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总在搞事情》 第1章 毒杀 薛寄素死在寒冬腊月天里。 那天恰好是除夕,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 在她喝下那杯毒、酒之前,她的丈夫,永宁侯崔泠问她: “夫人今年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薛寄素接过崔泠递过来的鸩酒,尚自懵懂,浅浅饮下一口泛着琥珀色光泽的毒、药,柔声道:“等明年春暖花开,夫君陪我去山上看桃花,可好?” 语气里满是希冀和讨好。 薛寄素喜欢桃花盛开时的缤纷光景,崔泠更喜欢高雅清冷的梅花,嫌桃花媚俗平庸。 成婚七载,薛寄素每年都是独自去东山赏花。 崔泠沉默良久,眼眸微微低垂,终于点了点头,低低说了声:“好。” 薛寄素心中一喜,还没来得及绽出一个欢喜的笑容,毒、酒就要了她的命。 她十三岁嫁进永宁侯府,多年来孝敬公婆,友爱弟妹,敬重丈夫,善待姬妾,贤良淑德,面面俱到,除了不能为崔泠诞下一男半女之外,就连最苛刻的婆婆孟氏,都挑不出她的一点错处。 没想到多年的含辛茹苦,最后竟然只换来一杯穿肠毒、药。 薛寄素知道,崔泠从来没把她放在心上,他娶她,只是因为刘皇后的一道赐婚凤谕。 但她没有想到,崔泠会亲手毒死自己。 死后,本该魂归地府。 可不知怎么的,薛寄素的魂魄飘飘摇摇,始终围着永宁侯府的东院打转。 东院是崔泠的书房,院里种了几株老梅,是崔泠的心头爱物。 薛寄素冷笑,崔泠果然是铁石心肠,连她生前的最后一个心愿,都不愿达成——他把她的尸骨埋在梅树下。 他明明知道她不喜欢梅花。 夫妻一场,生前,崔泠辜负她的情义。死后,还不让她安生。 一晃匆匆十余载,薛寄素的魂魄拘束在永宁侯府的附近,百无聊赖之下,只能在京师的各个角落游荡徘徊。 求生,不能。 求死,她早已是离魂之人。 十几年间,她眼看着薛家家破人亡,全族男女,三百余口,不分老幼,全都惨死在刽子手刀下。 可叹薛家满门忠良,祖祖辈辈为西宁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因卫文帝的偏听偏信,落得一个烟消云散、惨淡收场。 在她死后一个月,崔泠遣散内院姬妾,续娶了孟相之女孟巧曼。 此后崔家蒸蒸日上,甚至隐隐有几分和孟氏分庭抗礼的派头。 薛寄素终于明白,原来那些姨娘妾室,崔泠一个都不喜欢,他的意中人,一直都是孟巧曼。 当年刘皇后为崔、薛两家赐婚,为的是拉拢崔家、抵抗孟贵妃一系,结果拉拢不成,反而引狼入室。 崔泠隐忍多年,和孟氏合作,亲手毒杀发妻,带兵将岳家满门抄斩。 刘皇后的长子亦被孟、崔两家合力拉下太子的宝座。 太子性情孤傲,先受孟氏坑害,又遭皇父叱骂,激愤之下,在东宫自、焚而死。 太子一系落败,刘皇后黯然躲入冷宫,孟贵妃独大,西宁国的朝堂,成了孟氏一族的家天下。 这天,薛寄素睁开双眼,逼入眼帘的,不再是东院那几棵虬枝盘曲的老梅树。 她做惯了孤魂野鬼,偶尔还会沉睡个十天半月,乍一下魂归附体,只觉全身上下,每一处都酸痛无比。 她小心翼翼地呼吸,生怕自己惊动鬼差,再被打回一缕孤魂。 直到鼻端飘来一股酸苦辛辣的刺鼻药味,耳际听到窗外窸窸窣窣的人声响动,手指清晰地感受到杏红锦被的柔滑触感,薛寄素才终于敢相信:她竟然又活过来了。 薛寄素躺在枕上,久久无言。 等回过神来时,眼前一片朦胧,原来她早已是泪流满面。 天可怜见,让她重活一世。 既然已经死过一次,她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不论如何,薛家一族的血海深仇,必须要报! 孟氏一族,崔氏一族,甚至连金銮殿上那个昏聩荒诞的卫文帝,她都不会放过。 等适应了身体的沉重感,薛寄素从床上爬起,踉踉跄跄走到屏风后,拣起梳妆台前的一柄雕花铜镜,揽镜自照,依旧是那副熟悉的容颜。 不过年轻娇嫩了许多,看上去似乎只有十一二岁。 可这间闺房却十分陌生,既不是她未出阁前在国公府住过的绣楼,也不是永宁侯府的世子小院。 西宁国盛产芙蓉花,玩物器具,多以芙蓉为纹饰。 薛寄素展眼四望,房中绣榻桌椅,雕刻的却是玉兰,而且明显是王族徽记。 玉兰是南吴国的国花。 西宁和南吴以绵延起伏的雪山为界,两国国都相隔千里之遥。 薛寄素分明是西宁人,怎么一眨眼,竟到了千里之外的南吴国? 头戴纱帽,身着红、绿两色罗衣的侍者从门外进来,看到薛寄素,脸上有些讶异,伏首拜道:“公主,您醒了?可要唤太医来诊脉?” 薛寄素一怔,手中的铜镜跌落在地:一模一样的容貌,却是不同的身份。 侍者把碎裂的铜镜扫到一边,扶薛寄素回床躺下,“公主既然醒了,怎么不叫人进来伺候?要是摔着了,我们又得吃挂落。” 大概这位公主平时不怎么受宠,侍者的态度算不上恭敬。 很快,宫女、内侍鱼贯而入,伏侍薛寄素梳洗。 太医匆匆赶来,为薛寄素诊过脉案,留下一道温补方子,又急匆匆走了。 侍者抱怨道:“偏偏育碧公主也病着,太医们都到百花宫那边去了。奴婢在太医院说了半天好话,段太医才肯来的。” 说着话,眼睛盯着薛寄素,等她发话。 薛寄素淡淡地瞥她一眼,没说话。 侍者神情一滞,眉宇间隐隐有些怒意,“公主,您怎么着也该给奴婢一点赏赐呀?不然再有下一回,奴婢可不敢保证能请来太医。” 薛寄素眉头微微一蹙:这侍者,好生无礼,竟然敢威胁堂堂公主? “本宫累了,你退下罢。” 侍者不肯走,梗着脖子,似笑非笑道:“奴婢看博古架上那只玉碗好生精致,反正公主用不着,不如赏给奴婢吧?” 薛寄素冷冷地睨了侍者一眼,她上辈子勤谨柔顺,没做过一件坏事,结果却落得一个身死族灭,这一世她要是还傻乎乎地当好人,那岂不是白死一场! 这一次,她要做个恶人。 侍者站在床前,隔着几重纱帐,看不清薛寄素的神情,见她没吭声,以为她示弱,几步跑到博古架边,取下玉碗,喜滋滋道:“奴婢多谢公主赏赐。” 等罗衣侍者走了,薛寄素立即起身,唤来两名在庭间洒扫落叶的粗使宫女:“你们每个月的月奉是多少?” 粗使宫女跪在门外,不敢抬头,“回禀公主,奴婢每个月的月奉是一两半银子。” 薛寄素冷声道:“从今天起,你们的月奉升为每月五两。” 两名粗使宫女顿时喜得眉开眼笑,不住磕头:“奴婢多谢公主提拔,以后一定勤心侍奉公主,以报公主恩德。” 薛寄素等粗使宫女表完忠心,慢悠悠道:“刚刚出去的是谁?” 两名粗使宫女愣了片刻,面面相觑,不敢吱声:希芸姐姐是公主的贴身使女,公主怎么会这么问她们? 薛寄素冷哼一声,“你们叫什么名字?” “奴婢春芳。” “奴婢春芜。” “这两个名字本宫不喜欢,从今天起,你们一个叫称心,一个叫如意。” 重活一世,当然要事事称心如意,父亲教过她的那些贞顺妇德、礼教规矩,还不如一碗热汤面来得实在。 至少,汤面能够饱肚。 恪守礼教,却只换来一个狼心狗肺的丈夫。 粗使宫女中的一个立即叩头:“奴婢三生有幸,能得公主赐名。回禀公主,方才出去的使女是希芸,长春阁的头等宫女。” 薛寄素沉吟片刻,“你很好,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长春阁的二等宫女。” 如意听公主话音果决,心口一松:她赌对了!公主定是对希芸生了厌弃之心,所以才提拔她和称心,排挤希芸。她身无长物,没有银钱打点内侍府的管事太监,这一辈子只能干些洒扫院子、浆洗衣裳的粗活。眼下出头的机会就摆在眼前,端看她抓不抓得住了! “殿下,希芸仗着她养母是长春阁的管事嬷嬷,平时对我们这些低等宫女又打又骂,还克扣我们的月银,奴婢们敢怒不敢言,求殿下为我们做主啊!” 薛寄素嘴角一弯,这个叫如意的,倒是机灵: “本宫早有听闻,希芸恃宠而骄,欺上瞒下。因本宫病了一场,尚没来得及发落她,如今既然好了,自然不能容忍她继续在本宫眼皮底下作恶。你们去把希芸素日作践的宫女们一起找来,本宫这就为你们伸冤。” 如意神情激动,朗声道:“奴婢遵命!” 这是太薇公主给她的第一个考验,通过这个考验,她就能从粗使宫女中脱颖而出,一跃成为二等宫女,以后的荣华富贵,还不是唾手可得! 称心眼看如意一眨眼就成了二等宫女,急得抓耳挠腮,顿时有些口不择言:“殿下,要是余嬷嬷知道了,可怎么是好?” 如意脸色一沉,瞪了称心一眼,悄声道:“你这蠢货,公主殿下是堂堂金枝玉叶,余嬷嬷只是个和咱们一样的奴才,公主岂会怕她一个奴才秧子?” 薛寄素暗暗道,这个余嬷嬷,应该就是希芸的靠山了。如意明面上训斥称心,实际上却是在故意激将,看来余嬷嬷平时积威颇深,宫女们都知道公主怕她。 “管她鱼嬷嬷还是肉嬷嬷,本宫惩治一个尊卑不分的奴才,还轮不着别人来指手画脚!” 第2章 悍仆 希芸在公主面前肆无忌惮,那个余嬷嬷,肯定也不是什么勤恳老实的忠仆。 堂堂一个公主,只是偶感风寒,竟然病了一个多月都没好,而且还悄无声息死在自己的闺房当中,身边连一个伏侍的宫女都没有。 在薛寄素看来,这长春阁的管事嬷嬷、管事太监,通通都得换! 如意拉着称心,好说歹说,只找到三个愿意指认希芸的粗使宫女。 其他宫女、侍者畏惧余嬷嬷的权势,都站在一边不吭声,没人愿意贸然出头。 甚至有几个宫女躲在角落里说说笑笑,等着看热闹,压根没把公主放在眼里。 她们宁愿惹恼太薇公主,也不敢得罪余嬷嬷和希芸。 如意面有惭色:“奴婢无能,求公主恕罪。” 薛寄素冷笑一声:“本宫爱静,平时不爱管宫里的杂务,没想到竟养出一堆这样的货色,这长春阁,是该好好理一理了。” 宫女们在院子里站了半天,希芸才姗姗来迟。 一脚踏进小院,看清院子里的情形,罗衣宫女呵呵两声,“公主的病才刚好,正该好好将养才是,好好的,把奴婢们都叫来做什么?” 薛寄素瞥了希芸一眼,没说话。 希芸的眼光在院子里滴溜溜转了一圈,忽然几步上前,一脚踹向称心,“你这个狗奴才,又在公主跟前乱嚼什么?来人,把她拉下去,打她三十棍,看她还敢不敢作妖!” 希芸的脚正好踹在称心的脸上,称心疼得“唉哟”一声,在地上滚了一圈,左边脸颊立马高高肿起。 满院的宫女们顿时噤若寒蝉,如意也吓得面如土色,冷汗直流。 “放肆!” 薛寄素没想到希芸竟会如此大胆,清喝一声,“本宫还没发话,你一个奴才,也敢在本宫面前动手动脚?” 希芸连忙跪伏在地:“奴婢对公主一片忠心,见公主被这两个贱人迷惑,一时忘情,还请公主恕罪。” 说的是求饶的话,神情却没有一丝惧怕。 薛寄素气急反笑,“好个忠心。” 希芸挺起胸膛:“只望公主明白奴婢的苦心。” 薛寄素脸色铁青,一挥手,看向院外几个候着的侍卫,“来人,把希芸拉下去,杖责四十,当众行刑!” 希芸猛地抬起头,惊讶之下,面容有些扭曲:“公主?” 院内的宫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薛寄素冷哼一声,“难不成还要本宫亲自动手吗?” 太薇公主向来怯弱,任人捏扁搓圆,都不吭声,从来不曾像今天这般威严森冷。 侍卫们犹豫片刻,上前扯起希芸,七手八脚,把她拉到院外。 希芸一面挣扎,一面大叫,“我养娘是内廷司的余嬷嬷,谁敢打我?” 执刑的太监们听到余嬷嬷的名字,动作有些迟疑,一时不敢下手。 如意偷偷打量薛寄素的脸色,再回头看一眼院子里交头接耳的宫女们,一咬牙,冲到希芸面前,“啪嗒”一声,狠狠地打了希芸一巴掌。 “公主殿下让人打你,你就该打,嚎丧什么?” 希芸目光凶狠,瞪着如意,恨不能一口咬下她身上半块肉,“你这狗东西,也敢打我?” 如意侧过身,遥遥向薛寄素拜了一下,又回头看向希芸:“你以下犯上,冒犯公主,我就打你了,怎么着?” 如意知道,想要取得公主的信任,她就必须和希芸、余嬷嬷势不两立,不能因为害怕余嬷嬷的报复就退缩不前,否则公主怎么会倚重她? 希芸额前青筋暴跳,恶狠狠道:“贱人!你给我等着!” 一旁的太监们听了如意的话,想起太薇公主的身份——虽然太薇公主无宠,可怎么说那也是皇家嫡系血脉,岂容一个宫女欺侮? 宗室王族,平时脾气再好,发起火来,也是要人命的。 太监们想起动辄杖毙侍者的育碧公主,当即吓出一身冷汗,再不敢有任何拖延,“哐当”几声,棍子齐刷刷砸在希芸的身上。 几棍下去,希芸顿时惨叫连连。 院外和院内只隔着一道垂花门,惨叫声一声接一声,传进院子里。 宫女们听着希芸撕心裂肺的惨叫,吓得两股战战,站都站不稳,有几个胆小的,早就跪在地上,不住求饶。 薛寄素叹息一声:“方才你们怎么不开口?不是本宫无情,是你们眼里根本没有本宫。” 宫女们知道公主这回是动真格了,一个个不由得悔恨交加,萎顿在地。 如意乖觉,和称心一起搬来一把靠椅,伏侍薛寄素坐下,又巴巴地捧来一盏热茶,奉到她跟前。 剩下的宫女们都跪在地上,听着希芸一声比一声惨烈的嚎叫,欲哭无泪:如意带着公主的口信,过来传唤她们的时候,她们为什么要推三阻四呢! 正自彷徨,忽然传来一声暴喝:“给我住手!” 声音有些苍老。 话音一落,太监们果真停了手。 跪在地上的宫女们忍不住抬头张望:余嬷嬷来了,公主还能这么硬气么? 薛寄素把宫女们的神情看在眼里,心里打定主意:这个余嬷嬷,不能再留了! 三五名绿衣宫女簇拥着一位面容威严,头戴纱帽的管事嬷嬷,闯进院子里。 管事嬷嬷脸色黑沉,扫了一眼如意和称心,叹了口气,“公主殿下,请三思!” 薛寄素低头喝茶,没搭理余嬷嬷。 余嬷嬷的脸色更加难看,“是不是老奴年纪大了,公主听不清老奴说的话?” 薛寄素依旧不理睬余嬷嬷。 希芸缓过起来,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嬷嬷,都是春芳和春芜那两个小贱人在公主跟前挑拨是非,嬷嬷不能放过她们!” 余嬷嬷一眼扫向如意,“来人,把春芳和春芜押到内廷狱去!” 一个是公主殿下,一个是积威日久的余嬷嬷,侍卫们面面相觑,干脆当听不见。 薛寄素摇了摇头,懒得和余嬷嬷、希芸这样的蠢货多话。 原先的太薇公主太过软弱,把嬷嬷、使女们纵容得无法无天。余嬷嬷也是作威作福惯了,竟然连奴才的本分都忘得一干二净。她要是个聪明的,这时候就应该大义灭亲、独善其身才对,偏偏她还执迷不悟,非要一头栽进来,那就怪不得薛寄素手辣了。 如意时时刻刻注意着公主脸上的神色,见薛寄素挑眉冷笑,揣度片刻,大着胆子,走到廊檐底下,“大胆!在公主面前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薛寄素看一眼如意,目光中带着赞许,“让人把这老货拉下去,她年纪大了,本宫不忍看她受仗刑之苦,直接发配到内廷狱去吧。” 如意恭敬道:“奴婢尊令。” 随即走到院前,环视一圈,朗声道:“公主有令,余氏无状,罪不可恕,着人立即将余氏打发到内廷狱。你们还不动手?” 最后几个字,如意说得气势十足,再不是刚刚那个唯唯诺诺的粗使宫女春芜了。 侍卫们一拥而上,围住余嬷嬷。 余嬷嬷双眼微眯,冷笑一声,“敢问殿下,老奴何罪之有?” 薛寄素眼光一寒,“你还没有质问本宫的资格。” 侍卫们见太薇公主难得发威,不敢再犹豫,三两下把余嬷嬷摁倒在地,用绳子一把捆了。 余嬷嬷心口直跳:怎么会如此?公主不是最怕她的吗?只要她一个眼神瞥过去,公主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今天怎么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谁敢抓我!我可是碧瑶夫人挑来伏侍公主的,公主难道不怕碧瑶夫人怪罪?” 薛寄素神色一动:碧瑶夫人? 眼看余嬷嬷还想说什么,侍卫们随手摸出一团破布,塞住她的嘴巴,拎小鸡小鸭似的,合力把她拖走了。 宫女们眼睁睁看着余嬷嬷被人扯住头发拖出去,眼睛瞪得铜铃一般。 余嬷嬷一走,太监们再无忌惮,棍棒重新舞动起来,每一棍都货真价实打在皮、肉上。 希芸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嘶哑的吼叫。 宫女们恨不能捂上自己的耳朵,又怕公主责怪,只能闭紧双眼,努力不去想希芸的惨状。 等太监们打够四十棍,薛寄素道:“可怜见的,扶她回房歇着吧,她不是余嬷嬷的养女么?余嬷嬷去了内廷狱,身边没个亲近人,好生可怜,把希芸也送到内廷狱去,母女俩还能做个伴。” 希芸已经气若游丝,命悬一线,小脸雪白一片,哪里还找得到一丝刚才骂人的凶悍气势? 院里的宫女们趴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求公主饶命!” 薛寄素等宫女们哭够了,才缓缓道:“既然你们眼里没有本宫,看不起这长春阁,也好,本宫从不强人所难,随你们各自去吧,内廷司自会为本宫重新选任一批听话本分的宫女。” “奴婢们不走,奴婢们愿意伺候公主殿下!” “奴婢们愿意为公主肝脑涂地!” “求公主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奴婢们一条生路吧!” 薛寄素冷笑连连,往日的情分?是和余嬷嬷的情分吧? 她发作希芸的时候,除了如意找来的几个宫女,剩下的一个个都事不关己,只知道看戏,这样的奴才,多半对主子没有一丝恭敬之心,留着有什么用? 第3章 碧瑶夫人 薛寄素白天打发了余嬷嬷,当晚,内廷司便派了几名管事过来查问。 南吴国的皇后傅氏是世家嫡女,出身高贵,但吴国后宫却是由碧瑶夫人说了算。 薛寄素听说过碧瑶夫人,据说,她是南吴第一美人。 虽然碧瑶夫人出身低微,只是个在江边靠打渔为生的渔家女,但因天生丽质、容貌倾城,极得吴国周慧帝的喜爱。自入宫后,一直宠幸优渥,宫中无人敢掖其锋,就连手握凤印的傅皇后,都不敢和她正面交锋。 这个碧瑶夫人显然不止生得颜色好,还有一副七窍玲珑心肠。 薛寄素是永宁侯夫人,生前常和京师的贵妇人们打交道。不论是西宁国人,还是南吴国人,亦或是北齐国人,提起吴国的碧瑶夫人,从来只有称赞她美貌的,鲜少有人诋毁她的名誉。 这可不是光凭美貌就能做到的。 碧瑶夫人如果没有一点手段心机,世家出身的傅皇后怎么会被压得抬不起头? 太薇公主生母早逝,不得周慧帝喜爱,平时在宫里形单影只,犹如一个隐形人。 碧瑶夫人身为后妃,和太薇公主无仇无怨,当然不会因为几个奴才,就朝她发难。 而且,为了显示她的慈母之心,碧瑶夫人不仅把余嬷嬷和希芸扔到比内廷狱更加险恶的冷宫去做苦力,还命人往长春阁送来几大箱各色绫罗绸缎,以示安慰。 薛寄素毕竟对吴国后宫一无所知,发作了余嬷嬷后,暂时震住长春阁上上下下几十号人,不想再节外生枝,得了碧瑶夫人的赏赐,便亲自去椒房殿谢恩。 她已经打听清楚了,太薇公主闺名叫周瑛华,生母是北齐国人,生前不得盛宠,死后也没什么哀荣。太薇公主在宫中无依无靠,连封号都是钦天监随意拟定的。 身为一个无宠的公主,对待奴才,她可以肆无忌惮,但面对碧瑶夫人这样的后宫之主,她必须学会放低姿态。 前生,她的婆母永宁侯老夫人孟氏性子刁钻,丈夫崔泠疏离冷漠,为了讨得婆母和丈夫的欢心,她收起闺阁小姐的娇气,千依百顺,做小伏低,任打任骂,毫无怨言,足足当了七年的孝顺媳妇。 她的隐忍和涵养,就是在那七年间慢慢打磨出来的。 碧瑶夫人的寝宫名为椒房殿,寓意昔日汉武帝对陈皇后的椒房之宠。 殿前的侍者们看到薛寄素,并未阻拦,笑嘻嘻将她请进东厢房:“太薇公主来了,娘娘正、念叨您呢!” 东厢房满室宝光浮动,极尽奢华。 碧瑶夫人是平民出身,对金玉之物格外衷情,周慧帝为哄爱妃高兴,常常以大批金块玉石作为赏赐,椒房殿西边配殿的甬道,都是用价值千金的蓝田玉铺就的。 薛寄素跟着罗衣侍者走进东厢房,规规矩矩向碧瑶夫人问安。 碧瑶夫人坐在窗下,手里鼓捣着一串铜环,她穿一件红地凤穿花纹云锦褙子,暗花堆纱裙,簪环朴素,笑容可亲:“瑛华可好些了?” 这位在吴国后宫呼风唤雨的宠妃,打扮穿着,一如寻常民间妇人,眉宇间,不见一丝倨傲。 虽是简单素容,仍不掩其国色芳华。 薛寄素垂首:“劳江母妃挂怀,我已经好全了。” 碧瑶夫人笑意盈盈:“不巧前儿个双君也病了,我因忙着照料她,一时没照管到长春阁,让你受委屈了。那些奴才不老实,你只管打发她们,不用顾及我的面子。这一次实在是我疏忽了,前几天内务府刚刚把新进宫的宫女送到内廷司,她们都是管事嬷嬷精心挑选的可人儿,知冷知热,老实本分,还没发到各宫去当差,你第一个去内廷司挑选,看谁顺眼,就让谁跟着伏侍你。” 育碧公主周双君,是周瑛华的姐姐,碧瑶夫人的女儿。 “母妃慈爱,我就却之不恭了。” “好孩子,难为你明白我的难处。” 彼此寒暄了几句,眼看快到用午膳的光景,薛寄素婉言告辞。 碧瑶夫人犹豫片刻,温言挽留她:“前儿个皇上出宫打猎,得了好些鹿肉野味,小厨房的烧鹿肉做得很好,瑛华不如留下来陪我一道用膳,也好尝尝你父皇亲手猎的鹿肉。” 薛寄素眉头微蹙,碧瑶夫人和太薇公主从来不算亲近,就算碧瑶夫人有心想安抚她,也不必热情如此吧? 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忽然听得屋外一阵朗声大笑,一个面阔方耳的中年男子踱步走进来:“玉贞,你又在四处推介朕的鹿肉啦?” 这男子头戴金冠,身着一件宝蓝色神仙富贵纹常服,容貌只是平平,但言谈间器宇轩昂,威势十足。 能够随意出入后妃的内室,这男子,自然就是南吴国皇帝周慧帝无疑了。 屋里的宫女、内监纷纷拜倒在地。 碧瑶夫人款款起身,也要下拜,周慧帝一把搀住宠妃,柔声道:“这是你宫里,别跪来跪去的。昨晚听见你咳嗽,今天请太医来看过了?” 碧瑶夫人脸上一阵薄红,斜睨周慧帝一眼,嗔道:“皇上,臣妾只是咳了两下,不碍事的。” 目光转到一旁的薛寄素身上,“瑛华今儿个来给臣妾请安,难得她一份孝心,臣妾想让她留下来,一道品尝皇上亲手猎的野味。” 周慧帝顺着碧瑶夫人的目光,望向薛寄素,神情有些茫然。 薛寄素心里有些发冷,这位皇帝,竟然没认出自己的亲生女儿。为人父母,无论平时有多偏心,也不该连亲生骨血都认不出来! 碧瑶夫人挽起周慧帝的手,小声提醒:“皇上,这是长春阁的瑛华,钱妃的女儿,您忘了?” 周慧帝喔了一声,看样子还是没想起来周瑛华是自己的第几个女儿,“原来是瑛华啊,知道来向你江母妃请安,这很好。来人,把西宁国使臣送来的那箱猫睛石,赏给……” 碧瑶夫人凑到周慧帝耳边:“瑛华的封号是太薇。” 周慧帝立即道:“赏给太薇公主。” 薛寄素略一躬身:“谢父皇恩赏。” 碧瑶夫人见目的已经达到,站在周慧帝身旁,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薛寄素心领神会,当着周慧帝的面,和碧瑶夫人演完一场慈母孝女的戏码,默默退出椒房殿。 碧瑶夫人的用意很简单,一来,让周慧帝亲眼看到她的贤惠大度,免得以后傅皇后拿余嬷嬷的事讥讽她;二来,让太薇公主明白,皇帝早就将她这个女儿忘得一干二净,她若想在皇宫中站稳脚跟,只能选择投靠椒房殿。 回到长春阁,称心和如意连忙命粗使宫女去膳房催饭食。 等了半天,宫女们还未将饭菜送到,周慧帝的贴身太监倒是上门了。 太监带来一盒玲珑剔透、色彩清亮的猫睛石,“这是皇上赏给公主的。猫睛石是西宁国的特产之一,一颗价值百金,那天袁郡主在袁妃宫里求了半天,皇上都只舍得给她三颗,公主今天真是交了好运。” 如意接过雕花匣子,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鼓囊囊的荷包,塞到太监手心里:“大热天的,劳公公大老远走这么一趟,这是给公公润口的。” 荷包里的银两,都是从余嬷嬷和希芸的房里搜出来的。两人里应外合,偷了不少长春阁的摆设玩物,托太监卖到宫外去,借此赚了大笔银两。薛寄素一个铜板都没便宜她们,收缴的银两全部如数充入长春阁的公账。 太监掂掂荷包的分量,满意地点了点头,“多谢公主赏赐,奴才不打搅公主用膳了,这就回去向皇上复命。” 如意记得太薇公主的吩咐,连忙道:“还请公公留步,不知那西宁国的使臣,是什么官职?现今下榻何处?” 太监漫不经心道:“这个咱家也不清楚,听说是田家的什么亲戚。” 一旁的薛寄素听到“田家”两个字,脸色骤变。 如今天下三分,北边是北齐国,南边是南吴国,西边则是西宁国。 三国曾经忽有征战,不分胜负,战事打打停停,一晃就是百年有余。 北齐、南吴、西宁虽然谁也不肯服谁,但从不限制民间互通往来,随着三国商贸发展,越来越多的老百姓不愿意再动刀兵,三国王室偶有摩擦时,也不再陈兵国境,而是以联姻的方式代替征战。 各国大族之间,也能互通婚姻。 薛寄素的二婶婶田氏,就是南吴国人。 田家只有一个通事舍人田文通,官职低微。薛家被灭族之时,田氏这个异国出身的女眷没能躲过噩运,和丈夫一起,惨死在西宁京师的菜市口。 可怜薛二叔和田氏的一双儿女,还不满十岁,也成了刀下亡魂。 田氏是南吴国人,嫁到西宁国薛家之后,因为道路不通,和娘家少有往来。 田家的亲戚,应该都是南吴国人才对,怎么会成为西宁国的使臣? 薛寄素有些坐立难安,她急需知道西宁国京师到底是什么状况。 从如意她们说的年号来推算,现在应该是薛家被族灭之后的头一年,崔泠已经风风光光将孟巧曼娶进侯府,刘皇后退居冷宫,朝中是孟丞相一手遮天。 薛寄素已经死过一回,阖家被灭,亲人手足一个都没能活下来,她虽然重又苟活一世,也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除了报仇之外,她找不到其他能够支撑自己活下去的意义。 眼下,她需要找到一个由头,一个能够重返西宁国的借口,她要让孟氏和崔泠血债血偿,让他们也尝一尝身死族灭的滋味! 第4章 质子 如意在外面打听了一圈,回来朝薛寄素禀告:“回禀公主,那西宁国使臣原是田舍人的庶弟。去年田家嫁到西宁国的女儿获罪身亡,田家派庶子去西宁国收敛田氏的尸首,没想到田公子走了大运,让西宁国的皇帝一眼瞧中,还封他做了个通事舍人,和田舍人的官职一模一样呢!” 田文才是个庶子,在南吴国郁郁不得志,田文通见庶弟终日无所事事,干脆打发他去西宁国料理田氏的后事。 不想田文才走了一趟远差,见识到西宁国的富庶安平,又得卫文帝青眼看中,封了个通事舍人,干脆把家族姓氏全都抛在脑后,一心一意为西宁国尽忠。 为了这事,世人都讥笑田文才是个虚伪谄媚之徒。三国之间虽然互通婚姻,但大家子弟,除非实在是走投无路,否则绝不会抛弃故国,去别国担任官职。 如意摇摇头,显然也很不齿田文才的为人:“田舍人大发雷霆,不许田文才进田家大门。现在田文才他们住在东北角的驿馆里。” 前朝民风开放,南吴地处中原以南,荆楚遗民本就豪放不羁,加上长期和西南百越的少数族裔通婚,民间风气开化。 南吴国的礼教规矩,和西宁国比起来,要宽松许多。 这也让薛寄素更方便行事,她让人给田文才传了句口信,送了几样礼物,谢过西宁国使臣费心搜罗的猫睛石。 田文才既然能够以南吴国人的身份,在西宁国谋求到一官半职,自然不是什么蠢笨之人。在接到薛寄素命人送去的赏赐之后,他立即让夫人孟初云进宫拜见太薇公主。 孟初云是田文才在西宁国娶的夫人,出自锦城孟氏,和薛寄素的婆母孟老夫人、把持后宫的孟贵妃、崔泠续娶的继室孟巧曼,同出一族。 田文才代表西宁国出使南吴国,把刚刚成婚月余的孟初云带在身边,一来是想让孟初云以孟家女儿的身份和南吴的贵妇们来往;二来顺便可以带孟初云这个新媳妇回家拜见父母兄嫂。 可惜田文通不许田文才进门,孟初云直到现在还没见过公婆,自然也没上田家族谱。 薛寄素没有想到,重活一世,她见到的第一个故人,竟然是仇家孟家的庶女。 薛寄素上辈子见过孟初云。她曾陪同孟老夫人回孟家省亲,孟初云是孟巧曼的庶出堂妹,温柔恭顺,举止端庄,当时薛寄素还曾经送她一对镀金芙蓉花纹嵌宝花钗。 薛寄素记得孟初云,孟初云却早把她这个表嫂子忘得一干二净。 太薇公主和她容貌肖似,孟初云如果还记得她,看到公主的时候,怎么着也该有些惊异。 可孟初云神色如常,一点惊讶都没有,定然是想不起薛寄素是谁名谁了。 薛家满门死在崔泠和孟氏一族手上,西宁国满朝皆知。 田文才不可能不知道薛氏和孟氏之间的血海深仇,虽然薛家和他只是普通姻亲关系,可二婶婶田氏到底是他的亲姐姐,他怎么偏偏就娶了孟初云? 即使孟初云对孟丞相和孟贵妃一派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薛寄素在看到她的那一刻,还是涌起满腔恨意,要不是离得远,她差点就失态了。 孟初云教养极好,朝薛寄素行过叩拜礼,就规规矩矩站在屏风外面,一动不动。 称心端来一把鼓凳,与她坐了。 薛寄素掩下思绪,淡淡地同孟初云寒暄。 孟初云是个土生土长的西宁国人,初来乍到,摸不准太薇公主的脾性,答话时小心翼翼的,生怕触犯太薇公主的忌讳。 薛寄素问了些西宁国的风土人情,话里话外,明晃晃透露出自己对西宁国的向往。 孟初云试探着道:“妾此回随夫君出使南吴,带了不少我们西宁国的芙蓉盆栽,只可惜有些水土不服,不能移栽,只能养在盆中。公主若是喜欢,妾这便让使女搬几盆来,以供公主赏玩。” 薛寄素洒然一笑,“何必大费周章,既然是你们西宁国的芙蓉,还是由你们的仆役照料才好,送进宫来,多半养不活。别为了本宫一时兴起,白费几盆鲜花。” 孟初云犹豫片刻,“公主果然是慈悲心肠。妾一心仰慕南吴风采,只恨不能和公主深交,过几日就是妾的生辰,妾略备几杯薄酒,请公主下榻一聚,届时芙蓉花开,也算是一桩美景,不知公主能否拨冗出席?” 薛寄素微微一笑,果真是个聪慧的,难怪田文才会娶她为妻。 “既然是田夫人的生辰礼,本宫当然要去赴宴。” 接待各国使臣们的驿馆和王宫离得不远,只隔了三条街巷。 薛寄素从碧瑶夫人那里求来出宫的令牌,带着称心、如意,和两个新上任的管事嬷嬷,由两个内侍、八个侍卫护送,马车慢悠悠晃过川流不息的繁华街道,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到了驿馆门前。 内侍进去通报,孟初云听说公主凤驾已到,连忙带着十余个穿金戴银的贵妇人,出来相迎。 田文才只是个微末的通事舍人,加上他叛出南吴,在西宁做官,南吴的贵妇都不屑和孟初云往来。今天来驿馆赴宴的,除了薛寄素,其他贵妇大多是西宁使臣的家眷,偶尔有几个南吴人,不过是些品级低等的命妇。 芙蓉花是西宁的国花,生在山野之中,才最是馥郁美艳,移植在盆中,美则美矣,却失了一股泼辣的精神气。 即使下仆想尽办法让花朵盛放,在南吴国驿馆的白墙黑瓦之中,芙蓉花终究还是有些黯然失色。 就像此刻的薛寄素,虽然灵魂转换,成了南吴国的公主,但她已经心如死灰,只有回到故土西宁国,她才能重新焕发生机——对崔泠和孟氏一族的仇恨,是激发她生存意志的养料。 薛寄素行走在西宁贵妇人之间,借着攀谈的机会,小心翼翼打探西宁的朝政。 她年纪尚小,西宁贵妇们只当她小孩心性,好奇西宁的风土人物,才会有诸多疑问。加上她贵为南吴公主,贵妇人有心奉承,说起西宁的种种,自然是事无巨细,耐心十足。 不要小瞧深闺妇人们,她们虽然深居简出,但消息灵通,往往朝堂上有什么风吹草动,第一个受到波及的,就是内宅妇人的交际圈。 一次宴会,薛寄素已经把想要打听的,全部打探清楚了。 薛家灭族之后,崔泠和孟巧曼成婚,孟老夫人从此吃斋念佛,不问世事。 刘皇后是北齐公主,太子死后,她果断交出凤印,避入冷宫,暂时躲过孟贵妃的迫害,在冷宫中苟延残喘。 孟丞相春风得意,前一阵子又纳了一名十五岁的娇姨娘。 薛家全族被诛杀殆尽,西宁的朝堂之上,再无人敢和孟氏一族抗争。今年的殿试,状元和榜眼,全都是孟氏子弟,进士两百人,有一百五十人乃孟家门生。 这一切都和薛寄素游魂时期见过的一模一样。 不过,薛寄素没有想到,冷淡刻薄的孟老夫人,竟然会为了她,和儿子崔泠闹翻。 上辈子,薛寄素百般讨好,孟老夫人始终没给过她一个笑脸,还常常挑剔她的言行态度,不论她做什么,孟老夫人全都一力反对。 看着她焦头烂额,孟老夫人就身心舒畅。 造化弄人,薛寄素死后,偌大的永宁侯府,只有和她势如水火的孟老夫人,记得她的好。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老天拔地,亲自爬上五台山,吃斋念佛,只为求神佛保佑她下一世能投个好胎。 难怪上辈子化成一缕幽魂后,薛寄素就没再见过婆婆孟老夫人,她还以为,崔泠怕孟老夫人和孟巧曼处不来,把孟老夫人送回祖宅去了。 她到底还是磨软了孟老夫人的心肠。 只可惜,孟老夫人的这一份温情,来得太晚。 生前,婆母将她的孝顺弃若敝履,死后,婆母给她念再多的经文,有什么用? 不过是给生者一点抚慰,为她自己求一份安心罢了。 迟来的“良心”发现,薛寄素不稀罕。 孟初云不仅千里迢迢,将西宁国的芙蓉花带到南吴国,随行还带了几个西宁国的厨子。 席间各色玲珑菜肴,鲜香辣口,咸甜丰美,有一半是西宁口味。 吃着熟悉的家乡菜,薛寄素一时有些怔忪,不知不觉间,多吃了两碗饭。 孟初云不由笑向众人道:“看来我们西宁的饭菜很合公主殿下的胃口。” 薛寄素淡淡一笑,“府上厨子的厨艺着实精到。” “能为公主效劳,是他们的荣幸。” 一场生日宴,宾主尽欢。 孟初云自以为结交到南吴的公主,志得意满。 薛寄素如愿打探到西宁的政局,此行不虚。 宴席散后,一行贵妇簇拥着薛寄素,送她出门。 忽然听得几声叫骂,四五个穿短打的侍者追打着一个半大少年,从月洞门那边飞窜进来。 两厢冷不防迎面遇上,蓬头垢面的少年一个矮身,躲到妇人们中间,跟条泥鳅似的,滑不溜秋,钻来钻去。 侍者一边高声喝骂,一边四处追赶少年,挤挤攘攘间,撞倒好几名妇人。 唬得一众命妇花容失色。 田文才今天也举办了宴席,宴请南吴国的一众文人雅士,男客在外边,女客在内院,各不相扰。 孟初云见下仆失礼,轻斥一声,“贵客在此,怎么如此莽撞!” 薛寄素微微一愣,在她眼里,孟初云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怯弱的小姑娘,没想到她斥责下人时,已是十分干练。 下仆们连忙拜倒在地:“夫人,大人让我们捉住这小子,他冒犯小王爷,小王爷气得不轻呐!” 孟初云皱着眉头:“我自会给小王爷一个交代,你们还不速速退下!” 下仆们不敢高声,顷刻间便走了个干干净净。 孟初云连忙向薛寄素赔不是:“治下不严,让公主殿下见笑了。” 薛寄素还未说话,一个身着华服的少年张牙舞爪,冲进内院:“谁把那个小杂种放走了!” 少年颐指气使,一看就知脾气十分骄纵。 孟初云急得直跺脚,几步走到少年身边,小声道,“小王爷,太薇公主在这儿呢,您要抓什么人,等公主走了,哪怕您把整座驿馆都翻过来,我都不管。” 少年一撸袖子:“什么公主不公主的,我还是堂堂王爷呢!” 薛寄素看着骄横霸道的少年,心下有些诧异——这少年,分明是西宁国人,他的相貌,竟和卫文帝有六分相似。 周慧帝没有同胞兄弟,吴国宗室没有什么小王爷,孟初云又对少年十分尊敬,加上他和卫文帝实在长得像,少年的身份不难猜测——他肯定是西宁国的小王爷,暂时留居南吴的西宁质子。 第5章 除名 质子的居所,和使臣驿馆只隔了一道矮墙。 田文才出使南吴,肯定不止是运送几样珍宝那么简单,也许他此次归国,就是为了质子而来。 卫文帝后宫美女无数,膝下子嗣不说上百,少说也有三五十。可因为孟贵妃从中作梗,那些皇子皇女,竟没有一个能活到十岁。 当年刘皇后生怕太子也遭不测,不惜骨肉分离,忍痛把还在襁褓中的太子送到北齐王庭,交由北齐皇后亲自抚养。 太子在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教养下平安长大,回到西宁,顺理成章登上太子之位。 可惜也正是因为太子从小在北齐生活,性子高傲,和卫文帝感情生疏,以致于父子相疑,被孟贵妃稍加挑拨一二,便形如仇敌。 太子蒙冤死后,无人继承太子之位,宗室中只剩下一些远支旁系,卫文帝一个都看不上。 薛寄素依稀记得,卫文帝驾崩后,皇位几经更迭,最后由一位归国的质子承继皇位,可惜她只知道那位质子的名姓,并未见过本人。 崔泠正是因为获得这位新帝的支持,才能迅速发展壮大,乃至于可以和孟氏一族平分秋色,连老谋深算的孟丞相都得让他三分。 薛寄素打量着华服少年,心中暗暗估算他的年纪:卫文帝为人风流,早年曾因向往南方的秀丽美人,在南吴逗留过一段时日,在南吴留下一两个子嗣,不足为奇。 不过历代君王都不舍得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到别国为质,一般都是挑几个宗室子弟代替,卫文帝当初为什么会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的嫡亲血脉留在南吴当质子? 薛寄素这边还有些疑惑不定,那头孟初云说了半天好话,总算劝住小王爷,没让他闹出什么大乱子。 孟初云打发走小王爷,转头就来向薛寄素赔罪。 薛寄素似笑非笑,“倒没冲撞到本宫,不过方才那小童瞧着单弱,不知他怎么得罪了府上贵客,既然他遇上本宫,也是造化一场,还请夫人放他一条生路。” 孟初云连忙一口应下:“公主放心,妾早就让人把他赶出府去了。” 薛寄素从驿馆出来,兀自沉思。 如意哼了一声,“那个庄王,实在是太目中无人了!” 薛寄素心思一动,“喔?你认得庄王?” 如意一撇嘴,“宫里谁不知道他啊?仗着他是西宁国的皇子,整天游手好闲,打骂宫人,这么大的人了,连太傅教的文章都不会念。哪像咱们吴国的几位皇子,每一个都是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 薛寄素点点头,西宁新帝即位后,的确十分不堪,打骂折辱朝臣,荒废政务,长年累月不上朝,每天斗鸡走狗,调三窝四,没干过一件正经事。 看来,以后登上西宁皇位的人,就是这个小王爷。 一般质子在别国居住,就算不受当地人的歧视欺侮,至少也得有几分抑郁失落,怎么这庄王,言语霸道,一副浪荡纨绔形状,压根不像受过气的样子? 称心的话解开了薛寄素的疑惑:“庄王的生母,是傅皇后的一位族妹,庄王是由傅家人教养长大的,傅皇后常常召庄王进宫说话,连皇上都挺喜欢他。” 别国的皇子,自然是越不成器,越容易讨得吴国宗室的喜爱。 “既然庄王的母亲是皇后的族妹,那肯定也是大家出身,西宁国的皇帝怎么没把她们母子带回国去?” 称心和如意互望一眼,如意揭开车帘,探查一圈,见马车走在一条深巷中,四周寂静无人,点了点头。 称心于是凑到薛寄素耳边,悄声嘀咕:“那个西宁国的皇帝,很宠幸一个姓孟的妃子。当时西宁国皇帝带了好多美人,顺着运河,在南方游玩。庄王的生母生下庄王不久,就被那个妃子给害死了。傅家人怕庄王养不大,把他抱到傅家生养,西宁国的大臣们不干,后来还是傅皇后发话,干脆让西宁国的皇帝封庄王做了质子王爷,傅家人才把庄王留下来的。不然庄王哪能活到今天?” 薛寄素恍然大悟,看来这位庄王的母家傅氏,和当初刘皇后一样,为了保证幼子的安全,干脆把他留在娘家养大。 卫文帝风流不羁,回到西宁国后,很快就把庄王忘得一干二净。 孟贵妃一心扳倒太子,无暇顾及留在傅家的庄王,久而久之,也把这个幼小的皇子给忘到爪哇国去了。 南吴国的大臣们巴不得西宁国的后妃和太子斗个你死我活,他们才好借机扶持庄王,自然不会跑去提醒卫文帝:你还有一个儿子在我们吴国呐! 直到太子枉死,薛家族灭,朝中孟氏一族独大,孟贵妃大概想起吴国还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庄王,这才打发孟初云过来试探。 薛寄素心里一时翻江倒海:也许,这位庄王,就是她重返故国的契机。 新帝任意妄为,昏庸无道,但却始终对他的心腹十分倚重。 他的心腹内侍曾无意间得罪孟丞相,命在旦夕。为了一介奴才,新帝宁愿和孟丞相当堂争吵,撕破脸皮。 崔泠也曾和新帝的一位心腹发生冲突,以他的心机手段,竟然只能隐忍,不能如愿诛杀那名心腹。 可见新帝十分护短。 这样的糊涂皇帝,于国家来说,也许是场灾祸。 于一心想报仇的薛寄素来说,却是个最完美的合作伙伴。 回宫之后,薛寄素立刻打发称心去搜集所有关于庄王的小道消息。 她没记错的话,卫文帝还没到殡天的时候,新帝明明是在西宁国内乱之后,才被崔泠接回西宁继承王位的,怎么孟家人却抢先和庄王接触了? 一连三五天,称心打听回来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碎: 什么庄王爱吃烤鸭,一顿能吃掉三只鸭子。庄王不爱读书,天天让伴读替他作诗。庄王抢了育碧公主的七巧板,被育碧公主捶了一顿…… 这一天称心回到长春阁,总算带来一个崭新出炉的新鲜八卦: 田文才被田家人除名了。 田文通虽然官职低微,但却是大皇子周衡的近身心腹,加上田文才长袖善舞,很得碧瑶夫人的喜欢,最近在宫里很出风头,宫女妃嫔们闲极生闷,对田家的家务事很感兴趣。 不消三天,宫人们便把田家的事情打听得一清二楚,连田家兄弟吵架时的对骂,都能复述出来。 几天前,田文才带孟初云回田家正式拜见父母。田文通言语之间,对田文才肆意辱骂。 孟初云在内院也受了不小的委屈,甚至有人当面唾她一脸口水,骂她是西宁细作。 田家兄弟俩一言不合,当场厮打起来,最后田老爷一气之下,和田文才断绝父子关系。 田文才少年意气,站在田家大门前,指天发誓:“今天我受到的屈辱,来日定要你们百倍奉还,否则我田文才誓不为人!” 把田老爷气得七窍生烟,一命呜呼。 气死老父,殴打兄长,田文才彻底得罪田氏一族,被田家人逐出宗族,永世不许他的后代子嗣以田姓自居。 称心转述完田家的兄弟纷争,啧啧道:“那个田文才,也太忘恩负义了!” 如意附和一声:“可不是,田老爷真可怜,生生被自己的儿子给活活气死。” 薛寄素冷笑一声,田文才是个饱学之士,就算因为庶出身份,在家里受过许多委屈,也不可能不顾名声,气死自己的嫡亲老爹。有了逼死生父的骂名,他以后怎么在世间行走? 除非田家内院出了一件十分恶劣的丑事,让他自觉受了奇耻大辱,宁愿和父族兄弟彻底划清界限,也不愿忍气吞声。 好一个孟初云,不愧是孟家女儿,区区一两个月,就把田家搅合得乌烟瘴气,硬生生逼得田家兄弟骨肉相争,父子相残。 亏得薛寄素还以为孟初云只是个寻常的内院闺秀,甚至曾想过借着孟初云打入孟家内部,实在是太天真了! 田文才被田家除名之后,破罐子破摔,干脆弃了田姓,随着妻子孟初云,改姓为孟。 听说此事后,薛寄素顿觉心口一凉:孟文才! 难怪她上辈子从没听说过有个叫田文才的南吴人在西宁当官,孟文才这个名字,她却耳熟得很! 孟文才是孟家年轻一辈中最出众的一位接班人,他是孟家最出色的打手和先锋,前前后后,陆续将三十六个和孟家不对盘的文臣武将一一扳倒,手段毒辣,恶贯满盈。 孟丞相夸他是人中龙凤,而大臣们私底下骂他是孟家最凶的一条狗,一旦咬住人,除非见着血肉,否则不会松口。 就连崔泠,都有些忌讳他。 薛寄素不敢相信:二婶婶田氏大方爽朗,怎么竟有一个这么偏执的弟弟? 孟文才不以改姓为耻,依旧大大方方和南吴的大臣们来往,不过本地士人都不愿和他结交,脾气耿直的,直接当面怒骂他狼心狗肺。使臣驿馆一时冷清下来,只有侨居的西宁人和南吴商人愿意同他应酬。 唯有庄王懵里懵懂,依旧时不时去找孟文才夫妇玩耍,他知道自己是西宁皇子,自然想亲近西宁使臣。 傅皇后私下里斥责庄王:“那孟文才,委实不堪结交,你以后莫要同他往来。” 庄王不服:“他是西宁使臣,代表的是西宁国,我不和他来往,等他回国,对我父皇说我的坏话怎么办?” 傅皇后恨铁不成钢,“现在西宁国是孟氏一族说了算,连那个嫡出的太子都遭了孟家人的暗算。你贸然回国,讨不了什么好处,还是老老实实在南吴当个闲散王爷吧!” 庄王一肚子气没处撒,一脚踢翻脚踏上的小炭炉,顿时火花四溅,“什么王爷,分明就是个任人宰割的质子!” 傅皇后看着庄王跑远,叹了口气。 八月中秋夜宴,阖宫男女老少,齐聚大兴殿。 薛寄素一边闲闲和人谈笑,一边满场寻找庄王的身影。傅皇后很疼爱这个外甥,每年宫中的中秋大宴,都会把他接入宫里一起团圆。 一时不察,目光正巧和傅皇后撞个正着。 薛寄素不慌不忙,朝傅皇后微微一笑,移开目光。 傅皇后沉吟半刻,招手唤薛寄素过去:“瑛华,坐到本宫身边来。” 第6章 泼酒 周慧帝和几位皇子谈论学业功课,举杯畅饮,高谈阔论,说得正欢,没有注意到妃嫔女眷们的动静。 碧瑶夫人和傅皇后坐得很近,听到傅皇后传唤太薇公主,嘴角一弯,轻轻瞥了薛寄素一眼。 薛寄素有些叫苦不迭,傅皇后大概是想起长春阁换了一批宫人的事,想借机敲打碧瑶夫人。 这也是傅皇后的迂腐之处了,她没有料理后宫诸务的才能,而且早已经失去圣宠,只因出身高贵,所生的大皇子周衡又争气,才能牢牢守住凤印,稳居中宫宝座。 除了一个风光的名头之外,傅皇后一无所有。 可她却偏偏总爱在最不适合的场合,给碧瑶夫人难堪。长久下来,周慧帝对她越来越冷淡,后宫妃嫔和诸位皇女皇子,也对这位徒有虚名的皇后大失所望。 就连宴请各国使臣时,傅皇后都不忘给碧瑶夫人使绊子。一国之后,总在微末小事上争风吃醋,实在匹配不上她的世家贵女身份。 薛寄素硬着头皮,走到傅皇后身边:“拜见母后。” 傅皇后拉起薛寄素的手:“瑛华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谁给你委屈受了?还是下人伺候得不好?” 薛寄素还没答话,周慧帝突然放下酒杯,冷笑一声,“好好的中秋宴,又要闹什么?你要是真心记挂瑛华,怎么过了一两个月才想起来关心她?又使这些心计!” 席上众人顿时鸦雀无声,大皇子周衡的脸色顿时涨得猪肝一般,其他皇子不敢多话,纷纷低头吃菜。 育碧公主噗嗤一声,扬声笑道:“父皇,您怎么又动怒了?咱们可是说好了的,今天咱们一家团团圆圆,热热闹闹,谁都不许红脸!您要是不认账的话,就得乖乖受罚!” 周慧帝听了育碧公主的话,立即转怒为喜:“你这鬼灵精,罢了罢了,今天看在你的面子上,就不和几个糊涂人计较了。来人,把月饼端上来!” 宫人们恭敬道:“喏。” 侍者很快送来一盒盒精致月饼,众人言笑晏晏,分吃点心,宴席上重又恢复一片歌舞升平。 傅皇后气得浑身发颤,一把推开薛寄素:“蠢东西,连句话都不会说,回去吃月饼吧!” 薛寄素暗暗摇头,傅皇后这样沉不住气,难怪宫里没有几个皇女愿意亲近她。 西宁国的刘皇后,虽然不受君王宠爱,但从始至终,都牢牢掌管凤印,不曾丢掉一国之母的尊荣。直到太子身死,她心灰意懒之下,才主动交出凤印,避入冷宫,让孟贵妃得了便宜。 傅皇后的儿子周衡很得周慧帝的喜爱,碧瑶夫人出身低微,在朝中没有倚仗,无论有多得宠,都动摇不了后位。傅皇后的处境比刘皇后不知要好多少,却连最简单的处理后宫诸务都做不到,更别提和绵里藏针的碧瑶夫人争宠。 就算碧瑶夫人只是个寻常宠妃,大概傅皇后也只能一败涂地。 回到自己的席位上,薛寄素低头吃月饼,冷不防一杯酒水从头顶泼下来,顿时淌了她满头满脸。 宫人们惊叫四起,跑的跑,叫的叫,顿时人仰马翻。 碧瑶夫人临危不乱,霍然站起:“怎么回事?” 一个宫人惊慌失措,跪在地上:“回娘娘,庄王、庄王他吃多了酒,看不清路,一时不小心,把酒洒到太薇公主身上去了。” 称心一脸心疼,正拿帕子给薛寄素擦脸,闻言立即拜倒在地:“娘娘,奴婢方才站在公主身后,瞧得真真的,分明是庄王故意拿冷酒泼我们公主!” 少年冷笑一声,一把将酒杯掷在地上,浑然不把薛寄素当回事。 傅皇后怒道:“哪里来的狗奴才,康儿贵为西宁国庄王,也是你能诬陷的?” 碧瑶夫人沉吟不语。 称心嘟着嘴巴,一指席位上的其他皇女:“列为公主、郡主也都把刚才的情状看在眼里。” 碧瑶夫人看向育碧公主,“双君,你刚才看见庄王刻意拿酒去泼瑛华了?” 育碧公主笑了笑,目光在薛寄素身上停留片刻,兜兜转转绕到庄王身上,“我没看见,大概是瑛华妹妹的侍女眼花了吧。” 另一个身穿红衣、头戴红花的郡主窃笑一声:“我看不是眼花,分明是站久了,头发昏呢!” 一桌的公主、郡主们都哄堂大笑。 称心瞪大眼睛,“我明明看见……” 薛寄素一把扯住称心,不让她再开口,“好好的中秋宴,不好因为这点小事打扰大家的雅兴,称心,还不快给庄王赔礼。” 她被泼了一身酒水,妃嫔女眷们一个个都在看笑话,而周慧帝分明听见这边的响动,却吭都没吭一声,育碧公主和其他郡主更是睁眼说瞎话,全都站在庄王一边。 称心辩驳得越认真,在这些人看来,越是好笑。 称心好不委屈,眼里泪光闪烁,不情不愿给庄王磕了个头。 庄王昂着下巴,一言不发,抬脚就走。 傅皇后瞪了薛寄素一眼,冷笑一声。 碧瑶夫人连忙打圆场:“夜里黑黢黢的,虽有纱灯,还是看不清路,让人多点两盏羊角灯来。” 薛寄素淋了一脸酒水,被夜风一吹,冷得浑身发抖,“儿臣不胜酒力,先告退了。” 碧瑶夫人柔声道:“难得今天人来得齐全,瑛华何不多坐一会儿?等散了宴,陛下还要领着你们点花灯呢!” “儿臣实在疲累,不能和父皇、母后、母妃、诸位皇兄皇姐们一起同乐了。” “也罢,来人,好生护送太薇公主回长春阁,路上可别摔了。” 回到长春阁,称心已经泣不成声,泪如雨下:“她们都欺负公主!” 薛寄素叹息一声,如意心机深沉,称心却是个大老实,早知道,她应该带如意去赴席的。 如意见薛寄素提早回来,知道事出有因,把称心叫到外边去,三言两语就问出原委。 “好好的,庄王怎么朝殿下泼酒?” 称心一边抹眼泪,一边吸鼻涕,“皇后娘娘把公主叫到跟前,才说了两句话,就被皇上骂了,庄王肯定以为公主说了皇后的坏话,皇上才会动怒,所以替皇后出气。” 如意沉吟不语,回到内室,伏侍薛寄素梳洗,脱下被酒水脏污的夹袄,换上一套暖和的绸衣。 薛寄素皱眉道:“你可知庄王的名讳?” 如意摇摇头:“庄王是西宁国的皇子,虽在咱们南吴养着,但到底不是南吴人。西宁国只给他赐了个封号,没有给他正式起名。” 薛寄素合衣躺下,新帝名叫卫泽,方才皇后却唤庄王叫“康儿”,莫非这个庄王,并不是将来那位承继西宁大统的新帝?可南吴的西宁质子,确实是庄王无疑,难不成北齐国也有一个卫文帝亲生的质子? 薛寄素辗转反侧,将将熬到天明,才勉强睡下。 翌日吃过早膳,薛寄素把称心叫到东边厢房——称心虽然不聪明,但却是个打探消息的好手,宫里什么事都瞒不了她。 “育碧公主和庄王似乎十分要好?” 称心立刻点头如捣蒜:“傅皇后和碧瑶夫人关系不好,可庄王和育碧公主从小一起长大,虽然他们俩时常吵嘴闹别扭,可宫里的老人都说,碧瑶夫人想把育碧公主许配给庄王呢!” 一国公主,不论身份如何尊贵,也只是在前头十几年风光一阵罢了。如果嫁的夫君不是朝中重臣,在位的皇帝又不是同胞兄弟,那么很快就会脱离皇室的权力中心,沦为二流贵戚。 相反,世家之女,未出阁之前,不如公主高贵,可一旦嫁入皇家,成为后宫之主,那就是登上枝头做凤凰,连昔日高高在上的公主们,都得看她的脸色。 碧瑶夫人自己就是麻雀变凤凰的得利者,自然希望育碧公主能够嫁给庄王,日后南吴国扶持庄王登上西宁王位,育碧公主就是西宁国的皇后。公主之身,一国之后,只要育碧公主不犯下私通、叛国那样的重罪,任何人都不能撼动她的皇后之位。 就像西宁国的刘皇后,原是北齐公主,地位稳固,即使太子自尽而亡,卫文帝依旧不敢废掉她。 薛寄素不由一阵怅然,如果她昨晚没有看错,育碧公主显然对庄王有情,那这位任意妄为的庄王,就更不可能是新帝卫泽了。 新帝继位十几载,纳了无数美人,但始终没有迎娶皇后。孟丞相和崔泠都想架空年轻的帝王,把他当成傀儡,更加不会急着为他娶亲。 如果继位的人是庄王,南吴国的朝臣如何打算且不说,光是碧瑶夫人一个后宫妃子,就能把育碧公主强塞进西宁王室。 真正的新帝卫泽,到底是何方神圣? 崔泠是怎么找到他的? 薛寄素仔细回想,仍然没有什么头绪。 称心还在念念叨叨:“不止育碧公主,常来宫里给碧瑶夫人请安的几位郡主,都和庄王很要好。” 薛寄素漫不经心道:“昨晚那个说你发昏的郡主,是谁家千金?封号是什么?” 那个穿红衣的少女似乎对她颇为仇视,看她的目光比当晚的月色还冷。 称心哼一声,翻了个白眼:“只有公主才有封号,郡主多得是,封号还轮不上她们。那个穿红衣服的郡主,叫袁盼儿,她是永福宫袁妃的外孙女。她母亲是长公主,父亲是袁妃的娘家侄子,是个万户侯,长公主早逝,袁家没落了,袁妃嫌宫里冷清,就把外孙女接到宫里养大,大家背地里都叫她袁郡主。” “还有公孙郡主,是公孙侯爷的孙女,还有傅大小姐,全都和庄王玩得很好。” 薛寄素本来一肚子心事,听到这里,仍然忍不住笑出声来:看庄王长得不咋地,没想到竟然这么招世家贵女的喜爱,那些郡主、小姐们,全都对庄王爱慕有加,还能同桌吃饭,相处融洽,真真难得! 第7章 新生 知道庄王不是新帝卫泽之后,薛寄素对他不再有什么忌惮之心。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孟家人会找到庄王了。肯定是崔泠暗中留了一手,拿庄王做幌子,故意把孟家人的视线转移到庄王身上,他正好暗中寻找卫泽。 崔泠敏感多疑,谁都不信,早在投靠孟家之前,他已经未雨绸缪,挖好陷阱,等着和孟家翻脸那天,让孟家人摔个大跟头。 不过上辈子薛寄素在京师飘摇多年,始终不曾见崔、孟两家决裂。 孟家能够霸占朝堂半壁江山,靠的是百年望族的家族势力。崔泠却是单单靠着一己之力,扛起整个永宁侯府。 一个尾大不掉,一个根基不稳。 双方都有顾忌,不到最后时刻,不会贸然撕破脸皮。 更何况,崔泠还娶了孟巧曼。 西宁国的朝堂暂时是一派平和宁静,薛寄素还有时间,不必操之过急。 在卫文帝驾崩之前,她一定能找到卫泽。 中秋之后,孟文才带着孟初云返回西宁国,临行前,孟文才向周慧帝递交一封卫文帝的亲笔书信。 卫文帝认下庄王,为他取名卫康。 不知道卫康最后到底是死在孟丞相手上,还是中了崔泠的毒计,反正薛寄素上辈子从未听过庄王这个名号。 卫康在薛寄素眼里,已经是个将死之人。 看在这傻小子命不久矣的份上,中秋夜宴的那一杯冷酒,薛寄素就不和他计较了。 不过气也不能白受。 薛寄素让称心想办法把当夜之事,传到太傅府上。 太傅为人刚直不阿,早就看卫康不顺眼了。 小孩子之间玩闹斗气,泼一杯冷酒,不算什么。 但卫康是西宁人,而太薇公主是南吴公主。而且当夜在一旁和庄王一个鼻孔出气的,还有太傅家的嫡女,傅容。 太傅是傅皇后的族兄,傅容本应该亲近傅皇后,可这位太傅之女却和育碧公主十分熟络,明显是碧瑶夫人一派。 傅皇后也是可怜,堂堂一国之母,除了生下一个人品出众的大皇子周衡以外,竟然一无是处。连娘家侄女,都选择站在她的敌人那边。 太傅得知卫康当众给太薇公主难堪,而育碧公主、几位郡主,甚至自家闺女都和卫康一起欺侮太薇公主之后,气得倒仰:区区一个庄王,还没登上西宁太子之位呢,南吴的世家贵女就为他作践起本国公主,等庄王果真爬上西宁国的龙椅,南吴的世家贵女为了争抢皇后之位,还不得打破头? 太傅想了想,向周慧帝奏了一本,折子上直抒胸臆,指出卫康已经年满十二岁,再在宫里行走,怕是不便,毕竟他是西宁国的皇子,姓卫,不姓周。 卫文帝已经向周慧帝暗示,预备接卫康回国接任太子之位。 早晚都是要搬走的,早搬和晚搬不差什么,周慧帝大笔一挥,准了太傅的请奏。 于是卫康从此只能待在质子府中安心读书,没有周慧帝传唤,不得入宫。 傅皇后为了这事,闹了一场,周慧帝不为所动。 称心背地里十分称愿,“什么庄王,横行霸道惯了,以为我们南吴国是他们西宁国吗?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岂是他能随便欺负的?” 薛寄素笑而不语,暗害卫康的事,行得巧妙,没人会怀疑到她的头上。 倒是傅容替她背了黑锅,育碧公主周双君十分恼怒太傅的不识抬举,连带着把傅容也恨上了。 傅容伏低做小,说尽好话,周双君都没理睬她。 直到腊月十八那天,傅容在百花宫外哭了大半天,哭得碧瑶夫人都过来劝慰她,周双君才放下身段,同傅容和好。 眨眼间到了除夕,薛寄素一早素衣素服,走到椒房殿外,求碧瑶夫人准许她出宫三日,她想要亲自去宝禅寺祭拜亡母钱氏。 碧瑶夫人皱眉道:“宫里也有佛寺,你想为母尽孝,只要心意到了就成,不必出宫折腾。大冷天的,着了风寒可不好。” 薛寄素默默垂泪。 碧瑶夫人见她心意已定,只得道:“这孩子,大过年的,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薛寄素知道碧瑶夫人喜欢在人前饰演一个宽和大度的慈母,只要她装出一副可怜相,碧瑶夫人唠叨够了,让下人们奉承几句后,就不会多管她的事。 果然,等宫人们在一旁说了一大堆赞语,夸碧瑶夫人贤良淑德,对庶出公主犹如亲生一般,堪为后宫表率之后,碧瑶夫人过足了瘾,便挥挥手:“罢了,难为你孝心诚,随你去吧,不然你这个年也过得不安生。” 除夕当天,万家团圆。 薛寄素轻车简行,只带了几个新近收服的心腹,冒着风雪严寒,踏入深山之中。 宝禅寺是皇家寺院,碧瓦朱甍,华贵万千,连佛像都带了几分富贵气。 薛寄素在寺内为早逝的钱妃抄写经文,顺便为孤苦可怜的太薇公主立了个衣冠冢——但愿她们母女能在地下团圆。 背着人,薛寄素让心腹宦官阮公公在山上置下一处庄子,改建成祠堂,供奉三百五十八块牌位。 薛家三百五十七口,加上她薛寄素,一共是三百五十八人。 崔泠为她立了个牌位,写的是亡妻崔薛氏。 如果薛寄素能够再回永宁侯府,她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牌位摔得稀巴烂。 崔泠的姓,配不上她。 阮公公有些摸不着头脑:“殿下,那些牌位都不刻字么?” 薛寄素摇摇头,“不必刻字,我母妃托梦于我,让我如此行事,你只管照办就是。” 阮公公不敢多问,领命而去。 薛寄素望着窗外飘飘洒洒的飞雪,苦中作乐,暗暗道:这是她中毒而死之后的第一个除夕,如果她有子嗣后人的话,孝子孝孙们得给她办周年祭酒,只怕连年都不能好生过。 三天期满,临走前,薛寄素剪下一束长发,埋在太薇公主的衣冠冢前。 从今天起,她就是太薇公主周瑛华,上穷碧落下黄泉,世间再无薛寄素。 等到报仇雪恨的那一天,她才会恢复本名,为族人篆刻牌位,好让族人们光明正大享用人间烟火,让他们的冤魂不至于四处飘荡、流离失所。 扑扑簌簌,大雪接连下了好几天。 质子府内的绿叶落尽,只剩一院子光秃秃的黑瘦老树。 庄王卫康一脚踩在积雪当中,后脚拔、出来时,靴子没有跟上,身子一晃,差点摔一个大马趴。 侍者们连忙一窝蜂冲上来,拽出深陷在雪里的鹿皮靴子,替他重新穿上。 卫康满腔怒火,一脚踹开笨手笨脚的侍者,“狗杂种,轮不着你来伺候我!” 小个子少年顺着他脚掌的方向摔倒在地,在雪地上翻滚一阵,重又爬起来,缩手缩脚,躲到人群当中去了。 “怎么,难不成连这质子府的下人都看不上本王了,巴巴的怎么又把那个小杂种拨到跟前伏侍?上回他摔碎本王心爱的砚台,本王还没找他算账呢!” 太监跪倒在地:“小王爷,阿泽、喔,不,小杂种他到底是咱们傅家的家生奴才,总不能把他打发出去,外边那些奴才看到,又要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自从周慧帝禁止卫康进宫之后,卫康就把整个南吴国都恨上了。 底下伺候的奴才怕惹恼这个小霸王,明明是傅皇后拨来照顾卫康起居的,也不得不以西宁国人自居。 卫康一甩袖子:“哼!姨母还总说什么南吴国是我母亲的母国,不会怠慢我,明明一个个都把我当成质子看待,连门都不让我出,假仁假义!” 奴才们有苦说不出:您对质子到底有什么误会?真正的质子,吃不饱穿不暖,受尽冷眼不说,时时刻刻都得提心吊胆,生怕两国开战,死得不明不白。如果各国质子都跟您一样能够自由出入王宫,受尽王族宠爱,横行霸道,无法无天,那人人都抢着当质子去了!偏偏您还身在福中不知福,连我们南吴国那几位正儿八经的皇子,都没您这么逍遥! 卫康听不见奴才们的腹诽,只当他们也赞同自己的话,顿时火气烧得更旺:“气死本王了,等本王回到西宁国,登上王位,一定要叫南吴国人瞧瞧本王的厉害!” 奴才们跪在雪地上,默默念叨:你个忘恩负义的乌龟王八,我们南吴国供你吃,供你喝,千辛万苦把你养到这么大,你不知感恩不说,还想找我们算账?早知道如此,当初还不如养一条狗呢! 至少狗比你听话乖巧多了。 不仅没有良心,还又笨又蠢,当着我们南吴人的面,诋毁我们的皇室,哼哼,傻子都比你精明! 然后又怪起傅皇后:果然是个拎不清的,当皇后当不好,养外甥也养不好,幸好大皇子是皇上亲自带大的,不然他们南吴国就遭殃了。 接着又不免庆幸:还好庄王在南吴国待不长,终究是要回西宁国的。这样看来,庄王蠢一点,也没什么坏处,倒霉的是西宁国,那他们南吴正好可以趁机占点便宜嘛! 有几个心思多的,突然福至心灵:难不成傅皇后大智若愚,故意宠坏庄王,好为大皇子铺路? 傅家奴才们忍不住一阵激荡,连眼圈都红了:是他们错怪傅皇后了,傅皇后真是用心良苦! 主仆相顾无言,心思各异。 卫康执起长鞭,对着院中几棵枯树胡乱抽打。鞭绳在空中飞舞,发出一声声尖啸。 院外一辆华盖马车破开风雪,慢慢驶来,领路的内侍朗声道:“公主来了,还不把庄王请出来?” 第8章 大祸将至 听说育碧公主上门来探望自己,卫康没有出门迎接不说,还命人关上质子府的大门: “大过年的,她不在宫里窝着,跑来这质子府做什么?是不是想看本王的笑话?本王偏偏不让她如意!” 奴才们不由得为育碧公主掬一把辛酸泪:那么多王孙公子,您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庄王这个不解风情的大蠢货,以后可有的闹腾啊! 庄王一意孤行,质子府的下人不敢多话,关闭大门,横上门栓。 刚刚被卫康踹了一脚的小厮挨挨蹭蹭走到门边:“外头来的是哪位公主?” 老仆搓搓冻得通红的双手,“还能是谁,除了育碧公主,谁会在大正月里跑来看望咱们小王爷?” 话音才落,质子府的大门被拍得乒乓作响。 老仆扒在门缝上看了一阵:“了不得,袁郡主和公孙郡主她们也来了,快去请小王爷出来,总不能把公主、郡主她们全都拦在外边吧?” 回头时,却见院子里空无一人,小厮早已经一溜烟跑远了。 老仆啐了一口,骂道:“懒货!” 等卫康被奴仆们三催四请,连推带挤送到质子府门口,袁盼儿和公孙慕梅已经冻得小脸通红,唯有周双君坐在温暖舒适的马车里面,没有下车。 听到卫康和袁盼儿、公孙慕梅说话的声音,周双君才让宫女掀开车帘,款步下车。 她头上戴了纱帽,遮住面容。 卫康看不清周双君脸上的神情,听她语调欢快,以为她果真是来看自己笑话的,顿时拉下脸,恶声恶气道:“我这里腌臜,招待不起公主殿下,求公主莫要为难我。” 袁盼儿嗤笑一声。 周双君听到袁盼儿和公孙慕梅的偷笑声,咬住唇儿,气得手脚发颤,心头一时火起,抬脚就走,“你以为我稀罕你的质子府啊?要不是母妃总念叨你,就算你跪下求我,我都不来!” 当下连纱帽都没摘,一脚踏进马车,喝令太监:“回宫!” 随行的宫女们满头雾水,还没来得及劝解几句,马车已经调转方向,往皇城的方向走了。 袁盼儿还在吃吃傻笑,公孙慕梅扯了扯卫康的袖子:“傻子,你还不追上去?真让公主这样回宫,以后她的脸面往哪里搁?” 卫康梗着脖子,不肯动弹。 公孙慕梅朝周围的傅家家仆使了个眼色,家仆们连忙套好马车,把卫康哄到马车上:“难为公主冒着大雪来看望小王爷,小王爷这么失礼,以后谁还敢来咱们质子府?” 卫康嘟囔了一句:“谁稀罕她来?” 话是这么说,他到底还是没有挣扎,追着育碧公主的车驾走远了。 袁盼儿冷笑一声,怒视公孙慕梅:“谁让你冒出来做好人了?” 公孙慕梅摇摇头,“育碧公主的脾气,你比谁都更清楚。假如她今天就这样回去了,你以为咱们俩能讨到什么好处?想要攀龙附凤,先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袁盼儿想起周双君的暴戾性子,不由打了个激灵。 育碧公主在心上人面前受了几句冷话,心里烦躁,浑身燥热,一把掀了纱帽,“好一个袁盼儿!她和公孙慕梅天天围着卫康打转,这么恨嫁,等本宫禀告过父皇,明天就为她们指婚!” 宫女们知道她在气头上,吓得战战兢兢,不敢吭声。 育碧公主想起卫康,一时满心酸苦,泪珠滚到腮边,打湿妆容,一张脸花花绿绿,再不复刚刚出宫时的欢喜无限。 宫女们心中暗暗叫苦:公主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到百花宫,她们这几个人都得挨打。 忽然听到马车后面遥遥传来几声呼唤,宫女连忙伸头去看,认出赶车的是质子府的家仆,纷纷松了口气。 “公主殿下,庄王在后面叫您呐!” “肯定是庄王知道刚才不该乱发脾气,来找公主赔罪了。” “庄王他们追得很急,殿下,咱们到路边去等着他们吧?大雪天的,路上结了几层厚厚的冰,马车不好走,可别撞上了。” …… 假如卫康不追来,周双君顶多回宫发一场脾气,消散几天,也就好了。 卫康追来了,不知怎么的,周双君心里更觉得难受,满腔愤懑无处纾解,恨不能把袁盼儿她们几个活活撕碎,才能一解胸中郁气。 周双君一咬牙,冷声道:“不准停,走快一点,不许让卫康他们追上!否则本宫砍了你们的手!” 赶车的太监吓得手心一阵发凉,不敢耽搁,继续向宫门疾驰。 雪天路滑,沿路的马车都慢步而行,周双君的车驾横冲直撞,一路撞翻不少行人车辆,眨眼间就撞伤数十人,沿街百姓骂骂咧咧,抱怨连连。 太监们生怕育碧公主真的要砍他们的双手,不敢有片刻迟疑,鞭子一下甩得比一下重。 周瑛华一行人刚从山里的宝禅寺出来,走了半天山路,车马疲累,才刚踏入皇城外城,行到拐角处,斜刺里就见一辆华盖马车飞奔而来。 阮公公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在皇城外当街纵马,连忙命驾车的太监避让,咫尺之间,哪里来得及? 骏马受惊,扬蹄嘶鸣,两辆马车撞在一处,发出一串巨大的碎裂声,一阵天旋地转,人仰马翻。 赶车的太监们头破血流,瘫倒在地,顷刻间便没了气息。 称心和如意一心保护太薇公主,马车被撞翻之时,两人把她紧紧扣在怀里。 周瑛华没有撞到要害,很快恢复清醒,连忙去试探称心和如意的鼻息,还好两人只是被撞晕了,没有什么大碍。 阮公公摔破脑袋,流了一脸血,顾不上自己的伤势,推醒外边几个被撞飞的侍卫,领着众人一起抬起马车车厢,嘴里哭道:“老天保佑,公主千万不要撞出什么好歹来……” 周瑛华理好凌乱的衣裳,才从摔得七零八碎的车厢中爬出:“快看看,咱们的人摔成什么样了?” 阮公公见周瑛华完好无缺,心口大松,两眼一翻,萎顿在地。 侍卫连忙把晕倒的阮公公扶到一边,“回禀公主,咱们的人摔伤了几个,不过都没什么大碍。” 周瑛华放下心来,“你去看看是谁撞了咱们?能不能救醒几个?” 对面一点声息都没有,显然是出了人命。 侍卫冷笑一声,走到对方车驾跟前,正要叫醒一个宫女厉声喝问,忽然认出那几个死掉的太监,分明是百花宫的内侍! 侍卫吓得手脚冰凉,呆愣片刻,木然拂开破碎的车板木片,育碧公主脸色惨白,躺在车厢之中,气息微弱。 侍卫只觉眼前一黑,傻了半天,才找回神智,飞奔到周瑛华身边:“殿下,撞翻咱们的,是育碧公主!” 侍卫的话音已经带了几分绝望,得罪育碧公主,还有什么活路?何况育碧公主还躺在马车里,生死不知! 周慧帝向来将育碧公主视若珍宝,碧瑶夫人膝下又只有这么一个独女,只要育碧公主伤了一根手指,他们这些下人,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周瑛华也愣了,难怪那辆马车敢不顾法令,在皇城附近肆意奔驰,原来是她姐姐育碧公主的座驾。 侍卫掩住心中悲痛:“公主,您不要出声,我先将您和阮公公他们送到别处安置。这里僻静,又闹出人命,暂时没人敢靠近,不过守城的戍卫很快就要来了,不能让他们看到您!” “要走,就都走罢,反正没人看见我们。” 侍卫强笑道:“咱们的马车已经被撞碎了,没时间收拾,车上有标记,别人一查便能认出来。总得留个人善后。” 周瑛华看向侍卫:“你留下来,又能怎样?” 侍卫跪倒在地:“公主放心,我绝不会带累公主,只求公主照拂我的家人姊妹,小人便死而无憾了。” 周瑛华默然不语。 侍卫接着道:“等宫里人查问起来,小人便说公主偶感风寒,我因急着回宫请太医来为公主诊治,才会赶着空车和育碧公主的车驾撞上,虽说公主少不了还是要受些委屈,但牺牲小人一个,能保住公主和阮公公七八个人,也算值了。只望公主莫要以小人为念,千万要沉住气,等风声过去,把阮公公他们遣散出宫,以后再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 周瑛华心口一热,说不出话。 称心和如意只是她随手挑的两个粗使宫女,阮公公、张繁和其他几个侍卫跟随她才不过区区几个月,她不过是随意挑了几个在内廷狱服役的苦力,留在身边充作帮手,并没有真的把他们当做心腹。 没想到如意和称心愿意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承受撞击,张繁自知没有生路,大难临头,还在为她谋算。 人心易变,但只为这一刻,周瑛华还是被几个忠心的奴仆捂热心肠。 寂静之中,忽然传来一阵马蹄踏响,雪花四溅,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张繁脸色一变:戍卫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公主,您快走!” 周瑛华站在雪地当中,任雪花落了满头满脸,挥了挥手,“不必如此,他们已经认出本宫了。” 第9章 包庇 周瑛华亲自动手,和醒过来的如意、称心一起,把昏厥过去的周双君抬到避风处。 张繁领着能走动的内侍,清点人数。 除了他们几个,育碧公主一行人,死了两个太监,剩下的使女全都昏昏沉沉,叫也叫不醒,多半是受了内伤。 卫康跳下马车,几步飞奔到晕厥的周双君身边,跺了跺脚,“她没事吧?” 周瑛华冷冷道:“你放心,她死不了。” 卫康脸色黑沉,怒瞪周瑛华一眼。 质子府的家仆们收敛尸首,清扫满地狼藉,因为出了几条人命,大家都一脸惧怕,没人敢高声说话。 张繁虎目含泪,跪倒在卫康面前,接连叩了几个响头,明明隔了几层厚厚的积雪,他的额头还是撞得一片青肿。 “小人家中老小七八口人,老的老,弱的弱,全赖小人的月银过活,求庄王放我们一条生路。” 卫康立即一蹦三尺高:“你什么意思啊?” 张繁沉声道:“除了小王爷,没人知道育碧公主撞的是我们的车驾。除非小王爷愿意替我们保密,否则小人们性命堪忧。” “撞就撞了,本王都看见了,是育碧公主她们纵马在先,和你们不相干,等双君醒了,本王替你们说几句好话,谁敢难为你们?” 张繁苦笑:“小王爷,去年端阳那天,育碧公主和您在御湖游玩,公主和您赌气,非要亲自去湖上采莲,不慎跌落水中,虽然不曾溺水,但船上随行的一众太监使女,您后来可曾见过?” 卫康回想片刻,“一群奴才罢了,本王怎么可能记得他们的相貌?” 张繁沉默片刻,“小王爷,他们全都被碧瑶夫人打发到内廷狱做苦差,除了小人得太薇公主搭救,侥幸逃出生天,其他十八人,全都活活累死了,一个不剩。” 卫康张大嘴巴,一脸不可置信:“不可能,我问过双君,她说那些人只被打了一顿,就没事了!” 大概是太过诧异,卫康忘了身份,直接自称为我。 张繁抬起头,直视着卫康的双眼,唰啦两声,扯下自己的袖子,露出一双伤痕累累的臂膀:“这是内廷狱看守打的。” 卫康连退几步,不敢和张繁对视,情急之下,忽然喊出一句:“不关本王的事!” 这话一出口,周瑛华便知道,卫康虽然看似放荡不羁,其实还算是良心未泯,至少他知道愧疚。 张繁把卫康逼得口不择言,不再多话,默默地跪在雪地上,神情苍凉,仿佛已经看透生死。 卫康一甩袖子:“罢了罢了,本王心地好,帮你们一回又如何?” 张繁眸中划过一道喜意。 周瑛华却依旧面色深沉,目光在忙里忙外的傅家家仆身上打转。 卫康冷哼一声,“你放心,本王的家仆都是自己人,没人会吃里扒外,只要本王发话,他们不敢多嘴!” 一个蓬头垢面的矮个子小厮凑到卫康跟前,“小王爷,先得把这些马车零件清理干净,不然还是会让人看出端倪来。” 卫康捂着鼻子后退几步:“小杂种,离我远点!” 矮个子小厮脸色一白,偷偷打量周瑛华一眼,没敢再靠近。 周瑛华皱着眉头,“他说得对,我的人手不够,好人做到底,劳烦庄王搭把手。” 卫康哼了一声,随手乱指一通:“你们几个,手脚快点,把这些零碎收拾了,招子给本王放亮点,连根钉子都不能落下!” 矮个小厮应声跳起,捡起几根木头,堆到质子府的马车上。 张繁和称心、如意也去帮忙,阮公公包好脑袋,也跟着一起收拾。 等守城戍卫姗姗来迟,傅家家仆已经把周瑛华一行人和马车碎片全都运送到别的地方藏起来了。 卫康把周双君送到宫里,碧瑶夫人哭得泪流满面,差点晕厥。 周慧帝亦是满面怒色,“我儿怎会伤重如此?” 和卫康一起进宫的傅家家仆连忙道:“雪天路滑,公主急着回宫,车驾一时不受控制,撞在城墙上,才会伤成这样。” 戍卫们收了质子府的好处,在一旁帮腔。 周慧帝急着安抚碧瑶夫人,暂时没有细问。 太医哆哆嗦嗦,替育碧公主诊过脉案,悄悄松了口气,“皇上,公主只是受了惊吓,才会昏沉不醒,身上一点擦伤都没有,只要好好睡上一觉,养足精神,就好了。” 碧瑶夫人念佛不止:“没伤着就好,没伤着就好,来人,快去煎一副养神汤药来!” 椒房殿乱成一团。 卫康见周双君没有大碍,放下心来,吁了口气,举步走出内殿。 才刚走下玉阶,忽然瞥见一溜鬼祟人影,几个皂衣太监,正抬着几具尸首,沿着墙根底下走过。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太监们拜倒在地:“小王爷,奴才们是在内廷狱当差的。” 卫康脸色阴沉,“这几个人,怎么死了?” “她们照料公主不周,娘娘让一人打四十板子,她们有伤在身,熬不住,还没打够四十棍,就都死了。” 当然熬不住,周双君一身绫罗绸缎,坐在衾被当中,没有撞到要害。这几个使女却衣着简单,磕磕碰碰,受了不少内伤,还没来得及诊治,就被毒打一顿,怎么可能熬得住? 卫康踉踉跄跄,狼狈逃出椒房殿。 这几个使女,是他的家仆亲手救回来的,早知道她们死前还要受一番苦楚,他何必多事? 太薇公主身边的那个侍卫说得对,如果他没有替他们隐瞒的话,不止他们,甚至连那个太薇公主,恐怕都没好果子吃。 卫康行事随意,惩治奴才时毫不手软,但从没有真正打死过一个活生生的人,所以傅家家仆们虽然嫌弃他蠢笨自大,还是愿意跟在他身边当差。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只因为他和周双君在御湖船上打了一个赌,最后竟牵连出十几条人命。 人不是他杀的,可他却觉得非常难受,恨不能回到去年端午,拉住周双君,不许她去采莲。 尤其是在看到几个使女的尸首之后,卫康心里沉甸甸的,仿佛一夜之间,遗忘了许多快乐的往事,而且以后再也想不起来了。 直到育碧公主养好身子,周瑛华才带着张繁一行人,大摇大摆回宫。 周慧帝和碧瑶夫人的宝贝疙瘩受伤,阖宫妃嫔都争着抢着去百花宫献殷勤,根本没人注意到周瑛华,自然也没人过来责问她为什么迟了这么多天才回来。 育碧公主那天一路上撞伤撞死不少行人,苦主们呕心沥血,写了一封血书,在大理寺击鼓鸣冤。 因为当天有很多老百姓目睹育碧公主的疯癫行为,而且死的人实在太多,顿时闹得满城风雨。 这样的事,朝臣们不敢张口。 耿直的太傅却不怕,太傅不仅亲手把血书送到周慧帝跟前,还直斥碧瑶夫人教女无方,应当褫夺其夫人的称号品级。 傅皇后眼见育碧公主闯下大祸,心痒难耐,身着皇后袍服,面见周慧帝,言语间把碧瑶夫人母女骂了个狗血淋头,顺便把自己多年来藏在心中的不满吐了个干干净净。 周慧帝和西宁的卫文帝不同,虽然专宠碧瑶夫人,但不算太昏庸,正为心肝宝贝的事急得焦头烂额,想找个由头替育碧公主遮掩一二。 被傅皇后这么一激,周慧帝龙颜大怒,一拍桌子,朗声道:“双君是公主,整个南吴国都是我们周家的,她撞死几个平民百姓算什么!” 于是育碧公主撞死行人的事,不了了之。 不知是谁多嘴,把周慧帝的话传到宫外,满朝文武大惊失色:周慧帝应该不会走上隔壁卫文帝的老路吧? 逼死自己的亲生嫡子,卫文帝在民间的名声已经和昏君划上等号。 称心后怕不已,悄悄向如意道:“多亏张大哥想得深远,不然我们几个都活不了。” 周瑛华贵为公主,当然没有性命之忧,她们这些奴才,一个都逃不掉。 如意冷声道:“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称心瞪大眼睛,回过味来,连忙道:“我在自言自语呢,姐姐莫要怪罪我。” 周瑛华回到宫里后,和知情的几个侍者深谈一番,愿意继续留下来伺候她的,以后必须咬紧牙根,忘掉马车相撞的事。不愿担风险的,她会放他们出宫,绝不会加害他们。 几个侍卫太监们考虑片刻,马车相撞的事就算捅出去,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奴才?倒是太薇公主,根本不用怕事情泄露出去。 没有一个人想走。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周瑛华没有多说什么,此后依旧对近身伺候的宫人一如往昔。 当日随育碧公主出宫的使女们全都死了以后,长春阁众人镇日提心吊胆,整整两个多月没睡过安稳觉。 直到春日将尽,御花园内百花盛放,再没人提起育碧公主受伤一事,几个宫人夜里才能睡得踏实。 第10章 避暑 立夏前后,周慧帝带着后宫一众妃嫔女眷去行宫避暑纳凉。 行宫建在深山当中,幽凉僻静,院落深深,庭院阁楼,碧水环绕,修建得十分雅致。 郡主公孙慕梅此次没能跟着一道去行宫游玩,她才十二岁,等来年殿试过后,就要出阁嫁人。侯夫人不许她再随意走动,把她拘在侯府内院当中,专心备嫁。 称心打听到一肚子的八卦,偷偷和周瑛华念叨:“是育碧公主让皇上给公孙郡主赐婚的。” 不止公孙慕梅,连袁盼儿,都差点被育碧公主乱点鸳鸯谱。 好在袁盼儿的靠山稳固。她的外祖母袁妃仗着自己进宫几十年的老资历,在永福宫大闹了一场,连预备上吊的裤腰带都解下来了,周慧帝才收回成命。 侯夫人舍不得公孙慕梅小小年纪就出嫁,曾经试图去找碧瑶夫人求情。 公孙慕梅不让母亲插手,她把庄王卫康昔年送给她的所有玩物清理干净,付之一炬:“横竖轮不上我,总归要嫁人,早嫁是嫁,晚嫁也是嫁,既然那孔家和咱们家门当户对,干脆就嫁他们家吧!” 孔家是将门世家,祖祖辈辈都镇守西南,远离朝堂纷争,家族历经百年而不衰,确实算是门不错的婚事。 不过,公孙慕梅出嫁后,必须和丈夫一道远赴西南,直到孔公子告老还乡那天,她才能随夫返回南吴国都。 育碧公主脾气暴烈,既然把公孙慕梅恨上了,自然要把她打发到天边去,才能消气。 称心嘿嘿一笑:“虽说明眼人都看得出育碧公主的小心思,可还是老有人往庄王跟前凑,眼下没了公孙郡主,还有其他县主、小姐,育碧公主以后有的忙哩!” 周瑛华啧啧几声:卫康到底哪一点好了,怎么吴国王门闺秀们,都对他芳心暗许? 端午过后,暑气渐重。 周瑛华有些消受不了南方的暑热天气,恨不能把每天分发的冰盆挪到枕头边上。好在行宫地处深山幽谷当中,比外面要凉快许多,早晚又有使女在一旁打扇,她才觉得好受些。 周慧帝和碧瑶夫人、育碧公主住在行宫中最凉爽幽静的凤泉阁,傅皇后则带着后妃、公主、郡主,住在行宫西边的雪阳坞。 庄王卫康也获准随驾避暑,和大皇子周衡等诸位王孙公子合住一座几进院子。 这天傅皇后难得高兴,命膳房预备了几桌精致酒菜,和一众公主、郡主们在水榭当中宴饮取乐。 水榭建在池子当中,四面环水,推开槅窗,碧波荡漾,满眼清亮,在这里吃酒,别有一番意趣。 周瑛华没有母妃依靠,在宫里向来不受看重。加上去年中秋夜宴那晚她没有按着傅皇后的意思行事,又被卫康泼了一脸冷酒,傅皇后一直不怎么待见她。掌事宫女分派诸位皇女的住处时,特意拨了个最偏僻的小院落给她住,连几个品级低微的小县主都比她住得好。 周瑛华的小院子和傅皇后的居所离得最远,摆宴当天,等太监来通知她赴席的时候,日头已经升到半空,水榭那边,隐隐飘来一阵悠扬乐声——乐班们早已经奏起琴瑟、吹拉弹唱了。 周瑛华让宫女给自己随意扎了个双髻,匆匆梳妆毕,换了身海棠红满地娇织绣纹三梭罗襦裙,赶到岸边。 水榭和岸边相隔甚远,只有几道弯折曲桥相连,来往必须乘坐乌篷船。 太监、宫女们正三三两两站在一处说笑,看见周瑛华一行人来了,连忙四下散开。 听着水榭那头众人的笑闹声,称心急得直跺脚:“船怎么还没来?” 如意环顾一圈,见池边分明泊着几只小船,眉头一皱,催促守在岸边的小太监:“那里不是有船吗?怎么不让公主殿下过去?” 小太监抬起眼皮,懒洋洋道:“今儿个大皇子他们也要来赴宴,这几只船是特特为皇子们预备的。太薇公主要去水榭的话,还得先等一等。” 称心气得牙痒痒:“大皇子他们连人影都没看见,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我们公主急着去向皇后娘娘问安,你们先拨一只船送我们公主过去,再回来接皇子他们不就成了?” 小太监嗤笑一声,没接称心的话。 如意扯了扯称心的袖子,悄声向周瑛华道:“殿下,这个小黄门是皇后娘娘宫里的。” 周瑛华点点头,明白如意的暗示,傅皇后是个拎不清的,她宫里的下人不能随意得罪。如果是碧瑶夫人宫里出来的,那倒好办了: “不急,这会子去了,皇后当众质问起我来,反倒不好看。不如等大皇兄他们来了,趁着人多,正好混过去。” 周瑛华既发了话,称心和如意自然不敢暴躁。主仆三个站在柳荫下,听着远处的人声笑语,神态都悠闲得很。 须臾,听得夹道深处传来一阵说笑声,大皇子周衡领着一众身穿浅朱色袍服的少年皇子,分花拂柳,从东边走来。 看到树荫底下的周瑛华,周衡一怔:“瑛华妹妹,你怎么在这里?” 周瑛华微微一笑,不论是周慧帝这个亲爹,还是傅皇后那个嫡母,都不记得太薇公主的名号宫殿,甚至连她的相貌、年纪都记不清。大皇子这个长兄倒是做得称职,能一口叫出妹妹的名字。 小太监见皇子们来了,立刻眉开眼笑,挤到周衡身前:“回禀殿下,太薇公主来迟了,接她的船还在船坞那头呢!” 称心冷笑一声,撇了撇嘴巴。 周衡心中有数,母后偏听偏性,又有些左性,管束不了宫中奴仆,纵得他们无法无天的,瑛华肯定是被这几个奴才刁难了。沉默片刻,笑着道:“水面上风大,瑛华妹妹和我坐一条船罢。” 周瑛华想也没想,一口婉拒:“我带着几个使女呢,一条船怕是不够坐。” 和周衡同船去水榭,太打眼了。傅皇后性子执拗,喜怒不定,而且疑心病很重。周瑛华已经得罪过傅皇后一次,不想再惹得傅皇后恼怒,为了自保,平时她对皇后宫中的事务都是能避多远就避多远,周衡是皇后的亲生子,她更不能贸然亲近。 周衡是个好皇兄,但傅皇后可不是个好嫡母,何况这南吴后宫还有一位宠幸优渥的碧瑶夫人呢! 周衡听妹妹推辞自己的好意,神色一滞。 其他皇子和周瑛华不算亲近,甚至有几个压根没认出她来,几人都没有插嘴的意思,站在一旁说些闲话,脸上的神情很有几分不耐烦——他们在等周衡动身,身为长兄的周衡还没上船,他们不好自己先走。 一个头戴金冠、身着高领宽缘直缀衫袍的少年跳到周衡和周瑛华中间,大咧咧道:“本王只带了两个书童,船上空位多的是,太薇公主和本王共乘一条船吧!” 南吴国崇尚赤朱两色,诸位王孙公子都是一身浅朱色,唯有卫康穿的是一袭鸦色袍衫。他生得挺拔,平时看着不显什么,站在一群南吴国皇子们中间,衬托之下,倒是隐隐多出几丝风流俊逸的意味,难怪育碧公主会对他一往情深。 周瑛华眼皮直跳,上上下下打量卫康几眼,几步挪到周衡跟前:“妹妹还是和皇兄坐一条船吧。” 说罢,不等卫康再张口,急急忙忙跟在周衡后边,钻进岸边一条乌篷小船。 转身前,还悄悄吐了口气,仿佛甩掉了一个大包袱。 卫康脸色涨得通红,五指一张,唰啦一声,把手上的洒金折扇摔在身后书童的脸上:“本王一片好心,她竟然嫌弃本王!” 书童正望着周瑛华的背影发愣,猝不及防之下被打了个正着,颤颤巍巍连退好几步,才将将站稳,站稳之后,还有些晕头晕脑,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发懵。 卫康骂道:“蠢东西!本王的扇子都接不住!” 书童回过神来,连忙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折扇,等他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经又红又肿,眼圈周围青了一大片。 第11章 选妾 船娘力气大,不到片刻工夫,乌篷船已经划到水榭跟前。 称心和如意先跳下船,再回头搀扶周瑛华。 周瑛华倚在船头看水里的游鱼,故意拖延了一会儿,等周衡和其他皇子走到前头,才慢慢下船。 卫康刚好也才走下舢板,从周瑛华身边走过的时候,他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吐出四个字:“忘恩负义!” 周瑛华摇摇头,没说什么。宫里到处都是碧瑶夫人的眼线,她可不敢跟卫康同船,和傅皇后比起来,育碧公主明显更加疯狂执拗。 水榭建得高,先要爬上一段长长的阶梯,才能看清阁子里的情景。 席上众人一边欣赏窗外的秀丽景致,一边聆听乐班的表演,吃酒的吃酒,说笑的说笑,好不热闹。 皇子们一到,尤其是周衡和庄王卫康一现身,傅皇后顿时笑得合不拢嘴,招手让两人坐到她身边去。 趁着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周衡和卫康身上,周瑛华悄无声息地钻进人群当中,挑了个不显眼的位子坐了。 同桌的几位闺秀笑着和周瑛华寒暄,没有人问她为什么姗姗来迟,坐得最近的两个小姐还抢着为她解说乐伎们奏的是什么曲子。 这几个贵族小姐身世并不显耀,她们的父族全都留在国都,而她们却能够获准随驾避暑,多半是周慧帝有意为之:大皇子周衡已经到了大婚的年纪,皇子妃早已经定了杨国公家的嫡小姐,但侧妃和选侍的人选一时还没消息。按周慧帝的意思,大概是想从这次伴驾的闺秀中挑选。 周衡虽然没有太子之名,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周慧帝对长子的倚重,满朝文武俨然已把周衡当成太子看待。 大皇子妃就是南吴国的未来皇后,皇后必须出身高贵、贤良大度,所以朝廷遴选皇子妃时,只有世家嫡女才有资格报选。 而侧妃的要求可以放低些,端看容貌举止可不可人,周衡喜欢不喜欢。 除了世家大族的远支旁系,朝中六品以上官员的女儿们也都在挑选之列。这批闺秀对此次来行宫的目的心知肚明,就算是装出来的,行事也要比寻常贵女亲和谦逊些。何况太薇公主虽然不受慧帝宠爱,但怎么说都是大皇子周衡的亲妹妹,她们巴结还来不及呢,自然不会和周瑛华为难。 周瑛华喝了两杯冰水湃过的雪泡梅花酒,悄悄环顾一圈,果然看到育碧公主、傅容正坐在傅皇后右手边,袁盼儿则和袁妃同席——卫康既然来赴宴,那一心恋慕他的育碧公主和袁盼儿肯定不会缺席。 幸好卫康邀她同船的时候,她一口拒绝了,不然让这几个喜欢争风吃醋的小丫头看到,她就麻烦了。 傅皇后不管有多厌恶她,顶多就是待她苛刻些,时不时给她难堪,不会真的把她怎么样。而育碧公主报复心非常重,不管是谁惹了她,都讨不了好,看看公孙慕梅的下场就知道了。 袁盼儿心眼狭小,育碧公主偏执易怒,傅容深不可测,卫康的桃花债,哪一个都不容小觑。 这样看来,公孙慕梅其实才是最聪明的那一个,在一切都还没明朗之前,及早抽身,才不至于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酒过三巡,傅皇后给掌事嬷嬷使了个眼色。 掌事嬷嬷越众而出,拍了拍手,乐伎们立刻停下奏乐。 乐班的曲声一停,阁子里霎时安静下来,众人不敢继续高声谈笑,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很多。 几列罗衣宫女端着一只只小蒸笼,鱼贯而入。 席上每人跟前都有一只小蒸笼,宫女揭开盖子,一股清香扑面而来:原来是蒸螃蟹。 如意洗净手,半跪在桌前替周瑛华拆蟹。 周瑛华不动声色,依旧同身旁的闺秀低声谈笑,心里却暗自纳闷:秋浓菊黄时螃蟹最为肥美鲜腴,那才是吃螃蟹的好时候。眼下正值酷暑时节,螃蟹个头还没长大,蟹肉也不鲜嫩,傅皇后怎么会挑在这个时候请众人吃螃蟹? 而且还特意在散席前才让膳房送菜,分明是刻意为之。 傅皇后扬声笑道:“这些螃蟹是从江南那边连夜加急送来的,下锅前蹦跶得可欢腾了,你们尝尝,看看滋味可还好?” 众女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接傅皇后的话。 周瑛华发现,席上的闺秀小姐们脸色都有几分尴尬,而和傅皇后坐得最近的袁妃和袁盼儿正捂着嘴巴偷笑。 育碧公主则面色铁青,双眼发红。 傅皇后瞥了育碧公主一眼,伸手拈起盘子里的一只螃蟹。 掌事嬷嬷连忙赔笑道:“娘娘,小心伤着手,让奴才来拆蟹吧。” 傅皇后讽笑一声:“几只水里的畜生罢了,能横行到几时?本宫自己动手,你们不必伺候。” 正低头鼓捣蟹膏蟹肉的如意听了傅皇后的话,连忙放下手里的金剪子,站到周瑛华身后。 闺秀们见傅皇后已经开始拆蟹了,一咬牙,纷纷挽起袖子,露出一双双纤纤素手,跟着一起拆螃蟹。 小姐们头上珠翠簪环堆盈,脖子上挂有璎珞、项圈、金锁,手上戴了玉镯、金钏,腰上配有玉饰,掰螃蟹时,只听得一阵环佩叮当,倒是把盘碟碗盏的磕碰声给盖过去了。 韩家小姐一边剥蟹壳,一边凑到周瑛华耳边,悄声道:“椒房殿那位,原来是卖螃蟹的,民间的老百姓给那位取了个诨名,叫螃蟹娘娘。自她进宫以后,京师里的达官贵人家都不敢再摆螃蟹宴了。” 周瑛华恍然大悟,傅皇后这是心里有气,故意折辱碧瑶夫人。 看来这场宴席的目的很简单:大皇子周衡和育碧公主都在水榭里,席上的闺秀们想要给傅皇后和周衡留下好印象的话,就必须旗帜鲜明,彻底和碧瑶夫人划开界限。 敢动手拆螃蟹的小姐,才会被傅皇后挑中。 傅皇后在等贵族小姐们表态。 事不关己,周瑛华擎着翠玉酒杯,只管看戏。 碧瑶夫人虽然受宠,说到底只是一介宠妃罢了,而大皇子周衡是南吴国的继承人,未来的南吴皇帝。 育碧公主再厉害,终归还是要嫁人,讨好她能有什么好处?而如果能够嫁入大皇子府,那就摇身一变,成了皇室中人,以后说不定也能和碧瑶夫人一样当上贵妃,到时候谁会怕一个没有母族依傍的庶出公主? 众人思量一番,惟恐掰螃蟹不够积极,被傅皇后嫌弃,纷纷丢掉娴雅淑女的派头,十指翻飞,一阵噼里啪啦,转眼就把一只只螃蟹拆了个七零八落。 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们,平时吃饭都不用自己动手,菜都是丫鬟帮着挟到碟子里的,今天大多是第一次自己拆螃蟹,竟然没一个害怕迟疑的,个个都动作飞快,眼黑手狠。 傅皇后满脸含笑,看着南吴国的世家贵女们将一只只螃蟹大卸八块,仿佛碧瑶夫人真的在她眼前被撕成一块块似的,心情舒畅,快意无比。 周衡既是周慧帝的长子,又是唯一的嫡子,甫一出生,就被周慧帝接到身边亲自教养长大,授课老师都是鸿儒国士,学的是经史子集和朝堂政务,来往的是世家子弟和当朝名士,不大关注后宫妃嫔们的纠葛,螃蟹娘娘这个称呼,他从未听说过。 但一看袁妃和育碧公主的脸色,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周衡心里不由暗叹一声:母后虽是一心为他着想,可做出来的事,总是如此小家子气。但愿他的嫡妻杨氏是个稳重聪慧的贤内助,就算相貌丑陋些,也不打紧。 傅皇后宫里的嬷嬷们在阁子里四处走动,观察每个小姐的动作和表情。 才一转眼,一众闺秀们已经拆完第一只螃蟹,开始拆第二只了。 韩家小姐看同桌的其他小姐都拆完了一只,心里发急,手上动作大了点,蟹脚在指尖划了道狭长的口子。 “嘶,好疼!” 韩家小姐眼圈一红,想起临行前母亲的谆谆嘱咐,不敢耽搁,顾不上包扎伤口,含着两泡泪水,忍痛继续拆蟹。 周瑛华摇摇头,趁人不注意,把如意拆好的螃蟹挪到韩家小姐面前。 韩家小姐朝周瑛华笑了笑,埋头接着忙活。 小姐们卖力拆蟹,而列为公主、宗亲都在看热闹,皇子们更是悠闲。 有几个促狭的,一边吃酒,一边躲在角落里品评诸位闺秀,这个说王家小姐气质出众,那个说李家小姐身形苗条。 卫康完全没察觉到阁子里的诡异气氛,一直在吃吃喝喝:“吃螃蟹须得佐酒,要醇酒最好,来人,给本王拿盏金玉液来!” 金玉液是南吴国的御酒,色如琥珀,醇香柔和,酒液泛着金光色泽,故名金玉液。 宫女们连忙取来御酒,一人为卫康拆蟹,一人研取姜醋蘸料,一人为他斟酒,一人为他打扇,还有一人手持巾帕,随时预备伏侍他净手。 碧瑶夫人对螃蟹娘娘这个诨名非常忌讳,育碧公主身为人女,眼看着傅皇后拿螃蟹暗喻生母,早存了一肚子的气,又见卫康左拥右抱,浑然没把自己放在眼里,顿时犹如火上浇油,妒火和怒火交织在一起,从脚底心直窜向头顶,烧得她柳眉倒竖、睚眦目裂。 “哗啦啦”一阵嘈杂响动。 育碧公主霍然站起,宽袖一甩,把桌案上的碗碟盘盏一股脑掀翻在地。 第12章 卫泽 众人吓了一跳,拆螃蟹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傅皇后故作惊讶状:“育碧这是怎么了?” 育碧公主冷笑一声,推开上前劝慰她的傅容,愤然离席。 临走之前,她狠狠地瞪了卫康一眼。 卫康满头雾水,转身去问周衡:“谁又惹双君啦?” 周衡看着自家这个懵里懵懂的表弟,叹了口气:母后对碧瑶夫人母女恨之入骨,却从不限制表弟和双君往来,肯定有所图谋。表弟现在还是一副孩子心性,什么都不懂,所以还算平安无事,等再过几年,彼此都大了,也不知会怎么收场。 傅容走到卫康身边:“表哥,双君不高兴了,你快去劝劝她。” 傅容是太傅之女,是傅皇后的族侄女,但她却和傅皇后关系疏远,只同碧瑶夫人母女亲近,育碧公主将她当成闺中姐妹,碧瑶夫人把她视作心腹。 太傅对周慧帝偏宠碧瑶夫人和育碧公主十分不满,曾多次上折子讥讽碧瑶夫人。碧瑶夫人嫌太傅多事,对太傅颇有微词,可傅容还是能够获得她的信任,自由出入椒房殿,可见傅容的心机手段之深。 卫康和育碧公主自幼一起长大,耳鬓厮磨,感情深厚。他虽然粗枝大叶,但偶尔也有体贴的时候,在育碧公主面前,他很注意分寸,从不提及傅皇后和碧瑶夫人之间的争端。 但对投靠碧瑶夫人的傅容,卫康就没什么顾忌了: “谁要你多管闲事?” 傅容脸色一白。 宫女们轻手轻脚,把育碧公主掀翻在地的碗碟碎片收拾干净。 傅皇后自觉今天狠狠出了口恶气,脸上满是骄傲得意,挥手示意掌事嬷嬷:“罢了,就到这吧。” 阁子里的一众闺秀们悄悄松了口气。 韩家小姐伸着一双肉乎乎的巴掌,偷偷和周瑛华嘀咕:“可算完了!我手上到处是伤口,千万别留疤才好。” 另一个小姐抬起袖子闻了闻,哭丧着脸小声抱怨:“好重的腥气,真难闻!也不知道洗不洗得掉?” 抱怨归抱怨,在傅皇后面前,闺秀们还是一个个乖巧无比,温柔顺从。 大皇子妃是南吴国的未来皇后,皇子妃的选拔关乎国本,整个选拔过程是由礼部官员主持的,着重的是女方的家世和品性。 侧妃和选侍只等同于妾,不论是比容貌、比才华、比厨艺、比女红,还是像傅皇后今天这样让她们比拆螃蟹,其实没什么区别。 所以大家心里虽然腹诽傅皇后行事没有章法,但没有人提出异议,连周衡自己都没什么意见。 于是乎,这样一场近乎笑话一般的螃蟹宴,决定了大皇子周衡的姬妾人选。 等众人用香豆面子、桂花胰子洗净手,傅皇后当场点了几位闺秀的名字:“都到本宫跟前来,让本宫好好看看。” 韩家小姐听到自己的名字,喜极而泣,刚刚拆螃蟹的时候弄伤手指没有哭,这会子却泪如雨下,连妆容都快哭花了。 周瑛华拍拍韩家小姐的手,“韩姐姐,皇后娘娘叫你过去呢!” “我、我知道,我、我就是止不住眼泪,怎么办?” 韩家小姐急得满脸紫胀,越急,她反而哭得越凶,泪水哗啦啦淌下来,跟飞流而下的瀑布似的。 丫鬟也跟着着急,拼命拿干净帕子替自家小姐拭泪,可怎么都拭不干净:“小姐,奴婢求您了,您可别哭了,嬷嬷来催您了!您再不过去,皇后娘娘一生气,不选您了怎么办?” 韩家小姐又气又急,泪水继续泛滥:“我也不想哭啊,可我忍不住!” “小姐,您想点高兴的事啊,您被皇后娘娘选中了!太太知道了,肯定很高兴!以后咱们家也有依靠了!” “闭嘴!你越说我越想哭!” 同桌的其他闺秀没有被选中,看到韩家小姐出丑,心里暗暗快意。刚刚还一桌吃饭,亲亲热热地说笑,这会子个个都是一脸幸灾乐祸。 周瑛华摇摇头,眼睛朝桌子下面瞥了瞥,抬起脚来,一脚踩在韩家小姐的绣鞋上,还刻意在绣了花纹的鞋尖上狠狠碾了几下。 这一下踏踏实实踩在韩家小姐的脚尖上,疼得她龇牙咧嘴,差点蹦起来。 “哎哟,疼死我了!” 一半是吓的,一半是疼的,她的眼泪总算止住了。 “小姐,您不哭了?” 韩家小姐摸了摸眼角:“咦,真的?” 丫鬟赶紧催促:“快快快,小姐,快去正席那边,嬷嬷在跟您眨眼睛呢!” 韩家小姐抹了把脸:“公主,大恩不言谢!” 言罢,一边嘶嘶吸气,一边垫着脚,一瘸一拐,急匆匆去皇后跟前回话。 傅皇后年纪不轻了,大热的天,在水榭坐了一上午,又足足喝了十几盅金华酒,难免有些精神不济,只留下几名选中的闺秀闲话,命其他人各自散去。 周衡和皇子们先走,然后才是众位贵女小姐们。 船坞狭小,船只挤不下,每次只能渡十人,乌篷船来来回回,一趟趟运送,才把水榭里的一众宾客送回岸上。 周瑛华没用早膳,宴席上又没有什么可吃之物,早就饿得饥肠辘辘,才一登岸,就催促称心:“你先回去,让小阮去膳房催中饭。” 称心答应一声,先抄小路回去。 如意从荷包里倒出几枚晶莹剔透的荷花蜜饼:“殿下,这点心是从小膳房拿来的,干干净净收着,没人碰过,您要不要先用几块?” “不想吃甜的,想吃点咸津津的东西。” 如意低头继续翻荷包,宫里的宴席热闹归热闹,真正吃饭的人很少,公主们赴宴时,贴身侍婢都会带上几样咸甜小食儿,给主子们点补:“蟹壳黄酥饼是咸口的。” 周瑛华点点头,“就这个吧。” 如意打开油纸包,酥饼面皮上撒了芝麻,金黄饼皮上透出一层淡淡的墨色。 蟹壳黄酥饼是肉馅的,饼皮薄如蝉翼,饼层多而薄,吃的时候层层剥落,稍微一用劲儿,面皮脆渣就掉得到处都是。吃起来的时候必须小心翼翼,才能确保姿态优雅端庄。 周瑛华挽起袖子,拈起一枚酥饼。 点心都是当天做的,新鲜酥脆,滋润咸香,十分可口,她接连吃了两枚,突然非常想念西宁国的清汤馄饨和蒸萝卜丝糕,虽然不如南方的点心精致小巧,但却是她吃惯的口味。 即使灵魂转换,记忆依旧不可磨灭。 