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絮其外,金玉其中》 第1章 太极 京城七夕而至,本是迎娶的好时节,宁远将军府门前火红喜庆人声鼎沸! 冯七郎弯弓搭箭,噗噗噗三箭将轿帘钉在一侧轿门框子上。 周围响起一阵喝彩之声后,又唏嘘不断,赞冯家七郎的风采,叹这新娘子是牛粪插在鲜肉上。 花轿内并未有任何出格的反映,冯家人这才松了口气。 喜娘连忙上前打起轿帘,新娘子蒙着大红的盖头瞧不见眉目,但身形娉婷婀娜,她缓缓走下轿子,沈家的陪嫁丫鬟连忙上前搀扶了新娘子。 想到盖头底下可能是面貌丑陋、神情呆滞的女子,便是再婀娜多姿的身影,冯七郎也没有兴趣多看一眼,他微皱着浓眉,转开视线。 沈家的陪嫁丫鬟搀扶着新娘子,从进门到拜堂,再到送入洞房,寸步不离。 新娘子除了动作有些缓慢,不似常人灵活以外,倒也没有不合宜的举止。 冯夫人受了礼,忍着一肚子的怨气,笑容甚是牵强。 新娘子被引进洞房,冯七郎没掀盖头,便返回宴席之上,与人敬酒去了。 “娘子,吃点东西吧?姑爷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呢!”沈家的陪嫁丫鬟立在新娘子床头,低声说道。 等了半晌,才听闻大红的盖头底下缓缓传来一声:“好。” 丫鬟立即转身去拿桌子上的点心,糯米团子,杂粮果子。 新娘子动作僵硬迟缓的抬起手,将自己的盖头挑起一半来。 她入目虽不甚清晰,却皆是一片大红之色,睁大眼细看家具陈设却极其简单、简陋。 宁远将军在官僚贵胄云集的京城,虽是个低等武将之家,但老家也颇为富庶。 冯七郎的新房,怎至于如此寒酸? 欺负她无依无靠? 反应迟缓,不懂这些? 若在半年前,她许是真的看不清也不细想,她出生时沈家还没有孩子,作为家中嫡长她倒颇受器重,未满月遍被取名为沈昕。 可长至一岁,家里人才发现她和一般的孩子不同,目光呆滞,动作迟缓,听闻声音才会转脸向人看去,看人的目光还是直愣愣的,一双眼睛,全是黑色,竟无眼白!只看的人心底发寒。 老夫人说她这般看人,定是沾了邪秽。 几番驱邪无果,老夫人便要溺死她。她母亲自是不肯,还因此惹得合家不喜。 更因她,阿爹甚至不入娘亲的院子,娘亲心中痛苦,积郁成疾。 她五岁那年,娘亲便撒手人寰。她被沈家人送回在吴兴那穷乡僻壤的老家。 半年前,那穷乡僻壤之地,却蜂拥而入了一起子异乡人,这群异乡人刚走了没多久。 老家临着那大山,便起了大火,火势凶猛,趁着风将整个村落都烧成了一片火海。 沈昕娘幸免于难。可正是从那时候起,她却有些不一样了。 虽然仍旧看人的时候直愣愣的,只看的人心里发毛,动作也仍旧缓慢迟钝,可先前认识她的人都莫名的觉得,她似乎是好些了。 “娘子,你看这些点心果子是否还可入口?”丫鬟捧着盘子上前。 沈昕娘听闻声音,转过来直愣愣的看了一眼,全是黑色的眼珠子,也不晓得究竟看到了没有,“还是吴兴的点心好。” 丫鬟等了一会儿,见沈昕娘不在说话,便点头道:“我知道了,娘子且稍等等,我给娘子重新做来。” 丫鬟端着盘子,来到院中。这新房的院子,处在冯家十分偏僻的角落,前院宾客热闹的声音丝毫听不见。 院中也清冷寥落,只有两个仆妇坐在树荫底下,揣着手闲聊,还时不时的往正房这边投来一个鄙夷嫌弃的眼神。 丫鬟招呼了她们两声,她们也不动。 只在她问厨房在哪里的时候,抬手指了指。 丫鬟弯身进了灶房,按着老家吴兴的做法,将点心翻作。 沈昕娘坐在大红的床帐内,缓缓低头,目光渐渐清晰落在左手手掌之上。 她的左手手掌上,有一个颜色浅淡的圆形阴阳太极图。这图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可却又完全想不起来。 伺候她的丫鬟说,这太极图也是在半年前那场毁了整个村子的大火之后,她手上才多出来的。 太极图乃道家所创,她又是在得了这太极图以后,整个人似乎好了些。所以老家人一致认为,她是得了真人点化,这才让天生不全的病好些了。 沈昕娘缓慢的摩挲着手心的图,这图,似乎还有别的用处…… 第2章 扫了脸面 “你们干什么?!”院中传来一声呵斥,是她的陪嫁丫鬟的声音。 沈昕娘抬头,侧耳听着。 “你这丫鬟,好不识趣!表姑娘赞你做的东西香,那是给你长脸,能得了表姑娘喜欢,往后还能短了你的好处?”一个仆妇的声音半怒半劝的说道。 裹了点心渣,重新过油的果子,色泽金黄,香味四溢。 院中的仆妇看着丫鬟手中端着的盘子,都忍不住连连吞咽着口水。 被仆妇称为表姑娘的女子,一身素衣,婷婷而立,于院中大红的颜色格格不入。 丫鬟瞪了那仆妇一眼,眼神扫过表姑娘,今日她家娘子大婚,这表姑娘却穿的这般素淡,跑到娘子院中做什么?看着就让人碍眼! “这是给我家娘子做的,娘子大清早起来就要梳头点妆出嫁,忙活到现在,早就饿了!凭什么给你?”丫鬟大声呵斥了回去。 表姑娘闻言,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倒是那仆妇上前拽了陪嫁丫鬟道:“你到是个忠心的,可是守着你家这呆娘子对你有什么好处?没瞧见这是冯家最偏僻的院子!离着七郎君远着呢!表姑娘是夫人的心头肉!难得看上你的手艺,跟着表姑娘,是多少人求不来的,你可别不识抬举!” 丫鬟猛的甩开拽着她的仆妇,“我家娘子不呆!她只是……只是……只是眼睛不好,做事不似常人那么利索罢了!” 仆妇嗤笑一声,“你是把咱们冯家人都当傻子呢?去年老爷夫人就让人去吴兴相看过了!你家娘子都那般年纪了,看人还是直愣愣的没反应,家里人已经递上帖子,也不知叫人,只会口中啊啊……这要不是呆子,那我就是了!” 沈昕娘的短处,丫鬟自然清楚,如今被人当着面提起来,一种屈辱又委屈的感觉油然而生,她忍着眼中酸涩,大声道:“那是以前,娘子如今已经好多了!” 可院中几人面上都是嘲讽的神色,谁都知道,这病若是能好,当年的沈夫人就不会被逼死了。 什么得了真人点化,根本就是沈家人骗人的话,明面上是冯家高攀了沈尚书,其实是捡了个没用的人回家,嫡女又如何! “人各有志,她不愿去就算了,倒是可惜了这好手艺!”表姑娘朱唇轻启,声音婉转好听,恍如玉珠撞击般清脆,“不如,你将你的手艺传授我身边丫鬟,赏钱自是不会少了你的。” 沈昕娘的陪嫁丫鬟还没说话, 一旁冯家的仆妇便连连赞道:“表姑娘真是仁慈仁义!这般不识抬举的小蹄子,若是旁人,必定狠狠教训一顿。表姑娘不但不罚,倒还要给她赏钱!实在是大度呀!” 恭维之声,将表姑娘脸上的笑容衬托的越发温婉起来。 丫鬟却是皱眉道:“婢子怕是不能教表姑娘的丫鬟,娘子身边,离不开婢子的!” 此话一出,院子里猛的一静。 众人脸上表情各异,有些是诧异这丫鬟的话,有些是惋惜这丫鬟的愚忠,有些是幸灾乐祸看这丫鬟要触怒表姑娘。 不管是呆还是眼睛不好使之人,身边是不能短了人伺候,可谁伺候不是伺候?她认不认得人都还不一定呢!偏离不开她?这不明显是扫表姑娘的脸面么? 这么一眼就被人瞧出心思的借口,果然让表姑娘带着淡笑的脸立时就冷了下来。 一旁冯家的仆妇机灵,见状上前就擒住丫鬟,一巴掌朝丫鬟脸上扇了下去,“你这小蹄子,给脸不要脸!居然敢出言顶撞主子!” 丫鬟被打的身子一歪,两只手臂紧紧的护着身前的盘子。娘子还饿着,不能将这些果子弄撒了。 做惯粗活的仆妇手劲儿极大,一巴掌下去,丫鬟的半边脸就肿了起来,发髻也被打的凌乱。 院子里的人都没有发现,上房门口,缓缓立上前来一个娉婷婀娜的身影,手扶着门框,冷眼看着院中之人。 那声“住手”卡在沈昕娘的嗓子眼儿,却是喊不出来。 听说,她生来眼睛遍看不清东西因此动作迟缓,在她眼里什么都只有模糊的轮廓。一场大火之后,她眼神虽莫名的好些了,但说话慢的毛病,却还没能跟着改过来。 “素衣,过来!” 那仆妇就要扬手给第二巴掌的时候,沈昕娘才艰难的开了口。且声音干涩难听,恍如破锯。 表姑娘立时抬眼望来,眼中尽是好奇打量的神色。 这么一看之下,立即惊叫一声,花容失色。 只见立在正房门口,一身大红嫁衣的娘子,蛾眉皓齿冰肌玉骨美丽不可方物,可唯独那双眼睛,黑眼球几乎遍布整个眼睛,不见眼白,且木木呆呆,直愣愣的甚是可怖。 听得表姑娘一声尖叫。 仆妇也立即转过身来,向上房一看,乍看之下,也是一惊。忍不住松了掐着丫鬟素衣的手,仓惶的倒退了一步。 第3章 齐王爷 “娘子!”素衣脱困,立时就向上房跑去。 表姑娘身边的丫鬟,却是不动声色的伸脚一绊。 素衣捧着盘子就朝地上扑了去。 那句“小心”却是在素衣摔倒以后,也没能从沈昕娘的口中挤出来。 她一早就看见那丫鬟的动作,一早就想开口提醒,可无奈越是着急,越是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陪嫁丫鬟狼狈摔倒。 素衣顾不得摔倒磕破膝盖手掌的疼,望着撒落在地上的果子,压抑的哭了起来。 在沈家,娘子被老爷的继室和其他的小娘子苛待鄙夷也就罢了,原以为娘子嫁到冯家来会是解脱,会过上好日子了。可不曾想,嫁到冯家的第一天,就遇到这般刁难。 忽而,一道男声传了过来,“今日是你家娘子大婚,你哭什么?” 素衣抬起手背,摸了摸眼睛,闻声望去。 院中众人都回头看。 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手中把玩着一对品相上乘的罗汉头核桃,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清冷笑意,看着院中众人。 冯家的仆妇们见到男子,先是一呆,皆被男子华贵的衣着和比衣着更慑人的气势所震住。 待反应过来以后,便立时护在表姑娘跟前,色厉内苒的斥责道:“你是何人?这是冯家内院,外男岂能随意乱入?” 男子不理会那仆妇,抬脚走到趴伏在地,抹着眼泪的素衣跟前。 仆妇要上前阻拦,被男子身后跟着的随从拿刀架开。 冯家乃武将之家,仆妇们虽孤陋寡闻,却也知道,随从能腰间挂刀行走旁人之家的,必定是身份远高于主家之人。 虽不认得眼前男子,却也不难猜到,必定是冯家贵客,得罪不得。 男子在素衣面前停下,低头俯视素衣。 素衣抹抹眼泪,从地上爬起,仰着有些脏的小脸儿,看着男子。 却见男子弯身从地上捡起一块果子,吹了吹上头灰尘,毫不介意的放入口中,咬了一口。 素衣慌忙道:“郎君,那个脏了……” 男子淡看她一眼,“你做的?” 素衣点了点头,“是……是为我家娘子做的。” 男子回头,向正房门口看了一眼。 