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泪悄悄流》 第一章 张小霜说什么也不相信,她赖以生存的光明日杂商店,竟像女儿悦悦搭的积木一样,说垮了就垮了。 商店主任周姐领着姐妹们,凄惨地在商店门前处理商品,把花花绿绿的塑料盆、塑料桶、塑料撮子、塑料痰盂、塑料搓衣板、塑料苍蝇拍、塑料水舀子以及铁的或木头的东西摆了长长一大溜,低价出售。这些商品半价出售,三天还没卖出去一半。唉,现在收入高的人谁还看得上这些低档次的东西,大商店里的不锈钢日用品有的是,既漂亮又有品位。周姐酸溜溜地说:他妈的,真有一种卖儿卖女的感觉,心里真不是滋味!听了这话,张小霜非常想哭。她二十一岁就在这个连主任才六个人的小商店当营业员,足足干了十三年,小店是她的衣食父母,她与小店结下了深厚的感情。这几年,光顾小店的顾客越来越少,经营越来越差,已经到了开工资都困难的地步了。一星期前,市日杂公司决定把小店租给一个个体老板开快餐店,决心甩掉这个亏损了几年的包袱。 周姐说了,小店租出去后,营业员暂时放假回家,至于放到什么时候很难说,说是暂时,没准得等到驴年马月。市日杂公司从张小霜她们商店的租金中抽出一部分钱来,每月发给每人一百五十元生活费。姐妹们听了一片哗然:一百五十元钱够干个屁呀,去了水费、电费、煤气费,还有钱买米买菜吗?再说了,现在的东西越来越贵,买一根雪糕一元多钱,一包护舒宝还五六块呢!周姐恼了:雪糕贵,你们不会不吃吗;护舒宝用不起,不会买一块九一斤的散装卫生纸吗,你们的屁股咋就那么娇贵!你们瞎嚷嚷有个屁用,你们闹心,我比你们还闹心!周姐说她准备与公司领导继续交涉,再争取一部分生活费,尽管希望渺茫,也要努力到底。 那个个体老板等得不耐烦了,还没等张小霜她们把商品处理完,就领一伙人来装修了。那个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头发油光光的,腆个大肚皮,手里掐着个大哥大,用鄙夷的目光瞧着张小霜她们,恶声恶气地喝道:往旁边挪挪,别耽误我们干活!周姐一边示意张小霜她们把店门让开,一边低声骂道:有啥可牛x的,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一个姐妹嘟囔着:看他那个熊样,耀武扬威的,像胡汉三又回来了似的!据周姐讲,市日杂公司的领导曾与这个老板协商,能不能把光明日杂商店的营业员留下来,那个鸡巴老板说什么也不同意,说他做的是买卖,不是办慈善机构,再说那几头烂蒜,要模样没模样,就是扫卫生间都不用她们。 那个老板神气活现地进店里走了一圈儿,然后站在店门前双手叉腰瞧了瞧,目光落在那块油漆剥落的牌匾上。他挥了挥手,让人把光明日杂商店的牌匾摘下来。一个小伙子踏上窗台,手抓住牌匾,三晃荡两晃荡,没怎么用力,那个用胶合板做的牌匾便从空中落了下来。在牌匾与墙体剥离的一瞬间,张小霜的心也随之悬了起来,然后同牌匾一起重重地跌下,有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她觉得脸上有小虫子在爬,痒痒的,用手摸了一下,是眼泪。她急忙用手背揩去,怕姐妹们看见。 牌匾横躺在地上,任人践踏。一脚一脚,重重地像踏在张小霜的心上…… 一星期后,姐妹们总算把商品处理完了,把钱交给周姐。周姐数了数,从里面抽出两张百元大票,对张小霜她们说:走,上饭店,吃散伙饭!吃完这顿饭,姐妹们就各奔东西,自谋生路吧! 张小霜回头望了望与自己相伴十多个春秋的小店,心中有说不出的留恋。小店装修得刚有点儿模样,那个老板就迫不及待地把一块制作精美的大牌匾挂上了——“啪啪啪快餐店”。一个姐妹拉了一下张小霜:走吧,有啥好看的——瞧他起的什么鸡巴店名,用不几天就得灭火!周姐也恨恨地说:不灭火也得着火! 周姐领着张小霜她们来到一家中档饭店,要了个包房,里面有卡拉ok。周姐点了六七个菜,还要了几瓶啤酒。姐妹们像男人一样喝起酒来。 张小霜从来没喝过酒,这次居然喝了两三杯。 姐妹们心情不好,只是喝酒吃菜,谁也不说什么。周姐觉得太沉闷,喊来服务小姐,说要卡拉ok。服务小姐把音响打开,周姐站起来,手持话筒,神色黯然地说:姐妹们,咱们马上要分开了,我的心里真不是个滋味……我本想说点儿什么,可话一到嘴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这样吧,我给大家唱一首《驼铃》,表达一下我的心意。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 周姐没唱上几句,突然唱不下去了,丢掉话筒,捂着脸哽咽起来。周姐这么一哭,姐妹们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喷泻而出,一齐哭了起来。 哭声惊动了饭店里的服务员,她们莫名其妙地瞧着这些失态的女人…… 和姐妹们分手后,张小霜没有坐公共汽车,缓缓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阵秋风掠过,她感到有些冷,浑身不由自主地紧缩了一下,打了个寒噤。几片树叶被风吹落,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其中一片落在她的胸前,她竟毫无察觉。 如果小店还存在的话,每月还能对付四百左右块钱,她和女儿两个人花,虽说不算宽裕,但日子勉强能维持下去。可现在只有一百五十元钱,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两年前,丈夫陈育刚死于横祸,从此张小霜便与艰难相伴。如果丈夫在世,他可与妻子共同承受艰难,张小霜瘦弱的双肩可以减轻一些负荷。 陈育刚出事后,一直不知道命运是怎么回事的张小霜,突然开始信命了。她觉得自己遭受不幸完全是命运的安排。 张小霜刚到光明日杂商店时,小姑娘模样长得本来就俊俏,穿上白大褂,人显得更水灵了,十分惹眼。有好几个见了她,都说她长得像电影演员龚雪。她到光明日杂商店没几天,就引起了一些小伙子的注意,小店的客流量骤然增加。有些小伙子赖皮赖脸地同这个模样出众的营业员搭讪,也不买东西,磨磨唧唧地没完没了。张小霜不是那种轻浮的姑娘,根本不搭理他们,也不用正眼瞅他们。时间一长,这些家伙觉得没戏,分期分批地撤退了。也有那么两三个不知趣的,依然来商店起腻。张小霜烦了,还有点儿害怕,便把二哥骥超找来了。二哥骥超分别把那些小赖子叫到商店外面,对他们说:如果你们再敢缠着我妹妹,我就把你们的腿掰折了插你们的屁眼子里去!小赖子们一见骥超生得人高马大,模样又很凶,吓得再也不敢来日杂商店了。 直到结婚后,张小霜才知道,陈育刚也经常上光明日杂商店来,只不过他不像那些小赖子那样厚着脸皮起腻,而是装模做样地买点儿东西,晃悠一会儿就走了。张小霜真正与育刚相识是在路上,而且非常偶然。那天,张小霜骑自行车下班,被人撞了一下,连人带车倒在地上。撞人的那个小伙子头也不回就跑了。这时,陈育刚正巧骑车路过这里,见张小霜倒在地上,急忙跳下车,将她扶起来。陈育刚发现张小霜的腿摔伤了,把自己的和张小霜的自行车交给卖雪糕的老太太照看,然后搀着张小霜去附近的一家医院包扎了一下。从医院出来时,张小霜觉得这个好心的小伙子有点儿面熟,但记不得在哪儿见过。陈育刚说:我认识你,我常到你们商店买东西……他们就是这样相识的。 第二章 陈育刚是一所中学校办工厂的电工,单位没有多少活,工作很轻松。这小伙子看上了张小霜,一有空儿就往光明日杂商店跑。后来,张小霜到他家去,发现日杂商店的破烂东西让他买回去不少,光水舀子就买了五六把。陈育刚这小伙子很会讨姑娘欢心,看电影、逛公园、下饭店……把张小霜哄得滴溜溜转。 在此期间,市日杂公司一个姓刘的干事看中了张小霜,总往光明日杂商店跑。这个小伙子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父母都是有点儿权的干部。那个小刘托人给张小霜捎话,只要张小霜同意与他相处,他可以让他父亲把张小霜调到市日杂公司或其它什么单位去当干部。当时,张小霜真有些动心了,但觉得这样做有些对不起陈育刚,反反复复想了好几天,最后婉言拒绝了那个小刘。 张小霜对母亲讲了她和陈育刚的事,母亲死活不同意女儿与这个小伙子相处,说你别把他往家里领,到时候别说我让你们下不来台。老太太没瞧得起陈育刚的职业,按女儿的姿色,完全可能找个司机或者干部之类的小伙子。张小霜背着母亲和陈育刚偷偷往来,俩人认识不到半年,就鼓捣出毛病了,张小霜去医院做了人流,纸包不住火,生米煮成了熟饭,母亲无奈,只好同意了这门亲事。 结婚后,俩人的感情一直很好,陈育刚绝对是模范丈夫,对张小霜百依百顺,小日子过得虽不宽裕,但很和美。唯一不如意的是母亲始终看不上陈育刚。 陈育刚死后,母亲对张小霜说:这都是命啊。当初我不让你跟他,你偏不听,鬼迷心窍了一样——如果你听我的话,何必有今天。张小霜觉得母亲说得对,这就是命,你不认也得认,公司里的那个小刘和陈育刚相比,那简直就是天上和地下,可自己不知为什么偏偏被陈育刚迷惑了。如果自己当初踹了陈育刚,和那个小刘结婚。且不说当不当什么干部,至少不会为饭碗发愁……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女儿悦悦刚上小学,陈育刚就出事了。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就像水蒸气一样在她们母女身边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 事情就是该着,张小霜始终那么认为。你说不是该着吗,每天都有人从那个刚刚竣工的建筑工地穿过,谁也没出事,偏偏他陈育刚骑自行车下班从工地穿过时,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人从自行车上射了出去,然后摔在一根螺纹钢上。那根螺纹钢一半埋在水泥里,另一半像一杆枪立在地面上。螺纹钢从陈育刚的前胸穿进,把整个人都穿透了,当时就没气了。人的生命有时就这么脆弱,连一棵树都不如。 在事故现场,有一个摔翻了的饭盒,里面有一块染血的熟猪肝。这是陈育刚给妻子买的。从此后,张小霜不再吃猪肝。 丈夫的死对张小霜的刺激太大了,好长一段时间里,她被巨大的悲痛笼罩着。她如同突然遭到冰霜袭击的鲜花,一夜之间红颜退尽,悴色骤生,脸上的表情像凝固了似的,失去了往日的生动。在这个社会里,张小霜无疑是生活在底层的人,在社会角色中,一个卖廉价日杂用品的营业员,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她没有多大的欲望,只希望一家老小平平安安,衣食无忧。如果悦悦有出息的话,能考上大学,毕业后当个小学或者中学老师,因为张小霜最喜欢教师这个职业。可是陈育刚一死,她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陈育刚所在的中学领导很不错,三番五次地找市劳动局进行事故鉴定,上法院去咨询,针锋相对地与那家施工单位的老板反复交涉,最后为张小霜母女从那个老板的口袋里抠出一笔钱来。 这笔钱的数目不算小,一共五万元,钱在张小霜的手里还没放攥热乎,就被婆婆要去存进银行了。婆婆说了,这钱是我儿子的命换来的,放在你手里我不放心,我替我孙女保存着。开始张小霜还没明白婆婆控制这笔钱的用意,后来经人提示才恍然大悟,如果你张小霜再嫁人的话,对不起,这五万元钱你一分也别想拿到。当时,张小霜觉得婆婆多余这么考虑,因为她从未指望过这笔钱,她认定这钱是属于悦悦的,将来悦悦上大学或者结婚时,她会把钱交给女儿的…… 现在工作没了,每月只有一百五十元生活费,张小霜想到了这五万元钱。靠这笔钱贴补生活,目前看来维持个十年八年好像问题不大,可坐吃山空,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再说,婆婆也不会轻易把这笔钱交个她的。 