才自发怔,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一个声音道: “阿泽,还疼不疼?” “你看看,我的脸都肿得跟馒头一样了,能不疼吗!?” “哎,你也是的,明明知道王爷不待见你,还整天拔尖要强,非要抢王爷身边的差事,你这不是自找苦吃嘛!” 被劝的人似乎很不甘心,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顿了片刻,才轻轻嘀咕了一句:“你懂什么?” 如意收起荷包点心,见周瑛华听得入神,探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看:“殿下,两个小厮在花池子那边说悄悄话呢。看样子,像是伺候庄王的书童。” 周瑛华神色一动:“过去看看。” 花池子里种的是茶花,碧绿的叶片托着一朵朵碗盖大的花盘,花瓣层层叠叠,拥拥簇簇,隔得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馥郁的浓香。 两个头戴纱帽、身着深灰短打的小童,并肩坐在花池子里的一块大石头上。一个满脸青肿,神情不耐,另一个则絮絮叨叨,正拿帕子帮受伤的同伴擦掉脸上的血渍。 看到周瑛华和如意主仆二人走近,没受伤的那个连忙扯一扯同伴的衣袖,跪地行礼:“拜见太薇公主。” “你们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宫当差的?” “回禀公主,奴才叫曹平,他叫阿泽,我们是伏侍庄王的。” 周瑛华眼眉低垂,掩下心里的激动和诧异:方才她确实恍惚听见阿泽这个名字,不由想起西宁国,才会一时怔愣,刻意过来看一眼,不过她没有想到,这个书童,竟然真的叫阿泽! 阿泽这个名字平平无奇,不算什么,可曹平,正是将来的西宁皇帝卫泽最信任的心腹之一。他心眼狭小,极为贪财,常常向朝廷官员勒索财物,还曾贪墨二十万两赈灾官银。 崔泠几次想要杀他,因为卫泽的缘故,终究没有杀成。 一个阿泽,也许只是凑巧,加上曹平,就不可能是单纯的巧合了! 周瑛华微微一笑,努力让自己的神情温柔可亲一些:“你是质子府的奴才?今年几岁了?怎么没有姓氏?” 受伤的小厮看着周瑛华的笑脸,神情竟有些羞赧,支支吾吾半天,没有说话。 曹平生怕阿泽得罪公主,连忙代为答道:“阿泽是傅家的家生奴才,今年十一岁,他娘是伺候庄王母亲的贴身丫鬟,他的名字是管家大爷取的。” 曹平说得很委婉,但周瑛华前世是个侯夫人,料理家务多年,只需要这一句,就能把实情猜个八|九不离十:阿泽既没有父姓,又没跟着母亲姓,只有一个可能:他是私生子,父亲身份不明,自然没有父姓,而母亲那边嫌弃他的出身不光彩,不许他跟随母姓。他的名字肯定是管家在登记奴籍人口的时候,随便想的。 周瑛华几乎可以确定:眼前这个瘦小单薄的傅家家生奴才,也是卫文帝的亲生子! 第13章 示好 傅家是南吴国的望族,府上的小姐个个美名远扬,嫡出小姐身边的丫鬟,想必也有几分姿色。卫文帝为人风流,当年流连在秦淮河畔时,曾和傅家小姐有一段巫山*之情,偶然之下临幸傅家小姐身边的美貌丫鬟,并不出奇。 只是不知当初那个丫鬟为什么会隐瞒卫泽的身份,竟让这位西宁国的小皇子,当了十一年的家生奴才。 崔泠远在西宁国的永宁侯府,他怎么会知道卫泽的真实身份? 周瑛华仔细端详卫泽的面孔,虽然红红白白,肿了半边,但依稀可以看出他五官清秀、眉骨精致,细看之下,和卫文帝、卫康都有几分相似。 他既叫阿泽,自然就是来日的西宁皇帝卫泽了。 卫泽捂着半边脸颊,怯怯地看着周瑛华。 周瑛华脸上不动声色,其实心里早就翻江倒海,一时之间,诸多算计和谋划一一从她脑海里闪过:她一直在派人暗中查访卫泽,张繁这几个月几乎把秦淮河两岸翻了个遍,可一点线索都没有找到。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另一个西宁皇子,竟然就是卫康身边的跟班小厮! 回想起来,周瑛华其实早就见过卫泽了,从宝禅寺回京、和育碧公主的马车相撞的那天,她甚至还和这个小男奴说过话。 不过当时她只把卫泽当成质子府上的一个寻常家仆,压根没有留意过。 再仔细想一想,说不定在孟初云的生日宴会上初遇卫康的时候,卫泽也在人群当中! 怪不得崔泠会放弃性情单纯而莽撞的卫康,转而把卫泽推上西宁国的国君之位。 卫泽是个奴仆出身,出身低微,没有家族做后盾,比卫康容易控制。 而且他当了十多年的奴才,不仅大字不识一个,完全没有治理国家的学识才能,还被当成下等奴仆养大,早就习惯听从主子们的命令,奴颜婢膝,丝毫没有自尊可言。一个受惯打骂的家奴,没有野心,没有抱负,软弱可欺,唯唯诺诺,就算身份突然发生转变,也不能一下子就摆脱掉自小养成的卑微顺从。 他只会被权势和富贵腐蚀吞没,纵情享乐,一味耽于享受之中。 就像周瑛华上辈子见到的那样,骄奢淫逸,不理朝政。 从崔泠的角度来说,卫泽是最让他省心的傀儡皇帝。 而在此时的周瑛华看来,卫泽正是她可以拉拢利用,以便将来报复孟氏一族和崔家的完美人选。 不过她不能过于急躁,一切只能徐徐图之。孟家是绵延百年的名门望族,根深蒂固,崔泠是势头正猛的西宁新贵,手揽重权,哪一个都不是好啃的骨头。她只有一个南吴国公主的名号,一无实权,二无人脉,三无财力,四无谋略,想要为薛家报仇,先得拉拢好卫泽。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庄王呢?” “庄王去凤泉阁了。” 育碧公主一回到凤泉阁,就开始大哭大闹,摔打东西,碧瑶夫人怎么都劝不住,只能差人把卫康叫过去帮忙。 周瑛华看着卫泽的脸:“你的伤是谁打的?” 卫泽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个圈,没说。 如意附到周瑛华耳边,悄声道:“公主,您忘了?是今早庄王和您说完话后,赌气拿扇子打的。” 周瑛华回想起坐船前的情景,头皮一紧:西宁国的未来皇帝,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而挨打的源头竟然是她! “……” 周瑛华把卫泽和曹平带回自己的院子。 阮公公笑意盈盈迎出来:“公主,午膳已经备好了。” 看到两个陌生的书童,愣了一下。 周瑛华:“可有治伤的膏药?” “有、有、有,老奴这就去拿。” 曹平偷偷打量几眼太薇公主的院子,撇撇嘴巴:“这里好冷清,院子里连盆花都没有,怪不得宫里的人都说太薇公主可怜。” 如意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 卫泽脸上涨得通红,使劲敲一下曹平的脑袋:“你给我闭嘴!” 阮公公取来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双凤花纹小瓷盒,站在门边,等周瑛华发话。 周瑛华朝他点点头。 阮公公立刻会意,直接把整个小瓷盒递给卫泽,“给,这是活血化瘀的,隔一个时辰抹一次。记得饭食要清淡些,咸的、辣的都不能多吃。” 卫泽接过瓷盒,小心翼翼揣进怀里。 曹平连忙堆起一脸笑:“多谢公主赐药。” 周瑛华淡淡一笑,转身进屋,卫泽已经找到了,她的复仇之路,终于拉开序幕。 曹平和如意赔笑了几句,拉着卫泽往回走,庄王让他们俩在花池子等着,他们不能离开太久。 走到半路,曹平推推卫泽的胳膊:“阿泽,你是不是认得太薇公主?她怎么对你这么好?” 卫泽心口直跳,脸上一阵飞红,还好他的脸蛋肿了半边,别人看不出来。 曹平又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太薇公主也喜欢咱们小王爷,想拉拢我们,才对咱们示好!就和袁郡主她们一样。” 卫泽眉头一皱,牵动伤口,疼得他闷哼一声:“你别瞎猜,太薇公主不喜欢小王爷!” 曹平嗤笑一声:“你怎么知道太薇公主不喜欢小王爷?咱们小王爷可是西宁国的庄王,以后是要回西宁当皇帝的,这里的公主、郡主们谁不喜欢咱们小王爷?” 卫泽神色一黯,眼眸低垂,紧紧攥住冰凉冷硬的小瓷盒子,没说话。 凤泉阁。 周慧帝和心腹朝臣下了半天棋,回到碧瑶夫人处,还没进院子,就听到里头传出一阵吵嚷声。 一个穿黑衣的少年踉踉跄跄冲出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怒喊:“你简直不可理喻!” 周慧帝停住脚步:“康儿?” 卫康转过脸,看到周慧帝,神色有些尴尬。 也由不得他不尴尬,他那张脸上,红通通赫然一道五指印,像是才刚被人打了一巴掌。 “毛毛躁躁,成什么样子?” 卫康有点不服气,敷衍似的向周慧帝行了个拜礼,气赳赳一溜烟跑远。 周慧帝叫住一个侍者:“卫康的脸是怎么回事?” 侍者迟疑了半会子,吞吞吐吐道:“回陛下,是、是公主打的。” 周慧帝有些哭笑不得:“两个冤家!” 两名宫女上前替周慧帝更衣,周慧帝眉头一皱:“你们娘娘呢?” 不论是在宫里的椒房殿,还是避暑山庄的凤泉阁,不管周慧帝多早晚回来,碧瑶夫人江玉贞每天都会守在门口迎接他。玉贞怕黑,避暑山庄又格外幽静,一到夜里,四寂无声,没有他在一旁安慰,玉贞夜里肯定会做恶梦。就算有时候他在别的妃子那里耽搁久了,凤泉阁也会一直点着灯笼,直到天明。 从玉贞进宫那天算起,一晃十多年,每当前朝的政务压得周慧帝喘不过气时,只有回到寝宫里,看到玉贞那张带着无限柔情的笑脸,他才能暂时忘却烦恼和疲累。 在傅皇后和其他妃嫔眼中,周慧帝是南吴国的皇帝,是杀伐决断的君王,她们仰望他,讨好他,同时也算计他。 唯有玉贞把他视作一个普通人,一个平凡的丈夫,一个慈爱的父亲。 玉贞总能想办法让他开怀大笑,从不会让他带着一肚子心事进屋。 今天怎么不见玉贞出来迎他? 宫女们面面相觑,跪在地上,不敢答话。 周慧帝脸色一沉,没换外衣,径直走进房里。 凤泉阁的宫女连忙几步跟上,一边往里走,一边将傅皇后拿螃蟹暗讽碧瑶夫人,还当面给育碧公主难堪的事一一说了。 碧瑶夫人穿一袭月白底花草凤蝶纹轻纱褙子,鬓发松散,面色哀凄,坐在月洞窗前,黯然垂泪。看到周慧帝进来,连忙拿帕子在眼角按了按,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皇上来了!” 第14章 出手 周慧帝不等碧瑶夫人站起来,一把握住对方的肩膀,揽入怀中:“玉贞,在朕面前,你不必强颜欢笑。” 碧瑶夫人眼圈一红,倚在周慧帝怀里,连声哽咽:“皇上,臣妾出身低微,从进宫那年起,就常常听到一些冷言冷语,早就习惯了。只可怜双君,堂堂金枝玉叶,从来没受过一丝委屈,今天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人嘲笑。臣妾这个做母亲的,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样难受!皇上,不如让我们母女先回宫去吧,免得留在行宫,再碍别人的眼睛。臣妾宁愿长居冷宫,也不想让双君再受人欺凌!” 周慧帝脸色阴沉:“皇后年纪越大,行事也越糊涂,你放心,朕不会让双君白白受气。” 碧瑶夫人垂眸想了半刻,一咬樱唇:“大皇子当时也在水榭,臣妾怕……” 周慧帝一口打断碧瑶夫人:“皇后是皇后,衡儿是衡儿。你放心,衡儿宽和稳重,是个好哥哥,他和皇后不一样。” 周慧帝对大皇子的信任似乎异常牢固,碧瑶夫人连忙止住话头,见好就收,“皇上说的是,大皇子天资聪颖,文武兼得,满朝文武都常常夸他,是臣妾多虑了。” 周慧帝点点头:“衡儿是皇后的儿子,性子又老实,就算有心想替双君说好话,也不便张口,你得体谅他的难处。” 碧瑶夫人连忙道:“皇上说笑了,大皇子是什么人,臣妾是什么人?臣妾哪里敢说大皇子的不是。” 说着,在周慧帝胸口轻轻捶了几下。 周慧帝哈哈大笑,捉住碧瑶夫人的雪白皓腕,按在胸前:“爱妃莫要生气,都是朕的错。” 碧瑶夫人哼了一声,破涕而笑,手心却猛地攥紧:皇上对大皇子如此倚重,万一皇上哪一天闭眼去了,等大皇子登基,皇后就是太后,到那个时候,哪里还有她和双君的活路? 碧瑶夫人是平民出身,能够在宫中荣宠多年,靠的可不单单是美貌,如果是以前,她或许会接着隐忍下去,可是昨天太医和她说了,她肚子里的这一胎,极有可能是个皇子…… 这天傍晚,周慧帝让人往傅皇后的宫里送去两篓子螃蟹,让傅皇后务必全部吃完。在吃完那些螃蟹之前,不许傅皇后吃其他东西。 傅皇后当然不会老老实实认罚,直接命人把太监送去的螃蟹一把火烧成焦炭。 周慧帝听说后,气急反笑:“前日收到宫中来信,宫里事务繁多,无人做主,让皇后先回去主持宫务吧。” 等圣旨颁布,不止傅皇后,公主、郡主们也得跟着一道回宫,唯有碧瑶夫人母女二人能留下来陪伴圣驾。 育碧公主这是把宴席上的所有人都恨上了。 周慧帝行事果断,前头刚颁下圣旨,后脚已经准备好几艘大船,只等诸位后宫妃嫔动身。 称心一边收拾行李包裹,一边和如意嘀咕:“公主最怕热了,等回到宫里,按咱们的份例,每天只能领一个冰盆,公主受不住怎么办?” 如意叹口气,“先回去再说,长春阁西边凉快,把公主挪到西边偏院住,等入秋再搬回主殿。” 称心想了想,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傅皇后带着一众女眷,灰溜溜登上回宫的官船。 周瑛华和傅皇后坐同一条船,上船之前,如意提心吊胆,生怕傅皇后会迁怒她们。 没想到傅皇后一反常态,上船之后,就待在房中,闭门不出。既没有打骂宫人,也没朝船上的公主、郡主们发脾气。仿佛真的被周慧帝伤透了心,不愿见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 称心的八卦之心蠢蠢欲动,大船刚离了行宫运河,她就跑出去打探消息。 回来时,称心带回一个大新闻:碧瑶夫人有喜了。 周瑛华眉头轻蹙:“你从哪里听来的?” 称心压低声音:“袁妃娘娘在她房里骂人呢,整条船上的人都听得见。听说皇上高兴得不得了,借着惩治皇后,把娘娘和公主们全都遣回宫里,就是为了让碧瑶夫人在行宫好好养胎。” 周瑛华不置可否,碧瑶夫人向来以温婉柔弱示人,除了太过溺爱育碧公主,很少高调行事。她要是真想安心养胎的话,一定会想方设法隐瞒怀孕的事。怎么可能大张旗鼓,让周慧帝当众说出她怀有身孕,闹得阖宫皆知? 除非碧瑶夫人另有打算。 周瑛华沉吟片刻:“随本宫去见皇后。” 如意有些迟疑:“殿下,皇后这会子正在气头上呢!别人躲都来不及呢,您去见皇后,不就是现成的出气筒嘛!” “本宫自有主张,到时候我一个人进去,你和称心在门口守着,注意外边的动静。” 如意和称心本是粗使宫女,跟太薇公主并不亲近。公主打发希芸和掌事嬷嬷之后,她俩才一跃成为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婢。公主平时待人宽和,不怎么管束她们,不过一旦她开口要求什么,就不会容人反对。 两人不敢反驳,只得应下。 皇后一行人单独住在船上最宽敞最干净的第三层。 周瑛华刚登上甲板,就被一名小黄门拦住了:“站住,皇后娘娘在歇晌呢,什么人都不见!” 如意掏出一枚鼓囊囊的荷包,塞到小黄门手心:“公主有急事面见皇后娘娘,劳烦您带句口信。” 小黄门看着荷包,眼中闪过一道贪婪之色,犹豫半天,还是没收:“不是奴才不给公主面子,皇后娘娘亲口吩咐,不许人进去打扰,奴才不敢违令。” 周瑛华一脸冷肃:“你进去和皇后娘娘说,大皇子有难,本宫是来救大皇子的。” 小黄门脸色一白,吓了一跳,指着周瑛华,语无伦次:“你、你、你!公主,话可不能乱说!” 周瑛华冷笑一声,转身便走:“话本宫已经带到了,传不传就看你了。回头要是大皇子真出了什么事,不知道你的脑袋保不保得住。” 小黄门脸色变了又变,眼看周瑛华走远,连忙追上去拦住她,一个劲儿赔笑:“公主,公主,您别走啊!奴才这就进去替您通报。” 傅皇后正和身边的心腹嬷嬷商议要事,听说太薇公主求见,不耐烦道:“什么人都敢来扰本宫清净!本宫不见她。” 小黄门凑到傅皇后身边:“娘娘,太薇公主说大皇子有难,她是来向娘娘献策的。” 傅皇后勃然变色,一把推开小黄门,“大胆!本宫的衡儿好端端的,能有什么难?好一个太薇公主!让她进来,本宫倒要看看,她有什么本事!” 小黄门连滚带爬,跑到房门外:“公主,话奴才帮您带到了,您进去吧。” 周瑛华走进内室。 屋里装饰豪华,满眼富贵。傅皇后锦罗裹身,发髻高耸,头戴一顶盘云嵌宝珠冠,着一身茄花紫四合如意纹妆花纱袍服,正襟危坐,几个身穿荔枝色制服的老嬷嬷侍立两侧,鸦雀无声。 不等傅皇后开口,周瑛华先道:“儿臣有要事和母后说,求母后暂且屏退左右。” 傅皇后眉头紧锁,本想骂一句痴人做梦,但一对上周瑛华平静无波的眼神,不知怎么的,竟然无端生出一股怯意。 周瑛华直视着傅皇后,镇定从容。 傅皇后掩下心中的异样,轻咳一声:“算了,你们都退下吧。” 老嬷嬷们的神情有些不甘愿。 傅皇后脸色一沉:“怎么,本宫使唤不动你们了?” 嬷嬷们连忙退出房间。 “好了,人都走了,你到底有什么要说的?” 周瑛华走到傅皇后跟前:“母后,您派去凤泉阁的人手,真的值得信任吗?” 第15章 提醒 傅皇后陡然变色,想也没想,一巴掌甩向周瑛华:“你敢揣度本宫?” 周瑛华深知傅皇后暴躁易怒,在看到傅皇后变脸的时候,就往旁边躲了一下。傅皇后涂了嫣红蔻丹的长指甲将将从她左边脸颊划过,差一点划破她的皮肤。 周瑛华跪在地上:“母后,儿臣一片忠心,天地为鉴。” 傅皇后尖声惊叫:“来人,把这个混账叉出去!” 周瑛华抬起头:“母后,大皇兄真是您亲生的吗?” 傅皇后气得七窍生烟,一拍案桌,霍然站起:“你什么意思!” “母后,明人不说暗话,您最好及时收手,否则大皇兄的太子之位,只怕不保。” 傅皇后横眉竖立,双眼血红:“我看你是疯了,才敢这样同我说话!” 周瑛华迎着傅皇后嗜人般的狠辣目光,从容不迫道:“母后,碧瑶夫人心机深沉,您这是被她算计了!” 傅皇后听到碧瑶夫人算计自己,立刻收起怒气,神色狐疑:“江玉贞算计本宫?” “母后,您想想,依碧瑶夫人的性子,一旦她怀有身孕,首先肯定会想法子遮掩。等天气凉快下来、一起返回王城的时候,她随便找个借口,留在行宫当中,诸位娘娘不会拦着不说,还会千方百计阻止碧瑶夫人回宫。到时候碧瑶夫人安安心心待在行宫养胎,直到生产那天,说不定您还蒙在鼓里呢!” 傅皇后想了想,基本认同周瑛华的话。 “可碧瑶夫人不止没有隐瞒,反而闹得沸沸扬扬,还让父皇把咱们提前遣回王城。” 傅皇后冷哼一声。 周瑛华接着道:“您仔细想想,是谁趁您怒火中烧的时候,撺掇您去谋害碧瑶夫人?” 傅皇后回过味来,眼神有些闪烁。 周瑛华明白傅皇后的打算。周慧帝如此宠爱碧瑶夫人母女,假若碧瑶夫人再生一个小皇子,周慧帝还不得把碧瑶夫人生的小皇子宠上天去?到那个时候,谁都免不了犯嘀咕:有了小皇子,周慧帝还会把大皇子放在心上吗? 不管是为周衡打算,还是嫉妒心作怪,傅皇后都不能容许碧瑶夫人生下小皇子。反正她年老色衰,以后绝无复宠的可能,不如牺牲自己,替周衡扫清障碍。只要周衡能顺利登基,她就不算输! 可傅皇后忘了,后宫不止碧瑶夫人一个宠妃,除了大皇子,周慧帝对其他皇子也都很看重。而且碧瑶夫人还年轻,这一胎保不住,以后就不能生了? “母后,大皇兄出身高贵,人品出众,在民间很有贤名,是朝臣们认定的太子人选。碧瑶夫人这一胎就算生个小皇子,也动摇不了大皇兄的地位。可如果碧瑶夫人这一胎没了,父皇必然会以为大皇兄对同胞兄弟没有友爱之心,对他心生芥蒂。长此以往,大皇兄越来越不得父皇的喜爱,到那时,碧瑶夫人再生一个小皇子,父皇肯定会加倍怜爱他们母子,大皇兄才真是岌岌可危!” 傅皇后的脸色顿时惨白一片。 “母后,碧瑶夫人早就挖好陷阱,只等请君入瓮。如果儿臣猜得不错的话,凤泉阁只怕早就布置好了,您的人手肯定会被父皇的侍卫抓住,她们一定会当场自刎,什么都不说。但是,”周瑛华停顿片刻,勾起嘴角,一字一句道,“他们肯定会不小心留下一点蛛丝马迹,接着父皇派人去查,查来查去,最后只会查到大皇兄身上。” 傅皇后露出一丝仓惶:“都是本宫的主意,和衡儿有什么相干?” 周瑛华冷笑一声:“父皇会信您的话吗?一旦事发,母后跳出来说什么都没用,别人肯定以为您是爱子心切,才抢着替大皇兄顶罪。又或者,父皇相信大皇兄的为人,可只要碧瑶夫人在一边不停地说大皇兄的坏话,蛊惑父皇,大皇兄的嫌疑,一辈子都洗不清。父子之间一旦有了裂痕,再怎么修补,都无济于事。” 就像西宁国的卫文帝和太子,只因为关系生疏,缺乏沟通,才会被孟贵妃找到下手挑拨的机会。 周衡自小在周慧帝身边长大,十分敬爱自己的父皇,假如周慧帝开始怀疑他的品性,他说不定会心灰意冷,自此疏远周慧帝。 甚至不必碧瑶夫人多费心思,就能让父子相疑。 傅皇后踉跄了一下,跌坐在椅上,满面颓然:“袁德容和袁盼儿那两个贱人,竟然敢给本宫下绊子!” 看来,撺掇傅皇后朝碧瑶夫人下手的人,就是袁妃和袁盼儿。 周瑛华继续火上浇油:“母后,一个袁妃,不过是别人手上的棋子罢了。您可以派人去查查,袁妃、碧瑶夫人,都和哪位皇子走得近?碧瑶夫人区区一个后妃,哪里来的人手?” 傅皇后想起傅氏族人对自己的警告,心口一凉:是她疯魔了,成天只知道盯着一个宠妃找麻烦,从来没替衡儿着想。衡儿是唯一的嫡子,朝堂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多少人把他当成拦路虎,想把他除之而后快? 明刀暗箭,防不胜防。衡儿长到这么大,她这个做母亲的,竟然从没关心过儿子的安危! 而且,她竟然还成了那些幕后之人的帮凶! 这一刻,傅皇后无比悔恨:“快,快传本宫的谕令,把那几个宫女叫回来,严刑拷问!” 老嬷嬷们应声冲进房里,看到周瑛华没走,故意装糊涂:“娘娘,您说的是?” 傅皇后气得直跺脚,直接冲到一个老嬷嬷跟前:“那几个人动手了吗?” 傅皇后的脸色实在太吓人,老嬷嬷吓得直哆嗦:“娘娘,还还早呢,定好的是申时让她们动手。” “不用动手了,派几个人过去把她们稳住,本宫要亲自审问!” “这……娘娘,您忘了?咱们在船上,就算掉头回去,也得戌时才能到,只怕、只怕来不及……” 就算来得及抓住那几个宫女,碧瑶夫人早把这张大网织得天|衣无缝,人证物证肯定都是现成的,傅皇后要怎么阻止? 傅皇后脸色一僵,怒视着自己的心腹手下,目光冷得刺骨。 几位老嬷嬷两股战战,汗如雨下。 寂静中,忽然有人推开槅窗,跳进房里,大踏步走到傅皇后身边:“姨妈,我去吧。” “康儿,你不是留在行宫吗?怎么在这里?!” 傅皇后连忙示意老嬷嬷,让老嬷嬷们分头去检查门窗。 卫康拍拍自己的衣襟袖子:“姨妈,您放心,就我一个人在外边。我不想待在行宫,才偷偷跟上船的。” “你听到什么了?” 卫康的目光从周瑛华脸上划过,瓮声瓮气道:“该听的都听到了。” 傅皇后叹口气,“这事和你没关系,你就当做什么都没听见,知道吗?” 卫康梗着脖子:“衡表哥是我的亲表兄,我怎么能坐视不管?姨妈,我水性好,让我坐条小船回行宫去通知衡表哥,衡表哥身边有很多能人异士,他们肯定能想到应对之法。” 傅皇后有些犹豫。 周瑛华眼睛一亮:“母后,让庄王去吧。庄王和育碧公主交好,也只有庄王能帮上忙。” 卫康眉头紧皱,偷偷瞪周瑛华一眼。 傅皇后吁了口气:“说的也是,周双君那丫头谁的话都不听,也就康儿你能降得住她。” 主意一定,傅皇后一叠声催促宫人去预备船只和船夫。 周瑛华见目的达到,悄悄退出内室。 卫康忽然几步跟上,一把扯住她的袖子:“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多?” 周瑛华愣了一下。 古往今来,多少王侯将相,足智多谋,运筹帷幄,却被一个后宅女人耍得团团转,难道真的是因为那些女人比朝堂上的老油条子还聪明吗? 当然不是。 方法不重要,重要的是摸准君王的心思。即使是最蠢最直白的计策,往往也能成功扳倒敌人。因为男人偏心谁,谁就多一层胜算。 上辈子崔泠后院那几个姨娘姬妾,整天斗来斗去,无非就是架桥拨火,争风吃醋。女人间的明争暗斗,看着惊心动魄、匪夷所思,各种算计人的法子层出不穷,让人防不胜防,其实说来说去,始终都是几样老掉牙的手段。 端看鱼儿愿不愿意咬钩。 周瑛华见得多了,自然能一眼看出碧瑶夫人的谋算。 面对卫康的质问,周瑛华决定睁眼说瞎话:“我无意间听到的。” 卫康冷哼一声,“本王不信,你才多大?竟然就有这样的心智。先前是本王看走眼了。你竟然还撺掇姨妈,让本王去利用双君!你到底想做什么?” 周瑛华认真地想了想,忽然扬眉一笑:“我想向庄王讨个人。” 第16章 事成 是夜,傅皇后辗转反侧,一夜没有合眼。 破晓时分,官船驶入内河,很快就能到达国都。站在船头,依稀能看到宫殿那一片金碧辉煌的亭台楼阁,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生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沿街已经铺设黄土,禁止平民出入行走。 傅皇后一下船,就径直上了轿辇,催促宫人立刻回宫。 命妇们一大早就等在城门前,预备为皇后和一众妃嫔接风洗尘。等了半天,只等到一道谕令:“皇后娘娘累了,你们的心意,娘娘心里晓得,今天都散了罢。领到牌子的人,明天可以进宫向娘娘请安。” 收到腰牌的,自然欣喜,那没收到的,则一个个垂头丧气。 韩家夫人找到分发腰牌的太监,眼巴巴等了半天,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垮下来。 旁边几位贵妇人见状,嗤笑道:“也不知道对着镜子照照,区区一个六品安人,也想面见皇后?” “他家是做什么的?怎么穿得这么寒酸?” “侯夫人不认得她?她是韩侍郎家的。” “原来是草鞋状元家的,怪不得。” 韩家夫人听见众人的讥笑,面露惭色,低着头退出人群。 丫鬟低声询问:“夫人,皇后娘娘没有召见您,是不是小姐没选上?” 韩家夫人叹了口气:“算了,没选上就没选上。等会儿接宁儿回家,你们还和先前一样,什么都不要问,谁都不许提行宫两个字。” “奴婢知道了。” 谁知左等右等,怎么都找不到韩宁的身影。 韩家夫人急得团团转:是不是宁儿嘴快不懂事,被皇后娘娘责罚了?还是她生病了,留在行宫,回不来? 一个身穿品蓝服色的女官走到众人跟前,朗声道:“韩侍郎府上的安人何在?” 丫鬟连忙举起手:“在这里,在这里,我们夫人在这!” 女官眉头微蹙。 众人见韩家丫鬟粗俗,都捂着嘴偷笑。 女官掏出一枚拜帖,递到丫鬟手上,“我家小姐接韩小姐到府上小住一日,明天午时前送韩小姐回府,夫人不必担心。” 韩家夫人心口一松:“不知你家小姐是哪个府上的?” 女官轻蔑一笑,“我们小姐姓杨。” 说完,不等韩家夫人细问,转身即走。 丫鬟连忙去追:“诶,你还没说你们家住哪儿呢?” 旁边一个笑容可亲的妇人啧啧两声,提醒韩家夫人:“你们不认得她?她是杨国公府的女官,咱们南吴国,除了宫里的娘娘和公主们,只有杨国公家的小姐能使唤女官。” 韩家夫人依旧一头雾水。 妇人道:“帖子上都写着呢,你看看帖子就知道了。” 韩家夫人脸上一红,把帖子拿到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又看。 妇人恍然大悟,传闻当年韩侍郎赴京考试时,一身破衣烂衫,比乞丐都不如。参加殿试时,还穿着一双他自己亲手编的草鞋,十只脚趾头都露在外面,所以民间百姓才给他起了一个“草鞋状元”的外号。这侍郎夫人是韩侍郎的糟糠之妻,出身肯定不高,想必不识字,干脆直接点明:“杨家小姐是礼部选出来的大皇子妃,年底就要大婚。贵府的小姐能得杨小姐的青眼,真是可喜可贺。” 韩家夫人终于回过味来,顿时喜得笑容满面:“宁儿选上了!” 旁边几个妇人看到国公府的女官给韩家夫人送帖子,脸色都有点不好看,又听妇人这么一说,态度立马变了,堆起一脸笑容,争着奉承韩家夫人:“哟,还是韩家小姐有福气!” “我早就说过,韩家侄女秀外慧中,前途不可限量,果然被我说中了吧。” “可不是,杨小姐这么看重她,一个侧妃之位肯定是跑不掉了。” 韩家夫人眼圈发红,笑得合不拢嘴。 周瑛华在宫门前下了轿辇,过了几道宫门,转过御花园,忽然听见前头一阵叫骂。 谁敢在宫中喧哗? 称心跑到前头听壁角,半天才回来:“皇后娘娘让人把袁郡主挪出宫去,送回袁家教养,袁妃在寿安宫前大闹呢!” 傅皇后是个急性子,才刚回宫,就开始着手收拾袁妃。 袁妃打得一手好算盘,以为撺掇傅皇后对付碧瑶夫人,她就能坐山观虎斗,趁机从中占便宜,未免也太天真。 如果周瑛华没有料错的话,假如她没有劝阻住傅皇后,宫里的妃嫔娘娘,全都脱不了干系。 碧瑶夫人忍痛牺牲一个胎儿,可不止是想把傅皇后拉下马那么简单,那位幕后之人肯定已经准备好一连串的后招,到时候,傅皇后、袁妃、袁盼儿、大皇子周衡、傅家,甚至整个大皇子一系的朝廷官员,都会被牵扯进去。 君王多疑,后宫纷争只要涉及到子嗣和朝堂,就不能善了,雪球只会越滚越大,直到引发一场大雪崩。 碧瑶夫人只需要顺水推舟,就能把所有敌人拉入陷阱,让他们越陷越深,无处可逃。 第一个跳坑的,是袁妃和袁盼儿。 第二个,是傅皇后。 傅皇后一倒,接下来就是大皇子周衡。 傅皇后脾气暴躁,容易受人煽动,但毕竟是世家之女出身,该有的党争嗅觉还是有的。回到宫里,想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不由越想越后怕。后怕之余,怒火烧得愈加旺盛:就算暂时不能拿江玉贞怎么样,一个袁德容,她还收拾不了吗? 袁妃在寿安宫前赖着不走,一哭二闹三上吊,傅皇后不为所动。 等袁妃拿出上吊用的腰带,宫女们也不上前拦阻,还贴心地为她准备好踩脚的小凳子。 袁盼儿绞了一束头发,哭着说要出家。 傅皇后立刻让人去清心庵布施,让比丘尼们为袁盼儿筹备剃发仪式。 袁妃和袁盼儿被傅皇后的反常之举吓得一愣一愣的:皇后不是气疯了吧? 天黑之前,袁盼儿还是被强行送出宫去了。 行宫那边一直没有消息,既没有坏消息,也没有好消息。 傅皇后按耐不住,几次想派傅家人去行宫探个究竟。 周瑛华连忙拦住傅皇后,现在正是撇清干系的时候,除了等,别无他法。 大概是觉得周瑛华可信,傅皇后一改往日对她的冷淡,隔三差五把她宣召到寿安宫闲话。 傅皇后虽然不受宠,但怎么说都是一国之母,每天来往于寿安宫的妃嫔公主、命妇诰命们见皇后如此信任太薇公主,对周瑛华的态度也变了很多。 一来二往的,长春阁的用度份例也好了一些,至少每天能多领两份冰盆。 这一日本是个大晴天,午后,骤然几道晴空霹雳,突降暴雨。 宫女们手忙脚乱,收拾晾晒在庭中的衣衫巾帕。 忙乱中,皇后宫中的太监冒雨来到长春阁:“公主,娘娘有请。” 太监脸上带笑,神情松快。 周瑛华心中有数,走进寿安宫的正殿时,果然听见里面一片欢声笑语,傅皇后的笑声尤其响亮。 殿前一人背对着正门,他身量高挑,着一袭鸦色云纹地青织金仙鹤宽袖曳撒,傅皇后拉着他的手,低声说着什么。 听到太监通报,那人回过头来,周瑛华不由诧异:竟是卫康! 大概是大皇子怕母后焦躁之下又犯糊涂,特意让卫康亲自从行宫星夜驰回王城,给傅皇后报信。 不过几日未见,卫康整个人的气度神采都变了很多,以至于周瑛华差点没认出他来。 傅皇后笑意盈盈道:“瑛华,这一次多亏你提醒本宫。本宫应承过你,要许你一件事,你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 不知大皇子是怎么应对碧瑶夫人的,碧瑶夫人的胎儿保没保住?不过既然傅皇后不准备说,周瑛华也不会问。 “儿臣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罢了,不敢居功。” 傅皇后心情正好,说话的口气十分亲昵:“这孩子,和本宫客气什么?你想要什么,只要本宫能做到的,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周瑛华想了想,目光落在卫康身上。 她原本想开口把卫泽要到身边,这几天细细一想,又觉得太过冒险,崔泠会不会早就派人手潜伏在卫泽附近?太薇公主和上辈子的她容貌肖似,太早暴露,不利于以后的报仇大计。 大概是周瑛华的眼神气势太足,卫康忽然忸怩了一下,脸上渐渐腾起一阵薄红:“喂,你看着本王做什么!” 傅皇后看看卫康,再看看周瑛华,眼底划过一丝了然:“瑛华,康儿是本宫的亲外甥,他母亲去得早,本宫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一样,绝不会把他的婚姻大事拿来做封赏。你还是换个要求吧!” 第17章 驸马 周瑛华哭笑不得,卫康又不是什么世所罕见、貌赛潘安的美男子,人人都争着抢着想同他双宿双栖。 再说了,旁边有一个虎视眈眈的育碧公主看着,谁敢打卫康的主意? “母后,儿臣别无他求,只望将来及笄时,能为自己择婿。” 傅皇后有些诧异:“你的意思是你要自己挑选驸马?” “正如母后所说。” “本宫还当是什么大事,你放心,将来不管你看中谁家儿郎,本宫都会下旨为你赐婚。不过,”傅皇后顿了一下,看着卫康,郑重道,“康儿可不算在里面。” 周瑛华悄悄翻了个白眼:您真把自己的大外甥当成万人迷啦? 离开寿安宫时,外边已经黑黢黢一片,雨势不见小,豆大的雨滴砸在廊檐瓦片上,噼里啪啦一片响。 称心和如意在宫门外面等了半天,听到周瑛华和寿安宫的值守宫女说话的声音,连忙迎上来。 称心伏侍周瑛华穿上防雨的厚底木屐,怕她冷,给她披了一件红地金花重莲团花纹羽纱斗篷,从脖子到脚底,把她罩得密不透风。 如意撑开油伞,看看宫墙外面的天色:“公主,雨天路滑,要不要等轿辇过来接您?” “慢慢走回去吧,大雨天坐轿子不稳当。” 身后一人几步追上来,喊住周瑛华:“本王送你回去。” 周瑛华面露疑惑,快到宵禁的时辰了,卫康还不赶紧出宫,难道就不怕回不了质子府? 卫康推开寿安宫的宫人,自己撑起一把油伞,一头扎进泼瀑般的雨幕之中:“本王有话问你。” 周瑛华略一沉吟,干脆让如意和称心远远跟在后面,自己撑伞,同卫康并肩而行。 “你早就知道碧瑶夫人和二皇子的事了,是不是?” 隔着重重雨帘,卫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重。 周瑛华摇摇头,“我只知道碧瑶夫人背后有靠山,至于那个靠山是谁,我就不清楚了。” “他们是今年年初结成同盟的。二皇子知道衡表哥不爱理后宫纷争,想利用姨妈,给衡表哥一个措手不及,衡表哥身边最亲近的人竟然都被他收买了!如果不是你向姨妈示警,衡表哥这一次肯定会栽个大跟头。”卫康侧过头,直视着周瑛华,目光郑重而执着,似乎想穿透她的眼睛,一直看进她的心底去,“你为什么会帮姨妈?本王没记错的话,姨妈一直对你很苛刻。” 这一刻,卫康不再是平日里那个天真骄纵的小王爷,经过一场妃嫔和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他仿佛一夜长大,成熟不少。 “那庄王为什么会不惜利用育碧公主,尽心尽力帮助大皇子呢?” 卫康像是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愤愤道:“衡表哥是我亲表哥,我不帮他,难道还得向着外人?” 周瑛华轻轻一叹:“原来,育碧公主只是个外人。” 卫康脸色一白:“双君她……她和这件事没有关系。我知道,你们都觉得姨妈心眼小,不配当皇后。可姨妈一直对我很好,甚至比对衡表哥还好。我虽然不成器,亲疏远近还是分得清的。这一次是我利用了双君,以后我会想办法补偿她!” 周瑛华淡淡一笑:“我帮大皇子的理由,庄王刚刚在寿安宫不是听到了吗?我没有生母依靠,没有母族撑腰,将来很可能被父皇糊里糊涂随便指婚。我投靠皇后娘娘,是为了能够自己择婿。” 卫康皱紧眉头,沉默半晌,忽然拔高声音:“我下船之前,你说想找我讨个人,那个人就是你看中的驸马?” 原来他还惦记着这事。 哗啦啦的雨声把卫康语气里的质问冲淡了几分,周瑛华慢慢移开眼神,“冒昧问一句,跟着庄王进宫的是谁?” 周瑛华顾左右而言其他,这让卫康很是不满,“喂,你问什么,我都老老实实答了。你怎么能耍赖,不回答我的问题!” 周瑛华默然不语。 卫康还想再追问,忽然脸色骤变,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你竟然自甘下贱,看上本王的家奴?!” 周瑛华脸色一沉,抬起头,盯着卫康的眼睛:“难不成庄王以为那个人是你?” 卫康被周瑛华一瞪,一张俊脸顿时涨得通红:“真的、真的不是我?” 周瑛华啧啧两声,“你放心,不是你。就算是你,我也不会挟恩图报,缠着你不放。” 卫康忽然生出一股烦闷,半是赌气,半是羞恼,一甩袖子,冷冷道:“如果你觉得姨妈给你的承诺不够分量,以后你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绝对不会推脱!” 言罢,扬长而去,长靴踩在雨地里,溅起一阵水花泥点。 周瑛华和他站得近,躲闪不及,斗篷下摆被泥水溅湿,一片狼藉。 如意和称心看卫康走远,加快脚步跟上来。 周瑛华拎着衣摆,摇摇头:“脾气真大。” 称心看到公主的斗篷被泥水弄得一片脏污,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偷偷对着卫康的背影啐了一口。 卫康回到质子府,越想越不甘心:本王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周瑛华那个臭丫头竟然看不上本王!看不上本王就算了,竟然看上本王的奴才! 是可忍,孰不可忍! “来人,给本王好好查查,这质子府里,谁去过太薇公主的长春阁?” 下人在质子府问了一圈,回房向卫康禀报:“小王爷,没人去过长春阁啊?” 卫康一脚踹到下人脸上:“蠢货!再去查查,肯定有人去过长春阁!不然无缘无故的,她会找本王讨个奴才?” 下人一脸委屈,期期艾艾道:“小王爷,除了您自个儿,我们都没见过太薇公主,育碧公主我们倒是常见。” 卫康在房里踱来踱去,表情狰狞:“那就是跟着本王的几个贴身侍从了。哼,本王倒要看看,她看上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翌日,长春阁。 周瑛华梳洗毕,坐在窗前,慢条斯理地吃着一碗玫瑰鲜牛乳粥。 天气热,她没什么胃口,吃了半天,才吃了小半碗。 如意让人备了一道香醋拌的银丝细菜芽儿,送到小案桌上,“殿下,这道菜没搁香油,您尝尝?” 周瑛华挟一筷子菜芽儿,拌进粥里,吃起来确实爽口鲜滑许多。 称心撅着嘴巴,从外头走进来:“公主,那个庄王让人送来一篓子莲蓬。” 周瑛华放下银筷,卫康果然是傅皇后的亲外甥,性子急躁,这么快就来试探她。 “让他们进来。” 想了想,又道:“算了,不必进来,把他们领到小园子那儿去。” 曹平和卫泽埋着头,跟在宫女后面,小心翼翼跨过门槛,走进西配殿的小花园。 园子里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牡丹、芍药、茶花、芙蓉,样样尽有。墙角还有两株挺拔苍翠的海棠花树,蓊郁繁盛,花苞一朵挨着一朵,数都数不过来。 曹平摸摸袖子里刚得的赏钱,喜得眉开眼笑,“这个太薇公主真有本事,几天不见,不止皇后娘娘对她好,连咱们小王爷都对她上心起来了。” 卫泽默不吭声,眼底划过一丝郁色。 周瑛华站在海棠花树下,她头梳垂鬟分肖髻,簪一朵碗口大晕色绒花,穿一袭桑蕾色云纱襦裙,外面罩了件五彩刺绣遍地锦半臂,清淡朴素,不施粉黛。手上执一柄葡萄绢扇,乌色扇柄衬得指尖白若霜雪,明眸皓齿,绿鬓朱颜,百花环绕之下,愈显娉婷袅娜,容光照人。 曹平和卫泽几乎看傻眼,愣愣地盯着周瑛华看了大半天,才想起来给她行礼。 周瑛华看向卫泽,“你识不识字?” 卫泽呆呆地摇摇头。 周瑛华让称心取来一套文房四宝,“回去和你们小王爷说,谢过他的莲蓬。” 曹平稀里糊涂到长春阁走了一趟,直到出宫之后,才猛然醒过神来,使劲捶打卫泽:“阿泽,你快点老实交代,太薇公主和你是不是有什么交情?”忽然眼睛一亮,凑到卫泽耳边,压低声音,做贼似的,“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咱俩是好兄弟嘛!” 卫泽抚摸着锦匣里的笔墨纸砚,心里兀自翻江倒海,脸上却是一副无辜茫然状,“公主是金枝玉叶,能和我有什么交情?” 曹平将信将疑:“你说的也是。” 两人刚回质子府,卫康就迫不及待地传他们去书房回话。 卫康连夜排查,终于找出曹平和卫泽两个最有可能和周瑛华有过交集的家仆,当即打发两人进宫给周瑛华送莲蓬,为的就是找出他们二人中,到底谁是周瑛华的意中人。 等问清周瑛华只给曹平一封赏银,而单单送卫泽一套笔墨用具,卫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臭丫头的意中人竟然是阿泽? 第18章 崔泠 哪怕她看上油腔滑调的曹平也好啊!怎么偏偏就选中阿泽那个小杂种了?! 卫康气得火冒三丈,顾不上吃饭,径直杀向长春阁:“阿泽那小子黑黑瘦瘦的,一点都不起眼,你看上他什么了?” 周瑛华剥开莲蓬,拈起一枚鲜嫩莲子,“我看他顺眼。” 卫康跌足长叹:“你是不是看我经常责骂他,觉得他可怜?” 周瑛华不说话。 卫康一咬牙,冷哼一声,“我知道,你以为我是个脾气暴烈,不把人命当回事的纨绔,所以才会打骂阿泽。我好心提醒你一句,阿泽可不像他表面看起来那么老实!从小他就一肚子坏水,浑身上下,长满心眼子。记得从前我很喜爱一只花猫,那只花猫不小心抓了他几爪子,他竟然狠心把花猫活活掐死!事后还死不认账,说花猫是自己跌到假山底下摔死的。” “别看他闷不吭声,主意大着呢!偶尔骂他几句,他不敢回嘴,背地里不知道弄坏我多少宝贝!蔫坏蔫坏的,我不知骂过他多少回,他都不肯改!” “上个月看门的老段随口说他几句,他大半夜往人屋里放了两条蛇,把老段吓得半死!” “还往我的靴子里塞石头,害得我无缘无故摔个大马趴。” …… 周瑛华听着卫康义正言辞的痛诉,无动于衷:新帝性情古怪,骄奢淫逸,善恶不分,喜怒无常,她比卫康知道的要多得多。 她只把卫泽当成一个可以利用的对象,何必在乎他的品性为人?重要的是他的身份。 “既然他有这么多毛病,你怎么还把他留在身边当内侍?” 卫康一噎,沉默片刻,“他娘是为了救我才没的,我答应过窦姨,会照拂他一辈子。就算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终究还是本王救命恩人的儿子,我不把他留在身边,难不成把他放出去祸害别人?” 周瑛华忍不住噗嗤一笑:卫康还挺讲道义的嘛! 好笑之余,她不由暗暗佩服卫泽的生母,丫鬟出身,一个人顶着不守妇道的骂名,默默生下西宁皇子,隐忍多年,哪怕最后为救卫康而死,还是没有说出卫泽的真实身份,这份心性,委实少见。 卫康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盯着周瑛华:“你还笑得出来?” 周瑛华收起笑容,挂出一张晚|娘面孔:“多谢你提醒,我心里有数。” 卫康眉头皱得老高:“你要是真的喜欢阿泽那小子,我把他送给你,让他给你当个侍卫好了。他是家奴出身,你是堂堂公主,就算姨妈想给你做主,也不会把你嫁给一个贱籍出身的奴才!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一跺脚,带着一股郁气,转身走了。 看着卫康气赳赳的背影,周瑛华心里忽然有点愧疚。 她会出手帮傅皇后,除了想得到婚事的自主权外,最主要的目的,其实是为了稳住卫康背后的势力。 傅皇后的后位越稳,傅家的声势越响亮,大皇子周衡和卫康的关系越好,西宁国的大臣们对他的忌惮就越深,卫泽顺利继位的可能性就越大。 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君王和另一个国家牵扯太深,西宁的太子生前始终得不到卫文帝的信任,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这个太子是由北齐国人养大的。 卫康看似骄纵,却有一副赤子之心,如果不是把周瑛华看作自己人,他不会关心她的意中人是谁。 周瑛华却在暗中算计他。 不过,以卫康的性子来看,假如让他做一个傀儡皇帝,他说不定宁愿玉石俱焚。这样看来,让他离皇位远一点,对他来说,也许反而是一桩幸事。 卫康说到做到,一回质子府,就催促管家把卫泽的卖身契翻找出来,命人悄悄送到长春阁。 周瑛华记下卫泽的生辰八字,把卖身契书投进烛火中,烧得干干净净。 这天卫康到寿安宫给傅皇后请安,一见周瑛华,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阴阳怪气道:“过几天本王就能把阿泽送进宫来。” 周瑛华摇摇头:“名不正言不顺,还是让他留在质子府吧。” 卫康神色一喜:“怎么,你改变心意了?” 周瑛华随口敷衍道:“我可比不得庄王三心二意,我心如磐石,此志不改。” 其实,她是怕崔泠看出什么端倪,查到她身上,那就麻烦了。 虽然灵魂转换之事太过匪夷所思,没人会相信。但是崔泠胆大心细,什么都瞒不了他。还是得小心些为上,在卫泽登基之前,她不能暴露身份。 “那你忸忸怩怩做什么?你贵为公主,还怕别人笑话不成?” 怪周瑛华看上卫泽的是卫康,现在怪她看不上卫泽的,还是卫康。 周瑛华叹口气,不想和卫康较劲,随便扯了个谎:“我是怕别人知道我的心意,会对他不利。” 卫康哼了一声,拍拍胸脯:“原来你是怕这个?你放心,有本王在,保管帮你办得妥妥的!” 周瑛华等的就是这句话,傅皇后身边的耳目太多,不能让傅皇后知道她对卫泽有意,如果卫康愿意主动兜揽这事,当然是再好不过。 卫康见周瑛华默许,撇了撇嘴,心里十分得意:他这么大方,可不是出于热心。他想了又想,始终觉得周瑛华不可能喜欢上一个狡猾卑贱、一无是处的家生奴才,多半是小姑娘家一时心软,把同情和怜爱当成了喜欢。等他给阿泽找一个妥帖的身份,让他能时不时和周瑛华见几面,不出一个月,周瑛华就能看清阿泽的本性! 到那时,如果周瑛华还执迷不悟,卫康就把南吴国的王孙公子们全都送到她跟前,任她挑选,他就不信了,阿泽就这么招她喜欢? 西宁国,永宁侯府。 东院几株老梅树,一半虬枝弯曲,枝叶蓊郁,另一半却枝桠光秃,形容枯朽。 下人们跪在地上,哭丧着脸:“侯爷,奴才们想尽办法,都救不活这几棵梅树,求侯爷恕罪。” 崔泠站在树下,伸手掐断一截枯枝。 簌簌几声,*的烂叶枝杈应声飘落。 他穿一身净白的袍子,白衣胜雪,迎风而立。高,瘦,浓眉,凤眼,双唇丰润,脸颊饱满,明明生得圆润福相,但神情却冷似冰霜,整个人犹似一枝冒雪盛开的白梅,清淡疏冷,没有一丝烟火气。 管家试探着道:“侯爷,要不要把这几棵枯树移到别处去?” 崔泠一扫袍袖,“不必。” 嗓音亦如它的主人,连调子都是冷的。 两名紫衣护卫从墙头一跃而下,管家连忙带着几名花农悄悄退出院子。 紫衣人走到崔泠身后,一抱拳:“侯爷,庄王把小皇子的奴籍销了,还把小皇子过继到傅氏族中一个早逝的举人名下。” 崔泠神色淡然:“他知道小皇子的身世了?” “没有,听说是庄王夜里梦到窦氏托梦与他,觉得愧对恩人,才这么做的。” 崔泠点点头:“你们在暗处保护小皇子,只要没有性命危险,其他的,不必多管。” “属下明白。” 凉风骤起,吹得干枯的梅树呜呜作响。 树下的崔泠神情冷冽,眼眸深沉,南来的凉风鼓满他的衣袖,吹得他的袍衫猎猎飞扬,仿佛随时欲要乘风归去。 “皇上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最迟明年就能接小皇子回来。这段时间要倍加小心,不能让孟家人发现你们。” “是!” 南吴王宫。 卫泽扯扯衣襟,扭扭胳膊,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他身上穿着一件鸦青色交领长袖的云锦直缀,衣袖宽大,放下来能直接垂到地面。这衣裳前朝时是官服,后来在民间流行开来,王孙公子和喜欢附庸风雅的士子们都爱穿。 可他只是个家奴,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乍一下披上锦衣,除了不自在,还是不自在。别人穿锦罗直缀,是气度潇洒,他穿,就是形容畏缩。 卫康走在前头,轻蔑地瞥卫泽一眼:“连路都不会走,你还会什么?” 周围的宫人们都捂着嘴偷笑。 卫泽冷冷地扫众人一眼,攥紧拳头,压下心中的不甘和愤恨。 宫人指指一处僻静的小院落:“前面是鸿儒馆,皇子、公主们平时在这里上学。” 卫康点点头:“进去看看。” 值守的宫女连忙打起帘子,把卫康几人迎进内殿。周慧帝和碧瑶夫人远在避暑行宫,宫里现在是傅皇后一人独大,没人敢拦着这位备受皇后疼爱的霸道小王爷。 内殿是几进院子,第一进是公主们的贴身侍婢休憩之所,第二进是公主们平时吃饭玩耍的地方,最里面才是学堂和藏书阁,再后面是穿堂,对面是皇子们读书的地方。 卫康直接往里走,走到第二进院门时,有人拦在跟前,笑嘻嘻道:“小王爷,公主们在里面聆听圣人教诲呢。您这会子进去,怕是不合适。” 卫康喔一声,随便挑了张椅子,大咧咧坐下:“本王在这里等着,太薇公主什么时候下学?” 宫人看一眼墙角用来计时的莲花铜漏,笑道:“再过一炷香,就是用午膳的时辰。” “那好,本王在这等着。去膳房说一声,把本王的午膳送到这边来。” 第19章 难堪 周瑛华整个上午都在记诵酸腐陈旧的女则故事,心里有些厌烦,终于挨到下学,拜谢过先生,一步一步,慢腾腾挪出内殿。 称心端着茶水点心,几步迎上来:“殿下,喝口荔枝膏水润润嗓子。” 周瑛华的嗓子又干又哑,接过茶杯,一气喝完。 出了内堂,宫女掀开珠帘,把两人迎进中殿。 周瑛华一进门,就看到卫康翘着二郎腿坐在正当中,一副大爷姿态,嘴角不由一抽:“你在这做什么?” 卫康指指卫泽:“这是本王的表弟,叫傅泽,本王带他进宫来看望姨母,顺便带他四处转转。” 卫泽“腾”地一下站起来,双膝一软,想给周瑛华行礼,脊背刚刚弯下去,忽然想起现在的身份,连忙挺起胸膛,不伦不类地朝周瑛华行了个大礼。 满屋子的宫女太监都盯着他看。 卫泽不敢抬头,脸红得像烫熟的虾子。 卫康讥笑一声,“学了这么多天,规矩还没记住?” 卫泽咬紧牙关,没吭声。 周瑛华眉头微蹙,卫康这是什么路数? 走到两人跟前,无视掉挤眉弄眼的卫康,朝卫泽道:“你也是母后的娘家子侄?你的生辰是哪年?” 卫泽哑声说了个年份。 周瑛华盈盈一笑:“我比你年长几个月,以后我叫你阿泽吧。” 卫康瞪大眼睛:臭丫头果然会装模作样,装得跟真的一样! 卫泽脸上烧得滚烫,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有心和周瑛华搭句话,嘴巴张了半天,却只吐出几声模糊的气音。 卫康嗤笑一声,奴才果然是奴才,看他这熊样,也就臭丫头看得上! 周瑛华横了卫康一眼,她没想到卫康这么利落,说要帮忙,转头就给卫泽找了一个体面的身份。但她总觉得卫康不会这么爽快,看他一脸得意,绝对藏了一肚子坏水。 宫女们手托红木托盘捧盒,鱼贯而入,为几人送来午膳。 周瑛华环顾一圈,“其他人呢?” 卫康拿起一副银筷:“不知道,一看到我,就全都跑到外头抱厦去了,谁稀罕理她们?” 周瑛华暗暗翻个白眼,看来众公主、郡主们都对公孙慕梅的下场心有余悸,加上碧瑶夫人传出有孕的消息,她们怕惹恼育碧公主,不敢再和以前一样肆意同卫康调笑玩耍。 午膳很简单,周瑛华的份例是四菜一汤,一道甜酱春藕,一道鸡汁煨面筋,一道清蒸细鳞鱼,一道鸡油蓬蒿菜,汤是雪白青绿的莼菜豆腐羹。 卫康的捧盒一掀开,竟是八菜一汤,全是荤菜,鸡鸭鱼肉,山珍海味,色香俱全,极为丰盛。其中一盘跑油肉,肉块切得厚厚的,砌城墙似的码放在碗中,堆得冒尖尖,上面淋了一层薄薄的乌褐色桂花蜜,油光发亮,色似虎皮,不是宫廷菜肴,大概是小膳房特意为卫康烹制的。 卫康把自己捧盒里的一盘水晶蹄膀挪到周瑛华跟前:“你怎么吃得这么寒酸?给,我的菜多得吃不完,你喜欢什么,随便挟啊!别客气!” 周瑛华嘴角一抽,真想给卫康一筷子。宫里的妃嫔女眷平时饮食清淡,而且怕身上沾上气味,葱、姜、蒜这之类的吃食都是能不碰就不碰,加上又是大热天的,谁敢和卫康一样吃得这么油腻? 卫泽在一旁默默吃饭。 他平时吃饭用的是竹筷,卫康偏偏让人给他备了一副象牙镶金筷子,拿在手上,累沉沉的,稍微一用力,就会不小心磕在碗沿上,发出不合时宜的噪音。 卫泽怕再当着满屋子的侍从出丑,不敢再朝菜碟伸筷子,只能小心翼翼地往嘴里扒白饭。 周瑛华旁观半天,看出卫泽的窘迫,不由在心里暗骂卫康不老实:特意让宫女给卫泽准备一副质地薄脆的碗筷,不就是成心想看他出洋相吗? 不尴不尬吃完一顿午饭。 等宫女送上点心小食,卫康的险恶用心更明显了:一溜几只什锦攒心盒子,盛的都是蟹壳黄酥饼、雪花龙须糖、蝴蝶卷丝酥这几样精致点心。 吃蟹壳黄酥饼和蝴蝶卷丝酥的时候容易掉渣,很难保持文雅,这不必说。尤其是雪花龙须糖,千丝万缕,每一根糖丝都细如须发,轻轻一口气流拂过,糖丝就能飘得到处都是。也只有富贵出身的公子小姐,从小学规矩,礼仪刻在骨子里,吃龙须糖的时候能够保持优雅仪态。 卫泽是什么出身?他连基本的规矩都没学会,何况这些生活上的小细节。 周瑛华懒得再看卫康耍宝,一把推开什锦盒子:“称心,上茶。” 称心手脚飞快,盖上攒心盒子,一股脑收走所有点心,很快端来几杯凉水湃过的普洱茶。 卫康诶一声,“怎么不吃点心了?” 周瑛华直摇头,有点恨铁不成钢,卫泽可是将来的西宁皇帝,你这大傻帽,整天欺负他,等将来他翻身做主,找你翻旧账,有你哭的时候! 难怪上辈子卫康一辈子都没去过西宁国,说不定就是卫泽下的黑手。 卫康撅着嘴巴,还在嘀咕,皇后宫里的太监一径找到鸿儒馆来:“小王爷,娘娘叫您过去说话。” “什么事?” 太监道:“皇上和大皇子明天从行宫回来,娘娘让您赶紧动身,去运河口那头张罗接驾的事。” 听到正事,卫康一改吊儿郎当之态,放下粉彩小盖盅:“我这就去。” 卫泽跟着站起身,和卫康一起走出鸿儒馆。 卫康回头看卫泽一眼:“你先回质子府,没事不要出来丢人现眼。” 卫泽神色一滞,捏紧拳头,看着卫康远去的背影,脸上渐渐笼起一层阴云,眼神阴鸷,仇恨几乎马上能化成血水溢出来,指尖掐破手掌心,袖子里飘出一股淡淡的鲜血腥气。 忽然听得背后一声甜净温柔的呼喊:“阿泽?” 卫泽低头盯着自己脚下的青石板,把汹涌澎湃的怒意全部收进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里,再回头时,他脸色平静,目光澄澈,一副楚楚可怜的畏缩情态,神情不见一丝异样:“公主殿下。” “我送你的羊毫笔好不好用?” 卫泽想看周瑛华的眼睛,又不敢盯着看太久,眼神有些躲闪:“我、我舍不得用。” 周瑛华粲然一笑,“羊毫一开始用起来难,你是初学,不能偷懒,习惯用羊毫以后,不管用什么笔都难不住你。那几张字帖是我亲自挑的,你可得勤加练习,别想蒙混过去。立秋之前,我会找你检查功课。” 卫泽满心的疑问,却不敢问出:小王爷一面忽然为他脱籍,给他穿华贵的衣裳,吃|精美的食物;一面又不停地打压他折辱他,让他不要痴心妄想;还威胁他必须老老实实地听话,否则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都是因为太薇公主吗? 他想问,但此刻看着周瑛华秀丽明艳的笑容,听着她如绸缎般清丽柔和的嗓音,忽然又觉得没有问的必要,因为他其实并不在乎。 原本就是一场不知天高地厚的痴心妄想,能有今天,已经让他如坠梦中,如梦如幻。假如眼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枕黄粱,他宁愿在梦中长醉不醒,糊涂一辈子。 卫泽眉头一松,瘦削的脸上漾出一丝极清极淡的笑意,似雪白的画纸上微微沁出一点水润墨色:“我记住了。” 周瑛华看出卫泽的茫然和提防,不再多说。 她知道自己太过不矜持,不说卫泽莫名其妙,旁观的卫康肯定也觉得她是鬼迷心窍,入了魔障。 本来就是一场处心积虑的利用,何必遮遮掩掩,非要在外头盖上一层苦情来替自己遮羞? 还不如大大方方,直来直往。 她灵魂已老,不是十一二岁的单纯少女,在行宫看到卫泽的时候,对方眼神里的情意瞒不住她。 既然卫泽爱慕她的容色,那她就以容色作交换,这很公平。 第20章 为难 第二天,周慧帝率领一众皇子和碧瑶夫人母女回京。 接驾的仪式盛大而隆重。 周瑛华头梳正髻,佩戴花冠,穿一袭繁复厚重的宫绸礼服,站在一群贵女们中间。 骄阳似火,遮阴的伞盖都被晒得蔫蔫的。 在日头底下站久了,发髻云鬓被烈日烤得滚热,仿佛随时能燃起一蓬青烟。脚底亦被发烫的青石板烙得生疼,汗水划过眼角,又刺又痒。 周瑛华头晕眼花,强撑着一动不动。 碧瑶夫人走下轿辇时,脚步有些沉缓。 周慧帝满面喜色,转身去搀扶碧瑶夫人的时候,神情专注而温柔。 碧瑶夫人满脸娇羞,一只手挽着周慧帝,另一只手搁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随后下船的育碧公主也是一张红扑扑的笑脸,挽着周慧帝的另一只胳膊,和母妃说说笑笑间,目光在接驾的人群中逡巡。 仿佛一对甜蜜恩爱的小夫妻,带着一个纯真俏丽的小千金。 宫里的妃嫔们神色各异,大概是周慧帝实在太过宠爱碧瑶夫人,她们熬了这么多年,早把嫉妒和恼恨熬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腔难言的苦涩和麻木。 傅皇后没有出席,周慧帝眉头一皱,眉宇间隐隐腾起一股怒意。 大皇子周衡找卫康嘀咕了几句,向周慧帝解释道:“母后怕父皇舟车劳顿,没让百官过来迎接,只让人在宫中准备了酒宴,为父皇接风洗尘。”说到这里,声音压低了一些,“父皇,女眷们不比咱们男子,受不得暑热。母后就是因为一时不察,患了热病,今天才会缺席。” 周慧帝想起江玉贞现下怀着身孕,确实不适合在大太阳底下久站。幸好傅氏病了没来,不然玉贞岂不得吃苦头? “好了,那些虚礼就免了,你江母妃身子重,朕先带她回宫,你留在这里料理剩下的章程。” 周衡恭敬道:“是。” 周慧帝带着碧瑶夫人,匆匆起驾回宫。 百官们留守王城,尽心尽力操劳了几个月,原以为今天能得到一点封赏,没想到周慧帝来去如风,连句“辛苦了”的勉励之语都没留下,一个个不由得面露失望。 周衡摆出一副亲和的笑脸,走下高台,同等在城门前的百官们应酬周旋。 众人见大皇子举止文雅,待人随和,又是内定的太子,算得上是半个君王,心里这才好受了些。 其他皇子有样学样,趁机和官员们攀交情。 周衡不动神色,只作没看见。 卫康忙里忙外,累得满头大汗,无意间看到周瑛华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朝她甩甩手:“还傻站着做什么?皇上都走了,回宫去吧。” 周瑛华在烈日下站了半天,热得头晕目眩,原以为要熬到仪式结束,听说可以立刻走,当即松口气:“总算完了。” 卫康招手叫来几名家仆:“送太薇公主回宫。” 侍者把马车赶到大道上,周瑛华走到马车近前,刚刚俯身,旁边忽然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袖子是挽着的,半新不旧的茶褐色翻领锦袍,衬着白滚边,袖子里的手长满老茧,手掌枯瘦窄薄,手腕也瘦巴巴的,传说是早夭之相。 不知道卫泽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称心眉头一皱,似乎想要呵斥卫泽,如意连忙拉她一下,把她赶进车厢里。 卫泽固执地伸着胳膊,眸子似浸在水底的黑玛瑙,清亮的眼神中,透出一股怯弱、卑微,但毫不退缩的倔强:“公主,我送您回宫。” 他果然如卫康所说,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羞怯顺从,至少比周瑛华想象中的要强势得多。 西宁国的帝王之子,就算前头十一年糊里糊涂、蹉跎而过,骨子里的强硬还是不减,只要以后好好引导,他说不定会成为一个杀伐决断的英明君王。 周瑛华莞尔一笑,扶着卫泽的手,登上马车。 卫泽的嘴角扯起一丝细微的弧度,虽然转瞬即逝,依旧让他的少年心性显露无疑。 他掀起袍衫,跃上车驾,一抖缰绳,清斥一声,催动骏马往宫殿的方向疾驰。 夏日的暖风像氤氲了甘醇浓烈的酒香,扑在脸上,麻麻的,痒痒的,带着一股厚重的湿气,熏得人陶然欲醉。 今天圣驾回宫,内城戒严,马车一路畅通无阻。 行到宫门前,侍卫过来盘查,卫泽跳下马车,他无权无职,没有卫康的腰牌,不能进宫。 犹如寒冬里当头一盆雪水浇下来,刹那间便把他满心的欢喜浇得透湿。 明明是酷暑炎日,卫泽却觉得凉意渗骨。 进了宫门,称心和如意放下银丝纱车帘,对望一眼,欲言又止。 周瑛华直接道:“想说什么?” 如意抿着嘴唇,没吭声。 称心忍不住道:“公主,那个傅泽可是奴仆出身,虽然他现在成了庄王的表弟,可还是匹配不上您的身份啊!” 周瑛华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称心还想再劝,如意赶紧捂她的嘴:“凭他傅公子是什么出身,只要公主喜欢就行了,你别瞎操心。” 称心呜呜几声,躲开如意,不情不愿道:“明白了。” 马车不能进内宫,周瑛华在垂花门前换乘软轿,称心和如意把手搭在软轿上,跟在旁边。 才刚走了几步,太监们忽然惊呼一声,软轿一个猛烈颠簸,直直往道旁栽倒。 周瑛华陡然一惊,心口直跳,差点滚翻在地。 好在如意和称心警醒,一前一后飞扑到软轿跟前,险险把她抱住。 太监们跪在地上,汗如雨下。 求饶声中,响起一声突兀而傲慢的讽笑:“瑛华妹妹摔着没有?” 周瑛华抬起头,看向对面。 一个十二三岁的明丽少女,着赤捻金线鲜红绢襦裙,俏生生立在朱红宫墙底下,神情冷冽,眼神凌厉。 她身后站着几名孔武高大的太监,抬轿辇的太监就是因为被他们猛然一撞,才会突然失去平衡。 年初,周双君的车驾撞翻周瑛华的马车。 今天,周双君又想掀翻她的轿辇。 宫里规矩森严,太监、宫女走路的时候必须慢条斯理、安静从容,不能摇头晃脑,不能慌里慌张。 那几个太监除非是瞎了,才会不分青红皂白撞上抬轿子的人。 周双君分明是故意的。 周瑛华神色一凛,拔腿便走。面对周双君时,甭管说什么巧言妙语都没用,躲为上策。 周双君柳眉倒竖:“我问你话呢!” 太监奔至周瑛华跟前,挡住她的去路。 周瑛华叹口气,她接近卫泽,投靠傅皇后,和卫康的来往自然而然多了起来。她猜到周双君从行宫回来后,多半要找自己的麻烦,但她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估计周双君压根没回过百花宫,进了皇城后,衣裳都没换,就守在这儿,专门等着找她算账。 称心埋着头,悄悄退到墙边,趁着没人注意,撒腿飞跑。刚跑到拐角的地方,夹道里扑出两个老嬷嬷,一左一右,把她按倒在地。 不远处,几列太监、宫女走过,如意连忙大声朝他们呼救。 对方听到喊声,几步跑过来,忽然看到站在一旁的周双君,顿时膝盖发软,一溜烟跑远了。 阖宫都知道育碧公主脾气暴躁、嚣张跋扈,公主教训人的时候,谁敢多事? 至于公主教训的是谁,和他们没关系。 如意脸色惨白,退到周瑛华跟前,把她挡在身后。 周双君嘴角微挑:“怎么,想去报信?质子府在宫外头呢,瑛华妹妹准备向谁求救?” 周瑛华抬头看看天色,“不知皇姐想问什么?” 周双君冷笑一声,一步一步走到周瑛华面前,轻蔑地瞥她几眼,仿佛周瑛华只是一个下贱的低等奴仆:“果然会装模作样。先前以为妹妹不过是只胆小怕事的小家雀儿,看到人就吓得直发抖,没把你当回事。没想到是我看走眼了,你分明是只狡猾的狐狸。” “说!”周双君神情一变,目光霎时变得凶悍无比,“你整天缠着卫康做什么?是不是对他有什么企图?” 周瑛华眉头微微一皱,周双君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就算她对卫康情根深种,喜欢吃飞醋,也不至于癫狂至此吧? 堂堂公主,娇生惯养,锦衣玉食,身上怎么会有这么重的戾气? “跟我装糊涂是吧?” 周双君森然一笑,伸出手,轻轻抚过周瑛华的下巴。 “公主!” 如意挺身上前,被百花宫的太监一脚踢开,滚到地上,不能动弹。 周瑛华眼神一沉。 周双君的手指瘦而长,冷而硬。经过细细保养的长指甲,每一片都又尖又薄,像一把把锋利的尖刃,在周瑛华的肌肤上慢悠悠地逡巡流连,只要稍稍一用劲儿,就能刺破周瑛华的鲜嫩面孔。 涂了鲜红蔻丹的指甲,映衬着皓雪般的肌肤,白的愈显苍白,红的愈显血红。 如意和称心一眨不眨地盯着周双君的手,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一个不小心,太薇公主的脸上就多一条口子。 第21章 破相 周瑛华迎着周双君阴狠的目光,忽然展眉一笑,一把攥住周双君的手腕,一字一句道:“皇姐,还是小心点好,妹妹害怕。” 语气是可怜柔弱的,但神情却从容不迫。 她眉清,目秀,眼似秋水,杏靥桃塞,笑起来时,少女的娇憨和眉宇间的英气糅合在一起,无端端生出一股摄人的锐利锋芒,像冲破晨曦的朝阳,万顷波涛,连绵云海,都不及那一道金光乍现。 周双君发现自己竟然觉得有些胆怯,心底生恼,语气愈发凶狠:“害怕的话,以后就本分点!” 周瑛华默然不语,等夹道对面的人走近时,倏然往前一个趔趄,脸颊擦过周双君的指尖。欺霜胜雪的雪白肌肤,每天用兰脂香膏呵护,不小心弹一下,就会留一道印子,最是娇嫩。一下子直直戳在指甲上,霎时间便划出三条小口子,伤口沁出一道道鲜红的血珠子。 “公主!” “双君!” 几声惊呼同时响起。 夹道对面的人一声怒喊,疾步奔来,冲到两人中间,挡在周瑛华面前,怒视着周双君:“你不把下人的命当回事就算了,瑛华是你的亲妹妹,你也下得去手?” 又回头去看周瑛华的脸,眉头顿时皱得老高,连忙一叠声吩咐两边宫人:“快去请太医,好生送太薇公主回去。” 周瑛华捂住脸颊,泪水扑簌簌直往下掉,哭得哽咽难言,好不可怜。 卫康几时见臭丫头哭过?顿时急得手足无措,抓耳挠腮,恨不能一下子长出三头六臂:“诶,你别哭啊,小心弄脏伤口!你放心,这点小伤口,养个把月就好了,不会留疤的。我以前摔破脸,涂了太医院的药膏,没几天就好了,还是和以前一样俊俏标致!” 周瑛华怯怯地看一眼对面的周双君,神情惊惶。 卫康心里不由一软,朝她点点头:“有我呢,你先走。” 周瑛华只是想恶心周双君一下,知道目的已经达到,见好就收,扶着宫女的手,转身离开。 周双君面如锅底,清喝一声:“不许走!” 卫康有些不耐烦,轻轻推周双君一下,“你都把她的脸划伤了,还想怎么样?” 周双君冷不防被卫康一推,愣了片刻,怒火烧得越旺:“周瑛华果然有本事,谁给你通风报信的?” 卫康冷笑一声:“我进宫来探望姨妈,不行吗?” “你身上还穿着大礼服呢,连件外裳都不换,就大喇喇跑进宫来?” 卫康一摊手:“姨妈病了,我心里记挂,没空换衣裳。” 周双君指着周瑛华的背影,青筋暴跳,咬牙切齿,恨不能咬下对方身上的一块肉:“她算计我!我只想吓吓她,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卫康沉默片刻,长叹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双君,你先回去,你要是生气的话,来找我就好了,关瑛华什么事?” 周双君冷笑一声,“你不信我的话,是不是?” 卫康抿着唇,不说话。 周双君忽然自嘲似的惨然一笑,眼圈微微发红,“前几天你对我那么好,一回到宫里,你就翻脸不认人,你老实说,是不是为了她?” 卫康神情一滞,心底涌起一丝尴尬和愧疚。 在行宫的时候,为了拖延时间,麻痹碧瑶夫人,让周衡有充足的时间找出细作,他做小伏低,说尽好话,把周双君哄得眉开眼笑,那时候事出紧急,难免有时候会忘记分寸,果然让周双君误会了…… 称心和如意一左一右搀扶着周瑛华,脚步迈得飞快,都到长春阁了,两人还紧紧抓着她不放,生怕育碧公主再忽然从哪里跳出来。 太医很快赶来为周瑛华诊治,指甲划破的伤口不大,洗净之后抹上药膏就好。 称心看着周瑛华脸上几块突兀的药膏,半是心疼,半是不甘:“她是公主,咱们公主也是公主,凭什么她就能随便打咱们公主?” 如意摇摇头:“这种话你心里念叨念叨就算了,别给公主招祸。” 太医走后,周瑛华拈起一枚雕花铜镜,揽镜自照,嘶了一声:“没想到这么疼。” 她知道这样的小伤口不妨事,故意撞上去,除了博取卫康的同情之外,主要是想给周双君添堵,让对方以后不敢轻举妄动,不过这种事过犹不及,以后不能这么冲动。 称心接道:“公主长这么大,连块油皮都没蹭破过,何况是在脸上划几下呢!能不疼么?” 刚刚和周双君不欢而散的卫康从外面走进来,刚好听到这句:“很疼吗?” 周瑛华敛容正坐:“你怎么来了?育碧公主呢?” 卫康径直往里走,想看清楚周瑛华脸上的伤口:“她回百花宫了,你的伤不要紧吧?” 周瑛华蹙眉,示意称心放下暖阁外面的垂珠纱帐,把卫康挡在外面: “太医看过了,没什么大碍。” 她语气生疏,和刚才泫然若泣的样子判若两人,卫康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很不高兴。 周瑛华想起一事,开口叫住卫康:“你不是在外头吗,怎么进宫来了?” 卫康哼一声,瓮声瓮气道:“韩家小姐出宫的时候恰好看到阿泽,她说双君欺负你,阿泽赶回去通知我,我就来了。” 韩家小姐,应该就是韩宁了,她和未来的大皇子妃杨幼真走得很近,没想到报信的人竟是她。 “阿泽呢?” 听周瑛华问起阿泽,卫康心里愈加烦闷:“本王不晓得!” 卫泽在质子府中。 听韩家小姐说育碧公主在欺负太薇公主的时候,他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 无奈之下,只能快马飞奔,赶去城门口,让卫康进宫去解救太薇公主。 路上走得急,他下马的时候,右腿磕在路边栏杆上,当时觉得像是撞得不轻,因为怕耽误时辰,没有在意。 等卫康匆匆赶进宫后,他才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痛楚,贴身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浸得透湿。 曹平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啪嗒”几声,把膏药帖子拍在卫泽的右腿上:“瞧瞧,都肿成这样了,你这几天别乱跑啊,万一伤到筋骨,以后你可就成瘸子啦!” 卫泽满头冷汗,硬撑着没有吭声。 曹平盯着卫泽,把他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来来回回打量好几遍:“阿泽,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小王爷怎么会把你认到傅家门下,还给你这么好的房间住?” 卫泽眼眸低垂:“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小王爷喜怒无常,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咱们只有听从的命。” 曹平吧嗒吧嗒嘴巴:“哎,算了,你不说,我就不问了。反正这段时间我跟着你赚了不少银两,嘿嘿,就算哪天小王爷又把你打回原样,你不用担心,哥哥腰包鼓着呢,到时候我罩着你!” 卫泽扯起嘴角,笑了一声,但笑得有气无力。 身怀六甲的碧瑶夫人一回宫,傅皇后的气势立即弱了很多。 碧瑶夫人以自己怀有身孕为由,主动提出要把宫务交还给傅皇后。 周慧帝有点不愿意,但又怕累着碧瑶夫人,勉强答应下来。 没想到傅皇后坚辞不肯受,诚惶诚恐道:“臣妾愚昧,不善理事。而且如今又在病中,只怕有心而无力。” 周慧帝也不啰嗦,直接越过傅皇后,让袁妃、赵嫔、孙嫔等共同协理后宫诸务,等碧瑶夫人生产过后,再把权柄交回椒房殿。 傅皇后私下里和大皇子周衡嘀咕:“本宫知道江氏这一胎碰不得,可她天天往我跟前凑,我有什么法子?” 周衡劝慰傅皇后:“母后不必担心,我身边的细作已经清理干净了,现在他们就算再动手,也占不到便宜。” 傅皇后面色一喜:“那就是说本宫不用躲着江氏了?” 周衡连忙道:“母后还得接着抱病,如今是多事之秋,万事还是小心为上。” 傅皇后很不甘心,但又怕自己再冲动莽撞,连累儿子,只得收起脾气,整天躲在寿安宫中,一步不出,就连傅老夫人的八十大寿都没现身。 二皇子也算沉得住气。在行宫的时候,他们已经准备好大网,只等傅皇后中招,没想到傅皇后突然收手,接着大皇子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火速拔掉他暗中安排好的钉子。二皇子知道大皇子可能已经有了防备,立刻收回所有人手,还叮嘱碧瑶夫人,让她不要轻举妄动。 碧瑶夫人出身低微,没有母族依傍,对二皇子可谓言听计从,几次试探傅皇后无果后,也暂时消停下来。 风平浪静中,周瑛华脸上的伤口一点一点愈合,已经看不出痕迹了。 她没去找周慧帝诉苦。 周双君是周慧帝的掌上明珠,哪怕周双君真的毁了她的容貌,周慧帝说不定连问都不会问一句,还会反怪她不该惹恼周双君。 周瑛华选择去向傅皇后求助。 在找到卫泽之前,周瑛华安分守己,对傅皇后和碧瑶夫人两不相帮,能躲多远躲多远,一心只求自保。如今卫泽已经找到,不管是为了给自己找个靠山,还是为将来返回西宁国做准备,她都必须巩固好和傅皇后的关系。 第22章 私会 其实傅皇后对周瑛华很有几分保留:一个突然投诚的庶女,可以加以利用,但不值得信任。 不过在听说周双君把周瑛华的脸打得破相之后,傅皇后很快放下对周瑛华的最后一点防备,时不时把她唤到寿安宫闲话解闷不说,遇到烦难事,也会和她念叨念叨,俨然把她视作可靠的心腹。 有傅皇后时时照应,碧瑶夫人和周双君暂时不能把周瑛华怎么样。 不过让周瑛华奇怪的是,自那天之后,周双君忽然偃旗息鼓,再没找过她的麻烦。 这实在有些反常。 公孙慕梅远嫁西南。袁盼儿当时侥幸逃过一劫,不过她终究还是逃不过。前不久周慧帝命袁妃协理宫务,袁妃掌权之后,头一件事就是把孙女袁盼儿接到身边。袁盼儿好不容易重回永福宫,和卫康久别未见,重逢时难免情不自已,过于激动了一点。 周双君一点都不含糊,当场把袁盼儿打得青皮脸肿,别人拉都拉不住。 这两人的下场历历在目。 虽然周瑛华对卫康没有什么想法,但宫中诸位公主、郡主中,就属她和卫康来往最多,周双君要是能忍气吞声,就白白辜负她育碧公主的名声了。 周瑛华找卫康打听:“你这几天没和育碧公主闹别扭吧?” 卫康最近一看到周瑛华,就浑身不舒服,站在周瑛华跟前扭来扭去,不肯看她的眼睛,“我们好着呢!” 周瑛华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看来,这一对冤家又和好了,周双君心情一好,大概就把她给忘了。 卫康见不得周瑛华和自己撇清干系的样子,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和你没关系。你操心我的事干什么?管好自己吧!” 周瑛华眉头微蹙,神情肃然:“庄王殿下,不是我喜欢多事。我好心奉劝你一句,你要是真心喜欢育碧公主,就早些和她定下名分。要是你对她没有爱慕之心,那就尽早和她说清楚,免得将来不好收场。” 最要紧的是,你一天不和周双君定下来,遭殃的都是我们这些池鱼啊! 卫康脸上一红,“你以为谁都像你?小小年纪不知羞,还没我肩膀高呢,就晓得给自己挑驸马了。” 周瑛华心里一沉,难道卫康真的还没开窍? 富贵人家的王孙公子,十三四岁就能娶妻生子,成亲之前的姬妾、侍女就更不必说,卫康整天在脂粉堆里打转,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不过卫康说得对,不管他喜不喜欢育碧公主,都和她没关系。 而且育碧公主的脾气越暴躁,反而越好利用,想到这里,周瑛华忽然心里一动,暂且放下这事,“卫泽最近怎么样?” 卫康气呼呼地瞪她一眼:“他也好着呢!” 周瑛华不信:“他的腿好了吗?明天我出宫去瞧瞧他。” 卫康一扫袖子,气冲冲跑远:“从没见过像你这么不矜持的!” 周瑛华摇摇头,浑然不把卫康的挖苦放在心上。 寻常闺秀必须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能和外男过于亲近。可她现在不是普通人家的闺秀小姐,而是堂堂南吴公主,虽然是个不受宠的公主,那也是金枝玉叶,矜持本分于她来说,不过是虚名罢了。 长公主在世时,还养过男宠呢!袁家人敢说一个不字吗? 卫康虽然骄纵傲慢,但为人非常守信,既然答应过要帮周瑛华,就不会推托。第二天还是找了个妥帖的借口,接她出宫。 虽然他那张脸拉得老长,好像别人欠他一座金山似的。 质子府,东院书房。 周瑛华随手拿起书桌上的一沓纸扎,是卫泽临摹的笔记,细看几眼,忽然眉头一蹙:“我给你的字帖,你没用么?” 纸上的字迹清晰工整,圆润饱满,虽然笔画有些歪歪扭扭,但看得出卫泽每天练字练得很认真,没有偷懒。不过这种字体清隽秀丽,于他一个少年来说,未免缺了些棱角。 不知道卫泽自己选的是哪位名家的字帖。 卫康伸长脑袋,像模像样品评一句:“写得真难看,不过,这字迹看起来好像有点眼熟。” 卫泽站在博古架旁,脊背挺直,沉默不言,努力把自己站成一棵笔直的青松。他近来躺在房中养伤,不必跟着卫康到处晃悠,肤色似乎比以前白一些。穿一件银杏色曲水纹翻领窄袖长袍,袖口扎得紧紧的,看起来干净利落,比先前的直缀袍服顺眼不少。 卫康忽然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什么,看向卫泽,轻蔑地冷笑一声。 周瑛华一脸莫名,怕卫泽尴尬,挥挥手掌,打发卫康出去:“你不是有事要忙吗?不必招待我,我在院子里坐坐就走。” 卫康冷哼一声:“我出去,留你们两个孤男寡女在这里?休想!” 卫泽脸色腾地一红,继而又是一白,眼底划过一丝森冷的凉意。 周瑛华脸色一沉,怒视着卫康:“你以为谁都像你,满脑子龌龊!” 卫康翻了个白眼,梗着脖子反驳:“我不管,在本王的质子府,本王说什么,就是什么!” 周瑛华顿了一下,她没养过孩子,但崔泠的妹妹常常回侯府小住,冯家几个小泼猴调皮捣蛋,没少给她惹麻烦,对付这些小少爷,必须放得下身段。当即赔出一张笑脸,耐心向一脸不高兴的卫小王爷解释,“我装成小宫女,借着给质子府送礼的由头偷偷溜出来,日落前必须回宫。你一个小王爷,陪我这个宫女在房里说话,让人瞧见,我不就露馅了吗?” 卫康不甘不愿地哼唧一阵,偷偷横卫泽一眼,边往外走,边回头警告周瑛华:“我让下人在院子里守着,你注意点,不许关门!” 他说到做到,一出门,就吩咐家仆过来看守书房,而且不止严禁周瑛华关门,还让人把书房东西厢房的十几扇窗户全都打开,连纱屉子都卸了。 已是初秋时节,书房四面大敞,过堂风呜呜吹着,冷飕飕的,周瑛华不由打了个激灵。 卫泽眉头轻皱,不动声色站到周瑛华跟前,挡住走廊外边吹进来的凉风。 这一下两人靠得很近,周瑛华发现卫泽长高了一点。 卫泽悄悄地打量着周瑛华。她今天穿的是宫女的服饰,乌墨色的长发挽成双丫髻,上簪两对金玉钿花,红裳绿裙,红是最浅最淡的红,绿是春江水暖的鸭头翠绿,俏皮娇艳,宛若姣花软玉。 但是她的眼睛像揉碎了星光,沁出一点点清冷之意,于是红和绿都蒙了层薄雾,透过水色,最鲜亮的色彩,终究还是带了几分郁色。 卫泽看不透她,就像看不透江南的烟雨。 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馨香袭入卫泽的鼻端,香味淡到极处时,忽然又一下子浓烈馥郁起来,比花香清透,比熏香淡雅,仔细去闻,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卫泽不由心口直跳,连忙后退半步。 周瑛华看一眼卫泽的右腿:“那天多谢你,脚上的伤好全了?” 句尾的语调微微上扬,近乎呢喃,关切中带着无限温柔,像洒进古井里的日光,慵懒而平和。 未曾有人用这么和软的语气关心过他,卫泽心里有点发酸,忽然觉得自己的腿伤似乎好得太快了。 他点点头,轻声道:“好了。” 说话间,目光滑过周瑛华的脸,光滑细嫩,粉妆玉砌,粉嫩中隐隐透出一抹薄红,一点都看不出曾被人划出几条血口子。 小王爷担心了很长一段时间,天天寻医问药,到处打听医治伤疤的灵丹妙药。而他,不仅什么都做不了,或许,连担心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他是小王爷,绝对不会坐视她受这么大的委屈。 垂在腰间的拳头渐渐收紧。 周瑛华恍然未觉,“庄王是不是还常常欺负你?” 卫泽别过头,肩膀崩得紧紧的:“没有。” 语气这样敷衍,分明是默认了周瑛华的话。 明明可以直接回答,偏偏要迂回婉转,这一份别扭,倒有些故意为之的意思了。 像倔强的小孩子,想找大人诉苦,脸上偏偏要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其实心里巴不得大人们去哄他安慰他。 到底只是个十一岁的懵懂少年。 周瑛华不由失笑,“他没什么坏心的。”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替卫康说几句好话,免得这对兄弟将来真的手足相残,“他说话口无遮拦,在父皇面前都敢撅蹄子,你别往心里去。” 等你的身份揭晓那天,就不必再受这份窝囊气了。 卫泽心里冷笑,面上却一派恭敬淡然,把委屈愤恨一点一点压进心底:管他庄王是好心还是歹意,但凡对他不好的,他全都刻在心头,记得牢牢的。早晚有一天,他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周瑛华絮絮叨叨说了不少卫康的好话,细细一想,忽然一阵失笑:等崔泠派人来接卫泽回国,皇位之争横亘在这对兄弟之间,就算他们从小亲密无间,也会反目成仇,何况卫康和卫泽做了十几年的主仆,根本没有兄弟情分可言? 到那时,她肯定会选择站在卫泽这一边,辅佐卫泽继位。 既然如此,现在又何必多费口舌劝和他们二人? 第23章 指婚 傅皇后一直抱病不出,直到宫中一年一度的中秋团圆宴那晚,才出现在众人面前。 二皇子的暗中动作让大皇子周衡很受触动,大皇子府的幕僚们商议过后,一致认为大皇子应当早日成亲,尽快诞下嫡子,才能稳固地位。 月前大皇子周衡和杨幼真已经提前完婚。这晚主持中秋夜宴的是袁妃和其他几位嫔妃,杨幼真新婚燕尔,经不起妃嫔们的打趣,整晚都待在傅皇后身边,寸步不离左右。 傅皇后没什么心机,杨幼真却是个滑不溜秋的性子,虚虚实实,让人探不清底细。有她在一旁时时提点,傅皇后硬是没出一点差错。 碧瑶夫人一时之间找不到刺探傅皇后的机会,不由得暗暗生恨:杨国公夫人素来瞧不起她,反而对傅氏那个蠢妇巴结得很,实在是迂腐之极,她的嫡亲女儿看着精明,其实也是个看不清形势的蠢货。 周瑛华无心观看歌舞,枯坐席前,百无聊赖。一枚菱花形酥皮月饼,只有花骨朵大小,她吃了半刻钟,才只吃掉半边。 称心跪在一旁剥石榴,葱根般的白皙指头掰开火红色外皮,去掉内囊,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免得弄破果肉,弄得汁液四溅。 花丝玛瑙镶嵌宝石玉盘,缠着细如须发的金丝,大红大绿,金光闪烁,中间堆着一簇水灵灵、亮晶晶的石榴粒,大庸大俗之中,又有种泼辣的富丽之美。 周瑛华看得正有趣,忽然觉得脊背一寒,仿佛被什么凶恶的猛兽盯住了。 抬头四顾,隔着庭中翩翩起舞的乐伎伶人,周双君遥遥看着她,眼瞳黑沉,神色阴寒。 周瑛华大方坦然,直面着周双君阴冷锐利的目光。 周双君忽然挑眉一笑,凑到碧瑶夫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碧瑶夫人微微颔首。 周瑛华心神一凛,眉头微蹙。 果然听得碧瑶夫人轻启朱唇,柔声道:“瑛华,快到本宫跟前来。” 仿佛去年中秋那晚,傅皇后唤周瑛华过去的样子。 周慧帝就坐在碧瑶夫人身边,碧瑶夫人轻轻喊了这么一句,就气喘吁吁的,像是费了极大的精神。周慧帝见状,连忙放下酒杯,关切道,“你如今身子重,小心别动了胎气。” 说着话,回头不耐烦地扫周瑛华一眼,催促她快点过去。 周瑛华提着裙摆,穿过几道席位,慢腾腾走到正席前:“母妃何事唤我?” 碧瑶夫人看着周瑛华,一脸温柔,笑呵呵道:“这才多久,瑛华已经出落成大姑娘啦。” 周慧帝漫不经心地看周瑛华一眼:“可不是,都长这么高了。” 周慧帝的惊讶倒不是装的,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女儿仿佛永远只有四五六岁,巴掌大的小脸,黑沉沉的眼睛,怯生生的,看到人也不知道吭声,和她早逝的母妃一模一样。 没想到一转眼,她已经长成一个俏丽明艳的窈窕少女,眉宇间英气勃勃,再不似以往那般枯瘦麻木。 碧瑶夫人笑睨周慧帝一眼:“皇上,瑛华她母妃去得早,这都快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终身大事还没人帮着张罗,臣妾瞧着都觉得心疼。您可不能委屈了瑛华,早点给她拿个主意,也好让钱妃瞑目。” 周瑛华冷笑一声,怪不得周双君最近没有动作,原来等在这里。 周慧帝哪有闲情去关心一个不受宠的庶出公主?闻言想也不想,随口道:“这事你帮着拿主意就好了,你看准的人家,肯定不会错。” 周双君连忙在一旁使劲儿推碧瑶夫人的胳膊,碧瑶夫人拍拍女儿的手,让她稍安勿躁。 “臣妾倒是有个人选,说起来皇上也认得:袁妃家有位十四岁的公子,为人孝顺端方,生得也标致,年纪虽小,本事不小,已经是个风风光光的少年举子。他的学识,连太傅都夸赞过。” 碧瑶夫人说一句,周慧帝便点一点头,等碧瑶夫人说完,周慧帝侧过头去问袁妃:“玉贞说的人是不是盼儿的堂兄弟?” 袁妃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转,笑答道:“臣妾不清楚,其实真论起来,十四岁的举人也不算很稀罕,不过满京城里,应该只有臣妾娘家的侄孙袁茂得过太傅的称赞。” 袁妃还有一半话没说完,袁茂生而早慧,天资聪颖,可惜身体羸弱,太医说他先天不足,活不过十八岁。袁家人曾花重金延请数百位名医为袁茂诊脉,每一个都对袁茂的病情束手无策,袁家绝望之下,只能把袁茂当成祖宗似的娇养着。这事情只有袁家人知道,外人大多不知情。 袁妃曾经见过袁茂一次,别说活到十八岁了,就他那副弱柳扶风的模样,估计能熬到十六岁就算先祖保佑了。 太薇公主嫁过去,还不得守一辈子的寡? 不过这和袁妃没有关系,娘家再娶一位公主进门,于她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害处,她何必冒着得罪碧瑶夫人的风险去提醒一个无宠的公主呢? 周慧帝满意道:“既是袁家的公子,那家世也配得上,订亲的事,就交给袁妃你去筹办吧。” 袁妃没想到周慧帝竟然这么爽快,且惊且喜,起身向周慧帝拜了一拜:“臣妾代我那不成器的侄孙儿,叩谢皇上的厚爱。” 又去拉周瑛华的手,“瑛华,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就来永福宫找本宫,本宫不会亏待你的。” 周瑛华冷笑一声,当着她的面谈论她的婚事,却没人想过征询一下她的意见。 席上众人见碧瑶夫人主动给周瑛华做媒,各怀心思,在一旁静静旁听。 没想到三言两语下来,这婚事竟然就定了。 如此草率,有如儿戏。 有人同情太薇公主,有人羡慕再次尚主的袁家,有人对碧瑶夫人心生警惕,还有人盘算着是不是该早些为自己的孩儿相看人家,不然让周慧帝随随便便指个婚,一辈子的光阴都得葬送在里头! 整个酒宴霎时安静下来,只余管弦丝竹的靡靡之音。 静谧中,忽然听得一人高声道:“不行!” 周双君脸色骤变。 袁盼儿亦是面色青黑。 卫康推开为他斟酒的宫人,几步奔到席前,“她不能和袁茂订亲!” 众人哗然变色,顿时叽叽喳喳起来。 周慧帝脸色一沉,低斥一声:“康儿!” 如果是别人,看到周慧帝变脸,早就吓得两股战战了。可卫康不是别人,他从小就管周慧帝叫“姨父”,连周慧帝的龙须都敢拔,一张臭脸,有什么可怕的? 他大咧咧往周慧帝跟前一杵,“袁茂那小子整天之乎者也,好没意思,何况姨妈已经给太薇公主定好人家了。”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傅皇后身上。 傅皇后先瞥一眼媳妇杨幼真,杨幼真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傅皇后放下银箸,笑意盈盈道:“可是不巧,臣妾正要和皇上说一声呢,我很喜欢瑛华,早就为她挑了个好儿郎,只是因为他们年纪都小,想着等大了再说,才没宣扬。没想到就凑了巧。” 周慧帝以为傅皇后故意和碧瑶夫人打擂台,怫然不悦,“喔,是谁家儿郎?” 卫康走到周慧帝身边,一摊手:“是傅家表弟。姨父要是不信,可以着人去问问我外祖父和外祖母,他们连信物都备好了,就等瑛华生辰那天,好向父皇求亲。外祖父还倚老卖老,硬是抢着要做保山呢!” 卫康的外祖父是傅家老爷,虽然早已致仕归家,但在朝中仍然很有威望。他早年曾任东宫侍讲,是周慧帝的启蒙老师。 傅老爷的才学其实一般,但他为人端正,对周慧帝忠心耿耿,若不是傅老爷率领整个傅氏一族鼎力支持,周慧帝的皇位不可能坐得这么稳当。 周慧帝对这位辅佐自己多年的老臣极为敬重,从不以官职相称,每次都尊称傅老爷为“老师”。 不管卫康说的是真是假,他既搬出傅老爷来,周慧帝总得给老师一个面子,沉吟片刻,转头向碧瑶夫人道:“倒是不用你再费心了。” 碧瑶夫人心思电转,连忙道:“俗话说一家女百家求,瑛华是金枝玉叶,想求娶的人家多不胜数,是臣妾多虑了。” 傅家的门第,袁家无论如何都比不过。袁妃空欢喜一场,一张老脸顿时拉得老长,轻轻甩开周瑛华的手,再不复刚才的亲和热情。 卫康见周慧帝收回成命,松了口气,悄悄向周瑛华道:“没事了,回去吃你的月饼吧。” 和去年傅皇后恼羞成怒时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 周瑛华忍住笑意,这一对姨甥俩倒是更像亲母子。 卫康回到自己的桌案前,侍者连忙为他斟一杯暖身的热酒。 他挥退侍者,冷笑一声,慢悠悠道:“你瞧见了?在这种场合,你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身后的少年面若冰霜,一言不发,眸子里却沁出一簇星星点点的寒火。 第24章 订亲 宴席散罢,回到长春阁,称心拍拍胸脯,心有余悸道:“吓死我了,庄王出声的时候,我还以为他要向皇上求亲呢!” 周瑛华已经就寝,如意端着一盏红绸宫灯退出内室,放下垂珠纱帐,低声笑道:“怎么,你觉得庄王不好?他可是要做西宁国皇帝的。” 称心撇撇嘴,从屏风后头取出自己的铺盖卷,铺在碧纱橱的锦槅下,小声道:“皇帝又怎么样?你看他,小小年纪就到处拈花惹草,咱们公主要是嫁了他,以后哪有安生的时候?还不如嫁一个老老实实过日子的。那个袁公子倒是不错,袁妃娘娘宫里的人都说他天生早慧,是文曲星转世。” 如意吹灭烛火,冷笑一声:“碧瑶夫人会那么好心?把袁公子说得跟菩萨跟前的金童一样,谁知道私底下是好是歹呢!” 称心坐在铺盖上,肩上披一件素绒厚袄子,把自己包成一只粽子:“也是,可是那傅公子……出身也太低了,就算有皇后娘娘做保山,将来议亲的时候,礼部那边一查,不就露馅了?” 屋里虽然没有点灯,窗外高悬的羊角宫灯依然把室内照得透亮,如意躺在称心对面的脚踏上,面色平静:“船到桥头自然直,谁知道以后呢?” 自中秋夜宴过后,宫里关于周瑛华的传言陡然多了起来。 大家都在猜傅皇后为她挑选的驸马到底是傅家哪位公子。也有人怀疑卫康当时说的是假话,真正想娶周瑛华的人是他自己。 不然,听到周慧帝要把周瑛华指给袁茂的时候,他怎么那么着急,跟媳妇被人抢了一样? 周双君当然是大发雷霆,连袁盼儿她们也把周瑛华视作眼中钉,一天到晚在长春阁附近徘徊埋伏,想找个机会当面和她对峙。 从中秋夜宴第二天开始,周瑛华便借口身上不自在,从早到晚都老老实实躲在长春阁里,闭门不出,远离是非。 不管谁来探病,她坚决不肯见,唯有庄王卫康着人来拜访时,她才破例让人进门。 周双君是个急性子,周瑛华等着她的再一次爆发。 重阳前后,御花园中百花齐放,周慧帝命人从民间搜罗了数千盆罕见的奇花异草,数百座宝石镶嵌的珠宝盆景,将椒房殿装饰得花团锦簇、富丽堂皇,犹如仙宫一般,以此为碧瑶夫人庆贺生辰。 碧瑶夫人是宫中最得势的宠妃,如今又身怀六甲,身份更比从前显贵,妃嫔女眷们当天都备了各色奇珍礼物,前去贺寿。 因为碧瑶夫人身子重,不便挪动,寿宴就摆在椒房殿,宫中妃嫔和朝廷命妇齐聚一堂,把正殿和偏殿挤得水泄不通。 傅皇后自矜身份,当然不会出席碧瑶夫人的寿宴。 周瑛华也没去。 周慧帝的口谕传到长春阁,掌事太监三催四请,请周瑛华务必现身,周瑛华推病,不肯走。 掌事太监不由冷笑,这太薇公主也太没眼力见了,宫里除了皇后娘娘,谁敢缺席碧瑶夫人的生辰宴?连大皇子和大皇子妃都赶去向碧瑶夫人祝寿,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庶出公主,也敢拿乔? 怪不得谁都能踩她一脚呢! 临去之前,掌事太监耷拉着眼皮,冷哼一声,“不知好歹!” 周瑛华无动于衷,把称心叫到跟前,如此叮嘱一番。 称心狐疑道:“公主,为什么要把傅公子的身份透露出去?皇上要是知道他做过家奴,肯定不会为您指婚的!” 周瑛华淡淡道:“你照做就是。” 称心不敢多问,出了长春阁,找到几个要好的宫女,言谈间,暗示自己知道傅皇后为太薇公主挑中的驸马是谁。 宫女们都不信。 称心急了,冷哼一声道:“那人叫傅泽,现今就住在庄王府上,我还见过他呢,以后你们就知道了!” 宫里没有秘密可言,称心刚把傅泽的名字说出口,不到一刻钟,阖宫都知道太薇公主的驸马名叫傅泽。 立即有人揣着这个消息去百花宫向育碧公主告密。 周双君将信将疑:“我不信,你们去查查,那个傅泽到底是什么人。” 卫康常常出入宫闱,不少人见过他的跟班小厮卫泽,即使卫康为卫泽换了个体面的身份,明眼人仔细一比对,还是能轻易看出端倪。 周双君听过下人的回报后,冷笑一声:“她野心大着呢,怎么可能看上一个家奴?我看她是拿傅泽当幌子,故意接近卫康。” 傅容在一旁道:“公主圣明,太薇公主阴险狡诈,绝不会甘愿嫁给一个无官无职的下奴。可表哥不仅信以为真,还替她忙前忙后,要不是他胡搅蛮缠,大舅舅怎么可能答应把傅泽写进傅家族谱?我回去问过了,傅泽确实是我们傅家的家生子,还是个无媒苟合的野种。” 周双君两眼发红,气血翻涌,冷笑一声:“那个蠢蛋!” 傅容见周双君发怒,顿了片刻,等周双君的气息平缓下来,柔声道:“公主,可别气坏了自己。您放心,表哥他只是一时糊涂罢了,早晚会想明白的,那个太薇公主怎么可能比得过您?” 周双君的脸色好看了几分。 傅容微微一笑,又道:“公主,如今既然传出这个傅泽来,您何不顺水推舟,把这桩婚事给坐实了,到时候太薇公主有苦说不出,只能嫁一个下贱的野种,看她还敢不敢在表哥跟前耍弄心机。” 周双君顿觉眼睛一亮:“你说的不错,她既然想嫁个家奴,那就成全她好了。” 翌日,病中的傅皇后着人传唤周瑛华。 周瑛华已经猜到几分,脸上只不露出,进了寿安宫的偏殿。 傅皇后身着一袭家常月白缎地绣牡丹花开圆领宫绸氅衣,斜倚在榻上,听老宫女们讲古。看到周瑛华进殿,指了指小几上的一道大红折子:“瑛华,皇上昨晚命兰台令连夜拟了一道旨,要为你指婚,等本宫的凤印盖上去,你的婚事就不能改了。” 周瑛华淡淡一笑,没想到周双君的手脚这么快,她原以为怎么着也得三四天才会有结果。 傅皇后皱着眉头:“本宫听说,那个叫傅泽的,是个家奴出身?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匹配我南吴国的公主!”她横眉冷竖,冷笑道,“是不是椒房殿那个又在暗中使了什么手脚?你放心,本宫既然应承过你,就不会失信于人,这道旨意,本宫替你驳了。” “母后,”周瑛华抬起头,“儿臣当时向您求的驸马,就是此人。” 傅皇后一怔,愣了半晌,才一连声追问道:“你说什么?你想挑的驸马,就是这个傅泽?” 周瑛华点点头。 傅皇后摇摇头,原先还以为这个庶出公主有几分本事,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堂堂公主,竟然自甘下贱,看上一个奴才。虽说朝廷会代她遮掩,抹去傅泽所有不光彩的过往,但她以后会被京中的整个勋贵圈子孤立,就连寒门出身的新贵,都不会和她来往。 这就是认不清楚自己身份的代价。 “也罢,既然你主意已定,本宫就不多说了。” 傅皇后意兴阑珊,挥手让人取来凤印。 周瑛华屏住呼吸,看着傅皇后在折子上按下鲜红的印戳,嘴角轻扬,终于放下心口上的一块大石。 冬至前就是一年一度的大朝会,届时其他国的使臣会携带贺礼,前来南吴国参加大朝会。她暗中派张繁注意西宁国的动静,发现早在数月前,卫文帝已经派出使团,预备在这次大朝会上向南吴国递交国书,正式接卫康回国。 崔泠的妹婿冯尧也在使团当中。 周瑛华没记错的话,冯尧就是那个把卫泽带回西宁国的人。 新帝登基之后,为表彰冯尧的功劳,赏了他一个镇王将军的虚爵。崔泠的胞妹崔滟为此晋升为二品夫人,回娘家省亲的排场比先前更大了。 不管卫泽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会发生什么改变,只要有周慧帝的这道圣旨在,就没人能阻止周瑛华重回西宁国。 