沈昕娘目光直直显得呆愣,面无表情。便是那男子看过来的时候,她也 未躲开视线。 男子勾起嘴角笑了笑,只是棱角分明恍如雕刻的五官,却没有丝毫的笑意,“这是沈家的呆子?听说她相貌丑陋,如今看,倒也不丑?” 何止不丑,若忽略那一双眼睛,倒比一直被赞绝色的表姑娘,还美上几分,更有一种艳而不妖的出尘之感。 “我家娘子不呆!只是……只是……不全而已!”素衣立即说道,只是语气不像同仆妇争辩时那般强硬。 “郎君若是宾客,还请到前院去。这里乃是冯家后宅,更是七哥哥的……新房!郎君在此,多有不便。”表姑娘上前一步,袅娜施礼,声音婉转悦耳,甚是有礼。 男子闻言,并未行动,更是连抬眼看表姑娘一眼都不曾,只是又弯身从地上捡了一块果子,吹了吹上头灰尘,放入口中。 倒是男子身边随从冷哼一声,丝毫不怜惜表姑娘娇柔作态,生硬喝道:“冯家算哪个?岂能请到我家主子做宾客?冯家内宅又如何?我家主子要来,便是冯老爷在此,你瞧他敢不敢多说一句?!” 表姑娘内宅女子,哪里见过这般横的随从。被人这么黑着脸一呵斥,两行眼泪就要下来。 忽而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往这边院落而来,盖过了丫鬟安慰表姑娘的声音。 “不知王爷忽然驾临,冯某有失远迎,失礼失礼!”冯老爷,冯夫人,冯七郎,并一大溜的家仆气喘吁吁的冲进院中,慌忙向品着果子的男子行礼。 那男子却一脸淡漠,只低头看着已经吓呆的素衣道:“手艺不错,可愿跟我走?” 表姑娘瞧见姨母,表哥,原本正欲上前诉说委屈,却是见到姨父一家对着这陌生男子都这般客气,更以王爷相称,便停下脚步,偷偷的打量男子。 素衣闻言一愣,“我……我还要照顾我家娘子……娘子身边离不开人的……” 众人便都向正房门口的新娘子望去。 一席大红的嫁衣,映衬的她肤白胜雪,蛾眉皓齿,唇红如珠,乍看之下众人惊艳不已。原本绝色的表姑娘,此时也被遮得黯然无光。 但再看去,她那一双眼眸,漆黑如墨,满整个眼眶,不见眼白,恍如深潭,直愣愣的让人心惊。 众人慌忙移开视线。 第4章 抉择 若是能借着一个丫鬟和齐王攀上交情,于冯家来说,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丫头,你可别犯傻,你面前的这位可是齐王爷,如今的辅国摄政王爷!王爷能瞧上你的手艺,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冯夫人上前低声劝道,“你家娘子嫁到冯家来,就是冯家的人了,难道冯家还少一个伺候的人么?你走了,我自然会派旁人来伺候!不少你一个!” 素衣面上有些犹豫,她抬眼向沈昕娘看过来。 沈昕娘半边身子都依靠在门框上,她动作僵硬四肢不灵,站了这么久,已经有些疲惫了。 “素衣,点心。”沈昕娘简短说道。 素衣赶紧抹了抹眼泪,从地上爬起来,看着散落在地炸的金黄的果子,欲哭无泪,“娘子,都脏了,婢子从新给您做吧?” “累了。”沈昕娘又道。 素衣抬手扑打了自己身上的尘土,快步上前,搀扶住沈昕娘,“婢子扶娘子去休息!” 众人大眼瞪小眼的看着这对主仆,齐王爷还在这儿等着呢!就这么把齐王撂这儿,也太不像话了吧? “王爷,您既然来了,不如便屈尊到前厅去吃些酒吧?今日小儿大婚,若有王爷大驾光临,自是蓬荜生辉!”冯老爷未免尴尬,上前说道。 男子没说话,目光却是落在那一身大红嫁衣的沈昕娘身上。 男子身边随从跟在主子身边良久,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不差,见状立时斥责道:“我家王爷过路冯家院外,忽而嗅到香气袅袅,这才前来,为的就是这丫鬟的手艺!你冯家的喜酒,王爷可没有兴趣!” “是,是!”冯老爷连连拱手作揖,侧脸不断冲冯夫人使眼色。 冯夫人也焦急喊道:“那丫头……哦,素衣!听见没有,王爷相中的是你的手艺!不然你以为此等好事能落在你的头上?!你若是担心你家娘子,我再多派几个人来伺候她便是!” 素衣闻言,脚步一顿。 被她搀扶着的沈昕娘自然也跟着停了下来。 “娘子……”素衣低着头,轻唤了一声。 沈昕娘看着她没有说话,片刻,忽而见沈昕娘缓缓转过身来,看着院中的一个仆妇道:“她打你!打你,就是打我。” 众人闻言一愣,傻子也会告状?还是当着齐王爷的面? 但立时便明白过来,定然是那丫鬟素衣教她的!人家如今有 齐王爷的看重,冯家的仆妇自然打不得! “昕娘你放心,这仆妇不知轻重,竟打了你身边的人,我定然不会轻饶她!”冯夫人说着这话,目光却是看着素衣的,“来人呀,将这仆妇打一顿板子,发卖了去!” 仆妇一听便慌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一般,“夫人,夫人!要打便打,要罚便罚,莫要卖了老奴啊……” 离了冯家,还是因犯错被卖出去的,哪里还有什么好前景。仆妇哭喊着,却被人堵着嘴拖了下去。 “昕娘,你瞧,怠慢你身边之人的仆妇也罚了,日后定没有人敢在你面前不敬!你身边的素衣,是不是也可以割爱了?”冯夫人笑着说道,话音是对沈昕娘说的,眼睛却是一直看着素衣。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素衣,你也可以放心你家娘子了吧?”周老爷沉声问了一句。 素衣面上有犹豫之色,看了看沈昕娘,又侧脸偷看了一眼立在院中那封神俊逸的男子。 恍如天神一般的男子,好似一道阳光,照进她的心头。连冯家老爷都这般敬重的人,尊称为王爷的人,如果跟了他…… 沈昕娘僵硬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道:“我能教你,也能保你,你若有心,不必离开。” 素衣一惊,她的手艺是娘子教的,她适才并未说,娘子不会拆穿她吧? “娘子,我若随了期望走,将来周家人若欺负娘子,虐待娘子的时候,我也许……也许还能帮上娘子呢?比如今留在娘子身边更有好处吧?”素衣用更小的声音说道。 沈昕娘垂眸不语,并没有要拆穿她的意思。 素衣见状,扶着沈昕娘的手渐渐松开。 “齐王爷,这丫鬟是在老家时就伺候在她身边的。多年相处,情深意重,君子不夺人所爱,更可况沈昕娘又是……又是不全之人,齐王爷何必要和她争一个丫鬟呢?”冯七郎忽而开口道。 冯老爷冯夫人闻言立时转头,狠狠的瞪了冯七郎一眼。 既说了不全,还要为了一个不全之人的丫鬟,去得罪齐王爷,如今的摄政王爷!七郎是傻了不成! 齐王笑了笑,手中转着两只罗汉头核桃,一语不发。 小小的院落中一时安静的只有两只核桃偶尔碰撞发出的声音。 第5章 表姑娘 “娘子……”素衣放开搀扶在沈昕娘胳膊上的手,矮身跪了下去,“婢子,婢子……” 沈昕娘缓缓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素衣。她想笑,可脸上僵硬,一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她却做不出。 她如今眼睛已经能视物,可身体并未康复,她需要一个心腹,一个可以贴心的照顾她饮食起居的人,来帮助她,搀扶她,一点点的让身体也渐渐康复。 素衣是母亲买来给她的丫鬟,又是陪她一直在吴兴老家中过了这么多年的人,此时自然是陪在她身边最合适的人选。 可是…… 沈昕娘缓缓抬头,看着院中立着那恍如鹤立鸡群的男子。 沈昕娘开口艰难,索性就不再开口。她面无表情的越过跪在地上的素衣,绕过屏风,走进里间。 不过是失了一个得力的丫鬟而已,不算什么。她是不是“不全”,旁人不清楚,她自己还能不清楚么?今日将她当傻子的人,他日必定要后悔。 素衣含着泪,砰砰砰的磕了三个响头,“娘子,婢子走了,冯夫人一定会派旁的机灵丫头来伺候娘子的!娘子……保重!” 素衣退出上房,来到齐王爷身边。 齐王爷捏着两只大小均匀的罗汉头核桃,轻笑着转身,离开前看了冯老爷一眼,轻叹道:“冯家人,还挺有意思。” 说完,带着随从,和丫鬟素衣,大步离去。 冯老爷这才松了一口气,“派几个丫鬟过来,七郎还不快去前厅待客?” 冯夫人去安排前来伺候沈昕娘的丫鬟。 表姑娘上前,一双美目,半含着泪,不胜羸弱娇羞之状,却语气坚强的安慰道:“表哥,莫生气,姨母一定会安排旁的得体丫鬟前来伺候表……表嫂的!” 冯七郎听得“表嫂”微微蹙眉,眼前闪现过的是门口那惊鸿一瞥,如玉般盈透净白的面容,娉婷婀娜的身形,并非像想象中一般貌丑骇人肮脏痴傻,反而美艳惊人。唯独那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让人看得胆寒。 “嗯,你也回自己院中吧,听闻她也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你不必来向她行礼。”冯七郎说完,又往上房看了一眼,转身而去。 表姑娘微微福身,目送表哥离开。 “娘子,咱们也回去吧?”表姑娘身边的丫鬟低声道。 表姑娘却是转身,看着上房,低声道:“你瞧她是傻子么?” 丫鬟微微一愣,“瞧着和正常人不同,可又不全像傻子……木木呆呆的,话也说不利索,应该是傻的吧?不过傻子不是都也很丑的么?怎么她……” 怎么她那么漂亮? 丫鬟没说完,表姑娘也明白后头的话,她面上表情清冷下来,“表哥娶她是出于无奈,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定下的婚事,不娶不行。她若痴痴傻傻我也不会容不下她。可如今,她心智不全,却面容美妍,你没瞧见表哥临走的时候,往正房看那一眼,眼中还有关切之意!” 丫鬟闻言,眉头微蹙,扶了表姑娘的手,低声问道:“娘子的意思是?” 表姑娘叹了口气,“自古红颜惹祸,更何况是个痴傻的红颜!表哥适才都因为她,险些得罪王爷!这样的人,表哥身边留不得!” 丫鬟神情一禀。 “你去做些事,内宅之事,表哥不便伸手,我自然应当帮着表哥扫除障碍!”表姑娘神色清冷的说着,抬脚离开沈昕娘的院子。 冯夫人往沈昕娘院中安排人的时候,冯家的下人都慌了起来。 适才被发卖出去的仆妇乃是冯家的老人儿了,从冯家在汝南未来到京城的时候,就伺候在冯家。不过是因为得罪了那新妇,就合家被卖了出去!岂是好伺候的?说不定一点不小心就得罪了她,今日那仆妇的下场,就是他日自家的下场了! 