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恶女》 内容介绍 《朱门恶女》 作者:白粉姥姥 楔子 屋外大雨瓢泼,双目被腾起的细白水汽所模糊,但仍能瞧见廊下那盆盛开的芍药被雨珠打碎,粉白色的花瓣落了一地。 膝下的青砖冰冷刺骨,那股子凉意从跪着的膝盖一直传到心里,冻得人四肢麻木。 萧云娘青白着一张脸,死死不肯低头,纤弱的十指几乎将青砖划出一道道口子来。刚出月子的身体还十分虚弱,可是此刻她却什么也顾不得了。 “祖母,徐太医说孙媳今后极难受孕,可并不曾说再也无法诞下子嗣,您为何要这般苦苦相逼?”她低低喘了一声,似是力竭,“更何况杨姨娘也已诞下渝哥儿……” 坐在上首的老妇人冷哼一声,打断了她的话:“你也知道那是姨娘诞下的孩子?不知好歹的蠢货,你不能为崇文诞下嫡子,便该早为自己打算。我这般做,哪点不是为了你好?” “求您……”萧云娘闻言那张脸愈发白了,就连身子都开始摇晃起来,眼睛却悄悄看向了立在老妇人身侧的中年女子——叶家老夫人,她的婆母。 叶老夫人看着自己那已经跪了小半个时辰的二儿媳妇,心中终是不忍,开口劝道:“母亲,老二媳妇才出月子,便是有什么也等到她身体康复再谈不迟。” 屋子里的瑞脑香气陡然间冷冽起来,老妇人转头瞪她一眼,随后看向脸色青白的萧云娘,长叹一气,口气终究还是放软了,“云娘,不是祖母心狠。只是你没有嫡子,便该抱一个妾室的孩子放于膝下抚养,那孩子长大了不也是你的孩子?你不喜杨氏所出的孩子,那便不要。可你身子不好,崇文身边也只有一个杨氏伺候,这哪里够?叶家人口单薄,不论嫡出庶出的孩子总归是叶家的骨血。况且妾同丫鬟有什么区别?已有了一个杨氏,再多几个又能如何?你……” 萧云娘撑着地面的手一软,身子便摔在了地上。老妇人急忙唤婆子去扶她,可萧云娘却推开了婆子的手,挣扎着站起来道:“祖母,您当初可曾想过让祖父纳妾?因着您是公主,所以祖父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您如今不过是瞧着萧家败了,我无人可依仗,便来肆意践踏我!” “放肆!”老妇人将拢在袖中的暖炉狠狠砸向萧云娘,燃烧着的炭火落到冰冷的地面上,嘶嘶作响。 拿起靠在榻边的拐杖,老妇人恨不得一杖敲醒她,“萧尚书便是这般教养闺女的?你瞧 瞧你自己的样子,不孝不悌,出言放肆!我把这事告诉你便是给足了你脸面,你竟还敢这般放肆!” 那拐杖在青砖上敲得咚咚作响,萧云娘却兀自道:“若是要纳妾,那便休了我吧。” “休了你?”老妇人额角青筋跳动,手中的拐杖直直甩出去砸在了她的身上,“好,甚好!不肯纳妾,那我便给他取个平妻进门,好好杀杀你的锐气!” 叶老夫人闻言一惊,急忙道:“母亲,咱们这样的人家怎可娶平妻!这岂不是要惹人笑话?!” “笑话?”老妇人冷笑一声,端坐身子,“我倒要瞧瞧,这天下谁敢笑我!” 那双眼,那张脸,那个身体都已经苍老,可那股与生俱来的气势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 萧云娘同叶老夫人在这一刻齐齐意识到,坐在上首的那个沧桑老妪并不是随处都可见的老太太,而是皇家的青瑛长公主,是新皇的姑奶奶!她要给孙子娶平妻,这天下谁人敢笑? 心中一震,萧云娘这才想起自己方才气急攻心之下说了多么愚蠢的话。 平妻。 一个在这样情况下进门的女人,岂是那些妾室可以比拟的。这叶家迟早会没有属于她的位置…… 春去秋来,叶家二房的嫡长女叶葵已经六七个月,成日里咿咿呀呀地想要学说话,可萧云娘却没有心思同她逗趣。 下个月,那个出身幽州望族的女人就要进门,可她却只能这般眼巴巴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萧云娘俯身抱住自己的女儿,呢喃着唤她的名字:“阿葵,阿葵……” 葵,向日葵。 这是这个时代没有的花。向阳而生,不论如何,只要日头还挂在天上,就要活下去。骄傲地昂着头,活下去。 过了这么多年,她几乎都要忘记自己曾经的那个名字了。很多年前,当她还叫做舒葵的时候,二十出头的她是所在大学出了名的古风控。她那般喜欢这些东西,学古琴,学诗词……可谁曾想到有一日她会真的生活在古代—— 生活在这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时代! 一开始她适应得很好,萧家人对她也很好。事情似乎是从她遇到叶崇文那刻开始改变的。喜欢上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代男人,付出的代价远比她想象的更大。 风从大开着的窗户吹进来,夹杂着秋菊的香气。 萧云娘忽然松开女儿 ,跑到一旁干呕起来。在一旁做着针线活的婢女瞧见了一怔,旋即走到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道:“夫人,该不会……” “悄悄去请个大夫来。”萧云娘掩着嘴轻声吩咐。 秋风吹啊吹,吹得大夫那张老脸都皱了起来。被太医认定极难受孕的她竟然在半年后有了身孕,这实在太出人意料。 萧云娘抚着平坦的小腹,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心中已有了主意。 可事情远比她所想象的困难许多!她的丈夫得知这个消息后的第一个反应是愣神,第二个反应却是嘱咐她好好休息。他的脸上并没有过多的欣喜,更别说提出退了那门亲事。 萧云娘这才察觉到了自己的异想天开。就算自己明日就生下一个嫡子,叶家也绝不会去退亲的。幽州望族的嫡次女,这可不是门想退便能退的亲事。看着自己那个最近新升了官,又即将要娶新妇的丈夫,萧云娘突然温婉地笑了。她几乎就要忘记了,自己不只是凤城萧家的女儿,更是舒葵,那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她像一个真正的古人般生活了那么久,也该是时候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一次了。 安心将养身子,照顾女儿。就连已是十分不待见她的青瑛长公主也忍不住夸她懂事了许多。 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 说是平妻,这仪式却同当初娶她之时没有丝毫差异。屋外的下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却似乎没有一人瞧见她。 虽然还担着正妻的名分,可谁都知道,自从萧家败落,她萧云娘就再也撑不住“正妻”二字了。不过,这样也好…… 天色渐暗,青瑛长公主端坐在上首,看着新人忽然道:“找人去将云娘请过来,那盏茶她吃得。”虽然对那日的顶撞十分气恼,可青瑛长公主心中还是疼惜这个自己当初看中的孙媳的。 倒是叶崇文皱眉唤了一声祖母。青瑛长公主一看便明白这小子是不想去请人,若是让新妇给云娘敬了茶,便是在入门之时执了妾礼。但是今日这茶是不敬也得敬,她骄横了一辈子,认定的事谁也不能反对。 可是…… “长公主,二夫人不见了!”伺候了青瑛长公主一辈子的老奴贴在她耳畔说道。 青瑛长公主手一颤,拿着的茶盏便“哐当——”碎了一地。又惊又怒,她沉声道:“去找!” 可是,找?去哪里找? 宾客满堂,喜色弥漫的叶家早已经没有了萧云娘跟 二房大小姐叶葵的身影…… 001 雪满长街 熙承十三年,冬。 折腾了半夜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睡过去,肩头突然被人轻推了几把,叶葵蓦地惊醒。似乎才刚睡下一会,她睁着朦胧的眼去看桌上的沙钟,还不到卯时,搁到那时才凌晨四点多。外面的天应该还是黑的,可鹅毛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屋外便有隐隐白光从窗门的缝隙透进来。趁着这微弱的光,叶葵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青丝凌乱的女子披着件靛青暗花海棠纹的袄子神情恍惚地看着她。身上的袄子许是穿得久了,那靛青已经有些灰白。冬夜的寒气袭上来,叶葵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娘。 “阿葵,把这给你林婶送去。”萧云娘递过来一件棉袄。 叶葵不动声色地接了,开始给自己穿衣。六岁的孩子,那腕骨细弱伶仃,似乎一折就断。她心中苦笑,这日子不好熬得很。 “阿姐……”小猫似的声音从床里侧传出来。 叶葵侧过身去,轻声道:“等一等,阿姐过会给你穿衣。” 一头乱发从被窝里钻出来,小手搓着眼睛,叶殊的声音里还带着困倦,“不用,我自己会穿。” “嗯,那你自己穿。”叶葵也不勉强,一边加快了穿衣的动作,一边注视着重新回到桌前缝衣的萧云娘。 叶殊注意到了她的视线,便也看了萧云娘几眼,却在看到萧云娘拿起剪子的时候打了个寒颤,靠到叶葵身边低声道:“阿姐我怕。” “别怕。”叶葵口中安慰着他,其实心中也是惴惴不安。这个身体的娘可是个实打实的疯子,精神状态差得可怕。好的时候对他们两姐弟掏心掏肺,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可犯病的时候却是一动手就要将他们打死的模样。 这个身体的原主人就是死在她手下。 大冬天的,被浸在井水里,最后也不知是溺死的还是冻死的。过了一个来月,叶葵已经想不起自己睁开眼睛时的感觉,却牢牢记得叶殊抱着她哭得快要喘不过气的样子。 穿好衣服,叶葵冲着萧云娘说道:“娘,天色还早,我先去厨间做了朝食。” 萧云娘闻言怔怔地转过头来看她,点了点头。叶葵看到她的神情便知道她此时怕是还没有清醒,若是清醒了又如何会让自己幼小的孩子在这种时辰去给人送东西。 “阿姐,我同你一道去。”叶殊眼见叶葵要出门,急忙穿上鞋子赶了上去。 萧云娘始终怔怔地看着他们,直到两人的 身影从屋内消失,脸上才露出一个疑惑的神情来,可是摇摇头便又低下头去缝她的衣服。 到了厨房,叶葵爬上特意放置好的板凳,伸手去够悬在房梁上的竹篮子。里面是昨儿萧云娘没有发病时特意做了给他们吃的白面卷子,应该还剩下三个。 叶葵手脚利索地生了火,将白面卷子蒸热,又熬了点糙米粥。趁着熬粥的功夫,从屋角的一个坛子里掏了一小株辣白菜出来。 说来,这个叫做大越的国家有着说不出的奇怪。 虽然叶葵的历史并不好,可她也知道史上并没有出现过大越国。而且辣椒这种东西是明末才出现的,可据她这段时间的了解,大越怕是百年前就已经有了辣椒。甚至于,她还见过一块被萧云娘当成宝贝般的手工皂。 实在是够奇怪的。 她举着菜刀开始“哐哐”剁辣白菜,可没切几下,手便没有了力气。叶葵暗叹一声,这个孩子的身体也着实够弱的。 切了一小盘辣白菜,粥也好了。两人就着辣白菜各自吃了一块白面卷子,喝了半碗粥。吃了好几顿辣白菜,叶葵还是觉得疑惑,这味道也太像前世吃过的韩国泡菜了。 饭毕,也不过才卯正。叶葵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皱了皱眉想着等天亮透了再出门。可萧云娘却不知何时也来了厨房,看到他们俩便道:“怎么还不去,林婶该等急了。” 看她神色还恍恍惚惚,叶葵便也不同她争辩,应了声是便带着叶殊回屋拿了块布将那件棉袄包了起来。 这么冷的天,才卯正,只怕林婶还在被窝里睡着。叶葵带着叶殊出了门,却不能现在便去送东西。 “小殊,冷吗?”她紧了紧叶殊的衣襟。 叶殊摇摇头,“阿姐,你才比我大两岁,怎么如今变得这般爱念叨,倒像是巷尾的金婆婆了。” 一离了萧云娘,这个弟弟的性子便活泼了些。叶葵长吁一口气道:“天色还早,我们趁着没人走走吧。”林婶家住在巷头,绕些路过去,估摸着林婶也该起来了。而且这天冷,多走动走动也能暖和身子。 只是大雪下了整夜,长平巷原本就狭窄的道路便愈发难走了。叶葵一手拉着叶殊,一手倚着巷子两旁的墙小心翼翼往前挪。 只是那积雪经人踩踏后,便成了坚硬的冰。一步一滑,她只得死死倚着墙壁才不让自己摔倒。 这若是摔了,即便不头破血流,淤青总是免不了的。可那个 家中哪里有银钱给她医治? 正想着,叶殊脚下一滑,连带着叶葵也站立不住。就在他即将倒地的刹那,一个中年汉子突然伸手扶住了两人。视线扫过那人的衣饰,叶葵眼神一变。长平巷中来来往往的不过是些苦熬日子的穷人,最好也就是如林婶家那般有个铺子做点小本生意而已。 可眼前这个扶了他们一把的男人虽然乍一看穿着的不过是件普通袄子罢了,可细看去就会发现那袄子的做工面料都似乎极讲究。 叶葵低着头道了声谢。 “老五。”远处的一个弄堂里探出一个看不清脸的脑袋来,方才扶了他们一把的中年汉子闻声便过去了。 “阿姐,方才那人好吓人。”叶殊搓着冻红了的耳朵道。 叶葵低低“嗯”了一声,不得不承认小孩子的直觉总是特别准。方才那人虽然好心地扶了他们一把,可那善意的动作却掩不住他身上那股子煞气。那是她熟悉的气息,是恶人的气息。 这穷街陋巷中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总让人觉得莫名不安。这巷子里怕是要出什么事?而那件事会不会正好同他们有关?同那个看似疯疯癫癫却总是不由自主露出过去因生活优越而养成的习惯,浑身充满疑问的娘有关?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挥之不去。 002 叶家来人 巷子弯弯曲曲,走了半响才算是到了头。而日头也终于从厚厚的云层中钻了出来。 叶葵紧了紧手中的包袱,另一手握拳砸上了面前的一扇斑驳朱门,“林婶,我来送衣裳了。” “哎,来了来了。” 那门许是年久失修,伴随着妇人开门的动作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令人牙倒。林婶开了门,搓搓手放到嘴巴呵气,一边对她道:“小叶子,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就穿这么点?这要是冻坏了可怎么好。” “没事的,我身体好着呢。”叶葵摇摇头,将手中的包袱递给林婶,抿出一个淡淡的笑,“喏,这是我娘改好的衣裳,您看看还有哪儿需要改吗?” “林婶早。”叶殊从叶葵身后走出来,笑着问候。 林婶接过包袱,“呀,怎么殊哥儿也跟着出来了,这般冷的天。用过朝食了吗?” “用过了,吃的白面卷子跟粥,还有我娘腌的辣白菜。”叶殊笑眯眯地说道。 “哟,你娘的辣白菜做的可是真好吃。”林婶伸手来拉他们,“外面这般冷,进来坐会再走吧。小叶子你身子可好全了?” 叶葵点点头,乖巧地笑道:“早就好全了。我们也不进去了,您看看衣裳若是没有要改的地方,我们就先回去了。”顿了顿,她又道,“我娘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林婶正要说什么,门里忽然又探出来一张红扑扑的小脸来。肉嘟嘟的小手扯住林婶的衣袖,一脸鄙夷地看着叶葵道:“你怎么又来了,该不会又是来抢我的桂花糕吃吧?” “对对,快点进屋去拿点糕饼给小叶子带回去。”林婶轻轻推了自己的闺女一把,示意她进去拿东西。 叶殊见此急忙道:“林婶快别,我跟我姐都不爱吃那个。您先看看衣裳。” “你娘的手艺我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林婶说着话将衣服取出来,而后把包袱皮递给叶葵,又点了下叶殊的额,“你等等,那桂花糕好吃着呢。多带些,也让你娘尝尝。” 叶葵闻言心中一暖,笑了笑说了句“您别拿,我们这就回去了”转身便走。 走出老远,她还听得到林婶的大嗓门在身后喊,“这丫头怎那么犟,简直跟她娘一模一样。” 她叹了一口气,看着渐渐微弱的雪花心中有些茫然。 多少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叶葵记不清了。即便是在那人手中死去的 那一刻,她也从来没有这般茫然失措过。可是如今,连自己究竟身处何地都弄不清楚,要她如何不茫然? 这一切都太过于匪夷所思。 前行的道路被白雪覆盖,果真是前路茫茫…… 而在他们身后,林婶正打量着他俩的背影。一个着了身半旧不新的碎花小袄,一个穿了件蟹壳青的棉袄。单薄的身影在雪地里瞧上去特别凄凉,林婶看着看着就想起了萧云娘。当初孤身带着个孩子住进了长平巷,分娩的时候愣是连个接生婆都没有请,若不是自己偶然间路过碰见了窝在门口吓得嚎啕大哭的小叶子,怕是母子都要去了。 似乎只是一转眼的功夫,两个孩子都这般大了。 萧云娘生得好,这两孩子也生得好。若是换了锦衣,说是什么达官贵人怕是也由不得人不信。 “听小叶子方才说的话,怕是云娘又犯病了。我过会还是得去瞧瞧才好。”林婶将自己闺女推进门,暗自低语了一句。 小闺女耳朵尖,顿时便嘟起嘴,“娘,您去就去,可别带吃的。没听见他们早上吃的白面卷子呢,我都只能喝糙米粥……” 林婶拍她一下,“就你话多。” 这边说着话,那边厢叶葵已经同叶殊走到巷子中间地段。 原本停了的雪又开始慢慢地落了下来,叶殊紧紧靠到她身边,拉着她的袖子道:“阿姐,冷。” 叶葵将落在他发上的雪花掸去,拥着他加快了脚步,“雪又要下大了,我们走快些。” 一步一滑到了自家小院门口,叶葵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咦,娘出门了吗?怎么院门没有关好。”叶殊疑惑地问了一句,他明明记得出门时将门牢牢关上了的,怎么现在却是半掩的? 叶葵屏息站了一会,耳中隐隐约约听到有说话声从里面传出来,而且那声音里分明还夹杂着男人的音色,心中顿觉不安。寡妇的家里怎么会出现男人的声音? 她神色一凛,小脸一摆,扭头对跟在身后的叶殊道:“你在门口等着,要是听到我叫人就跑去喊林婶知道吗?” 叶殊不知道她为何突然严肃起来,但最近言听计从惯了,便也只是点点头。 院子里的声音渐渐大起来,这下连叶殊都听到了。叶葵推开门刚迈出几步,叶殊便也跟了上去。 “跟进来做什么!出去等着!”叶葵看他一眼,厉声呵斥。 他却又往前走了一步,“咱家有人,为什么不让我进来。” 屋子里传来?的脚步声,听声音似乎还不止一人,这事不对劲。叶葵干脆地推了他一把,“快去找林婶!” 可是,来不及了…… 一个着松花绿袄衫的婆子已经从门里走了出来,一瞧见他们俩,脸色一变,旋即便笑着朝他们靠近,“这便是三少爷跟二小姐吧?可算是回来了,老奴正要去寻二位呢。” 叶葵挡在叶殊身前,低头不语。那婆子短短一句话,她却是已经分析出许多可用的信息来。 她一直觉得萧云娘的身份不简单,现在看来果然没有想错。 那婆子称呼他们为三少爷,二小姐,那就说明那个家中的孩子不少,最重要的是家境一定不错。 再者,自己为长,她却先喊了叶殊接着再喊的自己,那么…… 叶葵低垂的脸上露出一个浅薄的笑意,这群人来的目的怕只是为了带叶殊回去,而自己恐怕就是个附带品而已。 “三少爷,二小姐,老祖宗可念你们念得紧呢。”那婆子已经走到了叶葵的面前,“我可怜的小主子,这都瘦成什么样了。趁着雪还未下大,咱们早些动身启程吧。” 饶是叶殊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幼童,此时却也终于觉察出不对来,避开那婆子越过叶葵伸过来的手,“我不认得你,我娘在哪里?” 那婆子脸色一沉,嘴角却还是挂着笑,“三少爷,咱们先行一步,夫人自会跟上。” 夫人? 叶葵哂笑,原来不是她想的妾或是外室,而是夫人。可夫人怎么会孤身带着孩子住在外面?这潭水比想象的可还要浑浊得多。 “哐当——” 一声巨响,众人脸色齐齐一变。叶葵急忙往屋子里跑,可没跑几步就被那婆子死死拦住,双手钳住她的肩,竟是下了十足的力气,疼得她瞬时便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孩子的身体,根本没有办法让她反抗一分! —————————————— 粉嫩书宝宝求带走~ 小叶子:→→ 姥姥:快快快,把俺家聪明绝顶、貌若天仙的小叶子也一道领走了! 003 命比纸薄 雪突然间大了起来,密集的雪花被风吹进院子,沾衣便湿。 叶葵清晰地听到屋子里传出来的声音,萧云娘闷哼一声便没有了声息。事情只怕是大大不妙! 这时,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脚步踉跄地从里面走出来,一看到那抓着叶葵的婆子便要哭,“沈妈妈,夫……夫人她……” “娘!娘!”叶殊大喊着扑上来。 那被唤作沈妈妈的婆子又慌忙要去拦他,结果反倒被叶殊狠狠咬了一口,便是那手皮糙肉厚却也是被叶殊咬出了血。她痛叫一声,非但没有拦住叶殊就连原本制住叶葵的另一手也松开了。 眼见两个孩子要冲进屋里了,沈妈妈急忙大喊:“翡翠!” 仍带着一脸慌张的翡翠手忙脚乱地要讲两人挡在门口,叶葵瞅准了位置,朝叶殊使了个眼色便自顾自往翡翠撞去。 叶殊龇着一口小白牙也跟着冲上去要咬她的手,翡翠“呀”地一声大叫,闪避开去。叶葵便趁着这个功夫冲进了屋子。身后沈妈妈在大声呵斥翡翠,“拦个孩子都拦不住!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娘——”叶殊一声惨叫,响彻小院。 叶葵这才回过神,慌忙去捂他的眼睛,可不想让他看到的东西也早就都瞧见了。萧云娘瘫在地上,身上那件靛青暗花的旧衣早已被血泅成了湿漉漉的一片墨色。面色乌青,唇色却是惨白的,若不是那还在微微起伏的胸口,只怕说是死人也有人信的。 屋子里还站着几个汉子,其中一个赫然便是之前在巷子里扶了他们一把的那个老五! 原来,真的是来寻他们的! 一颗心霎时沉了下去,萧云娘若是死了,那她同叶殊今后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被带回自己从未见过的便宜爹家中?那个家的水怕也是浑得要命,自己倒是不怕,可叶殊要怎么办?萧云娘带着他们住在外面,定然有十分严峻的问题。古代的富贵人家后宅中总免不了勾心斗角,什么肮脏手段没有,说白了也不过就是个浓缩版的**罢了。 这般回去,能不能活到成人都是大问题。 心中千回百转,叶葵松开了捂着叶殊眼睛的手。萧云娘活不成了,而她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护着他,所以只有让他自己成长。越是撕心裂肺的痛便越是能更快地催人长大,软弱的人永远活不下去。 沈妈妈也已进了屋,厉声喝问:“怎么把夫人弄成这样?你们好大的胆子!” 众人支支吾吾地解释,叶葵却已是同叶殊扑到了萧云娘的身边。饶是她心肠冷硬,看到哭得肝肠寸断般的叶殊,眼眶也忍不住红了。 “夫……夫人硬是不肯同我们走,”翡翠说着一跺脚,懊恼地继续道,“推搡间夫人往后一摔,竟磕到了桌角,还死活不肯让我们看伤。” “哎呀我的夫人,您这是做什么,快让老奴瞧瞧伤得如何。”沈妈妈想要靠过来被叶殊狠狠推了一把,“滚开!” “阿葵……小……小殊……”萧云娘睁开眼睛,双目间闪过一抹极亮的神采,冰冷的手紧紧抓住叶葵的手,“我的错……都是我的……我的错……” 她吃力地抬了抬头,口中对着叶葵说话,眼睛却是越过两个孩子看向了沈妈妈,“我怕是不行了,阿……阿葵……好生照应……照应弟弟……” 那眼神冰冷似霜雪,直直扎进沈妈妈心间,像是陡然间被人看透了般,她蓦地打了个寒颤,往后退了一步。 叶葵也被那眼神骇住,忍不住唤道:“娘,你快别说话了。” “不……不要相信……叶家人……”萧云娘吃力地吐出这句话后突然像是回光返照般,厉声大喊道,“老天爷,你若是真的有眼,就让我穿回去!穿回去啊——” 最后一个“啊”字已经变了调,凄厉得像是突然间因琴弦断裂而发出的音色。 叶殊看到她闭上了眼睛,哭得嗓子都几乎发不出声音来。可叶葵却被萧云娘的最后一句话惊得连身子都僵住了。 穿、穿回去? 她不敢置信地看向萧云娘已经全无声息地脸,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她裁剪衣服的方式那般眼熟,为什么她做的辣白菜口味那么像韩国泡菜,原来竟是用的现代的方法吗?原来这具身体的娘,竟跟她来自同一个地方? 风雪更大了,不断自大开着的门口吹进来,冻得人一激灵。 她蓦地回过神,知道眼下并不是关心这些问题的时候,此时最重要的是如何应对这群莫名出现的人。 沈妈妈那双手又伸了过来,叶葵急忙一翻身挡在了叶殊跟萧云娘身前,眼眶红红的瞪向她。沈妈妈一怔,随后道:“二小姐,您倒是快让老奴瞧一瞧夫人到底伤得如何了呀,这可真是急煞人呐。” 瞧?瞧什么,明眼的人都能瞧出萧云娘已经没了气。这老奴这般惺惺作态,倒是愈发令人心里没了底。叶葵僵在原地,陡然间不知如何是好。 自从第一眼看到这个世界,她就知道事情再也不能同从前一样被她掌控,所有的一切都沿着种诡异的方向而去。 “二小姐!”沈妈妈眼中有一丝异样的光一闪而过,快得叶葵差点便错过了。 “翡翠!老五!”沈妈妈见她不让,又大声唤起翡翠跟老五来,“我瞧着二小姐同三少爷怕是被吓得魔怔了,快点将他们带去马车上。” 话音一落,翡翠同那个被唤作老五的高壮男人就齐齐过来拉人。两个孩子哪里反抗的了,叶殊尖叫着踢腿,却仍是被老五一把抱了出去。亏得翡翠只是个姑娘家,叶葵深吸一口气,手肘重重往翡翠的肚子发力。 翡翠“哎哟”一声松了手去捂肚子,叶葵顺势朝着萧云娘渐渐冷去的身体倒下,一边哭喊着“娘、娘——”,一边快速地伸手去探被萧云娘半遮在身下的一本簿子。借着自己瘦弱的身体遮挡,一拿到那本簿子,她便将其塞进了自己的袄子里。 一气呵成的动作刚做完,沈妈妈跟翡翠也重新制住了她。这一次,叶葵只是象征性地挣扎哭喊了几下便由得她们去了。这身体比她想象中的更弱,实在禁不起折腾。 沈妈妈箍着她双臂的手愈发用力,口中却用轻柔的语气说道:“我的好小姐,莫要伤心。夫人定会吉人天相,您乖乖地先去马车上等着,夫人过后也会跟上来的。” 【﹁_﹂推荐票快到我的碗里来~】 004 长路漫漫 清脆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哒哒的像是踏在人心上。 林婶从家门口出来便听到这马蹄声,忍不住皱眉探头往巷子外看了一会,却是只隐隐瞧见有架马车远去。 “奇怪,好端端的怎么有架马车。”她嘟囔了一句,便往萧云娘住的小院子走去。 撑着的伞被雪压得低低的,吃力的很。裤管也被慢慢堆积起来的冰雪给沾湿了,走到目的地时,黛绿的面料已成了一团浓浓的墨色。 她推开半掩着的门走进去,一边唤道:“云娘、云娘,我带了两盒糕点来给小叶子跟小……” 看到眼前的画面,话音戛然而止。 屋子里乱糟糟的,空荡荡,脸色灰败的女人已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林婶手中拿着的小框“砰”一声砸到了地上,她丢了伞,脚步虚浮地走到萧云娘身边,双手颤巍巍地去探她的鼻息。 没了……已经没有呼吸了…… 双腿一软,扑通一声便摔倒于地。喉间像是堵着块东西,嗬嗬作响。过了半响,她忽然反应过来,声音喑哑地开始大喊:“小叶子——小殊——” 可是此时,那辆载着叶葵姐弟俩的马车早已驶出了长平巷…… 外表看似不起眼的马车,内里却是别有乾坤。叶葵冷眼看着沈妈妈同那个叫做翡翠的丫头沏了茶递过来,却是不接。 翡翠讪讪地收回手,倒是沈妈妈白了她一眼。 “阿姐,娘在哪里?娘、娘会不会死?”叶殊的声音还带着哭腔,头靠在她肩上问道。 叶葵垂眸,刻意略过后一个问题,贴在他耳边轻声道:“方才你没听妈妈说么,咱们先走,娘很快就会跟上来的。” “二小姐说的是,夫人呐就在后面的那辆马车里跟着咱们呢。”沈妈妈接话道。 叶葵没有理会她,只是将头低得愈发下,声音也放的愈发轻柔,“小殊乖,咱们闭上眼睛睡一会就可以见到娘了。” “阿姐也乖。”叶殊瞅她一眼,看她眼神平静,莫名便放了心,老实地闭上眼睛睡去。 叶葵心中暗叹:此时就逼着他成长怕是揠苗助长,还是先就这样吧,瞒得了一时是一时。她也闭上了眼睛,同叶殊头靠着头假寐起来。 沈妈妈方才说萧云娘在他们后面的那辆马车里,委实可笑。马蹄声清晰可闻,这路上除了他们身下的这辆马车,绝不可能还有第二辆。然而她并没有要揭穿沈妈 妈的意思,只是放缓了呼吸,似真的沉沉睡去。 沈妈妈同翡翠相视一眼,两人不言不语,静默了下来。 片刻后,翡翠在沈妈妈的示意下悄悄推了下叶葵的肩头,叶葵喃喃说了句含糊又短促的话,微微往里侧身便又没了动静。 方才叶葵动了的那刻,翡翠差点吓得叫出声来,此时见她都睡得说梦话了,才轻拍着心口退回到沈妈妈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咱们就把夫人那样丢下了,当真不妨事?” “夫人?她是你哪门子的夫人,叶家二房的夫人可好端端地在凤城呆着呢。”沈妈妈闭目养神,慢条斯理地说着,声音同样压得低低的。 “可、可老夫人那……” “在老祖宗面前,老夫人也不过就是个做媳妇的。咱们呢,只要把三少爷带回去就好了,旁的事,无需操心。” 翡翠似乎还不放心,又道:“我这心里还是慌得紧……” “好了!这番回去,你便能升大丫鬟,没事慌个什么劲!”沈妈妈皱眉,不悦地低声呵斥。 翡翠噤了声,马车里霎时便又安静了下来。 叶葵的眼睛还紧紧闭着,瘦瘦小小一个人蜷在角落里,若不是睫毛偶尔轻颤,倒真像是个精致偶人了。 翡翠像是憋不住话,又忍不住对沈妈妈道:“妈妈您瞧,都说大爷家的明烟小姐生得如花似玉,长大了定是绝色美人,我看咱们这二小姐也不差,那眉眼都快赶上夫人屋子里摆着的偶人了。” “聒噪的小蹄子,再多话回去我拿剪子绞了你的舌头。”沈妈妈冷眼扫过去,翡翠讪讪然避开,再不言语。 倒是沈妈妈却突然掀起马车一侧的小帘子,探出半个脑袋朝外面喊:“老五,这雪是不是快停了。” “快了。” 一直在假寐的叶葵闻言心中陡然一凛。她耳力极好,尤其是在现在这个没有噪音污染的时代,更是听得清晰。雪花落下的簌簌声,不大,却正巧能被她听得仔细。那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的落雪声只证明眼下的这场雪会变大,却不会停。 可沈妈妈同老五的对话却是这雪快停了,事情不对! 她猛地睁开眼睛,想要推醒沉睡中的叶殊,可是已经太晚了! 一路平稳驶来的马车突然颠簸了起来,拉车的马更是凄厉地嘶鸣起来。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不防翡翠惊叫着摔到了他们这边,一下子压到了 她的肩。 她懊恼地去推翡翠,却看到翡翠满脸的疑惑与害怕,似乎并不是假的。马车愈发颠簸起来,她一下子脱不得身,干脆又朝沈妈妈望去。沈妈妈也是一脸的惊惧,然而叶葵一眼便看出那是假的! 沈妈妈的眼睛出卖了她,她脸上在恐惧,可眼中却是种笃定的神情。 马车外喧嚣起来,脚步声杂乱,似乎有好几个高壮的大汉正在朝着马车而来。而也正是此时,叶葵确定了这件事同沈妈妈有关,因为她在脚步声逼近的时候反而松了一口气。 “阿姐、阿姐!”叶殊从睡梦中惊醒,睁着还迷蒙的眼睛大声喊她。 马车的篷布帘子被一把撩开,一个络腮胡大汉霍地钻了进来。翡翠同沈妈妈齐声尖叫起来,那大汉一人踢了一脚,却伸手来捉叶葵姐弟俩。 沈妈妈大喊:“救命啊——救命——” 那大汉却似乎充耳不闻,一手拎一个便要往马车外走。叶葵心道不好,却奈何络腮胡汉子力气极大,别说挣扎就连一口咬住他的手,那疼的也是自己的牙。只是那汉子见叶葵咬他,哼了一声突然将叶葵撞向了另一手的叶殊。 “砰”地一声,叶葵甚至来不及避开,头撞头的力道便让她晕了过去。 大汉淬了一口在翡翠脚边,拎着两个孩子就往外走。翡翠似乎想要去拦一下,却又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只得眼巴巴看着那大汉下了马车。 “咦,那怎么有辆马车?” “是啊,怎么停在这了,怕是哪里坏了吧?” 马车外忽然传来一男一女两个陌生的声音,沈妈妈急忙连滚带爬地往马车外爬,一边爬一边还大喊:“天杀的,抢人了——快救救我家少爷跟小姐啊——” 背着柴的过路汉子急忙丢下柴要去追那几个汉子,却被方才抓人的络腮胡一马鞭抽中了手,三四个大汉钻进另一辆较小的马车中扬尘而去。 沈妈妈嚎哭不止,却在那过路的妇人说到让他们去报官之时抹了一把泪,一把钻回自己的马车,说了句这事得赶紧回去禀报老爷夫人就让挂了彩的老五赶着车走了。 只留下那对过路的夫妇面面相觑…… 005 匪徒猖狂 深冬之时,滴水成冰的天气。 屋外但凡有枝叶的花木都凋落了,只剩下一堆光秃秃的大小枝桠像是狰狞的兽在夜色中张牙舞爪。雪还在下,只是下的小了些,零零散散地落下来。 黑色的旧瓦上散落着白的雪,看上去愈发冷寂。一溜歪歪斜斜的旧瓦房立在暗夜里,门窗俱关得严严实实。这般冷的天,大晚上基本没有人出行,但是瓦房中的人仍是小心翼翼地将门窗的缝隙都堵上,一丝烛光都不让透出去。所以即便从近处走过,也不会发现这空了许久的旧屋里有人。 还积着灰的矮桌上燃着一小节白蜡烛,灯芯偶尔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绽开几朵火花。火光摇曳间,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尖嘴猴腮汉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推开一扇小门走了进去。 门内竟然挤满了孩子! 零零散散的竟有七八人之多,而叶葵姐弟俩自然也混在其中。叶葵刚刚醒来,头还疼得要命,不知身在何处,所以不敢发出大的声响,仍旧在装晕。 “瘦猴,看看那两个孩子醒了没……”门外一个同样醉醺醺的声音响起,叶葵记得,这个声音就是之前那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 名如其人的瘦猴一摇一晃走到叶葵身边,用脚尖踢了踢她,那力道不小踢得叶葵腰间生疼,却只能咬牙忍着。 瘦猴啧了一声,扬声道:“睡得死沉呢。” “轻点!就你这嗓门,再沉也被你给吵醒了!出来,再喝一盅。” “来咯……”瘦猴应声又开始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路过门边的时候一不留神踩到了一个孩子的手,那个看上去十分瘦弱的女童嘤嘤地小声啜泣起来。瘦猴踹她一脚,骂了声“晦气”便出去锁上了门。 叶葵在落锁后缓缓睁开了眼睛,手往身旁的叶殊探去,上下左右摸了一番似乎没有都好好的,这才略微安心了些。 “老黑,咱这次运气不错啊,”瘦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嘿,本来以为那家的生意就够大了,谁知道半道上又接了一桩。收了钱还白送咱们三娃子,这运气没的说了。我可看过了,生得倒好,尤其是那个男娃,啧啧……” 被称作老黑的男人似乎有些不耐烦,“运到了鸿都就马上脱手,这两桩生意好赚归好赚,可都是刀口舔血的活!” 喝了半响,这屋子又是连门窗缝隙都封起来的,眨眼的功夫浑身就都热了起来。老黑手中的酒坛子一顿,坐立不安起来,屁股下的旧凳子 咿呀作响。下巴朝着那扇紧闭的木门抬了抬,他迟疑着道:“瘦猴,里面是不是还有个十四五岁的姐儿?” 瘦猴撇他一眼,“不会吧你?忍着,等会白给你糟蹋了。那小模样,卖到窑子里不得七八两银子啊。” “屁话!总归是要卖到窑子里去的,先给老子尝尝鲜咋了!”被瘦猴一说,老黑似乎恼了,一下站起身就要去开门。 叶葵听到脚步声渐近,急忙又闭上眼睛。 “不要……求求你放了我吧……不要啊——” “啪——” “再吵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少女的哭喊声伴随着老黑骂骂咧咧的话语越来越远,但是只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根本阻挡不了另一间屋子里传来的声音。 衣衫撕裂的声音,老黑跟瘦猴猥琐的笑声,似乎被捂着嘴所以显得闷闷的哭喊声……一切都那般清晰…… 叶葵只觉得有股寒意不断从背心袭来,忍不住庆幸自己这身体的年纪还小。 突然,响起一阵砸门声。 而后,一个妇人轻佻的声音出现在屋子里,“哟,我说老黑你这可够猴急的,老娘还指望这几个好货色换银子呢,你倒好自己先玩上了,敢情你准备买了啊?” “花娘子,你瞧你个小气劲,我不碰还不成了么。” “哼。我看你是狗改不了吃屎,早晚死在这上头!”木门又被打开来,进来个浓妆艳抹,看不清面容的三十许妇人。 叶葵来不及装晕,被瞧了个正着。 “瞧着小脸长的,”花娘子蹲下身,萝卜似的手指贴到她脸上,“滑不溜的,改明儿花娘子定会将你卖个好价钱的。”说着朝叶葵抛了个媚眼。 她丢了个包袱到地上,又留了壶水便出去了。 屋外三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声音被压得低低的,怕是在商量到了鸿都要怎么处置他们。叶葵推醒叶殊,见他要喊急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一把将那个包袱跟水壶揽进怀中。 打开包袱,里面果然是吃的。虽然只是几个冷硬的粗面饼子,但是也聊胜于无。这种时候,吃饱了养足精神可比什么都重要。 耳中传来口水下咽的声音,叶葵冷眼扫视了一圈,此时屋子里加上他们姐弟两还剩下七个人——除了窝在对面墙角的那个背着身的男童,其余人都已经将视线牢牢锁定在叶葵手上了。 不知道 被关了多久,这些人肯定关得比他们两人要久,饿的也一定更久。但是叶葵并没有要将手中的饼子分发给他们的意思。 七个人,只有四个粗面饼子,不论怎么分都是不够的。 她塞了一个饼子到叶殊口中,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饼子冷硬,难以下咽,她便就着水狠狠往下咽。剩下的几人看上去年纪都要比她大,其中最大的那个似乎已经有十一二岁,此时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就在她飞快地吞下小半个饼子的时候,其中两个年纪较大的已经站了起来,似乎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叶殊怔怔地捧着饼子喊她,“阿姐……” 连灌几口水,将剩下的半个饼子也拼命塞进口中,她霍地将剩下的两个粗面饼子连同包袱一道丢向了那几人。 趁着那几人去争抢饼子,叶葵开始催促叶殊赶紧吃掉手中的饼子,保不准那几人会在抢完后再来抢这个。 吃了半个,叶殊龇牙咧嘴,“阿姐,咽不下去,嗓子疼。” 萧云娘虽然没什么银钱,可对这两个孩子向来不薄待,别人家孩子都吃着粗粮长大,偏生他们俩吃着细面精米过日子,胃口都被养叼了。可是她死了,今后的日子指不定连粗粮都吃不上,哪里还能这般挑三拣四。叶葵心一狠,沉声道:“咽不下去也得吃,不想饿死就吃!” 叶殊被她严厉的语气骇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又啃起了饼子。啃了一会,他忽然停了动作朝叶葵喊:“阿姐你快看!” 叶葵循着他的手指向的地方看去,竟然瞧见之前那个背着身子躲在角落的男童不知何时走了出来,还抢走了那两个仅剩的粗面饼子。 怎么可能? 以一敌四,竟然还胜了? 低头吃着饼的男孩霍地抬起头来,视线直直望进叶葵的眼中,看得她一愣便又低下头去。 不过十岁左右的模样,却生得异常俊俏。 肤色在这昏暗的环境下白得晃眼,也愈发衬得眼窝里那双眸子漆黑如墨,似乎微微一动便流光溢彩。而右眼角下的泪痣又红如朱砂,莫名的便带上了几分妖异。 这孩子,简直俊俏得令人分不清男女…… 006伺机而逃一 四个粗面饼子,他们姐弟俩一人吃了一个,另外两个却全部被那个生得异常俊俏的男孩给吃了。 叶葵冷眼看过去,没有抢到饼子的几人脸上多少挂了点彩,看来那瞧上去的瘦弱的孩子其实手脚倒是够狠。这是个她完全不懂的时代,她不知道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是否会武功,而且这时所谓的武又能到何种程度。内功?心法?拳脚? 她着实弄不懂,也没有机会懂。 她所能倚仗的不过是自己曾经学过的一点柔道以及帮里叔伯们教过的些微东西,可经过训练的是她原本的身体,而非现在这个弱不禁风,四肢伶仃的孩子身躯。何况还要带上一个比她更弱的叶殊,叶葵想到头疼也没有想出要怎样全身而退。她学得最好的是枪,可是这种时候别说来一把勃朗宁手枪,就是玩具枪也根本没地找。 所以,若是要逃,光靠她自己的力量怕是不够。 不大的水壶里原本就只装了三分之二的水,她同叶殊喝了之后还剩下点,叶葵带着叶殊拎起水壶走到那个男孩的身旁坐下。 “给你水。”叶葵垂眸,将水壶递过去。 那孩子头也不抬,接过水壶便灌。叶葵这时才发现,他的左手似乎有些不对。露在袖外的那截手臂肿胀得厉害,也不知里面的骨头有没有断。 “阿姐……娘呢……”叶殊忽然小声问道。 叶葵一怔,突然不知要如何同他说才好。然而未等她想好说辞,叶殊自己倒是喏喏道:“娘一定不在了。” “小殊……”叶葵心中一惊。 “阿姐我没事,”叶殊仰起头,眼角分明挂着泪珠,口中却道,“说不定娘也跟你一样会突然好起来,会好好地在长平巷等着咱们回去。” 叶葵知道这种事越早让他接受越好,但是听到他故作无事的话语她终究不忍心戳破,只是用力抱住了自己的弱弟。 几个时辰后,花娘子带了人进来给他们一人灌了一大碗的水。 那水味道极怪,想来是下了蒙汗药之类的东西,但是不喝却又不行,只得任由他们填鸭般给自己灌水。而且药效发作得很快,片刻功夫眼前就开始发黑,头也晕沉沉的似乎成了团浆糊。 门似乎又开了,进来几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隐隐约约听到几句“鸿都”、“水路”、“飘香院那边”之类的话,再想要听得仔细些却是不能了。几人的说话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 落在耳边就像是针扎进脑中一般,可是那疼却又是钝钝的。 身子好像被人扶了起来…… 等到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外面已是夕阳西下。 河水特有的腥味随着风悠悠地从缝隙间钻进来,叶葵深吸一口气总算是缓过来劲。狭小的船舱里硬生生挤进了七八个孩子,憋得连气都要喘不过来。二氧化碳浓度绝对超标,若不是舱门关得不够严实还有几丝缝隙,怕早就窒息了。 不一会,舱内的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地苏醒过来。 像是掐好了时间,花娘子适时推开舱门弯腰探进来,“哟,这就都醒了啊,正好该下船了。” 倚在门边的一个少女忽然扑到花娘子脚边,两手抓着她的小腿开始哭叫:“你放了我吧!放了我,你要多少钱我爹都一定会给的!” 花娘子冷笑一声,一脚踩在她手上,“有这把子力气省着去伺候男人吧!”说完便大声呼喝他们出去。 那少女哭得极惨,叶殊路过的时候似是不忍想要出声安慰她,被叶葵一把扯了回来。他不解地看着叶葵,她却并不准备同他解释。 弱者值得同情,但是一味只懂哭的弱者却丝毫不值得可怜。 而且那人太天真——即便是在千年后,人们对于曾被绑架的女子也充满可鄙的猜测,更何况是现在这种名声大过天的时代。 她说只要放了她,不论多少钱她爹都会给。她却不知道她爹指不定早在得知她失踪,且一夜未归的时候便已经当她死了…… 刚下了船就又被赶上了马车。 这一次倒是没有再挤成一团,而是分成了两架马车。马车跑得快,颠得人浑身疼。叶葵努力坐正身子,眼睛往飘起的帘子外望去。越走越荒芜的道路,似乎并不是往城内去的方向。月亮升起来的时候,马车开始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了几间茅屋并着旧瓦房的院子前。 众人被赶进了那间茅屋里,花娘子照旧丢下一个包袱跟水壶便锁上了门。 “花娘子,照我说咱今晚就把货给脱手咯,夜长梦多啊。” “我呸,老娘不知道夜长梦多么,可谁想着提前到了鸿都,早些时候同红姑几人说好的交货日期可是明天。有本事你大半夜地过去试试看人理你不?” “成了,吵吵什么呀。明儿就明儿去呗,老子可困死了,先去睡一觉再说。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不成?” 叶葵屏息听 着屋外几人的说话声,努力想要获取些能用的信息。虽然三言两语说完后,他们似乎也进了隔壁的瓦房,声音就不大听得见了,但好歹让她知道到明天之前他们都是安全的。 然而心中悬着的那块石头却还没有办法落地,她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这一次的饼子倒是给足了数,怕是饿了他们快两天,到时候脸色不好看会被压价,所以这才舍得多给几个。 既然量足,前一次的争抢事件便也没有发生,一人捡了一个分吃便完了。原本用料就不精细的饼子比上一次的还要冷硬,叶葵不得不怀疑这根本就是之前一道买的,放了不知多少天。 她低头小口啃着饼,努力让碎块在口中软化再一股脑吞下去。 “阿姐、阿姐,你看那个人的手。”叶殊一手拿着粗面饼子,一手扯着她的衣袖。 一听到手字,叶葵下意识便往那个男孩看去。果然,他的手腕肿的似乎更厉害了。然而那个孩子的脸色却还是平静无波,叶葵忍不住想若是那伤落在了自己身上,怕也是要呼痛的吧。 虽然惶惶不安,之前也昏睡了许久,叶葵却还是觉得身体十分困倦。入睡之前她特意又将位置挪到了那个孩子的身边,接着压低了声音贴在叶殊耳边说道:“你乖乖地睡觉,咱们明儿找个机会跑出去。”那声音压得极低,却恰好也能让躺在她另一侧的男孩听到。 把成功逃脱的希望分一半寄托于一个才十岁左右的孩子身上,似乎有些愚蠢,可是直觉却告诉她这样做不会错。 似乎才刚闭上眼一会,门外就开始嘈杂起来。 门被打开,花娘子跟老黑进来,捏着帕子指了几个人,“喏,先带这几个去。” 老黑似乎有些不满,伸手指向叶葵这边,“怎么着先把这几个解决了才安心吧?” “白长那么大个子,你这胆子怎么比蚂蚱还小,”花娘子将帕子甩到老黑脸上,“若不是我跟那家的妈妈熟,你上哪去找这么好的机会。这几个都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孩子,原本怕也是要卖去做丫头小厮的,如今能卖去大户人家有什么不好?” 扭着腰走近,花娘子涂着大红丹蔻的指甲攀上叶葵几人的脸,“这几个嘛……呵呵,红姑那边正好接手,养个几年还不得赚翻咯,我听说啊,帝都那股喜娈童的风气可早就传到鸿都来了……你瞧瞧,这孩子生得多俊……” 007伺机而逃二 “哒哒”的马蹄声逐渐远去,茅屋内只剩下了四个人。 除了在花娘子几人口中似乎特别些的他们三人,另一个便是之前曾被老黑拉出去过,后来又在船上冲着花娘子哭喊的少女。 四个人里面她年纪最长,可看上去却是最慌的一个。 叶殊倚着叶葵,见她不慌,他便也不慌。而叶葵正在思量是否能找到机会逃走,花娘子带人走了,如今守着的只有老黑一人。 可老黑长得人高马大,正面冲突他们就算四个人一起上也不定能讨着好。若是留下的是瘦猴,她还敢搏一搏。 茅屋虽破,门板看上去却还坚实,门外也落了锁,外面若是不开,他们可出不去。 “阿姐,我们也会被卖掉吗?”叶殊小声问道。 叶葵还没回答,孤身坐在门边的少女又哭了起来。哭得肝肠寸断,“我不要被卖到勾栏花楼里去……我不要……” 哭了没一会,就有脚步声从外面传来,而后便是开锁的声音。木门“哐当”一声打开,老黑涨红着一张脸走了进来,那模样一看就是又喝多了。 果然,他一看到哭得花枝乱颤的少女,眼神立刻就变了,口中嘟囔道:“这苞啊还是让老子开的好……”一边说着,一边就开始伸手去拖她。 她越是挣扎,叶葵就发现老黑脸上的神情越兴奋。 天阴沉沉地又开始飘雪,被风从大开着的门里吹进来,叶葵觉得手脚发凉。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着实有些无法忍受。搁在前世,对方不过才是初中生的年纪。 突然,一直坐在她跟叶殊身边一身不吭的男孩站了起来,跑到老黑身边去拉扯,一边喊着“放手!你快放手!” 叶葵一愣,旋即便反应了过来,也急忙示意叶殊呆在原地,自己扑了上去一道撕扯起来。两个孩子自然不是老黑的对手,所以叶葵他们的目的也根本不在这里。老黑腰间那串摇摇晃晃的钥匙才是他们想要的东西! 一人一脚,老黑轻轻松松踹开了他们,睁着通红的眼睛骂骂咧咧地瞪了他们几眼便半拖半抱地将人带了出去,“咔哒”一声落了锁。 叶葵就地翻了个身,吸着气摸向自己腹部,还好冬天穿得多,不然怕是要内伤了。 “钥匙?”男孩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墨似的眼眸盯着她问道。 叶葵扬手,一串钥匙丁零当啷地晃荡起来。两人相视一笑 ,头一次有了松一口气的感觉。就是现在,趁着花娘子他们还未回来,而老黑…… “走。”叶葵回头朝叶殊喊了一声,便率先走到门边开始试钥匙。 亏得这木门松垮垮的,虽说是关着,中间却有不小的一条缝隙。叶葵这个身子瘦小,使使劲正好能探出去。 第一把,不对。 第二把,还是不对。 “咔——” 短促而清晰地开锁声响起,终于对了! 瓦房的门关着,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叶葵垂眸不去想,拉起叶殊就往外跑。茅屋左侧是一大片林子,不知通向哪里。右侧便是路,路旁的一株树上还拴着马。若是能骑着马走就更好了,只恨自己前世骑术不精,怕是还没跑几步就要被马给甩下来,得不偿失。 叶葵当机立断,拉着叶殊就开始往林子钻。 冬天的林子也光秃秃的,怕是遮不住多少东西。叶葵心中默默计算了一下,至多半个小时左右老黑就可能会发现他们不见了,所以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三个人跑得气喘吁吁,又加上这几日吃的少,力气似乎都有些不足。没跑一刻钟,叶殊就开始喊跑不动,不得已进度就慢了下来。而那个男孩,似乎是因为跑动时,手腕会震动,所以一直都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扶着受伤了的那只。可饶是这样,叶葵还是发现他额角布满了细碎的汗珠。 林子比想象中的更大一些,身后并没有传来追赶的脚步声,但叶葵仍是不敢掉以轻心。又跨过几棵烂树倒下形成的障碍,眼前的场景霍然开阔了起来。 这片林子后面竟然是一座山! 而他们出来的那地方正好便对着弯弯曲曲的山道,山上本无路,有路的地方便是经常有人走的。但眼前那条山道上却还长着零零散散枯黄的草,显然已是有段时间无人经过。 “往山上跑!” 叶葵皱眉看向那个额上汗珠越来越多,脸色也渐渐潮红起来的男孩,不知是否该往山上跑。古代的山林可不同于后来的那些,野兽之类的东西怕是不少,他们这般贸贸然上山也不知道会不会成了食物。 没等叶葵说话,他已经开始往山上走去。 叶葵咬咬牙,现在另找路也是来不及了。既然有山道,那么尽头肯定有人烟,搏一把! 然而上了山不过片刻,她就听到山下有凌乱的脚步声响起,不过隔得应还远,声音并不清晰 。三人加快了步伐往前跑。 谁知还没跑多远,眼前就出现了一片林子。深山处的树还带着些厚重的绿意,也愈发阴冷。而身后追赶的脚步声似乎也近了些,孩子的腿哪里跑得过一个成年大汉。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迟早会被抓到。 她眼中忽然有了意味不明的光,攥着叶殊的手一紧,旋即松开。四处扫了一圈,有个树洞! 叶葵急忙将叶殊塞进那个树洞中,又抓了一堆荒草腐叶遮住洞口,用软糯的童音沉声叮嘱:“你乖乖呆着,阿姐过会便来寻你。” “阿姐……”叶殊低低叫了一声,却还是老实地将身子缩了起来,藏好。 她退回到方才来时的路上,就地蹲下,开始用小手拔起周围还顽强存活的长草。草叶锋利,细嫩的手被划出一道道口子,可她像是没有察觉般,只是急速扯着那些草,再理顺。只是天寒地冻,许多草看似还活着,其实叶子早已脆弱不堪,稍一用劲便碎断。 “你,在做什么?”不知何时,那个男孩也走到了她身旁,疑惑地出声询问。 叶葵头也不抬,将理顺的草叶开始打结,“做陷阱。”说话的那一刻,她眼中闪过的光芒坚决而又冷锐。 她的手法开始还有些慌乱,后来却越来越利索。坚韧的草叶逐渐形成了一个套索,被小心地摆放好。脚步声似乎又清晰了些,叶葵强自镇定,起身寻起石头来。 要尖锐的,一下子就能戳进人血肉的石头。 可是四处找遍,却只有几块钝钝的石头。正在头疼的时候,眼前蓦地出现了一颗头部尖尖的石头。 她不声不响地接过,计算好距离,将石头摆放好。 而等她转身想要去弄些荒草腐叶来遮盖一二之时,方才将石头递给她的男孩却已经将一切都做好,甚至还在草编套索旁摆了两根交叉的树枝当做记号。 简陋的陷阱,却是她如今能想出来最后的办法。 但光有陷阱还远远不够,更重要的是诱饵! 008 误入农家 老黑瞪着一双血红的眼,脸上的横肉因为气恨而抖动,怒骂:“胆子够肥啊小丫头!” 叶葵露出一副惶恐的样子,两腿颤颤地外后退。 见她似乎要跑,站在不远处地老黑急忙大踏步走过来,两手握拳,咯咯作响。然而才迈两步,身后忽然被人偷袭。他转过头便看到那个有人花了百两金让他卖去下贱地方的男童,高举着根枯枝打了他的背。 他嗤笑一声,就要去擒人,却不防那孩子仗着个子小,竟然一下从他的咯吱窝下钻了过去。等到他反应过来,叶葵两人已经是站到了一起,慢慢地往后退步。 他还能连两个毛孩子都奈何不得?心头腾地窜起一把火,老黑淬了一口痰就冲了上去。 两人一看来戏了,相视一眼便一齐转身向着套索摆放的地方奔去。经过套索的时候,两人先后迈大了步伐,不露痕迹地跃了过去。 可是—— 叶葵心中闪过一丝恐惧,这个才适应了一个多月的身体太弱了!连日来没有吃饱过,又跑了许久,此时竟然出了差错! 跃过草索,还没跑出两步,她的左脚忽然一阵痉挛,身子无法控制地就地栽了下去。竟然抽筋了! 计算着老黑的身高,被草索绊倒后头部会落地的地方,她小心摆放了石头。可是此刻,那块石头等着的却是她的脑袋! 衣衫摩挲的声音钻入耳中,她在即将落地的那一刻被同行的男孩给抱住滚到了一旁。 大幸! “哼!小鬼头把戏倒是不少!”老黑一脚踢开地上的草索,方才若不是叶葵不小心摔了,他还真的差点就要被绊倒。 他面目狰狞地大步上前,一把拎起那个男孩,“啪”地一巴掌便打了上去。随即便又要去抓地上的叶葵。 男孩死命挣扎挣扎起来,却奈何不了老黑铁塔般的身子,反倒惹恼了他。 他不顾叶葵,又是一巴掌打在了男孩脸上,怒骂:“再动一下,老子打死你!” 腿上缓过劲来,叶葵扫过老黑,悄悄爬起来想要逃。可是,听到老黑的叫骂声,她却又挪不动脚了。 方才若不是那孩子救了她,她此时恐怕早就头破血流,命丧黄泉。可是,现在不跑,自己这条命怕是要一道搭上了。重活一世,难道要死在这种地方? 她俯身捡起那块尖锐的石头,猛地便扑到了老黑身上。 身高不够 ,石头扎不了什么要害,那便朝他身体软的地方扎!臀部受创,老黑龇牙咧嘴反手来抓她,却忽然瞪着眼睛,“砰——”倒了下来。 叶葵气喘吁吁地站定,看着那支让老黑倒地的东西。心脏“噗通,噗通”地急促跳动,似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般。 ——那是一支簪子,一支黑檀木的发簪。 只是发簪的样子似乎有些奇怪,头部尖锐得像是要冒出寒光来。 老黑背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叶葵就这般静静立了片刻,才开始慢慢靠近。 他身下的那地枯草被血泅成了暗红色,而老黑仍旧一动不动。走到了近处,她眯着眼蹲下身去翻老黑的头,却不防老黑原本瘫软的手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叶葵被骇了一跳,死命挣扎起来,老黑的手却如铁铐一般,怎么也甩不开。 同样蹲在地上喘气的男孩察觉到不对,正要赶上来帮忙之时,老黑的手却又软软地松开了。 叶湄长舒一口气,急忙往后退,直退到一米开外才开始仔细观察起老黑来。那双因酗酒而通红的眼睛瞪得浑圆,瞳孔却已经开始有些涣散。看来,果真是死了。 那支黑檀木发簪是从老黑的后颈扎入的,不知簪子长短,但看上去似乎扎得极深。 这需要多大的力气才能做到…… 男孩忽然上前,俯身将那根簪子从老黑的脖颈处拔了出来,又在老黑的衣服上擦干净才小心收入怀中。 “簪子,是我娘的遗物。”他低下头蓦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叶葵看着他,心底忽然涌上来一丝莫名的恐惧。她敢杀人,却不能理解一个只有十岁左右的孩子为什么也敢?而且在杀了人之后,面不改色。 她沉默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见她沉默,那孩子估计是以为她害怕了,又说了声“别怕,他已经死了,我们走吧”,便兀自朝着藏着叶殊的树洞而去。 没了老黑的追赶,却还有对花娘子几人的后顾之忧。叶葵三人虽然累极,却还是不敢停步。而且若是天黑了还没有下山,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冬日的山林中,那些野兽也都饿了吧。 幸好,兜兜转转竟然真的叫他们在天擦黑的时候下了山。 山下是一条土路,土路两侧是田地,铺着些不知是麦子还是稻子的杆。三人歪歪扭扭地迈着螃蟹腿沿着田地往前走了会,却仍是连个村庄的 影子都没有瞧见,更别说是人了。 “阿姐……我真的走不动了……”叶殊蹲下身子,声音弱弱地喊她。 被这样一喊,叶葵也发现自己的腿迈不动了。山上虽然有路,但那怎么着也是山路。就算是平地上,这般跑跑走走一整天,大人也该受不了了。她其实早就累得要命,若不是撑着那口气怕是早就瘫了。 可是今晚露宿? 不说别的,这么冷的天,冻也得把人冻坏了。 “前面好像有间屋子!” 叶葵踮起脚尖一看,果然,那边影影绰绰的似乎真有间屋子。叶殊一听也来了劲,蹭蹭蹭跑了起来,一边还朝叶葵喊:“阿姐,有屋子!有屋子!” 可当三人满怀期待地走到那间屋子时,却是面面相觑。 那哪里是间屋子,分明是间连顶都快要塌光的小庙。不过,三人也实在是走不动路了,干脆就进了那间破庙。 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三人又饿又渴又困,随便找了个角落就坐下。若是能烧个火堆就好了,可三个孩子哪里来的火折子,只能这么凑活着等天亮了。 叶葵抱着叶殊,脑袋昏昏沉沉,就要入眠。被她搂在怀中的叶殊却忽然尖叫起来,“啊啊啊——阿姐,耗子——有耗子——” 叶葵被他喊得一激灵,顿时睡意全无,摸黑就脱了鞋子乱打起来。 “吱吱,吱……” 也不知打到了没有,总之就听到耗子吱吱乱叫。 被耗子这么一整,叶殊不敢睡了,也不让叶葵睡,生怕睡着了被耗子给咬了耳朵鼻子什么的。 叶葵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 “阿姐,那个哥哥叫什么名字?” 眼皮越来越重,叶葵打了个哈欠,“不晓得,你自己问问。” 话音刚落,叶殊就钻出了她的怀抱,凑到了另一边去问道:“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在家里排行第九。” 叶殊摸摸头,又钻回叶葵怀中,“阿姐,这是什么名啊?” “扑哧”,叶葵被逗笑,又清醒了些,“叫九哥就可以了吧?”这话却是在问那个同行的男孩。 黑暗中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到他回了声,“叫小九也可以。” “小九哥。”叶殊立刻得出了综合结论,响亮地唤了 一声,随后又自顾自暴出他叫小殊,他姐姐叫小叶子。 三人说着话,终于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耳边喧闹起来。叶葵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还未站定便看到两三个扛着锄头的粗衣汉子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其中一个高壮些的开口道:“你们怎么睡在这?” 009 桃花小村 桃花村里桃花河,桃花河边桃花树。 不过河边寥寥的三棵树,光秃秃地耸立在寒冬中,叫人如何也看不出那是桃树。就好比桃花村的人也一直弄不清楚桃花村这个名字究竟是如何来的,管一个只有三棵桃树的村子叫桃花村,岂不可笑? 叶葵几人被带着进村的时候,雪又零星落了起来。 南方的天,同前几日下过那般的鹅毛大雪并不常见,大多都是这样零星的雪。薄薄的一层,也积不起多厚。 几人踩着薄雪到了丁家。 白墙黛瓦,看上去家境倒是还成。虽然才来这个世界数月,但是从日常生活中叶葵也发现这个大越国似乎还算是富庶。即便当初长平巷一带被成做贫民区,可真正穷得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却是没有,只是吃的精细与粗糙的区别而已。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是身在南方的缘故,不论是哪个时期,南方总是因为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比北方要富裕些。 到了院门口,自称丁大叔的粗衣汉子转过头来同他们道:“冻了一夜,先去大叔家吃点热食睡一觉,好好歇着。” 叶葵紧紧拉着叶殊的手笑着道谢,跟着往前走了几步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喊住丁多福:“丁大叔,我哥哥的手受伤了,能不能给瞧一瞧?” 古代医术不发达,尤其是农村地区,普通人有个小病小痛的多半不会花银子去找郎中,这也就造就了村人多多少少有些治病用的偏方。小九的手她已经偷偷观察过,应该是扭到伤了筋,骨头并无大碍,所以丁家若是有药酒,揉搓一番就可以。 丁多福闻言一怔,旋即一拍大腿道:“这孩子,有伤怎么不早些说,这慢吞吞地走了半日,别是给耽搁了!快些给大叔看看!”说着便伸手去拉小九。 小九也不躲开,任凭他拉着手看。 “还好还好,只是伤了筋,赶紧进屋我找药酒给你搓搓。” 一进门,他就朝着最东头的那间屋子喊:“孩他娘,快些将我的药酒取出来。” 话音刚落,屋子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个容长脸的妇人。一迈出屋子就开始急巴巴地问:“这才刚出去一会,怎么着回来就要药酒,莫不是路滑磕着哪了?”匆匆奔了过来,突然愣住,“这、这是谁家的孩子?” 丁多福领着三个孩子往屋里走,一边对妻子梅氏道:“方才同朱大哥几个路过那间破庙,发现这仨孩子就这么睡在里面。旁的我也 没多问,这么冷的天先把人领回来暖暖身子。你去把药酒拿出来,孩子的手扭了。” “哎,药酒可不搁在衣橱上了,你自己拿去。”梅氏闻言嗔怪,“我先去给他们弄些吃的来,怕是也饿坏了。” 叶葵听着夫妻二人对话,心中的石头终于暂时落下。 不论如何,他们现在需要休养。花娘子几人说过带他们去鸿都,那么目前所在的地方必定就属于鸿都。可鸿都是个什么概念?乡镇?县?市级抑或省? 这种问题即便她是土生土长,也不一定就能知道得清楚,更别说是现在这种情况。 所以他们现在只能想办法暂时留在这里,吃饱穿暖,想法子等到天气暖和了再说。昨天晚上真的差点就要冻得醒不过来了。 丁多福给小九擦了药酒开始揉搓的时候,梅氏那边却僵住了。 她刚进厨房还没生火,老二多禄家的媳妇徐氏就抄着手跟了进来,那眼睛直往灶上摆着的两个鸡蛋瞅。 “大嫂,这才刚吃过朝食,怎的又拿上鸡蛋了?” 梅氏虽然一向不喜这个弟媳妇,可碍着平日里自己就不是个爱吵嘴的人,所以能让着的地方便也都让着。 可这么一来,徐氏就开始有了蹬鼻子上脸的趋势,前几日老二家的独子春海弄坏了自家大郎的湖笔,竟连对不住也没说一声,着实恼人。 这读书人什么最重要?可不就是文房四宝嘛! 这小村里几个人用得上湖笔?大郎的这支还是先生喜欢他,所以才赠的,就这般被那混小子给弄坏了。大郎嘴里不说,可这伤心却是瞒不住她这个当娘的。 所以当下,梅氏并没有给徐氏好脸色,口气生硬地道:“这鸡从小鸡仔开始便是我养大的,吃两个蛋还得同你说?” 徐氏倚在门框上,眼神飘忽,“大嫂你这说的什么话,咱还没分家呢,这鸡不是公中的鸡?这下的蛋不是公中的蛋?我家春海正长身子呢,也舍不得多吃个蛋,这不都是要留着卖钱的嘛。” 梅氏心头微恼,公中的公中的!老二家的好吃懒做,老三多寿跟小姑翠玉一个没娶亲一个没出嫁,这家里真正在干活的可不就是他们大房?偏生婆婆手心是老三,手背是老二,老大家的什么都不是! 她转头瞪了徐氏一眼,一声不吭地往灶里添柴。 徐氏撇撇嘴,“我方才可瞧见了,大哥不知从哪捡了几个小花子,这蛋莫不是给 他们吃的?” “什么花子!”梅氏斥了一声,“这大冷的天,几个孩子在外面也不知冻了多久,给两个蛋吃怎么了?” 徐氏不满地道:“你要大方便去拿你的私房钱大方,这公中的东西可都是咱一起的,娘不发话,你可做不了主。”说完,徐氏鼻眼朝天地哼了一声,扭着腰出去了。 身后梅氏从杌子上起来,冷眼看着徐氏,心里想着这家不分还真是不行了。 没了徐氏,梅氏的手脚就利索起来了。 昨儿剩下的冷饭早上做了顿稀饭,还剩下了点,便加水又煮了,热热的喝了暖胃又充饥。又将两个鸡蛋给打好,加水上锅蒸成蛋羹。 等到稀饭开锅,那蛋羹便也蒸好。再从屋角的黑陶坛子里取出腌制的菜头,切成细丝准备一道端回了自家屋子。刚走出厨房,梅氏想了想却又折回去另取了三个饼子。 屋子里,丁多福正在问叶葵几人怎会睡在破庙中的事情。 实话该说,却不能说尽。叶葵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心中立时便有了思量。况且她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子,事情便是说的不清楚,旁人怕也不会觉得奇怪。 “你们姐弟三人是从山上下来的?”丁多福喝着白水,问道。 小九闻言看了叶葵一眼,虽未说话,叶葵却莫名看懂了他眼中的意思,这孩子还真的不那么像一个孩子。既然丁多福误会他们是姐弟三人,那便将错就错。有时候事情是说的越清楚,麻烦便越多。 “不是,我们是从大路那边来的……”小九收回视线,率先说道。 叶葵一听便听出了门道,老黑的尸体还在山上,若是被发现了可就说不清了,所以干脆完全撇开。 丁多福有些疑惑,“大路那边来的?那不就是从酒庄来的?你们爹娘呢?” 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小九似乎也不知怎么作答,毕竟他们可不是真的亲兄妹,爹娘什么的,万一他这么说了,另两个说了别的可怎么好。所以他干脆又将视线看向了叶葵。 “爹爹跟娘……都死了……”叶葵偷偷伸手进腰间,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眼泪立时便被逼出来一些,虽然少,可那霎时红透的眼眶却是极惹人疼。 这幅模样恰好落在了端着饭菜进门的梅氏眼中,惹得她急忙搁下吃的,安慰道:“莫哭,莫哭,这到了大婶家里就同自己家一样,以后定不会叫你们饿着冻着。” 010 去留风波 “什么叫到了你家里就同自己家一样?我怎不晓得咱老丁家换你当家做主了?”梅氏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一个略显尖刻的声音。 穿着一身新袄子的老妇立在门边,松垮的眼皮耷拉下来,将那双眼睛遮成了臃肿的三角眼,其中一只眼睛隐隐蒙着一层白翳,似乎不大好。 “娘,你这说的什么话啊。”丁多福见自己老娘过来了,急忙起身去扶,“昨天不是说身子不爽利,不好好歇着出来做什么?有什么事,你让翠玉来说不就成了。” 丁何氏“哼”了一声,倒也没甩开自己大儿的手,任由他扶着自己坐到了凳子上。梅氏唤了她一声,她也装作没听见,眼睛也不瞥一下。 “我说老大家的,咱这桃花村里最富的是里正家,那可不是咱家,你这冷不丁地上哪弄的三娃娃,是想怎么着?”丁何氏眯着眼睛,视线依次扫过叶葵三人,一脸不快。 梅氏皱眉,这事八成又是徐氏那个长舌妇给故意捅到家婆面前的,显然是想要找她的茬。她看了一眼丁多福,这事是你弄出来的,可别想要我顶着。 “这三孩子是我给领回来的。”丁多福硬着头皮,迎着自己娘那尖针似的目光,“娘,这大冷天的,三个孩子睡在破庙里可不得冻出好歹?咱家去年收成不错,而且这天一暖,就可以春种了,不差这三张嘴巴。” 丁何氏冷笑一声,自打娶了媳妇,她这儿子就愈发不爱听她的话了。“成,你娘我也不是什么黑心肝的人,这娃娃睡在破庙里我也心疼,但是老大,你可问清楚了?”她说着侧过身子,俯身去扯小九的衣服,“啧啧,你瞧瞧这小囝穿的衣裳,这料子里正家怕也穿不起吧?” 丁多福同梅氏闻言都是一愣,这才发现三个孩子中,那两个小的穿得虽然款式新潮些,但是料子却并不是什么特别贵的。可那年纪最大的男孩身上穿的,果真是从未见过的料子。 虽然脏了些,但是也还能看出不论是做工还是别的什么都不是他们这种庄户人家穿得起的。 “这、这……”丁多福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作答,磕磕绊绊地说不清楚话。 屋子里一时安静了下来,丁何氏松了手,“娘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饭都多,看事情还能不如你们?这小囝穿得这么好,又是这般相貌岂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再看那那边的小囡生得同咱家春禧也差不了几分,万一哪天人家爹娘找上门了咋整?” 小九突然站了起来走到丁多福几人 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低声说:“大叔大婶,我家原本富裕,我身上这衣裳也是爹爹在世时做的。后来爹爹去了,娘又重病家里的银钱早花光了。” 叶葵见状顿时了悟,这小九果真是人精。她急忙拉着叶殊也跪到他边上,一边挤出眼泪一边说:“大叔大婶,求求你们留下我们吧……爹爹娘亲都不在了……娘说带我们寻亲,可亲戚没找到,娘先没了……” “哇——”叶殊虽不清楚姐姐同小九两人到底在做什么,可见她哭,他便也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莫哭莫哭,先去吃了朝食咱们再说。”梅氏一瞧见他们哭了,立马顶着丁何氏要吃人似的目光去扶他们。 丁何氏听到朝食二字,便扭头去看小柜上搁着的吃的,这一看可不得了了。她霍地伸手指着梅氏鼻子骂道:“你个败家娘们!那几只老母鸡嫌天冷一日拢共也就只下三四枚蛋,你倒好,动动手就拿出来给别人吃了!” 梅氏这下真恼了,她原是家中独女,父亲又是个秀才,原本却是不肯嫁给丁家的。只是她爹觉得丁多福人踏实会过日子,这才将她嫁了过来。 可自打她第一胎生了个闺女,丁何氏便开始不待见她。 第二胎虽是个儿子,可春江那孩子生的艰难,是接生婆子硬生生弄折了他的腿才能平安落地。那一次生产,要了春江一条腿,也几乎要了她一条命 但丁何氏非但不心疼,反而还处处刁难,嫌弃春江长大了也是个瘸子。 想起那些事情,她就忍不住要掉眼泪。当初她怀着春江直到他落地,哪一日不在操持家务?挺着七八个月的肚子做菜洗衣打扫,农忙的时候还得下地。若不是这样,生产的时候好端端地又怎会难产? 她爹去世后,丁何氏更是变本加厉。左不过就是欺负她娘家没人,说不上话罢了。 “娘,这鸡蛋……”目光变冷,梅氏扬头要反驳,却被突然进门的小女儿给打断了话。 “阿婆,爹娘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呀?”穿着嫣红色碎花小袄的春禧手里拿着块麦芽糖,疑惑地问道。 方才丁何氏说叶葵生得快要赶上春禧,这话其实却不然。看上去同叶葵差不多年纪,可春禧的眼角眉梢都挂着似是成人的风情。她生得像梅氏,可却又比梅氏好看上许多。 年纪小小,却俨然是个美人坯子。 相较之下,叶葵就显得清淡了许多。不过比起小九来,春禧却似乎仍旧稍 逊一筹。走到近处的春禧显然也已经察觉到这点,睁着双明亮的杏眼饶有兴趣地盯着小九三人看。 说是三人,其实那目光一直在小九脸上打转。 看了半响,她笑了起来。叶葵觉得她的笑似乎有些奇怪,却又不知哪里怪。 笑着笑着,那个笑容又变了。春禧抿着嘴的笑容绽开了点,那掉了门牙的牙床便露了出来。原来是为了遮挡牙窟窿。 “阿婆,这是哪里来的小哥哥?” 方才还气呼呼的丁何氏一见春禧便没了脾气,她喜孙子,可这家中最讨她喜欢的孩子却是老大家的二丫头。长得好看,嘴巴甜,聪明不说还听她的话,比她爹妈的话都要听。 丁何氏揽了春禧进怀,嘟嘟囔囔地说了起来,“你爹娘吃饱了撑的,没事尽要把咱家粮食给旁人吃,不晓得还以为咱家里是金山银山堆不下了呢!” 春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视线蓦地定在了叶葵三人身上,甜甜道:“阿婆,菩萨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爹娘这是给你跟阿公积福呢。” “就你会说。”丁何氏嗔了一句,姿态却似乎放软了。 丁多福趁机让跪着的三人赶紧站起来,又捧了稀饭蛋羹过来与他们吃。只是丁何氏瞧见那蛋羹似乎又不快了起来,问春禧:“你娘炖了蛋羹,你去吃点?” 春禧乖巧地摇摇头,“不了阿婆,给他们吃吧。”说完,她扯着丁何氏袄子的袖摆,撒娇,“阿婆,咱们就把他们留下吧。也正好可以陪我玩啊,大姐平时都不陪我。” “好好好,留着就留着吧。”丁何氏哄着春禧,转头看向梅氏时却变了一张脸,冷哼一声道,“留下可以,这口粮却是不能从公中出。” 梅氏倒也硬气,“绝不花公中一分一毫!” 011 云娘手札 丁何氏领着春禧出去后,这屋子里的氛围总算是和谐了点。 梅氏给三人盛了稀饭,又分了蛋羹,柔声道:“有些凉了,快些用。用完了饭,大婶领你们去睡一觉。看这样子就好些天没睡好,眼睛下的青影都重成这样了。” 三人倒也真是饿得狠了,将梅氏端过来的东西吃了个一干二净,就连那碟子腌菜头丝也没剩下一根。 看得梅氏眼眶又似乎要红,她的三个孩子中,除了幺女春禧,大丫头春兰跟大郎春江生下来就都不受婆婆喜欢,自小便过的比寻常孩子要苦些。这也就让她见不得孩子受苦。 等到三人吃了饭,梅氏又带着他们下去略微梳洗了一番,将领着人去休息。丁家在桃花村里家境倒是还算不错,只是因着婆婆丁何氏偏爱小的,所以丁多福一家住的房子便也比老二老三的差了些。 而且家里孩子多,地方便拥挤了。 领着叶葵去了春兰春禧的屋子,又领着小九两个去了自家大郎春江的屋子,这下子就都成了三人一屋,愈发挤了起来。 说来三人还真是累得紧了,钻进被窝就困得睁不开眼。梅氏嘱咐了在屋子里做针线活的春兰看着叶葵,便回到了堂屋。 堂屋里丁多福正在闷声不响地喝着水,梅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却也不想开解,总归自己同他那个娘也吵了不知多少次了。 “倒碗水来与我吃。”她拍拍裙摆上的灰,说道。 丁多福也果真依言倒了水过来,只是那眉眼皱着道:“孩他娘,咱娘方才说的倒也没错,这三孩子就这么留下总归不好。” 梅氏斜眼瞅他一眼,就晓得他会这般说。“娘说的是没错,可你既然都将人带回来了,如今你可忍心再将人送回破庙去?” “这、这当然不行……” “那不就结了,你既不能将人送回破庙,那不留下还能如何?那三孩子的话你也听到了,而且最大的那个小囝看上去也比咱春江还小点,剩下的两个更别说了,咱们要是撒手不管,他们可怎么活?”梅氏说着眼眶又有些红了起来,她娘去的早,她是被身为鳏夫的父亲带大的,早就吃够了没娘的苦。 丁多福闭上眼重重叹了一声,“罢了罢了,这几年光景都还不错,多养三张嘴巴也还是够的,那就留下吧。只是他们那亲戚,等得了空,咱们还是去帮着寻寻好。若真的寻不到,也就罢了。” “依你。”梅氏笑着应了声,低 头啜了口白水,像是想起了些什么又抬头道,“他爹,你之前同朱大哥上西凝山猎到那只野猪卖的钱可同娘说过了?” “还不曾,怎么?” 梅氏放下水,“那便不要说了,反正你不说娘也就以为那只野猪都是朱大哥的。这钱咱们自己留着。” “这怎么能行,往常的钱可都是要上交公中的。” “你个傻货,如今能同往常一样吗?不能从公中拿钱,让那几个孩子喝西北风去?”梅氏见他想不到点上,顿时不快起来。 屋子外,几人来时那点零星的小雪早已经停了,但此时却又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 春兰放下做鞋用的锥子,起身走到窗边,将原本透着条缝的木头窗子给关严实了。转身走回来的时候她忍不住好奇地去瞅睡在自己床铺里的叶葵。 她生得像爹较多些,虽然看上去也是落落大方的姑娘,可怎么也比不上自己的妹妹春禧。 叶葵翻了个身,春兰吓了一跳,急忙退回桌前。过了会,见她似乎并没有醒,这才安心地又拿起做了一半的鞋子继续忙活起来。 而蜷在被窝里的叶葵正在小心翼翼地往自己怀中掏东西——一本半旧的簿子。 亏得当初被老黑几人抓走后,他们没有搜身,不然怕是就不在了。她见过萧云娘精神正常的时候摊开这本簿子写东西,估摸着应该是日记手札一类的。 来了这个世界不过一个来月,若是要了解事情从萧云娘的日记着手,怕是最快的方法,而且她可不是一般人,是同样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前辈啊。 古代的纸张不同于后世,叶葵背对着春兰,小心翼翼地翻着。 —— 熙承六年,四月初三。 阿葵满一周岁了,我们离开凤城也已经三个多月。孕吐越来越严重,之前在船上受了伤的手也没有痊愈的意思。如果这样下去,情况可能会越来越严重。可是我不敢吃药,害怕古代的药会不会伤到肚子里的宝宝。 租来的屋子还算干净整洁,房东人也还算不错,总算是暂时松了一口气。 这里离凤城那么远,叶家的人应该不会追来吧? 不管怎么样,现在只能先呆着了。要是再奔波下去,不知道这个宝宝还能不能保得住。这个时代可没有妇产科,要是出了问题说不定就是一尸两命。 如果我死了,阿葵要怎么办? 带着她一起离开,我是不是错了? …… 一页一页,叶葵就着屋子里的光看了小半本日记。萧云娘果然不是古代人,这本日记虽然是用毛笔写的,可上门的字却是实实在在的简体字。 她合拢了簿子,重新塞回怀中,闭目思考起来。 如今,萧云娘死了,她也只从萧云娘的日记中发现叶家在凤城。而这个凤城显然离现在所在的地方十分遥远,凭她跟叶殊两个小孩,根本不可能到达。 况且,萧云娘是因为这个身体的爹娶平妻才带着她离家出走,那么现在那个平妻肯定还在叶家,她跟叶殊回去了怎么可能会有好果子吃? 也多亏了这本日记本,事情也总算是清晰了一些。 若是可以,她就带着叶殊留在乡下,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大姐,你怎么还在做鞋子?”门被霍地推开,春禧迈了进来。 怕吵着叶葵,春兰急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可春禧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声音一点也没有压小,“你可没有让她睡我的床吧?” “放心吧你,睡在我床上呢。”春兰一向拿这个被阿婆捧在手心里的妹妹无法。 “那就好。”春禧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大姐,上次爹给你买的红头绳呢?” 春兰皱眉,“你又想……” 话未说完,忽然被屋外传来的声音打断。叶葵也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侧耳听着,外面果然是叶殊的声音。 “阿姐!阿姐!小九哥快死了——” ———————————————————— 泪流满面,收藏在哪里啊在哪里~票票在哪里啊在哪里~ 012有惊无险一 叶殊的声音显得异常惊慌失措,甚至于都带上了哭腔。叶葵一听就急了,慌不迭下床汲了鞋子往外跑。 春兰“呀”了声,也丢下手中的鞋子跟着跑了出去。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怪怪的气味,叶葵一进门就看到小九趴在床脚,而叶殊呆呆地立在他边上还在喊:“阿姐——阿姐——” 她急忙跑过去拉开叶殊,又去看小九。 地上已经有一滩秽物,可小九似乎还在呕吐。等到他抬起头来,叶葵一看就懵了。嘴唇四周发红,脸上,脖子,手都出现了红色的小点。且因为肤色白,那些红点便显得愈发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了?刚才可还好好的呀。 就算食物中毒也不可能长出荨麻疹一样的东西来,而且他们吃的明明都是一样的东西,为什么只有他会变成这样? “哎呀,这是怎了?好端端的怎么吐了?”梅氏跟丁多福听到叶殊的叫喊声也都紧跟着跑了过来,一见小九的样子便也慌了神。 叶葵拼命回忆方才他们所吃的东西——稀饭,腌菜,鸡蛋羹…… 对了! 难道是鸡蛋羹的缘故? 有人对花粉过敏,有人对海鲜过敏,也有人会对鸡蛋过敏。莫非小九就那么不凑巧恰好对鸡蛋过敏? 像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想一般,小九又干呕了两声,挣扎着问梅氏:“大婶,方才那碗羹可是鸡蛋做的?” 梅氏扶着他一怔,“是啊,怎了?” “我打小……就……就不能吃蛋……”小九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似乎有些呼吸困难。 叶葵一看不对,如果严重过敏可是要死人的!她慌忙对梅氏道:“大婶,求你快救救我哥哥!” 梅氏也慌了手脚,急忙对丁多福说:“快去请李郎中来,快些!” “哎,哎……”丁多福一叠声应着,手忙脚乱地往屋外跑,却被不知何时出现的丁何氏给拦在了门口。 “急吼吼地干啥去?”丁何氏瞪了儿子一眼,“刚才怎么了?青天白日的谁要死了?” 丁多福急得满头大汗,推开他娘就往外跑,“那小囝吃蛋给吃坏了,我去找李郎中去。” “胡扯!吃蛋还有吃出毛病的?!”丁何氏拦不住儿子,便冲着他远去的背影骂了一句,转过头来便又要骂人,却看到小九那张已经长满了红点点的脸,顿时噤了声。 可随即她便一跺脚,懊恼地道:“快些将人丢回破庙去!这要是死在这里,咱老丁家还不得被人戳着脊梁骨说害死了人呐?”一边说着,她已经一边上来要去扯小九。 梅氏气得直哆嗦,顾不上讲什么孝道,指着丁何氏的鼻子便骂道:“黑心肝的老婆子,你这是要人去死啊!” 