看来眼下只有一条路,尽快找份工作,才能摆脱眼前的困境。她不想去劳务市场,听人说那儿没戏,每天去劳务市场求职的人如同蜂巢里的蜜蜂一样密密匝匝,能找到工作的没多少人。求职的人多,用人的单位少,供大于求,那些用工单位可牛了,一再提高用人标准,什么年龄了,什么身高了,什么长相了,什么学历了……有个新开的超市招聘服务员,条件非常苛刻,据说是参照民航招收空姐的标准。另外还有一些人打着招工的幌子骗财骗色,本城晚报登过好几次这类案子。现在一些人找事做,都靠朋友亲戚帮忙,一是工作能称心些,二是能让人放心些。靠朋友,张小霜的社交圈子非常窄,除了日杂商店的姐妹,几乎没有朋友;靠亲戚,婆家那边指望不上。陈育刚一死,婆家的人对张小霜不像过去那般热情了,尤其是他们听说张小霜认识一个曹处长之后,就更加冷淡了……想来想去,张小霜决定去找二哥骥超。二哥在电信局工作,虽然是个工人,但在社会上认识不少人,只要他用心,给妹妹找份工作还是不太难的。 其实只要豁出脸来,去求曹处长帮忙,找个工作很容易,那个老家伙手中有权,办这种事似探囊取物。张小霜只是想想而已,她根本不能去找老曹。这个老曹把张小霜黏糊上了,想甩都甩不掉,更别说你自己主动送上门去。 张小霜的楼下有个热心的赵阿姨,见张小霜一个人带个女孩,日子过得很艰难,就把老曹介绍给张小霜。俩人只见了一面,老曹就像水蛭一样叮住张小霜不撒口了。尽管张小霜委婉地表示拒绝,可他仍死气白赖地追着不放,三天两头地来找张小霜。听赵阿姨介绍,这个老曹是什么局的一个处长,老婆得心脏病死了,好多人为了巴结他,给他介绍了不少对象,还有几个是大姑娘,可老曹一个也没看中,他就是看中张小霜了。张小霜不明白,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个处长,怎么那么没价钱,第一次见面就动手动脚。如果这个老曹给张小霜的第一印象不是那么糟糕,这件事也许有考虑的余地…… 在路过一个公共电话亭时,张小霜给二哥打了传呼。不一会儿,二哥回话了,他正在一家饭店喝酒。张小霜把商店垮了的事说了,求二哥给找份工作。她说得很可怜,声音直颤抖。二哥一口答应,说他有个朋友是大老板,开了个娱乐中心,安排一两个人不在话下。他让张小霜两天后听消息。 放下电话,张小霜的心情好些了。 她看了一下手表,估摸悦悦放学快到家了,便急忙向家里走去…… 第三章 两天后,张小霜回娘家去了。一是问一问二哥答应她的事有没有结果,二是看看父母。 二哥一家与父母住在一起。二哥骥超怕二嫂岳敏,张小霜给二哥起了个俄国名——帕其诺夫(怕妻懦夫)。 母亲正在厨房里择菜,见张小霜来了,问悦悦怎么没来。张小霜说悦悦让她老姑领着玩去了。母亲说,悦悦她老姑那闺女不错,可比你婆婆那个有人味儿。 二嫂岳敏下班了,可二哥还没回来。母亲对张小霜说:你二哥下班从来就没个准儿。 二嫂看见张小霜来了,什么也没说,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 母亲冲二嫂的房间撇撇嘴,小声对张小霜说:不管下班多早,从来都不做饭,总吃现成的! 张小霜边帮母亲择菜边等二哥。 张小霜问母亲:我爸呢? 母亲说:谁知道死哪儿去了,八成是买晚报去了!斗大的字认识不了一笸箩,还硬装大文豪! 张小霜对母亲说了商店黄摊的事,母亲说她知道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唉,你真让操心。那天你二哥回来一说你们商店黄摊了,晚上我说啥也睡不着了。我问你爸,小霜这孩子的命咋就这么苦呢…… 听母亲这样说,张小霜心里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她怕母亲看见,急忙用手背揉了揉,掩饰着说:妈,这韭菜是谁买的,这么辣眼睛! 母亲没注意到张小霜流泪,依然唠叨着:你们几个都不让我省心,你大哥和你大嫂闹离婚闹好几年了,你大哥坚决要离,你大嫂死活不吐口,就这么拖着,分居好长时间了……唉,啥是小孩子了,眼瞅着都是扔四十奔五十的人了! 张小霜好久没见到大哥大嫂了,尤其是大嫂,大概有两年没见到她了。关于大哥骥良和大嫂白雨屏闹离婚的事,张小霜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听母亲说好像是大哥在外面有了个女人。如果是那样的话,大哥也太不应该了。 张小霜帮母亲把饭做好了,二哥还没回来。父亲嘴急,买回晚报看了一会儿,见饭好了,就张罗吃饭。母亲说等一会骥超,父亲说等他干屁,这小子准是上哪儿灌马尿去了…… 吃饭时,张小霜尽量慢慢咀嚼,为的是不发出声音;夹菜时小心翼翼,极有分寸地用筷子夹一点点,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她这样做,是怕引起二嫂岳敏的反感。前几天,张小霜带女儿悦悦回家,吃饭时,二嫂说悦悦这孩子吃饭爱吧唧嘴,这毛病得改改。悦悦夹菜时把汤洒到桌子上,二嫂瞧见了,厌恶地皱了一下眉……也许是神经过敏,她总觉得二嫂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为了验证自己的感觉是否准确,她抬头瞧了一下,果真与二嫂的目光相遇。 二嫂的目光冷冰冰的,冷得让张小霜心里直激灵。 张小霜在桌前坐不住了,只吃了一小碗饭就放下碗筷。 母亲问:吃饱了? 张小霜点点头,起身回父母的房间了。 若不是为了等二哥骥超回来,张小霜早就走了。本来她是不想吃这顿饭的,说悦悦在家没人管。母亲说悦悦不是让她老姑领去了,能让孩子饿着吗。父亲说你在这儿对付一口得了,省得回家再做,麻麻烦烦的。张小霜说什么也不肯上桌,二嫂冷冷地说:让你吃你就吃呗,也不管你要饭钱!张小霜非常勉强地坐在了桌前。她上学时学过一个成语,叫“嗟来之食”,当时不明白是什么感觉,现在她知道了,这种嗟来之食比吞药还难。 父母还在老房子住时,张小霜经常回娘家,丝毫用不着看谁的脸色,如果赶上吃饭,不用父母吭声,端起饭碗就吃,有时还连吃带拿。那时二哥二嫂没房子,在外面租房子住。后来,二嫂听说父母的房子要拆迁的消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借口孩子将来能上重点中学,花言巧语哄骗老人,把他们一家三口的户口落在父母的户口上。回迁后,父母分了个两室一厅,二哥二嫂搬回来了,投资一两万元钱装修了房子。这一来,家里如同经历了一场政变,一夜之间,主人变成了二哥二嫂。门难进,脸难看,饭难吃,家的温馨减少了,多了几分冷漠。从此,张小霜就没有了回娘家的感觉,没有什么急事,一般情况下不回来。 张小霜回娘家次数少了,父母心里明镜似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父亲私下对母亲说,他现在最后悔的是两件事:一是回迁时不该同意老二搬回来,请神容易送神难,现在你想把他们撵出去就不容易了;二是没能阻止老二两口子装修房子,结果这地板一铺,门窗一包,就让人家篡权了,弄得闺女回家都不仗义了。老爷子愤愤地说:她岳敏哪天敢对小霜撂脸子,我就敢把她的地板拆了,把她电视机扔到楼下去。母亲责怪父亲说:你也就是说说而已,我就不信你敢拆地板、扔电视!父亲被母亲将了一车,不吭声了。母亲叹了口气说:小霜少回来也好,姑嫂总见面,还有舌头不碰牙的?咳,从古到今,姑嫂之间有几个能相处好的?岳敏没和小霜掰脸就算不错了。 二哥还没回来,张小霜眼看天色暗下来了,有些坐立不安。 父亲说:你别等他了,那个玩意儿说话没个准,他在北京说话,你得上南京听去! 张小霜说:二哥那天说他认识一个开娱乐中心的老板,让我上那儿去打工…… 父亲说:酒喝多了他啥话都敢说,他说他认识克林顿你也信? 张小霜没吭声,她觉得二哥不会骗她的。凭良心说,二哥对她还是挺关心的。 二哥回来了,喝得醉醺醺的,一见到张小霜就说:你的事办妥了,明天就上班! 张小霜听二哥这么一说,惊喜地问:真的? 二哥拍拍胸脯:我办事,你放心!就这点儿小事,一个电话,三分钟搞定! 母亲说:你还没说是啥地方,干啥活,就让你妹妹上班? 二哥说:玫瑰园娱乐中心,那个老板和我的关系不错,我一开口他就答应了。 母亲说:骥超,我一听这个中心那个中心就犯寻思……你不是让你妹妹当“三陪”吧? 听老太太这么一说,二哥笑得前仰后合:妈你真逗,你老人家能不能不闹……就小霜这样的当“三陪”?她不够料!都快四十的人了,当“三陪”,要是倒退十几年还差不多! 父亲不用好眼色瞧着二哥,二哥浑然不觉。 二哥说:其实你们那是老脑筋,将来“三陪”也是正当职业。我听人讲,报上都登了,有的地方开始向“三陪”收税了,这就等于承认“三陪”是合法存在的…… 父亲听了不顺耳,骂二哥:放你妈的屁,你说的报纸是国民党的报纸吧! 二哥说:信不信由你,反正人家在报上看见了。 母亲说:你们爷俩真是的,除非不说话,一说话就吵个没完没了。 二哥说,那个娱乐中心的工资低点儿,一个月三百元,虽然少点儿,但管三顿饭,这饭钱也顶上一百好几十元了。 母亲说这活还中干,三百多元加上饭钱,也顶上四百多元了。楼上那个姓李的小媳妇,在冷饮加工厂上班,一个月就开二百多一点儿。 张小霜也觉得这工作挺可心,但听二哥说娱乐中心的上班时间是早八点到晚十点,立刻犹豫了:这么晚下班,悦悦没人照顾…… 母亲说:这下班也太晚了——实在不行的话,让悦悦上我这儿来住。 张小霜说:住个一天两天可以,时间长了也不是个事,你这儿离悦悦的学校太远了…… 她这样说只是个借口。悦悦上学远近是次要的,关键是二嫂岳敏看不上悦悦,孩子受委屈不说,弄不好还会把父母牵扯进去。如果二嫂和父母闹掰了,日子就难过了。就是这个班不上,忍痛失去这个好机会,也不能给老人添麻烦。 二哥看张小霜有些犹豫,皱了皱眉:你就不能把悦悦扔给她奶奶?张小霜苦笑着摇了摇头:悦悦她爸没了后,那老太太对我们娘俩就像外人一样! 二哥骂了起来:操他妈的,那老x太太就是欠收拾! 张小霜说:二哥,让你白费心了,我再想别的办法吧。 二哥恼了:你这办的是啥事呢,说不去就不去了?我给你找这个工作容易吗,我他妈的求爷爷告奶奶,拐了多少个弯,还掏钱请给咱办事的人喝酒……我一个小工人,办成这种事容易吗?不容易! 听二哥这么一说,张小霜真觉得对不起二哥,鼻子直发酸:二哥,我实在是没办法…… 二哥来劲了,摆摆手:这年头什么最臭?人最臭,就像市场上的大白菜一样,稀烂贱!你没看“焦点访谈”吗,说有的地方招扫马路的还要文凭、挑长相呢……算了算了,以后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说完,一转身回自己屋里去了。 张小霜猛地用手捂住脸,低下头去。 父亲见状,立刻火了,冲着门口嚷了起来:你不管拉倒,也没人非让你管! 母亲急忙把门关上,低声责怪父亲:你嚷嚷啥,让岳敏听着多不好?不管咋说,人家骥超也算是尽到心了。 父亲仍然气呼呼地说:他不是不管吗,他不管我管,我找白雨屏去! 母亲惊讶地问:找小霜她大嫂? 父亲说:我听说她大嫂的盒饭店办得挺红火,手下有十多个工人呢,让小霜上她那儿去,咋的也能给碗饭吃! 母亲叹了口气:雨屏这孩子肯定挺恨咱们家的,有二三年没来咱家了。骥良那个不是人的东西,做出那种缺德事,对不起人家雨屏,现在你咋好意思厚着脸皮去找人家! 父亲说:雨屏咋的也能给我这老头子一个面子,不管咋说他们两口子还没散伙,我现在还是他的老公公嘛。就算她不给我面子,把我卷了回来,那又能咋的,我的老脸能值几个钱…… 张小霜走时,外面已经黑了。 楼道里没灯,父亲拿着一支手电筒在后面为她照亮。 父亲说:明天一早我就去找你大嫂,如果她给我面子,我马上通知你。 父亲把她送到楼下,当张小霜走出了三四十米,回头一望,见父亲仍拿着手电筒在目送着自己。 第四章 第二天一早,悦悦上学去了,张小霜一个人在家里坐立不安。没有了工作,心里没了底,她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恐惧感。