《天澜谣》 第一章 窦氏客栈 山洞里又黑又静,水滴的声音格外突出。 “一万七千零三,一万七千零四……”她在默默数着水滴,嘴里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被钉在岩石上已经几个时辰了,从长剑刺穿心脏的那一刻,她的呼吸就停止了,包括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在一瞬间归于静止。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她从小就学会的道理。不久之前,在黑漆漆的山洞里,她用这把剑刺穿了师父的心脏。师父的尸体静悄悄地横在她的脚边,已经死去多时。她则莫名其妙地被活过来的剑由心脏穿过,钉在岩石上。没有疼痛,甚至没有任何感觉。如果说这把剑是有灵性的,是老天爷让她来偿命,那她现在究竟是死是活?死了就应该下地狱,被业火烧个通透,活着就应该痛苦地捂着心脏,等着鲜血迸出,至少不应该被静止在这里,默默地等待着审判。不死不活地被钉在岩壁上,这算哪门子惩罚? 数着水滴,她的大脑还能思考。面对尴尬的境地,她开始慢慢回想。 十天以前,生活还像以往一样平淡似水。她是窦氏客栈的丫头,从记事起就一直在客栈干活。客栈的老板姓窦,有两个孩子,另外还收养了她和一个男孩。虽然在客人跟前要叫老板和老板娘,可事实就是,她迟早得叫他们爹娘。老板有一个儿子,叫阿鲲,和她一般年纪。因为她是捡来的,所以就算是和阿鲲同一天生日,同在十月十九。老板给她取名红儿,连上姓就是窦红,后来被叫做红豆,叫熟了就是豆儿。老板收养的另一个男孩叫阿冥,比阿鲲大一些,是四个孩子里最大的。老板女儿比阿鲲小一岁,叫香儿。红豆从小就明白,她是老板给阿鲲留的媳妇,阿冥就是给香儿留的上门女婿。阿冥是老板的远房亲戚,被送到客栈讨口饭吃。阿冥被送来的时候已经十多岁了,不像红豆从小养在这里。阿冥从来没解释过他为什么千里迢迢被送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客栈。他有哥哥的样子,一来就讨得所有人喜欢。客栈偏远,除了过往的商人,进出的使者,也不会有什么人来。要不是非得被饿死,红豆想不出来阿冥这样的孩子怎么会甘心留在这。 红豆在客栈里应该在是最不讨喜的,她沉默得像一株植物,不论是对待客人还是老板一家,都是冷冰冰的。时间长了,客栈里总是会忽视她的存在。不是客栈里人情淡漠,老板和老板娘对红豆视为己出,阿鲲从小就把红豆宠在手心上,阿冥把她和香儿一样当做妹妹看待,香儿平时就当红豆是姐姐,撒娇恶作剧一个不落,只有红豆和阿冥走的近了才会有点脾气。 红豆的脾气和客栈是最相似的,静默,低沉却不绝望,独立却不孤独。她是融在客栈这个家里的,但又总是在故意不故意之间隐藏存在感。她不是永远的静默,闲暇时与兄弟姐妹的打闹中,她永远用毒舌取胜。红豆向来对顽劣的阿鲲没兴趣,也不愿意理会老板的撮合。可是,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客栈中,除了阿冥就是阿鲲,想想自己与阿冥说话时候香儿永远不合时宜的打岔,再想想永远长不大的阿鲲,那个和客人吵起来永远需要自己去圆场的淘小子,还是一辈子不嫁最好。 红豆从来没把自己当过外人,也没有认真想过自己是被什么人扔到这里。客栈的生活井然有序,日子就在东升西落中慢慢游走。 一天黄昏,红豆在厨房的铁炉子旁洗菜,炉子里的火焰突然间旺了起来。从熊熊之火中崩出一块裹着火焰的石头,大抵是阿鲲放柴火的时候不小心卷进来石子。本来都是很平常的事,偏偏红豆看到那块火红的石头向自己的另一边飞去,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大喊跳起来去接住那块石头,然后紧紧握在手里。等阿鲲听见红豆的叫声冲进来,红豆已经昏倒在地上,右手几乎被烫熟了,却死死地握着石头,阿鲲咬着牙用刀子才把石头从红豆的手上分离开。 醒来时,红豆右手被包的严严实实,但是钻心的痛还是让她明白,这次右手恐怕是保不住了。老板娘坐在床边,眼泪一颗一颗地掉,阿冥强作镇定,问红豆发生了什么。红豆疼得直冒冷汗,脑子飞快地转,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这孩子不会是中邪了吧?”老板娘红着眼睛,声音发抖。 之后很多天,老板娘都不许红豆下床干活。香儿一天来换两次药,阿冥和阿鲲则一天三顿变着法的给红豆开小灶。阿冥做的饭菜还算能吃,阿鲲每天都端着奇奇怪怪的食物,念念叨叨说补这补那。但红豆经常不领情,看着面相不对的,当着阿鲲的面就是不动一口。 客栈里经常会有各类奇人来来往往,其实老板也是深藏不露的。在这么荒凉的地方,官府都管不着,碰上打家劫舍的只能自己扛着。老板能保护这一家六口不沾一点尘埃,要说没点底子谁也不信。在阿冥来之前,曾经来了个说书的,给阿鲲和香儿讲了一下午故事,红豆从小就对这种没边的事不感兴趣,听都没听。那说书的忒能吃,几斤牛肉几口就下了酒。阿鲲趁着老板娘没注意,连饭钱都没收就把说书的放走了。后来老板娘把阿鲲好一顿打,红豆求了情,才让阿鲲记了这么多年好处。 七天前,客栈里来了一位道士,老板对这位道士尊敬有加。酒足饭饱,老板就和这位道士提起红豆前几日中邪的事。道士上下打量红豆半天,看得红豆直发憷。趁着道士和老板出去说话的功夫,阿鲲才凑到红豆耳边说了实话。这位道士名为苦禅山人,如今得有近千年道行,听说当年灭巫国的时候他可出了不少力。红豆鄙夷地看着阿鲲,这世道无妖无神,哪有人能活这么多岁,还有什么巫国,都是说书的乱编的。 红豆不信阿鲲,但是不得不相信老板。老板像父亲一样,就是红豆的靠山。同样的话,第二天由老板讲出来,红豆不得不动了个心思。苦禅山人劝老板,想收了红豆为徒儿。 “这丫头有灵性,若能入我门,必有前途。若是放任不管,这灵转邪的事,别怪我这老道没提醒过。”这次老板拗不住苦禅山人的强邀,把全家人请了出来商量。红豆到底是从小就被老板养在身边,女儿一般的怎么能说送出去就送出去。苦禅山人看全家人都是不肯的态度,脸色沉了下来,拿出了随身的一个小瓶子,往红豆近乎废了的右手上滴了一滴。红豆咧嘴“哎呀”了一声,连忙缩回。红豆连忙扯下手上缠着的药布,看着整只右手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眼前,半点疤痕都没有。 红豆嘴巴张的大大的,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如此失态。“还不叫师父。”苦禅山人咳了一声,惊醒了红豆。红豆愣愣地跪了下来,磕了个头。 阿冥本来也不相信苦禅山人,但是看见红豆的手,一时也说不清所以然。听到苦禅山人要带红豆走,他立马站了出来,拉起了跪在地上的红豆。“豆儿,你不能去。”阿冥嘴笨,就憋出了这一句。 老板看苦禅山人是铁了心的,就把红豆从阿冥手里拉了过来,“豆儿,你自己选。” 红豆从未提过,但是她清楚,在客栈每一天的淡然平和都是不甘心的积累。打小被扔到这里,人生的路没的选,这次有机会可以走出去,错过了实在可惜。“我和他走。” 老板娘,香儿,阿鲲都惊住了,不敢相信红豆的话。阿冥更是惊得瞪大了眼睛,挽留的话梗在喉咙,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苦禅捋了捋胡子,意味深长地笑着。“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弟子,红豆这名字太尘俗。我名为苦,你就名为辛。这辛苦二字被我们师徒占了,这路也就好走了。” “窦辛。”红豆默念了一遍。 第二章 苦禅山人 红豆和师父是连夜走的,避免告别的时候哭哭啼啼。香儿尚在睡梦中,阿鲲在红豆决定走之后再也没理过她,阿冥和老板老板娘一起,站在凄凄月色下与苦禅和红豆告别。 “要走是你选择的,不论你是否修得道,都记得回来看看。”老板没多说什么,只把老板娘准备的盘缠和衣服塞给了红豆,老板娘还悄悄给红豆塞了个镯子,那是她给红豆准备的嫁妆。红豆握着老板娘的手,悄悄看向阿冥。从小到大,这是红豆第一次看见阿冥落泪。 红豆把千般不舍留在了心里,脸上的微笑僵着。“老板,我……”“叫爹爹。”红豆忽而鼻头一酸,扑在老板老板娘怀里哭出了声。 “爹,娘。红豆上路了。勿挂念。” 从踏上旅途开始,苦禅师父一直唤红豆为窦辛。窦辛话少,苦禅话更少。赶路的第一夜和第一天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两个人从荒凉的客栈出发,穿过了热闹的集市,坐船渡过了湍急的河湾。这一天来,窦辛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也第一次知道水也有如此凶猛的时候。苦禅师父千年来对这些早就司空见惯,所以只顾着赶路,对充满好奇的窦辛不管不顾。 下船的时候,师父突然问:“阿辛,你爹和你提到过巫国安亚吗?”窦辛听过巫国,但是不是爹爹说的,是说书的讲的。大约是千年前的一次国难,最后以死了一个剑客为结局。窦辛始终觉得无趣,也搞不懂,从现世流传的传说来看,巫国根本无过之有。何况这种事本来就是无稽之谈,窦辛从未放过心上。“师父,我不知道。”窦辛道。“今天我们要去会贵客,别乱说话。”“好。” 两个人第一次落脚是在一个大户人家的山庄里。山庄里的众人似乎在等待着师父的到来,窦辛紧跟着师父,一头扎进拥挤的大堂。 “山人,这么多年你可终于收了徒弟。”约莫是山庄的主人,从大堂最中央的座位下来,邀苦禅入座。“窦辛,见过祁大人。”窦辛怯怯地行礼。祁大人的一脸邪相让她很不舒服。 “古有凤凰,五百年一涅槃。自巫国销声匿迹至今,已有近两个涅槃轮回。如今巫国已有死灰复燃之意。山人,你是经历过的,你来拿主意。”祁大人脸上的笑意很不自然。 苦禅山人道:“老朽记得那年浩劫,巫国公主借阳道回国,所行之处草木凋敝。那女子不过初生之犊,破坏之力已经惊人。可惜观澜君不知被施了什么妖法,让巫国公主侥幸逃脱。老朽苦寻百年,除天山二君,其他人对巫国都是一无所知。到上一次火凤涅槃之前,两个人都没有再出现过。观澜君恐怕已经性命不保,但是观澜剑尚在世间。老朽多年寻找大江南北,也找到了观澜剑的蛛丝马迹。这次召集大家就是要寻得观澜剑,然后逼依山君出山,一同对抗巫国。” 窦辛突然想起爹爹曾经提到过这位祁大人,他是天官,负责组织祭天,行军打仗的时候也负责占卜,据说已经服侍了几朝皇帝,他的年纪一直是一个谜。窦辛环顾一周,果然大堂里都是这样阴阳怪气之人。这些人都是谁?师父要做什么?窦辛只觉得自己进了一个疯子窝,听这一群疯子说疯言疯语简直比在客栈还要无聊。 师父和祁大人他们聊了很久,窦辛在一旁昏昏欲睡,不知何时已经进入了梦乡。再醒来,窦辛已经在毛驴的背上,被毛驴的臭味熏得够呛。窦辛睡眼惺忪地看看四周,她与师父已经在山林之中。入了秋,满山的枫叶已泛了红。与客栈的荒凉不同,山林里除了没有人之外什么都有。苦禅牵着毛驴,用镰刀把半人高的蔓草一片片割掉,见窦辛醒过来,清了清嗓子:“你这丫头可让我丢了老脸,你可知道你睡了多久?”窦辛摇摇头。“你知道我们要去哪,要做什么?”窦辛又摇摇头。 “好徒儿,那你来选我们现在往哪走?”眼前的蔓草稀了不少,露出了两条小径,一左一右,通向截然不同的方向。窦辛的困意散了不少,但还是一头雾水。师父到底要做什么?“我不知道。”窦辛回答的干脆。窦辛从没来过山野,自然不知道,假设师父真的有千岁,一定比自己熟悉这种地方,与其瞎猜和师傅一起找死,还不如揣个糊涂,师父活得久不怕,自己才不过十六岁,太亏。 “巧了,我可算过,你一定能找对道。”师父似笑非笑,看得窦辛直发毛。窦辛不理会师父,兀自闭了眼睛,轻嗅山林中的气味。腐叶的气味偏下,蔓草断了茎,流出的汁液混着发甜的香气,还有不知道哪个野物刚刚把前面那棵树当了茅房,传来微微骚气的臭味。诸多气味里还有一种气味,窦辛似乎闻过,但是又记不起是什么东西。窦辛有一种感觉,这种气味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窦辛的头微微右转,向前探去,气味的源头在右边。 “师父,右边。”窦辛确定地点了点头。苦禅大笑着夸赞窦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窦辛发觉师父的笑容里也多了几分邪气。 踏上了右边的小径,那种气味愈来愈浓,窦辛的心愈跳愈快。窦氏客栈里的魑魅魍魉窦辛见多了,能把娘急的直哭的事也不会让窦辛发慌。但是这次,窦辛感觉到自己在紧张得发抖。 右边的尽头是山洞,又黑又冷。师父拿出蜡烛,让窦辛点着拿着,两个人并排进了山洞。愈走愈深,师父余光中似乎看到了什么。“丫头,听说过英雄难过美人关吗?”师父冷不丁来一句,窦辛手一抖,蜡油险些滴在了手上。窦辛不得已会多想,从进山开始就只有师父和自己两个人,不能怪窦辛信不过师父,这阴阳怪气的老头做出什么窦辛都不会觉得太奇怪。窦辛虽甘愿默默无声,但绝不是自轻自贱的人,不论何时,不该做的事情就是不能做。 “师父与众多天官和僧侣一直在找寻那年的真相。这一次,我把猜到的所有地方都告诉了他们,唯独这里,我要亲自来验证。看来其他地方都是假的,真相就在这里。”师父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师父抢过窦辛手中的蜡烛,蹲在了地上。顺着火光看去,地上似乎伏着什么,像是一个女孩,而师父正在把那个女孩的衣服脱下来。“窦辛,过来。” “不。”窦辛向后撤了一步。“把衣服脱掉,过来!”师父和蔼的声音化作了一声咆哮。窦辛后背靠着岩壁,摸到了一块凸起,而凸起的岩石在被窦辛的手触碰到的一瞬间开始剥落。火光里,师父的脸变得狰狞可怖,而地上的那个女孩身上似乎吹起了一层齑粉。窦辛狠狠眨了眨眼,那女孩已经变成了一具骨架,在火光里微微泛着幽蓝色的光。或许那个女孩本来就已经成了一具骨架,只是这种特殊的时刻会激起窦辛的臆想。 “不论你是谁,我都不会让你活着出这个山洞。”师父把蜡烛丢在了一旁,烛焰落地,火光瞬间消失。黑暗中,窦辛抓住了那块凸起,从里边抽出了一个像剑一样的东西,向着师父的方向刺了过去。“孽徒!” 烛火并没有熄灭,平静了片刻,横在地上的蜡烛又开始慢慢燃烧起来。师父的眼睛瞪着,嘴里泛着血沫。窦辛抽出了剑,面无表情地看着师父倒在了地上。师父的眼睛死死盯住剑,手还在贪婪地向窦辛抓去。“观……”师父用尽最后力气,只模糊地吐出了一个字。 师父死了,窦辛把剑扔在了地上。剑落带起的风把苟延残喘的烛火吹灭了。最后的火光里,窦辛看着那把剑以一种活物一样的姿态跳了起来,不偏不倚地刺进了自己的胸口,连带着窦辛的整个身体被钉在了岩壁上。闭上眼睛之前,窦辛看见了那具尸体还在闪烁着微蓝的光芒。 窦辛还没来得及看清手上的鲜血,就变成了这种不死不活的状态。几个时辰里,窦辛只有脑子是可以动的。或许师父本来就不是什么高人,只不过用这种借口来蒙骗自己这种不懂世事的女孩。谁能活过千年,什么巫国,都是假的。娘给的盘缠都在师父手里,只留了一个镯子被揣在窦辛怀里。看来这枚镯子没给自己带来什么福气。窦辛暗骂自己活该,从客栈出来后,自己经历的一幕幕都是自找的,怨不得任何人。 山洞里没有活物,只有水还在无穷无尽地流着。水滴的声音在山洞里空灵悦耳,也是唯一能让窦辛静下心来的依靠。 “八万六千四百零一,八万六千四百零二……”突然,窦辛感觉到了一种声音,不是来自于耳朵,而是直接被灌进大脑的声音。“窦辛……”那声音模糊不清地喊着。 窦辛分辨不出那声音是男是女,只能暗想:“你是什么人?”那声音似乎能直接听取窦辛的心声,用更加清晰的声音说道:“我们做个交易好吗?用你的命。” 第三章 生死契约 窦辛的心脏被死死钉住,早已不能跳动,生死只在那声音的一念之间。窦辛虽知杀人该偿命,但是也有不甘心。窦辛想到客栈里的家人们,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就这样无声无息消失。而师父那边,前日大堂里的众多疯人还以师父马首是瞻,要是得知师父被自己杀死在这里,必然不会轻饶自己。死在里面还是死在外面,结果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后者很可能会给爹娘他们带去麻烦。 窦辛的犹豫被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那个声音。那个幽幽的声音再度传来:“想不到最后还是你给了他结果。因果相生,周而复始。苦禅山人命该绝与此,死在你我手里,也并不冤枉。”窦辛脑子一闪,杀死师父的只有自己,那这个声音是谁?想想连连发生的怪事,窦辛大胆地猜,这声音就是来自于这把剑。 “若不连累客栈,我选择活着。”窦辛觉得好笑,自己居然在和一把剑讨价还价,这客栈外的世界真是无奇不有。 “和我一起发誓,誓约被毁之时就是你命绝之日。”声音的气息游离,空灵绕耳,回旋于窦辛的大脑中。窦辛的魂魄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离,只有嘴随着那声音在蠕动,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窦辛,甘承此剑之志,护吾主魂魄,助吾主回还。此生为傀为儡,侍吾主左右,报再生之德。国安,从吾主安众民;国危,谏吾主退蛮敌。此皆吾生之要务。勿忘勿忘。” 不知何时,剑缭绕之声已然褪去。宝剑掉落在一旁,再无生气。 窦辛胸口一松,整个人狠狠地摔在地上。暗黑的山洞里漂浮着幽蓝的火焰,一张纸符落在窦辛眼前。纸符上的誓言微微泛着淡蓝色的光,上面的六十二个字飞进了窦辛的眼睛里。窦辛连忙闭眼,默念了一遍誓言,再睁眼,纸符已经烧成了灰烬,无影无踪。 山洞里只剩了水滴声。 窦辛从地上爬起来,摸黑挪开了师父的尸体,靠在了岩壁上。顺着黑暗里唯一亮光的地方,窦辛走到了那具尸体旁边。若非只剩下骸骨,远远望去,真像一个沉沉睡去的女子。窦辛仔细闻着,那股气味正是来自于这女子。 窦辛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复苏,强劲的肌肉把新鲜的血液重新送到全身。或许静止了太久,心跳比往常快了许多,尤其越往尸体走去,窦辛的心脏就跳的越起劲,仿佛在重新证明生命的存在。 窦辛不自主地跪在了尸体旁,伸手去拨开挡在骸骨脸上的长发。尸体是安静的,窦辛一点也不怕,反倒是反上来一阵阵哀伤。这里地形并不复杂,正常人不会被困死在这里。这位女孩是谁,为什么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不知不觉,窦辛脸上已经布满泪水,不知道什么魔力,让她一点都不想离开,而是想守在这具尸体旁,永远守着。窦辛十六年来的日子安稳平静,偏偏今天,在这具尸体面前,仿佛有一生一世的委屈要倾诉出来。 窦辛看出尸体生前脸上的悲哀,一种无望的悲哀。淡淡的气味缭绕,窦辛在熟悉的气味中闻到了死亡与希望交织的感觉,一种极度矛盾的感觉。不自觉地,窦辛感觉到尸体干瘦的手骨里紧紧握着什么东西。窦辛默念一句,然后轻轻折断尸体的手骨,从里面取出了一块玉样的石头。玉石上还留着不寻常的温度,仿佛这尸体刚刚过世,余温尚未散尽。枯骨的手骨在玉石取出的一瞬间分崩离析,落在了地上碎成了粉末。窦辛摩挲着玉石上的每一处纹络,手感似曾相识。窦辛摸到了玉石上的一个小小的孔,便揪下一绺头发,穿了进去,戴在了脖颈上。气味就是来自于这块石头,窦辛的心跳在戴上玉石之后就变得平静了下来。窦辛舍不得摘下来,这石头的温度让窦辛不自觉地想到了温暖的客栈,客栈里每一个人的音容笑貌仿佛都被封存在了温度里。明明毫无理由,窦辛却很清楚,这块石头就应该是自己的。 沉浸在悲悯中许久,窦辛才想起来那把剑。窦辛摸到了落在地上的蜡烛,也从师父掉落在地的包裹里找到了火引子。烛火又燃了起来,顺着烛光,窦辛看到了地上唯一一把锈蚀得像铁棍一样的剑。不对,刚才在黑暗里,这把剑不是这样的,窦辛能明显感觉到剑刃的锋利,还有剑飞起时反射的银光。出于谨慎,窦辛把师父的尸体翻了过来,仔细地看胸前的伤口。师父的胸前连衣服带皮肉都是被瞬间刺穿的,而且没有一点锈斑的痕迹。 窦辛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锈剑,心里还是有一些防备。剑柄绣的最严重,窦辛把剑柄在岩壁上磨了一会儿,才依稀辨认出剑上的字。 “观澜。”传说里千年前国难后就消失的古剑,大堂里所有疯人发疯要去寻找的东西,此刻就安安静静躺在窦辛手上。原来师父临死前要抓住的,竟然是这把剑。真是好笑,要是那群人知道自己苦心寻找的竟然是一块锈成这样的烂铁块,是不是肠子都会悔青了? 传说,剑客观澜君被巫国安亚公主下了咒,临死前观澜剑通了人意,收回了观澜君的魂魄,然后消失于世间。天山首君依山君则抢去了观澜君残驱,然后也隐身于世,千年来不见行踪。 窦辛之前一点都不相信这些传说,但是她是真真切切地与这把观澜剑发过誓,毕竟那把剑差点要过自己的命。如果誓言里自己承了观澜剑之志,那就是说,现在观澜君的魂魄在自己手里?也是,如果传说是真的,千年了,这把剑还没有烂成石头已经是奇迹。 窦辛找到了拔出此剑的岩缝,把这把害人不浅的剑又插了回去。借着火光,窦辛发现自己胸前的衣服已经被剑戳了一个大洞,窦辛一动,里面就一览无遗了。窦辛决不能用这样不正经的装扮走出山洞。师父的衣服也被戳开了洞,窦辛自然也穿不了。 “姑娘,得罪了。”窦辛扒下了女尸的衣服,然后脱下来自己的衣服。尽管洞中没有其他活物,但窦辛的羞耻感一点都没有减轻。窦辛把师父的脸用包裹蒙住,不能便宜了这个老色鬼。窦辛发现,观澜剑刺中的地方,留下里一弯浅浅的疤痕,像是赤红的弯月一般。窦辛没心思多想,赶紧把女尸的衣服穿在了身上,恰好合身。临走,窦辛不忘把自己的衣服重新给女尸换上。毕竟,窦辛懂得女孩的尊严有多重要。 在有两具尸体的山洞里,窦辛也没觉得多害怕,或许让她安心的源头就是那个让她悲悯之极的女孩。窦辛把师父的尸体放到了观澜剑的正下方,把女孩的骸骨重新拼凑成人形,虔诚拜别,然后犹豫着出了山洞。 洞外,月如净盘,凄寒冰冷。窦辛背着师父的包裹,骑上了小毛驴。死亡的恐惧终于渐渐拢了过来,窦辛发现,地上毛驴的影子清晰可辨,而自己的影子几乎浅淡无痕。不知过了多久,窦辛已经出了山林,走到了宽敞的乡村路上。 “晚上赶路啊,小丫头。不害怕吗?”身后男人的声音让窦辛一惊。那男人穿着白衣,晃晃悠悠,要是半夜出现定能吓得人半死。窦辛正沉浸在影子的恐惧里,一回头没发现那男人也没有影子,心里竟然轻松了几分。 “都是自己人,怕什么?哦,自己鬼。”窦辛苦笑了一声。聊了几句,窦辛发现那男人也是个命苦的,是个孤魂野鬼,大晚上的出来吓吓活人解闷,说不定吓得猛了,还能招几个来做伴。若是以前,窦辛必然会被吓得不轻,但是今夜,窦辛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是死是活,哪还有心情害怕。 窦辛和那男人边走边聊,转眼天就亮了。等那男人发现太阳露边的时候,吓得赶紧往阴处跑。窦辛一脸平淡的看着惊慌失措的男人,任凭阳光洒过来,一点事都没有,只是地上太阳照过来的影子清晰了不少。 “你到底是什么东……”男人逃窜间,才发现窦辛的异样,吃惊之余还没来得及说完话,就在金色霞光下失了踪影。 “我问谁去?”窦辛骑着毛驴,脸上恢复了往日的神情。 第四章 渡劫之渊 天亮了,窦辛上路了。罪恶已经被掩埋在暗黑的山洞里,窦辛如今成了不死不活的傀儡,就当是赎罪了吗?窦辛不时地抚摸玉石,对客栈的思念被葬在了心底。红豆在离开客栈的那天就不复存在,现在拥有这幅躯壳的是背负罪恶和奴役的窦辛。 观澜剑给自己誓言只有六十二个字,甚至没有告诉自己需要做什么。去找观澜君的身体吗?把魂魄还给他,是不是自己就能自由了? 窦氏客栈多年来隐于边塞之路,窦辛不知道现在的国是兴还是衰,但是窦辛隐约明白,自己需要去改变什么,而且非自己不可。 “三月为限,约在天山脚下。那时我们有了观澜剑,不信邀不出他。” 窦辛不知不觉走到了大道上,前面出现了在大堂里见过的熟人,似乎是祁大人的手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没有人知道师父的死讯,不如跟着这帮人去探探观澜君的下落。 “若是没有寻到观澜剑,你们打算怎么做?”窦辛从毛驴上下来,凑近了问。 “小丫头,你是什么人?”领头的脸上黢黑,暗红色的刀疤横在鼻梁上,标准的亡命之徒。这种人窦辛在客栈见多了。这种人杀人虽多,但手里总是有轻重,大多是唬人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玩出人命。窦辛自然不怕,这种时候表现得越有底气,就越能引起这种人的重视。“在下窦辛,苦禅山人弟子。” “原来是你,这一路上睡得可还好?”几个人笑得前仰后合,窦辛脸一热,看来自己那场大觉已经成了公认的笑柄。 “不说了,因为睡过,我与师父在山林中走散,遍寻几日也没有结果,眼下只能只身前往天山与诸位会和,等师父前来。不过师父之前曾说过,这次观澜剑的几处藏匿地点可能都是幌子,找不到也是寻常。”窦辛无表情的脸配上连贯的套词,把谎言撒的天衣无缝。 “这老儿向来诡计多端,到底是怕我们找到观澜剑向祁大人邀功,连你这个徒儿也信不过,抛下你兀自找寻去了。看样子,他应该能有八分以上的把握。”领头的气得直跺脚。 “不知这位大哥如何称呼,小徒从未去过天山,还望诸位大哥指引,让我与师父团聚。”窦辛说得舌根发酸,心虚得不得了。与师父团聚,不是要到地府了吗?自己才刚从鬼门关游回来,还不知道魂魄齐没齐全,这话会不会让神明听见,真送了自己过去。 “这位是祁大人门客杜渊。”领头的旁边一个小卒回答。“看在你是山人徒儿的份上,我们带你一程。到时候这老儿真的寻到观澜剑,你别拦我,我要揍他个天昏地暗。” “杜大哥别怒,师父现在还下落未明,若有那日,小徒愿替师父受过。”窦辛恭恭敬敬地向杜渊行礼,装出一副尚未涉世的单纯面孔,心想:那老儿早就找到了观澜剑,但是这功是邀不去了,你若愿意,那副色骨头随你揍。 “话说回来,山人毕竟得道近千年,规矩礼数更是繁多,你……这是什么打扮?”杜渊看着窦辛里面裹着一层墨紫的小衫,披着一件扎眼的着地长裙,最外一层是一件脏旧的水红色披风,大约这披风以前是白色的,但已经破旧不堪。 女尸的衣服纵然合身,但是绝不是这个年代的衣服,难免看起来奇怪。“本来师父已经给弟子准备了道袍,但是这衣服是弟子娘家留的念想,弟子拜师不过半月,舍不得换下。”窦辛说着,把披风解了下来,卷在了手里。夜里这披风最是抗风,夜黑也看不出如此脏旧。太阳一照,窦辛简直像是从土里刚爬出来一样。 “女人家见识短。”杜渊嘟囔了一句。“上路了,怪那老儿找的好道,咱哥几个回去向大人领罪。丫头,别跟丢了。” 窦辛骑上了小毛驴,把披风放在了驴背上。小毛驴比几匹大马矮了一大截,杜渊看不过去,给窦辛一匹没人骑的马。窦辛谢都没谢就骑了上去,杜渊也没在乎。 窦辛数着队伍里一共九个人,只有这一匹空马,而这马上也系着水粮,看样子也是有主人的,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这主人半路离开了。 “丫头,你家里人怎么这么想不开,让你拜了他为师?”一路无聊,杜渊看着窦辛始终面无表情,以为路途烦闷,便想拉开她的话匣子。“小徒中过邪,险些丢了一只手,是师父救的。”窦辛实话实说,不自觉地看看右手。现在想想,为了右手,拜了师父;为了贞洁,杀了师父;现在为了性命,连自由身都没有了。一无所有也不过如此。 “没有想不开,我是自愿的。” “那老儿就给了你这点好处,你家人就连闺女都不要了?不是我劝你,趁你才拜师没多久,逃出来罢了,不如到我家做个小妾,我也亏不着你。”杜渊没深没浅地开玩笑,窦辛却被逗乐了。“杜大哥说笑,小徒自认没福分。”想想初衷,窦辛只是不甘心嫁予阿鲲混过一生。世事难料,短短几天,连阿鲲都变成了奢望。 不论自己在不在,客栈的生活还在继续,或许某一天,他们会永远忘记自己这个背离家庭的孩子。断开线的风筝,吹散了的蒲公英,还能回去吗? “杜大哥有孩子吗?”窦辛接过杜渊的话茬。杜渊身边的人瞪了窦辛一眼,窦辛猜知自己说错话了。“大哥别多心,小徒只是看大哥为祁大人天南海北的走,想必家人也是担心的。” “若他们还在……”杜渊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在沉思。“不想了,若国都不安,要家何用?等来日除了巫国,再想也不迟。”杜渊笑声爽朗,窦辛却只听到了无奈。 “巫国已绝千年,何来灭巫国一说?”窦辛疑惑不解。 “你师父没提过?那我告诉你也无妨。”杜渊道,“祁大人已经把消息封锁在了承天阁,难怪世人大难临头都不自知。” “承天阁以祭天占卜为任,是天官与天相连的地方,这与巫国有何干系?杜大哥,看在我是苦禅山人弟子份上,你也不必有所遮掩,我与你们一样,你知道的我也迟早会知道。”窦辛看似闲聊,却话里藏剑,逼杜渊说真话。 杜渊斟酌片刻,松了口:“从国难算起,还有不到百年就是第二次火凤涅槃,也是巫国再兴之时。巫国自第一次火凤涅槃就已经蠢蠢欲动,多番骚扰边塞。承天阁为了安抚人心,不敢把此事公之于众,连皇帝对此事都是一知半解。祁大人是抗巫国的大将军,却只能秘密带禁军与巫国作战。可往往是五万禁军临敌,常有五万人不得归。巫国敌军行踪不定,禁军无法找到他们,只有挨打的份。若是禁军遭损也无妨,古来征战不归是常事。但是二百年以前,巫国把魔爪伸向了京城,皇帝一夜暴毙,百木一夜凋零,与千年前国难几乎如出一辙。幸而太子治国有方,国家才侥幸未覆灭。” “是不是从那时起,祁大人发现硬攻已经行不通了。”窦辛听出了端倪,反问道。 “巫国之力根本不是禁军能对抗的,因为……”杜渊犹豫了。 “他们不是人。”窦辛不难猜出来,能扰乱民心的,只有不可抗的灾难,除了天灾,就是妖魔鬼神。若说以前窦辛觉得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如今见的多了,也就相信了。 “可以这么说吧。”杜渊看着面不改色的窦辛,有些惊诧,面对这类事情,窦辛的表现太镇定了。“丫头,我可真得高看你一眼。你不怕吗?” “若是害怕就能让巫国灭亡,我倒愿意。”窦辛打趣着,“杜大哥不妨继续说下去,看看能不能吓到我这个小女子。” “那个太子降罪于祁大人,革去了他大将军的职务。但是人哪有不怕死的?那太子后来误食了长生仙丹,即位不久也殡天了。祁大人也知道与巫国军队硬碰是没有胜算的,革职之后在全国各地寻找奇人,其中就包括你的师父,亲身经历过国难的苦禅山人。”杜渊忽而停住看向窦辛,停了片刻才继续说。“丫头,我怎么愈看你愈面熟?你到底是谁?” “苦禅山人弟子,关门弟子。”窦辛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 “千年前的国难,我的先祖也经历过。我的族脉几乎整个被灭门。我的祖先侥幸记下了巫国公主相貌,画在了我家祠堂里,以示后人报仇。丫头,我看你这衣服倒是和画里有几分相似。”杜渊把路途的疲惫甩了个干净,瞪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窦辛。 “我娘家在边塞,终年闭塞。大抵是我们的服饰古旧,定然与巫国没有什么关系,杜大哥多心了。”窦辛低头瞧了一眼身上的衣服,留了个心眼,看来那女尸的身份不寻常。 “也是,山人的徒弟要是和巫国扯上关系,也是天大的笑话。”杜渊讪讪笑了笑。 “杜大哥说巫国行踪不定,但是除了二百年前的那场国难,它似乎并没有做更出格的事情?”窦辛赶紧转了话题。 “千年前,在天山二君的相助下,我们曾经活捉过巫国安亚的公主。”杜渊的话戛然而止。另外八个人窃窃私语开,窦辛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已经嗅到了恐惧之气。 “放虎归山,浩劫难平。”杜渊痛苦地说。像杜渊这种背负无数人命的人,绝不会轻易流露出恐惧痛苦的神色,除非触碰到回忆中最不堪的部分。“观澜君用命换来的,就是,我们和巫国,还会有生死一战。” “师父是千年前经历过国难的,那其他奇人都是做什么的?杜大哥,你不只是一个门客对吧?”窦辛斗起胆子问。她实在太好奇了,祁大人在布一个巨阵,师父只是阵中的向导,把千年前的灾难重新引进了阵中。古来征战以少胜多,军师要依靠强大的排兵布阵才有望击敌。和巫国的战争里,绝不只是普通战场布阵。爹曾给阿冥讲过八卦阵,窦辛曾听过一二。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八卦而变六十四爻,从此周而复始变化无穷。在普通战场上一个最简单的八卦阵,最简单的原理,在战场上却能显出奇特的对阵。