圣旨既下,阖宫皆知。 周双君仍然不满意,气鼓鼓道:“为什么只是订亲?让她和公孙慕梅一样开春就出嫁,能省多少事!” 碧瑶夫人笑着摇摇头,“你父皇虽然疼你,也得注意分寸,她才多大?这个时候订亲已经很早了。她是妹妹,你是姐姐,你还没定下人家,单单把她打发出去嫁人,不合礼数。” 碧瑶夫人的肚子愈发大了,好在天气渐冷,每天穿着宽松的襦裙衫袄,不会显得太臃肿。她坐在月洞窗前,让丫鬟替自己揉脸,孕期中的皮肤不比以往细嫩,她不得不花费更多的时间来呵护自己的皮肤。 周双君恨恨一声:“便宜她了!” 第25章 回击 卫康当日在夜宴上抬出傅泽来,只是为了敷衍周慧帝,阻止周慧帝把周瑛华指给袁茂,没想到周双君转眼就去求了周慧帝,把这桩婚事给坐实了。 卫康在质子府气得直跳脚,想骂人,又不知道该骂谁。只能把卫泽叫到跟前,劈头盖脸痛骂了一场,还警告他不许痴心妄想,这道指婚的旨意是仓促间拟定的,将来不一定能算数。 几日后在宫里见到春风得意的周双君,卫康冷淡道:“你真就这么恨瑛华?” 周双君讽笑一声:“是她自己自甘下贱。我去求父皇为她指婚,也是出于好心。不然你以为父皇真会把她指给你的小跟班?要不是我在父皇跟前说了不少好话,只要有人捅破傅泽的身份,父皇龙颜一怒,瑛华妹妹的心上人早就身首异处了。亏她还是公主呢,竟然看上一个下贱的奴才,这样的奇耻大辱,多亏我费心帮她抹平了,怎么能说我恨她呢?” “强词夺理!”卫康一甩袍袖,长叹一口气,“咱俩从小一起玩,一起长大,你爱使小性子,我能忍让就忍让了。你欺负公孙慕梅、袁盼儿她们,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瑛华不是别人,她是你的妹妹,你心里有再多的气,都不该朝她撒。同胞手足,就算不亲近,也是自家血脉。” 他看一眼周双君,“我如今也大了,以后不会三天两头跑进宫来,你自己……” 这句未完的话被他噙在齿间,迟疑良久,终究还是没吐出来。 他转身走了。 周双君心头直跳,总觉得卫康话里有话,几步追上去,一把扯住卫康的胳膊:“你这是什么意思?想和我划清界限吗?就为了周瑛华?” 卫康满脸失望之色,居高临下地看着周双君:“双君,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呢?” 他望着周双君的眼睛,仿佛在看昔日那个任性天真的小公主。随着年岁渐长,小公主出落得愈发秀丽,然而她的脾气也越来越坏,动辄打骂宫人,看谁不顺眼,就当面凌|辱欺压,丝毫不把别人的性命放在心上,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卫康原来也是这样的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初他曾无缘无故当众泼周瑛华一脸冷酒,曾把傅皇后和所有人对自己的好视作理所当然,曾以为所有人都得捧着自己,让着自己。 但现在他长大了。 而周双君的心智仿佛还是七八岁的孩童,非要把喜欢的东西都抓到自己身边,谁不让她如意,就让周慧帝去教训谁。 周双君看不懂卫康的眼神,心里愈发焦躁,“你嫌我不懂事?那就是说周瑛华那个贱人很懂事了?” 卫康摇摇头,轻轻掰开周双君因为过于用力而指节发白的双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对于太薇公主和傅家养子订亲,宫里的人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为她惋惜,有人笑她自作自受。 不过周瑛华毕竟不是什么很受宠爱的公主,众人并不关心她的归宿,不过是闲来无事中,把她的婚事当作一笔新鲜谈资罢了。 碧瑶夫人临盆在即,进入冬月以后,宫里的人都在暗中猜测这一胎是公主还是皇子。 如果是公主,那长大以后必定又是一个如育碧公主一般娇生惯养、无法无天的公主。 如果是皇子,以周慧帝对碧瑶夫人的宠爱,小皇子必定一跃成为宫中最受帝宠的皇子,大皇子周衡和傅皇后就得提心吊胆了。 随着临产日期临近,南吴的朝堂上也有些波动。 二皇子的陷害计划失败后,干脆另生一计,一个未出生的胎儿,哪里及得上一个会哭、会笑、会咿咿呀呀叫父皇的胖娃娃生动呢?等小皇子出生后,再让他死在周慧帝面前,才更有感染力。 在二皇子私下安排人手的时候,其他皇子也有些蠢蠢欲动。从前不管从嫡还是从长,周衡都是当之无愧的太子人选,谁让人家命好,既是唯一的嫡子,又是长子呢?可如果碧瑶夫人生下一个小皇子,那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诸位皇子不怕再多一个优势巨大的竞争对手。朝堂越平静,他们越不敢有动作。只有打破这一份平衡,把局势搅合得越乱,他们才有浑水摸鱼的机会。人人都有一步登天的机会,端看谁能把握住机会。 这天阴云密布,天色黑沉,早起时院子里弥漫着一层淡淡的薄雾。 绿树红花静静矗立在清雾中,太监、宫女们走动时的声音近在耳畔,却看不清人。 大皇子妃杨幼真和周瑛华在寿安宫陪傅皇后抹牌,打了十几圈,外面的雾气渐渐消散。光线依旧暗沉,虽是白天,屋里还是黑魆魆的,各处都点了灯笼,明光灼灼,这才能看清骨牌上的雕花刻字。 傅皇后是个急性子,每天躲在寿安宫,只能在园子里打转,从头到脚都是不耐烦,随手撂下一枚骨牌,愤愤道:“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与其成天躲着,还不如痛痛快快和椒房殿斗一场,谁输谁赢,就看各人的本事了。” 杨幼真连忙劝道:“母后稍安勿躁,您只需再忍耐个把月,这事就能有个了结。” 周瑛华听到这句话,眼皮一跳。大皇子周衡虽然性情柔和,但涉及到皇位之争,再柔和的人也有雷霆手段,傅家和杨家隐忍这么久,应该是要出手了。 只是杨幼真怎么会当着她的面说这种话? 这位大皇子妃心思缜密,才和周衡成亲不过月余,已经把丈夫和婆母的性子摸得透彻,顺便连傅皇后在螃蟹宴上遴选的几位侍妾都一并收服了。韩宁对她可以说是服服帖帖,恨不能认她做亲姐姐。 大皇子妃可不是那种会在无意间泄露重要机密的粗心之人。 周瑛华心思转得飞快,脸上的笑容依旧没变,只作没听到的样子,继续给傅皇后喂牌。 未时用过午膳,几人接着围坐在灯下抹牌。傅皇后精神有些不济,看牌的时候,打了几个哈欠。 宫女在一旁低声提醒傅皇后去歇晌,傅皇后没吭声。 周瑛华和杨幼真对视一眼,笑道:“不敢打搅母后歇息,儿臣先告退,明天再来叨扰母后。” 傅皇后年纪大了,粉绿娇红这样的鲜嫩颜色穿在身上,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但越是如此,她越是不肯服老,三天两头要把媳妇和庶女们叫到寿安宫,陪她说笑玩牌,常常玩到申时方散。 周瑛华和杨幼真要走,傅皇后还想挽留:“这就急着走了?再来几圈。” 说话间,她又连打了两个哈欠。 宫墙外的天色依旧灰蒙蒙的,周瑛华刚走出寿安宫,称心立刻上前,为她披上一件雨过天青缠枝四季花卉织金妆花绒连帽斗篷,又往她手心里塞了个掐丝珐琅小铜炉:“路上都结冰了,公主慢些走。” 杨幼真戴了一副珍珠毛暖耳,衬着她的浓眉大眼,显得格外俏皮,站在廊檐下,笑吟吟道:“可不是,这天儿愈发冷了,瑛华妹妹这几日可要当心些。” 回到长春阁,周瑛华立刻吩咐阮公公:“你传话出去,这几天关门闭户,无事不许出门。谁敢违令,立刻打发到内廷司去。” 阮公公连忙应下。 冬至前,天气愈发寒冷,半个月里,接连落了几场大雪。天一直没放晴,地上的积雪还没来得及融化,又铺上一层厚厚的新雪,这种天气,即使是经验最丰富的车夫,也不敢冒险赶路。 各国使团们都被风雪阻住路途,无法进京,周慧帝不得不命礼部推迟大朝会。 冬至前后,按例放假三日。百官们不必冒着严寒风雪爬起来上朝点卯,皇城内外,银装素裹,人烟稀落,比往日清净许多。 周瑛华早起后吃了几枚笋肉包子,一盅鲜奶杏仁豆腐,没有梳妆,挽着一个家常的小髻儿,斜倚在暖阁中的熏笼上看书,刚翻了两页,便觉困意上头,昏昏欲睡。 称心和如意围坐在熏笼旁,一个忙着烘大毛衣裳,一个低头绣一幅萱草石榴的绸扇面——萱草和石榴寓意多子多福,这是特地为碧瑶夫人预备的贺礼。 静谧中,忽然听得几声沉闷雄浑的钟声,簌簌的落雪声里,乍起一片喧嚷。 有人从永巷那头一路跑来,一边奔走,一边高声道:“皇上有令,关闭内宫,擅闯者,斩无赦!” 称心和如意侧耳细听了半刻,心里惴惴不安,放下手里忙活的事儿,等着周瑛华发话。 周瑛华把书册往黑漆小几上一拍,拔了发髻上簪的一枝雕花银镀金花钗,散下一头墨发:“困了,本宫小睡一会儿,等午膳到了再叫醒我。” 眼看着周瑛华果真合眼睡了,称心和如意不由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这天的午膳足足迟了半个时辰还没送到。 称心守在窗前,巴巴等了半天,始终没看到人影,忍不住道:“以前虽说也送得慢,可从来没这么慢的。” 等小太监姗姗来迟,称心连忙跑出去迎,接过掐丝戗金捧盒后,冷笑一声,把小太监劈头盖脸一顿痛骂。 小太监搓搓冻得通红的双手,一脸委屈:“祖奶奶诶,这宫里都快翻天了,也就你们公主还有闲心吃饭。” 称心脸色一变:“出什么事了?” 小太监瞧瞧左右无人,凑到称心耳边:“你们不晓得?碧瑶夫人早产了!” 第26章 失宠 周慧帝身穿一件露褐色宁绸常服,端坐在椒房殿的前殿中,专心致志地看着一本折子。 常服上绣了几笔寥寥的墨竹,殿外搓绵扯絮,雪光映着日光,在他的袍衫上笼上一层淡淡的光影。 宫女们端着一盆盆热气腾腾的滚水进去,出来时换成一盆盆血水,整座内殿都充盈着一股刺鼻的血腥气。 傅皇后、袁妃和其他妃嫔或坐或站,一座十二扇花开富贵落地镶嵌玻璃大屏风,隔开内室和外边的会客厅,品级低微的宫娥站在屏风外,傅皇后等人坐在屏风内。 肃穆中,听得一声接一声的“嘎嘣”,杨幼真撂下小钳子,取出核桃仁,小心翼翼吹去碎沫,送到傅皇后跟前。 傅皇后拈起核桃仁,面无表情地大吃大嚼。 袁妃偷偷翻了个白眼:这一位也太蠢了!皇上在旁边坐着,碧瑶夫人在里边叫嚷着,皇后竟然还在这吃核桃,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个心眼狭小的妒妇,没有一点宽和之心。 傅皇后吃了半天的核桃,嗓子有点发干:“来人,沏杯凤团茶来,别搁蜜饯。” 宫女们你看我我看你,愣了半天。 掌事嬷嬷咳嗽一声,宫女们吓得一凛,不敢耽搁,连忙去茶房沏茶。 一名头戴尖锥帽的管事太监走到正殿前,苦着脸道:“皇上,育碧公主在外头嚷着要进来,奴才们拦不住。” 周慧帝眉头紧皱,没有说话。 傅皇后正吃茶,闻言立即呵斥道:“胡闹!碧瑶夫人正生产呢,她是姑娘家,进来做什么?来了也是添乱!谁放她进来,本宫打断他的狗腿!” 傅皇后的话音刚落,就听到院子里一片吵嚷之声,果然是育碧公主和看守椒房殿的侍卫奴仆。 侍卫不卑不亢,拦着周双君,不许她冲进内殿。 周双君气急,指着侍卫的鼻子,鲜红指尖差点戳到侍卫们的眼睛里,愤愤道:“你们也被皇后收买了?一群吃里扒外的废物!” 侍卫们不肯让步。 周双君眼看进不了内殿,干脆尖声道:“父皇,皇后没安好心,她想要暗害我母妃和母妃肚中的胎儿!” “傅容那个贱人是傅家送到我母妃身板的细作!” 周双君这一声声控诉委实凄厉。 众人正襟危坐,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里都在偷笑:傅皇后和碧瑶夫人,一个是堂堂皇后,一个宠幸优渥,她们哪个都不敢惹。寿安宫和椒房殿互相攀咬起来,正合她们的心意,最好傅皇后和碧瑶夫人打得头破血流,落一个两败俱伤,她们才好捡便宜。 周双君一直在殿外大叫大嚷,傅皇后侧耳细听了一阵,忽然两手一拍,大笑一声,把暖阁里的众位妃嫔们吓了一跳。 掌事嬷嬷躬身道:“娘娘,奴婢出去劝劝育碧公主?” 傅皇后摇摇头:“让她叫嚷去罢,她母妃在里头叫得跟要死了一样,她这个做女儿的孝顺,也在外头卖力叫嚷,母女俩一唱一和,多热闹!这才是母子连心呢!” 众人听着这话,扑哧一笑。 周慧帝和众位妃嫔离得远,没有听清傅皇后的揶揄,倒是把周双君的一声声痛骂听进耳朵里了。 “把公主送回去,传朕的旨意,三天之内,不许她踏出百花宫一步!” 侍卫们怕惹怒周双君,一直低着头任她羞辱打骂,脸上手上被抓出数条血痕,依旧不吭声。等听到周慧帝亲自下令驱赶周双君,侍卫们脸色一肃,不再退让,三下两下便把状若疯癫的周双君逼到椒房殿外,押送回百花宫。 内殿的妃嫔们听着遥遥传来的哭骂声,不由得面面相觑,周慧帝竟然对周双君如此冷淡? 这要是以前,只要育碧公主道一声委屈,周慧帝立马就把那十几个侍卫送到内廷狱去了。 袁妃心里有点忐忑不安,悄悄问身旁的一位才人:“江氏是怎么小产的?” 才人小心翼翼道:“我恍惚听人说,是卯时三刻忽然小产的,当时皇上就在椒房殿。” 袁妃疑窦丛生,忍不住偷偷瞥一眼周慧帝,刚巧撞上周慧帝冰冷森严的视线。 袁妃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低下头,顷刻间,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她心里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碧瑶夫人,多半要失宠了。 这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几乎被捧上天的宠妃,竟然会在生产时失宠。 酉时正,落雪依旧没停,产房里的叫喊声渐渐平息。 忽然一阵欢腾笑语,老嬷嬷们捧着裹得严严实实的新生胎儿,掀开重重帐幔,喜滋滋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碧瑶夫人诞下一位小皇子。” 众人或是羡慕,或是嫉妒,或是心酸,或是淡然,都争着去抱小皇子。 不足月的新生胎儿,皱巴巴的,难看得紧,胆子倒是大,任谁抱着,都没听见他哭。 周慧帝只看了一眼小皇子,便道:“碧瑶夫人怎么样了?” 老嬷嬷叹口气:“回禀圣上,碧瑶夫人这一胎早产,血气不足,生产的时候晕了好几次,多亏参片吊命,才能顺利产下小皇子。小皇子刚落地,娘娘便昏睡过去了。” 偷偷看一眼周慧帝的脸色,老嬷嬷接着道,“这次娘娘很是吃了一番苦头,以后得注意勤加保养,否则有碍寿命。” 周慧帝点点头,“碧瑶夫人身子虚弱,怕是无心看顾小皇子,你们收拾收拾,把小皇子送到寿安宫去,由皇后代为抚养。” 房里霎时一静,鸦雀无声。 老嬷嬷们目瞪口呆,其中一个偷偷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把,疼得倒吸一口气:她没听错吧?皇上竟然要把碧瑶夫人刚落草的小皇子送到寿安宫去? 众位妃嫔们亦是一脸诧异之色,袁妃更是一跃而起,直接从雕花椅子上跳了起来,差点撞翻小几上的白铜小炭炉。 杨幼真朝傅皇后眨眨眼睛,傅皇后冷哼一声,推拒道:“皇上,臣妾大病初愈,怕是力有不逮。” 傅皇后竟然拒绝抚养小皇子?还说自己大病初愈?就您刚刚嚼核桃吃的那副香甜样,像是刚刚生过大病的人吗! 众人如坠梦中,不觉去摸自己的耳朵,到底是周慧帝和傅皇后突然转性了,还是她们的耳朵出毛病啦? 周慧帝眉头微微一皱,傅皇后环顾众人,朗声道:“袁妃为人稳重,又是曾生产过的,论及细心体贴,宫里谁都及不上她,皇上不如把小皇子交给她照顾,正好永福宫和椒房殿离得最近,不怕路上吹着小皇子。”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汇集到袁妃身上,袁妃头皮一阵发麻,她知道傅皇后肯定没安好心,抱走碧瑶夫人的小皇子,就等于彻底得罪碧瑶夫人,以后肯定会麻烦不断。 可是和能够抚养一位小皇子比起来,那些麻烦能算上是麻烦吗? 皇子们满周岁后便迁出内宫,由保母照看,迄今为止,宫中还没有妃嫔教养皇子的先例,连傅皇后都没有资格抚养大皇子周衡。 主意一定,袁妃犹如吸了口仙气,顿时精神暴涨,生怕周慧帝挑中其他人,抢着道:“臣妾一定会尽心尽力抚养好小皇子,不辜负皇上和皇后对臣妾的信任。” 周慧帝淡淡地点点头,“既如此,你这便带着小皇子回永福宫去。” 袁妃几乎喜极而泣,连忙一叠声吩咐自己的宫女、嬷嬷们赶紧收拾东西,预备把小皇子抱走。 其他妃嫔们看不得她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想开口讽刺两句,又怕周慧帝怪罪,只得生生压下满腔妒意,偷偷在心里诅咒袁妃。 老嬷嬷们回过神来,互望一眼,不知所措。 其中一个胆子大的抱着小皇子不肯放,期期艾艾道:“皇上,碧瑶夫人……还没抱过小皇子呐!” 周慧帝状若未闻,“碧瑶夫人身子虚弱,要安心养病,以后你们无事不要来打扰她,都散了罢。” 当天夜里,宫里便传出碧瑶夫人失宠的流言。 这样的流言其实不罕见,因为宫里很多人都在盼着碧瑶夫人失宠的那天,等着她从云端跌落凡尘,尝一尝她们每天经历的痛苦和寂寞。每年都有人信誓旦旦,说碧瑶夫人必将失宠,可每一次碧瑶夫人都屹立不倒,流言最后仍然只是流言。 等碧瑶夫人真的失宠,众人反而不敢相信:那可是周慧帝捧在手心里的宠妃啊,荣宠十几年,竟然也有倒台的一天? 先前没有一丝预兆不说,碧瑶夫人才刚刚拼死诞下一位小皇子,周慧帝怎么会对宠爱过的女人如此绝情? 传说碧瑶夫人苏醒后,因为思念小皇子,每天以泪洗面,只要走近椒房殿,就能听到她的幽幽哭声,好不可怜。 傅皇后在寿安宫中哈哈大笑:“江玉贞果真每天啼哭不止?可怜见的,月子里的妇人可是不能流泪的。” 杨幼真手执一副美人拳,坐在脚踏的软垫上,为傅皇后捶腿。 周瑛华和杨幼真面对而坐,在用小钳子夹核桃。 先前傅皇后被人一撺掇,差点下手暗害碧瑶夫人的胎儿。傅老爷得知后,亲自提笔给女儿写了封家信,在信中直斥女儿愚钝蠢笨,早晚有一天会连累周衡。 傅皇后看完傅老爷的信,羞得满面通红,一连五六天不敢见人,之后就开始吃核桃——听说核桃能够补脑,吃多了可以变聪慧。 周瑛华剥了一大碗核桃,累得手酸,刚刚吁了口气,傅皇后瞥她一眼,笑嘻嘻道:“瑛华,你替本宫去椒房殿走一趟,要是江玉贞哭得可怜呢,就和她说说小皇子的近况。” 周瑛华顿觉一个头两个大,起身披了件云纹织锦羽缎斗篷,换了双鹿皮靴,冒着漫天飞雪,走出寿安宫。 韩宁从后面追出来,“公主,杨姐姐让我给你带句话,她让你离椒房殿远点。” 杨幼真似乎很喜欢韩宁,每回进宫来,都把她带在身边,让她和宫中妃嫔结交来往。 韩宁是个实心人,自嫁入大皇子府后,一心一意辅佐杨幼真,杨幼真让她往东,她绝不会往西,倒是把大皇子周衡给忽略了。 周瑛华粲然一笑:“多谢嫂子的提醒。让她放心,我不过是到园子里走一圈罢了,没打算真去椒房殿。” 太监们在积雪中扫出一条可容两人并行的小路,路上洒了干土,靴子踏在干土上,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细碎响声。 顺着小道,周瑛华一径走到御花园里。 虽是严冬,园子里依旧花团锦簇,姹紫嫣红。数千朵花苞沐浴在风雪之中,竞相绽放。洁白的雪花拂过香甜的花蕊,仿佛也晕染了一股花香,连风里都挟着一阵淡淡的幽香。 这场景让周瑛华不由得想起永宁侯府的东院。化为幽魂之后,她终日徘徊在那几棵梅树之中,不生不死,不老不灭,每天听着枝头呼啸的风声,倏忽间一个眨眼,就成了现在的太薇公主。 她伸手撇下一条花枝,正自怔忪,忽然听见几声甜得发腻的娇笑声,有人从花丛那头遥遥走来。 第27章 雪地 “嘘,别出声。” 耳畔响起一把清亮的嗓音,透过风雪,轻轻敲打在周瑛华的心头。 声音像是在温水中浸过似的,珠圆玉润。 来人似乎踌躇了片刻,小心翼翼拉起周瑛华的斗篷一角,把她带到一丛枝叶扶疏、茂盛蓊郁的紫珠树后面。 紫珠树先花后叶,丰盈挺拔,枝头挑着一丛丛怒放的紫珠花,一簇数朵,微微颤颤,形如蝴蝶。 花枝掩映下,是一张熟悉的清秀面孔。 笑声由远及近,甜得就像裹了蜜水的龙须糖,又揉进一层糖霜,又黏又腻,粘在牙齿上,扯都扯不开。 “皇上,等来年春暖花开,这园子里不知又是怎样的盛景。” 女子像模像样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那时候小女能不能陪伴在君王身侧。” “你若喜欢,朕让花房的人把盆景移到暖棚中去,何必等到来年?” 这声音周瑛华耳熟得很,不过她很少听到周慧帝用这种轻柔的语气说话。 他的温柔向来都是留给碧瑶夫人母女的,而这个和他说话的女子嗓音娇滴滴的,一听就知道绝对不是碧瑶夫人,可周慧帝此刻温柔款款,满含柔情蜜意,似乎对那女子宠爱至极。 女子娇嗔一声,“皇上惯会讨人欢心,这种话想必说过几十上百次了吧。” 周慧帝轻笑一声:“怎么,你不喜欢?” 女子轻轻哼了一声,“喜欢,只要是皇上说的话,小女都喜欢。” 声音渐渐远去,待周慧帝拥着一个娇小玲珑的红衣女子走远,周瑛华摘下兜帽,露出冻得有些发白的圆润脸庞,一边抖落斗篷上的积雪,一边柔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进园子时,她便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原以为是寿安宫的小宫女,没想到竟是卫泽。 卫泽缩回手,眼睛盯着周瑛华发髻上的一朵晕色宫花,堆绒上落了几片紫红花瓣,将落不落,衬着墨黑青丝,无端添了一抹艳色:“我跟着小王爷进来的。” 原来,碧瑶夫人被周慧帝软禁之后,周双君几次求见周慧帝,每一次都失望而返,前几天更是干脆闹起绝食,一连三天不吃不喝。卫康听说后,进宫来看望她,可周双君对他十分敌视,两人吵了半天,赌气跑到外边吹冷风,一转眼都跑没影了,卫泽只好到园子里来找。 说到这里,卫泽脸上忽然浮起一抹薄红。 他借着寻找卫康的由头,刻意在长春阁附近徘徊,盼着能远远看周瑛华一眼,等了大半天,冻得手脚冰凉,始终没等到长春阁的宫门打开。本以为今天是见不着了,没想到路过寿安宫时,刚好看见周瑛华从里面出来。见了人,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路默默跟着进了御花园,正准备悄悄离开,却无意间看见周慧帝和傅容在落雪阁前亲热,怕周瑛华见了尴尬,只好现身带她躲起来。 不过这话却不好和周瑛华讲。 百花宫和御花园一个在西边,一个在东边,卫康和周双君从小锦衣玉食,身娇体弱的,在大雪里能走个十丈远就算有能耐了,怎么可能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卫泽分明是睁眼说瞎话。 见卫泽的神情有些不自在,周瑛华淡淡一笑,并不戳破。 她哪里知道卫泽不是在为跟着她难为情,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周慧帝和傅容的事。 周瑛华拍掉头上落的积雪,戴上兜帽,纤指翻飞,系好绸带:“外面太冷了,先回寿安宫,让侍卫们去找吧。你又不熟悉宫里的路,别走丢了。” 那几片花瓣终究还是飘落下来,跌落在泥泞的雪地上,卫泽心里觉得有点可惜,轻轻应了一声,“欸。” 两人一个穿佛青缎面宽缘鹤氅,一个着海棠红羽缎斗篷,并肩走在纷飞的大雪之中,身后留下几道长长的印迹。 雪中的宫殿庄严雄伟,朱红高墙,油碧屋瓦,青绿彩绘,金碧交辉,雪光映衬之下,愈显肃穆沉寂。 长靴踩在雪地里,发出一声一声咯吱咯吱的欢快声响,一如卫泽现在的心境。 周瑛华看一眼卫泽垂在袖子外边的双手,青青白白,肿得跟春笋一般,眉头不由轻蹙,“这么大的雪,怎么没打伞?” 卫泽不答反问:“公主怎么也没打?” 周瑛华不喜欢在雪天撑伞,大概是当孤魂野鬼当得太久,已经对风雪无所畏惧。 她避而不答,从狐皮暖手笼里摸出一只紫铜雕镂桃花纹小手炉,塞到卫泽手心里:“你的手以前冻伤过,平时要小心保养,不然以后年年长冻疮,十根指头全部都会烂掉。” 大概是卫泽神情无辜,五官带着孩子气,她不知不觉用了诱哄的口气,仿佛当年和小侄子们说话时的模样。 小手炉只有巴掌大小,拿在手上,不仅能暖手,还能熏香、烘衣裳。小巧别致,携带方便,可以藏在袖笼里随身携带,所以又叫袖炉,女眷们冬天大多会带几个暖手。 卫泽接过小手炉,冻得僵直的手指触到温热的炉盖,麻木的指尖渐渐恢复知觉,继而有些刺痛,然后一阵阵发痒。 他把手炉掩进宽大的袖摆里,手心热起来之后,周身都暖和了不少。这一点微末暖意,似乎无穷无尽,能送出一股绵绵不绝的热流,烫得他心头热乎乎的。 慢慢走过长长的巷道,飞雪扑了满头满脸,一路酝酿了大半天,卫泽始终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 说庄王和育碧公主为什么吵嘴? 说碧瑶夫人的突然失宠? 还是说周慧帝的赐婚旨意? 卫康当着他的面把圣旨摔进鲤鱼池中,他无力反抗,只能看着飞溅的水花,默默咬紧牙关。 夜里趁着四下无人时,他偷偷跳进冰冷的水池里,把缠在水草中的圣旨捞上岸。 回到房里,他小心翼翼地把圣旨藏擦了又擦,惟恐沾污字迹,还好圣旨是用特制的墨水写就的,入水不会晕染。 可上面繁复优美的几排正式文书字体,他只能认出七八个。 那一刻他心里万种滋味,酸苦交加,难怪太薇公主让他读书认字,不然他连圣旨都看不懂。 “公主,我……” “公主!” 韩宁的喊声盖住卫泽近乎呢喃的一声呓语。 韩宁提着裙角一路小跑,几个宫女跟在她身后,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看到卫泽,韩宁一怔:“他是?” 卫泽连忙挺直脊背。 周瑛华道:“他是傅泽。” “他就是那个和公主订亲的傅泽?” 韩宁匆匆打量卫泽几眼,宫女们也忍不住把目光直往卫泽身上飘。 周瑛华怕卫泽不自在,轻咳一声,“你怎么出来了?” “哎呀!”韩宁一拍脑袋:“差点忘了,椒房殿那边出事了,杨姐姐怕你在外边受惊吓,让我来接你。” 宫女们撑开几把硕大的翠竹伞,挡在几人头上。 “出了什么事?” 韩宁压低声音:“育碧公主和庄王在椒房殿打闹,不知道怎么动起刀子来了,庄王的胳膊被刺伤了。” “谁刺伤的?” “是育碧公主。” 韩宁的语气不是很肯定,毕竟阖宫都知道育碧公主对庄王情根深种,她怎么可能拿刀子去刺庄王呢? 周瑛华却觉得八成就是周双君,以周双君的暴戾性子,爱而不得,什么都做得出来。说不定前世卫康那小子就是栽在周双君手里的。 卫泽看周瑛华面露担忧之色,面色一沉,“我过去看看。” 周瑛华见他转身就走,下意识地轻喊一声:“等等。” 卫泽马上停住脚步,回头看过来。 风把他的长发吹拂到脸颊旁,依旧是清瘦懵懂的少年,但眉宇之间已隐隐有几分锐利之色,昔日那个瘦削的矮个子小厮,不知不觉间变了不少。 周瑛华想找卫泽打听西宁国使团的人是不是去过质子府,忽然想起韩宁也在一旁,不好开口问。 韩宁看一眼周瑛华,再看一眼卫泽,又回头看看周瑛华,把她的迟疑当做是羞涩忸怩,当即窃笑两声,打趣道:“唉哟,驸马怎么也不晓得撑把伞?着了风寒可不好,公主会心疼的。” 不论宫里还是宫外,韩宁是头一个直呼卫泽为驸马的,曹平的揶揄不算。 周瑛华摇头失笑,顺着韩宁的话,朝卫泽道:“带把伞吧。” 卫泽接过宫女递过去的绸伞,雪花落在伞盖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色,“你放心,小王爷不会有事的。” 卫康还真有事。 周慧帝和傅皇后亲自赶往椒房殿,侍卫们把卫康抬出来时,他躺在春凳上,面无血色,连气息都十分微弱。 “康儿!” 两声呼唤同时响起。 一声来自傅皇后,另一声,竟是还在病中的碧瑶夫人喊出来的。 傅皇后扑到卫康身边,一把推开披头散发的碧瑶夫人:“看看你女儿做的好事!康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她偿命!” 碧瑶夫人似哭似笑,状若疯癫,“康儿不是你们傅家的!” 这一声几乎是她从肺腑里喊出来的,凄厉无比。 周慧帝脸色一沉,旁边几个宫女连忙上前抱住碧瑶夫人,捂着她的嘴巴,把她拖到暖阁里去了。 第28章 剖白 卫康的伤看着凶险,其实不算特别严重,他之所以会晕过去,一小半是因为疼得厉害,主要还是被周双君给吓着了。 伤者不宜挪动,周慧帝暂时把卫康安置在自己的清华殿中,命太医们随侍左右,务必治好卫康的胳膊。 傅皇后在寿安宫大发雷霆,嚷嚷着要把周双君关起来,宫人小声道:“娘娘,皇上让人把育碧公主送出宫去了。” 傅皇后冷笑一声:“皇上倒是会心疼人,他把那丫头送到谁家去了?” “质子府。” “什么?”傅皇后惊讶之下,连怒气都减了几分,“皇上把她送到质子府去做什么?” 宫人老老实实答道:“皇上没说,不过奴婢听人说,是西宁国的使团把公主接走的。” 傅皇后愣了半晌,忽然神情骤变,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来人,去宣大皇子妃进宫,本宫要立刻见她。” 傅皇后等不急,连催了三四回,问大皇子妃为什么还没到。 老嬷嬷们道:“就算进了宫门,也得大半个时辰才能到寿安宫,娘娘不必心急。” 等杨幼真赶到寿安宫时,宫人们一摊手,道:“娘娘说是有急事,到椒房殿去了。” 周慧帝此刻也在椒房殿里。 杨幼真心道不好,连忙吩咐道:“谁的腿脚快,赶紧去把皇后劝回来!拿着我的腰牌去,路上谁敢拦你们,就说是大皇子让你们过去的。” 宫人们立刻分头赶往椒房殿,到底还是迟了一步,眼看着傅皇后推开侍卫,一脚踏进椒房殿,头也不回地冲进内室。 碧瑶夫人江玉贞喜欢金玉之物,椒房殿的甬路是用玉石铺的,朱栏绮户,雕梁画栋,屋里所有的陈设摆件,不是金子打的,就是翡翠宝石堆的,虽说流于粗俗,但满室珠光宝气,俗也俗得有底气。 江玉贞倚在美人榻上,环顾一眼自己的寝房,这是她幼时不敢奢望的富贵奢华,那时候她整天在江边打渔织网,所求不过是三餐温饱。进宫那年,她是多么单纯而稚嫩,只因为皇后随手赏她几匹绫罗绸缎,就高兴得眉开眼笑,夜里躲在被子里偷偷乐。 随着进宫的时日越长,周慧帝对她越来越宠爱,她不再满足于几匹锦罗和几枝金发簪,她想要金子堆砌的假山盆景,南海珍珠制成的凉衫,她要吃最精致的膳食,穿最奢华的衣裳,她要成为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 周慧帝用金玉珠宝为她打造一座奢侈华贵的宫殿,她就是这宫殿的主人,除了她,没人配得上椒房殿。 没想到如此引人瞩目的盛宠隆恩,到头来也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周慧帝站在窗前,神色冷淡:“双君在你跟前长这么大,你对她就没有一点慈爱之情吗?朕警告过你,还不能和康儿相认,你偏不听,现在双君刺伤康儿,你满意了?” 江玉贞咯咯一笑,笑声在满室珠玉中回荡,“她不是臣妾的女儿,臣妾为什么要顾忌她的感受?臣妾只知道,皇上您不仅夺走臣妾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小皇子,您十几年前还把康儿从臣妾身边夺走!” 周慧帝移开眼神,“朕这么做,自有朕的考量。” 江玉贞连连冷笑,再不是以往那个温柔清雅的碧瑶夫人:“是什么考量,非得把臣妾母子活活拆散?皇上,您瞒得臣妾好苦!这么多年来,您眼睁睁看着臣妾把傅家的女儿当成亲生女儿疼爱,看着康儿把臣妾这个亲生母亲当成狐媚邪道,看着臣妾母子形同陌路,您还要把他送到西宁国去,让臣妾一辈子都见不着他,和您比起来,臣妾自愧不如。” 周慧帝听着江玉贞的一声声痛诉,幽幽地叹口气:“朕原以为,你是宫里最了解朕,最体贴朕的妃子,没想到……” 他轻轻抚摸着博古架上一盆金丝玛瑙镶嵌绿松石的宝石盆景,“玉贞,你想要什么,朕只要能办到的,从来不会让你失望。哪怕你想要天上的月亮,朕立刻会让人在宫中搭一座高台。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非要和老二联手?” 江玉贞讽笑一声,面色有些狰狞:“皇上的宠爱,哪有长久的时候。臣妾当然要早早为自己打算,反正等大皇子即位,肯定没有臣妾的容身之处,还不如索性豁出去,若是能扶持二皇子坐上金銮殿,臣妾才能保全自己。” “所以你就拿小皇子来当诱饵,为了老二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你就要将计就计害死朕和你的孩子?”周慧帝似笑非笑,“那也是朕的孩子,在你眼里,却只是一枚棋子。” 江玉贞被周慧帝问得一阵哑然,半晌方冷笑道:“您也骗了臣妾,您把臣妾的孩子送到傅家,把傅家的孩子送到臣妾身边,您骗了臣妾十几年!” 周慧帝自嘲似的轻轻一笑,自顾自接着道:“其实你根本没把老二放在眼里,你和他联手,只是为了利用他的势力。你真正的目的,是想彻底打垮衡儿,之后你再生下一个小皇子,朕势必会把他当成眼珠子一样疼爱,到时候你手握二皇子的把柄,扳倒他轻而易举。你真正的目的,是在为自己铺路,你求的不是一份安稳,从头到尾,你都在为自己打算。” “你想要的,是整个南吴国。” 江玉贞脸色惨白,不住摇头,几乎把发髻摇散:“不!臣妾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个靠山罢了!汉朝时汉高祖专宠戚夫人,汉高祖死后,吕后为了报复,毒死戚夫人的儿子,把戚夫人做成人彘,臣妾不想也落得那个下场!” 周慧帝淡淡一笑,“傅氏不是吕后,衡儿也不是刘盈,更何况,朕早就为你安排好一切。” 江玉贞一怔。 “朕并非先帝的嫡长子。”周慧帝望着窗外的雪景,慢悠悠道,“朕的母亲是继后,先皇后留下一个嫡皇子,一个公主。嫡兄大朕八岁,三岁时就被册封为太子,他天生早慧,读过的书只要看两三遍,就能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先帝和大臣们都很喜欢他。宫里的皇子们都很嫉妒嫡兄,常常在背地里说嫡兄的坏话,盼着嫡兄倒霉,可朕从来没有敌视过嫡兄。因为母亲从小就教导朕,要友爱手足同胞,要做个正人君子。” 说到这里,周慧帝脸上扬起一丝笑容,可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在朕的心里,母亲是世界上最温柔善良的人,她仁慈宽和,宫里所有宫女和太监都喜欢她,尊敬她。” “嫡兄十五岁那年,忽然暴病而亡。太医们查不出死因,每一个成年的皇子都有嫌疑。嫡兄死后,先帝整天闷闷不乐,他认为所有活着的儿子都是害死嫡兄的凶手,很快抑郁而逝。驾崩之前,他留下一道遗诏,让傅氏一族拥立朕继位,然后召见所有年满十三岁的皇子。” “朕的那些皇兄们,全部成了先帝的陪葬。” 周慧帝抓紧窗前的雕花椅背,闭上眼睛,幽幽地叹口气:“直到登基的那天,朕才知道,嫡兄是被母亲害死的。她在幕后筹划一切,害死朕的九个哥哥,就是为了扶持朕继位。” 江玉贞呵呵一笑,笑得惨然而突兀:“臣妾只是想自保而已,从没想过要害死大皇子!” 周慧帝仿佛没听见江玉贞的辩解,面无表情道:“傅氏是名门望族,他们家的嫡出女儿个个贤良淑德,貌美如花,可朕却力排众议,把当时最不显眼的傅氏立为皇后,因为其他傅小姐和朕的母亲实在太像了,一样的端庄聪慧,一样的表里不一。” 他睁开眼睛,眼光比窗外的落雪更冷冽:“朕不需要一个太聪明的皇后,她可以蠢,可以笨,可以嚣张跋扈,只要在朕的掌控之内,朕可以容忍她的一切。傅氏进宫后,果然和朕预料的一样,蠢笨自大,一无是处,不过朕很满意,她没有什么心机手段。朕的皇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生,除了因病夭折的老七,每一个都健健康康长大成人。” 周慧帝回头看向江玉贞:“而你进宫的时候,才十几岁,那时候的你年轻,没有根基,又最得宠,很容易受人煽动,就和朕的母亲一样,一旦生出野心,就永远不会满足。朕多么希望你生的是个女儿,那样你就能一直安安心心做一个宠妃,可你生的却是个儿子。” 江玉贞瞪大眼睛,霍然站起身,直扑向周慧帝,死死攥住周慧帝的胳膊,生生在周慧帝身上掐出几道红印:“就为了一个心结,您就忍心让臣妾母子分离!” “不。”周慧帝摇摇头,看着江玉贞的目光满是失望:“把康儿送到傅家,把西宁国的公主接进宫里,不全然是为了防备你,你还不明白吗?如果康儿在椒房殿长大,不止傅氏,所有人都会仇视他,嫉妒他,正如你所说,一旦朕离开人世,衡儿继位,康儿作为最受宠爱的庶皇子,他的处境可想而知。” “所以,朕和西宁国的永宁侯做了个交易。” 第29章 身份 “臣妾不明白,康儿去做西宁国的庄王,就一定会平平安安吗?他的身份早晚会有揭穿的一天,那时候他远在西宁国,谁能保全他!” 周慧帝轻轻一挥袍袖,推开神情扭曲的江玉贞:“朕从来没打算让康儿去西宁国,这只是权宜之计。康儿可以在南吴当一辈子的庄王。朕早就为你们准备了一封遗诏,只要他安安分分,衡儿永远不会戳破他的身份。如果衡儿为难他,他还可以逃到西宁国去,西宁国的永宁侯应承过朕,会保他一世安稳。傅氏的堂妹当年生的是个女孩,就是双君,他们南吴国的皇子另有其人,西宁国使团这次来南吴,就是要接他们的皇子离开。康儿从头到尾只是个幌子,他会继续留在南吴。” “朕煞费苦心,给康儿一个最安全的身份,可以保他一辈子荣华富贵,等朕撒手走了,一旦傅氏想暗害你们母子,自会有人把你们母子送到西宁国。” 江玉贞轻轻笑了,眼睛里却满是酸楚,泪水划过脸庞,衬得她愈发娇美,“可是您从来没和臣妾说过,一次都没有。” 周慧帝冷冷地看着江玉贞:“你从来没有信任过朕,朕给了你所有能给的,你还贪心不足,妄想得到更多。如果当年你知道自己生的是个皇子,怕是早就对衡儿下手了,哪用等到现在?” 江玉贞没有反驳,再次扑到周慧帝身前,紧紧扼住对方的手腕:“不,臣妾不懂,皇上,臣妾才是您最爱的女人,为什么臣妾就不能得到一切?您不是说了吗,您愿意满足臣妾的所有愿望,可您却不愿让我们的儿子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您不喜欢傅皇后,您喜欢的是我,你疼爱的是我的孩子!其他皇子怎么可能比得上我们的孩子!” 周慧帝这一回没有丝毫怜惜,一把扯开江玉贞,看着这个自己宠爱多年的女人萎顿在地,冷笑道:“傅氏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朕怎么可能让一个卑贱渔女生的皇子做我南吴国的太子?朕还没有糊涂到那个地步!” 江玉贞霍然抬起头,一脸不敢置信,泪水潸然而下,良久,忽然大笑数声,“原来,我在皇上心里,只是一个卑贱的渔女!” 周慧帝拍拍被江玉贞揪得散乱的衣襟,转身离开,“你辜负了朕的期望,小皇子以后由袁妃教养,等他三岁之后,朕依旧会把他挪出内宫。以后你待在椒房殿安心思过,别想去找康儿相认,否则,你永远别想再见小皇子。” 脚步声渐渐远去,江玉贞瘫倒在地,半边身子冰凉麻木,想叫个宫女进来伏侍,嘴巴一张开,却是一阵疯疯癫癫的哭声。 她哭过很多次,但每次都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哄得周慧帝愈加怜惜。 她从来没有哭得这么狼狈,这么粗俗。 吧嗒几声轻响,远去的脚步声忽然再度响起。 江玉贞心中一喜,脸上现出一丝容光:皇上对她,还是有几分真情实意的! 来人走到江玉贞身边,幽幽道:“本宫曾经嫉妒过你的美貌。” 这声音冷淡而尖利,分明是个女人。 江玉贞神情一变。 “怎么,你以为皇上舍不得你,又去而复返?”傅皇后伸手,抬起江玉贞的下巴,“他现在和本宫的侄女儿正如胶似漆着呢,你没有想到吧?傅容在你身边待了这么久,该怎么和皇上说话,怎么哄皇上高兴,皇上最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香味,喜欢喝什么茶叶,笑起来的时候要怎么娇嗔,她样样都学得炉火纯青。说起来,你还是她的老师呢!” 江玉贞瞪大眼睛,眼里燃起熊熊怒火:“不可能!” 傅皇后叹口气,“不瞒你说,本宫也吓了一跳呢!宫里人谁不知道,傅容喜欢的是康儿,没想到她小小年纪,比你我这些活了几十岁的人都要精明得多,她一开始的目标,就是皇上。她的眼光倒是精准,康儿竟然是你的儿子,一个庶出皇子,哪里比得上九五之尊呢?”想起卫康,傅皇后微微一顿,眼光暗沉,“本宫原以为,你是因为撞破皇上和傅容的私情,才小产的,没想到,实情比本宫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宫里的人对江玉贞的忽然失宠众说纷纭,甚至有人猜测小皇子可能并非周慧帝亲生。 傅皇后私下里问过周衡和杨幼真,两人其实也有些不敢相信。他们只是收集了所有二皇子和江玉贞暗中勾连的证据,准备在江玉贞生产前抖露给周慧帝知道。江玉贞荣宠多年,周衡根本没想过一下子就能把她扳倒,只是徐徐图之,先给江玉贞一个打击罢了。 他们没有想到,周慧帝在得知江玉贞和二皇子的计划后,竟然会那般愤怒,甚至不顾念江玉贞怀有身孕,直接前去椒房殿找她对质,争执中还说出卫康和周双君的真实身份,这才吓得江玉贞受惊小产。 而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傅容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成功代替江玉贞,成为周慧帝的解语花。 傅皇后看着面容扭曲的江玉贞:“你生得这么貌美,性情又那么温婉可人,本宫嘴上不肯承认,其实总在想,如果能够有你这样的姿容,也许皇上就不会对本宫那么冷淡了。直到刚才,本宫才明白,皇上喜爱的,不是你的美貌。” 周慧帝之所以对江玉贞情有独钟,只因为江玉贞出身低微,乖巧,听话,温柔解意,易于满足。椒房殿是周慧帝自己打造的一块净土,在这里,他只是一个寻常的丈夫,有一个温婉的妻子,一个骄纵的女儿。这样的温馨和平静能够让他暂时忘却朝堂的纷争和后宫的倾轧,忘却他的皇位是用皇兄们的鲜血换来的。 忘却他其实也是先太后的帮凶。 别人不知道,傅皇后却记得,前朝的先太子,正是吃了弟弟亲手递过去的一块糕饼,才会忽然暴亡。 那个弟弟,不是别人,正是年仅七岁的周慧帝。 周慧帝当然从未想过谋害太子,可那块害死太子的糕饼,确确实实是他递到皇兄嘴边的。太子对他非常信任,吃下糕饼的时候,还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周慧帝自认是个磊落君子,太子的身亡,是他心头一辈子的阴影。 只有椒房殿能让周慧帝找到一个喘息之地,不必受心魔所苦。 可江玉贞野心勃勃,打破了这个虚伪的假象,让周慧帝恼羞成怒,想起阴险毒辣的先太后,想起无辜枉死的嫡皇兄,想起太子吃下糕饼时那个温柔慈爱的笑容。 这个时候傅容又趁机讨好,周慧帝有了一个新的选择,加上江玉贞年老色衰,虽然保养得宜,终究不及年轻娇嫩的少女——江玉贞的失宠,来得突然,也来得决然。 明白这一点,再看伏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江玉贞,傅皇后心里平静无波,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几十年的幽怨和期盼,化作一阵索然无味的怅然。 这一刻,傅皇后才真正对周慧帝死心。 她抛下江玉贞,一步一步踏出奢靡华贵的椒房殿,听着背后悲戚的哀哀哭声,自嘲似的一笑:“父亲总骂我愚笨,不会机变。可皇上挑中我,正是因为我笨啊!” 质子府。 卫泽提溜着长衫衣摆,窜进小厨房。 曹平端着一只红木大捧盒,骂骂咧咧走出来:“那个育碧公主,实在太难伺候了,每次给她送饭,都抓得我满脸是血,怎么我就这么倒霉,偏偏摊上这门差事!” 卫泽迎上前,抢走曹平手里的捧盒:“你去吃饭吧,我帮你给公主送饭。” 曹平摇摇头:“算啦算啦,你现在可是驸马,怎么能让你干这种差事?万一育碧公主把你抓破相了,太薇公主嫌弃你,又不要你做驸马了,怎么办?” 卫泽笑了一声,“我把食盒往里面一扔就出来,她能把我怎么着?别拖拖拉拉的,不然你又抢不着大鸡腿了。” 曹平想到大鸡腿,顿时口水淋漓,一边吞口水,一边道:“说起来,皇上为什么把育碧公主送到咱们质子府来?难不成小王爷要和育碧公主成亲?那你以后岂不就是小王爷的连襟啦?” 卫泽的神情霎时一冷,目光阴寒:“闭嘴。” 曹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连忙一溜烟跑开,嘴里嘀咕道:“这家伙,怎么越来越渗人了?果然是当贵人主子的料。” 别过曹平,卫泽眉头紧皱,小王爷在宫中受伤,之后周慧帝把伤人的育碧公主送到质子府严加看管,西宁国的使团成了质子府的话事人,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出来。 也不知宫里如今是个什么景况,太薇公主会不会去照顾小王爷?他们俩看起来很要好…… 走到西院前,里面传来一阵似哭似笑的大喊大叫,卫泽冷笑了一声,这个公主往日里不仅欺负过他,还曾经划伤太薇公主的脸颊,如今困在质子府中,看她还怎么嚣张! 第30章 太子 卫泽左顾右盼一阵,见四周无人,挑眉一笑。弯下腰,把捧盒里的菜肴盘盏抖落在地,用脏污的靴底狠狠地碾了两遍,再一一拾起。 原本精致滚热的菜肴在泥泞的雪地上打了个滚,半碗是脏乎乎的菜叶,半碗是尘土和污泥。 沾了黑泥的雪球在汤汁里融化,好好一碗火腿煨豆腐,霎时变得黑乎乎一片,哪能入口? 卫泽还嫌不够,随手抠了把腐烂的枯枝败叶,一股脑塞进捧盒里。 等卫泽走远,有人推开一扇槅窗,掀开的纱帘后,是一张眉清目秀的脸,清淡,疏冷。 男子着一身缥色袍衫,长身玉立,风骨凛然。 打开槅窗的是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因为和缥衣男子站得很近,加之穿一身粉绿色圆领绸衫,两相映衬之下,愈显圆润肥白。 胖子捧着肚子哈哈大笑:“有趣,有趣,侯爷,咱们这位小皇子,好像和公主有些过节啊!” 缥衣男子不语,淡淡地瞥胖子一眼。 胖子连忙一拍脑袋:“看我这记性,这里是南吴国,您是悄悄跟过来的,我不能直接喊您侯爷。” 缥衣男子眼眸低垂,轻斥一声:“冯尧。” 语气平淡,没有丝毫起伏,然后只是这一声,就让冯尧吓得一个激灵,立即收起玩笑之色,肃然道:“我们什么时候和小皇子摊牌?” 缥衣男子沉吟片刻:“那个太薇公主,是怎么回事?” 冯尧答道:“我派人查过了,她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出公主,母妃早亡,无依无靠。偶然之下见了小皇子几面,就去求南吴皇后为她赐婚。南吴皇后觉得小皇子的身份太低微,让傅家人认下他做嗣子,大概是想等以后给他安排个体面的差事,赐婚也合适。倒是咱们这位育碧公主和太薇公主争风吃醋,想羞辱太薇公主,暗中推了一把,迫不及待让周慧帝下了一道赐婚旨意,如今南吴人都把小皇子当成他们的驸马看待。” 缥衣男子沉吟片刻,周慧帝只知道西宁国的小皇子另有其人,不知道那人就是卫泽。如今这赐婚的圣旨已经昭告天下,不容反悔,如果贸然提出悔婚,似乎有些不妥,可让小皇子娶一个南吴公主,又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这一次能把孟家人耍得团团转,靠的是老侯爷当年的高瞻远瞩,谁能想到十几年后,卫文帝真的只剩下卫泽这棵独苗苗?他前一阵子忙着敷衍孟相,没有注意南吴国的动静,未想就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竟然让小皇子多了一门不容小觑的助力。 他非常厌恶打乱自己计划的人和事,不论他们是有意还是无意。 “再去查查,高高在上的公主,怎么可能看上一个奴仆之子?看看是不是有人提前走漏消息,让那个太薇公主察觉到小皇子的身份。” 冯尧一阵哑然,犹豫半天,吞吞吐吐道:“太薇公主看上小皇子都是去年的事了,那时候咱们还没向南吴国提交国书,除了您,没人知道小皇子的身份,连我也是来了南吴国才知道的,难不成那个太薇公主能未卜先知?” 缥衣男子微微一怔,轻轻地重复一句:“未卜先知?” 冯尧摸摸脑袋,憨憨一笑:“我就是开个玩笑而已,她要是真能够未卜先知,南吴国皇帝早把她封做国师供起来了,怎么会随随便便把她指给一个家奴?” 缥衣男子的神情还有些恍惚,顿了片刻,轻轻一扫袍袖:“罢了,今晚便和小皇子挑明。我接到信鸽传书,皇上最近又在偷偷服食丹药。趁孟相还未发觉,咱们得尽快动身。” 冯尧点头道:“属下明白!” 是夜,已近亥时,卫泽房中依然红烛高照。 他伏在桌案前,专心致志地临摹字帖,晃动的烛火在他身上笼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他已经学会三百多个字,但笔画仍然有些歪歪扭扭,只有皮相,没有骨架。 写完一张,他把锈迹斑斑的烛台移到跟前,审视自己的成果,看了半天,眉头一皱,仿佛很不满意。 又赌气似的描了一张,每一撇每一捺都用足力气,手腕崩得笔直,像是要把兼毫笔刻进桌子里。 忽然有人敲响他的房门,寂静的深夜里,啪啪的叩响声异常突兀。 质子府禁卫森严,谁会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串门? 卫泽搁下笔,擎着烛台,走到门边,拉开门栓。 “你们是谁?” 敲门的男人生得白而胖,像泡涨的发面馒头,含笑道:“我们是自己人。” 他笑得憨厚,卫泽却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悄悄把烛台捏得更紧。 白胖男人咧开嘴角笑了笑,让开半步,身后窜出几个头束布巾的护卫。这些护卫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动作都非常利落,想必都是练家子。 护卫们簇拥着一个高挑清瘦的男人,男人眼眉秀丽,举止斯文,更像是个温文尔雅的书生。但他的神情却极为锐利,仿佛一把藏在刀鞘中的宝剑,只微微漏出一丝剑光,已是锋芒毕露。 男人摆了摆手,护卫们立刻四散左右,看似随意,其实恰好守住院子里的所有门窗。 “太子殿下,臣等是来接您回西宁的。” 愈近年底时候,天气回暖,肆虐月余的大雪终于歇了几天。 趁着天光放晴,周瑛华让人预备了香汤澡豆。 沐浴过后,她倚在窗下的美人榻上,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绸面被褥。明亮的日光透过浅霞色的纱屉子,晒在脸上,半边脸颊被烤得微微发烫。 如意忙活半天,才把她的一头湿发拭干。 因为天气冷,怕头发里湿气重,也没敢就扎起来,只松松挽了个辫子,搭在肩上。 炭盆里的火炭噼里啪啦燃得热闹欢快,温热的暖意拂在脸上,熏得周瑛华昏昏欲睡。 她伸了个懒腰,睡意朦脓道:“等汤药熬好,先把药罐温在炉子里,等我起了再吃药。” 话才刚说完,便眯着眼睛睡迷糊了。 如意答应一声,替周瑛华掖好被角,将布巾晾在面盆架子上。 收拾妥当,便端了个小笸箩,坐在脚踏上绣一枚绿叶红花的鞋垫。低头专心绣花的功夫,也时不时抬一下头,瞄一眼榻边的炭盆,一边防着炭火过旺,燃起的火焰烧着家具桌布;一边也看着炭火,随时添些熟炭,免得熄了火。 周瑛华每天去寿安宫给傅皇后请安,回来的路上吹了冷风,有些发热,这几天一直病着,已经吃了两天药。 昏昏沉沉病了两三天,好容易舒舒服服打个盹,忽然听得一声惊叫: “公主!” 称心拿着把大蒲扇,慌里慌张跑进暖阁:“公主!” 如意连忙去堵她的嘴巴:“公主才睡下,你冒冒失失做什么?” 两人压低声音说话间,周瑛华已经抬起眼帘:“怎么了?” 称心脸上涨得通红,一跺脚:“我看见那个傅泽了!” 话说得太快,声音有些颤抖,听起来像哭一样。 周瑛华坐起身,掀开蕉红薄被:“他进宫来了?” 称心把头摇成拨闹起浪鼓一般:“不,不是傅泽,是卫泽,西宁国的太子!” 如意惊呼一声,绣了半边的鞋垫掉进火盆里,噼里啪啦,炸起一阵散碎的火光。 不必周瑛华亲自去确认,因为她已经听到房门外一声盖过一声的恭喜,大概是各宫的妃嫔公主们打听到消息,赶过来向她道喜。 “瑛华妹妹,我们来看你了!” 如意用钳子夹出烧了一角的鞋垫,前去应门。 房门一打开,众人鱼贯而入,每个人都笑靥如花,笑得亲切而真诚,仿佛真心为周瑛华高兴。 周慧帝为她指婚的时候,众人都在暗中讥笑她自甘下贱。 她生病的时候,无人过问,只有两个宫女守候在一旁。 而卫泽的身份一揭晓,这些人就像黑夜中看到一丝光亮的飞虫,立刻蜂拥而至。 周瑛华懒得同这些人敷衍,直接示意如意送客:“我身上不好,没心思待客,众位姐姐妹妹们请回吧。” 众人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愤怒和妒忌,嘴角却还挂着笑容,看起来委实可笑。 袁盼儿排众而出,讽笑一声:“瑛华妹妹果然精明,随便一挑,就挑中一个西宁太子。你如今身份尊贵,自然瞧不起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人。” 傅皇后最近深居简出,江玉贞幽居椒房殿,而袁妃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抚养小皇子的机会,袁盼儿借此风光得意,俨然是另一个育碧公主。 周瑛华懒懒地靠在美人榻上,现在卫泽的身份已经昭告天下,她自然可以得势猖狂,反正她对南吴国的宫廷没有丝毫留恋,当下直接道,“我乃南吴公主,你只是一届侯爷之女,这一声妹妹,你敢叫,我可不敢应。” 有人捂着嘴巴偷笑,袁盼儿脸上赤红,回头横了偷笑的人一眼。 还待说什么,房外有人朗声道:“太薇公主,皇后宣您去寿安宫说话。” 第31章 出嫁 傅皇后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随意和周瑛华拉拉家常,说了一些不咸不淡的场面话。 末了,傅皇后忽然道:“听说,西宁太子要求立刻和你完婚。” 周瑛华脸上浮起一阵薄红,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诧和羞涩:“儿臣年岁还小……” 到春暖花开时,她才满十三岁。 “西宁国的使团也是这么回复卫泽的。” 傅皇后神色复杂,盯着周瑛华看了许久,“他们似乎不太认可这门婚事,想先拖延一阵子,等他们回国之后,天高地远,过个两三年,这桩婚事估计就是一纸空文了。可卫泽说,他若真的是西宁国的太子,那么他想要什么时候成亲,就可以在什么时候成亲,想娶谁,就能娶谁。如果西宁国的使团不答应,那他就永世不回西宁,留在南吴做一辈子的驸马。” 卫泽说得出,便做得到。 在周瑛华的记忆里,新帝是一个不讲礼法、不顾别人眼光的怪吝之人。好起来的时候,他也会尊师重道,认真和大臣们商谈国事。一时不高兴,就躲进深宫,不理朝政,哪怕老臣们当着他的面撞死在大殿前,他依旧能面不改色地躺在美人膝上饮酒作乐,醉生梦死。 “皇上已经准了西宁使团的请求,让你随西宁太子去西宁国。” 周瑛华心下一定,藏在宽袖中的纤手蓦地握紧:这一天,终于来了。 “如果是从前,你大概只能分到一座偏远寒酸的公主府。如今你嫁的是西宁太子,两国联姻,你们的婚事成了国事,礼部已经接到圣旨,他们会一力操办你的婚礼。”傅皇后顿了片刻,示意宫女把一张大红烫金的帖子递给周瑛华,“至于嫁妆,礼部连夜为你草拟的这份单子,虽然仓促,可不算简薄,足够你在西宁国站稳脚跟了。余下的,本宫会让幼真为你张罗,你放心,现在你是西宁国的太子妃,以后的西宁国皇后,没人敢怠慢你。” 如今天下三分,北齐、南吴、西宁三国中,北齐虽然霸占人口最为密集的中原诸地,但因为门阀士族林立,内斗不断,加上贵族们生活骄奢淫逸,大肆圈占农田,导致老百姓生活流离失所,三餐不继,纷纷逃往其他两国,国力已经远远不如从前。 南吴国轻徭薄赋、渔产丰富,可气候多变、水患频发,而且西南广阔地区还属于蛮荒之地,朝中又缺少文武全才的治世能臣,是三国中根基最浅的。 而西宁国依靠天险,易守难攻,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光是待开采的金矿就有好几座,最为富裕安平。 北齐国的皇帝曾和身边近侍感叹,他虽然贵为天子,可吃穿用度,还比不上西宁国的一个落魄藩王。 这也是当初卫康备受西宁贵女们追捧的原因之一,即使她们全都是出身不凡的世家之女,蛮可以一辈子锦衣玉食、吃穿不愁,可谁不想嫁给这个世上最富有的君王? 如今这个西宁的未来君王成了南吴国的女婿,南吴国的朝臣们欣喜异常,已经准备好借联姻之机找西宁国讨要一些彩礼——西宁国地域辽阔,金属矿产丰富,金属既可以用来铸造兵器、防具,也可以用来生产农用器具,南吴国对西宁国特有的金属矿产早就垂涎已久。可金属矿产的开采是各国的机密要事,更别提公开售卖,南吴国曾多次请求用粮食布匹和西宁国交换铁器,次次都被对方婉拒。 现在两国联姻,结成秦晋之好,西宁国怎么也得有点表示,当年北齐公主刘皇后嫁给西宁卫文帝,卫文帝可是直接送了两座城池的,南吴国地广人稀,不需要城池,他们只要铁器和金银! 此刻,周瑛华在南吴的朝臣们眼中,不是即将远嫁的南吴公主,而是一车车精美的铁器和闪闪发光的财宝,一想到西宁使臣允诺给他们的彩礼,南吴大臣们就浑身发热,恨不能马上把周瑛华送到西宁国去。 而冯尧等人也急着赶快回国,按他们的意思,太子的大婚仪式必须回西宁国举办,南吴国的这个出嫁仪式只是走个过场罢了,又不用真的圆房合卺,可以办得简单一点,免得耽搁行程。 傅皇后极力反对,周瑛华是南吴公主,她的出嫁仪式不能随便敷衍。否则等周瑛华随西宁使团去了西宁国,势必会受到西宁国贵族的轻视。 周慧帝则觉得公主的出嫁仪式代表的是本国的脸面,不论周瑛华平时有多么不受宠,她既然以南吴公主的身份出嫁,就应该得到南吴公主应有的排场和尊荣。 南吴国的几大老臣几乎全部出动,携手主持周瑛华的出嫁仪式。六部的所有官员,全被抽调至礼部帮忙,官员们通宵达旦,彻夜不息,原本应该准备七八个月的公主出嫁仪式,只花了七八天,就全部办妥。 南吴王城举全城之力为周瑛华操办出嫁仪式,当日何等风光热闹,奢华铺张,自不必说。 整座国都沉浸在一片欢欣鼓舞之中,礼炮齐鸣,锣鼓喧天,满城的百姓们都跑出来看热闹,一睹皇室公主的出嫁场面。 学堂闭馆,小贩收摊,连深闺妇人们也闻风出动,巷道间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数十里的红妆,绕着内城走了十几圈,看不见头,也看不见尾。只见一列列填漆戗金龙戏珠纹雕花抬盒,扎着大红绸子,铺了缕金纱帘,装得满满当当,四五个宫人才能抬得动。光是金银首饰,囫囵数了数,就有几十抬,珊瑚翡翠,珍珠玛瑙,色泽艳丽,光彩照人,黄金白银竟成了陪衬,只随便撂在捧盒里,多得装不下。 满目琳琅,宝光浮动,处处都透着富贵气,闪得人眼花缭乱。 有人歆羡,有人赞叹,有人嫉妒,有人嘲讽。 更有那等忧国忧民的,已经摩拳擦掌,等着书写一篇《讽公主出阁》来针砭时事,痛斥朝廷官员骄奢淫逸,不知民间疾苦。 外边的热闹周瑛华一概不知,她从早起后就粒米未进,任由宫人们摆弄。 十几盏琉璃宫灯将寝殿照得恍如白昼,宫女们跑前跑后,忙得脚下生风。 称心用泡了香花的热水为周瑛华净面,细细抹上一层润泽清香的玉簪粉,便开始梳妆。 敷铅粉、抹胭脂、画黛眉,描晕妆,涂兰脂,浓妆之下,掩去稚气,平添几许妩媚,唯有眼神中还可见一丝少女之态。 周瑛华看着铜镜中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心里很是满意,如此浓妆艳抹,就算西宁国使团中有永宁侯府的人,对面相逢,咫尺之间,估计也认不出她来。 梳妆毕,称心和如意先伏侍周瑛华穿戴,里面是桑蕾色圆领鞠衣,外面披上一件蹙金绣云霞丹阳朝凤纹大衫,披衫布满珠玉锦绣,纹绣华美精致,花团锦簇,灿若云霞。 最后才是梳髻,周瑛华年纪还小,之前并未及笄,好在她的头发浓密黝黑,挽起来厚厚两把子,可以梳成清雅端正的高髻,完全不用填充假发。 等周瑛华盘上发髻,大皇子妃杨幼真亲自为她戴冠。 凤冠是西宁国的形制,錾雕游龙翠凤,金丝堆累出姿态优美的金龙,鸟羽镶嵌成艳丽多姿的翠凤,凤口衔珠宝串饰,珠花镶缀,花丝连接,凤身周围以如意云头作为佩饰。两边翠羽镶饰极为绚丽,展开后犹如五彩斑斓的凤尾。 以此为冠,雍容华美,富丽堂皇。 凤冠精美是精美,可实在是太沉了,戴在头上,就像时时刻刻顶着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周瑛华必须时时刻刻保持端坐的姿势,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摔个倒栽葱。 宫女们不知周瑛华的辛苦,时不时用满含羡慕的目光朝她投去一瞥,交头接耳,啧啧称叹:这西宁国果然不缺钱,光是装饰一个凤冠,就用了两百多块红绿宝石,大小珍珠,足足有四千多颗呐! 大皇子妃杨幼真也有些歆羡周瑛华的风光体面。 周衡虽然是公认的南吴继承人,可周慧帝一天没有下旨册封他为太子,大皇子就只能以皇子的规格迎亲。杨幼真嫁入大皇子府时,远远不及今天这般喜庆热闹。 周瑛华嫁的是西宁太子,她自己又是南吴公主,不论是出嫁,还是迎娶,都是举国盛事,虽然准备仓促,可该有的流程一样都不缺,南吴国的立后大典应该也不过如此了。 鼓乐声中,遥遥传来礼官的唱喏,这是在提醒公主,卫泽已经面见过周慧帝和傅皇后,正赶往宫门,预备迎接公主婚车。 公主出嫁和民间妇人的规矩略有不同,不必戴红盖头,不用哭嫁,也无催妆一说,周瑛华甚至不必回门——仪式过后,西宁使团将立刻启程回西宁。 拜别过周慧帝和傅皇后,再辞太庙,周瑛华盛装丽服,预备登上婚车。 旁边有人递过来一把金缕罗扇,她伸手接过,以扇遮面。 眼波流转间,透过薄如蝉翼的纱罗,看清送扇子的人,周瑛华忽的一怔。 第32章 迎亲 来人清瘦高挑,浓眉星目,着一身秋香色织金联珠鹿纹圆领袍衫,好似秋日山岚,绚丽之下,有种说不尽的寥落之意。 西宁国服色尚黑,卫康以前总喜欢穿玄色衣袍到处显摆。 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他再没穿过黑色衣裳。 以前周瑛华总觉得卫康长得有些像卫文帝,现在仔细一看,又觉得自己是先入为主,卫康其实并不像卫文帝。不过他也不像周慧帝或是碧瑶夫人,真论起来,他的言谈举止,脾性喜好,尤其是举手投足间的骄矜之态,倒是和傅皇后有七八分相似。 这也难怪,卫康本来就是由傅皇后教养长大的。 卫康朝发怔的周瑛华淡淡一笑,“瑛华,五哥送你一程。” 是了,卫康原本是南吴皇子,周瑛华的异母兄弟,按年纪算,他本应是南吴的五皇子。 周慧帝没有恢复卫康的皇子身份,只说他是一个婢女所生的西宁皇子。如今西宁国君已经册封卫泽为太子,卫康还得继续留在南吴当质子。 这个西宁质子的身份,他也许得扛一辈子。 卫泽也是婢女之子,崔泠需要一个出身低微的太子,根本没有费心遮掩他的出身。不过卫泽一跃成为西宁太子,他的生母是婢女还是贵小姐,对外人来说,没有分别。 对卫康来说,就不一样了。 周瑛华听称心私下里嘀咕过,卫康在宫中的日子不算好过。 虽然大皇子周衡待他一如往日,甚至因为愧疚,对他更亲近了些。可傅皇后对他十分冷淡,甚至拒绝和他见面。往昔那些上赶着想嫁给他的名门贵女,刹那间全都消失无踪,恨不能彻底和他划清界限。前几天他想去永福宫探望咿呀学语的小皇子,被袁妃和袁盼儿骂了个狗血淋头,宫女们看着都有些不忍。 至于突然失去踪迹的育碧公主,没有人关心她流落到了哪里,因为碧瑶夫人已经完全失宠,妃嫔们正忙着和傅容明争暗斗,没有心思去关注一个失去圣眷的公主。 如果卫康是卫文帝的儿子,那周瑛华希望他一辈子都不能回西宁国。不过现在没了身份上的忌讳,他留在南吴,还是去西宁,都不会威胁到卫泽的皇位。 她取下扇柄上的深青山玄玉吊坠,递到卫康手中:“如果大皇兄猜疑你,就来西宁国。” 卫康愣了片刻,接过玉坠,漫不经心道:“我还没叮嘱你呢,卫泽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以前他就蔫坏,现在他又成了一国太子,那更要比从前坏十倍!他要是欺负你,你就回南吴来,我虽然只是个空头质子,看顾你这个臭丫头还是绰绰有余的。” 话是这么说,他收下玉坠的动作却极其小心,仿佛接过的不是一块平平无奇的山玄玉,而是价值千金的稀世珍宝。 “没有想到,我俩竟然是亲兄妹。” 声音里带了几丝温柔的笑意,犹如春风荡起一阵绿波,涟漪一圈圈散去,烟柳如雾,淡极无痕。 卫康牵起周瑛华的手,送她登上婚车,看她锦衣华服,绿鬓朱颜,一双星目,燃着雪亮的光芒,仿佛十分欢喜,幽幽地叹口气,“早知道你是我的妹妹,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应该对你好一点的……” 第一次见周瑛华是什么时候,其实他早就忘了。他身边的人太多,根本没有闲心去关注一个默默无闻的太薇公主,直到去年中秋夜宴那晚,才是他第一次和她有交集。 那时候他泼了她一脸残酒,更深露重,秋夜寒凉,她站在光华灼灼的宫灯下,冷得瑟瑟发抖。 而他没心没肺,冷眼看她被众人嘲讽。 不过这样也好,在他终于弄明白心里那些懵懂的情愫到底是什么的时候,给他当头一棒,让他从年少怀春的绮梦中彻底清醒。 还未得到,已然失去。 注定无法拥有的东西,不能强求,得放手时须放手。 他收回搀扶周双君的双手,“瑛华,小心孟家人。” 称心和如意跟着登上车辇,放下垂帘纱帐。 乐师们一阵吹拉弹奏,号角声起,送亲车队开始缓慢移动。 卫康骑上一匹枣红马,远远地缀在婚车后面。 送亲队伍慢慢行到宫门前。 旌旗猎猎,马蹄声声,数十人簇拥着一人一马,径直往婚车驰来。 聚集在河岸对面的百姓们慑于皇室婚礼的威严,竟无一人敢高声喧哗,朱红宫墙之下,回荡着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响。 乌油油的高头大马,膘肥体健,鬃毛飞扬,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 宝马神骏,马上之人亦是喜气洋洋、英气勃发,虽然年貌尚幼,但见他穿一身墨黑冕服,峨冠博带,锦衣华服,眼似寒星,眉峰舒朗,已经可以窥见日后的俊逸丰姿。 昔日那个身份卑贱的家生奴仆,渐渐脱胎换骨,顾盼间已经隐隐有股睥睨一切的傲慢气势。 卫泽纵马驰到婚车前,一甩洒雪长鞭,跳下骏马,“蹬蹬”几声,攀上婚车。 众人眼看着西宁太子利利索索爬上婚车,吓了一跳,人群中发出一声声惊呼。 不论送亲的南吴宫人,还是迎娶的西宁使臣,亦或是围观的南吴老百姓,一个个都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卫康眉头深锁,清喝一声,催动红马快行。 走了几步,他忽然一扯缰绳,让马儿停在原地,自嘲似的轻轻一笑:刚才他竟然下意识想去呵斥卫泽。 这本是他十几年来做得最熟练的事情之一。 可现在早已物是人非,卫泽不再是任人欺辱的傅家奴仆,他亦不再是可以任性妄为的傅家外孙。 眼看着卫泽想掀开帐幔,称心和如意急得满面涨红,张开双臂,母鸡护崽似的,挡在周瑛华面前:“驸马,这于礼不和!” 卫泽坐在帘外,满不在乎地一摊手,轻声道:“别怕,我不进去。” 说完,他回过头,一把抢过太监手中的马鞭,把不知所措的太监挤到一边:“我来赶车,你们下去吧!” “这、这怎么是好?”称心撅着嘴巴抱怨:“堂堂太子爷,怎么跑来抢赶马车的活计?” 剩下的话她藏在心里没说出来:外边那些看热闹的老百姓们,肯定要笑掉大牙了! 如意也是一脸为难,早就知道这个驸马问题多多,但没想到公主还没出嫁,驸马就开始闹幺蛾子了! 周瑛华捧着缠枝并蒂莲纹的白铜手炉,靠在红地金花大软枕上,轻笑一声,“罢了,随他去吧。” 她想起从宝禅寺回京的那天,质子府有个矮小瘦弱的下仆,十分热心,忙前忙后,最后还自告奋勇,把他们一行人送到几里外的别院里暂住。 第二天,他又冒着风雪,专程给她送来几罐红似云霞的木樨茶。木樨茶可以去寒气,南吴国有冬日喝木樨茶的习俗,喝了香甜馥郁的木樨茶,新的一年才能和和美美,顺顺利利。 当时,周瑛华以为下仆是奉了卫康的命令,特地到别院照应她。 现在想想,卫康可不是个细心的人,何况卫康那时候和她关系生疏,没什么交情。 那时她一心惦记着怎么和周双君受伤的事撇清干系,根本没注意到那个质子府的下仆,只让阮公公给了份赏钱。 直到此刻,听着卫泽在婚车外低斥骏马的声音,当日的种种忽然跃上周瑛华的心头,原本模糊的记忆,霎时变得无比清晰。她甚至记得那天他穿的是一件青色质地的茧绸齐膝袄衫,灰褐色棉裤,脚下是一双干净整洁的牛皮长靴。那大概是他最体面的一件衣裳,衣摆上没有一丝褶皱,像是刚用熨斗烫过。长靴也是纤尘不染,明明他一路踏雪而来,足足走了几里地。 那个站在院子当中,唯唯诺诺、语带讨好的傅家下仆,渐渐和卫泽的身影重合。 周瑛华心里一时滋味难明,不知该忧还是该喜。 假如知道她的刻意接近只是一场利用,卫泽会怎么处置她? 就像碧瑶夫人,荣宠多年,圣眷隆重,只因触及周慧帝心中的隐痛,便被打入冷宫,再没有出头之日。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周瑛华阖上双眼,把手中的金缕罗扇盖在脸上。 与其忧心将来被卫泽发现真相,还不如趁着卫泽正热乎的时候,多做些打算。 “太胡闹了!”冯尧听着道路两旁老百姓的窃窃私语,面如锅底,“到底是没读过书的。” 下属们听到这句,连忙都埋下头,假装没听见。 冯尧嘀咕了几句,侧过头去,问和自己并骑而行的绯衣男子:“要不要叫人去把太子劝下来?” 绯衣男子隔着拥挤的人群,遥遥看向婚车,“不用管,随他去。” 冯尧沉吟片刻,一挥手,下属们连忙四散开去。 “这样看来,那个太薇公主倒是不能小觑啊。”冯尧眯着眼睛低声道,面相憨厚老实,说的话却和老实一点都不沾边:“咱们还是按原计划行事?在路上动手?” 绯衣男子点点头。 冯尧有些犹豫:“太冒险了,万一他们南吴国追究起来怎么办?” 绯衣男子冷笑一声,从容道:“太薇公主的生母早成了一抔黄土,她只是个不受宠的外嫁公主,谁会多管闲事?只要我们按照约定,喂饱那几个大臣的胃口,再送些淘汰下来的次等铁器,他们不会多说什么。” 冯尧脸上渐渐浮起一丝笑容,他生得白胖,笑起来就像开了十几条细褶的小笼包:“侯爷说得对,是我多虑了。说不定南吴国的大臣巴不得他们的公主出事,这样才好狮子大开口,假借追究之名,找咱们讨要更多好处。” 绯衣男子不置可否,轻轻一磕马腹,催动骏马驶入夹道:“就算他们想要追究,也得有证据才行。” 第33章 讲和 婚车很快抵达披红挂绿、装饰一新的质子府前。 周瑛华手持罗扇,缓缓步下婚车,只来得匆匆瞥一眼门匾上的彩绸红花,便被卫泽牵起绣了五彩凤鸟的长袖,径直跨进黑漆大门。 称心和如意苦着脸紧紧跟在周瑛华一旁,想让卫泽放手,又怕惹恼这位鲤鱼跳龙门的西宁太子,引得他做出更乖张的举动。两相权衡之下,只能闭紧嘴巴,敢怒不敢言。 质子府的下仆们似乎见怪不怪,眼看着太子顾不上行大礼,直接带着太薇公主往西边跨院走,不仅没有丝毫慌乱,还贴心地替他挡住想要阻拦的送亲使者。 西边跨院小桥流水,庭院深深。院中遍植西宁国花芙蓉,正值寒冬,树木凋零,十分寥落。下仆们用各色丝绸扎了数千多彩花,挂在枯枝上,在寒冷的冬日中营造出一种百花齐放、春光烂漫的灿烂美景。 周瑛华穿着繁重的大袖披衫礼服,胸前金锁璎珞,裙边环佩叮当,鬓旁珠翠堆盈,头上戴的凤冠又实在太重,无人搀扶的时候,能走稳路就算不错了,被卫泽拉着疾走了没几步,便一个踉跄,往前跌倒。 卫泽虽然自顾自埋着头往前走,眼神却一直偷偷徘徊在周瑛华身上,看她打晃,连忙转过身来,展臂接住,刹那间温香软玉满怀,浓厚的脂粉香气中隐隐透出股熟悉的幽香,熏得他飘飘欲醉。 周瑛华顾不上入新房前不能却扇的规矩,匆匆收起罗扇,鬓旁的珠串摇晃间,露出一张娇媚动人的脸庞。 卫泽不觉一阵脸红心跳,没敢多看。半拥着周瑛华,扶她站稳,心里想和她亲近,又怕唐突了佳人,迟疑着不敢去碰那粉藕般的纤细皓腕,只轻轻攥住周瑛华的袖子,另一只手护在她背后,怕她再跌倒。 饶是如此,掌心还是感受到层层锦衣纱罗下那温热的肌肤触感,卫泽忽然觉得呼吸一窒,胸腔里是一阵响似一阵的擂鼓轰鸣。 此刻,连隔了几步远的如意和称心都能听到卫泽砰砰的心跳声。 称心几步抢上前,一个拐肘,毫不留情地把卫泽推到一边,替周瑛华扶正歪了半边的凤冠,忍不住抱怨:“驸马也太心急,大礼还未行呢!” 卫泽脸色一黯,眼光扫向院外,质子府的下仆远远地站在廊檐对面,没跟进来。 他虽然成了质子府的主人,但这些仆从们对他没有一丝尊敬顺从,有的,只有惧怕和憎恶。 周瑛华一看卫泽的脸色,便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是少年意气,不想在曾经为奴为仆的质子府行夫妻叩拜礼。 她笑了笑,“这头冠太沉了,箍得我头疼,我不耐烦戴它,快取下来才好,大礼以后再行也使得。” 称心小声提醒周瑛华:“公主,这不合规矩啊……” 周瑛华一口打断称心:“规矩是人定的,我说什么,你照着听就是。” 反正两国已经交换过婚书,她和卫泽已经是夫妻了。 称心瘪瘪嘴巴,偷偷拿眼去瞥卫泽。 卫泽正巴不得一声,“公主不舒服,你们快扶公主进去歇息,明天就得启程回西宁,今天别太劳神了。” 说罢,唤来几名着青色袄裙的年轻少女,“准备香汤,伏侍公主沐浴休息。” 丫鬟们面面相觑,少不得丢下手头的差事,过来伺候周瑛华梳洗。 等冯尧一行人赶回质子府时,得知太薇公主已经脱下袍服,卸了钗环首饰,在西跨院里间安然入睡。 而太子卫泽在东院书房练字。 质子府的典侍道:“大人,您看,这大礼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冯尧皱着眉头,“太子怎么说?” “太子说,等回到西宁国才是正式娶亲,届时再行大礼也不迟。” 冯尧啧啧两声,哈哈大笑:“好,就按着太子的意思来。” 心里却暗暗道:那时候再办,您的这位公主可不晓得还有没有命在。 周瑛华一夜好睡,次日醒来,才觉肩膀、臂膊又酸又疼,自然是昨日穿戴礼服时累着了。 用早膳的时候,手几乎托不住青瓷莲花碗,险些打翻一碗红灿灿的梅粥。 等撤去早饭,周瑛华让称心去取美人拳来。 称心笑道:“未时一刻就要动身,咱们的东西都收在箱子里,公主怎么想起这个来?奴婢给您捏捏吧。” 周瑛华摇摇头:“去找找,我自己捶自在些。” 称心去了半日,回来时手上拿着一副羊皮包的美人拳:“咱们的箱子都装上马车了,想找也找不着,这是太子命人寻来的。” 周瑛华接了美人拳,轻轻敲在上臂处:“太子在做什么?” “在忙着收拾行李包袱,还有清点人数。” 称心压低声音:“公主,听说这质子府的下人,太子一个都不要,他只带两三个心腹回西宁。” 周瑛华点点头,卫泽的那两三个心腹,应该就是日后在西宁王庭仗着他的信任胡作非为,让西宁朝臣和老百姓都恨之入骨的“三鬼”了。 三鬼中最贪财的,是周瑛华已经见过的曹平,另外两个,一个姓谭,一个叫陆白,这两人是阉人。他们原本都是质子府的奴仆,因为和卫泽共过患难,得以一步登天,从最低贱的奴仆,一跃成为天子近臣。 曹平只是贪财,那个姓谭的太监却草菅人命,犯下不少恶行,至于陆白,听说他喜欢买田置地、圈占农田,没做过其他出格之事。 这三人,曹平和陆白都可以利用,唯有那个谭公公不是个善类,必须尽早除掉,不能让他得到卫泽的信任。 周瑛华正自盘算,如意拿着一张帖子,从外边走进来:“公主,大皇子妃命人送来这个。” 周瑛华接过帖子,看了几眼,挑眉一笑:“差点忘了,育碧公主住在哪个院子?” 称心立即道:“在东北角的一个一进小院子里,我昨晚偷偷去看了一眼,好多人看守,只准人进,不准人出。” 育碧公主和卫康的真实身份没有公开,只有周慧帝、碧瑶夫人、傅皇后、傅容和大皇子几人知道。 周瑛华一开始对此也是一无所知,直到有一天她去寿安宫给傅皇后请安,不巧撞见大皇子妃杨幼真和傅皇后争执。 傅皇后怜惜早逝的族妹,想把育碧公主接到身边抚养,杨幼真坚决反对。傅皇后脾气上来,把杨幼真痛骂了一顿,杨幼真忍气吞声,不敢反驳,一直在闻言软语劝慰傅皇后。 听傅皇后的语气甚为严厉,周瑛华没敢现身,在风口里站了半天,又悄悄原路回去。 那几日周瑛华之所以生病,正是因为在寿安宫吹了半天冷风,才受凉的。 傅皇后和杨幼真没有提到卫康,周瑛华只零零碎碎听了几句含糊其辞的对话,不过因为卫康和周双君的行为太反常,她私下里一推敲,很快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猜了个七七八八。 那时候周瑛华才恍然大悟,难怪她上辈子从未见过卫康,不是崔泠对他下了杀手,也不是卫泽暗中加害于他,他是南吴皇子,自然不愿去西宁当个寄人篱下的庄王。 自从得知卫康不是自己的亲外甥后,傅皇后似乎很有些心灰意懒。以前她是被迫躲在寿安宫里,现在则是真的深居简出,说话间常常会流露出几丝苍凉之意。 周瑛华的出嫁仪式上,她虽然勉强挂出一张笑脸,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后娘娘心如槁木,笑得十分勉强。 杨幼真不在寿安宫陪伴傅皇后,这时候来找她,是为了什么? 周瑛华放下帖子:“请大皇子妃进来。” 少顷,宫女们簇拥着一个美妇人进来,杨幼真着一袭苹婆绿缕金撒花缎面出风毛斗篷,头上戴着观音兜,进了西院,先脱下兜帽,露出一张笑意盈盈的圆脸。 周瑛华起身相迎,杨幼真几步走上前,一把揽住她的胳膊,左看看,右看看,亲亲热热道:“才一天没见,瑛华妹妹的气度仪容像是变了许多,都快认不出来了,倒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周瑛华微笑不语,如今既已得偿所愿,自然不必再装模作样,她原本是什么样,以后就是什么样,太薇公主,早已经烟消云散。 杨幼真原本还想和周瑛华套套交情,如今看她气度沉静,行事从容,倒不好卖弄心机了。 两人对坐在窗下,寒暄几句,待品过质子府的茶叶,杨幼真放下斗彩茶盅,缓缓收起笑容,直接道:“我此番来意,妹妹想必已经猜到几分了吧?” 周瑛华神色不变:“可是母后想让我照拂育碧公主?” 杨幼真叹了口气,“瑛华妹妹果然冰雪聪明。” 周瑛华不语。 杨幼真等了半天,见周瑛华始终没有接话的意思,只好接着道,“有件事,妹妹也许不知道。当年西宁国的孟贵妃嫉妒母后的族妹傅氏,偷偷命人在她的茶水里下毒。等傅家人知晓,傅氏已经命悬一线。可巧当时名医卢吉利正好在江南行医,傅家人连忙把他请到家中为傅氏诊治。卢吉利有神医之名,医术了得,只看了一眼傅氏的脸色,就说他能够保住傅氏的性命,只是……” “只是解毒的法子太过霸道,药草也是一种毒草,傅氏服下解药的话,肚中的胎儿多半保不住。若是想保住胎儿,只能换一副温养的方子,等胎儿生下来,傅氏便会油尽灯枯。” 杨幼真的声音一沉:“两者只能取其一。” 傅氏慈母心肠,宁愿放弃求生的机会,也要生下腹中胎儿,任凭傅家人如何劝解,她都不肯改变主意。 数月后,傅氏果然如卢神医所说,产下一子后,撒手人寰。 这也是傅皇后格外怜惜卫康的原因之一。 可笑的是,周慧帝和永宁侯老侯爷暗中使了个掉包计,使得傅皇后一心把卫康当成族妹的遗孤,对他呵护备至,爱如珍宝,却把自己的亲外甥女当成一个粗俗无礼的野丫头。 周瑛华听完一段陈年密事,仍旧波澜不惊,淡然道:“所以,傅皇后觉得愧对育碧公主,怕她回国后受人欺侮,想让我这个西宁太子妃为她撑腰?” 杨幼真神色一僵,轻咳一声,含笑道:“母后也是无可奈何,才会央求于你。瑛华妹妹,你此去西宁,异国他乡,形单影只,只凭你一人,怎么和西宁国的孟家应对?一来,双君怎么说都是西宁的公主,是西宁太子的亲姐姐,如果她愿意站在你这边,你岂不是能够轻省不少?二来,你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又一起远赴异国,虽无姐妹之实,也有相伴之谊,从前的种种,全是小孩子家不懂事,等到了外边,你们才知道谁是和自己最亲的人。” 周瑛华眼眸低垂,嘴角微微勾起:“这话,是母后的意思?” 杨幼真没有否认,“瑛华妹妹,一家人难免有磕磕碰碰的时候。双君是你的大姑子,以前的那些不愉快,你别往心里去。以后你们可是一家人,早些化干戈为玉帛,你大皇兄也能早一天安心。”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杨幼真眨了眨眼睛。 周瑛华明白杨幼真的暗示,先前的委婉相劝,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最后这句话才是重点。周衡是未来的南吴皇帝,假如周瑛华不能好好照拂周双君,以后她在西宁国遇到什么难事,南吴国只会冷眼旁观,隔岸观火。 在她离开南吴国的时候,拿这个当威胁,确实简单有效。 一个年纪轻轻、母妃早逝、无依无靠、即将远嫁他国的庶出公主,最怕的,不是夫君冷淡疏远,而是母国不管她的死活。 只可惜,她根本没为自己留后路,南吴国对她的态度,她一点都不在乎。 她的出嫁,已经为南吴国换来大笔金银财宝和数不清的铁器金属,生养之恩已报,南吴国休想再拿捏住她。 周瑛华冷笑一声:“既然母后想让我顾及亲情,那我就不和大嫂子见外了。大嫂子软硬皆施,想说服我服软,为什么不先去那边院子看看育碧公主,问她愿不愿意同我讲和?” 杨幼真不妨周瑛华竟然会翻脸,脸色一沉。 周瑛华轻扫袍袖,眸子里寒光冷冽:“还是母后觉得我既然是弟媳妇,又是庶公主,以后还得和以前一样隐忍退让,任凭育碧公主欺负?” 她忽然绽开一张如春花般娇艳的笑脸:“大嫂子与其在这里威胁我,还不如去劝劝育碧公主,让她以后最好老老实实的,不要犯在我的手里。否则,新仇旧恨,我会一样一样找她讨回来!” 第34章 处置 杨幼真和周瑛华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周瑛华倚在榻上,意态闲闲:“如意,送客!” 杨幼真气得倒仰,冷哼一声,甩袖而出。 刚踏出厢房,便有一个青衣老者凑上前来:“怎么样,她答应照顾我们公主吗?” 杨幼真脸上一阵薄红——这是气的,“郭嬷嬷,您老在外边也听见了,我好话也说了,歹话也说了,如今她是嫁出去的公主,西宁国的太子妃,咱们可管不着她。” 老嬷嬷急得跌足长叹:“您可是大皇子妃,她竟然敢反驳您?” 杨幼真摇摇头,眸中闪过一丝不耐烦:“我是大皇子妃又如何?现在就算是父皇和母后在这里,她也能当面甩脸子。人家已经是西宁国人了,哪会听咱们的话?” 老嬷嬷仍自忿忿:“什么阿物!不过是一个宫女生的罢了,竟然不把我们育碧公主放在眼里,等回了西宁,看她还怎么嚣张!我这就回去禀告皇后娘娘,太薇公主太不识相了!” 杨幼真心里想笑,强忍着没说什么。 别过老嬷嬷,出了西跨院,一直紧紧跟在她身后的韩宁轻声道:“姐姐,太薇公主真的生气了吗?以后她会不会记恨您啊?” 杨幼真笑了笑:“生气自然是生气的,至于记恨我,那倒不至于。”她顿了片刻,摇摇头,“母后一意孤行,我怎么劝,她都听不进去。非要我来走这一趟,大冷天的,真是白受罪。” 韩宁连忙把怀里的手炉掏出来,塞到杨幼真手里:“姐姐暖暖手。” 杨幼真捧着手炉,喟然长叹:“说起这些庶出公主,我还挺喜欢瑛华的,可惜她这么小就远嫁……” 从来不曾被生父正视过一次,眼下又得罪嫡母傅皇后,太薇公主以后,怕是不会再和南吴国有什么往来了。 此去经年,大概就是生离死别罢。 这就是生母早亡,没有亲人做后盾的下场。 杨幼真把手炉搁在袖笼中,悄悄摸了摸掩在斗篷里面的肚子:不管这一胎是男孩还是女孩,她一定会拼尽全力,保他一生周全,不会让他落到像太薇公主这样的境地。 如意送走杨幼真,回到房中,神色有些忐忑。 称心倒是一脸坦然,笑呵呵凑到榻边:“公主?” 周瑛华打了个哈欠,挥挥手:“你们去收拾行李,我想睡一会儿。” 称心答应一声,替周瑛华掖好被子,退出厢房。 如意仍旧心事重重,称心则一脸兴奋:“原来育碧公主是西宁国的公主!难怪皇上要把她送到西宁国去呢!我先前还提心吊胆,就怕她也看上太子爷了,还一心想着要怎么防备她呢……” 眼看着称心絮絮叨叨说个没玩,如意揪住她的辫子,轻轻一扯:“歇会儿吧,大姑娘!” 称心疼得诶呦一声,抢回辫子,撅起嘴巴嘀咕:“我知道姐姐在担心什么,姐姐不必害怕,公主信任我们,才会让我们留在房里伺候。只要我们不把育碧公主的身世说出去,公主不会怪罪咱们的。” 如意苦笑着摇摇头:“你以为我害怕公主会把我们怎么样?” “那姐姐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称心鼓着两颊,嘟嚷道,“明明刚才你还好好的。” 如意叹了口气,“我刚刚送大皇子妃出去,看到太子在惩罚下人。” 称心啊了一声,“谁惹太子生气了?还是那些下人伺候不尽心?” 如意眉头紧皱:“我悄悄问过了,那些人没有犯错。”她压低声音,“太子在报复以前欺负过他的人。” 称心噢了一声,“这不是很正常嘛?我要是哪一天成了公主,也会把以前欺负过我的人抓过来打一顿出气!” 说着,她还攥紧拳头,做出一副要和人打架的姿态。 如意看着一脸孩子气的称心,没说话。 打一顿出气,当然不算什么。 问题是,太子可不只是出气那么简单,他直接命人把那几个仆从活活打死。 刑罚在东院执行,西跨院这边离得远,什么都听不见。 东院那边,却是风声鹤唳,惨叫声一声接着一声。哭号的,求饶的,痛骂的,嘶吼的,各种声音汇集在一处,有如人间地狱。 太子一身华服,端坐在庭中,任凭下人如何苦苦哀求,不为所动。看到下人们死前的狼狈之状,他不仅没有丝毫怜悯之心,还拍拍手掌,哈哈大笑。 冷酷无情,犹如鬼魅。 完全不是那个在太薇公主面前腼腆乖巧的小公子。 睚眦必报,阴狠狭隘,这样的人,是公主的良配吗? 周瑛华才刚刚阖上双眼,便听见外边一阵喧哗,声音由远及近:“公主,求您去劝劝太子吧!” 来人撞开门扉,径直冲进珠帘纱帐里头:“公主,您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求您救救奴婢的爹爹!公主的大恩,奴婢永世难忘!今世报不完,来世奴婢还给您当牛做马!” 说着话,来人“砰砰”几声,磕了几个响头。 周瑛华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门外又冲进来几个侍女,个个都形容狼狈、梨花带雨,哭得凄凄惨惨、好不可怜,一进门,就给她磕头,然后膝行至榻前,抓住她的裙角,泣道:“公主,求您开恩!” 称心和如意本来已经走到回廊外边,听到里边传出叫嚷声,不由得面面相觑,愣了一下,才忽然惊醒,连忙转身跑回房。 等她们两人赶到时,厢房里已经挤得满满当当,侍女们跪了一地。 侍女门一边抹眼泪,一边诉说家中父兄的惨状,有几个说着说着,便嚎啕大哭起来。 哭得撕心裂肺,让人不忍卒听。 周瑛华站在当中,面色阴沉,眸子里怒意翻涌,电闪雷鸣。 “太子在何处?” 如意心里叹息一声:公主还是知道了。 卫泽看着常老大咽气。 常老大只有姓氏,没有正式取名,因在家中排行老大,别人都叫他常老大。他和他婆娘专管质子府的厨房采买,那可是个肥差,光靠这一项收入,常家供出两个秀才老爷,一个童生。府里的人都说,常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因为他们家下一辈肯定能考出一个戴帽子的官老爷。 卫泽很羡慕常家小子,不过羡慕归羡慕,他从来没想过要去读书认字。他是家生奴才,贱籍不能读书进举。 他成天在傅家和质子府两头晃悠,没什么野心,也没什么理想,只想一天吃三顿饱饭,攒点铜板零花,买几件暖和衣裳,闲时能时不时溜出去逛一逛。 那天卫泽倚在墙根儿底下看几个闲汉耍钱,无意间撞见常家小子和菊花街的一个风流小寡妇拉拉扯扯。他知道常家小子是个读书人,不能得罪,连忙混进人堆里去,假装没看见,回府后一个字都没说。 可常家小子看见他了,当即就吓得面如土色:秀才和寡妇厮混在一起,让学官知道,肯定会革除他的功名。 怕卫泽走漏风声,常家小子回去和常老大告了一状。 自那以后,常老大处处针对卫泽。 卫泽能屈能伸,想着忍一时之气,等风头过去,应该就没事了。 可常老大却想要他的命。 厨房的厨娘们要熬制香花熟水,常老大骗他去冰窖取冰,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关上门栓,把他一个人关在窖底,想活活冻死他。 要不是那天刚好卫康在府里大发脾气,闹着要人去冰窖把傅皇后赏给他的镀金掐丝珐琅冰盒抬走,卫泽早就一命呜呼了。 常老大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趁卫泽去厨房领饭,一桶噼里啪啦烧得滚烫的沸油,直接往他的头上浇下来,只要他的反应再慢一点点,那桶沸油,能够直接烫掉他的皮肉骨头。 卫泽几次险里逃生,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干脆和常老大撕破脸皮,向古板正直的管家告发常家小子行为不端。 管家却不信他的话。 常老大当着一院子的家仆,抽了他十几耳光,下手又黑又狠,差点把他活活打死。 卫泽从不认命,他假装快被打死了,趴在地上,大气都不出一声。 等常老大打累了,他一脚踹翻摁着他的几个小厮,逃到卫康的书房。 从小到大,不知为什么,卫泽从来不会向卫康求助,即使他几次差点死在常老大手上。 可能因为卫康总是一口一个小杂种的叫他。 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嫉妒卫康,嫉妒到了恨不能取而代之的地步,所以更不愿意去求卫康。 唯有那一次,他实在太害怕了,慌乱之下冲进卫康的书房,打破卫康的砚台,把卫康气得暴跳如雷,命人把他捉住。 他上蹿下跳,想把人引到常家小子在外面置办的小金屋去,结果却不小心跑岔了路,钻到女眷们的宴席上去了。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周瑛华。 第35章 交心 想到这里,卫泽撇撇嘴巴:这老货倒是立了个大功,应该让他死得痛快点的。 不过常老大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他先是被人剥了衣裳,扔下结冰的水池,然后捞上来涮洗干净,直接丢进煮沸的大铁锅里,活活烫死。 虽然事后清理院子里的狼藉时麻烦了点,可常老大的惨叫声足以弥补这点麻烦。 卫泽没有手软,不过短短半个时辰,曾经想害死他的几个主犯都没了气息,也许这几人正在阎罗王跟前告状呢。 剩下几个勉强好一点,只剩下一口气吊着,死倒是没死,但也不算活着。 卫泽勾唇一笑:“再搬几块冰来,看他们能化掉几块。” 陆白答应一声,让人搬来数块石板那么厚的冰块,塞到几个赤)身裸)体的人中间。 这几个人不着片缕,冒着刺骨寒风,跪在冰块之上,冻得面色青紫,嘴唇青乌,还得紧紧抱着更大的冰块,用自己的体温使冰块融化。他们不敢求饶,因为刚才求饶的几个已经被侍卫活活打死了。 围观的家仆们吓得两股战战,胆颤心惊,有几个胆小的,已经晕倒在地。旁边的人不敢搀扶,人人都屏气凝神,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团,钻进土地缝里去,这样卫泽就不会点中他们了。 院中鸦雀无声,甚至能听见冷汗从额角慢慢滑到脖子里的滴答声。 卫泽满意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年轻的脸庞棱角圆润,还带了几分稚气,但神情却冷厉而刻薄,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在他眼中。他就是天,就是地,就是这座质子府的主宰。 “爷!”曹平忽然推开院门,一路小跑进来。 他满头大汗,疾步跑到卫泽身边:“爷,公主来了!” 卫泽吓了一跳,急得直接从雕花大椅上蹦起来:“谁告诉她的?!” 他怕走漏消息,特意挑在车队准备出发前处置这几个刁奴,没想到还是让周瑛华知道了! 曹平哭丧着脸:“一群老娘们冲到公主房里,和公主哭诉,把公主给招来了,我,我就打了个盹的功夫,她们已经冲进来了,拦不住。” 卫泽气得直跺脚:“傻站着做什么?还不把那些人抬下去!” 自己拍了拍衣襟,整整头冠,迎了出去。 下仆们手足无措:“这,抬到哪儿去?” 常老大几个人的尸身有碍观瞻,已经处理干净,剩下几个光着身子的,难道抬到正殿里去? 曹平一指院中的假山,骂骂咧咧道:“蠢货!没看到吗,抬到假山后头去!手脚快点!给爷藏严实点!” 众女一脸决然,簇拥着面容冷峻的周瑛华,来到东院。 侍卫们手持红缨枪,挡在院门前,严阵以待。 众女呵斥道:“大胆,公主在此,你们也敢拦?” 侍卫们神情恭敬,但是脚下一动不动。 两个侍女直接上前和侍卫厮打在一处:“你们是什么人,也敢拦着公主殿下?不想要脑袋了?” 周瑛华冷眼看着侍女和侍卫磨缠,没有硬闯,站在院外,等了片刻。 听得里面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卫泽一脸忐忑不安,推开侍卫,一步一步走到周瑛华跟前:“你,你来了。” 他低眉顺眼,神情看起来可怜极了。 如果不是刚刚听到侍女们的哭诉,周瑛华肯定会信以为真。 他才十二三岁,几个活人刚刚惨死在他面前,他竟然能够面不改色,浑不在意,果然是帝王之后。 周瑛华指了指想冲进院子的数位使女:“方才,这些人跑到我房里哭哭啼啼。” 卫泽眯起眼睛,扫了那些使女一眼,眼底划过一丝阴狠。 使女们吓得一怔,顿觉毛骨悚然,一阵胆寒。 “不过是处置几个不听话的奴才罢了,没有她们说的那么可怕。” 卫泽回头看向周瑛华,笑得温柔而憨厚:“里面都是些粗使下人,你就别进去了,免得脏了你的眼睛。” 使女中的一人壮着胆子,颤声道:“公主,奴婢的阿爹今年六十多岁了,他老人家老天拔地,一辈子勤勤恳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求公主怜惜!” 说着,跪在地上,爬到周瑛华脚边,紧紧攀住她的双腿,“公主,请您为奴婢做主啊!” 其他人也有样学样,纷纷跪倒在周瑛华脚边。 周瑛华看着卫泽的眼睛,默然不语。 卫泽心中暗恨,面上还得摆出一副从容姿态,淡淡道:“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既然你为她们求情,那就算了。” “我什么时候替她们求情了?” 周瑛华一语既出,众人都是一愣。 使女们怔怔道:“公主,您……” 周瑛华转了个身,躲开一个使女攀附在自己腰间的双手,走到卫泽身旁,“她们大哭大叫的,着实讨厌,我把人带过来,随你怎么处置。” 周瑛华说得很郑重,不像是在说反话。 卫泽呆了一下。 使女们亦是一脸不可置信:“公主,您怎么能如此狠心?” “您身为太子妃,眼睁睁看着太子肆意妄为,竟也不劝一句?” “奴婢们愿意拿自己的命去换亲人的命,您真的狠心见死不救?” 周瑛华环顾一圈,轻启朱唇,缓缓吐出四个字:“自作自受。” 众使女们愣在当地,过了好半会儿,才缓缓回过神,脸上不由一阵红红白白。 一人恼羞成怒,霍然站起,直扑向周瑛华,恨不能抓破她的脸:“是奴婢们痴心妄想了,原因为公主慈爱,没想到您也是一副铁石心肠!” 卫泽几步抢上前,挡在周瑛华面前,一脚踹开那个状若癫狂的使女:“拖下去!” 侍卫们连忙上前按住不停挣扎的使女,把人拖开。 卫泽回头揽住周瑛华,“她没伤着你吧?” 周瑛华轻轻挣开卫泽的胳膊,“没事,我回去了。” 她神色坦然,穿过那十几个哭成一片的使女,看都没看她们一眼,抬脚便走。 卫泽还是有些心虚,甩开跟过来的曹平,老老实实跟在周瑛华身后,一路走向西跨院。 走过游廊,穿过夹道,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轻。 周瑛华以为卫泽回去了,不经意间回头看了一眼,却是一怔。 卫泽还跟在她后面,只不过怕她生气,没敢走近,只远远地跟着。 像个受了委屈的半大孩子。 看她回眸,卫泽仿佛很是欢喜,脸色立刻由阴转晴,一双狭长凤眼,像揉进了日光,闪闪发亮。 周瑛华叹了口气,随手挑了处绿漆栏杆坐下,等卫泽一步一步走近。 卫泽垂手站在周瑛华跟前,“你别生气,我以后不会这么做的。” 态度端正,神情严肃,标准的赔罪姿态。 周瑛华移开目光,望着庭中几盆翠绿的盆松,“我知道,你对我还有些防备。” 卫泽连忙否认:“我没有……” 周瑛华笑了一下,直接打断卫泽:“以后你是西宁太子,不能自称我,质子府的先生教过你吧?你应该自称为孤。” 卫泽皱起眉头,似乎有些懊恼,别扭来了半天,带着几分恼怒,气冲冲道:“你是我的妻子,我在你面前,也要自称孤?” 这话一说出口,他心里愈发委屈,从前的种种焦躁和疑惑全部堵在心口,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横下心来,几乎是质问似的冲周瑛华喊道:“你对我这么冷淡,那当初为什么会挑中我做驸马?” 周瑛华愣了片刻。 她能够感受到卫泽的怨气和悲愤。 大抵从前卫泽是身份低微的奴仆,纵使心里有很多不甘和委屈,也不敢如实说出,只能自己默默隐忍。