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她的眼前一片茫然。尽管父亲说去找白雨屏,但张小霜不抱多大的希望。 张小霜设身处地想了想,如果自己是白雨屏,也不会如此大度,答应父亲的请求。大哥有了外遇,正与白雨屏闹离婚,把人家的心都伤透了,这女人在这种时候不对你张小霜落井下石就不错了,你怎能指望她雪中送炭! 她打算出门去转转,碰碰运气,也许会在哪家饭店找个择菜、打扫卫生间之类的工作。她想好了,收入少点儿没关系,只要正点上下班就行,因为悦悦需要有人照顾。 出门后,走上二十多分钟,就能到朝阳街。街路两旁商店林立,世纪精品屋、万利电器行、达芙妮专卖店、老百姓自选商场……还有一家商店,卖的商品上都有一个“√”和几个外国字,张小霜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悦悦告诉她那是名牌,叫“耐克”。大小饭店一家挨一家,港澳美食城、韩国烧烤店、李氏牛肉面、天府麻辣烫、北方火锅居……除了商店和饭店,还有什么皇后美发厅、富豪洗头屋、伊丽莎白美容院……看得张小霜眼花缭乱,霎时间,她觉得自己好像个农村人,对这里的一切无一不感到新奇陌生。陈育刚活着时,两人常来这条街闲逛,即使不买什么也逛得津津有味。育刚死后,张小霜几乎没来过这里几次,偶尔来一次,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并不留意这里发生了什么变化。在一家服装店的大玻璃前,张小霜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突然发现自己衣着和发式真是马马虎虎,与橱窗里身着华贵服装的石膏模特形成鲜明的对照,那几个没有生命的模特正用一种高傲而冷漠的目光瞧着她……自从陈育刚死后,她的心一下衰老了许多,没有兴趣打扮自己了,也很少照镜子。另外,育刚去世,家里的经济条件差也是一个原因。 果真有几家饭店的门前贴着招聘启事,内容千篇一律,大同小异:招收前台服务员若干名,相貌端正、身高一米六零以上,年龄十八岁到二十二岁之间,待遇优厚,工资面议。相貌、身高张小霜自认为没问题,可年龄这个条件她不具备,即使把年龄放宽到三十二岁,她也超过了。 张小霜转念一想,那些饭店也可能需要洗碗刷盘子的,但不一定非得贴招聘启事,莫不如挨家进去问一问。她咬咬牙,横下心,走进一家饭店。她鼓起勇气找到老板,问需不需要勤杂工。那个老板用奇异的眼光打量着她,然后摇摇头,冷冷地说:你到别的饭店问问去吧,我们的人够用了!那态度就像富人打发乞丐似的。张小霜豁出来了,硬着头皮又闯进了几家饭店,尽管有的老板对人还算客气,但没有肯收留她的……张小霜觉得自己是一只觅食的鸡。可不真像一只鸡嘛,过去在日杂商店,就像圈在笼子里的鸡,很少为吃饭的问题劳神,现在就不同了,鸡笼子没了,鸡们没人管了,得自己出去觅食了。有一家什么保健品商店招聘营业员,年龄要求不高,四十岁以下的女性都行。张小霜心里一动,决定去试一试。商店的老板是个中年男人,他指着柜橱里摆的一些塑料东西说,你要想干,就卖这个。张小霜定睛一看,脸一下红了。天哪,那不是悦悦说的“鹿茸”吗!张小霜什么也没说,扭头便走。前些日子,张小霜领悦悦上药店买药,悦悦发现一种粉红色的带杈的塑料棍棍,便对张小霜说:妈妈,你看,鹿茸,鹿茸!张小霜一看,吓得心里砰砰直跳,那是哪国的鹿茸,明明是用塑料做的男人的那东西!张小霜连药也没买,急忙将悦悦拽出药店。出门后,张小霜的心还跳个不止,她怎么也想象不出,药店怎么能公开卖那种东西。上班后,她把这件事对周姐学了,把周姐笑弯了腰。周姐告诉她,那玩意是给女人用的,有的女人的丈夫长期不在家,寂寞难熬时就买个那玩意儿救救急……张小霜宁可上街去讨饭,也不敢去卖“鹿茸”! 张小霜彻底灰心了。二哥说的不假,现在人最臭,稀烂贱,找个工作不像有些人说的那么容易。 张小霜不准备再转下去了,如此看来就是转到天黑也不会有奇迹发生的。碰了几个钉子,她完全丧失了信心。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算年轻了,连在饭店端盘子的资格也没有了。如果再过个五六年,成了四十来岁的小老太太,那个苍蝇似的曹处长还会缠着自己不放吗。人家有权有钱,看中了你什么,不就是年轻一点儿吗,不就是还有几分姿色吗。作为女人,她觉得自己就剩这么一点儿本钱了,如果哪一天连这一点儿本钱也没了,那就更惨了。张小霜狠下心,决定答应嫁给老曹。只要老曹能养活她们母女,还能给她找到工作,就算是卖身也值得。为了悦悦,她宁可和这个和癞蛤蟆差不多的男人在一张床上睡觉! 张小霜边往回走边胡思乱想着。快到家的时候,她看见楼前站着一个穿风衣的男人,胖胖的,面色黑黑的,看样子很像老曹。 果真是老曹,他手里拿着一个纸盒子,正在冲张小霜笑。一见他那种笑,张小霜的浑身就有些发冷。悦悦见过一次老曹,这孩子背地管他叫“曹操”。 老曹问张小霜:你上哪儿去了,我在这儿等你半个多小时了。 张小霜面无表情地说上朝阳街了,然后反问了一句:你怎么没上班? 老曹说:我去市政府开会,到那儿点了个卯就溜出来了。现在开会就是走形式,开不开没什么大意思! 张小霜上楼,老曹跟在后面。张小霜心里盘算着,一会儿和老曹提出找工作的事,如果他答应的话,就同意嫁给他。 进屋后,老曹脱下风衣。张小霜把风衣拿起来,挂在墙角的衣挂上,然后给老曹倒了杯开水。 老曹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用手梳理了一下稀疏的头发说:你的事我听老赵说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联系一个体面一点儿的工作。老曹说的老赵,是指楼下的那个赵阿姨。 听老曹主动提到她工作的事,张小霜说:这事还真得靠你帮忙。 老曹哈哈一笑:这话你说外道了不是?咱们谁跟谁呀! 张小霜坐在床边,不敢正眼瞧老曹,两眼盯着地板革的花纹,低声说:其实我的要求不高,只要有个工作,每月开的工资能够维持我们娘俩的生活就行了,体面不体面没什么关系…… 老曹的目光放肆地在张小霜的身上移动,从面部到胸部,一点点往下移。他很想立刻扑上去,把这个让他晚上睡不着觉的女人压在身下,但他极力克制着自己,怕由于卤莽把事情搞砸了。老曹觉得这女人是块璞玉,如果精心雕琢修饰,定会光彩照人的。 老曹说:你放心,你工作的事包在我身上了。我们局管好几个公司,给你找个事做不费什么事。可惜我们的事没定下来,不然的话,下面的人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不用我吭声,就会有人主动给我办的! 张小霜依然低垂眼睑,轻声地说:那我谢谢你了。说完后,她的脸突然红了。 老曹问:那你怎么谢我呀? 张小霜的脸更红了。她不知怎么回答老曹。 老曹说:行了,咱们不说这件事了……你看你那件羊毛衫都旧了,我给你买了件新的,内蒙古产的,百分之百的羊绒。他边说边打开那个纸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件款式很新的羊毛衫。 张小霜想拒绝,但没有勇气说出口。 老曹拿着羊毛衫走近张小霜:我不知道你穿什么型号的合适,你试一试,如果不合适,我马上去商店退换。 张小霜瞧了一眼羊毛衫,说我看差不多。老曹说还是试试吧,四百多元的东西穿上不合适有点儿可惜。听老曹这么一说,张小霜只好顺从了。 张小霜只有一个房间,她只能当老曹的面试衣服。她背向老曹,脱去身上的旧羊毛衫。当张小霜蜷起双臂,将旧羊毛衫从头上脱下时,胸部的曲线在衬衫下暴露无遗。老曹贪婪地望着那诱人的凸起处,只觉得周身的血一下子涌到头顶,再也按捺不住早已骚动的情绪,他猛地扑过去,从后面抱住张小霜,双手用力地抓住那两堆凸起揉捏着。 张小霜猝不及防,像被数根钢针刺了一下,浑身的汗毛根根倒竖。她被这突然袭击激怒了。这是一种侮辱,这是一种侵犯!她奋力挣脱老曹的双臂,猛然转过身来,扬起巴掌。老曹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已挨了一记耳光。 张小霜眼里噙着泪水,骂老曹:不要脸,你给我滚出去! 老曹慌了,急忙摆着手说:别……别这样,是我不好,怪我太冲动了。 张小霜用手指着门:出去,滚出去!她拿起那件还未来得及换的新羊毛衫,扔到老曹的身上。 老曹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地走了。 张小霜把门关上,伏在床上痛哭起来…… 老曹不会再来了。受到这种待遇,即使脸皮再厚的人也不会再来了。 张小霜自己也不明白,本来想好了要接受老曹的,准备委身于这个男人,可不知为什么,当老曹有了亲热的举动,自己竟是那般愤怒,那般厌恶,甚至都有杀他的心。 她有几分懊悔,不该对老曹那么绝情,那么不留后路。其实老曹也很可怜,听赵阿姨讲,自从老曹的老婆得了心脏病,他们已经有七八年没有夫妻生活了。而且老曹这个人还算正经,没在外面和别的女人做出对不起妻子的事…… 有人敲门。 张小霜心里一惊——是老曹?难道他又回来了? 如果是老曹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能那样对待他了。 张小霜急忙用枕巾揩去泪水,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和头发。 开门一看,张小霜愣了——来人竟是父亲! 张小霜叫了一声爸,喉咙发热,声音有些颤抖。 父亲发现张小霜的神色有些不对头,关心地问: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张小霜遮掩说:没事的,我刚才睡了一觉。 父亲放心了:没事就好。 张小霜发现父亲样子很疲惫。 父亲说:我找到你大嫂了,说了你的事。她还不错,总算没卷我的面子。你明天一早就去找你大嫂,见了她,你啥条件也别提,不管她让你干啥,咱都好好干……你能找到她吗? 张小霜摇摇头。 父亲让张小霜去找纸笔。 张小霜从悦悦的废练习册上撕一张纸,又找到一个铅笔头。父亲冲张小霜一摆手说:你过来,我画给你看。 张小霜接过图看了看说:这个地方我能找到,鼻子下长个嘴,边找边打听呗。 父亲瞧着女儿,叹了口气:爸老了,没能耐了,想帮帮你,有那份心思也没那份能力了。如果实在有别的辙,我也不会去求你大嫂的。你知道,咱们家对不起人家呀,咋好意思见人家的面!爸要不是为了你,打死我,我也不会找人家的。你大嫂没想到我会去找她,说爸你怎么来了。我一听她还管我叫爸,我的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张小霜问:我大嫂没对你提大哥的事吗? 父亲苦笑说:如果人家冲我说些难听的话,哪怕是骂上你大哥几句,我这心里还好受些,可人家只字未提,就像没那么回事似的…… 眼看到中午了,张小霜要给父亲做饭,老爷子说什么也不让,执意要走。 张小霜把父亲送到楼下,目送着父亲瘦瘦高高的身影,直至消失。 第五章 第二天一早,张小霜按父亲画的路线图,找到了“大众盒饭店”。 白雨屏的盒饭店设在刺绣工艺厂的职工食堂。刺绣工艺厂几年前就停产了,工人都不知上哪儿去了,除了办公楼里有几个整天打麻将的留守人员,没人上班,职工食堂早就断了烟火。白雨屏为了扩大盒饭加工规模,去年以很便宜的租金把这个食堂租下来了。白雨屏的盒饭生意做得很兴旺,创出了牌子,每天能卖出去一千多盒,其中仅汇通大厦就有五百多盒。 进了食堂,也就是大嫂的盒饭店的加工间,张小霜看见有一群穿白大褂的女工在忙碌着,有的切菜有的洗菜,有的择菜……她走到一个大眼睛的女工身边,问白雨屏在哪儿。大眼睛正在洗菜,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一下张小霜,问你是白经理的什么人,张小霜说我是她妹妹,大眼睛放下手里的菜,说我领你去。