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她不想当皇后》 第一章 不平 时值隆冬,天上却难得地挂了一轮清朗的月。 山路弯弯,月色漾在道旁沾了银霜的枯草叶面上,万籁俱寂的夜里,突然响起一阵喧闹之声。 火把红通通的光芒照亮了杉林里漆黑的夜色,也照醒了躺在树杈上和衣而眠的人。 聂卿放轻呼吸,慢慢地挪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她身上是一身墨色骑射长袍,完美地隐藏在杉树的阴影下,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紧紧跟随着走过来的一行人。 好像是一群山匪。 他们一群人个个左手举火把,右手提长刀,聂卿看见不少人刀尖上还挂着猩红的血色,明显是刚杀过人,还杀了不少的人。 队伍突然起了哄闹,聂卿抬眼望去,一个身穿喜服的新嫁娘被后面的人推搡着上前,她身上被麻绳牢牢捆住,嘴巴里也被塞了麻布,只一双眼睛直盯着面前的山匪,射出仇恨的光。后面跟上来一个喽啰,对着站在最前面那个满脸横肉的山匪说道:“大哥,这女人不听话,一直想跑!” 匪首往新娘那走了两步,一巴掌掴在她脸上,直把新娘嘴角打出了血,他拎起新娘的头发,恶狠狠地冲她说道:“你最好放乖一点,不然今晚一过就让你去阴间做你的新嫁娘!” 聂卿眼中露出寒意,右手摸向腰侧。 看样子是杀人抢亲,那些山匪刀头的血,恐怕就是属于那些高高兴兴来参加喜宴的亲朋好友,此地离京城不远,骑马不过一日,并非什么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这群山匪竟然如此猖狂。 腰侧的百宝囊里装着将军府专为聂卿所制的梅花镖,这些人呼吸沉重,脚步虚浮,并非精于武艺之人,而且观他们的面色都或多或少地喝醉了酒,她只需趁人不备先将劫持着新娘的两个喽啰放倒,没了掣肘,这十几个山匪那她不是一刀一个? 聂卿像猎豹般直起后背,刚准备动手,却听见队伍后面传来声嘶力竭的骂声,她凝神一看,山路尽头又跟来两个……不,三个人,只是中间那个被五花大绑像捆生猪似的捆在了竹竿上。 难道她刚刚估计错了?瞧这些山匪的言语作为,应当就是杀人抢亲啊?可如今抢亲,难道还得把新郎官也抢过来? 待那二人挑着中间那人走近,聂卿才看清,这被捆着的人身上倒是没有穿红色的新郎喜服,这大雪天气,他上身竟然被人扒光了,也不知这样被晾着挑了多久,身上冻得几处青紫,手腕处也磨出了血,顺着胳膊淌到了胸膛上。 令聂卿略有些惊奇的是,这人身上白斩鸡似的,发冠捆住的发髻虽然有些凌乱,但仍能认出是京中书生常用的打扮,如此寒冬腊月,寻常人都冻得发抖牙齿打颤,他声音倒是有力得很,骂起人来毫不留情:“尔等猪屠狗戮之辈,朗朗白日行此人神唾弃之事,此地临近天子脚下,待来日朝廷大军发剿,必为尔等求一个千刀万剐之刑,尔等——唔!” 旁边跟着的山匪总算听懂了一句“千刀万剐”,抬起一脚狠狠踢在这书生脊骨处,往旁边啐了一口,“我呸!你小子,要不是我们寨子里还缺个账房先生,早就把你跟那些村民一样豁牲口似的杀了,留你一条小命,还敢在这说我们千刀万剐,识相点!趁着我们大当家的今天娶媳妇心情好,爷爷们不跟你计较,不然今晚就先把你大卸八块煎了人油点天灯!” 那一脚似乎踢到了脊骨的要害,聂卿见那书生倒是还想开口再骂,可是脸上满是痛色,他挣扎了一会,便直接晕过去了。 聂卿按下腰侧的梅花镖,潜伏身形,悄悄地缀在了这群山匪身后。 还未到山顶,聂卿就听见一阵嬉闹之声,她远远看去,火把橙红色的光辉将月亮衬托得黯淡无光,人影攒动,匪寨门口似乎早早有人听闻了消息,迎上前的小喽啰见到匪首及身后被推挤着上前的新嫁娘,立刻兴奋地大喊一声:“兄弟们吹起来唱起来!大当家的带着大嫂回来啦!” 寨门打开,里面应声涌出来两三个人,他们作嫁娶乐人打扮,满脸喜色地吹起了唢呐打起了镲,山寨里顿时鼓声大震,那匪首把手中的大刀交给了旁边的山匪,由着从寨子里出来的那几个女人给自己穿上了新郎服。 匪首左右挪了挪腰带,觉得肚子勒得慌,又看见面前那几个女人低眉顺眼的脸上一点喜气都没有,他顿时无名火起,抬起右手给了其中一个女人一耳光,“老子大喜的日子,你们这几个蠢婆娘脸上一点笑模样都没有,家里死了人呐?!” 他抬起脚似乎还要踹,却被旁边的一个尖嘴猴腮的匪徒劝住了,“大哥大哥消消气,今天可是您大喜的日子呢,何必为了这几个婆娘败了兴,这寨子里面见了血也不吉利,兄弟们可都还等着给大哥贺喜呢,酒宴都摆好了,就等着您去呢,”他扶着匪首往山寨里走,眼神横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女人们,“愣在这等着别人伺候你们呢?还不扶着嫂子往后房里去!” 女人们便忙不迭地接过已经没有力气的新嫁娘,快步往后房走去。 后面抬着书生的两个喽啰也累得气喘吁吁的,他们对望一眼,二人心照不宣同时出拳,左边略瘦些那个出了个剪刀,右边胖球似的那个出了个布。 胖球似乎认命般叹了口气,扬声问道:“军师,这人是个书生,大当家的见他能说会写就打算绑他上山做个账房先生,这人……?” 前面那猴似的人物都没回头,“笨猪啊你,管他呢,今晚先顾着大当家的要紧事,关后山柴房去,记得给他件衣裳,别让他死在咱寨子里,晦气!” 那一胖一瘦两个山匪面面相觑了小半刻,胖球见前面人都走空了,才有胆子咕哝了一句:“每次这种事都轮到咱哥两干,咱两挑着书生走到后山去,还能赶上今晚的喜宴吗?” 瘦子瞥了他一眼,小声骂道:“军师说你是笨猪,你还真就是头笨猪,咱们把他先关在前山的柴房里呗,等吃饱喝足了,再把他挪到后山去。” 胖球先是不满意地回了一句嘴,“那军师还说你是笨猴呢?” 不过他还是没真反驳瘦子所做的决定,二人又将那书生跟抬生猪似的挑起来,晃晃悠悠地进了山寨的偏门。 山寨内灯火漫天,也不知这些山匪是真得意忘形过了头,还是觉得本寨的实力无人能及,他们似乎毫不担心今晚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两座山门只有稀稀拉拉的两三个人把守,这两三个人也没真在把守,围着火盆聚在一起吃喝,都没抬起头从眼前的烧鸡上分出个眼神给门口。 聂卿就这样大摇大摆正大光明地从偏门走了进去。 第二章 设计 两个山匪果然急着去吃席,聂卿跟在他们身后,看见他们随手将那书生丢进了柴房里,对着旁边的厨房吩咐了什么,连门都没关就急匆匆地往前厅奔去。 聂卿蹲在墙边又耐心等待了一会,果然,那厨房里走出来一个一瘸一拐的老妇人,她满头白发,手里吃力地抱着一个炭盆,胳膊上还搭了一件厚实的棉衣。 那老妇人进去没半刻钟就又走了出来,聂卿听见柴房里传来那书生剧烈的咳嗽声和间断惊恐的话语,“阿媪闭眼!我,咳咳,在下,咳咳,衣不蔽体……” 这话听得聂卿听得眉毛都拧起来了…… 这人怕不是四书五经读傻了吧,这马上山匪都要杀年猪似的宰了他了,他竟然还有心思对着个七老八十的媪妇说男女大防? 她确认这后院里除了那位老妇人和那个书生再没有旁人了,干脆利落地一个鹞子翻身跳进了院子里。 聂卿本准备将那老妇人拍晕,见她没有呼喊的动作便也把手垂了下来,家中有祖母,她也看不得这样的老人受苦。 那书生似乎刚刚才把棉裹好,见到柴房里突然又多出了个身形纤细的年轻人,着装却又不与那些山匪相似,他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却恰好触动了腰后脊骨的伤,不由得痛呼出声。 “省省力气吧,你若还想活着逃下山,以后也不想做个只能瘫在床上的废人,现在就别乱动。”聂卿走上前去,一把揪开了那书生匆忙披好的棉衣,轻而易举地将他翻过身去,她伸出手轻轻按了按那处脊骨,眉头一皱,应该是骨裂了。 书生大惊失色,拼出一点力气挣动着,嘴里呼喊道:“壮士看上去并非同那些猪狗之辈是一路人,此事于礼不合……” 聂卿“啧”了一声,“这位公子,我略懂些医术,只是想给你看伤而已,你背后那处脊骨应是骨裂,如若现在不做些处理,你以后便真的只能躺在床上论道了。” 她环视四周,见到捆着书生的那节绳子好像就是那书生被撕烂的外袍,聂卿将外袍扯成两截,又从柴房里找了根笔直的宽木板,“公子,受累,我常听你们骂人作‘断脊之犬’,你若不想做‘断脊之人’,现在就别动,这木板粗粝,只能请你忍着了。” 她将木板绑在那书生腰后,再次嘱咐他不要乱动,书生见她手法利索,绑上木板后腰后也的确没有那么累痛了,下意识想行礼谢谢聂卿的救命之恩,聂卿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虽说绑着木板也弯不下去,但是书生的做法的确让她有了一种大开眼界的感觉。 是我的错觉吗?还是我平时跟那些读书人接触得太少了?现在的读书人都这样吗? 书生也意识到自己犯蠢了,红着脸站在了一边,聂卿也没真说他什么,她拍拍手扭头看了老夫人一眼,开口问道:“阿媪见我来也未有意喊人,必然也不是自愿待在这匪寨的吧,我入山门时听见那些山匪说将今日掳上山的新娘关在的后房,阿媪能否告知我应该怎么走。” 老妇人刚刚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看着他们,此刻听见聂卿询问,才慢吞吞地抬起头,出口却是劝阻的话语,“小郎君,你是想自己独自一人单挑整个土匪窝吗?” 聂卿摇头,“小子哪里敢如此夸口,只是今日途径此山林,撞见山匪行凶强抢了那新娘,路见不平罢了,如今山匪们都在前厅喝酒,匪寨内防卫松散,我此刻前往后房敲晕那些女子,再将新娘带出来即可,下山不过几十里就是县城,我自去县城报案,请官府来剿匪。” 老妇人闻言脸上露出冷笑,“小郎君还是趁着现在没人看见趁早带着这位公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把,老妇被掳上山已过了十余年,从未见过有官兵真剿了这狼山山匪,小郎君也言说进寨时山匪防卫松散,进出如入无人之地,可为何这不过八十多号山匪,能在此作威作福十余年而不倒?小郎君还说要报官,我看若报了官府,小郎君自己性命难保!” 聂卿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出言问道:“十余年?阿媪的意思是,此地官匪勾结?” 那书生闻言脸色剧变,语气激烈,像是聂卿那句话扎了他的心窝子,“胡言乱语,此地离京城骑马不过一日,说是天子脚下也不为过,当地官府怎敢如此大胆?就不怕钦差到此,砍了他们的人头吗?!” “钦差?呵呵,钦差哪有银子大,”老妇人似乎是想起了伤心事,愤恨不已,“此地知县可是连着好几年都受圣人赞赏呢!来过两回钦差,可哪次不是被他那些堂面话糊弄过去了!县城里倒是有人想进京告御状,可是此地进京必要经过狼山,这匪寨后的悬崖,不知道堆了多少具白骨了!那些当官的,哪里真把老百姓的死活放在眼里!” 聂卿沉默,若真是如此,倒的确有些棘手。 那些山匪看上去的确都不怎么能打的样子,但是双拳难敌四手,这八十来号人一起上……虽说她也未必打不过,但真要是那种情况,也够她喝一壶了。 书生见聂卿不说话,心下有些慌张,他往前直挺挺地走了两步,伸出一只手臂拦在聂卿的面前,僵硬的肢体一下子让聂卿想起来塔可十二寨闻名于世的赶尸之术,她眼看着书生脸上的表情变化莫测,一点点从“难言之隐”最后变成“从容就义”。 有这本事还读什么书啊,这要是放在西疆,佛母城里的戏班子肯定都抢着要。 聂卿就看那书生像只被蒸熟的螃蟹,突然从脖子一直红到了脑袋,他把头转向了一边,当着聂卿与那位老妇的面开始艰难地脱鞋——也不能说是脱鞋,因为他压根没办法弯腰,只能跟红头苍蝇似的左脚搓右脚把两只布靴脱了下来,他还想去捡,旁边的老妇人一把扶住了他,而后捡起他的靴子小心翼翼地往地上倒了倒。 只听见一声脆响,二人定睛一看,地上躺着一枚通体漆黑的令牌,上面拿隶书刻了一个“江”字。 书生咳了两声,小声道:“这枚令牌是我家族之物,壮士若真有那个把握能将那新娘救出,可以在救了人后凭借此信物一路直往县城外去,他们不敢阻拦的,”他想了想,又低落地补充道,“下山往东走二里路,我的马应该还等在那里。” 聂卿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开口道:“看这令牌和公子的穿着,公子家就算不是什么钟鸣鼎食之家,也不是什么普通的富商人家吧?我可跟你说好,我的确可以在不惊动前厅那群山匪的情况下将那位新娘和你都带走,但你现在这样,一旦骑马真把椎骨弄断了,可是重则丢命轻则瘫痪。” 书生一下子昂首挺胸,“圣人云:‘生我所欲也,义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人家对我有一饭之恩,好男儿自当回报!” 他似乎想起来之前的事,顿时面色黯然,“今日本是阿笙姑娘和林家郎君的大喜这日,若不是这群畜生……” 好男儿…… 聂卿闭了闭眼,右手紧紧握拳。 她抬手制止了那书生继续说下去,“你也不必一脸今晚就要慷慨赴死的模样,倒也不是实在无计可施,我上山时就跟着你们了,那匪首脚步虚浮,胖得怕有两三百来斤,武功并不高,手下的喽啰也只是些比农人更强壮些的普通人罢了,只是对方人多势众,真要打也未必打不过,只怕会误伤到你们。” “如今正值冬季,天干物燥,我溜了一圈,这匪首倒是真抠,匪寨不是稻草就是木头,大门上的兽头环都生锈了,生怕不起火,”她朝老妇人行了一礼,从腰侧的百宝囊里揪出一个黄色的腰包,“请阿媪务必要相信小子,阿媪请熬一锅滚汤,再将这包药下在里面,我换上山匪的衣裳,先将那姑娘带出后房,待药起效,我必然替阿媪取下那匪首狗头!” “这枚令牌你也不必给我,”聂卿把令牌捡起来重新交回书生手里,“你就在这等着,等我救了那个姑娘,会让她乔装打扮躲到这儿来,”她眼睛眯了眯,思虑了一番又补充道,“可能不只那个姑娘,还会有其他女子,你到时候就跟她们一起躲到地窖里,等我来叫你们。” 老妇人看着聂卿,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她想起来自己还没被掳上山做炊妇时的日子,她的孙子还没去从军,整日就在那间破旧的土坯房前练武,他从家里出发的时候也是这样意气风发,说要把那帮倭人赶走的时候也是如此胸有成竹的模样。 “阿媪不必担心,我这麻药,是骟马人用来麻马的,”聂卿脸上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这药下在人身上,壮得跟头牛似的的人也得睡上个一天一夜,阿媪刚刚说被掳上山已有十余年了,想必那些山匪对阿媪也没有那样重的防备心,哪怕他们只喝一点点,也够我把他们宰了个干净。” 老妇人对她露出个微笑,“小郎君多虑了,老妇如今六十多了,早就活够了,只是看见小郎君,想起了自己那个孙儿了,”她转身拨开柴房角落的木柴,只见那里摆着一排酒坛,她端出来几坛子,仰首回头问道,“这药若是下在酒中,可会影响药效?” “不会,”聂卿把药递给老妇人,见她打开酒坛,分着倒在了里面,“那就劳烦阿媪告知新娘子被关押在的后房应该往哪走,再将酒坛送往前厅。” 老妇人替她指了路,聂卿打开随身背着的黑匣子,把里面的鬼头刀拎了出来,临行前对着书生又叮嘱了一句:“千万别乱走,要是那群山匪真豁了你,圣人不会收蠢弟子的。” 第三章 报仇 匪寨内灯火通明,山匪们应是都去了前厅饮酒吃肉了,聂卿直往后房去,路上竟然只遇到两三个喝得醉醺醺的,她对这些占山为王鱼肉百姓的山匪连看一眼都觉得伤眼,手起刀落,那山匪都没看清飞到跟前的黑影到底是什么,脑袋就搬了家。 山寨的女人们都缩在后房里,门口倒是有两个满脸怨念的山匪守着,聂卿定神一看,心底不仅失笑,正是那把书生挑上山扔到柴房里的那两个山匪。 这两个人真是注定要犯在自己手里啊…… 胖球似的那个还在不住推着瘦子,“是不是你得罪了军师啊,咱们俩还没坐上桌呢,那香喷喷的大肘子我都没碰一口,军师就指着咱们来看人,”他不屑地看了一眼身后大门紧闭的后房,“这女人都挣扎了一路了,现在大当家的直接把她捆在了床上,还想跑,跑得了吗?” 瘦子闻言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嗤笑一声轻蔑道:“这女人上了咱们山寨,就得知道自己以后就是狼山的人了,再怎么刚烈又有什么用呢,咱们当着她的面杀了她全村六十六口人,那病痨鬼男人死之前还‘娘子娘子’地叫呢,她要是今晚不从了咱们老大,明天就送她下去团圆,我看她是想活还是想死。” 胖球跟着点了点头,接着又色眯眯地笑起来,“你说老大把她玩腻了,是不是就得便宜寨子里的弟兄了,你别说,这娘们长得可真标志,比县城里怡红院的嫣红都好看呢。” 聂卿没再听他们的污言秽语,她从暗处走出来,这一胖一瘦看见人还没叫出声来喉管就被梅花镖射穿了,他们捂着脖子惊恐地倒在了地上,嘴里发出吭哧的漏气声。 女人们听见外面的动静,急忙推门出来看,见到地上的血蜿蜒出一大滩,那两个山匪死不瞑目,她们刚想尖叫,聂卿从后面闪出身来,两掌劈晕了站在最前面的两个,对着跟在后面的人冷声道:“想活着离开狼山就别叫!” 晚些出门的女人们看见前面两个人脖子一歪就倒在了地上,以为这个满身煞气的年轻人杀了她们,见聂卿出言威胁,便一个个泪眼朦胧地捂住了嘴巴,拼命点头。 聂卿迈步进入后房,那新嫁娘身上绑了绳索在床上躺着,聂卿上前两步解开了绳子,先按住了新娘的肩头言明自己是来救她的,回头环视一圈瑟瑟发抖的女人们,确定自己刚刚那番话的确震慑到了她们,等她们缓了一会冷静下来,再开口时声音便和缓很多。 “几位嫂子不用害怕,”聂卿往她们身前走了几步,却看见她们恐惧地又往后躲了躲,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血迹未干的鬼头刀,了然地把刀放在了身后的茶桌之上,又站得离她们远些,“我不是狼山的山匪,我来这里是为了救你们出去的,刚刚是怕嫂子们出声尖叫引来其他看守的山匪,故此稍稍恐吓了一番,实在是小子失礼,还请嫂子们包涵。” 女人们面面相觑,脸上似疑似喜,但眼中的恐惧之色消减不少,其中一个年长些的抬眼望着聂卿,眼神惊疑不定,问道:“这位爷,说得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不然我为何要出手杀了那两个恶徒,”聂卿见她们的眼神又盯着床榻上的新娘,便主动开口解释道:“我之前的确是为了救这新娘而来,但我与她素不相识,不信你们问她,我只是途径此山见到了山匪作恶,路见不平想要收拾了这帮与民为患的畜生,” 那年长些的女人站了起来,她略带期待地问道:“小郎君可曾带了帮手,能将这群畜生一举拿下?” 聂卿明白她们的顾虑,思索了一下点头道:“是有帮手,嫂子们可知道下山的路?我刚刚过来时看了一眼,这边有小路可直达前山的柴房,路上也没有山匪,等我放火将这后房烧了,你们就走那条小路先去柴房,柴房里的阿媪会接应你们的。” 她回过头对着满眼血丝的新娘道:“我知道姑娘心里有恨,但是现在还请姑娘换上嫂子们的衣服,跟着她们一起去前山的柴房,我保证会将匪首的人头送到姑娘面前。” 守门的两个山匪已死,新娘快手快脚地穿上了女人们的衣服,晕倒在地上的那两个女人也醒了过来,聂卿没下重手,她们一起走出了房门。 聂卿飞上房顶抱了好几把干燥的稻草下来,全都扔进了房间里,她将床帐棉布也扯了扔在了地上,火折子往稻草上一丢,大火顷刻间便熊熊燃起。 “小郎君一定小心。”女人们对着聂卿瘦削的身板看了又看,担忧地提醒了一句。 聂卿心里略有些尴尬,她干咳两声,挥手道:“嫂子们不必担心我。” 她背上鬼头刀飞身往前厅掠去,冲背后示意她们离开。 去往前厅的路不远,聂卿用了轻功,不过半刻钟就能到,但令她奇怪的是,路上竟然一个山匪也没有。 按道理来说,不应该啊…… 她在后房放的那把火,没道理在前厅喝酒的山匪看不见呀。 难道这山寨里那八十多号人全都喝了那麻药,困在前厅动弹不得? 那倒是省事,聂卿冷笑一声,眼见着前厅要到了,她却突然脸色大变,鬼头刀铿然出手。 好浓的血腥味! 背后破风之声传入耳中,聂卿一个闪避,以刀身抵住了袭来的长剑,她回头一看,发现那尖嘴猴腮的军师好似变了一个人,眼中杀意腾腾,连带着面容看上去都不是刻薄而是冰冷了,像一把刚出炼造炉的宝剑,出鞘就要见血。 “是你?”聂卿疑惑出声,顿了顿又嘲讽道:“军师若是想取匪首而代之,也没必要把自己的兄弟都杀光吧。” 二人你攻我挡十余个来回,竟然都没有在对方的手里讨到便宜,两人在空中刀剑相抵,又被彼此的内力震开。 那军师眯起眼睛仔细地端详了聂卿几眼,冷然开口,“你并非山寨中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聂卿嗤笑一声,“自然是老天有眼,让我来端了你们这贼窝!” 她正要举刀再往前攻,右侧却突然袭来一枚柳叶飞刀,她眼神一凝,在空中翻了个身以刀背将飞刀弹开,稳稳落在另一侧,聂卿抬头望向飞刀射出之地,便见月光之下一人立在横梁之上。 那人穿一身漾着月色的月白绣竹纹锦袍,左腰间系着一枚豆绿色的宫绦,右腰间塞了对双鱼玉佩,两者相对看上去十分晃眼,如此寒冬腊月,他手上还摇着个扇子,聂卿眯了眯眼看了又看,才看清那素扇上提的是“老天有眼”四字。 “提白,这位侠士目的同我们一样,不许冒犯人家。”那人似乎是军师真正的主人,他从横梁上跳下,堪堪落在聂卿面前,“这位侠士,你来得似乎晚了些,这匪寨里的山匪,已经死的死,降的降,你若是想寻仇,先去那满地尸体里找找可有你的仇家吧。” “降?”聂卿看着他,拱了拱手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啊?” 那人将扇子一收,拱手回礼,愉快地道:“鄙姓周,单名一个方字。” 聂卿也不是真心想询问他叫什么,冲他摆了摆手道:“也好,周公子,你可能有所不知,此地官匪勾结已久,百姓苦不堪言,降的那些,周公子打算如何处理呢?” 那人愣了愣,扭头看着自己的手下,提白一惊,单膝跪下道:“属下的确查明,狼山山匪与此地知县狼狈为奸,还未来得及向您禀明。” “让我杀了他们!” 正当聂卿听完了提白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想法时,就听见前厅里传来那新娘恨意滔天的呼喊。 聂卿看了二人一眼,率先扭头往前厅里走,露天的厅堂里喷溅了满地满桌的血,山匪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聂卿仔细看了看,皆是干脆利落被一刀毙命的。 投降的山匪一个个口齿歪斜涕泪纵横地跪在前厅左侧,旁边站着三个身着墨黑布袍面色冷酷的人,看着身形,聂卿觉得他们应当都是这位周公子的侍卫。其中一人伸出剑鞘,拦住了正想往里冲的新娘。 “让我杀了他们!”新娘看见聂卿,毫不犹豫地往下一跪,膝盖砸在青石地板上听上去生疼,“小郎君,我知道你有本事,你的帮手,这些侠士们都有本事,现在这些土匪都让图嬷给麻倒了,你让我杀了他们。” 那侍卫看见了自家主人的授意,松手让新娘进了,新娘忙不迭膝行几步向前,跪在了聂卿和那位公子的前面,她满眼血丝,“我全村六十六口人,无一幸免,都丧命在这些畜生刀下啊!” 新娘见到这些山匪没有全死,明白现在还活着跪在一边的八成是想降了保命。 可是这些人有什么资格活下去! 她狠狠往地上磕了几个头,等聂卿反应过来去扶她的时候,就见她额头上已经破了皮了,新娘挣开聂卿的手,泪流满面,她心里满是怨恨,痛苦呼号道:“六十六口人啊!!我爹一生行善积德,村里人乐善好施,今日本是我与林郎的喜宴啊!” “全村人凑出来的十二桌酒,还没有人动筷子啊!林家阿媪,齐家阿翁,小德,李花,英娘……”她泣不成声,“十一个花甲老人,十六个未满七岁的孩子,还有两个尚在襁褓之中只会啼哭的婴儿!这些畜生都没有放过,我林家村头的血还没干呢!他们怎么能不死!怎么配活在这世上!” 新娘扯住聂卿的衣摆,又磕了几个响头,“我求你,小郎君,我求你!让我杀了他们吧!” 聂卿扭头看了周方一眼,见他挥扇往后退了两步,示意她请便。 新娘被扶了起来,聂卿把手里的刀递给她,沉声问道:“可还提得动刀?” 新娘先是一愣,继而眼睛里跳出一点喜悦的光,她一边颤抖一边点头,“提得动,提得动。” “那便去吧。”聂卿往旁边退了一步,将路让出来。 新娘提着刀,略颤颤巍巍地往跪着的山匪那走,那三个侍卫得到了周方的示意,一脚接一脚将山匪们踢得趴伏在地上,露出黝黑的脖颈,那些山匪本就喝了许多掺了麻药的酒,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眼见着那双红色的绣花鞋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到鞋头上已经变成褐色的血迹轮廓都清晰可见。 别过来,别过来,我知道错了,我一定改邪归正,以后绝不杀人,我给你当牛做马,你别过来,别杀我! 便只听得咔嚓一声。 刚刚在旁边围观的女人们也一个个冲了进来,她们手里拿着从厨房里带出来的剪刀与菜刀,眼睛血红的扑了上去。 第四章 走驱 这一场单方面弱者对强者的屠戮一直持续了两刻钟,聂卿把刀递给新娘阿笙之后就直接走出了前厅,周方也摇着“老天有眼”扇闲庭信步跟出来了,他那四个侍护卫倒是老实巴交地待在了前厅的角落,目睹着受害者的复仇。 那书生站在前厅外面的泡桐树下,目光遥遥投向厅里,眼中恨色与惭愧交织。 聂卿见他面色潮红,心里猜想这人经了那么长时间的冻,现下八成是发热了,便开言道:“书生,这匪寨里一定有软椅,不如请这位周公子好人做到底,让他那几个侍卫送你去见大夫。” 书生冲她摇摇头,拱了拱手问道:“之前失礼了,在下江子岳,字代瑚,德蒙壮士相救,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聂卿回礼,微笑道:“楚以武。” “可是‘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的那个‘以武’?”周方从后面冒出来,若有所思地问道。 聂卿颔首,“正是。” 江子岳知道杀尽前厅那些山匪的正是眼前这位貌如谪仙贵公子的四个护卫,老妇人图嬷将那几坛酒送到桌上,这群山匪喝了还没过半刻钟,军师手起刀落将匪首人头一刀斩下,剩余三人便如鬼魅一般从暗处闪了出来,进场似虎入羊群,剑尖划过山匪们的喉管,在空中带出一线血色。 他们根本没躲地窖。 周方见他一直盯着前厅看,眼底恨火燃燃,不解问道:“代瑚兄既然也深恨这些山匪,为何不进去呢?” 江子岳摇摇头,苦笑道:“我不敢,”他转头看向聂卿,“楚兄是否也觉得,我胆小如鼠。” 不等聂卿回答,江子岳又道:“我也觉得我枉读那么多圣贤书,”他扶着泡桐树,又把目光投回了前厅,语带自嘲,“我自请前往西疆,本以为自己必然能做出一番抱负,却没想到刚出了京城就被人偷了银子,我顾着面子不肯去江家名下的商户要钱,结果饿晕在了路边。” “我昏倒时想,真不该跟自己置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要是真饿死了,才是最大的不孝吧。” “你被那些村民救了?”周方猜测道。 江子岳缓缓点了点头,“是,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林家村了,是那位姑娘跟她的郎君外出采药时救了我,他二人纯心至善,收留了我好几日,我请辞那天,林家二郎对我说,再过两天便是他们的大喜之日,请我留下来观礼。” “那几日整个村子都喜气洋洋的,我一个跟他们萍水相逢的书生,在村里竟然也被奉为上宾,林家阿翁很是高兴,拿了好几贴红纸让我写字,”江子岳沉闷地笑了一声,琥珀色的眸子里掺了淡淡的喜悦,“林家村并不富庶,这么一场喜宴,还是全村人凑出来的,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鸡都不会杀,喜宴那日只能在原地跟着那群八九岁的孩子团团转。” 他突然沉默了,那块木板虽然还在支撑着他的脊背,聂卿却觉得眼前这个书生已如篱墙颓圮,一下子被喜宴之后的回忆打垮了。 聂卿没有开口催促,周方也把那把夺人眼目的扇子收了起来,他们隐匿在泡桐树的阴影下,连呼吸都放轻了。 其实江子岳不说,他们也能猜到后面发生了什么。 “我本也备了礼的,只等拜堂礼成,”江子岳哽了一下,他深呼吸一口气,“可是天刚黑不久,乡亲们还在笑呵呵地彼此敬酒,那群畜生就突然从村口闯了进来,村长端了酒杯想请他们宽限,他们——” 他再也无法支撑住自己,扶着泡桐树慢慢跪下,捂住面孔呜咽起来,“他们见人提刀就砍,老人,孩子,甚至,甚至被母亲抱在襁褓里的幼儿,他们都没有放过,我,我拿起板凳想跟他们拼命,可是那个畜生一脚就把我踢晕过去了,我……” 江子岳痛哭流涕,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两耳光,“我为什么那么废物?为什么,为什么……” 那些恐怖的画面在他脑海里一幕幕闪回,从村长被割开脖颈开始,那场喜宴就变成了丧宴,山匪们狞笑着扑了过来,婶子们的尖叫还没到两声就彻底地熄灭了,缠着他念书的小萝卜头们奔走不及,只来得及最后叫了声“阿娘”就命归黄泉。 但他却活下来了。 以前他听别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总是嗤之以鼻,若真无用,为何诸多农家拼尽全力也要供出一个读书人来,不读圣人言,怎么配称作人呢? 可是当他真的遇到这样的情况时,才知晓这句话背后深藏了多少血泪。 听说他是读书人,村里人煮了好菜,总要送两碗到林家来,但面对明晃晃的屠刀,他甚至护不住那几个被大人推着跌跌撞撞朝他跑来的孩子。 等他再醒的时候,已经被绑着上山了,上身的衣服还被剥了个精光,他不觉得寒冷,只是绞尽脑汁想尽了言语去骂。 但是还是没有用。 这群山匪根本听不懂他文绉绉地是在骂些什么,他连激怒他们都做不到,往常被他唾弃的那些肮脏的根本不能说出口的话,反而才能顺了他的意。 聂卿伸出右手轻轻拍了拍江子岳的肩膀,轻声道:“代瑚兄,你不如往前走两步,走进厅里去看看,抛弃那些桎梏,走进去看看,我阿耶曾说,无论何时,你的心是不会背叛你的。” 江子岳怔愣地抬起头,面上涕泪纵横,他哑着嗓子重复道:“走进去看看?” “是,”周方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走进去看看吧。” 月色被黑云罩住,江子岳一瘸一拐地往前厅走去,厅内依旧灯火通明,他看着遍地残尸,看着那些熟悉的噩梦中的面孔,只觉得快意,跪在地上乞降的那些山匪,大多已经看不出人形了,女人们大仇得报,正抱在一起痛哭。 新娘阿笙还直立立地站在那,左手撑在聂卿给她的鬼头刀上,江子岳走近她,才发现她面前还跪着一名山匪,他正在不停地往地上磕头,口齿不清地求饶道:“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阿笙一句话都没说,扭头把刀递给了他,便直接转过身往外走去。 江子岳没跟,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守在山匪后的三个护卫看见他眼里那道血光,默不作声地都往后退了两步。 他们是从影阁里出来的,这种眼神,实在是见得太多了。 江子岳看着山匪脸上那道紫红色的疤,握着刀的手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他突然凄厉地大叫一声,举刀朝着山匪劈了下去! 刀与人头应声跌落,江子岳闭了闭眼,在心里回答那个没来得及跑到他怀里的小姑娘,英娘,江哥哥替你报仇了。 山匪被尽数清剿,阿笙再朝聂卿和周方行个礼后,就自行往山下去为亲人收敛尸骨了,江子岳从前厅里走出来,袍子上沾满了血,他将鬼头刀递还给聂卿,自嘲道:“令尊真知灼见,是我狭隘太多,血仇在前,那些伦理都是狗屁!” 聂卿还没来得及接过自己的刀,就看见江子岳略翻了个白眼直挺挺地往地上栽。 提白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避免他那脆弱的腰板真摔成两截,周方接收到聂卿的暗示,素扇一开,命令道:“你跟按白在寨子里找找软椅,这位应是当朝大儒江青柏的儿子,小心些将他送到医馆里去。” 提白听到那个名字,突然全身不受控制地冒起一阵鸡皮疙瘩,顿时觉得怀里这个人浑身都透着一股墨水味。 原来是江太傅的儿子。 “顿白,挫白,”周方吩咐另两个待命的护卫,“你们两个,先护送婶子们下山,然后跟着阿笙姑娘,替她收敛一下林家村人的尸骨。” 那两个护卫道了声“是”就消失在二人的视线里。 聂卿诧异地看了周方一眼,问道:“周兄让你那四个护卫都走了,你留下来做什么?” 周方摇了摇扇子,桃花眼里意味不明,“自然是跟姑娘想的一样,查一查这匪寨里有没有留存与官府勾结的证据了,”他把玩起腰间的双鱼玉佩,“提白之前问过婶子们了,两月之前,狼山的山匪就献了一箱上好的玉,这其中确有账本,但那账本全由匪首一人掌握,并无其他人知晓。” “看周兄这胸有成竹的模样,想必是已经猜到账本在哪了?” “左不过两个地方,提白在此地当了半个月的军师,言明山匪最宝贝的就是他那个铺了黄金的交椅,这交椅,前厅一把,后厅一把……”周方意有所指地看着聂卿。 聂卿挑了挑眉,赞赏道:“周兄倒是心通明净,既能一眼看出江子岳是江太傅之子,又能猜出账本所在之地。那便先依周兄所言,这前后两把交椅,你我一人一处如何?” 二人相视一笑,飞身朝着前后两厅奔去。 提按顿挫四人在山门处恰巧碰了头,顿白一张娃娃脸上藏不住情绪,他犹疑地看了一眼提白,犹犹豫豫地问道:“大哥,咱们真就直接这么走啊,真要把太……把二郎一个人留在山上?就二郎那个认性,他知道怎么下山吗?” 提白闻言也有些踌躇,“应当,应当是无碍的,匪寨前后厅堂形态各异,路也不是四通八达,这山林繁茂,上山下山加起来也才四五条山路,二郎……二郎应该是知道的,再不济,”他咬咬牙,“再不济我们兄弟四个明天再上一次山好了。” 四人达成共识,各自去做自己的任务了。 第五章 去意 账本果然藏在交椅下。 聂卿把虎皮挪开的时候险些闪瞎了眼,怪不得这交椅这么宝贝谁都不准靠近,她之前以为“金子搭的”只是个比喻,没想到那山匪是真的坐在一把金椅上,上下整整齐齐摞了六层金砖。 这也不嫌硌吗?好家伙,财神爷见着他那尊臀恐怕都得抖两抖。 聂卿一脚把那堆金子踹开,地上平滑如镜,她狠狠踢了踢,耳力果然捕捉到这块地的敲击声与众不同,是空心的。 她拿刀敲碎地板,里面躺着三本厚厚的账册,最下面那本账册里还嵌着一个怒目圆睁的兽脸玉佩,账册里面厚厚一沓写了字的纸页都已经微微泛黄了,聂卿随意翻开看了几眼,里面的字迹就像阴沟里卧着条胖蟒蛇,扭来扭去但又扭不开,要是让江子岳那个书生来看,说不定还会说出一句“有辱斯文”。 辱不辱斯文聂卿也管不着,这字虽然丑得别出一格,但好歹还是能看懂的,她把那三本账册连带那枚玉佩往怀里一卷,转身往她与周方约定好的外厅走去。 外厅的泡桐树下并没有人在,聂卿猜想后厅路稍微远一些,周方来去所花时间应当要更多些,就耐心地在树下等。 一直等了半个时辰,周方还是没有出现,聂卿忍不住在心里猜想这长得有点好看的小白脸不会放了她鸽子吧。 但也没必要啊,他们所为的都是这三本账册,周凡都已经把他那四个护卫都打发下山了,他不是说这匪寨里的金银细软提白早就打探清楚了吗? 聂卿左等右等还是没等到人,不耐烦地操起鬼头刀往后厅走去。 还没走出片刻,聂卿就在一条岔路口看见了周方,那人正对着月光看着手里的双鱼玉佩,像只无头苍蝇似的来回踱步,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分头之前还觉得这人挺正常的啊,怎么才过了这一会就跟中邪了一样。 马上就要天明了,匪寨里的灯火没有人来添油,都烧了个七七八八,月色也被云雾笼罩,清辉减了几成折扣,周方几乎都想把眼珠子抠出来安在手中的玉佩上,以期能看清那两颗死鱼眼到底看得是哪个方位。 两百年前做这块宝器的大师究竟是怎么想的,他怎么能想到把司南做成两条翻着白眼的鱼呢? “你在这做什么?是觉得这群山匪身首分离死得太惨对着月神娘娘超度他们呢?”聂卿把刀放下,好整以暇地问道。 周方见她过来大松一口气,几乎是愤恨地把那合在一起的双鱼玉佩扔回了腰侧,那玉佩垂下来之后便自然地散成了两块,鱼眼睛也不再是那样招人恨的样子,看人变得“彬彬有礼”了。 “以武兄弟救我,”周方像只见了娘的雏鸟,他往前跑了两步,神秘兮兮又刻意露出一丝恐惧来,“这岔路口有问题,我走了好几遍,最后都回到原地了,就跟……” 聂卿心下一转,挑眉半带嘲笑道:“哦,你的意思是,有什么东西拦着——”她声音戛然而止,眼睛大睁瞳孔皱缩,呼吸也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像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然后毫不犹豫转身拔腿就跑。 周方本来是想吓吓聂卿,见到她这惊恐的模样一时竟然不敢回头,脑子还没做出反应,两条腿就已经很忠诚地跟着聂卿跑了,嘴巴也跟单独吃了迷魂散似的飞速吐出一连串话语:“等等我,等等我以武兄!我不认路,我不认路啊!” 聂卿停住飞奔的身形,转过身一把按住周方的肩膀,一脸气定神闲,“早说啊周兄,原来你不认路啊。” 周方惊魂未定,看见她这样立马意识到自己吓不成人反被人吓,他回头一看,背后压根什么东西都没有,他长呼出一口气,一把躲开聂卿的手,但本也是自己理亏,只能略带幽怨地向聂卿投去一个白眼。 聂卿咳了两声,忍俊不禁道:“我还以为你在那拜神呢,西疆的巫医就是这么祝祷的,”她的眼睛瞥向他腰间的双鱼玉佩,语气带了两分稀奇,“原来你是不认路啊,之前在前厅见你,我还纳罕,怎么有人左边系宫绦,右边还戴着两块玉佩呢,怎么,这不是玉佩,是指路的司南啊?” 周方抓住她的话,问道:“怎么,以武兄还去过西疆。” 聂卿脸色微沉,点了点头,道:“是,我以前去过西疆,还在那待了挺长一段时间的。” 周方点点头,若有所思,半晌,他又问道:“那以武兄这次也是要去西疆吗?”见聂卿面色又变黑了,似乎隐隐有他再问一句就拿鬼头刀背将他夯死的趋势,周方连忙补充,“我的意思是,代瑚兄似乎也是要前往西疆战场的,以武兄若是也要去西疆,不妨与他结个伴。” “代瑚毕竟是太子太傅江青柏的儿子,你二人既然因缘际会在此相遇,你又对他有救命之恩,与他同行彼此还能互相照应。” 聂卿沉吟半晌,她一开始打的也是这个主意,但是经周方一说,总觉得他话中有话,似乎是在提醒她什么。 匪寨里还没来得及作为赃物上缴的公鸡尽职尽责地啼叫了起来,它在鸡笼里一夜好睡,压根不知道原来养着它的那群山匪死了个干净。 狼山的天,马上就要亮了。 鸡鸣打断了聂卿的深思,周方也顺杆爬,朝她作了个长长的揖,恭敬道:“这位兄台,我见你骨骼惊奇——你一定认识下山的路吧?” 聂卿被他的怪模样逗笑,大手一挥,“周兄可要跟紧我。” 月渐西沉,隐没在天边的云彩后,山路上杉树青翠的枝干张牙舞爪地往天上伸,像极了传说里的夜叉鬼怪,匪寨里的灯火已经全熄了,二人借着太阳东升前那点昏沉的光,飞身往山下赶去。 二人先去了林家村,女人们没往别处去,跟着阿笙一起回来帮她收敛亲人们的尸骨,顿白和挫白是暗卫出身,做这些更是麻利,他们两在征得了阿笙的同意之后把村子里的门板都拆了下来,将躺在地上的尸身都搬到了门板上。 人死得太多,一夜过去,尸体都已经冷硬,但死之前的恐惧都定格在了脸上,女人们烧起了热水,婚宴上的喜布都被剪刀撕开,用作擦尸的抹布,阿笙从祠堂的喜筐里掏出昨晚本应该烧给先人的黄表纸,一张一张地盖在了他们脸上。 盘中的佳肴早已失去了鲜香的气味,阿笙拿起筷子,每一盘子尝了一口。 好歹是全村乡亲们凑出来的喜宴,总得有村里人吃上一口。 林家村的祖地上很快盖起了一座座坟包,没有薄棺,甚至没有草席,仅仅是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坑,有的大些,要埋一家三四口,有的小些,只让一个人躺。 聂卿看着阿笙笔直的背影,正沉默地给坟上填土,她脑海里响起了周方的问话。 你是不是也要去西疆? 她当然要去,她也才给她的父兄填过一锹坟茔土。 飞雪扑面而来,聂卿被一把拖进了回忆里。 隆庆二十六年,大燕大破西戎十六国联军,楼兰叛臣迦婪若被俘,然骠骑大将军聂河及其子聂稔与麾下八千聂家军众,皆丧于牛头崮一役。 大军回城的那一日,望京正下着大雪,鹅毛般的雪绒子在天地间飘扬,入目所见皆是一派茫茫,碧瓦飞甍早见不出原来的颜色,朱墙之下堆着三尺厚的雪,饶是行事奢靡浮华喧嚣的京都,也盖不住萧瑟之感。 聂卿是在三日前收到的消息,将军府早早便置办起了灵堂,府内众人都低垂着脑袋,面带悲色却不敢放声,丫鬟们看见门口相互扶持着的婆媳二人,终是忍不住背过身快步走到无人处小声地哭出来。 白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像极了西疆战场上翻卷的军旗。 聂老夫人左手拄着圣人钦赐的龙头拐杖,右手搭在夫人伸出的胳臂上,满头银发间还簪着一朵素白的绢花,她面上并无表情,只是往日那双清明的眼睛里此刻一点神采也见不到,望进去尽是无穷的绝望和悲痛。 将军夫人楚锦书身着麻布丧服她扶着年迈的婆母,细长的丹凤眼直直望着将军府前那条长街的拐角,斥候营一日前就将消息传了回来,圣人有令,令副将崔令、何重武先行扶灵而归,大军缓行,暂待城外。 望京许多年没有这样冷过了,聂卿想。 她裹了裹丧服里的棉衣,骑着飞将军在大街上疾行。 她要往城外去。 去接她的父兄。 从将军府到城外的长街上,每一条街道都挤满了百姓,已至腊月,却没有一家一户有要迎接新年的喜庆,大家都不嫌晦气似的,在门口摆了祭仪。 雪没有人情热,青石街上干干净净,唯有屋顶是一片雪白,聂卿身上的丧服被映得扎眼。 守城的官兵认识聂卿,也早就接到了圣上的旨意,城门今日大开,等待归乡的英灵。 这一路上没人拦她,聂卿知道是为什么,却不敢也不愿意细想,但那些念头就和三日前收到的讣告信一样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西戎诈降,将军与少将军以身殉国。 以身殉国。 阿耶不是说这次回京就带我回西疆吗?阿兄不是寄信,说已经寻到了心仪的女子,这次过年就带她回来见阿娘吗?不是都说给我寻了好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要来逗我开心吗? 聂卿还记得小时候食言的那一顿打,聂河对她说,虽是武将,但也要做到一诺千金,他已经不期待她做大家闺秀了,整日舞刀弄枪的也无妨,但是做人基本的道德一定要有,他们不挑京城的五陵贵子,西疆也有很多的好男儿。 为什么背诺。 第六章 回忆 望京从来没有下过那样大的雪,狂风卷积着雪片拍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乌压压染白了山郊的青松,风声湮灭在聂卿的耳中,满目苍白中,那一列缓慢前行的扶灵队伍格外刺目。 风雪带回了远归之人的音讯,聂卿已经不怎么记得自己当时到底是怎么做的了,她只记得那两方巨大的棺木,自己浑浑噩噩地从崔令和何重武手里接过了什么,然后就一直走。 等再有意识的时候,是听见了守城士兵哽咽的声音。 他们说:送聂将军。 长街两侧站满了前来吊唁的百姓,白色的纸钱在火盆中化为灰飞,颤颤地往不名之处飘去,似乎真能把生者的哀思带往亡灵耳边,聂卿看见小孩和妇人哭得不能自已,年轻的搀扶着年老的,他们满面悲色,一声声地重复着:“送聂将军。” 聂卿意识恍惚地低头,看向自己手里握着的东西,那是两面明旌,上面用浓重的墨写明了它们的归属。 “聂河之柩”、“聂稔之柩”。 聂卿不知道他们口中这个聂将军叫的是谁,但是棺材里躺着的两个人,都是聂将军。 她记得自己看到将军府的牌匾时腿下发软,头一次那么厌恶白色,高挂在门匾上的丧仪明晃晃地提醒着她,此时此刻并非是梦,她的父亲,她的兄长,安静地躺在棺木里,正等着她把他们带回家。 是福乐公公一把扶住了她,聂卿意识到,是隆庆帝亲临将军府了。 楚锦书等在灵堂前,隆庆帝在旁边扶着聂老夫人,聂卿手里拿着那两根明旌,颤巍巍珍而重之地把它们放在了堂前西附,转身直挺挺跪在楚锦书面前,她对着隆庆帝和聂老夫人磕了三个响头,“不孝女聂卿,已带父兄回家。” 隆庆帝把她扶了起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颤声道:“鲤奴不怕,有皇伯伯在。” 楚锦书眼睛里满是血丝,她这三天不眠不休,水米未进,厚重的棺木被她缓缓推开,聂河紧闭双眼,身上已经由西疆专司入殓的百姓为他收拾过了,就这样看着,除了脸色青白些,和往昔睡着时没有分别。 傻子,她意识恍惚地想,你睡觉时总是鼾声如雷,为什么现在不响了? 棺木继续往下推,聂河身上还穿着战死时的那身玄甲,楚锦书目光下移,看见倚在尸身旁边的那柄鬼头刀时,眼神终于狠狠地颤动了一下,她俯下身子,伸手去触碰裹了白布的手腕,明知不会有人会如过去那样冲她憨笑着回答,还是轻声问了一句:“你的手呢?你的两只手呢?” 楚锦书终于强撑不住,萎下身子倚靠着棺木,失声痛哭,“聂河,你的手去哪了?!” 聂卿记得另一具棺木是自己亲手推开的。 她扶着兄长的棺木,出神地看着里面一动不动的人,隆庆帝站在她身后,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两步。 里面这人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瘦削的脸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刀口,看上去狰狞可怖,聂卿一时无法将这面颊被毁的少年与她惊才绝艳纵马长街能引得满楼红袖挥尽春风的兄长联系在一起。 她与寻常姑娘不同,不喜欢诗词歌赋,只喜欢舞刀弄枪,但虽是这样,满京城的闺阁贵女,却少有不喜与她作伴的。除却她本身的性子,还因为她有一个能压得下满城世家贵子的兄长,聂稔是圣人亲自开蒙的,众皇子中也只有太子有这个待遇,武艺是父亲教导,十五岁时于宫宴之上一篇随性赋文引得帝师喝彩,自那时起,便有人时不时地在聂卿这羞涩地扭着帕子打探消息,“你阿兄,可有心悦之人?” 聂家藏二宝,一玉合一鱼。 “璋奴!”聂老夫人扑过来,痛苦地叫了一声聂稔的小名。 隆庆帝刚想上前,宫中有内侍来传急报,来人行色匆匆,隆冬腊月却满头大汗,他躲躲闪闪地看着跪在灵堂前的祖孙三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急切道:“红甲兵已入宫门,右相和侍郎们急请圣人回宫。” 红甲兵,是大燕专为战事在军中所设置的一个兵职,他们从不出现在正面战场上,但都是京城锦衣卫所培育出的能人,所骑的也都是马中万里挑一能星夜骑驰的乌骓马,可日行千里。 隆庆帝眼眶微红,他没再看棺木里躺着的二人,转过身对着聂老夫人作了个揖,聂老夫人被扶着拐杖站了起来,她强忍悲痛,拍了拍隆庆帝的手,如对待他幼时那般,“燕奴,回宫去吧,勿要过度悲痛,大郎和璋奴拼死护着的东西,还得你去守啊。” 隆庆帝心下大恸,但内侍催得急,他只得最后给聂河与聂稔上了香,便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将军府。 红甲兵带回的第二封战报上说,此战大败害得八千勇士命丧他乡尸骨无还的原因,是聂家父子好大喜功轻敌无知,聂河自恃兵法无双,未曾将西戎联军放在眼里,聂稔更是年轻气盛,不顾他人劝阻,致使八千兵士被围,尽数丧命于敌兵刀下,且主将战死,军心涣散,若非沈将军带兵驰援,一箭射伤迦婪若,此战必败! 聂卿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在听见这个消息时是多么地震惊,但这个荒谬的消息,却是的的确确经了西疆军的手,由红甲兵千里迢迢呈到隆庆帝面前的。 她可阿耶,自隆庆帝登基之后,就自请带兵去守西疆,这么多年未曾懈怠一日,他从未觉得西戎十六国不是什么威胁,聂卿印象很深,聂河曾在她阅读兵书到骄兵必败那一页时语重心长地对她道:“人人都道西戎十六国不足为惧,他们只能依赖胡商与各国通商,贩卖他们的香料丝绸珠宝玉器甚至是美人,但鲤奴你要记着,我曾与西戎十六国为首几国的几位国主谈过往来通商之事,他们各个都包藏祸心,就像在小时候蛰过你的沙蝎子,它们与黄沙浑然一体,可尾刺上有剧毒,虽然不起眼,但被刺一下也得剜下一块肉来,绝对不可小觑。” 她阿兄待人处事谦和有礼,自小就通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道理,跟京城里的那些纨绔子弟比武切磋时都不曾轻视于人,替她收拾烂摊子的时候都会处理好一切后续,从未让阿耶阿娘知道半点内情,面对十六国西戎联军又怎会轻敌冒进?! 且聂家军众都是跟着父亲一路南征北战过来的,留在现在的聂家军无一不是精兵,他们都是从尸山血海中拿刀搏出来的,配的是整个大燕最好的武器,个个都能以一敌十,怎么会像屠宰场里的羔羊一样毫无还手之力,任由西戎人屠戮呢? 按照望京的规矩,死于他乡之人要在家中停灵三日,方可入葬。 第三日,将军府奠仪未解,照着国师算的时辰,卯时三刻,府门大开,崔令何重武及一干扶灵兵士,抬着聂河和聂稔的棺木,聂卿站在门口按着丧仪大喊一声:“起灵。送归。”。 楚锦书和聂卿站在棺前,迈着坚定的步伐朝城外走去,似乎是有所感应,眨眼间,天空便又飘起了大雪,楚锦书怀中抱着聂河的灵位,聂卿怀中抱着聂稔的,鹅绒白雪落于头顶,与身上麻衣相着一色,聂卿不知为何有些心慌,突然低声喊了一句:“阿娘。” 楚锦书并未扭头看她,只是放缓了声音回了一句:“鲤奴莫怕,阿娘在。” 聂卿便不再说话,一行人行至城外,变故陡生。 一个身穿重孝的妇人眼眶通红满脸痛恨地穿过人群扑了过来,她手里还拿着两个东西,聂卿眼尖,她眼神一凝,将楚锦书拦着身后,左手扶着阿兄的灵位,右手灵巧地在空中劫住了那两个东西,众人定睛一看,竟然是两枚圆圆的鸡蛋。 妇人见鸡蛋没有砸到棺木上,想要继续往前扑,却被送行的群众直接拉住了两条胳膊,她却拼命挣扎着,“圣人不公!此等轻敌致使险些兵败的罪人,有何颜面以人礼下葬!”妇人似是恨极,拉着她的两个人竟觉得她有挣脱之势,又听闻她嘴里责问皇帝,哪敢把她放开,只能咬牙拉得更紧了。 “我恨,我恨啊!”她歇斯里地地喊道,“我家二郎不过十六岁啊!他今年才入的风营,尚有大好的年华未曾度过,若为国尽忠我也无言,可聂河聂稔,此二罪人害得八千将士无辜惨死于西戎刀下,圣人为何还要袒护罪臣!” 送行的人群突然喧闹起来,聂卿明了必然是有人借机生事,她心下一沉,西疆还在打仗,这妇人说的并不是假话,但是红甲兵所呈的战报除了内书房的几位大臣和隆庆帝自己,并不可能有旁人知晓,若不是福乐公公告知,她们祖孙三人也不知道这消息。 她往那妇人面前走了两步,掷地有声道:“我阿耶带兵镇守西疆已有二十余年,爱兵如子,将军府中的开销都是倚靠府下的佃农商户,我阿耶的俸禄,从未给过将军府,全都分给了那些为国战死的将士,我阿兄也是如此,自任副将以来,除了为阿娘与我置办过几串手链,所得俸禄也尽数分给了他们,我阿耶与阿兄带兵从来谨慎,镇守西疆从无败绩,绝不可能轻敌,西疆战事未明,阿婶不如等等。” 一时两相无言,楚锦书从棺前走来,牵过聂卿的手,淡淡补了一句:“若当真是大……聂河,轻敌而致此等惨事,我楚锦书必偿命,聂家名下所有店铺农户所得,会尽数分给那些将士。阿婶勿忧。” 她牵着女儿,留给骚动的人群一个坚定的背影,重新走回了抬灵的队伍前,朗声道:“起!” 队伍便再度动了起来,等到了邙山,两具棺木上都积满了雪。 聂卿最后再看了父亲和兄长的棺木一眼,拿着钉子,亲自钉了下去,她拿过铁锹,对着棺木铲上第一锹土,而后立在旁边,看着平坦的地面上立起两座新坟。 生死总是这样无常,总是听上去离鲜活的人那么遥远,却也不知,命途多舛,坟头里,总是又添新人。 第七章 缓行 日渐西沉,顿白和挫白两个人争当苦力帮着阿笙将林家村遭此横祸的乡亲们葬进了祖坟地里,最后一锹土被堆上坟头,阿笙和女人们一起,跪在地上唱起了传承久远的送葬歌谣,悲凉的声音将聂卿的神思拉回,她面上没有表情,只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站在她身后的周方只能看见一个笔直坚定的背影,但他觉得这个人现在很是悲伤。 此地与邙山遥遥相隔,一座座林立的坟头却又如此相似,白色的纸钱被风卷席挣扎着往天上飘,最后又无有所依地落回了残破的土地上。 夜鸦的叫声驱走了最后一点日光,女人们扶起阿笙,一瘸一拐地往村内走,周方站在坟墓前,对着那一个个简陋的木牌鞠了躬,顿白和按白相视一眼,面带忧色地喊了一声,“二郎……” 周方没回头,聂卿跟那两个护卫只能听见他严肃而又略带苍凉的声音,“此地受苦的百姓定然不止林家村这几十户人家,狼山山匪一群草包,这定安城的县令在上却‘政绩斐然’,这不能说不是朝廷的失职啊。” 聂卿眼神一凝,她虽然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没想到周方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了出口,她半开玩笑道:“周兄还是慎言吧,就不怕我把你的这番话捅给那个知县?人家为了自己的乌纱帽,定然不会放过你这个出口污蔑的‘刁民’。” “噗嗤,”周方闻言直接笑出了声,“以武你剿灭匪寨可是头功,这不是断了那知县的好大财路,你只管去报,就怕到时候牢狱里头你我住隔间啊。” 二人也没再继续说什么,转身往林家村走。 第二日一早,提白和按白从县城里赶了回来,一人身上背了一包沉甸甸的银子,聂卿起来的时候正看见周方在吩咐他们什么,她并没太注意,背上自己的黑匣子就要往外走。 “哎哎哎,”周方“啪”地一下把扇子撑开,扬在聂卿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那扇上“老天有眼”四个字铁画银钩苍劲有力,不知是哪位名家手笔,不过聂卿并不想这么贴近了看,她往后退了两步,斜眼瞟向周方,示意他滚蛋。 周方风度翩翩地摇起了扇子,开口道:“以武兄弟这是要去哪啊,不是说要跟代瑚一起吗?” 聂卿道:“那可是你说的,我可没答应要跟那个书呆子一起走。” 她离京之前请了将军府最擅长易容的钟叔给她做了几张假面,用的是庄子上家仆的身份文书,京中有人替她遮掩,她并不担心,她担心的是前线。 沈逢川带兵千里驰援,但是他毕竟不是西疆军真正的主帅,那些人忌惮他,迦婪若也在他手里,她得尽快去。 “西疆此时正不平,”周方自顾自地说道,“独目二郎从北疆千里奔袭而来,虽然最后击溃了西戎联军,逼得十六国献上联名降书,交出了叛臣迦婪若,但是他毕竟不熟悉西疆的形势,聂家父子战死绝不可能是因为轻敌,必然另有隐情,他不可能不知道。西疆军的那些将领不信任他,他也不信任那些将领。” “虽然牛头崮一战,大燕损失惨重,精锐折进去那么多,我朝四境主帅各有不同,虽说都是听命于圣人,但是彼此之间分化已久,特别是西疆军,西疆军不会接受沈逢川带来的兵士,一定会尽快招募国内青壮。” “西疆现在面上看着战事是结束了,不过按照西戎人之前的所作所为,他们肯定是不会真就这么乖乖投降的,降书只怕是障眼法。我猜圣人一定会指派沈逢川暂时担任西疆军主帅,依他的用兵之道,这个时候对招兵一定掐得死死的,”周方望着聂卿的双眼,意有所指地道,“以武兄弟这时候前往西疆,若是探亲做买卖,着急的话那就先行一步,若是想投军,有江代瑚作保,必然十拿九稳。” 聂卿明白周方的言下之意,若是真如他所说,她进军营就没那么顺了。 大燕四境有四方守卫军,各有一位主帅,东有铁锁江流钱长春,西有日平黄沙聂太行,南有百解横山谢黄麻,北有独目二郎沈逢川,望京地处中原偏西,聂河与隆庆帝又是从小到大的玩伴,因此西疆军备受照顾,在四方守卫军中常被人道是亲娘养的,京中勋贵子弟投军者,也大多投的西疆军。 聂卿所拿的那份身份文书的原主人在西疆军有小时候的玩伴,那人早早离家投军,如今已经升作了个小头目,平时管的就是西疆军招募兵丁之事,聂卿想借着这点情分进军营。 反正那两人也有十几年没见了,到时候也露不出什么大破绽。 但若真如周方所说,圣人会点沈逢川兼西疆主帅,那她可真就不那么好混了,独目二郎治军甚严,而且这四境主帅中,只有他一人是白丁出身,这点微薄的情分现在恐怕是不好使了。 “你怎么知道,圣人会点沈逢川为帅?四方驻军向来各司其职,西疆军虽然,虽然主帅已战死,但营下也并非没有精兵良将。”聂卿眯起眼问道。 她心下升起淡淡的防备,周方虽看上去只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但他那四个护卫并不像寻常出身,在前厅提白身上的杀气比皇城昭狱的护卫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之前他们只是萍水相逢,过了狼山就各走各的阳关道了,说不定以后都不会见面,她权当结交个朋友。 但是周方说的这几句话句句有所指,她几乎都有点怀疑这人是不是看破了自己的身份了。 周方看着聂卿眼中腾腾的警惕之色,露出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我说以武兄,你这幅要吃人的样子能不能收一收,”他指了指聂卿身上背着的黑匣子,“我上山的时候先进的柴房,又不知道你在,我还以为你背着的那个是山匪藏账本的东西呢,我就打开看了一眼……” 他见聂卿面色隐隐有黑云压城的趋势,连忙补充道:“我就看了一眼!真就一眼!你那又是路引又是身份文书的,你又说要去西疆……”他把扇子收起来,往聂卿身边凑了两步,小声肯定道,“我是从影阁里得来的消息。” 聂卿并不是不相信周方的话,从周方说圣人有意点沈逢川为帅时她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通窍,她跟聂河在西疆曾经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知道西戎那几个国家的国主最擅长说一套做一套,他们没有万全准备是不敢先挑起战争的,特别是现在之前压着他们打十几年的聂河都已战死,他们更不可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投降了。 蚂蟥不吸饱血,怎么舍得从人身上滚下来。 影阁并无据点,正如影子一样虚无缥缈,以一句“无信不可知,无人不可杀”闻名于世,只要你出得起影阁要的价钱,影阁中人可以满足你的任何需求。 聂卿心里有了计较,她看着周方讪讪的模样,消去眼中的防范,嗤笑道:“不知道周兄师从哪位仙使学来的这隔空视物的本领,我那路引和身份文书都裹在衣服里,你这一眼看得挺仔细啊。” 就算周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又能如何呢,自己必须要去西疆,这人之前直言并不相信父兄轻敌,必然另有隐情,看他言语间那对荣家的鄙视…… 而且,自己在乎现在也没办法就能弄死他啊,聂卿余光瞥向那四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的护卫,决定等等那江代瑚那书庸。 不待二人继续说些什么,房间里突然传来脚步声,二人扭头看去,只见阿笙换下了那身鲜艳的新娘服,穿着一身麻布袍,头上拿白麻布绑了个丧结,她走到院子里,对着他们六个人跪了下来。 “我要谢谢各位侠士,要不是你们,我可能一生都报不了这血海深仇,”阿笙磕了个响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 聂卿走上前把她扶了起来,她往后望去,女人们也推开房门一个个走了出来,周方看了一眼提白和按白,二人会意打开了包袱,将里面的银子分到了女人们手里。 “阿笙姑娘,你无端遭此大难,是他人的过错,倘若能早些拔掉这个毒瘤,也不会有这种惨事发生,”聂卿收到周方的暗示,她接过按白递上来的银子,塞到阿笙的手里,紧盯着阿笙的双眼认真道:“死者长已矣,生者更要保重自己。” 阿笙心下大惊,手里的银子突然好像在沸水里滚过一样,热乎乎的,她眼眶酸涩,扭过头去。 她明白聂卿的话,她是在告诉她不要轻易地把这条命丢了。 周方看着面面相觑不敢接银子的女人们,温声道:“婶子们收下这些钱吧,反正这钱也是从山上拿的,你们这么多年受苦总得有些补偿,那群山匪已经绝户了,以后再也不用害怕什么了,接下这些银子,想回去寻亲的就拿作盘缠,想做些小本生意就拿去做资费。” 提白把银子往她们手里一塞,她们彼此看了几眼,也就都接下来了。 这些银子并不是从山上拿的,应该都是周方自己从钱庄里取的,聂卿没看周方,只在心里思量。 狭小的院子里一时间没人说话,只有淡淡的温情流淌。 院子的大门突然探进来一个头,挫白眼睛微微一动,往外掠去,厉声问道:“什么人!” 是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她被挫白带进了院子里,妇人脸上满是惊慌之色,一时不敢靠近他们,直到见到了被聂卿挡着的阿笙,她才好像松了一口气。 “阿笙姑娘,快救救我家二娃,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昨天中午吃了两碗粥就睡了,晚上就口吐白沫。”妇人好像找到了主心骨,涕泪纵横地哭了起来,阿笙脸上露出急色,她绕过聂卿,快步走到妇人面前,接过孩子掰开他的眼皮查看起来。 “也没给他吃什么东西,那粥我们一家人也都吃了,大牛也吃了也没事,呜呜呜,我问了村里的赤脚大夫,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连夜翻过山来找你了和林二郎了,呜呜呜……” 聂卿和周方呼吸略略一窒,院中众人都抬头看向阿笙,但阿笙面不改色,只专心致志地查看着那名昏倒的孩童,她一时捏开那孩子的嘴巴,一时握住他的手腕,良久下了决断,道:“应该是误食了毒菇,阿婶稍等一会,我去拿解毒丸。” 趁着阿笙进屋的功夫,聂卿告知了妇人林家村被屠的消息,那妇人先是一愣,接着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遍,等到阿笙拿着解毒丸出来的时候,她的眼睛一时间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这是解毒丸,先喂孩子吃下,我待会再抓几包药给阿婶,等孩子醒了早晚饭后各煎一贴给孩子喝下,不能给孩子吃荤腥油腻的吃食,过个两三天就好了。” 阿笙又走回院子内的药房抓药去了,妇人的眼眶红了起来,咬牙切齿地恨恨骂道:“那群天杀的畜生,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啊,我真是,我真恨不得……” “那群山匪已经死绝了,”顿白脸色冷酷,“此地的县令那么喜欢收钱,干脆下去继续收!” 等阿笙抓好药出来,妇人接过药包,在原地犹犹豫豫地站了一会,她拉过阿笙的手腕,冲她道:“阿笙姑娘,你不如跟我回去吧,我们村虽然穷,但一间屋子还是能盖起来的,你……” 阿笙微笑着摇摇头,她怜爱地看着妇人怀里脸色转好的孩子,“我本来就是村长捡回来的孤女,虽然林家村现在没了,但是我得在这守着,阿婶不必担心我,林家村是药村,我要是走了,十里八乡的乡亲们要是想来看病不是很麻烦?” 她扭头看向聂卿,说道:“我想用那些银子开个善堂,我以前同林郎一起去县城的时候,看到城外的乞丐里常常有面黄肌瘦的孩子,我打算收徒,林家村的药,应该能帮到更多人。” 聂卿见阿笙虽然面色依然疲惫,但那双眼睛不再充满死意,开始迸发出光彩,她笑着肯定道:“你医术好,那这善堂也算我一份,说不定以后就有人给你送‘悬壶济世’的匾呢。” 两人相视一笑,像是完成了某个不为人知的约定,她们谁也不会想到,之后许多年,大燕境内每一间“林家药铺”,里面的确都挂着一张“悬壶济世”。 第八章 惊变 女人们并没有全走,她们有些人本来就是遭了天灾背井离乡谋求生计的,路过狼山的时候不幸被山匪掳上了山,阿笙说要在此地开个善堂,便有几个人走出来将手里的银子放到她手里,说要留下跟她一起,阿笙没拒绝,只说要拿银子把村里的房舍重新修一修。 她们本来就都是苦命人,同病相怜,能留下来做个伴,对彼此而言都是件好事。 江子岳的腰伤好得很快,城中醍醐医馆的大夫细细给他诊治了一番,言明只是轻轻伤到了骨头,幸亏聂卿处理得及时,没到骨裂的地步,也不知道那大夫给他用了什么灵丹妙药,不过两三日的功夫,聂卿进县城看他的时候,见他腰上只贴着一皮黑色的膏药,正坐在后院的书桌前奋笔疾书,旁边还堆着一沓两指厚已经写好了的纸。 是写给林家村人的祭文。 江子岳抬头看见了她,没说话,自顾自地把头埋了下去,砚台里的墨水快要干涸了,也不知道他坐在这写了多久,聂卿没打扰他,走向后院自己的房间。 醍醐医馆在县城里很是有名,医馆里的大夫平日都是义诊,给人治病只收药钱,遇上家境过于贫寒的,连药钱也不要人家的,听周方说这好像是江子岳母亲的私产,后院宽敞得很,房间虽然简朴,但被褥都透着一股药香,松软的棉花把聂卿拢进梦里,一夜好睡。 第二日江子岳起得很早,聂卿晨起在后院里练刀,一套刀法还没走完,就看见江子岳带着两个人走了进来,那两人作挑担郎装扮,一人肩上挑着满满两筐香烛和纸钱,一人肩上挑着两棵常绿的松树。 四人走回了林家村,一路上沉默不言。 祖坟地上的纸钱还没沤掉,江子岳摆了祭仪,一一将香烛安置在众多坟前,他从怀里摸出那连想了几日的祭文,在村长那块木牌前慢慢跪了下来,烟火升腾,舔舐着单薄的纸页,香火的味道一时间有些呛鼻,江子岳咳嗽几声,对着村长的碑磕了三个头。 他将那两棵松树种在了林家祖坟地前。 村长在阿笙与林二郎的大婚之日曾经神神秘秘地问他,算命的说在祖坟地上种两棵松树可以福泽后人,这话到底是不是真的,等阿笙有了孩子,是不是也能像他一样做个状元郎。 他说肯定会的,还暗自默了好几本书,送作贺礼。 但如今松树虽长青,只能对着累累坟冢了。 聂卿拍了拍江子岳的肩膀,道:“代瑚,死者长已矣,这件事于你而言同样是无妄之灾,你无需自责,”她的目光望向县城的方向,“阿笙姑娘有意将林家村改做善堂,收养那些无家可归的孤儿为徒,我听人说,醍醐医馆是你母亲的私产,你不如让她们合作。” “虽然有婶子们帮忙,但是收养孤儿,教他们读书习字恐怕也很艰难,你不如出面牵头,从县城里请个会识文断字的读书人,让他来教孩子们,束修由醍醐医馆出,等这些孩子能独当一面了,再让他们去醍醐医馆里做工。” 江子岳眼前一亮,立马认可了她的提议,他给钱让那二位挑担郎自行回了县城,自己跟聂卿则去到了村里。 阿笙接受了江子岳的好意,周方站在旁边也连连称善,提白又从县城里背回来一包银子,阿笙不肯接,被周方强按在了手里,他道:“钱财对我而言不过是身外之物,但在阿笙姑娘手里能变作治病救人的利器,若是那些孩子真能个个都成大夫,不知道大燕会少多少苦痛离别。” 她性格落落大方,便也没再推辞。 江子岳见到阿笙脸上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堵在心口的大石头终于放下来了,他如初见一样,对着阿笙行了个大礼,起身告辞了。 众人走出村外,周方脸上挂着的笑终于被摘下来了,他握住江子岳的手腕,沉声道:“代瑚兄恐怕今日就得动身去西疆了,战事有变,迦婪若逃了!西戎人蠢蠢欲动,恐怕不会真按降表上所说乖乖认下那纸协议。” “什么?!”江子岳惊叫出声,一团血气直冲大脑,“怎会如此,迦婪若是叛臣,现今西疆暂由沈大帅坐镇中军,看管甚严,他怎么可能逃得出去?” 聂卿脑中也一团乱麻,聂河与聂稔战死西疆,她一直怀疑是西疆军中有人里通外敌,牛头崮不是个伏击的好地点,若是想包围,很容易就会被人撕开个口子,而且此地并非什么必争之地,聂河借道牛头崮必然是想打西戎联军一个出其不意。 而且大军陈兵楼兰边境,随时都有可能进攻,如果不是有人传出消息前线乃是佯攻,迦婪若是如何得知会有人从牛头崮过,从正面战场直接带走了一万人马来围? 现在他竟然能从重兵把守下逃了? “是,圣人已经下旨点沈将军兼任西疆军主帅,”周方面色冷硬,那双桃花眼中杀气隐隐流转,“以武此次也是要前往西疆投军,你二人结伴,务必要在半月之内到达佛母城。” 江子岳看着周方,一时间竟然有些语塞,周方此刻通身的气质,竟然与他一位京中所认识的故人有些相似。 “周兄如此笃定,可是得知了什么消息?”聂卿盯着周方的眼睛,缓缓问道:“西疆军并没有大乱,沈将军不会放松对西戎联军的警惕,哪怕迦婪若逃了,西戎联军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战事不会突然急转直下——” “北疆有异动,”周方打断聂卿的话,“我怀疑此次西疆的战事,不只是西戎人,还有北蛮人在里面浑水摸鱼,甚至更有可能,这次战事,是西戎人和北蛮人联手。” 在场众人心下剧震,聂卿蜷起了手腕,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大燕地处中原,疆域广阔物产丰饶,可是边境一直不太平,北边的草原紧邻着北蛮人的格满部落,西边则挨着擅长在沙漠之中隐匿身形伏击制胜的西戎人,南边有擅长使毒与驯化百兽的塔可十二寨,东边临着广阔的海域,大燕的海外商贸十分发达,但是近些年海上常有东瀛倭寇海匪侵扰商船,普通的商人压根请不起镖局护航,因此这几年出海做生意的人少了许多。 大燕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已经有两百余年了,至先皇那一代,已有颓势,一直到隆庆帝登基,宵衣旰食励精图治选贤举能,又有名将出世,花了近十年的时间才将江山朝局稳定下来,塔可十二寨自大燕开国为太祖皇帝所收服,在之后二百年间倒是从未生过二心,是大燕在南边最忠实的盟友。 倒是北蛮人和西戎人,时不时就来边境骚扰一下,但七年前,格满部落的狼王木柯尔被独目二郎沈逢川一箭射死,几位王子争夺狼王之位,格满部落陷于内战,隐隐有分裂之势,再也没有南下打秋风掠夺牧民的牛羊了。 西戎人则不然。曾有西域行商道:边沙西域地,十六国称王。那一片黄沙瀚海之地,林林总总立着一堆小国,这些国家虽然国土没多大,但是非常乐意于彼此征伐,也不知到底打了多少年,等再有胡商进入大燕贩卖香料丝绸珠宝之时,人们就只知道那片沙域,如今是十六个国家称霸了。 近两年,为首的楼兰国出了一个迦婪若王子,此人长于智计,能征善战,说服了十六个国家结为联盟,共同对大燕开战。 周方所得知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北蛮人跟西戎人联手,他们想干什么? 第九章 各别 江子岳面带疑色,他朝周方拱了拱手,端肃道:“周兄渊渟岳峙,之前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江某很是钦佩,我并非不相信周兄的话,但此事事关重大,如果真是北蛮人和西戎人联手,那么就不仅是西疆那边的两场仗了,不知周兄有何依据能证明北蛮人也掺和了进来?” 周方淡淡回答道:“影阁里的消息不会有假。” 江子岳没反驳什么,他低下头快速地思索起来,右手的中指不住地摩挲着左手的手腕。 影阁出世不过十年,它的威名却几乎是人尽皆知,阁中影卫上取过宰相府的相印,顺带着向大燕百姓展示了清名在外的贤相是如何搜刮民脂民膏的,下杀过杀人逃窜官府几十年追缉不得的江洋大盗,那新任府衙知县走马上任不过两日,影阁就将那贼人的项上人头作为贺礼挂在了登闻鼓上。 影阁在民间声望很高,一开始朝廷对这个横空出世的组织十分忌惮,它仿佛无孔不入,后来隆庆帝却直接下令不许再继续追查,有传闻说圣人与影阁达成了某种协议,人们也都默认了它的存在。 它传出来的消息从来没有失误过。 江子岳是见识过那位前左相是如何落马的,自然知晓影阁二字代表的含义。 “沈大帅知道这桩阴谋吗?如今迦婪若已经从西疆军中逃了,西戎人不必投鼠忌器,西疆必然还有仗要打,北疆如今主帅不在,一旦格满部落真的有什么异动,那该如何?”江子岳担心道,心下转了几个轮回。 他此次前往西疆,并非全是因为自己一腔志愿,更是因为圣人暗中给了他一个任务,命他查出西疆军中的内奸! 周方说北蛮人跟西戎人有勾结,若真是如此,那大燕如今面临的境遇可远比如今显露出来的要糟糕得多,他知道西戎人与军中那叛徒有所勾连,聂家父子两镇守西疆多年,如果不是叛徒暗害,不可能双双殒命在同一处战场,如果牛头崮一战真有北蛮人一份,那他们针对的……。 北蛮人垂涎大燕领土已久,格满部最盛的时候曾经在老狼王的带领下南下踏足中原,一路劫掠,那时候大燕南旱北涝,太子刚立,朝中勋贵称权,一时间竟然没有人愿意带兵打回去,沈逢川就是在那个时候带着难民奋起反抗,最终一箭射死了老狼王,撑到了援军到来。 只是近些年格满部落一直陷于内战,成年的几个王子在部落里都有忠于自己的部族,他们谁也不愿意做狼王麾下的豺狗,沈逢川虽治军严谨,日哨夜哨这十几年来从没有一刻钟歇过,但太平日久,大燕没再像以前那样紧紧盯着北蛮了。 “哨鹰已经出发了,我知道消息的时候影阁就已经先将消息传往西疆和北疆了,沈大帅出发前将北疆的一应大小事都托付给了副将周奇,”周方看着江子岳的眼睛,“代瑚,西疆并不似北疆,北疆军中大多是贫民出身,军中将领也都是一点点战功堆起来的,沈将军带兵严,但从不苛待军士,朝中是如何说北疆军的,你应该比我清楚……” 他没把话说完,但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 北疆军,茅坑里的臭石头。 任你如何权势滔天,哪怕是皇亲国戚,进了北疆军,也得先从兵丁做起。 害怕战场上刀剑无眼损伤贵体?那你就别进北疆军。 西疆军则不然,从西疆军刚设开始,军中俨然就是个小朝堂。 大燕朝内有四大姓,国姓秦,皇室子弟,另有周家,越家,荣家,这三家都有从龙之功,隆庆帝之所以能登基,就是因为其母家荣氏势大,在朝中几乎一手遮天;越家专出皇后,族中子弟领秀望京;周家家主周老太傅乃是半朝座师,先帝几位皇子都是他老人家教导。 聂家人丁单薄,虽然功劳不小,但只能算作隆庆帝的嫡系,聂河当初组建西疆军前往西疆时,四大姓氏都遣了族中子弟前来,若非隆庆帝圣旨下得早,这西疆军主帅未必轮得到聂河来做,而之后聂河一日之内踏平了黄沙六部的匪窝,才镇住了军中那些想要争权的心思。 周方的意思是说,西疆比北疆更要担心。 聂卿咬紧了牙,隐在身后的手慢慢握成拳。 荣申…… 聂河一直都知道军中的倾轧从未停止过,别人看着他好像稳居主帅之位,正如他日平黄沙的诨号,他能永远守着西疆的安宁。 聂卿知道她父亲近些年都在做些什么,他与沈逢川只有一年进京述职时见了一面,却自此引为知己,聂卿曾经不止一次听见父亲长叹,若是他也在北疆就好了。 聂河在暗暗提拔那些寒门出身的军士。 西疆军的将领中扔块砖一砸就是个高门大户,沈逢川是个直性子,他若真的称帅,不知道要降多少人的职,荣家人首当其冲。 “我们即刻便出发。”江子岳不再犹豫,他自小在京中长大,虽然圣贤书读得多,但那些权贵间的腌臜事他可没少看见…… 周方那四个护卫并非寻常富贵人家能养得出来,江子岳在狼山的时候就隐隐猜测周方是不是易了容,现下见他既能从无迹可寻的影阁中得到消息,又能洞察西北二境及朝中的情况,心里有了个惊世骇俗的猜测。 “山高路长,周兄,后会有期了。” 聂卿没多说废话,二人冲周方行了个拜别礼就大步流星往外走去,周方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按白牵着两匹马站在官道上,见他二人过来便上前将马绳递到了二人手里,恭敬地站到了一旁。 驭马声响起,官道上顿时扬起一阵飞灰,周方的身影从道路尽头显现出来,按白闪身站回了三个护卫中间,低头问道:“殿下,聂姑娘和江公子已经去往北疆了,我们如今要如何做?” 周方远远望着二人策马的背影,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把手中折扇“唰”地一下展开,“先把我们来这想做的做完,”他微微转过身睨了提白一眼,轻轻问道:“提白,是跟着我的这几年太平日子过得太多是吗?林家村的惨案,你事先竟然一点都不知晓。” 提白脸色一白,对着周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小道上满是尖锐的石子,他竟跪得毫无反应,“属下知罪!此次回京,会自去刑宫领罚。” 其余三人眼中流露不忍,却也不敢开口求情。 山匪那次下山并不是专门为了抢亲,他们四人都没预料到那群畜生会转道往林家村走,周方看似只在说按白,其实是在敲打他们四人。 “这次不罚你,”周方把扇子一收,动作间满是杀气,“你扮作我的样子先去拜访一下此地的土皇帝,不过是荣家一条狗,也能无法无天了,让按白跟着你,务必要把罪证都给我搜罗干净了,顿白挫白跟我回京。” 他面带嘲讽,轻嗤一声,“我这个太子还真是一时一刻都不能不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呢?之前荣家办错了几件事被父皇斥责,皇祖母就在寿康宫里礼佛,说要为江山黎民祷告祈福,现下运河的事荣家办得漂亮了,皇祖母便忧思着我这个才人所出的孙子了。” 太子舫,呵。 第十章 锡蓝 年关将至,越往西走就越能感到风的冷峻,喀喇山的积雪终年不化,寒风起于山巅,越过大漠和荒原一路往东去。 虽然边境战事状况如今未明,但是马上就要辞旧迎新了,锡蓝城里依然洋溢着喜气,大街上卖年货的摊子一个接一个,小贩们的吆喝声不绝于耳,什么太和卤兔五香鸡,什么炊饼馒头糯米糕,冰糖葫芦麦芽糖人,聂卿跟江子岳这一路风餐露宿马不停蹄地赶来,都没吃上几顿好饭,食物的香气诱得人食指大动。 锡蓝是西疆第二大重镇,平日同西戎各国的往来商贸十分发达,大街上经常能见到那些高鼻深目的西戎商贩,如今虽不如往日那般繁华,但百姓们脸上都喜气洋洋的,扎着小辫的孩童们最喜欢冬日,要吃什么多央求父母几次就能得偿所愿。 锡蓝城如今的城主是越家老太爷的嫡次子,名叫越安,字伯西,他是最早跟着聂河前往的西疆的一批人,为人耿直正气凛然,十分能干。 早些年刚跟楼兰打完仗,聂河带兵来驻守,西疆这几座城池年年都交不上税,太守们天天上折子哭穷,隆庆帝彼时刚登基,实话实说充排场的金器都是镀金的,他抠巴抠巴龙眼识珠把越氏的嫡子派了过来。 是越安一手扶起的锡蓝,当时连聂河都不敢那么快做打通商道的决定,只有越安力排众议,提出以军养民的主意,才慢慢养起了这边境商贸重镇。 越安在望京素有令名,被人称为美髯郎,当时京中年轻子弟甚少蓄须,只有越安,自弱冠之日就开始留,聂卿幼时常被聂河教唆着,最喜欢揪他的胡子。 我终于回来了…… 二人在城门口已经过了重重盘查,聂卿牵着马,从街边小贩手里买了两个胡饼,拿出一个塞到江子岳手里,她大口咬了下去,记忆中的味道刺破模糊的雾瘴在舌尖跳跃,胡饼刚出炉,上面白芝麻的焦香令人沉醉,面皮里裹着拿胡椒腌制过的牛肉粒,西疆特有的沙葱更是点睛之笔,种种滋味混在一起,惹得聂卿满足地喟叹一声。 “真香啊~” 从望京一路行来,直至这一刻,冷冽的冬风和几乎有些呛人的炭火气息终于让聂卿感受到了亲切,它们替她脱下了那一副钳制她的骨。 江子岳看着她大口咀嚼的模样,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京中吃食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这种简朴的做法似乎也很吸引人,他掀开那张牛皮纸,照着聂卿的样子咬了一大口,胡饼刚入口时还有点烫,带着红柳炭的焦糊味,饼皮弹牙坚韧,他重重咀嚼几口,牛肉粒和沙葱碎立马在嘴里爆发出浓郁的香味。 二人本就饥肠辘辘,对着胡饼大快朵颐起来,江子岳一个吃完没吃饱,还想让聂卿暂时牵着马他回去买,聂卿一把拉住了这个书呆子,对他指了指街道两旁的摊贩,“江代瑚,你知不知道变通一下啊,你看看,这大街上这么多买吃食的小摊,干嘛非得舍近求远啊。” 她从百宝囊里掏出来两颗碎银子,“来两只烤兔,多放点辣,”顿了顿,聂卿扭头问了江子岳一句,“你喜食辣味吗?西疆的辣椒可不是京城能比得上的。” 江子岳似乎有些怔愣,他摇了摇头,诚恳道:“我不太能吃辣,”似乎是感受到了身旁人的气息不再那么沉重,江子岳也跟着放松了起来,他回忆道,“我幼时天生不足,是从母胎里带出来的疾,每逢冬日就哮喘,一吃辣也犯,我母亲医术名满天下,找遍了灵药才把我治好,虽然长大后已经没什么大碍,但是自小就养成了习惯,能吃辣也不吃了。” 那卖烤兔的看上去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脸上扬着笑,很是机敏,立马手脚麻利包了两只烤兔,他将颜色重些的那一只递给聂卿,“郎君过去也来过西疆吧,这是我们家自己做的烤椒粉,格外香辣呢,这只给这位郎君,没撒辣粉,只撒了些芝麻碎和花生碎,味道包您满意。” 烤熟的干辣椒拿杵臼捣成了碎末,均匀地撒在酱红色的兔肉上,聂卿接过烤兔,伸手扯下来一只兔腿,她深深嗅了一下,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撕扯下一块兔腿肉来,看得江子岳目瞪口呆,他结结巴巴地想去制止,“不,不可如此,粗鲁。” 聂卿把嘴里的兔肉嚼吧嚼吧咽了下去,她道:“江代瑚,西疆民风粗犷,大家伙吃肉不比望京,更不比勋贵府邸,不是什么哥窑产的名瓷餐盘端的菜肴就不吃,你信我,”她捣了捣江子岳的手腕,义正言辞:“你若是吃都端着架子,日后怎么和兵士百姓们打成一片。” 江子岳好像真被她的话震住了,他看了看手中冒着香气的烤兔,半晌似乎下了决心,他正准备上手去扯,却见聂卿跟变戏法似的又掏出来一张牛皮纸,一把塞进他手里,“你还真信啊,喏,拿纸包着扯下来,不会弄脏手的。” 长街尽头就是锡蓝城的太守府,两人风卷残云般把烤兔啃了个干净,大步流星朝着太守府走去,江子岳怀里有江家令牌和圣人给的文牒,他向门口的守卫禀明了来意,片刻后府里走出来一个大腹便便师爷打扮的人,他将二人迎了进去。 太守府并不大,前厅还用作了公堂,后院住着越安和他的家眷,二人跟着那师爷在府中拐了两拐就到了越安的书房,师爷恭敬地对着书房里道了一声:“太守,江家三郎到了。” 书房里传来一声疲意沉沉的“唔”,片刻后好像有人挪开了桌椅,师爷退了下去,聂卿站在江子岳身后,她面色沉静,心里却浪潮澎湃,鼻尖微微酸涩,被她硬压下去了。 越安很是宝贝他那胡子,但聂卿小时候不知道暗戳戳揪了多少次,越安从来没有生过她的气,甚至下一次知道聂卿是想揪他的胡子,还是会把伸出手要抱抱的女孩抱起来。 西疆大军如今停驻在佛母城,为防异变已经封了东来之路,只有军中的粮草车能进,有想投军的也都是在锡蓝城登记造册,有锡蓝城的授引文书才能进城,江子岳跟聂卿也不例外。 “进来吧,我之前已经收到了哨鹰来信,迦婪若已逃,我有事嘱托你们。” 第十一章 遮掩 二人缓步进了书房,越安躺在那把剥了漆的老躺椅上,疲惫地按摩着眉心,很快揉出一片红来,他眼下泛着浓重的青黑色,形容枯槁,聂卿记忆里被他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胡须现在反倒剪短不少,青檀桌面上摆着一杯浓茶,他伸手端过来一饮而尽,这才抬眼看向二人。 “先坐吧,”越安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他们两坐下,他略歪了歪头,目光投到聂卿身上,“这位郎君,是三郎你带来的护卫么?” 聂卿正准备把事先想好的借口说出来,江子岳却先她一步说出了口,“正是,他姓楚,名以武,武艺高强,行事谨慎,是我向太子殿下从京城借出来的人。” 聂卿心里悚然一惊,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她从未向江子岳提过自己是从京城来的,只说自己幼时在西疆长大,后来跟随父母回了家乡,如今西戎人来犯,她不忍见自己生长的土地沦陷在敌寇的铁蹄下,辞别父母来投军的。 越安没怀疑江子岳的话,他了然地“哦”了一声,眼睛直视聂卿,问道:“可是‘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的那个以武?” “正是,小子出生那一年西疆刚打完仗,家母为了纪念那些战死沙场为国捐躯的勇士们,就给我用了这个名字。”聂卿不敢怠慢,恭敬地回答道,心里却在不停地打鼓。 她也并没有骗江子岳,她的确是在西疆长到十岁才回的望京,小时候聂河忙,她母亲楚锦书也忙,夫妻两个整天忙着在佛母城里怎么敲诈楼兰那个恨不得把王宫里飞着的蚊子腿都换成黄金的国主,她哥觉得天天带着她去军营不太合适,就把她送到了越安夫人齐氏这儿。 那个时候锡蓝城的对外商贸刚刚有点起色,波斯的商人们迎难而上,一个个都是铁头娃,他们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越过漫漫黄沙将国内的丝绸黄金香料宝器运到了西疆边境,越安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那一批货物被他高价买下贩回了京城,两方人都赚了个盆满钵满。 楼兰的商贩就坐不住了,聂卿记得自己来锡蓝城之后常常看到越安这样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人问题,他面上表情越淡定,给人下的套就越狠,那些包藏祸心前来打探消息污蔑锡蓝城的人还没回答几句话就被衙役们给逮起来了。 那个时候她什么都不懂,但每次越安审问人她都很开心,因为每次问完之后越安都会把年幼的她抱起来,夸她小福星,聂卿看上了街上的什么东西越安都笑眯眯地给她买。 越安与他夫人齐氏举案齐眉很是恩爱,早年间育有一子,可惜后来那孩子六岁的时候染上了天花不幸夭折了,齐氏体弱不易再生养,延请了许多名医都说齐氏若真要再生,恐有母子俱亡的风险,越安听完给自己灌了绝子汤,自愿一生再无子嗣。 聂卿小时候总觉得越家夫妻二人,都是拿自己当亲生女儿看待的,楚锦书是边西楚家的女儿,不擅长女工,让她绣只鸳鸯她能绣成蛤蟆,聂卿小时候穿的衣裳,基本上都是齐氏一针一线给她缝的,夏日凉衫,冬日棉袄,拿的都是太守府里最好的料子。 现下越安这样问她,聂卿哪能不熟悉,越安应该是对她起疑了。 出乎意料的是,越安并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轻轻地似叹息般说道:“是屈子的《国殇》啊,好名字。”他毫不避讳,从青檀木桌前站了起来,当着两人的面打开了书架上藏着的暗格,从里面掏出来两张授引文书,交到了二人手里。 “代瑚,此去佛母城,你一定要小心,沈逢川这兼任的西疆军主帅恐怕当不了多久了,”越安的脸上露出一丝忧色,他长叹一声,说道:“北蛮格满部落这些年一直在蛰伏,当年沈逢川说的话才是对的,我们就应该趁着老狼王身死直接一鼓作气端了他们的狼窝,满朝文武却没一个人肯信他,我们给了他们韬光养晦的机会啊。” “谁也没想到,那最小的狼崽子竟然能把他上头的几个哥哥弄得死的死,逃的逃,北蛮人的王帐已经升起来了,但是沈逢川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能单骑突袭夜奔二百里的愣头青了,”越安盯着江子岳,聂卿却觉得他一直在看着自己,“他现在更沉稳更会用兵,但他已经不年轻了,北疆军忠诚于他,但也只忠诚于他,他们个个都是砍杀的好手,却没人能胜任将军的职位。” “就连现在这个暂时接手他职位的副将,尽管沈逢川这么多年一直在尽力栽培,却也不是个能坐镇中军的帅才,一旦北疆打起来了,就会发现无人可用,而要是沈逢川一死,北疆必然大乱!” 聂卿和江子岳的脸色都凝重起来,越安又从暗格里拿出一张纸,那张纸上一片空白,什么字迹都没有,越安却好像很是珍重,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折了两折,叠成个纸片放到江子岳手里,严肃地嘱咐他道:“虽有了授引文书,你二人进佛母城必然还要经过一番搜查,他们不敢搜得太过,你一定要把这张纸藏好,切记,这封信,务必要保证只有你跟沈逢川二人在场的时候交给他,绝不能让佛母城的第二人知晓,尤其是,荣氏一族的人!” 江子岳接过那张纸,信誓旦旦地保证道:“老师放心,我一定亲手把这封信交到沈将军手里,”他望着越安苍白的鬓角,眼里似有泪花闪烁,江子岳跪下来行了个师徒大礼,再开口时喉咙里带了些哽咽之声,“老师一定要保重身体,您在锡蓝城等着学生的好消息吧。” 越安身形摇摆了一下,他走上前把江子岳扶了起来,像幼时那样摸了摸他的头顶,“我相信你,代瑚,为师一直相信你,你会比你父亲更优秀。”他扭头看向聂卿,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拜托道:“以武小郎君武艺高强,一定保护好代瑚,也保护好你自己。” 二人拜别准备动身离开,书房外却传来了敲门声,齐氏温柔的声音传进来,“夫君,我给你炖了参汤,政事是忙不尽的,你先喝碗汤好好休息一下吧,天色也快暗了,文书看多了仔细伤眼。” 江子岳连忙走过去给齐氏开了门,齐氏刚看见他还大吃一惊,端详了好几眼才惊喜地握住了他的胳膊,“代瑚,你怎么今天就到了,呀,我还以为你明天才到呢,我给你准备了你最爱吃的菜,就等着你来去做呢。” 江子岳拉住匆忙就要离开的齐氏,“师母先别忙,我们正准备走呢——” “走?走哪去?”齐氏听了江子岳的话,又回头进书房里瞧了瞧,看见聂卿僵硬地站在那淡淡笑了两声,“原来你还带着人呀,那你们两就先别走了,留下来过一晚再去。” 见江子岳面有难色,齐氏掩着帕子噗嗤笑了一声,对着站在书房里的越安嗔怪道:“夫君,你难道没跟他说,如今锡蓝城和佛母城都有了宵禁吗?”她回头如愿看到江子岳脸上的惊讶,笑道:“沈将军定下的规矩,佛母城申时便宵禁了,若非有紧急军务,任何人不得入城。” 越安迈步从书房里走出来,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是是是,夫人说的是,你二人严格来算,只能算作投军,现下天色已晚,后方有空房,你二人就留下来住一晚。” 第十二章 隐情 月上中天,星子细碎地点洒在浓夜的帷幕上,太守府的后院时不时传来一阵欢声笑语,齐氏亲自下厨,准备了几道好菜来招待二人,饭菜上齐,四人围坐在大理石桌前谈天说地,越安博闻强记,跟他们说起自己与那些行商一起远赴波斯时的见闻。 他说波斯王喜欢在宫中豢养侏儒乐师,那些四尺高的人极其擅长在鼓面上跳舞,还会吹一种用苍鹰的腿骨制成的细笛,配上他们特制的异香,能把人带进温柔旖旎的幻境里;西戎那些国度都笃信佛教,他一路往西,在路上见到的最多就是白色和金色的佛塔了,最西边的天竺国的国都里,有一尊八十来尺高的纯金佛像,那儿的女子外出都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只在沙丽外露出一双碧绿色的眼睛…… 聂卿和江子岳二人都听得十分入迷,江子岳筷子卡在嘴边都忘了放下来,齐氏在旁边掩着帕子捂嘴笑,见到越安兴起还有大说特说的趋势,连忙止住了他的话头:“夫君快歇歇吧,你还让不让两个孩子吃东西了,”她看了江子岳一眼,故意做出责怪的模样,“怎么,代瑚是觉得这锡蓝城的红柳箸比师母做的菜还好吃吗?那筷子伸进嘴里就舍不得取下来了?” 江子岳面上稍显尴尬,他连忙把筷子搁置在盘子上,脸红着致歉道:“师母勿怪,是代瑚失礼了,实在是老师说的话太过引人入胜了。” 齐氏也并不是真的说他,见他这般略显拘谨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她举起筷子给江子岳夹了一筷子香辣烤鱼,叹道:“我早就跟你母亲说放你早早出来游历,你在我们这怎么还这么放不开,喏,尝尝这个,这鱼在西疆可是稀罕物,也只因为纳不达河流经锡蓝城,才能得这河鲜。” 她见聂卿一直夹自己面前的菜,胳膊都没伸直过,便也给聂卿夹了两筷子烤鱼,笑道:“楚郎君如此拘谨做什么,尝尝这烤鱼,这里面塞了一些西疆特有的香料。” 聂卿有些受宠若惊,看着碗里还冒着热气的烤鱼一瞬间鼻尖有些酸涩,她望着齐氏笑着的脸几乎都想跪下来跟小时候一样撒娇地喊她姨母了。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齐氏眉眼温柔,她看了聂卿好几眼,又转头对着越安笑眯眯道,“这位小郎君,看上去格外面善呢,说不定是之前见过呢。” 越安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聂卿一眼,举箸给齐氏夹了一块炒葫芦丝,又起身舀了一碗鸡汤放在齐氏面前,关怀道:“夫人也别光顾着给孩子们夹菜,我记得这鸡汤是下人特意为你炖的,趁热喝一碗,你身子弱,夜风要起了,可别再染了风寒。” 齐氏这么多年来已经习惯了丈夫体贴入微的关心,从她十六岁嫁给越安起,到现在已经二十四年了,除了她之前执意想要再生个孩子,越安从未对她红过脸。 江子岳也连连称是,正色道:“师母身子弱,不如再去拿个披风,我常听人说西疆不比望京,冬日风刮起来简直要啃下来人一层皮。” 越安就要起身去拿,齐氏按住他,对他轻轻摇了摇头,道:“代瑚跟楚郎君都不能多留,也就今天一晚,锡蓝城同佛母城毕竟还有那么远的路,他们二人明天一早就得赶路,夫君想必还有很多话要交代他们二人,我自己先回去,你同他们好好说。” 言毕,齐氏起身,对他们眼神示意了一下,就起身离开了后院。 越安重新落座,眼神却一直眷恋地盯着齐氏的背影,江子岳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促狭道:“老师与师母成婚这么多年,还是鹣鲽情深令人艳羡啊。” 越安闻言苦笑着摇摇头,他把头转过来,眼神有一瞬间的空洞茫然,他低头拿起自己面前的那盏酒,低声道:“阿晚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她到底是江南水土长起来的女儿,跟我在西疆待了那么长时间,受了很多苦,我前几年本打算向圣人上书带着她辞官归隐,反正如今锡蓝城也养起来了。” “是她劝我再待几年,她一向看得比我清楚,果然,这两年西戎的行商走动不如以往频繁了,我当时就去信给了太行,猜测西戎恐怕又会有大动作,几十年前的仗没真伤了他们的元气,那个突然掌了楼兰政权的二皇子,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越安瞳孔里泛出一丝血色,“我们也没想到西戎人动作那么快,幸亏太行有先见之明,事先在佛母城留了三千兵士。” 这事聂卿跟江子岳都知道,西戎联军没打算先正面跟他们杠,他们如闪电般暗袭边陲重地佛母城,只可惜聂河早早察觉西戎异动,事先在佛母城留了兵,军民苦守了二十来日终于等到聂河带来了援军。 见越安的话语中提及父亲,聂卿忍不住问道:“越——越太守,那后面,为什么我听说牛头崮大败,是因为,因为聂家父子自大轻敌呢?” 越安把酒杯往地上狠狠一掼,暴怒道:“放屁!聂家父子镇守西疆那么多年,之前把楼兰那几个小国的国主揍得屁股开花的时候都没有轻敌过,剿沙匪的时候也都是谋划得当才能一日荡平的,”他握紧拳头一拳锤在桌子上,冷笑道:“有人是安稳日子过多了,膏粱肥肉胀痴了脑子!” 江子岳已经很久没听他老师骂人骂得这样难听了,他明白其中的缘由,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压下自己的怒气,“我也实在没想到,荣氏竟然如此大胆。” 聂卿默不作声,掩在桌底下的双手已经紧紧握成了拳,指甲几乎都掐到了掌心里,手背上青筋毕露,她心底恨意难平。 一开始她也觉得荒谬,聂家从不以军功自傲,但是不代表聂家人不知道他们面对过什么,又背负着什么样的使命,把父兄残缺的尸身接回家时,聂卿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不敢相信真的会有人为了权利会里通外敌把驻守一方的将领害死。 可是长街上守着的给聂家父子二人吊唁的望京百姓的呼喊声又是那么真切,一声声“聂将军”无不再提醒聂卿,最疼爱他的父亲和兄长的的确确已经不在了,在牛头崮因为“轻敌自大”丧命的,的的确确是她的父兄。 可这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聂卿出生在太平的日子里,可是那些和聂河一起组建西疆军的,他们可是亲眼见过那段最动乱的日子的,西戎的那几个国度是如何大肆掳掠边民去做他们的奴隶的;新起的苯教盛行活人祭祀,他们的大僧是如何活剥人皮制成所谓能上达天听的神鼓的;黄沙六部的沙匪也不只会袭击沙漠里的商队,他们还会挥刀劫掠边境的那些小城,冬日下他们是如何将砍下来的人头在城墙上排成一摞摞的…… “不只是荣氏,”越安一句话把聂卿从痛苦的恨中拉出来,聂卿回过神来看着他,却发现越安直盯着她,像是在对她说话,“荣申没有那么大的权利,太行之前能稳坐西江主帅的位置,就是有意让其他氏族的将领们相互制约,仅凭荣申一个人的力量,他没那个本事能瞒着太行和璋奴把消息送给楼兰人。” 聂卿瞳孔皱缩,江子岳惊道:“老师的意思是,军中的内奸,不只有荣氏一族的人?” 第十三章 前尘 越安沉默了,良久,他冷静下来,微微点了点头,叹道:“我也不知道到底具体是怎么回事,这些也都是我的猜测,你们二人应该都知道红甲兵送回去的第二封战报吧,圣人并没有采信,把那封战报压了下来,没有真正在朝堂上谈论起这件事,但是消息已经散出去了。” 他冷笑一声,“我之前接到消息,说荣太后那几天早晚都把圣人叫进了寿康宫,荣家是想逼着圣人让朝臣点头认下他们给太行和璋奴泼的脏水,公道自在人心,他们提前散播出去的消息有几个人信呢?聂家父子头七的时候望京城里的百姓都给他们摆了供桌。” 从越安的嘴里听到京城的消息,聂卿冰寒的心终于暖了一些,是啊,公道自在人心,她父亲和兄长守护着百姓,百姓也没有辜负他们。 “代瑚,你这次去佛母城,一定要小心提防,”越安没再说京城的事,他看着年轻的两个晚辈,叮嘱道:“特别是归德郎将荣昭,荣申此人有勇无谋且好大喜功,不足为虑,但他那个远亲荣昭不是个简单人,牛头崮一役后沈逢川带兵千里驰援,人困马乏,是勉强击退的西戎联军,之后困俘一战,是荣文熹给他出的主意。” “西疆军虽然乱杂,但是一开始跟过来的人大多都是家中有才的子弟,荣申这么多年能在军中不倒,没有被荣家换上来的人顶替,也全靠荣昭给他出谋划策。”顿了顿,越安又补充道:“你们两此去只知谁是敌,不知谁是友,我只是猜测,但也八九不离十了,周家和,和越家的人你们也不可轻信。” 聂卿看着越安黯然下去的面色,迟疑着问道:“越家,不是您的……” 越安苦笑着摇摇头,他苦涩地长叹一声,“若不是因为这个嫡子的身份,我恐怕早就被逐出越家族谱了。” “我已多年没有回过望京了,当年我不肯听从父母之命,执意要娶阿晚为妻,后来又绝了子嗣之缘,父亲他,怕是恨死我了,这些年我写回去的家信,他一封都没回过……”越安低下头,半张面孔隐藏在暗夜的阴影里,声音里掺了几分虚无,“我只是做好最坏的打算罢了,如今越家是我二叔掌权,我在越家时他就同荣氏走得很近了。” 见提起了越安的伤心事,江子岳从旁边的托盘里拿起一个瓷盏斟满了酒,他将酒盏递给越安,温声道:“老师不必担忧,越家百年家训,不会因为一个人就有所改变,我离开望京时,特意上门去拜见了越老太傅,他老人家身体硬朗着呢,一套太极拳打得越青那小子捂着头满院子跑。越平先生如今被圣人封了礼部侍郎,很是忙碌。” 礼部侍郎是闲职,聂卿看了江子岳一眼,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越平的确跟荣家有所联系,但是恐怕大事小事缠得他脱不开身,隆庆帝比任何人都不希望荣家独大,礼部尚书之位空悬已久,圣人却只给了越平一个侍郎的职位。 隆庆帝并不是荣太后的亲生子,他是宫婢所生。先帝酒醉之后临幸了那可怜的女子,但是之后却没有给她位份,那宫婢在冷宫中生下的他,生下他没两年就撒手人寰了,一直到隆庆帝五岁,先帝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便宜儿子。 越皇后病逝之后先帝就再没有立后,后宫中的一应大小事务都交给了荣贵妃,先帝虽然整日泡在脂粉堆里,却时不时冒出来几分励精图治的雄心壮志,他自觉这皇帝当得十分憋屈,总被外戚掣肘。 他自知大燕在他这一代肯定是改变不了世家贵族凌驾于皇权之上的状况,年老的帝王下了狠心,他明面上宠幸着席贵妃所生之子,误让所有人认为他是要立太子,暗地里却把那个丝毫不起眼的儿子悄悄送到了荣家面前,荣贵妃无子,见此情况欣然把隆庆帝抢到了自己名下。 隆庆帝六岁被从冷宫接出来,住进皇子所,他自小过惯了苦日子,从来也没真把自己当成皇子,时不时就翻墙去市井中游玩,也是在这个时候结识了聂河与聂培兄弟俩,一直到九岁被接到荣贵妃的荣华宫,摇身一变成了炙手可热的皇位候选人。 先帝驾崩前把两个儿子都单独叫进来说了话,只不过一个是障眼法,一个是真心言,他临闭眼前把侍奉在殿里的宫人全都赶了出去,让隆庆帝跪在榻前,一字一句地告诫他要好好守护秦氏江山,哪怕不在他手里把外戚除尽,他立的太子也要继承这份遗志。 隆庆帝答应了,但他万万没想到先帝为了给他铺路消耗荣氏的族力,对着席氏所出的大皇子也说了冠冕堂皇的一番话,暗示他要传位于他,后来二子夺嫡,席氏不敌荣氏,隆庆帝登基之后便彻底从望京的世家贵族中除名了,荣氏也是元气大伤,但是聂培为了守护宫门,死在了那个火光滔天的夜晚。 尽管聂家功勋显赫,但人丁凋零,聂河一个人拿着这么烫手的功勋,隆庆帝也怕他太招眼,二人私底下好好商量了一番,聂河便带着家眷离开望京这漩涡中心,自请前往西疆戍边。 先帝之前那几位,朝内官员大多是尸位素餐之辈,也是幸亏隆庆帝年轻身体壮,每日只睡两个时辰,比拉磨的驴都勤快,又是减免赋税又是鼓励开垦荒地,兴修水利,才稳住了那些无地可耕的流民,后来北蛮暴动,又有沈逢川脱颖而出。 到底是那些锋利的刀没真搁在京中勋贵的脖颈上,他们无法设身处地站在边疆百姓和兵士们的处境上。 这才休养生息几年啊,眼见着国库充盈了,没有饿殍冻死,没人被逼得暴乱了,便又有人被权利二字迷花了眼。 荣家恐怕也是在隆庆帝登基之后才发现这个宫婢所出的皇子,远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好操控,他有自己的心腹,并不十分亲近倚重荣氏一族。 三人又聊了一阵,越安见天色不早,便吩咐下人把杯盘都撤了,赶着二人回厢房睡了。 聂卿躺在厢房里,却一时半会都睡不着,她干脆睁开眼睛盯着床顶,灯虽已经熄了,但明亮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在房间里撒下一片清辉,棉被很厚实,上面还绣了两条在莲叶掩映下戏耍的锦鲤。 不知道为什么,聂卿看着这两条栩栩如生的鲤鱼,脑子里却突然闪现出周方佩戴着的那双鱼玉佩,下狼山时他把那玉佩扔给她看,那两条鱼顺着纹路合在一起后,就开始翻白眼,颇有几分朱耷笔下鸟兽的神气,她转身,那白眼也跟着她转,活灵活现的。 周方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富贵公子,他人在尘土中,消息却很灵通,对边疆和京城的局势看得也很透彻…… 到底是什么人…… 这样想着,困意上涌,聂卿蹭了蹭细腻的被套,翻个身就睡着了。 第十四章 转念 第二日聂卿醒得很早,外边的天才刚亮,她穿戴整齐,拎着自己那把刀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在院子里走了一套刀法。 晨起,呼吸吐纳之间都带着白雾,西疆的天很冷,越安哄着齐氏再睡一会,就裹紧棉袄推门出来了,正看到聂卿舞得正起劲,刀风带起院中的枯叶,汇聚在聂卿脚下。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缓步走到庭院中间。 “鲤奴。” 聂卿骤然听见自己的小名,尽管早有猜测,这一刻还是眼神遽震,平稳的呼吸急促起来,她慢慢转过身,眼底不受控制地沁出水气,直挺挺的脊背弯了下去,她跪在越安面前,哽咽着喊了一声:“越叔叔。” 越安上前握着聂卿的双臂把她扶了起来,如幼时那般摸了摸她的头顶,声音略微有些颤抖,他笑着道:“我听说了你生了重病被送到乡下庄子里养身体的消息,就猜测你是不是请人改了面目要来西疆了,之前收到……别人的消息说你会与代瑚一道,我还不敢相信。” “五年了,你竟长得这么高了,你姨母给你做的衣裳,恐怕都不合你的身了,”越安把聂卿上下打量了一遍了,“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虎,刀法也练得好,你使的那套刀法有你父亲的气势。” “你们在来西疆的路上吃了不少苦吧,”越安从怀里掏出一张绣了兰花的手帕,递给聂卿,让她擦干脸上的两颗泪珠,“这些年虽然没真与代瑚见过面,但往来书信还是不少,满张纸都是之乎者也,的确是引经据典文采斐然,但看着真让人头疼,昨日一见,他倒不似书信里那样迂腐了。” 聂卿拿手在脸上抹了两把,言语简略地把他们在狼山遇到的事跟越安说了,听得越安大清早心底就怒火腾腾,“那群山匪竟然敢如此放肆,蕲州离望京那么近,不是什么天高皇帝远无人能管的地方,一个小小知县,胃口倒是不小。” “唉,”越安又叹了口气,脸上怒容消减,露出一丝怅惘,“倒难怪,代瑚与我,真算起来也就四年的师徒情分,他很会读书,但身上沾了不少他父亲迂腐的气息,几乎从未出门冶游,第一次出门就目睹这样的惨剧……” “我当时是准备日夜兼程到西疆来的,结果刚出了望京就碰见了这样的事情,”聂卿沉吟半晌,轻声说道,“我并不觉得蕲州知州对此事毫不知情,那阿媪说这么多年从没有钦差真的认清了那个小县官的面目,但我总觉得她所说的那些钦差,就是蕲州的人,我在京城的时候,蕲州知州官声显赫,是圣人面前的能臣,蕲州所交的赋税,是其他州府的一倍有余,连东疆海外商贸最盛的颐州都赶不上。” 聂卿直视着越安,一字一句道:“蕲州知州,姓李,是荣家二老爷荣庆的内舅。” 越安摇摇头,补充道:“不只是蕲州,岳州澹州的知州也与荣家有关,岳州在东疆,澹州临南疆,”他眼神微凝,言语中的未尽之意已然表露无遗,“这两位知州都是先帝在位时任命的。” 蕲州临西,岳州澹州也不是什么不起眼的州府,荣氏的确“家大业大”。 哪怕在夺嫡中投进去那么多人,依然还是大燕最为人瞩目的世家。 越安点了点聂卿的肩膀,嘱咐道:“你在这等我,我进书房给你拿个东西。” 过了片刻,越安从书房里拎出来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刀,他把刀递给聂卿,喟叹一声,肃起脸色,“鲤奴,这是你母亲曾经用过的长刀,是请西戎的名家用陨铁锻造而成的,你接着,把你背着的鬼头刀换下来。” 没等聂卿说些什么,越安先抢过话头,板着脸道:“我不管你用着趁不趁手,刀法合不合适,你不能带着那把鬼头刀上前线,军中用鬼头刀的人是不少,你从小练的是你父亲专门为你钻研出的一套刀法也的确跟他使的不一样,但你不能冒这个险。” “璋奴使的是长枪,你学的反而是跟大郎一样的鬼头刀,”见聂卿低着头不抬眼看他,越安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鲤奴,你敢说你带着这把刀,没有一点的赌徒心理吗?荣申跟你父亲的死绝对脱不了干系,圣人没有按照他们的想法给你父亲定罪,你以为他们不心虚吗?” 越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中露出一丝颓然,“这把刀你拿着,你记着聂卿,以后万事都要以保重自己为先。” 聂卿默不作声地把鬼头刀放到了一边,她接过越安递过来的那把长刀,刀身细长,在这太守府里尘封了几年锋刃依然割眼。 她本也不打算将这把鬼头刀带往佛母城的。 从迎回父兄的棺木那个时候开始,聂卿就一直觉得自己口梗着一团气,她也不知道那团气究竟是什么,只觉得它一直在压抑着她逼迫着她。 聂卿知道自己要进西疆军,十八般武器任她挑选,只有鬼头刀,她不能用,哪怕西疆军中用鬼头刀的兵士很多。 她不能给荣申以及背后之人一点她与聂家有关的联想。 直至这接过长刀的那一刻,聂卿觉得,一直梗在她心口的那团气,似乎终于消散了。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鬼头刀是因为是聂家人使用才有特别的意义,但长刀也未必不可以。 只要最后查明真相手刃仇人的那个人是她就行。 天色已明,晨曦褪去最后一丝晦暗的云光,江子岳推门出来,正见到二人还在交谈,他还以为是自己起得太迟,面色有些惊慌,赶过来问:“现在几时了?!” 越安从鼻子里冒出来一丝不满的哼声,“你倒是睡得香,”他又从怀里掏出来两个精巧的骨哨,扔给二人,“拿着,等到了佛母城不必慌,代瑚你还有圣人的口谕,若是真有急变,就吹响这只骨哨,有人会来救你们的。” 他望向两个晚辈,“到了佛母城之后,你二人切记不可走得太近,但也不能装作不认识,实话实说就可以。” 聂卿跟江子岳应承着点了点头,越安昨晚就给他们二人准备了良驹,两人在太守府用完早饭,就背上各自的行囊骑马往佛母城去了。 二人纵马疾驰,路上稍作休息的时候,聂卿摇头看向江子岳,问道:“昨日在越太守府上,你为何要替我遮掩?” 江子岳闻言突然红了脸,急切地跟她争论:“此事的确于礼不合,但是,但是事急从权……”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这也不算蒙蔽师长,圣贤不会责怪我的。” 聂卿:…… 江子岳自顾自地说道:“老师在书信里常常夸赞太子殿下仁智,我也并不想让他知道我在狼山遭遇的事,以武,这也不是为你遮掩。” 聂卿微摇了摇头,眼中露出笑意,干脆利落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对着还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江子岳道:“江代瑚,赶紧的,我今晚可不想露宿城外。” 江子岳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把手里那块干巴巴的馕饼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回答道:“哎哎哎,来了来了。” 第十五章 投军 夕阳西下,云翳被染上一层漂亮的金色,佛母城的城门口排着队,聂卿同江子岳远远瞧见,对视一眼,心下转了几个念头。 佛母城有宵禁,补给主要依靠从外面运进来的粮草还有边区军民自己开垦的屯田,按照越安之前的说法,都这个时候了,应该不会有这么多人聚集在门外想要进城的。 看这些人的形貌打扮应该就是佛母城的居民,怎么会突然一下子涌在城外,他们个个肩膀上似乎都扛着东西。 聂卿跟江子岳牵着马站到了城门口,守城士兵脸上的表情都十分凝重,他们仔仔细细地搜查着行人们担子里的东西,一丝缝隙都没放过。 轮到他们两,江子岳从怀里掏出来两份授引文书,顺便把紧跟着自己的那枚令牌也递了出来,越安昨日就派了人给佛母城传了消息,守城的士兵也知道今天有圣人派的贵客到,不敢含糊,将那几份文书仔细看了一番,就把两人放进去了。 佛母城里十分安静,太阳渐渐从雪山山巅隐没,清朗的月色在人间投递出一片光辉,城中紧门闭户,只从窗棂里透出来一点昏黄的烛光,唯有饭菜的香味在街道上飘荡着,给紧迫的氛围带来一点人气。 江子岳左右摇摆,听着从门缝里透出来的人声,似乎是母亲在叫一双儿女吃饭,他叹了一口气,道:“我来之前就想过佛母城此刻临敌,必然十分紧迫,来的一路上都战战兢兢的,但真进了这城,反而不怎么紧张了。” “有一家四口的声音,有饭菜烟火的气味,”聂卿轻轻耸动着鼻尖,咂了咂嘴咕哝道:“是大酱排骨的味道,代瑚,你是不是觉得,他们都太放松了。” 江子岳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总觉得我说的话都是纸上谈兵,以往我总听朝中武将说,西疆与北疆难守,每逢冬季,昼短夜长,那些人就会跟鬼魅一样爬上我们的城池,有些人还在梦中就会被杀了,说边疆到了冬日,一家人晚上总是要轮流守夜的。” “你说的也没错,”聂卿把头转了回去,目光中露出恍惚的回忆色,她认真道:“代瑚,我之前没完全跟你说清,也没骗越太守,我不是京城土生土长的人,我小时候就在这座城池里长大。” “那时候佛母城还没有如今这样攻防兼备,锡蓝城更只是座边蛮小城,远没有如今贸易往来如此繁华的模样,那个时候到了冬日,的确很难过,我记得每天都会有更远一些地方的边民来逃难,聂将军每天都带兵出巡,我听那些兵士说,每回他们都能看见滚落一地的人头。” “佛母城那个时候并不是边疆第一城,那个时候我们的疆域还要更往西一点,那些寻求我们庇护的小城就是你说的那样,每逢冬日,一家人都不敢睡得太死,西戎人是跟我们签订了协议不会发起战争,可那些茫茫大漠中的沙匪可不会信这些,他们以杀戮劫掠为生,一直到后来……” 聂卿没再说下去,江子岳却也明白她的意思。 一直到后来,聂河带领聂家军众一日之内踏平了黄沙六部,边疆的匪患才得以平息。 佛母城没有太守府,东边是百姓的家门,西边就是西疆军的大帐,中间这片地是军民混居之地,是佛母城百姓特意建造的医官所,聂河刚来那几年,这里的百姓并不比那些散居的城池好过,那个时候隆庆帝刚刚即位,楼兰人趁火打劫,他们把自己的王军一部分打扮成沙匪的模样在边境大肆抢掠,聂河刚来没修整几日就带着西疆军出门杀敌去了,每天的伤兵军中带的医官压根治不完。 后来是个姓陈的神医游走四方来到佛母城才解决了窘境,那段时期佛母城适龄的小孩子都被家里的大人送到了中城来学医,百姓们也都或多或少地认识了一些止血愈伤的草药,军民一心,如此过了几年,佛母城就有了如今的雏形。 到了中城,二人就看见有个穿着一身玄甲头戴乌纱幞头的人站在那往前张望着,似乎是来迎接他们的。 那人见了他们,面上露出喜色,主动上前问道:“二位可是江宣慰使与楚,楚壮士?” 聂卿看着他脸上略带谄媚的笑容,心里止不住地冷笑。 还是熟人呢,这都几年了,哟,荣申还没分杯羹呢?瞅瞅这几年如一日的模样,要不是西疆这儿没有黄鼠狼,她还真以为这人成精了。 江子岳点点头,拱了拱手行礼问道:“敢问您贵姓?” 那人连忙还了一礼,回答道:“不敢不敢,我叫荣义,是荣将军麾下振威校尉,奉将军之命特来迎接二位的。” 可不是嘛,都六年了,孩子他娘都生二胎了,还是个振威校尉。 不过这也算荣申做过唯一一件好事了,荣义这只会阿谀奉承的人,登上高位,可真是不幸。 二人跟着荣义一起进了西疆军帐,大帐里,荣申正专心致志地推演着眼前的沙盘,似乎都没注意到有人走了进来。 还是荣义悄悄走到他身边,轻声提醒着说道:“将军,江宣慰使到了。” 荣申面上先是显露出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待听清后又露出喜色来,抬头从沙盘后走了出来,大步流星走到二人面前,聂卿站在江子岳身后一步,略低了低头。 荣申也并没注意到她,他似乎十分高兴,亲切地拍了拍江子岳的肩膀,“你就是代瑚吧,果然百闻不如一见。我之前收到过太子舫的书信了,他说你忠肝义胆十分可靠,我听越伯西说你还带了圣人的口谕,不知道圣人有何教诲?” 太子舫? 聂卿和江子岳心下百转千回,在场几人心里各有计较,此刻都心照不宣地露出假笑来。 “也算不上口谕,只是圣人派我来劳军,说荣将军为大燕出生入死,十分辛苦,望荣将军珍重己身。” 二人又细细客套了一番,荣申也没留他们,让荣义带着他们去自己的营帐了。 第十六章 入城 二人的营帐居于一处,囿在一丛帐篷中间,十分隐蔽,江子岳不知道荣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按照之前装作十分疲惫的模样,跟聂卿在营帐前说了几句话就进了自己帐篷休息了。 荣申绝对不可能像面上那般和善,荣家独大早已引起朝中其他世家的不满,有些眼红于荣家滔天的权势,有些则是不满于荣家的所作所为,江子岳所在的江家便是后者。 江家自诩世代清流,从不与其他世家同流合污,只忠于秦氏皇族,他们既是朝中仰慕的对象,又是朝中讥讽的人群。 江家这一代的家主就是江子岳的父亲,大名鼎鼎的太子太傅,江青柏,其人甚迂腐板直,在他眼中,规章制度远比什么都重要,书里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常被人指责不近人情,但这也正是江家得幸于皇族的原因,隆庆帝即位的时候江青柏是唯一一个被先帝召进寝宫的托孤重臣,也正是因为他的选择,朝中一多半观望的官员最后都站在了荣家这一边。 隆庆帝刚即位那段时间荣家可谓手眼通天,朝中勋贵氏族无一能出其右,他们对江家百般示好,但江青柏都没有接受,也不管荣家来人是不是笑脸他伸手就打,只说自己是尽了为人臣子的责任,一直到了隆庆帝登基三年要采选妃子的时候,荣家才听明白江青柏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确没说谎,先帝属意的就是隆庆帝,那道圣旨并不是先帝在阖宫几乎被围的时候做出的无奈之举。 隆庆帝是先帝送给荣家的狼崽,猎人自以为万无一失,将狼崽养大,却不想狼崽早就记清了自己是要干什么的,他一直养精蓄锐,一直到选妃的时候,隆庆帝没有按照荣家以为的意思册立皇后,皇后依然是越家女,荣家女依然只封了贵妃,贵妃入宫三年虽盛宠不衰,却一直没有子嗣。 越皇后嫡出只有二位公主,就在众臣又要联名上书请求隆庆帝选妃的时候,越皇后却把后宫一位才人所出的皇子抱到了自己膝下,隆庆帝不顾众臣反对,执意下旨册立太子。 一朝天子一朝臣,那是本朝臣子头一次真正意识到,秦氏已经换了一个人做天子,他们如今是隆庆帝的臣子而非正安帝的臣子,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他将朝堂上几个与荣家走得近反对声音最响的小世族连根拔起,通通流放到岭南。 出人意料的是,头一个出来说“圣人明鉴”的,竟然是那个食古不化的老头子江青柏,他自请担任太子太傅一职,跪在金銮殿上恳切地保证自己一定会竭尽所能教好太子,众臣一看,连江青柏都这么说了,太子册立一事,已经是板上钉钉没有转圜的余地,连忙都非常有眼力见地跪下来山呼万岁了。 有心人都能看出来,隆庆帝是有意要收拾荣家了。 荣家这才大梦初醒,明白自己养狼为患,隆庆帝不是他们的运,而是他们的劫,但是如今隆庆帝根基已稳,文有江青柏,此人是闻名天下的大儒,世间读书人都以他为榜样,谁都不敢动他,没人能经得住文人的口诛笔伐;武有聂河与沈逢川,他们一个是隆庆帝嫡系,与他交情匪浅,一个是隆庆帝一手提拔起来白丁出身的武将,同世家之间有最根本的矛盾。 太子被赐名舫,是隆庆帝亲自开蒙,越皇后将这个孩子视如己出,日夜亲自看护,吃穿都要有人先验,皇宫中人都明白太子为何被如此视若珍宝,都不敢怠慢,其间虽然也惊心动魄地出过几次意外,但都因为防护得当有惊无险,太子还是成功长大了。 他没有让隆庆帝和群臣失望,自开蒙始就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江青柏时常夸他是神童,书中难点他一点就通,九岁时就能洋洋洒洒写出一篇骈俪文,十岁隆庆帝就给他起了字,字空涯。 太子十二岁就显露出帝王之相,他奉旨办差,机智果断勇敢坚毅,更多时候不是臣子带领他而是他带领臣子,发起怒来那几个三四十岁的大臣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出宫一年,太子游历了许多地方,农忙时挽起裤脚下田插秧,一边帮老农干活一边问起此地的徭役状况,冬日和自己的一群护卫缩到乡下农院里向老妇讨萝卜汤喝,问问家里可有余粮…… 如此一年过去,太子回宫时简直是脱胎换骨,在民间的威望很高,百姓们给他起了个敬称,叫太子舫。 有些臣子见此情况也心惊胆战的,隆庆帝正值壮年,太子却已然成长起来了,若是二人失和…… 隆庆帝并不如他们想象得那般,帝后二人面对成长起来的太子很是欣慰,太子的东宫之位,愈发稳固了。 聂卿深呼吸一下,想把脑子里回忆起来的那些事踢出去,其他的念头却按下葫芦浮起瓢地冒了出来,虽说江青柏是太子太傅,但之前听江子岳说,太子舫跟他并非熟识,他之前拿太子舫说事也顶多是借了他爹的脸,眼下荣申却说太子舫给他来了书信。 太子舫可不像隆庆帝,隆庆帝与荣太后最起码还有个明面上的母子关系,无论怎样都不可能做得太过,是以这些年隆庆帝所作所为都没怎么伤到荣家的根基,正如蕲州澹州岳州的知州私底下违法乱纪的事干了不少还是安安稳稳地坐在知州的位置上,太子舫是才人所出,自幼养在越皇后名下,与荣家没有半点干系。 不管如何,她如今也算真进了西疆军,该交的文书都交上去了,太子舫的那封书信,恐怕将荣申的注意力都引到了江子岳身上,荣家本来就与江家不睦,越皇后更是抢了荣家女的皇后之位,江子岳师承越安,什么都赶上了。 军中很快堆起锅釜,到了晚饭的时间了,篝火照亮了每个人的脸,聂卿跟江子岳围坐在荣申那一处篝火旁,荣申拿起几根穿在木枝上已经烤好的鲜嫩肉串递给二人,歉意地说道:“实在是对不住,军中饭菜粗陋不比望京,我一向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不好特意准备,不过我听太子殿下说,代瑚也不是讲究人,再者这边疆的牛羊肉可也是望京比不上的,你们二位快尝尝。” 聂卿闻言在心里呵呵冷笑两声,真是应了那句古话,上遮天地下蔽人眼,中间好大一张二皮脸!她小时候在军营里记得荣申可没少抱怨军中的伙食如何难吃,转眼间就是“一向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了。 荣申身边坐着的那个年轻人点了点头,笑着道:“将军说得是,今日还是新从百姓们手里采购的牛羊肉,二位贵客可不要嫌我们怠慢,”他把自己手里的熟透的肉串重新放回釜底的火焰上,对着聂卿与江子岳挑了挑眉,“我就比较喜欢吃带点焦味的,二位若是也喜欢,可以放在火上多烤一会儿。” 旁边坐着的将士们脸上露出不忿的神色来,这两个“钦差”好大的官威啊,若是今晚的饭食还是粗陋的话,那还是尽早滚蛋吧,要是真跟西戎人打起来,一整天吃不上饭也是常有的事,这还是特意为他们二人准备的呢,都没让他们两真经手去烤。 看样子这个人就是越叔叔所说的荣昭了,聂卿暗暗在心里思量着,一句话就代他们表明了立场,京中来的娇贵子弟,跟之前那些人一样,过来镀个金就走,说不定还会抢那些兵士们拼死得来的战功。 而且,聂卿警惕起来,面不改色地把手中的肉串送进嘴里,似乎一点都不想让手里的肉串再过一次火。 她喜欢吃烤得带点焦味的肉食,原来还在西疆时,聂稔为着她常出去打猎,西疆有的鸟雀河鱼,能吃的应有尽有都进过她的肚子。 这是荣昭的试探吗?荣申对她的身份起疑了? 第十七章 风起 江子岳一瞬间竟然福至心灵,破天荒地不用人提醒就听懂了那人的言下之意,他掩下眼中复杂的神色,转过身来浅笑着回答道:“这饭菜怎么能说是简陋呢?将军说笑了,圣人派我来,原本就是为了抚慰西疆军中为国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圣人说了,待此次战事平息,一定会对诸位大肆论功行赏的。” 他环视一圈,突然站了起来,对着周围看着他们的将士们恭敬地行了一个作揖礼,朗声说道:“我只是个文弱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十分无用,口诛笔伐再甚也不能伤到那些西戎人一根头发,保家卫国还是要倚靠各位将士,圣人让我,代他先谢过诸位!” 一时间满座俱寂,刚刚面露不虞的将士们此刻都没再做声,篝火的光焰映照着一个个黑黢黢的脸庞,先帝重文轻武,武将的处境一直不太好,隆庆帝刚登基那会儿西疆北疆二边境几乎民不聊生,边民不如猪狗,后来聂河与沈逢川先后称帅,把那些狗犊子远远撵回了老家,隆庆帝有心提拔,本朝武将的日子才好过一些。 他们本以为这个白脸小书生估计又是个只会颐指气使的饭桶,江子岳这般谦恭的态度倒是有些出人意料了。 荣申面色不大好看,他旁边坐着的那个年轻人悄悄地按了按他的胳膊,站了起来,应和着江子岳的话,“代瑚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文武不分家,我们都是圣人的臣子,”他环视一周,看向每一个抬头望着他们的兵士,认真道:“我们身后护着的,是我们自己的父母儿女,兄弟姐妹,是我们大燕的百姓,文熹在此立誓,只要我还要一口气在,绝不让那些西戎蛮子越过佛母城一步!”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有两三个人大声地附和着,“绝不让那些西戎蛮子,越过佛母城一步!” 荣申脸色缓和不少,他招手示意二人坐下来,和善地说道:“你们两个这么客气做什么,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一起把那些西戎蛮子打回老家!此情此景,可惜无酒啊。” 荣昭把手里的肉串朝天一举,“军中有规矩不能饮酒,那我们今天就好好享受这些肉,这可是百姓们特意为咱们准备的,是佛母城最好的牛羊肉。” 众人爆发出善意的哄笑声,原本略紧张的气氛在这种情况下很快就松弛下来,聂卿在旁边瞧着,将士们对荣申不怎么信服,之前荣申说那句“一向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时”,她还眼尖地看见那边篝火旁几个人脸上讥讽的笑容,倒是这个荣文熹…… 她自小就在这座城长大,在座的将士里有不少熟悉的面孔,她了解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她能看出来,他们对荣昭的尊敬并非作伪。 越叔叔说得没错,西疆军虽然是由世家领导的,但是最基层的士兵还是大燕境内正值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们,聂河当了这么多年的主帅,就算荣申一直不服气,也不敢挑衅聂河,如今沈逢川暂点为帅,西疆军会下意识靠向原来的荣氏也不稀奇。 只是如今这境况,似乎不是简单一句“下意识”就能糊弄过去的,这个荣昭,的确是个能人,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笼络住涣散的人心。 手边的牛肉串吃完了,聂卿正想起身去拿那些新鲜的自己来烤,右边就递来了五六串烤好的,上面洒了从西戎人那里购得的安息茴香粒,还在滋滋冒油,聂卿顺着那只手臂抬起头来,正看见那刚刚还在对着将士们豪言壮语的荣昭,正眼含笑意地看着她。 她接过肉串,毫不客气地放进嘴里撕咬起来,佛母城的牛羊肉的确是好的,在她心里哪个地方的都比不上,这种粗犷直接用烈火烤制的带着膻味的肉,仿佛唤醒了自己内心那头渴血的猛兽,她不是望京城里簪缨世家的小姐,而是西疆广阔天地间长成的生灵。 荣昭脸上的笑似乎更深了一些,他坐到聂卿身边,把自己左手里那只剩半截的肉串重新放回了篝火上,扭头笑着对她说道:“我之前在将军那看到了你的授引文书,以后既为同袍,我就不跟你客套叫你一声楚兄弟了。” 聂卿点点头,把嘴里那口羊肉咽下去,毫不在意拿手背擦了擦嘴上的油渍,“那以后就要多谢荣兄台提点了,我常听人称道西疆军的归德郎将,文熹兄可是荣将军的智囊啊。” 肉串散发出焦香味,荣昭把手收回来,西疆烤肉都是大块的,木枝上的肉块已经变成焦红色,香味透过腾腾热气直冲鼻尖,荣昭嗐笑着摆了摆手,“哪里哪里,我可不是智囊,”他把放凉不烫嘴的肉串放到嘴边狠狠拽了一块下来,模糊不清地回答道:“我和大家一样,都是个为了自己在乎之人守在此地的小卒子罢了。你真不烤得焦一点?可香了。” “我知道,你看了我的授引文书,应该也知道我自小就是在西疆长大的,”聂卿自然而然地把手中的肉串伸进篝火里,“佛母城的牛羊肉就是别的地方比不上的,你不知道,我离开西疆之后也曾四处游历,那些富庶之地也有人吃牛羊肉,我实在是粗蛮惯了,就这,”她比划了两下,略抬下巴示意荣昭看向她手里的烤肉,“就这一块肉,在那些地方能做成好几串呢。” “我说真的,那竹签子堆一地我都没能吃饱,那羊肉啊,更是一点羊肉味都没有,素得很,哪像这儿,焦的嫩的都好吃,我都打算尝尝,”聂卿冲荣昭挑了挑眉,“我还真没想到呢,进佛母城之前我还后悔没先大吃一顿,怕进了军营之后想吃也吃不到了,没想到我们两刚进来就有这么丰盛的一顿。” 说到这,聂卿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好奇道:“我看这晚饭,好像是同食,怎么不见沈将……沈大帅?” 荣昭面色一僵,转而露出难色,他先是看了几眼篝火旁还在高高兴兴以肉相庆的兵士们,然后贴近聂卿,低声道:“沈元帅这两天身子略有不适,不能进油的,饭菜已经由火头营的兄弟们送到元帅帐里去了,而且,”他瞥了一眼还在被荣申拉着说话的江子岳,“沈元帅可能对代瑚兄有些误解。” 聂卿心下微惊,面上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她做了个缄声的动作,示意自己了解了,把目光重新投回手上的烤串上。 荣昭的意思是,沈逢川不满意江子岳这个宣慰使的身份。 江子岳从未真的上过战场,没有实战经验,宣慰使名为犒军,但他身上带着隆庆帝的诏令,实则是有实权的,荣昭的意思是,沈逢川觉得江子岳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读书人,而且是京中世家出身,必然会跟西疆军中的世族们沆瀣一气阻拦他用兵。 第十八章 风起(2) 晚饭并未持续太久,虽说荣申名义上说是为二人接风洗尘,但是现下大敌当前,谁也不敢耽搁太久,有些兵士匆忙吃完了就出去巡营了,去替换那些一身疲惫回来的人。 聂卿虽然是与江子岳一起来投军的,但江子岳有圣人封的宣慰使一职,聂卿却只是个白丁,过了两三日,荣昭亲自来了她的营帐,同她说起了她要去往哪一队。 “这几日让楚兄弟久等了,”荣申一脸歉色,他递过来一份橙黄色的锦帛,“迦婪若本该被押解上京的,中途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沈元帅和荣将军都发了很大的火,我这几日也一直在查,因此忘了告知你。” 聂卿接过那张锦帛,揭开一看,眼中闪过一瞬震惊,脸上却立刻露出喜色来,“风,风营?荣将军让我去风营?”她似乎意识到自己惊喜过了头,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我才刚来,我幼时就在西疆长大,自然知道风营中都是西疆儿郎中的佼佼者,我,我配吗?” 荣昭微微一笑,“我听代瑚兄说过了,你对他有救命之恩,两三下就收拾了那群为祸乡里的山匪,武艺超凡,虽说你是初来乍到,但是凭你的功夫,入风营不在话下。”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你若是担心风营中的兄弟会排斥你这个新来的,那你就多虑了,风营中的兄弟们虽然人人都傲气,但是对于有本事的人他们都是真心信服的,”荣昭对聂卿挤了挤眼,明示道:“风营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新人入营需要上比武场接受五个人的挑战,到时候谁不服,你就直接把他揍趴下不就行了。” 聂卿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拱手对荣昭行了一礼,郑重道:“如此,就多谢文熹兄为我筹谋了。” “好说好说,我看以武你龙章凤质,说不定过两个月就升迁了,”荣昭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到时候你可得记得我的好,拿了饷银记得请我吃饭啊。” 聂卿点点头,笑道:“这是自然。” 二人也不再客套,荣昭又说了两句就说自己还有军务要处置就先离开了,聂卿送他到营帐门口,望着他的背影,掩去眼中冰冷的锋芒,心中的疑虑一点点升起来。 之前那顿晚饭,她能肯定越安说的话并没有什么错,荣昭很明显就是荣申的心腹,之前江子岳说的那段话荣申几乎都要站起身来了,是荣昭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打着哈哈把事情盖过去了…… 但是如今这个样子…… 聂河初建西疆军之时,将军中兵士分了四个营阵,分别用“风林火山”命名,取自兵书中“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之意。 聂河带兵讲究知己知彼,他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每次开战前必然先将敌军将领惯使的用兵之道分析清楚,风营专司探哨和警备,是聂河最得力的一支队伍;林营司边防,一个个都练就了火眼金睛;火营折损最快,他们是每次战役的先锋官,个个悍不畏死,在战场上能以一敌十;山营司后勤,兵马未到粮草先行,他们总能忠实可靠地给大军供应好补给。 聂卿熟悉西疆军,探哨在大燕其他三境的军队里都不怎么起眼,但是在西疆军中几乎是首屈一指的存在,风营中的将士们都是个顶个的好手。 她一开始也是想进风营的,借此探听消息。 但是这么顺利就进了,聂卿心下反倒不安稳起来,荣昭对她的身份起疑,不会轻易把她放进风营里才对。 荣昭走回了自己的营帐,书案上又摆上了新的军务本,他脸色微冷,挥退了守在门口的两个护卫兵,自己坐到了椅子上,他拿起一本打开来看,又是那些微末的问题。 荣昭面无表情地开始批示,批了两本突然显出怒色,他重重将手中的狼毫墨笔搁在了书案上,浑厚的墨水染黑了棕色的桌案面,他却好似完全没看见,任墨水一点点洇开,弄脏了他往日十分珍视的书籍。 希望我今日所作所为是正确的。 荣昭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 第十九章 入营 第二日天色尚早,西疆军中的晨哨就响了起来,聂卿昨夜休息得很好,精神十足地往风营的演武场走去。 演武场很是宽阔,两旁摆了好几排武器,军中常见的刀枪剑戟满满竖在那,入目望去十几个身强体壮的军士正在那里扔石锁。 其中有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将士粗粗抹了把头上沁出来的汗珠,他放下手中沉重的石锁,走到兵器排前抽了一杆红缨枪出来,扭头对着大刀金马坐在石锁上的人憨笑着问了一声:“怎么,李老大,你还在等那个被塞进来的小崽子呢?” 被叫作“李老大”的男人闻言默然不语,自顾自地继续磨拭着手中锃亮的长马刀,磨刀石偶尔迸发出几簇细碎的火花,那被忽视的兵士也没生气,只撇着嘴摇了摇头,转过身子对旁边也上来挑兵器的人悄声道:“我看那新来的,今天怕是倒大霉了,瞧李老大这样子,怕是他不死也得脱层皮。” “我看也是,”对面那个人点点头,从兵器排上拿了一柄钢剑下来,不以为意地道,“我说他也是真倒霉,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被荣家的人塞进来,李老大平时可不擦他那把刀,啧,也就盼着那小子真有两份本事吧。” 