丁何氏被她骂得一愣,等到反应过来老眼一瞪,一屁股坐倒,哭得震天响。 “哎哟喂,我怎这么命苦啊……儿媳妇都敢骂我黑心肝了啊……个挨千刀的骚娘们啊……这是要逼死我老婆子啊……” 叶葵看得一愣一愣,这种泼妇作风她还真是头一回瞧见,可眼下却不是愣神的时候。小九的脸色已经开始涨红,显然是缺氧了。也不知古代的乡下郎中会不会治过敏,古代似乎根本没有过敏这个说法,这个词不论怎么听都是西医腔调。 她扭头看了眼小九吐出来的秽物,似乎并不多,那么他胃里肯定还有残留,虽然不是食物中毒,可既然这样全部吐出来总归是好一些的吧。 “春兰姐,哪里有水?”她霍地看向春兰问道。 春兰怔怔地没有反应,倒是那个同她差不多大的春禧朗声道:“在厨房,我带你去。” 两人迈着小短腿一路跑进厨房,她拿了水瓢舀了水又往回走。春禧也不问她想要做什么,只是细细的两道眉毛皱的紧紧的,不知在想什么。 回到屋子里,叶葵便快步走到小九边上,道:“哥哥快喝水,多喝点再吐出来,把蛋都吐出来。” 梅氏闻言也急忙道:“对对对,吐干净可能就好了。”小九老实地灌下了一肚子水,又被梅氏使劲拍着背吐了出来,虽然样子不见好转,可他们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丁何氏还在拍着大腿哭骂,可没有人理她,声音渐渐地便小了下来。见大家只顾盯着小九,她骂骂咧咧地似乎准备从地上爬起来了。可刚直520小说腰,门口就传来了丁多福的声音,她急忙又开始放声大哭起来。 “娘,你这是咋了?”丁多福吃惊不已。 丁何氏扯着他的裤腿干嚎,“儿啊,你娶的好媳妇啊!” 梅氏气过了头,此时已经冷静了下来,见丁何氏要闹便也随她闹去。她看也不看丁何氏一眼,视线越过她落在丁多福身后。 “李大夫,你快来瞧瞧这小囝是怎么了?”她急急喊道。 长着山羊胡子的李大夫背 着药箱走过来,盯着小九看了又看,紧皱着眉头道:“这似是风疹,可却又不太像。” 小九此时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叶葵便对李大夫道:“我哥哥不能吃鸡蛋,结果今儿吃了蛋羹,这才这样的。” 李大夫一听懵了,这吃鸡蛋还能吃出毛病来?他可从来没听过,这么一来他更不敢下手了,万一出了事情他可担不了责任。他急忙起身,朝着梅氏几人摆摆手,“不成不成,这病我治不了,你们赶紧送去镇上医馆去。”说完了也不顾梅氏挽留,背着药箱就跑了。 叶葵虽然气,却也明白他怕是真的不知道怎么治,便只好眼巴巴地看向梅氏。 梅氏一咬牙,对丁多福道:“去借隔壁的驴车来,咱们上医馆!” “医馆?真是阔气得紧呐,老大家的我告诉你,你一毛钱别想带上!”丁何氏一听,哭也不哭了,指着梅氏便先说上钱了。 梅氏扶起小九,瞪丁多福一眼,“还不快去!咱可没有见死不救的理!当心遭天谴!” 丁多福看看自己媳妇又看看自己娘,心想不管咋样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死,心一横便出去借车了。 等到将驴车拉到门口,梅氏也抱着小九出来了。亏得乡下妇人力气大,一路便将小九抱到了车上。 叶葵不放心要跟上,只好将叶殊托付给春兰看着,自己跟着丁多福夫妇俩带着小九一道去了镇上。 013有惊无险二 大冷的冬,镇子上并没有什么人,驴车一路顺畅地到了医馆门前。 医馆里也冷冷清清的,见他们抱着个孩子进门,站在药柜后的小学徒急忙迎了出来。将人带了进去后,出来个方头大脸的中年男人,小学徒管他叫方大夫。 一见小九那样子,倒是也摆出十二分的用心来。又是翻眼皮,又是看舌苔,过了半刻,他摇头晃脑地念叨起来:“奇怪奇怪,这似乎并不是风疹。” 叶葵闻言哭笑不得,这些古代大夫除了风疹是不是根本就不知道还有别的毛病?她只好将之前同李大夫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这方大夫一听倒像是听出门道来了,当即便说:“我竟忘记了这个!” 见梅氏三人疑惑,他一边起身开方子一边解释:“这毛病寻常见不着,我还是当初听我师父说起过,这有些人吃了好好的蛋也会生病。不过放心,我瞧那孩子之前应是已经吐干净了,配了药喝,我稍后再为他扎上几针,回去好好休息以后莫要吃蛋便好了。” 梅氏看了看小九的样子,似是不信,犹疑着问了句,“当真?” 方大夫抬头看她一眼,略带不满地反问:“我能说假话?” 荆芥、细辛、防风……方大夫唰唰唰几笔写完药方,递给丁多福,让他跟着小学徒去付钱拿药。他自己又低头去研究小九的症状了,身为医者瞧见不常见的病症可不得好好研究研究。况且,那药方也是当初师父说过的,究竟有用没用,他心中其实也没个底。 那边,丁多福跟着小学徒到了药柜前,等他抓药。叶葵看着梅氏的侧脸想了想,决定还是跟着去看看究竟花了多少钱为好。她算是瞧出来了,这夫妻俩在那老太婆眼中可算是够不讨喜的,也不知丁多福身上带足了银子不曾。 走到药柜那的时候,小学徒正巧抓好了药。 “一共五副,一日一副,五碗水煎成一碗喝。”小学徒将药包递给丁多福,“喏,一共五钱银子。” 丁多福倒吸一口凉气,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五钱?” 小学徒摸摸头,“贵是贵了点,但就是这个价,我也没办法。” “这、这也太贵了,五钱银子能买多少东西啊……”丁多福还沉浸在震惊中,喃喃念叨着。 “丁大叔,给你这个。”叶葵听到两人对话,虽然对这时的物价货币都不怎么了解,可看他们的样子也知道这五钱银子已经是极贵了。 丁多福低头一看,叶葵手中正拿着一块白色玉佩,“你哪里来的这个?” 叶葵仰着头正视他,吐字清晰地回答:“我自小挂在脖子上的,现在要给哥哥买药,自然不能花你们的银子。” 丁多福看着眼前那块成色似乎极好的玉佩,手不受控制地便伸出去要接,却在即将碰触到那一刻急急缩了回来。他懊恼地拍了自己的手一下,“快收回去,大叔哪能要你的东西。” 那边小学徒还等着收钱,叶葵见他其实是想要的,便也不说话直接将玉佩往他手心里塞,塞完了一溜烟跑回里间去。 不论他花不花,总归是给了他们。 这块玉佩价值不菲,应是这个身体的原主人自小便戴着的,连那条红绳都已经褪色发白。兴许是十分重要的东西,可对于叶葵来说,这块玉佩除了值点钱并没有别的用处,倒不如就当做是他们将来在丁家的生活费吧。 等方大夫扎完了针,又在医馆呆了半个时辰,小九脸上的红点略消了些,神智也清醒了点。他们便准备赶着回桃花村,到家正好能赶上晌午饭。 一路颠簸着,终于进了村。 梅氏跟叶葵扶着已经缓过一些劲的小九进门,丁多福自去还驴车。 “哟,大嫂,这个点了你才回来,咱家今儿差点就吃不上晌午饭了呀。”徐氏抄着手立在厨房门口。 梅氏这才想起,今儿的确是轮到她做饭了,可是往常轮到徐氏做饭的日子她哪天不是这疼那疼的,最后这活计不都照旧落在了她身上?如今她不过晚回来一会,徐氏就敢刮刺她,果真没一点把她这个大嫂放在眼里。 她面无表情地回道:“金花,你上次说回娘家手头不宽裕,跟我借了五十个钱没忘吧?我家这一下子多了三口人,银钱可缺着呢,你准备啥时候还?” 徐氏一听怔住了,半响才讪讪地道:“大嫂瞧你说的这话,我还能赖了你的银子吗?我这不最近准备送春海去上学,手头一下子周转不开嘛。” “嗯,你心中有数就好。”梅氏摆出长嫂的款,冷冷淡淡地说完便自顾自带着叶葵两人进屋了。 将小九安置好,她又柔声安慰了叶葵跟叶殊,让春兰看着他们,梅氏这才去了厨房。 冬天是农闲的时候,又没有什么收入,所以一般人家吃的也极简单。 她生了火,焖了米饭。又从盐罐子取出渍过的猪肉,切了薄薄两片,合着白菘 上锅炒了。这道菜不用放盐便已经够咸,大火炒熟就可以出锅。又另取了一株咸菜,切小段加冬笋做成汤,爽口鲜咸。 这年头的菜大多不舍得放油,谁家媳妇子若是做菜的时候做出油汪汪一盆,就得被家婆给骂死不可。所以家家户户的菜尝起来味道都差不多,再好吃的菜不放油,要么干巴巴的,要么像是水煮的,怎么可能好吃。 可梅氏做的菜味道却是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先炒了白菘,那锅里就还能残留点油,接着加水熬汤,那汤里便也带上了油花,一点不浪费。 将菜分成两份,一份肉多点,一份少点。多点的是给爷们那桌的,女人们就只能多吃点菜。梅氏端着盘子准备出去,想了想小九还躺在床上,叶葵两姐弟怕是也不愿意出来同他们一道吃,干脆又另外分了点菜,盛了三碗饭送去了屋里。 等一大家子都上了桌,徐氏就开始用筷子扒拉起炒白菘里的肉末来。梅氏见不得她那样子,却也不想当着大家伙的面同徐氏吵架,便扭头不去看她。 可这一幕正巧被坐在对面的丁何氏看到了,顿时便将筷子拍到了桌上,“老大家的,你这是银子多了烧得慌呀,先是好端端往家里弄了三张嘴,接着又去了镇上医馆,现在更好,什么日子你就煮上干饭了?粮食不要钱?” 梅氏心里猫爪挠似的,恨不得立刻摔了碗就走人,可公公小叔就坐在另一张桌上,她可不敢这么做。 老丁头慢条斯理地扒拉了半碗饭,才冲着丁何氏道:“咱家不缺这点粮食,大冷的天吃碗干饭才够饱实,你好端端地吵吵个什么劲?” “你今儿是没瞧见,她有点儿媳妇样么她?啊?指着老娘鼻子骂,要不是看她给咱们家生了大孙子,我不得休了她!”丁何氏霍地将筷子往桌上一拍。 老丁头还是慢条斯理的,似乎压根没瞧见丁何氏闹腾一般,“我看她好得很。那三孩子看着也是好人家出来的,养便养了,又不是大灾年的吃不饱饭。” 梅氏一听公公这话,眼眶霎时便红了。 丁家上下,婆婆闹腾,妯娌奸猾。可好在还有个公公明白事理,梅氏这才能隐忍这么多年也没提出分家这事,可如今看来,还是早分早好! 闹闹腾腾吃完了午饭,梅氏洗了碗,刷了锅这才回了自家屋子捂着脸呜呜地小声啜泣了起来。 丁多福进了屋一看也忍不住心疼起来,这都算个什么事啊! 自家媳妇是什么样的人,他还能不晓得?这些年也实在是苦了她了。 “孩他娘,不行咱分家吧。” 014 惊蛰已到 春雷响,万物长。桃始开,仓庚鸣。 桃花河边的那三棵桃树一日日渐渐都开了花,粉粉白白挂了满枝满桠,桃花村总算有了点名副其实的感觉。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村子里四处瞎窜的小童也就多了。不是撞了这个人,就是惹了那个谁。 丁家后院的菜园子里,梅氏正带着自己的两个女儿跟叶葵一道忙着播种。 俗语说:过了惊蛰节,春耕不能歇。 这惊蛰一到,家里的男丁们就都开始忙碌起来了。女人们忙着做饭洗衣,养鸡喂猪,还得瞅着空把菜园子给鼓捣起来。 一眨眼的功夫,叶葵三人来到丁家已经快两个月。 先前吵吵闹闹的,梅氏夫妇俩铁了心要分家,可这到了最后这家还是没有分成。倒不是丁何氏撒泼拦着不让,实在是时机不对。 老丁头一向明白事理,也晓得这家啊迟早得分。一大家子锅碗瓢盆哪天不得哐哐响,没事也得整出事来。况且这家虽说是分了,可其实也都还住在一个院里,他也没什么好想不通的。村里人爱笑话就笑话去,这年头分家单过的可不少。 只是现如今,的确不能分。 老三该说媳妇了。 谁家弟弟说媳妇,做大哥大嫂的不得帮衬着?要分家行,可怎么着也得帮着老三把媳妇娶进了门。这家一分,钱财就散了。原本也没什么,丁家日子过得去,也多的是姑娘愿意嫁。可偏偏丁家老三多寿长得白白净净,力气小不提,也不是个读书的料。开了蒙没几天就不肯学了,这考秀才啊是没戏了。可偏偏种个地也种不好,这么一来,谁家好姑娘愿意嫁? 更让人恼火的,这小子好端端瞧上了村里老金家的闺女。 那姑娘模样儿俊,生得水灵,针线活也做得好,可耐不住心眼高。她那个爹心眼更高,丁家刚让人去透了口气,转眼的功夫,好家伙人嫁了。 这要是嫁给别人也就算了,竟然是嫁给了县里王财主做妾。 那王财主的岁数可都够做她爹了! 老丁头打心眼里瞧不起这姓金的一家,现在路上碰见了也没个好脸色。 偏偏老三钻进了牛角尖,愣是不肯相别人了。说了好几个姑娘,他都不肯,简直就是中了邪了! 日头生得老高,叶葵眯着眼睛看了眼天空,心里换算着时间。似乎已经巳正了,那就是十点左右,该回去做饭了。 她停下 了手中的动作,拍了拍泥对梅氏道:“娘,我先回去把饭给焖上。” 半个月前,徐氏查出有了身孕,这厨房里的活便是再也不肯干了,说是怀着孩子动刀动铲的怕惊着胎神。梅氏嗤之以鼻,一向偏爱二儿媳的丁何氏却是急着将厨房里的活计都交给梅氏了。好在家里闺女多,也都勤快,她倒也还忙的过去。 梅氏闻言抬头看了看天,转身念叨了一句,“让你春兰姐一块去,剩下的这点种子我跟春禧两人就够了。” “娘,还是我跟小叶子一道回去做饭吧,大姐留着。”春禧闻言急忙道。 梅氏粘着泥的手指点到春禧额上,笑嗔着说:“去吧去吧,就晓得你嫌脏。” 春禧吐吐舌头,拉着叶葵的手便往菜园子外钻去。 两人洗了手进了厨房,叶葵去缸里掏米,春禧却搬了条杌子坐下,两手撑着下巴盯着叶葵忙活。 “你这管我娘成天娘啊娘的喊,倒是喊得挺顺口嘛。”春禧口中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叶葵洗着米,头也不回地道:“娘对我们好。” 说起来,梅氏对他们三人还真是没话说,吃的穿的,她自己孩子有的,他们仨也从来没落下过。所以当梅氏提起要认他们做儿子闺女的时候,她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不过她看小九当时的神色,似乎并不愿意,看样子他迟早还是要离开桃花村的。前几日她还听到小九问梅氏的大儿子春江,这里离凤城有多远。 叶葵将米下了锅,加好了水,又蹲下身烧起了火。厨房里只有一把杌子,春禧坐了,她自然就只能蹲着。 一根柴戳上叶葵的背,“你哥他平时都喜欢什么?” “看书,读书。” 背上那根柴被丢到了一旁,“死板!真是没意思,你做饭吧,我去找阿婆要块糖吃,前几天三叔可带了好大一包回来,没得被春海那死小子给吃了。” 身后的脚步声“噼里啪啦”地远去,叶葵长舒了一口气。古代的孩子心性似乎的确要早熟许多,这才多大点的孩子,竟然就开始对男的有兴趣了? 不过小九那张脸,还真是…… “妖孽。”叶葵嘟囔了一句,专心烧起火来。土灶难用,古代粮食又金贵,做了好几次饭,她还是不大适应。可要是真把饭给烧糊了,丁何氏还不得生吞了她?所以她每次煮饭的时候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寄人篱下 的生活并不舒心,可这却已是他们现在能找到的最好办法。 身为孤儿,仍能衣食不愁,这已是幸运之至。 米饭香气从合着的木头锅盖中钻出来的时候,梅氏也已经带着春兰从菜园子回来了。放下东西净了手,她便要去厨房做菜,可临出门的时候却被丁多福给叫住了。 梅氏给他端了水,问道:“没寻着人?” 丁多福摇摇头却又点点头,惹得梅氏狠拍他一下,“到底是寻着了还是没能寻着?”今儿一大早,丁多福便抽空去寻叶葵几人说起过的亲戚。 可叶葵几个也说不清那亲戚到底住在哪里,只说是在酒庄附近,所以他们才会误到桃花村附近来。那亲戚具体姓甚名谁他们也不知道,只听得娘亲说过是他们的表舅,原是人称萧老三的。 娘亲去世后,他们三带着仅剩的一点银钱,千辛万苦到了鸿都,却是没有寻到人,再后来就是被带回了桃花村。 叶葵跟小九的这番说辞,真真假假,丁多福一家倒是信以为真了。可其实这酒庄是个什么样子的地方?又是否有萧老三这个人叶葵心中可是一点数也没有。不过本就是胡说的,便是真的让丁多福找到这么个叫萧老三的人又如何?难道那人还会巴巴认下三个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孩子吗?这世上同丁家夫妇俩这样的好心人向来屈指可数。 丁多福喝了一大碗水,才愁眉不展地道:“酒庄的确有个叫萧老三的人,可是……” “可是什么?”梅氏一听,急巴巴地问。 他叹了一声,“唉,也真是这仨孩子命苦,那萧老三已经死了好些年了!” “啊?”梅氏惊呼,旋即反应过来,“不管怎样,总归是寻到了,我这心啊也就放下了。往后啊,咱们就把他们当亲生的好好对待。” 丁多福点点头,也道:“自然是要这般,我瞅着那小囡勤快又懂事,不像咱们春禧成日里咋咋呼呼的。那两个小囝更是了不得,大的认字会读书也就罢了,小的竟然也早就开了蒙,书念得溜着呢。” 梅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瞧瞧你,这才多久,就觉得自己孩子不如人了?” 两人这边说笑着,叶葵几人却是全然不知丁多福竟真的寻到了一个叫萧老三的人。只是眼下厨房这边可却是又闹上了。 徐氏扶着腰,作出一副柔弱无力地模样倚在门边,“小叶子啊,二婶我这几日胃口不太好,吃啥都不对味,你过会给我煮个 糖水蛋吧。” 015 徐氏作怪 柴火在灶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叶葵拿着烧火棍将柴火拨开些,免得火太大将饭给烧糊了。 徐氏见她不回话,往厨房里迈了一步,不耐烦地拿手指头点着她的脑袋道:“同你说话呢,聋了不成!” “听到了二婶,”叶葵也不去管头上那根一个劲乱戳的手指,兀自拨拉着灶里的火堆,“只是二婶,你要吃蛋同我说可不作数呀,现在那蛋都是阿婆管着呢,你就算要吃我也没蛋给你做啊。”自打他们三人来了丁家,丁何氏便不准梅氏几人做菜的时候随意动蛋了,不经过她的手谁也别想动。所以哪怕是如今怀了身孕的徐氏,也自然是不常能吃到的。 徐氏闻言,突然收回手,放柔了声音道:“没事,不就吃个蛋么,你先做着,我过会就去寻婆婆说。” 叶葵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只淡淡同徐氏道:“二婶,既然这样倒不如你先去寻阿婆说了,我再做吧。” “诶,你这囡囡怎这么磨叽,”徐氏拉长了脸,这手也不扶着腰了,几大步走过去从篮子里捡了两颗蛋,“啪嗒”一下就磕到了碗里。动作那叫个一气呵成,看的叶葵直想笑。忍不住想起那日徐氏将做饭的事情全部推到梅氏身上后,梅氏转身了回了屋子对着他们说的那句话来。 装!就让她好好装!看她能装多久! 叶葵知道,这分家的念头可一直在梅氏心里存着,只要这三叔一成亲,他们夫妇俩就算被村里人戳着脊梁骨骂不孝也得分。 所以如今梅氏愿意忍,她自然也就要忍。 “小叶子,饭可好了?”厨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梅氏擦着手走了进来,“哟,今儿这吹的什么风,咱家的宝贝疙瘩也下厨房了?” 徐氏的手又放回到了腰后,咯咯笑着道:“大嫂这话说得怪有趣,我还不兴来厨房了?你家小叶子可真是乖,要给我做糖水蛋吃呢。”她说着话将那装着蛋的碗递到了梅氏面前。 梅氏一瞧,顿时便怔了,扭头去看叶葵却见她对着自己轻轻摇头,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也不说穿,只看着徐氏道:“你怀着身子,自然是要补补的。” 徐氏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满面喜色地扶着腰装模作样地走了出去。 待脚步声远去后,梅氏走到门边看了看,见她果真是进了二房自己的屋子,这才冷哼了一声。厨房的门也没有掩,大喇喇地开着。梅氏往另一口锅子里加了水,拿起那碗蛋悉数倒了下去,又加了 一勺黄酒。 叶葵烧着火,不解地问她:“娘,咱们真给她做糖水蛋?” “做啊,怎么不做,她不是想吃吗?咱们就让她吃去。”梅氏面向她说道,眨了眨眼,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又从篮子里取了两颗蛋打进了锅里。 叶葵愈发不解了,以她这些日子的了解来看,梅氏跟徐氏的关系可不是一般的紧张,她怎么可能还多给徐氏两颗蛋? 梅氏看到她紧皱眉头的小脸,笑着拍她一下,“傻丫头,这是给你们吃的蛋。” “啊?这、这怎么行,这蛋阿婆可是每一枚都记着的。” “没事,不怕她晓得。”梅氏说着往锅里舀了一大勺红糖,“这蛋熟得快,你悄悄去把小殊叫来。” 这时候,粮食金贵,糖也金贵得紧,若是被丁何氏看到她这般用糖,还不得指天骂地。不过丁何氏虽然不怎样,有一点倒还是不错的。听说村里大张媳妇每每做饭,她家婆必定要偷偷来看,防着她偷吃。这大多数人家的厨房墙上也总有那么一个眼儿被婆婆用来观察儿媳妇做饭的情况。亏得丁家没有,不然丁何氏只怕早就冲进来了。 不过丁何氏这么放心,其实也不过就是指着他们没这个胆子罢了,可往常哪次轮到徐氏做饭她不偷吃? 叶葵小跑着走到了春江的屋子,喊了小殊出来。坐在一旁翻着春江书籍的小九见状疑惑地问她:“怎么了?” 眼下他们三人装着亲姐弟,又都寄人篱下求生活,慢慢地也就真有了几分感情。叶葵示意叶殊先往厨房去,自己留下对小九笑道:“娘做了糖水蛋唤他去吃,只是你就吃不到了。” 经过上次那事情,小九如今是听到蛋字就反胃,听到她这么说便急忙道:“亏得不让我吃。娘既做了蛋,肯定不会只让小殊一个人吃,你也快些去吧。” “嗯,我先过去。”叶葵应了声往厨房去。 到厨房的时候,叶殊已经捧着碗将蛋吃了个精光,正在喝汤。梅氏见她进来,急忙又端了个碗给她,眼睛一边瞅着厨房外问道:“你阿婆他们还没回来吧?” 叶葵看看外面的天色,“未曾,不过看样子快回来了。” 梅氏点点头,将碗塞到她手里,“快吃。”一边又扭头对已经喝完了汤的叶殊说:“小殊,你吃完了去将你春兰姐唤来,然后再去寻你阿婆屋子里将春禧找来。” “哎。”叶殊应声而去。 没一会,春兰拿着个绣绷子就进来了,一进门就急巴巴喊:“怎么了娘?” 梅氏一看她着急的样子就忍不住笑了,“小殊这是说啥了弄的你这么急,我寻你吃蛋呢。”说着将碗端给她。 春兰自小乖觉,接过碗不吃先问:“这好端端的怎么做上糖水蛋了?阿婆知晓?” “吃吧,娘不怕她知道。” 春兰这才提起筷子开吃,正咬下第一口,春禧便也进来了。 “小殊说吃蛋,可是真的?” “真的真的,喏,吃去。”梅氏将最后一碗端给春禧,见她喜滋滋地开吃却又忍不住嘱咐起来,别的几个孩子她可以不叮嘱,可春禧这丫头却是不能不说好的,“这蛋你吃完了便当没吃过可晓得?你阿婆那边可一个字也不能提起,记得了吗?” 春禧几口吃完了蛋,嘟囔道:“怎么就一个?”听到她娘问话,也一脸不耐地道:“晓得了。” 梅氏不放心还要问,春禧便急不可耐地道:“莫说了,都说我记得了。” 几人吃完了蛋又都回了自己屋子,厨房里只剩下四口空碗,一口脏锅跟梅氏叶葵两人。梅氏取了个平时盛汤用的大碗,将锅子里剩余的汤水一股脑舀进了碗里,而后对叶葵道:“把这碗端去给你二婶。” 016 轻松反击 汤碗一送到徐氏面前,徐氏就懵了。 她拿着调羹在碗中舀来舀去,果真就只是一碗汤而已! “蛋呢?我让你做的糖水蛋,你这端上来的是什么?”徐氏一脸犹疑地看着叶葵,显然还没有想到为什么会这样。 而叶葵却是在梅氏让她将汤碗端去给徐氏的时候,便明白了梅氏的意图。所以当徐氏质问的时候,她也只是老老实实地道:“全在碗里了呀。” 徐氏恼怒,“哐当”将调羹甩在碗中,溅起的汤汁却又落到了她自己衣上,顿时更加怒不可遏。 “哼,是不是你偷吃了?”她霍地站起来指着叶葵的鼻子喝问。 说话间,耳力向来极好的叶葵已经听到外面隐隐有丁何氏吵吵嚷嚷的声音,她当下便作出一副惶恐的样子来,对着徐氏眼睛红红地道:“二婶,你说要吃蛋,我便做了端上来,怎么你吃完反倒说起我来了。你要是嫌味道不好……” “怎么回事啊?大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了。”丁家老二多禄扑打着裤腿上粘着的草叶进了屋,一抬头看到叶葵眼睛红红地立在自己媳妇面前,他这脸色顿时便有些异样起来。 自己媳妇的为人他知道,心虽不坏,可这没事时不时就爱找点事。虽然他也不喜欢家中乍然多了几张嘴,可耐不住自家大哥大嫂对这几个孩子可着劲心疼,若是徐氏没事找茬,只怕过会又要跟老大家闹起来了。 他急忙走过去问徐氏:“到底咋了?好端端地小叶子咋哭了?” 徐氏努努嘴,示意他看向桌上那碗光有汤没有蛋的糖水蛋,气不打一处来地道:“瞧见了没?给我端上来这么一碗东西,连个蛋花都没有!” 丁家老二一看果真是,可转念一想,这吃蛋的事情他娘可是知道还是不知道的?“娘让给你做的?” “不就吃个蛋么,娘知道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徐氏眼神躲躲闪闪。 他一看就明白这定然是她自作主张了,先不管小叶子的事情,这要是被丁何氏知道了还不又得闹上好一场。他正要劝徐氏先不要大声嚷嚷,可谁知说曹操,曹操便到。 丁何氏几步走到徐氏面前,端起那碗汤看了又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我怎么说的?啊?怎么说的,这要吃蛋先告诉我不是,你这是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是不是!” 徐氏被她那巴掌拍得身子一颤,心中却是不以为然,就凭自己怀着大胖小子,吃她两颗蛋还能要了 她的命吗?再说,这天气一暖,鸡窝里哪天不得有个七八颗蛋,哪里就缺了她这口。 见她眼神还在飘忽,丁何氏更是气恼,扭头问叶葵,“你说,她吃了几颗蛋。” 叶葵一看丁何氏这样子,心中忍不住发笑,果然比起了解自己这个婆婆,梅氏比起徐氏可高出不止一个段数。她伸手抹了一把眼睛,低声道:“四颗。” 丁何氏一听不得了,好家伙四颗?她一个人竟然吃了四颗蛋,这四枚鸡蛋可就是四个铜板,打十个络子才一个铜板,她这是一口气“吃掉了”好几十个络子呢! “怎生就讨了你这么个败家娘们!等你生了娃,我还能缺你几个鸡蛋吃?”丁何氏越想越生气,鸡蛋吃了便也就吃了,可这不问过她自己便吃了,可不就是没将她这个婆婆放在眼里? 徐氏一听这话就慌了,她何尝吃了四颗蛋?莫说她根本一颗也没吃到肚里,就算是吃了那至多也就是两颗罢了。“小叶子!我什么时候吃了四颗蛋?!”她大声分辨着,又转头去讨好丁何氏,“娘,你莫听她胡说,什么蛋,我连个蛋壳也没见着。” 丁何氏撇撇嘴,虽然不信徐氏的话,可看看叶葵这个在她看来纯属赔钱货的丫头,她又狐疑起来。哼了一声,她颠颠出了门,往厨房跑去。 她黑着脸进了厨房,也不理睬梅氏,兀自跑到装鸡蛋的篮子前数了起来。一口气数完,可不真就少了四枚蛋! “娘,你数什么呢?方才金花说吃不下饭,您让煮四个糖水蛋,我可一个没敢多放。”梅氏微微低着头,掩饰自己嘴角的笑意。 “你啊你啊,她说煮你就煮了?!一群败家玩意,你说说你怎么就不能先来问问我呢!”丁何氏气恼地一跺脚,推了梅氏一把又往老二屋子去了。 梅氏心中愈发喜了,眼见锅里的鱼汤还得熬上一会,便也跟了上去,万一小叶子应付不来可就不妙了。 还没走到地儿,就听到丁何氏震天响的叫骂声,简直就恨不得让十里八乡都听着才好,也不怕丢了自家的人。再一进门,梅氏也愣住了,没想到这全家人都聚到一道了。 丁何氏指着徐氏骂,徐氏便指着叶葵骂,一边骂还一边用手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叫唤,可显然这招对丁何氏没用。 春兰春禧几人看到这样的场景,自然心中有数,就都闭紧了嘴巴不说话权当看戏。 丁家老二更是焦头烂额,哪个也劝不了,眼下见自己大嫂 来了急忙喊:“大嫂,你快来劝劝,不就几个蛋嘛这算是个什么事啊!” 梅氏还没来得及开口,丁何氏先怒了,简直就是暴跳如雷,手指头戳到自己儿子身上,“是蛋的事吗?是吗?” 抬腿避到了一旁,梅氏瞅着丁何氏这架势便晓得自己没料错。这蛋嘛她自然是心疼的,可真正让丁何氏生气的却在于徐氏没有提前告知她,自作主张便要吃,这在丁何氏心中,分明就是在挑战她当家人的权威! 徐氏又是哭又是骂,“我根本就连个蛋的影子都没瞧见,定是那死丫头偷吃了啊……” 一直站在叶葵身边的小九指了指徐氏面前桌上的那口碗,朗声道:“二婶,这碗还在你桌上呢,你怎么能说是小叶子给吃了?”说完他转个身又对丁何氏道,“阿婆,咱们可谁也没动过,进来的时候这碗可就在二婶屋里了。” 丁何氏心中一动,可不是么,她可是一进来就瞧见那口碗了。而且她耳朵可没聋,老二媳妇说的那句“不就吃个蛋么,娘知道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她可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哼,生下娃之前,你可别想再吃一颗蛋。”丁何氏骂骂咧咧地下了决断,又一把端起那碗汤,一口喝了个精光,“光吃干的不喝汤,还真当自己是个宝贝疙瘩了啊!” 017 老三入镇 南方的春,乍暖还寒,还没暖和几天呢可就又冷上了。 起早的春禧套了件去年的半旧春衫出去转悠了,没过多久又灰溜溜地回来要换衣裳。梅氏没好气地拍她两下,实在搞不懂自己这个闺女,生下来就似乎比旁人要爱美些。加上又聪慧可人,被婆婆丁何氏那么一惯,这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平日里想让她做点活,比登天还难。 这村里,若是论谁家闺女养的最娇,春禧排第二,绝对没人敢排第一了。所以这一直以来,除了大丫头春兰能帮上点忙,这家中的活计其实都落在梅氏肩上。 看着坐在院子里埋头认真剥着罗汉豆的叶葵,梅氏忍不住在心中长叹了一声,说起来这丫头倒是比春禧更知道心疼自己。 新熟的罗汉豆还嫩着,碧绿的颜色看着就十分讨人喜欢。剥掉了皮,豆子一分为二,洗净了同咸菜一道煮汤,味道也极鲜香。若是将豆子混上细白面,做成手掌大的饼子上锅蒸熟了,那味道也是没的说,不用加糖,那饼子里就有股甘甜在。 只是丁家虽不缺这点细白面,可这东西仍旧算得上是金贵货,也就只有到了罗汉豆刚熟的时候能尝上几次。 叶葵脚边的簸箕里已经有了一大碗剥好的罗汉豆,梅氏忙让她停了手。她起身去将指甲缝里绿莹莹的豆汁给洗了,又扭头朝梅氏喊:“娘,晌午我帮你做饭吧。” “哎,好嘞。”梅氏一脸欢喜,觉得自己果真捡了个好闺女。春兰年纪渐渐大了,再过个一两年也就可以慢慢议亲了,所以如今她也不常让她干活,多半是让她跟小姑翠玉一道做做针线活。春禧那丫头她又差使不动,亏得有叶葵时常帮着。 两人洗净了豆子进了厨房,却不防徐氏正在里面偷吃。 前儿夕间,老丁头出去兜了一圈,遇到回村里探亲的本家侄子,便被请去一道吃酒。这村子里除了里正家,便是那户人家的日子过的最红火了。几个儿子都有出息,大儿子在县里开了个杂货铺子,听说生意是好得不得了;二儿子也在镇上开了个裁缝铺,手艺极好,这生意自然也好,此时回家探亲的便是他;小儿子读书出息,如今已是在县学里读书了。 席间,老丁头多喝了两盅,就忍不住愁眉苦脸地说起了自家老三来。 这文不成武不就,种地也不是一把手,着实令人头疼。 谁知道那家二儿一听,拍了下大腿对他道,叔,我这店里正好缺个人呢,你让多寿弟来呗。 老丁头这么一听,顿时便酒醒了。若是搁在往常,这老三已经十**岁的年纪,给人做学徒那可是大了点,所以眼前这个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况且以后若是学好了做裁缝,这可是手艺人,不比面朝黄土种庄稼好呀! 所以老丁头当下便同那家二儿拍板了,说赶明儿他要回镇上了来喊一声,就让多寿跟着一道去。 说是做学徒,可这一个月也快有二两银子了,多好的事儿。老三虽然不大情愿,可拗不过自己亲爹,最终也还是应了。 明儿就该是去镇上的日子了,为了给老三践行,老丁头一大早就去买了斤猪肉,准备好好吃上一顿。 这红烧肉可是梅氏的拿手菜,只是往日里能做的机会少得紧,所以这次她可是拿出了全部看家本领。 肥肉切末下热锅煸出油来,放到八角、茱萸爆香,加入姜片、蒜瓣翻炒成略微焦黄。再将先前便洗净切成大块的带皮肋条五花肉倒入锅中,加入黄酒略微煸炒片刻。加入酱油、盐、水及香叶、桂皮,再放入几勺白糖大火开煮。待水开后撇去浮沫,盖上锅盖,转小火慢炖一个时辰。 若是用的洋糖,这肉煮的便更是红亮酥糯,只是如今用这大勺白糖便是极其奢侈了。 汤汁逐渐醇浓,那香味便也从锅盖下止不住地溢出来。 如今这锅盖被徐氏揭开了一半,那香气更是将整个厨房都笼了起来。 梅氏止不住冷笑,徐氏之前被整了那么一出,总算是老实了许多,可只不过几日功夫又固态重萌。 “二婶,这肉还没煮好呢,你怎么就先吃上了。”叶葵故作天真。 徐氏倒也真是厚脸皮,慢吞吞地合上锅盖,又将筷子丢到一旁的水盆里,“你们娘俩在外面忙着,这锅也没个人看着,我这不怕肉给煮坏了,特意来瞧瞧嘛。” “那可真是辛苦你了。”梅氏越过她,兀自将剥好的罗汉豆放到一边。 “不辛苦不辛苦,这厨房里尽是油腻,闻着就不大舒服,你们忙,我就先回屋歇着了。” 人走后,梅氏扭头轻声骂道:“我呸,瞧她拿乔那样,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大家小姐了!”骂了两句,想是因为顾忌着叶葵也在,她噤了声,埋头去做饼子了。 叶葵心中明白梅氏的日子不好过,所以也暗暗盼着能早日分家。虽然这时候爹娘俱在,儿子提出分家是要被人骂的,可总归比这样日复一日地过去下好。 有一点银子便被丁何氏拘在手中,老大赚的钱全被花在老二老三身上了,还得给小姑翠玉置嫁妆。这日子,难啊。 老大家的春兰过几年也该嫁人了,大郎春江更是在读书,迟早是要下场试试的,这考试不得银子打点?这份钱原本该是公中出,可偏生春江虽是丁家大孙子,但生来跛了一只脚,便不受丁何氏待见了。 村里没有私塾,春江读书的学堂在好几里地之外,所以平时便寄住在夫子家,隔三差五才回来一趟。 叶葵来了个把月,也才见过他几面而已。虽然那条腿因为他刻意小心走路跛的并不那么明显,可终究是同常人不同的。这也是梅氏心中永远的痛。 收敛心神,她帮着梅氏做了饼子,上锅蒸熟了。梅氏又另做了几道菜,才让叶葵将红烧肉盛了出来,去唤人用饭。 难得的好菜,丁家老三却是吃的心不在焉。 丁何氏更是令人倒了胃口,好端端吃着饭竟然哭了起来,一边夹菜一边哭道:“老三啊,这大老远的,你这一去可得照顾好自己啊……娘这心里实在是不放心啊……” “吃饭就吃饭,叨叨什么!”老丁头少见地发了大火,将手中的碗重重顿在了桌上。 一顿饭又是吃的咋咋呼呼,而且那盘子红烧肉大部分进了徐氏的肚子里。梅氏瞧着不好,还特意提醒了几句,却被徐氏不冷不热地给挤兑了回来。 果然,当天下午,徐氏便泻肚了。 018春末戏水一 人心不足蛇吞象,大抵说的便是徐氏这样的人。 明知肉吃多了腻的慌,她还非得吃,吃完了嘴里腻味又猛灌水。如今倒好,泻了几回肚,连带着胎气都动了。 请了大夫吃了药,这才算是安稳了些。 没了徐氏在一旁闹腾,梅氏几人的日子便也顺心许多。 有了闲心,梅氏便也偶尔带着叶葵跟春禧做针线活。家中虽不愁吃穿,可这人谁不指望着日子越过越好,这吃的穿的都更好呢。况且,梅氏心里早有了计量,她做的那些针线卖了铜钿照旧拿给丁何氏放着。但是这几个小的赚的,她可就全都瞒下了。 梅氏一手捏着针,一手拿着绣花绷子,是不是扭头看两眼春禧跟叶葵。 同样的花样子,同样的白色绢布,叶葵同春禧描出来的东西可却是截然不同。叶葵低着头认真描着花样子,一笔一划从生疏到熟练,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她甩甩略有些酸麻的手,心中暗叹亏得前世那点绘画功底还在。 一旁的春禧将笔一丢,“不描了不描了,我会绣便好,描什么花样子啊。” “春禧!”梅氏眼睛一瞪,“连个花样子都不会描,算什么会绣花!你这样,将来议亲了看谁愿意。” 春禧细眉一皱,嘴巴一撇,“议什么亲,我可不嫁给庄稼汉。” 坐在另一边窗下的小姑翠玉闻言“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指着她道:“多大的人就将亲事挂在嘴边上了,再说你爹你阿公就都是庄稼汉,你还想当状元夫人不成?” “就是这样又如何?你倒是真的只能嫁个庄稼汉了,我可听阿婆说,等到三叔的亲事一定,马上就开始办你的了。”春禧咧嘴一笑,神态娇纵。 小姑翠玉姑娘家的脸皮子本就薄,被自己侄女这么一说,顿时便受不住了,那脸刷的就红透,眼眶里也有了打转的泪水。 叶葵描好了一张花样子,放下手中的笔,扭头对翠玉说:“小姑,我听说孙家叔叔力气可大,种田下河上山打猎可都是一把手,村里可多姑娘都想嫁给他呢。” 孙家大儿子自小同翠玉订了亲,所以方才春禧话里的庄稼汉自然也就是说的他,可叶葵这话也没说假,孙家大儿她见过,除了憨厚得过了些别的都好。 所以翠玉这么一听,心中便好受了许多,便也不去理会春禧,只对叶葵道:“咱家小叶子也学得这般油嘴滑舌了,说了这么一堆好话,赶明儿让你孙叔给你买根红 头绳。” “哼。” 春禧冷哼一声,起身便往屋外跑,任凭梅氏怎么喊也喊不住人。叶葵见状虽然心知春禧并不全是因为不满小姑说的话,更大一部分是不想描花样子才跑出去的,但是看到梅氏又是担忧又是生气的样子,她还是对梅氏道:“娘,我去找春禧姐。” 到了外面,果然瞧见春禧一脸笑嘻嘻地掏出桂花糖吃着。因着得丁何氏疼爱,她身上总也少不了吃的。可那些吃的,叶葵从来没见过她分给旁人,哪怕是她自己的姐姐兄长也从未有过。 “阿姐阿姐,咱们去河边捉小鱼吧。”叶殊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 叶葵看看天气,春光明媚,的确不错,可几个孩子去河边万一出点事怎么办?她略有些迟疑,却被春禧霍地一把扯住手,“走走,跟小殊一道去捉鱼,好些天没喝着鱼汤了。” 桃花村里桃花河,桃花河的水向来清澈,天气一暖和,里面的鱼儿也都开始畅游了起来。 几人跑到了河边,叶葵定睛一看,小九春江竟然都在,就连老二家的独子春海也颠颠地跟在他们后面。 她扭头看看身旁一脸兴冲冲的叶殊,有些头疼。 若是只有自己几人也就罢了,偏偏春海也跟了来。徐氏那人的性子她可算是摸清了,没事也能给你整出点事来,这春海若是在跟他们一道的时候出了点什么事,那还能了得? “小殊,这天刚暖和,水里还凉着呢,咱们远远玩儿吧。”叶葵拉着叶殊,轻声问他。 谁料梅氏的大儿子春江突然开口道:“无碍的,桃花河里的水这个时节已经不怎么凉,况且如今日头大,更是不用担心。” 叶殊闻言也急忙拉着她的手摇晃着撒娇:“阿姐,就玩一会而已,你瞧小九哥、春江哥都在,不会如何的。” 春阳暖暖地落下来,晒得人有些懒洋洋的。 她看叶殊的样子似是极想玩耍,想想也就同意了,任由他跟着春江几人挽起裤脚下了水。见他们站的地方水连小腿肚也没不过,叶葵便自顾自走到那三棵桃树下,寻了个遮阳的位置坐下。 几人说是捉鱼,可哪里有鱼的影子。便是有,这徒手能抓住?叶葵看着他们手忙脚乱,只当是玩闹。不过说起来,这样惬意的日子还真是令人欢喜。 春禧不知何时也下了水,被春江皱着眉往岸上赶,“姑娘家的怎好挽起裤脚下河。” “哎呀大 哥,你怎那么迂腐,这里又没有外人,你容我玩一会又能如何?”春禧脆声撒娇。 春禧在丁家向来娇纵,身为大哥的春江自然是熟知这一点的,所以见她已经下了河,他便也不再说什么。 “大哥!你们这样怎么捉得到鱼,倒不如我们编个网兜?”春禧大声叫嚷。 “什么网兜?要如何编?”春江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水,“你可是又有什么鬼点子了?” “就是用来捉鱼的,你们一人拿着一个网兜,两面夹击那鱼岂不就容易被捉到了么。” 老二家的春海闻言猛地撩起一捧水泼到春禧身上,哈哈大笑:“还两面夹击呢!掉什么书袋子!咱们家难道还要出个女秀才不成?” 春海比春禧大一岁,已是开了蒙,会写那么几个字便时常来捉弄春禧。此时风气虽较之过去开放许多,可这乡下地方却还是秉承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甚至不少人家还认为这通琴棋书画的女子多是那不正经的人。其实他们哪里不知道那些大家名门中的女子打小便是要学这些东西的,只是自己学不起,便不愿承认那是好的罢了。 “哼,你也配说我?大哥上回教你识字,《千字文》四字一句,你一句话便要学上七八日。你娘还指着你考秀才,我看呐,趁早歇了这心吧。”春禧年纪虽小,这说起话来却是牙尖嘴利,直说的春海双手握拳朝着她一把冲了过去。 019春末戏水二 桃花河中水花四溅,春海灌了一肚子水。 别看春禧是姑娘家,这吃亏的却是春海这小子。叶葵躺在树下懒洋洋地看着,却没有要上去劝和的意思,只要没出大事,徐氏回去也闹腾不起来。何况眼下春江那个做大哥的也在,她贸贸然上前反而不好。所以啊,只要顾着小弟叶殊便好了。 想着叶殊,她打了个哈欠,愈发困倦起来。 同春禧姐妹俩住在一间屋子,她只好跟春兰挤在一块,身旁睡了人,这觉便难以安生,时不时就要醒来一次。若不是她忍功好,这一天到晚只怕都是哈欠连天了。 又打了个哈欠,她侧过身想要眯上一会,脸上却突然一凉。 “哈哈,阿姐快来一道玩,我们捉到鱼了!” 她睁开眼便看到叶殊伸着**的小手立在不远处,用力将水甩在她身上。无端端的,她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似乎也是这样春天将逝,炎夏欲来的日子,她跟已经上初中的弟弟去泳池,两人吵着闹着,她一把将他的脑袋按进了水中,差点没把他给淹死。说起来那时的她脾气可真是暴戾,亏得他醒来后还能老神在在的反过来安慰她。 他跟眼前的叶殊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啊…… 想到这里,心神一凛,叶葵作出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对叶殊摇头,“我休息一会。” 谁料叶殊却是不理她,只一下上前将两只水淋淋的手贴到她脸颊上,“走吧走吧,难得有这般好天气,睡觉何时不能睡。”一通歪理,说得振振有词。被抹了一脸沁凉的水,叶葵的那点睡意早就烟消云散了。 她无法,只得倚着树干慢吞吞爬起来。 河里捉鱼什么的,她这辈子跟上辈子可都还没有做过,也实在是提不起兴趣来。叶殊见她一脸不情愿,动作也慢吞吞的,便拽着她的胳膊把她往水中拖。 力气虽小,可叶葵迷迷糊糊的,竟真的也就被他拉下去了,差点摔倒,幸亏被眼疾手快的小九给拉了一把。好不容易站稳了脚步,叶殊又跑去跟春海玩了。她看着有些想笑,却又有些别扭。 叶殊从来都不是个这般爱闹的孩子,可今天却似乎一反常态。 另一边春江由着春禧闹腾,不知上哪弄了点样子古怪的长草,编起网兜来。编完了春禧却又不欢喜自己去捉鱼,便又想要让小九跟春江一道围鱼。可小九淡淡说了句有些累了,便要往岸上走。 这一说,可算是惹着春禧了 。 她冷哼一声,突然朝着小九的位置靠近,而后猛地撩起一大捧水泼到小九身上。刹那间,小九身上那件半旧春衫就湿透了。 见把戏得逞,春禧哈哈大笑,连春江斥责的话都充耳不闻,显然是根本没有将自己大哥放在眼中。掌管丁家生杀大权的丁何氏向来喜欢她,而不喜欢自己哥哥,所以她才不会怕他。 明媚的春日下,叶葵眼尖地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小九身上的那件春衫原本就是春江的旧衣,如今被水浸透,衣衫下的背脊便显露无疑。可他背上那片隐隐绰绰的黑色纹路是什么? 衣服上根本没有花纹,所以那肯定就是他背上的图案。 为什么一个才十岁的孩子背上会有纹身?而且就那隐隐绰绰的样子看,那片图案所占据的位置似乎还不小。 只是隔着衣服完全没有办法看清楚。 小九冷冷看了春禧一眼,却没有说什么,穿着身湿漉漉的衣服便自顾自上岸了。走到方才叶葵小憩的地方坐下,也不脱衣服,只是将水拧干了些,就这般穿在身上晾晒了起来。 叶葵突然对他背上的图案好奇了起来,可是却又不能就这样跑过去揭开别人的衣服来看。古代男女七岁不同席,他们可都到了犯忌讳的年纪。虽然这个时空似乎女子的地位似乎略高了一些,而且乡下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可终归不好,哪怕小九在桃花村人的眼中是她的亲哥哥。 “啊——” 一声尖叫拉回了她的思绪。叶葵急忙扭头去看,却看到方才春海跟叶殊站立的地方没有了人影! “他们人呢?!”叶葵急忙问方才突然尖叫的春禧。 春禧伸手指了指水底,“吓我一跳,两个家伙竟然突然潜下去了。” 潜下去? 叶殊会潜水?不对,就算他会潜水,这么小的孩子谁知道会怎么样。叶葵当机立断,几步淌水到了春禧手指的地方,四处拍打着水面喊:“小殊——小殊——” 喊了数声,仍旧丝毫反应也没有。 她有些心焦起来,难道是游到水深处去了?正准备自己扎到水里去看一下之时,不远处的水面上突然钻出一个脑袋来。 “小……”喊了一半,叶葵噤了声。出来的是春海,并不是叶殊。可是叶殊去哪里了? 见到春海出现,春江跟闻声赶来的小九脸上都不禁露出了担心的神色。春 江一把扯住堂弟,喝问:“小殊人呢?” 春海满脸疑惑,“我怎么晓得,方才还跟我一起呢。听到你们叫人我就出来了……” 叶葵闻言急忙要潜下去找人,被小九一把扯住,“我去。” 离岸边近的水确是不冷,可越往深处那水自然便越冷。叶葵生怕叶殊腿脚抽筋,沉了下去就不妙了。凉气从脚底下冒上来,似乎预示着什么不详的事情。 小九气喘吁吁地冒上来换气,又一个猛扎潜了下去。 “我去找人来。”一群孩子若是真的出了事情谁也担不起干系,春江生怕叶殊没找到,小九又给折腾下去,当下便决定去找人。 转身还没跑到岸上,小九的身形又冒了出来,只这次手中还拖着一个。 叶葵长出一口气,急忙游过去些,同小九一道将人拖到了岸上。见叶殊闭着眼睛,脸色煞白,怂恿他下水的春海早就吓得面无人色,看他们急着救人,趁着没人注意一个转身便跑得没影了。春禧一跺脚追了上去,一边怒喊:“那个臭小子!我去喊娘他们来!” 急救手段虽然不熟练,可她多少还记得。叶葵解开叶殊的上衣,便开始做起心肺复苏来 慌,慌极了。 ——前世的弟弟跟眼前的叶殊似乎慢慢地重合起来了。 人工呼吸……心肺复苏…… 仍旧没有丝毫反应…… 叶葵力竭,瘫坐在一边,神情木木的。春江骇得手脚发冷,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叶殊。唯有小九照着叶葵方才的样子继续冷静地做着那些动作。 “咳咳——咳——” 猛烈而短促的咳嗽声蓦地响起,叶葵一下子回过神来。 “阿……阿姐……咳咳……” 020 竹林人家 “太好了,太好了。”叶葵猛地将叶殊抱进怀中,只一径说着太好了三字。 一旁的春江跟小九也都是齐齐松了一口气。 叶殊的神情还迷迷蒙蒙的,咳嗽了一阵总算是好了些,却忽然贴到叶葵耳边念叨:“阿姐,我方才看到娘了。” 叶葵心中一震,却听到他又说:“娘问我,咱们怎么不去给她报仇……” 浑身僵硬,叶葵完全不知自己应该有什么样的反应才对。叶殊的声音说的极轻,另外两人并没有听见。她没有回话,叶殊却像是自言自语般说个不停,“阿姐,咱们什么时候离开,杀了那个沈妈妈,给娘报仇……” ——沈妈妈。 ——报仇。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 不过五岁的孩子,将什么都放在心底,装作没事人一样日复一日地活着。只有到了这样的时刻,才迷迷糊糊地吐露了心声。 “咱们不报仇,就这样住在桃花村也很好啊小殊。”她哑着嗓子同他耳语,却没有得到回应,低头一看,他闭上眼睛又睡过去了。 “小殊呢?怎么样了?啊?”梅氏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一下子将两人揽进怀中,又去查看叶殊的情况,见他睡过去了才拍着心口镇定下来。 被春禧喊来的几个大人先是挨个将叶殊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才放了心,而后便开始训斥起他们来。将在场的几个孩子都骂了个狗血淋头,才算是暂时住了嘴。梅氏不放心,央丁多福拿了银钱带着叶殊去了李大夫那。 叶葵自然也是要跟着去的,可梅氏却没让。几个孩子都涉了水,身上的衣衫早就都湿了。日头虽好,可这毕竟还是春日,万一受凉可就不好了。 “听娘的话,先回去把衣裳换了,再找件小殊的干净衣裳送来李大夫这。”梅氏让丁多福抱起孩子,自己叮嘱了几句便也跟了上去。 心中虽急,可叶葵也知道自己去了也帮不上忙,倒是找件干净衣服送过去才是正事,便也乖乖回丁家了。三两下换好了衣服,又让小九从他们屋里找了件衣服出来,她接过便要往李大夫那里去,却被小九喊住:“我跟你一道去。” 她点点头,便抬脚往外走。 李大夫家在村尾,桃花村虽不大,这走起来却也是要许久的。一路匆匆走过,邻居曹大叔的二丫头燕子正在院子里捋槐花。 槐树属阴,本不宜栽在院子里,原本 燕子爹是要砍了的,可燕子娘却非得留着。槐树不好,这槐花可是好吃的东西。叶葵极少在村中走动,认识的人少之又少,唯有燕子还算是个能说得上话的同龄人。所以当下,燕子瞅见她走过,便急忙从树上下来跑过来问:“你这满脑门子汗的,是要去哪里?” 她扯一下嘴角,“小殊掉河里了,如今在李大夫呢。我去送个衣裳。” “哎哟,”燕子瞪圆了眼睛惊叫一声,伸手将叶葵额上的汗水抹去,“莫要担心了,你跟你哥先去,晚点我也去瞧瞧。” 叶葵闻言急忙阻止,“快别了,你去摘花吧,你娘出来了。” 燕子回头一看,自己娘果然已经站在了门口,她的身体下意识一僵,轻声道:“嗯,那等他回来了我再去看看,你莫要着急。”说完,便又跑回院子里挎着小篮子往树上爬。 两人继续往前走,走了会,小九察觉到不对,“你怎么了?” 叶葵木着脸回答:“燕子又被她娘给打了。” 头一次见到燕子的时候,她身上便都是伤痕,燕子娘每每出现也都是对燕子极其厌恶的模样。叶葵一度以为那是后娘,可谁知道却是亲娘。她怎么也无法理解,竟然有人会对自己的亲闺女下这样的毒手?萧云娘动手打她跟叶殊姐弟俩,是因为她精神状态不好,可燕子娘却是个好好的人。她不过就是宠爱儿子,不待见闺女罢了。 这事大家伙都知道,所以小九听到她这么说,也只是皱眉说了句这世上竟真有这般狠心的娘。 这么一来,俩人原本就不大好的心情便又更沉重了。谁也不再说话,只是匆匆往前走。李大夫家在一片竹林后,原本往大道走还要许久,两人便决定直接从竹林中穿过去。到了这一带,沿路的人家早就不常能瞧见,所以两人对突然出现在竹林中的小屋十分诧异。 往常都是往大道走,所以谁也没想到竹林中竟然还有个小屋子。 房子看上去已经很旧,可却是真正的白墙青瓦,小巧玲珑。泛黄的竹篱笆隔出了一个小小的院子,几只小鸡迈着蹒跚的步子踮来踮去。 “吱呀——”一声,门开了。 出来个体型消瘦的老太太,着了身秋色素面暗花褙子,半个身子仍隐在门内。 从叶葵他们的角度并不能看清她的容貌,可仅从她身上的那件褙子,她就觉得不对。回忆一下丁何氏的衣服,还有村里那些老太太的穿着,可没有哪一个是同眼前这个老太太一 样的。 “这里竟然有人住?”小九轻声疑惑道。 声音极轻,可那老太太的耳朵似乎更好,一双眼早探究地望了过来。五十多岁的模样,一张脸干巴巴的,可从下颌的形状,五官的位置却依稀还能看出她年轻时的风采。即便不是美人,却也不会差。 只看了一眼,老太太便收回了视线,退回屋内关了门。 院子里的小鸡仔“叽叽喳喳”地叫着,竹林里似乎突然冷了起来。叶葵莫名打了个冷颤,一看果然是起风了。两人便不再管那个陌生老太太,继续往竹林深处走去。 到了李大夫家,叶殊已经醒来,喝着滚烫的姜茶。一见他们便喊:“阿姐,哥。”自打叶葵说过他们现在是姐弟三人后,叶殊便也只管小九叫哥,而不是小九哥了。 见他一脸镇定,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的恐惧,叶葵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她可还记得叶殊迷迷糊糊时说过的话。 “你们这是往竹林里走了?”梅氏从她肩上捡起一片竹叶,“可是遇见池婆了?” 021 老三归家 梅氏口中的池婆,便是他们俩人在竹林中遇到的那个老太太。 在桃花村中可没有人不知道池婆的,只是也没有多少人愿意接近她。按梅氏的话说便是池婆这人有些古怪。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她在五年前孤身一人来到桃花村,寻人在这片无人的竹林里开辟地方盖了屋子。除了平日里偶尔出来买些米面蔬菜,她便整日窝在自家小屋中。 没有子女赡养,也没有进度,却这般过了数年,穿的用的似乎也比大家伙都要好。可村子里民风淳朴,虽然大家又是好奇又是眼红,却终究也没有人去欺负个老婆子。况且,听人说当初池婆来桃花村定居时可是给了里正好大一笔银子呢。 不过,这一切终归也都是听来的,可信度实在不可考。 只是池婆的古怪却是大家伙公认的,所以梅氏说完后便也特意叮嘱他们以后少往竹林里走,谁晓得那老婆子到底是做什么的。 因着叶殊落水的事情,除了春江第二日便回学堂了外,剩下几人就都被拘在了家中。梅氏跟丁多福晚间躺在床上念叨起来,“小九那还是看着也是个会读书的,小殊那就自不用说了,你说咱们是不是也把他们供起来?这几年家里也有些余钱,两份束?应还付得起。” 丁多福沉默了半响,才道:“怎么着也不是咱自家的娃……家里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老三跟翠玉的亲事,过个一两年咱大囡不也得议亲了?” “傻!”梅氏推他一下,“春江读书用功不假,可你看他那样子真能一举高中?我瞧着能考个秀才便不错了。可那俩孩子不同啊,只要其中一个考上了,将来出息了还能不提携咱春江一把?” “好像是这么个理……”丁多福想了想,这话还真是越砸吧越有道理,可顿了顿他还是道,“不过这事还是缓缓吧,到时候再说……” 梅氏也知道家中情况,所以便也没有继续说,翻了个身睡了。 次日午后,老三丁多寿托了上镇买东西的村人带回来一尺布跟一包点心。丁何氏乐得合不拢嘴,一整天什么活计也不做光四处跟人说道,就差将老三夸到天上去了。徐氏扶着腰跟梅氏念叨:“大嫂,你说咱娘眼皮子可真是浅,不就一块布吗?有什么可说道的。” 梅氏自是不愿意应和她的,只顾忌着她有身孕,因自己当初怀孕时吃过苦头所以就算心中对徐氏再不满,却也是不想她出事的。纳着鞋子,梅氏低头将棉线咬断,一边道: “话是这么说,可若是你家春海给你买了东西,你能不乐?” “我家春海能跟老三一样?”徐氏嗤笑,像是极不屑,“老三那小子这不成那不成,现在成了做衣服的,还真跟个大姑娘似的。” 恰逢小姑翠玉收了衣服进屋,听到这话脸顿时便拉了下来。她只比老三小几岁,自小便玩得好,当然是见不得旁人说的。将衣服往床上一丢,翠玉脸色沉沉地哼了一声,“二嫂,你身子沉就回屋歇着,我这屋子小,可别闷气了。” 翠玉这些年一直在学做针线活,所以梅氏跟徐氏往常也都是在她屋里一道做的。现如今她这般说,意思便是不想看到徐氏了。话虽说得并不直白,可徐氏也听得懂,当下便也没有给翠玉好脸色,霍地便站起身来道:“嘁,我说话还不中听了是吧?我走就是了。” 这算是小吵了一架,自此丁翠玉同自家这个二嫂的关系便也僵了起来。兴许真是应了那句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的话,原先关系淡淡的她倒是跟梅氏渐渐要好了起来。说来,她也只比春兰大上几岁,过去梅氏对她也是掏心掏肺的,只是年纪渐大,便也都忘了。 没多久,时间匆匆入了夏。 天一热,家里的几只老母鸡便也不爱下蛋了。丁何氏因着老三越发出息起来的事情,这些日子心情可是大好。留了一只老母鸡抱窝,丁何氏便决定将剩下的几只给宰杀了。正巧老大家的春江也到了休息的日子,老三也让人带话来说要回来一趟,这鸡正好加菜。 宰了四只鸡,又是炒又是炖的,那香味飘得老远,久久不散。家里几个孩子虽然隔三差五的也能吃到点肉末,可这鸡往常也就只有年节的时候才能尝上几口,所以见一下子杀了四只,这口水便都要忍不住了。 一家人难得乐呵呵的,气氛大好。可徐氏却是一脸不满藏都藏不住,她怀着孩子,丁何氏竟然不单分她一只鸡炖鸡汤喝,还死死记着当初那句连颗蛋也不让她吃的话,可真是要馋死人了。 没占着便宜,她便也不想让别人痛快。 “小叶子,这一只鸡就两条腿,家里那么些人可不够分的呀。你快些让你娘给你们哥三一人留一个,不然春禧那丫头可是得吃两只呢。” 叶葵知道她是想挑拨离间,却懒得理会她,烧着火道:“二婶,我早些似乎听到阿婆说春海哥前段时间闯了祸,所以这次的鸡啊就不让他了吃了,好长长记性。” “嘁。”徐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嘴上嘁了 一声,心里却是已有八分信了。春海差点害死叶殊的事情倒也算了,丁何氏心里指不定还觉得妙呢。可他后来又偷吃了老三带回来的那包点心,这才惹恼了丁何氏。自家小儿买来孝顺她的东西,一口没尝着就没了,怎能不生气。 春兰揭开锅盖看看,让叶葵再加把柴,而后才扭头对徐氏道:“二婶,烟熏火燎的,你快出去坐着吧,莫要站在这里了。” 徐氏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屋外丁何氏响亮的大嗓门给打断了思绪。 “老三啊,你可算是回来了!快让娘瞅瞅,瘦了没?饿不饿?这咋还黑了呢。” 紧接着老三丁多寿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娘,你就不能先让我进屋再说吗?” 022 亲事着落 个把月不见,老三的样子果真憔悴了些,只是那脾气却还是同往常一般无二。 上了饭桌,香喷喷的炒鸡块跟大盆的炖鸡端了上来。丁何氏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只大鸡腿到老三碗中,却被老三拧着眉说了句,大热的天吃什么鸡。 丁何氏讪讪地收回手,低头扒拉了口饭。 难得回来一次,又宰这么些鸡,今日夕食便将两张桌子拼了起来,男女老少聚在了一道吃。所以丁何氏的动作,老三的话便都落入了众人眼中。可怜天下父母心,梅氏虽不待见自家婆婆,却也觉得老三这般不对。可老三向来是丁何氏的心头肉,她又一直同婆婆不合,这场合便也不好说什么。 丁多福却是直接呵斥起老三来:“想着你难得回来,娘才让杀了鸡。你若是不想吃就别吃,耷拉个脸子给谁看!” “我有事要说。”老三看了他哥一眼,却没有理会他的呵斥。 “你要说什么?” 老三端着碗不动,眉头紧紧皱着,似乎那将要说出口的话极为难。过了半响,他才低声道:“我想成亲。” “啪嗒——”一声,丁何氏手里的筷子掉到了地上。她急忙俯身捡起,一脸欣喜地看向老三,“老三,你同娘说,这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那边老丁头也搁下了碗筷,认真看向自家幺儿,“莫不是镇上的姑娘?只是咱这庄户人家,别人看得上吗?” 丁多福同梅氏相视一眼,都明白对方的意思。若是老三的亲事成了,他们也就能早日分了家单过。凭着他们两口子,这日子总该比现在的要好。原先老三那模样,还以为这事迟早要拖个一两年,没想到这才去了镇上几个月便有了要成亲的意思。 在座的众人都喜滋滋的,老二家的春海更是直道:“三叔,咱三婶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老丁头拍他一下,“什么三婶,还没成亲哪能乱喊。” “她姓白,家中开了个豆腐坊。”老三突然起身,然后又一下子跪到了老丁头脚边。 老丁头唬了一跳,急忙去扶他,却扶不动。老三死死跪着,不理会众人的面面相觑,头垂得低低的,“爹、娘,你们可千万要答应我。” 这幅姿态实在是有够古怪,叶葵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不对劲,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家中开着豆腐坊,又是镇上的姑娘,这样的亲事对老三来说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丁家二老怎会不同意?可是看老三的样子,显然 是觉得他们不会同意。她探头去瞅老三的脸,却撞上了对面小九的眼睛。 “一定有问题。”小九张张嘴,无声地说了这么一句。 她自然知道有问题,小九这般告诉她也是想要她有个心理准备。自打他们来了丁家,一旦有点什么事,丁何氏便指着他们骂,仿佛这些事都是因为他们才引起的,真真是无妄之灾。可这避也避不开,所以叶葵心中也是盼着快点分家的。 “老三你这是做什么,你要是看中了娘还能不答应吗?”丁何氏丢了碗筷,起身过去扶儿子,却突然被老丁头给喝止了。她一脸不快地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老丁头神色凝重,清了清嗓子道:“你个蠢的,你瞧瞧他的样子,定然是有话还没说完。”八成还不是什么好话…… “爹,”老三突然猛磕了两个头,“她是个寡妇……”话说到最后,已是极轻。但梅氏几人却都已经听清了他的话,登时都懵了。谁也没有料到,老三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怪不得从进门开始模样就怪怪的。 唯有丁何氏刹那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寡妇咋了,寡妇娘也……啥?你说啥?寡妇?”说了几声,她终于明白了过来,顿时暴跳如雷,一把揪住老三的衣领怒骂:“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养到了这么大,给你说了那么多亲事你都不肯,如今告诉我你要娶个寡妇?你说那婆娘给你灌了什么**汤,让你说出这样的话来!” 老丁头虽没有丁何氏这般,可握成拳的手却仍是昭示了他内心的愤怒。 好好的少年郎要娶个寡妇,这算是怎么回事。大越风气开放,朝廷也鼓励寡妇再嫁,可这真正再嫁的有几人?就算这嫁了,又有几个嫁的是好人家?多半是给人做填房或是嫁给老光棍的,哪里有不到二十岁的男子要娶寡妇的? 这若是娶回来了,让村里人怎么看他们丁家?这脸面难道全都不要了?想到脸面,站在一旁的丁多福蓦地想到一个问题来。既是在镇上相识的,那这寡妇的豆腐坊定然就在老三做事的裁缝铺附近,那带着老三的本家堂弟岂不是也知道那寡妇。 他当即问道:“老三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已经同堂伯的儿子说起过这事情了?” 老三脸色一沉,愈发难看起来,口中却是没有出声。可这神情却是已让众人肯定了丁多福的问话,一家人的脸色便也都难看了起来。 “不行!寡妇就不能娶!咱家丢不起这个人!”丁何氏一声喊得比一 声响亮,简直恨不得贴到老三的耳朵边去说。老大媳妇不得她喜欢,老二媳妇虽然嘴甜,可也不是个好东西,她就等着老三娶个好媳妇,可临了却要给她弄个寡妇进门。 哼,没门! 老三又“咚咚咚”磕起头来,“娘,她是个好姑娘,只是嫁错了人。而且她那相公本来就是个病鬼,她刚过门就死了。她现在可还是清白之身,你就答应了吧。” 不说还好,这一说丁何氏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还还是个克夫的?那就更不行了!” 叶葵听得直好笑,明明那人原本就是病鬼,丁何氏却认定了是被那寡妇白氏给克死的,当真好笑。仍在磕头的老三听了她的话,脸色又白了几分,“不不不,反正不让我娶她,那我这辈子不娶就是了!” “你敢!”老丁头终于怒了,随手往桌上一扫,一把将桌上的那盆子鸡汤尽数倒到了老三身上,盆子“啪”的一声碎了…… 【今日第一更,晚上八点二更送上,求票求收藏~】 023 池婆的面 敢,怎么不敢! 老三的性子,向来是一口唾沫一个钉子,他既这般说了,那便是认定了。丁家二老不同意,那他便打定主意不娶亲,就连镇上的活计也都不肯再去,日日只窝在屋里。这般过了几日,老丁头终于忍不住冲进了自家小儿屋中。关紧了门,谁也不让进,爷俩又是大吵了一架。只是隔着门,谁也不知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只隐隐约约听到老丁头说了几句“出息、想死”之类的话。 紧接着老三似乎大喊了一声爹,再后来便是静了下来。 过了快一刻,丁何氏等得心焦难耐,将那门擂得“咚咚”作响,“老头子,说啥呢,还不出来?” 老丁头“哐当”一声打开了门,阴沉着一张老脸走出来,说了声:“把人都叫到堂屋里,我有事说。”丁家极少这般做事,往常有点什么大事也都是两老定的,最多也就是叫上几个儿子一道商量,可如今老丁头的意思是要将梅氏几个也一道喊上,既然关系到他们妯娌,那八成就是说的那寡妇白氏的事情。 怕家中几个孩子起了性子偷听,正好春江也回来了,便让春江带着几个小的一道念念书认认字。叶葵趁机提出去找燕子的事情,她早先答应了燕子要陪她描花样子,如今正巧有空哪能不去。梅氏心中有事,故而没说什么便同意她去了。 等到了燕子家,燕子见了她先是高兴紧接着却又为难起来。 “怎么了?” 浓眉大眼,生得爽利的燕子此时却是垮着脸,一副愁苦的模样,“我娘带着弟弟去外婆家了,我得给我爹做饭……” “没事,那下次得了空我再来便是。总归现在家里忙着,我帮你一道把饭给做了吧。”叶葵笑着安慰她。 “嗯!”燕子闻言也笑了起来,进屋拿了个篮子,锁了门出来,脚边跟了只虎皮大猫,“走吧,你先陪我去地里摘个南瓜。晌午我就煮个南瓜饭,再蒸条咸鱼,炒个白菘。” 叶葵看着她一脸兴致勃勃地派着中午要做的饭菜,莫名有些心酸起来。才七岁,却已经开始张罗着家中饭食,做着一切力所能及,甚至不能及的事情。她回忆起当初七岁的自己,似乎成日里只想着父亲何时有空带她跟弟弟一道去游乐场罢了。可到了最后,他们也从未跟父亲去过一次。 可不管如何,比起现在的燕子,那些湮没于岁月的过去可算是天堂般的幸福生活了。 燕子家种着南瓜的那块地在就在李大夫家附近,路程有 些远。而且现在南瓜也是新熟,并没有摘回来储藏,所以要去地里摘。那只虎皮大猫跟在他们脚边慢慢走,一路上极安静。 “小花最近好像越来越喜欢往外跑了呀。”叶葵看看它,对燕子道。 燕子笑得眯起了眼睛,“天一热就这样,昨儿还自己去河里捉鱼了,可厉害着呢。”刚夸完它,小花突然“喵呜”一声窜了起来,一下子就没了影。燕子看着它远去的方向跺脚,“哎呀,肯定是去追蝴蝶了!” 叶葵看着那片竹林,若有所思。 “这个捣蛋鬼,咱们先去找它,回来再去摘瓜。”燕子拉着叶葵的手便往竹林里冲。 叶葵被扯得一个踉跄,急忙道:“别跑别跑,这竹林子里路不好走,等会摔了就糟了。”可燕子心急如焚,哪里顾得上脚下,两个人趔趔趄趄地走到了竹林里。幸好没多久,便看到了小花的身影。“喵呜,喵呜”的叫声在幽静的竹林里显得尤为响亮。 一晃眼,虎皮斑斑的身影就掠了过去,一下子冲进了竹林中的一间小院中。恰逢那屋门半开,小花一下子便钻了进去。这下,叶葵两人便不好继续追进去了。竹林中只有一户人家,而这户人家自然便是梅氏叮嘱不要靠近的池婆家。 叶葵想起那一日见到池婆时的场景,这个老太太同桃花村不论怎么看都格格不入,怪不得要一个人隐居在竹林里。只是怕,她却是不怕的,所以见小花进去后,她便同燕子道:“我们去叩门,把小花带出来。” “这里面住的可是池婆啊。”燕子喏喏说着,眼中似有惶恐之意。 叶葵拍拍她的手,率先走进了院子,正要叩门,那原本半开的门却突然洞开了。池婆衣衫整洁,一头花白的发纹丝不乱,手里抱着小花低头看着叶葵,“你的?” 阳光照不进密集的竹林,光线便不大好。靠得这般近,叶葵才注意到池婆左边的那只眼睛完全没有焦距,那只眼睛——是盲的!但她的右眼却是黑如墨玉,全然不像是一个这样年纪的老太太能有的动人。叶葵一下子瞧得呆了,半响才道:“扰着婆婆了。”伸手去接小花。 小花却忽然挣扎起来,倏地便又跑进了屋子里,而后屋中便传来了一阵东西被打翻的声音。远远站在院子门口的燕子也听到了那声音,心中那点怯意立刻便抛之脑后,一下子便冲了过来对门口的池婆说了声“不好意思了婆婆”,便进了屋。 池婆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转个身进屋,一边对叶葵道:“ 你也进来吧。” 进了屋,跟着池婆转了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一张小小的木桌子,桌脚下的地面湿了大片,边上倒着个水瓢。燕子抱着小花低头给池婆道歉:“对不住了婆婆,打翻了你的水。”声音压得低低的,看来仍是害怕。 池婆“嗯”了声,兀自弯腰捡起水瓢便挥挥手示意他们走吧。厨房的窗正对着外面的竹子,看上去让人心旷神怡。灶里还燃着小小的火,她揭开锅盖,一阵喷香的味道扑面而来。跟着叶葵正要立刻的燕子立刻便被这香气给勾住了,脚下迈不动步子,“小叶子,好香啊。” 香,的确是香,可这再香也不关他们的事啊。叶葵拔脚就要走,却被池婆喊住:“不嫌弃留下吃面吧,我倒屋子也许久没来过人了。” 精细的白面下水煮熟,又过了沁凉的井水,变得愈发筋道起来。 猪大骨加猪皮熬汤,加入八角一类的香料,再以酱油、香葱、盐糖调味。熬至汤呈浓稠胶质,趁热打入蛋花。将猪肉末炒了,又另备了豆芽一类的东西搁在面上,淋上一勺热腾腾的的卤汁便能吃了。 一连串的动作看得燕子目瞪口呆。 叶葵原以为她先前那样胆怯,定是不敢留下吃饭的,可谁知道这为了吃可是什么都不怕了。燕子坐在小凳子上,大口吃着面,轻声嘟囔了一句,“我这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好的面,一定可贵。” 池婆年纪大了,耳朵却还是尖的,听了这话也不恼,只是道:“人活一世,若是这吃进肚子里的东西都舍不得,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今日第二更~下周单双更,望亲们支持啊~也就是周2、4、6双更,其余时间照常保底一更~】 024 寡妇三婶 说不清是朝食还是晌午饭,两人吃了个饱。 离开池婆家,摘了南瓜返程,又帮着差点误了饭点的燕子做了饭,叶葵这才回了丁家。可直到进门,她却还维持着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离开之时,池婆说的那句话在刹那就成了刺,尖锐的,深深扎进心间。 燕子先出的门,她落后一步。一只脚刚迈过门槛,肩膀突然被池婆给制住了。池婆拉起她的右手,细细摩挲,那只盲眼眨了眨,嘴角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小娘子,前路坎坷啊。这小小村落,非你归处。” 话音落,那只略带粗糙的手便也松开了。 恍惚间,叶葵似乎看到了很多年前遇到过的那个吉普赛老人。捧着水晶球,眼睛隐在头巾下同她说起命运。那时的她不信命,现在的她却有些信了。若不是命,为何她会成为叶葵;若不是命,为何她会留着前世的记忆。 只是,命这东西……不是还有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话吗?所以当池婆松手后,叶葵一句话未说便走了。但,那句话时不时地便会冒出来,实在有些恼人。叶葵甩甩头进了厨房,梅氏正带着春兰在盛饭拿碗筷,见她进来便招呼道:“帮燕子做了饭?” 梅氏向来心疼孩子,所以对燕子往常也是能帮便帮着点。 “嗯,燕子她娘带着弟弟回娘家了,她一个人留着给她爹做饭。” “有娘跟没娘似的,燕子也是命不好。”梅氏叹了一声,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又将碗筷递给叶葵,让她跟春兰先将饭菜端出去。 因先前在池婆那吃了面条,所以叶葵便没有什么胃口。可没想到,饭桌上的人似乎胃口都不太好,就连往常顿顿都要吃到撑的徐氏也恹恹的,只扒拉了小半碗便放下了筷子。再看看梅氏,也是一脸惆怅。叶葵的视线朝着老三丁多寿看去,果然全家人只有他脸上是带着笑的,看来是娶寡妇进门的事情给定下了。 “老三,你这是要逼死你娘啊!”丁何氏突然又哭闹了起来。 老丁头这些日子火气也大,见状立刻骂道:“哭哭啼啼的,你不让他娶是要逼死他啊!没看到孩子都在?吃个饭也不安生!” 不说还好,一说丁何氏反倒来劲了。老三不让她骂,老头子又不敢骂,自家孙子孙女不舍得骂,那就只好逮着叶葵几个骂。丁何氏眼一横,筷子头便指向了叶葵:“都是你们几个,坏了我老丁家好好的风水!不然我这听话的儿子怎会魔怔了要娶个寡妇!都是你们给害的!还有脸吃 我家的米!” 一连串的话不带重样地从她嘴里冒出来,听得梅氏直哆嗦。老三是个什么德性,干这种混事一定也不奇怪,可婆婆永远只会将错推到旁人身上,简直是不可理喻! 她正要反驳,却忽然听到小女儿春禧开口道:“阿婆,你生什么气啊。那什么白氏日后进了门,那也是你的儿媳妇,要她如何不还得你说了算?” 这话说得妙,丁何氏一听心里便舒坦了,又因为是最疼的小孙女说的,忍不住便要夸上两句,却被老丁头怒气冲冲地骂了一通:“小小年纪说的什么话!”骂完了春禧还不解气,他又扭头去骂自家大儿,“你是怎么教闺女的?!” 春禧梗着脖子要反驳,被梅氏给死死拉住了。老丁头正在气头上,可惹不得。 叶葵心中忍不住叹息,丁家的风水指不定还真被他们给坏了。不然这向来好脾气的老丁头怎么如今也成了炮仗脾气,一点就着?老三能让他答应,估摸着是以死相逼了。这也是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为了个女人能寻死觅活的,也不怕药下猛了先气死了自家爹娘。 但不论如何,这门亲事就算是定下了。 只是叶葵明白,戏还没上场呢。等到那白氏进了门,这丁家可还得翻天覆地地闹上几场才正常。能让老三变成这样,那白氏看来也不是什么纯良的性子。 时间流水一般,飞快逝去。 五月十四,夏至那日,白氏进门了。 原就是寡妇再嫁,白氏娘家也没了人,加上对于丁家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亲事,所以一切自然是能简便再简。婚宴当天,也不过就是请了里正,村中的族老,本家的几户人家来吃了顿便饭罢了。菜色也是普普通通,只比往常多了几个荤菜。白氏进门的时候,丁何氏也只让丁多福在门口点了串鞭炮意思意思,眨眼的功夫便静下来了。 但动静再小,村里的人自然也是都知晓了的。乡下人家本来就爱拣些闲言碎语来念叨,这下子当然也不会放过丁家。就连叶葵有时跟着春兰去河边洗衣服,也时不时被那些妇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白氏这人,生得当真是好。 初见的时候,叶葵便忍不住暗赞。她知道白氏刚嫁人便成了寡妇,却没想到她的年纪这般小。原先她还怀疑老三是不是被什么成熟少妇给勾搭了,结果现在看来事情并不是那样。白氏的年纪瞧上去也就比小姑翠玉大个一两岁,左不过十六七。 兴许是 因为心底明白自己在丁家不会受人待见,这白氏见了谁都是一脸笑呵呵的。因着原先开着豆腐坊,她手里头怕也是有些积蓄,看到他们几个孩子时常摸两个铜板,或是给包糖。所以没多久,春海、叶殊这几个小的便都三婶三婶叫得极亲热了。 可笼络了孩子的心并没有用处,她越是讨人喜欢,丁何氏便越不喜欢她。 进门头一天,她便摆出了婆婆的架势。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说是这富贵人家娶儿媳妇,婆婆第二天早上必得给儿媳妇来个下马威才好。丁何氏当初也想对梅氏跟徐氏来这一招,可这俩儿媳妇都不是能任她当球搓的,所以便没成行。如今白氏还未进门,便是个理亏的,如今自然是她说什么便听什么。 让白氏来请安敬茶,她却故意不出门,说是夜里睡得不安生,还得睡一会。可却又说不知何时便会醒,不让白氏先回去。所以白氏便只能站在门前,顶着五月的大太阳,硬生生晒了几个时辰。 巳时过半,丁何氏才懒洋洋地开了门。 白氏脸上竟连一分恼色都无,身板也是站得笔直,见她开了门,便先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娘。 这下子,叶葵才真的肯定了自己当初所想。这个白氏,一点都不简单呐。 025 分家之事 丁何氏时常使坏,白氏却是来什么招便接什么招,从来没有不满也没有反抗的时候。叶葵忍不住赞叹,以卵击石只能自毙,可让石头撞棉花,她却是不会受伤。而且以柔克刚,这柔情更是让老三心疼不已。 一开始便知道自家老娘不喜欢白氏,所以当丁何氏故意撒气的时候他也只想着忍忍,可这一而再再而三的,白氏能忍,他却是忍不住了。七八日的功夫,他已是同丁何氏吵了好几回。 “分家!”老三摔了筷子怒吼。 丁何氏先是一愣,旋即便哭嚷起来。 这顿饭又不能好好吃了……对于丁家人喜欢在饭桌上吵架这件事,叶葵的确无力了。他们这么一吵,谁还有心思吃饭?她倒是有,可这种时候她又怎么能老神在在地吃饭。分家吧,分家了就好了。叶葵看着老三,暗想这次若是真能分了就好了。毕竟由老三提出来跟由老大丁多福提出来性质上完全不同。 “娘,你别哭,这多寿是说笑呢……”白氏急忙放下碗筷去哄丁何氏,却反被她狠推了一把。 这一推,可算是压倒骆驼的稻草了。老三几步走过来扶起自家媳妇,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丁何氏道:“我没说笑,爹当初就说过等我成亲了就让大哥他们单过,如今我也娶妻了,一大家子过的不好,干脆便分了吧!” 语气之坚决,令众人登时愣住。 老丁头一巴掌拍到桌上,“都别吵吵了!老三你说你要娶她,我让你娶了没有?如今人才进门几天,你就嚷嚷着要分家,你把我跟你娘、你两个哥哥的脸面往哪里放?翠玉今年多大了,啊?也是马上就要说亲的姑娘,要是叫人知道咱家是因为这样分的家,你让人怎么想?”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老三的气势一点点弱了下去,脸上已隐隐有了后悔跟退却的意思。就在叶葵以为事情会被老丁头几句话搞定的时候,她眼尖地瞥见白氏的手悄悄捏了一把老三的手。那动作轻轻柔柔,那双手柔弱无骨,可叶葵却知道那轻轻一捏下隐藏着多少力量。 “爹,不分家也行,可你看看娘这见天的找事。”老三紧皱眉头低声道。 丁多福闻言呵斥他:“哪有做儿子这般说自己亲娘的!” 老丁头却是摆摆手,起身背着手朝里屋走去。略显佝偻的背影走得有些虚浮,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才停下脚步,背对着他们道:“六月中旬便该收稻子了,左不过个把月的功夫,你们就都消停些吧!” 南边的稻子都是种两季的,算算农历六月中的确是收早稻的时候。老丁头这话的意思便是等收了稻子便让他们分家,等着粮食收回来,正好分地。 除了丁何氏跟小姑翠玉,剩下的儿子媳妇都是各怀心事,明确了分家的时间,都忍不住面露喜色。丁何氏又气又恼,翠玉眼睛红红。好好的家,说散便要散了。 可即便老三这般闹腾,丁何氏却仍是宝贝心肝肉的捧着。都是娶了媳妇的人了,她却仍将老三当作幼年小童一般,冷了要问热了要问,渴了饿了睡得好不好,问题多得能将人烦死。偏生老三也不是什么好性子的,次次都要嚷上几句。丁何氏舍不得骂老三,就去找梅氏的茬。她认定了这分家一事就是因为老大家先提过,所以老三那天才会这么往话头上带,所以这一切都是梅氏唆使的。 亏得分家近在眼前,梅氏心情大好,便也处处忍让着。 可久而久之,就连偶尔才回家一趟的春江也忍不住对小九念叨,阿婆这心实在是不知偏到哪里去了。 但这心偏就是偏了,你想拉也拉不回来。所以他们也只能在背后说上几句,明面上日子还是照旧过。老大一家已经开始做起了分家的准备,夫妻俩也早就想好,总归这房子还是照旧住着,分也就是分那几亩地。分开过,这地里的东西便能随着自家性子种,她往常做的那些针线活卖了铜钿也能自己攒着。这日子不论怎么看,都要比现在的要好上许多。 小九跟叶殊念书的事情,他们也已经跟几个小的透过口风,只等收了粮食分了家便要送他们去。小九推脱了一番,却没拗得过丁多福跟梅氏,只得应下来。但是照叶葵看,小九怕是早就念过不少书才对,这种村里的小学堂怕是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他学的东西。 现如今,还没到农忙的时候,孩子们自然是念书的念书,玩闹的玩闹。春海当然是成日里往外跑,而小九却带着叶殊在春江屋子里教他认字。叶葵这些日子也慢慢忙碌了起来,只是她忙的事情有些说不得。 上一次去池婆那的事情不知怎的被梅氏给知晓了,将叶葵好一顿数落。只是虽然挨骂,叶葵心中却隐隐有些高兴。毕竟梅氏能这样毫不顾忌地数落她,便证明梅氏是真的打从心底里将他们当做了自己的孩子。 但被骂过后,叶葵却又悄悄去了两趟池婆那。 她本不是好奇心这般重的人,可遇到池婆后那股子想要一探究竟的念头便再也压不下去。她想知道那日池婆跟她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还 有池婆又为何会孤身住在竹林中,所以她不顾梅氏不喜,仍旧去了。 谁知池婆却像是早就料到她会再去,看到她的时候只是哑着嗓子淡淡道:“老身等了小娘子好些日子了。” 自那以后,叶葵又去了两趟。 池婆本身就是个谜团。一个会摸骨的老太婆,孤身一人住在乡下小村的偏僻竹林中,吃穿用度都是上乘,简直连根头发丝都充满了秘密的味道。 当池婆问起她的名字时,她本着一向的警惕只说叫小叶子,可池婆那只未盲的眼睛里却有奇怪的光芒一闪而过,继而追问道:“叶是姓氏,名是何?”当初告诉丁家夫妇时,她也是这般说的,可他们却以为叶是名,后来小九便顺口胡诌了个姓氏萧。所以他们便成了萧叶、萧殊、萧九。 可池婆却在第一时间说叶是她的姓氏。更奇怪的是,叶葵心下一动,竟然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葵”字。 池婆眼睛一亮,“葵菜的葵,还是西番葵的葵?” 西番葵? 叶葵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这大概说的便是向日葵。可从萧云娘的日记里看,这个时代根本还没有向日葵这种东西,池婆从何得知?她下意识要回答是葵菜的葵,可池婆却已经从她方才那短暂的怔忪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突然笑了起来,“西番葵又名迎阳花,茎长丈余,秆坚粗如竹,只生一花大如盘盂,单瓣色黄心皆作窠如蜂房状,至秋渐紫黑而坚,取其子中之甚易生,花有毒能堕胎。这可是个好东西。小娘子,老身说过,这小小村落非你归处。” —————————— 关于向日葵的文字出自《群芳谱》,略有改动。今晚八点二更~ 026 恼人旱情 【二更送上~挥着小手帕求推荐票求收藏~】 天气一日日越来越热,丁家的气氛也一日比一日更凝重。 倒也不全是为了分家的事情,丁家男人们担心的是天气。往年这时候虽热,却没有这般热。天上的太阳红得如同腌好的咸鸭蛋,红彤彤像是要滴下油来。桃花河里的水硬生生晒干了小半,田里的稻子杆都恹恹地弯了腰。 打路边走过,便能看到那家养的土狗趴在门口,大张着嘴巴哈哈哈吐着舌头。 老丁头坐在门槛上,抠着手心直叹气。丁多福劝他,“爹,田里虽没水了,可河里还有,庄稼渴不死。再说了,这天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开始下雨了。” “放屁,你看这天像是要落雨的样子吗?”