张小霜随大眼睛走出加工间的大门,来到白雨屏的经理室——食堂隔壁的一个小房间,过去是刺绣工艺厂食堂管理员的办公室。 就是这儿。大眼睛说完就走了。 张小霜轻轻地敲了敲门,里面有人说了声请进,她听得出这是大嫂的声音。 张小霜进门后,看见大嫂正坐在办公桌前打对话,她见张小霜来了,扬扬下巴示意她坐下等一等。 张小霜拘谨地坐在办公桌旁的沙发椅上,偷偷地瞧着大嫂。 她大概有两年没见到大嫂了。大嫂的变化可真大,变得让张小霜有些认不出来了。眼前的大嫂,可不是前些年那个在建筑工地看卷扬机的女工了。那时的大嫂衣着简朴,上下班经常是一身工作服,皮肤让太阳晒得黝黑,像生活在赤道附近的非洲人。现在的大嫂光彩照人,她脸上化着淡妆,白净而有光泽;眼眉细而长,显然是文过眉了;嘴唇涂着口红,光亮而丰润。她穿一套质地优良的黑色套装,里面是一件图案和颜色非常讲究的羊毛衫,一条真丝纱巾很艺术地在颈上绕了一圈后垂在左肩上。 白雨屏打完电话,态度不冷不热地对张小霜说:昨天老爷子来找我来了,说了你的事,我答应了他,因为我这儿正好缺一个人。我这儿除了厨师和司机的工资高一些,其他的人工资一律是每月三百五十元,外加一顿午餐,星期天不休息。你考虑一下,如果觉得收入少不想干的话,我马上去找别的人。 张小霜忙不迭地说:我干,我想干。 白雨屏说:你的工作主要是送盒饭,中午十一点把饭送到汇通大厦,咱们有汽车。送完饭,你和别人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张小霜说:大嫂,谢谢你。白雨屏说:你没必要谢我,你给我出力,我付给你工钱,天经地义,公平交易,你根本不用领我的情。如果你不来,我会随便在劳务市场找一个人来的。另外,我提醒你,在这儿你别叫我大嫂什么的,你我之间,现在只是老板和工人的关系,没有其他关系! 听了这话,张小霜的心就像被人浸在冰窟中一样,浑身感到发冷。不让叫大嫂就不叫呗,何必把话说得这么赤裸裸,这么冷酷,这么绝情,让人难以接受。张小霜忧伤地低下头。她真想说声我不干了,然后扭头便走。可是当她一想到父亲的一片苦心,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也许是大哥把她的心伤透了,她才把怨恨发泄在我的身上。张小霜这样想。 白雨屏冲张小霜一摆手:你跟我来。 进了加工间,白雨屏冲一个正在切菜的胖女工说:胖姚你过来。 胖姚满脸堆笑地跑过来,白雨屏对她说:她是新来的,是顶替大个刘的,从现在起她就算正式上班了。 胖姚冲张小霜点了点头。 张小霜也点了点头。 白雨屏再没交代什么就走了,路过洗菜的大眼睛的身边时,忽然停下来,拿起几根洗过的芹菜,冲大眼睛嚷了起来:你怎么洗的菜,上面有这么多泥! 大眼睛胆怯地说:那我再洗一遍…… 白雨屏把手中芹菜往地上一丢:我看你是没长手!说完愤愤地走了。 女工们噤若寒蝉。 白雨屏一出门,胖姚黑着脸对女工们喊了起来:我和你们说多少遍了,让你们把活干细点儿,你们就是不听——怎么样,白经理发火了吧? 胖姚指着大眼睛说:菜上有泥你看不见?你那是眼睛吗,白长那么大! 大眼睛生气地反驳:你说我这不是眼睛是什么? 胖姚说:我看是肚脐眼儿! 女工们哗地一声笑了。 大眼睛委屈地哭了。 张小霜很同情大眼睛,她觉得胖姚有些狗仗人势,狐假虎威。 张小霜刚要去帮大眼睛洗芹菜,胖姚喊了起来:哎,新来的那个,过来把洋葱切了! 张小霜来到一块砧板前,把剥好的洋葱切成块。这洋葱真辣,没切上几个,就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胖姚走过来,看了看张小霜切的洋葱,大惊小怪地说:你这是怎么切的,块太大了! 大你妈的!张小霜在心里骂道。她把块大的洋葱挑了出来,重新切了一刀。 胖姚还是不满意:你是不是在家没干过活呀,怎么切得一点儿不均匀! 匀你妈的!张小霜使劲把菜刀往砧板上一剁,掏出手帕用力揩了一下鼻涕。 生活是一条藤, 总结着几颗苦涩的瓜; 生活是一首歌, 吟唱着人生悲喜交加的苦乐年华…… 门外有一个男人在唱歌,由远到近,唱得韵味十足。 门开了,一个穿花羊毛衫的高个子男人大大咧咧地走进来。这男人像领导一样依次和几个女工握手,动作夸张,一边握,一边还念念有词。 他握着一个打扮花哨的女工的手说:握着情人的手,一股暖流在心头。 打扮花哨的女工骂了一句:缺德! 他握着一个颈上系着红纱巾的女工的手说:握着小姐的手,好像回到十八九。 红纱巾也骂道:不要脸! 他最后握着胖姚的手说:握着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握右手——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胖姚笑着骂道:狗嘴吐不出象牙来!我看你是想老婆想疯了,像条公狗似的,见着母狗就撒欢。 那男人发现背着身子切菜的张小霜,低声问胖姚:她是新来的? 胖姚说:顶替大个刘的。 那男人走到张小霜的对面,脸上挂着笑,像文化人那般伸出手:认识一下,我叫徐临风。 张小霜看了那男人一眼,急忙垂下眼睑,继续切菜。见那男人把手伸过来,她想做出回应,但始终没有把手递过去的勇气。她讨厌这种油腔滑调的男人。陈育刚这个人没什么长处,唯一让人满意的是他除了自己的老婆不爱和别的女人黏糊。可不是嘛,一个四十来岁的大老爷们,没事和女人没深没浅的闹,烦不烦人! 那个自称叫徐临风的男人见张小霜不肯同他握手,尴尬地把手收回去。 胖姚幸灾乐祸地起哄:噢,没电了,没电了…… 徐临风似乎是为了掩饰尴尬,唱着歌走了。 生活是一团麻, 那也是麻绳拧成的花; 生活是一根线, 也有那解不开的小疙瘩…… 他唱得真好听,张小霜很喜欢听。 徐临风走后,张小霜听女工们说这个男人就是司机,就是和自己每天中午把盒饭送到汇通大厦的搭档。 快到中午时,白雨屏把张小霜叫到门外,把一张纸交给她。这张纸上写着汇通大厦里的公司名称,以及每个公司需要的盒饭数。白雨屏指着这张纸告诉张小霜:你要把它背下来,记在心里。张小霜点点头。 张小霜这才明白,每天中午她要给三十多家公司送盒饭,一共五百多盒。而且这三十多家公司分布在十多层的高楼内,要在短时间内把这些盒饭送到位,这实在是一件不轻松的事。 十一点,女工们准时把盒饭装好,然后再装进二十几个大塑料箱里,抬到门外的面包车上。面包车里除了司机和他右边的座位,其余的全部拆掉了。 徐临风戴着一副墨镜,坐在车里,把头探出窗外,看着女工们装盒饭。盒饭装好后,徐临风让张小霜上车,坐在他旁边。 徐临风鸣了鸣车笛,车启动了。 张小霜坐在徐临风旁边,把脸转向窗外,看着马路上的人和车还有那高低不一的建筑。 徐临风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口里哼着歌。 一路上,他们没说一句话,就像不认识一样。 汇通大厦离盒饭总店不算远,过了立交桥,十来分钟就到了。徐临风把车停在大厦的停车场,然后跳下车,拉开车门,把一大塑料箱盒饭捧下来。 张小霜下车后,抬头看了看直耸云天的汇通大厦,心里直打怵:我的妈呀,这么高! 徐临风说:没事,有电梯。 张小霜端起塑料箱子就往大厦的门前走,徐临风叫住她:等等,你第一天来,不熟悉,我帮你送吧。说完搬起两箱盒饭追上张小霜。 张小霜感激地说:不用了,我自己来吧,我能行! 徐临风什么也没说,端着盒饭来到电梯前,按了一下开关。 如果徐临风不来,张小霜非蒙不可,长这么大,她还没乘过电梯,那一排红红绿绿的电梯按钮,徐临风不按,她根本不会按…… 楼上楼下足足跑了二三十趟,尽管是乘电梯,张小霜也累得浑身直哆嗦,双腿就像面条一样发软。如果没有徐临风帮忙,她在这个迷宫一般的大厦里寸步难行。走出汇通大厦,张小霜望着徐临风那顺着鬓角往下流淌的汗水,去门旁冷饮店里给徐临风买了一瓶百事可乐,递给徐临风。 徐临风接过来二话没说,就进冷饮店把饮料退了,把五元钱交给张小霜。 张小霜说:你这是干啥呀,帮我忙了半天,喝瓶饮料是应该的。 徐临风说:你算没算过你一天挣多少钱? 这句话说得张小霜心里暖暖的…… 快下班时,张小霜正和女工们拾掇工作间,白雨屏气势汹汹地进来了,指着张小霜说:你中午怎么送的饭,亨通公司的盒饭让你送哪儿去了? 我……张小霜楞住了,不知说什么好。 她想说我把饭都送到了,一盒也没剩,可一看白雨屏那可怕的神色,话刚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白雨屏丝毫不留情面:事先我都料到了这一点,怕你送不明白,特意给你列了个单子,结果还是出了毛病!汇通大厦的五百多盒饭是我花了多少心血才拿下来的,多少家快餐店想争都没争到,容易吗?你第一天来就给我捅了个漏子!张小霜,我和你说,这第一次我可以原谅你,如果再发生这种事,那可别怪我不客气,马上走人! 张小霜低下头,紧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如果训斥她的不是白雨屏,而是其他人,她的心里还好承受一些,可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曾与她情同姐妹的大嫂,这冷酷无情的话语像刀子一样一下一下地戳着她的心。大哥没与大嫂闹离婚时,张小霜与大嫂的关系一直很好。大嫂和大哥谈恋爱时,每次大嫂来家里,张小霜都主动管母亲要钱去买带鱼,她知道大嫂爱吃;家里做点儿好吃的,都是张小霜用毛巾包着饭盒,送到大嫂的工地去;有一年,大嫂住院做阑尾炎手术,张小霜在医院护理,端水端饭,一连六七天,像照顾亲姐姐一样……如果白雨屏还记得这些,无论如何也不该这样对待张小霜。 张小霜委屈极了。一滴血从她的唇边渗出。 第一天上班,五百多盒饭,十多层的汇通大厦,三十多家公司,不出一点儿纰漏是不可能的,值得这样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发脾气吗?况且我还是你的小姑子,就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人,也不该这样啊!早知道你是这般无情无义,我就是沿街讨饭,也不到你的眼皮底下打工。我不干行不行?张小霜真想冲白雨屏喊。 女工们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个呆若木鸡。 白雨屏用手指点着女工们:我告诉你们,谁砸我大众盒饭的牌子,我就砸谁的饭碗!谁不在乎谁就试试,大个刘就是个例子。 白雨屏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下班时,张小霜和大眼睛坐一趟公共汽车。 大眼睛原来是刺绣厂的女工,丈夫年纪轻轻的就得了脑血栓,成了废人,成年在家休息,生活特别困难。刺绣厂停产后,厂领导出面,请白雨屏接收了大眼睛。 路上,大眼睛问张小霜:你不是白经理的妹妹吗,她怎么对这么凶?张小霜支吾说:其实我和白经理也没什么关系,说白了就是认识。我们过去是邻居,我管她叫大姐。大眼睛恍然大悟地说:我说的吗,怪不得她对你那样。大眼睛说:你还算幸运,白经理可能考虑你是第一天上班,不然的话会立刻把你辞了,那个大个刘干得一直不错,就因为和汇通大厦的一家公司吵了一架,让白经理给辞了。大眼睛告诉张小霜,给汇通大厦送盒饭是最累的活,让你干这个活,八成是借了你长得漂亮的光。白经理最注意咱们店的对外形象,模样长得不济的不许抛头露面。大眼睛还说,店里的人都不错,就那个胖姚不是个东西,纯粹是个奸臣,在白经理面前像个狗似的摇头摆尾,在咱们面前牛x哄哄的,时常向白经理打个小报告。白经理那么精明,可就是看不出好赖人,什么都听胖姚的。店里的那些女工也是,心里恨胖姚,表面还向她打溜须,怕得罪她。胖姚这个人心眼不正,她过去是在前进街市场卖馅饼的,经常拿马肉当牛肉,让工商局罚个倾家荡产。司机徐临风虽然嘴有些讨厌,可人不坏,为人很热心。