演武场里突然弥漫起一阵紧张的气息,聂卿走进去时就感觉全场里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自己的身上,那些眼神复杂不已,有轻蔑,有恨意,有好奇……甚至,有淡淡的杀气。 聂卿被激得背上起了浅浅一层鸡皮疙瘩,演武场里一片寂静,只能听见磨刀石与长马刀之间粗粝的摩擦声,一声一声,缓慢且沉重,她循声望去,只能看见石锁上坐着一个人,那股微微冰凉的杀意顺着那人手中长刀的反光刺向聂卿的眼睛。 那人把磨刀石往旁边一搁,倚着长刀从石锁上站了起来,聂卿这才看清他的样貌:一双凌厉的丹凤眼架在高挺的鼻梁上,剑眉英挺,最抓人注意的是他那双眼睛,湖水一般的碧绿色,乍看上去真可称得上一句相貌堂堂,只是他左眉下有一块狭长的疤痕,像条棕色的蛇突兀地趴在脸上,看上去有些可怖。 这人应该就是如今风营的主事者了…… 聂卿本以为他应该也是个粗壮的汉子,但借着石锁的衬托,倒显得这人身形单薄,特别是一对比他身边那几个身高体壮长得跟座小山似的兄弟,真是觉得这人就像是一把骨头堆起来的。 那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拎起长马刀朝聂卿走过来,他率先走上演武台,俯视着聂卿,冷冷道:“风营不敢说是西疆军的门面军,但是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特别是那些借着家中权势想来风营镀金的白面点心。” “我们风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新入营者,都要跟老兄弟们过两招,”那人把长刀往演武台的木板上用力一插,铿然刀锋明亮如雪,深深嵌进木板三寸,他略抱了抱拳,不怎么诚心地对着聂卿行了个礼,朗声道:“我就不谦让了,在下李明溪,先请教请教你。”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这个看似瘦弱的白面点心倒没有跟之前那两个倒霉鬼一样对李老大横,也没有借故推辞不肯上演武台。 聂卿拱手回礼,拔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那把长刀,轻身一跃闪身上台,淡笑道:“那就请教李兄武艺了。” 她眼神一凝,率先攻了过去,陨铁长刀闪着黑色的锋芒,光洁的刀身反映出聂卿眼中浓厚的战意。 聂家历经几代,令人称奇的是,这几代骠骑大将军并没有什么可以拿来一代代传的兵法,聂家老太爷行伍出身,使得一口好朴刀,别人都说一寸长一寸强,就他凭着那口朴刀在战场上杀穿了,搏得了赫赫战功;聂河他爹擅使长枪,打得敌人闻风丧胆;到了聂河这一代,他就是领悟不了老子的枪法,后面见到屠户杀猪却突然了悟改使鬼头刀,反倒是聂稔,隔代参透了祖父的枪意。 聂家的传承,靠的是战意。 李明溪心下有些惊骇,他将刀拔起,横挡在胸前,聂卿那柄长刀带过来的冲击力直直把他推得往后退了一步,他右腿发力,右脚像个钉子一般牢牢卡在演武台上,左手顺势接过右手的刀,角度刁钻地滑过了聂卿的力。 聂卿脚下步伐不乱,挥着长刀斜劈了过去,破空之声顺着刀风在李明溪耳畔响起,李明溪提起手中的长马刀,拼着蛮力硬碰硬地扛了上去,二人一时间僵持不下,对峙之间,李明溪只能看见聂卿眼中战意燃燃,那点一往无前的锋芒,不知道是人染上了刀,还是刀染上了人。 他本以为这人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葫芦瓢,看着坚硬,肚里却空空,轻轻一敲就裂开了,就跟之前那几个被荣家塞进来的废物一样。 这是看风营他们掌控不了,派了能手下来啊…… 李明溪冷笑一声,也不再继续控制自己,把心中那点子杀意尽数释放出来,长马刀兴奋地发出嗡鸣之身,旁观的几个兵士见此情况面色都变得凝重起来,其中一个人似乎想上前说些什么,被另外几个人一把拦住了,有人轻声道:“李老大心里有数,不会真地要了那小子的命,而且,你们难道愿意,让荣家的人真渗进来?” 聂卿没时间分出心思去听那几个人在说什么,眼前这人,像极了一头压抑着杀意的狼,他已经露出獠牙,急切地想要闻见血腥气,她不敢轻视,手中的陨铁长刀依然冰冷,连那块绑着麻布的刀柄都蕴着寒铁的温度,明明是如芒在背,她却听见自己的血在心里沸腾。 刀锋在空中相撞,碰出激烈的火花,旁观众人只觉得眼花缭乱,转眼间,演武台上的二人已交手了百十招,锋利的刀芒划过彼此,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二人闪身而退,躬身站在演武台两侧,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们双双眼眶通红,却都几乎不敢眨一下眼睛。 “荣家这次,还真是下了血本啊。”李明溪低声冷笑道,胳臂在一次次挥刀中已经变得酸痛,他将那柄长马刀横在胸前,瞳孔里闪过聂卿蹬腿冲过来的身影,他大吼一声迎了上去。 聂卿却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同他硬碰硬,她翻身借着一个奇异的角度,避过李明溪的正面进攻,双手轻巧地横着捏住刀片,手腕翻腾两下,那柄陨铁长刀从右手换到了左手,锋利的刀刃紧贴住了李明溪脖颈上最娇嫩的一块肌肤。 “好像是我赢了,”聂卿喘着气撑着笑了一声,那陨铁长刀太过锋利,李明溪脖子上渗出一条血线来,她连忙把刀收起来,“承让。” “不过李兄好像对我的身份有些误解,”等那股战意卸下来,疼痛便从四肢百骸延伸上来,聂卿把那把刀当拐杖往地上一拄,盯着李明溪的眼睛说道:“我的确是由荣归德郎将推荐入营的,可我与荣家并没有关系,白丁一个。” 第二十章 试探 旁边站着的几个将士都不敢大喘气,他们个个精于武艺,当然能看出这个白面馒头不是个只会三脚猫功夫的脓包,李明溪能在风营里被他们心甘情愿地叫老大,也是因为他一把长马刀使得出神入化,不知道杀过多少敌兵。 刚刚在演武台上,那些杀气跟风声联合在一起,台上的两个人打得难舍难分,那个新来的,丝毫不落下风。 李老大败了。 那他们也肯定打不过,李老大平时训他们简直就是单方面的碾压,这人恐怕也不遑多让。 李明溪丝毫不在乎从脖子上传来的疼痛感,他拿手粗粗抹了一把,旁边那个拿着红缨枪的将士看不下去了,匆忙转身去营房里拿止血布和药粉了。 “我败了,你厉害,”李明溪没再像之前那样带着杀气看人,他看着自己手掌上那几抹红色,赞赏地看了一眼聂卿手中的刀,“你手中这长刀倒是锋利,是请名家打造的吧。” 聂卿轻点了点头,回答道:“不错,这是我家长辈年轻时用过的长刀,如今见我来西疆投军,就把它给了我。” 那将士来得挺快,背着个小小的药箱子,李明溪却对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用药,他正视着聂卿的眼睛,开门见山问道:“你要进风营,本事是没问题,你刚刚说,你不是荣家的人,有什么证明吗?” 聂卿心下讶然,她看着围观的几个将士脸上倒是一点惊讶的神色都没有,似乎是早就知道李明溪会这么说,她还未开口,李明溪又说道:“你不用看他们,我就直接跟你说吧,我们风营不欢迎荣氏的狗腿子,你也不必觉得惊讶,这也是整个西疆军都心知肚明的事。” 他嗤笑一声,把手中那柄长马刀重新稳稳插回了演武台上,旁边那个小将士不死心地拿着药箱又贴了上来,李明溪没再推拒,大腿岔开囫囵往地上一坐,他接过小将士拿出来的那瓶药粉,小心翼翼地倒在自己的手掌里,敷在了伤口上。 “风营人并不多,前前后后拢共加起来只有二百人,”冰凉的药粉刺激得李明溪轻“嘶”了一声,他抬头看着聂卿,“我就这么跟你说,风营上下一体,都是大帅一把提拔起来的,荣家之前派过好几个人进风营,最后都让我撵出去了,他们有的是饭桶,进营就被我打断了腿;有的倒是能扛住,但是后面都让我抓住了暗中给荣家人送信的证据……”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驱散了凝在演武场上空的雾气,寒意褪去,李明溪从地上站了起来,冷笑着道:“扛着的人最后都死了,风营出动的时间可比其他营多得多,特别是现在与那些西戎蛮子对峙的时候,那些人,是我眼见着死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聂卿打断了李明溪说的话,“我自小就在西疆长大,后来跟着父母回了家乡,我只是顺手救了江太傅的独子,恰巧他也要来西疆,同行沾了他的光。” 眼前这人说的话八分真掺了二分假,他能被众人心诚口服地认作李老大,仅有高强的武艺是不够的,若不是有情有义,也不会真就这点小伤就有人把伤药送上来,他不会是那种主动把人引给敌兵的人。 “反正我现在说什么你也不相信,”聂卿把刀插回刀鞘里,想了想诚恳地提议,“你也赶不走我,若是其他兄弟想来找我切磋我也随时奉陪,以后出任务大家总是要一起的,你既然能盯着前面的人,不可能不盯着我吧。” 围着李明溪的几个将士左右互相看了看,那个拿红缨枪的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到营口突然喧闹起来,众人一齐扭头向营口看去,只见一行穿着银色盔甲的兵士们抬着一个浑身浴血的人匆忙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人面上横亘着几道狰狞的血痕,他几乎喊破了音:“小六!快过来!” 小六闻言面色剧变,背起药箱,他推开挡在前面的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营门口,进来的一行人连忙散了开来,给小六留下宽广的一片场地。 李明溪也没那心思继续刁难聂卿了,他板起脸,那条长疤在脸上轻微地耸动了两下,之前喊话的那人接过他递过来的止血布,捂住了额头上那道伤,李明溪面色凝重,沉声问道:“林二,到底怎么回事,不是只让你们去探倒篮沟吗?怎么会伤成这样!?” 林二把染满了血的布条扔到一边,拿过一条新的,他眼中露出一丝狠意,吐出来的话都掺杂了血气:“沙蝎提前在那埋伏了,要不是二饼先进去发现不对劲,今天我们这队人,就得折一半!” 在场众人呼吸微微一窒,聂卿从李明溪后面走出来,所有所思道:“倒篮沟只是条峡谷道,天堑高悬,我曾经看到过它的勘察文书,就算越过尽头的高崖,也只能通到西北方的丰城,离楼兰很远,你们这样……。” 佛母城外的黄沙瀚海之地,十分辽阔,西戎各国坐落在沙漠中的绿洲之中,他们在长久地与天灾对抗的过程中积累出经验,非常擅长在沙漠里隐匿自己的身形,神似沙漠中的沙蝎子,且西戎许多国家都将沙蝎子视作圣物,因此西疆军把西戎人又称作沙蝎。 林二听见这道陌生的声音,立刻警惕地抬头,他看见这道陌生的面孔,眼神微眯,杀气腾腾地问道:“你就是那个荣家新派进来的走狗?” 聂卿面不改色,瞥了一眼李明溪,毫无惧意硬邦邦地回答道:“我跟荣家没有关系,本就有意投军,撞上了而已。” 林二是个暴脾气,闻言就要站起来动手,李明溪却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对他摇了摇头,温声说了一句:“好好歇着,先把伤养好了。” 荣昭之前跟她说风营没有营将,聂卿复杂地看着林二愤怒离去的背影,思虑道,恐怕是荣申派过来的人都压不住李明溪吧,令行禁止,他一句话就能让林二压着怒火离开。 “你说得对,我不相信你,你也没办法说服我,”李明溪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聂卿,他递过来一块腰牌,上面刻着一个大大的“风”字,“你不是要机会吗?明日你跟我,再去探一次倒篮沟。” 第二十一章 惊闻 聂卿明白这是李明溪给她的考验,但这正合她意,她接过那枚腰牌,利落地往腰间一挂,面上依旧带着那点挂上去的笑,拱了拱手道:“求之不得。” “现在也没你事了,刚刚打了一场,先回去休息一下吧,未时再来我的营帐,”李明溪看见聂卿挂上腰牌的动作,眼中寒意如流春水似乎化开了一些,“既然你执意要留,就把你营帐里的东西都搬到风营里来。” 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突然露出个嘲讽的神色来,冷笑道:“我提前跟你说,风营里大家伙都是睡大通铺的,你要是嫌我们这些‘贱民’脏乱,还是尽早回你的黄粱帐吧。” 聂卿心下了然,瞧风营里这些将士们对荣家的怨气,恐怕荣家之前派过来的人都是眼高于顶,她没顶回去,神色认真地回答道:“我知道了,未时我会准时到的。” 回营帐的时候,聂卿没想到里面还坐着个人,掀开营门帘的时候几乎吓了一跳。 见到聂卿回来了,江子岳连忙放下手中的书卷,快步朝她走过来,他面色焦急,嘴里却不紧不慢地问道:“你可是要搬去风营?” 聂卿眼睛微眯,江子岳在疯狂地对她使眼色,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白色的营帐上映出来两个浅浅的身影,她心下升起疑虑来,对着江子岳嗤了一声,大声道:“关你什么事,归德郎将抬举我,我也有这个本事,怎么,你还想让我给你打白工啊,让开让开,老子渴死了,现在一肚子火呢!” 江子岳正准备跟她继续说些什么,却看到聂卿实打实地嫌弃般看了他一眼,轻轻将他推开,走到自己的桌案前拿起茶壶对着壶嘴就喝了起来,灌了两口又没好气地问道:“谁告诉你我要进风营的?” 江子岳目瞪口呆地看她渴死鬼似的咕咚咕咚灌下去一整壶水,明白聂卿的确是渴了,他下意识想说一句成何体统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见聂卿似乎是好些了,连忙跟上来,眼神瞥向那两道还未离开的身影,从怀里掏出来一张提前写好的纸来,他面上焦急不安,嘴里却似恼羞成怒道:“要是没有我,你如何能得到文熹兄的赏识?再说了我何时让你打过白工了,我来之前就给了你一块玉佩,那可是无价之宝。” 聂卿接过那张纸来,上面只写了一行字:沈将军半月前就中毒了,我怀疑是荣氏一族下的毒。 聂卿眼神惊骇地望向江子岳,看到江子岳冲她肯定地点了点头,她的眼皮突突地跳了起来,脑内像被寒山寺的大钟震了又震,所有东西都被搅在一起,裹得她一时有些头疼。 她拿右手狠掐了自己一把,逼得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嘲讽着说了一句:“我怎么知道你那块玉佩是真的还是假的,正好你提醒了我,你现在就给我写一张欠条,你自己算算,这一路我救了你几次,我也不想要你这块无价之宝,你自己估量着你这条命值多少钱,现在就给我写!呐,这是纸笔!” 营帐里顿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翻箱倒柜的声音,之后便安静下来,帐外的二人只听到那书呆子似乎不情愿地反驳了两声,然后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江子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来西疆军这几天,荣申看似很信任我,让我跟荣文熹一起处理西疆军的军务,他一直在防着我跟沈大帅碰面。” “沈大帅中毒了,我怀疑是荣氏一族下的毒,”江子岳盯着聂卿的眼睛,把那句话又肯定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荣申说的话不可信,如果沈大帅真的是这样的人,那老师就不会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要把这封重要的书信亲手交到沈将军手里了。” “荣申一开始的确有意让我领份闲职,是荣文熹开口提议让我与他一同处理那些琐碎军务,”江子岳回忆着,将自己的猜想滔滔不绝地说出口,“刚开始荣申似乎非常不乐意,但第二天他就和颜悦色地来找我,说大好男儿当为国效力,让他的亲卫给我搬了厚厚一沓公文来,我几次提出想要拜会沈将大帅,都被他找借口挡了回来。” “之后我找了几次机会悄悄探了一下沈大帅的营帐,发现那营帐现在已经被重兵把守了,就连一日三餐都是让人专门送进去的,我的动作很快就被他们发现了,荣昭私底下来找了我,面有难色地跟我说,沈大帅如今已经中毒了,说他千里跋涉而来,又被西戎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毒,虽说不十分严重,但佛母城如今的情况,绝不允许这个消息外漏。” 聂卿的思虑飞速旋转着,开口问道:“代瑚,荣昭是这么跟你说的吗?那沈大帅带过来的那些将士们呢?我们来军中这么些天,几乎一个北疆的将士都没看到。” 江子岳郑重地“嗯”了一声,“荣昭还说,沈大帅已经病倒近半月了,为了封锁消息,他们不敢大摇大摆地直接请医官,只能等晚上将士们都休息了才请佛母城中最好的医官来看,现下毒已经清了不少,但是还得休养。至于沈将军带来的那些将士们,我来之前就听说,西戎人献上降表之后,圣人就下令遣返了一半人。” “越太守恐怕估计得太乐观了,”聂卿抬起眼睛,眸中冷色逼人,“恐怕沈逢川这个暂代元帅这两天就做到头了,圣人的调令什么时候下,他的余毒就什么时候清好,荣申可真是大胆啊!” 她就说为什么江子岳跟她第一天进西疆军的时候沈逢川却没有露头,依着越安的说法估计,他与沈逢川之前必然是有联系的,从他叮嘱江子岳务必要亲手交到沈逢川手里的那封信就可见一斑,他们两肯定是用这种只有彼此知道的秘法沟通了许多次了,江子岳是越安的亲传弟子,又有宣慰使的身份掩护,入营的那一晚是二人最好的见面时刻。 圣人下令遣返那一半人,既是为了保全北疆军的兵力,恐怕也是跟荣家做了交易。 她只是没想到荣家这么大胆,竟然敢在这种关头直接对沈逢川下毒,西疆军已经没有最大的筹码了。 荣申他们这样有恃无恐,让聂卿更加笃定了自己心里的那个猜测。 迦婪若是被放走的。 估计沈逢川自己也没想到,西戎联军刚刚被打退,降表都还是热乎的,前一刻还是同袍的荣氏转眼间就变了脸色给他下了毒。 聂卿离京之前荣氏最起码明面上还是同其余两家一样做得很好的,荣太后还在潜心礼佛为天子祈福,越家和周家在朝堂上牵制着,大家还是一团和气忠心耿耿的。 京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才使得荣家甘愿冒着犯上之名直接跟圣人撕破了脸皮? 第二十二章 各行 二人还没想好应对的方法,营帐外突然响起来荣义那尖着嗓子的呼喊声:“江宣慰使,将军有事找你。” 听见这声音,聂卿跟江子岳都忍不住皱起眉来,聂卿心浮气躁地想,荣义在军中虽不是什么大将,但好歹也是圣人亲封的振威校尉,前几天他给他们接风的时候她还只觉得这人比几年前更谄媚了,怎么现在这嗓子说话比福乐公公还像太监,听得人鬼火冒。 为免打草惊蛇,江子岳不便再留下来,他冲外面喊了一声知道了,把那张写了字的纸交给聂卿示意她找机会毁掉,然后很是恼怒地重重拍了一下桌案,吼道:“写好了,这总可以了吧,以后要是还不够,干脆再来找我好啦!把那块玉佩还我!” 荣义在外面等了没一会就看见江子岳一掀门帘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手里掐着一块看上去成色很好的羊脂玉佩,荣义就这么瞅了一眼就在心里暗道那个姓楚的真是不识货,瞧这块玉上雕得栩栩如生的玉兰花,必然是出自京中名家手笔,比他收藏的那些,看上去好多了。 荣义忙不迭跟上去,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江子岳却突然停了下来,阴沉沉地扭头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荣义愣了一下,忙对江子岳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来,脸上的褶子凑成一朵向阳花,他道:“宣慰使大人先别生气,实在是将军有急事找您,我可是在营中好一通询问,才问到您走到了这儿来。” 江子岳没等他继续吹捧下去,面色突然变得和缓不少,他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言行非常失礼,冲荣义略弯腰拱手行了个礼,轻声道:“之前是我失礼了,大人一称实在是不敢当,振威校尉比我年长,以后直接叫我子岳就行了,来之前家父也叮嘱我要好好向荣将军学习,刚刚我实在是……” 荣义盯着江子岳依然有些气恼的面容,心里估摸着这个江家来的贵公子还在生那个泥腿子的气,他凑上去轻轻拍了拍江子岳的肩膀,“嗐”了一声,道:“你这说的哪里话,我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对你不满呢,”他顺着江子岳的话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倚老卖老对你说些话,将军对你也的确寄予厚望,所以才会让你接受军务,我可是听说你是京中有名的才子,肯定一点就通,比那个荣昭厉害多了。” 江子岳心里闪过几个念头,听荣义这句话,他似乎与荣昭不合? 他脸上露出歉意又感动的神色,对着荣义连连点头,“晚辈受教了,”江子岳似乎有些迟疑,慢吞吞地问道,“文熹兄熟通军务,将军很是信任他,把我安排在他身边,我跟着学到了不少东西,怎么听校尉的意思,难道他徒有虚名?” 荣义像是被戳中了痛脚,他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冷哼,“他哪能跟你比?将军也只是军务繁忙,一个人管理这么大的西疆军有些吃力罢了,要不是他擅长奉承尽对将军说好话,现在这些军务也轮不到他来管,他——” 话语声突然一顿,荣义讪讪地收住话头,没等江子岳再问下去,他又拍了两下江子岳的肩膀,轻轻推着他往荣申的军帐走去。 营帐这边,聂卿不敢直接在帐篷里面将那张纸烧了,她把那张纸撕成碎片,一半撒进角落的恭桶里,一半藏进怀里,打算晚上出任务时伺机而动。 日渐西沉,边境的云总是很容易被风吹散,留下一块红通通的太阳角,聂卿心事重重地走进了风营,李明溪的营帐口守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早上对她横眉冷对的林二,此刻见到她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对她扬起下巴冷哼了一声。 聂卿心下暗暗发笑,林二面相看着十分凶狠,那个下巴倒是又圆又厚,用相命术士的话来说,从下巴就能看出福相来,她没理会林二的发难,对他笑着点了点头,径直掀开营帐帘门走了进去。 林二似乎没想到聂卿会对他笑,凶狠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无措来,也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他一开始打算在门口拦人的动作也来不及摆出来了。 营帐里面人没来多少,李明溪见聂卿走进来,对她招了招手,他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张羊皮地图,聂卿走近仔细看了看,上面标注的好些地名她都没听过,她看着佛母城在地图上的位置,意识到这张地图上描绘的,是老战场,也就是十几年前的大燕边境。 “你现在就敢给我看这张地图,是不怀疑我了?”聂卿抬眼看向李明溪,轻轻笑了一声,“不怕我转头就把这张地图的存在告诉荣申?” 李明溪冷哼一声,“你可以先试试能不能走出这个门,”他没再说这个话题,专心致志地看着面前的地图,手指在上面移动着,“倒篮沟是个设伏的好地点,它也正是因为像个倒扣的篮子而得名的,但这个地方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我昨天让林二他们去探只是突然想起来一段往事。” “之前还在跟西戎联军打仗的时候,大帅令我跟风营的兄弟们一起去探过丰城,沙匪被剿灭之后,丰城里迁进不少人,大部分都是楼兰人,也有大燕逃出来的囚犯,丰城坐落于荒漠之中,我们勘察过,城中没有河流经过,也没有地下水,但是城中人,并不缺水。我们暗中蹲守了许多天,察觉丰城人过半个月都会与楼兰边境小镇来人交易。” “我们一开始以为他们是买水,可是后来我们才发现,他们不是买水,是卖水。”李明溪目光灼灼地盯着聂卿,“卖得还不少,每次整整两车。” “你的意思是,他们水的来源,是倒篮沟?”聂卿眼神微凝,思量道,“倒篮沟的确不是什么紧要的地方,佛母城对丰城的存在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知道每年有不少送到边疆服苦役的囚犯,有少数人逃到丰城便不再受律法所控……若真如你所说,丰城便不再是无关紧要的小关卡了。” 来边疆服苦役的囚犯都心知肚明这件事,离开大燕边境就不会受其律法所控,因此每年都有人大着胆子找准机会就想逃,佛母城的役使们也知道这件事,囚犯这么做会被就地格杀,要是他们还能逃过飞过来的一轮长箭,才能被划去名册上的名字,以无地之民的身份生活在丰城。 二人抬起头面面相对,一时无言,那个猜测成型生根,借着惊慌压得二人心下重重一沉。 丰城之前游离在战争之外,不怎么起眼,倒篮沟直接连接着佛母城与丰城,顺着戈壁峡谷走进去,尽头是一方百丈的高崖,是处天险。 丰城恐怕已经不是一个无地之城了,楼兰很有可能已经悄无声息地拿下了它,林二他们昨晚的经历,就是最好的佐证。 营帐内燃起灯火,人差不多来齐了,今晚加上聂卿,一共七人,其他几人事先知道了李明溪的打算,都已经做好了准备,李明溪拿起自己的长马刀,换上西疆军特制的夜行蓑衣,他看着聂卿,语气严厉,“我知道你身手不凡,但是你不熟悉边境的地貌,今晚跟在我身后就行。” 夜色迷离,月黑风高,七人借着乌云的掩护,悄悄往倒篮沟行去。 第二十三章 倒篮 佛母城城外就是一望无际的荒漠和戈壁,要往西骑马跑上不少路,才能看到楼兰边境的第一座城池,丰城在佛母城的西北方,它被称为无地之城,楼兰人管它叫迪达帕伊,意为被神明抛弃的地方,只有犯下了大过错被驱逐出境的人才会住在这里。 丰城既不属于楼兰,也不属于大燕,两个国家都默认这个小城是独立的存在,城中没有固定的主宰,每三年举行一场角斗赛,只有拼死在角斗场中厮杀活下来的人,才能得到城中亡命之徒们的承认,享受这座城池的所有资源。 之前西疆军与西戎联军的仗并没有打多久,聂河一开始以为西戎人来势汹汹,必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给京城寄信时说了这场仗恐怕要持续很长时间,结果后面打起来才发现联军只是看上去凶狠,真打起来战况并不焦灼,西戎人节节败退,西疆大军一路推到了楼兰边境。 但大燕朝内并不想继续打下去,今年起了天灾,江南的良田都让连日大雨给淹掉了,百姓们流离失所,国库赈下去的银子经过层层盘剥,真到百姓手里的十不存一,隆庆帝在朝内发了好大的火,处置了不少贪官,世家们也不想流民暴乱,不得不捏着鼻子把底下人孝敬上来的钱又原封不动地吐回去。 隆庆帝并不像先前的几位皇帝,他厉行节俭,特别是在天下受灾的时候,动不动就下罪己诏,似乎完全不在意身后史官会怎么写他,以身作则地把宫中用度一缩再缩,省出来的银子都发下去,世家们不仅得在朝上大呼圣人圣明,下朝后一个个都得剜心头肉似的把自己的钱也“效仿圣人”捐下去。 西疆军的军费,要是真继续打下去,之后一半还是他们出。 后面便是牛头崮之战了,军中有人将聂家父子的行踪提前泄露给了迦婪若,致使那次奇袭以主帅战死告终,西戎联军立刻组织兵力反扑,西疆军退守佛母城,等来沈逢川千里驰援,楼兰安息等国眼见着沈逢川打仗比聂河还要不按常理,那些西疆的士兵一个个更是杀红了眼,连忙捆了迦婪若献上降书。 现在想来,这场战役简直比儿戏还不如,主帅战死不仅大泄士气,更是一国的耻辱,后来沈逢川带兵西行支援,本以为哀兵必胜,西戎联军的降书和聂河轻敌的战报却先一步一起呈到了御前,世家们和隆庆帝做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华贵的珠宝埋葬了伪造的罪名。 聂河最终以功臣的身份下葬邙山,宝石和美人被送进不同人的府邸。 两相权衡之下,聂家父子和聂家军的死,竟然成了这场战役唯一的代价。 关外夜里的寒风都是贴着地皮刮起来的,带着粗粝细碎的石子往人脸上扑,聂卿没敢继续想下去,放轻呼吸稳步跟在李明溪身后。 月亮时不时从云雾中间冒出个头来,七人没有携带火把,每个人怀里都揣了一块亮晶晶的萤石,这是西疆矿洞的特产,在本地并不珍稀,它照亮不了多大地方,也只有风营的人这么用它。 队伍中站在最前面的是受了轻伤的林二,他熟悉路径,七人缩着身形,快步贴着沙丘移动,很快就到了倒篮沟。 倒篮沟看上去同往日别无二致,两侧峡谷高耸入云,谷口的崖壁上零星镶嵌着几块蓝幽幽的萤石,照亮了那一小片狭小的天地,风从峡谷中奔涌而出,发出刺耳可怖的声音。 林二从沙丘的掩映下悄悄起身,却被跟在身后的李明溪一把按住了肩膀,他回头疑惑地看了李明溪一眼,重新低伏下身子。 “有蝎子,”李明溪面色凝重,做了个风营中用来传递信息的手势,“都不许动。” 队伍中几人的呼吸都略微停了一下。 这是在与西戎人长期对抗下用性命磨出来的经验,是用血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哪怕他们现在已经能很好地克制住。 他们六个都不是什么新兵蛋子了,西戎人与这片黄沙天地绵延共存了千年,他们唾弃这片土地,因此垂涎大燕的绿洲,但他们也依赖信仰这片土地,从一次次沙尘暴里领悟到了如何活下去的本领,西戎人有特制的沙衣,只要会躲,就可以完美地和沙丘藏在一起。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大燕的士兵在面对满目瀚海黄沙时都心惊胆战的,他们不知道哪一刻身边看上去平坦的沙地会突然飞起来,眼睛被洒过来的沙粒迷住,人还没来得及再次睁眼就已被敌人一刀封喉。 聂卿也发觉倒篮沟的入口处似乎不太对劲,她轻轻扯了下李明溪的夜行蓑衣,示意他看向峡谷右侧那处突出来的岩壁。 那上面趴着一个人。 若不是云层被风吹散,清亮的月色照在了那处岩壁旁边的萤石上,聂卿还真看不出来,那人身上应该也披着特制的夜行蓑衣,但是他头顶似乎带着一个宝石箍发冠,萤石反射出的光又照到了那块宝石。 李明溪点点头,慢慢侧过身子,他伸出左手指向峡谷前的沙地上,聂卿抬眼望去,那块沙地十分平坦,看不出有什么蹊跷,但是看着李明溪笃定的眼神,她明白恐怕他说的蝎子,就趴在那。 李明溪再次打手势示意他们别动,自己却像只大蜥蜴一般贴着沙地慢慢爬到了一边,他捡起旁边的小石子,抬起手腕改变方向从高处往那块沙地飞去。 那块沙地传出一声痛呼,紧接着从里面拱出来一个人,队伍中几人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一个个都把身子紧贴在隐身的沙丘上,那人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沙子,十分嫌弃地“呸”了两声,他抬头冲那块岩壁用西戎语骂了出来:“伊尔,你是睡死了是吗?今晚风这么大,迪达帕伊的石头都砸到我头上了!” 岩壁上没人回应,那人气得跳了起来,他从地上捡了块石头对着岩壁瞄了瞄砸了上去,精准地砸在了趴在上面人的身上,那人也没管伊尔不耐烦的抱怨声,咒骂道:“你睡的时间已经足够了伊尔!现在轮到我了,这地上真冷,风都把沙子灌进我嘴里了!你听到了吗伊尔?现在轮到我了!” “知道了达鲁木,”伊尔也从岩壁上站起身来,他似乎也抖了抖,飞身从岩壁上跳下来,“迪达帕伊可真是被神明抛弃的地方啊,湿婆蒙伽一定在这里跳过舞,行了别抱怨了快打起精神来吧,那些大燕人今晚不知道还会不会来呢。” 达鲁木咕哝了两句,却也不敢反驳伊尔的话,二人在沙地上站了一会,伊尔从怀里摸出来两三块馕饼,分出一块给达鲁木,他咬了一口,模糊不清地说道:“迦婪若王子回到楼兰之后真的是比以前还要疯狂啊……” 达鲁木连忙锤了他一下,“快闭嘴吧你,你是没有见到长老们的人头吗?” 伊尔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小声道:“这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在我才说的嘛,而且我也没说错啊……” 风声如鬼哭狼嚎,二人匆匆吃完了那几块馕,便又打算继续盯梢,李明溪对着林二做了个手势,二人抬起嘴边的钉弓,对准那二人吹出了毒箭。 只听得扑通两声,那两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这种小箭上沾了见血封喉的毒药,七人迅速扑上去,快速地处理了两具尸体。 第二十四章 天梯 一行人手脚麻利地把那两个人拖到了沙丘的背面,聂卿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其他六人十分有默契地把那两人身上穿着的沙衣剥了下来,林二正准备穿上其中一套沙衣,李明溪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你换上,”李明溪眼睛看向聂卿,对着林二手里的那套沙衣扬了扬下巴,“跟着我一起进去探探。” 林二瞪大了双眼,连忙掐紧手里的衣服,他防备地看了一眼聂卿,对着李明溪直接道:“不行李老大,我不放心你跟他一起进去,万一——” 李明溪打断了林二的话,“你现在受着伤,而且看这两个人,里面恐怕不怎么好探,你就带着他们在外面等着,要是我真折在里面,”他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一眼聂卿,“他也出不来。” 林二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蹲在他身后的将士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对着他摇了摇头,李明溪看见他不情不愿的那个样子,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老二,不用担心我,我知道你的本事,还是老规矩,一个时辰之后我们还没出来,你就带着小队原路返回。” “知道了,李老大,”林二把手里的沙衣递到聂卿手中,凶气十足地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道:“你最好说的是实话,不要搞什么小动作!” 聂卿郑重地点了点头,她把陨铁长刀横在胸前轻轻扣了两下,轻声道:“我保证永远忠诚。” 小队众人都沉默下来,林二愣了愣,这个动作是西疆军特有的信号,是聂河在荡平黄沙六部的沙匪之后对着全军将士和百姓们所做的。 对着西疆的长空和烈日发誓,我保证永远忠诚于这片土地。 二人穿上沙衣,从沙丘后闪身跃出来,也是幸亏西疆夜晚风沙大,这两件沙衣上还配了西戎人特为遮面防风沙而制的沙布。 峡谷之内静悄悄的,两边的崖壁上露出萤石来,月色透过那一线天照亮了中间这条小道,聂卿跟李明溪都不敢放松警惕,他们缄默着稳步往前走去。 谷外就有人蹲守,谷内风声呼啸,看上去平静,恐怕暗藏杀机。 倒篮沟这片峡谷并不十分长,前后约莫三十丈,聂卿跟李明溪走了没一会,就听见右边的崖壁上传来一声吼:“你们两个,为什么不继续在外面守着?” 聂卿手心沁出来一点汗珠,她借着沙布的遮掩往出声处看去,那块有个常年受风化侵蚀出来洞,不深,若非那人开口,谁也发现不了那洞中暗影里藏着一个人。 闻声而动的只有一个人,她手腕上还有袖箭,有把握能将对方一击毙命。 李明溪站在前面,他抬起头来对着那处用西戎语抱怨着回道:“木头崖真不是人呆的地方,那些大燕人昨天中了我们的圈套,今天恐怕是不敢来了,大僧特地嘱咐我们在外面待到半夜就回去换一拨人来。” 他把头上那块宝石金箍发摘了下来,对着崖壁上那人举了举,带着半点嘲意地哼了一声,就大摇大摆地继续往前走了。 崖壁上的黑影没再出声问询,默不作声地又缩回了洞中。 接下去的几十丈路,聂卿在心里估量了一下距离,西戎人在这条月光道上设下了六个沙蝎子暗探,若是峡谷中拐弯之地,每隔五丈埋一个暗桩,直行的隔十丈,确保谷中的暗探能够彼此知悉前一个暗探那发生了什么,后面的人一直隐藏在暗中不被发现,占据主动。 除此之外聂卿还发现,这些暗探之间似乎是两两成组,彼此之间并不熟识,每隔两人就会有暗探询问一次,而她很确定后面的人是能看见他们给前面人的回答的。 聂卿看着李明溪的背影,心里升起不少疑问,早在第一次进风营跟这人交手时她就注意到了李明溪那双湖绿色的眼珠,他的面孔也不全似大燕人长相,她一开始以为李明溪是边境居民与西戎人所生的孩子,这在边境并不稀奇。 她稀奇的是,不是所有百姓都能接受这些拥有两国血统的孩子,佛母城毗邻楼兰,在聂河整合西疆军把楼兰人撵得老老实实呆在家之前,城中居民深受匪患之害,楼兰人也时不时地假扮沙匪来骚扰,这里的人对那些高鼻子绿眼睛的人一直都抱有敌意。 到后来佛母城和锡蓝城一点点繁华起来,零星的几处小城都来向大燕投诚,佛母城里也就涌进来不少外邦人,他们在此地休养生息,在西疆军的屯田上耕种三年之后就有了大燕的户籍,但他们依然是这座城里的“外乡人”,尽管城中百姓有意收敛并没有做得多过分,他们的孩子还是难以被平常看待。 像李明溪这样拥有外邦血统却能够进西疆军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他还能得到风营中将士们的承认,聂卿一开始觉得他应该是自小长在这所城池里的。 可是现在看来,李明溪西戎语说得那么熟练,幼时应该是生活在外邦的,最有可能的就是楼兰,一开始迁进佛母城的那些人为了避嫌是不敢让自己的孩子学习西戎语的,在这里长起来的孩子,只会说一种话。 这几十丈的月光道两人走得如履薄冰,西戎人突然在此地设下这么严密的看守,所为所求,还能是什么? 还没走到尽头,二人就听见了嘈杂的声音,他们对视一眼,轻步越过最后峡谷里最后一处拐角。 眼前所见让两人不寒而栗,之前一路吹过的寒风都比不上眼前景象能激起身上的鸡皮疙瘩,他们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骇怖的情绪从大脑溢出,逼得二人的四肢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眼前百丈高的悬崖上,竟然被人为地搭了好几条天梯出来! 悬崖上灯火通明,火把将峡谷尽头的这一小片空间照得亮如白昼,月亮黯然失色,那几条天梯上站满了沙蝎子的工匠,他们默契斐然地接过结实的木条和铆钉,沿着崖壁将天梯一点点搭下来。 不知道这条天梯建了多久了,从悬崖顶垂下来的天梯已经紧贴着崎岖不平的崖壁搭建了不少,进度最快的那一条差十丈距离就能直通崖底。 聂卿眼尖地看见天梯两侧还有不同的索道,墨黑色的钢索十分结实,从崖顶直接连到崖底,上面载着一个个木筐,木筐里整齐地堆放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最多的就是西戎人经常使用的马刀。 聂卿心口像坠了个沉重的铅块,西戎人的动作整齐划一,上下衔接得十分流畅,不知道这峡谷尽头的工程已经开展了多久,但是照如此情景,她心里冒出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 之前那场仗,是迦婪若有意做出来的假象,不会只是单单给朝中勋贵们看的。 北蛮人也不可能千里迢迢只是为了过来喝口汤水。 阿耶说得没错,西戎人敢撕毁协议率先开战,必然是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他们集结了十六国的兵力,不可能只是为了和大燕不痛不痒地这么打一场。 之前那场战役,看似两方互有胜负,可是战线拉得不长,两边军队来回拉扯,马蹄都没有正式踏足彼此的领土,大燕这边聂河聂稔战死,聂家军如今也是七零八落十不存一,而西戎联军这边,看似献上了主帅迦婪若并一干赔款美人,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但迦婪若从重兵把守之下毫发无伤地“逃”了。 荣申这个蠢货!聂卿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他竟然真的相信迦婪若与他的盟约! 沈逢川的毒,恐怕也不是那么简单。 第二十五章 意外 没等聂卿继续想下去,变故陡生,旁边一个正在往地上敲钢钉的沙蝎子工匠看见她,迟疑了一下,就站起身来对她打招呼。 聂卿对西戎语是一知半解,她只能勉强分辨出这人似乎是在问她为什么不继续在外面守着,换班的时间还很早。 她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这人明显跟这身衣服的那个倒霉蛋是熟识,她一开口就得露馅。 李明溪转过身来,把手里的宝石金箍发举过去,不耐烦地回答道:“一路都在问这个问题!大僧嘱咐我们这么做的。” 那人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放心地继续转过身去,他当然相信由迦婪若王子亲手调教出来的新一代暗探,月光道上的暗探都把他们放进来了,应该也不用自己担心了。 聂卿轻轻呼出一口浊气,二人正准备转身,那个工匠却又突然站起来了,十分热情地拉住了聂卿的沙衣,对着她指了指悬崖的左上方,笑道:“大僧就在木头崖的佛窟上,你们快去找他吧。” 聂卿扭头看向李明溪,见他微微对自己做了个摆头的动作,她心下一沉,西戎的诸国度中都信奉佛教,大僧的地位很高,李明溪之前说的,应该只是信口胡诌的,没想到这个地方真的会有大僧。 沙布遮掩住了二人的面容,他们缓步二人朝着那人所指的方向一点点挪过去,大僧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他面容慈祥,脸上皱纹横生,那双眼睛如古井无波,直直地看着倒篮沟尽头的那面悬崖。 那个工匠所说的佛窟应该就是这些崖壁上人工开凿出来的洞窟,令人惊奇的是,这些洞窟人为的痕迹并不明显,修得十分接近自然下风沙吹蚀的状态,大僧端坐在洞窟之中,像极了聂卿曾经看见过的石佛。 这一边的崖壁上只隔着几丈就钉了一个粗壮的钢钉,聂卿跟李明溪想着之前一路走过来那些沙蝎子暗探的表现,纵身一跃借着钢钉在崖壁上闪过身形,二人身手非凡,几个呼吸之间就往大僧那跳出了很长一段路。 身边的沙蝎子工匠们似乎都习以为常,还在专心致志地盯着那几条天梯,聂卿跟李明溪不敢放松,二人的眼睛紧紧盯着大僧,聂卿轻轻按住手腕上的袖箭,整个人缩成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 大僧突然垂下眼来,目光狠厉地盯住了二人,怒目金刚从头砸下,李明溪在半空中停滞住,聂卿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带着这人继续往上掠去,她感受到身边这人竟然在轻微地颤抖——那是极端恐惧之下人才会做出的无法控制的反应。 她心下闪过诧异,但眼前状况已经不容许两人晃神了,大僧恶面罗刹般从佛窟上跃下,高高举起手里的降魔杵,聂卿鲤鱼似的在空中翻转过身子,电光火石之间,手腕上五枚精巧的袖箭接连从不同角度射向大僧,李明溪扯开身上的沙布蓑衣,用力朝大僧脸上掷过去。 李明溪拔出长马刀朝大僧迎上去,他蹬了聂卿的肩膀一下,湖绿色的眼珠里迸发出强烈的杀意,聂卿没想到李明溪会突发这种状况,她流畅的身形在空中乱了两乱,往后借着崖壁卸了力,再抬头往上看,突发变故看得她瞳孔骤缩。 大僧的降魔杵已经快敲到李明溪的头顶了! 李明溪脸上露出个残忍的笑来,他意料之中捕捉到大僧苍老眼珠中一闪而过的狡猾,他做了个惊慌的表情来,那降魔杵突然转了个方向,狠狠戳进李明溪的腰侧,一瞬间血光迸溅。 李明溪不躲不避,硬扛上这一杵,大僧似乎没想到李明溪会这么做,但他已经反应不及,这个年轻人的长刀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 如果李明溪刚刚真地躲了,估计现在头骨才会被敲碎。 他怎么能预判到大僧的动作? 李明溪挟持着大僧重重落在地上,腰间伤口还在汨汨往外流血,他忍不住闷哼一声,手里的刀却贴得更紧了,聂卿没再想什么,她紧跟上李明溪,利索抽出来一柄小弯刀来横在大僧的脖颈上。 峡谷中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沙蝎子暗探救援不及,蝙蝠般乌压压地聚在他们面前,他们彼此间看了几眼,一个面目青白看上去死了好几天的暗探站了出来,用晦涩生疏的大燕话问道:“你们,想要什么?” 第二十六章 变故 峡谷里突然变得逼仄起来,西戎人一个个面色阴沉地看向他们,聂卿的胳膊在大僧背后暗暗支撑着李明溪,二人一点点往崖壁边挪动,直至背后贴上了硌人的石头,高高悬起的心才往下微微放了一点。 大僧不老实地动了动,李明溪毫不客气,手里的那柄刀在他脖子上剌出来一道细细的血口,他从嘴里吐出一口带着血味的气息,对着大僧说道:“我劝您还是安安静静地听我的话比较好,毕竟我手里这把刀这么锋利,我又受了伤站不太稳,您要是再乱动,我可以下一刻就送你去见佛祖。” 刺麻的痛感在颈侧跳动,大僧不得不顺从地缩在刀锋之下,苍老的眼眸里藏着怨毒的光,他不甘心地看向站在他面前的沙蝎子暗探,刚想轻微开口说出唇语,那柄刀却又割得深了一些,如果李明溪再用点力,他的脖颈立刻就会像地下喷泉一样喷出血来。 就像那些祭品。 腰侧痛得厉害,李明溪却觉得自己的血气在沸腾,他贴近大僧的耳朵,用西戎语轻飘飘地说出了大僧现在心里的猜想:“如果你现在还打算跟那些沙蝎子说话,我保证您会像献给神佛的那些奴隶一样。” 大僧的面目剧烈地动了起来,那副原本平静的面孔终于被撕裂,峡谷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大僧的脸上出现过这样的表情,工匠们面面相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西戎人笃信佛教,大僧则是佛祖在人间的口舌,上达天听,在西戎诸国内威望很高,侍奉在佛祖座下的天谛听就是国主见到了也得作揖行礼的。 他们在这里干活,闲时那半时辰大僧会来布道讲经,赐予他们从佛祖的供桌上取下的圣果,大僧一直都是面目慈祥的,正如他们日日参拜的佛像一样。 从来没有这样狰狞过,看上去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夜叉。 聂卿从怀里摸出来几张特制的棉布巾,那是她特意准备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那棉布巾里头缝了厚厚一层棉花,战时用在伤口出血的人身上最好,聂卿还在上面撒了一些止血的药粉,她将那几块棉布巾轻轻塞到了李明溪手里,李明溪会意,立刻把它按在了伤口上,药粉沾上血肉刺激得他忍不住闷哼一声,右手却不敢放松,紧紧架在大僧的肩膀上。 “让你们埋伏在月光道里的暗探全都撤出来,”李明溪冷酷地盯着为首的那名暗探,“我们不会要大僧的命,等我们撤出木头崖,就会把这个高贵的佛子徒还给你们。” 大僧似乎想说些什么,聂卿一直盯着他,见状立刻把自己手里的那把小刀也往他脖颈上剌了剌,用不西戎语杀气腾腾地说道:“别说话!” 她说的话不长,换成西戎语就两个词语,说得像模像样的,大僧常年浸淫在王室纷争中,此刻脑中的想法一变再变,在看见李明溪那双湖绿色的眼眸时他就在猜测这两个人会不会并不是大燕派过来的间谍,现下更是笃定了这个想法。 有人要杀他! 大僧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道修长的身影,那人也有一双这样如湖水般幽深冷酷的绿色眸子,他脸上常年带着淡淡的笑意,面色十分苍白,任谁多看一眼都会忍不住怜惜这样一个体弱多病的美人。 可是他知道这人神赐的容颜下是多么狠毒的手段! 他不能给他们借口就这么死在这里,他还没有接过天谛听的衣钵,还没有享受到诸国对他的最高礼遇,他要以满身金器洗去尘寰的样子去见佛祖。 大僧重新恢复成那般无悲无喜不惹凡尘的模样,他垂下眼皮,面色宁静,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生死系在身后二人一念之间。 暗探首领挥了挥手,手下一人面有难色地掏出来一个小木筒,他走到月光道头对着天上放了一道银亮的烟花,峡谷中突然簌簌起了几道风声,聂卿定睛一看,那六个暗探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地站在众人面前,她对着暗探首领轻轻扬了扬下巴,冷冷道:“让开!” 李明溪伤得太重,聂卿递上去的那几块棉布巾只能说聊胜于无,她鼻尖全是李明溪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聂卿心里添了两把火,她不敢耽搁,对着李明溪道:“你转过去,盯着出谷的路。” 李明溪不敢托大,他血流得太多,现下浑身发冷,手腕也几乎快要握不住自己的那柄长马刀了,他目光如鹰隼紧盯着虎视眈眈看着他们的暗探们,身子慢慢转了过去,在这瞬间,聂卿飞速给了他一个精巧的小药瓶,李明溪借着余光看了一眼聂卿,只看见了一个坚毅的侧脸。 二人手上顺利完成交接,聂卿刀不离大僧的脖颈,右手将大僧紧紧控住,挟持着大僧一步步往后退,李明溪的后背紧贴着聂卿的后背,目光灼灼地盯着出谷的道路。 李明溪把那瓶止血药尽数洒在了自己的伤口上,强咬着牙忍下了那一阵剧痛感,心里忍不住想,这人脸上白白净净的,一点风吹日晒的痕迹也没有,看上去比荣昭那个书生还要没用…… 现下却觉得这白面点心挺靠谱的。 聂卿精神高度集中,暗探们没欺身上前,跟二人隔着十丈距离,但她明白这也是因为手上有个人质,一旦这个秃头驴脱离了她的掌控,那些暗探眨眼之间就能飞过来取他们两的首级,这段月光道对暗探而言只是几个闪身的功夫,只要把前面的路堵死,他们两今天必死无疑。 话说回来,这和尚的地位似乎比她想象得还要高啊…… 二人从来没觉得路会这么难走,月光道并不长,二人一步一步往外挪,不知道挪了多久,聂卿都快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了,握着弯刀的手也紧得发痛,暗探们依然隔着十丈距离望着他们。 李明溪看见了峡谷口的亮光,月亮已下西边,看过去正架在沙丘上的那棵枯树的树枝上,倒是很有意境。 他无心赏月,但心里终也忍不住冒出来一丝喜悦,轻声对着聂卿道:“快到门口了。” 林二没带人离开,二人的身影一出现在倒篮沟门口,小队便冒了出来,小六搭弓挽箭,对着跟在二人身后的暗探来。 “给风营发信号,现在就发。”聂卿余光瞥到林二的身影,沉声道,“来个人把多的衣服撕开把他的伤口包起来,结三角阵,快——。” 话音未落,变故陡生,破风声带着避无可避凌厉的杀意自崖上袭来,正冲着聂卿的头顶,她下意识拉过大僧一躲,众人只听见大僧痛苦地发出一声惨叫,口边流出鲜血来,头一歪就这么不光彩地去了西天。 聂卿往大僧的尸体上看去,是两只羽箭要了他的命,那两支箭进得极深,聂卿只能看见箭杆横在尸身外,箭镞全部没进了里面。 她顿悟过来,射箭那人原本就没想留大僧的命,那两支箭一支原本就是直冲大僧而来,现下深深插进了大僧的心脏里,一支冲她而来,因她闪躲及时,贯穿了大僧的脖颈。 聂卿抬头朝崖上看去,只见那站着一个人,手里握着一把金镶玉砌的长弓,弓上还搭着两只箭镞,他身高七尺,身形却十分单薄,脸上蒙着一层面纱,月色正对着那人的脸,聂卿抬眼望去,只能看见一双碧绿的眼睛。 她心里升起极强的戒备之意,那人看向他们的目光十分平静,聂卿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但他手中那厚重的长弓却爆发出了强烈的杀意。 那不是平静的眼神,只是在他眼里,他们已经是死人了。 第二十七章 追杀 狠辣的两支长箭不仅让聂卿心里警铃大作,也让跟在他们身后追出来的一干暗探感到不寒而栗。 暗探首领看着还被掐在聂卿手里死不瞑目的大僧,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崖上那人握着长弓,翩然落地,暗探首领看着他几乎可以称得上纤弱的背影,硬着头皮往前走近两步,艰难说道:“迦婪若殿下,佛子徒是天谛听座下的弟子,我们来之前国主陛下特意命令我们一定要保护好他的安全的。” 夜风料峭,迦婪若身上却只披了薄薄一层单衣,外面罩着一层银绿色的纱,寒风将轻纱吹得舞动起来,往后抚摸上暗探首领的脸庞,迦婪若转过头来,那双碧绿色的眼眸在月色下隐隐发光,他似乎是轻笑了一声,道:“哦?” 暗探首领只看见眼前曼妙飘拂的轻纱间闪过一点白光,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就已经重重跌落在地,他痛苦地捂住了不断往外渗血的脖颈,从喉管的裂口处发出“嗬嗬”的挣扎之声。 聂卿看到那暗探首领的脸上转瞬之间爬满了可怖的青色,他似乎十分痛苦,煎熬得想掐死自己,暴起的青筋从手臂一路延伸到手背上,整个人活像一条突然被抛在沙漠里的鱼,没过多久,暗探首领的嘴边流出带着腥臭味的黑血来,动作停滞,眼睛大睁地盯着笑吟吟看着他死去的迦婪若。 众人都没想到迦婪若会在阵前突然发作,毫无预兆地先把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手下杀了。 聂卿看着这个人,浑身都发起抖来,手中的陨铁长刀开始发烫,烫得她几乎都要拿不稳。 滚烫的血液在胸膛中翻腾着,她狠狠咬紧牙关,呼吸都急促起来,仇恨从每一丝骨缝中奔涌而出,身后窸窸窣窣的动作却并没有停止,小六还在给李明溪简单处理林二站在她身旁,黝黑的脸颊上汗珠大颗大颗滚落。 迦婪若依然背对着他们,那层轻纱在风的吹拂下向他们飘过来,像是无常鬼的招魂幡。 “走!”聂卿紧盯着迦婪若的背影,她的心头血依然在沸腾,手中的长刀在轻微嗡鸣,叫嚣着要去取下眼前人的人头,同她父亲缺失的双手,兄长被毁的面颊一样,血染的仇恨,当然要用血来偿还。 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不能这么不管不顾地冲上去。 那些暗探们身手本就不凡,迦婪若的武功现在还摸不清,估计并不在那些暗探之下,那把长弓不是什么人都能拉得开的,就算是小队七人全力之时估计都未必能全身而退,更何况现在李明溪还受了重伤。 不要让仇恨蒙蔽了自己的心智。 西疆爽朗的烈日晒出了儿女们广阔的胸襟,辽阔的长空赐予了他们机敏的头脑,聂河带着聂卿骑马跑过黄沙与冰河,他站在城墙上望着楼兰这样跟她说。 她身后有兄弟,有家国,当务之急是把倒篮沟的消息送回西疆军。 李明溪脸色发白,倚在小六的身上,小队众人借着地形掩护迅速往后退去。 “你们给我记住了,丰城已经是楼兰人的地盘了,倒篮沟尽头的峡谷搭成了好几架天梯,”李明溪艰难地咳嗽了一声,他浑身发冷,头脑也开始发热,“他们还架了好几条钢索,炼铁技术似乎是从我们这边传过去的,待会打起来,不要跟他们正面硬抗,这个消息务必要有人送回去!” 众人都沉默了一瞬,而后齐声道:“是!” 暗探们被首领的死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身,唯恐下一刻要化骨在这戈壁之上的就是他们自己。 迦婪若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倒篮沟的秘密被西疆军知悉,任由聂卿他们急速退去,他依然在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的一群下属,看得一众暗探如芒在背。 “你们记住了,是谁把你们从奴隶营里挖出来的,”半晌,迦婪若冷笑一声,杀意在眼中一闪而过,“除了我,你们不需要听命于任何人。” “我记得我说过了,不允许任何一个活人把木头崖的秘密带到大燕去,”迦婪若把长弓往沙地上竖着一放,盘膝坐了下来,眼睛没再看他们,他如拨琴一般轻轻弹了两下弓弦,紧绷的弓弦接连发出沉闷的声响,如杀神之乐重重敲在众暗探心头,他轻飘飘地说道,“去杀了他们,佛子徒的天葬仪上需要人牲,你们要是带不回他们的头颅,就得拿自己的头颅充数了。” 暗探们瑟缩着应了声“是”,就拔出弯刀闪身飞过,拼命追赶而去。 “有人追过来了,”聂卿听见身后的破风之声,挥出长刀砍掉袭向自己要害之处的箭镞,沉声道:“他们来得太快了,先结阵让小六射箭,然后再分开跑!李明溪跟着我!” 暗探们欺身上前,他们眼中闪着嗜血的光,手中弯刀寒意森森,那支小队却停在原地,断后的几个人竟然竖起了厚重的盾牌,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暗探遮面的沙布下露出轻蔑的神色,畅快地想道,他们只要停下来,就必死无疑。 盾牌掩护后突然站起来一个人,那人面貌看上去还只是个没长开的少年,神色却坚毅冷酷,他满满拉起那柄犀角弓,弓上竟然搭了三支长箭,弓弦在空气中发出“嘣”的一声,那三支长箭如流星破夜而来,直直冲向暗探的面门。 暗探连忙挥刀砍去,却没想到那长箭的力度如此之重,箭镞摩擦着刀面,碰出零星的火花,激得他的身形不得不后退一步,其后两箭紧跟其后,他拼命闪躲,在夹缝中闪身而过。 在他身后的那个暗探可就没这个好运气,那人的视线被前面暗探遮挡,视野突然空旷,他的瞳孔缩成袭来的箭尖一样大小,他勉强躲过第一箭,却被紧跟着的箭射穿了胸膛。 那小队却迅速变换了阵型,如蚂蚁遇水四散逃开,暗探们对视一眼微微点头,各自拔刀去追。 聂卿不敢带着李明溪直往西疆去,她有把握能弄死紧跟在她二人身后的那两只蝙蝠,但是她扭头看了一眼李明溪,他跟在她身旁,嘴唇痛得发白,咬着牙不哼一声。 聂卿心下一沉,那止血药是醍醐医馆特制的,不是什么山野郎中随意配的,李明溪的腰侧却还在不停往外渗血。 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到时候先死的一定是李明溪! 聂卿带着李明溪绕到了一处小沙丘后,暗探接踵而至,却见聂卿挥起长刀骤然从沙丘后跳出来对着二人当头劈下,两个暗探狼狈地各自侧身避开,聂卿眼神一凝,横刀而过,扫向其中一个暗探胸前。 另一个暗探见此情形连忙上前,李明溪缩在沙丘后,找准时机将手中长刀当做长矛掷出,那暗探偷袭不成反被一刀贯穿腰腹,萎靡地倒在了地上。 李明溪脱力般倚在沙丘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另一暗探见同伴身死,心神一晃,手中刀也飘了起来,二人在空中来回过手了几十招,被聂卿找住机会一刀封喉。 聂卿落回地上,握着长刀的手臂还在不住颤抖,她看着倒在地上的两具尸体,一瞬间产生了不真实之感。 竟然会这么轻松…… 这些暗探似乎并不是从小就接受这样的训练的,聂卿脑子里闪过在狼山遇见的提按顿挫四人,她本以为宰这两只蝙蝠要花不少功夫,但这两人跟那四个侍卫的心志一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真正的杀手不会在意别人的生死,也不会在意自己的生死。 算是天不亡我。 聂卿拖着长刀走到另一暗探尸身旁边,拔出李明溪的那柄长马刀,她缓步走回沙丘后,李明溪的右手紧紧按着自己的伤处,那儿裹了一层又一层撕开的衣布,现下看不出是否还在流血。 “还能走吗?”聂卿喘着气问道,她将两把刀重重插进沙地里,正打算伸手去扶李明溪,脚下的沙地却开始轻微地动了起来。 二人脸色一变,李明溪还没来得及挣扎着站起来,沙地突然往下一陷,露出底下漆黑的洞口,两人连刀带人往下面一滚,彻底跌了进去。 倒篮沟这边,月色已经西沉,东边的地平线上露出晨曦热烈的光亮来,迦婪若收起那柄长弓,施施然站起来身来,他注意到自己那层轻纱上蹭了血迹,嫌恶地看了一眼,一把将轻纱脱下来扔到地上,那轻纱是连头带身的,此刻在初阳下,那一头金子般的长发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看上去夺人心魄。 四个暗探先后到了,他们跪在沙地上,勉强缓过那一阵要跳到喉口的心悸,颤声对着救命贵人道:“属下幸未辱命。” 那贵人雪白的脚下,滚落着四颗血淋淋的人头。 第二十八章 山谷 不知道这个通道是什么时候挖出来的,四壁平滑如镜,聂卿几次想要借着长刀稳住身体都不得法,比她先一步掉进去的李明溪似乎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力气,顺着通道直直往下落。 黑暗中人的感官会格外敏锐,甬道很长,但是聂卿能听见有风声在陪伴着他们,她一直警惕着,二人滑行了一段时间之后,甬道突然变得坑坑洼洼起来,两边延伸出许多突兀的小石柱,聂卿能听见李明溪时不时传来的痛呼声,更添了两分心焦。 她再次困难地想要在下滑的甬道里支起身子,前面的道路却突然急拐了个弯,炸起一片晃眼的白光,聂卿刚从极致的黑暗中睁开眼,一时适应不了,忍不住抬起胳膊挡住了眼睛,下一刻,她整个人毫无准备地撞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聂卿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这么晕了过去。 聂卿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她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下意识想去摸身边的刀。 没有? 聂卿“呼”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又扑通一下躺了回去,像条僵硬打挺的鱼,她忍不住痛嘶了两声,脸上的五官都揉在了一起,右手不自觉地捂在脑袋上,眼前景象重重叠叠看不清楚。 真造孽啊,我这是到了哪儿啊?也没听说书先生讲过,黄泉路上还有供亡灵歇脚的客栈啊?不是说不愿意投胎的都被发往酆都城了吗? 佛母城呢?林二他们把消息及时带回去了吗?沈逢川身上还有毒,西戎人会不会突然发难? 聂卿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着,她脑子里一团浆糊,还是那种刚熬出锅还在咕噜咕噜冒泡的那种,她撑过那一阵从头脑里泛上来的恶心,慢慢地右手拄着床边,一点点坐了起来。 等到眼前不发花了,聂卿重新抬眼望向自己所在的地方,这是一间看上去十分简陋狭小的木屋,屋内除了她现在躺的这张床,也就剩一方小茶桌并几把木椅了,茶桌上点了一盏油灯,昏昏暗暗地看得人更想睡觉了。 这张床紧贴着木屋的墙壁,聂卿慢慢挪动僵硬的脖子,她身边的墙壁上开了一扇小窗,透过窗棂往外望去,圆月遮遮掩掩地躲在浓厚的云层后,吝啬地露出了半个边角。 木门突然被人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聂卿下意识飞速扭头看向来人,脖子立刻干脆利落地响了一声表示罢工,她疼得“嗷”叫一声,眼睛却不敢放松紧紧盯着推门而入的人。 来人是个女子,上身穿着一身暗黄的粗麻衣裳,下身却不伦不类地穿了一条楼兰风情的丝绸长裤,裤脚还用鸡筋绳扎住了,搭配堪称奇装异服,那姑娘的头发拿了根中原做工的银簪牢牢盘在头上,柳叶眉,圆杏眼,小雀鼻,薄唇不点而朱,下巴上还带着一丝未褪的幼儿肥态,乍看上去,倒是很像越安夫人齐氏那样温婉的江南水乡里长起来的女儿。 “这位姑娘,你醒啦?”那女子手里捧着一个上好的定窑白瓷碗,见聂卿醒了,立刻扬着笑脸走过来,近前时身上带着一股淡淡清苦的草药香味,“正好,也省得我下针把你扎醒了,你来得可真是时候,这些药材我刚刚沉好,正是药性最善的时间,喏,快喝吧。” 姑娘……? 聂卿立马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果然,她身上原来穿的那件衣服已经被人换掉了。 而且…… 她裹胸的那片衣带,似乎也被人解下来了。 聂卿:“……” 她问道:“我的衣服,是你给我换的?” 那女子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眼神隐晦地落在聂卿留着青紫痕迹的脑袋上,“上面那是不毛之地,鸟都不愿意在这拉屎,”她把药碗递过去,努了努下巴示意聂卿赶紧喝,“也就是你们两运气好命不该绝,误打误撞地落尽了我的药谷里,不然你们两就会跟那些丧命在沙漠里的干尸一样了。” 聂卿迟疑着接过女子手中的药碗,瓷碗里浓浓的药味让她忍不住轻轻皱了皱眉,女子看着她,肉疼地从怀里摸出来一块包起来的手帕,她揭开手帕,从里面拿出来一颗纯洁剔透的冰糖来,“喝吧,我要真想害你,直接不管你们不就行了,保准你们死了都没人收尸,这药有点苦,喝完了吃块糖压一压。” 聂卿感激地看了那女子一眼,却并不把那颗冰糖放在心上,将军府的小女儿怎么可能怕药苦,她仰头豪气地将那碗黑乎乎的药汁一饮而尽。 失策了,不该这么喝的。聂卿脸上苦得露出来一个扭曲的表情,她连忙把那颗冰糖往嘴里一扔,狠狠嚼碎,等到那点甜意在舌尖弥漫开来,她的脸色才和缓一点。 果然大夫说的这药有点苦跟普通百姓理解的有点苦不太一样。 “噗嗤,”那女子看见聂卿多变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良药苦口,你身上的伤并不重,只是力气消耗得有点严重,外加你从上面那个洞口掉下来的时候正撞上底下的那块大石头,可能有些伤到了脑子。” 聂卿放下药碗,微微对女子拱手行了个礼,感激道:“大恩不言谢,请问姑娘尊姓大名?” “免贵姓陈,”女子拿过药碗,转身走到茶桌旁,她坐在小木椅上,浑不在意对聂卿挥了挥手,“名普洱,就是大燕常喝的那种普洱茶那个普洱。” “陈姑娘,我叫楚以武,真是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了,”聂卿从善如流自报家门,她紧接着担忧地问道:“我想问一下跟我一起被你救起的那个人,他现在如何了?” “唔,他嘛,”陈普洱把瓷碗放在茶桌上,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她倚着桌子撑住下巴,轻声道:“他的伤比较重,我今天心血来潮出门比平时早半个时辰,捡到你们两个的时候他身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流血,也幸亏他原来给自己敷上去的那药很好,止住了他身上破的几个大口子,不然早死了。” “不过你现在也别担心啦,”陈普洱脸上露出洋洋得意的笑,“我陈家的医术,虽说不能活死人肉白骨,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总有办法跟阎王爷抢人看看,而且这山谷隐在沙漠之下,物候与别处大有不同,四季如春,很适合你们修养,药材的药性也比别的地方强,他身上的伤口我已经用羊肠线缝合好了,等肉长好了就行。” 聂卿长舒出一口气来,心上压着的一块顽石被一把踢开,吞咽下去的药汁在胃腹里隐隐发热,四肢百骸也像被泡在温水里,疲惫从皮肉上一点点渗出,她心神一松,现下又觉得困倦了。 “你再睡会吧,”陈普洱带着药碗站起身来,声音里好像掺了热烈的日光,“我在药里加了安神的配方,你好好睡一觉,再睡醒了元气应该就恢复得差不多啦。我现在再去看看那个家伙,你安心休息吧。” 聂卿心里还在想着倒篮沟的消息,但她反抗不了身体的本能,只能任凭广阔无边的睡意如浪潮般对她当头打下,一把将她拉进幽深的海里。 第二十九章 施救 第二日天光大盛,聂卿是被照在自己脸上的阳光给热醒的。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伸手去挡强烈的阳光,四肢的酸痛之感已经消失殆尽,就是脑袋还有点昏昏沉沉的,聂卿摇摇晃晃地从床上坐起来,一眼就看到床角上整整齐齐堆叠着的一套衣服。 聂卿会心一笑,伸手去拿衣服,她本来都做好混搭衣服的准备了,拿起来才惊诧地发现这衣服竟然是一整套的男子衣袍,衣服的质地还很不错,似乎是上好的绸布。 聂卿推开房门,缓步走到房外,她这才看清屋外的全貌。 此地夹在峡谷之中,谷中景貌与外截然不同,物候十分温暖湿润,聂卿闭上眼睛沉下心来聆听,竟然还能听见水流拍击在石头之上的声音,她深呼吸一口气,丰沛的水汽顺着咽喉沁入心肺,她仔细抿了抿,舌根泛上来一股淡淡的清甜。 陈普洱站在屋前的场地上晒药材,见聂卿从房中走出来,高兴地对她挥了挥手,示意她走过来。 “看,这是我今早刚去峡谷里摘的,”陈普洱从晒药的小扁篮中拿出来一个不那么饱满的小果子,她兴高采烈地递给聂卿,极力推荐道:“尝尝看,这个药果现在吃味道正好,酸酸甜甜的,有醒神明目的功效。” 见聂卿接过,陈普洱重新低下头伸手去拨弄底下一层已经晒干的草药,她轻轻努了努嘴,宽声道:“这栖岚草晒得已经差不多了,等我下午将它磨成粉末,外贴内服,你那个朋友的伤几天就能好。” “我们等不了几天了,”聂卿上前一步,她摇摇头直视着陈普洱,言辞焦急恳切,“陈姑娘,我实话同你说吧,我二人是西疆军的将士,这一次本来只是为勘察这片秘境之上的那片峡谷,是我们太大意没带足人手,楼兰人已经占领了丰城,他们很有可能是诈降,佛母城只怕危在旦夕!” 陈普洱出人意料地点了点头,她漫不经心地道:“我知道他们是诈降啊。” 聂卿双眼圆睁,急切地“啧”了一声,“那你可知道出谷的路在哪里,我们必须得尽快回去,佛母城里有我们的同袍和亲人,我们——” “西戎人暂时不会攻打佛母城的,”陈普洱笃定地打断了聂卿的话,她继续低着头拨弄着手底下的药材,“楼兰老国王病危,苯教的高僧站在三王子背后,他们都在观望,没有人敢越过楼兰率先对大燕开战。” 聂卿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陈普洱不耐烦地对她挥了挥手,“你们现在也没办法回去,若你真有心,还不如在此把身体好好养好再想着回去报效,行了,先吃饭吧。” 二人用过午饭,陈普洱就把聂卿叫进了自己的小药房,她递给聂卿一个磨药的小杵臼,把上午二人看过的药材一股脑全塞给聂卿,自己则在一边悠闲地拿起了医书一边喝茶一边看。 聂卿摇头轻轻笑了笑,这妙龄神医脾气怪得很,她暂且按下心里那些百转千回的想法,耐心地磨着药材。 她手下功夫快,那么一堆药材,不过半个时辰就都被她磨成了细粉,陈普洱用手指捻了捻,满意地对着聂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不错不错,哎,我都想让你留下来做我的药童了,”陈普洱有感而发,她将磨好的细粉装进浅口药瓶里,想了想似乎是觉得这个想法十分可行,对着聂卿挤眉弄眼道:“要不你就真留下来,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看你们二人身上的伤,应该是西戎兵的刀所致的,你那个朋友身上还有降魔杵刺伤的痕迹。” “西戎诸国中盛行佛教,在几个大国中更是以国教尊之,僧侣的权力很大,能使用降魔杵做武器的必然是教中的佛子徒,”陈普洱扭头瞥了聂卿一眼,“看你们这狼狈样,肯定是得罪了人家了,那佛子徒要是真在教中对你们暗下追杀令,你还不如留下来给我做药童呢。” 二人迈步走出药房,聂卿手中还端着一个短短的托盘,上面摆了几个精巧但造型别致的药瓶,几把银刀和一团白色的棉布,她看着陈普洱,疑惑道:“大燕也有贵族笃信佛教,我曾经沾了一位贵人的光跟随他一起去听过高僧讲经,佛家教义不是因果轮回劝人向善,最忌讳杀生了吗?” 聂卿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那老和尚可是真能说话啊,年近花甲还能久坐蒲团之上,精神奕奕地说一上午,她哪里能听懂那些经文讲得是什么,只记得自己回去之后连着好几晚做梦都是那个老和尚拿着木鱼在她耳边敲,一边敲一边念“嘛尼叭咪吽”。 陈普洱闻言讽刺地笑出声:“呵呵,西戎这二十年来原有的佛教式微,倒是不知道从哪里刮起来一阵妖风,兴起了苯教,十六国中的几个大国国主很是痴迷,尤其是安息和楼兰两国,楼兰国那老国主几年前得了重病,听说是苯教的高僧给他治好的,他病愈之后就将那名苯教高僧奉为国师,大肆驱赶国中的佛教教徒,那些佛教徒有些不堪迫害逃到了大燕和西戎的其他国家,有些则是受到‘佛引’入了苯教。” “苯教可不兴什么劝人向善,”陈普洱眼中冷冷,“西戎那几个国度人命生来就有天定,贵族可能会因为惹怒国主被贬为奴隶,奴隶的烙印却在婴儿出生的时候就刻在了他们的肩膀上,他们这辈子都摆脱不了。苯教盛行活人祭祀,那些僧人可并没有什么佛心,只要你是被辛饶弥沃如来佛选中的人,就会被一直追杀,直到送你去侍奉西天。” 聂卿闻言微眯了眯眼,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陈普洱面带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脑子里崩出来一个胆大的想法,她犹疑开口,问道:“你……” 聂卿直言道:“我们把用降魔杵的那个和尚宰了。” 顿了顿,她意识到自己不能主动背锅,又开口说道:“人也不能算我们杀的,我们当时只想劫持他全身而退而已,是迦婪若自己两箭把他射死了。” “那就是你们宰的了,”二人已经走到了李明溪所住的另一间药房里,陈普洱轻轻推开门,“你们总不能指望迦婪若自己承认,他本来就不得苯教支持,现下是楼兰老国王突然病危,情况与之前不同了。” 李明溪还在沉睡,上半身赤裸着,腰侧裹了厚厚一层白布,他面上已经带了点血色,陈普洱走到床边,正要给他解开身上的白布,突然如狸猫一般从床边大跳闪到房间的另一边。 那床上原本僵躺着的人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右手狠辣地往空中扼去,但是陈普洱已经先一步跳开了,李明溪扑了个空,他痛苦地“唔”了一声,刚刚那一动作耗尽了他的力气,他捂着伤口眼神凶狠地看向推门进来的人。 聂卿站在门口不动,眼神落在他身上上上下下地移来移去,半晌才走过去,“你恢复得很不错,”她脑袋转向陈普洱那边,轻轻拍了拍李明溪肌肉虬结的胳臂,“还不快谢谢陈神医的救命之恩,没人家你早死八回了。” 陈普洱这才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她抬手止住李明溪,大声道:“停,你身上杀气怨气这么重,别给我拜,你拜我一下我还不得折寿。” 李明溪眼中闪过讶然和冷意,却是听她的话没再拜了。 “你想问的待会让你这个,兄弟,跟你讲,我只是个大夫,”陈普洱坐到床边,伸手去解他腰上的白布,她皱了皱眉,刚刚李明溪那激烈的动作撕裂了伤口,现在又流血了,没好气地道:“你这几日切忌大动,就在床上躺着,做不到就让楚以武给你一锤。” 她用白布抹去流出来的血,将银刀用火烤热,看都没看李明溪一眼,拿刀在那红肿的伤口两侧快准狠地剜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再将那几个药瓶里的药分别倒在伤口之上,李明溪疼得额角冒汗硬是熬住了一声不吭,陈普洱手上很是干脆利落,转眼之间他腰上又重新裹好了一层带着药香的白棉布。 第三十章 坦诚 是夜月正高悬,李明溪服了药睡得昏昏沉沉的,聂卿跟陈普洱二人在空旷的庭院里摆桌吃了一顿药膳,聂卿专在厨房里打下手,陈普洱的手艺十分好,菜色虽清淡,却也没有聂卿想象中那样带着药的清苦味。 聂卿心里还在忧心着佛母城,她不知道林二小六他们有没有把消息带回去,西疆军大多在西境操练,对丰城不怎么提防,西北角防御空虚,看之前聂河与迦婪若正面交锋的那几场仗,此人在用兵上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他出奇地大胆。 还有北疆军,军中现在没有主帅坐镇,格满部落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分散了,草原上新一任狼王已经出世,等它磨好了爪牙,头一个撕咬的就是北疆的城池,若果格满部落真在这个时候骑马挥刀南下,北疆军能和十几年前一样把他们阻挡在陇江关外吗? “做什么忧心忡忡的,”陈普洱咬了一口手中甜脆的梨,斜眼看向聂卿,“我不是跟你说了在你们回去之前,丰城都不会有动作吗?” “陈姑娘为什么那么笃定?”聂卿动了动身体,转向陈普洱,她面色沉静,问道,“这片峡谷看似与外界隔绝,陈姑娘却能做到不出门而知天下事,连楼兰国内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顿了顿,聂卿又补充道:“我知道陈姑娘对我们没有恶意,也并非不相信你说的话,但是我们是西疆军的将士,西戎人仍然对我大燕城池虎视眈眈,我实在是非常心焦,陈姑娘也是大燕人,如果有详细的情况,能否细细告知?” “那荣申知道你是女子从军吗?”陈普洱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果子,好整以暇地看着聂卿,“我也十分好奇,你为何要隐瞒身份进军营,别跟我扯什么忠君报国,世人对女子多有桎梏,哪怕是以医师的身份进军营都是大逆不道。” 陈普洱的语气不再一如既往地平淡,聂卿透过她的眼睛看见了一片愤怒和恨意的焦土,不过那些情绪只如昙花一现冒出来短短几瞬,聂卿再看时,又见陈普洱的目光平静如水,没有涟漪了。 陈普洱抬头看向那轮清冷的月亮,出声继续道:“我看你手上有一层厚厚的茧,却又与寻常农家女子织布洗衣熬出来的老茧不同,你虎口还有一处深深的痕迹,应该是常年握刀练出来的,你心性也与旁人大有差异,若我没猜错,你应当是将门之女吧,或者更准确一点说,你是聂太行的女儿?” “大燕朝内也并非没有女子投军的先例,就拿我朝如今来说,北疆军就有位身高八尺的女将军,她麾下有个女儿营,营中女将杀敌十分悍勇,”没等聂卿开口,陈普洱继续说道,“若你只是想报国,何不光明正大以女儿身投军,你却偏偏来了西疆军营权比人命贵这么个烂地方,哼,若不是有什么必须要去做的事……比如,为父兄报仇?” 聂卿沉默地看着陈普洱,眼中百般情绪交织,良久,她苦笑了一声,点头应道:“是,我就是将军府的小女儿聂卿,我来西疆军,的确是为了给我阿耶和阿兄报仇。” “阿耶年前来信说西戎联军并不十分能打,他有把握能把那群毛猴子重新撵回老家去,我同我阿娘跟祖母在京中苦苦等候,等来的却是我阿耶与阿兄的讣告,”聂卿的心脏缩了缩,她握紧了拳头,从口鼻间呵出的气息都沉重许多,“不仅如此,红甲兵紧接着呈上御前的千里战报上说,牛头崮一战惨败之因皆系于我父兄冒进轻敌,我……” 她说不下去了,邙山上飘扬的鹅毛飞雪从未停过,她整颗心一直泡在那片苍凉的天地中,每一次跳动都感到刺痛。 陈普洱静默半晌,她递过来一颗圆润光滑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果子,轻轻拍了拍聂卿的手腕,“尝尝这个吧,这是楼兰王室的贡果,很甜。” “这么假的战报,荣申竟然真有胆子往御前送,我看他可真是嫌命长了,”陈普洱拿起那个吃了一半的果子,狠狠咔嚓咬了一口,嘟囔不清的说道:“荣家灭族,估计也就在这一两代之间咯,你还是太年轻,哼哼,要是我……。” 聂卿终于察觉为什么自己在跟陈普洱说话时心上萦绕的那种奇怪的感觉是从何而来了。 陈普洱的话语间好像一直都高她一辈,对阿耶的称呼,对楼兰的了解…… 她怪异地看了一眼陈普洱,轻轻咳嗽一声,还是实诚地说道:“陈姑娘,你问我的问题我已经如实相告了,能否能问你,你足不出户,是从何得知的这些事情?你……”她艰难地上下扫视陈普洱几眼,到底还是没有那个胆子问出“芳龄几何”。 陈普洱脸色红润娇嫩,眉眼之间一点皱纹都没有,肌肤上带着西疆烈日晒出来的健康荞麦色,她举手投足间还带着些少女的娇憨,看上去的确是豆蔻年纪,最多不过双十年华。 陈普洱却好像能猜到她在想什么,轻描淡写地把她的猜测说出口,“我年纪比你父亲小不了多少,知道的当然要比你多。” 聂卿整个人如遭雷击,她目瞪口呆地望着陈普洱,结结巴巴地重复道:“你,你,你年纪——” 陈普洱看见聂卿这个模样,满意地笑了笑,她望着聂卿坏心眼地道:“不错,你父亲当年初初组建西疆军的时候,还是我收治的那些伤兵,啧,当年要不是姻差缘错,说不定你现在就得喊我阿娘了。” 聂卿的脸色一下子黑下来,“陈,陈神医慎言!我,我——” “好啦好啦,骗你的,”陈普洱见聂卿真要急了,连忙摆了摆手,“当年是我给聂太行和楚锦书牵的姻缘线,还有,你怎么不喊我陈姑娘了,喊什么陈神医。” “我当年师从塔可十二寨的苗医,师父走之后我便跟着师叔在大燕境内四处行医,学了不少东西,”陈普洱没再对聂卿耍嘴,回忆起当年的事情来,她眼中露出几分怅惘之色,叹道,“我那时不知天高地厚,也不识人心险恶,师叔亡故后我继续一路西行,一直来到了西疆。 “那时候你父亲带着原来西疆的守卫军,重新建了一支军队,我来到佛母城之时,城中一片尸臭,”陈普洱哼了一声,当年惨象历历在目,“聂太行只知道打,却没想到西疆偏僻荒芜,治病救人的正经事没人做,百姓们有个头疼脑热的反而会去求巫医,军中带的那些医官根本不够用,我来的时候有些将士身上的伤口都烂得能看见里头白生生的骨头了,还是没人给正经治一治。” 那大约是佛母城最难看的时候了,城中倒是军民一心,可是百姓们帮不上什么忙,他们既不认识药材也不知道如何处置伤患,陈普洱进城时情况已经很危急了:西疆军重整之后军中有许多勋贵,但战场上刀剑无眼,世家贵子也死了不少,这些人死了之后族中不肯就地火化,也不肯就地掩埋,非要等着从京城里送来上好的棺木把人装进里面运回去,西疆天气昼夜冷暖变差极大,尸体不易保存,又没有药材,若非陈普洱来得及时,佛母城那个时候就要爆发瘟疫了。 聂河带兵剿匪回来之后听闻此事立刻下了死命令,战死沙场者,无论身份,就地火化,不服者军法处置,陈普洱并不敝帚自珍,将所学倾囊相授给了佛母城的百姓们,聂河有意请她担任军中的医官,却无奈荣申从中作梗,军中原有医官对陈普洱的做法大为不满,也有意排挤,陈普洱哪能受得了这个气,给膈应她的那几个人下了足量的巴豆汁,当夜就纵马离开了。 结果她出城没多久就遇到了追杀,荣申此人小肚鸡肠,见陈普洱三番两次拒绝自己的招揽心底早就暗生不满了,陈普洱不擅长武功,被那两个不怎么厉害的杀手在戈壁上追得抱头鼠窜,最后一把掉进了这个别有洞天的峡谷里。 还有那件事…… 陈普洱紧闭上双眼,心口处似乎又在隐隐作痛,那种窒息感如影随形,缠得她无法忘记。 她被困在了这里。 第三十一章 通向 月色微凉,照清了陈普洱脸上几分落寞,聂卿没出声打扰,耐心地等她将回忆娓娓道来。 “这地方依托着地下暗河而生,但走出暗河道又是别有洞天,我初来的时候看见这片绿洲几乎惊掉了下巴,这一片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竟然还隐藏着这样一个空间,”陈普洱回过神来,扭头对着聂卿露出来一个带着苦涩意味的笑,“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楼兰老国王病危,迦婪若暂时无暇他顾,不会那么着急地借丰城出兵?” 陈普洱站起身来,对着聂卿做了个招手的动作,轻声道:“跟我来吧。” 二人起身往外走去,她们落脚的院子并不大,聂卿跟在陈普洱身后,看着她在前面七拐八拐地转了好几个弯,水流拍岸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两人绕过一块巨大的石头,眼前景况豁然开朗。 数以千计的萤石挤在一起,和月光交相辉映,一条宽阔的河从崖石间奔涌而出,鳞波滚滚顺着皓月往西流去,两岸上生了许多奇花异草,工工整整成行成列,一看就是有人刻意培植的,正在月色下静静吐蕊盛开。 陈普洱没看那些花草,目不转睛地盯着大河奔流出的岩洞,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来,提身走上了两边的岩岸,聂卿跟她身后,见她点亮了岩洞中插在岩壁上的第一束火把,陈普洱拿下了火把,却没有继续往岩洞深处走去。 她只是呆愣愣地看着前方。 “你知道这上面是哪吗?”陈普洱轻轻说道,她并没回头看人,也不像是询问,“这上面是一口废弃已久无人使用的荒井,设在丰城和楼兰的中间,井外盖着一座野庙,我不知道那里面供奉的是谁,但是每个月都有人来这里祷告,这个月更是隔三差五就要来一回。” “楼兰人信奉水源和星月,他们认为流水能为死者寄去生人的哀思,”陈普洱眼神不明地盯着从脚底流淌过的河流,“他们跟大燕的丧葬制度有所不同,我朝每逢忌日会给死去的人烧纸钱,他们则是将那些东西投放进水里,但楼兰缺水,普通人家会备一份‘流台’,里面用流沙代替水源,将祭品和流台一起扔到大漠里去,只有王室才挥霍得起水。” “说来很奇怪,来野庙祭拜的人每次从井口投放下来的祭品是普通人家根本吃不到的,写满思念的祭文手札用料也是上好的丝绸,但是那些东西都是绑在流台上的,”说到这,陈普洱转过身来,她拎着火把往外走,月光下那一小块药田随风轻轻摇动,她从药田里捡起一块四四方方的木台,轻轻拆开把里面的绸布抽了出来,“你应该认得清楼兰的文字吧,自己看看。” 聂卿伸手接过那块绸布,借着火光的照耀,她看清了上面写的东西。 “阿娜,我虔诚祈祷达沃神能够善待您的魂灵,我愿奉上最诚心的供品,小达最近遇上了一点麻烦,哈里尔病重,我深深厌恶他却不能让达沃神在这个时候收割他罪恶的灵魂,库索开始撺掇阿提玛夺权,我需要他活着,但是请您不要担心,我一定可以处置好这些事情,我很惶恐会成为您所厌恶的那种人,如果真的会那样,请阿娜一定要原谅我。” 字迹很乱,话语也有些颠三倒四的,写下这篇祭文的人心绪应该有点乱,聂卿看完在心里捋了好几遍,阿娜是西戎人对母亲的称呼,这人是向死去的母亲表达哀思的;达沃神似乎是一个从佛教分支出的一个小宗教的主神;哈里尔是楼兰王的名讳,但是很少人敢直呼其名…… 按照陈普洱之前所说,库索应该是苯教那位国师的名字,阿提玛就是那个在跟迦婪若争权的三王子,按照这篇祭文的口吻,写下它的人应该是楼兰王室中鼎足轻重的人物,甚至……很有可能是迦婪若的心腹。 思及此,聂卿意识四散飘开。 这封手札里写的十有八九都是真的,毕竟谁也不知道这地下别有一方天地会有大燕人看到。 看倒篮沟的情形,迦婪若在楼兰国内手掌重权,他不喜欢这些国中受人尊敬的佛子徒,那个大僧从来没被他当人质看过,想必他与苯教的关系也不和,如果他此时出兵佛母城,苯教国师很有可能会联合那个三王子对他下绊子。 聂卿对楼兰王室了解不多,只知道那个老国主是个十足的种马,但是膝下子嗣不丰,基本上都活不到成年,大燕一开始根本不知道楼兰有这么一位二王子,后来才听说,迦婪若出生时天降异象,自幼就被高僧带在身边修行,一直到他母亲贵妃病逝他才从佛祖的莲花座下除名,回到王国。 如今老国主病危,紧逼着聂卿的忧思浅浅退了三分,苯教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安息等国也不敢挑在这个越众出兵,只要等李明溪伤好一些,他们便回佛母城。 思绪散开,聂卿的目光移到陈普洱手上那块流台,她轻轻接过流台,把绸布整整齐齐折好放回去,轻轻往河流里一抛,缓声问道:“流水真能寄去生人所想吗?” 陈普洱没阻止她,“要是不能的话,你丢进河里干什么?” “我只是觉得,不管这河流最后能不能奔进冥府地界,但是活着的人能做的,好像也就这些了,我也希望这个人的阿娜,真的能收到她孩子的这封信和那些——” 见聂卿说话戛然而止,陈普洱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问道:“怎么了?你突然想起来什么了?” 聂卿心里那一点悲伤散得干干净净,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爬起来了,她面色古怪,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你之前给我吃的那个果子,不会就是……” 陈普洱如她猜想的点了点头,不以为意道:“是的呀,这地方又没有果树,那些果子都是我从河里捞起来的呀。” 聂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整齐平整看上去就很昂贵的衣裳,铁青着脸色继续问道:“……那我身上穿的衣服呢?” 不要告诉我我刚吃完人给自己亲娘上供的果子,身上穿的还是人家的衣服啊! 陈普洱瞪了她一眼,“你想到哪里去了,楼兰人不兴给亡者送尘世的东西,他们的祭品只有供果和美酒,我有的这些衣服大部分都是大风刮来的,”见聂卿的眼角僵硬跳了跳,她又哼唧着补充道:“此地多发沙尘暴,总有倒霉的行商正好碰上,每次沙尘暴吹过着峡谷里就多了一些东西,你身上这两件还是唯一能凑齐的一套呢。” 被陈普洱这一抽科打诨,聂卿心里沉厚的忧虑散去不少,二人回了峡谷小院,陈普洱一进门看见那水滴漏立刻惊恐地鸡叫一声:“啊!太晚了太晚了!我怎么还没睡觉?不行不行,我明天得吃两罐桃花冻,再备些药好好敷一敷脸才行!” 说罢她都没回头看聂卿一眼,风风火火满面忧色地捧着脸进自己的屋了。 聂卿目瞪口呆地看着陈普洱飞速远去的背影,半晌才噗嗤笑了一声,优哉游哉地晃进自己的屋,安睡去了。 第三十二章 告别 李明溪的伤好得很快,陈普洱妙手,用的药材也是最好的,不过两日功夫,李明溪就已经能自己扶着墙壁走出房外了,聂卿这两日也没闲着,陈普洱给她指明了出谷回佛母城最近的路,她整日除了练剑,就是四下探寻峡谷。 李明溪知道楼兰国中近况之后沉吟半晌也没非要拖着刚刚长起来的伤口硬要回去了,陈普洱为他备了药膳专心调理,他本就年轻,又从小练武,底子非同一般,又过了五六日,陈普洱便不再留人,不为别的,这两人实在太能吃了,几乎要将她住在这这些年的家底挥霍一空。 两个饭桶实打实地挑战了陈普洱那片拳拳医者仁心,她每日看着空荡荡的面袋子都觉得要生心魔了,生怕自己哪天做饭一个不察顺从本心就在里面下毒,连忙一人一个包袱让二人收拾着滚蛋了。 出谷那日,陈普洱将二人送到谷口,对李明溪板着脸交代道:“我给你的药粉每日都得撒上,尽量不要与人争斗,真要打就让楚以武上,我可告诉你,你这伤口一旦崩开就直接把你崩去阎罗殿了,到时候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 李明溪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他朝陈普洱作了个揖,稳声道:“承蒙姑娘救命之恩,若是以后西戎不会进犯我没战死沙场的话,陈姑娘都可以来西疆军找我,但凡是你要我做的,只要不违背天理,我上刀山下火海也一定帮你办到。” 陈普洱噗嗤笑了一声,轻轻“哼”了一声,像是勉为其难地对着李明溪点了点头,她转身看向聂卿,见这人面色沉沉却眼神游移,心情大好,她促狭地咳嗽了两声,大方地拍了拍聂卿的肩膀,“呐,我给你准备的都是最好最适合你的,记得吃呀。” 聂卿脸上泛起红晕,她投给陈普洱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李明溪不明白两人眼神间的交锋,暗自在心里嘀咕着莫不是自己休养这几日,楚以武这白面点心跟这妙龄少女干柴烈火生了什么情意? 想到这,李明溪连忙背过身去,他虽不是大燕人,但毕竟在西疆军待了那么多年,当然知道那些汉人说的“非礼勿言,非礼勿视”是什么意思,西戎的俗语里,打扰雁鸟交颈的人,也是要受到达沃神的惩罚的。 聂卿此时脑子里满是昨晚陈普洱对她说的话,哪里有心思注意李明溪做了什么。 昨晚晚饭时,陈普洱跟看仇人一样看他们两个,看得她都不敢下筷了,吃完后火速洗碗奔回了自己的房间,没想到过了一会陈普洱来敲她的门,进门之后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胸口看,看得聂卿浑身发毛,几乎都要压抑不住暴打这人的欲望了。 赶在聂卿真的发火之前,陈普洱移开了目光,遗憾又嫌弃地说道:“啧,你现在应该也及笄了吧,我之前游历大燕的时候也去过京城,那些高门贵女到了你这个年纪是不是都该相看婆家了,你,怎么还这么平啊,我寨子里那些十一二岁的黄豆芽都长得比你好。” 聂卿:“……” 她不是很想提及这个话题。 而且她现在从军,要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做什么!她这辈子又不打算嫁人,将军府里阿娘和祖母都在,若此生命中真有婚姻之缘,那也是招赘。 下一刻陈普洱便跟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来一堆瓶瓶罐罐,她简直比锡蓝城里那些商贩还要热情,极力推销着自己的东西,“来来来,这些东西都给你,我之前给你把脉的时候,还发现你身上有些其他的毛病,小小年纪怎么就有些血亏,来月事的时候是不是老是会肚子疼,你阿娘跟你阿耶成婚第一年就怀上了你哥。呐,这是我改进的乌鸡白凤丸,对你有奇效……” “还有你那块破白布,能不裹还是别裹了,反正你裹不裹的也没什么区别,”陈普洱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她不知道思绪飞到哪个犄角旮沓去了,话语突然停了下来,捏着下巴仔细想了想,“你那个兄弟,我观他心性扎实,不会在乎共事之人是男是女,你有本事傍身,干脆直接跟他说了好了。” 陈普洱继续缥缈地想,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给他治伤的时候,看见他那背上满是鞭痕,我之前去过西戎历练,那鞭痕我看着很熟悉,很像是苯教中惩罚僧奴所用的戒鞭。” 聂卿一愣,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起倒篮沟那一幕,李明溪扑向大僧的时候面色十分狰狞,刀锋上蕴满了杀意,他双眼通红,像是对待仇敌。 “哎,我觉得你肯定不会听我的,呐,你月事紊乱,每月月初将这药散和水服下,可以慢慢调理,”陈普洱又把话头转回来,小心翼翼递给她一沓红纸包着的药散,认真叮嘱道:“且最重要的是,这贴药可以遮掩月事的血腥味,省得你每个月都自残在身上划口子。” 灯光下,陈普洱的脸色十分柔和,聂卿看着,突然想起来幼时阿娘在灯下给她裁衣的画面,虽然楚锦书的女红让人实在难以恭维,可女子慈母之心天性使然,总会想多呵护幼子一点。 她接下陈普洱的好意,耐心地听她絮叨完。 但看样子是絮叨不完了,转眼都月上中天了,陈普洱还不嫌累,聂卿心里生出几分无奈来,她叹了一声,“我说陈姑娘,这都几时了,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你那车轱辘话我都记下啦,你要是再不睡,估计过几年真就是‘名副其实’的陈神医了。” 神医嘛,听上去就是个发须皆白高深莫测的形象。 陈普洱回过神来,立刻惊恐地捂住了自己那张桃花相映红的人面,忙不迭地一摆手,“对对对,你说得对,我可不能再跟你聊了,我该回去睡觉了,这些东西你都收好了啊,对你的身体都是大有裨益的,我先走了我先走了。” 聂卿想着,面色柔缓不少,她大大方方地看回去,轻轻地拥抱了一下陈普洱,“知道啦,陈神医。” 陈普洱脸上表情立刻横了起来,二人往谷外走去,聂卿回头对她挥了挥手,陈普洱看着她笑吟吟的脸,忍不住“哼”了一声,转瞬却轻轻笑出了声,“这臭丫头。” 第三十三章 接头 聂卿与李明溪二人出谷之时心情不错,待在佛母城中的江子岳这几日过得几乎是寝食难安。 自那夜风营小队外出探寻倒篮沟已经过去七八日了,小队中七个人无一人有音讯传回,荣申派兵出去找了好几次,可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七人就好像突然之间消失在了茫茫的戈壁之中。 风营中人还想继续外出寻找,可是军中突然生变,圣人一纸调令,荣申升任西疆军统帅,整合三军严阵以待,沈逢川被调回了北疆。 江子岳在沈逢川离开佛母城的前一夜,才接到他的召见。 营帐内一股浓浓的药味,江子岳掀开帘门的时候心里一惊,沈逢川坐在那张行军床上,正双目紧闭地由着个老大夫给他扎针,他面色青白,嘴唇上只有淡淡一层血色,两颊更是消瘦衬出脸骨突兀的棱角,他上身赤裸着,胸膛上腰腹间缠满了可怖恶心的紫色瘢痕,整个人看上去病态十足,与传闻中的虎将形象相去甚远。 那老大夫下针倒是很稳,牢牢地将沈逢川扎成了只刺猬,荣昭毕恭毕敬地站在老大夫身侧,手上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汁,等最后一针下完,老大夫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捞过那碗药递给沈逢川,欣慰道:“幸亏是赶上了,大帅喝完这碗药,体内余毒大概就可以清完了,身上这些瘢痕过几个月就会尽消,不必担心。” 沈逢川接过药汁仰起头一饮而尽,眉间隐隐不耐,但他并未发作,只僵着脸对老大夫说道:“多谢顾医官了,”顿了顿,他眼神看向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荣昭,一字一句道:“也要多谢荣参郎将送过来的秘药。” 荣昭面上露出意外的神色,仓促慌忙摆手道:“岂敢岂敢,沈大帅是国之栋梁,那秘药虽是圣上赐给荣将,荣大帅的,但是用在沈大帅身上是物有所值不辜负它的珍贵的。” 他往营帐门口走了几步,对着沈逢川行了个礼,道:“既然沈大帅最后一贴药已经喝完,我便也不打扰了。” 那老大夫见此情形也拎起放在一边的药箱,道:“我一个时辰之后再来为大帅拔针。” 沈逢川脸上冷笑,也没再多说什么,对着二人挥了挥手就任他们走了,他似乎现在才发现营帐里突然多了一个人,抬眼看向江子岳,问道:“这位,便是圣上派来的宣慰使大人吗?” 江子岳昂首挺胸上前一步,气度非凡地作揖行礼,道:“学生不才,正是圣人亲封的宣慰使,只是前些日子沈元帅身体一直不适,为了不打扰您休息,便迟迟没有来拜见。”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也不客气,江子岳是宣慰使,按道理应该第一日要见的,就是西疆军的主帅,荣申虽掌管军中大小事务,江子岳如果强要来,他是拦不住的,沈逢川是中毒,不是染了疫症。 江子岳这一番话,在旁人听来,就是他已经暗暗站在荣申这一边,借着这个不大不小的由头,故意不来拜见的。 “那请问圣人可有圣训要臣听的?”沈逢川不耐烦地问道,眼神却幽深地看着江子岳,“医官说施针之后不可妄动,请恕臣无礼之罪。” 江子岳头皮发麻,沈逢川久经沙场,手上不知道折了多少亡魂,抬眼之间满是外泄的杀气,远不是荣申那等半草包能比得上的。 但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越安交给他的事情,他从怀里抽出那张折纸,强忍着如擂鼓般的心跳,走近沈逢川,将那张纸轻轻压在了沈逢川脱在一旁的外衣之下,冷哼一声:“圣人说了,沈大帅无须多礼,如今新的调令已经下来了,沈大帅还是尽快带着北疆军回陇江关吧。” 沈逢川看着他的动作,心下了然,他眼神依旧凌厉,冷声道:“本帅自当遵从圣人之命。” 他瞧着夜间灯火照耀下营帐上映出来格外清晰的两个探头探脑的影子,嘴里毫不留情地嘲讽道:“江家清流贵子,呵,白面点心纸上谈兵。” “出去吧出去吧,你不是知道本帅身体不适需要休养吗?”见江子岳红着脸似乎强要开口,沈逢川杀气十足地瞥了他一眼,“别留在这碍本帅的眼了。” 江子岳面上怒气冲冲地甩开帘子走了,心里七上八下的,按道理沈逢川与越安经常通信,他不可能不知道越安有这么个弟子,但是看刚才沈大帅瞅他的样子和说话的语气,江子岳一时有些拿不准沈逢川的意思了。 若是做戏给荣氏的眼线看,这也有些太真了。 沈逢川右手轻轻按住外衣下的那纸信,紧盯着江子岳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在心里哼哼两声,这小子可真不愧是越伯西的弟子,做戏的样子跟那老小子一模一样。 第二日一早,佛母城里起了大雾,沈逢川下令,不兴师动众劳烦城中百姓夹道相送了,他脸色好了不少,一身银甲白袍,跨马上身的动作干练有力,看不出丝毫大病初愈的模样,依稀还是当年那个一箭平定北疆事的少年将军,十几年风霜雨雪摧残而过,老将心硬如铁。 北疆军浩浩荡荡,一路北归。 说起来沈逢川暂代西疆军统帅这件事简直跟看戏一样,西疆众将士也就在聂河聂稔战死群龙无首之际见过沈逢川两面,等打退了西戎联军,俘虏了迦婪若,沈逢川就一直待在自己的营帐里,连之后的庆功宴都没有参加,军中大小事务都由荣申代理。 他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如孤狼一般。 荣申待在自己的营帐里,正兴致冲冲挥毫提笔作画,荣昭立侍左右,帐门突然被人掀开,从外面走进来一个瘦得都快脱了相的兵士,他躲躲闪闪地看了荣昭一眼,被荣申瞪了一眼,“有事就说,文熹与我的关系你们还不知道吗?再说了,君子坦荡荡,有疑问可以当面问。” 他扭头安抚地对荣昭笑了笑,说道:“文熹可不要生我的气。” 只是他脸上横肉不少,偏偏留了个山羊胡子,看上去倒像是皮笑肉不笑。 那兵士为难地看向二人,吞吞吐吐地道:“我,我在沈逢川,刚才……” “说话吞吞吐吐成何体统,”荣申板下脸来,阴沉沉训斥道,“若是舌头捋不直就去刑房问问再回来说!” “小兄弟也是情急为难,叔父何必难为他,”荣昭温和一笑,对着那兵士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之前我给沈逢川送药时,正碰上江子岳去拜见他,当时顾医官的针已经扎完了,我二人就先行离开了,他二人在帐中独处了片刻。” “什么?!”荣申闻言大惊失色,眸中阴狠一闪而过,他转而露出个焦急的神色,对着荣昭苦口婆心道,“文熹,你一向聪明,怎么突然犯了这样大的糊涂,那江子岳是越安的弟子,这些年我屡次向越安示好他都置之不理,只跟聂河穿一条裤子。之前姑母传来消息,说聂河这些年一直跟沈逢川私底下有交集,焉知那越安没有?” 荣昭低下头来,等荣申发作完他才道:“叔父息怒,当时沈逢川只差没指着我的鼻子让我滚了,若要强留只怕会多生事端,而且那江子岳毕竟是圣人亲封的宣慰使,若他二人真的一面都不见,那江子岳传回京中的回执文书又会如何写呢?” 荣昭将那杆上好的羊毫笔重新塞回荣申手里,轻声道:“反正如今聂河聂稔已死,圣人已经升任叔父您为西疆军的统帅,风营的那几个刺头基本上都死在了外面,前几天拖着重伤回来的那个也已经处理干净了,别的地方咱们暂时无法伸手,但是西疆,从今以后,不就姓荣了吗?” 荣申的面色缓和下来,他接过毛笔,将那副画最后点上色彩,又对着荣昭道:“来,你也为姑母生辰献点心意。” 荣申思虑片刻,提笔在画上写下了一首贺寿诗,荣申看了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一声文采斐然,他心里闪过嫉恨,却又自得起来,他从抽屉里取下自己的私章,在那首诗下面郑重地印下了自己的名字。 荣昭视若无睹,只恭敬地对着荣申行了个礼,就退出了营帐。 第三十四章 回营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碧空澄净,长风作响,沙漠中没有路标,就连常年行走于两国边境的商旅都要依靠老骆驼来指路,李明溪却很熟悉路径,聂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身后,一路走过来,倒是看见了不少人和动物的骨骸。 二人再次遥遥看见西疆军的军旗的时候,一瞬间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佛母城外正有将士骑马巡防,见到有人过来远远就挥着长刀奔了过来,聂卿与李明溪对视一眼,心里升起浓重的防备来,二人各自握紧了掩在身侧的武器。 那人竟真是本着取他们两的命来的!长刀裂空之声直直袭向二人头顶,聂卿跟李明溪狼狈地闪开身子,那人见二人躲过,眉间戾气横生,再次挥刀,聂卿提刀来挡,怒喝道:“放肆!西疆军何时这么巡防了?!” 李明溪上前一步,亮出一块漆黑的刻着凶狠兽头的令牌来,冷声呵斥道:“我乃西疆军风营右卫统领李明溪,你不认得我,难道连西疆军的令牌也不认得了吗?!” 马上那人看见风营兽头令牌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露出踌躇之色,可他眼中杀意未减,聂卿心里警铃大作,这人已经知道他们是风营的将士了,可是手中的长刀还没有放下,她瞳孔缩了缩,那个想法下意识在脑中滑出。 圣人恐怕已下旨让沈逢川回去了,荣申很有可能已经成了西疆军的统帅。 李明溪也注意到了马上人的动作,他想着之前分散着的林二小六他们,隐在身后的左手不由自主紧握成拳,风营在西疆军中素有令名,很是得其他三营的敬重,这人很有可能是荣家养的狗,所以才会对他们欲除之而后快。 荣申之前只敢暗中膈应他们,现在怎么敢在大白天就对他们动手? 那林二他们呢?那几个暗探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他们遇上了必有一场恶战,打赢了也会受伤,若是回到西疆军,还能对荣家的人设防吗? 他们会不会没有战死在沙场上,却挨了同袍的刀? 李明溪脑子里那些不好的猜想一个个冒出来,他咬紧牙关,双眼通红,聂卿发觉他不对劲,一把进身上前,脚后跟狠狠踩在李明溪的脚背上,她看着马上那人,从怀里掏出来一块银亮亮的令牌,道:“我乃当朝太傅江青柏之子的至交好友,我二人前几日外出探访,现在有重要情报要求见大帅,若是耽误了军情,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三人在门口僵持不下,栅栏突然大开,荣昭手握一卷册茧,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看见聂卿和李明溪,冷淡的神色突然变成大喜,他三步并作两步从里面跑了出来,连册茧落在了地上都顾不上捡,“楚兄弟,还有明溪,你们二人竟然没死,这真是太好了!快,快随我回城见荣大帅!” 马上那人似乎有些怔愣,见荣昭要带着二人走,他迟疑开口道:“参郎将,这,这二人是——” “我说的你刚刚没有听见?”荣昭不客气地出声打断了他的话,他冰冷地看向马上人,眼中闪过不知名的情绪,“风营对西疆军有多重要,不需要我告诉你吧?大帅这几天日夜长吁短叹,你还敢拦?!” 言毕他没再回头,单身在前面走着,李明溪站在原地不动,抬起那双血红的眼紧盯着马上人,此时不好当场发作,聂卿轻轻拽了拽李明溪的衣袖,道:“回去。” 她明白李明溪的愤怒,二人都心知肚明,林二他们凶多吉少,马上那人明显是得了荣申的授意,如果没有荣申的首肯,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晃晃地对他们两下手。 风营忠于聂河,更忠于大燕,该探的消息无论多危险他们从没退缩过,就因为他们不肯顺从于荣氏,就要这样遭到抹杀么? 这可是西疆军艰难养出来的一支神兵啊…… 聂卿的呼吸有些紊乱,她想到小六那张稚嫩的脸庞,心里止不住地冒出邪火来。 她闭了闭眼,如果猜测是真,她一定亲手剁了外面那人。 进了城门,荣昭面上也不再维持热络,他走路的步子一下子快了许多,聂卿跟在他身后,沉默良久问道:“你为何要帮我们。” 荣昭的身体好像晃了晃,他没有停顿继续向前走,就在聂卿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听见前方传来沉闷的声音:“为了一位同袍。” 三人一路上便没有再说话,等到了中军大帐,荣昭脸上才又露出一丝焦急,他一边掀开帐帘一边大声说道:“大帅!明溪和楚兄弟平安回来了,他们说有重要军情要向您禀报!” 荣申正坐在案桌前提笔写些什么,似乎是在处理军务,听见荣昭的话他连忙放下毛笔迎上前,看见聂卿跟李明溪全胳膊全腿的,眼中似有泪花闪过,他大步走上前拍了拍二人的肩膀,喜声道:“好!好!平安回来就好!” 顿了顿,荣申探出头朝他们身后看了看,缓声询问道:“就,只有你们两个吗?你们,其他的兄弟呢?” 聂卿跟李明溪低头不语,李明溪握紧了拳头,双眼血红地看向荣申,荣申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握住了别在腰间的短剑,全身紧绷起来,荣昭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的,手已经背在身后对大帐两旁的护卫做了个手势,就在他以为李明溪下一刻就要暴起杀人的时候,李明溪却对着荣申,缓缓跪下了。 他低下头,痛苦地回答道:“对不起大帅,我没有将他们带回来。” 荣申心下大惊,他下意识朝荣昭投去个询问的神色,却见荣昭也是一脸疑惑之色,对着他微微摇了摇头,他心思一转,连忙上前把李明溪扶了起来,悲痛道:“你说得这是什么话?你跟以武都是九死一生从那群西戎狗手里逃回来的,我怎么会怪你?快起来快起来,西疆军里从来不行这些虚礼的。” “是我的错,”荣昭脸色悲恸,“不该任由你们这么少人出去探敌情的。” 聂卿的呼吸都急促起来,她死死按捺住心中喷薄的怒意,都这个时候了,荣申仍对他们带回来的紧急军情绝口不提。 是因为提早就知道了吧。 荣申再次重重拍了拍李明溪的肩膀,抹去眼角的泪,他道:“男儿有泪不轻弹,现在还不是悲痛的时候,你二人说有紧急军情,是探到了西戎有什么异动吗?” 李明溪站起来,脸色沉着冷酷,“西戎人很有可能是诈降,我们去探了倒篮沟,发现峡谷尽头有楼兰人修筑的工事,我怀疑他们很有可能会借着丰城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荣申面色沉了下来,他摸着下巴思考半晌,“这件事的确不容小觑,你们九死一生回来,现在想必也很累需要调养,先回去吧,等我想出计策再召你们二人。” “是。”二人没再多说,点点头就回了风营大帐。 第三十五章 变故 回去之后,李明溪倒头就睡,聂卿一开始还想出言劝慰,可是她肚子里转了一圈,也没想出什么有用的话来,神仙的呓语在此刻都是苍白的。 他们从陈普洱的药谷中出来的时候虽然都默契地没有提及林二他们,但是心里都明白,那几个暗探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林二他们武功稍逊,聂卿当时下令分开走,也是为了能有人突袭出去,把楼兰人在倒篮沟设伏的消息传回军营。 但是没有人能接受现在这个可能。 如果他们五个人里,有人千辛万苦摆脱暗探的追杀,九死一生地把消息带了回来,却被一起抵抗过敌兵来犯朝夕相处的同袍一剑了结…… 只是想想,聂卿都觉得齿冷。 她并非不知道西疆军中军权倾轧之事盛行,若非如此,她的父亲和兄长怎么会双双折陨在战场上,死后还得背负轻敌的骂名,聂卿从狼山出来之后,就将望京的那场大雪紧紧封在心里,她从未忘记,可是也不敢想起。 四海清平时日并不长久,家国二字自幼就刻在她心头,西戎人虎视眈眈,北蛮浩远的草原上,狼王也带着狼群伺机南下,她可以轻而易举拿下荣申,但她不能这么不管不顾。 现在,西疆没有主帅远比西疆的主帅是个嫉贤妒能的饭桶更可怕,荣申没有什么带兵的本事,他没有那个能耐号令隶属于其他家族的将士,可是只要有主帅这个名头在,军中那些魑魅魍魉就不敢出来作祟。 聂卿在心里想了很多,但她还是克制不住那些被压抑太久的仇恨和怒火,袍泽二字当头砸下,扑了她满面冰雪,明晃晃照出来一份人心险恶的签文。 为什么会这样? 他们都是对着天山的风许下过同样的誓言的不是吗?发誓生根于此,永远守护身后的土地。 他们身后是大燕的万里河山,是通明的千家灯火,是日复一日迎着朝阳升起来的炊烟,老幼相携,翘首以盼王师归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矛戈,与子同仇。 第二日李明溪发了高烧,身上还没完全长好的伤口也开始出现了恶化的征兆,荣申派了好几个医官过来,都查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他将聂卿召过去,仔细询问了他们是如何从西戎人的手底下逃出来的,后面又是怎么回来的,聂卿留有戒心,隐去了陈普洱的存在,只说他们二人将追杀的暗探解决掉之后,机缘巧合掉进了一处地下暗河,暗河旁别有洞天,不知道是哪位前辈留下来的遗址,他们二人休养了几天就着急地回来报信了。 荣申似乎并不太相信聂卿的话,可是聂卿说的振振有词,手里还握着他们从遗址里带回来的物件,那些物件都很陈旧,荣申再问也问不出来什么了。 他也不好强留人,聂卿眼下还泛着青黑,脸色满是倦意,说话间也一副中气不足马上就要倒在中军大帐的样子,城门那都是自己的人,要这二人的命可以说是误认成了敌兵,到时候推个替罪羊出来就行,可是现在…… 西疆军中与朝堂有些许不同,朝中是荣、越、周三族环绕着秦氏皇族,虽然这三家心思各异,但是能彼此制衡,所作所为都不敢逾矩;西疆军中除了这三家,还有刘氏与赵氏,这两支是佛母城的原有守卫军,是这一片区域的名门望族,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在军中,荣家还真就压不过这两家。 越家如今京城是越平掌事,军中则是越起,这二人同气连枝,都默默站在了荣申这边,周家人秉承了周老太傅的臭脾气,早就看不惯荣申的那些腌臜手段了,刘家随波逐流,谁是主帅听谁的,赵家在西疆盘踞日久,打心底里不服气这些从京城来的贵人们,谁做主帅就看不惯谁。 聂卿跟李明溪已经进了佛母城,还是荣申的心腹荣昭亲自带进的帅帐,众目睽睽之下,他可没那个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两个人弄死。 “以武啊,”荣申从自己的桌案底下拿出来一截老山参,他脸上露出舍不得的神情来,对着聂卿叹道:“你们能活着回来实属不易,现下明溪还病倒了,你这脸色也差得很,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可千万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啊。” 荣申苦笑一声,将那段人参重重一把放进了聂卿的手里,“不怕你笑话,我实话跟你说,我虽然名头上私底下被将士们叫一声京中来的,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点从京城里带过来的私藏也早就用了个七七八八,这根人参是当年先皇赐给我的,刚来时挥霍了些,剩下这一段我后来一直舍不得用,军医说明溪他失血过多,不好好补补恐怕会伤了元气,你把这截参带回去,煮了给他服下。” 似乎是想到什么顾虑,荣申凑近一点轻声说道:“可别说出去是我给的,我就这点啦,再多也给不了其他将士了。” 聂卿也实在是不想听荣申继续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哪怕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也觉得自己的脑子被这些腌臜的话恶心到了。 她脸上适时露出个感激不尽又带着疲惫的笑来,接过那截磕碜的老山参,勉强行了个礼就离开了。 荣申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消失不见,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泛起蛇鳞一般的光芒,荣昭一如往昔,恭敬地站在他身旁,可是他却觉得,这个过往给了他很大助力的远房侄子,已经跟之前不一样了,他觉得自己已经隐隐无法掌控他了。 那人跟自己禀报,本来他是有能耐把这二人截杀在佛母城外的,只是那个姓楚的,手里有江家人给的令牌,他犹豫了一瞬,荣参郎将就从城里面走出来将这二人带走了。 荣昭是知道自己的计划的,杀之前那个风营拖着残躯回来的兵时他可是在场的,这两个人却被他领着带进来了,荣昭想干什么? “昭儿,”荣申面上不显,只走过去拍了拍荣昭的肩头,他看着荣昭的脸,眼神却像是在怀念什么人,他长叹道,“过几日便是你母亲的忌日了,是该准备起来了。” 荣昭抬起头来,眼眶微红,他轻轻点了点头,“是,我已经为母亲写好了祭文。” 荣申没说什么,慢慢转过身去,中军帐里一时陷入死寂,荣昭知道荣申是想说些什么,静等着他开口。 “昭儿,你可还记得三年前,我把你捡回来的场景。”过了半晌,荣申沉声问道。 荣昭恭敬地弯腰,语中恨意难平:“自然记得,族中二婶诬陷我母亲与外人有染,硬生生逼得她自缢,她还想夺去我身上的功名,是叔父替我主持的公道。叔父的恩德,文熹没齿难忘。” “那你是如何回报于我的!”荣申转过身来疾言厉色,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低头对着他的荣昭,面容扭曲,“风营那几个刺头对我来说一直都是心腹大患!特别是李明溪这个西戎人生的小杂种!光凭他那双眼睛,就足以被逐出西疆军。好不容易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却把他们两个带回来了?!” “叔父息怒,”荣昭面色微变,重重跪在了地上,“我岂会不知叔父这些日子心头所想,是,李明溪是个难搞的刺头,一直都在跟您作对,可是跟在他身边的可是楚以武啊,我当时在城门之后观望着,李明溪死了好,可是楚以武手里有江家的令牌啊,您再想想太子舫给您的信件,这个人留着对我们以后的大计有用!” “特别是现在,您也看到昨天李明溪都对您下跪了,”荣昭直视着荣申暴怒的脸,言辞恳切,“真想要他的命,还愁以后没有机会吗?军中医官对他这突如其来的高烧都束手无策,也许不需要咱们动手,他就得一命归西。况且,军中人知道风营向来与您不合,李明溪昨日那一跪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若您真地能将他收于麾下,他们难道不会夸您的爱才之心吗?” 荣申眼睛微眯,荣昭说得不无道理,风营里的那帮人,昨天见李明溪活着回来了,一个个脸上也不再是那如丧考妣的样子了,他一开始的确是想收用风营其他的人,可是他们都比那没开嘴的河蚌还难撬,油盐不进,他觉得还是得自己费功夫养出来的那一批人好。 可李明溪都给自己下跪了,若是他向自己屈服了,那聂河带兵最大的助力,不就是他的了? 反正现在西疆军的主帅是他,扎手的刺头,能剃得平最好,他也是有爱才之心的,剃不平仍然心心念念要忠于那个死去的聂河的,那他也全了他们的一腔忠心,送他们继续到阴间去给聂河探路! 荣申怒容敛去,却没像往日那般走过去把荣昭扶起来,他定定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不甘和欺骗来,荣昭没低头,任由荣申审视着自己。 良久,荣昭听见荣申的声音,“起来吧,你我是同族人,我最倚重你,以后不要动不动就下跪了,荣家的男儿,上跪天地,下跪君亲,你跪我做什么。” 荣昭没起身,他坚定地说道:“我没有父亲,他眼睁睁看着我母亲被人陷害致死,没有为她辩解一句,他如今已经续娶,妻妾成群,也不需要我这个儿子。从叔父亲手救我出牢狱那一刻起,在我心里就已经是我的父亲了。” 荣申沉默地看着荣昭,最终还是轻叹一口气,走上前把他扶了起来,“哎,昭儿长大了,会体贴人了,叔父刚刚也是急昏了头,我的子嗣都在京城,这三年来一直都是你尽心尽力侍奉在我膝下,昭儿,叔父以后在边疆的这些,都是要你来继承的。” 他再次拍了拍荣昭的肩膀,和善道:“回去歇息吧,这两日公务繁忙,你看你都瘦了。” 荣昭恭敬地行了个礼,尊声道:“是,叔父也早些休息,我明日再来。” 风营中,未出任务的将士都聚集在李明溪的营帐里,两个年迈的医官给李明溪搭脉的时候手都在抖,不为别的,旁边那些个虎背熊腰的将士们个个都凶神恶煞地盯着他们两个,有个就站在李明溪的床头,见此情形他不耐烦地吼了一声:“你个老大夫你给人看病手抖什么啊,你手抖那切的脉能准吗?” 聂卿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那两个医官跟两只鹌鹑一样缩着脖子坐在那,满脸惊恐地对着旁边那些跟老虎似的壮汉讨手告饶,她脸色一黑,大步流星走上前,冷声道:“这么多人进来做什么?挤热吗?真要那么冷,回自己的营帐里多烧几个炭盆!” 有人闻言不客气地走上前来,似乎想对聂卿挥拳,“我们没找你,你倒是自己找上门来了。哼,你们一行七人外出探查倒篮沟,为何只有你跟李老大回来了?现在李老大有突然高烧,谁知道是不是你从中作梗暗害!” 聂卿不留情面地怼回去:“如果我想害他,你觉得他能活着回到佛母城来?还等着医官给他看伤?” 她推开拦着身前的人,将手里的人参递给医官,缓声询问道:“您二位受累,能看出李明溪他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突发高烧吗?我们之前遇上楼兰人的追杀,他的伤比现在要严重得多,可是后面我们命不该绝找到了一处遗迹,一直等到他伤口快长起来了我们才回的西疆,在那期间,他发过一次烧,但很快就退了,这次怎么会……” 聂卿话语很是客气,跟围在身边的将士一比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慈眉善目”了,那两个医官哆哆嗦嗦地看了旁观的将士们一眼,为难地道:“我看这小将军身上的伤恢复得很好,就连他腰侧那处大伤口,因为缝合及时,加之用的都是好药,我看新肉都快长出来了,按理来说现在不会再恶化了,他体内的脏器也很健康,我也没看出他有中毒的迹象,我们,我们实在是不知道他为何突发高烧啊。” 旁边的将士急了,上前就要揪医官的衣领,被聂卿一掌挥开了,她冷冷瞪了那将士一眼,示意他滚远一点不要打扰自己问话,又转过头来和缓地问闭上眼睛满面“我命休矣”的医官:“那现下有什么办法医治呢?您看看这截人参,可对他的恢复有帮助?” 旁边一直站着没说话的老医官突然抬起了头,他从被问话的医官手里拿过那段人参,复杂地看了聂卿一眼,轻声道:“李小将军身体上无恙,只是有心病,参是好参,服下去对他身体有益,可是治标不治本。” 第三十六章 清醒 营帐里一下子炸开了锅,将士们愤愤不平地喊叫起来。 “心病?什么心病?” “这老大夫他娘的别乱诊啊,别是看不出什么原因,胡编乱造一个心病出来吧。” “我就说荣申那老匹夫能有什么好心,他怎么会主动派医官来给咱们看伤!” 风营是西疆军的前锋,刺探敌情之事容易的地方易如反掌,潇潇洒洒走一回就能平安归来,困难的地方难如登天,整支小队全灭都是常有的事,他们都看惯了伤亡和离别,因此格外珍惜彼此相处的时光。 毕竟谁也不知道早上一起用完朝食的人,太阳落山之后还能不能全胳膊全腿地再见。 风营的兄弟走的时候,由活下来的人替他尝一口和着风雪灼热肺腑的西疆烧刀子,再把那碗酒浇在亡者的石碑上,就算全了这辈子的兄弟之情了,这还是李明溪亲自定下的规矩,李明溪面冷心热,对风营里每一个人都是掏心掏肺的,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生离死别,为什么偏偏这次就冒出来一个心病了? 那老医官并不畏惧这群吵嚷的汉子,他没有理会另一位医官的眼神暗示,挺直了腰板对着聂卿拱手直言道:“心病还需心药医,若是这两日还没有退烧……那就请恕老朽才疏学浅了。” 聂卿的脸色沉了下来,之前那个五大三粗的将士急了,他吹胡子瞪眼地对着老医官,声音粗犷:“你他娘的不会诊就别乱诊!什么叫心病,我们李老大七岁就进了西疆军,无父无母,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得了心病?” “是不是你?”那将士转过身来看着聂卿,眼睛里射出仇恨的光,“荣家的狗,他们之前出任务都好好的,你一来就这样,连李老大现在都昏迷不醒了,你是不是给他下了什么毒药?!我劝你赶紧把解药拿出来!不然——” “大飞,你别冲动!”眼见着这小小的营帐里下一刻就要成演武场了,旁观着的一个将士站出来打断了大飞的话,他站在大飞身前,双眼直视着聂卿,李明溪跟聂卿的那场点到为止的决斗他在现场,知道聂卿说的那些话,他不知道那话的真假,但现在这种紧要关头,营内不能出乱子。 聂卿没理会众人的敌意,大飞说的也没错,她第一次出风营的任务外出探查敌情,整支队伍就险些全灭,她刚进风营的时候李明溪就不客气地骂她是荣家的走狗,想必营中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现在的情况的确是百口莫辩。 聂卿先对那医官弯腰行了个礼,请求道:“不管最后结果如何,还是多谢两位医官,还请你们二位尽全力而为,有需要我们去做的尽管跟我们提。” 她看了李明溪一眼,又转过头来盯着医官,坚定说道:“他无愧于西疆的这片山河,这些年来风营为了守护佛母城做的事情您应该也是看在眼里的,他如今才二十来岁,不能就这么死在营帐里。” 那老医官脸上闪过意味不明的神色,他叮嘱着让将士们先将那截人参熬了,自己收拾药囊往外走去,顿了顿回头道:“你们别那么多人聚在他的营帐里,你们把参熬了给他喝下去,他要是不肯张嘴就硬灌,先把他体内的元气稳住,我傍晚会给他行针,把他逼醒,但这烧能不能退,还是要看他的造化了。” 聂卿送走了那两个老医官,营帐中的将士们虽然看着她刚刚的言行,不再对她怒目而视,可到底心里还是有疙瘩的,他们大部分都沉默地走出了帐外,营内只留了大飞和劝他别冲动的那个小将士。 “你跟李老大他们一起出的任务,最后你们二人也是一起回来的,”那小将士扯了扯大飞的衣袖,没扯动,只能尴尬地看向聂卿,开口问道:“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那老大夫为什么说李老大是心病?” 他的声音低落下来,“李老大面冷心热,之前奇玛哥走的时候,李老大也很伤心,奇玛哥还是跟着李老大一路走过来的,为什么单单这次会这样……” 聂卿捏了捏额角,她昨夜并没怎么睡,那些恶毒的猜测一直缠着她的脑子,早上还没来得及吃朝食就被荣申叫了过去,眼下军中午食的时间的还没到,她此刻眼前阵阵发黑,急速往后退了两步,勉强扶住桌角撑住了身子没往地上倒,那两个将士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了她,大飞头转到一边去,扶着聂庆胳膊的手掌倒是很有力,另一个小将士给她倒了杯热水,递到了她面前。 聂卿不由在心里失笑,她只能看到大飞黝黑壮实的脸颊,这人脸上仍然是一副我看你十分不顺眼的表情,却没真看着她倒下。 聂卿喝了两口热水,压住颤抖的双手,她将自己这一行人在倒篮沟遇见的事情娓娓道来,旁边二人听得面色凝重,聂卿并不打算将她与李明溪的那个猜测宣之于口,眼下境况未明,多了人知道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七个人在那个时候就分开了,”聂卿把茶盏里的热水一饮而尽,勉强缓了缓腹中嗡鸣,实话实说道,“李明溪被大僧重伤,为免被沙蝎子包饺子,我们就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跑去了,我跟李明溪大难不死撞见了一处前人留下的遗迹,他们几个……” 两个将士眼眶通红,大飞狠狠锤了一下那方木桌,狠狠骂道:“这群狗杂种,老子迟早有一天把他们通通都剁了!” “他这心病……”聂卿扭头看向床上烧得面容通红的人,攥紧了拳头,“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回城的时候有人想要在外面截杀我们,但是最后却是荣昭把我们两领进了城门,李明溪应该有他自己的考虑,你们这几天出任务千万小心,也不可太过张扬。” 参汤很快就熬好了,李明溪高烧不退,果真如那老医官所言,牙关咬得死紧,大飞没有办法,只能硬掐开他的嘴,拿勺子一点一点灌下去。 晚间老医官独自一人拎着药囊过来了,大飞知道自己白日冲动了生怕给这老山羊胡子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怕他不肯好好给李明溪医治,点头哈腰地做了几个礼,惊得人家差一点就拿银针往他身上扎了。 老医官开门见山,坐下来就开始给李明溪施针,众人看得应接不暇,老医官看着年纪大,手却很稳,一双手飞速将那一根根细长的银针扎在李明溪的穴位上,过了不多时,李明溪的脸上就开始出现痛苦的表情,聂卿敛住呼吸,手心都开始冒汗。 李明溪还陷在自己那淤泥般的幻境里,他刚开始知道自己现在所处都是虚妄,他已经跟那个叫楚以武的白面点心一起回了佛母城,他还给荣申那个畜生下跪了,他还有很多谋划没有去做,他不能生病,必须得尽快醒过来。 可是他半身都陷了进去,脱不出来了,修罗道上鲜血淋漓,登天路边却见山花烂漫,眼前幻景变化莫测,他一开始还能分清,可是后来他举目望四方,看见的却是佛母城里熟悉厚重的砖瓦城墙,风营的演武台边,小六他们还在争吵着今天要什么兵器用的比较趁手。 小六还是跟往日一样,刚看见他来了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不再跟林二他们争,连忙拿起来自己的弓箭,走到他身边,讨好地说道自己现在能拉得动三钧的弓了。 他脸上还是那副冰冷的表情,心里却是很高兴的,觉得这小子越来越有出息了。 小六是他第一次出风营的任务的时候亲自捡回来的孩子,大冬天天寒地冻的,西疆更是冷,有人在戈壁的白杨枯树上挂了一枚襁褓,那襁褓并不厚实,单薄的两层棉布,上面绣着苯教佛众普度地狱饿鬼道的画面。 李明溪看见第一眼就知道,这是哪家狠心的爹娘将自己的孩子用作了献佛的祭品。 那孩子命不该绝,这样冷的天,挂上去吹不过半个时辰就得冻死,他却好运地遇上了出任务的风营众人,李明溪不信佛教那套说辞,他把这孩子捡回来的初心,不是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只是觉得救下他能给苯教添堵,但具体能添什么堵他也想不出来。 军营中人哪里懂得养孩子,李明溪刚把小六捡回来自己就后悔了,又不敢上报,只能拜托着一起回来的人东瞒两个西瞒一双的,但这小屁孩丝毫没有大难不死要感谢他这个恩人的意思,饿了哭,拉了哭,没事做也哭,吵得一整个大通铺的兄弟们都睡不着,连着几天,聂河看他们跟他汇报工作的时候眼下都有青黑色,一问才知道有这事。 他们就决定把孩子送到中城去,让城中生育的妇人们帮忙照看。 但是没想到那孩子在冻得夺人性命的漫天风雪中记住了李明溪身上铁器冰冷的味道,在中城待了两天,什么都不喝,没办法又给送了回来,风营的一帮大老爷们就开始了每天给孩子换尿布,喂羊奶的日子,刚开始的那段日子手忙脚乱的,后面渐渐习惯了,在战场上活下来的人晚上睡觉前都得摸摸小六的小光头。 小六一天天长大,并肩同行的兄弟一个个减少,等到小六第一次颤巍巍拉开弓箭,满脸汗水却眼神坚定地跟他说,自己以后也要跟他一样做风营的将士的时候,风营里只有几个看着他长大的老人了。 李明溪带着奇玛从楼兰逃出来的时候,心里只有仇恨和憎恶,后来遇见了元帅,进了风营,他心里那个窟窿才一点点地被补好,再后来奇玛死了,他的心又空了一块,直到把小六捡回来,看着这个只会哭的小屁孩一点点长大,他觉得自己那颗心终于落到了归处。 他没有父亲的概念,更不知道什么叫亲情,他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是和小六一样的,作为僧奴,作为经历了佛寺的修行和磨炼之后再献佛的祭品。 小六不负众望,成了风营里最厉害的弓箭手,百步穿杨,看着他这个样子,李明溪心里很满意,面上却不显,他轻轻地弹了小六一个脑瓜崩,冷声道:“嘚瑟什么,好好练,等你什么时候能拉开一石的弓了再来跟我吹嘘。” 那张一石的弓他早就委托城里的能工巧匠去做了,只等着送人。、 李明溪还想再说些什么,面前小六那张稚气的脸却开始扭曲模糊起来,周遭的演武台也开始变化,他大惊,想要上前拉住小六的手,耳边却传来炸响:“李明溪,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李明溪,你快醒醒!” 这一声如当头棒喝,李明溪艰难地想要睁开双眼,但眼皮上却好像挂了千斤的秤砣,他怎么都睁不开,头顶传来针刺的疼痛,那些声音更清晰了,如磅礴的波涛一般一把全灌进他脑袋里,不仅有楚以武女人似的细嗓子,还有大飞浑厚焦急的声音。 还有风营里的其他弟兄。 “李老大,你快醒醒啊!兄弟们都在等着你呢。” “李老大,你别睡了,再烧就要烧成个傻子了!” 见床上那人满面挣扎却还是没有睁开眼睛,聂卿拽了拽老医官的袖子,同时深呼吸一口气,厉声骂道:“李明溪!你还想逃避责任到什么时候,你不醒,小六林二他们的仇,指望谁亲手去报?!” 旁边人以为这是指倒篮沟的那些楼兰人,但他们二人知道,这血仇到底还指向了谁 “这心魔有什么?能比你现在的处境更痛苦,你都能一刀剌了那个老秃驴!”聂卿看着老医官将最长的那一根针稳稳扎下去,气沉丹田重喝一声,声音如钟鼎轰鸣,“李明溪,你快给我醒醒!” 幻境里小六的脸又清晰起来,他对着李明溪挥了挥手,炫耀似的扬了扬手里那把精致的长弓,皮猴似的嘿笑两声,“哥,这弓我已经拿到啦哈哈哈。” 他转过身,背对着李明溪,快步朝远方那些模糊的背影跑去。 一口凉气顺着鼻子涌进肺腑,李明溪猝然睁眼,老医官如释重负,脸上露出笑来,他对着身后的风营将士吩咐道:“给他熬碗粥,能醒过来就是好事,看今晚如何吧。” 第三十七章 谋划 如老医官所料,李明溪喝完那碗稀粥之后,高烧便渐渐退了,到了第二天早上,人就清醒了。 风营里的将士们都很高兴,恭恭敬敬地送走了那老医官后不出任务的一窝蜂全涌到了李明溪的营帐里,李明溪脸色还是不好看,这场高烧来势汹汹,虽病着不过两日的功夫,人看上去已经瘦了一圈,大病初愈,消瘦的脸庞更显出凌厉来。 “李老大,你可算醒了,”大飞涕泪纵横地趴在李明溪的床边,“呜呜,那老大夫说话可吓人了,我们真害怕你真醒不过来了。” 旁边站着的那个将士立马不客气地对着大飞壮实的后背狠狠来了一拳,“呸呸呸,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咱们李老大吉人自有天相,现在不就好好的嘛,再休养两天,又能上阵杀那些西戎蛮子!” 一群人立马连声附和,“就是就是,我看李老大气色就好得很。” 李明溪看着营帐中济济一堂的人,僵硬的心和头脑一点点化开,大飞这个身高八尺的边塞儿郎委委屈屈缩成一团地守在自己的床边,那张黢黑的脸此刻都哭皱了,要是大半夜看见说不定还真以为是地府里的夜叉出来勾魂索命了。 他脸上露出些微的笑意,轻轻拍了拍大飞那个毛茸茸的大脑袋,笑骂道:“行了,都几岁的人了还哭哭啼啼的,不怕大家伙看见了笑话你啊。” 营中众人都一愣,大飞更是痴呆呆地看着李明溪,良久一巴掌盖在自己的脑门上,他喃喃道:“我滴个天爷嘞,李老大,你刚刚,是在笑吗?我没看错吧……李老大竟然会笑。” 