一方军队冲进另一方步好的阵,却只见进不见出,再强的军力都会在时间的消磨里消失殆尽。师父并不是布阵者,一旦失去了作用,纵使是千年的道人,也迟早会被布阵者抛弃。 “丫头,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杜渊纵然粗枝大叶,也知道多言不利,惨痛的记忆让他知道,像窦辛这样的小姑娘,本不应该被卷进这场遍布阴谋的必败之战里。 看着杜渊的脸变得严肃,窦辛不敢再深问。不敢猜知,巫国究竟是多恐怖的存在,让师父,祁大人,杜大哥这样一群堪称人精在千年之后,在提到它的时候依然胆战心惊。观澜君是名誉千年的剑客,却也以不愿让人多提的方式在那场灾难中人魂分离,乃至观澜剑流失,锈蚀在不见人烟的山洞。 第五章 隐栈南阁 接下来的三天,杜渊带着窦辛和一行人在客栈默默等待,鲜有交谈。为了少生事端,窦辛向杜渊借了些银两,换了套普通衣裳。安宁的生活悄悄撕开了阴谋的一角,窦辛永远都不会懂,在祁大人的阵里,他们竟是那样的存在。 路线是拟定好的,每一个客栈都是一个小聚点,大约会停留三到四天,等两三个队伍会合后,前往下一个大聚点,最后一个聚点就是天山。无功即返不是正常套路,祁大人已经料到这次一定会有所收获,只可惜千算万算,还是没料到山人会甩掉了所有人。窦辛知道,如果没有自己的搅和,师父一定会拿到头功。但是窦辛很不解,师父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收自己为徒到底有什么目的?还有观澜剑所在的山洞明明非常好找,为什么师父非要带着自己去不可?现在细细回想来,师父想要在那个山洞里,似乎并非要与自己做什么逆人伦的事情,那师父当时为什么会忽露凶相,一副要致自己于死地的面孔?观澜剑出现的时机似乎是正等着师父自投罗网,这一切都太奇怪了。窦辛一头雾水,很想找师父再问个明白,只可惜再也不会有机会了。窦辛虽不知巫国有多凶险,但却更庆幸观澜剑没有落到祁大人和师父等人手上。 窦辛每天不到太阳下山就猫在房间里,不再见人。月光下无缘无故消失的影子依然是窦辛的心病。每个夜晚窦辛都会感觉到自己手脚并不完全受自己控制。第三个晚上,窦辛临睡前对着镜子梳头,隐约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晕影,细细看去又看不出什么。 入梦后,梦里不再是师父满是鲜血的遗体。枝繁叶茂的高树上挂满亮红的小果,哀伤的笛声忽近忽远,熟悉的声音在低声念:“红豆生南国,春来……” 梦不知何时被惊醒,窦辛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秋风推开了半掩的木窗,月色投进了小屋,清辉间,窦辛如透明一般。窦辛甚至有了错觉,自己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窦辛借着月光走到梳妆镜前,突然发现自己的脸发生了诡谲的变化,惶恐之际惨叫一声。 另一队的人半点音信都没有,杜渊懊恼中彻夜难眠,突然听到窦辛一声惊叫,连忙抓了件外衣寻声找去。等到窦辛房门外,五个手下已经候在了门口,正踌躇着等杜渊拿主意。 “愣着做什么!”杜渊丝毫没多想,踢门而入,手下们陆续跟了进来。窦辛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似乎还在熟睡中,不时地还在梦中呓语。“这丫头做噩梦了吧。”一个手下悄悄嘀咕。杜渊先是一头雾水,然后轻轻推了推窦辛,看到窦辛真是睡着了,心总算是放了下来,看来他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赶紧出去!”杜渊小声把手下们往外赶,自己临走前顺便把木窗锁严。 窦辛紧闭着眼睛,侧耳听见房门锁上的声音,许久之后才长舒了一口气。窦辛庆幸杜渊没发现梳妆镜被扣在了桌面上,也庆幸自己装睡的功夫一流。窦辛不敢去想自己在镜子里看到的脸。誓言的枷锁正一环环相扣,牢牢地锁在了窦辛身上。窦辛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惊惧。以前这样睡不着的夜,有娘在身边伴着,倒也不孤单。窦辛握着微微发烫的玉石,任泪水顺着眼角流到枕头上。 太阳初升,杜渊只能马不停蹄地赶去下一个聚点。 “丫头,你这一觉睡的可安稳?”众人打趣道。 “众位大哥,别取笑小徒了。”阳光下,窦辛睡眼惺忪地趴在马上,恨不能把前夜惊恐难眠的困意睡回来。队伍不知不觉已经远离了客栈,重新扎入了密林之中。 “等见了你师父,我可得好好和他说道说道。你这不光是能睡,该不是你师父留你来拖我们后腿的吧?”杜渊紧绷的弦丝毫没有放松,前夜从窦辛房间里出来后才勉强迷糊了一个时辰,早上又变得生龙活虎。说话间,窦辛已经呼呼大睡。众人忍俊不禁,也不再高声说话。 “大哥,他们?” “不用再等了,薛平的死不是偶然。他们在挑衅,等我的耐心被磨没,才真真中了他们的计。”杜渊回头看了看窦辛,五天前骑在这匹马上的还是自己的兄弟。除了窦辛,马队里所有人都多少猜到,已经有一股特殊的势力混进了寻剑的队伍里,队伍里的小军师薛平最先发现这个异常,尚未来得及与杜渊汇报就已经身首异处。杜渊对这边的山林不甚了解,薛平临时充当着向导,掌控着地图,若非杜渊及时发现薛平的尸体,恐怕这仅有的地图也会去向不明。 “你就不怕这丫头是他们的人?她拜在山人门下不过半月。” “那老儿不会不知道深浅,与他们结盟是自找死路。他千年来收徒不过十人,这丫头没问题的。”杜渊道,脑子里旋过一阵阴风,风里姑娘凄惨地笑着,乌黑的长发被血水染透。 在林子里转了一天一夜,杜渊突然觉得不对劲。这里他以前来过,周遭的景象虽然很相似,但与记忆中的许多地方并不吻合。这一处的聚点是祁大人亲自定的,不出意外的话会有五队人在这里会合。 下一个聚点是南阁栈。南阁栈地上的部分只有几间茅草屋,地下则是四通八达,把整个皇宫的人搬过来也不会挤。南阁栈的幕后掌柜正是祁大人,所以这里是江湖救急的最佳之地。江湖上见得人的、见不得人的大交易都会把这里当成首选之地。地上部分多用来做正当生意,让困在林子里的过客歇歇脚,故称为明宫;地下的多是以隐藏身份为目的,有贩卖人口的,有躲债的,有躲追杀的。有的房间里的客人可能一躲就是几十年,世上失踪多年的人多能在这里被找到。有祁大人罩着,这里关着再多罪大恶极的人,也没有人敢闹事。地下的称为玄宫。南阁栈虽在林子深处,但也是有些人烟的,而眼前出现的茅草屋则破败不堪,院子里堆满破砖烂瓦,连柴火都在院角堆到发霉,怎么看都不像当年的繁荣之景。 “南阁栈?三年前就被烧了。”白头老翁拄着拐杖,手持着杜渊递过来的地图,有气无力道。 “南翁,这么大岁数还开这种玩笑。要是当年的我,你这把老骨头早就散了。”杜渊麻利地从马上下来,一把抢过地图,牵着马就往屋后走,“老头,给我的马上好的草料!” 白头老翁苦笑一声,“杜将军还是这么大脾气,但这次小老儿我真没说笑。将军的地图是三年前的,祁大人早就把南阁栈搬走了,明宫给了我养老,玄宫连同里面一群恶鬼都烧了个干净,一群吃人骨头都不吐的家伙,祁大人的血肉都快被吸干了。” “什么!”杜渊细细看着地图,恍然大悟。这张图之前在薛平手里,薛平遇害之后其实已经被偷换了,难怪一行人会在林子里绕圈圈,恐怕是有人故意把他们引到这里。“现在南阁栈在哪里?” “将军还有知道的必要吗?”白头老翁向后撤了几步,用拐杖拨动了一个机关。杜渊还未看清白头老翁的动作,就看见一阵箭雨射来。 箭雨多是向空中射去,杜渊站在马下,没有受到太多波及,可紧跟来的骑在马上的兄弟们恐怕难以幸免。窦辛被箭声惊醒,迷糊起身之时,被快步赶来的杜渊生生扯下了马。 窦辛回头看见密密麻麻的黑箭雨,头脑一阵发晕,摔下马后太阳穴也开始剧烈地痉挛。儿时怪异的黑箭雨噩梦成了现实,为什么,明明该死的是自己?为什么披风落下,黑箭雨前的会是他?为什么在冰冷的秋夜,玉石会烧的滚烫? 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噩梦串起来,窦辛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第六章 白头老翁 杜渊灵活地挥着刀,把箭雨挡回去了大半。到底是久经沙场,杜渊丝毫未慌乱,扫视几眼就看清了箭雨的源头。明宫里原来躲着数十人,甚至包括本应与杜渊会和的那支队伍。 杜渊嗅到苗头不对,匆忙中冲着兄弟们的方向大喊撤退。窦辛软塌塌地紧跟在杜渊身后,像是活死人一般。情急之中,杜渊没时间发现窦辛的异常。 白头老翁镇静地看着箭雨中渐渐消失的二人,手一抬,将机关拨回原来的位置。数数地上横着的马匹,一共六匹马五具尸体。明宫里走出来位穿黑色夜行衫的人,把地上的尸体拖回了明宫,与明宫里数十具尸体摆到了一起。“这是最后一队?”白头老翁问。 “慢了两天,”黑衫人答道,“除了杜渊和那个孩子,已经齐了。杜渊手下的其他人不足为患。多谢南翁留杜渊一命,他于我有恩,我到底没法对他下手。” “杜氏一族虽已衰落,但毕竟是世代的功臣,祁大人手里有分寸。可怜我这把老拐杖,替他挡箭白白遭了箭伤。”白头老翁笑了笑,心疼地抚着降龙木拐杖,“平子,记得叫你爹爹给我做把新的,不许拿花椒木糊弄我。” “等我先回了祁大人,最好能给你换个正经屋子。明宫透风漏雨,玄宫阴气过重,实在不是养老的去处。”黑衫人扶着老翁进了明宫。 “跟着祁大人半辈子,善事恶事都做尽了,天罚我无后,哪还有什么养老,有口饭吃就是祁大人的恩惠了。老儿我也看明白了,祁大人这么杀下去,再忠心的人都留不住。反正我这辈子是死忠给了祁大人,来日阴间这几百条冤魂来找我,我也不怨。要不是祁大人呕心沥血对抗巫国,哪还有这世道太平。这恩别人不记我记。”白头老翁笑得慈祥,看着当年一手建起的南阁栈一层层被浸满血腥气,从繁盛异常到无人问津,连老掌柜祁大人都要舍弃这里,心酸之至。 “孩子,这是封密报给你爹带去。以后别再来了,小老儿我也终于该清闲了。”白头老翁坐到了草炕上。 “南翁,等薛平回来。”黑衫人起身拜别,因为杜渊的耽搁,时间已经所剩不多,再不去祁大人那里交差,恐怕也难逃一难。 “走吧走吧。”白头老翁卷了条深灰色的破棉被盖在了身上,躺到了炕上,笑盈盈地目送黑衫人离开了南阁栈。初冬未至,南翁已经燃上了新柴。炉火里噼噼啪啪地热闹着,火焰的暖风与深秋的冷风绞成了一股。 “老身本该命尽于此,好孩子,何苦妇人之仁?”南翁苦笑道。让南阁栈不复存在,连同五支队伍,连同白头老翁,正是祁大人交代给薛平的事。薛平做的很好了,只是这最后一步,还得南翁最后帮一次忙。南翁打开了明宫里最后一个机关,明宫里珍藏多年的好酒被一坛坛打碎,酒水覆满了地面。 新柴的火焰放肆地飞溅,欢脱的火苗敏锐地捕捉到了地上遍布的酒水,撒欢似的蔓延开,连同五支队伍的亡灵,连同近百年的南阁栈,都静悄悄地灰飞烟灭。南翁安然睡去,与自己的毕生的心血一起在熊熊烈火之中化成了灰烬。可叹:半世苦雨半世风,半世烟云半世空。秋蝶不知春色尽,枉对残芳尽余忠。 “薛公子,你看。”黑衫人漠然看着山下升起的黑烟,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少废话,赶路。”黑衫人平静的声音里夹着沙哑。 一路狂奔,杜渊发现身后并没有人追来,就停了脚。这一路窦辛一声都没吭,杜渊才觉得奇怪。只见窦辛双眼迷离,以异于平时的姿态走了过来,连说话的声音都略有变化:“千箭弓弩。薛家人能不能有点新意。” 杜渊恍然大悟,虽然明宫里像是埋伏了不少人,但以箭雨飞来的方向和数量来看,绝不是几十人就能做到的。细细想来,能瞬时间发出千支箭的,恐怕只有千箭弓弩。这千箭弓弩是薛家的传家之技,怎么会在南翁手里? “你个小丫头知道的还不少,你师父给你讲过千箭弓弩?”杜渊疲惫至极,坐在了地上,打量着窦辛。窦辛双眼依旧无光,几乎是跌坐在树桩上,“千箭弓弩的滋味,还用的着师父来讲?”这一下,窦辛的声音已经彻底变了,活脱一个男子的声音。 杜渊警觉起来,以迅雷之速拔出刀,横在窦辛颈前。窦辛似乎早有防备,小脑袋灵敏一躲,从刀下缩回来,右手猝不及防地捏住杜渊的手腕,对准腕骨缝狠狠一锁。杜渊吃着疼,手一松的功夫,刀已经进了窦辛的手。 “丫头!”杜渊惊叫一声。窦辛脖子一抖,意识回来了大半,只见自己握着杜大哥的刀,全身都不听使唤。“杜大哥,救我……”窦辛又恢复了女声,紧接着瘫倒在地。那股力量控制窦辛的手,窦辛用最后的意识把手从刀柄上拿开。 杜渊看着窦辛痛苦的样子,倒惊得手足无措,只得把刀捡了回来,别在了腰上,防止窦辛突然发狂。“看来这丫头真的会中邪。”杜渊抱起陷入昏迷的窦辛,沿着密林去找水。 夜幕如时而至,入秋之后这样阴蒙蒙的夜还真是少见。本是好好的十五圆月,全连个影儿都没有。“这丫头好生轻。”杜渊把窦辛放在溪水边的石头上,痛快地喝着甘甜的溪水,洗掉一脸的泥土。杜渊故意捧了一小捧水,轻轻洒在了窦辛脸上。 窦辛被冷水一激,倒也睁开了眼睛。“杜大哥,我们逃出来了吗?”窦辛的声音虽轻,但女孩的声音毕竟好听。 “嗯,”杜渊听见窦辛的声音恢复了正常,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你中邪了,去那边洗把脸,缓缓。” 窦辛听话地站了起来,走到溪水边,跪了下来,看见了水里自己的倒影,心猛地抖了一下。“杜大哥,你看到什么了?”窦辛指着水面,声音发颤地问。 “除了一个傻丫头的脸,几条鱼,没了。”杜渊不耐烦地回答。 “就这样?”窦辛死死盯着水里,除了自己的脸,她还看见了沉在自己倒影下面的,一张男人惨白的面孔,与前夜在客栈梳妆镜里看见的一样。 “此生为傀为儡……”观澜剑的誓言触痛了窦辛的神经,原来观澜君的魂魄已经这样附在自己身上,或许用不了多久,自己的身体就是观澜君的了。窦辛瞪着那张陌生的面孔,眼泪断了线一样流了下来。凭什么?恶人杀百人千人都能好端端活着,而自己逼不得已杀掉师父一人就要受这种苦难。 “丫头,你怎么了?”杜渊看窦辛跪在水边掩面哭泣,不知何故。窦辛一言不发,极力掩藏啜泣声。 许久,窦辛从水边挪到了杜渊身边,脸上的泪痕还未完全被擦干。“杜大哥,我想家了。”窦辛坐了下来。 “那我送你回去。反正我现在也没有事可做。南翁老儿能用千箭弓弩对付我们,就一定有薛大人撑腰,说白了,始作俑者就是祁大人。我这蠢人,一心想着邀功,却连兔死狗烹的书都没读好。”杜渊狠狠敲着脑袋,想到了薛平的死状,再仔细想想,终于想通了。薛平一开始就是一个诱饵,把自己引到这里悄悄解决才是他真正的任务,难怪祁大人会让自己一行人无功即返。 “回不去了。”窦辛枕着杜渊的手臂,泪水顺着杜渊的袖子流到了手腕,嘴里只重复着这四个字。杜渊不知如何相劝,只能像对待妹妹一样,用长满粗茧的大手抚着窦辛散落出帽子的长发。 “回不去了。”她笑得凄凉,长发里流出的汩汩鲜血也如此般染红了杜渊的袖子。半夜刚过,杜渊沉浸在了噩梦之中。窦辛呆滞地望着月亮从黑云缓缓挣脱出来,而月光下,自己还是没有半点影子。 静夜无人知晓,与他共度之夜,曾是谁的难圆之梦。 第七章 火海疑梦 夜风微凉,风里夹杂着远处南阁栈传来的焦糊味。肃静的林子隐约传来炸裂声,大火已经冲天,几乎照亮了整个林子。窦辛深夜难眠,又不忍心推醒杜渊,只一个人偷偷朝着南阁栈的方向摸去,一探究竟。不知走出多远,窦辛发现火势正向自己来的方向蔓延,杜渊所在之地正是下风口。 野火借着秋风正横行霸道,转眼间就向着溪水扑去,原路返回简直是自寻死路。不知道杜渊是否已经醒来,但是看火势,窦辛若非提前出来,就是有八条腿也无济于事。 “杜大哥!杜大哥!”窦辛微弱的声音淹没在火海里。再不快些逃,此地用不了多久也会被火海淹没。相识不过几日,杜渊于窦辛,已是不可抛弃之人。文死谏武死战,杜渊生来就是为了战场,绝不应该埋没在这片荒林里。 窦辛心一横,决定冲回溪边。观澜剑的誓言,非死不能解脱,若是有幸与杜大哥共赴黄泉,也不枉从客栈出来一趟。 火光照在血红的枫叶上,闪出惊心动魄的颜色。窦辛觉得心口一热,伸手碰去,才发觉那块玉石已经褪去了青碧的玉色,犹如一颗燃烧的石头一样在胸口微微跳动。“莫去……莫去……”“莫去……莫去……”恍惚间,玉石里传出杂乱的声音,似乎是好几个人的争吵声。幻听里,窦辛似乎还捕捉到了阿鲲的声音。如果火海里的是阿鲲,窦辛心想自己一定不会去救,那个顽瓜子,死了才让人省心。 “莫去。”最后这一声窦辛听的清楚,像是从心口传出来的。窦辛也听过,像是观澜剑的声音,只不过相比于观澜剑,这声音更多了一丝阳刚之意。窦辛猜知,这声音大抵是观澜君的,若是自己肉身不在,观澜君的魂魄又该如何依附?窦辛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邪念:若自己死了,没了观澜剑和自己的身体作依托,观澜君会不会魂飞魄散,那时自己会不会解脱了? 窦辛抬起脚的一瞬间,惊然发现,火光里竟爬出来几个面孔。香儿的扭曲的脸被完全卷进来火海,只剩下长发还在燃着;阿鲲一脸凶相,指着自己的鼻子痛骂,随即被大火猛地吞了进去;娘站在爹爹身后,痛苦地摇着头,爹爹拉着娘就往火海深处走,窦辛读出了爹爹的最后一句话:“你不是我女儿,永远都别回来。” 窦辛全身瘫软跪在了地上,想拉住娘的衣襟,却只碰到了炽热的火苗,被烫的连忙缩回手。四个人一瞬间就消失在火海之中,火海里崩出一颗石子,窦辛下意识抓住,右手又燃起了剧烈的疼痛感,疼得她陷入了昏厥。 “丫头,醒醒。”杜渊熊掌一样的大粗手轻轻划过窦辛的脸。“不!”窦辛在惊叫声中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身处溪水上游。 “那块石头是什么?你一直握着它不撒手,不累吗?”杜渊解下被烧的千疮百孔的外衣,顺手扔进了溪水里。 “杜大哥,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我怎么会在这里?”窦辛满脑子疑惑,远处的林子还在烧着,看来大火不是假的,那客栈的人呢,这场梦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谁叫你大半夜的乱跑,我这鼻子灵的很,百里之外的烟味都闻得到。这野林子里没有人烟,哪会平白起火。一定是那南阁栈被那老儿给点着了,不知道那老儿逃到哪里去了,要是让我捉住他,我非抽了他的筋不可。”杜渊道。 “你在哪里找到我的?”窦辛把手从玉石上拿开,右手依然完好无损。 “人不大,嗓门倒是不小,‘杜大哥杜大哥’叫个不停,听不清楚还以为有几个你在一起叫。一看那边着了火,就猜到你在那儿,费了好大劲才把你折腾到这边。”杜渊瞟了一眼窦辛的玉石,只觉的面熟,但细细想来却没有一丝印象。 “杜大哥,我们去天山,现在就出发,否则就来不及了。”窦辛把玉石塞进了衣服,一本正经道。 杜渊甚为疑惑,哪有什么来得及来不及? 窦辛知观澜君既已经可以控制自己的行动,那么控制自己的神志也不过一朝一夕的事,一定要赶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把观澜君的身体找到,把魂魄还回去。窦辛唯一的出路就是与大队伍上天山去找依山君,从现在的形势来看,杜渊已经是祁大人的弃子,但却是窦辛手里唯一一枚棋子。 若是让别人知道观澜君的魂魄就在自己身上,窦辛猜不出那些疯人会做出什么,恐怕最轻的代价也会是死路一条。窦辛不能把实话告诉杜渊,慎重思考后才道:“杜大哥是大人的心腹,尚且被大人算计,不知其他人马,甚至我的师父会不会遭难。杜大哥虽不能光明正大去天山,但我们可以暗中探测大人的动向,说不定还来得及在大人动手之前救下其他队伍。所以,我们要尽早赶到天山,才能抓住些许主动权。” 杜渊转念一想,一面觉得窦辛言之有理,一面则是想赶在薛平之前,揪住那个小子问个明白。“丫头不愧是山人的徒儿,遇事想三分退路。虽不知山人现在如何,他这个徒儿我算是替他保下了。既然要赶在他们之前到天山,我们不能走大路,从穷山僻壤中穿过会快得多,只不过会多吃些辛苦。我一个大老粗自然没事,只怕你一个姑娘家……”几天下来,杜渊对处事不惊的窦辛已经高看许多。 “我既已拜在师父门下,哪还有什么姑娘家不姑娘家?杜大哥放心,一路上你怎么受着,都不必理会我。”窦辛辞色严正道。“还有一点,自我在家中,多是日落后犯病,如今没了师父在身边,邪性反复不定,若是路上我再中邪犯病,大哥不用管我。” 杜渊不难看出窦辛欲言又止,心里也不平起来:这山人瞧病也没个痛快,可惜了这个伶俐丫头,有家难回不说还受着这癔症,不由得激起几分怜惜。 伴着空气中浓重的烟火味,杜渊在前窦辛在后,两个人踏上了未卜之路。破晓的阳光赶走了前夜的阴霾,让窦辛的影子逐渐清晰了起来。 窦辛手里还拿着师父的包袱,包袱里面本来只有一把折扇,一块令牌和一些火引子,现在又多了窦辛换下来的女尸的衣服。窦辛始终觉得,就这样带着女尸的衣服上路十分不妥,连粗枝大叶的杜渊都发现了衣服的异常,若是被祁大人那个人精寻到,窦辛定然是百口莫辩。本来这件衣服只是用来临时蔽体,现在也没有了什么用处。从南阁栈的山林中走出来之前,窦辛把衣服埋在了一棵枯树下。冥冥之中,窦辛却觉得自己一定会回来寻这件衣服。 从南阁栈的山林里刚出来还有些人烟,两个人同伴无语也不觉得尴尬。在乡下的集市上,杜渊用身上剩的银两买了两匹马,既免去了走路的辛苦,也快了许多。走到了荒无人烟的野路上,窦辛渐渐回忆起客栈的环境和在客栈时的状态,更是不愿意言语。几天里观澜君的魂魄也没出来惹事,边走边欣赏路途上不同于客栈的风景,让窦辛渐渐轻松下来。 那一次战败,杜渊费劲全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一人一马,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中走了整整三天才回到军队里。都说大生大死的场面见多了,也就淡然了,但是杜渊永远不会忘记那三天,周围遍布死寂的绝望,哪怕有一个人能与自己说一句话也是好的。杜渊几次挑起话头,想和窦辛好好聊聊,但是窦辛一来本身就话少,二来怕多说不利,只是淡淡应和了几声就不再吱声。与初见杜渊时的侃侃而谈不同,那时的窦辛尚在死亡恐惧中,看见杜渊后喜悦中带着点巴结。现在杜渊已经是个光杆将军,两个人更是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窦辛没什么要怕的,也没必要再多说什么。 杜渊发现窦辛实在无趣,便自顾自地讲起了自己在战场上的事迹,以及是怎样拜入祁大人门下,替祁大人做了哪些稀奇古怪的事。毕竟窦辛是活人,虽然像个哑巴一样,但毕竟能听着。 “丫头,咱们要去的这个天山啊,以前叫天澜山。浩劫以后,依山君悲痛异常,愣是把山门前的‘澜’字给凿了去,传到了现在就变成了天山。据说当年依山君把观澜君的尸身,嗯,身体就放在了天澜山一个洞里,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谁也没找到过。都说观澜君早就死了,但是依山君却昭告天下,两个人要已经隐世。现在谁也说不清观澜君是死是活,他已经整千年没露过一面,依山君还偶尔还会被人认出来。依山剑千年前就折成了两段,观澜剑下落不明。可谓是依山非依山,观澜非观澜。”杜渊实在无聊,又扯起了传说。 听到观澜君的事,窦辛死水一般的脸微微泛起了些波纹,“观澜君怎么死的?” “万箭穿心。” 第八章 通隐古寺(上) 杜渊脱口而出,窦辛打了个激灵。 小时候,就在阿冥到来的前一夜,那一场噩梦。浓云密布的天空上无数枚黑箭如密雨般洒落而下,窦辛慌忙之至无处可躲,只有手中一件白披风挡在了身前,惊惧中,窦辛看见眼前的白披风一点点被染上一块块鲜红的血色。 窦辛被惊醒,然后被阿鲲拉去见阿冥。或许是梦里的惯性,很长一段时间窦辛都不敢接近阿冥。后来这个梦一次又一次重演,窦辛胆子大了起来。一次梦里,窦辛没有把白披风举起来,只模糊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牢牢挡在了自己身前,被刺得像刺猬一样。箭穿过黑影的身体刺进窦辛的身体,窦辛不知道疼,却记得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萦绕在胸口,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把自己拖进死亡深渊。每一次窦辛觉得自己一定死掉了,都会在睡梦中醒来。窦辛从未问过这个梦的意思,也不知道这个清晰的梦是否真的发生过。但是,阴暗的影子已经悄悄埋在了窦辛的心里。阿鲲和阿冥都知道窦辛怕箭,就从不明着缠着爹爹去打猎。客栈里一旦有带了箭的客人,也不会让窦辛去招待。 “薛家将军特意动用了十架千箭弓弩去射杀安亚公主,偏偏观澜君冲上去挡在了前面。最后乱中安亚公主被手下救走。据说观澜君的五脏六腑都被射穿了,哪还有生还的希望。”杜渊自顾自说着,没注意窦辛的冷汗已经流了一脸。 如果观澜君已经尸骨无存,那这一行还有什么意义? “天澜山还有多远?”窦辛的睫毛垂了下来,说话间特意强调了那个被凿掉的“澜”字。“最快两个月。”杜渊回答道,看见窦辛的脸阴沉得吓人,生怕她再中了邪。 观澜君沉睡的魂魄悄悄苏醒,借着窦辛的双眼终于重新看见世界。凋零的一草一木,避冬的一鸟一兽,与昏睡前如出一辙。重生的喜悦在千年的压抑中喷薄而出。 窦辛欲张嘴继续问,两行清泪已经落了下来,喉咙哽咽不能发声。窦辛抬起手把眼泪擦掉,清了清嗓子,自己的声音没有变化。窦辛多多少少已经察觉到异样,但是这一次她还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心底里传来一阵轻柔的声音:“莫怕……”窦辛鼻子一酸,仿佛缠绕在心头许久的委屈正随风飘散。沉睡千年,虚弱不堪的魂魄,借着初醒的力量说出了沉睡前未能说出口的最后一句话。“睡去吧,现在不是你该醒过来的时候。”窦辛暗想。冥冥之中,他听到了窦辛心里的声音,又安心地睡了下去。 泪眼模糊时,杜渊的大粗手伸到了窦辛的眼前。“杜大哥,我没事。”窦辛心里好似轻松了许多,脸上多了几分笑意。杜渊发现,窦辛只有笑起来才像个十几岁孩子,没有勉强,没有谄媚。趁着窦辛乐了,杜渊赶忙搜肠刮肚找一些乐事讲出来。 几日安宁,离天山也愈来愈近。两人各揣心事,对彼此隐藏至深,平静的时光暗涌着波澜。 暮色中,杜渊见四处没有人家,只能硬着头皮赶路。夜色渐浓,谈笑间窦辛才发现月儿已经消失,才想到今天又是初一了。辛苦一天,两个人早已经疲惫不堪,只想早些找到个落脚的地方歇息。窦辛仰头看月的同时,发现前方半山腰上亮着一处灯火。杜渊觑着眼睛,从亮起灯火的几间屋子大致辨认出那边是座隐寺。两个人此刻倒是心意相通,不用多言就齐齐向着山上赶去。 窦辛在客栈曾经看过僧侣,由于不蓄发,多数僧侣长途跋涉后头上一层细细的发绒,里面裹满泥土。在僧侣们的眼神平淡而深远,可触而不可及。他们只吃焯过了水的青菜和寡淡无味的豆腐,也很少会卷进客栈的杂事里。香儿曾把未切过的喂猪料不小心给一个过路的僧侣端了过去,那僧侣也照吃不误。爹爹对僧侣却是尊敬有加,不但带着香儿给那僧赔了不是,还给了不少盘缠谢罪。僧侣多是即来即去,爹爹朋友再多,也没有哪个是和尚出身。 “小师傅,我们今夜赶路至此,前后都没有歇脚的地。不知小师傅能否容我们二人在此过夜?”杜渊敲开了寺门。开门的小沙弥把扫帚倚在了门边,阿弥陀佛几句便回房禀告。 “请两位施主这边请。”小沙弥快步回来,恭敬地迎两人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锁上了大门,把夜色也锁在了门外。除了门的吱呀声,夜色里再不闻一点声响。 东厢房的一半是给女香客落脚的,另一半是住持和几位寺院高僧的居所。西厢房是给男香客落脚的,东西厢房中间便是寺院中庭。每逢半夜,由守夜的沙弥把东西厢房与中庭的门锁上。正值初一上香的日子,寺院里还有些香客,这个时间大多已睡下了。扫地的沙弥带着杜渊去了西厢房,另一个十岁上下的守夜小沙弥引着窦辛一人穿过中庭走进了东厢房靠里的一间。一路都是安安静静的,小沙弥脸上褪去了同龄人的顽皮,一双湖水般平静的眼让窦辛肃然起敬,也让窦辛不自觉地安心。 僧侣终生不婚,只用守着心中的佛理,远离了市井繁华,也远离了尔虞我诈。窦辛不禁动了个心思,等自己老了,在这里也不失是一个好的去处。“施主请便,小僧告退。”小沙弥右手举在胸前,对着窦辛恭敬地鞠了深躬,然后把房门轻轻扣上。 爹爹说过,修佛至深的高僧火化后会烧出舍利子,所有寺庙都为拥有高僧的一颗舍利为荣,甚至还会为这枚舍利子专门建一座塔。窦辛进门前看见了大门前的匾上“通隐寺”三个掉了漆的金字,想这寺庙虽隐于荒山上,既有香火不断,必有过人之处。 第九章 通隐古寺(中) “觉明师伯,有什么吩咐?”了一和尚被深夜唤到师伯觉明长老的房里,心里多有疑惑。 “了一,全寺上下都深知,你是住持之位的不二人选。通隐寺多年香火不断,你师父觉慧虽为住持,却不敢将香火壮大,你可知为何?”觉明大师须发斑白,眼眸明澈,正盘坐在佛前,背对着了一道。 “弟子愚钝,不解。”了一的头低了下去。自从幼时被送到山上悟佛,这个心结就埋在了心里。了一在“了”字辈师兄弟中最为聪慧也最为刻苦,住持之才在幼时便已显露,他立志让通隐寺香火旺盛绵延不绝,可这个志向多年被师伯师父打压,只得埋在心底。 “随我来。”觉明大师起身,把卧室墙上的一幅古旧字画摘了下来,让了一端在手里。觉明大师多年闭关,很少让弟子们来打扫卧室,字画上沾满了尘土。了一看着觉明师伯的举动,哑然一叹。字画后面的墙上有一个暗格,暗格四周的墙都是暗黄色的墙粉,只有这一处是雪白的墙粉,一看就是经常有人打开。觉明大师把暗格推了进去。了一立即环顾四周,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把画放下。”觉明大师仰起了头。了一把画放到了地上,也仰起头。只见往日存于后室的古佛正悬在屋顶。觉明大师的卧室屋顶并不高,但这一机关把第一层屋顶缩了回去,整间屋子顿时像多了一层一般。 后室供奉的古佛是通隐寺第一任住持的肉佛身,只有寺里长老们才有资格去拜。后室与觉明师伯的房间相隔甚远,不知是什么暗道送了这肉佛过来。“你应该随你师父看过他,他是寺里第一任住持觉明。”觉明大师闭了眼,虔诚地道了一句阿弥陀佛。“如族谱一样,僧亦有僧谱。祖慧智子觉,了本圆可悟,周洪普广宗,道庆同玄祖,清静真如海,湛寂淳贞素,德行永延恒,妙体常坚固,心朗照幽深,性明鉴宗祚,表正善喜祥,谨悫原齐度,雪庭为导师,引汝归铉路。我是觉字辈,你是了字辈,七十代后还会有了字辈出现。” “师伯是说,他是七十代以前的‘觉’字辈?”了一愕然道。 “通隐寺的经楼里记载了这位‘觉明’先祖的一些事。千年前浩劫之前,他孤身一人出逃,落脚在这里,建起了通隐寺,从此与世隔绝。觉明先祖有一挚友,凡尘难了,曾与觉明先祖彻夜长谈,第二天觉明先祖便坐化,空留肉身佛,保住了千年的香火。”觉明大师黯然道,“先祖曾留下遗言,轮回后的‘觉’字辈需留一位觉明,但决不许做住持,只等有缘人来,护送有缘人成全。” “师伯说的有缘人是?”了一疑然问。 “可惜,觉明先祖一世料事如神,只这一次,少算了一辈。”觉明大师站起身,把暗格收了回来,从地上拾起字画,重新悬于墙上。“我没有弟子,只得从师弟那里挑你前来,想来你也能担此任。待你圆了觉明先祖前缘,你师父才能安心将住持之位让与你。”觉明大师拍了拍了一的肩膀。 了一愣在了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回吧,明日去回你师父,他自会明白,也不用我多言。”觉明大师淡然打坐,再不言语。了一踌躇着,就要离开觉明大师的房间。了一既出了房门便心有不祥,便转身回去想再问个清楚。 觉明大师静静地盘坐着,对了一的询问一声不理。了一慌忙深处手指探于觉明大师鼻下,已然气息全无。 “小师傅,请问……”窦辛推开窗子,对着一脸清秀的小沙弥,脸不自觉红了一半。小沙弥隐隐一笑,“施主随我来。”人有三急,窦辛一天赶路,多喝了几口水,路上忘了去解决,到了这种佛家圣地,更是不敢随便。小沙弥不亲不疏的态度让窦辛很舒服,一路上不禁多问了几句。原来这寺里不收女弟子,原来这世上还有“尼姑”这种称法。 回房路上,窦辛发现在东厢房里面还有一个被锁住的院落,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是什么地方。小沙弥没多想,就说了那里是寺院的后室,包括一个老佛堂和经楼,供奉着寺里的肉身佛,只有寺里的几位长老有资格进去,然后解释了什么是肉身佛。窦辛听得惊讶异常,对那里充满了兴趣。趁着小沙弥走远,窦辛已经全无睡意,一个人偷偷去那边瞧。 了一彻夜无眠,想去找师父问个究竟,却得知师父已然睡下。