他是白经理的中学同学,关系自然不一般,就他不在乎胖姚…… 回家后,张小霜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想哭,如果不是悦悦在身旁,她会放声大哭一场,把满心的委屈都哭出来。 吃完饭后,悦悦写完作业,上床睡了。张小霜一个人在灯下,展开白雨屏给她的那张纸,反复地看着,怎么也琢磨不出自己怎么会把盒饭送漏了,她明明记得自己和徐临风是照着单子送的,回来后一盒也没剩。这不是活见鬼吗! 她想一赌气不去白雨屏那儿干了,可不干怎么办,一是生活没出路,二是辜负了父亲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唉,就当自己从来也不认识她白雨屏!这一次就忍了,如果她再这样对待自己,那说什么也不能受这窝囊气了。 张小霜上床后,关上灯。黑暗中,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眼泪不由自主地喷泻而出。怕惊醒悦悦,她咬着被角,哭了起来…… 第六章 第二天,张小霜去上班,一进门碰上了迎面走来的白雨屏,她把头一低,装作没看见。 白雨屏叫住她,说你来一下。张小霜跟她进了经理室。 白雨屏问:你哭了? 张小霜摇摇头。 白雨屏说:眼皮都肿了,你骗不了我。我也哭过,眼皮肿得比你厉害。我现在不哭了,有泪悄悄地往肚里咽。 张小霜以为白雨屏找她肯定有什么事,默默地等待着。 白雨屏接着说:咱们都是女人,女人活着比男人更不容易。哭,没有什么用,眼泪不值钱。 这句话引起了张小霜的共鸣。 白雨屏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知道吗,我和你大哥没希望了…… 他太让人伤心了。我和他分居,是等待他和那个女人分手,可他一点儿回心转意的意思也没有……你们老张家,把我的心伤透了,除了老爷子,我对谁也没感情!我记得明天是老爷子的生日,你替我捎点儿东西。 白雨屏打开墙角的文件柜,从里面取出两瓶酒,交给张小霜:不管怎么说,只要我和张骥良没办离婚手续,我还是老爷子的儿媳妇……说到这儿,她猛一扭头,冲张小霜一挥手,声音颤抖地说:你……你走吧! 张小霜看着白雨屏的背影,知道她哭了。顷刻间,她张小霜对白雨屏的气愤化为乌有,心中生出不少怜悯和同情。 整整一上午,张小霜一直琢磨着,怎么也不明白白雨屏找她说那番话是什么用意。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很笨。 正如大眼睛所说,胖姚是个奸臣,心术不正。本来切菜是她的活,可一到切洋葱、辣椒时,就把张小霜调过来替她,弄得张小霜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若不是徐临风过来把事情戳穿了,张小霜还蒙在鼓里。 徐临风买菜回来,见张小霜切洋葱辣出了眼泪,就对胖姚说:我说姚姐,你这人也太不讲究了,这不是欺负新来的吗,切菜不是你的活吗? 胖姚的脸一红:去去去,哪儿都有你,别耽误我们干活! 徐临风说:姚姐的心真黑,你要是当老板的话,用不几天,工人都得让你祸害死了。 胖姚拿起一个土豆,朝徐临风打去。 徐临风一闪身,土豆打在正蹲着抽烟的厨师老侯的后背上。 老侯被打恼了,冲胖姚吼了起来:操,闹个鸡巴呀? 胖姚急忙向老侯赔不是…… 徐临风走了。胖姚冲着他的背影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咋不开车撞大树呢,你这个蹲大狱的! 张小霜偷偷问大眼睛,胖姚骂徐临风“蹲大狱”的是什么意思。大眼睛说她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说徐临风在监狱呆过三年,好像是因为经济上的问题,反正不是杀人强奸放火…… 中午,张小霜和徐临风去汇通大厦送盒饭。 下车后,徐临风问张小霜:昨天白经理冲你发火了? 张小霜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记得我是照着单子送的,不会错的呀。 徐临风说:你把那张单子给我。 张小霜把单子递给徐临风。 徐临风仔细看了看,骂了一句:他妈的,就是我送错的!你看,这个亨通写的像不像亨运?我说我昨天送饭时,那帮家伙瞧着我,神情都怪怪的。都怪我当时太忙,问问他们就好了。对不起,是我让你受委屈了。 张小霜说:这怎么能怪你呢,你是一片好心……错就错了吧,我以后仔细一点儿就是了。 徐临风说:其实我比你也熟不哪去,以前都是大个刘一个人送,我只上大厦里去过一次。这样吧,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算是赔礼! 张小霜急忙说:可别,可别的…… 徐临风说:你不用怕,白经理今天中午不回来,她有事出去了。 上楼送盒饭时,徐临风还要帮忙,张小霜拒绝说:这是我的活,总让你忙不好意思…… 徐临风说:我在车上坐着也是坐着。 送完饭,徐临风让张小霜上车,把车开到一家小饭店门前。 张小霜说:你要吃你自己进去吧,我在车里等你。 徐临风说:我说过了请你吃饭,就一定得请。 张小霜没吭声。自从陈育刚死后,她没单独和男人在外面吃过饭。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和一个不很熟悉的男人在外面吃饭,如果被人发现了,飞短流长,那让她怎么在人前抬起头啊。 见张小霜不吭声,徐临风一脸失望的表情,尴尬地说:连个面子也不给? 张小霜犹豫了一下,一狠心下车了。她怕惹徐临风生气,以后两人送盒饭时闹别扭。再说,事情哪会那么巧,在街上吃顿饭就碰上熟人。 小饭店挺安静,里面没几个客人。徐临风着个角落和张小霜坐下了。 徐临风叫来服务小姐,点了几个菜,还特意给张小霜要了一听雪碧。 徐临风问张小霜:你不想让我请你,是不是怕你老公知道不高兴? 张小霜把头低下了,没有回答。 徐临风说:我和大个刘总在外面吃,多数是我请她。我不愿意回去吃工作餐,总吃那几样,我都腻了。 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张小霜不知说什么好,她同他毕竟还不熟悉。可是两个人在一起吃饭,不能一句话也不说,她想了半天,才想出一句话:你总在饭店吃饭,你媳妇不管你? 徐临风笑了:我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谁管我! 张小霜一愣:怎么你还没结婚? 徐临风苦笑:离了。 张小霜喝了一口饮料,为了掩饰某种不安。 看来徐临风不清楚张小霜与白雨屏的关系,他对张小霜说,白经理的个人生活也不如意,她的丈夫有了婚外恋,正在闹离婚。那男人对不起白经理,可她一直等待丈夫回心转意。 徐临风叹息一声说:如果我的老婆能像白雨屏对她丈夫那样,我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 徐临风说他过去是一个小厂的厂长,产品卖不出去,工人几个月没开工资了。情急之中,他把厂里刚刚从银行贷来的四十多万元的原料款借给一个体老板去南方倒腾名牌服装,双方讲好赚到钱对半分,一个月后把本钱返给徐临风。据那个老板说,他这次弄好了能挣二十万。这就是说,徐临风能分到十万元,给二百个职工开一个月工资没问题。没想到,那个个体老板拿到钱就泥牛入海不见踪影了。一个多月后,徐临风听到一个令他绝望的消息——那个个体老板携带从各处骗来的几百万元钱跑到国外去了。徐临风也因此进了监狱,妻子毫不犹豫地和他离婚了。后来公安局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在马来西亚将那个老板抓获,徐临风提前两年被释放。徐临风出狱后,原来单位同意接收他,可他没有回去,一是进过监狱,名声不好;二是工厂更加不死不活,已经濒临破产。他在社会上漂泊一阵子,找点儿零活干,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中学同学白雨屏听说了他的情况,请他来开车送盒饭。 徐临风感慨地说:白雨屏这个人不错,我没想到她这么有本事。当初只是一辆手推车和几个塑料桶,在市场卖盒饭,没想到,只几年的工夫,她把买卖做得这么大。上中学时,有好几个女生追我,她也是其中之一,不知是为什么,我的眼里根本没有她。那时她长得一点儿也不出色,瘦瘦的,头发还有点儿黄…… 徐临风说话时不正视张小霜,眼睛瞧着窗外。 张小霜这时才敢仔细看一看这个男人。她发现徐临风很英俊,很有男人味儿,两只眼睛很有神,眉毛很浓,还有上唇那坚硬而茁壮,泛着青色,富有魅力的胡茬。尤其让张小霜吃惊的是,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衬衫的领子竟能那么白。 徐临风说他的妻子很漂亮,和他离婚后又嫁人了,那男人是一个死了老婆的局长。男人都喜欢漂亮的女人,徐临风瞧着张小霜说,漂亮的女人多数不可靠,但你和白雨屏除外。 张小霜的脸红了。身体内出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骚动,这骚动让她浑身的每一根血管喷张。 好了,咱们走吧。徐临风看了看手表说,喊来服务员结了账。 在回去的路上,徐临风一边开车一边吹口哨,那口哨吹得很动听。 傍晚下班后,张小霜回了趟娘家,把白雨屏的酒送给父亲。 那是两瓶五粮液。 父亲拿起酒,抚摩着精美的包装盒,感慨地说:她还记得我的生日! 母亲说:咱们对不起人家呀。 父亲说;骥良也真是的,白雨屏哪点儿对不起他,他不知是犯了什么邪,说看不上人家就看不上人家了,说什么没有共同语言。我看他是鬼迷心窍了,这个混蛋东西,不就是一个大学老师吗,觉得自己有点儿文化,那算个屁呀,我还真没瞧得起他! 母亲说:两口子在一起过日子,啥共同语言不共同语言的!你看我和你爸一辈子没啥共同语言,不也过得不错吗,把你们一个个都拉扯大了。 二哥骥超今天没有饭局,回家比每天早,他一进来就发现写字台上的两瓶酒:嘿,五粮液,好酒! 父亲喝道:你给我放哪儿! 二哥摸摸脑袋,笑了:我看看也不行吗? 父亲说:那是你大嫂给我的。 二哥大惊小怪地说:她给的?可别是假酒,姓白的现在特别恨咱们家! 父亲说:就是有毒我也喝,那是人家的一片心意! 母亲问张小霜:你大嫂对你咋样? 见母亲这么问,张小霜低下头没吭声。满心的委屈涌上心头,如果一开口便会泣不成声。 这时母亲才发现女儿的眼睛有些肿,急忙盘问:你这是咋的啦? 父亲也莫名其妙地望着张小霜。 张小霜强作欢颜:没什么,她对我……挺好的。 母亲非要刨根问底:她到底说你啥了,你都是说呀! 张小霜说:她真的没说什么,真的。 母亲说:你有话别在心里憋着,她肯定是说啥了!咱们宁可回家,钱不挣了,也不受人家那份气! 张小霜把第一天给大嫂打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二哥一听炸了:操,那个x老娘们儿六亲不认哪,还挺能装的呢,摆起资本家的谱了,我张骥超根本不尿她!我明天去找她,当面臭损她一顿,大不了咱不在她那儿干了,有什么了不起的,饿死也不受她的窝囊气! 父亲骂二哥:闭上你的臭嘴! 我便宜不了她,那个x老娘们儿纯粹是报复咱们家!二哥嘟嘟囔囔地回自己的房间了。 父亲叹了口气,对张小霜说:你别听你二哥瞎咧咧,我寻思你大嫂不是他说的那种人,人家的心眼还不至于那么小。其实你细想想,人家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你给她打工,她给你工钱,公平交易,不让你领她的情也没毛病。她不让你管她叫大嫂,也是对的,你和她的确是老板和工人的关系,这便于管理,换上你也会这么做的。人家做买卖,不能像咱们家过日子那样,里外不分,弄得买卖不像买卖,家不像家的!另外,你把盒饭送错了,她批评你是应该的,你有错还不让人说吗。 母亲说父亲:人家给你两瓶酒,你就站在人家那边了! 我还不至于那么庸俗!