李明溪脸色一板,仿佛刚刚那一笑的确是他们的错觉,他掀开被子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大飞想去扶他,看见他那个轻飘飘的眼神立马缩回了手。 “我走后,西疆军中可发生了什么事情?”李明溪昏睡过去整整一天一夜,现在脑子还是混沌一片,他勉强理了理思绪,抬头看向围在他床前的众将士,将要紧的几个问题连珠炮似的问出,“沈大帅是什么时候走的?圣人的调令是什么时候下的?荣申称帅之后安排你们出了什么任务?”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半晌,几个人一起开口,李明溪无可奈何地对着他们摇了摇手,抬眼看向站在大飞身后的那个小将士,“阿满,你来说。” 阿满沉吟片刻,回答道:“沈大帅自那日凯旋之后一直都没露面,他的大帐也紧接着被荣申的人把守住了,看得很严实,我们探了几次都没办法接近,不过我们看着每天夜里荣昭都会带了一个老大夫进去,手里似乎还端着一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他还想再说,营帐的门帘突然被人掀开了,众人往外望去,聂卿单手拿着一碗浓黑的药汁从外面走了进来,这几日西疆的白毛风又刮起来了,她那张脸还是蜡黄蜡黄的,她拍了拍带着寒意的棉衣,营帐内温暖如春,聂卿不由自主地抖了两下。 “谁让你进来的!”站在最外围的一个将士见着她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不高兴地说道:“不知道进这个大帐要先通报吗?” 李明溪盯着聂卿那张暗沉的脸出神,听见聂卿刻意的两声咳嗽才回过神来,正望见她挑眉看着他,李明溪心里升起一丝赧然,对着那将士道:“让他进来。” 还没等帐内众人反应过来,李明溪将压在枕头下的那枚墨色令牌拿了出来,正襟危坐道:“从今以后,楚以武就是我们风营的一分子了。” 众人讶异地看了李明溪一眼,却都默契地没有说什么,只微微低头,齐声领命:“是!” 聂卿意识到,这是风营认可她的意思了。 她心里闪过一丝暖意,不过她也没多想,端着那碗药快步走向李明溪,递给他,道:“喝了吧,这是那老大夫亲自给你炖的,说是对你的伤口有好处。” 李明溪没有迟疑,直接接过来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顺着咽喉流进肺腑,不一会,四肢都暖暖地烧了起来,李明溪精神一振,脑子也清醒不少,他把碗放到一边,对着阿满说道:“继续说。” 阿满愣了一下,迅速续上话头,道:“我们怀疑是荣申给沈大帅下了药,我跟大飞暗中查探了一下,荣申的那两个私医有一个的确每天都在熬药,对外是说荣申每日军务繁忙十分伤神,药渣却不知道倒在哪里。” 聂卿心里默默思量,江子岳也是这么说的,之前与西戎联军打仗,荣申敢暗下毒手谋害她的父兄,所求的第一个必然是西疆军的主帅之位,沈逢川从天而降,恐怕荣申并不感激。 “圣人的调令是在五日之前的下午到达的,圣旨上说是怕北蛮人有异动,沈大帅待在佛母城也够久了,让他回去,”阿满冷静地分析着,“沈大帅走得很急,圣旨下午刚下,他连夜整军,第二日一早北疆军就开拔了,荣申当上主帅之后,前两天没让我们做什么,连最基础的探哨都不让我们去,你们回来的前两日他突然疯狂地给我们派任务。” “那些任务并不凶险,”大飞补充道,他那张黑脸上布满凝重的表情,“我们大家伙一开始还以为他是看我们不顺眼终于有机会能找个正经的由头把我们除掉了,除了第一日,之后几日都只是例行公事的巡营了。” 风营与荣氏一族不睦由来已久,聂河初设风营的时候营中主事者是荣家的人,可是战事太过凶险,风营折损太快,主事者将风营视作了自己的私有物,后来探敌情便不肯十分用心,有一次险些害得骑兵部被沙匪围剿全军覆没,聂河大发雷霆,不顾荣申求情军法处置了主事者,还是在三军阵前处置的,荣家痛失一位子弟,更觉面上无光,就此跟聂河翻了脸。 再后来聂河罔顾众人非议,一力让李明溪这个毫无大燕血脉的外族人进了风营,荣氏觉得有辱西疆军这个贵族军的颜面,暗中给李明溪下了好几次绊子,最后一次李明溪带领的那支小队为了掩护他把消息送回来,一个个死在了路上,双方就此结下了死仇。 一直到聂河聂稔以及八千亲兵,尽数葬身在了牛头崮,西疆军最后虽然把西戎联军打回去了,可是都不敢把这叫做胜仗。 打扫牛头崮的战场,替战死的将士们收敛尸身的时候,大家都是沉默的。 大多数人的尸身都不是完整的,马蹄踏碎了他们的四肢和头颅,如果不是他们内甲里嵌着写有自己名字的小铁片,谁都无法从那堆混合的残肢里分清谁是谁的。 聂河聂稔很好认。 西戎人刻意把两父子的尸体以跪姿摆在了正中央,聂河惯用的那把鬼头刀,正正插在他的胸膛之上,他那一双砍下无数人头的手被齐根断去,不知道被谁取走了,聂稔脸上被划了几道长口子,露出狰狞的血肉来。 李明溪认准了这场战役有诈,他自己就是楼兰人,知道这个姿势在楼兰不仅仅是侮辱人的意思,风营与荣氏的死仇便更深了,李明溪暗中探查了荣氏那几个族人的行踪,果然发现了些许的端倪。 但是还没接着探下去,他们便发现了倒篮沟的事情。 之前荣申没有西疆军统帅的名分,加之他们是公认的聂河旧部,荣申不敢做得太过,现在他已经如愿以偿成了西疆军的主帅,今后他们行事,必得更加小心了。 李明溪心中闪过几个念头,他可不相信荣申会突然转性真的礼贤下士起来,他在西疆军待了这么些年,军中哪些人什么鬼德行他清楚得很。 荣申此人睚眦必较,风营这么多年可算是把他得罪了个透顶,李明溪想起小六来,手在被子下暗自揪紧了床单,他环视四周,这些兄弟也是他看着进了风营一天天成长起来的,他不能真让他们,死在这种阴谋诡计下。 那一跪是值得的,大帅曾经对他说过,低头并不是弱者的表现,韩信也有胯下之辱。 “我决意向荣申投诚。”李明溪再一开口便石破天惊,他目光灼灼地望着营帐内众人,“真要跟荣家硬杠下去,只怕等不到查清大帅战死的真相风营就得绝户,你们只当不知我已经投诚的事,该出任务就出任务,若有什么事,我会提前告知你们的。” 营帐内立刻就有人道:“李老大,这不行的,怎么能让你一个人面对荣申那老匹夫呢。” “这是个好办法,”聂卿心里早猜测风营众人应该在暗中查些什么,这会子真听到,却还是有种不一样的心境,她略带感激地看了李明溪一眼,认同道:“李明溪说得没错,荣申这个人小肚鸡肠,你们之前一直跟他作对,他对你们肯定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如今他已是主帅,有权调动全军,不怕你们正面遇上西戎人,就怕他暗中对你们下手。” “你们对荣氏仇视已久,总不可能一下子所有人都想通了要投诚,甚至李明溪自己向荣申投诚,他都不一定会信,若是所有人一拥而上,他肯定知道这是假的,”聂卿望着李明溪,摸着下巴思虑着说道:“等你伤好一点,荣申肯定会试探你,若我没猜错,他肯定会让你去探赵家人的底。” 众人齐齐转头望向她,聂卿面不改色继续说道:“周家和赵家绝不可能看着荣家在西疆军中独大,必然会做些什么,荣家也不会坐等着他们给自己找麻烦,但周家人很少会武,专司军中文职,而且跟荣家一样都是从望京过来的,在京中有根基,荣申绝不可能在这个关头去动周家,但是赵家不同,赵家是盘踞的在佛母城的地头蛇,在城中风评并不好,如今的主事者也已经年老,荣申若想大权独揽,首当其冲就得把这根关节上的钉子给拔了。” “而且我昨日听见有将士嘀咕,为什么这个月的军饷还不发。”聂卿脸上露出富有深意的笑容,“军饷一直都是赵家人管着,荣申刚刚当上主帅,就有人想克扣将士们的军饷……” 李明溪明白她的意思,克扣军饷乃是重罪,荣申若真想做文章,还可上报朝廷说赵家人对圣意不满。 阿满低头一笑,道:“楚以武说得对,我们就安心听李老大的话吧” 大飞满面茫然,急得直比划,“什么东西就说得对了,你们说天书呢,怎么就扯到克扣军饷上了,克扣了然后呢?” 李明溪疲惫地按了按额头,阿满见状便提议让李明溪再好好歇息一下,带着众人走出了营帐,大飞憋了满肚子疑问,从营帐出来就追着阿满问。 聂卿又跟李明溪商量了一会,拿着碗也走了,掀开帘帐时正撞上有兵士带着人进来,她在外面拦着问了一下,那人满脸堆笑地对她拱了拱手,自报是佛母城里常给军中将士们做弓箭的匠人,聂卿微微愣神,便让开了路。 弓箭啊…… 那匠人走进了营帐,急得满头大汗,李明溪认出他的脸,面色一黯,最后还是轻声出言问道:“老伯特意进军营寻我,是有什么事吗?” 那匠人连连拱手,吞吐了半晌,最终闭着眼睛干脆道:“李军爷托我做的那把一石长弓,可急着要?都怪我们家那个臭小子,他平日不调皮的,偏偏就那一日我离家,他自个在家玩,他手里拿着火折子进了我的弓房,却没带出去,一把火把我那弓房烧得干干净净,把您托我做的那把长弓,给,给烧了……” 李明溪闻言胸口重重一痛,他蹙眉紧紧捂住了胸口,梦境清晰扑面而来,小六那张稚气的脸还在笑着,嘴边露出来两颗小虎牙,他挥着手对自己炫耀着手里的长弓。 匠人看着这个印象里一直冷脸的军爷突然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后背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他咽了口口水咬牙正准备再问时,那军爷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不用啦。” “那钱你也不用退了,算是给家里小郎君压惊吧,”李明溪对他挥了挥手,“我知道老伯的手艺,以后还多有需要老伯的时候了,我身上还有伤,现下疲惫得很,就不留老伯了。” 匠人立刻唯唯诺诺地退了出来,他出营帐时又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跟着带他来的兵士出了军营。 这人可真是奇怪呢,做长弓时可是提了好多意见呢?怎么现下这么释然了? 他摇摇头,不想那么多,回家打孩子去了。 第三十八章 急变 聂卿从陈普洱那回来就一直没怎么好好休息,先是应付荣申话里有话的问讯,接着又是李明溪突如其来的高烧,她强打着精神从中周旋,这会子紧绷着的心神慢慢松开,她走进自己的营帐时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荣申没给她下什么任务,聂卿干脆地和衣往床上一躺,准备闭目养神好好睡一觉。 她身体已经很疲累了,军中床板硬的很,冬天铺在上面的那层棉席也只能说是聊胜于无,但她刚躺下去,全身僵硬的肌肉立刻就松弛下来,仿佛卧躺在绵软的云朵上一般,倦意从身体的经络里一点点往外渗。 但聂卿的意识却一直很清醒,她脑子里盘绕着许多之前见过的景象,倒篮沟峡谷尽头那几架宏大的天梯工事,迦婪若苍白瘦削无悲无喜的脸庞,陈普洱欲言又止的隐情,小六林二他们坚韧的眼神……这些东西走马灯似的从她眼前闪过,心里的躁意越攀越高。 聂卿强迫着自己不去再想这些,在心里默默给自己唱起了锡蓝城的哄睡小调,可是思绪不由她控制,很快又飘到了另外一些事情上。 她跟李明溪回营的事情江子岳应该早早就知道了,但是这书呆子却一直没来找她,聂卿担心他是不是也被荣申控制了,暗地里去打探过,发现这人该吃吃该喝喝,平日出行也没有什么人跟着。 思及江子岳在她出发前说过的那些话,聂卿的眉心又蹙了起来,沈逢川被荣家人下了不致命的毒,现下他已经带着余下那一半北疆军精锐回北方了,那他身上的毒,现在解了吗? 楼兰国内呢?迦婪若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楼兰的二王子殿下是突然之间声名鹊起的,在此之前大燕这边根本不知道楼兰国主还有这么一个二儿子,他能从一个藉藉无名之人突然成为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在国中必然是有自己的势力的,苯教的确与他不合,但未必真愿意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跟他完全对抗上,等他重新稳定了国内,目前这短暂的和平景象立马就会被打破。 而现在西疆军真的是荣申称帅了,聂卿并没有荣申那么乐观,觉得迦婪若真会信守诺言就此熄了野心真跟西疆军化干戈为玉帛了,天梯工事看样子应该是夜以继日地修,这几日估计已经修得差不多了,拿下丰城应该也花了不少力气,迦婪若一开始也许是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现在还会用原来的计划吗? 朝中现在又如何了,迦婪若之前“被劫囚”一事必然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按照以前的经验,也不知道那群议和派和主战派不知道争出个章程没有,将军府里,祖母和阿娘,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聂卿越想越清醒,她睡不着,杂乱的想法挤得她脑仁疼,索性从床上坐起来,仔细思索之后跟风营的将士们应该一起怎么做。 她正在梳理着事情的脉络,营帐外突然突兀地响起一句问话:“楚以武,你在营帐里吗?” 是江子岳的声音。 聂卿心下微松一口气,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她朗声对着帐外喊道:“我在,你进来吧。” 江子岳掀开帘门走了进来,聂卿刚准备跟他说话,却见他后面紧跟着又进来一个人。 是荣昭。 聂卿眼睛眯了眯,心思一转顺势躺在床上也不起身,她面带歉意地对着前来的二人拱了拱手,声音又虚弱起来,说道:“实在是对不住,我回来之后一直觉得身体疲乏,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大帅特意准了我几日休养的时间,就不起来接你们了,随便坐。” 二人面色凝重,对望一眼,荣昭率先开口道:“坐就不必坐了,我二人前来是有一件要紧事跟楚兄弟说,沈大帅在带兵回北疆的路上,遇到了北蛮人的偷袭。” “什么?!”聂卿大惊,在床上一下子坐直了,她眼中露出尖锐的锋芒,看向江子岳,沉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北蛮人是怎么知道沈大帅回北疆的事情的?” 江子岳沉缓地摇了摇头,他看着聂卿,回答道:“具体的我们也不清楚,是沈大帅的亲卫拼死送回来的消息,那不是两三撮小股军队,是一整支北蛮人训出来的狼骑!” 营帐里陷入一片死寂,聂卿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耳边响起了重音,她缓过那阵直击天灵盖的悚栗,望着二人,艰难地确认道:“消息确定么?确定,是狼骑?” “千真万确是狼骑,北蛮人这些年虽然没有再南下过,只一直在草原上活动,”江子岳闭了闭眼,他满脑子都是那亲卫浑身是血的身影,“但那亲卫是跟着沈大帅一路打回来的,他说那是狼骑,比当年老狼王身后的还要凶猛。” “与其说是偷袭,不如说是伏击,”江子岳目光灼灼,怒容横生,眼中的憎恶几乎要跳出眼眶,“北疆军精锐毫无防备,那支狼骑仿佛从天而降,突然就出现了,沈大帅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劲,派了六个亲兵南下求援,一队狼骑在他们伸手紧追不舍,五个都死在了路上。” “沈大帅呢?沈大帅如何了?!”聂卿来不及思考,连珠炮似的紧接着问道。 荣昭上前一步,脸色难看得很,接着话头道:“沈大帅生死不明,战马到了锡蓝城就跑死了,那亲兵是越太守亲自护送来的,他身上全是弯刀割出来深可见骨的口子,几处大穴都被银针封住了,他将求援之事告知大帅之后就死了。这件事不能声张,荣大帅当即要派兵,我们来也是为了此事,风营是探路的好手,但是如今李明溪重伤未愈,不适合长途奔袭,想来想去,大帅想要让楚兄带着弟兄们前去。” 聂卿心里一惊,她的脑子被激烈地撕扯着,此刻隐隐作痛,她勉强分出一点心神,猜测道:荣申这是什么意思? 她乍一听闻这个消息的确是想要亲自去的,可是荣申又一次主动将这个机会递到她面前,她不得不怀疑些什么。 “我自然是但凭大帅吩咐,”聂卿直视着荣昭,“可是我进风营不久,手上寸功未有,让我带着兄弟们去,我怕我难以服众。” “这件事楚兄弟不必担心,”荣昭从怀里摸出来一枚银色的令牌,走到聂卿的床边一只手递给他,“这是风营主事者的令牌,大帅有意让你和李明溪担任振威校尉,军令如山,他们不敢不从。更何况,楚兄弟现在已经获得了风营将士们的认可不是吗?” 聂卿仔细地端详着荣昭,她脑中浮出一个猜想,之前她进风营,是不是也是荣昭向荣申提议的。 这人为何要帮她? 聂卿记得越安仔细叮嘱她要小心这个荣文熹,但是她进西疆军以来,这人却三番两次地对她施以援手,还有之前城门口那次遇到的截杀,那马上人的杀意可是从头到尾分毫未减,如果不是荣昭亲自出面把他们两个带回来,那天最后的结果也是犹未可知。 荣昭大大方方地任她看,眼神不躲不避,聂卿很快收回目光,二人这场短暂的交锋并没有引起江子岳的注意,聂卿握紧了那块银色的令牌,点头道:“我知道了,我即刻就点兵出发。” 荣昭跟江子岳闻言也没有再留,略行了个礼就告辞了。 聂卿起身,拿起桌上的茶壶,将凉茶倒在手掌上狠狠往脸上一扑,冷冰冰的茶水激得聂卿打了个寒颤,疲惫的脑子也清醒起来,她看着手中的令牌,令牌上的花纹很熟悉,正是和李明溪那枚令牌上一模一样的兽头纹。 聂卿快步朝李明溪的营帐里赶去,帐内,李明溪也并未休息,他见聂卿喊都不喊一声就跑进来,眉头一皱正想说些什么,聂卿却提前将那枚令牌往他面前一亮,冷声说道:“沈大帅北归途中遭到了北蛮人偷袭,现下生死未明,他那亲兵骑马一路奔袭求援,西疆军要派援军,风营打头阵,你现在身上有伤,荣申想让我带队。” 这一连串的话闷雷似的把李明溪都打蒙了,他愣了几瞬才意识到聂卿在说些什么,大惊失色道:“什么?沈大帅生死未明?” “你带着大飞去,”李明溪很快就冷静下来,他双眼直勾勾地看向聂卿,“这小子探路追击都是一把好手,沈大帅当年一力把北蛮人撵回了老家,绝不可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折在那支狼骑手里,只要他还活着,大飞就一定能找到他。” “还有这个,”李明溪将自己那个黑色的令牌拿了出来,交到了聂卿手里,“那群小混账认人不认令牌,你拿着这个令牌去找他们,他们会好好听你的话的,阿满留给我,其他人你随便挑。” 聂卿看着李明溪的眼神,隐隐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了。 照之前看,大飞性情有些莽撞,说话直来直去,阿满心思细腻,又跟李明溪心有灵犀,他既然有意给荣申投诚的意思,大飞留下来倒是有可能会坏他的事。 聂卿点头,转身就要走,快出营帐门时,李明溪却突然叫住了她:“楚以武,我知道你有本事,此去危险重重,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尽全力,把他们都活着带回来。” 聂卿没有回头,她握紧了手中的两块令牌,边缘不规则的疙瘩都硌得有些手疼,她郑重地应承道:“我会拼尽全力,把他们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人保护的角色了, 天色将暮,浓艳的晚霞映红了半边天,西疆军派出去了四百人的精锐队伍,都是从各营里抽调出来的能手,此次行动秘而不宣,各营一批批地走,军中将士只以为他们是平常出任务。 聂卿带着风营的十个人纵马先行,马上狂风扑面,带着雪沫子冰冷的气味,吹得人几乎都要睁不开眼睛。 大飞跟在聂卿身后,看着她握着马缰精神抖擞的样子,疑惑地看了她好几眼,他怎么记得从李老大的营帐出来的时候这人一副累得马上就要倒在地上的样子,怎么这会子跟打了鸡血一样。 聂卿并不知道他人心中所想,临行前荣昭悄咪咪地给她送了一碗参汤,她不做疑虑一口气喝完了,过了不久江子岳竟然也过来给她送了一碗药,说是什么补气养神的圣品,是他从越安那里顺过来的,她连喝了两碗补药,现在的确是精神大振。 马上行军很快,老天爷很赏脸,月色通明,大道宽敞,前路亮堂堂的,竟然也不需要照明,聂卿脑子里想着江子岳所说的话,脸色冷了下来。 伏击。 北疆军中也有叛徒。 或者更可怕猜测一点,北疆军中,有北蛮人的奸细。 沈逢川这十数年来一直紧盯着北蛮人的王帐,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老狼王带着狼骑挥刀南下沿路屠戮劫掠的惨象,他也许不懂得什么叫“居安思危”,但他一直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北疆军中没有权贵,无论什么人都得从新兵做起,沈逢川这次千里奔袭带来的是北疆军中的精锐队伍,换言之,没有五年八年,谁都进不了这个队伍。 但是这个队伍里有人,把沈逢川何时回去途径何地的消息送给了北蛮人,而这一整支北蛮狼骑,可以悄无声息地越过北疆军的封锁线,直接在路上堵死沈逢川。 那可是狼骑啊……是当年令大燕北境闻风丧胆的北蛮狼骑。 他们是北蛮草原上最悍勇的一批人,从出生那一刻起,掠夺和屠杀就烙印在了他们的狼血里,他们配备着整个格满部落最锋利的弯刀,身下骑着的是能一日千里的战马,他们强壮,凶猛,悍不畏死。 老狼王被沈逢川射死后,随着几个王子争权夺利,格满部落隐隐有分裂之势,北蛮狼骑也就渐渐没落消散了。 但很显然,事实并非如此,他们比之前更凶悍更残忍,也更狡诈更会伪装,北蛮人没有衰颓,而是在蛰伏,他们的新狼王,已经成长为草原的霸主了。 大燕如今的处境,比她估计得还要糟糕一点。 之前在狼山,周方说自己在影阁里买来的消息,之前西疆的那场战役,有北蛮人从中作梗,可是现在看来,不仅是那场战役,大燕如今看似如千顷碧湖平静无波,湖中鱼虾菱角欣欣向荣,一片昌盛之景,但实则湖底暗流涌动,漩涡叠生。 聂卿稳住动摇的心神,她捏紧了马缰,高高提起马鞭,大喝一声:“驾!” 第三十九章 遇袭 天气变得很快,聂卿跟风营众将士连夜奔波,第二日天光将亮的时候,乌云卷积,狂风大作,聂卿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远方的云朵间偶尔划过几道刺目的闪电,闷雷声传来,看样子马上就有一场大雨了。 众人都渐渐变了脸色。 他们离沈逢川与北疆军精锐遇袭的地方还很有一段路,途中还要经过几个小镇。 这大雨一旦落下来,再要追踪沈逢川他们的踪迹,可就不容易了。 西疆少雨,一年零零散散地只落几场,大飞擅长追击和探路,北疆军遇袭之地的地形原本就跟西疆的大有不同,现在若是还要下雨,难度成倍增长,大飞也未必有十足把握能快速找到他们。 聂卿的心重重一沉,大飞从后面骑马与她并行,面有难色,犹豫着问道:“我们现在……?” “继续走,”聂卿脸色冷峻,命令道:“北蛮人能悄无声息地摸进大燕境内已经是当头一棒了,沈大帅这个时候是不会派兵北上的,北蛮人的王帐升起来了,北疆军不能擅动,一旦陇江关再一次被狼骑踏破,北边的那些城池……” “可是,”大飞咬着牙看着身下的骏马,夜奔六百里,马已经受不住了,嘴边涎着白沫,“可是马已经撑不住了,再这么跑下去,马会跑死的!我们没有马,更追不上他们。” “到了驿站换马,我有荣申的手令,”聂卿面色不变,头都没转一下,“沈大帅不能出事,西戎人还在边境虎视眈眈,一旦北边破了,那群蝎子马上就会成堆地涌上来,你比我清楚荣申是个什么德行。” 大飞怔愣了一下,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了整个后背,他心神一凛,不再说话,紧跟在聂卿身侧。 雨很快就落下来了,倾盆而下,狂风带着豆大的雨滴直往人脸上扑,那雨就跟小石子似的打得人脸上生疼,众人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手上动作却不敢慢一点,马蹄踏过道路上的烟尘,溅起一阵污泥。 按着时辰来算天明明已经大亮,但眼下几人抬头望去,只能看见乌云一层层从天际翻滚过来,盖住了整片天空,他们只觉眼前还是阴沉沉的,只时不时有闪电撕裂长空,劈出一束紫光,和着好似在耳边炸响的惊雷,众人心跳都比平时快,可没人敢停下,等雨势稍微小一些时,他们终于出了肃州地界。 鞥州与肃州的边境线上,早有人严阵以待,驿站里的驿丞之前刚接到越安的信鹰,信中言简意赅,说了沈逢川在鞥州境内遇袭之事,请他务必及时将驿站里最好的骏马换上,等待风营众人的到来,信尾除了锡蓝太守的官印,还多了一方越安的私人印。 驿丞是越老太爷一手提拔上来的,看见那方私人印心里咯噔一下,越安已近十年都没有动用过这枚印章了,他知道眼下事态紧急,赶忙修书一封让越府留给他的亲卫亲自送信上望京。 驿站近在眼前,聂卿脑子里那根筋终于轻微地松了弦,她率先提身下马,摸了摸骑着的那匹枣红神驹的头,马的确累得狠了,她正准备拿出那块银色的令牌和荣申的手令,驿丞先一步走上前将他们迎了进去,他虽接过了聂卿递过来的手令,却看都没看一眼。 驿站里的驿卫也紧接着一个个从门内钻出来,驿丞没多说废话,一句官腔也没打,他只恭敬地对着聂卿说道自己已经提前收到了越太守的信,马和干粮都已经备好了,他让风营众人将身上已经湿透了的衣服换了下来,给他们一人一身紧致贴身的骑射袍,众人没时间多做休息,喝完驿丞让人准备好的热汤就又上路了。 聂卿换上了干燥的衣物,心情复杂地盯着驿丞特意送上来的“热汤”,那颜色和气味她都很熟悉,正是她在风营里喝过的江子岳送来的补药,她不做多想端起来一饮而尽,身体很快热腾腾起来,鼻腔还隐隐发热。 一日之内连着喝了三碗补汤,她从小到大都没这么猛过。 驿站中准备的马匹不够,从上到下地凑也只凑出来八匹脚程快的马,这还是托了鞥州离肃州近,边境有战事时为保红甲兵能将每封战报准时送往京城的福,聂卿不敢托大,商量着让两个武艺稍逊的人留了下来,带着他们身后不远的精锐跟过来,她带着其余八人继续前行。 雨势又大了起来,众人戴上了雨笠和斗篷继续赶路,风雨声中,驿丞只能看见一行人疾行而去的背影,他对着背影鞠了个躬,轻声道:“还望诸君珍重己身,平安归来啊。” 地貌渐渐变了,鞥州人喜松木,此树四季常青,枯枝也不落地,聂卿不敢掉以轻心,沈逢川及一干北疆军精锐就是在两片松林中的夹道中遇袭的。 狼骑虽强,但北疆军的精锐也不是徒有虚名,沈逢川当年一开始被狼王压着打,后面摸清了狼骑的习性才渐转颓势,他是从血里磨练出来的独目二郎,这群精锐也是,就算狼骑的袭击十分突然,他们短暂的慌乱之后肯定不会坐以待毙的。 但聂卿不得不往最坏的那方面想,若是北蛮人有这个能力让狼骑瞒过沈逢川的耳目越境,那他们很有可能送了不只一波人,狼骑珍贵可能送进来的只有这么一支,但普通的北蛮兵可就未必,他们很有可能会埋伏援军。 聂卿下令放缓脚步,西疆军的四百精锐比他们慢一些,大飞骑马上前,说道:“让我去前面先探探吧。” 前面就是一小片松林。 道路两侧的松林都有被砍伐的痕迹,聂卿点点头,道:“小心些。” 她拿起垂在腿边的弓箭袋,拉了一个满弓,对着松林。 大飞拔出挂在马背旁的长刀,左手摸了摸胸口的护心镜,天色晦暗,除了滴答作响的雨声,他只能听见自己胸膛里心脏如擂鼓般剧烈跳动的声音,那声音连接着他的头脑,将他全身的筋肉都调动起来,他从鼻子里呼出一口带着铁锈味的热气,紧绷起来。 他常年探路,耳力非同凡人,几回生死线上挣命回来,练就了他对危机的敏感度,还没等他走近,左侧的松林里突然射出来一直凌厉的长箭,大飞在雨幕里准确地听见了破空之声,他侧过身拿刀一砍,对着后面聂卿等人喊道:“有埋伏,往后退!” 聂卿手中长箭应声而放,准确向那支箭袭来之地飞去,大飞控着马后退时听见一声惨叫,他不敢分神去看,快速回到了队伍之中。 “你怎么不撤?!”大飞面色焦急,雨笠上雨滴顺着边角下坠,他咽下刚刚扑进喉咙里的雨水,匪夷所思地大声问道,“带着兄弟们往后退啊?你在等什么?!” 聂卿把弓箭一扔,拔出了那把闪着黑色光芒的长刀,眼神锋利,她紧盯着从两侧松林里跃出来的四匹狼骑,看着坐在马上的北蛮人脸上嗜血扭曲的笑容,语气轻飘飘的,话语却如重石:“来不及了,狼骑的马不比我们慢,真要把后背留给他们,我们今天都得死在这儿。” “道路狭小,马施展不开,”聂卿快速说着,“北蛮人在辽阔的草原上长大,这一点比我们吃亏,真要到了后面开阔地打,马战我们打不过。” 身下的马很焦躁,马蹄不断往后退去,它常年来返于鞥州和望京,只是随着红甲兵送信,连不长眼的拦路山匪都没遇上过,现在面对着杀气腾腾的北蛮人,它不停地抬头嘶鸣着。 聂卿狠狠拉紧缰绳,两条腿加紧了马肚子,她亮出手中的长刀,眼神冷若霜雪,直逼对面的四匹狼骑,大喊道:“狭路相逢勇者胜!对面只有四个人,我们有八个,不要分散,两个对一个。” 她率先提着长刀冲了上去。 狼骑狞笑着摇起了手中锋利的弯刀,“竟然敢主动冲过来,哈哈哈哈,大燕的兔子!” 雨不知何时小了起来,风也渐渐息了,乌云退开,视野豁然开朗,风营众人都面无表情,他们默契地两两成组,各自针对起一匹狼骑,长马刀带着凛冽的杀意刮向北蛮人的喉管,北蛮人也喊叫着挥着锋利的弯刀砍向他们。 风营人躲得很快,北蛮人很快发现手中的刀依然能和以前一样划开这群大燕人的皮肉,但却没办法真正伤到他们的要害。 他们立刻有意识地想要收拢阵营,但这群大燕人似乎意识到他们的想法,纵马提刀有意继续隔开了他们。 交手间,聂卿发现这群北蛮人紫黑色的脸庞上布满老态,五官抽动间能看见眉眼间横生的纹路,她心里立刻意识到,这群狼骑,很有可能,并不是格满部落现在训出来的狼兵,他们是老狼王在时的那一批人! 小道马战的劣势很快显现出来,狼骑本来就是和战马飞驰带起来的速度相辅相成的,在这个小道上,战马根本奔跑不开,只能被聂卿他们的战马围着小范围地挪动着,北蛮人手中的弯刀比风营众人的长马刀要短不少,他们是借着老辣的刀法和娴熟的马战才在一开始占了便宜,现在风营人已经发现了这一点,暗暗跟他们拉开了距离,既让他们不能合在一起,又让他们无法攻击到人。 四匹狼骑开始焦躁起来,他们用纯熟的大燕话叫骂道:“大燕的兔子就这么胆小吗?连跟我们正面较量的胆子都没有!跟我打啊!我的弯刀已经急不可耐地想要继续尝尝兔子血了!” 见众人没有反应,一匹狼骑眼中渐渐露出狠毒的意味,他看向聂卿,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那群大燕人就是这个干瘪的烧火棍领导的,他突然从马身上提起一个布袋掷向她,聂卿挥刀砍破了布袋,往后闪退两步,空中飞过一个血淋淋的东西,众人定睛一看,地上骨碌碌滚着一个人头。 那人头满面怒容,双眼如金刚怒目般瞪着虚空,他脸上并无惊恐神色,头上发丝杂乱散开不少,但还是能认出是北疆军中将士缠头的发型。 “这个应该是你的兄弟吧,”那个北蛮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聂卿,眼中闪动着细碎恶毒的意味,“他很勇敢,为了掩护沈逢川逃跑,一个人留下来断后面对我们四个,他很凶猛,像哈尔苏尼草原上的雄鹰,我们砍下他的头颅,是对勇士最高的赞礼……不过他大概也没想到,他的挚友同盟,竟然会如此地软弱,连举刀为他报仇的勇气都没有。” “你——”大飞愤怒地看着他,聂卿横立长刀拦在他胸前,目光仍然沉着冷静,像一潭井水,“无谓的牺牲是对前人的轻蔑,软不软弱不需要阁下来判定,反正最后,你们四个的人头,都会用来祭奠他。” 那北蛮人第一层用意是想见这群大燕人真被激起了怒火跟他们正面对上,打下去结果未知,可真继续耗下去一定是他们先撑不住,眼下见聂卿他们并没反应,也没露出多么惋惜的表情,他本就不指望那三言两语的激将能起多大作用。他诡异地笑了起来,拍马滑向其他几匹狼骑,风营那二人想照着之前那样继续困住他,却不得不顾及地上的人头。 再坚硬的颅骨,也经不住一脚马蹄。 他们不能再见着战死的英烈受辱。 聂卿看那二人踌躇的动作,在心里暗道不好,驱马前进长刀一挑就把那人头挑进了怀里,她左手胡乱揪出半块布将那死不瞑目的人头一裹,右手将长刀狠狠往前一送,劈向那北蛮人的后脑。 两边人都没意料到她的动作,都怔了半刻直勾勾地看着她,聂卿冰冷的眼神往后一扫,看得那二人下意识缩了缩脖子,骂道:“看什么!叫这几个蛮子从我们手上走了才真是对他的侮辱!人都死了,你们倒替他在乎起这些虚礼了,耗的时间也够了,两两分组,远攻近离,前后夹击!” 风营人闻言立刻冲了上去,北蛮人已显颓势,很快就招架不住,他们想的法子根本没办法施行,只能狼狈地拿刀应对着携着浓重杀意的前后二人,三匹狼骑先后都没了命,剩下的那个面色狰狞地挥着弯刀冲向了他身前的那个人,另一只手却松开马缰,从怀里掏出来一根小小的竹管。 聂卿瞳孔骤缩,她站在马上直立起身子,大喊道:“壮牛,快从马上滚下来!” 只见那北蛮人突然扔下手中的弯刀,转过身子将那根竹管放到了嘴边,胸口已经被背后人的长马刀穿透,他面色不改,狞笑着将竹管吹向已经离他近在咫尺的另一人。 壮牛闪得很快,他听见聂卿的话也没管滚落下马有多危险,立刻听话地从马上往下一摔,几乎就在同一瞬间,那闪着黑芒的针直直刺向他眉心,他闪得快却仍然不可避免要擦脸而过,左上方突然飞来一颗石子,将那根毒针一把击落了。 聂卿下意识皱眉转身,心中警铃大作,她握紧了手中的长刀,看向来人。 只见一人施施然从空中往下落,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上慢悠悠地摇着一把扇子,扇子上大大的四个字苍劲有力,在破开阴空的太阳光照耀下格外引人注目。 “老天有眼。” 第四十章 同行 大雨初歇,路上蒙着一层水雾,阳光破开浓厚的云层,正照在那个往下落的人身上,他一身藤紫色木兰花纹锦衣,左腰间系着一条堇色宫绦,右腰间带着一对双鱼玉佩,面如冠玉,剑眉星目,乍看上去端的是一表人才。 不过此刻没人注意到他那张脸,聂卿并一干风营将士直勾勾盯着那人脚上一双显眼的崭新的白色锦靴,看着他缓缓地实打实地踩进道路上的泥水里,几张脸上都短暂地露出了扭曲的表情。 ……这种人小时候没挨过他阿耶阿娘的打吗?众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想。 聂卿心情相较于其他人而言还要更加复杂一点,她看着周方那张似乎比以前还要俊逸一些的脸,微微眯起了眼,正准备开口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就看到那人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快步走到她马前,弯腰对她行了个礼,问道:“这位兄台,我见你——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才能到福安镇啊?” 聂卿觉得这人是在装傻。 旁边几个风营将士警惕地看着周方,悄悄拍马围近,默不作声地保护住聂卿,大飞扭头看了一眼聂卿,用自以为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问道:“怎么,你跟这个傻子认识?” 聂卿额角略跳了跳,围在她身边的几个将士也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她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周方,淡声客套道:“周郎君好记性,我们之前一起在狼山围剿山匪,不知道你可还记得?” 这还好记性?大飞满脸迷惑,听李老大说这小子是京城来的,天子脚下的人,不应该比他们更聪明一点吗? “哦对,”周方合起扇子拍了拍脑袋,他眉眼含笑,抬头望进聂卿的眼睛里,“记得记得,楚兄弟一把刀舞得虎虎生风,智计无双,若不是我们去得早了一步,定是能一个人干净利落地收拾了那几十个山匪。” 顿了顿,他眼神瞥向聂卿胸前,明明之前是看着她把那个战死将士的头颅捆在怀里的,再看一眼还是觉得……只能说将军府的女儿果然不同凡响,虽然他十分认同聂卿说的那番话,但是他实在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挑刀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似乎丝毫不在乎俗世的看法。 察觉到周方的眼神,聂卿将那颗英烈头解了下来,下马走向路边,恭敬地把它放在了松林的地上,她拿手盖住了英烈的眼睛,在心里默念道:我们一定会救回沈大帅的,等我们凯旋,回到这,我一定再好好给您安葬。 “周郎君怎么千里迢迢跑到鞥州来了,”聂卿转过身,发现好像真的就周方一个人,不过她本来也没打算多跟周方寒暄,一边走回马旁一边用手中长刀随意地指了指地上躺着的四具尸体,道:“你那四个护卫呢?总不可能你一个人跑得这么远吧?此地危机四伏,有北蛮人出没,周郎君还是尽早跟着你那四个护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她翻身上马,利落地对着周方抱了抱拳,道:“我们几人还有任务在身,恕我失陪,若是周郎君有机会去到佛母城,我一定做东请你喝一坛西疆的醉西风,就此别过了。” 言毕,聂卿握紧马缰绳,双腿一夹马肚子,众人蓄势待发,等着周方让路。 却没想到那糟心玩意丝毫没有眼色,仿佛听不懂她刚刚说的话,他蹬着那双白锦靴毫无顾忌地在泥水里面踩了好几下,一直走到聂卿身侧,自顾自地摸着聂卿身下的那匹马,痴迷道:“这可是当年西凉人进贡的汗血宝马,我听人说当年朝中无人可以降服此马,先帝爷将这匹马赏给了当时还是太子爷的陛下,后来陛下又将这匹宝马送给了聂河元帅,看不出来啊楚兄弟,你竟然还有这样的本事。” 聂卿乍一听见父亲的名字,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她盯着周方那双勾人心魄的眼睛,却并未从里面看见什么隐晦的含义,似乎他刚刚真的只是单纯想跟他们说一下自己的见闻。 但她现在心里就是肯定,这人八成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只是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沈逢川现在在哪还无人知晓,北蛮人到底渗进来多少人有多久也不清楚,聂卿捏紧了长刀的刀柄,她没时间跟这人纠缠,诚声道:“周兄,我实话跟你说吧,我们现在的确是有要务在身必须要尽快完成,你能不能把路让开。” 周兄“唰”地一下把手中的折扇打开,风度翩翩地摇了摇,语出惊人,“若你们是为了去寻找沈逢川沈大帅,大可不必多费功夫,我的那四个护卫已经找到人了,我要去福安镇就是为了跟他们汇合。” 大飞杀气腾腾突将刀祭出,刀锋上缓慢划过一层雪亮的银光,那光华最后停在周方的脖颈处,大飞神色冷酷,仿若夜叉勾魂,他紧盯着周方,问道:“你是从何得知此事的?你又是什么人?” 周方神色自若,他眼神没从聂卿身上移开,回答道:“影阁中消息灵通,而且此事并非绝密,已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了,至于我,这位兄弟大可放心,我只是大燕朝中一个有些小钱喜欢结交朋友的纨绔子弟罢了,我对北疆军没有恶意,对你们也没有恶意,毕竟我的富贵,还是要靠诸位守着的。” 聂卿没有意料到大飞的动作这样快,她压下心中一闪而过的讶异和欣赏,想着李明溪那厮果然没有驴我,大飞性子是有些莽,但无伤大雅,他反应和能力在风营中应该都是首屈一指。 “大飞,把刀收回去,”聂卿对着周方露出一个纯善的笑来,“周兄心系社稷黎民,我很是钦佩,既然我们最终目标一致,那不如同行?” 周方合扇拊掌笑道:“那就多谢楚兄弟载我一程了,我想骑这只汗血马,不知可否?” 聂卿挑眉,正要从马上下来,周方却又对她摆摆手,摇头笑道:“不用啦不用啦,我也只是这么一说,反正这些北蛮人的马放着也是浪费,何不为我所用。” 北蛮人的四匹马见主人死了,都在尸体旁边徘徊着,它们都头低着几乎要贴到地面,周方走近才看见,这四匹马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鞭痕,马背上还有好几道烙铁留下的痕迹,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挑了里面最高的一匹马,从衣袍里摸出来一把糖豆,送到了那马的嘴边。 这四匹马本来都是良驹,但是北蛮人把它们训成了牛,它们的马背上不只驮过热血沸腾的草原汉子,还为主人赚取钱财驮过没有马腿高的孩子,担过腥臭的货物,它们依然擅长越野疾奔,却不再有战马的傲气和烈性。 周方翻身上马,动作间衣袂纷飞,在空中划过一个紫色的弧度,他握紧马绳狠狠网上一提,那匹马两只前脚掌也轻轻地往上抬了一下,它小声嘶鸣了一声,周方嘴角微微漾起一个满意的笑,扭头对着聂卿扬起下巴,“请楚兄弟带路吧,我们早一日入福安镇,就能早一点把这群狼,尽数扼杀。” “大飞带路!”聂卿听懂周方的意思,扬起马鞭抽在马屁股上,大声命令,“从现在起我们一刻不停,就是饿了,腰里的干粮也得喝着风嚼下去!” 事情没有她想得那么坏,陇江关的哨眼没有失灵,北边依然是一块铁板,只有这一支狼骑,刚刚那四个只是狼骑里的逃兵!狼骑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在路上截杀沈逢川! 几人纵马疾行,鞥州境内连绵几日的大雨终于彻底停了,强烈的日光驱散了阴翳,如聂卿所料,他们再往后走,没有再遇见埋伏的北蛮人,越往福安镇去,军道上凌乱的痕迹就越多,聂卿还在一片污泥之中看到了北疆军的军旗,她眉头紧皱,众人心神一凛,加紧往福安镇奔去。 福安镇是鞥州西侧的一个小镇,与其说是镇,倒不如说是村,镇里连猫带狗地算上也才六十来户人,此镇地处偏僻,只因镇中在前朝出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才为人所知,那人后来官拜宰相,可是宰相没当两年就因为犯了真龙忌讳被满门抄斩,归去来兮,小镇倒是一如既往地过日子,没有因为楼起楼塌带来的那一阵短暂的赞颂和谩骂而改变什么。 众人还未到福安镇的时候,脸色都已大变,他们急急勒住马缰,聂卿的面色一点点变得惨白,她轻轻抽动着鼻翼,脑子突突地跳着,心慌攫取着她所有的注意力。 那是一种军中人很熟悉的味道。 整个福安镇在往外漂浮着浓重的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聂卿拔出挂在马旁的黑色长刀,轻声道:“拔刀,下马。” 众人齐刷刷地拔出自己的长马刀,周方同样面沉如水,他按住聂卿的手臂,沉声说道:“你先别慌,我的四个侍卫都在沈大帅身边,除了他们还有北疆军精锐,情况未必会那么糟糕。” “我知道你的意思,”聂卿看向周方,“我知道你那四个侍卫的能耐,沈大帅有他们还有北疆军的精锐保护,性命无虞,但是,在你们分开之前,查出了此行中,北蛮人埋在北疆军中的钉子了吗?” “查出来了,沈大帅第一时间就一刀砍了那个奸细。”周方沉着脸色回答道,“我跟提白他们并不是一起的,顿白收到影阁卖出来的消息的时候,我们五人正在鞥州边境,就连夜往这边赶,我让他们提前去沈大帅身边的,当时情形应当不十分危急,顿白还有时间给我放信鸽。” “你后面还收到了他们的消息了吗?”聂卿眼中蕴藏着黑色的风暴,她说完这句话就不再看周方,提起长刀往福安镇走去。 周方一愣,他沉默地站到了聂卿身后,捏紧了手中的扇子,跟着风营众人一起走了进去。 他之后的确没有再收到顿白他们的消息了,是他大意了,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如果之后情况更好一些,顿白应当还会再来信才对。 周方轻轻吐出一口气,心底升起的那股寒意却没有随着这口气一同散出,大燕境内真的是太平日久了,他一直忙着跟世家纠缠,注意到了西戎那边狼子野心窥视着西境沃土的迦婪若,却没有注意到北边草原上成长起来的狼王。 他再一次意识到,他们太过依赖于沈逢川了,也太过信任北疆军了。 沈逢川七年前一箭射死了老狼王,他不仅把北蛮人撵出了大燕,还年轻气盛地夜奔百里将这群伤了爪牙的狼赶进了草原深处,北疆军自陇江关一线设立起了坚固的盾牌,他们亲眼见证格满部落走向没落,北蛮人信仰的长生天没有保佑他们,王子们没有合起手来谋算着怎么再一次侵略大燕的领土,他们为了可汗之位撕咬得头破血流,大燕看上去高枕无忧了。 但北疆军里有北蛮人的奸细。 这个事实已经足够给大燕一个当头棒喝了,但是很明显,它没有引起它应有的重视。 周方按住扇子柄上一个冰冷的纽扣,扇骨里凭空伸出两寸闪着寒芒的小刺刀,他心中杀意盖过了寒意,脑子里尖锐地鸣叫着。 沈逢川身边,不只一个奸细。 可能还有一个,也有可能更多,他处置的第一个奸细只是障眼法,那个人在那种危急的时刻都没有急着动手现出原型来,他佯装忠诚地隐藏在一众拼死保护沈逢川的北疆军精锐里,只等最后众人以为尘埃落定时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城中宛如人间修罗场,众人刚走进去就被青石小道上横陈的一具尸体刺伤了双眼,那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满头白发散落开来,浸泡在身下那一大滩已经快要凝固的血里,她脖颈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刀口,两边皮肉外翻,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颈骨。 第四十一章 城中 骤雨初歇,福安镇中的青石街道还是湿漉漉的,那老人横尸在路上,身上素白的衣裙已经不大能看出原来的颜色了,鲜血的红色与泥水的污色掺杂在一起,众人走近两步,才发现那老妇人胸前的衣襟被人扯开了,露出里面苍老的布满伤痕的皮肤,她穿着的长裤被人脱到了裤脚,面容残留着惊恐和屈辱的神色。 聂卿全身都发起抖来,凉意顺着喉管一路往下直冲心脾,她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半晌都没回过神来,其他人也是倒抽一口凉气,大飞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双眼通红,他胸口涌动着滔天怒火,破口大骂道:“这群狗娘养的北蛮人!我今天……” 手心在往外冒汗,聂卿有那么片刻觉得手上那柄陨铁长刀几乎要脱手了,她呼出压在胸口的那股浊气,重新握紧了刀,咬着牙根冷声下令:“注意警戒,结阵一点点往里面推。” 几人枭视狼顾,迅速结成阵型,他们缓步前行,眼睛和耳朵都被身体调动到了极致,镇子里面静悄悄的,一点人声都听不见,万籁俱寂下,唯有众人胸膛里那颗火热心脏在烧得噼啪作响,它跳动的声音顺着身体里的骨头如鸣钟一般重重敲击着大脑,让他们保持着十二分的清醒。 福安镇并不大,镇子的道路虽然四通八达的,但是主干道就只有从南到北的一条,聂卿他们提着刀顺着主干道一点点后镇走去,等过了镇子中间那座牌坊楼,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沉默了,他们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住了,全身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牌坊楼上挂着六具尸体。 那六具尸体上都穿着北疆军将士的盔甲,他们脸上还维持着震惊与嫌恶的神色,双眼瞪得大大的,聂卿能从他们已经僵硬的表情上看出不可置信来,她轻轻闭了闭眼,面色平静,心中翻滚着的怒意和惊惧再次一点点沸腾起来。 她估计得没错,沈逢川带着的那一半北疆军精锐里,的确不只一个奸细。 周方上前一步,目光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情绪,眼前牌坊楼高大巍峨,两边石柱泛着淡淡的青色,上面似乎爬着一点青苔,牌坊楼中间刻着四个金碧辉煌的大字:文直武忠,“忠”字边缘的金漆还有些脱落,他看着被吊在这四字下的六具尸体,哑声开口道:“这六个人,是沈逢川的亲卫。” 亲卫营在军中地位非同一般,他们的品阶只是七品,但是平日吃穿住行都是与主帅一起的,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生活里,亲卫的任务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保护主帅的安全。 亲卫营一共十人,沈逢川带着北疆军精锐南下之前留下了三个给自己的副将,现下七个有六个都死在了这儿,那便不必再猜了,那剩下的一个就是隐藏得更深的奸细,他就像只躲在暗处的毒蛇,找准机会给沈逢川致命一击。 “继续找,”聂卿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这六具尸体里没有沈大帅的,那就说明北蛮人现在还没得手,沈大帅很有可能不在这个镇子里了。”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做?”大飞红着双眼,长马刀嗡嗡作响,急切地表达着主人的愤怒,“我真想弄死这群狗托生的畜生!要是——” “没有要是——”聂卿转过头看着大飞,打断了他的话,冷声缓慢道:“不用等以后,你现在就可以弄死这群畜生。风营全体戒备!我们先把这镇子里藏着的狗崽子全都抓出来宰了!” 大飞从她聂卿的眼睛里看到了冰冷的杀意,他骇然发现那眼神如此熟悉,竟然跟当初聂大帅下死手杀那些在佛母城周围流窜的沙匪残部的眼神一模一样。 没等众人问应该怎么做时,周方悍然出手,那把闪着铁器寒光的扇子瞬间朝着挂着那六具尸体的麻绳飞去,只听“咻”的一声,那六根绳子应声而落,尸体齐刷刷下落,大飞下意识想飞身去接,耳边突然传来凌厉的箭矢破空之声,他迅速反应过来,挥出长刀将那一只箭砍开。 “佯退!”聂卿抽出长刀挡在胸前,两侧低矮的瓦房里突然紧跟着又射出一阵箭雨,只是那箭矢并不密集,被风营众人轻而易举地挥刀挡开。 果不其然,这一阵箭射过后,两侧的瓦房里突然门窗大开,从里面乌压压跳出来一大群北蛮人,他们兴奋地挥舞着弯刀,眼中闪烁着阴沉凶狠的光芒,将众人围在中间,他们面容与寻常大燕人相比看不出有什么两样,只是肤色多了一些烈日晒出来的深沉,如果不是此刻他们身上戴着北蛮狼骑标志性的羊皮护胸和狼牙颈串,手上拿着北蛮铸造的特殊弯刀,聂卿真不能分清。 众人的脸色微变,现在双方倒是都没有马了,一对一他们能打过,可是这小镇里埋伏的北蛮人数量有些超乎想象,正面对上太吃亏了。 老可汗是草原上当之无愧的狼王,他有着头狼特殊的狡诈和贪婪,他带着狼骑踏上过这片富饶的领土,深深垂涎着大燕的繁华,狼群天生就应该比羊群占据着更广阔的的草场,这群弱羊一样的大燕人,有什么资格拥有这片土地。 可是沈逢川凭空出世,一箭射穿了老狼王的心肺,长生天没有给予虔诚信奉它的狼王独特的待遇,让他如有神助地熬过这次性命之忧,老狼王老谋深算,他预见到了他膝下那个能成为头狼的狼崽还远没有成长起来,在生命垂危之际,他命令一整支狼骑就地卸甲,解散着混进北疆的流民之中,暗中等待着新狼王的第一声嚎叫。 他们等到了,最小的狼崽潜伏着爪牙乖顺地躲藏在父亲旧部的庇护下,最终驱逐了围在狼王位旁的豺狗,成为了新一代的狼王,他将四分五裂的格满部落一点点重新拼凑在一起,带领着族人从草原深处逐水草南迁,虎视眈眈地窥视着他父辈的铁蹄曾经染指过的土地。 北蛮狼骑后面再对上北疆军精锐未必还能再讨到便宜,鞥州此处地形复杂,有一望无际的平原,也有地势险峻的山峰,狼骑马战很吃地形,沈逢川当年跟北蛮人打了那么久,一定会第一时间让他们往树林或者是山上撤,等周方的四个护卫到沈逢川身边时,他一定跟北疆军精锐是分开的。 顿白当时能给周方写信应该的确境况很轻松,沈逢川安全到了福安镇,且北蛮狼骑很有可能不知道他在这儿。 但是他们都没预料到,亲卫营里也有叛徒,他很快就放着味儿又给紧咬着他们的北蛮狼骑指明了方向,估计是沈逢川当时已经发现什么异常但还没有证明未告知其他人,那个叛徒趁他们还没有防备的时候先下手为强的。 亲卫营也恐怕是没想到朝夕相处的兄弟竟然是叛徒,到死的时候脸上还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福安镇一定有狼骑守着,这批人也一定得收拾! 但不能仅靠他们,聂卿脑子里有了想法,一震长刀,细长的刀身立时发出了鸣荡之声,她对着面前的那群北蛮人露出一个轻蔑的微笑,大声道:“先下手为强!让这群蛮子看看,我们大燕的刀法,不比他们差!都给我上!” 八人蓄势待发,身体都弯成了拉满的长弓,聂卿脸上还是那副“我是老子你是儿”的轻蔑神色,嘴唇却轻微的翕动着,用只有他们几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别恋战,一沾就走,对面人多咱们不吃这个哑巴亏,北蛮人不会轻功,往房顶上飞,西疆军的四百精锐就在我们身后,往来时我们留记号的路上走!” 北蛮人就见着那八个人杀气腾腾地朝他们冲过来,手中长刀似乎要劈开他们的头颅,但是临近了那几个人突然腾空而起,一个个跟鸟似的一下子飞上了屋顶,就他们愣神间,那八个人已经往福安镇外跃出了十几丈。 他们如梦初醒立刻吱哇乱叫气急败坏地挥刀去追,却只能见到那几人纵身上了马,就这么滑稽地毫发无损地从他们的包围圈里冲出去了。 为首的北蛮人左脸上爬着一道长长的疤,他脸色扭曲,对着跟上来的几个人怒吼道:“拉达,你带着几个人骑着我们的六匹马追上去,就这几个小崽子,我希望你能把他们的人头带回来给我!” 那几人抽动着嘴角,面上扭曲地笑着,他们将弯刀背在了自己的背上,道:“知道了喀索浑,我们的力量都是长生天赐予的,我们会的。” “那几个人追上来了,”大飞往后望去,见那几个人抽出了弯刀狞笑着拍马追过来了,离他们越来越近。 聂卿仿若未闻,只点点头,并未说些什么。 周方手上那个扇子又变回了原来的纸扇模样,丝毫看不出扇骨里别有洞天藏着杀人的利器,他面色自若地一把撑开扇子摇了起来,气定神闲地对大飞道:“这位兄弟不用着急,你们头已经有了妙招。你看看前面是什么地方。” 前面正是一处小树林,大飞记得来时这树林的前方可是几处险之又险的上坡,土削成的台阶都被踩烂了,也亏得他们的马都是好马,就这样他们也废了好大力气才将马骑了上来。 那紧追着他们的北蛮人看见那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大燕人突然勒马停了下来,在那片小树林尽头踌躇了好久才继续往前跑了下去,他们并没把这群大燕人放在眼里,马鞭狠狠地又拍了两下马屁股,马儿吃痛疾驰起来,眼见着马上要追上了,前面骤然出现了一个突兀的斜坡。 那几个大燕人正在坡下的空地里停着马,一个个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中计了! 可是身下的马已经刹不住了,它们在空中高高扬起前蹄,聂卿从马上跳开,挥动着长刀瞅准这个空隙冲了上来,其他人也分别对准了一个北蛮人,拉达躲过了那往他心口捅过来的长刀,却没躲过斜飞过来的扇骨,锋利的扇骨飞转着割开了他的咽喉,鲜血井喷而出,他下意识扔下长刀,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咽喉,但倒灌进他肺里的血液已经让他说不出话来了,他歪了歪头,不甘心地死在了这片他垂涎又厌恶的土地上。 战斗结束得很快,大飞他们都是老手,转瞬之间,地上就横七竖八地躺着六具尸体,大飞嫌恶地踢了踢那根还紧握着长刀的土地,啐了一口,“哼,他们死在这,我都嫌弃弄脏了这片林子,呸!狗杂种!” 大飞似乎还想再骂两句,说出口的却是:“我听见了齐整的马蹄声,人不少,应该是西疆军的那四百精锐到了!” 他的耳朵快速抖动了两下,不嫌脏地跪在地上贴着草皮仔细听了听,再抬头时眼睛都兴奋地亮了起来,“真是!真是他们!西疆军的马蹄声,我不会记错的!” 聂卿长舒出一口气来,她对着风营众人脸上终于露出个轻松的笑来,“那我们去迎一迎他们,壮牛,到时候你带着一半人进福安镇把那剩下的那几十只狼全都宰了!大飞跟着我,沈大帅现在不在福安镇,他的亲卫都死了个干净,现下身边应该就只有周方的那四个护卫,狼骑中的其他人应该还在追杀他们!” 她的脸色又凝重起来,周方轻叹了口气,刚杀了人,他那扇骨连带着扇面上,却一滴血都没有,干干净净的,他收起扇子,沉声道:“你也不用太担心,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如果北蛮人真地得逞了,他们肯定恨不得宣扬得举世皆知。” 他话是这么说,聂卿却瞥见他捏着扇子的手背上青筋微凸,她心弦微转,想着之前在狼山上的事,提白他们看着只是周方的侍卫,但看着他们之间的情谊却也不止于主仆,能做亲卫的各项都是要强于常人的,那六个人却一齐中招,尽数丧命,提白他们当时也在身边,见此情形,哪怕能幸免于难,却也不大可能全身而退。 众人骑马疾行,很快就与紧跟在他们身后的四百精锐会合了,聂卿照着之前说的将壮牛并几人留了下来,自己则带着大飞和一半精锐去找沈逢川他们了。 第四十二章 对峙 众人再次翻身上马,大飞在前探路,周方捂着下巴沉吟片刻,出言问道:“福安镇四周可有什么悬崖峭壁一类的地方?如果有,提白他们很有可能带着沈大帅往那边去了。” “有!有有有!”大飞闻言立刻转头兴冲冲地看着周方,粗声说道,“福安镇东北方就有一个小悬崖,悬崖底下好像是一片深潭,有传闻说那儿就是神话里的弱水说什么鸿毛不浮飞鸟不过的,没有一点活气儿,因此叫做弱水崖。” “那就劳烦这位兄弟带路了,”周方冲大飞拱了拱手,沉声说道,“如果他们真走了这条路,提白会在路旁做记号的,只需沿途注意一下就是了。” 有了具体方向,也就不必大飞在这大雨滂沱过后艰难寻找沈逢川他们的踪迹了,聂卿看着周方胸有成竹的模样,心底也在暗暗祈祷他猜想得是对的,几人纵马往弱水崖奔去,大飞留意着四周,跑了不过半刻钟,他就在道旁的树上发现了一个藏得十分隐晦的小记号。 周方也看到了,他对着众人点点头,众人心下一喜,精神振奋地挥起了马鞭,跑马疾驰了一刻钟,眼见着弱水崖的山头隐隐若现了,天空中突然炸起来一朵血红色的烟花,烟花是一艘小船的样子,周方脸色遽变,他眼神陡然凝住,里面酝酿着能把人心神绞碎的风暴,聂卿看见他这副模样,心里古怪地纠了一下,想着恐怕是他那四个侍卫出了什么事。 弱水崖是因为它那处高崖与崖下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那处深水潭而得名,但它实际上是座不大不小的山包,地形很是崎岖,几人在山脚远远就发现了许多匹马,看着其中人影幢幢,聂卿脸色凝重,她对着身后的西疆军精锐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从两边长得深的枯草丛里包夹过去。 “那些马能捡就捡,”聂卿对着信马慢行到她身边的精锐头领说道,“看看能不能把他们引得远一些,让弓箭手在后面等着,能射死一个是一个,分出五十个近战好手跟我一起上山,要能打的。” 西疆军很快分配好任务,聂卿带着大飞他们从左侧迂回,山脚下的北蛮人似乎在休息,一个个都在啃着手里的馕饼,地上还升起了火,他们看上去并没有放松,有不少狼骑正骑着马目光警惕地巡视着四周,聂卿在草丛里弓起身子,黑色长刀随着寒风乍起滑过枯草,轻而易举地割倒了一浅丛。 她的余光瞥到了握着扇骨的周方,周方那张脸上不见平日那副悠然自得的欠扁模样,他面无表情,眼中却盛满了煞气,笔直地看向他面前那个将弯刀搁在肩膀上的北蛮人。 聂卿像只狼一样瞬间从枯草丛里弹跳起来,厉声喝道:“动手!” 只见随风摇动的枯草丛里骤然跳出来数十人,他们一个个呼号着砍向还在地上歇息的北蛮人,北蛮人反应很快,但比不上西疆军的刀快,有些北蛮人只刚刚拿起弯刀就被夹攻上来的西疆军一刀封喉,他们愤怒地骑上了马,西疆军见势立刻往后撤,等着北蛮人差不多都跟上来之际,埋伏在暗处的西疆军拉满长弓,箭镞精准地插进这群异族人的胸膛里。 聂卿他们已经不知道身后的战事如何了,周方他们一开始就缩在最边缘的草丛里没动,聂卿找准机会趁乱跑了回来,他们解决掉蹲守在原地的几个北蛮人,立刻忧心忡忡地往山上走。 这座山平时只有猎户和药农会往上来,人迹罕至,杂草树木生长得十分茂盛,但是山路此刻却十分清晰,随处可见踩踏的痕迹,大飞还在枯黄的草叶上发现了干涸的血迹,他心下一沉,那血迹连成一片,可是看出应该是有人受了很重的伤。 聂卿和周方也看见了,但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起,众人再往上走,前面那些北蛮人踩踏露出来的踪迹突然分成了两截,他们看着左右岔道口,一时有些踌躇,大飞也没有再发现提白他们留下的记号,下意识回头看了周方一眼。 周方脸色冷得欺霜赛雪,浑身止不住地往外冒着寒气,他走到众人面前,笃定地指向了没有血迹的那条路,命令道:“往这条路走,沈大帅在这条路,他——咳咳咳咳……” 周方说到这突然咳嗽了一下,似乎呛到了喉咙,聂卿听见他从肺里喘出来一口气,她看着周方缓缓转过头来,眼角透着一抹不详的血色,明明这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仍然十分冷硬,她却觉得自己从那双眼睛里面看出来一丝哀求,她听见周方向她请求道:“楚兄,能不能借我十个人,让我去另外一条路。” “可以,让大飞跟着你,”聂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一脚踢在大飞的小腿上,把腰上那块银色的令牌并一根竹管烟花递给他,命令道:“你带着壮牛,还有十个精锐,跟着周方去,遇见了什么事不要硬撑,发觉不对马上发信号!听见了吗?这是军令!这个就不用等回去让李明溪再教你了吧?!” 大飞知道聂卿的言下之意,他眼中露出暖意,挥手摸着后脑嘿嘿憨笑两声,“知道了,放心吧,我一定会完成好任务的。” 众人不再多说,立刻兵分两路沿着两条蜿蜒山路往上走。 聂卿越山顶走去,脸色越凝重,之前是每过三十步,道路两边就会扔下几具北蛮人的尸体,聂卿粗略看了一下,提白他们果然不是一般护卫,那些北蛮人都是被一寸长的钢钉一击毙命的,再往后,每过二十步,每过十步……道旁的尸首也越来越密集,尸首上也开始出现剑伤的痕迹,现场一片狼藉。 山顶,沈逢川握着那把关王刀,双眼血红地看着围在他身前的那些北蛮人,关王刀上血迹未干,他的身子颤巍巍的,得倚靠着关王刀才不至于脱力跪下,此时气喘如牛,很明显已经到了强弩之末,面对着西疆军很是嚣张的北蛮人却仍然满面忌惮,互相推挤着,没有一个人敢率先攻上来。 提白按白也支着长剑,以拱卫的姿势一左一右站在沈逢川身前,他们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整个人的姿势也很僵硬,像是两个只为杀人培养出来的机器,弱水崖前他们刚经过一场血战,可是不仅是北蛮人,连离他们近在咫尺的沈逢川也感觉不到这两个人身上有什么情感波动。 他看着这一举一动都很相似的二人,心里明白了什么。 横在对峙两方中间的,是泼了一地的猩红,那样一大片尸体堆叠在一起,像是地狱里的血海要破土害世,那场面,足以让一个没见过血的人余生夜夜惊魂。 可是在场的这么多人里,哪个没见过血呢?哪个手上没沾过人命呢?他们都是亡命之徒,今天在这弱水崖上,必有一方要成为另一方的刀下亡魂。 沈逢川眯着眼睛看着站在一群北蛮人中间的人,那人身穿一身墨青色甲胄,甲胄中间的甲镜上还刻着一个醒目的“沈”字,他眉眼不与常年吹着北境寒风的北疆将士一般,生得十分清俊,虽穿着武将的甲,整个人看上去还是文质彬彬的。 最让人注意的,是他修长的脖颈一侧,竟然有一道疤。 “大帅,”那人伸手摸了摸脖颈上的那道伤疤,低沉地笑了一声,这一笑带着他那双狐狸眼弯了弯,周身清雅的气质荡然无存,反倒透着一股令人厌恶的邪魅来,他看向沈逢川,劝道:“这是何必呢?您现在都穷途末路了,何必非要做这无谓的抵抗呢。您已经害死了北疆军的那些兄弟,现在也想害得这两个年轻的后生跟你一起死吗?” “当初您这条命,还是我救的呢,”他将脖子往外伸了伸,将那道伤疤清晰地暴露在众人眼前,“我让您多活了这十几年,现在,您也该还我了。” 一枚钢钉急速破风袭来,那人瞳孔皱缩,眼疾手快后退半步提刀格挡,只听一声清脆的“叮铃”,那人被那刁钻的力度激得又往后退了半步,他一下子摘下了脸上那种令人作呕的假笑,双眼阴毒地盯着射出钢钉的按白,如毒蛇一般。 他“呵呵”笑了两声,说出来的每个字仿佛都掺了蛇毒:“真是看不出来啊两位萍水相逢的小后生,你手里,竟然还有这暗器呢?” 按白面无表情,冷冰冰地往地上啐了一口,“要打就过来打!废话忒多!” 那人丝毫不以为意,冷笑了一声,阴恻恻地说道:“你这样子倒让我想起另一个小后生,他生得可真嫩,看上去应该只有十三四岁吧,跟你们大有不同,我本来并不想杀他的,没想到他自己非要扑过来替大帅挡剑,他人呢?怎么没跟你们在一起?” 本就紧张的气氛更加剑拔弩张,那人看见按白他们眼中翻卷着的血色,饶有兴致地想要继续开口,却被沈逢川打断了。 “我应该叫你什么,”一直沉默不语的沈逢川突然问道,声音十分沙哑,像被粗粝的干石子磨过,“是该叫你沈清怀,还是该叫你咸赤达?” 那人面色滞住,半晌才低声道:“大帅这个时候跟我说这个,不会是想让我放你一马吧。” 沈逢川摇摇头,他嗤笑一声,“你那遭瘟的老爹都被我一箭射死,尸首都没来得及运回草原,你处心积虑在我身边埋伏了这十多年,不就是为的这天吗?” 他推开提白和按白,撑着关王刀两步走上前,对着咸赤达露出个嫌恶的表情,不甚雅观地刻意嗬嗬刺激着喉咙,往地上吐了口浓痰,他指着地上那口痰,露出十几年前莽汉的样子,粗鲁地骂道:“老子跟你说这个,只是想告诉你,不管你叫什么,你都是个狗娘养的杂种!跟你那短命鬼老爹一个样儿,老子告诉你,像你这种尖牙畜牲,老子当年宰了不知道多少。想要老子的人头,你他妈也配?” 他的眼神和手上那柄关王刀一样,闪烁着一往无前的锐利锋芒,淡淡扫向那群北蛮人,这一刻,他不再是已经被朝廷打磨过几轮行事稳重的老将,而是当年骑着乌云踏雪夜奔四百里渡河追杀狼骑的莽少年。 自诩为长生天脚下统领草原的狼群被惊得一齐往后退了两步,他们眼神躲闪,握着弯刀的手腕也在微微发抖。 这并不能责怪他们,因为他们是目睹沈逢川声名鹊起的那一批人。 那一年,老狼王瞅准了时期,带着草原上最矫健的狼骑马南下,他看中了陇江关以南那片丰饶肥沃的土地,部落已经受够了天灾,长生天不曾仁慈过,每一年的雪都会带走他们的牛羊,大雪压塌了帐篷,压死了羊羔,压住了部落兴起的希望,格满部落的阏氏在最后那场大雪里因为生育失去了性命,老狼王看着那个哭声微弱的婴孩,提前了南下的日期。 连他自己都没想过,高大的陇江关竟然跟奶豆腐那样脆弱,狼骑没花多大力气,就攻下了这个他们梦寐以求的城池,他们在城中大肆烧杀抢掠,将数不清的财宝粮食和女人送回部落里。 长生天终于慈悲地睁开了双眼,南下的攻伐之路也顺利得不可思议,老狼王甚至觉得自己能够一路打到大燕人的都城去,那里有黄金堆成的宫殿和数不清的美人,足以让整个部落永远延绵下去,渐渐虽有阻力,但是还没有挡住他们。 那些侥幸从弯刀下逃脱的大燕人竟然不想着跑得更远一点,他们反而组织起来想着怎么反扑,狼骑认为这是大燕人的痴心妄想,直到沈逢川出现。 他们的战况开始焦灼起来,大燕人熟悉这片土地的地形,狼骑每每都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但他们仍然认为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他们狞笑着砍下反抗者的头颅,自己却也被沈逢川组织的流民军反杀。 一直到那持续在他们噩梦里十几年的情景,在地形对狼骑最为有利的平原上,沈逢川弯弓搭箭,一箭射穿了老狼王的心肺,他们溃不成军,占有的土地再次失去,老狼王垂危之际,对着他们下令,原地解散,等待新狼王的号召。 第四十三章 落崖 此刻情景再现,狼骑们惊疑不定地看着沈逢川,这个人已经不再年轻,却像座山一样横亘在北蛮与大燕之间,他才是草原遥望不可及的天堑。 咸赤达看着被沈逢川一刀唬住的北蛮人,脸色隐隐发青,他喝道:“怕什么!我们是长生天脚下奔跑的狼!怎么,在大燕这十几年的生活已经把你们都训成豺狗了吗?!你们还想要回去给那些贵族们当奴隶吗?” 他夺过身旁站着北蛮人手里的弯刀,恶狠狠地瞪着沈逢川,振臂一挥,“冲上去,杀了他!只要他一死,狼王就可以重新踏破陇江关!我们的儿女,也不用再遭受风雪的欺凌!” 北蛮人闻言蠢蠢欲动,他们的身体里也许不再流淌着沸腾的狼血,十几年的时光磋磨让他们失去了锐气,但咸赤达的话成功勾起了他们没有磨灭的贪欲,北蛮的草原上,冬季的雪永远都那么大那么冷,总会有人看不见第二年水草长起来的春月。 只要眼前人死。 北蛮人面对面看着,在眼神交流间彼此鼓励着,咸赤达拿着弯刀先冲了上来,后面的北蛮人还没跟上,就听见最外圈一层人发出了痛苦的惨叫声。 聂卿站在山顶上,手中长箭凌凌冷光,她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着,绷着略显急促的呼吸,周边站着一圈西疆军精锐,他们背上背着刀剑,手中举着拉满的弯弓,聂卿盯着愕然回首的北蛮人,大声道:“再放!” 第二轮箭自空中飞过,北蛮人急急拿刀来挡,他们凭着记忆挥刀,但离了马,他们就不是狼骑了,远距离之下他们没有还手之力,耕种十几年的手臂已经苍老不少,有人惊讶地看着精准刺进胸口的箭矢,大睁着眼慢慢倒在了地上。 “大燕人的支援过来了!”有北蛮人尖声开口,这一点就炸的气氛终于破开了,“咸赤达大人!” 咸赤达从突生变故中惊醒,他毫不犹豫奔上前来,手中弯刀直取沈逢川的头颅,厉声道:“后队上前,拿起你们手里的刀,能拦多久是多久!前队跟我一起上,格杀沈逢川!务必要为狼王的加冕献上我们的贺礼!” 沈逢川轻蔑一笑,手中关王刀挥动之间似乎带着陈年的血气,他大喝一声,迎上前。 咸赤达终于在沈逢川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他熟悉的一直想看到的东西,那是浓烈的恨意,一如当年他带着面具跟在老狼王身边时看到的那样,沈逢川看见被挂在城楼上的反抗者头颅,那眼神也是这样,延绵着无穷无尽的要把所有人都吞噬进去的恨意。 “狗杂种!”眨眼间,关王刀又取下了几人性命,沈逢川身上添了几道新刀伤,他打得过瘾,嘴也没停,“我今天非得弄死你!” “你在恨我哈哈哈,”咸赤达狼狈地躲避着沈逢川凌厉的刀风,脸上却满是嘲讽,“难道不应该恨你自己吗?恨自己识人不清?葬送了麾下这么多兄弟的性命!你还记得巴林他们死时候的样子吗?哈哈哈哈我记得,我拿刀一个一个捅过去的!” 沈逢川应对着北蛮人越来越急的围攻,他听见了箭雨飞过的声音,知道西疆援军就在他们不远之处,他只需要撑住就行,可是亲卫营死时候的场景不断在他眼前浮现,他挥动着关王刀,怒火灼烧着胸口,几乎要将理智燎尽,他呼喊着呵斥道:“闭嘴!” “将军小心!”提白一声惊呼,飞刀过去刺死了从背后偷袭的一人,沈逢川瞥见按白眼中的视死如归,在心里暗叹一声,他一脚将从左侧扑过来的北蛮人踢得当空喷出一口老血,关王刀却温温柔柔地四两拨千斤将想给他挡刀的按白推到了一边去。 咸赤达瞅准这个时机面孔狰狞地将弯刀送了过去,提白按白大惊失色,沈逢川咬牙闪身避开要害,那一刀重重砍在了他肩头,咸赤达还要再攻,斜右方突然飞过来九枚细长的柳叶飞刀。 周方如从天降,踏着枯瘦的树干奔过来,他将扇子掷出,尖锐的扇骨旋转着切割向咸赤达的脖颈,咸赤达险之又险地侧开身子,扇风贴脸而过,脸颊上轻微地刺痛着,他伸手一摸,看见手指上纤细的血痕。 北蛮人寡不敌众,后队很快就被尽数斩于刀下,咸赤达听见狼骑惊慌的争论,正面对着沈逢川轻轻叹息了一声,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长生天神居的深海。 他知道,自己杀不了沈逢川了。 聂卿冲上前来,与周方沈逢川他们包夹住剩下的北蛮人,她眉峰间堆叠着戾气,拖着陨铁长刀劈向北蛮人。 周方眼里透着杀意,扇子回到他手里,又立马被扔了出去,拥挤嘈杂的山头终于又宁静下来,北蛮人并没有引颈受戮,但是他们敌不过复仇者的刀刃,很快,只有咸赤达一个人站立在原地。 他没有动,闭着眼睛,手中的弯刀也垂立在脚边,他将身上的要害都这样大喇喇地暴露出来。 寒冬时节,山顶的风十分冷酷,咸赤达深呼吸一口气,那风自喉管向肺腑中滑去,他沉默着感受了片刻,倏然长长叹出来,语调如同躺在母亲怀抱里的幼子,用北蛮语喃喃道:“风里,应该有马粪的味道才对啊。” 沈逢川听懂了那句话,聂卿和周方都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他们都见到了福安镇牌坊楼上悬挂着的六具尸体,此刻山风簌簌,沈逢川和咸赤达之间,既是大燕与北蛮的积怨,更是他们二人之间的对峙。 沈逢川不再等待,挥着关王刀就往咸赤达的头上劈去,咸赤达举刀高高跳起,二人眨眼间已经过了数十招,聂卿跟周方并一干人等,都按捺着性子在外周一圈等着,他们聚精会神地看着二人交手,手中的兵器微微颤动着,随时准备出手。 聂卿和周方想着之前那个北蛮人从怀里摸出毒管的动作,一直警惕着咸赤达,她总觉得这人不是什么好鸟,估计心里暗戳戳地想着怎么暗算。 见到咸赤达那把弯刀突然迎风长了三寸,聂卿和周方都在心里想着,果然如此。 他们不约而同执着武器往前奔去,却没想到沈逢川似乎早就料到了咸赤达会这么做,借着关王刀如飞燕一般轻轻地跃开了,那一片崖顶毫无遮蔽,沈逢川看见咸赤达脸上一闪而过的阴狠与得意,暗道不好,他急急劈向咸赤达,那人却不躲不避,任由刀身刺进胸口,他将手中变长的弯刀插进地里,面色迅速涌上血红色。 下一刻,四人脚下的土地轰然塌陷,咸赤达嘴角噙着得意的笑,睁着眼死去了。 聂卿和周方面色大变,二人齐齐伸出一掌打向沈逢川,提白和按白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借力上升的沈逢川,素来冷静的脸上露出了焦急的神色,他们对视一眼,目光决然地往下跳,却被沈逢川一手一个提住了后脖颈。 “找死啊你们!”沈逢川吹胡子瞪眼,下意识想一人给一个大嘴巴子,看见那两张眼下青黑的脸抬起来的手又缓缓放下了,他劈头盖脸地骂道:“要找人非要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跳?不知道从后面绕啊?真不知道谁教出来的小死板,休整一下,我们一起去找。” 聂卿跟周方急急下落,高崖百丈,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周方低声道了一声“得罪了”,便伸手一把揽住了聂卿的腰,崖壁上横生出了不少长藤和树木,可惜都不能承载住两个人的重量。 二人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周方背贴着崖壁,时不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声,聂卿心里明白他的后背应该是碰上了崖壁的尖石,她咬咬牙想要从周方的怀抱里退出来,却发觉箍着自己腰肢的那手臂跟铁打的似的,她抬头看着周方,愤声道:“你松手!我知道你有本事能站住脚,你要是带着我,咱们两个都得死!” 周方面色不变,右手掌已经被粗粝的枯藤磨出了血,他却跟感觉不到痛似的,继续一根根抓着垂下的藤条,“闭嘴,我们两个都不能死在这儿。” 聂卿被周方牢牢抱在怀中,这才发现这人似乎比自己以为的要高不少,她只能看见这人的颌角,下巴上还留着青色的胡茬,她咬咬牙,尽力稳住身形,伸手抓向身体旁边的藤条,二人一边抓一边下落,身体时不时就在空中停滞一下,等上一根藤条断裂他们继续往下掉,再抓取下一根。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二人彼此扶持着,弱水崖往下似乎没有尽头,他们的手掌早就被磨破了,脱落下来的尖锐木屑深深刺进了掌心里,一开始还能感觉到痛,可到了后面,二人只是机械的抓取着。 这场求生伴着折磨,二人倚靠着彼此,心跳的频率也逐渐一致,最后一根藤条断裂开来,二人发觉周边已经没有可供抓取的藤条了,热意从下往上一点点把整个人跑进去,他们一开始还以为是幻觉,等到轻微的硫磺味道顺着热意流到鼻腔里,二人才强睁开眼,异口同声道:“是温泉!” 话音刚落,二人就重重砸进一棵枝繁叶茂的树里,他们下意识想要抓紧树枝,却发现这棵树的树枝十分纤细,根本抓不住,两人又从堆叠簇拥的树叶里跌进一潭温暖的池水里。 温水很快打湿衣襟,将两人完完全全地浸泡在里面,疲惫和后怕趁着这个机会一拥而上,讨伐着被过度使用的身体,磨得血肉模糊的掌心在水流的抚摸下酥酥麻麻地刺痛着,聂卿跟周方在水中晃了晃脑袋,强打精神,拖着沉重的身子往水面游。 “咳咳咳咳!”两人趴在潭岸边,重重咳嗽着,肺里呛进去不少水,聂卿大口喘着气,艰难地转头看向周方,兴致冲冲地顽笑道:“我可总算是明白,咳咳,为什么都说,这崖下是弱水了,这可的确不是,鸿毛不浮,飞鸟不过嘛,咳咳……” “正是正是,”周方也再维持不住那副公子做派了,他大半个身子还浸在温泉里,舒服得喟叹出声,“从那么高地方掉下来,侥幸没摔死,却掉进这种桃源仙境,刚刚要不是你带着,我到后面是真游不上来了,真想就那么泡着继续沉下去,万古云霄一羽毛,去他娘的。” 二人相视一笑,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这温泉水泡着的确很舒适,二人趴在温泉潭水边,只露出个头来,等到身体攒够了力气,才依依不舍地从温泉里爬出来。 刚爬出来,周方就听见聂卿的肚子发出了一声嘹亮的“咕咕”,聂卿有些尴尬,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她把眼神转到一边,周方看着她红扑扑的脸颊,轻笑道:“我也饿了,我刚刚看见那灌木丛里有一只雉鸡,不如我去抓鸡,你去捡些柴火,咱们俩大难不死,难道不该好好吃一顿吗?” 聂卿听见“雉鸡”两个字整个人一下子支棱起来,她眼神亮晶晶的,对着周方狠狠点了两下头,小跑着去捡柴火去了。 二人手上动作都很快,聂卿不一会就抱了一大捆柴火回来,周方也成功逮住了那只鸡,他仪貌未乱,但发髻里插了根五彩的鸡毛,看上去有些滑稽。 周方将湿透了的外袍脱下来扔到一边,从腰侧摸出一把小刀来走到潭水边处理起鸡来,聂卿抱着柴火,看着他利落的动作,一时发住了呆。 她发觉自己好像一直都没有正视过周方,这人虽然长得十分俊逸,得意洋洋地自报为肩不能扛的纨绔,但他并不是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她以前也觉得这人中看不中用,全靠他那四个厉害的护卫,但其实他武艺与他们不遑多让,扇骨出手带起的风都能划破咸赤达的皮肤。 他在那种时候也没有抛下自己,为人十分牢靠。 周方将雉鸡处理好从潭水边起身的时候就发现聂卿正在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他被吓了一跳,以为这人是在出神忧虑着什么事,他正想出言宽慰,却发现聂卿两只鼻孔,突然都在往下缓缓流血。 他面色复杂地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衣裳湿透了却不好脱尽,现下紧贴着自己鼓囊囊的肌肉。 聂卿悚然一惊,伸手捂住自己的鼻子,那鼻血流得飞快,她伸手也止不住,只能狼狈地揪过自己的衣裳,一边堵一边恼羞成怒地骂江子岳和荣昭。 送的什么补药!以前怎么不见这么好心! 第四十四章 坦白 尴尬持续攀升,两人看着对方,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对视着僵持了片刻,周方看着聂卿手忙脚乱地按着自己那两管鼻血,脸颊比刚出温泉池的时候还要红,他一时有些忍俊不禁,转过身子背对着聂卿,给她处理的时间。 鼻子里面还在隐隐作痒,聂卿能感觉到汹涌往外流的血已经快要打湿她手里拿着的那截衣袍下摆了,却丝毫没有要止住的迹象,她恶狠狠地盯着周方的背影,那两片浑壮的肩膀正在微微颤抖,虽然周方很体贴地没有发出声音,但是她知道这人在笑。 这种情况下还能笑什么? 聂卿长这么大头一次如此窘迫,她不是没有看到过男子赤裸的样子,将军府教养儿女都十分彪悍,小时候在西疆,她成天看着军营里一群汉子打赤膊,跟半大小子打架,聂河和楚锦书都由着她,后来回了京城,有京中的纨绔不知道她,当街出言调戏,聂河跟聂稔知道后连夜打上了那纨绔的家门,老的小的一顿痛扁,聂河回府后对她说,再有下次,直接对着两腿间踢,能多大力气就多大力气。 是以京中世家风气越来越守旧的时候,聂卿反倒对男女大防没什么大的概念,隆庆帝一向赏识聂河,对着聂稔聂卿两兄妹也非常疼爱,将军府虎女威名在外,世家子弟在心里不知骂了多少遍母夜叉,明面上也只能遵循圣意捏着鼻子夸。 眼下这情形,周方压根什么都没露出来,只是因为衣裳厚重湿透后紧紧贴在了身上,虽然这样他看上去比她之前估计的还要健壮一些,但是……聂卿摇了摇头,愤恨地想着,她压根不是因为看见他这样才会流鼻血的好吗?她只是因为接连喝了好几碗补汤而已! 自聂卿进风营开始,她就没怎么歇过,先是倒篮沟那一场大战,她跟李明溪掉进陈普洱的药谷之后没休养两天就拖着病体回了佛母城,之后又是李明溪高烧,她强打精神应付荣申和风营的两重猜测,紧接着又出了沈逢川遇袭的事情,她临危受命带人连夜雨奔…… 聂卿的身体一直高度紧绷着,荣昭和江子岳也是知道这点才给她先后送了补汤,怕她在路上熬不住,到了驿站之后越安也给她备了一盅,她身体本来就亏虚着,经不得这样的大补,那温泉水带动了她周身血脉流转,那些没被身体接纳的精华,马上就兴冲冲地跟着血气一起化作鼻血流出来了。 只是这鼻血流得太不是时候了。 聂卿干脆将鼻子堵死了,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周方轻声咳嗽了一下,用平静的声音问道:“楚兄弟,你,你现在好些了吗。” “好了,”聂卿很是郁闷,她根本不能开口解释,这种事情越描越黑,说了只会让两人陷入更加尴尬的地境,她瓮声瓮气地道,“你转过来吧。” 周方闻言转过身子,脸上并没有什么奇怪的神色,聂卿做贼心虚,总觉得他眼里还藏着促狭的笑意。 聂卿强迫自己忘掉刚刚那个尴尬的画面,她看着周方手里的生鸡和自己脚边的干柴火,一时有些懊恼,她低下身子,从一堆柴火里挑了一根尖头木棍,叹息一身就撩开袖子准备钻木取火。 周方轻轻掐住她的胳膊,摇头淡淡笑了一声,聂卿不明就里抬头看向他,这人面容凑得跟她有些近:湿发贴在脸颊两侧,有一缕顺着额角垂了下来,面如冠玉,近看更觉俊逸非凡,她以前觉得这人皮相不错,现下发觉这远远不只是不错。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1】 周方面色不改,心里却暗暗升起了一点惊讶,他再次轻声咳嗽了一下,对着微微有些怔愣的聂卿说道:“我外袍里带了火折子,是请人特制的,水火不侵,咱们不用这老法子,你坐在一边等吧。” 聂卿回过神来,一张脸马上又红透了,她觉得整个人都燥热起来,在她这十几年的生活里,很少会有“害羞”和“尴尬”这两种情绪出现,她并不是一个特别在意别人看法的人,但是就这短短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她已经快让这两种情绪泡入味了。 她真的不是急色之人啊! 周方走过去从自己的外袍里拿出那个宝贝火折子,聂卿坐在青石板上,看着他熟练地将干燥的小树枝放在底下,等小火燃起来再把大的粗枝柴火架在上面,火堆很快生起来了,周方将那只剥洗干净的雉鸡穿进木枝里,悠然自得地烤了起来。 温泉潭里气候很是怡人,二人身上衣裳尽湿也不会觉得冷,偶尔会从灌木间吹出几阵和煦的微风,聂卿吸了吸鼻子,淡淡的花香味沁人心脾,仔细闻却又闻不到了,只能闻见温泉潭水上漫出来的硫磺味,她干坐了片刻,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周方手里那只慢悠悠旋转的烤鸡,鸡皮在烈火的炙烤下一点点变成焦黄的颜色。 鸡肉的香味渐渐散出来了,聂卿无意识地咽了两下口水,为免自己接下去又丢什么人,她霍然起身,对着周方说道:“这崖底别有洞天,我去找找看有什么草香料或者野果子。” 等到鸡肉八分熟的时候,聂卿捧着一怀各式各样的野果走了回来,嘴里还叼着一个,堵住鼻子的衣襟不知何时被放了下来,她弯下腰把那些野果轻轻扔在了草地上,拿起来一个擦了擦递给周方,“往外走不远有好几颗果树呢,尝尝看,就是这些果子还没完全到成熟的时候,吃上去有些酸。” “正好,鸡也熟了,”周方把烤鸡从火堆上收回来,刚烤好的鸡肉还是滚烫的,散发出浓烈的焦香味,他找了两根分叉的树枝架住,他扭头接过聂卿递过来的果子,脸色一变,犹豫着伸出手指指了指聂卿的脸,“咳咳,那个,楚兄,你,你脸上的人皮面具,好像,咳,好像裂开了。” 聂卿瞳孔一缩,她立刻伸手摸了摸脸颊,果然,不知道那温泉水里有什么东西,京中人给她特制的人皮面具竟然跟干枯的地皮一样裂开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跟她的下巴脱离开来,乍一看上去有些可怖。 聂卿破罐子破摔地把人皮面具一把撕了下来,周方见她如此干脆一时都来不及摆出个惊讶的表情,聂卿微微白了他一眼,伸手去扯烤鸡的鸡大腿,冷哼一声,道:“我就知道,在狼山的时候你就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吧,嘶,有点烫。” 周方愣了愣,会然一笑,也不再遮掩,点头道:“是,我在那个时候就知道你是将军府唯一的嫡女了。” 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来一张芋头似的大叶子,将那只烤鸡放在叶子上,轻巧地拿削好的木筷把整只鸡分开了,聂卿接过周方递过来的大鸡腿,将心里一直隐藏的疑问宣之于口:“你为何要帮我?” “帮你也是帮我,”周方知道自己糊弄不了她,直接把聂卿下一句想问的话先答了出来,开门见山一句话把聂卿砸晕在了原地,“鲤奴,我是太子,也是影阁的阁主,所以那些灵通的消息我才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聂卿大吃一惊,她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她竭力回想着太子的样子,嘴里断断续续地说道:“可是,不是太子,太子在望京啊……” 她狠心咬了一口舌尖,剧烈的疼痛让她强压下快要把整个人埋进去的惊骇,凝滞的思绪再次飞速旋转起来,周方是太子…… 周方,舟方,太子舫。 聂卿突地站起身来,之前与周方遇见的时候,她是猜测这人应该与影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很有可能就是那位朝廷十分忌惮的影阁之主,如今她猜倒是没猜错,就是猜少了。 影阁的阁主,与东宫太子,这怎么能联系在一起,怎么能是一个人呢?! 联想到太子舫之前的所作所为,硬要说,这件事也没有什么突兀的地方,可是……可是他是太子啊,是大燕未来的储君!储君乃是国之根本,他怎么能如此不吝惜己身! 聂卿面色变了又变,最终变成深沉的愤怒,她将手中的鸡腿狠狠扔在了芋头叶上,直接上手揪住了秦舫的衣领,“秦舫!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君子不立围墙之下,你,你是一国储君!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对你寄予厚望,你应当比我更加清楚现下朝中景况,你!” 秦舫看着她怒不可遏的脸一点点平淡下去,渐渐漫上哀色,揪着他衣领的手也失了力道,他看见她的眼眶里慢慢聚出一颗豆大的泪珠,滚下脸颊,低声喃喃:“世家争伐倾轧,我父兄的仇,这辈子都报不了了。” 秦舫按住聂卿的手腕,不容拒绝地按着她坐回了青石上,他低着头,半张脸隐在阴影之下,聂卿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声若笃定泰山【2】:“储君是不会出事的,哪怕荣家刺杀的人成百上千地往东宫里钻,大燕的储君也绝对会安然无恙。” 这话太有分量,聂卿混沌的脑子也察觉出一丝不对,她强打精神,犹疑着问道:“我见过太子舫,他,你似乎,并不长这样。” 秦舫把鸡腿递到聂卿的手里,闻言轻笑道:“你自小在西疆长大,回京后父皇母后有意让你避着我,你也就三年前宫宴上隔着百步远远见了我一次,还记得我长什么样?” 这话提醒了聂卿,秦舫说得没有错,她回京之后隆庆帝召见了她好多次,越皇后也让她时常进宫探望,但是在民间颇有声望的太子舫,她却一次都没见过,她只听见过越皇后几次吩咐宫人记得给太子送补身的汤药。 她的确从来没有近看过太子舫。 秦舫这么说,其中是有什么隐情呢?聂卿仔细看向秦舫,却见他轻轻将头扭到了一边,显然是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快吃吧,”秦舫捻了捻衣领上的油花手印,“不然过一会就凉了。” 聂卿压下满腹心思,秦舫将另一只鸡大腿也扯下来放在芋头叶上,他撕下一块鸡肉,放进嘴里,恰到好处的温度将肉汁的香味爆在口腔里,他却味同嚼蜡,吃得食不知味,空洞的双眼遥遥望向远方,他轻声道:“影阁是父皇默许我建立的,大雁朝内的党争比你想得要严重得多,荣家的手已经伸到了东边。” 秦舫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转头看向聂卿,脸色似乎一下子就苍白了起来,他那双眼睛里藏着庞大的复杂的杂缠在一起的情绪,那眼神无疑是痛苦的,但聂卿剧烈波动的情绪却被奇异地安抚下来了,她的眼神飘到了秦舫那上好衣料上显眼的油印子,脑子里突然又一下子蹦出了之前她对着秦舫湿衣流鼻血的样子。 二人沉默地把那只烤鸡吃了个精光,聂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秦舫总觉得她像只气鼓鼓的刺猬,他下意识有点害怕,这么多年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把烤鸡的两只鸡翅也揪下来递给了聂卿。 聂卿吃下那两根鸡翅,心情好了不少,知道影阁实际上是东宫的势力,她冷静下来觉得这反倒是件好事,照着秦舫的话来猜测,荣家与隆庆帝估计快要走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有影阁,她心里还多了一层底气。 她拿过自己扯下来的人皮面具,仔仔细细地修复起来,秦舫看着她粗糙的动作,忍不住皱了皱眉,他敲了敲聂卿的肩膀,从她的手里接过面具,又从自己晒干的外袍里取出来一小瓶散发着奇怪香味的药水。 “别动,正脸对着我,”秦舫修好了人皮面具,瞥了一眼聂卿伸上前的手,“提白按白一定会来找我们的,你手底下那个兄弟是探路的好手,我来给你贴吧,省得到时候你回了西疆军又露馅了。” 聂卿点点头,顺从地把脸递了过去。 秦舫干净利落地顺着聂卿脸侧将那张面具严丝合缝地贴了上去,聂卿那张明媚的脸露出来没多久马上又变了回去,秦舫看着这个面相平平无奇的小校尉,心底突然轻轻弹动了一下。 第四十五章 谈论 秦舫贴人皮面具的技术竟然很娴熟,聂卿自己第一次贴的时候废了老大的功夫,她想着之前秦舫修补面具的动作,沉默地垂下了眉眼。 秦舫是大燕的储君,一国太子,就算是之前有过一年民间游历的经验,哪怕他之前事事亲力亲为,也无需纡尊降贵到这个地步。 正散神间,秦舫递过来一个红通通的果子,道:“喏,我看这枚野果应该是熟透了,尝尝看,应该不酸。” 聂卿接过果子叼进嘴里,也没道谢,“喀嚓”一声咬下小半个,思绪继续沿着刚才的思路向前爬升。 太子舫是由隆庆帝亲自开蒙的,等他长到能上书堂的年纪,隆庆帝又安排江青柏做他的太傅,让望京六十万禁军头领和不佳教他骑射。 隆庆帝立太子立得早,对他的严苛是举朝皆知的事情,别的孩童还躲在父母怀里撒娇的时候,太子舫已经习惯了丑时起亥时歇的日子了。 满朝都说这是因为隆庆帝对太子寄予厚望,聂卿曾经也是这么觉得的,正如江青柏所说,太子是一国之储,必不能贪图享乐。 可是现在看来,却好像也不完全是这么回事。 隆庆帝对太子的器重令人心惊,按理说隆庆帝正值壮年,龙体康健,再加上太医温养得当,再在帝位上坐上二十年根本不成问题,但他似乎着急磨砺太子,不仅给他请了最好的文武先生,还准允了太子入民间的请求。 太子的名誉在民间如日中天,很得百姓爱戴,太子舫的贤名口口相传,几乎要超过隆庆帝,但是隆庆帝并无忌惮,甚至连不满都没有。 越皇后对太子舫的心疼也并不作伪,她是中宫嫡母,秦舫虽非她亲生,但是他衣食住行自小就是越皇后一手操持的,细细想来,这份沉重温柔的母爱里,似乎掺了不少愧疚。她之前就觉得越皇后对待太子的态度,很奇怪,若论疼爱和用心,秦舫得到的,比亲生的长公主和昭明公主要多,但是若论亲近…… 聂卿现在才察觉到,越皇后不是在对待自己的儿子,也不是在对待大燕的储君,她是在对待一个还未完全长成的帝王。 隆庆帝和越皇后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教养秦舫,他学得越多被磨砺得越狠,就越早一点懂得如何掌控这个庞大的王朝机器。 俗话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她看着秦舫的下颌角,还是没有办法把眼前的这个人和望京城里声名显赫的太子舫联系在一起,他们第一次在狼山相遇的时候,秦舫嬉皮笑脸的,那个时候聂卿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想着这人虽然有些纨绔模样,但他阿耶阿娘一定很爱他,才把他教养成这样。 可太子舫…… 他是所有人眼中最合适最令人信服的太子。 聂卿把那个果子吃完,果子汁水很多,和秦舫说的那样甜,她敛去眼中复杂的神色,故作轻松地拍了拍秦舫的肩膀,溜着眼睛一转语气问道:“那提白按白他们,是你在影阁里培养出来的吗?那像他们这样的,你手里有多少人?” 秦舫警惕地把脸往后撤了一点,问道:“你想干什么?” “能不能,”聂卿讨好地笑了笑,“能不能借两个给我啊。” “不行,”秦舫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他匪夷所思地看了聂卿一眼,质疑道:“影阁里人并不多,来回任务都是要记录在册的,再说了你要借他们干什么,西疆军的征兵早就结束了,荣申现在对投军之人掐得死死的,我之前想借着这个机会安插几个人进去都没办法。” 聂卿摇了摇头,她面色重新变得严峻起来,俨然又是西疆军里那个不苟言笑的少年校尉了,她左手摩挲着右手的手腕,抬头看向从树枝遮蔽里露出来的一小片蓝天,语气似无所依靠的游云:“我总有很不好的预感,我觉得,大燕不久以后,会有一场浩劫。” 见秦舫继续看着她,聂卿沉默了半晌,继续说道:“你之前说,北蛮人在之前西疆军与西戎联军的战争中也扮演了一个角色,我现在觉得,他们的联系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再深一点,甚至是,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接上了头了。” “那可能已经不是你的预感了,”秦舫又从身后那堆果子里拿出来两个,他也不在乎身上昂贵的布料,将那两个果子在身上擦了擦递过一个给聂卿,“之前在狼山,我本意是想让影阁去探查沙蝎子的军事部署的,牛头崮那一战实在是太突然了,消息传回来将影阁上下打了个措手不及。” 聂卿的眼皮轻微抖动了一下,像是突然往平静的湖面上投了一颗石子,无论听见多少次,牛头崮这三个字都能唤起她脑海里满目苍白的回忆,那里有听不尽的哀声,落不完的大雪,连着将军府里刺眼的招魂幡。 “然后呢?”聂卿主动问道,“影阁后来可是查到了什么。” “是,”秦舫没有刻意去在乎她的情绪,他神色如常,“当时迦婪若已经作为西戎叛臣捆在了俘虏营,将他押解上京的圣旨都还没离开望京,迦婪若就被人‘救’走了,影卫们乔装打扮,西戎各国却突然戒严,他们只能混进边城一探究竟。” 秦舫说到这突然沉默了一下,眼中旋起了沉默的黑风暴,再想起来那封影报,他还是会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没查到沙蝎子的兵力,反倒查到了北蛮人的踪迹,劫走迦婪若的那批人,有一半都是环着弯刀的北蛮人,影卫们亲眼看见北蛮人恭敬地把迦婪若送进了楼兰的边境。” “那个时候我就察觉不对劲了,我派人北上去到北境,陇江关的防卫一如往昔严格,关外的北蛮人跟往常一样,没有什么动静,”秦舫把手里的果子吃完,胡乱抹了把嘴,他从外袍里掏出来一串项链,上面串着几颗已经发黄的狼牙,看上去很有些年月了,“但他们在暗市里发现了这个。” 那狼牙项链聂卿很熟悉,那是北蛮狼骑身上携带的的标志,之前在松林遇见那四个狼骑逃兵的时候她就看见过了。 陇江关以北有一座高山,名唤黎阳,沈逢川当年射死老狼王之后,率领着士气大增的反抗军一鼓作气将北蛮狼骑撵回了陇江关,沈逢川犹不满足,夜奔四百里将狼群赶到了黎阳山北,赶进了草原深处,自此还回了北境的太平。 北蛮人是游牧民族,他们逐水草而居,生存很依赖老天的脸色,北疆寒冬很是漫长,特别是进了十月之后,黎阳山就开始下雪,那雪花比鹅毛还大,浩浩荡荡地从天际落下来,足以掩埋任何生命,到了腊月之后,人根本不能出门,北蛮每年都会有大量的牛羊被冻死。 等最初的两三年过后,死仇渐渐被婴孩的高声哭嚎所盖过,不仅是北蛮人,大燕北境的百姓也不好过,几近分崩离析的格满部落没有办法庇护任何一个人,有人为了活下去,有人为了暴利,在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暗市出现了。 沈逢川知道暗市,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这个鬼蜮的存在。 狗急了还会跳墙,更何况是狼,如果真逼得他们没有一点活路,北蛮弯刀孤注一掷不要命地拼过来,关王刀未必真能挡得住。 北蛮人知道大燕人的忌讳是什么,尽管为了各自想要的东西他们都会假惺惺地称兄道弟,但是羊皮护胸和狼牙项链这两样东西,没有人敢买卖,谁接手了这个东西,谁就得被一同卖命的兄弟唾弃,就会被暗市排除在外。 影卫们顺着这串狼牙项链一路追查,骇然发现了当年老狼王埋下的一支奇兵,那些就地解散的狼骑,他们将自己的弯刀和项链摘下,连着贪欲和仇恨,一同埋进了土地里,他们饿着自己,在战马的身上烙下奴隶的烙印,混进了因为他们而家破人亡的流民里。 在之后的十几年,那些人一点点迁移进大燕的各个州府,他们悄无声息地渗透着从南向北的一条道路。他们干着最底层的活计,有些人做了车夫,有些人做了马戏,这十几年平静的生活不仅没有磨平他们的棱角,反而让他们更加痛恨更加贪婪了。 “这个时机对他们来说太好了,”秦舫长叹一口气,手指掐着那颗破了个口子的狼牙,“影卫并没有查到北蛮人跟西戎人勾结的实质证据,但这次沈逢川遇袭,正是他们狼狈为奸的最好佐证。” 聂卿明白秦舫说的话,她面色沉静,眼中流淌着意味不明的墨色,开口道:“沈逢川从北疆千里奔袭到西疆战场上的时候,那群狼骑没有发难。” 咸赤达是老狼王认的干儿子,他是那支狼骑的头领,当年狼骑就地解散,他大胆拼着命使了苦肉计,那一箭太稳了,只差毫厘就能彻底划破他的脖颈,让他回天乏术,狼骑失去了一位最好的神箭手,但换来了一个九死一生深得沈逢川信任的沈清怀。 咸赤达在沈逢川身边待了那么多年,是他的亲卫,自然知道沈逢川带兵千里援助西疆军的事情,但当时一是因为事发突然,时间匆忙,万一没有得手,那这么多年的筹谋都将毁于一旦,二是因为新狼王带着格满部落越过黎阳山,给他的第一道命令就是纵然狼骑筹备得当,也得在回程途中再动手。 北疆军从北境连夜奔袭,到达鞥州境内必然是最疲惫的时候,可回去时都是休息得精神饱满的,若要动手,自然是来的时候更容易得手…… 但沈逢川不同,他来西疆,只能击退本就有意做出战败的西戎联军,可荣申会给他下毒,余毒未清干净的沈大帅,手中的关王刀还会和当初一样有力,能一人力撼三十狼骑吗? “鲤奴。”秦舫突然开口叫了一声聂卿的小名,他眼中是聂卿辨别不出的情绪,语气也很古怪,似遗憾,又似痛恨,正当聂卿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时,他却话锋一转,跟她聊起了大燕的开国史。 “大燕开国至今已有二百余年,其间历经了七代皇帝,至乾正帝那一朝时,已经显出来颓败之势了,”秦舫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他口中那个“乾正帝”正是他祖父,“那个时候民间匪患丛生,一直到父皇即位,下旨改革,大燕的处境似乎才好一点。” “但其实并不是的,”秦舫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脚下黑色的泥土出神,“大燕自开国之初,就已经埋下了隐患,太祖皇帝大封有功之臣,不仅爵位世袭罔替、更将千丈良田与佃户全都划作了他们的私产,但是他们那些聆听圣人言的子孙并不如他们这些草莽出身的先辈,就有了现在的荣家,越家和周家。” 秦舫说这些话的语气十分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聂卿总觉得他很难过,这些话可以称得上大逆不道了,但聂卿十分认同。 权柄太久地把持在同一批人手里,王朝便会如一潭不会流动的死水,没有新鲜水流的注入,死水放太久就会吸引蚊蝇,慢慢发臭。 “我曾经以太子身份游历过民间一年,”秦舫看向聂卿,眼中露出回忆的神色,“鲤奴,百姓的生活其实并不好过,为什么父皇在民间深受爱戴,是因为现在百姓的日子,要比乾正帝在位时的日子安稳一些。” “米面还是很贵,普通人家辛苦耕种一年,估计也就能换来糊口的钱,更多人家常年吃的都是野菜窝头,良田都让世家们占了,他们宁肯让千丈田亩放那长草,也不肯便宜一点租子让给百姓耕种。” 秦舫把自己的两只手伸到聂卿面前张开,十指修长很是好看,但他拿左手点了点右手的中指,那段指节上有一道浅褐色的疤,“我曾经也觉得冬日早起读书很是辛苦,东宫里冷得很,可是那一年冬天我去了穰州乡下,那老婆婆惶恐地接待了我们,搬出了家里最厚的棉褥,可是我被冻得一夜都没怎么睡,右手也就在外面搁了一晚,就长出了冻疮。” 他不再说话,聂卿明白他的意思,二人对视一眼,沉默地叹了口气。 第四十六章 回忆 冬日天黑得很快,崖底那片从枝叶掩映中艰难露出来的天吝啬地飘过两朵火烧云,很快就黯淡下来,温泉池飘散着热气,两人紧挨着坐在篝火旁边,红色的火光在他们面孔上跳动,照出两张凝固的脸。 聂卿看着秦舫手上冻疮留下的痕迹,那痕迹很淡,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宫里的药都是最好的,太医们妙手,不知道有多少能用来消除疤痕的神药,更何况太子舫千金贵体,无人敢怠慢。 但是穰州的那些百姓们呢?有这还是他们能拿出来的最厚实的被褥了,那种天寒地冻的天气,他们是怎么过的呢? “生了冻疮真不是什么好滋味,”秦舫叹息了一声,他觉得那处指节又在隐隐发痒了,忍不住上手挠了挠,“第二日我们回到驿站,随行的官员看到我手上那几处冻疮都跪下来谢罪,我没有责怪他们,回京途中天气逐渐暖和起来,越暖和手上的冻疮就越痒,抓两下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外面的一层皮撕下来。” 秦舫低下了头,不知道突然想起了什么,讽刺地嗤笑一声:“我回宫的时候,东宫里已经烧起了地龙,用的是最好的银炭,新来的御厨为了讨好我,费尽心思做了一道佳肴送到我面前,我吃完才知道,那是拿萝卜做的,一盘价值千金的萝卜。” “那位阿媪也是拿地窖里的萝卜招待我们的,她拿大锅煮了一锅萝卜汤,连盐都舍不得放,”秦舫把玩着圆滚滚的小果子,回忆道,“我都觉得不能入口,但她那小孙子却好像在喝什么鼋鼍珍馐,开心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但是就是这种衣食仅能暖身果腹的日子,已经是百姓眼里的好日子了,税赋和租子仅仅是因为比乾正帝时低上两成,他们就又觉得这能过下去了,到了快过年的时候还都是喜气洋洋的。但望京那些尸位素餐的世家们,他们就因为投了个好胎,日日笙歌大肆敛财仍然不知足。” 果子没落进掌心,骨碌碌沿着小腿滚到了脚边,秦舫把果子捡起来,一把扔进了篝火里,他看向聂卿,双眼里盛满了锐利的诚意,吐露着要将这个王朝颠覆过来的邀请,聂卿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一下一下快要扑出胸口,她为那个眼神的别样含义而感到惊恐和兴奋。 民间疾苦这四个字听上去很大,但真细看,不过是一点吃食一件棉衣。 她以前觉得边疆苦寒之地的百姓是大燕生活最难过的一群人,可是后来她往返于西疆和望京,途中所见所闻,让她不忍心回想。 世家是大燕的沉疴宿疾,它们如绞杀藤一般缠绕着这颗大树,拼命地夺取着树赖以生存的养分,它们和树木的皮肉紧紧连在一起,要将它们一根根从上面剥离下来,简直难如登天。 但是如果不这么做,在风雨中坚挺存活了二百多年的大树,会一点点被吸干养分,成为绞杀藤的傀儡,直到它彻底死去。 秦舫定定地看着聂卿,轻微张了张嘴,但是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缓缓地把头转了回去。 聂卿只能看见他被篝火映照得十分明亮的半边侧脸,火光在他那双墨色的瞳孔里跳跃着,她不知道秦舫在犹豫些什么,从隆庆帝压下红甲兵战报让聂河聂稔安然下葬开始,皇族和世家的战争就已经打响了,荣申敢明目张胆地对沈逢川下毒,望京朝堂上的风云已然席卷起来了。 荣家不会让隆庆帝这样养狼为患的事情出现第二次。 隆庆帝尚且算是荣太后的养子,太子舫可与荣家没有半点关系,他是宫嫔所出,是越皇后的养子,由天下闻名的大儒江青柏教授文理,由六十万禁军头领和不佳教习武艺,荣家没能插手太子舫成长过程中的任何一环。 这意味着没有任何东西能约束太子舫对荣家下手。 “我跟你一起,”聂卿一把掐住了秦舫的手腕,眼神坚定,好像能推开阻挡在前面的所有障碍,“太子殿下,我愿意和父亲一样,做大燕最忠实的武将。” 聂卿拾起陨铁长刀横在胸前,单膝跪在地上,发誓道:“我会永远忠诚。” 秦舫哑然,他的确是想让聂卿跟他同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聂卿都是最好的选择对象,她是骠骑将军聂河遗存在世上的唯一子嗣,西疆军聂河执掌了二十年,军中忠诚于他的不只有风营;她聪明勇敢果断坚韧,无论是用兵之道还是自身武艺,寻常男子难以望其项背…… 她是西疆军主帅最合适的人选。 但秦舫忘不了他十四岁的那个上元节,望京城中灯火通明,他是被帝后看重的储君,哪怕满宫都在欢欢喜喜地过节,他也被困在东宫里,做那条被所有人督促着要跃过龙门的鲤鱼。 隆庆帝在夕食的时候大驾光临东宫,他起身跪迎,隆庆帝看着沉默的他,突然对他说,让他今晚去椒房殿里配越皇后用膳,夜间早点休息。 秦舫那个时候早已长成了,隆庆帝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就给他取好了字,是以那一天他不太了解这突如其来的父子温情是从何而来,他只点了点头,起身往椒房殿里去,越皇后似乎早早就知道了隆庆帝的意思,在椒房殿里忙里忙外,亲自准备了一大桌吃食。 越皇后总是很温柔的,她给他夹了许多菜,跟他说要注意身体,二人吃了没多久,越皇后的陪嫁侍女韫絮就步履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神色惊慌道:“聂姑娘来了,正要见娘娘呢,太监们都拦不住。” 秦舫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没等越皇后开口就自己躲到了屏风后面,刚藏好被风带起的衣角,他就听见急促的跑步声连声奔进了椒房殿,声音很是娇俏,“皇后娘娘,我今天赢了陛下让能工巧匠做的最精巧的那盏花灯,您瞧,正是美人像,我觉得这灯最配皇后娘娘,连将军府都没回,赶忙递牌子进了宫。” 越皇后很高兴,温柔地笑了一阵,秦舫在薄薄的四季胜景屏风后看见,越皇后拿起旁边软榻上的手绢,对着那个模糊的身影招了招手,声音如雪化春水泠泠作响,“鲤奴过来,又是骑马进的宫门吧,你看你一头的汗,过来,我擦擦。” 越皇后人虽然温柔随和,很得宫人们的尊敬,但没人真觉得她性子软和可欺,连跋扈的荣贵妃在她面前也得恭恭敬敬行礼,她是越家教养出来的嫡女,气质凌人,开口自称一句“本宫”就能压得宫中千娇百艳都抬不起头来。 她却对着这个小丫头称“我”。 那语气并不是假装出来的亲昵,那小姑娘走近了,秦舫才惊讶发现,那小姑娘声音虽很娇俏,长得却是副冷美人的模样,她乖顺地把脸伸到越皇后面前,任着越皇后细细地揩去她额角上的汗珠,韫絮接过小姑娘手里的那盏美人花灯,轻声笑道:“聂姑娘真是什么都想着娘娘。” “嘻嘻,”那小姑娘毫不客气,伸手就去拿桌上的点心,她似乎毫不注意自己的贵女形象,饿死鬼似的把那一整块绿豆酥都塞进了嘴里,一边嚼一边模糊不清地回答,“皇后娘娘,唔,心疼我嘛,韫絮姑姑,唔,能不能帮我倒杯水来,我不想喝酽茶。” 韫絮笑了笑,嘴上虽说着“我哪里敢担姑娘一声姑姑”,手上的每一个动作却都显示着快乐。 “你这灯给了我,”越皇后看着她饮牛似的咕噜噜把一茶盏的温水一饮而尽,脸上露出个嗔怪的笑来,却没说她礼仪不端,“你阿娘不呷醋呀?” 小姑娘的头发被扎成两个花苞似的丸子,一摇一晃地很是可爱,秦舫学过何为男女大防,非礼勿视,他却被那无忧无虑的笑声吸引住了,直勾勾地透过屏风去看飞凤殿里三人欢声,哪怕他已经察觉到站在他后面的小太监眼神已经越来越奇怪了,他也还是没能忍住。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笑了,他的身边太无趣,东宫里人人都是不苟言笑的,像一座冰冷的囚牢。影阁三重天里那些重叠的人脸更是他一辈子的梦魇。 屏风外的小姑娘摇了摇头,不甚在意地道:“我阿娘不喜欢这些东西,用她自己的话说,她看不懂,这些东西给她都是糟蹋了,但皇后娘娘懂得呀,皇后娘娘最适合这些光彩明亮的东西。” 越皇后轻哼了一声,嘴角却噙起一个笑,她拿手指轻轻点了点小姑娘的脑门,道:“鲤奴就会嘴甜,哄我开心。” 小姑娘被点了脑门晃了晃,她又往嘴里扔了块绿豆酥,不经意地问道:“这绿豆酥真好吃,皇后娘娘不是说太子殿下也最喜欢吃飞凤殿里的绿豆酥了吗?今日是上元节,阖家团圆,难道太子殿下还在用功吗?” 越皇后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她微微叹了一口气,白若葱根的十指伸向那点心盘,她拿起一块绿豆酥,轻轻咬了一口,酥脆的外皮里包裹着甜糯浓香的豆沙,见小姑娘还在盯着她看,她把绿豆酥放下,拿手帕擦了擦嘴角,点点头,语气里满是无奈,“是,太子他,还在东宫里用功呢。” 秦舫看见那小姑娘脸上露出郁闷的神色,她不舍地把已经拿起来的绿豆酥又放了回去,眼巴巴地看着越皇后,“那,那我现在就少吃一点,皇后娘娘待会让韫絮姑姑把这盘也送给太子殿下吧,他那么辛苦,要多吃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才会开心起来呀。” 秦舫牢牢记住了那小姑娘的小字,叫鲤奴。 那一年她才六岁,正逢聂河上京述职,她被从北疆佛母城带回望京,隆庆帝很喜欢聂稔聂卿两兄妹,经常把他们两召进宫,聂卿自小在北疆无拘无束地长大,不怎么在乎京中的虚礼,越皇后也很喜欢她,给她递了飞凤殿的牌子,让她可以无召进宫。 她没有见过他,他却不是第一次见她了。 她从飞凤殿离开之后,当夜东宫他的书桌上果然出现了两盘越皇后亲手做的绿豆酥,秦舫那晚很高兴,一边温书一边吃绿豆酥,竟然将那两盘点心吃了个干净。 可是第二日隆庆帝竟然反常地又来找了他一次,开诚布公地告诉他,如果他做不成太子舫,那便永远都离骠骑将军家的嫡女远远的。 那惊鸿一瞥只在少年心里浅浅埋了一层,之后经年流转,一直沉寂着。 一直到聂河聂稔战死牛头崮,秦舫跟着隆庆帝微服在城门楼上站着,当年梳着花苞发髻的鲤奴已经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聂卿,他看着她一身白衣丧服雪中疾驰,马上身影飒爽却孤寂,像极了当年被困在东宫里的他。 那颗他以为早已被冻死在荒芜心土上的种子,似乎隐隐有抽芽之势。 但秦舫不懂那是同病相怜,还是知慕少艾。 自从彻底掌控影阁,秦舫就经常便衣出行,提按顿挫四人从小就跟着他,他们顺着荣家的一个旁支查到了蕲州,又从蕲州查到了定安县,他设计让提白成了狼山山匪的军师,却没想到,他们能在那个地方相遇。 看着她果断地把鬼头刀交给了新娘阿笙,秦舫晃神地想,她不愧是骠骑将军的女儿,聂家和楚家共同酿造出了这样一条血脉。 这血脉是大燕的生路,他一边痛恶自己的出身,一边又庆幸,庆幸他是大燕的储君,他们是站在同一条路上的。 那回忆很长,在秦舫的脑子却只过了一瞬,他把聂卿扶了起来,从篝火里挑出来那个已经被烤熟了的果子,等到那果子被放凉不少,他把它捡起来,轻易地剥开了果子焦黑的外皮,露出里面白色的还冒着热气的果肉。 聂卿不明就里,看见秦舫把那剥好的果肉递到她面前,温声对她说道:“吃吧,吃完了这个,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部下了。” 聂卿会然一笑,接过果肉一口塞进嘴里,甜味从舌尖,一直荡到心里。 第四十七章 决心 之前烤的那只雉鸡并不大,且大半都进了聂卿的肚子,聂卿刚被秦舫扶起来,就听见他肚子传来“咕咕”的叫声,秦舫明白了聂卿之前的尴尬,他强撑着想要扭头的冲动,依然看着她,两人近前相望,聂卿先笑了出来,开口道:“太子殿下,我再去看看这温泉谷里有没有其他的动物,你在这歇一会,我很快就回来。” 秦舫不赞同地摇摇头,轻蹙眉头,“现在天色已晚,谁也不知道那林子里有些什么,万一真有猛兽,那不是把你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这些果子够吃,我也不是很饿,明天提白他们应该就找过来了。” 聂卿却已经提起陨铁长刀往温泉潭旁边的小树林里走了,她按住秦舫的肩膀让他坐下去,眼神里透出遥远记忆里连绵的夜色,她语气怅惘却又带着意得志满的兴奋,道:“放心吧,从前在佛母城的时候,我阿耶和阿兄常带着我一起夜行,我不走远,只在边缘看看,能不能再捞到雉鸡野兔之类的。” 秦舫依她所言,聂卿正准备离开,秦舫又突然从石头上站了起来,他拿出那把扇子,又从篝火里拿出来一个松烟火把,扇骨“哧”一声舒展开来,他跟在聂卿身边,朗声道:“我们一起去,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 聂卿看着他疲惫的脸,慢慢露出一个笑来,她点点头,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往松林旁边的灌木里砸,惊起一阵惊慌的小兽飞扑之声。 大燕已经由盛转衰了,谁也不知道隆庆年间这降了两成的赋税会不会再次升回去,当百姓家里的米桶变空,租子哪怕只涨多一斗米,就能彻底引爆民怨。 谁愿意以身饲养硕鼠和蛀虫呢。 大燕境内不只有一座狼山,意味着也不会只有一个林家村,如果百姓怨声载道,会有“林家村”放下药草拿起屠刀,成为“狼山”。 眼下大燕仍然维持着太平,如果北蛮人真和西戎人联手,这仗一旦打起来,西境和北境必须要连成战线,那军费和军粮从哪里供应?世家之前已经捏着鼻子吐出来不少了,可是真要动起他们名下的田地,明德殿里的蟠龙柱上怕是要沾上不少人的血。 聂家是从市坊里长出来的武将魂,他们算不上世家,也从不认为自己是望京城里的贵族,将军府徒有其表,内里能用来撑场面的金器古玩都没有两件,浓重的草莽气息要依靠这座府邸一代代的女主人来中和。 他们永远和土地站在一起。 聂河选择隆庆帝,她要选择太子舫,烂肉成疽,不破不立,她看中了能和土地站在一起的人,她注定不是金丝雀,她要做冲锋陷阵的马前卒,和她的父亲兄长一样。 如果他们能成功实现心中所想,那他们会在大燕历史上成为最为声名显赫的一对君臣。 在这奇诡的温泉潭旁边,寒冬腊日,灌木丛中竟然有不少活蹦乱跳的野兔,二人打了两只最肥的洗剥干净又美美地烤了吃了一顿,他们没有再进一步谈论大燕如今四境的窘况,饭饱之后,困意便一层层地如波涛一般涌上来,二人围着篝火和衣而眠,一夜好睡。 第二日天色大亮,篝火都已燃尽,二人才堪堪从睡梦中醒来,浑身肌肉都松弛着,过度奔袭的疲惫和死里逃生的后怕都已悄然散去,聂卿满足地咽了一口口水,温泉潭旁边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透着清新的气味。 提白他们找过来的时候,聂卿和秦舫刚把一只肥嫩的雉鸡架上火堆,两人看着眼下青黑满脸透着死气从树林里钻出来的一干人,下意识有些心虚,秦舫站起身,适时把烤鸡藏在身后,面色沉静地看着自己的两个侍卫。 沈逢川气喘如牛地从一众沉默的将士中间挤出来,他手里的关王刀都快拿不稳了,看见聂卿和秦舫都好端端地在那站着,立刻把他那把人人敬畏的刀往地上一扔,两只手轻轻给提白按白二人一人来了一拳,“我就说这两小子大难不死吧,就你们两急,他娘的那么高的坡直接就往底下跳,人没找到差点把自己给跑死,一路追过来可把老子累着了。” 他毫不顾忌地岔开大腿大马金刀往地上一坐,鼻子重重翕动两下,两只鹰一样的眼睛直直盯向秦舫身后,开口却道:“烤的什么东西那么香?” 秦舫轻轻咳嗽一声,将身子挪开了,火堆里添了好几根大木柴,此刻火有点大,那鸡皮底下一层已经被烤得焦黑了,沈逢川腾地一下从地上蹿起来,急不可耐地把秦舫往旁边一推,埋怨道:“臭小子好不晓事,我们这群人为了找你们连夜追过来,你们倒好,在这里烤鸡吃。” 他冲过去把烤鸡从火上拿了起来,心疼地看着底下被烤坏的那一块,转而拿起串着烤鸡的木棍,慢悠悠地在火上转了起来,火舌均匀地舔过每一寸鸡皮,聂卿站得离沈逢川比较近,耳力又好,听见这名震北疆的大将军在小声嘀咕:“哼,真是暴殄天物,这么肥的鸡,竟然不好好烤,哼,就不配吃,便宜了我老头子。” 西疆军跟过来的那几个精锐此时也长舒一口气,大飞站在最前面,绕着聂卿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想对着聂卿上手检查一下身上有没有重伤,却被聂卿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她额角轻轻跳动一下,然后看着众人面带歉意道:“我身上没什么伤,兄弟们劳累了,先快坐下来好好休息一下吧。” 大飞脸上惊讶的神色都收不回去,他眼带崇敬和欣喜,“你小子可真是命大,从这么高的悬崖上掉下来竟然还活蹦乱跳的,连胳膊腿都没断,说不定真有什么天神在保佑你。” 聂卿看着大飞虽然话语之间还是很有力,但是脸上疲惫的神色怎么也遮掩不住,弱水崖虽说算不上什么特别高的悬崖峭壁,但是地形很是崎岖,他们是从崖顶绕过来找的,想必一夜都在赶路,她心里流出一股淙淙暖流,伸手拍了拍大飞的肩膀,“没有天神在保佑我,要真有人保佑,那也是小六他们,你们在这坐着,这林子里野兔雉鸡挺多的,我去多打几只,咱们吃饱了休整一下再回西疆。” 那边,提白和按白一见秦舫走过来,就先跪在了地上,他们低着头,语气冷酷:“属下该死!竟然让您冒了这么大的危险。” 但秦舫自小跟他们一起长大,听得出他们此刻很是自责,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弯腰把两个人扶了起来,开口道:“此事与你们没有关系,是我大意了。” “咸赤达不愧是老狼王最亲近的儿子,他是老狼王亲自带起来的狼骑头领,”秦舫拍了拍两人的肩膀,示意他们坐下,“沈逢川不是傻子,他们设计在鞥州境内截杀,怎么可能会放过弱水崖这个地方,此地一马平川,只有弱水崖是战马无法攀爬上去的,只是咸赤达一心想要把沈逢川的头颅带回去送给狼王加冕的礼物,才给了我们机会。” 提白按白似乎还想开口请罪,秦舫却对他们摆了摆手,率先开口问道:“顿白呢?你们可先照顾好他了?” 二人对视一眼,还想往地上跪,却被秦舫牢牢按住肩膀,秦舫面目冷下来,轻声呵斥:“行了,现在还有这么多人在,沈逢川可一直在盯着我们,你们要是还往地上跪,是觉得他们不会对我的身份起疑吗?” 提白闻言果然笔直地坐回了石头上,他刚想开口汇报,却被突如其来的痛苦压得重重咳嗽了一声,他硬把泛上喉口的血腥气给咽了下去,右手捂住胸口,脸上难以抑制地露出了一丝疼痛的神色。 狼骑出现得太突然了,沈逢川虽在阵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杀掉了那个叛徒,可是已经无补于事了,北疆军精锐被狼骑切成了几段,树林道很是宽广,两边都是可供战马狂奔的平地,他们到的时候那片松林已经满地横尸,沈逢川和北疆军被狼骑团团围住。 他们往东边突围,那里有唯一一片战马无法踏足的土地,沈逢川敏锐地察觉到这次针对他的围杀从头到尾都安排得天衣无缝,弱水崖很有可能也有埋伏,他们和北疆军精锐在借着树林的掩护分开了,提按顿挫四人本来就是影卫,遮掩行踪是影阁教给他们最基本的技能,狼骑果然被障眼法迷晕,没有继续死咬着沈逢川不放。 亲卫营并提按顿挫四人护着沈逢川一路到了福安镇,镇门口有个老妪搬着小马扎坐那晒太阳,镇民们看见他们身上的甲胄和血都变了脸色,提白说明了他们的身份,老镇长一声令下,便立刻有人送上伤药和热乎乎的汤食。 沈逢川没有接受老镇长的建议,一干人也觉得他们再留下来只会给福安镇带来危机,几人带着伤药和汤食想要离开镇子,咸赤达却说沈逢川身上的伤实在是等不及了——狼骑出现得太突然,那凌厉一箭虽然被他沈逢川敏锐察觉避开了要害,可还是实打实地扎到了他身上,而且那箭上还涂了北蛮人的毒药。 尽管沈逢川在第一时间就划开了伤口,把血逼了出来,但是几人都不敢赌。 几人也就只能走到离镇不远的地方,沈逢川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但是顿白的鸽子已经放出去了,他借口撒尿叫来了挫白,把北疆军虎符递给了他,让他速速北上去找副将褚青山,坚守陇江关,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外出,把北境里的暗市全都端掉。 咸赤达隐藏得太好了,动手的时机也实在是太突然了,他没有给沈逢川过多的反应时间,他一路上给狼骑们留下了记号,他在福安镇镇民送来的汤食里下了药,影卫因为训练时的习惯没怎么吃那口汤才有了翻身之力。 咸赤达把所有的事情都计算好了,包括毒发的时间,他察觉到了沈逢川的怀疑——仅仅因为那句建议,这是无数次死里逃生的经验赐给沈逢川的敏锐,他给沈逢川端汤的时候露出了獠牙,藏在袖子里的短刃闪着寒芒直直戳向沈逢川的喉咙,其他亲卫惊觉自己使不起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刀马上就要取走沈逢川的性命。 是顿白闪身扑了过去。 顿白从小就长着一张圆乎乎的娃娃脸,十分讨喜,他年龄在四人中间排行老三,但是所有人都拿他当老幺看,从小到大,但凡是要跟大姑娘小媳妇打探消息,把顿白派出去就无往不利,连越皇后这样知道他身份的人看见他都忍不住笑。 变生肘腋,这些事情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提白和按白第一时间就拉着沈逢川往后退,顿白强封住了自己的心脉,咸赤达卸下了伪装,狼骑大军的铁蹄声踏得大地都在颤抖,他们看见那个在亲卫营里长得十分清俊甚至有些赧然的男人突然之间变成了神话里的邪神,他眼中满是亮晶晶的恶意。 狼骑的旗帜在咸赤达身后升起,提白看着他轻巧地把玩着那把锋利的短刀,慢慢走到亲卫营身边,对着那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六个人一个个照着胸口捅了进去。 那本来应该也是沈逢川的结局,咸赤达实在太想为自己正名了,他在北疆军里潜伏了十几年,每一夜都在疯狂渴望着这一天,他迫不及待地要取下沈逢川的头颅,去向草原上的新狼王证明,自己乃至他领导的这支狼骑仍然强大,仍然坚不可摧。 他们最后还是上了弱水崖,北疆军精锐不知所踪,跟在沈逢川身边的只有秦舫的三个影卫,顿白还身受重伤,他对着两个兄长般的人物摇了摇头,飞身扑向了自己死亡的道路——他们分头走,他要最后再引走一些人。 “主,二郎把自己的和元丹给了顿白服下,”按白呼出两口带着铁锈味的热气,他抬头看向秦舫,眼中闪耀着敬重的情绪,“让他撑住了,西疆军精锐随行了一个医官,他及时给顿白止住了血,我们来的时候,医官说只要和元丹的功效发挥着,他就没有性命之忧了。” 和元丹是医家至宝,据说配方早就失传了,现下只有大燕皇室的私库里有几枚,秦舫有一枚,他把那枚和元丹喂给了顿白。 第四十八章 释疑 秦舫没说话,他不是很看重这些虚物,和元丹再被吹得天上有地下无,也得用到人身上才能算是宝贝。 “别说话了,”秦舫止住想要开口的提白,他从外袍里摸出来两颗紫红色的丹丸,浑不在意地递给二人,“你身上也伤得不轻,你们两把这个吃了,吃完了就地调息一下,我们不急这一时半刻。” 二人看着手里不起眼的药,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吃下去了,那药丸也非凡品,吞进腹中没一会,两人就觉得经脉里横冲直撞的紊乱血气平缓了不少,他们也实在太累了,坐下去闭上眼睛似乎转眼就睡熟了。 秦舫看着提白跟按白面上凝重枯衰的脸色散开一点,高高提起的心总算往下落了一点,嘴角上扬一个淡淡的弧度,这两个人看着成熟稳重,在影阁中也称得上武艺超群,可是在他心里,都是比他小六岁的小阿弟。 提按顿挫四人,是从小就陪在他身边的,他们名为暗卫,实是他的手足。他带着那十个人去到另一边的时候,一路上心从来都没有那么慌过,影卫是影阁通过厮杀养出来的蛊虫,他们见识过人世间最浓稠的黑暗,因此大多沉默寡言,看上去阴沉沉的让人下意识想要远离。 顿白是那个例外,他的性情就跟他那张娃娃脸一样,秦舫十四岁被隆庆帝扔进了影阁三重天,他从那个地方出来后,昏睡了整整两天两夜,连太医都束手无策,醒来之后整个人都是颓靡的,东宫成了一潭死水,里面的宫娥内侍连走路都是踮着脚尖的。 秦舫想到那一年的大年三十还是会忍不住打个冷颤,阖家团圆之时,东宫一片死寂,连地龙都熄了,他砸了自己的太子印玺,被隆庆帝罚禁足三日,提按顿挫四人被叫走,他拖着病体披着单薄的衣物走上了东宫的殿房顶,望京高空通明的烟火都照不进他的眼里。 当夜寒风料峭,这四人却跟变戏法似的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顿白手里还捧着一个青瓷海碗,里面堆着满满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绿豆酥,他对着秦舫挤眉弄眼,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殿下快尝尝,这可是皇后娘娘刚刚做的,还没上桌就给我顺过来了,嘿嘿,给殿下第一个吃。” 那是他过得最糟糕的一个年尾,也是他印象最深的一个初一,当非台寺的钟声准时敲响了十二下,望京城中欢声如雷,顿白跟喝醉了酒似的在琉璃瓦上演着猴戏,提白一向严肃,也没开口骂他,他们怡然自得地对着灯火和月色,分光了那一海碗绿豆酥。 当前大燕局势诡谲多变,他自己要往外奔,他们四个要做的只会更多,他没办法把他们拦在影阁里,覆巢之下无完卵。 秦舫见聂卿拿起长刀,知道她是想去打些野物,西疆军来的几个人坐的坐躺的躺,沈逢川眼冒绿光地看着手里逐渐冒出肉香味的烤鸡,大飞不怀好意地悄声走到沈逢川身边,目光灼灼地看着烤鸡 秦舫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他提起按白的长剑,紧步跟在聂卿身后,一起进了松林。 聂卿眼睛瞥到了提白按白二人的动作,她本以为这主仆三人应该有私话要讲,没想到秦舫紧跟着她进来了,待等到无人处,她转头看向秦舫,问道:“太子殿下没有什么事情要交代他们吗?你意外坠崖,这样大的事情也不往望京报吗?” 秦舫嘴角噙着的笑意淡了些,不过聂卿没仔细看,没注意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讽刺,秦舫摇摇头,端正着脸色对她说道:“鲤奴,我常常便衣出行,父皇和母后都是默许的,你不必担心,这次也的确是我大意了,没想到大燕境内竟然埋伏了一整支狼骑。” 顿了顿,秦舫眼神凝向聂卿身后,眼疾手快地将闪着寒光的长剑掷了出去,冰冷的剑意顺着聂卿的脸颊飞过,聂卿愣了愣,回头往身后一看,那棵松树的树脚正钉着一只垂着脑袋的野兔,聂卿仔细看了一下剑刃,一击毙命,赞叹道:“殿下真是好剑法。” 聂卿走过去把长剑拔了出来,右手提起那只野兔,长剑剑身将野兔穿心而过,甚至没入了树身最坚硬的部分里,她面色微凝,之前的疑虑再一次浮上心头。 若是没有十几年的功底,是没有办法做到这个地步的,太子舫贤名人人称颂,江青柏也因此名声更上一层楼,但甚少有人提起和不佳,聂卿也以为,这只是隆庆帝为太子造势的噱头。 聂卿觉得自己好像摸到了什么巨大的秘密,隆庆帝之前行政一直恩威并施,与世家之间也一直都客客气气的,不然荣家也不会一直试探隆庆帝容忍的底线到底在哪,这次沈逢川的事,既可以认作他们撕破脸皮,又能认作这是荣家做出最大的试探。 如果没猜错,这次回去,荣家肯定会出血解决隆庆帝的一桩心头大患。 她看了秦舫一眼,眉头微蹙,叹道:“太子殿下这么多年一直都很用功吧。” 秦舫怔愣了一下,脑子里立刻想起当年上元节飞凤殿里发生的事,年幼的聂卿什么都不懂,她的话传到躲在屏风后的他耳朵里,也是这样一句话,他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如水波,顺着聂卿的话头接下去,温声道:“我是大燕的储君,本该如此。” 这话实在太过言不由衷,聂卿听出了话语中潜藏的不满和怨恨,她偏着脑袋想了想,太子舫三年前就及冠了,似乎从来没有听过他有什么懈怠的传闻,她停下脚步正视着秦舫的眼睛,问道:“太子殿下怨恨吗?” 秦舫也停下脚步,他没看着聂卿的眼睛,低着头,聂卿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瞅见他那略显凌乱的发冠,她听见秦舫一本正经地回答:“没有。” 聂卿心下微沉,她把手里的野兔扔在了地上,沉默了片刻,继续问道:“那周方怨恨吗?” 秦舫肩膀一震,二人一时两相无言,过了半晌,他抬起头,直视着聂卿,道:“那当然是怨恨的。” 聂卿好像愣住了,脚边的灌木丛里簌簌响动,从里面奔出来一只灰不溜秋的雉鸡,秦舫提剑想抓,却被聂卿一把拉住了手腕,她轻轻拨开繁茂的灌木,里面陈着一只枯枝搭成的鸡窝,鸡窝里几个小巧的淡青色雉鸡蛋依偎在一起,聂卿把灌木合上,拉着秦舫往里面走。 “那是什么时候不怨恨的呢?”聂卿歪头看着秦舫,她脑子里想起来之前秦舫跟她说起冬日穰州乡下喝萝卜汤的模样,他是真挚的,以前是怨恨的,但是从哪个节点开始,他是真心担起了太子舫的名声。 秦舫再次一震,他眼神中闪烁着晶亮亮的鳞波,半晌半垂着头噗嗤笑出了声,他长叹一口气,说道:“吃观音土的时候不怨恨的。” “你大概也猜到了吧,”秦舫提起被聂卿扔在地上的兔子,先迈步继续往林子里走,“望京城的东宫里有我的分身,无论何时,明德殿里储君总是会恭敬站在殿阶下听着朝臣议事的。” 聂卿走在他身后,看着他宽广的背影,秦舫的声音里好像掺着淡淡的苦味,但是细听又听不出来有什么浮波,“父皇说他一辈子都被困在了望京城里,他注定成为不了一个好皇帝,但他希望我可以成为。因此从我记事开始,我就没有歇息过一天,江太傅讲课很是古板,我听不了多久就会打瞌睡,有一次父皇过来看见了,我以后就再也没有坐着听太傅讲课。” “和头领手掌六十万禁军,很得父皇宠信,但他无妻无子,孑然一身,谁的面子也不用给,他从来没有因为我是太子而下手轻点,射箭骑马,我不知道摔倒过多少次,他没扶过我一次,日日复夜夜,年年复年年,我曾经很后悔被父皇抱出来,但是我发现我压根不记得我的生母到底长什么样子。” “我在不记事的时候就被立为了太子,十二岁父皇就给我取字,取字为‘空涯’,”秦舫自嘲地笑了一声,“是不是很像个和尚的名字?我十二岁就完成了别人二十岁要做的事情,那天之后父皇带我去看了影阁,我以为这是他创立的,但是影阁的第一任阁主,就是我自己,我熟悉了两年影阁,十四岁的时候,我出宫了。” 秦舫说到这突然重重地咳嗽了起来,一时都止不住,他扼止住自己想要呕吐的冲动,竭力把三重天带给他的恐惧压进了积满灰尘的犄角旮沓,聂卿担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秦舫直起身扳,继续说道:“父皇力排众议,我第一次听见有言官骂他昏聩,但我还是带着一群侍臣出宫了,提白他们跟着我,我们当时到了大旱的苗州,虽然有朝廷赈济,还是有人想从中盘剥,我微服躲在难民中间,看见他们挖土而食。” “那土真的很苦,”秦舫扭头看着聂卿,面色却一如众人眼前的太子舫,温润如玉,气质无双,“但是百姓们都大口大口嚼碎了往肚子里咽,那小孩子的肚子都鼓得像塞进去一个大西瓜,我跟大臣们也吃了,才有了后来苗州城的一日红流,抢占民田贪污粮食的豪绅都被砍了头。” 聂卿点点头,“一日红流”是太子舫在民间声望崛起的第一战,他改变路线出其不意地先一步到了苗州,抓住了那些还没来得及把账本藏好的豪绅地主,“法不责众”没生效,没人敢当着亲眼目睹苗州惨象的言官面前求情。 聂卿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似乎是听过就听过了,秦舫面上掠过些许惊愕,脚步停下了,聂卿走到他身边,端正脸色认真说道:“殿下,无论你是周方还是秦舫,你最后都会变成太子舫,哪怕你跟圣人一样,被困在望京城,困在东宫和明德殿里,你都会是万人景仰百姓爱戴的太子舫。” 聂卿的目光如此纯粹,没有任何的顾虑和怀疑,她笑了笑,“太子殿下,如果我是你,被一年年这么逼过来,我可能早就疯了,但你没有,你是如何对待江太傅如何对待和不佳的,举朝皆知,殿下,你是重情重义之人,周方是你的外表,也是你的内里,我愿意永远忠诚,辅佐你。” 秦舫觉得自己心里那个不知道对谁的芥蒂,似乎在慢慢融化。 他一直觉得周方和太子舫是他的两面,但聂卿说,周方和太子舫是一个人。 这片地方的山鸡野兔似乎都被温泉潭水里飘出来的硫磺熏晕了脑子,有的都分不清敌友慌不择路地往二人的武器上撞,没到一会儿两人就提了满手的猎物回来,快到营地时,秦舫叫住聂卿,提议道:“鲤奴,我一直这么叫你的小字,你可会觉得冒犯?” 