但凡有些关系的下人都开始走动起来,四处送礼,托关系,说什么也不愿被安排到沈昕娘的院子里去。 最后被安排进院子的四个小丫鬟,皆是没什么依仗,家中也没有人在主子面前得脸的低等丫鬟。 “傻子会不会打人啊?” “用不用伺候她拉尿?” “先前伺候的人都被卖出去了,咱们还是别往跟前凑了!” 被安排进来的四个小丫鬟聚在院中,有些恐惧的看着上房,神态紧张的窃窃私语。 沈昕娘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昨日新婚之夜,冯七郎并未在新房中度过,丝毫不让人意外。 让人意外的是,沈昕娘忽觉自己左手手心有些灼热。 她抬手看着手掌上的阴阳太极图,原本是浅灰的颜色,如今却浓重了几分。灼热之感,正是从这太极图上发出的。 她扶着床边起身,手上灼热的感觉,让她想要将手浸在冰凉的水中,才觉舒爽。 床头恰好放 着一碗白水,想来还是昨日素衣离开之前放在这里的,如今早已凉透。 沈昕娘抬手将手浸在茶碗中。灼热的左手手心果然舒适起来。 可让她惊讶的情形也同时发生,茶碗中的白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减少,最后茶碗之中,滴水不剩,而她原本应该湿漉漉的手,却也是干爽的,没有一丝水迹。 这阴阳太极图,果然别有用处,并非是医治了她眼睛的真人随手留下的印记呀! 第6章 这是谁的院子? “娘子……” 沈昕娘正看着自己的左手发呆,屏风处传来一声胆怯的轻唤。 她缓缓转过头向屏风看去。 屏风出探头出来的小丫鬟见到她貌美容颜,先是一怔,再看到她没有眼白的眼睛,吓得立时缩到屏风后头,“婢子是冯夫人派来伺候娘子的,娘子有什么吩咐?可要……起身梳妆?” “好。”沈昕娘缓缓答道。 不知是不是因为左手手心的灼热之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舒爽之感,她竟觉得自己言语之间也流畅不少。 小丫鬟紧张的再次迈步进到里间,搀扶着沈昕娘做到妆台边,为她梳理着长发。 天光微亮,院中有些许动静。 昨日一整日都未吃饭的沈昕娘腹中空空,“早饭,可好了?” “婢子为娘子梳好头发,就去看。”小丫鬟说道。 “不必绾发。”沈昕娘的语速在一般人看来,还是异常缓慢的,“散着就行。” 小丫鬟微微一愣,想到昨日被赶走的仆妇,不敢忤逆沈昕娘,立时便放下簪子,只将沈昕娘的长发梳理通顺,便放下梳子,“婢子去为娘子取来早饭。” “同去。”沈昕娘开口道。 她动作僵硬,多动多练习想来大有裨益。 小丫鬟以为沈昕娘是在房中待得烦闷了,稍微犹豫,便搀扶了沈昕娘起身,往院中走去。 沈昕娘院中一共被派来四个小丫鬟,两个做饭的婆子,如今除了搀扶在沈昕娘身边的丫鬟以外,另外五人全都站在灶房门口。俯首帖耳的听着一个神太高傲的丫鬟吩咐着什么。 搀扶着沈昕娘的丫鬟见状,要扶了沈昕娘在回廊中走。 沈昕娘却看着那几人,缓声道:“去看看。” “娘子,那灶房门口又热,又脏,别去了!”小丫鬟劝道。 正在说话那趾高气昂的丫鬟,正是昨日表姑娘身边的丫鬟。这表姑娘倒是有意思,自己不来,便让自己的贴身丫鬟过来,这般关注自己的“表嫂”又是何居心? “去看!”沈昕娘再次说道,且已经停下丫鬟引她走回廊的步伐,转身面向灶房门口。 虽然沈昕娘面无表情,可丫鬟却察觉她似乎是生气了! 她若生气会怎样?会不会打人? 想到这儿,丫鬟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执拗,搀 扶着沈昕娘向灶房门口走去。 “咳咳”丫鬟大咳了一声。 提示众人沈昕娘来了。 众人回头,微微一惊。 表姑娘身边的丫鬟却神态从容,昨日已经见过了,今日再见,虽然那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让人觉得恐惧,但若不看她的眼睛,不就是一个不全之人么?都“不全”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的话你们都记住了么?表姑娘一心为七郎君着想,自然不想看七郎君为难。郎君相貌堂堂,文武双全,岂能被一个傻子拖累?不过是受制于她父亲乃是吏部尚书,可倘若她自己闹着要回沈家去,就不关冯家的事儿了!明白了么?”表姑娘身边的丫鬟嘲讽的看了沈昕娘一眼,当着她的面吩咐道。 冯家的丫鬟仆妇看着立在一旁的沈昕娘,不敢应答。 表姑娘身边的丫鬟笑道:“便是当着她的面又如何?她不过是个傻子!还能向谁告状不成?” “昨日……就撵走了个婆子……”丫鬟中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 表姑娘身边丫鬟冷笑道:“昨日是赶着齐王爷相中她身边的伶俐丫鬟,冲的是那丫鬟的面子,可不是她的!她自己的丫鬟都不跟着她了!齐王更不会记得她是谁!往后可没人会护着她!” 沈昕娘面无表情的看着说话的丫鬟。 那丫鬟被她漆黑的眼眸看的有些心底发慌,不由狠狠瞪了她一眼,“看什么看,你若能听懂我的话,就该自请下堂,别仗着指腹为婚的事儿,在这儿霸着七郎君嫡妻的位置!” 冯家的丫鬟仆妇,都以表姑娘身边这丫鬟马首是瞻。 看似都是伺候沈昕娘的人,可实则,她孤立无援,唯独搀扶在她身边这小丫鬟,低着头,没有一脸讽刺的看她。 “早饭,做槐叶凉面。”沈昕娘声音干巴巴,僵硬的说道。 毫不温婉的声音,分明从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口中发出,却恍如破锯。 配着她那一双没有眼白,漆黑无比的眼睛,越发让人胆颤。 “大清早的,吃什么凉面!有病么?去,从大厨房里端些早饭过来!”表姑娘身边的丫鬟嘲讽一笑,吩咐道。 院中仆妇转身就要去。 “这儿,是我的院子?还是表姑娘的?” 沈昕娘说话极慢,不长的一句话说完的时候,那仆妇已经快走到院门口了。 “自然 是你的,可……” “掌嘴。”沈昕娘打断丫鬟说道。 表姑娘身边的丫鬟闻言一愣,继而笑的越发得意,量这院中也没人敢对她动手。 “你去,掌嘴!冯夫人说,欺辱我的人,逐出冯家。”沈昕娘看着一旁另一个仆妇。 漆黑的眼眸看的那仆妇一阵心虚。 “你,想被逐出冯家吗?”沈昕娘的声音干哑难听,语调平缓无波,却叫人心头一颤。 那仆妇想到昨日被打了板子,又合家卖出去的婆子,心下有些慌了。 得罪了表姑娘,定多是被罚一顿,可得罪了眼前这傻子,说不能全家都要跟着受牵连。 “得罪了!”仆妇抬手给了表姑娘身边的丫鬟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你敢打我?!我……我去告诉表姑娘!去告诉冯夫人!”丫鬟不可置信的捂着脸,一双明眸含着泪看着仆妇和沈昕娘。 沈昕娘却看都不看她一眼,脸上更平淡的毫无惧色,“早饭,做凉面。” “你……”丫鬟抬手指向沈昕娘。 “啪”的一声,一颗罗汉头核桃狠狠砸在丫鬟指着沈昕娘的指头上。 丫鬟立时大叫一声,捂着几乎被砸断的手指头,哭着蹲了下来。 一席脚步声缓缓向院中而来。 “正值秋燥,清晨食凉面,倒也合宜。多做一些,本王也还未用膳。”清晨格外悦耳的男声,自院门口响起。 一个腰间带刀的随从快步上前,弯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罗汉头核桃,迅速返回,交给后头缓步而来的男子。 “齐,齐,齐王爷……”昨日不少人围来看热闹,在场的仆妇昨日就长了眼。 今日再见,立即矮身行礼,心头更是惊骇不已。 第7章 半年前的大火 不是说齐王昨日出现,是因为沈昕娘身边的丫鬟么?这丫鬟也带走了,怎的今日一大早的,又出现在冯家内院? 沈昕娘看了那缓步而来的男子一眼,并未理会,转过身,由身边丫鬟搀扶着,往正房走去。 她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并未挽起,却直而柔顺。 长裙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来到屋檐下头,她便脱去高头屐,只着着一双白袜,赤脚走在木地板上。 齐王把玩着手中一对罗汉头核桃,眼眸幽深的望着沈昕娘的背影。 这散发赤脚的习惯……这走路的姿态…… 齐王一双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抬脚也向上房走去。 表姑娘身边的丫鬟捂着自己被核桃狠狠砸中的手指,忍住嘤嘤哭泣之声,快步向院外退去。 齐王并未用几分力气,否则此时,她的指头就不止肿痛那么简单了。 丫鬟却委屈至极,自从同表姑娘住在冯家,冯家上下哪个对她不是客客气气,她何曾受过这般委屈? 表姑娘身边丫鬟的离去,并未引得院中人注意。 齐王的随从,手放在腰间,握着腰间佩戴的大刀刀柄之上,驻守正房门外。 沈昕娘跪坐在正房门口的席垫上,声音极为缓慢的交代丫鬟,如何做槐叶凉面。 “槐叶捣碎,汁液和面,揉面起筋,切细条,过沸水,煮熟。取冰冷井水,过之。熟油浇拌,辅料佐之。”沈昕娘的声音嘶哑,缓慢,并不好听。 可立在门口的齐王却听的分外认真。 那丫鬟看了看齐王,有些不放心留沈昕娘一人面对齐王,可旁的丫鬟又不敢上前伺候,她一时有些为难。 沈昕娘一手支在四足矮几上,一手抚着裙上褶皱,“去吧。” 她神态安逸泰然,似乎根本就不受齐王一身王者之气的影响。 丫鬟颔首退下。 远离了齐王,才松了一口气。 有些人就是这样,只要他在面前,即便不动不说,也能给人一种压迫之势。 娘子是因为心智不全,所以感受不到齐王那种让人压抑畏惧的气势么? “昨日回府,素衣说,你做饭比她更好,我原以为是客气之语。”齐王迈步进正房,在沈昕娘对面跪坐下来。 他目光定定望着沈昕娘,似乎想 从沈昕娘的脸上看出朵花来。 倘若是一般女子,在男子这般灼热的视线,直直盯着之下,要么羞怒,要么羞怯。 总之,不会有好脸色。 沈昕娘却安之若素,缓缓抬头,回视着齐王,半晌才缓慢答道:“应该,不是客气。” “你是沈昕娘?”齐王忽而又问道。 她那双漆黑没有眼白的眼睛,在姣美的脸颊之上,越发让人心惊。 齐王却盯着她的一双眼睛,浑然不惧,似乎想从她眼中,窥探到什么。 沈昕娘没有理会他的问题。 “沈家嫡女,天生无眼白,疑是沾染邪秽。克死生母,被家人厌弃,送往吴兴老家养着,一直到十五岁。自十五岁那场连烧了几座山的大火中逃生以后,才被接回京城。