父亲白了母亲一眼,接着对张小霜说,如果你觉得与你大嫂的关系难处理,你可以不干,明天不去就行了,我去同她打个招呼。你爸没什么文化,当了一辈子工人,可做人的道理还是懂一些的。我觉得你还应该在那儿干下去,因为你应该学会生存,我看明白了,将来的社会就是谁也靠不上,靠政府,政府没有能力管那么多,靠父母,父母总有蹬腿那一天,靠亲戚朋友,亲戚朋友供一饥不能供百饱,要想活下去,就得靠自己。我让你在你大嫂那儿干,也有这个目的,你不仅是为了混口饭吃,而且是和你大嫂学会怎么生存! 听了父亲的话,突然间,张小霜觉得父亲像个老师,说出自己从未想过的问题。她惊异地瞧着父亲,第一次发现父亲这么有学问,说起道理像学校的老师一样头头是道。生存,按她的理解就是活着的意思,可让父亲一说,就显得庄重而有分量。 第七章 在大嫂——不,应该说是白雨屏的盒饭店打工,张小霜已经习惯了,习惯了白雨屏对她的冷漠。在张小霜的眼里,白雨屏再也不是她心中的大嫂了,而是一个与她只有雇佣关系而没有亲情的人。见了白雨屏,她也会像大眼睛等人那样心中不起一点儿波澜地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白经理。张小霜每天拼命地干活,心中只有父亲教导的四个字——为了生存。她意识到,对自己来说,周围的环境怎样,老板是谁,都无所谓,任何计较都没什么意义,她需要用汗水挣钱,养活悦悦和自己。本来她就不是那种浪漫的人,如今变得更实际,生活目的更单纯。张小霜算了算,她在盒饭店干了四十一天,这是从未经历过的四十一天。在这四十一天里,她觉得自己是个机器人,手脚不停闲地重复着简单而繁重的工作。择菜、洗菜、切菜、装盒、送饭,往复循环,永无休止。加工间里,弥漫着刺鼻的葱蒜味儿,还有许多蔬菜混杂在一起,发出那说不清是什么味道。一天下来,她的身上、头发里都是这种挥之不去的怪味儿。乘公共汽车时,只要人不多,她总是凑在车窗前,怕其他乘客讨厌她身上的怪味儿。回到家里,她第一件事就是洗头洗脸,尽管这样,悦悦还总说她身上有股洋葱味儿。四十一天,张小霜如同在梦魇中度过的,一进盒饭店的加工间,她的神经就变得麻木了,只是不停地干活,什么也不想。一天的乐趣就是下班后的那一段时间,做点儿饭,与悦悦在一起吃饭,听她讲学校里的趣事。 张小霜非常怀恋在日杂商店工作的日子。那时,她的心里没有任何负担,没有任何压力,十几年里上班下班,没想过什么是生存,更没品尝过艰辛。即使有不如意的时候,也可以向周姐发发牢骚,周姐呢虽是主任,更像一个老大姐,既有涵养又有度量,不像白经理那样和下边的人保持着好远的距离,且彼此间像隔了一重永不融化的冰山。姐妹间也有一些龌龊,风一阵,雨一阵,但过后就云消雾散了,相互间地位平等,都是同志。张小霜现在很难找到那种感觉了。在白雨屏的盒饭店里,张小霜很难和那些女工们敞开心扉,总处于一种戒备状态。大眼睛对张小霜说,我看你这个人不错,不然打死我也不对你说,那个胖姚简直不是个玩意,简直是个工贼,见缝就下蛆,谁来晚一会儿,谁说了句抱怨的话,她都要向白经理汇报,得提防着点儿她。大眼睛说有一个叫小梅子的女工,只因说了一句话,就让胖姚给出卖了,被白经理给开出去了。其实小梅子那人干活挺卖力的,就是说话有口无心,有几个人夸白经理精明,小梅子傻乎乎地来了一句——精明是精明,就是没把自己的老爷们儿看住。胖姚把这句话告诉了白雨屏,白雨屏二话没说,就把小梅子炒了。大眼睛还说,在这儿,白雨屏是慈禧太后,胖姚是李莲英,虽然白雨屏没委任胖姚什么官儿,但极有可能给她发“红包”。不然的话,像胖姚那么奸猾的人,能那么卖力吗?其实白雨屏虽然对人严厉些,可心眼并不坏,就是有点儿耳朵软,胖姚说什么她信什么…… 在和徐临风送饭的过程中,张小霜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和这个人在一起很快活,似初恋又不似。喜欢看他那粗壮有力握方向盘的大手,喜欢嗅他身上散发的男人气味,喜欢瞧他开车时专注的目光,喜欢他遭遇红灯时粗鲁的叱骂……有时她为自己有这种想法感到害羞,骂自己不要脸,是不是两年没挨男人的边,耐不住寂寞了,想男人了?她曾告诫自己,你张小霜是没有丈夫的女人,行为举止应与别的女人不一样,可一上了徐临风的车,就按捺不住那种感觉。张小霜有一种预感,自己和这个男人要发生点儿什么故事。有一次,张小霜送盒饭时,脚扭了一下,上汽车时说什么也抬不起腿,是徐临风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上车。上车后,张小霜觉得面颊阵阵发烧,心里狂跳不止。在手与手接触的一刹那,张小霜感觉像触电了一样,身体出现了不可名状的颤栗,这感觉既让人激动又让人害怕。自陈育刚死后,两年来,她没与男人接触过,也不敢去想男人。虽然与老曹接触了几次,可是除了厌恶没有其它的感觉。 每天到盒饭总店打工,张小霜多了一份期待,盼望中午快点儿到来,尽管与徐临风只有一个多小时的接触,也使她感到非常满足。连她自己也感到奇怪,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她注意打扮自己了,尽管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但搭配很得体,脸上抹点儿护肤霜,嘴唇上淡淡地涂点儿口红,整个人变得妩媚而不妖艳,朴实而不失俏丽。她还上美发厅花二十多元钱染了染头发,把在脑后拖了两年的“马尾巴”梳成了一根辫子,一下子显得年轻了好几岁。每天送盒饭,她要特意换上一件雪白的新大褂,头上系一块白色方巾,整个人显得更加出众。女工们都说,瞧人家张小霜长得就是漂亮,稍加拾掇就见靓,一样的白大褂穿在人家身上,不像大夫也像科研人员!徐临风见了张小霜,开玩笑说:糟了,你打扮得这么耀眼,这不是成心和我过不去吗,我开车非走神不可!女工们说:那你就往电线杆子上撞! 胖姚趁张小霜和徐临风送盒饭之机,向白雨屏“下蛆”,说张小霜打扮得像个“鸡”,哪像个干活的。白雨屏说那是工作需要,她张小霜出去是代表咱们盒饭店的形象,要是你胖姚这模样出去送盒饭,汇通大厦里的小伙子连食欲都没了。胖姚一下子没电了,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如果不是白雨屏的话把胖姚的情绪弄没了,胖姚还想把徐临风牵连上,说这两个人有“节目”。女人心细,胖姚已经注意到张小霜看徐临风时,目光有些异样 转眼间,张小霜在“大众盒饭店”干了两个月。当她第二次从白雨屏的手里拿过三百五十元工资时,觉得这薄薄的几张纸币的分量很重。这三百五十元里不仅有汗水,还有泪水。 一天下班,张小霜在路上遇上了周姐。 周姐问她怎么样,张小霜说凑合吧,便把在大嫂盒饭店打工的事说了一遍。 周姐说:你不管怎么说还算找着了事做,不像我,现在还在家里闲着呢。唉,四十多岁的人了,又没什么技术,找了几个地方,人家都嫌我岁数大。现在有些事都他妈的邪了,连刷碗洗盘子也不要岁数大的。 张小霜问那几个姐妹都干什么呢,周姐说都和她差不多,都没找着合适的活,可能有个人给一个商厦扫厕所,一个月二百五。周姐苦笑着说:你瞧瞧,咱们都成“二百五”了! 张小霜说:给人家打工不容易,不能大富大贵,只能是对付碗饭吃,我看你不如凑点儿钱,上哪儿弄节床子,卖点儿小百货之类的东西,一个月下来,怎么也比打工强。 周姐说:这事说着容易做起来难,首先咱们手里没有本钱。我和你姐夫都是小老百姓,没权没势,上了这么多年班,搂不着钱,也没人给咱“上贡”,根本没积攒几个钱。 张小霜叹了口气:现在人活着可真不容易。 周姐笑着说:等着吧,说不定哪天我摔个跟头拣个十万八万的,也开个什么买卖,到时候你来给我打工! 张小霜摔了一个跟头,摔得很重。 盒饭店附近的那条马路,有一个下水井,咕嘟咕嘟地往上冒水,一直没人管,天一冷,路面结了冰,像镜面一样光滑。张小霜每天上班都要经过这条马路,走路时,她格外加小心,因为脚上的那双棉皮鞋已经穿了好几冬了,鞋底的花纹都磨没了,一不小心就会摔跟头。那天过马路时,有一个男人骑自行车从她身边擦过,吓了她一跳,身体不由一斜,脚下一滑,脸朝下实实在在地摔了一跤。她没有手套,天冷,她总是把手插在旧羽绒服的口袋里。没有手的支撑,身体的重量全都集中在头部,她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一团漆黑。幸好后面没有汽车,因为她从家出来的早,路上还没有多少人,汽车也少。当她挣扎着爬起来,只觉得左脸火辣辣的疼,用手摸了摸,鲜血把手掌染红了。她急忙从口袋里取出卫生纸,胡乱地揩了一下,见有人走过来了,把头上围巾解下来,包住受伤的半张脸,急匆匆地走了。 张小霜一进门,解下围巾,把大眼睛她们吓了一跳,从她们的眼神中,张小霜感觉出自己的样子一定很骇人。 大眼睛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么弄的?你进门时,我都没认出来是谁。 张小霜说:摔的。前面马路上有冰,一个骑自行车的把我晃了一下。 大眼睛说:瞧你满脸是血,像被害人似的,怪吓人的,快去洗洗吧! 张小霜觉得大眼睛有些大惊小怪,只不过摔了一下,顶多是破点儿皮罢了,有那么严重吗。张小霜走到墙上挂的一面大镜子前,镜子里的景象把她吓了一跳:天哪,怎么摔得这样惨!左边的脸鲜血模糊,眉骨和颧骨处正在往外渗血,眼皮也肿了,左眼只剩一条缝。 姐妹们劝张小霜去医院看看。 张小霜说:没事,我的皮肤愈合得快,几天就长好了。说完来到自来水龙头前,用冷水洗去脸上的血迹。 大眼睛说:你的脸肿成这样,就别干了,找白经理请个假,回家休息休息。 张小霜什么也没说,拿起菜刀去切大头菜。 胖姚凑过来,不怀好意地对张小霜笑着:我看你不像摔的,好像是让谁揍的。 张小霜没理她。她知道这家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胖姚依然“不吐象牙”:说实话,是不是让你老公揍的呀? 张小霜沉下脸,对胖姚说: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 胖姚不笑了:我问问有什么不对的,开个玩笑,犯得着撂脸子吗! 张小霜把菜刀重重地往砧板上一剁,冷冷地说:你以后少和我说什么老公老公的!我告诉你,我没有老公,他死了! 胖姚愣了一下,不吭声了。这是她第一次被人顶撞,第一次被人教训,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折了面子。 大眼睛低声责怪张小霜:你顶她几句可以,可你不能咒你爱人哪。 他真的死了,死两年了!张小霜说。 大眼睛叹了口气:我以为就我命苦,没想到,你比我的命还苦! 听了大眼睛的话,张小霜也叹了口气。大眼睛的丈夫尽管有病,但毕竟是个完整的家,可她张小霜的家残缺了一半…… 快到中午的时候,白雨屏到加工间来了,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看见张小霜脸上的伤,白雨屏冷冰冰地说:你这是怎么搞的,就你这个样子,一会儿能去送饭吗? 丝毫没有怜悯和同情,不管怎么说她们之间还有一层姑嫂关系,即使没有这层关系,是单纯的老板和雇工的关系,也不能如此无情,哪怕是假惺惺的询问也行啊,连温情脉脉的面纱也没有,完全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 张小霜的心完全凉了,她昂起头,坚决地对白雨屏说:我能去! 白雨屏摆摆手:你能去也不让你去,那样会影响店里形象的。 她瞧了一眼大眼睛:中午你去送盒饭,先替她几天! 大眼睛有些胆怯:我……我怕送不好。 白雨屏不耐烦地一挥手:算了,算了,我自己去吧!你的眼睛倒挺大,可没有一点儿神,像两个玻璃球。 听了白雨屏的话,大眼睛的脸一下红了。女工们偷偷地掩嘴笑。 中午,白雨屏穿上张小霜的白大褂,和徐临风送盒饭去了,张小霜和大眼睛她们推着几辆两轮车分头去几家小单位去送盒饭。 