思量之下,了一决定去后室的经楼里去找觉明先祖的遗书,或许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后室的钥匙除了长老们外,只有了一有。了一开了门,把锁头就悬在了铁门上,并没有锁好,想来平时也不会有人闯进来。 偏偏窦辛意外地发现未锁好的后室,悄悄溜了进来。窦辛对经楼没有兴趣,转了个身就进了老佛堂。黑漆漆的佛堂里鲜有光亮,窦辛径直走到了肉身佛前。地上有四个蒲团,三个拜在正中央,一个被放到了较远的一侧。烛台上的蜡油被仔细擦过了,被换上了新的蜡烛,窦辛从身上掏出火引子,四下打量没有人,便点上了火。 肉身佛安然正坐在莲花台上,脸上还保留着安详的神态。窦辛并不信佛,可看见这位高僧高高坐在眼前,不觉身体一软,跪在了正中间的蒲团上,低头看见眼前的蒲团上绣着“觉明”,不自觉念了出来。 观澜君浅睡的魂魄被熟悉的法号唤醒,借着窦辛的眼睛,仔细地看着安然悬坐莲花台的故人,容貌依旧,神态依旧,只是再不会与自己促膝长谈。 “觉明,你的谜底到底是什么?”观澜君暗想。千年的时间转瞬即逝,观澜君感知上一次与觉明大师长谈似乎就在前夜,本想第二日原是自己决心赴死先去也,与觉明大师阴阳两隔。想不到今时今日,自己尚有重还日,而觉明却再难归还。世上何曾再寻得如此挚友,观澜未免感伤万千,又想来这觉明已先自己入极乐,又何尝不为他高兴? 窦辛忽而听见声音,心里一惊,连忙转头回看,发现身后并没有人,才发觉是观澜君的声音。 窦辛连忙多问了几句。观澜君半晌才幽幽传来声音:“替我给他上一炷香,想不到,再相见会是这样。” 窦辛起身,从香案上拾了三炷香,点燃了插在炉上,又连拜了三次。“你是谁?”观澜君的声音清晰了许多。“窦辛,苦禅山人弟子。与阁下的剑定了契约,此生为君傀儡。” “我不需要傀儡。”观澜君道。“可你的魂魄已经在我的身体里,除非找到你的肉身,否则谁能真正放了我?”窦辛苦笑。 未等观澜君回应,窦辛身后的大门被推开。 “你是谁!”了一本静坐在经楼里,却猛然发现佛堂里有火光,赶忙跑来看个究竟。推开佛堂门,只见窦辛正站在香案前鬼鬼祟祟。 窦辛见了一前来慌不择路,躲藏之际撞倒了香案。肉身佛的莲花底座受到了香案的扰动,肉身佛从莲花台上跌到了后面。了一既惊恐又怒火大燃,冲上前去揪住了窦辛,绕过香案到后面去查看肉身佛。幸而后面的地上有新换下来的厚厚一摞蒲团,肉身佛并无大碍。 佛堂突然明亮了许多。莲花台底座竟是光滑的黄铜,此刻反了烛火的光,照得满堂金光异彩。窦辛挣脱间,猛一抬头,被眼前景象惊得忘记逃跑,只惊呼:“看上面!” 了一下意识顺着窦辛手指的方向看去。黄铜反射的光芒并非直上,而是偏向了墙壁,光线从墙壁反射到房梁。房梁上悬着九个小铜镜,平时没有人绕到过房梁的这一侧,竟然从未有人注意到过。九个铜镜上都有字迹,在光的反射下照到了肉身佛后面的墙壁上,从右至左竟是九句话。 “故人非故人,彼身非此身。 伊原从巫去,何必堕凡尘。 觉明空觉慧,了了原为真。 僧且隐旧世,来去自无痕。 君心本怀民,孰能空留印。 邪正非人道,怎断连理根。 自有棂棂者,留得恋恋心。 手足何能断,金兰何能分。 旧过勿新念,还得千载恩。” 第十章 通隐古寺(下) 这通隐寺是觉明先祖一手兴建的,其中的玄机定然只有他知晓。寺中虔诚之极的人才能来到佛堂跪拜,绝不会推开这位肉身佛的身体,也看不到这九句箴言的玄妙。偏偏是后世的觉明大师圆寂,让心思缜密的了一分了心,忘记了锁门;又偏有窦辛夜起,捕到了了这个纰漏,才使封寂千年的遗言得以重现。 了一默读着九句话,对其中的八句不知所云,只直直盯在了“觉明空觉慧,了了原为真”一句上。并非这位觉明先祖少算了一辈,而是这段轮回终究落在了“了”字辈上。觉明师伯圆寂,若了一跟了“有缘人”去了,可不就是空留觉慧师父独守古寺。不知这位觉明先祖是怎样的先知,能算到千年后的是非。若每一句都是对后世人的预言,究竟其中说的哪位才是了一的“有缘人”? 不知过了多久,了一思忖间,竟不自觉放了手,窦辛摔到了肉身佛旁边的一摞蒲团上。观澜君借窦辛的眼见了这故友千年前留的遗言,暗自品味,回忆起千年最后一次对谈。 想当年安亚王暴毙,巫国群龙无首,正是歼灭巫国的好时候,有野心的诸王都趁机拉拢各路奇人。觉明一来熟通兵书,二来武艺精强,虽已皈依佛门,誓不问世事纷争,却还是难得清修,只得趁着安亚巫女借路,天下大乱之际隐身于世,只有两位挚友知其行踪,一为依山,一为观澜。 安亚巫女被活捉,欲处极刑前夜,观澜君突然前来拜访旧友觉明。观澜君未提及半分巫国之战,话里只问情义之道,若难两全,如何取舍。 觉明深知观澜君并非红尘君子,便问道:“君问情义难全,我便问:何谓情、何谓义?。” “忠于明主,忠于百姓为义,可……”观澜君欲言又止。 “天下并无明君,无谓忠明主。巫国一战,死难者为百姓,君既不愿守假义,大可不必做诸王的利剑。依老僧看,真正困扰君的是‘情’字吧。有情不能情,恐尊情而伤义,对否?”觉明笑问。 “觉明,你只告诉我如何解决便好。”观澜君见清辉间自己的影子又偏移了许多,自知时间已不多。 觉明淡然一笑,右手在空中划了个圆。“去吧。”观澜君依然眉头紧皱,迟疑了片刻便起身离去。 闲聊间不知时光流逝,觉明目送观澜君远去,安然而眠。睡梦中,细弱的女子怀抱浸满血的白衣,脸上也溅满了了鲜血,身后艳红的光刺得觉明遮住了半双眼,女子身后似乎还有一妖艳女子。佛门戒色,觉明离红尘已数十年,不知如何做此梦,甚恐,惊然而起。 窗外霞光艳红,不知不觉间,觉明已睡到了黄昏。弟子来报:观澜君闯刑台,万箭穿心。第二日,觉明圆寂,无因无由。 千年后,借着窦辛的眼睛看到了这九句话,当年的谜解,观澜君猜到了大半。“故人非故人,彼身非此身。”观澜君是觉明的故人,今日这番重逢,却是借用了窦辛的身体。看到了第二句“伊且从巫去,何必堕凡尘”,观澜君悲然万分。当年纵是孤注一死,也护不住她片刻平安,更不知千年后她身在何方。为她一笑,观澜君揽下所有过错也无半点怨恨。再看到后面“自有棂棂者,留得恋恋心”,观澜君累积千年的愧疚在迷雾中透出了些光亮。好个觉明老小子,明明什么都知晓,当年却半分都不挑破,让自己险些葬了这段姻缘,又苦苦等了千年。 窦辛趁着了一撒了手的功夫,想从旁边溜走,却被了一一把抓了过来。“你究竟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了一诵过觉明祖师的九句话后,怒火消了大半,见窦辛只是个小姑娘家,说话间虽然严厉,却也柔和了许多。 “我……我只是借宿的,见这佛堂外大门未锁,想一睹肉身佛真身。”窦辛怯怯地说。 “你是和杜将军一起的姑娘?”了一虽鲜出寺门,但与承天阁四将还是有过一面之缘。文将谭姜常年白扇不离手,能诵天下文章;武将杜渊,名将之子,今三十有一,正是借宿在西厢中的落魄旅人。另两位分别为细作黄冓(gou四声),刺客归宁。 “是。”窦辛答。 了一见窦辛虽清瘦,但面相温厚,再想来那杜渊也并非歹人,便信过了窦辛的说辞。 “这里本是我寺禁地,误闯者本该受罚。想你也是无心之过,今夜之事你知我知,我且饶过你。”了一把觉明祖师的肉身佛搬回了莲花座上,然后连连道了好几个阿弥陀佛。 “姑娘,把烛火熄了,我送你回去。”窦辛连忙从蒲团间站起身,对着烛火走去。 了一无意间向窦辛瞥了一眼,突觉一惊。烛火被窦辛带的风吹得一晃一晃,了一的影子在身后的红柱上忽长忽短,而窦辛却连半分影子都没有,如幽灵一般。 “佛门勿讲妄语,姑娘还不说实话?”烛火刚熄,窦辛就又被了一擒住,不得脱身。“你的影子呢?小鬼也敢到佛前扬威?”话音刚落,了一甚觉奇怪,鬼哪有身体,可眼前这位没影子的姑娘却被自己实实在在地擒在手里。 “你为何物!” 窦辛深叹了一口气,默不作声。窦辛不知该如何说,自与观澜剑定下契约后,自己是人是鬼就道不明白了。了一见窦辛不吭声,又因窦辛是女身,不好下重手,连把窦辛抓出门外,去找师父拿主意。尚未走出后室的庭院,却看见师父穿过了铁门正缓缓走来。 “了一,你半夜到佛堂做什么。”觉慧大师问。 “觉明师伯已经圆寂了,我已吩咐了弟子们去处理,想明日再禀告师父。”了一回道。 “那这位女施主?”觉慧见了一手里还擒着窦辛,询问间借着庭院的暗灯发现了窦辛的异样。“笨徒儿,还不放手!” 了一见师父疾言厉色,连忙松了手。“我已经锁了大门,今夜不会再有其他人叨扰佛堂安宁。我们进佛堂来说。” 了一又点燃了烛火。光亮下,觉慧让窦辛跪在了觉明大师的蒲团上,三个人面对着觉明先祖的肉身佛,窦辛和觉慧在前,了一在后。这一次了一竟然看见窦辛的身后有了淡淡的影子。“觉明师兄既去,我恐怕也留你不得。”觉慧的声音无悲无喜,却让了一乱了分寸。 “弟子有何过错,师父指出便是,莫要赶走弟子!” “有缘人既来,我怎么留得住你?”觉慧瞧了了一一眼,转而面向了窦辛。“重魄者,无影也。姑娘,你可知道附在你身上的这个魂魄是谁?” 窦辛犹豫许久,依然不做声。 “姑娘不必担心,老衲既知道了姑娘的秘密,就一定会守住这个秘密。”窦辛看着觉慧大师澄澈的眼睛,此刻编不出谎话,只好把自己被诱骗进山洞里,杀掉师父,与观澜剑的誓约说了出来。只不过窦辛留了个心眼,没有道破观澜剑的名字,只说是一把古剑,也没有说出自己客栈的出身。 觉慧听罢,见窦辛已泛泪光,便宽慰道:“本是你师父的过错,可怜了你。”闭眼推算了片刻,觉慧说道:“这古剑,正是遗失许久的观澜剑。这魂魄,自然就是观澜君。姑娘,这你可瞒不住我。” 引子 古榕旧国 金色火凤挺直地站在梧桐枝上,羽毛片片随风散落。晨晖中,安亚女王身着火红色礼服,在诸多婢女环绕下,从枝繁叶茂的榕宫中缓缓走出。 安亚的女孩伴随着一枚种子出生,在女孩落地的一刻,必须由女孩的父亲将种子种到后门外十步的地方。每一颗种子就是一棵树,在埋进土里的第一天开始渐渐发芽,随着女孩渐渐长大,小树渐渐枝繁叶茂。女孩出嫁的那一天,要把树的主枝干用匕首切开,再用同一把匕首把女孩的一条血管切开,把树汁与血液混合的液体留在女孩的娘家,代表女孩的根还在母家。安亚女王出生的时候,伴随的是一颗榕树种子,安亚王亲手把种子埋在安亚皇宫的后门。如今安亚王已经去世千年,榕树早已郁郁葱葱,生长的新枝和蜿蜒的气根已经将当年宏丽的皇宫团团围住,皇宫的砖瓦已经尽数被吸去了最后的养分。五百年前火凤第一次涅槃时,安亚皇宫已经摇摇欲坠,安亚女王不得不重选址建造新皇宫。 老皇宫里依然保持着原状,但已经被更名为榕宫。被重叠的榕树叶深深遮住的榕宫,埋葬了安亚女王全部的童年回忆。每年安亚女王都会独自在榕宫里住上三个月,这期间的国家政事全部由安亚女王的侍婢代为传达。三月期满后则是安亚女王必行的一次祭拜。 每一年的祭拜都是由火凤亲自护送。从今算起,距离下一次涅槃已经不足三十年,火凤的气血已经消耗殆尽,安亚国里每一个人都在默默数着日子。火凤再一次涅槃时,女王与人间的契约也就不复存在,安亚国的老老少少也不必再躲在国内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火凤看见女王盛装从榕宫里出来,连忙从梧桐上展翅,引着女王众人向南走去。榕宫向南十里是安亚国的王陵,那里安葬着世代安亚王,也包括与安亚国有功的臣子们。国祭在半年之后,这一次安亚女王是来祭拜两位故人。 王陵的守陵人是历代安亚国的罪人。他们与王陵里的众多亡灵被关在墓室的千斤石后面,没有女王的特赦,永远都逃不出来。处置罪人的极刑也不过是死亡,但守陵的责罚远在极刑之上。永生永世的孤独,连死的资格都没有,每年只有一次重见天日的机会,却是一年之中最痛苦的一天。作为安亚的罪人,他要接受全国百姓的辱骂和责罚。千年一日,无穷无尽。 这一任的守陵人身份异常特殊,尽管全国人都知道他所带来的浩劫,但碍于女王的面子,国祭日的时候没人去找他的麻烦。自被选作守陵人,他的每一天都活在侮辱之中,把他关到这座活死人墓的正是他的亲妹妹,安亚国叱咤风云的女王。 初登王位的百年里,每一次来到王陵门口,安亚女王都会特意戴上厚厚的面纱,避免与守陵人面对面,以免勾起沉痛的回忆。贤德的前安亚王的死,与这位守陵人,当年的安亚太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安亚女王在为安亚公主之时,并不住在国内,安亚王去世之时,安亚女王对细情并不了解,也不至于迁怒兄长安亚太子。可是回国奔丧的九死一生,和今日来祭奠的两位故人之死,才让安亚女王恨足了安亚太子。守陵人的永世不得翻身,也丝毫化解不了安亚女王的恨意。 当了近千年的安亚女王,她已然不是任人可欺的纯真公主。后来,女王就摘下面纱,用最高傲的神态面对守陵人,她懂得,蔑视和不屑一顾才是守陵人的痛处。 石门打开,墓室的尘埃里,守陵人虔诚地跪拜。安亚女王冰冷地看着眼前让自己厌恶至极的活死人,千年的怨恨在安亚女王的脸上没有留下痕迹。他不值得她去恨,尽管她已经恨了千年。千年的恩仇,早就该了断了。他的卑躬屈膝让女王一阵恶寒,千年前骄傲自负的安亚太子,居然也会成为这样一条恶心的蛆虫。 “安亚国已经盛世千年,父王可以安息了。不知道现在放你去,他还会不会怪你。”安亚女王昂起头,身后的婢女拾起女王落在地上的裙边,唯恐沾了墓室里的尘土。“你以为把我困在这里,你就能安享荣华吗?父王的志向在征服,而不是像龟一样缩在角落。女人家就不该做这些事,安亚国都沾了脂粉气,日后可让我怎么重建。”守陵人虽然身体已经屈服,但这论调还是千年未变。安亚女王已经习惯了,自然也没有了怒火。 “等你我都忘了这些,我才敢放你出去。”安亚女王片刻都不想再啰嗦,此刻哪怕有一个人与守陵人再多说一句话对他都是恩惠,安亚女王对他不会再有半分慷慨。“你还在守着约吗?她已经死在人间了,连骨头都烂没了。野冥贤弟的死你怨不得我,都是你自找的。蠢女人,哈哈……哈哈……”守陵人阴阳怪气的笑声让婢女们心里发痒。 安亚女王突然停了脚步。“起开。”婢女们熟知安亚女王的脾气,连忙躲到了墓室外。安亚女王右手猛地一起,从血红的护甲中延出了一条火红的长鞭。丝毫没有迟疑,安亚女王挥鞭向着守陵人狠抽过去,守陵人的手脚在墓室门开的时候就被铁链锁在了墙上,此刻更是无处可躲。“绛焱鞭,果然是你们女人的爱物,哈哈……哈哈……”一道鞭子过去,守陵人的衣服上多了一道火痕,烧得皮肤发出焦臭味,再一鞭子过去,整件粗布衫被火焰裹住,守陵人再火球里打着滚,却还是笑声不断。 十五鞭子下去,守陵人在火焰里一动不动,安亚女王听见火焰里的炸裂声,才觉有一丝解气。安亚女王手一收,连带着鞭子和火焰都被吸进了护甲之中。守陵人被烧得焦黑的躯壳缓缓长出新肉,一层层老皮从身上脱落,粉嫩的新肉卷着黑灰疯狂地生长。守陵人惊恐地醒了过来,不敢多言。安亚女王一言不发地看着蜷在角落的守陵人,眼神平静似水。守陵人恐惧地发抖着,不知道千年的时光到底让这位温婉的妹妹变成了怎样的怪物。 “进来。”安亚女王威严的声音传到了墓室外,婢女不敢耽搁,连忙跑进了墓室,闻到了腐臭的焦味,只是瞥到了守陵人一眼,就被吓得差点惊叫出来。 “磨蹭什么!”安亚女王严肃道,便随着火凤,带着两位婢女走进了墓室深处。婢女听见了守陵人撕心裂肺的哀嚎,却一步都不敢停地紧跟着女王身后。 王陵里有一间墓室里是没有尸体的,这里也是女王最常来的地方。这里的棺椁不及其他墓室的一半华丽,因为棺椁里只有一段枯木。 枯木上没有划痕,看来这棵树的女主人尚未出嫁。墓室的外面也没有刻这个人名字,甚至连姓氏都没有。这间墓室在王陵里显得格外突兀。女王往往只是打开棺椁,轻轻抚着枯木静自说一会儿话。这段枯木除了女王谁也不认识,因为这种树已经绝种。婢女都知道,这段枯木的主人与千年前的一段契约有着说不清楚的关系。枯木外的棺椁上隐约刻着一些文字,大约是墓主人的墓志铭,婢女们从未完全看清过,只隐约记得几句:“荣荣安亚兮,匪我故乡;榕榕帝女兮,匪我可亲;吾魂既逝兮,但从三愿;桑梓红豆兮,不复生长……”后面的文字常年被女王抚摸,已经模糊不清,恐怕只有女王会知道。枯木主人约是许下了三个咒语,第一个咒语的可怕后果就是,安亚国的相思树尽数枯亡,甚至连带着桑树梓树都鲜见。可以想象其他两个咒语会有多大的威力。 虽不知道这墓室主人究竟是谁,但婢女们知道,那段枯木上附有女王胞弟野冥王的半个巫魄。巫国的人正因多了一个巫魄才与凡人不同,有邪念的人若是利用巫魄作恶,后果往往是灾难性的,所以历代安亚王禁止国人与凡人相交。巫国人若想去凡人堆里去,必先在火葬台的最后一层里把这一世的身体焚尽,把巫魄留在安亚,才能去到凡人里。 这是亘古的约则。巫国的民风不知比凡人好过多少倍,自然没有人主动愿意放弃巫魄离开。一些老辈的人在小的时候或许听过,当年的大家族藕氏因为助太子为虐,全家被关进了这一层,上百口被焚化,除了一个小丫头。据说那个丫头是安亚女王自小的玩伴,曾与安亚女王一起回国。安亚女王清楚那个丫头与家族的叛变并无牵连,加上自小的情意,特赦了她。那个丫头后来带着巫魄偷偷到了凡人堆里去找家人,女王也没有理会。传说只是传说,后来那丫头的结局无人知晓。安亚国人皆知,离了安亚不被凡人所知还好,若是被知晓,那丫头的下场也不会太好。这是唯一一个没有通过火葬台离开的安亚人,还有一个特例就是女王的胞弟野冥王。本这王位是安亚女王夺来为野冥王备着的,当时的安亚王族直系男子只剩了野冥王一人,不知野冥王中了什么邪,竟然在临登基前夜到了这火葬台,把自己的躯壳巫魄毁了个干净,从此落入人间无处找寻。 安亚女王彼时为公主,在遭受了父王病逝,长兄夺位,胞弟死亡的多重打击下,毅然以女身接过了安亚的朝政,把已近衰败的安亚重新推向繁盛。国内人从一开始的抵抗和不屑,到如今的顶礼膜拜,不知千年里安亚女王究竟吃了多少辛苦。 女王从未隐瞒过,墓室里枯木千年不腐就是因为胞弟的半个巫魄的缘故,至于为什么野冥王宁远放弃王位也要用巫魄守住这段枯木,只有女王清楚。 墓室里的空气似乎被凝固了一般,除了墓室东南角的烛火外,整间墓室没有一丝生气。婢女们靠在墓室角落里,虽已困倦不堪,但仍不敢闭上眼睛,生怕被亡灵勾了魂魄。火凤盘旋在棺椁上方,照亮了棺椁的每一个角落。火凤已经气息游离,煽动翅膀已经带不起风。女王虽知涅槃即重生,但是涅槃后的那只火凤已然不是陪伴自己五百年的这只。老去的火凤,连同女王五百年的年华,五百年的等待和殚精竭虑,都在涅槃中永远被焚毁。 “走吧,这里的气息不适合你。”火凤艰难地收回了火焰,似有不舍般向着墓室外飞去。墓室门口的婢女被火凤的火光晃得清醒,连忙站起身,随着女王出了墓室。女王右手微抬,把墓室里最后的烛焰被吸进了护甲之中,整间墓室又恢复了死寂。 女王回到了王陵的大门口,对全身长出新肉血肉模糊正哀嚎的守陵人不管不顾,径直向墓外走去。“榕榕,保重。”熟悉的女孩干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女王愕然回头,环顾一周,却并未看见想看到的人。 “是你对吗?”女王冷眼盯着守陵人。“她的声音你还是忘不掉吗?那我就快赢了,嘻嘻。”守陵人的声音还未完全恢复,还残留些女声的痕迹。 女王右手护甲中的鞭子缓缓被抽出。“榕榕。”守陵人又唤了一声。女王手一颤,拿在手边的鞭子又放下了。 “把药留下。”女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婢女胆战心惊地把药瓶放在了守陵人身旁。守陵人突然一跳起来,身上的锁链也缩了回去,吓得婢女向后一躲。看着婢女惊慌失措的样子,守陵人笑得前仰后合,然后像哈巴狗一样蹲在地上,像宝贝一样地拿起药瓶,嘿嘿地乐。 墓门猛地关上,又是一片黑暗。 第十一章 北冥有鲲 寒夜如冰,新雪初降。睡梦间,辽辽旷野银装素裹。未到冬月,雪已经深深侵入到了北方。冥灵之地,被喧嚣遗忘在深雪之中。 鹅毛大雪裹着风,一夜放肆。寂寞的客栈被深深困在其中,松软洁白的雪,冻住了人心。随着大雪的到来,窦氏客栈如期进到萧肃的节气,此后三个月都不会再有客人来。雪是从晚饭时开始下的,一片两片,三片五片,百片千片。老板娘煮好了一大锅猪肉汤,为家人抵御初寒。一张小桌,五口人,老板和老板娘坐在正北的一侧,左边紧挨着老板的是阿冥,阿冥旁边是香儿,右边只有阿鲲一个人,旁边还留着一个空座位,阿鲲往旁边的空碗里倒满了猪肉汤,虽然不会有人喝。五个人像是故意约好般地,再没人提起过红豆。 日子依然平淡而充实,只是话变得越来越少,笑容也变得越来越勉强。因为红豆的离开,每个人心里都空了一大块,只能用繁杂的琐事让心变得越来越小,才不会让那一块空得发疼。 吃完饭,阿冥留在厨房收拾桌子,阿鲲去外面把剩下的泔水喂猪。漫天大雪中,阿鲲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左手提着泔水桶,右手把灯悬在了猪圈棚上。灯火被风吹得晃晃悠悠,饿了一天的几头肥猪哼哼嗤嗤地吃得倍儿香。阿鲲坐在了猪圈旁的石头上,看着雪花从灯上漫撒下来,落在脸上冰冰冷冷的。 “顽瓜子,冰天雪地的还不快回去,在这傻冻着做什么?” “嘿嘿,你看!”转眼间,阿鲲已经捏好了一个大雪球,准备扔过去,才发现,眼前并没有人。往年玩过的把戏,不会有人再上当了。她离开了,和自己连句道别都没有。她抛下了所有人,独自去当了小道姑,风吹雨淋还得巴巴地给个老头子当下人,阿鲲读不懂她的心到底在想什么。 “他娘,把活放下,睡吧。”老板数着床上五件新冬衣已经裁好,可老板娘的手还是没闲下来。“哪还有时间,都下雪了,得赶紧把衣服赶出来,孩子们还得过冬,总不能总穿着旧衣服糊弄着。”老板娘把针线盒挪了个地方,老板坐到了床上。 “新衣已经够了。人人都有一件,你偏要给香儿两件不成?这件太大了,香儿得过些年才能穿,放到那个时候也成旧衣服了。”老板把没裁好的衣服从老板娘手中抢了过来。老板娘握着针线的手抖着,兀自说道:“豆儿是穿着单衣走的,这外面天寒地冻的,她可怎么挨着?”“别傻了,我们只有一个女儿的命,哪还有什么豆儿不豆儿的?”老板转身去熄灯,手里握着刚絮上新棉的衣服,心里不是滋味。 “相公,我们当年单单留下她一个人,她是不是还恨我们,这么多世都不肯回来?我只要还能做她娘一次,一次就好。”老板娘眼里透满了悲哀。 “我们和她做家人的缘分早就尽了,你就是收养了再多的女孩,叫了再多的豆儿,终归不是她。”老板话里有些不耐烦,却也不忍心回头去看妻子心碎的神情。 “所以,你要把她们一个一个送走?”老板娘哽咽道。“我就守在这里,你快去找她,不要再让别人欺负她!” 老板沉默不语。那个闯了滔天大祸的女儿,老板哪里还恨得动。漫天的大火外,女儿撕心裂肺的哀嚎已经成了老板永远的梦魇。哪里是女儿叛离了自己,明明是自己带着一家人,横着撕断了与女儿最后的亲情,留了她一个人孤苦伶仃。 “你把豆儿送给苦禅,到底是什么意思?”老板娘憋了很久的话,终于吐了出来。今天是十月十九,初雪的日子,是十六年前老板抱回红豆的日子也是她第一个女儿的生日。 老板坐在了桌子前,左手扶着脑袋,右手的指甲狠狠地嵌进了头皮。十六年了,真话假话都该挑明白了。 “若不是我找寻多年,你们哪里还有再见的缘分?”老板淡淡地说。老板娘脑子嗡得一声,从床上冲了下来,眼睛瞪得通红,疯了一般地捶老板的后背,“混球!混球!枉我们夫妻一场!你净顾着独享天伦,白白苦了我当娘的心吗!” 老板一动不动,任往日温婉柔弱的妻子撒泼。 许久,老板娘盯着老板的眼睛,哀求般问道:“这是最后一世吗?”老板犹豫着,点了点头。老板娘瘫坐在了地上,老板赶忙扶着妻子到床上。 “你为什么让苦禅带走她?你不知道……”老板娘扯着老板手里的新衣,泪如雨下。“就算不是我,她也留不下来。趁豆儿处世未深,就让苦禅带走,师徒相称,兴许还能保住苦禅一条命。否则,豆儿手上又会多一条孽根,这是你想看到的吗?”老板擦着妻子的眼泪。 “一家人多不容易才凑齐了,你非要把女儿再推进火坑里一遭才解恨吗?”老板娘瘫在床边。 “十六年,天赐的恩惠了,你还要我怎么贪心?从今往后,我们就安安静静地把这辈子过完,等孩子们都散了,我们也就没有牵挂了。”老板把妻子搂在了怀里,平静地说。 “我早就该猜到的。为什么她就在那天被你捡回来,为什么鲲儿那么宠她,为什么她拼了命地去抓那枚火石。我早该猜到的……”老板娘疯了一般,不断地重复着。老板回想着红豆从小到大的一幕幕,却只能想起她冰冷透骨的眼神。那一世小棉袄般的乖巧女儿去哪儿了,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让这一次回来的她如此寒气逼人。谁也不愿意承认,十六年的时光再温暖,也温不热千年前就冷掉的心。“她已经到了及笄之年,我们得撒手了。如果她还念着我们这一次的好,说不定还能回来看看。天伦?咱们早就不配了。”老板道。 残桌杯盘整齐,阿冥小心翼翼地把碗筷洗净收进了柜子里,尤其是红豆的碗,永远被擦得最亮,叠放在自己的碗上面,生怕沾上一点灰尘。一回头,看见阿鲲正叼着根牙签倚在门框上,冷眼看着自己。阿冥和阿鲲的距离本来就很微妙,阿冥老成懂事,阿鲲性情顽劣,一个是客栈的小顶梁柱,一个是客栈的惹事大王。老板虽然赏识阿冥,但总有把阿冥当下人用的成分,老板娘虽一直说六个人是一家人,但总是女儿般地宠着红豆,对阿冥则淡了许多。 “家里就你一个吃干饭的,你还要在这里待多久?”阿鲲话里带着常有的火药味。 “论吃干饭,第一个可数不上我。”阿冥把水缸盖上,准备离开厨房,却被阿鲲一把拦住。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阿鲲随口一啐,把牙签吐在了水缸盖上。 “不是专给你吃撑了的日子。”阿冥白了阿鲲一眼,瑞雪初降的好日子他不想跟阿鲲拌嘴,只想早些去房间里歇着。 “今天是我们俩的生日,香儿都记得,你不会真的就把豆儿给忘了吧。”阿鲲恶狠狠地盯着阿冥。 “记得又怎么样?她又回不来。娘今晚这一顿猪肉汤,算是喂了狗了?”阿冥不愿意多纠缠,推开阿鲲就往外走。 “我就问你最后一件事。你今晚务必告诉我,否则你哪来的就给我回哪去!”阿鲲抓住阿冥的衣服,压着声音吼道。“你来客栈,到底有什么企图?别告诉我是来讨口饭吃的,我不傻。就是在中原掏粪都比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吃得多。红豆在,我不好问你,今天你说个明白!” “哼,”阿冥乐了。“我来还债的。” “你个混蛋,少打哑谜!”阿鲲抡起胳膊就朝阿冥脑袋上划去。阿冥苦笑着,一把抓住了阿鲲的胳膊,沉吟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少废话!”阿鲲恼了。阿鲲向来不爱读书,听阿冥扯这些文词,以为是在羞辱自己。 “鹏少爷,别耍小性子了。休息去吧。”阿冥拍了拍阿鲲的肩膀,不想再纠缠下去。 “我们去找她回来。”阿鲲见套不出阿冥的话,只好把正事说了出来。“她才走了一个月,我们有三个月的时间追她回来。反正客栈里没有事,缺咱们两个人有什么关系?” “要去你去,别扯上我。”阿冥冷眼看着阿鲲一脸急切样子,心里咯噔了一下。冥冥之中,阿冥只觉得红豆离开是正确的,她有自己的事需要去做。但是,自她离开的那一刻起,阿冥就隐隐有些后悔,苦禅山人的举止似乎触动了他心里一段不堪的往事,或许在来到客栈之前,他见过苦禅山人;又或许,某个和苦禅山人很像的人给过自己一段极差的回忆。阿冥不敢回想,因为,来到客栈的几年间,他已经忘记了以前所有的事情,只隐约知道自己是来还债的,而那位债主至今并未出现。 阿冥甩下了阿鲲,出了厨房。香儿木木地站在了走廊上,楼上卧房里爹娘在吵,楼下厨房里阿鲲阿冥在吵,红豆离开让整个家都变了。或者说,整个家早就出现了裂缝,只是因为红豆才勉强黏在了一起。 看着阿冥从厨房出来,香儿下了很大的决心,走到了阿冥身边,在阿冥耳旁轻声耳语:“你和阿鲲去找红豆吧,爹说,她会杀了苦禅山人的,还有什么‘火坑’‘陪葬’啊,我不懂是什么意思……我要她活着回来,继续当我的好姐姐。阿冥哥,我求你了。” 阿冥看香儿眼神里没有撒谎的痕迹,脑子里飞快地转过苦禅山人的脸,从满脸皱纹胡须到年轻稚嫩。“居然是他。”阿冥连忙冲回厨房,气还未喘匀就冲着阿鲲说:“我们天亮就走。快来不及了!” 第十二章 归野之宁(上) 窦辛见掩藏观澜君的事瞒不过觉慧大师,只好低头默认。了一道:“师父,师伯今夜叫我去,给我讲了觉明先祖的事,我才到经楼去找觉明先祖的遗训,没想到这位女施主误闯了进来,刚刚我看到了觉明先祖留下来的九句箴言。师父若要看,弟子再把觉明先祖的遗身挪开。” “休得再胡闹。这九句箴言才是觉明先祖留下通隐寺的缘由,你们知晓便好,不要再告诉他人。”觉慧大师对着了一,和蔼的面容里多了几分严肃。 “窦姑娘,不是老僧妄言,除了我们三个外任何一个人知道苦禅山人的事,后果都不堪设想。你现在就只需要把观澜君的魂魄守好,安心去天山把魂魄还回去。这一路有了一送你去,你也不必思虑太多。不必怕誓言,观澜君定然会帮你。” 窦辛点了点头,顺着多问了一句,“大师,我身上有两副魂魄,一到深夜便没有影子,大师可有什么解决办法?” “无解。”觉慧大师摇了摇头,忽而又想起来什么:“姑娘,观澜君魂魄尚不齐全,附在观澜剑上倒没什么妨碍,若是他在你这个活人身上苏醒了过来,姑娘可要加些小心。” “会怎样?”窦辛一惊。 “起初会无神嗜睡,渐渐地会陷入昏睡。毕竟,他在用你的身体养着他的魂魄。吸走你的气血也是正常。”觉慧大师道。“但是不会伤你性命,一旦他的魂魄离开你的身体,你就会无恙如初。” 窦辛听后,倒觉得身体里养了个吸血虫。享誉千年的剑客,竟然会活成这个模样,真是可悲。听了觉慧大师的一番话,窦辛心里到底轻松了些,至少她知道自己现在还活着,魂魄躯壳还是自己的。 “窦辛今夜并非有意对贵寺先祖不敬,望这位大师见谅。”窦辛冲了一行了个道歉礼,也给两个人找了个台阶下。 了一连忙回礼。觉慧大师在手心划了划。“你名字是窦辛?”窦辛点了点头。觉慧大师捋了捋胡子,意味深长地笑道:“可惜苦禅只棋差一招。” 第二天,了一收拾好行李,假称是承天阁子虚大师的师侄孙、代表师伯觉明来探望子虚大师,与窦辛一同上路。觉慧大师给窦辛和了一准备了丰厚的盘缠,特意嘱咐着了一千万别苦了窦辛。至于杜渊那边,觉慧大师相信了一应付得过来。 送三人下山后,觉慧大师独自去了佛堂,把师兄觉明的蒲团收在了觉明先祖肉佛身后。寺里正在给圆寂的觉明行祭礼。虽知师兄先自己一步去了极乐世界,但是想来师兄一生,不禁内心悲然。觉明早已不是师兄的法号,而是把他禁锢在通隐寺的锁链,千年来一层层积累着的枷锁把他牢牢锁在了这里。因先祖遗言,这一代“觉”字辈的大师兄法号为觉明,可自觉慧上了山,已殓过两位觉明师兄,这第三位觉明师兄却是个有尘根的,在全寺的压力下不得已断了尘缘,却留了百里外闺中之人守了半世的青灯古佛。前月,那边庵里终于传来了讣告,一段唏嘘隐缘终于到了尽头。觉慧把这个消息守了半月,最后才告知觉明。“我所有的弟子都可以还俗,唯有你例外,因为你是‘觉明’。”觉慧大师虔心念着往生咒,耳里师父的声音萦绕,不自觉左眼泪水流下,如当日佛堂前年轻面庞的觉明师兄一般。 杜渊自了一上路,心里一直不大痛快。毕竟窦辛是山人的徒弟,去天山是名正言顺,可了一这个野和尚是哪里冒出来的,不好生在寺里念经。有香火供着还不成,还要去攀承天阁的高枝?杜渊想那子虚和尚恐怕连这野庙的住持都未必记得。杜渊好几次凑到窦辛跟前,怪她把了一这个拖油瓶带上了路。窦辛一开始什么也没解释,后来被说得烦了,囔了杜渊一句:“哪里是我这小徒多嘴,分明是你这张脸太显眼,让人家认了出来,承天阁是个多好的去处,谁不是巴不得往上面贴脸!” 杜渊被呛了一口,觉得这丫头真是和自己混熟了,说话间也没大没小的。了一倒是像什么也没听见一般,只顾着在马上闭目养神,一声不吭。窦辛话少杜渊也就忍了,现在又多了一个哑巴和尚,一路的烦闷可想而知。 路上偶有茶摊,杜渊都是要歇歇脚,喝上几杯茶问个路。不为别的,就算是试试自己还会不会说话,不知道这一路走了下来,自己会不会也成了个哑巴。 “小二,鸭嘴山还有多远?”杜渊闷下一大口茶,接着问道。 店小二被问得一愣,“客官,您走错道了,大路得往北走,这边是小道,都荒了多少年了,早就不能走人了。” “我就问你这儿离鸭嘴山多远,大道小道的我还不知道,要你废话!”杜渊不耐烦道。 “要是直直走过去,不到十里地了,您往上看,那个冒尖的就是。”店小二指了个方向,看来确实不远,“但是大路好走,您还得往北边拐个四五里地,从那儿再上山就远了。” “行,我知道了。”杜渊把茶碗扔在了桌上,快步走到了角落里窦辛和了一的桌上。了一耳朵灵,早听见了小二的话。“我们走大道的话,今天晚上可能要在路上过夜,你是想走小道?”了一问。 “当然,别磨蹭了!”杜渊转身去牵马。 “这可有个姑娘家,荒山野岭的又骑不了马,我们还是走大道稳妥点,实在不行就在这里待下,明日再出发也不迟。”了一淡定地端着茶碗,坐着一动未动。 “这丫头可比你皮实,谁有时间跟你耽误工夫!丫头,跟我来,少理这个白面野和尚。” “了一师父,我们的时间确实不多了。”窦辛冲着了一点了点头,便跟在了杜渊后面。 店小二看着三个人牵着马走上了小道,嘿嘿一乐:“傻子。” 已经入了深秋,叶子早就落尽了,连地上盘在一起的杂草乱藤都已经枯了,一踢就折了,想起和师父走林子时候的艰辛,窦辛倒觉得现在简直是小菜一碟,何况有杜渊和了一在身边,更没什么可怕的。 “你来过这种地方?