老丁头伸手指指天,又举起另一只手上捏着的一簇稻穗给丁多福看,“看到了吗?这稻子半生不熟的,再这么下去,咱们今年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一簇稻穗青青黄黄,剥开稻谷一看,有些空空如也,那些有的颜色也有些奇怪,甚至于有几颗直接就是黑的。 老丁头长叹一声,对儿子道:“这天怕是要旱……” 果然,没过多少日子,这桃花河里的水也被村人给舀得差不多干了。可这稻田里的土还是晒得裂开了口子,而天却仍旧是连一丝要下雨的迹象也没有。 “天灾啊!天灾啊!” 老丁头饭也吃不下了,念叨了两日天灾,突然下了决定要提前将田里的稻子给收了。老二多禄去田里看了一趟,心里还存着丝侥幸,对老丁头道:“爹,左不过就是大半个月的事情了,这时候割了岂不是白费心机。” “糊涂!”丁多福经过这些日子,也知道自己老爹说的没错,这天是真的要旱了。河里已经没多少水,听说隔壁几个村子的河也都快干了。这人都快没水吃了,哪里还有能浇庄稼的?况且这稻子其实也是熟了个大概,此时不收怕是到时候就真的全晒死了。 顶着烈日,丁家几个男人下地去收稻子。 自打入了夏,这稻子的水就没吃够,今年的收成也就往年的一半左右,根本不够一家人嚼用的。而且骤然多了叶葵三张嘴,粮食更是吃紧。 虽不懂种田,可光看天叶葵也知道接下来不但粮食吃不够,只怕外面的米铺之类的更是要连连涨价了。春江也被先生放了农忙假回来了,便也带着年纪大点的小九一道去了田里。只梅氏看着小九细白的皮肤沉默了半响,最后 也还是让他去了。既成了丁家的儿子,那便也该同春江一样。 几个女的便带着叶葵他们去菜地里收菜,只是天不好,菜也都晒得瘪瘪的。等到一连忙完半个月,一家人都被晒得乌漆抹黑的,倒是梅氏最担心的小九却只是晒成了小麦色。太阳毒辣却也挡不住村里人,见丁家提前收了稻子,他们也都开始动手了。 在古代,大旱便意味着要出大事。 见丁家人虽然急着往家里搬吃的,也渐渐减少了吃干饭的次数,可却似乎丝毫没有买粮来囤的想法。叶葵还是忍不住寻了个机会同梅氏道:“娘,若真是大旱了,咱们家这些粮食怕是不够吃的吧?” 梅氏怔了一下,“不怕,吃的稀点总会熬过去的,这天总不能一直不下雨。” 叶葵心中自然是不认同的,这天即便过段时间下雨了,一时半会却也是缓解不了事态的,所以现在多存粮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若是多便转手卖给别人也可。就算不愿意发灾难财,但总归自己也亏不着,所以想了想便对梅氏说:“娘,咱们现在手头还宽松,先去买点粮食存起来如何?到时候粮价肯定还得涨。” 没想到叶葵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梅氏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恰好这时春江跟小九进来,听到叶葵的话,便也都赞成。 这般又过了半个月,老天愣是一滴雨也没下。 梅氏寻摸着跟丁多福合计,拍板决定去买粮食。可丁何氏却又在这时候出幺蛾子,愣是不肯这么做。只说家中那点粮食够吃了,何苦费钱去买粮食来吃。这庄户人家,多少年了也没去镇上买过粮食,说出去岂不是笑死人。 其实此时粮价已经上涨了不少,若是再过些日子,只怕是有银子也买不到了。老丁头比丁何氏自然是有见识些,且白氏也私底下劝了老三多买粮食的事情,所以老丁头见几个儿子都这么想,便不顾丁何氏自取了银钱与他们去买米。 谁知几人回来却只带了三石大米! 往日里,一两银子便可买两石大米。这些日子以来,叶葵对此时的物价已经有了一些概念。一石大米相当于一百五十斤,大约够一个成年人吃四个月左右。当然,如果不吃干饭,喝稀的自然是可以吃的更久些,可丁家有多少人?这点米根本挨不了多久。 如今的米价竟已经涨到了一两银子只够买五斗大米的地步,生生贵了这么多! 丁家三人带出去六两银子,自然也就只能买回三石大米。老丁头这才惊觉事 情不对,那些商户人家遇事总是比他们机警,如今米价陡然上涨许多,定是他们觉得接下来的晚稻也是种不得的了! 老丁头当机立断,“再拿上十两银子,借个驴车去把粮食拉回来。” “什么?十两?”丁何氏跳脚,“咋们家去年的陈粮还剩下几斗呢,买什么粮食,不准去!” 可这种时候,谁会听丁何氏的话。丁多福三兄弟接过银子便马不停蹄地又往镇子上赶。但是趁着夜色归来的他们却是两手空空,一粒糙米也没有带回来! “怎么回事这是?”梅氏几人俱是吓了一跳,难道十两银子连一石大米也买不回来了? 丁多福看着一家人重重叹息:“粮铺里倒是还有米面,可那几家老板却是都不肯再卖了,我瞧着那样子只怕是等着发难钱呢!”说着话,从怀中掏出了那十两银子递还给老丁头,却被丁何氏一把抢过,“我就说买什么粮食!从明儿起,喝粥罢了,还能饿死不成?” 话说的轻巧,可丁家人往常是习惯了吃干饭的,这突然一下子就换成了稀粥,立刻便不适应起来。虽然天旱,地里也无法劳作,可零零碎碎的活计总是要做的,这光喝粥没一会人便觉得浑身乏力起来。 “娘,我今儿一定要吃干饭,这粥再喝下去我可就要饿死了!”春禧走进厨房,尖声道。 梅氏立在米缸前,闻言回头皱眉斥道:“莫要瞎说,死不死的怎可以乱说!大家伙都喝粥,偏你个不干活的还要饿死了呀!” “我不管,我就要吃干饭!” 027 春禧有异 日子一天天过去,果真一滴雨也没有下过。 田间地头的野菜早就被挖得连根也没有了,地里的庄稼自然也就不能幸免。之前老丁头领着人提前将稻子给收了的时候,燕子娘连同村里几个长舌妇还四下里说丁家人这是饿慌了吧,稻子没熟就给割了。可如今倒好,那几户死死盼着下雨不肯收稻的人家,田里早就枯死了一片,那已经结了穗的稻子都快要生生给晒熟了。 可这时才来着急,有何用处? 燕子娘哭天喊地地愁了数日,办法没想出来,倒是将燕子给打了个半死。若不是叶葵去看她发现不对,回家问梅氏悄悄要了两个野菜团子给她,燕子只怕是要被她娘给饿死了。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村里头有井的人家不多,可燕子家就有那么一口。 到了如今这缺水的时日,自然是供不应求。燕子娘心眼刁钻,便想了法子用水换粮,倒是也慢慢挨了下去。只苦了燕子,明明家中不缺水,可燕子娘为了多换粮食,竟然不肯让家里人喝得痛快。上回叶葵去看她时,燕子的嘴唇都干得起了皮子,面色也极难看。 丁家家境自来在村里算中上,所以到了这光景,那些家里缺粮吃的人家便腆着脸上门来借粮。借自然是不借的,人说财不露白,这荒年中露粮岂不也是大忌,自然不行。可春禧那丫头往常瞧着聪明,这时候倒是犯傻了,“娘,咱家不是还有不少粮食嘛?借他们点也不会怎样的。” 梅氏闻言恨恨瞪她一眼道:“闭嘴!” 春禧一脸不高兴,阴着脸跑回了屋子。一旁择着番薯藤的春兰眼巴巴地看着梅氏,却被一阵斥责,“你也是,惯会由着她!瞧瞧都成什么样子了,让她一个人在屋里呆着!”春兰无法,却又不好反驳自家娘亲,只得继续低头将番薯藤给择了。 往常番薯藤都是用来喂猪的,可到了这种时候能有个番薯藤吃便也是好菜了。叶葵心中暗叹一声,觉得这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旱灾,饥荒,是她从未经历过的恐慌。 帮着春兰一道择着番薯藤,叶葵有些心神不宁起来。突然,门外传来春禧的声音,“小叶子你来一下。” 叶葵下意识抬头看梅氏,只听梅氏道:“莫要理她!”可话刚说完,她却又皱了皱眉头,“既唤了,便去看一下吧。” 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出门,刚走到近前,她就被春禧给扯着往她们的屋子里跑去。这急巴巴的也不知是要做什么,刚一进门, 春禧转个身便将门给关上了,还小心翼翼地上了门栓。这才对叶葵道:“二十一世纪?” 叶葵心中大惊,勉强避开春禧灼灼的目光,装作一头雾水的模样反问,“你在说什么呢?” 春禧一把爬到春兰跟春禧睡的那张床上,手往叶葵睡的那角席子下面探去。叶葵看得心惊肉跳,那下面藏着的可是…… 果然,春禧转过身来,扬起手中的一本簿子,得意洋洋地道:“藏的还够严实的,你可别说这不是你的东西。”一番话说得叶葵手脚冰凉,只能佯作生气,“那是我娘的遗物,你可别给碰坏了!”一边说着,一边要上前去抢。 春禧窝在床里头不下来,一脸试探地道:“你看不懂?” “看得懂看不懂与你有什么干系,我娘的东西……”说到后面,叶葵垂着眼,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看不懂又如何……” “你娘就从来没跟你说起过什么?” “快将东西还给我,我根本就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春禧仍旧不死心,一连串的话从嘴里冒出来,“唐宋元明清?” 说了这么些话,叶葵心中早已明了,春禧肯定也是同她来自一个地方。这个世界可没有唐宋元明清的说法,自唐后便一切都不同了。可她却绝不能跟春禧相认,若她只是一个人也就罢了,可她还带着叶殊,所以一切能小心便小心。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春禧这丫头的性子叶葵心中也早就有数。 奸猾、娇纵。 所以她更加不能将自己的真实身份透露出来,况且就算是让春禧知道了又有何好处?不过是再多一份不确定因素罢了,有百害而无一利。 “你怎么这么笨!看里面写的就知道你娘是个傻叉,看来你也差不多!亏我还兴奋了半天。”春禧嘟嘟囔囔地说了一通,竟是叶葵跟萧云娘都骂了个遍。 叶葵见她似乎是相信了的样子,便急忙要去将日记簿抢回来。里面有太多东西是不能让春禧知道的,也不知她方才偷偷看了多少。思及此,她便拖了鞋子往床上爬。春禧见状也急忙嚷嚷:“抢什么啊你,我看看还不行了,又不少块肉真是!我才看了两页,晚点看完了再还给你不就是了!” 闻言心中一松,可叶葵手下的动作却没停顿。 春禧柳眉一蹙,一个翻身汲了鞋子下地。没料到她动作这么灵敏,叶葵心中一沉,急忙也下床跟 上。你追我赶,冲出大门。门外丁何氏正捧着一盆水经过,小心翼翼地挪一步看一眼。 计上心头,叶葵猛地一大步冲过去撞向春禧。春禧被撞得一个踉跄,身子直直朝丁何氏倒去。“哐当”一声水盆子落了地,被春禧捏在手中的日记簿也随即掉进了水泊中,瞬间湿透。 丁何氏先是一怔,旋即一巴掌??在春禧背上,怒骂:“往日里宠着你惯着你,倒是将你养得不知好歹了!现下这水比油还金贵!你好好的路不走,撞倒了老娘一盆子水!” 春禧何时被丁何氏这般骂过,一下子便懵在了原地,连话也不会说了。倒是梅氏几人被丁何氏的大嗓门给引了过来,一见她竟是在骂春禧,也都怔住了。丁何氏骂了一通,犹自不解气,可反应过来却又是心疼起孙女了。正巧叶葵立在一旁,丁何氏几步走过去就往她背上重重拍了两下,“都是你个扫把星惹的祸,我好端端的乖巧孙女都被你给带坏了!” “不准你打我阿姐!”不知何时过来的叶殊见到这幅画面,顿时受不住了。 小九也是急忙跑过来要拦,“分明是春禧撞的人,要打也是该打她!” 一旁的梅氏闻听此言,心中隐隐有些不快,可事情还不清楚,又见丁何氏还要动手便也急忙上前好言阻了。 叶葵狠掐自己一把,“哇”的一声大哭着扑到那滩水上,捡起簿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娘——娘啊——” 028 手札被毁 【感谢caian亲跟蛋筒昨天的打赏~继续求推荐票求收藏,晚八点二更】 事情的原委说完,梅氏的脸色愈发不好看起来。 春禧也是有苦说不出,总不能说自己发现叶葵亲娘是个现代人。她小时候因为显得过分聪慧可是被丁何氏抱着去个神婆大姑灌过符水的,若不是她见情况不对,后来学聪明了,指不定现在会如何。所以不论如何,有些话说得还是说不得她心中还是有数的。 但这么一来,她便不能为自己辩驳了。 那厢叶葵还在哭,叶殊看得也抱着她一道哭。小九皱着眉把他们俩拉起来,轻声道:“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别哭了,摊开来晒晒吧。” 叶葵方才早已摸过那本簿子,更是在捡起的时候故意将它在水泊里狠狠浸了一下。那上面的字原本就是墨水写就,纸张又不是上好的,被水一浸整个发软,糊成了大团的黑色。春禧想看,她拦得住一次却拦不住多次,反正这本日记她也早就看过多遍,倒不如干脆毁了一了百了。 “嚎什么丧!”丁何氏额角青筋跳动,三两步走过去抢过叶葵手中湿漉漉的簿子随手撕成了几块,大声骂道,“好好的福气都被你们给哭走了!”扭个头她又骂起梅氏来:“当初让你们不要收留这几个孩子你们不听,现在倒好了!” 梅氏被骂惯了,倒也忍得住气,只这事情到底是春禧错了。人家娘的遗物她怎好抢? “春兰,把春禧带回屋去,好好拘她几天收收性子!”梅氏吩咐完春兰,张张嘴似乎想对叶葵几个说什么,可到底没说出口。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到底不是这三个孩子的亲娘,就算待他们再好,他们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她又如何能知道。 指不定,他们根本就从来没将她真的当成娘亲看过。 想着想着,一股寒意自心底冒起。梅氏反而去劝起丁何氏来,“娘,算了,孩子不懂事。” “我看你们一个个的都是盼着我早点死了是吧?”丁何氏两片嘴皮子?n啵?n啵个不停,“大热的天,我好不容易打了盆水回来还没舍得喝一滴就全都洒了……”念叨了半天,说的口干舌燥,丁何氏一转身便往厨房去了。 梅氏又好言安慰叶葵几个道:“你们也莫哭了,这事是春禧那丫头不对。回头我再好好说说她。 叶葵哭得哽咽不止,只摇摇头说不出话来。小九拍拍她的背,转头对梅氏道:“娘,也莫要说春禧了,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吧。”这么一说,梅氏心里倒是又有些过意不去了。不管怎么说,错仍是在春禧那。她叹了一声,进了春兰他们的屋子。 人都走了个干净,叶葵却还是止不住哽咽,话也说不利索。眼睛一直往小九身上瞟,示意他快些来帮自己一把。小九无奈垂眼,手揉着她的背中。叶殊也有样学样,急忙挤开小九自己往她背上揉起来。 过了好一会,她才总算是停了下来。 那本簿子已经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了,她走过去捡起来随手塞进衣兜里,准备夕间去厨房的时候再一把火烧掉。这世上,人也罢,物也罢,烧成了灰才是最安全的事情。 叶殊伸手摸了一把眼角的泪珠,对她道:“阿姐,他们欺负你!咱们回去吧,不住这了。回去找沈妈妈,给……” “说什么混话呢,莫要多想。过些日子还要送你去学堂里读书呢,你不是早就想去了?”叶葵顿了顿,“再说,沈妈妈是从哪里来的你可晓得?” 叶殊摇摇头,米粒般的小白牙咬着唇似乎有些伤心。 沈妈妈是从哪里来的,叶葵自然知道。当初在马车上假寐之时她可是听到了不少可用的信息,只是她知道,却绝不会同叶殊说。说到底,她仍是希望能够就此留下的。纵然是寄人篱下,纵然丁何氏、徐氏几人不喜欢她们,可到底比让叶殊深入“龙潭虎穴”要来的好。 担着姐姐的身份,她不能不为叶殊打算。 可叶殊显然还不能明白那些道理,他仰起头时候还要说,却被小九给拦了。“瞧她衣裳都脏了,莫要扰她,让她先去洗洗吧。”说着小九揽着叶殊往他们的屋子走去,一边走一边还道,“你昨儿不是同我说要教你练字,趁着现下无事正好去练练。” 走了几步,他侧过头对着叶葵微微一笑,示意她想做什么便去吧。 叶葵松了一口气,面对叶殊的时候她时常会觉得有心无力。不想要他涉险,可他年幼的心间却似乎已经种下了仇恨的种子。她蓦地又想起池婆说过的话,池婆不止一次说起她终有一日会离开这座小村。手团成拳,叶葵抿了抿嘴,心中已有了计量。 就算冥冥中的那只手会将他们送回“狼窝”,她也会变得足够强大,足以将叶殊守护好。 不是为了萧云娘临死的那些话,也不是为了心中的怜悯。她只是在看着叶殊的时候,常常会想起另一个人——她没有保护好他,所以如今她一定要保护好叶殊。 不能让 悲剧重演两次! 所以她不断地从池婆身上学习那些她将来可能会用到的东西。池婆说得对,每一样东西一旦你学会了,便不会全无用处。终有一日,它会在危急之时救你脱困。 天旱,日子不好过。 村里已极少有人走动,走路也是要花气力的。平日里已是吃不饱,何必浪费力气在这种地方。所以她也已经好几日没有去见过池婆,也不知池婆准备的那些米面可够。但真正让她心神不宁的却是村人的眼神,孤身独居的有钱老太,这种时候若不被人抢劫偷盗才是说不过去的事情吧。 她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已隐晦地同池婆提起过这个想法,但池婆却只是淡笑着道:“无妨。” 找个机会还是要去瞧上一眼才放心。若是他们将来真有回凤城的一日,那么她如今同池婆学的那些东西便是一样也不可少的,所以池婆这几年都不能出事。 叶葵收敛心神,往厨房走去。春兰跟梅氏都回了屋子,那厨房里的番薯藤一定还没有择完。可还没走到厨房门口,她却忽然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夺夺——夺夺夺——” 029 吵吵闹闹 夏日灼灼的日光自头顶上落下,不一会身上便要出一层薄薄的汗。 发丝有些散了,黏糊糊地粘在脖颈处,微微发痒。掌心亦是一片黏腻,叶葵轻手轻脚地往后退,生怕惊扰了厨房里的人。那“夺夺夺”的声音还在不停歇的响起,其间更是伴随着许多不堪入耳的话语。 “下作的小娼妇,浪蹄子!” “黑心肝的小妖精!祸害我儿子!” “克夫的丧门星……早死早了……” 一声声听得叶葵浑身起鸡皮疙瘩,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乡下老妇的词汇量也如此丰富。不带重样的竟然可以骂上这许久,而且那话里话外竟似乎是要将人咒死一般。退了几步,她忽然听到?的声音。 匆忙间抬头一看,只看到一角樱草色的裙摆消失在拐角处。 叶葵记得那个颜色的布。这家里只有一人穿这样颜色的衣裳,那人便是三婶白氏,也就是在厨房里被丁何氏咒骂的人。 厨房里的咒骂声还没有停,叶葵迟疑了一会转身离去。出了院子门,直直往池婆住着的那片竹林而去。一路上,她看着寂静无人的土路,看着因为跑动而带起的尘土,看着路旁干枯的草叶,心里有了说不清的酸涩。 过了这么久,她第一次觉得命运不公起来。 太阳火辣辣地挂在头顶上,她抬手遮眼,突然发现迎面走来了几个人。 “李大夫?”叶葵一怔,出声唤道。 留着山羊胡子的李大夫也看到了她,脸色略有些讪讪地道:“这不是丁家的小丫头嘛。” “您这是打哪儿去?”还拖家带口的,就连他的小女儿身上都背着个不小的包裹。叶葵一边问着,一边小心打量着李大夫几人。当视线落到几人的衣服上时,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村里只有一个大夫,所以李大夫家这些年估摸着也攒了不少银子,往常穿的也都比普通庄稼人要好些,如今却突然都换上了打了补丁的衣衫,自然是有原因的。 其实自打桃花河里的水干了,地头的荒草都晒死时,村里就开始有人悄悄地往外挪。就算旱情缓解,这荒年怕也是免不了了。 李大夫的婆娘讪笑,“闲着也是闲着,带着他们爷仨回娘家歇几天。”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叶葵一个孩子自然也不好继续问什么,便也甜甜笑道:“哎,晚了天就该黑了,等什么时候你们回来了,我再带我弟弟去给李大夫跟婶娘道谢。” 李大夫夸了她两句,便带着一家人急匆匆地走了。 叶葵一个人立在土路上,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如今连大夫也没了,这病是更不能生了。没有抗生素、没有西医的时代,有太多的病是经不起拖的。 若不是前世的最后一段时光生活在穷困潦倒中,她决计到了此时也仍旧不会对钱有太大的概念。没有穷过、饿过、疲惫过,便永远也无法真的感受到那种无奈跟绝望。因为经历过,所以尤为恐惧。 如今这样的时候,她所学过的一切都成了空。 自小养尊处优,连做饭都是来了这个时空后才一点点学会的。她学过画,所以描起花样子来比春禧容易上手的多,可论起绣,她却是如何也比不得春禧了。那根针似乎知道她内心的无措一般,怎么也不听使唤。跟池婆熟了后,池婆也时常教她刺绣。女红在这个时代是检验女子是否贤惠的标准之一,所以她不得不学。 若是搁在过去,她定然对此嗤之以鼻,可如今,却是恨不得立刻便学会,恨不得那根针再也不会戳破自己指尖。 叶葵长吁一口气,现在还不是急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要一步步来,终会走到目的地的。 进了竹林,猛烈的日光被挡了些,身体骤然凉快了起来。小跑着到池婆的小院,推开门进去先唤了一声:“婆婆……” 入目之处似有些不对劲,池婆的住处自来都是讲究整洁干净的,可如今落入她眼中的画面却是迥异的凌乱。池婆正在弯腰捡着落地的东西,听到她唤人,头也不抬地道:“怎么今日来了?不是嘱你这些日子先莫要过来了吗?” 叶葵在池婆面前自在惯了,池婆不将她当成普通孩子看,她便也乐得不装。此时闻听池婆的话,她细细的两道眉皱了起来,叹气道:“我再不来,您这小院子怕是要被夷为平地了。” “夷为平地倒是不至于,总归这残墙破瓦没人稀罕搬走。”池婆起身,右手捶着后腰,不紧不慢地道。 叶葵无奈,赶忙上前帮她捶起腰来。 明知自己一把年纪了却总是一副不愿人相帮的模样,撑着把老骨头便当自己永远不会倒了般。池婆却轻推了她一把,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既来了,就去里屋将上次没绣完的那副花给绣了吧。” “晓得了,您也别动了,过会我临走时帮您一道理。”叶葵听到绣字,指尖便灼灼地疼起来,可却无法只得苦着脸进屋了。刚拿起绣绷子 ,捏起针还没动作,池婆便也挺直着身板进来了。池婆径自走到她前面的一张竹椅上坐下,端起一旁的白瓷茶盏轻啜一口,才道:“丁家可是又出什么事了?” 叶葵瞪眼,“您老实说吧,除了摸骨是不是还会算命?” “贫嘴丫头!”池婆嗔道。 叶葵捏着针往绣布上扎,一边道:“那丁家阿婆本就不待见我们,如今天又不好,加上那三婶也不是个好对付的,家里哪天不闹上一闹。”何况,春禧那丫头竟也不是个正常的。只是这话却是不能同池婆说的,她便只好咽下肚去。 池婆放下茶盏,伸指点向她落针的地方,“杂乱无章,不堪入目。” “唉,这刺绣与我当真不是个好差事,比起这个,我倒是宁愿去练站姿。”叶葵嘟囔了一句。 “甚好,那今日便改练站姿吧。”池婆从善如流地接话道,“贴着墙根站一个时辰先,若是一个时辰后腿软无力,迈步踉踉跄跄,下一次可就要站上一个半时辰了。” 030 难念的经 任凭哪个孩子贴着墙根立了一个时辰,这两条腿不得软得跟面条似的? 临出门的时候,池婆笑道:“下回早点来,可得站上一个半时辰呢。说来这光站着也实在是无趣了些,下次一道把花也给绣了吧。” 叶葵听得欲哭无泪,可心里也明白池婆的训练方式自有她的道理,所以只是应了声“晓得了”,又对池婆道了句“您可自己小心些,最近村里边有些乱”,便一步一颤地挪回了丁家。 路过燕子家时,叶葵突然听到有人唤她,扭头一看却不是曹家的人。 二婶徐氏扶着腰立在曹家院子里,瞪着双吊梢眼看着她道:“这是打哪儿来啊小叶子?这个点该做夕食了吧?” “嘁,我说你嫂子可够蠢的,好端端往家里弄这么几张嘴巴,嫌粮食放在家里堵得慌不成?”燕子娘就站在二婶边上,阴阳怪气地嘲讽了几句。 叶葵奇怪地看了看徐氏,又看了看燕子娘,她可记得前儿徐氏还在跟梅氏叨叨说燕子娘心眼没个针孔大,不就点水竟也好意思问人要粮食米面要铜钿的,真真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一个!怎么今儿两个人又站在一道说话了,听那口气还怪像是一个人的。 “二婶,曹婶婶,”叶葵乖巧地问候了两人,“我闲着没事去地里看看还有什么没收回来的,别落在地里了。对了,曹婶婶,你们家地里好像还剩下几只小南瓜呢。” 燕子娘闻言眼睛一亮,可嘴里却说道:“一定是你眼神不好瞧差了,地里的南瓜都收了多久了,怎么可能还有落下的。” 叶葵低头看着地面,“那兴许真是我看错了也不一定。” 那边徐氏见他们一人一句的没有理睬她,便有些着恼,往院子外走来,一边对叶葵道:“扶我家去吧。这站了大半天的,腰酸背痛,浑身不得劲。” 叶葵抬起头,笑意盈盈地小跑着过去搀住徐氏的手往丁家院子走去,一边还扭头对燕子娘道:“曹婶婶,我们先走了。”燕子娘也不应声,不耐烦地摆摆手,旋即进屋锁了门,颠颠地往竹林方向去了。 徐氏翻着白眼掐了叶葵的胳膊一把,道:“小嘴还怪甜的,也难怪大嫂把你当亲闺女似的捧着。我说,你就一点也不想你自己亲娘了?还有你那哥哥跟弟弟,我瞧着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吃了我们家这许多的粮食,也不知道将来还不还得出来哟。” 每每见面,徐氏嘴里便没有好话,叶葵自然是早就习惯了,所以任凭徐氏 如何说,她也只是笑笑而已。 倒是徐氏见她还不说话,又兀自念叨了几句便也没了兴致,甩开叶葵的手扶着腰一扭一扭地进了丁家院子。正巧三婶白氏端着盆子,弯着腰在喂鸡。徐氏一见便大喊道:“哎哟我的娘诶,人都快没饭吃了,你还有粮食喂鸡?” 此时叶葵也已看清了白氏手中盆子里的东西,那算得上什么粮食,不过是点烂叶子混米糠罢了。虽然天一直没下雨,地里更是连野菜根都被人给扒光了,可是这米糠谁吃得下?真到了吃糠咽菜的时候,只怕这日子便真的过不下去了。 白氏乍然被徐氏这么一说,怔了怔,直起腰看向徐氏道:“二嫂,这米糠还是去年的,人如何吃得?” 叶葵冷眼看着她们两个人,一个已是近三十的女人,一个却正是青春年少。两厢一对比,徐氏更是不中看了。也莫怪老三为了将白氏娶进门,要死要活地闹。这白氏生得实在是好,尤其是在这乡下地方,更像是朵水灵灵的花了。 其实徐氏生得也并不是那般差,只是性子不好,这脸上便也带出了几分丑来。再加上是生产过的妇人,如今又怀着孩子,身材便有些臃肿起来。但梅氏也是生产过数个孩子的,可偏偏瞧上去却比徐氏还要年轻上几岁。 所以也怪不得徐氏往常有事没事便忍不住要寻梅氏的晦气,如今见了花一样娇嫩的白氏,徐氏更是忍不住了。明知道这米糠不能入口,却还是硬着脖子道:“怎么不能吃?过去大旱,谁家有口糠吃都算是顶好的了!” 白氏突然略有些怅然地问了一句:“二嫂,我知道自己是个不吉祥的人,可我这也是真心实意要做丁家人的,你又何苦这般……” 这般什么? 白氏虽未说出口,徐氏却也是听得懂的,当下便不快了起来,可又顾忌着自家身子不好冲上前去,只得恨恨瞪了白氏一眼骂道:“哪个待见你,你同哪个好去。”说完,大步回了屋子。 到了晚间用饭的时候,叶葵发现丁何氏难得的安静了下来,莫非是白日里在厨房的那顿咒骂已纾解够了? 倒是徐氏有些心神不宁,连吃饭都顾不上。因着她有身孕,虽然丁何氏先前发过话,可到底是心疼自家骨血,如今天不好,人吃的也不好,一个不小心指不定这孩子便又被老天爷给召回去了。所以时不时的,饭桌上便也会有一个蛋羹之类的专写徐氏一人吃。 只是家里能下蛋的鸡也就剩下一只了,这蛋便也只能供给徐氏一人 。 春禧瘪着嘴闹了几日,也仍是没有吃上一口蛋。如今见徐氏呆呆地也不去动那碗蛋羹,自来不是好性子的春禧便阴阳怪气地道:“二婶,你这是嫌蛋不好吃呢还是咋了?” 徐氏一愣,脸上有懊恼的神色一闪而过,“你想吃便拿去吃吧!”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谢谢二婶了。”春禧咧嘴一笑,端起那碗蛋羹便吃。如今可不是过去,有颗蛋吃简直就是跟过去吃了只大蹄?似的了。 只梅氏瞪了春禧一眼,贪吃到这份上,显得脊梁骨都仿佛软趴趴的。 正吃着,小院的篱笆墙外忽然闪过几个人影,只是还没瞧清,又不见了。丁多福眉头一皱,才要说话,就听到院门被捶得“哐哐”响。 “老丁头,快开门!” 众人一惊,外边的竟似是里正的声音。 丁多福忙出去迎了,果真是里正!只是身旁却还跟着燕子爹娘跟几个村里人,个个神色都古里古怪的。坐在叶葵身侧的徐氏手中握着的筷子突然掉了下来,一根正巧落在了叶葵的膝上。 031 二婶露粮 “老丁头,我听说你们家还有不少余粮?”里正一张脸生得倒是和气,圆润的下巴,笑眯眯的眼,只是那口中说出的话却不像是个好相与的。 燕子娘跟在里正身后,一进门那眼睛便四处瞄起来。鼻子一吸一吸的,眨眼的功夫便跑到了丁家饭桌前,一把抢过春禧手中那已经吃了大半碗的蛋羹,眼睛瞪得浑圆,大声嚷嚷道:“我说什么来着,瞧瞧人还吃得上蛋羹哩!” 叶葵低头捡起腿上的那根筷子递给徐氏,却见徐氏眼神飘忽,压根没有注意到她。 倒是丁何氏猛地扑向燕子娘,抢过碗骂道:“我家的蛋与你有什么干系!” 里正的眼睛笑得愈发眯了,伸手捻着下巴上的一小撮胡须,慢条斯理地道:“话不是这般说,村里的境况你们也不是不晓得,如今家家都缺粮吃。我这里正啊,当得难哟!”里正上前拍拍丁多福的肩膀,换了种语重心长的语气道:“多福啊,按理说我也不该上门来,但是你家既有余粮怎能不交出来先缓了大家伙的燃眉之急呢?” “就是就是,总归是要一起将这苦日子给挨过去的呀!”燕子爹也急忙在后头接话。 叶葵一听这话变便知道不好,这几人的意思竟是要将丁家的粮食都给搬了分掉才好。可丁家究竟有多少粮食,自家人都是心知肚明。拢共也就够一大家子勒紧了裤腰带过的,哪里有什么余粮! 丁多福苦着一张脸,赔着笑脸对里正道:“您这是打哪儿听来的,我家这么多张嘴巴本就不够粮食嚼用的,哪里还有多的?” 没等里正说话,燕子娘急巴巴地喊:“少扯鬼!今儿金花才同我说的!”一边说着,燕子娘一边用手比划着,“她说有这么多粮食哩!你们也真是够可以的,先前婶子来我这打水,我还顾着咱们往常关系不错,少收了半筒子糙米呢!” 徐氏先前还低着头没有动静,如今一被点了名,自然是立刻便站了起来,扯着嗓子冲燕子娘喊:“哪个说了,我反正是没说过!” “哟哟哟,哪个说了,当然是你说的啊!”燕子娘双手叉着腰,“我不过说了一句我家有井饿不死,你便叨叨叨说了一通,什么你们老二聪明,早就买了一大堆粮食给存起来了吗?啊?你要是没说,那便是路边谁家的狗子说的!” “你——”徐氏被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梅氏见状不好,只恐那本不宽裕的粮食再被抢走,急忙向小九几个小的使眼色,让他们赶紧进去将粮食 藏一些掉,能藏多少便藏多少。等着几个小的进去了,她便站到燕子娘面前道:“我倒是不知道狗子还会说人话,这要是说的是狗话,人又哪里听得懂。” 春禧几个闻言俱都掩嘴偷笑起来。燕子娘却没怎么动气,只是笑得愈发张狂起来,“我说嫂子你也别骂我,乡里乡亲的,你们躲在家里吃干饭看着我们吃糠咽菜,你们这心莫不是黑的?” “你才是个黑心肝的臭娘们!你哪只眼睛瞧见我们吃干饭了?哪只啊!”丁何氏脱下左脚的鞋子便要冲上去打燕子娘,被梅氏死死给拦了。 见事情越来越不像样子,老丁头终于说话了,“粮食都在堂屋里堆着,拢共就那么点东西,自家还不够吃的呢!” 里正却是不理,只是朝着身后挥挥手道:“大家伙进去瞧瞧再说。” 见人进去了,他才好声好气地对老丁头几人道:“赶明儿村里家家户户都得出粮的,今儿只不过碰巧先从你家开始罢了。几家富裕几家穷的,碰上个灾年咱们就吃大锅饭得了是吧?” 好会说的人! 叶葵站在梅氏身后,听着里正笑眯眯地哄骗丁何氏两老,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愤怒。她从来不是什么正义的人,可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要祸及他们的事情,她可是如何也没法当成看不见了。 这时,小九从屋子里出来,大步走到梅氏身边低声道:“娘,都藏好了。” 梅氏有心想问藏在何处了,可眼下却不是时,只得将问题又咽下肚去。不多会,气势汹汹进屋的几个村人跟燕子爹娘就抬着两个麻袋出来了。 “就这么点?”里正皱眉,似是不信。 同来的几人也是一脸不信,尤其是燕子娘,她可是从徐氏嘴里听说了好大一堆粮食呢,怎么可能就只有这么俩麻袋的谷子?这显然不对,定是教丁家人给藏到别处去了! 梅氏见他们神色,急忙侧头用眼神询问起小九来。小九微微一笑,点点头,用口型无声地道了“三叔”二字。梅氏这才发现老三不知去哪里了,不过老三这人虽然平时不不靠谱,可这种藏东西的事情他可向来比别人精怪些。她略放心了些,便对里正几人道:“怎么?一共就那么大点地方,你们要是不信便去搜吧。” 里正原先便存了这样的心思,自然不会顾着什么面子不去搜,当下便喊人去了。 可等他们找了半天出来,却是两手空空。 丁何氏抢着要去护那两 麻袋的谷子,口中嚷嚷:“就这么点东西,你们莫不是还要抢走?” 里正咧嘴露出口黄牙,“说什么抢!我方才不是说过了么,过几日大家伙便都是要出粮的,你们家就是早几日罢了。” 贼不走空,雁过拔毛。 如今虽只看到两大麻袋的谷子,他也是不能就这般空手走的。所以当下里正便吩咐人抢过一个麻袋,又自己领着燕子娘几个去搬那堆在屋檐下的南瓜番薯。丁何氏急得直跺脚,却终归是有些怕里正这个小官的,只口中叫骂却不敢上前。 自古便有民不与官斗的说法,里正虽不是什么大官,可在这村里却是他说一无人敢说二的。 所以丁家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里正几个将东西拿走,自家关紧了门唉声叹气。 倒是老丁头平时精明,这时却犯起了蠢,嘟囔道:“兴许过几日真是要吃大锅饭了呢。” 叶葵心里跟猫爪子挠似的,想要点醒他却又不是该她说这种话的时候。那粮食既拿走了,只怕不出多远便会被那几个给瓜分了,怎么可能真的充公。那什么全村家家都出粮,也不过就是里正说来哄人的罢了。 032 雨贵如油 【八月末尾,二更送上~弱弱求票求收藏】 江南一带的人家,是没有地窖的。 可老三多寿鬼点子多,便在屋后的菜园子附近挖了口地窖。只平时也没什么东西可放的,便多半是封着的,故而村里除了丁家人自己外根本无人晓得那儿还有地窖来着。 这便也给了他们机会去存粮食,所以里正几人搬去的是他们地里收回来的稻子,并不是他们去镇上花大价钱购回来的米。老丁头知道后,松了老长一口气。 只事情过去几日,村里也没有要捐粮食充公的消息出来,老丁头坐在院子里是狠狠将里正给骂了一通,这心里才算是舒坦了点。 那边丁何氏更是日日咒骂不止,不止骂里正,骂燕子娘。更是将徐氏骂了个半死,骂完了还不解气,又怕伤着自家那还未出世的小孙子,她便转个身又去骂白氏。先前还只是在厨房里剁砧板咒骂罢了,如今却是直接指着鼻子,当着老三的面也要骂。 “丧门星,自打你进门,老丁家就没一件顺心的事!我瞧着过不了多久我这把老骨头也得被你给克死了!”丁何氏坐在门槛上,拍着大腿骂个不停,“这风调雨顺的多少年了?偏你一嫁进来,就闹旱灾了!可不都是你个扫把星给祸害的啊!” 白氏垂着眼,僵着脸皮不做声,任由她骂。 老三气的直哆嗦,却被白氏给拦了不让说话。 天热心燥,这些日子谁也不好过,听到丁何氏这般不依不饶地闹,大家伙脸色都不大好看。可若是真去管,又没那个心思,左不过被骂几句又不会少块肉。况且丁何氏的性子又哪里是去说了便会听进耳朵去的。 如今最要紧的事情是如何想办法挨过这段日子,里正奸猾弄走了一袋粮食,指不定过些日子又会不会再来闹腾一次。 这日子真是一日比一日难过了! 叶殊捂着耳朵对叶葵轻声道:“阿姐,她怎生这般能骂?” “莫要说道,只当不曾听见便是了。”叶葵轻手去扯开他捂着耳朵的手,若是被丁何氏瞧见了只怕又要被波及了。 成日里这般闹腾,这丁家看来也不是什么好留的地方。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可是想了想,叶葵却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池婆那的确是个好去处,无儿无女孤寡一个,若是他们去了池婆想来也是会接收的,只可惜他们现如今已是吃了丁家的粮食、喝了丁家的水、住了丁家的屋子。 若是 现在离开转投池婆,也着实太过分了些。还要靠着池婆这棵大树,所以决不能让蛀虫来影响。 当天夜里,叶葵辗转难眠,又不敢肆意翻身怕吵醒了春兰,烦闷之际她忽然听到外面有隐隐的雷声。这么久没有下过雨,但是雷却还是打过几次的,只可惜都是干打雷不下雨罢了,今夜只怕也是如此。 心里暗叹了声,她睁着眼睛盯着床边的土墙看。黑沉沉的夜里,明明什么也看不清,可她却忽然间看到了上面趴着的一只小虫! 哪里来的亮光? 叶葵猛地一惊,扭头朝着半开着的窗户外面望去。白光忽然密集了起来,原来是闪电。不多会,便有雨珠噼里啪啦地落下来,被夜风一吹便从窗户外飘进来打湿了窗前的木头桌子。 久旱逢甘霖! 叶葵急忙推醒了春兰,“春兰姐,下雨了!” 春兰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道:“什么下雨了?啊,下雨了!”话音落,她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一边披衣服一边对叶葵道:“把春禧喊起来,关了窗子来厨房找桶子接水。”说完便蹬上鞋子匆匆推门出去了。 叶葵看看这般吵闹也依旧熟睡的春禧,熄了喊她的心思,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宁愿不做。下床去关了窗子她便顶着瓢泼大雨往厨房跑去,跟春兰一道找了几个桶子又跑回院子里,顾不得身上衣衫湿透,先将桶子安置好了才跑回屋檐下。 这么大的动静,梅氏几人也都被吵醒了,见是下雨了顿时都喜不自禁,纷纷去找桶子盆子一切能盛水的东西来接雨水。古代环境污染少,雨水也干净,这可都是能喝的水。 可这雨来的快且大,却的也极快。 等到梅氏几人拿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刚在檐下院里摆下,这突如其来的大雨便停了。只剩下几滴雨珠挂在瓦片上欲落不落。 先前叶葵跟春兰拿出来的桶子里也只堪堪接了底部的一点罢了。梅氏叹了声,将几个桶子里的谁聚到了一块。丁何氏打着哈欠骂骂咧咧:“落雨了也不晓得喊我们,这么点事情也做不好!” 春兰揪着衣襟喏喏道:“我一急就给忘了……” 梅氏见丁何氏似乎还要骂的样子,急忙让春兰几个回屋睡觉去。春兰可是过几年便可以议亲的大姑娘了,丁何氏却一点脸面也不给,竟当着这么多人,任由她还穿着湿漉漉的衣衫便训斥上了。 这心结是越来越大了。 第二天一早,村 里便不时有人出门转悠。之前天一亮那太阳便跟要将人晒熟了似的,今天却是难得的阴了。 叶葵悄悄溜着去了池婆那一趟,回来的时候却在半道上被小九给拦了。 “古里古怪的,一大早的你这是从哪儿来?”小九穿着件春江的半旧夏衫,挽着裤脚立着,手中还抱着捆稻草。若不是他那张脸实在生的不像个乡下孩子,这身打扮还真叫人以为他是土生土长的桃花村人了。 叶葵不答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猜的。”小九突然伸手从她头顶上拿下一片枯黄的竹叶,“你既喊我一声哥哥,我自然也不能让你白喊了。你最近总跟那什么池婆在一道?” 知道瞒不住,叶葵便也不准备瞒了,直截了当地道:“池婆是个好人,并不是同他们说的那般。你不用担心。” 六七岁的小丫头,沐浴在日光下,甚至能看清楚脸上细软的绒毛。不论怎么看,分明都只是个小丫头而已,可小九知道她不是。所以哪怕有一日他离开了,她跟叶殊的生活也依旧不会有什么改变。 与此同时,叶葵也在小心打量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孩子。在她眼里,十岁左右不过就是上小学的年纪,再怎么成熟也只是个孩子罢了,就好比梅氏的大儿子春江比小九还要大上一两岁,平日里看上去也跟个小先生似的,可其实偶尔也会同梅氏含蓄地“撒娇”。可小九却又同他们不一样。 一个人的习惯短时间内是很难被改变的。 小九的言谈举止都说明他出生于一个生活优越的家庭,他比起她跟叶殊更不适合这个地方。 “走吧,回去该吃晌午饭了。”沉默了片刻,小九抬脚往前走去。 叶葵老实跟在他身后,嘟囔道:“从今儿开始,晌午可就没有饭吃了。” 033 燕子被卖 接连下了几场淅淅沥沥的雨,土地总算是湿润了些。 起早丁多福便领着叶葵几个小的上山去了。旱了那么些日子,日头总算是凉了。若是接下去的日子时常下点小雨,那晚稻兴许也还来得及。 西凝山上草木多,就算是炎炎夏日也阴森得紧,里面的腐木枯草便也多。这下了雨,那蘑菇恐怕就都争先恐后地冒出来了。嘴里清淡了这许多日子,正好采点蘑菇归家煮个汤,也好让大家伙尝个鲜。过些日子,天一冷就些东西便也都吃不到了。 叶葵牵着叶殊小心翼翼地山上走。 这条路,数月前他们已走过一次。只是那次是匆匆而下,今日却是怀抱着种类似郊游踏青般的心情缓步而上。 不知道老黑的尸体是仍旧烂在原地,还是已经被这山中的野兽给吃了,又或者最后被花娘子几人给寻到了。她曾装作无意地问过春兰,这座山上的确是有野兽的。村里的朱大叔是打猎的一把好手,因跟丁多福自小交好,便也偶尔喊上丁多福一道上山。所以丁多福对西凝山倒也还算是熟悉。 领着几个孩子到了个缓坡,丁多福瞅了瞅周围的环境,便让他们在近处寻寻菌子。 春禧爱玩却不想是干活,便寻了块干净些的大石头坐着不动了。春海有样学样,跟她抢起石头来。 “满地的石头,挤到我这边作甚?”春禧小脸一摆,推了堂弟春海一把。 站在不远处的叶殊扯扯小九的手,轻声道:“春禧姐可真凶,果然像我阿姐这般好的姐姐旁的地方可没处寻。”说完也不等小九搭话,他便松了手蹦蹦跳跳地往块堆了朽木的地方跑去。 叶葵先前还想嘱咐两句,可见小九跟着他,便也自顾自弯腰找起蘑菇来。 蘑菇这种东西说起来她还真的只在市场跟餐桌上见过,这长在土里的还是第一次见。颜色越是艳丽便越是不能食用,所以叶葵便专挑那些样子平常的捡。雨后发了一大片,不多时她便捡了小半筐子。 正要起身换个地方捡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叶殊的惊呼声:“啊!好多黑色的菌子!” 黑色的菌子? 等到围过去一看,叶葵摇摇头,原来是木耳。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木耳能不能吃? 丁多福摸摸叶殊的头,笑道:“这是木蛾子,味道鲜美着呢。咱们摘了回去夕间让你们娘炒了吃。” 叶殊闻言笑眯了眼,颠颠地又朝着旁处跑去,要 继续寻木蛾子。 可没过一会,叶葵猛地听到小九厉声喝止的声音,“不能吃!” 她急忙跑过去,却见叶殊两眼泪汪汪地搓着手,脚下躺着颗五彩斑斓的大蘑菇。叶葵倒吸一口凉气,在野外辨认野蘑菇最基本的方法就是看它的颜色。这样的蘑菇多半是毒菇,若是叶殊方才吃下去了可如何是好? “你吃了没有?”她急忙问道。 叶殊睁着泪汪汪的眼睛看她,“我只是瞧着它样子好看罢了,不曾吃。” 她这才放心了些。闻声赶过来的丁多福暗怕不已,方才他竟然忘记同他们叮嘱了,险些酿成大祸。“你怎么晓得这蘑菇不能吃?”丁多福问小九道。 小九神色如常,“样子太过美丽的东西多半都是带毒的,就好比蛇。而且那菌子上面连一只小虫都没有,既然连虫都不吃,人怕是也不能吃的。” “的确是如此。”丁多福点点头,“好了,也捡了不少咱们便先回去吧。” 叶葵心有余悸,自然是巴不得立刻将叶殊领会家去,当即便拉着他往来路走去。春禧落后几步走在小九身侧,昂着头道:“什么叫样子太过美丽的东西多半是带毒的?你瞧我的样子像是有毒的吗?” 虽隔了几步,这话却还是被叶葵也给听进了耳朵,有些说不清的古怪感觉涌上心头。她过去以为春禧不过是个七岁的女童,只是心智早熟些才会不停打探小九的事情。可自打她知道了真相后,再见春禧这般样子便觉得怪异至极。 小九便是生的再好,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而已啊…… 沿着来路下了山进村,没走几步路便看到桃花河边的那三棵桃树下停着一架半旧的青布马车。叶葵先是一怔,旋即慌了起来。莫不是沈妈妈他们寻来了?可转念一想,回忆起当初被老黑几人给抓走时沈妈妈的表现,她便否定了这个想法。 沈妈妈受人之托,其实并不想他们回去,所以这也绝不可能是沈妈妈他们寻来了。那凤城叶家,只怕也以为他们被匪徒给抓走再也回不去了吧。 “外边那是谁家的马车?”丁多福进了门看到院子里的梅氏便问道。 梅氏垂着眼,“你们刚走就来了个婆子,听说是个来寻小囡去给人做丫鬟的。可怜了燕子……” 梅氏的话似乎没有说完,可叶葵却已不用再听。 光是听到可怜了燕子,她便知道事情不好了!燕子娘的性子她可是清楚得很, 这怕是要将燕子给卖掉了!那婆子趁着这样的年头来这乡下地方买人,谁知道究竟会将人卖去什么地方?不行,不能让燕子被卖掉! 放下手上挎着的小竹筐,叶葵扭头往外面跑去。 马车还在那里,燕子一定还没走!可……究竟要如何才能不让燕子被卖掉?她快速跑着,心里却空落落的没有一点底。脚步一点点慢了下来,她的小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悲愤又绝望的神情来。 现在的她,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拦悲剧的发生…… 梅氏知道她同燕子交好,见她突然丢了筐子跑出去,便知道不好,又怕那婆子起了歹心将叶葵一道给带走了,便也急忙丢了手上的活计紧紧追了出去。 追上去的时候,那辆马车正要启程。 叶葵小小的身子拦在马身前,“我只想跟车里的人说两句话!” 长得贼眉鼠眼的车夫淬了一口,翻个白眼只让她快些滚蛋。梅氏生怕那马鞭会挥到她身上,急忙上前去赔礼告罪一边将叶葵往身后拉。 这时,马车的帘子被撩了起来,一张抹着浓妆的皱巴巴面孔露了出来,先是斜眼看了叶葵一眼,又笑呵呵地对梅氏道:“这小娘子这般不听话,我瞧着倒不如也一道卖与我带去大户人家做丫头的好。既能挣银子又能学乖些,你说可是?” 034彻底闹翻一 梅氏脸皮一僵,讪讪地不知如何答话。 “哎哎,这话说的对!”突然,不知打哪儿钻出来的丁何氏推开梅氏挤到马车前,大声嚷嚷,“我说老姐妹啊!你这话说的太对了,我方才听说你来了可是急忙从地里赶回来的。”口水四溅地说着话,丁何氏猛地将叶葵从梅氏身后拉到最前面来,“你瞧瞧,瞧瞧,这小脸水嫩的吧?” 马车里的婆子用打量牲口般的目光将叶葵从头看到脚,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色来,口中却道:“你也别跟我套近乎,咱们呐该怎么办怎么办。正巧有户人家要个这般年纪的小丫鬟,专给那小姐当玩伴就每月给二两银子呢!” 那婆子说的口沫横飞,丁何氏听得满脸喜色。 梅氏又将叶葵往后拉,道:“我们不卖闺女。” “不卖?”老脸一颤,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转眼间那婆子就又钻进了马车里,不耐烦地道:“走走走,白费老娘许多口水。” 丁何氏手忙脚乱地拉住缰绳,“哎哎哎,我卖!我卖啊!” “哎哟我说,你们这到底是想怎样?这到底是卖还是不卖?你们不卖这可多的是人想去,当我老婆子是闹着玩呢?我这日理万机的,哪里有功夫同你们在这扯皮。”婆子撩开帘子,翻了个白眼。 梅氏悄悄捏了一把叶葵的胳膊,示意她快些家去。 可叶葵这一次却拗得紧,也不顾梅氏死命想要挡着她,她自己从梅氏身后走了出来,仍是望着马车上的那婆子道:“我想跟跟燕子说几句话。” 那婆子闻言脸色一沉,“嘁,走开走开,莫要挡着我的路!” “小叶子!小叶子——” 突然,一个扎着小圆髻的脑袋从马车的小窗子那探了出来。 叶葵一喜,急忙朝着那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喊:“燕子、燕子……”可除开这个名字,她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她没有办法不让燕子跟那老婆子走,她甚至没有办法保全自己。这世上,原有这般多的无能为力。 “小叶子,你不要担心我。我过几年就回来了,等我带着银子回来给你买吃的,给你买你最喜欢的糖桂花。你不要担心——”最后一个“心”字拉得老长老长,马蹄声哒哒地跑远了。 叶葵已看不清燕子的脸…… 费了这般大的气力,到了最后她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反倒还被安慰了。 鼻子一酸,眼眶便红了。 为什么会这样想哭?明明已经有很久都没有哭泣过了吧?她甚至一度怀疑自己的泪腺是不是出了问题。每一次心里都想要放声大哭,可她的眼睛永远是干涩的,没有一滴泪水。哪怕是当初遇到那样的事情,她也没有掉泪。 可此刻,眼泪却似乎止不住了。 也不知究竟是为燕子哭的,还是为……自己哭的。 这一去,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燕子她果然只是个小孩而已,天真的、不知恐惧。可她不是了,所以她怕,怕极了。这一去,在她看来,已是永别。 梅氏见她蹲在地上哭得伤心,便上前去扶她,好言安慰:“莫哭了,燕子说得对,过几年她便回来了呀。再说你还有春兰、春禧、小九、小殊那么多人,过几天就会好的。” 话虽如此,可叶葵却知道其间的不同。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像燕子这般对待她了。忍着被打后的伤痛,对她露出灿烂的笑容,手里握着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糖块,只为了给她吃。握得紧了,那糖便有些化了,可是叶葵却觉得那是她有生以来吃过最好的糖。 可这一切都终将一去不复返。 伸手重重抹掉脸上的泪,她就着梅氏的手站了起来。眼泪落完,一切就都要回到之前的样子。 刚一转身便看到气势汹汹的丁何氏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她们骂道:“不晓得人恐怕还真以为你们是亲娘俩呢!你没听人说啊,一个月二两银子呢!这么好的活计你上哪找去?一养便是三张嘴,挣点银子贴补家用怎么了?气死我了!” 梅氏梗着脖子反驳:“娘你这说的叫什么话?咱们家是穷的明儿就要饿死了吗?那老婆子你不知根不知底的,你怎么能说要把小叶子给卖了?” “我去你个死人脸,吃我的用我的住我的,你倒是还蹬鼻子上脸了!要不是看你生了大孙子的份上,我早让大郎把你给休了!瞧瞧你自己那张狂劲儿,我老丁家真是供不起你这尊大佛了!”丁何氏气的跳脚,不顾路上开始人来人往,指着梅氏的鼻子不停叫骂。 过路的村人见了他们的样子,便开始交头接耳地说了起来。梅氏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指指点点,可却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指着家婆的脸骂回去,只得沉着脸拉着叶葵一言不发地便往家走。 丁何氏见她不说话便走了,登时便得意了起来,觉得梅氏是怕了自己才灰溜溜跑掉的。她斜眼盯着梅氏远去的背影看了一会,对围过来询问的好奇村 人道:“瞧见没有,家门不幸啊!这都娶的什么媳妇,竟然还敢顶撞家婆。” “丁婶,你这话说的还真没错,你看看你家的几个媳妇,尤其是那老三家的。哎哟喂,那身形那小脸,真真是勾魂,没的说啊!” 不说老三媳妇倒还好,这一说丁何氏立刻便想起了白氏先前的寡妇身份,脸一下子便拉了下来。哼了声,丁何氏道:“勾也没勾你男人的魂,叨叨个什么劲啊!” 先前说话的那妇人面色一黑,被这么一赌瞬间便不知说什么了。 丁何氏又自以为打了个胜仗,当下得意洋洋地往家去了。可一进门看到梅氏,她又不高兴起来。噔噔跑回里屋,脱鞋上床,寻了床棉被蒙头盖上了。这大热的天,不多时她便出了一身的汗,可她偏偏就不动,竖着耳朵听外边的动静。 一听到丁家几个男人回来了,她便立刻哼哼唧唧地喊起来,眼睛一边朝着特意留了缝隙的门看。 老丁头推门进来,一看她盖着大棉被登时便愣了,皱着眉问道:“你这是着了哪门子的魔?” 035彻底闹翻二 【晚八点有加更~】 丁何氏不答话,只哼哼。 老丁头看着她那一脑门子的汗,又见她样子古里古怪的,心里也有点没底了。几步走近,道:“这到底是咋了?病了?” “我这命苦啊……”丁何氏有气无力地说着。 “好端端的你这又是怎么了?” “媳妇不盼着我好哩……我辛辛苦苦将大郎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给他娶了媳妇……可临了临了还得我讨好媳妇……” 老丁头听到这里已是明白了丁何氏的意思,左不过就是又跟大儿媳妇闹别扭了。娘们唧唧的,成天就会攀扯这些事情。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做。隔三差五便要来这么一出,他们不烦他可是都看得烦了。 丁何氏见他没有应和自己的意思,急忙挤出两滴泪来,手捶着棉被道:“先前就说稻子收了便分家的,如今这稻子都收上来那么多日子了,让老大他们单过去吧,我可是没那福气让老大媳妇来伺候。” “什么叫单过?要分便都分了,总归老二老三也都成家了。” “那可不行!”听到这话,丁何氏猛地揭开被子坐了起来,“我可舍不得让老三他们单过去。真分出去了,那狐狸精还指不定如何呢!” 老丁头瞪她一眼道:“什么狐狸精,那是老三的媳妇!再说了单把老大家给分出去是个什么意思?你让村里人怎么看?” “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去,总归老三不能分。” 两人正争辩着,春禧来敲门了,“阿婆阿公,吃饭了。” 老丁头看看天,疑惑地道:“今儿怎么又吃上晌午饭了? “我爹清早领着我们上山采了菌子回来,现在做了汤吃呢。”春禧舔舔嘴角,“我娘今儿还特意多放了把米呢。” 丁何氏闻言急忙从床上爬起来,“那败家娘们!看我怎么收拾她!” 春禧被唬了一跳,急忙道:“阿婆你这是干啥啊,喝了那么多天稀粥了,还不兴吃顿稠的吗?” “你说,要是分家了,你是跟着阿婆过还是跟着你爹娘过?”丁何氏停下动作,突然抬头问了句。 老丁头一听就来气了,分家就分家,怎么还有问孙女是跟爹娘过还是跟着阿婆过的?纲理伦常,这孩子自然是跟着父母过的。这邪了门的老婆子瞎问的什么问题!他正要出言喝止,却不妨春禧那丫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一开口便是,“当 然是跟阿婆过了!” 丁何氏眉开眼笑,一把将春禧揽进怀中心肝肉地叫着。这家里孙辈里面她最喜欢的便是春禧,一则将春禧带在身边可以让梅氏心里不痛快下,二则也有个嘴甜小孙女哄着乐。 一旁的老丁头看得生气,抬脚便往门外走。 到了饭桌上,丁何氏也不动筷便先道:“我跟你们爹商量过了,赶明儿就让老大家的单过。”老丁头刚喝了口粥,一听便怒了,这八字还没一撇呢!怎么就说上了?就不兴让人吃顿实心饭啊? 显然丁何氏是个不会顾及旁人的人,见话说完了大家伙都没什么反应,她便又道:“家里屋子小,老大家孩子又多。”说到孩子多的时候她那只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嫌弃,扫过叶葵几个,“所以啊,我就想老大媳妇娘家那房子不是空着没人住,干脆搬过去得了,总归也是在咱们村里。过个一两年,老三也该有娃了,这地方岂不是更住不开了?” 这话听着似乎有道理,可梅氏心里的火气早就快忍不住了。 她娘家的屋子,真是笑死人了!那屋子原本就不好,空了这么多年更是破败。好黑心的人,这是要他们让出这辛辛苦苦盖的瓦房,逼他们去住那破旧的草屋了呀! 她心里恼火,丁多福何尝又不恼火,只是那终究是他娘。只他到底是比梅氏想得开些,房子破点也就罢了,将来日子好了总归也是可以重盖的,早分早了,也省的他娘见天闹了。这糟心事也好早些了结。 那边的白氏冷眼看着这一幕,小心翼翼地去扯老三的袖子。 老三清清嗓子,“娘,什么叫让大哥家单过啊,既要分,那便都一道给分了呗。” “吃你的饭!”老丁头一顿吼,“这事还没商量完呢,过几天再说!” 丁多福摆摆手道:“爹,就这么着吧,赶明儿把里正找来,咱们把粮食家物什分分就这么定了。我也晓得我这边人多嘴多的,再这么过下去也不成了。不能总叫二弟三弟挣的银子都给我家几个吃进肚子里去了是。” 梅氏强忍着不说话,丁何氏却是蛮横不讲理地道:“可不就是老大说的这个理。” 丁多福既都应了,那剩下的人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依照丁何氏的意思便是让老大家先出去单过,他们呢还是跟老二老三一道,过些日子再说。虽说听起来荒谬,可老大两口子到底是应了。 可就在梅氏让叶葵春兰几个回去先收拾收拾东西的时候,丁何 氏却一把拦住了春禧,看着梅氏趾高气扬地道:“你既要养着那三张嘴巴,就好好养着吧。但我的孙女可不能跟着你吃苦,春禧留着跟我们住。” 梅氏当即涨红了脸,“这如何能行!我的孩子我自养得起!” “八张嘴,你倒是厉害哈。”丁何氏扬起手比了个八,冷言冷语道。 更让梅氏伤心的是,春禧自己竟也是想跟着丁何氏的。她看看春禧几个,又看看叶葵几个,突然疑惑起来,自己非要收留这几个孩子是不是错了?可到底都是她仔细想过的,大郎春江天生跛脚,读书虽用心却只是平庸,农活更是做不得,甚至连性子都憨憨的不懂算计。这样一来,他将来要如何说亲? 就算说上了,又如何能保证他降得住媳妇? 老天爷给她送了叶葵几个来,岂不就是命定的事情?好生将她养大了,知根知底的,性子也通晓,又跟春江相熟,这样的媳妇上哪里找?所以她没有错,她只是太着急了些。 离了丁何氏几个也好,她就不信凭她跟丁多福两个人,便不能养活自己了。 036 家徒四壁 【收藏涨四十加更~继续求给力~】 分家的事情比众人预料中的还要快许多。 本来这事就是少不得要去请里正跟本家长辈来的,只因着里正先前做了那样的事情,丁家人一想起来就浑身不自在,生怕这分家分的里正坏水直冒,便趁着还没去请人来便将东西都分了。 其实除了几亩地跟家里那点粮食,锅碗瓢盆的也没什么可分的。 地也早就是老丁头跟儿子们说好的,总归是三个儿子,一共分成四份,孬地好地都有。谁也不偏袒,丁何氏嘟囔了几句却奈何这事上老丁头根本不听她的。其实老三那地倒时候指不定还得让老大老二帮着种,多分了反而落人口实。 分完了地,便由丁何氏分家什了。 过日子用的东西自然是要匀一套的,但丁何氏心眼小,老大家加叶葵三个那么多张嘴,她却只肯给五口碗。筷子倒是足数的,可里面有三支是断了小半截的。梅氏看着看着都要气哭了,亏得老丁头沉着脸看不过去,索性自己给分了。 原先老大家用的东西自然是让他们带走,牲口的话家里也不过就只有两只老母鸡跟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三只小鸡仔,还有两头猪仔因着这些日子缺吃,饿得都快不像猪了。 一头猪,或者一只老母鸡加两只小鸡仔,二选一。 梅氏选了鸡,猪倒是好,可一来这养不起膘就不值钱了,二来鸡还能下蛋改善伙食。 “我瞧着这天入了秋便好了,到时候雨水足了,晚稻虽晚了点日子,但终归是能种下的。”老丁头坐在发黄的竹椅上,脸色不大好看。 可不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老大家这便算是分出去了。 里正几个来了后,假模假样地劝了几句家和万事兴之类的话,便也没旁的话了。只是到了分粮的时候,里正的眼睛便亮了。但可惜的是,拿出来的那点粮食也不知道够不够人吃到晚稻成熟,里正便也不好再耍花招了。 大包小包拎着,梅氏木着一张脸领着孩子先出了门。临走的时候她又去问了一遍春禧,可那丫头却咬紧了牙要留在这里。娇惯、娇惯,这都娇惯成什么样子了!梅氏眼眶一红,头也不回地走了。天开始下雨后,春江便又回学堂去了,如今正不在家。所以跟在梅氏身后的除了大丫头春兰外,剩下的三个竟都是叶葵他们了。 跟里正同来的一个本家老头,见了这幅场面吹胡子瞪眼地对丁多福道:“真真是叫人想不通,你 说你自家几个娃都养不好,怎么好又往家里弄进来三张嘴?” 丁多福沉默着,半响才道:“大伯,你这话没错。可那三孩子一个亲戚也没有了,我总不能把他们送回破庙去吧?” “送回去怎了?怎就不行?我看你们能养多久!”丁何氏扯着春禧的手,闻言讥诮道。 老丁头瞪了丁何氏一眼,将自己大儿拉到一旁,低声道:“这些粮食都是给他们瞧的,等天黑了,你悄悄地来,再将那几袋子也一道搬了去。你娘的性子你也不是不晓得,你们搬出去住也好。春禧那丫头你也别愁,啥事不会有的。” 这边还在说话,梅氏那边已经走到了半道上。 便是叶殊不懂事,却也看出了梅氏的不快,瞅了瞅小九又看了看叶葵,小鼻子了皱起来。 “娘,不然我们三个……住到别处去吧……”小九斟酌再三,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确定这家必分后,他跟叶葵曾商量过。他们原不是亲兄妹,所以事事都是要商讨过才好。况且他心中已不安了许久,隔了这么长的时间竟还没有人来找他,实在不合常理。 也许是时候主动离开了,这里的位置过于偏僻,他们找不着也不是没有可能。此去凤城千山万水,路途遥远,身上没有银钱几乎寸步难行。可这样坐以待毙也不是办法,他终归是要离开的。 他跟叶葵透露了离开的打算,叶葵看看自己瘦弱伶仃的细胳膊细腿,心中长叹了一口气。也许一开始便打算错了,说成是兄妹三人,到时候小九一人消失,未免说不过去。可跟着小九一道走?去凤城,主动投入虎口? 三个孩子,最大的也不过十岁。 即便小九心智成熟,她内在灵魂是成人又如何,三个人根本走不了。苦恼之际,她忽然想到了池婆。若是只有她跟小殊两人,去池婆那倒也是个好办法。况且池婆自来冷清,她跟小殊悄悄去了说不定也没人会发现。 可这一切都要慢慢来。 丁多福一家分到的那些粮食根本不够他们吃的,这样下去他们只会拖累这家人。 “别处?你们能去哪里?”梅氏一怔。 小九摇摇头,道:“也麻烦了你们这么久,我领着弟弟妹妹想法子去寻寻表舅。” 说到表舅二字,梅氏这才想起未曾同这几个孩子说起过萧老三的事情,“你们那表舅,你爹先前已在酒庄寻到了,只是已去世多年。”顿了顿,她又道,“娘晓得你们的心思 ,可你们不用担心。日子只会越来越好,爹娘养得起你们。再过些日子,等晚稻种下了,还要送你跟小殊去学堂呢。” 叶殊闻言立马笑着问道:“真的吗?” 他的话欣喜中带着疑虑,叶葵暗叹了声音,有些拿不准究竟要怎么办了。 梅氏点点头,“自然是真的,虽说咱们是庄户人家,可到底也是望子成龙的。娘还指着你们给我考个举人老爷回来呢,若是考上了状元,那娘真是要喜得连路都不会走了。”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像是在掩饰什么。 走过燕子家,沿着土路一直往前。经过竹林,又走了半响才算了到了地方。 原先竹林这带便只有池婆跟李大夫住着,叶葵以为这已是村里最偏的地方了。可没想到梅氏在娘家时的旧居竟还要偏僻,唯一令人觉得稍感安慰的地方便是这周围都是田地。眼下虽荒着,可等到都种上了东西,白日里应该也不太冷清。 只是那院子远比想象中的更破旧。 梅氏强笑着对他们道:“虽空了许多年,可到底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地儿,明儿整修整修,也是不差的。” 叶殊眼尖,指着院子北面角落里的一棵树大喊道:“快瞧,那是橘子树吗?” 037 商谈无果 站在院子里抬头望天,鼻间有隐隐的橘子香气。 就连梅氏自己都已经遗忘了这棵橘子树,想当初只是棵小树苗而已,不知不觉竟也长到这般大了。枝桠上挂着的小小橘子已经开始泛黄,梅氏摘了一颗递给叶殊。 叶殊欢喜地剥开,迫不及待地塞了一瓣入口,却“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苦着脸道:“好酸呀。” “呀,真是酸橘子。”梅氏也尝了口,酸得眉头紧皱,“可惜了这棵树,没有好生打理过,这结的橘子竟也不能入口了。” 叹了口气,梅氏领着叶葵春兰进了屋子将东西放下,又匆匆收拾起来。没多久丁多福便也回来了,看到屋子似乎也想叹气,却不知为何又硬生生挤出个笑容来。等到几个孩子都出去后,他终于忍不住同梅氏道:“这三孩子,你是如何想的?我瞧着还是想个法子将人往别处安置去吧。” 梅氏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如今你怎么又来说这个了?”将笤帚换了个手拿,她无奈解释,“你既都这般说了,我便也老实同你讲。小九两个我先前便同你提起过,为的是将来能拉大郎一把。至于小叶子我心里有旁的想法,大郎将来总是要娶亲的,倒不如娶个知根知底的我也好安心。” “你……竟是打的这个主意?”丁多福一脸震惊,显然没有想到梅氏会说出这番话来。 梅氏觑他一眼,似是责备他大惊小怪,“不然你以为如何,将她养大了再贴补银钱嫁出去?” 丁多福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沉默了下来。 屋里两人的对话,外面的人自然是不知道的。叶殊正缠着小九给他摘橘子树顶上最红的那颗。“酸橘子不能吃,你要它做什么?”叶葵见他缠得厉害,终于忍不住问道。 他眨眨眼,“一颗是酸的罢了,你怎知满树都是酸的?” 叶葵几个闻言俱都语塞,若说知道他们自然是不能知道的。 可橘子好不容易摘下来了,一尝仍是酸的不行。但叶殊却还是一瓣接一瓣地往嘴里塞,叶葵想要抢过橘子不让他吃却听他道,“阿姐阿姐,既是我说要摘的,便是酸也该吃完才是。”这话说的叶葵哭笑不得,盯着他的小米牙看了半响,仍是摇头道:“才掉的牙,再吃这般算的,只怕你赶明儿连豆腐也咬不动了。” 春兰亦在一旁帮腔,叶殊这才放下了橘子。 倒是叶葵经过这么一着,忽然有些担心起叶殊的性子来了。说他软弱有时 候却又执拗得毫无道理可言,说他聪慧可又似乎不喜动脑子,说他年幼天真不知愁可却又似乎什么都明白。这样的性子,会将他今后的路变成什么样? 这是除了天谁也不知道的问题。 当天夜里,因房间只理出两间来,便由梅氏领着春兰几个睡一间,丁多福领着小九几个睡一间。到了半夜,气温骤降。不多时大雨便“哗哗”落了下来。屋顶年久失修,被雨水一打,瞬时屋内便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西边刚放了个盆子接住了雨,北边又漏了起来。 这雨是如何也接不住了。梅氏直起腰,不再去理会这漏雨,转而对她们道:“赶明儿修了便不漏了。倒是咱们这运气好着呢,刚搬过来就下了场大雨。” 这运气好不好,叶葵不知道。但这屋子到底有多破旧,她却是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丁多福便跟梅氏去选种育秧了。 已是晚了些日子,趁着这几日雨水多,将秧苗种出来才是。大人们忙,孩子们也得忙。春兰领着几个孩子擦擦洗洗的,收拾屋子。中途春禧吃着块糖过来了,见他们在干活她也不动,只坐在橘子树下乘凉,一边充当指挥员,“哎哎,那边、那边……还有这,这也脏……” 春兰还在记恨她不肯跟他们一道来的事情,当下便摔了抹布道:“你不是要跟他们过吗?如今又来这里做什么!” “大姐,我留在那不是为了给你们省粮食嘛!”春禧一把从小竹椅上站起来,“不待见我,我不待了便是。”说完拍拍屁股便走人,看也不看春兰一眼。 春兰气急,暗骂了句:“猪油蒙了心了!” 可气归气,到底还是舍不得自家这小妹,等到夕间梅氏两人回来了,她便去说:“娘,春禧那丫头咱真不去接了?” “过些日子再说吧。”也不知是地里活重累着了,还是先前被春禧给伤了心,听到春兰这般问,梅氏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先吃饭吧,都忙一天了。” 刚刚搬过来,一切都还没安顿好,加上粮食有限,所以只煮了锅番薯粥就着小咸菜便算是一顿了。吃完了饭,丁多福又去寻了东西来修补屋顶,梅氏跟着在一旁递东西。叶葵帮着春兰匆匆洗了碗,便去寻小九。 “你,什么时候走?”原本细白的小手已经有些粗糙,叶葵皱了皱眉,将身子靠在了橘子树上。 小九坐在小椅子上抬头看了看天,轻声道:“我若是走了 ,你们怎么办?” 穿着半旧布鞋的小脚踢了踢地上的一颗小石子,叶葵吐了一口气,摇摇头道:“不知……”她的确不知道接下去的路要怎么走,一开始她所想的都只是她跟小殊两人罢了,可小九一走,他们俩留着实在是说不通。 小九的眉头也皱了起来,紧抿着的嘴角透露出一种同他的年纪不相符的肃然,“想来最晚也就是过完年了。” “年后?”叶葵揉揉眼睛,“实在不行,到时我跟小殊悄悄去池婆那便是了。” 小九闻言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突然响起的叩门声打断了。 其实那院门也已是倒了一半的,所以听到叩门声,也没有人上前去开,只梅氏远远喊了声:“是谁来了?” “咿呀——” 破旧的木门发出令人牙倒的声音,门后走出来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大汉,胳膊胸口鼓鼓囊囊的,一看力气便极大。 “我说多福,你们好端端的怎么搬这来了?” 038 进山秋猎 “进山?”梅氏略有些不放心的声音响起。 丁多福亦有些迟疑地道:“朱大哥,你先前不是说近山的地方都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打了,深山里又太危险,怎么如今又发现什么了吗?” 被丁多福唤作大哥的朱刚喝了口水,“秋风起,山蛇肥。现如今正是进山的好时候,且我前日里发现了一只野猪的脚印。看样子还是只仔,放过了可是太可惜了。”顿了顿,他又道:“且你瞧,如今你们被赶了出来,钱财东西都定是缺的。同我进一次山是,也好贴补家用。” “唉,我娘那性子……说什么赶出来倒不至于,这家总是要分的。只是打小你便照顾我,到了这把年纪还要你照顾我,我这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啊。”丁多福哪里懂什么打猎,跟着朱刚进山也就是打打下手,说白了也就是白分一半东西,尽赚了。 梅氏听着两人对话暗想了一会,虽然危险,可到底朱刚是个老猎手,且他们也不是头一回去了,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才对。而且朱刚说的对,现下正是用钱的时候,能多一分便是一分。 朱刚性子爽快,没说几句话便将事情给定下了,说好明日一早便动身。 临出门的时候瞅见了叶葵几个,他笑呵呵地扭头对梅氏道:“弟妹,这就是你们收留的那几个孩子?我瞧那小囡生得不错,等大了嫁于我家大郎做媳妇可好?” 原就是说笑的话,梅氏却忽然变了脸色,讪讪道:“瞧您,才多大的孩子便来说媳妇了。”说完又强笑着说,“等你家大郎长大了自己来呗,这女婿我可得好好相看相看的。” 朱刚哈哈大笑,又将几个孩子夸了几句才离去。 人走后,天色便有些暗了。叶葵估摸了下时辰,决定趁着天还没黑透悄悄去一趟池婆那。有些事以她如今来看,还是有些难以看清。池婆活的久了,看事情的角度总是跟他们有些不同的。 人一旦老到某种程度,就成了精怪。有些本事,是他们所不能想象的。 搬来这里倒是跟池婆那近了许多,所以叶葵瞒着梅氏悄悄地便去了,只告诉了小九一人。一来梅氏十分不喜她接近池婆,二来住的近了来回也快。 这一去才发现,池婆竟然病了。 可即便是病中,她的发髻还是纹丝不乱,衣衫也是整齐干净的。若不是叶葵发现桌上的茶壶里没了水,她也不会想到池婆竟然生病了。明明说话的时候中气还那般足,可却已经连去厨房烧水的力气 都没有了吗? “死要面子活受罪。”叶葵烧着火,嘟囔了一句。 池婆端坐在桌前,看她一眼道:“说吧,来寻我做什么?” “丁家的事儿,我不知如何是好了。”叶葵叹息道。 “叹什么气,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比我这老婆子年纪还大。”池婆觑她一眼,“你先前同我说过是丁家人好心收留了你们,怎地如今人家不愿意养你们了?” “这倒不是,我曾说过我那哥哥不是亲的,如今他要离开,可我当初同丁家人撒了谎说是亲的,所以成了一团乱麻……”叶葵有些懊恼,当初为了不让丁家人问太多才撒的谎,如今却成了困住他们的网。 池婆以手掩嘴打了个哈欠,“孩子家家的,花花肠子倒是不少。罢了罢了,你现在也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等到了时候自然会有办法的。” 叶葵心念一转,问道:“那头一回见面时您同我说的那话究竟是何意思?” “无意无意,咳咳……老婆子不过……咳……随口胡诌的罢了。”池婆侧过脸,轻声咳了几声。 见她不想说,叶葵也只好不再问。 给池婆烧了水,又要做饭却被她给阻了,只让叶葵快些家去,等过几日得空了再来她这里学东西便是。 竹林里已是黑透,叶葵拗不过池婆,见天色也不早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新居去了。 梅氏担心着明日丁多福进山的事情,心神不宁的,倒也未曾寻过她。叶葵松了一口气,去见过叶殊跟小九后,打了水洗完脸钻进了被窝。许是白日里累着了,不多时她便沉沉睡去。等到睁开眼,屋外已是大亮。 丁多福起早便出门了,剩下梅氏一脸焦躁,来回走动,连晌午饭都忘了做。 太阳落山后,梅氏更是心焦得厉害。不停地跑到院子门口去瞧,叶葵忍不住安慰她:“娘,朱大叔说酉正左右他们便会到家的,莫要着急了。” 可此时的梅氏哪里听得进去,丁多福跟着朱刚去过数次,可唯独今次她这心里最是不安。已不知是第几次出门去看了,天色已经大黑,看不清东西。梅氏盯着土路两旁隐隐绰绰的田地看了半响,眼前突然亮了起来。 朱刚搀着丁多福,一手举着个火把走了过来。 梅氏一惊,急忙迎了上去。凑近了一看更是倒吸一口凉气,丁多福的手臂上尽是暗红色的血渍,梅氏一看之下腿当即便软了。 “弟妹莫怕!多福只是崴了脚,手上那是野猪仔的血。”朱刚见她面色霎时惨白,急忙出声解释。 梅氏这才略略安心了些,接过火把领着他们回了屋子。 油灯下,朱刚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道:“回来的路上天有些黑了,多福一脚踩上了个树墩子这才崴了脚。不过没什么大事,在家好好休息几天就好。秧苗也没那么快长出来,先歇几日。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 洗去了手臂上的血渍,丁多福道:“蛇篓子跟野猪仔还未搬回来……” “无妨,我明儿带上我家小子一道去,那小子力气指不定比你的还大呢!”朱刚喝了碗水摆摆手说了句,话完便往家去了。 梅氏缓过劲来,眼眶红红地个他脱鞋子,“不好好看路,瞧瞧这脚都肿成啥样了。” “休息几天便好了,你不要担心。”丁多福吸了口气,“只这么一来,又要辛苦朱大哥一人去卖货了。我这尽占便宜了,心里实在是不好受。” 梅氏瞪他一眼,“占就占了,还能怎地?咱们少分些银钱便是。” 039 闹腾不休 秋风渐凉,这温度似乎一下子便降了下来。 朱刚来叩响院门的时候,叶葵正拿着个丝瓜瓤在洗碗。此时饭食少油,所以即便没有洗洁精一类的东西,洗完了碗筷,手上也不会油腻腻的。她搁下丝瓜瓤,伸着**的手准备去开门,却见小九已经去将人迎进来了。 “朱大叔。”她冲着朱刚笑着问候了一声。 朱刚手上还拎着一大块的野猪肉,笑呵呵地点点头,又将她夸了几句这才进了屋子。 不知道那些野猪肉究竟卖了多少银子,但是光从梅氏的脸色便能看出来应还过得去。先前因着丁多福崴脚一事,梅氏心情低落了好些天,今日却是难得见了笑,想来是因为银子的缘故。 留着朱刚跟丁多福在里屋说话,梅氏拿着猪肉进了厨房,自言自语道:“煮了吃两顿便没了,不如腌起来吧。” 腌制成咸肉,便能时常切一小块入菜,也算是多少能沾点荤腥。 手上动作着,梅氏侧过脸对一旁洗碗的叶葵道:“再过个把月,娘就去买上两斤猪肉给你们红烧着吃。” “不用的娘,不吃肉也没什么打紧的。”叶葵抿着嘴笑了一下。她前日刚掉了一颗牙,虽在里边的位置,可若是咧嘴大笑便会露出个黑黑的窟窿,所以最近是能不大张嘴她便不张。上一次换牙已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如今再来一次,她实在是没有办法适应。 梅氏摇摇头,“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多少也是要吃点荤腥的。等到河里的水涨回来了,再去想法子弄点鱼来,鱼汤也是个好东西。” 两人说着闲话,朱刚已是出来了。 梅氏急忙走出厨房去留人吃饭,却没留成。 她叹了口气,回了厨房继续未完的活计。叶葵将碗沥干水放到一旁,要去帮她的忙,却被梅氏阻了一阻,“刚碰完水又来碰盐卤,手皮要掉的。”叶葵便取了块布来擦手,一边看着梅氏腌肉。 乡下妇人粗糙的手看上去远比她本身的年纪更苍老,叶葵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当初送小九去医馆之时,她将自己的那块玉佩给了丁多福。 若是当了卖了,即便被黑心商人给坑了,那也是一笔银子。对庄户人家来说应也是不少的,可为何这日子却一点起色也没有。 垂眸想了会,叶葵暗骂了自己一句:总归是已经给了人的东西,是卖是留还是送人都是旁人的事情,与她何干。有这心思 ,倒不如想想小九走了后要怎么办才是。 正想着,外边又传来叩门的声音。 梅氏疑惑地道:“莫不是朱大哥落了什么东西?” 不多时,就传来小九开门的声音,又听着他唤了声阿婆。梅氏的脸色变了变,将手上沾着的粗盐尽数掸回盐罐子里,这才洗了手出去。见到丁何氏正要喊人,可话到嘴边却被她劈头盖脸的一顿骂给生生逼了回来。 “下作的婆娘,害人精!你这是要将我儿给害死呀!” 梅氏忍得眼角直跳,“娘,天地良心,我哪点儿做的不对?” 丁何氏霍地冲过来,突然一巴掌扇到了梅氏脸上,将她的脸都扇得偏了过去。口中还在不依不饶地叫骂:“你竟还有脸说!我家大儿娶了你这么个婆娘,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邪霉了!那山上又是蛇的又是野兽,你竟让他上山去打猎换钱!真真是好能耐!看我怎么治你!” 一段话说得又急又快,手下的动作更是快得不像是个老太太。 话一说完,她见梅氏抬起头来急忙又是一巴掌。 这下子,春兰几个可是怕了。也顾不得长幼尊卑,急忙上前去拉丁何氏,生怕她再对梅氏动手。丁何氏的力气极大,哪里是他们几个孩子拉的住的。更何况丁何氏向来不喜欢这几个孩子,此番见他们还敢阻拦自己,便不管不顾地往他们身上拍去。 梅氏见状又去拉扯,简直闹得不可开交了。 屋外动静越来越大,躺在床上休息的丁多福被吵醒,单脚跳着推开了门,一见院子里的这幅样子顿时便懵了。 等回过神,也顾不得受伤的脚,一颤一颤地大步走过来。疼得龇牙咧嘴,眉头紧皱。丁多福一个大力分开众人,看看梅氏脸上的巴掌印又看看丁何氏,无奈地喊道:“娘,你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怎还动上手了?” “做什么?”丁何氏的声音又尖又利,“我让你休了这个害人精!” 丁多福一愣,脸色沉了下来,“我的脚是我自己不小心给崴了的,你别闹了!当着孩子的面呢,你这样以后怎么让小的长大了敬重你!” 这话说的便有些重了,论起来绝不是做儿子的该跟自己娘老子说的。可丁多福这次真是忍无可忍了,他娘的性子向来喜得寸进尺,你一旦退了她便逼的更近些。 丁何氏闻言一下子扑到了梅氏的身上,没头没脑地撕扯起来,“一定是你,是你唆弄我儿与我作对的!看 我不打死你!” 丁多福好不容易将她拉开了,她却又不依不饶地扑上去。院子里乱成了一团,叶葵急的跺了跺脚,一溜烟往老丁家跑去。他们住的偏,也没个邻居能来帮忙,丁多福个做儿子的又不好对自己娘动手,这再闹下去梅氏一定得吃亏。 气喘吁吁地跑到丁家,叶葵朝着屋里大声喊:“阿公阿公——” 老丁头闻声出来一看是她有些怔神,问道:“小叶子你怎来了?” “阿婆要杀了我娘呢!您快去瞧瞧吧!”叶葵心里着急,干脆将话往更夸张的地方带了,反正他们也一定会认为是孩子因为害怕才说成这样的。 果然,老丁头一听脸色唰地就白了。 他那婆娘,疯起来指不定还真的会杀人呢!他急忙喊上老二老三一道往丁多福家敢去。叶葵落后一步,正要跟上去时被不知何时从屋里出来的徐氏扯住了胳膊,“听说你爹打了野猪卖了不少银子?” 这种时候竟还要问这些问题,叶葵心中冷笑了声,将胳膊从她手里抽出来说一言不发地跑了。没跑多久,身后传来个同样气喘吁吁的声音:“你瞎说什么,阿婆怎么会要杀了我娘?” 040 恶狗汹汹 【加更~求继续给力】 足足过了三五日,梅氏脸上的红肿才算是彻底消了下去,看不出迹象了。 经此一闹,丁多福一家跟丁何氏的关系算是彻底崩了。说起来丁何氏似乎是心疼大儿子才这般对待梅氏,可其实不过就是寻个借口来找茬,让梅氏过不痛快罢了。 叶葵后来想了想,若是再往深里论,这事情指不定又是二婶徐氏给唆使的。她自来爱走街串巷,估摸着是听到了丁多福跟朱刚上山猎了野猪卖掉的事情,所以就说给丁何氏听了。可没想到,事情一闹便闹成这样了。莫说分点银子沾光,只怕以后连来往都要变得稀少了。 其实丁多福根本没有分到多少银钱。原本这天便是才开始下雨没多久,大家伙都还没缓过劲来呢。镇子上有闲钱买野猪肉尝鲜的人家也不过就是那么几家罢了,可便是这么点入账就被人给惦记上了。 事后,春禧也留了下来,没有跟着丁何氏他们回去。 倒不是春禧不想回去,是丁何氏不愿意带着她了。先前是为了让梅氏难受,可如今吵也吵了,闹也闹了,看到春禧便也来气,索性随她去吧。 叶殊不止一次来跟叶葵嘀咕:“阿姐,春禧姐比你还大呢,怎么尽是你干活她坐着玩儿。” 这话要如何解释? 叶葵只能笑笑敷衍过去,春禧的性子若是个大家小姐便也罢了,可偏生长在农家里,这以后怕多的是苦头吃。说来,她以前的性子似乎同春禧根本没有差别。懒惰散漫,脾气骄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倒是叶殊,虽然口中说着春禧不好,但平日里却仍是喜欢跟着春禧玩的。 小九跟叶葵的性子都偏静,春兰年纪又大了些不喜小孩子的玩意。所以叶殊除了偶尔看看书便总是跟在春禧屁股后头转悠。 叶葵有时候也会奇怪,春禧身体里的那个灵魂难道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不成,不然为何会这么像个孩子,还是个极不成熟不懂事的孩子。