没有和徐临风去汇通大厦,张小霜心里若有所失…… 下班了,张小霜朝公共汽车站走去,她用围巾把摔伤的半张脸包上,怕冻伤了不爱好。 一辆面包车驶过来,在张小霜的面前停下,鸣了几声车笛。 张小霜抬头一看,是徐临风。 徐临风打开车门,一摆手,说: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张小霜心里一热,丝毫没犹豫,跳上车坐在徐临风的身旁。 徐临风说公共汽车太冷,你的脸摔破了,容易冻伤。如果冻伤了,以后年年犯病。 张小霜感激地说:真是太麻烦你了。 徐临风笑了:这么客气干嘛,我一个人回家那么早也没意思。 张小霜问:你回家自己做饭吗? 徐临风说:有心情时自己做点儿,没心情时就去饭店糊弄一口。 张小霜说:你总这么对付下去也不是个事呀。 徐临风说:也许将来会好的,我这人挺乐观,也许是盲目乐观。 张小霜沉默了。同徐临风在一起,她有许多话要说,可又不知说什么好,因此他们在一起时,张小霜经常沉默。现在,她觉得只要能和这个男人坐在一起,就是一辈子不说一句话,她也感到满足。 徐临风告诉张小霜一个消息:白雨屏要把盒饭店兑出去! 张小霜大吃一惊:为什么? 徐临风说,白雨屏和她丈夫已经办完离婚手续了,她有个哥哥,在南方给她联系了一个合作伙伴,办一个生产袜子的工厂,厂房设备都是现成的,白雨屏只需要注入八十万元的资金就行了。这几年,白雨屏赚了七十来万元,只差十万元了,只要她把盒饭店兑出去就够了。 张小霜听了这个消息,立刻心慌意乱。白雨屏盒饭店兑出去了,很可能影响到她张小霜的饭碗。盒饭店易主,新老板会不会用她,这是个未知数。 徐临风说:你能不能凑点儿钱,把店兑下来?靠给别人打工,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最好是自己当老板! 张小霜笑了:我的天哪,你能不能不闹?那是“点儿钱”吗,我就是不吃不喝,一辈子也攒不上十万元哪!她觉得徐临风是在和她开玩笑。 徐临风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你手里一点儿钱也没有吗? 见徐临风那认真的样子,张小霜不笑了:有个几万元,在我婆婆手里,可那还差老多了……不行不行,我那点儿钱哪够呀! 徐临风说:你知道,你如果把店兑下来,弄好了,用不上一年就会把本钱弄回来,还能赚个十来万! 张小霜说:我哪有那个本事,这种事我想都不敢想。 徐临风说:如果是别的生意,我是不能劝你干的,可这个生意你不干那太可惜了!你知道,白雨屏打下了多么好的江山,你接过来马上就赚钱,那几年她为了打开销路,下了多少心血……十万元钱,根本不贵!另外,就我开的这辆车也值个两三万,你要是当了老板,我给你开车。 张小霜不置可否。 到家了,张小霜请徐临风进家坐坐,徐临风说以后再说吧。 张小霜站在楼前挥手再见。 徐临风从车窗探出头来,叮嘱说:我说的那件事,别忘了和你老公商量商量! 张小霜真想告诉徐临风,说自己没老公,可话到嘴边,就是没勇气说出来。 晚上,张小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徐临风的话总在她耳边响起,弄得人心烦意乱。 拿出十万元把盒饭店兑下来,这对张小霜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如果劝她的人不是徐临风而是另外的一个人,张小霜肯定认为他是有意拿老实人开涮。正因为是徐临风相劝,而且态度极其诚恳,才搅得她心神不宁。张小霜像喝醉了一样,竟盘算起怎么能凑足十万元钱:现在手里有五万元钱,那么还差五万,可以向父母借,老两口子至少也能拿出一万元,二哥呢,他的手里肯定也有点儿钱,我向他借一万问题不会太大,这样就有七万了,差三万元钱,和白雨屏商量商量,晚几个月给她,她也许会答应的,不管怎么说,毕竟姑嫂一场,这点儿情分总该有的吧。如果白雨屏不答应的话,向徐临风借,他肯定会帮忙的。可是,徐临风一个人,没家没业,怎好意思用人家的钱,另外人家是个单身男人,你把人家的钱借过来,如果传出去,肯定有人会说三道四的……不行不行,我不能借徐临风的钱!想到徐临风,张小霜胡思乱想起来。徐临风为什么怂恿我兑盒饭店,既然是这么好的事,他为什么不兑下来?他对我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想法,难道他知道我没有丈夫,故意装出不知道的样子?如果他真心想对我好,那倒没什么,只怕他……现在的男人的心都挺花花的,爱占女人的便宜,不能轻易接受他们的恩惠,得提防着点儿,免得上当受骗。不管什么时候,在这种事情上,吃亏的总是女人。不过,徐临风好像不是那种人,和他送了一个多月盒饭,没发现他对自己有什么放肆的举动,凭感觉,他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 第八章 正如徐临风所说,白雨屏真的要把盒饭店兑出去,连大眼睛都听说了。 从来不耽误一天工的胖姚突然请了几天假,说在乡下的婆婆病重,需要她护理。大眼睛告诉张小霜,胖姚想把盒饭店兑下来,可是她的手里没有一点儿积蓄,她请假是四处筹钱去了。 大眼睛忧心忡忡地说:如果胖姚把盒饭店兑下来的话,那可糟了,咱们姐妹都没饭吃了。她当老板,我就是上马路拣破烂,也不在她手下干了。 听了大眼睛的话,张小霜的心里咯噔一下,立刻紧张起来。她恨自己太没主意,没把徐临风透露的信息当回事,结果胖姚不声不响地行动了。胖姚手里没钱,居然有胆子空手套白狼,想靠借钱把盒饭店兑下来,你不管怎么说手里还有五万呢,竟然一点儿魄力也没有! 这天上午,张小霜一点儿干活的心思也没有了,不时地听门外有没有汽车的马达声,她急着要见徐临风。可徐临风不知上哪儿去了,根本不见影。后来,张小霜听人说徐临风去汽车修理部去了。 快中午的时候,徐临风开车进院了,张小霜急忙跑出门。 见是张小霜,徐临风冷着脸,像不认识一样。 张小霜说:我等了你一上午,就是不见你的人影。 徐临风说:等我干什么! 张小霜的脸红了,说:我想和你商量商量兑店的事…… 徐临风火了:都什么时候了,你才想起商量?人家胖姚已经找白雨屏去了,要兑店,现在请假回去筹钱去了! 张小霜的心一下凉了:白经理答应她了吗? 徐临风说:谁肯出钱就答应谁。 张小霜说:那……那就算了。说完转身就走。 张小霜想,徐临风肯定生气了,好心没得到回报,能不生气吗。她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徐临风。 你等等!徐临风叫住张小霜。 张小霜回过身来,愣愣地瞧着徐临风。 徐临风说:你如果想兑的话,马上回去筹钱,就看你能不能抢在胖姚的前面了。 张小霜咬咬牙,下了决心:我今天下班就去筹钱! 徐临风用手拍拍额头说:我估计胖姚不会那么快就把钱弄来,她很可能去乡下了,不然的话怎能请三四天假,听白雨屏说她有个亲戚在乡下开小煤窑,很有钱。你的行动一定要快,不能拖拖拉拉,无论如何也要抢在胖姚的前面。 张小霜点点头。 徐临风说:我看这样,如果来不及,你不是有几万吗,你先交给白雨屏,算是定金,然后再补交其余部分。 张小霜感激地说:谢谢你。 徐临风什么也没说。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张小霜急急忙忙地赶到婆婆家,向老太太要那五万元钱。开始婆婆死活不吐口,哭天抹泪地说,那五万元是她儿子的命换来的,她要看住这笔钱给孙女悦悦留着。张小霜先是好言相劝,老太太就是不把存折交出来。张小霜来了勇气,对老太太说,这钱是那家建筑公司给我和悦悦的,协议书在我家里,上面有我的签字,你实在不想给,我只好上法院去,告你想独吞这笔钱。老太太有些胆怯了。正在这时,悦悦的老姑育群回来了。育群这姑娘是小学教师,很明白事理,她软硬兼施,帮张小霜要回了存折。 拿到了存折,张小霜又赶到父母家。 一进门,张小霜正赶上二哥和二嫂正在吵架,岳敏正鼻涕一把泪一把地骂二哥,二哥黑着脸躲在厨房里抽烟。张小霜低着头匆匆从二哥的房门走过,进了父母的房间。 张小霜母亲:他们怎么的了? 母亲叹了口气:你二嫂的单位开不出工资了,厂里准备减掉一批人,放假回家,只给二百元生活费。你二嫂骂你二哥没能耐,你二哥急了,给了你二嫂一撇子,捅了马蜂窝。 父亲说:不用说,她在厂里准干得也不怎么样,不然的话,能第一批就把她减掉吗! 母亲瞪了父亲一眼:你说话就不能小点儿声?让骥超媳妇听见多不好! 父亲来劲了:我就是想让她听见,怎么着? 母亲哀求父亲:唉,我的活祖宗,你把你那破嘴闭上行不行! 父亲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张小霜向父母说了想兑盒饭店的事。 母亲说:我和你爸手里有一万多元钱,你着急就拿去用,反正我们老两口子现在也花不多少钱,那钱闲着也是闲着。 父亲说:这事有点儿风险,十万元哪,不是个小数目,你得考虑好了。 张小霜说:人家能干,我有什么不能干,和白雨屏相比,我什么也不差,顶多是经验少点儿,胆子小点儿。我想好了,即使赔了,我也干。 父亲说:你有这个志气就好,你大嫂那人就是有志气。 张小霜没说大哥和白雨屏离婚的事,她怕老人伤心。 母亲问:加上我和你爸的一万元,你才有六万元,可那四万元怎么办呢? 是的,那四万元上哪儿弄去? 张小霜说:我原来打算向我二哥借一万元…… 母亲说:你二哥手里哪还有钱了,攒的那俩钱都扔到装修房子上了。就算手里还有点儿钱,可你二嫂又让厂里减下来了,赶上这时候,即使你二哥想借给你,你二嫂也不会同意的。 不用母亲说,张小霜就料到二哥那儿没戏了。 那上哪儿还能借着钱呢?张小霜忽然想到了周姐和日杂商店的姐妹,找她们帮忙,只要她们手里有钱,肯定会凑上一些的。 张小霜身上没有周姐的电话号码,她从父母家出来,急匆匆地赶到家里。 悦悦早就放学了,见妈妈这么晚才回来,一个劲地喊饿。张小霜对女儿说,你再忍一会儿,妈妈出去打个电话,然后带你上饭店。 张小霜找到周姐的电话号码,下楼在马路对面的食杂店的公共电话给周姐打了个电话。周姐说我手里就有一万多元钱,但我只能借你五千,那五千得给明年上高中的儿子留着。 见周姐这么爽快,张小霜十分感动,连连向周姐说谢谢。 周姐说明天她去找日杂店里的另几个姐妹,大伙凑凑,至少也能对付一万元。 张小霜说:我借大伙的钱决不白借,我到时候肯定还给大伙利息,而且比银行要高一些。 周姐听了这话,不高兴了,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还没当老板就有商人味儿了,你再提利息的事,我一分也不借给你。 又落实了一万元,张小霜的心里透亮了。回到家,她高兴地对悦悦说:走,妈领你上饭店去! 张小霜领着悦悦来到街上,找了一个门面不大的小吃部,走了进去。 小吃部里没有几个人,张小霜和悦悦找了一张小方桌坐下了。 服务员小姐过来了,递过菜单:二位吃什么? 张小霜接过菜单,问悦悦:你想吃点儿什么? 悦悦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鱼。 张小霜点了一个红烧带鱼。 张小霜又问:还吃什么? 悦悦又想了想,说:鸡。 张小霜点了一个家鸡炖土豆。 张小霜又问:还吃什么? 悦悦懂事地摆摆手说:妈妈不要了,够吃了! 张小霜给悦悦要了一瓶饮料,破天荒地给自己要了一瓶啤酒。 悦悦兴奋得小脸像一朵绽开的花:我们班同学的爸爸妈妈总领他们上饭店,上麦当劳,上肯德基,我们班有好几个同学的爸爸是老板。 见孩子高兴的样子,张小霜的心里一阵阵发酸。这孩子命苦,小小年纪就没了爸,从来没上过饭店,让她点菜,她只会点鱼和鸡,在她的印象里饭店里只有鱼和鸡最好吃…… 悦悦瞧着妈妈,问:妈妈你哭了? 张小霜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掩饰地说:妈没哭,眼睛里进了沙子。 过了一会儿,菜上来了。张小霜对悦悦说:等妈妈当了老板,也总领你上饭店。 悦悦怀疑地问:妈妈你能当老板? 能!张小霜坚定地点了点头。 