聂卿翻了个白眼,对着秦舫哼唧一声,“殿下要真觉得唐突,那怎么还叫啊,我不介意殿下这么叫我,你与圣人皇后娘娘,都可以这么叫我。倒是殿下,我总不能一直叫你殿下或者周兄弟吧,你——” “叫我二郎。”秦舫打断她的话,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道,“叫我二郎就好。” 聂卿隐隐觉得有些古怪,但她没往深处想,点点头答应道:“二郎。” 秦舫应了一声,两人走回了营地,提白按白想起来帮忙,被大飞一声吆喝制止了:“大家都先吃饱了再睡啊,我们楚头和周郎君抓了好多猎物回来,大家一起动手,洗剥干净咯!” 温泉潭边突然变得拥挤和喧闹起来了,众人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营地里多生起了几个火堆,沈逢川捡了便宜,那只鸡已经烤好了,他抱着鸡腿大快朵颐起来,大飞在旁边看着流口水,馋道:“沈大帅你可是真会吃啊,这鸡这么大,我看不如……” “想都别想,”沈逢川转过身子,他咽下嘴里那口鸡肉,略带鄙夷地看了大飞一眼,冷哼一声,“你一个年轻大小伙子,跟我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抢食吃,不知道什么叫尊老吗?” “哎哟,”大飞夸张地叫起来,“大帅你怎么能叫自己老头子呢,谁家老头子能使得动六十六斤的关王刀啊,能劈死那么多北蛮人啊,您这身材,任谁看都看不出年过半百。” 营地里顿时 响起一阵哈哈大笑,众人都放松下来,互相笑骂着抽科打诨,秦舫跟聂卿对视一眼,也坐下来烤起了手中的野物。 翌日队伍休整完毕,众人顺着来时的路原路返回,跟大部队会合上了。 第四十九章 分别 当初潜伏在这片土地上的狼骑最后还是没能如愿带着给狼王加冕的战利品回到格满部落,正如他们狼狈地来,十几年弹指一挥间,他们最后还是带着自己的弯刀不甘地死在了鞥州。 西疆军的作战方式和兵器都与北疆军大不相同,福安镇镇子里的北蛮人负隅顽抗了半个时辰,最后都被尽数斩杀,西疆军的将士们收敛同袍尸身的时候进了北蛮人藏身的房子里,被里面的惨象震惊得足足沉默了半刻钟。 房子里面飘散着一股尸臭,里面当头悬挂着很多具尸体。 这些尸体都是房子原来的主人们,有老有小有男有女,他们身上穿着简朴的棉衣,脸上还残留着恐惧和愤怒,他们通通都被放干了血,像鸡鸭一样被挂在了房梁上,鞥州此时天寒地冻,尸体腐败的程度并不高,西疆军的将士们刚进福安镇就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但是血腥味太浓他们一时分辨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味道。 房门大开之际,冬日的阳光跃过粗木门槛照进房子里面,但却驱不散将士们心中的阴霾,这几十户百姓的尸体没到面目全非的地步,也因此看上去更加骇人了,他们的脸颊干瘪着,双眼圆睁,漆黑的瞳孔上蒙着一层死气沉沉的白翳,嘴巴张得大大的,他们的伤口几乎分开了半个脖子,能通过被完全割开的喉管看见里面惨白的颈骨。 沈逢川沉默地站在一具具尸体前面,聂卿跟秦舫站在他身后,三人都低垂着脑袋。 他们已经不是人了,都已经死透了,没有目光,也不可能再说出话来,但是三个人面对着这些尸体,有那么一时半会都抬不起头来,谁也无法预料到这件事情,但是他们总觉得死者的目光在紧紧跟随着他们,好像是在无声地质问,太平年月,何以太平? “大帅,”大飞从后面摸出来,他面带难色,犹犹豫豫地问道,“那六个亲卫兄弟……” 沈逢川似乎如梦初醒,他抬起头来,看着房梁上悬挂着的那几具大小尸体,身体微微踉跄了一下,聂卿看着那山一样的雄壮背影好像在那一瞬间佝偻了起来,只是这感觉转瞬即逝,沈逢川挺直了腰板,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吓人,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雄浑有力地命令道:“把百姓们都解下来,就地火葬吧,我的那六个亲卫,也一同葬在这里。” 大飞面带不忍,说道:“大帅,不如还是让兄弟们一起动手,把,把他们安葬了吧。” “不用了,”沈逢川转过身来,面色刚毅冷峻,不怒自威,“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安个坟又有什么用。” 他当了这些年的一军主帅,威严自是荣申这等人比不上的,大飞看着他说一不二的气势,不敢再劝,秦舫想了想,上前一步,温声道:“那生两个火堆吧,虽说同是在大燕境内,可是我觉得,沈大帅的那六个亲卫,想必还是更想跟着大帅回到北境的。” 沈逢川身形一滞,没有说话,依旧不回头大步流星往前走了。 大飞看了聂卿一眼,见她也点点头,立刻转身去做了。 百姓们的尸首很快清点好了,西疆军的将士们一边搬运着僵硬的尸体一边双目血红的咬着牙骂畜生,狼骑们似乎在这十几年里积攒了非常多的怨气,咸赤达觉得弯刀藏锋十几年已经不锋利了,下令用这几十口人的人血开刃,福安镇整个镇子都被屠尽了。 “戒备!”大飞惊叫起来,他刚刚不慎掀开了床板,从底下突然蹿出来一个黑影,冷冽的银光擦着他的咽喉而过,他眼疾手快地掐住那黑影的手腕,定睛一看,竟然是个小孩子。 那孩子满面红晕,脸上带着阴沉的狠意,他被大飞直接提了起来,仍然不要命似的拼命踢着腿,大飞看着孩子身上的衣服与那些百姓身上穿的衣服没什么区别,他心念一转,明白这估计是福安镇的遗孤,他家父母应该是在最紧急的时刻把他藏在了床板之下。 那孩子似乎不知道疼,大飞都觉得自己听到了那孩子手腕不堪重负发出来的声音,他害怕真伤了孩子,夺过他的刀把他放在了地上,房门外闻声冲进来几个面带凶煞的将士,他们见此情形有些发愣。 那孩子见失去了武器,像头小蛮牛似的朝众人撞了过来,将士们看见他身上穿的衣服就明白这孩子的身份了,他们连忙避开,沈逢川正从后面走过来,一把把孩子按在了怀里。 “唔,”沈逢川闷哼一声,孩子没了武器,手上也没有力气,一口狠狠咬在沈逢川的胳臂上,“这小崽子可真不客气。” 瓦房外突然陷入沉默,大飞想上前,却被沈逢川摆手拒绝了,那孩子死不松口,咬得沈逢川胳臂上都见了血,沈逢川没强把他拉开,任由他咬着。 过了一会儿,那孩子突然头一歪晕了过去,但他还是没松口,沈逢川艰难地把受苦受难的胳臂从这尖牙小崽子口下解救出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心下一沉,那温度摸着都有点烫手,看这样子也不知道烧了到底有多久了。 众人连忙上前,那孩子咬得可真狠,几乎都要咬下一块肉来,沈逢川没管鲜血直流的胳臂,他站起身子把孩子抱了起来,对着大飞说道:“去把你们随行的那个医官叫过来,这小崽子发了高烧,去烧点热水过来。” 几人手忙脚乱地按着命令做事,到了下午,那孩子就醒了过来。 他就像只挨了毒打的小犬,眼睛里满是仇恨和警惕,众人怜悯地看着他,大飞上前一步,想伸手去摸摸他的头,却在想起沈逢川裹着白布的胳臂时又把手缩了回去,他咳嗽一声,脸上扬起一个傻乎乎的笑,柔着语气道:“我们是西疆军的将士,你不用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那孩子闻言并没有什么反应,依然警惕地看着他们,聂卿看得出他其实很害怕,外强中干,但是在场众人都是粗糙的大老爷们,压根不懂得怎么哄孩子,面对面看着都要抓耳挠腮了,聂卿也不知道该怎么让着孩子放下戒心。 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沈逢川端着碗冒着苦味的药汁从房间外走了进来,他面无表情,看上去十分严肃,几人下意识往两边站开给他让路,沈逢川也不客气,大喇喇往那孩子床前的凳子一坐,把药碗递过去,命令道:“喝了。” 站在他身后的几人面面相觑,大飞满脸疑惑地看了旁边的人一眼,做着口型问道:“哄孩子应该这么哄吗?” 那孩子下意识一脸嫌恶地伸出手去打那药碗,但是却没打动,众人看见那碗里黑色的药汁只轻轻沿着碗壁轻轻晃了晃,稳稳地没洒出来一点,他看见了沈逢川胳臂上刺眼的白布,白布上还渗出来星星点点的血迹,他想起来之前发生的事情,迟疑地又往后缩了缩。 沈逢川把那把简陋的小刀扔给他,声音沉浑,带着肯定的意味,“你发烧生病了,把药喝了,喝完我带你去见你阿耶阿娘。” 那小孩宝贝似的把小刀捡了过来,他想了想,凑过去两步,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左边突然递过来一个紫红色的小果子,散发着清甜的香味,孩子顺着手往上看去,聂卿轻轻抬了抬下巴,露出一个满含善意的笑来,“吃吧,药很苦啊,这个挺甜的,压一压就好了。” 孩子没有抗拒,他喝完了药就直勾勾地看着沈逢川,沈逢川看着他把鞋穿好,沉默了一会主动伸出手牵着他往外走去。 福安镇外烧起了通天大火,那小孩看着耀眼的火光,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突然抬头跟一直关注着他的将士们对视,带着稚气的声音问道:“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来?” 众人心神齐齐一震,一时间都不约而同地别过脸去,聂卿蹲下来,擦了擦孩子嘴角的药渍,开口道:“对不起。” 孩子没有回答,跪下来对着火堆磕了三个响头,他站起身来对着沈逢川说道:“你穿的衣服跟他们不一样,我阿耶说沈大帅是打跑北边蛮子的英雄,你是沈大帅吗?” 他还小,脸看上去非常稚嫩,胸口上还挂着一个小巧的银子打的长命锁,按着西境的习俗,这孩子应该还没到六岁,他不知道沈大帅是谁代表着什么,也不知道沈大帅不是一个人的名字,但在这一刻,在场所有人都能猜到这孩子心里所想。 沈逢川似乎非常痛苦地梗了梗脖子,他艰难地回答道:“是,我是……” 那孩子又对着沈逢川跪了下来,他扬起脸,脸上满是执着,说道:“那请你带着我吧。” 大火熊熊燃起,烧了很久,将曾经发生在这个地方最惨烈的痕迹通通抹去,等到大火熄灭,两拨人就此告别,残留下来的西疆军精锐担起了前辈的责任,将沈逢川护送回北境,聂卿则要带着风营众人回佛母城复命。 沈逢川和那孩子的脖子上一人吊着一个小小的布袋子,里面装着黑灰色的粉末,小孩不会骑马,只能颤颤巍巍地把自己贴在沈逢川的臂弯里,聂卿跟秦舫坐于马上,目送着二人先行,西疆军精锐跟在他们身后,看上去依然浩浩荡荡,但两人总觉得,坐在最前面马上的二人,跟身后乌压压的队伍之间,似乎隔绝了一整片天地。 “我也该走了,”等到背影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秦舫扭头看着聂卿,他笑了笑,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小小的紫玉葫芦,珍而重之地递向聂卿,道:“鲤奴,我得回望京了,朝中局势瞬息万变,沈大帅此次能平安无恙,多亏了你,荣申初上任,论功行赏一定少不了你的,我觉得,你可以找个机会对李明溪公开自己的身份了,若是你身份暴露得早,必然险象环生,这东西你用得上。” 聂卿接收到他眼中的暗示,她手心暗暗出了汗,自己原先压下去的谋算此刻在心里迅速扩张开来,她深呼吸一口气,不作推辞接过那个紫玉葫芦,对秦舫拱手笑道:“我会的,二郎,京城风云诡谲,世家争伐更加严重,我希望二郎一定要珍重己身,储君再怎么样,都只有一个。” 提白和按白对视一眼,掩下心中震惊,默不作声地又往后退了两步。 殿下似乎已经和聂姑娘把事情都说清了,这可大大出乎他们的预料。 聂卿下定决心便不再犹豫,她对着秦舫以及提白按白摆了摆手,就毫不留恋地扭头转身拍马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她已经从佛母城出来已经过了七八日了,干燥的风在呼唤着她。 秦舫看着她带着风营众人离开,轻轻地笑了一下,他抬头看了一眼将要西沉的落日,叫了一声“提白按白”,也转过身拍马离开了。 暮色延绵千里,晚霞如散金光,聂卿突然停了下来,她在马上回头往身后望去,十匹马凌乱地跟在她身后,大飞紧张地拍了两下马屁股,并行到他身边,问道:“楚头,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总不会那群人里还有内鬼吧?” 霞光均匀地洒在众人身上,逆光望去,倒还真应了佛母城里的古老传说,勇士是被金边环绕的,聂卿露出个释然的笑,转眼又冷下脸,一马鞭敲在大飞头上,呵斥道:“想什么呢?那些人要是也有问题,头一个要问责的就是荣申,你觉得他舍得?” 聂卿又将身子转过来,她笔直地坐在马上,遥望着太阳落下的方向,佛母城的轮廓在她的心里越发清晰,她举起马鞭,振奋地大喊一声:“回家了,兄弟们!” 十个人跟着一齐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他们嬉笑着怪叫起来,倒是让聂卿想起来他们也不过是一帮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将士,他们本来就是不沉稳的,聂卿的右手摩挲着放在马背旁长刀的刀柄,沉默着想,我把他们十个,都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了。 第五十章 回城 这次回程众人倒没有那么急了,虽还是疾行,但是路上该歇的时候聂卿还是让他们停下来休整了,等看到驿站的时候,聂卿某一瞬间有些出神。 从这里离开到现在,也就隔了十天的功夫,除却上次离开时天上下着瓢泼大雨,而此刻天气晴好万里无云之外,驿站的景象与之前别无二致,但是聂卿的心境却跟上次大有不同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在思海之中长了一寸,背负的东西更多了。 正思量间,驿站里面突然站出来两个糙脸汉子,他们身上穿着驿站小官的驿服,一人手里拿着两个喜庆的红灯笼,另一人艰难地搬动着木头梯子,他们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似乎在说些什么。 “哟,”大飞抹了把头上骑马跑出来的汗珠,他看着那被高高挂起的两个红灯笼一时间也有些失神,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惊喜地对着聂卿说道,“出去这几天遇到这么多事我都昏头了,算起来,今天好像二十八了,再有两天,就要过年了!” 队伍里顿时小小地嘈闹起来,聂卿听见大飞的话,似是如梦初醒,她抬眼望着那两个红通通的大灯笼,恍惚地想着,好像的确是,再过两天,就是大年三十,要辞旧迎新了。 那两个小官看见聂卿他们也怔愣了一下,先是扭头面对面疑惑地对视了一眼,转而恍然大悟满面喜色地奔上前迎了过来,“恭喜各位军爷平安归来,我们驿丞这几日一直挂念着各位,还以为诸位要过了年才能回来呢,我这就去报告我们驿丞。” 风营众人面面相觑,继而脸上慢慢扬起意得志满的笑容,他们等了一会,驿丞果然很快就步履匆匆地从驿站里走了出来,他似乎之前在忙着什么,额头上布满了细汗,身上穿着的官袍看上去也不大平整,肩膀上褶皱突出来一大块,他浑不在意地拿手背抹了把汗,弯腰对着聂卿行了个官礼,说道:“没想到楚校尉竟然如此年少有为,只花了这几日就成功凯旋,下官实在没料到诸位今日就到了,刚刚还在锄驿站官田里的草,匆忙相迎,不得体之处还望校尉海涵。” 驿丞让开身体,伸手将风营众人迎进了驿站,聂卿对他拱了拱手回礼,笑道:“驿丞说笑了,我们都是粗人,不讲究这些。西疆边境乃是黄沙之地,军田很少,西疆军的大多数粮食都是要依靠鞥州供应,我们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驿丞大人无理呢。” 这话说得很重,驿丞忙道不敢,但聂卿并非客套的话,佛母城外的天空常年都是灰蒙蒙的,轻细的黄沙似乎永远都落不回地上,沙漠中过度的干旱足以杀死一切绿色,田地也不例外,早些年楼兰国主抽风,派兵将那成片的胡杨林砍伐殆尽,聂河忙着跟黄沙六部的沙匪较劲,没办法分出心思去管这事,等到后来稳定下来,西疆军的军屯已经难以支撑军中粮食原有的额度了。 隆庆帝登基不久,荣家不满于他让聂河担任西疆军主帅,故意膈应,朝中给不出粮食,是鞥州知州先斩后奏发动调令及时征集出一批粮食送到了佛母城,那可是全鞥州百姓从嘴边省下来的米面,自那之后,隆庆帝给了鞥州特批,又减免了粮食的赋税,鞥州便是佛母城最坚实的后盾。 几人走进驿站里面,驿丞让人给他们奉了几乎热烫的茶水,这正是骑马奔回略显疲态的众人最需要的,聂卿一路吹着马上呼啸的寒风,手指都冻得有些僵硬了,那盏热茶一捧进手里她就舒服得轻声呵叹一声。 聂卿跟着驿丞快步走进了正堂内,几人刚进去,一眼就看到堂上的椅子里正躺着一只全身布满橘黄色斑纹的大猫,那猫被喂养得很好,一身皮毛光滑水亮,它两只前爪被揣进自己庞大的身躯底下,驿丞面色一僵,连忙对着聂卿摆手讪笑道:“这,这乃是内子养的狸猫,名唤虎头,平日驿站众人都十分娇宠,因此它不怎么怕人,下官这就过去把它驱走。” 聂卿对驿丞摇了摇头,她脸上的笑容驿丞觉得很熟悉,正与他那嘴上说着嫌弃的夫人一模一样,聂卿轻轻咳嗽一声,她垂下头低声道:“驿丞刚刚说这狸猫不怕人?” 驿丞意识到她想做什么,忙不迭点头,却在心里上下打量了聂卿几番,聂卿来时太匆忙,他现在才看清,这个之前一身凛冽杀意的年轻校尉,长得却是一副清秀的脸庞,一下子让他想起来家中还在崖鹿书院读书的长子,他温和地笑道:“正是,这狸猫被众人喂得胖,爱猫之人南来北往若是有闲空都会上手摸两把,校尉若是喜欢,也可以上前摸摸看。” 风营那十个人面色复杂地看着聂卿快步走向那只猫咪,整个人的背影都透着一股愉悦,虎头果然不怕人,它顺从地伸过头接受着聂卿的抚摸,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聂卿感觉着手下熟悉的柔软触感,两只手把虎头抱进了怀里。 驿站的饭菜很快就备好了,虎头一直慵懒地趴在聂卿的膝头,等到饭菜上桌的时候,它一下子就精神抖擞,圆睁着两只猫眼紧盯着桌上热气腾腾的菜肴,聂卿看着它四只瘦腿支撑起肥硕的身躯,一双眼睛里射出来的凶狠目光,半挑着眉在心里暗道:嚯,可算是知道为什么众人叫它虎头了。 虎头被教得很好,它不在众人说话的时候喵喵叫,看见了自己想吃的东西就跳到夹着这东西人的膝盖上,乖顺地拿头去蹭那人的胳膊,大飞他们一开始还觉得有些别扭,不知道这毛茸茸的胖猫哪里讨人喜欢了,被虎头蹭了一阵觉到了野趣,也高高兴兴地逗了起来。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有虎头在,风营几人都放开了自己,筵席简陋粗便,几人用完了饭便由驿丞引去了各自的房间,他们睡大通铺早就睡惯了,两人一间很是简便。 一夜安睡,第二天一早,众人换了马,临行前,驿丞拿出来十个绣得十分精致的红色小荷包,分别递给了风营众人,昨夜在灯下重新翻出来几人的文书他才恍然察觉这十个人大多都与自家长子年纪相仿,他脸上带着真挚的笑容,“就算是下官逾越了,诸位年纪都不大,后日便是新年了,内子缝了些小荷包,里面装着的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就算是给你们添个过年的好彩头。” 聂卿率先接过,大飞他们彼此对视一眼,都珍重地接过了那个小巧的喜庆彩头,他们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感受过这样来自长辈的爱护之意了,聂卿弯腰对着驿丞行了个礼,道:“驿丞大人与夫人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以后若是还有机会……” 她没把话说完,但在场众人都明白她的意思,几人不再磨蹭,对着驿丞拱手行礼告别之后就利落翻身上马,太阳渐渐挂上树林梢头,驿丞站立在原地,目送着几人远去。 真好啊,他感叹一声,眼角的纹路也随着他的笑皱在了一起,大燕有这些年轻的后生,真是一桩幸事。 知道了马上要过年了,不用聂卿说,风营众人骑马的速度都快了起来,他们归心似箭,佛母城内的烟火气息借着风飘过来,呼唤着离家远行的人。 腊月三十的清早,太阳还没完全升起,佛母城城门口的守卫看到了一群骑着骏马飞驰而来的人,他们从锡蓝城的方向奔来,守卫们不敢掉以轻心,守在栅栏后面,到近了才认出他们身上的甲胄。 “吁——”聂卿拉紧马缰,将马停在守卫们面前,她从怀里拿出来那枚银色的兽头令牌,伸到守卫面前,“我们乃是西疆军风营前卫,现在有战报要呈报,荣大帅。” 守卫们认得这枚令牌,连忙挪开栅栏把众人放了进去,大飞紧跟在聂卿身后,刚刚正看到她与守卫说话时脸上冷酷的的神色,他心神一惊,楚以武又变回了那个不苟言笑的模样,他一瞬间从过年的喜悦里脱离出来,这次出任务风营没有折损任何一个人,回来路上又遇见别样柔情,他一直紧绷着的精神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得很松了。 佛母城已经不是之前的佛母城了,它依旧是包容着自己的温柔乡,但现在也是血迹斑斑的白骨冢,大帅和少将军以及那八千兄弟尸骨仍未寒,他不可躲避,也不愿躲避。 城中有变。 聂卿骑马进城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不对劲,虽然中城的百姓们脸上还是喜气洋洋的,但是街道上似乎相比于以前清寂了不少,她目不斜视,眸光却不断瞥向街道两侧脸上带着畏惧看着他们的人,有总角孩童趴在母亲的肩膀上,眼睛里还带着强烈的恐惧。 她在心里长叹一声,看样子她出门前猜想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荣申的确派李明溪去做了什么,只是她没想到,荣申竟然这么急不可耐,这十来天的功夫就已经对着赵家下手了。 果不其然,聂卿刚进城中军营,就看见有两个士兵押着一个账房打扮的人往荣申的中军帐里走,她不动声色紧跟其后,荣昭站在帐子外面,看见她回来脸上丝毫没有意外之色,引着她走进了大帐里。 刚进大帐,聂卿就看见李明溪低垂着头站在荣申身侧,她面露意外神色,荣申见状立刻大笑着地起身迎了过来,他大踏步走向聂卿,右手重重拍了两把聂卿的肩膀,赞叹道:“好小子!不愧是本帅看中的人,你这次可立了大功了,本帅一定要上书为你请功!” 聂卿在心底讽笑着冷哼了一声,暗道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面上却装得四平八稳,她对着荣申低头握拳行礼,谦恭地回答道:“不敢,这都仰赖大帅下令果断,我跟兄弟们日夜兼程没有停歇,才正赶上。” 荣申面色闪过一丝不自然之色,城门口的探子先一步进了他大帐,跟他说了风营带出去的那几个人一个都没死,他也没想到这几个人怎么这次就福大命大了。 他不赞同地“诶”了一声,说道:“年纪轻轻的,就得有些轻狂气才好,你们几个都是好样的,本帅这次都给你们记上一笔。” 押着那账房的两个士兵明明是先一步进来的,这会子一直被晾在一边,有个面露不忿,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荣申背僵了一僵,他又拍了拍聂卿的胳膊,语气和缓,“以武啊,正好你来了,明溪也在这,军中发生的这桩大事,你的确得听一听。” 荣申转过身子面对着那两个士兵,面露不耐地对着他们挥了挥手,那两个士兵会意一脚把那个账房踹得跪在了地上,他们伸手扯下塞进账房嘴里的白布,厉声骂道:“快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那账房嘴里被人敲落了两颗牙,他吐出一口血水,满脸狠佞地盯着站在荣申身后的李明溪,“我呸!李明溪,你可真狠啊,枉我们当家的还敬你是条好汉子,猪狗不如的东西,果然就是西戎来的小杂种!” 他对着荣申纵声高喊:“荣申,我们赵家棋差一着败给了你,我无话可说,但你以为这臭小子是真心降服于你的吗?他是诈降!想要骗取你的信任自己做主帅!你要真为了自己着想,赶紧找个由头把这臭小子宰了吧!” 聂卿瞳孔皱缩,但她一直半低着头,在场众人无人注意到了她的异样。 荣申依旧阴沉着脸,看不出喜怒,他慢慢走到那账房身边,当胸就是一脚,直把那账房踢得倒在了地上,他冷笑一声:“你们赵家盘踞佛母城已久,一直鱼肉乡里,百姓不堪其苦,之前聂河在世的时候已经是对你们百般容忍了,可你们还是不知足,现在竟然打起了军饷的主意,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已经奏请圣人,要对赵家从严处置!” “放你娘的屁!”那账房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他满面怒容,“我们赵家世代都守在佛母城,之前百姓们对楼兰人不堪其扰的时候你们在哪?那是我们赵家拿命守出来的,荣申,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敢把这种臭水往老子头上泼,你——” 荣申似乎没了耐心,又是一脚过去,他让那两个士兵将那账房拖了回去,聂卿猜测着他的用意,面上还是一副冷淡的表情。 这好像只是走了个过场,那账房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第五十一章 分裂 在处置了那个账房之后,荣申转过身来面对着聂卿,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自知能力不堪大任,承蒙圣人垂怜,被点帅之后一直兢兢业业夙夜忧寐,只是我实在是没想到赵家竟然这么胆大,因为对我不满而暗中克扣将士们的军饷,哎,这……” 荣申脸上露出不忍心的神情,他弯腰走向了中军帐里的桌案,聂卿心下冷笑,荣申恐怕老早就觉得赵堃碍眼了,拖到现在才动手只能说正好赶上,她仍然微微垂着头,面色并无任何变化,反正赵家人的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大燕最西是肃州,肃州最西就是佛母城,佛母城外就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荒芜沙漠,越过沙漠再往西去,就是西戎十六国。 边境之地,是一个国家衰落最开始的见证者,正如乾正帝在位时,世家把持朝政,寒门子弟难以出头,几乎满朝官员都沾亲带故的,而那个时刻西戎和北蛮都在悄然发生蜕变,他们都把目光投向了这个古老的国度,西境很乱过一段时间。 赵家明面上自诩为佛母城的守护者,这个地方和塞外的沙漠一样荒芜,也因此滋生蔓延丑陋的罪恶,他们设立私兵,但黄沙六部的沙匪扣边之时,这些私兵也只是装模作样地跟人家比划了两下,赵家是这个地方的土皇帝,他们明着抽很重的税,暗地里以沙匪的名义劫掠肃州境内几座城池贫苦的人家,他们把大燕的百姓变作了楼兰的奴隶。 从当年西疆军初设开始,赵堃就一直不服气,他们在佛母城虎踞为王许久,一直在跟另一家打擂台,没想到朝廷突然派了兵过来,佛母城和锡蓝城都有了新的主领,特别是佛母城,聂河一过来就定下了许多规矩,田地赋税大改,赵家利益受损,之后有机会就给聂河明里暗里地找茬。 聂河一开始还忍着,没想到赵堃变本加厉,有一次派了一队人掳走了尚且年幼的聂卿,他没真想做什么,但是触及了聂家父子的逆鳞,聂河当即下手把那一堆人宰了个干净,聂稔在演武场上当着全军将士的面把赵堃揍了个鼻青脸肿,赵堃一直怀恨在心。 后来赵家拐卖人口的事情东窗事发,肃州境内民愤四起,聂河联合几大家族共同施压审判,赵堃见势不妙断腕断得很干脆,果断推出来一波嫡亲族人挡罪,这些人被悉数斩首示众,死后尸身不许收敛,才平息了百姓们的怨气。 聂卿想起这些往事心里就止不住地恶心,赵家现有的万贯家财都是冒着人血味的,当时赵堃也没少给荣申气受,他在聂家父子战死之后心思又活络起来,荣申岂能容他? 营帐内的气氛有些紧张,荣昭也站在一边,不知道在出神地想些什么,荣义见状立刻上前一步,他满面怒气,愤然开口:“大帅说得这是哪里话,明明就是那赵家不识好歹,藐视圣意,您是圣人钦点的一军主帅,军中论谁都不能比您更有资历和能力了,他赵堃算个什么东西,他——” “云天,”荣申开口打断荣义的喋喋不休,他失望地摆了摆手,抬头看向聂卿和李明溪,叹了口气道,“我也的确没想到自己刚升任主帅之位,就得对昔日的兄弟处置下手,可是赵家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发指,楼兰人还在外面虎视眈眈地盯着咱们呢,他竟然现在就敢克扣将士们的军饷了,我虽不忍心,却也不得不大义灭亲了。” 这算哪门子的亲?聂卿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嘀咕,真是几年没见,荣申唱戏的功夫见长,这语气说得一唱三叹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赵堃是他犯了罪的亲儿子呢。 这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聂卿也不能在一边装木头人了,她抬起头,眼中流露出愤怒的情绪,适时又把荣申往高处托了一托,她余光瞥向站在自己身旁的李明溪,他脸色依旧苍白,像是之前的伤现在还没休养好,他也抬起了头,目光看向一脸痛心疾首的荣申。 “军纪不得不明,”荣申满意地享受着众人的目光,他面色依旧愤怒,右手握拳重重锤了一下桌案,话语却踌躇起来,似是不齿,“几年前赵家那一半族中子弟暗中勾结沙匪拐卖大燕百姓就已经是骇人听闻了,我总以为歹竹也要出好笋,聂大帅处置了那群人之后赵家平静了这些年,没想到现在反而胆大包天把手伸到了军饷上!” 他冷哼一声,露出了早就跃跃欲试的蛇信和毒牙,“,聂大帅宅心仁厚,赵堃声泪俱下地自陈罪错,聂大帅最后还是让他继续负责军饷,没想到他不思己过,辜负了聂大帅的信任!我虽然算不上什么能臣,可是这事既是发生在我为主帅期间,本帅必不能轻饶!” 聂卿心里涌起一阵戾气,荣申不仅要吹自己,还得踩一脚她阿耶! “这次调查,”荣申话锋一转,语气温柔下来不少,“还多亏了明溪,不愧是聂大帅亲手调教出来的探查好手,若非你及时查到了赵家的疏漏,来了个人赃俱获,不然明年年初的粮饷可就难了,今天就过年了。” 李明溪低头拱手对荣申行了个礼,依旧面无表情,他声音很平静,回答道:“不敢,这是末将应该做的,能帮到大帅,末将很荣幸。” 荣申哈哈大笑起来,等笑毕,他对着聂卿和李明溪二人挥了挥手,道:“本帅这一次给你们两个都好好记上一功,你们两个,从今以后就是风营的左右主事,受封昭武校尉!今天过年,也别太拘着,特别是明溪啊,我待会让人再给你送些补气养神的药来去,你这几天辛苦了,回去好好歇着吧。” 顿了顿,他似乎又想起来什么,补充着说道:“还有跟着以武你出任务的那些小将士,都好好歇息,风营今日不当值。” 说完,荣申便转过身来面对着桌案,双手扶着边缘,不再看向他们,聂卿的心不安地跳起来,她跟李明溪对视一眼,皆行礼称了声“谢荣大帅”,便略弯着腰走出了帐外。 荣申刚刚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二人走出帐外,还在思虑着,他们路上不便说些太多,只做样子地寒暄了几句。 二人回到风营的领地,大飞他们便兴高采烈地围了过来,他们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手上还拿着一个个红封纸包。 “李老大,楚头,你们可算回来了,”大飞把手里的红封纸包递过去,“看,哥几个刚回营里,荣申那老王八蛋就给我们一人派了一个红封,我打开看了看,里面可是银票呢,哎,你说,他到底安的什么心。” 聂卿跟李明溪不动声色的交换了个眼神,他们都察觉到了大飞话里不对劲的地方,聂卿略转头看了眼站在大飞身后的阿满,见他微微垂下眼摇了摇头,李明溪面色阴沉,冷声道:“以后不要这么说话,荣申已经是西疆军主帅,你这么说话,就是以下犯上。” 大飞眼中狡黠和兴奋一闪而过,他做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说道:“李,李老大,你在说什么啊?那可是荣申,大帅和少将军战死还没多久啊,你这么叫他?!” 聂卿立刻意识到大飞想唱什么戏了,她本来以为“反目成仇”这件事应该过几天才会发生的,怎么偏挑着今天过年唱? 李明溪把自己那枚玄黑色的兽头令牌往大飞面前一伸,厉声道:“你是忠于西疆军的军旗还是忠于聂大帅,荣大帅如今已经是西疆军的主帅了,由不得你认不认,别忘了风营是因何设立的?我如今是昭武校尉,军令如山,你要是还想在风营待着,就滚回去好好想一下!” “呵,”大飞冷笑一声,他竭力回想着刚回来时阿满跟他说的话,压抑着自己对李明溪的畏惧,大声吼了回去,“好大一个昭武校尉!李明溪,我以为你是个好汉子,怎么,现在他一个昭武校尉,就把你收买了吗?!我是忠于西疆军的军旗,可是荣申他配得上吗?哼,我军籍在册,无缘无故,你还要为了荣申,将我驱出去吗?!” “你现在神志不清,”李明溪面色冷得吓人,他把兽头令牌收了回来,对着阿满下令道:“自己滚回去!阿满,看着他!没有我的命令,我看谁敢给他送饭。” 几人不欢而散,大飞不耐烦地挣开阿满的手,粗声说道:“我自己会走。” 风营很明显地被分成了两个阵营,聂卿沉默地跟在李明溪身后,两人走进了李明溪的营帐,大部分将士也低垂着头跟了过来,另一部分则怒气冲冲地跟在大飞身后,他们面带不满,虽没跟大飞一样主动说些什么,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手里的红封纸包扔在了地上,还不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等跟过来的人都进了营帐,原本紧张的氛围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壮牛轻轻呼出一口气,抹了把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憨笑道:“大飞哥一开始毛遂自荐的时候,我们都不相信他呢,还是阿满哥力排众议说让他来,没想到他真的有两把刷子,刚刚我还真以为他要跟李老大吵起来了,吓得我气都不敢喘。” 李明溪脸上也露出一个笑来,他轻轻摇了摇头,道:“阿满想得周到,这事的确要大飞来跟我吵才最有说服力,荣申现下要杀赵堃,需要其他人的支持,赵堃的确该死,我查到了,他没有动军饷,但是大帅战死之后他又做起了拐卖人口的勾当。” 众人闻言脸上都露出了嫌恶的表情,赵堃也真不怕遭天谴,当年被他推出来挡罪的那些人凄惨的死相还是没有震慑到他,财迷心窍,恨不得身体里流着的血都是银票的味道,这种事情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那些被卖到西戎各国的少男少女,大多都变成了低贱的僧奴,苯教盛行活人祭祀,每一年的血池里不知道要填多少条人命。 “风营不可能一下子所有人都默认了我的说法,”李明溪重新沉下脸色,一如往昔那般冷酷,“我挑出来了大飞他们,这几个人之前没少给荣申找麻烦,风营分成两派,荣申才会稍微放下一点戒心,先腾出手去对付军中其他几家人。” 说到这,李明溪突然止住了话头,他对着众人挥了挥手,道:“今天过年,先不谈这些晦气的事情,大家先回去给家里人写年信吧,军中的寄信官明日一早就会离开,别耽误了时辰,给家里人报点高兴事儿。” 众人没做多想,都点点头说了两句话就转身离开了,他们也的确想着给家里人写信了,都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风营天天面对的都是烽火,军中书信份额都是限定的,多出来的年信便显得十分可贵。 聂卿知道李明溪还有话想说,便留了下来。 “现下军中其他人都在冷眼旁观,”等其他人走尽后,李明溪面色凝重地走到自己的桌案前,从上面堆叠在一起的文书里拿出来一份羊皮地图,“但是荣申知道其他人不会眼看着他就这么吞掉赵家在军中的势力,唯有我们,我们是变数。” “荣申不会相信风营所有人都会真心向他,他也不会相信我,”李明溪说到这突然停顿了一下,他面上显露两分疑虑,思量片刻,他抬眼看向聂卿,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跟在荣申身边的那个荣昭,似乎一直在帮我们。” 聂卿闻言轻轻点头,她肯定道:“我也这么觉得,之前我们从倒篮沟逃回来,荣申是有意让人趁着那个机会截杀我们的,你将兽头令牌扬出来的时候他都没怎么犹豫,若不是荣昭那么‘巧合’地出现,当时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聂卿仰头看向李明溪,眼中布满深意,“我一直觉得荣文熹此人深不可测,他有真才实学,但是好像隐藏了不少东西,我现在也看不清他是敌是友了。” 营帐中陷入一片静默,二人望着桌案上的羊皮地图,心都往下沉了沉,赵家分管西疆军的军饷,是因为他的宗亲遍布肃州几座城池,荣申当时眼光只能看到脚尖左右两寸地,非觉得得安排个不一样的人来管着军饷,不然聂河势大对他不利,赵家就成了最好的选择,没想到时过境迁,他倒是给自己搬了个砸脚的泰山石。 第五十二章 内援 聂卿把桌案上的羊皮地图拿在手里,摩挲着肃州四座大城的轮廓,扭头低声问道:“之前聂大帅处置了赵家族中近乎一半的子弟,已经是大伤赵家的元气了,荣申这样子很明显不会给赵堃留活路,但是他怎么会坐以待毙呢?” “我也觉得不对劲,”李明溪将手指放在羊皮地图上,指尖顺着佛母城一直滑到锡蓝城,他面色微沉,眼中带着疑虑,轻声说道,“赵家一开始就是通过拐卖大燕的百姓发家的,赵堃是赵家老太爷的独子,行事十分果断,当年那推出来的一半宗族,大多是锡蓝城和安和城里的人,佛母城里赵家人的根基还在,他不可能就这么看着荣申对他下手。” 是的,这实在是太不对劲了,赵家虽然大伤元气,但是仍然是西疆军五大家之一,这一次荣申是铁了心要把赵家在西疆军里彻底除名,一举吞下肃州境内那些上好的商路,赵堃在肃州四大城里被人称为“虎头蝎”,正是因为他心思狠毒缜密,做事不留余地,拐卖人口之事之前多年都没人发现。 这一次就算是李明溪趁赵堃不注意时出手,荣申再跟他配合得天衣无缝,也没办法立即控制离佛母城最远的玉周城,赵堃狡兔三窟,之前那件事已经让他生出了足够的警惕之心,连聂稔都没具体查清赵家到底有多少种通信的方法,荣申又怎么做得到,他只是倚仗自己拿住了佛母城赵堃一支的嫡系,觉得玉周城就算知道也会投鼠忌器不敢擅动罢了。 但是现在实在是太安静了,玉周城好像什么风声都没听到,任由荣申继续修补着陷阱里的漏洞。 “难道是玉周城中其他氏族的有所作为吗?”李明溪紧盯着玉周城的位置,肃州四大城分别坐落于肃州的四个角落,佛母城在西南,玉周城在西北,他琢磨着赵堃的想法,暗自出神,“可是这些年,也并未听说玉周城中有其他大姓啊,甚至大帅有意扶植,玉周城还是赵氏一家独大。” 两人对着那张羊皮地图苦思冥想了一阵,还是没能体会到赵堃到底是想做什么,聂卿看向李明溪,面色凝重,沉声说道:“赵堃不会束手就擒,锡蓝城和安和城在赵氏宗亲被依律处斩的时候就已经真正成为了大燕的边城了,这两城太守都是圣人下旨亲自指派的人,玉周城如此安静,我反倒更加不安了。” 李明溪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从他接受荣申的命令暗中将克扣军饷的伪证放到了赵家,赵堃被西疆军大动声势地从家里押回了军营,他就觉得不对劲,佛母城里赵堃那一支的人脸上惊慌的神色不是作伪,中军帐里那个账房破口大骂的愤怒也装不出来,但是……但是他们实在是太放松了。 “楚校尉,”荣昭温和的声音从营帐外传来,“你在里面吗?” 聂卿跟李明溪对视一眼,李明溪迅速收起了那张羊皮地图,聂卿转过身,一边走向帐外一边压着嗓子应道:“我在,是荣大帅还有什么事情找我吗?” 帐外日头高悬,聂卿刚从营帐里走出来,被那强烈的阳光刺激得微微眯了眯眼,她眨了两下眼睛,适应后抬眼看向荣昭,只见他身后还带着两个脸上洋溢着喜气满脸稚气的小将士,他们一人手里捧着一个盖了红布的托盘。 “楚校尉多虑了,”荣昭走近聂卿,歪头示意后面两个小将士走上前,“今天大过年的,你们又刚刚立功回来,正需要好好休息,我此来是有人托我带家礼给你的。” 那两个小将士走到聂卿身边,喜气洋洋地揭开了托盘上的红布,聂卿低头看去,那两个托盘一个里面摆放着两个厚厚的信封并一些野菜干和腊味,另一个里面放着两支山参和四块成色很纯的阿胶。 “这是?”聂卿面色不变,眼神直接从信封那个托盘上略过,投向那些补品上,带着疑惑苦笑着问道:“我家境贫寒,家中父母都是卖力气的,可没办法给我寄这些价值不菲的东西。” 荣昭拍了拍聂卿的肩膀,语气崇拜,道:“这些可都是代瑚的父亲送过来的,江青柏江太傅,你知道吧,他可是大燕最有名的大儒,是天下文人崇拜的对象,我听代瑚说,你之前救了他的命,他上一次写信回京的时候提及了这件事,这些都是给你的。” 聂卿想起那个眉毛都在额头上皱出来个坑的山羊胡子,心里哆嗦了一下,她脸上做出一副十分吃惊的表情,忙不迭点头道:“知道知道,江太傅嘛,我常听我们村头的那个读书人提起他,似乎是个十分了不起的人,好像说是圣人和太子的老师。” 荣昭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肯定道:“不错,江太傅是两朝帝师,是天下文人的表率,他……”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却强按捺着自己止住了话头,意犹未尽地对聂卿说道:“跟你们同去的西疆军精锐早几天就给荣大帅回了信,我听大帅说,你此行十分凶险,为了就沈大帅还掉下了悬崖,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今天就是个开端,你进军营这些日子所作所为大帅都看在眼里,回去好好歇着吧,也赶紧写两封年信让寄信官带回家去。” 荣昭对着那两个小将士挥了挥手,道:“那你就带着他们先回营去,我就不打扰你了。” 聂卿心里觉得古怪,扭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将士,他们脸上还带着大大的笑,讨好地道:“楚校尉如今也是风营的主事人了,有自己的营帐,校尉若是不知,不如让我们两个带路。” 聂卿对荣申的示好一直抱有戒心,她忘不掉初来那日荣昭话语之间对她的试探,虽说现在荣昭是敌是友看不太清,但是警惕一些总是好的,她对着那两个小将士点了点头,轻声道:“那就有劳两位了。” 风营的营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西疆军有十五万将士,上次西戎联军奇袭之后,驻守在佛母城的将士增加到了七万,聂卿跟着那两个将士走了一会,心往下一沉,之前荣申在中军帐里也说了如今她跟李明溪受封昭武校尉,二人都是风营的主将,但他们两个的营帐却隔了十万八千里。 她一瞬间就猜到了荣申的用意,他是想让风营从此分为两派,两派虽然都听命于他,但是彼此之间有所嫌隙最好。 聂卿面上不显,状若平常地跟着那两人走进了自己的新营帐,说来也奇怪,她似乎自投军就一直在跟着出任务,算起来,她好像从来没有睡过风营的大通铺,她之前准备的那些,竟然都没有用上。 那两个小将士还是笑得跟朵花似的,那嘴角都没有放下来过,聂卿看着都觉得脸酸,她轻轻咳嗽一声,端正脸色道:“有劳二位了,你们把东西放在我的桌案之上就可以了,多谢。” 只见那二人变脸如翻书,把手中的托盘放在桌案上之后转过身来就是两张冷若冰霜的脸,他们略弯腰对聂卿拱了拱手,道:“殿下让我们二人以后听令于姑娘,但凭姑娘吩咐。” 聂卿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瞠目结舌,她背在身后的双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愣了愣,皱着眉头问道:“你们两个在说什么?什么姑娘?什么殿下?” 那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脸看上去更稚嫩一些的单膝跪了下来,他抬头看着聂卿,脸上露出来一个看上去有些憨实的笑,那笑看着真诚多了,他诚恳地说道:“姑娘不信我们乃是正常的事情,我们二人是太子殿下的影卫,殿下说,若是姑娘不信,就说是二郎的影卫。” 另一个也顺势跪了下来,他从胸前掏出来一个小巧的紫玉葫芦挂饰,解下来呈给聂卿看,他看上去要稳重许多,道:“我们是影阁早些年进西疆军的,姑娘应该识得提白他们吧,我二人在影阁中的名字叫做檀安栖安,在西疆军中的名字是刘一牛刘二马。” 牛马……? 聂卿面色诡异,她蹙着眉头意味不明地看着跪在她面前的二人,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们影阁的人,是不是都找过江湖术士学过变脸啊?” 那两人面面相觑,明显是没想到聂卿开口第一句话会问这个,那个年纪稍幼的栖安犹犹豫豫地看了聂卿一眼,又看了身边的檀安一眼,半晌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重重开口道:“影阁分为三重天,过了一重天的生死考核之后,便是二重天,二重天里有殿下专门请来的先生教习这个,然后——” “停停停!”聂卿察觉到不对劲,怎么这人看样子是要把秦舫的家底都给抖搂出来,她可没想问这个,她连忙制止他说下去,道:“不用说了不用说了,我只是就这么问一下而已,你们会就会了。” 三人僵持了片刻,聂卿先对二人摆了摆手,说道:“你们两个先起来。” 顿了顿,聂卿目光投向放在桌案之上的两个托盘,问道:“你们两刚才说,自己是早些年就进了西疆军的,现在是留在荣申身边么?” 檀安栖安站起身来点了点头,道:“正是,我们十岁的时候从影阁里出来,被送到望京荣家的各个旁支里,荣申身边用人十分警惕,只留荣家本族的人,但是我们这些年发现,荣申身边的人他似乎一个也不信,就连他那个看上去十分倚重的幕僚荣昭,也不尽得他的信任。” 聂卿微微颔首,她没再问具体的事情,右手拿起那两封厚厚的家信,扭头看着二人问道:“荣申对我应当还是十分怀疑,他可曾猜疑过我的身份?这些信,他有没有拆开看过?” “风营中所有人的信,”栖安望着聂卿双眼,一字一句地道,“荣申都拆开来看过。” 檀安接过话头,语气冷然,还带着些许疑惑,他道:“当初姑娘刚进军营的时候,荣申有猜疑过,他甚至想不管不顾地找个由头将姑娘弄死,但是后面太子殿下给荣申递了消息,江太傅的家信又过了荣申的手,荣申就按捺下来了,但若真论打消他对姑娘的怀疑,还是他那个幕僚荣昭给的消息,后边望京里荣家传来了信,荣申才真信了姑娘现在用的这个身份。” 聂卿心下微惊,她倒是没想到,竟然会是荣昭从中打通的关窍。 她心底惊疑更重,荣昭若是这样对荣申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猜到了她的身份,还是那个老问题,荣昭此人深不可测,到底是敌是友?若为友,他又是为何无缘无故地要帮她呢?她与荣申,可是由着不共戴天之仇。 栖安见聂卿面色不好,补充道:“不过姑娘放心,这些信,的确是老夫人和楚将军写的,字迹不同是她二人特意请的别人写的。老夫人和楚将军身体都很好,皇后娘娘常请二位入宫做客。” 聂卿心口悬着的一块巨石终于微微往下落了一些,她面上露出来一丝放松的笑容,对着二人说道:“还是多谢二位了。” 栖安闻言连忙机巧地眨了眨眼,摆摆手道:“我们两哪担得起姑娘这声谢,这些都是太子殿下的功劳。” 他“嘿嘿”笑了两声,拍着胸脯道:“姑娘且放心写吧,有殿下在,保管姑娘写的家信能原封不动地送到老夫人和楚将军手里。” 聂卿总算迟钝地听出来栖安话里有话,她古怪地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心底下意识冒出来个奇怪的猜想:太子舫莫非对她有意? 不过她转瞬间就把这个念头一脚踢到了爪哇国,聂卿没细想下去,她对着檀安栖安点了点头,道:“那便多谢太子殿下了,你们二人在我营帐中待得够久了,恐人生疑,快点回去吧。” 檀安栖安重新笑了起来,用喜庆的语调说道:“恭喜楚校尉了,我二人便不打扰了。” 第五十三章 过年 聂卿看着檀安栖安重新贴着一张标准的笑脸走了出去,她的额角跳了跳,暗道影阁培养出来的都是些什么活宝,半晌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她想起来狼山的事,秦舫的四个贴身护卫里,提白长得最为端肃周正,看上去就让人觉得正气凛然的,也能扮出那副尖嘴猴腮的样子。 营帐算不上大,西疆军有几万将士都住在帐篷里,聂卿受封昭武校尉才拥有这样一人一帐的安排,腊味的香味幽幽的往聂卿的鼻子里飘,她转身看向放在桌案上的两方托盘,迫不及待地拿起那厚厚的信封,里面信纸装得很满。 聂卿把信纸掏出来,上面满满当当地塞了许多歪七扭八的字,她展开最上面的一封信,开头第一句就是“小兔崽子”,聂卿想起她娘楚锦书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聂家连着几代都子嗣单薄,至于女孩,那就根本没有,到了聂河这一代,总算是玛瑙堆里蹦出来个葫芦玉,老夫人和聂家父子都对聂卿宠得没边儿,惹得聂卿小时候比聂稔要顽劣多了,楚锦书再一次送走上门告状的贵妇之后,深深觉得这样不行,她并不强求女儿要做什么大家闺秀,可是也不能做皮猴啊,所以之后每次聂卿闯祸,楚锦书都下狠手打。 聂卿再想起来还是觉得匪夷所思,她有段时间真怀疑自己不是楚锦书亲生的。楚锦书是边西楚家的女儿,性子豪爽泼辣,大大咧咧的,她唯一做过一件特别精细的事情就是在教训女儿上,她不喜欢珠宝玉器,对绫罗绸缎也不感兴趣,望京城里那些勾心斗角的世家们她看一眼就觉得恶心,但是她很喜欢望京特产的一种竹丝杖。 有钱人家拿那个当放在大堂里的摆设,有一次送往将军府的贺礼里有这个,被楚锦书发现了妙用,她拿那个打聂卿,既能打疼人让聂卿长记性,又不至于把人打坏,后来到了佛母城,楚锦书每隔三个月都花重金托行商从望京买一捆,专门用来教训女儿。 楚锦书横起脸色来聂河跟聂稔大气都不敢出,在将军府老夫人看见她装得可怜巴巴的还会拦两下,到了佛母城简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阿耶和阿兄只会在她挨完打之后假装掉两滴眼泪,然后义愤填膺地向她保证下次一定护着她。 回忆里延绵着音调高昂的清冷骂声,楚锦书总会一边打聂卿一边骂她“小兔崽子”,那竹丝杖打在屁股上是真疼啊,楚锦书打一次能管三个月,那三个月聂卿走路都不敢大跨步,她从回忆里跳出来,下意识“嘶”了一声,手往屁股上揉了揉。 聂卿脸上不由自主地浮起来一个温暖的笑,继续看下去,虽说这字不是她娘写的,但是这字迹透露出的语调就像是楚锦书在她身板拎着她的耳朵往里面灌,楚锦书没谈及她这次孤注一掷投军来有多危险,她跟老夫人都没拦着她,只是像平常百姓牵挂家中儿女一般殷殷叮嘱了西境冬寒多加衣,还递了些她喜欢吃的腊味和野菜山蔬。 老夫人的信里也大差不差的,字句间透出来的语调温软很多,她是大家闺秀出身,只说让她多注意身体,不要太过劳累,凡事要循序渐进,家中长辈都在盼着她平安归来。 聂卿坐在桌案前将那那厚厚一沓信尽数看完了,看完后才发觉帐外天都黑了,从营帐外面传进来一声小心翼翼地呼喊:“楚校尉,您在里面吗?这都天黑了,您怎么不掌灯啊?江太傅给您送的补品大帅嘱咐我留了两块下来,正逢今日过年,我就给您炖了,您现在喝了吧,过一会就要去吃西疆军的年夜饭了。” 聂卿如梦初醒,她站起来大声应了一下,“我在里面,你进来吧。” 她站起身来走到灯火处将灯点亮,营帐门帘被人应声掀开,聂卿扭头一看,是一张十分苍老陌生的脸,她愣了一下,问道:“你是?” 那老人惶恐地对她弯了弯腰,恭敬地回答道:“小老儿是荣大帅的私医,这是文熹先生让我炖的,说是校尉您日夜颠簸劳累过度,要趁着休养的功夫好好补补身子。” 聂卿见他头发花白,眉眼间也尽是遮不住的风霜,心里一软,同时暗啐一口,骂道荣申真会磋磨人,年纪这么大的人他还带在身边,是有多怕死,她面上露出和煦的笑,走下去接过那老人手里的汤罐,轻声道:“多谢了,您年长才高,又是荣大帅的私医,我只不过是晚辈,哪里担得起您的一声敬称。今日荣大帅十分忙碌,我就不特地过去叨扰了,替我多谢荣大帅和文熹先生。” 那老人眼中露出一丝讶异,不过没有表现出来,他见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就又恭恭敬敬地退回去了。 等那老人走了,聂卿脸上挂着的笑一点点淡去,她低头看着那罐汤,热气带出了浓郁苦涩的参香味,聂卿不喜欢喝药,也不喜欢喝补品,但是她接触了不少这些穷讲究,分辨得出这是好东西。 聂家人对世家风靡的养生之道很是嗤之以鼻,他们世代武将吃糠咽菜惯了,饭菜的本味在心里都定了个形,什么一块土豆烧出肉味,萝卜雕得细如发丝,他们只会皱着眉头冷哼一声花里胡哨,通通都看不上眼,聂卿自小也觉得人用再多的补品,但天天出门让人抬着脚都恨不得不着地,那也得身体孱弱。 天天喝参汤还不如她多打两套拳来得实在。 聂卿直勾勾看着那罐参汤,过了半晌走到角落把它给倒了,荣申现在不会杀她,但谁知道这参汤里有没有掺别的药,沈逢川的例子近在眼前,她听见私医这两个字就觉得膈应。 帐内灯火通明,聂卿把信悉心收好,她提起笔来,琢磨着怎么给家里回信,想了半晌也只想了些在这里吃得好穿得暖的话,她没有那许多的顾虑,把自己入军以来经历的事情用“楚以武”的口吻悉数写在了纸上,只略去了那些危险的部分。 她还结识了几个值得相交的朋友,聂卿笑了笑,抽出一张新纸,继续写了下去,等把笔放下,她又检查了一遍,才发现自己通篇写的也是以往要皱着眉头听的碎碎念。 反正那牛马,啊不,檀安栖安两个人都说了保证会帮她把信送到,她就省得操心这信是不是超了信额,能不能送到祖母和阿娘手里了。 营帐外的篝火已经熊熊燃起,照得四处亮如白昼,聂卿走出帐外,呼啸的风声带来了不远处高兴的歌声,她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快速小步奔跑起来。 风营的营地里,没当值的将士们一个个面带喜色,围着篝火跳起了舞,他们有很多人都是肃州城土生土长的将士,西境民风彪悍,常年带着黄沙的风和西戎各国时不时的侵扰铸就了肃州百姓略显暴躁的脾气,他们有最好烈酒的人都喝不了多少的烧刀子,有用篝火烤制还带着浓烈膻味的羊肉串,这里没有望京丝竹琵琶的雅音,只有粗犷的露出胳臂的肉连响【1】。 聂卿走到篝火旁边,高高升起的火舌正在舔舐着吊在中间的那个大铁锅,锅里煮着许多东西,里面的热汤正在咕噜噜地冒着泡,聂卿仔细看了看,在汤里翻滚着的食材有切成大块的羊肉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菜,将士们一人手里捧着一碗深绿色的珍藏的韭花酱,一个个地垂涎欲滴。 “楚头,”壮牛看见了她,连忙站起身来兴冲冲地冲她招手,“快过来快过来,火头营给我们分了两整只羊腿,快来尝尝,已经快好了,这锅里面还放了李老大亲手调制的香料。” 说着说着壮牛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他对着聂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憨厚地挠了挠后脑勺。 阿满就坐在壮牛身边,他看上去跟别人格格不入,其他将士都坐得四仰八叉的,恨不得能把两条腿满营地地铺,唯有他一个人坐得笔挺端直,他长得十分文气,脸上常年带着淡淡的笑意,但是风营里谁都不敢轻视他。 风营里许多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老粗,他们天生就不懂如何看人脸色,也不懂什么叫待人接物,壮牛就是其中一个,他脸上的喜怒哀乐都是装不出来的,阿满能看出来,壮牛这一声“楚头”,叫得真心实意。 这样也好,阿满把目光从聂卿身上移开,他看着自己手里捧着的那一碗韭花酱,脸上的笑意深了些,风营陷在泥沼地里很久了,李老大一个人独木难支,多一个人,就多一条出路。 锅里的羊肉冒着极其浓烈的香气,引得人食指大动,聂卿坐了下来,毫不客气地拿起小刀往锅里一插,扯出一块羊肉放进自己的碗里,其他人立刻眼睛都聚集在她的手上,个个口是心非地喊了起来。 “哎哎哎,今年不是我先吃的啊。” “对啊对啊,李老大还没过来呢,楚头你真是。” “那大家都别客气了,来来来,我也来,嘿!” “哎哎哎你住手!这块羊肉我看中好久了,刚刚我都说了,你怎么插我的啊。” “嘿嘿,这羊肉又没标人的名字,先到谁的碗里就是谁的,嗯,真香!” 聂卿听着众人喧闹的争吵呼喊,脸上洋溢着高兴的笑,她余光瞥见有人虎视眈眈地看着她碗里还没动口的羊肉,连忙大口咬了下去,滚烫的肉汁立刻从羊肉里迸溅出来,浓郁的香味在口腔里爆开,她被烫得倒吸一口凉气,那口羊肉艰难地在口腔里飞快地滚了两下就被聂卿咽了下去了。 李明溪很快也从自己的营帐里走了过来,他毫不意外地看见今年又是大吃特吃的一群人,壮牛他们今年看见他来,脸上一点僵硬的脸色都没有了,他幸灾乐祸地咯咯笑了起来,指着聂卿道:“李老大,今年可不是我先吃的。” 李明溪抬眼看了壮牛一眼,哼了两声淡道:“去你的吧,也就今年,以往哪一年不是你先抢着动刀的,吃吧吃吧,我早说过不用非等我来。” 聂卿等碗中羊肉放凉一些,拿小刀将羊肉片成一块一块的,这韭花酱配上羊肉真是人间珍馐,要是能再来一口烧刀子,拿千金都不换,她一口接一口,肃州的羊肉就是比望京的好,京城里的羊肉都跟被人抽掉了筋骨一般软绵绵的,吃得一点劲都没有。 李明溪饱含深意地看着吃得兴致盎然的聂卿,嘴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大如银盘的月亮高高升起,挂在众人头顶,聂卿抬头看向皎洁的月色。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2】 只见天空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个接一个五彩的烟花,众人立刻暂时放下手中的羊肉,一齐抬头望着几乎要铺满整个天幕的烟花,见聂卿面露不解和疑惑,坐在她身边的壮牛主动开口解释道:“这是佛母城每年过年都有的烟花,是中城的百姓为了欢庆过年所做的。” 聂卿面上疑惑未解,问道:“每年?” 壮牛愣了愣,这才想起李明溪原来说过楚以武的文书上写着自己幼时在佛母城待过,他咬了一口羊肉,粗粗咀嚼几下就吞了进去,继续道:“似乎是近三年吧,我来风营的那一年才有的这个习俗,当时肃州军屯大丰收,佛母城的草药也长得比往年好,赵家为了庆祝那一年的收成,花巨资从别的地方买来烟花在过年的时候放了,从那以后就有了这个习俗,百姓们是想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吧。” 聂卿闻言点了点头,她蹙起眉毛,“赵家”这两个字拨动了她的心弦,她觉得自己似乎刚刚那一瞬间想起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但是那东西转瞬即逝,只在她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瞬间,她没捕捉到。 李明溪看见她愁眉不展,轻轻地“啧”了一声,见众人第一轮也吃得差不多了,便推了推聂卿的胳臂,道:“第一口你吃也吃了,别愣着了,赶紧上去跳个舞给大家伙助助兴。” 聂卿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空白茫然的表情,她呆滞着脸干巴巴地问了一声:“啊?” 第五十四章 发难 五彩斑斓的烟火一个接一个地在天空中炸响,聂卿几乎都觉得自己能听见中城百姓们的欢呼声,但她此刻无暇顾及别人的欢乐,只满脸茫然地看着全都不怀好意看着她的风营将士们,难以置信地再次重复着问了一下:“什么东西?” 篝火的烟味被寒风吹到众人鼻尖,壮牛的鼻头被冻得通红,他缩起鼻子重重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拍了拍聂卿的肩膀,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狡黠之色,像大漠里潜伏的沙狐,“别愣着啦,把羊肉放下吧,快去快去,你们几个,快点把地儿让出来!” 聂卿被兴起的几个小将士推搡着放下了手里的韭花酱碗,她仍然满面空白,等站到了众人给她让出来的空地之中她才反应过来,问道:“先等等先等等,我怎么没听懂,什么就轮到我了?” 阿满微微一笑,对着她举起了一块烤得冒油滋滋作响的羊肉,他吹了吹滚烫的羊肉串,道:“楚校尉不知道吧,这是风营的一个小规矩,说起来也有五六年了,每年西疆军过年的时候,别的地方都是由主事人先吃,但是风营与众不同,谁都可以先吃,但是第一个吃的人得给大家唱些什么跳些什么。” 羊肉串温度凉了一些,不烫口但还散发着热乎乎的香味,阿满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大口,浓香的羊肉味在嘴巴里完全爆开,他把那块羊肉咽了下去,看着脸色发青的聂卿,他喟叹一声:“哎,我这羊肉串再烤一会就得过火了,还是多谢楚校尉了。” 聂卿看着围着篝火一个个吃得开心不已的将士们,她深深呼吸一口气,扭头望向正慢条斯理从大铁锅里拿刀插肉的李明溪,实诚道:“我不会唱歌。” “楚头别谦虚啦,”壮牛已经把碗里插的那块羊肉三下五除二全吃进了肚子里,他嘿嘿笑着还想出手去捞锅里的,被李明溪轻描淡写地一抬眼给瞪得缩回了手,他砸吧砸吧嘴,对着聂卿喊道,“你都说了自己幼时就是在西境长大的,哪有西境的汉子不会唱歌呢,在场的都是好兄弟们,你就唱一个吧。” 聂卿把即将要出口的拒绝话语咽了回去,她看着面前脸上都漾着坏笑的一群人,在心里冷哼一声,轻轻咳嗽两声清了清嗓,深吸一口气,声若洪钟地唱了出来:“我看见雪山脚下连绵的沙漠,穿着红色衣裙的姑娘在沙枣树下哼歌,手边的牧羊鞭轻轻打着拍子,她——” 众人被惊得连吃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魔音在空旷的天地间不断回响着灌进他们的耳朵里,壮牛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冲上去一把把聂卿拉了下来,嘴里连声说道:“别唱了别唱了,快住嘴快住嘴!我的亲娘嘞,你再唱下去我得连做几晚的噩梦。” “别啊,”聂卿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壮牛的提议,她下巴扬了扬指向铁锅里翻滚着的羊肉,为难地道:“这可是风营的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是校尉,怎么能带头坏了这个规矩呢,你让开,我还没唱完呢,来来来,我继续啊。” 离聂卿比较近的几个人闻言立刻毫不留恋地放下了手中的羊肉,一拥而上拉住了她,心有余悸地连声道:“不用了楚头,真不用了,你收了神通吧,这大喜的日子一年只有一回啊。” 聂卿心里暗暗发笑,她满脸遗憾地坐了回去,壮牛殷勤地把韭花酱碗递到她碗里,谄媚地说道:“辛苦了辛苦了,楚头你多吃一点,唱歌跳舞这种事还是交给我们吧。” 见那站着的几个人还是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大有她再上去唱歌就原地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的趋势,聂卿心里很满意,李明溪余光瞥了她好久,犹豫片刻还是咬牙把锅里那块最大的羊肉拿刀插给了她,语调依旧平静,“我听说你这次为了救沈大帅都掉下悬崖了,辛苦了,多吃一点。” 聂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暗自在心里思量着似乎自己这么多年没唱功力似乎又见长了,她没多说什么,心满意足地接下来那块最好的羊肉,配着韭花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众人见她彻底熄了火,高悬的心总算放了下去,天爷啊,怎么能有人唱歌这么难听,让羊随便来咩两声都比这悦耳,那声音简直像干馍放进大漠里晒了两三千年,然后硬塞进人的喉咙里磨出来的。 西境雪山和沙漠独特的水土养出了这儿男人和女人的一副好歌喉,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没有人不会唱歌,也没有人不会跳舞,他们会用这种方式向自己的神明祝祷, 很快壮牛他们把身上穿着的衣服脱了,在营地里欢呼雀跃地跳了起来,赤裸的胳臂在篝火的映照下散发着古铜色的光芒,没有丝竹乐器,他们用沉厚的呼喊声打起了节奏,中途加入的人一点点多了起来,最后连文气的阿满也脱下衣服参与了进去,聂卿透着篝火看着一群人脸上明晃耀眼的喜悦,嘴角忍不住跟着扬起一个喜庆的弧度。 今天是过年啊,聂卿叹息着想,她低头看着手里还冒着热气的羊肉,下意识想起了还放在她营帐里的那些腊味和野菜干,那是祖母和阿娘千里迢迢从望京寄过来的,不知道此轮明月高悬,她们在将军府里是否也能看到。 聂卿的双手不经意间碰到了自己的胸口,紫玉葫芦突兀的触感提醒起她在弱水崖底被温泉蒸出鼻血的窘境,她略带懊恼地哼了一声,大脑不受控制地想起来秦舫来,当日一别,他现在应该已经回到望京了吧,也不知道,他身上到底背负着什么。 思及秦舫沉重的背影,聂卿微微皱起眉来,当时在弱水崖底多有不便,有许多事情她都没有问,秦舫提及影阁时欲言又止,她总觉得,太子舫的身份,比她想象得还要复杂一点。 正出神间,李明溪用胳膊肘戳了戳聂卿,问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大过年的还皱着眉头。” 聂卿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想起来我家祖母和阿娘了,说起来,我这还是第一年没有在我阿娘身边过呢。” “对了,”没等李明溪说些什么,聂卿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她放下手中的碗,“我家人给我寄了不少好东西来,你们等一会,我去拿些过来,放进去煮,肯定很好吃。” 聂卿火急火燎地跑回了自己的营帐,飞快从托盘里拿了两把野菜干和腊味,她手脚麻利地把这两样东西切开放进了铁锅里,一股在场众人从没闻到过的浓郁香气从锅里冒出来,壮牛他们穿上了衣服,双眼冒着绿光地盯着锅里的东西,“我的乖乖,这是什么肉啊,怎么这么香。” 锅里的羊汤滚烫的,本来就已经够香了,聂卿把东西全放进去之后才开始思量这会不会串了味到时候把两样好东西都糟蹋了,但现在看上去是没有的,切成小块的腊味和野菜干很快就熟了,聂卿首当其冲现折了两根木棍当筷子捞了两片到碗里,她忍着烫吃进嘴里,对着其他人狠狠点了点头。 围观众人便一个个不甘落后地对着锅里翻腾的腊味下手了,鲜甜咸香的味道萦绕在舌尖,壮牛挤在后面一时赶不上前,他焦急地喊了出来:“给我留点呀,别都吃完了,哎!说你呢!夹几筷子了你。” 还没等他捞到,西边城墙处突然爆出一声震天响,紧接着城头亮起一道血色的烟花令箭。 众人面色遽变,李明溪快速将火堆踢散,沉声命令道:“速速带上武器,楚以武带着一队先行,阿满去禀告荣申,楼兰人打过来了!” 聂卿快速背起自己的那把长刀,中城里不断窜上天的烟花在背后一个个炸响,她似乎能从中听见背后百姓们的欢笑,聂卿闭了闭眼,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 百姓在哪里,太平就在哪里,为将者,守住了身后的百姓,就守住了这一方的太平。 西边城墙并不远,聂卿带着众人离得越近心里就越心惊,她的鼻尖弥漫着硝石碰撞发出来的气味,有惊慌失措的将士正往他们身边赶,见到他们来了才停下奔跑的脚步,聂卿眼神一凝,长刀出鞘直接架在了那为首一个年纪稍长嘴边带着胡须的百夫长脖子上,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寒潭水,“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你再往后退一步,我就先剌了你的脖子祭旗。” 那百夫长原本想梗着脖子顶两句,看见聂卿那双满含杀意的眼一时也不敢出声了,他只能带着自己手底下的兵又往回跑。 壮牛跟在聂卿身边觉得有些心寒,以往楼兰人打过来也不只是一次了,之前西戎联军奇袭佛母城,城中只留了三千精兵的时候都没有人想过退缩,如今这还什么都不是呢,怎么就有人想着往城里面跑呢? 城墙上还有不少人在守着,聂卿带着众人上了城头,从城垛中间往外看,佛母城城外的那片沙漠现在被燃起的火把照得通明,楼兰人虽然看上去还离佛母城比较远,但聂卿能看出他们移动的速度非常快,而且黑压压一群人后面,似乎还有人骑着象在拉着什么笨重的机器。 那是什么东西?聂卿的心疯狂地跳动着,她看着那两台巨大的像是投石机一般的机器,咽喉一时都有些发干,鼓动的太阳穴在警告着她,这个东西很危险。 不是投石机,聂卿咬牙顶着那快要凝成实质的压迫感,微微眯眼以求更仔细能看清那个庞然大物到底是什么,投石机没有那么大的威力,能把佛母城的城墙砸出一个凹陷,声音大得仿佛惊雷。 耀眼的火星裹挟着巨大的石头在空中急速飞过,最终凝成一个针尖大小的火球刻在聂卿皱缩的瞳孔里,聂卿下意识大喊一声,“都趴下!” 军令如山已经成了壮牛等人凝在血里的本能,他们立刻照做,而站在旁边一直面带不忿的百夫长终于找到了由头发难,他虽只是个百夫长,但是是荣家旁支的人,平时很受人尊敬,从没有人敢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正想开口讽刺几句,那巨大的火球已经狠狠砸在了城墙之上。 这一次,火球扔得比上一次准多了,正正砸在有人躲藏的城垛下方,飞溅的铁蒺藜上还带着火花,嘶吼着扎到人的身上,那只微微弓着腰的百夫长躲避不及,尖刺正刺进他的颈侧,他不可置信地慢慢倒了下去。 聂卿被剧烈的震动震得头脑嗡鸣不已,硝石浓烈的气味熏得人几欲作呕,壮牛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聂卿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到了嘴唇上,她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腥咸的气息盈满了整个口腔,她再伸手去摸,看见手上满目鲜红。 是火药。 聂卿下意识想起了这个她只在兵书上看到过的东西,此物就是前朝开国皇帝东周王造出来的,他凭借着火药和诡谲多变的战术一手收复了分裂的七个小王朝,统一了中原,可是后来他觉得此物有伤天和,将配方全都销毁了,只留后人记载了那奇特的小黑灰能发挥出多大的力量。 火药是从硝石中提炼出来的,使用时的景象和眼前一般无二。 聂卿擦干了鼻血,还在震痛的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大燕是太祖开国,太祖草莽出身,深知民间疾苦,他知道前朝东周王的传奇,对火药的存在深信不疑,他赞同东周王的想法,却不得不防有人想借此生事,因此大燕境内的硝石矿都是朝廷所有,私人不得开采的。 楼兰人是怎么有的这样一件大杀器。 李明溪很快也从后方赶了过来,他扶住聂卿的胳臂,碧绿的双眼如鹰隼一般盯着从远方而来的楼兰大军,他另一只手紧握成拳,骨节发出的响动声让在场众人不寒而栗,聂卿抬头看了他一眼,两人都明白了对方所想。 荣申说风营今天不当值,意思是今天没有派任何侦查的将士出去。 他竟然真的相信迦婪若跟他达成的那个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的协议! 第五十五章 失陷 火光盖过月色和烟花,成为夜幕中最夺人眼目的亮,城墙上痛苦的哀嚎声不绝于耳,将士们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痛苦狰狞地看着来势汹汹的楼兰人,牛角号手躺在城垛的阴影下,奋力吹响了手中已经破旧的号角,沉闷而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快速传向城内。 这是敌军来袭的信号,佛母城迅速戒严,西戎人递了降书没多久,西疆军也知道那一堆小国的国主究竟是个什么德行,因此一直都没有放松警惕,城内军营的主要规划并未改变,在短暂的慌乱之后,风林火山四营有条不紊地动了起来。 厚重的城墙再次震颤了一下,聂卿的喉头耸动了一下,她吐出一口血,鼻血刚刚回流进了咽喉,她顾不上再抹,拿刀割了一小块布片塞进了鼻子里,借着城垛的掩映,她看清了往这边奔袭的敌军。 为首的正是楼兰如今的掌权人,迦婪若,他优哉游哉地骑在白象身上,脸上蒙着一层纤柔的轻纱,一双碧湖般幽深的双眼越过长空直直投向佛母城的城墙,和大漠一种颜色的头发被盖在厚实精美的绸布之下,令人诧异的是,这样冷的天,迦婪若身上穿的衣服还是很单薄,赤裸的双脚随意地搭在白象的背上。 楼兰人似乎并不打算攻城,他们快速移动的步伐突然停滞住了,只有那两台投石机还在缓慢地前进。 夜风料峭,高楼之上,火把被吹得忽明忽暗,聂卿跟李明溪都冷静地盯着陈兵在佛母城前的西戎军队,他们人数并不是特别多,身上穿着的铠甲也都十分统一,军旗在风中飘扬着,无一例外全都是血一样的红色,看样子,这只是楼兰一国的军队。 那两台重型投石机被几头大象拉到了阵前,弓箭手已经上了城楼,长弓拉满,箭矢如狂风暴雨一般倾斜而出,聂卿心底重重一沉,这些弓箭手都是出自火营,是西疆军千挑万选出来的射箭能手,但是他们射出去的长箭只在空中划过,最后直直插在了地上,根本碰不到那些楼兰人。 有人特意估算过火营弓箭手能射出长箭的距离。 楼兰人停下的位置实在把握得太好了,他们给出了面对箭雨最安全的距离,迦婪若饶有意味地看着掉在白象脚边的箭矢,轻轻嗤笑了一声,他再度轻轻挥了挥手,一直关注着他的楼兰将士立刻挥下手中的紫色短旗,重型投石机上很快就被人搬上了巨大的石球。 城墙上的人口口相传,都知道了这个大怪物的威力,他们看见空中划过两道巨大的火星,便立刻放下长弓蹲着身子躲在了城垛的阴影下,震耳欲聋的轰击声从墙身传来,靠得比较近的将士们立刻捂着脑袋面色痛苦地跪在了地上,刺耳的嗡鸣声充斥着整个大脑,他们有那么一时半刻根本听不清从旁边跑过来扶起自己的人说了什么,只能看到对面的人嘴巴开开合合。 但是楼兰人并没借着这个机会继续往前推,他们还是停在原地,聂卿跟李明溪强忍着痛苦探头去看,惊奇地发现他们没动,他们对视一眼,迅速低下头去思索着对策。 迦婪若没给他们思索的时间,不一会儿,楼兰人的战鼓被敲响,配备着楼兰将士们不断在原地踏步呼喊的声音,压迫感如黑云压城,城头上的弓箭手不敢多停,荣申下令让他们先以箭雨压制不要让敌军前进得那么快。 第二轮箭雨依然落了空,楼兰人虽然看上去声势浩大,似乎下一刻就要架云梯攻城了,但是他们依旧停在原地,重型投石机投完那两颗火药石球之后就没了声息,分立在楼兰军左右翼两侧,战鼓声未停,呼喊声未歇,双方陷入了静默的对峙里。 他们为什么不攻?聂卿微微眯了眯眼,如果真要打佛母城,他们应该一鼓作气,趁着这座城池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趁机打个措手不及,就跟之前那样。 他们在等什么? 硝石碰撞散发出的强烈气味再一次冲击着聂卿的大脑,一道火花在浓重的气味里突袭到聂卿的思绪里,她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一点点睁圆,呼吸都凝滞住一瞬,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楼兰人根本就不是想打佛母城,他们只是为攻打另一个城池佯装声势罢了。 弓箭手们似乎还想放第三轮箭雨,聂卿一把按住站在她身边的那个弓箭手,哑声道:“快停手,快让他们都停手!” 她抬起头来,一双眼掺满了血红色,李明溪见状立刻掐住她的手腕,却被她死死反掐住两条胳臂,那两只瘦削的手掌用力得裸露出手背上暴露的青筋,他直视着她的双眼,一时间呆立在原地。 他第一次看见聂卿的眼中透出如此清晰的恐惧,那恐惧还带着刺骨的凉意,把他也冰得一激灵,李明溪觉得自己的的手腕有一瞬间都脱力了。 “快去报荣申,”聂卿狠咬了一口舌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松开自己颤抖的手臂,道:“就说赵家早已投敌,玉周城恐怕危在旦夕了!” “不,”聂卿握了握拳,冰冷僵硬的指尖被塞进掌心里,她摇摇头,深吸一口气,“玉周城恐怕早就失陷了,赵家若是真的三年前就投敌,玉周城根本就不用打,西戎联军应该已经长驱直入了,他们肯定下一步就像掐死安和城和锡蓝城,安和城有粮,又离鞥州更近,直接派兵去安和城!” 李明溪被这个猜测劈得浑身震悚,他没多想,扭头瞥了一眼跟在他身边的阿满,阿满会意迅速转身往荣申的中军帐奔去,弓箭手犹豫着,但是不敢违抗军令,第三轮箭雨依然放了出去,西戎人不甘示弱,两颗火球再次重重砸击在城墙之上。 弓手队的将军贴着墙壁走躲过飞溅上来的火蒺藜,酱黑色的脸冷得吓人,他快步走向聂卿,两只牛眼瞪得大大的,李明溪见势立刻站在聂卿身前,抬手制止他继续上前。 “你这小白脸刚刚说什么,”那将军恶声恶气地开口,他似乎非常愤怒,“他娘的什么脏水都往赵家头上泼,老子就是赵家的人!之前说我们贪墨军饷,现在又说我们通敌,你今天给出证据来!老子拿命守的这座城池,不是让你们这样往我头上泼粪的!” 聂卿冷静下来,她颤抖着呵出两口从心里逸出的凉气,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李明溪,眼中燃烧着不知名的情绪,沉声说道:“那请问这位将军,你之前知道赵家从大燕拐卖男女幼童卖给西戎人从小做奴隶的事情吗?赵堃做事情会跟你说吗?你站在这里是凭借自己实打实的军功,还是自己姓赵?” 没等那将军回答,聂卿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没被降职,已经说明了你是凭借着什么了,硝石矿只有朝廷才有权开采,你闻闻这个硝石的味道,楼兰境内什么时候有硝石矿了?” 两边继续对峙着,弓箭手没得弓手队的将军示意,一时也不敢继续拉弓,楼兰人的战鼓仍然敲得激奋不已,聂卿右手撑在城垛上,手背上再次青筋暴立,她的眼睛投向城下骑在白象身上的人身上,声音清晰:“赵家三年前举办烟花庆,之后一年比一年盛大,我之前没有注意到,今年大燕境内的硝石矿,因为公处有急,只流出少数硝石用作民间烟花制冰之用,烟花大燕各处都放,年底根本不会有那么多的烟花能被卖到佛母城来!” 那将军咽了口唾沫,聂卿转头看着他,轻声道:“将军,你可以让弓箭手暂不放箭,看看楼兰军到底想干什么。” 迦婪若右腿横在白象的背上,右手支着下巴,白象头上稳稳搁着一盘紫玉似的葡萄串,他慢条斯理地拈起来一颗葡萄,剥去外皮轻轻咬了一口,甜蜜的汁水沾染上唇缝,他眯眼看着突然沉静下来的弓箭手,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旁边等待着的楼兰将士看见佛母城头的人突然不动了,眼中一喜,他刚想开口建议,在看见迦婪若那双无悲无喜的碧绿色眸子时汗津津打了个寒颤,他收去心里的小主意,一脸端肃地问道:“王子殿下,大燕人现在不动了,我们应该怎么做?” “退兵吧,”迦婪若把葡萄皮扔在了地上,浑不在意地拿自己身上昂贵的丝绸擦了擦手,他拍了拍身下的白象,“大燕人已经看出来了我们的想法,再耗下去也只会耽误勇士们休息的时间。” 身后的楼兰军队火速让开一条通道,白象转过身子,迦婪若把盘着的腿散开,坐着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白象慢悠悠地往前走了几步,迦婪若突然回头,锐利的目光射向聂卿所在的方向,他遗憾地叹了口气:“哎,运气果然从来没有站在我这边过啊,暗探还是比不上影卫的,如果我有影卫,上一次应该就能留下那两个人的人头了。” “不过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是怎么在干旱恶劣的沙漠中活下来,还能成功回到大燕的军队里呢?”迦婪若把头转了回来,干脆直接躺在了白象的背上,他自言自语地喃喃道,“难道大漠里还有我不知道的水源地吗?” 应该是不会有的,迦婪若脸上露出来一个嘲讽的笑,他的脑中再一次被哀嚎和哭泣占满,刺眼的血色包裹住所有的思绪。 “他们,”那将军看着楼兰大军浩浩荡荡而来,只敲了两轮战鼓又浩浩荡荡地回去了,他目瞪口呆地转头看着聂卿,“他们没攻城,回去了。” 聂卿闭上了眼,迦婪若如此胸有成竹,安和城恐怕,也是守不住了。 安和城没有强劲的守卫军,肃州的外防大多依靠佛母城和玉周城,这两座固若金汤的城池从设立之初就没有被攻破过,它们经受了无数次战火的摧残,依然矗立在大燕的西境,久而久之,安和城和锡蓝城渐渐从边陲重城向商贸重城转变,安和城及周边小镇有肃州最多亩的良田,它离鞥州更近,朝廷运送的军粮有一半都要从安和城走。 赵家手里很有可能有硝石矿,玉周城赵氏独大,烟花庆办了三年,赵堃恐怕也是在那个时候就跟西戎人接上头了,爆竹声声响,欢庆的声音足以盖住隐藏在繁丽丝绸下的沙蝎子。 赵堃哪里是甘心受死,他是把自己当做了赵家的弃子,从一开始,赵堃想保的就不是自己,而是玉周城里赵氏族人的大本营,他跟迦婪若约好在今日过年时动手,因此才愿意乖顺等死,降低荣申的防备心。 “继续让人盯着,”聂卿睁开眼,她举头望着夜幕上皎洁的明月,“还有丰城角,迦婪若此人诡计多端,佛母城他志在必得,不会那么轻易放弃。” 聂卿说完这句话,觉得心口还是凉飕飕的,呼啸的寒风从四肢百骸里源源不断地涌进自己的心脏里,她愣了愣,愤怒过后竟然是强烈的无力感,夜晚的佛母城楼她不知跟着聂河和楚锦书来过多少次,他二人都夸过她是万中无一的天才,以后一定比璋奴还出色。 如果是聂河在这里,他一定能早早洞悉迦婪若的阴谋,提前就把赵堃的想法掐死在摇篮里,肃州他守了那么多年,从没有失手过一次。 聂卿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李明溪连忙扶住她,见她这副模样立刻板下脸来,他重重拍了拍聂卿的肩膀,咬牙怒道:“楚以武,你在想什么?!现在是什么时候?!还由得你这么颓丧吗!佛母城还没有丢!” “如果真跟你说得一样,那玉周城失陷已经是事实了,”李明溪松开手,直视着聂卿的双眼,“安和城危在旦夕,一旦安和城也被楼兰人攻破,那锡蓝城首当其冲就是下一个目标,佛母城固若金汤他们没办法打进来,可是要是锡蓝城也丢了,他们就能把我们困死在这里!” “你是风营最年轻的昭武校尉!” 聂卿被当头一棒喝醒,她缓过神来,右手下意识摸向腰侧的银色兽头令牌,她把脑子里刚刚一瞬间的怯懦彻底杀掉了,眼神重新露出锋芒来。 “我去找江子岳,你留在这,一旦安和城真的失陷……” 聂卿没再多说话,拎起长刀就往中城走去。 第五十六章 举措 佛母城的烟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欢乐的气氛戛然而止,中城的百姓们惊慌失措地在大街上奔走着,但好在西疆军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事情,他们秩序井然地排成了一条人梯,隔开了惊慌的人群,站在两边的将士们沉稳有力的声音足以灌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看好身边的老人和孩子,不要挤,大家先回家,等着大帅的指示,真要发生了什么事,楼兰人只能踩着我们的尸体进这座城池!” 喧嚣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队伍中间有白发苍苍的老叟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他的声音沙哑,但听上去像是古老的祭司在吟诵祭语,“大伙们别急,咱们又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了,老朽在佛母城里住了五十年了,楼兰人早些年还经常进城抢劫,慢慢走吧,抱好娃。” 有人大声附和,是个标准酱色面孔的肃州汉子,他身高八尺,站在人群里十分醒目,像筷子筒里插了根毛笔,“老叔说得对!咱们佛母城太平了二十年,可汉子们的血性难道就不在了吗?楼兰人敢踏进佛母城,我大明第一个上!保证让他们有来无回!” “阿耶,我也去!”人群中挤出来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姑娘,她穿着一身飒爽的红衣,面上笑容高傲肆意,寒风猎猎吹拂着衣摆,那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作响,她轻哼一声,“我要向楚将军一样,把那群楼兰人再一次屁滚尿流地打回老家去!” “正是这个理,”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鬓边还插了一朵火红的绒花,灯火落在绒花上,衬得老妇人皱纹横生的脸也红扑扑的,她拍了拍挽着她胳膊跟她一般打扮的年轻妇人,声音洪亮,“老妇人现在还没老哩,还有一把子力气,哼,二十几年前可是我们连夜给将士们烙的煎饼,真打起来,我们姑媳还能一起上阵!” 城中百姓群情激奋,一如多年之前,人群井然有序地顺着人梯缓慢移动了起来,他们彼此呼喊附和着,夫妻们抱起跟在身边的幼童,搀扶着一同出来过年夜的双亲,沿着长长的街道慢慢走回了自己的家。 聂卿提刀从城头下来一路急速奔来,被阿满在营地里拦住了,荣申今夜没有坐账中军,跑到外城去会他那个美貌的外室了,荣昭不见了踪影,还是江子岳对荣义百般威逼利诱才把答案问了出来,聂卿闻言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她按住江子岳的肩膀,冷声道:“你现在就拿着我的手令出城,去锡蓝城通知越太守,让他尽快把信送到京城去,请求禁军出兵援助。” “为何不传信去北疆军?”江子岳面带犹豫,他想了想把心里的顾虑说出来,“锡蓝城送信没那么快,要是安和城真如你所说……那只能送出去一封信,禁军身负京畿重地的守卫之责,轻易不会出兵的。” “北疆军不能擅动,”聂卿想着秦舫所说的西戎北蛮勾结之事,眉头皱得更深,她抬眼复杂地看了江子岳一眼,状若随意地说道,“你想想我们之前在狼山遇到的事情,我怕顾此失彼。” 聂卿模糊地一句带过,她按捺住那颗着急的心,沉着性子继续说道:“楼兰人一开始想攻打的就不是佛母城,赵家九成九早已投敌了,你记住一定要报上廷前,他们今晚用的那种武器很有可能就是已经失传的火药,威力十分巨大!” 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闭眼重重叹出一口气,继而睁开凤眼直直盯向江子岳的双眼,她解下腰侧的风营令牌,沉重地说道:“西戎人这一次不会是像上次一样小打小闹,他们必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来的,如果,如果他们火药很多,佛母城已经被围了,你们一定要死守住鞥州,特别是军屯!” “代瑚,骑马非你所长,”聂卿拍了拍江子岳的胳臂,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脱口而出的只有短短一句,“但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江子岳眼中遽震,他明白了聂卿意有所指的事,心下重重一沉,不再多说,他接过聂卿递过来的银色兽头令牌,飞快去营地里找了一匹马,人梯在街道中隔出来一条马道,专为送信的将士们提供便利,江子岳单人一马畅通无阻地跑过,他艰难地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心里充满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夜风很大,聂卿今日的发髻没有盘紧,那几束挂在簪子上摇摇欲坠的头发终于散了下来,她让阿满看紧荣义,自己则提着那柄陨铁长刀飞速往外城奔去,压抑着心里腾腾的怒火。 外城像是佛母城中得天独厚的一处桃源秘境,它依然平静喜庆,丝毫看不出刚刚有外族人进犯的痕迹。 这是得益于西疆军的庇护,西疆军中五族大户都在这里置了宅子,荣申在这里养了两个娇媚柔弱的外室。 荣申的母亲曾有望京第一美人的称呼,荣申长得也不差,他拒绝了不少肃州女子的求爱,义正言辞地声称家有爱妻,二人虽远隔千里,但他不能辜负自己的发妻,实际上是他嫌弃肃州女子举止粗鲁没有望京贵女们含蓄,赵堃几年前投其所好花重金买了两个扬州瘦马以侍女的名义送给了荣申。 聂卿杀气腾腾地越过静默的长街走到了荣申的宅邸门前,她走到那一时有些怔愣,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前正站着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府门牌匾旁边挂着两个喜庆的红灯笼,照出那人身上穿着的墨色长衫。 是荣昭。 这人之前给自己送补汤的时候还是意得志满的样子,笑眯眯地同她道贺,此刻聂卿却觉得,这人好像被所有人抛弃,周身自成一方小世界,谁都进不去,他也出不来。 心中高升的怒火在灯笼的辉映下竟然慢慢落了下去,聂卿深呼吸一口气,寒风吹凉了她的脑袋,她把长刀收了回去,踱着步子走向荣昭。 荣昭早就察觉到有人站在他身后,但是他不想回头,甚至想着那人要是来暗杀他的就好了,他不回头,就这么给他一刀,让他昏昏沉沉就此消失在这里,去陪那早已死去的人。 “为什么不进去?”聂卿路过荣昭,略歪了歪头问了一句,“我有事求见大帅,你要同我一起吗?” 她本不指望荣昭答话,这人身上颓丧的气息遮也遮不住,但她并不想知道荣昭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问出这一句便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却没想到荣昭一把拉住了她,他好像终于把自己从僵硬的躯壳里拉了出来,聂卿回头看见他双眼里布满了血丝,眼里满是纠缠不清的情绪,她眯了眯眼,轻轻甩开了荣昭的手,淡声道:“荣归德郎将,事情不解决就永远会堆在那里,除非你真的死了,不然总是要面对的。” 荣昭愣了一下,聂卿没再说话,一步步踏上了荣昭府邸的长阶,府门紧闭,外面竟然也没有守门的看护,聂卿嗤笑一声,抬起一脚直接踹开了红木府门。 也不能算是踹开,聂卿那一脚用了十足十的力气,那两扇大门根本承不住那么重的力度,缓缓地往后直接倒了下去,陷入沉睡的府邸终于被这一脚踹醒了,里面涌出来十数个满脸警惕的护卫,他们个个手持长刀,将聂卿团团围住。 从护卫后面走出来个穿着皂色长袍的人,聂卿观他模样,应该是这座宅邸的管家,那管家先是凶狠地看了一眼聂卿,目光移到站在府门外的荣昭身上却明显愣了愣,他犹豫的目光在二人身上徘徊,最终还是拱了拱手对聂卿问道:“不知道这位壮士为何夜闯我家主人府邸,还无故踹坏了我家府门呢?” 聂卿懒得跟他废话,她抬了抬下巴,面色冷酷,言简意赅地说道:“麻烦去报荣大帅,就说楼兰人深夜攻城,赵家早已投敌,玉周城恐已失陷,安和锡蓝二城危矣。” 这几句话一句比一句震撼,那管家僵立在原地,护卫们面面相觑,脚下的步子都踌躇着移动了两下,聂卿没有那个耐心再等了,她当着众人的面拔出长刀往地上一扔,“是我说的不清楚吗?楼兰人刚刚攻城了,你要是不想要你家主人就此丢官挂印,最好现在就把他客客气气地请出来!” 荣昭从后面缓步走向前,护卫们似乎都认识他,有所顾忌地往后站了站,管家透着惊疑的目光投向他,见荣昭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他不敢耽搁,连忙往内院跑去。 过不了多时,荣申披着衣服就奔了出来,他脚上连袜子都没穿,脸上带着浓厚的不耐烦之意,任谁在兴头上被打搅了好事都不怎么高兴,他看见荣昭跟聂卿站在一起,眼中流过忌惮的神色,聂卿没再跟他虚与委蛇,她拔起刀,冷静地道:“荣大帅,楼兰人今晚趁着城中烟火燃放的时候悄没声息地潜到了佛母城外面,他们配备了重型投石机。” 她还是无法完全平息心底升腾的怒气,刻意在“悄没声息”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荣申翻了翻他那双眼睛,瞥给聂卿一个不耐的眼神,他是一军主帅,做事难道还需要一个小小的昭武校尉来教吗?佛母城如今欣欣向荣,主帅仁慈,让常年驻守边路线的将士们歇息一夜好好过个年怎么了? 至于楼兰人的重型投石机,荣申在心里嗤笑一声,脸上闪过一丝不以为意。 佛母城矗立在西境的时间远比大燕建国的时间长久,它的城墙在无数次战火摧残中坍塌过几回,但是最后都让能工巧匠修好了,特别是前朝东周王在位的时候,他不知道用了什么秘法,让工匠们调制出了一种粘稠的浆液,城墙是由用特殊窑烧技巧制成的砖块搭建而成的,混合以特殊的浆液,在城墙落成的那一刻,每一块砖都悄无声息地湮没在整体里了。 就西戎人的那点武器家底,绝不可能打得动佛母城的,这里是天险,上一次迦婪若是想打措手不及,但是佛母城还是凭着三千将士就守住了,现下城中有六万西疆军,怎么打得动? 聂卿看见荣申脸上的表情就知道那管家八成是什么都没告诉他,她在心里冷哼一声,那么一瞬间冒出来的荒唐之感也被她迅速踢到了角落积灰了,荣申这些年文不成武不就仅仅是因为他是荣太后偏疼的外甥,是荣氏唯几个习武的子弟,在西疆军初建的时候就被派了过来,却偏偏自命不凡,他现在做出什么事她都不觉得荒唐。 “荣大帅,”聂卿手中的长刀发出嗡鸣的声音,“西戎人有火药,这并不是危言耸听,城墙上焦黑的印子和将士们的尸体都还在,赵家人很有可能早就投敌了,玉周城失陷,安和城危在旦夕。” 荣申难以置信地扭头看着聂卿,阴恻恻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聂卿面不改色地抬头直视着荣申,将刚刚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她强自按捺着心里翻腾着的杀意,想着如今西境陷入的窘境和隆庆帝的敦敦教诲,默念着“小不忍则乱大谋”,继续道:“赵家人恐怕早就假借烟花庆典之名和西戎人暗通款曲了,赵堃所作所为就是为了今日,佛母城烟花轰鸣之声足以盖过火药的雷鸣。” 思及骑马离城的江子岳,聂卿咬牙低着头,正想继续说,荣昭却从后往前一步,弯腰拱手说道:“末将自作主张,先行遣了江宣慰使回京求援,若是西戎人真的有备而来,安和城恐怕守不住多久,锡蓝城也危在旦夕,佛母城有大帅坐镇,又有西疆军数万精兵强将,西戎人只怕不会硬攻。” 聂卿心里微动,她没抬头,眼神却轻轻瞟向站在自己身侧的人,暗自思量道,荣昭又在帮她? 这话如果真要说,由荣昭来说自然要比聂卿说好,可是荣昭这么做恐怕会见罪于荣申,他既然是荣申的心腹,必然比别人更懂荣申的刚愎自用和小肚鸡肠,他今天说的这一番话,足以毁掉荣申对他的所有信任。 不过荣申现在没有那个心思纠结这话到底是谁说了,他暗自扶住身后的管家,脑中一片空白。 他的确不信迦婪若会真的如他们协议那般只要自己活着楼兰就永不会踏足大燕边境,但他也的确没想到他会那么快毁约,他还派了不少人送了重礼给楼兰的国教僧侣,怎么会那么快? 他才刚当上西疆军主帅没多久啊。 第五十七章 遽变 大年夜月色通明,寒风却毫不留情,一点暖意都不给人留,它无比清晰地把聂卿和荣昭说的话一次次灌进荣申的耳朵里。 楼兰突袭,赵家反叛,玉周城失陷…… 这些事一件比一件严重,荣申背靠着管家,身上的上好绸布寝衣都被冷汗打湿了,他的双手微微颤抖,眼中隐隐流转着恐惧和畏缩,几人僵持在庭院中央,聂卿心底跟火蚂蚁码了窝似的急得不行,眼下佛母城中的百姓们还不知道这件事。 但是明天一早起来,所有的事情都会改变了。 荣昭见荣申仍然毫无反应,再次往前走了一步,他面露忧色,急声说道:“大帅,现在正是千钧一发之际,如果事实真如楚兄弟所说,大帅应该早做准备,肃州四大城隔得说远也不远,西戎人的急行军咱们都见识过,赵家若早就通敌,玉周城只怕被他们拱手送给了西戎人,赵家还有商道,他们带了那种威力巨大的东西,拿下安和城只怕也是易如反掌。” “西戎人的主帅,”荣昭心下一横,抬眼望向荣申,“可是叛逃的迦婪若啊。” 荣申浑身一震,阴毒的眸子直勾勾看向荣昭,他明白荣昭的意思是想提醒他迦婪若与他的交易。 虽然说现在朝中人对聂家父子及麾下那八千个将士的死因都心照不宣,他让红甲兵呈上御前的战报也是胡编乱造,几大世家的人都猜测是他跟迦婪若有所勾连,但是这种事没有证据也只能是空穴来风,天高皇帝远,他难道还管望京城里的那群勋贵是怎么骂他的。 但是如果真的东窗事发,迦婪若把这件事告诉了望京,他这个主帅也就做到头了,到时候不只是他,还有望京城的荣氏,整个家族都会因为他而被全天下人戳脊梁骨。 荣家谋求的大业……也会因为这件事情葬送,姑母肯为他谋求主帅之位不惜向圣人施压,为的也是之后的大业,他那一脉的旁支恐怕全都得被姑母送进黄泉地。 他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几乎在转瞬之间,荣申就想好了万一事发的对策,就用他惯用的手段。 一连串的想法如气泡般在荣申的脑子里一个个成型,然后炸开,荣申缓了口气,暗暗推开管家在后面支撑着他的身体,他脸上表情古怪地换了一下,像是把一张脸皮撕下又贴上去另一张脸皮,在月色下看着颇有几分恐怖之色。 聂卿看着荣申的面孔变了几番,最后定格成“和颜悦色”四个字,她心底抽出一颗痛快的芽,又很快被担忧的河流淹没,现下什么仇什么恨都得撇到一边去,肃州的百姓要紧,她大可以抽刀活劈了这个饱食终日的伪君子,但眼下西疆军需要一个主帅。 “你们都抽刀出来干什么?!”荣申厉声呵斥,他瞪着围着聂卿的一圈人,“没听见荣郎君说什么吗?” “还有你!”见那群护卫都把手上的刀搁了下去,荣申又扭头看着站在他身后的管家,一脸痛心疾首地道:“荣福,你也是跟着我的老人了,我平时是怎么吩咐你的,若有西疆军的将士来找我,必定要好生以礼贤之礼相待,撇去帅将之间的情谊,他们就是我荣府的客人!你怎么能这么对待客人呢?” 管家看眼眨眉毛【1】,也不是第一次给荣申干这种事了,见状立刻跪下来请罪,低头说道:“都是老奴的错,我只是心疼大帅连年辛劳,好不容易赶上过年的日子可以好好休息一会,实在是……” 聂卿眼观鼻鼻观心,任凭荣申跟管家在那演主仆情深的戏码,荣昭面色不变,心底也不太好,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情况如此紧急,聂卿也不会相信他所说的。 他本就动摇的心神在这一刻更加剧烈地晃动起来,如高楼倾斜,根基已经快要被压断了。 “文熹做得对,”荣申接过自己外室叫人递过来的厚重外衫,他和缓的脸色终于支撑不住一点点暗了下来,他看向聂卿,自嘲道:“以武我也不跟你兜着了,沈大帅之前千里迢迢带兵前来支援,我们却没招待好人家,竟然让西戎人渗了进来给沈大帅下了毒,虽然军中医馆发现得及时,我也把自己的那些家底都掏了出来,可是这事怎么说都是我们大意了。” “沈大帅之后还遇到了北蛮人的截杀,以武你是亲自领兵救援的,”荣申的脸色又变了变,他长叹一口气,“我听回来的人说了,跟着沈大帅的那一半精锐基本上都折在了埋伏里,就连他的那六个亲卫……沈大帅自己还肩负着守卫北境的重任,我也实在不好意思再叫他派兵来援助了。” 这还真是,聂卿听见这话几乎都要忍不住大笑出声了,乌鸦看百鸟都是乌鸦,荣申自己度量狭小,觉得沈逢川会记他的仇,不肯也不敢派兵像北疆军求援。 “大帅,”荣昭深吸一口气,他也不知道荣申现在还想说些什么了,但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是聂卿爱听的,“您看,如今战况紧急,就算是对望京禁军的求援信发出去了,那等他们来,也得有些日子了,咱们现下应该如何做呢?” 荣申沉吟半晌,最终还是把目光投向了二人,他道:“佛母城有大军坐镇,不会轻而易举地被西戎人攻下,他们势必会吞下赵家人的商道,防守已经失陷的玉周城,甚至是安和城,本帅觉得,西疆军可等援军到来,到时候前后夹击,一举歼灭敌军。你们两觉得如何?” 荣昭略略弯腰,紧跟着荣申的话头,“大帅说得是,只是末将觉得,肃州四大城都至关紧要,如今玉周、安和二城危矣,锡蓝城也需要大帅派兵去驻守,才能维持住佛母城同望京的联系,佛母城的军粮留存不多,若是锡蓝城也失陷了,城中这十几万人每日的吃食就是一个大问题。” “这是自然,”荣申点点头,“这正是本帅的想法,好了,你们先回去吧,本帅立刻就下令让中军连夜开拔去锡蓝城。” 二人求之不得,行礼退下,荣申却突然叫住了聂卿,随意地道:“对了以武,锡蓝城的太守是越安越伯西,他在整个西境都素有令名,但是为人……略有些固执,之前聂大帅想多留些兵在锡蓝城被他驳回了,他与越家族人相处也不是十分和睦……哎,只可惜文熹先让代瑚回去了,你与代瑚也有几分交情,不如此行你也去,哪怕能多添两分胜算也好。” 聂卿心里一缩,迅速警惕起来,她放松着身体,脸色沉着平静,应道:“是。” 明明今日应该是万家灯火通明阖家团圆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的日子,但是佛母城像是一个疲惫的老人,它不用守夜,早早陷入了安静的沉眠里。 城中紧门闭户,只能从窗户纸里透出一点橙红色的模糊灯光,在大街上疾行的将士们也缄口不言,聂卿和荣昭与他们擦肩而过,只能听见铠甲各个部位摩擦间发出的声音,那声音整齐划一,单听上去颇有几分乐音,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听见都高兴不起来,他们甚至觉得毛骨悚然。 这声音意味着将士们都被调动起来了,意味着战争,而战争意味着死人。 会有不知道要延绵多久的血流海和白骨山,大燕全境城镇里,总会有灯火下的人家,永远等不来归人。 风林火山四营既是分割开来的个体,他们每一个都能独自应付敌袭;又是合而为一的整体,协作明确,能给敌人迎头一击。眼下情况虽不明,楼兰人的谋算知情人没有往下透露,但是他们都摆出了最为精悍的姿态。 聂卿从外城一路走过来,见到城中井然有序的布置,悬到喉口的心稍稍往下跳了跳,佛母城不怕强攻,这些将士也能守护好锡蓝城,只要锡蓝城不破,佛母城仍然是大燕的一条臂膀,军粮不断,将士们也不怕打不起仗。 散落下来的发丝被风吹到聂卿脸上,荣昭看着她好好的一个发髻现在落成鸡窝状,紧皱着的内心也微微松了松,他轻咳一声,道:“楚校尉,你的发髻松了,还是停下来先紧紧吧。” 聂卿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发髻松不松。” 她扭过头继续往前走,荣昭面露无奈之色,只能话里有话地暗示道:“楚校尉,你发髻委乱,会被西疆军的将士们笑作女儿身的。” 聂卿闻言轻抬凤眼,狭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寒意,荣昭被她手中长刀刀锋闪光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他略带狼狈地把头扭到一边去,道:“磨刀不误砍柴工,楚校尉还是扎一扎吧。” “那便多谢归德郎将好心提醒了。”聂卿淡淡道,荣昭此话并无恶意,她领这个情。 聂卿将束发簪往外一抽,长发立时飘扬垂在肩上,她手上动作很快,束男子发的动作早就熟练了,三下五除二便又将散落的长发拢在一起,重新并成一个紧紧实实毫无发丝残下的发髻。 二人一路无话,迅速走到了营地里,风营的所有人都动了起来,他们之前堆的篝火现在也熄透了,但锅里的羊肉和腊味现下还残留着热气,隐隐飘着余香,但是它们的美味今晚注定没人能享受了,聂卿只经过略转头看了一眼。 战时风营营地不留人,聂卿在营地里转了转,确认的确是一个人都不在,她心思一转,李明溪现在不会还在城楼之上吧? 思及之前李明溪在城楼上看到迦婪若身下骑着的白象的异状,聂卿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又飘到了倒篮沟,李明溪杀大僧时全无风营主事者的样子,他双目赤红,整个人被仇恨包裹着。 聂卿快步往城楼上走去,荣昭却像只跟屁虫似的紧跟在她身边,聂卿心生疑窦,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荣昭,问道:“归德郎将跟我跟得这么紧做什么,你我二人品阶虽是一样,但军职大相径庭,你司文职,我司武职,我要去找李校尉商议战事,归德郎将自己没有事情要做吗?” “况且,”聂卿拖长音调,直言道:“我虽不知道归德郎将找我究竟是什么目的,但我知道荣大帅之前可一直看我不顺眼,我今日又顶撞了他,归德郎将可是荣大帅面前的红人,跟我走得这么近,不怕跟他生了罅隙,到时候得不偿失吗?” 荣昭面色不变,嘴角带了一点笑意,他就那么看着聂卿,眼中几乎要把我知道你的身份这句话明晃晃告诉她了,他轻声咳嗽一声,借口想也不想张口就来:“我的确只是个文弱书生,文职也要洞悉全局才能有用啊,不然我若像赵括那般纸上谈兵,恐怕现在就当不起昭武校尉一句归德郎将了。” 聂卿冷哼一声,没再跟他装模作样,她不说话,继续往城楼上走。 李明溪果然站在城楼上,楼兰人退得很快,举目远眺只能看见些微大军整齐撤退的痕迹,若不是佛母城的城墙上留下了几处巨大焦黑的浅坑,根本没人能看出刚刚楼兰人的疯狂进攻。 聂卿走到李明溪身边,惊觉他并不是沉思,李明溪的两只眼睛里堆满了苍凉,他无神地看向楼兰所在的方向,垂在身侧的两只手都在微微颤抖。 “你在想什么?”聂卿脑中闪出李明溪狞笑着迎向大僧的画面,她脸色微沉,意识到他恐怕是想起了自己的过往,当机立断推了他一把,大声说道,“楼兰人已经退了!” 李明溪双手慢慢紧握成拳,他锤了一把身前的城垛,呼出一口气来,“我知道,荣,荣大帅怎么说。” 荣昭闻言突然走上前,对着李明溪重重弯了弯腰,平白无故地说出另外一句话来:“当夜你们出发去倒篮沟的时候,我正在营中。” 这话听上去有些莫名其妙,聂卿和李明溪的脸色却大变,李明溪上前一把揪住了荣昭的衣领,面色狰狞,厉声问道:“小六他们是回来了是不是?!” 聂卿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她看着荣昭,缓声问道:“我们回来当日,在城门口遇到了截杀,你把我们带了进去,我当时问你为何要帮我,你说是因为一位同袍,那个同袍——” 荣昭打断了聂卿的话,石破天惊道:“正是小六将军,他重伤回营送信被杀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第五十八章 陈戒 城墙上一片死寂,李明溪脑中像炸开了马蜂窝,一瞬间什么都听不见了,冷风从城垛口里灌进来,像凉布一般把他整个人包裹在了里面,寒意顺着膝盖往上爬,一点点将他连人带魂冻成一块冰凌子。 他在说什么? 什么叫小六被杀的时候,他就在旁边? 聂卿也被这个消息震在了原地,她哽了一下呼吸,在凛冽的风声里听见自己艰难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等荣昭再说话,李明溪已经一脚把他踹飞了出去,荣昭的背重重撞在城墙上,他本就是个文弱书生,平时根本用不着他去面对敌军,李明溪这一脚用了全力,荣昭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强忍着疼痛困难地侧过身来,呕出一口血来。 李明溪像只暴怒的野兽,他的眼中隐隐泛着不祥的血色,他大踏步走向荣昭,手背上青筋暴立,聂卿如梦初醒,暗道不好,连忙冲上去拉住了李明溪,厉声喝道:“李明溪,你先冷静一点!” 可是她没拉动人,李明溪整个人化成了一块从陡坡上要往下滚的巨石,他置若罔闻,仅仅是行走慢了片刻,杀意如影随形,尽数倾泻在荣昭的身上,离他比较近的几个将士都噤若寒蝉,纷纷往后退了几步。 弓手队的将军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明白现在是紧要关头,城中本就人心浮动,正面上楼兰军的将士们都是生平第一次见那个重型投石机,他们可能连火药是什么都不知道,此时切忌内讧,旁边被打得呕血的那个人他也认识,是荣大帅旁边的红人。 亲娘嘞,现在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呢,这两人真是会找事。 那将军也跟着上来拉,可怜他一张狠相脸不得不扭曲地摆出来一副和事老的面孔,被李明溪攘了个趔趄,聂卿脸也冷下来,情急之下她看到旁边遗落在地上的一把长弓,迅速捡起来拉放了一下,弓弦紧绷着跳出来一个沉闷的音调,聂卿冷声说道:“我们一开始去探倒篮沟为的是什么?从沙漠里九死一生爬回来又是为了什么?楼兰人都打到家门口来了,风营的其他弟兄现在都在外面奔命!李明溪,你清醒一点!” 弓手队的长弓都是由城中那位最好的匠人制造的,李明溪当时想给小六准备的也是这样的,他从漩涡里挣扎出来,强把理智抽丝一般从满腔愤怒里面揪出来,他僵硬着身躯停在原地,聂卿对着那将军感激地点一点头,把李明溪强拉到了一边。 将军见情况稳定下来,敏锐地察觉到这三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氛围,他拱了拱手,立马转身离开去安抚伤兵了。 在佛母城当了这些年的兵,再木讷的人都学会了察言观色。 荣昭受了李明溪一脚,肋骨都好像断了几根,胸口剧痛一阵接着一阵,他倒吸着凉气,蹙着眉想道,早知道李明溪若是知道这件事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真面对心里还是有几分后悔啊。 破局之人已经出现,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他是大燕子民,做不到眼见着这片土地生灵涂炭。 聂卿暂时安抚住李明溪,她深吸一口气,走到荣昭身边轻声问道:“你,你现在怎么样?能站起来吗?” 荣昭摸着肋骨轻轻摇了摇头,他满面痛色,额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聂卿皱着眉头顿了片刻,她压抑着心里的怒气,伸出手来,把荣昭慢慢扶了起来。 其实她心里知道他们二人不过是迁怒,从陈普洱的药谷出来回到风营的时候,他们都有这样的猜测了,后来见荣申有意加强了对丰城角的防御,就更加肯定了自己心里的猜测,当时一起去倒篮沟的那几个人,一定有人回到了西疆军,把他们在倒篮沟查探到的消息传了回来。 但那毕竟是猜测。 只要没有证据,哪怕那猜测十有八九就是真的,但只要没人证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还可以安慰自己他们都还活着,也许是身受重伤没有办法回来,也许是被其他事情绊住了脚,再差一些,他们死在了楼兰军的手里,血海深仇在,但活着的人以后总能多杀几个敌军给他们报仇。 可是荣申一句话就把他们最坏的猜测坐实了,小六活着从那群暗探的剿杀中突围出来了,他身受重伤,满怀着希望逃回了佛母城,荣申放在外面的守卫军发现了他,把他私密带了回去,等小六把几个人拿命换回来的消息说出来了,他就立刻翻脸下令处死了他。 聂卿再想起来当日他们回城时荣申说的那句话,颤抖着叹了口气,问道:“你如今跟我们说这些,是因为良心被折磨,感到愧疚吗?” 荣昭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他抹去嘴角的鲜血,摇了摇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李明溪面前,“受人之托罢了,他是好汉子,我救不了他,只能照他的话去做。” “呵,”李明溪冷笑一声,他其实也知道自己这怒气本应该对着谁,荣申跟迦婪若狼狈为奸,自然担心东窗事发,他要杀小六,荣昭是拦不住的,但他控制不住,“那你之前怎么不说,非要等到楼兰人举兵攻城的时候说!” “当时说不得,”荣昭捂着肋骨被寒风吹得咳嗽一声,“你们二人刚刚回来,既无势也无力,沈大帅身上的毒还没有解,告诉你们于事无补,那时荣……荣申对风营整体都起了杀心,我要是说了只会更加激化你们之间的矛盾。” 聂卿跟李明溪对视一眼,荣昭这个模样,是要把荣申所有的打算都和盘托出吗?他是为了什么? 大年夜已经悄然过半,那一轮清朗的月亮渐渐往东落去,荣昭低着头,左半边脸都被阴影遮住了,聂卿跟李明溪也不说话,静等着荣昭开口。 “现下情况紧急,”过了半晌,荣昭抬起头来,聂卿清晰地看见他眼里的挣扎,“赵家叛变,赵堃与虎谋皮,自找死路,迦婪若野心勃勃,不会满足于玉周一座城池,现在又有火药这样的利器在手,如果还是荣申称帅,西疆军合不起来,就打不了胜仗,肃州一旦沦陷,望京危矣。” “你想怎么做?”聂卿听出来荣昭话里面的意思,她微眯了眯眼,“西疆军此时不能无主,荣申是个饭桶,但要是没有主帅的职位,其他几家的势力不会甘心听令,这件事,你应当比我清楚。” 李明溪在旁听着,沉默不语。 “我可以帮你们囚住荣申,”荣昭眼里的挣扎最终沉淀成一种尘埃落定的坚定,他看向聂卿,“到时候由你来调主帅令,协统三军,对抗西戎人。” “就像对沈大帅那样么?弄出来一个傀儡主帅?”李明溪往前站了一步,夜色深浓,浸得他身上都爬满了寒意,他讥讽地看着荣昭,继续道,“与我们合作只有风险没有利益,怎么,归德郎将现在心系苍生了。” 他冷哼一声,“我听人说,荣申可是对你有救命和提携之恩,你现在能背叛他,安知之后不会背叛我们?我们第一次侥幸能有命从倒篮沟重伤逃回还没死在自己人手里,第二次恐怕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荣昭的脾气也被拨弄起来了,他自觉受了那一脚已经把本不该他背负的愧疚还清了,他轻声说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我并不是为自己开脱什么责任,我到现场的时候,小六将军已经活不成了,他本来就在敌军的围剿下受了重伤,又挨了荣申那一剑,我又不是神医,只能替他收敛尸骨。若不是他临终所托让我一定要救你们两个,我……” 提起小六,荣昭的声调又低落下去,他说的并不是谎话,只是那一晚实在太惨烈,他接到消息往密帐赶的时候已经是回天乏术了,荣申见他过来了,一边擦着手上的血一边漫不经心地吩咐他:“你来得正好,把这个刺头拖出去埋了吧,埋得好一点,喏,就把这个拿给他陪葬吧,毕竟是对国有功之人,他传了消息丰城那边有异动,你做完之后就让人加强丰城角的防御。” 那个小金酒爵被随意地扔到了小六的身上,小六紧闭双眼,脸色惨白,连呼吸都没有,荣昭心里一凉,隐在宽袍大袖里的手都不自觉握成了拳头,面上却不敢表现出什么,他强自咽下那一阵从心底泛上来的恶心,道了声“是”就让两个将士把小六装进了裹尸袋。 大漠有荒丘,我葬不归人。那两个将士跟着他把小六抬到了西疆军的葬尸丘上,他们尽职尽责地挖出来一个巨大的坑,荣昭颤抖着手腕打开了裹尸袋,小六突然睁开了双眼,吓了那两个将士一跳,荣昭听见他气若游丝地道:“我有消息,要说。” 消息还是那个老消息,但小六一直强撑着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年纪不大,生得嫩,西境连年狂风都没有把他那张白净的脸皮吹得皱一些,看上去更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了,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轻轻拉了拉荣昭的裤脚,脸上扯出来一个耀眼的笑来,荣昭满眼都是他那口白花花的牙。 小六最后说:“哥,我知道你是好人,等我李老大和楚以武回来,你保护好他们好不好,他们,也是好人,好人,应该有好报,才是。” 那个十几岁的孩子,他披肝沥胆重伤奔回报信,落个一剑穿心的结局,最后说的,还是好人有好报。 那一晚的月色也很明亮,照得沙丘一片通明,小六脸上的每个表情都很清楚,荣昭记得自己木然地点了点头,看见那孩子满足地笑着歪头闭了眼,旁边的两个小将士眼眶微红,上前轻轻把小六的尸身推进了坑里,慢慢盖上了沙土。 荣昭没把荣申给的那个酒爵真陪着小六葬下去,他觉得脏,回营途中,他看到一泡不知道什么畜生拉的屎,一把把金酒爵扔进了粪堆里。 晦气东西就该跟这些腌臜物待在一起,荣昭心里转过几轮圣人的礼仪教诲,还是恶狠狠地对着那金酒爵吐了口唾沫,之前的动摇都没有这一刻激烈。 去他娘的提携之恩,老子就要背这骂名。 这些回忆在荣昭脑中一闪而过,他面色一点点黯然下来,刚聚起的一点针锋相对的气息顷刻间就消散不见,李明溪心下讶然,他脑子里飘过小六皮猴似的笑来,身上的攻击气息也收了回去。 他不能让小六的死毫无意义,说到底,风营乃至整个西疆军的存在,本来就是为了抵御外敌,眼下形势危急,若真让楼兰人踏足肃州的土地,他都没脸去见小六他们。 “你刚刚说,”李明溪脸色稍缓一些,他深吸一口气,主动问道:“让楚以武来调主帅令,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不知道你二人这般熟识。” 荣昭脸上闪过一言难尽的表情,他转过脸看向聂卿,淡淡挑了挑眉,示意道,这还是由你自己来说比较好吧。 聂卿心里的火气被他那一挑眉激起来了,她白了荣昭一眼,扭头望着李明溪,却还是不太敢开口,犹豫半晌,等到李明溪脸上的疑惑变成不耐烦时,她才好似下定决心,开口道:“我不是楚以武。” “就这?”李明溪淡出一口气,他刚刚是真有点怕聂卿说出什么自己也是荣家人的话,“我早知道你不是楚以武了,你举手投足之间都跟你文书上说的那个人截然不同,我——” “我是聂河之女,”聂卿跟李明溪那个“我”字同时开口,她深吸一口气,对着李明溪僵着表情的脸又下了一记重拳,“聂卿。” 李明溪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听见自己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他们三个周围并没有人,弓手队的将军一走,离他们比较近的几个人都自觉往远处退了退,聂卿并没有照顾李明溪的心情,面不改色地重复了一遍:“我是将军府的女儿,聂河是我父亲,聂稔是我兄长,楚锦书是我的母亲,我这样说,你理解了吗?” 李明溪张了几次嘴,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他想起来自聂卿入营以来的一系列事情,那些不合理的地方好像有了解释,他低头沉默了一会,然后道:“我知道了。” 第五十九章 结盟 李明溪接受得如此之快,倒是让聂卿有些不能接受了,她略带惊疑地问了一句:“你,你是提前知道——” “那我应该是什么表现,”李明溪知道聂卿想说什么,带着几分讥讽意味地打断了她的话,“大惊失色,然后连声质问你吗?” “你入西疆军这么久,所求的应该是查清楚大帅和少将军究竟是因何战死的,”李明溪瞪了一眼聂卿,腾腾的怒气从心里流了出来,慢慢染上一些奇异的情绪,他在这一刻竟然觉得有一些委屈,“你为什么不找机会告诉我们,是觉得风营也参与了这桩阴谋吗?” 他不傻,荣昭跟荣申那个饭桶是不一样的,大帅领兵的时候夸过他是天生的军师,沈逢川率军千里驰援的时候也是荣昭出的主意,聂卿不告诉他们,更不可能主动把自己的身份告诉荣昭,是荣昭自己猜到了她是谁。 可是她为什么不告诉风营的将士们,是觉得这里的人也不可信吗? 聂卿定定地看着李明溪,半晌轻叹出一口气来,她转过身子,扶着被风沙侵蚀地坑坑洼洼的城垛,圆月西垂,再过不久就要落下天边了,西疆的天亮得早,启明星闪耀着,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 “你说得没错,”聂卿拔下背上的陨铁长刀,她的脊背一直笔挺着,在把长刀拔下来之后,却微微佝偻起来,好像长刀才是她的脊骨,“我此来西疆军的确是为了查清我阿耶和阿兄究竟是为何而死的,荣申呈上御前的战报上说,是他们轻敌自大,误入了敌军的圈套,不仅害死了自己,还把手底下那八千个兄弟也害死了。” “我不得不防。初来佛母城,军中谁我都不信,我阿耶驻守西境多年,跟楼兰人也是老邻居了,西戎联军想闪电突袭佛母城而不得,就足以证明我阿耶的谋算并没有错,荣申说的这个理由实在是太荒唐了,而且军中竟然没有人反对,我不知道谁是友谁是敌,风营我也不确定,一直到了我们去倒篮沟,查到了楼兰人的阴谋,重伤的时候我才敢相信你,在那之后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摊牌,但是时机不等人,我们回到佛母城没休养两天沈大帅就遇到了北蛮人的袭击。” 聂卿倚着自己的长刀,刀锋上沉了明亮的雪色,倒映着李明溪的面孔,她背对着二人,突然沉默起来,身体也微微颤抖着,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语气黯然,“今天是过年啊,当时我在望京城中收到了阿耶的信,他说今年一定能回将军府过年,可是我收到那封信没几天,就传来了阿耶和阿兄的讣告。” 她又把身子转了回来,把那把长刀架回自己的背上,像是把笔直的的骨头从头顶上装了回去,她昂首挺胸,道:“我现在不想同你说这些,我只问你,你可愿听命于我?” 李明溪静默片刻,略往后退了一步,大幅度屈膝弯腰跪在了地上,他低下了头,声音沉稳笃定:“对着西疆的长风和烈日起誓,我会永远忠诚。” 荣昭一直在旁边听着,看到眼前这种情况,略带欣慰地笑了出来,他心底隐隐跳动着不属于他的疯狂。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他似乎预见到了西疆军将要刮起来的狂风,那些自以为躲在楼台里高枕无忧的蚍蜉们会一点点目睹着护身的楼台如何塌陷,他们注定不属于西境的天地。 自这一刻,腐烂的沉疴将会被狠刀剜去,西疆军已经病了太久了,杏林圣手虽早早默不作声地开始准备,但可惜功败垂成,没有完全成功,不过他的继承人还在。 三人明明是对峙的站势,周身却流转着旁人都插不进来的和谐,聂卿走上前把李明溪扶了起来,扭头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荣昭,她淡笑着,但那笑意只在脸上积了一浅层,并不到眼底,她问道:“归德郎将,现在是什么想法呢?你今天将所有事情一锤子打破,想的不会仅仅是你之前说的那些吧。” “不错,”荣昭上前一步,从阴翳里走了出来,月光和星斗一齐落在他身上,衬得他整个人如玉石一般,聂卿准确望见他眼中从脑海深处漫出来的疯狂,荣昭轻描淡写地继续说道:“我可以帮你们囚住荣申,作为内应偷来调兵的权力,但是我希望,你能把你父亲没有做完的事情继续坐下去。” 聂卿心里立刻警惕起来,她嗤笑一声,道:“你知道我父亲没做完的事情是什么吗?” “是西疆军必须要做的事情,”荣申毫不掩饰地把布帘掀开,他又逼近一步,“纵观四境守卫军,没有一境是像西疆军这样,西疆军太乱了,谁都想当主帅,并且谁都能当主帅,它已接近脱离正轨太久了,军中五家并首各自为政,主帅能调兵,却还是要时刻提防着有人哗变,这样的军队本来是打不了仗的,只是聂大帅格外能耐一点罢了。” “但是我阿耶死了,”聂卿的脸色沉下来,她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终于突破桎梏外泄出来一丝,她逼近荣昭,怒声问道:“我信你所说小六的事情,观你所作所为,我想问你一句,我阿耶和阿兄的死,跟荣申脱不了关系,你可曾为他谋划过什么?!” 荣昭到底是个文人,没真直面过这样杀过人的煞气,他想要往后退,但是双脚却像牢牢钉在了地上一样不肯挪动半步,荣昭咬着牙,直面着聂卿的目光,说道:“我没有!这件事情实在是事关重大,荣申一个人都没有告诉,那段时间没有人能近他的身,他甚至连外城也不去了,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跟迦婪若做的交易,若不是之后迦婪若那么荒谬地从严密的守卫中逃了出去……” 想到那一天,荣昭还是忍不住齿冷,他以往明白西疆军中争权夺利十分严重,荣申早有取代聂河之心,但是他没想到荣申会那么胆大妄为,牛头崮一战对他几乎是当头棒喝,直把他打得不知是昏还是醒。 这一番话把聂卿和李明溪都按在了原地,聂卿就像突然哑巴了一样,她长了几次嘴,还是没能发出一点声音,荣昭看着她不由握紧了拳头,他低声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继续说道:“聂大帅和少将军当日准备出营率军奇袭,大军陈兵楼兰边境其实是个假象,聂大帅根本没打算真打到楼兰国去,荣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用的什么密法跟楼兰人传的消息,我们本来都以为此战十拿九稳,可是先听到的却是西戎联军喊大捷。” 后面的事几人都知道了,聂卿闭了闭眼,止住了荣昭的话头,哑声说道:“我知道了,先不说这些了,锡蓝城等不得,先,先点兵,不管怎么样一定要保住锡蓝城,撑到禁军来援。” 荣昭把自己的话一点点咽了回去,一阵夜风吹凉了他上头的血,他从那莫名的愤恨中解脱出来,在心里默默舒出一口气来。 太心急了,谁都不知道后面的情势如何,现在把这些说出来还为时过早。 荣申的军令这一次来得很快,三军四营动静合一,火营和山营出了大头,不知道荣申是有意还是无意,去锡蓝城的大多是其他世家的人,聂卿亲自带队,李明溪因为资历深厚被荣申命令留守佛母城,为表自己的诚意,他把荣申派给了聂卿。 被分出来的将士很快就整合成了一个全新的军队,大敌当前,其他世家的人虽颇有微词却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跟聂卿争权,荣申当上主帅之后为人处世都跟之前大有不同,他虎视眈眈地盯着其他世家,敏锐的人都不想做那个先去招惹他给他借口的人。 这也便宜了聂卿,只不过荣申让荣昭来帮她,她倒是有些疑虑。 大军连夜开拔,临行前,聂卿让李明溪收敛锋芒,注意荣申,同时密切关注留守佛母城的那几万西疆军的动作,保护好风营里的其他弟兄,她总觉得荣申在暗中谋划着什么,而那个阴谋正是冲他们而来的。 大年夜并不比其他的夜晚过得长一些,这一夜佛母城前所未有的安静,唯有灯火亮了一夜,百姓们都没有睡,他们没出门送将士们离开,只默默地派人续着灯油,出一份微不足道的力。 谁都知道时间不等人,特别是见识了楼兰人那威力强大的重型投石机之后,没人抱怨身上的铠甲重,他们借着启明星的之因,迎着东方太阳升起的光,抄近路疾行一夜一天不曾停歇,终于在第二天天色将暮的时候到达了锡蓝城。 越安之前就得到了江子岳的消息,他捂着胡子沉思了一会,给江子岳硬生生灌下去一整壶补气养神的汤,等他刚把椅子坐热就急吼吼地让他换马继续往望京跑了。 马上备了些食物和奶茶,以及一大口袋浓稠的闻着发苦的补汤,越安脑子转了几瞬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他不敢让江子岳久留,面色沉重地又多吩咐了两句话。 正如聂卿所说,江子岳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是江青柏的儿子,又亲历了楼兰人攻城,荣家周家都有嫡系在佛母城…… 此刻城门大开,越安已经在城门前守了一整夜,面带疲色,旁边的师爷想劝他先回去,看见他那个样子又不敢开口,只能祈祷夫人早点过来把人劝回去。 烟尘浩荡,大军黑压压的轮廓从路上一点点露出来,越安不动声色地暗松一口气,紧绷着的心神终于放下一些,他这才察觉到自己双脚发麻,都快站不住了,被风吹了一宿,身上竟然还隐隐有些发热的迹象,他暗道一声不好,强撑着不让身边人看出来。 聂卿骑在马上,远远地就看见越安身穿蓝色官袍守在城门口,她心弦一动,握着马缰的双手不自觉又揪紧了一些,等到马儿跑近,聂卿呲溜一下就从马身上滑了下来,她走近越安,看见他眼下晃眼的青黑色,不由得皱了皱眉。 越安却往后退了一步,对聂卿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聂卿哪敢让他真拜下去,忙不迭扶住了越安的两条胳膊,荣昭也从马上下来,路还没走稳就往越安这里奔过来,也伸手去扶。 若说江青柏江卓芝在天下文人心里排第一,那天下文人心里第二的位置就非越安越伯西莫属了,越安低江青柏一头并非是因为他文学作得比不上人家,而是因为他比江青柏小一辈,也曾受过江青柏的教导,但是据民间小信称,这二人关系似乎并不怎么好。 不过这些琐事并不能影响天下文人对这二人的崇敬,荣昭也不能免俗。 “先,越太守不必拘这些虚礼,”荣昭把荣申给他的令牌拿出来走了个过场,迅速收回了怀里,他余光瞥到跟上来的一众人,朗声说道:“我们是奉荣大帅之命来防守锡蓝城的,在路上疾行了一天了,现下都十分疲倦,不如让我们早些进城休息吧。” 越安意料之外的看了他一眼,见聂卿也轻轻点点头,心下讶然,思量道:这人,恐怕就是大名鼎鼎的荣文熹了。 将士们也的确是累极了,连夜连日行军,连喝水吃饭都在走路——聂卿出发前把西疆军火头军做着以备不时之需的馕饼收刮一空。现下总算是能歇脚了,他们身体神思都已经消耗许多了,谁也不知道西戎人什么时候打过来,让他们休养好精神是正事。 锡蓝城财大气粗,不比佛母城粗犷,越安前一日令全城每户人家各出一人来太守府前听令,想走的人必须在日中之前全都离城,那些还没来得及回西戎国内的行商被尽数下狱,大燕国内的商人闻风而动,狠心撇下了金银细软带着家人跑出城了,家中有亲戚在其他州府的也联合起来让人带着家中子女离城。 百姓们都了解这座城池,也了解越安,城中并不是人人自危,这是他们在战火的淬炼中领悟出来的道理,只要孩子们还在,锡蓝城的根就在。 城中空置出来了近半座城池的地方,百姓们也做好了饭,拿着箪瓢守在路旁。 第六十章 明了 局势比众人想的还要紧急一点,越安把守在路边的百姓们劝回家去,大军刚刚入城安顿好,就有一暗探骑马从安和城的方向奔来,他的双手紧紧搂着马脖子,刚到锡蓝城门口守门的将军还没来得及喝问一句话,那暗探就从马上脸对着地直直跌落下来。 聂卿跟荣昭还站在门外,还远没到他们能休息的时候,他们得留下来跟越安商量一下锡蓝城之后的应对之策,迦婪若用兵十分狡诈奇诡,他敢拿自己的性命赌,现在手里又握着火药这样的大杀器,谁知道他会怎么对付锡蓝城,他们现下虽然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但是具体如何稳固城防,还是得细细商量一下。 那暗探扑在地上一动不动,几人这才看清他的背上还插着三根羽箭,那箭插入极深,几乎都看不见箭镞了,守门的几个将士面面相觑,荣昭眼尖地认出了那暗探身上穿的甲胄正是安和城守卫军的样式,他脸色大变,险些失声叫了出来,他勉强把惊诧钉死在心神里,对着聂卿使了个眼色。 二人率先走向那暗探,聂卿小心翼翼地把他翻了过来,那人嘴角流出了一条蜿蜒的血蛇,他呼吸十分急促,双眼无神,荣昭皱着眉头问道:“现在安和城发生什么事了。” 那暗探的瞳孔放大又缩小,呼吸声也越来越轻,却仍然摇了摇头不愿开口,荣昭有些着急,聂卿伸出按住他伸出来的手腕,对着底下意识昏沉的人沉声说道:“你已经到了锡蓝城了,兄弟,安和城可有信?” 这一句话像是给那暗探临时吊了一罐参汤,他重重地咳嗽一声,“哇”一下吐出一大口带着破碎内脏的血,眼神清明一些,他死死抓住聂卿的袍袖,时断时续喘着气道:“玉周城,失陷,赵家通敌,守卫军右翼,哗变,太守,带着残部殉城……” 从身体内部源源不断涌出来的血从喉咙里冒出来,呛到了那人,他勉力止住咳嗽,眼睛里也逐渐充血,呼出来的气也越来越急促,他强行把血咽了回去,憋出一口气来继续道:“西戎联军,战败,是假象,他们有,十万人,还有,东西,安和城守卫军不敌,齐太守带兵,死守,一日一夜城破,西戎人屠了,半座城池,锡蓝城,千,千万,小心。” 这话一说完,那憋出来的一口气便散了,聂卿看着他先前不断起伏的胸膛好像一下子就塌了下去,一点动静也看不见了,那人不肯闭眼,依然死死地盯着聂卿,好像是想要来一个根本没有倚仗的承诺。 聂卿看着那暗探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她轻声道:“佛母城已经分出兵力连夜赶到了锡蓝城,大军已经在城中了,你尽可安心,敌军若想入城,须得先从我四万将士身上踏过去。” 紧揪着自己袍袖的手指顷刻间就松了,那暗探嘴角弯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他拼尽最后的力气扭过头去,圆睁双眼遥遥望向安和城的方向,彻底没了气息。 城门口一片死寂,守城的将士们眼眶通红,屈膝低下头去,荣昭看着从甲胄里渗出来的一大滩血,默默地握紧了拳头,从城门后走过来一个小厮打扮的人,他察觉到不对劲,硬着头皮走上前,对着聂卿和荣昭说道:“我家太守邀二位将军入太守府详谈,将军连夜奔行,就请不必在外面等了。” 荣昭闻言轻轻点了点头,看向聂卿,道:“我们去找越太守吧。” 旁观的将士们连忙走上前,像是主将的那人对着聂卿和荣昭弯腰抱了抱拳,闷声道:“两位将军还是先入城去找太守吧,这位,这位兄弟,就交给我们来吧,我们,会好好安葬他的。” “好,”聂卿一开口才察觉自己的嗓音有些哑,她站起身来,轻声道:“劳烦几位兄弟了。” 二人转过身往城里走去,聂卿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对着那几个正小心翼翼拔出暗探尸体上甲胄的将士们说道:“你们埋葬他的时候,记得像现在这样,我看他不肯闭眼一直看着安和城的方向,应该是舍不得故城的,让他睁眼看着吧,看着我们是如何打回去把安和城和玉周城都收回来的。” 说罢,那几个将士都点头示意明白了,聂卿不再多说,挺着腰背往城中走去,荣昭并肩同她走在路上,一路沉默,等快到了太守府,他才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狐死首丘啊,希望我们真能如你所说,早一点把那群西戎狗撵回老家。” 