但她偶尔表现出来的那种狡黠却似乎又没有多少孩子的天真。 这一日,吃过了晌午饭,叶殊跑来同她说:“阿姐,过会我跟春禧姐去朱大叔家看小狗子,你也一道去吧。” “我就不去了,晚点帮着春兰姐将络子给打了,算算日子卖货郎也该来了。”叶葵摇摇头,“你去瞧狗子可小心些别被咬着了。” 叶殊不以为然地瘪瘪嘴,“放 心吧阿姐,那我就跟春禧姐去了,太阳下山便回来。” 话是这般说,可太阳真下了山,叶殊两人却还是没有回来。叶葵有些急了,又怕是自己大惊小怪,只得原地打转。又过会,梅氏喊他们吃饭了,可人却还是没有回来。叶葵扭头冲梅氏喊了声,“兴许被朱大叔留着吃饭了,我去瞧瞧。” 小九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正巧见到叶葵离开的身影,便问梅氏:“娘,小叶子这是去哪?” “那两个小的下午去了你朱大叔家,到现在也没回来,怕是被留下吃饭忘了说,所以小叶子去瞧了。”梅氏摆弄着碗筷,浑不在意地回了一句。 见她这般,小九便也没有在意,转而端了梅氏给丁多福准备好的饭食进了屋子。 这边风平浪静,叶葵那般却是情势危急。 叶葵才刚走过竹林一会,便碰到了满脸煞白的叶殊。小小的脸上还糊着不知从哪里沾来的尘土,头发也乱了。一见到她的身影,便大哭着喊:“阿姐不好了,阿姐——” 叶葵一惊,急忙迎上去问:“出什么事了?” “大狗、大狗在追我们!” 大狗? 叶葵一怔,旋即看到同样一脸狼狈的春禧跑了过来,一见他们俩傻傻地立在路中央,怒骂:“两个傻子,挡着路做什么!” “汪、汪汪。” 短促而响亮的狗叫声越来越近,叶葵远目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好大一只狗,这若是被咬一口还得了!她拉上叶殊的手便跑,一边跑还不忘一边训斥:“你们不会去看小狗子的吗?怎么惹得大狗来追了!” 叶殊跑得累了,气喘吁吁地说不上话。倒是春禧闻言翻了个白眼,加快了脚步道:“谁知道这母狗这么凶啊!” 竟然还是狗娘,叶葵这下子连骂人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好端端地招惹狗娘做什么,真是嫌活的太长了。 三人咬紧了牙关拼命跑着,可这地方本就偏僻,没有人烟,便也没有人能出来帮他们。可三个孩子的小短腿哪里能跑得过一直身强体壮,而且是似乎正在发疯的大狗!没一会的功夫,向来缺乏运动的春禧便落后了。 这一落后,狗就扑到了面前。 春禧尖叫起来,手脚并用地反抗着。叶葵一看不好,急忙松开了因为叶殊,跑上前去扯住春禧。泛红的狗眼近在眼前,森森白牙上还挂着腥臭的口涎。看着硕大的狗头,叶葵手脚发冷,用尽全力 将春禧推到了一旁。 可是她自己,却已经来不及躲开了。 “啊——” 疼,疼极了! 钻心地疼痛从腿上传来,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眼前发黑,叶葵头一歪晕了过去。 叶殊惨叫了一声“阿姐”,手脚发抖不知如何是好。春禧更是呆呆地摔在一旁,直到那狗似乎又要咬人的时候才一咕噜爬起来便跑。 竟然就这般将叶葵丢下了! 叶殊哭叫着捡起地上的石头朝着狗掷去,恶气汹汹的狗甩了甩头,眼睛看了过来。它伏低了身子,直视着叶殊,似乎下一刻便要跃过来。叶殊双腿打颤,连挪动的力气都没有了。“阿姐、阿姐……”他呢喃着呼唤叶葵,满脸都是泪。 强健的后腿猛地一蹬,狗的身子已经跃起。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一根手臂粗细的棍子横空出现,两声闷响过后,那只狗便呜咽着落了地。前面两条腿奇怪地弯曲着,它似乎想要站起来,却根本没有办法支撑。 银发的老太太穿着件素色的秋衫,手持木棍,目光如炬地扫过来,冷声道:“还站着做什么,快去将人喊到竹林里来!” 041祸不单行一 晚风吹过,竹叶飒飒作响。 夜色已经笼罩了竹林,屋子里燃着灯,却看不清池婆的神情。 梅氏又怕又惊,看着躺在池婆床上的叶葵浑身发抖。血已经凝结,成了暗红色的一团,在灯光下看上去尤为刺目。叶葵脸色惨白,呼吸微弱,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小屋外,朱刚一脚踢向那只狗,骂道:“这蠢东西!” “都是这两个孩子!好端端的去解狗娘的绳子做什么?!”丁多福也是一脸张惶,训斥着春禧。 眼睁睁看着叶葵被狗咬了,春禧也实在是心有余悸。被丁多福乍然一骂,身子一颤,反应过来却是不肯服软,硬着脖子道:“她若是不跑上去,又如何会被咬!”话刚说完,因为叶葵要脱衣而被赶出来的叶殊正巧从门里出来,一听这话立刻便气愤地大喊:“你胡说!若不是为了救你,阿姐根本不会被咬!都是你的错!绳子也是你解开的!” 丁多福一怔,旋即问道:“小殊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我亲眼看到的,春禧姐差点被狗给咬了,是阿姐把她推开才没事的!”叶殊眼睛红红,说到叶葵被咬,浑身打颤。 春禧瞪着眼喊了声“你——”就被丁多福厉声打断了话,丁多福心中犹恐,若是叶葵就这般死了可如何是好。若是她因为救春禧而死,那今后就算他们对小九两人再好,只怕这心结也再解不开了。 竹林中风声凄冷,池婆推开门走了出来,眼睛率先看向了地上那只被她打断了两条腿的狗。她别过头重重咳了两声,道:“你那狗可是癫了?” 朱刚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也不知,它前几日还好好的,可生了仔后性子便躁了起来。”说着,他悄悄看了池婆几眼,随手拿根棍子就能将狗腿打断的老妪,他还是头一回见。即便是他自己,他也不能肯定一棍子便能将它的腿打断,可池婆却做到了。 他蓦地觉得有些发寒,这个老妪绝不简单。所以当池婆对他说“取脑浆敷伤口”时,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诧异,而是一种她就该这般说的感觉。 倒是一旁的丁多福闻言瞪大了双眼,“取狗的脑子?” “快些动手,拖不得。”池婆声音冷冷,眼神却是异常坚定。 朱刚双手握拳,看着倒在地上呜咽作响的狗不知如何动手。见他迟疑,池婆又道:“《肘后备急方》中曾有记载,以疯狗脑浆涂抹伤口可防癫狗症,你若是不愿意动手,那么我来也可。 ” “可、可这狗也不知道究竟疯了没有……”丁多福支支吾吾。 池婆眼神如刀盯到他身上,“你既不知,又如何能耽搁。若是疯了可当如何?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所以决不能掉以轻心。” “好!”朱刚拍拍丁多福的肩膀,冲池婆道了声好。 池婆又定定看了他一会,才转身进了屋子。叶殊跟春禧也跟了进去,屋外便只留下朱刚两人。 梅氏在屋内只听到什么重物敲击的声音,随后便是那狗凄厉地叫了声,紧接着便没有了声息。她方才已隐隐听到池婆他们的对话,心知他们在外面做了什么,眼前浮现出令人作呕的画面,她急忙摇摇头不敢再想。 “李大夫不在,现在将她送去镇上估计也没有医馆会开门,兴许还要加重伤情,倒不如先将她留在这里。明日一早,便送去镇上。老婆子也略懂些歧黄之术,小娘子的性命暂时无碍。”池婆一边给叶葵清洗伤口,一边同梅氏道。 梅氏此时已是慌了神,见了那伤口更是连手脚如何放都不知道了,听到池婆这般说也只是慌乱地点点头。 不多时,池婆出去看了一趟,进了屋子便要梅氏先带着几个孩子家去,明日一早再过来。春禧早就嘟囔着困倦了,听到池婆这般说自然是巴不得赶紧回去,可叶殊却是不肯离开叶葵,趴在床边泪眼汪汪不肯挪动。 见他不走,小九便也要留下。 梅氏无法,只好先带着春禧回去。丁多福留下帮着朱刚一道处理狗尸,也能看着两个小的,梅氏这才放心了些。 取了灰白色的粘稠物质仔细将叶葵的伤口涂抹了一遍,池婆才松了口气。 尽人事,听天命。 她做了一切能做的,剩下的便只有看这丫头自己的本事了。 叶殊哭了许久,挂着泪珠沉沉睡去。小九守在两人边上,到了半夜也终于熬不住闭上了眼睛。 等到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微亮。 丁多福起早借了驴车,载着依旧昏睡的叶葵去了镇上的医馆。看的还是之前给小九治过病的那个大夫,可这一次那大夫也没了法子。只说先前池婆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如今他也没有好的法子,只能等叶葵自己挨过去。 只配了两幅清热祛毒的药,丁多福又带着叶葵回来了。 当天夜里,叶葵便烧了起来。 这一发烧,便烧了足足一天一夜。天 再一次亮了起来,她仍在昏睡之中。叶殊哭得两只眼睛都肿成了一条缝,就连春禧都被吓得有些慌张起来,时常半夜惊醒揪着春兰的衣裳问小叶子不会死了吧? 只是这命还在,却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梅氏坐立不安地在叶葵床边守了一夜,想起丁何氏那半支老山参在。早先年她生春江的时候难产,丁多福掏光了银子去药铺买回来这么一支小参给她吊气。最后还剩了半支被丁何氏给收起来了。如今叶葵这幅样子,气虚衰弱,若是有了人参吊气应当会好上些。 既想到了这个,梅氏便去老丁家要参了。 可丁何氏却啐了她一口,骂道:“败家娘们,还想动老娘的参,美得你!不行,想都不准想!你既这般本事,自去买一根便是!” 梅氏被这般一激,便回家数了钱要去镇上买参,却被池婆给拦了。 “莫去了,她正烧着,吃参反倒是要坏事。” 丁多福也是急的团团转,挠了半天头,突然道:“我倒是想起一样东西来!” “什么东西?”梅氏急切地问道。 “魂草啊!”可刚说完,丁多福却又捶了自己一下,“我个傻的,那东西都几十年没人见过了,如今上哪里寻去!” 042祸不单行二 西凝山上有草名魂,据说能起死人而肉白骨。 自然,这传说中总有夸大的成分,魂草的功效或许没有那般神奇,但的确是一种特别的药。而且也的的确确是长在西凝山上的没错,只是几十年前便失了踪迹,如今就连那最老道的药农也寻不着了。 丁多福也不过就是焦急之中随口一说,心中也没有指望着能寻到魂草。可小九却听进了耳朵里。 叶葵似睡似醒,额头仍是滚烫的,吓人得紧。 “这药一帖帖灌下去却一点起色也没有,脑子只怕都要给烧糊涂了。实在不行我还是上山去找找吧。”丁多福思来想去没有办法,突然冒出这句话来。原本因夜间无法安睡而显得有些困倦的梅氏闻言,立刻便清醒了过来,低着头轻声道:“什么魂草,你不过是跟小殊那般大的时候见过一次,哪里记得清楚,如今上哪里寻去。” “再说,你的脚还没好透如何能上山。” 丁多福还要再说却被梅氏给堵了回来,“尽人事听天命,咱们尽了心若是老天爷真要将她带了去,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她说起这句话的时候,小九正端着池婆煎好的药立在门口。 他不动声色地进门,将药碗递给梅氏看着她给叶葵喂下。见一碗药吃完,小九心中也算是松了口气。虽然昏睡着,可到底这药还能喂进去。若是到了连药也无法喂进去的时候,那便真的就回天乏术了。 因着叶葵的事情,众人都是又疲又倦,凑合着吃完了饭便回家的回家,留着的则继续守着叶葵。商量妥当了,梅氏实在撑不住便决定先家去休息一晚,明儿一早再过来守着。原本该将人搬回去了,可梅氏心里有着自己的小九九,万一真的救不活了,死在自家屋子里总是晦气…… 所以既然池婆不提,她便也不提。丁多福倒是背地里跟她说了几次,都被她用话给搪塞过去了。 走出院门,一阵风吹来,梅氏身子一颤搂紧了身旁的春禧,“说是要变天,让你多穿些偏不听,这要是染了风寒可怎么是好。” “弟妹,小叶子可好些了?”朱刚拎着个袋子走了过来。 梅氏摇摇头,叹了声道:“还是那样,一点起色也没有。不过腿上的伤倒是好了些。” 朱刚闻言也叹息着道:“说来还是怪我没看好狗,要不然这小叶子也不会受伤。” “这哪里能怪你啊,若不是春禧这丫头,又哪里会出这样的事情。 ” “可不是!”丁多福在里面听到了朱刚跟梅氏说话的声音,便出来了,“小叶子要真出点什么事,我这辈子也没法安心了。好好的孩子就这么折在我们手里了……”说完,他摆摆手示意梅氏快些家去,“快回去吧,过会天都黑了,路不好走。” 等到梅氏的身影消失不见,丁多福便将朱刚拉到了一旁低声道:“朱大哥你可还记得魂草?” “魂草?”朱刚沉吟了一会,“那东西不是早几十年前便没了吗?” 丁多福点点头道:“说是这般说,可到底有没有谁又说得准?我想着不行就进山一趟去寻一寻,就算真没了,这心里好歹也自在些。” 朱刚闻言急忙阻拦,“你这脚还跛着呢,如何能去。便是要去也是我去才对,总归那魂草咱们幼时也都见过。” 他这般说,丁多福自然不肯,两人正推来阻去时,小九从里面走出来了,“爹,我跟朱大叔一道去吧。” 丁多福一愣,“那山里哪里是你能去的,快熄了这念头。” “您脚上还有伤,去不得。朱大叔是时常进山的,我跟紧了便不会有什么事情的。您放心便是。”小九却出奇地执拗,又对朱刚道,“朱大叔,小叶子是我妹妹,她躺在那我心里也难受,您就让我跟着去吧。” 朱刚看看他又看看丁多福,想着自己七八岁便跟着老爹上山抓蛇打猎的,让小九跟着去倒也没什么。可到底这不是他的孩子,总不好越过丁多福去。但丁多福显然不愿意,“不成!还是我跟朱大哥一道去!” 原本朱刚还是犹豫,可见丁多福伤着脚还坚持要去便宁愿带着小九了,当即拍板道:“得了,你们俩也别争了。多福留着好好养伤,我明儿一早就带着娃子进山,你要是不放心我再喊上我大哥便是,也顺便瞧瞧有什么能用的药材。” 朱刚的大哥是村里最好的采药人,对西凝山的地势也熟悉。丁多福听了这话才有些不情愿地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朱家两兄弟便带着小九一道上了山。 一边走,朱刚的大哥一边数落自家弟弟,“你说说你,那多福异想天开,你也跟着起哄。找什么魂草,这山里哪里还有这东西!” 朱刚摸摸头,瞅一眼小九,道:“求个心安嘛。” 后半夜的时候下过一场雨,山路有些湿滑。三人走了一会,停下了脚步。再往前可就是深山了,蛇虫野兽都潜藏在里面,山下的人轻易不敢 靠近。朱刚吸了口气,转身对小九道:“罢了,寻不着的,回去吧。” 小九垂着头应了声,神情看上去有些沮丧。 朱刚大哥劝了几句,说是下了山拿些退热的草药去煎了试试。几人开始往来路返回,因着没寻到东西,几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开始还说几句话,走到后面并都沉默了下来。又走了会,快要准备下山的时候朱刚扭头想要嘱咐小九小心脚下,却是大吃一惊! 身后空荡荡的! 根本没有小九的身影! “这人什么时候不见的?”朱刚大哥一脸诧异,四顾茫然。 朱刚更是被惊出了一声冷汗,他带出来的人这万一出了事情可如何是好,“明明方才还跟在身后的……”说完他却忽然又不敢肯定了,“不对,似乎早就没听到脚步声了。都怪我!竟想心事去了!竟没注意到人不见了!” “现下说什么都晚了,快回去找找。” 话音落,两人又转身沿着踩出来的路匆匆而去。 043 叶葵苏醒 【泪奔,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加更了~求收藏给点力~】 小九不见了! 消息传来,梅氏双腿一软,再也站立不住。 丁多福更是面如土色,猛捶墙壁,“我便说了不该让他去啊!” “多福……”朱刚闻言,讪讪地唤了他一声,却说不出辩驳的话来。当时丁多福的确是不想让小九上山的,是他自以为是说要带小九去。所以如今这出了事情,责任自然也该是他来但才是。 朱刚抹了一把额角的汗水,心中却又暗暗庆幸起来,也多亏小九只是丁家收留的孩子,这若是丁多福亲生的,这责任他怕是真的就担不起了。但小九对外总还是丁家的孩子,人跟着他不见了,自然是要寻的。 可他们下山后,阴沉沉的天便又下起了雨。 这般一来,便更加难以寻人了。几人冒着雨去了里正家里,说是孩子不见了让他帮着寻,却被里正笑着给拒了。许是刚吃完饭,里正剔着牙笑道:“兴许只是在山上玩得忘记了时辰而已,再说这么大的雨,天阴路滑的,怎么寻?照我说,你们呢还是回家再等等,指不定过会就回来了。” 丁多福不依,还要说。里正伸手拍拍他的肩,“我说丁大郎你这是何必呢,左不过是你捡来的孩子,丢了便丢了呗。” 初秋的雨打在身上着实有些冷,丁多福被里正说的寒了心,扭头便走。 可走出几步却又返身,可脚还没到门前,里正便率先“哐当”一声将大门闭得紧紧的。朱刚紧跟着走过来,言语间有些气愤,“这狗东西!多福你也别来求他了,便是他报给了上面知晓,上面怕也是不会派人来寻的。咱们自去便是!” 敲开了几家门,朱刚唤了往日里同他交好的年轻后生并几个中年汉子披着蓑衣再次进山。 只这一次,风大雨急,脚下湿滑,前进的速度便慢了下来。 丁多福脚伤未痊愈,更是走的艰难。朱刚伸手搀了他一把,终于也忍不住道:“里正的话虽不中听,可到底也没说错。不过是捡来的孩子,寻不着了便当从未收留过便是。” “我哪里是想的这个,”丁多福喘息着,“那小囡为了救我家春禧如今还躺在床上,哥哥又在山里丢了,你说剩下的那个会如何想?况且,我这心里也实在是过意不去。不管怎么,都是两条命啊。” 走了半响,终于到了朱刚发现小九不见的地方。 几个人围成 一团小心翼翼往深山里走,可到底天气太差,山里的能见度便更差了。树木密集的地方根本看不清东西,脚下还要留神不被山蛇给碰着了,这找法实在是困难。 到了后来,这路便已经没办法继续走下去了。 朱刚叹口气道:“今日是绝没有办法继续找下去了。” 山上几人僵持着,山下的竹林里,叶葵却终于醒来了。她醒过来的时候,梅氏正忧心忡忡地盯着外边等待他们从西凝山上归来。所以叶葵哑着嗓子要了好几声水,她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给她喂了水,梅氏脸上这才流露出点笑意来。可没多久,那点笑便又被苦闷给掩盖了。 叶葵浑身乏力,腿上也灼灼地疼,脑子混沌沌的并没有注意到梅氏的异样。 她原以为自己在被狗咬的那一刻就会再一次死去,也许说不定就能回到那个属于她的世界,将那已经结束了的人生继续下去。可到底她还是醒过来了。 丁多福披着湿漉漉的蓑衣,脚上沾泥回来的时候,池婆正在给叶葵探额头。 “总算是退烧了,还真是命大。”池婆神色不变,淡淡说了一句。 先前叶殊已同她说过被狗袭击那一日发生的事情,她已知道是池婆救了她的命,当下便笑着给池婆道了声谢。池婆看她一眼,那只未盲的眼中终于有了些异样的神色。叶葵一怔,旋即便听到丁多福低着头进门道:“没能寻着人。” “寻谁?”叶葵脑子还有些发蒙,闻言看向梅氏。 梅氏听着她因为多日未曾开口而显得有些喑哑的声音,不敢正视她。明明只是个孩子而已,可她却无法看着她的眼睛说出那句话来。 离小九不见才几个时辰,叶殊也并不知道这事,见叶葵问,他便也问:“爹,你们去寻谁了?” 丁多福看到半靠在枕头上的叶葵,登时便愣住了。半响才道:“太好了,小叶子这可算是醒了。太好了……” 说了好几句,却似乎对他们的问话避而不谈。 叶葵又喝了一盏水,神智总算清醒了些,环顾四周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哥哥去哪里了?我怎么没见着他?” “他、他……那个我昨儿做了双鞋子让他送去给春江了,想来是要在那里留一日的。明日便该回来了。”梅氏磕磕绊绊地撒谎。 叶葵心中默算了下,叶殊说她昏睡了好几日,那么算算日子也快到春江从夫子那回来了。梅氏怎么会在这 种时候让小九去送什么鞋子,这显然是说来诓她的话。难道方才丁多福话里说要寻的人就是小九? 小九不见了? 叶葵心中一凛,她是知道小九迟早要离开的,但他怎么会选择在这样的时候不告而别?这未免说不通,但看梅氏几人的样子,小九又的的确确是不见了。她心中困惑,便也不想顺着梅氏的谎接话,直截了当地便问道:“是不是哥哥不见了?” 梅氏几人显然没有想到她会突然问得这般一针见血,当即便不知道如何回话了。还是池婆看着她,道:“你哥哥跟人上西凝山帮你寻药,却失了踪影。” 屋外雨声哗哗,竹叶亦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叶葵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做出什么样子的表情或者动作,她没有料到小九竟然是为了帮她寻药才失踪的。这样一来,便是连她都不肯定,小九究竟是自己离开了桃花村还是真的在山中迷路,遇到了危险。 不过十岁左右的孩子,孤身在有着毒虫猛兽的山林里。大雨滂沱之中,甚至看不清脚下的路。如果真的是遇险了要如何是好? 044 深山尸体 【肥章送上~第一卷写到这里已经开始收尾,所以诸位养肥的亲可以先试着来宰一宰。掩面,希望没人因第一卷铺垫太长已经抛弃姥姥了…另,晚八点加更~/~】 叶葵突然就躺不住了,说不清是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只是唤了他这么久的哥哥,到底不是一分感情也无的。 梅氏见她似乎要从床上起来,急忙伸手去按住她的肩,一连声道:“莫要担心,等雨一停,你爹便跟朱大叔他们上山再去寻。小九那孩子聪明着呢,一定不会出事的!” 最后一句话说得又快又重,也不知是为了安叶葵的心,还是安她自己的心。 可屋外的雨却像是从天上倾盆而下,越来越大,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梅氏瞅着外面的雨,倚在门边喃喃自语:“这雨竟像是老天爷下来阻路的一般……” 好不容易等到雨势变小,已经是近黄昏之时。 小九却还没有归来。 人是在朱刚手里不见的,他自然更是焦急。披了蓑衣,顶着头顶上空的乌云跟细密雨丝,带着丁多福几人便又上了山。可山道被大雨冲刷过,更是一点痕迹也瞧不出了。但是不继续找下去又能如何?朱刚咬咬牙领着他们进了山林深处。雨天里,天色很快便黑了。几人燃起浇了桐油的火把,冒着夜色继续前行。 又走了半响,丁多福突然指着草丛中的某个角落喊了起来,“快看!那是什么!” 摇曳的火光中,有只满是泥泞的鞋子在湿漉漉的草丛里静静地躺着…… 几人急忙跑过去捡起了鞋子,一瞧丁多福又惊又喜,急忙道:“是小九的鞋子!是他的鞋子没错!这是先前孩子娘新给做的,那手艺我绝不会认错!” 可是,鞋子在这里,人在哪里? 再凑近了细看一下,他倒吸一口凉气,那鞋子上凝固着的暗红色是什么?被雨水冲刷得久了,已经有些泅开来,可凑到鼻子下闻一闻,便能从雨水跟泥土的味道里嗅出淡淡的血腥味。 ——是血! 鞋子上有血! 朱刚握着火把的手紧了紧,虽然发现人不见后,心中便已经有数,可事到临头却还是显得那么令人震颤。可此时天已经黑透了,火把也不知道还能燃多久,看看天空,一颗星子也无,夜间似乎还有一场大雨要下。朱刚迟疑了许久,看看身后那几个脸上已经渐渐显露出疲倦的后生,还是忍不住对丁多福道:“多福,还要找下去吗?” 这话原不该他说,但人都是他找来的,为着他们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了。 丁多福怔怔的,心里也明白找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可心间到底还是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他一咬牙,道:“再进一点看看?” 这还是句问话。朱刚苦笑了下,转身安抚了众人几句,大家伙又继续往里走了。 夜风呼呼,山林里静寂无声,时不时不远处就闪过碧色的眸光,再细看却又似乎是红的。大家知道那是猛兽的眼睛,顿时便不敢继续向前了。正要扭头走人,其中一个后生猛地大叫起来:“有人!” 有人? 这荒山野岭的,哪里来的人? 不对,他们可不就是在找人嘛! 几人急忙跟着那眼亮的后生扑过去,一看之下丁多福的腿都要软了。那个背身趴在地上的人是谁?那身熟悉的衣裳,那个熟悉的背影,不论怎么看都不会认错。 ——小九! 丁多福大喊了一声,丢了火把俯身去抱他。可手下却是一片刺骨的寒意,入手的身体更是僵硬似沉木。他一震,去抱小九的手便猛地收了回来。可方才那一碰,小九的身体却已经被他翻动了。昏暗的火光下,他露出了一角狰狞的脸面…… 与此同时,最先发现了他的后生也霍地惊叫起来,“脚呢!脚呢!” …… 找到小九尸体的消息传到山下的时候,梅氏已经说不出话了。 叶葵更是被这个消息震得魂不守舍,这同她想的根本不一样!怎么会真的就死了?可是不信又如何,尸体都已经被寻到了。还是一具不知被什么东西啃咬过的尸体。 上山的人带着尸体下来,却没有进村。 村里的规矩,死在外边的人,尤其是孩子是不能再入村的。所以小九的尸身便只能停放在山下田地边的那个破庙里,搁置在一块门板上。尸身前的白蜡烛点燃又熄灭,熄灭了再点,又熄……最后不得已,梅氏终于放弃了点燃白蜡。 丁多福自山上下来神情便不大对劲,此时看到白蜡点不燃了,便恐惧地道:“白蜡熄灭,魂不肯离。这可怎么办?” 梅氏未曾瞧见尸体的样子,比起丁多福只多了伤心未有恐惧,当下闻言便小声呵斥道:“快别说了!这种话怎好瞎说,不过是外边风大,这破庙又不禁挡这才点不燃罢了。” 这一带的规矩是未满十二岁的孩童尸 身都要在隔日下葬,时间紧迫,连棺木也寻不着。还是朱刚心存愧疚,这才拿了他老母备好的棺材来。装棺的那一日,叶葵不顾腿伤跟梅氏他们的劝阻也过来了。 原本哥哥去了,做妹妹的当然是要来送的。可一则小九年纪小,叶葵更小,弄不好就要被冲撞的,倒不如不来。可叶葵哪里在乎这些话,自找到小九的消息传来,她仔细想了想,心中便有了疑惑。 为什么只有脸跟脚毁了? 脚便罢了,可脸……叶葵觉得有些问题。小九的脸在这种地方辨识度太高,他眼角的泪痣也不是常见的东西,所以知道脸毁了,她便想要来亲自看一看。 见到停放在那的尸身,她便开始哭。 哭着哭着便朝着尸身靠近了。梅氏生怕她会突然揭起那块蒙在尸体脸上的白布,怕她看到那景象给吓着,便急忙要上前去阻拦。但叶葵显然并不是想要去查看那脸,既然都毁了她又能瞧出什么东西来。 她要看的,是尸体的背。 可尸体是仰面躺着的,她根本没有办法看到。所以她等的便是这一刻,梅氏来阻,她哭着挣扎。挣扎间,便顾不得别的了,身子朝着尸体倒去,手下用力便将将其侧了一点。不用太多,她只需要看一眼腰部的位置就够了。 可是! 只差了一点点! 梅氏一把将她抱开,遮了她的眼睛,安慰道:“不哭不哭,娘陪着小叶子,不哭了……” 而另一旁丁多福已经带着人上前将尸体装了棺。叶葵听到声音,终于放弃。已经来不及看了,这个疑惑也就只能永远埋在了她的心底。 她虽然没有明确瞧过小九背上的图案,可那一大片的纹身却不是轻易就能消去的!而且那么大面积的纹身以如今的技术,也不可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便绘制得一模一样。更重要的是,小九背上的图从未有人见过!哪怕是她,也不过在无意中瞧见了点踪影罢了。 所以她怀疑,她想要确认…… 可是,终究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棺木下葬,她那颗内疚不安的心便再也落不下来了。若躺在那里面的真的是小九,岂不就都是她的错?原本,等到年后他便该好好地离开,重新回到属于他的生活中去,可如今却只能躺在阴冷的地下慢慢腐烂…… 孩子的丧事没有大办的规矩,所以下葬后,大家伤心了一场便也就完了。叶葵脚伤恶化,不得已又在床上静养起来。 一日醒来,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躺在床上冷冷地向叶殊问道:“那只狗呢?” “被朱大叔给打死了……”叶殊一怔,不知叶葵为何过了这么久突然问起这个来。 被梅氏逼着来陪叶葵的春禧闻言猛地跳起来,尖声叫嚷:“狗的命难道便不是命了?你们、你们实在是太恶毒了!” 叶葵看她一眼,因为生病而显得愈发瘦削的下颌尖锐得似乎能将人戳伤,她微微抬起下巴,嗤笑:“狗的命是命。但若不是你,它就不会死。所以恶毒的是你,做错事的亦是你。不是你,我的脚不会受伤,狗不会死,我哥哥也不会出事,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错!” 若当日她没有赶去,说不定出事的便是叶殊。 她决不能让叶殊出事…… 春禧只觉得叶葵目光如针,看得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眼前的人,竟像是她从未认识过的一般…… 045 四年之后 【二更送上,亲们继续给力啊】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天气。 叶葵晒完了衣裳,双手置于嘴边哈气。无意中瞥见自己手指上那两颗冻疮似乎有要烂的趋势,当下皱紧了眉头。她心里不禁有些后悔起来,前几日货郎来时,梅氏说要给她们三人买油膏,她却推了。早知道便该应下了,只是往年也没有生过冻疮,今年却是接二连三地冒出来了。 正暗自后悔着,身后传来软软的叫声,“三……三姐……” 叶葵回过头,将手在衣服上随意擦了几下,笑嘻嘻地过去抱他,“春泊怎么自己出来了?二姐呢?” 春泊是小九去后一年,梅氏生下的幼子,如今也已经快三岁了。 他咬着唇大人似地叹了声,“二姐那丫头哪里是我管的着的啊……” 叶葵失笑,点了点他的额头。春泊出生后不黏嫡亲的春兰、春禧,却惟独喜欢黏着她。叶殊不止一次下学归来后跟她嘟囔不满,自打这家里有了春泊,叶葵眼里简直就快没有他了。 说曹操,曹操到。 叶葵正跟春泊逗趣呢,春禧便回来了。 一进门便先拿眼白看人,她尤为不耐烦小孩子,见了春泊从来不欢喜,每每让她带着他都是一脸的不高兴。听到春泊在说她,她的脸子登时便耷拉了下来,“哪个愿意抱你,你便跟着哪个吧,往后可别来寻我了。” 春泊人小,性子却精怪。见春禧似乎恼了,他便在叶葵怀里扭啊扭,落到了地上便跑去抱住春禧的腿,咕哝道:“二姐你心眼可大了,赶明儿还要给我买糖吃呢。” “去去去,莫烦我。”春禧扯开他,仍是一脸不快。 叶葵看出了点名堂,便问:“可是那边出什么事了?” “你倒是越来越聪明了呀。”春禧不冷不热地说了句,也不知道是真夸人还是真嘲讽,“那边的事情好不好都是我的事,关你什么事儿。” 如今才十二岁的春禧却已经生得跟春兰一般高,加之容貌明艳,又惯会穿衣打扮,看上去当真不像是个村姑了。这几年,丁家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自然,这好中少不得春禧的出力。即便是叶葵也不得不承认,春禧在某些方面有着旁人没有的才能。 可是她,过于浮躁,所以她那些听上去靠谱但其实空有其表的想法让丁家失败了数次。 在丁多福决议不再折腾,安心种田的时候春禧又起了念 头。这一次,她成功了。 ——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当春禧提出来的时候,叶殊摇头晃脑地念了这么一句。陶渊明的诗,倒是应景的很。丁多福听到他们说书上也有这样的话,便也答应了再最后试一次。 种桑树,采桑叶养蚕,桑树下养鸡,后来又挖了池塘掬水养鱼。除了中途有些小意外,丁家的日子只能用蒸蒸日上来形容,一日红火赛过一日,不知让村里多少人眼馋。就连里正都来说酸话,“我看咱们这桃花村改名叫桑树村罢了!” 可眼红归眼红,就算村里人都来学了,可是旁人家的树种的就是没有丁家的好,桑果没他们家的甜,鸡也没他们家的肥。 如今梅氏娘家的破院子早就被修成了三进三出的大院子,羡煞了一堆人。 这一堆人里,自然是包括丁何氏跟徐氏的。 当初被丁何氏捧在手心里疼的老三早就跟着媳妇一道回了镇上,就连年节也只是托人带了节礼回来,推说忙不肯露面。去年白氏生了个大胖儿子,丁何氏颠颠地走了许久的路到了镇上去看,可吃了顿饭便被老三租了牛车给送回来了。竟是连一夜也不让她留。可便是这样,丁何氏还要说老三好,骂老大一家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梅氏听了生气,这些年日子好了后,她都算不清送过去多少好吃好喝好穿的,可丁何氏的心真是不知偏到哪里去了! 闹得多了,若不是前年叶殊入丁家族谱的事儿非得老丁头两夫妇答应,梅氏简直是连门也不愿意上了。好在老丁头还算明理,想着也养了这两个孩子这么些年了,也不能白养了。叶殊书念得极好,连夫子都夸是可造之材,这成了丁家人将来考上了,也是丁家的荣耀。 只叶葵并没有入谱。 不过她原本也就不懂这些东西,只以为女子是不需入族谱,倒也是没有在意。直到今年,说起开了春要让春江去考秀才的时候,叶葵才突然间发现了一些被她忽略了的事情。 叶殊书念得好,虽然年纪还小,但夫子也说他可下场一试,所以丁家反正不缺钱了,便也就让他们两人作伴一道去。可自定下这些事情后,叶葵就发现梅氏有时候看着她的目光似乎有些古怪。 “喂,同你说话呢,怎的又想什么去了?”春禧一声呵斥。 叶葵猛地回过神来,也不笑,只道:“你的事情与我无关,我想什么又同你何干?” “呸,别的不见长 ,这脾气倒是长的厉害。”春禧走近了叶葵,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骂了句,推开不断靠过来的春泊便要进屋。 刚走几步,身后忽然传来重重的叩门声。 春禧脚下不停,直接进了屋子不出来了。叶葵仰头看看灰蒙蒙的天,感叹明明是她春禧长得太快太高,她却来耻笑她长不高。叶葵收回视线,牵着春泊的手去开了门。门后是个着花袄子,面上涂脂抹粉,头上还簪着大朵绢花的妇人。 一见着叶葵的面,便咧嘴笑道:“几日不见,三娘子这脸嫩得就似要滴出水似的,真真是好颜色。” 这妇人叶葵并不陌生,当下便侧身让人进来了,“潘婶子进来吧,我娘在屋里绣花呢。” 潘婶笑着道了好,自己往里面去了,一边喊着梅氏的闺名。这两人原是相熟的,来往间便都以闺名相待。 梅氏手上还拿着绣绷子便出来迎人,“你这可算是来了,我可等了你好几日了!” 等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叶葵这才转身将院门给关严实了。一旁的春泊仰头看着她问道:“三姐,那人可是又来给大姐说人家的?” 046 春兰订亲 【挥舞小手绢,票呢~收藏呢~】 小九出事后,西凝山便不常有人去了。 村人都传山上有虎狼,一不小心就会被吃掉。又说小九找回来后,灵前白蜡不燃,是不祥之兆,指不定已成了怅鬼,所以这山更是轻易上不得了。村里的猎户便渐渐也都不进山,收入自然也就大减。 所以梅氏一听那人原本是猎户,这心里便有些不乐意了。 潘婶子捡了颗莲花豆咔咔磕了,道:“我说妹子,咱俩打小就认识,所以啊我也不诓你。那文家后生,真是不错。你想想你那小姑子,那爷们当初你婆婆也瞧不上吧?可你看看人对媳妇那好的?真真没话说!” “可这……”梅氏放下了手中的针。 潘婶子将壳吐到地上,笑了起来,“讲句不厚道的话,那文小子的娘前几年没了,你家春兰嫁过去便能当家做主,上头没婆婆,小姑子也已经嫁了人,这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人家啊!” 梅氏微微皱着的眉头又舒展开来,压低了声音道:“都说那文小子性子憨实,会不会天生愚笨一些?” 潘婶子笑嗔着捶了她一下,“你个人呐,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人聪明着呢,不然你以为文家那家底都是哪里来的?按说吧,你家如今的光景,自然也寻得着更好的人家,但我瞧着春兰那丫头若是高嫁了却是不好。” 梅氏想了想,的确是这样。又跟潘婶子说了会掏心窝子的话,两人便算是将事情定下了。 过了几日,阴霾的天总算是出了点太阳。 那文家就跟着潘婶子来了个三十许的妇人,说是文家大郎的姑母。叶葵接了她们带来的礼去左边的屋子放好后,又去厨房端了春兰泡好的茶水送了进去。 进了门,她正端茶,那文大郎的姑母突然道:“这是你家二娘?” 梅氏笑了笑,“这是三娘,二娘心眼大哪里坐得住,我们家这点子生计可都是她给操持着呢。”这话的语气虽说的淡淡的,可在座的几人有谁听不出梅氏话里的骄傲之意,当下便也应和着说了几句好话。 “我说妹子,你家这三娘同二娘差不多年纪吧?”潘婶子吃着茶,突然道了句。 “可不是,只差了几个月呢。” 潘婶子狡黠一笑,冲着梅氏挤挤眼,“可没白养这许多年,等到春兰嫁了人,你家春江的喜事也就是这两三年的事情。” 梅氏脸色有些尴 尬,着实没想到她会突然当着叶葵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但看了看叶葵的面色,却似乎根本没有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一般,她这心里才算是安了些。等到叶葵出去了,她便说:“也不急,总归养了她这么多年。春江开了春便要下场,若是中了秀才再说也不迟。” 那文大郎的姑母这时插话道:“前些年,我倒是听说你家捡了孩子回来养着,没想到竟也这般大了。你家大郎若是能中秀才,那自然要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我瞧着方才那丫头,留着做小便是。” 潘婶子闻言也急忙道是,几人又将话题带到了来年的科考上。 冬日的太阳看上去似乎特别凉薄,落在身上半响也没有丝毫暖意。叶葵屏息立在门口静静听了好一会她们的对话,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等拿着托盘回到厨房,她才惊觉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她竟然从未往春江的方向想过,为什么梅氏会愿意收留他们,她一开始只以为是好心,再后来便以为是内疚,可如今看来竟都不是。 梅氏心里打着的主意,竟然是要将她嫁给春江。 这简直就是…… 叶葵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砰砰跳动,她不知道自己是该逆来顺受,还是要如何?果真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她吃了丁家这么多年的米饭,如今人要她嫁,她能否不嫁?喂不熟的白眼狼,大概说的就是她了。 “小叶子,你怎么了?”春兰见她回来后神色便有些不对,误以为是那文大郎的姑母不好,心里不免有些慌张起来。 叶葵被她这么一唤,回过神来,勉强笑了一笑道:“没事大姐,我就是有点累了。” 春兰闻言这才松了口气,劝她道:“那你去屋里睡一会,晌午饭我一人便可。” 换了往常,叶葵定然是要推让一番的,可此刻她却没了那心思。回屋的途中遇到捧着书的叶殊,见了她便喊:“阿姐阿姐,可有什么吃的?” 叶葵看看天色便知道这家伙又忘了吃朝食,如今定是饿了。她叹口气道:“你回去念书吧,我去给你下碗面。” 等回了厨房,春兰先是一惊,后来得知她是给叶殊下面,便让她多做了一份一道给春江端去。 身后的柴火燃烧声渐渐小了,叶葵已经走到了书房门口。 庄户人家原是没什么书房的说法的,可春禧硬是让加了这么个屋子。不过倒是甚得家里几个读书人的喜欢。她抿抿嘴,推门进去了,“面好了 ,快来吃了吧。也做了大哥的,先来吃面吧。” 春江放下书跟叶殊一道走了过来,刚拿起筷子,却突然瞥见叶葵发上沾了点黑灰,他也不说便直接用手去掸。 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此时在叶葵看来这却不是什么小事了,她的眼神有些凉,“大哥,男女授受不亲呢。” 春江先是一愣,随即看到了她的眼神,心里一震,讪讪道:“兄妹之间哪里需要讲究这个。” 叶殊也在一旁边吃面边笑:“哈哈,面再不吃就该糊了。” “你们吃着吧,我先出去了。”叶葵心中有事,便不愿意多留。 等到她出去后,叶殊吃面的动作渐渐缓了下来,举着筷子略停了会,他又低头几大口将面给扒拉干净了,匆匆喝了汤便同春江说:“大哥我先出去会,等会回来咱们继续说题。” 他小跑着去敲叶葵屋子的门,等她一开门,便大步进去将门给合上了。 叶葵蹙眉看着他,“现下不还是念书的时辰,你过来做什么?” “阿姐,我方才瞧出来了。”叶殊搓搓手,又去扯叶葵的手,“怎地生了这般多的冻疮?” 叶葵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你说你方才瞧出来了?瞧出来什么?” 047 大事不妙 “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池婆抿了口杯中的茶,问道。 叶葵干脆丢开了手中的绣花绷子,一脸怅然地回道:“他还是头一回离我这么远,这么久,我心里总是惴惴不安。” 如今已是四月,叶殊跟春江两人都通过了县试,已经在去府试的路上了。 叶葵来了这里这么多年,可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镇上。所以当得知府试在鸿都中心地带时,她心里便开始不安起来。很难说清楚,这种莫名的不安来自哪里,但她自叶殊离开后,这颗心便再也没有放下来过。 池婆看她不安得紧,终于忍不住宽慰道:“他虽年幼,可在读书方面却有着过人的天份,此次去必定能拔得头筹。” 起早的天还有些凉,叶葵拢了拢衣服,又将一旁的小手炉塞到池婆手里。南边原甚少用手炉一类的东西,且四月天,也无需再用了。可池婆近些年身子愈发不好,怕冷得紧,所以叶葵每每来了,便帮她将这些东西给备好。 因着池婆当年救了她的命,梅氏便也允了叶葵隔三差五来瞧一瞧。 四年时间,能学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可真的学会了的却着实不多。 叶葵甚至忍不住想,她大概骨子里便没有这些天赋。她前世玩的最好的是枪,且在国外生活多年,如今让她学琴棋书画,实在是有心无力。 画倒也罢了,她有些功底在,如今的水平糊弄人绝对是够了。加上心思缜密,棋倒也学得不错。唯有琴艺,哪怕是池婆这个老师听到了也忍不住捂耳朵,可想而知。到了后面池婆无法,干脆便不让她碰琴,改专攻女红。 可她的女红在梅氏他们看来已算极好,但在池婆眼里始终不过尔尔。 叶葵蹙眉,低声道:“我哪里是在想这个,他便是不能考中又如何,总归年纪还小。我不过就是舍不得他离得这般远,让我心里没底罢了。” 那一日,她给春江两人送完面后,叶殊来寻她。头一回那般严肃地同她说起了以后的日子,她以为他还是个孩子,可他从来都不是普通单纯的小童。她不过就是同春江说了一句男女授受不亲罢了,可叶殊竟然就听出了名堂。 她还记得那日叶殊说话时的模样,眼睛深处燃烧着的星星火苗。 那样的神情,令她没来由地心惊起来。直到现在,她仍是希望叶殊可以做一个普通的孩子,就这样生活在农家。念书、长大、娶妻生子…… 可是叶殊 在她未曾察觉的时候便已经长大了…… 他说,“阿姐,你不想嫁给春江哥对不对?”不等她说话,他又道:“我晓得你不愿。阿姐,你放心。有朝一日我定会高中,到了那时谁也不能让你做你不愿意的事。” 手被捂热,上面日益严重的冻疮便开始发痒。叶葵努力镇定心神,看着自己的胞弟,“你从哪里听来的话?我亦是这家的女儿,是大哥的妹妹,怎会嫁给他。” 叶殊眼神清澈,“你不用瞒我,我什么都晓得。” …… 叶葵将那日的情形尽数说给了池婆听,而后叹了一声突然问道:“婆婆,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有问过您,为何会教我?” “嗯?”池婆一怔,手下意识抚上那只已经瞎了的眼睛,“初见你之时,我便觉得你像极了我的一个故人。再后来,摸到了你的骨,我便知道你总有一日是要离开这里的。我年轻时所学的那些东西,如今也都没了用处,倒不如教与你,也免得尽数带到棺材里去。” “婆婆,你可是真的知天命?我已这般年纪,怕是此生都要蹉跎于此了。”叶葵按了一下手上的疮,怅然道。 池婆笑了起来,“你离及笄尚有数年,何至于将话说得这般老气横秋。这世上风一吹,叶子一落,兴许事情便都变了。所以以后会如何,我们谁也无法看清。你呐,倒不……” “小叶子、小叶子——出事了——” 话未说完,突然被打断,屋内两人都是一惊,叶葵急忙起身跑了出去。 春兰气喘吁吁,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一看到叶葵的人,她便上前来一把拉住叶葵的手往回跑。春兰的性子向来安静,怎么今日这般慌张? 叶葵心中疑惑,一边跟着她跑一边问:“大姐,出什么事了?” “春江方才到家,说是小殊出大事了!” 脚下一个踉跄,叶葵“砰”一声摔倒。春兰急忙去要扶,她却已是自己爬起来了,也顾不得裙子脏污,手掌更是破了皮,她只一个劲往前跑。 一进了门,却看到丁何氏老神在在地坐在堂屋首座上,而徐氏也抱着她的幺女立在一旁,一见她进门,便先丢了个白眼过来。事情似乎有哪里不对……看到他们这架势,叶葵慌乱的心又渐渐镇定了下来。 “娘,小殊出什么事了?”她看向梅氏,却见梅氏脸色阵青阵白,难看得紧。 春江坐在边上喝水,闻听此 言急忙放下茶盏道:“我们到了鸿都,一切顺利。考完第二场后,几个学子便邀我们去茶楼,结果遇上了主考的金大人……” 屋内说着话,屋外又开始哗哗地下起了雨。 入春后,雨水便十分密集,下得土路都日日要成泥潭。此时这雨一下,叶葵的心思就随着雨丝飘远了。 被金大人带走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葵还没来得及问话,被先被丁何氏给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你那弟弟白花了我家这许多的银子,好好的第三场竟就不去考了!我早便说了,不该收留他们!赶明儿就把人从族谱上给除名喽!” “你说金大人与你们说了会话,便先离开了。等到你们散了各自回客栈之时,他又来寻你们了?”叶葵不去理会丁何氏,只当是狗在吠。 春江点点头,“金大人说是觉得小殊天资极好,是可造之材,所以才邀我们一道去了他的宅子小住。” “但到了第三场开考之时,你却寻不到小殊的人,所以自己去了?考完后要去金大人那寻人,却被守门的小厮给拦了,只说金大人已离开鸿都?”叶葵一点点将方才春江的话提炼出来,问道。 “事情便是如此,但以我看,兴许是金大人看中了小殊有意栽培,根本无须担心。”春江看看众人的脸色,斟酌着说了句。 叶葵眸子一黯,抬起头来便道:“我要去寻他!” 048 撕破脸皮 “不成!绝对不成!”丁何氏一把扯住叶葵的袖子,那只蒙了层白翳的眼睛里似乎也冒出了骇人的光。 徐氏亦抱着女儿在一旁帮腔道:“可不是嘛!白养了这么些年,谁知道她这一去还会不会回来?按我说,便不能让她去!大嫂你也是,当初便不该将这几个给留下来。现在倒好,死了一个,不见了一个,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如今就剩这么一个了,你还不赶紧看牢喽?” 叶葵闻言气不打一处来,原本心里对丁何氏便也没多少敬意,如今见她们这般模样,更是恼恨。她跟着池婆学了几年,多少也得到了点池婆的本事。加上她前世体能身手便都还不错,只是这个身体自小羸弱了些,如今跟着池婆,已好了许多。 所以当下她身子一扭,如同一条滑手的泥鳅倏地便从丁何氏的手下钻了出来。见丁何氏还要上来拉扯,她眸光一冷,右手肘猛地往后一撞。 “哎哟——杀人了——”丁何氏杀猪般喊叫起来,惊得梅氏急忙上前去看。 虽不喜丁何氏,但他们到底是一家人,丁何氏更是春江几个的祖母,如今见她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叫疼,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岂不是又成了她的错?梅氏便不免也有些气恼起来,怒斥叶葵:“你既做了我家的闺女,便也就是丁家的孙女,哪有做孙女的对阿婆动手的?我瞧你这些年的饭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一番话说完,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就连丁何氏都忘了喊疼。 梅氏的脾气虽说不上顶好,但发这般大的火,就连丁何氏也是头一回见,更别说春兰几个了。 见屋子里鸦雀无声,梅氏似乎也醒悟过来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了些,脸色又有些讪讪的。 她们越闹腾,叶葵的心便越是安定。不怕对方闹,就怕对方不闹。将愤怒流于表面的人,都无需惧怕。真正可怕的人,多是笑面虎。 笑里藏刀,方能杀人于无形。 屋外的雨似乎越下越大,激起的雨幕叫人完全看不到屋外的景物。 叶葵叹了口气,唤道:“娘……” 梅氏闻声一激灵,抬头定定看了叶葵一会,又低头将丁何氏从地上扶了起来,也不看叶葵便道:“春兰,你领着小叶子回屋去。” 这话一说,众人哪里还有什么听不明白的。 徐氏当即眼睛飘忽地笑起来,“我就说大嫂也不是个傻的,哪里会做赔本买卖。” “春 兰还不快去!”叶葵方才撞的那一下其实根本就是用来吓唬丁何氏的,哪里有真的伤了她。丁何氏原本还想继续作态,但见梅氏都已这般发话,当即便也得意洋洋地笑起来,“好好看着她,免得跑了!” 梅氏脸色仍是不好看,催促春兰,“没听着你阿婆的话?还不快去!” “娘,你既不肯让我去,那么让谁去找小殊回来?”叶葵迈着步子走到门边回头道。 斜斜落下的雨丝打湿了她的脸,鬓角湿发粘着瓷白的面上有种说不出的清冷决绝之意,看得梅氏一恍神,眼前的少女竟像是她从未认识的过一般,令人突然间不敢正视。梅氏撇过脸,沉声道:“姑娘家如何能在外抛头露面,寻人哪里是你能做的。你好生呆着便是,等到你爹回来我自会同他商量。况且小殊到底是如何一回事,如今谁也不清楚。” 话已说到这份上,叶葵心知梅氏心意已决,不论她再说什么,事情都不会改变。 回了屋子,她也不看春兰一眼,只靠在窗前,静静看外边的瓢泼大雨。 春兰咬唇,坐立难安,半响才道:“春江说得对,小殊指不定真的只是因金大人看中这才带在了身边……”可话虽这般说,但连她自己都有些不相信。这世上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若是那金大人当真觉得小殊是可造之材,那为何最后一场小殊会缺考? “大姐……”叶葵转过头看她,语气幽幽。 春兰被这声大姐喊得心颤,心底里也觉得自家老娘这般做不对。但梅氏既这般说了,她又能如何?她只能狠下心不去理会叶葵,“你好生休息吧,等爹回来了咱们再商量。”说完便要出门。 门一开,春雨扑面而来,衣衫顿时便有些湿了。 梅氏不知何时已打着伞立在门口,春兰怔怔问道:“娘,你怎么不进来?” “你先出来吧,去西屋取一篮子蛋,再把你阿婆给送回去。”梅氏往里迈了一步,收了伞递给春兰。 春兰接过来便又提着裙匆匆往西屋跑去,而梅氏转身关了门走到叶葵身旁坐下。 “小叶子,这么多年,你说娘对你们如何?” 外边雨大,即便打着伞而来,梅氏的半边身子还是有些湿了。叶葵从她脸上看出了丝不安,心里也明白她这不安是来自哪里,便道:“好。娘对我们极好,说是亲子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梅氏闻言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又道:“既如此,你为何不能听娘 一次?” “娘,哥哥已经不在了,我不能再失去小殊。”叶葵叹了口气,缓慢地吐出一句话。 梅氏强笑,“说什么混话,小殊好好的跟着那金大人呢,指不定到时候还能混个官做做,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叶葵明白多说无益,淡淡“嗯”了声,便不再开口。 有些事情,她从未说起过,梅氏自然也就不知。若是她从来不知道他们有个爹在大越帝都凤城的话,只怕她也不会想到那地方去。不过是两个参加府试的普通学子如何就被主考的金大人给看中了?甚至还亲自邀他们去小住,这不论如何都不对劲。 见她神色淡淡,梅氏心里登时慌乱起来。 若是她真跑了,这么些年的心思岂不都白费了? “你好生呆着吧!莫要想七想八的,等你爹夕间回来了,我再去同他说!”梅氏从凳子上站起来,冲她嚷了句。 叶葵见她这般模样,心里却突然松了。 如今她们对她的态度越不好,她的心肠便会越硬。 这扇门是关不住她的…… 049 山洪暴发 大雨如注,一直没有要停的迹象。 叶葵懒懒卧在床上,想起几年前那场旱情后的大雨。似乎也是这般大的雨,他们从山里找回了一具尸体,脸面尽毁,认不出原先的模样来。 如今已埋在地下的那具尸体究竟是不是小九,叶葵直到现在心中还没有底。 春兰推门进来,手中端着饭食,殷勤地将筷子递给她,道:“晌午做了你最爱吃的酒糟圆子,快来尝尝味道如何。” 耳边雨声哗哗作响,叶葵翻了个身背对春兰,一声不吭。 原是她料错了,梅氏的态度远比她想的更强硬。听到丁多福要带着她去鸿都走一遭后,梅氏的神情便全变了。她既不允叶葵去,那么丁多福便决定自己领着春江一道去寻寻那金大人。可哪怕是这样,梅氏竟还在犹豫。 叶葵猜出她不过是想着民不与官斗,若真有点什么事,惹了那金大人不快牵连丁家罢了。故而当梅氏真的说出这个念头之时,她忍不住冷笑出声。 但这一声笑显然彻底惹怒了梅氏。乡下妇人力气极大,一把扯住她的手便往屋子里拖。一进门,梅氏便叫骂了起来,可骂着骂着,她眼里却又似乎慢慢聚起了泪。 “你别伤娘的心,成不成?” 叶葵见她眼中带泪,语气凄苦,顿时心里便也有些不是滋味。然而下一刻,她嘴角却是忍不住露出了抹讥诮的笑。 只因梅氏说,等到春江来日中了秀才,再成了举人老爷,她便是举人娘子…… 举人娘子? 真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春江的书念的如何,她岂能不知?拿这样的话来哄骗她,梅氏果真只当她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罢了。 梅氏说了那话后见叶葵露出讥诮之色,当下便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等到缓过神,她再不去理会叶葵,只几步出了门,不知上哪取来一把锁自外边将房门锁了个严严实实。 昨天的几顿饭都是春兰送进来的,她再不许出门一步。 倒是春禧昨天傍晚回来知道了这事后,闹了一顿。不过她倒不是可怜叶葵,只是觉着让叶葵做嫂子她心中不快罢了。这家里到了如今还肯帮着她说话的,竟只有那最小的春泊罢了…… 可叶葵此时所有的心思都搁在了叶殊身上。得到消息到现在也不过一天,但她却似乎觉得他已经很久未曾回来。 那个金大人会带着他去 哪里? 又是为什么这般做? 她所能想到的可能便只有凤城叶家,但萧云娘离开之时叶殊尚在她腹中,即便叶家人如今看着他也不应认得才是。况且那金大人姓的是金,而非叶。一切都似乎扑朔迷离起来,令人找不到头绪。 “小叶子,我知道你担心小殊,但娘说的也没有错,民不与官斗,我们就算去了鸿都只怕也是连那金大人的面都见不着的。”春兰劝了几句,见她不肯用饭,便讪讪搁下了碗筷。 “难道就这样什么也不做了?”叶葵转过身来,红着眼,放柔了声音哽咽着道:“大姐,我只是真的担心小殊。若是往后我都见不着他了可如何是好?”说着说着,眼泪已如屋外的雨哗哗落了下来。 春兰一惊,急忙凑近了要去劝慰她,“你担心也无甚用啊!其实春江同我说那金大人已去了凤城,这千里迢迢的,你……” 可甫一靠近,眼前突然天旋地转,身子一晃脑袋便狠狠撞在床头。来不及痛叫出声,她的嘴已被叶葵紧紧捂住。 “对不住了大姐!”叶葵咬着牙低声说了句,单手成刃狠狠向春兰后颈砍去。她的力道不算大,所以这一下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春兰闷哼一声便晕了过去,叶葵镇定心神,剥了她的外衫同自己的换了。春兰身量不高,她的衣衫叶葵穿着倒也还算合适。换了衣服,又将春兰搬到床上,蒙头盖上被子,只露出点发。一切做好后,叶葵又将自己的发打乱,梳成同春兰的一样,才开始端着那碗酒糟圆子开了门。 将头低得下一些,再下一些。 屋外下着大雨,丁家人便也不外出,此时应都还在堂屋里用饭。 要出去只有两条路,一条便是从正前方的院门走出去,而另一条却有些偏。丁家西屋边上有条窄缝可以让身形瘦小的人通过,那后面再往前走一些便是田地了。若是他们发现她不见了,定然会先去池婆那找,所以她不能久留,只能去见池婆一面便直接走人。 叶葵小心翼翼快步往西屋走去,马上便要靠近的时候,边上的屋子里突然走出一个人来。 雨幕虽大,但那人显然已经看到了她。 ——是春泊。 叶葵心惊,急忙竖指示意春泊莫要出声。没想到春泊竟果真没有叫喊,反而向她招招手。等到她靠近,他便急急忙忙道:“三姐你快走,记得将小哥带回来!” 雨声极大,可叶葵却 清晰地听到了他软软的童音。她勉强笑了笑,大步往窄缝处跑去,再不回首。 她未曾打伞,被雨当头浇了一头一脸,睁眼都困难。 脚下的田埂软乎乎如同融化了的奶糖,粘人的紧。叶葵跑了一会,竹林已隐隐约约能看到一角,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这时,从西凝山方向忽然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分明还隔着老远,但那声音却似乎已近在耳畔! 脚下猛地震颤起来,叶葵身子晃悠起来,一不留神差点扑倒于地。怎么回事?地震?可此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必须先离开才是。但震动似乎越来越猛烈,天旋地转之际,她蓦地听到不知哪里有人在大声喊,“发蛟了!” 发蛟? 叶葵听不懂却也察觉到了不妙,踉踉跄跄地继续往竹林跑去,脚步却越来越艰难。 轰隆隆的巨大声响一直蔓延到脚边,哗哗的雨声中多了许多嘈杂的人声。事情似乎真的不大对头!叶葵又努力往前跑了几步,脚下的泥地却突然多了许多沙石树叶。 来不及抬头眺望,一股巨大的冲力已将她袭倒,而后眼前一黑…… 熙承十八年,四月。 鸿都连日暴雨,致河水上涨,井溢,山崩水涌。水出,杀百余人,伤无数。寺屋、庄稼皆毁,灾民流离。 001 逃往鸿都 天上飘着细密的雨丝,沿着雨往上看,入目之处皆是一片薄墨之色。 身下是无边无际的泥沼,她越挣扎便越是陷得厉害。浑浊的泥水中混着不知许多已看不出原样的东西,飘过来又陷下去……叶葵拼命挣扎起来,她不能死,不能死在这里!小殊一定还在等她,她决不能就这般死在这里。 她奋力挣扎起来,手突然抓到了一截滑不溜的东西。 透过黏在眼睫上的烂泥,她“啊”地一声将那东西又远远抛了出去。那是蛇,一条扭动着的山蛇…… 粘稠的泥浆堆积在身旁,她的动作越来越迟缓,身体也越来越疲惫。果然,真的就要命丧此处了吧…… 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喊叫声。 “阿姐——” 叶葵猛地从梦魇中挣脱出来,双手支撑着半坐起来,大汗淋漓。鼻间弥漫着数不清的古怪味道,她重重喘了起来。还好,只是梦而已,只是梦……喘了半响,她才缓过劲来,就着破庙正中燃着的那堆篝火环顾四周。 人,似乎又多了些。 一堆蓬头垢面的人挤在这间狭窄的破庙中,个个都似乎疲惫惶恐到了极限。叶葵知道自己此刻也定然同他们一般无二,身上的衣衫仍是逃出丁家时穿的那一件,如今早已看不出它原本的样子。 到了现下这步田地,除了活命谁还顾得上旁的。 叶葵看看身旁熟睡的池婆,颓然地又倒了下去。 半月前—— 崩塌声不绝于耳,大雨不止,西凝山上不时传来兽类惊惶嘶吼声。 **的气息萦绕人身,叶葵睁着胀痛的眼从泥流里爬起来,背上又痛又痒。倒下之时,她的背正好砸在了一旁的石头上,若不是她动作机敏,此刻只怕已是连站立也困难。 叶葵苦笑一声,仰面任由雨水冲刷面上的烂泥。 须臾片刻,雨势渐渐小了下去。叶葵抹了一把脸,四顾起来。然而眼前的这一幕着实令人惊骇,她原本分明立在田埂上,就算被冲出了一些距离,但左不过还是在田里。但此刻映入她眼中的却如同汪洋般的泥沼…… 全毁了! 她突然有些呆愣起来,艰难去看丁多福一家所在的地方。可是看不清,眼睛似乎充血了,周围一切都看起来模模糊糊的。不过丁家那地方离西凝山较远,应当不会太严重才是。但池婆那……竹林若是被毁了,池婆指不 定已被困在了里面出不来了! 大灾突来,所有人都没有准备。官府便是要派人来,只怕也不会太快。 叶葵心神一凛,手脚并用地爬出泥沼,往竹林方向去。她突然庆幸起来,事情发生之时她在田里,不然若是被困在倒塌的房屋下,才是大大的不妙。 她找到池婆的时候,池婆已昏迷许久。 不远处的西凝山仍旧不断传来打雷般的声音,叶葵心知山体一定还在继续崩塌。所以她当下便将池婆屋内能找到的细软都收拾了裹到一块湿漉漉的布里,扶着已略微清醒的池婆离开了竹林。 这一路走的极其艰难。 如她所料,官府的人隔了多日才出现。而那时,她已跟池婆到了镇上。镇上的情况竟也不比村里好多少,到处都是灾民。蓬头垢面,就算丁家人此刻站在她面前,只怕也认不出她来。且事情发生后,一切就都乱了套,她并无有意去避开丁家人,但也从未遇到过。最坏的,不过是他们都已丧命。 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叶葵心中多少有些不自在,但此刻众人都不过是泥菩萨过江罢了。 池婆的身体这几年日渐不好,此次更是又惊又伤,身子登时便大不如前。但池婆极能忍,连带着叶葵也似乎忘记了背上的伤。 鸿都多河道,但此次乃是因为多水而引发的大灾,水道便是不能行了。她们只好跟着灾民一道走着去鸿都中心,到了那里,应有人赈灾才是。 可到了地方她们才发觉,叶葵才发现自己错了。在这个交通不发达的时代,救灾一事跟后世远无法比拟。 难民越来越多,一窝蜂地朝鸿都涌来。 她们寄居的破庙最开始不过几人,后来成了十余人,如今只怕是三四十人都有了。人越来越多,地方便也越来越挤,每个人能分到的地方不过也就够你蜷缩着休憩一会罢了。赈灾的人马久久不来,难民却越聚越多,这样下去,动乱只怕是迟早的事情,她该尽早北上凤城才是。 但如今一切都难于上青天。 破庙里似乎有人在打呼,声音越来越响。不多时,又有婴孩啼哭的声音响起。有人骂骂咧咧地训斥起婴孩的母亲,“管管孩子!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叶葵只听得那似乎还极年轻的母亲又急又慌的劝慰声一丝作用也没有,那孩子反倒哭得更大声了些。又过了半响,更多的人被孩子啼哭声吵醒,个个话里都带上了不满的怨气。叶葵心中也烦闷 ,那孩子的哭声直扎人心肺。 “再哭就给老子滚出去!”呼噜声骤停,一个仍旧睡意惺忪的粗鲁男声猛地响起。 池婆亦被这骂声吵醒,睁开眼轻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事,您再睡会吧。”叶葵换了个姿势坐着,伸手去扶池婆。 “啪——” 突然响起的耳光声惊得叶葵回头,那满脸络腮胡的壮年大汉揉着睡眼,另一手又重重掴在了抱着孩子的母亲脸上,“吵死了!快滚出去!” 似是被骇着了,孩子突然止住了哭声,可旋即却又暴出惊天动地的大哭来。 那男人似乎伸手又要打,却忽然被另一只手给擒住了! 背对着叶葵的身形微微一动,络腮胡大汉便凄厉地叫了起来,“好汉饶命,饶命啊——” “你既会让旁人滚,自己为何不滚?” 听声音似乎还是个少年郎,身形看上去亦有些单薄,但气势却着实有些骇人。叶葵记得这个人,傍晚之时才来,带着斗笠看不清面貌,还领着两个同样带着斗笠的高壮汉子。不同于他们的衣衫褴褛,这三人的衣服虽也有些脏污,但比起他们已不知干净整洁了多少。 “走!”少年说了声走便扭着那络腮胡大汉的胳膊,领着跟他同来的两人鱼贯而出。 这一走,便再没有回来…… 002 难民暴动 【~/~从今儿起,下午2点、晚8点双更走起,收藏票票都到我的碗里来~】 婴孩的啼哭声响到天亮才算是停了。 叶葵一夜无眠,心中思绪纷杂,完全理不出头绪。她已将所有的事情都同池婆简短描述过,原本一直憋在心中也无大碍,但此时的她似乎尤为脆弱,她觉得自己再不倾述便会被生生憋死。 她甚至隐隐期盼着池婆能同她一起共上凤城,但池婆拒绝了。 也直到这时,叶葵也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对池婆这般依赖。这种依赖来得这般不是时候,她同池婆论起来根本一丝关系也没有。池婆教了她那么多东西,却始终连一声师父也不肯让她叫。 “不论哪里,我拼着这把老骨头也该是陪你去的,但凤城,老婆子无能为力……”池婆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飘忽,明明看着叶葵,却似乎透过她看向了虚空中的某处。 叶葵便明白,池婆当初去桃花村隐居,多半是同凤城有关。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所以她们已说好,再过得几日,叶葵便孤身北上凤城。但世事无常,哪里是人所能次次算得精准的。 这一日,天上难得见了光。 几乎连绵不绝下了近一月的雨总算是彻底停了一回。然而还没来得及享受一番这难得的日光,好好去一去身上的霉味。暴动便开始了! 前一刻众人还在为外头的日光欣喜,下一刻那伙子人便已冲进了破庙。 所有人都已经到极限了吧? 这样苦苦熬着,忍饥受冻,流离失所等待上头派人赈灾的日子实在太过难捱。他们憋着憋着,就爆发了!抢夺食物,抢夺金银细软,抢夺一切。如同扫荡而来的蝗虫群,只要有一点东西他们就都不会放过。 破庙中大部分都是老弱妇孺,全然没有反抗的能力。可是眼睁睁看着别人抢走自己用来保命的粮食,谁又能舍得?哭喊声,厮打声音不绝于耳,乱成了一团。污渍斑斑的一只手突然伸到了她们面前,叶葵一震下意识将包袱抱在了怀中。 下一刻,那只手便卡到了她的喉咙上! 池婆急忙抢过包袱慌不迭地送到那人另一只手上,讨饶道:“小孩子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放了她吧……” 那只手掂了掂包袱,这才一把松开了叶葵。 “咳——咳咳——”脖子红痕明显,叶葵剧烈地咳嗽起来。 池婆待那人走后,神色已全无方才的慌张,变得冰冷起来,看向叶葵后才略微缓和了些,低声训道:“不过是身外物,何须如此?你向来聪慧,这次怎么这般鲁莽!” “咳……全然不……不反抗只怕更令人心生疑窦。”叶葵呼吸总算是顺畅了些,“他们方才冲进来之时,我已偷偷藏了一些东西。说是身外物,那也得死了再说。如今我们都还活着,便有要用到银钱的时候。” 池婆俯身靠近她,叹了口气,“我头上的木簪内里包的亦是金子,原该告诉你才是。” 叶葵又重重咳了两声,微喘着笑起来,“趁着没人注意,我们快些离开吧。” 可两人互相搀扶着还未跑到门口,便被人群给挤散了! 兔子急了也咬人,这下子破庙内更是扭打成了一团。原本就岌岌可危的破墙在猛烈的撞击下,轰然一声倒塌。这下子可好,为他们遮风挡雨数日的破屋瞬间倒塌。逃的慢的,更是直接被狠狠压在了碎石下。 这群人,都已不像是人了! 老天爷似乎也再也看不下去,只晴了一会的天空上立刻又遍布乌云,风一吹豆大的雨点又重重砸了下来。落在人身上,生疼。 雨水湿了眼,叫人看不清周围。方才屋子倒塌的时候,池婆不知被挤到了何处,叶葵顾不得旁的急忙要去寻她。可人群越来越混乱,不时还有人被方才的巨大声响吸引过来。 大雨,拥堵的人群。 叶葵头疼不已,背上多日未愈的伤口更是灼灼作痛,这一切的一切都叫人这般难以忍耐!越挤越远,等到她回过神来已离那间破庙相当远了。如何是好?雨越来也大,脚下越来越泥泞不堪,她的头更是疼得几乎要裂开一般。可眼下根本没有办法挤进人群去,叶葵扯着嗓子用尽全力喊起池婆来。 可雨声太大,人声更是嘈杂。 少女喑哑的声音一出口便被这乱七八糟的声音给淹没了。 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雨打在脸上,身上,冰冷刺骨。叶葵只觉得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看不真切,脚下一颤身子便软软瘫倒了下去。 等她再睁开眼,大雨已停了。但身旁的地却还是湿漉漉的一片,看来雨应是刚停不久。她蜷在道旁,身边不时有神色慌张的人走过。叶葵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滚烫,看来有些发烧了。 勉力从地上爬起来,叶葵脚步趔趄地往前走 了一段。 人群已散去,池婆早已不见踪影。看来他们果真是被人挤散了。怎么办?唯有等一等看看。叶葵留在原地等了池婆整整一日,天色黑下来的时候,她起身离开了。 头痛欲裂,且似乎越来越严重,她已不能继续等下去。 池婆身上还带着那根包金的簪子,且活了这把年纪遇事远比她更加老道,她此时还是先顾好自己才是。如今既已这般,她应当即刻前往凤城。 叶葵寻了个僻静的地方,从怀中掏出两个沉甸甸的金镯子来。看了看,她又忍不住苦笑起来,如今的世道,就算手里拿着金子又能如何。且出门在外,财不露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都不能动这两只镯子。 思及此,叶葵忍不住又重重叹了一声。说到底,她终究还是那个胆小又懦弱的她啊。但这一世,她已不想再做那样的人。错过的人,才知道什么叫后悔。知道后悔的人,才能克服内心那个胆怯的自己! 这般一想,那恼人的头疼似乎也就不那么疼了。背上的伤口似乎也已经疼到麻木,再无感觉。 走,一直、一直往前走。 小殊在等她,她一定要去凤城! 可是脚步却还是越来越踉跄,身子一晃差点一头栽倒。叶葵扶着一旁的棚子,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视线乱撞,突然撞进了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中。 那是,马的眼睛! 003北上帝都一 叶葵原是学过骑马的,但她的骑术一直算不得好。就像是她身上有种气天生不被动物喜欢,就连她弟弟养着的那只拉布拉多见了她也忍不住龇牙咧嘴。在这样天性温和,无攻击性的犬类眼里,她也这般不讨喜,更别说旁的了。 但眼下,她需要那匹马,所以她必须试上一试。 她手下扶着的那个棚子是个临时搭建用来供人小憩的茶棚。这种混乱的世道中,来往的行人却似乎更多了些。所以自然也就有那不怕死的来开了这种小茶棚,赚些铜钿。她凝神听了一会,里面的人似乎还不少。 马一共有三匹,分别被绑在两棵树上。落单的那只被绑的那棵树位置有些偏,叶葵在心中计量了下,从茶棚里往外看,应当只看得到那只马的后半个身子而已,所以若是她从前方靠近,只要那匹马不发狂便还是有机会牵走的。 偷窃不论如何都是不应做的事,但到了这般迫不得己的时候,她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想旁的法子了。 看到那匹马,前路又似乎突然间有了希望。 叶葵长长吐了一口浊气,仗着胆向那棵树靠近。天阴沉沉的,那匹马身上的毛也是昏暗无光的,瞧那样子应当也已是跑了许久疲惫至极了。但细看去便会发现,它仍是匹厚实健硕的好马,驮她这小身板,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才对。 马头正前方有只蝇在胡冲乱撞,那只马的注意力似乎已全部被吸引过去了。 就是现在! 叶葵一个箭步冲过去,手稳稳地落在那根绳子上。周围人声嘈杂,她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却知道它一定跳的不慢!只是,不对!那绑着的绳结竟然这般难解! 明明看上去不过是松垮垮地绑着,但她一用劲,那个结反而捆得愈发紧了起来! 小小的茶棚里传来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叶葵一慌手已松开,脚步下意识退到一旁去。但过了会,里面并没有人出来。她这才略微安心了些,复又上前去解那个结。 “如今这世道,真是天灾**接连不断……前几年才旱了一场,今年便涝了……哎,你们可曾听说,上个月咱们在苍城大败了阿莫比的军队呢!” “这倒是难得的好消息啊!阿莫比那群人野心勃勃,妄想攻打我大越,今次倒叫他们好好尝尝我们的厉害!” “裴家军出马自然所向披靡。听闻这一次出征的是裴家最小的那位公子,首次上战场便大败了阿莫比,今后怕是要扬名天下了 。” “可不是,听说那小公子今年才同我儿子差不多大哩!” “去你的,你儿子大字不识……” 茶棚内交谈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说了几句后却又是慢慢低了下去。叶葵只零星听到阿莫比、裴家军几个词,但已大概知道大越如今怕是也不太平,接二连三的天灾,又有战乱,只怕今后天下百姓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 手下的绳结终于被她找到了诀窍,这种结被称为水手结,易结易解,却十分牢靠。食指同拇指已被磨出血痕,叶葵咬唇,加快了动作。 风一吹,又有雨丝落到了脸上。 她心头一恼,这没完没了的雨,着实可恨! 手下一松,解开了!叶葵一手抓紧了缰绳,另一手扶住马鞍,一脚踩住马镫用力往上一爬,身子已落在了马背上。 然而还来不及欣喜,身下的方才一直安安静静的马突然嘶鸣起来!她伏低了身子,努力不让自己被甩下去。可是这匹马竟是发狂般拼命地乱踢起来,她莫说让马跑了,根本连让自己不从马背上掉下去都困难至极! 茶棚里蓦地传来一声口哨声,她身上的马闻声便停下了动作,叶葵重重喘息着扭过头。 一群人正从茶棚里出来,打头的那三个竟是她之前在破庙中见过的那几人。这马,难道是他们的?怀中的金镯子硌得慌,她仍旧拽着缰绳不敢松开,若是用镯子同他们换马,是否可行?但这种时候,马匹应该比金子更贵重吧? 走在最前方的那人身形稍矮些,应当便是那日她听到过声音的少年。 那人几步走近,扯住下首的一截缰绳,脸隐在斗笠下看不清楚,但声音却似乎是冰冷的,“若是不想死,还是快些下来的好。我的乌骓可不是谁都能骑的。” 乌骓? 叶葵哑然失笑,旁的她不知道,这乌骓马她可还是听过的。西楚霸王坐骑的大名,那可是如雷贯耳。这人竟将自己的马取名为乌骓,真是可笑! 神色一冷,她拽着缰绳的手愈发紧了些。不是谁都能骑,她便偏要试一试!此去凤城数千里路,她怎么可能走着去?手往头上探去,再收回来的时候手中已握着一支包银的簪子,这还是当初丁多福给他们姐妹三一人买了支一模一样的,也亏得隐在蓬乱发间,未曾被抢走。 叶葵突然笑了起来,若不是脸上沾满了污泥,想来也该是个可人的笑才是,但此刻在旁人看来,不过就是 个疯疯癫癫的小姑娘偷了人家的马还不肯归回罢了。 她手往后一扬,猛地落下,那支包银簪子已是狠狠扎进了马臀中! 名唤乌骓的黑马登时便往前冲了起来。叶葵身子压得极低,勒着缰绳的掌心生疼,五脏六腑更像是要被颠簸出来般,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难受的。 只还未跑出多远,乌骓的动作忽然又慢了下来,而身后追击的马蹄声已经不远了! 她咬咬牙,想要再扎一簪,可是背上猛地一痛,浑身无力,身子已是软软从马背上摔到了地上。 眼前有些发黑,身子忽冷忽热,叶葵心道不好,背上伤口未愈,又淋雨发烧,她已再也撑不下去了。 凌乱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似乎有个人低头在查看她的伤势。 叶葵眯着眼睛努力去看,手捏紧了簪子。然而下一刻,她蓦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来人。 方才风吹来时扬起的那一角斗笠纱幕下的脸莫名熟悉! 叶葵用尽了力气,突然伸手扯下了那人的斗笠。 少年眼角的红色泪痣盈盈欲坠…… “小九……” 004北上帝都二 河水打从路旁流过,飘过来一团破布,又或是一只溺死的牲畜,还有那已肿胀得看不清面目的死人。 沿路的人俱都闭上了眼睛,他们不敢看,却早已将这一幕印刻到了心里。 这残忍的苍天,这潦倒的人世。 已无法关紧的门被风一吹,发出阵阵喑哑的怪叫。但屋子里并没有人起身去关门,只任由那破门在夜风里发出一声又一声的痛苦呻吟。黑衣少年低着头盯着那张已经擦洗干净的少女面庞看了半响,面色冷凝地看向身旁的副将,一字一句道:“死于恶疾?” 副将生得高大健壮,肤色黝黑,衣服下的筋肉鼓鼓囊囊,看上去似是随手便能将问话的少年给掐死,但这样一个人却突然跪在了少年面前。 头低低的,几乎垂到地上。 “属下知错!” 又一阵风吹进来,燃烧着的火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昏睡中的叶葵突然皱紧了眉头,状似痛苦得低低喘着,口中念道:“小殊……别怕……小殊……” 裴长歌神色复杂地将手抚上叶葵紧皱的眉头,而后转身面向依旧跪着的副将,道:“这一次鸿都受灾最严重的地方是何处?” “听闻是个叫西凝山的地方。” ——西凝山。 那便是了。裴长歌吐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到门边,用手抵住了木门。一袭黑衣几乎跟夜色融到了一处,他忽然道:“起来吧。你当初为了带我回去,倒还真是花了不少心思。” “属下惶恐!”那副将依旧低着头,却已依言站了起来,走到了另一个低头不语的年轻男子身旁。 裴长歌的手指在门板上轻轻叩着,唤起那个一直未曾言语的年轻男子来,“秋年,想法子去寻架马车来,我要带着她一道回凤城。” 名唤秋年的年轻男子抬起头来,左脸上有一道狭长的伤疤自眉骨伊始直到嘴角,在幽暗的火光下看上去尤为狰狞可怖。他道了声“是”便带上了斗笠准备离开。 “小侯爷,这……” “我可曾说过,不准这般唤我?”裴长歌侧身让秋年出去,随后看向副将厉声喝道。 副将抬起头来,“少将军,如今情势未名,我们急着回帝都如何能带着她?马车行进,所费时间需多小半,我们没有时间了!” 裴长歌突然笑了起来,白玉似的面上有着讥诮的笑意,“你怕什么,我没回去,老头子都不 会死的。再说你以为他真的病重?不过是想提前让我从战场上下来罢了!” “……侯爷这也是为了您考虑。” “罢了。如今鸿都到处是流民,我不可能将她一人丢在这里,事情便这么定了。”裴长歌敛了笑,不再言语。 这世道要在突然间寻辆马车来,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但不过一个时辰,秋年便驾着辆青油布马车回来了。马车有些旧了,但看上去却仍是好的。裴长歌撩开帘子一看,里面还铺了床不知哪里寻来的干净棉被。他拍了拍秋年的肩道:“很好。” 秋年淡淡应了声是,随后问道:“即刻启程还是等到天亮?” 连日来,他们已许久未曾好好休息过。但时间的确是紧张的,哪怕他不在意老头子那突来的“病情”,也得赶着回去一趟。但叶葵的情况是否能跟着他们上路?他有些头疼起来,揉着额角道:“天亮再走吧。” “不必,即刻便能启程……” 身后忽然传来虚弱的少女声音。裴长歌扭头一看,叶葵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扶着一旁的柱子喘气。 头还在疼,浑身都疼。 但叶葵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单凭她自己的力量绝没有可能顺利到达凤城。可跟着他们,一切在她面前显得犹如难以攀爬的“峭壁”就都会变成低矮的土坡。 燃着的火堆因为没有人添柴,已黯淡了许多。就着这昏黄的光,叶葵小心打量起眼前的三人来。方才他们说话之际,她已迷迷糊糊的听到了些。但意识未全醒,听到的话便也不怎么清晰。 那个黑衣少年身上有着她不陌生却又熟悉的气,眼角下那颗泪痣更是叫人忘不掉。小九的脸,即便长大了,辨识度也依旧高的可怕啊…… 她当初的怀疑并非全错,躺在丁家坟地里的那个根本不是小九。 “小九哥……你,还活着?”虽然心中一直都存着这个怀疑,但此刻见到了人,叶葵却仍旧故意抛出了这个问题。她要表现出她的震惊,要让他内疚,不会在半途将她丢下。 五年未见,她不知道他变了多少,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一切都还不能掉以轻心。 而裴长歌心中又何尝不是这般想的。当初被带离桃花村时,他央了人回去将叶葵姐弟俩一道接出来,但传来的消息却是叶葵已死在他上山的几日后,叶殊亦不知所踪。他知道叶葵不过是想寻个安身之处罢了,所以才想要 将他们接出来,但是事情却这般出人意料。 按说,他那时便该想到的,老头子既将他寻了回去,便绝不会再让他跟流落在外时认识的人有任何交集,副将当初的话有多少可信度便可想而知。但当时,他身陷“泥沼”,根本自顾无暇。 “小殊去了哪里?” 他没有回答自己的话,而是问起了小殊。叶葵心神一凛,脸上却露出个惆怅的苦笑,“他在凤城。” 不过十二三的少女,衣衫褴褛,发辫凌乱。但裴长歌却清晰地从她身上感觉到了种熟悉的东西。论起来,他们可是一道杀过人的交情啊…… 除了一人问了一句话外,两人便再没有寒暄。 裴长歌朝着秋年皱了皱眉,道:“再去备点水跟干粮,一炷香后我们便上路。” 他要回凤城,她也要去凤城,那便捎带一程当是了了过去的情分。但站在一旁看了半天的副将显然心中不是这般想的,等到叶葵先上了马车休息后,他终究忍不住对裴长歌道:“少将军,属下有话不得不说。如今是什么世道,她一个小姑娘孤身在外,又那般巧就遇上了您,这世上哪有这般多的巧合?” 005北上帝都三 马车停停走走行了数日,到了一荒林。 叶葵半寐半醒,被裴长歌唤起来之时只觉得浑身疼痛,动一下便有如刀割般难耐。马车内地方狭窄,她摇摇晃晃地半立起来,躬身朝着外面而去。 “难受得紧?”裴长歌见她脚步趔趄,伸手扶了一把。 叶葵微微颔首,哑着嗓子道:“只是倦得很罢了。” 她不想将情况说得太好,却也不能说的太坏。若是说无事,她这般样子又能瞒得过谁去。但此行因带着她,这一路已浪费了太多不该浪费的时间。每每瞧见那副将朱朗的脸色,她便知道若是她再惹出什么事来,只怕就算裴长歌不许,他也会将她给丢下的。 黑衣少年的脸隐在斗笠纱幕下,看不清神色,“秋年,将药拿来。” 叶葵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其实她背上的伤口应是发炎了。但一则男女有别,裴长歌几人不可能帮她查看,二则位置刁钻,她自己根本无力去看。原先池婆帮她想法子清理过,但隔了这么些日子,早就又不好了。 她咽了口唾沫,唇舌干涩,迟疑着道:“哪里来的药?” “秋年先前一步去隔壁镇子买回来的,你烧得厉害,实该吃药了。”