如今他成了西宁太子,自然不必再压抑他的脾气和愤怒。 她一心盘算着回西宁国,只把卫泽当成一个可以利用的对象,从没有想过考虑他的感受。 再温顺的豹子,也有亮爪子的时候,何况卫泽本来就是个敏感多疑的孤僻性子。 周瑛华放软神情,柔声道:“因为我……” 卫泽像是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几步,“不,你不用说!我都明白。” 他明白什么? 周瑛华没有追问。 卫泽也没有解释。 “我说的是真的,如果你不喜欢,我以后不会那样做。” 卫泽打破沉默,瓮声瓮气道,“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是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会办到。” 周瑛华不觉一阵恍惚,怔了半晌,方慢慢道:“你不必向我保证什么,我真的不在意。” 卫泽还在抱怨:“他们都劝我要大度,可我就是忍不下这口气!凭什么他们一开口求饶,我就得大人有大量,就得慈悲为怀,就得开开心心地原谅他们?差点死在滚油底下的是我!被人摁在水里差点溺死的是我!领不到饭吃只能饿肚子的是我!不是他们!” “你说得对。”周瑛华仰着淡施脂粉的芙蓉面,拉住卫泽攥成拳头的双手,握在掌心里:“你不用原谅他们。” 这是周瑛华第一次主动拉他的手。 她的手掌又软又绵,像天边的云絮,裹挟着天底下最恬淡的温柔。 高不可攀,又让人忍不住向往。 不管有多么委屈,多么愤懑,被这双手轻轻一握,卫泽便觉如坠云端,什么烦恼都忘了。 他怔了半晌,看着周瑛华幽黑的双眸,一连声追问:“你是真心向着我的?就算我把他们全杀了,你也不会生气?” 直到这个时候,周瑛华才有些明白,卫泽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想通这一点,她仿佛卸下一副重担,霎时轻松了很多:“你我夫妻同体,他们欺负过你,就是欺负过我,既是仇人,我为什么要可怜他们?” 卫泽紧皱的眉头终于缓缓松开,他眼眉舒展,粲然一笑,眉眼间俱是藏都藏不住的喜意。 仿佛清风入夜,吹走沉寂冷清的黑暗,竹浪翻卷,层层叠叠的绿浪随风涌动,自由自在,肆意风流。 周瑛华看卫泽终于开怀,心里悄悄舒了口气,慢慢松开手。 卫泽不依,上前半步,紧紧反握住她的手,“你答应我的,要一辈子都向着我!” 周瑛华勾起唇角,轻轻点了点头。 转角的岔道处,有人在窃窃私语。 曹平撅着屁)股,扒在月洞门前,探头探脑一阵,笑嘻嘻道:“哎呦喂,可算好了,要是爷和公主吵起来,我就完啦!” 另一人冷哼一声:“你还有心思笑?你看看,这个太薇公主没有一点慈悲之心。爷不懂事就算了,她不帮着劝两句,还纵容着爷胡闹,以后肯定是个妲己、杨贵妃那样的祸水!” 曹平呸呸几声:“你咒谁啊?想咒公主是祸水,还是说爷是昏君?” 另一人没有说话,眼神利箭似的,直直刺向游廊伸出的周瑛华,心里暗暗道:爷事事都听这个女人的,这个女人不能留! 第36章 盘算 申时正,西宁使团准备就绪,整装待发。 如意和称心都是土生土长的南吴国人,乍离故土,两人都有些伤感。这几天,她们忙里忙外,收拾了许多零零碎碎的土产,预备带到西宁国去,以后也好有个念想。 如意生怕到了西宁国吃不惯当地的食物,特意命下仆采买了很多易于储藏的腌菜酱菜、笋干玉兰片。尤其是南吴宫廷常见的咸甜点心,装了满满几口大箱子,估计够吃好几年了。 周瑛华头戴观音兜,脚踏鹿皮靴,身披退红色萱草莲花纹大绒斗篷,站在院子里,看着宫女们有条不紊地张罗收拾,神色冷淡,她对南吴没有丝毫留恋。 “阮伯生呢?” 称心抱着一个硕大的青布包袱,一边悄悄抹眼泪,一边道:“阮公公在外面。” 话音刚落,阮伯生捧着一只黑漆描金匣子走进来。 “把这个收好。” “是。” 称心放下包袱,珍而重之地接过匣子,拿锦布一层一层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递向周瑛华。 周瑛华的双手藏在暖和的袖笼里,没有伸手接的意思:“搁到箱子里头。” 阮伯生连忙道:“公主,这是咱们南吴国的老规矩了,外嫁的公主出行时都得抱着故乡的一捧土,以后才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周瑛华想了想,“那就放在装大毛衣裳的那口钿螺花鸟箱子里。” 称心答应一声,捧着描金匣子跑远。 “公主……” 阮伯生还想再劝,被周瑛华的眼风一扫,连忙噤声。 如意皱着眉头,从外边疾步走进来,凑到周瑛华身旁,压低声音道:“公主,育碧公主非要抢咱们的那辆马车坐。” 周瑛华微微一笑,她特意让人用精美的丝绸和华丽的珠玉宝石来装饰自己的马车,可不就是为了刺激周双君么! “那咱们就和她换着坐吧,小心点,别让使团的人瞧见。” “公主放心,驸马在外面守着呢,冯大人他们不敢随便进内院。” 朱漆门外,侍从们簇拥着一辆器宇轩昂的高轮宝盖马车。 马车四面都用彩绸镶裹,车上镶嵌着珍珠、明玉、翡翠、金箔,宝光流动,极其奢华。那拉车的四匹宝马,每一匹都膘肥体健,毛色黝黑,通身一丝杂毛都没有。 南吴大多数老百姓出行,多是乘驴车、牛车、骡车。宝马不易得,朝廷对马匹购买控制极严,买卖马匹的赋税极高,买卖转让的文书又极其繁琐,连那些家财万贯的商人都少有使唤车马的。 在南吴,唯有王公贵族能够饲养宝马。 质子府的规格等同于皇子,自然是有宝马的。卫康喜欢四处游荡,曹平和陆白都会驾车,见过从南吴各地进献至王城的宝马,但没有一匹比得上西宁国的神驹。 廊檐深处,钻出一张尖下颌的脸,谭和川扒在绿漆栏杆上,望着马车上熠熠生光的鲜红宝石,气得五官扭曲,尖着嗓子道:“你们看,这个太薇公主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这马车可是用金子打出来的,天底下只有咱们爷的身份配得上使这样的座驾,爷还没发话呢,她就敢坐上去?” 曹平扒在谭和川背上,伸长脖子,痴痴地盯着随风飘动的金箔,连声赞叹:“好家伙,这要是卖了,能换多少银子?” 陆白背靠着曹平,手持一截甘蔗,呸呸几口,吐出甘蔗皮:“有啥好看的?反正不是咱们的,就算能换一座金山,那也是太薇公主的金山。” 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只知道盯着那些黄白之物! 谭和川满脸嫌恶,指尖在栏杆上抓出几条淡淡的抓痕,“只要太薇公主喜欢,爷什么都舍得让出去,长此以往,只怕连咱们也能随随便便送出去!” 曹平瞪大眼睛,瞳孔闪闪发亮:“那好啊,我巴不得爷把我送给太薇公主呢!听说太薇公主既大方又宽和,带的陪嫁少说也有几万两银子。”他顿了一下,咽了口口水,赞叹道,“几万两啊!” 陆白翻了个白眼,“你又不是太监,怎么可能近身伺候公主?” 说着,眼神在曹平的腿间晃来晃去。 谭和川在旁边冷笑一声:“就为了多得一点好处,你连子孙根都不想要了?要不要我去和爷说一声,早日为你净身,咱家以后也有个断子绝孙的伴儿。” 曹平头皮一阵发麻,连忙伸手捂住自己的裆部,脸上涨得通红:“谁说我不想要子孙根了?老子就是羡慕一下,不行吗?” 噼啪一声,陆白咬下一大口甘蔗,“羡慕归羡慕,你可别生别的心思。这辆马车不是你能碰的,太薇公主不是庄王。” 卫康对身外之物不大在意,常常会把身上戴的玉佩、指环、香囊遗落在外面。想起来时,会问一两声,大多数情况下,丢了就是丢了,从不会回头去找。 曹平每回捡着一点值钱的东西,都会偷偷藏起来占为己有。他胆子大,连卫康贴身的挂配都眼馋。要不是卫康的侍婢看管得严实,他连卧房的那面葵花玻璃镜子都敢偷。 陆白是好意提醒,然而他这句话却恰好戳中曹平心里蠢蠢欲动的小心思。他擦了把口水,一抖袖子,跳到廊檐底下:“我不管,能摸摸也好,说不定我运气好,能捡着一块小金片、小珍珠啥的。” 从他嘴里说出来,是捡,在陆白和谭和川一听,就知道他又动了歪心思,想去沾点便宜。 陆白摇了摇头,继续嚼甘蔗。 谭和川则是一脸兴味,等着看好戏。 曹平整整衣襟,笑眯眯地直奔马车而去,还没走到近前,几名宫侍上前将他拦住:“公主凤驾在此,曹侍从莫要莽撞。” 曹平连忙赔礼不迭:“姐姐们勿怪,太子惦记着公主,让我过来传句话。” 宫侍笑了笑,“不知太子有什么话交代?奴等可代为通传。” 曹平看着近在咫尺的宝车,露出一丝迟疑之色:“这可怎么是好?太子再三交代了,务必让我亲口把话传到公主面前,不能让外人听见。” 宫侍犹豫片刻,“劳烦曹侍从稍等,奴去问问公主。” “好的,姐姐请便,我在这里等着。” 等宫侍走了,曹平嘿嘿一笑,转头朝藏在栏杆后面的陆白和谭和川做了个鬼脸。 称心知道马车里面的人是育碧公主,假意走到马车下面,朝一个削肩细腰的宫女道,“如意姐姐!” 宫女转过脸来,杏面桃腮,瑶鼻樱唇,分明不是如意,而是头梳双螺髻、着红裳绿裙、作宫女装束的周瑛华。 “怎么?” “曹侍从说,驸马有几句要紧话和公主讲。” “什么话?” “曹侍从不肯说,他坚持要面见公主。” 周瑛华摆了摆手:“既如此,让驸马亲自过来,我当面听他说就是了。” 称心笑得一脸促狭,把周瑛华的话一字不漏,原样复述给曹平听。 曹平的笑容当即凝滞在脸上。 称心推了推一脸呆滞的曹平:“曹侍从,还不快去回禀太子,公主等着呢!” 曹平苦笑一声,“哪能让公主久等?也不是什么要紧话,冯大人怕路途颠簸,决定绕道从水路回西宁。等出了南吴境内,咱们就要弃车登船,太子想问公主晕不晕船,要是公主晕船,就还是走陆路。” 称心见是正事,连忙收起玩笑之色,把曹平的话带到周瑛华面前。 周瑛华沉吟片刻,“去问问曹平,什么时候开始走水路?” 称心又转身去找曹平打听,回来时道:“按估算,大概是半个月后。” 周瑛华眉头微蹙。 按她的估算,冯尧肯定会在路上动手,南吴国边境多山丘密林,土匪横行,又正处在三国交界地带,在那里下手除掉她最合适。可现在为什么突然要改走水路? 难不成冯尧要在船上安设埋伏? 南吴人大多是在水边长大的,熟识水性,西宁将士却多半是旱鸭子,冯尧为什么会选在江面之上对她下杀手? 称心随手摸出一枚荷包,递到曹平手里:“我们公主不晕船,多谢太子惦记。” 曹平手里摸着荷包,心里仍然惦记着马车上那一块块闪耀着彩光的珠玉宝石。 称心脸上笑得亲和,眼神却很机警,周围一溜七八个宫侍,看似忙乱,其实乱中有序,始终将马车围在中间,不许任何人走近一步。 曹平实在找不到浑水摸鱼的机会。 他想了又想,为了几块宝石去冒犯太薇公主,好像有点得不偿失。卫泽那小子自从摇身一变成了西宁太子后,就成天围着太薇公主打转。教授礼仪诗书的袁先生每天都被气得吐血,冯大人也颇有微词,西宁使团的下人们更是抱怨连连,可卫泽谁的话都不听,谁的脸色都不看,只知道一心一意讨好太薇公主,等着娶媳妇。 他要是惹怒太薇公主,卫泽肯定会翻脸不认人的! 思量再三,惧怕和惶恐终于压下对珠宝的渴望,曹平恋恋不舍地收回缠绵在马车上的目光,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怎么,得手了?”陆白一看曹平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知道他没能如愿,故意道:“你抠了几块金子下来?” 曹平没好气道:“滚!” 谭和川斜着眼睛,把曹平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打量了几个来回:“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谁的东西都敢偷的吗?现在也知道怕了?” 曹平嗐了一声,叹道:“没办法,谁让爷只听她的?我可不是吹牛,连那个冯大人的钱箱子我都敢伸手!至于太薇公主,咱们还是小心伺候着吧。” 谭和川脸色一变,冷笑了一声,“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凭什么咱们要怕她?” 说完这话,他一甩袖子,转身走远。 曹平揉揉脸,推推在一旁嚼甘蔗的陆白:“诶,老谭这是怎么了?说话阴阳怪气的?” 陆白嗤啦一声,撕开一条甘蔗皮,“没什么,他就是瞧着爷凡事只听公主的,心里不痛快。” 曹平眉头一皱,神色霎时变得庄重起来:“这是什么话,咱们是奴才,爷现在是太子,爷爱听谁的,就听谁的,和他有什么相干?就算爷听一只哈巴狗儿的话,他也管不着!” 陆白撇撇嘴巴,“你想得明白,我也想得明白,可老谭还没有看清身份,还以为他是爷的救命恩人呢!” 曹平立马揎拳掳袖:“等我去好好骂骂他,一定得把他骂醒!” 不管他们从前和卫泽有什么情分,现在卫泽是主,他们是仆,主仆有别,尊卑分明,他们必须认清自己的身份,守好本分,才能继续在卫泽身边伺候。 “我早骂过他了,没用。” “那我就狠狠揍他一顿,打得他清醒为止!” 陆白一横甘蔗,挡住怒发冲冠的曹平:“不用理他,过几天就好了。这种事,我们这些外人说了没用,他不会领情的。等他吃点苦头,就能想清楚了。” 曹平的脸色慢慢黑沉:“你什么意思?” 陆白一摊手:“前头的动静你不是都瞧见了吗?爷处置那几个人的时候,是谁把那些人带到公主房里去的?爷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守住质子府,使团那些人不算,我在里里外外都安排了人手,可那些人却一路畅通无阻,直接找到公主,还把公主带到爷跟前,咱们怎么拦都拦不住。当时你和我都在爷身边,除了老谭,谁能支使质子府的人?” 曹平愣了片刻,怒气全消,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和担忧:“糊涂!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那些人之前也欺负过他,他总不至于善心大发,要救人吧?” “还能为了什么,他想挑拨爷和太薇公主的关系,趁机进谗言呗!” 没想到太薇公主并没有生气,卫泽也没有恼羞成怒。两人不仅没有发生争执,看着仿佛还比从前更亲密了一些。 但凡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卫泽和太薇公主交谈之后,走路的脚步都轻快了很多,春风得意马蹄疾,大抵就是他那副情状了。 曹平叹了口气,“公主知道了?” 陆白吐出几块甘蔗,点了点头,“你放心,老谭毕竟是爷的心腹,公主就算知道他在暗中使坏,也不能拿他怎么着,顶多打他一顿出口气。” 毕竟太薇公主是新嫁娘,即将远赴人生地不熟的西宁国,讨好笼络他们还来不及,绝对不会选在在这个时候得罪丈夫身边的近侍。 曹平抢过陆白的甘蔗,干巴巴地咬一口,心里还是有点忐忑不安:“但愿吧。” 第37章 刺客 西宁使团静悄悄离开南吴王城。 使团成员,宫女侍者,加上车马护卫随从,百十号人马,慢吞吞走在泥沙铺就的官道上。 正是阖家团圆的正月里,农人不必耕田,百官不用上朝,连爱财如命的商人都躲在温暖的房中打算盘、逗孩子。官道上只有西宁使团一行人,人烟稀落,除了人声马嘶之外,连一声鸟叫都是稀罕。 冯尧抬头看了看天色。 南吴地处长江以南,即使北风呼啸,白雪皑皑,树木依旧苍翠蓊郁,河水依然绿波荡漾。展眼望去,一片冰雪琉璃之中,时不时冒出一簇绿树红花,只是绿得沉肃,红得冷傲,不似春光温柔烂漫。 身后传来两声呼哨,一人策马从冯尧身边经过:“我去前面看看,路上不必歇脚,先赶到江州再说,夜里怕是要落雪。” 声音还在耳际盘旋,一人一骑已经飞驰远去,只留下漫天飞扬的尘土。 “明白。” 冯尧回头吩咐了几句,拍拍座下的马背:“老黄,要辛苦你了。” 老马摇摇尾巴,喷了个响鼻。 曹平在车厢里打了个滚,狗刨似的,东摸一下,西摸一下:“这马车底下是不是塞了什么东西?怎么一点都不颠?” 陆白坐在小杌子上剥核桃,随手拈起几枚碎壳往曹平脖子里一塞:“别滚来滚去的了,让外边的人听见,又得笑话你没见识。” 曹平横眉立目:“他们敢?!” “他们就敢。” “我让爷给我出气!” “有本事你别找爷告状,自己找他们算账去?” “哼,谁怕谁啊?” 曹平掀开车帘,朝守在外面的护卫们张牙舞爪,狐假虎威道:“给爷警醒着点,不准偷懒啊!” 陆白踢曹平一脚:“又仗着爷的名头逞威风!” 曹平斜着眼睛,一脸得意:“羡慕吧?你也来试试。” 陆白捏碎一枚核桃,翻了个白眼:“滚!” 卫泽靠在枕上假寐,听着曹平和陆白一来一往的逗趣,只撩了下眼皮,没吭声。 陆白把一碗剥好的核桃递到漆木小几上:“爷,吃核桃吗?” 卫泽摇摇头:“几时能到驿站?” “冯大人说要变天了,怕路上耽搁时间,不去驿站了,直接抄小道去江州。” 卫泽皱起眉头,“和公主说了吗?” “说了。” 曹平应了一声,心里悄悄腹诽:公主还大发脾气,把过去传话的下仆骂了个狗血喷头呢!真是没想到,太薇公主平时看着斯斯文文、挺秀气的,发起脾气来也凶得很,和那个育碧公主简直不分上下。 等等,刚刚听到公主骂人的声音,还真有点像育碧公主…… 曹平还在疑惑,马车陡然晃了一下,晃得他晕头晕脑,一头扎在车窗上。 “没长眼睛啊,摔着太子的话——”曹平站都没站稳,就急着训斥护卫,话还没说完,他忽然拔高嗓子,发出一长串可以震碎耳膜的尖叫声:“啊啊啊啊啊,有刺客!有刺客!” 他的脖子上正卡着一把明显开过刃的尖刀。 脖子上传来一阵刺痛,鲜血汩汩而出。 “快跑——” 曹平只觉寒光一闪,心里一阵绝望,颤抖着吼出最后两个字,两眼一翻,厥了过去。 车窗外的刺客手腕一沉,正想割断这个小太监的脖子,忽然瞥见坐在车厢里的卫泽。 这个少年穿一身锦衣华服,样貌端正,气势十足,肯定就是这次暗杀的目标——西宁太子! 刺客心里一喜:报信的人说的果然不错,西宁太子乘坐的确实是第三辆马车! “在这里!” 这几名刺客显然是有备而来,随着一声尖哨,雪地中接连蹿出一条又一条银鱼似的白色身影,个个身手利落,手舞长剑,切瓜砍菜似的,一路横行无阻,直扑向卫泽所乘坐的宝盖马车。 随从们猝不及防之下,一个接一个倒在官道上。 鲜血四溢喷洒,洁白的雪地上绽开一朵朵血红的花朵。 “刺客,有刺客!” “保护太子!保护公主!” 会功夫的侍卫们连忙抽出腰刀,纷纷后退,把卫泽和太薇公主的马车围在里面。 身无寸铁的宫人们则吓得屁滚尿流,大喊大叫。 冯尧也吓了一跳,袖子一抖,落出一双雪亮弯刀,清喝一声:“保护太子!” 护卫们纷纷掏出家伙,合围而上。 冯尧心宽体胖,动作却灵活得很,一边避让忽然冒出来的杀手,一边抱怨:“大哥,不是说好到船上动手吗,怎么改了计划也不知会我一声?” 原以为只是做个样子,可随着白衣刺客们步步逼近,冯尧的额头上渐渐爬上一层冷汗:太薇公主的马车几乎是用金子美玉堆出来的,那些宝石闪闪发光,差点晃瞎护卫们的眼睛,就算隔了一里地外都能看得见,这些刺客怎么不去找太薇公主的马车,反而围着卫泽的马车不挪窝了? “他娘的,别是真碰上劫道的了吧?” 冯尧吐出一口唾沫,一刀劈向挡在身前的一名白衣刺客,“是谁派你们来的?” 白衣刺客闷哼一声,栽下马背。 冯尧坐在马背上,用弯刀在白衣刺客身上翻找了一阵,没看到之前约定好用来嫁祸北齐国密探的刺青,脸色顿时一沉,“来人,快去通知侯爷!” 白衣刺客们并不恋战,探清目标后,便全部堵在卫泽的马车前面。 几十人合力劈砍,马车很快被砍得七零八落。 卫泽既不会武功,又不是铜皮铁骨,乱刀之下,怎么可能保得住性命! 冯尧心道不好,为了方便下手除掉太薇公主,他刻意把一队护卫调拨到江州去安排车马,没想到竟然让这些贼人钻了空子! 他跃下马背,正想冲过去救人,四五个白衣人立即飞窜上来,同他缠斗在一处。 冯尧每次砍倒一个白衣人,很快就有新的白衣人填补空缺。不多不少,刚好五个人,虽然近不了他的身,却能把他围得密不透风,让他无法突围。 冯尧力大无穷,能以一当五,不怕正面迎敌,但被四五个人同时缠住,根本腾不出手去救卫泽。 眼看保护卫泽的护卫一个接一个倒地,冯尧心里愈加焦躁。 混乱中,忽然一阵马蹄嘶鸣,几人驾驶着一辆华盖马车,冲破拦阻,逃向路边的密林深处。 冯尧眉头紧皱:这个太薇公主跑得还真快! 谭和川本来坐在车厢外,刺客突然从雪地里蹿出来时,他手脚飞快,直接往后一仰栽倒在车厢里,刀尖将将从他的鼻子上面划了一下,只划破一条血痕,算是险险逃过一劫。 护卫们很快围了上来,谭和川躲在车厢里,和陆白一起,一左一右,把卫泽牢牢护在中央。 外面的砍杀声近在咫尺,几人紧紧抱成一团,身上虽然没有伤口,但却满身鲜血——都是从刺客们砍破的缝隙间洒进来的。 陆白双眼紧闭,嘴里念念有声:“菩萨保佑,我还没当上万户侯呢,可不能让我就这么没命了啊!” 卫泽胡乱抹了把脸,清秀的面孔上沾了浓黑的血迹,透出几分狰狞之色:“别念经了!” 陆白脸色煞白,心里很是委屈,瑟缩了几下,没敢吭声。 谭和川冷笑一声,指着帐帘外的一处豁口:“爷在担心太薇公主?您看见没有,她已经跑了!太薇公主抛下您跑了!” 豁口是刺客砍出来的,缝隙处可以看见四处砍杀的白衣人和节节败退的西宁护卫们,远处是一辆器宇轩昂的华盖马车,马车一溜烟驰向远处,很快就脱离了刺客们的包围圈。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谭和川一字一句道,“亏得太子您还惦记着公主的安危,公主却完全没把您放在心上!” 卫泽眉头紧皱,轻斥一声:“住口。” “啪啦”一声,一把长勾直接勾破木板,碎片四溅,雪亮的刀光从卫泽脸上擦过。 陆白惊叫连连,“老谭,都什么时候了,想法子保命要紧啊!” 长勾往里一抓,抓在卫泽的发髻上,扯下一大把头发。 卫泽一声不吭,忍着痛楚,抱住长勾,忽然往里一拽。 等把刺客拽到马车外,他拔下头上的银质发簪,用上全身的力气,朝对方眼睛扎去! 他知道自己不是习武之人,扎别的要害之处虽然也能扎中,但不会伤及刺客的性命,唯有扎瞎对方的眼睛,才能讨得一点生机! 刺客发出一声惨叫,不住挣扎,长勾在卫泽身上划出一条条伤口。 卫泽咬紧牙关,握着发簪的双手继续发力,硬生生把半根发簪一点一点钉进刺客的脑袋里。 刺客渐渐没了气息。 陆白张大嘴巴,看着卫泽扎瞎刺客的眼睛,然后一点一点在刺客的脸上钻出一个核桃大的血洞,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两眼一翻,也厥了过去。 卫泽踢了陆白一脚,抽出插在刺客脸上的发簪,把还沾着血肉的银簪子在陆白的衣裳上抹了抹,擦掉上面的血迹。 谭和川手忙脚乱,到处翻找,想替卫泽包扎伤口,“爷,没伤到要紧的地方吧?” 卫泽推开谭和川,捡起掉落在车厢里的长勾,塞到谭和川手上,“别管我了,这个给你防身。他们想杀的是我,等他们冲进来的时候,你腿脚快点,能跑多远就多远。” “不!我不走,我要保护爷!” 卫泽捏着冰冷的发簪,嗤笑一声,正想说什么,耳边扬起一阵呼啸,一枝淬了毒液的利箭刺破车帘,直指他的面门! “太子小心!” 谭和川惊呼一声,张开双臂,扑到卫泽身前。 箭头裹挟着风声,刺破谭和川的护甲,牢牢钉在他的胸骨上。 箭上带了毒汁,谭和川很快脸色铁青,嘴唇发乌,直冒冷汗,眼看连气息都微了。 卫泽眼眶微红。 “我,我快不行了。”谭和川呕出一口黑血,挣扎了两下,拼着最后一口气,死死攥住卫泽的手,“爷,您、您听我一句劝,太薇公主,她、她不可信!” 第38章 相救 周瑛华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 她的马车已经冲出包围圈,然而这批白衣人并没有立刻追上去,他们甚至看都没看一眼远去的华丽宝车——很显然,他们并不是来杀她的。 他们的目标是卫泽! 崔泠架空卫泽,把持朝政,虽有不臣之心,但至始至终都没有加害于卫泽。更何况他需要卫泽做傀儡,不可能挑在这个时候对卫泽下杀手。 那就只有孟家人了。 周瑛华躲在一群惊慌失措的宫女们中间,如意和称心紧紧跟在她身旁。 护卫们准备不足,节节败退,满耳都是砍杀和叫嚷声,四周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称心和如意吓得手脚冰凉,慌乱间胡乱抓了两双象牙筷子当武器,一边不住发抖,一边颤声道:“公主,怎么办?” 周瑛华蹲下身,抓了把残雪和泥沙涂在脸上,抹去妆容,一指华盖马车的方向:“往那边跑,别回头。” 两人早就吓破了胆,一听周瑛华发话,下意识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撒腿狂奔。 剩下的宫女、侍者们见状,连忙提起裙角,跟着一溜小跑。 周瑛华也在跑,但却是和众人相反的方向。 她一边跑,一边脱去外面的大衣裳,卸下头上的簪环首饰,取下腕上的金钏玉镯,把满头长发盘成一个尖髻。 最后戴上一顶纱帽,抖抖衣袖,转眼间便从一个装束清雅的宫女,变成一个满脸黑泥的小太监。 她刻意把自己的马车让给周双君乘坐,改装成宫女混在人群当中,宫女的衣裳底下,是太监的灰褐色罗衣,罗衣底下,另有一套平民服饰,最里面则是一层可以抵御刀剑的金丝软甲。 这些本来是为了提防冯尧才准备的,到底还是派上用场了。 周瑛华找到以一敌五的冯尧,陡然拔高嗓子尖叫:“冯大人,太子已经冲出去了!” 这一声清清楚楚传进众人耳中,喊杀声顿时一滞。 冯尧楞了一下,双刀横在身边,挡住一枝长、枪,“什么?” 和冯尧一起愣住的,是围着马车的几名白衣刺客。 冯尧一脸莫名,回头瞪向周瑛华,这个小太监从哪里冒出来的? 周瑛华喊出一声后,立刻调转方向,转身就跑。 冯尧霎时反应过来,一边后退,一边朗声道:“太子已经脱险,随本将杀光这批反贼,回了西宁,论功行赏!” 护卫们精神大振,齐声应和,放弃守卫剩下的几辆马车,纷纷朝冯尧聚拢。 斜刺里忽然钻出一只枯瘦的大手,仿佛从地狱里伸出来的一双魔爪,揪住周瑛华的衣襟,硬生生把她从地上提了起来,“西宁太子在哪儿?” 阴狠的气息洒在耳边,周瑛华心里一阵骇然,强忍住恐惧,哭着求饶:“饶命啊!我只是个小太监!” 那人勒住周瑛华的脖子,只需要稍稍一用劲儿,就能把她的脖颈捏碎,“快说,西宁太子在哪儿?” 周瑛华呛咳几声,脸色开始发青:“在、在那辆最华丽的马车上……” 那辆马车确实装饰豪华,丝绸镶裹,宝石装饰,连笼头和马鞍都是用金子和白玉磨制的。即使隔得老远,刺客们还是能看清车窗上镶嵌的猩红宝石。 此次西宁使团成员中,唯有西宁太子身份最尊贵,只有他才敢乘坐这样的马车。 一名刺客眼尖,看到成群宫女太监跟在马车后面奔跑,立刻翻身跃上一匹黑马:“看,那些宫女都在往那边跑!” 宫女们不会武功,一心保命,慌乱之下,顾不上什么尊卑规矩,只会跟着护卫最森严、人手最多的人走。 “不能让西宁太子跑了!” 几名刺客连声叫嚷,翻身上马,一扬长鞭,追进密林深处。 白衣人还有些将信将疑:“这辆马车上的人是谁?” 他指着一辆残破不堪的马车,五六个白衣人正在围攻马车前的两名护卫,护卫们满身浴血,眼看就要倒下。 卫泽乘坐的正是这辆马车。 周瑛华攥着刺客的双手,不住挣扎:“他、他是假的、假太子。” “谢了!” 白衣刺客冷笑一声,手腕翻转,挽了个剑花,一剑刺向周瑛华的心窝。 周瑛华只来得发出一声惊呼,便没了气息。 白衣刺客随手把周瑛华往马车上一摔,打了个响亮的呼哨,“不要放过那辆逃走的马车,他们想趁乱送走真太子!” 几个白衣人立即放弃和冯尧缠斗,转身扑向官道旁的密林。 刺客们分出一批人去追赶周双君的马车,冯尧顿觉压力骤轻,心中一喜。 然而白衣刺客并没有真正相信周瑛华的话,手腕一沉,剑尖直指卫泽:“这个太子不管真假,格杀勿论!” 两声闷哼,剩下的两名护卫捂着血流如注的半边胳膊,栽倒在车轮下。 五六把长剑,织出一张天罗地网,朝卫泽的脸上劈下去。 雪亮的剑光映在卫泽的瞳孔上,亮如星辰。 冯尧大惊失色,飞身上前,几乎拼尽全身力气,砍向白衣刺客。 其他护卫顾不上自身安危,飞扑到马车上,企图用身体挡住刺客的攻势。 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利器划破血肉,发出一阵缓慢迟钝、清晰无比的噗嗤声。 卫泽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滚烫,粘稠,血液在他的指尖灼烧。 刺客们撕破最后一层防卫时,本应死去的小太监忽然打了个滚,翻进车厢,一把将呆滞的卫泽按倒在身下。 几把利刃都砍在他的脊背上。 白衣刺客捂着胸膛,踉跄了几步。 他的胸口上钉着一枝小巧玲珑的铁箭,铁质箭镞已经没进胸腔的骨肉当中,只剩一截泛着冰冷流光的青羽箭尾。 白衣刺客一脸不可置信,摇摇晃晃间,长剑一挑,还想再补上一剑。 冯尧啐了一口,翻身跳上马车,手起刀落,将白衣刺客和剩下几名刺客一一砍翻。 周围的护卫们齐聚到马车周围,重新把卫泽护在最中央。 冯尧匆匆检视一遍,看卫泽身上只有零星的细碎伤口,看着血淋淋的,其实没有伤及要害,松了口气。 光顾着去算计太薇公主,一时得意忘形,差点阴沟里翻船,要是卫泽真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和侯爷交代? 卫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扶起挡在自己身上的小太监,伸出两指,去探她的气息。 冯尧飞起几脚,把几个刺客的尸体踢下马车:“是个忠仆,还有没有气?” 卫泽点了点头,没吭声。 冯尧蹲下身,扯起小太监的衣袖摸了摸:“这小子是谁的手下?身上竟然藏有袖箭。” 而且还是可以连续发射的梅花黄铜袖箭,每一枝箭镞上都涂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力道精准,一击毙命,例无虚发。 几名刺客都死在他的暗算之下。 卫泽面色凝重,小心翼翼拔下小太监脊背上的剑刃,刀刃已经翻卷,罗衣厚袄尽数碎裂,露出最里面一层金丝甲胄。 冯尧啧啧几声,眼底划过一阵诧异:“呦呵!还穿了软甲!” 伸手正想摸,卫泽忽然神色大变,双臂一展,将奄奄一息的小太监揽入怀中,“别碰她!” 看他的架势,似乎想一刀砍了冯尧的胳膊。 冯尧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眉头紧皱:刚刚摸这个小太监的手臂,怎么滑滑溜溜的,比他房中小妾的胳膊还软和细嫩?阉人是不是都不长毛? 卫泽撕下锦袍底下的宫绸内衫,轻轻擦掉小太监脸上的黑泥。 只露出一双秀净的眉眼时,他已经认出怀中之人。 不必谭和川提醒,卫泽知道,周瑛华身上藏有很多秘密。 高高在上的公主,看中出身低贱的家奴,那都是戏文上的故事,连小孩子都不会当真。 她的双眼通常是缄默而深邃的,明明是一张最适合欢笑的桃腮杏面,笑起来时能够融化冰雪,拂去雾霭,犹如雪后初霁,天地一片晴光。 但却从不见她流露出少女之态,偶尔展颜一笑,笑意也只是电光石火,转纵即逝,眉梢眼角始终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 但此刻她双眼紧闭,面色雪白,连那丝让人看不透的郁气都成了奢侈。 厮杀声中,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响雷般的马蹄清喝。 蹄声越来越响,尘土飞扬间,几骑身影如疾风般从南边飞卷而来。 听那齐整响亮的马蹄声,便可知骑者都是武人。 外面的护卫们连忙打起精神,严阵以待。 冯尧听着由远及近的蹄响,暗道倒霉,莫非刺客还有伏兵不成? 几骑奔到近处,众人才看清来人身份。 马上骑者个个生得高壮矫健,一律头戴墨黑斗笠,身披缁色氅衣,腰佩弯刀,足踏皂靴,分明是西宁国戍卫的打扮。 当中一人身着雪白棉毡氅衣,脸上神色冷峻,环顾众人一圈,淡淡道:“冯尧呢?” 冯尧钻出马车,看到骑者们簇拥在当中的一骑雪白身影,立即咧开一张笑脸,抹了把汗水,瘫倒在马车上:“侯爷,你总算来了!” 第39章 受伤 “哐啷”几声巨响。 马车本来就已经破败不堪,只剩堪堪几块木板支撑,冯尧这副几百斤的斤两一靠,终于支持不住,支离破碎。 马车上的几人猝不及防之下,全都跌落在尘土碎片当中。 几匹骏马同时扬起马蹄,发出一长串嘶鸣。 卫泽埋头紧紧抱住周瑛华,挡住四面飞洒的碎屑灰尘。 冯尧摔得最重,疼得他连声诶呦,手脚并用,不停扑腾,想从碎片木架中爬出来。 崔泠翻身下马,走过冯尧身边的时候,轻轻踢了一脚:“不必抓活口,一个不留。” 冯尧还在木片底下挣扎,翘起的脚尖在空气中划了个圈,算是应声。 “太子殿下。” 崔泠走到卫泽身边,“这里交给冯将军料理,殿下先随我去江州。” 他一挥手,缁衣戍卫立即牵来一匹黑马,等卫泽起身。 卫泽恍若未闻,“太医在哪里?” 崔泠看清卫泽怀里抱着一个气息微弱的小太监,眉峰微蹙:“事出紧急,殿下莫要耽搁。” 下巴朝右边轻轻一点,示意戍卫上前。 几名戍卫连忙一拥而上,想强行把周瑛华拖走。 卫泽紧紧扣着周瑛华的双臂,抬起脸冷笑一声:“治不好她,侯爷另外挑个皇子回西宁罢!” 他毕竟跟随卫康多年,教养规矩固然不能速成,说话的方式、语气还是能学个七八分。此刻他虽然灰头土脸,满身狼狈,但态度刚硬,那种浸润在骨子里的生而优渥、高贵雍容几乎是浑然天成,仿佛他果真是个自幼娇宠无度的跋扈皇子。 戍卫们慑于卫泽的气势,身形一滞,不敢动作。 崔泠神色平静,沉吟片刻,没有坚持:“把太医带过来。” 冯尧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肿了半边的屁、股,凑到崔泠身边:“诶,这小太监是不是你安排的人手?瞧着瘦巴巴的一把子骨头,一点拳脚功夫都没有,人倒是够机灵的。” 伸手一指不远处白衣刺客们的尸体:“瞧见没有,都死在他手上。” 崔泠的目光从周瑛华脸上滑过,黑乎乎的一张脸,看不清面容,只能看清一双细长而舒扬的柳叶蛾眉——原来不是小太监,而是小宫女。 “我不认识。” 看卫泽紧张担忧的神情,这个小宫女的身份怕是不简单。 他转过身,“派人去找太薇公主。” 戍卫们去了半天,回来时道:“侯爷,马车上的是育碧公主,太薇公主和她的宫女走散了。” 崔泠心中雪亮,点了点头。 冯尧一跺脚:“还不快去找!到底是死是活,给爷一个准话!” “不必。” 崔泠打断冯尧,“她就在你眼前。” “啊?”冯尧抓抓脑袋,左看看,右瞧瞧,除了护卫,还是护卫,“太薇公主在哪儿?” 崔泠没说话。 随行太医背着药箱,气喘吁吁跑到几人身前:“殿下,老奴来看看您的伤口……” 刺客已经全部伏诛,四散而逃的宫女们找到主心骨,重新汇聚到车队中来。几名宫女展开帐幔,直接在雪地上围出一个个山包似的帐篷,在里头煽风炉煮滚水,熬煮汤药,为受伤的护卫擦洗伤口。 卫泽抱起周瑛华,走进一座刚刚搭起的帐篷当中:“孤没事,先为太薇公主诊治。” “他、她?” 冯尧瞪大眼睛,一层摞一层的下巴挤压在一处,皱成一团粉嘟嘟的千层蜜饼。 崔泠没有跟进去,站在帐篷外,朝冯尧使了个眼色。 冯尧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摸摸脑袋,一头雾水:“侯爷?那个小太监就是太薇公主?” “嗯。” 崔泠淡淡应了一声,眉眼低垂,掩住眼睛里的精光:“京里有些异动,我要提前回西宁,不能和你们一道走水路返回,这里交给你主事。” 冯尧神色一肃:“是!” 他大概能猜出京里出了什么事,多半是孟家人和孟贵妃暗中使了什么手脚,想撺掇卫文帝更改皇位继承人。 在冯尧看来,孟家人的野心实在是太大了,他们不仅谗言媚上、把持朝政,害死卫文帝膝下所有皇子,甚至还想把孟家子弟假充成卫氏皇族,什么簪缨世家、名门望族,不过是一群贪婪虚伪的小人罢了。 不过崔家和孟家现今是姻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虽然崔泠和孟相政见相斥,近来常有争执,但新嫂子孟氏可是孟相的嫡亲女儿,两家是牢不可破的盟友,轮不着他多说什么。 “看住太子。”崔泠翻身上马,白色袍袖翻卷,仿若官道两旁的素净雪色,“至于那个太薇公主……” 他轻笑一声:“伤得正好。” 冯尧目送崔泠和戍卫们远去的背影,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个圈,他明白崔泠的暗示:原本他们便打算暗杀太薇公主,然后嫁祸到北齐国人身上,计划虽然看似天|衣无缝,其实肯定骗不了卫泽。现在太薇公主受了重伤,倒是个下手除掉她的好时机,因为伤势太重而不治身亡,这种死法实在是太名正言顺了,甚至都不用费心去遮掩。 他招手叫来几名心腹使女:“太薇公主为救太子受了重伤,等太医开了药方,你们亲自看着宫女配药。以后太薇公主的汤药,全部交给你们几人负责,没有本将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能插手!” 使女们:“喏。” 宫女小心翼翼剪掉周瑛华身上的几层衣物,如意和称心在一旁打下手。 卫泽守在病榻前,脸色阴沉。 称心取来一套贴身的纱罗衣衫,“殿下,奴婢要为公主更衣,您……” 卫泽站起身,并没出去,走到屏风背后,沉声道:“小心着点,别碰着伤口。” 周瑛华身上穿了金丝软甲,但软甲并非真的刀枪不入,只能够挡住锋利的剑刃,无法抵挡其他伤害。 太医说她受了内伤,背上和胸前都一片青紫。 称心为她换衣的时候,一直在倒吸冷气。 卫泽靠在屏风上,眼前一遍又一遍回放着周瑛华扑到他身上时的情景。 如意让人端了盆热水,绞了张干净帕子,“殿下,您擦擦吧。” 卫泽神色木然,接过湿帕,抹了把脸,双手浸在铜盆中,干净的热水很快变成淡淡的血红色。 好在这些血不是周瑛华的。 榻上的周瑛华浅浅嘤咛一声,眼睫微颤,似要转醒。 称心连忙丢下手里的差事,给周瑛华掩好锦被:“公主醒了!” 卫泽推开两旁使女,大步奔至榻前,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换掉沾满血迹的衣裳,怕血腥气太重,随手扯掉破破烂烂的外袍,只着砖褐色湖罗内衫,挨到榻沿边。 周瑛华睁开眼睛,茫然片刻,眼神逐渐清明,随即呻|吟一声,眉峰紧蹙。 卫泽连忙让人去唤太医,“哪里疼?” 周瑛华紧咬双唇,“扶我坐起来。” 称心刚伸出手,卫泽挡在她身前,搂着周瑛华坐起,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你身上还带着瘀伤,别乱动。” 周瑛华不惯和人亲近,此刻半靠在卫泽怀中,只觉浑身不自在,不过伤口传来的痛楚很快让她忘了这一份别扭,“你没事吧?” 卫泽笑了笑,“我很好,你放心,永宁侯留下一队精兵护送咱们,路上不会再有刺客了。” 声音里带了几分苦涩。 周瑛华神情剧变,双手微微发颤,她早该猜到的,崔泠肯定也在这次使团当中! 薛家满门的血海深仇,她一刻都不敢忘。 她环顾一圈,示意如意:“你们到外面守着。” 等使女们全部退出去,周瑛华叹了口气,望向卫泽:“殿下。” 明明靠在他的怀里,但口气却生疏而克制。 卫泽眼神一沉,没有再费力气去纠正她的称呼。 周瑛华没有注意到卫泽脸上黯淡下来的神色,“这一路我的吃食用具,汤粥药丸,务必让阮伯生和如意亲自看管,千万不能让永宁侯的人沾手!” 卫泽心中一紧,“你怀疑永宁侯?” 周瑛华神色庄重:“对。” 崔泠日后会一力扶持卫泽登上皇位,有这一份从龙之功在,卫泽总会给他留几分颜面。 唯有从源头开始埋钉子,才能让卫泽彻底疏远崔泠。 更何况,崔泠确实已经动手了。 冯尧骄傲自大,看不起深闺妇人,大概觉得周瑛华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很容易对付。大意之下,早已经露出狐狸尾巴。 他不知道,周瑛华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只需要看一眼他的神情动作,就知道这个永宁侯府的娇客心里在盘算什么。 上辈子死在崔泠手里,这一世周瑛华不会重蹈覆辙。 卫泽默默听着周瑛华的分析,脸上波澜不惊。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低,肩头忽然一沉。 他低下头,入眼是一张恬淡柔和的睡颜。 周瑛华身上毕竟还带着内伤,加上刚刚喝了一碗安眠的养神汤,只说了会子话,很快就觉倦意上头,眼皮发沉,不知不觉便靠在卫泽肩上,昏昏欲睡。 炭炉里一片红彤,木炭噼里啪啦烧得正欢,火舌舔舐着黑漆漆的铜壶底部,茶褐色汤药沸腾翻滚,咕嘟咕嘟直冒气泡,浓厚的药香中蕴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 卫泽拉高胭脂红锦被,把周瑛华拢在臂弯中,嘴唇擦过柔嫩细滑的脸颊,唇间微觉一丝馨甜,依稀能嗅到她的青丝间有股淡淡的茉莉发油清香。 他伸长胳膊,揽着自己将睡未睡的新嫁娘,合眼睡去。 第40章 冯府 已是早春时节,船舱外碧波荡漾,江水映着粼粼的日光,依稀可见两岸绿柳如烟,春光烂漫。 周瑛华头梳双髻,着一袭浅松石绿绣玉兰枝叶交领窄袖杭纱衫子,外面罩了件对襟青地牡丹加金锦半臂,底下系一条彩绣缠枝四季花卉十破月华裙,肩披密合色印花薄纱披帛,倚在船舱前的美人榻上,翻阅一本前朝诗人撰写的游记。 在江州弃车登船,改走水路后,西宁使团已经顺流西下,在江上走了大半个月。 房里光线黯淡,点了灯烛依然不顶事,唯有窗前透亮。 靠着窗户,瞧一瞧岸边的景致,心里也畅快些。 春风扑面,风里裹挟着泼辣的春草芳香。 近岸处泊着几条渔船,有人放声高歌,歌声嘹亮悠扬,顺着春风的方向,飘向四野。 卫泽站在书案前练字,无意间抬头往窗前投去一瞥,但见斯人倚窗独坐,铺洒在美人榻上的月华裙随风飘动,裙摆皱褶流淌,色泽流转,水纹波动,犹如皎月晕耀光华,绚丽非常。 在蓝天,白云,碧水,柳色,原野,花影,和欸乃的渔翁歌声中,窗前这道剪影美得清冷幽丽,不惹尘埃,仿佛从云端走下来的世外仙姝。 周瑛华似乎察觉到卫泽注目的眼神,抬起粉妆玉砌的桃腮杏面,朝他淡淡一笑。 于是整幅美人画霎时生动起来。 卫泽一时被周瑛华的容光摄住,心中一阵激荡。 “公主,该喝药了。” 称心推门走进来,如意端着一枚精致小巧的红漆描金绘鲤鱼托盘,紧跟在她身后。 周瑛华抛下书册,低头嗅了嗅莲瓣花口药碗,“倒了。” 称心撕扯着手上的粉红绢子,表情十分抓狂:“我在熬药的炭炉旁眼巴巴守了两个时辰,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的,怎么还是让人钻空子了啊!” 如意把整碗汤药倒进角落的松木盆景里,看着药汁子一点一点渗入褐色泥土中,“真是防不胜防。” 卫泽放下兼毫笔,眉宇间隐含怒气:“我去找冯尧问个清楚。” 周瑛华摇摇头,“不必闹大,只是加了一味药而已。” 用毒|药来谋害她太明目张胆了,疗伤的汤药里加的是一种活血的药草。这种药草本身是无毒的,甚至常常被用来医治伤者,就算是太医在这里,估计也瞧不出不妥。 不过周瑛华前世就是死在一杯毒|酒上,所以这一世对所有吃食的味道都格外敏感,冯尧的谋算是失策了。 卫泽眼底黑沉:“只能一直躲着吗?” 他想说自己是西宁太子,周瑛华身为他的正妻,完全不必怕一个五品将军。可想起西宁使团对他的态度,这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那个永宁侯纵容他,也轻视他,除了曹平、陆白和老谭他们三人,他还能支使谁? 卫康当初说得对,什么西宁皇子,不过是空有一个名头罢了。 “快到西宁了,城里人多眼杂,冯尧会收手的。” 周瑛华时时刻刻袖箭、软甲不离身,还整日把卫泽拘在自己房里,几乎和他寸步不离,连夜里睡觉时,都只和卫泽隔着两道落地大屏风。冯尧不敢动卫泽,畏手畏脚之下,除了在她的汤药里动手脚,不敢有什么大动作。 其实要不是突然有人冒出来刺杀卫泽,周瑛华原本打算一直利用周双君当靶子,让她替自己受过。不过这招李代桃僵已经暴露,只能退而求其次,用卫泽当保命符了。 只要踏上西宁国土,冯尧就不能把她怎么样。 卫泽见周瑛华从容不迫,似乎胸有成足,松口气之余,又觉得有种无力的挫败感。 此刻,冯尧和卫泽一样,也觉得很挫败。 宫女战战兢兢道:“大人,太子成天和太薇公主如胶似漆、形影不离,我们实在找不着下手的机会。” “白天就算了,夜里呢?” 宫女面有难色:“太子和公主夜里也睡在一间船舱里,太子只留了两个宫女在里面守夜,不许我们进去。” 冯尧焦躁不已:“不是还没圆房吗,怎么就睡到一起了?” 看来,那个太薇公主已经察觉到他们的意图了。 他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忽然笑了笑:也是,一个胆敢哄骗杀手、一举击杀五名刺客的娇弱少女,自然得有些不凡之处。 是他太得意忘形了。 赶走宫女,冯尧推开窗户:“侯爷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窗外闪过一道人影:“没有,信鸽全被人扣下了。” “继续打探。” “是。” 那人一抱拳,渐渐隐没在阴影里。 冯尧在船舱里踱来踱去,船板几乎被他踩出一道道浅坑。 自从上船后,崔泠就断了音讯,京师那头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西宁王城,冷宫。 一名头发花白的妇人在佛前打坐。 静室内香烟袅袅,恍如仙境。通体碧绿的翡翠观音慈眉善目,眼神悲悯,眉眼微弯,含笑注视着面容苍老的妇人,仿佛真能听到她虔诚念诵的经文。 “吱呀”一声,一个脚步蹒跚的老嬷嬷掀开厚重的帐幔,悄悄走到妇人身后。 妇人依旧紧闭着双眼,“什么事?” 老嬷嬷低声道:“娘娘,孟贵妃刚刚发出一道密诏,要孟相即刻进宫。” “九华殿那边呢?” 老嬷嬷低着头:“九华殿由皇上的精兵层层把守,奴婢不敢探问。只知道兰台令大人把那些为皇上进献丹药的道士神仙全关起来了。” 兰台令孟文才,原是西宁国人,如今是孟家的赘婿,孟相最得力的心腹。 妇人霍然睁开眼睛,然而这双细长凤眼灰蒙蒙的,黯淡无光,神采全无。 可这双已经失明的眼睛却像在闪闪发亮。 妇人沟壑纵横的脸上舒展开一道疯狂的笑意,和刚才庄严肃穆的样子判若两人:“哈哈,老天有眼,本宫总算等到今天了!” 半个月后,船在运河口靠岸。 冯尧没有换上西宁官服,仍旧着一身鲜艳夺目的圆领绸缎衣裳,皮笑肉不笑,亲自来请卫泽和周瑛华下船。 称心如临大敌,和如意一人一边,搀着周瑛华的手,小心翼翼扶她走下舢板。 卫泽紧跟在她们身后,提防着冯尧。 岸上已备有车马软轿等待。 渡口行人来往如常,西宁使团假扮成商队,一路和其他商客同行,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岸上货摊林立,人流如织。 船才刚刚靠岸,当地货商举着各个商行的幌子,犹如过江之鲫一般一拥而上,把渡口挤得水泄不通。 船上的商客都是从西宁和北齐贩货归来,带回大批西宁少有的皮货、香料、茶叶、瓷器,西宁商人急着和他们商谈价钱,抢购货物。 称心直皱眉头:“他们怎么都不派人来迎接咱们?” 周瑛华掀起面纱,回头看向卫泽。 卫泽神色警觉,眼神四处逡巡,“冯尧说我们暂时还不能暴露身份,下船之后先去冯府暂住,等朝廷派出册封使,我们才能凭圣旨进宫。” 周瑛华垂眸不语,那个册封使,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应该就是崔泠本人。 她可以确定,在江州换走水路的时候,崔泠不在使团当中,他走的是陆路。 按理来说,走陆路应该比走水路更快。崔泠轻车简从,没有使团负累,此刻应该早就到京师了,可看冯尧一脸沉重,似乎事情并不像他们原先计划好的那么顺利。 冯家家仆请周瑛华上轿,周瑛华正要过去,卫泽忽然拉起她的衣袖,坚持和她共乘一辆马车。 周瑛华淡淡一笑:“你放心,已经到京师了,冯尧不会再偷偷摸摸动手脚的。” 卫泽没说话,径直拉着周瑛华走到马车前,掀起车帘,等她上去。 冯家仆从在一旁看着,周瑛华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按着卫泽的意思登上马车。 冯尧满腹心事,没有阻拦他们,弯腰钻进一乘软轿,催促下仆:“去冯府。” 车队缓缓驶入街市上的人流之中,周瑛华掀开车帘一角,看着窗外熟悉的街道市井,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是出奇的平静,没有泛起一丝波澜。 冯府坐落在外城深巷,府门前两座大理石雕刻的狮子,身躯瘦长,气势雄伟,传说是按照西域进贡的神兽狮王雕刻而成。 冯家几个侄儿顽皮,喜欢骑在石狮背上玩,周瑛华每回都提心吊胆,生怕他们跌下来摔伤了,自然对这两只石狮子熟悉无比。 称心、如意和卫泽都是头一次见。 卫泽只是随意瞟了两眼石狮。 称心和如意却被石狮的威武姿态吓了一跳,连忙收回眼神。 南吴国也有石狮子,可南吴国多是戏球石狮和献钱石狮,造型灵动,活泼可爱,浑身上下满是精美雕饰,寓意招财进宝,人丁兴旺。西宁国的石狮子则威武雄健,栩栩如生,样式质朴,双目圆瞪,威风凛凛,让人不敢直视。 马车从两只威严庄重的石狮子旁经过,直接进了冯府大门。 冯尧从轿子中走出,“夫人呢?” 下人道:“前天是永宁侯夫人的生辰,夫人带着几位小公子去永宁侯府赴宴,在那边住下了,说是后天回来。” 冯尧眉头紧锁,出远门前他再三叮嘱过崔滟,无事不要去侯府,怎么她还是去了!自己去了不算,还把几个儿子也带上了! 这下可好,全落到孟家人手里了。 第41章 驾崩 称心托着一枚红漆描金莲花托盘,穿过铺着青石板的甬道,一路穿花拂柳,走过一道道垂着藤萝花瀑的月洞门,来到荷花池前的廊檐底下。 早上刚落过一场急雨,长廊边沿栽种的一丛丛芭蕉绿油油的肥大枝叶间流淌着晶亮的雨珠,一群穿红着绿的使女、丫鬟正坐在长廊间丢沙包、斗花草,嘻嘻闹闹好不快活。 称心脱下脚上被湿泥水弄脏的木屐,搁在落满枝叶的石阶上,踩着绣鞋踏上光亮洁净的长廊。 使女们见了她,也不避让,一个穿红衫、梳辫子的大丫鬟排众而出,走上前笑嘻嘻道:“称心姐姐,公主好些了罢?” 称心颔首道:“好多了,汤药已停了一两日,昨日一早起就嚷嚷着想吃酪樱桃呢!这不,今儿个太子就叫人送了好几碗到公主房里,公主叫我送一碗给育碧公主。” 使女往称心手上的托盘瞥了一眼,笑道:“酪樱桃这精贵玩意儿可经不得等,你快给育碧公主送去罢!她正在走廊里和小丫头们染指甲玩呢!” 称心点点头,笑着走远,双丫髻上佩戴的珠串叮铃作响。 使女身后几个梳丫髻的丫鬟走过来悄声道:“阿黍,她就是南吴公主的贴身侍婢?果然和咱们西宁人不大一样。” 唐阿黍听出丫鬟声音里的不屑,皱眉轻声道:“南橘,你才刚进府,人都还没认全,别跟着那起子糊涂人咋咋呼呼的,太薇公主可是太子妃,以后要做皇后的。” 南橘虽然跳脱,但并不蠢笨,连忙笑着敷衍道:“多谢姐姐提醒,是妹妹莽撞了。” 另一个宫女东杏碾碎一朵淡黄的丹凤花苞,随手扔在栏杆外,冷笑一声,朝身边十几个小丫鬟道:“太薇公主又怎么样?到底不是咱们西宁人,哪能跟咱们一条心。” 周围的小宫女们知道东杏的身份,听了她的话,只是含笑不语。 唐阿黍自然也明白东杏的心结,听她说得刺耳,也不反驳,扯开话题道:“听说宫里的孟贵妃平日最爱用桂花蕊蒸的花露沐浴,所以皮肤才又白又滑,还有一股子幽香。后园子那棵月月都开,白落了也是可惜,不如咱们也去摘点桂花来洗澡吧。” 南橘第一个跳起来应和:“我来我来,桂花蒸的花露又香又甜,掺一点在米糕里最好吃,再拌点蜂蜜腌上一缸,可以拿来配白粥。” 等丫鬟们走远,周瑛华搂着一捧新鲜莲蓬,分花拂柳,从花丛中慢慢走出来。 如意紧跟在她身后,手执一枝半开的艳红莲花:“公主在担心什么?” 周瑛华淡淡道:“太平静了。” 冯府的下人恭敬顺从,勤谨小心,把他们一行人伺候得无微不至。按理来说,周瑛华应该松口气,因为冯尧终于认命,放弃对她的暗杀计划了。 可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而且,从他们住进冯府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天了,冯尧竟然还没提起送卫泽进宫觐见卫文帝的事,仿佛一点都不着急。 “冯大人这些天在忙什么?” 周瑛华已经有两天没看到冯尧了,崔滟和其他仆妇公子也不在府里,虽然崔滟喜欢回娘家住,但男主人冯尧久别归来,她身为主妇,怎么说都该回家来看一眼的。 “冯大人进宫去了。”如意小声道。 周瑛华蹙眉,算了算年份,忽然心中一动:莫非卫文帝驾崩了? 可看冯府下人们平时的言行举止,明明没有一丝异状。皇帝驾崩,举国皆哀,冯府里怎么可能不起一点波澜? 除非……孟贵妃秘不发丧,隐瞒了卫文帝的死讯。 这和上辈子周瑛华见过的不同。 那时候卫文帝死在孟贵妃的寝宫里,卫泽还没有回国。孟家人接连推选了几个皇室的远支子弟继任皇位,企图让孟贵妃垂帘听政。结果不知是卫文帝在天显灵,还是那几个孩童命势太弱,他们一个接一个因为各种意外死去,最长的那个只勉强撑了十九天。 直到卫泽被崔泠送上金碧辉煌的九华殿。 “太子呢?” 听周瑛华提起卫泽,如意似乎有些想笑,忍了半天,才道:“太子在书房里听袁先生讲解文章。” 这个袁先生,周瑛华没有见过,不过她曾经差点和这个文质彬彬的神童订亲。 卫泽没有上过学,诗书礼仪一窍不通。西宁使团中有几位曾在太学中任职的教授,是崔泠特意带到西宁教导卫泽的。 周瑛华私下里打听过,那几个教授都是专心诗书的古板腐儒,虽然是饱学之士,其实只会一肚子花花文章,不懂世俗经济。 崔泠想让他们把卫泽教成一个只会讲道理,没有真本事的空壳子。 她暗示卫泽为自己挑选良师,结果卫泽在南吴王城逛了几天,最后竟然挑中了袁茂。 袁茂自幼多病,袁家人舍不得他到西宁来做官。 卫泽二话不说,让冯尧预备了一份丰厚的拜师礼,送到袁妃宫中。 当天夜里,袁妃就命袁家人把袁茂送到质子府上。在袁妃看来,反正袁茂病怏怏的活不了多久,趁他还有两口气,用他的学识和西宁太子换一笔财宝,挺划算的。 袁茂被迫和家人分别,跟着西宁使团踏上归程,一路哭哭啼啼、嘤嘤泣泣好不可怜。 听下人说,袁茂确实多病,冷不得,热不得,饥不得,饱不得,吹了风要生病,站久了闹头晕,走一会子路就气喘吁吁,比养在深闺里的小姐们还娇弱。 下人专门把他不能吃的东西、不能碰的东西列了张单子,结果光是抄写那份单子,就足足花了三天时间! 下人们纷纷抱怨,这袁茂袁公子,比伺候一只水晶玻璃瓷娃娃还费事。 可怜袁茂时日不久,还碰上卫泽这么个闹心徒弟。每回上一次课,就气得吐一次血,几个月下来,脸上的一点血色全部褪尽,瞧着愈发不像个尘世中人。看他那副飘飘欲仙的模样,几乎下一刻就会驾鹤西去。 一开始,冯尧被吓得够呛,连给袁茂的棺材板都预备好了。没想到这位病得歪歪倒倒的富家公子愈挫愈勇,硬是撑到西宁国都没倒下。 虽然他依旧是三天一晕倒,五天一吐血。 周瑛华没把卫泽这种幼稚的报复行为放在心上,“你把莲蓬送到太子房里去。” 冯府书房。 袁茂再一次被西宁太子气得火冒三丈:这个西宁太子,简直是不可理喻、无可救药! 怒气浮上心头,他叉腰横眉,呃、呃了半天,想开口怒骂,忽然白眼直翻,捂着胸口,吧嗒一声,晕倒在地。 两边的下人见怪不怪,扶起晕厥的袁茂,拖到一边的软榻上,随手往上一抛。 见袁茂又被自己气晕了,卫泽合上念了半天的书本:“得了,先生累了,咱们回吧,今天的课不必上了。” 陆白和曹平嘿嘿一笑,连声应和,簇拥着卫泽走出书房。 曹平看了眼墙角的莲花铜漏,“殿下,还早着呢,今天玩什么?” 卫泽刚要回答,迎面看见如意遥遥走来,轻咳一声,敛容道:“谁要玩了?孤要回房继续用功。” 如意走到几人身前,朝卫泽行了个半礼:“殿下,公主让我送几只莲蓬来。” “哟,难为公主记挂着我们爷。”陆白飞跑到如意身边,接过莲蓬,“这是在园子里摘的?” 如意指了指那朵含苞待放的荷花:“这枝荷花是公主亲手摘的。” 卫泽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挑出莲蓬里唯一的一朵荷花,左看看,右看看,赞道:“好看!” 待如意告退,卫泽拿着荷花|径直回到自己房里。 曹平取来一只官窑耸肩美人瓶,换上净水,把荷花插在瓶子里。花瓶是淡淡的松石绿色,波纹如水,衬着一枝半开的花苞,清丽雅致。 卫泽对着荷花发了会子呆。 曹平和陆白躲在角落里咬耳朵:“公主给爷送花,这是什么意思?” 陆白撇撇嘴巴:“这你就不懂了吧?那叫情趣,知不知道?” 曹平还是一脸疑惑:“怎么不是爷给公主送,反而是公主给爷送?” 陆白一摊手:“不知道,公主嘛,肯定比寻常小姐胆子大些,想送就送了呗。” 曹平摇摇头:“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然而事实上周瑛华确实只是给卫泽送了朵平平无奇的荷花而已。 卫泽对着美人瓶中的荷花想了一夜,差点想破脑袋,始终猜不透周瑛华的意思。 翌日,他起了个大早,在园子里摘了一捧新鲜欲滴的芙蓉花,让人送到周瑛华房里。 周瑛华挑了一朵浅粉色的芙蓉花,簪在云鬓边,揽镜自照:“冯大人回来了吗?” 送花的曹平跪在地上,摇摇头。 周瑛华放下雕花铜镜,“听说谭公公醒了,不知他的伤势如何?” 曹平啊了一声,一时怔住。 如意面露不满,咳了一声。 曹平连忙回过神,小心翼翼道:“多谢公主想着,老谭好多了,太医说他身上的毒已经全拔掉了,就是暂时还不能下床。” 周瑛华点点头,示意一旁的称心取来一只大红绸面长匣子:“有样东西,想托曹侍从代为转交。” 曹平听周瑛华说话的语气有些不一样,没敢多问,接过长匣子,心里有点忐忑。 周瑛华扬眉一笑:“这是我赏给谭公公的。” 曹平脸色一白,顿时觉得像搂着一炉烧得滚热的火炭,烫得他心口直跳。 第42章 下手 曹平眼巴巴瞅着陆白:“怎么样?没毒吧?” 陆白把一根拇指粗细的人参丢回锦匣里,盖上盒盖,“我又不是大夫,怎么闻得出来有没有毒?” 曹平一巴掌把陆白拍到一边:“那你还闻这么久!我还以为你懂这里头的门道呢!” “不是你让我闻的吗?” 曹平抱着锦匣,气呼呼往里走:“算了,我直接拿去给老谭吧。” 陆白拦住曹平:“你不是怕这些补品有毒吗,还拿给老谭吃?” 曹平翻了个白眼:“公主让我给老谭的,我能怎么办?” 陆白想了想,“咱们去跟爷说,让爷拿主意。” 曹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要去你去,我可不敢。” 陆白揪住曹平的衣领,不让他走:“你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吗?”曹平叹口气,抱着锦匣的手有些颤抖:“公主在逼我表态呢!一盒子人参,谁送不行,非指名要我亲自送给老谭,这意思还不明显吗?分明是在试我呐!我要是去和爷告状,公主知道以后不会放过我的!” 陆白神色一变:“你就不怕这些人参真有毛病?” “有毛病也不关我的事。”曹平捏紧拳头,渐渐下定决心,“路是老谭自己选的,他当初在爷跟前说公主坏话的时候,就该料着会有今天。不是我不顾兄弟情义,是他不肯听劝!现在他自己撞到公主刀口底下,和我不相干。我只是一个奴才,犯不着为他得罪公主。” 陆白盯着曹平看了片刻,忽然一拍手,哈哈大笑。 曹平吓了一跳,后退两步,警惕地看着陆白:“你笑什么?” 陆白笑得前仰后合,费了半天劲儿才止住笑,拍拍曹平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能想明白最好,我虽然没读过书,但常听人说,疏不间亲。公主是爷的枕边人,是爷的正经嫡妻,那才是一家人呢!咱们算什么?以前是奴才,以后还是奴才。老谭非要给自己挖坑,咱们管不了。以后你得把自己的位置站稳了,别两头打晃,小心闪了腰。” 曹平脸色一沉,“谁两头打晃了?我可没老谭那么大的野心,只要有好处拿,我比谁都听话。” 陆白切了一声,“我还不知道你?见钱眼开,小气到家。只要有银子,就算是烧得滚热的油锅你都敢伸手去捞一捞,你上辈子是穷死的还是怎么着?那些丫鬟送的钱你也敢收?小心贪的钱太多,哪天压死你!” 曹平有些心虚,面上仍然不肯服气,梗着脖子道:“我哪里贪钱了?是她们自己孝敬我的!” 陆白冷笑一声,“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曹平对着陆白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偷偷抹了把冷汗,整整衣襟,换上一副轻快面孔,把锦匣送到谭和川房里。 才推开门,却见谭和川披着件灰褐色棉袍,拄着拐棍,正一瘸一拐往外走。 “哎哟哟,我的祖宗诶,你出去干嘛?”曹平上前搀着谭和川,硬把他送回床上,“伤还没好透呢!小心伤口又裂开。” 谭和川捂着胸口,咳了几声,“太子爷呢!我要去见爷!” 曹平皱着眉头,“你这样子怎么去见爷?等过几天伤好全了再说。” “不行,我等不了!”谭和川抓着拐棍不肯放,“一定是太薇公主!她从中作梗,想阻止我去见爷!” “你……” 曹平本想开口劝解几句,但目光不经意落到自己从太薇公主房里领来的绸面锦匣上,一句话忽然堵在嗓子眼里,像咽了一大口黏稠的芝麻面糖,想吞吞不进去,想吐又吐不出来。 犹豫半天,强笑道:“你别多想,爷这几天忙着呢!我和陆白整天跟在爷身边,太薇公主想和爷说句话都得先问过爷的意思,何况是你呢?你别心急,等你的伤养好了,爷肯定会召见你。” 看谭和川挣扎着还想站起来,曹平神色渐冷,心下一横,打开锦匣:“这几枝人参是爷赏给你的,你看看,都是几十年的老参,卖了的话得值不少钱,爷心里惦记着你呢!” “真的?”谭和川拈起一枝人参,看了又看,“真的是爷赏给我的?” 曹平眼神躲闪了几下,匆匆点点头:“是爷赏的,不然谁舍得把这么好的老参给你养身体?反正我是没这个脸面。” 谭和川目露喜色,带着老茧的手指一一摸过锦匣里的人参,“我就知道爷不会忘了我!小平子,你等着吧,只要我还有口气,我一定会让爷认清那个太薇公主的真面目!到时候爷就会明白,这天底下,只有我们几个才是真心为爷着想的。” 曹平敷衍着点点头,心里默默叹息一声:老谭啊老谭,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可别怪我无情无义,我这也是迫不得已。如果这些人参没毒呢,那算你命大。如果真有毒,冤有头,债有主,人参是太薇公主赏给你的,和我没有关系! 如意一路跟在曹平身后,看着曹平和陆白说了一通话,然后挨挨蹭蹭进了谭和川的房间,最后空手走出来,会心一笑。 不过她没有立刻就走,仍旧守在谭和川房外,直等亲眼看着谭和川喝下一碗加了参片的汤药,才回去向周瑛华复命。 “公主,曹侍从把人参送到谭和川房里了。” 周瑛华坐在镜台前,取下头上戴的簪环首饰,一头青丝如绸缎般披散在肩头,“谭和川用了人参?” “用了。” “让太医过去候着吧,免得谭和川发作的时候丫鬟找不到人。” “喏。” 夜里听得仆役房一阵尖叫忙乱,谭和川那边果然闹了起来。 有人在外边拍门,一声比一声拍得响亮。 称心从脚踏上爬起来,披了件夹衣,端着灯烛出去探看。 回来时道:“公主,曹侍从在外边求见,他急得不得了,一直在磕头,奴婢怎么劝都不听。” “让他回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再来向我禀报。”周瑛华在菊花蕊制成的大软枕上翻了个身,心里暗暗道:果然是南吴国的宫廷秘药,童叟无欺,见效奇快。 不管外面如何,周瑛华一觉黑甜,睡到第二天辰时才醒。 天光大亮,阳光透过轻薄的银丝纱帐幔,落在她脸上。帐幔是淡淡的葱白色,通体素色,没有花纹,垂悬下来犹如笼了一层轻烟,滤进拔步床里的光线波光流转,宛如山间一汪清泉碧水。 屋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称心打开通向院子的门窗,散去一夜浊气。 使女们端着热水巾帕进房,预备伺候周瑛华梳洗。 周瑛华掀开纱帐,坐在拔步床上,揉揉眼睛:“谭和川怎么样了?” 她只问了这么一句,语气轻柔平淡,然而冯府使女们却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除了称心和如意,剩下的使女全部变色,哗啦啦全都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到底是将军府的丫鬟,虽然慌乱,但却没有人失手跌碎什么东西,房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热水滴滴答答敲在铜盆底的声音。 如意笑了一声,打破沉寂:“回禀公主,太医已经为谭公公诊治过了,说是没有大碍。” 周瑛华淡淡一笑,“那就好。” 原本她就没打算直接除掉谭和川,不过是先给他一个教训罢了。人参里的秘药,不会致命,只会让他足足疼上五个时辰。这种药在南吴宫廷不常见,通常是宫廷高级女官用来逼供的,用一点少一点。用来惩治谭和川,好像有点大材小用,不过他昨晚似乎惨叫了一整夜,吓坏了不少人,倒也不算是浪费。 周瑛华眼波流转,环顾一圈。 冯府的使女们老老实实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公主……” 称心走到周瑛华身边:“太子要见您。” 冯府使女们听到这句,心思各异,有几个胆子大的,悄悄对视一眼,满脸都是幸灾乐祸:这个太薇公主,竟然敢堂而皇之在太子救命恩人的药里下毒,瞧瞧,太子这就来找她对质了! 第43章 猪油拌面 周瑛华从黑漆描金首饰盒里挑出一枝牡丹纹錾刻莲池鸳鸯的青鸾簪子,簪首的鸾鸟展翅欲飞,鸟嘴衔着一串梅红珠子,色泽鲜艳,像盛开的红梅。 她把鸾簪比在发髻上,对着铜镜端详一阵,雪嫩的肌肤,乌墨的发丝,晶莹剔透的发簪,让窗口漏进来的日光一照,显得分外雍容富丽:“好看吗?” 没人敢应声,唯有称心无知无觉,笑嘻嘻道:“好看,公主戴什么都好看。” 周瑛华淡淡一笑:“今天只戴这一枝簪子,不用梳高髻,只挽个家常小髻儿就行。” 称心挽起周瑛华的长发,因为不用梳正髻,不必用刨花水定型,簪环排钗、掠子掩鬓都不用戴,只需要梳通就好,速度比平时快了很多。 然而使女们还是嫌慢,忍不住出声催促:“公主……太子在外头等着呐!” 周瑛华端坐在镜台前,恍若未闻。 如意取来熨好的衣裳,鸭头绿缂丝绣牡丹团花纹镶边圆领杭绫氅衣,鹅黄缠枝芍药花罗裙,颜色素净,样式别致,因为在熏笼上烘了半夜,经纬纹理间带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周瑛华梳妆毕,换上氅衣罗裙,站在大玻璃镜前转了个圈,裙角缀着一道细窄的锦边,色泽闪烁流淌,“是不是太清淡了点?” 称心低头翻首饰匣子:“是有点,公主要不要戴上那副镶宝石的璎珞圈子?” 周瑛华微微蹙眉:“项圈累沉沉的,戴着脖子酸。” 如意沉吟片刻,出去吩咐了几句。 俄而,一个穿蓝裙的使女捧着一盘含苞待放的新鲜芙蓉花进来,“请公主簪花。” 周瑛华点点头,纤纤十指从或粉或红或白的花朵间一一划过,最后挑了一朵晕色的:“就这朵吧。” 使女们见周瑛华总算穿戴妥当,悄悄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心又提了起来:因为周瑛华并没有去见太子的意思,而是缓步走到月洞窗前,含笑道:“传早饭吧。” 东杏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公主,太子那边问起来,奴婢该怎么回话?” 周瑛华盯着东杏看了几眼,忽然勾唇一笑,移开眼神。 如意会意,站到周瑛华跟前:“照实说就是了。” 东杏一咬樱唇,起身出了正院,一路走得飞快。 快到院门前时,她忽然放慢速度,理了理发鬓和衣襟,这才慢悠悠打开院门。 卫泽着一身大襟长袖曳撒,负手站在甬道前。 曹平和陆白分立左右,两人神色焦急,一看便知早已等得不耐烦。 东杏放柔声音,款款下拜:“太子殿下,公主刚刚在梳妆,现在要用早膳,怕是没空见您。” 曹平勃然变色,和旁边的陆白对视一眼,两人虽然没有开口说什么,但都忍不住偷眼看向卫泽。 东杏看清曹平的脸色,心中冷笑一声,太薇公主目中无人,把太子身边的几个近侍全都得罪了,简直是自找死路! 面上仍是笑意盈盈,温柔小意:“等公主用完早膳,说不定都到巳时光景了。殿下何苦在这里久站,不如随奴婢先去厢房吃杯茶,稍作休息。” 卫泽脸上平静无波:“不急,孤先回去,等公主什么事或有空,孤再来。” 旁边传来一阵窃笑:“太子要见公主,何必在外头等?进来便是了。” 东杏脸上一僵,笑容凝滞在嘴角。 称心提着裙角,信步走到卫泽跟前,“公主让奴婢过来问一声,殿下用过早膳了?” 曹平哼了一声,“别说早膳,昨晚提心吊胆了一整夜,连晚饭都没顾上吃呢!” 他猜到太薇公主赏给老谭的人参肯定掺了别的东西,但他没有想到太薇公主竟然真敢给老谭下毒! 陆白扯扯曹平的衣袖:“爷还没发话呢,你多什么嘴!” 曹平狠狠地瞪了称心一眼,别过头去不说话。 称心笑了笑,做了个请君入瓮的手势:“公主请殿下一道用饭,已经让人去取殿下的碗筷用具了。” 卫泽让曹平和陆白在院子外面候着,自己跟在称心身后,走进房中。 东边的月洞窗临着花园,比其他地方敞亮。窗户底下原是放琴桌、琴椅的,周瑛华从不弹琴,让人把琴桌抬走,挪了张雕莲花螭纹束腰月牙桌。 月牙桌由两个半圆桌拼拢而成,平时可以分开来对称摆放,就像两张小巧的半圆月。需要时再把半圆桌合并在一起,又成了一张密不可分的大圆桌,好似十五中秋的满月。 周瑛华平时吃饭,只需要一半月牙桌,另外一半置放古董花瓶,既美观,还节省空间。 今天卫泽和她一道吃饭,一半月牙桌自然不够用。 她让人端走另外一半月牙桌上的细颈圆肚青瓷花瓶,把两张月牙桌拼合在一块。 如意揭开捧盒,一一取出里面的饭菜粥汤,鱼肉汤羹,点心小食,摆了一大桌子。 卫泽随意瞟了一眼月牙桌上的饭菜,忽然一怔:桌上的菜肴,竟然全是他平时最爱吃的菜色。 周瑛华净过手,坐到卫泽对面,“喝粥还是吃面?” 卫泽盯着周瑛华乌黑云鬓间的鸾簪看了又看,一时怔住。青鸾亦是凤鸟的象征,以青鸾雕饰成簪首的鸾簪,寓意吉利美好,通常是新妇出阁时佩戴的,除了出嫁大礼那天,这还是他头一次看周瑛华作正经的新妇装扮。 素雅从容,淡抹脂粉,仿佛满怀心事、翘首盼望的深闺新妇,而他,正是她盼归的良人。 周瑛华见卫泽发怔,柔声又说了一遍:“喝粥还是吃面?” 卫泽这才恍然回过神,“呃,吃、吃面。” 周瑛华挽起锦边衣袖,露出一截雪白皓腕,腕上几只金累丝錾刻团鹤牡丹纹八宝镯叮铃作响,揭开一只倒扣着的白瓷盘,轻轻推到卫泽面前。 豆青双凤花纹花口盘子里头,卧着一碗黄澄澄、热腾腾的猪油拌面。 面是碱水面,根根分明,两面煎得金黄发亮,用猪油、葱花拌匀,淋上一层芽菜、鸡丝、芝麻、肉糜煎炸的浇头,面皮筋道爽口,滋味浓郁油润,是南吴市井百姓家常的吃法。 老百姓们整日劳作才能填饱肚子,生活不易。妇人们个个勤俭节约,家中吃剩下的菜不愿意浪费,放着又会腐坏,便有那等心灵手巧的,把剩菜做成浇头,用来拌面或是佐粥。 质子府只有卫康一个主子,一日三餐鸡鸭鱼肉的份例在那儿,怎么吃都吃不完。每天夜里通常会留下很多剩菜,像那些没动过的干净鱼肉,都是赏给头等丫头、仆妇的。剩下一些残羹冷炙,会被厨娘做成浇头,给下等奴仆们添菜。 卫泽那时候和质子府的其他下人一样,天天去灶房领份例饭菜吃。从主子的饭桌上撤下来的剩菜油水足,谁都想吃,要是论资历来分的话,谁都不肯服谁,分到第二天也分不出个结果,于是干脆上手抢。 每次拌面才出锅,小厮仆从们便一哄而上,拳脚相加,大家各凭本事,谁抢到就是谁的。 偶尔运气好时,卫泽也能抢到一碗浇头堆得冒尖的猪油拌面。肉块鲜美肥润,面条咸香滑嫩,如果事先用香油煎过一遍,那滋味就会更加浓郁。热腾腾的一大碗吃进肚子里,顿时觉得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那时候,卫泽觉得质子府的拌面,应该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面条。 获封太子后,谭和川成为他的内总管,接管他的膳食衣物之事。谭和川认为他身为西宁太子,应当和文雅的人士来往,穿最华美的衣裳,吃最精美的食物,像猪油拌面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食物,实在是太粗糙了,不应该出现在太子的食单当中。 卫泽已经有数月没吃过猪油拌面了。 在回西宁的旅途中时,他偶尔会提起想吃点以前常吃的小食,每次想让下人去寻些来,谭和川都会拼命阻拦劝诫:殿下哪能吃那种下九流的东西? 卫泽并不重口腹之欲,加上少年意气,想让众人信服自己,不愿提起从前曾经为人奴仆的旧事,渐渐的也就把猪油拌面给淡忘了。 此刻一碗油光发亮的拌面摆在他面前,辛辣的葱油香混着浓郁的肉香,直往他鼻子里钻,引得他食指大动,接过周瑛华递过来的包银竹筷,埋头便吃。 周瑛华朝如意使了个眼色。 如意点点头,把房里侍立的使女全都赶出房,带上房门,守在廊檐下,不许任何人靠近。 等卫泽吃面的速度慢下来,周瑛华搅动着一碗雪白的冰糖莲子粥,漫不经心道:“你来找我,是不是想问谭和川的事?” 听她没有像以前一样用尊称,卫泽脸色稍缓,顿了片刻,筷子微微一晃,“我只想知道你给他吃了什么。” 周瑛华挟了一筷子玉兰笋瓜肉片,送到卫泽盘中,“没什么,我只是给他一点教训罢了。总得有人教教他奴才的本分,让他明白自己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卫泽眼眸低垂,沉默不语。 周瑛华抬起眼帘,瞥了卫泽一眼,“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过分?” 卫泽抬起头,直视着周瑛华幽黑的双眸,忽然放下筷子,拉住她的手:“不,老谭确实越界了,你想怎么处置他,我不会多管。不过,”他捏着周瑛华淡粉色的指尖,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痒得慌,“他毕竟救过我一命,这次就当是看在我的面上,饶他一次。等他的伤好了,我会给他安排一个妥当的差事,把他打发得远远的,你不用担心他在我面前挑拨是非。” 周瑛华挣了挣,没挣开卫泽的手,确定对方说的不是气话,她反而有些疑惑:“那以后谁来打理你的内务?” 卫泽笑了笑,“让你房里的阮公公代劳吧,我看他就很好。” 说完这话,他手指微张,松开右手,低头继续吃面。 周瑛华连忙收回自己被捏得发红的左手,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对面的卫泽:鸾簪,月牙桌,猪油拌面,全是用来暗示卫泽的,她想让卫泽明白,她才是他的正妻,谭和川只是个身份低贱的外人。 她当然没有想过真的除掉谭和川,如果她真对谭和川起了杀心,手段多的是,大可以悄无声息弄死那个阉人,犯不着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这只是她对卫泽的一次试探,顺便探探曹平和陆白的底细。 在卫文帝的死讯公布之前,她必须抓紧时机,摸清卫泽的底线,方便以后拿捏行事的分寸,避免将来惹怒这位喜怒不定的新帝。 她已经做好卫泽勃然大怒的准备,到那时,她适时地说出卫文帝已经驾崩的消息,卫泽就算有滔天的怒火,也得消气。 可卫泽的反应实在太平静了,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好像谭和川只是个和他丝毫不相干的人,好像周瑛华没有暗害他的救命恩人。 周瑛华甚至有些怀疑:卫泽的不在意是不是装出来的? 第44章 进宫 卫泽不知道周瑛华顷刻间已经对他生出十几种猜疑,仍旧低头吃得喷香。 这一回,换成周瑛华对着他发愣了。 等卫泽吃完一大碗猪油拌面,周瑛华的莲子粥才吃了两口。 周瑛华掩下心中疑惑,“再吃一碗?” 见卫泽没反对,她扬声把如意叫进房,“给太子再盛一碗油煎面。” 如意迟疑了一下,“公主,曹侍从说冯将军回来了,正在书房等着觐见太子呢。” 卫泽哦了一声,放下筷子:“冯尧在哪里?” 作势起身要走。 周瑛华拉住卫泽的宽缘衣袖,朝他摇摇头,对如意道:“太子还没吃完早膳,让冯大人先等着。” 冯尧似乎催得很急,如意不敢答应,看向卫泽,不料卫泽已经坐回鼓凳上,低头专心致志地挟菜吃,看样子一点都不着急。 如意只得出去原话回复曹平。 曹平急得团团转,一甩袖子,“得了,我去和冯大人说罢,他还能打我不成?” 冯尧还真打了曹平。 他脸色青黑,揪着曹平的衣襟,手脚并用,一阵拳打脚踢:“快说,太子在哪儿?十万火急的事,你们也敢耽搁?要是误了大事,老子一刀下去全阉了!” 曹平抱头鼠窜,连声讨饶:“冯大人!冯将军!不是奴才不给您通报,太子在公主房里吃饭呢!您就是借我十个胆儿,我也不敢硬闯公主的闺房啊!要去您自己去!别赖我!” 冯尧冷笑一声,随手把曹平扔到一边,“好,我这就去会会那个太薇公主!” 他径直冲到周瑛华的跨院里,丫鬟使女们见是自家男主人,不敢相拦,退避三舍,惟恐大将军发起火来,殃及池鱼。 护送周瑛华远嫁的南吴守卫见状,纷纷抽出腰间的弯刀,把冯尧围在中间:“冯大人,请留步!” 冯尧怒发冲冠,哪里听得进去守卫的警告,“给老子滚开!” 他力大如牛,双臂一展,老鹰抓小鸡似的拎起三个护卫,一推一搡间,已经冲到门廊底下。 称心吓得脸色雪白,一弯腰躲进门帘背后去了。 原本在院子里候命的陆白神色纠结,挣扎了片刻,一跺脚,跟着称心跑进内室。 如意大着胆子,挡住冯尧的去路,清斥一声:“冯将军,这里是公主的寝室,容不得你放肆。” 冯尧嗤了一声,神情有些傲慢:“太子殿下呢?” 称心提着裙角一溜小跑,冲进里间,拍着胸脯,上气不接下气道:“公主,不好了,冯将军要硬闯进来啦!” 卫泽脸色一沉。 陆白在一旁添油加醋:“爷,这冯将军实在是太胆大妄为了,您可是堂堂太子,他根本就没把您放在眼里!” 卫泽的神色愈加凛冽。 周瑛华忍不住朝陆白投去一瞥:原以为曹平会是第一个朝她投诚的,没想到却是陆白抢了先。 冯尧的怒吼声遥遥传来,周瑛华估算了一下时间,搁下碗筷,站起身,走到卫泽跟前,款款下拜。 她行的是全礼,身为南吴公主,她只向周慧帝行过这种大礼。 称心和陆白吓了一跳,齐齐瞪大眼睛,一脸莫名。 卫泽也是大惊失色,筷子都来不及放,几乎是扑到周瑛华跟前,想扶她起来:“你跪我做什么?” 周瑛华神色庄重,跪在地上不肯起。 卫泽看周瑛华执意要跪,挠了挠脑袋,干脆一撩袍子下摆,和周瑛华并排跪在一起:“要跪一起跪。” 称心和陆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自家主子为什么忽然下跪,傻了半天,双手一举,膝盖一软,也相继跪伏在地上——甭管主子为什么跪,反正主子都跪了,他们可不敢在一旁大咧咧站着。 周瑛华脸上神情变幻,对着身旁卫泽那副略显无赖的痞子相,有些哭笑不得,准备好的那些煽动说辞,突然间全都没了气势。 卫泽挑眉一笑,扶着周瑛华站起身,这一回周瑛华没有拒绝。 “文帝驾崩了。”周瑛华轻声道,“冯将军是来接你入宫的。” 卫泽的手还拦在周瑛华的腰间,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眼睫交错,敛住激烈翻腾的心绪。 沉默片刻,他收回胳膊,轻轻一挥衣袖,淡淡的“喔”了一声。 屋里静悄悄的,称心和陆白仆倒在地,屏气凝神,连呼吸都放慢、放轻了很多。 周瑛华没给卫泽缅怀生父的时间,打破沉寂:“进宫的时候,记得让冯将军带着你从正门东华门进宫。” 卫泽一怔:“你不和我一道去?” 周瑛华攥住卫泽僵冷的双手,盯着他灰褐色的眼瞳,再一次用尊称称呼他:“殿下,我现在还是外人,不能随殿下一道入宫。永宁侯会为殿下安排好一切,进宫的时候,殿下是西宁太子,等宫门再次开启,殿下会成为西宁国的皇帝。” 她松开卫泽的手,缓缓后退,渐渐隐入翻飞的淡青色帐幔中:“我留在这里,等着殿下的传召。” 几乎在周瑛华的脸藏进帐幔的同一瞬间,“哐当”一声,冯尧撞开大门,径直冲到卫泽身边:“殿下,请随属下入宫!” 冯尧风风火火,架起卫泽便往外走。 陆白从地上飞快爬起来,搓搓手,嘿嘿一笑,跟在两人身后,一溜烟跑远。 称心还有些懵懂,犹犹豫豫着站起来,想去关门。 门扇被冯尧撞歪了半边,栓钮断了,怎么关都关不上。她有些赌气似的,用力拍了一下透雕木格子,“啪啦”一声,门扇彻底断裂,倒在地上,扬起一篷烟尘。 如意飞跑进屋:“没摔着谁吧?” 称心诺诺地摇摇头,蹲下身,想把门扇抬起来。 周瑛华从里间出来,看到两个贴身侍婢正揎拳掳袖,合力架着一块裂开的门板,哐哐当当,在修理门扇。 “都什么时候了。”她忍不住扶额,“别管门扇了,收拾箱笼包袱,明天咱们要进宫。” 卫泽和冯尧走了以后,冯府里的气氛为之一肃——任凭孟贵妃如何只手遮天,卫文帝驾崩的消息还是泄露了,众人都知道卫泽这时候进宫代表的意义是什么,成功的话,卫泽就是新任西宁皇帝。 如果不幸失败,整座冯府都得遭殃。 冯府下人胆颤心惊,如坐针毡。管家怕乱中出错,下令锁了内外院门,把所有人聚集到花厅里,男女老幼分开列队,不许叽叽喳喳,不许交头接耳。 唯有周瑛华房里还是一派从容平静,使女、护卫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忙着收拾行李,预备离开冯府。 东杏和唐阿黍被管家派到这边来安抚太薇公主,结果进了院子,却见太薇公主坐在窗下玩九连环,脸上悠然自得,丝毫不见慌乱。 称心叉着腰拦在门口,不许两人进门:“你们去外边等着吧,公主不喜欢生人在跟前。” 唐阿黍连忙告退,东杏揪着帕子,愤然转身。 称心对着东杏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到了下午,宫中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府里的气氛愈加沉重。 周瑛华在院子里走了几圈,忽然觉得肚子有点饿,让称心去寻些果腹的点心小食。 如意等称心走远,忍不住道:“公主,您怎么一点都不担心?” 周瑛华踮起脚跟,从柳树上撇下一根嫩绿的新鲜枝条,缠绕在指间,“担心什么?” 几天前事情还未明朗,她确实忧心了一段时日,怕宫里的局势会发生什么变化。但现在冯尧已经安然出宫,代表失踪很多天的崔泠已经和孟家达成了某种协议,唯一能够阻碍卫泽登基的阻力成了助力。满朝文武,一半听命于孟相,一半听命于崔泠,现在两边都想把卫泽当成可以操纵的傀儡,两股势力联合起来把卫泽推上帝位,谁能拦阻? 卫泽已经是西宁皇帝了,她有什么好担心的? 如意却没有周瑛华的从容冷静,脸上满是忧愁。 称心捧着一只钿螺什锦攒心盒子回来:“公主,阮公公来了。” 上午卫泽和冯尧走后,周瑛华立刻派阮伯生出门,要他紧紧跟在卫泽身后,注意路上的动静,顺便探听一下京师的情况,等卫泽顺利进宫后,再回冯府来报信。 周瑛华拈起一枚晶莹剔透的海棠糕:“让他过来。” 阮伯生埋头走进内院,如意和称心对视一眼,悄悄退下。 “太子从哪道门进宫的?” 阮伯生道:“回禀公主,一开始,冯将军领着太子的车驾直往西平门奔去,文武大臣都在西平门前迎接,太子按着您的叮嘱,拒绝下车,僵持了一个多时辰,动静可大了!后来宫里的人怕担干系,把永宁侯和孟相都请出来了,太子最后是从东华门进去的。” 周瑛华舒了口气。 西平门是侧门,孟家人知道卫泽是奴仆出身,不懂得皇室规矩礼仪,故意安排他从偏门进宫。 从偏门和从正门进宫,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其实意义重大。从偏门进宫,代表卫泽仍然只是一介太子,唯有从正门进宫,才能昭显他的新任君王身份。 前世卫泽是从偏门进宫的,虽然之后他顺利继位,但始终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卫文帝的丧葬期间,宫人一直称呼他为太子。直到半年后,他的地位才获得朝廷勋贵们的认可。 在卫文帝的葬礼上,孟贵妃仗着母妃的身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直呼卫泽的名姓,斥责他是黄口小儿,害他颜面尽失。 此后卫泽想在文武群臣面前建立威信,已经晚了。 加上他还没到加冠的年纪,登基之后更是束手束脚。孟家一度想让孟贵妃垂帘听政,因为刘皇后还在人世,北齐国使臣极力反对,孟家才不得不放弃这个打算。 这一次卫泽从正门东华门进宫,是堂堂正正的西宁新帝,孟贵妃还敢当众骂他是乡野无知小儿吗? 第45章 含章 殿 这一晚,冯府下人们不敢回房休息,花厅的灯烛噼里啪啦烧了一整晚,彻夜不息。 周瑛华在房里辗转反侧,也没能睡个好觉。可能因为马上就要入宫,一时想起前世种种,夜里接连做了几个噩梦,才刚闭眼没一会儿,就从梦中惊醒。 称心听到周瑛华痛苦的呻|吟声,起身披衣,移灯入帐,掀开银丝纱:“公主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传太医来看看?” “不必,倒杯热茶来就好。” 周瑛华坐起身,靠在床栏上,拥着杏子红锦被,一口接一口,喝完一大杯云雾茶。 碧绿的茶汤里掺了樱桃、金橘和蜜饯,微苦的茶香中蕴有丝丝清甜。 喝完茶,心里略觉好受了些。她没接着睡,怕一闭眼,又会看到薛家几百口伏诛的血腥场景,靠着床栏呆坐,直到天明。 马蹄阵阵,一队身着华服锦衣的戍卫骑着高头大马,从宫门出发,直奔冯家大门。 戍卫们个个生得俊朗不凡,几骑身影犹如狂风一般,刮过京师街巷。 到得冯府门前,戍卫翻身下马,把大门拍得震天响。 冯府管家抹了把汗珠子,哆哆嗦嗦着打开门栓,只开了侧门一个小角:“我家老爷不在,官爷有什么事交代?” 戍卫们嗤笑一声:“快开正门吧,我们是来接太薇公主进宫的。” 管家打量戍卫几眼,看清对方穿的是绯色衣袍,衣服前襟绣的是猛虎,知道这是负责守护禁宫的天子近卫,不是负责缉拿要饭的大理寺兵卒,顿时松了口气,脸上立刻转悲为喜,现出一道荣光:“官爷稍等,老奴这就去通报公主殿下!” 管家说完,掉头就跑。 戍卫们啐了一口,骂道:“老东西,别欢喜糊涂了,先给我们开门!” 周瑛华靠在青地绣福禄双全纹软枕上打瞌睡,半睡半醒间,忽然听到一阵凄厉的尖叫,一时只觉毛骨悚然,恨不能捂上耳朵。 “怎么回事?” 如意吹灭只剩半截的红烛,靠在窗边侧耳听了半会儿,小声道:“是育碧公主在责打下人。” 周瑛华柳眉微蹙,“你过去看看,让她消停些,这里可不是南吴。” 如意点点头,放下纱帐,开门正要出去,冷不防称心从外面直冲进来,恰好和她撞了个结结实实。 称心捂着肿起来的额头,晕头转向,在房里傻乎乎转了大半天,突然一拍手掌,哈哈大笑:“公主,宫里来人了,太子要接您进宫去!” 如意顾不上去揉头上鼓起来的大包,惊喜道:“真的!?” 称心撅起嘴巴:“当然是真,这是太子的亲笔书信。” 她低头摸索半天,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递到周瑛华跟前。 周瑛华掀开锦被,光脚踩在黑漆卷云纹脚踏上,接过信笺,白纸红字,确实是卫泽的笔迹。信上寥寥几语,没有多写他自己的境遇,只让她随戍卫一道入宫,宫里的含章殿已经收拾好了。 含章殿是西宁皇后的居所。 刘皇后被送进冷宫后,含章殿一直空置着,孟贵妃几次想搬迁至含章殿,可惜始终不能如愿。几年前的一个深夜,含章殿偏殿忽然走水,一场大火把偏殿烧了个干干净净,宫女太监一个都没逃出来。孟贵妃觉得含章殿有些邪乎,不敢再提要搬进去的话。 周瑛华去过含章殿,那是前世她十三岁时候的事了。 她记得那天是个阴天,院子里的皴皮枣树杂英缤纷,她戴着一顶鲜艳的宫花纱帽,和丫头在树下打枣子玩。国公府忽然来了个穿绿袍的内监,刘皇后召她和母亲进宫。 她跟着母亲到了含章殿,偏殿里已经黑压压挤了一堆人,屋里坐着的全是命妇女眷和十三四岁待字闺中的名门千金。 大家在一处吃茶说话,联诗对句,逛了园子,看了几出热闹戏文。 到下午的时候,刘皇后让使女送其他命妇和小姐们出宫,只单单留下她一个人。 她坐在含章殿正殿那座十二扇绘四季长春、渔樵耕读镶嵌玻璃落地大屏风后面,心里忐忑不安。 等崔泠进殿,她透过屏风,看着凤座前长身玉立、应答如流的俊俏儿郎,这才后知后觉。 那时候太子妃和殿里的女官躲在一旁窃窃私语,时不时朝她投去一个打趣的眼神。她羞得满面通红,听着崔泠清亮的嗓音,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恐惧。揪着手帕的手心一片潮湿,不小心在屏风的边角上留下一个大煞风景的汗印子。 如今已过去十多年了,早已是物是人非,薛家家破人亡,刘皇后独居冷宫,太子妃命赴黄泉,崔泠另娶孟家妇,而她,早已化为枯骨…… 不知道正殿那道黄花梨屏风是不是还在。 行李早就提前收拾好,趁周瑛华梳妆的时候,阮伯生把要跟随进宫的人选挑好了。 “公主,育碧公主在房里大吵大闹,非要和我们一道进宫。” 周瑛华嗤笑一声,没理睬。 如意接着道:“育碧公主站在院门外不肯走,不管奴婢怎么劝,她都听不进去。” 周瑛华轻轻别过头,称心手执梳齿,正在给她的发丝抹上一层浓香的刨花水,等下好梳发髻:“告诉她,一个不受宠的庶出公主,还是老老实实本分点。” 就像去年周双君曾经警告过她的那样。 如意出去,把周瑛华的话原样转述给周双君听。 周双君似有所悟,怔愣半天,竟然没有继续疯闹,搀着老嬷嬷的手回房去了。 进宫必须着正式礼服。因为卫文帝新丧,周瑛华没穿颜色鲜亮的南吴大礼服,穿的是一件雪色交领长衫,外罩清淡的蟹壳青绣牡丹团花纹凤凰朱雀锦大袖袍服,底下配的是荼白百褶裙。 称心给周瑛华梳了个繁复的双刀翻髻,因为是高髻,真发撑不起来,中间的朵子用了假髻填充,后锥高耸,两面垂下鬓发,显得既庄重高贵,又分外俏丽。 如意捧来几只金银丝线扭成的花冠,给周瑛华挑选,凤冠太过华丽,丧葬场合自然是不能戴的,花冠样式简单些,颜色也没那么耀眼夺目。 周瑛华目光逡巡,随手指了一顶牡丹金凤纹镶嵌珠翠宝石的花冠。 花钿、排钗、发簪、掠鬓一样一样戴好,再一一戴上玉镯、金钏和宝石戒子,挂上玉佩、璎珞。称心忽然想起周瑛华的眉毛还没画,连忙手忙脚乱,唤使女去取画眉黛。 使女们七手八脚忙乱一通,送来一朵半开的新鲜花苞。花苞上系了丝线,打开花苞,扑面便是一股馥郁的甜香,花苞里是一小枚白里透红的凝脂。 称心翻了个白眼:“拿胭脂干什么?我要的是黛螺!” 如意打开一只绸面锦匣,翻出两张绣鱼戏莲叶的雪白绸绢:“公主别忘了带上这个,哭丧的时候能派上用场。” 周瑛华接过绸绢,塞进袖子里。卫文帝死了,她只想对着他的牌位大笑一场,哪有哭的意思,确实得带上这两条用刺鼻草药熏煮过的绸绢,免得到时候一滴眼泪都没有。 出门前,如意为周瑛华戴好面纱,罩上一件白地姜黄绸面细绢披风,系好绸带。 周瑛华想了想,取下覆在脸上的面纱。先前一直躲着冯尧和冯府的下人,是怕有人认出她和前世肖似,横生风波。如今卫泽已经登上帝位,百官命妇迟早会向她行拜礼,不用再遮遮掩掩了。 戍卫们是骑马来的,周瑛华进宫当然不能骑马,她坐的是一辆翠盖珠璎马车。 马车上没有任何徽记,看去平平无奇,但随行的戍卫们都是天子近卫,车上之人的身份何等尊贵,可想而知。路上的行人不敢喧哗,站在远处遥遥打量,低声讨论马车里坐着的是哪位贵人。 一个时辰后,马车在宫门前停下,另换了轿辇来接。 称心率先跳下马车,看清等在轿辇前的人,不可置信地惊呼一声。 周瑛华皱起眉头。 卫泽着一身墨黑色缕金窄袖云锦袍服,腰间束着暗金革带,勾勒出消瘦的身形,站在马车前,朝她眨眨眼睛。 曹平和陆白紧跟在他身后,两人也换了装束,穿的是宫里内侍的青黄色衣袍。 不过短短一夜的工夫,卫泽还是那个卫泽,但他这样大咧咧站在马车前,给人的感觉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举手投足间,仿佛多了种睥睨一切的漫不经心。 周围侍立的宫人、戍卫全都屏气凝神,面色恭敬。 曹平和陆白也像是忽然变了个样,和卫泽说话的时候,连头都不敢抬。 周瑛华久久无言,她一直盼着卫泽一步登天的这一天,可真看到卫泽成了西宁国的帝王,她忽然觉得一阵恍惚:这时候,她该怎么称呼卫泽呢? 卫泽朝周瑛华伸出手,轻声道:“公主。” 他还是叫她公主,不是出于生疏,而是因为敬重和爱慕。 这一声瞬间冲淡了周瑛华的愁绪,她绽开一个轻淡的笑容:卫泽原本是个无拘无束的随意性子,没有野心,没有抱负,他想怎么样,就随他怎么样吧。 轿辇是并排双座的,卫泽亲自搀扶周瑛华坐上轿辇,随后一矮身,坐到她身旁。 “去含章殿。” 第46章 贵妃 含章殿位于内廷中心,坐北朝南,和皇帝批阅奏折、日常起居的景春殿并排而立,中间游廊相接,有座小小的三间结构的泰清殿,那里是供佛、祭祀之所。 含章殿正殿三明两暗,两边是暖阁,中间开门,正堂设有凤座,加上东西配殿,共有十几间房屋,另有卷棚若干,宫殿后面便是御花园。 卫泽扶周瑛华下轿辇,路过还在修葺的配殿时,他拉起周瑛华的衣袖,引着她往正殿走,似乎不愿让她多看,面上微露赧颜:“配殿烧毁了,还来不及修理。” 周瑛华收回逡巡在焦黑廊柱上的目光。 甫一踏进正殿,只觉明光灼灼,满眼锦绣,地上铺墁金砖,光润似墨玉,平滑如镜面。四面朱漆彩绘,宫灯高悬,装饰精巧华丽,鲜亮的色彩中,又不失庄严古朴。 西暖阁是寝室,紧挨着的是次间,中间只用花梨木雕刻百蝠流云纹槅扇隔开,临窗设有一炕,几案桌椅齐备。 东暖阁设有木榻几案,朝南一面玻璃大窗,光线明亮,坐在这里,掀开透风纱,整座宫殿一目了然,是平时起居坐卧之处。 称心支起炕前的海棠花纹棂花支摘窗,指着庭院里两株高大笔直的梧桐树:“公主您看,这里可以看见外边的景致。” 周瑛华透过红漆窗棂,看向庭院,院里空阔敞亮,台矶下摆有十几口雕刻松鹤同龄的青石大缸,缸里一汪汪碧绿清水,水中植有菡萏睡莲。 卫泽凑到窗边:“你喜欢什么树?这两棵梧桐树不好看,你要是不喜欢,我让人全拔了去,改种玉兰树。” 玉兰是南吴的象征,周瑛华无可无不可,看卫泽兴奋难耐的模样,如果不让他做些什么改动,他大概闲不下来,“全凭你安排。” 一个穿绿裙宫装的使女走进来道:“陛下,孟丞相求见。” 她的一声“陛下”叫得尤其响亮,似乎想提醒周瑛华,现在卫泽已经是新帝,她必须换上尊称,不能直呼他为“你”。 卫泽脸色顿时一沉,摆摆手:“知道了。” 使女没走,仍然在槅扇门外等待。 周瑛华围着东暖阁那座紫檀木雕万代长春纹镶嵌玻璃大屏风转了个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门外的使女。 使女虽是宫人身份,但周瑛华细看之下,发现使女的衣着和普通宫女不同,而且没有挽双丫髻,头上戴的那枝金累丝灯笼簪,明显是僭越之物,想必使女的身份不一般。 她解下披风,“你先去见孟丞相罢,别耽误了正事。” 卫泽还未说话,门外的使女抢先道:“陛下,按规矩,公主应当先去觐见贵妃娘娘。” 周瑛华冷笑一声,“哪位贵妃娘娘?” 卫泽昨晚才刚登基,不可能立刻册立贵妃,这位贵妃娘娘,自然只能是孟贵妃了。 使女脸上一僵。 刘皇后只是被打入冷宫而已,卫文帝不能废除她的皇后名分,只要刘皇后活着一天,孟贵妃就依然只是个妃子。 孟贵妃费尽心机,辛辛苦苦经营过年,怎么可能甘心只当一个无权无势的太妃?可刘皇后是北齐国公主,身后有北齐王庭做依靠,不是她能轻易撼动的。 朝臣建议尊孟贵妃为太妃,孟家人以孟贵妃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为由,坚决反对。 僵持之下,孟贵妃现在的身份不尴不尬。宫里人不好直接称她为太妃,太后又不敢叫,最后只能仍然以贵妃称呼她。 看使女说不出话,周瑛华笑了笑,眼波流转,看向卫泽:“还是说,你已经纳了位新贵妃?” 卫泽连忙摇头,转头呵斥使女:“这里没你说话的地儿,去外头等着吧!” 使女心里暗恨,一扭身走了。 称心在一旁做鬼脸:“诶,怎么就走了啊?她还没说是哪位贵妃娘娘要召见我们公主呢?” 召见两个字,她说得格外清楚。 屋里侍立的宫人想笑又不敢笑,只能低着头不吭声。 周瑛华垂下眼眸:“我累了,想先歇会儿,若是贵妃娘娘再派人来,就说我今天没空,明日再去西六宫拜会太妃娘娘。” 西六宫位置偏僻,房屋冷清,是先代君王的妃嫔们住的地方。 孟贵妃现在还住在原来的宫殿,不肯搬迁。 周瑛华想提醒孟贵妃,她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卫文帝已经驾鹤西去,她身为先帝妃嫔,应当老老实实迁到西六宫去。 称心响亮地答应一声:“奴婢记下了。” 卫泽看周瑛华神色疲累,连忙挥退宫女内监,“好,你好好休息,晚上我再来看你。” 称心和如意放下如意珠帘,伏侍周瑛华洗漱,阮伯生领着宫人们收拾箱笼,洒扫庭院。 周瑛华只睡了半个时辰,迷迷糊糊醒来道,“是不是该去灵堂哭丧?” 她连帕子都备好了。 如意把垂纱帐拢起来,挂在金丝铜勾上,扶周瑛华坐起来:“公主不必去哭丧,驸马……” 她顿了片刻,“皇上让您只管在殿里待着,您的病好没好全,灵堂那边又嘈杂又腌臜,他怕您被人冲撞了。” 周瑛华揉揉额角:“说实话。” 她进宫来,路上看到的太监、宫女个个行事匆忙,杂乱无章,含章殿的配殿不是没有修理好,而是根本没人来修理。种种迹象都说明,宫里的局势还没有彻底稳定下来。 而且卫泽怕她受委屈,竟然必须亲自到宫门去迎接她,想必他虽然顺利继位,但后宫的权柄还是握在孟贵妃手上。 至于灵堂那边,不是卫泽怕她身体受不住,而是有人不想让她去为卫文帝哭丧。 