一直眼盲不能视物,言语混沌,行为不能自己。”齐王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如何会做精致的饭食?” 沈昕娘闻言,想笑。 可她面部僵硬,与旁人来说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她却是做不到。 她的脸看起来毫无生气,面无表情,她自己的事,齐王倒是知道的比她还清楚。 她说话艰难,索性便一语不发。 就这么安静的看着齐王。 一双没有眼白的漆黑眼睛,恍如幽深的潭水,让人只觉凄寒。 齐王忽而上身向前探了几分,靠近她,低声道:“你究竟是不是沈昕娘?” 声音很轻,便是守在门口的带刀随从也未能听清。 但沈昕娘听得很清楚。 话音落地,齐王就收回身子,深邃而锐利的眼眸,将她整个人尽收眼底,似乎想观察到她细微的神情变化,哪怕是有一丝一毫的慌乱,他都不会错过。 然而什么都没有。 沈昕娘依旧从容淡定,面无表情。 她心中惊诧万分,这个问题让她脑中嗡了一声,她究竟是不是沈昕娘?沈昕娘是近乎眼盲,思维混沌。可她清楚的知道,她不是!倘若不是沈昕娘,那她又是谁?她脑中似乎纷涌着许多杂乱的记忆,于此之上却并没有什么帮助。 纵然心中惊涛骇浪,可面部肌肉僵硬,身子也和意识有些不协调,好似大病初愈,身体还不受控制一般。 她的肢体语言,并不能流露自己的心声。 看在齐王眼中,便是面无表 情的泰然之状。 是自己想多了么?这一切只是巧合?眼前的沈昕娘和那个女子根本没有半分关系? 他记忆中那女子,靓丽如光,明媚如朝阳,聪慧敏锐,宛如山间的精灵。 和眼前的女子,根本没有相似之处…… 除了半年前的那场大火时间上的巧合以外,他根本不会将两人放在一起想…… “娘子,凉面好了。” 齐王还在看着沈昕娘,陷入沉思之时,丫鬟已经将两碗凉面,用漆盘呈上。 碧翠的颜色,油润的光泽,喷香扑鼻。 过了冰冷井水的凉面,在这有些燥热的七月清晨,单从卖相之上,就取悦人的眼目。 沈昕娘并未在意对面的齐王。 她虽动作僵硬,却仍旧坚持自己拿起筷子,缓慢的吃着。 凉面味道不错,只是不够冰。 齐王其实出府之前,已经用过素衣做的早茶,浅尝辄止。 他就那么静静的看着沈昕娘,动作迟缓的将一碗凉面全部吃完,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槐叶,有些老,凉面不够细,刀法不均匀,井水不够冰,味道,不好。” 沈昕娘放下筷子,缓缓说道。 齐王蹙眉看她,这般挑剔刁钻的口感,锦衣玉食的他尚觉不错,这女子…… “是,娘子,婢子下次会改进的。”丫鬟颔首说道。 “嗯。”沈昕娘放了筷子,便不在多说。 丫鬟撤下碗筷。 沈昕娘抬眼看着齐王道:“王爷若想打探什么,问素衣,比问我方便。” 虽然她依旧是面无表情,语调也依旧平淡迟缓。 可不知为何,齐王却生生从中听出了几分嘲讽之意。 是讽刺他挖走她的丫鬟,却又不死心的寻上门来试探么? 这女子……真是…… 冯家正院上房。 “你说什么?”冯夫人瞪大了眼睛。 表姑娘摸着眼泪,抽抽嗒嗒,“表嫂虽说心智不全,但姨母也是见了的,她面容并不丑陋,甚至可以算是……算是貌美!” 什么叫算是貌美,是真的很美好么?! 冯夫人看了自己外甥女一眼,“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她真的……真的勾引齐王?” 第8章 异象 表姑娘同冯夫人一道,气势汹汹的赶到沈昕娘偏僻的院落之中。 表姑娘身边丫鬟,一面捂住自己疼得像是要断掉的指头,一面低头藏起自己得意的笑。 王爷再横也是外男,沈昕娘已经嫁作冯家妇,在冯夫人面前,便是个傻子也得低眉顺眼! 表小姐面上不动声色,心中也有几分快慰。 冯夫人一行来到沈昕娘院中之时,齐王爷已经离开了。 沈昕娘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在院中踱步。 行动之间,迟缓僵硬。 “昕儿呀,你身体不好,怎么在外头活动?快屋里坐着,想要什么,只管吩咐她们就是!谁倘若是惫懒不听吩咐,你只管告诉母亲!母亲来帮你料理!”冯夫人笑脸迎上前去。 闻言,表姑娘等人先是愣住。 表姑娘瞪大眼睛看着冯夫人,这是那个气势汹汹要来修理她不守妇道的表嫂的姨母吗?怎么语气这般温柔体贴,甚至比她刚来冯家之时,对她还要客气? 扶着沈昕娘的丫鬟也分外诧异,一时连尊卑的都忘了,抬眼看着冯夫人。 唯独沈昕娘僵硬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变化,依旧平静恍如不食人间烟火。 “你这丫头,还不扶少夫人到屋里头去坐?这会儿太阳不高,一会儿确实要热起来,热坏了我的昕娘儿!你担得起么?!”冯夫人斥骂丫鬟道。 丫鬟被骂的云里雾里。 这是昨天那个一提起七郎君的新妇,就扶额头疼的冯夫人么?怎么越看越奇怪? “是!”丫鬟颔首应答,侧脸看向沈昕娘。 沈昕娘倒未抗拒,顺着冯夫人的意思,就往上房走去。 冯夫人一脸笑意的跟在后头。 原本应该冯夫人这长辈走在前头,断然没有做媳妇的走前头的道理。 可沈昕娘没有在意,冯夫人此时满脸堆笑,看似也无意计较。 沈昕娘进了上房,便直接往屏风后头的内室走去。 便都是女子,也没有在内室待客的道理,更何况冯夫人还是她的长辈。 表姑娘以为,冯夫人这下总要发火了吧?她手里的帕子都攥紧了几分。 却见冯夫人只是微微一愣,随即便笑着跟了进去。 “昕儿这是未将母亲当外人呢!母亲自然不是外人!”冯夫人笑说道 。 她十分随意的在沈昕娘躺下的四足矮床上坐了下来。 “我要,休息了。”沈昕娘看她一眼,干巴巴说道。 冯夫人侧脸,便瞧见她那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心中微微有些骇然,迅速转开视线,看着屏风上的花满荷塘,谄笑道:“好好,你休息,母亲不扰你,只是瞧着,齐王甚是关心你?或许你能和齐王攀攀交情?” 沈昕娘诧异看了冯夫人一眼,让自己的儿媳妇和旁的男人攀交情? 只是她面容僵硬,旁人看不出她脸上诧异,只当她面无表情毫无反应。 冯夫人笑道:“你已经嫁给七郎为妻,自当为自家郎君尽力,七郎上头有哥哥们,从父荫补的事儿,轮不到他。倘若上头没有得力的人伸手,他还得一步步从底层爬起。” 沈昕娘一双恍如幽深潭水的眼睛,平静无波的看着冯夫人。 冯夫人竟有些窘迫,但立时安慰自己道,傻子看人,不都是这么直愣愣的盯着么?还能叫傻子有什么理解不成? “你们小夫小妻的,定然也是舍不得他离开家中,远行受苦的吧?齐王如今执掌朝政,倘若有齐王帮忙,他自然就不用远去了!” 表姑娘闻言心急。 原本守在屏风外头的她也忍不住迈步进里间,“姨母!” 冯夫人回头瞪她一眼。 她在冯家过的好,全赖姨母的偏袒,此时断然不能惹了姨母厌烦。 表姑娘立时调整自己的表情,露出关切且温软的笑意来,“姨母说的不错,只是表嫂她……她能听得懂么?” 冯夫人闻言一怔,缓缓转过头来,看向沈昕娘。 却见沈昕娘已经阖目而栖,呼吸平缓,像是睡着了。 这功夫费得!感情一句没听懂? 冯夫人蹙眉,面色不悦。 “夫人,少夫人她,她许是累了?少夫人适才已经在院子里走了三圈了,她腿脚不甚灵活,走起来十分费力。您若是有话,不妨等她睡醒了再说?”沈昕娘身边的丫鬟低声劝道。 冯夫人缓缓起身,低声安慰自己道:“跟傻子说话,哪里能着急!” 说完,便起身而去。 冯夫人一行出了院子。 丫鬟也退到外间。 躺在床上,呼吸平稳的沈昕娘,忽而睁开了眼睛。 她装睡,无非是想让冯夫人快些离去。 不耐烦听她废话是一,还有则是因为自己的左手手掌再次灼热起来。 她摊开左手,上头的阴阳太极图像是要烧起来一般。 她扭头看去,床头几上的茶碗已经被撤了下去,茶水也只有外间才有。她并不想惊动那丫鬟。 左右看了看,唯独左手手腕子上带着的寒玉镯子,碧翠清亮的颜色,看起来似乎能减缓手掌的热度。 她取下腕子上的寒玉镯,让冰凉的镯面贴着手心。 手心发烫的感觉,让浑身似乎都跟着有些燥热。 可让人震惊的一幕,霎时发生! 沈昕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只拿在手中的碧翠透亮的寒玉镯,瞬间不见了! 她看着自己的两只手,莹白的皮肤,纤细的手指,柔软的广袖,少了只镯子的手腕。 没有了,真的是不见了! 那只镯子,就这么在她眼见,活生生的消失了! 她看着自己左手的掌心,阴阳太极图仍旧还在,依旧是淡灰的颜色,可灼热的感觉似乎是被那只寒玉镯子给压制下来了。 随着左手手掌热度的退去,她浑身的燥热也跟着退去。 通体更有种舒畅之感,像一股舒缓的暖流,流过四肢百骸。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六合,六合生八卦。” 一句话忽而从她脑中冒出。 这句话在哪里听过,好熟悉,可究竟是在哪里听过,却又完全记不起来。 第9章 阴阳泉眼 随着脑中这句话的闪现。 她面前更为惊人的一幕便出现了。 一个如茶碗般大小的阴阳太极图,悬空出现在她的面前。 不,不是图,倒更像是阴阳太极活水,因为她看到茶碗般大小的太极图上,闪过粼粼波光。 她扶着床沿,缓缓坐起身来。 那茶碗般大小的阴阳太极图,便从她的头顶,移到了她的面前。 茶碗中的池水自行分为两半,泾渭分明,一半莹白不惹尘埃,一半漆黑不见杂色。 “阴阳泉眼。” 沈昕娘心头冒出一个词来。 她知道面前这景象的名字,就叫做“阴阳泉眼”,可完全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知道。 就好像,她理所应当知道一样。 她伸手去触碰那半边莹白的泉水,原本是凭空出现的东西,却在她的手触及之时,竟真有泉水沾在她的手指上。 泉水是温暖的,暖意包裹了她的手指。 泉水沾在她的指尖上,她抬手让泉水滴入口中。 只有两三滴的泉水,却比喝了满满一碗茶汤更让人觉得舒爽,那种暖流萦绕在她喉间,久久不散。 可面前的阴阳泉眼却渐渐消散,转瞬,便已经看不见。 “以玉为引,滋养阴阳泉眼,起生,救死,亦可逆转生死……”好像谁曾在她耳边,这般对她说过。 是谁呢? 她摊开左手手掌。 阴阳太极图仍旧安安静静的在她掌心躺着。 “表哥!” 