裴长歌将她扶到了一旁的树下,接过秋年买回来的药丸,又取了水袋一道递给她,“这些地方也没什么好药,原本若是买上几帖熬了喝应当效果好些,但行路不便,只好将就些了。” 叶葵心知这已是极不容易,便也不多话,只点点头将东西接过来服了药。 不过稍作休息,几人便又趁着暮色赶起了路。 秋年的车驾得极好。明明行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但却令人丝毫也察觉不到颠簸。叶葵蜷在那床被子上,趁着意识还算是清醒,探头往马车外看了眼。 这一路上,她大多时候都在沉睡中,每每醒来周围的景色便又陌生了几分。如今行到何处,她已全然不知了。 看着看着,眼皮又沉重了起来。这幅身体竟已疲惫到了如此地步…… 伴随着车轱辘滚动的声音,叶葵再一次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下突然晃荡了一下,叶葵身子一动差点被甩了出去。 “哐——” 短促而微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叶葵循声一看,地上不知何时多了支簪子。车内没有旁人,那簪子自然是从她身上掉出来的。 眯着眼细看去,那簪子竟十分眼熟。 不好! 叶葵猛地想了起来,这是池婆的那根包金发簪!但这怎会在她的身上?不过略微一想,离了池婆后她一直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且根本没有换过衣物,身上的味道连她自己都觉得快要无法呼吸,昨日里才央了秋年到下个落脚点时帮着想法子弄件衣裳来。 难道这簪子早在跟池婆走散的那日便已在了她身上? 若是这样,那池婆…… 叶葵突然不敢再想下去,她不懂为何簪子会在自己身上,池婆又为何要这般做?池婆知晓她要上凤城,莫非是恐她无银钱才这般做的?但他们的东西已尽数被人抢走,池婆身上除了这支簪子外应当便再没有别的东西了才是…… “可还好?”马车的帘子突然被只手撩起,探进来个戴着斗笠的脑袋。 叶葵勉强笑道:“我无事,外边怎么了?” “前方路不好走,改个道罢了。你歇着吧。”说完,帘子又落了下来。 叶葵心中一动,急忙去阻,趴到马车入口冲着裴长歌走开的背影喊:“小九——” 重逢后,除了开头的时候,叶葵已不再同幼年时那般喊他,只唤作小九。但显然,副将朱朗跟秋年都对这个称呼耿耿于怀,觉得她僭越了。 “怎么了?”裴长歌转过身来。 叶葵斟酌了几番,终于还是轻声道:“你可还记得池婆?” “自然记得,你莫非是同她一道来的鸿都?”见她突然提起池婆来,裴长歌蹙眉反问。 “先前我们遇到了流民,身上财物俱被抢走。池婆身上只余了这支木包金的簪子,但方才我突然发现这簪子不知何时到了我身上。我……有些放心不下……” 夜色弥漫,叶葵只能看到个隐隐绰绰的身影立在不远处,半响无声。 此时掉头去寻池婆那是绝不可能的事,她心知肚明。但这话她却不得不说,不说她这心永难安。 眼前人影一动,倏忽间已到了她面前,将她推回马车内,自己也一道钻了进来,口中道:“你说小殊在凤城,如今可是能同我细说了?还有池婆又为何跟你一道?西凝山既毁,桃花村自是不能幸免,那丁家的人呢?”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叶葵却是神情自若,“我跟小殊自小跟着寡母生活,本以为爹爹早死,但没想到事情根本不是这般。但是,除了凤城叶家这四个字外,其余的事情我亦不知。小殊日前 府试,被一姓金的大人带往凤城,我要去寻,丁家人却不许,所以我只能……”她正视裴长歌,淡淡道:“逃。” 凤城叶家。 裴长歌听到这四字的时候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那家人的模样来,但转念一想难道这世上真有这般凑巧的事?凤城那般大,叶姓也不是什么少见的姓氏,不一定便是那家人。可叶家那人,不正巧有个姓金的学生在鸿都。 “我们如今已走出甚远,自是不可能回头去寻池婆,我只求你能在到了凤城后派人想法子去找一找。”叶葵垂眸低声道。 裴长歌回过神来,细细盯着她看了一会,才道了声好离去了。 她疲倦地躺了下去,心中怅然。越走越远,自南向北。这以后的路,她是愈发没底了。凤城于她,不过就是虎狼之口罢了。但如今,明知山有虎却仍要向虎山而行。 马车外,朱朗正在疾行的马背上向一旁的裴长歌道:“少将军,不能轻信啊!”他对那突然出现的少女心中仍有怀疑,眼下的情况实在不容有任何差池。 裴长歌目视前方,冷声回他,“我信她。” 006 大病难愈 两匹马并一马车日夜兼程行驶了数月,终于到了大越的帝都凤城。 但大半月前,叶葵的身上的伤突然恶化,高烧不止,整日里浑浑噩噩。趁着暮色进凤城之时,她仍在昏睡中。 裴长歌看着她在沉睡中仍旧紧锁的眉头,迟疑了片刻便下令秋年驾着马车跟他们一道回裴家。凤城乃天子脚下,不同其余地方,他若是将叶葵安置到客栈,只怕不用多久便会有人上门去寻。他回来的消息此刻怕也是早已传入了老头子几人的耳里,既知道他带了人回来,倒不若直接带进裴家去。 世人皆道,永安侯伉俪情意笃厚,羡煞众人。裴家这园子便是永安侯特意寻人筑造的,只为了讨永安侯夫人一个欢心罢了。 甚至都不用走近,那满园子的香气便遮都遮不住了。 永安侯夫人喜花,永安侯便使人天南地北地寻。当今圣上曾戏言,裴家园子里种的花木怕是比御花园里的还要多些。 时已入夏,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好。 浓郁馥芳的气息一直往鼻子里钻,就连一向面无表情的秋年都忍不住露出了个惬意的神情,但裴长歌却是一脸嫌弃,好似眼前这些并不是盛开的花而是堆堆**的烂叶罢了。曾几何时,他也同世人想的那般,以为爹娘的感情是真的极好。可再动人的花亦是开在一地腐泥上啊……一旦将底下的泥翻出来,上面开着的花越是美丽便显然越是丑陋…… 马蹄踢踏,转了个方向,往裴府后门而去。 守门的小厮一见着马,立时便有些愣了,等到朱朗摘了斗笠假咳两声才反应过来,急忙道:“九爷怎么不往前边走?” 口中说着这话,手却已去推门了。其实他这般问已是逾越,但他往日里跟裴长歌的小厮秋喜玩得极好,故而跟裴长歌偶尔也说得上几句话,所以见他突然回来了便脱口而出。 裴长歌下了马,也不进门,只道:“你去将我院里的王嬷嬷唤来。” 等到小厮领了话去了,他一把扯了斗笠上了马车。马车内,叶葵仍在沉睡。但睡得似乎又不那么安稳,眉宇间有着说不出的苦痛惆怅。 他俯身轻推了她一把,“到了地再睡,过会喊个大夫来给你瞧瞧。” “到了?”叶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想要起身,“嘶——好疼!果真是……是太弱了……” 裴长歌闻言失笑,将她搀了起来,“你自小便不是什么莽撞的人,但入了裴家我却还是不 得不嘱咐几句,莫要随意走动。” “你瞧我这样子,像是能随意走动的人?”叶葵略微缓过劲来,撇他一眼。 说话间,马车外已骚动了起来。 两人撩开帘子下了马车,叶葵一眼便看到了那立在门边的婆子。天还没黑透,她手里却已挑了只灯笼。一见他们下车,那婆子急忙迎了上来,嘴里连声道:“我的好九爷,您这可算是回来了!”眼睛却冷冷地看向了被裴长歌搀扶着的叶葵。 王嬷嬷是裴长歌的乳母,自小感情不比别个。 见裴长歌突然带了个姑娘回来,还不顾男女大防亲手扶着,这可着实不寻常。凤城中虽不同别处,男女婚事较晚,但十几岁便成婚的也不是没有,便是未成婚,多半也是趁早订了亲事的。 “您先回院里换换衣裳,再去向侯爷跟老夫人请安?”王嬷嬷一边问着话,一边不动声色地越过裴长歌,将叶葵扶了过来。 直到众人进门,王嬷嬷也未曾问起一句关于叶葵的事情,扶着她的手亦是稳稳的。叶葵身子虚弱,脚步踉跄,走着走着大半的身子都已靠在了王嬷嬷身上,气喘吁吁。王嬷嬷这才同一旁跟着的小丫鬟道:“快去使人将西城的程医婆请来。” 叶葵听到让请的是医婆,而非大夫,忍不住悄悄看了王嬷嬷一眼。 等到她收回视线,王嬷嬷却冲她上下打量起来。 不过十二三的模样,身子纤瘦,容貌虽不错,但一脸病气瞧上去跟个纸人似的。尖尖的下颌更是能伤人一般,不是什么福气的长相。且身上穿的衣裳料子比裴家的下等丫鬟还差许多,出身怕是也不大好。 “哎哟,我的九爷,您怎还磨磨蹭蹭的!方才老侯爷可使人来催过了!”一进惊鹊院,王嬷嬷便催促起裴长歌来,扭头又对秋年道:“小年子你也快些下去洗洗,这灰头土脸的叫人瞧见了成什么样子!” 裴长歌苦笑,王嬷嬷这性子还真是要命。若是朱朗也进了裴家,她定然也是要说上一通的。 等到裴长歌离去,王嬷嬷便领着叶葵进了西面的一间屋子里。 按理,叶葵不该住在裴长歌的院子里。裴家家大业大,难道还能缺了几个空院子?这自然是不能,但方才王嬷嬷提起这事的时候却被裴长歌驳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王嬷嬷如是想着,却到底没有拗了主子的意思,领着人将叶葵安置到了厢房里。 “姑娘先歇着吧,程医婆稍后便该到了。” 叶葵接过王嬷嬷递过来的帕子,得体微笑道:“辛苦嬷嬷了,我先小憩片刻,烦扰嬷嬷等人到了唤我一声。” “应该的,您睡吧。”王嬷嬷听到她这般说,忍不住多瞅了她两眼。原本以为不知是从哪个乡里头出来的丫头片子,可没曾想不论是说话还是那拭脸的动作都十分得体,倒像是什么大家里出来的了。 等到稍微整理了一番后,王嬷嬷便带着人出去了,屋子里只留了个怯生生的小丫鬟,看样子不过**岁,见叶葵看她便慌慌张张地缩了缩身子。 高床软枕,叶葵已多日未见,甫一触碰睡意便又汹涌而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王嬷嬷唤醒,眼前多了个着青衣的妇人。这大概便是程医婆了。叶葵依言伸手与她,眉宇间仍有倦色,眼下青影更是一重叠一重。 程医婆细细把了脉,又看了她背上的伤,连连摇头道:“原也不是什么重伤,但一直未曾好生处理所以才不断恶化。又加之感染了风寒,伤了底子,这才成了今日模样。等我开了药,定要好生养养才是,若不然,这背上只怕是要留疤。” 007 叶家嫡女 屋子里有些闷热,叶葵使小丫鬟半开了窗子换气。 自打那日进了裴家,裴长歌来了一趟后便一直不见人影。倒是王嬷嬷时常来看。不过叶葵看她神色其实应是不大愿意的,怕是裴长歌特意嘱咐过,所以才过来的。 到了凤城数日,叶葵服了程医婆的药身子已是爽利了许多,但医嘱静养,她想动却也不敢动。这时候,医术发达不发达先不论,仪器总归是没有的,真要是治起病来同后世多少有些区别。如今女子重容貌,她腿上当初被狗咬伤留下的疤痕自是去不掉了,背上若是再留个疤,更是不好。 况且王嬷嬷那日也听到了程医婆的话,哪里又会由着叶葵乱来,自是要她好生养着的。 但叶葵人躺在床上,心却早已飘到了外头。 凤城叶家,萧云娘,沈妈妈…… 若是只知道这些,她定然无法知道这叶家究竟在哪里。但她看过萧云娘的手札,里面虽不曾详细提到,但从字里行间也能推算出许多东西来。 单说她的曾祖母是长公主这事,便已足够了。 这样的身份,就算在天子脚下又有几个?只不过她这曾祖母是否还活着便是个问题了。但范围总归是小了,裴长歌来的那日,她趁着自己意识清醒悄悄避开王嬷嬷已是同他说了这事,央求他想法子去看一看到底那叶家是什么身份,又在何处。 谁知道他听到长公主三字,便怔住了,半响才答应了下来。 看来他多半是知道那家人,而这个叶家的地位想来也是极高。 凤城的天瓦蓝瓦蓝,日头高高挂着,晃人眼。叶葵瞅了眼窗外,如今身处的地方果然同过去全然不一样了。 “你可瞧见被九爷带回来的那姑娘了?” “可不怎地,年纪比咱们还要小上几岁,脸都没长开,同秋樱姐姐更是一分也没得比。” “谁知道是打哪儿捡来的,指不定过些天便又给打发出去了。” “说到底啊,九爷年岁还小……” 窗外忽然低低传来几个丫头的说话声。 声音虽压低了,可耐不住叶葵向来耳朵尖,一下子便听了个齐全。 “嚼舌的小蹄子,主人家的事也是你等可胡乱说道的?九爷是什么身份,你等又是什么身份?瞧我回头不使人缝了你们的嘴!”说话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响起了王嬷嬷并没有刻意去压低的训斥声。 叶葵嘴角一勾,知道王嬷嬷其实并不是真的训斥那几人,实是借机敲打她才是。也不知裴长歌是如何同王嬷嬷说的,恐怕也是说的外头偶然救下之类的话吧。 正想着,王嬷嬷已进了屋。 “姑娘醒着呢?趁热将药给喝了吧。” 叶葵伸手接过,神色不变地将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尽数灌了下去。这药是真苦,却尚在能忍耐的范围内。 王嬷嬷不是头一回伺候她喝药了,可脸上还会忍不住露出丝别样的神色。小姑娘家家这般喝药,也不叫苦当真是少见。这也更让她坚信叶葵不会是什么大家小姐。谁家的小姐不是娇滴滴养大的,忒苦的药,哪里能眼也不眨便都喝了。但瞧她先前那仪态,又似乎是练过的。兴许是哪家的丫鬟? 喝完了药,王嬷嬷领着人才下去,裴长歌便来了。 “小殊可在?”舌尖苦涩,似有团盐沫子在打转,叶葵低低问了一声。她不在乎叶家到底在何处,只想知道小殊是否真的被他们给带回去了。 孤男寡女独处原是不该,但这是他裴长歌的院子,谁又能说什么,况且论起来他们的年纪终究是小。他今日穿了身戎装,那张俊秀的少年面庞倒是被衬得英气起来。大喇喇坐到了椅子上,他身子往后一靠,道:“不止小殊在叶家,叶家二房的嫡长女叶葵亦在七日前被寻回了叶家。” 说话间,他探究的眼神已落到了叶葵脸上。 果不其然,听到后半句话,叶葵脸色大变。原本就略显苍白的面色霎时便又白了几分。 她分明在这,那叶家的那个叶葵又是谁? 而且七日前才被寻回的叶家,这话便是说那个叶葵亦是从外面接回来的。 再开口,她的声音带上了轻微的颤栗,“那人是谁?” 裴长歌随手给自己沏了半盏冷茶吃了,几不可闻地叹了声道:“那人你也认识。丁家中同你年岁相仿的人不过一个,除了她又还能有谁?” “是春禧。”春禧二字从唇齿间挤出来,她的声音又冷了下来。 先不论春禧冒充她的事情,最令她震惊的是叶殊竟然对此毫无异议?不过分别了几月,他难道会连自己的亲姐也不认得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么到底为什么春禧能用叶葵这个身份顺利进了叶家? 这样一来,鸠占鹊巢。哪怕她想要立刻回叶家去,也是不行的了。 但是,不对。叶家人是 如何确信春禧便是“叶葵”的? 她仔细回想了一遍,自己身上确实没有任何胎记,而且据萧云娘手札中所记,她未满周岁便离开了叶家,叶家人自然也不会知道她的模样。 背脊处似疼似痒,叶葵忍不住蹙眉,“你可是还知道了别的什么?” 裴长歌笑了一下,“便知道瞒不过你。春禧手上有出自叶家的信物,据说是打小便挂在身上的,是当初青瑛长公主特意派人从山景郡寻来的玉石雕琢而成,世间仅此一块。更重要的是,小殊并没有指出春禧是假的。” 信物—— 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但叶葵并没有忘记那块玉。 那块当初送裴长歌就医,她摘下来塞给丁多福的那块玉。 没曾想,这块玉竟然是如此罕有的东西,而萧云娘竟然未曾在手札中提及一句。更没想到的玉竟一直没有被卖,如今还成了春禧顶替她的关窍所在。如今春禧手中有那块玉,她手里却什么东西也没有。如果这般贸贸然上叶家说自己才是叶葵,只怕真是脑子要被驴踢了才能做出这般愚蠢的事。 “可有法子让我跟小殊见一面?” 裴长歌似是料到她会这般说,闻言摇摇头,“三日前,他已被你爹送往望京。” 008 乱麻无绪 望京此去亦是千余里地,叶殊这一去便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且望京能名扬大越为的便是它那浓郁的儒学风气。其中最有名望的问涯书院,开办至今已有两百余年。朝堂之上,几有三成官员出自问涯出院。所以,它不单单是个教学问的地方,更是个教为官之道的地。 叶家二老爷叶崇文在儿子归来没多久便将他送往了望京,心思可见一斑。 叶殊在念书方面的确有着特别的天份,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他此时亦不过十一岁,叶崇文难道想要让他再过几年便入朝? 虽说如今官家子弟不需科考亦能入朝,但到底是不同的。 叶葵想了片刻,终是想不出什么来。她对叶崇文此人所有的了解都来自萧云娘的那本手札,但萧云娘所写的多是些男女痴缠,真论起来,一点用处也没有。倒是里面那些记了青瑛长公主同她祖母喜好之类的东西还有些用处在。她要回叶家,若是对叶家诸人一点了解也没有,那就大大不妙了。 “叶大人为官多年,同当今圣上更是亲如手足,他的官路向来是青云直上。不单如此,叶大人的后宅也是为人津津乐道的,他的妾室不算少,庶出子女更是不少,但后宅一直安稳平静。叶夫人是个极贤惠聪明的妇人……”裴长歌说到这,语气渐缓,斜睨了叶葵一眼才继续道,“我倒是真没料到你会是叶家的女儿。” 窗外初夏日光如金,透过窗斜斜照进来,落在少年的面上,映衬得他眼神灼灼。 叶葵撇开眼,“连我自己都不知的事,你又哪里能料得到。况且我也不曾想到你是永安侯幺子,说起来当初那群匪徒的胆子可还真是肥得紧啊。” 裴长歌轻笑:“实打实的豹子胆,毋庸置疑。” 见他神色不变,叶葵反倒确信当初那群人绑了他们是有意为之。只不过,她跟小殊的事怕是跟那沈妈妈脱不开干系,遇见裴长歌兴许真是意外之事了。 想到沈妈妈,她又不由得想起了小殊当初说过的那些话。 杀了沈妈妈…… 叶葵心中忍不住叹气,若是可以,她当真不愿意叶殊回到叶家。萧云娘手札之中明明白白写到,给幼子取名为殊,意为从此殊途,再不相见。可见萧云娘也不想让他们回去,但世事无常,他们终究都回了凤城。 “我同你三叔交好,这事原本寻他倒是方便,可惜晚了一步。”白瓷茶盏在手中轻轻转动,裴长歌皱眉,“我们前脚才到 ,他后脚便领兵赈灾去了。鸿都眼下的情况你我都知道,怕是要耗些时日才能回来。” 说完,见叶葵低头不语,他搁下茶盏道:“你好生养病,望京那头我派个人去报信。便是他不能回来,你三叔那头先回来了也是一样的。叶家的浑水,你若是要淌,如今这病歪歪的样子恐怕是一进门便被人吃的连骨头渣子也没了。” 他年纪虽小,但叶家二老爷当年在青瑛长公主做主下娶了幽州望族的嫡女做平妻的事情,他长大后多少也有耳闻。 叶家其实同裴家一样,外人瞧着光鲜亮丽,可内里却早就都**不堪。腌?的事儿都是关起门来做的,若非身处泥潭中央,谁又能真的知道其间的凶险跟阴狠。 叶葵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朱门深宅,原就是女子的战场。没有硝烟,却自有其阴冷之处。宅门内铺着的每一块青砖缝隙间都积着暗红的血渍,双双绣鞋下踩着的可不就是累累白骨? 到了傍晚时分,屋子里忽然进来了个着杏红色罗裙的少女,青丝如墨眉如黛,肤白娇俏。 叶葵彼时正握着本大越纪年录翻着,身子斜斜靠在床头,姿势慵懒。听到有人开门进来,她原以为是王嬷嬷,可一阵香风袭来,她才发现来的是个从未见过的少女。 年纪应当比小九还要大上两三岁,身姿婀娜却又不媚气。 “奴婢秋樱见过小姐。”杏红罗裙微微一动,她已朝着叶葵福了一福。 叶葵记得秋樱这个名字,那日窗下几个小丫头口中说道的可不就是这个名字。手指微松,手中握着的书便“啪嗒”一声落到了被子上,叶葵装作惶恐,露出个怯怯的神色来,轻声道:”我、我不是什么小姐……” 秋樱闻言以帕遮嘴,嗔道:“小姐莫说笑,您若不是有身份地位的,我家爷又怎会将您安置在这惊鹊院中呢。” 她虽笑着,但眼中却满是不屑跟鄙夷。 叶葵瞧得分明,又被她笑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听到“我家爷”三字时更是觉得口中像被硬塞了只苍蝇般,怎么听便怎么别扭。况且她来了几日,所见到的丫鬟穿的都是素色衣衫,怎到了她这,便成了杏红? “我只不过是九爷心善从难民堆中救出来的罢了。”叶葵垂眸咬唇,将那怯声怯气的模样做了个透彻。 “呀,原是这般。”秋樱将手中端着的饭食搁到了一旁的桌上,走过来站到床边上,伸出细白的手去探她的额 ,“可怜见的,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了……”叶葵依旧垂着眸,声音愈来愈轻。 秋樱见她这般怯生,倒像是终于满意了般,收回手去端了饭食过来,“小厨房做的菜,平日里除了九爷外,也就我们几个有这福气尝上几口,你也试试味道。” 叶葵慢吞吞将书合拢搁到了一旁,去接筷子。 谁知秋樱看到了书封,疑惑道:“你竟还识字?” “我爹原是个落魄秀才,我也认得几个,这书倒是看不全的……” “说来我也只认得几个字罢了,你莫要多谦。”秋樱嘴边带笑,眼里满是得意,“尝尝这个。对了,九爷可有说今后如何安置你?” 这话问得…… 叶葵捏着筷子迟疑道:“九爷未说,我也不知呢。” “我瞧你也是个伶俐的,倒不如求求九爷就留在这惊鹊院里罢了。”秋樱笑吟吟说道。 “哟,樱姑娘这是在伺候谁用饭呢?” 009 掌家夫人 门外骤然响起的说话声吓了秋樱一跳,她忙拍着心口迎过去,娇嗔:“花妈妈今日怎亲自来了,有什么事使小丫头来说一声便是了!” “二夫人吩咐的事儿,我哪能不亲自来?”一把爽利的女声渐响渐近。 叶葵循声望去,只见个竹青暗花梅纹褙子的三十许妇人正笑着推了把秋樱。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那被秋樱唤作花妈妈的妇人转过身来看向她。虽然笑的和气,可那双吊梢眼仍叫人生寒。 对视了两眼,叶葵假意慌慌张张地低下头。 花妈妈走近来,扭头问秋樱,“这便是九爷带回来的姑娘?” “这便是了。”秋樱笑了笑,“您的消息倒是灵通。看来今日倒是特意来瞧她的了,这福气也不知是如何生的,竟惹得您亲自来了。” 一番话虽是笑着说的,但听起来可是酸溜溜的。 叶葵心中无奈,不知这个秋樱到底是怎么回事,句句话都听得人浑身不自在。倒是花妈妈似是见怪不怪,定定看着叶葵道:“二夫人听说九爷带着人回来了,可不是立刻便吩咐我过来瞧瞧是怎么一回事了么!” 尾音突然提起,惊了叶葵一跳。还未反应过来,下巴已是被花妈妈擒在了指间。 “虽还未彻底长开,倒也是个美人。只不过这凤城中美人多了去了,这姿色也就强强能算得上中上吧。”花妈妈目光如炬,细细打量着她。 叶葵下巴被人制住,心头微恼,却硬是将那恼意转化成了惶恐。 “秋、秋樱姐姐……” 这一唤,秋樱回过神来。人是九爷带回来的,如今谁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王嬷嬷让她看着人,若是此时出了差错,等到王嬷嬷回来还不得撕了她的皮? 可花妈妈是二夫人跟前的红人,二夫人又是如今裴家的当家夫人,她哪里有胆子去驳。但却又不能不硬着头皮上前去,秋樱不敢碰花妈妈便只好将叶葵往后扯,一边道:“妈妈人也瞧过了,可是要回去同二夫人禀报了?” 花妈妈这才收回手,淡漠道:“夫人吩咐了,让我带着人一道去。不论是哪里来的,既到了裴家自然是要拜见当家夫人的。单看夫人愿不愿意见罢了,如今夫人开了口,这便是福气,还不快些换身衣裳随我去。” 秋樱一听这话可不得了,没得王嬷嬷的同意,她哪里敢让花妈妈将人带走,当下便讪讪道:“夫人吩咐的自然是要去,但这事您看是不是先同 王嬷嬷说一声?” 王嬷嬷是老夫人的人,又是九爷裴长歌的乳母,在裴家的仆妇中地位那也是超群的,可花妈妈在二夫人那狐假虎威惯了,如今见秋樱提起王嬷嬷,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冷了脸道:“王嬷嬷不知何时回来,难道就让夫人等着吗?” 话说到这份上,秋樱便是想拦也拦不住了。 叶葵知道今日怕是非得去那什么二夫人跟前走一趟了。但事情说来古怪,为什么二夫人要见她?而且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趁着王嬷嬷不在的时候来。 若说是凑巧,叶葵是铁定不信的。 略略梳洗后叶葵便被花妈妈领着去二夫人那了。 人影一瞧不见了,秋樱便慌忙让人去将消息透露过王嬷嬷。亡羊补牢,总归是要补的! 那边厢,叶葵已是被王嬷嬷领着东绕西绕的走到了侯府的另一头。 裴家地方大,众人住的便也开。裴长歌年纪最小,院子便也在最西头。依次过去,老八、老七直到老大的院子。二房所住的地方便已是到了东边打头处。 叶葵垂首低眉跟在花妈妈身后一路前行,不时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周遭环境。走了半响,一路上已是不知遇见了几波人。瞧那样子,似乎还都是从二夫人那出来的。看来这内宅中管个家也不是轻松的活计,照这趋势怕是要忙的连吃饭的空也没了。 可即便这样,二夫人却还是要见她这么个小人物,实在令人想不明白。 叶葵忍着沿路众人毫不避讳地打量,心中暗叹若是那日到凤城之时她是清醒的,便绝不会跟着裴长歌入裴家。 叶家的事情还是一头雾水,如今却似乎又要卷进这裴家的浑水中了。 “夫人此刻可还忙着?”到了门口,花妈妈停下脚步先行出声问道。 那守门的丫头穿一身水绿色对襟短袄,系绛紫长裙,见他们进来急忙压低了声音道:“方才大少爷的乳母来了趟,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夫人此时正恼着呢。” 花妈妈听完,回头看了眼叶葵,淡淡道:“劳姑娘在门口等着,我去同夫人禀报声。” 这一等,便等了大半个时辰。 叶葵身子未好全,又未用饭便被花妈妈喊了过来,如今站得久了双腿便有些发软,心头火气也就渐渐压不住了,勉强挤出个笑容对守门的大丫头道:“劳姐姐帮我看看夫人可是不得时间见我。” 那丫头闻声只 抬眼看了看她,便又收回视线不冷不热地道:“等着吧。” 话音落,花妈妈总算是打起帘子出来了,“姑娘进来吧。” 两腿虚软地进了屋子,鼻间猛地钻入股沉香、花香混杂饭菜香气的古怪味道。叶葵原本腹中饥肠辘辘,如今一闻见这味道,顿时便什么饿感都没了。 “夫人,人来了。”花妈妈躬身行礼。 叶葵也急忙跟着低头蹲身行礼。 碗筷碰撞的轻微声骤停,衣料摩挲,随后便有一双白净富润的手伸过来,状似亲热的将她拉了起来,“这便是小九带回来的姑娘了?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生得这般好。” 叶葵抬头,撞进了双浅墨色的眸子中。 肤色白皙细腻,嘴角含笑,但眼角却已是隐隐有了细碎的纹路。再往上看,乌黑长发梳成的高髻间似乎也有银光一闪而过。叶葵心知,这二夫人的年纪怕是已不小了,但应极重保养。 一起身,二夫人发间插着的点翠步摇便晃晃荡荡作响。 叶葵状似惶恐地抽回手,急急往后退了几步,支吾道:“我、我不是什么小姐……” 010夏日夜宴一 窗外不知哪儿突然传来夏蝉鸣叫的声音,透过窗上覆着的细密窗纱直钻人耳。 二夫人似是听得烦心,皱起眉头挥挥手。 花妈妈喏了声便出去了。片刻后,四周已是静谧了下来,再也没有一丝蝉鸣声。二夫人这才斜斜靠到榻上,手里端着盏茶小口啜着。 “你说你在鸿都时被小九从难民堆里救出来的?” 叶葵坐在锦杌上,低声道:“事情便是这般。” 二夫人举止优雅地将茶盏轻轻放置到了一旁,斜睨着她摇摇头道“原本这是小九的事儿,我这做嫂子的也不好将手伸到小叔院子里去,可裴家是什么地儿?便是那管洒扫的丫头婆子也是精挑细选来的,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留在裴家的。” “以你的身份,继续住在惊鹊院的厢房里却是极不合适,我瞧着……” “二嫂今儿好兴致啊!”二夫人话未说完,蓦地被个声音打断了。门帘一撩,裴长歌穿着件银蓝的袍子进了屋。 裴家大爷早逝,二老爷的夫人自然就成了长嫂。有道是长嫂如母,二夫人的长子裴庆麟也不过比裴长歌小了三岁,所以他们叔嫂间倒也没了那许多避讳。相处间倒更像是关系亲热的母子了。 二夫人见人进来,便笑了起来,“瞧瞧你,我才将人领过来问几句,你便急巴巴地来了。不知道的还当是我将你媳妇给拉来了!” 裴长歌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个少年羞怯的笑意,“二嫂惯会打趣我,我这不是怕人不懂规矩冲撞您了不是。” “都是上过战场的人了,怎瞧上去还没你八哥稳重!”二夫人亲热地将他拉到榻旁,“乍然听说你带了个姑娘回来,还直接就领到院子里去了。我这心里能不嘀咕吗?你那不着调的性子,我还真是怕你把谁家的小姐给领回来了!” 裴长歌悄悄看了叶葵,见她面色惶恐,却朝着他眨眨眼,便知道无事。旋即扭头对二夫人道:“敢情在二嫂眼中我便是这么个混账东西啊?” “可不就是个混账!父亲母亲都不允,你却偏要领兵去苍城,可不是混账!” 裴长歌闻言心中冷意更是足了几分。且不论老头子允不允许,皇上突然想起让他出征这事还不知道是谁在背后鼓捣的呢! 一直低着头的叶葵听到二夫人的这句话却是怔了一下。她可还记得当初刚认识裴长歌的时候,那支救了他们一命的黑檀木发簪。 他说那是他 母亲的遗物。 既是遗物,他娘自然是不可能活着了。那么二夫人口中的母亲又是谁?难道裴长歌是个庶子? “好了,二嫂您就别训我了。”裴长歌苦着脸,“瞧您这样子还没用饭呢,不过就是个丫头何苦耽搁您用饭的时间。” 二夫人蹙眉,“你倒是说说准备如何?” 如今叶家暂时回不得,凤城于叶葵又是人生地不熟,接下去如何是好他们倒还真是未曾想过。早些年秋喜怂恿他在外头购个小宅子玩儿的时候便该答应下来才是,可他想着自己多在军营里,何必费那钱。可如今倒好,需要的时候便是有银子也买不着合适的宅子了。这些年,凤城的宅子价格那是连番的涨,他若是要买可还真得冲老头子要钱了…… 二夫人见他突然沉默了下去,以为他是心中另有想法,忍不住又细细看了叶葵两眼。若非有旁的心思,又怎会这般好心特特将人给救了起来,还一路带回了凤城。这些年,裴家小九的名号在凤城那也是日渐响亮,她倒不如就做个顺水人情。 “既是孤女,想来没地可去。你常年在外,院子里的丫头婆子原本就不足,便留下得了。赶明儿得空,我再去给你挑几个人送去。既回来了,也该好好歇段日子。”二夫人看着裴长歌的眼睛,说了好一番话。 裴长歌听了,倒也不准备反对。 能暂时留在裴家也不算坏事,便是将来要送人回叶家,也多的是法子。丫鬟的身份行事也方便。 出了二夫人的院子,裴长歌便领着人往另一条僻静些的小道而去。 这路倒是横贯了裴家的花园,叶葵嗅着满园花香,老老实实将之前同秋樱、二夫人几人说的话都重复了遍。 裴长歌听完冷笑了声,骂道:“手倒是越来越长。我这里都已成了这幅模样,八哥那里还指不定如何呢!” 听着他的话,叶葵想起先前二夫人说的母亲,有些好奇却又怕问到尴尬的地,干脆闭嘴不言。过了会,却是道:“池婆那可有消息?” “暂时还未有消息传来。只是,鸿都的情况不大好,怕是……” “旁人倒还要急,但池婆应当没那么容易出事。”叶葵随手掐了朵白花,急急打断了他的话。她着实有些不敢再深想下去,若没有那根簪子,她兴许也就这般放任池婆而去了,但簪子在她身上,她便没有办法不去想法子寻池婆。 裴长歌显然也察觉出了她的不安,当下便转 了话锋道:“明日有人设宴,你同我一道去。” “嗯?”叶葵怔了怔,“陪你赴宴?” “公主的宴,叶家的人自然也收到了帖子,以春禧的性子跟她如今的地位,怕是必去。你如今以我侍女的身份同去,一则不需直面叶家人,二则也可以瞧一瞧情况。”裴长歌细细解释。 这么好的机会,叶葵自然不会放过。 第二日晚间,她便跟着裴长歌出了门赶往公主府。 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流朱公主年不过十四,但尚在幼年时便在宫外有了自己的府邸。不过公主至今仍居宫中,这公主府便成了用来宴请玩乐的地。 上马车之时,叶葵背上忽然一疼,若非手紧紧抓着,只怕已是摔了。裴长歌下意识伸手扶住她,掌上的茧子便落入了叶葵的眼。 还有深深的勒痕…… 在桃花村时,他手上还没有这些东西…… 身后不远处,秋樱被她的动作吓得惊叫了声,旋即道:“九爷,您瞧瞧秋叶的身子哪像是能出门的,还是我跟着去吧?” 裴长歌头也不回,只问:“秋樱,你跟着我几年了?” 011夏日夜宴二 秋樱讪讪道:“八年了。” 裴长歌将叶葵送上马车后,自己便也紧跟而上,只在马车行进前,对秋樱淡漠地道了句,“自我八岁起,你便跟在我身边。可这八年来,我在府里的日子终究是太少了些……”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可秋樱却已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她,僭越了! 秋樱掌心沁出冰冷的汗水,一脸惶惶地回了惊鹊院,守着壶温着的茶水,颓然瘫在了小杌子上。 马车上,叶葵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裴长歌,口中道:“说起来,你同小时候倒是大不一样了。” 裴长歌倚在窗边,打起短帘看向外面,闻言嘀咕了句,“你倒是同那时无甚差别。” 叶葵耳朵尖,将他的低声嘀咕听了个一清二楚,皱起两道细细的眉,问道:“你对叶家那人可有所了解?” “那人?你指何人?” “叶家二房如今的当家夫人,贺氏。” 裴长歌回过头来,疑惑道:“你怎知她姓贺?” 怎知?萧云娘手札中可不也记下了那平妻贺氏进门的事,只可惜那以后萧云娘便离开了叶家。所以叶葵对这个贺氏的了解也只剩下个姓罢了。 “你可还记得那本被春禧弄坏了的手札,我母亲可记了不少东西。”叶葵笑了下。 “我少在凤城走动,只知道那贺氏原是幽州望族出身,说起来倒是同你母亲的身份相当。只可惜……” 叶葵敛了笑意,接话:“萧家败落了。” 萧家败落,萧云娘便没了母家依靠,如今她跟叶殊便也没有了外家能依靠。这对他们姐弟两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继母乃是幽州望族出身,那么她若是生下了男孩保不准会如何。思及此,叶葵便低声问道:“那贺氏可有子嗣?” “她的儿子叶昭那可是个有意思的主。”裴长歌说着又笑了起来,“等到了地,见着人你便知道了。” 到了公主府时,天色已黑。 朱红的大门前吊着两只牡丹灯笼,风一吹,灯笼便晃荡起来,连带着烛火映照下的人也有些影影绰绰。门口早有婆子领着人拎着提灯在守候,一见裴长歌下了马车,便迎上来殷勤地道:“裴将军可算是来了,公主可念叨好一会了呢!” “是吗?”裴长歌闻言却只淡淡反问了声,而后便等着叶葵从里面出来。 外人面前,他是主子 ,她是婢女,自然不好再伸手相扶。 叶葵的脚刚一落地,身后便又有两驾马车过来。 烛火通明,叶葵一眼便瞧见打头的那驾马车上绣着个硕大的叶字。这般巧,竟然一下车便遇见了叶家的马车。 那婆子见有人来了,便笑着同裴长歌又说了几句便使人领着他们先进去。 叶葵原想要留着看一看叶家来了几人,但此时的确不大方便就只好先跟着裴长歌往里走。叶葵跟在他身后数着步子打量周遭环境,只觉得雕栏画栋,无一处不奢华。可见流朱公主有多得宠,这样一处宅子只怕银子必得流水一般花出去才是。 身后隐隐传来说话声,其间一人的声极为耳熟,似是春禧。叶葵忍不住想要扭头去看却又硬生生忍住了。 “莫急,到了里面自然可以瞧的一清二楚。” 忽的,走在她前方的裴长歌脑后似乎长了只眼睛似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叶葵嗅着花香,低低“嗯”了声。 她不是胆怯的人,可到底觉得自己被春禧的事给惊到了。她着实没有料到,会有被春禧冒充身份的那一日。如今春禧顶着叶家二房嫡长女叶葵的身份出席公主的夜宴,不用到明日,怕是凤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便都知道了这新回归叶家的叶二小姐的模样。这样一来,她要回叶家便更加麻烦了。 但如今他们根本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发生。 周围渐渐喧闹起来,众人已走到了园子里。 凤城中,第一出名的是裴家花园,第二自然便是公主府的花园。但论起珍贵奢华来,裴家怕也是不能同公主府相比的。 就说那些石头,听说都是从洞庭湖千里迢迢运过来的,其间所费的人力物力更是不需赘言。 随着引路的婆子落了座,叶葵立在裴长歌身后,半张脸隐在了黑暗中,倒显得极为不引人注意。 没一会,叶家诸人便也鱼贯而入,各自寻了地方坐下。 “咦,大姐,那边的可是裴家小九?” “裴小九?倒是难得,往常这种宴可没见着他来过。看来人说他跟公主……” “浑说什么!” 叶葵屏息注意着叶家那边的对话,忽的听到个极动人的音色,不免一怔。犹如莺语般,字字如珠,圆润动人。分明是在训斥,可那声音听起来却是掩不住的温婉可人,叶葵忍不住是悄悄侧脸去看。 昏黄的光晕下,一张极美的脸落入了叶葵眼中。 除了极美二字外,她竟是全然想不出旁的词来形容那人的样貌。 似是被那美貌晃花了眼,叶葵迟疑地又看了两眼,却忽然被坐在那人身侧的一个人扭头瞧了个正着。 她急忙收回视线,将整个身子都隐于黑暗。 她身处的地方光线较为黯淡,春禧应当并没有瞧见她才是。 还没来得及稳定心神,春禧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朝着裴长歌所在的地方走来,似是要过来攀谈。可堪堪走出几步,便被那个姿容绝色的少女给扯了回去。 只听得那个令人恍神的声音压抑着低低呵斥道:“你如今是叶家的二小姐,可不是那乡下出来的丫头了!你方才那模样,丢的可不单是你的人,更是叶家的脸面!” 随后同他们坐在一处的几个少女也附和起来,“可不是二姐,你呐,可注意些身份!” 叶葵耳力好,此时更是将这些话听了个大半。看来春禧在叶家的日子也着实不太好过。不过方才出声呵斥她的那个少女是谁?不是二房的人,又被称为大姐,那便是大房所出。 “裴小九!” 突然,不知从哪跑出来个提着裙子的少女大声喊着裴长歌。 等人到了眼前,那少女却是猛地灌了一杯酒,不顾身后几个嬷嬷满脸惊惶,指着裴长歌的鼻子道:“先前我请你来,你总是不来,今日既来了可休想轻易走!” 012 风中比箭 【嘤嘤,看在姥姥每日双更的勤快劲上默默点个收吧~】 月华裙翻飞如蝶,青丝如墨。 叶葵不得不承认,流朱公主亦是绝色。只这绝色不同于叶家那个少女,不只是皮相上的美。流朱公主笑起来的模样,令人心旷神怡,如沐春风。哪怕她动作粗鲁,话语刁蛮,但那种感觉却不会变。 而且,眼前的公主令人叶葵无端端想起了燕子。 明明生的没有一丝相像的地方,可却偏生就让她想起了自从那日一别后便再未见过的燕子。桃花村的燕子,如今也已长大了吧…… 一别经年,也不知燕子被带去了什么地方。 正想着,流朱公主忽然扬声道:“快些将东西取出来,本公主今夜便要瞧瞧我们大越的裴小将军可是当真箭术超群!” 叶葵清晰感觉到坐在前方的人影背脊一僵,随后却又放松下来,开口道:“那微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你!”流朱公主咬了咬唇,声音又低了下来,“你若是不愿大可说不,何必微臣来微臣去,听着便让人心里不痛快。” 这话一出口,周遭众人便都将视线对向了裴长歌。叶葵不得已又往后退了些,真是恨不得身后有条裂缝能将自己搁进去才好。还有春禧,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她这是认出裴长歌便是小九? 可不论怎么看,那张脸上的神情都是欣喜大过惊惧啊。 不对,说起来他们当初在丁家时用的身份可是兄妹三人。如今春禧顶替她进了叶家,自然知道叶家根本没有小九这个人! 眼前的一切似乎又都混乱了起来,叶葵心中暗叹一声,看着裴长歌从座位上站起身,雪青色的身影一晃便已走了出去,叹口气道:“你既唤我裴小将军,我自然得自称微臣才应景不是?” 话语极亲热,短短一句话便又将流朱公主哄的笑嗔起来,“我还当你打了回仗,便不认得我了呢!总归在场的都是相熟的人,今日便也让我们开开眼。” 四下里交头接耳,坐在叶明烟身侧的春禧绞着手中的帕子,心中难耐。 那什么裴小将军不论怎么瞧都同小九有几分相似,那张比似乎比女人还要好看些的脸哪里是这般轻易便能看到的,这世上又有几人能长成这般?更何况还有眼角下那颗泪痣哩,且方才几个妹妹口中所说的不就是裴家小九嘛,莫非真是一人?可惜她方才想要上前去看时被堂姐给扯了回来! 她如今身份已同过去截然不同,吃穿用度亦是上乘,虽然叶家的人个个都不是好对付的,可她比他们多活了一世,春禧才不信自己会输! 可眼前那个面若桃瓣的公主却让她瞬间顿悟,不论怎么比,她终究也比不过公主啊。 心里这般想着,手中的力道便又重了几分,那条云锦的帕子都似要被揉碎了。 夜风忽然大了起来,呼呼刮来。 叶葵深吸一口气,心神这才舒畅了些。 已有侍卫娶了弓箭上来递给裴长歌,又有人在远处的那棵不知品种的大树上吊了个白玉的环形坠子。须臾片刻,又有个婆子取了轻软的小块白纱绑到了白玉坠子的前面树枝上。两者相隔足有半米,但恰好那白纱就将坠子给挡了个严实,只隐隐约约能瞧见点轮廓。 但夜风大,那白纱跟坠子又都不是重物,风一吹便都晃动起来,着实叫人头疼。 流朱公主拍拍手,狡黠笑道:“裴小九,如今便看你的了!只要射中了那坠子正中的孔,我便承认你是大越第一神箭手!” 话音落,突然又有个声音从人群中冒了出来。 “这倒是有趣,不知公主可还有多余的弓箭,我们倒也想试上一试了。” 说话的人生了双桃花眼,可眼神却没有一丝轻浮之色,反而多了分戾气。没错,就是戾气!叶葵甚至于有些不敢去看那人的眼睛,那里面的戾气飘飘忽忽,可到底是如何都掩盖不住。相较下来,裴长歌的眼睛果真好看了太多。 “容梵?”裴长歌背对着叶葵,她看不到他的神色,却能从他话里听出来他怕是没有料到这人会在场,“前几日才听说你家老头子让你去越州办事,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今夜在场的都是各家年纪相仿的未婚子弟,往日里也都是相熟的,只有春禧是初次参加忍不住问一旁的堂姐叶明烟:“大姐,那什么容梵是谁?” 叶明烟端着茶浅啜了一口,瞄了眼容梵,漫不经心地道:“荣国公的三子容梵,同咱们三叔、温家的大公子,还有裴家的两位公子并称为凤城五公子。” “温家的大公子?他今日可有来?还有裴家的另一位公子今日来了没?”春禧也不知在想什么,急急忙忙又问了起来。 叶明烟看她一眼,却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倒是另外两个庶出的叶家小姐闻言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春禧来,不外乎便是说她果真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 丫头罢了。 春禧听得气闷,霍地起身朝外走去,直说要去透透气,又引来那两个庶出小姐毫不掩饰的嘲笑。 另一边的叶葵一直小心翼翼注意着他们这边的情况,见春禧起身离开,当下便想要跟上去,但转念一想却又立在了原地不动。 还不到时候,她不能慌。 正想着,流朱公主吩咐下去的弓箭便又被侍卫拿了上来。 一共五人,看那架势似乎箭术都还不错。几人互相说笑着,开始拉弓适应一番。倒是那容梵的神情渐渐凝重了起来,似乎极为看重这次根本算不得比赛的比赛。叶葵又去看裴长歌,却见他一脸风轻云淡,毫不在意的样子。 她不禁想起他手上厚厚的茧子跟勒痕来,应当是下了苦力去练过的才是,不然流朱公主先前也不会说什么大越第一神箭手这样的话了。 第一个人,箭直直扎到了树上,连白纱的边都没有碰到。风中飞舞的薄纱当真难以触碰。剩下两人亦是如此情况。 裴长歌仍是一脸漫不经心,拉开弓又收回来对容梵道:“容兄先请。” 容梵道了句承让便往前走了一步,稳稳拉开弓瞄准了前方。 箭气破空声钻入叶葵耳中,她循声望去,白纱扬起的那刻,箭头直直越过扎入了玉坠,将其钉在了树干上! “中了!” 013 各怀鬼胎 场中众人纷纷赞起容梵来,裴长歌亦开口赞道:“好箭法!” 容梵退回来,将弓箭递给一旁的侍从,眼中的戾气似乎祛了些,笑着道:“怕是比不上你。” “哦?这话倒是也没有错。”这话一听便知是谦让的意思,可没想到裴长歌却一点不客气。 叶葵闻言忍不住朝着裴长歌望去,少年脸上的神情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没有变化,一如既往的风轻云淡此时却给了人莫名的压力。她突然间醒悟,他不是不在乎这场比赛的输赢,而是根本就料到自己赢定了! 这是何等的自信! 弓背的铁胎在火光下泛出亮点,而后“嗤”一声,羽箭划破长空直穿白纱而过。 等到众人回过神来,却是一丝声响也无。 过了好一会,流朱公主才亲自跑到了树下去看。甫一看到树干上的情况,她便忍不住惊喜地喊叫起来:“裴小九不愧是裴小九,此等箭法怕是连老侯爷也比不上你了吧?” 叶葵离得远,却也看清楚了那支箭的去向。 箭头扎上白纱后便带着它直直往白玉坠子的孔洞而去,竟是一下子将两件物品同时钉到了树干上。流朱公主一手将箭用力拔了下来,抖开白纱一看,箭头竟然不偏不倚正巧从白纱中心位置穿过。 “当真好箭法,我等只能甘拜下风了呀!” 方才比试的那几人又转而纷纷赞起裴长歌来,唯有容梵似是怔了会。不过很快,他便笑着捶了下裴长歌的肩,神态亲昵,一副哥俩好的模样,“臭小子你倒是越来越厉害了!” 裴长歌先前还在唤他容兄,可如今见他这幅样子竟也立刻笑了起来,从善如流地唤起他的字来:“不说箭术,若换了旁的东西,子元你可就不知胜我几筹了。” 一时间,园子里便热闹了起来。 流朱公主仍在兴头上,又见今夜在场的人中有不少将门小姐,当下便唤人去拿了投壶的东西来。 “他们玩的痛快了,我们也正好趁兴玩一玩。东西都是现成的,投壶也不需你拉弓,人人都要参加,可不准推!” 公主既然都发话了,又有谁敢推,自然个个都起身做好了投一把的准备。可突然间,流朱公主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地,竟然道:“不若各家至少派出一人来如何?人多也热闹些!” 她特意使人去拿投壶器具,自然是为了让在场的女儿家玩耍的,可这要每家派出一人 来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就好比裴家今日只来了个裴长歌,上哪里去给她弄个小姐出来? 流朱公主眼珠子一转,笑吟吟道:“喏,难得你今日还带了个丫鬟出来,就她了吧!” 话一说完,她竟也毫不在意身份亲自伸手去拉叶葵。 叶葵着实没有料到她会来这么一出,登时便愣住了。亏得裴长歌反应快,立刻挡到了她面前,对流朱公主道:“你们玩你们的便是,何苦拉上丫鬟婆子,乱了体统。” 流朱公主骄纵惯了,自然不理这话,重重推了他几下却是没能将人推开,脸色立时便沉了下来。 “你挡着做什么?这丫头难道还是你心尖上的人不成?” 视线越过裴长歌,落到叶葵梳着的丫髻上,流朱公主越琢磨越有这可能。世家子弟多是十四五岁便有了房里人,以裴长歌的年纪身份来看,便是真有了也不是什么太奇怪的事。但她却是越想越觉得心头有火,厉声道:“你让是不让?” 叶葵瞧着公主莫名其妙发起了火,顿时觉得情况不妙。虽然此时春禧似乎不在场,可她若是将来要回叶家,便不好在这种场合露脸。 心中正愁着,挡在前方的裴长歌突然转过身来。 袖摆一扬,微凉的手擦过她的脸。而后她的脸上突然疼痛了起来,密集的,似乎有尖针在扎。 只见裴长歌极快地冲她眨了眨眼,而后便又回过身同流朱公主道:“几月不见,你这脾气倒是越发大了啊。”说完,往右迈了一步,错开位置,“瞧见了吧?这丫头生得这般模样你还要将她拉到众人面前去?” 说话间,声音已是低了下来。 周围众人不知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公主火气似乎一下子便被熄灭了。 而叶葵也是满头雾水,只脸上还在灼灼的疼。她心知一定是裴长歌方才在她脸上动了手脚,所以流朱公主在看到她样子的那一刻,才会脸色大变。 “哎呀你这人!既是如此,你方才挡什么挡,直接同我说便是了呀!再者,你身边怎么还有、还有这……我还奇怪秋樱今日怎绑了丫髻呢……”流朱公主说着又小心翼翼瞅了两眼叶葵,见她低着头一丝声音也没有,急忙又道:“你便好生呆着吧,我不喊你出来了。”顿了顿,她又换了安慰的语气对叶葵道:“不过脸上有胎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三哥身上也有呢。” 叶葵闻言倒是懵了会,古人心性早熟,流 朱公主明年便要及笄,又是皇家的女儿按理说不该是这幅样子才对。 也不知她是真的天真烂漫还是假的…… “公主殿下,东西都准备好了。” 流朱公主闻言又笑弯了眉眼,“走走走,说起来我倒是也许久不曾玩过投壶了,也不知准头变差了没有。” 刚掷了第一支箭,便有嬷嬷脚步凌乱地跑上前来凑到公主身边低声道:“蔷薇园里闹起来了!” 声音压得极低,除了公主外根本没有人听到是怎么回事,但不知从哪里又跑出来个小丫鬟,一下跪倒在了叶家几个小姐面前,边哭边高呼:“不好了大小姐,二小姐被人给打了!” 这话一说出来,在场众人的脸色便都变了。 叶家二小姐那可是叶太傅的嫡长女,若是在公主府上出了事,只怕连流朱公主也要被圣上给狠狠训斥一顿了! 更何况,是被人打了! 只是,这好端端的怎会被人给打了?况且,又是谁会做这样的事? 014 侯府浑水 【捂脸,继续求收藏求票~】 离开公主府的时候,已过了子时。 马车轮子轧过青石板铺就的道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伴着马蹄哒哒声响了一路。叶葵身体已是倦极,但意识却意外地清晰起来。 裴长歌眉眼间似乎也有隐隐的倦色,冲着她招招手将她唤到面前,伸手去抹她的脸。 手指微凉,叶葵下意识想要往后退,但心里知道他这是要将她脸上那假胎痣给去掉,这才强忍住不动。 “你究竟在我脸上动了什么手脚?”两人凑得极近,气氛有些窘迫,叶葵轻咳了声问道。 裴长歌挑眉,“不过是点小玩意,抹了药一刻钟便会消去。” 果然,不一会脸上的灼痛便渐渐变作一丝丝清凉。 裴长歌撤回手,懒懒地往后一仰,打了个哈欠道:“今日春禧整了那么一出,赶明儿叶二小姐的名字只怕就要传遍凤城了。” “春禧虽然自小娇宠,但到底不是个蠢笨的,她既然敢拿着玉佩冒充我,又怎么会随意在公主府上同人大打出手?”叶葵蹙眉回忆起之前的情形来。 那位夏家的大小姐出手可还真是丝毫不客气,且那架势一看便是练过的,春禧哪里会是她的对手。他们赶到蔷薇园的时候夏大小姐除了发丝微微散乱外,一切如常,可春禧嘴角都已渗出了血丝。 见他们围了上来,一身华服的夏大小姐仍旧冷笑着扬手又要掌掴春禧。 若不是流朱公主喊人上前去将两人拉扯开,只怕春禧还得挨几巴掌。 夏家乃是将门,夏大小姐自小跟着父兄骑马练武,那手劲可不是一般女子能比拟的,不多时春禧的脸便高高肿了起来。流朱公主虽同夏大小姐交好,但想着对方在自己府上打人,被父皇知道了吃罪的便是她,当下便也不快起来。 可问了夏大小姐,却说不过是为了一坛酒。 为了一坛酒打人,这下子便是连叶葵都觉得这夏大小姐太过于蛮横了。 “若只是普通的酒便也罢了,可那是我哥哥特意从江南让人用漕船带上来的,说是琼浆玉液也不为过!我好容易才从他那要了过来,想着带过去给公主尝尝,可她倒好!没皮没脸的,竟然给我都倒了!” 倒了? 众人又都将视线移到了春禧那,可春禧却捂着脸尖叫:“我倒了你哪门子的酒!那酒是那小丫头自己端上来给我的!” 可被她指着的那个黄衫丫鬟却“扑通”一声跪倒,瑟瑟发抖地道:“不是,不是奴婢!叶、叶二小姐,您可不能血口喷人啊!奴婢听从我家小姐的吩咐准备将酒端去前面给公主殿下,可您却死死拦着不让奴婢过去,只让奴婢将酒给您……” “胡说八道!”春禧柳眉倒竖,气的满脸躁红。 这时,叶家大小姐叶明烟忽然问春禧的丫鬟:“你可一直跟着二小姐?” “奴、奴婢……方才二小姐说头晕,让奴婢去弄条湿帕子来敷额……” 这么一来,事情便成了一边倒的情况。 一来这群人往日都是相熟的,而春禧不过是叶家才从哪个乡下地方个寻回来的,所以众人自然是偏向夏大小姐的。 二来事实上春禧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为她说话…… 事情虽然在流朱公主做主下了结了,但叶葵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对劲。哪里那么巧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况且偏偏就遇到了据说脾气比公主还大的夏大小姐。 但若说是有人刻意想要陷害春禧,她却又觉得说不通。 且不说春禧回来的时日还短,便是叶家里的人要陷害她也不该选在这种场合。丢了她一人的脸,其实便是丢了叶家所有姑娘的脸…… 闭着眼睛想了一路,可满脑子都只剩下了车轱辘滚动的声音。 到了裴家,一下马车,守门的小厮便急巴巴对裴长歌道:“九爷您可算是回来了,侯爷寻派人来问了好几次了!让您一回来便去寻他!” 裴长歌皱眉,“都已经这个时辰了……” “半个时辰前裴管家才来问过,您赶紧去吧!”小厮迫不及待打断了他的话,生怕原本脾气便不好的老侯爷责难于他。 裴长歌无法,只得转身对叶葵低声嘱咐了几句,自己另往个方向去。 刚到书房,便见到头发花白的裴管家立在门口踮着步子一脸焦急。 他隐隐察觉到不对,老头子虽然脾气越来越坏,可这半夜三更要见他倒还是头一着。“裴伯,父亲可歇下了?” 裴管家听到他的声音,苦着老脸道:“我的九爷啊,您可算是回来了!您这要是再不回来,老奴可就要上那公主府去寻您了!” “出了什么事?” “旁的我不清楚,不过今日晚膳后,二爷来过。” 裴长歌听到二爷,神色微微 一冷,旋即笑道:“您去歇着吧,我去见见父亲。”说话间,他抬起头看了眼书房,屋内烛火通明,窗上映着个高大的身影。 他长吁一口气,抬手推开了门。 可一只脚还未迈进去,当头便飞过来块白玉镇纸。 他身形一动,险险避开,只觉得耳畔生风,那块玉镇纸已然砸到了门框上,发出“砰”一声巨响。若是方才他闪避不及,只怕此刻脑壳也要被砸得凹下去一块。 “你倒是越发长胆了!” 永安侯年已五十有余,但身子健朗,只看背影同年轻时根本一般无二。脸上虽已被风霜侵染,但仍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只是那样貌同裴长歌却不十分相似,想来他应是生的像母亲才是。 “半夜三更的,您不困我可还困着呢。”裴长歌似未曾听到他的话一般,只关了门,弯腰将镇纸捡起来,走到桌前搁下。 老侯爷闻言气得声音都变了调:“你也是做叔叔的人了,便是侄儿惹了你,也不该暗地里折腾他!麟哥儿身子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裴长歌冷笑,“二哥这爱告状的毛病倒是不管过多少年也不变。他倒是敢说,我可有动麟哥儿一根手指?” “还敢狡辩!”老侯爷气的厉害,随手拿起桌上的砚台又朝着他砸了下去。 裴长歌也不避开,任由那砚台重重擦过额角落了地。殷红的血丝缓缓流下,映着他眼角的泪痣凄冷异常。他这下子连笑也不笑了,只定定看着老侯爷道:“二哥随口一说您便信了。可当初不论我如何说,您都不愿意相信那事是二哥做的……您既然已认定是我做的,又何必将我唤来?” 015 初见老八 远处的天微微发白的时候,叶葵才隐隐听到裴长歌回来的动静。 她躺在床上翻了个身,闭着眼翻来覆去再睡不着,索性便坐了起来。随手从枕头边拿起那本大越纪年录就着窗外微微的白光看翻看起来。 不多时,书页上的字便越来越清晰。 屋外已是大亮。 她如今在裴家对外的身份是这惊鹊院中的丫鬟,自然是不能继续在这间厢房中住下去了,所以今日秋樱便会亲自来帮她将东西搬到丫鬟们住的地方去。但她算是裴长歌的贴身丫鬟,那便是一等的大丫头,同其他人又不同了些。 裴长歌亲口说的让她搬去他屋子里的隔间住着。 他幼时,那里是由王嬷嬷睡着的。后来年纪大了些便不愿意让旁人睡了,所以这些年连个守夜的人也没有安排着。如今只说往后让叶葵负责守夜,烹茶。秋樱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似是不大高兴,可因着那日晚间的事,现下却是不敢说什么了。 叶葵起身梳洗完,秋樱便来了。 见了面,先是笑吟吟说了一通有的没的,随后便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将话带到了昨儿公主府那场夜宴上。 “秋叶,你昨儿可见着流朱公主了?” 叶葵对“秋叶”这个新名字着实有些不适应,怔了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同自己说话。她低头将那本大越纪年录塞到了衣服间,低声道:“我站得远,未能瞧清呢。” 秋樱皱眉:“你这岂不是白去了一回!” “嗯。”叶葵不愿同秋樱多说话,便只“嗯”了声掐了话尾,令秋樱也不知如何继续说下去了。 一时清静下来,三两下便将东西收拾完了。 她初来乍到,除了先前王嬷嬷拿过来的几件裙衫外,便没了旁的东西,收拾起来自然也就快。叶葵拎着东西跟着秋樱走到了裴长歌的屋子前,秋樱咬了咬唇道:“你进去吧,我去瞧瞧小厨房的朝食可备好了不曾。” 叶葵踌躇了会,伸手去叩门。 可门内却没有动静。 虽然秋樱让她自己进去,但论身份她怎么可以随意进主子的房间。若是被王嬷嬷知道了,绝对又要生事。 转个身,却忽然撞上了一人。 叶葵下意识低着头后退了数步才抬头看向那人。咦,裴长歌? 不! 不对! 眼前这人不 是裴长歌。虽然生的一般无二,就连身形都几乎一致,但叶葵仍然发现了两人的不同之处。哪怕眼角眉梢都一模一样,可眼前的这人眼角下偏生缺了那颗红痣。而且,眼前这人身上的气,同裴长歌的也大不一样。 这人更温和些。 而裴长歌的却凌厉了许多。 正想着,他突然伸手向虚空探去,口中道:“秋樱?” 叶葵这才惊觉,这个同裴长歌生的极像的少年是个瞎子! 那双眼睛分明也是黑白分明,好看得紧,可却是盲的。其实若是仔细去看,还是能发现不同之处的。他的眼睛中缺失了潋滟的波光,黑色的瞳幽深如古井,看向前方的时候根本便没有焦距。 “奴婢是秋叶。秋樱姐姐此刻想来应在小厨房。”她低声说道,脚步却是已经开始往后挪。 可还没挪出两步,便看到那人将手放下来,蹙眉道:“秋叶?小九什么时候又多了个秋字打头的丫鬟。” “奴婢……”叶葵斟酌着话语,但才堪堪说出奴婢二字,就听到裴长歌方才还紧闭的房门“咿呀”一声开了。 他松垮垮披着件石青的外衫,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疑惑地看了她两眼,似乎还未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而后又将视线移到了那个同他生的一模一样的少年身上,定定看了两眼,他才像是突然醒过来一般,揉了两下眼睛伸手去拉那个少年,口中嗔怪:“八哥你过来怎么身边也不带个人!” 叶葵这才知道,原来这人便是老八裴长宁。 两人生的这般像,年纪看上去也差不多,莫不是双生子? “你知道我不爱带着人过来。”老八笑了笑,任由裴长歌将他拉进了屋子里。 叶葵看了两眼门框,便也兀自跟了进去。既然门都开了,她再不进去便是傻的了。 “去将东西搁下吧,出来时顺道将案上摆着的那罐子拿过来。”裴长歌指了指后头,对她吩咐起来。 叶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心里略有些为难起来。没想到这所谓的隔间原来不过是用屏风隔起来的。虽说裴长歌在她眼里撑死了也不过就是中学生的年纪,可在这时候,十六岁的少年郎那可是能娶妻生子了的。 也不知是她在古代生活的太久了,思维被同化了还是如何,在看清眼前环境之时,她就是忍不住觉得为难了起来。 可若是让她去跟秋樱住? 罢了,还是 就这么住着吧。 她点点头走过去将东西随意搁了,再转身拿了裴长歌说的那个青瓷小罐走出去。 老八的眼睛分明看不见,可神情却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甚至于她方才都没有注意到的事也被老八给发现了。 “昨夜父亲可是动上手了?” “没有没有。再说就算是他动手又能如何,总归不会将我打死便是。”裴长歌话中带笑,可叶葵却看到他脸上非但没有一丝笑意,神色反而有些冷然。再细看去,额角处果然肿了起来,上面的血渍甚至都没有擦去。 她看着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却在突然间彻底分清楚了两人。 即便没有那颗红痣,她也不会再认错了。 这两人一个像水,一个像冰。水性子温和,而冰却强硬了许多。火能灼人,冰亦能。 她将罐子搁下,瞅了裴长歌两眼,只见他冲自己眨眨眼,示意她先出去。叶葵乐得不用真做婢女在一旁端茶送水,当下便开门出去了。 裴长歌的屋子前有棵老树,不知是什么品种,满树郁郁葱葱,却连一个花骨朵也没有。树下有张石桌,几条石凳。她见四下无人,又不知去哪里才是,便走过去坐下。可才落了凳,便见裴长歌从里面出来了。 “喏,你三叔的信。我知道你识字,所以自己拿着看吧。”裴长歌衣衫未整,递给她一封已拆过的信件。 她皱眉打开来一看,却是脱口而出,“找到池婆了?” 016 如何回归 “不单池婆已经被找到,派去小殊那边的人也已传了消息回来。”裴长歌理了理衣襟,垂首道,“等八哥走了我再来同你细说一遍。” 叶葵看着他的背影,想要将人唤回来,可转念一想又算了,只自己又细细将那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她的三叔叶崇武是叶家老夫人的老来子,年纪不过比裴长歌大上几岁,过了年才及弱冠,如今还未娶亲。行伍出身,性子开朗倒是跟裴长歌关系极好。凤城五公子中除了温家的大公子跟裴家老八外,其余几人平日里都是一道的。 尤其裴长歌同叶崇武都是武将,交情自然更是好。 此番她若是要顺利回叶家,怕是少不得让这位三叔帮忙,所以叶葵忍不住想要从那短短的信上看出点什么来。一个人说话写字的习惯很多时候便已经足够能体现出他的品性来。叶崇武的字迹龙飞凤舞,乍一看上去大气之极,但每当收笔的时候却又会总是往上倾一些。 落笔又是极重。 叶葵细细回想了一遍当初池婆教她写字时说过的那些话。 叶崇武这人心不小,但本性却又纯良,是个能安于现状的人。 这样的人,值得合作。 可即便这样,叶葵却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她可没有池婆的那些本事,单单看字迹虽然能分析出一些东西来,可到底不能全部作准。一日没有见到人,她便一日不能放心。 将信纸重新折叠放回信封中,叶葵将信收到了衣服里。 晨风拂面,她仰头看了看天空,只觉得满心忧愁。从她所在的位置往上看,只能看到角窄窄的天,令人不由自主产生一种错觉。她只是只困在枯井里的蛙,不知外面到底有多大,又到底有多可怕。 而且有可能,她这一生都要被困在这口“井”中。 古代的女子,后宅便是他们的天下—— 这场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令人避无可避。你若是退,她们便进!直到将你逼至最幽深的角落,将你碾碎! 只要一想到未来的日子,她就忍不住觉得疲惫。 可是只要叶殊一日在她身旁,她就一日不能放任自己。贺氏是以平妻身份进的门,萧云娘亦是在那一日离开的叶家。数年前,也不知是谁派了沈妈妈来要将她跟叶殊带回凤城,可到底沈妈妈来时带着的那个真正的任务是什么,她还不清楚。 但这不表示她一点也不怀疑贺氏。 没有了萧云娘,贺氏如今便是叶崇文的正室,她生下的儿子便是嫡子,是叶家的继承人。但有了叶殊,那个孩子便只能屈居其下。叶葵悄悄在心中问自己,若是将她换做了贺氏,她会不会恼?会不会想要他们永远都不能回到叶家?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所以那个她如今绞尽脑汁要回去的叶家不论怎么看都是龙潭虎穴。更别说那青瑛长公主还活着,且身体康健似要活过百岁才肯去见佛祖的模样。在这样的时候,能活到七八十岁已经是十分少见。 正所谓,越老便越小。 老人的心思同顽童一般不可捉摸,且曾祖母贵为长公主,养尊处优惯了,定然更难以伺候。 叶葵将整个上半身都挂到了面前那张石桌上,脸上顿时传来一阵沁凉。 她暗自长叹了一口气,忽然听到裴长歌房门又打开的声音。 里面走出来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年。 正巧,秋樱此时端了朝食过来,裴长歌一把接过,而后吩咐道:“你送八爷回去,再顺道去针线房瞧瞧,我前几日吩咐让做的那件衣裳可做完了没。” “是什么衣裳?您怎么让针线房的人做了……”秋樱揪了揪衣摆,眼巴巴看着裴长歌,“您可是嫌奴婢的针线活不好?” 裴长歌心中有事,根本连看也不看她,只同老八道:“八哥,明日我过去同你一道用午膳,你可别忘了。” 老八轻笑着应了,去唤秋樱,“秋樱,走吧。” 秋樱这才眼角挂着泪,扶着老八去了。 等到两人的身影看不到了,裴长歌猛地单手拉了她一把,道:“我方才竟忘记说了,你那母亲的心可急着呢,小殊才回去便吃了亏,所以才会被你父亲送去望京。” 叶葵愕然,急忙跟着他进屋,关上了门问道:“吃了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就是因为你的事。鸿都监考的那金大人是你父亲的门生,关系亲若父子,旁人不清楚你们姐弟两的事,他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在鸿都时,一瞧见小殊便认出来了。”裴长歌顿了顿,才又道,“据说小殊生得同你父亲十分相似,一眼便能瞧出来是父子。只怕也就是因为如此,你那母亲才会如此忌惮。” “你的意思是说,小殊为了让他们去桃花村寻我,所以被贺氏给趁机下了套?”叶葵抿了抿嘴,低声道。 裴长歌冷笑,“不过说来也是 小殊无用。”他说完,看了眼叶葵,才又坦言道:“并非我说话不中听,小殊若是自己有用,怎可能对方被对方轻而易举地送往望京。且不论他如今成了什么模样,便是幼年时,你对他也护得过于周全了。” 虽然裴长歌并未说出贺氏到底做了什么,但事情的结果便是叶殊被送往了望京。 她的脸色沉了几分,她不是不知自己对叶殊看得太重,护得太紧。可她只要一看到叶殊,便会忍不住想起她那已经不在人世的弟弟,她恨自己当初做过的那些错事,恨自己是个不合格的姐姐,所以这一世,她拼了命想要将叶殊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可说到底,她又错了。 叶殊既然生是叶家的孩子,他便要自己独当一面。 “快马加鞭,十日左右我的人便能带着小殊回来。到时,你三叔跟池婆只怕也差不多该到了。你可有想好如何揭穿春禧的身份?”裴长歌沏着茶,问道。 叶葵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道:“想?何需想。我心中唯一的疑虑,便是小殊为何没有说穿而已。倒是你,既这般问我可是有了什么法子?” “下个月初一,贺氏会带着叶家几位小姐并老太太出城进香。” 017纸里包火一 到了月底,叶葵便跟着裴长歌出了门。 叶家要去的是座叫静慈庵的姑子庙。据闻香火鼎盛,环境又清幽,那里的斋菜更是出名,所以凤城中的达官贵人便都喜欢去那上香拜神。 一来二去,这静慈庵的名号便也越来越大了。 可庵堂里的师傅们并不曾因为这些俗世虚名便得意起来,反倒闭了好长一段时日的山门,再开启却是定下了严苛的规矩。 香客来了,他们自不会赶,但若是要吃斋留宿却是要提前一月便来订下,否则绝不接待。但叶家老夫人这些年日日在家中也是茹素念经,因为心诚,倒是同静慈庵的住持师太交好,故而隔上几月,便会去一次。 叶葵他们提前知道了这件事,自然需要部署一番。 “静慈庵规矩严苛,没有让男香客留宿的地方,所以他们此番带着叶殊同去,定然会在当日吃完斋便离开。所以我们只能提前去。”裴长歌把玩着手上的一把折扇,细细分析起来,“说起来,池婆的事你是如何打算的?” 对面端坐着的少女样貌还略带些稚气,但给人的感觉却并不似她外貌所呈现出的那般柔弱稚嫩。裴长歌看了两眼,悄悄收回了视线移向马车外。 叶葵脸色沉沉,“池婆已答应同我一道入叶家,只说是我母亲自小便请来照顾我的嬷嬷便是。” 裴长歌闻言笑了下,道:“小殊倒也没那么蠢,知道瞒着些事情不说。若是将你们在丁家时的事尽数都说了,只怕如今说起便更是麻烦。春禧那边更无须担心,若是叶家人不问,她只怕会绝口不提。” “是啊……”叶葵淡淡应了声,满脑子都还是小殊哭着的样子。 那孩子,果真被她给教坏了吧? 当春禧以“叶葵”的身份被带回叶家后,他竟然一言不发将春禧留下。 叶葵闭上眼,不愿去想叶殊当时说话的模样,可那一幕幕却还是不断地冒出来。 “春禧姐答应帮我一道杀了沈妈妈跟翡翠!这两个都是贺氏的人,我需要帮手!”说到后面,他的声音都变了调,还未变声的嗓子尖利得如同女子,令人心颤。 丁家人以为她死了,春禧自然也以为她死了。 可她没有想到,只凭着春禧的一番话他便认定自己是真的不在人世了。说到底,杀了沈妈妈跟翡翠为萧云娘报仇这件事比起她来更加重要。 当年他明明还那么小,可原来 仇恨这种东西跟年纪一点关系也没有。 罢了罢了…… 叶葵睁开眼叹了一声,“他要报仇便报吧。他既回了叶家,将来不论如何,叶家总归会落到他手里。不狠狠磨砺一番,他哪里会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疲弱!” 说话间,青布小马车已经出了城。 一路上裴长歌跟叶葵又说了好一番话。 两人年纪都不大,可却都像是看遍了人世沧桑般,将接下去要走的路布置得滴水不漏。叶葵骨子里是个成人,看事的角度自然不同,可裴长歌却也能发现那些重要的点,甚至于看的比她还要透彻。 她蓦地想起那日清晨,裴长歌额角的伤来。 这颓丧的人世,早已没有了纯粹的孩子。 进了山门,叶葵背着个小小的包袱,跟池婆对视了眼,便自己进去求宿了。裴长歌目送他们进去,背影消失不见,才吩咐车夫调头离去。 一切都已尽力,接下去的事只能看她自己的了。 静慈庵的住持慧慈师太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倒不似一般茹素的人身姿清瘦,反而略显丰腴。这么一来,那张脸看上去便愈加和蔼了起来,倒是同池婆消瘦而严肃的脸形成了鲜明对比。 池婆生得严肃,但却不是不会笑,此时便拿着那只早就从叶葵背上接过来的包袱笑道:“师太,老婆子同我家小姐从鸿都来,路经此地,不知能否借宿一宿?” 他们来之前便打听过静慈庵,自然料定了慧慈师太不会拒绝,才敢这般说。 果然,慧慈师太闻言,念了声阿弥陀佛,又叹了几声鸿都的水灾这才点点头将他们迎到了客房里。 叶葵褪了腕上前日才带上的一个半旧银镯子硬塞给了慧慈师太,低着头喃喃道:“这镯子便给庵里添点香油钱吧。” “使不得,小施主自收着吧。”她看了看叶葵跟池婆虽然整洁但已经洗旧了的粗衣,将镯子推了回去。 叶葵声音里带上了细弱的哭腔,“这镯子值不了几个钱,您若是不拿着,我们也住不安心。” 慧慈师太又推了几句,见她眼中已盈满了泪,这才收进了袖中。 叶葵见状心中松了一口气。 叶老夫人同慧慈师太交好,所以她不得不借此谋划一番。 信佛的人,遇到想不通的事只怕多半会同佛祖倾诉。所以身在静慈庵的叶老夫人一定也会寻慧慈师 太说话,那么到时候哪怕慧慈师太只提及一句今日这事,对她在叶老夫人心中的形象便大有助益。 两日后,山门外果然来了几架马车。 池婆正捏着那支叶葵还给她的簪子,长叹一气,道:“我这一生都未曾想过还有回到凤城来这一日。但我早该想到的,自遇到你的那一刻起,我便应料到会有这一日才是。” 叶葵感激池婆当日将簪子留给她,闻言便道:“您一直都是信命的人,如今便当是老天爷派您来帮我一把的吧。” “胡说,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帮你什么忙。”可说着,她却是笑了起来,“不过如今,老婆子可就跟着你过日子了。” 叶葵亦笑了起来。 “这是自然,您听,叶家人估计已进山门了。” 池婆敛了笑容,沉声道:“你那三叔倒是个可靠的,只是究竟有多可靠,你我却不知。如今,最大的障碍不过是你那母亲罢了,但今次有叶老夫人在,她便只有站着听的份。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叶葵自然知道机会难得,且叶家今日带了叶殊一道来,便不会留宿,所以时间紧迫,她现下便要开始准备了。 “今日一早我可偷听到慧慈师太吩咐小尼午后在林中摆茶,所以倒时我们便在那儿会一会叶家诸人。” 018纸里包火二 夏日午后,林中幽静。 犹自带着热气的风一吹,树叶便簌簌作响。 贺氏微笑着拧块帕子递给伺候叶老夫人的阮妈妈,口中道:“近日天热,母亲又素日喜凉,这梅花冰片点着可正好提神醒脑,闻上一会,只觉得通体沁凉呢。” 说完,她才又擦干了手,将一旁早就装好梅花冰片的小香炉给点上了。 叶老夫人闭着眼睛,口中淡淡道:“你有心了。” “祖母,这桔子倒是不错,我给您剥一个。”坐在另一边的贺氏独子叶昭笑嘻嘻地将手中的最后一瓣桔子塞进口中,才伸手又拿了一颗几下剥开,取了瓷碟边上搁着的细长银锡将白色的桔络给除去了。 叶老夫人睁开眼,也不接桔子,只扭头看向贺氏道:“昭哥儿的身子不好,桔子这东西怎可多食。” 贺氏脸色讪讪,“母亲说的是,这桔子性凉,吃多了却又易上火,实在不该多用。” 凤城不产桔,这桔子是千里迢迢让漕船运上来的,所以价钱极贵,是个稀罕物。叶昭往日里便只看吃这个,所以贺氏便也由着他。如今叶老夫人这话,却是明明白白在责怪她了。贺氏心里不免有些不痛快,她是老祖宗做主娶进门的,生下的儿子虽聪明但胎里不足,身子虚弱,便也不十分得叶老夫人喜欢。 “祖母,这时节,那边的六月雪应都开花了,我过去瞧瞧。”一直埋头看书的叶明烟合了书页,抬头道。 叶老夫人点点头,“去吧。” “祖母,我也跟着大姐一道去瞧瞧吧。”叶殊闻言急忙插话,看叶明烟手指的方向同他跟叶葵说好的地方差不多距离。 这话一出,春禧几个便也都开口要一同去。 贺氏笑着拍拍叶昭的手示意他也一道去,“都一起去吧。” 等到一行人带着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地往林子深处走去,看不见身影后,叶老夫人却忽然道:“你瞧二丫头如何?” 贺氏一愣,旋即道:“生的好,性子也妙,虽比不上大哥家的明烟,倒也是个好的。” “小殊呢?怎好端端又从望京回来了?” 贺氏迟疑,“老爷突然将人唤了回来,我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叶老夫人皱眉,道:“这也不知,那也说不出所以然。二丫头前些日子同夏家丫头的事你难道不知道?真正是丢了大脸了!” 正训着,林 子深处忽然跑出来个婆子。 慌慌张张地跑到叶老夫人跟贺氏面前,喘着道:“不……不好了,前面给闹起来了!” 叶老夫人脸色一沉,厉声道:“说明白些!什么叫闹起来了?” “大、大小姐领着人去看什么……什么雪,刚看了会,也不知从哪走出来个姑娘,三少爷一看到人,就扑上去喊姐姐了!”那婆子磕磕绊绊说了一通。 贺氏一听这话,霍地站起来,指着那婆子道:“人在哪里?快些带我过去瞧瞧!” 说完,又扭头对叶老夫人道:“母亲您先歇着,我过去瞧瞧再说。” 可叶老夫人却皱着眉道:“不行,我要亲自去看一看。” 也不知为何,这话一出,贺氏的心莫名不安了下。 才跟着那婆子走了没多远,便听到有人在尖叫。 那声音细细琢磨下,可不是春禧的声音!贺氏心下有些疑惑起来,脚下的步子又快了几分。 一错开眼前茂密的绿树,前方的景象便清晰了起来。 春禧不知着了哪门子的魔,蹲在地上捂着耳朵尖叫个不停,只说是见鬼了! 贺氏唬了一跳,下意识往四周看了看,可转念一想这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鬼!她几步走过去,先瞪了旁边的丫鬟婆子一眼,道:“怎么回事这是?二小姐好端端的怎成了这幅模样,你们几个都是泥做的假人不成,竟不知去扶一把?” 一旁战战兢兢的婆子闻言急忙蹲下身子去拉春禧。 “明烟?这是怎么了?”叶老夫人扶着阮妈妈的手慢慢走近,口中问着叶明烟,眼睛却已看向了叶殊所在的方向。 那个姑娘是谁? 叶明烟心中亦是疑惑,只道:“方才我们在这看花,那边林子里出来个姑娘,三弟一见着人便扑了上去。等回过神,二妹已是这幅模样了。” 叶老夫人察觉到了不对,口气生硬地唤起叶殊来,“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还不快将人家姑娘给放开!” “祖母——这是我嫡亲的姐姐啊——”叶殊转过身来,一脸喜气,眼角还挂着泪。 贺氏觑了眼叶老夫人,训斥叶殊:“她是你嫡亲的姐姐,那这边的又是谁?” 说话间,春禧已渐渐冷静了下来,偷偷看向那般粗衣加身的少女。 叶葵,竟然还活着? 这念头一冒出来,她就 止不住地害怕起来! 她敢拿着那块玉佩冒充叶葵,便是认定叶葵已经死在那场山洪中了,可她、她竟然还活着? 一时间,惊惧交加,她竟没有注意到叶老夫人已经唤了她好几声。 等回过神,她才慌张地喊了声祖母。 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别的话,众人便看到那站在叶殊身旁的少女猛地跑出来,一把跪倒在叶老夫人面前,连连磕头道:“祖母……” 嗓子喑哑,似是哭了许久。 贺氏此时一头雾水,但心底已隐隐觉得不妙。见人莫名其妙便喊上了祖母,生怕叶老夫人生气,急忙使人去拉起来。带来的几个粗使婆子,力气都极大,一把便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别动!”叶老夫人忽然惊呼了声。 而后猛地推开几个婆子,手指颤颤地指着少女的脸,沉声道:“阿……阿薇……” 这声阿薇一出,莫说其余人呆了,便是叶葵自己也懵了。 唯有阮妈妈清醒得很,上前不顾主仆尊卑伸手掐了叶老夫人一下,口中道:“老夫人您醒醒,这不是三姑奶奶!” 贺氏扬眉,冷声道:“还不快些将这不知哪里来的人给拉下去!” “祖母——”叶葵冷眼扫了眼贺氏,眼眶一红,便又跪了下去。 019 尘埃落定 “你说那丫头长得同阿薇像不像?”叶老夫人叹了口气。 阮妈妈笑了笑,给叶老夫人重新沏了一盏茶,轻声道:“您呐,是想三姑奶奶了吧?” 叶老夫人却摇摇头:“不是,那丫头生得同阿薇实在是像……阿薇十二三岁的时候便最爱绑双平髻,那模样日日在我眼前晃,一晃眼便足足过了几十年。今日那孩子才是我嫡亲的孙女啊……” “您怎知道?总不能只因着她同三姑奶奶有几分相似,便说她是。先前那位,手上可拿着老祖宗的玉佩呢!”阮妈妈不赞同地摇摇头。 叶老夫人又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去将人都给我叫进来。” 阮妈妈应了要去唤人,却忽然小声问:“二夫人那?” “莫管她,只将那几个小的给我喊来便是。” 等到人依次进了门,叶老夫人冷着脸便先将叶殊训斥了一通,随后便要他跪下,“你老实说,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祖母,我原先……原先以为阿姐已经不再了,所以这才……”话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轻。 叶老夫人哼道:“所以才,才什么?你欺上瞒下,将我同你父亲埋在鼓里,只以为这人是你姐姐,如今倒好,你却突然说那边的才是!你倒是说来与我听听,你父亲若是知道了,你准备怎么解释?” 叶殊跪在地上,眼睛小心翼翼往叶葵所在的方向瞄了瞄,心下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口中干涩地吐出句,“祖母,孙儿知道错了。” 这人年纪一大,便容易心软。 哪怕叶老夫人是将门之后,自小便被当成男儿来教养,可到底心疼小辈,当下那脸便有些绷不住了。 她轻咳了两声,呷了口茶,视线在叶葵跟春禧身上来来回回扫了数遍。 春禧心中早已惶恐不已,手指紧紧揪着帕子,几乎要将其揉碎。这般无言的沉默远比斥骂更加难捱。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叶老夫人终于开口,却不是同春禧说话,只朝着叶葵招招手道:“到我前面来。” 叶葵依言走近,垂首敛目。 “你叫什么名字?” “叶葵,母亲说是西番葵的葵,并不是葵菜的葵。”她轻声道。 萧云娘自然不曾说过这样的话,她甚至不知道如今有向日葵这种东西,但她曾明明白白在手札中写明,给叶葵取名之时她曾同叶老夫人说过,这个“葵” 字不是普通的葵。 果然,叶老夫人闻言眼神一变,同一旁的阮妈妈对视了一眼。 “小殊说你母亲在你七岁那年便去了,你倒是记得清楚。” 叶葵不知叶老夫人这话的意思,只好道:“母亲说过的话,我都记在心里……” 仍跪在地上的叶葵听到这句话,忍不住仰头唤了声“阿姐”。 “地上凉,快起来吧。”叶老夫人话音刚落,阮妈妈便上前将叶殊扶了起来。 看了叶殊两眼,叶老夫人又对叶葵道:“与你同来的那个婆子呢?” 叶葵早料到她会见池婆,“方才同我一道过来的,如今正在门口等着。” “嗯。”叶老夫人见叶葵谈吐明晰,比起春禧初次见她时的样子胜了不知几倍,当下便愈发肯定起来。更何况,那张脸实在同她早夭的女儿太像,“去将人喊进来吧。既是云娘安排的人,想来应是妥当的。” 门开,池婆抬脚进了门,先向叶老夫人行了个大礼,才道:“老奴池氏见过老夫人。” 叶老夫人瞧她这般知礼,心里总算满意了些,正要开口让人起来却听到一直被冷落的春禧突然尖声喊叫起来,“什么老奴,这分明是我们村里的池婆!” 等到话说完,她才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当下闭紧了嘴巴不敢看叶老夫人的脸。此时根本没有她说话的地。 叶老夫人皱紧了眉头,让池婆起来才问道:“你跟着他们姐弟两人几年了?” “自夫人去世后,老奴便一直服侍着小姐跟少爷。”池婆道,“算一算,已有五六年了。” 叶葵在一旁听着叶老夫人盘问池婆,心中并无不安。 三叔说过,当初沈妈妈跟翡翠回到叶家后,丝毫不曾提及旁的事,只说是带着他们娘三人一道回凤城,却在半途遇到了匪徒。等到叶家派人去找,哪里还找的着?听说也去长平巷里寻邻人问话,但同萧云娘相熟的不过只有林婶一家,可等到他们去到林婶家,却早已是人去楼空。 叶葵后来想,沈妈妈既是贺氏的人,那么当初那件事便同贺氏脱不了干系。林婶一家会突然搬走只怕也同贺氏有关…… 只这一切,终归是猜测。 不过倒是给了如今的他们一个好机会,池婆的事正巧可以钻这个空档。 