至这一刻,西戎人狰狞的犬牙才好像彻底揭开了遮掩的头纱,聂卿和荣昭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清楚认识到:西戎人预谋已久,肃州半境失陷,大燕现在面对的不是酒肆里长袖善舞的压酒胡姬,而是身材魁梧野心勃勃的阴险刀客。 太守府里灯火通明,越安之前叮嘱聂卿和荣昭在城门口等他,他想细细与他们商量,他刚与大军的其他将领们说好要交接的事务,正往城门口走去,就在路上被自己的夫人公然劫回了太守府。 齐氏看着越安脸上憔悴的神色心疼得手上的帕子都要绞破了,她脸色板了下来,越安本想劝慰她两句继续往城门口走,看见夫人这脸色一时也不敢说什么了,他只能趁着齐氏不注意怒气十足地瞪了站在旁边向他讨饶的师爷一眼,乖乖地跟着齐氏回太守府了。 齐氏身体不好,他们的孩子夭折之后她大病一场,太医说要常怀愉悦,情绪平静,不然可能会影响到她之后的寿命,越安不敢惹她生气,。 更何况齐氏生起气来的样子十分吓人,若说她平日是江南碧波湖水里的一尾鲤鱼,待人处事都十分亲和,深得锡蓝城中百姓们的爱戴,发怒的时候就像是冷面狼王,太守府里人人自危,谁都不敢出个大气,只能时不时地拿眼神去暗示越安赶紧把人哄好。 “夫君也不用拿这种眼神看我,”齐氏虽焦心越安的身体,但是并不是什么大字不识不通道理的人,越安没有刻意瞒她,她知道现在锡蓝城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我已经叫师爷去将那两个将军叫回了太守府,眼下已经入夜了,天寒地冻的,你还要人家陪着你在城外吹风吗?” 越安点了点头,带着两分歉意,温声说道:“是我考虑不周,还是夫人心细如发,为夫受教了。” 齐氏满面羞红瞪了他一眼,这么多年了,越安还是只会用这个套路,不过很有用,她积在心里的怒火悄悄熄了下去,她轻轻往地上啐了一口,低声骂道:“老没羞。” 还是在太守府的书房里,聂卿想起自己上一次站在这里的样子,一瞬间竟觉得恍如隔世,明明时间没过多久,但是她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 越安整个人陷在那张宽大的木椅里,他之前还说要去城门口跟二人商量,现在已经姿势不雅地躺在椅子里闭眼小憩了。自江子岳过城,他已经连着一日一夜没好好休息了,现在身体也疲累到了极点,锡蓝城是商贸重镇,真要搬起来其实非常麻烦。 但是越安这么多年一直在防着这一天,来锡蓝城做生意的人都得接受他定下来的法则,这也是半天之内想出城的人能出去得那么果断的原因。 西戎人就像大漠里的沙蝎子,贪婪狡诈,从那些来锡蓝城做生意的商人身上就可见一斑了,之前的试探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喝到了水皮子,他们现在亲眼看到了大燕的富庶,知道了这是一方巨大的水库,他们怎么舍得。 聂卿跟荣昭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动作,他们等了一会儿,见越安竟然微微打起了鼾,心里焦急,咬牙把越安叫醒了。 “哎呀,”越安从椅子上坐起来了,他张开双臂撑住了目前的桌案,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也实在是老了,坐一会竟然就睡着了。” “越叔叔快别说这话,我们连夜行军现在也累得很,你又不跟我们一样。”聂卿走过去又按着他坐了下去,自己浑不在意地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去了,荣昭局促尴尬地站在一旁,眼睛一时都不敢看越安。 越安瞳孔缩了一下,他眉头皱起,又很快舒展开来,对着荣昭和煦地招了招手,示意他也找个地方坐下来,笑道:“不必如此拘谨,我又不吃人。” 顿了顿,越安端起桌案上的茶,他本以为那茶已经冷透了,端在手里发现竟还是热的,心里一暖,又想起爱妻齐氏来,那股惊骇消减不少,他摆平心态,看向聂卿,道:“怎么,你们两如今这是结盟了?” “是,”聂卿回答得很干脆,“如今荣申身为一军主帅,现在西戎人又来势汹汹……越叔叔,我并不是一时脑热,这是我深思熟虑之后做出来的决定。” 越安才不相信她的鬼话,聂卿在西疆军中时日尚短,他听江子岳说了还干了不少事,怕是跟这个智囊荣文熹都没有多少交集,哪来的时间深思熟虑。 只不过聂卿性子也并不莽撞,不会一时冲动就做出这样的决定,她身上不仅扛着父兄的命,还背负着那八千条枉死的将士性命,她既然敢跟荣文熹结盟,将自己的身份告知,必然是荣文熹此人给出了什么触动她的筹码。 这样想来,他之前对荣昭这人的观点,恐怕也是落了窠臼。 思及此,越安把脸从茶盏中抬起来,他看向荣昭,见那人更加局促了,两只手都握住了膝头的衣袍,这寒冬腊月天,他额上甚至生出了细密的汗,看上去很是紧张。 越安哑然失笑,荣昭这反应他并不是第一次看见,时隔多年,他又想起来望京城中肆意风流的时光,那时他颇负才名,一篇文赋引得天下书院子弟为之折腰,那些读过他文赋的书生,拜访他时也是这幅局促的模样。 察觉到越安在看着自己,荣昭心跳得更快了,他定了定神,抬眼看回去,鼓足勇气说道:“学生仰慕先,太守大名许久,实在有些情难自抑,让太守见笑了,我此来锡蓝城,是为了御敌之事,我知因为名姓太守必然对我有所误解,但我所作所为并无一件违背天道公理。” 越安眯了眯眼,他看向聂卿,见她点了点头,心下了然,开口道:“旧事先且不提了,你读圣人言,智计无双,我暂且信你今日所说,如今肃州半境恐已沦陷,你有什么看法?” 荣昭没想到越安这一关这么轻易地就过了,一时怔愣在椅子上,他结结巴巴地“啊”了几声,齐氏敲门的声音传来,她声音温柔,“夫君,我先进来了。” 书房门再被打开,齐氏端着副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三盅白瓷碗,聂卿鼻子灵得很,立马从那严丝合缝的碗盖中间嗅出来一点熟悉的气味,她脸色微微一变,果不其然,齐氏将盅盖一掀,那股补汤的味道直冲她天灵盖。 “你今夜恐怕又不得睡了,”齐氏将三盅补汤一盅一盅端到三人面前,对着聂卿和荣昭二人略弯了弯腰,道,“两位小将军一路奔来恐怕也累得很,我没什么能做了,略喝盅补汤提提精气神吧。” 聂卿再一次不合时宜地想起来弱水崖下那尴尬的一幕,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捂了捂鼻尖。 齐氏脸色一僵,很快又端正回来,她略带歉意地问道:“怎么了小将军,这补汤的味道,很难闻吗?” “啊?”聂卿满面茫然地抬头,瞥见越安阴沉的面孔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她连忙把补汤端起来喝了一大口,烫得直吐舌头,连声道:“怎么会,齐姨,我可是最喜欢吃你做的东西了。” 齐氏怔愣在原地,她过了一会才想明白聂卿的意思,惊得手上的托盘都掉在了地上,她这才认出来眼前这人正是上一次与代瑚一起要去投军的小将士,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你是,是——” “我是鲤奴,”聂卿眼眶发热,她跪了下来扑在齐氏面前,“齐姨,我是鲤奴。” 齐氏连忙把她扶了起来,满面不可思议,她愣了愣神,越安从后面走过来,温柔地揽住了她的肩膀,道:“夫人切忌伤神,鲤奴来了是好事。” 齐氏点了点头,她将越安推开,一脸心疼地看着聂卿,又回头看了看越安和荣昭,她知道现在不是叙旧情的好时机,聂卿身上担子重,耽误不得,便道:“我知道你们今晚必然有要事商议,我们鲤奴长大了,能独当一方了,你们先说,我去给你做些东西吃。” 第六十一章 安排 没等三人说些什么,齐氏就急吼吼地推开门出去了,聂卿看着她步履匆匆的背影,一时有些惊愣,在她印象里,齐氏一直都是温婉贤淑的模样,做事慢条斯理,少有着急的时候。 越安抚须笑了笑,他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哎,估计也就只有你来才能让她这么着急了,行了,别愣着了,谈正事吧,你们两还是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代瑚跟我说了迦婪若带来的那种利器,你觉得,是火药?” 聂卿又捏着鼻子灌了一口清苦的补汤,清醒了一些,她正色回答道:“正是,味道和威力都与古书中东周王造出来的火药一般无二,那重型投石机投出来的石块上都带着火星,迦婪若还在石块外布置了铁蒺藜,杀伤力更大,若是那一夜迦婪若打算强攻,恐怕西疆军死伤会非常惨重。” “他不想花大代价攻城,”荣昭捻了捻袖口,望向越安,将之前的消息告知越安,“越太守,赵家通敌已是事实,玉周城当夜就已城破,太守及守卫军残部殉城,安和城也已经陷落了,齐太守战死,西戎军,屠了半座城池。” 最后一句话轻得都要听不见,却好似火药崩城在越安耳边炸响,越安一下子从椅子上坐起来,失态地吼出声来:“你说什么?你们刚刚怎么不跟我说?!” “事情已经发生了,”聂卿沉下脸色,她把汤盅里最后几口补汤一饮而尽,眼睛跟鼻子都皱在了一起,她望着越安,声音冰冷平静,“从佛母城出来的时候我就想过这些了,迦婪若手上有火药,赵家人跟西戎人勾连已久,玉周城恐怕连一个时辰都守不住,安和城是军屯大城,齐太守年逾花甲,已经替我们争取不少时间了。” 越安看着聂卿,一瞬间觉得这人有些陌生,她不像是自己看顾着长大的那个梳着花苞头的小鲤奴了,她添了一些聂家刀锋的冷酷,更像守卫边疆的将军了,她能跳出情绪看清战局,逼着自己去思考最适合大军行走的路线。 但屠城……并不是什么小事啊,他希望她能当将军,希望她万众瞩目比她父亲更加出彩,可是为将者守护的是一方百姓,聂河和聂稔都冷酷,但都有慈心,哪里像聂卿这样,听见屠城二字,看上去竟无动于衷的。 思及江子岳跟他说的那一番话,越安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想来这么短的时间,聂卿应该经历了不少事情,人性改变不了,聂卿本性在那,他杞人忧天了。 “我们都没想到西戎人竟然会这么丧心病狂,”荣昭的声音有些粗粝,他艰难地喘息了一下,看着低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聂卿,“他们就像是一下子就撕破了脸皮,就算是在从前,除了黄沙六部的沙匪,西戎人也并没有这么做过。” “啪嗒”一声,荣昭和越安两人应声望去,只见聂卿硬生生掰断了身下坐着的那把椅子的扶手头,荣昭心里咯噔一下,越安却把某个吊起来的心放下去了,聂卿抬起头来,瞳孔里泛着冰冷的杀意,她随手将扶手头往地上一抛,道:“我听李明溪说,西戎各国信奉苯教,苯教和本朝佛教同属一宗,但是教义却大有不同,他们这么狗急跳墙,恐怕就是为了他们国内苯教最近的祭礼。” 她眼睛里染上一层淡淡的血色,“我最后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我一定送屠城的西戎军将领给他们下去赔罪!” “越叔叔,”聂卿平复了一下心里灼烧着的怒火,“你这里应该有肃州的布防图吧,拿出来吧,西戎人这一次是做足了准备来的,佛母城是他们心里的一根刺,但它固若金汤,轻易强攻不下,他们已经吞并了半个肃州,锡蓝城他们不可能会松口的。” 越安连忙把肃州的布防图翻了出来,摊开在方木桌上,聂卿从安和城指到锡蓝城,沉声说道:“安和城是军屯重地,西疆军有一半的军粮都要从这边走,它在肃州东北角,离锡蓝城的距离按正常行军要一个月,但是西戎人的行军速度快得出乎意料,照这样算下去,他们恐怕再有半月就得兵临锡蓝城下了。” “所以我们一定要控制住锡蓝城与鞥州之间的粮道,”荣昭接上话头,“哨鹰按时间应该再过一两日就要到望京了,江代瑚不是铁打的身子,鞥州境大,全境穿越就算是不眠不休也得要十日的功夫,调动禁军再赶过来不知道要多久。” 越安点点头,“西疆军的将士们都骁勇善战,要是真刀真枪地打起来,西戎人未必能在我们手上站到便宜,就是粮草问题,这几万人,一天要消耗几百石的粮草,西戎人手上有火药,可以只跟我们远战,要是围住了,恐怕没等禁军来援,我们就得被困死。” “正是这个道理,”聂卿把手放在肃州中境的方向,抬眼看向围在木桌旁的两个人,沉着地说道,“我们不能等着西戎人打过来,迦婪若此人用兵奇诡,之前跟我阿耶打仗的时候就敢以身犯险,我们这几日除了要加强城防,多准备一些雷石滚木,还要派出一些将士在他们前进的路线埋伏上,能多拖一会就多拖一会,我们不知道他手里还有些什么东西,但是他却很熟悉西疆军的作战能力,恐怕不会轻易跟我们对上。” 三人越谈越清醒,对着这张小小的地图思绪泉涌,想出来不少坑人的妙计,齐氏做了一锅鲜汤素面,过来喊人的时候不出意料地看见书房里灯火通明,几人争论的声音都有些大了,在书房门外都能听得见,齐氏无奈地歪头笑了笑。 等到齐氏敲响了书房门喊人的时候,三人这才惊觉现在已经快到半夜了,齐氏温柔地喊他们到庭院中去,他们摸了摸咕咕响的肚子,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齐氏擅长厨艺,三人还没正式走进庭院里,素面的鲜香味就从鼻子里幽幽飘进肚子里,聂卿觉得自己的肚子更饿了,口水都要“水漫金山”了,她率先坐了下去,深吸了一口香气,然后捧着斗大的碗边喝了一口浓汤,虾皮的鲜味顺着舌尖滑进喉咙里,余味悠长,聂卿满足地喟叹一声,“啊,这汤可真好喝啊,跟小时候的味道一模一样,不,比小时候还好喝一点。” 齐氏被聂卿一句话哄得开怀,她捏着帕子捂住了嘴角,笑出声道:“就你嘴甜。” “这可是特别为你准备的,”越安故意板着脸,冷哼一声,“太守府里谁有你的面子大,这虾皮珍贵得很,我每次说想吃阿晚都找借口不让我吃,今天倒是便宜你了。” 几人不再多说,大快朵颐一顿,齐氏看见他们怎么都遮掩不去的疲倦之色,也不许他们再说什么话,板着脸把几个人都赶回去睡觉了。 第二日天色大明,聂卿才幽幽地从床上爬起来,她看了眼窗外日头高起的天,大惊失色掀开被子下床,匆忙穿好了甲胄,对着守在门外的两个将士怒道:“怎么不叫我!” 那两个将士抬起头来,对着聂卿扬起来一个讨好的笑来,挤眉弄眼说道:“殿下吩咐了,姑娘昨日太过操劳了,今早多睡一会也无妨。” 聂卿心跳停跳半拍,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两个将士——这两人她认识,正是当时秦舫给她的那两个影阁的影卫,就是那对,不,檀安和栖安。 她转了转脑子,想着应该是荣昭把这两个人带过来的,她微微皱眉,暗道荣昭是猜到这两个人的身份了还是好心办坏事误把这两个人从荣申身边带过来的。 聂卿点了点头,整理好袍袖就抬步往临时设立起的将士起居帐走去,走了两步才惊觉不对劲,快速倒步回来看着那两个还对她堆着笑脸的影卫,压抑着惊诧的声音问道:“你们两刚刚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殿下吩咐的,二,太子殿下,他来锡蓝城了?” 檀安看着慢半拍的聂卿,在心里暗道殿下这是看上聂家姑娘哪儿了,他面上不敢显露出来,恭敬地弯腰点了点头,道:“正是,殿下亲自来了。” 胡闹! 聂卿心里腾地又升起来一点火,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这离他上次与自己一起去救沈逢川的时候才过了多久,她以为这人能短暂安分一点,回望京交一交差,好歹也尽一尽当朝太子的责任,他怎么……哪里危险就往哪里钻? 正这么想着,秦舫就优哉游哉地摇着他那把“老天有眼”扇走过来了,他整个人看上去很是悠闲,身后提白按白二人尽忠职守地跟在他身后。 他看见聂卿醒过来了,双眼一亮,把扇子一收,大步流星奔过来了,聂卿想起来这人是当朝储君,额角忍不住跳了两跳,为什么这人扮纨绔扮得这么恰到好处?让她看见就忍不住想踹两脚。 “你是怎么进来的?”聂卿平复了一下波涛汹涌的心境,咬牙切齿地问道,“现在锡蓝城都戒严了,你是怎么大摇大摆的混进来的。” “当然是走后台啊,”秦舫回答得理直气壮,他又把那把夺人眼球的扇子刷一下展开了,“老天有眼”四个字苍劲有力,“我把我的太子令牌给越太守一看,他就很干脆地放我进来了。” 聂卿眯眼看向他,危险的目光盯得秦舫头皮有些发麻,“你少来,越叔叔要是知道你是太子,绝对不可能把你放进城的,他不上奏向圣人私底下参你就算你运气好了。你现在做的事让天下文人知道了,他们都会骂的你脱两层皮。” 秦舫长叹一声,怅惘地看着聂卿,“还是鲤奴聪明,一下子就看穿我了,不错,我是凭借着沈大帅给我的信物才得以进的锡蓝城,再加上我带来了一条关于西戎军的好消息。” “好消息”三个字让秦舫说的一唱三叹,听得聂卿更像对着他那张脸来一拳了,若不是有弱水崖下那一遭,她清楚地看见了秦舫眼中的痛苦和恨意,她现在恐怕真看不清这人了。 不过换而言之,这也不完全算他的伪装,太子是秦舫,周方是秦舫,却不是太子,想到狼山上周方的所作所为,聂卿心下一软,不再多说其他,正色问道:“什么好消息。” 秦舫正准备开口,荣昭就火急火燎地从聂卿旁边的房间里像烟花里的“窜天猴”一样奔出来了,他脚上的鞋似乎还没有穿稳,行走之间拖动了两下,秦舫眼色一凝,虚幻的脸色也真实地冷了下来,聂卿没看到他,对着荣昭招了招手,道:“荣昭你先别跑,过来!” 荣昭似乎没想到聂卿也是刚起来,他眼中的惊慌还没完全退去,看见聂卿身边围着的人他心里略微觉得怪异又觉得合情合理,在佛母城也是这样,好像这个人天生就该做主将,她的身边从来不缺人环绕,别人是将军手底无裨将,她倒是从来不缺。 这不也正说明他的选择没有错误吗? 荣昭调整好气息,微笑着走了过去。 不过等他走近,他才敏锐地察觉出似乎情况跟他想得不太一样,围在聂卿身边的那几个人分成两派,那四个护卫一样的人包括他带出来的那两个更像是围着那个大冬天把玩着扇子的纨绔,而那个纨绔似乎对他隐隐抱有敌意。 “人齐了,”聂卿见荣昭走近,便又把目光投回了秦舫身上,“说吧。” 秦舫眼里升起千尺高的巨浪,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荣昭,道:“幸会幸会。” 提白和按白都默默往后退了一小步,选择远离事故中心,聂卿莫名其妙地看了秦舫一眼,继续说道:“你刚刚不是说有个有关西戎军的好消息要说嘛,你还等什么说啊。” 秦舫深吸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看向聂卿,见她眼神真挚,半晌败下阵来,道:“楼兰那边好像出了问题,迦婪若这一次不知道是用什么理由说服的西戎各国,他们好像特别着急,掠走了玉周城和安和城的许多孩子。我来的时候,好像西戎联军的几个将领都对他有意见,西戎军队停在了安和城外百里处。” 第六十二章 缓兵 正值大燕农历大年初三,肃州却并没有欢喜的氛围,西戎人屠了半座城池的消息不胫而走,境内人人自危,但是边境已经封锁,百姓们隐隐嗅到了烽火的味道,知道这维持了几十年的太平马上就要化为乌有了,他们将粮食东藏一缸西埋一袋地做了准备。 如聂卿他们所料,西戎军本来打的就是一个速战速决的主意,他们要想实现自己的宏图霸业,就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肃州吃下去,特别是佛母城。这座城池像是某种图腾,它是大燕的倚仗,也是西戎各国的心结,黄沙六部的历史终结于这座城池,佛母城的得和失,将会直接影响到西疆军和西戎联军的士气。 本来以为其余三座大城都已经是囊中之物了,西戎联军有火药这件大杀器,还有赵家人提供的情报,拿下锡蓝城可能会艰难一点,但也只是时间问题,急速行军的西戎联军却突然像被拆卸了零件的投石机,一动不动地停在了安和城以外百里远的小镇上。 安和城还沉浸在屠城血案的恐惧里,幸存下来的百姓们都瑟瑟发抖地躲在自己家中,前城主街上的血迹还没被水泼干净,丝丝嵌进了石板的缝隙里,迦婪若赤足走在大街上,他手里握着一支白色的莲花,莲花落在他白色的绸缎衣襟前竟恍若无色,他脸色同样苍白,嘴唇上也不见血色。 前城像是沉睡着的人间炼狱,过多的尸体还没来得及全都运出城去,横躺在街道上,他们大多仰面直视着天穹,脖颈上狰狞的伤口已经干涸了,已经失去神采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恐惧和不甘,迦婪若熟视无睹,他脸上无悲无喜,绾着金发的金饰上缀了几颗圆滑的玉髓珠子,但他走得很稳,那玉髓珠只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摇晃着,并没有碰撞出响声。 “王子殿下,”从街道前方奔过来一个十分肥胖的西戎官吏,他戴的帽子上插着一根鲜红色的锦鸡尾毛——这是楼兰国内国王近前传信官的标识,他头上布满了汗,奔跑间几乎带得整条街都在动,“您怎么亲自从前线回来了,哎,这,这不合适啊。” 迦婪若脸上的表情终于裂出来一条缝隙,他垂下眼轻轻笑了一声,道:“没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在前线收到了父王的信函,有些好奇为什么要突然更改既定的作战计划,我们已经接连攻下了玉周城和安和城,现在应该趁勇士的士气正高,继续前进最好。” 那传信官抹了把头上的细汗,他气喘吁吁的,双眼看向迦婪若的脚,答非所问道:“王子殿下,您尊贵的身体怎么能直接在地上走呢,难陀呢?” 难陀是一直跟在迦婪若身边的那头白象,它是楼兰国君送给迦婪若十岁的生辰礼,迦婪若自从被封为二王子之后,民间就有传闻称他是佛祖赐给楼兰的礼物,他常年只穿着单薄的绸衣,出行都是坐在白象身上的。 苯教的国师曾经给迦婪若卜算过,他说迦婪若双脚踏上的地方必然会千里战火绵延,由神佛降下灾难,必须要像佛子经受的人世责难一样,赤足修行,从那以后,迦婪若就再也没有穿过鞋。 传信官显然同他敬仰的国君一样,对国师的话深信不疑,迦婪若冷笑一声,“我如今站的是大燕的领地,要是真的神佛的诅咒显灵,那不正合我们意吗?大燕千里战火延绵,才意味着西戎有可能吃下这片天地。” “这些事就先不说了,”迦婪若看见传信官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先开口打断了他,继续道,“大燕人有一局古话,叫‘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我们现在能赶在西疆军将锡蓝城稳固好之前像破开竹子一样破开它,我现在的确很想知道到底是有什么消息,能让西戎各国的君主都能将自己的承诺抛到一边去。” 那传信官讪讪一笑,踌躇着从嗓子里漏出来两三句意味不明的“嗯嗯”声,迦婪若也不想多花时间在这人身上,他瞥了一眼脚背上不知道从哪里沾上的红色,眼中的瞳孔晃了一晃,但是他没停留,状似无异的继续往前走去。 西戎各国都派出了信使,他们骑马而来,在安和城的太守府内堂里争吵不休,迦婪若走进来的时候,喧闹的声音戛然而止,众国信使怔愣地看着逆光而来的迦婪若,他们都闭上了嘴,谁也不愿意做出头鸟。 迦婪若并没管他们,堂上最显眼的主位空悬着——那本来该是那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坐的位置,可他实在是太讨厌了,明明城门都要被轰开了,他还站在最前面指挥着那些愚蠢的不怕死的大燕将士找准位置防守。 所幸拉起阿玛的箭法依然精准,那个老头就像聒噪的雀鸟一样从城楼上直直地坠落下来了,迦婪若不甚在意地想着,他当着众人的面坐在了主位上,旁边站着的侍女很快弯伏下腰,拿起干净的白帕子替他擦拭着脚底的污渍。 “众位齐聚在这里,是想给我什么指示呢?”迦婪若把手中的白莲花随意地搁置在桌子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选择攻打大燕的时候,大漠的各个君主都曾跪在佛前起誓,要将这场战役的主导权交给我,我有权调动联军。” 大堂内的信使都不约而同地低声咳嗽了几声,迦婪若先声夺人,几乎是明晃晃地告诉他们,作为大漠的君主,公然违背在佛前发下的誓言,这是多么令人不齿的一件事情,特别是迦婪若之前都做到了那件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完成的事,这个违约就更显得让人丢脸了。 若说西戎十六国的国君是如何信奉苯教的,倒也实在说不上,因为按照苯教的教义,违背在佛祖面前发下的誓言死后是会堕入地狱永远受苦的,只是他们信奉了,才能更好地让民众信奉,更好地让他们接受轮回之说,特别是近些年与锡蓝城的通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也传了进来,有不少地方都爆发了小规模的奴隶叛乱。 “如果是担心我的能力的话,那我还有着那么多勇士们相助,拉起阿玛是龟兹最厉害的弓箭手,哈博是安息最勇猛的战士。”迦婪若喝了一口侍女递上的清心茶,他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但是在场无人敢小觑,楼兰的二王子殿下实在是太邪性了,他有着人根本没有的智慧! 他杀掉了一直威吓着大漠的老虎。 果不其然,迦婪若下一句就道:“我自认为聂河和聂稔的命已经足以表达出我的诚意了,我用八千条大燕最精悍将士的性命来做贺礼,自愿背受神佛的诅咒,没有了聂河,西疆军就像是失去了庇护的羊群,他们内部也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赵家人为我们打开了玉周城的城门,没有一个时刻,比现在更有力了。” 这轻飘飘的几句话说得在场众位传信官心头一动,有几个已经在心里疯狂点起了头,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国君到底是抽了什么风,竟然一起传信喝停了属于本国的那部分军队。 谁都不愿意做先死的那一部分人,联军一部分军队突然停止前进,其他国家的军队也都不愿意继续往前了,冲锋在前的那一批人只能在死后被追封为勇士,但是后面的那一批人却可以以他们为踏板成为活着的勇士,他们会占有数不清的金银和美人,会脱离自己的平民身份成为世袭的王爵。 迦婪若王子的能力有目共睹,一开始他提出“东猎计划”的时候根本没有人愿意相信他——因为他说自己可以杀掉那头一直紧盯着大漠的老虎,包括那只已经快要完全成长起来的幼虎。 但是他做到了,西戎联军只是草草地凑出来四万人,甚至有一些还是低贱的奴隶,迦婪若王子就像是接受到了神佛的指引,他盯着地图笃定地说聂河一定会带着最精悍的将士到牛头崮去,他们早早就在那里设下了埋伏,迦婪若王子又带足了兵,那些曾经带给了他们无限恐惧的将士竟然像无力反抗的羊羔,他们手中的兵器挥舞得十分无力。 那一场战争大胜,大漠的勇士们都杀红了眼,他们手起刀落就能带走一个大燕将士的性命,聂河跟聂稔也是一样,他们虽然难缠一点,可是禁不住他们一波接一波的进攻,拉起阿玛的箭百发百中,聂稔扑上去替聂河挡住了致命的那一箭。 那是大漠历史上永远会被人铭记的一天,勇士们想要砍下聂家父子的头颅,那会是最让人瞩目的战利品,但是迦婪若王子制止了,他说有句话叫“哀兵必胜”,他砍下了聂河的两只手,划花了聂稔的脸,带着勇士们回去了。 他们本来以为虔心供奉的神佛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可是大燕那边天降援兵,迦婪若王子并没有因此失望,他说按原计划做,之后的所有事情都如他所料,两只老虎都死了,西疆军内部的矛盾也越来越激烈,这才是神佛真正赐予大漠的机遇。 “王子殿下,”有个传信官终于忍不住内心的煎熬,在迦婪若话音落下之后徐便连忙开口,“我们国君也并不想这么做,但是国师几次占卜都是这样的结果,他甚至为了这次预测佛意的占卜吐出了血,国内的人们都闹起来了,他们不允许勇士们在血月之前继续东行。” 此话一出,其他的传信官也都不约而同地点头应道:“是是是,我们国君也是因此思量,若说一位国师占卜的结果可能不准确,那可是几位国师都这么占卜出来的。” “对啊,”有位传信官笃信国师,他夸张地叫了起来,“我国的国师半年前就搬进了佛子堂,一直潜心修行,也正是这一次他突然察觉出不对,强行从佛子堂里破戒而出,占卜出这个结果就吐血昏迷了,我来的时候人还没醒呢!” 迦婪若睁开碧绿色的眼眸,淡淡瞥向说话的那位传信官,他看了一眼那传信官身上穿着的官服,在心里嗤笑一声,原来是疏勒国的国师,那些国师沆瀣一气,也就只有这些人会相信他们真有佛心了,他们私下交易的方式多种多样,真想传递消息,这些人怎么可能知道。 正当在场众位传信官心里都七上八下跳个不停,正准备多磨几轮的时候,迦婪若却放下了茶盏,阖上了那双夺人心魄的眼睛,他站起身来,随意地拍了拍身上单薄的绸布,白色太纯,容易沾染污秽,他看了一眼垂在脚踝处的白布,那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了一点血,现在已经隐隐发黑了。 “那就这样吧,”迦婪若从身上摸出来一把嵌着宝石的小刀,干脆果断地将那一小块布割断了,他把那块沾了血的布扔在了地上,“若真是国师们得到了佛祖的指示,血月之前行军会给勇士们带来不行,那等一等也无妨。” 众人都愣在原地,一时没想到迦婪若会这么轻而易举地就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他们虽然不知道楼兰国内到底有什么事情,但是看迦婪若平日所作所为,都能或多或少地猜到他恐怕与楼兰国师甚至是整个苯教不合。 迦婪若走到大堂中央,目不斜视地说道:“玉周城和安和城我们还没有完全吞没下去,之前我下令屠半座城,是为了镇压安和城强烈的反抗,但是大漠要想完全将这片土地占为己有,最好还是不要继续从这两座城池抢孩子了,大燕人好像特别在乎这一点,如果真的把他们激起来了,那将会是一个很大的隐患。” 在场几人得到了迦婪若的让步,自然自己也得做出一些让步来,他们恭敬地对着迦婪若弯了弯腰,正色道:“是,那些孩子还没有运回国内,我们可以现在就把他们放了。” “嗯,”迦婪若继续往堂外走,白皙的脚底再一次沾染上尘埃和血迹,他脚踝都冻得发青,却好像感觉不到冷,他略带嫌恶地说着,“放回去吧,燕人的孩子,怎么配送到佛前去。” 众人遥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最后都长出一口气来,他们这才惊觉,就这么短短一盏茶的时间,自己后背上都已经爬满了汗了。 第六十三章 北风 西戎联军在吞下肃州半境之后就没有了动静,他们像是突然满足了一样,盘卧在玉周、安和两座城池之内,好像之前凶狠的攻势都是装出来的,西疆军每隔两个时辰就会派出一小队探子去查探他们的动向,昼夜轮换不休,但是探回来的消息都相差无几,西戎联军停下了急促的脚步,安稳地驻扎在了那座小镇里,颇有“岁月静好”的模样。 安和城内,堆积如山的尸体终于都被清理干净了,西戎人没有“入土为安”的概念,更不会怜惜这些燕人,尽管天寒地冻,但是那些尸体还是慢慢开始腐臭,迦婪若下令让幸存的另一半城民将人安葬,没有人认领的尸体会被统一火化。 跟在迦婪若身边的侍从阿傩看着大街上沉默地搬运着尸体的城民们,震惊得张大了嘴巴。 “殿,殿下,”他抬头看着骑在白象身上的迦婪若,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些人,他们……” 迦婪若把玩着手上的那串砗磲珠串,他低垂着眼眸,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闻言他抬头看向忙碌的人群,那双碧绿的眼睛里却并没有惊讶的色彩,一如既往地淡漠,“阿傩,这就是燕人的可怕之处。” 屠城之日还没过几天,人血将街道上的青砖清晰地划分成一块块的,它渗透进了每一条缝隙,阿傩记得当日这些人眼中的恐惧,他们亲眼目睹了那一场惨剧,中间有些人甚至是堪堪仓惶从西戎军的刀下逃走的。 他们怎么敢的呀…… 他们怎么敢出来那么多人? 阿傩放眼望去,剩下的半城人几乎出来了一半,那些大燕人有的推着小粮车,有的拿着宽大的布匹,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只顾着干脆地搬运着那些僵硬的尸体,没有任何人带领他们,但是他们秩序井然,粮车上装满了尸体就有人立刻推着车离开了,过不了多时他们又会回来,周而复始。 若说是家中至亲,阿傩还能理解,可是看那些大燕人脸上的表情,有一些尸体他们根本不认识,他们从长街尽头一点点卷过来,把所有受难的人都卷回无形的毯子里。 他们没有遗漏任何一具尸体。 “阿傩,”迦婪若百无聊赖地把砗磲珠串重新挂回白象背上,他看着面带不忍的侍从,淡声问道:“你也觉得我心狠手辣,滥杀无辜吗?” 阿傩闻言怔愣了一下,他反应过来立刻摇了摇头,利落地屈膝跪在了迦婪若面前,他望着迦婪若苍白的脸,坚定地说道:“无论殿下做什么,阿傩都觉得是对的,殿下有自己的理由,阿傩也许不理解,但那一定是对的。” 迦婪若笑出声来,他看着阿傩,脑海里却映出这个孩子年幼的模样,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看着他的目光也一直这么纯粹,好像无论他叫他去做什么他都不会拒绝。 他便也的确那么问出来了:“阿傩,如果我没有任何缘由地叫你去死呢,你也会觉得我说的这句话是对的吗?” “我会,”阿傩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他依然定定地望着自己自小忠于的主上,“我的命本来就是殿下给的,殿下让阿傩去做什么阿傩就去做。” 迦婪若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的脸色一点点冷了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阿傩,半晌突然道:“起来吧,我说过了,不用动不动就跪我。” 阿傩立刻起身,白象难陀却突然不耐烦地摇了摇蒲扇大的耳朵,两只前脚也动了动,迦婪若伸手摸了摸难陀的头顶,从旁边挂着的口袋里掏出来一把带着麦秆的金黄麦穗,他捏着麦秆微微俯下身把麦穗喂进了难陀的嘴里,这安抚立竿见影,难陀耐心地咀嚼起了麦穗,不再动了。 “算一算,我的消息应该已经送到了草原上吧,”迦婪若眼中渐渐失神,他抬起头,眼中一片苍茫,“不知道北边的狼王,是否会喜欢我的礼物。” 喀喇山上伴雪而生的风从山顶呼啸而下,从西边一直刮到北边,它越过重重防卫的陇江关,给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带来了恐惧的信号,草原马上就要落雪了,暴风雪会摧毁它经过的一切。 但这恐惧近些年已经被冲淡不少了,北蛮人也过新年,但是他们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过过新年了,那次战争一开始给他们带来了丰厚的利益,格满部落的所有人都被数不清的金银和粮食冲昏了头脑,他们继续深入,却失去了老狼王和最为悍勇的狼骑。 经年而过,王帐再一次迎着草原的风升起来了,新的狼王虽然稚嫩,但是手腕了得,他带领着老狼王的旧部把近乎四分五裂的部落再一次聚集在了一起,所有觊觎着宝座的豺狗都被狼王咬死了,他带着部落找到了肥美的草场,并且在陇江关的眼皮子底下一点点向旧有的草原迁徙回去。 陇江关是天堑,这对格满部落有利有弊,它的弊端让狼群吃够了苦头,而它的利处也正在显现,北境内的百姓无法长久地在这片草场上放牧,一来一回实在要花费成倍的功夫,格满部落一开始被沈逢川吓破了胆,直到后来才发现牧草一年年枯荣,并没有留下大燕人的痕迹。 王帐内,迦婪若派来的使者正裹着北蛮人提供的羊皮袍子瑟瑟发抖,手里捧着一碗热烘烘的奶茶,他面前还摆了一个巨大的火炉,磕磕巴巴地一边喝奶茶一边往上首看去。 北蛮人有许多地方都是照着燕人的习俗来的,王帐的上首摆着一方长长的桌案,桌案上铺着羊皮,新狼王赫澜倚靠在狼王宝座上,正在阅读使者带过来的信。 北蛮人和西戎人都有自己的文字和语言,但是他们选择沟通的却是燕语,赫澜把信看完,拿起桌案上摆放着的一个“造型别致”的项链,饶有兴趣地端详了起来。 那项链是用人的指骨串成的,指骨被打磨得圆滑发亮,赫澜看了半晌,浑不在意地把指骨项链往桌案上一抛,问道:“这就是‘日平黄沙’的双手吗?” “正是,”一碗奶茶下肚,那使者觉得体内的寒意被驱散不少,他说话声音终于不抖了,脸上也堆起了笑,“这是我们殿下送给狼王加冕的贺礼,希望狼王喜欢。” 赫澜挑了挑眉,他接过侍卫递过来的奶茶喝了一大口,喝完才道:“这的确是一份心意很足的礼物,它向我展示了我的朋友并不是一个名不副实的草包,可是,聂河并不是我的死敌,仅凭这串指骨项链,就要我命令部落儿郎去向陇江关出兵,似乎不太有说服力。” 使者脸色一变,又很快镇定下来,他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来一份药,旁边的人要来拿却被他躲过,弯刀悍然出鞘,使者的眼睛被刀光晃过,却仍然不紧不慢地说道:“只有一串指骨项链,当然算不得什么,我们殿下知道狼王的烦恼,‘独目二郎’也的确有些让人棘手。” “如果他死了,那就皆大欢喜了。尊敬的狼王,我们都知道现在的大燕已经不复原来的强大了,它的四位主帅已经死了一位,而西疆军的继位者是个饭桶,我们已经攻下了肃州的半境,掌握了大燕最大的一块军屯田。我们殿下同样希望能够帮助狼王重现格满部落当年的辉煌,狼王应该知道,沈逢川之前带兵去过西境吧。” 使者的声音像淬了毒,他无视瞪眼看着他的几个虎背熊腰的侍卫,恭敬地走上前,将那包药粉放在赫澜面前的桌案上,“大燕的内斗比我们想象得要更加严重一些,我们之前已经传信给狼王了,狼王也在路上截杀了沈逢川,虽然很可惜没有成功,但是那并不代表没有影响,荣家人给沈逢川下的那种药被我们掺了楼兰特有的毒药,而诱毒发的药,就是这个。” 赫澜垂眼看向桌案上的那包药粉,包裹得十分粗糙,他歪头看向使者,挥手示意帐内的侍卫们把刀收回去,问道:“我怎么能确定,你说的就是真的呢?” 使者脸上仍然带着客套尊敬的笑容,但是眼神已经冷了下来,他道:“毒药的真假需要狼王自己去验证,楼兰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和胃口,觉得自己能吞下整个大燕,我们只要西境三州,而北境的那几州地方,不也正是狼王梦寐以求的地方吗?毕竟,那是老狼王曾经踏足过的土地。” 这话已经隐隐带有挑衅的意味了,站在使者身后的那名格满勇士眼中已经带了杀气,使者如芒在背,后背上已经淌满了汗的,但是事已至此,要退缩也没有机会了,更何况如果事情没有办成功,他回到楼兰要遭受的只有比死还要痛苦的刑罚。 使者把心一横,照着迦婪若之前教给他的话继续说道:“草原上狭小的位置不能容纳狼群奔跑,新狼王要想名正言顺地继位必须要为父报仇取下沈逢川的头颅,狼王应该已经受够了暴风雪的摧残了吧,无论有没有楼兰的帮助,狼王不是都会选择合适的时机去攻打陇江关吗?而没有一个时机,比现在更合适了不是吗?” 那个格满勇士已经拔出了锋利的弯刀,只等狼王一声令下就可以像切开奶豆腐一样砍下这个言语冒犯之人的头,使者的两条腿隐隐发抖,王帐里的压迫气息几乎要逼得他跪下了,但他仍然强打精神笔直地站在王帐里。 他做不到直视赫澜的眼睛。 说来奇怪,赫澜那张脸其实并不十分有杀伤力,他太漂亮了,格满部落以英武雄壮为尊,但是他们的狼王却长了一张肖似大燕女子的面容,他的眉毛不够粗,皮肤也不比那些勇士们黑,但那双如佛宝琥珀一样颜色的眼睛,足以让任何人臣服。 他能从那双眼睛里感受到嗜血的气息,就像是一头弯腰潜伏在草丛里的狼王,正伺机咬断猎物的脖子。 “哈哈哈哈,”赫澜突然大笑出声,他朝使者身后的格满勇士瞥了一眼,“吉吉,把你的弯刀收起来,我们的弯刀是用来对付敌人和豺狗的,使者是我们的客人,你实在是太失礼了,快向使者赔礼道歉。” 吉吉果断地把刀收了回去,伸出右臂搭在胸前对使者弯了弯腰,粗声道:“对不起,如果吉吉冒犯了你,你可以向狼王提议惩罚我。” 使者哪敢真说些什么,天大的不满都咽回了肚子里,他对着吉吉摇了摇头,“兄弟,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这不正是你的职责所在吗?我也是这样保卫我们王子殿下的,他是最尊贵的佛子。” 赫澜把指骨项链和药粉一起收了回去,他对着使者说道:“我接受迦婪若王子的提议,格满部落将会是楼兰最诚挚的盟友,我们会在血月之日对陇江关发起偷袭。好了,使者,我很欣赏你,不是所有人在面对死亡时能克制住自己的恐惧的,你很勇敢,配做我赫澜的座上宾,吉吉,将烤好的羊带上来,让使者品尝一下,我们格满部落的美食。” 陇江关上,哨眼看见草原依然一片平静,正和之前那些年一样,北蛮人被沈大帅赶进了草原的最深处,再也没有胆子踏足这片草场。 听说格满部落之前都四分五裂了,老狼王一死他的那几个儿子都带着忠于自己的部族离开了,这几年北境的暴风雪一年比一年大,北蛮人恐怕不好过啊,但是他们还是贼心不死,竟然敢在沈大帅回北境的途中设伏。 想到沈逢川,哨眼的心又提了起来,当日沈逢川是被西疆军送回来的,跟在他身边的那六个亲卫都没回来,他只带回来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崽子。 沈逢川回营之后加强了对北蛮草原的监控,哨眼多加了几轮,对北疆军的操练也加紧了,将士们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对沈逢川的信任是刻在了骨子里的,北疆军又多打了一批兵器,银钱又捉襟见肘起来。 户部今年拨给北疆军的岁例,又推迟了。 哨眼想到这,狠狠地“呸”了一声,在心里骂道这狗娘养的兵部,又给他们北疆军穿小鞋。 第六十四章 猜测 锡蓝城和佛母城都枕戈待旦起来,西戎联军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聂卿跟越安商量着从鞥州就近屯储了一大批擂石滚木,又多加了几轮岗哨,日夜监控已经沦陷的两座大城的动静。 正如秦舫所说,西戎联军驻守在安和城外的那个小镇就没有再继续前进了,锡蓝城派出去的暗探摸清了重型投石机的数量和位置,一共有五座,西戎联军把它们放得很分散,分配了重军把守,聂卿一开始想要在他们攻打过来之前想办法毁掉那些投石机,秦舫将提白和按白派了出去,都没有发现可以浑水摸鱼的地方。 影阁将西戎联军突然停下来的原因查清了,十六国的国师突然都抽了风,如受神谕般吐血占卜出了一个相同的结果:血月来临,发兵不详。 国师们都跟要马上断气似的,西戎各国的国君都不敢不把占卜结果当回事,尽管他们有的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但是大多数都下令让本国的军队停止了前进。 “这是什么情况?”聂卿敏锐地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她看着影阁穿过来的最新地图,扭头问站在一边的秦舫,“我怎么觉得,这是西戎人特意在给迦婪若下绊子啊。” 秦舫点了点头,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腰侧的双鱼玉佩,“西戎联军并非铁板一块,十六国肯定只想维护自己的利益,玉周城和安和城的沦陷应该给了他们极大的信心,按着他们那个贪婪的胃口,肯定比迦婪若更希望能进攻得快一点,那个国师真有那么神?” 地图上标注清晰的线条看得久了也让人眼花,聂卿闭上眼睛轻轻揉了揉太阳穴,轻声说道:“我曾经听李明溪隐约提起过,西戎十六国大都笃信苯教,这个苯教虽然与本朝佛教同宗同源,但是教义却大有不同。从王公贵族到底层劳碌甚至是他们那边的奴隶,都很信奉这个,甚至有人自愿割下自己胸口的血肉用作献佛的祭品,他们的国师、僧侣都有着很大的权力,我看不一定是国师神,而是国君们害怕动摇自己的地位。” 秦舫心里又一跳,他脑子里又想起来檀安栖安两个人报过来的消息,聂卿同李明溪似乎关系匪浅,他们九死一生一起从倒篮沟逃回来的,现在聂卿已经跟荣昭结盟,李明溪肯定也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他让影阁查过这个人的消息,只能查到李明溪是从楼兰那边跑过来的逃奴。 他倒不至于为着这个乱吃飞醋,看聂卿那个榆木脑袋的样子,不会轻易动男女之情,李明溪之前再怎么猜,应该都猜不到聂卿是个女人,他担忧的是李明溪的身份,沈逢川遇袭咸赤达的事给他留了了很深的阴影,顿白都差点死在那场围剿里,他怕聂卿重蹈覆辙。 想到这,秦舫眼珠一转,提议道:“距离血月之日还有好几天呢,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让影阁现在去查苯教跟迦婪若的渊源恐怕也来不及了,我们不如直接把李明溪找过来,他是楼兰那边逃过来的人,应该对这个有所知悉吧。” 聂卿深以为然,她心底也隐隐不安,“你说得对,时不待人兵贵神速,我看迦婪若之前用兵都很喜欢用‘闪电战’,虽说是西戎各国国君下的令,但我还是觉得,他这般有恃无恐,一定还有别的倚仗,西戎联军停下的这些日子,已经足以让我们加固和鞥州境内的联系了。” 她即刻修书一封,让随行的风营将士大飞送回去,锡蓝城不比佛母城坚固,看西戎联军前进的方向也是到这里,让李明溪到这里来比较合适。 李明溪接到消息之后将手上的事务交接了一下就很快过来了,当夜太守府内的书房灯火通明,李明溪跟秦舫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都不肯就座,他都不想找荣昭的麻烦了。 “少,楚校尉,”李明溪知道聂卿的真实身份之后私下便像称呼聂稔一样叫她少将军,但此刻人多眼杂,他又换回了之前的称呼,“我不在的时候,你又给我们的联盟拉了盟友吗?” “鲤奴,”秦舫不知道为什么被李明溪的话惹出了怒气,他笑眯眯地看着聂卿,道,“怎么,你没把我介绍给他们吗?” 李明溪清晰地看见秦舫眼中的挑衅之色,又听他一口叫出聂卿的小名,顿时怒气横生地看着聂卿,“你怎么回事,这种事都能随便说?你知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一旦让荣家人知道你会有多危险?!” 荣昭作为在场唯一一个荣家人被迁怒到了,觉得十分冤枉,但是他看着对峙的两个人眼神都在厮杀,只能无辜地摸了摸鼻子,把身子又往后缩了缩。 聂卿不知道这两个人在搞些什么,她深吸一口气,一把把那张宽大的羊皮地图扔到了桌子上摊开,她无奈地看着瞪着她的李明溪,道:“李老大,你看我是那种轻重不分的人吗,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影阁阁主,他是望京人氏,我们两从小就认识,我此次从军他也是知道的。” 秦舫在心里暗喜,聂卿话语中的回护之意溢于言表,他看着李明溪,只见那人脸色更黑了,看他的眼神像是偷喝自家香油的老鼠,他心下一转,顿时想明白了李明溪是怎么想的。 根据影阁之前的调查,李明溪从楼兰逃过来之后就一直混在佛母城的乱民里面,是聂河觉得他是个好苗子,力排众议让他进了西疆军,教他武艺,后面又让他进了风营。聂河对他有恩,但聂家父子已经战死,将军府里除了两位妇孺,传承者就只有一个聂卿了。 思及此,秦舫在心里苦笑着摇了摇头,顿白重伤濒死的模样实在是给他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谨慎并没有什么错,但他可不能草木皆兵,他收敛起身上的锋芒,低眉顺眼地站在聂卿身边不说话了。 影阁这两个字很有分量,立刻把在场众人震住了,只有早知道秦舫身份的聂卿面色不变,她见场面安静下来了,见缝插针地开始新的话题,她开门见山道:“根据影阁提供的消息,西戎联军此次停驻在小镇的原因是他们国内出了问题,西戎各国信奉苯教,他们的国师最近都接到了神谕,说是血月之日前不可出兵。” 越安匪夷所思道:“打仗怎么做这种儿戏,西戎联军来势汹汹,竟然会因为这种原因停下攻势吗?” “那不是儿戏,”李明溪早看了聂卿的信,他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很快坐在了椅子上,“西戎十六国跟大燕很不一样,我不知道苯教是什么时候在大漠上兴起的,自我记事起,他们就像毒蛇一样盘踞在各个国家的王座上,他们自诩为佛祖在人间的口舌,有很大的权力。” 风沙和飞雪扑面而来,冰得李明溪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他眼中露出恐惧的色彩,觉得背上早已痊愈的鞭伤又在隐隐作痛,狰狞的疤痕好像突然活了过来,像蜈蚣一样在他后背上爬来爬去。 聂卿见状不好,她伸出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陨铁长刀,刀身颤抖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李明溪醒过神来,他看着面带关心围坐在桌前的几人,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这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只是已经过去很久了,有些事情我记不太清了。” “苯教教义以血祭为荣,他们觉得成人心底的龌龊心思太多,十分污秽,不配献给佛众,幼儿又太过纯净,献给佛众之后会听不懂他们的教诲,想来想去,他们就想出来一个好主意,”李明溪抬眼看着桌上的羊皮地图,冷笑道:“让那些受过大僧‘灵肉教诲’的女子诞下婴儿,这些婴儿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待在寺庙里,他们在六岁之前会和普通僧侣一起聆听佛经教导。” 李明溪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重重地咳嗽起来,荣昭离他近,见状立刻给他倒了杯茶水,李明溪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平缓了一下气息,继续说道:“在六岁之后,这些孩子就会被送到大僧身边去,成为他们的僧奴。苯教的大僧权力很大,他们都是由主教亲手选定的,每个人可以豢养千百个僧奴,苯教中佛众最后都是要经受磨练的,僧奴也要。” “豢养?”越安的眉头紧紧皱起,他冷哼一声,“简直是不知所谓,人命关天,怎可和牲畜一般。” 李明溪嗤笑一声,他看着众人,“我知道大家可能都觉得这种事情骇人听闻,但它在西戎十六国中都是被广为接受的,僧奴在大僧身边要接受佛鞭和佛棍的抽打,每十日由僧侣行一次刑,苯教会给这些僧奴用最好的金疮药,所以往往是伤刚长好又添新伤,如此周而复始,等僧奴长到十岁的时候,就会被用做血祭的祭品。” “或者说,他们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是为了这一天,佛众在人间受了十年颠沛流离的苦,僧奴十岁正合这个数字,大血祭每十年开始一次,这些僧奴都会在同一天像被宰杀的羊羔一下割断脖子,他们的血会流进血池里,主教会在血池里泡一天一夜,借此向佛众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荣昭冷哼一声,“以人命来祈祷,得是多邪的神佛才能护佑这种人。” 在场众人脸色都冷的吓人,聂卿想起来秦舫所说的话,突然重重一拍桌案,“不好,他们在玉周城和安和城内大肆劫掠婴孩,为的恐怕就是这种恶习!” 越安脸色一变,怒骂道:“这群畜生,不能让他们真把孩子带回去。” 众人群情激奋,秦舫皱着眉拿扇骨敲了敲桌面,道:“稍安勿躁,我之前收到消息,迦婪若下了命,那些西戎人把抢过去的孩子都放了回去,安和城,那半座城的城民,尸骨也都被收敛好了。” 聂卿扭头与秦舫对视一眼,他们看着手中的地图,面向李明溪异口同声地问道:“楼兰王有几个儿子?” 李明溪怔愣了一下,下意识回答道:“两个。” “不对,”荣昭立刻指出他的错误,“楼兰王有三个儿子。” “他原来只有两个儿子,迦婪若是后面被楼兰王认回来的,这个二王子横空出世,说是楼兰王遗留在外的子嗣,他一被认下就在楼兰国内引起了巨大的风波,我听说有许多楼兰百姓自发地上街欢庆,都说他是佛众留给楼兰的明珠。”聂卿眼睛一眯,“他不是苯教承认的,而是楼兰的百姓们承认的。” 荣昭灵机一动,“所以苯教不认可他,会想方设法地给他下绊子,玉周城和安和城已经成为了迦婪若荣誉的勋章,如果这次战争他带给西戎各国足够的利益,那么不只在楼兰,他在其他国家的声望也会更上一层楼,这不会是苯教想要看见的。” 聂卿点点头,她看着李明溪,道:“之前我与李老大一起去探倒篮沟的时候也发现了这一点,当时我们挟持着大僧后退,那些暗探十分顾忌大僧的安危,并不敢正面跟我们对上,但是迦婪若一来,就一箭射死了那个大僧。” 李明溪闻言也捂着下巴深思,肯定道:“不错,迦婪若对大僧的厌恶不比我少,我能明确感觉到,他杀大僧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就算回国之后他能把这件事栽赃到我们头上,但是苯教不可能会对他一点意见都没有。” 李明溪那一句话提醒了聂卿,“迦婪若对大僧的厌恶不比我少”,她脑中生出一个略有些惊骇的想法,秦舫看着她面色一变再变,也与她想到一处去了,他道:“迦婪若出现得太突然了,有没有可能,他曾经也是僧奴或者是什么苯教的教徒,如果一点标识都没有,楼兰的百姓们为什么会把他视作佛众给楼兰的礼物呢?” 这个骇人听闻的说法在此刻却诡异地契合上了他们之前所有的猜测,众人不约而同都沉默下来,他们望着地图上楼兰的位置,心中想法各异。 第六十五章 暂离 明月高悬,太守府书房里的灯光彻夜未熄,这个猜测让众人心里一振,李明溪思索一番,竟然觉得这个荒诞的想法十分有道理,他闭眼深吸一口气,犹豫着道:“若他曾经也是僧奴,那他现在做这些,必然还有其他的想法。” 书房中沉寂一瞬,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率先开口询问。 虽然李明溪没明着说什么,但在场众人都是人精,自然能从这三言两语里猜得出李明溪逃来大燕之前恐怕就是僧奴。 李明溪并没让他们等太久,他很快睁开眼睛,眸中冷光泠泠,“僧奴的看管十分严格,我当年之所以能带着奇玛从楼兰逃出来,是因为楼兰底层奴隶叛乱。” “西戎同大燕很早之前就有联系,在聂大帅带着西疆军过来之前,佛母城是一座野城,边防十分薄弱,两边的人只用给守城的将士一点茶酒钱就能自由出入,那个时候来往最多的,不是那些为了金银的亡命之徒,而是大燕的僧侣。” 越安接过李明溪投过来的眼神,点头说道:“不错,太行统建西疆军之前,西境这边很乱,尤其是肃州,天高皇帝远之地,匪患丛生,那个时候才真是赵家人一手遮天之时,我记得当时随着我们过来的,的确有不少僧徒。大乘佛教据说是从天竺那边传过来了,有不少僧侣想要追本溯源,结伴前往去学。” “正是如此,”李明溪手指在地图上横移着,“西戎各国兴起的苯教亦是从天竺那边传过来的,大燕的僧侣善佛谈禅道,被各国主教奉为座上宾,但是他们不久之后发现苯教的许多祭祀都是要拿人命去填的,所布的道截然不同,那些留在西戎的僧人私底下将大燕的道传给了僧奴,僧奴又把这种佛道传给了底层的奴隶……” 明明是冬日,李明溪却觉得自己身上的铠甲像刚从锤炼炉上扒下来似的,烫得皮肉都要焦了,他像是被抛在沙漠里的一条游鱼,那一小张地图在他眼前无限展开,那条长街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 “不知道这种佛道在奴隶间传了多少人,一直到一日楼兰有个喝醉的贵族当街鞭打死了一个奴隶,底层奴隶当天晚上就起义了,很快波及到了寺庙,我那个时候马上就要十岁了,趁乱带着奇玛逃了出来。” “如果迦婪若曾经是僧奴,那么现在各国主教对他这样不遗余力地打击,是必然的,当年那场叛乱后来被武力镇压,奴隶被处死一大半,有很多无辜没有参与的奴隶也被牵连了。我不知道迦婪若当年是几等僧奴,但是等级恐怕不高,当时大燕僧侣传道都是秘而不宣的,一等僧奴根本接触不到,二等的也很少,最多的是三等和四等,这两类人在教内是最低贱的,甚至普通奴隶过的日子都比他们好。” 这些信息有些大,聂卿低头沉思了好一会,“不管怎么样,他们打起来我们才高兴呢,迦婪若不是寻常之辈,他虽然年轻,但用兵之道已然很娴熟了,现在手里又有重型投石机这等杀器,知道他们内部有罅隙是好事,二,周方,你有办法让影阁的人接触到苯教比较往上的一些人吗?” 秦舫沉着面色,“影阁出世并不久,这些年我们也注意到了西戎人动作频频,我安排过不少人去往各国潜伏,但是苯教等级森严,他们都很少能摸到大僧身边,这其中,以楼兰为甚,我安排进去的人,都好像刻意被人拦下来了,大多数人只能在底下摸索,只能摸到一些这样在楼兰王宫几乎人众皆知的消息。” 几人面色都一变,聂卿的心又往下重重一沉,“如果是这样,那只能是我们这边做些把戏了,不知道禁军什么时候能到,我总疑心迦婪若还有别的后招,楼兰的那些影卫兄弟还是不要轻易动用,等到后面再发消息。” “走一步看一步吧,”秦舫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我们又不是大罗神仙,能先知道将来发生的事情,我进城来,看见你们在一遍遍地巩固城防,全军枕戈待旦。万变不离其宗,他们不可能越过肃州去攻打大燕内境,只要锡蓝城是他们的目标,那我们就以不变应万变。” 几人又多商量了一会,眼看天色将明,众人站起身来,李明溪揉了揉僵硬的脖颈,眼睛里泛着血丝,他朝众人拱手抱了抱拳,扭身上马就离开了,聂卿跟秦舫望着李明溪远去的背影,久久地沉默着。 “等等,”聂卿突然脸色一变,她的脸色遽然一变,迟疑着扭过头去,“我好像又闻到补汤的味道了。” 果不其然,齐氏正带着一个下人往他们这边走来,那下人手上稳稳捧着一个大号的托盘,托盘上满满当当地摆了五个大号的汤盅,聂卿见状脸都变绿了,秦舫站在她身边,突然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自从锡蓝城戒严以来,齐氏一直都醒得很早,今日晨起,她看见书房里仍然灯火通明,就知道这群人怕是又通宵达旦商议了一夜,她能做的不多,也只能多心疼一些,没想到等她带着下人端着托盘出来的时候,李明溪已经骑马离开了,她惋惜地叹息了一声,便动手将汤盅分到了各人手里。 秦舫那句“哦”也没用,在齐氏满眼慈爱担忧的注视下,他也不得不梗着脖子将那满满一盅补汤全都喝进了肚子里,聂卿闭了闭眼像喝水一样一饮而尽,喝完之后,她苦着脸问齐氏:“齐姨,你这天天都这么给我们做,太守府不会给我们喝干吗?我看越叔叔的俸禄都快负担不起了。” 荣昭在越安面前原本一直都不怎么敢开口,现在也难以自控地重重点了点头,他喝完汤之后一直拿手碰鼻子,朝聂卿投去求助的目光。 倒也不是齐氏做的补汤有多难喝,反正添了补药的那些东西一个个都苦的要命,喝也就喝了,只是这哪有这种补法?!虚成人干的人都禁不住这么补,更何况他之前在西疆军也没怎么亏着自己,干的也是文职,又不像聂卿进军营之后都没怎么好好歇过,特别是他跟着进锡蓝城的这些时日,聂卿倒还能借着练兵的由头躲过几顿,他跟在越安身边,越安喝几顿他就得喝几顿,就这几天的功夫他已经流了好几次鼻血了。 “不碍事,”没等齐氏开口,秦舫突然慢悠悠地晃开了扇子,他脸上的表情还没完全转换过来,这样看着有些扭曲,“我府中有不少补药,边疆苦寒,现在又在跟西戎人打仗,将士们的身体要紧,越夫人考虑得周到,这些不过是身外之物,改明儿我就让提白他们送两车过来。” 齐氏被秦舫这一句话逗笑,只当他是玩笑话,在场众人都没有把这话放在心里,只有聂卿听见了心里咯噔一下,秦舫要是真想这么干…… 汤喝完,聂卿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太守府,秦舫紧跟在她身后,二人站在高大的城楼上,眺望着佛母城的方向,聂卿闻着风带过来的味道,突然说道:“李老大原来在楼兰,应该经历了很多事情,我听风营的兄弟们说,他刚来佛母城的时候,身上都是伤痕,只是那个时候我阿耶重整西疆军,连带着也整理了佛母城的纪律,那些外民都在佛母城有了户籍,但是处境仍然很糟糕,更何况是他这样完完全全的楼兰逃奴。” 秦舫闻言微微点了点头,“我查过他,骠骑将军对他有救命之恩,当时佛母城里对外民并不友好,李明溪的眼睛……城民们都说外民天生贱骨,只会偷抢,因为他们根本找不到工职,没有人愿意聘用他们,李明溪初来佛母城的时候十分年幼,他身边还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你查他干什么?”聂卿微微皱眉,扭头看向秦舫,“看来我之前还是小觑了,影阁的确是‘无孔不入’。楼兰那边你的人一定要好好护着,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之前的僧侣已经把想法都播种下去了,就算屠杀带来的恐惧能短暂压过,后面还是会起来的,到时候那些兄弟就是火折子,他们要真是跑到楼兰王室上层去了,反倒不好办了。” 秦舫赞许地看了聂卿一眼,“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西戎其他几个国家的兄弟报回来的消息也大同小异,楼兰国内应该也不例外,有迦婪若在,他们的矛盾只会更加深。” “是。”聂卿揉了揉眼睛和鼻梁,眼底疲色尽显,她长叹一口气,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迦婪若如此有恃无恐,肯定后面还有什么大的变故。” “对了,我这次看你身边只有提白和按白两个人,”聂卿下意识往秦舫身后看了几眼,“顿白,上次受了重伤,现在应该还在休养,那挫白呢?你上次把他派到了北境陇江关那边去,怎么,他现在还没回来么?” 秦舫眯了眯眼,会意道:“你是说,觉得北蛮人会在这个时候趁火打劫?之前北蛮人同西戎人私底下有谋,但是我在那之后派了北境的影卫严格监控北蛮的草原,但是同西戎一样,也是鞭长莫及,当年沈大帅夜奔将他们赶进了草原深处,水草丰茂的地方都查不到他们留下来的踪迹,我们只能查到北蛮有了新狼王了,但是具体的信息还是弄不明白。” 聂卿仰头看着秦舫,“啧”了一声,轻轻拍了拍秦舫的胳膊,“不是你说的,以不变应万变,影阁出世才多少年,看你身边提白按白他们就能看出影阁训练之严,你们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不错了,我们现在还有机会,要真是打起来,大燕这边乱,西戎人那边也不能安稳度日,到时候可以让影卫们浑水摸鱼,这不是他们的强项嘛。” 两人相视一笑,暂时放下了心头的重担,聂卿重新冷起面色,她站在城门口,望着初升的朝阳,“陇江关也是天堑,沈大帅不是等闲之辈,他这么多年练兵从来没有松懈过,北蛮人就算真要打,也讨不了好。倒是我们这边不能拖后腿,沈大帅之前在佛母城已经中过一次毒了,在这个关头他更不能分出精力来帮我们。” 秦舫没有说话,见四下无人,他拍了拍聂卿的头顶,见她怒目瞪过来轻轻笑出了声,他朝聂卿弯腰拱了拱手,面色诚恳地道歉:“是我唐突了将军,请将军责罚,我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聂卿目光投向秦舫腰间的双鱼玉佩,她下意识做了个同样的动作——对着秦舫翻了个白眼,不客气地对他摆了摆手,“歇了吧歇了吧,你有事就去做,不用特意跟我说,我会好好守好锡蓝城的,以前阿耶跟我说那些事我觉得不理解,但我现在理解了,忠于国就是忠于君,我发过誓的。” 秦舫闻言心里一软,他眼底铺了一层感动的眸光,“檀安跟提白他们是同一时出来的影卫,十分得用,栖安虽然只比他小四岁,却是他带出来的徒弟,他们两师徒配合十分默契,我把他们留给你,你有事可以让他们及时联系我。” 聂卿点了点头,二人对视一眼,聂卿莫名觉得有些耳热,她下意识偏过头去,秦舫淡淡笑了一声,不再多说,朗声叫道:“提白按白!” 两个影卫应声而出,秦舫转身往另一座城门走去,沿路所见,锡蓝城繁华依旧,虽不复往日人声鼎沸的模样,但是高台楼阁金碧辉煌,坚守在城池里的百姓互相走动着,后城里,大军操练的声音响彻云霄,战意盎然,越安早被齐氏和聂卿劝着睡觉去了,但是荣昭的身影却出现在了城门口。 秦舫将马勒停,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荣昭,荣昭心跳个不停,他有事想请求对方,但一时却开不了口。 “你不必来问我,”秦舫率先开言,仿佛早就预估到了荣昭会来找他,他双腿一夹马肚,大声说道,“你的猜想都是真的,那些证据不是偶然,荣申对你,只有杀亲之仇,没有提携之恩。” 第六十六章 两相 两方人就这么诡异而又平静地过了两天,但是谁都不敢懈怠,聂卿派出去的探子来报,那座小镇里的百姓早就作鸟兽散四处逃命去了,迦婪若没闲着,他把那座小镇彻底改造成了一方练兵场,那些重型投石机也有人精心养护。 这一天傍晚,聂卿叫住了失魂落魄往太守府走去的荣昭,她皱眉看着他,也不知道荣昭这两天到底遇到了什么惨事,一脸如丧考妣的模样,而且他肤色本就偏淡,西境这么多年的烈日都没留下一点痕迹,原来还能被佛母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笑称一句“玉面将军”,现下乍一看他那张脸还以为是哪家新死之人自己刨了坟从棺材里爬出来给自己过头七呢。 “荣文熹,你这两天到底怎么回事?”聂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荣昭身边,她对着荣昭的脸扬了扬下巴,“我看你怎么一直心不在焉的,那日离开太守府的时候你还挺正常了,怎么,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荣昭紧闭着嘴巴,像只锯了嘴的葫芦,聂卿看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难言之隐,敏锐地一眯眼,问道:“还是说,你自己确定了什么?” “若是与大战无关,只是你的私事,你想跟我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罢,”聂卿往后退了一步,漫不经心地对他摆了摆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注意休息就好,别还没打仗,你自己先倒下了。” 聂卿也没指望荣昭回答,她说完就转过身离开了,荣昭面色复杂地看着聂卿的背影,突然往前冲了两步,大声喊道:“若是与大战有关呢?” 那背影一顿,荣昭看见聂卿侧过半边脸来,夕阳西下,橙红色的阳光浅浅地给聂卿的脸镀了一层金边,她拿余光瞥了一眼荣昭,随意地说道:“那当然是杀了你啊。” 荣昭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聂卿话语之间很是随意,像是顺口胡说的一句话,但是他知道眼前这人是个什么性子,她说话办事从不拖泥带水,像极了聂家父子,她千里迢迢从望京跑到佛母城来,为了就是给他们报仇。 只是眼前有更要紧的事情而已,聂卿能为了这场战役暂时放下杀亲之仇,让荣申安安稳稳地待在主帅的职位上,不计前嫌地答应跟他结盟。他以前总觉得女子难养短目,可这两日无时不刻在他脑海里回响的声音现在都是打在他脸上的巴掌,若论心胸,他不及她。 “文熹。”聂卿毫无征兆地只叫了他的字,她转过身来,眼神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柔和,荣昭有些怔愣,虽说他知道了聂卿的女子身份,但是这一刻他仿佛才真的意识到这个事实,他狼狈地别过头去,不敢直视她。 聂卿没有走过来,两人隔着十步之遥,她道:“我初来佛母城的时候心里满是仇恨,觉得荣家所有人蛇鼠一窝,特别是你,我第一次见你就认为你是只狡猾的毒蛇,但是后来你帮了我们很多次,来找我结盟的时候,我心底虽然惊讶,却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跟江代瑚有所不同,你们两个都是读书人,但是江代瑚他是读书读傻了一直都不知道变通,你却很懂得为人处世。” “我虽然不知道你这两天到底收到了什么消息,但是你不会是要肃州百姓为你的苦处陪葬的人,当时迦婪若带兵攻城我怒气冲冲去找荣申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的脸色,你后面来找我们商议的时候,必然是猜到了李明溪会怎么对你,但是你还是把小六的事情说出来了,你当时不是觉得自己对不起荣申对你的提携之恩吗?” 聂卿见荣昭还是低着头不说话,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再说之前的事了,“在太守府书房里商议事情的几个人,所求所为都是一样的东西,荣昭,不要因为你的姓氏而有别的情绪。” 夕阳的余晖一点点黯淡下去,很快沉到了大漠底下,月亮不甘示弱地散发着清冷的银光,星子细碎地洒满了整个天幕,偶有流星划过天幕,好像所有东西都在悄无声息地动作着,唯有那一个人还站在原地,清风带起他的袍袖,似乎在无声地安抚着他。 天刚黑下去,荣昭安静地站在原地,白日温和的风很快换了一副面孔,那风似乎无孔不入,从衣裳的每一个丝缝里渗进去,他打了一个寒噤,却依然呆立在原地。 “哎哟!荣归德郎将!”有人的呼唤声由远及近,荣昭还没回过神来,身上已经被人披上了一条厚厚的狐皮大氅,他扭动着僵硬的脖子,入目就是太守府那个小护卫的大脸盘子,五官清晰地给他堆出来一个着急的表情,他碎嘴地一连声说道,“西境的夜风可冷了,您应该知道啊,佛母城一年也就抠出来半旬的日子不刮白毛风,现在都几时了,我家太守见你还没有回府,就让我出来寻了,还好夫人叮嘱我带条大氅……” 厚实的氅衣一覆上来,暖意便一点点地萌生出来,顺着皮肤缓缓地流淌到身体里,荣昭耳朵里被灌进许多碎碎叨叨的话,他点了点头,木然地跟着那小护卫往太守府走,那小护卫心大如斗,一点也没察觉出来荣昭的不对劲,只说着越安和齐氏平日对荣昭的关心。 荣昭的意识也在路上被那小护卫带了过去,越安和齐氏都不喜欢前呼后拥的奢靡生活,太守府看着大,其实里面不少地方都被越安充做了公用的库房,人也就凑合够用,就像这个小护卫,太守府里下人几乎个个都身怀绝技……他跟着聂卿过来的时候,能清楚地察觉到越安对自己的戒备和不喜,只是没想到…… 越安慧眼如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日里对他放下戒心,他现在肯信任自己,大多数原因还是聂卿跟自己结了盟。 太守府已经近在眼前了,明亮的灯火照着府前的两个石狮子,荣昭跨过门槛的那一刻,心里紧绷着那根弦突然就自然而然地松了,他停了一下往后看去,那两个石狮子高大威严,好像在他进府时把他心里那些阴暗的心思一口吞掉了,小护卫疑惑地回头看着他叫了一声他,荣昭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点点头往前走去。 杀亲之仇,总是能报的,不急于一时,他母亲替人浆洗衣物三九寒天冻得满手冻疮,为的就是让他能安心听夫子的教导,国难当头,他要是真不管不顾地替她报仇去,才会让她寒心吧。 很快荣昭就真的没心思再想这些了,一封轻飘飘的信从天而降,直接砸得众人肝胆俱裂。 送信的影卫中了剧毒,七窍流血拼着命才把信送到,他一把信递到越安手里,登时就没了气。 聂卿之前不详的预感果然成真,迦婪若有恃无恐,是因为他早就料到,望京不会出兵。 越安捂着胸口跌坐在椅子上,齐氏在旁边满面焦急地替他轻拍着胸口,的双手微微颤抖着,她同样觉得呼吸不畅,那封信掉在地上,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圣人遇刺,和头领已下天牢,禁军不得擅动。 “猖狂,猖狂!”越安大口喘着粗气,他眼底赤红一片,直勾勾地盯着掉在地上的那张纸,怒声骂道,“竖子猖狂,怎可如此短视啊!没有佛母城,西戎人恐怕就能长驱直入直取望京了!这群疯子,是要把我大燕二百年的基业都拖进去吗?” 设立禁军就是为了保护京畿重地的安危,圣人更是重中之重,一国之君如果有恙,这仗恐怕也就不用打下去了,荣家人不会让太子继位,到时候西境风雨飘摇,能调哪一方的兵来挡,钱长春练的是水军,这边黄沙戈壁哪来的水供东疆守卫军大展拳脚,塔可十二寨分居多地,南疆守卫军不知几年就只有个名头了。 “他们是疯了吗?”聂卿脑子里嗡嗡地轰鸣着,那寥寥几字在她眼前化开,渐渐看不清晰,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京城那些世家到底想做些什么?西境不要了吗?安和城被屠半城的军报应该早早就呈上去了,他们不怕肃州其他城池州县也是这样的惨象吗?” 没有了佛母城的掩护,他们拿什么面对西戎人的重型投石机,鞥州还算山地丘陵多,能跟西戎人多打一会,可是潭州和阆州呢?这两州到处都是一马平川的平原,连山林都很少,人口密集,要是西戎人真打过去,只怕是“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了。 聂卿只觉得十分荒唐,就算他们野心勃勃想要谋朝篡位,也得先把在旁边虎视眈眈的西戎人和北蛮人赶走啊,本就是乱局,若这些外族人真提刀来犯,他们打算怎么办。 “先瞒下这些,”荣昭看罢信最先从愤怒和沉痛中清醒过来,他咬牙将那套茶器掼在了地上,清脆的破碎声把几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不管怎么样,不能让将士和百姓们知道这个消息,大战在即,他们都在期待着援军到来,军心不可动摇。” 聂卿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她把那些愤恨的念头全都抛到了一遍,点点头道:“是,无论如何,这一仗都是在所难免的,我们要是撤了,百姓的安危由谁守护,特别是佛母城,西戎人怕是对这座城池恨之入骨了,只是我们也得做些另外的准备,援军一定会来,只是要等。” 荣昭和越安看着她坚定的模样,也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聂卿暗自握紧了拳头,“我之前觉得这想法太过冒险,可是眼下的情况已经是不冒险不行了,西戎人佯攻佛母城的时候也带了两座重型投石机,我当时在场,那种重型投石机不能像弓箭一样连发,它必须要等一会,若论近战,西戎人不是我们的对手,我们需要出其不意。” “但是那些重型投石机实在是变数,杀伤力也太大了,我想要带些人,试试看能不能把那些东西破坏掉,哪怕只坏一座也是好的。” 没等聂卿说完,荣昭就先板下脸否定道:“不行,你如今可不是风营的昭武校尉,你是锡蓝城的主将!主将要是有什么不测,你指望将士们会怎么想,这太危险了,我不同意你这么做。” 三人一时僵持了起来,聂卿也觉得自己这做法不妥,可是现在情况紧急,要是那五座重型投石机都移过来,锡蓝城的城墙,恐怕得塌一半,怕就怕西戎人根本不给他们近战的机会。 “你若真这么想,可以点几个得力的将士去做,你必须得留下来,你之前不是认识那个影阁阁主吗?他既然也加入了我们的联盟,难道没有给你留下什么人吗?反正你不能亲自前去。”荣昭阴沉着脸直视着聂卿,他看了一眼同样满脸不认可的越安,声音又高了一度,“越太守也是这么想的,聂卿,你想清楚,你不是一个人,你的祖母和母亲还在望京城里等你,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让他们怎么想?” 聂卿粗粗地叹出一口气,她顺势坐在了身后的椅子里,疲惫地摸了摸额头,“我知道你们两的意思,可是主将只有身先士卒,没有临阵退缩的道理,影卫已经探查清楚了那几座重型投石机的位置和西戎兵换岗的时间,我有把握。” “你有个屁的把握,”荣昭忍无可忍,当着越安的面骂了一句粗话,“西戎联军的前锋部队都在那个小镇里,你打算带多少人,带多了人容易暴露,带少了人你就等着当人家渔网里的鱼吧,不管怎样,我不同意。你要是去,干脆现在就给我一刀,反正到时候让李明溪知道了他说不定会踹死我,你还不如给我个痛快。” 越安也顾不上什么有辱斯文了,荣昭的话就是他的意思,他强硬地按着聂卿回了屋。 此时望京城里,街道上仍然是载歌载舞的样子,摊贩们趁着这个好年头都置办起了货摊,这边不比边疆,所有人方还陷在过年的喜庆乡里,虽然这两天京城里似乎戒严不少,不过这边是天子脚下,能出什么乱事? 第六十七章 谋议 正月十二,望京城各户人家早就换上了印书馆最新印出来的日历,宜嫁娶,许多户人家都趁着这一天办喜事,长街上红衣红轿,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两天京城的禁卫军们巡逻的动静大了很多,甚至晚上也能听到金吾卫铁甲碰撞的声音,有人看出了些什么苗头,但是见着东坊这边喜气洋洋的,也都把那些疑虑按捺了下去,不管怎么样,圣人还在,西境那边的战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平,聂将军已经战死西疆了,只能期待新将比老将,把那些西戎人早一点赶回老家。 隆庆帝是在越皇后宫中遇刺的,也不知道那刺客是如何逃过护卫们的重重看守潜伏进飞凤殿的,当日帝后用完了晚膳,让宫人们退下了,没过半刻钟守在外面的大宫女就听见了越皇后惊呼“圣人当心!”守在外面的护卫霎时推开殿门一拥而上擒住了刺客,刺客牙缝中藏了毒,护卫没来得及制止,刺客当场就自绝了。 太医院几位院首受急召入宫,隆庆帝胸前被深深划过一刀,越皇后飞身过去挡的,藕臂上一道刀伤深可见骨,那刀上喂了毒,院首们赶过来的时候,帝后已经双双陷入昏迷了,那毒的种类还不清楚,院首们当机立断用了遏制百毒的丹药,各种灵丹妙药不要钱地喂到帝后嘴里,那毒便缓了许多。 荣太后勃然大怒,立时问罪了飞凤殿的一干宫人,却没拷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禁军统领和不佳因为失职下了天牢,宫中金吾卫迅速由副统领荣以乐接手,消息没有及时封锁住,满朝文武都很慌张,对外只能说隆庆帝突染重疾,朝中事务暂由太子处理,荣太后垂帘听政。 这实在是听上去很荒唐的一件事,就像是天上有两个太阳一样,特别是已经立了太子,并不是主少臣疑的情况,荣太后这样插手实在是朝臣都很费解,但是百官都默不作声地认可了这个决定,无他,世家的眼一直盯着龙椅,此时外忧内患,若是再生嫌隙,朝廷必然动荡不安,就连江青柏也只是在朝会上哼了几天。 东宫这边不得不暂时做出让步。 这一天朝会刚散,荣氏一党还是不同意派兵去增援西境,江青柏指桑骂槐洋洋洒洒不知道说了多少字,还是没能动摇其他人,他怒气冲冲地推开想要上前劝慰他的群臣,把他们都甩在了身后,明明年纪也不小了,愣是有马车不坐,让府上的小厮自己解开马缰,硬生生骑马骑回太傅府邸的。 不服老的结果就是下马的时候扭伤了腰,第二天一早就称病不上朝了,荣太后还亲切地吩咐太医去太傅府邸给他看伤,开了一打膏药。 正月十五,钦天监奉太子诏令卜算,血月初现,会连着三日,望京城中被这奇异的天象惊得人心惶惶,不祥的传言一点点从角落里飘散出来,渐渐缠绕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上。 “荣氏一党实在放肆!”江青柏趴在床上,秦舫站在他身边,从江子岳手里接过膏药,妥帖地贴在了江青柏的腰上,“这都什么时候了,之前的那些战报他们又不是没看到,竟然还想着弄权,谋逆之心已然昭然若揭了!” 秦舫低头温润一笑,将双手浸在下人捧上的银盆里净了净手,他看着江青柏一双白眉都要倒竖起来了,连忙把脸上的笑容收住,先发制人说道:“老师这也太不小心了,您还是得服老,再怎么生气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赌气啊,您看,现在您伤了腰,太后他们可不是更高兴了,现在朝会上都没人跟他们呛声了。” 江子岳闻言也点了点头,看见父亲那张铁青的脸,顿时又把想要说的话咽回去了,他缩了缩脖子,又在一边装隐形人了。 “若是能为了大燕,我舍了这把老骨头都行,”江青柏也知道自己鲁莽了,他那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微弱地冷哼了一声,“只是现下的情景,实在是有些难看啊,殿下,你怎么看上去一点都不着急啊,莫非已经有了良策?” 见几人的目光都投到了自己身上,秦舫静默片刻,不负众望地……摇了摇头,“老师教导我,为君者应当喜怒不形于色,无论何时都不能失了储君的风度,我暂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装出有办法的样子,让荣家那边也这么以为好了。” 江青柏差点要从床上跳下来了,江子岳连忙手忙脚乱地按住了他,他满脸苦色,求饶道:“阿耶,您就饶了我跟太子殿下吧,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恐怕众世家就更有理由拒不出兵了。太子殿下这两天忙得都要昏头了,还抽出时间来探望您,您就别再这么激动了。” 之前太过着急,江青柏现在才看见秦舫眼底一片青黑色,他心里一软,叹道:“空涯,你是一国储君,身体比我重要,你要是忙,就不必每天都来看我。现下荣太后垂帘听政只是暂时为情势所迫,牝鸡司晨,像什么样子。”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秦舫跟江子岳听见这话脸上的表情都不约而同地淡了一些。 “父皇母后身上的毒,已经控制住了,”秦舫面色依然润如玉,却变成了一块冷玉,“塔可十二寨之前派人来朝贡的时候,我特意留下了一位他们的巫医,昨夜我命他穿着太医制服悄悄跟着院首混入飞凤殿,他已经查出了毒的来源,并且已经施针了,只是解药的药引比较稀奇,我已经派人连夜去加急去取了,过不了几日就能取回来,等父皇一醒,皇祖母便没有理由再垂帘听政了。” 江青柏闻言点了点头,赞许道:“空涯做得很好,只是这毒……” “这毒来得蹊跷,太医院们恰好能控制住毒发的速度,却没办法解毒,”秦舫将众人疑虑直接说出来,“那刺客也自绝得太过果断,太医看过父皇身上的伤口,那伤口很深,却不致命,倒是母后胳膊上那道伤深可见骨,现在宫中是荣贵妃主食,我虽是太子,却也不能随意出入后宫,飞凤殿里的宫人也被清理了不少,若非我来得及时,母后身边所有人恐怕都得丧命在天牢。” 想到他急匆匆从西境赶回来,宫中朝中乱作一团的样子,秦舫的眼神都阴冷不少,藏在宽袍大袖下的手掌已经紧紧握成了拳头,若不是顾忌这里是太傅府邸,他现在就想一拳打碎旁边的木桌。 荣家人可真是好手段,圣人正好在飞凤殿里就寝,若不是越皇后也身中一刀,现在恐怕也被夺了凤印被密不外传地幽禁在飞凤殿了!她身边得用的大宫女和大太监全都下了天牢,早先被拷问的那几个人已经成了废人了,身上连一块好皮都没有。 “不管怎么样,朝中现在还有不少忠臣志士,我坐镇东宫,荣家人不敢做的太过分,”秦舫看了一眼江子岳,“就是西境,西境如今情况危急,代瑚是亲自从那边回来的,应该是见识过西戎人的那些重型投石机了,而且赵家人已经叛变,安和城被屠了半座城池,西疆十万大军,每日的吃食都是个大问题,所幸锡蓝城还没有被破,鞥州还能运粮食进去,可要是不去增援……” 江子岳面色肃然,他重重点了点头,凝重地说道:“最重要的是,我来之前西戎人攻势十分凶猛,可是太子殿下说西戎人突然停下了,我们之前只是怀疑荣申通敌,但是现在看来,京中也有人在同西戎人联系,迦婪若如此有恃无恐,是因为他知道朝中不会派兵增援。” “真是一群混账,割地饲虎,他们倒是舍得,”江青柏的胡子狠狠抖动了一下,冷笑道:“西戎人野心勃勃,现在这二十万兵力,是倾十六国之力供出来的,他们出了那么大的血,怎么可能会随随便便就满足,要是能够,不打到望京来都算他们有良心。” “不管怎么样,兵一定要派!”江子岳想到佛母城里的那些旧识,他是在回京中途收到的安和半城被屠的消息,现在心神还在摇荡,他闭了闭眼,又想起来林家村的惨象,“我有一计,能解眼下之困。” 秦舫眼睛微眯,他心底隐隐有了猜想,开口道:“代瑚但说无妨。” “之前有血月之象,太子殿下已经令钦天监卜算过了,血月在民间一直是不祥的征兆,殿下可将战报略微透露一点,将安和城半城被屠的事情公之于众,”江子岳脸色竟有些冷酷,“与其让京城的百姓们一直这样闲着议论不休,还不如让他们闹起来,就说血月是因为边疆不稳,那无辜被屠杀的半城冤魂死不瞑目,若是王师不出,怨气难平,今年恐有大灾。” “胡闹!”江青柏下意识训斥道,“这成何体统?百姓乃是立国之本,谬言!” 秦舫眼中默带赞许,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他一开始并不打算将江子岳纳入东宫阵营,无他,就之前他对江子岳的认识,这小子真不愧是卓芝先生的儿子,他学问的确做得好,忠正耿直,只是未免有些迂腐,跟个棒槌似的不知道变通,他跟隆庆帝隐瞒的事情早晚有一天要公之于众,如江家父子这样的人,未必能接受。 “阿耶,情境已经有所不同了,”江子岳头一次有些“忤逆”地顶了回去,“难道你也认为,京城的百姓便天生高人一等么?西境的百姓们现在还提心吊胆的,望京的百姓还能一件接一件地办喜事,可是要是西戎人真打过来了,被屠城的怎么就没可能是望京呢?” 这逻辑明显不对,秦舫也没想到江子岳会往这个方面去想,但是江子岳提议的这个方法正与他所想不谋而合,早在他刚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让影卫混在百姓之中将这个消息传出去了。 未免江青柏生气,秦舫立刻站了起来,“此计甚妙,老师,代瑚说得对,情境已经大有不同了,佛母城是天堑,要是西戎联军真的跨过了这座城池,那鞥州,潭州,阆州,恐怕都很难拦得住他们,谁都不知道荣家到底许了什么,就算西戎人见好就收,难道我们还真得把那几个州府都让出去吗?” 太子殿下不愧仁孝之名,对待师长也很尊敬,百姓们都看见东宫的车马一直快到深夜才从太傅府邸离开。 第二日一早,太子殿下盯着眼下浓重的青黑来上朝会了,脸上的胡茬都没刮干净,百官都连声劝慰要他好好注意休息,声音之大荣太后也没办法装作没听见,她慈爱的声音从珠帘后面传来,“监国辛苦,太子如今日理万机,也要注意身体啊。” 秦舫面不改色,恭敬地对着珠帘后的人弯了弯腰,声音略有些沙哑,“替父皇分忧乃是孙儿的本分,父皇如今身体抱恙,孙儿无能,还得连累祖母出来,再不勤奋一些实在过意不去。” 这话说得几位朝臣都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荣家如今的族长荣泰见状连忙从文臣的队伍里站了出来,但还没等他开口,秦舫就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太子位上,转过身来对着站在御阶之下的朝臣说话了。 太子位就设在龙椅旁边,这是隆安帝亲自搬上来的椅子,意味已经很清晰了,只是没想到现在的局势还是如此尴尬。 “孤思量了几日,还是觉得应该向西境增兵,禁军一共六十万,全留在望京中未免大材小用。之前安和半城被屠的战报想必诸位大臣都看过了,”秦舫冷下脸色,储君之威震得众臣低下头去不敢直视,“那些都是我大燕的子民,如今佛母,锡蓝两城尚未沦陷敌手,此时不出兵,还等着西戎人打完了再出兵么?” “殿下此言差矣,”荣泰捧着象牙笏板站上前去,“安和城惨案我等也十分痛心,可是恕老臣无力,应当以圣人龙体为重,若是圣人的安危都护不住,京城动荡,又如何安守边城。” 还没吵起来,钦天监的监正突然连滚带爬地从明德殿门口滚进来,他头上的官帽都带歪了,哭喊着道:“大凶,大凶啊!” 第六十八章 朝辨 钦天监在大燕朝一直是个特别尴尬的司位,太祖皇帝出身草莽,不怎么相信这些,设立也只是遵循前朝旧制,它后来倒也在几任皇帝手里辉煌过一时,但是最后还是归于隐形状态,钦天监里所有的人一般都只有临近年关那个时候最忙——因为要配合印书馆印来年的年历。 所以朝中没人把他们真当个官儿,顶尖的那几个世家平日看见他们连个客套的礼都不愿意行,他们也没什么上朝的机会,大燕朝没有一个皇帝真会把天灾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面,涝灾要开渠,旱灾要凿井。 眼下看着涕泪纵横从明德殿外爬过来的钦天监监正,许多朝臣脸上都露出了鄙夷的神情,荣泰虽不知道到底东宫那边有什么谋算,但是监正的出现已经出乎他意料了,这种不在自己掌控的感觉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群臣中果然有人开口斥责:“放肆!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衣衫不整,如此失态,成何体统?!” 钦天监监正将那斥责置若罔闻,他爬到御阶前,把帽子扶正,重重往地上磕了三个头,“咚咚咚”地响得明德殿里都起了回音,他粗鲁地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几乎是在嚎着开口:“太子殿下,太后娘娘,实在是情况紧急,请恕微臣失礼。” “昨夜微臣夜观星象,发现血月之象与往昔大有不同,西方拱卫帝星的白虎星宿黯淡无光,”监正挺直了身子,微微低头,急声说道,“且远处的白蝎星隐隐有合围之势,此乃大凶之象啊!血月之象本就不祥,此次恐怕会持续几日!” “大凶之象?”江子岳皱了皱眉头,他挺身出列,对着高位朗声禀告,“在太子殿下与太后娘娘面前,想必监正也不敢说假话,微臣觉得监正所卜算的结果,正与西境战事息息相关,西戎人自诩为沙漠里的蝎王,统领万物,不正应了白蝎星吗?” 荣泰把笏板往怀里一插,脸上扬起一个带着些微轻蔑的笑,他摇了摇头,仿佛很是失望,他看向江子岳:“江侍郎此言差矣,常言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等都是读圣贤书之人,岂能因为这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之事就轻而易举地做决定,江侍郎是江太傅亲自教导,却相信这等荒谬之言,实在让人痛心。” 江子岳回朝之后因为犒军有功,被封为户部侍郎,留任京中,不得外出。 “荣相当真能体会圣贤言,”江子岳礼貌地淡笑着看回去,只是他眼底满是冷意,那礼貌看着很有几分“皮笑肉不笑”的意味,“只是西境战事紧急,安和城被屠半城,流血漂橹的惨象书写不出万一,西戎人已经占了肃州的半座粮仓,此时是他们因为血月之象按兵不出,西疆军将士方才有喘息的机会。” “按兵不出”四个字一说出口,秦舫就在心里暗道不好,果然,荣泰立刻瞄准了这个时机,冠冕堂皇地说道:“他们此时按兵不动,江侍郎是如何知晓是因为血月呢?之前聂大帅镇守西境十几年,西疆军可是大燕的一把利剑,不会如此不禁打磨。” “圣人的安危应该更重要,现在那刺客后面的指使都没抓到,匆忙调兵,又由谁来统领?江侍郎,禁军不得擅动,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这一点,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天子的安危自然重要,”江子岳的脸彻底冷了下来,他本来就不擅长应酬,眼下也懒得跟那一帮惺惺作态的小人虚与委蛇了,“只是禁军有六十万,宫中有太子殿下与太后娘娘坐镇,金吾卫由荣副统领带着,之前是和统领看管不严,才让刺客有机可乘,荣副统领武艺高强,年少才高,难道荣相不相信他吗?” “荣相不要觉得自己应当避嫌,”兵部侍郎越仲迁也秉持笏板从队伍里站了出来,他笑眯眯地看着荣泰,对着御阶上的二位弯腰行礼,“微臣觉得江侍郎说得对,荣副统领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必然能好好保卫天子,禁军有六十万人,总不能全都塞进皇宫里,倒不如让他们增援西境,趁早把沦陷的城池夺回来。” 荣泰面色微变,他叹了一口气,“犬子能得诸位大人这般评价,我就厚着脸皮替他收下了,只是诸位大人只怕有所不知,那刺客虽自绝得及时,可是金吾卫搜身的时候,看到了他背上有弯月刺青。” 弯月刺青四字一说出口,朝堂顿时像一锅烧开的水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几位上了年纪的重臣面色大变,周老太傅往前站了一步,瞪大了眼睛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隆庆帝一直都被民间称为圣君,他在朝臣眼里也很合格,但若说他一生都是丰功伟绩,却也不尽然,他在刚登基的时候组建了一支“弯月骑”。 弯月骑是帝王的私兵,背后烙上了一块弯月,由帝王派人统一训练,没有其他人插手,这本来就不符合规矩,帝王养私兵,会让朝臣们觉得惶惶不可终日,前朝末代厉帝就养了一群私兵,当时中原群雄并起,太祖皇帝就是其中之一,前朝的朝臣有人弃暗投明给太祖送信,结果不过两日就被厉帝的私兵灭了满门。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满朝文武到了这个时候没有一家家里不藏着乌糟事的,但是他们一开始也没办法,直到后来有一世家家中幼子强抢民女被人告到了京兆尹,御史台还没来得及弹劾,那幼子就被人阉了趁着夜色扔到了大街上,一夜过去也就没了命。 那一世家家里供奉着丹书铁券,老太君还有先帝钦赐的龙头拐杖,幼孙的尸体被抬回府邸的时候,老太君当场不省人事,派太医去看也没看好,人过了两天就走了,世家们一口咬定这是隆庆帝身边的弯月骑干出来的事,找了借口闹了好大一场,中途又死了两个人,隆庆帝扛不住,弯月骑就此裁撤了。 但弯月骑是金吾卫的前身,如今看守皇宫的金吾卫,有许多人的背上还带着弯月刺青,这也算是人尽皆知的一个秘密了,虽然统领是武举人出身,但是左右副统领都是世家子弟。 这一句话引起轩然大波,秦舫暗暗握紧了太子椅的扶手,荣泰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讽刺,“那刺客正是金吾卫的人,只是前年他被编入了禁军,这样的人还有不少,敢问诸位大人可还敢放心?” 明德殿内顿时死一般的沉寂,荣泰句句话都在说金吾卫不全然靠谱,毕竟谁也不知道这群守卫皇宫的人里到底还有没有那刺客一样的人,若是这样的人不止一个呢? “荣相说得对,”秦舫开口打破了这僵持的氛围,“若是那刺客真的跟金吾卫有关,我们不得不防,可是那些金吾卫保卫皇宫多年,也不能仅凭猜测就直接给他们定罪,孤有一言,不知诸位大臣有何看法?” 荣泰好像从秦舫的眼睛里看到了更深的讽刺,但是他定睛去看,却只能看见储君正襟危坐,秦舫沉了一口气,道:“孤打算舍出太子亲卫。” 几个大臣脸色变了又变,就要上前进言,秦舫却好像没看到他们的动作似的,继续沉着声音开口,那威势像极了隆庆帝,压得众人呼吸一窒,“太子亲卫是父皇亲自为孤挑选训练的,金吾卫如今身上有疑,不能继续靠近飞凤殿,想来想去,只能由孤的太子亲卫去,为人子我不能常在父母膝前尽已是不孝了,只能这么做。” 荣太后严厉的声音从帘子后面传来:“太子三思!你是大燕的储君,如今天子还没醒过来,你离了太子亲卫,若是有人对你不利,你再有个三长两短,将国本置于何地?!” “太后说的是,”兵部尚书秦宗正上前一步,跪下道“请太子殿下三思!” 几大世家的人也连忙跟着跪了下去,纷纷附议道:“请太子殿下三思!” 见那些摇摆不定的人眼看着也要跪下去喊了,江子岳急出来一头的汗,但是还没等他说出些什么的时候,周老太傅却一改先前满面惊慌之色,慢悠悠地踱步而出,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官袍的下摆,出声说道:“老臣倒是觉得太子殿下说得有理,太子亲卫也是诸位大人看着设立的,比金吾卫要更让人放心些,若要担心太子安危,可让荣副统领带人贴身保护,太子殿下武艺上佳,必然是好的。” 太子已经是一国储君了,更何况隆庆帝膝下现在还没有能担当得起大任的皇子,若是秦舫没提出来,等隆庆帝驾崩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继位,但是太子亲卫一派过去,隆庆帝无论出了任何事,都跟太子脱不了关系了。 越仲迁连忙跪下来,高声叫道:“臣附议。” 朝堂上顿时呼啦啦跪下一大片人,那些摇摆不定的人抬头看了一眼秦舫的脸色,立马跪了下去,荣泰脸色铁青,知道这是着了秦舫的道了,可是他现在找不出理由来反驳,只能咬牙替儿子接下来这个苦差事,“老臣领命。” 就在这个当口,钦天监监正突然又重重往地上磕了几个头,他像是疯魔了一般,双眼通红地瞪着荣泰,嘶哑着喉咙说道:“无论如何请太子殿下和太后娘娘一定要相信微臣,血月之象不祥,若是荣大人执意不肯派兵,只怕西境会有更多的冤魂,微臣学了这些年的卜算之术,若是不准尽可摘了微臣的头颅。” “只是,”钦天监监正的声音突然拔高,像是杜鹃啼血,“微臣不能眼见着西境数万百姓受苦!若是为官者不能为民请命,微臣这个监正做来又有何用?节气卜算副使他们同样得心应手,请太子殿下信臣一言,速速派兵吧!” 讲到最后,钦天监监正悲鸣一声,竟然生生呕出一口血来,情状颇让百官动容。 “放肆!”秦舫却一板脸色,把荣氏一党的人想叫的话叫出来了,“朝堂之上岂容你胡言乱语,派不派兵自有诸位朝臣论断!来人,钦天监监正朝堂失礼,拖下去,杖责二十!” “太子殿下息怒!”江子岳面色一变,上前一步,高声叫道,“监正也是一片拳拳忠国之心,且言官不得因谏言获罪!殿下息怒!” 说来也很奇怪,钦天监的监正以及几位副使,他们跟朝堂没什么关联,但是偏偏都属于言官,太祖草莽出身,却贤名远播,正是因为他纳谏如流,天下文人武将都愿意为他所用,这也是他立下的规矩:言官不得因谏言获罪。 荣泰也察觉到了秦舫的不对劲,但是没等他说话,秦舫就不耐烦地让人把钦天监监正拖走了。 很快朝会就散了,秦舫没再纠缠出兵的事不放。 钦天监监正是被人抬回府里的,众目睽睽之下,他脊背和臀部还在往外渗血,围观的百姓们议论纷纷。 当夜,太子舫不听臣子谏反而杖责臣子的消息不胫而走,紧接着钦天监监正的卜算结果也都传了出来,百姓们本就对血月之象恐惧不已,这下子更像是捅了马蜂窝,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一变再变,又有人刻意添油加醋,将太子舫本有意出兵无奈世家阻拦的信息也融了进去。 血月冒出来的第二夜,京中人心惶惶,第二天一早城中出现了一个穿得破破烂烂满脸疲色的妇人,她晕倒在街道旁,被人救醒之后嚎啕大哭,说着自己是从肃州一路逃难过来的,在路上银子被人抢了。 百姓们本来就对肃州的事情焦心不已,立刻就有人给那妇人买了温热的饭菜,那妇人狼吞虎咽吃了一顿,将肃州城内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连安和城被屠半城的事情描述了一遍,百姓们听完登时就变了脸色,还没等那妇人再多讲一些,京兆尹就将人带走了。 血月冒出来的第三夜,西坊无故起火,所幸救援及时,无人伤亡,但是这起火灾更加深了百姓们的恐惧,有人说带走那妇人的正是荣家的官。 第三日,百姓们群情激奋地拿石头烂菜砸了许多世家府邸的大门,连京兆尹都不能幸免,有许多书生写了血书告到京兆尹门前,质问天子虽有恙,为何太子不得监国? 太子舫连夜下了罪己诏,令东宫属官张贴到各处,这更引起了百姓们的不满,消息隐隐传到其他州府,读书人们联合向本州州衙投递血书。 第四日,禁军点兵。 第六十九章 得利 世家们也没想到这场火起得那么突然,会烧得那么猛,从望京一路烧到了周边几个州府,阆州,蕲州,清州的书生们都跟疯狗似的死咬着这件事不放,弹劾的诗文雪片似的飞到了各州州衙,要命的是,这群读书人大多不是白身,里面有不少秀才,甚至还有举人。 秦舫本以为蕲州的知州不会蠢到这个地步,毕竟读书人的嘴可比世间任何宝剑兵器都要锋利,众口铄金正是这个道理,没人真敢在这个关头冒天下之大不韪把这群人抓起来。 没想到蕲州知州李一响“艺高人胆大”,他任知州已久,早已把自己当做了这方天地的土皇帝,看着这群书生口口声声喊着要天子治荣家的罪,望京这边书生闹事京兆尹还没做些什么呢,他大笔一挥,直接以“妖言惑众”之民书生们全都抓紧了大牢里,还特别干脆地给他们用了刑。 此事一出,荣泰就知道事情不能善了,他连夜派身边的心腹去敲打李一响那个蠢货,让他赶紧把学生们放出来,没想到李一响这些年被隆庆帝那几道夸赞的圣旨夸得飘了心,觉得自己得到圣人的赏识,荣家人竟然还对自己像条狗一样呼来喝去,他装作没听到,暗地又派人给那群书生添堵,给他们送过去的饭菜都是馊的。 有个书生身体孱弱,之前受了一顿板子本来伤就没好,又接连挨了几天饿,伤势恶化,险些在牢中丧命,若不是太子舫派下去的钦差来得快,估计那书生真就会死在那,偏偏他家中还有八十岁的老母亲要赡养。 书生们一被放出来,立刻把怒气全都化作了墨字,有几篇文赋写得脍炙人口,从蕲州一直流传到了其他州府,望京离得最近。 这下好了,满朝文武都在看荣家的笑话,这笑话他们想看也得看,不想看也得看,太学的学生们直接罢了课,纷纷到明德殿前静坐,百官上朝会之前都得小心翼翼地从这群学生中间走过,上了朝之后,御史们一个接一个捧着笏板口若悬河地骂,骂得其他人都不敢做声。 百姓们当日把京兆尹的府门砸成个“菜园子”,其他世家不能幸免,这其中荣家首当其冲,荣泰下朝的时候看见府门上还没有清理干净的菜叶子,气得额上的青筋暴立。 晚上私厨看荣泰这两天一直板着脸,精心炮制了一道“开水白菜”,正好撞到他气头上,被拖下去打了十鞭子。 荣泰知道这事情突然之间就闹得这么大,一定有太子舫的手笔,那自称从肃州来的妇人他们荣家根本没见到踪迹就被京兆尹带走了,他私底下派人去京兆尹问了问,那妇人前脚刚进京兆尹,后脚就被人从后门领走了。 更何况太子舫那一封火上浇油的罪己诏,钦天监监正并不是荣泰让人打的,但现在什么坏事在百姓们眼里都跟他们有关了,荣泰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百口莫辩。 寿康宫荣太后身边的大宫女素云姑姑连夜披着斗篷出宫了,荣泰在府里接见了她,素云姑姑传达了荣太后的意思,让世家们松口,不要在这个关头跟太子舫争一时之长短,早日让禁军出兵西境。 第四日一早,秦舫神清气爽地上朝了,一改前几日的颓色,倒是荣氏一党个个眼下乌青,好像几日几夜没有睡过好觉,周老太傅再一次上前提议禁军出兵的时候,另外几个人也就象征性地出来反驳了几句也就没了后话。 秦舫一锤定音,令禁军左校尉和良为将,率十万禁军,增援西疆军。 荣泰自请领罚,秦舫罚了他半年的俸禄,命他闭门思过半月,李一响被贬,知州之位交给了在蕲州境内素有令名的原同和县知县魏坤。 当日下朝之后,秦舫亲自走出来温润劝说静坐在明德殿外的太学学生,只说自己明白他们的一腔爱国之心,如今禁军出兵,可解西疆军之困,荣相自请闭门思过,李一响贬官,朝廷对那些受了委屈的书生也会一一安抚,这才让他们勉强满意,回太学去了。 “痛快啊!”等秦舫将太学的学生们都哄回去之后,江子岳不骄不躁,垂着眉眼上了东宫属官的马车,等马车驶离皇宫之后,他在车里开怀地喊了一声,“荣泰他们之前一直阻拦禁军出兵,今天被御史们骂得话都不敢说一句。” 秦舫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这才想起来江子岳也不过十八岁,还没到及冠之年,只是他一直被江青柏教导,少年老成,说来江子岳是秦舫的伴读,但是这个样子,他也是第一次看见。 想到狼山的事情,又想起聂卿跟自己说起的那些,秦舫在心里暗暗想着,江子岳如今的想法,已经不完全取于四书五经了,这一次激起民怨的办法,若是之前的江子岳,是绝对想不出来的。 不过这样的人他才觉得能做自己的东宫属官,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人,要走的也是一条不归路,太过刚正不阿的人,他用不了。 东宫设立虽久,但这些东宫属官大多名存实亡,因为大多时候太子舫都是由隆庆帝亲自教导的,而且……跟东宫属官议事的人,大多数时候也不是他。 江子岳喊完之后才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有些失礼了,但还没等他歉然地说些什么,秦舫就对他摆了摆手,点头道:“正是,孤看见他们今天的样子,也觉得十分开怀。御史们好像很久都没有这样齐声开口了,我听太师说,御史台上一次一起上奏则的时候,还是因为父皇设立弯月骑。” 江子岳想起来隆庆帝被刺杀的事情,荣泰当时一提起弯月骑,许多老臣的脸色都变了,周老太傅甚至起身出列询问,他心底有些忐忑,问道:“太子殿下,圣人此次遇袭,难道真的是金吾卫内部有人心生不满吗?” “代瑚,”秦舫摇头微微一笑,马车在行进途中十分安稳,他给江子岳倒了一杯酽茶,“你既然都这么问了,想必心中早就有所决断了不是吗?” “那难道真是……”江子岳面色一变,手中的茶水也沿着杯口晃了一圈,“他们这么做,天下人的唾沫就足以把他们淹死了。” 秦舫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他喝了一口,眉头微皱,轻轻把茶杯又放了下来,“情势逼人,西疆军的事情已经让他们尝到了甜头了,如果没有京中人的授意,荣申怎么敢做这种事情,我之前还在犹豫,荣泰到底知不知道迦婪若的事情,但是看这个样子,他肯定是知道的。” 江子岳把青花瓷茶杯重重往地上一放,冷哼一声:“乱臣贼子!” “和良会是个好将军,”秦舫想到西疆军,脸色也不由得黯淡了一些,“只是路途遥远,禁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锡蓝城,光是听说西疆军报上来的重型投石机我就不太安稳,西戎人来势汹汹,西疆军这一次可没有聂大帅坐镇,谁也不知道荣申心里还有什么主意。” 马车中,两人久久沉默,茶水渐冷。 锡蓝城中,聂卿接到了影阁送过来的消息,那个影卫特地给她留下了一只哨鹰,说是以后传信用,她看到消息,心里重重一沉。 圣人遇刺之事,竟然跟金吾卫扯上了关系,那禁军就不能轻易调动了,和不佳现在还下了天牢,秦舫身边更难过了。 她总算知道秦舫为什么之前突然急匆匆地要回京城了。 在众人中,只有聂卿知道秦舫的太子身份,她倒是不担心朝廷最后不会派人来,只是禁军动作再怎么快,也得拖到血月之后才能发兵,算上来的路程,再怎么快也得要一个来月的功夫,锡蓝城的城墙不比佛母城坚固。 不管怎么样,她还是觉得自己要试一试之前自己的那个想法。 荣昭和越安还是不同意,聂卿很冷静地给他们摆出了事实,如果西戎联军到时候把那五座重型投石机全都推上来,锡蓝城的城墙顶不住几轮的,火药的威力不可小觑,越安和荣昭都读过不少关于东周王的经史典籍,荣昭也亲眼目睹过被火药攻击后的佛母城城墙。 “我们二人也觉得,将军不能不顾自身安危,”三人僵持之际,檀安和栖安从外面走进来了,他们跪在三人面前,请求道,“请将军一定要多想想之后的事情,破坏重型投石机的事情,就交给我们两兄弟吧。” 荣昭眼睛一眯,道:“你们两个,是影阁的人?” 檀安板着脸,其实经过影阁训练从里面出来的影卫,都不喜欢笑,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要求他们在经历了那些事情之后还能笑出来,他点点头,正色道:“是,我们二人,一直都是影卫。” 荣昭沉默半晌,没有再多问什么,他看着檀安的眼睛,问道:“你刚刚说,你们两个能去破坏西戎人的投石机,那重型投石机上有火药,你们两人之前也是佛母城里的,应该知道火药的威力吧,你们有几成把握?” “将军之前已经给我们看过地图了,那些重型投石机的位置我们两个都很清楚,而且我们刚刚收到了影阁里的兄弟给我们传过来的信息,还没来得及禀报将军,那些重型投石机都是木头做的,西戎境内铁矿很少,他们的工艺也打造不出那种能支撑投石机巨大力量的弹簧,我们可以用火烧。” 聂卿点了点头,“不错,我之前在城楼上看着的时候也觉得那些大家伙像是木头做的,后面趁着他们换石头的间隙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西戎人之所以不能如弓箭一般连发,就是因为他们每发射一次,用来绷着力量的弦片都会断开,他们要想继续使用,就必须要把投石机折下来,重新绷上一个新的弦片。” “让我们两个去吧,”檀安见聂卿点头,又对着她拱了拱手,“我知道将军受聂大帅教导,觉得为将者必当身先士卒,可是我二人和普通的士兵有所不同,我们是影卫,天生就是要躲在阴影里的,我们更擅长突然袭击,要是有人带领,我们倒还不习惯了。” 聂卿忧心忡忡,她听明白檀安话语里的意思,脸色有些难看,“可是军中影卫只有你们二人……不行,我不同意,只你们两个去,太冒险了,西戎联军又不是饭桶。我知道你们两个本事高强,周方也跟我说过了,你是跟提白他们一起出来的老人,但是,这太冒险了!” “将军不必忧心,”檀安脸上露出一个沉稳的笑,“影阁人越少,执行任务就越轻松,再说了,我们也不只有两个人,将军之前不是还准备了其他么,声东击西,我觉得十分可行。” 聂卿还是觉得不太放心,这想法比她之前想的还要冒险,两个人,还真当自己是常山赵子龙啊,重型投石机必然有重兵看守的。 “将军,”看出了聂卿的犹豫,檀安又给她吃了个定心丸,“影阁在那小镇有个据点,我们师徒两之前在那驻守过一段时间,熟悉那里的地貌,将军之前给我们看了地图,那最后一处底下,正有个我们挖的地洞,多带了人反倒碍事。” 血月之夜的最后一夜,西境月黑风高,乌云一层堆着一层,血红色的月亮只能偶尔露出来一个片角,聂卿前几日就带着风营的好手和檀安栖安他们到了小镇外围,等夜深了,她立刻带人突袭小镇粮草堆放的地方,烧了个火光冲天。 西戎联军在之前国内占卜之事的时候就起了矛盾,互相嘲笑彼此是胆小鬼,不配做为国主冲锋陷阵的勇士,这十几天,还有两个主将因为争抢一个大燕的姑娘打起来了,迦婪若骑着难陀回楼兰国内了,他们就更没了顾忌。 这真是天时地利人和,聂卿自己都没想到会那么顺利,他们藏着脚步声,干脆利落地抹了守粮士兵的脖子。 安和城是军屯大城,不缺粮食,但是这座小镇缺啊,虽然这地方离安和城不远,但是一来一回也得耗个两三天的功夫,谁愿意饿着肚子去打仗? 第七十章 放火 血月不祥,西戎联军被号令停驻在小镇上,这三日过得并不安稳。 相对于大燕人自己的猜测,从国内由国师亲口说出的占卜结果更让西戎联军恐惧,西戎各国对弥苯教都是以国教相称,信奉的人颇多,在联军里也不例外。 血月之象出现的第三夜,乌云像烟雾一样,一点点遮住月亮又轻轻散开。 玉周城和安和城拿下得太过容易,迦婪若就好像真的应了那个传说,是佛众赐给楼兰的礼物,他聪明勇敢,先是用计杀掉了西戎人忌惮的老虎,后面又从神那里得来了造火药这样的烈性兵器,攻城市简直无往而不利,赵家人也给他们提供了许多消息,锡蓝城眼见着唾手可得。 聂卿带着人潜伏在小镇周围的时候都觉得匪夷所思,玉周城和安和城几乎是前脚接后脚被西戎人拿下的,她觉得除了重型投石机,西戎的士兵应该也是非常勇猛的,倒篮沟的所见所闻都明摆着告诉聂卿,迦婪若对攻打大燕筹谋已久了。 但是她没想到这些前锋军警戒性竟然那么低,守着粮食的士兵昏昏欲睡地靠着彼此,军营里只有火把爆开的声音。 聂卿做了个手势,风营的将士们顿时静悄悄地扑了上去,他们右手拿着锋利的短刀,左手一把捂住守粮士兵的嘴巴,手起刀落,瞬间就夺去了几十人的性命,他们身上带着火油,动作利落地倒在了粮草上,等火一点燃,他们就立刻按着既定路线撤回到阴影里。 大概是老天爷也看不惯西戎人的所作所为,今夜十分给脸,风向也站在了聂卿他们这边,那火刚放起来立刻被风一扬熊熊地直往天上烧,冲天的火光吸引了其他守营士兵的关注,他们大声呼喊起来,军营顿时由静变动,所有人都跑了起来。 肃州冬季物候十分干燥,本来就缺水,聂卿他们退走的时候顺便把离粮草比较近的几个大水缸全都打破了,一时间,火随着风贴着地皮往西戎士兵们居住的帐篷上烧,为首的几个将军大声下令,让他们就地挖土往粮食上扑。 檀安和栖安都是影阁培养出来的影卫,特别是檀安,他刚从影阁出来就被秦舫派去接替荣家一个远亲的身份,后面来到了西疆军,因为是远亲,他们并不十分得荣申的器重,也打探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但是他们是影阁唯二安插在荣家的钉子。 他们两私底下从来没闲着,会说几句西戎语。 前锋军果然派出去大部分人救火去了,就连看守重型投石机的士兵也去了不少,檀安跟栖安趴伏在地上,静静聆听着西戎士兵惊慌的话语。 “注意警戒!燕人偷袭了!” “该死的,他们烧掉了我们的粮食,还有战马的草料!” “看守粮仓的士兵都是被恶鬼诱惑了吗?我们马上就要攻城了,难道要我们的勇士都饿着肚子去跟燕人打吗?” “如果我们的胜利,因为这件事情受到影响,我一定要向国主禀报,把这群玩忽职守的家伙全都贬成最下等的奴隶!让他们去开矿!” 狂风把火焰越吹越高,军营里的草皮都让西戎士兵们给铲通了,大火燃烧的范围被控制住了,但是有火油的帮助,粮草上的火一时还是扑不灭,檀安和栖安仍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完美地和黑夜中的土地贴合在一起。 军营中所有的关注都聚集在了粮草那,檀安和栖安终于动了,他们缓慢地移动到重型投石机旁边,拔出腰侧的小弯刀,如暗夜中的鬼魅一般冲了出去,他们轻巧地在每一个守卫士兵面前停留了一下,在他们开口叫出来之前又奔到了下一个士兵那。 惊呼声被军营中另一侧高声喊叫盖过,檀安跟栖安面无表情地把火油泼到了重型投石机上,点火后退一步,但就在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人厉声喊了出来:“燕人偷袭神器!鸣号警戒!” “他们发现我们了,”栖安抬眼看向檀安,右手揪住了檀安的衣袖,“我们必须现在就离开,不待会我们就走不了了。” 檀安面色不变,“按计划走,主子吩咐的任务我们还没完成。” 西戎人尖锐的号角声在军营中响起,檀安跟栖安借着火势迅速从这边跳开,栖安往外走,厉声说道:“他们五座投石机摆放的位置各不相同,这号角一吹,别的地方必然迅速回援,我们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还没等檀安再说些什么,天空中飘来一声巨响,二人抬头一看,只见夜空中静静悬浮着一个蓝紫色的帆船标记,那蓝色久久不散,栖安心下一松,立刻拉着檀安的袖子往地洞跑:“主子发信号了,让我们撤退。” 这座小镇曾经有影阁的一个重要驻点,是家专供江湖侠客们歇脚的客栈,但是后来佛母城整肃军风的时候,那家客栈影响了赵家人的声音被赵堃找借口给端掉了,后来影阁易主,他们没再把目光放到这座小镇上。 聂卿也没想到西戎人突然会来一队援兵,这群人像是从天而降,他们刚刚从粮草营地撤出来,就被这群人发现了,他们身上配备着最好的武器,拉弓的声音聂卿隔得那么远都能听见,她心里一沉,知道今晚的好运恐怕就到此为止。 她毫不犹豫地把撤退的信号往天上一放,檀安和栖安只有两个人,她怕他们跟秦舫一样贪,最后反倒得不偿失。 这两个人一定不能出意外。 大飞紧跟在聂卿身后,险之又险地躲过从身后射来的一支急箭,他气急败坏地骂道:“他娘的,这群人怎么跟鬼一样,突然就冒出来了,看这样子,并不像那群前锋军的人啊。” 哨眼埋伏在他们来时的树林里,聂卿提刀砍断一支箭簇,她飞速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只见一群人骑着骏马弯弓搭箭瞄准着他们,脸上还带着兴奋扭曲的笑容,活像他们是待宰的羔羊。 “不对劲,”聂卿的心像浸在了凉水里,她恶狠狠地骂了一声,“后面这群人的确不是前锋军里的人,他们明显是养精蓄锐,特意奔着咱们来的。” “你们听这马蹄声,离咱们越来越近了,照这样下去,咱们跑不到树林里就得被他们撵上,哨眼他们也来不及接应,咱们得分开跑!”另一个人借力奔到聂卿身边,提议道。 “妈的,”大飞往地上啐了一口,“西戎蛮子到底往咱们西疆军塞了多少个钉子啊,他妈的咱们看守那么严。” 聂卿摇了摇头,也不管别人看不看得见,“不是钉子,如果是钉子,我们烧他们的粮草根本不可能得手,恐怕刚进来就得被他们包了饺子。” 那人见二人没有反应,着急地又喊了一声:“我说李校尉,咱们不能这样一窝蜂地往前冲,咱们得分开跑!” “不行!”聂卿突然喊了出来,她严厉地瞪了一眼提议的那个人,“不能分开跑,继续借势往前冲,他们,根本不是想杀我们。” 气氛突然压抑起来,旁边那人没听懂聂卿的最后一句话,但是被她的样子吓得不敢再问,大飞也没再说话,众人闭上嘴巴拼命往前跑。 遮掩血月的乌云被风吹散了,红色的月光洒在众人身上,带着一股妖异的不祥气息,聂卿心跳得很快,她又想起来倒篮沟的事情,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她提议分开跑,最后一个都没有回来。 “你们听我说,”聂卿压抑着心慌,又往后看了一眼离众人越来越近的追兵,“我看了一下,再不过半刻钟,那群人就能追上咱们。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面有一处陡坡,大飞,你还记得我们去就沈大帅时是怎么做的吗?” 大飞眼前一亮,他大声应道:“当然记得,李老大,咱们现在还这么干?” 聂卿挥出长刀挡飞一支差点射中自己小腿的箭矢,嘴角撇出一个淡淡的笑,她低声吩咐围在身边的几个人,“准备拔刀吧,咱们西疆军什么时候怂过,等到了前面那个陡坡,我们就停下来休息,看看后面这群追兵,谁先做那不要命的出头鸟!” 几人兴奋地低声“哎”了一声。 后边的西戎追兵看见前面一群人自始至终没有散开过,不由得低声嘀咕:“这群人,怎么跟王子说得不太一样,这个地方还不分开跑?难道是我们的箭射得不够凶吗?” “管他呢扎失,”骑马略跑在扎失身后的那个人大声喊道,“咱们骑着大宛的宝马,过不了多久就能把这群人追上,他们跑不了了,王子殿下不是说那几个人里一定有大鱼吗?只要抓了他们,我们也是楼兰的贵族!” 扎失被这句话也带起了眼中的血色,他贪婪地看着前面几个人的背影,仿佛已经预见到了自己抓着这几个人回去向王子请功的场景。 如聂卿所料,后面的追兵仍然在朝着他们不停射箭,但是都被他们轻易地挡开了,他们顺利地跳到了陡坡之下。 “我呸!”大飞跃下陡坡,气喘吁吁地对着身后吐了口唾沫,骂道,“就这几个西戎王八也想抓爷爷的活口,也不撒泡尿照照他们什么德行,兄弟们抽刀了,咱们今天给西疆军缴几匹好马回去!” 聂卿大笑一声,陨铁长刀纤细的刀身反射出了她眼中冰冷的光,“大飞说得对,我放了信号,哨眼们马上就要到了,咱们先替安和城的半城百姓,讨一讨这海深的血债!” 西戎的追兵很快就追了上来,但等待他们的不是聂卿等人继续惊慌逃窜的背影,而是锋利冰冷的刀锋,弓箭不适合近战,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战斗很快结束,聂卿这次带出来的大部分是跟着她到锡蓝城来的风营弟兄,还有几个是同样擅长近战的火营将士,追上来的十几个追兵原本就十分狂妄,猝不及防地被聂卿等人当头劈下一刀,有几个人还没来得及拔刀就去了西天。 扎失反应快一些,他当机立断抽刀弃马,躲过了那一道险些划开他咽喉的刀锋,他狼狈地在地上摔滚了几下,险之又险地躲开马蹄,等到他再站起来的时候,一起跟过来的西戎追兵已经少了大半了。 剩下几个西戎追兵火速聚在了一起,他们背靠着背,目光灼灼地盯着把他们围成一团的大燕人。 就在不久之前,这群大燕人还是他们眼里的猎物,他们骑着骏马,像捕杀羊群一样追猎着他们。 聂卿不慌不忙地把自己的长刀从一具追兵的尸体上拔出来,脚顺带着把那尸体手中的长弓挑了起来,她面带嫌恶地抹了一把迸溅到脸上的血,拖着长刀往这群聚着的残兵那走去。 “你们有什么话想说吗?”聂卿从大飞他们让出的缺口中间走进去,心神紧盯着把手背在身后的扎失,之前狼骑的事给给了她教训,谁知道这些人手里有没有暗器,“我给你留个遗言的机会,如果没有的话,那我现在就动手了。” 扎失被残兵围着,他能感受到旁边人的恐惧,这个人之前还在想着如何成为楼兰的贵族,现在贴着自己手臂的身躯却在不停发抖。 他们今晚注定会死在这里。 扎失略有些失神地看着聂卿,这个大燕人看上去比其他大燕人要矮一些,身体也很瘦削,那一套夜行甲胄包裹着他的身躯,他们楼兰国内的舞姬都要比他壮些。 但是这个人却好像是这群大燕人的头领,他们心甘情愿地给这个人让道。 借助地形差拉进距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的主意应该也是他想的吧。 “行了,”聂卿看那几个人一个个都把嘴巴闭得紧紧的,“时间也给过了,有什么话留着说给你们的佛众听吧,大飞,动手!” 扎失从身后抽出来一支短刀冲了过来,其余西戎追兵也都双眼赤红地嘶喊着挥刀砍了过来,聂卿心里微松,提刀迎了上去。 等哨眼们过来的时候,聂卿他们已经结束了战斗,说来也奇怪,那西戎追兵的人数正好跟他们一模一样,几人一人骑了一匹马,正准备往回跑。 聂卿望着匆忙赶过来的哨眼们,她眯了眯眼,大步流星上前问百夫长:“跟着我们一起过来的另外两个人呢?你看见他们了吗?” 第七十一章 内乱 不知道檀安和栖安两人到底遇到了什么,他们没有及时赶回来,聂卿让人把那十几匹宝马先带了回去,咬牙带着几个人继续潜伏在树林里。 所幸的是,西戎人没有人再追过来,聂卿他们带过来的火油是城中能工巧匠用特殊工艺制作而成的,轻易难以扑灭,夜风又很猛,他们的粮草一屯接着一屯,聂卿那一把火连着烧过去,西戎士兵都在抓紧时间救自己的粮草。 她当时看着突然涌出来的一群西戎兵,立刻就放了撤退的信号,她跟檀安栖安接触得并不多,但是她知道影阁的影卫令行禁止,檀安不会不听命令。 哨眼百夫长看着聂卿带着人在树林里摇摆,心里急得不行,“李校尉,马上就要天亮了,我们不能留在原地等那两个兄弟了!血月之夜已经过了,你必须尽快回去!” 大飞一直静默不语地跟在聂卿身边,太阳已经划破了夜幕,晨曦马上要接替星辰到来,他为难地看了一眼聂卿,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百夫长说得对,咱们现在得回去了。那两个兄弟身手不凡,一定是被什么棘手的事情绊住脚了,你现在在这等着也无济于事。” 聂卿双眼直视着陡坡的方向,她握紧了拳头,用力砸在身前的土坡上,果决说道:“走!” 她回头看着哨眼的百夫长,轻叹了口气,道:“我那两个兄弟就拜托你了,西戎人昨夜被我们大闹一场,应当要整理一下,你们任务不变,还是跟之前一样探信。” 锡蓝城里的气氛越来越凝重了,大军从日到夜一直在加紧操练,这氛围也带动了城里的百姓,他们的神经一直紧绷着,血月之夜已经过去了,西戎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过来。 安和城的惨剧举国皆知,这恐惧当然是肃州境内的百姓们感受得最深刻,他们离得太近了,谁知道那群畜生会不会继续这么干。 锡蓝城现在就像是个被放在火上烤的竹筒,它外部是熊熊燃烧的大火,内部也因此酝酿着不安的气息,西疆军本来就是五家联合在一起的,尽管聂河这二十年来整合了不少,他刻意将整个西疆军分成了“风”、“林”、“火”、“山”四营,将各家自己的兵打乱了塞进去。 但是姓氏仍然是西疆军难以跨越的一个鸿沟,这些事情在平时看不出来,他们都有自己家族特有的势力,互不打扰,但是到了现在,紧绷的氛围把每个人焦躁的心都往深了推。 锡蓝城里的西疆军跟老百姓起了冲突,有个隶属于刘家的将士,散了夜间操练之后偷偷溜出了兵营,他在城内找了家酒馆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之后撞上了正从药铺回来的医女,色心大起把人家给糟蹋了。 聂卿等人风尘仆仆地从小镇外赶回来,刚进城门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被荣昭火急火燎地拉上了马车。 肃州境内四座大城都比较特殊,太守府的外府相当于衙门,内府是太守及其家眷们居住的地方,聂卿刚下了马就被荣昭拽上了马车,她一下马车就目瞪口呆地看见太守府前围了一圈群情激奋的百姓,他们大多数头发都已花白,互相搀扶着对着外府破口大骂。 “到底是怎么回事?”聂卿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这马上就要打仗了,怎么突然起了民愤?” 马车离太守府有些远,那些百姓并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人在看着他们,聂卿注意到有几个老人突然慢慢地坐到了地上,他们从怀里掏出来两个圆圆的白馒头,掰开来一小瓣一小瓣地塞进嘴里。 荣昭重重叹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额角,他从怀里摸出来一张状纸,递给聂卿,“聂大帅……战死之后,西疆军中姓氏之分隐隐有愈演愈烈之势,特别是西境之前平稳了十多年没打仗,骤然紧张起来,百姓们难过,将士们也不好过。昨夜有个兵从军营里面溜了出来,他喝醉后……糟蹋了个姑娘的清白。” 聂卿一目十行地把状纸看完,冷哼一声,把状纸重重一把扔回荣昭怀里,怒道:“这有什么犹豫的,这人触犯了军纪,按律当斩,这些你应该比我清楚,事情闹到了现在这样,怎么,那将士是什么皇子王孙吗?还杀不得了?” “说是皇子王孙也不为过了,”荣昭把状纸重新折好放回怀里,“那个将士姓刘,是刘家的嫡系,按着宗亲关系,他得叫刘家家主刘十方一声叔。你也知道,西疆军原本是由五家的士兵组成的,除了京城的三个世家,还有肃州本境内的两个世家。” 说到这荣昭突然又重重的叹了口气,聂卿这才注意到他额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添了一个铜钱大小的乌青,她眉头皱得都快能夹死一只苍蝇了,“怎么,刘十方护犊子不让杀?竟然还有人敢打你?” “嗐,刘十方倒是觉得应该依法处置,”荣昭摸了摸那块乌青,那上面的肿块已经消了,只是看上去有些吓人,他浑不在意地对聂卿摆了摆手,“我跟越太守一开始都没想到事情会闹得那么严重,当时那个将士已经下狱了,连公告都贴出去了,刘家的老太爷却突然晕倒了,那个将士也在牢狱里嚎叫说自己不孝顺。” 荣昭冷笑一声,“当时这案子都已经结了,按照惯例,死囚在死前可以在法场上与家人见一面,但是刘家人买通了狱卒,提前进去看了,他们倒是串得一手好供,当夜刘老太爷无故晕倒,那个畜生立马就翻供!不仅如此……” 荣昭气息不稳,浑身都在轻轻地颤抖着,他咬牙切齿地骂道:“那个畜生就说是那医女认得他是刘家嫡系,家中又无妻室,对他的后宅之位起了贪心,故意下药勾引,刘家人也在城内大肆散播这个谣言,逼得那医女在家中上了吊,人虽然是救回来了,可是到现在还没醒呢。” 聂卿本来心气就不顺,听了这句话更是火冒三丈,但她明白太守府外突然围了这么多人一定还有别的事情发生,她强按捺怒火,冷冰冰地说道:“不管怎么样,这畜生必须得被正法,西疆军一向军纪严明,谁都袒护不了这个败类。” “正是这个道理,”荣昭点了点头,怀里的状纸紧贴着他的寝衣,里面的墨字似乎都带着火,烤着他的胸膛,“但是现在这些百姓们正在火气上,年纪又大了,我们不能就这么从正门走,我安排人守着特意来劫你正是为了此事,你跟我从偏门走进去,太守在里面等你。” 二人吩咐马车绕道,在偏僻处下了马车,蹑手蹑脚地进了偏门。 聂卿肚子里火气更盛,她回太守府还得跟做贼似的,倒显得自己十分心虚了。 “鲤奴可算是回来了,”齐氏捏着帕子正在路上等聂卿,见到她面上疲色也来不及心疼,急匆匆地说道,“刘家的人提前过来了,正在偏厅等着你们呢,夫君还在书房里,你先去找他,仔细商议一下。” “齐姨不必担心,”聂卿手上微微用力,捏了捏齐氏的手腕,“相信我,我今日一定会给锡蓝城的百姓一个妥善的交代的。” 书房门大开,聂卿跟荣昭对视一眼,满面凝重地走了进去,越安正靠在木椅上,疲惫地按了按自己的鼻翼,桌上摆着一杯酽茶,他听见二人的脚步声才缓缓地睁开双眼,蹙着眉头将那杯酽茶端起来一口气喝干了。 聂卿看见那杯酽茶旁边的点心才觉得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她饥肠辘辘地赶回来,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一想起待会还得跟刘家的人打交道,聂卿更觉得倦意如潮水涌来,她叫了一声“越叔叔”就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两只手都往点心盘里伸。 望京中人多爱饮酽茶,从皇室到平民,蔚然成风,越家有一旁支做的就是茶叶的生意,光是京城内的茶叶铺子都赚得盆满钵满了,越家人喝起来更不觉得心疼,在太守府,一杯茶半杯叶十分常见,聂卿自小在西境长大,这边茶叶是稀罕物,一般只用来与西戎人通商,她不喜欢喝酽茶。 越安现在却看着她咕噜噜把那一杯冷透了的茶都灌了下去,他看着她灰头土脸的样子,一时心疼得很,从她来到西境,就一直在奔波,不知道太行在天有灵要是看见了,会不会怪他这个做兄弟的没有好好照顾到她。 “你们,应该也派人去查了吧,”聂卿艰难地借着茶水把那口点心咽了下去,肚子里的饥饿稍稍缓了一些,“散播谣言的人抓到了吗?刘家老太爷有没有派人去看过?” 荣昭的脸上露出个嘲讽的冷笑,“那位医女是锡蓝城最好的大夫,又乐善好施,从不藏私,闻听是她有难,锡蓝城里其他的大夫都不愿意上刘家的门。” “刘十方是个孝子,”越安也重重叹了口气,满面愁云,“他倒是对他那个嫡系的侄子没有什么偏私之心,可是刘家老太爷不知道到底听了什么消息,就是要保他,刘十方只能闭了嘴,但是荣家,荣家人也主张糊弄过去。” “什么?”聂卿难以置信地喊了出来,她讶异地看了一眼荣昭,“荣申派我们两个过来的时候,荣昭——”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心重重往下一沉,荣申当时只是指派他们两个领兵过来,并没有说荣昭就是荣家那一属的主事人。 荣昭苦笑一声,他摇了摇头,“你别看我,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当时三家表态,我本以为我能代表荣家,荣皓却手持荣申给他的令牌站了出来。” “之前赵家叛逃的事情给三家心里都埋了怀疑的种子,”荣昭面色一改,重新端正起来,他一直都坐得笔直的,“之前牛头崮一役……西疆军便只剩下四家,唯有风营残存,不属于任何一家,当时沈大帅暂代主帅一职,四家还能按捺住自己那些心思,可是后面荣申称帅,荣氏崛起,其他几家当然不服。” “荣申一直视赵家为眼中钉肉中刺,他称帅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想把赵家给拔了,你也看到了,当时军中就隐隐传说下一个就轮到刘家了,因为这两家都属于肃州本境,要真查起来,刘家手上也不干净,只是他们并入西疆军之后收敛了很多。赵家三年前就与西戎人有了勾结,现在也已经从西疆军中除名了,这本来是他们应有的结局,只是有之前那个假设……” 聂卿听懂了荣昭的意思,那个触犯军纪的将士恐怕在刘家也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嫡系,他被额外提出来只是因为之前那些空穴来风的传言,当然也有可能不是传言,荣申野心勃勃,聂氏一族的将士在牛头崮一役埋葬大半,风营折损得快,不足为虑,赵家现在也被拔了。 之前十几年聂河都有意禁锢姓氏之分,他想让所有的西疆军将士都只归属于一个地方,但是显然在重重阻碍之下,它只是压制了,没有真正做到,现在他一死,荣申称帅,血缘又成了划分高低贵贱的标准。 西疆军中荣氏一家独大,可是天不逢时,西戎人打过来了,玉周城和安和城已经沦陷,望京问罪的圣旨恐怕早就写好了,只是一直没发过来,荣申必须得稳住周家和刘家的兵。 而刘家人也是这么想的,二者达成了一个默契的约定,放过这个将士便意味着刘家不会像赵家一样,被荣申随意找个借口铲除。 “军纪如军令,军令如山,岂可朝令夕改,”聂卿沉下脸色,她看向越安和荣昭,“老话还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呢,他已经不是西疆军的将士,而是一个罪犯,如果不按照军纪处罚的话,百姓会怎么想我们,如果放过了他,锡蓝城里的百姓恐怕就人人自危了,那个姑娘现在是被我们救下来了,我们还有还她公道的机会,可是如果我们坐视不理,不就是在逼死她么。” 三人默契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第七十二章 审判 没等三人再仔细商议一下,师爷就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见书房门大开,知道里面的人没说什么要紧的事情,开门见山道:“刘家和荣家的人都过来了,他们喝了两盏茶,现在正急着要见楚校尉呢。” “他们的消息倒是灵通,”聂卿挑了挑眉,“没想到我现在也成了蜘蛛网里的虫了。” 荣昭率先站起身来,他起身的动作有点快,一阵强烈的晕眩感逼得他又重重坐了下去——从进入锡蓝城以来他也在一直忙碌,特别是这两天,刘家人同刘平串供,荣家人也往里掺了一脚,闹得他焦头烂额,基本上没怎么吃睡。 聂卿脸色微变,大踏两步上前扶住了荣昭的胳膊,蹙眉问道:“你怎么回事?” 荣昭无力地摆了摆手,他闭着眼睛缓过那一阵,等意识完全回笼他立刻从桌上的点心盘里拿了一块小糕点,就着茶水勉强地囫囵咽了下去。 这糕点是齐氏为了聂卿的口味单独做的,对于荣昭而言甜得都有些腻口了,他也是最近才发现这些甜食似乎很能充饥,每次他因劳累有晕眩感的时候吃些甜食,过一会便会好很多。 “无妨,”荣昭眼前重新清明起来,他又扒了两块点心,冷笑着道,“只不过是这两天一直有人给我添堵,我现在就得堵回去。” 越安捋了一把胡须,担忧地看着荣昭,问道:“你这几日连夜处理政务,要不还是歇息一会吧。” 荣昭心中一动,这可是伯西先生的关心,他站起身来,对着越安微微弯腰行了一礼,道:“多谢太守关心,太守放心吧,我不会在这种关头强撑着的。” 书房外寒风一阵接着一阵的,聂卿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浓云一朵朵堆叠在一起,把日头挡得严严实实的,偶有一丝阳光艰难地从云层的缝隙间跳出来,也很快被风吹开。 刘十方是孝子,自从刘老太爷病了就一直在家里侍疾,这一次是刘十方的二弟刘八方来的,周家派了领头人周瑛,荣家来人正是越安之前提及的荣皓,刘八方和荣皓一起坐在偏厅的左手边,周瑛坐在偏厅的右手边。 