表姑娘双手攥着帕子,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一双顾盼生姿的明眸,半噙着泪,如无助的小鹿一般。 “表妹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冯七郎正在冯家校场和哥哥们切磋枪法,听闻表妹来寻他,便将长枪扔给小厮,快步出来。 他和表妹年纪最是相仿,又是他姨母的嫡女,母亲叮嘱他要多照顾妹妹,平日里接触便比旁人多了些。 见到妹妹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他这做哥哥的立时便被激起了保护之欲。 “没有人欺负我,只是我心疼哥哥……”表姑娘欲言又止。 冯七郎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满面莫名,“心疼我?我堂堂七尺男儿,有何好心疼的?妹妹莫要……” “哥哥英武男儿, 顶天立地,习武读书,不靠父荫补,他日也定能靠着自己的一身本事成就一番大事业!实在令人敬仰钦佩。”表姑娘用崇拜不已的口气及眼神诉说着自己的敬仰之情。 冯七郎瞬间便觉得自己又高大了几分,脊背都不由挺的更加笔直。 “如今娶得这么一个不全之人为妻,亦是耻辱。但毕竟是无奈之举,也是表哥重情重义的义举。表哥大婚,世人多为表哥扼腕叹息。可倘若他日,表哥要依靠自己这不全的妻子,承欢他人,来换取自己的前程……只怕是……只怕是世人皆要嗤笑表哥了!”表姑娘说着便嘤嘤的哭了起来,“是以,媛之流泪,并非为自己,而是心疼哥哥的名声啊!” 冯七郎听完已经呆立当场,拳头紧攥,浓眉倒立,“你说什么?!” “媛之什么都没说,只怕叫姨母知道,要埋怨媛之嘴碎,乱嚼舌根了!媛之本是借居在此。此话,实在是不当说,这本也是表哥的家务事,不该我这个外人多嘴的!”表姑娘抬手拿着帕子沾了沾眼角。 冯七郎原本就晒的有些黑的面庞,此时更是黑的发亮。 “只是媛之实在为表哥叹息不值,就算是因为此事,得罪姨母,惹得姨母不喜,媛之也无怨无悔!”表姑娘哽咽却带着几分倔强说道。 冯七郎心头一时又愤慨,又感激,“表妹莫要多想,此事不管你的事,我要多谢你来告诉我,不然头顶冒绿我还被蒙在鼓里呢!母亲那儿,你不必多说,我不会叫她知道是你来告诉我的!” 表姑娘闻言,蹲身行礼,并未多言。 冯七郎愤愤转身,大步向那偏僻的院落行去,口中还啐道:“这傻子!” 阴阳泉眼的出现,加之饮了几滴白泉泉水,让沈昕娘身心舒畅。 恍如整个人都沐浴在春风里。 她躺在床上,已经不需他人帮助,便能自己缓缓翻身。 刚入美梦,便被一声暴喝惊醒。 “郎君小声些,娘子刚睡。”丫鬟在门口拦道。 “现在什么时辰?!她睡哪门子的觉?早上齐王来的时候,她怎么不睡觉?啊呸!”冯七郎觉得自己话说的怪怪的,呸了一声,抬手扫开丫鬟,便向里走去。 “我和你废话什么!这是我的新房,我还进不得不成?” 冯七郎绕过屏风之时,瞧见一个窈窕的背影正侧卧在轻纱床帐之内,脚步不由顿住。 “喂 !别装了!你肯定醒了!”冯七郎口气很横,眉头却是轻蹙的。 她是不全之人,自己这么贸然闯进来,会不会惊吓到她? 丫鬟也跟在他后头,慌忙进来,立在床帐一旁,“娘子,郎君来了……” “嗯,扶我起来。” 依旧是慢吞吞的语调,可闻言三人都是一愣。 连沈昕娘自己都诧异了。 她的声音,睡这一觉之前,还嘶哑恍如破锯。 如今却清越流畅了许多,虽不如莺啼鸟语般悦耳,起码听来不会让人难受了。 那阴阳泉眼的泉水,不过一两滴,便有如此神效? 丫鬟愣神之后,飞快打起床帐,扶沈昕娘坐起。 沈昕娘散着头发,一双幽深如潭的眼睛直直的看着冯七郎。 不知怎的,在她一双眼睛直愣愣的直视下,他竟有些窘迫。 “坐在床上像什么样子?!穿好衣服!出来说话!”冯七郎红着脸斥责道,说完,转身出了里间。 她虽是个傻子,却也是个女人!且还是个相貌美妍的女人!自己不过是给她一份尊重罢了,并非是慌了! 对对,就是这样,他对着一个不全之人,有什么好慌的! 冯七郎在外间席垫上跪坐下来,却怎么坐,怎么不自在,这席垫怎的这般硬?硌得他膝盖生疼! 沈昕娘长发垂在身后,只着一双白袜从里间走出。 裙摆拖在地面上,随着迈步沙沙作响。 冯七郎的目光落在她那一双在裙摆下头,若隐若现的脚上,一时有些失神。 第10章 问嫁妆 直到沈昕娘在他对面跪坐下来。 他才脸颊微烫的回过神来,觉察到自己的失神和窘迫,他有些恼怒的提高了嗓门,“你已经嫁到冯家,便是我冯七郎的妻,你不全也好,好全了也罢,守着这一方宅院,自然少不了你的吃喝!可你若不守妇道,学那红杏探出墙外,我冯七郎可不受那窝囊气!你趁早,给我离开冯家!” 沈昕娘淡然看他,“你母亲,可不是这般说。” “你只管记住我说什么就行!”冯七郎喝道。 原以为这她会哭闹。 可她竟平平静静的说了“好。” 冯七郎一肚子火气,却没了发泄的理由,他憋红脸看着沈昕娘,“你若心里有旁的想法,趁着现在就说出来!倘若往后再有不合宜的举动,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什么不合意的举动?”沈昕娘看着他问道。 一双不见波澜的眼睛,让冯七郎心头一虚,“内妇不得私见外男,你不知道吗?” “我,私见谁了?” 看着沈昕娘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冯七郎咬牙说不出话来。 昨日见齐王,乃是有许多人在场,谈不上私见。 听闻今早见齐王,她也是院门房门大开,并未离开众人视线,也不算私见。 且两次都是齐王寻上门来,怪不到她头上。 “不过是因为,不全之人好欺负。”沈昕娘看着他。 那僵硬的脸上,却生生让他觉出几分嘲讽的意味来。 因为她好欺负,所以他便跑来呵斥她么?他冯七郎曾几何时也成了这种欺软怕硬的人了? “叫冯家,戒备严一些。比骂我,有用。”沈昕娘缓缓说道。 自己来教训她,倒被她当成个傻子教训了? 冯七郎负气的走出沈昕娘的院子,却不由回头去看。 思路这般清晰,对答有理有据,她真的是个不全之人么? 也许,是应该将去年专门前往吴兴看过她的冯家人,叫来好好看一看了! 嫁到冯家来的,究竟是不是沈尚书家那天生不全的嫡女? 沈昕娘起身来到妆台边。 被人搅了好梦,此时已经睡不着,不如等用过午饭再睡。 倒是这以玉来养的阴阳泉眼,既有此神效,自然不该浪费。 支开丫鬟,她翻出自己的妆奁,将其中玉制的饰品都挑了出来。 一个个放到自己的左手手掌心上去试,可皆无反应。 无论是名贵的鸽血红玉,还是羊脂白玉,左手手掌平静一片,再没有发生玉器消失不见的奇观。 沈昕娘不由有些失望,难道只是巧合? 还是只有在手掌灼热的时候,投玉才有效果? 她正要放弃。 忽而瞧见妆奁中和那只寒玉镯子似乎是同一块料子打造的一对耳坠儿。 用这耳坠儿再试试? 寒玉料子的耳坠刚刚触及左手手掌,便立时像是蒸发一般,消失不见。 唯独原本系着寒玉的金钩子,孤零零的在沈昕娘手中晃荡。 心中默念“太极生两仪……” 在阴阳泉眼出现的瞬间,她迅速用准备好的杯盏舀了白泉泉水。 玉料太小,阴阳泉眼只出现了片刻,便消失去。 好在杯盏中被舀出的泉水,仍旧在。 且杯中不断向外冒着袅袅白烟,恍如水汽,触之无形。 沈昕娘喘了口气,自从她有意识以来,还从没动作这么敏捷过呢。 将杯盏中的泉水饮入口中。 一股暖流萦绕喉间,又缓缓流向四肢百骸。 通体舒畅之感,难以用言语形容。 “来人!”她深吸一口气,开口唤道。 声音忽而有几分清越之感,正像是这个年纪的少女该有的嗓音那般。 她看着镜中自己,抬手,动了动手指。 一日之前,这些动作她做来还僵硬无比,如今却可自在流畅。 这泉水,真是奇妙! “娘子?”丫鬟试探的从屏风后头探出头来,适才叫来人的,真的是娘子? “我的嫁妆单子,在哪儿?”喉间莹润舒畅之感,已经让她可以流畅开口,但为免人生疑,她依旧迟缓说道。 “啊?”丫鬟一愣,“这东西,应该是……娘子自己收着的吧?” 沈昕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妆奁,里头并没有嫁妆单子。首饰里倒也有好东西,那鸽血红玉的镯子,羊脂白玉的发簪,赤金点翠的步摇……但款式都不是时新的,且有明显佩戴过的痕迹。 想来很可能是她那已经过世的生母的东西。 “你可知道,冯夫人的院子,在哪儿?”沈昕娘看着丫鬟,缓缓问道。 “婢子知道!”丫鬟连连点头。 “扶我过去。”沈昕娘扶着妆台,站起身来。 丫鬟一愣,“娘子,您……您找夫人……唔,应该称呼夫人‘母亲’的……” “母亲,儿给您,请安。”沈昕娘福身说道。 她颔首行礼之时,瞧不见那一双没有眼白,漆黑幽深恍如无底深潭的眼睛,整个人优雅娴静,动作虽有些缓慢,但并不失礼数。观之也让人赏心悦目,但她一抬头,一触之她的眼睛,便叫人浑身不自在。 冯夫人别开视线,故作热情笑道:“昕儿怎么过来了?你身体不好,不必来请安,你的心母亲已经看到了!可是伺候之人有所怠慢?只管告诉母亲……” “母亲,我的嫁妆单子,母亲可知在何处?”沈昕娘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她脸色平静,甚至还有些和煦之意。 可此话一出,上房之中便是一静。 冯夫人脸上不甚好看。 一旁伺候的老妈妈更是有些忿然。 “少夫人,您身体不好,沈家才将您的嫁妆单子交给夫人保管的!夫人难道还会惦记您那一点东西不成?日后不管您有了小郎君还是小娘子,您的嫁妆自然都是您孩子的!夫人断然不会动一丝一毫,您在冯家,吃住都有冯家,也花用不到!” 冯夫人还没开口,她身边资格老的妈妈便忍不住义愤填膺。 沈昕娘目光幽深的望着她。 她也直愣愣的回视,但触及那一双幽深不见波澜的眼睛,气势生生矮了几分。 “说什么呢?昕儿来问问自己的嫁妆,也是当有之事,还不退下!”冯夫人斥责那老妈妈,语气并不十分严厉。 她回头笑看着沈昕娘,“告诉母亲,是谁教你,来问你的嫁妆之事的?” 第11章 不是要嫁妆 沈昕娘是个不全之人,说直白点大家在心里都把她当傻子,她所做之事,必定有人指使。 冯夫人看向沈昕娘身后站着的丫鬟,但很快移开视线。 这是她们冯家的低等丫鬟,若不是没人愿意到沈昕娘身边伺候,主子跟前的活计,断然轮不到她。 她若有旁的路子,能攀上贵人,也不至于在冯家混成这样。 “昕儿,来,告诉母亲?”冯夫人一副哄孩子的口吻。 沈昕娘目中无波的看她,“无人教我,是,我想看看。” 