如意迟疑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刘皇后和孟贵妃在灵前争执,两边闹成一团,您去了也是受气。” “还有呢?” 如意不妨周瑛华竟然如此警觉,叹口气,“北齐国使臣向礼部递交了求亲书,要把他们的公主嫁给皇上。” 周瑛华愣了一下,原以为是孟贵妃有什么古怪,怎么换成了刘皇后? 她记得分明,上辈子卫文帝驾崩后,刘皇后伤痛不已,不就便抑郁而逝,那个北齐公主,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不过世上之事无绝对,她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变数。她已经身在局中,搅动一池春水,而牵一发会动全身,北齐公主的出现,大概就是春水荡开的一道涟漪。 她攥紧绸面锦被,绣花的褶皱形成一朵半开的玉兰花:“那位公主已经到西宁了?” 如意点点头,一咬牙,索性和盘托出:“北齐公主现今就在宫里,是刘皇后让人送她进宫来的。” 见周瑛华神色平静,她又加了一句,“北齐公主,是位嫡出的公主,北齐国愿意拿十座城池作聘礼。” 而周瑛华,只是位生母早逝的庶出公主。 周瑛华嗤笑一声:难怪卫泽火急火燎,才刚刚坐上皇位,就派近卫把她接进含章殿。他是怕朝臣们推举北齐公主做皇后,所以让她抢先占住地盘。如今她已经入住含章殿,先入为主,不管北齐国能拿多少城池出来作交换,北齐公主终究是慢了一步。 这种小心思,不知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有人教他的。 周瑛华不愿为昏聩的卫文帝掉一滴眼泪,既然卫泽不让她去哭丧,她也乐得清静,只管自自在在待在含章殿,看宫女们整理箱笼行李。 不过不能去灵堂一睹刘皇后和孟贵妃对峙的场面,委实有点可惜。 刘皇后和孟贵妃都在灵堂,北齐公主肯定也在,加上崔泠和丞相孟谦义,以及两方各自的人马心腹,还有剩下那些中立的文武大臣,想必很是热闹。 卫文帝在天有灵,要是知道他最宠爱的妃子、最信任的朝臣、和他的结发妻子,没有一个人真心为他哀悼,而是忙着在他的灵堂前明争暗斗,不知会怎么想? 傍晚时,卫泽果然来含章殿看望周瑛华。 卫文帝新丧,新帝年幼,崔泠和孟谦义看似联合,私底下又暗潮汹涌,刘皇后不肯服输,孟贵妃嚣张跋扈,北齐国趁机搅混水……朝堂和后宫都是一团乌烟瘴气。 按理来说,卫泽这时候应该满腹心事、焦头烂额才对,可他进屋的脚步却是轻快无比,脸上亦是轻松惬意,如果换成别人,周瑛华或许会认为对方是在扮猪吃老虎,可卫泽却是真的对朝政漠不关心。 因为他根本没把皇位放在心上,在他眼里,当皇帝,就应该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他只要好好享受就行,剩下的事,谁愿意操心,就交给谁操心。 周瑛华不由得叹息一声,卫泽毕竟是奴仆出身,没有受过系统的储君教育。他现在肯定想着两手一撒,把朝政全都丢给大臣们去费心,他只管躲在宫里高乐就好。 上一世他确实是这么做的,登基第一年,他还能老老实实上朝点卯。到第二年早春时,他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更是变本加厉,一连几个月不上朝。 他没有鸿儒之士教导,没有忠心大臣辅佐,唯一的几个心腹,谭和川就别提了,曹平和陆白呢,比他更没有野心,一个只管勒索钱财,一个专心买田置地。 他原先只有五分玩心,在崔泠刻意安排的内宦们的引领下,很快彻底荒废朝政,仅剩的一点抱负最终消磨在享乐之中。 朝政要事一步一步落入崔泠的手上,孟半朝渐渐变成崔半朝。 崔泠权倾朝野的时候,卫泽还沉浸在吃喝玩乐当中,乐不思蜀。 第47章 封官 才一进房,卫泽便脱下外边穿的孝服,命人去传膳。 如果不是知道他无心朝政,不懂驭下之道,周瑛华说不定会佩服他的镇定从容和临危不乱。 宫女们端着掐丝戗金黑漆大捧盒,鱼贯而入。 次间摆了张黄花梨雕镂卷云纹月牙桌,是平时吃茶、用点心的地方,晚膳就摆在这里。 卫泽在这里用饭,理当在正厅摆饭,偏他喜欢清静家常,没让摆在正厅,坚持在次间用饭。 周瑛华从暖阁出来,在泡着花瓣香水的铜盆里洗净手,“曹侍从呢?” 提起那两人,卫泽神色一黯:“他俩是外臣,不能留宿内宫。” 从前卫泽带着曹平和陆白到处晃,没人会说什么。现在进了宫,宫里规矩大,曹平和陆白不是阉人,必须避嫌,天黑后只能待在外宫的仆役房中,不能入内廷。 这也是谭和川非要挑拨周瑛华和卫泽的原因之一,他是唯一一个能继续留在卫泽身边伏侍的近侍,只要让卫泽对周瑛华生出嫌隙,那他就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内阁大臣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 在南吴,皇子们从小就被送出内廷,交由保母教养。皇子们长大之后,大多和母妃不甚亲近,反而和身边的侍从、宫人非常亲密,甚至有皇子对近侍比对亲生母妃还要好。 谭和川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天子面前的红人算什么,他要当的,是天子最信赖的人。 只可惜他高估了自己的分量,错估了卫泽对周瑛华的信任。 “陛下……” 周瑛华才喊出一声,卫泽立刻抬起眼帘,盯着她看,细长凤眼微微眯起,明显是不高兴了。 周瑛华安抚他:“当着外人的面,该有的规矩还是不能少。” 说着话,她给卫泽挟了一筷子油盐玉兰片,守丧不能食荤,桌上虽然琳琅满目,摆了十几只碗盘,其实清一色都是素菜,豆腐面筋、莼羹菜芽儿,连粥都是素的。 倒是有一盅燕窝汤,可燕窝其实没什么滋味,平时吃它,全靠本身的鸡汤提味,没了鸡汤,委实难以入口。 卫泽夹起玉兰片,咬了一口,眼睛忽然一亮,玉兰片就是笋片,可他吃进嘴里的,分明是一块滑嫩的脊肉。 两人对视一笑,心领神会。 “陛下准备给曹侍从和陆侍从封个什么官职?” 总不能让他俩一直无所事事,卫泽身边只有这两个可以用的人,当然不能浪费。之前让谭和川吃苦头,已经震慑住他二人,现在正是收买他们的好时机。恩威并施,才能收拢人心。 而且,景春殿的内总管已经定下是阮伯生,加上曹平和陆白,周瑛华不需要再多余布置眼线了。 卫泽脸上微微一热,环顾一圈,没有立刻回答。 周瑛华朝如意使了个眼色,如意会意,领着称心和一旁侍立的宫人们悄悄退出次间。 撒花帐帘放下来,隔绝了外人的窥看视线,东次间里只剩下卫泽和周瑛华二人。 灯烛静静燃烧,宫里的红烛是特制的,没有油烟,蜡油从蜡柱上淌下来,凝成一道朱红色瀑布。 没了外人,周瑛华说话没有顾忌:“是不是朝臣反对你封赏他们二人?” “不是。”卫泽一摊手,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势头,“我什么都不懂,连六部官员到底是做什么的都不懂。永宁侯说可以把他们俩送进吏部,先封他俩做个从六品的员外郎,以后再升迁。” 吏部掌管官员的任免、考核、升降、调动,吏部员外郎可是肥差,等他俩熟悉吏部内的规章,以后继续往上爬也不难。 听着还真是个不错的美差,可崔泠怎么会那么好心? 他这是想架空卫泽,第一步就是隔绝卫泽和心腹侍从的往来。曹平和陆白担任外职,公务缠身,势必会和卫泽疏远,长此以往,卫泽身边还能剩下几个忠心伏侍的侍从? 周瑛华偏不让崔泠如意:“依我看,不如封他俩做黄门侍郎。” 黄门侍郎是内朝官员之一,是除太监、侍卫外,唯一能够出入内外宫廷的官员,负责侍从皇帝,传达诏令。级别官职虽然低微,但却是和皇帝距离最近的天子近臣。 卫泽挠挠脑袋:“我不懂,永宁侯说他俩不认字,不好分派差事,只能先到吏部找个闲职,看着风光得很,俸禄不低,还不容易闹笑话。我觉得员外郎还行。” “谁说不认字就不好分派差事了?” 周瑛华淡笑一声,黄门侍郎只是个跑腿的活儿,谁都能当,吏部的员外郎才是真的得会点本事才能够服众。 曹平和陆白两眼一抹黑,去了吏部,一没有渊博的学识,二没有发达的人脉,三没有响亮的出身,只会受人嘲笑戏弄。封他们做员外郎,两人不仅不会感激,说不定还会在心底偷偷抱怨卫泽。 “你现在是西宁的皇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孟丞相有个外甥天生口吃,先帝封他做礼部侍郎,要他去招待外国使臣的时候,朝里可有人站出来说什么?曹侍从和陆侍从是伺候你的旧人,有功于国,你想恩赏他们一个官职,正是天经地义。” 卫泽立刻点头如捣蒜:“我都听你的,明天我就去下旨。” “……” 目的这么轻松就达到了,周瑛华一时有些茫然,对着继续低头吃饭的卫泽看了半天,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喜的是卫泽几乎对她言听计从,以后她的报复计划将会畅通无阻。忧愁的是这家伙果然是卫文帝的亲儿子,偏听偏信,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等真相浮出水面的那一天,卫泽会不会恨她入骨? 不过那时她大概已经大仇得报,心愿已了,此生便是无欲无求,不论卫泽变成什么模样,她都不会动容。 只能先走一步是一步了。 沉默片刻,周瑛华决定再进一步,“这事不能由你说出口。” “为什么?”卫泽咽下半只松花蛋,抬起头,一脸茫然,“你才说我为他俩封官是天经地义。” 周瑛华不答反问:“孟丞相和永宁侯之间可否和睦?” 卫泽拄着筷子想了想,“永宁侯是孟丞相的女婿,说不上和睦不和睦,反正孟丞相说什么,永宁侯大多不会反对。” “那封曹平和陆白做黄门侍郎的事,交给孟丞相去处理。” 让崔泠和孟谦义窝里斗,才是最省力的报仇方法。 眼下崔孟两家关系微妙,虽然时有争执,暗地里也勾心斗角,但说到底还是站在同一个利益群体之上。 之前孟家想推举卫姓旁支远亲继任皇位,而崔泠挑中卫泽,两方为了皇位之事闹了不少争端,孟巧曼更是直接把崔滟和冯尧的儿女扣在侯府当人质。 可即使如此,崔孟两家终究还是没有撕破脸皮。等卫泽安全抵达西宁国,孟谦义知道卫泽是大势所趋,立刻和崔泠摊牌,这对近年来时有摩擦的翁婿转眼又成为最亲密无间的合作伙伴,齐心协力把卫泽送上金銮殿。 周瑛华想让崔泠和孟谦义决裂,必须从卫泽这边下手。 卫泽有些犯难,“孟丞相连上了十几道折子,让我尊孟贵妃为母妃,永宁侯私底下暗示我不能答应。” 他眼眸低垂,沉声道:“我不想认那个女人做母后,她当着宫人的面呵斥我。” 句尾的调子渐渐放低,渐趋于无,有种诉委屈的撒娇意味。 卫泽的出身太低,孟贵妃想做太后,偏偏膝下无子,刘皇后又占着嫡妻的名分,孟家便把主意打到卫泽身上:如果卫泽认孟贵妃为母,那不管孟贵妃是侧妃还是贵妃,都能登上太后之位。卫泽也能通过认母改换出身,虽然他是皇帝,但奴仆之子出身的皇帝,和贵妃之子出身的皇帝,还是会有很大不同。 大概是觉得孟家的提议两全其美,卫泽绝对不会拒绝,孟贵妃对卫泽的态度算不上恭敬,甚至有几分颐指气使,仿佛卫泽只是个一无所知的毛孩子。 卫泽受不了孟贵妃对他的轻视,加上厌恶孟丞相步步紧逼,心里已经悄悄向崔泠靠拢,毕竟是崔泠把他从南吴国接到西宁国的。而且崔泠刻意纵容他的放诞无忌,不会要求他时时刻刻必须端着帝王的架子。 周瑛华不由失笑,孟贵妃果然嚣张,卫泽以帝王之身亲赴灵堂,她不忙着笼络讨好他,竟然还是当着外人的面给卫泽难堪——难怪她荣宠多年,身后还有孟氏一族献计献策,却始终斗不过来自异国的刘皇后。 要不是崔泠背叛盟约,转投孟氏,联手诛杀薛家满门,逼得太子自戕,这西宁国的朝堂,哪里会容得孟家说一不二? 想到此处,周瑛华忽然心中一动。 卫文帝新丧,宫里的局势云波诡谲,刀光剑影中,卫泽懵里懵懂,孤身进宫,昨天夜里,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虽然周瑛华自信他最后能够化险为夷,有惊无险地登上帝位,但谁知这中间有多少艰难险阻?昨晚短短的一夜间,有多少人成了刀下亡魂,有多少阴谋诡计烟消云散,又有多少无辜生灵枉送了性命? 一场宫廷政变,从发生到结束,往往只在顷刻间。成王败寇,没有人能未卜先知,眨眼间的一个细微改变,可以影响整个朝堂的格局。 每一任新帝的继位,表面上看去都是风光得意、名正言顺,谁知道其中经过多少艰难曲折? 即使有崔泠护持,卫泽昨晚肯定还是险象环生,说不定还差点没了性命。 可他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和周瑛华诉过一句苦,道过一声委屈,仿佛他只是随随便便往卫文帝的灵堂一站,所有人立刻放下各自成见和私欲,对他俯首称臣,争相拥立他登基为帝。 他担惊受怕一整夜,坐稳皇位的第一件事,不是封赏功臣、收买人心,也不是得意洋洋地巡视宫廷,而是立刻派人接周瑛华进宫。 可她没有丝毫触动,一心只顾着自己的谋划。 即使知道待在这个人身边只是为了借助他的身份,这一刻,周瑛华还是软了心肠,愧疚里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纷乱思绪,“也罢,曹平和陆白的官职只是小事,不必为他们两人去劳动孟丞相,让阮伯生去办就是了。” 卫泽响亮地嗯一声,“我都听你的。” 用过晚膳,听得永巷深处钟声阵阵,这是在催促守夜的侍者关闭宫门。戌时过后,除了巡守的侍卫,任何人不能在宫内随意行走,违者立斩。 内监唤来轿辇,请卫泽起驾回景春殿。 卫泽伸了个懒腰,一甩袍袖:“朕今晚就在这里睡。” 第48章 更衣 称心和如意面面相觑,“陛下,您……” 卫泽转头去看周瑛华:“在船上的时候,咱们不也是睡在一处的?” 称心暗自腹诽:因为在船上的时候冯大人他们想暗害公主,那时候是非常时刻,公主需要拿您当挡箭牌,才会让您留在房里睡。现在禁宫森严,公主安全得很,自然不需要再委屈您了! 周瑛华蹙起眉头:卫泽这是闹的哪一出? 卫泽看她没有点头的意思,又加了一句:“我就在西次间的北炕上睡。” 话没说完,人已经跑到西次间,长靴也没脱,大咧咧往北炕上一坐,不肯挪窝了。 “陛下不用去灵堂?” 卫泽打了个哈欠,赖着不肯走,“刘皇后和孟贵妃吵得不可开交,一屋子人尖着嗓子哭哭啼啼的,吵得人耳朵疼,想偷偷打个盹儿都不行,我还是等明天再去吧。” 看他脸上的懊恼神情,哪里是嫌灵堂吵闹,多半是孟丞相急着立下孟贵妃的名分,逼他表态,他一气之下,干脆跑回内宫躲起来。 到底是年纪小,遇到烦难事,只会一躲了之。 阮伯生看卫泽果真要在含章殿留宿,连忙着人铺床叠被。 宫女进来伏侍卫泽更衣,周瑛华拦住宫女,“我来吧。” 卫泽立时挂出一张灿烂笑脸,站在钿螺黑漆园林仕女图大屏风前,张开双臂,等着周瑛华为他宽衣。 不知不觉间,卫泽又长高了不少,从前周瑛华和他站在一处时,差不多和他一般高,现在却必须踮起脚尖,才能和他平视。 上辈子和崔泠成婚后,每天早上和晚上她都会亲自为崔泠更衣,为的不过是在那短暂的温馨中和崔泠说上几句家常话。时日久了,崔泠的轮廓从模糊到清晰,牢牢刻在她的心头上,闭上眼睛她都能准确无误地为崔泠换上他最喜欢穿的素色衣袍,不会出一点差错。 如今换成卫泽,不知怎么的,她的动作全然生疏,指尖略略颤抖,像吃醉了酒,心里明明是清楚的,可手上的动作却由不得自己控制。 一一为他解开外袍衣带,脱下墨色衫袍,解下腰带,如意和称心侍立在一旁,接过脱下的衣裳。 卫泽脸上平静,实则早已心潮澎湃,心里犹如小鹿乱撞一般。激动之下,眼神反而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滴溜溜转了个圈,最后落到周瑛华纤细柔嫩的指尖上。 十三四岁的懵懂少年,心智还未完全成熟,他不懂什么是活色生香,不知情|欲是何滋味,甚至没有想过一吻芳泽。他想要的,不过是能够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最好她能时时刻刻待在他身边,让他一抬眼就能看到她雨后清荷般的容颜,听到她温柔婉约的细语。 他知道她心里藏有很多隐秘,那不重要,只要把她牢牢困在自己身边,总有一天,她会愿意为他敞开心怀,吐露心事。 晕黄的灯光下,十指纤纤如葱根,一颗接一颗解开暗扣。 朦胧淡黄的烛光,黑色蹙金的盘扣,雪白|粉腻的指头,指尖搽了淡色凤仙花汁,在摇曳的烛光中散发出靡丽色泽。 再没有比眼前这一幕更旖旎的存在,卫泽不由得屏住呼吸。 指尖划过他胸前的时候,虽然隔着一层纺绸夹衣,依旧引得他一阵心悸,忍不住想抓起指尖咬一口,尝尝她是不是和花露一般甘甜芬芳。 等仲夏时节,金凤花盛开的时候,卫泽暗暗想,要是能亲手帮她染指甲就好了。 到时候,他亲自去采开得最漂亮最妍丽的金凤花瓣,为她捣取花汁。 只有最纯、最正、最鲜亮的红色,才能配得上她。 不过是伏侍卫泽宽衣罢了,但被他灼热的眼神注目着,空气里硬是多了些旖旎意味。 称心和如意早已经悄悄退出次间,房里只剩下卫泽和周瑛华二人,静得出奇。 周瑛华甚至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她心里咯噔一下,脸颊一热,微微蹙眉,“陛下先休息吧。” 卫泽察觉到周瑛华有点不自在,生怕唐突了她,看她要走,不敢挽留,只好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怕她看不清路,还贴心地卷起五色珠帘,免得珠串上的玛瑙玉石撞疼她。 如此温柔缱绻,勤谨小心…… 周瑛华默叹一口气,脚步踟蹰了片刻,仍旧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卫泽在次间就寝,阮伯生走出正殿,解下腰牌,交给两名宫人,让她们赶紧去景春殿取卫泽明天要换的朝服。 这是周瑛华入宫的第一晚,宫人们以为卫泽不会在此留宿,没有预备下他的衣物枕具。仓促之下,只能现在让人连夜去景春殿拿。卫泽明早四更鸡鸣时分就得去灵堂拜祭卫文帝,等明天再去取就迟了。 卫泽着一身八成新茶褐色绣鸟兽花鸟纹圆领内衫,歪在西次间的北炕上:“公主睡了?” 阮伯生低声道:“才刚歇下。” “把灯熄了。明早朕起来梳洗的时候,让宫女们动作轻点,别吵醒公主。” “喏。” 西暖阁和次间中间只隔着一道晶莹剔透的五色珠帘,和一座花梨木龙凤花鸟雕花戗金落地屏风隔断。周瑛华躺在软枕上,看不清次间的情景,但能清晰地听到卫泽的声音。 透过层层纱帐,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渺远,像是梦里的呓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卫泽睡在珠帘外面,这一夜周瑛华比先前几夜睡得踏实许多,那每夜必至、宛如修罗地狱一般的前世梦境,仿佛已经离她远去。 含章殿外晓星残月,天还未亮时,迷迷糊糊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周瑛华半睡半醒间睁开眼睛,次间的光线漏进银丝纱帐里,像镀了一层淡淡的雾霭,柔和,静谧,如水般缓缓流淌。 朦胧中,看到一双明亮灼灼的凤眼。 看她醒来,那双眼睛微微弯起:“还是吵醒你了?我去灵堂那边哭祭,白天就不回来了,酉时过来和你一道吃饭,你接着睡。” 说完,他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小心,生怕惊醒她。 柔和的晕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半边明亮,半边黯淡,说不出的俊俏英朗。 犹似还在梦中,周瑛华看着少年秀丽的眉眼,合眼睡去。 等再醒过来时,纱帐外一片雪亮,五色珠帘映着日光,熠熠夺目。 珠帘高卷,暗香浮动,錾金莲花香炉吐着袅袅的沉水香,西次间的炕上只剩衾被软枕,空无一人,卫泽已经出去了。 周瑛华刚刚睡醒,还有些不适应含章殿的奢华堂皇,目光空茫,靠在床栏上发了会子怔。 称心听到里面响动,进来伏侍她梳洗,“公主昨夜好睡,这时候才起。” “怎么没叫醒我?” 称心捂嘴偷笑:“皇上说公主夜里总翻身,怕您睡得不好,特意嘱咐我们不许吵嚷,让公主多睡会儿。” 周瑛华柳眉微蹙,原以为昨晚没有继续做噩梦,原来还是辗转反侧了一夜,连睡在次间的卫泽都听到了。 好在她从来没有说梦话的习惯,要不然以后只要卫泽在房里,她连觉都不能好好睡,万一她不知不觉在说梦话时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呢? 不能大意了。 九华殿是卫文帝为了寻仙修道特意斥重金修建起来的宫殿,琼楼玉宇,金碧辉煌。其中一砖一瓦,一梁一柱,都是比照着神话传说中的仙宫洞府仿建的,置身其间,一眼望去,处处风流绮丽,果然不似人间景象。 可如今大殿内外处处挂着白布帐,和尚、道士身着法衣,手执法器,围着棺椁吹奏、诵经,一丝不苟的祝祷仪式,在宫人们夸张的哭丧声映衬之下,仿佛失去原本的肃穆色彩,显得有些滑稽。 妃嫔们面无表情、眼神麻木,大臣们哀痛的脸上写满算计。 宏伟壮丽的九华殿,哪里可见卫文帝生前最得意的神仙富贵相? 卫泽脸上似笑非笑,信步穿过五彩琉璃石铺就的甬道。琉璃石拼出一朵朵姿态各异的霞光云彩,金丝长靴踩在甬道上,就像足踏云端,即将飘入逍遥仙界。 他踩在云朵中打量着大殿内衣着雪白的众臣,就像站在云头俯瞰尘世。 一路上的宫女、内监见了他,惶恐不已,纷纷避让。 卫泽袍袖轻扬,浓眉皱起:“孟丞相呢?” 卫泽走得太快,曹平必须一溜小跑,才能跟上他的脚步,抹了把汗,气喘吁吁答道:“孟丞相体力不支,贵妃娘娘体恤孟丞相年事已高,许他回府休养去了。” 卫泽冷笑一声,他还没打算认孟贵妃为母,孟贵妃倒是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太后了,“宣他进殿。” 内监去外朝宣旨,卫泽在侧间等了半天,只等到一脸忐忑的传旨内监和丞相府的家仆。 丞相府的人说孟丞相病了,下不得床,没法进宫觐见卫泽。 卫泽目光阴鸷,脸色阴沉如水。 回话的家仆抖如筛糠,说话的声音都打着颤。 曹平挥退传旨内监,小心翼翼道:“爷,大臣们必须天天守丧举哀,一跪就是几个时辰,从早到晚只能吃两碗稀粥,身强体健的年轻人都受不了,何况已属耳顺之年的孟丞相?” 陆白心思电转,飞快地瞪了曹平一眼。 曹平哼了一声,撇过脸去不理他。 卫泽捏紧双拳,压下心头高炽的怒火。 他虽然没读过书,但记得戏文上演过,一个合格的帝王,必须学会隐忍。 而他做了十几年奴仆,西宁国历任君王,大概没有人比他更擅长装乖卖傻,忍气吞声。 “传朕的旨意,孟丞相身体不佳,朕很是忧心,赏孟丞相一柄玉如意,两枝天池雪山参,望他能早日康复。” “喏!” 第49章 册后 丞相府的家仆见卫泽没有动怒,松了口气,没想到竟然还有赏赐可拿,更觉脸上有光,领了赏赐,大摇大摆走出侧殿。 一路上有人问起,家仆便昂着下巴,得意洋洋道:“我们老爷病了,皇上赏给老爷一柄玉如意和两枝天池雪山参。” 玉如意也就罢了,不过是为个好意头。天池雪山参却是稀罕物,平常人只闻其名,从未见过。传说那是一种能够起死回生的世外仙药,几百年才能长成一枝。世间难寻此物,唯有宫中藏有数枚,从前是专供给卫文帝炼长生不老药的,连孟贵妃撒娇卖痴,都没能讨得一枝。 新帝倒是舍得,随手就赏了孟丞相两枝。 大臣们纷纷道:“孟丞相圣眷隆重,不是咱们可比的。” “那当然,孟丞相可是我们西宁的顶梁柱,皇上年幼,离不了孟丞相的辅佐,当然得捧着孟丞相。” “看来,虽然换天了,可这朝堂之上,还是由孟丞相说了算。” “是啊,孟丞相有个什么差池,影响的可不仅仅只是孟家人,咱们西宁国,一日都离不了孟丞相呐!” …… 大概是因为大殿内哭声阵阵,群臣们觉得自己的窃窃私语不会被别人听到,说起话来肆无忌惮。 更有甚者,悄悄道:“皇上还未加冠,是不是要由辅政大臣批阅奏章?” “我看呐,贵妃娘娘没打算让皇上亲政,她打着垂帘听政的主意呢!” “永宁侯肯答应?他才是把皇上从西宁国接回来的大功臣,就甘心把功劳全都让孟家抢了去?”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们崔孟两家是姻亲,向来一个鼻孔出气,还分什么你我啊!” …… 卫泽踏进正殿时,把众人的私语一字不漏听在耳里,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自冷笑,不由想起周瑛华昨晚问过他的话,她似乎暗示过,孟丞相和永宁侯有些面和心不合? 她想让他挑拨永宁侯和孟丞相的关系。 “宣永宁侯!” 崔泠进殿时,卫泽正大喇喇躺在榻上吃樱桃。 内监们头上扎着牛皮制成的犄角,身上披挂着滑稽的白布衣裳,学着牛马羊的哞哞叫声,在地上跑来跑去,为他解闷逗趣儿。 还有一个清瘦内监身着花布衣裳,伪装成猎狗的模样,在后面追逐内监们,一张口,便是一阵凶恶的“汪汪”狂叫。 比真正的狗吠喊得还带劲儿。 冯尧环顾一圈,啧啧道:“先帝的灵柩还没下葬呢,闹得也太不像话了。” 但他脸上分明没有一点愤怒,反而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新帝闹得越不像话,他们才越好控制朝堂的走向么! 崔泠不语,淡然穿过匍匐在地上的内监们,走到榻边:“陛下因何事传召微臣?” 卫泽抬起眼帘,往嘴里塞了一颗红艳艳的樱桃:“朕有件要紧事,想托永宁侯去办。” 他穿着一身墨黑庄严祭服,歪在榻上嬉皮笑脸,一副市井无赖似的纨绔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外边大殿在办喜事呢! 冯尧忍不住嘴角一抽:大舅子当初到底是怎么发现小皇子身世的?瞧他这副浪荡样子,哪有帝王之相,日后十之*是个醉生梦死的昏君! 崔泠面无表情:“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朕预备择日册封皇后,已经下旨命礼部筹办册后大典。” 崔泠微微一怔,原以为卫泽现在最急着的,应该是收拢人心或者打压前朝重臣才对,他倒好,一心记挂着封后。 “皇上。”冯尧忍不住插话,“先帝还没下葬,这就忙着册封皇后,怕是不妥。” 卫泽大剌剌一挥手,“现在不册封,难不成要等到三年守丧以后再来封后?后宫不可一日无主,这几日没人管理宫务,宫里一团乌烟瘴气,伺候的宫人太监没一个让朕省心的,朕浑身上下都不舒坦,早日封后,朕心里才熨帖。” 冯尧张大嘴巴,下巴叠在一块儿,皱成一簇千层褶,还想再说什么,忽然看见崔泠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只得咬紧牙关,将讽谏的话如数吞回肚子里去。 崔泠淡淡道:“依皇上的意思,想册封哪位公主为后呢?” 太薇公主和卫泽在南吴国时已经行过大礼,两国交换了婚书,按理来说她理应是皇后的不二人选。可是北齐国和西宁国来往频繁,关系更加亲密,北齐公主嫡出的身份更加尊贵,而且北齐国还拿出十座城池作陪嫁,委实不算小气。 似乎知道崔泠会这么问,卫泽眼眉微挑,直视着崔泠的双眸,一字一句道:“永宁侯神机妙算,自然明白朕属意的人选是谁。” 冯尧在一旁偷偷腹诽:只要是招子没瞎的,都看得出来您老人家对太薇公主言听计从,在船上的时候更是寸步不离,巴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一块儿,比糍粑年糕还黏糊!要不是您太粘人,我早就把太薇公主送去见龙王爷了!还用得着今天在太薇公主和北齐国公主之间犯难么! 您想册封谁做皇后,不是一目了然么! 南吴公主的送嫁大典那天,崔泠一直在质子府附近巡视。 太薇公主头戴凤冠,身披华服,坐着宝轮马车经过巷道时,他远远瞥过几眼,隔着纱帘,看不清对方的容貌五官,仅仅从身量仪态上来看,应当是个温婉端庄的清秀佳人。 算起来,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应该还是去年使团在离开西宁的路上遇刺的时候。当时太薇公主满面污泥,神志不清,被卫泽紧紧搂在怀里,他只匆匆打量了几眼,认出她的女子身份,没有过多留意。 从冯尧的回禀来看,太薇公主不似寻常娇宠无度的皇室贵女,她心性坚韧,敏感多疑,警惕性奇高,而且对新帝卫泽有着超乎他们想象的影响力。 用冯尧的话说,育碧公主和太薇公主,完全不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俩。 见崔泠沉默,卫泽一挥袍袖。 “哗啦啦”一阵脆响,黑漆雕刻卷云纹小几上的碗盘盏碟纷纷跌落在地。 碎片像雨珠般四处飞溅,趴伏在地上装成牛羊牲畜的内监们连忙手脚并用,一窝蜂爬开。 崔泠没抬头,眼神从地上的残破碗碟间滑过,神色淡然,略带不屑。 冯尧则是脸色一寒:这小皇帝,脾气还不小么! 曹平在外边值守,听到里面脆响,连忙大踏步奔进内殿:“皇上消气,奴才找个乐伎来为您唱支小曲?” 内监们听了这话,连忙一叠声让人去传唤乐伎舞伎。 卫泽眉头紧皱,瞪了曹平一眼。 陆白也朝曹平翻了个白眼,一脸鄙视神情。 曹平顿时偃旗息鼓,撅着嘴巴躲到一边委屈去了。 卫泽挺直脊背,动作里带出几分天潢贵胄的蛮横骄矜:“册后大典事不宜迟,朕没有耐心多等。” 他停顿半刻,嘴角勾起,漫不经心地一笑:“永宁侯对朕多有扶助,朕铭记于心,想来想去,不知该拿什么赏赐才好。可巧册后大典缺个正册封使,朕决定把这个重任交给永宁侯,册封当日,就由永宁侯在百官面前宣读册后诏书。还望永宁侯不要辜负朕的信任。” “小皇帝太狡猾了!” 一出侧殿,冯尧便忍不住抱怨:“让侯爷去做正册封使,不是摆明了逼您表明立场嘛!” 皇后册封大典上的正副册封使代表着皇帝的亲近和信任,被选中的人通常都是皇族中德高望重之辈,非皇室近亲不能担任。 卫泽偏偏别出心裁,任命崔泠去做正册封使。 正册封使听起来风光无限,可皇后只有一位,眼下却有两个公主,谁敢接这个烫手的差事? 卫泽摆明了是在逼崔泠表态! 崔泠身为正册封使,必须明确表态自己支持哪位公主,摇摆不定不仅没有丝毫好处,还会两边不讨好,同时得罪北齐、南吴两国。 就像皇子们争权,皇子的老师、同窗、姻亲、故友都会成为他的天然同盟一样,即使他们不想支持皇子,别人也会把他们当成皇子一派对待。 谁若担任正册封使,不用说,肯定会被天下人当成是新任皇后的支持者。 等崔泠在百官面前宣读完册后诏书,说他跟新任皇后没有丝毫交情,谁信? 和满腹怨气的冯尧不同,崔泠只是微微一哂,“不过是册封使而已。” 他向来是果断之人,太薇公主固然是个麻烦,可北齐公主是刘皇后的亲侄女,比太薇公主的身份敏感十倍,既然卫泽非要立后,那就立太薇公主好了。 连皇帝都不能自己做主,太薇公主登上后位又能如何? 终究不过只是个深宫妇人罢了。 第50章 万字长更 周瑛华看着金嵌宝石镂空花卉纹托盘里的宝册金印,久久无言。 卫泽在一边的铜盆架前洗手,淅沥哗啦扬起一片水声:“有了这个,宫里谁都得听你的。” 语气颇为得意。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那副昂首挺胸的骄傲模样,就像只摇头晃脑等着主人夸赞的小狗崽。 周瑛华淡淡一笑,走到卫泽身边,低头为他挽起衣袖。他的衣裳都是大袍大袖,走起路来烈烈飞扬,神采风度是有了,可他洗手吃饭的时候,宽袖滑落下来,总是不小心碰倒旁边的东西。 毕竟他从小在奴才堆中摸爬滚打,能穿得体面干净就算不错了,让他在短时间内适应正式的冕服朝服,还是有些勉强。 靠得这样近,卫泽可以看到周瑛华雪嫩柔滑的肌肤上那层淡淡的绒毛,像极了香甜粉嫩的蜜桃,让他忍不住想轻轻咬一口。 墨黑长发下的脖颈散发着一种摄人光泽,这种年轻俏丽的少女风姿,是任何美玉宝石都难以比拟的光辉。 卫泽悄悄咽了口口水,心头一阵恍惚,不知怎的,忽然起了促狭心思,手掌在铜盆里轻轻一拍,溅起一阵琼珠碎玉。 周瑛华和他紧挨在一起,一时不妨,被溅起的水花淋了一身。 卫泽怕她生恼,连忙举起袖子,小心翼翼替她擦掉脸上的水珠:“都怪我不当心。” 擦着擦着,却对着她微微发红的脸颊发起怔,脸似杏花白,腮如桃花红,几滴晶莹水滴映衬之下,愈显娇艳,引得他愈加心痒难耐,颇想真的咬一口。 呼吸吐在周瑛华的耳畔间,烫得她耳垂阵阵发烫。 宫女们不敢靠近,站在帘外嗤嗤偷笑。 周瑛华听到宫女们的偷笑声,有些羞恼,打掉卫泽的手,自己拣了条帕子,拂去衣襟前的水花:“洗个手罢了,也能洗出这么大的动静。” 她自己没察觉到,卫泽却分明从她抱怨的话里听出几分娇嗔来。 虽然这几分娇嗔实在是太淡漠了,淡得近似于无,可卫泽时时刻刻把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还是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浅薄得近乎于没有的娇嗔。 这一下犹如酷暑天里喝了杯冰水湃过的蜜水儿,顿觉从头到脚都舒爽无比。胸腔里满是欢喜和甜蜜,恨不能冲到院子里去大吼几声。 他掩住心中翻涌澎湃的激动兴奋,亦步亦趋跟在周瑛华身后,嬉皮笑脸着给她唱了个肥喏:“我给公主赔个不是,求公主莫要动怒。” 周瑛华斜睨卫泽一眼,柳眉微蹙,有些奇怪卫泽最近的种种异常举动,怎么他当上皇帝以后,忽然就变得无赖起来了? 难怪他上辈子成了个昏君呢!一爬上皇位,就得意忘形,原相毕露,只顾吃喝玩乐、插科打诨,不见一点明君之相。 周瑛华哪里知道,从前她总是满怀心事,冷静从容,不论对周衡、卫康等人,还是对已经订下婚约的卫泽,都有一层明显的隔阂。 她就像一座秀丽山峰,虽然近在眼前,却是云遮雾绕,没人能摸透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在南吴国时,卫泽有心和周瑛华亲近,但因为心中顾忌太多,反而不敢贸然做出什么出格举动,生怕惹恼了她,以后就再没机会靠近她身边。 直到在来西宁国的途中,他才找到接近周瑛华的最佳时机。 在船上的时候,为了防止冯尧的人在饭菜里下毒,卫泽主动提出为周瑛华试吃汤药,之后他留在周瑛华房中,每天和她一张桌子吃饭,夜里在一间船舱入睡,白日里在同一扇窗前看书解闷…… 每日朝夕相对,相处时日越来越长,两人的身份几经转变,渐渐的,周瑛华对他的态度已经不像以往那样生疏。 周瑛华自己对此一无所觉,卫泽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语气里的微妙变化。 她以为自己沉浸在仇恨当中,已是无情无欲之人,其实她远比她自己以为的要温柔得多。 卫泽就像闻着花香的蜜蜂,终于找准了努力的方向。从此日夜磨缠在周瑛华身边,在周瑛华没有察觉间,一点一点软化她的心防。 正所谓打蛇随棍上,周瑛华想要再甩掉卫泽,怕是难了。 称心和如意旁观者清,也能看得出来最近公主和皇上关系越来越融洽。 在南吴国时,虽然是订过亲的,但公主对驸马,就像对一个远房亲戚一样,客客气气的,根本看不出她把驸马当成情郎看待。 要不是驸马一直对公主情有独钟,从不把公主的轻视疏远放在心上,称心和如意早就急得团团转啦! 此刻,见卫泽缠着周瑛华耍无赖,两人相视一笑,放下垂珠纱帘,领着宫女们退到外间。 几个小宫女看稀奇似的,围着红罗镶裹、流光闪烁的金册金印,转了一圈又一圈。 称心叉着腰,一脸得意:“你们别乱碰啊,这些东西册封大典上还要用的,碰坏一点儿,连公主都保不住你们。” 宫人们纷纷点头不迭,围在一旁凑趣,人人都是满面荣光,一脸喜意。 之前宫里的人都说卫泽要册封北齐公主当皇后,她们怕公主听见风声会伤心,面上不敢露出丝毫,其实心里都捏了一把汗:她们跟随公主来到人生地不熟的西宁国,举目无亲,孤立无援,公主要是真的受委屈了,她们连个求告的地方都没有! 周瑛华注意到里间空无一人,轻卷珠帘,走到外间来:“什么时候举行册封大典?” 卫泽紧跟在她身后:“就在五天后。” 周瑛华微微蹙眉,“这么急?” 其实她想问的是,卫文帝还没下葬呢,怎么好堂而皇之举办册后大典? 不过一想到她穿着朝服,在文武百官的注目下踏进奉天殿,戴上西宁国凤冠的时候,卫文帝正孤零零躺在九华殿的棺椁里享受道士僧尼们的烟火“孝敬”,又觉心中一阵快意。 他们薛家为卫文帝鞠躬尽瘁、赴汤蹈火,最后却落得一个家破人亡,连个血脉都未能留下,卫文帝配不上他们的忠心。 左右卫泽是个任意妄为的性子,干脆任他瞎鼓捣,反正她乐得看西宁朝堂上那帮曾对薛家落井下石的大臣们吃瘪。 卫泽接过称心递来的干净帕子,擦干手,拉起周瑛华柔弱无骨的双手,合在掌心里:“你别怕,我让永宁侯去办理册封大典,他精明能干,肯定会把你的册封大典办得风风光光的。” “永宁侯?”周瑛华怔了一下,垂下眼眸,浓密的眼睫盖住眼底划过的一丝惊诧。 “对,我封他做这次大典的正册封使,让他代我宣读册封诏书。”卫泽拉着周瑛华在次间的月牙桌前坐下,这次两人没有对面而坐,而是靠在一处,“他那个人虽然看着不知深浅,但办事还是很牢靠的。” 周瑛华强笑了一下,“我都听陛下的。” 早晚都是要见的,何必猥琐胆怯呢? 只是不知崔泠在册后大典上看到她的时候,能不能认出她来? 见周瑛华似乎没有反对的意思,卫泽松了口气:“传饭罢。” 阮伯生应了一声,命宫女们进来摆饭。 周瑛华执起象牙筷子,给卫泽挟菜,心里忽觉一阵好笑:没想到,卫泽竟然会让崔泠做她的后盾。 选崔泠做正册封使,不止是卫泽在逼崔泠表态,也是卫泽在表明自己的立场。 在崔泠和孟谦义之间,他依旧还是选择了崔泠。 周瑛华并不意外卫泽的这个决定,她复仇的第一个目标,也是孟家。 含章殿是一片和乐融融,和九华殿一墙之隔的曲台殿,却是阴云密布。 “那个奴才生的杂种,竟然敢如此放肆!没有本宫的允许,他竟敢一意孤行,行封后大典!” 华装妇人面色狰狞,涂了鲜红蔻丹的长指甲划破妆花缎丝绸,发出一阵阵让人牙根发麻的细碎声音。 “娘娘息怒。”宫女收走竹编笸箩里的剪刀、锥子之类的利器,“娘娘,要不要传孟丞相进宫?” 华装妇人冷笑一声,把撕碎的丝绸抛到脚下,斥道:“蠢货!小皇子白天当众赏丞相两枝天池雪山参,现在满朝文武都知道丞相已经告病在家,本宫这时候让他进宫,他敢来吗!” 要不是知道卫泽没上过学,目不识丁,只会勉强写几个字,她们都得怀疑这个小皇子是不是在装傻了。谁晓得他会那么大手笔,把千金难求的天池雪山参送给孟谦义? 孟谦义原本不过是借机拿乔,让小皇帝见识见识他的脾气,小皇帝还真怕了,可他安抚孟谦义的同时,也把孟谦义重病的事给坐实了,这下子,孟谦义是真的不能出门了。 宫女连忙跪在地上:“奴婢愚钝,求娘娘恕罪,奴婢也是想为娘娘分忧罢了。” 华装妇人扫下榻上的黑漆小炕桌:“你们要是真想为本宫分忧,怎么连宝册金印都让人夺去了?一群没用的东西!” 宫女们面面相觑,那宝册金印是敕造之物,内监手持皇上的亲笔手书来取,她们平时再如何耀武扬威,终究也只是奴婢罢了,谁敢拦着? 一名宫女越过战战兢兢的一众宫女,走到华装妇人身边,娇笑道:“娘娘不必如此恼怒,只需忍一时之气,便可免百日之忧。就算那个太薇公主能顺利当上皇后,她也当不长久。” 华装妇人脸色稍缓:“这话怎么说?” 宫女掩嘴一笑,发髻间的一枝金绞丝灯笼簪子轻轻晃动,金光流转:“娘娘可曾听过故剑一说?” 华装妇人想了想,“你指的是汉宣帝和许平君?” 宫女点点头。 昔年汉宣帝即位前,曾在民间迎娶许光汉之女许平君为妻。霍光扶持汉宣帝登上帝位后,满朝文武都推举霍光之女为后。霍光是汉武帝驾崩前选任的辅政大臣,他把持朝政多年,甚至可以决定皇帝的废立,册立霍氏,确实是明智之举。可汉宣帝却力排众议,下了一道诏书,让群臣为他寻找贫贱时的一口旧宝剑。 闻弦歌而知雅意,群臣知道汉宣帝想册立发妻许平君为后,又纷纷上书,推荐许平君,汉宣帝如愿让和自己相濡以沫的原配登上皇后的宝座。 只可惜好景不长,许平君当上皇后才没两年,便被霍光的夫人谋害,在生产之后一命呜呼。 汉宣帝在民间长大,无权无势,根本无力和霍家相争,纵然他知道害死许平君的凶手就是霍光的夫人,又能如何?他还不是只能对霍光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一直到霍光死后,他才能收揽皇权,为许平君报仇。 宫女眼中精光闪烁,笑意盈盈:“娘娘,现在先帝刚刚仙逝,皇上年轻气盛,喜欢和丞相对着干,您越逼着他,他反而越不乐意和孟家合作。这时候您何不干脆退一步?随皇上怎么闹腾,都不必管。他现在越捧着太薇公主,太薇公主以后只会摔得更惨。到那时,他自然就懂得娘娘和孟家的重要性了。” 世人都赞汉宣帝不忘旧情,夫妻情深。可汉宣帝坚持册立许平君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许平君的处境?他的任意妄为,是在把自己的发妻放在油锅里煎熬啊! 汉宣帝幼年遭受苦难,连自保都是难事,能够入宫为帝,靠的是他的血统和一点运气。那时候霍光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皇帝的废立都由他说了算,汉宣帝从落难的皇子,到大汉皇帝,虽说名头响亮,但其实没有任何倚仗,可他非要违逆霍光,不肯册立霍氏为后。 夫妻情义自然是汉宣帝拒绝册立霍氏为后的主要原因,可那时候汉宣帝何尝不是想借立后的机会昭显他自己的地位呢? 不必说,汉宣帝的第一次抗争,最后落得一败涂地,他不仅没能打压霍家,还赔上了自己发妻的性命。 华装妇人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朝那个小丫头下手?可她出身高贵,不是许平君那种无权无势的平民丫头,她是南吴国的公主。” 宫女挥退房中众人,走到妇人身边,悄声道:“这宫里,可不止一位公主。冷宫那位,也有一位公主,还是正经嫡出身份。娘娘何不祸水东引,让她们窝里斗,到时候您坐收渔翁之利,岂不快哉?” 华装妇人嗤笑一声,“小皇帝是崔泠从南吴国带回来的,那个老妇一只脚都快踏进棺材里了,也想跑来分一杯羹?也不找块镜子照照她那副丑样子!本宫还没死呐!” “娘娘。”宫女媚笑道,“让废后尝点甜头又能如何?反正最后好处都是您的。” 她一眼不错地注视着华装妇人的神情,适时地加上几点蛊惑,“娘娘您只需稳坐殿中,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除掉两个心腹大患,到时候这后宫,还不是您的天下?” 华装妇人不由有些意动,沉吟半晌,终于下了决心:“好,本宫便助那个老妇一次,等册后大典后,本宫会率领朝臣,让小皇帝册封那个刘令鸯为贵妃。到时候,咱们就有好戏看了。” 宫女连忙伏倒在地:“娘娘英明。” 册后大典前,需要斋戒沐浴三日。 含章殿有间光线昏暗的暗室,桌前供有菩萨香案,周瑛华这几日就在暗室内礼佛。 “皇上,按规矩,这三天,您最好还是不要见公主,不然会不吉利的。” 称心拦在正殿门前,不许卫泽进屋。 卫泽一脸莫名,他刚从灵堂回来,还没换下身上的祭服,走起路来有些沉缓:“还有这个规矩?” “可不是。”称心虽然毛躁马虎,但事关公主日后的福运,她不敢有丝毫放松,壮起胆子,把卫泽往外推,“这几天您还是去景春殿睡吧。” 卫泽皱起眉头,“不见就不见罢,又不是非要隔得那么远,朕还是在这边歇宿,放下纱帐,不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吗?” 阮伯生在一旁道:“皇上,这内宫中,景春殿和含章殿是离得最近的……” 卫泽一口打断阮伯生,“让人去摆饭,朕肚子饿了。” 阮伯生和称心对视一眼,两张脸上都写满无奈,“喏。” 如意掀开满地娇织绣纹帐幔,“公主,皇上不肯挪宫,还是留宿在西次间。” 不必如意特意说明,周瑛华能听到卫泽和宫人们说话的声音。他在次间吃饭,仿佛是有意让她听见动静,筷子老是故意磕在碗碟上,发出阵阵悦耳的脆响。 似乎怕周瑛华不高兴,如意抢着为卫泽说好话:“反正只有三天,搬来搬去也麻烦,公主莫要着恼。” 周瑛华坐在南窗下,摆弄着一只掐丝珐琅缠枝莲花纹直颈瓶,瓶里供有数朵或粉或白的新鲜芙蓉花。 因着卫文帝新丧,御花园里的艳色红花全被人掐掉了,只剩这几样浅淡颜色,碧绿的叶片烘托之下,花朵愈显娇弱无力。 她随手撷下一朵沾着露水的花苞,“住就住了,不必管他。明天等他去九华殿,传曹侍郎和陆侍郎来见我。” “喏。” 纱帐外依旧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偶尔还传来几声刻意拔高的咳嗽声。 想到卫泽此刻在饭桌前抓耳挠腮的模样,周瑛华不由摇头失笑:“把这瓶花送到皇上那边去。” 如意端着直颈瓶走到次间,卫泽听到脚步声,放下银筷,哗啦一身霍然站起来,等看清她身后没人,脸上的笑意立刻褪去,“公主呢?” 如意恭敬道:“公主让奴婢给皇上送花。”她故意顿了半刻,“这些芙蓉花是公主白天亲手在御花园摘的。” 卫泽立刻堆起满脸笑容:“好看,就摆在那边炕沿上吧。” 翌日一大早,卫泽翻身坐起,披上大袖袍衫,不及梳洗,第一件事便是下意识掀开五色珠帘,想和周瑛华说句话。 “皇上!” 称心扑到珠帘前,“您忘了忌讳啦?” 卫泽回过神,越过称心的肩头,大喇喇往里面看:“公主起身了没有?” 称心赶紧拢住珠帘,不许卫泽偷看:“公主已经起身去暗室供佛了,皇上不必看了。” 等卫泽终于动身去九华殿,称心才敢卷起珠帘,挽在缀了流苏的金丝铜勾上,“公主,这便去传唤曹侍郎和陆侍郎吗?” 周瑛华翻开一本账册,低头默算着什么:“不必遮遮掩掩,大大方方叫他们俩过来。” 曹平和陆白如今已是黄门侍郎,两人都换了装束,头戴纱冠,着一身宽袖袍服,在内监的带领下,小心翼翼踏进含章殿。 卫泽说过,是太薇公主推荐他俩担任黄门侍郎之职的,公主和他们并不熟稔,刻意为他俩讨要侍郎之职,肯定不是心血来潮,两人早就等着太薇公主开口找他们讨报酬了。 内监领着两人进殿,之后便躬身退出槅扇门。 房里鸦雀无声,脚踏前的几只錾金兽炉袅袅喷着香烟,烟气清冽芬芳,帐幔轻卷,暗香浮动。 曹平和陆白偷偷打量一圈,没见着有人进来引领他们,心里不由有些七上八下。 终于听到里面一声轻笑,宫人打起帘子,含笑道:“侍郎请这边走。” 两人悄悄松了口气,跟着宫人走进侧殿,在一扇黄花梨绘花开四季场景图的落地大屏风外默默等待。 背后突然响起一阵环佩叮当,香风阵阵:“都是自己人,两位侍郎不必拘谨。” 曹平和陆白吓了一跳,回过身来,拜倒在地:“参见皇后娘娘。” 正式的册封大典还未举办,两人已经率先改口了。 不知该夸他们机灵谄媚,还是斥责他二人阴险,故意给周瑛华下套。 周瑛华微微一笑,越过头都不敢抬的二人,走到窗下的软榻前,“曹侍郎,听说日前孟丞相借病拒绝皇上的召见,你替孟丞相说了几句好话?” 没想到太薇公主如此直接,连句客套话都还没说呢,当场就要开始质问,曹平不由一阵心虚,偷偷瞪一眼陆白:“是不是你告的密?” 陆白反瞪他一眼:“胡说,我行得正,坐得直,从来不干那种小人行径!” 如意轻咳一声,“曹侍郎,公主等着你的回话呢。” 曹平连忙拜倒在地:“回公主,奴才时说了几句劝解的话,那也是为着皇上着想啊,孟丞相德高望重,皇上要是当着群臣的面发脾气,传出去不利于皇上以后和群臣相处,奴才一片忠心,所思所想都是为了皇上,请公主明鉴。” “为皇上着想?”周瑛华重复一遍曹平的话,忽然冷笑一声,把账册掷到地上,“还是为着孟家人送你的金银珠宝着想?” 曹平大惊失色,汗如雨下,强辩道:“奴才不明白公主说的是什么。” “你以为孟家人送的隐秘,你也收得小心,就不会走路风声吗?” 周瑛华一拍手掌,几名宫人抬着一只平平无奇的雕花大箱子进来,如意上前掀开箱盖,顿时满室宝光浮动,那箱子看似破旧,里面装的,却是一大箱价值连城的翡翠玉石! 周瑛华冷声道:“这些珠宝,曹侍郎可认得?” 曹平面如土色,萎顿在地,这些珠宝他并不陌生,因为他每天夜里睡觉前都要把它们仔仔细细擦拭一遍。每一块玉石,每一锭元宝,都是他的心头爱物,少了一块,他立马就能发现。 明明他藏得那么严实,怎么会被公主的人找到? 他心中一个激灵,扑倒在周瑛华脚下,哭着道:“求公主恕罪,奴才一心侍奉皇上,不敢有丝毫怠慢。那孟家人以权势相逼,胁迫奴才按他们的指令行事,奴才无奈之下,才会答应帮着孟丞相说几句话,除此之外,奴才什么都没有做过,奴才就算是拼了性命,也不会伤害皇上分毫!求公主看在奴才多年侍奉的情分上,饶过奴才这次。” 周瑛华脸上平静无波,没有一丝动容,“饶过你这次,以后再有第二个,第三个你呢?这一次,你只是帮孟丞相他们说几句好话,谁知道下一回,他们会不会逼你在皇上的粥饭里下毒?” 曹平涕泪纵横,哭得凄惨无比:“不,奴才能有今天,都是因为皇上股念旧情,肯给奴才一个脸面,奴才无论如何都不会做不利于皇上的事!奴才可以对天发誓,要是奴才对皇上有一丝异心,天诛地灭,生生世世沦为猪狗,永不为人!” 周瑛华叹息一声,“如果只是孟家也就罢了,可惜你贪心太过,刘皇后,北齐的刘令鸯公主,孟贵妃宫里的女官苏宛衣,还有朝里的大臣,这短短数月间,你已经收取了七十八人的贿赂,每一笔,我都让人记在账上,你自己看看,有没有哪一笔是凭白诬赖你的?” 周瑛华说得越多,曹平心里愈加恐惧,到后来,连讨饶都不敢,趴在金砖地上一动不动,只剩下一片呜咽之声。 “我差点忘了,曹侍从不认字。” 周瑛华莞尔,笑容明明亲和而温柔,但曹平却只觉胆战心惊,不敢直视她的脸。 “如意,你把账册上记的账务,一桩桩一件件念给曹侍从听。”周瑛华眉眼微弯,看向曹平,“这账目是我命心腹记下的,其中若有错漏之处,曹侍从莫要拘束,只管指出来就是。” “喏。”如意捡起地上的账册,翻开第一页,“某日卯时三刻,礼部侍郎送金银锭一百对,金砖一只。” “某日酉时正,苏宛衣送银两一千二百。” …… 念到后来,曹平已经心如死灰。 待如意全部念完,周瑛华沉声道:“曹侍从,里面所记的银钱来往,可有冤枉你?” 曹平害怕到极致,忽然生出一阵悲怆之意,讽笑数声,“公主早就在奴才身边布置了眼线,连每一笔银钱的地点、时辰都记得清清楚楚,又何必和奴才多费口舌?” 周瑛华一挑眉:“按照西宁律令,曹侍从收取的贿赂数目如此惊人,应当判个斩刑。” 曹平浑身颤抖,一言不发。 陆白眼看曹平眼神空茫,似乎没了求生之志,心里又急又怕,以头抢地,砰砰砰砰连磕十几个响头:“公主,求您饶过曹平!他这人就是见钱眼开,一看到金子银子就挪不动步,好在他只是贪婪,但没敢有什么坏心,并没有酿下什么大错。只求公主看在我们跟随皇上多年的情面上,给他一个知错能改的机会!公主的大恩大德,奴才一日不敢忘,此生愿意投在公主麾下,为公主效犬马之劳!” 周瑛华端起一只玲珑精致的粉彩小茶盅,“我说了要砍曹侍从的脑袋吗?” 陆白一怔。 曹平听到这句,也愣了一下,抬起脸来,眼中重现光芒,脸上满是希冀。 “若是别人知道这事,告到皇上面前,就算皇上有心保你,永宁侯会放过你吗?”周瑛华啜饮一口珠兰花茶,茶里掺了蜜饯干果,舌尖顿觉一股甘甜,但从中吐出来的话语,却和香甜一点都不想关,“曹侍从以为,无缘无故的,我为什么会派人查你?” 陆白颤声道:“公主的意思,永宁侯在暗中调查曹平?” 周瑛华点点头。 曹平吓得一个激灵,不由得想起跟随卫泽入宫的那一夜。 那时气氛沉重,殿门前有卫士牢牢把守,刀光剑影,一片肃杀之气。 当时文武大臣并不是全都肯老老实实承认卫泽的太子身份,孟贵妃搬出一份莫须有的遗诏,要诛杀刘皇后,北齐国的使者以边境安危为借口,趁机添乱。 人人都各怀心思,一个不小心,便会落得满盘皆输,身首异处。 那时候曹平都吓得尿裤子了,永宁侯却淡定从容,谈笑间力挽狂澜,三言两句便平定局势,当场诛杀几百卫士,顺利把卫泽送上皇位。 惹怒太薇公主,顶多被放逐出宫,可如果被那位永宁侯盯上,就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曹平只觉毛骨悚然,一阵后怕,“崔大人为什么会针对奴才?” “永宁侯早就想把你们两人从皇上身边支开,皇上顾念旧情,没答应。他便另行其道,从你们身上下手。”周瑛华揉揉眉头,轻叹一口气,“要不是我警醒,时时刻刻注意着永宁侯的举动,他早已经拿到这份账册了。” 陆白心思电转,拉住曹平,给周瑛华磕头:“多谢公主救命之恩!以后公主但凡有差遣之处,只管言明,奴才愿意为公主赴汤蹈火!” “你们是皇上的心腹,我做这些,也只是为了皇上。”周瑛华淡然一笑,“这份账册和珠宝,我就留下了。” 曹平捡回一条命,顿觉浑身轻松,连忙抢着道:“请公主放心,奴才知道错了,以后绝不敢再起贪心!” 陆白在一旁道:“就算他敢,奴才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不。”周瑛华摇摇头,“你不收,他们还不是照样会送?与其浪费,不如全部收下。” “啊?”曹平和陆白面面相觑,全都傻眼了。 “不仅要收,你还要主动找他们讨要好处。”周瑛华示意如意取来另一本账册,“这上面记着六部官员和勋贵世家的姻亲关系,人情往来,哪些人送的好处能收,收多少,我已经替你标清楚了,以后你只管放开腰包,有多少收多少。” 曹平接过账册,神色惊恐:“公主,请恕奴才愚钝,不明白您的意思是……” 周瑛华一挥衣袖,“这些人都是贪赃枉法之辈,家底厚着呢,不狠狠刮下他们的一层皮肉,怎么对得起你天子近侍的身份?你放心,得来的钱财,我会尽数交给皇上,充盈皇上的府库,好为百姓们办些实事。” “曹侍从,你以后可不是在为自己收取好处,你这是在为天下的黎民百姓谋福祉呢!” 经过周瑛华的一番忽悠,曹平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犹如吸了一口仙气,顿觉精神百倍,满身容光,紧紧抱住如意递给他的账册,一字一句道:“请皇上和公主放心,奴才一定不会辜负公主的重任,公主且看奴才怎么吸干那些朝廷蠹虫罢!” 周瑛华垂眸暗笑,“这个重任,就交托给曹侍从了。” 三日后,即是礼部遴选的册后大典吉日。 天边寒星闪烁,含章殿已经忙碌开来。 称心点起灯笼,十几盏琉璃碧纱宫灯,灯光灼灼,把西暖阁照得恍如白昼一般。 听得如意在屏风里面咳嗽一声,示意周瑛华已经起身,宫女们连忙捧着热水巾帕,香花脂粉,陆陆续续进入里间,预备伏侍周瑛华梳妆。 “可是准备好了?” 卫泽听到这边窸窸窣窣的响动,掀起珠帘,想进去看看周瑛华。 称心连忙拦在珠帘前:“皇上,您忘了?册封大典前您不能见公主。” 卫泽皱着眉头:“今天不就是册封大典吗,朕就看一眼也不行?” “今天也不行!”称心把头摇成拨浪鼓一般。 卫泽脸一沉。 早知道册封皇后的规矩这么繁杂,他直接让礼部精简仪式就好了,这都三天没见着周瑛华了,夜里总听她翻身,想必这两天她还是睡得不安稳,不知道她现在的脸色好不好,能不能受得住册封大典的辛苦? 如意忙在一旁劝:“等典礼过后,皇上可以和公主一道回宫,那时候不就见着了吗?” 卫泽有点不耐烦,想进去,又怕果真如宫女们说过的,会不吉利。 踌躇片刻,一扫袍袖:“好吧,你们小心伺候,别让公主累着了。” 称心嗤嗤一笑:“皇上放心,奴婢们晓得。” 天刚蒙蒙亮时,宫中奏起一阵肃穆礼曲,在乐曲声的伴奏中,阮伯生领着内监们,在奉天殿前预备册封皇后需要的香案陈设。 三声悠远的钟声后,着一身墨黑袍服的卫泽率先进入奉天殿,百官们跟随其后,按着官职高低排开位置,分站几列。 礼部侍郎上前请示卫泽是否开始册封大典,卫泽点了点头。 阮伯生一甩拂尘,尖声道:“宣!” 礼部侍郎接过圣旨,缓缓步出大殿,走下玉石台阶,高举明黄宝册:“永宁侯,冯将军,皇上命尔等持节展礼。” 崔泠和冯尧越众而出,拜伏在地:“臣等遵旨。” 二人起身接过圣旨,领着男女侍者各三十人,去含章殿去迎接西宁国的新任皇后。 周瑛华头戴凤冠,身披朝服,站在落地大玻璃镜前,注视着镜中的华服少女。她头上戴的凤冠太重,身上又披披挂挂,戴了十几条珠宝玉石珠串,连转个身都很困难,称心和如意必须时时刻刻在一旁扶着她的手臂,她才能勉强站稳。 镜中的少女神情庄重,眼睛里却似有火焰在烧,明明灭灭,亮得惊人。 典礼过后,周瑛华将正式接受百官命妇的朝拜,不止崔泠,从前和薛家有交情的人家,皇室贵女、百官内眷,都会悉数到达,一个不缺。 她特意交代宫女浅施脂粉,就是为了在命妇们朝她下拜的那一刻,让那些人看清她的脸。 巳时正,宫外传来一阵缥缈乐音,宫人在外边道:“娘娘,吉时已到,册封使来了。” 周瑛华转过身,珠钗掩鬓晃动间,宝光流动,熠熠夺目。 她缓步走出珠帘:“宣册封使。” 第51章 孟贵妃 含章殿四面槅扇大开,周瑛华在称心和如意的搀扶下步出正殿,不知不觉间,天已大亮,乍一下从沉暗室内踱出,迎着殿堂外雪亮日光,眼前一片迷蒙。 殿外光线明亮,凤冠上镶嵌的珠宝金翠色泽艳丽,熠熠生光,内监、宫女们只觉眼前一片宝光浮动,贵气森然,心神一凛,款款下拜,口中齐呼:“叩见皇后娘娘。” 周瑛华不由蹙眉,凤冠沉重,不能侧头去问询如意,只眼波轻轻流转,看向跪在一众内监、使女最前面的曹平。 曹平连忙叩首:“娘娘,是皇上吩咐奴才过来迎接娘娘的。 听到是卫泽的吩咐,周瑛华这才没说什么。 曹平爬起身,挨到周瑛华跟前,佝偻着腰,极尽谄媚:“皇上说早上雾气重,石板路轻滑,怕娘娘走得不安稳,命人一路铺设地毯,从含章殿到奉天殿,全都铺上了,娘娘只管放心走。” 大红织锦地毯,朱色锦缎为地,明黄镶刺,蜿蜒盘旋,如姿态矫健的蟠龙一般,从正殿门口,一直通向远处巍峨雄壮的奉天殿。 卫文帝新丧期间,宫中不见一丝鲜亮颜色,卫泽竟然敢如此明目张胆,用红毯铺满整座内宫,丝毫不把卫文帝放在心上。 这时候,满朝文武大抵已经视周瑛华为祸乱朝纲的妖佞祸水,恨不能当面唾她一口吧? 周瑛华微微一笑,眯起眼睛,直视着宫墙之上初升的朝阳。 嫣红云霞,漫天璀璨,云间迸射出一道道柔和光束,在碧蓝天空中铺开一幅雄伟壮观的明丽画卷。 卫泽就如这轮红日,上一世他横空出世,冉冉升起时亦是这般不可一世,可惜还未来得及发出光亮,便被崔泠和孟家联手压制,再璀璨的光辉,最终还是湮没在阴云浓霭之中。 这一世她为报仇接近他的身边,所求不过是一个可以倚仗的身份,但卫泽给她的,远远比她想要的多得多。 若能大仇得报,她便竭尽全力,助他高居九霄至上,睥睨天下,俯视众生,还他一个干净顺服的朝堂。 到那时,她便无愧于卫泽为她付出的种种心思。 翘头鞋履踏上松软的红毯,脚步声陷在柔软的锦绣之中,几近于无。 忽然听得殿外一阵惊呼:“娘娘!” “贵妃娘娘留步!” 人荒马乱,脚步纷沓,呵斥声和甲胄兵器碰撞的声音夹杂在一处。 曹平气得跳脚,捂着头上歪歪颤颤的纱帽,气赳赳冲到廊檐底下:“何人喧哗?” “怎么,先帝的灵柩还未下葬,本宫连含章殿都进不得了?” 一声清喝,嗓音甜柔如出水芙蓉,但语气傲慢,隐含威势。 声音落处,众人簇拥着一名头戴宝蓝云纹底掐丝透雕宝钿的华装美妇,径直闯入内殿。 妇人容光四射,艳若桃李,眼角眉梢些微染了几丝风霜之色,依稀能辨出几分岁月流转的痕迹,但她的面容依旧年轻,臻首蛾眉,明艳逼人。 赫然正是卫文帝生前最为宠爱的孟贵妃。 周瑛华上辈子最后一次见到孟贵妃,是那年腊八大宴,刘皇后召集百官命妇,在泰清殿焚香祝祷,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当时孟贵妃春风得意,满面荣色,犹如一朵开在春风里的白玉镶金牡丹花,雍容华贵,娇艳婀娜。阖宫妃嫔站在她身旁,无一不是黯然失色,晦暗无光。 从薛家覆灭,到卫泽登基,眨眼不过三年光阴,卫文帝已经魂归地府,而孟贵妃依旧美艳不可方物。 周瑛华嘴角含笑,挥退气急败坏的曹平:“原来是太妃娘娘。” 曹平生怕误了吉时,急得直跺脚,但看周瑛华从容平静,只得忍气吞声。 周瑛华的淡然在孟贵妃看来,却是胆怯和示弱,她上前两步,肆无顾忌地打量着周瑛华,讽笑一声,“你真以为有小皇帝护着你,本宫就不敢拿你怎么样吗?” 周瑛华收起笑容,拢起乌浓发鬓旁的宝石珠串,露出粉妆玉砌、秀美明媚的年轻容颜,“皇上是西宁天子,还望娘娘慎言。” 孟贵妃嗤笑一声,推开拦在周瑛华跟前的称心:“本宫告诉你……” 等看清周瑛华的面容,她忽然愣住。 晴朗温和的初夏天气,忽然拂过一阵森冷阴风,像是谁的巴掌,狠狠刮在孟贵妃的脸上,打得她眼冒金星,昏头转向。 “不!不可能!” 孟贵妃踉跄了几下,连连后退,指着周瑛华的脸,一脸惊恐:“不可能,你、你是人还是鬼!” 此刻的孟贵妃,面目狰狞,仓皇失措,哪里还有方才那副不可一世的骄纵气势? 周瑛华冷眼看着孟贵妃,脸色冰寒,一如风雪弥漫的雪山之巅:“我是人,还是鬼,娘娘看不出来么?” 她往前踱步,一步一步接近孟贵妃。 “不,不!不要过来!”孟贵妃心头陡然腾起一阵悚然,吓得大喊大叫,拼命往宫人身后躲藏:“杀你的不是本宫!是孟巧曼!是孟相!” “娘娘!” 宫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急得团团乱转,一名头戴金簪的宫女越众而出,一把抱住横冲直撞的孟贵妃,“娘娘累了,快扶娘娘回宫休息。” 这名宫女显然地位不低,剩下的宫女听她发号施令,立刻找到主心骨,围拢到孟贵妃跟前,合力架起她往外走。 孟贵妃的宫人惊慌失措,含章殿的宫女、内监也是满头雾水,一脸茫然,还没弄清楚发生什么事,孟贵妃已经让人抬出去了。 曹平眼珠一转,凑到周瑛华身边:“娘娘,方才那名宫女,就是曾经找奴才打听皇上喜好的苏宛衣,她是宫中的五品女官,掌管太妃娘娘的衣物寝具,是孟家送进宫伏侍太妃娘娘的。” 周瑛华默默记下苏宛衣这个名字,能够一下子拿出千两白银贿赂曹平,那个苏宛衣,绝非寻常宫人。 “我待会儿倒要看看,这位南吴国的太薇公主到底是生得怎样一副花容月貌。” 朱红宫门外,冯尧甩着手上的马鞭,调笑道,“不然怎么能把咱们这位小祖宗哄得五迷三道的?当年先帝专宠孟贵妃,也没他这么夸张。” 崔泠长身玉立,站在朱红门槛外,垂眸静立,一言不发。 冯尧早已经习惯崔泠的淡漠沉静,自顾自接着道:“吉时快到了,再叫人进去催催。” 随手找来一名小太监:“进去问问公主,可收拾妥当了?误了吉时,皇上怪罪下来,小心你们的脑袋!” 小太监跪在地上,浑身发颤:“将军大人,贵妃娘娘……” 冯尧嗤笑一声,“还贵妃娘娘呢?这皇后都已经册封好了,宫里哪还有什么贵妃娘娘?” 小太监面色一僵,无视冯尧,继续道:“贵妃娘娘刚刚从偏门进去,还命人关闭内堂,三令五申不许奴才们过去打扰。” 冯尧脸色一变,一脚踢开小太监:“你怎么不早说?” 小太监一脸委屈,抱着脑袋仓皇爬开。 冯尧心生急躁:孟贵妃向来任意妄为,她在里面大闹一场,这册封大典还能顺利举办吗? “侯爷,要不要进去看看?” 崔泠皱起眉头,眸中闪过一丝厌烦之色:“你亲自进去请贵妃出来。” “得令。” 冯尧抓起弯刀,点了几名侍卫跟从,正要闯进含章殿内堂,忽然听得一片整齐的拍掌声。 俄而宫门大开,数名着粉青、退红色宫装的使女依次步出大殿,尔后是两列着锦边袍服的女官,森然罗列两侧。 几道身影从红毯之上遥遥走来,宫人们神色恭敬,鸦雀无声。 寂静中,只听到裙角曳地、环佩叮当之声。 众人的眼神,全都汇集在红毯之上。 锦衣华服的西宁皇后,气质沉静,步履从容,在朱红高墙,明黄琉瓦,白玉石阶,彩绘斗拱中,一步一步走到众人面前。 香风细细,流风回雪。 宫外等候的众人慑于这股气势,不由得屏气凝神,不敢动作,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冯尧愣了片刻,脸上写满讶异:“这小丫头果然不好对付,连孟贵妃都不是她的对手。” 崔泠的目光从华服少女身上匆匆滑过,眼神四下里逡巡,没有看到孟贵妃的身影,“派人进去看看,孟氏不是善罢甘休之人,找到她,别把事情闹大了。” “喏。” 冯尧朝身旁卫士使了个眼色,卫士一抱拳,悄然退下。 周瑛华从身着赤青色宽袍广袖的崔泠身边走过的时候,目不斜视,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原以为是恨他入骨的,及至真的见到了,才发现那份痛彻肺腑的怨恨和不甘,早已经消磨在漫漫光阴之中,剩下的,只有一腔冷漠。 崔泠亦是一脸冷然平静,在红毯之侧垂首侍立。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看到缀着华丽锦边的宫绸裙角,红地金花绣四季缠枝花卉满地娇织锦妆花缎,华光闪烁,色泽鲜明,如波动的水纹般,从红毯上流淌而过。 待宫人们簇拥着周瑛华走远,他才轻甩袍袖,跟在队列之后。 他手中捧着封后圣旨。 上好的蚕丝织就的彩色绫绢,色泽缤纷,光彩夺目,轴柄是最上等的美玉,祥云瑞鹤、狮子卷云的锦缎底纹,绘出一派花团锦簇,热闹非凡。两端绣有在云中翻飞的游龙,气宇轩昂,富丽堂皇,昭示着这份册封圣旨的贵重,同时也昭显了接旨之人的尊贵身份。 第52章 重逢 孟贵妃的突然发难来势汹汹,但结果却是仓皇退场,并没有给周瑛华造成一点影响。 典礼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盛装的西宁皇后踱步走在红毯之上,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从容不迫。 奉天殿前庄严肃穆,鼓乐阵阵,百官身着黑色朝服,默然静立。 卫泽着一身玄衣纁裳,独立在高台之上,遥遥望去,俊秀英朗,犹如琼瑶玉树。 虽然相隔甚远,但周瑛华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温柔注视。 她抬起头,迎着凛冽的日光,一步一步踏上汉白玉石阶。 华丽裙踞流淌在光滑玉石之间,留下一道稍纵即逝的艳影。 内监的传唱声此起彼伏,乐班奏起曲子,钟声齐鸣,诸事皆备。 礼乐过后,崔泠越众而出,手执七彩绢帛,在香案前站定。俯视一圈台下恭敬垂首的文武百官,枯瘦的手指缓缓打开白玉卷轴,预备宣读诏书。 为示郑重,册封的诏书没有由礼部官员代笔,而是卫泽亲笔写就。清疏隽秀的字体,圆润秀逸,气度雍容,一笔一画间,不见凛凛的天子威仪,而是新帝对皇后的恩深爱重。 婉雅整齐的楷书,乍看笔画方润,实则外柔内刚,细看之下,才能品出其中的沉厚静谧。像一汪清泉碧水,水波不惊,不见丝毫涟漪,陡然下坠处,忽然激起一派气势汹涌的惊涛骇浪,雪白浪花翻腾间,重又汇聚成一条纤细的潺潺溪流。 看去竟觉莫名熟悉。 崔泠神色震动,始终平静淡然的面孔在刹那间失去血色,十指紧紧攥住卷轴,手背上青筋暴起,似乎下一刻就要挣破皮肤的束缚,爆出一篷热血。 他抬起头,愕然看向站在红毯尽头处的新帝卫泽。 得知卫泽会写字时,崔泠虽然诧异,但没有多想。袁茂是南吴王城出了名的大才子,天生早慧,出口成章,有他这位名师坐镇,别说是学会写字,就算卫泽能在短短数月间学会吟诗作赋,也不算出奇。 可这笔迹,一看便知不是临摹大家之作,也不是袁茂那种固执文人的疏狂风格,每一笔,每一画,几乎都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那个早就在死在三年前的除夕之夜,上黄泉下碧落,穷尽他一生,都不可能再觅踪迹的人。 即使这圣旨上的笔画还有些稚嫩,但薛寄素的笔迹,不论怎么变化,崔泠一眼就能认出来。 曾几何时,斯人书笺传信,嘘寒问暖,殷勤备至,字里行间,无不是殷切深情。 那时岁月静好,侯府虽说寥落衰败,倒也清净。 东院几株梅树迎风舒展,不见绿叶红花,只是光秃秃的枯瘦枝干,树皮皴裂斑驳,却别有一番潇洒意趣。 她头梳家常小髻儿,临窗而坐,脂粉淡施,绿鬓朱颜,乌浓发间簪一朵层层瓣瓣的清雅牡丹花,花朵玲珑剔透,粉色中沁出点点艳色,一如她白皙娇艳的脸庞。 彼时他从塞外归来,风尘仆仆。 她乍见夫郎,心中欢喜,脸上才刚刚绽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又觉难为情,欲语还休,踌躇良久,轻咬着涂了蝴蝶妆的樱唇,面带薄红,含羞带恼,斜眼睨他:“夫君,我给你写的信你都看了吗?” 他那时漫不经心,答了什么? 自然是不记得了。 不过那些信,他每一封,每一句,都认认真真看过。 行军在外时,离家千里,音信不通,她多有牵挂,每每把家中大小事务全部记在纸上,人情往来,婆母小姑,侯府庶务,京师流闻,桩桩件件,事无巨细,惟恐他在外悬心。 每一封的开头,是平平淡淡的“三郎,见字如晤”,每一封的结尾,是充满希冀的“诸事安好,盼君早归”。 鸿雁来书,不过短短数月,他便能收到上十封家信。 如果家书真能抵万金,他床下那口衣箱子,早就攒了不止万万金了。 每逢月初十五,送信的士兵在帅营外求见时,营里的将士们都会暗自偷笑,有人忍不住打趣:“侯爷和侯夫人如胶似漆,如今分隔两地,依旧情深缱绻,真是羡煞旁人啊!” 后来怕他厌烦,她不敢再频繁寄信,但送来的衣物衾被还是一样不少,溽暑时能解乏醒神的清凉膏药,开胃解腻的酱菜小食,寒冬里厚实耐穿的牛皮靴,轻柔暖和的护膝手套。 他的贴身里衣,一鞋一袜,她从不假手于人,每一样都是她自己一针一线亲手做的,针脚绵密细致,纹理间蕴着似海柔情。 不知她熬了多少个寂静寒夜,费了多少巧妙心思,才能做得。 怕他在外边吃不惯,开春的毛笋水葵,伏天的黍粽莲蓬,金秋的火晶柿子,入冬的腊肉咸鱼……土产信物,每月必至,比朝廷派往边疆巡查的钦差大臣还要准时。 从薛寄素离开后,再没有人对崔泠如此温柔细致,就连他那个严肃苛刻的母亲孟氏,都未曾让他感受过那般温情。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有过最好的,才知柔情滋味,世间种种,全部黯然失色,再无可眷恋之处。 记得新婚时,她还不满十五,国公府的嫡出小姐,年纪又这般小,原以为会是个霸道娇气的小丫头。 府里的下人担惊受怕,母亲孟氏早就发话不许新媳妇接掌中馈,妹妹崔滟亦是多有抱怨,怕新嫂子难伺候。 没想到薛寄素年纪虽小,身上却不见一丝任性骄纵,面容依旧稚气未脱,却言语温柔,勤谨从容,即使婆母挑剔,丈夫冷淡,她依旧言笑晏晏,一如往昔。 恍如红烛往幽暗的黑夜里一照,明亮而柔和,照亮他荒芜晦暗的人生,但又不会过于灼热,即使近在咫尺,也不会刺伤他的双眼。 成婚近十载,她从未开口要求过什么,唯一一次开口,大概就是喝下毒酒前的赏花之约。 他连这个小的可怜的请求都没能遵守。 亲手掐灭他人生中唯一一道光亮的,正是崔泠自己。 斯人已逝,薛家覆灭,甚至连国公府的丫鬟、奴仆都没能侥幸逃过。 卫泽那时候远在南吴国的质子府,他怎么会拿到薛寄素的手迹?又是出于什么缘由,非要临摹她的字迹? 看绢帛上用笔清晰,结构严整,绝对不是临时模仿能够写出来的,卫泽肯定下了苦功夫,才能学成这手楷书。 是谁教会他写字的? 崔泠眉头紧锁,种种算计阴谋从脑海中呼啸而过。 高台上一身华贵冕服的少年皇帝,正一脸喜气,温柔地注视着白玉石阶拾级而上的太薇公主。 仿佛是刹那间,天地万物忽然失却颜色,只剩高台上的俊秀少年和华服少女,二人并肩而立,身姿绰约,恍若一对神仙眷侣。 崔泠忽然心念一动,似有所觉,顺着卫泽专注的视线,目光缓缓落在太薇公主的脸上。 先前是浑不在意,但一旦心里起了意头,只需这一眼,他便如失了魂魄一般,呆愣在地。 犹如十多年前掀开平安福寿如意纹红盖头后的那一抹嫣然容色,盛装的新妇,云发丰艳,杏面桃腮,肌肤在灯烛照耀下散发着玉石般的清辉,犹如灿烂朝霞映着琉璃冰雪,艳光照人,让他一直记到如今。 双手微微颤动,圣旨在他手中摇摇欲坠。 靠得最近的几个宫人听到绢帛扯动的窸窣声响,心生疑惑,忍不住偷眼看向崔泠。 崔泠无知无觉,怔怔地看着和薛寄素面容肖似的周瑛华缓步走到琳琅满目的香案前。 卫泽满脸欢喜,大踏步走到她跟前,伸出手掌。 周瑛华扬眉一笑,手臂微抬,金丝银线织绣着龙凤团纹的锦罗衣袖轻轻滑落,露出一截粉白皓腕,满甲染猩红,十指剥春笋。 卫泽牵住她的手,五指微微用力,紧紧握住。 轰然数声,耳边乍起一阵惊雷,崔泠心底泛起一股汹涌澎湃的激流,一半是烧得鼎沸的滚烫热流,一半是冷如寒冰的森冷凉意,一冷一热,杂糅一处,在他的五脏六腑间横冲直撞,直欲喷薄而出。 冰冷的,是恐惧。 滚热的,却是欢喜,虽然这一丝喜意微弱如秋夜中明明灭灭的萤火,却也如萤火般醒目。 薛寄素和整个薛家都死在他的手上,他确实该怕的。被自己的枕边人阴谋算计,她当是恨他入骨,恨不能把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如果她再世为人,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然而恐惧和惊诧只在顷刻之间,翻涌激荡的褪去,涌上来的,分明是一种连崔泠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的欢欣和庆幸! 他踉跄了几步,脚步蹒跚,手中捧着的绢帛似有千斤重,双手无力坠下,圣旨应声跌落。 冯尧吓得面无土色,立刻抢步上前,接住差点掉落在方砖地上的圣旨:“侯爷,您怎么……” 这可是封后大典!即使小皇帝毫无威信可言,但当着百官的面在圣驾面前失礼,传出去可不好听! 等看清崔泠脸上的神情,冯尧不由呆住。 崔泠面色雪白,惨无人色,双目无神,脸颊泛着湿意——原来他早已是泪流满面! 认识崔泠几十年,冯尧从未见过侯爷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即使是九死一生的险峻时刻,崔泠也不曾有任何动容之色。 他既不会愤怒伤心,也不会骄傲欣喜。痛苦沉郁的时候,他不会沉迷于苦痛之中。高兴得意的时候,他亦不会开口大笑。 他的情绪像一片汪洋大海,深不可测,一眼望不到边。旁人不管怎么费尽心思,始终只能看到一片平静无波的碧蓝海面,其中的暗流汹涌、滔天风浪,无人能够窥看。 他是个天生的冷淡性子,慢条斯理,少言寡语,从面相一直冷到骨头缝里,浑身上下,没有一丝鲜活气。 哪怕是泰山崩于前,他大概也只会淡淡地“喔”一声。 可现在,崔泠却在哭。 冯尧抬起滚了一道亮色缘边的袍服衣袖,擦擦眼睛:他是不是昨晚在小妾的温柔乡里迷了心智,或者是夜里睡糊涂脑子出毛病了? 站在他面前的人可是崔泠啊,他怎么会哭?! 内监已经敲过两遍钟了,本该是宣读诏书的时候,崔泠却一直没有出声。 卫泽等得不耐烦,回首间注意到崔泠的异状,眉头轻皱,“永宁侯?” 台阶两侧的宫人也看出崔泠的神色有些不对劲儿,纷纷侧目。 眼看册后大典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内监们面面相觑,急得抓耳挠腮,若是哪个宫人出了什么差池,他们还能立刻纠正过来。可永宁侯是皇上亲封的正册封使,身份贵重,不能说换就换。他们只是身份低贱的奴才,该怎么办? 由不得内监宫人们不急,因为要是典礼进行不下去,遭殃的还是他们呐! 窃窃私语声中,周瑛华嘴角含笑,眉眼微弯,幽黑的眼眸深处泛着一股森冷笑意:“陛下,永宁侯似乎有些不适呢!” 声音脆亮,语调亲昵。明快中,又如冷泉漱石般清凉柔和。 不止容貌五官肖似,竟然连声音都如此相像。 周瑛华眉宇之间的凛冽英气,和薛寄素含恨而逝时眼底沸腾的恨意重叠交杂,渐渐融合在一处。 不可能是巧合,更重要的是,她应该就是那个教会卫泽书写文字的人,卫泽临摹的字体,是她的笔迹。 即使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妹,也不可能如此相似。就算容貌相似,笔迹也不会一模一样。 熟悉的嗓音把崔泠从空茫中拉回现实,南吴国和西宁国来去千里,归国的漫漫路途中,他竟然一点都没发觉这个太薇公主的异状。 他当时固然过于轻视这个小丫头,但谁知不是周瑛华故意为之,一路上故意躲避他和冯尧,直到卫泽登上帝位后,才挑准时机,横空出现,给他们一道当头棒喝呢! 崔泠敛容垂眸,伸手拂去颊边泪水。 薛寄素的尸骨是他亲手埋葬的,人死不能复生,周瑛华是人是鬼,自不必说。 只要是人,就有弱点,有破绽,有软肋。人的躯体脆弱不堪一击,只需一杯毒酒,一把匕首,便能葬送一条性命。 崔泠淡淡一笑,仰起苍白的脸孔,接过冯尧捡起的七彩诏书。 老侯爷暴亡后,永宁侯府迅速衰败,曾经显耀一时的侯门世家,转眼间便门前冷落鞍马稀,在昔日故交们的落井下石中摇摇欲坠,朝不保夕。他以一己之身,扛起整座侯府的安危生计,历经风霜,费尽筹谋,才让永宁侯府重新回到一流贵族的行列。 他在侯府的大跌大起中一夜长大,从此不信命理,不敬鬼神,不服皇权,不管周瑛华有什么古怪,他都能从容应对。 他走到高台之上,面对着和发妻初嫁时的年纪容貌几乎一模一样的周瑛华,稳住颤抖的双臂,缓缓展开绢帛,一字一句,朗声念道: “朕惟天地合阴阳之德,君后为风化之原,彝章具在,宗社所关,咨尔周氏,毓秀安贞,端庄纯一,俭而能勤,惠以待下,朕登大宝,宜正位号,今奉神灵之统,遣使持节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以表正为宫闱,以母仪于邦国,善翼予治,同享天休,汝其钦哉。” 第53章 阿瑛 崔泠的嗓音如金石相击,铿锵铮然,在庄严肃穆的奉天殿前盘旋回荡。 殿外空阔,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渺远模糊,仿佛从云端飘下来的梵音,但不论是站在香案附近的内监、宫人,还是高台下静默侍立的文武百官,都将册封诏书上的每一字每一句听得清清楚楚。 阮伯生堆叠起满脸笑容,捧着册书宝玺,奉到周瑛华跟前:“请娘娘接印。” 赤捻金线绣丹凤朝阳的大红锦缎上,金册、金印熠熠生光,烈日被金色的流光熏染,锦缎四周光晕浮动。 有了这宝书金印,从此周瑛华便是西宁后宫之主了。她可以执掌六宫,发号施令,约束妃嫔和百官命妇——当然,前提是卫泽能够坐稳他的皇位。 周瑛华还未动作,卫泽似乎比她更加迫不及待,直接拿了金印,塞在她手心里,欢喜道:“可算好了,咱们回宫罢,别累着了。” 周瑛华眉峰轻蹙,确实觉得有些疲累。皇后袍服,凤冠霞帔,锦绸宫缎上缀着绵密的金线明珠,极尽奢华,加起来不下十几斤重,披挂在身上,光是站一天,便能让人累得气喘吁吁,何况她从含章殿一路走来,更是累得筋骨酸软。 黄门侍郎曹平脸色一僵,小声提醒:“皇上,典礼过后,皇后娘娘还要接受命妇朝拜……” 卫泽顿时把眉头皱得老高:“不见不见,让她们等着吧!” “可是皇上,命妇们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了。” 卫泽一挥手,“既然她们已经等了几个时辰,那再等一两个时辰也不差嘛!反正总要等的。” 曹平一噎,想说什么,一旁的阮伯生扯了扯他的衣袖,两人在旁边窃窃私语一阵,曹平的脸色变了变。 “皇上……” 他转过脸来,面色为难,张了张口,却没接着往下说。 卫泽神色不耐:“怎么?” 周瑛华眼波流转,朝曹平使了个眼色。 曹平心领神会,连忙闭上嘴巴。 “陛下。”周瑛华略微踉跄,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臣妾累了。” 听她语气娇柔,含羞带嗔,卫泽心头骤起一阵鼓点,立刻挥退宫人,扶住周瑛华的手臂,搀着她走下台阶:“咱们回含章殿。” 冯尧看着帝后相携离去的背影,脸上惊诧莫名:“侯爷,这皇后,怎么那么像……” 想起薛家一家死得惨烈,他忽觉一阵苍凉,没有说出薛寄素的名字。 崔泠神色平静,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人有相像,实属平常。” 冯尧张大嘴巴,简直想扒开大舅子的脑袋看一看,他整天想的到底都是啥:就算人有相像,也不该有这么多巧合啊!而且,刚刚失态的人就是您自个儿吧侯爷? 崔泠收回流连在周瑛华身上的目光,翩然转身,“派密探去南吴国一趟,把这个太薇公主的身份家世,母族关系,侍从旧人,包括她往常的言行事迹,事无巨细,全部打听清楚。” 冯尧脸色一肃,一抱拳:“属下明白。” 看来,侯爷嘴上不肯承认,心里也明白,太薇公主和从前的嫂子,肯定有种特殊的关联。 崔泠低头擦着手指,七彩诏书是皇室规格最高的册封圣旨,他一路捧着诏书,指间沾了些金粉银末,帕子擦了几遍,怎么都擦不干净。 就像薛寄素,本以为她死了,便是一了百了。世上再无人能扰乱他的心志,影响他的决策。 可三年多了,永宁侯府处处还能见着她留下的痕迹,他不管走到哪个僻静角落,脑海中都会浮起她的音容笑貌。 看到刻花扁肚小竹笼,会想起她在夏夜里让仆人捉了一笼萤火虫,用薄如蝉翼的纱布罩着,挂在房檐下,假充灯笼。 翌日早起,还欢欢喜喜过去查看,生怕萤虫在纱布中憋闷而死。结果见了萤虫真身,她却大惊失色,嫌弃萤虫丑陋,自此对幽美绮丽的夏夜萤火失了兴味。 藤萝花架底下扎了几副彩绸秋千,绳上系了彩色宫绸,荡起来的时候,彩绸飞舞,极为绚烂。 暮春时节,她常常领着族中未出阁的表姐妹们,在花架下打秋千。 树上挂上一串玻璃绣球,底下缀着数只铃铛,姐妹们把秋千打得高高的,谁能把秋千荡到最高处,摇响挂在树枝上的绣球铃铛,便算胜出。 那时他多半在书房中处理公务,每逢晴朗春日,总能听见内院传来一阵阵无忧无虑的欢声笑语。 冬日严冷,她格外畏寒,吩咐下人在正院燃了数只火盆。炭火烧得旺,静坐其间,可以听到木炭在火焰中一丝一丝绽开的清脆声响。 怕火星子溅到衣裙上,烧坏衣裳,火盆上罩了雕花铜丝架子。她斜倚熏笼,拥着暖被,脸颊被熏得微红,还嫌不足,恨不能掀开铜丝架子,抱起一盆炭火取暖。 盛夏酷热难耐,房中常备新鲜瓜果,冰水中湃过的瓜果,鲜嫩水润,果皮上滚动着晶亮水珠,最宜解暑。 她偏偏不爱香瓜蜜桃,只喜欢甘甜凛冽的冰雪荔枝膏水。 墙角那口黄花梨镂刻雕花冰鉴,能开启活板机关,存储冰块,是夏季时冰镇瓜果之用。还是她出嫁时,特意从国公府带到永宁侯府的陪嫁之物。 夏秋之际,冰鉴中几乎天天镇着一盏冰雪荔枝膏水,专供她一人饮用。她顿顿必须喝上几盅,才肯吃饭,偶尔饭食油腻,她能一气喝完整整一大瓶。 从她死后,东院的梅树已经枯死一半,剩下几株开春时勉强抽枝发芽,但却不能再争芳吐蕊。 还有窗屉子上的透风纱、院墙下盛开的美人蕉、静室地上铺的湘妃竹簟席…… 内院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全都沾染了她的气息。 崔泠素来果断狠辣,遇佛杀佛,遇神斩神,从来不会退却半步。即使遍体鳞伤、命悬一线,只要有一息尚存,他依旧能够重新爬起来,失败不会消磨他的斗志,只会锻炼他的皮肉筋骨,让他愈来愈刚硬果敢,无所畏惧。 和天斗,和人斗,和命运斗,三十多年来,他始终目标明确,从来没有停下脚步。 唯有薛寄素,曾让他踌躇犹豫,差点失却方向。 他生平最恨这种藕断丝连,将断不断。 蓦然想起母亲孟氏离家时,一直疯疯癫癫、颠来倒去重复的那句话:“报应,侯爷,这全是报应啊!” 绣了一簇淡粉梅花的软帕终于将十根纤长手指擦拭干净,金粉簌簌飘落,星星点点落在皂色罗靴上。崔泠扔掉纺绸软帕,看着自己干净整洁的手掌,那杯让薛寄素饮恨而去的毒酒,便是这只手递过去的。 如果周瑛华的出现是他杀死薛寄素的报应,这时候再恐惧悔恨,不过是徒劳,还不如做好准备,等着周瑛华的下一步动作。 冯尧把崔泠的神色看在眼里,在心里暗叹一口气,不愧是侯爷,才不过顷刻间,已经收敛起所有愁绪,和方才失魂落魄的样子判若两人。 同时又悄悄庆幸:得亏百官命妇内眷都在九华殿的偏殿那边哭祭,没有朝拜皇后,否则新嫂子孟巧曼、和他那个不省心的内人崔滟闹起来,得怎么收场? 卫泽扶着周瑛华的手,缓步踱下高台长阶,渐渐把奉天殿抛在身后。 钟声礼乐甫一停下,宫墙之内显得愈发空寂,耳际只剩脚步声和衣裙曳地的窸窣声响。 宫人、内监远远看到皇上和皇后并肩行来,纷纷退到朱红宫墙底下,垂首侍立,面带恭敬。 卫泽怕周瑛华肩膀酸,一路紧紧搀扶着她,不肯让别人帮手。凤冠两旁的点翠地镶嵌珠花博鬓摇动间,磕在他的脸上。他随手把博鬓衔着的宝石珠串拨到一旁,挽起周瑛华鬓边一缕散乱的发丝,不动声色地轻嗅了一口。 发间搽过刨花水,有股淡雅清冽的茉莉芳香。 这副亲密情状,落在道旁宫人们眼里,自然是帝后情深款款、鸾凤和鸣。 众人艳羡之余,心底不免有些泛酸。新帝年轻气盛,少年意气,眼下同新后形影不离,但谁知以后呢?年少时的深情是最经不起岁月消磨的,等宫里再进几个美人,新帝看得眼花缭乱之时,心里还装得下皇后吗? 新后如此恃宠而骄,又能得意到几时? 称心和如意跟在卫泽和周瑛华身后,众人在偷偷打量新帝和皇后时,她俩也将众人的嫉妒和歆羡尽收眼底。 两人相视一笑,皇上和皇后情深意笃,怎会容第三人插足其间? 进了含章殿,宫人侍者按礼上前觐见。 周瑛华浑身酸痛,巴不得立刻脱下满身袍服凤冠,随意敷衍了几句,让如意下去分发赏钱,便进房更衣。 卫泽也脱了冕服纁裳,换了身宝蓝地云雁纹窄袖博山锦常服,跟进西暖阁。 称心为周瑛华取下凤冠霞帔,脱下厚重外袍,浄室里备了香汤,宫人端来香脂花粉之物,预备伏侍她沐浴洗漱。 周瑛华坐在镜台前,取下发鬓间的一枝累丝嵌宝金钗,从铜镜中睨了身后的卫泽一眼:“臣妾要小睡片刻,陛下请便。” 卫泽摸了摸鼻尖,挑眉一笑,掀开珠帘,大踏步走了出去。 盈盈一汪香汤,润泽滑腻,晶光闪烁,水汽氤氲缭绕,恍若仙境,赤身浸泡其中,顿觉疲乏全消。 一时香风细细,静寂无声,帐幔中只有淅淅沥沥的轻柔水声。 温水能解乏,亦能勾起人的困倦慵懒。周瑛华神思倦怠,叫来如意,起身擦净身子,半湿的乌浓长发用绸带松松系起,拢在肩头,随意披了一件香云纱衫,踏出浄室。 洁白纤巧的双足踏在铺了波斯织锦花毯的金砖地上,水珠从精致的脚踝滚落下来,留下一道淋漓水迹。 在室外等候的宫女躬身掀开曳地撒花罗帐,帘幕轻启处,先露出一双黑缎皂靴,继而是缂丝金线的锦服衣摆,镶边用细如须发的金银绣线勾勒出日月星辰、广阔天地,昭示着赫赫凛然的天子威严。 卫泽大喇喇站在帐幔外,眉宇间俱是柔情笑意。 周瑛华不妨卫泽竟然等在外面,脸上顿觉火烧一般,她才刚沐浴,仅着一件轻薄纱衣,发丝间水滴流淌,水汽蒸腾。雪白如玉的肌肤从薄纱中透出来,露华微渗肌香,雪香浓,檀晕少,仿若一朵在蒙蒙春雨中盛开的海棠花,犹红似白,艳露凝香。 卫泽屏住呼吸,不待周瑛华低斥,伸手揽住她的腰肢,直接将她横抱而起。 周瑛华轻轻惊呼一声,下意识想要挣扎,卫泽促狭一笑,收紧双臂,抱得更紧:“别怕。” 他的体温透过薄纱,烫得吓人,周瑛华微微颤抖,心跳如雷,目光躲闪,不肯去看卫泽戏谑的眼神。 两旁的宫人已经悄悄退下,连称心和如意都没了身影,四面槅扇紧闭,除了他二人,房里只余一股细细幽香。 卫泽径直将周瑛华抱进西暖阁的拔步床内放下,看她立刻忙不迭地躲进杏子红锦被里,勾起唇角笑了笑。 他弯下腰,掀开锦被一角,松开衣襟,作势也要爬上床榻。 “你!”周瑛华吓得不轻,面颊像染了夕阳西下时的灿烂云霞,红得似要淌下几滴蜡泪,一时情急,伸手去推卫泽:“你快出去!我要睡了。” 卫泽没起身,顺势搂住她的肩膀,右手擦过她晕红的脸颊,手指微微一勾,替她解下挽在发间的绸带。 乌黑发丝铺散开来,像浓云倾泻,愈发衬得她肌理匀净,冰肌雪肤。 “公主。”卫泽的呼吸喷洒在周瑛华的耳侧,“我以后唤你阿瑛,可好?” 周瑛华蓦地一怔,羞窘之意如潮水般尽数褪去,香汤浸润的温热肌肤霎时凉如冰雪。 她仰起脸,黝黑双眸中寒光闪动。 曾几何时,她常常被人唤作阿素。重音往往在第一个字上,到“素”字时,近乎平直呢喃,萦绕在唇齿间,亲昵而又饱含珍视。 那些会笑着叫她“阿素”的人,全都惨死在刽子手的刀下。 第54章 看周瑛华低眉垂眸,没有立即答应,卫泽闪闪发亮的眼瞳里浮起一丝晦暗之色,低下头,自嘲似的轻轻一笑,“是我唐突了……” “阿素。” 这一声在纱帐中响起,不止卫泽神色一变,就连周瑛华自己也有些吃惊。 明明没想说出这个名字,可她分明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音接着道:“陛下可以叫我阿素。” 卫泽立刻收起郁色,眉眼微弯,笑得见牙不见眼:“阿素是你的乳名?好,我以后便唤公主叫阿素。” 周瑛华缓缓闭上眼睛,眼睫交错,眉间隐隐几分倦色。 “你先睡会儿,我不扰你歇息了。” 卫泽心满意足,扶周瑛华躺下,替她掖好被角,站起身时,顺手把解下的天水碧绸带放在鼻端嗅了嗅,继而塞进自己袖中。 大概是太过劳神,周瑛华黑甜一觉,直睡到酉时才醒,窗外已是寒星闪烁,月上梢头。 窗前点了宫灯,玻璃纱罩里笼着一簇明黄烛光,铜镜里映出一丛摇曳的晕黄。 称心挑起珠帘:“娘娘醒了?” 她咳嗽一声,一直在次间等待的宫女们连忙端着热水香茶,进房伺候周瑛华梳洗。 “皇上在景春殿传召翰林侍讲袁大人。”见周瑛华目光四下里逡巡,以为她在找卫泽,称心移灯入帐,口中道,“要等夜里才能过来。” 周瑛华披上素罗单衣,“我要见曹侍郎,宣他来含章殿回话。” 曹平坐在景春殿外的廊檐底下,靠着蟠龙柱打盹,忽然听说皇后传召,顿时清醒过来,抹掉嘴边的口水,忙不迭赶往含章殿。 “不知娘娘有什么吩咐?” 曹平行了全礼,老老实实等着周瑛华发话。 周瑛华散着丰泽长发,斜倚在楠木雕本固枝荣纹裙板玻璃隔扇后面的软榻上,声音从纱帐后响起:“在奉天殿时,阮伯生和你说了什么?” “这……”曹平的神情有些挣扎。 “不必隐瞒,但说无妨。”周瑛华淡淡道,“你不想说,总有别人愿意对本宫如实禀报。” “不是奴才想隐瞒什么。”曹平一咬牙,“皇后……不,是太后和太妃娘娘召集百官命妇,不许她们参加娘娘的朝拜仪式,命妇们虽说没有明着答应太后和太妃,但却真的对传召内监冷脸相对,当时只有十数名低阶命妇在配殿等着觐见娘娘。所以阮公公才和奴才商量,让奴才莫要提醒皇上您还必须接受百官命妇的觐见,免得您去了,”他顿了片刻,小心翼翼道,“去了尴尬。” 周瑛华不由失笑:“太后和太妃,她们二位什么时候联起手来了?” 薛家之所以会被崔家和孟家坑害,只因为薛家从不管后宫纷争,世世代代只效忠于皇族卫氏,不论在朝在野,都有极为隆盛的威望。可以说,薛国公支持哪位皇子,朝廷的中间派系也会倒向该位皇子。而薛国公生前为了防止卫文帝猜忌,不曾公开和太子来往,始终和太子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太子嫡系心腹。 但满朝文武都知道,薛国公拥护嫡长子制度,一旦太子有难,其他大臣畏于孟家的权势,或许会冷眼旁观,但薛国公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所以崔泠才会苦心孤诣,用近十年的婚姻来筹谋布置,一步一步蚕食掉整座国公府的脉络关系,最后釜底抽薪,一夜间将薛家尽数绞杀。 国公府彻底倾覆之后,摇摆不定的中间派系顿时作鸟兽散,太子嫡系瞬间土崩瓦解。 太子失了臂膀,又遭卫文帝斥责,激怒绝望之下,自戕而死,一把火将东宫烧了个干干净净。 从前刘皇后和孟贵妃不管怎么勾心斗角,面上还能装装和气,自太子死后,她二人就是不死不休、势同水火的仇敌,永生永世不可能取得和解。上一世,刘皇后直到死前,还在诅咒孟谦义和孟贵妃。 要不是曹平不敢欺瞒她,周瑛华简直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还是天上落红雨了?刘皇后竟然会和孟贵妃一唱一和,就为了对付她? 曹平见周瑛华没有因为百官命妇怠慢她而生气动怒,松了口气,“回娘娘,太后几年前哭瞎了双眼,不能视物,冷宫中又缺衣少食,日子过得不大如意。太妃宫里的苏宛衣常常去太后宫中照拂太后,给太后送吃的送穿的,和太后宫中的几位嬷嬷关系很好。这一回,就是她代为从中说和,太后和太妃才会尽释前嫌,联手给您难堪。” 周瑛华冷笑一声,尽释前嫌?孟贵妃害死刘皇后唯一的儿子,这可不是普通的嫌隙,刘皇后性情刚烈,怎么可能原谅孩子自己独子的孟贵妃? 除非刘皇后现在有求于孟贵妃,又或者两人目前有着共同的利益,需要暂时合作。 就像崔泠和孟相,时而联合,时而暗斗,不论敌对与否,始终保持密切联系,真的是因为他们既是血脉至亲,又亲上加亲成了翁婿,还曾共同扳倒太子吗? 当然不,利益纠葛,才是崔、孟两家至今没有撕破脸皮的根本缘由。 不然以崔泠和孟家的甥舅翁婿关系,为什么不和孟相合作,推举一个更容易控制的卫氏旁支远亲继承皇位?他选择卫泽,固然是因为卫泽的身份更名正言顺,刚好也容易拿捏,其实还不是因为那几个旁支远亲子弟从小便被孟家人控制,即位之后,朝堂权柄肯定会全部落在孟相手里,不利于永宁侯府壮大势力。 利益相关的时候,崔泠选择和孟家合作。利益相悖的时候,崔泠拒绝孟家的拉拢。他不想看孟家人的眼色行事,他想要的,是能够和孟相平起平坐、共分朝堂。 夫妻尚能同床异梦、反目成仇,父子亦可以倒戈相向、争锋敌对,自古以来,唯有利益相关,始终是亘古不破的牢固联盟。 刘皇后和孟贵妃所谋的利益一定非常诱人,以至于刘皇后愿意放下血海深仇,同孟贵妃虚以应对。 能让刘皇后看得上的,大概就是西宁皇后之位吧?北齐国偏偏在这个时候送来一个未出阁的美丽公主,为的不就是好以少女芳姿来打动卫泽么? 周瑛华若有所思:“那位北齐公主,是叫刘令鸯吗?皇上见过她没有?” 曹平像被蜜蜂蛰了一下,怯怯道:“这个,奴才可不敢说。说了皇上会打奴才的。” 周瑛华嗤笑一声,这么说,应该就是见过了。 卫泽面上憨厚,原来也知道暗藏心思,竟然一点迹象都没有露出来。 她还以为,卫泽一直老老实实,从来没和刘令鸯碰过面。 不知刘令鸯是不是如宫人们私下里传说的那样,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连孔雀见了她,都会翩翩起舞,哄她欢笑。 能令骄傲的百鸟之王翩然起舞,刘令鸯除了美色之外,必定还有其他动人之处,卫泽会为她非凡的美貌动心吗? 周瑛华一时之间忽然觉得有些恍惚,说起来,也不知道卫泽当初到底是为什么对她生出倾慕之心的。 如果只是为了她的容貌,那终究会有色衰而爱弛的时候。 帐帘下的錾金兽炉香鼎喷吐着袅袅的香烟,初夏空气甜净,香是清冽的玉簪花香。周瑛华微嗅几口馨香,心下略微畅快了些,暂且不管卫泽如何,如果她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知刘皇后,也许刘皇后和刘令鸯都能成为她复仇的一大助力? 想起崔泠,周瑛华顿时打消了这个想法,和她朝夕相对、生活多年的丈夫,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在后宫浮沉多年、深不可测的刘皇后? 和刘皇后合作的话,风险太大。刘皇后今天能因为一个皇后的宝座放下仇恨,和孟贵妃合作,谁知以后会不会为了更大的利益,出卖她呢? 她曾天真懵懂,妄图用自己的真心去软化崔泠,结果一败涂地。从那以后,她绝不会把信任随便交托给任何人,除了她自己,她谁都不信。 更何况,她曾对死去的亲人发过誓,要亲手替他们报仇雪恨。 周瑛华主意一定,便不再多做纠结,“这些天你收了不好好处吧?” 卫泽年轻,耳根软,乍然间成为天下之主,难免志得意满,正是最容易受人煽动诱惑的年纪。这时候找曹平探听消息行踪的,求他代为在卫泽跟前说好话的,想和卫泽攀上关系的,想必数不胜数,层出不穷。 曹平嘿嘿一笑,“回娘娘,奴才没有藏私,每一样都仔仔细细记在账上呢!您放心,奴才绝没有贪一个铜板!” “你既然为本宫办事,哪能让你一点实惠都捞不着?”周瑛华端起一盅珠兰花茶,徐徐吹散杯口热气,“十中取二,每得千两白银,你可以留下二百两留作花用。” 曹平瞠目结舌,满脸不可置信:“奴才何德何能……” 周瑛华轻笑一声,打断曹平,“就当是皇上和本宫赏你的,只要你尽心尽力,少不了你的好处。” 曹平喜得心痒难耐,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在银子堆中畅游的情景,谢了又谢。 最终还是再三推辞,把十中取二换成了五十取一。 周瑛华顺水推舟答应下来,看来经过一场威吓,曹平学乖了不少。 “本宫要你向百官命妇下达一份诏令。”周瑛华示意称心取来一张写满名姓官职的大红帖子,翻开来扫了几眼,“本宫要替皇上选妃,后日本宫会在含章殿举办一场集会,届时请各家适龄贵女齐聚含章殿,由本宫亲自挑选妃子人选。这张帖子上记的官职人家,你务必一家一家通知到,一个都不能少。” “哐当”一声,是茶盘落地的声响,称心满面惊诧,她知道公主这几天一直在念叨着西宁勋贵们的名字和各自的姻亲往来,但她不知道公主记下这份名单,竟然是为皇上选妃用的! 曹平亦是惊骇不已,瞪大眼睛:“娘娘……您,您要选妃?” “不错。”周瑛华意态闲闲地道:“本宫想在世家中挑选举止端庄、容貌出众的年轻贵女,填充后宫,哪家闺秀愿意进宫伏侍皇上,不拘什么身份,都可以前来应选。本宫只挑品格容貌,不看出身。” 曹平百思不得其解,如果皇后是为了拉拢百官命妇,那这代价也未免太大了吧? 他不敢多问,出了含章殿,便直奔景春殿。 “公主要为皇上选妃?” 陆白双目圆瞪,伸手掏了掏耳朵:“我耳朵没出毛病吧?” 曹平扯下陆白的手,没好气道:“你说说,我该怎么办?是按着公主的意思去传话呢?还是先告诉皇上?” 陆白瑟缩了一下,“兄弟,我跟你说句实话,咱们这位太薇公主,可不是那种贤良大度的人,你看看老谭的下场就知道了。说是选妃,谁知道公主心里在盘算什么呢?你最好先和皇上漏个口风,免得以后闹起来,你两边不讨好呐!” 曹平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儿,整了整衣襟,“得了,我这就去禀报皇上。” 不想才推开正殿槅扇门,便听到里面一阵吵嚷之声,哗啦啦一片锐响,是案上的书本古籍摔落在金砖地上的声音。 几个内监抬着脸色惨白的翰林侍讲袁茂走出来,袁茂面色惨白,额上布满细汗,已然晕厥过去。 