唯一的问题是春禧。 但,一个人一旦被认定为骗子, 那么他便再也没有了说真话的机会。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成了假的。 叶老夫人这边还在问话,贺氏那边却是已经心神难安。 竟然又冒出来个叶葵! 叶昭叼着个果子,眼珠子转悠着,安慰他母亲道:“娘,不论到底是哪个,总归都是要喊您一声母亲的,何必心烦?” 另一边的庶女叶明珠亦道:“母亲,不过就是乡下来的,何必在意。” 贺氏听了两人的话,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些,口气却还是未变,“能千里迢迢从鸿都自己找来,便是有些本事的!更何况,怎那般巧,偏生就也住在这静慈庵中?” “您怕是多虑了,静慈庵原本就在进城的必经之路上,他们借宿于此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叶昭咽下果肉,“倒是先前那个,好大的胆子竟然还冒名顶替。” “呵,这事便是你那哥哥的错了。”贺氏想到这,不免又笑了起来。 而此时,叶老夫人那边已经说完了话。 春禧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满是惊惶之色的脸上却不时闪过零星不屑之意。 “全都起来吧,立刻回府,这事交由老二自己定夺。”叶老夫人喝完了杯盏中的茶水,淡淡说了句,眼角余光却是撇向了叶葵。 020 初回叶家 酉时过半,一行人才回到了叶家。 早些时候,贺氏便先派了人回家将这件事禀给了叶崇文。 如今马车才停,叶崇文便已经领着人在门口等着了。见了叶老夫人头一句话便是,“老祖宗也已经知晓了,嘱我等人一到便带过去。” 叶老夫人手缠念珠,有些不悦地皱眉斥道:“是哪个又去扰了老祖宗?” 贺氏神情自若,却也不做声。叶崇文只好低声又道:“母亲,天色已晚,先进去再说吧。” 话音落地,叶葵几人也已经从马车上下来了。 春禧走在最后头,磨磨蹭蹭似是不愿意下车。她从未想过叶葵可能还活着,而且还能自己寻到凤城来。她如今好不容易离开那破落的乡村,到了帝都,可如何也不愿意再灰溜溜的回去了。可叶老夫人显然已经不愿意再信她一句话。 “父亲。”几个小的异口同声唤起叶崇文。 只有叶葵跟春禧两人沉默着。 叶崇文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叶殊身边的她,可定定看了会,却只说了句,“生得也不像云娘……” 语气之怅然,倒是让叶葵也吃了一惊。 贺氏更是登时便变了脸色,慌忙微微侧过头,生怕被旁人给瞧去了。等到再将脸转过来,却已是恢复如初。她淡笑了下,道:“堵在门口像什么样子,都先进去吧。也累了一整日了,母亲先去用饭吧,我跟二爷领着人去见老祖宗。” 可叶老夫人却一把收了念珠,执拗地道:“老祖宗向来早睡,等久了未免困倦,我同你们一道去。” 说完,便扶着阮妈妈的手率先走了进去。 “你们三个跟我走。”叶崇文无法,微摇了摇头,转身对叶殊几人说道。顿了顿,又转头吩咐贺氏,“你们几个也都还未用饭,时候也不早了都先下去吃点吧。老祖宗那边我自带着他们去便是。” 贺氏心中没底,想要同去,可叶崇文已如此说了,她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领着叶昭几个回了各自的院子。 等人走后,叶葵略松了一口气。 一个老祖宗便已难以应对,若是贺氏也在场,倒是更不容易了。 就连三叔说起老祖宗的时候,也忍不住连连摇头,想必那贵为长公主的曾祖母脾气定然不好。何况萧云娘手札中所记的,也都不是什么好事。 三人跟在叶崇文身后过了垂花门,又东绕西绕走 了半天。 一路上,叶殊略带慌张,春禧面色煞白,唯有叶葵昂首挺胸,一身粗布衣裳也叫她穿出了几分贵气般。 叶崇文忍不住又多看了她两眼,不拘哪个才是他真正的女儿,他最后一次见她时,她还未满周岁。一转眼,十几年便过去了。如今再见,却似乎根本连一丝父女之情也生不出来。他暗叹了声,别过头去。 说起来,若不是云娘心性太差,又怎会不顾他的脸面,不顾叶家的脸,在他新婚之夜带着女儿逃走? 这样的人教导出来的女儿,想必性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这般想着,他便愈加不想理这些事了。 先前已来过一着,如今却又要来一次。老祖宗那边一得到消息便已是发了好大一场火,等会见了人还不知是何模样。 叶葵跟在后面,只不时听到前面那应该被她称为爹的男人重重的叹气声。 她根本不在意他在想什么,她也不在乎这人对她跟叶殊是否有情分。便是没有又如何?她总会让他知道他们姐弟俩才是他嫡亲的孩子。如今,她要想的不过是怎么让自己在这家中留下来才是。 说起来,贺氏将池婆唤走却不知为的是什么事? 又走了会,眼前渐渐大亮起来。 鼻子里更是不停钻进来一股股冷冽的瑞脑香气。 只是闻得久了,那冷冽却又似滚烫起来。 还没来得及进门,门里便摔了只瓷枕出来,“哐当”一声碎了一地。瓷片在灯光下泛着冷冷的光,合着老人洪亮的声音倒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叶葵一听那声音便知道这老祖宗的身体指不定比叶老夫人还要好。 “老祖宗,您瞧瞧您,那般重的东西怎好随意碰,回头仔细手疼!” 这是堂姐叶明烟的声音? 进得门,果然便看到叶明烟正在给一个衣着富贵的老太太揉手。 “老二,人呢?”见他们进了门,老祖宗推开叶明烟。一头银丝,脸色却是红润如少女,乍一看年纪竟然却也不比叶老夫人大多少。 叶崇文闻言急忙错开身,示意他们到前边去。 老祖宗皱着眉细细将叶葵从头到脚打量来了几遍,才略带疑惑地说道:“既不像老二,也不像云娘那臭丫头,可怎么瞧上去却有些眼熟?” 叶老夫人闻言微微一怔,旋即低声道:“生得有些像阿薇 。” “阿薇?”老祖宗眼神一黯,“这么一说,倒还真有几分相似。人常说侄女肖姑母,原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已经不知是叶葵今日第几次听到阿薇这个名字了,她也直到这时才有些反应过来为什么三叔嘱咐她今日一定要梳双平髻。也难怪三叔见到她的时候便说有些眼熟,原来她生得同那不知人在何处的姑母相似。 这倒是雪中送炭了。 “你,走近了让我瞧瞧。” 叶葵依言走近,却见老祖宗又皱起了眉头,口气不满地道:“这细细一看,眼睛可不是生得同云娘那臭丫头一模一样嘛!” “你那玉佩怎会落到旁人手里?”拐杖在地上重重点着,老祖宗的口气愈发不满起来。 但叶葵听到她的话,心中却是一喜。 她说的是你的玉佩,这便是说明她也已承认叶葵才是真正的叶家二小姐! 叶葵一脸乖巧听话之色,口道:“当年遇到了匪徒好不容易逃出来却受了伤,被一户农人给救了,因身上无银钱,母亲为了报恩不得已才将玉佩给了人。” 这是个天大的谎。 只要贺氏一说萧云娘是死在长平巷中,所有人便都会知道她在说假话。可她料定了贺氏不敢说,只要说,那么沈妈妈跟翡翠便难逃其咎,拔出萝卜带出泥,贺氏自然也逃不了干系。所以她绝不会说! “不!不是这样的——”春禧突然尖声大叫起来,可没说几个字便被人捂了嘴。 老祖宗眼中突然盛满凌厉之色,厉声道:“将她拉出去!” 021 笑里藏刀 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雷厉风行地将春禧捂着嘴拉了下去。 而贺氏便在此时同那些婆子前脚进,后脚出地擦身而过。 “听说老祖宗晚膳几乎未动,此刻定是饿了吧?母亲也还未用晚膳,我让厨房做了点新鲜糕点,略用些垫垫吧。”贺氏打开攒盒,亲手端着盘点心送到老祖宗面前,而她身边跟着的大丫鬟珊瑚则另捧着碟子送到了叶老夫人面前。 叶葵冷眼看着,突然明白了叶老夫人对待贺氏的态度。 厚此薄彼,身为小辈却做的如此明显,显然老祖宗才是贺氏的依仗,而叶老夫人却不是。果然,一见到贺氏,老祖宗的脸色便略缓和了些,伸手拿了块点心,道:“昭哥们今日可有累着?” 叶昭是贺氏费劲了力气,才生下的儿子,可因为早产,胎里不足,身子骨较一般人便弱些。可却极其聪慧。老人常说,慧极必伤。所以叶昭更是被叶家一众人放到了心尖上疼。 当然,这是叶殊回来之前的情况。 老人总是贪恋膝下儿孙满堂,尤其是到了老祖宗这把年纪便更是如此。 不等贺氏答话,老祖宗忽然朝一直未曾开口的叶殊招招手,道:“殊哥儿到曾祖母这才来。” 等到叶殊走近,老祖宗便从软榻上端坐起来,亲手捡了块点心递给他:“尝尝,这如意糕比起外头瑞芳斋做的也是不差的。” “昭哥儿先前倒是还好,只回来时马车赶得急,便有些不舒服,此刻已睡下了。”贺氏笑了笑,眉眼间难掩愁色。 这话一说,老祖宗跟叶老夫人同时出声问道:“使人去请王御医了不曾?/可请大夫来看了?” “只说是犯困了,想来睡一觉便该好了。”贺氏面上仍是担忧,口中却劝慰起来。 老祖宗丢了手中糕点,皱眉扶着叶明烟的手站起来,“不成,我得亲自去瞧瞧才好。” 说话间,竟似已全然忘记了叶葵的事情! 叶葵眼角一跳,心知贺氏此时突然赶来,又巴巴说起叶昭不好,绝不是无意为之。她微微侧过身,突然对上了一双极美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是她的堂姐叶明烟。 眼仁漆黑,眼中水波潋滟。 只见她眨眨眼,嘴唇翕翕,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叶葵心领神会,虽不知对方为何这般做,但仍旧微微点了点头。 “母亲,那 这边的事?”叶老夫人也已站了起来,出声问道。 老祖宗状似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明日再说,先带人下去歇着吧。” 说完,便由叶明烟扶着,另一手拄着拐杖往外走去。 叶葵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出声喊道:“老祖宗——” 已快要走至门边的几人停下脚步,最先转过身来的却是贺氏。她一脸慈爱地笑看叶葵,可那笑却根本没有深入眼中。就好似她的脸上蒙了层笑吟吟的皮子,底下却不知是何神情。 贺氏不喜欢她,这是早就料到的事,所以叶葵并不以为然。 “嗯?”老祖宗一脸疑惑,从鼻子里发出个疑问的音。 叶葵俏生生笑了起来,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才道:“老祖宗,春禧的事——” 戌时的梆子敲响时,叶葵已跟着叶老夫人身边的阮妈妈回到了院子。 叶葵进了屋子,只见屋内陈设极华贵,竟像是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堆到明面上来一般。她心中冷笑了声,真正的勋贵之家断然不会做出这般暴发户一般的行为。春禧原先住着屋子竟然是这幅模样,倒不知是她自己摆的,还是贺氏刻意的。 “二小姐早些歇息吧,明日起早还要去见老祖宗。”阮妈妈略略叮嘱了两句,便告退出去了。 叶葵坐在床榻边上,想着阮妈妈方才那话应是特意说的才是。不多时,池婆也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个包袱。 “二小姐,现下可要打水沐浴?”跟在池婆身后又进来个细眉长眼的丫鬟,穿了条藕色裙子,年纪约莫十七八左右。说话的时候,微微低着头。 叶葵点点头,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鬟似乎怔了下,回答道:“奴婢玳瑁。” 玳瑁? 翡翠,珊瑚,玳瑁…… 果然,是贺氏送过来的人。 她心中有数,淡淡笑着:“玳瑁,你去将水调好吧。出去时,将门带上。” 等到人出了门,门外便隐隐传来几个小丫头的说话声。 “玳瑁姐姐,那人是谁?” “那可是二小姐的屋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几个人虽压低了声音,但乍然钻进人耳朵里,叽叽喳喳的,让人头疼。叶葵皱起了眉,忍不住伸手捂耳。耳力太好,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 池婆见她捂耳,放 下包袱便要去训人。 叶葵急忙拦了,低声道:“别去。让她们说去。” “主子的事也是你们可多嘴的?还不快去看看水烧热了不曾。”这是珍珠的声音。 叶葵微微笑起来,问池婆道:“那人都说了些什么?可有为难您?” 池婆亦笑起来,恐怕隔墙有耳,声音仍压得低低的,道:“你那三叔没有说错,贺氏这些年舒坦惯了,一时间根本没有料到你们姐弟俩会回来,心中不免慌张。不过,她便是知道了些什么,也不会揭破。只要她不说,旁的我们有什么可怕的?” “若不是小九提前找人去了丁家一趟,只怕迟早叶家人还是会派人回去问话的。”叶葵踌躇了下,“我要将春禧留在叶家。” 池婆闻言愣了一会,才道:“养虎为患……” 叶葵摇摇头打断她的话:“每一颗棋子都自有它的用处,留下来总有一日会派上用场。再者,若是我眼看着春禧被老祖宗发落,只怕叶老夫人会心寒。信佛之人多喜良善之辈,我为春禧求情,一则她会觉得我心善,二则贺氏只怕多半会觉得我蠢笨,会放松警惕。” 一字一句,细细分析着。 池婆感慨,“只怕那丫头不是个安分的人,照我说,倒不如打发出去的好。” 其实她心中更想说,若是能一了百了,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叶葵亦不是没有想过,但到底觉得留着更好。 “二小姐,水备好了。”玳瑁叩门唤道。 022 美人堂姐 一夜好眠到天明。 说是天明,可屋外的天色还只是微微发白罢了。 但昨夜泡了热水澡,又高床软枕地睡着,叶葵睁开眼时只觉得神清气爽。嘴角微微勾起,叶葵揭开被子准备起身,唤了声玳瑁。 玳瑁听到声响,端着热水推门进来。 “二小姐,今日穿哪件衣裳?”玳瑁将帕子拧了递给她,出声询问。 叶葵扫了眼她捧着的那叠衣裳,摇了摇头,伸手指向了池婆昨夜带回来的那个包袱,道:“解开来瞧瞧。” 玳瑁依言解开,里面是几身新衫。 樱草色也好,葱绿也罢,又或是海棠红,总归都是些娇嫩的颜色。叶葵看了两眼,指了指那件海棠红的道:“就这件吧。” 衣裳是昨儿夜里贺氏使人领着池婆去针线房连夜领出来的,说是前些日子二小姐一到家,便吩咐做下的。那话里的二小姐自然说的是春禧,但贺氏连夜让池婆去拿了回来,定然是为了让她穿的。 衣柜里的衣裳多是春禧穿过的,以这些人家的规矩,定然不会让她这个原主穿春禧那个冒牌货穿过的旧衫。 心下一片清明,盥洗妥当,叶葵在玳瑁的服侍下换了新衣。 “池婆昨夜歇在了何处?” 她这屋子里除却一张床外,竟连个榻也没有。池婆自然留在这屋子里睡,只得跟着玳瑁去了院中寻屋子休息。 玳瑁帮她系着腰带,听到她特意问起池婆,便知道那婆子在她心中地位不低,“昨夜歇在奴婢屋中了。” 即便是一等丫鬟,也不会有**的屋子,多半是跟另一个丫鬟同住。那玳瑁这话的意思便是说她昨夜将床让给了池婆,而她想必便跟另一个丫鬟挤在了一张床上。叶葵闻言不免多看了她两眼。 换好了衣服,天色便又亮了些。 “玳瑁姐姐,二小姐可起来了?”门外忽然传来个幼弱的声音。 叶葵回过头便看到张圆圆的脸庞,衬着两个同样圆圆的小髻讨喜至极。 看到叶葵看她,那丫头下意识咧开嘴一笑,随后道:“二小姐,奴婢是珍珠。看天色,老祖宗那边该起了,奴婢领您过去请安。” 似是被那灿烂的笑容晃花了眼睛,叶葵一时移不开视线,道:“我记得家中有个三小姐闺名中含珠字……” 话不用说全了,珍珠自然听得明白。她一边帮着玳瑁收 拾起东西,一边道:“夫人说奴婢的名虽冲撞了三小姐,但生得喜气,也勉强当得这个珠字,便允了奴婢不用改名。” 叶葵听了,只点点头,未曾言语。 池婆先前在鸿都时吃了苦头,到了凤城后也一直未曾好好休息,叶葵便吩咐玳瑁好生照应池婆,自己跟着珍珠出了门。叶家的宅子不算大,但也不算小。老祖宗年纪大了,耳朵却尖,夜间有些声响便再难以安睡,所以前些年便搬去了最边上的院子去住,将院子取名为九安堂。 九乃帝王之数,能被叶家老祖宗用在院子的名字上,便不难看出她的身份有多尊贵。 进了屋子,叶葵第一眼便看到了供奉在正中的南极仙翁像。 “二妹妹来得真早,老祖宗刚起身,怕还要等上一会才是。”叶明烟说着话,打起帘子从内室出来。 叶葵见她从里面走出来,忍不住腹诽,起得早的人怕是她才是。 “大姐早。”叶葵笑着问了好。 叶明烟走近来,看了看她的衣裳,笑道:“这颜色极衬二妹妹的肤色,式样也是如今帝都最新鲜的,二婶可还真是花了大心思。” 叶葵道:“大姐说的是,劳母亲费心了。” 昨夜叶家人虽然已大致承认了叶葵的身份,可到底没有说明白了。但叶明烟今日一见她便喊上了二妹妹,这代表了什么?还有昨夜她无声说的那句“我会帮你在老祖宗面前说话的”,又代表了什么? 看来,眼前这个堂姐是有心同她交好。 两人没说几句话,叶家另外几个小辈便也都来了。 今日不光是给老祖宗请安,更是将叶葵的事彻底说明白了,所以人来得也格外齐全。令叶葵格外注意的是,叶老夫人竟然也扶着阮妈妈的手来了。 说起来,这可还真的是做了一辈子的媳妇,请了一辈子的安啊。 “给老祖宗请安。”等到帘子再一次撩开,众人鱼贯而入齐声请了安。 “咳……咳咳……”老祖宗面色不大好看,轻声咳嗽着,全然没有了昨夜的精气神跟架势,“都坐着吧。” 叶葵直起身,心中略有些疑惑。 看昨夜老祖宗的模样,身体似是极好,可如今一看却又已是老态龙钟,身体早已衰败。 正疑惑着,伺候老祖宗的丫鬟端上来一盅东西。 叶明烟轻车熟路地接过来,打开盖子将里 面的东西倒进了一旁的瓷碗中。 一股极淡的腥气悠悠地钻入叶葵鼻子里。她凝目望去,却见叶明烟已端起了碗,另一手握着调羹舀了一勺送到了老祖宗嘴巴,口中柔声道:“您昨夜便没有歇好,今日起来定然气虚,用了血燕再睡会?” 老祖宗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皱眉道:“腥的。” “怎会是腥的?”叶明烟亦皱起了眉,端起碗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没有腥味呀,同您平时吃的一个味道。” 可老祖宗却是说什么也不肯吃了,那副神情活脱脱便是个骄纵小儿。 叶葵耳力好,嗅觉也不差。 那碗血燕的确有腥气,但气味已极淡,看来老祖宗的嘴巴刁钻着呢。 “您瞧瞧您,还说要看着我出嫁,却全然不爱惜自个的身子!”叶明烟好话说了一箩筐,最后柳眉一蹙,似是恼了,老祖宗才算是将那碗血燕吃了下去。 叶葵微笑着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里却已快速计量了起来。 叶明烟的父亲是庶出,不得叶老夫人喜爱,外放多年,但却将长女留在了凤城老宅。 她七八岁时跟着上帝都述职的父亲回了叶家,自此便留在了老祖宗身边,一留便又是七八年。 日子一天天过去,叶家明烟已出落成了绝世佳人。 被人称为凤城第一美人,且不论是琴棋书画,又或是女红厨艺,简直是无一不精。自从她及笄,老祖宗便张罗着要帮她寻一门好亲事。可尽管她自小便被身份尊贵的老祖宗养在膝下,但到底有个庶出的父亲,且官位也不高,所以合意的人家一时也难寻。 一蹉跎,便到了十六岁。 叶葵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的弧度蓦地大了些。 023 你来我往 用完了血燕,老祖宗眉眼间的倦色却似乎又重了些。 大抵是吃饱了,便自然而然会觉得困倦。 叶老夫人见她哈欠连天,忍不住道:“母亲歇着吧……” 老祖宗却半眯着眼睛摆摆手,皱眉道:“明日复明日,再拖下去只怕是等我死了也还未能说清楚!” 她这些年岁数愈发大了起来,便时常将死啊活的挂在嘴边上,竟全然不再避讳了。 屋子里的几人听到她这般说,顿时脸色都有些莫名起来,叶老夫人嘴唇翕翕,到底没有继续说话了。 等了一会,老祖宗才像是缓过劲来,嗅着熏炉里袅袅上升的烟气,道:“因着二丫头的事,叶家这段时日算是在凤城又出了把风头,只这风却是一股臭气熏天的风!”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不由得拔高了些,乍一看倒又有了几分昨夜的精神。 “但,到底是叶家的孩子,身上也留着我的血。”她往后靠了靠,“如今,回来了便好。” 叶葵闻言不禁微微抬头看了她一眼。一直端坐着的身子却似乎忽然间坐立难安起来,眼里渐渐有了忍耐的神色。 满头银丝的老妇人说完“回来了便好”后,样子还沉浸在某种似悲伤似欢愉的神情中。 “可不就是回来了便好嘛!若不是前头有那胆大包天的,欺叶家无人,敢拿着玉佩上赶着来认亲,哪里能让二丫头在外头多吃了这么些苦头。”贺氏头上簪着的点翠穿珠流苏随着她扭头看向是叶葵的动作,微微晃了起来。 叶葵也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不说话,只浅浅笑着。 她未满周岁便离了叶家,若是当初沈妈妈是真心实意要接了他们回凤城,又怎么会逼死萧云娘? 叶家只有三个儿子,老大外放,老三未曾娶妻。 贺氏在这家里没有妯娌,只怕是早就自在惯了。 不过叶葵心知,叶崇文的妾室虽然不多,但不是没有,且还有个庶长子,恐怕贺氏也是想起来便觉得揪心吧? 她继续笑着,“娘过去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同小殊历经几番大难,如今都平安回了家,只怕是娘一直在天上庇佑我们。”说着说着,她嘴角的笑意渐渐苦涩起来,眼角也挂上了泪珠。 叶老夫人瞧着,只不停想起自己那早逝了的女儿。 “阿葵……”叶老夫人并不自然地唤了一声叶葵,“老祖宗说得对,如今回来便好了 。” 叶葵背手掩面,声音颤颤地应诺。 一旁的贺氏道:“可不是,过去的便都过去了,如今你们既回了家自然便不会再孤苦无依了。” 叶葵的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串,扑簌簌往下掉。 贺氏急忙站起身走过去,一手搭到她的肩上,一手拿着帕子给她擦泪,口中道:“瞧瞧,这泪珠儿落得人心都要碎了。快别哭了,听说你前些日子受了伤,如今才好可千万别哭伤了身子。” “母、母亲说得是,如今回了家正是该高兴的时候,我哪里能哭,这不过是喜极而泣罢了。”贺氏的帕子上有幽幽的蔷薇香味,叶葵屏息,不露痕迹地别过脸,以手擦泪。 “这便是了。要说都是那人可恨,竟然敢拿着玉佩冒认!明日我便喊人来将她打发出去卖了,也叫她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贺氏直起腰道。 叶葵心神一凛,这已是贺氏今早第二次提起春禧。 她昨夜已特意同老祖宗求过情,说丁家对他们姐弟两有恩,她不能任由春禧被发落却也不愿就此原谅,倒不如就让春禧去做外院的粗使丫头罢了。 这事,老祖宗虽未说什么,但多半是应了。 可贺氏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却是为的什么? 难道这些日子,她跟春禧间已有了什么龌龊? 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圈,叶葵哽咽着道:“春禧也不过是一时糊涂,还望母亲放她一条活路。” 修得整整齐齐的指甲抵在掌心处,贺氏的笑容变得有些生硬。 她何时说过要将人打杀了? 自叶葵回来,他们之间说过的话不过寥寥数语,她倒着实没有看出来眼前这个小丫头有这般伶俐的口齿。 贺氏正要说话,却忽然听到老祖宗咳了声,道:“好了,将人送到外院去,只困在小角落里便是。” 叶老夫人亦道:“怎么说都在叶家呆了好些日子,若是放出去了只怕嘴不严实,倒不如拘起来的好。” “是……”两个长辈的话都已说到了这份上,贺氏只得应了是。 叶葵一脸感激。 几句话说下来,时间已过了不少。叶昭几个到了时辰先离开去外院的书房上课。叶殊虽然先前在望京念书,但回了家自然是同叶昭几个一样。临去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叶葵一眼,眼中神色惶惶。 叶葵 只看着他笑。 等到几人离开后,屋子里突然空荡了不少。 叶明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突然道:“二妹妹当初是如何从匪徒手里逃脱的?” 叶葵一怔,身子微微一动,旋即苦着脸道:“我那时年纪还小,事情大多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下着雪的冬日,沈妈妈说要带我们回家去看爹爹,可谁知半道上遇到了歹人,沈妈妈却自个儿跑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也听得贺氏心里一个激灵。 她斜睨了叶葵一眼,轻声说话的少女半垂着头,并没有看她一眼,可她却觉得叶葵那双眼睛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但这事说起来也怪不得沈妈妈……便是换了我,只怕也要慌得乱了套……”叶葵还在继续说着。 老祖宗半眯着的眼睛睁开来,略显浑浊的眼仁看着叶葵,“你说沈妈妈丢下你们跑了?” 叶葵闻言慌慌张张地看了一眼贺氏,才道:“兴许是我记差了也不一定,当时情况那般乱……”说话时,她身子似乎突然一僵,手下意识往背后探去,伸到一半却又收了回来。 一旁的叶老夫人突然插话道:“你的背怎么了?” “没、没什么。”叶葵勉强笑道。 叶老夫人蓦地起身,走近了一把扯住那片海棠红细瞧,语气冷硬:“哪个帮你挑的衣裳,上面沾了东西竟也不知!” 024 挑拨离间 海棠红的布上沾着细如毫针的尖刺。 并不十分尖利,但却也足够将少女的背肌刺伤。 红色的细点布在左肩下来三寸左右的位置,若不细看,只会以为是肌肤上原有的。 阮妈妈拎着衣服回到了屋子里,叶葵重新换了身月牙白的夏衫,愈发衬得人清淡如菊,尖尖的下颌令人心生怜悯。 贺氏在叶老夫人让阮妈妈领着叶葵下去换衣服的时候,心里便咯噔了下。如今见了阮妈妈凝重的神色,更是无端紧张起来。 面料是她选的,衣服是她让人做的,甚至于服侍叶葵的丫鬟都是她那送去的。 这若是真有什么东西,可不就成了她的不是? “老夫人,这上面沾了刺叶露子花的绒毛。”阮妈妈的声音不大,可却听得贺氏一下子收紧了手。 那东西府里只有一个人的院子里有! 叶老夫人冷着脸:“好端端的怎么会沾到衣服上去?” 贺氏强自镇定,用疑惑的声音道:“可不是,这上面如何会沾了那东西?二丫头也真是,穿了这半天怎会一直没有发现?” 这话是要将事推到她自己不小心上? 叶葵心中森然,口中道:“这是母亲让池婆昨夜拿回来的,今日一早我才让玳瑁取出来,并无旁人碰到过……兴许只是不小心才沾到了东西吧……” 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似极为难。 “玳瑁?”一直没有开口的老祖宗突然出声,“可是上一次你送去的丫鬟?” 贺氏微微点头,“是孙媳送去的不错。玳瑁那丫头为人最是细心谨慎,绝不会出这样的差错。这事只怕还是针线房的那几个粗心大意了!” “你如今掌着家,便该好好管管下面的人。他们今日能在二丫头的衣服上出错,明日便能惹下大祸!”叶老夫人同贺氏的关系向来淡淡,此刻更是平添了几分厌恶,语气忍不住便生硬了起来。 贺氏一听,料到叶老夫人认为这事是她做的,心里顿时又气恼了几分。 老祖宗跟叶老夫人不知,她难道还能不知道? 刺叶露子花只有秦姨娘的院子里有! 家中几个姨娘,唯独秦姨娘却是猖狂。窦姨娘那般受宠也只能同杨姨娘住在一个院子里,可她倒好,竟能独自有个院子。 贺氏越想便觉得心口赌得慌,更是对玳瑁恨得厉害。 前些日子,沈妈妈便来说过玳瑁同秦姨娘走的近,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不成? “母亲教训得是,这事是媳妇疏忽了。”贺氏低眉敛目。 老祖宗因为当初萧云娘的事,反而对后进门的贺氏十分喜欢,所以当下便咳了声道:“好了好了,明烟去将那个乌木镶金边缠枝牡丹纹匣子里的凝萃膏拿来。” 叶明烟依言取出来个青瓷小罐。 “二丫头拿着吧。”老祖宗略显昏聩的眼睛依次从在座几人的身上扫过,“都散了吧,明烟也去歇着吧。” 叶葵知道她这是有心庇护贺氏,自然也不会再继续做什么。她伸手接过叶明烟手中的瓷罐,低着头跟在叶老夫人跟贺氏身后出了门。 走到门口时,贺氏突然一脸慈爱地喊住了叶葵,道:“前先日子我便说过,二丫头那边的人着实少了些,我今日已使人唤了牙婆来,二丫头自己来挑几个?” 叶葵恭恭敬敬福了一福,道:“多谢母亲。” 说着,便领了珍珠跟着贺氏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才走了几步,便又听到阮妈妈的声音,“二小姐留步——” 叶葵疑惑转过身,只见叶老夫人指着阮妈妈对她道:“你身边那婆子原是乡下来的,只怕担不得大事。阮妈妈跟了我多年,便先去伺候你一段日子吧。” “母亲,阮妈妈服侍您多年,这突然离了怕是不好。”贺氏闻言眼珠子一动,急忙道,“我身边的沈妈妈倒也是个忠厚的,倒不如将她给了二丫头吧。” 叶葵一听,若是沈妈妈到了自己跟前,反倒不容易下手,当下便道:“两位妈妈都是祖母同母亲用惯了的人,阿葵怎好夺人所好……” “罢了,既这样,等过段日子有了合意的再说。不过阮妈妈在选人方面可是一把手,便跟着二小姐去一趟吧。”叶老夫人不知在打算什么,扭头离去。 阮妈妈道:“夫人,二小姐,请吧。” 等进了院子,沈妈妈也已经带着牙婆在那等着了。 风一吹,院子里开得如火如荼的花便都轻轻摇曳起来,暗香浮动。 叶葵目不斜视地走进去,看向牙婆身后的那群人。 一溜的年轻面孔。站在最前面的那一排俱是容貌姣好,身姿纤瘦的。再往下看,却是一排不如一排了。 牙婆眯着眼,一笑就龇出一排泛黄的牙,“夫人, 您瞧那几个,可都是伶俐极了的。” 贺氏微微点了点下巴,扭头对叶葵道:“阿葵你看看,可有中意的?” “女儿瞧着第二排最边上那个不错。”叶葵收回视线,对贺氏道。 牙婆识趣地立刻将人带到了前面,贺氏一看不禁皱起眉,呵斥起牙婆来:“这般模样,如何能在小姐身边服侍!你将人带进叶家前难道不曾挑拣过?” 牙婆一慌,便要跪下去。 叶葵轻笑着道:“母亲莫要生气,女儿瞧着这人便不错。面貌一般的人性子大多老实,反倒不容易惹是生非。” “唉,你若是真觉得好,便买下了也无妨。”贺氏微叹一声,让牙婆起来了。 叶葵又道:“女儿虽见识少,可却也知道这身边的丫鬟不能太过貌美,否则女儿这原本就不十分出挑的样子岂不是尽数被丫鬟给遮了?” 虽然历来,小姐身边的丫鬟样貌便不能盖过小姐去,可这般直白地被叶葵当众说出来,在场几人脸色都不免讪讪然起来。 贺氏正要开口,却忽然注意到了叶葵的眼睛。 她在看什么? 贺氏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却一路看到了自己身旁的丫鬟翡翠身上。 翡翠如今已有二十多岁,身姿婀娜,正是风情万种的时候。雪肌红唇,贺氏看着看着,心头猛地有一股火气窜上来。不论怎么看,翡翠那挽着的妇人头都叫人眼底灼痛! 025 故人重逢 贺氏收回视线,端坐身子,一派雍容。 叶葵见她不答话,心中冷笑,装出一脸疑惑道:“母亲可是觉得女儿说的不对?” “哪里有什么对不对的,你觉得好才是顶要紧的。只是……”贺氏笑了笑,指了身后另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出来,“玳瑁那丫头我往日里瞧着心细,可今日却出了那样的差池。算是赔礼,白玉这丫头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今日便跟了你一道回去吧。” 叶葵闻言看了眼白玉,却是一怔。 白玉的眼睛竟然是幽幽的蓝色! 叶葵陡然一惊,向着白玉的头发看去,同她们一般无二的黑色并无一丝奇怪的地方。可不论怎么看,白玉的脸都有些不同之处。 她的五官似乎更深邃些,肤色也较之常人更白皙,再加上那双如湖水一般的幽蓝眼瞳,瞧上去愈发不似叶葵所见过的大越人。 果然,贺氏见她看得似乎有些呆愣的样子,轻笑道:“白玉是辛罗来的,眸色自然同大越人不同。” 辛罗? 叶葵点点头,并没有多问。 但看牙婆见怪不怪却又似乎略带艳羡的样子,叶葵几乎可以肯定这辛罗婢在大越的大户人家中并不少见,但却也不是什么便宜的货色。 说起来,这时候的人当真不值钱。 一旦可以用来买卖,人同牲畜又有何区别? 叶葵微微垂眼,继续听贺氏在那边说:“你如今年纪也不算小,身边也没有得意的人,白玉跟玳瑁虽在我这不过是二等,但都是跟了我多年的,你再且先用着。” 叶葵自然是慌不迭地谢过了。 “二小姐您瞧瞧,这几个也是不错的。您瞧瞧这丫头的手,可是有着一手好针线活呢!”牙婆滔滔不绝地介绍着。 叶葵看了眼那姑娘的手,细软纤长。池婆说过,这样的手不论是学琴还是刺绣都要比旁人来得容易些,看来牙婆口中说的可能也是真话。 “那便也要了。”叶葵点点头,将这人也定下了。 说完后,她看了看那两个已经单独站在了一旁的丫鬟,想着剩下的不过就是些三等丫鬟或是粗使婆子,她便不用再自己逐个选了。 其实,若是她院子里的人全部由着她亲自来选定,倒是件极好的事。 只可惜,她虽已经在老祖宗跟叶老夫人面前使了一点点小心机,且自从进了门,也并未刻 意藏拙,但如今在贺氏面前她还是不能做的太过了。 所以,她便道:“剩下的人便劳烦阮妈妈帮我选了吧?” 阮妈妈一呆,似是没有料到她会突然这般说,但也应诺出去挑人了。 贺氏亦是怔了下,但她没有料到的是叶葵会直接越过她让阮妈妈挑人。不过,已经将白玉塞了过去,剩下的便由着去吧。 “二小姐看看,这些个可还中意?”阮妈妈不消片刻便将人选了出来,躬身问道。 叶葵笑了笑,“阮妈妈选的人,自然挑不出错。” “可不是,我瞧着这些个也不错,倒是你先前选的那个……”贺氏微微摇着头说了句,却及时转了话锋,“罢了罢了,你喜欢便好。等回去了,看看屋子里都还缺些什么,有哪里不满意的便来同母亲说。” 好一派慈母样子! 叶葵笑得愈发娇俏起来,“母亲放心,女儿定不同您客气。” 她既然回了叶家,那么自然决不会同她客气一分! 这边定好了人,叶葵正要起身离开,却见几个在一旁洒扫的仆妇嚷嚷了起来。 “你说说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这么多年了,还说不好官话!不过就是让你传个话,也能传错了!” “可不是,这般简单的事竟然也会传错了话,也不知平日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叶葵眼见贺氏的眉头越皱越紧,倒是对那几个一点不知顾忌的下人的有了兴趣。 可等到她刚刚将饶有兴趣的目光对过去的时候,却忽然看到个青色的背影压着怒气道:“明明是你们自个儿听错了话,如今倒来说我了,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叶葵闻言身子一颤,似是不敢相信一般瞪大了眼睛。 这熟悉的乡音……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贺氏此刻全然没有注意到叶葵的异状,她只觉得自己今日真是不论做什么都不顺! 若不是牙婆已经被人先带下去账房取银子,她今日的脸面只怕真的就要被这几个不知好歹的狂妄东西给丢光了! “沈妈妈,这是怎么一回事?”贺氏冷冷问道。 沈妈妈狐假虎威惯了,且又在当年那件事里出了大力,自此成了贺氏的亲信,如今更是连叶老夫人身边的阮妈妈也不放在眼中。 她一个箭步冲过去,随手扯出一个人来,“啪——”的就是一 巴掌。 那几个吵吵嚷嚷的仆妇像是这时才反应过来,猛地便跪到了地上,不住求饶。 贺氏心头一阵恼火,既恨这几个下人让她丢了脸面,又恨沈妈妈不会做事,光会动手!这若是说出去了,只怕人人都会说她当家不严。但是万幸的是,叶家中除了她便没有旁人能够掌家了! 沈妈妈打完了似还是觉得不够爽快,竟又扯住了那个青衣身影扬起手掌。 贺氏见了额角青筋一跳,便要出声喝止。 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听到叶葵抢在她前面喝道:“住手!” 沈妈妈被她这一声给镇住,又见贺氏脸色不渝,当下嘴唇翕动,可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出口讪讪将人给松开了。 叶葵此时已从那莫名出现的乡音中回过神来,先扭头对贺氏道:“母亲,女儿方才只是急了,沈妈妈这一巴掌再下去,只怕那不知情的人要说母亲养了个恶奴呢。这不问青红皂白便动手的事,哪里是我们这等人家该做的?” 一番话说得阮妈妈都忍不住细细看了她几眼,更别说是贺氏。 贺氏听了,突然意识到自家儿子推算错了,这一次从乡下回来的二小姐同先前那个决不能同日而语。 叶葵始终笑着,转过身来突然问道:“青衣的那个可是从鸿都来的?” 那丫头闻言惶惶抬起头,一张浓眉大眼,落落大方的爽利面孔落在了叶葵眼中。 果然,好熟悉的样子…… 026 棋盘已布 一别经年,但叶葵仍一眼便认出了眼前的人。 那个青衣的丫鬟,是多年未见的燕子! “奴、奴婢是鸿都人士。”她正视着叶葵,说话的腔调却有些怪模怪样的,带着种奇怪的口音。 然而,这种口音是叶葵所熟悉的。 如今大越人所说的多半是官话,所以桃花村里的人说的大部分时候也是官话,但他们的官话说的并不好。 萧云娘自小在凤城长大,又是穿越人士,而且此时的官话同后来的普通话极相似,所以她一口官话说的极好。也因此,叶葵初来时才没有露陷。她本以为此地的人说的都是这样的话,可后来到了桃花村,叶葵却发现,桃花村的人说话时总是不经意地将尾音往下压,且吐字略古怪。 只是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但这绝对是桃花村才有的口音,所以乍一听到,叶葵便不由得怀疑起来。 “母亲,”她微微侧过脸,露出角线条柔和的下颌,“那丫头不若也赏了我吧?” 贺氏心中自然疑惑,但不过是个粗使丫头,她便不好细细追问原因,况且叶葵昨夜才到的叶家,难道就能跟她院子里的丫头有了什么猫腻? 这不论怎么想,都是不应该的事。 所以贺氏便也笑着应了,扭头却又沉下脸,让沈妈妈将方才那几个吵闹的仆妇尽数拉了下去,好好教训一顿才是。 贺氏当初为了讨好信佛的叶老夫人,秉着慈悲为怀的心,对待府中一众下人都是极宽厚的。但她也从来都不是什么柔弱的小猫,只是只收起了利爪獠牙的猛虎罢了。 前些日子因为春禧假冒叶葵进府,她一时放纵了这些下人,今日竟然敢这样丢她的脸面,她自然不能再忍。 更重要的是,她要让叶葵知道,这家里绝不是什么可以任由她放肆的地方。 她到底不过是个外面找回来的野丫头罢了! 等到一行人尽数散去后,阮妈妈快步回到了叶老夫人面前。 叶老夫人正在闭目养神,手中念珠轻轻转动着,听到阮妈妈进来的声音,停了手,道:“如何?” 阮妈妈笑了笑,上前去给她捶肩,“您呐,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瞧着如今这位二小姐可比先前那位聪明得多了。” “哦?”叶老夫人饶有兴趣地睁开眼,“怎么说?” “方才在二夫人那院子里, 二小姐话里话外怕是不知勾起了二夫人心中多少痛事。只可惜……”阮妈妈摇摇头,“到底是年纪小了些,仍是被二夫人又塞了个丫头过去。” “送的哪个?” 阮妈妈比了古怪的手势,“辛罗来的。” “那个蓝眼睛的?”叶老夫人顿了顿,“她倒是个大方的,一个辛罗婢只怕是可以换下二丫头满院子的丫鬟了。我先前倒还以为她是买来准备……” 说到这,叶老夫人突然噤了声,只摆摆手道:“随她去,我也老了,管不着他们。何况上头那位怕是活得比我还要久呢……” 阮妈妈唬了一跳,急忙压低了声音道:“这话您可说不得。” “哼,怕什么,我做了一辈子的媳妇,只怕到死都还是个媳妇,难道还不兴我说上几句?”叶老夫人出身将门,性子爽利,只也因为这性子吃了许多苦头。又见多了小辈们的腌?事,后来便不愿意多话了。 只是,手握念珠,心却仍在红尘,这俗世的一切,又哪里是这般容易便能割舍的。 她又闭上了眼睛,口道:“你说二丫头怎么会那么像阿薇?我看着她笑的样子,便忍不住想是不是阿薇回来看我了。” 阮妈妈低低叹了一声,劝慰道:“您若是想三姑奶奶了,便时常将二小姐唤过来陪着便是。” “再说吧……”叶老夫人似是疲惫至极,摆摆手让阮妈妈下去。 屋外日头已升得老高,阮妈妈立在窗户边上看了会,将其掩上,又叹了一声。 而另一边的叶葵也已经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一进门,玳瑁便殷勤地上前来伺候。 叶葵冷眼看着,心中明白玳瑁应当是已经知道了衣服的事。 她这院子里的消息流通得倒还真是快! “玳瑁,夫人怜你辛苦,特意将白玉赏了来要替你分担些呢。”叶葵呷了口温茶,眼也不抬地吩咐,“等会沈妈妈便会领着人过来了,这院里你比我熟,到时便自去将她们安置下吧。” 玳瑁听到白玉二字,脸色已是微微一变,接着却又笑着应了话。 叶葵看得分明,心里也疑惑着为何玳瑁这个年纪了还未配人,但是来日方长,她无需急在这一时,“你先下去吧,把池婆找来。” 叶家的院子面积也不算小,但比起裴家来还是差了许多。 可叶家人少,所以倒也显得极宽敞 。 叶葵院子里人不多,想来是春禧来后才开始按布置的。但过会沈妈妈领着白玉几个来了,怕是以后还多得是热闹。 她今日虽未曾接受叶老夫人的好意,但以她如今的年纪,怕是迟早不论是叶老夫人还是贺氏都会想法子再给她安排个教养妈妈才是。 在他们眼中,她可是个从乡下出来的,只怕比府里的丫鬟还要没见识些。 叶葵不以为然地轻笑起来。 “老夫人今日未曾给你指教养妈妈?”池婆进来掩上了门,低声道。 叶葵看了看她的脸色,已是好了许多,心里渐松,道:“指了,要将身边的阮妈妈给我呢。只是我给推了。” 池婆有些不赞同:“听闻你生得同你早逝的三姑母极相似,老夫人将阮妈妈给你自然是出于好意,你为何推了?” “您说的我都知道,但我不能要……”叶葵立起一个杯子要给池婆沏茶,却被阻了。 “如今你是小姐,我是下人,没有让你给我沏茶的道理。”池婆抢过了杯子。 叶葵皱皱眉,叹息:“我若是接受了阮妈妈,那么贺氏那边将来便不好再继续给我派人,所以我只能推了。” 池婆知晓她心思缜密,但闻言却还是一怔,“你何苦呢。便要这般等着人来惹你?” “不。”叶葵灿笑,“我不止要等着她来惹我,我还要主动去惹她!” 027 落子为谋 直至今日,叶葵才算是慢慢醒悟过来。 自从以“叶葵”这个身份活下来后,她其实一直都在逃避。 带着叶殊留在丁家,从未动过要将他带回凤城的念头。哪怕遇到池婆后,听到了那些似是而非的天机,她也仍旧心怀侥幸,以为两人可以一直作为丁家的孩子长大。 也许某一天,她会嫁个憨厚老实的农人。 也许某一天,她也会有孩子。 也许,那样平淡的生活才是她的归宿。 可事实上,冥冥中自有天意,她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她不能抛下叶殊不管,所以她只能回到叶家,回到这个只在萧云娘手札中提起过的地方。 叶葵由不得叹息了一声,走到窗边看向外面的夜空。 身不由己,心亦不由己。 屋外起风了,树上的白花被风吹得悠悠打了个旋,飘到了她摊开的掌心上。 “二小姐,奴婢伺候您沐浴吧?” 听到玳瑁的声音,叶葵合拢了手,将那片白花揉碎。 她转过身,点点头笑道:“好。” 自从贺氏将白玉给了她之后,玳瑁的态度便愈发恭敬起来了。 叶葵心中明白贺氏已经不再相信玳瑁,自然乐得逍遥。 “玳瑁,你是几岁入的府?”叶葵往身上撩了一把水,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玳瑁在她身后笑着回答:“奴婢八岁便入了府。” “哦?”叶葵低头,任由蒸腾的水汽遮了眼睛,声音闷闷地道,“那你又是几岁到的我母亲身边?” 刚进府的小丫头自然不可能接近贺氏,可贺氏能够在春禧顶着“叶葵”这个名字回来后将玳瑁拨了过来,想必应是看重玳瑁的。 果然玳瑁听到她话中提到了贺氏,给她擦背的手微微一顿,随后才又恢复如初,轻声道:“奴婢十三岁才到了夫人院中。” 叶葵轻笑,抬起头来,“我才回来,对府中一应人事都不熟悉,你同我说说可好?” 虽是疑问的语气,可玳瑁自然是不能不说的。 “单说二房?”玳瑁下意识反问了一句。 叶葵从这话中琢磨出了味道,心中暗笑,嘴里却道:“你对大房跟三房也熟悉?” 玳瑁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道:“奴婢哪里能知道大老爷跟三爷的事儿。” “好了,你便将二房的人说来与我听听吧。”叶葵打了个哈欠,将脖子也浸入了水下。 玳瑁看着她湿漉漉的发,心中一边思量着一边小心谨慎地说起来。 二爷叶崇文乃是当朝太傅,据说极得圣上宠信。二夫人贺氏出身幽州望族,为人最是和善贤良。但身子不好,这么多年也只得了个独子叶昭。二爷共有三个姨娘,秦姨娘乃是当初萧云娘的丫鬟,育有一子一女,分别是二少爷叶蒙,三小姐叶明珠。杨姨娘只得一子,乃是庶长子叶渝。窦姨娘进门时日最短,是五小姐叶明宛的生母。五小姐生得乖巧聪慧,极得二爷喜欢。 如今叶家是由二夫人贺氏掌家,叶老夫人常年茹素拜佛,几乎已经不管事。老祖宗虽然年岁已大,但身子康健,常常将二夫人喊去说话。所以若是有大的事,仍旧需要老祖宗同意才行。 叶葵一边嘴角噙笑听着玳瑁说话,一边仔细打量起屋子里的陈设来。 贺氏是个有意思的人。 先前春禧在时,屋子里摆设是能多贵重便摆出多贵重的来,而且那贵气还是虚浮狂躁的,也不知是不是春禧那向来爱钱的丫头自己要求的。 可如今,她成了这屋子的主人。 贺氏便让人重新布置了一遍。 如今屋外夜色浓重,屋子里燃着的烛灯昏黄的光线愈发显得暖意融融起来。 花梨木的圆桌上摆着套细白瓷的茶具,边上搁着盘沈妈妈亲自送来的点心。再看过去,便是一张梳妆台,台上摆着镜匣。叶葵原先在丁家见过的镜子俱是昏黄的铜镜,可在这瞧见的却已是水银镜。看来这个大越朝只怕早就被穿成筛子了。 将视线从不大的帘子缝隙里收回来,叶葵看向了那张拔步床。 池婆说那上面挂着的帐子是上等的湖罗,几乎算等上是寸金之物。可见叶家的富贵。但这湖罗看上去却不如何显眼,若不是识货的人想来也不会知道竟是这般贵的东西。 这说明贺氏也不是虚浮的人。 先前那样子只怕根本是故意为之,想要让春禧的暴发户气质更明显一点罢了。 如今这样的素雅却奢贵,只怕才是望族出身的女子会有的喜好。 先前她在贺氏帕子上闻到过的香味,听池婆说亦是极贵重的蔷薇水。大越虽有蔷薇花,却没有这番工艺。蔷薇水乃是从辛罗而来。 想到辛罗,叶葵深吸一口气,打断了 玳瑁的话问道:“白玉是从辛罗来的?” “是,凤城时常会有辛罗来的人贩子。”玳瑁怔了下,轻声回答。 可叶葵却似乎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不一样的东西,玳瑁她似乎十分看不起白玉,且原因绝不单单是因为白玉也被拨到了她院中。 叶葵侧过脸,“不对,你方才说二少爷是秦姨娘所出?” 玳瑁眼神忽闪,“听闻二少爷是不足月出生的。” 叶葵心中闪过几个念头,秦姨娘是在萧云娘离开后才勾搭上的叶崇文,但叶蒙出生却在叶殊之前,这后宅内的阴私果然不少。 “你出去吧,把白玉换进来。”叶葵起身,从浴桶里走出来,“既然秦姨娘是娘亲身旁的老人,看来我明日该寻个时间过去瞧瞧才是。”说到后半句时,声音似是喃喃,但玳瑁却仍旧听了个清楚。 她看着眼前尤带着水珠的光洁背脊,微微别开眼,应诺出去了。 不一会,白玉进来。 叶葵盘腿坐在榻上擦着湿发,露出一截小腿,上面狰狞的疤痕泛着微微的红。 “二小姐寻奴婢是为了何事?” 叶葵手下动作不停,笑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方才玳瑁说起秦姨娘,我想着明日过去看看。我听说辛罗人擅以花入点心,所以想让你做了一道带过去。” 话音刚落,门却被咚咚叩响。 屋外也嘈杂了起来,叶葵皱着眉让白玉去开了门,却见玳瑁一脸慌张地道:“二小姐,不好了!” 028庶女嫡女一 “你竟敢碰我的阿宝!看我不打死你!” 脆生生的童音说着嚣张的话,在外面回响不停,叶葵冷着脸走出去,一眼便看到了那个被众人围着的女童。 不过七八岁模样,生得粉雕玉琢。脖子上戴着纯金的长命锁,在昏暗的院子里发出灼人的亮光。 一旁的婆子柔声劝慰着:“我的五小姐,这是您二姐姐的院子,怎好在这里喊打喊杀的。”话虽像是在劝,可其实却不过是火上浇油罢了。 叶葵心中一动,正在往外走的脚步一顿,将已经跨过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任由玳瑁先跑了过去。 五小姐叶明宛是窦姨娘所出,最是乖巧聪慧,极得二爷喜欢。 叶葵回忆了一番方才玳瑁说过的话,忍不住嗤笑出声。 乖巧聪慧她没有瞧见,但是嚣张娇纵她可是看出来了。 果然,那婆子的话一出,五小姐叶明宛的眼睛便瞪了起来,一脚踢在了身旁一个丫鬟的小腿上,怒骂:“不过是个乡下来的丫头,她算我哪门子的姐姐!前头那个是个假冒的,说不定她也是假的!” 一旁的丫鬟痛叫一声,抬起头来。 是燕子。 叶葵嘴角的笑慢慢地收了,眉目间冷凝起来。 叶明宛怒目圆睁,气势汹汹,指着脚边躺着的大白肥猫道:“把阿宝的毛都给弄脏了!府里怎么会有这么蠢笨的丫头!” “五小姐,不是奴婢弄脏的,是它自己跳到了脏水里。”燕子昂着头反驳。 这一反驳,跟着叶明宛来的婆子先恼了,眼睛往房门那般撇了撇,她扯着嗓子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五小姐说是你做的便是你做的!” 玳瑁身为这院子里的大丫头,这时自然不能独善其身。 她慌忙上前将燕子往后拉,又对那婆子赔礼道:“刘妈妈,这新来的丫头不懂事,您别跟她一般计较。”说完又弯腰屈膝地同叶明宛赔笑:“五小姐您别生气,奴婢马上去给阿宝洗澡,保证一点脏污也不留下。” 可谁知好话说尽,叶明宛却一巴掌甩到了她脸上。 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不屑,叶明宛一把将她推开,“我不管,弄脏了阿宝就要挨板子!父亲说过,阿宝就是我的宝贝,谁也碰不得!你要是再吵一下,连你一块打了!” 玳瑁心知这五小姐被宠得不成样子,说要打她的板子就一定会打,当下便闭 紧了嘴巴往后退去。后退了两步,她用求救的目光向着叶葵的方向看去。 可那半隐在门口的人纹丝不动,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到眼前这一幕一样。 要知道,她的丫鬟被打了,就是身为主子的她被打了脸。这换做谁,恐怕都是受不了的,但她竟然好像浑不在意。 玳瑁心里惶惶,不知如何是好。 她早就该知道,二夫人让她到二小姐身边来就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刘妈妈原先似也还在担心叶葵会冒出来,可见骂了这许久,也没个动静,胆子一下子便大了许多,一个大步上前将燕子扯了过来,手在她腰间的嫩肉上狠狠掐了几下,“嘴硬的死蹄子,还敢顶撞五小姐!” 叶明宛带来的丫鬟婆子俱是一脸嚣张,而叶葵院中的除了方才玳瑁上前说了两句外,竟都站得远远的,装作没看见,任由燕子被刘妈妈又骂又掐。 “这府里,果真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池婆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走到了叶葵身侧,似笑非笑地说了句。 叶葵的一头青丝还在滴水,泅湿了后背,她笑着伸手一摸,道:“劳婆婆帮我将发擦干吧。” 夜风微凉,叶葵打了个喷嚏。 院子里一静,叶葵终于往外走了几步,笑着扬声道:“怎么不继续了?我瞧刘妈妈打得正尽兴呢。” “二小姐这是什么话?若不是这丫头不知好歹弄脏了五小姐的阿宝,又敢出言顶撞,奴婢怎会教训她?”刘妈妈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目光落在叶葵身上便不肯挪开了,从头到脚,从叫到头,不知细细打量了几回。 叶葵也不避开,任由她看。 这种眼光才是叶家中,不论主子还是下人看她时该有的样子。 她在他们眼里可不就是个从乡下回来的丫头。 而且前面出了春禧那档子事,他们心里恐怕一直在想她会不会也是个假的。 所以她不在乎。 看吧,看得越仔细越好,让他们知道她叶葵到底是不是这叶家的二小姐! “你就是叶葵?”叶明宛细白的手指向叶葵,挑眉问道。那神情不论怎么看,都像是个自小便被宠坏了的。 叶葵心中隐隐疑惑,叶明宛只不过是个姨娘所出,为何会被娇纵到此等地步? 但是,不论为何,她今日既然敢闯进来,便该有觉悟才是。 叶葵又往外走 了几步,开口道:“你应该叫我二姐。” 叶明宛粉嫩的小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鄙夷之色来,大声嚷嚷:“你也配当我二姐?真是笑死人了,土包子!” “是吗?”叶葵声音淡淡,听不出一丝恼意。 刘妈妈在一旁看得得意起来,二爷最喜欢五小姐,便是对几个少爷没有这般宠爱,今日她敢任由五小姐闯进来,便是料定这个真的二小姐是个没娘养,亦没爹疼的人。莫看窦姨娘只得了个小姐,可这小姐却也不比哥儿差多少。将来寻了好亲事,那还得是大把的妆奁添出去? 她这一得意,燕子便瞅到了空当,使命一挣扎,脱了身。 刘妈妈一个没站稳,差点摔了跤,一站定嘴里便噼里啪啦地骂起来,扬手去要打。 可手还没有落下,她的脸就先被打了一巴掌! 痛叫着回过神来,刘妈妈就看到叶葵擦着手,声音清凌凌地道:“刘妈妈莫非也觉得我不配做五小姐的姐姐?” 刘妈妈一怔,她到底只是个下人,这话却不好明面上说难听了,不然吃罪的还是她自己!所以她忍着痛道:“二小姐说笑呢,奴婢怎会有这样的念头。” “是!你就是不配!就不配——”叶明宛却忽然大叫起来,见自己乳母被打,立时便扑到叶葵身上要打回来。 叶葵眉眼间满是冰霜,一言不发先一巴掌打在了叶明宛脸上! 【最后一章免费章节送上~明日求首订!!】 029庶女嫡女二求首订 叶明宛呆愣愣地摸了摸脸,而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你——” 叶葵又一扬手,刘妈妈剩下的话便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这一巴掌下了十分的力气,刘妈妈的左半张脸登时便高高肿了起来。在场一众人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压根没有人想到这看上去柔柔弱弱的二小姐会突然动起手来。而且这力气竟然还这般大,一巴掌打得刘妈妈偏过头,半天不得出声。 院子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只有叶明像是小哨子一般的尖利哭声,她养的那只叫阿宝的猫许是被她哭得骇着了,拼命喵喵叫着往外跑去。 叶葵厉声喝道:“玳瑁,去将那只猫捉回来!” 玳瑁一怔,随即便大步跑去。 刘妈妈此时终于缓过劲来,伸手去摸脸,发出“哎哟”一声惨叫。叶明宛一把抱住她的大腿,哭得撕心裂肺却还不忘骂人:“你个贱人!我要去告诉父亲!明儿就把你赶回乡下去!” “二小姐——你打我也就罢了,怎么还好对五小姐动手啊——”刘妈妈更是拖长了声音,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看。 叶葵勾起嘴角,突然问道:“贱人?刘妈妈,五小姐是什么身份,又是什么年纪?她好端端的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倒是不知道你往日里都是如何照顾五小姐的?莫不是成日里便教些腌臜话?!” 一句又一句,像是铁打的锤子在刘妈妈心房上敲钉子。 这般老大的一顶帽子,她可戴不起! 可是她心里却还是对叶葵十分不以为然,又兼之被狠狠打了两巴掌,心中更是气恨,便硬着脖子道:“二小姐莫要吓唬奴婢,左不过去夫人面前说道说道便是!” 她原本以为叶葵这突然冒出来的定是没怎么见过世面的软面疙瘩。听到夫人二字还不得吓得赶紧给她赔礼。 可谁知道,叶葵只冷笑了一声,将湿漉漉的发撩到身前来,接过池婆手中的帕子兀自擦拭起来。 刘妈妈见此,心里突然没了底气,却愈发恼恨起来,狠狠一跺脚撒泼道:“二小姐你不要以为这事轻易就能算了!咱们五小姐是老爷的掌上明珠,若是被老爷知道了,还不定怎么处置你呢!这般没规没矩,竟然敢、敢动手打自己亲妹的恶毒人哪里……” “没规没矩?”叶葵嘴角的笑意愈发大了起来。一把将手中的帕子丢到刘妈妈脸上,打断了她的话,“你是什么身 份。我又是什么身份?” “你……我……” 刘妈妈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转身抱住叶明宛,哭哭啼啼地道:“我可怜的五小姐啊,这脸怎肿成这般模样……这黑心肝的人是要毁了你的脸啊……” 恰巧这时,玳瑁跟白玉一前一后抱着那只大白猫回来了。 叶葵盯着白玉幽蓝的双眼看了会。才对玳瑁道:“把这只猫给我摔了!” 此言一出,别说是玳瑁了,简直满院子的人都被骇住了!方才打人便已是极出人意料的事,可如今竟然还要把五小姐的宝贝白猫给摔了! 叶明宛反应过来,提着裙子便要跑上前来抢,“我要告诉父亲!我要告诉父亲——” 越着急她便越只剩下这一句话能说。 叶葵看着她那张同叶殊有几分相似的脸。心中叹了声,不是她狠,只是不巧的是叶明宛自己撞到了枪口上。若是她今日轻易妥协。往后便越是难办。 反正明日是少不了被叫去训话,今日倒不如先痛快地闹上一场! 只是奇怪的是,她这边闹了这么久,贺氏那竟然还一直没有动静。她跟池婆都没有刻意让人守门,且这院子里的人都信不得。按理说早就应该有人去回贺氏才是。 不对,怎么叶明宛的猫这么凑巧就会跑到她的院子里来? 叶葵收敛心神。见叶明宛还要上前,冷着脸喝止:“你若是再往前走一步,我便再打你一巴掌!若是走两步,我便打你两巴掌!” 叶明宛脸上发疼,但到底是孩子心性,越是被人制止便越要往前闯! 倒是刘妈妈被叶葵的气势骇住了些,急忙上前抱住了叶明宛往后拖。 叶葵冷眼看着,提高音量冲着玳瑁又说了句,“摔了这只猫!” 玳瑁迟疑着,脸露惶恐之色。 “奴婢来。”白玉突然伸手一把抢过玳瑁手上的那只猫,一把往地上掷去。 她起手的高度挑得极妙,那只猫看似被重重砸到了地上,可绝对死不了!叶葵不由得又多看了那双蓝色的美丽眼睛两眼,心里对白玉其人有了别的看法。 “喵呜……喵呜……” 猫果然没有死,只是趴在地上没有动弹,低低地叫着。 叶明宛嚎啕大哭,口中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终于像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一样流露出恐惧与悲伤的神情来。 可刘妈妈却不顾她说要回去的话,一转身便咬牙切齿地对叶葵道:“二小姐今日好得很!咱们现在就去寻夫人去!” 叶葵眼睛微微眯起,淡淡道:“究竟是五小姐我打不得,还是这猫我摔不得?” 刘妈妈闻言大喊:“哪个也不是你能动手的!” “刘妈妈年纪还没有老婆子大,怎么这般容易忘事。”池婆终于从门后出来,一脸怜悯地看着刘妈妈,“二小姐是老爷嫡出的孩子,五小姐说到底不过是个妾生女,老婆子倒不知何时这庶出的妹妹辱骂了嫡出的姐姐,嫡姐连教训一下都不能了。莫非这叶家的规矩同旁的地方都不同?莫非这家中五小姐的身份地位还能越过二小姐去?这么说来哪怕是萧夫人在世,恐怕也要将位置让给窦姨娘了啊……” 刘妈妈只觉得池婆那只盲了的眼睛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尤为骇人,她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来。 池婆说得没有错! 一句也没有错! 五小姐再怎么得宠,窦姨娘再怎么讨老爷喜欢,哪怕五小姐都被允许跟着生母教养,可到底不过是个妾生女! 一个庶字。就定下了命啊! 越想,刘妈妈额上的汗水便越多。 先前叶葵跟叶殊都没有回家,二房便没有嫡出的小姐,她竟然也就忘了这些甚至算不得规矩的事儿。 便是五小姐是贺氏夫人诞下的孩子,在二小姐叶葵面前只怕也是要矮上许多的,更别说是个妾生女。 说起来都怪前头那个假冒的二小姐! 她之前带着五小姐来,那可是大胜而归!她只嘟囔了几句要去老爷面前说道说道,那“二小姐”可就完全不顾身份挽着她的手说了一箩筐好话呢。 她自然不知道,前头那个因为是假的,所以尤为怕事。现在这个。那可是如假包换的嫡出小姐,哪里就能任由她随意揉搓了。 叶明宛见刘妈妈不言语,突然也慌了起来。抽抽噎噎地喊她:“妈……妈妈……” 叶葵淡淡笑起来,眼睛看向夜空,却对刘妈妈问道:“祸从口出,刘妈妈今日可是说了不少不该说的话呢。这黑灯瞎火的,不好好领着五小姐休息。倒是跑来我这院子里闹腾,当真以为叶家没规矩了不成!” “二、二小姐……”刘妈妈虽然心中已慌成了一团,但张狂惯了,一时间让她求饶倒是说不出话来。 叶葵 也不想听她求饶,转身便往屋子里走,头也不回地道:“夜深了。我乏了,想必五妹妹也一定早就乏了,抱了猫儿回去安睡吧。” 刘妈妈腿一软。嘴唇抖了半天,终是上前抱起了那只半死不活的大白猫,领着还在抽抽噎噎的叶明宛回去了。带来的几个丫鬟,方才见刘妈妈都成了这模样,更是早就都吓得面色惨白。此刻见人走,急忙跟了上去。再也不敢回头看叶葵的院子一眼。 等人走后,叶葵疲惫地蜷到了床上,任由湿漉漉的发弄湿了被褥。 池婆将人屏退,自己进了叶葵的屋子,坐到床边,道:“手可疼?” 叶葵将头埋在枕头里,伸出手去。 “水葱似的指头都肿成萝卜了!”池婆揉了把她的手,不满地道。 叶葵闻言笑起来,将脸转过来,“不过是打了几下罢了,哪里就能肿成萝卜,况且原本也不是什么水葱似的指头。我可是做惯了粗活的乡下丫头。” 池婆亦笑起来,嗔怪:“你如今是什么身份,要打那婆子何须自己动手。” “现在这时候,我不动手难道还能让您去不成?”叶葵无奈地道。 她才回叶家,身边可用可信的人不过就只有池婆一个罢了。虽然运气极好,竟然在叶家遇到了燕子,可如今还没有机会相认,所以今夜她若是喊玳瑁几个动手,只怕根本就是白费口舌! 今夜这一幕,不单单是为了让刘妈妈跟叶明宛知道什么叫身份,更是让院子里的这群丫鬟婆子知道,她叶葵是叶家二房嫡出的长女! 池婆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想,可却莫名心疼起她来,“你回来不过两日,竟然就闹成这幅模样,只怕是不妥。” 叶葵不语,从她回叶家的那一刻开始,她便没有想过示弱。 生存之道有许多种,但她已经选择了最冒险却也是最能快速见效的一种。 唯一令她不安的是,第二日贺氏竟然一直没有提起这件事。 倒是她的父亲叶崇文一大早便派人来将她叫到了书房。 外书房用来待客,内书房便用来教训儿女,真是有意思至极的男人。 一进门,叶葵便又听到了那句话,“果真同云娘一点也不像……” ps: 第一更送上~挥泪求首订!!今天还有两更,会陆续送上的~ 030 煽风点火 “父亲说笑,女儿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又怎会同母亲一点不像。”叶葵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笑得既不亲热却又也不显得过分疏离。 叶崇文提着笔站在案后,凝视着书案上的那副字。 ——人世几回伤往事。 看了半响,笔尖上渐渐凝出了一颗沉甸甸的墨珠,“啪嗒”一声落下来,污了那副刚写完的字。 叶崇文眼睛也不眨,随手将纸揉成团丢到了一旁的地上,而后放下笔看着叶葵道:“听说你昨儿夜里动手打了你五妹妹?” 叶葵正视着他,点头,“是。” “是?”叶崇文面上渐渐染上丝不快,“你为何动手?你母亲难道便是这般教你的?” 叶葵见他不时提起萧云娘,心里暗暗冷哼了声。但这么好的一张感情牌她岂会不用?既然叶崇文主动提起,她自然要好好接着。 “父亲莫非忘记了,我的母亲早在我七岁那年便已经不再人世。” 叶崇文闻言脸上的不快又似乎变做了惆怅,叹息般地道:“我知你在乡下长大,行事作风不同别个,如今回了家想来是多有不适。只是你要明白,明宛是你的妹妹,跟小殊一样都是你的亲人。” 亲人? 还同小殊一样? 叶葵不知叶崇文是真天真还是想做慈父幻想得太久了一些,弄得如今思维都似乎错乱了。跟自己未满周岁便流落在外,母亲去世,姐弟两相依为命长大的女儿说家中那个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庶出幺女是亲人,真是天大的笑话! 可是这些话,叶葵能在心里想,却不能当着叶崇文的面说。 从萧云娘手札中记载的字里行间,叶葵勉强能猜出叶崇文是个尊崇礼法的人。她若是说出那些话,便是大逆不道。 别说她不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就算是在他身边长大,当面说出这样的话恐怕也要被好生发落一番。 “父亲说的是,女儿知错了。只是……”叶葵认了错,说到可是二字后,故意停顿了下,“五妹妹身边的那个婆子着实不好,也不知平日里是如何教导五妹妹的,昨夜五妹妹说的那些腌臜话。女儿院里的丫鬟婆婆子可都尽数听到了。” 叶崇文一怔,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她都说了什么?” 叶葵似是极为难。半响才从齿缝间轻轻吐出一句话,“五妹妹骂女儿是贱人……” “混账!”叶 崇文极为恼火,一掌拍在了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笔都滚到了地上。他也不去捡,只满脸怒气地道。“你母亲说得一点没错,窦氏年纪太轻,哪里会教孩子!” 叶葵垂眸微笑,看来不经意间又从叶崇文这得到了个消息。 “罢了罢了,你先回去吧。”叶崇文摆摆手示意她出去。 可叶葵刚走到门口,却听到他又在后面喊:“倒是忘了同你说。过几日小殊便要回望京,你得空了去瞧瞧吧。” 叶葵身子一僵,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转身问道:“小殊年纪尚小。父亲何必如此心急?” 叶崇文看她一眼,“我像他那般年纪已跟在了皇上身边。” 这话一出,叶葵自然便没有话说了。 然而叶崇文却又自顾自说了句,“况且你母亲说得对,小殊天资聪颖。自然不能耽搁。” 这里的“你母亲”也是说的贺氏。 叶葵心中一冷,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今日贺氏对昨夜的话绝口不提。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没有叶殊,叶昭便是这家中唯一的嫡子。 可叶殊回来了,回来得这般令人措手不及。只怕贺氏如今早就恨透了叶崇文那个姓金的学生。若没有那位金大人,如今的一切恐怕就都不会发生。 叶葵握了下拳,道:“母亲说得极是。” 她能将叶殊从望京弄回来一次,便也能弄回来两次。 只是,又要麻烦裴长歌了。 如今她身处深宅,这事倒是也变得麻烦起来。她不能轻易出去,也不能轻易同裴长歌取得联系,恐怕回去后还得好生思量一番。 不过,今日这一着来得也不亏,叶崇文短短几句话中提到了数次萧云娘,也提到了数次贺氏说得对。 这说明他心中对萧云娘不是无情,对贺氏这般只怕却是因了她的贤良。 叶葵出了门,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才对一直守着的珍珠道:“可知道去三少爷那的路如何走?” 珍珠笑眯眯地回道:“这府里便没有奴婢不认识的路,您放心跟着奴婢去吧。” 叶葵点点头跟了上去。 圆圆的小髻随着珍珠的走动微微晃动,叶葵盯着看了会,心情似乎好了些。 珍珠今年不过十一岁,可因为是家生子,所以对叶家宅子十分熟悉。今年刚到贺氏面前当差,却不巧来了个二小 姐,所以便被拨了过来没事就给二小姐领路。 说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叶葵却觉得珍珠迟早会派上大用场。 就如同她曾跟池婆说过的那句话,每一颗棋子都有她的用处,所以这些被贺氏安置到她院子里的棋,没有一颗会被白白浪费。 一路上,珍珠叽叽喳喳说着话,叶葵闷声不响地听着,偶尔“嗯”几声。 好不容易走到了叶殊住的院子,却被告知人被老祖宗给唤去了。 叶葵初来的那一日曾跟着众人去给老祖宗请安,可后来却知道原来这家中除了养在老祖宗身边的叶明烟外,剩下的人并不需要每日都去请安,所以她先前觉得叶老夫人做了一辈子的可怜媳妇,倒是想多了。 可今日,她为什么突然将叶殊叫去了? 想了想,叶葵还是决定先回院子再说。 左不过还有几日才走,她犯不着上赶着跑到叶家最难缠的老太太面前去找罪受。 可回到自己的院子后,她才发现。事情也没比对着老祖宗要好多少。 叶明宛那丫头竟然又来了! 叶葵不乐意见她,加上昨夜也分毫没有留情面,今日便更加没必要惺惺作态,她只看了一眼叶明宛便兀自往屋子里去了。 叶明宛似乎也准备跟上去,却被一脸红肿的刘妈妈给阻了。 还没开始闹腾,便有人来传话说窦姨娘急着喊五小姐回去。刘妈妈这才急急忙忙带着仍旧想要闯进门去的叶明宛离开了。 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渐渐远去,院子里终于清净了下来。 叶葵笑着让白玉倒了盏茶,道:“怎么是你在屋子里伺候,玳瑁去了哪里?” “玳瑁姐姐一早便出去了,为了什么倒是不曾说。”白玉轻声回了。一双深邃又动人的眼睛在白日里看上去愈发美丽起来。 叶葵看着。心中对辛罗那个地方渐渐好奇起来。 白玉的样貌上同大越人虽有区别,可差别却并不是太大,除了那双眼睛的颜色略显怪异些。说起来也不过就是个貌美的年轻少女罢了。 “你去将所有丫鬟婆子都叫到院子里,我有话说。”叶葵一口气将杯中的茶水喝尽,抿着薄红的唇吩咐道。 白玉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她准备要做什么,便立刻转身出去唤人了。 不多时。一众人已尽数聚集到了一块。 叶葵让人搬了把雕花椅,坐在了院子正中。 池婆跟白玉一左一右立在她身旁。 “昨夜守门的是谁?”叶葵笑了笑,一脸的天真无邪。 一群人见她这模样,本觉得她应当不是个厉害角色,可经过了昨夜的事情后,他们却已经不敢再这么想。 过了半响。才有个两个婆子扭扭捏捏地站了出来。 叶葵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两个?甚好,你们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们?” “奴婢不知道……” 叶葵敛了笑意。叹了口气:“两个大活人守着门,竟然还防不住一只猫?千万莫要同我说什么黑灯瞎火的没有瞧见,那可是只白猫!一身的白毛在夜里有多显眼,可需要我好生同你们说一遍?” 两个婆子登时便慌了神,却想着这二小姐回府不过两三日。手里没权势也没银钱,哪里就真能发落他们。便硬着脖子不肯服软,只说:“二小姐您没守过门,哪里就能知道守门的苦,那猫跑得那般快,兴许奴婢只是一眨眼,它就进来了!这哪里能怪奴婢啊!” 这越说,两人便越是觉得自己说得有道理,声音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 叶葵突然起身,一脚踢了过去,冷笑连连:“狗东西!” 而后不用叶葵吩咐,白玉便猛地站到前面来,狠狠一巴掌掴到了其中一个婆子的脸上,紧接着不等两个婆子反应过来,白玉便左右开弓接连打又打了数个耳光下去。 清脆的皮肉击打声在院子里回响着。 叶葵嘴角还含着抹笑意,可眼里却没有笑。 她在看白玉。 看这个被贺氏特意送到她身边,且十分聪明的丫鬟。 只是如今,她还看不出这个丫鬟到底想要做什么…… “二小姐饶命……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两个婆子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求饶。 巴掌虽疼,可到底要不了命。 她们怕的不过是叶葵这一言不发便动手的架势! 名门大家的女子,最是讲究个温婉贤淑,可这从乡下回来的二小姐却是什么脸面也不顾及,撩起袖子便能教训人! “二小姐,三少爷来了。”池婆忽然在她身后轻声说道。 叶葵抬头一看,叶殊正跟在玳瑁身后进门。 ps: 二更到!!继续求首订!! 031 风雨欲来 叶殊神色有些怪异,低着头轻声唤她,“阿姐。” 自从叶葵回到叶家后,他们其实一直都没有好好说上一句话。先前他从望京回来,她心中满是忧虑,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可如今这么一看,倒是终于叫她给瞧出来了。 他今年不过十一岁,性子也一直软弱。 当日他乍然见到以她的名义被带回叶家的春禧时,心中应当也是骇极了吧?又从春禧口中听说她已经死了,想必更是无力支撑。 他从幼年时起,便一直想着要杀了沈妈妈为母亲报仇。春禧以这样的话引诱他,难免不上钩。 可是她当时在听到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除了恼恨他心思愚笨外,竟忘记了他今年也不过才十一岁。 便是她在听到叶殊在鸿都被人带走时,也忍不住心神俱乱,何况是一个从小被她努力护在羽翼下的孩子。 “昨夜睡得可好?”叶葵起身离了座,看着他眼下的青影问了句,又扭头对池婆道,“剩下的事就交给您了。” 这个“您”字咬得极重。 在场几人自然都听得一清二楚,见二小姐对一个下人用了尊称,那些个有意无意在她们初回叶家时想要落了两人脸面,而故意冲撞池婆的人俱都变了脸色。 叶葵不去理会他们是何反应,只上前牵了叶殊的手,将他带到里屋。 “父亲已经同我说过了,你何时动身去望京?”叶葵亲手给他沏了一盏茶,又特特从果盆里拿了个金黄的蜜桔递给他。 这桔子不单叶昭爱吃,叶殊也不例外。可凤城不产桔,这桔子价格便昂贵。叶葵屋子里的这些还是叶老夫人嘱咐阮妈妈送来的。 而且送来的时候,阮妈妈还特意提起了叶明宛。 话里话外的意思,叶葵听得明白。 叶老夫人这是想要给她撑腰呢。 阮妈妈走后。叶葵不由得找了镜子照了半响。 镜中的少女,肤色白皙细腻,唇瓣娇嫩嫣红,面如桃瓣。目光沉静,乍一看性子温婉,然而那两条眉毛却显得略浓重了些,眉色不画而黛。 世人已柳叶弯弓眉为美,可她的眉形却从骨子里透出股英气和乖戾。 池婆说,相由心生。 她大抵这辈子都做不了什么温婉贤良的女子了。 堂姐叶明烟的姿容绝色,可生得并不算太美的叶葵站在她身旁 。却丝毫没有被比下去的意思。 凤城第一美人。 叶葵默念着堂姐的这个绰号,忍不住笑了起来,做第一美人。倒不如做第一恶女来得妙!她不由得想起了许多久远的往事。她自小便没有了母亲,父亲更是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她只好带着弟弟到处瞎逛。 说起来,他们当初做过的那些事若是被叶家的这些人瞧见了,恐怕都要被吓得再也不敢靠近了。 “阿姐……我不想去望京……”叶殊支支吾吾地吐出一句话来。 叶葵怔了怔。剥着桔子问:“为何?” 她刚听到叶崇文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心中的确十分不快,也想着就算不能让小殊留下,也绝对会想法子将他从望京带回来。 可是,见到小殊后,她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她不该将他护得太严实。 这话裴长歌说过。池婆也说过,如今她自己也有了这样的意思。 她总不能护着他一辈子。 人说身不由己,她如今生在这样的时代。生在叶家这样的官宦人家,她便终有被嫁出去的那一日。 而且,离她嫁出去的日子恐怕也没几年了…… 她不得不让他孤身面对未来的一切。 这世上,永远没有谁可以陪着另一个人到最后。 他要报仇,她便帮他报仇。 他要叶家。她也会帮他拿到。 可将来的路到底是要他自己走下去的,所以当叶殊说出那句“我不愿意离开你。也不想去望京念书”时,叶葵的脸色冷了下来。 她松了手,带着桔皮清香的指尖搭到了自己的肩上,沉声问道:“那你想要做什么?” 叶殊并没有察觉她的心思,闻言握拳道:“我只想让沈妈妈跟翡翠偿命!” 叶葵只觉得心头一股热血不停沸腾又变冷。 她不是不知道他的执念,可却不知道他竟已经偏执到除此之外便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了! 如今的叶家内宅,是贺氏的地盘! 沈妈妈是贺氏的心腹! 这样的局面哪里是由得他们说要报仇便能报仇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不是君子,自然也不会苦等十年。但若是让她如今贸贸然便动手,她却是绝不会同意的。 然而,即便到了这样的时 候,叶葵还是没有办法斥骂他。 肩头处有些酸麻,她的身体经过那一场大病后,到底不如过去了。 叶葵吐出一口气,道:“不单沈妈妈跟翡翠,哪怕是那人,我们总有一日也能让他们偿命。可是,你可曾想过?你去望京跟不去的区别?” “望京的问涯书院不是寻常人去得的。”叶殊抿了抿嘴,缓慢地说道。 叶葵点点头,他到底不是蠢笨的人。 “若是我能在问涯书院夺冠问鼎,那么父亲便会对我另眼相看。”叶殊见她点头,便又继续说了下去。 叶葵赞同地道:“你瞧,其实你什么都明白。小殊,千万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心,这世上报仇的方法多的是。沈妈妈当初是奉了谁的命,又是为何这般做,我们其实都心知肚明。只要父亲器重你,对那人来说便犹如针扎。所以,不要着急,一步一步来……” 说话间,屋子里的光线蓦地黯淡了下来。 叶葵起身走到窗边一看,不知何时天空上已经聚满了乌云。 山雨欲来风满楼—— 叶葵转身道:“回去好生准备着。若是可以。我会想法子让你早些回来。” “当真?”叶殊闻言面露喜色。 她不由得笑起来,认真点头,“当真!” 叶殊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拣起那颗她剥了一半的桔子塞进口中吃了,方才离去。叶葵站在窗边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微不可闻地叹了声,开了门让人将燕子喊来。 燕子生得同幼时变化并不大,最起码在叶葵眼中是这般容易能认出来。 只是她估摸着是没有办法认出叶葵来了。 听说是二小姐叫她,进了门她却只低着头不敢看人。 她进叶府多年,可始终不懂讨好人。不懂看人眼色,所以过了这么久,最好也不过就是混到了夫人的院子里做了个粗使丫鬟。可没想到这突然杀不出的二小姐。会开口跟二夫人要了她。 受宠若惊多些还是惶恐不安多些,她已分不清。 叶葵只看到她低着的脑袋上有缕发不知被什么弄乱了,凌乱地蓬在那。看着看着,心中滋味不由复杂起来。 她还记得燕子当初同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小叶子。你不要担心我。我过几年就回来了,等我带着银子回来给你买吃的,给你买你最喜欢的糖桂花。 这样一句 话叶葵记了多年。 她以为那大概便是永别了,但没有想到竟然会在凤城相遇! 缘分二字,有时候由不得你不信。 “燕子……”叶葵低低唤道。 自打进了门便低着头的燕子一惊,霍然抬头。一脸不敢置信,“二、二小姐这是……” 叶葵眉眼渐弯,“我是小叶子呀。” “小叶子!”燕子脱口尖叫。等到反应过来急忙伸手捂住嘴,半响才又松开手小心翼翼地道,“你是小叶子?” 叶葵伸手去捋她头上的那缕发,笑道:“别怕,是我。” 她以为燕子会高兴得欢呼起来。可她却意外地镇定,脚步后退。口中道:“二小姐,使不得。” 叶葵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了那,然而立刻她便神情自若地将手收了回来。 燕子见她没有恼,微微松了一口气,道:“能再次见到二小姐,奴婢十分高兴。” 十分高兴? 叶葵苦笑一声,她此刻这模样可怎么看都不像是高兴。 不过,燕子这一声二小姐倒是让她从故人重逢的喜悦中清醒了过来。 如今她是主,燕子是奴…… “也罢,你如今叫什么名儿?”叶葵坐回了锦杌上,问道。 燕子终于抬头,“奴婢叫燕草。” “燕草如碧丝?”叶葵曾被池婆狠逼着背了好些诗,不过也幸亏宋朝往前的东西都没有变化,那些诗该是什么模样便还是什么模样,背起来倒不是那么难了。 燕子摇摇头,“奴婢不知,是大小姐给取的名。” 叶葵笑,“这名极好,还含着你原先的名。” 自此,叶葵身边的几个丫鬟便都改了名字。 白玉改名为绿枝,她自己挑来的那个脸上有胎痣的丫鬟改为如碧。一应合上了李白的那首诗。唯有玳瑁,却还是顶着玳瑁这个名字。 一时间,众人看向玳瑁的眼神都有些怪异起来。 如今名为燕草的燕子虽然在知道叶葵的身份后,态度愈发恭谨,但到底又多了种说不清的亲热。 叶葵便留下她守夜。 隔着帐子,絮絮叨叨说了些这些年的事。只是有些话,终归是挑拣着说的。 亥时的梆子敲响后,叶葵终于沉沉睡去。 可似刚睡着,耳 边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救声。 她猛地睁开眼,入目的却是那顶雨过天青色的帐子,而帐子外一片寂静…… ps: 泪流满面,感谢weiwei0310亲跟槐十九亲的小粉红!!话不多说,三更送上~继续求订求小粉!! 032 深夜访客 心“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着,身上一片黏腻。 叶葵仰面重重吸了几口气,才略微缓过劲来。脖子上,背上俱都汗涔涔的,又似闷热又似冰冷。 “燕草……燕草……”她小声唤了几声,却不见人答应,忍不住提高音量又喊了几声。 然而外边还是没有人回话。 只有燕草略重的呼吸声忽远忽近。 傍晚时分下了场大雨,所以夜里的天也就特别的黑。天上看不到明月跟星子,屋子里一熄了灯也就显得比往常还要黑上许多。 叶葵想着方才的那个梦,心里有些发毛。 不知睡了多久,但就算是睡得熟了些。以她方才的音量,燕草也该醒来了才是。 正疑惑着,鼻子里突然钻进来一股稀薄的香气。 不对! 叶葵心神一震,手已是往帐子探去。 然而,黑暗中突然有另一只手先她一步撩开了这顶雨过天青色的湖罗帐子! 身子一翻,她的人已经缩到了床角,做出了戒备的姿势。 “是我。”黑暗中有人轻笑一声。 