语气木然。 冯夫人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便将目光落在她的广袖之上。 袖边滚绣云纹,金丝银线,精美不凡,却有些旧了。样式和布料都不是崭新的。 “你,是打算看看?还是拿回去,自己保管?”冯夫人不晓得傻子能不能听懂,便语气温柔的试探说道。 毕竟从进门,到坐下说话,沈昕娘的样子除了木木呆呆、看人直愣愣的之外,行为并不出格。 沈昕娘看了冯夫人一眼,她想笑,可脸上僵硬,笑的动作,做不出来。 “在母亲手中,自然是放心的。我只看看,寻东西。”沈昕娘迟缓说道。 果然见冯夫人的脸色和缓许多,“母亲帮你照看,自然是尽心的,东西都是你的,若不是你身体不好,我才懒的费这个心思!倒叫人觉得是我霸着你的嫁妆似的!” 沈昕娘摇了摇头,“母亲多虑。” 冯夫人微微一愣,侧脸朝她身边的老妈妈惊讶道:“瞧,昕儿多会说话!谁再说我家七郎娶了不全之妻,瞧我不打掉他的牙!” 老妈妈赶紧笑着连连点头。 “去吧,拿单子来!”冯夫人爽快道。 “夫人,这……”老妈妈却有些犹豫。 冯夫人朝她挤了挤眼睛,“快去!只是拿单子,你磨蹭什么?!” 老妈妈这才转身而去。 沈昕娘的目光落在手上长长的嫁妆单子上的时候。 冯夫人的目光则一直落在沈昕娘的身上。 傻子也认识字?不是天生不全么?这么看着也只是装装样子吧? 沈昕娘心中却有几分了然。 她的生母早逝,如今沈家主母是她父亲的继室。 她是个不全且不祥之人, 亲爹不疼,后娘不爱,能顺利出嫁,还是拜当年的指腹为婚,她爹又官运亨通,冯家不敢悔婚所得。 后娘对一个便宜女儿能有多大方,可想而知。 这嫁妆单子,之所以罗列这么长,竟是连每一件陪嫁之物都写上了,小到一对耳坠,一只簪花,都不是成套的写,而是单件罗列。 通篇看下来,其实并没有多少东西。 最值钱的可能就是她亲娘给她留下的那两处铺面了。 不过这事无巨细的嫁妆单子倒是让她省了不少力气。 “母亲,我要这……上面的玉,所有的玉器,玉饰品。”缓慢平淡的语调在屋里响起。 “玉啊?”冯夫人点头而笑,和一旁仆妇交换了个眼神。 这是看懂了,还是瞎蒙的? “昕儿呀,这单子看着挺长,其实东西,也没那么多……”冯夫人笑着抿了口茶,“诶,怎么不给昕儿看茶?来人,看茶呀!” 沈昕娘开口道:“不必了,儿这就走,等着母亲,将这上头的玉送到我院中。别的,母亲收着。” 话音落地便起身,缓缓俯身,僵硬的动作,但在美人做来,如何都是美的,娉婷的身形,缓慢之中,别有一番风情。 “哦,这就走啊?那也好……”冯夫人不由起身说道。 待沈昕娘行出了上房,她才发现,自己竟起身相送。 她是长辈,原本就不必起身送自己的儿媳妇,更何况那还是个傻子! 怎的从她一进门开始,好像自己说什么做什么,全都在那傻子的引导掌控之下了? 错觉! 一定是因为齐王对她另眼相看,她才会有这般错觉! “夫人,少夫人的嫁妆,多是其生母秦氏留下来的东西,太原秦氏乃是大族,就算是被她那继母挑拣剩下的,也都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先前九娘子还挑了几个赤金件儿,说是金子成色好,就是样式老了,她要拿去重新打个步摇的……”冯夫人身边的老嬷嬷低声提醒道。 “这事儿我没忘!”冯夫人坐下,冷笑一声,指着被沈昕娘遗落在四方矮几上的嫁妆单子,“单子不是没拿走么?多半也不识字,就是装装样子!你去库房里,将玉制的物件儿都给她送去,数对上就成了,少了的,随便从我的私库里拿几件东西充。便是识字,看过一眼,她还能记住不成?” “原以为娘子 是要将嫁妆握在自己手里呢!娘子原来只是喜欢玉器呀?是觉得透亮好看么?”丫鬟一面搀扶着沈昕娘,一面笑脸说道。 这次扶着沈昕娘走了这么远的路,倒是一点不累,远比先前在院子里走还要轻松。 沈昕娘已经不需将大半的体重依偎在她身上,就能稳步缓行了。 沈昕娘闻言,没有说话。 丫鬟只当她是默认,自顾自说道:“七郎君不心疼娘子,娘子便要自己心疼自己才好。女子家,不能倚靠自己的相公,便要有嫁妆傍身才好。娘子怎的不趁此机会,将嫁妆拿回来呢?” 沈昕娘看了丫鬟一眼。 丫鬟侧脸低声道:“她们说,娘子乃不全之人,不好伺候,不能靠近。可婢子觉得,娘子有手有脚,并没有哪里不全!” “如今,还不是时候。”沈昕娘轻缓说道,“我,还傻着呢。” “嗯?”丫鬟一愣,面上尽是不解。 沈昕娘却没有再解释。 待她午睡醒来,嫁妆单子上的玉器已经皆被人送来。 一眼看去,也是琳琅满目满桌都是。 沈昕娘在桌边稍站片刻,便已知晓,这些东西里头,少了嫁妆单子上的梅花白玉樽,麒麟含珠玉摆件。却是多了个细口长颈绿玉瓶,龙凤戏珠白玉环。 不知是好了目不能视的病,记忆超群,还是喝了那泉水的功劳,她发现自己几乎可以过目不忘。 但她并未在这上头计较。 冯夫人能这么痛快的将东西送来,多半是冲着齐王的面子。 她将丫鬟支走,抬起左手缓缓掠过桌案之上。 一股寒气从左手掌心冒出,她丹田之中却热了起来。 桌案上的玉器有选择性的减少,脐下却越发热了起来。 沈昕娘额上也有一层细汗冒出。 她不由自主的闭眼感受这种寒热交错,像是两道不同温度的气息在自己体内流窜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体内寒热交错之感渐渐平息下来。 她睁眼去看,桌案上少了好几样东西,那多出来的细口长颈绿一瓶,和龙凤戏珠白玉环皆不见了。 左手掌心的阴阳太极图,却隐隐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 第12章 蜕变 “太极生两仪……”沈昕娘看着手掌心,盈盈闪烁金光的太极图,心中默念。 还未念完,眼前便呈现出泾渭分明的阴阳泉水来。 只是原本是有碗口大小的泉水,如今已经有脸盆那么大了。 这阴阳泉水果然要靠玉养,且是要靠寒玉滋养。 有玉滋养之下,不仅出现的时间可以变得更长,且泉水也会变得更加充沛。 沈昕娘面上僵硬,笑不出,心头却是顿时轻快起来。 有这般神奇的阴阳泉水傍身,她未好全的病算什么?莫说她如今已经没有不全,便是个瞎子傻子,有这般泉水,也能全好了吧? “娘子?”门口传来低低一声轻唤。 沈昕娘看着面前阴阳泉水。 这般珍宝,没有护住的能力之时,断然不能让旁人知晓。 既然能凭空出现?那么也能凭空收起来么? 她的想法刚从脑中闪过,眼前的阴阳泉水便霎时不见了! 沈昕娘看着眼前空虚的一片,这般匪夷所思的神奇之物,为何她心中却觉得合情合理,甚至,原本就该是如此呢? “何事?”沈昕娘缓声问道。 “回娘子的话,夫人身边的老妈妈来问,娘子嫁妆单子上的玉器都送来了,娘子可查看过了?”丫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嗯。”沈昕娘应了一声。 她忽而嗅到一股酸臭腐败的味道,“什么味道?” 丫鬟在门外没有听清,“娘子还有何吩咐?要婢子进来么?” “进来吧。”沈昕娘看了看掌心光芒已经收敛下去的阴阳太极图。 丫鬟推门而入,眉头也不由皱起,“什么味儿?” 沈昕娘道:“可是什么东西放坏了?这酸臭……” 丫鬟四下寻找。 沈昕娘也左右嗅来。 忽而丫鬟的视线落在沈昕娘身上。 沈昕娘缓缓抬起胳膊,嗅了嗅自己。 她还未说什么。 那丫鬟倒是立时涨红了脸,噗通跪倒在地,惶恐说道:“娘子,是……是婢子没有照顾好娘子!婢子这就让人备水,给娘子沐浴!” 沈昕娘垂眸看她,还未开口。 那丫鬟便砰砰磕了两个响头,弓着腰,快步退了出去。 丫鬟吩咐人备浴桶、烧水的声音从院中隐隐传来。 沈昕娘目中现出了然神色。 这丫鬟,怕是以为她是便溺了吧? 她又不是真的傻子,难道便溺都不知么? 她忍不住抬起胳膊,又再次嗅了嗅,那股酸臭的味道,果然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这又是何原因? 丫鬟备好水,让人送进了卧房侧里间。 丫鬟要伺候沈昕娘沐浴之时,沈昕娘却道:“你出去吧。” “婢子……婢子服侍娘子,娘子……宽心,婢子,婢子不会……”丫鬟磕磕巴巴,脸涨得通红。 “不会什么?不会笑话我?”沈昕娘淡然道,“我不喜欢沐浴之时,有人服侍。” 平缓的语调,好似不带情绪,却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气势。 丫鬟退出门外之时,才恍然反应过来,娘子动作僵硬,行动迟缓,一个人沐浴,会不会有溺水的危险? 可这时候再贸然进去,显然不妥。 丫鬟守在门口,支着耳朵,紧张的听着里头动静。 沈昕娘缓缓退去衣物。 里衣之上,沾着些黑褐色的黏腻之物。 她身上也有黏黏糊糊,脏兮兮的东西。 那酸臭之味,正是她身上这些东西的味道。 新娘出嫁,她出嫁之前在沈家,可是洗的干干净净的,不过两日不到,她又不曾出多少汗,怎的身上就这般脏了? 她舀出浴桶中的水,先将身上的污物冲洗掉,而后才跳入浴桶之中。 细细搓洗之后,她猛然发现。 洗去污物的肌肤,莹润白皙,水珠滚过,仿佛有淡淡光泽,恍如刚剥了壳的鸡蛋般,柔嫩细滑。 她知道自己虽然曾经眼目不好,言行迟钝恍如傻儿,这身皮相却是顶顶不错的。 但人吃五谷杂粮,经风吹入晒,随岁月苍老,肌肤自然不能保持刚出生的婴孩般细腻柔嫩,不染污物。 可如今再看自己,竟真的白皙润透,如初生婴儿。 她摊开左手掌心,唤出阴阳泉眼。 自己的变化,定然和这泉眼有关,白泉入喉,滋养身体,强健筋骨,那黑泉又是做什么用的? 她引黑泉水,滴入浴桶之中少许。 只见黑泉 泉水恍如墨汁,但落入浴桶之中并不散开。 恍如漩涡一般,吸纳浴桶之中的污物。 黑团越聚越大,黑的浓重。 浴桶之中的水却变得清澈透亮,不惹尘埃。 “白泉强身健体,黑泉除污纳垢,内服外用,通经疏脉,阴阳调和之道也,自然之道,不可违也。” 好似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在耳边这般对自己说过。 沈昕娘抬手按住额头,是谁?是谁曾经在耳边对自己讲述? 记忆里的男声是谁? 很熟悉很熟悉的声音,可却如何都想不起来…… 脑仁疼的像是要炸开…… 她疼的想要大声喊叫,可下意识的却阻止自己叫出声来,她双手抱着自己的头,喉中压抑着痛苦的呜咽声。 不知过了多久,听闻门外传来丫鬟担忧的声音:“娘子,水凉了吧?要不要换水?” 