袁侍讲天生早慧,可惜身子孱弱,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风吹一吹就歪歪倒倒,碰到授课卫泽的时候,那更是常常被气得七窍生烟,曹平已经见怪不怪,笼着袖子问道:“这是怎么了?” 内监神色惶急,小心翼翼道:“皇上在里头发脾气呢,侍郎说话小心些,别触了皇上的霉头。” 曹平皱眉,进了大殿伺候,卫泽果然满面青黑,神色很不好看,独坐在书案前生闷气。 书案下一片狼藉,曹平没多问,上前赔笑道:“皇上,公主醒了。” 卫泽脸色稍缓,站起身往外走,黑缎皂靴直接踩在一本翻开的折子上:“几时醒的?” 曹平不认字,匆匆扫了一眼折子上的朱批,笑道:“酉时醒的,公主还问起皇上呢,说是等着皇上一道用晚膳。” 卫泽嗯了一声,没说什么,脚步却明显快了一些。 踏进含章殿的时候,周瑛华已经在院子里等候多时。院里没有点灯,只殿内的纱窗中透出一道道晕黄光线,黑黢黢的,看不清院内情景,依稀只能看到她纤瘦妙曼的身影。 卫泽皱起眉头:“怎么没点灯?是不是宫人怠慢了?” 周瑛华没回头,轻笑一声,语调颇为欢快:“我让她们把灯笼取走了,皇上,看那边的玉兰花树。” 她向来沉静,很少流露出这般娇憨女儿态,卫泽心里一动,怔愣片刻,蹑手蹑脚走到她身旁,同她并肩而立。 周瑛华刚入住含章殿的时候,卫泽说过会命人把梧桐树拔了去。几天前内务府果然派人把院内原来种植的梧桐树挖走,改种了几株清秀笔挺的玉兰花树。如今正是玉兰含芳吐苞的时节,肥阔碧绿的枝叶间,一朵朵雪白花朵次第绽放,皑皑如白雪,压满翠绿枝梢。 周瑛华看的却不是一簇簇清冷如玉的洁白花朵,而是在密密层层的枝叶间游曳浮动的流萤。 月华如银,流萤似月宫流淌下来的点点寒星,点缀在风姿绰约的花树间,晕色幽光在绿叶白花间明灭闪烁,树梢上犹如砌云堆雪,娇艳幽丽。 “阿素喜欢看夜萤?”卫泽当即揎拳掳袖,“我去给你抓几只来,笼在纱罩里,挂在帐间赏玩。” 话音未落,他已经扑到玉兰花树底下,伸手去抓萤虫。 宫人们吃了一惊,连忙争相上前:“皇上小心,奴才们这就去取长竿纱袋。” 卫泽眉头微皱,一扫袍袖:“都给朕滚远点。” 宫人们面面相觑,连忙躬身退下。 卫泽卷起繁复宽大的衣摆,塞在腰间,撸起长袖,在树下胡抓了一通。 花树微微晃动,风中送来阵阵幽香,几片枯萎的焦黄花瓣应声跌落,落了他满头满脸。 周瑛华哭笑不得,走近几步,拂去卫泽肩上的花瓣,他肩上的缂丝金丝龙纹在暗夜中闪闪发光,“我虽爱看流萤,但可没有囊萤映雪的兴致,流萤就是要远远看着才有趣味,皇上不必忙活了。” 卫泽咧嘴一笑,伸出手掌,掌心停驻着一抹幽亮的淡黄光芒,“你看,我抓着一只了。” 他说着话,忽然愣住不动了——原来一只萤虫刚巧不巧,正落在他挺直的鼻尖上。萤虫一闪一烁,他俊秀的脸孔也跟着一明一暗,看着有几分滑稽。 周瑛华忍不住莞尔,踮起脚跟,轻轻吹走萤虫:“萤虫虽美,钻进耳朵眼里可不好受,陛下当心些。” 卫泽沉默片刻,摸摸鼻子,近乎呢喃道:“你总算笑了。” 清寒月色下,她如玉的脸庞和娇嫩的花朵交相辉映,花美,伊人亦美。 周瑛华一怔,脸上蓦地腾起一阵烧热,好似染了几分烟霞之色,好在四周没有旁人,忙岔开话道:“皇上饿了吧,先用晚膳罢。” 依旧是在次间的月牙桌上用饭。 周瑛华挽起衣袖,取下玳瑁嵌珠宝花卉护甲,拢起金钏玉镯,一边为卫泽挟菜,一边说些后宫繁琐小事,卫泽起先也附和几句,到后来,前朝的烦难事一点一点浮上心头,脸色渐渐晦暗起来。 周瑛华看时机已到,放下镶银牙筷,挥退在房中侍立的宫女侍者,漫不经心道:“听说袁侍讲在景春殿晕过去了?” 卫泽扒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抬起脸,冷哼一声,说话的语气微带酸味:“他每天都要晕个四五回,阿素不必担心。” “我担心他做什么?”周瑛华微微嗔了一句,想起从前碧瑶夫人和周双君曾想把她许配给袁茂,难道卫泽到现在还耿耿于怀?那他还把袁茂带到西宁国来干什么? 说起来,周瑛华还从未见过袁茂。从前在西宁使团中时,她要避着冯尧,很少抛头露面。而袁茂身娇体弱,吹不得风,几乎时时刻刻都气息奄奄地趴在轿子里养神,两人根本没有机会碰面。 上辈子的袁茂这时候应当早就不幸身故了,这一世卫泽使了个坏心眼,谁都不挑,非要挑中袁茂当老师,原本不过是想借机惩治他出口气,不想袁茂反而因祸得福。 虽然袁大才子依旧弱柳扶风、病弱西施,看着像是马上就要撒手人寰,但他就是吊着一口气始终没翘辫子,到现在还能活蹦乱跳,天天在翰林院四处蹦跶,时不时被卫泽气晕一次,躺个两三天,再接着到卫泽跟前受气。 “谁把袁茂晕过去的事告诉你的,是不是曹平那小子?”卫泽戳了一下绘鱼戏莲叶纹青瓷汤碗里的莲子羹,轻轻哼了一声,“就知道他最滑头。” 周瑛华一挑眉,无视卫泽做作的小儿之态,直接道:“陛下还没说袁茂是为什么晕过去的。” 见周瑛华没有被绕过去,卫泽有些气馁,放下筷子,耷拉着肩膀,颓然道:“袁茂建议让我提前行加冠礼,朝里一大半的大臣都不同意,还搬出一堆大道理来斥责袁茂,说他包藏祸心,袁茂一个气不过就厥过去了。” 周瑛华微微颔首,原来袁茂这一回不是被卫泽气晕的。 “陛下想提前加冠?” “不提前加冠,我怎么在群臣面前树立威信?”卫泽神情略带几分懊恼,“没想到大臣们没有一个附议的。” 卫泽坚持在丧葬期间行册后大典,百官们规劝了几句,见实在劝不了,便听之任之,随他胡闹。 如今卫泽想提早加冠,群臣们突然成了忠贞不二的旷古贤臣。有扑在卫文帝灵前嚎啕大哭的,有以死相逼、嚷嚷着要用自己的性命来讽谏的,有苦口婆心、絮絮叨叨接连上折子苦劝的…… 总之,卫泽可以任性妄为,可以胡闹顽劣,可以沉迷美色,就是不能提前加冠。 群臣哪里是固守礼仪制度,分明是想阻止卫泽亲政。 周瑛华心中冷笑一声,抬头四望,见称心和如意守在次间外的纱帘下,柔声向卫泽道:“袁茂的建议当然是出于忠心,可如今陛下才刚登基,这就提出加冠,未免有些急躁。” 卫泽苦恼道:“原本袁茂也没打算这么早提出来,可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那封折子他只草拟了一份书稿,根本没有誊写过。不知道是谁神不知鬼不觉把他的书稿誊抄了一份,当众念了出来,现在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他只能硬着头皮和群臣对峙了。” 对峙的结果当然是一败涂地,袁茂虽然天生不凡,才华满腹,能写得一手锦绣文章,但心智单纯,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文人,怎么可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子们的对手,更何况他身份尴尬,孤立无援。 “陛下。”周瑛华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笑容,“也许,我知道是谁偷走了袁茂的书稿。” 第55章 “那个人陛下在西宁国时也许见过。” 周瑛华拉起卫泽的手,在他的掌心上划了一个笔画简单的字。 卫泽天天被袁茂那个大才子催命似的逼着苦读,已经颇能认识不少字了,锁着眉头想了想:“是他?” “不错。” 周瑛华点点头,想抽回手,卫泽却忽然五指一张,把她葱根般的手指牢牢握住,轻轻摩挲着:“先不说这些烦心的事了,阿素,等端阳的时候,我带你出城去划龙舟好不好?到时候全城百姓都会去河口看龙舟赛,肯定很热闹。” 周瑛华脸色一沉,刚刚还以为卫泽想在朝堂之上大干一场、站稳脚跟,没想到一转眼,他又惦记着玩儿了。 贪玩也就罢了,这会子正事还没说完呢,他的心思竟然已经跑到下个月的端阳龙舟赛上去了!果然是本性顽劣,也难怪上辈子他直到二十多岁,始终都沉迷享乐,连折子都没怎么碰过。 “皇上还是打消这个心思吧,到时候得为先帝守孝,今年的龙舟赛皇上和朝中勋贵都不能出席。” 卫泽眼珠一转,朝周瑛华挤挤眼睛,笑得有些狡猾:“说是不能出席,咱们装扮成平民百姓去凑个热闹,谁能多说什么?整天待在宫里,实在闷得慌,我带你出去透透气。” 周瑛华抽回手,挟起一枚鲜鱼肉做的“素饺”放到卫泽碗里,语气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个以后再说,皇上还是先吃饭罢!” 都什么时候了,他竟然还想着玩儿! 卫泽但笑不语,乖乖拿起银筷,“诶,你也吃呀。” 挟了一筷子蜜汁腌笋片,递到周瑛华跟前。 周瑛华暗叹一口气,端起拳头大小的葵口花碗去接。 卫泽却不肯放筷子,笑意盈盈看着她,等她张口。 周瑛华明白过来,脸颊微红,撇过脸,“你自己吃罢!” 卫泽呵呵一笑,挑了挑眉,收回筷子,故意把笋片咬得滋滋作响。 原以为卫泽不过随口那么一说。 卫文帝的灵柩下葬后,朝臣们为了刘太后和孟太妃的封号以及封赏功臣的事,吵得不可开交。不论卫泽支持哪一方,勋贵世家都立即提出反对。不好反对的,他们就拖延敷衍,消极应对。 卫泽想要金银财宝,锦衣玉食,易如反掌,但他想要做点实事,却难如登天。对朝臣们来说,丞相孟谦义和永宁侯崔泠才是主心骨,小皇帝不过是个摆设而已。 整天焦头烂额,无所建树,卫泽一气之下,干脆罢朝。 数月不上朝的毛病,初见端倪。 周瑛华冷眼旁观,以为卫泽经过这番打击,应该明白他的地位有多么岌岌可危,能够捡起正务,不会继续沉溺于玩乐之中。 不想数日后,卫泽一脸认真,向周瑛华道:“阿素,我已经安排好了人手,明天咱们出城去。” 周瑛华刚刚晨起,正坐在镜台前梳妆,闻言愣了一下,铜镜中映出一张惊讶的脸孔:“明天出城?” 称心和如意对视一眼,眼里狐疑不定,没有说话。 卫泽拨开珠帘,走到周瑛华身后,挽起一束黝黑丰艳的长发,绕在指间,“嗯,让称心她们多备两套衣物,免得看龙舟赛的时候打湿衣裳。” 周瑛华刚洗了头发,坐在铜镜前,等如意用布巾一点一点帮她绞干发丝,好梳拢发髻。雕镂双鱼戏水纹檀木梳上蘸了茉莉刨花水,梳头发的时候,刨花水一丝一丝融在发间,幽香浮动。 “明天我有事要忙,不能陪陛下去城外游玩。”周瑛华敛眉肃容,神情冷淡,“陛下自己去吧,多带几个侍奉的人,别在外头流连忘返,天黑前务必回宫。” 卫泽看向称心:“明天皇后有什么事?” 称心偷偷瞥了周瑛华一眼,飞快低下头,不敢答话。 卫泽轻笑一声,语调有些漫不经心:“一个人去多没意思,等你空闲了,咱们一起去。” 他绕到镜台前,从红漆描金托盘里挑出一朵粉白芙蓉花,轻嗅两口,簪到周瑛华松散的云鬓间:“我等你。” 周瑛华粲然一笑,心里暗暗道:等我空闲的时候,陛下,你就有的忙了。 卫泽没有逍遥多久。 用过早膳,阮伯生进来通报,翰林侍讲袁大人在景春殿前长跪不起,只跪了半个时辰,就晕了过去。 虽说袁茂晕倒已经成为景春殿一景,宫人们早已司空见惯,但袁茂的每一次晕厥都如假包换,绝不掺假。明明知道袁大人洪福齐天,不会那么早死,可每一次他晕倒,又都像是真的凶多吉少了。 宫人们怕担干系,只能请卫泽过去,免得袁大人真的一命呜呼。 卫泽气得咬牙:“上朝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听朕的话,朕干脆顺了他们的心意,不上朝就是。朕现在正心烦意乱着呢,袁茂这时候还给朕添乱,不用管他,把他丢到太医署去就行。” 阮伯生不敢就答应,眼光逡巡,等着周瑛华示下。 周瑛华不动声色,悄悄朝阮伯生摇了摇头,眼神凛冽,略带警告:卫泽现在正是气头上,他最恨的就是朝臣们对他阳奉阴违,把他当成不懂事的少年娃娃看待。阮伯生现在既然已经成为景春殿的内总管,就应该事事以卫泽为主,不该再看她的脸色行事。卫泽现在和她亲密无间,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等以后卫泽年纪渐长,恐怕不能容忍身边的内侍不把他的指令当回事。 阮伯生心里一惊,连忙恭恭敬敬向卫泽一躬身,带人去太医署传召太医,亲自去景春殿照拂袁茂。 等房中众人散去,周瑛华轻笑一声,眼波流转,看着卫泽棱角愈见分明的侧脸:“我看陛下哪有心烦意乱的样子。” 卫泽一摊手,语带倔强:“阿素别想劝我去上朝,我得先晾一晾那些大臣们。” 等你出够气了,和朝臣们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 君王猜疑朝臣,朝臣轻视君王,谁都不肯放下架子,只能一直僵持下去。 上辈子,你就是这样一步步远离朝政中心,乃至于和百官大臣相看两厌,最终被崔泠养成了一个废人。 周瑛华暗叹一声,脸上却是笑如春花:“好吧,我不劝你。近来御花园的荷花开得很好,陛下要是嫌闷得慌,不如去御湖划船采莲,看看绿水红花,日出云霞,虽说比不上龙舟赛热闹,也别有一番清净意趣。” 卫泽果然意动:“咱们一起?” 周瑛华粲然微笑,“陛下先去,明天等我忙完要紧事,必会过去看陛下摇桨采莲的英姿。” 卫泽顿时抛却心事,喜滋滋道:“说好了,我早些过去,在船上等着你。” 翌日早起,天还未大亮,卫泽便趿拉着木屐,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一声接一胜,催促宫人们准备划船采莲之物。 出发之前,他兴冲冲卷起五色珠帘,冲还未起身的周瑛华道:“我多采些新鲜莲蓬,让御膳房的人剥了,夜里好煮煮莲子羹吃。” 熬莲子羹用的,可不是新鲜的莲子。 周瑛华卧在素色银丝帐中,翻了个身,锦被外面露出半截粉白藕臂,算了,随他高兴。 在卫泽晾着百官们的时候,刘太后和孟太妃也一直晾着周瑛华。 她身为西宁皇后,至今还没和卫文帝的遗眷们碰过面。百官命妇们出于各自的考量,也没有递牌子请求觐见新后。 若是别人,大概早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周瑛华却一点都不着急,刘皇后和孟太妃的刁难,不过是常见的后宫倾轧而已,对她没有丝毫影响,前朝的政治格局,才是她的主要目标。 如果说卫泽在朝堂上任性,爱闹小脾气,那周瑛华足足比卫泽任性十倍。 至少卫泽每天按时就寝,按时起身,而她,总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御膳房知道皇后早起的时辰没有定时,从卯时起,就预备好了早膳,那些需要现做的汤菜,则是备好材料,随时就能下锅烹调,四五个宫人一直在灶房看守,以备含章殿随时传饭。 所以,传膳太监才到御膳房,宫女们已经备好份例汤菜,只等热菜出锅。宫女们将早膳到景春殿时,每一样菜都色泽鲜艳,油光发亮,热腾腾的冒着阵阵烟气。 周瑛华独坐在次间月牙桌前,默默吃着早膳。因卫泽不在,月牙桌只有半扇。 莲藕虽未长成,但玉带菜却正是鲜嫩水灵的时候,今天的小菜便是一碟清炒玉带,取的是玉带本身的细嫩滋味,什么配菜都没放,滋润爽脆,咸中微带一丝甜味,配着荼蘼牛乳粥吃正合适。 没有卫泽在一旁叽叽喳喳,周瑛华吃饭的速度都快了许多。 一个宫女跪在门槛外,恭敬道:“娘娘,曹侍郎让小太监进来回报,说是那些人家已经齐集配殿,等着娘娘接见。” 周瑛华放下银筷,“让她们再等等,待本宫沐浴过后,再进来通报一次。” 西宁后宫沿循旧例,皇后之下设两贵妃,三夫人,四妃,八嫔,昭仪同嫔位。 如今宫里除了正宫皇后周瑛华以外,贵妃品级尚无,妃嫔空置,低阶侍妾更是一个都没有。 正宫皇后是一国之母,统领六宫,专权内事,风光无限,地位尊崇,这个位子足以打动刘太后和孟太妃。 而对朝上的大臣和勋贵世家们来说,皇后之位只是奢望而已,像贵妃、夫人、妃嫔之中的任何一个妃位,已经足够填饱他们的胃口。 如今周皇后还未和皇帝圆房,谁先生下皇长子,才能在后宫稳固地位。若是自家女儿能抢先伏侍皇帝,生下皇子,富贵荣华岂不是唾手可得? 而且,谁知道周皇后能在凤座上坐多久?亦或是自家女儿就算不能登上后座,但若是也能成为下一个孟太妃,看如今孟氏一族的赫赫权势,他们是不是也能分一杯羹? 曹平不过是把周瑛华预备选妃的消息散播出去,京中一半世家名门已经蠢蠢欲动,剩下一半虽然没有立即响应,但也在暗中打探消息。 这几日,曹平收礼收得手软,金银珠宝,绸缎玉石,攒了一箱又一箱,房里早就摆不下了,只能借用陆白的房子,才勉强放得下。 几天前世家命妇们一直对周瑛华避而不见,只需一个选妃消息,她们便自己凑上来了。 “娘娘果真要为皇上选妃?”待宫女们撤走碗碟,称心伏侍周瑛华宽衣,忍不住道:“您何苦这么贤惠,这样只会便宜别人呐!” 周瑛华淡然一笑,“或许占便宜的是本宫呢?” 她赤足踏进镶嵌在方砖地下的汤池之中,地下通了暖道,热水从玉璧上一只展翅飞扬的凤首口中潺潺流出,汇入汤池。 汤池子是用暖玉修筑的,新鲜干净,没有积年的滑腻水垢,温热的汤泉水冲泡着一大包药材和花瓣,刚采撷的花朵凛冽的香氛和着几样药材的辛辣味道,氤氲着湿漉漉的水汽。 周瑛华懒洋洋地坐在汤池之中,称心挽着大袖,勤勤恳恳替她温柔擦洗、按摩,舒适的温度和力道刚好的揉捏差点让她醺醺欲睡。 如意在净室外等候,隔着一道横在当地的十二美人春日欢晏的丝绣大屏风,只能看见悬帐背后影影绰绰的模糊人影,就连传出来的声音都如蕴着水意一般,柔和清雅。 沐浴过后,肌肤如美玉般,散发着淡淡光泽。 周瑛华坐在镜台前,揽镜自照,镜子里的容颜娇艳美丽,面颊白皙,极白处,又沁出点点嫣红。 称心拈起匣子里一枝镶嵌红宝石双燕戏珠的晶玉簪子和一串长长的松石鬓花,放在周瑛华鬓边比了一比,对着铜镜里的周瑛华笑道:“娘娘就戴这枝簪子吧,虽然不显眼,但质地却是上好的。” 至于什么守孝期间不能穿红着绿,称心根本不记得这个规矩。不止称心,卫文帝的灵柩下葬之后,阖宫都像忘了先帝驾崩才没多久,已经有不少宫女脱下素衣,换上颜色鲜亮的轻罗纱衫了。 当然,这也是因为身为后宫之主的周瑛华故意纵容,宫女们才敢肆无忌惮——周瑛华才不会为昏聩无道的卫文帝守孝。 暖阁内的宫女们躬身侍立,鸦雀无声,等周瑛华装扮好后,如意才出声道:“娘娘,命妇们已经在偏殿等候了。” “宣。” 命妇们身着朝服,头戴珠冠,按着品级高低,次第进入配殿。 都是常在宫中行走的贵妇,规矩礼仪自然是熟稔的,个个都是仪态万千,稳重端庄,没人东张西望,也没人左顾右盼。 众人轻敛衣裙,朝正中凤座上的华服少女福了一福。 “都起来吧。” 一声婉转莺啼,声音听起来比命妇们想象中的还要年轻。 众人心中不由失笑,小皇帝年纪小,皇后年纪也小,小皇帝在朝堂上处处受掣肘,这周皇后,想必也没什么本事。 有几个自忖身份高贵的,当下按耐不住,趁着吃茶的时候,忍不住抬头看向凤座,悄悄打量皇后。 周瑛华着一身鸭头绿暗金妆花缎衫裙,肩披一条藕荷色曳地纱罗披帛,服饰和衣着都极朴素简单,头上也只簪了数支玉簪,并一朵刚从枝头撷下的粉白牡丹,并未着朝服,也没戴珠冠,就如同寻常妇人一般,端坐在凤座之上。 倒是命妇们和各自带来的适龄贵女,个个云堆翠髻、争奇斗艳。尤其是那些专为选妃而来的世家小姐,生怕被人抢了风头,更是满身珠翠金环,打扮得恍若仙境神女,就是小姐们身后的几个侍女,也都打扮得极为华丽别致。 莺莺燕燕、姹紫嫣红,满室都是鲜艳妩媚、风流袅娜的各式美人,香风细细、环佩伶仃,看得人眼花缭乱,目光所及之处,个个都是修眉俊眼、青春明媚。 命妇们看到周瑛华的装束,想起卫文帝新丧,脸上不由讪讪。 忽然听得“哐当”一声,是茶杯落在地上的声响。 这一声着实突兀,众人忍不住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个穿湖蓝缎地荼白镶边团花纹宽袖圆领氅衣的少女蹙着眉头,看着自己脏污的裙摆,想抱怨,又怕在皇后面前失了风度,堆起一脸笑容,柔声道:“冯夫人是不是身体不适?” 冯尧的正室夫人崔滟面色惨白,浑身哆嗦,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指着凤座上的周瑛华:“你、你……” 大概是太过惊诧,她“你”了半天,一句别的话都说不出来,冷汗涔涔而下,从额角淌下下巴,原本完美端庄的妆容瞬间被汗水弄污,白的惨白,红的血红,看着有些恐怖。 氅衣少女被崔滟惊惧的神情吓了一跳,连仪态都忘了,垫着脚退开两步,向旁边的人道:“冯夫人这是怎么了?” 一个年老持重的贵妇人皱起眉头,小声提醒崔滟:“冯夫人,周皇后虽然年幼,到底也是一国之母,你怎么如此无状?” 将军府的使女连忙上前,想把崔滟拉开。 崔滟一把推开使女,跌跌撞撞冲到凤座之下,这一下她看得更加清楚明白,端坐在凤座之上的周皇后,竟然和嫂子生得一模一样! 不,她比嫂子年轻,嫂子死的时候,已经嫁入侯府多年,而周皇后,唇红齿白,绿鬓朱颜,分明是个十四五岁的俏丽少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把周皇后和新帝从南吴国接到西宁国的,是她的大哥和丈夫,周皇后和薛寄素容貌肖似,冯尧那人大大咧咧,看不出来就算了,大哥和薛寄素同床共枕多年,不可能没发现周皇后的古怪之处! 为什么他们两回京之后,什么都没说,还坚持要和孟家对着干,非要推举新帝继任皇位? 周瑛华微微一笑,到底是她的大姑子呢。 一屋子的世家贵妇,都曾和国公府来往甚密。屋中的各位老夫人,都曾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和她说话逗趣儿。那位张老夫人,还曾开玩笑,说要把她迎进家门做媳妇。 但才不过三年多,她们早已经淡忘了薛家和薛寄素,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容貌和打扮,和上辈子的她一模一样。 崔滟是头一个认出她的。 看到周瑛华的微笑,崔滟更觉汗毛倒竖,脊背上腾起一阵一阵凉意,盛暑的天气,她却抱着胳膊瑟瑟发抖。 她忽然张牙舞爪,想冲上凤座:“不!不可能!” 宫女们惊慌失措,纷纷上前,七手八脚,把疯疯癫癫的崔滟拖下正殿。 周瑛华始终稳坐在凤座之上,神情淡然,崔滟发疯,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向台下一个似乎若有所觉的贵妇道:“永宁侯夫人怎么不在?” 贵妇吓得脸色发青,垂首道:“永宁侯夫人身体抱恙,已有数日未出过门了。” “原来如此。” 周瑛华微微颔首,可惜,只有崔滟一个人认出她来,好生无趣。 永宁侯府,西跨院。 侯夫人孟巧曼云鬓松散,靠在青莲色团花大软枕上,正由丫鬟伺候着喝药。 才喝了两三口,孟巧曼便皱眉摇头道:“太苦了。” 汤药苦,她心里更苦。 丫头们也不敢劝,侯府外甥女冯宝晴连忙捧着几样干果蜜饯奉到孟氏跟前,“舅妈,蜜饯甜嘴,略用一些吧。” 孟巧曼接过蜜饯,噙在口中:“辛苦宝晴了,我一直病着,多赖你肯耐心陪我说话解闷。你正值青春年少,本应该多出去和闺中姐妹们一处玩闹的,都怪我耽误了你。” 冯宝晴面露赧颜:“舅妈和我客气什么?难道我生病的时候,舅妈就丢下我出去玩了?再说了,近来勋贵世家都要为先帝守孝,也没什么好玩的。我姨娘总想撺掇母亲送我进宫去,我才不乐意呢!在舅妈这待着,她管不着我,我才舒坦自在。” “你这孩子。”孟巧曼摸了摸冯宝晴垂在衣襟前的发辫,慈爱道,“要是舅妈的亲闺女就好了。” 丫头在一旁凑趣道:“夫人何不认表小姐做闺女?” 嬷嬷们嗤笑一声,“傻丫头,表小姐是夫人的外甥女,还用认干女儿吗?” 孟巧曼吮着甘甜的蜜饯,听着丫头们的玩话,含笑不语。 几人正说着私房话,孟巧曼身边最得用的吴嬷嬷不等丫鬟通报,就急匆匆走了进来,孟巧曼往她脸上瞧了一眼,见嬷嬷满脸焦急,心里一突。 冯宝晴见吴嬷嬷脸色不好,连忙带着丫鬟退下了。 两人才出正房,就见几个丫鬟婆子聚在一处悄声道: “你说的都是真的?别是谣传罢。” 第56章 一个婆子唉声叹气道: “哎呦,外面都传遍啦,我兄弟是伺候侯爷出门的,他都说是真的,那肯定假不了!” 另一个丫鬟尖声道: “夫人可真可怜,这还病着呢,又来一道雪上加霜!” 冯宝晴皱了皱眉头,朝身后的丫鬟碧珠使了个颜色,碧珠拐了个弯,往后院走去。 冯宝晴虽是庶出,但因为是将军府和永宁侯府唯一的娇小姐,自幼受父母和长辈娇宠,懵里懵懂,并不知事,不过见一路上碰见的婆子丫头们个个都面带忧色,她也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迎面一个头戴莲笙桂子纹银镀金发簪、穿粉红色衫裙的妇人带着两个小丫鬟急步走了过来,冯宝晴有些诧异,连忙道:“姨娘怎么来了?是不是太太要你来接我的?舅妈还没大好,我端阳节不回家过了,等中秋再回将军府。” 粉裙妇人正是冯宝晴的生母何姨娘,冯尧的侍妾之一。 何姨娘看到冯宝晴,脚步略微顿了一顿,带笑道:“我可不是来催小姐回家的,我有事和侯夫人商量,小姐先回房自个儿玩儿去吧。” 冯宝晴眼看着何姨娘匆匆走远,眼中疑色更浓。 片刻后,碧珠喘着气跟了过来,附耳在她身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冯宝晴神色一变,眼光暗沉下去,难怪连她姨娘都顾不上跟她说话了! 西跨院内,孟巧曼咳嗽几声,咳得脸色愈发苍白:“人呢?” 何姨娘低着头,小心翼翼道:“回夫人,几个宫女都在外头等着呢,是宫里的内监公公亲自送出来的。” 吴嬷嬷咬牙切齿,冷笑道:“夫人,不如把她们全都打发到奴役房里去浆洗衣裳,这后院正缺几个做粗使活计的丫头呢!” 孟巧曼摇摇头,松散的发丝在枕上缠成一团:“她们是皇后赏的,虽是宫女身份,却代表着天家颜面,哪有这么好打发。” 何姨娘附和道:“可不是这么说,皇后娘娘也恩赏我们将军四个美人,府里现在无人主事,管家不敢做主,只能把美人们送到偏院里头住下,还说她们虽是奴仆之身,但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当佛爷爷似的供着。” “你们太太呢?”孟巧曼吐出蜜饯,招手命人上茶,蜜饯虽然甜腻,但却甜不到心里去。 “我们太太还在宫中,没有出来。”何姨娘这才道明来意,“老爷去西北大营巡查,料想要三日后才能回府。不知道宫里现在是什么景况,今早去觐见皇后的其他夫人、太太都回来了,只我们太太不见人影。想托侯夫人帮着问一问交好的夫人们,我们太太是不是在宫里有什么不妥之处?” 孟巧曼眉头轻蹙,“我马上写信,让人去丞相府问一声。我们侯爷和冯将军都是扶持新帝登基的大功臣,兴许是皇后有意抬举,才把妹妹单独留下了。” 何姨娘心里有些忐忑不安,若是皇后真的有心要抬举太太,何必赏下那几个如娇似玉的美人?分明是给太太添堵么! 含章殿。 周瑛华坐在南窗下,取下发髻上那朵半开的牡丹花苞,指尖微微用力,碾碎粉白花瓣,清苦的淡香从断口处渗出,连掌心都染了几分苦涩。 如意沏了杯珠兰花茶,捧着细瓷茶盅进房:“娘娘,冯夫人该怎么处置?” 周瑛华端起茶盅,望着碧绿晶莹的茶汤,淡淡道:“美人们已经送到将军府去了,放她出宫吧。顺便让人去永宁侯府走一趟,听说侯夫人身体不适,本宫颇为悬心,让人多预备几样厚礼,务必亲自送到侯夫人面前。” “喏。” “另外。”周瑛华放下细瓷茶盅,低头整了整裙摆,“西宁人有点茶的喜好,今天听几位命妇说永宁侯夫人平时喜欢点茶,让人备一匣子木樨、玫瑰、梅花和兰熏花,送给侯夫人。记得和侯夫人说,匣子里的点茶花是本宫亲自看着人制的。” 亲自两个字,她说得格外郑重。 “奴婢明白。” 待如意退下,称心卷起珠帘,抱着一捧新鲜水灵的荷花,兴冲冲窜进东暖阁,“娘娘,这是皇上亲手摘的花,给您放在房里插瓶。” 荷花或粉或白,嫩蕊凝珠,盈盈欲滴,花种有重瓣粉莲、重瓣白莲,粉色娇艳,犹如落霞映雪,红色端庄,恰似凌波仙子。 宫女端来一只银錾金镂空花卉纹龙耳瓶,灌入净水,把盛放的荷花一枝一枝插入瓶中。 称心将龙耳瓶移到南窗下,荷花本是高洁之物,不惹尘埃,用华丽的金瓶插供,也不觉俗气,反而有种圣洁庄严之感:“可惜没有并蒂莲,皇上划着船在御湖找了一圈,都没找着。” “皇上还在御湖玩耍?” “可不是,曹侍从和陆侍从还让人找来钓竿鱼篓,引着皇上在柳树荫下垂钓,连吃饭都顾不上了。” 周瑛华摇摇头,曹平和陆白除了忠心之外,一无是处,只会哄着卫泽贪玩取乐。 倒是袁茂,原本和卫泽没有交情,甚至可以说关系有些尴尬,但自从卫泽任命他做翰林侍讲,他便一心一意辅佐卫泽。虽然他书生意气,行事莽撞,几次上书,最后都落得一个被群臣奚落的下场,但他天资聪颖,在士林文人间名声极好,可比曹平他们有用多了。 “袁侍讲的病好了吗?” 称心啊了一声,茫然片刻,才道:“娘娘问的是翰林侍讲袁大人?他还病着呢!”说到这,她扑哧一笑,“袁大人现在下不得床,不然看见皇上在御湖领着宫人们采莲,早冲进园子去斥责皇上了!” 想起袁茂被偷走的那份书稿,周瑛华微微蹙眉,沉思半晌,“让人备下轿辇,本宫要去景春殿看看。” 景春殿的内总管是阮伯生,周瑛华要进景春殿,他自然不会拦,不仅不拦,还笑呵呵遣走宫中的内监、宫女,随周瑛华四处巡视。 周瑛华并没有去正殿,直接提起裙摆,莲步轻移,进了侧殿书房。 正殿富丽堂皇、空阔轩朗,书房却只有小小一间暖阁,用楠木雕花隔扇分隔成里外两间。 外间是大臣们平时随侍回话、听候诏令的地方。里间是卫泽批阅奏折、读书休息之所,陈设古朴幽雅,四面书架上藏书累累,书案上罗列着笔筒、笔架、笔洗、笔匣和堆叠的典籍书册。 周瑛华仰着头,在书架上扒拉了一阵,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游记神话之类的杂文,好供她日常消遣。 含章殿也有书房,但所藏书籍多是古旧善本和前朝皇后命人修撰的女则故事,晦涩枯燥,满纸酸文,谁耐烦看它? 卫泽一看就不是什么乖学子,周瑛华不过随手在角落里一摸,就发现好几本《牡丹娘子传》、《春闺密史》、《百花魁首》之类的香|艳小说,而且这几本书皮都特意撕毁,换成其他如《史记》、《左传》之类的正经书目。 她可以想象,卫泽涨红着脸如饥似渴、装模作样地捧着一本“《论语》”刻苦用功,时不时发出一阵阵猥琐的轻笑。 不识字的内监、侍者们环伺左右,看着顽劣异常的小皇帝发奋读书,每个人的脸上都不由得露出欣慰的笑容:皇上如此刻苦勤学,日后必定是个明君! 消息传到翰林院,帝师袁茂听说少年天子诚心向学,激动得泪流满面。 周瑛华冷笑一声:看来卫泽还真的是下了苦功夫,之前他连字都认不全,如今不过数月,已经能读懂市井艳|情小说了。 “恭迎皇上。” 随着殿外一阵跪地之声,卫泽脚步匆忙,狂风似的,疾步冲进书房。 才转过隔扇屏风,走进里间,就见周瑛华拿着他私藏的几本艳、情小说,面色阴沉,眼底一片冰凌。 哎呀,还是来迟了一步! 卫泽心里叫苦不迭,脸上顿时不由一阵滚烫,哼哼唧唧想遮掩几句,却说不出整话来。 这模样,和上辈子大外甥冯宝姬在书房里偷看话本小说,被她无意间撞见时,几乎一模一样。 周瑛华想起前世种种,心里突然变得柔和起来,卫泽也到了开窍的年纪,偷偷观阅几本市井小说,没什么好苛责的。 至于这些俗艳小说是从哪里来的,不用说,罪魁祸首肯定是曹平和陆白那两个马屁精。 周瑛华冷笑一声,懒得寒碜手脚僵硬、脸红脖子粗的卫泽,只作不知情的模样,将几本换过封面的书一一塞回书柜,随手翻了几本神怪志义。 卫泽的藏书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周瑛华又挑了两本游记和一本杂记,叫一旁的称心装进匣子里,“臣妾找陛下借几本书看,一个月后再奉还,陛下要不要亲自监督?” 卫泽眼珠一转,见周瑛华借的都是平常书籍,以为她没发现书架角落里的“古怪”,心里一松,挥挥手满不在乎道:“这些书阿素随意拿就是了。” 周瑛华轻笑一声,没有说话。 卫泽脸上有些讪讪的,见周瑛华不再搭理他,只得装作没事人的模样,在房里踱来踱去,走个不停。 看他神情尴尬紧张,不知怎么,周瑛华总竟然得他看起来颇为可怜,暗叹一口气,轻轻岔开话题,柔声道:“陛下今天摘了多少莲蓬?” 说到莲蓬,卫泽立刻扬起笑脸:“有一大船呢!要是拿它们熬莲子羹,能熬到年底去。” 说罢,他一挥手,宫人们担着几只装满莲蓬的大竹篓子,哼哼哧哧走进书房。 莲蓬都是现摘的,鲜绿青葱,嫩得能掐出水来。 周瑛华走上前,低头拂去卫泽衣袖间沾上的芦苇丝絮,“陛下,这么多莲蓬,什么时候才能吃完,不如拿去赠送给文武大臣们?” 第57章 “送给他们做什么?那些老狐狸,没一个安好心的!” 卫泽立刻板起脸,掀起宝蓝色常服衣摆,气鼓鼓坐到书案前,把笔架上的一排兼毫笔拍得咚咚作响。 周瑛华摇头失笑,细细看了看卫泽的脸色,气恼是有的,但看他目光炯炯,神态悠然,分明是在故意和她玩笑:“别人可以不送,兰台令的那一份不能缺,不仅不能缺,还必须郑重其事、大张旗鼓地送。” 卫泽顿时收起玩笑之色,脸色一肃,身上顿时多了几丝凛然之气。 房内霎时安静下来,外间的宫人们已经抬着大篓子悄悄退出去,阮伯生放下垂纱帘,在屏风外看守。 卫泽见四下无人,拉起周瑛华绣着暗花纹的云雁锦衣袖,想扶她坐在宝座上。 宫中凡是皇帝常常坐卧的起居之处,都设有宝座。宝座即代表着皇帝,除了皇帝能够坐卧之外,其他人等必须恭恭敬敬,不能有丝毫僭越。 周瑛华虽然不敬卫文帝,但不至于连规矩都不懂,轻敛衣裙,想坐到对面的矮榻上去。 卫泽手上略一使劲,强按周瑛华坐到自己身边,笼着她的双手,慢声慢气道:“依阿素所说,偷走袁茂书稿的人应当是兰台令孟文才。他是孟丞相的心腹,几次故意挑起事端,在朝堂上给我难堪,为什么要给他那么大的脸面?” 宝座上铺了明黄毡毯,鎏金闪烁,双手被卫泽死死按着,挣脱不得,周瑛华只得垂下眉目,轻轻道:“因为他到底不姓孟。” 孟文才原本是南吴人,是薛田氏的亲弟弟。因为庶出身份,早年曾饱受屈辱,后来偶然之下得到卫文帝的赏识,被封为通事舍人,出使南吴国。又因为嫡妻孟初云的缘故,孟文才和父兄决裂,气死老父,叛出田氏宗族,后来干脆跟随孟初云改了孟姓,成为孟家的赘婿。自此一心一意为孟家排除异己,打压那些反对孟氏专权的忠直大臣。 周瑛华、卫泽都曾和孟文才有过一面之缘,不过经年,他已经从通事舍人爬上兰台令的位子了。 朝臣们私底下都骂孟文才是孟家养的一条疯狗,不仅见人就咬,而且心狠手辣,不撕下别人一块肉,他绝不会松口。 卫泽眼睛一亮,他虽然暂时被文武百官孤立,没有权柄,没有兵权,只是个傀儡皇帝,但挑拨大臣们的关系可是他的拿手好戏。 要知道,他罢朝数日,可不只是单单为了和朝臣们赌气那么简单。前一阵子因为封赏功臣的事,朝臣们各持己见,谁也不肯服谁,崔泠一派的新贵大臣和孟谦义一派的世家大臣天天在早朝上打嘴仗,为了一个封号,一个品级,可以吵上几个时辰,还吵不出什么正经结果。 他索性借着提前加冠的事情大发脾气,罢朝数日,把封赏功臣的事一拖再拖。 如今两边人互相指责推诿,时有摩擦,要不是崔泠有意弹压,说不定早就打起来了。 如果这时候孟文才能够反咬孟谦义一口,那就更热闹了! 卫泽摩拳擦掌,目露凶光,眼底泛着绿幽幽的狡黠之色,像一头在躲在暗处等候猎物掉进陷阱的狼崽子:“莫非孟丞相和孟文才也有嫌隙?” 看到卫泽如此热衷于挑拨朝臣,周瑛华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他的心思,似乎还停留在和大臣们斗智斗勇上。不过这也难怪,唯有掌握权柄之后,他才会真正认识到该怎么运用他手中的权力:“就算没有,陛下也能让他们有。” 狗再忠心,也有狡兔死、走狗烹的那一天。何况孟文才来自异国他乡,和孟氏一族没有很深的利益纠葛,只是单纯的姻亲关系。 而且孟文才的手段太过毒辣,被他盯上的人,不死也要脱层皮,没有一个能全身而退。孟谦义见惯他的狠厉,肯定不敢全心信任他,他也不会傻到真的以为岳家是真心把他当成自己人。 孟家人现在重用孟文才,不过是利用他这个异国人来除掉对手而已。一旦众怒难平时,他们肯定会丢车保帅,把孟文才推出去当挡箭牌。 不过孟文才似乎并非冷酷无情,卫文帝丧葬期间,文武大臣们都忙着站队,一帮人选择投靠崔泠,一帮人继续辅佐孟谦义,少数人明哲保身,继续中立。 而孟文才,却一直坚持为卫文帝守灵,鲜少在人前露面。 册后大典上,孟文才是少数几个缺席的大臣之一。他本是南吴人,嫡妻孟初云还曾在驿馆中招待过周瑛华,算是和她有些交情,可他没有趁机和周瑛华攀关系,而是一心一意为卫文帝尽忠。 正是这一点与众不同,让周瑛华相信,也许只有抬出卫文帝来,才能打动孟文才。 周瑛华把孟文才和田文通一家人反目的往事一一向卫泽道来:“不管怎么样,先帝始终是第一个赏识孟文才的伯乐,有这份知遇之恩在,陛下或许可以撬开孟文才的嘴巴。” 卫泽扑哧一笑,嘴角轻扬,眼底却不见一丝笑意,语带讥诮:“我和先帝连面都没见过,先帝对他的知遇之恩,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似乎是卫泽第一次在周瑛华面前提起卫文帝。他幼时孤苦,忍饥挨饿、挨打挨骂都是常事,对卫文帝这个糊涂生父,自然是有怨气的。 周瑛华迟疑了一会儿,轻笑道:“陛下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没有关系呢?” 文人多情,也薄情。古有士为知己者死,也有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凉之说。 卫文帝虽然破格提拔孟文才,但之后沉溺于后宫享乐之中,根本没有给孟文才施展抱负的机会。所以孟文才毅然决然疏远卫文帝,转投孟家,甘愿受孟谦义驱使利用。 不过,孟文才入赘孟家,未必是出于对岳家的感激之情,南吴国已经彻底抛弃了他,除了孟家,他确实没有别的选择。 如果这个时候,卫泽能够秉承父志,继续重用孟文才,以孟文才的志向,肯定会产生动摇:一个自幼因为庶出身份而备受轻视的书生文人,真的愿意抛弃本姓,受妻族奴役利用么? 他心里最想要的,还是扬眉吐气、衣锦还乡。这一切,孟家不能给他,也不愿意给,唯有西宁天子,能让孟文才实现位极人臣的野望。 卫泽沉吟片刻,“也罢,我听你的,既然孟文才的那一份一定要送,其他大臣那儿也都送一份吧。” 怕隔夜的莲蓬不新鲜,宫人们分作几班,在宫门下钥之前,把卫泽采摘的莲蓬分送到文武大臣们各自的府邸。 称心看冯夫人崔滟刚巧被送出宫,起了促狭心思,吩咐宫人道:“将军府的那一份不用让人专门送了,正好给冯夫人带回去。” 崔滟稀里糊涂之下,被扔到看押犯罪宫女的地方,关了大半天,甫一出宫,便冷笑连连,面色狰狞,恨恨道:“那个周皇后,到底是什么来路?” 将军府的婆子们战战兢兢,不敢答话。 这时宫里一个穿浅碧色罗衣的宫女笑嘻嘻跑到将军府的马车前,“这些莲蓬是皇上赏给冯将军的。” 婆子们连忙叩谢不迭,接了莲蓬,送到崔滟跟前。 崔滟一把推开莲蓬:“什么东西,丢远点!去永宁侯府!” 婆子们吓了一跳,连忙捡起散落一地的莲蓬:“夫人,这可是御赐之物……” 崔滟冷哼一声,“没有侯府和将军府鼎力支持,小皇帝能有今天?一把莲蓬罢了,本夫人想丢就丢,要你们多话?” 婆子们支支吾吾,抱着莲蓬退下。 马车径直去了永宁侯府,崔滟等不急下人通报,直接跳下马车便往里走。 转过影壁时,一个穿藕丝色广袖对襟长衫的男子迎面走来,身后跟着几名缁衣卫士,几人行色匆匆,见了她只是顿了一下,脚步依旧没停。 崔滟伸长手臂,挡在长衫男子跟前:“大哥,那个太薇公主,是你亲自接到西宁国来的?” 崔泠眉峰轻蹙,脸一扬,院中的仆役和卫士们连忙迅速散去。 崔滟杏眼圆瞪,继续质问崔泠:“她怎么和薛寄素年轻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人有相像而已。”崔泠轻扫袍袖,“朝堂上的事,你别多管,冯尧最近脱不开身,没时间替你收拾烂摊子。” 崔滟冷笑一声,“只是人有相像那么简单?”她围着崔泠转了一圈,面色愈发狠厉,“还是说,大哥你对薛寄素余情未了,看到一个和她容貌肖似的公主,就把她带回西宁国来,想睹物思人?” 崔泠神色平静,目光寒冷,嗤笑一声,“五娘,你在害怕什么?” 被崔泠幽幽的眼神直视着,崔滟不由打了个颤,紧紧抱着胳膊道:“我怎么可能不怕?薛寄素是死在咱们侯府的!” “喂她喝下毒酒的是我。”崔泠眼波流动,眸子里似有水光潋滟,一字一句道,“她的仇人是我。” 崔滟踉跄几步,像是在笑,又似乎在哭,“大哥,你分明知道,我和嫂子都做过些什么!” 她和孟巧曼,都把薛寄素恨到骨子里,怎么可能容忍薛寄素死得那么痛快?要不是崔泠先动手,她们会把薛寄素带到刑场之上,让她亲眼看着薛家几百人丁一个接一个惨死在刽子手刀下。 等薛寄素受尽痛苦折磨之后,再一点一点熬死她。 要不是崔泠…… 崔滟回想起三年前的旧事,目光中渐渐透出一丝惊疑之色:“大哥,你既然知道周皇后身上有这么多古怪之处,为什么隐而不发,瞒着我和嫂子?” 害得她贸贸然进宫,在世家命妇们跟前失尽颜面! 第58章 “因为没有必要。” 崔泠低下头,掸掸被崔滟弄乱的衣襟,“你放心,只要侯府一日不倒,你还能继续安安稳稳做你的将军夫人,谁也夺不走你的荣华富贵。” 说罢,转身欲走。 “没有必要?”崔滟冷笑连连,忿意难平,“就像薛寄素死的时候,大哥也是一个字都不肯说,只因为你觉得没有必要。” 她猛然变色,拦住崔泠的去路:“那时候国公府上下几百口已经关押在大牢里,只等问斩,大哥竟然还有闲心和薛寄素月下对酌,陪她在内院吃除夕夜饭。薛寄素死后,应该和薛家人一样抛尸荒野,大哥又故意拖延,始终不肯交出她的尸骨。这桩桩件件,早就让我怀疑了!现在,我只想问大哥一句,三年前的除夕夜那晚,如果孟家人没有派兵守在院外,如果不是事关崔孟两家的荣辱存亡,大哥是不是打算放过薛寄素?” 崔滟盯着胞兄崔泠的眼睛,神色冷厉,步步紧逼:“大哥别想瞒我,我们俩是同胞兄妹,从小到大,我总能一眼看出来你是不是在撒谎。你是不是对薛寄素动了恻隐之心?” “斩草除根的命令是我亲自下达的,五娘觉得我会心软吗?” 崔泠淡笑一声,仰起脸,看着碧蓝天空尽处一簇烧得火红的流云,目光似出神,又似入神,幽黑的双眸里有晶亮的流光闪烁:“她反正总是要死的,知道真相和不知道真相,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分别。”崔滟眼角斜斜挑起:“也许大哥觉得,薛寄素死得不明不白,就不会怨恨你了?” “庸人自扰。”崔泠轻轻推开崔滟,嘴角扬起一丝讥讽笑意,“我苦心孤诣,在宦海沉浮多年,死在我手上的人不计其数,恨我的人还少了?我从不怕被人怨恨。” 他收起笑容,语气中露出几分凛冽之意:“害怕的人是你。” “没错,我害怕。” 慑于崔泠的气势,崔滟一步一步退到透雕影壁下,瑟瑟发抖,抱紧双臂,脸颊旁不觉间滚下两串泪珠,连哭带叫道:“我当然害怕!薛寄素的侄儿侄女是我亲手摔死的!是我在行刑前杀了那对姐弟!大哥你明明知道我会害怕,还瞒着我周皇后的事!你知不知道她看我的眼神有多么可怕!她们俩几乎长得一模一样!连声音都一样!她肯定是薛寄素的转世!她是来找我报仇的!她不会放过我!” “你摔死青郎和阿蛮的时候,就应该做好将来仇人也会向你报复的觉悟。”崔泠看着浑身发颤的崔滟,神情中没有一点怜惜,语气却缱绻而柔和:“父亲去世的时候,你我都还年幼,为了让你和母亲不必看人冷眼,我每天四处求告,独自一人撑起侯府的生计。下人跑了,再买一批忠厚老实的顶上。店铺被人抢占,我一家一家抢回来。账上没银子,我放下身段、铤而走险,和下贱低等的商贩合作买卖。不管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委屈,哪怕被人当面吐一脸唾沫,我都能忍受下来。我从不曾诉过委屈,说过烦难,只因为我不想你们跟着忧心,你依然是娇宠的侯府小姐,母亲依旧是尊贵的侯夫人。” 崔滟眼中放出一点充满希冀的亮光,向前几步,一把攥住崔泠的手,“大哥,我知道,你一直都很疼我。我是你的亲妹妹,而且还是唯一的亲妹妹,爹临走之前嘱咐过你,要你一辈子保护好我。你当时对爹发过誓,说过会一辈子对我好的,你不能食言!” 崔泠甩开崔滟的手,“我从未辜负父亲的期望。可是你呢?” 他面带讥诮,“我在沙场上九死一生,你从来没关心过我是生是死,只知道和京师的世家小姐们争风吃醋。十五岁那年,我从西疆凯旋回京,你没有问我的伤势,一开口,就是找我讨一件百鸟羽毛制成的披风。我那时重伤在身,连路都走不了,能从土人的伏击中活下来都是三生有幸,哪里来的闲工夫去给你搜罗百兽羽毛?你当时做了什么?” 崔滟回想起前事,又羞又窘,讷讷道:“那时候妹妹年纪还小,还不懂事……” 崔泠一口打断崔滟,冷声道:“你叫嚷着父亲的名字,在屋里大哭大闹,撒泼打滚。我从战场上回家的第一天,数九寒天,园子里的水池都结了冰,连口热茶都没来得及喝,就被母亲罚去跪祠堂,对着父亲的牌位思过。直到第二天同僚和部下上门来探望,母亲怕在人前失了礼数,才允许我起身。” 说到这里,崔泠微微一笑:“幸好冯尧来得及时,不然我的腿,说不定就废了。” 崔滟脸色惨白,愈发抖个不停,强笑道:“大哥向来懂事,母亲才会格外偏疼我一些。大哥这些年来从来没说过什么,原来心里也是有怨气的。” “怨气?” 仿佛是觉得崔滟说的话十分滑稽,崔泠嗤笑一声,眉宇间浮起几丝郁色,像墨汁在水里晕开,一旦染上这抹沉郁,连笑容都是苦涩的。 “我从没有刻意抱怨过什么。” 他轻敛袍袖,暮色落在他的衣袍间,在藕色素罗上镀了层柔和的晕光:“你自幼受母亲宠溺,性子娇惯,也就罢了。只要有我在,你可以随心所欲、肆无忌惮。你有用不完的财富,享不尽的荣华,就连西宁国的公主,也未必比得上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非要掺和薛家的事?” 最后一句,隐隐有几分质问的意味。 崔滟细白的贝齿咬在殷红的樱唇上,挣扎片刻,愤愤道:“因为、因为薛寄素……” 然而,崔泠并不关心她的答案,自顾自接着道:“掺和进来也就罢了,如果你果真有几分手段,我还能添个帮手,你我兄妹血脉相连,你总比外人要妥帖些。” 崔滟瞪大眼睛,瞳孔微张。 “可惜你愚蠢狂妄,自私自利,除了和贵夫人攀比吃穿用度之外,一无是处。”崔泠举目看向渐渐暗沉下来的天际,“以后做事情前,先想清楚后果是什么。三年前你有胆量亲手摔死薛青郎和薛阿蛮,怎么没想过或许有一天薛家亲族会让你血债血偿?” “我该怎么办?” 在宫门前的嚣张,不过是色厉内荏而已,崔滟想起薛家姐弟死前的惨状,心中满是惊恐,不由得涕泪齐下,“大哥,你还记得你发过的誓言吗?你会保护我的,对吗?” “能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能狠心杀死一对手无寸铁的姐弟,别的人,就下不了手?”崔泠目光愈发冷冽,“只会一味害怕躲避,你的仇人就会放过你了?” 崔滟向后几步,靠在透雕影壁上,发髻缠在雕镂的麒麟彩砖间,撕扯间头皮生疼。 “大哥,你竟然怪我?”崔滟恼羞成怒,“害死薛家满门的是你和舅舅,我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杀死薛青郎和薛阿蛮而已,要不是我,他俩会被砍掉脑袋,死无全尸!” “我不怪你自作主张。” 晚风吹动崔泠鬓边的发丝,暗沉夜色一点一点融进他的眼瞳之中,他看也不看崔滟一眼,转身离开,“可你不该为了发泄自己的私欲,当着薛家人的面摔死薛青郎和薛阿蛮。” “杀死他们的方法多的是,不该由你亲自动手。” 簪环发钗扑扑簌簌往下掉落,头发披散下来的时候,崔滟忽然放声痛哭,望着崔泠远去的背影,厉声道:“我不管,大哥,你必须保护我,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有什么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父亲!还有娘,娘最疼我了,我这就回去写信,我把娘从寺里叫回来!我看你怎么向娘交代!” 崔泠的脚步迟疑了片刻,没有回头,“你尽管写,端看母亲能不能收到你的求救信。” 崔滟怔愣片刻,想明白崔泠的暗示,立即勃然变色,愤怒暂且压过恐惧,蓦然底气十足,质问道:“你把娘软禁起来了?难怪好端端的,娘突然闹着要去山上修行,原来全是大哥捣的鬼。大哥,娘可是你的生身母亲,你怎么敢?” 崔泠的身影消失在朱红大门外,声音从院外遥遥飘来:“像你说过的,我连自己的发妻都能毒杀,还有什么是我不敢的?” 大概是明白他的狠心和决然,崔滟没有继续逼问。 崔泠转过穿廊,低头抚平衣袖上的褶皱,再抬头时,目光霎时一冷,“什么时候来的?” 冯尧摸了摸发红的耳朵,不敢说自己刚才一直在月洞门外偷听,扬了扬手上的洒雪马鞭:“我才刚回来,真的,外边的人都瞧见了,我才刚刚跨下马呢。” 看崔泠神色不豫,他挖空心思想掩饰:“不信侯爷去问问守门的老黄,他看见我进来的!说来也是巧,我刚进来,迎面就看见侯爷走出来了。” 说罢,嘿嘿一笑,满脸憨厚。 崔泠不语,径自往前走。 冯尧松了口气,亦步亦趋跟上去,“听说周皇后给咱俩送美人了?这美人是貂蝉呐,还是西施?” “你就是为了这个赶回来的?” 冯尧连忙摇头,“唉哟,我这不是怕五娘又闹腾嘛!侯爷你不是吩咐过吗,在没弄清周皇后的底细之前,不能轻举妄动,我怕五娘不知轻重,乱了侯爷的布置。”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西边院子一片吵嚷,俄而是马嘶长鸣,脚步纷杂。 几个惊慌失措的丫鬟白着脸,跑到崔泠跟前,一矮身,跪了一地:“侯爷,姑奶奶骑着飞雪出去了!” 第59章 飞雪是崔泠的爱驹,因为四蹄长有一撮雪白杂毛,所以被命名为飞雪。 冯尧急得直跺脚,他生得胖,厚重的脚底跺在院中的青砖地上,震得嗡嗡响:“我去追五娘!” “不必。” 崔泠拦住冯尧,“她不是周皇后的对手,让她去山上清静清静也好,免得她捅娄子。” “侯爷是故意的?” 冯尧抹去额角的汗珠子,“我说侯爷怎么和五娘较起真了。原来是为了把她骗到五台山去。” 这一句,无疑是不打自招。 崔泠扫一眼冯尧,冷笑一声。 冯尧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懊恼道:“叫你嘴快!叫你嘴快!” “别耍贫了。” 出了永宁侯府,崔泠拐进一条窄深僻静的巷道中,“为什么提前回来?不是让你去盯着东城的御林军吗?” 冯尧挠挠束成高冠的头发,他是武人,不大习惯五品将军正经的朝服衣着,如果不是为了找个由头提前返回京师,他才不会穿戴得这么正经齐整:“还不是让周皇后给闹的。” “小皇帝准许她插手军队的事?” 冯尧两手一拍:“她倒是没敢打军队的主意,可她让驻守东城的两伙屯军打起来了。” 崔泠眉峰轻蹙:“怎么回事?” “周皇后今天不是传召命妇进宫吗,说是要给小皇帝选妃。”冯尧朝崔泠挤挤眼睛,“我还纳闷呢,这周皇后怎么这么大度?才刚当上皇后没几天,就急着给小皇帝送美人,从没见过她这么贤惠的,原来是等在这里!她把世家小姐们全招到宫里,什么琴棋书画,诗赋礼乐,绣花啊歌舞啊厨艺啊,全都比了个遍,不仅比,还一个一个评出名次高低,列成单子,贴在门墙上给众人观看品评。京城里的那些世家小姐们,个个都是家里的姑奶奶,争强好胜,明争暗斗,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哪一个是好惹的?几场比赛下来,全跟乌眼鸡似的,瞧谁都不顺眼。” 崔泠冷笑一声,“她想让世家们窝里斗?” 冯尧撇撇嘴,骂骂咧咧道:“周皇后的手段是拙劣,可架不住世家们面和心不合啊!尤其那几家原本就彼此看不顺眼的,听说小姐们为了赢过对方,全把看家本领给使出来了。不用周皇后架桥拨火,才出宫,她们就在宫门口起了争执,其中一家撞了这家的马车,这家又撞了那家的,闹得不可开交,摔了不少小姐太太。东城那边的两伙屯军分属不同的指挥使管辖,刚巧他们两家的女眷在宫门口吵了一架,其中一位老太太还摔伤了腿,两伙屯军得知消息之后,也光着膀子干了一场,幸亏都督府的参事制止及时,不然搞不好得哗变。” 说到这,冯尧长长吁了口气,哗变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朝廷不追究,还算好的,一旦朝廷派钦差认真彻查,从都督府到屯军所的芝麻小官,全都得一把撸了! 崔泠脚步微顿,“消息传得这么快?” 京师和东城屯军所,一来一往,怎么说也得一个多时辰。 冯尧支吾片刻,心一横,老老实实道:“我不是嫌营里寂寞嘛,专门差使几个跑腿的替我往来传话,让他们给我说些京师里的新鲜事解闷。估计是他们不小心走漏了消息。” 崔泠淡淡地扫冯尧一眼,冯尧既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赶回京师,那肯定不是估计,而是确定了。不然他不会只因为将军府多了几个美人,就贸贸然抛下正务,赶回京师。 冯尧向来喜欢探听世家们私底下的龌龊事,看他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多半是因为他对世家小姐们的才艺比赛很感兴趣,特意找人时刻注意宫里的动静,还滥用职权,让斥候来回传递消息。 没想到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无意间把京里的消息散播得沸沸扬扬。两位指挥使旧恨未消,又添新仇,再经旁边的人一鼓动,不打一场,怎么对得起军人血性。 “你说错了。” 崔泠抬头,看着街旁亮起的一盏羊角灯笼,眸中寒光流动,“周皇后的手,还是伸到军队里去了。” 冯尧一扬眉,“怎么可能?她一介深宫妇人,又才来西宁国没多久,军队森严,岂是她想安插人手就能安插的?” 当初为了在军队站稳脚跟,冯尧和崔泠亲上战场,靠一场场实打实的战功,才杀出一条最便捷的晋升之路。在军队里,可不讲什么人情关系,周瑛华是南吴国公主,怎么可能在短短数月间拉拢军队将士? “太凑巧了。”崔泠说得很笃定,“周皇后幽居深宫,足不出户,却对屯军的戍守将士各自的家底一清二楚,还能准确无误地加以挑拨,不是有人从中指点,就是她在军队里藏有细作。” 冯尧悚然一惊,“不是吧?周皇后的手脚怎么这么快?小皇帝都还没开窍呢,她竟然已经打通军队了?” 崔泠蹙眉沉思,片刻后,轻轻道:“也许,她在来西宁国之前,已经安排好人手了。” 冯尧抓耳挠腮,想了又想,他投身行伍多年,军队里的将士都是从战场拼杀中结下的情谊,说救命之恩不大妥当,但要是没有兄弟们的互相扶持,谁能担保自己每一次都能从战场上全身而退? 要他从患难与共的兄弟中找出周瑛华的眼线,实在太难为他了。他不想疑神疑鬼,和自己的部下互生猜疑。 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谁最可疑,冯尧嗐了一声,“侯爷,周皇后怕是还有后招。” “这次才艺比赛,只是第一次遴选,周皇后抛出的诱饵,是一个婕妤之位。” 婕妤听着位分不算高,但古往今来,婕妤通常是贵族仕女入宫为妃时的最高赐封。 而婕妤的下一次晋升,通常就是皇后。 周瑛华当着命妇们的面,说要册封一位婕妤,这话既说出口,自然不能反悔。 经过一场比拼,世家贵女们已经差不多撕破脸了。周瑛华还不满意,又抛出一个金光闪闪的婕妤之位,贵女们还不得打破头? 崔泠默然不语,宽袖中的双手微微蜷起。 含章殿。 卫泽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 “是不是采莲的时候着凉了?”周瑛华在灯下把玩一幅绣了半边寒雀争梅图的绸绢子,听到卫泽打喷嚏,头也没抬,轻声道:“称心,把冰盆挪出去。” 夏夜漫漫,天气闷热,含章殿四面摆了冰盆,盆中湃有新鲜南果子,清冽的寒意中蕴着丝丝果香。 卫泽怕热,一进房,就赖在冰盆边上,让宫人在一旁为他打扇。正觉得凉快舒适,眼看冰盆要被挪走,顿时不乐意了:“不用挪,我坐远一点就好。” “别一味贪凉。” 周瑛华朝称心使了个眼色。 称心看看周瑛华,再看看卫泽,扑哧一笑,捧着冰盆出去了。 卫泽叹口气,摊开手脚,躺在木榻上,翻来覆去,似乎还是嫌热。 周瑛华摇摇头,放下绸绢子,接过宫人手上的团扇,挨在榻沿上,亲自给卫泽打扇,“等会儿让如意去熬一碗姜汤来,记得喝完。” 卫泽伸胳膊伸腿,一个翻身,挪到周瑛华身边,枕着自己的胳膊,让凉风吹拂到脸上,“我不想喝。除非……” 他眨眨眼睛,“除非阿素今晚什么事都不做,只给我打扇子。” 他躺在木榻之上,由下至上仰望着周瑛华。天气热,又是在东暖阁里,她没穿皇后袍服,只着一件鸭头绿芙蓉翠鸟纹窄袖交领香云纱氅衣,莺黄色百褶裙在榻沿铺散开来,像开了半屋子秀丽迎春花。 卫泽伸出手,指尖摸到一角柔滑绸料。目光继续往上,攀过盛开的迎春花、素雅的芙蓉、灵秀的翠鸟,不经意间看到她衣襟间微微露出半抹雪白如玉的胸脯,顿觉一阵脸红心跳,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周瑛华没注意到卫泽涨红的脸,眼眸低垂,轻轻摇动团扇。 金地缂丝海棠花团扇,临摹的是前朝国手之作,用色清淡,工整细致,清丽端雅,栩栩如生,寥寥几笔雕琢缕刻,绘出一幅烂漫春光。 扇柄是暗色红酸枝木柄,镶嵌鎏金花丝银饰,底下缀着螺钿蝴蝶花片流苏。握在手上,轻盈飘逸,流苏和腕上的金钏玉镯碰撞在一处,发出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 卫泽以手支颐,长发松散下来,俊朗的面孔稚气未脱,手指故意去勾团扇底下缀着的流苏,意态闲闲,懒洋洋道:“阿素今晚在忙什么?” 周瑛华拍掉卫泽捣乱的手,“在忙着选美人呢。” 她让如意把炕桌上的绸绢子拿到卫泽跟前,“这都是今天世家贵女们当场绣成的,南吴国的绣品,讲究针法细腻,色彩清雅,西宁国的更重层次,虽然针法略微粗犷了一些,但花样更新鲜活泼,陛下看看,有没有合你心意的?” 卫泽莫名所以,一把推开刻丝湘妃竹笸箩,“懒得看。” 周瑛华轻轻一笑,继续缓缓摇动团扇。 暖阁内寂静无声,南窗的窗屉子支起半扇,晚风拂过婀娜多姿的玉棠富贵纹棂花,吹进房里,拂起重重纱帘。西域进贡的番纱,色泽艳丽,没有细密的花纹,但飘动间隐隐可以看到光华流动,像荡起一阵阵映着璀璨霞光的涟漪水波。 称心从小厨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正想推门进东边暖阁,如意朝她摆摆手。 “怎么?” 如意抿嘴一笑:“先别进去。” 第60章 “莲蓬送到兰台令府上了?” 卫泽绞着翡翠串缀流苏扇坠,“送去了,阮伯生亲自送的。” 周瑛华点了点头,手指抚过红酸枝扇柄,团扇上的花枝层次鲜明,像要从金丝绣面中伸出一簇新鲜嫩芽,“陛下有没有想过在京中开设学馆?” “学馆?”卫泽的眼神跟着周瑛华的手指转了个圈,漫不经心道:“建学馆做什么?” “京中有很多像兰台令那样,从北齐国或是南吴国来西宁谋生的文人异士。”周瑛华娓娓道来,“他们在各自的家乡不容于世,只能抛家舍业逃到西宁国来,因为身份限制,不能入朝为官,没有本地人士担保,也不能开馆授徒,只能给京中世家们担任门客帮闲,生活很是困苦落魄。陛下若是能在京中开设学馆,不拘出身,不问国别,只要是有识之士,都能入馆研习,必定应者如云。” 卫泽自己不爱诗书文章,对学馆之事兴趣寥寥,而且,“开设学馆要花很多钱,需要从国库拨银,大臣们不会同意的。” “不需要他们同意。”周瑛华莞尔,“这笔花费我替陛下出了就是。” “哪能用你的私房钱。”卫泽翻身坐起来,和周瑛华面对着面,伸手攥住她的手,轻轻□□她粉嫩的指尖,“绝对不能动用你的嫁妆。” “不是我的嫁妆,钱都是朝臣们送的。”周瑛华挣开卫泽的手,搁下团扇,走下榻,翻出书案上的账本,递到卫泽跟前,“这上面一笔笔记得清清楚楚,不过数月间,已经攒了万两白银,用来支付开设学馆的初步费用,绰绰有余。” 卫泽面露讶异,接过账本,扫了一眼,讶异顿时被恼怒取代。 他一目十行,快速翻完整本账册,冷笑一声:“之前南方闹水患,朝廷摊派赈灾,他们还朝我哭穷,说府库里一个子都掏不出来,原来一个个都中饱私囊,把钱用在这种勾当上了!” 默默生了一阵子闷气,他把账册掷到书案上,“开,学馆一定要开,不仅要开,还要建一所最阔气最华丽的学馆,就建在京师最繁华的街道上!所有学生的衣食住行、日常花用,全部都由学馆供应!” 周瑛华扑哧一笑,“陛下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万两白银,听起来很多,其实也只能勉强够建起一所像样的宅院。等学馆建起来,延请名师,购置书籍,安顿学生……每一样都需要千金之数,一万两白银可不够花呢!” 卫泽把目光重新放回到账册上:“那怎么办?继续敲诈名单上的那些重臣?” 周瑛华摇摇头,“不是长久之计。” 卫泽有些气馁:“听阮伯生说,我的私库里有不少值钱的宝贝,我让他偷偷拿点出来,送出宫去卖了换钱?” 听起来像是小儿之语,但他说得格外认真,眼神炯炯,心里已经开始谋划怎么监守自盗了。 “陛下放心,咱们很快就会得到一笔巨大的财富。”周瑛华曼声道,“只要陛下耐心等待。” “哪来的钱?”卫泽左看看,右看看,一脸狐疑,“不是你的嫁妆吧?” 周瑛华嘴角隐隐含笑,“我的嫁妆好好待在私库里呢!” 卫泽松了口气:“那就好。” “这几天,我要借陆白一用。”周瑛华缓缓道:“有一件要紧事,需要由他亲自去办,等他回来时,陛下就不必为银子发愁了。” “陆白?”卫泽挑眉,有点哭笑不得,“他能派上什么用场?” “到时候陛下就知道了。” 卫泽翻身下榻,光脚踩着黑漆枹木屐,走到周瑛华身后,烛光在他身前罩下一道长长的暗影:“好,我不多问,反正我的人都随你指派。” “陛下不要以为开设学馆只是和大臣们赌气那么简单。” 周瑛华顿了一顿,本想趁机劝卫泽早日复朝,但看到他额上隐有汗意,心中忽然一阵柔软,低头从袖中抽出一张绣桃花山雀图的粉蓝绸帕子,轻轻拂去他额角的汗珠,柔声道,“朝中的新贵阳奉阴违,老派世家不服管束,联合起来架空陛下。陛下无计可施,只能在暗中挑拨他们,但终究还是撼动不了世家的联合之势。而城中那些异国人,在西宁国里外不讨好,谁都看不起他们。陛下这时候开设学馆,广招天下异士,那些异国人无路可走之下,必定会一心一意为陛下效忠,成为陛下最得用的马前卒。朝堂的平静一旦打破,世家们休想继续安安稳稳把持朝堂。” 周瑛华说得郑重,然而卫泽默默听了半晌,神情不见异动,只是扬眉一笑,捉住她白皙柔嫩的双手,狭长凤眼中的笑意愈来愈浓,语气缱绻温柔:“阿素,你对我真好。” 天气热,他在簟席上磨了半天,衣袍松垮,衣带马马虎虎系了个松松的散扣,胸口大喇喇敞着,颈边滑下一滴汗珠,从赤色肌肤上徐徐滚落。 周瑛华心中警觉,移开目光,无意间瞥到衣下一片丰泽,脸颊微微一热,想收回手。 卫泽看她似乎有退缩之意,轻轻一笑,手上稍稍用力。 周瑛华猝不及防,落进卫泽的怀抱之中。 他不爱熏香,身上没有浓重的龙涎香气,只有极淡极薄的淡淡果香,香甜而纯澈。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拂在她耳边颈旁,脑中的盘算谋划霎时成了一片茫然的空白,手足发软,力气似乎全被抽去,只能倚在他怀里,才能将将站稳。 卫泽的声音仿佛响在天际,既渺远,又清晰,“阿素,你在怕什么?” 周瑛华蓦然一怔,双手不知不觉间攀上卫泽的腰。 卫泽神色震动,眼瞳中绽放出摄人的光亮,一如阳光刺破黑暗,从云间迸射而出。他拉住周瑛华的双手,紧紧扣住,抱得愈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他的吻细碎而缠绵,渐次落在她的眉角发梢。 鬓角一阵滚烫的湿意,烫得周瑛华几乎颤抖。从发丝到耳根,都像浸在煮沸的开水中,心底却幽幽腾起一股凉意,一半滚烫,一半冰凉。 红烛静静燃烧,烛泪顺着鎏金莲花瓣银质烛台,凝成一颗颗晶莹饱满的红露。纱帘如水般荡开道道波纹,如烟似雾,一如周瑛华翻涌纷乱的思绪。 静谧中,想起一声突兀的叩响,门外一阵窸窸窣窣说话的声音,继而一声咳嗽,内监尖利的嗓音透过重重纱帐,传入房中,打破一室旖旎:“皇上,翰林侍讲袁大人求见。” 周瑛华恍然回神,脸颊像染了烛光,醉意一层一层浮上来,轻扭纤腰,挣开卫泽的怀抱。 卫泽脸色顿时黑沉如水,声音里满是不耐烦,几乎是咬牙切齿道:“都什么时候了,朕不见!” 从未听他语气如此冷冽,门外的内监吓了一跳,忙不迭告退。 周瑛华侧着头,不想去看卫泽隐隐带笑的眼神,轻抚发鬓,极力克制自己微微发颤的语调:“陛下,我正想和你商量呢,开设学馆之事,就交由袁侍讲去办。” 说起正事,卫泽不敢再动手动脚,眼光流连在双唇刚刚停留的脸颊旁,似是意犹未尽,“袁茂病怏怏的,几本书就能压垮他。开设学馆的事交给他去办,合适吗?” “开设学馆的事自有别人操心,又不用袁侍讲亲自督办。他才名远播,名声响亮,只需要打出他的旗号,就能招揽大批人才。”周瑛华顿了一顿,脸上的热意渐渐褪去,“陛下只需对外说学馆是由袁茂主办,届时再邀几个鸿儒定期去学馆开讲,在京师流浪的异国文人肯定会争相应选。” 卫泽想了想,点头答应下来:“好,开设学馆,招纳异国人士,大臣们肯定会有很多非议,让袁茂出面,正好可以转移他们的注意。” 周瑛华眼波流转,刻意带了几分笑:“我明天想见一见袁侍讲,和他商量一下开设学馆的具体事宜。” 卫泽眉头一皱:“你见他做什么?我拟一道旨意就好了。” “有些事不方便让外人知道。”周瑛华神色淡淡,“必须亲口和袁侍讲说明白。” 卫泽垂眸想了片刻,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只见一次就够了,记得要多隔几道帘子,不能让袁茂进里间,他那人毛病多,别把病气过到你身上!” 周瑛华莞尔失笑,方才的尴尬和不适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都听你的。” 翌日早起,卫泽还想装糊涂,周瑛华连催了三遍,他才像是恍然大悟似的,叫来阮伯生,吩咐道:“去传翰林侍讲,皇后有要事交待他去办。” 阮伯生领命而去,不到片刻便有人回来传话。 卫泽坐在次间吃饭,银匙在一碗莲子羹中轻轻搅动:“来得这么快,还没到上朝的时辰,袁茂已经进宫来了?” 宫人在门外叩首,恭敬道:“回皇上、娘娘,太后和太妃着人在外等候,请娘娘务必去曲台殿一叙。” “不见。” 周瑛华挟了一枚笋肉馅儿的芙蓉饺子,放在卫泽的粥碗里,慢条斯理道,“本宫谁都不见。” 刚刚入宫的时候,刘皇后和孟贵妃一直对她避而不见,现在,她们成了刘太后和孟太妃,也该轮到她们尝尝闭门羹的滋味了。 宫人答应一声,但却一脸期期艾艾,不肯就走。 卫泽眼皮微抬,声音里带了几分寒意:“皇后说不见就不见,还不滚?” 宫人唯唯诺诺,连忙退去。 第61章 周瑛华让称心支起南边的窗屉子。 夏日天亮得早,窗格上镂刻的花鸟栩栩如生。日光从糊了霞影纱的窗棂间透进来,那些花梨木雕刻的鸟兽,沐浴在光华下,仿佛顷刻间全都成了能够活蹦乱跳的活物,在桌案椅凳上勾勒出一片花团锦簇的热闹景象。 周瑛华看了一眼墙角的莲花铜漏,估摸了下时辰:“陛下今天上朝吗?” 卫泽顿了一下,顾左右而言其他,“阿素今天准备做什么?” “今天我要和袁侍讲商议开设学馆的事,陛下不是才让人去传召他么?” 卫泽厚着脸皮道:“我和你一起等袁茂过来。” 周瑛华不语,放下银筷,接过称心备好的茶盅,徐徐吹去杯口热气,浅啜一口。 卫泽明白周瑛华的暗示,强辩道:“多日不上朝,大臣们肯定都躺在房中睡大觉呢。今天我想上朝,也没人听旨啊!不如等过几日天气凉快一些,我再复朝?” 话尾渐渐压低声音,不知他是心虚,还是故意撒娇。 周瑛华淡笑一声,“让阮伯生进来。” 阮伯生笼着袖子,恭恭敬敬走进东次间。 周瑛华放下茶盅,“景春殿那头是什么情形?” 阮伯生道:“回娘娘,诸位大臣们已经在殿外等候皇上召见。” 卫泽有些讶异:“他们都来了?” 阮伯生向卫泽叩首:“回皇上,除了孟丞相和兵部侍郎唐大人、永乐侯张大人,其他人都到了。” 周瑛华朝卫泽挑眉,笑道:“陛下还觉得臣妾命人给各家大臣送莲蓬是做无用功吗?” 卫泽绷起脸,眼睛却闪闪发亮:“不过是些莲蓬而已。” 他和宫人辛劳一上午,采摘了几船莲蓬,一担一担挑出御花园,看起来不少,但分送到京中各大勋贵朝臣府上,就有些勉强了,每家顶多能得十几枝而已,剥开来都凑不足一碗莲子米。 朝臣们上个月还和他争锋相对,剑拔弩张,僵持了个把月,只因为几个莲蓬,就一起向他服软了? “确实只是几枝莲蓬罢了,可那些莲蓬却是陛下一枝一枝亲手摘下,再送到他们家中的。”周瑛华看着卫泽,缓缓道,“台阶已经给了,陛下先退一步,端看大臣们是得寸进尺、继续往上爬,还是见好就收、顺着往下走。如今看来,大臣们还是识时务的多。” 卫泽想起大臣们对自己的刁难,脸色渐渐暗沉下来,眼底郁色涌动,神情晦暗。 周瑛华看他久久无言,怔愣片刻,慢慢收起笑容,肃然道:“臣妾让陛下先向大臣们让步服软,陛下怪臣妾自作主张吗?” “当然不会。”卫泽连忙道,眉宇间的郁色骤然消失无踪,凤眼中隐隐浮出几丝笑意,“我知道,你都是为我考虑。” 他挥退房中侍立的宫人,拉起周瑛华的双手,凑到唇边轻吻一口:“我现在根基太浅,连禁军护卫都支使不动,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能暂且忍气吞声,以待时机。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糊弄大臣。倒是累了阿素,不能安安心心做皇后,还得事事操心,替我筹谋。” 吻印在指尖,像春风拂过柳梢,轻而淡,不带一点情|欲意味,周瑛华却觉得心头一震。 卫泽仍在笑,凝视着她的目光清澈深邃,如蓄了一汪碧蓝的水波,满漾着信任和温柔。 周瑛华垂下眼眸,眼睫交错,罩下淡淡的阴影,掩住眼底纷乱的暗流。 宫女们进来撤下碗碟,阮伯生早就备好更换的朝服朝靴,卫泽却道:“不必,只是小朝会,仍旧穿常服就是。” 既然是他先服的软,那还不如索性做足全套功夫,把群臣召进景春殿的内殿,和他们面对面套套交情,把这场君臣相得的戏码认认真真唱完。 周瑛华把卫泽送到门口,看他绣了金线龙纹的墨色衣摆转过朱红门槛,眼中的空茫渐渐散去:“袁茂呢?” 如意道:“袁大人已在殿外等候多时了。” “宣。” 袁茂着一身黑色官服,蹑手蹑脚走进正堂,头也未抬,便要下拜。 如意抿嘴一笑,引着袁茂往东边明间走:“袁大人,这边请。” 袁茂踟蹰:“这……于礼不和……” 一句话未说完,已经咳嗽了四五下。 “别的大臣想见皇后,规矩多,讲究也多。”如意安抚袁茂,款款笑道:“不过大人来自南吴王城,和我们娘娘是旧识,说起来还连着亲,就和自家人一般,自然和别的大臣不一样。记得在南吴时,永福宫的袁妃娘娘曾多次在宫里提起袁大人,奴婢们都对袁大人的才学仰慕已久呢!” 提到袁妃,袁茂像被针刺了一下,顿时面红耳赤,整张脸烧得滚烫,连耳根都像煮熟的螃蟹,红得能滴血。 看来,他也知道袁妃曾经打算撮合他和周瑛华。 进了东暖阁,宫女们掀起素色纱帘,扑面便是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风中蕴着甜丝丝的瓜果香味。 用果子熏香,不到两个时辰,空气里便会隐隐有种熟烂的腐味,只能用一种南果子,而且必须时时更换,才能保证香味纯正清冽。含章殿熏香的果子每隔一个时辰替换一次,才有这种纯澈的香氛。 袁茂嗅着甜香,悄悄吁了口气,心里略觉畅快了些。 周瑛华头挽家常小髻儿,簪环朴素,着一袭雪灰色缎绣四季花卉圆领氅衣,坐在南窗下,听到如意说话的声音,抬头看向门口。 隔着重重鲛绡纱帘,看到一个清瘦纤细的身影,如果不是能模模糊糊看到袁茂身上穿的宽袍大袖礼衣,她可能以为对方是个高挑绰约的女子。 袁茂站在门口处,缩手缩脚不肯再往前挪,仿佛屋里的周瑛华是洪水猛兽,他再往前一步,就会被吞吃殆尽。 周瑛华不由失笑,吩咐在一旁探头探脑想窥看才子真人的称心:“上茶。” 称心眼珠一转,促狭一笑,抽身退下。 如意见袁茂脸色苍白,说话连咳带喘,额上布满细汗,想起这位大才子体弱多病,怕他支持不住,请他坐到下首一张交椅上。 袁茂揉搓着细绫袖角,羞答答地摇摇头,坚持向周瑛华行了全礼,然后老老实实站在珠帘外,等周瑛华吩咐。神色庄重谨慎,宛如泥胎木偶,连伺候的宫女内监都没他这么勤谨小心。 称心端着黑漆描金小茶盘,送来刚从冰鉴中取出的洞庭君山茶。茶水在冰块中湃了半日,茶盅藏不住清冽的寒意,杯盏外头萦绕着丝丝凉气。 袁茂伸手接过玫瑰紫斑小茶盅,忽然脸色大变,“哐当”一声,茶盅摔落在地,茶水四溢,在金砖地上绘出一幅凌乱图景。 袁茂冷汗涔涔,立刻跪伏在地:“微臣失礼,请娘娘恕罪。” 周瑛华微微蹙眉,横了一眼面色古怪的称心,称心吐了吐舌头,抱着茶盘悄然退下。 “无妨,没伤着袁大人吧?” 袁茂捂着胸口,轻喘几口,脸色一时红,一时白,一幅娇弱不堪的模样。 如意连忙扶他坐在外间交椅上,让宫女在一旁为他打扇。 宫女们端着小笤帚,轻手轻脚进来,清扫碎片水迹。 称心脚步轻盈,又捧来一只青瓷小盖碗,递到袁茂手边。 袁茂不知是没认出称心就是刚刚作弄他的人,还是没反应过来,仍旧是伸出双手去接。 称心犹豫了一下,袁茂已经掀开杯盖,饮了一口,眉头紧紧蹙起。 称心有些心虚,贝齿咬着红唇,眼神四下里乱转。 袁茂却没说什么,面色平静,放下茶盅,颔首道:“这仿佛是南吴的茶。” 称心悄悄吐了口气,领着送茶水点心的宫女们躬身退下。 周瑛华卷起锦边衣袖,葱根般的纤指从三彩刻花点青花盘里拂过,拈起一枚精致小巧的雪花龙须酥,看细如须发的糖丝落雪似的轻轻飘落:“袁大人觉得南吴的茶叶,和西宁的茶叶,有什么不同呢?” 袁茂面露怔忪,“回娘娘,微臣觉得,各有各的独到之处。” 周瑛华推开花盘,用绸绢擦拭指尖粘连的糖丝,脸上似笑非笑:“本宫倒是觉得,西宁的茶叶,似乎更合本宫的脾胃。” 袁茂眼眸低垂,神色不变。 “袁大人呢,到西宁国数月间,可还习惯西宁的水土人情?” 袁茂轻咳一声,言简意赅:“尚可。” “皇上年幼,以前曾对袁大人多有怠慢之处。”周瑛华嘴角含笑,“袁大人也是弱冠之年,按理来说应当少年意气才对,本宫曾看过袁大人的手记,原以为袁大人和笔下的文风一般狂放疏朗,不想私底下却是个稳重性子。” 袁茂微露窘迫,低头绞着衣袖一角,神情大有羞涩之态,“娘娘谬赞。” “袁大人风骨凛凛,刚直不阿,本宫敬佩袁大人的渊博才学,不想和袁大人兜圈子。”周瑛华直视着袁茂,目光从柔和转向凛冽,“皇上不曾对袁大人有过什么恩德或是情分,当初他强行把袁大人你从南吴国带到西宁国来,为的只是朝袁家撒气。袁大人小小年纪,不得不拖着病体远离家乡,在西宁国备受冷遇,为什么袁大人不仅没有怀恨在心,还选择对皇上效忠呢?” 房里寂静无声,水珠从青瓷杯壁渐渐滚落的声音清晰无比。 袁茂站起身,敛容正色,朝堂前微微躬身,头一次抬起眼帘,直面周瑛华审视的目光:“微臣斗胆问一句,在公主心里,是皇上重要,还是西宁更重要?” 第62章 袁茂神色庄重,称周瑛华为南吴公主,而非西宁皇后。 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 周瑛华微微一愣,瞥了一眼三彩花盘里雪白|粉腻的雪花龙须酥糖,想起卫泽吃龙须酥时的窘迫尴尬,静默片刻,轻声道:“本宫已是西宁皇后,皇上是本宫的夫君,本宫的答案,袁大人还需要再问么?” 袁茂眼睛一亮,像沁了两团燃烧的烛火,掀起衣摆,朝周瑛华叩首,轻咳两声,极力拔高嗓音,一字一句道:“公主愿意对微臣如实相告,微臣也不瞒公主,微臣既然披上这身西宁官服,此生便会为皇上尽忠,绝对不会三心二意,摇摆不定。” 他身子弱,底气不足,刻意拔高的声音听起来还是软绵绵的,没有一丝雄浑气,完全不像是在表白忠心。 但他的神情告诉周瑛华,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出自真心,绝无半点虚假。 周瑛华徐徐吐出萦绕在胸腔间的一口浊气:这样就足够了。 她接近卫泽,只是为了借用卫泽的帝王身份,而袁茂对卫泽,完全是出于本身的忠义执拗和抱负志向,没有掺杂其他的利用或是私心,虽说也是和卫泽的身份有关,但至少他对卫泽没有虚假隐瞒。 明明一直对卫泽巧言令色、谎话连篇的,是周瑛华自己,但她仍旧不想看到卫泽被身边的人欺瞒。 他虽然已经是一国之主,其实仍旧一无所有,总得有个人是怀着真心实意对他尽忠的。 只要袁茂知道他的本分,就够了。 “袁大人高义。”确定过袁茂的立场,周瑛华缓缓收起警觉之色,含笑道,“恕本宫冒昧,不知皇上是怎么打动袁大人的?” 南吴国的太子周衡能文能武,治下宽和,卫泽却只是个奴仆出身的毛头小子。袁茂是世家公子,出身尊贵,又博学多才,难免清高傲物,连周衡都没能把他揽为己用,他怎么会看中卫泽? 袁茂脸上现出几分窘色,苍白俊秀的脸腾起一阵嫣然,“微臣从前虽然饱读诗书,但因为身体病弱,父母族人将微臣看管得极严,微臣能从书中纵览天下,但终究还是从未出过远门,纸上得来终觉浅,没能亲眼看一看世间山水人情,是微臣平生一大憾事。若不是皇上执意聘用微臣,微臣这辈子可能都不会踏出王城一步。虽然皇上当时另有打算,但微臣不会忘记皇上的这份恩德。这是其一。” 周瑛华微微颔首,从袁茂的文章来看,他这个人为人固执,果然不错——卫泽挑中他,完全是出于戏弄侮辱,甚至还想借着远行的机会不动声色地耗死他。而袁茂完全不把卫泽的敌视放在心上,只因为觉得卫泽的举动于他有恩,就自顾自想着报恩。 固守己见,不知变通,可见一斑。 袁茂轻喘几口,接着道:“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皇上是天子,微臣是臣下,既是师徒,也是君臣,微臣不敢有丝毫僭越。不过,既然微臣受命教授皇上,那定会竭尽所学,将皇上教导成一位勤政爱民的明君。这是其二。” 周瑛华嘴角的笑意更浓,卫泽果然是皇室血脉,福运隆盛,竟然误打误撞,给自己找了个全天下最执拗最认真最负责的老师。 崔泠刻意推荐了一些只会掉书袋的酸腐文人,想把卫泽教成一个只会吟风弄月的空架子,有袁茂在一旁时刻监督,他的这个盘算怕是要落空了。 袁茂继续道:“微臣天资不凡,不愿碌碌无为,微臣有抱负和野心,昔时蜀汉昭烈皇帝刘备曾有一言,‘志犹未已’,微臣便是如此!现今三国鼎立,天下太平已久,迟早会再起烽火,若能辅佐皇上治理一方,泽被苍生,在战火中庇佑一方百姓,微臣才算对得起自己的才学和天资——这是其三……” 袁茂的话还未说完,周瑛华霎时勃然变色,眼中像掺了凛冽的风雪,透出冰冷的寒意,袁茂竟然敢拿汉末自立为帝的刘备自比! 不是算无遗策、忠贞炳千秋的蜀相诸葛孔明,而是野心勃勃、割据一方的蜀帝刘备。 袁茂似乎没有觉察到周瑛华的怒意,面色坦然,半晌之后又是一红,垂首嗫嚅道:“微臣浅知拙见,让娘娘见笑了。” 周瑛华细细打量袁茂几眼,病弱之躯,腼腆羞涩,内里却是狷介疏狂,袁茂绝不是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深沉的刘备,而是个锋芒毕露、迫不及待想建功立业的少年儿郎。 眼中寒意渐渐敛去,微笑道:“袁大人是有志向之人,来日必能得偿所愿。” 袁茂低着头,不敢应声,刚才还侃侃而谈,一番豪言壮语,转瞬间却忸忸怩怩,浑身不自在。 “本宫准备在京中开设学馆,广募天下有才之士,不拘国别,不拘身份,只要是有心向学之人,都可以入馆研习。”周瑛华道明今天传召袁茂来的目的,“皇上和本宫商讨过后,有意将招募之事交由袁大人出面料理,袁大人以为如何?” 袁茂面露喜色,但却没有即刻答应,略一沉吟,直接问道:“不知开设学馆的银钱从何处筹措?” 周瑛华抚掌轻笑:“袁大人不必忧心银钱之事,本宫已经备好足够的银两,不会让袁大人去和朝臣们打嘴仗,找户部讨银子的苦差事,轮不到你头上。” 她拍了拍手,称心掀起素纱帘子,捧着账册进房,把账册往袁茂跟前轻轻一掷。 焦黄的书页摔在地上,扬起的细尘让袁茂皱了皱眉头,他捡起账册,仔细翻阅了一遍,眉头渐渐平舒,“有这些银两,足足可以支持三年。” “三年,怕是不够。”周瑛华轻笑一声,曼声道,“本宫已经命人往北齐国和南吴国散播开设学馆的消息,到时候来多少,学馆收多少,区区万两白银,能支撑到几时?” 袁茂连忙道:“娘娘深处内宫,不知道外面有很多沽名钓誉的酒肉之徒,真正有真才实学的还是少数。如果不分才学,全部收揽到学馆之中,长久下来,学子们良莠不齐,一片乌烟瘴气,终究不利于皇上选拔人才。依微臣来看,应当在入馆之前,考核前来进学的所有人士,唯有通过选拔的人,才能获取入馆的资格,供给吃穿花用。如此一来,万两白银,才是用到实处。” 周瑛华摇了摇头:“袁大人可有听过千金买马骨的典故?” 袁茂怔愣了一下,他熟读诗书,千金买马骨的故事,他当然知道: 国君花费重金,想征求一匹合心合意的千里宝马,始终不能如愿。后来他的仆人花费百金,只买得一匹死去的宝马尸骨。国君勃然大怒,仆人却道:“您愿意花费百金购买毫无用处的马骨,可见您是真心渴求好的千里马,消息传出去,还怕没有人向您进献好的千里马吗?” 此后,千金买马骨的事情传扬开来,果然有许多人争相向国君进献良马,国君也如愿以偿,得到几匹真正的千里宝马。 “良莠不齐又如何?”周瑛华淡笑道,“如今皇上年幼,没有可用之人,正值求贤若渴的时候,没有挑挑拣拣的本钱。不管是庸才还是贤才,是锥子,就会有破囊而出的那天。庸才自会碌碌无为,而贤才呢,总有一天会脱颖而出。如果我们对每一个前来投奔的异国人士都以礼相待,长此以往,还怕招不到真正的贤才吗?” 袁茂白净的脸上微露诧异,难怪近来皇上似乎比以前深沉懂事了许多,多半是公主在暗中教授皇上。否则依皇上的性子,不会这么早和群臣讲和。皇上少年意气,喜欢直来直往,行事粗莽,不讲求迂回婉转,他要和群臣斗气,就非得等群臣们吃瘪之后,才会复朝。而刚刚听外边宫人们闲话,皇上今天没有借机拖延,已经上朝去了。 传言皇上对公主言听计从,看来所言非虚。永宁侯一方对公主忌讳颇深,已经着人去南吴国打探公主的消息,能让行事果断的永宁侯畏手畏脚,公主果然和寻常闺中妇人不同。 袁茂心中一阵激荡,他虽然身体孱弱,但从不怕艰难险阻,当下不由打起精神,肃容道:“娘娘所言甚是,是微臣着相了。” “今天召你来,不止是为了商讨学馆的事。” 周瑛华拈起书案上一张黑底缂丝云纹细绫,步下软榻。 珠帘轻启处,露出玉色罗裙一角,繁复细密、层次鲜明的缠枝花卉绣纹,流光闪烁,恍如潺潺水波,随着窸窸窣窣的环佩叮当声响,一阵清淡甜净的幽香袭来。 袁茂蓦然一惊,连忙垂下头,恨不能把脑袋钻到衣襟里去,从耳根到脖子,全都涨红一片。 不想袁茂竟会如此窘迫,周瑛华不由莞尔,“我有一件要紧事,想托付给袁大人去办。” 听她自称为我,袁茂依旧没有抬头,伏首在地,战战兢兢道:“但凭娘娘差遣。” “兰台令孟文才,可是袁大人的旧识?” “不错,微臣年幼时,曾和文才兄有过一些往来,算是有同窗之谊,说起来,微臣得称文才兄为师兄。家父颇为赏识他,曾想举荐他入朝为官,不过他自卑出身,始终郁郁不得志,渐渐和昔年的同窗旧友疏远。尤其是田家将他逐出宗族后,我们便音信不通,再无联系。” 袁茂佝偻着腰,趴伏在地,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像隔了重重纱帐,有些模糊不清。 周瑛华走近几步,“这个人,必须为我们所用。” 袁茂迟疑了片刻,“娘娘,文才兄性情古怪,如今已经是孟家的娇客,他甘愿沦为孟家走狗,旁人只怕动摇不了他的决心。不瞒娘娘,微臣从到西宁以来,一直试图劝他改投阵营,无奈收效甚微,不管是向他申明大义,还是想用重金收买,他都不屑一顾。微臣说破了嘴皮子,文才兄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说到这里,袁茂面露赧颜,吞吞吐吐道,“微臣没能把他收为己用,反而被他趁机窃取了书稿,耽误了皇上亲政之事。” 袁茂虽然有些天真,但并不算傻,在排查了大半个月后,已经明白偷走他书稿的人,必定是进过他书房的孟文才。 “不试试,怎么知道成败呢?” 周瑛华看着在金色日晖中摇曳的细密微尘,把手中的细绫展开,递到袁茂跟前。 袁茂抬起脸,眼眸依旧下垂,不敢看周瑛华的脸,伸手接过细绫,看了半天,面色一凝:“娘娘,这是……” “是我仿照先帝的用语习惯,伪造的一份遗诏。” “啪嗒”一声,袁茂像被滚沸的开水烫着了似的,双手直打颤,细绫从他指间滑落,跌在地上。 “袁大人不必恐惧,一份遗诏罢了。” 袁茂冷汗涔涔而下,“虽说娘娘是出于好心,可是伪造遗诏,其罪可诛啊!” 周瑛华扬眉一笑:“我是西宁皇后,南吴公主,谁敢诛我?” 袁茂仍自惴惴不安:“娘娘,您固然身份尊贵,可伪造遗诏之事,非同小可啊!弄不好,两国可能会发生争执,届时要是再起争端,娘娘就成了挑起战火的罪人呐!” “先帝驾崩不到一年,正是多事之秋,大臣们不会蠢到在这个时候和别国开战。”周瑛华一副胸有成足的淡定坦然,声音平稳,不见一丝波动,凛然道:“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敢泄露分毫,我自会让他乖乖闭嘴。” 袁茂心里暗暗叫苦,刚刚还在心中夸赞公主颇有见地,这时候夸赞全都成了恐惧,公主胆大妄为,莫要牵连到皇上啊! 见袁茂一言不发,周瑛华接着道:“这份遗诏又不会公布于众,只给孟文才一个人观览,然后当场焚毁,除了你我加上孟文才三人,别人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份遗诏,是真是假,有什么关系?” 她冷笑一声,“袁大人方才说自己‘志犹未已’,行事如此畏手畏脚,瞻前顾后,没有刘玄德的坚定志向,倒是有刘玄德的怯弱狡猾。” 袁茂脸上一僵,没好气道:“微臣行得正,坐得端,不敢和娘娘苟同,伪造遗诏事关重大,微臣当然得考虑周全,才能给娘娘答案,微臣……” 周瑛华微微蹙眉,一口打断袁茂:“事不宜迟,袁大人明天就去拜访兰台令,把这份遗诏送到他面前。” 袁茂骑虎难下,心中懊恼,声细如蚊,不满道:“娘娘真是强人所难。” “这么说,袁大人是答应了。”周瑛华围着袁茂转了个圈,裙踞扫过袁茂冰凉的指尖,袁茂吓得一颤,往后缩了缩:“袁大人果然深明大义。” 一顶高帽子强行扣到头上,袁茂不由面皮紫涨,顿了片刻,大着胆子质问道:“娘娘以为,伪造这一份遗诏,文才兄就会对先帝感激涕零,然后改邪归正,效忠于皇上?” 伪造的遗诏确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以先帝的语气,追忆了和孟文才相识的经过,然后任命他为主掌天下邢狱的刑部侍郎,命他全心全力辅佐卫泽。 这份遗诏,如果写的是别人的名姓,那人肯定会激动不已,愿意为先帝肝脑涂地、死而后已,而孟文才,多半不过一哂而已。 周瑛华走回纱帘之中,意态闲闲道:“遗诏只是一种形式罢了。孟文才那人,极度自卑,又过于敏感,把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们想招揽他,不管是重金利诱,还是权势相逼,不仅没有丝毫用处,反而会弄巧成拙。” 袁茂默然半晌,“所以,娘娘想以情动人,用先帝的知遇之恩,打动文才兄?” “知遇之恩?”周瑛华嗤笑一声,“先帝册封孟文才为通事舍人,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罢了,哪有什么知遇之恩?就算有,以孟文才的为人,又怎么因为先帝的一点恩德,就抛弃孟家给他的荣华富贵。” 袁茂晕头转向,“那娘娘还白费功夫,冒着风险伪造这份遗诏?” 他刻意把缂丝细绫拍得砰砰响,似乎在嘲笑周瑛华的异想天开。 周瑛华平静道:“袁大人有没有想过,孟文才和你能够拜在同一位大儒门下开蒙读书,可见他亦是天资聪颖之人,为什么袁大人才名远播,孟文才却渐渐泯于众人呢?” 袁茂愣了一下,细细回想片刻,“因为孟文才用心不专,喜欢旁门左道,先生多次斥责于他,他心灰意冷之下,便无心诗书,整日郁郁,不思进取。最终浪费了自己的天资。” “如果袁大人知道孟文才在家中的境遇,或许就不会这么想了。”周瑛华缓缓道,“孟文才和长兄田文通同是田姓,身份却是天差之别,如果孟文才也是嫡出,凭他的心性和学识,也许能够和袁大人齐名。” 崔泠在查南吴宫廷的太薇公主,而周瑛华,早就把孟文才几人的底细摸得透彻。 袁茂自忖才学过人,本想反驳,但想起幼年时和孟文才来往的种种,忽然说不出话来。 孟文才似乎总是畏手畏脚,不敢把自己的才华显露于人前。 同在先生家读书时,每每得到先生夸奖,袁茂面上不敢露出分毫,心里难免沾沾自喜。而孟文才,却是真的隐有忧色,仿佛顾虑颇多,不敢受先生嘉奖。 袁茂是袁家孙辈中最出息的一个嫡孙,加上天生不足,瘦弱多病,不论是长辈,还是同辈,甚至是底下的侄孙辈,都对他多有忍让回护,从未受过委屈烦难,自然不能明白为什么孟文才明明天分过人,却始终郁郁寡欢,不愿一心向学。 如今细细想来,原来孟文才故意荒废学业,不是出于贪玩,而是迫于家中的压力。 周瑛华的声音从内室传出,把沉思的袁茂从过往的回忆中带回现实:“孟文才不会甘心做一辈子的走狗,可他性情偏执,想劝他弃暗投明,也不容易。唯有先给他确立一个光明正大的由头,他才会有所摇动。” 袁茂颔首,不由为自己刚才对周瑛华的腹诽而感到羞愧:“所以说,遗诏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文才兄心知肚明,他只是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对得起自己良心的借口。” “不错。”周瑛华微微一笑,袁茂的反应,比她预料中的要快多了,“孟文才七窍玲珑,手眼通天,先帝如果真有遗诏留存于世,肯定早就落到他手上了。这一份遗诏,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一个能让孟文才减轻心中愧疚,义无反顾背叛孟家的幌子。 袁茂双手紧握:“娘娘放心,微臣定会不负所托。” “这件事,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周瑛华沉默片刻,一字一句道:“皇上如果问起,你便推说遗诏是真的,因为你曾和孟文才是旧友,先帝才会让人把遗诏送到你手上。” “这……”袁茂面露疑色,“为什么不能让皇上知道?” 难不成公主还有别的打算? 然而话刚问出口,袁茂忽然福至心灵,回过味来:先帝临死前,仍旧心心念念着要道士神仙们为他进献仙丹妙药,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对当时还远在南吴国的太子和江山社稷都毫不关心。 皇上离开生活多年的南吴国,才刚回到西宁国,便得知先帝已经驾崩,来不及面见先帝,稚嫩少年,懵懂间被推上金銮宝座之上。虽然坐拥天下,却不能施展权力,处处受制于孟家和文武朝臣。若是知道遗诏是假的,嘴上不说,心里怕是不好受吧? 公主的这份遗诏,用来招揽孟文才的同时,也是给皇上一个安慰,让皇上找到身为天潢贵胄的杀伐决断,警醒他应该正视自己的地位和职责,不可沉溺于享乐之中。 袁茂暗叹一声,公主小小年纪,能为皇上如此细心筹谋,面面俱到,委实让人钦佩。皇上如此衷情于公主,倒也是理所应当。 他轻咳一声,哑声道:“微臣明白,定会守口如瓶。” 周瑛华嗯了一声,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慢悠悠道:“遗诏虽是假的,但总的做得像样点,才能掩人耳目。听说袁大人能临摹别人的字迹,而且临摹得像模像样,就算是本人,也看不出分别来。这份遗诏是本宫手书,一看便知真假,哪能骗得了人?只能请袁大人亲手誊抄一份,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几声急促的咳嗽之后,半天听不见袁茂回答。 周瑛华眉峰微蹙,转过缂丝美人图镶嵌璎珞屏风,掀开纱帘,脸上一阵讶异,继而浮起一丝轻笑。 袁茂面色苍白,躺在方砖地上——已经厥过去了。 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亦或是说了半天话,累晕过去的。 第63章 两名内监将晕厥的袁茂抬出内殿,在廊檐底下做针线的宫女们立刻抛开笸箩绣帕,一哄而上,围着面如金纸的袁大才子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听说袁侍讲身体不好,原来一点都不夸张,娘娘就跟他说了几句话,他就晕过去了。” “袁侍讲是不是没用早饭,饿晕的?” “你们瞧瞧,袁侍讲生得唇红齿白的,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哪家的俊俏小姐呢!” …… 宫女们哄然大笑,苏醒过来的袁茂眼睫微颤,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蜷握,屈辱地决定继续装晕。 “走开走开,我看看。” 一人拨开人群,手中的茶盏一翻,一盅碧莹莹的茶水兜头兜脸朝袁茂泼去,顿时一片淋漓。 袁茂又气又羞,睁开眼来,一张粉嘟嘟的圆脸凑到他眼前,笑嘻嘻道:“哟,袁大人醒了?要不要奴婢着人送您出宫?” 内监们扶着袁茂站起身,袁茂甩了甩袖子,茶水顺着他的头发淌下来,衣襟前*的,微风拂过,凉意一阵阵浸入四肢百骸,冷得他浑身一个哆嗦,一声喷嚏,说话都带着颤音:“无妨,本官还有事情向皇上禀告。” 他昂着头,打着哆嗦,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称心噗嗤一笑,随手把青碧茶盏往身旁一个宫女怀里一塞,蹦蹦跳跳走进内殿。 如意把称心的举动看在眼里,皱眉道:“你也太胡闹了,袁侍讲可是朝中大臣,不是曹平和陆白那种随侍奴才,能够任由你戏弄。你以后看到他,别这么没轻没重的,小心惹恼了他,有你受的!” 称心吐吐舌头,“姐姐忘了先前他竟然敢肖想公主的事么?” 如意闻言一笑,“原来是为了这个!当时是碧瑶夫人和育碧公主在暗中作怪,袁侍讲多半并不知情,你错怪他了。” “姐姐怎么知道袁茂不知情?你看他今天见到公主的样子,分明是做贼心虚么!” 如意笑着摇了摇头,“傻丫头,如果袁侍讲当初果真对公主有什么心思,皇上会放过他吗?” 称心撅起嘴巴,没说话。 如意在打络子,十指翻飞间,五彩绒绳扭出一串串梅花形状,“皇上不仅恩赏袁侍讲官职,还让他进来觐见公主,说明袁侍讲以前对公主没有丝毫倾慕之心。否则以皇上的性子,早就把袁侍讲打发走了。怎么可能准许他进宫接近公主?” 身为周瑛华的贴身侍婢,两人自然知道,皇上在公主面前,是千分乖巧,万分听话,连每一根头发丝都顺顺贴贴的。 可一旦离了公主,皇上就会原形毕露,喜怒不定,满身戾气。 离开南吴国时,皇上曾暗中折磨所有得罪过他的质子府仆从。到了西宁国,皇上变本加厉,悄悄惩治了不少阳奉阴违的宫人,除了含章殿,其他宫殿的宫人随侍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 宫里的宫女内监们整天提心吊胆,夜不能寐,只要皇上经过,所有人都会吓得手脚发软。 周瑛华刚刚当上西宁皇后,在宫中毫无根基,如果不是畏惧皇上的暴戾性子,宫里的宫女太监们怎么会服服帖帖,任称心和如意等人随意使唤差遣? 所以说,袁茂只要对公主动过一点心思,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称心有些不服气,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轻轻岔开话道:“说起来,育碧公主最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实在反常。” 如意冷笑一声,抽出一根黑色丝绳,咔嚓一声,利落地剪掉半截毛边,“育碧公主怎么会有消停的时候。公主已经让人为她建造公主府了,她不乐意,闹着要住进宫来,我听宫女们说,最近她和孟太妃走得很近。” “孟太妃?”称心张大嘴巴,“刘太后和孟太妃天天逼着皇上娶那个北齐公主,育碧公主还和孟太妃来往,真是不识时务!” 不识时务的育碧公主周双君此刻确实和如意说的一样,正和孟太妃相谈甚欢。 孟太妃一脸慈爱,柔声道:“我的儿,你要是长在西宁王庭,本宫早把你认到自己名下当女儿了,怎么会让你流落到南吴国呢!” 周双君面带哀伤,低声泣道:“是儿臣命苦,不能长在太妃膝下,在外受尽委屈,如今终于能够回归母国,却名不正言不顺,只能看人冷眼过活。” 孟太妃歪在木榻上,和侍立一旁的苏宛衣对视一眼,笑了笑,道:“你别怕,如今本宫虽然不如以前体面,但还不至于要受一个小丫头管束,你到本宫这里来,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和本宫说,本宫自会为你主持公道。” 周双君拿帕子在眼角按了一按,“多谢太妃娘娘,儿臣颠沛流离,终日惶惶不安,如今总算有了个依靠。” 彼此正说得热乎,宫女在帘外道:“娘娘,北齐公主求见。” 孟太妃冷笑一声,“她不是在忙着讨好那个瞎眼老妇吗,来见本宫做什么?” 瞎眼老妇,自然就是刘皇后了。 周双君听孟太妃这么口无遮掩,心里一惊,捏紧帕子,不自在地朝外张望了一眼。 苏宛衣放下素绸团扇,走出去和宫女耳语了几句,复又进来,含笑道:“娘娘不如见一见北齐公主,她像是有要事和娘娘商量呢!” 说着话,眼角微斜,睨了周双君一眼。 如果是从前,有人敢这么看自己,周双君早就暴跳如雷了。不过如今身份不同往日,她已经学会忍气吞声,虽然心里仍是气闷不已,脸上却依旧笑盈盈的,站起身,告辞出去。 待周双君出了内室,孟太妃哈哈大笑,“常听人说育碧公主愚蠢狂妄,本宫还不信,没想到传言果然不虚,放着周氏那个妹妹不求,竟求到本宫面前来了!