熟悉的声音却似乎出现在了极其不合适的场合,叶葵那颗在听到声音时落下的心又高高提了起来。 “你是怎么进来的?”叶葵身子未动,盯着那个兀自在床沿坐下的高瘦身影问道。 裴长歌朝她伸手,道:“你便当我是个贼罢了。” 叶葵忍不住笑出声,却没有将手递给他,而是自己从里边挪了出来同样坐到床沿上。 屋子里没有点灯,依旧漆黑一片。 燕草也依旧在熟睡,只是这睡得未免也太沉了些。 叶葵皱眉:“你动了什么手脚?” “她若是不睡,我怎好进来。”裴长歌避而不谈。脸隐在黑暗中叫人看不清神情,只听得声音中似带着轻微的笑意。 屋子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叶葵索又钻回床里,伸手想要去将才挂到银钩上的帐子放下来,却被裴长歌给阻了,“做什么?” 叶葵知道他看不见,却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咬牙道:“男女授受不亲你难道不懂吗?况且,深夜闯入未嫁女子闺阁,若是被人发现了,你莫非准备娶了我不成?” 谁知。裴长歌却老神在在地回道:“若是被发现了,那便娶了吧 。”说完,他自己却笑了出来。“叶太傅的嫡长女,倒也配得上我。” 叶葵见他油嘴滑舌,只觉得不对。 “你今夜莫非是喝多了才来的?”她抽抽鼻子,却没有闻到酒味。 裴长歌敛了笑,终于正色道:“我不过是来瞧瞧你罢了。” 他方才说的那些话。叶葵倒不觉得有什么,可这般正经地说深夜造访只是为了来瞧瞧她,她的脸竟不由自主地有些热起来。 竟然被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给调戏了! 两颊微醺,她登时又羞又恼起来,却又怕被裴长歌看出什么端倪来,只得故作镇定地道:“你要看便看。深更半夜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闯到我房里来,不论如何都不对。” 裴长歌嗤笑,“对不对自然是我说了算。倒是你。难道便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叶葵一怔,努力去看他的脸,却只是徒然,只好颓丧地问:“你可是知道了些什么?” “望京的事。” 叶葵闻声往他所在的位置靠近了些,反正能不遵守这些古代该死的礼法。她便乐得不遵。 “小殊过几日便要再去望京,我心中想着便让他去也无妨。只是却也不希望他在那留得太久。”叶葵没有将话说透。 但裴长歌已经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先前我将小殊带回来所用的办法却只能用一次,今后决计无法继续用。但是你不同,叶家内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小殊自然要回来。” 叶葵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轻声道:“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是我难道还能去杀了叶家几个长辈不成。” “你若是说要杀人,我自然没什么好不信的。”裴长歌嘟囔了句,随后道,“若是到时实在无法,你想法子送信到秋年手中便是。” 他偶然间会回想起当初跟叶葵一道想法子从人贩子老黑手中逃出来的时候。 多年后,想起那时,他对许多事都有了新的看法。 尤其是叶葵。 能够在那样的情况下冷静想法子布置陷阱,便足够说明她不同于一般人。 “若真到了那时候,我绝不会同你客气。”叶葵也老实不客气地接了他的话,随后却还是忍不住好奇,“你到底是如何进的叶家?又是如何进了我的屋子?” 叶家是历经数代的勋贵人家,家中自然少不了护院之流,可裴长歌却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 她的房间中。 裴长歌显然没有将答案告诉她的意思,只是词不达意地道:“你明日不若去同叶大人说一声?你家的墙未免砌得太低了些。” 叶葵听得额角青筋跳动,恨不得一脚将其踹下去,“时辰不早了,你若是无事便快些滚吧!” “好没良心,若不是我,你如今恐怕还在鸿都徘徊呢。” 这话乃是天大的实话,只可惜叶葵听到了他话里的笑意,便当真一脚踹了过去,低声斥道:“我喊了那么久的哥哥,这点忙莫非还要同我算账?” 裴长歌压着声音笑个不停,似乎心情极好,道:“好了,时候不早,我先走了。若是有事……”他站起身,“我自然会知道。” 话说得似乎十分骄傲自满,但叶葵却觉得他能做到。 裴小九可从来也就不是个普通的孩子。 长大了,自然也不会是个普通的少年。 况且十五岁便上了战场,且大获全胜的少年郎这世上又能有几个? 叶葵揪着帐子,目送他开了门出去。 门刚合上,她便听到燕草嘤咛一声醒了过来,问道:“二小姐方才喊我了?” 听她没有自称奴婢。叶葵便知道她还没有彻底清醒,便小声回道:“我方才做了个噩梦,魇着了,现在已无事了,你继续睡吧。” 可话音刚落,她便听到了燕草起身的声音。 “魇着了可不是什么小事,这可最是伤心神了。”燕草快速点上了铜灯,又走过来探头看她。 叶葵无法,只得翻个身又坐起来,“不过是个梦。醒了便无事了。” 半明半暗中,燕草摇摇头,似是不赞同地道:“你小时候便时常做噩梦。怎生大了也还是这般。” 叶葵一怔,明白过来她这只怕是真的睡得迷迷糊糊了,所以才敢这般大着胆子说话,心头又是酸涩又是欢喜。 她当年刚到丁家时,时常夜不能寐。便是睡着了也总是翻来覆去地做梦。 总是梦到父亲去世时的样子,又梦到弟弟哭着蜷缩起来的样子,再不然便是那人用枪抵着她额头的狰狞模样。 每每被吓醒,她第二日必去寻那时还是燕子的燕草说话。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燕草还记得这么清楚。 “头发都汗湿了。还说无事。”燕草提了灯过来一看唬了一跳,朦胧的睡意 消了大半,“炉子上温着水。奴婢去取了来给您擦身。” 叶葵阻拦不及,只得由着她去。 到底一身冷汗令人不快。 等到擦了身,换了里衣,叶葵也有些犯起困来,打了个哈欠倒回床上。不多时便又沉沉睡去。 这一次,她终于没有再被梦魇缠身。一夜安睡到天明。 天亮后,叶葵领着改名为绿枝的白玉出了门。 临出门时,玳瑁一边给她梳着头,一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叶葵也没有问她昨日去了何处,又去做什么。只是她不问,并不代表她不知道。若是玳瑁聪明便应该一五一十主动说给她听,可玳瑁最终还是选择了不说。 这么一来,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再也怨不得她了。 人的路,只能自己选。 一旦选错,便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因为你来时的那条路早就在你往前走的时候便一点点崩塌了。 所以叶葵一开始露出了尖锐的獠牙,便也没准备收起来。 可是哪怕是猛虎,也有乖顺如小猫的时候,更别说是性格多面的人了。 叶葵一早便吩咐绿枝做下的点心,今日自然便派上了用场。 她要去看秦姨娘,却只带上了一个绿枝。 并不单单只是因为这些点心出自绿枝的手,更是为了她那张年轻美丽的面庞,还有那双似乎随时随地都能勾人心魄的蓝色眼睛。 两人走在途中的时候,秦姨娘正起身。 她十八岁生下二少爷叶蒙,如今不过也就是三十岁上下。又兼之素日极注重样貌,如今看上去只同那二十出头的女子一般。 叶葵进了秦姨娘的院子时,她正在吃药。 数种名贵药材熬制得一大碗苦药,她眼睛也不眨一下便尽数都喝了下去。 搁下碗,掏出帕子擦拭嘴角。 动作优雅而动人,若不是叶葵早就知道,恐怕都要怀疑这秦姨娘是不是哪个大户人家出来的了。 可事实上,她不过是萧云娘身边的一个丫鬟罢了。 然而身为丫鬟的好处便是她极会伺候人,所以当初萧云娘带着女儿失踪,她作为贴身丫鬟却没有被诛杀,反而一路往上成了叶家二房最得宠的姨奶奶,这一切说起来可不都是本事! “二小姐怎么到我这来了?” 秦姨娘见了家中的小姐,按理说应是要行礼的,可秦姨娘却端坐在椅子上,微微抬着下巴斜眼看向叶葵,不咸不淡地问了句。 033 螳螂捕蝉 叶葵一开始便料到秦姨娘的态度会是这般,所以真的见了心里其实并不以为然,但这事关脸面,人都将手伸到了她脸边上,她不躲难道任由对方打不成? “听说秦姨娘过去是伺候我母亲的?”叶葵上前两步,站在了秦姨娘跟前,脸上带笑。 只是那笑容落在秦姨娘眼中,便是怎么看怎么满是嘲讽了。 然而叶葵所说的是事实,是叶家中人尽皆知的事,她又能如何? 秦姨娘亦笑了起来,亲热地伸手去拉叶葵,让她在凳子上坐下,又吩咐人倒茶,这才道:“二小姐生得同先夫人可真真是像啊,那眉眼简直便是一人的。” 叶葵不是没有见过萧云娘,自然知道秦姨娘说的话不过是奉承,便道:“看来姨娘还牢牢记得我母亲。” “二小姐莫要怪我僭越,老祖宗这些年每每说起夫人来,可都是没什么好脸色的。”秦姨娘终于松了手,身子往后退了些,拣了颗梅子入嘴。 叶葵轻笑,秦姨娘是什么身份,她一年到尾恐怕也见不着老祖宗一面,哪里就能知道老祖宗对萧云娘是什么态度。更何况,她生得一点像三姑奶奶的事恐怕秦姨娘也是不清楚的吧。 她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些,让绿枝将攒盒提了上来,亲手取出碟子道:“母亲不在了的时候,我才七岁,这么多年过去,如今只隐隐记得她的模样,旁的事却是一概不知了。听说姨娘是我母亲从娘家带过来的?那么想必知道许多事吧?” 秦姨娘蹙眉,“我年纪大了,有许多事也都记不清了。何况二小姐该明白,萧家的事哪怕到了如今也不是轻易能随口说道的。” 叶葵看过萧云娘的手札,自然知道萧家都发生了哪些事。 从平民到勋贵,又从云端到泥潭。 这些转变她虽然并非连细节都知道。但大部分却也是清楚的。 可她知道的这一切,以秦姨娘的身份恐怕知道的还不如她多。 所以她今日也没打算从秦姨娘口中掏出太多有用的信息来,她今日特意过来是为了另一桩事…… 然而,事情却总是那般出人意料。 见她沉默,秦姨娘竟然主动说了一件叶葵完全没有想到过的事,她说:“您舅舅如今倒也还在凤城……” 舅舅? 这么说来,萧家人就在近处。 叶葵在准备回叶家的时候便有想过,亲娘早逝 ,没有强势外家,她跟小殊的路会愈发难走。可是萧家早就败落了。且从裴长歌口中得知,过了这么多年,他们也没有起复。恐怕将来也是没有机会了。 所以她一开始,便放弃了这条路。 只是,如今秦姨娘骤然提起,她忽然又有了别样的念头。 没有人会嫌弃路太多,路多了不过是挑一条最安全的走罢了。 所以她淡淡一笑。“我今日来,其实不过是想要同姨娘说说话罢了,并没有旁的意思。想来三妹妹多半是没有时间同姨娘说话的……” 秦姨娘面色一冷,并不说话,只伸手去拣叶葵带来的那碟子糕点。 叶葵手一动,将碟子挪到了自己面前。让秦姨娘的手落了空。 “二小姐这是什么意思?”秦姨娘收回手,面色不愉。 叶葵仍在笑,只眼里渐渐含上了冰霜。道:“姨娘是三妹妹的生母,却不能让三妹妹承欢膝下,想来心中也是念三妹妹念得紧吧?” 秦姨娘不停歇地生下了一子一女,可两个孩子都不能留在身边教养。 尤其是三小姐叶明珠,叶葵之前在静慈庵中见过一面。生得同秦姨娘有八分相似,却对夫人卑躬屈膝。面对秦姨娘的时候趾高气扬。 秦姨娘听了她的话,面上终于流露出种悲切来,口中却还强撑着,“三小姐能养在夫人名下,乃是莫大的福分。” “哦?”叶葵蹙眉,口气疑惑,“三妹妹的名字已挂在夫人名下?我怎么听说那是五妹妹……哎呀,瞧我这张嘴,姨娘千万莫多心了。” 秦姨娘面上却已是布满了震惊,“不会的,夫人答应过的事,自然不会改变。” 叶葵见状心情愉悦地将手边的碟子推了过去,压着声音道:“我虽才回来,可也知道五妹妹是养在窦姨娘身边的,姨娘为何不去求了父亲让三妹妹也回来?这孩子还是要养在母亲身边才好。我是没了母亲的人,自然知晓其中的苦楚。只怕三妹妹明面上对你不善,心中却早就是痛彻心扉了!” 明人不说暗话,秦姨娘早就听出了叶葵的言外之意,却还要问:“二小姐究竟想要说什么?” 两人说话间,秦姨娘的丫鬟早就带着绿枝并几个小丫鬟下去了,此刻屋子里只有她们两人,叶葵便坐直了身子直接道:“若是姨娘愿意,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秦姨娘闻言嗤笑,“您回来拢共没有几天,口气未免太大了些 。” “我的口气大不大,姨娘以后自然会知道,只是三妹妹过几年恐怕也是要订亲了,也不知道夫人会给安排一门什么样的亲事。”叶葵不动声色,继续说着。 家中女儿的婚事,自然是主母说了算。 所以不说庶出的几个,哪怕是叶葵到了那时候也肯定是贺氏来做主的。 只是她到底是个嫡出的,贺氏想要给她寻一门不好的,恐怕也要费上许多心思。 秦姨娘自然也想到了这个,不由得地端正了脸色,道:“二小姐想要做什么?” 叶葵见她识趣,笑吟吟道:“姨娘莫要担心,到了需要姨娘的那一日,姨娘自然会知道。” 好戏很快就要开场了—— 但这话,叶葵并没有说出口。 “母亲前日送了我一个辛罗婢,做的一手好点心,所以今日特意带了来。姨娘尝尝味道如何?若是好,便差人来取。”叶葵起身,理了理鬓边的发,“时候也不早了,我便先行一步。” 秦姨娘幽幽重复了一遍,“辛罗婢?” 叶葵点头,“姨娘方才没有瞧见?生得极貌美呢。” “是吗?一直听闻辛罗女子多美貌,看来并不是徒有虚名啊。”秦姨娘低声说了句,随后笑道,“二小姐走好,等得了空,再来。” 叶葵回头同她相视一笑,离开了秦姨娘的院子。 而此时,贺氏那边,沈妈妈正滔滔不绝地说着话。 “夫人,白玉,不,如今叫绿枝了。那丫头果真没有胡说,二小姐清早便提着点心去了秦姨娘的院子。” 贺氏狠狠将手中的杯子顿在了桌上,冷声道:“玳瑁那丫头倒是个好样的,我竟不知她何时跟秦姨娘勾搭上了。” 沈妈妈亦是气愤地应和道:“可不是,竟还敢回来邀功,让您防范着白、绿枝……哎呀!这改的什么名,这般拗口!” “你怎么年纪愈大,便愈是沉不住气了!”贺氏训斥了句,“不过那那两个丫头自说自话,真真假假,谁也说不好。” 两人正说着话,叶昭突然来了。 贺氏见了他,眉眼便都舒展开来,“这个时辰你怎么来了?不该正是考校功课的日子?” 叶昭依在她身边坐下,撒娇道:“父亲说后日三哥便要去望京,他要多挪些时间出来教导三哥,所以这些日子我便不用去了。母亲您说,父亲这 是不是一有了三哥,便不喜欢我了?” “胡说!”贺氏嗔了一声,“你是你父亲的嫡子,是自小看着长大的,他如何会不喜欢你!” 叶昭眼珠子一转,叹息般道:“您忘记了一件事,三哥也是父亲嫡出的儿子,而且比我年长,亦比我身体康健,父亲自然是喜欢他多过我才是……” 贺氏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从小聪明过人,看事亦透彻,但她却唯恐他会为此伤了心,当下便劝慰道:“这些小事你无须担心,你三哥后日便要去望京,这一去,什么时候能回来可就谁也不知道了。” 叶昭看看她的脸色,勉强笑了笑。 “母亲,这家中他们都有兄弟姐妹,可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 贺氏心中一颤,摸摸他的发,“你有母亲就够了。” 一旁的沈妈妈小心翼翼觑了眼贺氏,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人呐,一旦知道的秘密太多了,便日日都似走在万丈深渊边一般,一个不慎,便会死无全尸,命归黄泉。 沈妈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一直装疯卖傻,不敢做的太聪明。 有朝一日,若是贺氏败北,那么她只怕首当其冲便会成为那只亡命的替罪羔羊。 翡翠便是太不聪明! 爬上了老爷的床又能如何? 左不过就是个通房丫头,一转眼二十好几,又被暗地里下了药,一生也生不出孩子来,这以后还有什么活路? 可翡翠不知道,日日都抱着怀上叶家的子嗣晋为姨娘的念头。 她难道就都没有发现夫人看她的眼神一日冷过一日吗? 沈妈妈想起来就忍不住浑身打颤,努力镇定心神看向外头的日光,似乎唯有这样才能觉得身子暖和些,那颗心也跳得有力些。 突然,她哑声叫道:“夫人,那边好像是二小姐过来了。” ps: ~(≧▽≦)/~二更送上,感谢才高一抖的红包以及饭饭饭团子的香囊~继续捂脸求个小粉~最近双倍,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啊啊啊 034 黄雀在后 叶葵闲庭信步而来,贺氏却是紧紧皱起了眉头。 叶昭端坐起身子,探头看了眼窗外,轻声道:“母亲别皱眉,都有痕迹了。” “她倒是日日来得勤快。”贺氏点点头,可眉头却依旧未展。自打真正的叶葵回来,她的眉头便似乎再也没有舒展过。 先前那个虽也不笨,可心思多是写在脸上的,且尤为爱财,她只略施手段便能将其轻松拿下。 可如今这个,贺氏只觉得自己还没有看清。 不是不想看清,而是根本就没有办法看清楚。 不过十三岁,却怎么看都不似只有这个年纪。 她心知肚明,当初萧云娘的事,这两个孩子只要不傻,便一定知道她死在那条窄巷里的。可叶葵却同老祖宗几个说,萧云娘是带着他们去了鸿都后才病逝的。 这其中的关窍,一环扣一环。 竟是将他们都扣了进去。 她不能揭穿叶葵的谎话,叶葵也没有说出当初的事。 若非心思深沉,便是蠢笨至极,再不然就是谎话连篇。 贺氏这些年轻松惯了,一时间竟有些疲惫。 “听说母亲这里的菜最好吃,女儿今日便来叨扰一番了。”叶葵进了门,日光跟在身后一道斜斜照进了门内。 阳光下,她那张据说酷似三姑奶奶叶薇的脸白得近乎透明。 身上那条牡丹长裙层层叠叠,一抬脚一落脚间,好不夺目。 贺氏看得有些发愣,这条牡丹长裙颜色艳丽,寻常人轻易压不住,她特意嘱人借着先前那件海棠红衣服的事,送去给叶葵赔礼。可其实真正想着的不过是希望瞧见她出丑罢了。 老祖宗身份尊崇。尤爱牡丹花样。 平生最是见不得人摆明了压不住牡丹的富贵逼人,却还硬要往身上套的人。 可出乎贺氏意料的是,叶葵竟然压得牢牢的。 不,也许不能说是压。 她的整个人简直就是跟牡丹花纹融到了一处。这条裙子竟然就似乎是为她而生的一般。 贺氏不由得细细打量起叶葵来。 不过是个女儿。 嫡出的又如何,等到了年纪,寻个人家嫁出去便是。 贺氏原先一直是这般想的,可此刻她却突然有了不同的想法。 眼前的叶葵有 些令人心颤。 她当真一直生活在乡下? 贺氏心中疑惑不已,面上却已及时露出了笑容,“来来来,我这可巴不得你来呢。”说完。拉着叶葵的手,她又转头对沈妈妈吩咐起来,“快去让厨房的人中午加几个菜。” “你可有什么爱吃的?” 叶葵笑着。“女儿不挑嘴,您不用费心。” 贺氏不赞同地摇摇头,“想吃些什么便说来,左不过菜都是现成的,让厨房里做了便是。”她说着话。沈妈妈已经下去了。 叶葵陪着贺氏拣了些闲话说了,防范得滴水不漏,碰到贺氏问起萧云娘一类的话,她便借口自己当时年纪小给搪塞过去。 说到后面,她啜了口清茶,故作疑惑地问向贺氏。“母亲既想知道,为何不问父亲?” “这——”贺氏脸上的笑意登时顿住,她才不信这丫头一点不知道当时的事。竟当着她的面问出这样的话,这岂不是故意在嘲讽她?! “二姐姐怕是饿了吧?沈妈妈你再去催一催,怎么今日的菜上得如此慢。”一直默不作声坐在一旁翻着本书的叶昭忽然抬头道。 沈妈妈应诺下去。 叶昭又道:“难得二姐姐来用饭,派个人去将三哥也请来如何?哦,既要去请三哥。干脆把父亲也一道请来,便当是团圆饭了。” 叶葵笑着道好。看了两眼这个比叶殊还要小上一两岁,同父异母的弟弟。 小殊体弱,可比起叶昭却是强了不知多少。 说得严重些,叶昭可不就是个病怏怏的药罐子。 就算他笑得灿烂,可到底掩不住那股浓重的病气。裴长歌肤色偏白,可叶昭的却比他更白上几分。只是这白却是没有血色而造成的。又加之生得秀气,若是换了女装不说话便说是女儿身恐怕也有人相信。 倒是裴长歌那家伙,生得比女子还好,却一丝女气也没有。 不多时,叶崇文便领着叶殊一道来了。 厨房那边也做好了菜,使人送了上来。两人进门时,菜刚刚摆上。 入了座,叶葵先唤了声父亲,而后目光移到了叶殊脸上。 咦,怎么似乎不大对? 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 她有心想问,却知道不能当着这些人的面问,便也就装作没有看到。 贺氏见了叶崇文后,心情便似 乎大好。 此刻更是笑开了眼,招呼道:“难得一家人凑到了一块,二丫头跟殊哥儿有什么爱吃的想吃的都同我说,千万莫要生分了。” 叶昭更是率先开口道:“母亲偏心,让二姐姐跟三哥说,怎地偏生就是不提我?” “你母亲整颗心都是你的,难道还不许稍微偏一点?”叶崇文脸上带笑,心情似乎也不错,可下一刻,他话锋一转,突然道,“这盘子如意笋可是让厨房单做的?” 贺氏一怔,随后道:“是,今早新到的青笋,想着让二丫头尝尝鲜,才特意让做了的。” 叶崇文点点头,“五丫头喜欢鲜笋,既做了,便派个人将她唤来一道用饭吧。” “沈妈妈快去窦姨娘那将五小姐接过来。”贺氏搁下筷子,转头对沈妈妈吩咐道。 叶葵低着头勾起嘴角。 好个叶崇文,果真是完全不会处理后宅关系吧。 叶明宛那丫头不过是个庶出的,叶崇文却偏生要将她捧在手心里养,估摸着贺氏心中一定不会好受。 尤其是今日饭桌上,他们三个都是嫡出的孩子。 不,叶葵突然咬了咬唇,心中森然想到。若是萧云娘当初没有离开,事情便不会是如今这样。 而贺氏所生的叶昭在身份上自然也要比她跟叶殊矮上许多。 但如今,能让贺氏心中郁结,叶葵自然看得高兴。 叶明宛来时,满面笑意,一进门就扑到了叶崇文怀里。 叶崇文竟也就任由她往怀里钻,听着她甜甜喊着父亲,笑得眯起了眼,过了好一会才道:“怎的不向母亲跟兄姐行礼?” 可话中没有一丝责备之意。 若不是他真心疼爱叶明宛,便是叶明宛的生母窦姨娘手段着实太高超! 叶明宛似乎有些不愿。却仍是恭恭敬敬依次给他们问了好,唯有到叶葵时,她娇俏的小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个厌恶的神情。喊“二姐姐”时的语气也十分不悦。 可叶崇文却依然没有怪罪的意思,只笑着让她坐好,甚至亲手给她夹了菜。 贺氏脸上仍旧挂着慈和的笑,但眼中的欢喜却早已沉了下来。 因为叶明宛的到来,一顿饭吃得有些变味。 但这对于叶葵来说。根本没有区别,就算没有叶明宛,这顿饭与她也不过就是个故意同贺氏相处观察的过程罢了 。 用完了饭,叶明宛捧着茶盏突然道:“父亲,我先前过来之前,姨娘犯恶心呢。”眨眨眼。她又道,“刘妈妈说我以前在姨娘肚子里时,她便总是这样。您说姨娘是不是有了小弟弟?” 童言童语。 但却听得屋内几人齐刷刷变了脸。 难得这一次,叶葵担心的事跟贺氏所担心的成了同一件。 若是窦姨娘真有了身孕,又诞下了儿子,除了叶崇文,这不论对谁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虽然即便是儿子。跟叶殊、叶昭两人也相差了许多年纪,更何况嫡庶原就不同。但以叶崇文对叶明宛的宠爱来看。他对窦姨娘诞下的庶子恐怕也会爱得不行。 这可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贺氏斟酌了几番,终于开口道:“既这般,我让人去请个大夫来瞧瞧吧。若是真有了,那可是叶家的又一桩大喜事!” 叶崇文自是喜气洋洋,牵着叶明宛的手便要往外走,口中道:“我去瞧瞧窦姨娘,劳夫人快使人去请大夫。” 叶葵见状便向叶殊使了个眼色,两人站起身对贺氏施礼道:“那我们就改日再来叨扰母亲。” 贺氏此时哪里还有心思去顾他们,只点点头便任由他们去了。 等出了院子,叶葵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先前可是哭过了?” “没有,只是眼睛有些不舒服罢了。”叶殊急忙摆摆手。 他既这般慌不迭地说没有,那自然便是有了,可是他不愿意说,叶葵自然也就不再继续问。 等到了晚上,叶家已经传遍了消息。 窦姨娘的的确确是怀孕了! 且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叶葵半卧在床上,笑得手里的书都掉到了被子上。 池婆被骇了一跳,忙问:“可是有哪里不对?” “没什么不对的,我只是忍不住想笑罢了。”叶葵好不容易收了声,捡起书,“您再琢磨琢磨,难道就没有什么值得我们笑的地方?” 池婆愣了下,随即便反应过来。 她这几日忙着帮叶葵整顿院子里的人事,方才听到窦姨娘怀孕的消息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便发现问题所在。 窦姨娘的身孕可已经有足足三个月了! 已生下了叶明宛,窦姨娘自然不是那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可她竟然直到三个月才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而且还是在贺氏请了大夫,身旁陪着叶崇文的时候确定的。最重要的是,这一切还是经由叶明宛的嘴巴开的头,这未免太巧了些…… 035谁是螳螂一 老祖宗的屋子一进去便有种冷冽的香气。 龙脑香的味道带着它独特的冷意,充斥着房间的每个角落,就连叶明烟的身上都似乎带上了这种味道。 叶葵笑着给老祖宗请了安,听着对方有意无意的试探,愈发弯起了眉眼。 她不怕他们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她,她只怕他们不来寻她! 这世上所有能直面的困难都算不上困难,唯有那些躲在阴暗角落里默默算计着你的人才值得你殚精竭虑去对抗。 所以当老祖宗睁着昏聩的老眼问起那件事的时候。 叶葵只是笑,沉默着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老祖宗微有些着恼,一巴掌拍在榻上。只可惜她到底年纪大了,这一掌显得那般是虚浮无力,根本毫无震慑之气。 叶葵收起了笑容,叹了一声,略显委屈地道:“阿葵不想惹老祖宗生气,可老祖宗便是杀了我,我也仍是不知道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你不知道?”老祖宗愤愤哼了一声,老脸上闪过一丝阴狠,“人死在你的院子外,你竟一点也不知道?” 叶葵低着头,看着裙摆下露出来的那角水绿鞋尖,“您也说了,人是死在我院子外的,我日日窝在院子呢,哪里就能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何况,那人也不是我院中的丫鬟……” 老祖宗一怔,“不是你院中的丫鬟?” 说着,疑惑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叶明烟身上。 叶明烟亦皱着眉头,“我先前也只知道是二妹妹身边出了事,可原来竟不是二妹妹的丫鬟?” “可不是,听说是窦姨娘身边的人……”叶葵在说到窦姨娘三字时下意识放轻了声音。 倒不是她心软,只是稚子何辜? 窦姨娘心思重,野心大。可这同她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一分关系。 但她自己走错了路,被人送上了门,叶葵自然不会因为可怜她肚子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便撇过她不谈。 果然,老祖宗听到窦姨娘时,好生疑惑了会才道:“是老二后院最晚进门的那个女的?” 叶明烟颔首,“正是,窦姨娘是五妹妹的生母。” 老祖宗重男轻女的心可从来没有变过,所以除了叶明烟外,她虽对剩下的几个女孩子不坏,但到底也不好。不过就是随便他们去罢了。所以叶明烟说起五妹妹,她也愣了好长一会才想起来说的是 谁。 也多亏了叶崇文对那孩子可着劲的娇宠,不然只怕老祖宗也不会注意到她。 嘁。不过是个庶出的丫头而已! “这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老祖宗您不如去寻了母亲来好好问一问才是。”叶葵露出副心有余悸的模样,“阿葵想起来便夜不能寐,姨娘的丫鬟竟好端端在我的院子外出了事,我这夜里哪里还能睡得安心。别说是我。如今我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哪个不是日夜担心!” 她的话半真半假。 可如今那些个丫头婆子都吓坏了,倒绝不是假话。 唯一还算镇定的恐怕就只有绿枝跟反应略迟钝些的燕草了。 就连池婆都被她做的事给唬了一跳。 杀人—— 池婆不是不敢,只是没有想到她会做罢了。 就连叶葵自己,都在事后愣了许久。 就算之前部署得再妥当,当事情真的发生后,心中还是免不了惶恐。那种恐惧。带着幽暗的心思直钻人心底深处,而后潜埋,再也不肯离去。 说起来。这也不是死在她手里的第一个人了。 可时隔多年,用如今这个看似柔弱的身体夺取一条人命,她不适得厉害。 在叶殊离开凤城的第三日,她便发现了院子里的不对劲。 每个人都似乎做着他应该做的事,可她就是察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说不上究竟是什么地方。可就是不对。 直到池婆某一日突然同她说,最近似乎过于安静了。 她才恍然惊觉。可不就是太安静了嘛! 自从她回到叶家后,一直看似安宁的日子其实始终都在波涛汹涌,而如今那些隐藏的汹涌洪水都仿佛消失了一般。所有人都安分守己,丝毫没有要“斗法”的样子。 这才是最大的不对劲! 她开始留意起来,也终于在两日后的某个深夜听到了声响。 她从一开始便知道这院子里除了池婆外,根本没有真正安分的人,哪怕是燕草都不能让她安心。 时间会轻而易举就将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隔了这么久再见面,她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她们都没有变。 从燕子到燕草,她终究是不同了。 所以,当叶葵看清楚眼前的那个人时,她着实松了一口气。 不拘是 谁,只要不是燕草便好。 接头的婆子叶葵并不熟悉,但似乎是上回那两个守门的婆子犯了错后,重新被替换上去的两人之一。 她心神一凛,不得不重新考量起当时的那件事来。 她一开始便想过,为何好端端的叶明宛的白猫就会跑到她的院子里来,现在看来倒像是预谋的了。 只是不知道是背后出手的人到底是哪位。 三更半夜,她只披了件单薄的外衫就站在了黑暗的角落里。 来人是个只有十二三岁的丫鬟,提着灯笼,面目却仍旧显得有些模糊。叶葵回忆了下,确实是不曾见过的,当下便更加留意起来。 她站得位置极妙,正巧能让她看清楚前方人的动作,却又不至于让对方发现她的存在。 说起来,她的院子似乎也有些奇怪。 好端端的,院子外竟然有个水池子。 问了珍珠才知道,这里原先是个园子,后来才改成了给人居住的院子。 那水潭原本也是要埋了的,但叶老夫人看莲花,那花本不能在凤城养活。却意外在那个池子里给种活了。 所以那池子便也一直留了下来。 但周围光秃秃的到底不好看,珍珠一脸憧憬地道:“听我爹说,老爷准备在这再建个亭子,整出个小花园来呢。二小姐,这么一来,您以后可就可以去亭子里看书了,又凉快又舒坦。等冬天落了雪,您还能在那点个炉子赏雪!”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叶葵记得这首白居易的诗。念起来倒着实令人向往那样的场景。 可如今她却只知道这池子另有其妙处所在,将来的亭子只怕也不会只用来赏雪看书这么简单! 只见隐隐绰绰的两人似乎交换了什么东西。 到底隔得远了些,她只隐隐约约听到那丫鬟说了声。“不能让人知道……必须做……吩咐了……有重赏……” 而后那丫鬟便转身要走,婆子也快步往院子里走去。 那团昏黄的烛火渐行渐远,叶葵等到婆子进了院子关紧门后,便急忙跟着那丫鬟而去。 丫鬟脚步小,并没有走出几步。叶葵转眼间便追了上去。 她捏着嗓子唤了声,“姐姐留步。” 那丫鬟身子一僵,却加快了脚步。 叶 葵见她要跑,大步上前,一把将她的嘴巴捂严实了。只要她不出声,这漆黑的夜里根本就不会有人发现什么。 灯笼落地。那丫鬟死命挣扎,袖子里“扑通”掉出个东西,躺在灯笼边静悄悄的。 叶葵使出了十分的力气。才勉强制住她,不由得出了身薄汗。见灯笼似乎有要烧起来的样子,她一个反手砍在了丫鬟的后颈。 说起来,她学的最好且最有用的大概就是这一招了! 丫鬟的身子软软地瘫倒下去,叶葵踢了灯笼一脚。俯身捡起方才落地的东西。 ——一件亵衣。 一件上好绸缎的亵衣! 这院子里能穿这样亵衣的人除了她叶葵还能有谁? 可她的亵衣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么看来,不止方才那守门的婆子有问题。便是那负责洗衣的丫鬟也有十足的问题! 正思量间,那丫鬟已经呻吟着悠悠转醒。 叶葵一时间竟迟疑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心念电转之际,她已决定放她一马。 放她回去,她身后的人才会更加容易出现。 然而,那丫鬟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求饶也不是逃走,而是直接扑上来要同她拼命! 真是疯了不成? 叶葵这时才想起,自己披头散发,穿着白色的外衫,这夜里看起来岂不是就同鬼怪一般,也难怪那丫鬟吓得厉害。 一闪身,那丫鬟一个踉跄竟然直接跌进了水池里! 池子里的水并不深,但是底下的淤泥却足够黏人! 那丫鬟挣扎起来,张大嘴巴似乎要呼救。 叶葵心中一冷,猛地将她按了下去——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眼前这还是要害她的人! 只是,她的手一直在发抖…… 等到水池中再没了声息,叶葵长出一口气,起身捡起那只已经开始烧破了纸的灯笼丢进了池子里。 燃烧着的火光霎时便熄灭,水池上方冒出一团黑烟。 她取出特意带出来的备用钥匙,小心开了院门进去,捏着那件亵衣躺在床上睁眼到了天亮。 天亮后,她心中便已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那婆子拿了东西先不论,但绝不会那么快便准备好。所以东西一定还在那婆子的手里,叶葵 看着帐子顶无声地笑起来。 捉贼拿赃,为赃捉贼,不过是个先后问题罢了! 起身穿衣,开了门先寻了池婆将事情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池婆听完后,只说了句,“还算是干净利落。尸体被人发现前,便要将东西找出来!” ps: 跪求小粉红!!! 036谁是螳螂二 院门一闭。 玳瑁几个便都察觉出了不妙,一个个神色慌张地立在院子里。 叶葵脸色如霜,端端正正站在正中,目光从众人身上慢慢依次看过,唯独不说话。 池婆清清嗓子,那只盲了的眼睛里都似乎冒出寒气来,声音亦是冰冷刺骨的,直扎人心,“二小 姐今日早起梳妆,却发现少了只青玉点银的耳环。那可是老夫人亲自赏下的……” 话说到这,便停了。 因为这已足够让众人明白。 这东西是多么贵重,又是多么的不应该遗失。 叶葵突然笑了下,因为她已经看到了那个人,昨夜那个婆子。 虽然看得并不十分清楚,但她院子里的说起来也并不多,几个上了些年纪的婆子更是屈指可数, 所以只看了一遍便发现了那个人。她微微侧过脸,同池婆使了个眼色。 笑意慢慢又沉了下来,叶葵垂眸掸了掸袖子,道:“先从在我身边近身伺候的几人那搜起。不论 是谁拿了,总归一个也跑不了!” 那个“跑”字,说得略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话音一落,绿枝跟燕草便急忙去守在了门口。 第一个被搜的自然是池婆的屋子。 而后是玳瑁的、绿枝、燕草…… 这些不过都是做做样子罢了,当然是什么东西也搜不出来。不过叶葵听到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还 是忍不住失望了下。若是有,指不定还能一锅子将那些祸害都给端了,只可惜到底没那么容易。 不过,这样也罢。 她说过每一颗棋子都有用得上的时候,玳瑁这几个不也正在慢慢发挥她们的作用吗? 所以,慢慢来吧。 搜完了几个一等丫鬟的。接着便是二等三等,最后终于到了几个粗使婆子的屋子。 人进去后,叶葵就回了里屋。 她知道,一定会有东西被找出来。 因为那个婆子的脸色已经青白了许久,不时还有懊悔之色闪过。 叶葵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那婆子是因为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才懊悔。不用想便也知道,她只是在 懊悔没有早一点将东西给处理了而已。叶葵忍不住自嘲起来,“恐怕到我离开叶家的那一日,这 院子 里也不会真的清净下来。” 可不是,拔出一个,就会有第二个。 弄出去一人。便还会有新的人填补进来。 这些“疮疤”永远都不会有彻底愈合的那一日存在。 看看一旁的沙钟,叶葵算了下时辰,尸体十二个小时就会浮起来。那么也就是六个时辰,算起来 等到池婆她们找到东西,外面的尸体应该也就到被人发现的时候了。 如碧跟在她身侧,见她扶额,便乖觉地给她沏了盏热茶。 叶葵看了眼却没有接。 她道:“若是有冷茶再给我倒一盏吧。” 如碧怔了怔。低声回道:“都换了热茶。” “哦,那就不用给沏茶了。”叶葵摇摇头,不再说话。 热茶令人舒心,便也容易让人掉以轻心,所以这种时候她绝不会喝。因为远还没有到可以让人放 心的时候。尸体一旦被发现,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可就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了。 到底是谁身边的丫鬟? 很快。就会知道了。 不多时,池婆已来叩门。 叶葵让人进来,只见池婆手上拿着只耳环。道:“二小姐,耳环找到了。” 这耳环本不过是个幌子,根本一直就拿在池婆手中,但池婆特意强调耳环找到了,那么自然就是 说东西找到了! 叶葵没有笑。站起身,“是谁?” “人在外边跪着呢。”池婆将耳环放回镜匣中。说道。 叶葵往外走去,“我倒是要好好问一问,她是哪儿来的胆子!” 等到了门口,便一眼看到那婆子跪在台阶前,蓬头厉齿,满面张皇。 一见她出来,婆子便急急磕头,口中道:“二小姐,不是奴婢做的!真的不是奴婢做的——” 叶葵并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婆子道:“那么你说是谁做的?东西又为何会在 你那儿?” “二小姐……奴、奴婢不过是个粗使婆子,连您的屋子也没有进过,如何能将那耳环给偷了来? ” 叶葵蹙眉,赞同地点点头,“可不是,那么你便来说说,你是如何潜入了本小姐的屋子,又是如 何将耳 环给偷出来的吧?” 那婆子一听,登时便懵了。 她仰头看着面前的少女,只觉得那张逆光的少女脸庞戾气重重,竟叫人全然说不上话来一般。 叶葵打的便是这个主意,不论这婆子说什么,她只认定是她偷了耳环便是。 如何偷的? 为什么偷的? 这干她这个失主何事? 那婆子哭嚷起来,“奴婢冤枉啊——” 叶葵心中冷笑,我便是冤枉你又如何? “不愿说?”叶葵往后退了一步,摆摆手,“将人关到屋子里去,再使人去禀了夫人要如何处置 。” 到了这时候,已经有不少人看出了端倪。 今日这一出,竟像是故意的一般! 叶葵看着人将那婆子给拉了下去,突然又皱紧了眉头,装作不经意地道:“我的衣裳都是谁在洗 的?” “是、是奴婢……”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颤巍巍地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叶葵看得分明,这丫鬟已是骇极。 她勾起嘴角,温婉地笑了笑,就在众人以为她又要发落人的时候突然道:“生得不错,明日便不 用负责洗衣了,升了二等吧。” 众人皆怔。 等到回过神来,她已施施然回了屋子。 池婆轻声咳嗽了几声。道:“都散了吧。” 一众人皆像是走在云端上,脚步虚浮,心中无底。只觉得这个二小姐喜怒无常得紧,且件件事情 都没有缘由一般,只凭借着她的喜好做事。 绿枝跟燕草这才将院门打开来。 然而甫一打开,外边便穿来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叶葵在屋子里也听得一清二楚,面无表情地对池婆道:“不知到底是谁的人。” “左不过就是那几个的人,是谁的又有何区别。”池婆淡淡道。 叶葵指尖冰凉,又问:“婆婆您说,我是不是太狠毒了些?” 池婆故作惊愕。“狠毒?” 叶葵见状笑了起来,自顾自站起来道:“是我傻了才问出这种蠢问题。” 屋子里两人说着话,很快消息便传了来。 死掉的那个丫鬟是窦姨娘的人。 这倒是略出叶葵的意料了。她原先以为不过是夫人或是秦姨娘身边的某个罢了,可没有想到竟是 那个至今还没见过面的窦姨娘的。 难道是为了叶明宛的事情不成? 能让叶明宛成为叶崇文捧在手心里的姑娘,窦姨娘应当不是这么冲动或是愚蠢的人才对。 叶葵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她已被老祖宗给喊了过来。 也是直到这时,叶葵才发现这家里到了如今。真正做主的还是老祖宗。 不,或许也不能这么说。 只能说是这都快老得成精了的老太太过于热爱管理这个大宅了,所以才不停地将贺氏的事情给揽 过来管了。 就好比这次的事,贺氏亦也派了人来唤她。 可老祖宗叫了,她自然要先来这边才是。 “老祖宗,您莫非还在怀疑是我杀了人不成?”叶葵捂住心口。故作惶恐。 老祖宗一愣,随即怒骂:“你还有这个胆子?!去去,回你的院子去。这事我自会调查清楚。也 不用你说了!” 叶葵眼眶红红,告退。 刚走到门口,叶明烟却追了上来,递给她一方素净的帕子,口气轻柔地安慰道:“二妹妹莫要担 忧。老祖宗不过是脾气大了些,等过些日子一切水落石出。便好了。” 叶葵感激地道:“还劳大姐多帮我说说话。我这刚回来,便出了这样的事,心中着实不安。” 叶明烟自然好言答应了。 然而这事,到底谁也没能查出什么东西来。 因为出事的地方就在小姐的院子外,这事便也有些敏感起来。 所以,那丫鬟到底为什么会在大晚上出现在二小姐的院子外,根本便没有人继续往下探究下去了 。 最后不过是用个天黑路滑,失足跌落水潭溺毙的理由给敷衍过去罢了。 那水池子自然也成了不吉祥的地,请了大师来超度了一番,贺氏便让人来将池子给埋了。 叶葵院子里的人也因此被那填埋池子的动工声给扰了好些日子,珍珠更是眼巴巴看着院子外,一 脸苦哈哈地嘟囔了好几日。 “唉,没了池子,恐怕亭子也不会再建了……等到了夏日,也再也没有 莲花可看了……” 叶葵听到了她的话,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没了这些东西才是大好的事情! 只可惜,还是未能见着窦姨娘一面。 只听说窦姨娘知道了这事后,险些动了胎气,如今已是卧床静养起来了。 倒是叶明宛那丫头,好端端地又跑来了几次。 且次次都让叶葵恨不得再揍她一顿才好! 也不知道到底是在想些什么东西,到了最后,竟还在她这里赖下吃饭不肯离开了。 “五妹妹,天色不早了,你还不回去歇息?”叶葵捧着书,看着绿枝将油灯点了起来,又见燕草 在门口张望是否要打水进来,终于忍不住无奈地问向了叶明宛。 谁知,那丫头黑葡萄似的眼珠子一转,竟然道:“二姐姐,你怎的不留我一道睡?” ps: (╯▽╰)到底谁才是那只捕蝉的螳螂呢。。。 037 夜半惊魂 叶明宛死缠烂打,愣是留了下来。 叶葵不免有些头疼起来,这咋咋呼呼的小丫头嘴巴就没有空下来的时候。 这聒噪也就罢了,竟还要同她睡到一处。 “二姐,你这床可比我的大多了,你瞧瞧被褥也似乎软和些。”叶明宛披着发,兀自脱了鞋子爬到她的床上去,口中说个不停。 叶葵冷着脸,有心想要将人给赶出去。 但叶明宛这丫头却似乎看穿了她心思,突然捂着脸凄凄地说道:“二姐,我的脸到现在还会疼呢。” 叶葵气极反笑,她那一巴掌若是能让叶明宛疼到现在,只怕她的手就不是肉做的了!更何况,刘妈妈的那张老脸都已经消了肿,她当时打向叶明宛的那一巴掌根本连一半力气也没有用上,怎么可能到如今还疼! 不过,这丫头拼了命要赖在这里,她便让她赖着得了。 她倒是要看一看,这丫头到底想做些什么。 刘妈妈亲自回窦姨娘那取了换洗衣物过来,面对叶葵的时候却显得有些张皇,小心翼翼地道:“二小姐,窦姨娘说今夜便麻烦您了,明儿一早她便会使人来接五小姐回去的。” 叶葵原本也没指望窦姨娘会来接人。她身边的小丫鬟才死了,她自己又借口身体不好卧床静养,自然是乐得这毛毛躁躁的五丫头留在外边。 倒是让叶葵没有想到的是,她爹叶崇文竟然也亲自派人过来问了话。 看来是真心疼爱叶明宛才是。 叶葵不由得又有了别的看法。这偌大的叶家当真是每天都能给她许多惊喜跟意外啊。 沐浴完,换了衣服上床睡觉。 叶明宛便跟只八爪鱼一般贴了过来。 叶葵皱眉,刚将她推开一点,叶明宛小小的身子就又巴了过来。 当真是忍无可忍! 叶葵猛地坐起来,朝帐子外唤道:“燕草。” 然而外面并没有人应声。 叶葵这才想起,叶明宛这坑爹的丫头方才说不喜欢在睡觉的时候屋子里有人。所以今夜叶葵并没有让燕草睡在屋子里。想到这,叶葵忍不住又在心中将叶明宛骂了一通,既不喜欢睡觉时屋子里有人,那为何又偏偏要赖在她这里睡?难道她不算是人? 真是越想便越觉得心中郁结! 叶葵长长吐了一口气,才勉强让自己的心神镇定下来 。 今日叶明宛一来,原本那些要做的事情便都给耽搁了下来。 不论叶葵走到哪里,这丫头便也要跟到哪里。 眉头紧紧蹙了起来,先前池婆从那个婆子那搜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她还没有来得及同池婆通气,而且到底为什么会是窦姨娘的丫鬟,她也没有想明白。 更加令她心中难以安宁的是。那件亵衣。 她今年已经十三岁,说起来也是可以订亲的年纪了。 女儿家的亵衣乃是最私密不过的东西,若是流落在外。会发生什么? 这时候,名节之于女子那便是命! 丢了亵衣,便是污了名节,污了名节,那就是要拿命去抵了! 论起来。似乎并不是什么厉害的手段,但这种下三滥的方式对于她这个年级的女子来说绝对是最直接有效的手段! 最不想要她嫁得好的人莫过于贺氏。 而且贺氏没有女儿—— 也许问题就在这里,她没有女儿,所以也不怕身为二小姐的叶葵名声败坏,就算牵连了叶家所有女儿又如何,总归她没有女儿! 正想着。叶葵一低头,忽然撞上了叶明宛亮晶晶的眼睛。 白日里晴空万里,到了夜里。便是星光璀璨。 月光如银,映照得屋子里也隐隐发白。 叶葵总觉得孩子的眼睛过于明亮,似乎能看穿人心,所以哪怕对方娇纵跋扈的叶明宛,她也忍不住避开了视线。 叶明宛咯咯笑起来。翻了个身,道:“二姐姐。你是是不是在想为什么姨娘的丫鬟会死在你的院子外?” “你怎么知道?”叶葵心中一惊,努力木着脸,淡淡回了句。 叶明宛收了笑声,凑近到她耳边,清脆的童音压得低低的,在暗夜里听起来颇有些骇人,“因为我知道那个丫鬟根本不是姨娘的人。” 叶葵勉强勾起嘴角,“不,你说错了,那人的确是窦姨娘的丫鬟。” 是,是她的丫鬟。 可背后那个人,却不一定是窦姨娘。 叶葵自然知道这些事,可叶明宛突然说出这些话,她就不得不觉得不对劲了。 果然,叶明宛慢慢地靠过来,小手搭上她的腰,嘟囔道:“我便说了你不会信,姨娘却还偏要我来告诉你。” 在这家里,哪怕得宠如叶 明宛,也是没有办法唤生下她的窦姨娘一声娘的,所以她口中说起姨娘二字时一点停顿也没有,异常流畅。 叶葵这一次并没有扯开她的手,只是翻了个身,口中道:“快睡吧。” 不多时,身后的孩子发出轻微的呓语声。 嘟嘟囔囔的,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 叶葵在叶明宛的梦话声中闭上了眼睛,然而一刻后,她睁开眼,眼睛里一丝朦胧的睡意也没有。 她依然清醒得可怕。 大概,是时候会一会那位窦姨娘了! 想到窦姨娘,她莫名热血沸腾。 直觉告诉她,窦姨娘绝对比贺氏要聪明上许多许多。 听说窦姨娘原本是商贾人家的女儿,且娘家的银子还不少,若她不是执意要嫁给叶崇文,反而嫁给个同自己身份相当的人家,做个正头奶奶恐怕如今也就不用为了保肚子里那个不知男女的孩子费尽心机了。 窦姨娘既然特意让叶明宛对她说那些话,便是为的经由叶明宛的嘴对她示好。 也或许,只是不想同她为敌罢了。 看来窦姨娘已经察觉了些事情。 也可能这家里的人大多数都已经猜到之前发生的那些事同她有关。 不过那又如何,叶葵无声地嗤笑起来。 这些人家,规矩繁多。束缚便也多了起来。 她身为叶崇文的嫡长女,便是她做了什么,只要不是当场被他们抓到,就绝不会有什么事。更何况,这种家庭里,后宅若没有些阴私反倒说不过去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只是,论起对人心的掌控,就连池婆也说她不过尔尔。 在这样的地方,一步错。步步错,她只能走得更加小心些才好。 不过,以柔克刚。那么刚是否也能克柔?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突然,幽幽的声音猛地钻入她的耳朵。 与此同时,叶明宛嘟囔了半天的梦话也戛然而止。 她顾不得外边是怎么回事,先将手指探到了叶明宛的鼻子下。 呼吸顺畅平稳! 幸好! 只是睡熟了,叶葵长出一口气。 帐子外的声音也已经消失。而且声音消失的时候,那盏因为叶明宛强调自己怕黑而一直点着的灯也在刹那熄 灭。 叶葵见灯灭了,反而镇定了下来。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灯油味道,也有一股说不清到底是什么的熟悉味道…… 叶葵猛地撩开帐子,皱眉道:“来了便出来,做什么装神弄鬼!” “咦?”裴长歌走昏暗的角落走出来。压低了声音疑惑道:“莫非我装的不像?” 叶葵被气笑,“不男不女的腔调倒是装得极像!” 裴长歌几步走近,看了看睡在床里边的叶明宛。皱眉道:“她怎睡在你这了?” “她娘大概是想同我交好,所以特意派了个小兵来。”叶葵淡淡道。 裴长歌随手提起一旁温着的茶水给自己沏了杯茶喝了才道:“有意思,这么说来她娘倒还是个直接的人。” 叶葵从床上下来,转身将帐子合拢,抢过茶壶也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气喝了才道:“你倒是在叶家来去自如得很。说吧,今日又是来做什么的?” “难道还不准我来看你?”裴长歌挑眉。 叶葵冷笑了声。却也没有说话。 真当她是傻了不成。 不过不管裴长歌到底在叶家做什么,总归跟她都没有关系。 裴长歌听到了那声低低的冷笑,勾起嘴角无意识地笑了笑。 到底来做什么的呢? 连他自己都已经迷糊了。 只是,很想进来看她一看罢了。 他伸手摸摸鼻子,顺道,一定是因为顺道,所以才来找她的。 “二小姐、二小姐!出事了!” 房门忽然被重重叩响,裴长歌身形一动人已经闪避到了角落里。 叶葵听出那是玳瑁的声音,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自从回了叶家,似乎从玳瑁那听到最多的便是“二小姐,不好了,出事了”,当真是有意思。 她清清嗓子,扬声问:“怎么了?” 叩门声骤停,而后响起玳瑁的声音,“夫人方才谴人来说,望京那来了消息,说是三少爷他们的马车在半道遇到了贼人,现在正在回程呢。” 叶葵皱眉,看向角落里的裴长歌,却见那个隐在黑暗里的身影摇了摇头。 耳边“嗡”地一声,叶葵只觉得一股血涌到了喉咙里,嘴里满是腥味,她一手扶着桌子问道:“三少爷可有受伤?” “听、听说是伤到 了手……”玳瑁支支吾吾地吐出一句话。 叶葵勉力摇了摇头,想要让自己镇定一些。 身后裴长歌已经皱着眉头走了出来,脸色凝重地看着她。 叶葵哑着声音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玳瑁应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叶葵捏着桌沿的手骨微微发白,低声道:“我又错了一次,真是不该让他远离我的视线。” 裴长歌不赞同,“他总会长大,你护不了他一辈子。这一次你让他去望京的决定并没有错,只是……” “只是,我没有想到那人会这么做!”叶葵咬牙吐出一句话,“你先回去吧,这事我心中有数。” ps: 三更求票!!泪流满面 038 勾搭祖母 叶葵心情复杂,看着眼前一脸急切的贺氏,心里止不住地涌上恶念来。 也罢。 总归有一日是要对上的,如今不过是提前了些而已。贺氏既然敢做这样的事情,便也该有他们姐弟两会反击的觉悟才是! 载着叶殊的那架马车已经在回凤城的路上,再过几日便该出现在叶家门外。 那么在他回来之前,还有几日时间可以准备。 叶葵想着之前玳瑁说的那句话,叶殊伤到了手,可到底有多严重,不论是叶崇文还是贺氏竟然都似乎想要瞒着她。 “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手在袖中紧紧相握,叶葵正视着叶崇文,希望从他嘴里听到些靠谱的话。但显然叶崇文那里也并没有什么可用的消息。 他不过是皱着眉道:“如今到处是流民,世道不太平,路上遇到贼人也是常见的事儿。我已经写了信给那边的知县,定要将那伙贼人给抓到!” 叶葵暗自冷笑。 怪不得叶崇文是太子太傅,而不是那些真正手中有权的官。 说起来官位高,可到了真事上,他也不过就只能在一旁看看罢了。 若是有朝一日,太子出了事,恐怕还要牵连整个叶家。 这样一个男人,也不知萧云娘当初到底看中了他什么。 而且还让妾室在萧云娘这个主母之前诞下了儿子,好端端让二房出了个庶长子。 说起来,这恐怕也是个笑话! 只是,只要老祖宗一日没死,这天下又有谁敢当面笑话叶家,便是圣上也要顾及亲戚情分。然而,伴君如伴虎。叶葵巴不得早些同这些人撇清关系! 叶殊的事,老祖宗那边自然是瞒得死死的,一丝风声也不能透过去。 叶老夫人那边虽然已经知道了,却意外地什么也没有说,只让叶崇文派人快些将叶殊接回来而已。 “二丫头也别太担心了,总归人没事便好。”贺氏捏着帕子,好言安慰她。 叶崇文在场,叶葵自然不能不给面子,当下红了眼眶,“母亲也莫要太担心了。” 千万、千万不要太失望了啊! 叶葵看着惺惺作态的贺氏脑子飞快地转着。 她对表情神态的掌控越来越容易。然而对人心的揣摩却仍旧处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地方。池婆说得对,她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加快成长的脚步 。也许。软的不行,她就该试一试硬的手段? 她没有办法从贺氏的背景上做文章。 贺氏出身幽州望族,乃是名门嫡女。 虽是次女,可在家中那也是捧在手心里的宝贝。 若不是老祖宗执意看中了她,恐怕她爹也不会舍得将她嫁进叶家做一个平妻。 平妻。平妻,不过也还是个妾! 不过说起来,贺氏的运气似乎也说不上太差。 她进门的那一日,萧云娘便大逆不道地带着幼女离家。且那时萧家已然败落,根本没有能力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来上门质问萧云娘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所以,她虽然以平妻的身份进门。但隔日便被扶正。 若没有她跟叶殊的回归,贺氏便永远都是叶夫人,是叶家的当家主母。 她如今自然也还是。但,总有东西已经在无人注意的时候悄然发生着改变。 叶葵扫过贺氏头上梳着的堕马髻,瞥见髻旁簪了朵由米粒大小的金珠串起的芍药珠花。她不由得暗笑起来,心头的郁结终于消散了些。贺氏应该顾忌着老祖宗的脾气,往日里绝不敢轻易用上牡丹花。所以多以酷似牡丹的芍药代替。 所以,山寨货便永远是山寨货。 芍药再美。也不可能成为牡丹。 叶葵起身红着眼眶告退,碧色的翡翠镯子在她细伶伶的白皙腕上晃晃悠悠,像是一汪春水。 离了贺氏的院子,却也不知往哪里去才好。 叶殊回来至少也还要四五日,这四五日她却不能只这么等着。 水绿色的鞋尖踢了踢道旁的一片落叶,叶葵抬头对身后跟着的绿枝道:“走吧,去祖母那看一看。” 这些日子,她出门时带着的多半是绿枝。 燕草守着她的屋子,如碧跟在池婆身边,而玳瑁一如既往,叶葵采取了某种十分放任的态度。 原本她出门都是带着珍珠的,但珍珠的本事只用来带路,未免太浪费了些。加上珍珠年幼贪玩,叶葵便故意时常赏她点散碎铜钿,打发她出去玩儿。 珍珠爱串门,又是家生子,家里许多人都在这府中做活,这一来二去的,叶葵便从她嘴里掏出了许多有趣的东西来。 倒是绿枝,她知道她是贺氏的人,也知道她有去向贺氏禀报过事,但是她不在乎。 只要看着绿枝那 双与众不同的蓝色眼睛,她就觉得绿枝会有倒戈相向的那一日。 她并非全然不懂人心。 就好比绿枝的心思,她并非全然看不透,她只是仍旧需要时间来肯定一些事情罢了,所以她开始日日将绿枝带在身边。 叶老夫人的院子总是静悄悄的,今日却有些不同的声音。 叶葵走近,便看到阮妈妈捧着茶盏汗巾立在一旁,而叶老夫人正拿着一把枪舞得猎猎生风。 她得一会看到这样的场景,不禁有些愣神。 阮妈妈看到了她,笑着唤了叶老夫人,“老夫人,二小姐来了。” 叶老夫人收了手,将那把红缨枪往地上一丢,接过阮妈妈手上的茶盏样子豪迈地一口饮尽,这才回头对叶葵道:“一夜不曾睡?” 叶葵下意识伸手摸下眼下那片青影,点点头道:“哪里睡的着。” “嗤……你不睡难道他就能平安回来?”叶老夫人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叶葵总觉得今日的叶老夫人同初见时有些不同,但眼前这个却更像是叶老夫人真正的样子。 她往前走了几步,泪水涟涟,“祖母,求您一定要让小殊平安归来!” 叶老夫人显然没有料到她前一刻还好好的。后一刻就哭成了这幅模样,又加之见着叶葵便想起了自己那个早逝的女儿,一时间颇有些不是滋味。 她不自然地伸手轻拍叶葵的背,沉声道:“虽说女儿家是水做的,可我却自小便不爱哭。幼年时,母亲去世,我咬着牙硬是没有落泪。兄姐说我狠心,可哪里知道我心中所想。”叶老夫人顿了顿,“真正心疼你的人是见不得你落泪的……我若是哭了,母亲只怕更是难安……” 叶葵不知道叶老夫人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些话。可却听明白了叶老夫人让她不要哭的意思。 “孙女只是有些害怕……”叶葵眼巴巴瞅着叶老夫人,眼里的泪却是渐渐收了,只说话的音却还是哽咽的。 这样一来。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叶老夫人出身将门,生平一直硬气。 哪怕丈夫纳了一个又一个妾室,哪怕两人的关系冷成了天山上的冰雪,她却从未服过软! 唯一令她后悔,令她一想起就恨不得将死去的丈夫从坟墓里挖出来狠狠鞭挞一遍的事。便是爱女的死! 若不是他一错再错,放任那些女人一步步将手伸到了 她这里。 阿薇又如何会死? 然而,这一切她自己又哪里能脱得了干系。 若是她稍微服下软,若是她也学着做那些千篇一律的贤妻,或许这一切就都会不一样。 转眼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叶老夫人叹了一口气。按住叶葵的肩,看着她的眼睛道:“你若是没有回来也就罢了,既然回来了。便该明白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除了你自己,谁也不能信。而且我不会帮你,不论是你还是殊哥儿,又或是昭哥儿也好,五丫头也罢。都是我的孙子孙女,我不会偏袒任何一个人。也不想看到你们骨肉相残。” 叶葵渐渐止住了哽咽。 这是第一次,有叶家人这么直白地同她说起这些话—— 说得这么直白又残酷。 “祖母……”叶葵突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低低唤了她一声。 叶老夫人松了手,转身对阮妈妈道:“让人摆饭,多加一份碗筷。”回过身又对叶葵道,“不论如何,该吃的饭还得吃,该睡的觉也还得睡。想来你也还未用朝食,便留下陪我一道用些吧。” 叶葵应了。 等到心不在焉地喝完一碗鸡丝芙蓉粥,叶葵心里仍有些纷乱。 从叶老夫人口中说出的那些话的确有些超出她的意料了。 “不合胃口?”叶老夫人蹙眉问了声。 叶葵摇摇头,勉强笑道,“孙女只是想起了一件事。” “何事?” 叶葵咬了咬唇,勺子在碗中舀来舀去,却没有发出一声碰撞声,她沉默了会才缓缓道:“过几日便是娘亲的忌日了。小殊却又在这节骨眼出了事,所以我才整夜睡不着……” 叶老夫人一听这话,亦沉默了下来。 良久后,叶老夫人忽然道:“等殊哥儿回来,便为你娘好生祭奠一番吧。” 叶葵等的便是这句话,“多谢祖母。只、只是这事是否会让母亲为难?” 这个母亲自然是说的贺氏。 老祖宗虽然厌恶萧云娘,可到底萧云娘也是叶崇文明媒正娶的正妻,便是后来出了那样的事,可到底也还是叶殊跟叶葵的亲娘。 他们如今还顶着嫡出的身份,萧云娘自然也还是正室。 按理说,是该祭奠的。 所以叶老夫人连眉头也没 有皱一下,朗声道:“这事我做主了。” ps: 啦啦啦,有个老太太,耍着红缨枪~ 039 废了一手 萧云娘死去的那一日,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叶葵姐弟俩知道,沈妈妈跟翡翠也知道,贺氏自然更是知道。 但是如今,叶葵同叶老夫人说起萧云娘的忌日在暮夏秋初,贺氏却无力揭破。 一个谎,要无数个另外的谎来圆。 一个秘密,自然也要无数人来守。 贺氏自从接到了叶老夫人让她准备萧云娘忌日的话后,脸上的笑意便再也没有自然过。 沈妈妈气恼地骂了数遍,口气仍是愤愤难平:“老夫人也不知是着了哪门子的魔,好端端地竟然 又要提起这事来!” “闭嘴!”贺氏闭着眼睛呵斥沈妈妈,“你算什么东西,老夫人的事也是你能说道的!真是越老 便越没有脑子,滚出去!” 沈妈妈被骂得脸皮一僵,心中却有些不满起来。 不说别的,她这些年就算没有功劳那也是有苦劳的。可是好处没有享受到,反而被贺氏给拿捏得 死死的。她们本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绳子若是断了,谁也别想跑得掉! 她有心想要出声提醒贺氏,别忘记了她手中也是有把柄的!然而话还没出口,她便听到门口急巴 巴进来个人。 ——是四少爷叶昭。 “母亲,那事是真的吗?” 叶昭身子骨虚弱,前儿夜里咳了两声,贺氏这些日子便不许他出门了。如今一听他喑哑的声音, 贺氏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睁开眼,向着儿子招招手,贺氏坐直了身子。 “你先出去吧。”贺氏看了沈妈妈一眼,眼神不快。 沈妈妈只得又将那些话给咽了下去,讪讪然退了出去。 “二姐姐要给她娘做祭。那事是真的吗?”叶昭皱着眉,秀长浓密的眼睫交错起来,遮得眼里的 神色晦暗不清。 贺氏看着自己独子那似乎带着点懦弱的脂粉气的苍白脸色,心里酸涩。明明是那样羸弱的身子, 可心却从来都没有一丝脂粉气。他是她在这家里唯一的慰藉。 “没事的,她要祭奠便让她祭奠。”贺氏点点头,轻声道。 叶昭却沉下了脸,小小少年的面孔上满是不高兴。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道: “母亲,在那人的神位前。您可是要执妾礼的……” 贺氏身子一僵,她哪里会不知道这个! 可叶老夫人吩咐了,她哪里能不遵从? 她要做个慈母。要做一个孝媳,她自然什么都不怕! “那便跪吧……”贺氏几不可闻地叹了声,“你莫要多想,王太医说了,心思过重对你的身子没 有好处。” 叶昭仍旧皱着眉:“您只有我一个孩子。若是连我都不帮着您,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您依靠?” 贺氏勉强笑道:“母亲知道你孝顺,只是仍要先顾着自己的身体才是。” “母亲可是对三哥下了手?”叶昭忽然仰头问道。 贺氏一怔,“你为何这般问?” 叶昭站起身,眼睛盯着窗子的方向看去,“我早就不是孩子了。” 他自小比同龄的孩子心性早熟。加上身体不好,遇人遇事便愈发敏感起来。所以贺氏所做的那些 事情,他并非全不知情。何况。贺氏有些时候也并不瞒他。 然而不论他再怎么厉害,叶老夫人决定的事他也没有办法违拗。 何况,这么多年来,萧云娘都连个牌位也没有。 如今她的一双儿女回到了叶家,她的牌位自然也要重新被供奉到叶家的家庙中了。 每个人突然间都似乎有了忙不完的事情。叶葵却意外清净了下来。 一连三天,除了每日去请安。她连房门都没有出过。 只是中途时,一向不离开老祖宗身侧的美人堂姐叶明烟竟然来了一次。 叶葵双手支腮,看着对面端着茶盏姿势优美的堂姐,微微出神。 果然不愧为凤城第一美人…… 花一样的年纪,雪一样的肤色,古井般的沉静眼神。 就连同样身为女子的她都忍不住要赞叹叶明烟生得极好! 这样的姿容,这样的仪态,便是配给皇子那也是绰绰有余,只可惜……到底出身差了些。 叶明烟的父亲是庶出,所以她虽然是叶家的嫡长孙女,真说起来身份是不如叶葵金贵的。 “大姐今日怎么有用来寻我?” 叶明烟放下茶盏,欺霜赛雪的一双纤手伸过来按在她的手背上,柔声道:“三弟出事,又赶上二 婶的忌日, 想必你心中不好受。听说你好些日子没有出门,我这心里总是吊着一块石头,索性过来瞧 瞧你。” 叶葵扯了扯嘴角,她如今的确是心情不好,实在是没有什么应付他们的心思,这才闭门不出。但 叶明烟既然亲自过来了,她自然也还是要挤出个笑脸来的。 “劳大姐费心了。” “哪里的话!”叶明烟娇嗔一句,“都是自家姐妹,何须这般说话。” 都说这个堂姐不单生得貌美,性子那也是好得没话说。 叶葵今日倒是的确有些感觉到了,只可惜,她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 叶明烟对她的好来得太莫名其妙了些! 若是说姐妹情深,她自己还有个嫡亲的妹子呢!再不济,二房里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叶明烟为 什么独独对她特别关心? 然而,那天到了最后,叶明烟也没有说什么不一样的话。 就似乎她真的只是对叶葵这个妹妹太过忧心,所以不得不亲自过来看一看罢了。 叶明烟之后,便再没有人来过。 叶葵也乐得逍遥。 昏昏沉沉睡了几日,醒来叶殊已回到了家。 随意将自己收拾利索,叶葵便领着绿枝往叶殊的屋子去了。 一进门,叶殊见了她便眼泪汪汪。 她更是一眼便看到了叶殊的那只手。 竟然伤到了右手! 包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到底伤得如何。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伤势如何?” 贺氏眼睛红红扶着叶殊,看着她道:“听说伤到了筋络……以后恐怕难以握笔……” 耳边“嗡”地一声。 叶葵只觉得自己腿一软,却咬牙兀自强撑着道:“不打紧,没了右手,也还有左手!” 贺氏一僵,似是没有料到叶葵会说出这样的话。 而急急赶来的叶崇文还未进门便也听到了叶葵的这句话,当下扬声道:“葵丫头说得对!没了右 手,也还有左手!左手握笔又如何,照样能写字作画!” 说着话。他的眼睛却始终落在叶葵身上。 叶葵也任由他打量自己。 方才虽是无意,可她却突然发现了叶 崇文的喜好。 他自己虽然有些软弱,却似乎并不希望自己的儿女软弱。所以他尤为喜欢性子跳脱。敢说敢闹的 五小姐叶明宛! “父亲……”叶殊低着头低低唤了声。 叶葵清晰地看到叶崇文的眉头一皱,随即才舒展凯开来,上前几步道:“怎么样?手可还疼得厉 害?”说完又扭头去问贺氏,“去请王太医的人还没回来?” 贺氏用帕子点着眼角,声音哽咽。“算算应该马上就到了。” 说曹操曹操到,她话音一落,外面便喧闹了起来,那王太医已经到了。 一行人被尽数赶出了门,屋子里只留下叶崇文陪着叶殊。 不多时,叶老夫人跟老祖宗也赶了来。 一进院门。老祖宗便气势汹汹地骂了起来,手中拐杖几乎戳到了贺氏身上,“老二人呢!我说不 让送去望京。他偏要送去!如今倒是好!殊哥儿是在哪里出的事?我即刻修书给圣上,让他派兵去剿 匪!” 叶老夫人深知老祖宗说得出便做得到,急忙阻拦:“母亲别急,老二一定早就有所准备了。” “你也是个蠢东西!”老祖宗扭头又将叶老夫人骂了通,“既都知道了为何不早些将事情禀报于 我?你们眼里可还有我?!” 一口气骂了许久。 只是她到底年纪大了。中气不足。等到骂完,却是连喘气都费力起来。歇了好一会才算是缓过劲 来,却仍是不肯用好脸色看人。 “多谢王太医了。”门吱呀一声打开,叶崇文作揖送胡子花白的王太医出来。 王太医摇摇头,“令郎的手倒也罢了,只是这心病还须心药医,那个结老夫也无能为力了。” 叶葵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皱起眉来。 什么意思? 心病? 那岂不就是心理出了问题? 若是这时候得了抑郁症,那可是糟糕了…… 正想着,王太医已依次同众人见过礼,背着药箱离开了。 叶崇文脸色沉沉地将老祖宗跟叶老夫人迎了进去。 叶葵落后一步,眼角余光突然瞥见贺氏笑了下。 心里骤然有一股火起,她恨不得立刻上前一巴掌将 贺氏伪善面孔给打散! 一只手! 她迟早会从贺氏那连本带利地要回来! 且等着,看她如何一点点让贺氏用命来偿还! 叶葵深呼吸,紧紧握成一拳的手又慢慢松开来。 时间多得是,办法也多得是,她终有一日会做到的。 这一次若不是裴长歌派去的人正巧碰上了这件事,暗中救了一把,恐怕叶殊这次失去的就不是一 只手,而是一条命了! “二姐,你不进去瞧瞧三哥?” 突然,叶昭立在门口歪着头,一脸天真无邪地看着她问道。 叶葵盯着他看,嘴角慢慢弯起一个优美而残酷的弧度,“这便去。” ps: -_-|||一手换一命,童叟无欺,跳楼价!看我真挚脸~ 040 云娘祭日 穿过林子,叶家的家庙便映入了眼帘。 高大的庙社,令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然而贺氏心中心潮起伏,别说肃,根本连静都做不到。 叶葵跟在叶老夫人身侧慢慢往前走,目不斜视。偶然间会发现她的便宜爹叶崇文总是在悄悄打量 她,可看着看着却又不停地叹起气来。应当是在透过她想要看到已经不在人世的萧云娘吧? 只可惜,她同萧云娘除了眼睛,根本就没有相似的地方。 不过这么说来,叶崇文跟萧云娘过去也是真心相爱的吗? 可世事弄人,这时代造就了一大堆以三妻四妾为乐的男人,也让这世上的女子成了最最可悲的附 属品。 她们不过是用来繁衍后代的工具罢了。 出身皇室的青瑛长公主是,叶老夫人亦如是。 贺氏也好,萧云娘也罢,她们都是。 将来,她也会是…… 叶葵只心中憋着一股浊气,无法消散。 日子一天天过去,留给她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少。终有一日,她也要被嫁给一个可能连面都没有见 过的男人,而后为其生儿育女,管理后宅,看着对方纳了一个又一个妾,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 无声冷笑。 叶葵脚下的步子丝毫未乱,依旧走得又平又稳,扶着叶老夫人的手亦没有变化。 只要她不愿意就没有人能够逼着她嫁! 叶家可不是只有贺氏一人! 心中思量着,他们一行人已经进了门。 萧云娘的灵牌是新做的,上面的漆色仍旧十分新鲜,在一堆日久了的牌位中显得愈发显眼。 叶殊缠着手,小心走到她身旁,低低唤:“阿姐……” “将心中的话都好生对娘说一遍吧。”叶葵对着他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移开眼。 这一次叶殊会受伤。是她的错,却也是叶殊自己的错。他懂了恨,懂了隐忍,却没有学会如何面 对前方的困境与危险。 她要学的还有很多,而他却更多,多到令人看不到尽头。 今日祭奠萧云娘,他们姐弟俩自然是主角。 所以此刻叶殊什么也不顾就站到了叶葵身侧,叶崇文几人便也没有说什么。总归都 是自家人,也 无需那么多的规矩。 香案备好。 摆上香炉,点上香烛。 叶葵跟叶殊接过阮妈妈点燃的香缓步上前。一齐给萧云娘上了香,又跪下磕头。 “家中众人对女儿姐弟都十分心疼,母亲更是对我们有如亲生。娘亲若是地下有知,便安心吧。 ” 口中喃喃说着这样的话,但当额头抵上冰冷的地面时,她却在心里无声地说道:“你让我照顾好 叶殊,我却没有做到。但你放心。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她抢了你的男人,又害了你的儿子, 若你真的在天有灵,就好好看着吧!” 等到起身,她伸手扶了一把叶殊,用几不可闻地声音道:“等会好好看着。” 叶殊脸上流露出疑惑的神情。却一闪而逝。 今日老祖宗自然是没有来的,叶明烟便也没有跟来。但叶家老三叶崇武却来了。 叶葵这已不是第一次见自己的三叔,又加之对方知道一切所以目光相触之时。她微微勾了下嘴角 ,算是打了招呼。 不是以侄女的名义,而是以另一种谋友般的情谊打的招呼。 叶崇武不喜欢贺氏,这是他亲口说的。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何况还是帮过自己的人。叶葵觉得有必要也寻个时间想法子同自己这位三 叔好好聊上一聊了。 原本就该是贺氏领着他们几个小的上香才是。但叶老夫人却偏偏等到几个小的依次上了香后,才 突然道:“老二媳妇当年没有机会敬茶。今日便好好见上云娘一面吧。” 人群中蓦地发出一声轻笑。 叶葵循声望去,便见到自己的年轻三叔嘴角还挂着那抹来不及消失的嘲讽笑意。 叶崇文自然也瞧见了,当下微微恼火地训斥起叶崇武来,“老三,这是什么地方,你当真是一点 规矩也不懂了吗?” “咳,二哥你饶了我吧,我可不是太子殿下,你别训我。”叶崇武摆摆手,一脸不耐烦。 叶崇文气急,当下便要发火,却被叶老夫人给制止了,“好了好了,当着云娘的面,这像是什么 样子!你们俩有什么话都回去再说!”说完,她又面向贺氏道:“去给云娘上 柱香。” 贺氏今日似乎特意装扮过,若不是今日的场合不适合着红,只怕她就要穿着代表正室身份的正红 色袄裙过来了。 叶葵冷眼看着她一脸伤心表情,似乎死的那个不是叶葵姐弟两的亲娘,而是她的亲娘一般。不知 道的人,还当她跟萧云娘的感情亲若姐妹呢! 贺氏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了叶葵一眼,依言越过几人,接了阮妈妈手中的香,立在了萧 云娘的牌位前。 烟气袅袅间,贺氏插好了香,丝毫没有迟疑一下子便跪了下去。 叶葵清晰地听到站在她身后的叶昭咬牙的声音。 恨吧? 此刻叶昭母子应该已经恨极了她吧? 贺氏身姿放松,声音悲戚,竟叫人瞧不出她心中任何真实的心思。 如此心思深沉的人,叶葵不由得感觉到了种充满的寒气的压力。撕破了的脸皮离了家庙却还要贴 在脸上,该笑便笑,该关怀便关怀,想必贺氏也不会觉得比她舒坦到哪里去。 “阿姐……”叶殊突然在人看不到的角落紧紧抓住了叶葵的手。 叶葵这一次并没有甩开他的手,反而还回握了一下。 她要让叶殊知道,这世上永远没有谁可以毫无顾忌地做坏事。如果不能一击即中,不能一下子便 将对手置于死地是。便绝不要冲动去做。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姐姐在天有灵,妹妹一定会将葵丫头跟殊哥儿当成我亲生的孩子好生养育,姐姐万莫担心。” 贺氏带着哭音说了几句,即将起身的时候却突然又道,“两个孩子都是难得的好孩子,尤其是葵丫头 更是聪明懂事惹人怜爱。妹妹将来定会为葵丫头挑个最好的人家……” 叶葵隔她老远,却听得一清二楚。 贺氏这是在告诉她,不要得意,不要自作聪明。她多的是法子拿捏她! 这时候,婚姻大事,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子女婚事自然由主母打算。贺氏这是已经是在明 确警告她。 叶葵看着贺氏的背影无声地笑了笑。 只怕贺氏的如意算盘要散架了! 贺氏转过身来,正巧看到了自己那立在叶殊姐 弟两身后的儿子叶昭,也看到了叶葵嘴角那抹淡薄 的笑。 按照长幼来说,叶昭立在他们身后并没有什么不对,然而这一幕落在贺氏眼中却是分外的刺眼! 若是、若是没有这两个孩子。她的昭儿便是这家里唯一嫡出的孩子……她当日做了那么多,费了 那么多的心机,难道为的不就是这个吗?可是明明以为已经死了的人却又都出现了! 硬生生将水搅得浑浊不堪! 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里,她不是不恨,她只是要维持这已岌岌可危的雍容模样罢了。 叶葵今日穿了身鹅黄色的窄袖衫子,底下是条月白色的儒裙。头上松松编了小辫束在了一道。盘 成小髻,上头只斜斜插了支成色上好的白玉簪子。 清淡如菊的装束,人却又浓烈如牡丹。混成了种诡谲的感觉。 贺氏看得久了,不禁有些恍神,直到叶崇文唤,才陡然回过神来。 “老爷方才说什么?” 叶崇文有些不悦地道:“我在问你云娘的那些妆奁都入了库还是另外放着,如今他们姐弟两也回 来了。那些东西便提前分给他们姐弟两便是。” 贺氏一怔,“这……离葵丫头出门也还有好些日子。何必这般着急?” “是我说的,东西放着也是放着,母亲的妆奁原本也就是留给孩子的,他们两既然回来了,便提 前给了他们也好。”叶老夫人起身,身姿笔挺。 贺氏脸皮微微一僵,随即却又绽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母亲说得极是,等回去我便让人将册子 给理出来。” 叶葵站在原地,面上如常,心里却已是松了老大一口气。 她不过是同叶老夫人浑水摸鱼地略微提了一句罢了,没想到叶老夫人竟就真的帮她同叶崇文说了 。 “二姐姐,你脸上的笑都快藏不住了呢。”叶葵正乐,突然听到身后叶昭以极低的声音说了这么 一句。 一众人除了她跟叶殊外,并没有人听到这句话。 叶葵神色不变,回头惊呼:“呀,四弟这是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可是哪里不舒服?” 叶昭自来体弱多病,所以叶葵这么一喊,一群人的目光立刻就都被吸引了过去,贺氏 更是登时便 变了脸色,急巴巴地道:“哪儿不舒服?” 很快,一群人便簇拥着叶昭出了门。 叶葵落后,盯着远处的贺氏背影喃喃自语,“你的儿子似乎真的很宝贝呢……”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执妾礼,让贺氏认清身份不过是最容易的一步罢了。 接下去的路才是危难重重,一步错步步错。 走在悬崖峭壁的边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谁先害怕,谁便先行坠落! “阿姐,那家伙可真是个药罐子啊……” 叶葵闻言冷着脸看了叶殊一眼,突然摔了手道:“从明日起,你开始练习用左手习字握筷!” 041 菊香凛然 “你何苦对他说那般重的话。”池婆叹了一声,低声道。 叶葵拿着绣花针的手一顿,“这人世从来都是肮脏黑暗的,他若是以为可以依赖我,今后如何能走得下去?” 池婆未盲的那只眼睛里有着别样的神采,她似是想起了一些想往却始终忘不掉的往事。有时候,当那些记忆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的时候,她便能听到那只盲眼在尖叫、哭泣。 她垂眸,眼角细碎而密集的纹路舒展又聚拢,“你说的对,若真是为了他好,便该狠心一点。” 叶葵看她一眼,未发一言。 这个道理他们都懂,不过是做得到跟做不到的区别罢了。 没有谁可以陪着另一个人直到永远,能陪着自己走下去的只有自己那颗坚强的心。 某些冷酷的处世哲学,即便到了这个世界也一样行得通。 这些道理对自己所在乎的人使用不过是种变相的保护,且比起之前的守护更加强大跟有效。所以哪怕他的右手再也没有办法回到以前的样子,哪怕她心里也疼得要命,可是安慰心疼完了那一记“耳光”却还是要打下去。 打醒他,也是打醒自己! 哪怕看到叶殊不解而伤心的眼神,她仍旧只能这么做。 逼着他一遍遍用左手写下一个个扭曲到甚至不能辨识的字。 逼着他一次次用左手拿着筷子去夹菜却将饭菜尽数掉在了桌上。 哪怕这一切会令他狼狈不堪,却仍旧逼着他去面对。 “不能让贺氏得逞。不过是废了一只手罢了,他还好好活着,就迟早会有站起来的那一日不是吗?”叶葵喃喃说着话,像是在问池婆又像是在问自己。 池婆亦放低了声音道:“不谈这事了。倒是那些妆奁你是如何打算的?只怕贺氏也不会蠢到在这上面做什么手脚,她本不是穷家小户出来的女子,就算你娘的妆奁丰盛。她也不至于起了贪念。” 说到正事,叶葵终于来了点精神,“便是她贪了我又能知道什么?将东西要回来一则是为了小殊打算,二则也是为了我自己打算。手中无银钱总是寸步难行。婆婆您也知道,如今这世道女子做生意的也多得是,若是能攒下些银子将来总是用得上的。” “便是世道如此,也断然没有勋贵人家的未嫁女儿出门做生意的道理!”池婆断然否决。 叶葵低头咬断了丝线,“何须我出面,做个 背后老板难道不好?” 池婆是知道裴长歌的事的,当下明白过来她大抵是准备走裴长歌的路子了。便道:“你最近见过裴九爷?” 按理说,自打她回府,便不应该见过才是。池婆心中有些疑惑。 叶葵对裴长歌夜访的事心知肚明,他是决计不会让池婆发现的,便神色自若地回答:“您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准备跟我家那位三叔合作罢了。” “叶三爷?”池婆没有料到会是这个回答,登时就愣了。 叶葵将手中已经绣完了的抹额拎起来在眼前细看。“如何?” 池婆见她避而不谈,却也不再问,只将那条抹额接过来细细看了道:“进步了些。” “我果然也要好好鞭策下自己了,不过就是绣了两条抹额,便累得不想动弹了。”叶葵苦笑,揉着手站起来。扬声喊燕草,“燕草,找块样子素净些的方巾来。” 等到方巾拿来。叶葵眼也不眨,取了剪子将其一分为二,分别将两条抹额包了起来,这才又将绿枝寻来。 看着对方蓝幽幽的眼,叶葵心中一动。道:“绿枝可有见过我父亲?” 谁知绿枝突然脸色大变,半响才道:“不曾……” “是吗?”叶葵点点头。不再说话。 