刘八方翘着二郎腿,端起手边的茶碗又喝了一口,太守府的丫鬟低眉顺眼地站在他身后,手上还拎着一个硕大的水壶,她目不斜视,只盯着刘八方手里的茶碗。 “咱们锡蓝城果然是肃州最富裕的地境啊,”刘八方喟叹一声,他看着碗底厚厚一层茶叶,颇有些惋惜地说道,“茶叶在西境可是稀罕物,瞧瞧咱们越太守府中的用度,也不怕你们二位笑话,就这些茶叶,够我刘某人喝一整天了,还有这白瓷,瞧这上面画的梅花,跟就要飘下来似的,一看就是名家手笔。” “那还真是多谢刘兄的夸奖了,”越安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几人循声望去,就看见他带着聂卿和荣昭二人从偏厅外走了进来,“没想到有一日我心血来潮烧的几块粗劣的白瓷还能入你的眼。” 刘八方心下微惊,面上却不显,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笑呵呵地冲越安抱拳行了个礼,“越太守这就是自谦了,我倒是觉得我这话没说错,要是越太守都不能称作名家的话,那这天下许多的名家都可以摘帽子趁早回家烧砖了。” 荣皓和周瑛也从椅子上起身,周瑛对着越安弯腰行了个文人礼,俯身挥手道:“越太守请上座。” 刘八方在心里暗骂一声马屁精,嘲讽着想道说什么周家累世清流文人风骨,讨好人来不还是一套一套的,看越安都快笑出花来了。 越安没推辞,率先在主位上就座了,倒是聂卿和荣昭,他二人是荣申当着全军将士的面亲口封的主事将军,按理来说应该也是要坐在上位的,但是往前看去,刘八方和荣皓两个人毫不客气地把越安下首的位置占了。 周瑛很明显也看到了,他重重的咳嗽了两声,刘八方和荣皓纹丝不动,自顾自地从手边的茶桌上拿起茶杯喝茶,周瑛眼中微怒,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聂卿却对他摆了摆手,安抚地笑了一下,兀自走到右边挑了一把椅子坐下来,荣昭冷哼一声,也跟着坐了下去。 “行了,现在人都到齐了,我们也就别兜圈子了,”越安看聂卿和荣昭都坐下了,刘八方还在喝茶,“看样子刘老太爷的病似乎没见好啊,刘兄近几日应该很忙吧,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可不是嘛,”刘八方把手中的茶盏放下,哀叹一声,“也请了好几个大夫,荣皓兄弟还把自己带过来的荣家私医借给我们了,哎,大夫们都是说,我阿爷是心气郁结,是心病,只是这人上了年纪,心病也消磨人啊。” 说到这,刘八方竟然掉了两滴眼泪,他悲痛地对着聂卿说道:“楚校尉,你刚回城可能不知道这消息,刘平这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为人忠厚,从小就侍奉在我父亲跟前,对待家中长辈都孝顺非常。” “现在这偏厅里就我们几个交心的兄弟,我也不怕你们笑话了,”看见荣昭和周瑛都皱了皱眉头,似乎要开口,刘八方说话的声音又高了一些,“刘平这孩子资质非常一般,我父亲原意是不想他来投军的,他太老实,容易被人欺负,只是他一腔忠君报国之心,我们都不愿意埋没孩子的这片心意,这才让他进了西疆军。” 聂卿看着刘八方一边说话一边哭嚎,心里简直叹为观止,这人真是调动了全身来告诉她什么叫“恶人先告状”。 如果不是提前知道牢里的那个刘平只是刘家一个不起眼的庶子,看刘八方这个样子,还以为刘平是他亲儿子呢。 “这事儿,他也有错,”刘八方脸上露出一个痛心的表情,他恨铁不成钢般捶打了一下茶桌,“这小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带着染上的酒瘾,这都大敌当前了,这小子竟然还敢从军营里跑出来喝酒,我觉得这事也得正正典型,楚校尉就重罚吧。” 好一句“大敌当前”,聂卿听着刘八方刻意加重的这句话,在心里不由得冷笑一声,这人是在提醒她,西戎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西疆军要是内部出了矛盾,抗战不利,那她作为主事将军,头一个要倒大霉。 看着刘八方把这苦主的独角戏唱完,聂卿接过他递过来的花鼓,打起精神应对,挑眉问道:“怎么,这就是刘将军的看法了?可是我这边收到的状纸,似乎不是这么写的。” 荣昭见聂卿看向他,立刻会意从怀里掏出来那张皱巴巴的状纸,聂卿把状纸接过来展开,一板一眼地念道:“乞太守大人,民女唐氏婉因——” “哎哎哎,”刘八方听见“唐婉因”这三个字瞳孔骤然一缩,他打断了聂卿的话,讪笑着上前两步,“楚校尉,那是那刁民诬告,刘平绝不可能做出这些事来,倒是那民女,她的名声在锡蓝城内可不怎么好,哪有良家女子整日在外抛头露面的。” 聂卿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将状纸收了起来,她直勾勾地看着刘八方,两只眼睛里隐隐流转着不明意味的清晰,刘八方本来还想继续大放厥词诋毁那个姑娘,看见聂卿的眼瞳却莫名生出来些许胆怯,这样的眼神,他竟然觉得很眼熟。 对,他想起来了,像聂家父子,聂河和聂稔都用这种眼神看过他,他那两次都觉得下一刻那两个人就会要自己的命。 刘八方突然打了个寒噤,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件事不会善了了。 “刘将军可不要见我年幼就当我好蒙,”聂卿把自己的兽头令牌一把拍在了桌上,“我这令牌是荣大帅当着全军将士的面亲自给我的,要是我是个只会吃白饭的饭桶,他也不会如此相信我吧?” 周瑛在旁边看着,心跳渐渐快了起来,他之前看着聂卿点头还以为她真的会为了大势默认刘家对那个无辜姑娘的污蔑,刘平此人劣迹斑斑,在军营里都挨过几次军棍了,刚刚刘八方信口说瞎话的时候他看见荣皓都不屑地撇了撇嘴。 聂卿站了起来,“不知道刘将军进太守府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在府门外静坐的一群百姓,他们大多头发花白,为的就是给唐姑娘一个交代,我来锡蓝城不久,可是唐婉因的大名我可听说过许多次,大军入城的第一次,唐家药铺就送来了许多止血的草药,不仅如此,她还送进来两本医书,上面都是她亲手绘制的,怎么给受伤的士兵包扎……” “我没有见过她,但是见过她画的那本医书,”聂卿眯了眯眼,“当日唐姑娘把医书送过来的时候,有人问她知不知道若是有士兵用了她所说的包扎之术伤更重了,她就得抵命,甚至到时候连个全尸都留不下,唐姑娘说,她知道。那本医书现在让西疆军中的军医们看得爱不释手,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刘将军?” 刘八方脸上的笑意凝住了,他脸上的肌肉抖动着,很快组成了一个阴狠的表情,他面色铁青地看着聂卿。 周瑛看着心里痛快得不行,他朗声开口:“末将知道,从我们驻扎锡蓝城到现在,西疆军一共派出去四百名探卫,这四百名探卫遇到西戎兵战死的有四十六名,有一百二十名负伤带着消息回来了,其中有七十人重伤五十人轻伤,这重伤的七十人里,有三十九人因为包扎用药及时已经康复,有二十七人因为包扎用药及时保住了性命,还有四人不治身亡。” 聂卿笑出声来,她看着刘八方嘲讽道:“刘将军平日忙于公务,可能没有注意将士们多了一项操练,军中的医官都觉得唐姑娘的医术大有裨益,他们来找我说要是真打起仗来,他们寥寥二十几人可能根本顾不上那么多伤兵,问我能不能将包扎之术教给每一个将士,我同几位将军商议过后,都同意了这个意见,怎么,令兄没有告诉你么?” “楚校尉这意思,”刘八方拉下了脸上的笑,他的嘴角下压挂着,阴狠地望着坐在偏厅右侧的三个人,“是觉得刘平有罪了?” “刘平当然有罪!”聂卿陡然拔高了音调,怒发冲冠地盯着刘八方,她直接从书房走过来,身上的甲胄和武器都还没来得及卸,陨铁长刀嗡鸣着,惊得刘八方一屁股坐回了椅子里,“刘八方,你现在还记得西疆军立军的信条是什么吗?” 刘八方哆嗦着,他脑子里想起来聂河骑着高头大马停在西疆军的军旗之下,寒风呼啸着,却没能盖过聂河那粗糙的喝令声,铁甲军应声重复,声威浩大,似乎引动了整片天地的共鸣。 那喝令声和聂卿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刘八方看着这个身形单薄的人逼近他,盯着他的眼睛怒喝道:“是平沙匪!护百姓!百姓是西疆军的根本,我们是为了谁打仗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莫说刘平是你刘家的心头肉,就算今日是太子舫在此,同样按律当斩!” 荣皓见刘八方已经整个人缩进了椅子里,不由得皱了皱眉,他本来以为这人还有点用,没想到竟然是个纸老虎,他伸出手臂挡在刘八方身前,望着聂卿说道:“楚校尉,我知道你为那姑娘不平,我就不说那些场面话了,刘平不过是个小卒子,我们可以用很多方法去补偿那个姑娘,但是眼下大军压境……” 刘八方仿若回过神来,他借着椅子的支撑重新直起腰板,对着聂卿恶狠狠地说道:“楚校尉,难道我们刘家的兵,死了的活着的,他们做的事情,还不足以赎一个刘平的命吗?” “这个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你可以自己去问问他们,问问那些将士,愿不愿意拿自己拼命挣来的战功去换一个罪犯的命!”聂卿毫不退避地看着二人,“你可以问问他们,他们拿命想护着的,是刘平这样的畜生,还是唐姑娘这样治病救人的善人!” 越安静静在上首坐着看着底下的对峙,他望着聂卿疾言厉色的模样,在心里欣慰地叹了一声。 长江后浪推前浪,有这些年轻人,足以保我大燕江山再稳固五十年。 荣昭余光看到偏厅外师爷的身影,他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了下来,他施施然站起身来,笑道:“我们已经找到了散播谣言的人,也……请到了那天去牢里看望刘平的刘家下人,若是要证据,二位可以跟我一起去看看。” 荣皓看了荣昭几眼,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刘八方看见大势已去,一下子瘫在了椅子上。 他那个哥哥这些时候一直侍奉在刘老太爷膝下,可是嘴上一直没松。 次日一早,太守府衙门升堂,证据确凿,当堂宣判,刘平数罪并罚,于当日正午推出菜市场斩首示众,围观百姓皆拍手称快。 第七十三章 一心 刘平处斩的时候,聂卿让周瑛做的监斩官,围观百姓群情激奋,缩在人群里的刘家人一时都不敢上前替刘平收敛尸身,还是周瑛斥退了怒火仍未平息的百姓,让他们把刘平的尸首带了回去。 夜幕降临,太守府设宴请了锡蓝城驻军的几个将领,请帖送到刘府的时候,刘八方正跪在刘老太爷身前嚎啕大哭,刘十方端着药碗,沉默地站在床榻旁边。 “阿爷,”刘八方粗粗地抹了一把脸上混在一起的鼻涕和眼泪,“你看看太守府他们的作为,这样下去哪有我们刘家的活路啊?” 刘老太爷如今已经年逾古稀,是锡蓝城少有的高寿老人,他的脸十分枯瘦,颧骨高高突出,面上皱纹横生,特别是那双倒吊着的三角眼,整个人看上去很像是一只蜷缩在洞里的老蛇,不吐蛇信也没摆出进攻的姿势,但是无人敢靠近。 他坐在床榻上,背后倚着一条柔软的狐皮靠枕,双手随意地搭在绣着白鹤青松纹路的锦被上,手背上两条青筋像蚯蚓一样在苍老的皮肤下盘旋着,谁也看不出这双手曾经属于锡蓝城的最高主事人。 “阿爷,咱们刘家已经一再忍让了,”刘八方看见刘老太爷面无表情地看向他,心里一喜,好歹当了那么多年的儿子,他哪能看不出刘老太爷心里正生着气呢,“当年您慷慨地把锡蓝城的主事人位置让了出去,这么多年,我们刘家什么都不争,之前是聂河当元帅,现在是荣申,就这样他们还不知足!阿爷,我们——” “够了!”刘老太爷的额角跳了跳,他开口打断了刘八方哭丧似的号叫,他从鼻子里逸出一声冷哼,“你在我这哭有什么用,如今刘家的主事人又不是我,你要是真觉得委屈,你哥不就站在旁边?” 刘十方脸上露出一个苦笑,他把药碗放了下来,同样跪在了刘老太爷身前,道:“阿爷,你说这话不是诛儿子的心吗?咱们一家人,哪里有什么主事人一说。” 说到这,刘十方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刘八方,温声道:“二弟,你对我有什么不满,不如在阿爷面前直接告诉我,当哥哥的平时军务繁忙,都很少回家,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你来安排,辛苦你了。” 刘八方嗫嚅着,却不敢真说出什么来,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膝盖,一双眼睛里满是怨毒,刘十方只能听见他像是在小声地抱怨:“我知道大哥一心为了锡蓝城的百姓,因此才会觉得格外不公平,要是论本事,大哥就算比不上聂大帅,比荣申那个只会说空话的饭桶难道不是强很多吗?” 刘十方在心里嗤笑一声,面上却仍然端着温柔的笑,他是传统的肃州汉子长相,笑起来很有几分憨厚的样子,他摇了摇头,看向垂着眼睛看着两兄弟的刘老太爷,沉声说道:“阿爷,二弟,肃州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们也知道,血月已经过去了,谁知道西戎人什么时候会打过来,上一次楚校尉他们带兵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只是烧掉了一座重型投石机。” “我们就算要争,也不该是这个时候,要是不把西戎人赶回老家,咱们就算真的做了西疆军的主帅,又能做多久,能做得有多安稳?要是丢了肃州,圣人问罪起来,谁去担这个责任?咱们别好处没捞到,到时候还给荣申那种人做了替罪羊,这不是得不偿失吗?” “那赵家人呢?赵堃他们没有挪用军饷,现在投了西戎人,不也……”刘八方似乎想顶回去,一抬头看见父兄的眼神顿时把接下去想说的话通通都咽了回去,他重新低下了头。 刘十方脸上的那道紫红色的疤痕扭曲地动了动,他板起脸色,憨厚的模样不复存在,看上去像是一尊凶神像,“二弟,这种心思你还是趁早收了,咱们再怎么样都是西境的太阳底下长出来的汉子,怎么能给那群蛮子当狗?!” 刘老太爷也睁大了眼睛瞪着跪在地上的二儿子,他原本昏沉沉的眼睛一下子精光毕现,像是才认识这个儿子,他的眉毛几乎都皱得要立起来了,“老二,你大哥说得对,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我也累了,不用你们两个在我跟前伺候,刚刚不是太守府送信来请你们两个去赴宴吗?老二你先回去拾掇拾掇吧,老大留下。” 刘八方应了一声,恭恭敬敬地低着头从房里退了出去,刘老太爷没叫刘十方起身,任由他继续跪着,刘十方把药碗重新端了起来,恭敬地举过头顶,“阿爷把药喝了吧,大夫说了,这药得热着喝,冷了药效就减了。” 刘老太爷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出息的大儿子,药碗里黑褐色的药汁还在冒着热气,看着就很烫,刘十方却仿佛没有知觉似的,继续稳稳地举着。 半晌,刘老太爷轻轻叹息一声,像是放弃了什么一直坚持着的打算,他对着刘十方说道:“行了,放那吧,我待会就喝,你也回去收拾收拾,去太守府跟那些将领们吃顿饭,顺便替我谢谢越太守送过来的补品,就说我身体已经好了。” 刘十方心里一软,他知道在这场对峙里父亲妥协了,他把药碗放到桌案上,对着刘老太爷磕了三个响头。 “大郎,”见刘十方转身就要走出门外了,刘老太爷还是忍不住叫住了他,“你从前跟着聂大帅,如果你不一心一意,我会骂你甚至家法伺候,可是荣申不是聂大帅,他没有做元帅的本事,也没有做元帅的心胸,赵家人里通外敌将玉周城拱手相让,该死,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可是他们没有挪用军饷,老二的心思不纯,但他这一点没说错。” 刘十方鼻尖一酸,他回头看着坐在床上的刘老太爷,只见老父头发花白,已经不是他记忆里那个叱咤风云的锡蓝城主事人了,他哽了一下喉咙,粗声说道:“阿爷,我不会让刘家变成赵家,我用我的性命起誓。” 说完这句话,刘十方便离开了,他贴心地带上了门,刘老太爷愣神地看着雕花木门,过了片刻欣慰地长叹一口气,笑骂道:“这臭小子。” 刘家不会像赵家一样出卖大燕投靠西戎人,也不会像赵家一样任由荣申给自己泼脏水,真到了那个地步…… 刘老太爷又重重地叹息一声,西境才太平了多少日子啊,只盼着西疆军不要有同室操戈那一天。 是夜,太守府灯火通明,越安亲自请了锡蓝城还没有搬走的酒楼厨师,在偏厅里摆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月色明朗,洒在台阶上,聂卿站在庭院里,遥望着漫天的星子,周瑛从后面走到她身边,问道:“你要斩刘平,可曾犹豫过?” 聂卿轻轻笑了一声,摇头道:“不曾犹豫过,连一瞬间都没有。” 周瑛爽朗地大笑一声,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聂卿,突然弯腰对她行了个礼,抱歉地说道:“之前是我对楚校尉怀有偏见,是我莽撞短视了。” “不用不用,”聂卿一惊,迅速跳开对他摆了摆手,“你不是第一个对我有偏见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并不觉得这对我而言有什么冒犯的,周将军不用放在心上。” 周瑛看见她的动作又笑了两声,他跟着她的眼神望向天边,感叹道:“当时荣泰明选择站在刘八方旁边的时候,我觉得刘平这件事恐怕就要这样不了了之了,大敌当前,谁愿意在乎一个人的冤屈呢?更何况是刘家老太爷的意思。” 聂卿听他叫荣皓的字,有些意外地问道:“我听周将军这意思,似乎对荣将军,还有些赏识的意思?” 周瑛讶然,听她说完之后笑着点了点头,“我随军来西疆军的时候,觉得荣家人没一个好东西,一直到后面,聂大帅令我与荣泰明一起领兵,我一开始看他哪哪都不顺眼,可是后来我发现,他不是我想的那个样子,他甘愿为了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将士受二十军棍,这一次我与他想法不同,他觉得西戎大军压境,得先稳住。” “我之前也是这样想荣家人的,”聂卿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边的枯树盆景,“不,我现在也是这么想荣家人的,我还是觉得歹竹出不了几个好笋,我之前在佛母城的时候,十分繁忙,受伤算是家常便饭了,荣昭救了我好几次,他后面多方谋算……我之前觉得他跟荣申那么亲近,肯定不是什么好货。” 周瑛挑了挑眉,见聂卿说得如此直白,他道:“你就不怕我是荣家人派来特意套你的话的?我要是把你刚刚说的那些话告诉荣申——” “那他现在也奈何不了我,”聂卿眼中偶有一瞬锋芒毕露,她扭头直视着周瑛的双眼,淡笑道:“更何况你是周老太傅的长孙,怎么会跟荣申同流合污,荣申能给你什么你能看得上眼的东西?” 周瑛被她那个眼神惊到,他心下略有些骇然,楚以武不过是个刚入营的士兵,就算跟着风营在外面闯了许多次,经历了这些事情,也不至于能给他这样深的威压,让他下意识想避开。 聂卿没给他避开的机会,她早早就有了谋算,没有时机比现在更好了,她直视着周瑛的眼睛,逼近一步,直言道:“周器琢,若是有聂大帅的嫡系,你会选择她吗?” 周瑛被惊得后退一步,下意识回道:“聂岁得已经战死了。” 下一瞬,周瑛的眼睛陡然睁大,他屏着呼吸上下打量着聂卿,结结巴巴地说道:“聂大帅还有一女,自幼在西境长大,但是她十岁的时候就回望京了,你,你……” 聂卿笑开了,眼睛眯成了两只月牙,道:“器琢阿兄,我是鲤奴。” 周瑛的脑子像是挨了几百座重型投石机的连炸,他惊得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却又立刻察觉这个动作十分奇怪,他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确认依旧没人,刘家兄弟还没有过来,荣昭和荣皓对峙般在桌上下棋,越安笑呵呵地站在中间看着他们。 “你,你简直放肆,”周瑛脑子里还在晃着聂卿刚刚那句话,他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骂道,“你怎么敢一个人千里迢迢地跑来西疆军?!楚将军她知道吗?你当心被她打断腿!你知道荣申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敢这么干?!我真是……” 他面色又是一变,杀意浓重地看了一眼正专心致志下棋的荣昭,“越太守应该已经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了,那个荣昭呢?他知道你的身份吗?” 聂卿安抚地拍了拍周瑛的胳膊,她正色道:“器琢阿兄,我是以‘楚以武’的身份进的西疆军,我现在被封为昭武校尉,靠的也是我自己的战功,荣昭他知道我的身份,我们已经结盟了。” 周瑛眯了眯眼,他疑问道:“结盟?” “不错,”聂卿想到北蛮的事情,微微叹了口气,她看着周瑛,恳切道,“器琢阿兄,我们眼下要打的,不只是西戎人。你身居西疆军高位,应该知道上一次荣申从各营抽调兵力,到底是因为什么吧?” 周瑛面色大变,他顺着聂卿的话很快想到了那个可能,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紧盯着聂卿压低了声音问道:“北蛮人,也掺和进来了?他们跟西戎人,有所勾结?这不可能!” “你自己都已经想出来了,”聂卿毫不避讳,“这怎么还是不可能呢?我不妨直接告诉你,当时截杀沈大帅的,可是一整支北蛮狼骑。” 周瑛颤抖着吐出一口呼吸来,他艰难地喘了口气,太多消息一个接一个当头砸下,他一时难以接受,大脑放空了片刻,他推开那许多信息,望着聂卿直言问道:“你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聂卿摇了摇头,她把目光投回枯树盆景上,轻声说道:“我现在并不需要你做什么,不管荣申,我们现在得把锡蓝城守住,禁军是一定会发兵来援助的,只是需要时间,锡蓝城不像佛母城易守难攻,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守住锡蓝城。” 第七十四章 稳固 月上中天,菜终于都备齐了,刘十方姗姗来迟,满脸歉意地对着众人抱拳连声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诸位久等了,实在是家里有些杂事难缠,所以才来迟了,待会我先自罚三杯谢罪。” 聂卿不引人注意地往刘十方身后望了望,并没有看到刘八方的身影,她心下了然,含笑上前请刘十方入座。 “听听刘将军这句话,”越安走过来拍了拍刘十方的肩膀,指尖对着他微微晃了两晃,扭头对站在一边的荣皓和周瑛说道,“一定是想喝酒了,这我们还没说什么,他就想着找借口给自己酒喝了。” 周瑛哈哈大笑,对着正匆匆忙忙往桌上上菜的下人们扬了扬下巴,示意刘十方去看,“刘将军今晚恐怕要大失所望了,你看看,太守大人可抠了,今晚只有菜,没有酒。” 刘十方心里微微一惊,暗骂自己不长记性,之前看荣申的所作所为,他以为太守府这边也是这样,毕竟除了他,其他的将领都是望京里来的,那些世家很讲究这些,他还让家中妻子给自己熬了碗醒酒汤等他回去喝。 他拍了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对对对,是我昏头了,大敌当前,怎么能喝酒呢。” “不过刘将军也不必失望,”聂卿笑着对众人挑了挑眉,“今天虽然没有酒,但是茶管够,太守府里的茶叶库存都让我们搬了出来,都是越太守这么多年珍藏的不舍得喝的好货,就是怕诸位喝不惯。” 刘十方憨笑着挠了挠头,古铜色的脸庞上浮现出两朵红晕,他看着聂卿,认真地点了点头:“这话说得没错,我是个大老粗,要说喝烈酒我还能吹吹牛皮,但是要是喝茶,我还真有点喝不惯,头年上京述职的时候,我花了半年俸禄买了六斤茶回来,听人说,那叫什么‘君山银针’,是顶好的茶叶,后来,嗐,这事越太守知道。” 越安摸了摸胡须,忍俊不禁说道:“是,刘将军可把那六斤茶当宝贝一样带回了锡蓝城,我还记得那一年路上多雨,刘将军急行回来,身上湿透了,那六斤茶叶可保存得好好的,他送了半斤给我,那哪里是什么‘君山银针’啊,就是普通老农摘的老茶梗草草制成的,喝起来糙得很。” 众人都大笑出声,刘十方也跟着笑,“也亏了越太守及时给我送了信,才没闹出来更大的笑话。不过这事让我家娘子知道了,抱怨了我好多次,从那以后,我的俸禄就没在我兜里热乎过,我娘子比荣大帅还要清楚我的饷银什么时候发。” “刘将军和嫂夫人鹣鲽情深,”周瑛脸上露出一个艳羡的笑,他对着刘十方拱了拱手,“实在令人羡慕,说起来,越太守和夫人的感情也是锡蓝城百姓一直津津乐道的佳话,哎,这军营里面,好像就我一个孤家寡人,啧。” 刘十方闻言拍了拍周瑛的胳膊,责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少来,每回都这么说,这么多年了,肃州有名的媒人要不是军营名头拦着,你的营门早就被踏破了,也有不少姑娘托我打听,我跟你提好几回了,你自己都给拒绝了。” 偏厅里充满了其乐融融的气氛,众人上下一心,等菜肴尽数上齐,几人迅速落了座,聂卿的确扒光了太守府的茶叶库房,从越安嘴边夺下了二两上好的大红袍,茶叶的清香味道从滚烫的沸水里散出来,聂卿亲自端起茶壶,给一人斟了满满一盏。 刘十方想起身来拦,聂卿按住他的手,坚持道:“让我来吧,今夜就我们几人,不必拘那些虚礼,我是真心想请诸位来这里商议战事的。” 刘十方一时愣在原地,没想到聂卿会如此直白,他一改之前憨厚的脸色,严肃地道:“楚将军,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觉得我们在大战里会躲懒不愿意出力吗?”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聂卿毫不相让,“刘将军这么想我,是对之前刘平的事情不满,觉得我迟早会对刘家下手吗?” 偏厅里的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起来,其余人都没想到这两人两句话之间就把事情全都摊开了,周瑛和荣皓对视一眼,微不可见地互相点了点头,越安和荣昭心里都一跳,本就直立的脊背又坐得更笔挺了,刘十方跟刘八方不一样,此人看着憨厚,其实很是精明,但是他心思纯正,不会干出赵堃做的事情。 刘十方眼中浮出一丝讶异,他也没想到聂卿会如此直白地问出他的顾虑,他微微眯眼看着聂卿,重新审视起她来,他一开始觉得这人是个空有其表的壳子,后面看他的所作所为也只是有些改观。 刘家与赵家有所不同,当年聂河带着京城子弟过来,二话不说就要接手肃州原有的西疆军,赵家和刘家当然不满,可是聂河领兵名正言顺,他们也不敢真跟京城叫板,只能憋着一口气后面给聂河暗戳戳地找事情。 特别是在他们发现,那些京城子弟也对聂河有所不满之后。 当时刘家还是刘老太爷当家,刘十方只是个刚刚二十出头的青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被人一挑唆,拎着长枪就冲到了西疆军聂河的军帐前。刘十方现在还记得,当时军帐前,聂河的两个亲兵听说了他的来意,都哈哈大笑起来,那笑中并没有别的意思,但是刘十方却觉得自己被人轻视了。 他也是后面真的领兵才知道,那两个亲兵说得并没有错,他当时连他们都打不过,更别说是聂河了。 西疆军主帅的职位并不稳,眼见着当时赵家跟世家们的谋划就要成功的时候,刘老太爷却急流勇退,当机立断不掺和他们的事情了,他安心地把锡蓝城交给了越安,还把自己精心筹谋的生意经写成了一篇文书上交给了越安。 刘十方当时还很不理解父亲的做法,刘老太爷之前一直死死把持着锡蓝城的重要通道,宁愿得罪那些官宦子弟都不愿意松口,为什么突然就这么干脆地做了决定,刘老太爷没有跟他细说,只是告诉他,肃州的机遇来了,要他好好在西疆军中效力。 黄沙六部的沙匪一直是佛母城和锡蓝城的心腹大患,刘十方每次看见他们恶意地把人头扔在城边的时候都愤怒得浑身发抖,但是他从来不觉得有朝一日西疆军能把这群狡猾的东西全数剿灭。 所以他永远都忘不了聂河带重兵出城的那一天,黑色的甲胄在太阳下闪着锋利的光芒,马蹄声整齐划一,敲击得整个城池都在震动,满城百姓站在道路两旁,目送着他们离开,聂河当时也是那么直白地问他,愿不愿意跟着他一起去把那群畜生宰了。 这些回忆如走马灯似的在他脑中过了一瞬间,刘十方沉着脸色接过聂卿递过来的茶盏,直言问道:“是,刘平做了该死的事情,楚将军是按律处置,我没有意见,但我的确想问楚将军,若是没有这场大战,我们刘家是不是会和赵家一样,因为挪用军饷或者其他什么罪名,被从肃州彻底除名呢?” 聂卿的脸上突然扬起来一个大大的笑,“刘将军不用担心这一点,我可以用我的性命保证,只要刘家不像赵家那样里通外敌,把西戎人引进来,刘家以后只会比以前更加辉煌,只要我们能把西戎人赶回去,把肃州已经沦陷的土地一点点夺回来,难道还担心圣人不会对有功之人论功行赏吗?” “赵堃他们不无辜,”刘十方没笑,依旧板着脸色,他握着茶盏,没放回桌子上,也没放到嘴边喝一口,“可是荣大帅是在事情爆发之前就对赵家人下手了,我听人说,你是风营出来的汉子,还带兵救过沈大帅。若是以前,我刘十方一定敬你,可是现在,风营还是之前的那个风营吗?它什么时候变成荣申排除异己的工具了?” 见刘十方说到后面声音一声比一声高,聂卿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她低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刘将军,我能告诉你,风营还是以前的风营,它没有变,依然是西疆军最好的前锋和探卫,你不是赵堃,刘家也不是赵家,荣申奈何不了你。” “你敢当着这么多人直言问我,刘将军,你自己心里已经有了决算不是吗?荣皓,周瑛二人都与你有着过命的交情,你不信荣申,却相信荣皓,足以说明你也掌握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信息,我们这几人中,你就是不相信我跟荣昭对吧。” 聂卿直起身子将茶盏往前推了一推,并没有碰到刘十方的杯子,她敬了刘十方一杯,道:“我的确给不出更多承诺来让刘将军相信我,荣昭也不能,所以我想直接给出一个重要的东西,算作诚意。” 聂卿先喝干了杯盏里的茶水,她没看刘十方的脸色,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兽头令牌,放到刘十方面前的桌角,荣昭见状瞳孔皱缩,在心里微微思量一番也把自己的那块兽头令牌拿了出来,那两块兽头令牌放在一起,边角处的纹路竟然巧妙地契合成了半只老虎的形状。 刘十方身形一震,他下意识把目光投向了荣皓和周瑛二人,见二人眼中也布满震惊,还没有回过神来,他仰头喝完了那杯茶水,青茶的涩味让他皱了皱眉,他看着越安,把那两块兽头令牌推了回去,粗声道:“这令牌对我而言什么用都没有,要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刘家绝对不会坐以待毙,我相信越太守,他既然肯为你二人做东办这场酒宴,足以说明你们两个是真心想打好这场仗的。” “我知道你们京城来的未必看得起我们这种边城的莽汉子,其实我听你们说我们是什么盘踞肃州的世家心里也觉得累得慌,也就是我们一起打了仗,”刘十方抹了把嘴边的茶汁,他目光从荣昭一直移到越安身上,“我们刘家世代都生长在这片土地上,在聂大帅带兵来之前,我们就一直守护着锡蓝城。我不知道你们对我是否还有顾虑,但我敢说,此战,刘家人一定会全力以赴。你们的家还在东边,我们的家就在脚下。” 荣皓和周瑛闻言都略带羞愧地把头微微偏开了,他们一开始的确是很看不上刘家和赵家的做派,但是脸上没表现出来,没想到刘十方一直都知道。 这些年他们互相磨合,一起领兵一起打仗,一起接受封赏,周瑛站起身来,举杯敬向刘十方,道:“我就不叫你将军了,在这生活了这么些年,肃州城在我们心里早就已经是我们的家了,我虽然现在还孤家寡人一个,但周家有许多弟兄都在肃州娶妻生子了,我们退无可退,不会有二心。” 荣皓和荣昭对视一眼,荣皓先站起身来,他也举起杯盏,“荣家的情况,咱们平日带兵应该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一些,荣家底下也有许多人看不惯荣申的所作所为,我虽然也姓荣,但荣申并不相信我,他让我跟荣昭互相掣肘,我能保证我带着的兵,一定会全力以赴。” 荣昭也不甘示弱地站了起来,他点点头,“荣皓说得不错,但是我也能保证,我命令的这部分兵,也会全力以赴,不落于人后。” “那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越安见众人把话都说开了,也慢条斯理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看着刘十方,“刘兄弟,我是个文人,于打仗一事上帮不了你们什么,但我能跟你保证,你父亲与我的盟约,你与我的盟约,只要我不死,就永远有效!” 他的目光移到聂卿身上,又很快转了回来,他抬高茶盏,轻轻碰了一下刘十方的杯子,青瓷清亮地响了一声,越安的眼神中包含了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他含笑道:“我也可以跟你保证,这两人跟荣申之间,只有解不开的死仇。” 所有的杯盏都举高相撞,茶水沿着瓷器边缘晃荡着,贴出来一层浅浅的水迹,朗月之下,所有人都立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盟誓。 第七十五章 伏击 血月之日已经过去三天了,探卫终于再一次传回来西戎联军动作的消息。 聂卿当日带人悄然赶到了安和城外的那个小镇,趁着夜色把西戎前锋军的粮草付之一炬,檀安和栖安二人则等军营乱起来烧掉了一座重型投石机,本来当时形势大好,那群多出来的西戎兵像是被人隔空挪过来的一样,突然从营地四周窜了出来,聂卿当机立断下令撤退,也给檀安栖安二人发了离开的信号。 但是檀安和栖安一直都没有回来,这让聂卿一直心神不宁的,通过秦舫之前透露过的影阁信息,她能根据提按顿挫四人来估计檀安和栖安的本事,这两人能安安稳稳在荣申眼皮子底下潜伏那么多年,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他们又熟知那个小镇的地形,按理来说,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荣昭也是这么跟她说的,但是聂卿每次想起来那些西戎追兵对他们的“围猎”,她就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那些追兵都是有备而来的,光听着箭矢飞过带到耳边的破风声她就能判断出这些人不是真奔着要他们的命来的,那些长箭并不是射歪的,他们就是没准备往要害的地方射。 那一夜聂卿也的确想起了倒篮沟的事情,她当时看着处变不惊,其实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想起来小六和林二,那一夜风营出动的都是精锐,但全都折在了那片沙漠里,包括小六,荣昭当时说的那些话还在她耳边回响着。 尽人事,听天命吧。但求老天怜悯,不要让现在还活着的人最后都成为别人嘴里称颂的英灵。 此刻军帐里,锡蓝城的主要将领站得济济一堂,聂卿看着眼前军桌上铺伸开的地图,眸中的脆弱一闪而过,她走到营帐中间的沙盘前,指着安和城外小镇的位置说道:“刚刚诸位将军应该都听见了,之前我们放火烧了他们的粮草,西戎人的前锋军休整了几日,今天开始全速前进了。” “是,”荣皓面色冷沉,“照他们这个速度,顶多再过五日就能到达锡蓝城外,他们还有那种叫火药的武器,现在朝廷还没给出具体的消息,光凭我们熬,恐怕很难把城池守住。” “荣将军说得不错,西戎军现在是急行军,我们不能等着他们来打,”聂卿点了点头,她抬头看向刘十方,“刘将军,我想让你带兵在西戎前锋军的必经之路上布置几道伏击线,不要正面跟他们杠上,放完冷箭就跑,我们之前偷袭了一次,他们现在肯定长记性了。” “西戎联军的大军现在还停驻在安和城,但是看眼下这个情况,他们应该很快就能跟上,只不过,他们的联盟并不稳固。这一次打仗西戎十六国都派出了自己的将军,看之前血月之夜的事情,迦婪若这个联军主帅,做得也并不安稳,那些将领还是听命于自己国君的消息,而且他们之间还有迦婪若不知道的传信渠道。” 刘十方若有所思,说道:“前锋军是急行军,夜间必然疲惫,就算楚将军之前带人偷袭过,他们安排人警戒,有人换岗也做不到毫不疲乏,我们就在这个时候骚扰他们不让他们好好休息就行。” 聂卿微微一笑,轻轻摇头说道:“别人不一定,西戎人的前锋军肯定能做到,他们不敢放松警惕。刘将军,若是西戎人没有那些重型投石机,你跟他们正面对上,能有信心打得过他们吗?他们被你们按头打过,现在见识过了重型投石机的威力,肯定会死死保住这个东西的。” 刘十方哈哈大笑,脸上满是得色,其他将领对视一眼,也都笑了起来,周瑛对着聂卿拱了拱手,说道:“楚将军,这可不是我们自大,若论陆战,大燕四方守卫军,没有一个比得上我们西疆军的,我们在西境过了这么久,聂大帅统兵严格,如果真的不凭借外物,真刀真枪地打,西戎人绝对不是我们的对手。” 几人笑毕,却发现聂卿没有附和他们,刘十方脸色微沉,问道:“楚将军这是不相信我们西疆军的本事吗?我们都是聂大帅一手带出来的兵,跟着大帅在大漠里跟沙匪以少敌多地打过,当时我们不熟悉沙漠中的地形最后都剿灭了黄沙六部,现在肃州半境虽然已经沦陷,但是这还是我们自己的地盘。” “刘将军可知道,当时呈上御前的战报上,是如何述说聂大帅兵败牛头崮的原因的,”聂卿想起望京九月落下的雪,眸中痛楚和杀意一闪而过,在场众人都没有注意到,她直视着刘十方,“那战报上说,因为他轻敌自大误中了西戎人的陷阱,虽然这消息不实,诸位将军不信,我也不信,但是这口锅西疆军已经背上了。我还是希望诸位将军无论遇见什么,都一定要全力以赴。” “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其他的什么,我只想告诉诸位,西戎人也许还是之前的那个西戎人,我们隔着佛母城过了这么多年的太平日子,两方的操练也差不多,但是他们有我们没有的兵器,风营曾经派出一小队前去探查过,楼兰人已经在丰城建立起了自己的势力,我当时亲眼目睹他们在倒篮沟尽头搭了一座天梯,有许多锋利的兵器一筐筐地从悬崖上往下送,谁能保证玉周城外没有这样的‘天梯’呢,火药是我们现在知道的,如果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呢?” 见众将领都收敛去了眼中的轻蔑之色,聂卿知道自己目的已经达到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大战在即,我不是想要在这个紧要关头给大家泼冷水,但是我也实在是害怕众位在自己熟悉的马道上栽了跟头,赵家通敌不是一时,用最坏的念头来想,他们三年前就买了烟花,那跟西戎人接触的时间也有三年了,硝石矿是朝廷所有,私人不许开采,但是他们却能给迦婪若提供那么多,那铁石呢?我们跟西戎十六国之前也通了那么久的商,可从来没听说过,他们那片地方,有什么大铁矿。” 聂卿将手指向地图上一片树林的位置,对着刘十方说道:“刘将军先前说得并没有错,我们要做的就是骚扰他们。那重型投石机造价不菲,手艺巧夺天工,西戎人自己也拿不出多少座来,咱们之前烧掉了一座,他们现在肯定对剩下的宝贝得不行,夜间的看守巡逻说不定比白天还要紧。探子已经探过了,路上像这样的短林子有不少,咱们只用挖坑,等他们跳就行。” 刘十方肃然点头,对着聂卿弯腰拱手道:“末将得令!” 荣皓在旁边看着,见聂卿有条不紊地安排着,紧皱着的眉头微微松开一些,等聂卿将西疆军中后勤、探卫的事又安排过一圈之后,他道:“我们现在能一直守,可是望京那边还是没有消息,荣昭和越太守都说楚将军之前已经安排人到望京求援了,可是过去这些天,连一封回信都没有,锡蓝城的城墙,可不比佛母城。” 最后一句话落下,在场几人心头的石头又变得沉重了一些,周瑛“啧”了一声,“不管望京那边究竟是什么消息,咱们都是要守的。” “我没说不守,”荣皓瞥了周瑛一眼,“真要城墙塌了,我们都得拿自己的身躯去堵,只是我们不能这么干耗着。” “不会干耗着的,诸位将军放心吧,”聂卿想起来秦舫匆匆骑马回京的背影,她现在才知道秦舫要对抗的世家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庞然大物,但是她相信他,能从世家嘴里把禁军给派过来,“不管京城里的那些人到底有什么心思,圣人是不会眼见着我们西疆军被困的,禁军一定会过来,在此之前,就得看我们的了。” 周瑛站在聂卿旁边,看着她对着沙盘专心致志推演的模样,脑中有一晃神想起来聂河的身影,从某个侧影看上去,这两人十分神似。 聂家人丁单薄,家风清正,家中男子从不纳妾,一生只娶一位妻子,望京所有世家女儿都想嫁进去,特别是这一代聂家只有聂稔和聂卿兄妹二人,聂稔是天子都夸奖过的少年将军,都说武将粗鲁,聂稔却是个温和内敛的性子,他待人谦和有礼,相貌俊美。 与他父亲聂河有很大不同,倒是聂卿,看着温驯,实则性子跟聂河一样锋芒毕露。 周瑛在心中过了好几个念头,最后把那些涌上心头的劝诫之语都按了下去,聂卿做事果断,楚锦书和老夫人也都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英雄,她既然来了西疆军,必然是已经做好了打算的,他可是看着聂河怎么教这个女儿的,那些陈旧的规矩,怎么能成为她的桎梏呢? 几位将军各自领命,从军帐里走了出去,荣昭站在聂卿身边,低声问她:“影阁可曾给你来信,京中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聂卿无意识地揉了揉桌边的地图,轻轻摇了摇头,面色有些严肃,“不知道圣人现在到底是怎么样了,但是周家人不会眼睁睁看着西戎人围城,现在就是时间问题,咱们多撑着。我现在担心的是,檀安和栖安,我不该答应他的请求,真只让他们两个去做任务。” 西戎联军动了起来,锡蓝城反倒越发安静了,所有人都被沉默地调动起来,城中该迁移的百姓都被迁移了干净,现在还留着的就是一些老弱病残和执意不肯离开的年轻人了,越安接受了他们往太守府递交的请愿书,让聂卿收编了一支西疆民军,他们在城中搬运着粮食和兵器。 刘十方深谙偷袭之道,从那座小镇到锡蓝城的这段路程里有许多个短短的林子,西戎人的前锋军果然跟他们预料得一样,把那剩下来的四座重型投石机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珍贵,那重型投石机的体型十分巨大,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看上去都十分显眼,底下虽然有轮子,但是还是需要象兵来拉,刘十方第一晚趁着夜色埋伏在林子旁边,远远看着西戎人卸下身上的甲胄,疲惫地坐在了地上,看着他们刚刚拿出锅釜,刘十方就下令弓箭手放箭。 长箭威力巨大,但是隔了那么远的距离,也没能射中几个人,但足以让西戎联军如惊弓之鸟般动了起来,刘十方之前就命令众人放完冷箭就跑,西疆军将士早就摸熟了这片地形,他们身穿黑色的夜行软甲,都不用借着光,就顺着之前安排好的路线迅速离开了。 倒是西戎人的这一部分前锋军,他们几乎把所有人都调动起来了,所有人都强打着精神迅速穿起了刚刚才脱下的甲胄,火把将夜空照得通明,西戎人的叫喊声从这边传到那边,他们拿着长枪和刀剑警惕起来,巡查四周却一个人都看不见。 但是他们还是不敢睡,西戎人的主将猜到了刘十方他们的打算,也只能恨恨地骂两句“狡猾的燕人”,他们换岗,有些人睡下去没两个时辰就又被叫起来守夜,第二天又被号角声叫醒继续急行军。 前锋军每路过一个小林子都心惊胆战的,刘十方他们在有的林中道上挖了陷阱坑,有的则没有,这些陷阱在前锋军经过的头几个林子比较密集,那坑里藏了尖锐的木棍,人掉下去运气不好就立马被穿了个透心凉,如此几次,前锋军看见同伴惨死的景象遇见林子都不敢进。 大燕人好像摸清了他们每一夜要停驻的地方,第二天晚上也是如此,前锋军刚刚摆下炊火器具,那些暗箭就像是被鬼魅射出来的一样,并没有伤到人,但是还是让前锋军警惕地动作起来了,等众人慌忙地东奔西跑后,又发现无事发生了。 这种吊诡的伏击真是让前锋军不堪其扰,但是他们不敢赌,第三日一早,营地里来了个贵使,探卫发现前锋军很快就改变了策略,他们行军的速度慢了很多。 第七十六章 有变 伏击的计策很奏效,西戎人的行军速度慢了很多,聂卿估算着大年夜负载火药的重型投石机离城墙的距离,在锡蓝城外围同样的位置设立了一道火油线,以沙土浅浅覆盖。 但是不知道为何,西戎人的动作如他们所愿慢了下来,聂卿高高悬起的心却还是没有放下。 迦婪若到底在想什么,如果说之前血月之夜的停驻是因为他得了信知道望京不会立刻派出援军,他也不愿意跟西戎联军国内撕破脸,那现在呢? 现在禁军还在路上,西戎人从安和城搬回去了那么多粮食和珍宝,贵族们满意地闭上了嘴,国师们暂时也找不到理由阻止他继续东行了,为什么前锋军还是那么容易地就被他们阻止了。 如果换做是她,手上有火药这样的大杀器,一定会让前锋军昼夜不停地前进,联军大军紧随其后,不给锡蓝城喘息的机会,就算强攻不下,他们一波波地上,也足以把锡蓝城耗开了。 前锋军也太脆弱了,聂卿想起来那一日的偷袭,还是会觉得顺利得有些过头了。 西戎人如果这么弱,玉周城和安和城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被他们接连攻下,就算玉周城是被赵家人拱手献给了迦婪若,那安和城呢?安和城内的守备军并不姓赵,他们统领的位置也在荣申给赵堃定罪之后被卸职了,荣申没来得及再命,守备军就是由齐太守接管,那个老头子脾气暴躁执拗,一定是誓死抵抗到底的。 但那一晚,西戎人的前锋军仿佛不堪一击,夜间警卫做得很随便,粮草这么重要的东西,也让他们轻易烧掉了,只是后面那一支如从天降的西戎骑兵打消了聂卿的这个疑虑。 这两日刘十方带兵屡屡得手,聂卿的顾虑才重新咕噜咕噜从脑子里冒泡泛起来了,她甚至觉得如果他们组织兵力直接跟前锋军硬杠,得胜的机会会很大,这群人带着重甲,每一日都疲惫不堪,守卫做得也很粗糙…… 但是重型投石机和火药,的确在这群人手里啊…… 正思考间,堂下突然有人禀告,有人来找她。 是影阁的消息送过来了,只是聂卿没想到来的竟然会是之前因为救援沈逢川受了重伤的顿白,他脸色还是有些苍白,那张胖乎乎的娃娃脸瘦了几乎一整圈,颧骨都有些突兀地支了出来,只不过他一直笑吟吟的,走进太守府的时候都驱散了聂卿连日的消沉。 “怎么是你来了,”聂卿连忙上前把顿白拉着坐下了,上上下下地把人打量了一番,“当日你不是受了重伤吗?你现在修养好了吗周方就把你派出来。” 堂里立在一旁的下人见顿白身姿利落,知道他二人有事情商议,连忙利落地退下了,聂卿叫住最后一个人,让他送一碟点心上来。 顿白被按在椅子上,也不挣扎,他举起胳膊使劲锤了锤自己,喜气洋洋地给聂卿报告:“放心吧姑娘,主子给我请了圣手乌龙先生,我身上的伤早就痊愈了,只是主子一直不放心,硬逼着我吃了许多补药,我现在身上贴了好多膘呢,大哥他们都笑话我了。” 下人很快低着头把点心送了上来,聂卿把它推到顿白面前,努了努下巴笑道:“你来得匆忙,尝尝这点心吧,补药汤子苦得很,你吃些清清口。” 顿白略歪了歪头,奇道:“姑娘不想知道我究竟带过来什么消息吗?看姑娘这胸有成竹的样子,难道早就猜到了?” 聂卿脸上笑意不变,轻轻点了点头道:“能让你这么匆忙地送过来,怎么,太子殿下扫清了阻碍,让那群世家闭嘴了?” 顿白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放到嘴边的糕点一时都忘了往嘴里送,“姑娘真神了,”顿了顿,他脸上浮起来个饱含深意的坏笑,“难怪主子经常说,姑娘与他同心呢,我还没说什么,姑娘就已经明白了主子的意思。” “吃你的,”聂卿被顿白这话说得有些脸热,她不由得又想起来秦舫离开前看她的眼神,“净胡说!” 顿白一口咬下半块点心,那点心里掺了蜂蜜,甜而不腻,正和顿白的口味,他吃得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从怀里掏出来两封信,都递给了聂卿,正色道:“姑娘不必太过担心,禁军统领和不佳虽然现在在天牢,但他的长子还在禁军里,血月之夜刚过禁军就点兵开拔了,只是路程遥远,主子已经与和良将军暗中商议了,先派前锋军过来,我来的时候,前锋军已经过了阆州了。” “这还有一封信,是老夫人和楚将军写的家信。禁军点兵的时候,主子奉圣人的旨意抚慰将军府,我随行,”顿白又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奇形怪状的陈旧布偶,“这是老夫人托主子转交给姑娘的,楚将军说有些话信上写不下了,让我告知姑娘,不用担心家里,姑娘有什么想做的尽可以放手一搏。” 聂卿闻言鼻子有些酸涨,心里也像被人扭着,离京那一晚,她朝祖母和母亲磕了三个头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将军府,除了自己的那柄鬼头刀,她什么都没带。 聂卿垂下脑袋,低声问道:“我祖母和阿娘,她们,身体可还好?” 顿白刚把另外半块点心咽下去,噎得慌,看见聂卿这个样子,他连忙捧起手边的茶盏牛饮了两口茶水,把点心碎彻底咽下去才急急忙忙开口说道:“好得很好得很,姑娘不是借口去了庄子养病吗?老夫人和楚将军现在也去了庄子里,圣人和皇后娘娘时不时地赏赐些补药下去,我来之前,老夫人精神矍铄,说话有力得很,比我们习武之人还要稳健呢!楚将军就更不用说啦,有她在,京城里的那些泼皮无赖都不敢上街了。” 这话一说,聂卿立刻想起来少时在佛母城,她跟她哥哥闯了祸,被楚锦书提着鸡毛掸子满佛母城撵的记忆,楚锦书跟聂河可不一样,聂河每次说要打他们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从来不下重手,楚锦书那鸡毛掸子可是抽得实实的。 她心情顿时舒畅起来,握紧了顿白给她的那个小布偶。 那小布偶其实就是一匹马,佛母城里有一阵子盛行这种小玩意,家里有钱的就花点银子从西戎行商手里直接买,没钱的也有母亲妙手亲自给孩子缝,聂卿那个时候脾气执拗,非要楚锦书给她缝,可是楚锦书哪里会女红,当时佛母城的事务又多,她就没理聂卿。 小孩子之间也有攀比,聂卿没有这个,就被同龄的小孩子笑话,她更生气了,回家之后谁都不理,当夜她气性消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朦胧间看见楚锦书在她枕头旁边放了一个小马布偶。 楚锦书特意找了城中巧手的妇人学的,她手上不知道扎了多少个洞,才缝出来这么一个四不像的布偶,聂卿很是珍惜这个小布偶,从佛母城带回了望京,一直没有离过身,后面离开将军府,她才舍了那些东西。 聂卿轻轻捏了捏那个小马布偶,里面填充的棉絮已经冷硬结块了,它原来是用鲜亮的茜红色缝的外皮,这么多年过去,颜色已经褪了不少,但是摩挲着,聂卿还是能想起它陪伴着度过的每一夜。 只是这触感,好像有点奇怪,聂卿面色不变,右手却仔仔细细地沿着小马布偶按了按,里面的棉絮里好像镶嵌了一块……令牌? 聂卿心神一凛,她立刻意识到那个是什么东西,顿白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问道:“怎么了,姑娘现在是发觉了什么吗?” “没有。”聂卿下意识否认了,如果这个令牌真的是边西楚家的家主令……那她现在不能把这个消息告诉太子舫,他现在在京城跟那些世家周旋,不能再为了这个分心。 “不过,”聂卿把布偶跟信件放到一边去,微微叹了口气,皱眉问道:“我现在的确有个消息要问你,你知道,檀安和栖安吗?” 顿白一愣,犹疑地说道:“我知道,檀安是和提白大哥一起出来的影卫,算是影阁中影卫的元老了,栖安是檀安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他们两个本事很大,我刚跟在主子身边的时候,主子就把他们派来了西疆军,这应该已经有十几年了,影卫的忠诚……” 听顿白吞吞吐吐地说完最后一句话,聂卿脸色一定,扶额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他们是殿下派过来的人,我怎么会怀疑他们的忠诚呢,是之前,我们趁着血月之夜偷袭了西戎人的前锋军,当时我们兵分两路,我带人去烧了前锋军的粮草,檀安和栖安两个人则等西戎人乱起来去毁掉他们的重型投石机。” 说到这,聂卿面色又凝重起来,“当时我们打了西戎人一个措手不及,但是有另外一拨西戎人,他们突然从后方插了进来,我给他们发了撤退的信号,但是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收到他们的音信。当时檀安跟我说,他们熟悉那小镇的地貌,里面还有影阁的暗道,他们有万全准备。” 顿白闻言也收起了脸上的笑意,他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檀安说得并没有错,那个小镇我知道,一开始的确是影阁的据点,底下的确有影卫们挖好的暗道,他们两个的本事,在影阁所有的影卫里都能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当年那个右相倒台,他家里的证据就是他们两个取出来的。” “影卫以影阁烟花为令,当时姑娘既然放了主子给的撤退烟花,他们两个一定会听令的,他们现在还没有回来,很有可能是被什么东西绊住脚了,”顿白捏着下巴思考着,“影卫都是死士,是不会做别人的俘虏的,穷途末路的时候,我们会自己了断自己。” 聂卿没想到影阁中的影卫还有这层布置,她眉头拧起来,却没再多说什么。 二人面对面坐着,一时静默无言,顿白又拈了一块点心,他偷偷拿眼睛瞥了下聂卿,见她还是紧皱着眉,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在心里默默嘀咕道,看姑娘这样子,也不像是对主子动心呀,他跟随主子南北奔波,见过不少对主子痴恋的女子,她们都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为什么主子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好像下一刻就能把姑娘迎回东宫做太子妃了。 聂卿把杂乱的思绪勉强理清压在心底,她抬头看向顿白,外面突然有个人急匆匆地跑进来了,她定睛一看,是守在北城墙的周瑛。 “怎么了,”聂卿看他气喘吁吁地站在自己面前,立刻给他倒了杯水,“是西戎人有异动吗?” 周瑛满头大汗,面色焦急,他看了顿白一眼,聂卿会意,对着周瑛摇了摇头说道:“自己人,他刚刚将禁军发兵的消息传过来,你要是有要紧的消息传递的话,就直接让他听吧。” “不是西戎人有异动,”周瑛勉强压平自己紊乱的气息,他眼中是蔓延开来无法收敛的惊慌,“是佛母城,佛母城那边突然发生了暴乱!” 聂卿把水递给周瑛,沉着脸色道:“器琢阿兄,到底是怎么回事?佛母城里的百姓跟西疆军比邻而居多年,怎么会突然发生暴乱?” 佛母城的城设本来就跟其他三座大城有所不同,外城和中城是百姓们的居所,临西边是西疆军的军营,这些年,两边一直和谐相处,聂河统兵甚严,没有将士敢违背军令去骚扰百姓,而且西疆军操练多,常有人受伤,军中的草药,也多是佛母城的百姓自己采摘或者是从外面收购低价卖过来的。 周瑛一碗凉水灌下去,因狂奔灼痛的肺腑总算冷了下来,他咬牙切齿地说道:“还不是荣申那个混账!他自己在外城养的那个外室家中有个二流子弟弟,那地痞借着荣申的名头在外面作威作福,收了许多个流氓小弟,佛母城有个人借了他们的叶子钱,一时还不上,那些人竟然在这个关头烧了人家的屋子,一家五口,全都葬身火海了。” “什么?”聂卿和顿白勃然色变,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聂卿脸色遽变,厉声问道:“现在呢?现在如何了?送信的人在哪?” 迦婪若同样的计策对她用了两次,她竟然还不长记性! 他的目标从来没变过,一直都是佛母城! 第七十七章 攻城 送信的人正是风营的阿满,他脸上挂了彩,额头上肿起来高高一块,嘴边的青紫色淤伤看上去特别扎眼。 聂卿把信和布偶一起塞进了怀里,如果真的是她想的那样,那楚锦书给她的这块令牌很快就能派上用场,她对着上前的阿满摆了摆手,肃然道:“跟我去军营,等我把将领们召集齐了,你当着大家的面说。” 几人迅速起身上马,奔向锡蓝城中的西疆军大帐。 刘十方带着探卫们出去探寻消息了,军营里操练士兵的主将只有荣皓,太守府这两天事务繁多,越安无暇起身,荣昭在跟山营的将士们核对粮草和饷银的数量,这两天都宿在军营里。 来锡蓝城之后,聂卿让大飞做了自己的亲卫,大飞天天跟在一群人身边,虽然脾气还是有些暴躁,但是心眼长了不少,他做事利落,很快把几个主将都叫过来了。 聂卿站在沙盘面前,看着周边一群人,阿满正准备开口时,她又挥手制止了他,“去请刘涯来,现在情况特殊,刘家不能没有人在场。” 刘涯是刘十方的长子,从小就跟在他身边,现在不过十四岁,已经是西疆军中赫赫有名的一员猛将了,聂卿入营以来注意到他好几次,这小子聪明果断,虽然对阵还是有些稚嫩,但已经很有模有样了。 刘涯很快就过来了,他满头大汗,见到大帐内众人面上的表情,心里一沉,也不多问,安静地站在了周瑛的身边。 聂卿见人都来齐了,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扭头对着阿满说道:“说吧,把要紧的关窍说出来。” “佛母城内的百姓发生了暴乱,”阿满得令,立刻把脑子里的事情飞速过了一遍,快速说道,“血月之夜后有人因为叶子钱烧掉了一户百姓的屋子,但是当晚那户主人家外出了,一家五口老弱全都烧死在那场火里,后面苦主告状不成还被那群人打了一顿,荣申视若无睹,一开始愤怒的百姓们只是坐着,但荣申以阻碍军务的罪名把他们都抓了起来。” 阿满紧紧将手握成拳头,他抿了抿嘴,却扯动到了嘴边的伤,他疼得眉毛皱了皱,继续说道:“那群人就有恃无恐……三日前我离开佛母城的时候,城中百姓十分愤怒,那户苦主纠集了一帮人砸开了荣申的外城府门,又有许多人死伤,我们当时奉命去拦,却发现那群百姓里,有许多生面孔。” “什么?!”周瑛闻言大惊失色,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倾过去,“生面孔是什么意思?佛母城里有外人……有西戎人吗?!” 这话可真称得上惊悚了,荣皓眼底也铺了一层惊惧,他不敢细想,轻微地咽了口口水,低声问道:“你们确定那些人是生面孔吗?佛母城里那么多百姓,你们确定不是,你们之前没见过他们或者是见得比较少吗?” 阿满的眼中有些阴郁,他抬眼看向荣昭,语气和面孔一样冷淡,“将军应该了解风营的选拔标准,我们认人绝对不会认错,就算我认错了,李老大也不会认错,他是在佛母城里长起来的,后面也常常跟外城的百姓们做交易,他很确定,这群人都是生面孔,不是佛母城原有的百姓。” 营帐里顿时被死一般的沉寂淹没了,几人的眼眸里都泛起沉思,之前锡蓝城也闹过这样的事情,但是那位苦主他们都认识,刘八方摆出来的也是一个令人嫌恶的态度,他们并没有格外往这方面想,如今一联系起来,他们的背上不由得泛起鸡皮疙瘩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肃州城恐怕早就被西戎人渗透成筛子了。 刘涯想起来刘十方之前对自己说的话,眉眼间划过重重忧虑,佛母城出的这种情况,跟锡蓝城之前刘平犯的那件事,不就只是换了个壳子吗?他是刘家的长孙,刘老太爷和刘十方都是把他当做继承人来培养的,因此刘涯知道,一开始刘老太爷并没有打算保刘平,那人玷污了唐姑娘死有余辜,是二叔刘八方一直在老太爷面前撺掇。 刘涯面不改色,左手却背在身后悄然捏紧了铠甲的下摆。 “我们又中了迦婪若的计了,他是想声东击西,”聂卿一拳锤在沙盘上,“上一次他假意攻打佛母城,其实并不是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力,烟花也只是个噱头,迦婪若才不会管赵家人的死活,他那次,只是为了把火药展示给我们看!” 荣昭阴沉着脸,显然也是想到这一层来了,“迦婪若对我们这边几乎了如指掌,他知道佛母城里会有人认出来火药,到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放在这等杀器上,从赵家人暗中投靠西戎人开始,玉周城乃至安和城的沦陷就是注定好了的,就算佛母城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也赶不过去。 “好一个迦婪若,”荣皓怒气冲天,他紧盯着沙盘上佛母城的位置,“好一个算无遗策,他将火药摆出来,安和城又是西疆军最大的军屯田,一旦沦陷必然引起将士们的恐慌,他是算准了我们会分出一半兵力到锡蓝城来。他的目标一开始就没有变过!怪不得他们的前锋军说停就停!” 不错,迦婪若的目标一直都没有变过,他从一开始,想要吞下的城池就是佛母城。 这座城池高大巍峨,城墙是工匠们呕心沥血用最好的石料最精巧的方法搭建成的,它坚不可摧,是大燕人在西边最坚实的倚仗,仿佛只要有它,就永远没有人能越过来。 就像之前那场战争最开始的奇袭,迦婪若根本没指望那群奴隶组成的军队能攻得下这座城池,哪怕聂河把大部分将士都带出去了,城里只剩三千精兵,他们也还是依靠佛母城的天然优势牢牢地守下来了。 迦婪若坐在难陀身上,悠闲地把玩着手上精巧的一副祖母绿耳坠,阿傩站在难陀旁边,正尽职尽责地从手上拎着的口袋里不断拿出来各种时鲜蔬果往这头大白象嘴里送,一边送一边小声地喊:“难陀慢点吃呀。” 时隔二十五日,迦婪若再一次率领西戎联军站到了佛母城之外,他倚靠在白象背部特制的绸缎椅上,左手撑着下巴,微微眯着眼看向不远处那座巍峨的城关,外墙经历了大年夜的火药攻击,现在上面还留着几个焦黑的巨坑。 但它好像还是不会倒下。 迦婪若湖绿色的眼睛凝视着城墙上迎风招展的西疆军旗,突然冷笑了一声,阿傩迅速捕捉到了主人的不悦,顺着迦婪若的目光也望向了远处的城楼,但它好像跟平时并没有什么不一样,阿傩转过头来,疑惑地问道:“王子殿下,您为什么突然笑啊?” 迦婪若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小侍卫,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投射出一片蝴蝶翅膀样的阴影,难陀嘴里的东西吃完了,见没有人继续投喂便不耐烦地扑扇了两下大耳朵,阿傩回过神来,继续掏着手中的布袋。 “不过是一头畜生,”迦婪若看见阿傩对着难陀亲切的动作,慈悲的面孔顷刻变得冷冽起来,“它吃得倒是好,还有人专门伺候。” 阿傩面色一变,抬起头来看着迦婪若,他自己都没察觉自己眼中盛满了责怪之色,“殿下怎么能这么说呢,难陀是国主送给您的生辰贺礼啊,它也是佛众送给您的礼物,是替您受难的。” 强烈的阳光斜着照过来,正穿过薄薄的纱布落到迦婪若的头发上,阿傩瞳孔骤缩,他看见迦婪若头顶的金发发根在那束阳光的照耀下变成了惨白的颜色。 阿傩立刻警惕地环视四周,确认没有人把目光投到他们这边,连忙对着迦婪若做了个手势——那手势只有他们两个人知晓,意思是让迦婪若赶紧抬头,不要让别人注意到他的头发。 迦婪若那双眼睛是继承于他美丽妖娆的母亲的,那个女子因为容貌艳丽而以奴隶的身份被天竺国主送给了楼兰的老国主,她很快为老国主生下了一个儿子,但可惜老国主不缺女人也不缺儿子,她很快被抛之脑后。 一个独自流落到其他国家的女人,举目无亲,没有倚仗,她落身的地方还不是寻常居所,是一国之君的后宫,那长得漂亮就不是她的资本,而是她的催命符。 而且她生的儿子还跟别人不一样。 那个孩子生下来浑身雪白,连头发和睫毛都是白色的,楼兰国主并没有多关注她,这个孩子很快就被王后定为不祥的妖孽,女奴在生下孩子之后被送去侍奉寺庙里的长老,那个孩子则因为“天生不祥”需要教化被破格送进了僧奴殿里。 后来……后来知道了那孩子本来是一头白发的人,都被宰了个干净。 看见阿傩着急地快崩起来了,迦婪若才慢悠悠地直起身子来,他抬手摸了摸头顶,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西戎联军开始敲鼓,象兵拉着沉重的重型投石机往前进,后面则拖着一筐筐的火药石头,迦婪若拍了一下难陀的屁股,难陀便哼唧着慢慢往前移动去了。 阿傩那颗心落回胸腔里,他又想起来之前问迦婪若的话,只不过现在这情形他不敢再问一遍了,他翻身上马,跟着难陀缓缓前行,没想到迦婪若突然侧过头来看他,说道:“我是觉得这座城墙十分虚伪才笑。” “城墙……虚伪?”阿傩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显然没听懂迦婪若的话,很快抛弃刚刚不稳定的情绪,继续问道,“城墙又不是活着的人,为什么殿下说它虚伪?” 迦婪若听见这话,登时轻轻地笑出声来,道:“我们的小阿傩也长大了啊,知道说人是虚伪的了。” 他没看阿傩脸上的羞恼,转过头来看着大军前进带起来的沙尘,叹了口气道:“大燕有一个有名的诗人,他曾经说‘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建造起这么坚实的城墙,恐怕也需要很多条人命去填吧。” 阿傩低着头思索了片刻,小声问道:“就像楼兰的国师陵墓那样吗?” 迦婪若眼中冷光闪过,不过很快又变回了那副慵懒的模样,他再次扭头去逗阿傩,故作吃惊道:“呀,我们小阿傩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聪明了,都会举一反三了。” “殿下!”阿傩恼羞成怒,“阿傩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不过我们小阿傩说得也没错,”迦婪若看着重型投石机被象兵拉上前,眼神重新投向不远处庄严的城池,他的脸色一点点冷下来,“我觉得这种虚伪的东西,都应该被摧毁,如果佛众真地在凝视我的话,就请保佑我早一点把这些东西都挫成灰末吧,反正他们本来就只应该存在于十八层地狱里。” 五座重型投石机很快摆到了阵前,西戎联军计算好了距离,正摆在西疆军长箭射不到的地方,他们有条不紊地给重型投石机上弦片,将绑带着铁蒺藜的火药石球顺着钢管拖到投射器上,随着将领一声令下,五座投石机同时放出巨大的火球,带着不可抵挡的势头重重砸在了佛母城的城墙上。 厚重的城墙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嗡鸣声,佛母城内顿时大乱,牛角号被吹响,城头的守卫军们大声叫喊着“有敌袭!有敌袭!”,铁蒺藜上也沾染了黑色的粉末,顺着火球的轰击带着火花迸溅开来,尖锐的蒺藜刺顺着城垛之间的空隙扎进守城将士的身躯里,带出可怖的血花。 李明溪很快上了城楼,他明显感觉到脚下站立着的城墙抖了抖,他面上不动声色,依然沉着地指挥着将士们行动,从大年夜开始西疆军的操练多了几项内容,现下他们反应过来,立刻有条不紊地搬运伤兵下城楼,在火球袭来的时候蜷着身子躲在城垛下面。 但李明溪的心里实打实地“咯噔”一下,这一次西戎人的攻势与大年夜那晚截然不同,光感受着城墙的震颤就能察觉出来,这一次的火球轰击更加凶猛,就好像,就好像他们的重型投石机,又比之前改良了。 正这样想着,李明溪看见一块巨大的带着火花的石头越过他的头顶,狠狠砸在了不远处的城楼上。 第七十八章 城内 今天万里无云,太阳光顺着蓝天铺陈到每一个无所遮蔽的角落,但是此刻,那五座重型投石机爆发出的巨大轰鸣声撕裂了这晴好宁静的假象,亮得刺眼的火球一个比一个逼近,有几个甚至越过城楼上众人头顶直接飞到了城中。 “改良,他们改良了,”李明溪靠在城垛上,看着远处五座投石机冷却完毕,已经被西戎人上好了新的弦片,那五颗火球在他的瞳孔里由小变大,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厉声喊道:“速去城内报信,西戎人的兵器改良了,他们的攻击距离变大了!” 火球转瞬间已经飞到了城墙边,它们重重地砸在屹立拜年的石块上,碎石和火蒺藜一同飞溅而出,有两个火球正正砸在了城楼上,炸开的气浪掀飞了周边防守的五六个将士,有个将士的身体当场分了家。 李明溪肝胆俱裂地看见,那一块的城垛,碎了一块。 “不行,我们不能这么干等着,”李明溪看见西戎人依旧停留在原地,他们并没有前进的意思,“我们必须得主动出击,再这么等下去,城楼就要塌了!” 他抓住了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将士,从怀里拿出来一个外面贴着紫色封皮纸的大烟花塞到他手里,紧盯着他的双眼说道:“你们继续守在城楼上,要是西戎人突然开始前进了,你就把这个信号烟花放了,知道吗?!” 那小将士长得懵懂稚嫩,军中投军者是有年龄限制的,未满十六岁不可投军,李明溪看着他的脸,心里往下沉了沉,这小将士身躯十分干瘦,看着才十岁出头的样子。 没等李明溪再说些什么,那小将士立刻干脆地把烟花塞进了怀里,表情坚毅,他严肃地大声回答道:“是!李校尉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盯着那群西戎人,好好守住城楼的!” 李明溪被这句话狠狠一震,奇玛和小六的脸再一次在他眼前浮现出来,他默默地承受住这突如其来的绞痛,转过身去往城中。 那颗射程最远的火球落在了西疆军的军营里,所幸那片区域里面没有留人,城楼上的牛角号声响起之后,军营里的将士们就火速行动了起来,但是它还是引起了很大的恐慌——旁观者不只有相邻区域的将士们,还有群情激奋要找西疆军要说法的百姓们。 西境一开始并不太平,尤其是肃州,在聂河带兵过来整肃之前,原有的西疆军其实说白了就是赵家和刘家两家的私兵,他们与百姓之间的关系更贴近于债主和欠债人,百姓们给这两家交多两成的赋税,算作保护的费用。 一直到聂河重整西疆军,肃州风气焕然一新,刘家和赵家都果断地舍出来一部分无关紧要的人做替罪羊,等把沙匪剿灭,边境逐渐安稳,聂河又拜托越安和周家的人从望京那请来了许多教书先生,教这里的孩子读书认字,当地居民才逐渐知晓他们本来应该过的是这样的生活。 佛母城本来就与其他三大城有所不同,居住在这里的百姓并不多,他们都跟西疆军有着紧密的联系,当初西疆军中医官不够,天天都有伤患,是这些百姓毁家纾难舍出了家里的粮食和银钱,陈普洱周游大燕的时候经过这里,教出了现今西疆军中首屈一指的医官。 这个习惯后面就这么传了下去,佛母城现在还留在城里的百姓,基本上都是家中的孩子在西疆军里任职。 这些孩子中不乏在军中影响力颇大的小将领。 这些百姓本来人数就少,大多数彼此之间还认识,那个地痞胆大包天纵火的那户人家,是佛母城里有名的善人——苦主之所以借叶子钱,是因为家中祖母年事已高,又有重病,城里的大夫说过不了几天了,老人家的孙子正在西疆军中任职,还是个振威校尉,这几天军务繁忙没有时间回家,老人家想在去之前再见一眼疼爱的孙子,苦主不忍心,只能按着大夫说的话去买人参吊命。 那振威校尉本来已经接到了家里传进来的消息,拼命熬着交接手头的事务,已经跟上首的将军请示过了,可怜那一晚大火漫天,他第二天回去的时候,只看见了焦黑的断壁残垣,不只是憋着一口气盼望孙儿回家的祖母,连他的母亲妻子,连带着一双雪团般可爱尚在襁褓中的儿女,都丧生在了火中。 那振威校尉几乎当场就疯了,借了叶子钱的那苦主当晚运气使然不在家,父子二人抱头痛哭,有旁观者义愤填膺地提溜出了一个獐头鼠目的小流氓,那小流氓见到振威校尉眼里的血色和他紧握着的沙包大的拳头,吓得往地上一跪,磕磕巴巴地竹筒倒豆子把幕后指使全招了出来。 佛母城里的百姓与西疆军毗邻而居二十年,同样了解西疆军的军纪,振威校尉强忍着愤怒跟父亲一起去告状要求严惩凶手,荣申那外室早早就在他耳边吹了耳旁风,又说自己有孕在身,哄得荣申找了个由头就把他们打发走了,那地痞有恃无恐,当晚又纠集一帮人把那苦主父亲套了麻袋打了一顿。 这便算捅了马蜂窝了,李明溪顺着逆流的人群往军营里面走,眼中冷色逼人,他们当时并没有察觉这里面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个振威校尉他们认识,为人十分可靠忠心,明里暗里帮过风营好几次,阿满和壮牛他们听说这件事也是愤怒非常。 迦婪若实在是太了解荣申那个饭桶了,就荣申那个脑子,还敢跟外族人合作,迦婪若之前敢以身犯险,是算透了荣申接下去会怎么做。 也是在之后李明溪才发现不对劲,自从西戎人举着重型投石机在大年夜攻打过一次佛母城之后,风营的探寻范围就缩小了很多,荣申下令封城不让所有人外出,李明溪现在知道了聂卿的真实身份,不敢在明面上违背荣申的命令了,风营日常巡查的对象就变成了佛母城中的人。 但是暴乱发生得太快了,阿满跟那振威校尉算是熟识,还没上门宽慰人家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做,愤怒的百姓们就聚集到了荣申的外城府邸门前,荣申那个管家是从望京带过来的,自小就分在荣申身边,功夫十分了得,他府里那些护卫也都是练家子,那些百姓高喊着要荣申交出凶手,不知道是谁先把手里的石头砸了出去,场面瞬间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那个时候阿满立刻机警地察觉到不对劲,这群人里一定有人在煽风点火,他竭力拉住了激愤的振威校尉,但那个振威校尉刚刚经历丧亲之痛,父亲还被凶手耀武扬威般打了一顿,早就愤怒到了极点,明知道仇人就在眼前却不能报仇,哪里还听得进阿满的话,一把把他推开了,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这些当官的都是一伙的”,阿满脸上身上都挨了别人好几下拳脚。 李明溪刚刚走到军营里,就听见天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鸣镝之声,他脸色大变,转头往天上望去,天空中,一束明亮的深紫色烟花炸裂开来。 西戎人开始往佛母城前进了! 火药的炸击声隔得那么远仿佛仍然在耳边轰鸣,军营中有人源源不断地往城楼处跑去,到处都是,叫喊声,李明溪还敏锐地听见了孩童的哭叫声,他想起来那个小将士坚毅的面孔和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顿时握紧了拳头。 刚刚孩童的哭叫声果然不是幻觉,李明溪走到军营里,看见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那块火球已经熄灭了,铁蒺藜也散落一地,有将士正在捡,火球冷却之后已经变成了石球,李明溪看见有人往上面又泼了桶冷水,似乎是害怕火又烧了起来。 石球的后面站了许多百姓,李明溪的目光来来回回移动了好几次,在众多的面孔中捕捉到了几张面生的脸,他们的面貌并不出奇,不像李明溪那样有一双碧绿色的眼睛,混在人群中很不起眼,但是李明溪常年跟佛母城的百姓打交道,他们家里有几口人,彼此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群人到底是从哪来的? 佛母城戒严已经很久了,自从跟西戎人打起仗来,西边城门一直紧闭着,只有带着加盖玉玺的通关文牒的人才能出城,只出不进,西戎人根本没办法进来。 李明溪在心里暗问自己,是他太久没有在风营里走动了吗?所以这些出现的人他没有注意到。 但他很快就否认了这个猜测,百姓们的声势突然起得太大了,如果不是有人在暗中捣鬼,不会一下子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一环扣一环,像是早就安排好了,百姓们的这份怒火亟需一个发泄的渠道,那个地痞必须要被绳之以法,可是荣申却在这个关头掉链子。 “阿娘,张家大婶,杨大哥,你们现在这样做不是无济于事吗?你们没听见西戎人那火药的轰炸声吗?我们保证一定会把那个凶手抓出来的,到时候当着大家伙的面行刑!”有个小将士艰难地伸开双臂把人拦在里面,他额头上满是汗珠,“你们不能再往前了!” 人群闻言很快沉默了下来,那振威校尉站在最前面,满脸冰冷,他个子高,身体也壮,俯视着那个小将士,“小谭,我不想跟你多说,我自投军以来一直兢兢业业,上阵杀敌我从来没有胆怯退缩过,就跟聂大帅说的那样,我们当兵不就是为了能好好保护我们家中长辈儿女不受外敌践踏吗?” 他突然悲凉地笑了一声,一下子从甲胄里面扯出来一个木制的吊牌,小谭将士瞳孔一缩,下意识躲避了一下——那木牌是军旗的形状,佛母城人人都认识,军中几乎是人手一个,木牌上刻着的是心中最珍视之人的名字,这在战场上是激励也是提醒,激励他们打仗杀敌为的是好好保护自己珍视之人,提醒他们战场刀剑无眼身后还有人在等着自己回家。 “可是我现在落得了个什么下场?!”振威校尉眼中爬满了可怖的血丝,他举起那个木牌,往小谭将士的面前送了送,让他更能看清那上面写的几行名字,“我家破人亡,无所依靠了!小谭啊,我儿子女儿的百日宴,你也去了啊,那两个孩子,是不是长得很可爱,你也抱过啊,我娘子每次给我做的肉干,我是不是都分给你尝了?” 振威校尉眼中痛苦和疯狂交缠着,他颤抖着声音继续控诉道:“我祖母吊着一口气,就是为了让我再去见她一面,我阿爷觉得西戎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打过来,不愿意让我离开职守,咬牙借了叶子钱买人参给我祖母续命,他们有错吗?我两天两夜连轴转,我有错吗?小谭啊,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啊?” “杨家大郎,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人群中站出来一个高个子男人,他留着两撇胡子,拍了拍振威校尉的肩膀,“你还当现在是聂大帅统领全军的时候吗?这群世家本来就不存好心,现在怎么会官官相护,要证据,大家伙都能为你作证,可是他们信吗?!” 李明溪立刻从小谭将士身后钻了出来,像条灵巧的泥鳅,他一下气掐住那男人的手腕,碧绿色的眼睛如同鹰隼,冷冷扫视着聚在一起的百姓,他常在城中走动,站在这里的百姓大多数都认识他。 “李明溪,”那给他做一石长弓的工匠也不叫他军爷了,他的脸涨得通红,“难道你也要跟他们站在一起吗?” 李明溪闻言心下重重一沉,那群人到底妖言惑众说了什么话,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潜移默化地让百姓们隔开自己的阵营,他掐着那人的手腕暗暗用力,痛得那男人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我知道大家现在都很愤怒,那人也的确该死,我不会拦着杨校尉报仇,还会助他一臂之力。” “但大敌当前,”见人群又有骚动的趋势,李明溪高声叫起来,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那振威校尉,“西戎人已经要准备攻城了!大家就算不吝惜自己,也得顾及家里人,杨校尉,你要是肯,我李明溪愿意跟你一起去闯主帅府邸,但我想请你再仔细看看,你认识这个人吗?” “佛母城的百姓统共才多少户,你更是在佛母城里长大的人,大家伙的脸你都认识,这个人,你认识吗?” 第七十九章 防守 那个被钳制住的高个男人闻言立刻激烈地挣扎了起来,那振威校尉一时有些恍然,军旗形状的木牌在他手里隐隐发热,李明溪的话好像一下子把他从愤怒和痛苦的泥潭里拉了出来,他的目光顺着李明溪的手腕往那人身上移。 那个高个男人顿时如芒在背,振威校尉转过头来直盯着他,那整个人的气势好像在一瞬间就彻底改变了,高个子男人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周边围着的百姓也都变了个脸色看他,他的眼神无意识地躲避着众人的审视。 “你到底是什么人?”杨校尉握紧了拳头,他压抑住心中一浪高过一浪的愤恨,强行抽回了自己的理智,“不只是你,还有之前混在大家伙中间的那几个人,你们都不是佛母城里居住的百姓。说,你们潜入城中到底有什么目的?!我家中的事情是不是也有你们在暗中策划?!” 高个男人被他最后一句怒吼出来的话吓得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他连忙摇了摇头,哭喊着道:“我只是个肃州普通的行脚商人罢了,你们不认得我也是应该,可是你说的那些什么人,我都不认识啊,杨家大郎,你想想清楚,从你家事发,我是不是一直站在你这边?倒是这个人,你看他那双绿色的眼睛,都不是我们大燕的百姓,这种关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你放屁!”围着的一圈人里立刻钻出来一个猴一样灵巧的少年,他浑身都黑黢黢的,连带着那双眼睛,他似乎是想冲上前打这个高个男人,但是被杨校尉一把拦住了,他怒气冲冲地喊道,“李大哥在佛母城里待了那么多年,没人能说他不好,他闲暇时会给我们讲故事买糖,倒是你,我们根本不认识你。” 杨校尉看着高个男人,心里打了个寒噤,他另外一只手也无意识地握成了拳头,负责佛母城防卫的正有他一份,自从上一次迦婪若率军闪电奇袭之后,虽然未果,但是聂河立刻就下了封城的命令,后来聂河和聂稔以及那部分火营将士都战死在了牛头崮,西疆军的主帅也跟开玩笑似的换了两位,这个命令却一直都没有变过。 去年九月西戎人递过来降表,如今元月已经过了,这四个月来,佛母城的防务从来没有松懈过,哪里来的行脚商人?就算是行脚商人带了文牒,又或者是凭借什么特殊的关系进了城,又为什么之前没有出现,偏偏挑在这个时候冒出来。 “杨校尉,你本领过人,不会想不清楚这些事情,现在西戎人的火药炮还在继续轰我们的城墙呢,”李明溪突然眼神一凝,狠厉地捏断了那高个男人的手腕,众人只听见“叮铃”清脆一声,那高个男人的袖袍里竟然掉出来一个锋利的匕首,上面还泛着淡淡的青色,围观者的百姓都不由自主惊呼一声,“刚刚那烟花你也看见了,西戎人已经准备要攻城了,我们——” 杨校尉立刻摆了摆手,站在他身后的两个火营将士立刻走了上前,把那人结结实实的捆了起来,“荣申现在就在兵营里,火营的将士们这些日一直枕戈待旦,只等号令了。” 那点紧张的情绪在李明溪眼底彻底消弭,他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杨校尉,现在还有事情需要你去做,你也看见了,这人手里藏了兵器,上面恐怕还淬了毒,现在城中肯定不止一个人,趁着现在消息还没泄露出去,你带着人去把他们抓住。” 杨校尉微微弯了弯腰,咬牙道:“末将遵命!” 那高个男人再不复之前懦弱恐惧的模样,李明溪的动作太突然太果断,他根本来不及发难,本想着还想再拖一会,反正周围那么多义愤填膺的百姓,到时候他随便劫持一个,就选那个黑黢黢的小崽子!不怕这群该死的当兵的不让他走。 就是没想到李明溪提前察觉到了他的想法,直接捏断了他的手腕,又把他袖袍里面藏着的染毒匕首利落地抖了出来,高个男人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他癫狂地哈哈大笑起来,对着李明溪喊道:“省省力气吧,你们都得死,哈哈哈哈,西戎人马上就能打破城门闯进来,到时候你们一个个的,都得跟安和城的人,都得死!哈哈哈……” 杨校尉将刀鞘狠狠往那高个男人嘴边一抽,地上登时就落下来两三颗沾了血的牙齿,见那男人安静了,他对着那两个将士挥了挥手,轻声道:“把人带进地牢里,严刑逼供,给他后面的那些兄弟探探路。” “大家伙不必多担心,”李明溪见百姓们脸上都或多或少地显露出一点慌张的神色来,西戎人的火药炮击声音一直在有规律地响着,“这不是第一次咱们面对这种事了,当时佛母城里只有三千精兵的时候我们都守下来了,现在城中有我们在,绝对不会让那群西戎蛮子前进半步!” “我们有什么好担心的,”人群中有个大胡子粗声应答,他满眼笑意地看着身边站着的一群人,“咱们该做的都做了,大明,就刚刚那个人的胡言乱语,怎么可能动摇我们呢,你去做你的事吧。” 李明溪被这个称呼泡得心里软乎乎的,他看着周围百姓们信赖的眼神,重重地点头“嗯”了一声。 帅帐坐落在西疆军军营的正中央,离城楼很有些距离,李明溪带着风营的将士走过来的时候,竟然看见帅帐周围站着一圈目光警惕的亲卫。 李明溪眼睛微眯了眯,荣申这是想干什么? 正想着,周边又围过来几个人,李明溪侧过头看去,那几个人他都认识,是西疆军的两位副将,周珣和荣晖。 西疆军立军本来就比较特殊,虽然聂河有意调制,但是百年世家不会轻而易举地因为这个举动而变,风林火山四营,风营一开始折损太快,聂河又是优中选优,到后面,能入风营的将士倒都是家境贫寒之人,林营擅长远行军,是由刘家统领,火营是冲锋陷阵的大头,主要由从京城里来的三家统领,山营负责后勤,赵家人多钱多,正正卡着。 聂河领兵有方令人信服,但火营中可以称作聂家军的将士在牛头崮一战中折损大半,现在暗中属于周家和荣家的人最多。 李明溪看见这二人的动作,立刻察觉到了什么。 看帅帐前这些亲卫警惕的面色,这二人是来逼宫的吗? “荣大帅!”李明溪也不管那些了,对着帅帐高声叫喊,“西戎人已经准备攻城了,难道还要火营的将士们龟缩不出吗?西戎人的重型投石机已经改良了,最远一颗石头已经砸到了内城里,我们此时不出兵,能在他们火药的轰击下坚持多久?” 帅帐里,荣申双手支撑着面前的桌案,两只眼睛几乎都要缩成一个小点,那个放火烧房的地痞正瑟瑟发抖地缩在荣申的椅子旁边,叫喊声和火药爆炸声接连传进帐内,那地痞抬头看着荣申,抖着声音问道:“姐,姐夫,咱们现在……” 荣申斜着眼阴沉沉地觑了他一眼,轻飘飘地说道:“怎么,你没听到他们叫我什么?” 地痞悚然一惊,浑身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反应过来,大声叫道:“大,大帅!大帅,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啊。” 荣晖今年刚过不惑之年,为人十分精明,荣家在朝堂上争权夺利十分严重,家族内部只会更严重,荣晖跟荣申属于两房,早在京城的时候二人就不睦,到了西境之后还是如此,最要紧的是,荣申自己本事并不起眼,他只是占了个讨便宜的长子身份。 “李校尉,你还是别叫了吧,”荣晖的面容看上去就十分严肃,他对着帅帐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冷哼,摸出一块玄色的令牌来,“现在情况紧急,事急从权,我将我的令牌给你,火营的将士,骑兵早就摩拳擦掌只等召唤了,你只管去调。” 李明溪面色不变,心里却一跳,西疆军情况特殊,这令牌一共有五块,是西疆军刚设之时五位家主约定好的,这个在那些以姓氏为标准的人心里,可比主帅虎符有用。 但是这块令牌不是应该在荣申手里吗? 周珣二话不说也紧跟着荣晖的动作,将周家令牌掏出来放到了李明溪的手里,“李明溪,现在情况特殊,我赞同你的想法,西戎人的投石机都快砸到我们家门口了,西疆军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直接带兵跟他们正面上!” “我跟周副将还有些事情要做,带着这两块令牌去吧,加上你风营校尉的身份,火营所有将士,都会听你的号令。” 荣晖话语淡淡的,李明溪明白他的意思,荣申这主帅的职位,恐怕今天就做到头了。 他不再犹豫,迅速转身去调兵了。 城楼上的将士一批批倒下,又一批批地接上去,西戎人重型投石机的投射距离明显比上一次要远,也要精准许多。 上一次迦婪若只是为了做戏给他们看,派出来的五座重型投石机都是最先制成的一批,但是火药的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那时飞出去的巨大石球大多都落在了佛母城前面的一片战场,只有少部分砸在了佛母城的城墙上。 那小将士见西戎人大军开始从象兵拉着的重型投石机中间源源不断地跑出来,从高处望过去,像极了沙漠中沙蝎子倾巢而出的样子,密密麻麻的往前铺伸着,他咬牙立刻把烟花给放了。 火药的轰炸十分有规律,西戎人需要频繁地更换弦片,这一次他们的弦片能支撑两次投石机的弯折,十颗火球大多同时发射而出,佛母城的城墙上添了许多个焦黑的巨坑,有一部分的城垛都碎成了一块块的,将士们无处躲避,只能硬咬着牙拿身体上去扛。 所幸那五座庞然大物都需要冷却,那些弦片用过两次就会崩断报废,西戎人必须要把投石机的关窍拆卸下来换上新的,这给了西疆军将士喘息的时间,自从打起仗来,他们的训练可一日都没有松懈,趁着重型投石机歇菜的时间,如暴雨泼下的长箭接连射出,那密密麻麻往前冲的西戎人顷刻间就倒了一批。 见到那群人如被割断的麦子一般倒下了,西疆军这边萎靡的士气立刻又跳高了,那小将士高声叫喊道:“兄弟们,咱们加把劲,干死这群狗娘养的西戎蛮子!让他们瞧瞧,我们大燕男儿的气性!” 他的声音卡在少年和男人之间,听上去有些雌雄莫辨,前一批射完了手中的长箭,后一批立刻顶上,他们大声喊叫着:“干死这群西戎蛮子!” 西疆军将士们的箭雨实在太过猛烈,西戎人前进的速度大大降低,十颗火球带来的冲击时间转瞬即逝,他们从来没见过这种不要命的射箭方法,西疆军的将士几乎是瞅着火球停下就从城墙上冒头往底下射箭,有一段城墙都快被火药轰得塌了,那上面站着的人却几乎没见着少过。 西戎人禁不住这种消耗,佛母城前是一片大空地,根本没有可供遮掩的地方,西疆军手中长箭又是特制的,离佛母城越近,他们手里的盾牌就越像个废铁。 荣晖和周珣说得并没有错,火营的将士们早就整装待发了,李明溪刚过来,就有两个人上前接应,火把围着中间的演武台,李明溪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演武台,将右手中握着的两块令牌高高举起,对着众人道:“西戎人想要吞下我们的佛母城,现在前面的兄弟们还在苦苦支撑,咱们也是堂堂七尺男儿,能躲在这里不出去吗?” 底下众将士发出震耳欲聋的喊叫:“不能!” “众将士听令!”李明溪脸色冷得吓人,他振臂一呼,“随我一起出城,砍死那群西戎蛮子,咱们绝不让他们,踏进我佛母城一步!” 李明溪戴上头盔,跨上战马,率先走在阵前,全城严阵以待已久,街道上空无一人,大军毫无阻碍地到达了城门口。 第八十章 激战 城墙上巨响仍未停,李明溪站在城门内,身后是整装待发的大军,马匹焦躁地喷着响鼻,前蹄在地上踢踏着,甲胄在夜色下散发着冷冽的光,前排的骑兵手里握着西疆军特制的长刀,那是肃州所有工匠最引以为傲的东西。 那小将士听见整齐的马蹄声就迅速从城楼上撤下来了,刚刚有一颗火药球砸在他不远处,巨大的响声几乎震聋了他的耳朵,他的脸被飞溅出的火蒺藜划出了一个大口子,血顺着伤口蜿蜒往下流,猩红的颜色盖住了半边脸颊,他匆忙站上前,还没站稳就高声报告道:“李校尉!西戎人从重型投石机下往前围了,但是兄弟们一直没有后退!长箭已经阻慢了他们!” “好样的,”李明溪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大声赞赏了一句,他慢慢举起手臂,“兄弟们,跟我一起踏烂这群西戎蛮子的头!开城门!” 玄黑色的城门缓缓朝两侧大开,李明溪双腿狠夹马肚,马匹嘶鸣一声,朝着城门外跑去,大军秩序井然地从城门中奔出,上了战场之后自发地朝两侧散开,轰鸣声暂歇,西戎人的重型投石机正在冷却当中。 李明溪想的是正确的,佛母城虽大,但也只是一座城池,里面居住的百姓不多,但都是跟将士们朝夕相处如鱼水之情的亲人,城中每一条街道每一座瓦房,都会极大地限制西疆军的作战能力,他们本来就适合在旷野之中作战。 西戎人很明显也没想到一直龟缩在佛母城内的西疆军将士怎么就突然冲出来了,十六国联军里不乏当年被聂河带人狠狠揍过的兵,时隔十几年,长马刀和甲胄的样式陌生又熟悉,他们觉得鼻尖甚至浅浅萦绕着一股陈旧的血腥气。 但是西疆军这一次的打法好像跟遥远的以前又有所不同,他们以骑兵开道,高大的马匹载着强壮的人从远处疾驰而来,前面这一排人将后面的景象完全遮盖住了,但是光听着那震天响的怒吼声他们就能猜到西疆军的大军步兵跟在后面。 重型投石机已经重新上了弦片,裹着漆黑火药的石球被推上了放石台,守在两侧的西戎士兵几乎喊得要破了音,“放!” 五颗火球在前,空中像是被撕裂了,它们带着西戎人的期冀,狠狠地砸在了那一排正全速往前从的骑兵旁边,细细的铁链在这巨大的力道下破碎,里面包裹着的火蒺藜飞了出去,离火球近的战马带人沉默地歪斜着倒了下去,稍远一些的发出了痛苦的惨叫声。 但是西疆军没有人停下,最前面的骑兵甚至越来越快了,正趁着火药攻击间隙全速往前推的西戎人都愣了愣,他们脚下的动作没有停,但是脑中已经飞速旋转起了别的念头。 火药是迦婪若王子坐稳楼兰政坛的倚仗——他们一开始只是在西戎各国内试验,十六个国家并不是所有人都一心同意迦婪若的“东猎计划”,比如波斯,他们在跟锡蓝城的往来商贸中赚得盆满钵满,国主和贵族包括那些商户都不想打仗,在迦婪若提出攻打大燕时,波斯使者当庭说他是异想天开。 那个使者没能活着走出那个议事厅,他在转过身的一刹那就被迦婪若射死了,波斯因此成为了火药的试验对象,那些华美的罗绮和多彩的宝石都在火药的轰炸下化成了昂贵的灰飞,拥护老国主的贵族都被屠戮殆尽,新国主上台宣布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入“东猎计划”。 消灭一个国家需要多久? 迦婪若给了那些沉默者最大的威慑,从楼兰犯边到波斯王都被破,一共只用了三天,楼兰甚至没有出动一兵一卒,只用了一台已经显得有些老旧的重型投石机。 这是武力上的绝对碾压。 这是人力不可阻挡的力量,血肉之躯也许扛得住长刀长枪,但是怎么能扛得住火药这样的东西呢? 换做大燕人,不应该也是一样吗?他们不会心生恐惧吗? 西戎人将领一开始还犹豫剩下的五颗火药球要不要过一会再放,但是西疆军的反应大大超出了他的预计,他感觉到从背后射来一道带着冷意的目光,面上爬满冷汗,不再犹豫将手中旗帜一挥而下,大声道:“再放!” 西疆军配备的战马都是最好的,这是隆庆帝给西疆军的特批,后面沙匪剿尽,西境日子太平了,越安又做主兴起了商贸,大宛国的良马也成了市场上私下买卖的珍宝,西疆军里有专门为战马配种的师傅。 箭雨停了,西戎人也在挥刀前进,骑兵已经跑出了火药球的攻击范围,后面紧紧跟着的步兵在火药球落地爆炸的时候整齐地倒下了一批。 但是没有人停下。 迦婪若把目光收回来,微微眯眼看向喊声整天正全速往他们逼近的西疆军,过了半晌,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伸出手摸了摸额身下的难陀。 难陀的眼睛上被蒙上了一层圣洁的白纱布,它此刻站得十分安静,连耳朵都不动了。 “殿下为什么突然叹气啊,”阿傩抬起头来,他的瞳孔颜色很深,像是眼眶里镶嵌着两颗精巧的黑曜石,“我觉得有殿下改良的武器,我们的勇士不一定打不过大燕人啊,他们内部已经是被老鼠蛀空的奶酪了,殿下不是说对这场战役有十足的把握吗?” 迦婪若继续慢悠悠地拍动着身下的白象,他从白象褶皱的皮肤上感受到了轻微的颤抖,眼中露出几分讥讽的神色,他看向站在白象旁边的阿傩,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是为我们叹息,我是为聂河感到可惜,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我们这辈子可能都没有机会踏上大燕的土地了。” “你说得对阿傩,西疆军内部已经是被老鼠蛀空的奶酪了,可是你看,他们还是这么勇猛,连迦希吉夜赐下的火药都不能阻挡他们的脚步。阿傩,我一开始也觉得这座城池以东的那个国度是一个无法吞下的庞然大物,它古老神秘富有,波斯王宫里那些华美的玉器,全都是从大燕那里获得的。” “但是你看,”迦婪若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蛇鳞般细碎的光芒,那里面涌动着贪婪和畏惧,“那是我们的误解,我阅读过他们那边的史书,他们的王朝现在绵延两百多年了,大燕是个长寿的王朝,但它已经是个垂暮之年的老人了,它生了病。” “大燕那边有句老话,叫,趁你病要你命,这是属于我们的时机,‘东猎计划’只有一次。西疆军跟我们的联军是一样的,只不过他们是由五个国家组成的,你看看,二十年的时间,聂河已经把这五个国家化成了一个国家,你看他们现在这个样子,能想象出来,他们分属于三家完全不同甚至利益对等的势力吗?” 最前面的大燕骑兵已经和西戎骑兵战到了一起,兵器激烈地碰撞着,最前面的那一批是楼兰由迦婪若亲自训练出来的骑兵,他们的甲胄和兵器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西疆军将士一靠近,很清晰地感觉到了不同。 李明溪脸上的疤狰狞地扭曲着,他那双绿色的眼睛在刀剑的碰撞间会很明显地晃了西戎人的眼,那是一双熟悉的眼睛,连眼中的杀意和冷漠都很相似,总会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坐在白象身上的人。 有个楼兰骑兵艰难地抵抗过一次李明溪长马刀的横劈,他从那双绿色的眼睛带给他的惊讶里回过神来,大燕人的眼睛不会是这种颜色的,难道他是当年那些卑贱的边民逃到佛母城之后生下来的杂种吗? 那个楼兰骑兵用西戎语鄙夷地大声骂了一句“小杂种”,没想到对面那个大燕人的眼神一瞬间就变了,楼兰骑兵一瞬间察觉到了危险,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李明溪的长马刀已经再一次飞快地劈了过来,楼兰骑兵狼狈地格挡了一下,那长马刀却突然变化了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从旁边滑了过来,像蜻蜓点水一样划过了他的颈侧。 他瞪大了双眼从马上坠落了下来,身上穿着的铠甲阻止他伸手去捂伤口,他只能最后朝马上的人投去一个怨毒的眼神。 李明溪没那个心思顾死人,他很快拍马躲过身后袭来的长刀,挥着手中兵器盲往后砍,刀锋正劈上厚实的铠甲,摩擦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李明溪心下一沉,西戎人身上穿着的铠甲应该也改良了。 西疆军将士已经越奔越近,有几束裹着火油的箭甚至射到了重型投石机旁边,西戎人手忙脚乱地将火灭了,那个西戎将领快步奔到迦婪若身边,气喘吁吁地请求道:“王,王子殿下,燕人放冷箭,他们想毁掉迦希吉夜赐给我们的火药,我们,我们要不要先把重型投石机藏回去。” 迦婪若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个西戎将领,他不说话,就在那个西戎将领几乎要跪下来求饶的时候,迦婪若终于慈悲地对他哼了一声,“起来吧,我觉得你说得对,赵家人已经被肃州拔掉了,我们没有同等矿石,把重型投石机推回去吧。” 那西戎将领忙不迭低着头退开了,迦婪若看着象兵被人鞭笞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清晰地感觉到身下的难陀抖动得更厉害了,他伸出手抚摸着难陀蒲扇似的耳朵,轻声哼唱起楼兰古老的童谣。 见两军将士胶着地战在一起,迦婪若嘴边扬起一个狡黠得意的笑,白象另一侧身体上挂着一个精致的小布袋,他从小布袋里拿出来一个形状奇特长得特别像夜壶的信号烟花来,往天上一放。 天空中陡然亮起一道火红色的烟花,没有了在空中呼啸而过的火球,这道烟花便格外耀眼,它巨大得几乎遮住了半边天空,足以让这一刻还清醒的所有人都看见。 李明溪不知道为何心里骤然凉了一下,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下意识往佛母城的方向看了一眼,城墙上仍然人影幢幢。 想到混在人群中的那些身份不明的人和在帅帐前对峙的两个世家,李明溪忍不住焦心地捏了捏手中的兵器,他的两只手掌都在往外冒汗,长马刀刀柄处裹了一层粗麻布,但是李明溪还是觉得滑腻腻的,感觉都要抓握不住了。 佛母城的城门在他们尽数出城之后就已经关了起来,李明溪手上动作不停,艰难地劈砍着不知何时围在他身边的一帮楼兰骑兵,他们身披重甲,将要害都牢牢包裹住了,李明溪一时找不到破绽,只能跟他们周旋着,但他还是不受控地分出去了一丝念头,迦婪若必然不会平白无故地放这一道烟花。 那烟花到底是什么信号?又是给谁看的?是给城里的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内奸,还是…… 没等李明溪再分神细想,不一时,佛母城的西北角就突然响起了一道嘹亮的号角声,正在英勇作战的西疆军将士很明显地都愣了愣,有西疆军骑兵破开了那群合围李明溪的楼兰骑兵,李明溪狼狈地从六人中间跳出来,他分神往号角响起的方向望去,那片仍然黑黢黢的,好像空无一物。 不,不是,是他看错了。 西疆军将士骇然发现,从佛母城西北方突然杀出来一批身穿玄黑铁甲的无名将士,他们没有旗帜,但是很明显是为了杀他们来的。 李明溪心里不祥的预感成了真,他咬牙砍杀了想要偷袭他的一个西戎士兵,嘴里骂出来一连串粗话。 是那群丰城的亡命之徒! 他们之前去探倒篮沟时的猜测成了真,丰城现在的确已经是楼兰人的地盘了,迦婪若在阴差阳错下得到了东周王留下来的残卷,并且凭借自己的天赋成功把火药复刻出来了,虽然火药纯度不够,还需要大量的硝石矿才能提炼出来那么一点,但是赵家人供给他们的硝石矿不少。 灭掉一个国家都不在话下,更何况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池呢? 第八十一章 内外 丰城士兵从佛母城西北侧奔来,震天响的火药炮击声将急切的马蹄声盖过,李明溪目眦欲裂地看着那一部分人飞驰过来,他们人数并不多,但是身上都穿着楼兰特制的甲胄。 那是李明溪很熟悉的设置,之前在倒篮沟他们遇见的那些潜伏在大漠里的暗卫,身上穿的就是这种样子的软甲。 城墙上观战的小将士眼里爬上了焦急的血丝,他在挥舞着颜色鲜明的旗帜,城头上的伤兵刚刚被抬下去一批,顶换上了新的人,他们握着鞣弓,背后笼着一长筐寒铁粼光的箭矢,漫天箭雨再一次往下射去。 但是从丰城里冒出来的那些兵,他们似乎早就猜到了佛母城的反应,从佛母城西北侧陡一出现就从背上取下一个六边形的盾牌,那些盾牌高高聚在一起,像极了一小块蜂巢。 但是这一次众人意料之中的情况并没有出现,佛母城在过去二十年中无往不利的长箭变成了柔软的木枝,城楼上众将士只能看见长箭叮叮咚咚在蜂巢盾牌上砸出一连串火花,但是那些盾牌像是楔在了一起,箭矢在一瞬间失去了锋利的锐势,从盾牌上面弹开了。 他们快速朝着西疆军的将士冲了过来,头顶着的盾牌一直没有卸下,壮牛拼杀到李明溪身边,高声喊道:“李老大,咱们必须想办法突围,不然真要被他们包了饺子了!” 李明溪的整颗心像是一下子沉进了冰水里,手中长马刀沾满了不少西戎人的血,他望向佛母城的城墙,那些巨大的石块在肃州边境已经巍峨屹立了几百年,现在那上面已经满是焦黑的巨坑了,西北侧的那道城墙最上面几乎塌了一小瓣,破碎的石块凌乱地堆积在一起,仿佛在残缺地哀鸣着。 “退不回去了,”李明溪望着城楼上影影幢幢的人,他目光锐利,总是能比别人看得更远,那儿鲜艳的旗帜还在不停地飘动着,他闭了闭眼,“拖!大军跟着我们出城了,现在城里留着的人不多,之前那些突然冒出来的人,恐怕也是丰城的狗崽子。” 正与他们鏖战的西戎骑兵突然调转马头往阵后退去,在这样的混乱中,西戎人竟然还能让出来两条道路,步兵不要命地夹着长枪围了上来,李明溪眼尖地看见,四队整齐的人马从急速回撤的重型投石机那边闪现出来。 他们身上的装扮与之前的西戎骑兵大不相同,黑色的铁甲在太阳的照耀下格外耀眼,身下的马匹也是一水儿的黑马。 像是弥苯教神话传说里收割人命的死神,如果是白天,他会骑着一匹黑马赶到将死之人的旁边,轻而易举地带走他的灵魂,如果是夜晚,他会在漫天电闪雷鸣中乘着一朵颜色暗沉的乌云,拿着刻着榕树纹路的金钵收走生命。 西疆军在打仗的时候从来没有以不变应万变的说法,这种战意由聂河传给了军中的每一个人,他们只会主动占据先机,将转变牢牢把握在自己的手里,李明溪冷着脸劈死冲上前的两个西戎兵,仰天长啸一声,“兄弟们!冲啊!” 这话如此耳熟,火营的将士们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每一次战前动员的时候,聂河都不会说很多,草草几句最后都会以这句话结尾。 不再等李明溪细说,西疆军将士都大幅度地动了起来,他们自发分成两股人,将后背交给彼此,一股直接往后转去,挥着长刀迎上了朝他们冲来的那群丰城人,另一股则在李明溪的带领下,嘶鸣着冲向那群穿着黑色甲胄的西戎骑兵。 正如李明溪猜想的那样,佛母城里也在那朵巨大的血红烟花浮现之后发生了变故,趁着城中惨案出现的时候冒出来的那群人一改之前关心的脸色,对着身边的老弱妇孺露出了獠牙。 杨校尉带着人在街道上疾驰了好一阵,兜头冷风吹来,他像是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心头上愤恨的迷雾被风拂开,他握着怀里那柄收缴上来的刀,狠狠咬了咬牙。 他想起来最后一次离家之前祖母对他的殷殷嘱托,告诉他现在大敌当前,一定要好好报效国家,勿要辜负聂大帅对他的提拔,家中的妻子抱着一双儿女倚在门边,眼中含泪地望着他远去,他看着小儿女熟睡的模样,一时都迈不动脚,他妻子对他摇了摇头,告诉他她们就在家里等着他。 西疆军的速度一向快,那两个将士把高个男人带回了地牢之后立刻对他用了刑,那男人那个时候才察觉到不对劲,他连忙大喊大叫起来,恐吓说他的那些同伴现在说不定在城中大开杀戒,他们要是留在这拷问他,再出去的时候说不定城里就血流成河了,那杨校尉家的惨剧到时每一家每一户都得遭。 前面他大言不惭的那些话那两个将士都当他在放屁,充耳不闻地在高个男人面前继续收捡着各式各样的器具,一直到他看见烙铁临近,犟着脸色说出来最后一句话,那两个将士脸上才露出愤怒的神色来。 左边那个大胡子暴怒地甩了甩手上的鞭子,空中爆出一身清脆的“噼啪”声,听得那高个男人浑身一抖,他不受控制地咽了下口水,色厉内荏地叫道:“我可不是在跟你说们说笑,那些人可都比我厉害,你们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一定会后悔的!” 右边那个面白无须的将士脸带讥讽地与大胡子对视一眼,声音尖细,“金二,你听见没,这孙子说要让我们后悔呢?” “我后不后悔你估计是没命知道了,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后悔,”金二往地上啐了一口,嫌恶地看着这高个男人,“看你这模样,分明也是燕人,却甘愿做那些西戎蛮子的走狗,真是不知道你可还有脸面去见你爷娘。” 右边那将士闻言认可地点点头,他将高个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热炭已经将烙铁烧得通红,他把烙铁拿了起来,朝那高个男人脸颊旁边怼了怼,逼人的热意直接扑到了他脸上,那将士嗤笑一声,道:“说吧,把你们是从哪里来,怎么进来,进来干什么的通通都交代了。” 那高个男人拼命地往后缩着脖子,他喊道:“西疆军是不给人用刑的,你们,你们这是违背军纪!” 二人心中一凛,眼神和脸色都没变,右边的将士把烙铁又贴近了一些,把那高个男人垂落在脸庞的头发都烫焦了,右边将士捂着嘴低声笑了起来,“呵呵,你不知道吗?这些话,都是说给外人听的,你被抓之前难道没听见我们杨校尉吩咐吗?他让我们严刑拷问,要用最快的速度从你的嘴里问出实话来。” “爷爷没那个心情跟你废话,”大胡子金二粗声粗气地吼了吼,他扯了一下手中的鞭子,高个男人这才看见那鞭子上竟然还不满了铁制的倒刺,“之前问你的问题快一五一十地给老子讲清楚,别想着隐瞒,昭狱的手段,你是不会想体验的。” 昭狱…… 高个男人浑身一抖,目光恐惧地看向右边那个将士,他细细回忆了一下他刚刚的作为,额头上冒出冷汗来。 大胡子金二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毫无预兆地一鞭子抽了上去,那高个男人登时鬼哭狼嚎起来,连声道:“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城中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早在李明溪察觉出不对劲的时候,他就已经下令让阿满立刻出城送信给聂卿,让其他风营的将士去搜寻城中的生面孔,宁杀错不放过,看到有嫌疑的人直接先抓起来。 风营将士的速度不是常人可以企及的,他们跟城中百姓们的关系都很好,顺藤摸瓜很快就找到了那混在人群中的几个人,他们大多数人还没来得及图穷匕见,就被悄无声息靠近的风营将士们拿下了。 一直到空中炸起那朵大红色的巨大烟花,城中其他埋伏的人才动作起来,他们将袖袍中藏匿着的匕首都拿了出来,迅速扑向自己之前了解的老弱之家。 金二他们跟黑旋风似的从地牢里冲了出来,二人的脸上都带着恐惧,他们一个往外城跑,一个往城楼跑。 杨校尉事先放了一部分人埋伏在城墙边,他一冷静下来脑子就开始理现在的情况,迦婪若做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攻下佛母城,那城墙就是他们必须要越过的地方,那群丰城的叛贼找着机会潜伏进城里,一定为的也是跟城外的西戎人们里应外合。 西疆军一共有十万将士,看着人多,但实则分守四城还是有些吃力的,肃州是大燕最西的地界,地广人稀,玉周城和佛母城之间隔了六百里,这六百里长的边界上都要留人守护,这两座城池约莫驻军有两万五千人。 之前西戎联军对佛母城发动奇袭的时候,聂河正带兵在外,他后面将玉周城那边驻守的将士调了过来,才解决了佛母城之围,后来聂河聂稔战死,这些被调过来的将士也没来得及调回去,赵堃向沈逢川提议补一部分将士回玉周城,沈逢川同意了。 当时军中杂乱,甚少有人注意调回去的那部分人大多数都是跟家中有亲人在玉周城的,后来赵家人惊天一开门,又当着众人的面将几十个义愤填膺骂他们卖国的将士及其家眷尽数杀了,西戎人当时已经入城,为了保全家人,那许多人都不得不咬牙认下了这个罪名, 玉周城悄无声息地成了西戎联军的第一个踏板,安和城在此之前根本没有得到消息,它是肃州最大的军屯,而肃州已经不打仗十几年了,虽然中间的训练没有停过,但是驻守在那儿的大多数将士都已经默认自己的身份由士兵转化成了庄稼汉。 迦婪若的确抓住了最好的时机,聂河战死,沈逢川身带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剧毒,西疆军中争权夺利的心火烧得正腾腾的,群龙无首,这是佛众赐给楼兰万中无一的机会,他按着自己的计划将火药推到了人前,安和城的城墙不如佛母城坚固,将士也不如那里训练得严苛,齐太守虽然拼死抵抗,但是还是拦不住西戎人。 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利欲熏心的人竟然可以走到这样一个地步。 有主帅的私人印,迦婪若训练出来的那些暗卫进佛母城的时候几乎都没有什么阻碍,他们大摇大摆地以商人的身份出现在城里,在那地痞喝得烂醉如泥的时候在旁边教唆着,替他做了他不敢做的事情,他们身穿黑衣,面色冷漠地封住了那房子的门窗。 丰城早就臣服在了他的火药之下,那里的人不讲什么礼义廉耻,在他们进入这座城池的时候,他们原有的身份就已经随着他的影子一起被留在了外面,他们只讲利益。 迦婪若熟读大燕的兵书,他知道,对于这种人,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是最好令他们听令的方法,在火药的威慑下,迦婪若搬出了二十箱金子,他许给了那群在佛母城服过苦役最后杀掉守卫逃到丰城的亡命之徒。 这群人最擅长演戏了,他们很快帮着揪出了那一晚酒醒后吓破了胆的其他流氓,暗卫早在完成任务之后就沉默地躲到了荣申在外城的府邸了,那个外室早在事发当晚就被荣申阴沉着脸一剑捅死了,之后所有留言都是荣申自己放出去的。 京城的荣家已经舍弃他了,荣晖迫不及待地想要取代他的职位,西疆军中无人对他真心信服,就连他那个一手提拔起来的荣申,在这个时候都背信弃义离他而去了。 凭什么呢?他苦苦钻研二十年,好不容易把一直压在他头顶的聂家父子除掉,怎么肯甘心把千辛万苦夺来的主帅之位拱手让给他人? 一个庶子,竟然还妄想取代自己的地位。 丰城的人很快就被控制住了,暗卫从外城倾巢而出,他们杀掉了守另一边城门的将士,对着天上放了个信号。 佛母城早已陷入了四面楚歌之境。 第八十二章 噩耗 玉周城和安和城沦陷得太快,西戎人进攻的势头很足,几乎是以虎扑之势奔向锡蓝城,迦婪若在安和城中做的事太过骇人听闻,肃州境内人心惶惶,聂卿当时带走了佛母城一半的人马。 他们的打算也没有错,如果佛母城的人吗援军锡蓝城的速度不够快,那么从安和城出发的西戎大军就会像吞下安和城一样朝着锡蓝城狠咬。 只能说荣申的信送的太是时候了,京城里荣家因为血月之夜的事情在朝臣面前大失颜面,东宫风头更甚,太子舫在民间的威望更上一层楼,这毫无疑问对荣家是非常不利的,他们已经清晰地察觉到了太子舫还有隆庆帝对他们的杀意。 在这个时候,荣晖将荣申与迦婪若勾结设计残杀聂河聂稔并八千将士的事情一封密信捅上了荣相府,又将西戎人来势汹汹荣申却无力巡防的消息买通人呈上了御前——太子舫不知道从哪里请来了圣手乌龙先生,妙手治好了龙体。 荣家本来就对荣申不满,派人回信的时候将掌控荣家嫡系军的令牌递给了荣晖。 一个人如果二十年都绞尽脑汁想着怎么争权夺利,他的心胸最后只会越来越小,就像荣申,他随着聂河离京之前,荣太后曾经召见过他,说的无非就是让他尽力将主帅的职位把握在自己手里,荣家现在虽然看着势大,但是手中没有兵权,东西南北四境主帅要么与他们交恶,要么是油盐不进的棒槌。 主帅成了荣申的一块心病,迦婪若找上他的时候他正刚刚被聂河训斥过,他都没有多做犹豫,甚至都没想过这会不会是别人的试探,他同意了迦婪若的提议。 这一刻,荣申听着帐外逐渐慌乱的脚步声,脸上露出了诡异的微笑,他紧盯着放在桌案上的西疆军主帅印玺和主帅虎符,两只手将它们珍而重之地捧了起来,大阔步朝着帐外走去。 帐外,荣晖和周珣都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彼此的脸上都写满了疑虑,正想着,主帅帐突然被人从里面掀开了,他二人往那边一看,只见那地痞瑟瑟发抖地弯腰扯着帐帘,荣申一身银甲,昂首阔步地走了出来。 “荣申,我不想这种小人多说什么了,”荣晖心底那种古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未免节外生枝再出波折,他开门见山直接高喊,“你连同楼兰叛贼迦婪若一同设毒计谋害聂大帅聂小将军的证据我已经掌握,并且告知三军了,由不得你狡辩!像你这种人,怎么配做一军主帅,快把你手中的帅印和虎符都放下!” 荣申哈哈大笑起来,将手中的帅印和虎符举得高过头顶,对着荣晖讥讽道:“算了吧荣晖,你那点小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小妾所生的贱种,也配跟我争!倒是周珣,你们周家不是累世清流吗?周老太傅知道你跟荣晖在这种关头狼狈为奸意图夺权吗?” 荣晖面色一僵,嘴角扭曲地动了动,他的母亲的确是从妾室被抬为正妻的,这一直是他心里一块逆鳞,若说荣申是被主帅之位迷了眼,他则是被姓氏遮了心,他有本事有能耐,如果当初荣家就把筹码压在他的身上,聂河怎么可能坐稳主帅的职位呢? “报!”突然从围住帅帐的几圈将士中间闯进来一个人,那人左边一条胳膊都被人齐根削去了,他整个人扑在了地上,痛苦地仰头看向荣晖和周珣,喘着粗气禀告,“从外城突然冒出来近百人,他们长得一副西戎人的面貌,武艺超凡,外城的城门已经被打开了!” “什么?!”荣晖和周珣一同失声叫喊出来,他们迅速回头盯着荣申,荣晖难以置信地厉声道,“你竟然,你竟然敢……” 周珣脸色重重沉下,眉间一个“川”字狠拧了起来,那个重伤的将士被旁边站着的两个将士搀扶着没有彻底倒下去,鲜血仍在大股大股地往外流,周珣冲到那将士面前,问道:“城内守军现在还剩多少?” “他不知道,”荣申恶意地笑出声来,“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 “佛母城守卫军算是肃州最多的,可是之前我让楚以武和荣文熹带走了一半,迦婪若大军攻城,要是不应战,佛母城的城墙挨不住西戎人的轰炸,刚刚我听见了,你们是让李明溪带人去送死的是吧?李明溪带走了留守的大部分将士,城内现在满打满算,应该只有六千个人吧。” 荣申往前走了两步,帅帐周边的亲卫都紧张地看着他,他走的离二人近了些,突然变了脸色,狠狠地将帅印和虎符往地上一摔,荣晖和周珣下意识想要去接,却看见荣申抬起右脚踩在了那两样东西上面。 “证据,你能找到什么证据,”荣申恶狠狠地一脚踢开了那枚金色的虎符,他讥讽地看着荣晖,直接承认了他之前的作为,“荣晖,我是跟迦婪若有联络,聂太行的行踪的的确确是我泄露给西戎人的,我做了我想做的,我是圣人亲封的西疆军主帅!但你,你一天也别想做!”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书信联系,只有活人,那些活人现在也都死了,丰城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你知道之前那些来佛母城服苦役的囚犯是怎么从西疆军重围里逃出去的吗?因为外城城隍庙的那口枯井底下是一条直通的通道啊!我还盖了许多份通关文牒,那些人都是迦婪若照着影卫训练出来的暗卫,你们拦不住的。” 荣申拔出悬挂在腰侧的长剑,帐前顿时刀光剑影接连闪烁,他嗤笑一声,“别费力啦,玉周城的西戎联军早就藏在城外了,风营没有出动,派出去的探哨都被西戎人弄死了,现在城墙外有六万人,外城门外也有六万人。” 周珣不再管他,转身就往中城走,他一边走一边吩咐身边的亲卫:“速速将西疆军中所有人都召集起来,军营里不留一兵一卒,就算是火头营也得拿上菜刀跟我上,另遣二十将士通知全城百姓……” 他的声音像是突然被冻住了,突兀地卡在那,周珣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在旁边亲卫担忧的眼神中声音沙哑地说道:“若是城破,西戎人不欲对他们做些什么,不必非要拼个玉碎,京城禁军必然会来,让他们好好守着佛母城。” 迦婪若是有备而来的,他大张旗鼓地攻下了安和城和玉周城,并在安和城内制造了屠杀半城百姓的惨案,让西疆军以及整个大燕将士都为之一震,但他暗地里却一转攻势,安排了西戎联军一半人继续像之前那样猛烈地攻击着,另一半人以大化小,分批次蚕食肃州中境的土地,沉默地围住了佛母城和安和城。 这注定是喧闹惨烈的一晚。 那一日城内滔天的血色和火光掺在一起,西疆军守城将士的叫喊声响彻天地,那场景刻在了城中每一个百姓的脑海中,久到很多很多年之后,他们还是能清晰地向自己的子孙说出当时巷战有多么激烈。 迦婪若骑着难陀慢悠悠地从正门走了进去,给他开门的是佛母城里德高望重的老叟,他坐在白象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长街两侧的人群,大部分是西戎联军的士兵,里面混着几个穿着破衣烂衫的佛母城百姓。 影阁探消息的本领是风营的将士也无法企及的,顿白在阿满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就在心里暗道大事不好,他拦住了急匆匆要回防佛母城的荣皓和周瑛二人,聂卿看着沙盘也握紧了拳头,她强行稳住了二人,让顿白和阿满一起先去探佛母城的消息。 锡蓝城的兵力不能擅动,聂卿听着探哨再一次传回来的消息,制止住了自己想要回佛母城的想法,两城之间间隔甚远,光中途要花费的时间就很多了,到时候锡蓝城兵力不够,谁来守? 消息很快就传了回来,顿白跟阿满根本没走多远,他们都不是普通的探哨兵,刚走近小道就发现了前面埋伏了人,二人常年都在这上面混着,很快就反将了那群西戎人一军,阿满会说西戎话,顿白擅长拷问,很快就从那群人嘴里探到了消息。 荣申早与迦婪若勾结,西戎联军推上了最新型的重型投石机,前后十二万大军夹击佛母城,城内守卫军尽数殉城。 “全部?”阿满眼中迅速漫上一层血色,他拔刀出鞘放在那西戎探子的颈边,厉声询问,“你确定是全部吗?那出城迎战的那些大燕士兵呢?跟我说实话!” 西戎探子畏畏缩缩地看着滚落一地的同伴人头,几乎都要吓哭了,他跪在地上对着阿满磕头,磕磕巴巴地说自己从上面得来的消息就是这样的,请求他看在他是被强行征召来从来没有杀过一个大燕人的份上,饶过他一命。 锡蓝城内众人得知这个消息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周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难以置信地重复着顿白他们的话:“尽数殉城,尽数殉城,我阿爷……” 周珣是主将,按着他的为人,绝对不会在那个关头抛下城内的百姓不顾自己逃走的,阿满又那样说,李明溪带兵出城迎敌,守城的…… 聂卿看着面前的沙盘,意识也有些恍惚,阿满回来之后就一直不说话,惨白着脸色站在她身后,她知道他是在担心李明溪和风营的那些弟兄,她也一样。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荣昭率先开口:“西戎人,这一次估计是倾十六国之力来跟我们打这一仗了,他们的国家不大,人口也不多,十二万人前后夹击佛母城,那再加上玉周城和安和城的,应该有二十万人,他们这是把自己国家的青壮百姓都给派空了。” 聂卿抬起头来看着所有人,轻声说道:“他们之前藏了重型投石机,顿白刚刚说,佛母城那边也是五座,但都是被工匠改良过的,它们应该能投射得更远,威力也更加巨大,迦婪若对我们的兵书知之深广,他肯定知道佛母城对于西疆军而言不只是一座城池那么简单,包括之前他率兵奇袭佛母城,也是为了试探。” 周瑛还是双目无神地坐在地上,荣皓也是一脸木然,就连越安,也闷声坐在椅子上不发一言。 “我们不能这样,”聂卿闭了闭眼,忽然重重锤了一下长木桌,桌上摆着的沙盘震了两震,象征佛母城的那个小旗帜倒了下去,聂卿没有管它,皱着眉头对着在场众人喊道:“现在佛母城沦陷的事情将士们还不知道,但他们早晚会知道,你们都是主将,难道要用这幅面貌去训练他们吗?!西戎人倾全国之力来打这一仗,胃口不会因为吞下了佛母城而变小!” 越安和刘十方闻言都浑身一震,他们倚着椅子靠一下子站了起来,越安勉强提了提神,“不错,大半肃州已经落于敌手了,下一个就是锡蓝城,锡蓝跟西戎通商已久,富庶之名恐怕早就借着那些商人之口传出去了,他们肯定调整好了就会继续之前的计划。” “甚至不需要调整,”刘十方看向越安和聂卿,“他们之前就摆出了要攻打锡蓝城的架势,西戎人的前锋军现在还在路上呢,如果迦婪若可以让六万西戎军悄无声息地摸到佛母城背后,那我们为什么觉得锡蓝城就是安全的呢?他们也有火药,就算那是旧的,攻打锡蓝城也是绰绰有余了。” 佛母城的外城城墙是东周王耗费许多钱财筑成的,他在后世史书上被一些人称为暴君,这片城墙就是他的罪证,东周王当时想要将边境四大城都筑成这样的铁桶,但是最后只做了一面就作罢了。 室内颓靡氛围久久不能散去,聂卿正想再说些什么,帐帘突然被人从外面拉开了,她警惕望去,看见秦舫面色铁青地大步走了进来。 “恐怕还有更坏的消息,北蛮人于血月之夜发动偷袭,北疆军反应及时,陇江关未破,沈大帅身中剧毒,性命垂危!” 第八十三章 宫闱 隆庆三十三年,沉寂多年的西戎十六国和北蛮格满部落自大燕西方和北方悍然发动袭击,西境肃州大半都已沦落敌手,佛母城已破,西疆军残部退守锡蓝城,北疆军主帅沈逢川亲率大军出陇江关外迎敌,胸前中了格满部落狼王赫澜一箭,身染剧毒,昏迷不醒,重伤垂危。 大燕太平的日子好像一下子被终结了,平静湖面下潜藏着的漩涡一个接一个冒了上来,躺在职位上尸位素餐了许多年的官员突然忙碌起来,险些被兜头的一封封加急信函埋了,隆庆帝跟越皇后刚被乌龙圣手给一针扎醒,陡然听闻从西境和北境传回来的战报差点又晕了过去。 隆庆帝强撑着病体上了朝,他在朝堂上大发雷霆,不点名地对着荣相发了很大一通脾气,他将还在天牢中的禁军统领和不佳放了出来,令他重整京畿防务,昭狱在旁协同,分管禁军,金吾卫分散着,让多出来的禁军分派到西、北二境去。。 朝臣这个时候都不敢忤逆隆庆帝的意思,只能盼着太子舫和那几个糟老头子能劝一劝,但是在朝会上,太子舫率先跪在阶下领了隆庆帝的命令,周家老太傅也像是睡着了似的,再没有像之前那样一言不合就要撞蟠龙柱的样子。 佛母城的陷落对西疆军乃至整个大燕来说,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从肃州往西直连,鞥州,穰州,再然后便是望京了,要命的是,鞥州和穰州境内少有山林,大多是一马平川之地,连打伏击都很难,西戎人有好马,有火药,到时候打起仗来大燕这边占不了多少便宜。 现在还加上了北境,沈逢川重伤的消息传回来时,隆庆帝眼前一黑,重重地跌回了龙榻上,乌龙圣手眼疾手快地又是一阵扎了上去,才避免了因圣人再度晕厥而使朝纲不稳的状况出现。 倒是越皇后只在中途醒过一次之后就一直昏睡着,帝后感情甚笃,三年内孕育了两位公主,越皇后最后一次有孕生下了一位皇子,但她生产之时险些血崩离世,身体落下了湿寒之症,皇子夭折之后又伤心过度,身子一直很孱弱,这一次她替隆庆帝挡了一刀,那毒虽不致速死但狠辣无比,也因此她昏迷不醒。 飞凤殿内所有宫人都被遣退了,越皇后的大宫女之前受了刑,太子舫让她安心将养着,又不放心别人来,从影阁里调出了两个女影卫。 隆庆帝现在还是浑身无力,他紧靠在软椅上,一双眼睛紧盯着床上昏睡的女子,她往日看见他总是温婉笑着,现在却紧闭着那双美丽的眼睛,脸色苍白,太子舫和乌龙圣手并排躬着身子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你不用守在朕这里,”隆庆帝牵起了越皇后搭在被子外的手,放在手里小心地呵着热气,“沈逢川之前在西疆军的时候就被荣申下过一次毒了,看样子那毒是西戎人给他的,空涯之前说,北蛮人跟西戎人勾结在了一起,我之前将你炼制的丹药赏赐了一盒给他,他那么惜命肯定吞了不少,你即刻启程,带上朕的圣旨,就算沈逢川死了也要秘不发丧,北疆军主帅之位由他营中主将楚青刀继任。” 乌龙圣手闻言愕然抬起头来,他反应过来,连忙焦急地道:“圣人,可是您身上的毒还没有清干净,太子殿下找回来的药引有限,塔可十二寨常年居住在深山老林里,找寻他们的踪迹就需要耗费大量时间了,臣不放心将剩下的药引交给他人炮制,太医院那群饭——” 一直积压着的怒火差一点就顺嘴喷出来了,乌龙圣手察觉自己失言,愤愤不平地低着头不说话了。 隆庆帝噗嗤笑了一声,手心那只白皙的手已经暖和过来了,上面终于泛起了一丝暖融融的血色,隆庆帝艰难地从软椅上站起身来,将越皇后搭在外面的两条胳膊都塞进了被子里,他虽清醒着,但脸上是和越皇后一模一样的病态苍白。 “你是不是想说,太医院那群饭桶?”隆庆帝转过身来拍了拍乌龙圣手的肩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我也觉得他们是群饭桶,但是我还得花钱养着他们,哎。” 乌龙圣手浑身一震,眼底隐隐发热,隆庆帝没有用“朕”,他是在用朋友的身份请求自己,这也就意味着他没有拒绝的余地,果不其然,隆庆帝下一刻就道:“陈乌龙,你看得应该比我清楚,要是北疆大乱无人能守,恐怕我就要做大燕的亡国之君了。” 乌龙圣手明白隆庆帝的意思,他们年少不打不相识,迄今算来快有三十年了,隆庆帝能为铲除世家顽疾做到这个地步上,又怎么会向西戎人和北蛮人低头,他们见不见好就收还两说,就算真像影阁摸来的那条消息一样,他们只想要大燕边境三州,隆庆帝也不会割地以求安稳。 但是他是大夫,怎么会把不出帝后二人的脉象,药引只有那么多,再要去找也来不及了,他这个关头走了,不就是把两位挚友拱手送给了阎王爷吗?荣家人现在虎视眈眈地盯着飞凤殿,前朝后宫都有人伸手。 旁边站着的太子舫突然上前一步,他斜着眼睛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乌龙圣手,道:“挫白传回了消息,陈圣手的……长兄,现在正在北境,他已经赶过去了。” 隆庆帝眯了眯眼盯着太子舫,问道:“秦舫现在去了何处?” 乌龙圣手闻言瞪大了眼睛意外地看着站在身边的人,他上下打量了好几眼,还是认不出这人跟太子舫区别在哪里,惊得一时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你不是……” “太子舫”面无表情地跪了下去,对着隆庆帝行了个拜见礼,如实回答道:“太子殿下见京中局势暂稳,就在三日前带着提白他们赶去了肃州。” 隆庆帝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脸上毫无波动,“看样子,他还是对聂家那丫头起了心思,”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对着“太子舫”吩咐道:“那你下去吧,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朕再说了吧?” “太子舫”道了声“是”就微低着头退出了飞凤殿,乌龙圣手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离开,半晌才在隆庆帝略带嘲笑的目光里回过神来,他难以置信地低声道:“这,这装得也太像了,我之前还特别好奇太子殿下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突然出现在穰州乡下。” 隆庆帝眼中的笑意淡了淡,站着这么一会,他就觉得有些气力不济了,不动声色地慢慢坐回了软椅上,他对着乌龙圣手招了招手,道:“你兄长在北境寻人,事情便好办了,你即刻修书一封,让影卫送过去,有他在也是一样的。” 乌龙圣手面上一喜,转瞬间又黯然下来,长叹一声:“哎,这些年小妹不知道到底去了哪里,一点音信都查不到,当初她独自一人出门游历我就不放心。” 打扮成宫女模样的影卫将笔墨呈了上来,乌龙圣手暂且压下心内的焦虑,提笔写起信来,隆庆帝把福乐公公叫了进来,将口谕说与他听,令秉笔太监拟成圣旨,当日便一起快马送往北疆军营。 “太子舫”沉默不语地往东宫走去,在路上遇见了蕙禾长公主,他脸上露出笑意,对她行礼道:“长姐万安。” 蕙禾长公主手提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食盒,见到他很是惊喜,把手中的食盒交给了身后的侍女,她拉着“太子舫”前后转了一圈,皱眉责怪道:“怎么就几日不见,你瘦了这么多,可是东宫饭食不合你胃口?政务虽要紧,可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身子,现在父皇刚醒,你可不能再倒下。” “多谢长姐关心,”“太子舫”任由蕙禾长公主牵着,脸上的笑越扬越大,“长姐这是准备了什么点心要给父皇母后送过去吗?” 蕙禾长公主闻言重重叹了口气,她看向侍女手中拎着的食盒,点点头说道:“正是,韫絮姑姑现在还在我公主府里养伤,父皇醒了,可是母后还昏迷着,我有些担心,就想进宫来看一看。” “太子舫”正想说些什么,一抬头却看到正急急大步往他们这边赶的驸马吴南,他脸阴沉了一瞬,却在蕙禾长公主抬头的那一刻变回了温润的模样,他轻轻摇了摇头,道:“我觉得长姐还是不要这个时候过去吧,我刚刚从飞凤殿里出来,乌龙圣手还在里面为母后诊治,父皇现在心焦得很,恐怕谁也不想见。” 蕙禾长公主担忧地点了点头,她为难地看着一旁的点心食盒,突然眼前一亮,从侍女手里一把捞过来塞进了“太子舫”的手里,“呐,这也是你最喜欢的绿豆酥,你给我拿回去,乖乖全都吃掉,听到没。” 吴南走到了蕙禾长公主旁边,气喘吁吁地道:“我的好公主,你怎么走得这么快呀,我在后面都追不上了。” “太子舫”接过食盒,沉默地站到了一边,小侍女看见他阴沉的脸,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她抖了一下,连忙低下头来。 “驸马昨夜忙于公务,”蕙禾长公主看见吴南走了过来有些微微吃惊,她眼中泛起温柔的涟漪,“今日起得又早,你执意要陪我入宫探望父皇母后,刚刚在马车里我见你睡着了,就不忍心叫醒你。” “公主说得这是哪里话,”吴南揽着蕙禾长公主的肩膀,温声软语,“能娶公主为妻是我的福气,现在朝廷有难,我作为七尺男儿自当报效,但是也不能就此冷落妻子啊。” “太子舫”浑身僵住了,他不想再听下去,先对着二人行礼道:“东宫事务繁多,属僚们还等着我回去议事,就不再闲叙了,长姐,驸马,孤先走一步。” 说罢也不管两个人作何反应,转身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吴南脸色一僵,蕙禾长公主也有些惊讶,她歉然地看向吴南,轻声道:“阿弟他是储君,现在北西境北境接连燃起战火,东宫忙也是应当的,你不要为此生他的气。” 吴南很快缓和了面色,他满眼深情地看着蕙禾长公主,“我怎么会生太子殿下的气呢,连我一个小小的四品官现在都忙得脚不沾地了,更何况是太子殿下呢,而且我们是一家人,公主也太小看我的心胸了。” 顿了顿,他眼神从蕙禾长公主和侍女的手上晃过,这才想起来刚刚“太子舫”手上拎着个食盒,他“咦”了一声,说道:“公主出门前亲手做了两盘绿豆酥说要送给父皇母后,我刚刚看着,好像是太子殿下拿走了,怎么,公主今日是不打算去探望他们了吗?” 蕙禾长公主蹙着眉头,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今日怕是没有机会了,刚刚阿弟同我说,乌龙圣手还在为父皇母后诊治,这个紧要关头,我还是不要去打扰了,等母后彻底醒了,我再来探望也不迟。驸马,我们回公主府去吧。” 吴南闻言有些怔愣,蕙禾长公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担忧地重复问了一句:“驸马?” 