你家住在山林里吗?”观澜君的声音又吓了窦辛一跳。 “我的好主人,你能不能不每回都吓唬我。” “好罢,你就叫我主人好了。”观澜君轻巧地在窦辛心里说着,却惹得窦辛差点笑出来。“我下次说话之前要不要咳嗽一声?” 窦辛一听,不自觉乐了出来。 “别怕我,除了多活了一千年,我和你是一样的。等我回了天澜山,我就替观澜剑做主放你回家。别一天一口‘回不去了’,小小年纪何苦活得这么累。”观澜君的声音越来越温柔。 窦辛又陷入了沉默,半晌才回:“定下誓约之后,不论我怎么回想,都想不起家在哪,我是从哪里被师父带过来的,一路上我一点印象没有了。”她没告诉观澜君,她已经几次梦见了客栈里的人被烧死在了一场大火里。出于杀掉师父的恐惧和承天阁的势力,窦辛更多的是不敢回去,她已经不是红豆,带着罪恶回去只会脏了那片净土。 “等我做完了该做的,我就送你回家。”观澜君见窦辛才放晴的表情又要阴云密布,连忙宽慰。“你知道吗?世上有一种树,叫相思树。如果能在相思树下把心里的人的名字念过一千遍,就一定会重逢。天澜山下麓儿坡上可种了不少的相思树。这相思树,还有个好名字,叫红豆。你听过吗?” 窦辛犹豫了片刻,回答:“没有。” 窦辛和观澜君聊着;了一闭目着,不知是打坐还是睡着了。杜渊被两个哑巴气个不行,肚子里也憋了股火。三个人都没注意,枯败的树上已经悄悄悬了一大张网。 杜渊牵着马走着,总觉得身边有些什么很眼熟,脑子里突然想起了一句话:“三尺枯树,配以发丝之弦,以鼠兔之力便可牵动机关。便是那有千斤之力的猛虎也挣不脱我这陷阱。”回头间,杜渊看见了那个熟悉的、比头发丝还细的机关引子,已经来不及把马拉住,只眼睁睁看着三个人连人带马被撒下的大网罩住,然后被一股奇大无比力量拖进了一个大坑里。 窦辛和了一猝不及防,还未来得及叫出声就跌进了大坑里,被撞得不轻。 “龟儿子!你他娘的给我滚出来!”杜渊死劲扯着大网,挣不开气得直发狂。窦辛和了一在网里挣扎一番也没有用处,加上整张网被杜渊扯得东倒西歪,两个人站都站不稳。 “杜渊,祁大人要那你性命,你还躲得开?把他给我拉出来!”缥缈的声音传来,了一听不出来声音的方向。不知道这是位怎样的高手,设了这么大的陷阱竟然毫无声息。 未等杜渊说出话,就觉得肚子被狠狠地踢了一脚,手脚也使不上力气。四个莽头大汉把三个人拉了出来,对着鼻子灌了药,三个人立马软了下去。没一刻的功夫,三个人就睡得人事不知。 屋子里反着湿乎乎的霉味,没有一丝光亮。窗外寒鸦猛地惨叫了一声,杜渊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发觉左手被吊在头顶上,右手被捆在了柱子后面,绳子从胸前划了三个八字,整个人就这样半悬空地站在了地上,全身没有一处能使上劲。杜渊不记得自己以这样的姿势被捆了多久,只觉得左手已经微微酸痛,胸前的绳子也勒得自己喘不上气,加上肚子上不知道被哪个鳖孙踹了一脚,正吃着痛。杜渊狠狠地提了一口气。一口气还未等上到胸口,就被卡在了肺里,害的杜渊猛地咳了两声,这口气才算倒了上来。一咳嗽不要紧,连带着左手狠命抖了一下,不知道拉动了什么东西,屋里叮叮咣咣响了开,惊醒了守门人。茅草屋的门被打开了,四个大汉率先冲了进来,杜渊被屋里突来的光刺得眯着眼睛。只听见大门被关上的声音,杜渊才睁开了眼睛,只看见大汉身后挤出了个穿着官靴蒙着面的瘦子。 “龟儿子。”杜渊骂道,“你个兔崽子能不换点新样,你老子就教了你这一招?” 瘦子猛地把脸上的黑布扯了下来,一脸怪笑。“王八老爹,儿子我就这么一招不也回回让你成了瓮中之鳖?想破我这招,问阎王吧。”瘦子从大汉腰间抽出了一把长刀,阴笑着向杜渊走了过来。 “真是冤得慌。”杜渊昂起了头,闭了眼睛。 “我没我爹宰牛那两下功夫,要不也让你享受享受 ‘痛快’?我从来没宰过人,只能从你身上摸索摸索关节再下刀,这好刀要是被你身上的硬骨头伤了可就太可惜了!”瘦子用手狠狠弹着刀刃,往上面啐了口水。“没人敢违抗祁大人的命令,今日你的性命就扔这吧,兄弟我给你收尸,说不定能炖好一锅。” 杜渊脸上抽搐地笑着,一脸赴死的表情惹得瘦子忍俊不禁,要不是身后四位大汉撑着气场,瘦子定然要笑个痛快。 瘦子举起刀迟迟不落下来,杜渊等得不耐烦,便吼道:“龟儿子,来个痛快的!磨蹭个什么,老子脖子都酸了!” “急什么,让我再看看你,这刀子下去了,我可再也见不着你了,我得多想你哈?”瘦子故意发出娘里娘气的声音,气得杜渊恨不得咬他两口。 “等会到了地府,找你老子好好说道说道,怎么教出来你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东西。”杜渊赴死的劲十分已经泄了九分,没心思再装什么忠烈将,对着瘦子把难听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 “归大人,快点动手吧,省得夜长梦多。”一个大汉挤眉催促着。瘦子冲着那大汉妩媚地抛了个媚眼,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了几分。 “好兄弟,来生见。”瘦子举起了长刀,熟络地砍着,几个眨眼的功夫,已经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砍了个遍,然后把刀子往后一扔,不偏不倚正好塞进了大汉的刀鞘里。 杜渊只觉得眼前一阵刀风,再睁眼,瘦子已经在自己面前笑成了一团,低头一看,身上的绳子被整齐地切成一寸长的绳头十几段,落在了地上。杜渊立马就懂了,自己又被这个滑小子耍了一道。憋了几天的怨气一下子撒了出来,杜渊伸出脚卯足了劲冲着瘦子踢了过去。瘦子在地上像个猴子一样,灵活地向后一滚,身子一挺就站了起来。 “大哥,大哥饶命。小弟没……”杜渊压了火气冲了上来,往身后一瞅,随手抄了个扫帚,追着瘦子打。瘦子扯着大汉的胳膊,躲在了后面,还时不时探个头笑着,“打不着,打不着!”心想:亏得找了四个金刚,要不凭杜渊的脾气非得把自己打残了不可。可怜四个大汉,跑又跑不了,躲又躲不开,只好给瘦子当了肉盾,吃了杜渊好一顿打。 追了半天,杜渊见抓不到,只好把扫帚一扔,喘着粗气坐到了屋里的草垛子上,忽而想到那两个哑巴。“臭小子,我不打你,你告诉我你把他们俩关哪了?” “来人,告诉杜爷,小嫂子咋样了。”话音刚落,杜渊又要起身追打,瘦子连忙又蹲在了大汉身后。话音刚落就从门外跑进来个小子,杜渊抬眼一见,竟然是茶摊小二。 “回爷,姑娘正睡得舒坦,和尚醒了,正念佛呢。”小二一双贼眼打量着杜渊,哆哆嗦嗦回答着。“回去好生看着,千万别扰了杜夫人美梦。”瘦子冲着小二努了努嘴,小二连跑带颠退下了。 “老杜,咱哥俩多咱没见了,别一见面就打了,你把那个笤帚疙瘩扔了,兄弟我请你喝顿酒赔礼行不?”瘦子从中间两个大汉间挤出个小脑袋,笑嘻嘻地说。 “少他娘的废话,你小子不好好在阁里养着,跑这来玩我!说,你来干什么?”杜渊正吼着,肚子已经不争气地叫了好几声,杜渊吞了口水,把扫帚往后面一扔,“给我找个好地,茅房里能喝酒吗?” 床榻松软异常,比前夜通隐寺里强了百倍,窦辛本做着好梦,恍惚间被嗡嗡的诵经声吵醒,一抬头,见了一正站在窗前念着经。“你怎么在我房里?” “嘘……”了一把手放在了嘴上,快步移到了门口,轻轻推拉着屋门。窦辛才看清,两个人是一起被锁在了屋子里。扶着生疼的脑袋,窦辛想起来三个人在树林里遭伏,被下了迷药。“杜大哥呢?他还活着吗?”窦辛慌忙问。 “若伏击我们的是其他人,不好说;不过,在刺客归宁的手底下,你就把心放肚子里,说不定你的杜大哥正喝着酒,把你都忘到了九霄云外了。”了一笑着说。 “归宁?”窦辛皱了皱眉头。 “承天阁四将之末,刺客归宁,论起来可是你这位杜大哥的四弟。” 第十三章 归野之宁(下) 归宁赶紧差人找了个干净的酒家,拿出了随身带着的好酒。 见杜渊坐下,归宁恭恭敬敬地给杜渊斟满酒。“大哥,你怎么惹着祁老爹了。一听说他把你派到南阁栈,我就知道要出事。” 杜渊猛灌了一大口酒,把桌上的三块酱牛肉塞进了嘴里,大嚼两口就下了肚,半晌才闷闷地回了一句:“这次找了观澜剑,拿得头筹之后,我就想告老还乡,不再替承天阁做事了。” 归宁一听,表情立刻严肃起来。“大哥,这么大的事情都不肯跟兄弟商量商量?你要做什么?” “还记得年轻的时候,一带就是几万的兵,一打就是几年的仗,回来论功行赏,多痛快。眼瞧回来这几年,我都干的什么事。家散人亡不说,把多少兄弟的命白白丢在了战场上。保不齐哪天,我也……我是真怕了。”杜渊抿了口酒,苦笑了出来。 “装什么熊!祁老爹宁愿杀了你都不会放了你!你知不知道,要不是兄弟我提早到了这里,你和我的小嫂子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归宁气得一股酒劲上来,指着杜渊鼻子骂。 杜渊很少见到归宁这般架势,被问得有点懵。 归宁把酒碗往桌上一砸,道:“祁老爹都埋下三拨人来灭你了,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杜渊一惊,酒碗悬在了手里。“什么时候的事?” “第一拨在南阁栈,一来为了清理玄宫的余鬼,顺便把你捎上,你侥幸跑了出来;第二拨在那个庙里,庙里有高人,你又逃了一命;第三拨就在那个茶摊,亏得换了我的人。你也不想想,林子里的大坑哪里是我一日就挖的出来的?” 杜渊听完,刚下肚的酒已经化成了冷汗,一层一层地冒了出来。“老哥哥前世得修了多少福气,才换回来你这个好兄弟!” “承天阁近些年的底子我不是不清楚。就算你和小嫂子要去过安生日子,也不能现在走。”归宁难得正经,杜渊心里一紧,避开了归宁的眼神,然后举起酒坛,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我没成过亲,你没有什么嫂子。那个丫头叫窦辛,是苦禅老儿的小徒弟,也是个苦命孩儿。你送她去天山和她师父会合,打今儿起,你就当从来没见过我,放我一马行不行?” “大哥,你就是走也要走得体面,你是承天阁的将军,总不能像个逃兵似的离开。你就安心和我一起上天山见祁老爹,以后的事我替你打点。嫂子的事,你还要多久才能放下?你要是早听我们哥几个的话,孩子都能有那丫头大了。”归宁把酒坛夺了过来,放在了一旁,“大哥,我跟你说句实话,但你要保密。你要是把这事说了出去,兄弟我的脑袋也要不得了。”归宁见杜渊浑噩苦闷的样子,动了个脑筋。 “小子,你知道什么?”杜渊装作不屑一顾,把耳朵凑了过去。 “秘密就是,不出一年,我就能喝上你的喜酒。”归宁话一落音赶忙大笑着跳开,杜渊手里的碗擦着归宁的脸飞了过去。 “浑小子,没个正经的。”杜渊骂道。 归宁顿了一顿,收回了大半笑意。“如果说嫂子不是被巫国的兵害死,你这些年还会听承天阁的令吗?”归宁蹲在墙角,头顶着碗说。 杜渊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杜渊当年的年轻气盛,背离故园去建功立业。功名初成之时,却在追逐巫国残兵的路上全军覆没。噩耗传回家乡,青梅竹马的她千里寻骨不得,回乡嫁人。战火燃回故乡,杜渊在承天阁协助之下回乡击敌,兵迟一步,她和他们被淹没在火海中。浴血的她在杜渊的怀里睡去。“我们两个……回不去了,不要让巫国再祸害人……” 数十年前的回忆,每翻起来一次都会剜心刺骨。 “巫国只是个传说而已。”归宁看似随意的话像刀子一样,插在了杜渊心里。“我们一直在追,却从来没有抓回来过一个巫国人。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那我这些年在做什么!”杜渊粗暴地把归宁从角落里拎出来。 “为了千年前巫国公主的咒语。她说千年之后会让我们血债血偿。百姓不怕,但总有人怕,承天阁建起来的目的就是让怕的人更怕。”归宁悬在半空,阴声说。 杜渊怒吼出来:“被我杀掉的巫国人是谁?” “你以为承天阁只有我一个刺客吗?我们都是,上面需要我们杀掉谁我们就要杀掉谁。”归宁酒劲上来,说了一通才发现自己已经失言。“‘如果你不做刺客,会有比你更狠毒的人来杀你,那个时候你连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这是我爹一直和我说的,所以我会答应他留在承天阁。”归宁冷静地说。 杜渊把手松了开,脑子被烈酒和归宁的话搞得一团乱。“你大老远跑来就是要告诉我我这些年都在做蠢事的吗?” 归宁理了理衣服,又露出了往日欠揍的表情。“还落了一件事——来找打。大哥,承天阁里已经混入了渣子,如果你我不去清理门户,承天阁的存在就是天下的灾难。” “我要见窦辛。”杜渊转身离开。 归宁紧跟在杜渊身后,猜知今晚自己一番话定会在杜渊心里激起巨大波澜,便放了心。归宁支走了所有手下,单独带杜渊去找关押窦辛和了一的院子,见杜渊一路恍惚,也没有再刺激杜渊。 来到关窦辛和了一的屋子外,归宁连忙开了锁。门一打开,窦辛见杜渊完好无损地出现在眼前,一日未见仿佛隔了几世,百感之下紧紧拥住了杜渊,虽一言未发,但杜渊已经听懂了窦辛所有的担心。 “小秃驴,良辰美景你还在这杵着做什么?”归宁冲了一使了个眼色,了一识趣地从屋里退了出来。 杜渊把窦辛紧紧抱在怀里,许久才放手。不知是否是错觉,窦辛依稀看见杜渊用手刮去了眼角的晶莹。杜渊把窦辛拉出屋外,见了一站在屋外的大磨盘旁念经,归宁蹲在磨盘的另一面,被烦得直翻白眼。 “丫头,别怕。这是我兄弟归宁。这次幸好遇见了他,要不我们早就遭了埋伏了。” “小嫂子好!”归宁连忙站起身,满脸堆笑迎了过来。窦辛剜了杜渊一眼。 “别理他个狗舌头。”杜渊说罢,用手指恶狠狠指着归宁,归宁不再作声。了一站在一旁默然一笑,见气氛尴尬便说:“久仰归先生大名,小僧了一,奉师伯觉明之命去承天阁拜见子虚大师。今日小僧大开眼界,得以见闻名天下的刺客,三生有幸。” “和尚,跟我们承天阁的人可不要怕呀!”归宁玩笑道。见了一没有什么反应便又转向窦辛,“小嫂子,别跟那老道瞎混了,跟了我兄弟,这辈子有的是福气,你要是嫌他年纪大,你看我怎么样?” 窦辛冰冷地看着归宁,嗅到了归宁身上不寻常气息,便想躲到杜渊身后。归宁故意不知深浅地开起了杜渊和窦辛的玩笑。窦辛不自觉有些害羞,为了避嫌便冲着了一的方向走了过去。观澜君也偷偷打趣着窦辛。窦辛烦得紧,不自觉说出了声,“闭嘴。” 另一边,了一、杜渊和归宁三人并没人出声,都一头雾水地看着窦辛。等窦辛走近,了一才发现窦辛正暴露在月光下,幸而有磨盘挡在,杜渊和归宁一时没有发现窦辛影子的异常。了一连忙说:“既然归先生和杜先生是兄弟,也不是外人,那我们就不必耽搁,明日就起程,今夜就快回去休息吧。” 归宁脸色忽然变得很差,连步走到了一旁边,对着了一的肩捏了下去,“以后不许叫我龟先生,我排行老四,你叫我宁四爷。”归宁瞅准了了一的肩骨缝,用了六分的力气,要是旁人早就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见了一依然微微笑着,轻轻松松就将归宁的手拨了下去,“宁四爷,早些休息。”说罢便推了窦辛一把,让窦辛完完全全躲在自己的影子里,窦辛也会了意,和了一脚步一致地回了房间,不再理会归宁。 “和尚不是戒色吗?你怎么招了个花和尚?”归宁挤着眼看着了一和窦辛的怪举,用胳膊肘捅着杜渊。杜渊也觉得了一碍眼,见窦辛进了屋,就连忙把了一抻了出来。 “丫头,我们不扰你了。”杜渊冲着屋里喊道,然后把房门锁了上,揣起了钥匙。了一什么也没多说,便跟在了杜渊和归宁身后,兀自念着经。归宁没再说其他事,只不停揶揄着杜渊。归宁把杜渊和了一安排在了西屋,自己独自去了南屋。 夜色下,归宁把手下全部召集到自己的房间里:“从今天开始,你们都给我暗中跟着,不许再露面。尤其那个野和尚,凡是在我看不着的地界,他的一举一动你们都要跟我汇报清楚。现在就散了吧,明天早上我不想看到你们任何一个人。孔安,你先留下来一会。”见其他人都出去了,归宁对着自己的心腹孔安小声说:“去找苦禅山人,如果我们四个到天山之前苦禅依然下落不明,你就去查窦辛丫头的底细,必要的时候,把她……”归宁把手指横在脖子上,严肃道。 院中月光洒遍,归宁独自站在窗口,暗想:“大哥,话说事不过三,第四步也要避讳才好。老四对不住了。” 第十四章 缘起白峰(上) 听着杜渊归宁了一三个人的声音渐远,窦辛坐回床上,闭了眼,突发奇想地问:“主人,如果我把眼睛闭上,你还会看见吗?”很长一阵寂静后,窦辛觉察到心口传来微微的声音。“你刚刚说了什么?”窦辛眼睛不自觉张开一条缝。刹那间,窦辛仿佛置身于高山之上,山上冷风拂过脸颊的感觉清晰异常,山下茂盛的绿色伴着叶片起伏的声音。“你睁开眼睛,我看到的是你眼里的世界;你闭上眼睛,我看见的是我心里的世界。我所能看见的,只是我想看见的罢了。”观澜君道,声音竟然灌进窦辛的耳朵,如果屋里还有第三个人,一定能察觉到观澜君的声音。“这是哪?”“天澜山,我曾经的家。”观澜君道。窦辛灵光一闪:天澜山是观澜君以前的居所,自己何苦跟着承天阁绕圈子,直接让观澜君带着自己去找不是更好?窦辛起身瞧着窗外,院落里寂静无声,归宁的手下们已经散去多时。窦辛的心声被观澜君轻易地捕获。“天澜山岂是你想上就能上去的。况且……”观澜君的声音弱了下去。窦辛警惕起来,蹑脚挪到门口。“主人,主人……”窦辛连唤几声,始终没有回应。窦辛连忙跑到镜子前,看见观澜君的晕影,观澜君的眼睛是紧闭的,仿佛已经睡去。窦辛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这张脸,两弯乌黑细眉,鼻梁高挺,嘴角总留有半分笑意,与相传里那个久经江湖,一剑倚天下的狂妄剑客并不相符。窦辛歪头不自觉端详了这张脸许久,脸上微微泛起了潮红。不知不觉,窦辛倒在了桌子上。梦里,窦辛仿佛回到小时候,被一位老人牵着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一座高山前。山前的岩石上刻着古隽的小篆,窦辛看出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是“天”“山”。窦辛被老人紧抓着,在绵延不断的台阶中爬上了山顶。山顶上的云雾里隐着一座巨大的宫殿,宫殿门口站着一位须髯尽白的老者,身旁立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两个人默默地站在冷风里。牵着窦辛的老人松开了手,“小公子,老身就送你到这里了。老爷吩咐过,教你这辈子都不许再沾朝廷的事,不许伤人性命,最重要的不许报仇,老爷在上头看着你,你可不能再让你爹操心了。”说罢,老人对宫殿前的老者行了礼,“谢过先生给我家小公子一个安身之处,小奴回去处理后事,先行告退。”“这是钟家的血脉,我岂能不帮,你安心回去便是。山儿,你先把他安顿下来,再吩咐下去,明天举办收徒仪式,他是我的关门弟子。”窦辛被少年拉着,回头看见老人已经消失在山下。山下一片浓绿,凛凛冷风袭来,少年的手拉得更紧一些。“我叫依山,从今往后你唤我师兄便可。”没能抬头看清少年的脸,窦辛已经清醒了过来,镜子里观澜君的眉头猛地皱一下。窗外天空已经泛了白,观澜君依然没有醒过来。窦辛默默在掌心划出了“钟”字,外面院子里已经传来了杜渊的声音。“丫头,别贪睡啦!收拾东西动身啦!”窦辛把头发拢了拢,对着镜子用绳子随意地盘成髻,日光下浮在自己脸上的晕影渐渐消散。杜渊打开了屋门,窦辛对门口的杜渊点头示意之后,便径直走了出去。归宁已经拉了马守在磨盘旁,了一合上西屋的门,也背了行李缓缓走来。“归宁,你的手下呢!怎么就剩你一个了?”杜渊见空空的院落,吼道。“他们先回去交差了,祁老爹那里还得人打点,可别让他再派出一批人,我可吃不消。”归宁把最肥壮的那匹马的缰绳递给杜渊,冲着杜渊努嘴,示意他和窦辛用一匹马。窦辛害怕归宁眼里的锋芒,只转身绕到了了一身后,上了了一的马。“宁四爷,男女授受不亲,我与了一师父一僧一道,也不算失礼。”窦辛淡笑道,低头也瞥见了了一默许的眼神。不到巳时,四个人已经整装待发。了一和窦辛的马在最前头,杜渊和归宁并排走,两人聊得热闹,归宁时不时把话头引到窦辛身上,但问了半天也没问出更多的东西。了一看似闭目养神,却把自己的马与后面两匹拉开了距离,“了一师父,你要说什么?”窦辛听身后的声音渐远,便问道。“从这里到天山有两条基本线路,第一条是向西到蜀地白蛉峰,然后再往北转;另一条是从往北从祁连脉过去。承天阁在白蛉峰以西有驿站,他们正常会从那边走。祁连脉北接狄地,狄地民族蛮野粗俗,从那边走风险不小,但是要近得多。归宁为人诡道,不及杜渊正派,你的事瞒得住杜渊,恐怕瞒不住归宁多久。安全起见,我们下一站就与他们分道扬镳为好。”了一小声道。窦辛一边听着一边不时地回头瞟向归宁,脑子一边飞转。窦辛在客栈里就能看见祁连脉,如果从祁连脉那边过去,很可能可以寻到回家的路。“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去天山对你有什么好处?”窦辛冷语道。窦辛虽在通隐寺一吐为快,但也从那时起隐隐后悔。她相信觉慧大师,却并不相信了一。如果说安全感,了一还不如杜渊。至少有杜渊在,归宁不至于太为难自己。观澜君的魂魄时睡时醒,没办法指引窦辛,窦辛只能选一个能信得过的带自己去天山。了一被窦辛的话噎到,半晌才冷笑一声,“做一件事,并非是因为其中的利,我自有我所求,在完成你的事之前我们的所求是一样的。你若愿意相信杜将军,便当小僧我从未提过之前的话。这一路我依然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了一思酌半日的话,到底还是埋在了心底。前夜归宁对手下的安排,了一一五一十都听了个清楚,却没想到窦辛是个犟主。了一一个人从狄地那边经过还有七八分的把握能保证安全,但带着窦辛就不一定了。算算两条路的危险程度,其实也差不多。了一再多想一分,一来窦辛话少,二来这一路有自己在,只要防住归宁,把窦辛安然带往天山,自己也就算是功德圆满了。窦辛不知该如何张口,祁连脉那边有一片净土是她不敢去惊扰的,从小到大,她心里最后一道底线就是保护客栈。或许对杜渊还抱有一丝侥幸,窦辛并没有听了一的建议。窦辛回头表情凝重地望了杜渊一眼,杜渊正与归宁谈笑,转头间与窦辛目光相对,感觉到了窦辛眼中复杂的神情。归宁发觉到杜渊的迟疑,又瞥到窦辛意味深长地表情,暗自苦笑一声。话说薛平与心腹二人解决了南阁栈后很快就返回了承天阁,与此同时,归宁的手下也快马加鞭地赶回了承天阁。“你没杀掉杜渊,还回来做什么?”祁大人头也没抬,只兀自查看各方的密报,果然没有任何一路人马找到观澜剑的下落。“回大人,杜家与薛家是世交,我……”薛平话未落音,便被另一个声音打断。“祁老爹,你难为平小子做什么?你既命了他去,难不成真想要了大哥性命?”祁大人把手里的一叠信放到火上,火苗忽得旺了起来。薛平抬头去寻声音的源头,却没有找到任何人。“别找了,上头呢。”祁大人站起身展了展胳膊,转了转酸痛的脖子,停在了仰头的姿势上。薛平也抬头看去,才发现房梁上躺了个人,衣服的颜色与房梁如出一辙,难怪自己寻了半天也没寻到。“你回去跟你爹侍郎大人报个平安,明天随我一起上天山。还有,我倒是听闻宜威将军钟胥家小公子在忠武堂做得很好,是吗?”祁大人说罢,房梁上的人愣了片刻,猜知祁大人将要说的话。钟胥的夫人是薛侍郎夫人的胞妹,那位小公子正是薛平的表弟。忠武堂是为皇帝供内卫的地方,每年会从各个武将家里选出适龄的小童从小习武,在那里能崭露头角的人日后都能得重用,升官封侯都是指日可待的。薛平是祁大人从忠武堂硬挖过来的,薛平之父薛侍郎彼时仅为六品,虽不愿让长子进承天阁,却也无计可施。薛平几年间处事精干妥当,极受祁大人重用。祁大人在皇上面前多说几句好话,薛侍郎便平步青云到今日。今日祁大人还要故技重施,连薛侍郎的妹夫钟胥家的儿子也不愿意放过。说是私心也不为过,祁大人下的好棋,明着升了两家的官,却实是把两家牢牢压了下去,永远控制在了自己手里。“回大人,那是我的表弟,往日里也不常来往。”薛平小心翼翼答道。“他今年多大年纪?”房梁上的人脱口问道,明明是祁大人想问这个问题,房梁上的人知道祁大人不方便直说,只好代为问道。“还有四年才到弱冠,只是个心浮气躁的毛孩子。”薛平谨慎起来,薛钟两家有他一个陷在承天阁里就罢了,他实在不想让表弟也与自己一般下场。“你进阁的时候也不过比他大一岁罢了,你明天把你的表弟带来吧,和你一起上路,我给忠武堂的人说一声便好。”祁大人随意地脱口而出,“明日寅时上路,把你家的小将军带来,对了,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回大人,小弟名桓,字葛鸿。”薛平低声说,看祁大人笑着摆了摆手,便行礼退下了。才出承天阁,薛平心中似有千根乱藤绕在了一起,泪水不自觉流了两行,一时刻的哀伤和绝望简直要把他撕裂。房梁上的人沉默了片刻才跳下来。“老爹,这次去天山就这么重要吗?如果找不到依山君呢?朝廷的人都快被你搬空了,要是北方再有敌来犯,朝廷都派不出像样的人。”“北方胡人算什么?若是让安亚人回来……”祁大人打了个冷战,没有说下去。“狗儿子,难得回来,陪老爹喝一盅。” 第十五章 缘起白峰(中) 进了蜀地之后,竟一天比一天暖和。窦辛算了算日子,现在已经将近腊月,竟然一场雪也没见过,这些日子赶路倒还能看见些叶子尚绿的树。不知是过于暖和还是劳累的缘故,窦辛每天都是睡眼惺忪。 观澜君没有醒来过。窦辛经常会做梦,很多次,观澜君儿时的记忆直接灌进了窦辛的梦里。在梦里,窦辛知道了天澜山上的宫殿就是天澜宫,一个与世隔绝的仙境般的地方。观澜君的回忆里最常出现的人就是依山君,那个不苟言笑又温柔细心的师兄。观澜君的师父已过耄耋之年,身体江河日下,所以观澜君的剑术多是拜师兄依山君所赐。 不论是在燥热酷暑的午后,还是在雷电交加的雨夜,不论是在天澜山高耸的山顶,还是在山旁麓儿坡的相思林,但凡观澜君练剑的地方都会有依山君相伴。与现实不同,在梦里,是窦辛借用观澜君的眼睛看着千年前的世界。每一次依山君握着观澜君的手一起练剑,窦辛都能感觉到那只手的温度。每一次观澜君没能背完剑谱,依山君都会拿细长的板子把观澜君的手打得红肿。随着观澜君的记忆,窦辛熟悉了天澜山的一草一木,甚至记住了剑谱里的每一招每一式。随着梦中观澜君的成长,窦辛的梦却变得越来越模糊。天澜宫变得越来越遥远,依山君渐渐消失在了梦境里,最近的一场梦里,窦辛恍惚间看见身着烈焰般红裙的女子渐渐飘走,而观澜君则瘫软在依山君的怀里,闭上了眼睛。窦辛看不到那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见渐远的笛声,混在了千军万马的杂乱声中。 窦辛在马背上恍恍而醒,依山君的神情依然停留在窦辛眼中。那种表情是慌乱,悲伤,还是悔恨?为什么观澜君临死前会让依山君留下那种表情?按照梦里依山君容貌的改变,观澜君至少有十年的记忆是一片空白,那段时光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观澜君最后的记忆变得支离破碎? 窦辛甚至开始依恋嗜睡的感觉,因为梦在一步一步把她引向千年前尘封的谜题里,她想知道这个谜底到底是什么。 半梦半醒之间,四个人已经到了白蛉峰脚下。白蛉峰暖得好像刚入秋的天气一样,山上的树林里还会遇到一片片乱嗡嗡的蚊子大小的虫子。了一坐在前面,让窦辛靠在自己肩上睡,也帮窦辛挡了大多数的虫子。归宁和杜渊一早下了马,在林子里前前后后探路。 “今年天气无故炎热,白蛉峰下面三个村子有两个遭了瘟疫,不适合留宿,我们去最西边的白溪村落脚,免得受牵连。”杜渊与归宁探路会和了一商量,了一没有意见,转身看窦辛还在沉睡,也没有惊扰。 杜渊默许窦辛上了一的马也是有避嫌的成分,但看着窦辛成天靠在了一身后睡觉,也颇有不爽。“丫头,下来走走,成天睡像什么话!”杜渊扯了扯窦辛的袖子。窦辛没有醒过来,却被拉得失了平衡。杜渊见势就要伸手去接,却被了一快了一步,抢先把窦辛的身体扶正,重新靠在了自己肩头。 归宁凑了过来,发现窦辛脖子上被咬了一大串红包,密密麻麻的水疱箍了半个脖子。“和尚,怎么回事?”了一一回头,抬手去摸窦辛的额头,已经发烫。 “这山上闹白蛉灾,要是这白蛉身上带瘟毒就麻烦了,和尚,你怎么不看着点!”杜渊埋怨道,“赶紧到白溪村去,找个郎中给看看。” 归宁迟疑片刻,拦住了杜渊。“大哥,小嫂子要是染了瘟毒,可要耽搁好一阵子。我们把和尚留下,咱们两个先去驿站,不能耽搁了上天山。兄弟到时候再派个像样的郎中来。” “这像什么话,辛丫头还等着上山和苦禅老儿团聚,我们把她丢这,可怎么向苦禅交代。”杜渊转身上马,催促了一赶紧赶路。 了一扶住窦辛,然后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让窦辛整个身子趴在马背上,自己抓住缰绳在马下走着。窦辛迷迷糊糊听着归宁走远,勉强睁开了眼睛。“把你手里的虫子放了,免得也咬了你。”窦辛声音发虚说道。 “等到了驿站,你会知道这些虫子的妙处。放心,这些白蛉没有瘟毒。你只是因为天气突变,染了些风寒,到了村子给你找些治风寒的药就好。”了一把手伸进了包袱里,然后把包袱口系紧。 窦辛全身酸痛,脖子上奇痒难忍,止不住伸手去解痒,了一几次制止了窦辛,但窦辛的脖子上的水疱已经被挠破了好几个。不到天黑,四个人已经到了村口。村里人见有生人来,连忙拦在了村门口。 了一不紧不慢地解释,他们只是借宿一夜,明天就可以离开。村里人始终满眼敌意地看着四个人,完全不听了一解释。杜渊见村里人态度坚决,气得抢过了一手里的缰绳转身就走。“和尚,别跟他们废话,我们今晚就不歇了,明晚之前一定要赶到驿站,给辛丫头好好瞧瞧。” “你站住,我看这位姑娘像是被白蛉咬伤。我给你些药膏,能治她脖子上的伤,若她染了瘟毒,我劝你们,不如把她留下来,免得连累了你们。”村长派了村里的傻丫头走出来村门给杜渊递了药膏。傻丫头蹦蹦跳跳跑到杜渊身前,好奇地盯着窦辛看。窦辛看着傻丫头看着自己又哭又笑,心里存了些疑惑。傻丫头是个标致的姑娘,窦辛似乎在记忆里见过这个模样,精妙到说是个沉鱼落雁也不为过,只可惜是个傻子。 杜渊憋着气道了声谢谢,夺过傻丫头手里的药。傻丫头一门心思在窦辛身上,见窦辛一言不发,表情越来越委屈,急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嚎啕大哭着跑回了村子。见窦辛的马走远,聚在村口的人渐渐散开,只留了两个人守夜。傻丫头蹲在村口看窦辛走远迟迟不肯离开,别人赶她也不理,哭了大半天才模模糊糊憋出了一句:“娘,你为什么又不理我……我很乖……娘,丫丫也想骑大马……”一个守夜人瞧着傻丫头,摇了摇头,“要不是有个疯娘,这丫头也不至于傻到这个地步。”“瞧着这丫头,成天乐呵呵,也没见像今天这么哭过。”“疯婆子丢了的那几天,她也哭过一阵,傻丫头,还天天盼着她的疯娘回来。唉!我送她回家,你替我盯一会。”“快点回来!省的他们又来人挑事。” 夜色一落下,整个林子里伸手不见五指,根本没法赶路。窦辛涂了药膏之后就觉得没那么痒了,只是身上还一阵阵发冷。 “大哥,你小时候被你爹送到过乡下,你们那里起过疫病吗?”归宁又抱来一大捧柴火,与杜渊聊了起来。 “旁边的村子里倒是起过,得了疫病的人都被赶出了村子,最后都是自生自灭,有往回跑的都被烧了。我们村子和白溪村差不多,村口也留了人,天天防着外人往里跑。”杜渊回忆道。 了一把窦辛扶到一旁的树后,让窦辛躲在树的阴影里。四个人停脚的地方离白溪村不算远,村里的鸡鸣狗叫还能听个七八分。子时刚过,白溪村那边传来了喧闹的声音。杜渊和窦辛睡得很深,了一和归宁被惊醒,便悄声潜了过去一探究竟。 第十六章 缘起白峰(下) 为了防止在驿站会合打草惊蛇,归宁吩咐孔安查到线索之后把暗号留在白蛉峰。白日里归宁假借与杜渊一同探路,把白蛉峰探了个大半,除了白溪村之外的两个村子都被找了个遍,却没有一点痕迹。白溪村是三个村子里最顽固的,归宁实在懒得费心硬闯,想趁着夜深偷偷潜进来。归宁在杜渊的干粮里加了些迷药,免得杜渊半夜醒来多心。好不容易熬到了子时,归宁见杜渊和窦辛都睡下了,才要动身。了一见归宁迟迟没睡觉,便暗中装睡。见归宁动身,了一假装被不远处的喧闹惊醒,欲随着归宁一起去白溪村一看究竟。归宁见支不开了一,只好和了一一起动身。“子虚大师身在皇都,你怎么往天山走?”路上,归宁不客气地拆穿了一。了一毫不示弱,很快冷语回击道。“四爷刚摘了吏部柳大人一家的人头,还要分身上天山,真是辛苦,小僧佩服。”归宁一惊,不知住在皇都千里之外的野和尚是怎么知道这件机密的,心里陡然增了几分防备。“好小子。”归宁一时语噎,便立即起身跳到了眼前的树上,像猴子一样从林间跳来跳去,转眼就在黑夜中失了踪影。了一倒是不慌不忙,闭了眼睛仔细寻找声音的方向,很快就找到了归宁的停身之所。了一没着急追归宁的踪迹,只闲庭信步般朝着白溪村走了过去。树林的边际距离白溪村还有一段路,就算归宁是猴子也得从树上下来用两条腿走。归宁在树上跳的速度不及了一的脚步快,等归宁疾步到了白溪村口,了一已经在村口站了一会儿。