等到出了门,走到了僻静处,绿枝忽然拦着她跪了下来,低着头道:“二小姐,奴婢愿意永远效忠于您。” 叶葵装作不明白,也不去扶她,只悠闲地道:“这里虽僻静,可离开老祖宗的院子也不远了,难免什么时候就冒出来个人,你若是愿意跪着便继续跪着说,若是想明白了等到回去再和我说也是一样。” “二小姐……”绿枝声音柔媚,低声说话的时候不似一般良家女子。 叶葵往前走去,背身道:“起来吧,我知道你的心思了。” 绿枝不知道她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却也知道自己就算继续说下去,叶葵也根本不会继续听,便也就从地上起来乖顺地跟了上去。 到了老祖宗的院子,却被告知老祖宗正在小憩。 叶葵便同叶明烟闲话了几句,将那块绣着牡丹花纹样的抹额交给她后转而去了叶老夫人那。 叶老夫人倒是拿着那块抹额看了又看,宝贝似地让阮妈妈给好生收了起来,又仔细问了些叶殊的事情这才让她先回去了。 一连串了两个门,叶葵看了下天色 ,想着既然已经出来了,不如就顺道再去一次秦姨娘那好了。 然而刚走了几步,她却又踌躇起来,窦姨娘那也一直未能见到面,说起来叶明宛那丫头上次来的时候可还特意说了好几遍窦姨娘有意请她过去一叙。 这到底是先去哪边才好? 长吁了口气,叶葵突然觉得自己的日子好忙碌。 这后宅,大得像是迷宫。 人心更是一个又一个迷宫。 她不得已被扯了进来,结果就兜兜转转似乎出不去了。 唯有一个个慢慢击破,她才能看到出口在哪里。 “走吧,去秦姨娘那。”叶葵皱眉,来日方长,先去秦姨娘那一趟得了。 绿枝不做声地跟了上去。 如今已是秋日,秦姨娘爱菊,院子里种了不少各色菊花,如今已尽数开放,香气袭人。 叶葵鼻子灵敏。素日不喜这些花香,一进门便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秦姨娘听说她来了,慌忙迎了出来,“这是怎么了?二小姐可是着凉了?” “不碍事,”叶葵扯了帕子出来掩住鼻子,“只是闻不惯这花的香味罢了。” 秦姨娘亲热地上前来扶她,口中道:“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她一靠近,叶葵蓦地一怔,随后淡淡道:“姨娘身上的香好特别啊……” 似乎是没有料到她会闻出来,秦姨娘亦是一愣。 “什么香。不过是最近秋燥脸上的皮子紧绷绷的难受,使人去南城的荣寿堂配了丸子来吃罢了。”秦姨娘笑道,“只是没想到。二小姐的鼻子这般灵。” 叶葵露出好奇的模样,“什么丸子?我这几日也老觉得脸上的皮子干得难受呢。” 秦姨娘有些为难地道:“这丸子却是不能乱吃的,二小姐若是想……” “我刚来凤城,对那什么荣寿堂更是闻所未闻,不过是好奇罢了。姨娘可千万莫要藏着捏着了,快些取出来给我瞧上一瞧。”叶葵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她的话,果真是一脸好奇。 秦姨娘愈加为难,领着她进了门,使小丫鬟取出一个小碧玉匣子来。 碧玉沁凉,犹如冰雪。 一打开。竟也真的冒出一股凉丝丝的白烟来。 叶葵赞叹:“姨娘竟还有这样的宝贝?” “是老爷前几年从别处得来 的东西,知我素日欢喜碧玉,又贪凉。这才送了来。”秦姨娘语气谦卑,却到底难掩得意之色。 叶葵装作没有瞧见,一连串赞叹地话从口中冒出来,直说得秦姨娘满面喜色。 她一边说着,一边俯身去看那匣子里装着的东西。 一匣子莲花米大小的青白色小丸。 其实说是丸子都是勉强了。看上去小小一颗,似乎一碰就会化掉一般。 秦姨娘在一旁解释:“这东西也跟人一样贪凉。便要放在这样的玉上养着效果才最好。” 叶葵点着头,伸手去拣其中的小丸。 “这可不能吃!”秦姨娘蓦地伸手来抢。 叶葵避开,口气不悦:“姨娘何必如此小气,我不过是看看罢了。” 秦姨娘讪讪收回手,“二小姐看看也就是了,这东西小姑娘可吃不得,药性太猛,怕是容易坏了底子呢。” “是吗?”叶葵把玩着,两只手一交错,用袖子隔开秦姨娘的视线,先前特意用中指跟无名指一道夹出来的另一颗小丸便落入了袖中小袋。 将东**好,她歪着头继续打量这颗东西,却突然瞥见一旁绿枝的神情。 怎么似乎有些不对? 绿枝似乎认识这个东西…… 但是这东西应当不会太有问题才是,若是真的问题十分大,秦姨娘是脑子进了水才会拿出来给她看吧? “好了好了,二小姐也看过了,倒是说说今日来做什么?”秦姨娘静默了会,又伸手来抢,伸出手却又像是察觉到了自己语气不对,立刻转了话锋道,“莫不是想来我这蹭饭吃?” 打趣的语气却一点也不有趣。 叶葵腹诽了句,面上却笑着将东西丢回了她手里,笑道:“还真是让姨娘给说中了,我今日啊,就是来蹭饭吃的!” “好好,您呐晚膳便留在这用了吧。不过这菜色都是大厨房做的,恐怕同您那也没多大区别。”秦姨娘口中说着话,忙不迭地让丫鬟将匣子收了起来。 叶葵保持着恬淡地笑容,“跟姨娘坐在一道,我总是能想起我娘来,这不论吃的是什么,味道可不就都不一样了嘛。”说完,她忽然伸手抓住了秦姨娘放在桌上的手,紧紧捏着她的手腕道:“姨娘,我这几日总是做噩梦呢!” 秦姨娘被吓了一跳,惶惶安慰道:“怎么了这是,说出来同姨娘听听。” “就是前些日子死在我院子外的那个,姨娘可还记得?”叶葵嘴角笑意渐渐变得诡谲,眼睛凑近了秦姨娘的,“她总是提着个灯笼,**地立在我床前哭呢……” ps: 泪洒,各种求票票……美好的双倍就要挥挥手告别了啊啊啊…… 042 春情小丸 秦姨娘骇了一跳,猛地将手从叶葵的掌中抽出来,蹙眉道:“二小姐最近定然是思虑过重才会做如此噩梦,若是睡不安宁,不若去请个大夫开两帖安神的药吃了看看?” “姨娘以为我不曾去请大夫吗?”叶葵收回手,重重叹了声,“夜里入睡的时候我屋子里也都点上了安神香,但到底没有用。而且不止是我,我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哪个睡得安稳呐。” 秦姨娘端起桌上的茶盏急急喝了一口,小声道:“二小姐快别说了,子不语怪力乱神,婢妾胆子小,可不敢听这些话。” “哎呀,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光顾着自己害怕,没成想竟吓着了姨娘!”叶葵懊恼地说完,又去安慰秦姨娘,“姨娘只当我在胡说八道便是了。” “姨娘,三小姐来了。”门口守着的小丫鬟突然进门来,满面喜色地喊了起来。 秦姨娘亦是笑了起来,慌不迭地站起身要去迎。 叶葵瞧得分明,便道:“既然三妹妹来了,我也就不打扰姨娘了。” “二小姐不再坐一会?”秦姨娘的一颗心早就飘到了门外,口中心不在焉地留客。 叶葵摇摇头,推脱了句便领着绿枝离开了。 走出门口,正巧碰上三小姐叶明珠提着裙摆跨过门槛进来。 两人打了个照面。 “三妹妹。”叶葵嘴角含笑,温婉地打起招呼来。 可谁知,叶明珠却一挑眉,瞪了她一眼道:“你来这做什么?” 秦姨娘闻言,急忙道:“二小姐不过是来看看我的罢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叶明珠整张脸都垮了下来,怒目嚷嚷:“姨娘什么时候跟她这么亲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从姨娘肚子里出来的呢!” 叶葵嗤笑。这叶明珠长得像秦姨娘,性子却被贺氏给教成了个十足的蠢货。 喜怒全挂在脸上不说,这说的话也这般没有脑子。 她是叶家二房嫡出的长女,叶明珠明着说她像是从秦姨娘肚子里出来的,这岂不就是骂她不配担当那个嫡女吗?况且,竟然连秦姨娘也一道给鄙夷了…… 叶葵面上也不恼,错开身往前走去,口中淡淡道:“我像是从姨娘肚子里出来的,三妹妹倒像是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呢。” 说完也不去理睬她们,她便带着绿枝快步离开了秦姨娘的院子。 回到自家院子。 叶葵喊了池婆进来,却没有将绿枝谴出去。 她拿出那颗从秦姨娘的碧玉匣子里偷出来的东西,蹙眉问道:“绿枝。你可是识得这东西?” “奴婢的确见过。”绿枝脸上露出个奇怪的表情。 池婆亦蹙着眉伸手将那颗小丸子捏在了指尖查看,又放到鼻下轻嗅,然而才闻了几下,池婆霍然将那东西给丢到了桌上,低声怒斥:“竟是这种腌臜的东西!” 叶葵不解。“到底是什么?” “不过是滋阴养颜用的东西罢了。”池婆声音渐缓。 叶葵自然不信,“您方才还生了那般大的气,如今却说只是滋阴养颜用的东西?” 池婆不答反问,“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秦姨娘那。”叶葵瞅了眼一旁的绿枝,扭头向她问道,“绿枝你说。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绿枝扭扭捏捏,吞吞吐吐,“奴婢不知该说不该说。” 池婆一记眼刀丢过去。厉声道:“辛罗婢,哼,我倒是忘记了你们都是如何被教养的了!” 叶葵听得愈发糊涂,摆摆手求饶,“婆婆您便说吧。我又有什么听不得的?” “你倒是听得!也不看看自己到底是个未嫁的人!”池婆瞪了她一眼,张张嘴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叶葵终于听出了点名堂来。不赞同地皱眉看向池婆,“我便说您教了我那么多东西,却偏生漏了一样从来没有教给我。这后宅中的阴私,那么多的手段,你一样也没有教过我。” 这话并没有避讳绿枝。 绿枝自然反应过来叶葵这是愿意将她留在身边的意思了,当下鼓起勇气表露起自己的诚意来,“二小姐,那丸子叫做丰肌养颜丸,却也有个别名叫做春情丸。” 说完,她小心翼翼地觑了眼叶葵跟池婆的脸色,见他们并没有不快便继续道:“服用此丸可葆青春年少,使肌肤白皙丰润,面若桃瓣。且常年服用,服药之人的身上便会隐隐约约透露出一股香气。那香气若是男人闻得久了,便会动情……” “好了!”池婆骤然打断了她的话。 叶葵闻言,眉头却舒展开来,只是觉得有些疑惑。 “既如此,那岂不是随意什么男人闻到了都会有催情之效?” 绿枝摇摇头又点点头,“是也不是,这到底不比旁的虎狼之药,需要日积月累才会有明显的效果,这闻的人自 然也是如此。” “仍是不对。”叶葵又将眉头皱了起来,提起自己的手嗅了嗅,“我方才不过抓了她的手,身上便似乎沾到了些,那那些同秦姨娘接触过的人身上岂不也都有这香气?既然是这样,难道便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的味道?” 这次不用绿枝了,池婆开口道:“这一颗丸子便是十两,你当是什么人都能用得起的嘛。” 叶葵悚然一惊,她自到了这世界,便一直没过过富裕的日子,十两银子对她来说已是个十分大的数字了。 这么看来,秦姨娘的银子可还不少呢…… 她蓦地轻笑起来,“看来她诚意虽足,到底漏了些东西。” 池婆没有跟着她去,乍然有些听不明白。 “这种东西她既然敢拿出来给我看,便说明她有意交好,但她却又忘记了点事。”叶葵往后一仰,靠在了软榻上,“那死了的丫鬟身上也有这样的味道。” 池婆是知道那事的。不过是怔了会便明白了一切。 但绿枝却是实实在在被吓到了。 她原本以为叶葵不过就是个聪明心细些的人罢了,可如今看来心狠手辣倒是一样不缺! 那丫鬟在水里泡了那么久,身上便是有什么香气自然也消失了,但是叶葵却知道她身上的味道,这便说明她在那丫鬟死前便接触过。 绿枝有些踌躇起来,突然觉得自己是出了狼窝又进了虎穴。 叶葵看到了她的异状,弯起眉眼道:“绿枝,闲来无事,你同我说说你是如何进的叶家吧。” “奴婢没什么好说的……”绿枝低声道。 叶葵神情自若,看了眼窗外。道:“夫人原先买了你,想必是给我父亲留着的吧?可后来又为何将你给了我?而且我瞧着,你已经许多日没有离开我身侧。去向夫人禀报了吧?” 她故意日日将绿枝带在身旁,想要看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结果却发现绿枝似乎真的铁了心要跟着她一般。 “是奴婢自己同夫人请命,说能从二小姐这取得重要的消息,所以才得以过来。”蓝幽幽的眼睛似一汪海。看得人着迷。 叶葵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夫人为何会相信你?” “因为辛罗婢最擅长的不过是勾人跟获取情报罢了。”池婆突然冷冷插话。 叶葵故意收敛了笑容,用疑惑地神情看向池婆,眼里的意思分明 是说你懂的怎么那么多。 池婆亦没有说话,回瞪了她一眼。 “池婆婆没有说错,”绿枝苦笑了下。“辛罗婢便是这样的存在。只是奴婢并不想要嫁给二老爷,这才出此下策!” 叶葵道:“你可识字?” 既是小妾后备军,那就应当有为红袖添香四字做过准备才是。 果然。绿枝点点头道:“识得。”不仅识得,而且写的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丹青! “很好,那么你就留着吧。便是夫人往后要将你要回去,我也会保你的。”叶葵淡淡做出了一个承诺。 绿枝自然是感激不尽。 这边其乐融融。秦姨娘那边却是闹开了。 叶明珠自小在贺氏身边长大,养成了刁蛮又容易自卑的矛盾性子。加之跟秦姨娘也根本没有多少母女情分,每每见了秦姨娘也就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姨娘你怎么跟那丫头搅合在了一起?你难道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头吗?”叶明珠一脸不忿。 秦姨娘亲自给她倒茶,低着头道:“她是这家里嫡出的长女,同她走得近些,没什么不好。” 叶明珠一手扫过去,将杯子弄倒,挑眉道:“没见识!她算哪门子的嫡长女,不过是乡下回来的丫头,何况如今当家的那可是母亲!你若是再同她来往,只怕将来连你都会被牵连进去。你可别好端端地连累了我!” 秦姨娘低头接过丫鬟拿过来的布巾,将桌上的茶水一点点擦干了,长叹一口气,“三小姐到底年纪轻了些,看事也浅了些。您可千万不要去惹二小姐。” “乱七八糟说些什么东西!”叶明珠一甩手,站起身就要往外走,“我反正已经同你说过了,听不听得进去便是你的事情了!有朝一日出了事,可千万不要说我不顾母女情分!” 秦姨娘颓然松了手,那块吸满了水的布“啪嗒”一声落在了桌上。 “三小姐……”她低声唤了声,可叶明珠却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十月怀胎生下了她,却到底连能唤一声她名字的资格也没有。 更加没有办法让这块从自己身上落下来的肉叫自己一声娘…… 043 谁在演戏 萧云娘离开叶家,贺氏扶正。 这叶府中的人自然也就换了好几拨。 当年那些伺候萧云娘的老人除了如今的秦姨娘外,剩下的早就都不知所踪。所以当叶葵看到那个被贺氏跟萧云娘的嫁妆册子一道送来的婆子时,着实愣了下。 眼前泪水涟涟的婆子年纪其实不过三十过半,人称曹妈妈,听说是当年跟秦姨娘一道伺候萧云娘的。 萧云娘怀了叶殊的时候,便是她在一旁伺候的。 “奴婢终于等到二小姐回来了……可惜夫人如今已……”她说着说着,泪水便跟决了堤的河水般,止也止不住,拼命落下来。 叶葵沉默着,让燕草搬了张小杌子来,又让绿枝给沏了热茶。 曹妈妈接过茶盏,慌不迭地道谢,声音哽咽着说不清楚话。 叶葵道:“妈妈可是我母亲的陪嫁?” 曹妈妈摇头,“奴婢在萧家时便被指了人,一家人都跟着夫人来了叶家。生下了我家大小子后,才又回到了夫人身边伺候。” “那如今你家的人也都还在叶家?”叶葵颔首,又问道。 按照年纪来看,曹妈妈是比秦姨娘还要长几岁,那么自然也就比萧云娘要大,在萧家配了人也说得通。 曹妈妈放下茶盏,面上露出不忿来,“我家那口子守着夫人在南郊的庄子呢,大儿也一道跟了去。” 叶葵好奇问道:“我娘在南郊还有庄子?” 南郊她是知道的,那里土地肥沃,产出极好,若是萧云娘有在那给她跟叶殊留了庄子,那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 “不是奴婢胡说,当年萧家那也是一等一的人家!咱们小姐那也是将军的掌上明珠,那可是含在嘴里都怕了化了的人物!”曹妈妈脸上的不忿又变成了骄傲。“小姐出门时的妆奁那可是十里红妆,一路从将军府排到了叶家门口呢!庄子自然也是陪了不少!” 叶葵听到她说到激动处,直接管萧云娘喊起小姐来,微微一笑。 一般能在脱口而出的时候用主子在家时的称呼来唤人的,多半是衷心的老仆。 叶老夫人身边的阮妈妈就是,虽然多是喊老夫人的,可有些时候却还是会忍不住唤起小姐来。 这种习惯深入骨髓,哪怕刻意去改变,却还是不能除根。 她不由得对眼前的曹妈妈多了几分信任,不过这几分也就真的只是 几分罢了。 “那些东西可还都在?”叶葵随手翻着单子。问道。 曹妈妈眼睛红红,似是恼火又似是伤心,“素雪那个贱人!” “素雪?”叶葵皱眉。 曹妈妈回过神来。拍了自己一巴掌,道:“奴婢这张嘴就不会说好听的话,没得脏了二小姐的耳朵!”说完了,她才缓缓道,“奴婢方才骂的是秦姨娘。她当年私下里克扣了不少。奴婢人微言轻,根本拿捏不得她,索性后来老爷将这些东西都交给了新夫人保管,才算是安宁了些。” 叶葵原本以为她会说被贺氏弄走了些,可没想到却是说的秦姨娘。 不过这么一来,倒是也能解释为何秦姨娘吃得起那般昂贵的药丸了。而且长年累月的服用。那银子还不得跟流水一般花出去?恐怕秦姨娘手里还有别的财路在。 叫人没想到的倒是贺氏。 叶崇文让她保管萧云娘的嫁妆,她竟然一点也没有动过手脚。 不过,听说她的妆奁也不少。恐怕也不会贪图萧云娘的这些东西吧,何况保管得好了,还能博一个好名声。 但叶葵不同,银子这种东西,自然是越多越好! 秦姨娘吞掉的那些。她迟早也会让她尽数给吐出来的! 细细将萧云娘的嫁妆单子给看了一遍,叶葵忍不住叹了声。 东西虽然不少。但是能动的其实很少。 那些瓷器金银首饰,她自然不可能拿出去变卖,剩下的能有所产出的不过就是南郊的庄子跟另外一个在姜山的一个更小的庄子而已。其实萧云娘还有好几个田庄,可据说是这些年没了好的打理的人,慢慢地就没开始入不敷出,最终也就荒了。如今虽然还有人守着,但也就是看看屋子罢了。 叶葵跟曹妈妈闭门聊了许久,明白过来除了她男人跟儿子守着的两个庄子外,剩下的人都是由贺氏派出去的。 所以贺氏不是没有动静,她只是不贪却也不想让萧云娘的东西好好地留着罢了。 这样慢慢毁掉的东西,外人也只会说是下人管理不好,谁也不会责怪到贺氏头上去,最多只说她一个用人不善而已。 叶葵仿佛已经听到贺氏那拨得极顺溜的算盘在耳边咔咔作响,只是…… 贝齿咬了咬唇,叶葵心里生出几分戾气来。 就算是金子打的算盘,如今恐怕没法子拨的那么顺畅了。一个不 慎,恐怕还有要熔了的可能。 掂了掂手中的册子,叶葵让绿枝拿下去重新摹写了一遍。 旧的那份照旧交给曹妈妈,让她继续管着那些东西。 另一份被她锁在了匣子里,钥匙交给了燕草。 倒不是比起绿枝来,她更放心燕草,只是有些习惯跟想法实在难以改变。而且最近这段时间的相处更是让她感觉到燕草还是过去的那个燕子,只是没了小时候的跳脱,多了几分卑微罢了。 所以将钥匙交给燕草,也是为了让她明白自己也还是过去的那个小叶子,哪怕如今是她们的二小姐,她也依然信任着她,是她的好友。 等到一切安置妥当,叶葵沉沉睡了一觉。 第二日一早,当绿枝窈窕的身影出现在门外的时候,她便已经坐在了梳妆台前。 “让玳瑁在屋子里好生呆几日,没得成日里在外头走动惹人非议。”叶葵任由绿枝给她梳着头,轻声吩咐。 绿枝应诺,静了会又道:“奴婢听说。玳瑁姐姐的针线活做得极好,不若让她给您做条裙子吧。” 叶葵喜欢她聪明,当下便笑了起来,“就这么同她说去。” 等到梳妆完毕,她特意从萧云娘的那堆首饰里挑了支华丽的步摇出来。 她年纪不算大,脸又生得稚气,其实并不适合这样浓重的金饰。 但她身上那股气,却偏生又能同这些东西寻到一个极妙的平衡点。 绿枝帮她将步摇插在发间,问道:“二小姐今日是要去哪里?” “去看一看秦姨娘吧。”叶葵照了照镜子,确定自己头上的步摇十分显眼。这才直起身回道。 绿枝有些迟疑,“是不是去的密了些?” 这话原不是她能说的,但既然已经表露了衷心。叶葵也喜欢她有话直接说多过不说,所以绿枝便也大着胆子说了。 自打叶葵回了叶家,除了老祖宗跟叶老夫人那,叶葵去得最多的恐怕就是秦姨娘那了。一个嫡出的小姐跟个姨娘走得这般近,哪怕秦姨娘过去是伺候叶葵母亲的。也是要令人非议的。 但叶葵要的便是这效果,最好让贺氏见她们走得近,心中难耐! 何况,她今日去,是有重要的事。 隔了这么些日子,也是时候去将事情拿到台面上来说说了。 绿枝见她不语。突然想起一事来, 由不得提醒道:“三少爷那您不去瞧瞧?昨日伺候三少爷的嬷嬷不才来请过您?” 叶葵没有忘记这事,只是却是实在不想过去而已。 她愈发不懂自己这个弟弟了。 她知道左右习字握筷的难度。也明白让一个不是左撇子的人将左手用得如同右手十分艰难,但这并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何况,这还是他不得不做到的事! 但叶殊此时显得似乎太脆弱了些。 脆弱到连池婆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她有心晾他一晾,可心里却还是不放心,“先去秦姨娘那。晚点再去三少爷那,说起来也许久没有同他一道用过饭了。” 然而到了秦姨娘那。叶葵却见到了一个没有料到的人。 叶崇文的另一个妾室——杨姨娘。 也就是她的大哥,叶崇文的庶子叶渝的生母。 杨姨娘生得娇小,笑起来的样子柔柔弱弱,当真是弱柳扶风,瓷人一般。 她似乎也没有料到叶葵会来,慌忙丢了手中的绣绷子,起身给她施了一礼。 姨娘算不上长辈,这礼叶葵自然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受了。 等到叶葵落座,杨姨娘却是低声同他们告辞,收拾了东西便走了。 秦姨娘笑道:“杨姨娘那人素来胆子小,又不会说话,怕是因着二小姐在有些不自在呢。” 叶葵亦笑笑。 乍一看,杨姨娘跟秦姨娘似乎真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但是,一个真的胆子小,又不会说话的丫鬟是如何能在叶崇文身边一留几十年? 又赶在萧云娘之前生下了庶长子呢? 难道真的是傻人有傻福?单纯的运气好? 别人信不信,她不知道,总之她是绝对不信的! 明着来的人都没有什么值得人害怕的地方,但那些明面上弱不禁风,背地里却顽如磐石的人才是她真正要害怕恐惧的。 “看样子姨娘同杨姨娘的关系不错?”叶葵呷了口茶。 秦姨娘点头,毫不犹豫地道:“我轻易不说人好,但杨姨娘的为人我却是敢肯定的。她往日里连一只蚂蚁也舍不得踩死,却是胆小心善不过的了。” 叶葵有些诧异,没有想到秦姨娘会说出这番话来。 “看来我那大哥的性子一定也是随了 杨姨娘吧。”叶葵镇定心神,将话题带开去。 044 蜚语有舌 这世上会说话的东西远不止人。 动物、植物、甚至尸体都会说话…… 人常说,唯有死人才不会将秘密泄露出去,但是谁又知道死者也有他们的语言。 “尸语……”叶葵轻笑,吐出两个字。 秦姨娘疑惑不解地看过来,问道:“二小姐说什么?” 叶葵正视着她,清晰重复道:“尸语。死者所说的话,便是尸语了。”她眉目渐冷,“姨娘可还记得我之前说起过的那些噩梦?窦姨娘的丫鬟**地立在我的床前……” “二小姐快莫说了……我骇得紧……”秦姨娘急急出声打断。 手指轻叩桌面,叶葵佯装害怕,“姨娘不知道呢,那丫头在梦里向我指认凶手呢……” 秦姨娘眼睛一跳,起身离了桌子,“二小姐莫要说笑,不过就是个梦罢了!” “姨娘不想知道是谁杀了她?” “哪里来的什么凶手!那丫头不过是自己失足落水淹死的罢了!”秦姨娘低声咬牙道。 叶葵亦跟着站起身来,“姨娘啊姨娘,那丫鬟跟我说凶手就是姨娘你啊——”尾音拖得老长老长,简直恨不得一直拖到地老天荒一般。 秦姨娘手中的青瓷茶盏“哐当”一声落了地,碎了。 手扶着桌沿,指节处发白。 她扬声将丫鬟唤进来,将地上的碎片给收拾了。自己才微微颤着双手又重新倒了一杯茶水一口饮尽。 叶葵没有说话,只定定看着秦姨娘。 敌不动我不动。 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 秦姨娘一连喝了三杯,终于忍不住道:“二小姐真真是吓煞我了。那是窦姨娘的丫鬟,我连见也不曾见过,又怎会是凶手!” 叶葵低低发笑,她自然不会是凶手,但她会害怕。这便够了。 “姨娘说得是,只可惜啊……”叶葵只说了可惜,却噤了声,似乎不准备再继续说下去了。 秦姨娘也老道,这一次愣是憋住了没有开口。 过了许久,她才沉下眼道:“二小姐是如何看出来的?” 叶葵抬起头来看她,面无表情,“其实姨娘的这步棋下得不错,也算是滴水不漏。我也的的确确是怀疑到了夫人头上,只是你却忘记了一样东西。” “是什么?”秦姨娘皱眉。似乎真心不知。 话已说到这份上,叶葵也懒得同她兜圈子,当下道:“你常年服用春情丸。通体生香,同你接触过的人身上都会残留一丝味道。那丫鬟身上恰好便有这味道在,想来那夜是先同你见了面的才是。虽然那味道极淡,但不巧的是我的鼻子却特别灵。姨娘你那日不也这般夸过我?” 秦姨娘眼睛一瞪,诧异地道:“是你杀了她?!” “不。”叶葵丝毫没有迟疑。“不是我杀了她,是你,是你杀了她!” 秦姨娘怒火中烧,又骇又怒,“你胡扯,怎会是我杀了她!分明是你做的!” “我不过是助了姨娘一臂之力罢了!若不是姨娘让她做这样的事情。她又哪里会命丧黄泉?”叶葵单手撑头,歪着头看向秦姨娘。 秦姨娘沉默了下来,只觉得面前的少女绝不会只有十三岁。那双眼。说话的腔调,都狠辣得叫人害怕。 叶葵见她不再出声,便叹了口气,“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同姨娘一开始见面便也没有隐瞒心思。姨娘为何要这般做?” “不过是二小姐迟迟不动手,加把柴罢了。”秦姨娘一字一顿道。 叶葵坐直了身子。摇摇头道:“姨娘到了这时候还不肯承认?这不过是你的一部分心思罢了,若是只为了添柴,多的是法子可你却选了种最叫人头疼的法子。你就这般肯定我会发现?若是我没有发现,姨娘又准备如何做?那件亵衣,呵,又会出现在什么地方?” 一个又一个问题抛出来,砸向秦姨娘。 秦姨娘霍然起身,别开头道:“婢妾不过是相信二小姐的本事罢了!” 叶葵没有说话,盯着她的侧脸看了会。 窦姨娘的丫鬟,从她院子里的婆子手里拿到了她的亵衣。 一招棋,就同时带出了贺氏跟窦姨娘。 这是被她发现了的后果。 若是她没有发现,那件亵衣成功流出—— 那么,秦姨娘在这府里就会少一个威胁! 她的女儿叶明珠也会少一个比较的对象! 这府中有儿子的女人都容不下叶殊,有女儿的人自然也就容不下她叶葵。 怪就怪叶崇文只有她一个嫡女。 嫡女庶女虽然都是叶崇文的女儿,可身份上却是云泥之别。到了出嫁的时候,能选择的人家差别更是明显。 但若是叶崇文没有一个嫡 女,那么他的那些庶女身份自然也就会相应提高些。 不用太多,有就够了。 恐怕秦姨娘便是这样想的吧。 “我今日来,不过只是想要姨娘一句话罢了。”叶葵冷声道,“是敌是友姨娘给个准话吧!” 秦姨娘只觉得额角青筋跳动,眼睛生疼,强行压下怒火,道:“是敌如何是友又如何?” 叶葵展颜一笑,声音却还是冰冷的,“同生抑或你死!” 是友那便一同生,是敌那么你就去死吧! 秦姨娘咬牙,半响才顺过气来,挤出一个笑容,“自然是友,二小姐切莫多虑。” 叶葵面上笑吟吟,心里却已盘算清楚。 同生,自然会让你生。 只是如何生,她可就不敢保证了。 生不如死,那也是常有的事情…… “姨娘是个聪明人。”叶葵淡淡说了句,出了门。 等人走远后,秦姨娘终于还是忍不住又摔了个杯子!可恶,可恶至极!竟然被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给吓住了! 而与此同时,叶家中有个流言也正在悄无声息地扩散开去。 就像是一颗小石子入了水,慢慢的、慢慢的就漾起了一圈圈涟漪。 而这些涟漪自然就是叶家的那群下人们。 叶葵不过让绿枝将“石子”丢给了珍珠。珍珠果然就不负众望地将消息传得满府都是了。 这大概便是家生子的用处。 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座大宅里,牵根带枝的,到处都是,用来传播流言再适合不过。甚至到了最后,让人想要查都查不出源头到底在哪里! 没过多久,窦姨娘落水身亡的那个丫鬟冤魂不散,日日徘徊于叶家要寻人偿命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传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 自然也有不少人怀疑,那丫鬟不是说是不慎落水才溺毙的吗? 若是这样。又是哪里来的偿命一说? 但人就是这样,流言蜚语听得多了,就成了真的。 不然。人的舌头为何会比刀子还锋利呢! 又过了几日,流言愈加丰富多彩起来。 ——那鬼在夫人的院子里! 这样的话,越来越多,多到贺氏终于忍无可忍,要严惩散播谣言的下人。 消息 传来的时候。叶葵正在陪着叶殊用饭。 练了多日,叶殊却还是没有办法用左手握筷。 “啪嗒——啪嗒——” 一顿饭,他手里的筷子又或是筷子上夹着的菜不知掉了几次。可叶葵不许他不吃,也不许一旁的丫鬟帮忙布菜。 他眼巴巴看着叶葵,想要将筷子换了调羹,却被叶葵冷冷的话语激得将调羹都砸了。 “我就不信我做不到!阿姐你就等着看吧!我很快就可以用得跟右手一样好!” 叶葵举筷夹菜。闻言淡然道:“我知道你可以。” 但叶殊却似乎已经沉浸到了自己的宏伟目标中,全然没有听到她的话。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口中的饭菜味如嚼蜡。叫人难以下咽。她做了那么多,为的不过只有他。可他若是自己不争气,她又能如何? 才回叶家的时候,他还记得关心她,见面时会问她过的如何。吃的可好睡得可安宁。 但如今,每每见了面。却再不会提及一句。 叶葵有时候都开始忍不住反省是否自己对他太严苛了些? 可,池婆也好,裴长歌也罢,甚至是绿枝都说她如今这样才是正好。 甜枣跟巴掌永远都是缺一不可的东西。 她不能只给一样而已。 不过很快,叶葵就没有多余的心力来分散到叶殊的心理问题上了。 因为贺氏的反击已经开始。 以流言克制流言,似乎也是个好办法。 没多久,叶家下人中茶余饭后的谈资就从女鬼变成了灾星。 ——叶家二小姐叶葵命中带煞,乃克六亲之象。 所以叶二小姐一回到叶家,家中就开始出事。 先是好端端的淹死了个人,且那么巧就在她的院子外。后来胞弟又路遇匪徒废了一只手。如今夫人也开始生病…… 当绿枝将从珍珠那听来的话转述完,叶葵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贺氏自从给萧云娘祭拜回来后,就开始装病,倒如今也好些日子了。 前段时间窦姨娘的丫鬟冤魂不散的流言到处都是的时候,那群人还说贺氏生病是因为院子里有脏东西,阴气太重引起的。如今话锋一转,立刻就变成了是因为她命中带煞,克到了贺氏。 真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不过贺氏的反应倒是不慢。 古人迷信,人人都信命。 若是叶家几个长辈真的认定了她的命不好,恐怕许多事情也就会跟着改变。 而且命这东西,还不是由你说了算的。 “过不了几天,恐怕就要有道士和尚上门了。”叶葵倚在软榻上,嘟囔了句。 ps: 求订求票各种求~ 045 煞女降世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叶家便来了一群和尚。 只是出乎叶葵几人意料的是,这人不是贺氏请来的,而是老祖宗发话让请的。 年纪大了的人,总是贪生怕死些,像叶老夫人这样丝毫不在意的人那是少之又少。 老祖宗活了七八十岁,在这个医疗各种都不发达的时代能活到这把岁数,已经算是十分不容易,再过些年恐怕就可以被称之为人瑞了。但也正因如此,她愈发想要长命百岁起来,所以四处搜刮名贵药材食材来进补。 反正,她不缺这点银子。 她儿子都已经先她一步奔向了极乐世界,她却还生怕阎王会来索命。 这种近乎偏执的求生**,着实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院子外的诵经声越来越响亮,叶葵凝眉不语,心中烦躁。她从未信过佛也未信过基督、伊斯兰教各种教派,她唯一感兴趣却也不想加入的不过是鞭身教这种被称为邪教的教派罢了。说起来,她就是厌恶信仰这种东西而已。 若是念经有用,人人都去念经不就是了! 还要自己努力哪门子! 院子外的诵经声、木鱼声令她心神不宁,厌恶非常。 然而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就成了她心虚的表现。 在他们眼中,这种心虚来自恐惧。 就好比恶魔会对圣父的名字有反应,所以他们觉得叶家二小姐是因为害怕这圣洁的佛号才惶惶不安。 可谁知道,叶葵不过是烦透了这些令人不得清净的声音! 水池都已经埋了! 况且先前也已经请人来超度过了! 这换了个寺院又来一遍,便是真的有什么,难道还能驱赶两次不成? 叶葵烦躁地伸手捂着耳朵,低声骂了句,“混蛋!这是准备慢慢吵死我吧!” 绿枝乖觉地给她点上了安神香。是好生劝慰:“二小姐嫌吵,不若先睡一会吧。” “这种时候怎么睡的着。”叶葵嘟囔道,可是闻到安神香的味道意识却渐渐有些放松起来,心头涌上一股困倦,她心道这东西竟比安眠药还好用,口中已是对绿枝吩咐道,“想法子给我弄两个棉球来,把耳朵给堵了还不成嘛!” 绿枝得一回见她的小儿心性,不由得失笑,快步出去找棉球了。 等到东西找来。叶葵迫不及待地塞进了耳朵孔里。 虽然不能彻底隔绝外边的声音,到底有那么点效果。 她满意地点点头,脱了外衫钻入帐子内。闭目睡去。 香气袅袅,没一会,她便已睡熟。 彻底入睡的前一刻,她心里还浮现出一个念头来。 自从回了叶家,除却点了安神香的时候。她竟然似乎从来没有自己睡熟过。不知道这东西用多了,是不是也会产生依赖性…… 然而这一觉并没有能够睡得太久。 日头高高悬在天空中,周围却蒙了一层阴翳,叫人感觉不到日光的温度。 绿枝轻手轻脚进来,撩开帐子,轻声唤道:“二小姐。该起了。”可唤了好几声不见叶葵答应,她这才想起叶葵耳朵孔里塞了两颗棉球,皱了皱眉。想着外头老夫人的人还等着,只好不顾僭越地伸手去推她。 谁知叶葵突然翻了个身,她微凉的指尖就碰到了叶葵的脸颊。 叶葵猛地睁开眼,微微上扬的眼角显得戾气十足,不由得叫绿枝往后退了一步。手一松动,帐子便重新滑落。 手骨纤细。却并不柔弱的素手从帐子里探出来,雨过天青色的帐子衬得手上肤色霜雪一般。 叶葵尚未彻底清醒,揉着额角将帐子打起,嗔道:“什么时辰了,便来喊我。” 绿枝看着叶葵那张似乎还笼着睡意的脸,突然发现二小姐虽不如大小姐那般美,可却也有着一张宜喜宜嗔的俏丽面孔。尤其是那眉眼,并不似寻常女子满是柔弱之气,反倒有股子强硬的味道在里面。 也难怪出身将门的老夫人会对这个没什么情分的二小姐青眼有加。 “绿枝?”叶葵疑惑。 绿枝惶惶回过神,走近了将帐子挂在了银钩上,道:“老夫人派了人来唤您去呢。” 叶葵一个激灵醒过来,将棉球掏出来,屏息听了会外边的动静,问:“那些和尚可是都走了?” “师傅们已经被夫人请下去用茶了,此刻怕是已经到了老夫人那。”绿枝知道她想听什么,便也就直接说了。 叶葵眼里闪过一丝讥诮的笑意,“既睡饱了,那便去会一会吧。” 她特地挑了件素色的衣服,愈发衬得人清冷如傲雪之梅。 可一进叶老夫人的院子,叶葵还是忍不住差点没破功。 这群和尚,怎地就能念个没完没了!难道就不会口干舌燥 ? 但叶老夫人是个敬佛的,所以她决不能在叶老夫人面前露出任何不满或者不快的神情来。 叶葵勉力镇定心神,去向叶老夫人请安。 “这几日还是睡不好?”叶老夫人看她一眼,淡淡道。 一旁的贺氏亦用关切的神情看着她,问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叶葵唇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劳祖母跟母亲挂怀了,这些日子已是好多了。先前不过是突然换了环境,有些不适罢了。” 贺氏松了一口气,亲手去扶她,“若是有什么不适可不要藏着捏着,早些说出来于我听才是。” “女儿知道了。”叶葵由着她东扯西扯,且看她何时切入正题。 不过,她并没有等得太久。 因为贺氏虽然极力想让自己表现得满心关切,但她显然已是迫不及待想要让那个煞星的名号落在叶葵身上罢了。她一直不说不过就是在等叶崇文来了再说而已。 一盏茶的工夫后,叶崇文便进了门。 他先向叶老夫人请了安,才皱眉看看贺氏跟叶葵,道:“有什么事非得将我叫过来不可?” 后宅之事乃是妇人之事。 这是此时普天下男子的共识,叶崇文自然也不例外。所以他不明白贺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得将他也叫过来不可。 贺氏揉着帕子,状似为难,扭头对身后的沈妈妈吩咐道:“去将慧僭大师请进来吧。” 叶葵这才发现,自从开头见过一次翡翠后,她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在贺氏身边见过翡翠了,倒是沈妈妈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 不多时,披着袈裟,胡子雪白的老和尚便跟在沈妈妈身后进了门。 先念了一声佛号,才慢吞吞向在座诸人行了礼。 古人尚佛道两教,鲜有不信的人。所以叶崇文虽然是疑惑,却也回了半礼。 叶老夫人抬眼看了看叶葵,让阮妈妈给大师看座。 “慧僭大师。劳您将先前说过的话对我家老爷再说一遍。”贺氏满面为难,似乎并不愿意让和尚复述,又特意时不时将目光落在了叶葵身上。 叶崇文不由得认真了起来,恐怕不是什么小事。 慧僭皱着老脸,手上念珠悠悠转动着。念了声佛号才道:“叶夫人既如此说了,那贫僧便斗胆再说一遍吧。那池子虽然已经埋掉,亡魂也早已被超 度,但仍有东西在扰宅。” “池子?您是说小女院外的那个?”叶崇文问着慧僭,眼睛却已经看向了叶葵。 叶葵早就知道这老和尚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所以仍旧老神在在。任由她的便宜爹将自己上上下下打量起来。 看吧! 反正也不可能看出花来! 慧僭微微颔首,“叶大人可曾记得令嫒出生的时辰?” 这个令嫒自然是指的二小姐叶葵。 “寅时一刻。”叶崇文脱口而出。 叶葵略怔,倒是没想到叶崇文竟然牢牢记得她的出生时辰。 慧僭继续点头。叹息般道:“寅为虎,四方神兽中以西方白虎为凶星。寅时又被称为逢魔时刻,故而二小姐生来身上便带了极重的煞气。” 一番话,说得玄之又玄,可偏生听上去那般有道理。 而且这慧僭听说是相国寺出来的。就连皇上都曾赞他佛法高深。 所以叶崇文听到这话,立即便信了八分。 剩下的那两分不过是慧僭说得还不够多罢了。 很快。当慧僭问出,“不知叶大人最近可有觉得四肢疲软,精神不振?” 叶崇文一个激灵,蓦地回忆起似乎真的是从叶葵回来后,才开始慢慢出现这样的状况的,而且从来不梦魇的他近来也是梦魇加身,时常梦见过去的萧云娘。 叶葵看着他脸上神色变幻,心中鄙夷。 “恕贫僧无礼,二小姐若是继续住在府中,只怕情况还要加重。”慧僭一脸严肃。 叶葵微微眯起眼睛,随后眼中便盈满了泪水,她低头,泪珠就扑簌簌落了下来,打湿了袖摆。 她啜泣着问道:“原是女儿不吉祥,惊扰了父母,只是还求大师给个解救的法子……” 慧僭一怔,似乎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发问。 但既然知道了,那自然也就该有破解的法子,不然他这个高僧的名号岂不是成了空的? 叶崇文闻言也回过神来,急声道:“大师可有法子?” “这……”慧僭看了看诸人,叹气道:“其实说来也不难,只要等到二小姐及笄,煞气自然就没那么重了。只这几年内,定要每日不间断地抄写经书,潜心向佛才能有所裨益。” 叶葵听到抄写经书,还要几年不间断,心里登时恼怒起来。 只好拼命安慰自己,权当是练字罢了!何况她也绝不可能坐以待毙,如今不过是让贺氏尝点甜头而已! 046 釜底抽薪 她哽咽着抬起头,看看叶老夫人,又看看叶崇文跟贺氏,哭道:“既如此,女儿便搬出府去吧。” 贺氏佯作为难,揪着帕子看向叶崇文,道:“老爷,葵丫头这也才回来没有多少日子,这……” 话说一半,剩下的自有叶崇文自己思量。 不得不说,比起萧云娘来,贺氏更懂叶崇文。 也是,十几年的夫妻,且又不是因为坠入少女情爱深潭才拼命嫁进叶家来的,当然跟萧云娘不同。 很快,叶崇文便不负贺氏的期待说出了那句彻底让叶葵寒心的话,“如今这样的情形,若是继续下去终究是不好。葵丫头也好趁着这段日子好好学学女红针凿,修身养性。” 说到底,他也是觉得这个从乡下找回来的女儿有些不懂规矩。 明明行事作风都要比家中的几个女儿还要大方得体,可她给人的感觉却就是那样的不懂规矩。像是一只没有被人驯服的小兽,一不留神,就会扑上来咬你一口! 虽然叶葵不知道叶崇文心中所想,却也能猜个**不离十。 只是他这样轻易地就信了这些话,甚至毫不犹豫地就决定了她的命运,不能不让人心寒。 对她来说,叶崇文不过是个便宜爹而已,但对叶殊来说,这可是他在世上除了萧云娘外最亲的亲人了。 她低下头,垂泪不语。 这时,叶老夫人开口道:“既然这样,那便让葵丫头搬出去吧。可有什么好的去处?” “我有处庄子如今正是收成的时候,环境也不错,不如就让葵丫头上那去住上段日子?”贺氏细细说道。 叶崇文赞同点头,“那就这么定了吧。” 叶葵急忙抬起头,满面是泪。哽咽着道:“女儿想去南郊的那处田庄。” 三人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萧云娘嫁妆里的庄子。 叶老夫人见她哭得伤心,忍不住叹口气:“也罢,南郊的环境也是好的,她长这么大,也没去过云娘的庄子,如今便去看一看也好。” 不等叶崇文跟贺氏说话,叶葵急忙先道了谢。 贺氏想要让她去她的田庄里住,她是傻了才会同意! 而且趁着现在这机会,去一趟萧云娘的田庄是再好没有的机会了。 只是。唯一叫她放心不下的只有叶殊。 她这一走,至少也得个 把月,只留叶殊一人在这里。可会无事? 心思一动,她已想到了对策。 事情既然定下了,自然是宜早不宜迟,贺氏当下便带着人回去帮着收拾东西安排人了。在他们的意思里,叶葵这一去不是小住。而是长住。她今年才十三岁,等到及笄归来,自然就需要两年的时间。 所以要带去的东西,人自然都不会太少。 很快,消息就传了出去。 而叶葵却并没有动弹,依旧窝在叶老夫人这。 脸上的泪湿了又干。皮肤开始紧绷起来。她伸手抹了一把,而后跪在了叶老夫人面前,恳求:“祖母。孙女不在的日子,还望您对小殊多加照拂。” 她这般越过叶崇文夫妇俩说话,其实已是不对。 但她只能仗着叶老夫人对自己的那点喜欢不顾一切地说了。 果然,她方才没有看错,叶老夫人根本不信那慧僭的话。 “起来吧。他亦是我的孙儿。不用你说,我也会好生照拂。”叶老夫人示意阮妈妈将她扶起来。“你也不用太过忧心,权当是去散心罢了。过得几日,我便会让你回来的。” 叶葵心中早有了定夺,但叶老夫人能够这般说,自然是再好不过。 等回到了院子,她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让绿枝将人尽数叫了过来,她脸色颓然地道:“两三日后我便要去乡下的庄子里住着了,你们若是有不愿意跟我去的,大可以在此时提出来。” 众人见她脸色颓然,又想起先前那些流言,便都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加上他们同叶葵本就没有相处多久,更别说什么主仆情分了,当下便有许多日大着胆子想要提出不去,可却因为见识过叶葵发火的样子,有些战战兢兢。 叶葵看着骚动的人群,冷笑了声,道:“想留下的尽管说,反正我也不可能将你们都带了去,那乡下地方也住不了这么多人!” 这话一出,人群终于喧闹了起来。 到了最后一算,愿意跟着叶葵去的只有池婆、绿枝燕草还有几个粗使婆子罢了。 果真是树倒猢狲散,他们不过是想着这二小姐一去,就等同于流放,想必将来也不会有大的出息,所以宁愿在这府里讨生活,也决不愿意去乡下呆着。 谁知道这一去,是否还有回来的日子?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叶葵早就料到,也指望着看看到底有几个能用的人,结果临了临了,却也不过就是原先的这几个自己人罢了。 她突然笑了下,伸手指向人群中的两人,“玳瑁,如碧,你们也不跟着我去?” 玳瑁原本就是贺氏的人,难道贺氏没有让她继续跟着?还是说看着玳瑁只能窝在屋子里给她做裙子做鞋子,觉得没用,成了弃子? 而那个如碧,叶葵笑得愈发开心,当初在牙婆那挑了她不过就是想借着她来让贺氏心里不舒坦而已。想来翡翠后来都没怎么出现,说明当初那一出并不是没有效果的,所以叶葵也是真心实意想要这丫头。 谁知如碧一脸慌张,支支吾吾道:“奴、奴婢笨手笨脚的,便不去了。” 笨手笨脚? 叶葵一眼便看到如碧腰间的那个崭新荷包。 上面的花色她见过! 秦姨娘身边的那个丫鬟身上也有着这样一只差不多的荷包…… 果然,秦姨娘的手越伸越长了。 不过无妨,她挑了如碧除了要刺激贺氏外,原本就没有别的打算,恐怕秦姨娘这一次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倒是玳瑁,“奴婢娘老子前些日子来过了。家中已挑好了人家,过些日子便要来给奴婢赎身。” “哦?”叶葵微惊,“这可是大好的事,你怎地不早说?” 玳瑁惶恐,“是奴婢不好,忘了先同您禀报一声。” 叶葵无意地摆摆手,“你的契子也还在母亲那,自然还是母亲的人,这事母亲知道便可。不过添妆还是要的。燕草,给玳瑁取三十两银子。一支金钗压箱子。” “好了,既这样,那么人便定下了。你们散了去忙吧。”等到燕草将东西取出来亲手交到了震惊的玳瑁手中后。叶葵看着底下的人笑道。 那些人果然脸上都露出了隐隐艳羡的神情。 没想到,着实没有人想到。 二小姐手里竟似乎有许多银子! 没有人知道,叶葵盯着那些东西心暗自滴血。 三十两银子! 可以买多少大米! 到了这个世界就开始穷着长大的她早就忘记了在那个世界里挥金如土的自己。 其实她手头根本没有多少银子,萧云娘的那些东西她都不能轻易动。可是,这种时候银子不能不花。 手里没有银子的小姐。同他们这些丫头婆子又有何区别? 给不出赏银,谁又会真的看得起她? 不拘什么时候,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从未改变。 所以,找三叔想法子赚钱的事果真该慢慢提上日程了。 面前的路想起来似乎就是寸步难行的,但她劈山也好,砍树也罢。总是要走下去的。 一群人散去,绿枝跟燕草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燕草做起这些事来远没有绿枝顺手,也没有她利索。但叶葵想要将燕草留在身边。不单单因为她是过去的那个燕子,更因为她想要在身边留个并不那么聪明的人。 同聪明人打多了交道,你就会忍不住又想要身边有些说话直来直往,一根筋的人。 他们分得清好坏,却不懂如何避讳自己分得清。 这样的人。活不长久也活不好。 所以燕草,她一定要带在身边! 没多久。池婆也已经将东西都收拾了出来。叶葵这边原也就没有多少东西,不多时便也收拾完了。 将曹妈妈叫进来,细细问了些话,叶葵心中愈发有了底气。 “我家那口子笨嘴拙舌的,二小姐可千万见谅。”曹妈妈一脸不安,若不是要守着那些东西,只怕她也想要跟着去了。 叶葵想了想,突然道:“不若你也跟着一道走吧?” 曹妈妈一惊,“这……” “无妨,我们都离了这里,那些东西反而不会有人惦记。”叶葵道。 若是他们在庄子上的时候,出了问题,贺氏自然脱不了干系,她没有那么蠢! “阿姐,你真要去南郊?” 尚未变声的少年声音一喊得急了,就显得有些尖细。 叶葵只看到一团蟹壳青的颜色急急忙忙闯进来。 叶殊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看便是跑过来的。 叶葵心里酸酸的。 拿着帕子伸手去擦他的额,可还没有碰到,她的手就被一只粉嫩的肉手给拉住了。 低头一看,不知何时跟进来的叶明宛正拉着她的手,一脸不快地嚷嚷:“二姐姐你太坏了!怎地就自己跑去田庄里玩!” 叶葵哭笑不得,愈发受不了这个小祖宗。 怎么打了她一次,她反倒黏上来了,撵都撵不 走! “我要跟你一起去!”叶明宛嘟着嘴,叫嚷,“你不用瞪我,父亲一定会答应的!” 047 南郊庄子 叶崇文会答应让叶明宛跟着她一道去南郊庄子上小住,的确有些出人意料。 起码叶葵是没有想到的。 但既然叶崇文都已经答应了,她这个做长姐的难道还能拒绝? 不管怎么样,明面上的姐妹情分总还是要顾念着的。 马车出了城,一路往南郊而去。 过了这么久,叶葵还是不太适应马车这种交通工具。而去自打出了城后,这路也就愈发颠簸起来,她昏昏沉沉的,让绿枝拿了个小枕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可叶明宛这臭丫头却闹腾个不休。 也不知道叶崇文跟窦姨娘到底是怎么教养孩子的! 叶明宛这丫头竟然全然不顾长幼尊卑,伸手去扯她的脸! 一边闹腾一边还要不满意地大喊大叫:“怎的那么远!我都快要被颠死了!” 嘴里说出的话也全然不知忌讳,当真是个什么也不懂的蠢丫头! “二姐,你快起来陪我下棋吧?”她嘟嘟囔囔地说个没完没了。 叶葵恼火不已,憋着一股浊气,浑身不得劲,推了两次叶明宛却仍旧要死命黏上来。她终于忍无可忍,猛地坐起身,一把将叶明宛扯到了前方。 面对面看着她,叶葵冷着一张脸沉声道:“你若是再闹腾,信不信我立刻将你丢下车去?” 叶明宛笑哈哈,一脸不相信。 叶葵气得额角青筋跳动,脸上却渐渐露出一个笑来。 她蓦地起身,一手扯住叶明宛将她了出来。 一手撩开帘子,叶葵笑得阴沉沉,道:“听话还是不听?” 车轮咕噜咕噜地滚动声清晰在耳边回响,叶明宛似乎有些害怕起来,但看看叶葵又看看几个面露恐惧的丫鬟婆子。她又蛮横起来,似乎料定了叶葵不敢将她怎么样。 何况身后的那驾马车里还跟着叶崇文特意派来送行的人呢。 “嘁,出门的时候父亲便说了,让我吃好玩好,还让你照顾好我!你怎敢不听?”叶明宛的小脸上满是得色。 叶葵收了笑,咬牙道:“甚好!” 话音落,叶明宛的身子已经被她拖到了车辕上! 但这位置却又恰好被风扬起的马车帘子给挡住了,后头的那辆马车上的人根本看不到前面发生了什么。 脚下悬空,抓着自己的那双手看上去又是 那样细弱无骨。 叶明宛登时踢蹬着脚尖叫起来。 一旁的绿枝跟燕草亦被叶葵的动作吓得半死,颤颤地说不出话来。 车夫眼见情况不好。慌忙要停下,却被叶葵一声吼了回去,“不准停!” 叶明宛哇哇大哭。求饶道:“二姐姐,我错了——二姐姐——” “要不要听我的话?”叶葵咬着牙问道。 “听听——你说什么我都听——” 叶葵深吸一口气,这才将她拖回了马车内。 她刚一松手,叶明宛就跑到了角落里瑟瑟发抖地蜷成了一团,看也不敢再看她一眼。 绿枝聪慧。急忙凑过来看她的手。 叶葵吸着气,将手露出来。她力气便不是太大,方才能拉住叶明宛不掉已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手掌都已发乌,手背的指节处却又是青白的还未恢复。 绿枝看得倒吸一口气,觑她一眼却又飞快地低下头给她小心地揉搓起来。 不过来了这么一出后。叶明宛倒是真的就安静了下来。 就连燕草悄悄地递给她点心吃,她也没有反应,不敢伸手去接。 “二小姐。五小姐这是不是被吓着了?”燕草有些担心。 叶葵嗤笑,“由着她去。” 她一开始还有些担心叶明宛,但是在燕草说话的时候,叶明宛分明从指缝间悄悄地打量着她们。 这样狡猾的孩子,哪里这么容易就被吓着! 不过对叶葵大概还是有些害怕的。直到到了南郊的庄子,下了马车她也没有说一句。 下车后。更是迈着小短腿飞快朝着坐在另一辆马车里的乳母跑去。 不知她跟刘妈妈说了什么,反正叶葵一回头便看到了刘妈妈一脸愤愤的表情。 叶葵转过头来,对池婆道:“您先带着燕草几个进去将东西安置了,我领着绿枝四处转一下。” “二小姐不先去见一下曹管事?”池婆点点头,却还是问了句。 叶葵仰头看了看天色,轻笑:“不了,等会用饭的时候自然会看到。坐了许久的马车,胸口发闷,我先走走。” 池婆这才吆喝着让人将箱笼都抬了进去。 叶明宛脚步迟疑,似乎想要跟着叶葵走,却又顾忌着方才在马车上的事,良久一跺脚扯着刘妈妈的手往里走去了。 “五小姐倒是有趣。”绿枝跟在叶葵身后,看到那一幕,笑道。 叶葵随手摘了一片树上的已经略微发黄的叶子,皱皱鼻子:“这有趣劲我可受不了。不过她这次过来,绝不是只是为了玩而已。” 绿枝不解:“五小姐才这个年纪……” “她小,窦姨娘可不小了。”叶葵低声道,“况且,这丫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绿枝笑,“二小姐说得是,方才五小姐还在背后冲您吐口水呢。” “嗤……估计又是那个刘妈妈教的,也不知窦姨娘是怎么选的人,将个好端端的官家小姐教成了市井泼妇。”叶葵往前走去,头也不回地道。 两人沿着庄子外围兜了一圈,回来时叶葵身上的那件水蓝色的月华裙,裙摆已经沾满了泥。 刘妈妈看到,低头小声跟叶明宛道:“您瞧瞧,那就是个乡下丫头,傲个什么劲!” 叶明宛眼睛一瞪,大人一般斥道:“你懂什么!娘亲说了,她值得攀交!” “哎,您怎么……” 绿枝见一老一少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什么。笑吟吟扬声打断:“五小姐,该用饭了。” 叶明宛应了声往前走去。 刘妈妈紧紧跟在她边上,越过绿枝后低头啐了一口:“蓝眼睛的妖精!” “刘妈妈您说什么?”绿枝早就听到了她的话,却佯作没听到,故意问道。 刘妈妈慌忙摆手:“没说什么,没说什么……” 等到了饭桌上,叶明宛又开始闹腾起来。 只这一次,动静小了许多。 “这是什么东西?这也能吃?”叶明宛一双筷子在碟子里点来点去,满嘴挑剔话语。 叶葵一下子用筷子夹住了她的,道:“食不言寝不语。刘妈妈难道从来没教过你?” 叶明宛嘟着嘴不高兴地将筷子抽回来,低头扒饭。 见她安静了下来,叶葵这才开始用饭。 她吃饭的举止姿态优雅并不比号称凤城第一美人的堂姐叶明烟差多少。可吃的量恐怕却有叶明烟的一倍不止。 一个是弱柳扶风,一个便是傲雪白梅。 她吃得多,才能在风霜中站得更稳。 慢条斯理用完了饭,叶葵便去见了曹妈妈的男人曹管事。 许是因为她将曹妈妈 也一道带了来,所以那面色黝黑的高大男人对她显得愈发恭敬有加。 “小的听说二小姐要来。特地让人将那排屋子里里外外都给清理了。”曹管事搓着手道,“您如今来得正是时候,过些日子那些果子就都该收了,塘里的鱼也都能上桌了,您呐,到时候一定要尝尝鲜。” 凤城少湖泊河流。更没有海。 所以这鱼虾一类吃得便少,价格也就昂贵。 叶葵知道这庄子不单有一百多亩地,还有一片果林。却没想到竟然还有鱼塘。 这么算下来,一年的收成也有不少了! 不过对于叶家这样的门第来说,这些银子恐怕根本就连毛毛雨也算不上。 曹妈妈见自家男人絮絮叨叨说着庄子里的事,生怕叶葵不高兴,急忙拧了一把他的胳膊。 曹管事回过神。一拍脑袋,“您瞧瞧我。这满脑子都是庄子里的事,也不管您爱听不爱听。” “没事,我喜欢听着呢。”叶葵毫不避讳,“我原先也是在乡下长大的,在这远比在府里自在得多了。” 曹妈妈一听眼眶便红了:“都是奴婢的不是,奴婢当初就该跟着夫人一道的,若是奴婢跟着,指不定夫人如今也还在呢。您跟三少爷也不用吃那么多苦头……” “那些都过去了,我如今不好好的?”叶葵微笑,“那我先去歇着,午后再将那些管事的人都喊过来于我见见。” 曹管事忙不迭地应了。 曹妈妈又亲自松叶葵回了屋子。 屋子里的东西自然是比不上叶家的那些,但被褥都是新棉新做的,又特意晒过,格外软和舒适。 虽然只是棉布做的面,叶葵却觉得比叶家那些绸缎做面的被子不知舒服了几倍,令人一钻进被窝里就再也不想出来。 为此,她老实颓废了好几日。 吃的都是纯天然的绿色食品,盖的是正宗的新棉被子。 晒晒太阳,看看书,这日子神仙也就这样了。 说起来,这似乎还是她头一回这般放松自己,所以池婆见了也就由得她去。 但叶葵并没有放松几天,因为叶明宛那丫头又开始变得生龙活虎,以惹她生气为任! 自己好好的屋子不睡,偏生要挤到她的屋子里来! 次日一早,更是直接用冰凉的小手钻进了她的后颈里,尖叫:“快起来快起来 !去摘果子了——” ps: 哭惨!!台风过境,断电一整天了,周围网吧全部木有电!!悲剧的姥姥只好扛着本子到舅舅家更新!小伙伴们对不住了==第一次没有准点更新。六点半二更送上,三更时间照旧八点!!明天不知道会不会来电,所以更新时间可能还会错乱,所以小伙伴们可以晚上再来看!!泪奔滚走== 048 秋色连天 叶葵哈欠连天地看了看外边的天色,终于察觉到自己这几日太过于放松了,竟然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来。 “二姐你倒是快一些啊!”叶明宛嘟着嘴催促个不停。 叶葵瞪她一眼,觉得这些日子自己都快要被叶明宛给带出小孩子性子来了。喜怒流于表面,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匆匆盥洗过后,吃了个馒头,叶葵就被叶明宛拽着手拉到了地头。 此时已是八月末,正是万物丰收的时节。 风一吹,鼻子里就灌满了各种庄稼水果的香气。 叶明宛将眼睛瞪得溜圆,指着眼前的一大片林子对叶葵道:“二姐,这么多的苹婆果,你可得吃到什么时候去?” “五小姐说笑呢,这些苹婆果收下来自然是要去卖银子的,哪里能尽数留着自己吃。”曹妈妈笑道。 叶明宛松了紧紧拉着叶葵的手,提着裙子往前跑去,头上两个圆圆的小髻晃晃悠悠,口中嚷嚷:“我可不管,先摘两个给我尝尝味道再说!” 曹妈妈为难地看了看叶葵。 “跟着去,莫要让五小姐磕着碰着了。刘妈妈你还站着做什么?”叶葵冲着曹妈妈摆摆手,又扭头冷冷看了眼刘妈妈。 刘妈妈嘴巴一瘪,似是不乐意被她差使,但她身为叶明宛的乳母,自然是要跟着去的,当下便迈着小脚往前去了。 “二小姐不一道来?”曹妈妈往前走了两步,回头道。 叶葵摇摇头,伸手戳了戳一簇低矮枝桠上挂着的果子,道:“你去吧,我自己转转。” 苹婆果? 原来这时候是这般称呼苹果的。 叶葵呼了一口气,嗅着苹果的芳香,终于觉得神清气爽起来。 这一次能出来。她倒是还要好好感谢贺氏一番。 只是不知道,贺氏如今都在做些什么? 是同她的宝贝儿子商量怎么让她死在这庄子里还是想着怎么样再让叶殊废一只手? 说起叶殊,叶葵倒不是十分担心。 叶老夫人既然那般应承了下来,那么叶殊这段日子一定不会有事。何况他如今人在叶家人的眼皮子底下,贺氏反倒不容易下手。 “啊啊啊——” 叶明宛的尖叫声突然远远传了过来。 叶葵唬了一跳,皱眉看过去,却只看到一角粉衫的 人影又跳又窜。 “五小姐这是见了虫子了吧?”绿枝的心情似乎也不错,连带着脸上那双蓝汪汪的眼睛也愈发啊清澈明亮起来。 叶葵得了空,便忍不住好奇问道:“绿枝,你们在辛罗时应当不是说的大越话吧?” 绿枝微怔。脸上神情有些古怪,“二小姐难道没有听过辛罗的事?我们自小生下来便是被教导说大越官话的。而且……”话音顿了顿,“奴婢也不曾去过辛罗。奴婢生下来便在大越了……” “原来是这样……”叶葵随手摘下一颗苹婆果。树枝被拉低又弹起,打得上头的树叶簌簌作响。 她到底对这个世界了解的太少了些。 正暗自想着,前头突然跑过来个人。 叶葵定睛一看却是燕草。 来了几日,她要么蒙头大睡,要么出门便带着绿枝。倒真是忽略了燕草。 虽然极力想要和这个唯一的幼年玩伴能恢复到过去的相处方式,但是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她心里清楚,也不想让燕草不自在。 燕草一路跑着过来,气息不稳地道:“二、二小姐,前头来了几个人,说是窦姨娘来了。” “窦姨娘?”叶葵皱眉。“她不是怀了身子,怎么会大老远地过来?” 何况,身为姨娘哪里又能轻易出门? 窦姨娘只生下了叶明宛一个女儿而已。一定也盼着肚子里这个是个儿子好再为自己长长脸才对,怎么会不顾身子舟车劳顿地跑到这来? 她抿了抿嘴,提着裙子往前走去,一边回头嘱咐绿枝:“你去将五小姐找来。” 说完,她又对燕草道:“人此刻在什么地方?领着我去。” 燕草一边带路一边道:“刚下马车。池婆已经去迎了。曹管事那也有人去通知了。” 原本不过只是个姨娘而已,哪里需要这般动静。 但窦姨娘怀着身孕。自然不同一般。 叶葵愈想便愈发想不明白,叶崇文难道是傻的不成?竟然会让窦姨娘过来! 再说,她跟叶明宛来了也不过才几日而已,窦姨娘便是思念女儿也不该这么做吧? 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 两人走出林子,进了前院。 院子门口停着架青布马车,正有人往里面搬东西,见她过来急忙弯腰行礼,“二小姐。” 叶葵点点头,眼睛往马车内看了一眼。 问道:“东西可是都搬进去了?” 那人道:“才搬进去一个小箱子罢了。” 叶葵淡淡“嗯”了声,继续往里走去。 马车内这剩下几个包裹而已,这样子窦姨娘倒不像是来常住的。毕竟北边的天再过一个月就该冷得要下雪了,她若是准备常住,定然要带上厚袄,那么只有一个小箱子又能装上多少东西? 何况,叶明宛也不过是跟着她来玩的而已,窦姨娘就更不应该在这常住了。 叶葵领着燕草拐过一个角,进了厅堂。 一眼便看到了那个身姿笔直的背影。 银红色的缂丝小袄,乌发如云堆砌在头上,其上只斜斜插了支白玉簪子。 叶葵特意看了眼她的小腹,平坦的,看不出一丝隆起。 三个月未到,胎都不稳的时候,她怎么敢这样大老远的过来? 这一出事,指不定就是一尸两命。 心中疑惑不已,视线往上。却只能看到一个曲线优美的侧脸。 叶葵心中一紧。 对面的人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微微一福,柔声道:“二小姐。” 光洁如玉的额,高挺小巧的鼻,嫣红唇瓣,好一张眉目如画的脸! 叶葵眼睛一沉,竟然这般像! 窦姨娘原来生得同萧云娘这般相似! 她忽然间才想起来,也怪不得了,叶崇文对叶明宛疼爱到了没边的地步。说起来。叶明宛的样子若是长开了,倒是也还真有那么几分像萧云娘。不管如何,比起她来。叶明宛才更像是萧云娘的女儿! 可是,这么一来,难道叶崇文真的是对萧云娘念念不忘? 叶葵心中激荡,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些事。 若是叶崇文对萧云娘情难自禁,多年未能忘怀。那么她一开始就应该好好利用这件事才是! 然而她却对叶崇文当初娶平妻,逼得萧云娘带着幼女怀着身孕离家的事情耿耿于怀。 又想着当初沈妈妈几人做出了这样的事,叶崇文却从来没有怀疑,心中更是对他不耻。 可如今看来,她一开始的强硬态度也许做错了也不一定。 若是对叶崇文示弱,兴许更能得到预期的效果。 窦姨娘直起身。一手扶 着后腰,有些疑惑:“二小姐在瞧什么?” 叶葵垂下眼睑,轻笑:“姨娘国色天香。我乍然一见,不免看得呆了呢。” “二小姐好会说笑。”窦姨娘掩着嘴,笑起来。 这一笑起来,窦姨娘的那张脸便更加像是萧云娘了。 彼时叶葵穿过来后,萧云娘的精神状态就已经不是太好。不然也不会将原来那个小叶子活生生冻死。所以那时候的萧云娘的样子便有些憔悴,叶葵从未见过她过去的样子。却也从未觉得萧云娘是个绝色佳人。 但此刻看一看窦姨娘笑靥如花的模样,她却不得不承认,萧云娘极美! 可惜了,她生得却同萧云娘没多少相似的地方。 因为生得像是早逝的三姑母,所以她轻而易举地讨得了叶老夫人的喜欢。可因为不像萧云娘,恐怕今后也难以得到叶崇文的欢心了。 但是有一点,窦姨娘还是窦姨娘,永远不可能成为萧云娘! 窦姨娘是个柔媚的美人,而萧云娘不是! 她骨子里的那个灵魂决定了她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古人,不然她也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心念电转之际,叶葵想到了一件事。 也许,若是可能,她该同窦姨娘交好才是。 势单力薄的人,若是能结伴而行,接下去的路应该会走得更为顺畅才是。何况,窦姨娘先前让叶明宛做的那些举动难道不是想要刻意拉拢她? 想到这,她忽然不是那么急切地想要知道窦姨娘到底为什么要来南郊了。 叶葵面色微霁,道:“姨娘才下马车,想必累坏了吧?屋子都是现成的,不若先去休息一会?” “多谢二小姐,不知明宛那丫头如今人在何处?”窦姨娘笑道。 叶葵心神一震。 窦姨娘管叶明宛直呼其名,这说明了什么? 不过是一个姨娘,按理来说她至死也只能管叶明宛叫一声五小姐罢了! “姨娘先去屋里歇着,五妹妹那边我已经派人去唤了,想必很快就会回来。”叶葵看了眼燕草,才正视窦姨娘道。 话音刚落,门外已经传来了清脆的叫嚷声。 “姨娘——姨娘——” 叶葵错开身,让叶明宛进来,却见她要去抱窦姨娘,慌忙拦了。 叶明宛瞪她一眼,似在责备她不 让他们母女相拥。 “姨娘怀着小弟弟,你难道不知?怎可这般冒冒失失的!”叶葵低声训斥着她,眼睛却看向了窦姨娘。 窦姨娘一听到小弟弟三字,早已心领神会,笑道:“你二姐说得是,这般大的人了,还总是毛手毛脚的。” ps: 二更到!! 049 结盟失败 “姨娘身子日渐重了,父亲怎么会让她出来?”叶葵端着茶盏,沉声问窦姨娘身边伺候的婆子。 那婆子身子瘦小,老态毕露,但一双眼睛却亮的厉害。 听到叶葵问话,她恭敬躬身道:“有些话奴婢不好说,二小姐不如等姨娘醒来,亲自去问一问吧。” “你是不好说还是不愿意说?” 婆子笑了笑,道:“二小姐可别这么说,奴婢可没有这样的胆子。只是这话奴婢当真是说不得。二小姐若是真想知道,其实也不会先来问奴婢了。” 叶葵闻言不禁又细细看了这个不起眼的婆子一眼,恍若赞叹般道:“窦姨娘身边还真是藏龙卧虎啊。” “二小姐折煞奴婢了!”那婆子慌忙跪了下去。 叶葵却已经从她方才的话里听出了许多东西,如今见她做出这番模样,只淡淡笑了笑,摆摆手道:“你下去吧,剩下的事我自会去问窦姨娘的。”说完,她又扭头问绿枝,“五小姐去了何处?怎么从方才起便没有见到她?姨娘刚睡下,可别让五小姐咋咋呼呼地吵着她。” 绿枝瞅了眼正从地上爬起来的婆子,轻声道:“五小姐跟着曹妈妈回果林去了。” “哦?”叶葵诧异了下,之前见叶明宛那样子还当她会跟着窦姨娘不放呢,结果没想到窦姨娘还不如苹婆果重要,“那我们也去瞧瞧吧。” 等到了林子里,自然又是一番忙碌。 那么些果子只花上一日当然是摘不完的,所以天色一黯,众人便收拾了东西回庄上。 难得碰上这样的日子,叶葵也兴冲冲地亲自动手去摘了几颗。 叶明宛更是擦也不擦,摘下来就直接往嘴里塞。 大口大口啃完了两颗,却又来冲她喊。这苹婆果肯定有毒! 叶葵自然是不理她,任她大喊大叫,可谁知道没喊上几句,这丫头竟然真的就捂着肚子哭了起来。 等到让曹管事快马加鞭去远处请来了大夫,却被告知是这丫头乍然吃多了苹婆果,所以积食了。 叶葵哭笑不得,早知道是这样她就该听了池婆的话,也不用白费力气又花银子去请什么大夫了。 不过这么一来,她倒是又从窦姨娘那看出了点别的东西来。 也许,比起肚子里这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窦姨娘更加心疼叶明宛。 知道没大碍后,窦姨娘长舒一口 气,却仍不敢直接离开。愣是守着叶明宛吃了药丸,熟睡后才扶着腰起身。 叶葵适时伸手扶了她一把,换来个柔婉的笑容。 “今日多亏二小姐了。”窦姨娘眉宇间有些疲倦,低声道谢。 叶葵摇摇头,扶着她出门。 窦姨娘推脱了一番。但转念一想这里毕竟没有什么外人,便也就由着叶葵亲手搀扶自己。 将人送回屋子后,叶葵又特意吩咐曹妈妈去熬点清粥来。 原本从林子里回来就该用晚饭,但因着叶明宛这么一闹,结果众人就都没有吃上饭。又因为来了先前根本没有预料的窦姨娘,一开始准备的那些鲜鱼也就不好上桌了。 对普通人来说是美味。可对孕吐严重的窦姨娘来说,这道鱼就成了催吐的可怕东西。 所以,干脆叶葵便也不吃了。 窦姨娘在床沿坐定。柔柔道:“二小姐先去用饭吧,这都忙了一天了。” 叶葵笑了笑,朝着绿枝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几个都出去。 “不用了。过会等下面把粥送上来,我陪姨娘用些便是了。”叶葵在桌边坐下。“现下无事,不若我陪姨娘说说话?” 窦姨娘嘴角的笑意渐渐变成了怅然。“二小姐是想知道我为何会不远千里到南郊来吧?” 不等叶葵说话,她便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是来投奔二小姐的。” 叶葵愕然,想了万般可能,却着实没有想到窦姨娘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跟窦姨娘在这之前连面都没有见过,窦姨娘又怎会特意来投奔她? 这根本就没有理由! 但是窦姨娘显然是有备而来,就算没有理由也能被她说出理由来! 窦姨娘那张酷似萧云娘的脸上露出个勉强的笑,“二小姐不信?” 叶葵自然是不信! “五小姐虽然爱玩爱闹,却轻易不敢离开我,但这次为何拼了命的缠着您要来,您可知道原因?” “姨娘先前让五妹妹夜里同我耳语的话,为的是洗清自己还是旁的什么?”叶葵不答反问。 窦姨娘掩唇轻笑:“二小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敞开了直说吧。我今次来的确是想要投奔您,但这也是为了更好的自保。自打您跟三少爷回了府,夫人跟那几个人可都是心焦难耐,慌了手脚呢。” “既然姨娘这般说了,那我也就只问一句话吧。”叶葵目光如刀锋扫过去,“姨娘是如何说动了我父亲?” 窦姨娘难掩得色,却又自嘲道:“不过是凭着一张脸。我只说府中住得憋气罢了,想来庄子上散散心。” 前一句话叶葵信,后一句—— 呵,恐怕鬼也不信! 叶葵霍然起身,“姨娘既不想说,那我们也没什么别的话说了。” 窦姨娘虽然没有同叶葵面对面打过交道,但是在府中也听了不少关于她的事,此刻见她如此,只好讪讪道:“二小姐当真聪慧,是我班门弄斧了。” “其实不过是使了点雕虫小技,让夫人如愿也让我自己如愿而已。” 这话甚至不用细细琢磨一番,叶葵已经听了个明白。 窦姨娘用的手段跟她的差不多。 左不过就是将计就计四个字。 说话跟做事一样,不用多,重要的是要让别人知道你的重点在什么地方。 如今窦姨娘虽然没有将事情说得明明白白,但叶葵却已经听懂。 所以,她又坐了下来,淡笑道:“我以为父亲十分看重姨娘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起码看得比她跟叶殊要重要许多。 就算窦姨娘只是萧云娘的替身。但一个陪在身边多年,一个却在他遵从长辈的话娶亲时带着他的孩子悄悄逃走。想也知道,一个正常的男人,会对谁更有感情。 但死人有一个妙处。 那便是她永远活在最美好的时候。 所以就算叶崇文恨毒了萧云娘,他也始终没有办法将她彻底忘记。 窦姨娘亦淡淡笑道:“二小姐说错了。比起这个未出世的孩子,老爷更看重的是叶家。” 这倒是真的。 叶葵大笑起来,毫不在意什么笑不露齿的狗屁规矩,“姨娘要在这里住到何时?” “二小姐住到何时,我便住到何时。” 笑意又慢慢收了起来,叶葵道:“姨娘这胎若是个儿子。难道也要跟着我在这乡下地方住上一辈子?” 窦姨娘愣住。 叶葵手指轻叩桌面,继续道:“说到底,姨娘费尽心机过来。不过是希望肚子里这个孩子更保险些罢了吧?” 窦姨娘沉默不语。 屋子里一时安 静了下来。 半响后,屋门被叩响。 绿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二小姐,粥好了,可是现在送进来?” “送进来吧。”叶葵又等了一会。终于失去了耐心,扬声让绿枝进来。 “咿呀——” 门开的刹那,窦姨娘忽然飞快地抬起头道:“二小姐不要在意,我只是有些事还未想通罢了。” 到底,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叶葵只看了她一眼,微微摇头。道:“姨娘累了,用了粥早些歇着吧,五妹妹那我会看着的。”说完。便大步推门出去了。 窦姨娘在她身后张张嘴,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有些事,谁也不能叫谁放心。 就好比叶葵想要从她嘴里听到些准话,她也想先从叶葵嘴里探出点东西来。 这是一场棋局,谁的子先动。谁就可能先亡! 所以只能等。 但叶葵其实根本不在意窦姨娘在想些什么,她在意的是——贺氏。 贺氏不是傻子。她会让窦姨娘来庄上,那必然不是只想将人弄出叶家而已。 若是窦姨娘在这里出了事,落了胎? 那么责任是谁的? 她又是否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说到底,这次是她算漏了。 窦姨娘也好,秦姨娘也罢,这两个人都各怀鬼胎,作为棋子或是同盟都变数太大。但如今,她却又实打实地需要人手。萧云娘的手札里有不少东西,但那时候秦姨娘还只是个丫鬟,窦姨娘根本就还没有影子,甚至于连贺氏也都还没有进门。 里面有提及的杨姨娘倒是似乎跟字里行间的人没有区别。 唯唯诺诺,胆小怕事,温柔可人…… 总归就是个没什么心机,胆子又小的人而已,且改不了丫鬟出身的习性,同秦姨娘简直是天壤之别。 但是以叶葵对萧云娘不多的了解来看,她笔下所写的那些话估计都只能看一半。 流于表面的东西太多,无用的东西也太多! “二小姐?”燕草见她立在门口发呆,不由得出声唤道。 叶葵陡然回过神,仰头看了看天上明亮闪烁的星子,道:“走吧,再去五小姐那看看。” 燕草微怔,“您还没用饭呢?” 叶葵笑 道:“傻姑娘,端去五小姐那吃便是,你下去让人将饭菜备上。”往前走了两步,她忽然想起来,“将那道鱼给我端上来!” ps: 三更到~ 050 送佛到西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叶明宛吃了药睡了一觉,第二日就又开始精神奕奕。 但窦姨娘显然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她来时精神倒是瞧着还好,但经过叶明宛这事,后来又同叶葵说的那番话到底是让她心绪纷杂。一路上忍着颠簸,忍着恶心反胃,好不容易到了地,如今却是都彻底爆发了。 先是吐了个昏天黑地,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后来更是连睡梦中也不得安宁了。 她身边的婆子来寻叶葵想想法子。 叶葵彼时正带着帷帽盯着庄子里的人干活,闻听此言,隔着纱质的帷幕轻笑了声,道:“我能有什么法子?” 池婆今日难得起了性子愿意陪着她一道来果林转转,听到窦姨娘身边婆子的话,又见叶葵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不冷不热地接话道:“我家小姐年未及笄,这些妇人之事怎好拿到二小姐面前来说!” 那婆子听得一怔,张张嘴还要说话,却又被池婆一呛。 “窦姨娘自己怀了身子,却不管不顾这般出来,难受些自然是免不了的。二小姐亦不是大夫,又能做什么?你若是真担心,去寻曹管事让他带着你去请大夫便是。” 婆子这才一脸不忿的离去了。 叶葵撩开眼前的纱幕,笑道:“窦姨娘恐怕真以为自己手段高超呢。” “你也不比她高明得了多少。”池婆盯着她玉葱似的指头看了会,嘲讽道。 叶葵不满,蹙眉道:“您就不能少泼我些冷水?” 池婆嗤笑,“若是没我泼冷水,你这脑子不得发热?”说完,她忽然又道:“回来不过几月,你瞧瞧你的手。俨然已是双富贵手,谁能想到大半年前你还要洗衣做饭尽数将粗活做了个遍?” “还真是……”叶葵将手递到眼下,细细看了看。 十指纤纤,指甲修的圆润整齐,是娇嫩的粉色。 她由不得感慨,这个身子的复原能力未免太好了些。 前些日子她才发现自己背上跟腿上的伤疤颜色都变淡了许多。 不过说起来,这些变化估计跟裴长歌给她的那两盒药膏也脱不了干系。 池婆略懂歧黄之术,她虽然没有跟着池婆学医,但一些常识性的东西她也都还是知道的,那两盒药膏里有许多有助去皱除疤的东西。像她那般不要银子似的用法,若是一点效果也没有才是真的不对劲。 但她腿上的那个疤痕恐怕就算药再好,也不可能彻底复原。 被狗咬了一口。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好的。 燕草初见的时候可是叹了老长一口气,又听到她说是为了救春禧才出的事,更是气愤得不行。 她调到叶葵身边后,听说了许多事,自然也就知道了春禧拿着玉佩冒充叶葵的事情。简直就是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冲到春禧所在的地方去将她狠狠揍上一顿才是。 也因为如此,叶葵对燕草的那些怀疑渐渐烟消云散。 燕草还是燕子。 苹婆果收了几日,总算是彻底收完了。 那些果树枝桠上缺了红彤彤的果子,瞬间变得有些光秃秃起来。 叶明宛见没了乐子,这些天也就不出来了。倒是时常窝在了窦姨娘那。 叶葵身为庄子的主人,终于也在曹管事领着人去卖东西的时候,抽空去见了一回窦姨娘。 进门的时候。叶明宛正趴在窦姨娘腿边,眯着眼睛听窦姨娘讲着些话本子上的故事。叶明宛听得入神,窦姨娘讲得却有些心不在焉。一抬头,见到叶葵进门,她急忙中断了故事。道:“二小姐这是忙完了?” 叶葵不同过去总是刻意笑得温婉,今次的笑意里多了几分张狂抑或说是傲然。 她看了眼叶明宛。又将视线移到了窦姨娘身上,一副艳羡地模样道:“姨娘跟五妹妹真是母女情深,羡煞旁人。等到姨娘肚子里的妹妹出来,岂不就是三朵金花?” 窦姨娘已经蔓延到嘴角的笑骤然一滞。 “二姐姐这是在夸我生得美?”叶明宛到底年纪小,并没有听出叶葵话里的意思,兴冲冲问道。 叶葵近些日子同叶明已经十分熟悉,闻言便道:“可不是,姨娘生得美,你自然生得也就美。” 小孩子最喜欢被人夸,叶明宛这小公主性子更是如此,登时便笑开了花,拉着窦姨娘的手道:“姨娘,我真的美吗?” 不过七八岁的孩子,生得再好看,也不过是可爱,哪里就能同美搭上关系?但窦姨娘心神激荡,哪里顾得上想她的话,只口中连声道:“美,当然美……” “姨娘今日胃口可好些了?”叶葵挑眉问道。 窦姨娘面上闪过一丝犹豫,“好多了。” 叶葵松了一口气:“这便好,不然若是父亲知道姨娘在我这吃不好睡不安的,等到回去 了还不得发落我!” 窦姨娘一惊,脱口而出:“二小姐给老爷去信了?” “嗯?姨娘可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父亲的?”叶葵故作疑惑。 窦姨娘微微舒了一口气,摇摇头:“没有没有……” 这边说着话,外头绿枝将门叩响,声音有些慌乱:“二小姐,府里又来人了!” 她声音虽听上去慌乱,但她的气息却是极稳。可窦姨娘哪里注意得着这个,她只听到府里来人几字,立时皱紧了眉头。 这才过了多久? 府里怎么又来人了? 若是给二小姐送东西的,也不该这般急才是。 门打开,窦姨娘压不住心中疑惑问道:“来人可是来送东西的?” 绿枝用一种意味深长地目光看了她一眼,只是立刻那眼神就变作了慌乱,“不是来送东西的,来的是夫人身边的沈妈妈跟老爷跟前的南管事,听说是来接您跟五小姐回去的呢。” 窦姨娘猛地一震,扭头去看叶葵。声音微怒:“二小姐不是尚未给老爷传信吗?” “咦,我何时说过我未曾给父亲送信?我只是问姨娘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父亲的而已,不过如今看来倒是用不着我了。”叶葵似笑非笑。 到了这时,窦姨娘哪里还会不明白自己是被叶葵给耍了! 然而即便这样,她也不可能直接跟叶葵翻脸,所以她只能压抑着怒气问道:“二小姐若是不愿意我住在这,大可以明说,何必如此?” 叶葵摇摇头,叹息道:“姨娘错了。我自然是巴不得姨娘留在这的,但姨娘腹中怀着父亲的孩子。我一未及笄的姑娘家哪里会照顾有孕的妇人?况且父亲心中也想着姨娘呢,我不过是在信中说了句姨娘身子不爽利,茶饭不思。父亲便立刻派了人出门。” “哦,对了,姨娘也不用担心祖母还在为之前的事情生气,我也已亲自给祖母去了信,想必此刻已是气消了的。”叶葵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窦姨娘搁在叶明宛肩头的手微颤,咬牙道:“劳二小姐费心了!” 叶葵笑,“姨娘客气了。” 一来一往,屋子里几乎擦出火花来,气氛登时有些诡异起来。 但叶明宛听不大懂这些话,见她们两人说个没完。蹙眉道:“绿枝还等着呢,我们还不去?” 去,怎么不去! 叶葵笑着主动拉了叶明宛的手出门。 等到了前厅。一看,果然是沈妈妈来了。 看来贺氏是准备在路上下手? 不过,窦姨娘这一来一回的,就算孩子不保,想必也不会有人将责任推到贺氏身上。反而都成了窦姨娘自己的错。 几人简单说了话,叶葵便让曹妈妈领着人下去用饭。 沈妈妈几个匆匆赶来。早就饥肠辘辘,当下便也都告退下去了。 叶葵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笑着将绿枝叫了过来,凑到她耳畔道:“去给沈妈妈的饭里下点泻药。” 药是现成的。 叶明宛积食的那一日,曹管事请来的大夫临走前,叶葵特意让绿枝去买来的,如今正好给沈妈妈用上。 这些话她虽说得极轻,却并没有避着窦姨娘。 所以窦姨娘踌躇了下,还是问道:“二小姐为何这般做?” 叶葵眉眼弯弯,道:“爽!” “爽?”窦姨娘听不明白。 叶葵轻咳两声,“只是看她不顺眼,折腾着玩儿罢了。” 她的话说得漫不经心,窦姨娘却几乎听出一声冷汗。 心机深沉可怕,心思缜密可怕,但真正叫人防不胜防的却正是叶葵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物!折腾着玩儿?这种理由谁能想得到,谁又能当回事? 窦姨娘面色惶惶,小声道:“二小姐莫非也看我不顺眼?”不然,怎么会好端端地就要将她弄回叶家去? 叶葵摆摆手,让绿枝将叶明宛带出去。 而后才道:“姨娘身边的人不中用,你在叶家的那些事我都已经问清楚了。你想留在南郊待产原不是不可以,但我以为姨娘留在这,于我于你都没有什么好处,反倒是让别人渔翁得利。如今有个好机会摆在姨娘面前,能不能、愿不愿意抓着就要看姨娘自己的选择了。” 窦姨娘大惊,伸手捂住肚子,一脸不敢置信地看向叶葵。 叶葵别开脸,并不去看她,只道:“所有的事,都有代价。” 她心不善,但也不想对未出世的无辜孩子下手,所以到底要如何做,决定权仍在窦姨娘身上! 她不过是将情况点得更明白些,让窦姨娘将眼前的处境看得也更清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