本宫没记错的话,她那个出身高贵的生母傅氏,好像就是死在本宫手上,她来投靠本宫,不是自取其辱吗?” 苏宛衣道:“娘娘有所不知,周氏虽然和育碧公主一起长大,但感情十分生疏,育碧公主从前多次当众折辱周氏,周氏现在没有借机作践育碧公主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庇佑育碧公主?育碧公主别无他法,自然只能来投靠娘娘——毕竟娘娘才是这后宫最尊贵的人。” 孟太妃先是得意洋洋地笑了笑,接着又冷哼一声,“尊贵又如何?周氏虽然没胆量和本宫作对,却生性狡猾,一直躲在含章殿里闭门不出,本宫多次召见她,她竟敢不理不睬!” 苏宛衣连忙道:“娘娘息怒,周氏也知道她斗不过娘娘,所以只能和老鼠一样躲着不见人。让她尽管躲着好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孟太妃冷笑一声:“听说那个小丫头最近在为小皇帝选妃?” 苏宛衣道:“回娘娘,正是。周氏已经选定五个世家之女,只等最后由皇上亲自拍板。” “她以为选出一个世家之女做帮手,就能和本宫抗衡吗?”孟太妃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之色,“原来本宫和刘氏合作,不过是想利用北齐公主罢了,如今本宫却是打定主意,一定要把刘令鸯送到小皇帝的床上去,周氏和薛家那个丫头长得太像了,不能让她坐稳西宁皇后的位子!不然本宫睡不了安稳觉。” 冷笑片刻,孟太妃下定决心:“让刘令鸯进来吧。” 苏宛衣默不作声,轻卷珠帘,一个高挑瘦削的盛装少女等在帘外,见她出来,巧笑嫣然,明艳动人:“宛衣姐姐。” 苏宛衣压低声音,悄悄道:“公主,太妃好像不止看周氏不顺眼那么简单,她们之间还有旧仇。” 刘令鸯微露讶异:“周皇后是南吴国的公主,怎么会和孟太妃有仇?” 苏宛衣摇摇头:“自从册后大典那天见过周氏一面,太妃娘娘一直念叨着周氏的名字,似乎周氏和几年前被判抄家的薛家有什么关联。我暗中打听过,因为牵扯到前朝太子和永宁侯,孟家人对此事讳莫如深,暂时还查不出什么。” 刘令鸯眉峰轻蹙:“永宁侯?” 只是孟太妃和孟谦义,还好办,又来一个永宁侯崔泠,这就棘手了。 孟太妃做了几十年的宠妃,一直高高在上、为所欲为,心智早就不比从前了。卫文帝一死,她就只剩一副空架子,对孟家已经毫无用处。西宁的新帝和周皇后暂时没有动她,不是怕孟家的势力,而是等着孟太妃自己作死。 而丞相孟谦义,作威作福几十年,沉溺声色,倚老卖老,也不如年轻时那样精明狡猾。 孟家看着权势滔天,不过是假象罢了。月满则盈,盛极必衰,卫文帝驾崩的时候,孟家应该及早抽身才对,可孟家并没有收敛,不仅不收敛,他们还带领朝臣和小皇帝作对,辖制小皇帝的意图昭然若显。 如果刘令鸯没有猜错的话,小皇帝亲政以后,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孟家。 唯有永宁侯崔泠,正值壮年,心思缜密,野心勃勃,警觉性高,除了早年手段太过毒辣,诛杀岳家满门,为官十几载,竟然找不出一丝污点。而且他是从军功起家,手握重权,不好糊弄。 新帝似乎对他颇为倚重,明明知道他和孟谦义是翁婿舅甥,还将禁军之权交托在他手上。 说崔泠是忠臣,自然不是,可说他是奸臣,似乎也不准确。 西宁朝堂之中,唯有这个人最不好对付。 刘令鸯思索的时间久了点,苏宛衣怕孟太妃起疑心,忍不住轻声提醒:“公主,太妃娘娘等着您呢!” 刘令鸯回过神来,扬起一张灿烂如五月春花的笑脸,管她周瑛华和孟家人有什么纠葛,她只需等着看好戏便是。 第64章 南吴王城,内城西大街一座小小府邸中,袁茂仔仔细细检查过书房的门窗,从袖中攥出一张写满朱红字迹的细绫绸缎。 羊毫笔蘸满浓墨,笔尖一点莹润光泽,只等下笔,然而他手肘兀自发颤,怎么都不能静下心来临摹。 袁茂不知道那个圆脸宫女是不是故意针对他,但他知道皇后娘娘绝对没安好心! 让他用一份假造的遗诏去招揽孟文才就算了,皇后还一不做二不休,逼迫他亲自伪造先皇遗诏,不仅把他赶上贼船,还让他自己掌舵,伪造先皇遗诏的重罪,全得他一人担着! 难怪先生总说,最毒妇人心呐! 不过如果这个法子果真管用,能把孟文才揽入皇上麾下,那冒点风险,也不算什么。 袁茂思量再三,不再迟疑,找出卫文帝先前批复的一张折子——这是篇骈俪青词,卫文帝生前沉迷炼丹,不务朝政,偶尔会挑选几个青词写得好的大臣,委以高官厚禄,朝臣们为了讨他欢心,奏折里几乎不会提起国事政务,清一色全是奏章祝文。 孟文才能够得到卫文帝的赏识,说不定就是因为他文章写得很好,善于撰写青词。 遗诏必须盖上传国玉玺,才有效用。 翌日,袁茂怀揣着临摹好的诏书,求见周瑛华。 “娘娘,微臣可以借讨论功课的机会,支走皇上,娘娘可以趁机去寻玉玺。” 因为事关重大,袁茂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跟做贼一样。 周瑛华嗤笑一声,“不必如此,玉玺就在本宫殿内。” 她两手轻轻一拍,如意捧着一副雕漆镶嵌铜鎏金托盘进来。 大红锦缎为底,正中一枚鎏金宝钿珍珠宝函。 袁茂瞪大眼睛,下意识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如意为周瑛华卷起湖色缎绣暗花纹衣袖,取下小拇指上三寸来长的金丝镶嵌琉璃镂花护甲。 在袁茂灼灼的目光中,周瑛华缓缓揭开金框盒盖。 一时满室珠光耀动,白玉质,龙鱼凤鸟钮,光华净润,精工雕琢,玉色流转,犹如一汪清泉碧水,盈盈生波,赫然正是西宁国的金章玉玺。 袁茂双目圆瞪,看了看周瑛华,又看了看玉玺,再看看玉玺,又抬头看看周瑛华,一脸不可置信。 皇上竟然把玉玺随随便便交由皇后保管!虽然皇后是真心为皇上谋划没错,可是后宫女子,怎能如此肆无忌惮! 看皇后如此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私自动用玉玺了! 袁茂双目赤红,满腔失望,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莫非皇上并不是个可造之材,而是个沉溺美色的昏君?自己选择效忠皇上,究竟是对还是错? “哐当”一声,袁大人面色惨白,捂着胸口,踉跄两步,晕过去了。 周瑛华头也未抬,在袁茂撰写的伪诏上盖下玉印,仔仔细细看了一边,确定没有不妥之处,方淡淡道,“送袁大人出去。” 含章殿的宫女们熟门熟路,知道袁侍讲今天面见皇后,已经备好雕花春凳,利利索索把厥过去的袁大才子搬到春凳上,抬出暖阁。 如意放心不下,想让小太监去太医署叫个太医来。 称心嗤笑一声,“身娇体弱的,真麻烦,看我的!” 这回她换了杯温热的茶水,依旧是对着袁茂兜头兜脸浇下去。 袁茂眼睫微颤,打了个寒噤,搂着胳膊,在春登上颤颤发抖。 称心抚掌大笑:“得了,袁侍讲醒啦,不必叫太医了。” 如意摇摇头,扯了扯称心的衣袖,取出一张橘红色绣杜鹃花的绸绢子,塞到袁茂手心里,“袁大人擦擦,虽是暑热天,被凉风吹着也不是好玩的。” 袁茂面皮涨红,接过绸绢,抖抖索索着不敢擦。 卫泽捧着一簇红艳艳的丹凤花,从外头踱步走进来,见状不由轻笑一声。 宫女们看到卫泽,吓了一跳,连忙躬身行礼。 卫泽着一袭玄青色鹿蟾犬雁纹常服,站在朱红门槛前,兴味盎然地打量着狼狈不堪的袁茂,薄唇边隐隐一抹笑意。 袁茂更觉窘迫,冷哼一声,把如意的绢子掷在地上,向卫泽匆匆见礼,逃也似的飞身走远。 卫泽撇撇嘴,朝身边的曹平道:“袁侍讲向来看重规矩,走起路来弱柳扶风,朕头一次看他腿脚如此灵便。” 曹平附和道:“袁大人平时像只乌龟,老气横生,慢吞吞的,今天一滋溜,跑得比兔子还快。” 周瑛华从暖阁迎出来,听到卫泽和曹平一递一声取笑袁茂,淡淡道:“袁侍讲是陛下的属臣,陛下不该看他的笑话。” 曹平连忙噤声。 卫泽摸了摸鼻尖,低眉顺眼,和言道:“下次不会了。” 曹平暗暗叹息一声,皇上在朝臣们面前架子十足,怎么一进了含章殿,就跟拔了牙齿的老虎一样,如此惧内! 周瑛华的目光落在卫泽的常服上,微微蹙眉:“陛下今天穿着这身衣裳去上朝?” 鹿蟾云雁纹,寓意冬去春来,草木萌生,应该是初春的服色,不该在这个时节穿。 有人故意怠慢卫泽,亦或是刻意试探。 周瑛华脸色一沉,语气里寒意毕露:“今天伏侍的尚服宫女是谁?” 宫女们不知就里,偷偷看了一眼卫泽,小心翼翼道:“奴婢恍惚记得好像是内廷府的一名六品女史。” 周瑛华还欲再问,卫泽轻咳一声,挥退宫女,曹平知趣,也悄悄退下了。 卫泽轻笑一声,“阿素,我心里有数。” “陛下有意放纵他们?” 卫泽匆匆点了点头,似乎不想多说,把怀中的丹凤花往周瑛华跟前一递:“这是园子里开得最红最艳的丹凤,我摘的。” 周瑛华示意一旁侍立的宫女接过丹凤花,既然卫泽已经发觉,肯定已经做好准备,那就不必她提醒了。 “陛下摘它做什么?” 卫泽拉起周瑛华的手,温热的触感萦绕在指尖,殷殷含笑:“我昨天读到一首诗:一点愁疑鹦鹉喙,十分春上牡丹芽。” 他的目光里像掺了细碎的日光,亮晶晶的,能融化世间一切风雪冰冷。 周瑛华垂下眸子,一时无言。 夏日炎炎的日光透过廊前的刻花竹帘子,落在卫泽的眼角眉梢,映出一张愈显棱角分明的俊朗面孔,黝黑的双眸中俱是温柔笑意。 周瑛华命宫女卷起廊檐南面的竹帘,称心和如意抬来一张雕花软榻,铺上簟席,扶她坐了。 卫泽一矮身,坐在软榻旁的一张小杌子上,常服衣袍随意一卷,掖在蟠龙玉带中,衣摆大喇喇拖在铺着青色玉石的地面上,扬起淡淡细尘。 微风拂过长廊,吹起鬓角发丝,卷帘锦带簌簌飘动。 周瑛华以手支颐,衣袖滑下来,露出粉白细腻的皓腕,金钏玉镯上镶嵌的流苏串缀叮铃作响。 她一低头,能看到卫泽俊秀的侧脸和微微蹙起的浓眉。 两人坐得极尽,飞扬的长发缠绵在一处,幽幽的丹凤花香中混着一抹清淡的瑞脑香,萦绕出一种微醺的迷醉意味。 她的左手搭在鎏金镶嵌猫睛石玉枕上,晶石熠熠生辉,愈发衬得露在缎绣暗花纹纱袖外面的肌肤莹润生泽。 卫泽捧起她的手,在她的指尖点上淡褐色的丹凤花汁。 她的手指纤细柔嫩,犹如春笋玉芦,而他的指节枯瘦,指腹处结了厚厚一层茧子,是幼时辛苦劳作留下的印记。 他神色欢快,动作很小心,绣花针细细挑起一点捣烂的花泥,垒在她的指甲上。 哪怕是最纯正的红花捣烂的花枝,染出来的指甲也只是橘红色而已,必须一次又一次,重复染上十几遍,才能像绿丛间怒放的花朵一样殷红。 而卫泽一点都不见厌烦,似乎完全乐在其中。 周瑛华举目望向院中几株静静矗立的玉兰树,枝头堆玉砌雪,花朵亭亭玉立,偶尔啪嗒一声,是焦黄的花瓣飘落枝叶的声音。 她听到宫女在殿外压低声音窸窸窣窣说话,像隔着重重纱帘听窗外的落雨,雨丝落在花叶上,沙沙作响。 这一刻岁月静好,他们仿佛是一对平常的少年夫妻。 景春殿外。 冯尧松开衣襟,吐了口气。 天气热,他生得又胖,比别人更觉燥热些。汗水从墨黑纱帽沿滚落,淌了满脸,鼻子尖泛着丰腻的油光。 “冯大人!” 身后一人喊着他的名字追上来。 冯尧脚步一顿,回头一看,原来是户部侍郎孟明城。 孟家家大业大,族中子弟和旁支远系几乎占据了大半个朝堂,不过他们大多只是占了个虚职,真正办实事的还是属臣门客。 丞相孟谦义虽然多子多孙,但家族子弟多为纨绔公子,放浪形骸,无所建树。 不然,孟家不会放着几十个血脉相连的嫡系子弟不管,选择扶持外甥崔泠,孟文才也不会得到重用。 孟明城在孟家的不肖子孙们当中,算得上是比较务实的那一个。 冯尧大大咧咧,直接用袖子抹了把汗,“明城兄,丞相大人近来身体如何?” 孟明城挑起嘴角,笑道:“叔叔已经大好了,多劳冯将军惦记。” 冯尧漫不经心道:“如今国事繁忙,百官们还等着丞相大人回来主持大局呢……” 孟明城嘿嘿一笑,搭着冯尧的肩膀,悄声道:“不急,不急。冯将军知道皇上现在在里头做什么吗?” 冯尧茫然道:“皇上下了朝,理应是去袁侍讲处读书去了。” 孟明城摇摇头,“皇上在……”他故意顿了片刻,眨了眨眼睛,“在为皇后染指甲。” 冯尧神情骤变,似乎不大相信:“染指甲?” 孟明城露齿一笑,意味深长:“冯大人别不信,我可是听含章殿的内监亲口说的,啧啧啧,咱们这位小皇上,年纪不小,倒是颇懂夫妻情趣嘛!” 彼此敷衍了几句,在宫门口拱手作别。 孟明城碰到几个同族子弟,几人共乘一辆马车离开。 冯尧在风口站了一会儿,依稀听到孟家几人在车厢内高谈阔论:“小皇帝还不知事,整日只知道调风弄月,前一阵子闹着赛龙舟,这几天和周皇后蜜里调油,连折子都没功夫看。” “听说小皇帝只认得几个字,每封折子都必须让袁西施先给他讲解一遍,他才听得懂。” “到底是年纪小啊!今天你们看见没有,小皇帝穿的那身衣裳,明明不和服制,他竟然还拉着明城兄,问他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小皇帝以前是给人当奴才的,哪懂得什么场合该穿什么。” 叮铃一阵脆响,冯家的马夫牵着一匹膘肥体健的骏马行到街口,孟家的马车渐渐远去,人声模糊,只能听到时不时传出一阵放肆的哄笑声。 冯尧翻身跃上马背,冷笑一声:小皇帝面憨心黑,如果真是小两口的夫妻情趣,风声怎么会传到你们耳朵里? 第65章 65 十指纤纤,春笋般的指尖紧缚着一层薄薄的透风纱,鼓囊囊的,像笋尖上绽出一截胖乎乎的白色花苞。 周瑛华看着月牙桌上的饭菜,摊开缠着透风纱的十指,哭笑不得:“都是陛下闹的,缠着指头,怎么吃饭?” 卫泽笑得促狭:“我喂你吃。” 说着,果真舀起一匙子芙蓉雪豆腐汤,送到周瑛华唇边。 雪白的豆腐,碧绿的芽菜,黄澄澄的芙蓉蛋花,在青花细瓷匙子里轻轻晃动,泛着晶亮光泽。 听得隐隐几声窃笑,房内侍立的宫女捂着嘴巴,悄悄退下。 周瑛华脸颊微红,不经意间看到有人在门口朝里探头探脑,含羞带恼地睨了卫泽一眼,轻轻抿了一口豆腐汤。 做戏当然要做足,卫泽干脆耍起赖皮,硬缠着要继续喂周瑛华吃饭。 周瑛华暗暗横了卫泽一眼,眼角余光看到称心和如意走到外间,把探看的人赶走,吁了口气,“好了,人都走了,陛下自己吃吧。” 她作势要解下缠在指节上的丝带,卫泽连忙拦住:“等明早再解开。” 周瑛华道:“我要吃饭。” “我喂你吃。”卫泽把刚刚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拉着周瑛华的手不肯放,“是我缠的,就得我解开。” 周瑛华无动于衷,挣开卫泽的手:“陛下毛手毛脚的,我可不敢受陛下伏侍。” 卫泽丢下汤匙,一脸委屈,“那你喂我吃饭好了。” 歪缠了一阵,到底还是逼着周瑛华喂他吃了半碗绿豆百合粥。 用过晚膳,换到次间吃茶。 锦罗帐中的卷云纹错金博山炉里焚着苏合郁金香,一缕净白香烟从镂空的山形中袅袅散出,烟气缭绕,云雾蒸腾,恍若置身仙境。 博山炉顶部的尖锥形状仿制海外蓬莱仙山铸成,精致奇巧,大方华美。卫文帝生前觉得用此炉焚香,才符合仙人身份,下令殿中全用博山炉。上行下效,京中一时以为风尚,博山炉成了家家户户必备的用具。 周瑛华平时不爱熏香,不过眼下离孟秋不远了,需要预备秋冬衣物,房中的南果子已经全部撤下,换上熏香,好熏烫衣裳。 秋天凉爽,不冷不热,汛期已过,正适合远行。 周瑛华看着青瓷杯里碧绿的茶汤,心中微动,想起一事,“后天皇上可有空闲?” 卫泽坐在美人榻旁剥荔枝。晶莹剔透的果肉盛在花丝玛瑙镶嵌宝石玉盘中,一颗接一颗磊放在一块,累累簇簇,晕光烛光下,愈显白皙通透,仿佛一盘刚从高洁月华中滚落至人间的水晶珍珠丸。 “后天?”他把宝石玉盘送到周瑛华跟前,想也不想道:“有空闲,还空得很。” 周瑛华信手拈起盘沿一枚没剥壳的荔枝,指上的轻纱蹭在绛红色荔枝壳上,发出簌簌轻响声,莞尔道:“既然陛下那日有空闲,不如陪我一起赏美人。” 卫泽咧咧嘴,把被周瑛华嫌弃的荔枝果肉尽数倒进一只透着淡淡鸭黄色的水晶碗里,盯着她润泽的双唇,轻轻道:“什么美人?” 周瑛华撂下荔枝壳:“陛下见到就知道了。” 两日后,永宁侯府,东院。 一个身穿苹婆绿杭绢对襟小袄儿,白细花越罗裙子的丫鬟蹑手蹑脚走过长廊,左顾右盼一番,回头朝身后招了招手。 美人蕉花丛后缓缓走出一个身影,这人着一袭雪青色绣缠枝葡萄纹窄袖襦裙,外面罩一件半见色团花半臂,头上挽着俏丽的垂挂髻,发间簪一枝银镀金点翠镶嵌宝石蝴蝶发钗,莲步轻移间,翠羽蝴蝶姿态翩然,金丝编就的蝴翅悠悠晃动,恍如展翅欲飞。 丫鬟张望一阵,把一柄雪白折扇送到丽人手中:“小姐,侯爷刚刚骑马出去了。” 冯宝晴点点头,握紧折扇,徐徐吐出一口闷气,趁着几名仆人进出东院的时候,一头扎进去,抬头四顾道:“舅舅呢?” 下人们连忙上前拦着,不让她进书房:“表小姐,您来得不巧,侯爷前脚才刚出门。” 冯宝晴装傻充愣,径直往里走:“你别哄我玩,我刚才在外边廊檐底下摘花玩儿,明明听到舅舅在里头说话,怎么一转眼就出门去了?是不是舅舅嫌我聒噪,躲起来啦?” 斜刺里忽然钻出一个细瘦身影,拦住冯宝晴的去路,温言笑道:“跟随表小姐的丫头呢?怎么就您一个人?” 冯宝晴认出这人是常常跟随崔泠的心腹,原本是个行乞的孤儿,后来被崔泠带回侯府,因他是冬天生的,所以名叫元英,遂停住脚步,笑嘻嘻道:“碧珠她们走得太慢了,谁耐烦等她们?” 话音才落,果然就见几个小丫头们从长廊那头气喘吁吁着跑了过来。 元英朝冯宝晴欠身一笑,皱起眉头,数落丫头们道:“下次都警醒些,别让小姐一个人走动,叫别人瞧见了,还以为咱们侯府没规没矩。” 丫头们连忙垂首应了。 元英这才慢悠悠道:“表小姐找侯爷做什么?” 冯宝晴捧起手上的折扇,给元英看:“皇后娘娘赏赐几幅好折扇,我想让舅舅帮我题几个字,舅舅的字可威风了!” 元英打了个千,笑道:“奴才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表小姐只管把折扇留在这里,等侯爷回来,奴才自会为您禀报。” 冯宝晴连忙摆手道:“不忙不忙,我又不急着用。眼看要入秋了,府里事多,你忙你的去吧,我自己把扇子拿进去。” 元英笑了笑,不动声色挡在冯宝晴面前:“前儿个落了几场急雨,侯爷的书房有些漏水,家奴们这几日正忙着修理,到处乱糟糟的,表小姐还是莫要进去的好。” 冯宝晴环顾一圈,院子里的下人们果然进进出出,忙着搬弄家具箱笼。 她略一沉吟,把折扇收回袖笼中:“那就不劳烦你了,等舅舅回来,我亲自来找他。” 元英堆起一脸笑容:“表小姐好走。” 出了东院,丫头们四散而去,碧珠跺脚道:“小姐怕一个家奴做什么?您只管往里走,他难道真敢拦着您?” 冯宝晴摇摇头,“你没看到元英虎口上的茧子吗?他和我父亲一样,是个武人。” 碧珠啊了一声,“当兵的咱们在将军府见多了,怕他做什么?” 冯宝晴叹口气,把空白的折扇往碧珠怀里一扔,道:“舅舅既然让一个武人看守他的书房,肯定不想任何人窥看他的私密。如果是父亲的书房,我撒撒娇就能进了,可舅舅不一样,他冷面无情,撒娇发痴对他来说都不管用,我要是真敢硬闯进去,这侯府可能就待不下去了。” 碧珠接过折扇,道:“还有侯夫人呢,侯夫人那么疼小姐,谁敢给小姐脸色看?” 想起缠绵病榻的舅母孟巧曼,冯宝晴脸色一黯。 主仆两个进了西跨院,丫头送来一件金翠辉煌的轻绡斗篷。 冯宝晴披上斗篷:“张家的马车到了吗?” 丫头低声道:“到了,就停在角门的大杨树底下。” 冯宝晴点点头,“我这就出去,估计要到夜里才能回来。侯夫人问起来,就说我带着丫头回将军府取冬天的大毛衣裳去了。” 丫头答应一声,躬身退下。 碧珠从袖中取出一柄象牙雕花梳篦,为冯宝晴抿了抿些微松散的发鬓,附耳道:“进不了侯爷的书房,拿不到故去先夫人的贴身物件,怎么办?” 冯宝晴戴上兜帽,挑眉一笑,“你以为只有舅舅的房里能找到薛舅母的东西吗?” 她两手一翻,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枚天水碧色底绣云雁纹的锦绸小荷包。 荷包是葫芦形的,缀着墨色闪金流苏。清秀淡雅的云纹底上,一双飘逸雅致的雪白对雁张开双翅,盘旋在淡青天际。针线细密精致,用色柔和,霞光满晕,栩栩如生。 荷包是旧年的东西了,颜色有些老旧,但因为保存得当,看起来就像新的一样。 没有用过的东西,确实算是新的。 碧珠迟疑道:“这是先夫人以前贴身戴的荷包?” 看颜色和纹样,怎么都不大像女子贴身佩戴的私物。 冯宝晴沉默了一会子,轻声道:“不,这是薛舅母给舅舅做的书袋。” 从前官员上朝面圣,必须随身携带笏板。装笏板的皮革,就是笏袋。那时候笏袋是官员们必不可少的随身物品,后来笏板废弃不用,笏袋也就成了多余。不过文臣上朝时,还是必须随身佩戴小一号的刀笔囊,用来贮放印章、钱币和零星杂物。 书袋差不多是小一号的刀笔囊,精致小巧,能藏在袖子里,也能挂在腰带上,文官们几乎人手一个,用来存放小印和笔墨文具。 冯宝晴一直保存着这枚薛寄素亲手做的书袋。 三年前薛舅母亡故后,母亲崔滟命人将薛舅母的所有衣物首饰全部焚毁,除了崔泠搬入东院的几样旧物,其他薛舅母碰过的东西,全都被付之一炬,连房里的拔步床、杨妃榻都让人拆了个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唯有这枚小巧的书袋,因为还未来得及送出,所以夹杂在一堆不起眼的荷包手帕里,凑巧让冯宝晴捡到了。她想着薛舅母素日对自己和哥哥不坏,想留个念想,沉丫头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把书袋藏起来了。 不想这枚书袋,竟然也有派上用场的这一天。 冯宝晴长吁一口气,攥着书袋,登上张家的马车。 张家的车夫直接把马车赶到宫门前,守卫细细检查过腰牌,挥挥手放她们进入内城。 朱红高墙下,一眼望去,香车宝马,熙熙攘攘,全是等着进宫的世家命妇。 永乐侯夫人和女儿张褚芸已经在宫门前等候多时,看到冯宝晴下马车,张褚芸立即迎上前,笑盈盈道:“宝晴妹妹可算来了!”说话间已经飞快打量了一遍她身上的衣裙装扮,蹙眉道,“今天妹妹怎么穿得这么家常?连花钿都没戴?” 冯宝晴含羞笑道:“我不过是来陪姐姐壮胆的,打扮不打扮有什么要紧。” 京中命妇都知道,周皇后要选拔一位世家出身的女子为婕妤。上一次的宴会,世家小姐们经过轮番比赛,最后唯有十人脱颖而出。张褚芸就是十人当中的一个,今天是最后一道遴选。听宫人们的暗示,今天除了在十人中选出一位婕妤之外,剩下九人多半也会被封妃。 冯宝晴知道人选已经确定,才会答应陪张褚芸一道入宫参加赏花会。 张褚芸未语先笑,脸上腾起一缕薄红,绞着衣袖低声道:“我听宫里的人说,皇上今天会出席赏花宴的。” 几名衣着鲜亮的女子从她二人身旁经过,闻言嗤笑一声:“我没记错的话,张姐姐今年芳龄十六了吧,似乎比皇上要大一两岁呢!皇上就算出席赏花宴,大概也不会看上张姐姐。” 这女子说话粗俗直接,毫无遮拦,张褚芸气得浑身发颤,面皮紫涨,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冯宝晴知道张褚芸脾气急躁,怕两人争吵起来不好收场,连忙代为反驳道:“阮姐姐慎言,妹妹如果没记错的话,皇后娘娘似乎也年长于皇上,阮姐姐这话要是传到皇后娘娘耳朵里,怕是不妥吧?” 阮蓝萍认出冯宝晴,知道她是永宁侯的外甥女,舅母是孟家嫡女,不好得罪,冷笑一声,抬脚走了。 冯宝晴安抚了张褚芸几句,奇道:“阮蓝萍向来口无遮拦,我们都不爱理她的。姐姐和她有什么过节?” 张褚芸冷哼一声,愤愤道:“上次阮蓝萍在皇后举办的诗会上大出洋相,她知道自己无颜再和我们几个人竞争,就成天围着我们冷嘲热讽,酸言酸语,没一句好话,专门用这种法子恶心我们!” 冯宝晴心中暗叹一声,为了一个婕妤之位,最近世家小姐们见面便会起争执,不少从前交好的姐妹已经断绝往来,世家们的几次宴会最后都是不欢而散。连她的嫡母崔滟也不甘示弱,想让她报名参选。要不是舅妈病中需要人陪伴伏侍,说不定她会被嫡母强行带进宫赴宴。 周皇后不过是抛出一个诱饵,世家们就像闻着花香的虫蚁蜜蜂,乱嗡嗡闹成一团。 “姐姐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姐姐天生丽质,这一次一定能够应选。” 张褚芸笑了笑,挽起冯宝晴的胳膊:“但愿借妹妹吉言。” 默然半晌,张褚芸望一眼莺莺燕燕的各家闺秀,唏嘘道:“其实,我很羡慕宝晴妹妹。” 冯宝晴看她眼中流露出伤感神色,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只得笑道:“姐姐羡慕我做什么?” 张褚芸轻抚发鬓,今天是最后的选拔,她打扮得格外庄重,头上的点翠镶嵌宝石花钿累沉沉的,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我们张家和你们冯家不一样,我们虽然顶着个侯府的名头,有爵位可以承继,但是族中都是些浪荡不肖子弟,早已经脱离帝都权势中心,外面看着一团热闹,只不过都是表面光鲜罢了。”她幽幽地叹口气,“我和妹妹说句实心话,前朝封赏的八大勋贵中,唯有永宁侯一家屹立不倒,而且还蒸蒸日上,比从前更风光些。永宁侯正值盛年,前途无量,妹妹是永宁侯的外甥女,又和孟家连着亲,可以一辈子无忧无虑,照着自己的心意过活,我却是不行的。我们永乐侯府,如果再这样落魄下去,不消十年,就会被新贵取而代之。” 她的声音里饱含凄楚:“上个月,我母亲想趁着国丧裁减下人,好节省开支。事情传到外面,永乐侯府差点沦为笑柄。我父亲在府里大发脾气,母亲只好另买了一批新家奴,勉强把事情遮掩过去。公账上已经亏空了几万两银子,可爷们还是花钱如流水,不然就会被世交故友们另眼相看,拆东墙补西墙,早晚会拖垮整座侯府。” 冯宝晴没想到张褚芸会在这时候和自己说这些掏心窝的心里话,叹息两声,安慰道:“你也太杞人忧天了,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 张褚芸苦笑道:“不然妹妹以为我母亲为什么这么热心地送我参选?”她看了一眼对面斜对角几个站在一处说笑的闺秀,“只可惜这一次孟家的女儿也要参选,我母亲的打算肯定要落空了。不过只要能进宫,我们家就还有希望。” 冯宝晴眉头微蹙,觉得永乐侯夫人钻了牛角尖,世家大族,不想着培养优秀子弟,招揽人才,竟然把振兴家业的希望全放在妃嫔遴选上? 可这话当着张褚芸的面不好说出口,加上她今天是带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才进宫的,当下只得虚应两声,勉强说了些鼓励之语。 孟家几个小姐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春花一般芬芳靓丽,站在一处,就像一簇迎风绽放的海棠花,格外青春娇艳。 冯宝晴怕张褚芸过于伤感,岔开话道:“孟家几位姐妹和咱们常在一处玩的,不如把她们叫过来,大家一起说笑,姐姐就不会这么紧张了。” 张褚芸拿帕子在眼角轻轻一按,淡淡道:“等会儿就进去了,让她们自自在在说话吧,别让她们看到我这副样子。” 冯宝晴会意,十个脱颖而出的世家闺秀,已然泾渭分明,孟家几女自成一派,其他人知道孟家地位特殊,不管是出于嫉妒、愤怒,亦或是自卑、羞惭,都不约而同和她们保持距离。张褚芸同在应选之列,大概不想和孟家几女过于亲近。 眼看时辰越来越近,命妇们如坐针毡,连白发苍苍的几位老夫人也坐不住,一遍遍让丫鬟去找内监打听情况。 终于听得内监一声嘹亮的唱名声,宫门开启,命妇们按着品级罗列站定,陆续进入内宫。 说是赏花宴,然而含章殿里空空落落的,并没有布置鲜花盆景,唯有院中几株玉兰花树,开得蓊蓊郁郁,花朵密密匝匝,像磊了一枝头的剔透初雪。 宫人们领着命妇们先进去,闺秀们仍然在外头等待,黑压压一屋子娇俏少女,然而没人敢发出动静,偏殿鸦雀无声,只听得见微风吹起廊檐外的刻花竹帘,发出沙沙轻响。 张褚芸握着冯宝晴的手,神色忐忑,其他闺秀也是静默不语,唯有孟家几女神态坦然,嘴角隐含笑意。 一名圆脸宫女掀开水晶帘,脆生生道:“各位小姐辛苦。这时候不是赏花的好时节,可园子里的荷花换了一茬又一茬,依然开得热闹,娘娘命人园子里备了几杯水酒,请小姐们移步御花园。” 孟家一位小姐排众而出,直接问道:“各位夫人们呢?” 圆脸宫女笑嘻嘻道:“皇后娘娘和夫人们相谈甚欢,喝过茶随后就到。请小姐们先行一步。” 孟家小姐脚步迟疑,似乎不大相信宫女的话。 其他闺秀看孟家小姐不走,面面相觑,也不敢走。 圆脸宫女环顾一圈,脸色微微一沉,“皇后娘娘口谕,小姐们还不动身?” 孟家小姐淡笑一声:“母亲临行前交代过,禁宫森严,不可随意冲撞贵人,我们对宫中不太熟悉,没有母亲们指引,不敢在宫里随便走动。” 圆脸宫女盯着孟家小姐看了半晌,忽然扑哧一笑,“原来如此,那孟小姐就在这里等着府上老夫人出来吧。其余小姐随着奴婢往这边走,皇上已经在御花园等得不耐烦了,小姐们莫要耽搁。” 一语打破室内沉寂,仿佛小舟从芦苇丛生的水泽驶过,惊起一群水鸟,芦苇荡中,处处都是翅膀扇动的清脆声响。 孟家小姐神色骤变:“皇上在御花园!?” “不错,今天是女儿家宴,自然要击鼓传花,皇上会亲自摘取一枝红莲,与小姐们助兴。”圆脸宫女欠身一笑,命人端来一把花梨木小圆凳子:“奴婢先带各位小姐去御花园,孟小姐请稍坐,等会儿孟老夫人出来,自会有人过来领您进去。” 嗡嗡一阵耳语,几位和孟家关系疏远的世家小姐抿着嘴巴,在暗处偷偷窃笑。 孟小姐脸上一阵青青白白,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娇花一般的鲜嫩脸蛋,闪过一丝狰狞之色。 圆脸宫女顾不上和孟小姐打机锋,领着其他闺秀们,径直出了偏殿,穿过回廊,往御花园的方向走。 闺秀们一路窃窃私语:“皇上真的在御花园?不是骗人的吧?” 皇上会出席赏花宴,这人人都知道。 可皇后忙着和命妇们周旋,把皇上一个人丢在御花园,让闺秀们和皇上单独会面,说出去,谁敢相信? 众人惊疑不定,有人窃喜,有人惊惶,有人暗中盘算,心思各异。 窸窸窣窣的衣裙曳地声中,忽然爆发出一阵不合时宜的尖利笑声。 张褚芸正在心中默念着准备好的几首赏荷诗,吓了一跳,头上戴着花钿绒花,怕弄歪发髻,不好回头去看,只得问冯宝晴道:“怎么回事?” 冯宝晴侧过头,张望一阵,笑了一声,“没什么,几个宫女在后头打闹呢。” 队伍最后面,孟小姐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跟了过来。 而阮蓝萍和旁边几名闺秀在一旁说说笑笑,分明是在笑话孟小姐。 第66章 66 御湖前用毛竹修筑起一道曲桥,犹如一尾纤长的翠绿游龙,九曲十八弯,弯弯绕绕,横跨整个湖心,一直通向湖对岸。 圆脸宫女把闺秀们带到曲桥上,略一躬身,便径自走了。 曲桥跨水接岸,从挨挨挤挤的碧绿荷叶和粉白荷花中间逶迤前行。众女站在曲桥上,随手一抬,便能越过层层叠叠的碧绿伞盖,摘下一朵新鲜荷花。 众女面面相觑,悄悄嘀咕道:“皇上在哪里?” “不是赏花宴吗,这里尽是些荷花荷叶,没有宴席啊?” 有人抱怨:“就是啊,连个伺候的宫女都没看见,皇后娘娘是不是哄我们玩儿的?” 旁边一人连忙道:“姐姐噤声,这里是皇宫内院,可不是你们丞相府。” 被提醒的人哼了一声:“还没入宫呢,就急着拍皇后马屁了?” 一女眼尖,指着湖岸一座二层阁楼道:“你们看。” 众人顺着她涂了鲜红蔻丹的指尖望去,阁楼临水修建,周围曲桥相连,四面垂着湘妃竹帘,看不清里头情形,不过依稀能看到二楼影影绰绰有人来回走动。 张褚芸低声道:“是皇后。” 冯宝晴心里一惊,下意识攥紧袖中的云雁纹书袋:“隔得这样远,姐姐怎么认出来的?” 张褚芸张望一阵,见左右无人,离得最近的几个闺秀也没注意到自己,才缓缓道:“皇后故意试探我们,让我们来见皇上,她好躲在暗处暗中观察。” 她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从前我们家里挑丫头的时候,就是这么办的。” 挑丫头让管家去张罗就好了,哪里需要如此谨慎。张夫人挑的不是丫头,是侍妾。侍妾要生得好,又不能生得太好,最重要的是人物品格一定要符合张夫人的心意,不仅得举止端庄,还得老实本分。张夫人每次为永乐侯挑选侍妾,都会先把丫头们送到一间放满绫罗绸缎和金银首饰的房间里,细细观察每个丫头的动作和表情,再决定提拔谁做姨娘。 阁楼周围有缁衣戍卫把守,一看便知二楼上的主人必定身份尊贵,如今宫里最尊贵的女人,自然是周皇后无疑了。 周皇后故意避而不见,躲在阁楼上窥看众位闺秀,和张夫人考验丫鬟的手段如出一辙。 张褚芸幽幽地叹口气,刚刚她把自己和府上的侍妾作比较,虽然她明白永乐侯府的侍妾不能和皇上的妃嫔同日而语,可心里还是像扎了根刺,隐隐地疼。 冯宝晴看着阁楼的方向,眼里划过一丝流光,闪烁不定。 忽然听得一阵清朗歌声响起,数名着铁锈红纱襦裙的宫女驾驶着一艘扁舟,从对岸涉水而来。 扁舟当中一人轻袍绶带,迎风而立,袖角被湖上的轻风吹得猎猎作响,赫然正是新帝卫泽。 众闺秀们面上浮起一阵酡红,轻敛衣裙,或倚或立,不动声色间聚拢在曲桥前,等着卫泽下船。 冯宝晴看张褚芸也盯着湖中心的小舟看得入神,一个转身,悄悄隐入人群中,向着阁楼的方向走去。 阁楼看起来不远,但曲桥一绕再绕,明明似乎快到楼下了,一个拐弯,眼看又越来越远,冯宝晴心里不由发急。 曲桥越走越窄,两边的莲叶荷花逼入眼帘,时不时擦过她的发髻衣裙,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置身在满眼翠绿中,举目四望,已经分不清方向,唯有绵延不绝的层层莲叶和朵朵静立的粉色菡萏。 四周静寂无声,露珠从荷叶滚落下来,跌落在另一片荷叶上,一滴接着一滴,像是有乐伎躲在荷花深处奏曲。 一只白翅飞鸟遽然冲出重重翠色,飞向碧蓝天空,繁密的荷叶丛中传出几声清朗的笑声。 冯宝晴心里有些发毛,颤声道:“谁在那里?” 荷叶丛中的人“咦”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恍惚是个少年的声音,清脆而和柔,一如荷叶上浮动的细碎露珠,大概是宫中伏侍的太监舍人。 冯宝晴吁了口气,“你是哪个宫里伺候的?可知道皇后娘娘凤驾在何处?” 荷叶从里的人轻笑一声,一角船头划破层峦叠嶂的荷叶丛,停在曲桥旁,一双手拨开层层笔直的荷叶杆子,露出一张笑眉笑眼的俊秀面孔。 冯宝晴略一怔忪,少年已经翻身爬上曲桥,一跃而下,拍拍散乱的衣袖前襟,“赏花宴开始了?” 声音里带有一种不容置疑的颐指气使,傲慢而雍容。 冯宝晴心中闪过一丝雪亮的光芒,连忙欠身行礼:“皇上万福。” 皇上在这里,那方才那艘乌篷船中锦衣华服的男子是谁? 卫泽匆匆打量冯宝晴两眼,见她虽然衣着简单,但衣裳细看之下都是精贵料子,发饰也和寻常宫女不同,知道她不是宫女,笑了笑,道:“你是哪家闺秀?” 冯宝晴脸上一阵烧热,“家父是车骑将军冯尧。” “原来是冯将军家的千金,难怪看着有些面善。” 卫泽左顾右盼,长臂一展,随手从曲桥旁撇下一枝艳红荷花,仿佛是漫不经心道:“你不在湖岸那头等候召见,找皇后做什么?” 语气不算重,但分明寒意渗人,不怒自威。 冯宝晴定定神,不慌不忙道:“臣女刚才和姐妹们一道赏荷,贪看湖中风景,一时看入迷了,不知不觉间走岔道,因想着皇后娘娘凤驾所在就是赏花宴的地方,这才急着打听皇后娘娘在哪里。” 卫泽眉毛轻扬,还未说话,倏忽听得两声惊叫,“噗通”几声,近处几丛荷叶杆子剧烈晃动,哗啦啦一片响,粉色、白色花瓣纷纷飘落,似飘雪一般,跌落在曲桥上,汇成一道粉白交杂的花毯。 不知从哪里钻出几道利落身影,跳上曲桥,飞快窜进荷叶丛中,七手八脚,把落进湖中的两名闺秀捞了上来。 两人发髻散乱,衣裙尽污,满身狼狈,呛咳不止。 冯宝晴匆匆瞥了几眼,脸上露出几分讶异之色,原来落水之人是方才曾有口角之争的孟小姐和阮蓝萍。 她们知道那艘载满歌女的小舟上的男子不是卫泽,偷偷避开人群,想抢先找到卫泽,两人狭路相逢,一言不合争吵扭打起来,不慎双双跌入湖中。 幸亏卫泽确实在曲桥附近采莲,身旁有护卫跟随,不然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家小姐说不定要结伴做一对水鬼了。 孟小姐浑身发抖,低着头,露出一截雪白脖颈,抽泣道:“多谢皇上相救。” 声音婉转,如黄莺啼鸣,端的是我见犹怜。 阮蓝萍不甘示弱,擦掉脸上的水珠,妆容虽然花了,但豆蔻年华的青春少女,原本的容色便足以欺霜塞雪。她不像孟小姐那般怯弱娇羞,直视着卫泽的双眼,大大方方道:“皇上救命之恩,臣女不敢相忘。” 卫泽似笑非笑,他穿一身石青色杏林春燕纹圆领窄袖绉绸袍衫,仿佛和漫天的翠色荷叶融为一体,衣襟前的一对墨色对燕在柳枝间嬉戏,绘出一派盎然春光,轻轻挥一挥袍袖:“送几位小姐回去。” 孟小姐霍然抬起脸,又惊又诧,她叔叔可是丞相,皇上竟然如此轻视于她! 阮蓝萍在众闺秀面前口无遮拦,这时候却乖巧无比,站起身对卫泽福了一福,“臣女告退。” 冯宝晴偷偷看一眼不远处的竹楼,心里暗叹一声,看来今天是不能偷偷接近周皇后了。 护卫们将三位小姐送回曲桥另一头。 等人走远,卫泽脸上的笑容迅速褪尽:“跟着冯家小姐,看看她想做什么。” 两名缁衣护卫躬身道:“喏。” “等等。” 卫泽眉头轻皱,望一眼无穷无尽延伸到天际的翠绿荷叶,眉宇间也似染了几分出尘之色,“不管冯家小姐做了什么,你们不可轻举妄动,除非……她敢对皇后不利。” 两名护卫对视一眼,沉声道:“奴才明白。” 枕风阁二楼跃窗下,周瑛华怏怏地斜倚在纱窗下的贵妃榻上,一手托腮,眼睛望着博古架上耸肩美人瓶里养着的一枝含苞未放的雪白菡萏,白皙脸上只见神色恹恹。 耳鬓边挑着一支碗口粗细嵌宝石镂刻花卉纹累金丝凤尾簪,朱红凤嘴叼着一抹殷红琉璃珠串似摇摇欲坠,映衬着耳垂两颗玲珑剔透的水晶玉石耳坠,愈加熠熠夺目。妆容华丽精致,衣饰精美华贵,一头乌鸦鸦的浓密黑发梳着高耸繁复的堆云髻,发髻间镶嵌珠宝金玉钗镮玉簪,后面的碎发用无数精致玉钏牢牢固住,没有一处不富贵,没有一处不精致。 御花园满湖盛放、亭亭玉立的嫣红菡萏,在她面前,也是黯然失色。 然而周瑛华脸上的神情却是清淡而腻烦的。 她刚刚和命妇们敷衍了一通,满室萦绕的浓重脂粉气中,那些贵妇们的野心昭然欲晓,再端庄矜持的姿态,也遮掩不住。 不知是命妇们身上的脂粉太香,还是她们的笑容太假,周瑛华连和她们多费口舌的心思都没有,草草寒暄几句,就抛下所有人,径直来了御花园。 京中世家盘根错节,互通婚姻,和薛家连着亲的勋贵不知凡几,那些命妇明明认出她的容貌肖似薛家女儿,但没有一个人露出一丝愧疚亦或是伤感,所有人都事不关己,像是早就把薛家忘得一干二净。 她们早就认出来了,但是并没放在心上,人有相像而已,除了崔家和孟家,没有人把周瑛华和薛家联想到一块儿。 然而薛家覆灭之时,就是这批血脉相连的亲人争着抢着向卫文帝指认薛老爷的种种罪状,惟恐落后一步,连刚刚封官、还没来得及去博陵上任的薛家十九郎,都被他们罗列出十大罪名。 正因为这些世家亲戚,一夜之间,素有芝兰玉树美名的薛家子弟全都成了草菅人命、罪大恶极的不肖狂徒,惨死刑场,还被人嘲讽死不足惜,背上一世骂名。 眨眼三年过去,这些人看到周瑛华,竟没有一点心虚和惶恐,一心为她抛下的诱饵蠢蠢欲动,摩拳擦掌,想要在西宁后宫中插一脚。 挑选美人的勋贵名单,是周瑛华一笔一笔写出来的,而那十个经过重重选拔、脱颖而出的闺秀小姐,全部出自当年领头诬陷薛家儿郎的家族。 崔泠深受卫泽信任,暂且动不得,孟家树大根深,不能贸然朝他们发难,唯有步步经营、全盘谋划才能连根拔起。 所以,周瑛华打算先从这些小鱼小虾身上讨点利息。 如意掀开重重纱帐,轻轻踱进内室,看到周瑛华眼眸低垂,像是在想心事,轻咳一声,小心翼翼道: “娘娘,众位小姐们在园子里等候多时了。” 周瑛华微微蹙眉,“南吴使臣宣读赐婚圣旨了吗?” 如意抿嘴一笑,“娘娘你仔细听听,曲桥那边哭成一片呢,自然是宣读了。” 周瑛华瞥一眼雕镂如意纹的窗棂,褐色的纹路间,隐隐透出一缕碧色,隔着半湖莲叶,没有哭声传来,只能听见微风拂动莲蓬的飒飒轻响,微笑道:“哭什么?” 如意笑了一下,道:“民间有哭嫁的规矩,众位小姐这是在仿效民间百姓,所以才哭的。” “咚咚”几声,楼下传来一阵笑语,如意侧耳细听片刻,“娘娘,皇上来了。” 周瑛华淡淡嗯了一声,仍旧斜倚窗前,没有起身。 卫泽提着衣摆一角,几步跨上二楼,看到周瑛华这副慵懒情态,心里一阵麻痒浮上来,笑嘻嘻道:“我这个差事办得如何?” 周瑛华眼波流转,淡笑一声,随意拿起案上一朵琉璃烧制的剔透牡丹花在手里把玩,不去看卫泽带笑的双眼,道:“陛下舍得把她们全都送到南吴去,一个都不留下?” 卫泽给自己倒了杯白水,一气饮尽:“都是世家小姐,留下来能做什么,让她们给阿素伺候茶水?” 周瑛华攥紧琉璃牡丹花,又问了一遍,“真的不留?” 声音近似呢喃,像是在问卫泽,又像是在问她自己。 卫泽一怔,放下茶杯,矮身坐到周瑛华跟前,双眸微弯,一字一句道:“一个都不留。” 第67章 67 卫泽的眼瞳黑而亮,像浸润在孤凄寒夜里的星辰,明光闪烁,有一种灼人的感觉。 周瑛华身子不自觉前倾,在那双柔情满溢的眸子上印了一个清淡的吻。 等她回过神来,看到卫泽诧异的神色,心中亦是一惊,甚至有刹那的骇然,连忙别过头,轻咳一声,想混过去。 一双臂膀牢牢箍住她的胳膊,把她按进怀里,戏谑的笑声在耳畔萦绕,“阿素是害羞了吗?” 周瑛华默不吭声,脸上已是霞光满晕,额角蹭在石青衣袍细密的缂丝绣线上,幽幽一股清苦香气,手脚一阵阵发凉,心底却是热流翻涌,眼前一片迷蒙,然而神智却是清醒无比的,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砰砰砰砰急速的心跳声。 卫泽两指托起周瑛华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正视自己,刻意拉长声音道:“是不是因为我生得太俊朗,阿素见了,知道自己嫁的是天底下最俊俏的男子,心里忍不住欢喜?”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眉宇间的一点忧色如潮水般褪尽,像是在沉沉的黑夜里,忽然有一道轰隆隆的雷电划破天际,映下一线雪亮光芒。 “啪嗒”一声,周瑛华手中的琉璃牡丹花滚到贵妃榻沿,滴溜溜打了一个转之后,滚下木榻。 她涨红着脸,拍开卫泽的手,作势要去捡跌在织锦毯子上的牡丹花。 卫泽轻笑一声,跟着她的动作微微俯身,温热的吻落在她白皙的侧脸上,继而越吻越急促,双手也越揽越紧,滚烫的温度透过轻薄锦绸,烫得她手脚发软。 热意渐次向下晕开,颈畔的气息越来越浓,周瑛华低低嘤咛一声,鸦翅般的浓密眼睫缓缓垂下,掩住眼底激烈交汇的点点光芒。 如意早已经悄悄退出阁楼,水晶帘下的兽香炉袅袅吐着香烟。夏日将尽,淡金光晖从雕镂窗棂间一点一点筛进房中,缥色撒绣纱帐潺潺飘动,如烟似雾。 日头慢慢爬到碧空当中,撒下一片灿烂光辉,曲桥旁的莲叶荷花沐浴在日光里,像墨汁缓缓晕开,碧绿浓郁到极致,隐隐透出一抹青黑。 阮蓝萍和孟小姐一路争吵不停,冯宝晴默默跟在二人身后,没有言语。 缁衣戍卫将她们送到方才众人聚集的地方,转身走了。 孟小姐和阮蓝萍还湿着衣裳,让湖边带着湿润水汽的凉风一吹,忍不住瑟瑟发抖,张望道:“赏花宴在哪儿呢?” 拐角处几枝荷叶杆子从湖中盘绕到曲桥上,挡住去路,冯宝晴轻轻拨开蜷曲的莲叶,隐隐听到一阵幽咽,像一种哀怨的低低的啜泣声。 几滴露珠从伞盖上滑落下来,落在冯宝晴的脖颈上,像是有人忽然对着她耳际吹了口气,冷飕飕的,吓得她打了个寒噤,强笑一声,遮掩道:“荷叶长得这么密密麻麻的,乍一看怪渗人的。” 阮蓝萍胆子大,一把推开冯宝晴,在前头领路:“妹妹可是将军府的千金,胆子怎么这么小?” 三人一路拂开密密层层挤到曲桥上的荷叶荷花,终于到了一个开阔的地方。曲桥上空无一人,展眼四望,湖中泊着数只扁舟,如黑背银鱼一般,星星点点缀在碧绿的湖水当中。 船中设有坐榻香案,闺秀们都在船上,湖中传来阵阵悠扬乐声。 孟小姐搂着胳膊,颤声道:“原来赏荷宴是在湖中。” 她十指蜷曲,脸色难看,赏荷宴已经开始,而她衣裳尽污,狼狈不堪,想入席是不可能的了。想起方才面见少年皇帝时的情景,心中又是一阵浮想联翩:也许皇上已经注意到她了,就算她不能出席赏荷宴,皇上待会儿还是会挑中她的罢? 身旁一声讽笑传来,阮蓝萍轻轻踢掉挂在绣鞋上的几缕暗绿水草,冷冷道:“孟小姐方才在岸边偷偷摸摸,莫非是想在御湖中畅游一番?” 孟小姐气得面色紫胀:“阮蓝萍,不是你推的我,我怎么会跌下水!” 阮蓝萍反唇相讥:“孟小姐如果不盯着皇上发痴,而是仔细看着自己脚下,又怎么会被人轻轻碰一下,就咕咚一声跳下水呢?” 二人争执间,一叶扁舟划到曲桥旁,船娘在船头道:“几位小姐可要去湖心赴宴?” 阮蓝萍朗声问道:“皇上去湖心了?” 船娘摇摇头,“皇上和皇后过会儿才来,南吴国的使臣正和众位小姐们对诗呢!” 三人一时莫名:从哪里冒出一个南吴国的使臣来了?想起周皇后是南吴公主,忽然恍然大悟:南吴使臣多半是受周皇后的邀请来的。 听说卫泽要去湖心,孟小姐急着换衣裳,一跺脚,焦躁道:“伺候我们的丫头们呢?” 冯宝晴趁机道:“孟姐姐莫急,我去找找看,两位姐姐先去岸边那个小亭子稍等。” 孟小姐攥着袖子拧了一下,水声滴答,随口敷衍了一句:“那麻烦冯妹妹了。” 冯宝晴轻敛衣裙,先找准方向,然后一头扎进密密丛丛的荷叶伞盖之中。 才刚走了没几步,正窃喜身旁没人,迎面却被一道闪亮的光芒晃得眼前一花。 香风细细,环佩叮当,一众衣着华贵的命妇急急走来,晃得冯宝晴睁不开眼睛的流光,是妇人头上金冠簪环闪烁的宝光。 一名妇人看到冯宝晴,一把攥住她的手,急切道:“宝晴,褚芸在哪儿?” 张夫人的手心异常冰凉,冯宝晴愣了愣神,“张姐姐在船上。” 张夫人顾不上多说,丢下莫名所以的冯宝晴,径自走了。 其他命妇也都行色匆匆,面色惶急。 进宫前她们一个个喜气盈腮,笑容满面,这会子全都神色大变,像被人狠狠抽了几巴掌似的。 冯宝晴眨眨眼睛,自顾自往阁楼的方向走去。 船娘摇动船桨,把命妇们一个个送入散落在湖中心的小舟上。 张褚芸呆呆地坐在小舟中,案前什锦攒心盒子里摆了八样点心,精致小巧,玲珑剔透,看上去诱人无比,然而她一个未动。 “儿啊!” 恍惚间听到张夫人呼唤的声音,张褚芸神色微动,泪水潸然而下,隔着船舱,泣道:“母亲!” 扁舟狭小,只能容得下三四人,张夫人心中急切,顾不得船娘的连声劝阻,在两条小船靠近时,大着胆子跨入张褚芸坐的小船当中,一把将张褚芸搂进怀里,“你放心,娘不会把你送去南吴国和亲的!” 张褚芸哭着道:“方才南吴国的使臣已经当众宣读了圣旨,要把我们十人送去南吴国和亲,字字句句女儿听得分明,天子金口玉言,咱们该怎么办?” 张夫人面色青黑,眼底沁出一簇簇幽冷火苗:“我儿放心,这一次孟家几个女儿也在和亲的人选当中,孟丞相不发话,小皇帝敢送你们走!?除非他不想要他的皇位了!” 张褚芸被母亲话里的狠绝吓了一跳:“母亲慎言!” 张夫人冷笑一声,“你知道皇后刚才召见我们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吗?她说她原本想为小皇帝充实后宫,没想到小皇帝正为南吴国慧帝的寿辰犯难,突然心血来潮,要把选出来的闺秀送到南吴国联姻,不管她怎么劝,小皇帝都听不进去,此事和她没有一点关系。” 张夫人想起周瑛华方才召见命妇时的傲慢态度,顿了一下,咬牙切齿道:“周氏是把我们当傻子吗?这样哄人的话,连三岁小孩都不会信,她竟然敢把我们这些世家夫人当成三岁小儿糊弄?她打量着她是南吴国的公主,就能为所欲为了?大张旗鼓举行什么赛诗会、赏花会,竟然就是为了耍弄我们!这口恶气要是不出,我们世家们的脸面能往哪里搁?” 说到此处,张夫人阴惨惨地冷笑几声,“刘太后和孟贵妃一直鼓动我们给周氏难堪,我们不想惹出事端,没接这个岔。如今看来,是该给周氏一点颜色瞧瞧了,不然她真以为西宁后宫是她周氏的天下了!” 张褚芸靠在张夫人怀中,默默流泪。 “西宁后宫当然是本宫的天下。”枕风阁中,周瑛华坐在廊檐底下,葱根般的十指剥开一只莲蓬,挑出嫩如碧水的莲子,一颗接一颗丢进案上的竹编刻花笸箩里,意态闲闲道,“本宫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朱红栏杆外头,一人长身而立,内穿一袭迎霜褐圆领绸衫,外着沉香色绣竹叶宽袖锦袍,好似一株笔直瘦竹,面容秀丽,身形清瘦,眉宇之中书卷清气浓重,赫然正是翰林侍讲袁茂。 “娘娘!”袁茂偷偷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和亲之事岂是儿戏,哪是您说让和亲就和亲的,简直荒唐!” 一人从房中缓步而出,手中执一条群青色撒花绉纱披帛,抖开来披在周瑛华肩上,沉声道:“圣旨已下,袁侍讲不必多说。” 袁茂一噎,“皇上,两国和亲,关乎国体,您这份圣旨就算盖了玺印,也会被大臣们驳回的!” 卫泽挑了挑眉,一俯身在周瑛华身旁歪着坐了,衣摆胡乱叠在一块儿,没个正经端坐的模样。 袁茂急出一头冷汗:“皇上根基不稳,才和朝臣们缓和了关系,正应该趁热打铁,多多拉拢人心。如今您贸贸然下这么一道旨意,肯定会激起朝臣们的怨愤,世家之女和民间平民之女不一样,她们的婚姻往来,关乎社稷,影响甚远!” 他偷偷瞪了周瑛华一眼,好似怪她蛊惑人心:“皇上,就算你真心想为慧帝祝寿,也不能拿世家之女当寿礼啊!” 卫泽一摊手,“送都送了,多说无益。袁侍讲这时候应该回去发挥所长,写几篇送嫁文,对了,顺便连祝寿的贺词也一并写了,好让使臣顺路带回去。” 袁茂气得牙齿战战:“皇上,您别胡闹了,赶快让人收回圣旨,免得世家们又合起火来为难您。” 卫泽拈起一颗周瑛华刚刚剥好的莲子,丢进嘴里,嘎吱一口,吃得分外香甜:“袁侍讲多虑了,这份和亲圣旨,已经交由大臣们亲自观阅过,没有人反对。” 袁茂双眼瞪得溜圆,“没人反对?” “不错。”一旁的周瑛华轻笑一声,“所有大臣都忠心耿耿,愿意为西宁分忧,争着将自己的女儿送到南吴国联姻,要不是本宫只要十人,袁侍讲的送嫁文只怕得写半个月才能写完。” 她和卫泽对视一笑,“本宫允诺过一个婕妤之位,不能失信于人,婕妤还是有的,不过不是西宁国的婕妤,而是南吴国的婕妤。名单已经着人送往袁府,封赏的颂文劳袁侍讲费心了。” 袁茂一脸惊疑,不敢相信。 卫泽初登帝位,处处受限,没什么实质权力。先前卫泽想要提前加冠,最终在群臣的反对之下不了了之。他身为皇帝,然而圣旨的颁发和下达,几乎不受他的控制,必须由大臣们商议过后,才能下发到六部。 可如今周皇后把世家贵妇们当成猴子耍着玩,大臣们竟然没有跳出来横加指责,还一致通过这道荒唐的联姻旨意? 朝臣们突然受卫文帝的感召,决定老老实实辅佐卫泽? 还是周皇后给朝臣们下了什么秘药,大臣们才会这么听话? 袁茂盯着周瑛华隐隐带几分酡红的面颊看了半晌,各种各样的猜测一一从脑海中划过,走马灯似的,绕了一圈又一圈。 卫泽眉峰轻蹙,站起身,走到栏杆前,举起袖子一扫,冷声道:“袁侍讲可以回去了。” 袖子不偏不倚,正巧拍在袁茂苍白俊秀的脸上,袖口用银丝金线绘出繁密的海水曲纹,刮在眼睛上针刺一般疼,袁茂闷哼一声,眨眨眼睛,眼泪扑簌扑簌直往下掉。 卫泽没想到自己下手这么重,双眉一挑,继续挡住周瑛华的视线,“来人,送袁侍讲出去。” 在廊檐另一头低头做针线的称心听到卫泽的吩咐,连忙跳起来。 袁茂大窘,生怕被人看见自己流泪的样子,揉了揉眼睛,抽噎一声,忍着疼痛,转身愤愤走了。 称心看着袁茂走远,挠挠脑袋,扯扯如意的衣袖:“袁大人怎么又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咱们的女主多么主动~ 第68章 68 估摸着命妇们和各家闺秀哭得差不多了,周瑛华挽起绉纱披帛,微笑道:“去赏花宴看看吧。” 卫泽拍拍衣襟,跟着起身:“一群人在那儿哭哭啼啼的,好没意思。” 周瑛华默然不语,嘴角隐隐含笑,正是要听她们哭,才有意思呢! 男人们在外争权夺利,内院的女人们也不容小觑,她们的手段更加防不胜防。 薛家落难,那十余个命妇全都是幕后的大功臣,没有她们伪造的供词,外人怎么可能窥探到国公府的内宅事务?孟家和崔泠从男丁下手,世家命妇利用姻亲关系,在薛家女眷身边设下陷阱,真真正正的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御湖中的小舟仍然漂浮在荡漾的水波上,不过命妇们已经带着各家女儿弃舟登岸,船上只有没来得及撤下的小几茶点。 命妇们想立刻出宫回府,然而她们没有出宫的令牌,戍卫不肯放行。 孟家一位侯夫人冷笑连连,口中喝道:“皇后这是想把我们全都软禁起来吗?” 被选中和南吴国联姻的几位闺秀已经哭成泪人一般,剩下未能入选的闺秀则心有余悸,不敢再在宫里稍作停留。 御花园的西角门前挤挤攘攘,乱成一片。 有人连声咒骂周瑛华,有人躲在人群中不敢吱声,有人冷眼旁观,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报出自家丈夫的官职,喝令宫人们放她们出去。 戍卫手执缨枪,岿然不动。 忽然一声尖利哨响,把众位命妇吓了一跳。 两旁宫人远远听到隐隐约约的清脆铃音,纷纷退避。铃音越来越近,整齐的脚步声中,数十名绿裳红裙的宫人簇拥着一辆镶嵌金丝华盖辇车,逶迤而来。 绫罗帷幕轻卷,帝后二人并肩而坐。 卫泽靠在雕刻祥云象牙扶椅上,意态慵懒,眼神四下里一扫。 众人只觉寒光凛凛,一时鸦雀无声。 周瑛华笑意盈盈,轻启朱唇:“本宫来迟了,赏荷宴才刚刚开始,各位夫人怎么就急着回去了?” 命妇们面色铁青,无人应答。 唯有一个身披轻绡斗篷的少女越众而出,缓步走到辇车旁,欠一欠身,柔声道:“皇后娘娘盛情,臣女们荣幸之至。不过湖上风大,几位夫人年事已高,吹了冷风,身体有些不适,怕扰了娘娘的雅兴,这才不得不提前退席。” 少女的嗓音莫名熟悉,周瑛华心中一动,目光落在答话的少女身上。 少女落落大方,仰着脸,任她打量。 虽是经年未见,但周瑛华仍旧一眼认出眼前的少女,正是冯尧的二女儿冯宝晴。 她没怎么变,圆脸明眸,长眉入鬓,眉宇间略见英气,年纪长大几岁,出落得愈发标致了。 冯宝晴一脸坦然,任周瑛华打量,但掩在斗篷下的双手却忍不住紧紧蜷握: 像,实在是太像了! 冯宝晴并未见过故去的舅母薛寄素年轻时的模样,但她知道,先舅母十四岁那年初嫁舅舅崔泠时,应当和此刻的周皇后一般无二。 冯宝晴和薛寄素不算亲近,不过她清晰地记得第一次看到舅母薛寄素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院子里养了许多香花香草,甜蜜花香勾来的虫蚁多不胜数。怕小虫子钻进房,房间四面隔窗都糊着绵密的松花纱,密不透风。 她在暖阁中的小床上午睡,丫头坐在脚踏上打盹,缂丝缠枝宝相花纹绸扇掉在地上,啪嗒一声轻响。 房里又闷又热,她热得满身是汗,手心潮湿,黏答答的,在簟席上翻来翻去,怎么都睡不沉。 午后,院子里响起一阵轻声笑语,甜而柔,像刚刚从蒸笼中捧出的白糖米糕。 奶娘推门进来,抱起昏昏欲睡的她,“侯夫人来了,小姐记得叫舅妈。” 出了厢房,泼辣的日光兜头兜脑铺泄下来,晃得她一阵眼晕。 庭前木兰树蓊郁的枝叶簇拥着一片荫凉,树影下站着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梳着正正经经的端方发髻,头戴小束冠,身穿锦衣蓝袍,脚踩长靴,挺着胸脯,一副小大人的骄傲模样,不正是哥哥冯宝姬? 冯宝姬是将军府的嫡子,他是冯氏一族这一辈中唯一一个嫡出的男孩,长辈们生怕他遭遇不测,按着习俗,特意给他取了个女孩儿的名字,以示疼爱。 冯宝晴是庶出,和在外院长大的嫡长兄冯宝姬关系生疏,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将军府其他庶出的公子整天吊儿郎当,忙着逃学,忙着和教授诗书礼仪的坐馆先生作对。而冯宝姬三岁开蒙,骑射诗书一样都不落下,很少和兄弟姊妹们一起玩耍。 冯宝晴偶尔在嫡母崔滟的院子里碰到这位嫡出的哥哥,不过朝对方点一点头而已。 看到冯宝姬破天荒来探望自己,冯宝晴心中一热,挣扎着从奶娘的怀抱中下来,趿拉着木屐,一步一步走到冯宝姬跟前,笑嘻嘻道:“哥哥回来了!” 冯宝姬也满面是笑,颊边隐隐一个笑涡,甜丝丝的,伸手在她额前摸了一把,朝旁边一人道:“舅妈,妹妹出汗啦!” 冯宝晴一怔,这才注意到冯宝姬并不是单独来的,他身旁站着一个衣饰素雅、面容秀丽的女子。 女子俯下身,把她拉到跟前,拿帕子替她拭掉额前汗珠,笑着道:“屋里闷热,姐儿睡午觉的时候,怎么也不看着点?要是捂坏了可怎么办?” 一个身穿绿色罗衣的嬷嬷淡淡应了一声,皮笑肉不笑道:“天气热,小孩子出出汗罢了,哪里就捂出毛病来了?侯夫人怕是多虑了。” 这嬷嬷是将军夫人崔滟的陪嫁,原是永宁侯老夫人孟氏身边的丫鬟,在府里素来是说一不二的,连冯尧见了她都得尊她一声“大娘”,她在府里作威作福惯了,冯宝晴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都怕她。 女子被一个奴才一顿抢白,毕竟是当着后辈的面,脸上不由一红。似乎自觉不该多嘴,又不愿和一个下人口角,只得轻轻揭过,替冯宝晴解了脖颈下紧紧扣着的一枚梅花软扣,笑着打量她几眼,看向老老实实站在一边的冯宝姬:“果然是兄妹俩,都是一样的浓眉大眼。” 冯宝姬抿嘴一笑,脸上腾地一阵烧热,笑涡愈发深了。 冯宝晴醒过神来,认出这女子似乎是她的舅母,永宁侯夫人薛寄素。 她的生母原来只是个丫头,碍于出身,她七岁前一直养在内院里,很少出门,不曾去过永宁侯府。但两家是至亲,她就算不出门,也能常常听到府里的丫头婆子们碎嘴间提起这位年轻的永宁侯夫人。 而且嫡母崔滟常常邀后来的侯夫人孟巧曼到将军府小聚,她从小就和这位温柔可亲的孟家表姨最为亲近,免不了对那个抢了表姨心上人的薛寄素产生好奇之心,不知不觉间听到许多关于对方的传闻。 据丫头们私底下说,薛寄素是奉旨嫁入永宁侯府的,她不被外祖母孟氏所喜,同小姑子崔滟的关系也不好,和舅舅崔泠也只是相敬如宾罢了,在侯府如同孤立。 在冯宝晴的印象里,嫡母崔滟常常回侯府小住,但几乎不曾邀请永宁侯夫人到将军府做客。 她心里是替表姨孟巧曼怨愤委屈的,可及至见到薛寄素本人,不知怎么,竟觉得有些心虚,怯怯地喊了一声:“舅妈。” 声细如蚊。 薛寄素应了一声,笑着抱起她,在她脸颊亲了一口,牵起冯宝姬的手,带着他们兄妹一径到了后花园。 午后燥热一点一点散去,她们在浓荫匝地的树荫亭里打双陆棋、丢沙包玩。 薛寄素似乎很喜欢小孩子,搂着她不肯放,又见冯宝姬人小规矩大,一副小学究的模样,让丫头们取了几盒精致点心,哄他吃下,细细地问他平日的生活起居和学习事宜。 冯宝姬有问必答,且答得极为响亮。 冯宝晴在一旁看着,惊叹平时寡言少语的哥哥原来也有这般傻傻呆呆的时候。 冯宝姬见她发怔,以为她在看桌上的糕点,连忙极为大度地推了推点心盒子,“妹妹吃吧!” 她嗤嗤偷笑,哥哥性子粗莽,从来不曾这么体贴细心,分明是刻意在舅妈薛寄素面前做作,想摆出一个沉稳懂事的长兄架势。 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捏了块方块状的绿豆糕递到冯宝姬面前,“哥哥也吃。” 薛寄素含笑看着他们兄妹,圆圆的杏眼弯成两钩新月。 冯宝姬脸上微微一红,接过绿豆糕咬了一口,立即被那甜腻腻的口感噎住了嗓子,有心讨杯热茶清清喉咙,但对着殷殷切切一脸崇拜状的冯宝晴,尤其是舅母薛寄素在一旁含笑注目,不知怎的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大窘之下,只得低下头一心一意研究青石板缝间一丛一丛茂盛的墨绿苔藓。 时至今日,冯宝晴还记得那天吃过的点心分外酥软甜腻,午后的日晖透过蓊郁繁密的枝叶,洒在几人身上,星星点点,在轻薄的纱衫上镀了层柔和的晕光,恍若梦中。 一晃便是数年光阴,薛寄素已成枯骨,表姨孟巧曼嫁入侯府,大哥冯宝姬远走边疆。 而冯宝晴,豆蔻年华,青春年少,本以为先舅母会逐渐从她的生命中褪去所有颜色,直至彻底消失,没想到竟然又见到一个鲜活无比、和先舅母生得一模一样的周皇后。 冯宝晴不知道周皇后和先舅母薛寄素有什么瓜葛,可嫡母崔滟无缘无故,忽然抛下京中富贵,远赴五台山;而本来就缠绵病榻的孟巧曼在看到宫中赐下的几盒花茶之后,病势更加沉重;舅舅崔泠眉头紧皱,整天不见人影;父亲冯尧一反常态,没和小妾姨娘们调笑打闹,而是住进军营里,数日不归…… 种种反常异象,都表明周皇后不仅仅是容貌和先舅母薛寄素肖似,她是笼在崔家、孟家和冯家头顶上的一重阴影,让原本无忧无虑的几家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舅母孟巧曼这些时一直在和冯宝晴念叨,说周皇后是薛寄素的魂魄,她是来找崔家人报仇的。 冯宝晴自幼胆大,又问心无愧,所以从不畏惧任何鬼魂之说。哪怕周皇后确实和舅母说的一样,是个从阴曹地府逃出来的厉鬼,她也不会怕她分毫。 她双拳紧握,悄悄观察着辇车之上满身华服、珠翠满头的年轻皇后,似乎在确认对方是人还是鬼。 琉璃瓦把光线折射成一道道彩色光束,**辣的,有些刺眼。周瑛华微微眯起双眼,望着冯宝晴略带倔强的脸庞,轻轻一笑,镀金镂空雕刻葡萄纹护甲在象牙板护栏上轻轻擦过,发出细细脆响。 孟巧曼啊孟巧曼,这么多年,你依旧没变。当年你始终不曾吐露对崔泠的绮思,而是一直躲在孟氏和崔滟背后,极尽挑拨之事。如今又躲在深宅大院之中,让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替你打头阵,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阿素?” 耳畔一声亲昵柔和的呼喊,小心翼翼的。 以为周瑛华被烈日晒到了,卫泽扬起衣袖,挡住她眼前的日光,示意宫女撑起罗障。 宫女举着罗障,矗立在辇车周围,挡住烈日,也挡住了命妇们敢怒不敢言之下略显扭曲的脸孔。 周瑛华蓦然一惊,发现自己一直盯着冯宝晴发怔,撇过脸,朝卫泽笑道:“皇上,几位老夫人病了,众位闺秀们肯定没有闲情作诗对句,今天就到这里罢。” 卫泽双眉一挑,不明白周瑛华为什么会忽然改变主意,不经意间扫了辇车旁的冯宝晴一眼,眼神有瞬间的黯淡:周瑛华和冯尧……或者说,周瑛华和崔泠,到底有什么过节? 虽然周瑛华从未说出口,但他能感受到她对崔泠有很深的忌惮和执念。 他掩下心中疑问,揽住周瑛华的肩膀,柔声道:“既然阿素没有兴致,那就算了,咱们回含章殿去。” 辇车碌碌远去,宫门终于打开,命妇们顾不上礼仪规矩,搂着自家女儿,一窝蜂冲出内宫。 唯有冯宝晴仍然站在原地,望着卫泽和周瑛华远去的方向,怔愣良久。 周瑛华似乎真的疲累至极,回到含章殿,梳洗过后,连饭都不曾吃,便回暖阁怏怏躺下。 称心和如意不知所措,几次进去探看,出来时都道:“娘娘睡得沉,不想起来。” 卫泽望一眼窗外渐渐昏暗的天色,脸色黑沉如水,“宣太医。” 太医署的太医匆匆赶到,替周瑛华诊过脉案,若有所思一阵,惶恐道:“娘娘积郁于心,长此以往,只怕会有损凤体。”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得比较晚,抱歉!作为轻度强迫症,原本打算收藏破四位数更新的,想讨个好兆头嘛~没想到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有突破1000,/(ㄒoㄒ)/~~ 第69章 69 一辆辆马车拉着命妇们回到各家宅邸之中,永乐侯张夫人甫下马车,便急急道:“侯爷呢?” 下人犹豫片刻,小心翼翼道:“侯爷在绢姨娘房里。” 张夫人冷笑一声,回头吩咐几个婆子:“好生送小姐回房。” 婆子们连声答应,搀扶着泪痕还没干的张褚芸跨过黑漆门槛,进内院去了。 张夫人没带下人,一径找到绢姨娘院中,推开院门,几个小丫头正守在廊檐底下玩翻花绳,看到她,皆是一惊,慌忙站起来向她行礼,口中道:“太太来了。” 纱屉子半开,屋里传出一阵欢声笑语,女人的笑声和男人的笑声夹杂在一处,在张夫人听来,只觉刺耳。 丫头们见她脸色不好看,心中惴惴,一个机灵的已经飞快跑进房,剩下几个也都拔高了嗓子说话,惟恐里面的绢姨娘听不见。 里面的笑声窒了一窒,俄而,一个小巧玲珑,穿桃红小紧身儿,鱼肚白马面裙,头挽小垂髻的女子笑迎出来:“太太今儿个回来得可真早。” 声音又甜又软,几乎能沁出蜜来。 张夫人面露厌恶之色,看也未看绢姨娘一眼,径直踏进里间。 永乐侯张安鸿歪在北窗的炕上,双眼微眯,嘴里噙着一片金丝党梅,吮得滋滋作响。 两个穿红着绿的丫头跪在黄花梨脚踏上,为他斟酒挟菜。 张夫人一眼看见丫头们衣襟松散,面色潮红,脸上春意还未褪尽,而丈夫张安鸿亦是衣襟大开,满脸酒意,便知刚才他们在做什么勾当,心里的火气烧得愈发狂烈,一脚踢开两个妖妖娆娆的丫头,“都十万火急的时候了,侯爷还只顾着在这里吃酒作乐!” 两个丫头啜泣一声,嘟着樱红嘴儿,往张安鸿面上一睨,好不委屈。 张安鸿抬起眼帘,挥退两个丫头,扫了张夫人一眼,从掐丝填金小匣儿里摸出一枚甘草梅香腌梨片,塞进嘴里:“什么事儿,值得夫人这么火急火燎的?北齐国翻山打过来了?南吴国渡江打过来了?还是南吴国和北齐国自个儿打起来了?” 张夫人忍气道:“周皇后要把褚芸她们送到南吴国联姻!” “原来是为了这个。”张安鸿笑道,“这可是大喜事啊!” 张夫人气得面皮紫涨,“侯爷糊涂!周皇后先前说得好好的,是给小皇帝选妃,现在又改口让褚芸她们去南吴国联姻,不是摆明了耍着咱们侯府玩吗?这口气我可忍不下!” 冷笑一声,又道,“再说了,南吴国跟咱们隔着千里之遥,褚芸才多大,侯爷舍得让她千里迢迢嫁到人生地不熟的南蛮之地去?” 张安鸿悠悠地吐出一口气,酒臭味让张夫人忍不住皱起眉头,用袖子掩住口鼻,后退一步。 “南吴国富裕安平,褚芸能嫁过去,也是她的福气。”张安鸿摸了摸鼓成小山包似的肚子,打了个嗝,“听说那西宁国的傅皇后年老色衰,肯定比不得褚芸青春年少,褚芸一去,就能当南吴国的婕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比留她在咱们西宁国当个平平无奇的小妃子好?小皇帝和周皇后鸾凤和鸣,恩爱得紧,这时候送闺女进宫,讨不到啥好处。” “侯爷怎么知道褚芸会被封做婕妤?”张夫人心头忽然一紧,“侯爷看过赐婚圣旨了?” 张安鸿又打了个酒嗝,轻蔑道:“当然看过,没有我们几大辅臣一致通过,小皇帝他敢下旨吗?” 张夫人的脸色变了又变,失望涌上心头,怒意不知不觉间化成一腔无奈,似是不可置信,又似是绝望:“侯爷!褚芸可是您的亲闺女!小皇帝和周皇后给了您什么好处,让您弃父女之情不顾,甘愿卖女求荣?” 张安鸿脸色一沉:“卖女求荣?夫人当初一门心思把褚芸塞进小皇帝的后宫时,是怎么说的?如今褚芸要做婕妤娘娘了,倒成了我这个做父亲的卖女求荣了?” “我不管!褚芸不能嫁去南吴国,南吴国是周皇后的母国,谁知道她会不会对褚芸下黑手?我们侯府的女儿,就算嫁不了小皇帝,也不能被人随随便便送去联姻!” 张安鸿嗤笑一声,“两国联姻,褚芸代表的是西宁国,地位尊贵,谁敢对她不利?”他瞥一眼张夫人,哼了一声,“无知妇人,你当两国联姻是闹着玩的吗?就说周皇后吧,要不是她南吴国公主的身份,刘太后和孟贵妃早联手把她赶下台了,怎么会容忍一个小丫头执掌凤印!连孟丞相,能管得住小皇帝,也不能轻易拿周皇后怎么样。你放心,褚芸嫁去南吴国,比她留在西宁要好上十倍!” 张夫人没有错过张安鸿说话间眼底划过的一阵精光,犹如大冬天一盆雪水兜头浇下来,心里霎时冰凉一片。 和张安鸿做了几十年夫妻,张夫人明白,丈夫这是铁定了心,要把女儿送去南吴国联姻。不论她怎么反对,丈夫都不会改变主意。 明明她想送褚芸入宫参选时,张安鸿只知道和姨娘饮酒作乐,一点都不关心参选的结果,为什么突然间,所有事情都不受控制了? 周皇后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永乐侯和永乐侯夫人争执的时候,刚从宫中回到将军府的冯宝晴也缠着自己的父亲连连追问:“爹,好好的,怎么突然要和南吴国联姻?” 冯尧怕热,挥舞着一把粽叶制的大蒲扇,刷刷几下,把蒲扇摇得噼里啪啦响:“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打听这个做什么?朝廷做事,当然是经过慎重考虑的,跟你说你也听不懂。” 冯宝晴撅起嘴巴,嘟囔道:“可我们进宫前,皇后明明说的是给皇上选妃的,突然改口,大臣们都不反对吗?张姐姐她们哭得好生可怜,女儿在一旁看着都替她们伤感,何况她们的骨肉至亲呢!” 冯尧大咧咧地掀起衣袖擦脸,“你放心,大臣们高兴得很,巴不得送自己女儿去联姻。” 冯宝晴心中愈发惊诧,想再多问几句,冯尧已经挥手赶人了:“天色不早了,二娘早点睡吧,你爹我还有正事要忙,没工夫和你拉家常啊!” 二话不说,哐当一声,把冯宝晴关在门外。 等冯宝晴走了,冯尧吹灭书房的灯烛,回寝房换了身宽松的粉蓝色香云纱道袍,清浅的颜色看着凉快,但愈发衬得他膀大腰圆,体相痴肥。 侍妾为他挽上发髻,戴好纱帽,悄声道:“老爷,夫人写信回来,说是下个月和老夫人一起回京。” 冯尧皱紧眉头,“随她去罢,反正我管不着她。” 京里已经够乱了,再多一个孟老夫人,也是不痛不痒。说不定老太太有佛祖保佑,能镇住古里古怪的周皇后。 依旧拿着那把泛着银白色泽的大蒲扇,慢腾腾出了将军府,跨上高头大马,慢悠悠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大道上。 到永宁侯府门前时,还未下马,早有人迎上前:“姑爷来了,侯爷才打发人去请您过来呢!” 说着话,把冯尧一直领到东院书房前,一躬身退下了。 书房里点着十几盏儿臂粗细的红烛,烛光灼灼,把房里照得恍如白昼一般。 崔泠着一身雪白襕衫,站在卷云纹翘头案桌案前,俯身看着桌上摊开的一张地图,跃动的灯光照在他脸上,半明半暗。他性子沉静,总给人一种清癯瘦削的感觉,即使在灯光笼罩中,依旧泛着丝丝冷意,像万年矗立的雪原冰山。 唯有看着地图自言自语时,冷峻的神情里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柔和。 冯尧凑到书案前,认出崔泠看的地图是《西宁疆域图》,这份地图由永宁侯府的门客们花费数十年精力,亲自勘察,合力编撰测绘而成。地图根据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的排布方式,以水路、山路、运河为基准,详细标注了运河经过的山川、城池、村落以及江河支流分叉,几乎囊括了西宁国的所有疆域,唯有西北边人迹罕至的高原雪山仍旧绘制模糊,只草草画了几座显著的高山。 地图右上角,铺着一张羊皮制成的皮纸,是西宁东边的关隘分布图。 冯尧看着地图上刻意圈出来的几座山沟,摇摇蒲扇:“侯爷觉得周皇后所说的银矿是真的吗?” 崔泠拿炭笔在关隘图上细细勾勒,“那个叫陆白的黄门侍郎送回来的白银,你看过没有?” 冯尧摇摇头:“没亲眼见到,不过我听孟家人说得热火朝天的,皇上的私库里,真的堆了一车车的白银?” “不是一车车,是堆满了整座私库。”崔泠淡淡道:“我让暗卫查过白银的来源,做不得假,她确实发现了一座新的银矿。” 而且储藏丰富,矿层埋藏浅,品味级别高,几乎不用多费力气,可以立刻着手开采。 冯尧撇撇嘴:“我总觉得蹊跷得很,陆白不过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奴才,奉命去替周皇后买地,怎么就这么好运气,竟然买到几座矿山了?” 而且这矿山不偏不倚,就处在西宁国和南吴国的交界之地上。 今天早些时候,当命妇们起床梳洗,忙着戴上最贵重的头面首饰,穿上最鲜亮华贵的衣裳,预备进宫赴宴之时,景春殿也是灯火通明,小皇帝卫泽一身家常石青色圆领绉纱锦袍,在书房中召见朝中几位手握权柄的重臣。 当时天还未亮,皇城外黑黢黢的,景春殿内燃着数百枝红烛,烛芯哔哔啵啵燃烧,发出一连串细碎爆响。 卫泽坐在案前,和大臣们寒暄几句,将提前拟定好的赐婚圣旨交由他们观阅。 几位大臣自然怒火中烧,坚决不同意这道荒唐的旨意,孟家人更是气得当场变脸,甩袖就走。 烛光闪耀之下,卫泽的神情有些模糊不定,从崔泠的角度看去,他一时仿佛是在笑,细看两眼,又好似是崔泠自己的错觉。 卫泽既没有因为孟家人的无礼而动怒,也没因为孟家人抛出的威胁而慌张,只是漫不经心地,懒懒散散地,适时抛出发现矿藏之事。 几位重臣听说两国交界处发现新的矿藏,立刻哑然,永乐侯张安鸿更是听得眼睛都直了,一眨不眨地盯着书案上明黄的帛书,立刻忘了他的嫡出女儿也在联姻的名单之上。 卫泽说得很明白,矿山所在的地方荒无人烟,名义上属于西宁国,但并没有设置郡县。南吴国对那块土地垂涎已久,一直派兵驻扎在银矿附近的一处山谷之中,如果银矿之事泄露出去,南吴国肯定会发兵来抢。 陆白已经带着当地人在山中偷偷开采银矿,怕南吴国人看出端倪,他们打出周瑛华的旗号,说公主因为思乡情切,所以特意买下两国交界的土地,预备在山中修建一座佛寺,以寄托对南吴宫廷的思念之情。 南吴国边城将士听说太薇公主要在山中盖寺庙,暂时没有起疑心,还向陆白打听太薇公主在西宁国过得是否顺心。 “这些时日朕一直都提心吊胆呐!”卫泽做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道:“虽说有皇后帮忙,暂时瞒住了南吴国人,可到底不是长久之计。朕灵机一动,决定趁着为他们的慧帝祝寿的机会,和南吴国再次联姻,将十个原本准备填充后宫的世家贵女分别嫁给南吴国的勋贵皇族,让南吴国主动撤兵。等他们走了,咱们才能安心挖矿。各位大臣以为朕的这个主意怎么样?” 几个重臣面面相觑,孟家一派聚在一起低语,崔泠默不作声,暗暗朝自己的几个心腹使了个眼色——当着卫泽的面,他从不会和自己的部下交头接耳。小皇帝敏感多疑,孟家人总是当众驳他的面子,简直是自找死路。 孟家人还在犹豫间,卫泽一摊手,朗声道:“不瞒诸位爱卿,朕生怕夜长梦多,已经去信南吴国,南吴太子已经允诺,贵女们出嫁之日,就是他们撤兵之时。” 命人取出南吴太子周衡的亲笔回信,给大臣们传阅。 大臣们将信将疑,看过周衡的亲笔信,各自思量,周衡是周皇后的胞兄,听说兄妹俩感情不错,皇上和太子的这份盟约,似乎还算可靠。 卫泽看众人意动,抚掌一笑:“为了存放陆侍郎进献的白银,朕特意修建了几间暗室,爱卿们若是不信,可以随朕去私库看看。” 说完,领着满腹狐疑的重臣们去刚刚修葺一新的新私库逛了一圈。 看到满室堆成山峦一般的银山,重臣们怔愣良久,连呼吸都放轻了很多。 常听人说金山银山,他们总算见识到了。 卫泽喜滋滋道:“这不过是头一批提炼后运送回来的,陆侍郎还在矿山附近探查,不过后续的开采之事,他一个奴才,做不了主。朕想了想,打算交给爱卿们料理。” 这一下几乎是一锤定音,崔泠还没说什么,孟家人已经抢先道:“皇上深谋远虑,和南吴国联姻,确实是势在必行。” 另一人盯着银光闪耀的银堆,不自居地咽了口口水,道:“只是不知皇上预备把开采矿山的事交给哪位属官打理?” 开采矿山不止是肥差那么简单,这是能够引起两国纷争的巨大财富,谁能在其中分一杯羹,至少能保家族祖辈三代的富贵荣华。 大臣们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权和财? 有权,才能有财,有财,能离权力更近一步。 卫泽笑了笑,一挥手,想也没想,“哎呀,要爱卿们骨肉分离,朕也十分不忍,这样吧,皇后挑出的十位千金是谁,人选就从她们的父兄宗族中挑一个吧!就当做是对他们的嘉奖好了。” 孟家几人对视一眼,已经看不出一丝怒意,无一不是满脸贪婪之色。 再没人说卫泽的旨意荒唐任性了,被挑中的世家,沾沾自喜,巴不得立刻送女儿出嫁,而剩下几个则垂头丧气:这样的好事,怎么没落到他们头上? 见大臣们不再反对,卫泽叫来在书房外候命的曹平,让他把盖过玺印的圣旨交给南吴使臣,当众宣读。 而此时的含章殿,莺莺燕燕,姹紫嫣红,一室珠光闪耀,命妇们齐聚一堂,笑意盈盈,等着周瑛华宣布最终的婕妤人选。 周瑛华没有多费口舌,简单而直接地,一字一句,把赐婚的旨意说给命妇们听。 一石激起千层浪,她在平静的湖面中抛下一块巨石,一扫衣袖,躲进枕风阁中,任凭命妇们哭闹。 就在命妇们急怒攻心的当头,她们的丈夫也是浑身发热,心情激荡,不过他们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出于惊喜,每个人都心头火热,想继续讨论银矿之事,最好能当场定下主事人选。 卫泽却忽然不耐烦起来,见天光大亮,不由分说将大臣们分送出宫,闹着要去御湖采莲,好在赏荷宴上玩击鼓传花。 孟家人望着卫泽连蹦带跳远去的背影,笑呵呵道:“皇上还是一心惦记着玩儿!” 欢快的语气里隐隐带了一丝轻视:到底是民间出来的,竟然不知道矿山的重要性,随随便便就拿出来封赏群臣,简直儿戏。 不过正因为皇上把开采银矿的事当做儿戏,他们才能占便宜不是! 崔泠从不相信天下有白占便宜的事。 他知道周瑛华选拔世家女,是为了让世家们内斗,但他没想到,周瑛华还留有后招。 矿山,是不是她的另一个诱饵? 先用采选妃嫔为由头,引得世家命妇们频起争执、彼此仇视,再说出银矿之事,让本来已经嫌隙互生的世家关系愈加紧张,乃至互相争斗。 二桃杀三士,多么拙劣老套,可财帛动人心,即使知道周皇后不安好心,所有世家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她挖好的陷阱里,因为她抛出的诱饵实在是太诱人了。 回到侯府后,崔泠立刻打发心腹暗卫去查探私库银两的来源,暗卫们没有查到多余的东西,白银都是在矿山当地提炼好,再经由运河水运送回西宁的。 一切都如卫泽说的那样,周皇后一心为西宁国打算,在发现矿藏之后,没有向母国通风报信,而是立刻告知卫泽,还帮着他一起欺骗母国,遮掩矿藏地点。 冯尧听崔泠说完小朝会的种种,越想越觉得里头有古怪:“周皇后一定是故意的!” 从银矿的发现,到开采,提炼,运回西宁,少说也得几个月,周瑛华早就知道银矿的所在,却非在这个时候才让卫泽告知重臣,肯定暗藏玄机。 “她当然是故意的。”崔泠丢下炭笔,揉揉眉心:“我没猜错的话,在来西宁国的路上,她就一直在探听沿途的风土人情和各地特产,是也不是?” 冯尧一时茫然,沉默片刻,嘟囔道:“我那时候光惦记着给她使绊子,哪里注意到这些琐事……” 他越说越心虚,声音渐趋于无。 崔泠叹了口气,“也许她是那时候发现银矿的,你知道矿山所在的地方叫什么吗?” 冯尧目光中露出一丝委屈之色,摇摇头,心里暗暗道:小皇帝和南吴公主一路上根本没怎么下过船,光黏在一块儿吟诗作画了,谁想到他们竟然一直在暗中打听沿岸的世情? “怪石沟。”崔泠的指尖轻轻点在地图上划出的圆圈上,烛光在地图上笼下一条纤长的阴影:“当地人见识有限,不认得矿石,只知道山沟里常常有从岩层剥落到山脚下的大石头,他们把石头抬回家当腌菜的压缸石,或是雕琢成奇形怪状的样式卖给过路的船客。周氏可能无意间得到一块矿石,发现石头里的奥秘,一直隐忍不发,等皇上登基之后,她才着手让人开采。” 冯尧目瞪口呆:“那小丫头到底还有多少秘密?她才几岁?” “是啊,她才几岁。” 崔泠低声喃喃,目光越过摇曳的烛火,落在雕黑漆描金镶嵌竹簧黄花梨什锦槅子上。靠右角的菱形框格里,一块平平无奇、卵圆形的淡黄色鹅蛋石静静躺在红酸枝木架底座之中。 那是薛寄素陪他母亲孟氏去西山礼佛,无意间在山溪中拾得的,她似乎很喜欢鹅蛋石的色泽,洗净打磨之后,一直摆在寝房里当摆设,没舍得扔。 她死后,丫鬟收拾房间,看到鹅蛋石被珍而重之地摆放在一堆精雕细琢的金瓶玉碗之中,以为它同样是块价值不菲的宝石,不敢随意丢弃,最后不知怎么,竟然放到他的书房来了。 周瑛华和薛寄素,不止容貌相似,甚至连爱好都一模一样。 烛芯爆开一声细响,鹅蛋石圆润无光,即使用最精致的木架盛放,看上去依旧毫不起眼。 崔泠收回目光,拾起炭笔,簌簌两声,在关隘图上划下一道防线。只让南吴国撤兵还不够,西宁国边境必须加强边防。 南吴国和西宁国已经是姻亲关系,不会贸然朝西宁国发难,让崔泠心生警觉的,是北方的北齐国。 那位莫名其妙的北齐公主,在西宁国逗留的时间太长了。 作者有话要说:  道袍是一种日常穿着的居家便服。 地图的描绘知识参考《地图导航技术》,以及《郑和航海图》。 什锦槅子就是博古架,参考清朝流传下来的样式。 话说古代的地图没有详细的经纬度坐标,年代久远,误差很大,比例失调,只能看出大致的方向和地标,加上古代交通条件恶劣,如果想靠地图去周游全国,百分百会迷路。 更久远的朝代,地图基本都很坑爹,难怪打仗的时候老有将军走错路…… 第70章 70 含章殿。 原以为周瑛华只是太过疲累,睡一觉、好好将养几天应该就能恢复如初,连太医也没诊出什么大毛病,只说她有些郁结于心,胸怀不畅,无须吃药,平时务必多宽心便是。 几位太医连番问了一遍诊,最后果真连药方子都没开,只留下几副大同小异的调理汤羹。 酉时三刻,称心和如意伏侍周瑛华吃了温补的药膳粥,放下五色珠帘,在鲛绡帘帐外面看顾,料想应该无事。 周瑛华似乎睡得很沉,没要茶要水,也没怎么翻身,甚至连呼吸声都像是若有若无。 称心拥着暖被,靠在槅子上打盹,迷迷糊糊间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怪梦,半夜惊醒,顺便起来起夜。听到屋外的飒飒风声,不知怎么,总觉得心中有些不安,轻卷珠帘,走到拔步床边,轻声道:“公主?” 周瑛华没有回答。 皎洁的月光透过细密的绀色窗纱,一点一点筛进房里,素色床帐像一束倾注而下的月华,笼了一层淡淡的晕光,金丝铜勾挂着的富贵长春纹流苏轻轻晃动,在床帐间荡开一阵潺潺波纹。 称心轻轻蹙眉,小心翼翼掀开床帐一角,“哐当”一声,雕漆团鹤纹六角小提灯跌落在脚踏上,烛火在彩绘绢纱里面跳动两下,奄奄欲灭。 周瑛华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发起热来,烫得像着了火,不一会儿又浑身冰凉,然后开始说胡话,怎么叫都叫不醒,到四更天后,更是连汤药都喝不下了。 卫泽听到暖阁里的动静,不及穿衣,只着一件雪青纺绸内衫,掀帘冲进内室,手探进杏子红锦被中,摸了摸周瑛华的手,冷冰冰的,比数九寒天喝下的雪水还要冷。 一股巨大的恐惧霎时袭满心头,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握住周瑛华冰冷的手,好似这样才能安心。 称心和如意急得团团转,宫女们进进出出,一时送来热水、一时送来冰块,正殿宫门大开,纱帐卷着黑沉的夜风,高高扬起。 周瑛华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宫女们惊慌失措,有几个胆子小的已经躲在角落里低声啜泣。 太监们来回奔忙,窃窃私语,有人压低声音道:“皇后娘娘瞧着像是不好了!” 其他宫殿上夜的宫女侍者听到含章殿一片忙乱,纷纷打开宫门,遣人过来探看,皇后病重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往各个角落。 不止含章殿,几乎整座后宫都燃起油蜡,彻夜灯火通明。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惴惴不安,有人暗藏鬼胎,无数人一夜难眠,时时刻刻探听着含章殿的情况。 含章殿外,有人手忙脚乱,打翻了熏煮热水的炭炉子,热水四溢间,混杂着压抑的低斥。 一片嘈杂声中,卫泽终于找回神智,颤声道:“宣太医。” 太医署的太医还在温暖的被窝中酣睡,迷迷糊糊间被侍卫们抓到含章殿时,还以为自己在做噩梦。 几位太医依次诊过脉,眉头紧锁,在次间高悬的吉祥如意宫灯下讨论了大半天,仍然没讨论出什么结果。 卫泽守在床边,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凤眼向次间一扫,从太医们的脸上一一掠过。 冰冷的目光,沁着一簇簇幽冷的寒火,好似一把把尖利的锋刃,一刀一刀刮在太医们身上,血肉翻腾。 太医们犹如惊弓之鸟,冷汗涔涔而下,跪伏在地,诚惶诚恐道:“回禀陛下,娘娘一时发冷,一时发热,脉象却从容和缓,流利有力,一息四至,节律均匀,属于平脉,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不过……” 卫泽脸色一沉,还未发话,守在殿外的四名侍卫已经踏进房中,皂靴一下一下重重踏在金砖地上,腰间佩戴的弯刀在烛火映照下冷然生光。 太医们不寒而栗,连忙求饶不迭。 卫泽置若罔闻,冷声道:“朕不想听你们掉书袋,皇后到底患的是什么病?” 初秋天气凉爽,又是半夜,凉风刺骨,然而太医们个个汗流浃背,惊惶万状。 众人互望一眼,眼里皆是一样的惊惧不安。 领头的太医丞叹了口气,惴惴道:“皇上,不是微臣等不尽心,只是娘娘所患急症,委实匪夷所思,臣等翻遍医书,都不知娘娘患的是什么症状……” 卫泽冷笑一声,刀子般的眼神化成一道道利箭,愈发凛冽:“无需废话,朕只问一句,你们能不能治好皇后?” 太医们面面相觑,叹息一声,张口结舌道:“臣、臣等无能为力。” 殿中霎时鸦雀无声,冷风吹起门帘,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不!” 一声苦痛的惊呼,是称心和如意,两人跌坐在地,神色颓然,满脸绝望。 静默中,烛芯的爆响声格外刺耳。 守在帘外的宫女们听着殿外萧萧的风声,悲从中来,哭声四起。 卫泽搂紧人事不知的周瑛华,闭上双眼,默然不语。 像是烈日当头时,忽然飘来一阵黑沉浓云,热意倏忽消退,只余一地阴凉。他身上所有的凛然和愤怒,也在太医说出无能为力那四个字时,刹那间消失无踪。 不止怒气,可能连精神气也跟着一并消逝了。 仿佛失去生命中的所有颜色,从此再无一点喜乐。 太医丞骨寒毛竖,大着胆子道:“为今之计,只有请咒禁博士来了。” 卫泽神色一顿,睁开双眼,眼底黑不见底,看不到一丝光亮:“咒禁博士?” “回陛下,咒禁博士深通祝由、咒禁之法,能通过祷告、咒语和法术来化解病痛灾厄……”太医丞犹豫片刻,看到卫泽满蕴戾气的目光,顿觉心口一凉,赶紧接着道,“娘娘脉象奇异,微臣等百思不得其解,刚才问询过宫人,都说娘娘是从御花园回来后病倒的。微臣拙见,娘娘时寒时热,多半并非患病,而是在园子里冲撞了什么邪祟,才会如此。” 另一人附和道:“古人曾言:六气异常,七情内伤,劳逸适度,疠气传染,均可成为病因。其实邪气入体,也能致病,为鬼物所病者,或言语错谬,或啼哭惊走,或喜怒悲笑,或心乱如醉,药石无解,皆是为鬼物所魅。” 太医丞见卫泽脸色铁青,但仍默默聆听,没有发怒,悄悄松了口气,抹了把汗珠子,接着道:“娘娘乍寒乍热,不能饮食,神智异常,正和书中所描绘的病症一模一样。微臣斗胆,请皇上宣召咒禁博士,或许能解娘娘的病灾。” 太医们一起请罪时,称心以为周瑛华无药可救,心中大恸,泪水不由得扑扑而下,听说咒禁博士或许能救周瑛华,立刻转悲为喜,揪着如意的衣袖,轻声道:“太医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公主是不是有救了?” 如意手脚发颤,看一眼病榻之上面色苍白、气息微弱的周瑛华,忍住眼泪,喃喃道:“公主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阮伯生嫌别人手脚慢,亲自赶去太医署找人。 咒禁博士平时闲着无事,不过教导几个徒弟而已,早已经熄灯睡下,突然听到房门被拍得震天响,说是皇上请他去含章殿,吃了一惊,摸摸索索间披上一件青黑棉袍,起来应门。 阮伯生等不急,吩咐几个侍卫,直接踹开房门,连托带架,把披头散发、衣着散乱的咒禁博士强行抬到含章殿。 卫泽仍旧只着一件轻薄单衫,等在宫门前。 月光笼在他身上,描绘出他愈显英朗的眉目,像一把曾渴饮人血的宝剑,在寒夜中泛着摄人的冷光,别人只要靠近几步,就会被刺得鲜血淋漓。 咒禁博士连靴子都没来得及穿,蓬头垢面,邋里邋遢,光脚跪在卫泽面前,战战兢兢道:“求皇上饶恕微臣失仪之罪。” 卫泽挥挥手:“皇后时冷时热,神志不清,是不是邪物入体?” 说到本职之事,咒禁博士立刻精神抖擞:“回皇上,微臣需要先看看皇后的面相,才能判断。” 卫泽一抬眼,称心和如意已经掀开纱帘,咒禁博士低着头,跟进内室。 周瑛华仍未苏醒,口中一直低声念着什么,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涟涟而下,怎么擦,都擦不干。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甚至近乎透明,恍若骄阳下的一捧初雪,随时会烟消云散。 卫泽坐在床头,轻轻扶起周瑛华,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动作轻柔无比:“你仔细看看。” 咒禁博士先告罪,然后才让宫女取来一只琉璃羊角灯笼,细细端详周瑛华的脸色,一看之下,顿时大惊,立刻跪倒在地:“皇上,如果微臣没看错的话,娘娘不止是邪祟入体,可能还有失魂之症!” 夜风灌入内殿,冷飕飕的,烛火摇曳,将灭未灭。 “失魂?” 卫泽微微一怔,看着怀中似乎陷入深眠的周瑛华,想起登基之后时常做的一个梦,凉意一阵一阵浮上心头,双手不由揽得更紧,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恐惧:“有没有救治之法?” 每一个字都像是打着颤说出来的。 称心扑在咒禁博士跟前,紧紧攥住他的胳膊:“对,太医,怎么样才能救醒我们公主?是不是要做法事?” 称心的力度太大,咒禁博士疼得哎呦一声,“娘娘似乎是遭了歹人的暗算,被某种东西勾走了魂魄。” 卫泽猛然抬起头,眼里滚滚燃烧着两簇雪亮的火苗,似静夜里忽然炸起一道轰雷雷的闪电。 咒禁博士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臣或许有解救之法,不过想要救醒皇后,必须先找到那个被人下了符咒的引魂之物。” 称心急切道:“后宫如此之大,该去哪里找那个引魂之物?” 咒禁博士面露为难之色:“这个……臣一时也没有头绪,引魂之物并非特制之物,只要是和娘娘有关的贴身物件,用咒术加以炮制,都能成为引魂的东西。” “娘娘的贴身物件?”如意心中疑窦大起,道,“娘娘的贴身之物都是我和称心亲自保管的,不可能落到别人手上!” 咒禁博士低下头:“不止是贴身之物,比如娘娘曾经碰过的东西,穿过的衣裳,戴过的首饰,甚至是一根头发,都有可能。” “既然范围那么大,奴才这就去命人敲响鼓钟,叫醒所有宫女、太监。”阮伯生急得直跺脚:“先从含章殿开始找,一寸一寸地皮都掀开来仔仔细细都搜查,就不信找不到!” 称心连忙点头,“我这就去!” “不必。”卫泽轻轻拭去周瑛华颊边的泪水:“不用找了。” 众人莫名所以:“皇上?” 卫泽抬起头,目光冷厉,似乎能穿透人心:“宣窦子元。” 窦子元是保护卫泽的暗卫之一,是除陆白、曹平和袁茂之外,卫泽收服的第一批得用心腹。 窦子元其貌不扬,方脸,五短身材,服色普通,腰间佩戴的弯刀看起来也只是一般材质,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进殿后直接一抱拳,昂首挺胸,等候卫泽下达命令。 “朕命你跟着冯尧的女儿,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窦子元道:“冯小姐似乎一直想借机靠近皇后,还悄悄在含章殿附近的桃园里留下一点东西。” 咒禁博士回过味来,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窦子元面色冰冷,没吭声。 咒禁博士脸上讪讪,连忙噤声。 卫泽眼中闪过一道阴狠之色 ,道:“她留下什么?” 窦子元从袖中摸出一枚云雁纹书袋:“臣跟在冯小姐身后,看她鬼鬼祟祟的,觉得可疑,在她走了之后,把她埋在花池子里的东西挖了出来,是一只旧荷包,不知有什么古怪。” 咒禁博士走到窦子元身边,接过上面还沾着褐色泥土的旧书袋,翻开来,簌簌一片轻响,里面似乎缝了一道夹层。 如意取来一把小银剪刀,剪开夹层,里面赫然装着几页符纸。符纸上密密麻麻,用血红墨汁画满怪异扭曲的字迹,灯下看去,狰狞可怖。 咒禁博士眼睛一亮,跪伏在地:“皇上,这枚荷包就是引魂之物,有人在荷包里新缝制一层软布,把符纸藏在里面,再偷偷收取娘娘的发丝,然后在暗中做法,勾走娘娘的魂魄。” 众人悚然一惊,阮伯生立即道:“奴才这就取火盆来,烧了这个荷包!” “不可!”咒禁博士清斥一声,解释道:“荷包是皇后娘娘的旧物,不能轻易触碰,唯有符纸可以毁去,但也只能用秘法销毁,不然会损伤到皇后娘娘。” 阮伯生像被黄蜂蛰了一下,连忙收回手。 卫泽瞥一眼咒禁博士手上的云雁纹书袋,目光黑沉,道:“那就请博士速去施法。” 咒禁博士略一欠身,恭敬道:“喏!” 众人不敢耽搁,立马备齐香案、祭品、瓮坛等物,咒禁博士屏退所有人,去侧间暗室为周瑛华招魂。 称心生怕有人打扰咒禁博士施咒,把所有人赶到外殿,亲自在暗室门边看守,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听得暗室里响起一阵怪腔怪调的吟唱,继而是清喝声、爆响声、水花声,又夹杂着重物撞击的声音,然后一阵悠然铃响,寂静下来。 卫泽仍旧守在榻前,一瞬不瞬,专注地看着周瑛华雪白的脸庞。 她的呼吸一沉,他的心也跟着一沉,她的双手一颤,他的心亦跟着一颤。 暖阁里忽然拂过一阵清风,烛火跳动几下,愈发明亮。 鸦翅般的浓密眼睫剧烈颤动,锦被中的女子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睁开剪水双眸,目光空茫,神态恬静,像初生的婴儿。 像是一阵春风拂过枯萎的梢头,蓓蕾朵朵绽放,一簇簇花朵争芳吐蕊,红的白的,姹紫嫣红,纷纷在卫泽眼前炸开,让他眼花缭乱,一时之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心脏在胸腔里砰砰跳动,暖意一点一点汇向四肢,卫泽攥着周瑛华的手,吻她冰凉的指尖,脸上终于漾开一个极清极浅的笑容,“阿素,你回来了。” 天地间只剩下这一双眼睛,能教他找回欢笑的意义。 周瑛华微微蹙眉,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陛下怎么哭了?” 她轻咳一声,挣扎着想坐起来。 卫泽连忙扶着周瑛华的双肩,让她靠在青地织绣流水桃花纹软枕上,趁她不注意,匆匆抹去颊边泪水,轻笑道:“哪里哭了,分明是你睡太久,看花眼了。” 周瑛华看一眼帘帐外的天色,殿里燃了数百枝灯烛,灯芯烧得滋滋作响,烛光太盛,映在窗纱上,明亮似白昼,反而看不出外面是什么时候,“我睡了多久?如意呢?” “公主总算醒了!”如意听到周瑛华叫自己的名字,连忙几步走近床榻,笑中带泪,哽咽道:“奴婢们……” “你睡了足足有七八个时辰。”卫泽忽然一口剪断如意的话,笑着道:“白天误了用膳,夜里又被噩梦靥住了,把如意她们吓得不轻。太医已经来过了,说你前几日太过劳神,这几天得在房里静养,不能出门。” 周瑛华眉头紧皱,试着抬起胳膊,果然觉得浑身酸软,一点力气都没有。 如意张大嘴巴,一脸讶异。 在墙角跪了大半夜,战战兢兢等候发落的太医们也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卫泽不动声色,继续软语安慰周瑛华:“还有哪里不舒服?想不想吃什么?” 周瑛华倦意上头,仍然觉得眼皮发沉,揉揉眉心,嘟囔道:“还是想睡。” 卫泽看她神思倦怠,柔声道:“那你再睡儿,我在这里守着。” 周瑛华浅浅地嗯了一声,不知不觉间已经倚在软枕上睡熟了。 卫泽脸上的笑意霎时凝滞,回头扫了太医们一眼。 看到皇后苏醒,太医署的医官们心有余悸,才刚悄悄松了口气,又被阴晴不定的皇帝凉凉地扫一眼,几乎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趴伏在地,颤声道:“微臣等才疏学浅,求皇上饶命!” 卫泽皱着眉头,“噤声。” 太医们连忙乖乖捂住嘴巴。 卫泽替周瑛华盖好锦被,回头向太医丞使了个眼色。 太医丞颤颤巍巍爬起来,佝偻着腰背,蹑手蹑脚走到幽香阵阵的镂雕拔步床边,两指搭在周瑛华腕上,沉思片刻,又抬起眼帘,细细瞧了瞧她的面色,轻轻吁出一口气 刚要开口,卫泽眼神霎时一冷。 太医丞立刻闭紧嘴巴,脑袋轻轻一点,示意周瑛华已经无碍。 卫泽神色稍缓:“都出去吧。” 如意领着太医们悄悄退出暖阁,称心还守在暗室外面,目光炯炯,盯着在暗室外扇风炉熬煮汤药的宫女太监,不许他们发出一点声响。 如意上前几步,轻声道:“公主醒了。” “真的?”称心爆出一声惊喜的尖叫。 如意连忙掩住她的嘴巴,“公主又睡过去了,你别咋咋呼呼的。” 称心连忙点头如捣蒜。 “吱呀”一声,披头散发的咒禁博士打开房门,看到众人都在暗室外面等待,面色微红:“皇后娘娘如何了?” 如意笑道:“先生果然是高人,娘娘已经无碍。” 咒禁博士大喜道:“醒了便好,醒了便好。” 如意笑容稍稍一黯,“先生,奴婢有些疑问,想求先生解惑……” 一语未完,窦子元越过一群仍然忐忑不安、面色惊惶的太医,走到咒禁博士面前,沉声道:“皇上要见你。” 咒禁博士连忙抹抹脏污的两颊,整整衣襟,小心翼翼踏进内殿。 卫泽站在北窗下,烛光映在他轻薄的衣衫上,阴影之中,显得他愈发清瘦单薄,“皇后失魂之事,不可轻易传扬出去。” 