第九章 周姐送来一万元钱,对张小霜说:我跑了一上午,找了咱们商店的几个人,只能凑这么多了,都是靠工资吃饭的,咱们商店又完蛋了,谁家也没有太多的钱。 张小霜说;周姐你别这么说,这我就感激不尽了。 周姐说:小霜,你大胆干吧,以后有什么难处,就言语一声,姐妹们谁也不会看笑话,都会尽力帮忙的。 周姐走了,张小霜去找白雨屏。一进门,见白雨屏正和徐临风说什么。 张小霜想退出去。 白雨屏问:你有事吗? 由于紧张,张小霜的心里像打鼓一样,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当她说出要兑盒饭店的事,白雨屏非常惊讶,像没听清似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张小霜说:我要兑盒饭店。 白雨屏犹豫了一下:我都答应胖姚了……这个胖姚也不知上哪儿弄钱去了。 徐临风在一旁敲边鼓:如果胖姚弄不来钱怎么办,你还等她一辈子呀,这种事认钱不认人,谁先把钱拿来就先兑给谁! 张小霜感激地看了一下徐临风。 白雨屏问张小霜:你把钱凑足了吗? 张小霜说:我只凑了七万,还有三万我想晚一些给你…… 白雨屏说:那可不行,莫说是差三万,差一万也不行! 张小霜恳求说:也不是太晚,也就是三五个月…… 白雨屏打断她的话:我和你说,你想兑就如数把钱交上,晚一天也不行。如果不是胖姚早打招呼了,要兑这店的人可能挤破门的,还会有人出高价的。 张小霜呆住了。白雨屏全然不念姑嫂之情,晚给一天也不行。那三万元上哪儿弄去呀,兑盒饭店的梦转瞬间化为泡影。张小霜非常失望地低下头,转身便走。 你等等!白雨屏喊了一声。 张小霜疑惑地回过头来。 白雨屏说:我可以给你三天时间,只能是三天!你如果在三天内把那三万元拿来,我就把盒饭店兑给你! 三天,能弄到三万元吗?简直是开玩笑!张小霜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扭头便走。 回到加工间,张小霜换上白大褂,大眼睛偷偷地告诉她,胖姚扬言,她接过盒饭店后,要辞掉几个人,好安排她家的亲戚,虽然没说辞掉谁,但她答应留下谁了。大眼睛担忧地说:她肯定先辞我,我不会溜须,不会顺情说好话,平时她就看不上我,说我干活慢……唉,好不容易有个工作,这回又泡汤了,一家人的日子可怎么过,喝西北风吧。大眼睛说到这儿,眼泪汪汪的。 张小霜想到了自己。如果胖姚把盒饭店兑下来,自己的命运也不会比大眼睛好多少。此时,张小霜觉得自己像站在悬崖边上,脚下已经没了路。 下班时,大眼睛告诉张小霜,明天可能开支,这是白雨屏最后一次给大伙开支了。大眼睛向张小霜说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她希望她那个瘫在床上的丈夫立刻就死,如果杀人不偿命的话,她真想弄点儿药……张小霜吃惊地说:你疯了,你胡说什么呀!大眼睛惨然一笑:不骗你,我真的这么想过。张小霜想安慰大眼睛几句,可她实在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说什么呢,说“天无绝人之路”,可是哪儿有路呢? 回到家里,张小霜一点儿做饭的心思也没有,往床上一躺,悦悦催她做饭,她就像没听见一样。 悦悦说:妈,我饿了。 张小霜没吭声,烦躁地把头扭过去。 悦悦大声说:妈,我真的饿了! 张小霜猛地坐起来,冲孩子吼着:饿,饿,饿——怎么不把你饿死呢! 悦悦委屈地哭了。她不明白,饿有什么错,人家的肚子本来饿了嘛。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 张小霜急忙下床,让悦悦去开门。 门开了,来人竟是徐临风!他穿着一件皮夹克,周身带着一股寒气。 是你……张小霜非常惊讶。 徐临风笑笑说:我一上楼梯就听见你的声音,没费力就找到你家的门了。 张小霜不好意思地笑了,感到面颊有些发烧。她知道自己的脸红了。 徐临风问:凑上钱了吗? 张小霜摇摇头。 徐临风又问:一点儿辙也没有吗? 张小霜叹了口气说:除非去抢银行,我还没那个本事! 刷——徐临风扯开皮夹克的拉锁,从里面取出用塑料袋包的一沓钱,交给张小霜:三万元,一分不少! 张小霜惊谔地睁大眼睛:哪来的? 徐临风笑了:你放心,自然不是从银行抢来的。这钱是我自己的,闲着也是闲着,你有难处,拿去用吧! 张小霜急忙摆手:这怎么行…… 徐临风说:这有什么不行的,就算我借你的——我可没说白送你,你怕什么! 张小霜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她拿着还有徐临风体温的钱,周身涌动着热流,脑袋发涨,如同喝了烈酒一样,如果不是悦悦在场,她真会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投入徐临风的怀抱。 我们合伙干吧?张小霜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徐临风。 徐临风摇摇头。 你怕什么,你当初还说要给我开车呢!张小霜说。徐临风遗憾地说:我今天来,一是给你送钱,二是向你道别的。明天一早我就要坐飞机去海南,给白雨屏打前站…… 张小霜一听这话,情绪立刻低落下来,声音很低地说:你不能不去吗? 徐临风说:我答应她了,男人说话要算数……好了,我得走了,希望你买卖兴隆,万事如意! 张小霜急忙挽留:你就不能多坐一会儿?我连一句感谢话还没说呢! 徐临风说:咳,谢什么?人活着都不容易……记住,不要对白雨屏说是我借你的钱。我真得走了,她在嘉年华大酒店等我呢! 那我送送你吧!张小霜穿上羽绒服。 两人下了楼。 你回去吧,我打出租车走。徐临风说。 张小霜声音颤抖地说:你让我再送你几步。 徐临风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夜色中,他们像情侣一样,肩并肩默默地走着,谁也没说什么。走了一段路,在一棵松树下停下来。过了一会儿,徐临风开口了:我今天才知道你的处境,是白雨屏告诉我的。 张小霜没吭声。 真的,我今天才知道。徐临风重复了一句。 张小霜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勇气,突然抱住徐临风,激动地问:今天知道晚了吗?晚了吗?你说呀! 徐临风叹了口气:我已经答应了白雨屏…… 他试图挣脱张小霜的怀抱,可张小霜说什么也不松手。 张小霜嘤嘤地哭泣着: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 徐临风冲动地低下头,猛地把嘴唇凑到张小霜的嘴唇上,狂吻起来。他的面颊感到冷冰冰的湿漉漉的,这是张小霜的泪水…… 张小霜把十万元钱交给白雨屏。 白雨屏没有感到吃惊,平静地说:一会儿你和我去工商局去办更名手续,办完后,这个店就是你的了!另外我抽空还得上几个部门跑一跑,和他们打个招呼,让他们在一些事情上照顾照顾你。我希望你做得比我更好……你人不错,就是太老实,太善良了。一个女人做成点儿事情不容易,这几年的风风雨雨,我不知道是怎么闯过来的。 张小霜什么也没说。 白雨屏叹了口气,说:我把一些事处理完了,过几天就去海南,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本应该和老爷子打个招呼,可是我没勇气踏入你家的门……你什么时候回家,向老人替我道别。你现在别去说,等我走了之后再说。 张小霜点点头,依然什么也没说。 白雨屏瞧着张小霜:你不想说点儿什么吗? 张小霜沉默了一会儿,鼓起勇气说:“你能让我叫你一声嫂子吗? 白雨屏扭过身去,用手捂住脸:你……你叫吧。 张小霜激动地说:嫂子……谢谢你了!说罢泪如雨下。 白雨屏转过身,猛地把张小霜抱住了。两个女人痛快地哭着,任眼泪肆意纵横,像是把积郁在心中的委屈全部倾泄出来…… 张小霜从工商局回来后,一进加工间,里面的景象令她大吃一惊。 加工间里像被北约轰炸后的南联盟一样,一片狼藉:盆朝天碗朝地,切好的菜被扬了一地,墙上的那面镜子也被砸碎了……大眼睛和几个女工呆呆地站在一隅。 大眼睛告诉张小霜说,刚才胖姚来了,听说白雨屏把盒饭店兑给了张小霜,立刻炸了,骂白雨屏太歹毒,把她当猴耍了,要去找白雨屏拼命。办公室的门锁着,没找到白雨屏,胖姚就拿这里的东西出气,乒乒乓乓一阵乱砸。她把东西砸了不算,还想把人拉走,说她也要开个盒饭店,谁愿意跟她走的话,一个月给四百五。一听说一个月四百五,还真有几个傻x跟她走了。 张小霜一听,脑袋立刻嗡的一声,一下子蹲在地上。 人让胖姚拉走了一半,这生意还怎么做?她忽然想到厨师老侯,急忙问:侯师傅呢,他也走了吗? 大眼睛说:老侯没走,上街去磨菜刀去了。老侯说了,胖姚不是个好饼,心术不正,就是一个月给我一万元也不跟这种人干。 听大眼睛说老侯没走,张小霜心里坦然些了。 张小霜站起来,对大眼睛她们说:你们先把这里拾掇一下吧。然后来到白雨屏的办公室——不,确切地说是她张小霜的办公室,疲惫地伏在写字台上…… 这买卖一接手就让胖姚搅黄了一半。 人手不够,怎么办?张小霜猛然想到了周姐,立刻拿起电话。 她把情况和周姐说了,请周姐来帮忙。周姐爽快地答应了,说你别着急,她马上去找另外几个闲在家里的姐妹…… 一个多小时后,周姐领着几个姐妹来了。 见到姐妹们来了,张小霜的心里立刻打开了两扇窗,阴云一扫而光。 周姐说:过去我领导你,现在你领导我,你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愁什么,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姐妹们也说:周姐说的对,小霜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现在你是领导,你说了算…… 下班后,张小霜一出门,送饭的那辆面包车开过来,停在她面前。 张小霜掠过一阵惊喜——徐临风? 车门开了,跳下一个陌生的小伙子。 小伙子自我介绍说:你是张老板吧,我姓陈,是徐大哥介绍来的。徐大哥让我告诉你,如果你对我不满意的话,千万别客气,只要你开口,我马上就走。 见不是徐临风,张小霜感到非常失望。徐临风怎么会回来呢,他是不可能回来的。现在他也许在飞机上呢。 张小霜对小陈说:既然是徐大哥介绍来的,我相信你,只要你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 小陈告诉张小霜,说他在部队当兵时就开车,退伍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 一个月后,张小霜觉得店名叫“大众盒饭店”不豁亮,于是与周姐她们商量,打算把店名改成“新天地盒饭店”。 张小霜接过盒饭店后,营业状况还算可以,但将来的形势不容乐观,据大眼睛得到的情报,胖姚的盒饭店已经开业了,其规模和经营方式完全张小霜的店一样……这意味着张小霜和她的盒饭店面临着一个强有力的对手…… 张小霜去办理更改店名的手续,司机小陈开车送她去工商局。当路过光明日杂商店旧址——啪啪啪快餐店时,张小霜一眼瞥见门上贴着一张大白纸,上面凄凉地写着几个大字:出兑,有意者请与王先生联系。后面还有传呼号和电话号。 不知为什么,张小霜的心里出现了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小陈把一盘录音带插进录音机的带仓,一支张小霜十分熟悉的曲子飞了出来: 生活是一条藤, 总结着几颗苦涩的瓜; 生活是一首歌, 吟唱着人生悲喜交加的苦乐年华…… 关于该作品的有关资料 (《中篇小说选刊》2002年第2期选载) (被北京文学列入2002年上半年中国当代文学排行榜) (辽沈晚报连载) 该小说及其续篇《张小霜和她的姐妹们》被改编为21集电视连续剧。徐帆、于荣光领衔主演,康洪雷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