看着归宁头上身上还挂着叶子,了一敛笑道:“四爷,猴儿再精也不过是个畜生,不如脚踏实地做个人舒服。”“臭和尚,啰嗦死你算了,有能耐你还在这杵着?”归宁心里气坏了,脸上还装着不在乎的表情。“善哉!东边白望村里的郎中也病死了,他们村里的人来抢郎中去治病。鸡犬相闻的邻里,对着生死关也难免要闹成老死不相往来。悲哉!”了一长叹道。“说得倒轻巧,别人硬拉着你去地府里遛弯,你愿意去吗?”归宁满不在乎道。见村口没人把守,归宁轻而易举地溜了进去。“嘿!什么人!快来人!又有人闯进来了!”村口突然响起了小孩的尖叫声,归宁才发现紧挨着村口的院落里还猫着个小孩,下意识从袖口飞出一枚镖,正对着小孩喉间飞去。归宁的镖向来百发百中,这一次却不知道打在了什么东西上,发出了“叮”的一声,镖竟向着归宁的面门旋了回来,惊得归宁赶忙向后滚了几圈。借着月光,归宁看见那枚镖插进了土墙里,只留了系在镖尾的红绳还在飘荡。“阿弥陀佛,四爷手下留情。”归宁抬眼,只间那小孩已经昏睡在了一怀中,了一把沾满迷药的手在身上拍了拍,把小孩放在院里的稻草上才缓缓走出来。“四爷何苦如此心急,小僧听闻刺客这一行有三条规矩:一不伤襁褓垂髫,二不动黄发风烛,三不碰六甲人母。四爷既是这一行的鳌头,怎能轻易坏了规矩?”了一严肃道。“和尚,身手不错,别亏了这一身功夫。到了天山,我亲自向祁大人推荐你,这面子可足?不过我只有一个条件,我不追究你和辛丫头的事,你也少来妨我。”归宁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脸上的土。“四爷多有误会。小僧安命于山间小庙,无能担贵阁之职。苦禅山人与小僧恩师有几面之缘。山人的徒儿辛姑娘尚未入世,小僧受师父之命一来访师叔祖,二来保辛姑娘平安。如果四爷对我和辛姑娘有所生疑,且到天山一辨我二人清白。这次天山之会倾尽了祁大人之力,他定不希望这股力量出现分歧。若害得四爷因我们白费了兵力,小僧这里道声罪过。”了一拦在了归宁面前,脸上恢复了淡然的笑意。“话既至此,我也没什么多说的,一切明晓之前我且信你。论仁心,我比不得你出家人,不过这三条规矩我会信守下去。现在你该告诉我,我的手下们在哪?”归宁嗅出白溪村里并没有孔安来过的痕迹,再通过了一对自己的了解程度,立即明白自己这一路明暗都没看见一个手下正是了一的杰作。“他们只当是收了你的令,到驿站和周边的城里搜来郎中去救治那两个村子的人,这两日就该到白蛉峰了。”了一平静地说道。“你是什么时候下的令?”归宁忙追问道。了一把双手合十,胸有成竹地道了声阿弥陀佛,然后把两只手拢成弧形合在一起,用嘴吹出了极似笛哨的声音,不多不少整四声。归宁从腰间拿出了自己召唤手下的笛哨,恍然大悟,释然地笑了出来。“和尚,你真是神了。我归宁算是服了。”归宁由衷地感叹道,同时心里也暗幸了一和自己在同一个阵营。“小僧不敢当。辛姑娘染了风寒,小僧本想明日再来借郎中,不想今夜被人抢了先。劳烦四爷到郎中那里‘借’些风寒药可好?”了一道。“你怎么知道那丫头染的不是瘟毒?”归宁反问道。“白望村的瘟病多是泻症,况那白蛉虫传毒再凶也不至于传到五里之外。赶路辛劳,辛姑娘不比我们三个身强体壮,能日日兼程撑到现在已经不易,染上风寒也是寻常。”“苦禅老儿真是奸猾,怕这女徒儿碍了他脚程,便丢给了大哥这个实心人。我算是给自己积个阴德,帮苦禅老儿救他徒儿一次。”归宁与了一暂时作别,向药铺潜了去。了一见归宁走远,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往村外走,突觉身后有异声,猛一回头,见村里的傻丫头正站在身后。“光头哥哥,为什么你和瘦哥哥回来了,我娘没回来?”“我不认识你娘啊。”了一弯下腰,露出温存的神色。“她骑马,她不理我……”傻丫头寞落地嘟着嘴。了一被逗乐,抚着傻丫头的头发,轻笑着说:“那个可不是你娘,她和你可是一样的年纪,也是个孩子呢。”“你骗我,她就是!你带她回来好吗?我想她,很想很想……”傻丫头露出乞盼的眼神,了一实在没办法狠心再说下去。“好,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就带她一起。”了一直起身,拍拍傻丫头的肩膀,犹豫了片刻才离开,走出了很远,他还能感觉到傻丫头在村口一直在望着自己。了一从不会轻易许诺,也不知这一次许下的是再难兑现的承诺。了一沿原路返回到落脚的地方,发现窦辛和杜渊并不在,只留了快燃尽的火堆,而火堆里几根大块的柴火已经被抽走。周围没有打斗的痕迹,脚印也隐在了草丛之中。了一猜测很可能两个人中的一个醒了过来,发觉自己和归宁不在,便拿了柴火当火把去寻找。了一多想了片刻,觉得事情似乎没有自己想的那样简单。杜渊被下了迷药才不过两个时辰,正是药劲冲的时候,窦辛尚在病中,也不会有这么大的精力半夜去找人。况且两个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和归宁的方向,贸然在漆黑的密林里找人也实在不妥,杜渊肯定不会做这样没把握的事。突然,了一顺着火光看见地上伏着一个人。了一小心翼翼地凑近,发现杜渊正倒在地上,身上的衣服破了好几块,旁边还有一道伸向远处的血迹。 番外 依山观澜 冰冷的石门被轻轻推开,习习暖风灌了进来。徒儿已经将饭菜摆好,白玉酒壶温在水里。无声无息做好这些,不叨扰石宫里的安睡者已经是徒儿千年的习惯。 依山君身着白衣,静坐在石床前。石宫外的天下已经翻过数个沧海桑田,而石床上的人依然安静地睡着,既不会逝去也不会醒来。爱玩爱闹的师弟,居然会有这么沉默的时候。他会知道自己已经这样睡了一千年了吗? “你不喜欢观澜这个名字,不叫也好。天澜宫有我在便可,你们去吧,天涯海角随你。只要你初心仍在,师兄不再严苛你的任何事,你可还愿意再与师兄对月长醉?” 依山君捧起师弟观澜的手,贴在自己冰冷的脸上。如果一千年前自己能放下芥蒂,对师弟说出这番话,师弟又怎会寒心而别,陷入绝境。依山君用千年的时间,从天南海北寻来无数种奇珍妙药,把师弟身上箭伤留下的满目疮痍一点点修复至今。创伤到发脓到结成伤疤,已经竭尽依山君所能。 依山君不敢再怨恨,只感激上苍能给自己整整千年来守护的机会,尽管这份守护已经裹满了师弟和他今生至爱的鲜血和魂魄。依山君握住了师弟的手,依然温暖如旧,宛如天澜宫前的初遇。 “我叫依山,从今往后你唤我师兄便可。你是钟家的后人,可不能给这个姓氏蒙黑。”九岁的师弟眼里的坚定在依山君心里不蒙尘地留存着,直到如今。 依山君的徒儿突然一反常态推门进来,把依山君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天澜山已经聚齐了十一支队伍,就差了承天阁一支,师父这次是要出山还是再去云游,徒儿给您准备了行李,您可以随时离开。”徒儿低声道。 “我有安排,不用你准备了。”依山君把师弟的手放回石床,从石台上缓缓走下来。石宫遍布寒气,冻得小徒儿直发抖。依山君早已不在意,因为再冷的东西也抵不过自己的心,那块冻实了千年的硬疙瘩。 “师父,这一次你真的不打算出马吗?契约已经快到期了,你要看着外面重遭一次大难吗?”小徒儿难得说话不再畏畏缩缩,吸引了依山君的注意力。 “你也经历过那次,那次赶走安亚巫人并非我的功劳,”依山君看向石床,“上一次已经把他害成这样,他们非要我把他的身体也交了出去才算完吗?现在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比他更重要的?” “师父,小徒有一事不明,望师父点明。”小徒儿把酒壶从温水里拿出来,给依山君斟了小半杯。 “且说。”依山君拿起了酒杯。 “小徒慕名上天澜山之前,听说天澜山山顶每隔百年会裂开,有焰红冒火的河水流出来,这河水顺着崖壁留下,水流之时会有玄铁之树垂直生长在崖壁上。在这树生长且尚未掉落悬崖之时把其枝干砍下并带回崖顶炼剑,用谁的血水淬这把剑,谁就能与这把剑共生,剑不毁人不亡,便是一种长生之法。这剑每百年出一把,那一年会在天澜山顶举行比剑大会,只有一路杀到山顶夺魁的那一个有机会用血淬剑。为什么你与师叔那一年会出两把剑?你们之中夺魁的究竟是哪一个?”小徒儿兢兢地看着师父的反应。 依山君轻轻嗅了嗅酒的香气,微微露出了笑意。 “依山,这次比剑不同以往。你若在山顶伤了其他人,他们可能就来不及从火河上逃生,也会丢性命。一旦打到了山顶,就要看天命。得不到的不要硬争,在悔恨中度过的长生绝不如问心无愧的放手。”比剑前夜,师父拄着拐杖独自走到依山君的房间里,没有指导任何战术。依山是他最得意的徒儿,他既希望依山能夺魁,又不希望依山在这次比剑中做了抱憾终生的事。 山顶上架好了炉子,一切工序都在井然有序进行着,只等几个时辰后闯上来的那个人淬血。除了师父外,天澜宫的所有人都加入了比剑的队伍中。天澜山下的山门一早就被关上了,防止别有用心的野门剑客来钻空子。 先输二十招的人便算是输,需要退出比剑,赢了的可以往山上走,然后再与其他往山上走的人比试,周而复始直到攻上山顶。依山君一开始并没有加入混战,他只消在队伍攻到山腰的时候加入,就可以一举打下很多障碍,之后的路程就是真正的高手过招。 “师兄,你可真会偷懒,我找了你半天,原来你才来。” 依山的小徒儿听得有些痴了,忘记了倒酒。“你师叔那时真是年轻气盛,从山下一直打到山腰,精力还是足得可怕。那时候除了我的三师弟你依云师叔,我五师弟你依……嗯,叫什么来着,他们是我的对手。别人我还真没怎么放眼里。” “为什么师父和其他师叔从的是‘依’字,观澜师叔呢?”小徒儿问道。 “他那个时候的名字是依钟,取关门弟子‘终’的音,再之,那是他的家族姓氏。”依山从桌上拿来酒壶,继续道。 离山顶还有三分的路程,已经能感觉到山顶的炙烤。冲到这个时候只剩了两对,依山对依云,观澜对五师兄。四个人已经比得汗流浃背,厚厚的一层衣服被打透大半。 “五师兄,我只是来凑个热闹,本来就想等会看你和大师兄的对战。不如我们把他们两个挑散,我去对大师兄,你去对三师兄。你要是赢了三师兄,我就退出怎么样。” “不许反悔!” 两个人起身一跃,搅进了依山和依云的剑招里。观澜恰好接过依山的剑锋,然后把依山和依云隔了开。依山知道小师弟的小性子犯了上来,只是在玩闹,也没有用全力与他对战,眼睛还瞟着老五和依云的打斗。 烤炉一般的空气凝结着焦灼,两对人一对压着一对盘旋着冲向山顶,在烟雾缭绕中消耗了大量体力,每往上前进一步都非常吃力。依云和老五实力不相上下,僵持许久也没能决出胜负。依山对观澜虽是步步防守,却是步步吃亏,他实在想不到小师弟的剑法居然进步到如此地步,如果真的对战,自己恐怕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老五见迟迟冲不到山顶,眼瞧着旁边依山和观澜二人就要压在自己和依云上面,不禁动了个心思。老五不再接依云的剑,只一个劲往上闯。依云也在烟雾里只能模糊看清老五的剑招,因而出招时多是猜测老五的下一招。依云没看清老五突然间收剑,猛地来一招横斩野鹤,却是正劈中老五的右臂,血口子很快从肩上蔓延到手腕。 火河已经从山上涌到了这边,老五吃着痛盲跑失去了方向,正向着火河奔去。“五师弟,不要过去!” 依山在迷雾中只听依云一声大喊,却找不到两个人。“大师兄,我去找他们,你快上山顶!”观澜用一招八卦剑让整把剑旋出了一个圆盘的形状,依山无处下剑,只眼看着观澜消失在浓烟之中。 “依山看招!”依山背后突然刺过来一柄长剑,正贴着自己的耳朵刺了过来。 “依云,你做什么!依钟他们呢?”依山忙接过依云的招式,与依云周旋到了山顶。 “你的剑术比我们的都好,不过今天功成多是看运气,五师弟鲁莽,已经废了一条胳膊,小师弟根本就没本事跟你我斗。现在就我们两个,输赢就看此一举了!”依云使出多年所学,剑剑冲着依山要害刺来。 “横断游龙的招式要用克木术的第四式才能接住,前跃飞鹰的招式不能用八卦剑来接!”依云已经刺红了眼睛,丝毫听不进依山的声音。 模具里的剑型已经成了,就差了淬血这一步。在燥热异常的山顶,依山失去最后的耐心,不再防守,一连破了依云的十余招。依云见已经拼到了山顶,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把长生的机会拱手让出,尽管败局已定却还是拼力对抗。 “依云,我已经赢了二十招,我不想伤你,天意如此。”依山把剑收回腰间的剑鞘中,便向着初成剑型的模具飞去。 “休想!”见依山离模具越来越近,炙烤之下,依云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被击溃,他重新举起了剑,向着依山的方向追了过去。 “三师兄!”观澜几乎与依云同时冲向了模具。依云的剑比观澜的脚快了半分,同样是一招横斩野鹤朝着依山劈了过去,观澜用超于任何人的速度出剑挡在了依山身前,把依云的剑生生拦了回去。 模具上同时围了三个人,只消一个人的血落在剑上,这场比拼就可以落下帷幕。 “大师兄,三师兄。现在我为证,你们最后比拼一次,不论谁赢我都会拦住另一个,这样还算公平吗?” “好!大师兄,我让你一招!”依云往后撤了一步,又拉开了架势。观澜向后撤了很多步,表示不会沾模具一点。依山已经筋疲力尽,甚至动了放弃的念头,但看见观澜期待的眼神,又重新拔出了剑,对他来说,输赢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想赶紧离开这里,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要被熔化了。 依云很早之前就开始强撑,败给依山已经是毫无悬念。“十五,十六,十七!”观澜在一旁兴奋地喊着。依云见已经没了胜算,便喊道:“观澜,你把五师弟怎么样了!你是不是杀了他!” 依山猛地听见这句,走了神,被依云连胜了五招。 “依山,别分心!”观澜急忙喊道,却迟了一瞬,他看见了依山疑惑的眼神已经看向了自己。依云的剑朝着依山的喉口刺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观澜的胳膊已经冲了过来,同样被依云从肩头劈到了腕子。依山还未看清观澜的鲜血流出,只见自己的腹部被观澜也劈出了个巨大的伤口。两个人的鲜血几乎同时涌出,均匀地淬在了剑模上。 依云彻底傻了眼,呆在了剑模旁。依山赶忙捂住肚子止血,可自己的白衣已被染红了大半。观澜把手腕包扎好,一抬眼,看见依云的剑已经横在了脖颈上,一腔血放肆地冲向剑模,却已经无济于事。剑已成型,不知是用观澜的血还是依山的血。 火河渐渐围拢了过来,依云的尸身融进了火河,观澜背起依山抢在火河前面冲到了山下。 “那到底是谁赢了?”依山的小徒儿忙问。 “等火河冷却了,我们和师父还有天澜宫众人一起上山取剑。师弟一心想让我拿魁首,没想到最后竟然淬出了两把剑。”依山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所以师叔砍你是为了让你的血先落下?”小徒儿问。 “哼,除了他谁还会想到这么无赖的方法。”依山君笑着说。 “那师叔的剑为什么不叫依钟剑,而要更名观澜剑?”小徒话音刚落,就发现师父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大半。 记忆飘回千年前天澜宫之上,观澜的声音飘荡。“依钟,本可以取从一而终之意,谁料到我多了这么一劫,竟也没个终。师父,你给我这把剑随意取个名字吧,我以后就与这把剑同名,再不从‘依’字,也算是祭奠依云师兄。那日若非我搅浑,依云师兄也不至于被逼到绝境。” “师父,徒儿错了,不该多嘴。”小徒儿连忙收拾碗筷。 “与你何干,多谢了你,竟陪了我熬了一千年。”依山君放下了酒杯,发觉徒儿的眼神变得异常。 “师父,你在自己编的幻景离已经活了一千年了。你还记得我是谁吗?”小徒儿收回了酒壶,发觉师父已经避开了自己的眼神,“你已经有与剑同生死的好处,还收着那一堆巫术禁书做什么?你以为这样能让师叔醒过来吗?要是这样,你何苦逼死那个姑娘。你好歹还能陪着师叔,她已经孤零零一个人在那么黑的山洞里睡了那么久了。师父,醒醒吧,你还要混过多久?” “放肆!”依山君醉醺道。 “我还是你的乖徒儿时,的确是现在这番模样。就算你忘了我是怎么暗算你和师叔的,忘了我是怎么活过千年的,时间也回不去了。我背叛了你,间接害你最爱的师弟被乱箭刺成现在的模样,我现在是被天下所不齿的人。你还当我是你的徒儿吗?”小徒儿收拾好了整张桌子,就要离开。 “你往日不是这样的!”依山君痛苦地扶住了额头。 “以前你可以假想我是师门里听话的那个人,那是因为真正的我还活着,你的巫术足够控制我。可是……我已经死了,今天是徒儿最后一次伺候您。那个不听话的徒儿希望您能念着我小时候的好,别再怪罪他了,让他安心上路。”小徒儿说得平静,脸上露出微笑的表情。 “谁杀了你?我为你报仇。”依山君突然变得疯狂,却看见小徒儿的身影变得浅淡。 “我死有余辜。一千年了,能回来的都回来了,包括师叔……师父,放下吧,问心无愧地放手……”小徒儿完全消失在了依山眼界。 “苦禅……” 石宫里恢复了冷寂,千年里再深的恨也被冲散得无影无踪,只留了地上孤零零的玉壶。 第十七章 密林迷踪 血迹并不新鲜,也没有完全凝固。了一捻起一点血,仔细闻了闻,觉得不像是人血,人血的腥气没有这么重。按白蛉峰的气候,血凝固成这样最起码得需要两个时辰。了一推算了时间,正好与他和归宁动身的时间相符。 了一仔细检查杜渊身上,并没有发现任何伤口,只有两个袖子和前襟被扯成了布条。了一趴在地上,凝神屏气,却并没有听见任何疑似窦辛的声音。 “杜将军,醒醒。”了一轻轻摇晃杜渊,杜渊迷迷糊糊醒了过来,觉得脑子一阵混沌,抬眼看看四周才发觉不对劲。 “你把我带这来做什么?”杜渊打哈欠问道。 “白溪村有异声,我和宁爷去探了探。我先回来了,发现你和辛姑娘不在原地,才找到这来。你也不知道辛姑娘的下落吗?”了一反问道。 “辛丫头?”杜渊挠了挠头,也发现了了一身后的一滩血迹,心里猛地一沉,仔细回想也没想起什么,低头看看自己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衣服,更加难以相信。行军多年,杜渊极少睡得如此沉,细细回想只觉今晚的干粮较平常多了些涩味,里面很可能混进了迷药。 了一没有说出归宁下药的事,只对杜渊解释白日劳累睡得沉也是正常。了一还存了疑惑:杜渊与窦辛落脚的地方距离现在的地方有几十米远,窦辛一个姑娘怎么有力量能拖着身强体壮的杜渊过来。况且归宁下的药并不重,杜渊就算是睡得沉也不至于被人拖了这么远也没有知觉。还有,窦辛究竟出了什么事。如果真的是遇到了危险,到底是什么样的危险让她来不及叫醒杜渊就消失? 杜渊觉得了一甚为可疑,趁着了一转身的功夫便擒住了了一,用膝盖把了一压在了地上。“你别蒙我了,快告诉我你把辛丫头弄到哪里去了。你支开我四弟,又给我下了药,到底存的什么心?你要是伤了辛丫头,我和你没完。” 了一听了这话,冷笑道:“现在找到辛姑娘才是正事,将军拿这些浑理疑我只是浪费时间。将军擒着我,我们两个都不能分身去找辛姑娘,若真耽搁了解辛姑娘的难,这责任可别找小僧来担。”杜渊丝毫不为所动,只认定是了一藏了窦辛。了一心急如焚却劝不动杜渊,又见硬碰实在占不了便宜,便放任杜渊控制自己。 没多一会儿,归宁已经盗了药回来,看见火堆已经熄灭,好一会儿才循着声找到了杜渊和了一。 “你既回来,我们就一起好好审审这个野和尚。他给我下药,又支走了你,现在辛丫头下落不明,我非要在他嘴里逼出实话。”杜渊站了起来,展了展小腿。 归宁一听,就知道杜渊嘴里说的是浑话,连忙拦道:“大哥糊涂,了一师父与我共去白溪村,他不过比我早了半步回来,哪有时间把小嫂子藏起来。至于迷药,是弟弟我见这几日都是大哥守夜,怕你吃不消,才在你的干粮里加了不到半分的分量。” “你说的是实话?你可犯不上为了这和尚欺瞒我!”杜渊疑问,见归宁已经冲了过来,把自己擒着了一的手松了开。了一从地上爬起来,镇静地揉了揉手腕,一言不发。 “我何苦瞒你!我个糊涂大哥啊!现在找小嫂子才是关键!”归宁气个够呛,没多理会杜渊,便像归宁一样捻了捻地上的血迹,闻了闻。 “大哥可以放下半颗心,这血不是小嫂子的。”归宁肯定道。 杜渊虽还对了一存着疑虑,但知道血迹不是窦辛的,心里还能浮起一些侥幸。 “我已经顺着血迹向前面找过了,血迹只延了十余步便没有了,这一路没有留下辛姑娘的任何东西。”了一补充道。 天已经蒙蒙亮,三个人分头在林子里找窦辛的下落。归宁手里还攥着给窦辛偷来的药。这一夜之前,窦辛是他潜在的猎物,但这一次他真的希望能看见窦辛平安回来,用上这副药。就像面对同一只锦鲤,若要宰了它炖汤,便毫无私心可言,只是为了满足欲望;一旦为它寻了青瓷缸,引了清河水,用上好的饵料喂着,便对它多了份情感,也把它看成了活生生的命,知道了珍惜。 了一是三个人中最心急也是最不外露的。窦辛虽性子冷,但是个守规矩的,不会轻易做怪状让人着急,除非真的遇到灾事。了一暗自懊悔,自己若不去白溪村拦归宁,一直安分地守在窦辛旁边,也不会到现在的境地。师父和师伯只交待自己这一件事,自己都做不好,来日怎么能担起通隐寺的大任。 杜渊寻了半日,竟想起来些片段。他记得眼前有晃过火苗,但自己并没有睁眼睛,还有小兽奶气的叫声。他以为这只是梦里的声音,但再仔细想来,其中还掺杂着人急促呼吸的声音,大概就是窦辛的声音。林子的土很松软,杜渊能看见自己的脚印清楚地印在地面上,但是,从昨夜留宿的地方到自己最后被了一找到的地方,都没有留下人的脚印。 “丫头,你要是还在就回一声!”了一在很远的地方听到了杜渊扯着嗓子喊叫的声音,却没听到任何回响。 归宁突然想起了一说过,这两日自己的手下们会在白蛉峰会和,便吹响了笛哨。不一会儿,三方的村落里稀稀落落传来回声。归宁吹响了集合哨音,然后在蹿到了树上,看着自己的手下一个一个聚了过来。不到一刻钟,树下聚齐了六个人,四个金刚,茶摊小二还有另一个得力的手下,只缺了孔安。 归宁从树上跳了下来,把六个人的脑袋打了个遍。“你们都长了个什么耳朵,认不得我的哨声,倒听了别人的令,比听我的令还积极!”归宁对着六个人一通骂道,骂得六个人一句也不敢回。 “四爷何苦这么大脾气,都怪了小僧,冒用了四爷的人替自己积善行。”了一从远处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心乱之下以为是窦辛现了踪影,赶忙扑了过来,正见归宁教训手下。 归宁见了一过来,脸上挂不住,便住了手。“赶紧在林子里找我的小嫂子,谁先找到我便让他将功补过,可以免这一次的责罚。” “回大人,那白望村里还有驿站里的郎中,正给染了瘟毒的村民诊治,过了晌午还得把他送到另一个瘟毒滥行的村子,这事是小的在管,小的……”茶摊小二回道。 “你且去管村子的事,做不好我也拿你是问。”归宁不耐烦道,了一在旁又道了句阿弥陀佛。 归宁的六个手下很快就散了去,了一也要往自己原来的方向寻去。归宁握着笛哨,用怪异的指法吹奏。这是只对孔安的独一无二的令,但是并没有任何回复。归宁连着吹了几次,还是没有回应。笛哨声音独特,百里内都会听到,旁人只以为是鸟雀的叫声,只有归宁训练出的人能听懂。每一种指法吹奏的声音不同,也代表不同的令。 这次是孔安第一次没有回应,归宁愣在了原地,身上起了一层冷汗。 第十八章 树屋猎人 孔安一早听到了归宁的笛哨,却只能看自己的笛哨被扔在地上,被两只幼犬玩弄,而自己被吊在树上动弹不得,连嘴都被塞住。 “她还有救吗?”窦辛坐在蓬草间,抱着奄奄一息的黑母狗问道。 老猎人生了炉子,把十字镖在火上烤了又烤,直到乌黑的镖被烤出发红的颜色,才看到镖上隐约发出的“宁”字。老猎人没有管窦辛,面色铁青地走到了树屋外,把红热的镖向树上一掷,只听见孔安一声痛苦的嘶吼。空气中很快传来烧焦的肉味,吸引了地上的两只幼犬。两只幼犬不再玩弄笛哨,直冲着树上狂叫。 窦辛小心翼翼地跟了出来,母狗的血已经染红窦辛的衣服。老猎人听见母狗的微弱的**,转身朝着窦辛大步冲过来。 猝不及防间,老猎人一手抢过母狗,另一只手紧紧扼住了窦辛的脖子。窦辛被抵在木屋的门上,动弹不得,不一会儿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已经到了天黑,屋里燃起了微弱的烛火。窦辛仍觉得喘息困难,不断咳嗽,一起身就看见母狗的尸体就横在自己脚前,脑袋已经被掐断。窦辛一时被吓得不轻,跌坐在了蓬草上。老猎人坐在炉火旁,把两只幼犬抱在了怀里,慈爱地喂着奶水。 “你欠了她一条命,什么时候还?”老猎人的声音在灯光暗淡的树屋里散着恐怖。窦辛站了起来,壮着胆子拿了条小木凳坐在了老猎人面前。“我又没有掐死她,凭什么让我还她的命?” “好不讲理的小东西,早知道就该把镖还给你。我的夜叉向来只救好人,没想到最后一次失了手。”老猎人转了个身,避开了窦辛。 “她还真走了眼。你要我偿命也可,不过得等我把这条命还完再说,做事还得讲个先来后到是不是?”窦辛冷笑了一声。“等我改日还你一条猎犬,也算是报答你这两天的收留之恩。” “我的夜叉岂是一般的猎犬,整个白蛉峰算上也找不出第二条。我留你两天不是让你白吃我粮食的,你得吐出点什么?”老猎人把两只幼犬放到了窝里。失去了母亲温暖的蓬草窝,让两只幼犬很难入眠。 “我什么也没有,连我这条命也不是我自己的。我只是别人的傀儡。”窦辛摊开了手,苦笑道。 老猎人伸手把桌子上的一个包袱抖了下来,掉出了一个令牌和一堆火引子。“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来白蛉峰?敢撒谎,你和外面吊着的那个人一个下场。” 窦辛蹲下身子,看清了那是师父的令牌。“他们是朝廷的人,我恰好和他们同路,我们只是刚好路过白蛉峰,并无恶意。” “和你睡在一起的是十多年前乌首峰大战的杜将军,外边吊着的那个是归副将儿子的手下。你一直抱着这个包袱,它一定是你最重视的东西,为什么这个令牌是苦禅的?你和苦禅什么关系?你们要去天山做什么?”老猎人夺过了令牌,放回了桌子。 “老伯,你既然都知道了,还要我说什么?”窦辛继续装傻充愣,心里惊恐于老猎人的话,他是什么人,身居在深林里的老猎人怎么会对承天阁的人这么了解? “别以为你是个姑娘,我就不能对你做什么。姓归的手下既然敢对你射夺命镖,我完全可以把他放下来,让他来处置你。”老猎人前夜追踪到四个人的宿营地,放下猎犬夜叉去寻找归宁和了一的下落,顺便把杜渊扛回树屋询问,却不想惊醒了窦辛。窦辛拿了柴火去寻找三个失踪的人,却被重返的孔安盯上。孔安见避过了了一和杜渊的视线,就要对窦辛下杀手。夜叉及时出现挡在了窦辛面前,护住了窦辛一条命。 老猎人在抗走杜渊的同时发现了窦辛的包袱,在其中看见了苦禅的东西,才发觉窦辛的身份也不一般。老猎人即刻放下了杜渊,先是用捕猎的麻药镖射晕了孔安,又利用重伤的夜叉把窦辛诱骗到树屋。老猎人又放出了两只幼犬,把前夜自己留下的所有脚印痕迹扫清,让寻到杜渊下落的人找不到自己踪影。 “他是谁?我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要处置我?”窦辛只记得自己拿着柴火在林子里乱找,突然那只母狗跳了出来,然后孔安就从树上掉下来。老猎人说自己可以为母狗疗伤,但需要窦辛的帮助,窦辛才跟了过来。 “你到底是谁?你们上天山做什么?我不想再说第三遍。”老猎人又拿出来一枚镖,与之前的十字镖完全不同,但窦辛觉得这枚镖似曾相识。 “我叫窦辛,是苦禅山人的小徒儿,之前与师父走散。我只知道师父会去天山,但我不知道去天山的路,只好与他们同行。我与他们并不熟。”窦辛悄悄凑近,仔细看着镖的形状和花纹。 “那你是谁的傀儡?你欠谁的命?”老猎人不依不饶地问道。 “与你无关。”窦辛冷颜道。她突然发现,自己正站在烛光旁,而身后已经拖起长长的影子。窦辛低头,看见从胸前一直蔓延到腿上的狗血。爹爹说过黑狗血有灵性,难不成夜叉的血让自己在黑夜里重新恢复了影子? 老猎人没有问下去,只抬起头仔细地看着窦辛的脸,手里把玩着镖。猝不及防间,老猎人把镖撇出了树屋,只听见窗外一声惨叫。 “你且留在这里,明天他们就会找到这里。那个人,我已经帮你解决了。剩下的路要多加小心,世上像我这样是非不分的,非得和朝廷作对的人不多。”老猎人披上了皮衣,抱起了两只已经熟睡的幼犬,起身就要走出树屋。 窦辛坐在了原地,看着老猎人怪异的举动,不敢多言。老猎人走到了门口,迟疑了片刻,回头又问了一句:“你今年多大了?” “应该是十六岁。我是捡来的,不知道生辰。”窦辛答道。 老猎人听罢,走了回来,把另一枚镖留在了桌子上。“同道相逢即是缘,算我送你的生辰礼物。十六岁,正是好年纪啊,好年纪啊。”老猎人出神地念叨着,走出了树屋,再也没回来。 树屋外挂过一阵阵的风,密林里传来一阵阵鬼哭狼嚎般的声响。窦辛紧抱着双腿,蜷在墙角,听着风的呜咽声。窦辛不知道外面孔安是死是活,不敢走出树屋。窦辛把老猎人的镖放进了包袱,把包袱枕在头上,不断回味着老猎人的每一句话。老猎人没有提到承天阁,只提到了十多年前的事,他很可能在白蛉峰当了十多年的猎人,但在这之前,他一定有其他的身份。如果不是发觉自己一行四人的出现,他还可以继续在这里当一个好猎人。 窦辛放心不下,又把那枚镖拿了出来,看见了镖上一个神秘又熟悉的花纹。镖的头上刻了一个像花生壳一样的花纹,但窦辛知道,那是一根藕,爹爹以前说过,窦氏客栈墙上悬着的弯刀上也有这个花纹。 窦氏客栈,白蛉峰,相隔数百里,会有什么联系吗?风透过树屋的窗子,把夜叉的尸体吹得翻了个身。窦辛想仔细地寻找树屋里的其他秘密,但这一次她再也鼓不出勇气站起来。她把头深深地埋在腿上,整个人抱成了一个球,在满怀的血腥味中开始了惊惧的啜泣。 距离天明,还有很久。 第十九章 黑犬隐隅 孔安的笛哨被来往的风吹出了微弱杂乱的声音,吸引了归宁的注意。归宁最先找到了孔安的尸体,随即找到了树屋。 归宁先把孔安的尸体放了下来,细细查看伤口。孔安的右腹处插着自己的镖,虽插得深但不足以致命。令归宁不解的是,孔安右腹处的一大块肉为什么会被烧得发焦?孔安的脖颈上插着第二枚镖,这一枚才是致命的。孔安是用镖高手,最后竟然死在用镖之人手里。归宁思量许久,也没想出来这是哪路人下的手。 归宁见眼前只有一个树屋,便推门进去探个究竟。刚一进门,归宁便看见地上死去多时的夜叉,环顾一周,归宁发现窦辛正蜷在墙角,怀里紧紧地抱着包袱,已经睡熟。归宁没有立即惊动窦辛,而是在树屋里翻翻找找,试图寻到害死孔安的蛛丝马迹。但是,树屋里已经被收拾干净,连脚印都不剩。 归宁站在了窦辛身前,隐约看见了窦辛身前的血迹,很快打消了是窦辛杀死孔安的疑虑。孔安在树上有挣扎的痕迹,说明脖子上那枚镖是孔安被吊上去之后射出去的。以树的高度和杀死孔安的力道来看,窦辛都是不可能完成的。 窦辛隐约听见屋里有脚步声,迷糊醒了过来,透过敞开的门正巧瞥见归宁把孔安的尸体拖走,却没看见杜渊和了一的身影。窦辛悄悄走到了门边,看归宁走远之后,把门从里面锁了上。 归宁处理好孔安的尸体之后,赶忙回到树屋,用力拍门喊道:“小嫂子,我是归宁,快点开门!没人伤害你!” 窦辛坐到了老猎人的桌子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不知道归宁接下来会做什么,就算归宁支走了杜大哥,也一定支不走了一,她只要拖着时间,就一定能拖到了一找来。过了半晌,敲门声停了下来。窦辛等了半个时辰也没有再听到归宁的声音,只好趴在窗缝上看。 一看不要紧,正与归宁的眼睛撞上,窦辛慌忙向后撤了好几步。 “开门,我不客气了!”归宁不依不饶地叫道。 了一在林子的另一边刚与杜渊会和,一天一夜漫无目的的寻找让旅途劳顿的两个人更加疲惫不堪。杜渊一言不发,只对了一摇了摇头。了一也一无所获,他甚至开始怀疑窦辛是否还活着。就在此时,了一听到了密林里传来了归宁的声音,忙竖起了耳朵,同时示意杜渊不要出声。了一闭上了眼睛,仔细听声音的方向和内容。 杜渊疑惑地看着了一的怪举,用手晃了一的眼睛。了一猛一睁眼,把杜渊惊得手一抖。 “杜将军,宁爷已经找到了,就在那边,我们赶紧过去。”了一没多解释就往东南方向赶了过去,杜渊紧跟其后。 很快,两个人就赶到了树屋外,看见了正拍门的归宁。归宁解释窦辛被锁在了屋里,似乎受伤了。杜渊没多想就抬脚踹开了树屋门,随即被屋里涌出的灰尘呛了几大口。 “杜大哥,我就知道你会来。”灰尘散开,窦辛灰头土脸摇摇晃晃站在了杜渊面前。杜渊看见满身血污的窦辛,心疼之余把窦辛揽在了怀里。窦辛看到了归宁在杜渊身后诡谲的笑,连忙挣脱杜渊。 “弄痛你了吗?快告诉大哥伤到哪里了?”杜渊忙问。了一此刻也进了屋子,被窦辛身上的血吓住了。 “我没有受伤,这是狗血。窦辛让各位担心了,对不住了。”窦辛指了指地上的母狗夜叉,歉意地笑着。 “小嫂子说没事就是没事了,瞧把我大哥担心的,一天一夜没吃没睡找你。不知道小嫂子的风寒怎样了,弟弟我还拿着给嫂子准备的药呢,生怕没机会给嫂子用。”归宁掏出药,递给了杜渊。 窦辛看了一悄悄点了点头,便指了指炉子,示意杜渊煎药。归宁给三个人找了木凳,自己躺在了蓬草上。