吴南回过神来,他懊恼地拍了下脑袋,道:“瞧我,都快昏头了,公主说得是,孝心到了便好,皇宫大内什么珍馐没有,怎么会缺这一盘点心呢。只不过为夫也馋公主的手艺,那一盘既然给了太子殿下,那公主回去再给我做一盘可好,做我喜欢吃的。” 蕙禾长公主松了一口气,心头那点疑虑顿时烟消云散,她温温柔柔地道:“好,我回去就给驸马做,做你最喜欢吃的桂花藕粉。” 二人很快转身离开了,拐角处,“太子舫”的身影却突然冒了出来,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二人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拳头用力得泛出骨头的白色,他旁边还站着一个金吾卫打扮的影卫,对着他沉声说道:“流穗,太子殿下待人处事向来温润端方,你今日失态了。” 流穗低头看着右手提着的食盒,回答道:“属下会去刑宫领罚。” 第八十四章 两界 一个人如果长久不做动作,每日只是吃吃喝喝,那他要是有一天不幸遇到了猛兽,可能没等猛兽追上来,他就已经因为这突然而剧烈的奔跑动作发了心悸而死了。 这个道理换在一个太平日久的国家上也同样适用。 古话说,居安思危,这个道理存于世已历千年,每个人都知道,但是却不是所有人都能把它牢牢记在心里,大燕自太祖开国已经过了两百多年了,这两百多年间,四境内发生过水患,旱灾,疫症,蝗灾……种种天灾几乎每隔几年总会来一回。 除此之外,还有人祸,民乱,匪患,甚至有小规模的外敌入侵,北蛮人曾经就在老狼王的带领下突破了陇江关天堑,一口气打通了三个州府,来势汹汹几乎直逼望京,东海上,东瀛人也一直不安分,总借着通商的名义暗戳戳往东疆水军的驻军所摸。 但是这些实际上都跟望京的世家贵族们没有什么关系,他们的根盘踞在京城,也就没办法设身处地站在边境的角度考虑问题,就算是北蛮人挥刀南下的时候,他们更关心的还是新帝登基心腹重臣的安排。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被视作不可跨越雄关的佛母城沦陷了,西戎人手里还有大燕没有的火药和重型投石机,它们相辅相成,威力巨大,是人力所不能阻挡的,所以当时京城几大世家派出去的跟聂河一起的嫡系子弟,也随着城墙的塌陷丧命在了那里。 迦婪若入城之后并没有再做出屠城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西戎士兵虽在城中大肆劫掠,但是没人对着城中残存的老百姓做些什么,除了佛母城城头飘扬着的军旗换成了西戎联军的金蝎旗,城内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 迦婪若还客客气气地派了一个使者上锡蓝城传话,说要将西疆军战死将领们的尸体都归还,聂卿跟诸位将领商议了一番,同意了迦婪若的话,她把使者放了回去,隔天那些尸体便安详地躺在百姓们的小板车上被推进了锡蓝城。 这个消息对于望京城里的诸多世家是个沉重的打击,那些嫡系子弟的尸体都被运回了京城,他们无声地向各方昭示了,这一次的战役不同寻常。 而与此同时,自安和城出发的西戎联军赶上了之前派出来的前锋部队,从望京派过来的十万禁军也终于到了前线,有佛母城的教训在前,聂卿不敢死守城池,让刘十方在中途阻击敌军,三日之内,两方人马已经激烈地打了十几波了。 西戎人抛下了重型投石机和火药,一改之前疲惫无能的样子,真刀真枪地跟西疆军正面打,聂卿带人打过几波,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西戎士兵手上拿着的兵器她看着都很眼熟,正是她与李明溪探倒篮沟那一日看见的从天梯上运下来的锋利兵器,甫一交手,聂卿心里就跟绑了个石头似的往下一沉。 西戎人的体格原本就要比大燕的士兵健壮一些,拿起长刀来威势大但是不灵活,聂河之前平剿沙匪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在其中浑水摸鱼的楼兰人,他之后操练士兵也有意向这方面的战术靠拢,聂卿小小时候长在佛母城里,耳濡目染,自然记得这些,但是这一次,西戎人手上的兵器还是跟之前一样的,但是他们变得灵巧了许多。 而且刀锋也变得锋利了很多,只是在甲胄上轻轻划过都能留下一道白色的划痕。 西疆军熟悉肃州的地形,打法上也占了优势,但是就算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还是没能从西戎士兵的手里讨上好,几番遭遇就是苦战。 “现在应该怎么做,”聂卿面色沉重地盯着面前的沙盘,“迦婪若应该是得到了东周王的残留的手稿,我怀疑赵家供给给他们的不只有硝石矿,恐怕还有铁矿,我上次跟他们对上特意捡回了一柄长马刀,握起来很轻,刀锋也更利,他们的兵器也被改良过了。” 顿白将那柄长马刀提上来,递给了站在聂卿身边的秦舫,他面向众人稳声说道:“我特意找了人看过,他们都说这柄长马刀的锻造工艺超出咱们现在所知道的,刀剑里面的杂质被除得很干净,因此更轻也更锋利,对上西戎人,反倒是咱们的兵器比较吃力。” 刘十方,周瑛,荣皓三人这几日接连领兵,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挂了彩,刘十方的伤最终,当时西戎人的援军来得太快,他差一点让他们给包了饺子,所幸禁军后面也来得及时,他左手手腕上中了一刀,大夫说险些砍断手筋,这几日一直在休养。 秦舫也沉着脸,他一双眼睛紧盯着沙盘上佛母城的方向,缓声说出了众人现在心中最忧虑的问题:“而且现在跟我们对上的还是从安和城那边出来的西戎联军,迦婪若占了佛母城到现在都没有什么大动静,可那城内外西戎兵加起来可有十二万之众,他们早晚是要过来的,说不定还得算上丰城里面的人。” 最后一句话一出几人都在心里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秦舫从沙盘旁边摸起来一颗小石头旗帜,放在了佛母城西北的方向,他十指修长,轻轻扣了两下书桌,道:“丰城里的人都是因犯了重罪而流放边境的人,他们个个都是亡命之徒,而能从重重看守之下顺利逃走的,手上都有些另类的本事,要是他们也掺和进来,我们只怕会更被动。” 越安这两日的功夫头发愁白了不少,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丰城只怕早就被迦婪若拿火药给轰下来了,阿满小兄弟不是说佛母城里也是发生了这样险些引起官民对峙的事情吗?我怀疑当时混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的那群人就是丰城里的人,他们甚至很有可能是当年正好从佛母城逃跑的犯人。” 众人都点了点头,周瑛刚目送着父亲的尸身被送回京城,这两日眼睛里都满是血丝,他深呼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肺都有些刺痛了,咳嗽了几声,哑声说道:“佛母城是天堑,西戎人的火药的确不寻常,但是留守佛母城的……又都不是无能之辈,只会龟缩在城中不出。我觉得不是西戎人完全从外面打进来的,佛母城戒严了那么久,没有主帅印玺盖过章的文牒,没人能进来,那群人又是怎么突然冒出来的?” 聂卿心里一缩,她抬起头看向周瑛,犹疑地问了一句:“你是猜想,佛母城中有内应?” 秦舫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佛母城中的内应是荣申,那就说得通了,主帅印玺就在他手里,现在要紧的是,锡蓝城中有没有这样的内应。” 在场众人面色一变,越安和刘十方对视一眼,心底微沉,越安摇了摇头,率先说道:“锡蓝城情况大致与佛母城相当,特别是赵家的事情一出,城防就更加紧了,现在城中只能出不能进,太守印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在哪,这一次如果不是禁军带着圣人的圣旨来了,也进不了。” 聂卿闻言心中却并没有轻松些许,秦舫站在她身边,掩在袍袖下的右手轻轻扯了下她的轻甲,眼神微动,示意她看刘十方。 只见刘十方眉头紧皱,受了伤的左手甚至都无意识地掐住了身侧的甲片,很明显在想些什么。 聂卿一下子心领神会,她想起了刘十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上一次唐婉因姑娘的事情也是刘八方一力要压下来的,她默不作声地跟秦舫交换了个疑问的眼神。 刘十方是个可堪大用的将领,聂河眼光毒辣,他领帅营主将的职位已经十多年了,一直没有出过什么差错,她不想因为这个原因错失一员武将。 “现在禁军已经来了,”秦舫见几人一直眉头紧皱,主将士气低迷可不是个好事,他拍了拍手出言宽慰众人,“大家也不必如此愁眉苦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踏不平的路,之前打了那么多场,西戎人也没从我们手上讨到便宜啊。” 这话说得不错,几人脸上颜色都舒展了一些,聂卿直起身来,对着众人说道:“好了,今日天色已近够晚了,你们回去还要跟禁军交接,先回去吧。” 几人弯腰称是,直接离开了,刘十方大步走了出去,连背影都是急匆匆的,秦舫看着他,直接道:“之前那件事我已经让提白去查过了,刘老太爷不是装病,但是借病为那个刘平谋划的不是他,而是刘八方。” 聂卿转过头,尽管早有了这个猜想,真听到时还是觉得有些古怪,她微皱了皱眉,继续问道:“那提白可查到了刘八方与人勾结的证据?” 秦舫摇了摇头,道:“没有,不过也正是没有,我更觉得刘八方有问题了。” 他看向站在一旁的越安,微微弯了弯腰问道:“越太守,当年刘老太爷痛快地将锡蓝城的辖制之权交给了您,刘家可闹过什么事吗?” 越安有些讶异,他抚着胡须细想了想,深思道:“有是有的,当年我都没想到他会那么快就做出了决定,当时刘府中很几个人都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但是最后都被刘家老太爷强力压了下去,他还把自己的长子送到了西疆军太行身边,后太行剿沙匪的时候,刘十方立下了不少功劳。” 他的脸色突然一变,眼神微震看向二人,“刘八方后来也从军了,但是太行帐下人已经满了,他是去的荣申帐下!” 聂卿右手一抖,碰翻了手边的一个小石头旗,她无意识地急喘了两下,左手掐住了秦舫的袖口。 她不得不再一次回忆起父兄战死的事情。 秦舫眼神一凝,他虚扶了聂卿一把,稳声道:“有了猜测就是好事,只要不是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就有办法拦着,我会让提白盯得更紧一些。” 聂卿点了点头,她转头看着秦舫的眼睛,话题一转问道:“北境那边呢,现在有什么新消息吗?” “没有,”秦舫摇了摇头,“我们醒悟得太迟了,当年放虎归山,都撵到黎阳山北了,北蛮人的王帐还是再一次升了起来,他们的新狼王赫澜是个狠角色,当年沈逢川三箭连发,最后一箭射死了老狼王,他现在就以牙还牙给了沈逢川三箭。” “上一次沈逢川中途遭遇狼骑截杀,先行派挫白回去传消息了,我不放心他的身体,临行前给了他几丸乌龙圣手配制的救命丹药,他当着我的面吞下去了,这一次幸亏他吞得及时,那箭上的毒跟他之前在西疆军中的毒是配套的,见血封喉,有那丹药缓和着,才没有让他当着北蛮人的面落于马下。” 秦舫一边说一边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紫玉葫芦,当着二人的面将葫芦打开了,从里面倒出来十几颗圆滚滚如珍珠一般色白的丹药,他细分了分,将丹药放到二人手里,示意他们吃掉,继续道:“挫白留在那,北境正有一位安白神医,他第一时间把人请到了军营了,现在不知情况到底如何。” 挫白自上次沈逢川在路上遭遇北蛮狼骑偷袭回北境送信之后,就一直留在了北疆军的军营里,秦舫给他下了令,让他统领留在北境查探消息的影卫,这一次血月之夜,北蛮人趁着夜色悍然发起袭击,沈逢川亲自率大军出关迎敌,竟然隐隐有不敌之势。 长久以来,黎阳山是北疆军心中的丰碑,那像是他们与北蛮重新划开的边界线,沈逢川这些年一直没有放松对格满部落的戒备,哨眼十多年如一日地盯着一个地方,也会在被冻得在高塔上直跺脚的时候在心里偷偷埋怨一下主帅想太多了。 但也幸亏是哨眼多,才让北疆军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不对劲,沈逢川察觉有异,凭着老将的直觉果断率军出关,与北蛮人正面对上了。 第八十五章 封帅 二月中旬,北境仍然天寒地冻,大雪漫天飘扬而下,陇江关南北两方却火热得很,北疆军架起了高高的哨所,巡防换得越来越勤了,而北蛮人也毫不畏惧暴露自己,在关外的那片草原雪地里支起来颜色通红的火架,黑色的狼旗在空中无声地挥动着,像是某种暗示。 挫白当晚是跟着沈逢川一起出关迎敌的,夜色下,火把被强风吹拂着,劣质的黑烟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挫白被熏得眼睛不住地流着泪,但他武艺出众,知道怎么避开强风,但是拿着火把的那些北疆军士兵却像是根本感受不到一样,他们拱卫在沈逢川身边,大声地嘶吼拼杀着。 北蛮人的狼刀狠辣锋利,就在两方人陷入激战之时,格满部落那边却突然吹起了响亮的号角声,两方人一顿,北疆军更是全员都警惕起来。 但是北蛮人并不是要发起总攻的样子,最后面的北蛮将士虔诚地让开了一条道路,挫白看见从那条路尽头跑过来一匹俊秀高大的马来,那马雪白,但是四只腿下半部分都是漆黑的颜色,在黑夜中看着像是一只从地府里跑出来的马匹,可以腾空骑行。 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那是北蛮人的新狼王。 赫澜这个名字,一战响彻整个北境。 是夜下起大雪来,两方人没有输赢,但北疆军这边主帅重伤,士气大减,但所幸主帅营中几位主将团结一心,及时稳住了局面,将后面攻上前的几波北蛮军都打退了。 那箭上淬了毒,沈逢川强撑着没有在阵前露出痛色来,回营之后就直接昏迷过去了,也正和隆庆帝说得那样,幸亏有那些丹药撑住了他的根本,才让他不至于当场毒发,挫白秘密地把在北境游历的陈白叶请尽了军营,及时地救回了沈逢川的性命。 但是难过的日子才刚刚到。 挫白在沈逢川重伤昏迷不醒的时候才知道北疆军这些年过得比他们所探到的还要糟糕一点,就看那松烟火把吧,很明显不是朝廷配发下来的军用火把,倒更像是从老百姓手里买回来的粗造滥制的东西。 打起仗来,东西消耗得就快,挫白混在几位主将身边,听着他们谈论战报,面上虽然不显,但心里怒火滔天,特别是眼见着将士们每日的饭食越来越稀,他刚来的时候还是吃饭,现在反倒是喝起稠粥了。 那要是再往后呢…… 这仗要是打的时间长一点,后面北疆军的日子怎么过,吃草根树皮饿着肚子跟吃牛羊肉的北蛮人打吗? 挫白第一封影信刚送出去,就已经开始着手写第二封第三封了。 平躺了太久的大燕开始艰难地翻身,东境和南境听到了西、北两边的消息,也都抓紧了手中的军务,尤其是东边,南边塔可十二寨住在深山之中,基本上与世隔绝不问世事,他们连税赋都不用交,但是东边不同。 太祖皇帝广开商贸之路,海外商贸尤其盛行,许多人出一趟海就能变成富甲一方的大户,东境有一段时间格外忙碌,但跟香料银钱联系在一起的,是海难和海盗。 近些年,有不少东瀛人来大燕做生意,但是东疆军逮到过好几次以做生意之名窥视海边防务的人,西边北边战火一起,东疆军主帅钱长春立刻就嗅到了不同的味道,他加紧了水军训练的频率,对出海的商船把控得也更严格了。 乌龙先生出身塔可十二寨,自幼学医,后来出门游历,又从山野中一位隐居神医那学来了一手出神入化的针灸之术,他妙手回春,等药引炮制好之后,在宫中待了不多日就将隆庆帝身上的毒拔了个七七八八,越皇后也清醒过来。 这些事情都还没来得及传到西境,锡蓝城众人忙得脚打后脑勺,聂卿的嘴上都起了一圈血泡,不经意间碰到就钻心地疼,禁军初来乍到,十分拘束,但他们其中有些人生在皇城长在皇城,自诩高人一等,就这么几天的功夫,西疆军内已经起了好几起冲突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聂卿再好的脾气现在也要发了,她坐在中军帐内,旁边一圈人站的整整齐齐,都垂着眼睛冷冷地盯着跪在中间的两人,“现在大敌当前,你们倒是会内讧,替人家帮起忙来了?!” 左边跪着的那个是禁军的小头领,右边那个是西疆军的将士,两人都跪着,脸上挂着明晃晃的怨气。 聂卿微眯了眯眼,她认识右边这个小将士,这人是佛母城中长大的,笑起来一口白白的糯米牙看着就让人觉得特别喜庆,他平时待人处事都十分和善,不是会主动挑起事端的人。 但是现在左边这个禁军小头领头上还缠着白色的伤布,嘴边也青青紫紫的。 想到这,聂卿眼神微变,重重地一掌拍在桌案上,疾言厉色地叫出了那小将士的名字:“卫河!我之前下的令,你都当作耳旁风了是吗?西戎人大军就在城外,你力气那么大,不对着他们使,先对着自家人犯冲!军纪军令,你是全都不记得了吗?” 卫河闻言一下子抬起头来,那双牛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看着聂卿,急切地说道:“不,不是这样的,实在是,实在是荣大富他欺人太甚了!” 他狠狠剜了一眼跪在旁边的荣大富,心里那口恶气一直梗着,“将军说要我们好好跟禁军兄弟相处,他们来了我们也都忍着让着,我们把军中最好最软的铺子都给了他们,还把炭分多了一点给他们,可是他们一直得寸进尺,占我们的口粮,还骂我们是因为太废物才丢了佛母城,说我们都是边城的土包子。” 荣大富缩了缩脖子,他想反驳,可是看见卫河的眼神又讪讪地躲了回去,他也是没想到这个受气包泥腿子会突然变脸直接扑了上来。 聂卿心里有了点猜想,如果只是因为这个,卫河应该还是不会生气到把人往死里打的,这个荣大富,恐怕还说了什么更让人愤怒的话。 卫河的胸脯剧烈的起伏着,重重地喘着气,他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不吐不快,“不仅是这样!将军,他们还说禁军过来是为了取代西疆军的,圣人要把荣佳统领点为西疆军的主帅,到时候我们都得是废棋,就跟,就跟那些已经战死的兄弟们一样!” 一旁站着的几个禁军统领都面色大变,荣佳压根没想到荣大富竟然会在吹牛皮的时候把这件事情也说出去,这话只是荣家一开始的打算,根本没想着去做,都这个关头了,荣家还想着争权夺利,那不是把脊梁骨往百姓们的茶桌上送吗? 而且这种事,要是真做了,不是明晃晃地打西疆军的脸吗? 见另外几个禁军统领都狐疑地看着自己,荣佳额上立时冒出来许多的汗珠,他一把上前对着锡蓝城众人弯腰拱手说道:“末将绝无此意!现在大敌当前,禁军被派过来也是为了对抗西戎人的,这种荒谬的言论,一定是为了离间禁军和西疆军之间的情谊!” 他瞪了一眼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荣大富,咬牙切齿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究竟是何人指使你的?让你把这种诛心的事情往本将军身上推?!” 荣大富面如土色,他当时只是趁无人之时悄咪咪喝了点小酒,借着那点酒意顺口吹给了跟自己交好的几个禁军将士,哪里能想到卫河竟然把这些话也听见了,他眼珠一转,重重地往地上磕了两个头,哭喊着道:“末将,末将冤枉啊,我只是尚未离京之时上了一家酒馆,听那些老百姓茶余饭后闲谈的,是末将昏了头——” “我看荣小统领,不是昏了头吧,”秦舫从外面一撩帘子进来,身上穿着的竟然是四爪太子蟒袍,他头戴紫金冠,面色十分冷冽,“孤从望京一路往肃州来,路上可是看见了不少以荣家之名作威作福的地方权贵,尤其是鞥州!他们可不是乡野百姓,会随口把这种传言当真。” 中军帐内所有人顿时都跪了下来,聂卿眼中惊诧未消,被荣昭拉着也跪了下来,她脑中的思绪现在也变成了一团乱麻,她混乱地想着,太子舫这又是发什么疯? 太子最尊贵,当仁不让地坐在了中军椅上,聂卿压下心中繁多杂乱的想法,微微低垂着头站在秦舫身后,听他训话。 “都起来吧,我看大家都知道现在是大敌当前,就不要在意这些虚礼了,”秦舫脸色依然冰冷,锋利的眼神看得底下跪着的几个各怀鬼胎的禁军统领如芒在背,“不过孤的确很想知道,在场几位荣将军,知不知道这件事?” 几位荣将军刚起来登时又利落的跪下去了。 现今帐中,荣家为首的将军有三人,荣皓荣昭是西疆军这边的,荣佳是禁军这边的,他们三人被这句淡淡的问话问得汗如雨下,荣皓和荣昭已经在心里把荣佳骂了个狗血喷头,荣皓暗暗咽了下口水,紧着头皮回答道:“末将不知此事,自西戎人攻城,家中问候的家信都少了许多,阿爷只叮嘱我多杀敌寇为国立功。” 荣昭也道:“末将同样不知此事。末将来锡蓝城之后,就一直协助越太守管理城中诸多事务,还有西疆军的军务,忙得分身乏术,并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传闻出现。” 荣佳见锅转了一圈转回自己的身上,连忙焦急地否认道:“禁军急行军,近几日才到的肃州,末将来锡蓝城之前,家中长辈同样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好约束麾下将士,务必要把西戎人赶出去,若不是荣大富今日这么做,末将现在还不知晓呢!” 秦舫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问道:“这么说,就是鞥州紧邻肃州,百姓茶余饭后编出来一点谈资,那些豪绅以讹传讹信以为真了?荣家并无在此刻窥伺西疆军主帅之心?” 荣佳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荣皓和荣昭也都齐声称是,三人都汗流浃背的,荣昭却从这句话里仔细琢磨出了一点不同的味道,他斗胆偷偷瞥了一眼坐在堂上的秦舫,觉得心里那点怪异的感觉更清晰了些。 他从没见过太子舫,但为何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如此熟悉呢? 太子舫问“荣家并无在此刻窥伺西疆军主帅之心”,是代表圣人已有新主帅人选么? 越安和聂卿也都想到了这一点,聂卿心里一跳,想起来前两日秦舫问她,如果有十成把握,她愿不愿意对着全军将士公开自己的身份。 她当时说,要真能那样,她当然愿意,现在军中看着紧,实则还是一盘散沙,尤其是现在禁军也过来了,情况更乱。 这也是她在发现西戎人的阴谋之后保着荣申性命的原因。 但是现在荣申已经死了,情况不能更糟,主帅之位就不能轻易托付。 他不会是想在现在…… 下一刻,秦舫就淡然开口说道:“孤此次前来,是为了一桩要紧的事情,圣人让我带来了一封手谕,孤看了一下,帐内人来得也差不多,尔等跪下听旨吧。” 帐内众人面面相觑,越安跟聂卿快速走到堂下,率先跪下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聂卿在间隙带着询问和震惊地看了一眼秦舫,发现秦舫也在看着她,还对她挑了挑眉。 ……那应该是她猜得没错了,只是这么短的时间,他是怎么讨到圣旨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得知骠骑将军聂河之女聂卿,师出冰谷绝地,习得绝世兵法,堪为大任。今特封为西疆军主帅,统领三军,十万禁军暂并做西疆骁骑营,众将辅佐在右,今特赐珠帛三十万,黄金十万两,待大军凯旋之日,再于黄金台上行加封礼。钦此!” 这道圣旨将众人都打懵了,除了在场几个知晓聂卿身份的人,其余人皆是一脸不可置信。 尽管早有准备,聂卿还是有些愕然,越安和荣昭都扯了扯她,她才将双手高举过头,高声道:“臣领旨谢恩。” 第八十六章 争论 营帐内,除了知情的几个人,所有人都呆愣在了原地,荣大富张大了嘴,满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堂前一派和谐的几人,荣佳已经回过神来,太子舫之前漫不经心说的那些最后一句话才是最紧要的,就等着他们下套呢。 荣申跟佛母城一起湮灭在了西戎人的铁蹄下,现在西疆军中并没有主帅,在这个关头,荣家更不可能放开本来握在手中的兵权,但是底下有资历的将军人选不少,荣皓、周瑛还有那个在锡蓝城盘踞日久的刘十方。 荣家原本打算将荣皓一点点推到圣人面前,轮不到他荣佳,但是荣晖和荣皓离京太久,态度也越来越模糊不轻了,京中局势诡谲多变,荣泰不敢再冒这个险,在与东宫的对峙中落于下风之后,他将荣佳提了上来。 现在这个情况,荣佳咬了咬牙,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说道:“臣等不敢不尊圣人圣意,只是楚校尉怎么又变成了骠骑将军之女了,若是贸然这么决定,恐怕三军也有所疑窦。” 按大燕律法,冒名顶替他人从军,重则斩首示众,轻则流放千里。 聂卿现在这样,冒名顶替之罪一定是坐实了的。 西疆军虽然没有女子不能从军的规矩,但这一点都是各人心照不宣的事情了,北疆军那个女儿营不知道被朝廷里的老学究攻讦过多少次了,有不少人都在底下明嘲暗讽沈逢川假正经,什么女子也可从军,明明就是在军营里安了个妓院。 秦舫面上笑意不变,转过头来看着还跪着的荣佳,“荣都统,父皇下了这道圣旨,你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意思很明显,就是从头到尾隆庆帝都知道聂卿的身份,是默许她以楚以武的身份到西疆军来的,更或许是,聂卿的这个身份以及她离京跑到肃州来,都是隆庆帝下的命令。 “若是荣都统不明白,”秦舫走到荣佳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孤就直说了,聂卿,哦不,现在应该称呼聂大帅了,她改名换姓来投军,本来就是父皇的意思,昭狱之前查到了西疆军中有人与迦婪若勾连的证据,主帅及那八千将士战死另有隐情。” 秦舫面上还端着温润的笑,似乎他现在就是好脾性地为荣佳解释,但是荣佳总觉得他的眼神里面藏着阴恻恻的东西,那东西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而且太子舫提到的昭狱,荣佳是听族中长辈提起过的,当年弯月骑被裁撤,那些人并没有就此隐没在惶惶大众之间,虽解散了大半,但剩下的有一部分并入禁军,成了如今拱卫皇城的金吾卫,还有一小部分进了昭狱。 荣佳心里惊慌,但他咬紧了牙关面上没有显露出来一丝一毫,荣申当日串通迦婪若给聂河下套的事情京中是知道一些的,而且也并非全然都是荣申自作主张。 但是那件事的知情人,本来就只有两三个,现在也全都被灭口了,当年的痕迹也随着那八千人被马蹄踏碎的尸身一起埋葬在了牛头崮,昭狱能从哪里查出来证据。 太子舫现在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意思是聂卿的主帅职位无人可以置喙,但荣佳还是觉得心有不甘,就好像是太子舫把什么本属于他的东西从他口袋里掏了出来送给了他最讨厌的人。 而且…… 太子舫早已过了及冠之年,但一直没有娶妃,甚至连个侍奉的人都没有,东宫后院空悬,这些年一直都有人抢破了脑袋像往东宫里面塞人,但是一直都没有人成功过,朝臣们私下都在议论,太子殿下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不然如此血气方刚的年纪,难道每次都……自渎吗?他一个天潢贵胄,何须委屈自己到这步田地? 现在看来,太子舫恐怕是早就对聂家唯一的女儿动了心思,娶聂卿做太子妃,就相当于拉拢了三境的兵权,西疆军自不必说,眼见着就要尽归她麾下了,荣家也早就暗中查探到了沈逢川一直与聂河有书信往来,东疆军“铁锁江流”钱长春跟聂河细算起来是师出同门。 且聂卿母亲是楚锦书,也就说她身后还站着边西楚家,太子舫若真娶了聂卿,那东宫的地位将无人能够撼动,荣家到时候就很被动了。 荣佳低垂着头,给了一直跪在他身后偷偷拿眼神瞥他的荣大富一个暗示。 荣大富当惯了荣佳的狗腿子,他抬起头来,像是无知无畏般大喊大叫起来,“太子殿下,若是这主帅之位交给帐内的几个大将军,兄弟们都认了,可是楚将——聂将军,她可是个女人,本来进军营就是不祥之事了,现在还把这么紧要的位置交给她,是不是,有失体统啊。” 这话说得荣佳也有些心惊肉跳,这一套其实已经来过许多次了,但他没想到荣大富不知道是胆子太大还是脑子太蠢,竟然变也不变一下,直接当着太子舫的面质疑圣旨有失体统。 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荣大富好似没有察觉到帐内气氛突然紧张起来,继续说道:“而且,末将虽然只是个小卒子,但也知道主帅之位有多重要,帐内这许多资历足的将军,聂将军来西疆军才多久,能统率三军吗?” 秦舫在心里嗤笑一声,荣家一个小小的统领,竟然如此狂妄,百年勋贵世家,教养也就那样吧。 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反正是早晚要做的,秦舫遏制住从心底流出来的狂热,脸上的笑意淡了淡,换上朝堂上理政的储君威严,他失望地看着帐内几个荣姓的将领,目光最后还是落在了跪着的荣佳身上,轻声道:“善璞,孤在京中时,也听说过你舍身控住了惊马,避免那两个无辜幼童丧命于马下的惨事,只是没想到,你身边带着的人,竟然如此……” 说到这,秦舫声音骤停,良久,他颇为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禁军统领和墨突然发难,一脚踹翻了荣大富,抽刀搁在了他的脖颈上,厉声骂道:“圣人旨意岂容你揣测?!若要留你这种害群之马在禁军,禁军的名声只怕早晚要被败坏干净?太子殿下仁厚,不治你的大不敬之罪,你不知道谢恩,竟然还蹬鼻子上脸了?!” 荣大富浑身冒着冷汗,但他知道既然已经问出口了,便不能退缩,强自梗着脖子道:“和统领要杀便杀吧,末将性子直,该问的事情就一定要问,凭聂将军的资历,如何服众?” “为何不能服众!”一直都未出声的荣昭按住了想要出列的聂卿,转过头来冷眼看向荣大富,“荣都统,你一个人代表不了全军,我随着荣大帅待在佛母城已有八年,我觉得主帅之位非聂大帅莫属,她当仁不让!” 荣昭声色俱厉,每一句话都如刀,“我问你,若是你,你可能预先察觉丰城失陷?她能!她初来乍到就敢随着风营主将出探倒篮沟,身负重伤九死一生地把丰城失陷的消息带回中军帐,佛母城才多加了丰城角!我问你,若是你,你可能昼夜不停及时在北蛮狼骑的围攻下救下人来?她能!她当日冒着倾盆大雨带人前往鞥州,准确找到了北疆军留下的痕迹,险之又险地救下了沈大帅!” “女子偏见实在荒谬!”荣昭见荣大富和荣佳都看着他,眼中写着“叛徒”,荣大富脸都气成了猪肝色,他不给他开口反驳的机会,继续说,“大燕不是没有女子为帅的先例,太祖开国,现在凌烟阁上就供奉着那位女主帅的牌位,往近了说,先聂河大帅的贤伉俪楚将军亦算是一位帅才,肃州原来有多乱,在场几位将军应该都知道,楚将军巾帼不让须眉,六败沙匪头领,一手奠定了现在肃州平稳的局面!” 荣昭说完这两句话,便对着秦舫低头,他拱手举过头顶,高声叫道:“臣愿尊聂卿为西疆军主帅,尽心辅佐。” 荣佳没想到荣昭会临阵倒戈,先前送回京城的消息都说这人才智过人,是可用之人啊? 没等他眼中震惊褪去,周家的周瑛竟然也对着秦舫作了个揖,高声道:“臣也愿尊聂卿为西疆军主帅,她待在锡蓝城这段时间都是带着将士们冲锋陷阵的,军中无人不服。” 荣皓消化完楚以武是聂家嫡女聂卿的消息,再一看越安荣昭周瑛三人,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周瑛说得并没错,她有谋略没架子,更是聂河唯一的继承人,最重要的是,她不是那种弄权谋私的人,是收拾现下一盘散沙境况的最好人选,他与刘十方对视一眼,也拱手,异口同声说道:“臣也愿。” 西疆军这边是一边倒的局势,荣佳的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身体左侧的响动,他心下有些骇然,转头看着现今禁军的总头领和墨收起长刀跪了下来,也对着秦舫拱了拱手,声音沉稳如一座大山,“臣也愿,必定全心辅佐。” 那就没有什么好争的了,荣佳见此事已定毫无转圜余地,硬撑着说道:“臣也愿。” 中军帐内的矛盾消弭了,这封圣旨很快就颁到了锡蓝城内,原来的禁军改做了西疆军的骁骑营。 帐内众人都各怀心思地离开了,秦舫跟聂卿将众人送出了帐外,又和和气气互相谦让着走回了帐内。 越安还没走,见两人又走了进来,他脸一下子垮了下来,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聂卿跟秦舫都连忙收敛了脸上的喜色,像两只鹌鹑似的垂着脑袋听训。 “太子殿下!”越安还没开口聂卿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她不知道为什么在心里升起来一点幸灾乐祸来,秦舫过来的时候她就百般不认可,哪有储君天天往外跑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懂不懂,“你怎能将己身置于不顾!” 越安面色铁青,他深呼吸一口气,气得一时有些头昏脑胀,扶住了一旁的桌案,聂卿面色大变,连忙上前几步把人给扶住了,秦舫想到越安会生气,但是没想到会生气到这个地步,他连忙拿过旁边茶壶倒了杯热茶出来,乖顺地递到越安面前,道:“舅舅不要生气,我这次来是问过了父皇和母后的意见的,秘密出行,身边也带足了侍卫。” 越安缓过一口气来,他接过那杯热茶喝了一口,转过头来眯眼看着秦舫:“你就有恃无恐了?现在京中有多少人盯着你这个储君的位置,真是胡闹,宣个圣旨还需要你自己亲自过来?” 秦舫笑得高深莫测,“还是舅舅知道,的确,我这次过来,不只是为了这一件事情,父皇还给我交代了别的事情。” “舅舅,这封圣旨必然会引起朝野上下的震动,只有我来,才能先一把震住军中的非议,太子仪仗就停在帐外。而且,母后知道我要过来,还特意准备了一些东西让我带过来,现在我已经着人送到太守府上给舅母了。”秦舫刻意压低了语调,“里面有外祖写给您的信。” 越安心头大恸,眼底迅速染上一层浅浅的热意,他轻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岁。“罢了,现在局势风云多变,我们这些老骨头怕是跟不上你们的思维了,迦婪若想法奇特,我的想法太过保守,你从小鬼点子就多,昭狱里的那批人现在应该是为你所用了吧,鲤奴也是,你们两合计合计。” 他不再多说,对着秦舫行了个礼就疾步走出了帐外,往太守府奔去。 帐内只剩下聂卿跟秦舫两个人了,二人对视着,突然破防大笑起来。 秦舫跟变戏法似的从四爪太子蟒袍里掏出来三四个小瓶小罐,他拉着聂卿坐了下来,聂卿吃惊地看着放在桌案上的东西,用狐疑而又敬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秦舫,憋了一会还是直言问道:“你这蟒袍看着挺合身的,怎么能藏那么多东西?” 秦舫哑然失笑,没回答,只对聂卿说道:“闭眼,我帮你把脸上这人皮面具卸下来。” 第八十七章 暗生 聂卿眼中漫上一丝讶异,她自己都还没想到这一点呢,但是看秦舫的样子,好像是早早就准备好了。 钟叔走南闯北认识不少手艺人,当时有一人被仇家追杀,重伤濒死的时候,钟叔正巧走路遇到了他,那人已经是救不回来了,他将手中名震江湖的易容之术教给了钟叔,后来钟叔归于楚锦书麾下,多年未做,再动手就是给聂卿捏人皮面具了。 这人皮面具用的材料都很稀缺,钟叔当年上阵杀敌伤了腿,就跟着楚锦书一起回了骠骑将军府,安心养老,他给聂卿准备了四副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供她更换,虽然透气不闷人,但是长久戴着还是不舒服的。 聂卿偶尔拔出陨铁长刀,在上面看见她现在的面貌时,下意识总是觉得陌生的,当时为保她平安,选中的这个人可是千挑万选的,样貌十分平凡,混在人堆里不引人注意,身世清白,又在西疆军中有同乡人。 但她不长这个样子。 这才过去几个月的时间,聂卿却觉得恍如隔世。 她本来是为了追查父兄及那八千将士战死的真相的,现在真相方才露出五分,她却已经有些心力交瘁了,她从前总觉得自己肯定会是聂河聂稔那样守护一方的将军,她也一直在为这个目标努力着,这么多年练武看书从来没有懈怠过一日。 但是真的领了兵,成了军营里一个小小的“官儿”,她才真正意识到,父亲这些年肩上担着的担子,比她知道得还要重。 也是离开了望京那样纸醉金迷奢华的都城,真一路骑马到了边关,她才知道大燕现在已经病入膏肓了,一开始她知道隆庆帝和太子舫的打算时,虽然心底是赞同的,那些世家倾占百姓的良田,地方豪绅也争相效仿,她来的时候看到了有人甚至在卖儿卖女。 但是她还是觉得惊讶的,太子舫所说的那些话无一不是在表明他的决心,王权和世家只能存其一,这其中尤以荣家为甚,荣家早有夺位之心,又在朝中一呼百应,若是荣贵妃现在有孕,那下一届的皇帝绝对不会是他这个太子。 她向秦舫许诺过她的忠诚的,想到弱水崖地他向自己剖白的那番话,聂卿就觉得其中包含的意思细想起来十分诛秦舫的心。 该是在什么情况下,一国帝王才能允许自己精心培养的继承人可以随意外出呢?又有哪国储君,手掌着一个如“影阁”这样的杀手组织呢? 看着是隆庆帝对太子舫放心,倒不如说是隆庆帝对太子舫不担心。 秦舫所说的那句储君总会安然,聂卿一直不敢细想。 是储君总会安然,而不是秦舫总会安然。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秦舫伸手在聂卿眼前挥了挥,见她眼神重新聚焦在一起,才笑着说道,“呐,我都已经把东西都准备好了。” 他将那些瓶瓶罐罐一字摆开,小心翼翼地拿精致脆弱的玉勺从第一瓶里?了一点出来抹在掌心里,也不看聂卿,自言自语说道:“我来之前老夫人和楚将军进了一趟宫,她们就要搬去京郊乡下的庄子里了,我偷偷将消息传了一点给楚将军,她什么都没说,就让我跟她一起回了一趟将军府,专门从钟叔手里学的这门‘扒人皮’的手艺。” 这易容之术名满江湖的原因就是这个了,除了做得惟妙惟肖毫无破绽,还有一个就是,除非有特殊的药膏辅助,这人皮面具是轻易摘不下来的。 聂卿闻言抿嘴一笑,她看着秦舫手上麻利得很,三下五除二精准地将各个瓶罐里的东西都抹到掌心里配置好了,便将脸伸近了一些,安然闭上了双眼,道:“那就麻烦太子殿下了屈尊降贵伺候我一回啦。” 秦舫的身子陡然一僵,人皮面具做得很好,这样贴近了看他不用心也看不出什么,聂卿的睫毛随着她平稳的呼吸轻轻颤动着,秦舫看着她毫无防备的模样,紧张地无声咽了下口水,他一时觉得这中军帐实在是太小太狭窄了,明明只有他们两个人,他还是觉得闷得有些喘不过来气。 他感觉自己的后背上似乎隐隐沁汗,不敢再耽搁,生怕掌心也冒汗到时候毁了这些珍贵的药膏。 他有件事没有告诉聂卿,去将军府取药水的时候,钟叔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他被那锋利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虚,总觉得那个从未娶妻的老人已经洞察了自己对聂卿的心思了。 秦舫觉得喉咙有些干渴,他不敢拿手去碰聂卿的脸,拈着玉勺从手里把冻猪油一般的药膏往她脸周围与面具的贴缝处抹。 ……这玉勺的柄怎的这样细,尚宝监的老师傅是怎么做的,他觉得下一刻就要把它捏碎了。 “殿下,你很紧张吗?”聂卿感觉到贴着自己脸颊的那把玉勺隐隐有些颤抖,闭着眼睛疑问着说道,“我怎么觉得这玉勺一直在抖,蹭得我有些痒。” 那玉勺的勺柄下一刻就碎成了一块块的,叮铃当啷掉在了桌案上,聂卿却还是没睁开眼,只是轻声笑了笑,“怎么啦,殿下这些年一直在外面跑,肯定不是时时刻刻都要人伺候吧?怎么,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所幸聂卿现在没有睁开眼睛,不然她就会看见此时此刻没有戴着人皮面具的太子殿下双颊爆红,像极了她今日晨起吃的那个苹果。 秦舫脸热得很,看着桌案上碎落的玉勺,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和尴尬,聂卿还是紧闭双眼,对他毫不设防,似乎在很安静地等待他下一步的动作。 秦舫咬了咬牙,竭力稳住自己的声线,温声说道:“鲤奴,这玉勺做工不好,里面掺了细料,我方才太不小心将它捏碎了,你这边有什么可以抹开的东西吗?筷子也行。” “殿下,”聂卿哑然失笑,她实在不理解为什么这人放着手不用非得舍近求远,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直接将下巴扬了起来对着秦舫,“你何必如此麻烦呢?直接用手不行吗?” 秦舫抑制不住自己心里的那点情绪了,滔天洪水早就紧紧压着他的心门,这一刻心门决堤,洪水将他所有的思绪都攫取卷进了里面,他强压着古怪的情绪,抽出来一点的无奈的语气,像是兄长说教那般对着聂卿说道:“鲤奴,我知道你从小长在边疆,性子豪爽,这很好,但是你终究是个女儿家,现在也及笄了,若是放在寻常人家,现在都已经要给你找婆家了。” “你志向与其他女子不同,我知道,但是——” 秦舫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聂卿打断了,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丰神俊朗的人,“但是殿下是个男子,所以担心给我上药膏会污了自己的名誉吗?” 秦舫被聂卿的话震到了,完全没想到聂卿会往相反的方向想,在他愣神的功夫,聂卿又继续说道:“也是,我在京中就听说过,太子殿下心中已有心悦之人,所以东宫后院一直空置,不说太子正妃,连个良娣都没有,也不知道是哪家贵女,能得殿下青眼……” “不,不是的,”秦舫面上少有失态之色,此刻却风度尽失,他连忙否认,“我并非是因为我,我是因为你,我的名声有什么要紧的,我只是怕——” 聂卿心中一直悬挂着的那个谜团,在这一刻终于被她解开了,她看着秦舫眼中的焦急,突然如京中这个年龄的女子一般调皮地笑了一声,道:“殿下是担心我的名声?是担心你给我卸下面具让别人知道了会招来非议?” 秦舫喜欢她啊…… 聂卿虽从来没有经历过男女情爱,但她话本子看得多,身边更是有许多举案齐眉的鸳鸯,别的例子不举,她父母就是大燕恩爱夫妻的代表。 聂河在外沉稳老练,积威深重,眼睛一瞪能把底下几个将军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回到了家却总是会把她母亲抱在怀里,像她幼时养的那只小犬一样贴着楚锦书的胳膊蹭,委委屈屈地跟楚锦书告状,说今日那些将领是如何不中用,荣申又是怎样变着法地给他添堵的。 楚锦书在外冷如冰霜,刚来的时候城中百姓都不敢跟她亲近,有幼童被她那张冷脸吓哭过,但回到家之后脸上总是挂着柔和的神色,她没笑,但是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她不擅长女工,但是总是会亲自下厨犒劳一下他们父子三人。 楚锦书曾经摸着她的头跟她说,真正爱一个人,是不隐瞒,不刻意地展露出好的一面,不刻意隐藏坏的那一面,不需要进行疲累的伪装,在彼此面前,是最真实的样子。 就像太子舫现在这样,他不再是御阶之下百官之首的储君,不再是那副待人端方温润,处事游刃有余的样子,他很慌乱,说话也磕磕巴巴颠三倒四的。 秦舫再一次涨红了脸,这一次他的好运气被用光了,聂卿看着他的脸一瞬间变得通红,再难克制,拍着桌案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秦舫被聂卿笑没了脾气,他脸上也跟着露出来一个带着些许苦涩意味的笑来,“我是说真的,我本来带着圣旨过来就足以惹出漫天的流言蜚语了。” 聂卿笑够了,目光灼灼地看着秦舫,认真地说道:“殿下,你自己都说了,你带着圣旨过来就肯定会惹出许多的流言蜚语了,既然如此,那多一点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殿下不在意这一点,我也不在意啊。殿下,我也许不堪主帅之位,可是我也不是什么吃白饭的啊,我从小到现在一直都在追随我阿爷的脚步,现在还有诸将的帮助,我能胜任的。” “至于嫁人,”聂卿眼中跳出来一点狡黠,“我还没有想过这些哩,就算没有流言蜚语,我也不会嫁给望京的那些纨绔,那些人也不会娶我,难道殿下在京中,没有听说过我‘悍虎’之名吗?” “好啦殿下,”聂卿再一次闭上了眼,没给秦舫多反应的时间,对他扬了扬下巴,“快点给我把脸上这人皮面具卸下来吧,你左手掌心里的药膏都快化开了,再不涂就要失效啦,我也不想再戴着这张脸走来走去了。” 秦舫准确地听到了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他看向聂卿的目光一点点盛满了柔情,他没再多说什么,安安静静地将左手的药膏一点点涂到聂卿的脸廓上,他涂得很小心,只拿食指和中指轻轻碰触着。 这下他的手没再抖了,聂卿感受到那两根手指把药膏均匀地涂抹在了自己脸上,充满了怜惜和敬重。 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不听使唤般随着秦舫稳稳的动作一下一下剧烈地跳动着。 钟叔的药膏是好药,名不虚传,聂卿很快就感觉到紧紧贴在面颊上的人皮面具隐隐有松动的感觉,秦舫涂药涂得太谨慎,等到聂卿面具上涂满了药膏,他才察觉自己的脊背在长久僵硬的动作中已经发酸了,背上和额头上也都爬满了汗珠。 不多时,聂卿察觉脸上的面具松动得差不多了,伸手想要把面具揭下来,却被秦舫轻轻按了一下双手,道:“你别动,别沾上药膏,我手还是脏的,我来揭。” 面具一卸下来,聂卿那张脸就跳到了秦舫眼前,因为太久没有见过日光,一直被闷在面具之下,聂卿的脸有些苍白,脸廓还带着一点红肿的褶皱,秦舫看着眉头就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聂卿睁开了双眼,猝不及防跟秦舫的眼神直接撞上了,但秦舫的眼神中没有什么诸如痴迷的神色,只有淡淡的不满。 咳咳,聂卿在心里咳嗽一声,看来还是京中那些不正经的话本子看得有点多了,都怪周玮瑜那小妮子。 “卸是卸干净了,”秦舫陡然撞上了聂卿的眼神,下意识把头转开了,他轻咳一声,“就是你呆了太久,现在脸色有些苍白。” 聂卿那双丹凤眼笑得眯了起来,“多谢太子殿下。” 第八十八章 转机 宣布完封帅圣旨之后,众将都散开了,除了荣佳和荣大富,其余人脸上都泛着淡淡的喜悦之色,和墨素来不苟言笑,这个时候嘴角也是弯着的。 荣大富一瘸一拐地跟在荣佳身边,紧闭着嘴不敢说话,生怕引起了荣佳的注意,但是荣佳这个时候没心思找他的麻烦,他两只眼睛紧盯着并肩走在前面的荣昭和荣皓。 这两个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他们是疯了吗? 荣昭那个穷酸就算了,他不是荣家出身,只是一个远出八竿子的亲戚,甚至都算不上,他母亲本来就只是他那个父亲随便娶的妻子,后来他父亲死了,要不是荣申为了面上好看前往那个破落的乡下祭祀的时候,他根本没可能被从那个小地方带出来,甚至有可能早就死了。 但荣皓可是荣家嫡系,按理说身份比自己还要尊贵些,若不是他父亲在京中的态度表现得不明显,荣家原本属意的人是他才对,他今天这一跪,就相当于把自己的前途彻底从望京那边跪断了,荣申跟聂卿可是有杀父杀兄之仇,荣家对这件事情也不是丝毫不知情,若真让聂卿掌握西疆军,再一结合边西楚家的势力。 谁知道最后会是什么样子的。 “荣佳兄弟,”荣佳的沉思被荣皓打断,他一抬头,正看见荣昭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军营中的地可不比望京的青石砖,坑坑洼洼的,还是要当心些,不要跌倒了。” 荣佳本来就一直梗着,听见他这一声名为关心实是讥讽的话更是心头火起,他冷冷地看回去,硬邦邦地回答道:“不劳你关心了,还有荣皓大哥,有这时间,还不如想想今日之事怎么同你父亲交代吧。” 说完荣佳便拂袖而去,荣大富瑟瑟缩缩地看了他们两一眼,慢吞吞地跟在荣佳身后离开了,荣皓和荣昭看着二人气冲冲的背影,都不约而同地挑了挑眉。 看到荣佳果然踩进了前方的那个坑里,往前扑了一个大踉跄,荣皓从喉咙里逸出来一丝压抑着的笑声,荣昭脸上的表情没变,但是眼中嘲笑的意味十分浓重,两人对视一眼,心满意足地踱步转身离开了。 蠢货。 圣旨传得比众人想得还要快,城内西疆军有些心怀鬼胎的人觉得恐惧,但是大部分将士都是十分高兴的,当晚巡营时,总有人忍不住交头接耳分享着这个消息,特别是他们知道聂卿就是风营那个“楚校尉”的时候,更加心悦诚服了。 主帅已封,统领三军,第二日一早,锡蓝城内西疆军集结,骠骑营也在,聂卿前一晚捧着自己的脸心里甜蜜蜜的睡了个好觉,早上起来精神抖擞,双目如炬,主帅铠甲是秦舫在京城就做好了的特意千里迢迢带给她的,十分合身,她本来相貌就比较像楚锦书,长得十分英气,聂卿又特意画了个长眉,上三军演武台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呆了。 秦舫换了一身墨蓝色的太子便服,玉冠绾发,他骑着高头大马,远远地看着站在演武台上的聂卿。 他当日进入将军府,老夫人跟他说了一会话就神思倦怠了,他让下人伺候她安睡了,是楚锦书留下来招待他的。 他自以为把这份心思藏得非常隐蔽了,但是楚锦书的目光总会让他觉得所有想法无所遁形,但是平时能言善辩的他在楚锦书面前却像哑了壳似的,那些想好的话语从他嘴边滑过,又很快滑回了肚子里。 他也没想到楚锦书会那么直接问她:“太子殿下是否对小女有意。” 他也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头铁,在楚锦书问完之后,他直接就被那股莫名其妙从脑子里冒出来的勇气驱使着直接抬头看向了楚锦书,掷地有声地回答道:“是。” 所幸结果并不是那么难堪,他才能高高兴兴地把这件准备了三个月的主帅铠甲连同圣旨一起带过来。 她穿着可真好看,比在狼山那晚看见的挥砍鬼头刀的身影还要好看。 秦舫看着沉声号令三军的聂卿,从心底里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 这是他从少年时就喜欢的姑娘,她明媚如西疆永不落晖的烈日,爽朗如大漠上引领方向的长风。 他也是现在才理解,为什么当年父皇设立的私宴上,聂大将军喝醉了酒,会对着父皇长叹道,鲤奴比璋奴更适合当主帅,要是鲤奴是个男儿身就好了,那样就不会有那样多的非议。 提白如鬼魅一般出现在秦舫身后,低下头轻声说道:“主子,咱们是要现在就动身吗?挫白在第一时间找到了白叶先生,那毒太烈了,沈大帅之前的伤还没痊愈,白叶先生拼尽全力把沈大帅从鬼门关救了回来,但是,恐怕沈大帅以后,再也不能领兵了。” 秦舫从他的最后一句话里听出了惋惜之意,他面色不变,依然遥遥望着聂卿,今日一早,越安就从太守府把那把尘封几月的鬼头刀请了出来,隔了这么长时间,聂卿舞起那鬼头刀来仍然是虎虎生风的。 鬼头刀和她平时用的那把陨铁长刀重量还有使用方法都完全不一样,但这么看着,他倒是丝毫没有看出她有手生的情况。 “不是早就料到了这个情况吗?”聂卿把那把鬼头刀顺手舞了一圈,是聂河之前用惯了姿势,列阵好的所有西疆军将士顿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秦舫把目光收回来,突然觉得有些疲累,他闭上了眼睛,“沈逢川还算是福大命大了,那种毒差不多算是楼兰的至宝,迦婪若可真舍得,现在北疆军谁人主事?” 提白把眼睛一敛,回答道:“是……沈逢川的那个副将,刘千山。” 秦舫丝毫不意外,“他应该已经看过父皇的圣谕了,还是选了刘千山。做人还是有私心的,楚青刀这么多年在他帐下任劳任怨,还是不能得他青眼啊。” “刘千山,毕竟对沈大帅有救命之恩。”提白轻声道。 秦舫嗤笑一声,眼睛里露出来一丝悠远的回忆之色,“之前父皇同我说,为君者,要善于用人,但是既忠诚又能干的臣子可谓是十里挑一。有些人读了数十年的圣贤书,为的是考功名进士登科,而不是为一方百姓谋福利。” “但是这些都不要紧,父皇说,有时候一个贪官在位远比一个庸官在位要好,贪官知道怎么敛财,更知道怎么一直敛财,有了这一层,他们就不敢对辖下的百姓太过分,但是庸官,他虽有一片诚诚之心,但是没有那个本事,反而会把事情越弄越遭,辖下的百姓反而遭的罪更多。” “刘千山此人,他既庸又贪,为人心胸狭窄小肚鸡肠,之前一直是沈逢川在上头压制着他,他才不敢做得太过,朝中这些年户部一直被荣家把持着,其他人都塞不进去,没少给北疆军小鞋穿,影阁暗中接济,但是这种钱,刘千山还敢贪,若不是冻死了十多人,沈逢川估计还是察觉不到,明面上他们把锅推给了荣家,但是沈逢川应该对这件事心知肚明才对。” 提白猜到了秦舫的想法,他眉头一皱,问道:“主子,那我们现在……” 西疆军那边,几个并没出巡的将领都整齐的跪在了聂卿面前以示臣服,聂卿把他们一一扶起来,朗声说道:“从今以后,我们万众一心,一起把西戎蛮子全都赶回去!” 几个将领声音粗犷,齐声应道:“末将必定誓死追随!” 刘十方看着聂卿那双狭长的丹凤眼,脑中一个清冷的身影一闪而过,她骑着红鬃马从佛母城一路奔来,居高临下地问他:“聂河躲到哪里去了?” 秦舫抬手止住了提白继续说下去,淡声说道:“再过几日,现在刘千山才刚刚掌权,不会对沈逢川做什么。沈逢川被他挟恩图报了那么多年,把这么个废物放在自己帐下,也让他借着这场重病看看,刘千山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不是他甘心把这个害群之马除掉,我们做再多也是无用功。” 提白颔首答道:“属下遵命。” 有了个主帅,西疆军松散的军心慢慢凝聚了起来,聂卿恢复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之后,好像一下子获得了解放一样,肃州马上就要回暖了,聂卿从空中尚还冷冽的风中嗅到了蓬草即将复苏的味道,她抽出鬼头刀,却无法从浑浊的刀面上看到自己的脸庞。 她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她原本以为自己脸上这面具还要戴很久,却没想到这么早就摘下来了,而且还成为了西疆军的主帅。 聂卿脑中不可抑制地泛起那日秦舫给她摘面具的情形,秦舫左手里盛了满满一掌心猪油一样的药膏,她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他满脸局促的样子,后来在闭上眼,她能感觉到他只用了两根手指,轻柔小心地把药抹开,生怕多碰她一点。 真是个傻子,他们从弱水崖掉下去的时候,他紧紧抱着她,一时一刻都没有松开过,如果现在真要谈男女大防,谈她的闺誉,不是在那个时候就该谈吗?要真算,东宫的太子妃之位,不就应该给她了吗? 虽然她不怎么在意自己那所谓的闺誉,她阿娘跟她说那就是男子为了束缚女子所捏造的东西,男子跟女子说话,能称得上风流,但是女子跟男子说话,就是失了闺誉不知廉耻了,况且在望京,就凭着她那个彪悍的行事风格,哪还有闺誉可言。 但是她也不会轻易地让一个陌生男子触碰自己,她自己有手,又不是不能给自己抹药,却还是撑过脸让他帮忙,究竟是什么意思,她觉得他们两个应该都明白了。 心已经替自己做出了选择。 只是……阿娘说了要自己招赘的,怎么能让太子招赘呢。 西戎人的前锋军越来越近了,聂卿一改之前畏畏缩缩骚扰般的打法,当夜领兵两万出城,等天一亮,她命令将士吹起冲锋的犀角号,正面跟西戎人杠上了,她能感觉手中的鬼头刀在尖声鸣叫,似乎在渴求着敌寇的鲜血来告慰曾经的主人。 西戎人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了来自西疆军的袭击,他们反应迅速,那五座重型投石机他们没全带,带过来的两座被他们遥遥抛在身后,聂卿骑马在前,西戎人看见她的脸都愣了愣,猜想是不是大燕那边又派过来了什么新的将军,只是这身板看着跟女人似的,小鸡仔子一样。 等他们看见聂卿从马旁拔出鬼头刀,顿时骇然失色,鬼头刀上那个青色的被风沙和血迹打磨了这么多年的恶鬼头颅,他们太熟悉了,那是聂河用过的武器。 前锋军里有不少是因参加过牛头崮之战才被调进来的西戎士兵,他们随着西疆军的叫喊想起那一日来,漫天黄沙里,聂河分明也应该中了那八千人身上一样的毒,但他看不出疲态,他仍然沉着脸色,指挥着还能动燕人士兵。 八千燕人丧命于那片漠地之中,他们这边也没讨到什么好,迦婪若王子带过去的那一万人,最后只剩下了他们。 聂卿冲锋在前,身后的西疆军将士勇猛作战,两方人杀得正酣,西戎人左侧突然冲出来一只骑兵队,他们手中的刀十分锋利,凭着战马不可挡的冲势一往无前,长刀带起一阵又一阵的血花,人头骨碌碌地从身躯上滚落下来,最后跟泥土碎在一起。 前锋军后队吹起了撤退的号角,西疆军乘胜追击,将西戎前锋军的队伍打得七零八落的,他们的队伍间响起了一句惊恐的楼兰话:“是老虎,老虎的刀上栖附着地狱里的恶鬼,他来找我们复仇了!” 散开的队伍里顿时响起了鬼哭狼嚎的声音,他们四散着逃开了,连在身后那两座重型投石机都没心思再管。 聂卿示意穷寇莫追,西疆军鸣金收兵,那一队骑兵也都掀开了脸上的黑面具,聂卿驱马走到阿满身边,笑着拿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称赞道:“干得漂亮啊,刚才你叫的那一声,要不是我知道是我下的令,我自己都要信了。” 阿满脸上浮起一丝腼腆的红晕,他抬起头,“大帅给我的任务,我一定完成。” 第八十九章 动身 这算是与西戎联军正式开战之后,第一次大胜,斩敌首八千。 大军凯旋,消息传回锡蓝城的时候全军士气大增,负责清理战场的小将士将这个粗略的数字告诉聂卿的时候,就看见他们的主帅大人身体狠狠地晃动了一下,锋利的眼神也变得茫然起来。 聂卿脑子里回想起望京那一年的早雪,漫天洁白,银装素裹,她背过身子看着放在椅子旁边的那柄鬼头刀,沉声对着那小将士命令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八千条人命,在这样的战争中,说着庞大,真看起来,也只不过是一件不值一提的事情。 毕竟除了他们的亲人,没有人能准确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只是战报上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而已。 但聂卿是记住的许多人之一,她听完这个消息,高兴,却并不快意。 她也是现在才懂得了阿爷和阿娘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为帅者不应心慈手软。战场上瞬息万变,因此才有“兵贵神速”一词,你若不杀人,人便来杀你,特别是作为下命令的人,便更得果断刚硬,因为手上掌握的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性命,你担起了这名誉,就得对他们负责。 但是同样得有仁心,战争是获取和平的手段,百姓所求不过是安居乐业的生活,没有人可以忍受长久的颠沛流离,西疆军打仗,是为了以后的人可以不用打仗,可以过安稳的生活。 西疆军并未松懈下来,荣大富一开始还想向荣佳提议不若小办一场酒宴,算提一提士气,被当时就站在他们身后的聂卿一把给驳回了。 聂卿倒也不是有意偷听,实在是这两个人太过无所顾忌了,她只是从演武场里出来拐弯路过一个营帐的时候就听到了这两个人在那里旁若无人地讨论着这件事。 “荣都统,”聂卿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紧放在满头大汗弯腰的荣大富身上,“你这份心是好的,但现在不是欢庆的时候,咱们才刚刚打一场胜仗就得意洋洋地想要庆功,放在其他人眼里未免也太狂妄自大了,到时候士气怕是要涨破天去,得不偿失,就不好了。” 她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也没管身后两个人青青白白的脸色。 说实话,聂卿其实有些想不通,荣家是百年世家了,当年追随太祖皇帝起兵的那些人都被太祖封了世袭罔替的王爵,可是他们不是在后面富足的生活中生了异心想要更上一层楼被灭族,就是在纸醉金迷的生活中彻底迷失自己,族中没有后起之秀,过不了几十年就败落了。 但是荣家细算上来,能称得上是当初最开始的那一群功臣里硕果仅存的世家了,他族中不乏出色的年轻子弟,这么多年,根基深厚,她其实不是特别明白,他们如今权势滔天,但是用起来的人反倒越发愚蠢了。 荣佳也就算了,怎么像荣大富那样的货色也能被他们塞进禁军里,还当个宝贝似的派了过来。 秦舫在收到战报的第一时间就让顿白连着之前打探的消息一起送回京城了,他还记挂着顿白之前重伤的事情,只把一些紧要但是轻松的活计交给他,其余的事务,都交给了提白按白二人,挫白现在人在北境,轻易不能挪动。 聂卿也很快派了送信兵回去,是夜,主帅召众将议事,中军帐里不时传出来一阵大笑之声。 刘十方敬佩地看着聂卿,道:“我之前还觉得大帅这个办法太冒险了,没想到还真就成了,痛快啊!” 其余几人也连连称是,荣皓脸上也挂着笑意,他道:“别的倒先不说,那两座重型投石机真是意外之喜,都已经交给了城中的工匠了,那两颗黑乎乎的火药球也被我们的人运了回来,哎,要是我们也知道火药这玩意怎么做,哪还等这些西戎蛮子嗷嗷叫犯我边境。” 聂卿一直没说话,众人乐完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都不约而同地收起了脸上的喜悦之色,荣昭站在聂卿下首,出言道:“大帅可是察觉有异?” “不错,”聂卿点了点头,“我的确就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是进行得如此顺利,我反倒有些疑虑。之前我想的是,我们的人跟西戎兵鏖战在一起,他们就算有火药也不敢放,看他们仓皇逃命的样子,我总觉得,他们不是不敢放,而是不会放。” 荣昭会意,说道:“大帅的意思是,迦婪若并没有把火药的施放还有重型投石机的使用方法,教给所有的西戎士兵?又或者说,这些人,是弃子?”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周瑛忍不住反驳道:“那迦婪若这么做图什么呢?那两座重型投石机已经都被我们收缴了,大帅之前说了,西戎那边应该只有这十座,他怎甘心把这种东西送到我们手里,我们的工匠和将士们也都细细检查了,里面并没有暗藏什么玄机。” “西戎前锋军不足为惧,现在肃州大半已经落于他们之手,他们必须要派人驻守,”聂卿盯着面前的沙盘拧着眉头若有所思,她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担心的是佛母城那边的十二万人,城内有内奸,他们里应外合用了那么大的力气打下佛母城,为什么现在反倒不动了。” “十二万人不是什么小数目,佛母城那边也一直没有传什么不好的动静过来,百姓应当都无恙,迦婪若没有了阻碍,为什么不继续东行呢?锡蓝城的外墙可不比佛母城坚固,换他们那种威力更大投射距离更远的重型投石机过来,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城墙轰破,但是为什么他们停在佛母城不动了?” 帐内一时陷入了一片窒息的凝滞当中,过不了多时,荣昭开口道:“大帅现在不必死揪着这一点,这些时日风营兄弟们的巡探从来没有松懈过,锡蓝城以西还在我们手中的地方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咱们的防务也在加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像今日一样。” 众人的思绪顺着荣昭的话散开了,聂卿也收敛了面容,同他们一起热烈的议论起来。 过了不多时,众将便都从中军帐里离开了。 看着众将离开的背影,聂卿眼中露出一丝满意之色,她只是“借机生事”,本来打了场胜仗是喜事,但是她没想到新并进来的骁骑营竟然会如此自大,还带动了西疆军的将士们,士气大涨固然好,但要是涨过头了,那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可就是灭顶之灾了。 提白一直站在帐外,聂卿最后一个从中军帐里出来,借着清朗的月色看见阴影处藏了个人时瞬间动了杀心,差点提刀,还好提白出声出得及时。 提白说:“大帅,我家主子请您入太守府一叙。” 聂卿眉峰一动,有些意外地看着提白,但她没多问什么,点了点头就随着提白去了太守府。 秦舫有事一般会主动过来找她的,这一次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在太守府里谈? 二人脚程都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太守府,秦舫穿着太子蟒袍出现那日,越安就吩咐人特意在太守府后院里收拾出来一个房间来,他一直住在这。 眼下已近夜深,太守府里该灭的灯火都已经灭的差不多了,越安和齐氏都已经歇下了,聂卿和提白二人都特意放轻了脚步,没有惊扰到别人。 后院的那几间房都灯火通明的,外边守着一圈太子亲卫,聂卿知道暗处也有人守着,秦舫既然以储君的身份出现,那就意味着必定会有前呼后拥的一大帮人,就算是他轻车简从地往西境来,伺候的宫人一个都没带,但护卫一定是带足了的。 那一帮人看到她立刻呼啦啦地把路让开了,整齐划一的动作让聂卿颇有些惊讶,她很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些人,但看他们的样子,倒像是熟识自己的这张脸。 按白站在秦舫的门口,提白引着聂卿走了进去,聂卿进房之后才看见,秦舫身穿一身利落的黑色骑装,房内的青木圆桌上搁着他的那把青锋长剑和“老天有眼”扇。 秦舫这是要走了? 等聂卿走进来之后,提白就冷脸干脆地把门关上了,聂卿看着主仆二人之间沉默的动作,忍不住皱眉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这是想要做什么?” 秦舫望着她,面色十分凝重,他对着提白挥了挥手,提白就慢慢挪进了房内黑暗的阴影里,聂卿甚至听见他的呼吸都放轻了。 “鲤奴,我有一件要紧事告诉你,北境沈逢川身中剧毒,挫白第一时间把白叶先生请了过去,但是那毒已入血,而且沈逢川中的那三箭,也伤到了他的根本,他以后,恐怕是无法再带兵出征了,甚至能不能提起那关王刀都是两说。”秦舫盯着聂卿的眼睛直言道。 “什么?!”聂卿竭力压低了自己的音调,但还是不由得大吃一惊,她看着秦舫那双桃花眼,只见其中满是担忧和怒色,“那北疆军现在,是谁领兵?北蛮人有什么动作吗?” 秦舫拉着聂卿坐了下来,心中暗道他们果然想到一处去了,“现在北疆军领兵的是他帐下那个主将刘千山,此人不是帅才,甚至连将才也称不上,沈逢川并不任人唯亲,但是这个关头,刘千山是打不过北蛮人的。” 聂卿眉头紧皱地听着秦舫说,她从鼻子里逸出一丝怒叹,疑问道:“那殿下深夜邀我到此,为的是什么,我有什么可以帮助殿下的吗?” 秦舫眼中露出一丝暖色,他看着聂卿,直言道:“是,我叫你来,的确是有事想要你去做,我现在要前往一趟陇江关,你跟我一起过去。” “不行,”聂卿没想到他打的是这个主意,皱眉摇了摇头,“殿下,现在我们才刚刚打了一场胜仗,佛母城那边现在还一点动静都没有,谁知道迦婪若什么时候会带兵打过来,我不能在这个关头离开西疆军,主帅离开必然会动摇军心的,我知道殿下有本事让别人化成我的模样,但是现在,我不能离开。” 说到这,聂卿突然顿了顿,她狐疑的目光投向了站在阴影处的提白,又扭头看着面带了然之色的秦舫,道:“殿下对我提出这个请求,是已经知道西戎那边的动向了吗?殿下知道佛母城为何迟迟不出兵了?” “不错,迦婪若现在自顾不暇了,他打下了佛母城,在西戎各国的名声都如日中天,特别是在楼兰,甚至已经有狂热的民众吵着要楼兰国主立他为太子了,他在进驻佛母城之后的第三天就病倒了,水米不进,现在还在昏迷当中。”秦舫道,“这是檀安和栖安从那边传来的消息,十六国又从国内派了人过来,近两个月内,他们都做不出什么动作了。” 聂卿听出了秦舫言语中的笃定之意,又得知檀安和栖安还活着,心中巨石一落,问道:“檀安栖安二人,现在是潜伏到西疆军近前的位置了?” 秦舫嘴角露笑,点了点头,“正是,迦婪若这次昏迷,一半是他自己的原因,一半还是国内有人对他下手,他那个兄弟,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我相信殿下,”聂卿略一沉吟,痛快地答应了,“等我把近些时日要注意的事情都写下来交给殿下替我找寻的那个人,我就跟殿下一同出发。” 这回轮到秦舫震惊了,他讶异的目光上下扫了聂卿一番,问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何去陇江关一定要带上你?就这么信我跟我走了?” 聂卿眼中锐利的目光一点点软下来,她柔和地看着秦舫,郑重其事地说道:“殿下,你要做的事情背负的东西我虽然不是特别清楚,但也能猜想到,那不是什么轻而易举就能完成的,你与圣人谋划了这么多年,现在一定是有什么必须要我去的理由,不然不会跟我提起的。” 秦舫的血液一下子烧了起来,他拼命克制住那种想要把聂卿牢牢锁进怀里的冲动,慢慢从胸肺间呼出一口浊气,对着虚空叫了一声提白。 聂卿循声望去,只见从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人,那人长了一张跟她一模一样的脸,连面上的表情都分毫不差,身量也差不多。 她再一次对太子殿下暗中统领的那个神秘的影阁,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好奇感和崇拜感。 良久,聂卿幽幽地感叹道:“殿下的亲卫,还真是,无所不能啊。” 第九十章 上山 聂卿看着面前这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换了个想法上下打量着人。 提白被她审视的目光看得莫名有点毛骨悚然,但他还是秉持着影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要求一动不动。 “可以啊,”聂卿看向秦舫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对着提白竖起了大拇指,称赞道,“你们影阁还真是什么都做啊,扮人也扮得那么像,身高体态都跟我几乎一模一样,怎么,你还会缩骨功吗?” 提白在心中暗松一口气,秦舫之前对他说过,无论聂卿问什么,都照实回答,他脑中莫名想起殿下少年时得知真相的时候状若癫狂的悲苦相,心里紧了紧,他微微弯腰拱了拱手,说道:“这是影阁里的师父教的,不只是我,主子也会。” 此话一种,房内的氛围都静默了一瞬,秦舫眉峰一拧,眼中闪过一丝愠怒和羞恼,但是没等他说什么,聂卿就点了点头,和颜悦色地对着提白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别守在这里了,我出来时有许多人都看见了,你尽快回去,我把东西写好会让人交给你的。” 提白觑了一眼秦舫,看见自己的主子面上隐隐流转着不悦,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帅都发话了,那你还不快点回去,记得别把戏演砸了。” 听出秦舫最后一句话里隐藏的意思,提白心神一凛,严肃起脸来回答道:“是,属下告退。” 秦舫心里有些忐忑地打起鼓来,他知道提白说那句话是为了什么,四个亲卫里,提白是最早跟着他的。 他既恐惧让聂卿知道影阁的真相,又想让她了解,他在她面前不是那个端方的太子模样,但是也没有把自己全暴露给她。 将军府里出来的人,骨子里就沉淀着嫉恶如仇的品格,聂河当初退出京城权力漩涡,是听了父皇的话,但又何尝不是因为,他自己讨厌那些争权夺利的丑态呢。 聂卿应该更甚,毕竟那样疼爱她的父兄,都是因为争权夺利,才被算计死在了战场上。 他想让她疼他,但是又害怕她会觉得自己是条摇尾乞怜的狗,不配与她站在一处。 出乎秦舫预料的是,聂卿好像没听出提白刚刚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转过头像小时候在飞凤殿里那样笑眯眯地问他:“殿下,我看你的那些护卫,都穿好了甲严阵以待了,怎么,咱们是连夜就走吗?” 秦舫听着她的话有一瞬间的愣神,他听见自己恍惚地“嗯”了一声,很快恢复过来,也笑吟吟地说道:“不错,北疆军过不了几日就要大乱了,那个刘千山是个心胸狭窄之徒,现在沈逢川让他暂代主事者一职,但他不会满足的,我已经吩咐了人盯死了他了,北疆军换帅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那么多主将里,只有一个人勉强能用。” “这个勉强能用的人,”聂卿会意,“应该是跟我有关系了。” 秦舫一边点头一边找聂卿写暗令要用的东西,“不错,那人名叫楚青刀,是边西楚家的人,算起来,你还得叫他一声舅舅,咱们这次过去,就是为了给你舅舅撑场子的” 他从床边摆着的鸳鸯木箱里摸出来一沓纸,又取了根狼毫笔和一块描金墨锭来,聂卿接过纸笔摆好,看见秦舫拿起茶壶往砚台里倒了点清茶,不甚熟练地磨研起墨锭来,黑色的墨很快在温水柔和的缠绕下一点点化开。 桌上的灯花突然爆了一下,聂卿一抬头就看见太子殿下半边脸被温柔的灯光遮盖住了,轮廓分明,她在那一瞬间对前辈说过的话深表同意:灯下看美人,果然是越看越美的。 秦舫耐心地磨,聂卿看着那半台粗墨已经能用了,直接往里面伸笔调蘸,她提笔落于纸上,脑子里却想起来话本里常常提起的那句诗。 碧纱待月春调瑟,红袖添香夜读书。 美人捧墨,千里月明,这可是话本里谈情说爱的好时光啊,聂卿不注意就走了个神,她在心里默默骂了自己一声,但还是忍不住从心尖上默默渗出来一点喜悦,她不再想别的,专心致志地把之前自己想的那些事尽数写了下来,何人可堪大用,何人需要谨慎提防…… 是夜,太子收到望京来的急报,连夜带着亲卫营回京了。 几人武功都很好,骑着快马飞速往北境去,等到了鞥州境内的驿馆,秦舫又戴上了“周方”的面具,只留下了按白顿白二人,驿馆里走出来三个人替换了他们。 四人换了一批马,等“太子舫”和太子亲卫浩浩荡荡出门去了,四个人才悄无声息地骑马离开。 到了只有他们四个上路的时候,脚步就没有之前那么快了,秦舫一身富家公子的打扮,大冬天地还在慢悠悠地摇晃着他那把扇子,聂卿扮作他的侍卫,跟按白顿白二人骑马跟在后面,等出了鞥州,她才问按白:“跟着咱们的人,现在离开了吗?” 按白眼中闪过诧异,面露欣赏地道:“大帅好耳力,不错,那跟着我们的人出了鞥州境就没有再跟了。” 几人不多时到了河州境内,聂卿已经能闻到从遥远的北方吹过来的风了,她心里一时生出来一些怅惘。 沈逢川是土匪出身,当时北方大饥,北蛮人乘机南下,流民被逼得没有活路了,造反的落草的多如牛毛,其中尤以河州为甚,河州盛产土匪。 后来沈逢川封了帅,成了天子面前的重臣,河州这边的土匪一个个与有荣焉,沈逢川有意招安,大多数人都进了北疆军,少数被围剿了,动荡也都平了下来。 眼下局势多变,河州境内竟然也风声鹤唳的,百姓们虽然还是照常生活做买卖,但是能看到南来北往的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地挂着一点惊慌之意,秦舫找了个小马贩子,把四人的马都卖给了他,聂卿看他们两的互动,猜想这个人可能不是影卫,但应该也跟影阁有关系。 影阁的消息网布得那么广,几乎含括五湖四海,光靠影卫,应该是完不成的。 “主子,”按白突然面色凝重地出现在几人面前,“鞥州那边的影阁据点出了点事情。” 秦舫知道按白这话的意思,提按顿挫四人是他的太子亲卫,也是影阁当中地位最高的四个影首,如果影阁有什么事消息都传到了他们这,那就必然不是什么小事了。 “你跟顿白都留下,”秦舫略一沉吟,果断地下令,“等把鞥州的事情解决了再过来,我跟聂大帅翻过前面那座固牢山,在同乐镇等你们。” 按白上前一步,眼中染上焦急之色,“可是殿下,那样你身边就一个亲卫都没有了,若是遇到什么事——” “不必多说,”秦舫对他招了招手,“之前我一个人又不是没有闯过,固牢山的地形也早早就探查过了,没有土匪,你们先把事情解决了,不管怎么样,影阁现在绝对不能乱,我迟早会腾出手来料理!” 聂卿在旁边听着,秦舫的最后一句话里隐隐带着杀意,她虽听不太懂,但感觉到,秦舫当日在弱水崖底跟她说得那些话,恐怕只有十一。 按白跟顿白对视一眼,咬牙领命退下了。 “我朝官道,还是太少了些,”二人来到一座山前,秦舫看着漫山青黄的颜色,突然感叹,“我们不能取道河州官道了,那样在路上要多耗费很多时间,抄近路吧。” 聂卿望着眼前这座巍峨的高山,一时觉得肩上那包银子变得更重了。 按白顿白一走,她就变成了苦力,那四匹马都是良驹,那小马贩子很上道,还多给了钱,现在他们这包裹里,除了干粮和水袋,就是几张银票以及沉甸甸的银子。 临上山前,聂卿突然想起来狼山上的那件事,她一把拉住了秦舫,脸色微凝,“殿下,你同我说实话,现在就咱们两个人,你到底认不认路。” 秦舫脸上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鲤奴,你在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不认路呢,当日在狼山上,我只是装作不认路而已,当时你对我那般警惕防备,我怕你真丢下江代瑚自己一个人先过来,只能装傻搏一搏了。” 聂卿狐疑的目光在秦舫脸上逡巡着,她怎么想都觉得秦舫当日的表现不像是装的。 这要真能装得那么像,那她真的是很想拜访一下影阁里的那些老师了,他们怎么什么都教,而且还能教出来那么多得意门生。 但是已经到了山下,二人也不愿意在这里浪费时间,这山看着十分高大,谁知道翻越这座山到底要花多长时间。 秦舫既然说山上没有土匪,那就不能保证没有什么别的野兽了,北境州府多虎狼,他们要真那么点背,那可有得缠,不在山上过夜是最好,要是真没办法也得先备出时间生火。 等上了山,聂卿才发现,这山中地形可谓是错综复杂,到处都是及腰高的茅草,人眼几乎看不出路来,一般只有经验老道的药农还有猎户才知道路在哪里。 但是他们现在前后左右目光所及都是一样的东西,下山也来不及了,聂卿只能咬牙相信太子殿下之前开的金口,希望他能跟按白那样准确的辨别方向。 眼见天色将暮,两人在山上走得满头大汗,秦舫靠在一棵要几人环抱的大树底下,微微喘着粗气,聂卿一把将那包沉甸甸的银子从肩头上卸了下来,毫不客气地扔给了秦舫,道:“我背了一路了,换你背。” 秦舫没有接过那包银子,他做出了一个让聂卿倒吸一口凉气的动作。 聂卿看见他从腰侧捡起了那两块鱼形状的玉佩,对着还没完全掉下天边的太阳将它们合在了一起。 影阁的形象在她眼前一点一点化为灰飞,她轻轻地在心里感叹了一声,完蛋。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秦舫干脆地把那两只翻着白眼的鱼摔了回去,重重咳嗽一声,装模作样地对她行了个大礼,郑重其事地说道:“这位兄,女侠,我们,我们好像迷路了。” 聂卿面无表情地看着秦舫,重重地深呼吸了一下,竭力按捺着因秦舫这一句话激起的怒火,友好地拍了拍秦舫的胳膊,建议道:“殿下,你以后在我面前,没有把握的事情,可以不用说得那么笃定吗?你这样,真地怪让人生气的。” “算了,”聂卿嗔瞪了他一眼,对着他腰侧的那双鱼玉佩扬了扬下巴,“你把你那玉佩解下来给我,告诉我这司南怎么看南北指向。” 秦舫忙不迭把那玉佩跟祸害似的解了下来放到了聂卿的掌心,走近两步道:“这两条鱼合在一起之后就会翻白眼,白眼往哪个方向翻,哪个方向就是南方。这宝器是前朝一位制器大师晚年集大成之作,他本人性格比较顽,所以做出来的这个也比较古怪。” 聂卿听见秦舫后半段的介绍还带着一点沾沾自喜的意味,低下去的火再次烧得旺了,她偏过头去睨了一眼秦舫,“我知道了,现在天色已晚,咱们还是得生起火来,我看到前面有两块平整的大石头,我们就在那里住一晚,你看怎么样?” 秦舫从聂卿的那个眼神莫名想起了越皇后,在宫中,越皇后也用这种眼神看过隆庆帝,每次她这样笑,隆庆帝立马就住口了,他连忙点了点头。 现在天干物燥,山上还都是易燃的茅草,秦舫知道聂卿的担忧,她怕会起荒火。 二人往前走了两步,异变陡生。 聂卿的心思都放在了那双鱼玉佩上,那大师做得很好,随着聂卿的转动,那两条鱼的白眼也在往不同的角度翻,太阳只留了一层温柔的霞光,她看得太专心,等脚下踩的感觉不同时,她才感到不对劲。 “二郎,别——”聂卿第一时间报信,但秦舫走得太快了,两人一起踩进了陷阱里,被宽大的布网高高地吊了起来。 第九十一章 入寨 太阳的余烬彻底被远处的天际线吞没,但是聂卿和秦舫的眼前却一片明亮,火把一个个点燃,带出来五个头上裹着红色布条的土匪。 两人被困在陷阱网兜里,这五个土匪手上举着火把,腰侧都别着明晃晃的钢刀,聂卿和秦舫一时不敢妄动,只能装作十分恐惧的样子,扮好两个人傻钱多的商贩。 那几个土匪眼神中带着警惕,并没有立刻赶上前,聂卿拿手摸了摸这个巨网,对秦舫咬牙切齿地问道:“你不是说,已经找人查探过了,这座山头上没有土匪吗?” 秦舫整个人还陷在刚刚聂卿失声叫出来的那声“二郎”里,一时还没有回过神,聂卿看见他这双目无神的反应心里骤然停跳了一拍,她一下子想起来寒山寺里的那个提灯老和尚说的话,若是有人突然遭受巨大的刺激,当时的环境和人都可能成为一把钥匙。 提白之前说的那些话,她都悄然记在了心里,她虽然不了解影阁,但是影卫们什么都能干,必然是要经受许多残酷的训练的,秦舫应该也不例外,想到这,聂卿略有些心焦,悄悄地拿脚踹了踹秦舫。 之前冒出来的五个土匪已经有人眼疾手快地把聂卿扔到一边的包袱捡起来了,他眼睛一亮,很快走回去把那个包袱对着站在原地的几个人抖了抖,说道:“赵哥,这钱,这钱不少啊,光掂掂银子,就估计有二百两了。” 那为首的土匪往后面努了努嘴,拿着银子的人立刻高高兴兴地把那包银子紧紧搂在怀里走到了众人身后,左右两边两个土匪走上前来,眯着眼睛问道:“你们两个人,天色这么晚,上山所为何事啊?” 聂卿装作特别恐惧的样子,唯唯诺诺地哭丧着脸回答道:“各位大爷,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我们兄弟两一直在外面做生意,去年连年都没回家过,最近乡里人捎过来口信,说阿娘病危,就等着再看我们兄弟两一眼。” 秦舫看见聂卿脸上留下来两行清泪,暗低下头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他竭力压制住那股想要仰天大笑的冲动,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想把眼泪逼出来。 聂卿响亮地吸溜了一下鼻涕,她伸手抹了把眼泪,哭嚎道:“各位大爷也都知道,河州的路不好走啊,我们兄弟两急着回家见阿娘,只能咬牙爬山了,可是山上茅草长得这么茂,我们两迷了路,也不敢走,就想停在那石头上生火歇一晚,谁曾想……” 谁曾想,就这么倒霉地遇上了你们呢? 秦舫整个人缩在聂卿身后,清晰地看见那几个土匪脸上都露出了动容的神色,他也做出了抹眼泪的动作,心里却还是忍不住隐隐发笑。 以前在望京几个交好的公子哥聚会时,聂岁得总爱在喝得微醺的时候提起他那个调皮的妹妹,聂卿很会演戏,每次聂河或者楚锦书想打她的时候,她都能找出借口把锅扣在他们两头上,然后装模作样地嚎啕大哭,而只要她脸上真掉了金豆,这一顿打就免了。 这也是聂家一开始就为聂卿做好的打算,他们从未想过为聂卿在京中择婿,聂岁得说的那些,无非是想让望京身份堪与将军府匹配的世家公子趁早离聂卿远远的。 可惜他是异数,聂岁得说的那些事情,倒是都便宜了他。 再一联想聂卿之前喊的那句“二郎”,秦舫觉得自己克制不住心里的妄想,聂卿是否,对他也有意呢?毕竟聂岁得也说过了,聂卿只会在熟人面前露出这样的情态。 左边那个土匪回头看了一眼老大,为难地道:“赵哥,这现在,应该咋办啊?” 赵哥一脸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聂卿冷眼看着,这几个人虽然身上匪气很重,但是却很有纪律,而且他们腰上那大刀虽然看上去十分吓人,却一直没有拔出来,连吓唬他们都没有,他们现在做的,更像是盘问。 她想起来按白和顿白行色匆匆的模样,又想起秦舫语带杀气说的那句“我迟早会腾出手来料理”,在心里过了两遍,估计影阁应该也不是什么平静无波的地方,秦舫这个影阁之主的位置,坐得也不一定稳。 所以送过来的消息有异,这地方有土匪。 聂卿脑中想法飞速地转了几转,脸上换上殷切的神色,她扒着网兜,对着在底下犹豫不决的几个土匪悲声说道:“各位大爷,你们要钱,这些银两和银票,我们兄弟两都愿意孝敬,只求几位留我们二人一条性命,放我们回去见老娘一面啊!” 拿着银子的那个土匪面带不忍,他往前走了两步凑近匪首赵哥,低声说道:“他们说得也没错,要走河州官道的话得绕半圈呢,咱们山头的确是最近的地方,要不,就让他们过吧?真要是什么鱼肉乡里的货色,也不会这么晚地就两个人上山,这山上就算没有咱们,豺狼和大虫可不少哩,他们两急着回家见老娘,要是连这最后一面都没见着,那老人家告去阎罗殿,算他们的还是算我们的。” 这话说得几个土匪十分意动,聂卿再一次响亮地吸了吸气,眼却觑见那土匪头子像是被周围几个人说动了,她正以为自己要被放下来的时候,却看见远处一个火把急速往这边飘过来,声音远远从拂动的茅草上传着,“赵哥,老大说了,要是今晚逮到了人,都给绑回寨子里去。” 声音由远及近,聂卿看见拿着火把的是个个子不怎么高的,被火光映照的面孔黑亮亮的,看上去有些稚嫩,那孩子眼中掺满了警惕,他先是瞪了一眼被挂在树上的两个人,然后对着等在原地的几个土匪说道:“大哥说了,现在北边打着仗呢,之前就在咱们河州旁边,冒出来了一整支北蛮狼骑,谁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从哪来的,大哥说,让你把他们带回寨子里去。” 那几个土匪听了那孩子的话脸上不复之前和善的神色,聂卿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明显的嫌恶,她心下了然,这些土匪盘踞在河州的年头恐怕还不小,很有可能跟沈逢川是一个时候的,他们亲身经历过北蛮人入侵,所以对他们的态度才会突然之间变了那么多。 两个人就这么被五花大绑扔到了固牢山匪寨的牢房里。 被带进去之前,那几个土匪竟然还把他们两个的眼睛蒙上了,聂卿和秦舫感觉到这几个人带着自己七拐八拐地走,不知道过了几个山洞隧道。 匪寨的牢房里出乎意料还挺干净的,里面还拿土砌了高出地面膝盖高的土床,上面铺了厚厚一层稻草,聂卿和秦舫被扔到了一间牢房里,等看守的人走了,聂卿才收敛了恐惧的神色看向秦舫。 聂卿为防有变,想了想还是不叫“殿下”为好,毕竟太子舫的名声很大,她踩中陷阱的时候那一瞬间脑子里过的也是这个念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二郎,现在咱们应该怎么办,被关进这土匪窝里,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了。” 牢房的上端开了扇小窗,现在正不停地往里面灌着风,不过二人都是习武之人,一时也不觉得冷,清冷的月光透过小窗在地上洒下一个小方格,秦舫缓过剧烈的心跳,从一团浆糊的脑子里准确地捉出来冷静的思考能力。 他略一沉吟,道:“不用担心,看那几个土匪之前说的话,匪首应该过不了两天就会召见我们的,且先等一等。” 秦舫说得没错,第二日一早,牢房门口就有人粗暴地喊他们。 二人前一夜都没怎么睡,聂卿尝试解了解身上捆着的绳子,发现越乱动它就捆得越紧,她对着秦舫摇了摇头,说道:“西疆军用的也是这种捆人的法子,这土匪头子恐怕还是行伍出身,这绳结设计得十分巧妙,被捆着的人是无法解开的。” 这一次土匪没有再蒙他们的眼睛,推攘着二人往前寨走,越往前走,二人心里就越发心惊。 这哪里是什么匪寨,这分明就是一个演武场! 一路上,二人都能看见不少人手拿枪刀在比划,这么冷的天气,有不少人都打着赤膊,露出精壮的上身和肌肉虬结的胳臂,刀枪碰撞间还能看见激烈的火花。 这可不是什么装模作样的假把式,他们比划之间都是很有章法的,看起严整性丝毫不亚于四境的正规军。 这山寨的匪首到底是什么来历。 两人被带到了前堂,聂卿跟秦舫抬头一看,牌匾上,“忠义堂”三个字铁画银钩苍劲有力,不过他们没多看一会,后面的土匪已经不耐烦地推着两个人往前走了。 忠义堂上,有一人坐在上首,他不停地把玩着手中的双刀,那两把背上镶着金环的砍刀听着声响就知道应该不轻,但是在那人的手里却像是两个轻巧的幼童玩具,随便他掂上掂下。 “大哥,人带进来了。”推着他们进来的两个土匪恭敬地对坐在上首的人抱了抱拳,又转过脸来凶神恶煞地对二人命令道,“跪下!” 出人意料的是,这两个人一改昨晚被他们抓住时痛哭流涕的模样,面色冷峻,动也不动。 “你们聋了是吗?”旁边站着的两个土匪见状怒火中烧,压着两个人往底下跪,“好哇,你们两昨晚果然是装的,我险些上了你们的当!说,你们两个是不是北蛮人派过来的奸细?!” 秦舫看见那个土匪的手一直紧按着聂卿的肩膀,额上的青筋都跳了跳,他本来还想先礼后兵,眼下这情形正戳他心眼,他双手被绑缚在身后,但两条腿还是完好的,他毫无预兆地对着按着聂卿的那个土匪发难,一脚踹飞了他,而后身如回马枪,再一脚踢飞了反应及时但还没来得及冲上前的另一个土匪。 忠义堂内一时无声,那两个土匪瞪圆了眼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就往两人这边冲过来,却被堂上那匪首轻轻地喝住了:“行了,别丢人现眼了,自己回去擦点药,跟蒜头他们继续好好练练吧。” 那两个土匪虽然还是满脸的不服气,但都听着匪首的命令弯腰退下了。 堂内只剩下三个人,那匪首把两把金环大刀往旁边的桌子上一搁,起身朝二人走来。 聂卿满心忌惮地盯着匪首,视线内突然出现了半个宽阔的肩背,她目光微转,发现秦舫悄无声息地移到她前面来了。 她不想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跟人家打起来,率先开口道:“我二人并非北蛮奸细,是从西疆那边赶过来去见沈大帅的。” 那匪首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他停下了脚步,好整以暇地上下打量他们二人,突然石破天惊地说道:“你二人,不是什么简单的兄弟关系吧,我还是第一次见着活断袖呢。” 聂卿:…… 聂卿:??? 她总觉得自己是听错了,但是又觉得以她现在的状态不可能耳背到这个地步,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脸上满是匪夷所思的表情,她心中的警惕被一种诡异的情绪替代,艰难地问了一句:“您刚刚说什么?” 那匪首津津乐道:“这有什么的,此事虽然不为世人所容,但我贺忠义觉得,那些酸儒嘴里说的纲礼人伦都是放屁,你们既有情——” 秦舫上前一步,他的耳根已经红透了,这固牢山的土匪头子,怎么这样讲话? 他在那土匪头子开口把事情搅得更乱之前制止了他,“大哥,我们并非断袖,是的的确确有事情要去北疆见沈大帅,所以才会借道贵洞府。” “咦?”贺忠义吃惊地望了秦舫一眼,迟疑地说道,“可是看你之前的动作和眼神,分明是对你身后这个小兄弟动了真心啊,这个眼神,我老贺不会认错了。” 秦舫和聂卿都心跳停了一瞬,聂卿从后面站上前来,忍无可忍地说道:“我是女子,不会有断袖之情。” 第九十二章 坦白 聂卿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想到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忠义堂上,贺忠义听完她的话之后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他上下打量着二人,若有所思地说道:“原来是‘红拂夜奔’啊,之前是我老贺没认清人,失敬失敬。” 这个土匪头子到底是看了多少不正经的话本?聂卿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而且“红拂夜奔”也不是他们现在这样啊…… 秦舫心里十分窘迫,贺忠义说得也没错,但是情意这种事情,借由别人之口揭穿,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现在还不清楚鲤奴对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之前在弱水崖下,他看得分明,那是君臣之意,而非男女之情。 他想,不能再任由这土匪头子乱说了,于是将之前准备的后招提前放了出来。 “贺头领,”秦舫被上半身被绳子紧紧绑着,身上穿的月白蝙蝠纹锦袍被捆得皱在了一起,但他神色自若,正视着贺忠义,“我们的确是奉命往北境去的,我袖中有一块令牌,贺头领一定认得,山寨内兄弟们操练有道,贺头领也不是什么庸人,何必甘心盘卧在这座小小的固牢山上呢?” 贺忠义脸上漫不经心看好戏的神色一下子顿住,他重新审视了一下秦舫,似乎颇有些意外,他从腰侧拔出来一个造型奇特的弯刀,走上前来替二人松了绑。 那弯刀的铸造风格很明显不是大燕人熟悉的,聂卿微微眯眼仔细地看了一眼,没想到贺忠义在给她松完绑之后直接把弯刀递到了她手里,轻哼一声:“这么想看就借你看看吧,不用眯着眼瞄,跟做贼似的。” 这般豪爽的动作再一次让聂卿有些震惊,她没推辞,问道:“贺头领就这般相信我们两个所说的,现在这堂内没有别人在,你还将这等利刃交给了我,不怕我二人暴起对你不利吗?” “哼,”贺忠义略带讥讽地哼了一声,他眼中闪烁着笑意,伸出手把昨夜土匪们上缴的东西放在手里掂了掂,“北蛮的探子不会连方向都分不清。” 二人定睛一看,贺忠义手里上下抛着的东西正是秦舫的双鱼玉佩,昨日天色太暗,聂卿被陷阱吊起来的时候失手将那两块玉佩扔到了草皮上。 那掂上掂下的动作嘲讽意味太浓,聂卿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不再多说,专心致志地看起手中的弯刀。 她之前说错了,这也不是什么利刃,斑驳的铁锈已经爬满了整个刀面,几乎要遮盖住刀面上镂刻的巨大花纹,聂卿仔细辨认了一番,那花纹刻的是巨狼噬鹰,那是格满部落流传已久的一个神话。 但是因为狼是北蛮的图腾,所以这个神话一般都会成为狼王标榜自己的东西,能用这把刀的,一般只有北蛮的狼王或者是狼王认定的继承人。 想到这,聂卿在心里“嘶”了一声,她也换了个目光看向贺忠义。 踏足大燕还死在大燕的,只有北蛮的老狼王了,这人能拿着老狼王贴身带着的匕首,再看看着山寨里的布置,他八成是当年一起跟沈逢川打北蛮人的。 但他却选择了落草为寇,没有跟沈逢川一起接受朝廷的封赏。 “看出什么了吗小姑娘?”贺忠义看着聂卿不像是外行的样子,等她翻来覆去地看完出言询问,“看出这匕首的来历了?” 聂卿双手将匕首还了回去,笑眯眯地说道:“看出来了,看出来贺头领原来是个英雄,失敬失敬。” 秦舫从右边宽大的袍袖里摸出来一个玄色的令牌,他不卑不亢地递上前去,“这是家父的私人令牌,贺头领应该认得。” 贺忠义眉峰疾戾,伸手躲过令牌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忠义堂内原本缓和的氛围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他望着秦舫,冷笑一声:“原来是皇家的人,小姑娘莫怪我心狠,这是你们自找死!” 聂卿的瞳孔骤然缩成一个小点,贺忠义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飘回了堂上的桌子边,那两把金环大刀在空中爆出一声清脆的嗡鸣声,她一把将秦舫推开,夺过旁边的木椅就往贺忠义的方向砸过去。 三人在堂内散开,成三角形状对峙,外面守着的土匪听到动静想进来,却被贺忠义粗声喝退:“就在外面待着!谁要是敢进来,我打断他的腿!” “贺头领,”眼前的情况大大出乎秦舫的意料,他蹙着眉头,“能否告知我你为何突然对我二人敌意这么大,家父之前有言在先,征讨北蛮所有有功之人皆可接受招安,你如今盘踞在固牢山,应该是你自己的意思,而不是朝廷不招。” “呵呵,”贺忠义冷笑一声,“沈逢川愿意给朝廷当狗,我可不愿意当!你们秦氏皇族,一个个说话比唱的还好听,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们的鬼话了。我今天就拿太子舫的项上人头祭奠我贺家上下四十六口人的性命!” 金环大刀阵阵作响,贺忠义的身影如鬼魅一般急速朝着秦舫冲了过去,秦舫暗道一声不好,却也知退无可退,他只能硬着头皮效仿聂卿,拿起身边的椅子用作格挡之物。 在他十二岁之后就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窘况了,拿椅子跟人家对打,之后做周方时随身带着的是扇骨,做太子舫时随身带着的是青锋剑。 椅子应声而碎,秦舫被那凛冽的杀意逼得狼狈退开,聂卿听了贺忠义的话,心里更加焦急,她拎着椅子冲上前,贺忠义手腕一转,像是背上长了眼睛似的,左手拿着的金环大刀斜劈下去,椅子瞬间化成一堆碎木板。 秦舫跟趁着这个机会跟贺忠义拉开了距离,聂卿迅速跟他比肩,她目光冷似冬雾,伸出手对贺忠义讨要道:“要打也可以,你把我们两个的兵器还给我们,赤手空拳,你算什么好汉。” “嗤,”贺忠义嗤笑一声,“谁是好汉?老子是土匪,是这固牢山的老大!你们现在跟我要公平了,当日狗皇帝听信荣家谗言将我全家上下四十六口人尽数放火烧死在宅子中的时候怎么不想着公平?我之前还信,信现在的那个皇帝会为我们贺家平反,可是结果呢?不还是和之前一样?!” 聂卿见贺忠义双目已经染上了些许赤红的颜色,秦舫护在她身前,她想把储君揽在身后,推了秦舫两下都没推动,咬牙一干脆直接站到了秦舫前面,昂起头颅对贺忠义说道:“那是从前,要是你这些年打听打听外面的事情,就知道如今情况不同了。” “我父兄也都死在荣家人手中,还得被他们扣上一个轻敌自大的罪名,”聂卿握紧了拳头,眼睛里满是恨意,凶狠的目光看得贺忠义也是微微一愣,“我去西境为的就是查清楚事情的真相,为他们正名,而且荣家与太子舫势同水火,你现在杀了他,那荣家的仇你打算怎么报?凭你一个人?还是凭你山寨里这些散兵?” 聂卿个子在女子间已经算是出众了,但是奈何秦舫太高了,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聂卿被束在一起的发髻,她护不住秦舫,秦舫要害的部位都暴露在外面,但是她这般毫不犹豫地护着他,还是让秦舫脸上和心里都泛起了红晕。 秦舫再一次想起来聂卿幼时捧着肉乎乎的小脸蛋梳着两个花苞团子的样子,他那个时候除了要应对江青柏与和不佳教习的课程,还要应对影阁里的师父,隆庆帝有意截断他与朝中人的联系,他与她,那个时候只见过寥寥几次。 但是她却对越皇后说出了那样的话。 秦舫一开始也不明白这份感情究竟从何而来的,它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确认,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变态。 也许自己只是孤寂了太久,提按顿挫四个人虽然都是从小就跟着他,但他们从心里把他当成主子,东宫虽大,但他没有能与一个能作伴的人,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隆庆帝说,高处不胜寒,这个位置,天生就是孤寂的,而这个只与他见过寥寥几面的姑娘,却在阖家团圆的时候,给了他一点意料之外的关心。 也许那只是聂卿随口说的一句话,因为她性子良善,现在要问起她她说不定都不记得了,但是秦舫时常感念在怀,有一个人愿意给他毫无理由的关心。 贺忠义本来就不想真要他们两个的命,他这些年也不是闲坐山中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点都不知道,他只是想试探他们二人一下。 聂卿说的这番话正中他心怀,他眯起眼睛细细思量了一番,想出了聂卿的身份,他的目光又转移到秦舫身上,正看见他盯着聂卿的目光,一时有些犹豫起来。 太子舫贤名满天下,按理说不是个只会谈情说爱的纨绔才对,那为什么在这么紧要的关头,他都劈死他们两了,他还能盯着这个小丫头满眼宠溺? “你说你父兄,”贺忠义仍然冷着脸,“怎么,你是聂河和楚锦书的女儿?” 聂卿正想回答,秦舫却低低地笑出了声,她略带不解地回头望去,就看见秦舫秉着一张温润的面孔轻轻将她拉到了身后,面向贺忠义替她回答了:“正是,既然贺头领并无真要就地劈死我们两个的意思,那晚辈就失礼,先跟您说一下我们两的身份。” “我是当朝储君秦舫,她是西疆军主帅聂卿,我二人此次抛下手头的事情一起动身去往北境,的确是为了一桩十分要紧的事情,”秦舫拿手推了推衣服上的褶皱,向贺忠义行了个大礼,“之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贺将军海涵。” 贺忠义不耐烦地对秦舫摆了摆手,见心思已被识破,他也懒得再装了,把两把金环大刀并到一只手里,“你不用这样文绉绉的,北境那边有什么事?有沈逢川在,北蛮人过不了陇江关。” 秦舫面不改色继续回答道:“贺将军有所不知,沈大帅之前带兵西行驰援的时候被人下了毒,现在西戎人和北蛮人勾结在一起,沈大帅身中奇毒,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是身体大大受创,恐怕以后不能再手拿关王刀骑马与敌拼杀了。” “怎么回事?”贺忠义面色一变,“怎么会突然这样?西戎人跟北蛮子是怎么勾搭在一起的,你们去北边,也是为了这件事?” “不错,”秦舫点点头,“贺将军应该知道,刘千山这个人吧。” 贺忠义一下子就明白了究竟是什么事情让当朝储君和西境主帅两个人改换面目往北边跑了,他面目微沉,果断下了决定:“那你们两别留着了,我们这也没你们的中午饭,昨天夜里大白馒头应该都吃饱了吧?我现在让人把你们的行李收拾好,你们两即刻下山吧。” 峰回路转,事情突然就被解决了,聂卿甚至茫然地眨了两下眼睛,她扭头看向秦舫,用眼神询问道:就这样?就这样就行了? 秦舫也没想到贺忠义会这么果断地就让他们两下山,甚至都有些急迫,他本来还想着估计得多磨片刻呢。 贺家的事情,他听父皇说过,当年先帝爷在世时,朝中事务基本上都是由荣家把持的,周家和越家在权力的洪流中苦苦支撑,荣家指鹿为马的事情干了不少,当时有个从地方提上来的武举人贺顿,就是选了“鹿”的几人之一。 贺顿在他们那个小地方,名气很大,仗义疏财,为人豪爽,可是来到京城,他就什么也不是了,荣家看中了他的拳脚,想将家中族女许给他为妻,贺顿直接把媒人轰了出去,没两天就把糟糠之妻接到了望京。 越家和周家自然想要保护这股不染墨的清流,贺顿在京中的日子过得虽艰难,但还是能过得下去的,妻子虽大字不识一个,但知大体晓大义,非常支持他的做法,两人将自己的生活经营得有声有色的,自成一方甜蜜的小天地。 但是过了几年,先帝爷重病,朝中事务交由左右二相处理,他身边连秉笔太监都是荣家的人,贺家上下四十六口人,便在那个月明如灯的夜晚,尽数被火困死在了院子里,有人在他们的水里下了迷药,年纪尚幼的贺忠义被奶娘护着,才堪堪逃过一劫。 第九十三章 劝行 “怎么,”贺忠义见他们两个顿在原地不曾挪步一时有些心浮气躁,“你们还想留在我这山寨蹭一顿中午饭吗?” 聂卿跟秦舫对视一眼,不再多说,转过身就准备离开,他们走到忠义堂外,聂卿却突然仰头看了一眼高悬的匾额,“忠义”二字烫了金,正迎上扬过来的日光,在晴空下闪闪发亮,匾额应该做了有些年月了,边缘淋雨的部分已经爬了一些青翠的苔花。 “贺头领,”聂卿突然站定,她没有回头,拿挺直的背影询问贺忠义,“若是你这些年热血未凉,那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蝎子和狼群都已经磨好了螯牙,他们能想方设法跨过大燕做交易,我们又为什么不能呢?” 秦舫眼底带着骄傲,等她把话说完,他微微点了点头,两人继续往前走去。 之前守在忠义堂外的兄弟们听到聂卿的话,面带些许为难之色看着还站在堂内的人,贺忠义眼神有些恍惚,之前那个粗声粗气喊着要进来帮忙的汉子大着胆子对贺忠义喊了一声:“大哥,咱们,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贺忠义一手握拳,他的目光移到陪着自己许多年的兵器上面,三颗金环上鎏的一层金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它们紧贴着冰冷的刀身,似乎在无声地说些什么。 聂卿和秦舫被人引着走到了山门前,过来还兵器的是那个年纪看上去不怎么大的少年,他把那包银子挂在脖子上,左右两只手上分别拿着聂卿和秦舫的兵器,他先是把兵器还给了二人,聂卿看着他十分不舍地把脖子上的银子包裹取了下来,跟他们有商有量地说道:“银子可不可以不还?” 那少年身形单薄,看样子应该还是刚刚从操练中跑出来,他上半身打着赤膊,脖颈上还淌着汗,整个人热腾腾的,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芒,秦舫和聂卿都被他这句话逗得忍俊不禁,那少年拿手抹了把脑门上的汗珠,非常认真地说道:“我刚刚听水牛他们说,你们两个是大官儿,那你们两个应该也不缺银子吧,那能不能不还啊,我们寨子里都三个月没吃肉了。” 最后一句话幽怨之意溢于言表,聂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秦舫想着这一包银子太重也太显眼了,于是淡笑着说道:“那可不可以还一点给我们,因为我们赶路住店吃饭也要花银子。” 那少年眼睛陡然一亮,很明显是没想到真能商量成功,他高高兴兴地接连点头,“行行行,我来抽我来抽。” 聂卿看见他直接略过了那一沓银票,扣扣巴巴地在一堆银锭里挑挑拣拣的,半晌才挑了一块最小的给他们,“呐,给你们,应该,应该够了吧?” “嗯——”秦舫接过银子在手里掂量了两下,然后摇了摇头,“不够,你估计得抽一张银票给我们才行,你应该知道我们要去最远的地方,去最北边,现在还很有一段路呢,我们没有马,你难道指望我们两条腿走过去?” 少年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脸上写满了沮丧,但他很快就把那包银子都递了过去,“还是打北蛮子比较重要,你们还是都拿着吧,尽快赶路,翻过山在镇子上找一个叫郭钟馗的马贩子,他有一双鬼眼,挑的马都是最好的,你到时候就报我们山头的名号,他不会给你使绊子的!” 这少年的喜怒全都呈现在脸上,刚刚还难过,聂卿却又从他那尾语里听出了刻意压抑但还是没压住的自豪感,她跟秦舫对视一眼,微微点头,很快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既然机缘巧合让他们撞上了固牢山里的秘密,那不管怎样都得努力把这支训练有方的人马带出去,眼下大敌当前,朝中又正值多事之秋,西境佛母城已经丢了,北境的防线不能再被北蛮人破开了。 情况特殊,大燕两百多年来都没遇到过这样的动荡,外忧内患,力不从心啊。 而且看他们的样子,分明也是一直在暗中操练,贺忠义没有造反之心,要是有,秦舫不可能在自报家门之后能这么安然无恙地被客客气气送出山门,这小少年也说了是北蛮子,留下来劝服贺忠义,是两全之策。 聂卿拿过包裹,从里面抽出来两张影票和两个五十两的大银锭,把剩下的推到了少年的怀里,她把银锭抛到秦舫手里,银票则对折两下塞进了怀中,尔后问道:“固牢山野峻非常没有行人可供你们劫道我能理解,但是我之前路过山下的镇子,看到有人在卖老虎皮野猪肉,按理说,你们应该不会缺肉吃才对啊。” “嗐,”小少年摆了摆手,荞麦色的脸庞上浮起两朵红晕,他颇有些不好意思,“是我们夫人定的主义。我们夫人心善,她说每到冬日正是山林中百兽育子的时候,我们要是杀了大的,那小的也得饿死冻死,久而久之,山上就没有野兽可以供人打猎了,因此一入冬兄弟们就收了家伙事,巡山的时候都得静悄悄的。” 这话颇有些超出世人所知了,聂卿心中对这少年口中的夫人生出了一些景仰之情,秦舫赞许道:“夫人有大智慧,这话说得对,竭泽而渔不可取。” 两人耳力强劲,很快听见了从不远处传过来的急促脚步声,二人不约而同在心里微微松了口气,暗道赌对了。 他们进山的时候是被蒙着眼的,山下也没传什么固牢山山匪的消息,除了影阁送过来的消息可能有误意外,再有便是贺忠义将这山寨藏的很好。 “你们还没走啊,”来人额头上生着细汗,他微微喘着粗气,应该是从忠义堂那边一路赶过来的,他朝二人行了个礼,“之前二位说的事情,我们当家的,想请你们过去详谈。” 两人微微低头回了一礼,异口同声说道:“那就麻烦你带路了。” 秦舫把手里那两锭银子又抛回了那少年手里,笑着说道:“就不知道你脚程快不快了,去买肉吧,你现在就去,说不定能被你们老大夸声机灵,落下点碎银子做私房钱。” 那少年喜上眉梢,喜滋滋地把两锭银子收回了怀里,忙不迭点头道:“是,我现在就去!” 三人再次行路过演武场,聂卿眼尖见着一个身穿粉蓝色百花褶裙的女子从远处施施然走过来,头上戴着的步摇却几乎都没动,瞧着气质卓越,聂卿在心里感叹,聂河有段时间觉得她无法无天搅得府里府外都不得安生,比聂稔叛逆的时候还要叛逆,想着要把她培养成一个大家闺秀,厚着脸皮去跟隆庆帝讨了宫里的教养嬷嬷来教她利益。 那老婆子一脸尖酸,特别喜欢动不动就拿针扎人,她老是提着那双吊梢眼跟聂卿繁复强调,仪态,仪态! 这位夫人这般做的,应该就是仪态了,行动间步摇轻晃,如弱柳扶风。 领路的这人见到女子过来一时有些意外,他对着女子弯下了腰,恭敬地问道:“今天太阳大风大,夫人怎么不带把伞就出来了,撷泥呢?怎么没跟着?” 这女子正是贺忠义的夫人,闺名换做慕容云绣,是先朝慕容太傅的独女。 “我也是瞧着今天日头好,”慕容云绣拿帕子掩着嘴唇轻轻地笑了一声,“想出来晒晒太阳,人老是闷在屋里,都要闷坏了,撷泥那丫头昨夜想是又偷偷点灯看话本了,我去瞧她时,还在睡呢,就不忍心叫醒她。” 领路人脸上顿时飘起两朵巨大的红晕,慕容云绣见他这样立刻明白了什么,雪白的脸颊上也红通通的,她看着跟在领路人身后的聂卿和秦舫二人,连忙说道:“这两位是,客人吗?” 领路人脸上的红晕褪了一些,正色道:“是,是当家的客人,我是领着他们去见当家的。” 慕容云绣眼中的笑意淡了一些,她“哦”了一声,说道:“那就别耽搁了,我在外面走一会儿就回去。” 聂卿和秦舫都给慕容云绣见了礼,心下心思各异,三人告别慕容云绣之后很快就走到了忠义堂前。 忠义堂内,贺忠义孤身坐在上首的椅子上,轻轻地弹打着金环大刀的刀身,弹击声清脆如旭日东升时雄鸡啼叫,领路人到了堂外就自动离开了,聂卿跟秦舫站在外面听了一会,才从那一次次孤寂的弹击中听出来《将军令》的调子。 “来了就别站在外面了,”贺忠义一曲弹完,将刀立了起来放在身旁,“进来说吧,太子殿下和聂大帅。” 聂卿和秦舫闻言也不推脱,掀开袍子往里面走去,贺忠义眯着眼睛端详了一阵聂卿,道:“你应该不长这样吧,聂河长得不好看,但也不丑,你娘当年可是赫赫有名的边西第一美人,人长得跟她的长鞭舞得一样漂亮。” 聂卿淡淡一笑,伸手把脸上戴着的面具揭了下来。 贺忠义看完点了点头,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嗯”得秦舫的脸色都冷淡了些。 “你看我做什么,”贺忠义的感觉敏锐惊人,他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来回回移动着,半晌问道,“你们这唱得什么戏,《娇臣记》?皇帝老儿知道你们两的事吗?” “贺头领!”秦舫彻底冷了脸色,“我们来之前遇到了尊夫人,你要是需要的话孤可以让人特意照着你的口味写,你想看什么就写什么?但你既然找我们回来是有正经事相商,就休要拿这些东西来调笑孤!” 贺忠义闻言,脸色也一下子冷下下来,忠义堂内的氛围再次紧迫逼人起来,他冷哼一声:“你提我夫人,是想暗示我什么?” “孤不屑于拿人家眷说嘴,更不会拿人家眷做要挟,贺头领多虑了!”秦舫眼中满是赤裸裸的鄙视,“只是孤好奇,尊夫人知道贺头领的这个怪癖吗?” “行了!”眼见着这两个人又要掐起来了,聂卿连忙出言打断,“贺头领,我与殿下之间不需要人再来牵红线了,你让人把我们从山门之前叫回来,应该不是特意为了再跟我们吵一架或是打一场吧。” “我之前说的话,不知道贺头领考虑得怎么样了,”聂卿正色道,“北蛮人来势汹汹,新狼王赫澜不同于当年老狼王身前的那些儿子,他们没有一个人收起了格满部落,赫澜做到了,贺头领现在不出兵,难道还要等着北蛮人再一次踏破陇江关,引我大燕北境再一次生灵涂炭的时候再出兵吗?” 见贺忠义不说话,聂卿轻轻叹了一口气,“佛母城陷落的消息贺头领应该知道了,现在西疆军退守锡蓝城,大半个肃州已经落于敌手了,现在是迦婪若突染恶疾无法领兵,我们打胜了一战我才敢趁着这个机会北上,他们手上有火药,单论守城,我们根本守不住。” “贺头领,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我其实到现在都不相信我阿爷阿兄已经战死了,可是事实就是如此,甚至比我知道的还要残酷,我也想冲进荣相府把那群祸乱朝纲的人干脆一气都杀了干净,反正将军府孑然一身,但我不能这么做,我知道拿我的例子来劝人很卑鄙,但我还是希望贺头领能真心考虑我的建议,早日带兵北上同沈大帅会合,北疆军缺帅,也却将,若将北疆军将士的性命都交给刘千山那样的货色,贺头领能安心吗?” 满堂一片寂静,秦舫也收敛了脸上的怒容,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太子令拿了出来,上前放到了贺忠义面前,“我可以以大燕储君的身份向四方神明发誓,我与荣氏奸人势不两立,若我这个太子能长久地坐下去,我一定会为贺家平反!还冤屈之人一个公道!” 贺忠义看着太子令,良久低沉地笑出了声,他把太子令推了回去,“那就请太子殿下同聂帅,在我这山寨多等几日可好?” 第九十四章 告白 是夜,固牢山内灯火通明,贺忠义并没有立刻做决定,只是让人好好将秦舫和聂卿安置在山寨的后院里。 两人的房间紧邻着,晚饭的时候之前在山门口商量着不还钱的那个少年还喜气洋洋地送来了一大盘酱牛肉和半坛清口的桂花酿,酒味不浓,喝着跟白水差不了多少,聂卿许多时候没有喝酒了,喝干一碗后颇有些惋惜地咂了咂嘴。 “哎,真是可惜了,”聂卿见秦舫那碗还是满的,就没给他倒,给自己加了半碗,“这桂花酿应该是去年埋下去的,用的是雪水,可惜时日太短,一点酒味都没有,现在开坛真是糟蹋了这点珍贵取巧的心意。” 秦舫但笑不语,捧起面前的酒碗浅浅抿了一口,聂卿见状略歪了歪头,疑问道:“殿下是不喜欢饮酒吗?” “倒也不是,”秦舫脸上的笑意淡了淡,“只不过是不胜酒力,怕会喝醉。” 还没等聂卿做出回应,秦舫又低垂着头状似无意地问道:“你之前都叫我二郎的,怎么现在又叫回殿下了。” 聂卿愣了愣,似乎没想到秦舫会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她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凭着本心说了实话:“之前在前山,情况特殊,我也不知道这群山匪到底是什么来历,不敢直接喊‘殿下’二字,怕暴露你的身份。” 室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压抑,秦舫半垂着脸,明亮的烛火照出他侧脸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莫名看着有些柔弱,聂卿色心半起,无意识地咽了下口水。 太子舫贤名满天下,形貌昳丽,是望京城内不少世家贵女的绮梦,聂卿之前都知道,但她从来没真正意识到这一点,上次在锡蓝城,也是事出有急,虽然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意味,但是聂卿忙着将之后要做的事都写成文书交给提白,没真完完全全凑近了看。 直至这一刻,聂卿才真正察觉到自己心思的与众不同。 世间女子对于喜欢自己的男子心里总是会有一些不同的,男子亦然,只要不死缠烂打,最后的结果哪怕不如人意也不会闹得太难看。 尤其是秦舫还没有跟她表明过心意。 聂河与楚锦书夫妻和睦恩爱,对待儿女的教育也是用足了心的,聂稔就不用说了,他自小就是城中儿郎的表率,心悦他的女子不少,他都能妥善地处理好,既不伤人家的心又不勉强自己接受人家的心意。 聂卿情况特殊,她虎名在外,佛母城民风淳朴,倒是有人说过,只是那个时候聂卿年纪太小,聂河和楚锦书都给拒绝了,望京城内与边疆不同,以女子温婉贤良为上,聂卿跟这四个字完全不沾边,但是聂河和楚锦书都不想让她受这些束缚,只对她说,若遇到心仪的男子,看准了时机,也不要扭扭捏捏。 此刻灯下美人半垂眼目,虽然秦舫语气和表情都没有什么不对,但是聂卿总觉得,她刚刚那句话,伤到了他。 “殿下不喜欢我叫你殿下,”聂卿心跳渐渐如小鹿乱奔,她手心都沁出了汗珠,涌动的情绪让她直接把话问了出来,“那殿下希望我叫你二郎吗?” 秦舫的心也不受控制地乱动起来,聂卿问完这句话,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凝滞了一瞬,脑内各种各样纷杂的话语交织着,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端正仪态,面容十分正常,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波动,“都可以,鲤奴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聂卿略带失望地看见秦舫迅速地把外泄的情绪都收回了壳子里,她看了看桌上的桂花酿,给两人面前的酒碗都加满了,她端起酒碗对着秦舫,说道:“那我敬殿下一杯,希望最后殿下能够得偿所愿,给大燕一个朗朗乾坤,愿天下百姓无饥无寒。” 说完聂卿就把这碗清酒一口干了下去,秦舫看着她的样子无奈摇头一笑,正准备端起自己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手腕却被聂卿一把握住了。 碗中的酒撒出来不少,秦舫疑问地看了聂卿一眼,还是照她的意思把酒碗放下了。 一碗清酒下肚,聂卿没什么感觉,只有鼻尖和喉咙里还回蕴着桂花清苦的气息,她目光灼灼地看着秦舫,无声地咽了口唾沫。 二人面对着面一时无话,秦舫被聂卿的眼神盯得一时如坐针毡,聂卿眼中的目光纯粹热烈,是他之前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但是其中包含的意蕴,他却不敢细想下去。 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别开了目光。 秦舫竟然觉得有些燥热,背后生出了细密的汗,他的脸颊也有些热,忍不住责怪地看向了放在桌子上的蜡烛。 一定是这蜡炬太热了。 两人的心都乱乱的,脑子里各自掺满了纷杂的思绪,聂卿喉咙口里堆满了话,但是都卡在那,一时到不了嘴边,她忍不住想,太子舫,究竟对她有没有意,会不会是她自作多情把事情想复杂了,而且她自己呢,会不会是这两碗桂花酒并红烛作祟,才让她误将君臣之意当做了男女之情。 秦舫脑子里却一直回荡着隆庆帝对他的警告和那些人死前凄厉的叫喊,影阁三重天的秘密一直背负在他身上,他能挣得开吗?能真的顺利坐上那个位置吗? 正想着,红烛却突兀地爆了一声烛花,将两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这个时候两人才发现,蜡烛上面刻了龙凤呈祥的字样,烛泪顺着烛台滑落下来,正好顿在“祥”那里。 聂卿再次搬起了那半坛桂花酒,坛是小坛,应该是个人封埋来自饮的,被聂卿这么斟了两碗,酒坛内已经能听见剩余的酒液晃荡的声音了,她还想再倒,却被秦舫轻轻地拉住了。 秦舫脸上不复之前轻松愉快的面容,眉毛堆在一起,眼睛里写满了愁绪,他把酒坛强硬地推回了桌子上,对聂卿说道:“鲤奴,莫要再饮了。” “鲤奴是猜到了吧,”秦舫看聂琴的目光又望过来,下意识把头撇开了,他深呼吸一口气,“若是——” “二郎,”聂卿看见他的脸色就猜到他想说的跟自己想说的肯定不是一个东西,她预感任由秦舫说下去情况应该会往不好的方向跑,连忙打断给拽了回来,“你看着我,我有话想对你说。” 秦舫的肩膀先是耸动了一下,然后似乎认命地垮了下去,他重新恢复之前和善愉快的面孔,没说话,摆出了倾听的模样。 “二郎,其实今日之前,我也不太明白我心里这种感情到底是什么,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京中像我这个年纪的女子大多已经嫁人生子了,但我还是一直一个人,我从未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也从未想过一定要让另一个人跟我一起,毕竟我要做的事情也跟寻常女子不同,荣家是个庞然大物,但是将军府孑然一身。” “你这次让我跟你一起去北境的时候,其实我心里很有些忐忑,因为我阿娘从来没在我面前说过我外祖家的事,我也从来没见过我外祖,我后面才知道,我阿娘为了跟我阿爷在一起,已经跟我外祖那边断绝了关系,虽然我阿娘说,这并不是外祖想说的,但是为了让朝中众臣安心,她不得不那么做,我不知道我手上的那个令牌到底有没有用。” 聂卿手心湿漉漉的,她难受地把手放在膝头的裤子上擦了擦,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得飘远了,又说回军务上了,秦舫还是跟之前一样一言不发,听她继续说下去,聂卿想了想,“二郎,我不知道你这个太子之位后面到底藏了多少辛酸,但是我愿意跟你一起面对。” 君臣之意,他猜测得也没错。 秦舫想说话说自己知道了,但是嗓子里却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他想清清喉咙再说,聂卿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掌。 鲤奴的手很热,掌心还湿漉漉的,秦舫哑然,聂卿看向他的目光十分温柔,这眼神他很熟悉,他看到过! 聂卿察觉到秦舫的手十分冰冷,她心里一软,剩下的话也就没那么难说出口了,“不是以臣子的身份陪在殿下御阶之下,而是以身边人,我喜欢殿下,心悦二郎。” “我也想知道二郎的想法,我之前猜测,二郎应该是喜欢我的,可是我现在又不确定了,”说到这,聂卿才后知后觉地从心底里泛上那么一点女儿家的娇羞,佛母城女子向男子求爱,她看过不少,不敢生硬地照搬,就照着自己的感觉改了一些,“太子舫贤名满天下,在望京时,世家贵女心仪的对象,我阿兄占了四分,殿下占了四分,剩下的两分才让那些五陵公子占着。” 秦舫看着聂卿,心里软成了一滩水,他脑子里那些不停叫嚣的声音此刻通通都被聂卿的声音驱逐到了角落,他回握住聂卿的手,答道:“鲤奴,我怎么会不喜欢你。” 我喜欢你,喜欢很多年了。 因为有你,我才没有失去理智,我才心甘情愿地好好做着这“太子舫”。 东宫后院空悬多年,是因为我的妄念,我总是忍不住妄想,若是有朝一日,我完成了所有对父皇的承诺,将荣氏毒瘤一网打尽,又恰好能得到你的青睐,你愿不愿意成为东宫的太子妃。 他想把手收回来,因为觉得这样握着聂卿的手很是失礼,但是他又舍不得,规矩算什么?他本来就不是守规矩的人,他现在肢体的每一部分都在叫喊着让他过去抱她,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天崩地裂也不分开。 可是多年夙愿得成,秦舫却更加不敢妄动,他看着聂卿,还是慢慢地珍而重之地把她的手放在了她的膝头上,但双眼一直直视着聂卿,道:“你猜得没错,我就是喜欢你的,很久之前就喜欢了,我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我也喜欢二郎是吗?”聂卿看出了秦舫的踌躇和不可置信,她再次将酒坛拿了起来,烛光下,她的笑颜格外灿烂,“二郎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你英俊神武,气宇轩昂,是不可多得的夫婿人选,我自然也不例外啊。” 秦舫看见她俏皮的模样一时有些恍惚,他看她把最后一碗酒豪气地喝了下去,然后正色看着他。 聂卿深呼吸一口气,她现在不知道秦舫对她隐瞒的那部分事情究竟是什么,于她而言,这是对秦舫的信任,也是一场豪赌,只是因为她喜欢他,所以输赢她都认,但是这些事情她必须跟秦舫说清楚了,她不希望他们之间会因为一些意外而生出误会来,更不希望那还是在为着彼此的基础上。 “二郎,我喜欢你,我也知道你有事情瞒着我,那些是你背负着的东西,在你没有做好准备告诉我之前,我不会过问,”聂卿脸色十分严肃,但是秦舫看着她的目光却越来越柔和,“我只想同你说一件事,既然你对我也有意,无论之前以后发生了什么,你都要跟我一起面对,不可以用为了我着想这种理由跟我分开。” “弱水崖下,你只是浅浅跟我透了层底,我知道你还有更沉重的东西要去面对,无论那东西跟我有没有关,会不会对我造成危险,你都不可以用这个理由打发我,我们聂家认死理,我阿娘也说过说话不算话的男人不能要,若是你做不到这一点,我们自今晚就可以一直做君臣,我依然会努力辅佐你,跟你一起实现给大燕百姓安乐富足生活的愿望,等四海平定了,我会跟我阿爷一样带兵守在西境,这辈子不再相见。” “我答应,”秦舫看见聂卿认真执着的模样,心里早就有了主意,他立刻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答应。” “先别答应得这么爽快,”聂卿见秦舫都没怎么想过,一时有些不满,她指了指秦舫的胸膛,“你还是先问问自己的心,你真的确定吗?” 秦舫依然一直看着聂卿,眼中暖意怎么都散不开,他将右手握拳抵在胸前,道:“我秦舫对天发誓,我答应,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隐瞒,都不松手。” 第九十五章 另情 房内烛火烧了半晌,那半坛桂花清酿被两个人分着喝光了——其实大部分都是聂卿一个人喝的,秦舫自始至终就只喝了那一小碗。 不过这也够聂卿看出来他为什么不喝了,太子殿下之前说的不胜酒力是真的,就这么一小碗清酒下肚,他虽没醉,但满面酡红,眼睛里也有些许的迷离,看得聂卿忍俊不禁。 之前犹豫不决的心思都已经得到了最好的解决,两人都得偿所愿,聂卿心里甜丝丝的,见秦舫这副模样一时也没有别的心思,她哭笑不得地跟秦舫告了别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去了。 明月高悬,向人间投递着无限温柔的颜色,九州内,不少有情人都对着月色相互倾诉对爱人的思念,但是固牢山的另一间房内,气息隐隐有些压抑。 山寨内众人都道当家的和夫人感情甚笃,因为自从成亲那日,寨子里用来照明的蜡烛都是贺忠义亲自向山下的工匠订做的,他当着全山寨人的面向慕容云绣承诺,婚后每一日,他都会让她觉得像是成亲之日。 慕容云绣身子弱,虽然贪恋太阳光暖和,但是也不敢在外面待久了,聂卿跟秦舫去见贺忠义不一会,她就拿帕子掩着口鼻慢慢踱步回去了,正在路上遇到急匆匆赶来寻人的侍女撷泥,她赶在撷泥开口抱怨之前先止住了她的话头,调笑着说她今日又起晚了。 撷泥把手中兔毛披风披到慕容云绣背上,脸红通通的,她撇了撇嘴小声地哼唧了两下,也没再多说什么了。 “听说这两个人身份不一般,”等回到了院子里,撷泥见四下无人小声地跟慕容云绣咬耳朵,“似乎就是姑爷要等的人,小姐,您说,寨子里,是不是马上就要动起来了。” 是啊,慕容云绣也想知道这件事情,她回忆着白日里撷泥跟自己说的那些话,思绪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破了,她难受地捂住了胸口,眉头紧锁,等那阵咳嗽缓过去了,她轻微地喘息着,脑子都昏沉沉的,想起身去桌边倒杯水给自己。 房门突然被人轻轻地推开了,慕容云绣抬头,正见贺忠义满脸复杂地走了进来,他率先看到慕容云绣通红的脸颊,立即大步走到桌边,替她倒了杯热茶,扶着她走到床边,看着她喝下去,脸色总算好了一些。 贺忠义一脸担忧,两只手紧紧缩在膝头,他直勾勾地看着慕容云绣的脸颊,道:“阿达那小子跟我说,夫人今日出去了,今日风大,难道是冻着了,要不要把大夫找过来看看?” “夫君不要如此兴师动众,”慕容云绣彻底缓过来,只是气管里还生生地疼,刚刚咳嗽得太用力了,她脸上浮出一抹苍白的笑,轻轻将手伸过去搭在贺忠义的手上,“哪里就这么娇贵了,这都是老毛病了,以往也不是没有过,只不过我也没想到今日的风会这么大,我明明已经及时回来了,还是受不住,哎,我这身子,还是太弱了。” 见慕容云绣眼中闪动着难过的情绪,左手无意识地搭在小腹上,便知道她又想起了过去,贺忠义心里也涩然,但他不敢在慕容云绣眼前表现出来,只能大着胆子伸出右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夫人今晚久久不睡,”贺忠义准确察觉到妻子那一刻的僵硬,同床共枕了那么多年,却还是如此,他心里酸酸的,只能加倍痛恨过去的自己,但他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照常说出下一句话,“是在等为夫吗?” 慕容云绣嘴角露出笑,顺势躺进了贺忠义的怀里,她在贺忠义的胳膊上扬起脸来,柔顺的青丝飘扬而下,贺忠义一时看得有些怔愣,“是的呀,今日自山门前去而复返的那两人,是夫君的熟识吗?还是……?” 贺忠义被她一句话引回现实,他喉头稍稍哽动了一下,声音如常,眸中温柔眷恋的眼神尽数丢到怀中人身上,他没隐瞒,一五一十地把聂卿跟秦舫的来历都告诉了慕容云绣。 “你是说,今日这两人,是,”慕容云绣有些吃惊,连身体都轻微地从贺忠义的怀抱中脱离了一下,“是太子舫和西疆军的主帅?她是聂河的女儿?” “不错,”贺忠义眼中闪过一丝黯淡,但那股情绪被他很好地藏住了,“聂卿是聂河与楚锦书的女儿,他们猜到了我的身份,想说服我跟他们一起北上。沈逢川在北边的情况不太好,刘千山那个人,小肚鸡肠心胸狭隘,我也不知道沈逢川到底是看中他哪一点,非要把他留在身边,还给了那么高的位置。” 慕容云绣面带不解,她犹犹豫豫地问道:“那他们两个过来,不是正合夫君的意吗?夫君这些年一直在收养那些无家可归的孤儿,亲自教他们武艺,夫君说,若是北蛮人安安稳稳,固牢山也安安稳稳,若是北蛮人再次生二心挥刀南下,固牢山的人会跟你当年一样再冲杀一回。” 是啊,这是他曾经豪情万丈对她说过的,贺忠义的喉头再次哽动了一下,他看着怀中女子娇美的面孔,心里却越来越苦涩,像是多年才熬干的药渣全都倒在了他心头,心脏每每跳动一下,就像是舔舐了一下那药渣。 他二人成亲多年,虽然是阴差阳错结成的姻缘,但他是真的喜欢她,这么多年也是真心爱护她。 但他好像从来没有走进她的心过。 他们二人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把日子过成如今这幅模样的,她在山寨众人面前是她的好妻子,甚至还跟他提过要为他纳妾,但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他知道她心里一直有个磨不灭的人影,照着对上的,竟然是当年的西疆军主帅聂河。 贺忠义当年被乳母所救,后来拜了个隐世高人学了一身好本领,他一直记着当年贺家灭门之事,想要伺机报复,可是皇宫大内守卫森严,他一个人单枪匹马绝无可能将目标实现,而且那些年他满大燕地跑,发现百姓口中的隆庆帝,是个好皇帝,他减免赋税,让穷苦的百姓们至少有活路可走了。 在那个寒冷的冬日,被那个老妇人用一大碗糙米糊糊喂饱的贺忠义,跟着那个小渔村一起过了个年,祠堂里,按道理他这个外人是不能进去的,但是老妇人还是笑眯眯地把他拉了进去,对着上面的挂着的祖先像拜了两拜,让他也磕头许个愿。 村中众人都在祖宗面前许了愿,贺忠义孑然一身,只想替自己的家人报仇,但是老妇人先他一步跪在了破旧的蒲团上,他站得近,听见老妇人的那个愿望没有许给自己,也没有许给膝下的小儿孙。 她许给了那个狗皇帝。 老妇人希望隆庆帝一生能平平安安无病无灾的。 贺忠义当时在旁边嗤之以鼻,荣家就虎视眈眈地站在龙椅旁边,日夜想着怎么谋朝篡位给隆庆帝添堵,他怎么可能平平安安无病无灾的,说不定做不了两年皇帝就得嗝屁。 轮到贺忠义跪在蒲团上的时候,他心里的愿望百转千回地挂了个弯,最后还是变成了希望天下所有像老妇人这样苦难的百姓都能有一个好的晚年。 后面老妇人寿终正寝了,他辞别了小渔村的人,继续在大燕各处游荡,从南向北,正遇上了北蛮人挥刀南下,陇江关被破,北境一时哭声盈天,遍地白骨。 那个时候贺忠义又开始恨了,因为北蛮人前进的速度太快了,北疆军就像是待宰的羔羊一般,被他们打得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他们一退再退,贺忠义混在逃难的流民中间,看见了穿着盔甲的军士从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孩手里抢走了她一直舍不得吃的那块干巴巴的饼。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朝廷不可能不知道北边的情况,但是他们就是不不肯派兵,任由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被北蛮士兵像猪羊一般屠戮。 北境三大州府,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贺忠义就是在那个时候遇见的沈逢川,他们是流民个子最高长得最壮的,他们一起埋葬了那个饿死的小女孩,很快收揽了一批尚有余力的汉子,他们结成了一个小团体,共同抵抗北蛮人和北疆逃兵。 他们从那些人手里抢来的武器,粮食保住了,他们的名声越来越大,投靠他们的人也越来越多,很快,这股由流民组成的杂牌军队,就渐渐成了对抗北蛮人的主力军。 