咒禁博士心领神会:“微臣明白,请皇上放心,微臣一定会竭尽所能,查出暗害皇后的歹人。” 卫泽淡淡嗯了一声,“这事就交给你去办,查到什么线索,先来向朕请示,不可轻举妄动。” “喏。” 卫泽缓缓踱步,目光流连在重重纱帐之后,似是漫不经心问道:“那枚荷包是皇后的贴身之物?” “不错。”咒禁博士双手托着灰扑扑的云雁纹书袋:“此物不仅是皇后娘娘的贴身之物,还应该是娘娘耗费心血亲手所制,所以才能让歹人的奸计差点得逞。” “这东西还会妨害到皇后吗?” 咒禁博士道:“不会,唯有那几张符纸才是害人之物。” 卫泽拈起书袋,匆匆瞥了一眼,掩进自己袖中,“这个荷包朕有别的用处,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荷包已经烧了。” 咒禁博士不明所以,不过没敢多问,“微臣遵命。”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发现这一章好像都是封建迷信耶。 博士是古称,还有助教啊之类的也是古称,太医署的职称参考唐朝太医署制度、现代中医药网以及《中医大辞典》、《世界上最早的医学校》,脉象部分参考《医药疗法》、《中医基础理论》、《鬼邪候》 书上说太医署一开始并不是只为宫廷贵族服务,也承担考核、教授医学知识的责任,有清晰的专业区分、基础课本、学制和月考、季考、年考,大概就是现代的月考,期中考,期末考了,所以说在古代当医生也得应付考试,当时的太医署某种程度上相当于医学院。 然后除了给人看诊的大夫,确实有专门负责咒术的部门,有从九品咒禁博士、咒禁师、助教、学生,这个专业的学生感觉好拉风啊,专门学习祷告、符咒之术来治病啥的,国家法定跳大神的,哈哈,有没有哈利波特的感觉? 宋元之后,太医院就是单纯只为贵族服务的医疗机构了。 第71章 71 咒禁博士刚踏出内殿,太医署的太医们立刻一拥而上:“公孙兄,皇后果真无恙了?” 公孙桑鱼抖抖袖子,一改在卫泽跟前的精神小心,懒懒道:“这我可说不准,我不过是念念咒罢了,皇后的凤体还要多赖各位同仁照顾。” 太医丞冷哼一声,强笑道:“公孙贤弟莫要自谦,这一回要不是你,咱们太医署怕是得大祸临头了。” 一个快言快语的太医抢着道:“就是就是,原来禁咒科也不是可有可无的嘛……” 公孙桑鱼脸色一沉。 众人忍住笑,奉承道:“咒禁科是太|祖时就设立的四科之一,乃医道本学,怎么会是可有可无的呢?” 公孙桑鱼脸色好看了点儿,“哪里哪里,众位同仁才是艺术精妙,我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 称心听着太医们相互吹捧,摇头失笑,悄悄向如意道:“瞧瞧,刚刚他们还吓得尿裤子呢!眼泪还没干,就忙着吹牛皮了!” 她忙着看太医们的笑话,却忘了自己刚刚也哭得泪人一般,这会子听说周瑛华安然无恙,立刻破涕为笑,走路都轻快了很多,跟踩在云端上似的。 如意低头沉思,没吭声。 称心拍拍如意的肩膀:“姐姐在想什么?” “那个荷包……我从未见过。”如意怔怔道,“看针线和料子,分明是几年前的样式了,布料也旧,肯定不是咱们来西宁以后做的,可公主的嫁妆,是咱们俩一样一样对着单子仔细检查过的,明明没有那个荷包……” 称心眼珠一转,笑嘻嘻道:“兴许是公主看见哪个宫女做的,喜欢那样式,就自个儿收着了?然后又让别人偷走了?” 如意摇摇头,想了半晌,眉头始终紧锁着。 “皇上有令。”阮伯生手执拂尘,站在松花色簇金帐帘下,朗声道:“众人听宣。” 太医们连忙整理衣冠,如意和称心等人也忙收起玩笑之色。 阮伯生清了清嗓子,道:“皇上说,皇后昨晚魇住了,才会突发急病,没有什么失魂邪祟之说。” 他环顾一圈,拖着语调,慢悠悠道:“各位大人明白皇上的意思吗?” 太医们连忙道:“公公放心,臣等知道该怎么做。” 阮伯生含笑道:“众位大人辛苦了一夜,皇上必会重重有赏,有劳众位大人了。” 太医们忙道不敢当。 称心眨眨眼睛,不解道:“瞒着宫里的人就算了,为什么皇上也不告诉公主?公主不知道自己被人暗算了,肯定不会提防外人,以后那些奸人再故技重施,怎么办?” 如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了然,轻声道:“皇上有皇上的打算,咱们照着做就是了。” 称心咬着涂了鲜红蔻丹的指甲,“那以后我得更加警醒小心点,公主用过的东西,除了咱们,谁都不许碰!” 众人提心吊胆一夜,终于拨开云雾见明月,彼此都松了口气。 互道过辛苦,走出含章殿时,才发现天边云蒸霞蔚,几束金光从漫天彩霞中迸射而出,落在朱红宫墙和碧色琉瓦上,光彩夺目,绚丽生姿——原来漫漫长夜已经过去,外面早已是天光大亮。 称心和如意领着宫女们吹灭殿中的灯烛,打开门窗,散去殿中浓重的烟火气。 东边配殿忙得热火朝天,暖阁里仍旧静寂无声,宫女们惊扰到周瑛华,走路时都轻手轻脚的,生怕发出一丁点响声。 称心干脆命人在屋里所有地方铺上西域进贡的百花织锦地毯,绣鞋踩在松软的毛毯上,像踩着棉花似的,一并连脚步声也似跟着陷了进去。 如意卷起珠帘,错金博山炉云蒸雾绕,吐出袅袅香烟,烟气清芬爽净,是一种特制的能够静心安神的南海异香。 卫泽半躺在床榻上,眼眸低垂,不知在想什么。周瑛华盖着杏子红锦被,面向里,仍在安睡。 如意的目光落在卫泽手上那只刺绣云雁纹的书袋上,小声道:“皇上,该到上朝的时辰了。” 卫泽头也没抬,收起葫芦形状的小书袋,“让大臣们自便,今天朕不上朝。” 声音虽然是刻意压低了许多,但仍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 如意不敢劝,一一掀开彩绘梅枝山雀图的绢纱灯罩,吹熄里头只剩半截的烛火,放下纱帐,退出暖阁。 卫泽是南吴驸马的时候,如意和称心根本没把家奴出身的他放在眼里。及至卫泽成为西宁太子,她们看他,还是有诸多不满。眨眼数月过去,如意还是当初那个谨慎小心的如意,卫泽却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欺侮的傅家奴仆了。 他是西宁的帝王,就像殿外初升的太阳,总有一天,会穿破重重云雾,带着睥睨天下万物、气吞山河的雄壮气势,让世人仰望瞩目。 才转过紫檀木雕刻缠枝西番莲镶嵌璎珞屏风,称心迎头走过来:“如意姐姐,北齐公主在含章殿外面。” “北齐公主?她来做什么?” 称心面带不屑,凉凉道:“北齐公主听说公主有恙,赶来探视公主。” 如意冷笑一声:“她的消息倒是灵通。” 不止北齐公主,刘太后、孟太妃和其他先帝的妃嫔都遣人到含章殿探问周瑛华,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和各样礼物一样一样送到宫门口,眨眼间已经堆成一座小山。 宫女们忙着清点礼品,一样一样记在单子上。 小宫女们忙得焦头烂额,找如意出主意:“两位姐姐是娘娘身边的近人,求两位姐姐进去通报一声,太后和太妃娘娘派来几个嬷嬷,坚持要亲自去看望娘娘,不然就不走了。” 称心嗤笑一声,“她们当含章殿是什么地方?还敢赖着不走,让我去灭灭她们的威风……” 言罢,揎拳掳袖,果真是要和几位老嬷嬷大干一场的架势。 如意连忙拉住:“双拳难敌四手,你一张嘴巴,说得过别人四张嘴巴吗?别意气用事,我去问问阮公公。” 阮伯生在配殿看守药炉子。太医们商讨过后,怕周瑛华的病情反复,留了一副养神的方子,卫泽让阮伯生亲自盯着熬药之事,阮伯生不敢怠慢,盯着药罐子底下的明黄色火苗,一步不敢挪开。 听说刘太后和孟太妃的人闹着要进内室,他冷笑一声,讥诮道:“皇上还在气头上呢,她们这会子撞上来,不是自讨苦吃嘛!你们别拦着,让她们闯进来,看看她们能落得什么下场!” 如意和称心对视一眼,明白阮伯生的暗示:荷包是冯家小姐带进宫的,但冯家小姐年幼,不可能懂得做法、咒术之事,真正的幕后黑手,应该是刘太后和孟太妃。只有在深宫中浸淫多年的她们,能把这些让人防不胜防的旁门左道运用得炉火纯青。 她们心急如焚,急着派人看视公主,就是想确定公主是不是已经中了咒术,没了魂魄。 两人思量一番,吩咐宫女道:“让那些嬷嬷进来。” 宫女提起裙角,正要出去,如意又道:“放她们进来,不过也不能让她们进来得太快,听明白了没有?” 宫女点点头,径自去了。 如意转身回到暖阁,站在珠帘外,垂手道:“皇上,刘太后和孟贵妃宫里的女官在外吵闹,奴婢怕她们扰着娘娘休息,请皇上示下……” 卫泽的声音透过几重纱帐,微带寒意:“不必多问,直接捆了。” 如意嘴角微挑,含笑步出中殿,站在廊檐底下,抬手正要叫人,几个缁衣戍卫忽然从穿堂里一跃而出,七手八脚,把几个在正殿槅门外探头探脑的嬷嬷一把捆了,塞住嘴巴,从殿堂北边的后角门拖出去了。 干净利落,不过眨眼间,几个嬷嬷便被窦子元带走了,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半声叫嚷。 景春殿外。 袁茂捂着头上摇摇欲坠的纱帽,气急败坏道:“皇上今天怎么又没上朝?” 太监低眉顺眼,小声道:“袁大人,皇后娘娘昨夜突发急病,闹了一整夜,这会子还没醒呢!皇上在含章殿陪着,也是一夜没有合眼。” 袁茂神情一窒,脸上有些讪讪,他还以为卫泽又故技重施,要和大臣们冷战,原来是皇后病了——可皇后病了,自有太医们照料,哪能丢下政事不管啊! 他朝身旁的绿袍男子笑了笑,“田兄……” 绿袍男子淡淡打断他,“丰之,我现在姓孟。” 袁茂皱起眉头,不想用孟氏来称呼这个昔日的师兄,他生得俊秀,眉头蹙起来,就是捧心西施,委实楚楚可怜,想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道:“文才兄,今天真是不巧,等我去里面打探打探皇后的病症……” 说着,微微一叹,“你我都出自南吴国,皇后是南吴公主,皇上和皇后感情甚笃,按理来说我们应该欣慰才是,可是皇上太过沉溺于儿女私情,我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孟文才依旧是一副笑眉笑眼,慈眉善目,面相憨厚,一点都看不出他是朝中人人谈之色变的‘孟修罗’,眉眼微弯,笑着道:“皇上和皇后相濡以沫,鸾凤和鸣。皇后凤体有恙,皇上心急如焚、彻夜不眠,这正说明皇上是性情中人,你我效忠于皇上,日后的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丰之苦恼什么?” 可皇上对皇后,未免也太纵容了!甚至连国玺都让皇后保管! 袁茂暗暗腹诽了一句,摇摇头,岔开话道:“文才兄果真愿意抛弃现在的大好势头,为皇上效力么?要知道如今朝政大权还都在世家手中,皇上并没有多少权力。而文才兄是孟家娇客,跟着孟家,文才兄才能平步青云,实现平生所愿。” 袁茂微微一笑,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识时务者为俊杰,先皇曾对我有知遇之恩,又将辅佐皇上的重任交托与我,我孟文才何德何能,得先皇如此看重,自当为皇上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袁茂深受感动,紧紧握住孟文才的双手:“文才兄,早在南吴时,先生就曾多次感叹,说师兄是人中龙凤,天资不凡,早晚会有出头之日,我能和师兄一道并肩而行,实乃三生有幸。” 孟文才谦虚道:“丰之谬赞,你我昔日是同门师兄弟,如今又同朝为官,以后得互相扶持,才能走的更远呐!” 彼此敷衍了一通,把臂走出雕梁画栋的大殿,在宫门口说了好一阵子家常话,才依依惜别。 在景春殿外候命的曹平捂嘴偷笑,打趣道:“袁大人,你和孟大人那亲热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亲兄弟呢!” 袁茂正低头擦手,白色绢子擦了一遍又一遍,他还不满意,翻了个白眼,哼道:“他精着呢,说什么要替皇上效力,又顶着孟姓不肯改回田姓,分明是想左右摇摆,利用皇上和孟家的分歧,从中捞好处!” “他想做三姓家奴?蒙骗皇上?”曹平气呼呼道:“那袁大人怎么还对他那么客气?我可是头一回看您向皇上引荐别人。” 袁茂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别人笑是自信从容,他笑,就是别有风韵,“你以为人才是那么好招揽的?先把他拉过来再说,至于他肯不肯为皇上办事,全看皇上能不能收服他了。” 公主也没想过能够轻而易举打动孟文才,遗诏不过是个由头,让他意动而已。 袁茂一脸嫌恶,把擦手的绢子扔到曹平怀里:“不说这个了,皇后的病是怎么回事?太医们怎么说?” 曹平接过绢子,随手往袖子里一塞,“大人放心,娘娘已经无碍了。我方才抽空进去看过,娘娘已经能起来用膳了,不过皇上放心不下,不许娘娘下床走动,娘娘有点不高兴呢。” 袁茂撇撇嘴,皇上竟然敢管娘娘,这还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既然娘娘没什么大碍了,劳烦曹侍郎进去通报一声,我有要事奏禀皇上。” “袁茂能有什么要事?” 含章殿里,卫泽嗤笑一声,倚在雕花床栏上,没有起身的意思:“肯定又是想念叨我。” 周瑛华靠在床头,云鬓松散,身上密密实实盖了几重富贵不断头纹锦被,花团锦簇的金银绣线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 称心跪在脚踏上,正喂她吃药。 药里有补中益气的党参和滋养润肺的枸杞,并不苦,反而有股淡淡的甘甜。 卫泽就靠在周瑛华身边,能嗅到刺鼻的药味里夹杂着一抹细细的甜香。 他神情平静,眼里戾气尽去,一手支颐,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在锦被上一朵绸面缂丝牡丹花上画着圆圈。 凝视着周瑛华吃完一盅汤药,他示意称心出去,轻轻笑道:“你昨天明明好好的,回来就病倒了,说不定就是因为白天在园子里见过袁茂那家伙。” “关袁大人什么事。”周瑛华含笑睨了卫泽一眼,用帕子轻轻拭去唇上的药渍:“我已经好了,皇上去见见袁侍讲,说不定他真的有要紧事禀告。” 卫泽伸了个懒腰,坐起身,凑到周瑛华面前:“我一夜没睡,你都不知道心疼我。” 靠得近了,周瑛华才发现卫泽眼底尽是血丝,眼圈发青,模样甚是憔悴。 心里像烧着一炉咕嘟咕嘟冒着泡的温汤水,出奇的平静,暖意一点一点汇入四肢百骸,是最熨帖舒适的温度,她微微颔首,眼睫低垂:“劳皇上担心了。” 卫泽笑了笑,顺势在她脸颊上啄了两下,翻身下榻:“我去就是了。” 称心和如意送来锦衣常服,伏侍卫泽梳洗穿衣。 卫泽换了衣服,匆匆踏出暖阁,不一会儿又忽然去而复返,掀开珠帘一角:“你身子刚好,别趁着我不在,就想偷偷出门,我让阮伯生在这里看着。” 他嘴角含笑,站在珠帘外,眉宇间倦色难掩,但语气依旧柔和从容。 周瑛华一时恍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卫泽已经出去了,只余镶嵌了七彩琉璃玉石珠子的水晶帘轻轻晃动,日光从半开的纱屉子漏进来,打在珠帘上,满室宝光浮动。 周瑛华并不知道自己昨晚曾经命悬一线,以为真如卫泽所说,不过是被噩梦魇住了,待卫泽一走,便把称心叫到房里盘问:“皇上果真一夜没睡?” 称心点点头,“可不是,皇上一直守在公主床边,几乎没怎么合过眼。” 周瑛华面露疑色:“我夜里只是做了个噩梦?” 称心想起卫泽的吩咐,不敢说出失魂的事,眼珠一转,道:“对,太医们都说公主是因为前几天太过劳神了,夜里才会被噩梦缠身,所以皇上才想让公主在房里好好静养。” 周瑛华眯起双眼,仔细回想,昨晚的记忆,只剩下一团模糊不清的片段。 她依稀记得在园子里和冯宝晴说话时,忽然觉得神思倦怠,一刻都不想在园子里多待,回到寝房,才挨着软枕,便跌入梦中,仿佛又梦见了前世,眼睁睁看着家人一个接一个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在一旁哭泣,后来不知从哪里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呼喊,才慢慢苏醒,其他的,就记不清了。 卫泽说她睡了七八个时辰,她却觉得筋骨酸软,像是如游魂一般,又睡了十几年。 罢了,她看着错金博山炉顶袅袅腾腾的烟气,暗暗道,反正只是个梦。 景春殿,书房外。 袁茂看到卫泽的时候,吃了一惊,躬身道:“皇上面色憔悴,可要宣个太医来看看?” 卫泽袍袖轻轻一扫,青黑的脸色显得有些心事重重,走到书案便,随手翻开一本折子:“不必,袁侍讲有什么事?” 袁茂连忙取出按照周瑛华的吩咐伪造好的遗诏,“请皇上细看此物。” 卫泽抛下折子,掀开书帛,眼中划过一道异色,“这是?” “此乃先帝的心腹属臣暗暗送到微臣书房里的。”袁茂站在书案前,睁眼说瞎话,“先帝似乎很爱惜兰台令的才华,特意留下遗诏,嘱咐他弃暗投明,为皇上效忠,微臣已经试探过兰台令,他对先帝感恩戴德,愿意为皇上做内应。” “兰台令?”卫泽脸色平静无波,皱眉想了想,“孟家那个女婿?先前偷走你书稿的,就是他吧?” 提到前事,袁茂脸上腾地一阵涨红:“皇上说的不错,就是他,他原本姓田,曾和微臣有同窗之谊。” 卫泽轻笑一声,不知是出于讽刺,还是出于高兴,“他曾是袁侍讲的同窗旧友,既然袁侍讲觉得他可信,那以后和他联络之事,就交给袁侍讲费心了。” “微臣遵旨。”袁茂略一欠身,语气一顿,“皇上,您知道孟丞相最近为什么没有什么动作吗?” 崔泠向来善于审时度势,从不会在明面上和卫泽起冲突,他没有动作是正常的。可孟谦义就不一样了,卫文帝下葬前,他敢指着卫泽的鼻子责骂他,可自上次雪山参之事后,孟丞相一直幽居丞相府,一点动静都没有,实在反常。 卫泽曾经怀疑孟丞相一直躲在府中装病,是不是在谋划什么大动作,因为怕打草惊蛇,身边又无人可用,所以不敢派人去丞相府刺探。袁茂急着拉拢孟文才,就是为了打探孟丞相到底在捣甚么鬼。 卫泽瞥一眼盖着玺印的帛书,道:“兰台令说了什么?” 袁茂含笑道:“他说孟丞相似乎又纳了一位美人,所以暂且顾不上别的了。” 卫泽记得周瑛华对他说过,孟丞相喜好十几岁的小娇娘,府中的侍妾数不胜数,偌大的丞相府,光是小妾姨娘住的院子,就有七八进。 想到这里,卫泽心中忽然一动:“那个美人,是不是皇后封赏众位大臣们时送去丞相府的?” 袁茂点点头,道:“正是,丞相似乎很喜欢那位美人,据兰台令说,丞相漏出口风,想续娶美人做填房。” 孟丞相老当益壮,他的嫡妻和后来续娶的几门继室却是早早就去世了,丞相府的后宅一直由家中的长媳打理。 卫泽冷笑一声:“孟家人闹起来了?” 丞相膝下儿女众多,随着孟家势力的壮大,兄弟姊妹间各有各的盘算,孟丞相这时候要迎娶一个十几岁的小娇娘做继室,牵动各房利益,丞相府肯定早就炸开锅了。 “要不是兰台令说起,微臣根本不会发现。”袁茂感慨了一声,道:“皇上不如下一道旨意,直接将那美人册封为丞相府的正室夫人,牵一发而动全身,孟氏一族唯孟丞相马首是瞻,搅乱孟家,就是搅乱整个世家。” 卫泽眼底光华涌动,沉思片刻,没有采纳袁茂的建议,“确定了美人的名分,孟家还怎么乱起来?美人的名分悬而未决,孟家嫡系才会辗转反侧,更容易犯下蠢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或后天要回老家的山沟沟,一个山清水秀但是没有wifi的山沟沟,/(ㄒoㄒ)/~~ 第72章 72 暂且撇过孟家不提,君臣俩说起南吴国和西宁国联姻之事。 袁茂犹豫片刻,道:“皇上果真要将怪石沟的银矿拱手让与世家?” 只要让世家沾手,朝廷以后想再收回,怕是难了。 卫泽嗯了一声,“袁侍讲不知道有这么一句俗语吗: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听他说话粗俗,袁茂微微蹙眉,决定以后亲自教授卫泽的言行规矩,“虽说银矿是皇后娘娘发现的,微臣无权过问,不过娘娘还是太草率了……” 嘴里抱怨时,心里也在暗暗腹诽:这是在矿藏丰富的西宁国,所以皇后能这么大方,如果是南吴国,发现一座新矿,周慧帝肯定会欣喜若狂,发动所有密令把消息瞒得死死的,怎么可能随意拿出来封赏世家勋贵?皇后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一座银矿而已。”卫泽浑不在意,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果决,“袁侍讲,朕的江山和一座银矿比起来,孰轻孰重?” 袁茂察觉出卫泽似乎有些不快,连忙道:“是微臣着相了。” “朕知道袁侍讲的顾虑。”卫泽站起身,刺绣织金盘龙袍角擦过桌案前低垂的浅黄如意流苏,“可眼下朕孤木难支,如果贸然朝世家发难,不仅动摇不了他们的根底,还会遭到他们的疯狂反扑和报复,所以只能借力打力,徐徐图之。” “如果不能把孟家连根拔起,凭他们的家底,迟早会卷土重来,唯有斩草除根,彻底击垮孟家,朕才能震慑住其余世家勋贵。”他冷笑一声,“成功的机会只有一次,在没有十分的把握之前,朕不会冒着风险和世家相搏。” 字字雪亮,掷地有声。 袁茂心中一凛,沉思良久,心中霎时一片豁朗,羞愧道:“皇上虽然年少,却沉稳有度,不像微臣,少年意气,只顾着钻牛角尖了。” “这也是袁侍讲的功劳。”卫泽淡笑道,“朕记得,翰林院的众位先生们,曾给朕讲过霍光和汉昭帝、海昏侯、汉宣帝的旧事。” 卫泽识字不多,为了让他尽快梳通各个朝代的历史知识,学会怎么和大臣们打交道,同时还不能引起崔泠的主意,周瑛华想了个法子,让翰林院的所有讲师按照自己的专长,把历朝历代的名臣名相的名姓隐去,编成传说故事,用扮演或是辩论的方法,让卫泽在一边旁听。 内监们每天按着讲师们的吩咐,在卫泽跟前跳大戏,崔泠和孟家人以为他沉溺玩乐,果然没有起疑心。 那天轮到袁茂开讲,他刻意隐去了朝代和名字、官职,用讲笑话的方法,把霍光的生平娓娓道来,他自然是佩服霍光居多。 翰林院的几位老臣都是博学之士,一听就知道袁茂讲的是霍光。 众人另有想法,当场和袁茂争辩起来,为怕隔墙有耳,几人心照不宣,用拆字的方法,云里雾里机辩一场。期间各持己见,有人说霍光是千古忠臣,有人说霍光是徒有其表,有人认为霍光忠奸难辨,两者皆有…… 那时候袁茂说到激动处,一口气没跟上,差点厥过去。 而卫泽只在一旁意态闲闲地吃葡萄,饮美酒,谁都没想到他不仅把所有故事人物都记住了,而且还知道他们捏造的几位人物分别指代的是霍光和他辅佐过的三位帝王。 汉昭帝即汉武帝的幼子刘弗陵。汉武帝弥留之际,杀子立母,处死宠妃钩戈夫人,将皇位传给年仅八岁的幼子刘弗陵。刘弗陵幼年登基,霍光是为辅政大臣,总揽朝政,独霸朝纲,霍家跟着风生水起,所有亲族旧友全部入朝为官。 刘弗陵处处受限,英年早逝,霍光将汉武帝的另一个孙子海昏侯刘贺立为皇太子,可这位海昏侯在位才不过十多天,霍光便暗中密谋废除他。海昏侯只当了二十七天皇帝,就被赶下皇位。 之后,霍光选择扶持在民间长大、无权无势的汉宣帝刘病已,并且继续把持朝政。 直到霍光因病去世,汉宣帝才算真正掌控朝堂。 霍光匡扶社稷,拥立昭、宣两帝,功炳千秋,青史留名,然而他到底是忠臣还是奸臣,谁能说得清呢? 袁茂和同僚们争辩了一个下午,最终也是不了了之,谁也说服不了谁。 卫泽长满茧子的手指轻轻点在书案一角的奏本上,冷笑道:“海昏侯刘贺仅仅在位十多天,霍光就认定他荒淫无道,前前后后列举出一千多条罪状,废黜他的帝位。听起来好像冠冕堂皇,朕却觉得十足可笑,一个王侯公子,竟然如此愚蠢,在短短十多天里,让人找出几千条过错?分明是霍光知道刘贺不会受他掌控,才会改立汉宣帝。” 汉宣帝命途坎坷,幼时吃了很多苦,很识时务,即位后,霍光表示要把权柄归还给他,他几次推脱,说自己不懂朝政,大事还是要靠霍光做主。这才坐稳皇位,没有成为第二个海昏侯。 可惜汉宣帝始终太过年轻,在立后之事上,坚持己见,没有册立霍光的女儿做皇后。发妻许平君被霍光嫡妻害死之后,他也只能苦苦隐忍,不敢声张,直到霍光去世之后,他才能为发妻报仇。 “报仇?”卫泽轻嗤一声,目光越过黄花梨万字纹窗棂,看向远处,隔着重重宫墙殿宇,自然是看不到含章殿的。 他收回目光,喃喃道:“人都没了,报仇,不过是让自己痛快罢了。” 皇位是他的,江山是他的,他要一步一步找回西宁帝王的尊严和权柄,但在那之前,他不会贸然用自己最重视的东西去试探世家们的底线。 对汉宣帝来说,他忍耐多年,终于等到霍光死去的那一天,自此摆脱桎梏,一言九鼎,坐拥万里江山,然而和他相濡以沫的发妻,早已化为一抔黄土,永远不会回到他身边。 袁茂眼前一亮,难怪卫泽近来愈发有君王之相,原来在和众位大臣闹脾气、罢朝、沉溺玩乐的同时,他一直在默默地学习该怎么做一个合格又不会太出格的年轻帝王。既能麻痹世家,又能时不时给世家当头一击,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在世家们为各自的利益勾心斗角的时候,他已经不知不觉间,一步一步走近权力中心。 他不仅记住了讲师们说过的所有故事,还能分析得头头是道,必然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 袁茂越想越觉得欣慰,再看卫泽,怎么看怎么觉得他英明神武,两手一拍,道:“皇上觉得孟家人就如同西汉时的霍家,所以只能隐忍,等他们自己露出破绽?” “不。”卫泽摇了摇头,墨黑的眼瞳里闪着冰冷的光泽:“孟丞相充其量只是个权欲熏心的小人,永宁侯崔泠,才是霍光。” 崔泠把他接回西宁国,扶持他登上皇位,之后便迅速游离在朝堂之外,似乎与世无争,看上去忠诚无比,但卫泽知道,崔泠想要的,绝对不只是从龙之功那么简单。 他想做下一个霍光。 袁茂脸上现出几分讶异,他原以为,卫泽很倚重崔泠——禁宫戍卫,正由崔泠管辖,历朝历代,唯有当朝皇帝最信任的心腹能够承担这份重责,因为手握京师兵权的人,某种程度上就是掌握着皇帝的身家性命。 “袁侍讲不必忧虑。”见袁茂脸色霎时没了血色,卫泽轻轻一笑,甩甩袍袖,大大咧咧道,“朕以前做过伺候人的奴才,知道什么时候该装乖卖巧,什么时候该在暗地里使点手脚,就算孟家人联合世家,即刻逼宫,朕也能找到自保之法。至于永宁侯,他没把朕放在眼里,又和孟家面和心不合,不会轻举妄动。” 袁茂悄悄松了口气,“朝堂之上危机四伏,微臣以后会愈发小心谨慎。” 卫泽点点头,忽然语气一变,含笑道:“朕对袁侍讲,知无不言,望袁侍讲也是如此。” 明明是笑着说出来的话,但语气却像含了一片片冰渣,薄而尖锐,刮在袁茂脸上,有些生疼。 袁茂走出景春殿的时候,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回望一眼殿前的彩绘朱漆廊柱,浮雕游龙威风凛凛,气势凌人,心中暗暗叹道:皇上果然是长大了,喜怒都在一念之间,刚刚还在和自己推心置腹,君臣相和,下一刻忽然就暗含警告,说变脸就变脸,让他也不由得心生惶恐。 “吱呀”一声,曹平捧着一副雕花填金小托盘,推开糊了绵密素纱的槅门,走进书房。 通常卫泽和大臣私谈的时候,曹平都会守在暖阁外面,方才卫泽和袁茂的对话,他自然是听到了。 朝政大事,他不敢议论,不过关于卫文帝留下遗诏的事,他还是忍不住想说点什么。 他放下粉彩茶盅,擦了擦眼角,感叹道:“皇上,先帝心里还是惦记着您的,虽然没来及和您相认,可私底下却为您想得这么周到,怕您无人可用,特特给您留下这份遗诏。” 卫泽俊秀英朗的脸上笼上一丝淡淡的笑容,像清晨弥漫在江面上的薄雾,瞥一眼书案前黝黑暗沉的端砚,“你知道什么!” 曹平细细看了看卫泽的脸色,估摸着他这会子心情似乎不错,大着胆子道:“先帝为皇上考虑周详,皇上难道不高兴吗?” 卫泽卷起衣袖,手指从镂花笔架上划过,随手挑了枝兼毫笔,在雕刻老松云雁的砚台里蘸上浓墨,漫不经心道:“那份遗诏,是假的。” 曹平惊呼一声,不敢相信,怔怔地愣了半晌,方道:“袁侍讲竟然敢矫诏?” 那可是杀头的大罪啊!袁茂瘦巴巴的,风一吹就倒,竟然有这么大的胆量,敢矫诏? 卫泽从左手一摞折子中随意挑出几份,翻开来匆匆看了几眼,大笔一挥,画了个气势恢宏的圆圈,“他没有那个胆子,也不会想出这个主意。” “那……” 卫泽合上奏折,随手往书案右角一扔,“遗诏是阿素弄出来的。” “是皇后娘娘!?” 曹平心里一惊,连忙低下头,不敢再问,事关皇后,他还是老老实实闭嘴比较安全。 卫泽轻轻一笑,目光有些放空,“她不想让朕知道,朕就当做不知道好了。” 他默默笑了一会儿,余光瞥见曹平在一旁偷偷嘀咕着什么,哼了一声,“你嘴巴闭紧点,别让阿素看出什么来。” 曹平连忙捂住嘴巴,点头如捣蒜:近来皇上的脾气愈发古怪了,好起来的时候,和大臣们谈笑风生,一时恼了,就闹着要砍谁的脑袋。好在皇上对近身侍候的旧人还是一如往昔,所以曹平敢和卫泽直言直语,至于周皇后,曹平可不敢揣测对方的心思! 惹恼皇上,顶多责骂一顿,惹怒皇后,那可是要命的! 永乐侯府的嫡幼女张褚芸,和曹平抱有同样的想法。 皇后娘娘三言两语,就决定了她的归宿,不是近在咫尺的西宁后宫,而是千里之外的南吴王庭。 她哭过,闹过,甚至绝食相逼,然而父亲张安鸿一反常态,坚决要送她出嫁,母亲也无可奈何,已经着手为她准备嫁妆行李。 一旦嫁到南吴国,此去经年,就是永别。 张褚芸贪恋故土,年纪又小,不愿远嫁,可向来疼爱她的母亲都服软了,她除了认命之外,别无他法。 绫罗绸缎,珠宝头面,什么都打动不了她。她躲在闺房之中,整日以泪洗面,想用眼泪表达自己的怨愤和不甘。 然而这天,父亲忽然破天荒亲自找到她的闺房,满脸堆笑,吩咐丫鬟们道:“快给小姐打扮打扮,皇后娘娘要召见她。” 张褚芸冷笑一声,想开口讥讽父亲几句,母亲也来了,同样是欢欢喜喜,喜气盈腮:“京中所有闺秀,唯有我们褚芸生得最是俊秀,皇后娘娘见了也会喜欢的。” 张褚芸心里的一点不甘,终于被无奈彻底吞噬,连母亲都变了,她还有什么好抗争的? 丫鬟们为她梳妆打扮,宫里派了马车来接,她和母亲同坐,一路上却默然无语。 母亲眼底是掩不住的欣喜,她看了心中只觉腻烦,索性假装困倦,闭眼休憩。 到了含章殿,宫女们笑嘻嘻迎上前:“娘娘等了多时,侯夫人请随奴婢往这边来。” 张夫人笑盈盈道:“多劳称心姑娘了。” 张褚芸默默跟在母亲身后,心中一哂:几天前,得知皇后要把十位闺秀嫁往南吴国时,母亲曾用天底下最恶毒的话咒骂皇后,回到侯府后,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把皇后夸了又夸,如今竟然放下身段,对含章殿的宫女这般客气,显见着想好好巴结皇后,就像巴结孟家的太太们一样。 称心直接把永乐侯夫人和张褚芸带到东边暖阁前,里头侍立的宫女打起撒花银丝纱帘子,把几人让进里间。 因为卫泽的吩咐,周瑛华不能出门,只得在东边暖阁里看书解闷。 张褚芸曾在御花园的两场赏花宴上远远见过周瑛华,第一次是赛诗会,她一心只顾着和其他小姐攀比,第二次因为得知被选中联姻,伤心过度,是以两次都未曾细看西宁皇后。 直到此刻,她知道自己这辈子的命运已经无法更改,绝望之下,不再顾忌,踏进里间后,便抬起眼帘,悄悄打量着倚坐在南窗下的西宁皇后。 周瑛华没穿朝服,着一件通体素白的家常绢罗纱交领上襦,别无花朵纹饰,只在衣襟间用暗金线绣了几枚细嫩柳叶,臂上搭着一条雪青刺绣折枝莲花披帛,底下一边缀了一颗累珠葡萄样式的珊瑚珠,腰间系一条秋香色缀细碎珍珠的丝绦,垂了块羊脂白玉佩,底下是一条鹅黄绣白玉兰的云纹百褶裙。 想是才刚洗过了头,也未束发,一头乌墨青丝如瀑布一般铺泻在肩头胸前,更衬得她肌肤如玉,目若秋水,虽是洗净铅华,脂粉未施的模样,但含章殿外满院盛放娇艳无比的玉兰花树,在她面前,也是黯然失色。 饶是心里怨愤不甘,张褚芸还是忍不住赞了一回,暗暗道:常常听世家命妇们私下里议论,都说皇上对皇后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她曾暗暗猜测,皇后必定姿容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皇后果真是貌若春芳、眉目如画,加之年纪又轻,更又多了种连三月春花都无可比拟的灿烂明媚。 张褚芸不由得想起永乐侯府的一棵百年海棠,每到花开时节,海棠花树繁花朵朵,云蒸霞蔚,美不胜收,是京中著名一景,许多世家小姐都争相去她家中观看。然而那番华丽盛景,放在皇后面前,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百年海棠,垂瀑花海,或许只有像皇后娘娘这样的绝色居住其间,才不至于被抢了风头。 称心卷起珠帘,回头朝永乐侯夫人微微一笑,话里带了几分歉意,道:“娘娘素来随性,加上病才好,愈发不耐烦规矩礼节之类的,倒叫侯夫人见笑了。” 永乐侯夫人忙笑着道:“皇后娘娘不拘一格,臣妇倒是羡慕的紧。” 若非在家中受尽长辈亲人宠爱骄纵,哪个闺中女子敢随心所欲、率性而为? 皇后虽然母妃早逝,远嫁西宁,但和皇上少年夫妻,集得万千宠爱在一身,所以才可以无所顾忌,凡事只按着自己的性子来。永乐侯夫人和张褚芸母女虽然是勋贵女眷,出身高贵,锦衣玉食,但都不曾得到这样的殊荣和爱护,看到周瑛华意态慵懒,神情闲适,撇去之前的种种嫉恨不谈,到底还是有几分羡慕的。 说话间已到得暖阁内,房里沁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周瑛华独自一人倚在窗前,她坐在一方紫檀梅花卷尾小几上,手里虽捧了本书,但眼光却似流连着窗前檐下垂挂着的一个玻璃花球上,披帛横过腰间,衣裙上像染了几分秋色,朵朵白莲盛放,一直拖到松花色绣鞋脚面,底下裙裾散开,曳在百花拥簇织就的毛毯之上,说不出的风流别致。 称心皱眉,小声嘟囔道:“绿芽她们都跑到哪里去了?竟放娘娘一人在这里,怪道咱们远远来了,也没个人通报请安的。” 因见周瑛华在凝神沉思,生怕突然高声惊吓了她,走近几步,放低声音,小心翼翼道:“娘娘,侯夫人来了。” 周瑛华轻“咦”了一声,恍然回过神来,目光轻轻往这边扫了一眼,犹如秋水照人。 抛下书册,淡淡笑道:“本宫方才出神,倒是对侯夫人失礼了。” 永乐侯夫人连忙一扯张褚芸的袖子,让她给周瑛华行礼,口中道:“娘娘召见,臣服荣幸之至,就怕扰了娘娘休养。” 周瑛华匆匆打量张褚芸两眼,“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侯夫人温柔敦厚,令千金也生得秀丽端庄,本宫一见了就喜欢。” 永乐侯夫人满脸堆笑,道:“能得娘娘看中,是她的福气。” 听着周瑛华和母亲一来一往,微笑寒暄,张褚芸心里一时滋味难言。 先前她曾向往过西宁后宫,曾偷偷嫉恨过皇后,又因指婚一事还把皇后视作挟私报复的狠毒妖妇,然而母亲和父亲的反常态度,已经把她对皇后的种种不满尽数掩盖。 她知道,母亲向来傲气,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对皇后如此谄媚。她的婚事,大概就是侯府的一桩筹码,父亲和母亲正心痒难耐,预备拿她和皇后换取更大的利益。 张褚芸长于钟鸣鼎食之家,从小耳濡目染,知道世家侯门里头的龌龊,温情是有的,但太少了,也太短暂了,唯有利益纠葛永远是父兄们的追求,亲身骨肉,在利益面前,也能轻易割舍。 从前她不觉得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及至亲自经历了,不知怎么,倒是一点不觉得伤心难过,只觉得有些苍凉。 她静坐无言,眼光落在青釉盖碗里一汪碧莹莹的茶水之上,永乐侯夫人的影子倒映在茶水中,看去竟觉得无比陌生。 闲谈间,听得外面一声咳嗽,珠帘外隐隐有环佩叮当之声。 周瑛华似是忽然想起什么,放下茶盅,淡笑道:“多半是郎中令家的千金来了,正巧两个女孩儿一道做个伴。” 郎中令孟酣春,是丞相孟谦义的堂侄,孟酣春的女儿孟苍灵,曾和张褚芸一起竞争婕妤之位。 张褚芸微抬眼帘,不动声色。 永乐侯夫人却脸色一变,眼底闪过一丝阴狠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  星期四有急美剧更新,推迟一天,星期五回家o(n_n)o 第73章 73 郎中令夫人和孟苍灵看到张褚芸母女,面上也有些不自在。 孟苍灵行礼时,周瑛华只微微抬眼,并未起身,眼睛往旁边轻轻一扫,称心会意,扶起孟苍灵,将她让到一边坐了。 周瑛华把张褚芸叫到跟前,拉着她的手,含笑道:“南吴国是本宫的母国,你们都是名门千金,又是西宁使者,身份贵重,到了南吴,本宫的父兄们必不会亏待你们。” 张褚芸神色淡然,低垂着头,看着自己擦了凤仙花汁的指尖,默然不语。 张夫人一直朝她使眼色,她全然当做没看见的样子。 周瑛华浑不在意,说了一会子闲话,才让如意送几名女眷出宫。 期间她对孟苍灵颇为冷淡。 郎中令夫人面色有些不好看,孟苍灵更是脸色铁青,如花一般美貌的青春少女,回话时,语气硬邦邦的,惟恐别人不知道她心里有气。 临走时,周瑛华还拉着张褚芸的手叮嘱了好些话,孟苍灵站在一边,眼眶发红,几乎能喷出几点火星子。 如意把两对母女送到殿外,去了半日,回来时道:“孟小姐好大的脾气,才出含章殿,就和永乐侯府的张小姐吵起来了。” 称心坐在脚踏上剥葡萄,指尖捧着一颗圆润的紫色葡萄,笑嘻嘻道:“张夫人和郎中令夫人也不管?” 如意一摊手:“小姐们的口角,不过是气话,张夫人和郎中令夫人一开腔,那才是真的骂人不带脏字儿呢!” 郎中令自恃孟家族亲,自然看不起外强中干的张夫人,而张夫人觉得女儿以后就是南吴国的婕妤,多了几分底气,面对昔日常常对自己颐指气使的孟家太太,难得强硬一回。两人在出了宫门后,本来相安无事,后来孟苍灵几次挑衅张褚芸,张褚芸反唇相讥,两位母亲看似在调和,其实句句都是含沙射影,讥刺对方。 称心听得一阵意动,心中有些作痒,恨不能立刻奔到宫门前去看热闹,想起周瑛华的吩咐,没敢吱声,继续埋头剥葡萄。 周瑛华手捧一只青花芙蓉白凤纹小茶盅,银镀金镶嵌宝石凤凰护甲擦过薄脆杯壁,发出嚓嚓轻响。 该是时候收网了。 孟苍灵是孟氏嫡女,心高气傲,她故意当着孟家人的面优待张褚芸母女,孟苍灵肯定会心生不满,和张褚芸发生争执。 婕妤之位决定着哪户世家能在开采银矿的过程中独占一成利润,张家这几年已经渐渐没落,把这个最肥的差事交给张家,不是出于好心,完全只是为了把他们家放在火上煎烤。其他世家看唯独他们张家占的份子多,肯定会联起手来,把早就摇摇欲坠的张家拉下马。 而张安鸿利欲熏心,根本顾不上其他,还沾沾自喜,以为果真是张褚芸得了周瑛华的喜欢。 周瑛华揭开杯盖,徐徐吹去萦绕在杯口的热气,这几天,已经陆陆续续有三家命妇密告张家暗行不轨之事,她把所有密信交给卫泽,卫泽没有迟疑,直接命令窦子元去收集证据。 没有意外的话,永乐侯府,将会成为第一家倒台的世家勋门。 西宁国,利川城外。 一辆青油马车在岔道的茶寮前拐了个弯,茶寮老板看了一眼那两匹膘肥体健、皮毛油亮的骏马,心中暗赞一声,端起茶盘笑呵呵上前招呼:“郎君略坐一坐,天干热燥的,好用些茶水润润口。” 头扎布巾、着一声齐膝短衫的小厮勒住缰绳,跳下马车:“大爷,劳烦您,前面往左的山道可是去往宣恩县?” 茶寮老板点头答道:“正是宣恩县,往左再走七八里路,就能走出咱们凤凰山,山脚下有一个斧头形状的大池子,池边尽是芦苇丛和荷花莲蓬,顺着土路再往前不过十几里路的脚程,就能看到小山包上一座尖顶的石头塔,那宣恩县就在宝塔山脚下,听郎君的口音,像是从北方来的?” 小厮并不答话,回身掀开青布帘子,朝里道:“小公子,要不要下来用些茶饭?” 钱凤桐在老爹的怀里翻了个身,长吁一口气:赶了将近一个月的路,风餐露宿,诸事不便,吃尽苦头,如今总算是快到西宁国了! 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道:“切六盘牛肉,四盘带走路上吃,你一人十个馍馍,我和老爹要两个蒸饼,下四碗鸡丝面,再来一壶卤梅水。” 茶寮老板站在一旁,一句一句听得分明,一边默记一边将人往草棚里迎,“好嘞,几位郎君先喝杯凉茶解解渴,我家婆娘手脚快,饭菜马上就能收拾妥当。” 钱凤桐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掀开身上盖的薄衫,把蜷缩在车厢里睡得死猪似的钱老爹摇醒:“爹,就快到宣恩县了,咱们先去吃些热食。” 钱老爹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一双凤眼水汪汪跟浸了一笼轻烟似的。因为他这双眼眸长得格外好看的缘故,哪怕是他无意间的一个眼神,都像是满蕴着无限风月柔情,勾得人心潮澎湃醺然欲醉。 瞳若秋水、目似流波,北齐临安城的钱家九郎天生一副姣好容貌,是城内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可惜他空长了一副好相貌,文不成、武不就,加之从小被钱家老太爷捧在手心里养大,又添了一身娇滴滴的骄纵脾气。成亲七八年,二十好几的人了,依然不事生产,碌碌无为。 原先还没什么,钱家家大业大,随便哪个指头缝里漏点东西,都够钱老爹衣食无忧、享乐一生了。可钱老爹并非嫡出,年前钱家老太爷一归西,钱家大爷接管家业后,把库房一锁,一家给三百两白银,四箱丝绢,八床锦被,一口大锅,就利利索索将几个拖儿带女的庶兄弟打发走,出去自己过活。 北齐国近年来灾荒频起,老百姓们衣不蔽体、穷困潦倒,能不饿死便是祖宗保佑。挨到年底,谁家可以蒸上一锅白米饭,煮几碗猪肉白菜馅饺子,煎几尾肥鱼,炸一笸箩素丸子,熬一吊子肥肉藕汤,已是难得的奢侈,常年吃不饱肚子,是眼下北齐国农人的常态。 此时一斗谷只需五个铜板,三百两白银,足够寻常一家七八口的市镇人家过上二三十年吃穿不愁的好日子了。可对于从小锦衣玉食、呼奴使婢的富贵公子们来说,平时一顿酒饭就要花费五千钱,还没算上给花娘们的赏银,何况如今是要分出去单过,一家老小十几口人,三百两银子哪里能够? 钱大爷是嫡长子,继承钱家实乃名正言顺,他们父子几人又都是官身,钱家嫡出的七郎还在军中任职,手握兵权,可以说钱家大房的拳头是又大又硬。甭管钱家庶子庶孙们如何哭天抢地、咒骂不停,钱家下人只管粗声粗气一顿怒吼,把昔日高高在上的主子们往外一推,包袱一扔,便不管了。 钱老爹人长得漂亮,本事却一点也无。才刚死了老爹,又被嫡长兄赶出家门,一片凄风苦雨中,勉强找了个破落小院子栖身。 屋漏偏逢连夜雨,钱老爹搂着心肝宝贝儿子钱凤桐默默垂泪的时候,他的娘子郭氏留下一封和离书,卷了家里的存银,带着所有仆人,连夜跑回山东娘家去了。 钱老爹唉声叹气了大半个月,给一向最为亲近的嫡兄钱七郎写了一封家信求助,钱七郎远在镇北大营,民间书信来往全靠南北商人投递,算起来钱七郎最早也要到年底才能收到钱老爹写的信。 而这封求救信才托人送出去没两天,他们父子二人就被前来收租的户主给赶出来了。 钱老爹倒是还藏有三十两银子的私房留着救急,另外还有一辆马车、两匹宝马。朝廷对马匹的控制很严,跛脚杂毛马都不易得,两匹通身乌黑发亮的骏马更是身价不菲,蛮可以变卖出去换些银钱花用。 可惜钱老爹平生别的爱好没有,既不喜欢临安城内富贵子弟最为风行的打马球、斗奇花,也不赌钱吃酒,更不喜流连勾栏,唯有那两匹骏马是他的心头好,别说卖出去换钱买粮食,就是他自己饿肚子,也不肯委屈两匹神驹。 父子俩卷了包袱行李,牵着两匹宝马,流落到城外一所香火寂寞的野庙中。勒紧裤腰带,天天跟着寺里的和尚吃稀粥啃窝头,勉强凑活了半个多月,忽然接到一封从西宁国寄来的书信。 信上说钱老爹胞姐钱氏的女儿如今已经成了西宁国的皇后,辗转听说他这个亲舅舅过得很不如意,要把他们父子俩接到西宁国去,还会给他封个官做! 钱老爹依稀记得自己是有一个年长几岁的同母姐姐,容貌不俗,当年才十几岁时被北齐国的使臣挑中,带到南吴国为南吴皇帝献艺,之后便被南吴皇帝纳入后宫,还为南吴皇帝生了个公主。 钱老爹的亲生姨娘去世前,心心念念着想见女儿最后一面,不然走得不安心。钱老爹当时曾去驿馆打听过,使臣告诉他,钱妃早就过世了。 姨娘终究还是没见到姐姐,就撒手人寰。 一晃多年,钱老爹没有想到,姐姐的女儿已经贵为一国之母,而且还特意打发人到北齐国寻亲。 钱老爹欣喜若狂:什么是天上掉馅饼,这就是!皇后娘娘的亲舅舅,那得多威风啊?戏文上不是都说了吗,皇后的舅舅,是能封侯拜相的。 钱老爹看过书信后,想也不想,立刻回房收拾铺盖卷,预备跟着送信的小厮杜丹青一起去西宁国。 做父亲的不靠谱,儿子钱凤桐便格外早熟,他拦住老爹,觉得皇后的书信有些蹊跷:堂堂西宁国的皇后,如果果真想接自己的亲人去西宁国享福,肯定会派出一队使臣,把他们风风光光接回西宁国,怎么可能只派一个小厮过来接他们? 也太寒酸了。 钱老爹一心想着当上侯爷以后怎么扬眉吐气,哪里听得进钱凤桐的劝告? 而且杜丹青也说了,皇后之所以只派他一个人送信,是因为担心钱老爹的身份泄露之后,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才会让他们隐瞒身份,谨慎行事。 于是,钱氏父子俩再度搬迁,收拾好行李,牵着两匹宝马,别过野寺中的僧人们,跟着杜丹青一起,踏上前往西宁国的旅途。 一路上两匹马儿们拉车赶路,钱老爹心疼得跟什么似的,早就嚷嚷着要去买两头牛,来接替他家宝贝马驹。 钱凤桐没答应,他始终觉得杜丹青心藏不轨,觉得有马儿在身边,逃命的时候能跑得远一点。而且他嫌弃牛车、驴车慢,同时不够风光——如果西宁皇后真的是他的表姐,那他这个表弟总得气派一点,才不至于让西宁人嘲笑。 是的,虽然怀疑杜丹青没安好心,钱凤桐心里其实也盼着他说的都是真的——皇后娘娘的亲表弟,能餐餐吃大鱼大肉,有花不完的银两,穿不完的绫罗,就算前途叵测,至少也比天天吃稀粥要好得多! 颠簸大半个月,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还得时时刻刻小心山野之地的凶猛走兽,或是喜欢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 钱老爹提心吊胆,可怜兮兮,每晚都含着两泡眼泪入睡。 进入楚州后,离宣恩县越来越近,马车走上平坦的官道,也没原先那么颠了,钱老爹才总算放下心来,自此一路酣睡,除开解手,再不肯下车,这时候他倒是不心疼他的两匹爱驹了。 马车停在茶寮前,钱凤桐叫醒钱老爹,自己在一旁梳通乱发,整理衣裳。 钱老爹百无聊赖地吧嗒嘴巴,微红的凤眼随意往杜丹青那里瞟了一眼。 杜丹青被钱老爹风流婉转的眼风一扫,顿时一阵脸热心跳,一张黑脸几乎马上就要蒸熟了,连忙递上手巾仔仔细细给他擦脸,又拿出木梳子给他梳了个整洁端正的发髻,戴好头冠,然后替他捶捶大腿,捏捏胳膊,揉揉肩膀。 一直等钱老爹起床气全消,觉得浑身上下都舒坦了,杜丹青才抖擞精神,小心翼翼搀着钱老爹下马车。 钱凤桐瞧着杜丹青那副诚惶诚恐的讨好模样,撇了撇嘴。 大周朝盛行美男子之风,富贵人家的郎君,五六岁起就会互相攀比彼此的相貌气度,还学会用铅粉、胭脂、熏香来妆饰自己的仪容。 甭管你才华如何,只要你长得好看,就能在世家子弟中大出风头。 比如才高八斗的右丞相纪大郎,幼年早慧,年仅十二岁时,就以一篇字字珠玑、辞藻华丽的《泽波赋》引得洛阳纸贵,一时风头无两。只可惜纪大郎相貌丑陋,面如锅底,始终得不到北齐刘皇帝的喜爱和重视,饶是他凭着自己的才干一步步升官进爵,官至右丞相,其风评和名声依旧不及相貌俊美的左丞相谢十八郎。 北齐国从前朝起,就十分推崇形容妍丽、五官清秀的美男子。钱老爹生得秀美如玉,在临安城时颇有盛名,每次他出城游玩,骑马归来时往往引得万人空巷。少女闺秀,妇人老妪,甚或平民男子,贩足走夫,都齐齐出动,将城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大家摩拳擦掌,就是为了一睹美男子钱家九郎的真容。 钱老爹一骑轻尘,路边轩窗扔下无数丝帕、香包、花瓣、香果,犹如漫天花雨一般,等他回到钱府,座下灵驹的马蹄都还带着一股子浓香。 西宁国和南吴国的世家公子都以俊朗英武为美,从来不会涂脂抹粉,尤其是深处内陆的西宁国,闺秀们更加向往阳刚气十足的男子。 像杜丹青这样土生土长的西宁国人,何曾见过如钱老爹这般风姿独秀、气质出尘的美男子? 钱老爹不仅姿容秀丽,还和周皇后的相貌十分相似。 于是,寡言少语的杜丹青,一见钱老爹,就像见了周皇后,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一路上,他把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钱老爹奉若神明一般,争着抢着伺候他的衣食起居,惟恐有一丝怠慢。就连钱老爹解手,杜丹青也必定忠心耿耿守在一边,防着不懂规矩的宵小偷看郎君。 钱老爹十分得意,每天支使杜丹青干这个,做那个,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西宁国的王侯贵族。 钱凤桐看到老爹这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几乎能够想象到,等进入西宁国,老爹的尾巴,早晚得瞧到天上去! 父子两人懒洋洋下了马车,一前一后走进茶寮。 杜丹青把马车赶到草棚底下,喂两匹骏马吃了些草料,然后过来一起吃面。 他收拾出一个干净方桌,还用自己的袖子使劲擦店里乌黑油亮的条凳,直将条凳擦得光可鉴人,这才恭恭敬敬扶着钱老爹坐下。 然后拿起桌上的抹布,在另一条凳子上随意抹了几下,对钱凤桐道:“小公子,坐这边。” 钱凤桐:“……” 茶寮老板和老板娘端着几碗鸡丝面和切得薄薄的酱牛肉走过来,一见钱老爹清俊的样貌、通身的风流气派,老夫妻俩的眼睛都看直了。 呆立片刻,茶寮老板推了一把自家娘子,“婆娘,还不快煎茶去!” 北齐国一般的食肆、客栈、茶寮、酒肆,给客官上的凉茶都是一锅开水,随意扔几把酸浆叶子煮出来的,不值什么钱。 茶是贵族富户们才能随意享用的奢侈品,寻常人家偶尔也煮茶,但只有贵客来时,才会奉上茶汤。北齐国最常见的煎茶法,必须用木炭为燃料,取最好的山泉水,把茶饼碾成粉末,筛净后掺入沸水之中煎煮,一边搅拌,一边加入盐巴、葱、姜、松子、橘皮、杏仁等干果,也有加猪油的。 钱凤桐的嫡母郭氏喜欢在煎茶后,就着剩下半锅油花翻滚的热茶汤煮面条吃。 那布衣老妇架上炭炉、铜锅,翻出装茶饼的罐子、瓷盒、干果盒子和一枚细长汤匙,取来一瓮储存在柜台里的清甜泉水,特意洗净手后,在茶寮当中扇风炉煎起茶来。 钱凤桐细看老妇行事,注意到老妇并未筛茶粉,也没放猪油、葱姜和盐巴,而是在茶汤中掺了几匙子核桃、枇杷、茉莉和玫瑰花。 他暗暗道:利川是西宁国最东边的市镇,老妇的煮茶法,应该是按着西宁人平时吃茶的习惯来的,他和老爹到了西宁国以后,少不得把在北齐国的生活习惯一样一样改过来,免得在皇后表姐面前丢丑。 茶寮老板搓着双手,偷偷打量几眼钱老爹,谄笑道:“郎君好风采,老朽活这么大岁数,还从未见过郎君这般人品风度。乡野之地,没什么好招待的,请郎君喝碗婆娘的煎茶,还望郎君不要嫌弃。” 钱老爹长这么大,凭着天生一张人见人爱、我见犹怜的面孔,早已对旁人的奉承和追捧习以为常。见茶寮老板夫妇如此讨好,也只是淡淡笑了一下,并未动容,朱唇轻启,说了一句“多谢老伯好意”之后,便再没搭理茶寮老板,只自顾自吃他的鸡丝汤面。 茶寮老板并不觉得钱老爹冷淡,反而一副正当如此的神情,颤颤巍巍去拿蒸屉里的馍馍和糖糕蒸饼,送到他们桌上,又去盛了几盘他们不曾点过的笋干咸菜,送与他们吃。 杜丹青立刻把笋干盘子推到钱老爹跟前,好让他能挟得到菜。 并未继承老爹美貌的钱凤桐:“……” 他现在真想摔碗! 传说临安城北边和钱老爹齐名的美男子谢十三郎和左丞相谢十八郎同是河东谢家子弟,只不过谢十八是谢家嫡脉,而谢十三是远支旁系。 谢十三郎少年失怙,家徒四壁,一家十几口人,全靠寡母替人浆洗衣裳过活,连顿饱饭都吃不起,家中几个大孩子惯以偷鸡摸狗为生。但歹竹出好笋,谢十三郎越长越妖娆美丽,城北许多爱慕他美貌的老百姓不忍见他忍饥挨饿,天天往他家送米送粮,堆起来的米袋子有城楼那么高。 郭氏经常和仆人闲话,议论自家夫君钱老爹和城北谢十三郎到底谁更俊美。 钱凤桐每次听到妇人们议论城中美男子,都会嗤之以鼻,觉得婆子丫头们说的那些关于钱老爹和谢十三郎的趣事野闻都是好事之人胡乱瞎编的,不然郭氏最后怎么舍弃貌美如花的老爹,携款跑了?还有那院子的户主怎么没看在老爹的面子上,免掉他们的租钱? 现在钱凤桐总算信了:原来帅真的可以当饭吃! 他恨不能以头抢地:为啥啊,为啥老爹貌若潘安,人人追捧,他这个儿子却相貌平平,无人问津呢? 从杜丹青的态度来看,皇后表姐周氏也是个美人…… 钱凤桐怀着一腔愤懑,哗啦啦几口吃完一碗鸡丝面:但愿他的这位表姐不会和北齐国那些闺秀们一样,喜欢娘娘腔似的病美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越写越混乱,没写过长文,以为只要照着心里想的写就成,结果发现好难( ⊙ o ⊙ )啊! 可能要放缓脚步梳理一下大纲了,不过依旧会坚持日更哈~ 另一篇文《明朝小官人》是穿越种田,心烦的时候就去存这篇的稿,比较省心,这个月中到月底应该要放出存稿了,在这里求个收藏~xet/onebook.php?novelid=3016664 第74章 74 吃过汤面,钱凤桐又掏钱买了几个馒头。 两碗鸡丝面下肚,他吃得肚皮滚圆,并没打算买馒头。可看到茶寮老板夫妇对他们这般热情,又是煎好茶又是送小菜的,最后见钱老爹爱吃他们家的干笋,觉得格外骄傲,还硬往他们马车后面的行李箱里塞了好几把腌菜和酸笋,钱凤桐作为人子,免不了也要投桃报李,照顾一下老夫妻的生意。 虽然他早已知道,西宁国富得流油,开店、贩卖、甚或渡口码头上出卖体力的劳夫,在向地保和当地县衙缴纳部分捐税后,还能攒下不少余钱。能在官道岔路旁开茶寮的,肯定不是什么穷苦人家。 斧头湖碧波荡漾,水光潋滟。沿岸十几里,山上遍植香樟、翠竹、松柏、桂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岸边都是茂盛蓊郁的芦苇丛,浅水处则生长着大片大片的碧绿荷叶,绿盖如云,一片青翠。漫天翠色葱茏当中,绽开成千上万朵或粉、或白、或红的莲花,微风拂过,送来缕缕微带苦涩的清香。 钱老爹趴在车窗前,摇头晃脑,赞叹道:“到底是和咱们北齐国不一样呢,秋分已过,咱们那边秋风瑟瑟,寺里的树叶子都掉光了,这里还是一片郁郁葱葱,荷花还开得这么好!” 杜丹青朗声笑道:“我们西宁国气候温暖潮湿,荷花能一直开到冬月里,有时候直到落雪时节,荷叶还没有枯尽。” 钱老爹眼中露出向往之色:“常听人说南吴国的景致如何清幽秀美,没想到西宁国的风土也不逊色。” “郎君谬赞,江南盛景,哪是我们这穷乡僻壤能比的!要不然,我们那位先帝当年就不会在南吴国流连忘返,玩得忘乎所以,连政事都顾不上了,还把当今圣上留在南吴国教养长大。” “说起来,我那外甥女,也是南吴国人。”钱老爹一想起周瑛华,就乐得直拍大腿,仿佛荣华富贵已经近在眼前,“等到了西宁王城,凤桐可以让你表姐给你讲讲打听江南的美景。” 钱凤桐默默听着钱老爹和杜丹青的闲语,心中一哂:一路行来,他发现远离中原的西宁国虽然富裕安平,但民风并未开化,信仰杂乱,各地都奉行当地历史传说流传下来的神鬼,对佛道和儒家、理学似乎都不大热络。 官道两旁,常常是寺庙、道观、土地庙、龙神庙和各种稀奇古怪的祠堂并肩而立,杂乱无章,完全不似北齐国庄严厚重,条理分明。 他身为土生土长的北齐国人,心里难免向着母国,根本不赞同钱老爹的话,不过并未反驳,而是暗暗道:虽说北齐国每况愈下,老百姓过得一天不如一天,而西宁国拥有数不清的良田矿产,随随便便一个亲王就比他们的北齐皇帝还富有,可再有钱又能怎样?到底是偏安一隅的小国,论起传统和文化,哪能和深处中原腹地的北齐国比呢? 正自洋洋自得,马车陡然一停,原来是钱老爹说话间瞥见湖里的莲叶长势喜人,忽然兴致上来,闹着要吃新鲜莲子。 钱凤桐连忙拦着,不让钱老爹作妖,这么一大片的肥沃荷田,肯定是属于当地乡绅私有的,不好随意采摘。 莲蓬不止能熬粥煮茶,铁莲子还可以制成僧尼常用的手串、佛珠。北齐国盛行佛道,北方几个繁华都城的贵族尤其尊崇佛道,城里常有游僧传道讲经,世家中甚至不乏带发修行的比丘尼。 因为佛道地位高,好事者附庸风雅,养莲赏莲一时蔚然成风,用莲子制成的各种串缀也供不应求,栽种品种优良的莲花,在北齐国,不仅是一件积功德的美事,还能为家中添一笔进益。 荷田和河中的莲蓬不一样,江河湖泊的莲蓬,或许是野生野长的,但荷田,都是农人们自己培植的,哪能想摘就摘。 钱老爹不听劝,掀了车帘,非要自己亲自去采莲蓬吃。 钱凤桐忍不住扶额。 果然不出他所料,在杜丹青停下马车,钱老爹卷着宽袍大袖,兴冲冲跃下河岸时,忽然有一个头顶莲叶、手持竹竿、光着膀子的瘦黑小子钻出芦苇丛,站在水里高声喝骂起来,不许他们私自摘莲蓬。 钱老爹自忖美貌,压根没把黑小子的叫骂听进去,依旧我行我素,够着离岸边最近的莲蓬,一连撇下七八根翠绿杆子。 眼看黑小子一张黧黑的圆脸涨得通红——被钱老爹气的,钱凤桐连忙叫杜丹青揣上一把铜钱,前去交涉。 黑小子见偷莲蓬的人出手阔绰,脸色好看了些——虽然还是黑得看不清眉目,但至少他说话的口气软和了几分,还自告奋勇潜入水中,亲自摘了一大捧鲜嫩的小莲蓬,兜在怀里,送到岸上来。 荷花虽香,荷叶虽美,那莲池底下的淤泥却是黑乎乎的又脏又臭。水深的地方适合赏花,但莲杆长得不密,莲蓬养不大,赚不来钱。水浅的湿泥地最适合栽种莲蓬,每枚都能结几十颗莲子,等到秋冬,还可以收获肥白润泽的鲜藕。所以,为了多生莲蓬、莲藕拿来换钱,农人会将自家发酵好的粪便投入莲池肥地。 黑小子拨开荷叶丛,把衣兜里的莲蓬送到岸边时,也顺便将一股混合着湿臭的腥气带到钱老爹身旁。 钱老爹风流不羁,年少时常常载着歌姬没人泛舟采莲。但那些莲花都是长在水里的,隔着几丈深的碧绿湖水,谁知道底下的淤泥有多脏有多臭?反正只要荷叶娇嫩、荷花漂亮就够了。 直到今天,钱老爹才算是明白,出淤泥而不染的真正意味。 离得远时,只能闻到清苦的荷花香气,离得近了,荷田里的各种腐臭夹杂在一块,让他不由得泛起一阵恶心,直欲作呕,在茶寮吃过的酱菜似乎也被臭味影响,开始在腹中闹腾起来。 钱老爹连忙丢下莲蓬,跑回马车上,翻出黑漆嵌螺脂粉盒子,猛力嗅了几口,总算把萦绕在鼻端的恶臭味给逼走了。 杜丹青将莲蓬送到马车上,甩了下鞭子,接着赶路。 钱凤桐低着头,跪坐在车厢角落里剥莲蓬,他剥一颗,侧躺在车窗前的钱老爹便吃一颗。 一连吃了七八颗,钱老爹想起宝贝儿子,问他自己吃不吃。 钱凤桐崔素节对着眼前这个貌美如花、懦弱娇气的老爹摇了摇头,愤愤咬破一颗青莲子:要不是因为你是我老子,儿子我早把你丢到路边让您老人家自生自灭去了,我咬,我咬,我继续咬! 对钱老爹恨也不是、爱也不是的钱小郎一边任劳任怨地伺候着钱老爹,一边默默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杜丹青已经看到不远处小山包上果然有座尖顶石塔,山下有房屋人家的地方,便是宣恩县城外的村郭了。 “郎君,我们先去前面的村子里歇歇脚,过几日县城会有人过来接应咱们。” 钱老爹浑浑噩噩,全听杜丹青安排,闻言立即道:“都听杜小哥的,嘿嘿,不知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我那外甥女?” 杜丹青轻甩马鞭:“郎君暂且耐心在村子里住下,皇后娘娘传信给小人,说她会让人预备下迎接贵重宾客的仪仗,亲自来接您进宫。” 钱老爹听说周瑛华竟然纡尊降贵,亲自迎接自己,当下喜不自胜,高兴了没半天,忽然又沉下脸,唉声叹气道:“哎,可怜我姨娘和姐姐没有这个福气,她们要是知道外甥女成了西宁国的皇后,不知会多么欣慰。” 钱凤桐不由挑眉:您伤感的时候,能不能放慢吃莲子的速度?你儿子我的指头都剥得麻木了! 钱老爹没注意到儿子的古怪脸色,两指夹起一枚莲子,咔嚓咔嚓,依旧吃得香甜。 马车顺着竹林间的宽阔土路一路驶进去,路边玩耍的顽童看到一辆好阔气的马车,都牵着手跟在后面看热闹,还有在村头水塘边洗菜、磨锄头、喂牛的妇女,一边猜马车上是谁家的阔亲戚,一边躲在角落交头接耳、分享八卦。 几个听到风声的村民很快跑进村去,转眼间便簇拥着一个老汉走来迎接。那老汉略见过些世面,一见拉车的两匹宝马,便知来客出身不凡,说话也愈发客气,口中自称是宣恩县宝塔村的里正。 钱老爹牵着钱凤桐走下马车,杜丹青把马车赶到村口榕树下,和里正寒暄。 一村子的妇女村汉看清钱老爹的面容,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再看他通身的风流气派,又吸一口气,然后跟看天上仙女似的,把他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来来回回瞅了不下几十遍。 里正和杜丹青说完话,脸色变了又变,忙将钱老爹父子二人往村西头引,嘴上道:“原来是钱郎君,原先听几位官爷说起过,说您生得一表人才,器宇不凡,我们还不信,眼下瞧见您,才知道往日他们还夸得少了!” 然后只说些乡间务农的闲话,绝口不提钱老爹他们几人的真实身份。 钱老爹常常被人夸赞美貌,早已经练就一副最温柔最可亲的应对仪态,凤眼微弯,笑得春风满面,又不失矜持,“老伯过奖,此地民风淳朴,风景秀丽,真是让我心醉不已啊!” 里正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匆匆道:“哪里哪里,郎君喜欢就好。” 钱凤桐皱起眉头:“官爷?”他拉拉钱老爹的衣袖,悄声道,“爹,你什么时候见过西宁国的什么官爷?” 钱老爹一脸茫然,一边和路上碰到的村人打招呼啊,一边道:“没啊,我只见过小杜子。” 钱凤桐瞥一眼在榕树下安顿马车的杜丹青,隐隐有些不安,趁里正和钱老爹说话的功夫,叫住村口几个光着脚丫的小丫头,一人塞了一块雪白饴糖:“你们村子里是不是住着什么官爷?” 小丫头吮着饴糖,含含糊糊道:“什么官爷?我们这里是永宁侯府的庄田,只有崔大爷家的亲戚是当官的。” 作者有话要说:  回老家了,用手机发的更新,钻研老半天了(>_<) 如果排版啥的有问题亲们可以直接留言哈,不然我都看不出来o>_ 是夜,西宁后宫,洗池别院。 卫文帝喜好风雅,擅长山水画,生前常常在御花园洗池旁挥毫泼墨,这座二进殿宇便被宫人们称作洗池别院。 月光如鲛丝织就的丝绸一般明亮柔软,于深蓝碧空之中流泻万道清辉,映衬着蓊郁丛林中一汪碧绿池水,波光潋滟,冰滑冷凝。听涛亭飞翘的亭角挂着几盏七彩琉璃灯笼,微风袭来,灯火迷离闪耀。 九曲桥下有一道小瀑布,静夜中细流水浪冲刷着岸边堆砌的雪白石头,水声潺潺。 万籁俱寂之中,苍蓝的天空忽然落下一道金光闪闪的灿烂霞光,恰似雷霆闪电一般,直直劈向洗池别院。霞影五光十色,拖着一道长长的白边,顿时半边天空映得雪亮,整座洗池别院恍如白日一般。 北风狂躁呼啸,天边隐隐有雷鸣响动。 霎时只闻别院内一片惊叫尖鸣,戍守的宫女侍卫乍见异象,震惊不已,四处逃窜。当值的小黄门提着铜锣,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奔跑着敲锣示警,人声鼎沸,一片嘈杂,轰隆隆的钟鸣鼓声中,夹杂着一阵阵马嘶狗吠。 倒霉的钱九郎从冰冷的池水中挣扎着扑到岸边,啃了一嘴巴的湿泥青草。他像只小狗似的吐着舌头爬上岸,呸呸几口吐出口中污泥,趴在岸边掬了几口清水漱口,还没等他捧水洗干净他那张糊满水草淤泥的脸蛋,就听到周围一片高声惊叫,顿时灯火通明,有人像是被掐着脖子似的发出一通长鸣尖叫:“各位大人,刺客在此!” 紧接着,一只马靴带着一股猎猎风声,踹在钱九郎的后背上。 钱九郎心口俱裂,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几乎都被踢碎了,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仓促的气音,身子往前一扑,咕咚一声,又掉进池子里去了。 身着缁衣、腰配弯刀的禁卫军宿卫统领站在洗池别院门廊前,神色怔忪,伸手摸了摸玉白栏杆上悬着的两枚五角铃铛,铃铛已经多年没有换过了,受了空气中的水意浸染,早已暗哑无声。 一名小黄门气喘吁吁跑进来道:“侍郎大人,陛下传唤。” 宿卫统领点了点头,跟着小黄门转过假山,穿过花堂,一路分花拂柳,来到木樨林下。 大冬夜里,新帝卫泽散着一头长发,仅穿了一件素色里衣,趿拉着一双木屐,静静站在木樨树的阴影中,神色仓皇而沉静,一双眸子犹如云霭般乌墨暗沉,正怔怔望着远处含章殿的方向出神。 显然卫泽是从睡梦中惊醒,亦或是才刚要睡下,听到洗池别院的响动,未及披衣梳洗,便直接赶过来了。 侍郎注意到卫泽脸上有道鲜红的巴掌印,看印子,似乎是某个女人打的,眉峰一皱:后宫中何人如此大胆,敢掌掴皇上? 内侍阮伯生捧着斗篷衣帽,喘着粗气,从含章殿一路颠着小碎步,追到木樨林前,“陛下,先穿衣吧,您出来得急,什么都没穿,若是冻坏了可怎么是好。皇后娘娘她……” 卫泽一言不发,仍旧看着含章殿发怔。 阮伯生叹了口气,他不知道内殿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大半夜里,皇上忽然披头散发跑了出来,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而公主把殿中所有槅门锁上,不许任何人进去伺候。 称心和如意都说皇上进去的时候两人还好好的,没听见里间传出吵架的声音,那到底是为什么? 他压下心中疑问,上前替卫泽披上一件如夜色般乌黑暗沉的斗篷。 几个机灵的小黄门捧着镜台铜盆热水跟过来,阮伯生挽起衣袖,正要给卫泽梳头,一个缁衣宿卫从洗池别院的方向奔来,跪在地上,抱拳道:“陛下,抓住一个刺客。” “人在哪儿?”卫泽轻轻挥开阮伯生,长发仍旧披散在肩头,“是什么人?年纪几何?” “刺客操北齐国口音,应当是北齐国派来的密探。”宿卫低头答道:“是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年人。” 卫泽似乎对刺客不是十分关心,瞥了一眼侍郎,倦怠道:“将刺客押去廷狱司,由你和曹侍郎亲自审问。” “喏。” 侍郎满腹心事,转身就走,忽然听得背后一阵风声鹤唳,眼角瞥见一道暗影倏忽闪过。 跪在地上的宿卫忽然暴起,手中的匕首带着凛冽寒光,划破空气,直直刺向心事沉沉的卫泽。 寂静之中可以听到匕首刺破衣裳,扎进血肉之中的沉闷钝响。 刺客一击即中,并未罢手,抽出匕首,反手又是一刀,顿时鲜血如瀑,汩汩而出,洒落一地腥红。 周围几个小黄门眼见卫泽被刺,个个吓得双股战战,满脸灰白,一动也不敢动,唯有内侍阮伯生惊叫一声,抛开手中捧着的衣物,飞身扑至卫泽跟前。 宿卫一脚踢开阮伯生,犹如一只苍鹰一般直往卫泽身上扑去。 阮伯生哀叫一声,委顿在地。 几名赶来的缁衣禁卫一边和刺客缠斗,一边已经护着受伤的卫泽往旁边的廊沿退去。 更多禁卫手执火把,从四面八方奔来救驾。 侍郎抽出腰间配刀,雪亮的光影映出他一脸冷肃。 他看着人群簇拥中面色苍白的卫泽,犹豫了片刻,方才上前加入战局。 刺客并不恋战,知道自己已被重重禁卫包围,再无逃生可能,也不惊慌,只忽然越过众人,直指着宿卫统领大笑道:“我认得你,你也是孟家的同伙!孟家狼子野心,天必诛之!” 尔后大笑数声,以刀横颈,热血四溢,立时倒地而亡。 侍郎默然片刻,燃烧的火把映出他冷峻的眉眼,竟是出奇的年轻。 他把弯刀收回鞘中,吩咐禁卫收敛刺客尸首。 一人奔到他面前,悄声道:“冯侍郎,皇上晕过去了!“ 廷狱司大牢。 伤痕累累的钱九郎趴在水迹斑斑的泥地上,肿得像馒头似的手掌捧着一碗能照清人影的稀饭,慢慢往嘴里划拉,淅淅噜噜的啜饮咽下几口寡淡汤水,叫嚣抽痛了大半夜的肠胃总算有了几分偃旗息鼓的架势。 同室牢房的小太监看着他的凄惨模样,忍不住道:“可怜哟,你怎么被打成这样了?” 钱九郎伸长舌头舔干净粗陶碗,甚至连碗底粘着的粘稠米汤都没放过,再没一丝力气,恹恹的趴在一片淋漓污水之中,颓丧道:“我也不知道呐!” 前一刻他明明还搂着宝贝儿子钱凤桐在驿馆最豪华的一间大房里睡大觉,等着第二天进宫去觐见外甥女皇后。钱凤桐像个小猪仔似的,打着呼噜,吵得他有些心烦。他一边偷偷揪儿子的头发,一边盘算着该找外甥女讨个什么官比较好开口,迷迷糊糊沉入梦乡。没想到一睁眼,儿子不见了,豪华大床也不见了,他不知怎么进了宫,还泡在一池冰冷碧水之中,好不容易爬上岸,就被人当作刺客抓起来了! 小太监叹了口气,躺在草堆上道:“我原本不过是一个小跑腿的,也不知是哪里惹怒了太妃娘娘,一大早就把我扔进来了,一群王八玩意,平日里见了那些王公贵族,哪个不是奉承不迭的,专知道欺负咱们这些没人撑腰的可怜人家!” 钱九郎听小太监在一旁絮絮叨叨骂着廷狱司的狗腿爪牙们,心里怨苦道:说到冤屈,谁也不及自己苦大仇深吧?他可是皇后的亲舅舅啊!为什么那些宿卫根本不听他的解释,就对他拳打脚踢? 他摸摸脸蛋,哼哼道,都怪那些把他掳进宫的歹人,不仅把他丢在禁宫里,还刻意遮掩了他的容貌,如果他的脸干干净净的,估计就不会被当成刺客了! 小太监看钱九郎趴在泥地上苟延残喘,走过来抬起他的一根胳膊。 钱九郎惨叫一声,觉得自己的胳膊很可能被拉断了。 小太监却浑然不觉,呼哧呼哧几口气将钱九郎挪到墙角的草堆上,拍拍他的脑袋,“兄弟,不用谢,咱俩现在都是一样的苦命人,我叫小豆子,你叫啥名啊?” 钱九郎感觉自己又遭了一次酷刑折磨,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顿时没好气道:“本公子是周皇后的亲舅舅!” 小豆子哈哈大笑,显然不信:“我还是周皇后的亲哥哥呢!“ 钱九郎身娇肉贵,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苦楚?又见小豆子不信自己的话,心中又是气又是恼,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翻了个白眼,暂时昏迷过去了。 当天晚上,廷狱司又抓了几个太监丢进狱中。铁锁才刚放下,其中一个胖乎乎的小黄门就哭天抢地,闹着要自尽以示清白。周围人都没理他,小黄门哭哭啼啼抱着铁柱嚎丧半天,就是不见行动。 隔着几道铁栏杆,小豆子突然兴奋爬起,大声喊道:“元元!你怎么也进来了?” 元元抹抹腮帮的泪珠子,哽咽着看过来,“小豆子?” “是我是我!”小豆子激动不已,不停地敲打栏杆,“你们御膳房也得罪太妃娘娘啦?“ “哪能啊,”元元看到熟人,一时倒也不怕了,盘坐在地上,和小豆子隔着几尺远,开始聊天唠嗑,“你还不知道吧?皇上遇刺了,皇后娘娘大发雷霆,把洗池别院的宫人全抓起来了!” 第82章 一会工夫,小怜当真到燕西这里来,取那瓶香水。燕西给了她香水之外,又给了她一条青湖绉手绢。小怜道:“我又没有和你要这个,你送给我做什么?我不要。”燕西道:“你为什么不要?你要说出一个缘故来,就让你不要。”小怜道:“我不要就不要,有什么缘故呢?”燕西就把手绢,乱塞她手上,非要她带去不可。小怜捏着手绢,就跑走了。燕西再要叫住她时,忽听得后面有人叫了一声老七。燕西回头看时,乃是大嫂吴佩芳,从外面回来了。燕西道:“我正找你呢,你倒回来了。”佩芳道:“我们是双请的,招待员应该也要成双作对。秀珠妹妹能来吗?”燕西道:“她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千万别请她,你请了她,我就不到。”佩芳道:“这个样子,小两口儿又吵嘴了?人家没过门的小媳妇,比蜜也似的甜,没有看见你两个人,总是闹别扭。”燕西道:“不是闹别扭,人家本和我没有关系。”佩芳笑道:“这好象是真生了气呢。是怎样吵嘴的?你说给我听听,让我来评评这个理。”燕西道:“没有闹,也没有生气,我说什么呢?”佩芳道:“不能够,若是你两人没有生气,你不会说这个话。”燕西道:“你去问梅丽就知道了。”佩芳笑道:“可不是!我猜你两人,又打起吵子来了。”佩芳说时,见走廊上的电灯,已经亮着,便道:“你别走,回头咱们一块儿吃晚饭,我有话和你说。”原来他们家里,上学的上学,上衙门的上衙门,头齐脚不齐,吃饭的时间,就不能一律。金太太就索性解放了,叫儿女媳妇们自己去酌定,愿意几个人一组的,就几个人组一个团体,也不用上饭厅了,愿意在哪里吃就在哪里吃。这样一来,要吃什么,可以私下叫厨子添菜,也不至于这个人要吃辣的,有人反对,那个要吃酸的,也有人反对,总是背地大骂厨子。所以他们家里,除了生日和年节而外,大家并不在一处吃饭的。结果,三个太太三组,金铨是三个太太的附属品,一处一餐,三对儿媳三组,三个小姐一组,七少爷一人一组。他们有时高兴起来,哥哥和妹妹,嫂嫂和小叔子,也互相请客。今天佩芳叫燕西吃饭,也就是小请客了。燕西皱眉道:“照说大嫂吩咐,我不能不来,可是大哥那个碎嘴子,吃起饭来,不够受罪的。”佩芳笑道:“我早就猜到你心眼里去了,你必定要推辞的。你大哥今天晚上公宴他们的总次长,不在家里吃饭了。”燕西道:“那我一定来,请你赶快叫厨子添两样好吃的罢。”佩芳道:“那自然,你一会儿就来罢。” 佩芳回到屋子里,只闻见一阵浓厚的香味,用鼻子着实嗅了一阵,便说道:这又是小怜这东西做出来的。我出去了,就偷我的香水使。这也不知道洒了多少,满屋子都香着呢。”小怜在屋里走出来答应道:“香水倒是洒了,不是少***,是我自己一瓶呢。”佩芳又嗅了一阵,说道:“你别瞎说了。这种香味,我闻得出来,不是平常的香味,你不要把我那瓶法国香水洒了吧?”小怜道:“没有没有,不信,少奶奶去看看,那瓶香水动了没有?”佩芳见她这样说,也就算了。便叫老妈子到厨房里去,招呼厨子添两样时新些的菜。 一会子工夫燕西来了。小怜却捏着一把汗,心想,不要他送我香水的事,少奶奶已经知道了。燕西进来,坐在中间屋里,隔着壁子问道:“大嫂,你说有话和我说,请我吃饭,有什么差事要我当吧?”佩芳在里面道:“照你这样说,我的东西,非有交换条件,是得不到吗?”燕西笑道:“这又不是我说的,原是你言明有话说,请我吃饭呢。”佩芳道:“话自然有话说,不见得就支使你当差事呀。”说时,佩芳换了一件短衣服出来,一面扣着肋下的钮扣,一面低着头望一望胸前。燕西道:“大嫂也是那样小家子气象,回来就把衣服换了。其实时兴的衣服,不应该苦留。我看见许多人,看见时兴什么,就做什么,做了呢,以为是称心的东西,舍不得穿,老是搁着。将来动还没动呢,又不时兴,只好重改一回,留在家里随便穿,另外做时兴的。做了时兴的,还是照样办,这一辈子,也穿不了改做的衣服呢。”佩芳道:“我倒不是舍不得衣服,穿着长衣服,怪不方便的。我们的长袍,又不象你们的长衫,腰身和摆都要作得极小。走起路来,迈不开步。穿短衣服,就自由得多了。”燕西道:“这倒是实话,不过长衣服,在冬天里是很合宜。第一就是两只胳膊省得冻着。”佩芳笑道:“我看你很在这些事上面用功,一个年青青儿的人,不干些正经事,太没有出息。”燕西笑道:“这是大嫂自己引着人家说呢,这会子又说人家不正经了。”说时,厨子已经送着菜饭来,小怜就揭开提盒,一样一样,放在小圆桌上。两对面,放着两份杯筷。燕西道:“又要杯子做什么?”佩芳道:“我这里还有点子香槟酒,请你喝一杯。我也不能为你特意买这个,是你哥哥替部里买的,带了两瓶回来。”当时小怜拿着酒瓶子出来,斟上了一杯,放在左边,对燕西道:“七爷这儿坐。”燕西欠了一欠身子,笑道:“劳驾!”佩芳道:“老七这样客气。”燕西道:“到你这儿来了,我总是客,当然要客气些。”佩芳点头微笑,便和燕西对面坐着饮酒。对小怜道:“你去把我衣服叠起来,不用你在这里。”小怜答应着去了。佩芳问燕西道:“你看这丫头,还算机灵吗?”燕西道:“知臣莫若君。你的人,你自己应该知道,问我作什么?”佩芳道:“我自己自然知道,但是我也要问问人,究竟怎么样?”燕西笑道:“强将手下无弱兵,自然是好的。”佩芳端着酒杯,抿着嘴呷了一口,一个人微笑。燕西道:“大嫂什么事快活,由心里乐出来?”佩芳道:“我乐你呢!”燕西道:“我有什么可笑的?”佩芳回转头望一望,见老妈子也不在面前,便对燕西笑道:“你不是喜欢小怜吗?我说叫她伺候你,也不止一回了。她呢,那不必说,是你刚说的话,由心眼里乐出来。现在是两好并一好,我叫她去伺候你,你看好不好?”燕西笑道:“大嫂,是这样说笑话,真成了《红楼梦》的宝二爷,没结婚的人要丫头伺候着。恐怕只这一句话,我够父亲一顿骂了。其实你误会了,我不但对小怜是这样,对玉儿、秋香都是这样。因为她们都是可怜虫,不忍把他们当听差和老妈子一样支使。你就在这上面疑心我,不是冤枉吗?这个话,我原不肯说出来,因为你一再地挑眼,我不得不说了。”佩芳道:“你以为我请你吃饭,是和你讲理来了吗?你才是多心呢。我老实告诉你吧,我已经不愿留着她了,因为你心疼她,所以我说让你去支使。你若是不要,我就要把她送走的。”燕西心想,这为什么?莫非就为的那瓶香水吗?可是她一进门碰着我,就请我吃饭,并没有知道这回事啦。便笑道:“我看你主仆二人,感情怪好的,她有什么事不对,你说她两句就得了。她很调皮的,你一说,第二回就决不会错了。”佩芳正伸着筷子,拣那凉拌笋里面的虾米吃。于是竖拿着筷子,对燕西指点着笑道:“听你这口气,是怎样地卫护她?”燕西笑道:“我这是老实话,怎么算是卫护着她?这个我也不要去多说,我来问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她送走?”佩芳道:“傻子!连女大不中留这句话,你都不知道吗?”燕西道:“既然不中留,送到我那里去,就中留了吗?前两年呢,她是一个小孩子,说让她给我做做事,那还说得过去。现在她十六七岁了。”佩芳道:“十六七岁要什么紧?我没来的时候,你大哥就爱使唤丫头。”燕西笑道:“那倒是真的,那个时候,老大有些红楼迷,专门学贾宝玉。父亲又在广东,家里由他闹,母亲是不管的。”佩芳道:“可不是!我就为他这种脾气,不敢让小怜在我这院子里呆着。我本来想叫她去伺候母亲,她老人家有个小兰呢,或者不受。”燕西起先是把佩芳的话,当着开玩笑,现在听她的口音,明白了十成之□□,原来他们主仆,在那里实行演三角恋爱。她是故意做圈套气凤举的。从前对小怜有意无意之间,还可以怜惜怜惜她,而今明白了□□,还应该避嫌才是呢。当时燕西,低头喝酒吃菜,没有作声。佩芳笑道:“心里自然是愿意,只是不好意思答应罢了。其实只要你答应一句话,我给你保留着,等你结了婚,再让她伺候你也成。你不要以为你哥哥会怪你,这是我的人,我爱怎么办,就怎么办。”燕西一时是心里明白,口里苦说不出来,只得笑笑。恰好老妈子、小怜都来了,两人就把谈锋止住 第83章 “回禀大人,此人是昨晚在洗池别院抓住的刺客同党。” 昨夜审问钱九郎的一名宿卫抱拳答道。 冯侍郎薄唇微启,双眼微微眯起,嘴边仿佛含着一丝笑意,然而他吐出来的话音却冷冽一如寒冬冰雪:“洗池别院?刺客行刺皇上的时候?“ “是的,大人。” “怎么没人通报我?”冯侍郎看着钱九郎皮开肉绽的后背,眸中寒光闪烁,“皇上命我和曹侍郎亲自审问刺客,我还没发话,谁私下动刑了?“ “本来洗池别院抓住的人都是要交由大人亲自来审问的,但昨晚皇上遇刺,事发突然,大人和曹侍郎都在御前听命,大理寺的孟大人怕这个同伙自尽,断了刺客的线索,所以提出要连夜审问此人。臣等审问了他一夜,他除了满嘴胡言,什么都不肯招认。” “审问了一夜?”冯侍郎略翻了翻钱九郎凌乱破旧的衣裳,看了一眼里头布满伤痕的皮肤,冰冷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伤口,钱九郎顿时疼得浑身一抖,嘴里忍不住溢出几声可怜兮兮的呻/吟。 冯侍郎眉头一皱,也不嫌脏污,直接将趴伏在草堆上的钱九郎一把拽起来,抬脚就走。 钱九郎一边哎呦哎哟连声讨饶,一边脚步蹒跚,跟着冯侍郎离开大牢。 宿卫们目瞪口呆,相顾四望,不明白素来最爱干净、脾气冷冽的头领冯侍郎怎么突然跟发了疯似的,拽着一个满身泥泞脏污的犯人在廷狱司飞奔? 含章殿。 窦子元领着暗卫,暗中分布在殿前各处,严禁任何人等靠近内殿一步。 宫女、太监们端着热水铜盆等物进进出出,行色匆匆。 有人偷偷摸摸走到含章殿外,刚想抬头打量一下含章殿的,立刻有暗卫前去勘察,来人吓得面如土色,转身便跑。 暗卫还想去追,窦子元清喝一声:“我们的任务是守住含章殿,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能离开各自的位置!“ 暗卫连忙止步,回身一抱拳,歉然道:“是属下莽撞了。“ 殿外气氛沉重,殿里更是压抑紧张。 袁茂双手背在背后,面色惶急,在玉兰树下踱来踱去,一跺脚,道:“关押的太监们呢?“ 一旁的曹平抹了把汗珠子,心有余悸道:“全死了。“ 袁茂捂着胸口,一口气差点接不上,“不幸,皇后娘娘太胡闹了!我要去劝劝她……“ 曹平缩了缩肩膀,“除了皇上,谁能劝得动皇后?“ 说起卫泽,他面色一黯。 袁茂叹了口气,拍拍衣襟,拾级而上,“劝不住也得劝。“ 称心正巧端着一盆血水出来,挡在袁茂跟前:“娘娘吩咐,谁都不能进去。“ 袁茂躬身道:“这位宫女姐姐,皇上是否苏醒?“ 称心雪白的齿贝咬着樱唇,没说话。 袁茂叹口气,道:“想必宫里的流言姐姐也听说了,现在太后、太妃相继中毒,皇上遇刺,宫中只有皇后娘娘安然无恙,大臣们私底下议论,认为皇后娘娘有和刺客里应外合的嫌疑,这种时候,娘娘本应该置身事外,等皇上醒了,再洗清嫌疑才对,娘娘偏偏要迎难而上,隐瞒皇上昏迷的消息,假传圣旨,诛杀大批宫人,如果朝臣们执意要觐见皇上,娘娘能瞒到几时?“ “称心,让袁侍讲进去吧。“ 说话的是如意。 袁茂朝如意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如意走到称心身旁,道:“这几天公主下令格杀的宫人太多了,太后和太妃故意中毒,等的就是为了向公主逼宫,到那个时候,你能挡得住几个人?“ 称心脸上的神情有些挣扎,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让开了。 袁茂一径走入内殿。 殿中帘帐清摇,静悄悄的。 太医署的太医们围在墙角的博古架前商量药方,声音压得低低的。 两个手脚麻利的药童跪在病榻前,为卫泽更换纱布和伤药。 血腥味和药膏味掺杂在一处,说不清是刺鼻居多,还是难闻居多。 卫泽面如金纸,冷汗涔涔而下,人却始终没有醒,另一名药童小心翼翼为他擦拭身上的冷汗。 周瑛华未戴花冠,长发只挽了个家常小髻,着一身单色暗花云锦宫袍,守在病榻前,低头翻阅当日的奏折。 袁茂心中暗暗感慨,皇上都神志不清了,皇后竟然还能如此冷静地坐在病榻前看折子,真不知道她是临危不乱,还是铁石心肠。 “皇后怎么能在一夜之间连杀五十几人?“袁茂走到周瑛华跟前,匆匆行过礼,“还是假传圣旨发出的号令,现在外边的大臣将信将疑,以为皇上已经苏醒,等他们迟迟见不到皇上,自然会看出其中蹊跷,娘娘还是太急躁了一点。“ 周瑛华抬起头,随手把批改过的折子堆在左手边的小笸箩里,“那几十个人个个都不是冤鬼,他们是孟太妃的人手,本宫不过是借机清除一批孟家内应罢了。“ 袁茂记得跺脚:“皇后既然知道他们是孟家的内应,什么时候下手都行,为什么偏偏要挑在这个节骨眼上?“ 周瑛华森然一笑,“这一次他们行刺皇上,是冲着本宫来的,本宫如果退让,她们只会更嚣张,直接除掉孟太妃的爪牙,她们反而一时不敢动作。“ “娘娘确实吓住了孟太妃和孟家人,可皇上、皇上还没醒呐,明天孟丞相要面见皇上,娘娘预备怎么办?“ 周瑛华的目光重新放回折子上,“不知道,能拖一时是一时。“ 袁茂瞪大眼睛,一颗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什么叫能拖一时是一时?难道皇后她没有准备后招?把重伤的皇上藏在含章殿,假借圣旨,当场诛杀几十个宫人,然后等着孟家人疯狂反扑? 这不是以卵击石是什么?! 袁茂捂着胸口,脸上霎时没了血色。 周瑛华抬眼,盯着袁茂看了几眼,确定他不会马上厥过去,淡淡道:“本宫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北齐国马上会陈兵边境,做出倾扰西宁边境的架势。“ 袁茂这回是真的喘不过气来:“如、如此紧急,皇上现在这副状况,该怎么办?“ “怎么办?“周瑛华冷笑一声,“边境离京师有千里之遥,袁侍讲不必忧心,且顾眼前吧。“ 袁茂忽然觉得浑身发冷,挨挨蹭蹭走到病榻边,看向仍在昏迷中的卫泽,喃喃道:“皇上,您快点醒过来吧,虽然您也不太着调,可和皇后比起来,还是您比较务实啊!“ 可惜上天显然不打算让袁茂的愿望成真,卫泽不仅没有丝毫要苏醒的迹象,殿外还响起一阵嘈杂的人声,似乎有人在外面高声喝骂卫泽的暗卫窦子元。 袁茂侧耳细听片刻,心中霎时冰凉一片,顿时急得手足无措:“完了,是孟丞相!“ 周瑛华也有些诧异,眉宇间多了几分愁色,放下奏章,款款站起,“罢了,总是要来的,早来或是晚来,都不过如此。“ 她眼波流转,看向躺在帐中的卫泽。 从受伤以来,他始终昏迷不醒,没听到他呻/吟嚷痛,但伤口想必非常疼,因为他一直在不停地冒冷汗。 她想查看他的伤势,亲自为他换药,才掀开他的衣衫,看到透过纱布浸染到薄衫上的血迹,双手立刻开始颤抖,连轻飘飘的软帕都拿不起。 薛家人的惨状一一在她的脑海中浮起,本是熟悉的夜夜梦魇,可那一刻一张张脸忽然全部换成卫泽,叫她心口顿时绞痛不已,疮疤之上,又多一层伤痕。 她甚至不敢看他苍白的脸色,只能让两个药童守在榻边为他擦拭冷汗。而她只能迅速处理前朝的纷乱,才能暂时压下心中翻腾的隐忧。 昨晚遇刺之前,卫泽试图逼问她和崔家的种种纠葛,她始终紧咬牙关,没有出声解释什么。 卫泽的眼神陌生而幽冷,让她不由得心生恐惧。 不是对于说出真相的恐惧。 而是恐惧说出真相以后,卫泽会有多么失望和痛苦。 早在接近卫泽之前,她就准备好了一套谨慎的说辞,有前情,有原因,有上一辈的恩仇,非常完美的借口,她确信自己可以掩盖所有不对劲的地方。就算卫泽让廷狱司的人来盘问她,她也能给出一个完全没有破绽的解释。 可真当卫泽开始怀疑时,她发现自己准备好的所有借口和谎言全都成了千斤重的大石,压得她几乎窒息。 从前,她可以面不改色地对卫泽说出一个又一个谎言,可以把卫泽当成一个讨好的对象,一个可以达到复仇目标的手段。 然而,随着一日日的耳鬓厮磨,随着一天天的朝夕相对,她不可能再把卫泽看成一个单纯的盟友。 卫泽对她几乎是掏心掏肺,即使他早就知道她接近他别有目的。 看着卫泽那双满溢着疏冷的眼睛时,她发现自己忽然一句谎话都说不出口。 说不出,也不想说。 有时候她宁愿卫泽强迫自己,她会顺从,会努力尽一个后妃的本分,让他获得他本应该得到的一切。 在接近他之前,她原本就做好了牺牲容色的准备。 如果不是因为卫泽一直以来的隐忍,她早该这么做的。 她没有再推拒迟疑,任卫泽一点一点褪下身上最后一件亵衣,那双滚烫的手覆上皮肤时,她甚至主动剥下他身上的衣裳,等着他在自己身上留下烙印。 可是卫泽没有。 他忽然低声轻笑,握着她的手掌,在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两巴掌。 然后为她掖好被子,披上单衫,大踏步离开含章殿。 他的背影融化在如银的夜色中,孤清而寂寞, 她那时候应该叫住他的。 如果她开口,他绝不会半夜离开含章殿。 她的一时犹豫,害得他大意之下被刺客得手,躺在床帐之中,奄奄一息,生死难测。 第84章 孟丞相领着孟氏族人中身居高位者,在庭前和窦子元对质。 章节更新最快 周瑛华转过正殿的落地缂丝渔林樵耕图玻璃大屏风,透过半开的支摘窗,看到殿外黑压压的人群,官员们都身着黑色官服,神情或义愤填膺,或忧心忡忡,仿佛北齐国真的要攻打西宁国了。 听得一人朗声道:“北齐国来犯我国边境,请皇上前去景春殿商议应对之法。“ 窦子元道:“皇上伤势沉重,已经歇下。“ 那人冷笑一声:“军机大事,不容耽搁,尔等速速让出道路,否则耽误国事,谁能担责?“ 窦子元神情不变:“皇上有旨,任何人等都不能打扰,有什么急事,请孟丞相和永宁侯代为料理。“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侧过身,让出一条道路,一位头发雪白、精神矍铄的老者缓步踱到窦子元身前:“北齐国来犯,非同小可,老臣不敢擅作主张,有几句话要亲自向皇上征求意见。“ 孟谦义独霸朝纲多年,即使垂垂老矣,依旧气势凌人,不怒自威。 窦子元目光闪烁,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孟侍郎眼尖,一眼看到大殿当中影影绰绰的宫人身影,猜到周瑛华应该就在内殿当中,扬声道:“周皇后,你阻止我等面见皇上,是何居心?“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臣们纷纷道:“皇上和太后、太妃相继受北齐国的奸细所害,唯有周皇后安然无恙,是否暗藏蹊跷?“ “皇上遇刺后,周皇后便封闭内宫,诛杀大批宫人,我等百思不得其解,还望周皇后代为解惑!“ 附和的大臣越来越多,群臣们交头接耳一阵,一人排众而出:“如果皇后娘娘问心无愧,那就放我等进去向皇上通报军情。“ 众臣们群情激动,窦子元和戍卫们根本拦不住,眼看大臣们一步一步靠近含章殿,马上就能冲入殿中。 袁茂在里面听见众臣们的议论,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办?皇上还没醒……“ 周瑛华脸上平静无波:“孟文才和崔泠呢?“ “啊?“ 袁茂怔愣片刻,看到周瑛华似乎在众臣中间寻找孟文才,一跺脚,道:“孟文才不见兔子不撒鹰,现在皇上昏迷不醒,娘娘您自身难保,给不了他任何好处,他绝不会为您说话的。“ “至于永宁侯……“袁茂想了想,“我也奇怪,出来这么大的事,永宁侯竟然没有现身。“ 周瑛华淡笑一声:“本宫或许知道永宁侯此刻在哪里。“ 袁茂将信将疑:“哪儿?“ 自然是在军队。崔泠知道她的心腹已经打入军队内部,现在她孤立无援,正是需要军队支持的时候。于崔泠来说,是他找出细作的最好时机。 可惜崔泠猜错了,她虽然需要军队的力量,但并不一定非要倚靠西宁的军队,军中秘密布置下的人手已经接到她的指令,一定会按兵不动,不会让崔泠发现端倪。 周瑛华指了指围着窦子元声讨自己的那些官员:“记下他们的官职和名字。“ 袁茂两手捂着心口,做捧心西子状——不是东施效颦,而是纯粹急的:“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记仇,先想办法安抚大臣们的怒火吧……“ 周瑛华微微挑眉,拍拍手,“把永平侯他们请出来。“ 宫人们答应一声,退出中殿。 “永平侯?“ 袁茂看出周瑛华似乎早有应对之法,扒到支摘窗前,透过锦心格子,窥看殿外的情景。 几名宫人打开偏殿侧门,永平侯和其他九位着墨色华服的勋贵陆陆续续跨过朱红门槛,走到众人面前。 官员们还在吵嚷,闹着要周瑛华交出卫泽,渐渐有人认出永平侯,吓得不敢吱声,原本围着窦子元争吵不迭的官员们霎时安静下来,连孟丞相都变了脸色,脸上阴云密布,苍老精明的双眼里划过一丝狠厉。 永平侯环顾一圈,整整衣襟,漫不经心的朝孟谦义作了个揖:“才刚在里头,皇上说似乎听到孟丞相的声音,本侯还以为皇上一时听差了,原来果然是孟丞相。“ 其他几个勋贵皇亲亦笑着道:“不错,连我们都不信呢,皇上到底是天子,连耳朵也比我们的顶用些。“ 一人笑道:“哎呀,到底是老了,又在西疆密林待了这么多年,经年不见,乍一下听不出孟丞相的声音,也情有可原。“ 永平侯盯着孟丞相的脸,皮笑肉不笑:“许国公这话说得不对,本侯当年和孟丞相是莫逆之交,别说是几十年不见,就算本侯投胎转世,也记得住孟丞相,做鬼都不敢忘呢!“ 其他九人哈哈大笑,笑声苍凉:“孟丞相对我们的恩义,我们也是时时刻刻记在心上,一刻都不敢忘的。“ 孟谦义一言不发,眸色暗沉。 几个大臣冷汗涔涔,互望一眼,脸上现出退缩之意。 孟侍郎看了一眼孟丞相,在一旁试探道:“永平侯……刚刚真的见过皇上?“ 永平侯假装没看到群臣们猪肝似的脸色,笑道:“皇上在内殿养伤,本侯几人刚从内殿出来,侍郎觉得我们是见过皇上还是没有见过呢?“ 一个老亲王吹胡子瞪眼睛,气呼呼道:“孟小儿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们十个人合起伙来扯谎?“ 另一个藩王连忙安抚老亲王:“王爷莫要动怒,孟侍郎这是忧心皇上的龙体,才会言语无状,王爷不必和他一般见识。“ 老亲王翻了个白眼,鄙夷道:“什么阿物儿!也敢来质疑本王!“ 人群里传出一声窃笑。 孟侍郎面皮紫涨,见孟丞相没有发话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道:“请众位亲王恕罪,如今北齐国突然发兵来犯,我等急着找皇上商量军情大事,一刻都不能耽搁,可周皇后却假传圣旨,将我等拒之门外,所以下官才会有此一问。“ 老亲王一甩袖子,神情鄙夷:“刚刚听皇上说,前些时日孟丞相说皇上年幼,军机大事不必皇上操心,还命人收走了书房里的所有舆图。皇上连军队的演练操习都不能观看,怎么来了点虾兵蟹将,孟丞相又忽然急着找皇上‘商量‘要事了?“ 众臣听到这句,恨不能捂住自己的耳朵,老亲王姓卫,虽然是皇室的落魄远亲,那也是皇室血脉,他说话可以口无遮拦,可他们这些人,既不姓卫,也不姓孟,不止没有说真话的本钱,连听见这种话,都会性命不保! 有几人已经悄悄走到最后面,想找机会偷偷溜走,心里悔恨交加,都怪他们一时鬼迷心窍,受孟家人的鼓动,前来逼宫,现在好了,踢到铁板了吧! 一开始,这几人听孟家人说他们精心布置了几个月,可以一举把周皇后给赶下凤座,他们却不过孟家的威逼利诱,答应和孟家人一起进宫,逼迫周氏。 可他们一路走来,分明看到处处都有孟家的心腹把守,而且孟丞相笃定皇上昏迷不醒,孟贵妃根本没有中毒的迹象…… 种种迹象表明,孟丞相不止想废掉周皇后,还想借机杀死周皇后,从此彻底控制新帝卫泽! 他们心里七上八下,奈何已经跟随孟丞相入宫,只能继续蹚浑水,反正跟着孟丞相,确实比向皇上效忠更有前途。 谁想到天算不如人算,突然间竟然会冒出这十个滚刀肉似的老勋贵来! 永平侯刚刚确实没有扯谎,他和孟丞相,年轻时确实是莫逆之交。 说起来,正是因为有永平侯的举荐,孟丞相才能迅速在朝堂站稳脚跟,任意挥洒他的才华抱负。 只可惜这一对挚友最后惨淡收场,永平侯和其他数十位勋贵在和孟家的争权夺利中失却圣心,受到先帝猜疑,举家被发配至渺无人烟的西疆戍边。 开始头几年,西疆还时时有消息传到朝臣们耳朵里。 探子说永平侯对先帝怨愤于心,日夜咒骂。 先帝愈加恼怒,下令把永平侯一家送入更加偏远的雪山之中,短短四五日,永平侯全家四十余口,便有三十人冻死在迁移的路途当中。 自那以后,不止永平侯诚惶诚恐,连其他流放的勋贵也安静了很多。 一转眼已是数十年过去,朝臣们早就把那些皇亲忘在脑后,很多人都以为永平侯早就冻死或者饿死在千里之外的雪山之巅。毕竟永平侯身娇柔贵,而西疆气候恶劣,山上是厚厚的积雪,寸草不生,而山下的密林,则布满瘴气。 先帝生前也以为永平侯等人早就化成飞灰了,根本没有想起被自己发配到边疆的堂叔堂伯们还在人世,以至于在交代后事时,一句也没提起他们。 大臣们把头埋得低低的,生怕被永平侯阴森的目光捕捉到。 扒在窗前的袁茂注意到殿前的气氛已经从剑拔弩张变成诡秘尴尬,知道那几个穿亲王服饰的老者能够震慑住群臣,松了口气,抹了把汗珠子,悄声向周瑛华道:“这些人是什么来路?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周瑛华轻启朱唇,轻声道:“他们,都和孟家有血海深仇。“ 西疆实在是太荒凉了,按着地图,根本找不到流放的地点在哪里,她派到西疆的人花费了大半年的精力,才把这几人一个接一个从深山密林中找齐。流配到西疆的贵族,大部分人早就死了,只剩下十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靠着树皮草根,和牲畜为伍,才能勉强苟延残喘至今。 不必周瑛华对他们许诺什么,他们才一入宫,便痛哭流涕,赌咒发誓,愿意为她肝脑涂地,只要她能帮助他们复仇。 银矿的利诱是让世家们窝里斗。唯有这十人,才是周瑛华真正可以信任的同盟,因为她能体会永平侯的心情,他的家人儿女全都死在雪山上,连尸骨都没有保住,在此刻的永平侯心中,只要谁能帮他整垮孟家,为家人报仇,哪怕是以性命和灵魂做代价,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对他们而言,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痛苦,唯有孟家人的鲜血,能够减缓他们心中的痛楚。 袁茂弄清楚永平侯的身份,目瞪口呆:“公主是什么时候把他们接进宫的?” 周瑛华眼眸低垂,没有回答。 刘皇后和孟太妃反常的安静顺从,那个曾经来势汹汹、直指后位的刘令鸯也偃旗息鼓,没有一点动静。她总觉得不大对劲,很早就把永平侯等人安置在内城中,以备万一。 可她没有想到,这个万一,会发生在卫泽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