在杜渊和归宁的追问下,窦辛把这两天的遭遇讲了出来,只是隐去了孔安和镖的事。杜渊听到窦辛说起老猎人提到乌首山的事,心里划了个魂。 “乌首山那次平乱,说来也有些惊险。那次是我第一次和归将军出战,我是主将他是副将。那个时候我与他意见不合,差点把军队送进陷阱里,幸亏当时有十数位绿林豪杰相助。平乱之后,我向朝廷请示,要论好汉们的功劳,但他们偷偷走掉了。那几年这十数位好汉在江湖上名极一时,后来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踪影,想来也有十数年了。”杜渊指了指归宁,“归将军就是你老爹,那个倔老头,害得我天天和他干仗。” 窦辛把老猎人的体貌特征详细地描述出来,希望能唤起杜渊更多的记忆。 “你说的这人我没什么印象了,我只记得他们的头目叫窦五龄,那可是个真汉子。”杜渊抖了抖胡子,眼里满是赞许。 “据说他得罪了朝廷势力,为求自保而解散了手下的兄弟,从此隐世。一夜之间,他和十数名手下人间蒸发,再也没有出现过。”归宁接话道,“这是我爹说的。” “他那种人能得罪谁?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杜渊起了精神头,接着问道。 “祁隅。”了一冷不丁冒了一声。杜渊和归宁一惊,这个名字是他们共同的禁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结束了这个话头,不再多说。了一也重新陷入了沉默。 窦辛听着杜渊的话,惊得差点从凳子上跌下去。窦五龄,这个名字窦辛曾经看过,在窦氏客栈的那把弯刀上,正是窦老板的真名。 “祁隅是祁大人的真名吗?”窦辛问道。三个人依然不语。 “杜大哥,了一师父,你们怎么不说话?”窦辛觉得真是稀奇,这一次竟然是自己在追问。 窦辛发现杜渊的神情略显惊恐,那一日杜渊说起巫国之祸也是这种表情。“丫头,这是承天阁的禁忌,你就是再怎么追问,我也不敢告诉你。”杜渊沉声道。 “不说就不说,谁稀得听。”窦辛嘟囔道,起身去看药。了一被逗笑,挤眼嘲讽。窦辛气呼呼举起两个手指摆出戳眼睛的姿势,威胁了一。了一眉毛一挑,不理会窦辛,兀自念起了经。 药尚未煎好,炉火被门外灌进来的风吹得忽明忽灭,窦辛只好去关门,然后只留了一扇小窗通风。归宁看窦辛娴熟的动作,便说:“小嫂子才在这里睡了两夜,竟然对这里这么熟悉,论自来熟我可比不上小嫂子。” 窦辛还在气三个人对自己的三缄其口,尤其更气归宁手下孔安的事。窦辛从地上捡起夜叉的尸体,藏在了身后,然后向着归宁走去。归宁第一次看窦辛主动接近自己,脸上的笑容变得很不自然。窦辛猛地举起夜叉的尸体,夜叉的头只剩一层皮连在身体上,窦辛这一下竟把头甩了出来,正落在归宁怀里。归宁被黑狗头惊得不轻,立马跳了起来。 “小嫂子,你这是做什么!黑狗头是灵物,我可受不起这礼!” “黑狗自然有灵性,有人用一枚镖害了它性命,它最知道报恩,还回去两枚呢!宁爷,小徒已经入了道,与杜大哥无半分沾染,请宁爷放尊重。否则,小徒还有重礼相送。”窦辛手里掐着夜叉的皮,脸上露出令归宁毛骨悚然的笑容。归宁慌忙把黑狗头踢出老远,被窦辛的表情震得说不出话。 “丫头,你的话我怎么听不太懂?我这四弟就是嘴贱,你别拿这死狗吓唬他,他走这条道的最怕这些灵物。”杜渊宽解道,把窦辛拉到了一边,瞪圆眼睛指着归宁,从牙根挤出一个字:“该!” “染了风寒还有这么好的体力,哪里像姑娘家?快来喝药,善哉,把这小生灵给小僧,别再造孽了。”了一从屋里找了个碗,盛好药端了过来。 窦辛恢复了正常的表情,一手接过药碗,回头看着归宁惊魂未定的表情,心中暗喜。 了一借盛药的功夫,把窦辛引到火炉旁。杜渊和归宁在窗边的蒲草旁,没有跟过来。知晓窦辛下落之时,了一比杜渊迟一步进树屋,在屋外的树下发现了些许血迹,同时发现了与几根骨头埋在一起的笛哨。这根笛哨与普通笛哨有异,了一猜知这就是被归宁派出特殊任务的那个手下特有的笛哨,看样子这位手下很可能已经遭了不幸,但尸体已经被运走。如果尸体是被归宁藏起来,那归宁很可能会采取其他措施。 “他不止一个手下,你别太嚣张,不要再激怒他了。”了一压低声音道。 “你一早就知道他派人杀我?你到底是哪头的?”窦辛怒问。 “我只是猜测他可能疑你与苦禅山人的事,我刚让他对你暂时放了戒心,你要想活着到天山,少不了他们的帮忙,而且你要明白,光有杜将军是不够的。”了一严肃道。 “我听你的,但你得告诉我一件事。”窦辛猛地靠近了一的脸,逼问道:“祁隅是谁?他和窦五龄是什么关系?” 了一眉头一皱,嘴角微沉。 “说不得。” 第二十章 八卦密驿 归宁把手下留在白蛉峰,暗自向驿馆发了信,调了百名驿兵化作普通百姓模样,在白蛉峰里寻找猎人的下落。 杜渊在树屋里翻找许久,只找到一件崭新的兽皮小袄,穿上甚不合身,只好递给了窦辛,让窦辛暂时遮住前襟的大片血迹。归宁看不过杜渊被撕得惨不忍睹的衣服,只得让手下的一位金刚与杜渊换了衣服。 在树屋修整了两夜,窦辛体力恢复了大半,脖子上的水疱也结了痂。了一见窦辛烧已经退了,人也精神了许多,才让杜渊和归宁准备上路。杜渊因误会了一而心存愧疚,这两日对了一的态度和缓了许多,只是渐渐起疑:了一只是山间野庙的和尚,窦辛是苦禅山人新收的小徒儿,两个人并无半分关系,却像是相识许久,不止如此,归宁对了一的态度也有了很大的转变。杜渊没有证据去探查三个人的关系,只好暗中观察了一的动向。 白蛉峰依然平静,没有因为四个人的经过发生丝毫扰动,白溪村依然村门紧闭,另两个村子感激朝廷派给他们郎中和药材,感激这场不大不小的疫情没有像十数年前一样毁掉他们的家园。皇恩浩荡中,不会有人发现,深林里一个老猎人正孤身向北,消失在了将至的风雪之中。 临走前,窦辛把树屋恢复了原状,暗祷老猎人有朝一日会回来,自己还有机会询问他与窦老板的往事。 穿过白蛉峰,驿馆隐约现行,窦辛心里开始隐隐发紧。从山口到驿馆,四个人走了整整两天,到达驿馆已经是第三日的正午。驿馆外形与普通驿馆不同,倒像是个大户人家的庭院。 “归大人辛苦,小人恭候大人多时。”归宁尚未下马,便看见一老者与四位随从从大门口迎来,仔细辨认却发现并不相熟。杜渊远远看见老者的步态,心中一惊,连忙下马,眉头紧皱一步一犹豫地牵马走近。 “不敢劳烦老人家,我们牵马过去便可。”杜渊欲向老者行礼,被老者拦下来。归宁见杜渊之状,连忙从马上下来。老者对着两人恭敬行礼,未等杜渊多言便从归宁手里抢过缰绳,向着马厩走去。 杜渊望着老者的背影,脑子里嗡嗡作响,铁马冰河,血肉横飞的记忆恍如隔世。归宁默然,拍了拍杜渊的肩。 尚未进门,窦辛已经感觉到驿馆里的一股寒意,把小袄裹得更紧些,才跟在三人身后走进驿馆。了一边走边环顾驿馆,悄声道:“这里不是个真正的驿馆,方才杜将军未行之礼应是军中之礼,看来那老者也不是普通的驿卒。” 窦辛听罢,点了点头,没有接了一的话。她不知道真正的驿馆是什么样子,只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种感觉很像与师父初见祁大人的时候。 杜渊告诉窦辛,这里已经是承天阁的地盘,方圆五里都是安全的,如果觉得驿馆里烦闷,大可以放心游逛。归宁特意吩咐了驿卒,给了一和窦辛分上等的房间。窦辛的房间在了一的旁边,归宁和杜渊的则在回廊的另一边,相距甚远。 从进驿馆开始,窦辛察觉到驿馆里时时刻刻有人在注视着自己。驿馆里的九曲回廊延向不同的方向,大大小小的房间加起来甚至有数百个,如果半数以上的房间里有人住,那这里的威力甚至可以和南阁栈相比。但是,一路从白蛉峰走来,路上的景致越来越荒凉,天山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关隘,平时极少有人经过,无端在这种地方建这样一个宏大的驿馆是为了什么?窦辛想想窦氏客栈,同样地处荒僻,却是使者往来的必经之地,但里面只有十九个客房,也够一年的商人官使落脚。 了一把行李安顿好,一反常态地在驿馆里闲逛,很快消失在了九曲回廊之中。窦辛没有追上了一,只好独自在偌大的驿馆里散步。穿过三个回廊之后,窦辛渐渐发现了整个驿馆的布局,竟然是一个大型的伏羲八卦阵。进门之处为正西,坎卦。坎卦旺于冬,衰于春,现在为冬季,开西门也为正常。马厩在东南,也就是兑卦,兑为泽,为饮马之地。自己和了一所居客房在东,位于离卦,是为尊客之所。杜渊与归宁应在东北方的客房之中,数震卦,震为雷,因而两人的居所与自己和了一两个平民有别。 按照八卦的方向,每一个卦向外延展五条长回廊,与相邻的卦象连着两个短回廊。窦辛从自己的房间走到杜渊的房间这边,是一条短回廊,大约有一百二十步。窦辛试着走了一条次短的回廊,一条次长的回廊。走完这三条回廊,日头已经渐沉,窦辛便放弃走完最远那条回廊的念头。八卦阵甚大,窦辛很难再短时间内一一辨认,但窦辛发现中庭的位置略偏向南,也就是乾卦的方向。窦辛不禁生疑,既然这件驿馆的建造者建立了八卦的阵势,绝不会犯这种差错,那简单解释就是,南北方向是有问题的,最可能的是南方有问题。 窦辛强压着自己的好奇心,打算与了一商量之后再向南面一探。八卦阵的中央是驿馆的中庭,四周围绕着一圈池水,远远看去颇有意境。夜色将至,窦辛沿着回廊从东北向东走,隐约听见杜渊和归宁的声音。窦辛左右环顾一番,发现声音是从回廊镂空墙的另一端传来。墙上镂空的一条上,墙两面的人刚好能看见对方的脸,窦辛为了不让那两个人发现,只好躬下腰,转了个身,把耳朵贴在墙上,向东北方向折返。听了一阵,窦辛发现,两个人的声音似乎飘远,窦辛听不清楚,又不敢贸然抬头。后来发现实在听不见的时候,窦辛决定原路返回,先回到自己的客房再说。走了一阵,两个人的声音又变得清晰,窦辛才发现,杜渊和归宁两个人正向着自己的客房方向走来。窦辛重新把耳朵贴在墙上,跟着两个人的脚步走。 “陛下登基前还在这里住过一阵,不过后来这事也没人提了。这里好好修修还能成个行宫什么的,也不至于沦落成个小驿馆。”杜渊道。 “这样的荒僻之地,陛下怕是再也不会来了。大哥在漠北之地尽然苦,但毕竟创下了常胜将军的号,日后提起那段苦日子也未必真苦。陛下当年受冤遭贬,即便带了能工巧匠建了如此宏大的宅院,再有佳眷相伴,恐怕再忆起也只有悲然惶恐。”归宁捻起地上一丛已经枯黄了大半的野草,放在鼻下闻了闻。“抛了这花的苦气,到个繁华地换个世代锦衣,子孙成群,何乐不为?” “这是舍子花?”杜渊也拔下一条叶子,在手心里揉碎。 “花荣叶未现,叶盛花无影。堪怜花叶情,万劫不得语。这花挑在这地方长,也是动了情。国之大,他处也找不出此花,也找不到驿馆当年的旧人了。”归宁蹲在地上,随手捡块碎瓦在微红的土上挖出小小的坑,把手里的草末倒了进去,转头看着杜渊。杜渊对着小坑,双手搓了搓掌心,把细末都倒了进去。 归宁把小坑填平,用力地踩实,然后长吐了一口气。“你说祁隅要是……” 杜渊猛地踹了归宁一脚,恶狠狠地瞪着归宁。归宁“啊”地一声,没有说下去。 “旧过勿重提,祁大人是这么教你的。他对我不义,我可以怨他,但你不能,叫一句老爹,一辈子都得认。他曾经说过的,你都不能忘。”杜渊冷着脸道。 归宁怔了片刻,冷笑道:“祁老爹我认,但若非他护着,我一早就摘了祁隅的脑袋,给我爹报仇。真是想不通,祁老爹到底是图什么?” 窦辛在墙后听得仔细,但刚听到祁隅的关键时候,墙那边的两个人又止住了话头。“旧过勿新提,还得千载恩。”从杜渊的话头,窦辛突然想起了这句话,心里猛地一惊,手脚不自主地发抖。 “主人,您醒了。”窦辛捂住了心口,撑着墙向前挪着。全身的骨头像是突然间酥了一般,完全使不上力气,窦辛感觉观澜君并未完全苏醒,但却足以控制自己的手脚。走了十几步,窦辛才缓过来,观澜君的声音像是从深潭里漾上来的一个大水泡,在窦辛心口炸开:“小心后面!” 窦辛猛一回头,只见一枚十字镖向着面门冲过来,突然被击中,毫无生气地掉在了一边。 回廊的那边,绛紫色的衣裙配着雪白的脸在中庭夜灯映照下一闪而过。了一跑了过来,绛紫色消失在了回廊之中,窦辛瘫软在了地上,胸前一阵发烫。大抵是杜渊和归宁听见了这边的动静,从前面穿了过来。窦辛对这些细节已经辨认不清了,她只看见眼前晃着几个模糊的影子,还有晃成一片的火黄色的夜灯,一片一片,连在了一起。 第二十一章 误见蓉莘(上) 掌灯人缓缓穿过数十间空留魂魄的牢房,走到了深牢尽头。牢门上的姓名模糊不清,掌灯人摘下牢门上的八卦镜,掏出了九把大小不一的钥匙,对进了八卦镜后九个锁孔中。牢门缓缓打开,浅绿的烛焰照亮了角落的影子。 掌灯人放下了烛台。以烛台为界,一边为青色的鬼光,一边是无边的黑暗,掌灯人站在黑暗的一边,静静地候着烛台另一边的动静。 “你两个月没来了,他没有消息了吗?”青光里的人展了展腰板,转了过来,眼里亮着通透的绛紫色,如宝石一般。 “两个月前,苦禅去了漠北,带出来一个徒儿。在那之后,他只带着徒儿去寻剑,再也不见了踪影。”掌灯人的容貌被深深藏在黑暗中,声音回荡在悠长的深牢中。 “承天阁知道他的下落吗?” “应该是不知道,那个徒儿已经与承天阁的两将会合,即将上天山。先生,我们需要把这姑娘捉回来审吗?”掌灯人道。 烛焰飘忽,如同掌灯人起伏不定的心绪。绛紫的瞳色渐渐变成了黑色,撤掉青光的映射,那对瞳孔是鲜红色。掌灯人跪了下来,头像啄米般叩向玄铁地面,直至鲜血穿过烛台流到青光照射的那一端,晃进暗黑的瞳孔,使其渐渐褪色。 “除了眼睛,你看我和他像吗?”青光里的人抚着脸,看向墙上半人高的铜镜。镜里的人身着白色囚服,手腕脚腕拴着铁链,脸色如雪般洁白无瑕,浓墨般的两弯眉画在眼上,嘴唇的纹络清晰可辨,除了眼睛,镜子里的一切都与常人无半分差别,完美得胜过他任何一件作品。 两张同样的面孔,却是不同的梦魇,掌灯人依然跪着,深深地埋着头,没有作答。 青光里的人用手指拨动着手腕上的铁链,使其松动,放出双手后,他解开了脚上的链子。掌灯人感觉到那个人在走近,只好抬起了头。“先生,现在不是你们互易的好时机,请您三思。” 烛台被拿起来,青光渐渐缩聚在牢房的角落。掌灯人明白,这个人,他再也锁不住了。黑暗中,那个人走出了牢房。 “他曾经是我最信任的傀儡,我把整个承天阁交给了他。我感谢他替我管了那个烂摊子近百年,把它做到现在这般呼风唤雨的地步。但是,我们走的路终归不同,我要做的是人间的王,安亚的王。他只会俯首称臣,畏畏缩缩。苦禅这把钥匙,真是管事。千年前,他关上了巫国之门,现在也要由他亲手打开。结束一个轮回,开启另一个轮回,不是谁都有这样的运气的。”他回头,把目光钉在牢门上,摘下了牢门上刻着名字的木牌,摩挲着上面的名字——祁隅。“不论是谁,都不会永远活在黑暗里,也不会永远活在光亮里。” 掌灯人从角落里拾起烛台,亮黄的烛焰晃动着,空灵的声音环绕。他终于放过自己了,只是借走了自己一双眼睛。他吹熄了蜡烛,走到牢门外挂上了八卦镜,拔下了九根钥匙,从里面锁上了牢门,用生平最大的力气把连牢门钥匙在内的十根钥匙扔了出去,扔到他再也够不到的地方。 戴上手脚上的铁链之前,掌灯人用手去摸墙上的每一块青砖,这是他余生里能触碰到的最后一样东西。摸到铜镜的一侧,他摸到了四行字,其中两行是他完全不懂的文字,另两行分别是:“伊原从巫去,何必堕凡尘”“旧过勿新念,还得千载恩” “师父,不要!”窦辛惊醒,身边没有人,只有饭桌上亮着烛火。窗外夜色已浓,皎洁明亮的月洒下一片安宁。窦辛默默算算,今天已经是腊月十五,刚过师父的一月祭。 “他们去找偷袭你的人了,那个人的目标不是你,是杜渊和归宁中的一个。”观澜君道,“你师父已经死了,你还在怕什么?” “主人,你是剑客,难道剑下从来没沾过血吗?你不怕那些人来索你的魂吗?”窦辛坐起来,紧抱双腿缩在床上,这是她最有安全感的姿势。 “剑比人重情,真到了千钧一发之际,它也会让你饶了对手一命,只要那个人值得宽恕。我的剑沾过血。我只害过一个人,那是个很难的选择。”观澜君不自觉回想起依云师兄淹没在火海里的尸身。 “你是指依云吗?”窦辛记得在那场梦里,观澜君跪在淬剑池旁,为尸骨无存的人守了三天三夜的灵。 “果然我的记忆都入了你的梦,看来我也不需要教你天澜宫的剑法了,你应该都记住了吧。”观澜君转了话头。 “记住又有什么用,我连正经的剑都没碰过,况且我又不能在大庭广众下练剑,被他们发现不是好玩的。”窦辛赌气道。 “我师兄教我的时候,用的可是筷子,为了不让其他师兄弟发现,起初就在一间石室里。”观澜君笑道。 窦辛默不作声,下床换好了鞋子,起身去饭桌上拿了筷子,熄了灯。暗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窦辛默诵着剑谱,一招一式认真比划着。观澜君感受着窦辛的一举一动,其中笨拙尤胜自己当年。一招不妥,窦辛半分不停地练上几个时辰,直至天边渐亮。 “谁说练剑一定要在空旷光亮之地,有心在,你会自然而然躲过身边的物器。天亮了,我也累了。你可以在驿馆里多转悠转悠,昨夜我教你的两招足够你躲过那个偷袭你的人。”观澜君话里夹着困意。 窦辛嘴角挑起了几分笑意,“你在帮我?”没有回应,只有窗边洒进的第一缕阳光带来丝丝暖意。 驿馆陆陆续续进来了几支队伍,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在驿馆里过夜。窦辛身边的客房一下子就被不同的人塞满,白天夜里也多了些热闹。了一时常行踪不定,但窦辛知道他一直在离自己不远处。 了一去驿馆的南边看过,回来后告诫窦辛不要多管闲事。窦辛闲来无事,用客房里的纸笔,把驿馆的大致形状描在纸上。南向被莫名拉长许多,其中一定有文章。杜渊说这里曾是皇帝的行宫,那究竟是谁有这个胆量,敢把行宫建成八卦状?或者说,这座故行宫的存在本来就是为了镇住什么,只是碰巧兴了皇帝的龙运,把他推向帝位。 想的愈多,窦辛心里一阵发冷。她换了一身不显眼的男装,沿着向南的回廊,一路走了过去。途径中庭的时候,窦辛看见归宁在里面,刚接到一封飞鸽传书,正与各路的领头深谈。归宁正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没注意窦辛路过。 为了多接阳气,南方至少要开一扇门,哪怕是不能过人的侧门。窦辛面对着南方,看着一扇正门,两扇侧门都紧闭着。而且,门的那一面似是更有一番天地,完全不像是能通人的道路。窦辛坐在正对着南门的廊下,候到了午时。 五个驿兵从西北方向的回廊过来,打开了一扇侧门。窦辛见五个人走了进去,半晌没有动静,终于按捺不住心痒,也从侧门走了进去。 跨过门槛的一瞬,窦辛恍如落入另一个世界。无边无际的腊梅正开的热闹,一片片血色蔓延开,刺眼得让人心惊。几条小径在树林间蜿蜒,窦辛鬼使神差地冲进了腊梅林,跳起来折了几枝腊梅,细细嗅着香气。 五个驿兵不知所向,整座梅园只剩踽踽独行的窦辛。日渐西落,梅林间不知时光流逝,只有渐渐泛起的寒意提醒着窦辛该回去了。梅林的小径没有一点规律,任意两条小径都会汇在一起,一条小径最多会分出四条岔路。窦辛茫茫然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发现自己早已找不到进来的小径。窦辛拾起几块明显的石子,边走边留在路边。这个方法并不奏效,窦辛在同一个圈里走了三四遍,同一个小径分出的四个岔口都走遍却还是回到同一个起点。梅园好似一个阵,把窦辛困在其中。 再一次走过那个岔口,窦辛不再沿着小径走,而是踏着地上的残梅沿着土路走。这一次似乎有了些效果,窦辛没有看见之前留下的石子。愈走愈远,窦辛远远看见前面似乎有一道门,心里惊喜万分,全然不顾撞见驿兵的风险冲了出来。 窦辛定睛看周遭的环境,被吓了一跳。这里不是驿馆,而是另一个院落。窦辛眼前正站着一位身着华服的女子,被自己的突然出现吓得不轻,惶然站在一旁不敢多语。窦辛定了定魂,振作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听出窦辛的女音,心里的防备卸下了大半。“我还没治你闯宫之罪,你竟盘问起我来。” 窦辛嘴角微翘,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女子脸上画着庄重的妆容,但年纪并不大,见窦辛不回话,便端起了胳膊,一脸傲慢地继续盘问着。 “郡主,用晚膳了。你在那边做什么?”远处传来老仆的声音,女子忙喊:“我的耳环掉在这边,我正在吩咐人找。我等会就过去,让母亲等我片刻。” 窦辛愣在了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梅园里的小径是走不通的,沿着左右的墙回去。下次再来记得多折几枝梅花过来。”女子接过窦辛手里的梅花,脸上的笑容高贵而纯真。“如果你还能来的话。” 女子亲自打开了门,把窦辛放了出去。窦辛回首,见女子站在门槛那边,微笑着向自己挥别,脸上的寞落一闪而逝。窦辛扶住右侧的墙,沿着土路走进了梅林,直到身后的门彻底关上,窦辛才回头看清那扇门上的牌匾,上面题着三个大字:“蓉莘苑”,落款是“祁隅”。 梅园没有那么大,窦辛很快就找到了进来的门,然后顺着来时的回廊往回走。走到中庭时,里面已经上了灯,里面的人已经散去,只有归宁和杜渊坐在灯影里。 “二哥失踪了,承天阁的地牢走水了,都不是好消息。”归宁捏着两张纸条道。 “地牢里的人还活着吗?”杜渊忙问。 归宁迟疑一下,道:“地牢里的尸首已经下葬,你知道,地牢里只关着……” “我知道。”杜渊迅速站起身,一脸茫然,“他就这么死了?” “地牢里从没有火光,没有杂草,没有木质,连地面都是玄铁,怎么会轻易走水?不过是给朝廷的托词罢了。”归宁把纸条放到了烛焰上。烛焰微微露出浅绿色,杜渊险些跌坐在地上。 “大哥,你走吧,我早该放你。”归宁失神道。 杜渊大笑,笑得放肆狂妄。窦辛在窗外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杜渊的笑声戛然而止,“我去安顿我的族人,只要我能确定能保住杜氏哪怕一条血脉,我就会回来。” 沉默半晌,归宁捡起地上包好的银两,递给了杜渊。“家姐也在荆州,姐夫刘允是巡盐御史。望大哥能照应一番。” 窦辛心口像是被扯了一下,微微泛痛。她轻轻地走到了环绕中庭的池边,坐在了池沿上一个显眼的位置上。杜渊推门而出,正看见窦辛回眸而笑。 杜渊犹豫着走近,看窦辛笑着站起来。“丫头,睡好啦?”杜渊笑问。 “杜大哥,谢谢。”窦辛微笑道,再也说不出其他话,眼里不自觉泛了泪花。 杜渊揩去窦辛的眼泪,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镯子。月下,杜渊最后拍拍窦辛的肩,沿着回廊渐渐走远。尽管是一身粗布衫,窦辛却看到了一身铠甲的将军消失在眼界。横刀立马的威风,变成亡命于天涯的悲曲,其间究竟需要怎样的变故。窦辛端详银镯,精细的花纹里沾了黑色的污垢。窦辛用袖子轻轻擦着污垢,白色的袖子上留着暗红色的一道。 梦里,哀婉不绝的笛音混着丝弦的声音环绕于耳。血流成河的战场上,杜渊护在身前,身上插满了乱箭,他在笑,他在说:“别怕。”绝望之际,援军来了,坐镇的将军竟是阿冥。窦辛被拉走,连杜渊的脸也触碰不到。阿冥紧紧地拉着自己的手,自己却无力挣开。杜渊的身后,窦辛惊然发现了一张扭曲的脸,眼里的凶光似曾相识。那人手持匕首朝着自己冲了过来,却刺进了杜渊的心口。“孽徒!”那张脸渐渐变得苍老,正是山洞里凶狠失控的面孔。 惊醒的一刻,窦辛浑身湿透,手里紧紧抓着银镯。许久,狂跳的心平静了下来。“只是个梦罢了。”窦辛擦了擦头上的汗。 第二十二章 误见蓉莘(中) 夜过四更,寒气正浓。 窦辛捏着银镯,止不住战栗,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丝丝血腥气。自离了客栈,那场噩梦一次比一次真实,窦辛甚至怀疑自己亲身经历过那场劫难,所以能看清梦里的细微之处。在那里戎装一身的阿冥沧桑而陌生,稚气一脸的师父单薄而渺小,他们与窦辛记忆中的形象大相径庭。杜大哥?挡在身前的杜大哥,那是真的吗?在所有人都与记忆里不一样的梦中,杜大哥倒下前眼里的关切和失落显得格外突兀。似曾相识的眼神,窦辛搜遍脑海也想不出究竟曾经在哪里看过。 观澜君醒着,静默地候着窦辛身上的冷汗褪去。直至窦辛惊醒之前,观澜君竟丝毫没感觉到眼前发生的一切竟是一场梦。箭雨,巫兵,师侄,他们都曾是那样真切地出现在那天,与当时有所差异的是,梦里挡在箭雨前的是千年后的杜渊,而自己则换到在了肉盾之后,换做了她身处之地。世人皆当那是千年前的劫难,于自己,却是发生在前日的回忆。万箭穿心碎骨绞肉之痛,仍然清晰异常。一场无由之梦,千年时光已逝。曾经眼前鲜活的一个个人,转瞬间已隐于一段段或真或假的传说中,包括她。麓儿坡下的点滴与沁骨的痛一同埋在了记忆深处,再不会被翻出来。长眠前,她许过重逢。如今他借身而还,她又身在何处?她还会认出他寄住的面孔吗?相思最为无影,观澜君暗叹,殊不知深藏的人回忆已悄然浮现。 窦辛思索中,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位绝貌女子,恍若站在林中,正抚着白羽墨足的大鸟。“白溪村的傻丫头?怎么想起她来了?”窦辛走了神,回想起前几日在白蛉峰的事,突然想起了一偷偷藏匿的那几只怪虫。窦辛不过被那怪虫碰了一下,脖颈上便已狼藉一片,随后几日都浑身无力。那怪虫到底有什么用处?莫非了一在这荒僻驿馆还有什么故人,需要数十里外的这种怪虫?不过,窦辛也在这驿馆里逛了几天,没看见哪位是光头和尚。 静夜中突传掩门声,是从了一的房间传来的。窦辛换好衣服,决定把今夜杜渊远行的事告知了一,再问个主意,究竟是去是留。窦辛麻利地收拾好床铺,把房间里属于自己的东西包好,塞在床下,用床后一块闲置的木板简单遮住。窦辛入住那天便看过,屋里的大部分摆设和客栈里相似,不过是更简单了些。窦辛把桌上的碟盘摆设恢复如初,桌前的凳子,床上的帘子,也都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片刻之后,除了床下的包袱,整个房间再看不出有人住过的痕迹。 月色渐弱,映在纸窗的树影只剩淡淡几枝。窦辛推门前,眼睛无意从窗上瞟了过去。“稍等片刻再出去。”观澜君道。 “怎么?”窦辛轻声疑道。 “看两扇窗子上的树影。”观澜君幽幽道,窦辛的心微微发颤。 窦辛觑着眼睛看了许久,突见一根树枝倏地失了踪影,随后窗前便掠过一个黑影。窦辛顿时惊得向后撤了几步,双手紧紧捂住嘴,才没有惊呼出来。 “刚才有人在长廊顶上?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窦辛听外面彻底没了动静,才问道。 “去开门。”观澜君道,“他在门口。” 窦辛将信将疑挪到门口,清晰地看见一个人形的影子印在门上,心口猛地震了一下。“了一,是你吗?”窦辛轻轻把门开了条缝,了一左右环顾片刻,迅速从窦辛身边挤了进来。 “杜将军什么时候走的?”了一把窦辛从门口推进去,回头轻轻掩上了门。 窦辛掐指算了算,道:“戌时前后。” 屋子里没有光,窦辛看不出了一脸上是什么神情,只听了一沉默许久后一声轻叹。“辛姑娘,观澜君可曾醒过?” 窦辛愣住了,心里默问观澜君是否该告知了一真相,却没有得到回应。了一见窦辛犹豫,心中便有了分辨。“阿弥陀佛,唉!姑娘何不随杜将军逃出这里。” “如果我不逃,会死在这里吗?”窦辛直直地看着窗外的树影,话音冰冷。 了一没有回答,只微微道了声阿弥陀佛。“明天承天阁的人马就会到了,祁大人等不到苦禅山人,你这徒儿能自保到几时?现在收拾行装,小僧尚有六成的把握带你离开。等过了天亮,小僧连三成的把握都保不全。” “天澜山还有多远?”窦辛瞥向床底,问道。 “辛姑娘切记,那是天山,以后绝不能称天澜山。最多不过半月脚程。即便二君真在山上隐居,以依山君的脾性,也未必会现身。再之,这一路凶险小僧不再多言。”了一把头转向窗子,看着风吹动的树影,其间还飞过一只信鸽,向着中庭归宁的方向,这是今夜第五只信鸽,了一已无暇去截获。 想到那日大殿中的一群疯人已然向自己拢来,窦辛不自觉感到脊背发冷。“麓儿坡在哪边?”窦辛强撑着发冷的语调,满不在乎地问道。那片绵延的红豆林,亮红的的相思豆,每一次入梦都会带来难以名状的温存。那段恬静的时光一定是他最怀念的吧,即使不能让他看到自己曾经的家——天澜宫,至少也要让他见一眼那片相思林。窦辛暗想,嘴角微露笑意。 “小僧从未听过此地,怕是千年前的古地,无处可寻了。”了一想了想,摇头道。 窦辛又想再问,却听见空中响起了几声怪异而尖锐的鸟鸣。了一慌忙把窦辛推到桌下,敛声道:“一个时辰以后我回来,不论外面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未等窦辛问清缘由,了一已掩好门,冲进了夜色。从了一少见的慌乱中,窦辛不难猜到,这声鸟鸣扰乱了一的计划。即便一个时辰后他回来,两个人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窦辛从桌下探出头,看见窗前跑过六七个人,他们映在窗上的影子,是绛紫色的,与那日偷袭自己的应该是同一伙人。这些人脚步匆匆,窦辛趁他们跑远,偷偷从窗缝瞄去,他们跑进了最长的那条回廊,正一路向南。驿馆里的驿兵才听到了不寻常的动静,成群地拿着火把跑来跑去。 窦辛盘腿坐在桌下,把桌布掀起一角,看窗前晃过的杂乱的火把,脸上露着死寂的神情,只有眉头随着窗外刀剑碰撞的尖锐声微微扰动。此刻恍若那夜被观澜剑穿心之时,默默数着水滴的心境。嘴里不断累积的数证明着时间的流逝,除此之外,自己就是一个被扔在天地之外的孩子,与怪相横行的天地毫不相关。如果足够虔诚,那个天地或许会想起自己的存在,把自己重新拉回去。上一次,是观澜剑,在绵亘的绝望里猝不及防地唤醒了自己。这一次,窦辛竟有些暗喜,这次的自己终于没被抛弃,她还有一个了一可以盼望。 粘稠的血缓缓从窗棂上流下,那个人的头从洁白的窗纸上滑下,在窗上画下难看的一笔。窦辛拉下桌布,双眼冷冷地看着正前方,似是能看穿桌布一般。双手血污的驿兵摇晃着窦辛的屋门,全然没注意身后裹在紫衫下的屠刀。窦辛听着门外尖刃刀穿过血肉的闷声,脑海里幻想出门外的地狱般惨状。血从门缝渗了进来,腥气在屋里散开。窦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贪婪地捕捉空气中的血味。“原来是这种感觉。”窦辛闭上双眼,竭力回想刚刚惊醒的噩梦。 “不要再想了。”观澜君怒道,“这一排客房,只你这一间上了锁,他们会想尽办法闯进来。快把桌子倚到门口!还剩不到半个时辰,一定要拖到那和尚回来!” 话音刚落,铁锁落地,紫衣人夺门而入。窦辛双手牢牢地抓着地面,牙死死地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窦辛的心脏已经忘了正常的跳动,只会敷衍地抽动,每抽动一次都会带来一阵晕眩。黑色镶金丝的靴子缓缓走近桌子,绛紫色的风衣拖在地上。窦辛脸色苍白如纸,汗珠缓缓汇成一缕,从额角留下。 脚步声渐渐杂乱,屋里不止一人。他们不停地走动,翻动,暂时还没听到桌下颤抖的呼吸声。“嘭!”床下的木板被踢开,窦辛被惊得险些昏厥。她把整个身体尽量放低,几乎全部伏在地面上。这一声之后,那双金丝靴渐渐从窦辛的视线中走远。 “苦禅。他居然回来了。”窦辛听见自己的包袱被丢在地上,猎人的镖也落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 “这是……”紫衣人拾起镖,摩挲着镖上的藕状纹络。 窦辛竖着耳朵,听紫衣人的下一句话,他会不会也认识那枚镖,也认识“窦五龄”? “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屋里的摆设就像是被刻意摆好一样,桌上没有落灰,门是锁上的。还有,桌上少了一根筷子。他在抹掉屋里有人住过的痕迹。哼,他还在屋里。”两个紫衣人环顾,搜过床下和柜子后,把目光齐聚在桌子下。 桌下瘦小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脑海里一片混沌,听不清渐近的脚步声。无限的恐惧聚集,哀嚎从桌下炸裂。尖细的女声毫无预兆地转成诡异的男声,一副魂魄在惊惧中睡去,另一副掌控了整个身体。 “活着都不容易。你不犯我,我不犯你。”紫衣人瞪圆了眼睛,听桌下爬出的女儿身从喉间传出的雄厚的声音。她没有男人的体貌,她没有影子,她冰寒的双瞳正注视着自己,眼里没有惊惧,只有一闪而过的悲悯。 第二十三章 误见蓉莘(下) “把这一身身皮给我扒下来,找个地方烧了。” 归宁清点着地上的紫衣尸首,脸上余恐未散。自诩是承天阁第一刺客,竟差点丧命在另一刺客之手,归宁没心思庆幸短暂的安全,他要处理掉这些突然冒出来的尸首,然后把驿馆恢复如旧。前夜最后一封密报:祁大人已经到了白蛉峰。 一夜腥风渐散,了一如约在南门守住一个时辰,也如约挡住了紫衣人的屠刀。看到归宁从回廊风风火火赶过来,了一没有半句寒暄,只与归宁对视一眼,便朝着窦辛的房间赶了过去。 天已经泛白了,了一走在回廊间,恍然听见数千铁骑浩荡之声。