沈逢川头脑机敏,武艺也超凡,他没有读过书,唯一听过的也就是村门口大柳树根底下那个先生说的书,但他对排兵布阵有着天生的机敏,贺忠义也不含糊,两人各自带领着人打配合,利用北境多变的地形坑了北蛮人一次又一次。 其实朝廷说得好听,是他们率兵有方等来了援助,但是朝廷军来也只是做了个收尾的工作,因为老狼王被沈逢川三箭射中,贺忠义近前补刀确保他只有一条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的死路,北蛮人没了领头狼,很快就分崩离析了,朝廷军来也只是加速了他们逃离的进度。 战后论功行赏,沈逢川和贺忠义都进京面的圣,贺忠义什么都不要,他只要一个公道,但是这个公道,隆庆帝没有办法给他,他动不了荣家,更惩办不了当年一力灭贺家满门的凶手。 那就算逑,贺忠义干脆地把赏赐下来的玉如意砸到了隆庆帝面前的桌子上,大摇大摆扬长而去了。 但是隆庆帝看着他的背影,跟他说了一句话。 朕做不到的事情,也许朕的太子能够做到,要是贺将军一直想着这件事,某日能遇上他,或许能得两全。 他悄摸摸地查了一下那个被隆庆帝寄予厚望的太子是谁,嚯,原来只是个六岁的奶娃娃。 却没想到真的遇上了,贺忠义想着今日忠义堂上秦舫掷地有声的那番话,在心里苦笑摇头,固牢山也真是显了神通了,不仅给他带来了太子舫,还给她带来了西疆军的主帅。 慕容云绣是先朝慕容太傅的独女,人如其名,一手绣工连京城最好的绣娘都自叹弗如。 云泥之别,说的大概就是本来的他和她了。 只是贵女一朝落难,也跌进了泥地里,慕容太傅被冠以欺君的罪名,荣家从太傅家里搜出了暗通前朝遗孤的信件,贺忠义率先接到了一封沾着血的请愿书,在半途把前往外祖家探亲返程的慕容云绣给劫上了山。 本朝都开朝两百年了,前朝遗孤有也已经泯然众人矣了,而且太祖皇帝当年见襁褓稚子无辜,是特地命人将那个孩子带到无人知晓的地方教养长大的,怎么还能算前朝遗孤。 但当时铁证如山,信件,证人,一个都不缺,隆庆帝当时心力交瘁生了病,荣家快刀斩乱麻将慕容太傅的罪名定下了,接下来抄家做得十分干脆,若不是当时聂河在京城力保了一条遗脉,慕容家也就绝后了。 慕容云绣被抢上山来之后,并没有苦恼,贺忠义并没有想对她做什么,他将那封沾了血的请愿书给了她,安心出言抚慰让她留下来,他会不停派人从山底下打听慕容家的消息的。 他当时对她并无多少情意,待她如友,后来慕容家被抄家,慕容太傅和慕容夫人都被斩首,慕容云绣知道这件事之后伤心欲绝,一场重病来势汹汹,他虽然占山为王,但是山寨内并没有大夫,他亲自骑马下山请的大夫,精心安排。 若不是…… 贺忠义从回忆里扯出神思来,慕容云绣正一脸担忧地望着他,他把心里万般愁绪都咽了下去,轻轻地摇了摇头,将人又往怀中搂了搂,右脸紧贴着慕容云绣的秀发,声音沉稳:“是,夫人所想正是我所想,眼下北境有难,我又怎会作壁上观,自从我得知陇江关那边有变,固牢山就日夜操练,现在也是时候了。” 慕容云绣轻轻抿嘴笑了笑,又往贺忠义的怀中贴了贴。 第九十六章 言定 聂卿和秦舫第二天早上都起晚了,天光大亮的时候才堪堪醒过来,两人推门而出的时候正看见彼此,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但是心里都甜丝丝的。 “二郎,”聂卿率先开口,她脸颊上泛着轻微的红晕,轻轻咳嗽了两声,“不知道贺头领还要几天才能出兵,咱们要不要先给按白和顿白留个消息,未免他们担心。” 秦舫眼中的笑意一下子消失了,但他没让聂卿看见,重新望向她的时候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开口说道:“估计现在还用不着,影阁里很少发生事情是需要他们四个亲自去处理的,这一次的事情也比较棘手,估计没个十来日他们是赶不回来的。” 外院突然探进来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两人都是习武之人,自然能察觉这点动静不小的响动,不约而同扭头看过去,那人见自己被发现了,立刻摸着脑袋从外面小步跑了进来,正是山门前的那个小少年。 聂卿发现这少年的头发好像剃得更短了,隐约可见青色的头皮,之前她没注意,现在在阳光下看着,这少年的脑袋不是一般的大,看上去就跟年画里抱着鲤鱼的娃娃似的,她心中纳罕,便笑着问道:“你这头是自己剃的?” “嘿嘿,”少年摸了摸自己扎手的发茬,腼腆地笑了笑,跟那天晚上满眼警惕看着他们的样子判若两人,“没错,师兄们都会给自己束发,但是我就是学不会,而且我觉得束发太麻烦了,反正我年纪还小,又不急着讨媳妇儿,索性全都剃了,还省事。” “哦对了,”少年一拍脑袋,对着聂卿和秦舫拱了拱手,面色变得有些严肃,“我今天早上过来的时候,发现你们两个还没醒,当家的说让我不要叫你们,但是让我传话,说等你们睡醒了自己过去找他,他有要紧的事情跟你谈。” 聂卿跟秦舫下意识对视了一下,对着那少年“嗯”了一声,就起身往院外走。 走到外院门口的时候,聂卿回头看了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少年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少年被问得一懵,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聂卿的话,他像只被开水煮了的螃蟹一般,从脖子根泛起红晕,摸着脑袋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我没有名字,我是当家的从狼嘴里捡回来的孩子,只知道我姓李,师兄们都管我叫李大脑袋。” 出乎他意料的是,面前两个人在听他说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只是点了点头,轻声向自己道了谢就离开了。 李大脑袋觉得这个名字也不怎么难听了。 贺忠义昨天命人从山下请过来的大夫上山了,慕容云绣身子弱,捱到今天早上还是发了烧,平时跟在她身边伺候的丫鬟撷泥今天早晨也无缘无故地泛起恶心来,大夫是固牢山的常客了,第一次这么忙,看完这个看那个。 聂卿跟秦舫到小院门口的时候,就听见一堆人爆发出的笑声,两人进门,看见小院里面站了一圈人,蓄着山羊胡子的老大夫正坐在椅子旁边笑眯眯地看着这些草莽汉子,有个面容陌生的姑娘正满脸红晕地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双手搭在小腹上。 “你小子,够可以的啊,好福气!保管一胎得男!” “小子有什么好的?咱们固牢山上这么多臭烘烘的男人还不够?我看,撷泥这一胎一定是个闺女,我今晚回去就准备酿女儿红,到时候等她出嫁,就喝她十七叔给她准备的酒。” “去你的,现在才两个月呢,什么都看不出来,你就想着她出嫁的事情了?滚蛋吧,真要是个闺女,要酿酒也得是我这个当爹的来酿!” 里面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了,贺忠义虎着个连站了出来,压着嗓子吼:“都吵什么?在里面就能听见你们大喊大叫的,撷泥这才两个月,胎都还没养稳,你们也不怕惊着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滚!老三,你把撷泥带回去,好好养着!撷泥想吃什么都跟他说,想怎么支使他就怎么支使他。” 聂卿跟秦舫两个人站在旁边,一时好不尴尬,贺忠义看着他们两个站得笔直的,脸上的笑虽真诚但快挂不住了,心里暗爽,不平气消下去不少,他朝着两人所在的方向哼了两声,“哎,那边杵在那跟棒槌似的那两个,见者有份知不知道,还不掏点东西给未来侄子侄女做见面礼?” 聂卿兜里只有一锭银子,但是这个时候掏银子很明显不太合适,就在这个时候,站在她身边的秦舫很快走上前去,从怀里取出来一块雕刻着鲤鱼的青玉佩递了上去,他脸上带着温润的笑,让人如沐春风,“那一天还得多谢兄弟给我们两个领路,这块玉佩是我们夫妻两个的一点心意,我们刚上山门就见到了这个孩子,可见有缘,兄弟可不要推辞。” 他们哪里不知道这是贺忠义有意给他们解围,撷泥被老三扶着,红着脸接过了那枚玉佩,只略微放在手中观摩了一下,心中略微有些讶异,但她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是笑着向两人道了谢。 撷泥自小就跟在慕容云绣身边,学的东西自然也多也广,这块玉佩的成色很好,雕琢细致,必然是出自名家之手,价值不菲,她心底隐隐对这两人的身份有了些许猜想。 老大夫眼色很好,明白他们之间有事要谈,再次跟贺忠义叮嘱了要注意的事情,就跟自己的药童一起告辞了。 慕容云绣还在昏睡,贺忠义嘱咐属下跟着老大夫一起下山买药,等小院里人差不多都走光了,他朝二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坐。 “贺头领找我们两,”聂卿开门见山,“是之前的事情已经考虑好了吗?” 贺忠义的下巴上爬了一圈青色的胡茬,头发也只是粗略地拿木簪束了一下,但是还是很凌乱,不少发丝都顺着边缘垂落下来,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憔悴,听聂卿说完,他也没说话,只是不住地转着大拇指上那个翡翠扳手。 二人都没出声催促,过了一会儿,贺忠义重重地叹了口气,应道:“不错,你们之前说的也是我想的,就算你们不来,过不了多久,我也会整顿山寨带人背上御敌的。” “贺头领现在如此犹豫,”秦舫沉默半晌,突然抬头问,“是担忧……贺夫人吗?” 贺忠义没否认,他再次叹了口气,“我夫人身子不好,此次北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不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山寨,要是有什么变故……” 聂卿和秦舫都准确地看到了贺忠义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和愧疚,秦舫心下微沉,自己之前的那个猜想恐怕是真的,他暂时将那些想法抛开,出言道:“若是贺头领肯相信我,我可以派人过来,又或者,贺头领可以将嫂夫人先安置在别处。” “夫君。”房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推开,三人立刻循声望去,聂卿跟秦舫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贺忠义着急地从石椅上“刷”的一下站了起来,走过去将人扶住了。 慕容云绣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了,她脸色苍白,额头上爬满了细密的汗珠,贺忠义想扶她躺回去,却被她坚定地制止了,他看着她的眼神,立刻败下阵来,冲进房里拿出来一件厚实的虎皮大氅,将人裹得密不透风。 慕容云绣看见聂卿的第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其实实话实说,聂卿长得并不像聂河,他们兄妹二人都继承了母亲的好长相,但是单走出去望京城所有人都能认出他们两个是将军府的那一对儿女,因为他们身上的气势,只有那家久经沙场的破落户身上有。 她的眼中生出无限温柔来,贺忠义将身上最外穿着的衣襟脱下来铺在石椅上,再扶着慕容云绣缓缓坐下,丝毫不在意旁边坐着的两个人的眼光。 慕容云绣身上没有力气,靠在贺忠义的怀里,她做了十多年的大家闺秀,后来虽然在土匪山上待了这么多年,但是那套规矩已经牢牢记在了心里,她没办法做到像贺忠义这样毫不遮掩,脸颊都红透了。 聂卿满眼敬佩地看着贺忠义,世间男子少有如此能悉心对待妻子的,她阿爷是一个,越叔叔是一个,今天又看见一个。 “贺大哥,”秦舫看着聂卿的眼神放在秦舫身上,虽然知道她没有别的意思,还是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现在天寒地冻的,你要不要先找件厚的衣服穿上。” 贺忠义不以为意地对他摆了摆手,倒是用讥笑的眼神上下扫了扫秦舫,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看你这小身板,当然挡不住这固牢山上的北风,我可不一样,我们寨子里所有的汉子都能大冬天打赤膊,还夫妻,聂河家的小丫头答应了吗你就这么叫。 秦舫无声地吃了个瘪,脸上的笑越发灿烂了。 在场的两个女人并没有察觉到他们之间沉默的斗争,慕容云绣笑着看向面前坐着的两个年轻人,聂卿自诩厚脸皮,但是在这样温良没有恶意的注视下也慢慢红了脸,秦舫适时跟上去,对着慕容云绣谦恭地略低了低头。 “夫君,你不用担心我,”慕容云绣将大氅掩得实实的,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北蛮人一直是你的一块心病,陇江关那边的战事刚传过来的时候你就寝食不安了,现在正遇上太子殿下和聂帅,你何不就着这个时机动身呢?” 慕容云绣眼神温柔但坚定,她从大氅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抓住了贺忠义的袖口,“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的,山寨里还有撷泥和阿肆,你不要因为我耽误你的大事啊。” 贺忠义被她一句话说得眉头紧皱,他有许多话堵在胸口,最后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都在固牢山上当了那么多年的土匪了,与她做了这八年夫妻,早将他雄心大志都磨平了,他哪有什么大事,他的大事就是守着她。 慕容云绣看不懂贺忠义眼中的情绪,她心里有些黯然,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不知道他心里到底藏着什么,当年那件事不是早就已经说开了吗,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北蛮人真要再一次踏过陇江关,北境必然生灵涂炭,若是贺忠义真地为了她没有带人北上,无论固牢山的这支兵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场,到时候他们两个都会怨,都会愧。 想了又想,贺忠义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像过去那么多年一样,对着她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我知道了夫人,都听你的。” 贺忠义旁若无人地把慕容云绣的手扯进了自己的手心里,宽厚的大掌热烫烫的,他对着掌心呵了一口热气,慕容云绣想把手缩回来没缩动,只能嗔怪羞恼地看着他,“有晚辈在呢!” 这句话取悦到了贺忠义,他斜睨了坐在一边低眉顺眼充当木头人的两位,冷哼一声:“在就在嘛,也让他们看看恩爱的夫妻是什么样的,省得吃亏,那聂家的小丫头,听见没有,以后找夫君就得找跟我这样疼媳妇儿的,别只看皮相,吃亏!” 慕容云绣“啧”了一声,责怪地瞪了贺忠义一眼,转过身对聂卿和秦舫歉意地笑了笑,“你们两个别理他,他老没个正型,并没有别的意思。” “我刚刚在里面听着,你说你们两个是夫妻?”慕容云绣略带好奇地看着他们,“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呀?我之前都没听说太子舫大婚的消息。” 秦舫和聂卿心里都咯噔一下,秦舫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之前,是我唐突了,出门匆忙,没带什么好的,只能送出一块来。” 生怕这话说得太无礼,又想起贺忠义之前说的那些话,秦舫很快挺起胸膛,大声道:“不过那是早晚的事情,等所有事情都安定下来,我请贤伉俪去望京喝酒。” 慕容云绣心里一动,她知道秦舫这话是什么意思,贺家和慕容家的事情,都能平反。 第九十七章 托付 正如贺忠义所说,固牢山早就严阵以待了,等慕容云绣的烧退了,贺忠义便叫手底下的人收拾起来了。 固牢山上的人算起来并不多,山上连厨子一起,一共两百二十人,撷泥有孕,山上也需要留人,贺忠义挑了又挑拣了又拣,留下了四十个精明能干的好手。 尽管贺忠义知道他们干得究竟是什么事,但是说在外面,土匪两个字到底还是很难听的。 平头老百姓要不是真地被逼得没有了活路,又怎么会选择落草为寇,先帝爷在位时大燕厚重的底子蛀虫丛生,百姓民不聊生,隆庆帝即位后宵衣旰食,砍了一摞的贪官污吏人头,才使得民间的怨气稍稍消解一些。 但是那些被蛀空的地方没有东西能填补上,隆庆帝一个人也无能为力,贺忠义当年跟隆庆帝谈崩了,最后选择在固牢山占山为王,这些年,民间的税赋虽然没有那么重了,天灾可怕,人祸更甚,还是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被逼得只有一条死路。 总而言之,就是山上的这些人,少数一部分是当年跟着贺忠义一路走过来的难民,大部分还是贺忠义这些年收揽的有冤无处伸的可怜人,他们大多数都非常仇视官府,贺忠义隐瞒了聂琴跟秦舫的真实身份,只说他们朝廷派过来的可信的人。 这就是在拿自己的声誉给他们担保了。 秦舫按照之前跟贺忠义承诺的那样,从影阁里挑出了四个女影卫保护慕容云绣的安全,又暗中吩咐山下可信的暗桩,让他们盯着河州知州的动作,这个人立场不明,这么多年却能在暗流涌动的权利斗争中独善其身,不是个简单的角色,秦舫曾经有意招揽,被他拒绝了,但他也没有往荣氏那边靠的意思。 固牢山上一时变得有些匆忙,贺忠义勾着秦舫的肩膀出去了,聂卿留在了小院里照顾慕容云绣。 其实也称不上照顾,聂卿小时候在佛母城里疯跑,很少生病,也很少见身边的人生病,没有什么照顾人的经验,慕容云绣连着睡了几日,睡得腰酸背痛的,见贺忠义一走,她立马就披上厚实的衣物从床上坐了起来。 聂卿在旁边连忙替她掖了掖被角,确保里面不会漏风进去,慕容云绣没有制止她,一直眼中含笑地看着她。 说来也怪,不只是别人,聂卿自己也觉得自己从小脸皮就厚,轻易不会因为什么东西就掉眼泪,也不会被别人一句话说得害羞——不然她也不会当街给人一记断子绝孙脚。 但是在慕容云绣温柔的注视下,聂卿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双颊在发烫,这眼神并没有什么恶意,但就是看得聂卿如坐针毡,她竟然不敢抬头回望过去,直到慕容云绣轻轻地笑了一声,她才鼓足勇气硬着头皮看向靠在床背上的人。 慕容云绣身体孱弱,常年生病,脸色不管怎样都带着一点病态的苍白,聂卿看着她,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道:“慕,慕容夫人,你为什么老看着我啊?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噗,”慕容云绣从鼻子里逸出来一点笑,她促狭地眨了眨眼,声音十分文弱,“我只是在想,你们聂家怎么会出你这样的,让人多看几眼就脸红了,恩公,就是你阿爷,可从来不这样。” 听出慕容云绣话语里似乎带着回忆,聂卿不明所谓地眨了眨眼,她也有些好奇,聂河年轻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她也就这么问出口了。 “你阿爷?”慕容云绣听完聂卿的问话,微微再往后靠了一下,她眼中露出回忆的神色,过了一会颇为怀念地叹出一口气来,“你阿爷同你叔父,可是当年望京城里风头一时无两的两个少年郎,连越家二郎越伯西都不能越过他们两。” 那是慕容云绣的少女时代,讲到这,慕容云绣突然从床上弹了一下,聂卿坐在床榻旁边,见状眼疾手快地又往她背后塞了个软乎乎的枕头,慕容云绣舒适地长出一口气,给她投去感激的一眼。 “风头最大的还应该是你的二叔,听说越家当年都有意将金尊玉贵的嫡女许嫁到将军府去,不过我觉得这些应该是望京的百姓们茶余饭后随口编的,越家那位嫡女,是先帝爷亲口许下的太子妃,她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你阿爷,虽然英武,但是不怎么通晓文墨,他平日喜好行侠仗义,望京城里许多百姓都记着他的恩情呢。” 说到这,慕容云绣扭头看着聂卿,眼前少女的长相跟聂河并不相像,但是又能从各个方面看出一模一样的东西来,比如身上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比如眼中那种坚毅不屈的神色,她心下微动,从被子里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聂卿交叠在一起的手掌。 聂卿心里有些尴尬,她敏锐地察觉到慕容云绣提起聂河时话语间总带着一点不明的意味,似乎,她尚在闺中的时候,可能也许,倾心过自己的父亲?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啊,聂卿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又很快在心里鄙视了自己一下,人家夫妻和爱得很,她就在这胡思乱想。 慕容云绣看着聂卿微微低着头,两只眼睛咕噜噜地转了一下,她心思明净,将自己的手再次缩回了被子里,“不过那都是当年的事情了,现在我们都老了,大燕未来如何,还是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我久在山寨,不太知道山底下发生的事情,但是看着寨子里新添的面孔,我也知道这些年,百姓们的日子,也没有好过到哪里去。” 慕容云绣的面色缓缓冷了下来,“我慕容家的惨案冤有头债有主应该归到谁头上,我都清楚,我今天想问你一句话,你觉得,太子舫同我夫君说的那句话,究竟可不可信?” 聂卿瞳孔突地一下睁大,她也没想到慕容云绣会突如其来问出这么一个尖刻的问题,郑重道:“当然是可信的。 “夫人是在担心,子不言父过,当日慕容家的惨案,圣人病重,是荣家一手造成的,但是跟圣人终究还是脱不了关系的,我不知道我这话在夫人心里究竟为重几何,但是我能以性命担保,殿下说出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慕容云绣看着她沉默了良久,脸上慢慢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来,“我倒是没想到你们两个之间的情谊这么深厚,你愿意拿性命为他做担保。” “不是这样的,”聂卿直视着慕容云绣的双眼,“我跟夫人说这话,不是因为殿下是我的情郎,而是因为我了解他,我是以臣子的身份跟夫人说这句话的。” 情人和君臣的关系当然是不一样的,情人之间生了罅隙可以一拍两散,但是君臣之间的关系更加复杂,若是生了罅隙,往往这个臣子没有什么好下场。 特别还是将军府这样特殊的情况。 “你说得对,”慕容云绣看着聂卿的面孔,“我相信你。”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正当聂卿以为谈话结束的时候,慕容云绣却话锋一转,从枕头底下摸出来一个漂亮的香包来,香包上的兰花绣得栩栩如生令人惊叹,她递给聂卿,诚恳地请求她,“当年北蛮人踏过陇江关,北境三州的惨象我在望京也有听闻,战场上刀剑无眼,他打起仗来又是个拼命性子,我想拜托你,若是并肩作战时,能不能也保护保护他。” “我知道他很强,但是毕竟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他这些年在固牢山上也不是没生过病,”慕容云绣的脸色有些凝重,“沈大帅在北蛮人的手上吃了瘪,足以说明他们有多难缠了,我夫君他,被人叫山匪,但是并没有做过什么打家劫舍伤天害理的事情,就算杀也只是杀了一些鱼肉乡里的恶霸,他这么多年没真打过仗……” 聂卿明白慕容云绣的意思,她珍而重之地接过那个宝蓝色的香包,点头应承道:“我会的,只是,夫人为什么,不自己交给他呢?这样的好意,若是让别人通传,总少了些什么吧。” 慕容云绣脸上染上一抹羞怯,接着又浮现黯然的神色,她强笑着摇了摇头,只道:“等到了北边,你找个时机给他就好,他自然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你们如今情浓,说话之间自然就是这样,等老夫老妻了,说话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聂卿没看懂她脸上的变化,但是看懂了她最后那个眼神,她在心里轻轻“呀”了一声,低下头端详着手里的香包,不敢看人了。 “好了,”慕容云绣跟她说了这么久的话,觉得身上有些疲乏了,“我身子太不中用了,就不留你了,等到了北境,你跟太子舫之间想说悄悄话也没有多少时间,不如趁着现在还没焦头烂额的时候说一说。” 聂卿点了点头,伸手替慕容云绣抽出了枕头,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慕容云绣躺了下去,蹑手蹑脚地退出了小院。 秦舫在上前,陪着贺忠义点兵点将,二百二十人,还得留下四十个精干的,还有些人年纪大,贺忠义收留他们本来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养老的住所的,能跟着去北境的,一共一百五十人。 “为什么不让我去,”李大脑袋见贺忠义把自己留了下来,急得都蹦起来了,他大声地叫喊着,“为什么不让我去啊,我能跟哥哥们一样上阵杀敌的!当家的,夫人还一直夸我机敏呢!你不能把我留在这儿。” “你去个屁,”贺忠义毫不留情地撅了他一下,“小毛孩子,你才几岁,上什么战场,给北蛮兵送菜呢?” “就是呀,大脑袋,你个小孩子凑什么热闹,安心在山寨里待着,等着哥哥们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对啊,大脑袋,你都说了,夫人夸你机敏,那你留在寨子里面陪夫人不好吗?你撷泥姐姐再过八个月就要生啦,万一那个时候我们还在北境,还得靠你写信跟我们说她生的是小子还是闺女呢。” “对呀对呀,留下来有什么不好的呀,等你再长高一些,让当家的写信把你送到沈大帅跟前去当兵,我们大脑袋这么出息,以后一定是名震四方的大将军!” 众人七嘴八舌地把李大脑袋拉了回来,一个个都伸手去搓他那毛茸茸的脑袋,李大脑袋哼了一声,一把推开他们赌气自己跑了。 差点正撞到聂卿,聂卿一把掐住他的胳膊,伸出另一只手敲在他的脑门上,“想什么呢?” 李大脑袋扁着嘴,他一回头,看着之前跟他说话的那些人还在指着他笑,心里就更委屈了,眼眶都有些泛红,聂卿夸张地“哟”了一声,拿手捂着胸口做出十分惊恐的模样,“你这怎么还要哭呢,我差点被你一头槌撞到我都没哭,你可别讹我啊?我身上可没银子了。” “我才没哭呢,”李大脑袋被聂卿一句话逗笑,他仍旧扁着嘴,气鼓鼓的,“当家的不许我跟去,嫌我年纪小。但是,当家的教给我的本事我都学得很好,我耍不动大刀,可是我轻刀练得好啊,而且寨子里面,我探路的本事是最好的,带着我去,一定有用的。” 李大脑袋突然抬头看着聂卿,恳求道:“你说话一定有用,你能不能跟当家的说说,把我也带去啊,我一定有用的,不给你们添麻烦,战场上也不是只要能砍会杀的人啊,难道就不需要人探路吗?而且我脑袋机灵,好几次出事都是我想出来的解决办法!” 讲着讲着,李大脑袋自己先丧了气,他耷拉着脑袋就地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聂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沮丧的后脑瓜,突然开口道:“你们当家的说一不二,我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去忤逆他的决定,但是我缺个亲兵,你愿不愿意来做?” 李大脑袋一下子从石头上蹦起来,点头如捣蒜,兴高采烈地连声回答:“我愿意,我愿意!” 第九十八章 往北 李大脑袋如愿做了聂卿的亲卫,固牢山一百五十人打点好行囊跟着贺忠义浩浩荡荡从山上下来,未免引人注目,这一百五十人分作五批向北边去。 说来也巧,秦舫之前跟按白他们约定了在固牢山北边的同乐镇见面,一行人踏进同乐镇不久,就在秦舫犹豫要不要留信让按白他们之后赶上来,自己跟聂卿先往北边去的时候,按白跟顿白两个人气喘吁吁地抵达了暗点客栈。 按白脸上有一道刀伤,身上倒是没有什么大碍,但是秦舫看见了脸色反倒更加难看了,贺忠义在一边看着,眼睛一眯,但是并没有开口问些什么,他挑了挑眉,提着李大脑袋的后脖领到外面训话去了。 皇家人身上肯定是带着些秘密的,他这种平头百姓,还是不要知道得好。 虽然他并不信任隆庆帝,但是隆庆帝那天说的话,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记得非常清楚,他说,他的太子也许能做到。 做到什么不言而喻,听着之前从京城那边传过来的消息,帝后遇刺受伤昏迷,太子舫建国,禁军出兵,荣家吃瘪,这些事情一桩连着一桩,他之前就猜想是不是荣家真地胆大包天想跟皇家打擂台了,现在看来,估计不完全是。 看样子结果真的就出在这小子身上了。 见贺忠义识相地给了他们独处的空间,秦舫不再遮掩,把脸板了下来,问道:“怎么回事,这次怎么弄得这么严重,什么人能伤到你的脸?” 聂卿在外面跟客栈老板点菜,按白跪在地上,身上的煞气不住往外泄,“‘伪蛟’说动了伊然,我们赶回去的时候,鞥州据点差点崩溃,我把反叛的人全都杀了,请主子责罚。” 加入影阁之后,你就只能是影阁的影卫了,无论你有没有在艰难的训练中活下来,影卫不能称之为人,他们是死士,是影阁阁主的财产,培养出一个影卫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还有财力。 “你杀了多少人?”秦舫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站在一边的顿白一咬牙也跪了下去,他低着头,“不只是按白一个人,我也杀了,鞥州据点二十个影卫有六个都投靠了‘伪蛟’,我们全部杀了。” “这不是废话?”秦舫拿起“老天有眼”扇,轻轻地敲打着膝头,“鞥州临近肃州,供着西疆军的军粮,留在那里的都是好手,光凭按白一个人,六个影卫不应该只在他脸上留了个小口子。” “但是你们两个人,”秦舫话锋一转,伸出手向两人膝盖拂去两道暗劲,叫他们别跪,“你们两个人可是提灯大师亲自教的武艺,本事相辅相成,你们两个一起上,那六个人怎么还能给你这宝贵的脸上来这么一下?” 按白被秦舫话里有话说得脸微微发热,但是他的表情还是很难看,“叛乱的人里,有白塔客,主子,我们怀疑,‘伪蛟’很有可能联系上荣家的人了?” 这对秦舫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他听完之后沉默了一会,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现在还是不要这么想的好,他们现在应该不敢,影阁的实体掌握在我手里,他们的实体握在父皇手里,他们真要这么做了,那之后的所有,他们都碰不到了。” 按白和顿白对视一眼,没再说些什么,恭敬地退到一边去了,秦舫从怀里摸出来个紫玉葫芦抛给按白,他起身往房外走去,声音从背影上传来:“拿回去敷脸,别以后遇见什么,你那张脸派不上用场了,你以后还要娶媳妇儿呢。” 顿白闻言立刻对着按白挤了挤眼,按白推了他一把,小声呵斥“去去去”,眼眶却微微发热。 做了影卫,哪里还有做人的机会,殿下的意思,是说等天下太平了,就放他们回去做人。 菜点好了,聂卿眼尖看见按白和顿白进了客栈,没跟上去听,她私底下在贺忠义面前向李大脑袋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惊得李大脑袋嘴巴张开一时都合不上。 “我想了想,”聂卿脸上挂着笑,“你现在既然做了我的亲卫,那就不能叫李大脑袋了,你得有个正经名字,叫正清你觉得如何,正直明朗,希望你以后好好做人,像你们当家的一样。” 贺忠义得了个意料之外的马屁,一时看聂卿更觉得顺眼了,他状似高深地点了点头,伸出大掌轻轻拍了拍李正清的大脑袋瓜,粗声说道:“呐,你不是老嫌弃我们教你大脑袋吗?现在,主帅亲自给你起名字,还不应着谢谢大帅。” “谢谢大帅,谢谢大帅,”李正清脸上堆满了喜色,咧开了那一嘴白生生整齐的牙,他很快严肃了脸色,郑重而又生疏地向聂卿行了个大礼,“从今以后,我就叫李正清了,是正直明朗的好意思。” 说完他就跑了,聂卿看着他高高兴兴奔跑离开的背影,突然扭头问贺忠义:“贺将军,为什么你们一直不给他起名字啊,我之前问了人,这孩子看着脸小,但是已经十二岁了,放在望京城里,他这个年纪已经开始以文会友了。” “嗐,”贺忠义无奈地撇了下嘴角,对她摆了摆手,“怎么没起过,这小子是我在山底下捡的,那个时候河州的日子也不好过,不知道是哪家爹娘真养不活了把他给扔在了山上,我那个时候媳妇还没讨呢就得奶孩子,一开始看他头大,就随口取了个‘大脑袋’的名字叫着。”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贺忠义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痛色,不过聂卿并没有看见,他继续说:“山上都是粗莽汉子,我自己也不怎么认字,后来我娶了我家娘子,她倒是取了不少好听意思又好的名字,但是真套在这死孩子身上,一叫他就发烧,就真跟见了鬼似的,正巧那天劫道劫了个算命的,那算命的说,是因为这死小子命贵,叫‘大脑袋’是因为贱名没关系,但是大名得要命格能压得住他的人来起,不然乱叫可能会把他还给阎王爷。” 聂卿听了这个故事只觉得哭笑不得,她难以置信地看了贺忠义一眼,意思是没想到这种话他也信。 “你别不信啊,”贺忠义“啧”了一声,“我一开始也不信,但是我刀都架在那算命先生的脖子上了,他就是不改说辞。叫他大脑袋,那烧当晚就退了,第二天早上就嚎着说饿,饿死鬼似的喝了三大碗稠粥,我不信邪,后面自己给他起了个‘正’字,就是你刚刚说的那个‘正’。” 贺忠义想起当时的事情,气得再次冷哼一声,“哼,那真是比城隍爷画的符还灵,上午还高高兴兴漫山遍野地逮兔子,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叫了三声,旁边听着的四儿也跟着叫了三声,下午就开始发高烧,什么方子都试过了,就是不退烧,我后面想起那算命的说的,认了命想试试在他耳朵边叫了三声‘李大脑袋’,当晚就退烧了。” 现在想起来,贺忠义还是觉得很晦气,聂卿看他是十分认真地说这句话,一时也有些将信将疑,“那我刚刚要给他起名字,你怎么不拦着啊,那要是我叫他,他也……发烧呢。” “那这小子就认命吧,被人叫一辈子‘李大脑袋’,”贺忠义哼哼了两声,“要是连一境主帅都压不住他的贵命,那还能有谁,你跟太子舫现在这样,等现在这皇帝老儿翘了辫子,他一登基,你就是皇后了,皇后的命都压不住,他想干嘛?生在地上想成仙了还。” 聂卿“嘶”了一声,她皱着眉,面色认真严肃地对着贺忠义说道:“贺将军,慎言!”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见聂卿变了脸色,贺忠义敷衍地对她点点头住了口。 提白回的第一封信也托人送到了,秦舫聂卿并贺忠义三人围在桌子前认真读着,都放了一些心。 西戎人那边依然很安静,迦婪若的病似乎更严重了些,楼兰国内已经有民众自发地为他搭起祈祷的神坛,有不少国主都把国内的好大夫派了过来,檀安和栖安不敢妄动,这么长时间只传了一封信出来。 迦婪若的病,应该是寒疾。 “寒疾?”聂卿望着书信上工整的字迹,眯着眼睛发出了一声疑问,见旁边两个人都把目光投了过来,她主动解释。 “之前还没有跟西戎人开战的时候,我跟李明溪带着风营的几个人去探过倒篮沟,也是那一探我们发现了丰城与楼兰的往来,当时情况紧急,我们挟持着他们的一个大僧往外面退,迦婪若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他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对弥苯教有什么忌惮,十分干脆地两箭射死了那个大僧,当时正值西境最冷的时候,迦婪若身上却穿得很清凉,除了一层薄薄的绸布,就只有白纱,根本没办法御寒,我当时还以为他是火气重或者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不怕冷呢。” 几人并不想搞清楚迦婪若身上的寒疾究竟从何而来,现在没有后顾之忧,提白也在跟荣昭商议着怎么率军反扑,安和城是肃州的门户,他们跟西戎人之间必然会有一场大战,粮草要是供给不上,那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聂卿在安和城沦陷之后站在沙盘面前看了很久,她思考了两天,又跟荣昭和越安仔细商议了一下,之后就给鞥州的知州和秦舫都去了信,并且拜托荣昭伪造了一份手信,连同太守令一齐发回了望京,请求开辟新的运粮道。 俗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但是前人要是栽树栽得太多了,后人反而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当年大燕官道一气修了不少,后边人觉得够用,也就没再多弄。 几人在河州休整了一下,就开始加速赶路,他们不再多停,挫白留在北境,秦舫让他暗中留意着刘千山的动作,他们在固牢山停留了那么久,应该是时候了。 命运总是这么奇怪,它有的时候像是闹了脾气,给有能者磨难,给无能者机遇,给良善者磋磨,给恶毒者权势。 刘千山恰巧就是命运在闹脾气的时候看对眼的那个人,他的能力配不上他的野心,但是他总是能恰巧,比如在整场流民对抗北蛮人的战争中,他都只在逃命,但他恰巧在沈逢川落难的时候一眼认出了他,并且鼓起勇气拿石头砸死了那个想要偷袭的北蛮人。 再比如现在,北蛮人在十几年的沉寂之中借着牧草的掩护东山再起,他们重新组建了一支凶悍勇猛的部队,而新狼王赫澜,机敏和武力都是胜过老狼王的,他更难缠。 而且他还有西戎人的帮助。 沈逢川被那一堆药里的解毒丸吊住了性命,世间毒物相生相克,总有共性,乌龙圣手出身专攻毒的塔可十二寨,解毒丸不能解百毒,但是能压制。 沈逢川命不该绝,白叶先生被挫白第一时间请回了北疆军的中军帐,他下手将人肉当猪皮,一把钢针扎得密密麻麻的,再次减缓了毒发的速度,同时好药材不要钱地砸下去,保住了沈逢川的命。 但这不是刘千山想看到的,沈逢川昏迷之前对着营中所有主将宣布所有事情暂由他代劳。 他敢发誓在沈逢川好好的之前从来没有觊觎过北疆军统帅的职位。 但是当他名不正言不顺地假名坐上这个职位的时候,刘千山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是能永远坐下去就好了。 沈逢川那天被他们用担架抬回来的时候很明显是有进气没出气了,他当时还十分担心,可是后面那个叫挫白的人手脚太快了,在他想好怎么谋划之前,他就已经将那个在北边赫赫有名的来无影去无踪的神仙散医给请回来了。 沈逢川清醒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刘千山大失所望,可是他很快就知道,沈逢川也仅止于清醒了,他甚至不能开口说话。 那这不就是他的机会吗? 命运终于还是站了回去,刘千山派心腹围杀沈逢川正被挫白带人抓了个正着,聂卿跟秦舫赶到北边的时候,刘千山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哭嚎。 第九十九章 北帐 太子舫来得突然,北疆军的守卫一开始还不相信,不肯放人进去,是挫白拿着沈逢川的虎头令牌来接他们的。 中军帐内,沈逢川清醒多日,脸色仍然苍白一片,两片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整个人瘦了一圈,尤其是那张脸,颧骨高高地突出来,他本来就是凶相,平日里不笑就能把人震住,现在这个样子,更是让人动都不敢动了。 聂卿走进去的时候,迎面撞上一个拿着药碗往帐外跑的孩子,她仔细地认了一下,认出他是当时在福安镇时跟着沈逢川离开的那孩子。 几个月不见,这孩子长高了些许,他看见聂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同时牢牢护住了手里拿着的药碗。 聂卿才想起来她现在已经换上了提白的面具了,这孩子认不出也是应该,她对着那孩子微笑了一笑,侧身让开路。 帐内的气氛十分凝重,秦舫将按白和顿白都留在了帐外,只跟聂卿一起走了进去,陈白叶正面无表情地下手施针,沈逢川微微弯着腰,将整片脊背完整地暴露在陈白叶面前,聂卿跟秦舫站着,也因此看到了他背上密密麻麻的银针。 聂卿走进去就把脸上的人皮面具揭下来了,看得不知情的挫白双目圆睁,沈逢川也下意识直起了腰,被陈白叶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肩膀上,他“嘶”了一声,再次把腰弯了下去。 刘千山完全没想到还有别的人进来,一时之间都忘了继续哭嚎,一直到沈逢川双目灼灼地看着帐前的两个人沉着声音说了一句:“太子殿下大驾光临,恕臣背上扎了银针,谨遵医嘱不能擅动,不能给殿下行礼了。” 太子殿下? 刘千山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脑子里什么思绪都被压下去了,他浑浑噩噩地想着,太子舫都过来了,要是今天的事让他知道了,那自己不是一点活路都没有了吗? 但在他想好怎么开口之前,秦舫就已经轻飘飘地给他定了罪:“大帅身上有伤就不要在意这些虚礼了,孤此次前来一是奉父皇的命令来慰问一下沈大帅,二是为了北疆军的事情,孤在来的路上就听说了有人想趁着这个时候对沈大帅不利?怎么,看情况,沈大帅这是已经抓到人了?” 沈逢川默不作声地看了挫白一眼,而后轻轻点了点头,“不错,抓贼拿脏,这人在我的药里下了一点让人四肢无力的东西,想趁着我帐中无人的时候拿枕头捂死我,所幸愈台那个时候带着殿下的亲卫进了帐子。” 愈台是谁? 挫白接收到聂卿的疑问,把目光投到了送完药碗急匆匆回到帐子里的孩子身上。 两人了然,没再问,倒是跪在沈逢川床榻前的刘千山闻言大声地嚎叫起来,他哭得十分真切,像是真地受了什么天大的冤屈,“大帅,我冤枉啊大帅,我在你麾下这么多年,一直最忠诚,从未有过二心啊大帅。” 沈逢川听了他的号哭,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拿眼睛一直盯着刘千山,那双眼睛无悲无喜,里面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但是刘千山被这平淡的目光看得如芒在背,立刻低下头去,嘴里喊冤的声音也一点点变小。 “谋害一军主帅是杀头灭族的大罪,”聂卿站在秦舫旁边,眼中冷光泠泠,“这种人,沈大帅觉得应该如何处置?” 沈逢川明白聂卿的意思,他当日接到聂河的八百里加急信还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西疆军真要求助也应该找望京啊,北境到西境离得远,他带着兵一来一回需要耗费很多时间。 但是后面发生的事情比聂河在信中告诉他的还要糟糕,他与聂河在朝臣面前并没有什么交集,但是私交甚笃,在聂河给他发那封信之后,沈逢川没有犹豫,将北边的事情暂时交给刘千山和楚青刀处理,自己带着人往西境去了。 还没到西境,沈逢川就收到了聂河聂稔父子并西疆军八千精兵战死牛头崮,西戎大军要围佛母城的消息,他在路上没有耽搁。 打了之后沈逢川才更知道其中的荒唐,因为西戎联军看着人多,但轻易就能被他打得溃不成军,他们里面的很多人看上去根本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军事训练,比较难缠的也就是那个楼兰国的二皇子迦婪若身边带着的兵。 就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杀得了聂河那样的老将,他一个不熟悉西境地形的人都能把人打退。 可是等到自己被下了毒,他才知道西疆军的水到底有多深,他们敢明目张胆地这么对他,那勾结外敌谋害主帅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这种事情也会发生在北疆军。 沈逢川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刘千山,眼中有一瞬间露出了脆弱的神色。 他是以北疆军为豪的,因为营中每一个人都是有实打实的军功在身的,没有凭借身份提上来的人。 他也知道刘千山为人不如何,甚至偷偷贪拿了一点太子殿下接济北疆军的钱,但他看在他这么多年并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错事上面,也就逼他把钱吐了出来就轻拿轻放了。 “现在想来,”沉默了很久,沈逢川终于开口了,他对着站在他身边的愈台招了招手,示意他拿一块军令牌出来,“是我这个做主帅的失职,北疆军不收权贵,我下令无论谁来都得从小卒子做起,反倒是你能仗着救我一命的关系在军中作威作福,是我的错。” 刘千山心下一沉,知道大事不好,他不敢再逃避,膝行上前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对沈逢川磕头,“大帅,大帅我知道错了,我是一时鬼迷心窍,我知错我认罚,你让人打我军棍吧,求你原谅我这一次,我以后一定为你肝脑涂地,求求你!求求你!” 愈台用仇恨的眼神盯着他,沈逢川轻轻“呵”了一声,问愈台道:“褚愈台,你觉得,我该饶过他吗?” “当然不,”褚愈台话语掷地有声,他看向沈逢川,稚嫩的脸庞上写满了坚毅,“大帅一直跟我说,军法如山,吴先生也教我国法如山,刚刚那位将军已经说过了,谋害主帅的罪名国家已经定了,那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大帅应该以身作则。” 孩子的声音还很稚嫩,但是却像坚硬的钉子一样砸在了地上,在场众人看着他红通通圆润的脸颊,嘴角都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来,沈逢川欣慰地看着他,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声音震得背上的银针都在动,陈白叶白了他一眼,却没有出手制止。 刘千山见势不好,连忙换了个说辞,他也急了,脸上显出焦急扭曲的神色,“你不能动我!沈逢川,我可是救过你的命的!当年要不是我,你早死在那个北蛮子的刀下了,是我救了你!不然你怎么能做现在这个北疆军主帅!” “我不当将军了,”刘千山涕泗横流,他露出弱势,不住地对沈逢川求饶,“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我们扯平了,我救了你的命,害了你一次,你让我走,就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好不好,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沈逢川沉默地看着他,刘千山望着他的眼睛,绝望从心底一点点蔓延出来,他知道,沈逢川这一次不会放过他了。 沈逢川接过褚愈台递过来的军令牌,冷着脸把它扔到了地上,军令牌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上面有一个鲜红的圈在圆里的“斩”字。 挫白露出一个白森森的笑容,走过去像拖死猪似的把刘千山往外拎,“走吧,刘大人,卑职亲手送你上路。” 刘千山不可置信地望着掉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军令牌,他的呼吸一点点急促起来,胸膛也开始剧烈地起伏着,看见挫白向自己走过来,他突然凄厉地喊了一声,从地上站起来往沈逢川冲过去,面容扭曲如恶鬼。 在冲到沈逢川几步之遥的时候,刘千山的身体突然凝滞住了,他怨毒的眼神想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破了,他继续往前进了两步,庞大的身躯重重地倒在了沈逢川脚下,他死死地睁大了双眼,但是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沈逢川的靴子在他眼中幻化成一团墨水样。 秦舫把手收回来,几人面色平淡地看着刘千山咽了气,沈逢川低头看着死不瞑目的人,良久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沈大帅不必心有什么愧疚,”聂卿瞥了一眼地上的尸首,“你不要因为这种小人说的话而有什么负担,当初若不是你跟贺将军收拢流民,将他们凝聚在一起,一点点打跑了北蛮兵,刘千山在那种乱世也未必能活得下去。” 秦舫感觉到聂卿身上不对劲的情绪,对着挫白使了个眼色,挫白会意,立刻上前将刘千山沉重的尸首吭哧吭哧地拖出去处理了。 沈逢川闻言浑身一震,他抬起虎目看向二人,声音微微颤抖:“你们路过河州,遇见了贺忠义?” “不错,”秦舫走上前,正与聂卿比肩,脸上淡淡笑着,“我们不止遇上了贺将军,还把他带了过来。不过北疆军的防卫实在太过森严,他们身上带着兵器,现在还被沈大帅的兵围着呢。” 褚愈台会意立刻跑出了帐外,不一会儿,众人就听见了一道沉重的脚步声。 掀开帐帘的时候,沈逢川给自己做了准备,呼吸仍是微微一窒,多年未见的好友再一次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两人的变化都很大,但是一看脸还是立马就能认出来。 “哟,”贺忠义率先打破了沉默,他隐晦地扫了沈逢川两眼,“大帅看样子不太行啊,我这么多年在河州听说你跟老虎似的,怎么现在弄得这么狼狈,都让人给扎成刺猬了。” 隔阂好像一下子就消除了,沈逢川笑骂道:“去你的,我可是好不容易捡回的这条命,人家是神医。” 贺忠义闻言点了点头,又把目光投到褚愈台的身上,再次夸张地“哟”了一声,“看不出来啊沈逢川,这么多年你闷声干大事,都有个这么大的儿子了?” 沈逢川得意洋洋地摸了摸褚愈台的脑袋瓜,“这是我的义子,愈台,叫人,叫贺叔叔。” “哎哎哎,”贺忠义连忙摆手制止,“叫什么叔叔,叫贺伯伯,我比你大,你当年都是叫我大哥了,怎么辈分还给我变小了。” 被贺忠义这么一抽科打诨,帐内凝重的气氛顷刻间荡然无存,两人寒暄完,沈逢川感激地看了贺忠义一眼,又对着聂卿和秦舫苦笑道:“这次真是多谢你们了,我现在也是兜里穷得没有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北疆军这么多年,也是缺兵少将的。” “我也不瞒你们了,这一次多亏了太子殿下的亲卫及时把白叶神医请回来,不然我这条命肯定是被阎王爷收走了,太子殿下之前说得没错,北蛮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西戎人搞在了一起,我这次中的那毒,与我之前在西境中的毒是相辅相成的,我现在经脉已经脆得跟瓦片一样了,恐怕之后,再也不能握刀了。” 聂卿和秦舫闻言都看向站在沈逢川背后的陈白叶,他毫不避讳,实话实说,“不错,沈大帅要是强行上马提刀,要是遇到什么小卒子可能还行,但那也会损耗他的寿命,要是遇上狼王赫澜或者北蛮人的勇士,打不了几个回合就得吐血,经脉要是断了,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贺忠义面色凝重,尽管之前也听说过,但是真这么严重,还是让他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他对沈逢川的印象,还停留在他们赶跑北蛮人上京城受封赏的时候,那个时候沈逢川意气风发,说要陪他拿自己的战功去给他换一个公道。 “太子殿下是怎么想的,”沈逢川已经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看到贺忠义也没有那么担忧了,“我愿意把我的主帅之位给贺大哥做,他能做得比我好。” 第一百章 逢敌 在听完沈逢川的话之后,贺忠义首先站出来反对,他沉着脸严肃地说道:“不行,我初来乍到,之前还是固牢山的土匪,你这话要是让你帅帐里的那些将军听见了,会寒他们的心的。” 沈逢川忍不住反驳:“可是你的本事——” “我的本事没你想得那么大,”贺忠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你兢兢业业地守在北边,我却过得很安稳,我这次来的确是为了助你一臂之力,但是这个主帅的职位,我不能当。” 秦舫适时咳嗽了一声,将两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他从怀里摸出来一张印着龙纹的信纸,除了聂卿,其余人面色都是一变。 “这封手谕是给沈大帅的,”秦舫直接将手中的东西递到沈逢川面前,“若是沈大帅觉得现在气力不济,不妨将手中的事务交给这个人。” 沈逢川眼中精光毕现,褚愈台伸手将信纸展开,一字一句地念着上面的名字:“楚,青,刀。” “殿下说的这个人我也赞同,”沈逢川沉默了一下,他抬眼看向秦舫,“此次就算殿下不过来,我也会把手中的事务移交给他的。” 聂卿闻言心中微动,那个小马布偶被妥帖地放在她怀中,她之前打开看过,里面藏着的东西,的确是边西楚家的令牌。 但是看沈逢川这个样子,似乎并不需要她掏出这个来证明什么了。 “你们怎么这么看着我,”沈逢川深吸一口气,肺部有些疼痛,他艰难地咳嗽了两声,笑着看向并肩站着的两个人,“殿下是觉得我会抗旨么?” 秦舫没掩饰自己之前的猜忌,淡然地点头承认了,“沈大帅对我父皇一向有所偏见,抗旨这种事情你也不是第一次做了,我这么想,应该也不奇怪吧。” “所以殿下,”沈逢川狼一样的眼神锁定在聂卿身上,“还把楚小将军带过来了。不,我不应该称呼你为楚小将军,你应该姓聂吧,聂太行一直跟我吹嘘他有个能文能武的女儿。” 聂卿微微一笑,略往前走了一步,道:“沈大帅好眼力,一眼就能认出我来。” 上一次她奉命去救沈逢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楚以武”的人皮面具,沈逢川不知道她的真面目,而她刚刚进来的时候脸上贴着提白的面具,没想到沈逢川还是能一眼认出她来。 沈逢川眼中的锋锐一点点褪去,他像是透过聂卿看某个故人,过了一会儿,他低头把信纸折好放到了一边,对二人说道:“殿下这些年的恩情我沈逢川一直记在心里,北疆军一直缺钱少粮,若没有殿下的接济,光靠户部抠出来的那点银子,北疆军早就散了,楚青刀是在我眼前从小兵一点点升起来的,本事我是知道的,但他,并不适合做北疆军的主帅。” “北疆军不会换帅,”聂卿把目光放到沈逢川背上扎得密密麻麻的银针上,“沈大帅大难不死,现在有白叶先生在,就算不能把沈大帅的身子调养回之前生龙活虎的样子,但最起码能保住沈大帅的命。” “主帅本来就是坐帐中军统筹全局的,西戎人的毒伤到了大帅的身子,可是我看大帅算计谋划仍然很顺,脑子必然是没有伤到的,北疆军的将才虽然不多,但都忠心耿耿,现在贺将军也过来了,不更是如虎添翼,大帅只需要逼迫自己习惯用沙盘推演,确保底下报上来的消息都是准确的,那同样也是在率兵打仗。” 沈逢川琢磨着聂卿的意思,微微眯起了眼,“西疆军就是这么做的?所以荣申那个饭桶现在还没被撸下来。” 聂卿心跳停了半瞬,沈逢川看着在场几人沉下去的面孔,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聂卿下一刻就对他说道:“荣申已经死了,佛母城被西戎人打下来了,西疆军现在退守锡蓝城,我是如今的西境主帅。” 这短短几句话如洪钟一般一句接一句当头砸下,沈逢川眼睛陡然睁大了一些,但他毕竟见识过许多大风雨,没有惊呼出声,只是微微低下头思索着什么。 半晌,沈逢川突地一下抬起头,问道:“你说现在你是西疆军的主帅,那你怎么千里迢迢跑到北边来了,西境你不管了吗?是西戎人那边出了什么事,没有再跟你们起冲突?” “是,”聂卿点了点头,“我觉得迦婪若得到了东周王的手札残本,他制出了火药,荣申叛国,佛母城在里应外合之下被攻破了,但是迦婪若突然生了重病,西戎人那边按兵不动,确保后顾无忧我才过来的。” 这句话说完,帐内陷入一片沉默之中,几人各有各的思量,沈逢川正准备开口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帐外突然传来楚青刀急切的探报声:“大帅,北蛮人他们又打过来了,我们的人有些顶不住了。” “来得正好,”贺忠义抖了抖手上的两把金环大刀,金环轻碰刀身,磕出清脆的声音,他哈哈大笑,单膝往地上一跪,“沈大帅下令吧,让我带人去会会这群北蛮子,我这大刀可是冷了很多年,今天就让它重现锋芒!” 多少年了,沈逢川看着贺忠义手中的刀,一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当年在望京贺忠义痛快地舍弃了战功跟他招了招手就离开了,他们已经许多年没有并肩战斗。 可惜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 沈逢川吸了吸鼻子,意气风发地挥了挥臂膀,“狼王赫澜是个我们之前都没有遇见过的狠角色,他比老狼王还要狠辣狡猾,武功也在老狼王之上,贺大哥要小心,也教教我帐下的这群人,真正的将军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我也想去!”聂卿往沈逢川面前又站了一步,“沈大帅,让我也过去吧,西戎人既然能想方设法绕过大燕跟北蛮人勾搭上,那肯定会交换信息的,我也想看看,北蛮人的新狼王是什么样子的,这对我在西边作战也有利。” 沈逢川轻哼了两声,“你我现在官职一样大,我哪管得了你,只是你得记住自己的身份,学学你阿爷,别太冒失,跟在贺将军和楚将军身后。” 聂卿嘴边扬起一抹笑,她重新贴上了提白的面具,秦舫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往旁边退了两步,把路让了出来。 他对着按白使了个眼色,按白会意,跟着挫白一起往外走去。 聂卿这次出门没有带她那柄鬼头刀,聂家用的鬼头刀属于重刃,是要抡着用的,着重劈砍,带着太显眼了,他们一行人是轻装出城的,连越安都没告诉,她只把陈放在盒子里的陨铁长刀带过来了。 这把长刀跟着她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却跟着她经历了很多事情,长刀的使用方法跟鬼头刀不同,她一开始握在手里还觉得不习惯,所幸刚进风营李明溪就找了她的茬,那一场比武打得酣畅淋漓,也让她用起来觉得得心应手了。 几人骑装上阵,很快带着人马出了陇江关,眼下天气回暖,牧草也开始复苏,冻了一个长冬的土壤开始温柔起来,崭新的绿色顶替上原有青黄相间的颜色,草芽软软地贴着地皮,在马蹄的践踏下依然顽强地生长着。 这一阵,北蛮人时不时地就来骚扰,但都让北疆军打回去了,两军隔着草原对峙,两边人都或多或少地会说一点对面人的话,打仗不打仗都会骂架。 北疆军治军严格,军中有不少老兵,就是当年跟着沈逢川一路跟北蛮人拼杀过来的。 他们很明显地感觉到,现在的北蛮人跟那群踏破陇江关一路南下的北蛮人,不一样了,他们更狡猾,更灵敏,动作也快得不可思议。 而他们这群经受过战争的人已经苍老了。 训练得再好,没有杀过人的兵和武器上沾了血的兵总归是有区别的,人在第一次动刀见血的时候心神都会震颤,也许会怔愣一下,但这一下的怔愣,就足够敌人拿刀割开你的咽喉捅进你的胸膛了。 楚青刀没有过问贺忠义和聂卿的来历,他们将沈逢川的令牌一亮出来,他就立刻领命了。 聂卿手握陨铁长刀,黑色的甲胄在白日下放着寒光,她的头被包裹在头盔中,盔甲上的红缨随着风不住地往后飘扬着,胯下的骏马不停地打着响鼻,聂卿第一次骑它,却觉得一人一马已经一起打过许多次仗了。 她看到了在北蛮人身后骑马静静看向这边的那个赫赫有名的北蛮人新狼王。 他胸前披着一整块灰狼皮,脖颈上环着一圈狼牙项链,额头上挂了一串玛瑙石吊坠,银色的环坠在他左耳上,在阳光下不停闪耀着细碎的光芒。 这人长得跟她预料得不太一样,聂卿从来没想过带领北蛮人让北疆军的兵士暗生恐惧的新狼王,会长着这么一张可以称得上美丽的脸。 用俊俏反倒是不准确的词,那张脸就是很美丽的,甚至能称得上艳丽,赫澜的脸很小,唇很薄,他单手握着马缰,眼中带着目空一切的冷漠和傲慢。 是个劲敌。 有了援军,节节败退的北疆军士气大增,楚青刀跟贺忠义各带一队人马往两翼包抄,聂卿带人正中迎上,按白和挫白跟在她两边,她握着长刀,轻巧地躲过一个面目狰狞的北蛮人的刀刺,同时将长刀送进了他胸膛里。 只一交手,聂卿心就往下重重一沉。 这武器她很熟悉。 正是她与李明溪探倒篮沟时看到的从天梯上运下来的经过迦婪若改良过的兵器。 兵器可不是人,它是死物,自己不会动,看着围过来的北蛮人,他们手上用的都是这种弯刀。 如果说迦婪若能够派使绕过大燕的监视找到可以钻的空隙去见北蛮人,那这批锋利的弯刀呢,它们只有可能是被人送过去的,但是这么大一批货物,不可能不引起北疆军的注意。 走暗市也不太可能。 东周王是战争奇才,他造出了火药,改良了兵器的锻造技术,不管迦婪若是在怎样的机缘巧合下得到了他手札的残谱,那他也应该会把这技术牢牢掌握在手里。 如果是制造技术或者是工匠,那不仅他们勾结的时间要比大燕这边知道得早,而且迦婪若的想法,也更值得人推敲了。 西戎各国的国主还是弥苯教的天谛听都不会愿意把这种秘方交出去,就算他们是联盟。 西戎人是打不过北蛮人的,先不说他们吞下大燕是痴心妄想,就算他们的想法成了真,那后面分割利益也不会达成共识的,迦婪若这么做,究竟是图什么? 赫澜远远看着,在那三个人出现在战场上之后,北疆军的士气大涨,北蛮人原先推进的地也一点点退回来了,吉吉在他旁边焦急地摩拳擦掌着,不时就向他请求出战。 “狼王!让我去吧,”吉吉粗犷的声音再一次炸响在赫澜耳边,他拎着自己的大斧头,手背上青筋毕现,“让我下场!我一定可以带着我们的勇士杀掉他们,请让我为我王做些事情吧。” 赫澜依然沉默不语,就在吉吉快要沉不住气的时候,他开口了。 “吉吉,现在还不是时候,你看看,燕人来了帮手,我相信你的本事,可是就算你下场了,也没有办法获胜。” 吉吉很明显不服气,但是却不敢回嘴,他愤怒地从鼻子里喷出气来,在空中带出两团明显的白雾,赫澜对着站在自己马旁的人招了招手,那人看见狼王的手势,连忙吹起了手中的号角,低沉的声音在草原上回荡着。 这是收兵的意思。 北蛮兵迅速收拢兵力往回奔,吉吉也上了马,跟在赫澜的马旁边,他憋了很久,最终还是忍不住询问:“狼王,为什么我们不跟他们正面打,整个部落已经为了这一天等了太久了,我在长生天面前发誓一定会为我王取下沈逢川的人头的!” “吉吉,”赫澜轻轻笑了一声,明艳的面色如他左耳的银环一样在阳光下闪耀着,“我也在长生天面前发过誓,我会为我父汗报仇的,但是如果我们可以少牺牲一点勇士,那为什么不多等待一会儿呢?” 第一百零一章 问清 这一次战役,北蛮人收兵之后,回退了三十里。 探哨把这个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全军所有人一直紧绷着的心弦都往外松了松,除了中军帐里的几位将军,大家都很高兴。 因为自血月之夜的偷袭之后,北蛮人逼得太紧了,他们的打法跟十多年前挥着弯刀的北蛮人也不一样。 白叶先生不眠不休两夜才把剧毒给逼出来,他没把沈逢川不能再用刀的消息告诉北疆军的任何人,但是主帅重伤不醒这件事本身就很跌士气,帅帐下的主将们不敢真完全放开手打,赫澜也没让人猛攻,他们一直都是被动抵抗着,不敢追击。 但这场仗有所不同,北蛮人上来就打得很凶,赫澜已经彻底将獠牙露出来了,消失在北疆军视野里十几年的格满部落明晃晃地驻守在陇江关以北的草原上了。 夜晚,探哨可以轻而易举地看见北边灯火通明的一个个帐篷,他们甚至可以听到风传递过来的烤羊的香味和北蛮人的歌舞声。 这很让人生气,但是他们无可奈何。 沈逢川将帐下的将军全都叫过来了,聂卿戴着提白的面具,安静地站在秦舫身后,尽职尽责地扮演着护卫的角色,按白和顿白对着挫白使了个眼色,三个人站得离了远些。 北疆军中只有一个刘千山,但是听他话的人可不少,刘千山的尸首是被挫白在众目睽睽之下拖出去的,不少人都担心会不会清算到自己头上,底下很有一阵涌动的暗流。 不过昏迷的主帅清醒后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打消了他们的疑虑,也让那些有心生事的人没了借口,沈逢川找白叶先生要了些能在短时间内活动气色的药,等面色红润一些了,他大步流星拎着自己的关王刀走到了三军面前。 他先是承认了自己过去这么多年识人不清一直包庇刘千山的错误,让楚青刀将刘千山做过的那些恶事,全都公之于众,同时告诉三军,不会再追究之前那些迫于形势听从刘千山命令之人的所作所为,请所有人务必同心协力,共抗北蛮敌寇。 沈逢川这些年带兵严谨,为人公正,来投北疆军本来大多数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唯一一个说得上名头的也就是那个边西楚家来的楚青刀,但他们是一路看着楚青刀怎么从小兵升为将军的,自然对沈逢川更加信服,他这么一说,底下立马就有人应和。 聂卿站在演武台的角落,她跟沈逢川一样,都看着底下人头攒动的三军。 他们呼声如雷,眼睛里都闪动着一模一样的锐气和光彩。 聂卿这么看着,脑子里却突然闪出楚锦书曾经跟年幼的兄长和她讲过的故事,她说黄河的源头其实只是一些涓涓细流,但是这些连草叶都飘不动的细流最后却能汇成那样宏大壮观的水流,连巨石都不能阻挡它东流入海。 到了北境,亲自站在北疆军的军营里,聂卿才切身体会到,为什么聂河曾经喟叹着说,羡慕沈逢川了。 北疆军有刘千山这样的害群之马,但是大多数人的心都是往一个方向长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道细流,但是合在一起就是无可阻挡的黄河。 逢川入海,很是应景。 两人之前的担忧都化成了空,沈逢川在跟帐下几位将军商量了一番之后,他没隐瞒,瞒也瞒不下去,将自己现在身体的情况实话实说,他很看好楚青刀,有意提擢。 几位将军也没有反对,虽然心中略有不平,但是看着楚青刀冷静的脸庞,还是心甘情愿地把位置让了出来。 秦舫见状也没有摆太子的谱,他把之前的来意都咽了回去,只说自己是奉隆庆帝的命令来北疆犒军的,现在见沈逢川大难不死就不多在北疆军营里逗留了。 “北疆军现在的情况孤已经知悉了,”秦舫的脸色冰冷,他对着在他面前站成一排的将军们微微行了个礼,惊得对面几个粗人连连摆手,“孤也不知道底下的人竟然敢如此大胆,连发到边疆的粮草都敢贪墨,这次回京一定禀明父皇,务必会明正典刑,保证将士们的粮饷的。” 楚青刀弯腰回礼:“多谢太子殿下为我们筹谋了,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北边的粮食供应一向紧张,那些米商们宁愿在路上多火耗一些,都不愿意就近把粮食运到北边来,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末将也不敢在这个关头,把饭变成稠粥啊。” 这话说得几个从京城里来的人脸上都有些发烫,楚青刀是实话实说,秦舫和聂卿都准确地捕捉到了对面几个将军脸上的不忿之色,两人的拳头都在袍袖的掩映下握得紧紧的。 挫白来北疆军来得比较早,后面一直跟在沈逢川身边,对这边的事情了解得比几人都要深些,他写出去的信都要发两封,一封送到皇宫大内,一封送到秦舫身边。 这些年北疆军的日子一直不好过,秦舫是知道的,户部被把持在荣家手里,他们给北疆军的供给本来就是一缩再缩,正卡在那个吃不饱又饿不死的点上。 可是就这点东西,发到北疆军手里也要一再盘剥,白花花的米里总是掺了这样或者那样的东西,好一点的是糠粉和麦麸,不好的就是石子和泥沙。 几人没再多说,沈逢川说要留秦舫吃一顿粗茶淡饭,那就是真的粗茶淡饭,连多的菜都没有。 吃完之后,白叶先生说要再给沈逢川看诊一番,聂卿跟秦舫走到帐外,按白和顿白连忙拉着挫白离开了。 提白的人脸面具可不是钟叔做的,虽然影阁里出来的东西肯定不坏,但还是没办法跟术业专攻的人比,这样看着,聂卿就是一直冷着脸,不过在场的少有与提白熟识的人,也不会认出什么破绽来。 “怎么了?”秦舫一开口倒把聂卿微微惊着了,她应声抬头,见秦舫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我看你在楚青刀说完话之后就一直皱着眉头,心事重重的样子。” 聂卿叹了一口气,将右手一翻,那块令牌亮在二人面前。 “二郎可认识此物?” 秦舫轻轻“嘶”了一声,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个,应该是边西楚家的令牌,是伯母给你的吗?” “不错,”聂卿点点头,“我之前过来,本以为能用得着它,但是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阿娘很少跟我说我外祖的事情,我跟我阿兄从小到大,也一次都没有去过外祖家,我阿娘说是她不孝,但是边西楚家就是这样的规矩,后来我大了从别人嘴里陆陆续续听了一些故事,只是我不知道,我阿娘给我这个令牌,到底是为了什么?” 秦舫伸出手拍了拍聂卿的肩膀,顺着她的话说道:“边西楚家说在边西,但是具体现在在哪,除了楚家人,应该也没人知道了。我曾经在皇宫内的典籍馆里看到过边西楚家的记载,上面说太祖开国的时候就得了边西楚家的帮助,说那位楚皇后就是边西楚家的人,但是功成之后,楚家人却坚决地谢绝了太祖皇帝的恩赏,家主带着族中剩余子弟退隐了。” “楚家家主临行前与太祖皇帝约定,若是以后大燕百姓有难,楚家一定会义不容辞援助,但是他们无意于功名利禄,固辞不受,只向太祖皇帝讨了不许人追查他们下落的圣旨,太祖皇帝也没有勉强他们,赐了道丹书铁券就让他们离开了,他将楚家的下落保护得很好。” “这些年也有人说,其实是太祖爷当年容不下楚家功高盖主,找了个借口把人家全族困在望京城中国杀了,”秦舫想起之前游历四方听人说起边西楚家神秘兮兮的语气,嗤笑了一声,“还是伯母的出现,才让这群人闭了嘴。” “鲤奴,”秦舫目光灼灼地看着聂卿的双眼,“你要是不确定,不妨去找找楚青刀,你一开始带这个令牌过来,不就是为了用这个给他撑腰吗?你要是有关于楚家的疑惑,为什么不直接去找这个在楚家长大的人呢?” 聂卿一开始也是也这么想的,但她总在顾虑着什么,秦舫看向她的眼神十分坚定,将她的顾虑尽数如野草一般烧光了,她顿觉豁然开朗,可惜面具冷硬,隔着看上去她笑得有些僵硬。 顿白很快就屁颠屁颠地跑去找楚青刀了。 楚青刀过来的时候,眼中还挂满了警惕,沈逢川跟秦舫的交易在北疆军中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楚青刀之前接受粮饷事务的时候,还很疑虑了一番这些很明显不属于朝廷供给的东西究竟是谁送过来的,但是看沈逢川的样子,他也没有继续追查下去。 太子舫跟他之前素未谋面,为什么突然找他? 是要拉拢?还是要威胁? 没想到跟他见面的并不是太子舫,秦舫看见他过来之后,就笑着退开了,只留下了他那个冷若冰霜的护卫。 聂卿开门见山,她清晰地看到了楚青刀眼中的不信任,她没说话,先把令牌亮出来了。 “你怎么会有这令牌?”楚青刀瞳孔微张,整个人都戒备起来,他紧盯着聂卿,一字一句,“楚家人一向不与皇室中人相交,你究竟是何人?” 聂卿将脸上的面具撕了下来,露出一张清冷的面庞来,楚青刀乍一看到她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整个人都微微晃荡了一下,他不自觉紧张地握紧了双拳,犹犹豫豫地问道:“我姨母,就是楚锦书,她同你,是什么关系?你是她的女儿?” 姨母?聂卿在心里飞快地计算着他们两之间的辈分,要是按关系来算的话,她似乎,应该管楚青刀叫声表兄? “是,”聂卿对着这么个陌生人还是叫不出来那个称呼,她只能点点头回应,“家母正是楚锦书,她之前将这块令牌交给了我,但我自小就没去过外祖家,这块令牌对我而言,比较陌生,我来找你,正是为了询问这件事。” 楚青刀看着聂卿,脸颊上却慢慢诡异地浮现出一丝红晕,眼神也飘忽着,看得聂卿莫名其妙的。 “原来你就是,姨母生的妹妹,”楚青刀握拳在唇边咳嗽了两声,他收敛起身上外泄的戒备和警惕,正色道,“我之前听说了,姨夫……姨母她多年未回楚家,现在还好吗?” 聂卿听出楚青刀话语中的关切之意,她面色不变,“我阿娘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楚青刀像是松了一口气,他踌躇着对聂卿伸出了手,问道,“能把这令牌,给我看看吗?” 聂卿垂下眼目,没有犹豫,将令牌递了过去,顺便问道:“你刚刚说,‘楚家人一向不与皇室中人’结交,是什么意思?” “这是先辈定下来的规矩,楚家子弟可学文可学武,但文不可入仕,武不可参军,”楚青刀说到这,面色有些黯然,“楚家人只在大燕百姓有难的时候出手相帮。” 聂卿眯起了眼,她明白楚青刀的意思,“你是说,我阿娘当年因为嫁给了我阿爷,做了将军夫人,身上带着诰命,所以不能回去,你来参军……” 是不是也不能回去了? “没错,”楚青刀苦笑了一声,“我已经多年没有回去了。” “不过有这个令牌,”楚青刀话锋一转,“也许可以回去,这个令牌能召集在外方做事的楚家人,姨母把这个给了你,必然是为了跟西戎人的战事,楚家人在大燕也有人做事,你可以去看看。” 聂卿低着头沉默着,楚青刀在旁边不住地拿手指搓着掌心,过了一会儿,聂卿突然抬起头来,直言问道:“你知道楚家在哪吗?” “知道,”楚青刀难以置信地看了她一眼,下意识想反驳,“可是非楚家人是不能进去的,我刚刚是说也许,要是这令牌没用,你在外面就会被乱棍打出来的!” “多谢提醒,”聂卿想了想,还是客套了一下,“表兄,若是有机会,你也能回楚家的。入仕参军都是为了百姓,现在虎狼环伺,大燕这个时候还不算有难么?” 第一百零二章 各奔 北疆军现在的几位主将有两三个都是认识贺忠义的,他们将贺忠义当年与沈逢川联手抗敌的事情跟众人说清了,底下的将士们一听这人就是打跑北蛮人的双雄之一,立马没有了异议。 其中有不少将士都认得贺忠义手中的金环双刀,贺忠义封沈逢川的命令在演武场上耍了把双刀,唤醒了不少人尘封的记忆,那些想起来的将士们私底下将他的事情当故事一般吹开了,一传十十传百,自沈逢川受伤之后低迷的士气,再次涨了一些。 聂卿在从楚青刀那边得知边西楚家的一些信息之后就没有再问了,她本来想把那块令牌留给楚青刀,因为北疆军这边的情况甚至比西疆军还要糟糕一些,缺粮少衣,而且楚青刀毕竟自小就是在楚家长大的,应该能更好地调动这边的人。 不过楚青刀坚定地拒绝了她,甚至口吻里还略带训斥的意味,他说这块令牌是很重要的东西,不可以随便交给别人,让她回到西边之后去找鞥州余定城的太守,那人受过楚家的恩惠,一定愿意为她斡旋。 说到最后,楚青刀的面色再次变得有些诡异地酡红,他没明着跟聂卿说些什么,但是话里话外暗戳戳的意思都是让她离秦舫远一点。 不过他这话还没完全说完,秦舫就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沓钻了出来,笑眯眯地看着两人,楚青刀面色不改,像之前那样对他行了个礼,然后转身走开了。 两人看着他笔挺的背影,一时两相无言,过了一会秦舫才问:“他刚刚跟你说了些什么呀?” “嗯?”聂卿看着他,颇有些意外,“我还以为殿下刚刚那么长时间都在听墙角呢。” 秦舫连忙摆了摆手为自己辩解:“我知道你想问边西楚家你外祖家的事情,怎么可能听墙角呢?我刚刚过来是因为沈大帅找他有事商议。” “没关系的二郎,”聂卿嘴边咧开一个笑,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反正我之后也要跟二郎说的,边西楚家这么多年文不入仕,武不参军,但是却好像一直关注着大燕的情况,之前二郎跟我说,楚家最早是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那现在也有两百多年了。” “是啊,”秦舫喟叹一声,“我倒是很佩服他们一开始定下这个规矩的家主,‘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这么多年的确没有人知道边西楚家到底在哪里,但是你看,楚家族中仍然人才辈出,无论男女都可以随心所欲选择自己想做的,伯母那样的巾帼英雄,如果不是在一个所有人都认可的环境下,是没办法长出来的。” 北境寒风簌簌,吹起了秦舫垂落耳边的一缕发丝,聂卿感知到眼前人的低落,秦舫再次长叹一口气,直言道:“鲤奴,我虽是太子,但我知道秦氏皇族不是每一任皇帝都很合格,现在大燕变成这个样子,我其实有些汗颜。” 聂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们两人身上背负着同样一副枷锁,她眼中流转着爱怜的情绪,直视着秦舫的双眸,轻轻摇了摇头,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殿下,你就是周方啊。” 秦舫一时哑然,良久,他也笑了出声。 等北疆基本的事情平定了,聂卿就跟沈逢川他们告别了,她这次过来完全没做什么,只从楚青刀那里知道了一点消息。 到了河州,两人再次分别,眼下西边北边的战事都在僵持,朝中也是暗流涌动,在北疆军营的时候秦舫就撞见了隆庆帝派过来的人,之前天子遭人刺杀的事情现在也没个了断,越皇后刚醒,荣太后就想着要给人定罪了。 无论是为人子还是为人臣,秦舫都必须回去,聂卿也觉得他在边疆逗留得太久了,想起来按白脸上的那道伤,她心里也隐隐约约有些不好的预感。 她只能猜到秦舫身上背负着一个巨大的痛苦的秘密,这个秘密甚至可能关系到整个大燕的安稳,但是秦舫并没有做好准备跟她说,她也就没问。 顿白被指给了聂卿,聂卿不同意,却被秦舫强硬地按了下去,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这种模样,聂卿觉得有些奇怪,秦舫只看着她的脸,笑着说他并不只有他们四个护卫,等到了京中,他有一整支太子亲卫,他的安全有保障。 顿白对着聂卿做出了一个泫然欲泣的表情:“呜呜,大帅是不是嫌弃我笨手笨脚,收了我吧收了我吧,不然我回去会被他们笑话的。” 聂卿被这主仆一唱一和地说得心里平添了两分慌张,她没说话,只正色看着秦舫,沉默的氛围将几人包裹进去,按白和顿白不敢多说话,默不作声地驱马往旁边退了两步。 “殿下,”聂卿一开口就让秦舫的心往下重重一沉,按白和顿白两个对视一眼,再次驱马往后退,只是两人耳力上佳,还是能听见聂卿的声音,“我之前在锡蓝城跟你说过的话,你应该还记得吧?我知道殿下身上一定有让人很痛苦的秘密,我一直都没问,但是之后殿下想做的事情,若殿下真的心悦我想跟我长长久久在一起的话,我应该是能知道的吧?” 秦舫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无助地闭上了,他只回答道:“我没有骗你,鲤奴,我没有骗你。” 他清楚地看见了聂卿眼中的失望之色,正在他心肝乱颤的时候,聂卿点了点头,轻轻地“哦”了一声,然后毫不犹豫纵马转身,对着顿白吹了声马哨,朗声道:“顿白,我们走,回西境了。” 顿白猝不及防被叫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大声“哎”了一下,他朝秦舫和按白投去了求助和询问的眼神,秦舫点了点头,说:“去吧。” 两人骑着的马都是好马,很快顺着林荫路尽头消失不见了,按白看着秦舫仍然直勾勾地望着两人离去的身影,心里很是不忍,他忍不住拍马上前两步靠近,低声问道:“主子,为什么不把事情全都告诉姑娘呢,姑娘性情坚韧果决,心怀天下,听了不会觉得有什么的,她反而会心疼您的,您这么说,会让她伤心的。” 树枝上的最后一片落叶晃悠悠地飘到了秦舫身下骑着的马头上,秦舫把眼神收回来,拾起了那片橙黄色的落叶,他看着落叶上的虫洞出神,按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在心里叹息一声,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秦舫突然抬起头看着道路旁边的树,怔怔地说了句:“要回春了,这树应该要发芽了吧。” 按白没跟上秦舫的思路,正想点点头同意,秦舫却又突然冷冰冰地说道:“还有倒春寒呢。” 言毕,秦舫双腿狠夹马肚,骏马仰头嘶鸣一声,被他牵着鼻子朝相反的方向奔去,按白不明所以,连忙拍马跟上。 这边,聂卿骑马飞驰了好一阵,才勒马“吁”了一声,顿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见她终于停下来了才敢小心翼翼地观察她周身发出的气息,他犹犹豫豫地开口:“大帅,主子他真地没有骗你。” “我知道,”聂卿心烦气躁,脸上这面具不知道是贴的时候出了什么问题,她老觉得蹭得脸难受得狠,突然很想不管不顾地一把撕下来,“不然我也不会真听他的让你跟上来。” 两匹马刚刚都跑得狠了,停下来都在微微喘气,顿白心里挣扎,踌躇着说道:“大帅,主子他,其实很苦的,特别是在这个时候,您知道的,荣家人狼子野心,圣人跟太后娘娘最起码还有个明面上的母子名义,主子他什么都没有,我们四个刚跟着主子的时候,就遇着了好几拨刺杀。” 聂卿没扭头看他,两人信马走了一阵,遇上了一条淙淙小溪,两匹马都渴了,见主人没有继续跑的意思,都高兴地撒起马蹄往溪边走,愉快地喝起水来,顿白立马也背囊里掏出来一个水囊递给聂卿,笑着道:“大帅也喝口水,咱们歇会再走。” 被马上冷风兜头吹了这一阵,聂卿觉得心里的火没有那么旺了,她猜到了秦舫这么多年太子一定当得不怎么顺,但是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顿白感觉聂卿听完冷冽的气息消了不少,咬咬牙在心里对秦舫道了声对不住,继续说道:“大帅应该知道影阁吧,我们四个算是最早的一批影卫,从小就跟在殿下身边,殿下他看着是天潢贵胄,进出应该都有人伺候,但实际上不是的,我们学的东西,殿下也学了。” 聂卿心里早有猜测,但是这么听着,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她叹了口气,将心中的郁气抒发出去,“我猜到了。” 这次轮到顿白震惊了,他“啊”了一声。 “殿下之前说,他早就——”聂卿想起那件事,看到顿白在旁边,住了嘴,“但我印象里真正第一次见殿下,就是在狼山,当时他用的是‘周方’的名字,扇骨这种兵器,可不是什么禁军统领能教的,后来我得知他就是影阁的阁主,再一联想你们,就猜到了。” “我并不是为其他什么生气,我只是气,殿下现在要面对的事情那么多,他却还是不愿意跟我说,我知道这一次回去他并没有什么危险,但是他还是选择独自面对。” 顿白连忙给秦舫辩解:“这一次殿下回京是为了处理皇后娘娘的事情,只是他之前以太子仪仗出现在西疆军的事情被人捅到御前去了,他是回去挨骂的。” 聂卿笑了一声,没再多说,狠狠一提马缰,高声叫道:“驾!” 两人快马加鞭,半月后回到了西疆军。 锡蓝城中万事如常,聂卿这一来一回一个多月,西戎人仍然静悄悄的,什么动静都没有。 提白照着聂卿的吩咐将西疆军的军务处理得很好,底下的几位将军大部分都很忠心,各司其职,荣昭对战事有着独到的见解,提白因为这个姓氏还是对他有所提防,心里却有些叹惋,这人是个好军师,但是他之前一直跟着荣申。 荣佳带着的那部分禁军在荣大富受了处罚之后就夹起了尾巴,禁军中的其他人嫌弃这人败坏了禁军的名声,和墨又几番暗示,荣佳就觉得自己去哪都有人盯着,他都不敢给京中写信了,总认为就算派了自家人送,也会被这些人给截了。 他和望京里的那些人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怎么兵权兜兜转转这么一大圈最后又回到了聂家人手里?还让个丫头片子掌权。 秦舫急着回京城,为的也是这件事,太子仪仗出现在西疆军,手里还握着圣旨,这其实本来就不合规矩,他的确打了京中那些人一个措手不及,但是相应的,他就得处理这些麻烦。 他必须证明给隆庆帝看,他是大燕最合格的储君。 越皇后清醒之后荣太后的懿旨就降到了飞凤殿,韫絮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蕙禾长公主担心越皇后知道之后会生气再伤了身子,东宫那边也偷摸摸地给她传了信,说让她将人留在府里,等宫里的乱事了解之后再把人送回去。 毕竟飞凤殿里伺候的宫人上次可是被罚没了好一批。 隆庆帝拖着还没痊愈的病体上了朝会,龙椅还没坐热,御史台的言官就捏着笏板往外面站,一本正经地说道:“臣有本要奏。” 隆庆帝看着这个御史就觉得头痛,这人油盐不进,认死理,最是要守那套吃人的规矩,他一边对旁边站着的福乐公公使眼色一边在心里痛骂秦舫这逆子! 假传圣旨,这个储君可真是要翻天了! “圣人,天下哪有女子为帅的道理,北疆军那个女儿营本来就不成体统,一直为人诟病,聂卿的确是聂大帅的嫡女,自幼修习的也是军务武艺,可这话传出去,岂非让我大燕百姓觉得朝中无人,圣人三思啊。” 这话说得十分痛心,隆庆帝觉得这人很想说什么牝鸡司晨的废话,他就觉得鲤奴为帅好得很,开国那位楚皇后不也是大帅吗?太祖爷还只是她手底下的将军哩。 第一百零三章 正名 朝堂上众人知道太子舫亲自到西疆那边传旨之后都知道不管怎么样,这朝堂上肯定得闹一通,荣家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不过没人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竟然是御史台的人,还是那个出了名的腐儒刺头儿,平时就天天找隆庆帝的麻烦。 臣子与帝王之间,本来就是互相牵制的,君王讲究要让所有臣子相互牵制,臣子则担心君王乾纲独断,这封点帅的圣旨除了是因为聂卿本身的能力不受所有人认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么重要的事情,隆庆帝竟然连商量都不跟臣子们商量一样。 西境现在可还在打仗呢,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点了个小丫头片子为帅。 隆庆帝虽然认同秦舫的做法,但是这实在是太莽撞了,眼下捅出的这个篓子,他还不在,还得让他这个老子来给他收拾。 “李卿此言差矣,”耐心地等李御史把大道理絮絮叨叨地说完,隆庆帝扶着龙椅的把手,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他温和地笑了一声,但是这么多年的积威还是让底下的臣子不太看正面迎上他的目光,“大燕的天下一半都是靠楚皇后打下来的,太祖爷在位的时候朝中也有不少的女官,北疆军那女儿营,这么多年为我大燕百姓也是立下了赫赫战功,你这么说,不是让功臣寒心吗?” 李御史被隆庆帝的话一噎,下意识把目光投向了站在身边的越平,越平在心里暗骂一声蠢货,却不得不顶着隆庆帝的目光从队列里站了出来,他本就是礼部的人,这个时候向圣人进言是应该的事情。 “圣人说得是,只是微臣觉得,”越平手持笏板弯腰禀告,“封帅之事十分紧要,按祖宗立法,圣旨和礼制本来应该一齐送到西境去的,但眼下太子殿下已经将圣旨带过去了,微臣愚钝,不知道眼下礼部的封赏应该如何送,还请圣人明鉴。” 这话说得有点……锋芒了,底下不少朝臣都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就连坐在上位的隆庆帝都颇感意外,越平此人平时不显山不漏水的,做事规规矩矩,甚少有跟人针锋相对的时候,就算是越家有旧怨的朝臣也甚少能对他摆冷脸。 “微臣觉得,眼下应该以战事为先,”江子岳见状立刻从旁边站了出来,“微臣之前在前线待过一段时间,聂大帅是护国将军的独女,武艺军书也都是由护国将军亲自教授的,她初入风营就能给西疆军探来丰城恐被楼兰攻占的消息,后来又带领着西疆军的精锐不眠不休纵马疾行从狼骑手底下救下了沈大帅,有此智谋,为何要拘泥于女子之见。” 按太祖爷传下来的规矩,秦氏历代帝王在过年的时候都要给为国捐躯的将士们尽些哀荣,去年年节后,隆庆帝就下旨将聂河追封为护国将军了。 李御史皱眉看着江子岳,很是失望地对他摇了摇头,但毕竟是在朝堂之上,他没对着江子岳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江子岳明白李御史那个眼神的意思,他是江青柏的儿子,自幼学的都是三纲五常的文典,怎么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其实说出这句话,江子岳自己心里现在还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若是放在以前,若是他没有强烈反对江青柏的安排执意要出京游学,他肯定会觉得自己刚刚那番话很是有违伦常,自古阴阳分两边,太祖爷那是因为前朝厉帝统治下民不聊生,情况特殊,大燕虽然没有什么女子不可为官的规矩,但是女子安于内宅,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江子岳现在看之前的自己,才深觉京中百官所做所思,都是在问“何不食肉糜”。 望京是大燕的都城,所以一派繁花锦簇,看不出花圃里面有些地方已经烂到根了,他们连黍米都嫌弃粗口难以下咽,可是江子岳刚出望京,只是到了比邻的蕲州,就遇见了狼山。 他亲眼看着林家村是如何覆灭的。 狼山上明明是一窝土匪,却因为打家劫舍抢来的那些沾着血的银子,被收了孝敬的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了,将他们看成了良民,林家村那些勤劳朴素心肠好的村民,就好像因为穷,所以天生该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凭什么呢? 荣申当了西疆军的主帅,可是他做了什么,他跟西戎人狼狈为奸,将重地佛母城里应外合拱手送给了敌人。 说到底,都是为了一个权字。 但是像他们这样的奸佞,一旦掌权,只会让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更快地往倾塌的方向走去。 “老臣倒是听说,江侍郎曾受过聂卿的援助,只是这些怎可服众,”李御史看着江子岳的眼神更失望了,“国有法度,不可不尊,微臣认为,点帅之事,还请圣人三思。” 开始了开始了,在朝中不站队的那些朝臣连头都不敢抬,李御史他又开始了。 隆庆帝已经习惯的李御史时不时就给他来这么一下,这么多年,他都习惯了,毕竟粗略算来,李御史应该是个好官,他只站在自己心中的公理之上,就是书读得太多太庸,很有点腐儒的味道。 荣泰之前让隆庆帝狠狠敲打了一番,连久居宫中的荣太后都送了手令让他老实一点,眼下他在心中暗自得意,等李御史把话往死里说得多了,他施施然从文臣之首的位置站了出来,面色严肃,眉毛都皱在了一起。 “圣人,老臣以为李御史说得有理,就算真如江侍郎所言,聂卿行事有方,领兵谋划是一把好手,老臣也深信护国将军教出来的学生,不是什么草包之辈。但她毕竟太年轻了,之前又没有上过战场跟人真刀真枪地拼杀过,老臣倒是觉得西疆军原有的几位主将,可以胜任,虽说荣晖与周珣皆以身殉国,但其子荣皓与周瑛自小就跟在护国将军身边,耳濡目染。” “再不济,那原来就守着西境的刘十方也可胜任,老臣记得当年护国将军一日荡平黄沙六部的捷报送回京城时,这人的名字可是被护国将军在军功簿上记了好几笔,他跟着护国将军外出打仗打了许多次,经验老道,应当更适合担任主帅的职位。” 荣泰义正言辞,他没有额外推举哪一个人,这番话说得十分公正,按资历来算,荣皓、周瑛与刘十方三人的确比聂卿要更能胜任西疆军主帅的职位,这三个人都是跟着聂河一起在大漠上闯荡过的。 只要主帅之位不落在和墨,特别是聂卿身上。 隆庆帝一时没说话,正当江子岳急得额头冒汗要再站出来的时候,明德殿里突然响起一道所有朝臣都十分熟悉的声音:“孤也同意荣相的话。” 江子岳跟越仲迁心神都一松,在心里不约而同地长舒出一口气,朝臣们都循声回头,秦舫手中握着一张薄薄的白纸,大步流星从明德殿门口走过来,脸上一如既往带着温润的笑容。 只是他头发上似乎蒙了一层灰尘,发髻也有些乱,额头上亮晶晶的,像是刚刚有人把汗珠抹去,但是很快又渗出来一层的感觉。 秦舫接收到来自荣氏朝臣和隆庆帝的双重怨念,特别是隆庆帝眼中冷冷闪过的情绪,惊得他浑身一凉。 他的心立刻像绑了个石块一样往下沉,但是面上依然带着温和谦逊的笑容,他走上御阶,将手中的信交给了站在一旁的福乐公公,由他再呈到圣人面前。 那封信上落了刚刚荣泰提起的几人的款,秦舫风尘仆仆,站得离他比较近的几个朝臣还清晰地看见了他衣袍下摆上的泥点子。 秦舫看向荣泰,如愿看到荣泰不太好看的脸色,他觉得心中的郁气散了一些,展颜笑道:“一开始孤也觉得这三位将军更能胜任西疆军主帅的职位,可是我将圣旨带到锡蓝城之后,这三位将军都大喊称赞圣人的英明,他们是当着禁军统领的面心服口服愿尊聂卿为帅的。” 隆庆帝完全没想到秦舫就这么把圣旨按到了自己手上,但事已至此,他只能装模作样地跟秦舫一起把戏演下去,他朝着福乐公公微微点了点头,福乐公公会意,接过他手上的信纸,毕恭毕敬地递到了荣泰面前。 众目睽睽之下,荣泰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这张信纸。 信纸上的确落了荣皓,周瑛还有刘十方三个人的私章,不止如此,还有越安与和墨的私章,这五个人加起来就统领着西疆军现在大部分的兵力了。 “孤知道荣相在担忧什么,”看着荣泰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秦舫知道他又有话要说了,抢在他之前朗声发言,“这种东西,若是强要,的确能要到,但这几位,尤其是越安越伯西,他的为人诸位大人想必比我还要清楚,我回来得比较着急,只从越太守那边得了信,他会代西疆军起草一封檄文,最后会落自己的款,他会用自己的声誉和性命来做担保。” 说到这,秦舫站在太子位旁,目光从荣泰身上转望所有朝臣,他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正色道:“如今外敌来犯,西边和北边的战报想必诸位大人之前都应该听过了,西戎人组了二十万精兵强将攻打我大燕,他们手里还有火药这样的大杀器,连佛母城都陷落了,肃州大半落于敌手,现今只有一个锡蓝城在苦苦支撑,临行前,越太守同孤说,城在则人在。” “若聂卿真的是个百无一用的女子,不懂领兵,那为何这几位主将都愿意听她的调遣呢?还敢用自己的声誉作保,肃州是大燕的门户,要是西戎人真地将整个肃州尽数吞下,那朝中诸位何以在此争论呢?我不妨告诉诸位大人,这一次是聂大帅反应得及时,不然锡蓝城也会被西戎人吃下去,而且——” 秦舫故意拖长了语调,隆庆帝和荣泰都在心里暗道一声不好,但是没等他们做出反应,秦舫就已经把下一句话说出了口:“孤这次西行,还意外得知了一个惊天的大消息,护国将军父子的死,以及佛母城的沦陷,盖因西境内有人同西戎人里通外合。” 朝野上下顿时一片哗然,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情,荣泰心跳到了喉咙口,他已经在脑中飞速思索着怎么应对了,只不过秦舫紧接着就满面惭愧地摇了摇头,“只是孤来去匆忙,西疆军中现在也在严查此事,内奸到底是谁现在还没个定论,但想来全军上下勠力同心,应该过不了就能得出结果了。” 朝会很快就散了,荣泰其实本来也没想真靠着这个就让隆庆帝改主意,周老太傅因为周珣的死伤心过度一病不起,他说完那些,东宫的那些僚属可还一个都没开口呢。 谁想到太子舫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把这个讲出口了呢? 谁愿意背一个卖国通敌的罪名呢?就算是真把这种事情做出来的荣申,也不愿意承认。 散朝之后,秦舫亦步亦趋地跟在隆庆帝旁边,福乐公公只能拼尽全力把自己的脖子缩着,不掺和到这父子二人的明争暗斗中。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太子之位已然稳固,所以做事越发无所顾忌了。”等到了四下无人的场地,隆庆帝对福乐公公挥了挥手,扭头冷冷地注视着秦舫。 秦舫利落地跪了下去,回答道:“儿臣不敢。” “不敢,”隆庆帝嗤笑一声,他换了一种眼神看向这个自己寄予厚望的太子,“朕看你倒是敢得很,怎么,影阁阁主的身份做倦了,想迫不及待拿太子的身份招摇过市了?是觉得荣氏对你的杀意还不够多,硬要往人家刀口上凑吗?” “秦舫,”隆庆帝的面色越来越冷,“你的确是越发能耐了,怎么,被儿女情长绊住了脚,你不想做之前那些事情了?鲤奴是答应你了?” 秦舫不说话,隆庆帝远远瞅见紫色的宫仪,踢了踢让他起来,“自己滚去领罚,多加三日,福乐,你看着他。” 第一百零四章 窥豹 福乐公公心疼地看了一眼秦舫,却不敢为他求饶,秦舫很快点头答应,弯腰从隆庆帝面前退开,他转过身,也看到了那抹紫色的身影,是皇后仪仗。 越皇后并没有注意到这边,她大病初愈,本来就不好的身体底子这次更是被那毒败了不少,乌龙先生在为越皇后诊治过后跟隆庆帝说了实话,那毒可能会影响越皇后的寿命。 等隆庆帝走到亭子旁边,越皇后才发现他过来了,她想屈膝行礼,被隆庆帝一把扶住了,隆庆帝把身上穿的大氅解下来系在了越皇后脖颈上,对着旁边伺候的一干宫人挥了挥手。 宫人们会意,嘴角噙着笑退到了不远处,给帝后二人独处的空间。 越皇后的双颊点上红晕,她伸出白若葱根的修长手指握住了大氅的毛边,抬眼望向隆庆帝,轻轻地叫了一声:“圣人……” “窈娘怎么出门穿这么薄,”隆庆帝威严的脸上此刻笼罩着温柔的神色,他确定大氅系紧透不进一丝寒风才把手放下,“乌龙先生不是说要你好好卧床修养吗?” 越皇后低头笑出声,眼中满是甜蜜,她轻轻摇了摇头,“天天在床上躺着,腰都疼了,乌龙先生说可以适当下床走动走动,天天闷在飞凤殿里,人都要闷坏了。” 见越皇后脸上的神色突然黯淡下来,隆庆帝知道她是想起了贴身宫女韫絮,之前飞凤殿里伺候的宫人因为帝后遇刺的事情被换血换了一批,韫絮受了刑被秦舫及时救下来了,现在人还在蕙禾长公主的公主府里。 隆庆帝叹了口气,“窈娘,这一次是我大意了,才会连累你也受伤,我向你保证,以后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今日天寒,又起风了,还是尽早让宫婢送你回飞凤殿吧。” “圣人!”越皇后眼底噙着一层浅浅的泪,她望着这个宠爱自己许多年的皇帝夫君,终于忍不住发了脾气,“圣人一直称呼我为窈娘,是将我当做妻子而不是大燕的皇后,那为什么,圣人一直对我如此生疏呢?” 差点死了一次,越皇后不想再这样了,隆庆帝对她很好,几乎是无微不至地照顾,这一次他们两个算是一起闯了一趟鬼门关了,为什么他反倒比以前更加疏离和客套了? “三郎当年是亲口向太后娘娘和先帝爷讨我做太子妃的,为何这些年,却不再如东宫那般,是窈娘做的有什么不对吗?若窈娘真有什么地方让三郎不满,三郎可不可以直接告诉窈娘。” 隆庆帝看着越皇后,喉头突然哽住,胸中奔涌的情绪化作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但他最后做的,仍然只是轻轻地把越皇后搂紧了怀里,轻声跟她道歉,然后让宫人带她回去。 越皇后看着隆庆帝的背影,疲惫地把手放到了瑟瑟发抖的宫人手上,吩咐道:“回去吧。” 影阁这个在江湖中素有令名的神秘组织,最中心的地方,坐落于皇城。 按白站在秦舫身边,满眼心疼地看着自己的主上,他们眼前是一个玄色的大门,门上用朱砂一左一右写了三个大字:三重天。 朝廷与江湖本来就是两方天地,世代都是如此,所有人也都认为就该是这样,因为从古至今,要是这两方掺和到了一起,那最后的结果一般都不是什么好事。 隆庆帝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先帝交到他手上的,已经是一个破败的王朝,他空有回天之心,他一开始也想过用一些正当的方法去解决,可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这个皇帝处处遭人掣肘,甚至连北蛮人打过来,他都没办法在第一时间把救兵派过去。 所以他成立了弯月骑。 弯月骑是不可能长久存在的,隆庆帝的史书学得很好,是周老太傅的得意门生,皇帝养私兵,必然会导致君臣不合,更何况是这群掌权日久的世家们,他等的就是中间一个妥协的时机。 弯月骑看似是隆庆帝不甘不愿裁撤的,其实是他早就谋划久的,弯月骑裁撤之后,大部分被遣散充入禁军,不再由皇帝直接统领,少数精兵成了拱卫大内的金吾卫,世家人捏着鼻子认了这个结果。 但最中心的那部分人,被隆庆帝秘密藏入了地下,他们是影阁的元老,暗中替隆庆帝搜寻那些因为天灾或人祸而无家可归的孩子,他给他们热乎乎的饭菜和暖洋洋的衣裳,同时索取了他们此后一生的自由。 所有的影卫都要经过两重天的训练,但是却少有人进过三重天。 当然秦舫不是,按白再一次站在三重天门口,身躯忍不住发抖,他看着秦舫面不改色地推开了两扇大门,忍不住伸出手拉住了秦舫的袖口,无助地喊了声:“主子,别去……” 秦舫微微一笑,轻巧地将按白的手撇了下去,他扭头对福乐公公说道:“还是劳烦公公看住他,六日后我会出来的。” 按白瞳孔大睁,失声叫了出来:“怎么是六日?” 眼前人没有再回答他,他挺着腰背,大踏步往门后走去,按白看见他的身影很快就被门后的阴影吞没,只能听见沉重的脚步声从空旷的走廊内传出来。 福乐公公不忍心再看,他长长“哎”了一声,走上前将“三重天”的大门带上了。 按白紧闭着嘴,脸色惨白地抱剑走到了一边,福乐公公看惯了他们四个这个样子,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迈着小方步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西境这边,僵持的战事有了起色,檀安和栖安又传了消息出来,迦婪若这次的寒疾似乎发作得十分严重,这半月来高烧了好几次,西戎十六国那边的医官来了一批又一批,还是没人能药到病除让迦婪若彻底地好起来。 聂卿一回来从提白那边得知了近况就计划反扑,将安和城夺回来。 而且,锡蓝城的工匠将那两座重型投石机摸索得差不多了,有位老工匠浸淫此道已久,他拍着胸脯向聂卿保证,当着众将军的面立下了军令状,聂卿跟几个将军商量了一下,最后大手一挥,拍板下令:拆! 那缴获过来的一座重型投石机很快就被几位工匠拆成了零件,西疆军众人提心吊胆地等了两天,那位老工匠不负众望,又将重型投石机完整地装了回去。 只是火药这种东西,没有方子,这几位工匠对硝石配方这种东西也是一窍不通,随着重型投石机一起缴获过来的火药石头,就显得更加珍贵了。 夜幕四合,灿烂的星子铺满了整个夜空,聂卿站在锡蓝城的城墙之上,望着辽阔的一望无际的西面,良久,突然微不可闻地长出一口气来。 城墙上的守卫军看见她过来都局促地对她点了点头,聂卿止住他们行礼的动作,笑道:“不用多礼,现下西境还是很冷,得多麻烦诸位兄弟了,等时机到了,我们一鼓作气把佛母城抢回来!” 两句话说得人心振奋,守卫军脸都激动红了,聂卿看着夜空中一闪而过的流星,暗自握紧了拳头。 锡蓝城已经空得差不多了,当日安和城被屠半城的消息传过来,城中的百姓在越安的鼓动之下基本上是能走的都走了,那些西戎商贩也通通都被下了狱,繁华的处所一旦没有了人声,会比偏僻的地方更显得凋敝。 月色清亮亮地洒在街道上,聂卿腰上背着她的那柄鬼头刀,轻步往太守府走去。 身边却突然传来破风声,聂卿眼神一凝,鬼头刀瞬间滑到手上,只听“叮铃”一声,射过来的那枚飞镖被轻巧地打飞了。 聂卿挥刀往后一甩,堪堪停在那人的脖颈旁边。 是秦舫。 聂卿眼中的惊诧一时退不下去,她将刀收了回来,借着月色仔细地端详了一下那人,她难以置信地问道:“殿下,你怎么在这?” “之前分别得太过仓促,”秦舫低声一笑,月光照得他半边脸庞灰蒙蒙的,他对着聂卿眨了眨眼,“按白说,鲤奴肯定是理解我的,但是我还是有点担心,都过了河州了,还是掉转马头往锡蓝城跑。” 聂卿听完他说的也笑了出声,她抬眼望着秦舫,神色认真:“殿下,我既然说了会相信你,就不会因为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而怀疑你,你这么做,应该跟顿白错开了,我让他送信回望京了。” 秦舫眼中露出浓烈的情意,他望着聂卿,一时说不出话来,往前离聂卿再走近一步,他满怀爱意地喊:“鲤奴啊鲤奴,你让我,我真是,如何能报你这般情意。” 他伸出手,想要抚上聂卿的脸庞,却在瞥到聂卿嘴角那抹笑突然拉直的时候迅速地跳到了一边。 鬼头刀铿然出手,横扫他刚刚站着的地方,要不是他躲得快,现在估计已经被砍成两截了。 “秦舫”见状不再装模作样,他脸上温正的表情瞬间消失,阴冷地盯着聂卿,过了一会儿,突然咧嘴笑开了,饶有意味地问道:“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聂卿的脸色比街道上结起的霜还要冰冷,鬼头刀的刀头落在地上,聂卿往前走了两步,刀身与街道碰撞出零星的火花,在夜色中很是亮眼。 “你这种腌臜的东西,怎配跟殿下相提并论。”聂卿讥讽地看着“秦舫”,“殿下是喜欢我不假,但他知道自己是一国储君,知道自己肩头上的责任,现在朝中必然因为我封帅的事情乱得不行,圣人与皇后娘娘方才遇刺,他既然打定主意要回望京,又怎么会因为儿女情长改道?” “而且——”聂卿眼中闪过浓重的杀意,她微微弓起腰,小腿发力,带着鬼头刀冲了上去,嫌恶的语气在静悄悄的街道上响得异常清晰,“殿下爱重我,连给我摘面具的时候都生怕唐突了我,怎么可能会想摸我的脸!” “秦舫”提剑来挡,甫一遇上聂卿的重刃他就被打得往后拖了好几步,他面色大变,只能凭借轻飘飘的步伐踏上了两边的住屋,聂卿脸色依然冰冷,心里却被他这个熟悉的动作打的乱跳了好几下。 当时秦舫跟她一起上弱水崖救沈逢川的时候,用的也是这种轻功步法! 这人到底是什么人,又是怎么会知道河州分别的事情。 聂卿身上背着重刃,赶不上这人,她刚想将双指压在舌底吹口哨叫人,一想到这人脸上带着的面具又只能放下了,她将手放在腰侧,里面百宝囊里的东西她前不久才补过,两枚梅花镖顺手飞出,袭向那人的背后。 两人都落回了另一条街道,“秦舫”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看着在身后紧追不舍的人,他嘴角露出邪笑来,劝道:“他有什么好的,道貌岸然,你真以为他这个太子之位能坐得长久吗?荣家现在死盯着他,你何必非要跟他一起送死,等我当上了太子——” “住口!”聂卿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她往地上啐了一口,脸上的表情看的“秦舫”面容扭曲,她十分不屑,“你这种心术不正之人,还想做太子?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鼠辈,你今天就得死在这!” 她提着鬼头刀再次冲了上去,“秦舫”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只能左右闪避,聂卿知道不能让这人生事,瞅准了空值,两枚梅花镖再次出手。 却被人格挡开了,“秦舫”险之又险地避开,梅花镖在他脸侧划过一道血痕,他大惊失色地摸上自己的脸,在看见手上的血线之后整个人瞬间阴鸷下来,两只眼睛怨毒地盯着聂卿。 聂卿却没这个心思盯着这个人,饶是给自己做了准备,看见眼前的情况时她整个人还是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挡开她梅花镖的,是另一个“秦舫”,他手持长剑,脸色平静,搀扶着受伤的“秦舫”,往地上扔了个烟雾球,冷声道:“走。” 聂卿没追上去,她的呼吸都急促起来,良久,鬼头刀“铿”地一声砸在了地上,她借力稳住自己的身子,压着心里久久未平的惊涛骇浪。 第一百零五章 观境 第二日一早,西疆军诸将按着之前说好的来到了中军帐,往常总是第一个来的聂卿却迟迟不见踪迹。 刘十方使劲地对着荣昭挤了挤眼,动作幅度之大搞得旁边站着的和墨荣佳等人想不看到都没办法,荣昭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帐下的狗头军师,又不是聂卿的亲卫,他现在可听齐氏的话了,天天早睡,哪里知道聂卿怎么回事。 荣昭自己心里也着急,他认识聂卿这么久,这人可从来没有掉过链子,怎么今日商议反攻这么重要的事情她却迟到了? “大帅今天这是怎么回事?”荣佳微微拧眉,“她之前说要商议反攻之事,怎么迟迟不见身影。” “我来了。”荣昭刚要把自己刚刚想好的借口说出来时,中军帐的帘门却被人一把掀开了,聂卿沉着脸色走了进来。 大帅今天好像……跟之前有所不同? 帐内几员主将都在悄悄打量着聂卿,大帅还是跟之前那样不苟言笑,但是总觉得,她好像变了。 荣昭倒是注意到了聂卿眼下遮掩不去的一层青黑色,他面不改色,心里却隐隐有些担忧。 “今日召诸将前来,是为了向西戎人发起反攻,夺回安和城,”聂卿一掀披风坐在了椅子上,面色冷静自如,沉着的说道,“风营的将士们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停过对佛母城和安和城的探哨,还在两城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了陷阱,我们捉住了几个西戎人,迦婪若得了重病。” 这话一出,刘十方立刻兴奋地扬起了眉毛,下意识把心里话喊了出来:“真的?那可真是老天开眼,活该!” 帐内几人立时都哈哈大笑,聂卿嘴角也弯了起来,她点点头,说道:“不错,我们之前说过了,西戎联军并不是铁板一块,毕竟前几年代表楼兰国主跟我父亲谈事的楼兰代表,还是他们那个三王子。我与李校尉探倒篮沟的时候,迦婪若毫不犹豫地射死了他们的一个大僧,他是弥苯教的僧奴,跟那些掌权的天谛听有死仇。” 这个消息很是振奋人心,原本几人对反攻的计划心里还不十分有把握,现在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喜色,聂卿站起身来,走到沙盘旁边,“安和城对肃州对西疆军有多重要,诸位将军应该比我更加清楚,西戎人上一次屠了半座城池,咱们也该以牙还牙,替那些枉死的百姓报这血海深仇!” “刘十方听令!” “末将在!” 帐内众将的脸色一个个都端肃起来,聂卿的目光扫视过所有人,荣昭适时在旁边为她递上令箭筒,聂卿抽出一支,郑重地放到了刘十方手里,“我命你带五万将士从鞥州境内迂回,等前军的号令,自后方攻城。” “末将领命!” “荣皓听令!” “末将在!” “我命你带三万精兵,从西截断玉周城的增援之路,不管怎么样,你务必要给我死死守住半个月,要是放西戎人的一兵一卒过线,我唯你是问!” “末将领命!” “周珣,荣佳听令!” “末将在!” “你们二人同我一起,带着将士们正面冲锋,那几位工匠已经教会将士怎么用重型投石机了,把那两个大家伙和火药一起带上!” “末将领命!” 将主要的任务交代清楚了,聂卿慢步走到和墨面前,眼里涌动着墨色,她长呼出一口气,将整个令箭筒都交到了和墨的手里,“和墨,肃州大半已经落于敌手,如今唯有锡蓝城尚存,我将锡蓝城的守卫之责交予你,西疆军大部分精兵强将都让我带出去了,留给你的人手不多,但你无论如何,一定要把锡蓝城守住!” 和墨和其他将军一样单膝跪在了地上,双手高举过头顶接过了那令箭筒,大声应道:“末将必然誓死守卫锡蓝城,若敌来犯,若非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身陨于此,必不让西戎蛮子踏进锡蓝城半步!” 令箭筒很轻,落在和墨手里却有千钧重,聂卿眼带笑意看向众人,轻声道:“起来吧,各自回去点兵,咱们三日后出发。” 与此同时,佛母城的后城里,医官们依旧跪在地上颤抖着。 迦婪若的寒疾发得很突然,险些从难陀的身上摔下来,若不是阿傩时刻关注着他,他肯定是后脑着地。 “为什么都这么多天了,迦婪若的病还不见好?!”楼兰国主哈里尔亲自赶到了前线,他苍老瘦削的脸上布满了扭曲的愤怒神色,“你们一个个都说自己是神医,是佛众亲自教授的医术,为什么迦婪若还不醒?!” 他越说越气,一脚踹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医官,却险些被挡得往后摔了个大跟头,阿傩及时上前扶住了他,眼中却闪过冷意。 哈里尔被这自己这一脚激得更愤怒了,阴狠的眼神直直射向那个差点害他摔倒的贱民,颤巍巍的手指指向他,喉咙像是个破败的风箱一般,“一定是你说大话惹怒了佛众,迦婪若需要佛众亲自拯救,来人啊,把这个罪人送给佛子徒,让他为迦婪若向佛众祈祷祭祀!” 那个医官听完惊恐地抬起了头,不住地磕头凄惨求饶道:“国主饶命!国主饶命啊!” 穿着铠甲的卫兵很快就把他拖下去了。 其余医官听着旁边人的惨叫,都忍不住抖了抖,他们紧靠着彼此,堆叠着疲软的身躯。 “你们现在,”哈里尔喘着粗气,阿傩低眉顺眼地站在他身后,轻轻地为他拍着后背,“想出了什么对策吗?‘东猎计划’才刚刚开始,迦婪若不能出事,你们知道吗?要是你们还是没有办法让他醒过来的话,就去地狱请罪吧。” 阿傩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见哈里尔不满地看过来,他又连忙顺从地找回了拍击的节奏,哈里尔不屑地从鼻子里哼出冷气,没再说什么,只继续盯着跪成一排瑟瑟发抖的医官们,逼迫他们尽快拿出个办法来。 阿傩低着头,除了他自己,没人能看见他眼中的愤恨。 他清楚地感觉到了楼兰国主对他的不屑,但他并不为此觉得屈辱,他的确就是一个被迦婪若殿下捡回来的最下等的小奴隶,他知道,除了殿下,没人真心看得起他,他们都在背后诅咒着自己卑贱的血统。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不在乎别人,他只在乎殿下。 想起殿下身上的寒疾究竟是怎么得来的,阿傩就忍不住去恨,眼前这些人,全都是罪魁祸首!包括那个假模假式的佛子徒! 国主也并不是真心想把迦婪若救回来,他只是因为想要一个能帮他把“东猎计划”进行下去的统帅,重型投石机和火药的配方只有殿下知道,他们想要吞下大燕这样的庞然大物,就必须要借助这些东西。 他从来没有把殿下当做过自己的儿子。 阿傩记得迦婪若的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那个美艳的女人在遭到王后非人的折磨之后并没有一蹶不振,佛寺这么神圣的地方,本来不应该被任何权势沾染,手段在这里应该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阿傩甚至得感谢那个佛寺里潜藏的肮脏,她很快成了佛寺里最受长老“恩赐”的女奴,她满足着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丑陋的欲望,拼尽全力给迦婪若争取了一线生机,让他没有在一开始就像普通的僧奴那样,死于棍棒之下。 也让他免于成为血祭的祭品。 从大燕远渡过来的僧侣第一次接触到弥苯教的时候,被恶心得吐了出来。 他们根本没办法想象,为什么这么野蛮血腥的东西会被人供奉为正统?还能吸引那么多人信奉,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割下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血祭是弥苯教很重要的祭礼,他们需要给佛众献上一个宽大的血池。 血从哪里来呢? 僧奴在佛寺的磨砺下长到十岁,那就意味着他是个成熟的祭品了,佛子徒亲自动手,用锋利的银刀割开僧奴的脖颈,再用香油浸润的麻布将僧奴倒吊在血池之上,直到他那巨大的伤口再也流不出一滴血。 佛子徒就在这个时候面带慈悲地把僧奴干瘪的尸体从倒挂的雕刻莲花的檀香木上取下来,像精确的仪器一般划开他的肚腹,将他身体里的其他“祭品”一件件取出来,放在细腻的白瓷盘上供奉在佛众的画像前。 可惜迦婪若一天一天长大,他被刻意隐藏的身份也快要藏不住了,他的母亲除了保护他的性命之外,还为他筹谋了一部分民间的势力。 女奴是很聪明的,迦婪若继承了她的智慧,并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女奴知道自己保护不了他多久,她想把所有的东西都一股脑地教给他,因为迦婪若要面对的是一个庞大的几乎不可战胜的敌人,迦婪若没有辜负她的期待,他学东西很快。 阿傩记得,殿下的母亲是很温柔的,哪怕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们母子一个月只能见一面,她也没有过多地责骂殿下,只是再三强调他一定要活下去。 在东窗事发那一天,女奴最后一次温柔地亲吻了迦婪若的额头,王后已经查到了底下人竟然阳奉阴违了那么多年,楼兰国主甚至已经知道了迦婪若的存在。 迦婪若是在那一天突然出名的,佛寺讲经,周边的楼兰人都过来听,女奴用了个简单的戏法,将自己的性命化成了神迹。 从那一天开始,殿下就更加不爱说话了,阿傩缩在迦婪若身后,咬着嘴唇小声地哭,成就这场神迹的,是女奴的血。 哈里尔再次激烈地咳嗽起来,阿傩从回忆中惊醒,眼神中仇恨的光怎么也掩盖不过去,他甚至就想这样趁着他没有防备,一刀捅烂他的心脏。 要是殿下真地因为寒疾醒不过来,他一定要杀掉这个虚伪的人! 仅仅因为天谛听那一句似是而非的谶语,迦婪若在被认回之后就再也没有穿过厚实的衣物,楼兰国主赏赐给他的,永远只有精美但冰凉的绸布。 他甚至不能穿鞋。 身后的床榻静悄悄的,上面睡着的人现在仍然紧闭着双眼,但他身上仍然只盖了一件单薄的毛毯,阿傩觉得自己忍耐得浑身都在颤抖,他的眼中涌上血色。 “国,国主,”现在离哈里尔最近的那个医官看见那张皱纹横生的脸上不耐烦的神色越来越浓,连忙抖着嗓子开口,“如果,如果有药人,我们的方子真的没有问题,但是就是没药引,有了药人血,殿下一定能够清醒过来。” 哈里尔的脸看上去更阴沉了,他微微俯过身,阴冷地问道:“其索,你是本王最信任的医官,应该知道那个药人已经逃走好多年了,之后炮制的每一个药人都死了,他们根本挨不过那些毒虫的噬咬,你现在要药人血,去哪里找?若不是你们看守不严,那个药人又怎么能逃走,你还有脸问我要药人血?!” 医官顿时匍匐在地,额头压在交叠的手掌上,他颤声道:“现在炮制也来得及,只是功效没有那么好,我只用将百草汁和五毒虫灌进那人的肚子里就可以,哪怕熬不住,他的血也是可以用的。” 哈里尔眯起了眼,他心中的怒火再次往上跳,却不得不被他压下去。 没有了药人血,所以他这些年才会衰老得这么快,还一直生病,这个卑贱的医官,有这样的方法,之前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他是不是希望自己早点死? 感觉到敲打着自己背部的那两只手又停了,哈里尔恶毒地想着,那就用后面这个奴隶吧,他之前就觉得是因为送给佛众的祭品被克扣了才会这样,现在还回去,应该就能得到宽恕吧。 “阿傩,迦婪若对你那么好,你愿不愿意成为他的药人,救他的性命。” 阿傩脸色一白,如果自己的血能救殿下他当然愿意,可是要是没有用,他再死了,谁为殿下报仇呢? 哈里尔不耐烦了,对着卫兵挥了挥手,床榻上多日未醒的人却突然强撑着从床上爬了起来,他的脸色十分苍白,连金色的发丝似乎都隐隐发白了,他盯着哈里尔,突然明艳地笑开了,“父亲,你是想要抢走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东西吗?” 第一百零六章 苏醒 迦婪若的清醒出乎众人的意料,跪着的其他几个医官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骇。 他们被派到迦婪若身边的时间很早,当年那场血花神迹惊动了很多楼兰的臣民,迦婪若“神子”的名头是受到那些狂热教众的拥护的,这件事远远超出了天谛听的控制,他必须认下迦婪若的身份。 但是要对付或者说是折磨一个身后几乎没有一点势力的“神子”,对于弥苯教而言,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祭祀的血奴并不缺迦婪若一个,他们只要保证他好好地光彩照人地活在人前就可以了。 几位医官第一次见到迦婪若的时候,也是一个和今日相似的情形,只是那个时候躺在床上的人,还是个纤瘦的孩童,他紧闭双眼,嘴唇泛着冰冷的青色,如果不是天谛听让他们安心诊治,他们真的会觉得躺在那的是一具尸体。 西域的夜晚无论哪一个季节都是刺骨的,冬季尤甚,可是二王子的房间里连个火盆都没有,盖在他身上的只有一层华而不实的丝绸,医官只是看着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大僧站在他们身后,笑如寺庙里的金身佛像。 “天谛听大人为二王子殿下卜算过命途,殿下的命途十分金贵,是佛众赐给楼兰的神子,他是鄙湿奴的手臂所化,战无不胜,他踏足过的土地都将变成焦土。”大僧拨弄着缠绕在手腕上的念珠,轻描淡写地说着,“但楼兰承不住他的命途,你们应该也见过了佛众给楼兰的警示。” 见过了伺候在二王子身边的那些仆人是怎么一个接一个惨死的。 几个医官如芒在背,大僧仿佛并没有看出他们的异样,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天谛听大人为了保护楼兰,也为了保护二王子殿下,耗尽心血才占卜出了把二殿下留在楼兰的办法,他必须诚心感受风沙的力量。” 所以才不给他厚实的衣物,不给他火盆,让他用身体抵抗这肃杀的寒冬吗? 这样怎么能不生病。 为首的医官低垂着头,眼中浮现出一层愤怒来,他紧紧握着手中药箱的柄,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是紧接着,他又从心底漫出无力来。 那又能怎么样呢?从他进入王寺之后,就应该明白这里的规则了,躺在床上的那个孩子的确没有犯下什么不可饶恕之罪,但…… 但不是天谛听大人亲手指定的神子,就是他最大的罪了。 “二王子殿下的身躯还是太娇弱了,你们好好诊治吧,一定要留住他的命。”大僧见目的已经达到,说完这句话就走出了房门。 留住他的命就行,至于其他的,就要细细揣摩天谛听大人的想法了。 迦婪若的病其实在楼兰是很常见的,人是血肉之躯,扛不住热也经不得冻,冻到一定程度,血肉之躯就要坏了,寒疾便是如此。 但得寒疾的,一般都是楼兰国内最低等的奴隶,楼兰每年春天都要从外面购买大量的奴隶,正是因为有太多奴隶熬不过冬天。 医官还记得,迦婪若第一次寒疾发作之后清醒过来的样子,他眼中满是茫然,那个叫阿傩的小奴隶跪在他床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一边向着西方磕头,说感谢佛众的恩赐。 他好像轻而易举地就接受了弥苯教的说法,甚至还自请在楼兰王宫里开辟一方寒室,医官曾经隐晦地告诫过迦婪若,他身体里的寒气会越来越重,直到有一天完全冻结他的血肉,他们现在炼的那些热性的药,也是治标不治本。 这样的疾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形成的,同样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治愈的,如果迦婪若停止折磨自己的身躯,像个正常人一样注意保暖,再配合药液,长久地温养下去,也许还有治好的希望。 但是迦婪若拒绝了。 上一次迦婪若寒疾发作的时候,医官给他切脉的时候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快到了崩溃的边缘了,如果他再次昏迷过去,很有可能再也清醒不过来了。 房间内的两拨人对峙着,哈里尔似乎也没有料到这一点,他面上露出一个略显扭曲的慈爱笑容,快步走到迦婪若的床边,“怎么会呢我的孩子,我只是觉得这个小奴隶是一直跟在你身边的,鄙湿奴的眼睛一定也看到了他,也许他的血对你而言是最有用的。” 迦婪若的脸色仍然十分苍白,好像刚刚说的那一句话已经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阿傩看见了他瞥过来的眼神,连忙走过去把冷硬的枕头折了一折竖着放在了迦婪若背后,再小心翼翼地扶着他靠在了上面。 “父亲忘了天谛听大人的话吗?他说我是神子,我怎么会轻易死去呢?”迦婪若捂着胸口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他压下从喉咙里泛上来的铁锈气味,一双碧绿色的瞳孔直视着哈里尔,“我之所以这次沉睡了那么长的时间,是因为我得到了鄙湿奴大神的神谕,神谕的内容太过复杂,我不得不花费更长时间去理解,父亲,你应该会体谅我的吧。” 哈里尔被那双眼睛盯得心脏好像被夺走了一瞬,他想起了那个妖媚的最后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干了自己血的女人,她也有一双碧绿色的眼睛,无数次地出现在他的梦境里,碧绿的眼睛凝望着他,他从瞳孔里看到了倒影出来的自己,一具血色的骷髅。 他点了点头,笑得十分勉强,“我当然会体谅你,让医官先给你看看吧。” “你们!”哈里尔突然扭头,对着跪在地上的医官们说道,“要用最好的药,二王子是佛众赐给楼兰的神迹,希望你们,不要再辜负本王的期待了。” 几个医官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哈里尔没有再回头看倚靠在床上的人,像是逃一样的快步走出了房间。 房内没有多余的人了,迦婪若突然剧烈地喘息起来,阿傩立刻轻轻拍弄着他的后背,眼睛里满是惊慌失措和自责愤怒。 他连一口热水都没办法给殿下。 “其他人都退下吧,烈厄留下,”迦婪若冷冷盯着迫不及待往外走的几位医官,等最后一个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纱帘后面,他才捂着胸口皱起眉头,他缓过那阵心悸,抬头问其中一位医官,“我还剩多长时间。” 烈厄仰头看着这个纤瘦的青年,他从王寺就负责迦婪若的医治,也在私底下警告过他,如果不调养,他活不过三十岁。但是迦婪若都没有理会,他只是固执地要求他多炼一些能中和或者压制他体内寒性的丹丸。 “您这次能清醒过来,也许真是有鄙湿奴大神的庇佑吧,殿下,您体内的寒疾已经没有办法靠丹丸中和或者压制了,如果您现在注意保暖和饮食,我还能尽力拖延您下一次寒疾发作的时间。” 迦婪若了然地点了点头,烈厄的意思是,他下一次寒疾发作的时间,就是他殒命的时间。 阿傩看着迦婪若眼中如一潭死水般的沉静,突然跪在了他窗前,哀声恳求道:“殿下,求您听烈厄先生的吧,我一定能为您买到最厚实的棉花和最好用的火炭,我还能从燕人手里买热性的药材,我们不要再听天谛听那些狗屁的话了,我们——” “我没有时间了,”迦婪若直接打断了阿傩的话,他抬起惨白的手去扶阿傩,青筋明显地浮在手背的那层皮下面,“阿傩,我没有时间了。” 从母亲死去的那天开始,我就只为复仇而活了,聂河和聂稔已经被我设计杀掉了,佛母城也陷于楼兰铁蹄脚边燃起的烈火,现在,只剩哈里尔,和这个腐朽得令人作呕的王朝。 第一百零七章 心仗 阿傩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迦婪若已经把头扭到一边去了,他盯着烈厄,过了一会才慢吞吞地说道:“我相信您的医术,不然母亲不会在那几天一直跟我提您的名字。” 烈厄身形微震,紧接着又心下一沉,他已经猜到了迦婪若想跟他说什么了,皱着眉头不认可地摇了摇头,迦婪若微微一笑,白色的睫毛上下颤抖了两下,“您那里应该有极热性质的药吧,是特意为我留的吧,现在是把它拿出来用的时候了。” “烈厄,我知道自己身体现在就像一具残破的冰偶,没有多长时间可活了,我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活得是否长久对我而言已经是无足轻重了,我现在只想把我该做的事情做完,我昏迷了这么长时间,燕人那边,是不是已经开始准备反攻了。” 阿傩愤愤不平地回答道:“殿下您昏迷过去之后,军中就乱成一团了,国主下令封锁消息,但是那些贵族将领们还是知道了,他们谁都不愿意先出兵,之前大好的攻势现在都被打乱了,前线好多地方都被燕人渗透成了筛子。” “哼,”阿傩讥讽地笑了笑,“殿下之前明明就警告过他们,燕人的探卫军远不寻常,但是他们都不当回事,国主之所以对您昏迷发这么大的火,也是因为他发现,没了殿下,所谓的西戎联军就是羊粪蛋凑成的粪堆。” 迦婪若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件事,他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问道:“肃州三城现在还在我们的手里吗?我们攻下佛母城的时候,燕人那边应该就换了主帅了,燕人的皇帝和太子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内应送不出什么消息来了。” “烈厄,还是尽快把药炮制好给我服下吧,”迦婪若低头看着自己垂落在肩头的白发,恍惚了一瞬,他抬起头,笃定地说道,“这一次我昏迷了太久,火药的方子在我这,天谛听和哈里尔应该心急得不得了。” 烈厄仍然一言不发,他的确有极热性质的药材,但那既是保命符,也是催命符,迦婪若的寒疾已经非常严重了,现在给他用那种药,的确能在一段时间内让他的身体快速有起色,却不啻把冰块架在火上烤。 无论是作为医者,还是从他的私心出发,他都不能这么做。 “烈厄,”迦婪若好像看出了他在想什么,面色平静地说道,“无论你给不给我那药,我都不会停下我现在在做的事情,而且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我杀掉了聂河和聂稔,踏碎了佛母城的城墙,燕人不会放过我的,你不让我继续做下去,我只会死得更快。” 事实被剖开摊在三人面前,烈厄垂在身侧的手紧握突地紧握成拳,又缓缓地松开了,他弯腰向迦婪若行了一礼,说了一句“我会尽快的”,就起身离开了房间。 “阿傩,别愣着了,”迦婪若把握在手心里的白发伸给阿傩看,“赶紧帮我把头发染上吧,安和城是守不住了,玉周城恐怕也握不住了,要是安和城失守,玉周城也不必再守了,粮食都已经运回国内了,矿场要是在安和城失守之前还没有找到就不要再找了,直接把所有的兵力都聚拢回佛母城。” 阿傩一反常态没有再多问什么,他从房间拐角拿出了一个灰色的罐子,沉默地调和着颜料。 没有主帅的军队是很难打仗的,西域联军的将领之前是迫于弥苯教和十六国国主们的要求,而且迦婪若的确在战争上展露出了与众不同的天赋,牛头崮那场战役让十六国军队信心大涨,也让那些被压制的贪欲得到了释放。 不只是楼兰的奴隶不够用啊。 迦婪若一昏倒,西戎联军里的那些贵族将领们,便谁都不服气谁了,天谛听明面上不能支持任何一个人,联军的攻势很快就急转直下,哪怕有着精炼过的兵器,跟锡蓝城那几波硬碰硬,他们并没有站到多少便宜。 聂卿对安和城的反攻之战做了足够的部署,六日后,安和城被夺回来了。 西疆军士气大振,但是大军入城的时候,所有刚经过最后一场恶战的人,脸上都没带什么笑,聂卿一身盔甲染血,骑在马上走在阵前,观望着站在街道两边的百姓,两只手都不由自主紧握着缰绳,握得骨节泛白。 人太少了,少得不正常。 安和城之前被屠半城的消息还不断回响在聂卿耳边,但是眼前的情景,还是让她的喉咙哽住了,站在街道两侧的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和扎着朝天辫的幼童。 她想起了赵堃曾经在西疆犯下的那些事。 又想起了聂河曾经面色凝重地待的那位秃头客人。 她的思绪被人群的惊呼打散,聂卿凝神看去,一个发丝凌乱满面悲痛惊惶的妇人挣脱开跟在她身后的那群人的桎梏,手脚并用三步并作两步地爬到她面前,不住地给她磕着头。 颅骨撞击地面的声音听得人心酸,跟在她身后的人很快就把那个妇人拉了起来往道路旁边拖,聂卿出言制止了他们,翻身下马问道:“婶子有什么事情找我么?” “救救民妇的女儿吧,”妇人面上露出一丝喜色来,又“啪”地跪到了地上,她哀哀地恳求道,“民妇的女儿被那群西戎蛮子掳走了,他们要拐民妇的女儿去生孩子,求求大帅,求求聂大帅,不只是我家翠喜,还有很多孩子,救救他们吧大帅……” 猜想成真,聂卿的呼吸顿了一下,她抬头望着搀扶着站在一起的安和城百姓,朗声说道:“我聂卿凭着这柄鬼头刀在此立誓,我会把大燕的百姓都带回家,我一定会让那群西戎蛮子付出代价!” 越安给吏部上了封折子,安和城的太守暂由军中派人接任,西疆军井然有序地将城防重新布置起来,大军休整两日之后,前线的荣皓将军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玉周城的西戎联军,全都退回了佛母城,荣皓一开始疑心有诈,派了不少人去探,发现他们的确是走了。 失去的两座城池就这样被收回来了,这让之前已经做好苦战准备的几位将军都有些茫然,等荣皓回安和城复命的时候,荣佳皮笑肉不笑地对他抱手道:“恭喜啊,这么大的功劳,你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来了,真是好本事啊,不过你攻城,有大帅的军令吗?” 荣皓微微一笑,“不劳你操心。” 他走进帅帐,将令箭恭敬地交还聂卿,叹道:“大帅果真运筹帷幄,西戎人竟然真的就这么放弃了玉周城。” 聂卿把令箭扔回令箭筒里,脸上却没有带笑,“这也不是我的功劳,之前我军留在那边的探子没有传信息回来,我就猜测迦婪若已经清醒了,现在一看,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