归宁的赌局,就这样结束了。对视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不是赢家,归宁也不是。了一暗叹:庄家和赌客明知皆输,却皆心甘情愿参赌的局,也只有归宁设的出来。 归宁推开南门,嗅到一阵清香,看见眼前一片红梅似血,丝毫未被污浊血气沾染,终于半口气。他掩上了门,小心翼翼的捂着右肩,没让一滴血落在梅园之中。 前夜亥时。 归宁推算杜渊走远,便把了一叫到中庭品茶。不一会儿,了一便跟着驿兵来到中庭。了一将信将疑坐下,归宁把手中最新的密信递了过去。了一没有打开,把密信扣在了面前。 归宁不知道,半个时辰前,这封密信上已经沾了了一的气息。“宁爷误会,小僧意在探访师叔祖,师父有前语,让小僧勿管闲事。”了一端起了茶杯,一脸置身事外的神情。 仅这两日,从各处飞来的密信多达十数封。出于刺客的敏锐,归宁嗅到混在天山一行中的陌生气味,正如杜渊在南阁栈之前所觉。 归宁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薛侍郎与杜渊有些私交,杜渊对薛平未起疑,还让其与自己同伍。杜渊在薛平诈死之后,才觉得队伍里不干净,那他一直所疑的显然不是薛平。归宁与杜渊会和之前曾命孔安调查过,南阁栈的尸首数目与杜渊带出的人数不相符,而且时至今日,也没有找到逃散者的下落。难道,在南阁栈之后,那些人一直跟着杜渊到了驿馆?他们既然一路上躲过了自己和杜渊两人的耳目,为什么到了驿馆就急不可耐地露出马脚? 思虑再三,归宁只想到了一种可能,他们的目标不是天山,不是祁大人,而是驿馆。祁大人用了十余年时间修缮了驿馆,把驿馆里每一个驿兵都换成承天阁知根知底的老人。除了这一次明目张胆的天山之行,承天阁已经把驿馆的天机掩藏的天衣无缝,归宁猜不透是什么人会如此直截了当地把目标定在驿馆。 归宁悄悄筛查了入住在驿馆的所有队伍,没发现任何异常。如果说身份不明的人,除去杜渊拼力保下的苦禅徒儿,只剩了一个人——了一。 他,把自己的手下支在了白蛉峰,孔安枉死;他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他来自于一个无名的小庙,但这个小庙里却出来过一位被祁大人尊为上席的耄耋顽僧——子虚大师;最重要的是,他也知道祁隅。而归宁能查到的了一的底细,最多也只有一个通隐寺。 他究竟是谁?对承天阁究竟知道多少?归宁决定亲自探清他的面孔,就在今夜,而诱饵,就是驿馆里的秘密。如果他知道这个秘密,归宁就可以直接解决他;如果他不知道,他就是守护这个秘密的最佳人选。 归宁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了一的一举一动,了一的淡然和与世无争看起来如此真实。归宁决定推出自己最大的筹码,与了一赌上最险的一局。 归宁遣散了中庭的所有驿兵,正襟危坐道:“永德五年,五皇子触龙颜,被贬至蜀地,临行只带一妃一匠。永德九年,天灾加夺嫡之乱后,仅五皇子幸存。先皇无计可施,只得召其回朝入主东宫。群臣皆知,陛下当年只身还朝,直至今日也未曾提过当年之妃。而那工匠,实是……” “那匠留下一本密册,留有密计百余条,条条足以使当日五皇子稳登皇位,稳固江山百年。被贬至蜀地,恐怕也是其中一计。不过,那本密册让归将军,杜老将军,黄丞相以及数十位朝臣在告老还乡后人间蒸发。祁大人密收了几位遗孤,并认其中两位尚未成年之人为义子,一名黄冓,一名归宁。”了一淡然道,仿佛亲身经历者正娓娓而述。 归宁紧皱的眉头舒展了开,他站起身,打量着眼前的年轻僧人。他到底是什么人,这些陈年旧事他究竟从何而知?而让归宁感到不安的是,了一似乎一点也不想掩藏自己知道的事情,难道是在有意证明自己的清白?归宁决定暂时改变自己的计划,他要先弄清楚了一到底知道什么。 见归宁没有接话,了一先抿了口茶,然后咕噜一声把整杯茶灌进了喉咙。温热的清茶伴随着淡香环绕在唇齿之间,残存的宁静一瞬即逝,了一微微呼了口气,把茶香吹出。今夜,这副唇齿间将道出他最不愿沾染的恶浊之事。 归宁端起茶壶,为了一斟满茶。“想必了一师父已经知道那位工匠是谁。” 了一浅笑,拿起了斟满的茶杯,“圣上不知,天下还有谁知?谁也不知道他是谁,从何而来。” “有一人,那人知道这些年的前因后果。了一师父想知道吗?”归宁压低声道。 “不想。”了一放下茶杯,道:“如果宁爷想从小僧这里问什么,小僧一定言无不尽。但小僧无暇去管分外之事。请宁爷体谅。” 归宁坐了回去,冷笑道:“了一师父是僧人,分内之事是吃斋念佛,普度众生。那你又从何而知这些折了无数性命的往事。” 了一盯着眼前的茶杯,没有端起来。“小僧并不知道,但小僧略读过些史书,读过一词叫‘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了一师父倒是看得通透。”归宁挤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身上不自觉出了冷汗。 “小僧失言。若今晚宁爷无他事,小僧能否先行告退?”了一说罢便站起身,眼角偷瞟着归宁。 “了一师父熟知本朝旧事,可知道梅娘娘?”归宁刺探道。了一转过身,掩去嘴角的笑意,答道:“先帝斥其为妖女,五皇子为护红颜,纳其为妃,千里蜀地二人相伴而行。当日是为一段佳话。后来,有人道她病逝于蜀地,有人道她被囚于蜀地,有人道她遭弃悲愤自缢。时过境迁,谁能道明当日真假。只是,‘情种’五皇子只身还朝之后,再未提起过这位梅娘娘。” “如果梅娘娘尚在人世,你觉得她会在哪?”归宁板着面孔问道。 了一转回身,平静地看着归宁的眼睛,半晌才长叹一声:“罪女本当诛。能活到今日,恐怕只有一个缘由——是公主还是皇子?这才是宁爷的本意吗?” “了一师父好聪慧。当日陛下为亲王,那婴孩出世时无宝印无册封,迄今至多也只是位郡主罢了。” “宁爷不会无缘无故告诉小僧这些。若小僧装作没听过,恐怕今夜也走不出这扇门。宁爷不如把话说开。”了一重新坐下来,端起茶碗,发现里面的清茶已经冷了,香气无存。 “借师父一个时辰,守在南门。归宁相信了一师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遍观整间驿馆,你是不二人选。”归宁道出这句话,心里倒轻松了大半,看到了一重新端起茶碗的一刻,归宁看穿了了一的神情,知道自己已经略胜一筹。 “如果我不借这一个时辰呢?宁爷就相信我不会把这个消息透露给驿馆中的诸位。他们抓住了陛下的把柄,即使不能威胁到陛下,也能让他威名扫地。这种风险宁爷想到过吗?”了一幽幽问道。 “没想过,不过我也不用想。自你今晚来到这里,坐下来,我就知道其他担心都是多余的。”归宁笑道。 “谢宁爷信任,不过小僧有一点不懂。宁爷费周章把这一机密告诉小僧,为何不让杜将军来……” “承天阁走水,那工匠徒留尸骨。比起皇室的骨血,大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归宁看向了窗外,了一在归宁的眼神中看到了寒意。“如果事成,我便放你和辛丫头离开,从今往后,我就当没见过你们。大雨将至,我不会让所有人都被雨呛死。” “不知宁爷借的是哪一个时辰?若天亮承天阁队伍一齐,小僧便无福享受宁爷的恩惠了。现在到天亮,最多不过五个时辰。”了一冷静道。 “你听……” 了一穿过最后一条回廊,看着太阳缓缓露出金边。遍地都是绽放的血花。所有的尸首都被抬走,只有这些鲜血还留着屠戮的痕迹。 了一猜到了,从一开始,窦辛已经注定逃不出承天阁。所以前夜,他决定听完早已熟稔于心的故事,然后如约去保护另一个姑娘,那位神秘的郡主,只有这样,他才会完全得到归宁的信任,为窦辛争得下一块铺路石。 那片梅林果然如人所说,最像血的颜色。这几日在驿馆里的探访,了一看见了“蓉莘苑”三个大字和那个恶鬼的名字,这座深院之中,掩藏的是当今圣上最不能公之于众的往事,时至今日,也是所有知情者的身家性命。 了一绕开鲜血缓缓走到了门口,惶然看见门上的锁已经掉落在血泊中,纸窗上划过一长条血痕。 他们怎么会杀到这里! 了一猛然推开房门,只见窦辛倒在地上,手里紧握着玉石。了一半蹲在地上,摸到窦辛的脉搏平缓,毫无异常,才松了半口气。窦辛身上没有伤痕,屋里只有轻微的打斗痕迹。了一不禁有些疑惑,紫衣人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看见他们的驿兵,但为什么偏偏会放过窦辛?前夜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了一没空懊悔,他听见窦辛的喉间发出了微微的声音,凑近一听,竟是个男声。“果然,你终于醒了。”了一惊叹道。 “她被吓坏了。扶她歇一歇。我没有力气了。”观澜君的声音极其微弱。 了一惊诧地扶起了窦辛,一脸虔诚道:“小僧了一,见过观……” “我知道了,我见过你了。让我歇一会儿。今天不论如何都不能踏出那个门槛半步,也不能让任何人进来,你要是再失了职,小心我找你师父告你的状!”观澜君不耐烦道。 了一把窦辛放到了床上,盖好了被子,然后掩上了门,静坐在桌前,闭目念经。门外浩浩荡荡的队伍也不能惊扰到他半分。不过,这样安静闲适的日子,还能有多久? 归宁包好了肩上的伤口,忙去给祁大人接风。祁大人奔波千里却还是精神矍铄,白发里掺杂着几根青丝,似乎比上一次归宁见到的时候还要年轻些。归宁看着祁大人身后的队伍里,除了让他生厌的后生薛平,又多了一位更年轻的,也让他更加厌恶。 “龟儿子,我怎么闻见这驿馆里,这么重的腥气啊!”祁大人捋着胡子,边走边嗅。 归宁灵活地从祁大人左边跳到了右边,脸上的倦意一扫而尽。 “昨天开荤,杀了几头猪。可巧你今儿才来,没赶上。” 第二十四章 黄粱无垢 祁大人眯眼深嗅一口,毫不客气地拍向归宁的右肩。 “龟儿子,你这猪还没煮上呢,怎么就说我没赶上?”祁大人乜了归宁一眼,见归宁右肩缓缓染成血色,脸色沉了下来。“怎么回事?” 归宁赶忙重新捂住伤口,向祁大人身后众人瞟了一眼,嬉皮笑脸道:“老爹,这回宰的是野猪,我这小屠夫下不了刀,等你这老屠夫来传点手艺!” 祁大人微微摇头,朝着身后道:“薛平,去安顿人马,有不懂的去马厩找老……隋。这之前,谁也不许扰我和归大人叙旧。” 归宁听罢撇撇嘴,心想:盘问就说盘问,谁相信自己一个二十几岁的人和你这个快过百的老头子有旧可叙。 风尘仆仆的队伍渐渐融散在偌大的驿馆,乱声马蹄也缓缓消散。归宁心里暗疑,许是自己多时不回承天阁,竟然连这队伍里的多一半都认不全。 “走,去我那上药去。”祁大人背着手,闲步朝回廊走去。“我怎么瞧见这杀猪刀少了一把?也不知道是谁信誓旦旦和我保证要正承天阁四将的威名。” “他没找到剑,还把人带丢了,没脸来见你,托我给你赔个不是。”归宁诚恳道,看祁大人脸色渐变,赶忙改了口吻,“老爹,大哥这些年明里暗里替你顶了这么多事,就换不回来你一点点信任吗?” “羽毛长全了,胆量也见长。” 祁大人回过头,猎鹰般通透的双眼扫过归宁的双眸,似是在看一池清水。从小到大,那池水始终清澈见底,偶有思绪划过,也如游鱼般难逃眼底。这一次,这双鹰眼捕捉到清水里隐在水底的一丛交织的水草,而这不易发觉的水草之下已经藏匿了更难以辨清的思绪。 归宁慌忙看向别处,却在余光里看见祁大人嘴角微动,心里猛地一慌。自己精心掩藏的秘密还是逃不过这只老人精,从来都逃不过。“大哥什么都没做错。” 祁大人没有回应,而是蹲了下去,连根拔起地上一株红丝瓣的野花,嗅到了微微腥臭的气味,那种独特的、他从不喜欢的气味。 “自古忠将烈祠只是留给后人瞻仰。成将封侯,是帝王能给的最后的封赏。知足的,一代拼杀就足以荫蔽一族世代荣耀;不知足的,连忠将的虚名都留不下。杜氏的忠名,也该尽了。” 红丝瓣碾碎在枯槁的指间,渗进皲裂的伤口之中。“古来忠将,忠国者,往往三朝以后才得人敬仰;忠主者,若忠明主,虽足以为敬,也免不了后世的口舌;若忠昏主,则小人蠢人而已,一时得势而遗臭万载。渊儿尚小之时,我讲过这番话。时光如流水,如今也到了讲与你的时候。我带出来你们四个,已有两个选了自己的路,对错且不论。以你的见识,别再择错了路。” 一时无语,归宁驻足凝望祁大人。自小眼里野鹤闲云、懒问国政的老爹,怎么突然道出了这样一番话? “老爹,你想让孩儿选哪一条?”归宁试探问。 祁大人拍拍手中的花汁,缓慢直起的腰板隐约现了老态。他用半生教会这四个孩子如何成人,原是对那些老顽固最深的报复,却不想,时至今日,这些他“精心”带出的孩子,却个个像极了自己。 “我总是不服老,总记得你们还是一群淘小子。一转眼都成人了,我可不管你们的闲事了。”祁大人笑道。 归宁微微咬了咬嘴唇,一鼓作气问道:“如果大哥再也不回来了,你会放过他吗?” 祁大人几步走远了,像是耳背一般。归宁紧跟了几步,看到方才还鲜红的花汁从祁大人掌心滴落后化成了清绿色,沿着回廊的地面,向着南方蜿蜒流去。祁大人出神地看着地上,嘴里嘟囔了一句归宁听不懂的话。 “苦禅山人一早就到了吧,亏他沉得住气,竟然还没杀上天山去。倒是我失礼,迟迟而来还没去见他。”祁大人拂了拂袖,转身对向归宁,“他是上客,你可别丢了承天阁的脸。” 归宁一脸愕然,“苦禅山人并未与孩儿同行,孩儿已命人下去,还未发现他的行踪……” 祁大人冷冷道:“你是在告诉我,他在我们的掌控之外已经近两月,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是孩儿大意了,我见那丫头与大哥同伴……” 祁大人眉头紧锁,自言自语道:“苦禅南行穿秦岭而过,南至江陵,再西行至蜀,杜渊西行至夔州再南行。那徒儿若与苦禅同行,怎可能与杜渊相伴?苦禅若是没有南下,而是向西而行,他去寻什么?” “你还瞒了我什么?”猝不及防间,祁大人把手放在归宁的右肩上,用了力气直至归宁咬紧嘴唇跪在了地上,右肩成了浸血的一团棉花。“龟儿子,没你大哥那两下子,还在这给我装死鸭子!” 归宁左手撑着地,下唇被咬的发青,汗涔的脸上硬摆出一抹顽笑。“我……不知道……苦禅山人在哪,他……的徒儿……就在东……厢房。”归宁承着痛,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向外挤。祁大人一言不语,双手丝毫没有动摇之势,反倒加了两成力气。 两个人僵在了回廊上,归宁知道,不说出祁大人想听的那句话,他决不会松手。 右肩上残留的只有尖辣的痛觉和决堤般的血涌,归宁暗哀,老爹果然老了,老到只能用这种他们最不屑的手段迫使自己屈服。曾几何时,他会用数百种残酷的手段挖出他想知道的所有事情,没有张嘴却还活着的,归宁记忆里,只有大哥杜渊一人。 “杀了祁隅。”归宁挤出最后四个字,祁大人放开了手,神色复杂地看了归宁半晌,嘴角浮现出强掩的笑意。 归宁拍拍土,抹掉了头上的汗,跌靠在回廊柱上,看祁大人悠悠走远,只觉一阵眩晕。“你终于老了。”归宁苦笑。 祁大人缓缓沿着向南的回廊走去,远远看见了伸进南门的梅枝,热泪纵横。 “老隋,跟我半天了,也不出来打个招呼?”祁大人仰望着梅枝,背手道。“我可是履约了,这儿子你可满意?”祁大人缓缓转过身,身后没有半个人影,只传来拐杖敲地渐远的声音。 “倔驴,连句谢都不说。”祁大人嘟囔,胡须微颤。房檐上划过几只飞鸽,雪白的羽翅晃进了祁大人琥珀色的双瞳,祁大人在南门外踟蹰半晌,也没踏进南门半步。临走,祁大人从墙外折下几株血梅,顺便用袖子拭净了南边梓木小门上未干透的血迹。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祁大人无意吟出两句诗,突然甚觉不祥。小门上纹路依旧,叩开这扇小门的人却已然换了几劫。祁大人回忆起这扇门第一次被叩开的场景,已远在故国遥存之时,远在桑梓仍盛之时,远在青丝尚在之时。 归宁托着右臂,眼前晃过一阵一阵的黑影团。“若非老爹方才封了你几根脉,你血早就流干了。告诉哥哥,哪路不长眼的伤你成这样!哥哥找人替你做了他们。” 归宁眼前的虚影聚在一起,浮现出人的轮廓,归宁觑着眼睛,辨出了眼前的人,咬牙道:“在我的地盘分羹没那么容易。三哥,难得见你真容,弟弟都快忘了你了。” “小时候记得你说话最中听,怎么跟大哥久了,也成了根直肠子?” “我还有事要办,没工夫和你扯闲。你要是闲得慌,不如去查二哥的下落。”归宁怒目瞪着面前眼神阴诡的矮子——黄冓。 “如果你说的要事是东阁里的和尚,恐怕不用你费心了。”黄冓笑着去扶归宁,却被一把甩开。 归宁冷冷道:“小时候你料事如神,长大了也不过如此。三哥,这次你砸牌子了。” 黄冓默然一笑,从怀里掏出两封密信。归宁接过第一封密信,用牙撕开封口,倒出信,用一只手展开,看过后不由讶得张大了嘴。“幽灵。”归宁恶狠狠盯着黄冓。 “别急,下一封信更有趣。” 第二封只是一封普通的请安信,不过其中措辞直白,不像文人的手笔,倒像是杜渊一类武将的口气。归宁略略看完,又把每句字头句尾都串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端倪。黄冓见归宁满脸疑惑,轻轻地指了指信上的一个字。 归宁盯着落款上那个一笔带过的字许久,摩挲着干透的墨痕,却连痛骂黄冓的力气也使不出来。“是家父的字迹。”归宁的声音低微到沉痛。“谢三哥找到家父的遗稿。” “归将军当年因奏折字迹潦草惹恼圣上,被罚抄写万遍,张贴在将军府墙外。这字为奏折首字,你纵然年幼也定有印象。我没心思找旧玩艺,这封信到老爹桌案上不超过半年。其中缘由无需我再赘言吧。” 归宁捏着尚新的信纸,嘴角微翘。“三哥费心,不如再费力找个老爷子,最好弄得面目全非,然后引到我面前,哄我叫声爹爹会更有趣。一张破纸有凭无据,三哥是辱我像个稚童还是辱自己像个疯子。”说罢,归宁撕碎了手里的两封信,扔向了风中。 黄冓讪讪耸肩,正欲多言,突见回廊间缓缓走来一位老者,话头戛然而止。“老隋,找个矮笼头把他给我套上,装马厩里。”归宁冲着老者扬手。黄冓脸色怪异地看着归宁,不发一言,只在老隋走近时点头成礼。老隋打量黄冓一眼,神色立马黯淡了下去。时隔十数年,即使换了个年轻的皮囊,这副眉眼还是故人的。 “黄密使远道而来,恕小人照顾不周。有什么不习惯的,向小人吩咐。”老隋沉下了头,毕恭毕敬道。 “晚辈……”黄冓欲拱手回敬,才发现自己这两下的礼数过重,恐现了纰漏,连忙直起腰道:“你一介马夫,又非驿馆主事的,我的吩咐落不到你身上。你先退下,给我和我兄弟的马喂饱就够了。” “是。” 黄冓目送老隋走远,回过神来发现归宁不见了踪影。一地纸屑被乍起的北风卷到天上,黄冓不禁搓手长叹。 “起风了,要下雪了。第一场瑞雪就沾了腥气,造孽!”黄冓学着祁大人的姿势和语气,背起了手,突见祁大人一个人从偏门拐了过来。 “大人,人马已经安顿好。至于归宁,应该是时间仓促,留了不少纰漏,需要清干净吗?”黄冓忙放下手,端正身子问道。 “不用你插手。”祁大人乜了黄冓一眼,“把苦禅山人的徒儿带来。” 第二十五章 梅香归冢(上) “豆儿,醒醒,醒醒。” 嗡嗡乱乱的人声混杂,像苍蝇一样,其中阿鲲的声音最为恼人,窦辛闭着眼抬手轰赶,却被刺眼的光晃了眼。 “把豆儿抱进柴房去,躲柴堆下面暗道里,不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许出声!” 窦辛勉强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躺在老板娘怀里,后面跟着阿鲲和蹒跚学步的香儿。老板手持弯刀,满脸的凶狠让窦辛一阵心惊。这还是那个一团和气、满面春风的老板吗? 阿鲲拨开了木柴,一条暗道露了出来。窦辛不禁瞪大了眼睛,她没见过这条密道。老板娘把窦辛、阿鲲和香儿三个小孩子抱进了暗道,用柴火把暗道的口虚掩上,自己则守在了柴房门口。阿鲲把香儿推到了暗道深处,然后和窦辛一起趴在了暗道口上,从木柴缝隙里张望着外面的动静。 暗道外火光渐强,门外密密匝匝的人围拢过来,映在门上恍如一道人墙。人墙间,一席明晃的绛紫衣袍格外扎眼。 那身紫皮旋在人墙之中,像张诡谲的大扇子,每扇动一下,映在门上的人头影子就像一颗颗石头一样滚落下来。紫皮翻卷了几回,人墙便倒了大半。窦辛的心悬在了喉咙口,香儿的啜泣声极轻,阿鲲则一遍一遍念着“莫怕”,狭窄的暗道里似乎连空气都在发抖。不知老板娘手中持的是什么武器,细小的碰撞声连绵不绝。窦辛看不见老板娘的身影,只听到她在发抖。 门外突然寂静了下来。窦辛觑着眼,见映在门上的影子只剩了紫衣人和一个虚影人。看着虚影人的身形,窦辛猜那是老板。月光渐渐明朗,只听一声清脆的骨裂声,虚影人的头颅从紫衣人的手中甩了出来,向着门飞来。门被猛地推开,老板娘落进了月光里,像投进湖里的一片叶子,无声无响地消失了。 “老板……爹爹,娘!”窦辛惊呼出了声。 两颗头颅撞在了房檐上,发出闷响,落下时从窗上划过长长两道血迹。窦辛挣开阿鲲,冲到了门口。月光照进了屋子,屋外已一片血海。紫衣人站在了门口,面无血色,一对深紫的眸子寒气逼人。 “阿冥!”窦辛惊坐而起。 一场怪梦而已。 细细想来,客栈的柴房也不是梦里的样子,阿冥怎可能是紫衣人那个模样?窦辛清醒过来,扶着脑袋笑了笑,看来这些天自己还是被吓得不轻,连梦里都会幻化出杀戮。 风吹得木门吱呀作响。了一坐在外屋念着晦涩怪异的经文,与平时的大不相同。窦辛起身,换好了衣衫,抬眼见窗外天已大亮,而窗上的血道还在。窦辛敲了敲脑壳,把梦里乱七八糟的场景驱散,才略微回忆起前夜的事。紫衣人逼近的时候,自己恍惚听见了熟悉的男子声音,然后才睡过去。他说了句什么? 窦辛直了直腰板,觉得浑身酸软乏力,但脑子似乎清醒了许多,不似前几日昏昏欲睡。了一的念经声忽起忽落,窦辛暗问观澜君几句,却没有回应。 窦辛悄悄走出了里屋,见了一正对着大门静坐,长舒了口气。“你这把锁可比小铜锁管用。” “前夜来迟,小僧有愧,望姑娘见谅。” 念经声一停,窦辛顿觉头上轻了不少。“若非你回来相救,我早就性命堪忧,这笔恩我记下了。” 了一沉下眉眼,对观澜君的事也不多辩解。“承天阁一行已经到了驿馆,不出几个时辰,祁大人会召你去中庭喝茶。你该怎么说?” 窦辛倚在墙上,倒轻松了些。 “实话实说喽,他一个老人家还要难为我个丫头?” “相传承天阁有一套密令,专防派出的部下出逃。苦禅山人虽不是承天阁的部属,但这一次也是归祁大人所用,也自会带一条密令。按旧规,应每十七日向承天阁寄送密语。你不知道规矩,按理祁大人无由怪罪你。但苦禅山人有多久没有寄送密语了?他要打探到苦禅山人的下落,定会先问你这徒儿。你要怎么回答?”了一厉色问。 窦辛默然,放下了双手,挺直了身子。了一一语点醒了窦辛。距弑师已经过了很久了,她离那座山也越来越近,虽几经曲折,她终究是要和祁大人碰面了。 “小僧有愧,当初只知奉恩师命护佑姑娘,却没尽到劝阻姑娘的责,小僧不该带姑娘到这里。”了一眉头紧皱,似是万分懊悔。 “了一,你在怕什么?昨夜是发生了什么?”窦辛心生不解,回想起通隐寺那夜,觉慧大师和了一两人上了藏经阁,直至天亮才下楼。了一虽略有犹豫,但还是毅然随行。遇归宁之险时,了一也只是规劝过自己绕路而行,却也没有逃离之意。缘何昨夜紫衣人初至,了一便乱了方寸,几番要让自己出逃? 了一狠捏了自己的肩头,手未松开,肩头已血红一片,窦辛惊得一眨眼,瞬间那血就蔓到了了一手腕,顺着几根修长的手指流到了地上。 窦辛忙跳到了一身前,刚欲扯开了一僧袍检看伤势,脑子忽一闪,手停在了了一领子上,心里暗忖:了一是僧,自己是道,同时也是年纪尚轻的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已有出格,又怎能有肌肤之亲? 窦辛放下了手,眼里渗着丝丝心疼和惊惧。“是紫衣人?”窦辛声音发抖。“他们是谁?他们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若不允归宁的诺,又怎么会伤成这样!” 了一站起身,周身的疼痛吸走了大半力气,让他又跌坐回去。 “现在还有些时间,小僧把一些机密讲与姑娘,如果日后小僧不得以封了口,姑娘手里也能握着承天阁些许把柄,祁大人也不能轻易动你。” 窦辛坐到了了一旁边。她知道了一有很多秘密,他用这些秘密可以把归宁抓得死死的。了一是那把囚着它们的锁,现在这把锁自己吐出了钥匙,窦辛却犹豫了,她不知道囚门的另一端究竟是什么,恐惧超过了之前的好奇。 “辛姑娘,想必你这几日闲逛驿馆,已去过蓉莘苑了吧,可见过那位郡主?其实,那日是小僧引开了驿馆的守卫。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形,姑娘可以去那里暂避几日。” 窦辛捂了耳朵,她还没有准备好听这些事情。了一叹了口气,又看了看窗外,驿馆还没有抽出人手来监看他们。 “我从头给姑娘讲吧。承天阁相传有百年,但它最初只是个江湖秘阁,替人算天灾驱人祸。那时承天阁的人从不与外人接触,在江湖上没有多高的地位,只因其中自上而下的人都穿着绛紫的衣袍,颇像上古记载的巫兵,所以相传祁隅是巫人后裔,寿数有百岁,但从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貌。一百三十七年前,承天阁突占一卦,算出了现朝开国皇帝的生辰、几次起兵和登基的准确日期。皇帝登基之后把祁隅捧为上卿,承天阁也就成了皇帝的宠儿。可是,皇帝登基三十载,相传祁隅的容貌没有分毫变化。皇帝临死前留密诏诛杀祁隅,但是没有人敢去。密诏被祁隅烧掉,所有见过祁隅的旧臣全部下落不明。后来,承天阁发丧,昭告天下祁隅过世。出灵那天,一伙盗匪劫了送灵的队伍,打开了棺木,里面空无一人。此时的承天阁由现在的祁大人祁隐掌管,他私下聚齐了那些旧臣的后代,纳为己用,其中有名的就是承天阁四将。” “所以杜大哥他们才会对祁隅又憎恶又忌惮,但是祁隅真的还活着吗?”窦辛不自觉地放下了双手。 “论起来,杜将军他们已经是第二代遗孤了。陛下登基时也有一段秘史,当时他被贬到了蜀地,只带了两个亲信,一个是见首不见尾的工匠,一个是无名无姓的梅娘娘。陛下住在蜀地的几年,朝廷死了很多人,所有有望登基的皇子死的死疯的疯,先帝只好召回陛下,不过,陛下是只身回朝的。这间驿馆是那个工匠所修,也直至陛下登基,承天阁才查出那工匠是祁隅。陛下登基之后,祁隅也再未现世,有人说他被关押在承天阁。但是,祁大人从未承认这件事。另一面,陛下和祁隅似乎有某种约定。陛下回朝,那些拥持他的旧臣本以为可以因为从一开始就站在陛下一方而获得荫封,但他们的仕途没有更平坦,反倒在一年间全部不知去向。兴许只是因为他们见过这位祁隅吧。” “所以窦五龄消失也是因为他认识祁隅?”窦辛追问。“通隐寺不只是一个山间小庙吗?你怎么好像就住在皇宫一样,知道这么多事?” “小僧的师叔祖子虚大师就是承天阁的阁老之一,他知道的,觉明师伯都知道,小僧也能听得几分。窦五龄,据传和手下暗中护送祁隅和陛下至蜀,然后消失在了白蛉峰上,生死未卜。” 窦辛想了想,觉得不应在了一面前暴露老板的行踪,便岔开了话头。“剩下的事我大约猜到了,那位梅娘娘被留在了这里,住在蓉莘苑,她和陛下还育有一位郡主,就是我见到的那位姑娘。如果说紫衣人是祁隅派来的,那他们来做什么?替祁隅报仇?” 了一低头想了片刻,道:“小僧虽不知其中原委,但略猜出了几分。祁隅可能就在最近逃出了承天阁控制,他的旧部下跟到了驿馆,但他们的目标不是承天阁的人。我是在他们第一次偷袭你的时候猜到的:他们要杀的,应该是蓉莘苑里的人,约莫你与郡主的年纪相仿,才被他们误伤。看来祁大人匆匆赶到驿馆,甚至不惜放过杜渊让归宁先行至此,也是要保护梅娘娘。但是与此同时,祁隅出逃的消息也传到了归宁和杜渊耳里,让他们恐慌。杜渊不受祁大人信任,地位尴尬,再加之祁隅的事,他不得不在祁大人到来之前就得离开。而承天阁的队伍受白蛉峰瘟病影响,耽搁了几天。归宁察觉到紫衣人,怀疑驿馆里有内应,最先想到的就是小僧与姑娘。姑娘有苦禅山人的令牌,身份可鉴。可小僧的身份让归宁不放心。昨夜深谈,归宁彻底相信了小僧与紫衣人无关,便以放过我为由,让我留守在南门,以防紫衣人攻进蓉莘苑。” “你和归宁的约定,就是为了不让我卷进去吗?连累你至此,辛儿有愧。”窦辛恍然大悟,“可是,紫衣人为什么不直接攻到蓉莘苑,而是广撒网,连我这里也没有放过。” “小僧尊师命,应以姑娘为重。姑娘不必生愧。”了一擦了手上的血,却还有血涌出来。“小僧也甚疑,昨天夜攻蓉莘苑的紫衣人不多,否则小僧也招架不住。直至今早,看到他们攻进这里的痕迹小僧才略略想通些,昨夜应该只是他们的试探,而且他们并不知道梅娘娘身在蓉莘苑。” 窦辛讪笑:“但凡来过驿馆的人,用不了几日都能发现蓉莘苑的异常,想必知道梅娘娘居所的人应该不在少数,紫衣人再笨也能知个大概,难道不是什么障眼法?” “姑娘可知八卦镇灵,小僧在驿馆中找到了一个甚为隐秘的坟冢,尸骨累累不下万人。恐怕住进这件驿馆的,除了承天阁的人,没有活着出去的。”说到这里,了一似乎想起了什么,半沉思半自言自语:“如果是这样,归宁还能把这个秘密主动告诉我,看来承天阁应该有动作了。” “我们也不是承天阁的人,但我们可是客人啊,他们不会……”窦辛跳了起来,想到自己在这样的地方住了这些天,不禁全身一阵阴寒。“还有,你的那些虫子是给了什么人?” 了一回过神来,也想起了最重要的事。“姑娘可知,蓉莘苑建成远早于这间驿馆。” “什么意思,这和那些虫子有关吗?”窦辛不解,又怕了一把虫子的事含糊过去,忙又问了一遍。 “那是一种独特的竹节虫,专吃蛊虫,只有饿极了才会吸人血。既然白蛉峰会有这种东西,这一片就一定有人在种蛊虫。小僧用这虫子在白蛉峰找了几圈,也没有找到蛊源,但除了白蛉峰,周边有人烟的就只有这间驿馆了,小僧初进驿馆,这些虫子已经饿了几天,径直就爬向了它们的食物。” “在哪?”窦辛追问。 “蓉莘苑,所有虫子都爬进去了,那里有人在制蛊。”了一道,“不只是祁隅,连这位梅娘娘也不是一般人,难怪陛下不敢带她回朝。” 窦辛被说得脑子一片混沌,不想再听任何东西。她只想知道,在这间驿馆中,她该怎样求生。 第二十六章 梅香归冢(中) “祁大人来了,您还是不见吗?”老婢珪蓉捧着新折的红梅,一枝一枝递给一边插花的郡主,顺便瞟向卧在紫面暖绒被里的梅娘娘。 “哪个祁大人?” “是祁隐大人,带了好大的阵仗。”珪蓉声音嘶哑,嘴唇也干裂了。院子里唯一的一口井被前夜的瑞雪封了上,驿馆的水也迟迟没有送过来。珪蓉已过了耄耋之年,从骨到肉都衰老到干枯,每天缺一点水都几乎难以过活。 “原来昨夜是他们,我还以为是家里人。” 珪蓉干哑地笑了一声,“娘娘,祁大人今早才到,昨夜的是几个刺客,老奴眼神不够用了,就看了几个影儿,紫的。” “老家伙,净会打趣我。许是国祭日将至,我这些天总能梦见些旧人,总觉得鸿姐姐回来了,珪蓉,你还记得她吗?” “外头那些人总爱说大恩没齿难忘,老奴如今真是一颗牙也不剩,倒真应了这句话了。”珪蓉笑得像裂开的干核桃。 郡主插好了花,摘下了支出来的一瓣梅,碾碎在手里,把鼻子凑了过去,细细地嗅着花汁香。梅娘娘翻过了身,微微睁了眼,见小郡主手里流出血红的汁液,忙从床上爬下来,抓起了郡主的手。 “谁让你动这些污物的!”梅娘娘用手揩净郡主的手,才看出那只是花汁,不是人血。 “娘娘,”珪蓉蹒跚着过来,颤颤巍巍地拉开梅娘娘,“郡主还小,怎么能做出那种事,娘娘多虑了。” 郡主双眼盈盈,不知自己为何惹恼了母亲,忙跪在地上谢罪。珪蓉扶起郡主,在她耳旁轻劝。梅娘娘拢了拢头发,转身去了梳妆台。 “娘娘且等,老奴这就为您梳洗打扮。”珪蓉扶着桌沿,一步一步挪到梅娘娘身后。铜镜上晃着两张面孔,一张白皙似雪,一张老态龙钟,珪蓉盯着铜镜里自己的脸,比对着梅娘娘的脸。“多少年前,这铜镜里也留过老奴年少的面容,如今,这小铜镜就只记得娘娘您了。待老奴去了……” “待你去了,我便把莘儿还给他,让你们所有人都把我忘了,我好安心地去找她。” “娘娘还是爱说笑,老奴到时偏不喝那一碗孟婆汤,来世回来还追着您。”珪蓉捧着梅娘娘乌黑的头发,笑得发抖。 “你这是变着法气我呢,不知我还得赎多少年的罪,才能尝到这一碗汤的滋味,不知道它是香的还是臭的,是苦的还是咸的。”梅娘娘笑着,却惊喜地看着眼角折起了几道纹。凑近了铜镜,那几道纹又舒展了开,变得无影无踪。 郡主见母亲消了气,便悄悄地走到了院子里,走到院门旁。一望无际的梅林挡住了外面的世界,小小的门槛把她牢牢地锁在了这座院子里,十几年如一日。那天误闯来的姑娘去了哪里,为什么她可以自由地走出这片梅林? 与此同时,窦辛打开了窗子,远眺梅林的方向,看见回廊尽头冒出了两个驿兵,正朝着窦辛的房间走过来。了一摘下挂在墙上的雪氅,披在窦辛的身上。 “雪大,走到中庭还需好一会儿。”了一一边说一边从包袱里掏出了个兽皮小帽,套在了头上,颇为滑稽。窦辛见了一的样子,忍俊不禁,才想起这顶帽子和这件兽皮小袄还是杜渊给自己找的,转念想,却不知杜渊此刻到了哪里。 了一推开了房门,迟疑片刻又转过了身:“姑娘准备好了吗?” 窦辛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踏出了房门,踏进了被深雪掩盖的血花之中。 中庭外湖结了细细一层冰,落着薄薄一层雪。驿兵打开了中庭的门,暖气外溢。 窦辛定了定睛,一眼认出来坐在高椅上的祁大人。中庭人数寥寥,与上一次在哄乱的大堂见面不同,窦辛很容易辨清了祁大人的脸。须眉乌白,双目犀利如炬,外表看起来和老人别无二致。窦辛有一种特别的感觉,眼前的祁大人不像一位老者,更像是一个与自己同龄的人,只是被塞进这样一个老者的躯壳中。 了一略略扫了一眼,见归宁右肩的伤已经被包扎好。了一瞥向祁大人另一边,这边站着的是个长相不出奇的人,大约三十岁上下。平时会刻意打扮成与常人无异的装扮,但是脸上的思虑是藏不住的。了一暗忖,这位极可能是位细作。而且能随祁大人而行,年纪相当的细作,无外乎黄冓,。 “小徒窦辛,拜见祁大人。”“小僧了一,拜见祁大人。” “辛丫头我见过,薛平,你过来看,跟着杜渊的是她吗?”祁大人话音刚落,门外又走进来个人,带来股寒气。 “回祁大人,是她。” 窦辛侧身,见薛平长得倒还周正,不像是小人,一时很难把他与追杀杜渊的人想到一起。 “小徒替杜大哥谢过薛公子。”窦辛冷着脸,脱口而出。薛平瞥见祁大人面色严正,把话硬生生吞了回去,只乜了窦辛一眼。 “辛丫头,你和你师父是在哪里走散的?”归宁抢先问。 “小徒醒来时就在山林中,师父只给小徒留了毛驴和包袱,小徒沿师父脚印追去,但是脚印消失在了一个岔口。小徒沿着其中一个岔口寻去,只找到一个山洞,小徒不知师父是否进去了,也不知山洞深浅,不敢贸然进去。小徒向洞里喊了几声,发现山洞不深,便进去找师父,但是师父不在里面。然后我便原路返回想去找另一条岔道,天黑之后,小徒在山林里迷了路,转了几天才到了大路上,碰见了杜大哥。” 了一教过的说辞,窦辛一句不差地讲了出来。 祁大人捻了捻须,又问道:“你是说,你从承天阁出去之后就没有见过你师父?” “是的。但是师父的包袱还留在毛驴上,我原以为师父没走远,遇见杜大哥时还想让他和我一起找师父,但是杜大哥猜测师父已经动身去了天山,我便跟着杜大哥走了,想在天山与师父会合。” “那山洞可有什么异常吗?”祁大人追问。 窦辛瞥了薛平一眼,想到了自己曾穿着那身异服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山洞里有一具女尸,荒山夜凉,小徒还‘借’了那女尸的披风一用。” “山人的徒儿,到底比寻常女子胆子大,”祁大人瞥见薛平朝自己点了点头。“你师父还留了其他什么东西吗?” 窦辛摇摇头。的确,师父身上除了包袱,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归宁在一旁皱紧了眉头。他曾派孔安去查过她口中的荒山,荒山上只有一条小径,并不容易迷路。孔安没有提到过什么山洞,所以说,窦辛这丫头还在瞒着什么?还是,这是苦禅山人的诡计?归宁正暗恼不能找孔安问个清楚,抬眼间看见了一正牢牢地盯着自己,一边向黄冓方向努了努嘴,一边摇了摇头。 “了一师父,你说你是子虚的徒孙?是他让你来的吗?”祁大人转向了一。 “回大人,小僧的师伯觉明大师一月前过世,恰逢贵阁杜将军借宿小寺,小僧便奉师命随行以拜访师叔祖。小僧年轻,此前从未见过师叔祖。”了一答道。 “归宁,你借的人就是他吗?”祁大人随口一问,惊出了归宁一身冷汗。 “我……”归宁欲答话便被祁大人抬手打断。 “了一师父,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黄冓抢先一步,疾言厉色问道。 “黄密使,您此行而来又是为了什么?”了一前行半步,不卑不亢道,“小僧不愿让世上最后一个知晓那人踪迹的人遭歹人所害,不知错在何处。” 祁大人直起了身子,他从了一身上看到了旧友子虚的影子。如果子虚还能走得动,看到这位小徒孙应该还能笑出来。 “了一,你可有留在承天阁的打算,等子虚百年之后,我可以把他的位留给你。”祁大人笑道。 了一装作一惊,忙拱手推诿,趁祁大人不注意给窦辛递了个眼神。 薛平忿忿站在一旁,了一的一举一动在他眼里都变成了虚伪。当初自己拼尽全力才能闯进承天阁,为什么表弟和这个野和尚进来就这么容易? “祁大人,师父说过,没有观澜剑,即使上了天山也未必有用。现在师父下落不明,大人可有他策?”窦辛学着师父的语气,试探着问道。 祁大人面色冷了下来,起身缓步走到窦辛面前,闭眼深深嗅了一口。窦辛强作镇定,任祁大人的脸几乎和自己的贴在一起也不躲不闪。了一下意识过来阻拦,却发现一枚十字镖从窦辛袖口滑出,被窦辛死死握在手里。 “现在不用你师父了,有你就够了。”祁大人诡异地笑了出来,顺势从窦辛脖子上扯出了那块玉石,又走到窗边,借着雪映的光端详着玉石的花纹。“去老隋那里拿钥匙,辛丫头,你跟我来,其他人都不许跟着。” 窦辛不知所措,忙回头看向了一问主意。了一没理会窦辛,两只眼定在了祁大人手里,那块玉石,他怎么从来没注意到?驿兵开了门,祁大人握着玉石走出了中庭,窦辛只好跟了出去,心里暗恼,了一怎么和自己那个瞌睡虫主人一样,说不理人就不理人。 半晌,归宁在后面咳了一声,了一才回过神来,发觉窦辛和祁大人已经走了。 “了一师父好眼力好身手,不留在承天阁可惜了。”归宁走下来,往了一手里塞了一瓶金枪药,顺便凑在了一耳边悄声道:“等下跟我来。” 黄冓给薛平递了个眼神,薛平忙退了出去。“四弟,老爹已经嘱咐过了,我劝你别动歪脑筋,有老隋在,你占不到便宜的。”说罢,黄冓大摇大摆从归宁和了一面前走过,又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了一。 “了一师父,你若真不愿留在承天阁,不如趁早走,”黄冓突然邪笑,“说不定通隐寺还能留点香火。” 第二十七章 梅香归冢(下) 了一先黄冓一步拐出了回廊,悄悄翻过墙,又折回中庭,见归宁已换上一身白衣,桌上还留了一件白衣。 “我的人说,昨夜清理出的紫衣刺客,全都是驿馆的人,只是被披上了紫衣。我想知道,你昨夜留了活口吗?” 了一回想了片刻,答道:“我是僧人,不会杀人。宁爷的意思是,昨夜来过的紫衣人全都没了踪影,尸首也没剩下?” “现在是这样的。”归宁严肃道。 “不可能,以他们的伤势,是不可能毫无声息地离开。除非……驿馆里有内应。”了一心一惊,发现自己之前所有的推测都有了破绽。 “你先把衣服换上,我知道你放心不下辛丫头,我带你去梅园。我觉得那里还有蹊跷。”归宁咬着手指,脑子里把驿馆的人过了一遍筛子。“内应是老隋。马厩有暗门,他可以放人进来,也可以放人出去。他是大哥的旧部,没人会疑他。” “不可能。他是……杜将军的人,不会害你。”了一欲言又止,忙从桌上拿起白衣,到屏风后迅速换好。 屏风上的梅花画得精细,了一凝视了片刻,忽然想到昨夜的细节:紫衣人攻到窦辛的卧房,那里常年没有人入住。所以说紫衣人知道这里住了人,却不知道她的身手和底细。 了一脑子一转,想出了唯一的解释。 “我知道那些紫衣人在哪了。从昨夜的伤亡来看,他们准确地攻到有人住的地方,这不是巧合。他们在掩人耳目,做出人数众多的假象。其实,他们正因为人手不足,才专门挑有人烟的地方下手。人手有限而不择蓉莘苑这一重点而攻,说明他们本就不是意在梅娘娘,他们在试探新住进来众人的实力。这样,紫衣人就不是闯进来的,他们本来就在这里。至于整间驿馆里,我们都不会搜查到的地方,是梅园,他们就藏在那里。” 归宁忙从桌案上翻出这几日的密信,顿时慌了起来。“他们是冲着祁大人来的,我们得马上去梅园。” “大人带些身手好一些的人吧,至少我们交手的时候能拖一拖他们。到时候你负责祁大人,我只管辛姑娘。” 南门外,老隋把扫帚倚在了墙边,自己靠在回廊上休息了一会儿,才悠悠地从腰间取下发旧的令牌,消失在绵长的回廊中。 “不要离大门太远,免得迷了路。”祁大人转头道。 珪蓉掩上了大门。窦辛坐在石阶上,细细想来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祁大人是在试探自己吗?他应该是知道这条捷径的,那他带自己前来是因为那枚玉石吗?他在中庭的时候就可以拿走玉石,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把自己带来,难不成是让自己守门?那老隋是干嘛的? 梅林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窦辛警觉起来,俯着身钻进了梅林。身后的大门吱呀地响了一声,窦辛猛然回头,瞥见一个白影窜到了蓉莘苑。窦辛追到了门口,停了下来。“与我何干。”窦辛坐了下来,恍惚间发现梅林里闪过了几个身影,有白的,有紫的,身上不自觉发起了抖。 “小隐子见过梅娘娘。”祁大人跪拜在梅娘娘门外。“再求娘娘出山。” 珪蓉推开了屋门,蹒跚着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出来问道:“你是从哪里拿到那枚石头的?娘娘要看一看,是不是真的。” “回婆婆,这是一位旧人找到的,但恕小隐子现在不能交出来。小隐子还有一事要告诉娘娘,陛下甚为思念郡主,数年前便拟好了旨意,只要郡主能回宫,便是大公主的待遇,望娘娘能想开些。” 屋里传出来脚步声,祁大人抬起了头,不禁浑身一震。眼前猩红的长裙沿着地面扫过来,熟悉的香气逸散而出。那张面庞,即使描上精致的、庄重的妆,也依然是年少的模样,如满园的初雪一般,没有沾染一点尘埃。 梅娘娘俯下了身子,扶起了祁大人,夜明珠一般的双眸蓄着泪,映出了祁大人的一脸苍老。“想不到,你年老的时候是这副模样。”梅娘娘声轻若风,从祁大人耳边掠过一股寒意。 “娘娘。”祁大人向后退了一步,衣袖从梅娘娘手中抽了出来。“小隐子有罪,阁里走了水,下人们发现的时候只剩了一副焦骸。” “他始终是你们的刺,不拔掉还是不舒服。告诉你的陛下,女儿是我的,蓉莘苑也是我的,这是我们之间的交易中我仅有的报酬,我是不会还回去的。”梅娘娘说话间,珪蓉悄悄退了下去,关上了屋门。 “娘娘是想要在这穷山僻壤永远毫无声息地住下去吗?安亚人快回来了,您不想给自己谋个后路……” “放肆!什么安亚人,无稽之谈。”梅娘娘红袖一挥,抽在祁大人脸上。 “它都回来了,他们就回不来吗?”大人躬着腰,从锦囊里倒出了玉石,“我是在当年旧人的徒儿身上找到它的,现在那位旧人怕是又叛了我,先一步去通风报信了。我需要您,带我们去找到当年的天澜宫。预言临近,依山君会回来的,那时要杀要剐,都随您。” 梅娘娘盯着玉石半晌,转过了身,拂去了眼角的泪。“我老了,不想再管闲事。人都是地狱里来的恶鬼投胎,骨子里渗着毒狠,我自然不会帮他们。至于安亚,我倒盼着鸿姐姐离开安亚时那几句咒成了真,让那些把我们逼入绝境的巫人全都遁入地狱。回吧,不要在我这耗时间了。” 祁大人把玉石收回袖中,“小隐子三日后就带着承天阁的人去天山,怕是无暇关照蓉莘苑,倘若陛下实在思念郡主,兴许会再派人相扰。望娘娘三思,若这几日想通了,小隐子会派阁里几位信得过的人亲自护送郡主回朝。” “小隐子,饮雪不足以解渴,这一点,你还得向他学一学。珪蓉,送客。” 门外寂静无声,祁大人迟疑了片刻,又跪了下去,把头叩在了地上,“请您务必保重。郡主的事,望您想开些,别把心囚死在这里,总会有出路的。小隐子可以为您安顿好一切。” 梅娘娘绕过祁大人,推开了屋门,“回吧,收好他的尸骨,如果不知道怎么处置,就麻烦人送到我这来。” 几枝新梅从梅园伸进了苑中,与墙上的白雪相映衬,更为扎眼。“珪蓉说她把你带来的小姑娘关在了外面,怕是冻坏了,让她进来喝口热汤,晚上我让珪蓉送她出去。” 祁大人听罢,嘴角扬了起来,“娘娘果真聪慧,小隐子这点把戏您一看就透。这丫头和郡主年纪相仿,又无根无底,这一路给郡主做替死鬼正合适。” “你和他真是越来越像,总是爱揣测别人的心思,用最险恶的想法作为定论。”梅娘娘猛然转身,从祁大人袖中抢过了玉石,“回吧,不用再来了,你、我、祁隅都不是同路人,守好你自己的摊子,好好当个人。” 玉石在梅娘娘的手中如寒冰一般,上面残存的几根长发掉在了地上。梅娘娘把玉石凑在鼻前,贪婪地嗅着上面故人的气味。祁大人起了身,拂袖踏出了屋门,全身的筋骨顿时酥了下来,老态又现。他想跪在她的膝前,听她唤自己一声声“小隐子”,听她讲故土的事;抑或伏在她的双腿上,温存地唤一句“娘亲”。祁大人三步一回头地走到了大门口,凄然回首,出了门,有生之年就再无缘相见了。 “辛丫头,你的好日子到了。” 话音刚落,寒气从窦辛的身上霎时钻进了心口,还未等她说出方才梅林里的异状,便被祁大人拎起,扔进了蓉莘苑的大门。祁大人掩上大门,把自己自出世时便挂在胸前的长生锁从高墙扔进了蓉莘苑,他把它还给它的主人了。 窦辛狼狈地爬起来,发现珪蓉倒在井边,被雪掩住了大半个身子,只剩了骷髅般的脸和空洞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自己。窦辛壮着胆子走过去,把手指横在珪蓉鼻下发现还有气息,忙把旁边的雪刨开。 窦辛看过老板救冻僵在雪里的人,和珪蓉现在的样子一模一样。只有赶快把珪蓉扶进屋子才能缓过来,窦辛站在院子中央环顾一周,发现只有一个屋子有炭火的气味,看来里面是有人的,就跑了过去。 窦辛刚跑到门口,就撞到了迎面而出的梅娘娘。玉石从梅娘娘的手里滑了出来,窦辛眼疾手快,身子往前一探便接到了手中。窦辛看清手里的玉石,顺势揣进了怀里。梅娘娘一惊,盯住了窦辛。 窦辛看眼前的人,比那位小郡主还要年轻,但却穿着极为华丽的衣服,心生疑窦。了一没说过梅娘娘有两个孩子,那这个人会是谁?是梅娘娘吗? “那位婆婆摔在井边,冻僵了,她需要汤。”窦辛道。 梅娘娘看着手中残留的长发,又看向窦辛的头发,浑身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这块石头是你的?”梅娘娘的声音极其柔和。 “是我捡的,刚才被祁大人抢去了,谢谢你还给我。”窦辛回答道。“厨房在哪里,要尽快做些汤,那个老婆婆还没醒,很危险。” 梅娘娘没有回答,而是抓过了窦辛的右手,细细地端详着掌纹。窦辛感觉到自己的手仿佛放在了冰上。 梅娘娘反复摩挲着窦辛掌心的一处纹络,窦辛拗不过梅娘娘的力气,几次想抽手都没成功。“她会醒的,你现在随我来。”窦辛看着自己的手纹,想起了一件事。师父用药给自己的右手复原之后,掌心的纹络完全变了,尤其是掌心那里,几条掌纹交叉,割出了一个奇异的冰凌状。 窦辛跟着梅娘娘到了一间小房门外,看到门口摆着大大小小的花盆,猜到这是间花房。窦辛原以为花房只是个小间,但跟进来之后才发现屋里异常宽敞。 除了几十株花外,花房里竟还种了几棵不知名的高树。树的上面挖去了屋顶,树冠直插屋外。枯枝上落了些雪,屋里的花却挨了连累,大半都被寒霜打蔫了。花盆的深处还有着一个个蒙着盖子的坛子,窦辛怀疑那里就是蛊虫的源头。梅娘娘拉下了窗前的黑帘子,然后用火引子点燃了每一株花旁的红烛。屋里顿时亮了起来,窦辛默默地看着自己又成了没有影子的透明人,却躲无可躲。但很快,她发现梅娘娘并不在意自己的异样。 “请坐。”梅娘娘道。窦辛看着屋里唯一的一把红木椅,又看向梅娘娘肯定的眼神,犹豫着坐了下来。 “你是梅娘娘?”第一盏烛灯亮起的时候,窦辛看清了眼前女子的金钗是梅花的形状,身上的红裙也用金丝线绣满了梅花。 梅娘娘久久地看着窦辛,一言不发。梅娘娘吹熄了火引子,放到了最后一根红烛旁,然后走到了花房中央。金焰红烛,金钗红衣,窦辛的视线渐渐模糊,眼前梅娘娘的脸仿佛在缓缓融化,化成了另一个窦辛似乎见过的模样。窦辛晃了晃头,揉了揉被烛焰晃疼的眼睛,驱散了幻觉,定睛看向了梅娘娘,却惊然发觉梅娘娘跪在了面前。 祁大人扶着墙,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往前看去,墙上的剪影已经拼不出人形。确实,他们都不在人间了,祁大人暗想。祁大人回头远眺,再也看不见蓉莘苑的痕迹了。“祁隐啊祁隐,认命喽。”他端详着自己手上的老人褐斑,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梅林里密密匝匝的紫衣人缓缓围了过来。祁大人右手抚着墙,左手围拢成哨状,发出来鹭鸶鸟般的叫声。“老鬼头,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隐在梅林间的归宁听了这一句,猛地打了激灵。他记得,年幼时,祁大人与父亲玩笑时把他唤作“老鬼头”,唤自己则是“龟儿子”。五岁时,父亲与大哥出征,战死沙场,尸骨还是大哥敛的。从那时起,叔父便成了义父,唤到如今。 归宁侧身去叫了一,却发现了一不见了踪影。 “出手。”归宁一声令下,二十个人从侧面冲出,在祁大人与紫衣人间围成了人墙。归宁带了九个身手过硬的人从紫衣人身后下手,刀刀入颈。 紫衣人很快分成两队,少的一队把归宁十个人围在圈里朝着梅林深处移动,多的一队把白衣人墙压制在墙边,祁大人在人墙里动弹不得。 “你是谁!”珪蓉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发现自己躺在了卧房的床上,屋里也燃起了炭炉。珪蓉拨开床上的帘子,看见映在门上似曾相识的影子,再一想,想起他是昨夜在南门外打斗的人。 “梅娘娘容颜不改,所以不能现世,被八卦阵锁在了蓉莘苑。而你可以随意进出蓉莘苑,你能调得动祁隅的人,会制这种蛊。你是谁?你们是谁?”了一站在门口问道。 珪蓉冷冷地笑了出来,不紧不慢地转开床头的烛台。了一随之抬起了头,看到屋顶上升,似乎递了什么东西过来。这个机关,怎么会与觉明师伯卧房里那一个如出一辙?没等了一看清,屋顶上的暗箭齐刷刷地飞了过来。了一来不及躲闪,一连中了三四箭。 半晌,听到箭声停了下来,珪蓉从床上缓缓坐了起来,惊然看见了一身上沾满了箭而毫发无损。了一抖了抖,身上的箭应身而落。了一捻了捻身上的衣服,原来两层白布间还有一层密密的铁网,足以刀剑不入。 “昨夜杀不掉你,今天也杀不了你。天命留你,你走吧。” “劳烦您撤下梅园里的人,把祁大人带来的那个姑娘交出来,我可以当作没来过这里,没见过你和梅娘娘。”了一不自觉躬着腰地抬起了右手,头巾滑到了地上,露出了光秃秃的脑袋。 珪蓉笑了笑,把烛台扳了回去。了一刚松了半口气,却看见烛台被扳到了另一个方向。“老奴今年一百岁了,信过许多人的诺,唯独你们和尚的话,我信不得。” 了一警觉起来,却没有发现屋里有新机关出现。“今天进过梅园的人,都走不出去了。” 白衣人墙被紫衣人一层层削了下去,滚在了地上,与白雪红梅融成了一体。归宁在一圈紫袍中杀红了眼,两只握刀的手像是失控的两条毒蛇,每一刀都是一颗脑袋。紫衣人受伤的多,被杀掉的少。归宁暗恼自己远远低估了他们。紫衣人越杀越多,归宁这边被紫衣人推到了离祁大人越来越远的地方。 几场回合下来,归宁的外衣被完全刺穿了,前夜的刀伤与今天的累起来,把他浇成了血人。他来不及想紫衣人的刀子是什么做的,唯一的理智只有祁大人方才喊出的那句“老鬼头”。黄冓的话一遍一遍环绕在耳畔,那封信是谁写的?为什么会模仿父亲的字迹?还是,父亲真的活着,在某个角落看着自己? 祁大人认出了挡在自己面前的人墙,惊异地发现他们是归宁的手下,而不是本该护卫自己的那一队人马。人墙和紫衣人身后传来了归宁拼命时的嘶吼声,祁大人猛然发觉自己方才那一句“老鬼头”坏了事。 归宁身边的三个人陆续倒了下去,自己的刀也卷了刃,同样的力道已经不足以杀死紫衣人。“撤!”紫衣头领一声令穿透整座梅林,归宁依旧疯狂地举着刀,却看着身边的紫衣人跳上了梅树,四散飞去。 “龟儿子,快撤出梅园!”紫衣人散去,祁大人敏锐地捕捉到机关拨动的声音。“不要管别人!” 梅林地上的雪渗了下去,一道道裂缝顺着小径开裂,几个白衣人没看清就掉了下去。祁大人紧紧扒在墙边,小心翼翼地往南门挪去。归宁一只手持刀点地,撑着地面上不足两指宽的石砖,一只手抓住梅枝,眨眼间便跳到了梅树上。 归宁低头看见裂缝扩大到整间梅园,地上已无处落脚,而裂缝间,密密麻麻的血红色小肉虫正啃食着落入其中的白衣人。空气里人肉血腥的味道和梅花的香气混在一起,加之小虫身上的霉腐气,散出一种香甜而恶心的怪味,把归宁呛得几近昏厥。小虫嗅到归宁身上的血气,在他栖身的树下越聚越多,很快就挨到了他的脚尖。 归宁把滴血的刀扔进了虫堆里,准备跳到旁边的梅树上,突然发现自己的左腿流了太多血,已经没了知觉。归宁双手紧抓着梅枝,试图荡出去。刚一转身,他清楚地听见木头扭曲裂开的声音,手边忽的一松,落脚的梅树从根裂开,整棵树像一朵巨大的花瞬间绽放,劈裂成的六瓣趴在了地上。 落地前一瞬,归宁掷出束在腰间的绳,绕在了另一棵树上,暂时侥幸从虫堆逃了出来。归宁还没等把另一只手搭在树上,就看见刚刚飞远的紫衣人又折了回来,同时远远地闻到他们身上一股浓郁的香气。“老爹,你在哪!快点出去!” 噬骨声和炸裂声掩盖了祁大人的回应。归宁吹响了笛哨,随即听到了六声尖锐的哨声回应,但是每个声音都离他很远。归宁细看着地上,发现小径尽管被肉虫盖满,但能看出在缓缓转动,连带着每一颗梅树都移了方向。整座梅园中只有墙边的那条小路是静止的。归宁明白,自己被困在梅林的阵里了。 归宁悠着绳子,把身体藏在梅枝之间,腾出一只手把帽子扣在头上,观察着紫衣人的动向。紫衣人全部朝着一个方向移动,仿佛确定了目标。归宁又吹响了笛哨,示意手下朝着紫衣人的方向聚拢。归宁慢慢爬上了树,朝着远处观望,发现自己所处的梅树正渐渐远离南门,而方才祁大人所在之地,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归宁变换着笛哨的令,听着远处回应的笛哨从六声变成四声再变成两声,最后再也没有了回应。 归宁踩着的梅树还在移动,他直起身远眺,渐渐发现了规律。每当两棵梅树快撞到一起时,健壮的那一棵就会炸裂扑在地上,被小虫噬尽。这样下来,用不了几个时辰,梅园里就没有能撑得住一个人重量的梅树,归宁即使没有被紫衣人发现,也自会落进肉虫堆里,成了小虫的口中餐。 远处打斗声还在继续,有愈演愈烈之势。归宁暗疑:自己的人已经全军覆没了,那究竟是谁在与紫衣人打斗?强烈的疑惑驱使他把绳子甩了出去。凭着声音一棵树一棵树荡了过去,归宁筋疲力尽之时终于看清了周旋在紫衣人之间的人。 他们都是马夫的装扮,大多数已经须发灰白,恐怕已经年过花甲,但身上的功夫丝毫不比归宁的人马差。归宁想起了祁大人说的“老鬼头”,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低头看了看腿上的伤,还能勉强支撑自己逃出梅园。归宁把止血的碎衣布又勒紧了些,决定在逃出梅园前会一会这位“老鬼头”。 归宁抽出腰间的匕首,刺向一旁落单的紫衣人,抢了一身紫袍子,才勉强站到了地上。果然如他所想,紫衣人重回时带来的这一身怪香能驱走小虫。 归宁扫视一圈,没有看见祁大人,再看向墙边,两串脚印已经通到了南门外。归宁一转身卷进了紫衣人和马夫的混战里,借着一身紫衣的优势,把马夫们逼向南门。“老鬼头!祁大人出去了吗!”归宁冷不丁吼了一声,便倒在一旁装成受伤的紫衣人,偷偷看着马夫里的动静。 马夫们乱了起来,寻找声音的源头,很快看清了归宁,连忙围拢了过来,把他护在了中间。 “是你们?”归宁仰倒在雪地上,看着马夫们渐渐被肉虫和紫衣人围拢、吞噬着,招架之力渐微。绝境里的招式都是最原始的、最不掺杂,也是最没法掩饰的。归宁认出了,他们全都是杜大哥当年的人马,在更名“杜家军”之前,他们都是“归家军”的旧部,眼前这些功夫,都掺着归家的血。“你们都没死?那我爹呢?”归宁询问的声音在刀剑中变了声,他腿上绑着的碎布被斩断,血又迸了出来。 痛感被雪封冻在脑后,归宁恍惚间从围在自己的人缝里看到南门正门开了一条缝。原来这扇门也能打开。高墙上抛进来无数火星,附带着浓重刺鼻的硝烟味。“老隋!宁小子还在里面!先不要放火!” 不知是眼边的雪化了开,还是全身的伤一齐发了功,激出了他身体里的痛,归宁眼角划出两道泪痕。他想挣扎起来,在与梅园同归于尽之前推开南门,最后一次辨清“老鬼头”的身份。 听到拼死相护的叔父们最后一声嘶吼,归宁强撑的意识崩塌了。他不用冲出去了,那个谜题,他已经听到了答案,“老鬼头”就是那个唯一一个不在眼前的马夫——老隋。归宁放弃挣扎了。 “爹爹,救我。”归宁嗫嚅着,随着滚到脸边的火星眯着双眼。 爆炸应声响起,炸开的紫袍子像极了一团团紫色的焰火。 “爹爹,焰火为何只在年夜才有?” “……炮房一年才制得出除夕这一天的焰火,不过几声震响便没有了。美则美矣,去之亦迅。像是我们一家人……年夜一过,就难聚了。想维持住这一团团焰火,就得有人在暗无天日的炮房里守着硝烟,如果爹爹累了老了,做不得这焰火了,你可……” “宁儿定接过爹爹的手,守在炮房里,为年夜聚齐焰火。” 火光里,梅园成了人间炼狱,肉虫的焦裂声和紫衣人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归宁闭上了双眼,松开了双手,等待着自己的血肉被炸散在梅园里。 “宁儿,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归宁的身子被一双有力的手从焦尸里扯了出来,归宁睁开了眼睛,看见两张面皮映在火光里,一张是老隋的,被蹿跃的火焰烧得支离破碎;另一张,比归宁脑海里那个人老了一些。老隋的假面具被烧光,归宁却没有力气抬胳膊去扯那张熟面孔的胡子。 “爹。”归宁被塞进南门的缝隙。昏倒前,他清晰地听到南门关上的声音,也清晰地感觉到从门里推出他的人没有跟出来。至于门里响彻驿馆的爆炸声,他已经没有印象了。记忆从这时候开始模糊起来,归宁记不清那时是真实的还是梦境,他看见爹爹的头被火药从脖颈冲开,悬在在梅枝上,自始至终也没有燃烧。 祁大人背手站在门外,看着被炸得黑乎乎的归宁被抬到眼前。“狗儿子,好生照看你弟弟。一个时辰之后,差人把梅园的火灭了。” “老隋不救了?”黄冓听了消息刚刚赶过来,还没站定就赶紧脱了外衣扑灭了归宁身上的余火。 祁大人转过身,扶正了立在南门外的扫帚。 “灭了火以后,把蓉莘苑的水送过去,以后没我的吩咐,不许再断了。等你弟醒了,他问什么你就说什么,不用掖着了。” “嗯。”黄冓沉痛地应了一声。 “今晚把平小子的弟弟,叫……” “钟桓。” 第二十八章 第一故人(上) “小梅不知钟君驾临,恕家奴珪蓉多有怠慢。”梅娘娘把头深深埋了下去,幽邃空灵的声音飘在花房里,在烛火上燃尽。 钟君?是主人吗? 窦辛感到身体一阵瘫软,便知主人又醒过来了。“告诉她起身吧。”主人的声音幽幽地传了过来,与此同时,窦辛的右手不自觉地抬了起来,嘴里含糊道:“起吧,不妨。” 梅娘娘的头依然深深埋在膝间,在窦辛看来,她在发抖,像是抽泣一般。 “小梅,重逢是喜事。我既能回来,便不会再让你们受委屈。”窦辛完整地转述了主人的话,心里的异样又多了几分。不止是梅娘娘,连主人的声音也带着哽咽。久别重逢?这一别可是近千年,这梅娘娘是个妖怪吗,能活这么久?窦辛拗过主人的心力,勉强往后挪了挪,离梅娘娘远了些。 窗外惊雷之声乍然而起。梅娘娘迅速转头看向了窗外,火光闪动间,窦辛看到梅娘娘脸上划过两道朱红的泪痕。梅娘娘侧着脸用袖子拭了拭泪,才转回头直视着窦辛的眼睛。“钟君,收好你手里的玉石。那是鸿姐姐……唯一的遗物。” “她……怎么了……” “姐姐离开安亚时,在自己的树上刻了三个遗咒。只要你活下来了,苏醒了,她便已经玉殒了。”梅娘娘脸上的哀痛胜过了重逢的喜悦。 窦辛听不见主人的声音了,又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样的关系,不知该怎么相劝,只好先想办法打破沉默。“这块玉石是我捡到的,确实在一具女尸手里。” “你在哪捡到的?”两个声音,一个从心、一个从耳,急切地灌进窦辛的脑子里。 “观澜剑所在的山洞里,是师父带我去的。”窦辛答道。 梅娘娘愣住了,半晌才苦笑一声。“鸿姐姐到底被你师兄逼死了。钟君,姐姐没负你。” “她不是和安亚人一起逃了吗?怎么还会被我师兄……我不在的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榕榕的咒,被解了吗?” “榕榕坐上了安亚的王位宝座。鸿姐姐做了糊涂事,或者说她的族人做了糊涂事,她为了她那群糊涂的族人,也为了你,与榕榕反目了。钟君,你什么都不知道。这些都过去了,不重要了。现在你能为她做的只有……” “怎么不重要!她不在了!”窦辛语气平平地转述出了这句话,把主人悲恸绝望的吼声隐了去。 梅娘娘看着窦辛,心里的片刻疑虑堵在了喉口。这个转述生离死别的人,竟能冷静到脸上毫无波澜。“姑娘,你是怎么被苦禅看中的?” 窦辛瞟了手心一眼,“那个叫鸿的女孩,是不是右手被这块石头烫过?我的右手也被烫过,伤得很重,是师父治好的。” “是的。难怪苦禅改了你的掌纹,原来是让你做替死鬼。”梅娘娘终于站起身,拉过窦辛的手,盯着盯着便崩溃地哭出了声,断断续续哽咽道:“鸿姐姐换你活下来……你……得完成她的遗愿……榕榕当年在天澜宫受酷刑的时候许下的是毒咒……不止是这些普通人……连安亚巫人也难逃厄运……榕榕回安亚之后……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个毒咒……除了鸿姐姐……知道这个毒咒的安亚人全部被赶出了安亚……榕榕想让安亚和这里同归于尽……鸿姐姐的遗愿就在阻止她……” “承天阁就是你们为了解咒而设立的?祁隅也是安亚人,这间八卦驿馆就是你们为了隐藏踪迹建的?”主人的情绪平复了一些。 浓烈的硝烟味传进了花房,窦辛听见了庭院里了一呼唤自己的声音,忙站起身要回应,却被自己的右手捂住了嘴,很快全身都没了力气。 窦辛感觉自己像是躺在一块木板上,在黑漆漆的水面上漂着,木板撞到岸边的一刻,周围才亮了起来。一片结着亮红小果的相思林,两个小姑娘蹦蹦跳跳从坡上跑下来,欢快地呼唤着“钟君”。两个人的脸都是模糊的。 耳边响起了依山君的声音:“放心,师父。我们会守好天澜宫,不会让任何一个巫人闯进来。师弟,是不是?” “师弟,你把那两个巫女藏哪去了!” “师弟,对不起。” 声音渐渐杂乱起来,依山君的声音始终沉重而严厉,夹杂着几声远处的女子尖叫声。窦辛眼前的景象又落到了黑箭雨前,掀起白披风之前,她看见了箭雨后一脸惊怒的依山君。再转头,竟是相思林上那两个欢快的女子,一个换上了一身血色红裙,站在最后;一个穿着洁白长裙裹着墨紫色的小衫,握着一把长剑,手心还滴着血。 这些场景变得异常清晰,窦辛似乎看到了那一天发生的事情,猜出了其中的缘由。观澜君和这个叫鸿的安亚巫女生情,依山君要斩尽巫女。而那个叫榕榕的巫女与鸿最后还是被依山君抓住,要行万箭穿心之刑。观澜君解救不成,站在了鸿一边,一同赴死。“情种啊。”窦辛不禁长叹一声。窦辛感觉自己举着白披风,箭雨像柔和的风一样吹着自己的衣发,曾经的惊惧早已淡然。 可是,这件事是近一千年前的事了,为什么会始终出现在自己的梦里?如果说师父是因为自己的右手烫伤而选自己做替死鬼,那做的是谁的替死鬼?为什么自己的名字和那个叫鸿的女子如此相似?还有那块玉石,自己拾起它的时候观澜君尚未清醒,为什么自己会在女尸和玉石上有那样强烈的熟悉感?窦辛惊觉,不是师父把自己拉进这件事里的,自己本来就与这些人和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窦辛掐着自己的手臂,强迫自己醒过来,她要听梅娘娘把事情讲清楚。窦辛清晰地看着两只胳膊被自己掐得青紫,但自己还在箭雨之中,噩梦还没醒。“红豆,快走,不要管他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喊。断剑落在窦辛脚旁,两段残剑上清晰的“观澜”两个字映在了眼中。 不对!这把剑不是这样的!窦辛猛然抬头,被强光刺了眼睛。 硝烟味还没有散,花房里的蜡烛燃到了底。窦辛从红木椅上一跃而起,吓到一旁整理残烛的小郡主。 “娘亲早就出去了,屋子里燃着这么多蜡烛,又不通风,你睡在这里不怕睡死过去吗?” “走了,去哪了?我还有事问她呢!”窦辛晃晃悠悠往门外跑,一头栽进门口的雪堆里,爬起来竟看见一旁扫雪的了一。 “冒冒失失。”了一轻声训了一句。“水还要几个时辰才能送过来,蓉蓉,你带她去歇息一会儿。” “榕榕!安亚的大女王!在哪呢?”窦辛倏地爬了起来,四处张望。 小郡主从花房里走了出来,看窦辛一身脏雪,笑了出来。“我就是‘蓉蓉’啊,娘亲说,以后我可以和你一起出去了。还有,这是我娘亲给你的玉坠,收好了。”小郡主指了指窦辛的脖子,窦辛扯出了一个刻着梅花的羊脂玉坠。 “有这个玉坠,你可就是那些紫衣仆的主人了。”小郡主嬉笑道。“他们现在连我的话都不用听了。” 窦辛心里一急:“我要这个做什么!小……不对,梅娘娘呢!” 了一拍了拍窦辛的肩,温润的面色里夹了几分沉重。“你不用找她了,你想知道的,我会慢慢给你讲。我不知道的部分,你可以问你的主人。现在,你先去歇息。几个时辰之后,还有一场重要的戏要演。” “演什么?”窦辛急着追问道。 “哭丧,哭梅娘娘过世。蓉蓉,你来教她。”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