沈昕娘这才从手上抬起头来,“洗好了,不必换水了。” 嗓音清清亮亮,悦耳犹如莺啼。 门外丫鬟一愣。 门内沈昕娘已经扶着浴桶,从水中起身,拽过搭在屏风上头的锦帛,披在身上。 抬手击在那水中聚拢的黑团之上,污水四散,散入浴桶。 她披着锦帛,从直通内室的门,转身回到卧房。 穿好了细白的亵衣,才唤丫鬟去清理里间。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沈昕娘以为,自己这般执念要想起那道熟悉的声音,那究竟是谁,曾在她耳边说话。夜里,答案定会来到自己梦中。 可她竟安睡至天明。 一个梦都没有,或许是不记得了。 执念的问题,却没有找到答案。 “娘子,起了么?” 听到里间的动静,丫鬟在外间低声询问。 “醒了。”沈昕娘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少女的慵懒和柔软。 一日之前的沙哑迟缓,恍如破锯已经完全不见。 丫鬟颔首笑了笑,不由满心激动的看着挡在里外间中间的屏风,好像看到了日渐好起来,日渐得了七郎君宠爱的主子一般。 “娘子,七郎君派人来说,今日陪您回门!”丫鬟的声音里不由带上了几分欣喜。 七郎 君肯主动陪娘子回门,定然能够发现娘子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好了。 娘子如能得宠,娘子身边伺候之人,自然能越过越好。 处处受人欺负的她,将来定然也能扬眉吐气!丫鬟握着拳头,心想到。 第13章 回门 “表哥要陪她回门?为什么?”表姑娘柳眉紧蹙,满面不悦。 “许是夫人的安排吧?”丫鬟在一旁低声说道。 表姑娘迟疑片刻,仍旧起身,快步向外行去,“我去给姨母请安!” 冯夫人院中传来一阵笑声。 只闻冯夫人拍着表姑娘的手笑道:“没有的事儿!你听谁瞎传?这些奴仆最是嘴碎,没影的事儿也能被他们传出花儿来!原本老爷是打算让七郎陪着回门的,毕竟是吏部尚书家中。可人家沈家一早就打发人来说了,说沈昕娘身体不好,不必折腾着回门了!娘家都这么说了,咱们怎么可能再去?” 表姑娘听闻此言,脸上才露出笑来,但心中还不甚安然,“那表哥也没有说……说要回去么?” “没有啊……” 冯夫人的话音还没落地,便听闻有七郎身边的小厮在门外说话。 表姑娘立时挺起上身,向外看去。 冯夫人指了自己身边的老妈妈,“你出去看看,什么事儿?” 那老妈妈赶紧福身行出,不多时,便从外头进来,再看向表姑娘的脸色,便有些尴尬。 表姑娘双手攥紧,心头有些不快。 “什么事?”冯夫人问道。 “回夫人,是七郎君派人过来说……说,今日要陪着少夫人回门去,车马都备好了,就不过来向您请安了。”老妈妈颔首说到。 “这……他?”冯夫人闻言诧异。 表姑娘低下头去,指甲陷入手心,疼得两手都微微颤抖。 阿娘说,男人最先看的就是女人那张脸,再长久的情谊,都抵不过如花容颜美人一笑。果然如此,连表哥都是这样!那傻子有什么好?动作僵硬迟缓,声音沙哑难听,一双眼睛黑漆漆的,看着人的时候直愣愣的直教人发毛!不就是一张脸如花似玉么? “媛之先回自己院里吧!七郎既是要去,定是有他的考虑的,男人在外头做事,想的自然周全,咱们内宅之人,照顾好内宅就行了,旁的事,莫要瞎操心!”冯夫人笑着说道。 表姑娘连忙颔首应是,扯出笑脸来,“姨母说的是,媛之告退。” 冯夫人点了点头,待表姑娘出了院子,她才垂眸道:“我这外甥女哪儿都好,就是我那姐姐嫁的不好,我那姐夫时运不好。我照顾自己的外甥女,却也不能耽误自己儿子的前程不是?” 冯夫人身边的老妈妈矮身道:“夫人对表姑娘是够掏心掏肺了,表姑娘的吃穿住用,比咱们冯家的娘子也只强不差!七郎君有自己的打算,也是让夫人省心的。” 冯夫人点头笑道:“沈家人说不让她回去,那是不知道她如今得了齐王爷的眼缘。七郎对她好一点,自然是好的。便是日后,她有机会伺候齐王,那心里也是念着咱们冯家的好的。” 冯夫人最后一句话说的很小声,毕竟不是什么好听话,但她脸上的笑意却丝毫没有随着音量减弱,反而越发灿烂。 他们都没料到,此时却还有一人,正等在沈家。 “这是下官珍藏的孤本,听闻齐王爷正在寻这段残曲,下官斗胆将此孤本献给王爷。”沈尚书含笑说道。 齐王抬手接过沈尚书双手奉上的孤本,信手翻了翻,便放在一旁。 沈尚书心下泛起嘀咕。 齐王爷下了早朝,便直接来到他家里,就这么安逸的坐着,也不说是什么事儿……这?该不是他举荐官员的事儿,办的不如齐王爷的意,让王爷心中对他有什么想法吧? 齐王爷虽然只是一个王爷。 可却是先帝病重之时,专门请回京城,保护幼帝,辅国之社稷的摄政王。 幼帝不过才刚满五岁,齐王爷才是真正的当家之人。 “王爷今日……”沈尚书心头慌恐,笑脸都有几分勉强的试探问道。 却在此时,书房外头,小厮的声音禀道:“老爷,门上来禀,冯家姑爷带着昕娘子回门来了。” 沈尚书一愣,想了片刻才明白小厮说的是谁,随即面上有些许不悦,“不是清早便让人去告诉冯家,她身体不好,不必回门了么?” 齐王爷的目光一直落在沈尚书的脸上。 不曾错过他丝毫细微的表情。 他一开始的愣怔,随即而来的不满,以及此时语气中的不耐烦。 齐王爷垂眸抿了口茶,饶有兴味的勾着嘴角道:“也是一片孝心,既然回来了,沈尚书何不去见见?” “不用见!”沈尚书拱手笑脸说道,再转向门口,冲小厮吩咐之时,脸上却已经清冷下来,“告诉夫人,让她去见见,我有贵客,便不去见了!” 小厮正要领命而去,齐王爷却放下茶碗道:“君子不碍人天伦之乐,沈尚书的女儿女婿回门,原本是父女相见,以享天伦的时候,若因本王不得见 ,倒是本王不够君子了!沈尚书,还是去见见的好!” 沈尚书面上隐隐有些紧张,这话他再拒绝,岂不是他使得齐王爷有违君子之道? 但去见?送齐王走?那不是损失一个交好齐王的大好时机?齐王平日里,可是不会随意到大臣家中的,今日时机,可遇不可求啊…… “听闻沈尚书家中厨子吴兴菜做的很是地道,不知本王可有口福品尝?”齐王轻笑道。 沈尚书大喜过望,“王爷肯赏脸就好!下官这就吩咐他们去准备!这就吩咐!” “沈尚书去见女儿吧,本王在你家花园随意走走,难得这半日悠闲!”齐王说着,起身向外走去。 沈尚书躬身相送,又吩咐下去,让小厮们精心伺候着,莫要让人误闯了花园,扰了齐王兴致。又让自己身边的贴身小厮,亲自去吩咐厨房,今日晌午做吴兴菜,精心着点,做得好了有赏! 吩咐好这些,他才皱着眉头,向外院花厅走去。 原本女儿女婿不是外人,应当在内院相见的。 不知为何,沈家的夫人却是将人请到了外院花厅。 沈尚书也只当没有发现不妥。 他前来之时,沈昕娘和冯七郎已经等了好一阵子了。 冯七郎蹭的起身行礼。 沈昕娘在丫鬟搀扶之下,缓缓起身,动作虽十分缓慢,却并不僵硬,反而流畅优雅,一举一动透出有礼尊贵。 “岳父大人!”冯七郎拱手道。 沈昕娘只矮了矮身,没有说话。 沈尚书蹙着眉头,目光掠过沈昕娘的脸,停在冯七郎身上,冲他点了点头,在上座坐下。 “不是叫你们不必客套了么?昕儿身体不好,这些俗礼自是不必计较。”沈尚书语调之中,带着些傲慢说道。 第14章 要钱?! “既是俗礼,就是约定俗成,我虽是个不全之人,却也想要遵守。倒是父亲大人,不愿循规蹈矩?”一路上都沉默不发一语的沈昕娘,忽而开口说道。 清丽宛如莺啼的嗓音,让屋里的人神情皆是一震。 冯七郎已经顾不得去观察沈尚书的脸色,瞪大眼睛,惊讶的看着沈昕娘。 沈尚书也目露疑惑的看她。 “你……好了?”沈尚书迟疑问道。 沈昕娘缓缓点头,“我从吴兴被接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在慢慢康复了,怎么父亲如此震惊,是如今才知道么?” 第一次开口,讽刺沈尚书礼节还不如一个不全之人。 第二次开口,讽刺沈尚书不关心女儿。 两句话让沈尚书脸色越发难看。 这种话,像是一个傻子能说出来的? 冯七郎看了看沈尚书,又看了看沈昕娘,心下百般思量,脸上却带着不轻不重的斥责道:“夫人,怎好这般对岳父大人说话?岳父大人这不是在关心你么?” “我只想让父亲大人知道,女儿已经好了,如今也能照顾自己了,又有夫君疼爱,父亲大人当放心才是。”沈昕娘缓声说道。 她声音轻缓好听,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 看起来便显得有些严肃。 并非沈昕娘不愿笑,而是她发现自己不会笑。 有灵泉水的涤荡滋润,她如今耳聪目明,行动自如,已和常人无异,开口流畅,嗓音润泽。看起来,是已经好全了。 可偏偏,她揽镜之时,镜中美人仍旧是眼眸漆黑如墨,邃如深渊,面无表情。 她抬眼之间,沈尚书瞧见她那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皱着眉头移开视线。 她才出生之时,沈家人皆赞她眼睛大而明亮。可长着长着才发现,她的眼中,竟全是黑色,没有眼白。 看着都叫人觉得诡异,脊背生寒。 迟钝怯懦不敢说话之时也就罢了,如今言语流畅了,开口便是讽刺之语,越发让人不喜。 “好了就好,你如今过的好,你母亲在天有灵,也能安心了。”沈尚书看着别处,淡声道。 “只怕母亲不能安心!”沈昕娘却语调有些冷的说道。 “什么?”沈尚书一愣。 花厅之中,一时气氛僵硬紧张。 “ 母亲生前曾道,她的嫁妆尽数要留给我,如今沈家却因为我是个不全之人,就要克扣我的嫁妆,母亲在天有灵,又如何能够安心呢?”沈昕娘嘲讽道。 “夫人怎的突然说这些!”冯七郎错愕,一路上她不声不响,原来是揣着自己的小算盘呢? 一个过世近十年的人,能留下什么稀罕人的嫁妆? 他是来试探沈昕娘究竟是不是沈家那个痴傻的嫡长女的,可不是来因为一点点嫁妆,就得罪沈尚书的! “你你这逆女,是回来要钱的么?”沈尚书抬手怒斥她道,“你若有半分良心,这话今日也说不出口!自你从吴兴回来,朱氏对你怎样,我看在眼里!虽未长久相处,但朱氏从来不曾亏待你,她岂会克扣你的嫁妆?若非我相拦,她都想将自己的嫁妆田庄陪送给你!你,你如今好了,倒学会含血喷人了?!” 沈尚书气的胸膛剧烈起伏。 冯七郎连忙行礼,“岳父大人息怒!昕娘才好,不通晓人情世故,言语有失,也是难免,岳父大人千万不要和她一般见识才好!” 让沈尚书以为是冯家教唆她回来要嫁妆,那才是大大的不好。 冯七郎一时有些后悔,他不该如此心急的试探的! “父亲真的觉得朱氏对我很好?”沈昕娘面无表情的问道。 “昕娘,有什么误会,私下问问就好,今日回门,是来拜谢父亲母亲养育之恩,旁的不要说了。”冯七郎瞪着沈昕娘,高声说道。 沈昕娘抬头看他,四目相接。 那深邃如古井的眼眸,让冯七郎立即别过脸去,这么一错开视线,气势立即便低了下来。 “小东小西,钱财死物的都罢了,没了就没了,十年了,遗失损耗也在所难免。这些我都不计较,但我母亲嫁妆里的典当行,烦请父亲让朱氏归还与我,也好叫母亲的在天之灵能够安心。”沈昕娘平淡说道。 并不咄咄逼人的口气,却让沈尚书一时犹如芒刺在背。 “你的母亲,也是你的弟弟妹妹们的母亲,其他东西都留给了你,自然也当给你的弟弟妹妹们留些念想。典当行,你不该来索取!”沈尚书冷脸说道。 原本以为她是个傻子,给她什么,她就接受什么。 她从吴兴被接回来以后,家中也并未太过防患,先夫人秦氏身边伺候的老妈妈要求到她身边伺候,朱氏也允了。 定然是那时候, 那老妈妈将秦氏的嫁妆都有什么,什么又是留给她的皆告诉沈昕娘的! 沈尚书冷着脸,直咬牙。 典当行乃是暴利,虽然秦氏的典当行不过是个很小的店面,在偌大繁华的京城,丝毫不起眼。 但沈家如今的开销,却有一半以上是来自那典当行的收益。 且典当行不是谁都能开的,层层审批,关节颇多。 握着一个典当行,就握着沈家过于半数的生计。他能在短短数十年,爬到吏部尚书的位置,这典当行的收益让他上下打点,功不可没。 他一年的俸禄才多少钱?沈家能在京城过的这般富足,没有这典当行,可不行。 “母亲生下我以后,不肯溺死我,惹了父亲厌弃,自那时起,父亲便没有再进过母亲的院子吧?弟弟妹妹?他们心中的母亲是朱氏,只怕我母亲是谁,他们都不晓得,更别提念想。”沈昕娘说完,微微颔首,“父亲,母亲的东西,我不会放弃的。” 沈昕娘说完,便起身行礼,“今日回来,女儿还要给母亲上柱香,就不多陪父亲了。” 说完也不看冯七郎,便退出花厅,提步离去。 第15章 轻薄 冯七郎和沈尚书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心头愤然。 健全的人,被一个一直被大家视为傻子的人耍弄,这感觉,可实在不怎么好。 冯七郎努力想要缓和沈尚书面上怒色,但收效甚微。 “这不是去祠堂的路。”沈昕娘停下脚步。 扶着她手的丫鬟也立时停下,左顾右盼。 前头引路的丫鬟笑道:“娘子真是好记性,不过竹林那边的路修亭子给封了,只能从花园这边绕个远了。” 丫鬟脸色如常,语气自然。 沈昕娘看她一眼,随之抬步。 但见到花园之中,于亭下安坐之人时,她发现,这远绕的,真是不单纯。 “沈昕娘,又见面了。”齐王冲她扬了扬手中茶碗,示意她到亭中共饮。 沈昕娘于亭外福身道:“不便应王爷之邀,其一,归家还未给母亲上香,不便耽搁。其二……” 她抬头看着齐王爷。 齐王爷也凝视着她,“其二,如何?” “其二,我夫君,不许。”沈昕娘平缓说道。 齐王闻言,轻笑着起身,向亭外的她走来。 沈昕娘闻声,微微抬起头来。 明媚的阳光落在她白皙柔嫩的脸颊上,反射着盈盈光泽。 细白的肌肤,恍如精美的白瓷,阳光之下越发明媚的让人睁不开眼睛。 不过一日不见,她好似更美了! 只这么一眼望去,就让人忍不住怦然心动。 除却那双与常人有异的眼睛,她美的像个仙子一般。 齐王一步步靠近,脸上的笑意越发的浓重。 “你夫君不许?不许什么?不许我请你饮一杯茶?”齐王的脚步停在她面前,低头看她。 如此近的距离之下,竟看不出她脸上有染过粉脂的颜色,更看不到一丝瑕疵。 白璧无瑕,且未施粉黛,浑然天成的美,更让人迷恋。 “不是。”沈昕娘缓缓开口,“我夫君不许我见王爷!” 说完,她低下头来,福身行礼。 那完美如玉的脸便瞧不见了,只见一头乌发青丝,挽成精美的发髻,仿佛纠缠着人心。 “父亲说,他有贵客在花园,不让咱们去。”沈四娘低声说着,拽着沈五娘的胳膊,脸 上有些怯怯的。 沈五娘一下甩开她的手,“瞧你那胆小如鼠的样子,你不敢去就别跟着我!我自己去瞧瞧!” “五娘,你到底要看什么?万一被父亲发现……”沈四娘停住了脚步,仍旧劝道。 沈五娘笑的一脸得意,“我让人朝门上的人打听了,来的贵客听闻是齐王爷!齐王爷大名,你总该知道吧?连茶楼里的说书人,说到齐王爷都是眉飞色舞,这般传奇人物,你就不想看看?听闻齐王爷如今还未有王妃……你……” 沈五娘上下打量她一眼。 “王妃你是不必想了,反正母亲已经在给你相看人家,你不去看也罢!我倒是要去饱一饱眼福,去看看这位传奇般的王爷,究竟是何方神圣!”沈五娘笑着转身快走。 沈四娘站在原地迟疑片刻,紧了紧垂在身边的拳头,深吸一口气,抬脚跟上。 虽然她比五娘年长两岁,可因为她是妾生,在五娘面前,非但没有一点姐姐的架子,还要处处陪着小心,处处陪笑脸。 在父亲母亲面前,便是手艺精巧,能言善辩,也不敢将风头越过五娘去。 记得一次过节,五娘送给父亲一只荷包,她先前未打听清楚,也送了父亲一只荷包。 五娘虽然绣工不错,但同她的一比,便立时逊色。 当时母亲没说什么,可次日就寻了姨娘的错处,打罚了不说,还一个月没有给姨娘安排机会伺候父亲…… 母亲很少直接罚她,可每每她让五娘不开心,受罚的总是她的生母妾室。 姨娘总是说,要她好好跟着五娘,好好孝敬母亲。因为她的命运,她将来能嫁给什么人,她的嫁妆丰厚与否,全都是握在朱氏手中的。 她看着在花园外头僻静的角落,踩着丫鬟的肩膀,攀在墙头上的五娘,攥紧了拳头。 如果,她能借此机会,将自己的命运握在自己手中,那么日后,她就不用再看旁人的脸色,不用在小心翼翼的讨好着分明是自己妹妹的人了! “五娘,这里离得远,看不清,我知道一个地方,能溜进花园里头,不被人发现。”沈四娘忽而低声说道。 踩在丫鬟肩头的沈五娘,闻言跳了下来,“真的?怎么不早说?” “唔……刚想起来……” “快走!” 一丛丛密密匝匝,碧色如玉的九里香中,隐约可见两只发髻已 经凌乱的脑袋。 “等等!”齐王爷身形一闪,便挡在沈昕娘前头。 “王爷还有什么吩咐?”沈昕娘抬头,用那一双旁人避之不及的纯黑眼眸,直直的看着齐王爷。 齐王却未像旁人一般躲开视线,平静的回视着她,“天生不全的病,如何才能好?当年盛传,沈家的嫡长女……眼眸漆黑不能视物呆傻至极,生活不能自理?” “既是病,便总能好。”沈昕娘看着他说道,“如今可是在沈家,我若不是沈昕娘,如今如何能在沈家被王爷相拦?” 齐王凝视着她的眼眸,凝视着她的脸,“可我总觉得,你的眼睛里一定是藏了什么。” 沈昕娘闻言想笑,脸上却了无笑意,“对呀,藏了眼白嘛!” 齐王微微摇头,抬手勾起她的下巴,俯身靠近她,“不只是如此……” 齐王的动作轻浮。 沈昕娘身边的丫鬟纵然被齐王的身份和气势吓住,此时却不能再沉默,“王爷!不、不、不能……” 丫鬟涨红脸,磕磕巴巴道。 “不能如何?”齐王轻笑。 沈昕娘后退一步,将下巴抬离他的手指,面色清冷的看他道:“不能,轻薄冯家新妇。” 第16章 受困 齐王看着平静没有丝毫惊慌,依旧冷冷清清的沈昕娘,看着她光洁的下巴,听着她婉转的嗓音,摩挲着自己的手指,好似上头还残留着她皮肤细滑的触感。 沈昕娘绕过他向前行去。 齐王却在她身后道:“我不轻薄你,你离开冯七郎,改嫁于我,如何?” 沈昕娘脚步微顿,但随即便离开。 态度傲慢,未发一语,好似根本不屑回答。 郁郁葱葱的九里香中偶发一阵悉索之声。 齐王目光轻扫一眼,嘴角微微勾起,眸中却无笑意,他伸手。 身后随从立即递上两颗罗汉头核桃。 齐王搓着核桃,随意的迈步离开花园,“沈尚书家的花园,也不过如此嘛。” 待齐王远去,藏在九里香中的两个少女才狼狈的爬了出来。 沈五娘愤愤的瞪了沈四娘一眼,“瞧你说的好地方,将我弄得这般狼狈,还怎么见王爷?” 沈四娘垂头,没有说话,像是胆怯的样子。 沈五娘冷哼一声,看着沈昕娘离开的方向,“那是谁?怎么会在咱们家?她和齐王爷……很熟么?” “听她说,冯家新妇……莫不是,咱们的大姐姐?”沈四娘低声道。 “大姐姐?你是说……那个傻儿?”沈五娘瞪大眼睛,犹不敢信。 沈四娘缓缓点头,“大姐姐前日出嫁,嫁的不就是武将冯家么?今日刚好是三日回门的日子,瞧她去的方向,应当是祠堂吧?” 沈五娘皱起眉头,“母亲不是说,她是傻子,叫咱们不要见她么?怎么瞧着也不是很傻?她都嫁了冯家了,怎么还和齐王……呸!不守妇道!” 沈五娘啐了一口,紧紧盯着沈昕娘离开的方向,忽而抬手朝沈四娘勾了勾手指,“四娘,你附耳过来……” 沈四娘微微蹙眉,沈五娘每当冒出什么坏注意的时候,都会是这般表情。 她心头涌起些不安来。 “娘子,您今日回来,就是为了要典当行的么?”丫鬟扶着沈昕娘的手,低声道,“娘家总是出嫁女子的依仗。如今夫人和七郎君对娘子客气,便有娘子的父亲是尚书大人的缘故在,您若为此得罪了尚书大人,只怕会失了在娘家的依仗啊!” 沈昕娘迈着步子,淡然道:“临出门时,我听闻有家仆讲,沈家是送了信过去,让我今日不必回门的 。如此,你还觉得娘家是我的依仗么?” 丫鬟闻言,欲张口,想了想,又闭上嘴巴。 “我要不要典当行,沈家人都不喜欢我,更不会庇佑我。既如此,我为何不将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要回来呢?”沈昕娘平淡说道,“且靠人不如靠己,有些事情,我总要弄明白。” “嗯?”丫鬟不解。 两人恰好走到祠堂院门口。 沈昕娘停住脚步,神态之上带上恭敬之色。 丫鬟只好压下不解,闭口不再说话。 院中只有两个婆子在洒扫。 沈昕娘迈步入内,她们瞧见也只当没有瞧见,并不上前见礼。 沈昕娘不以为意,亲自请香,恭敬在门外叩拜,三拜之后,才迈步入内,为自己的母亲上香。 沈昕娘跪在蒲团之上。 垂着头,一直在心中描绘着母亲的形象。 可努力半天,却是枉然。 她不记得,丝毫想不起来。脑中许多混杂的记忆,却没有一个能和“母亲”对上号的。 那她脑中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又是谁的记忆呢? 那治了她病的道士,在她手心留下阴阳太极图的真人留下的? 祠堂里很安静,安静的只能听到门外枝头上蝉鸣的声音。 如此安静的环境,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最应该能唤起她脑中些许的记忆,不是么? 忽而“砰”的一声。 祠堂里猛然暗了下来。 沈昕娘睁开眼转过身,又听得“啪”的一声,落锁的声响。 祠堂的门,被从外头锁了起来。 “娘子!娘子……这,这是什么意思啊?”丫鬟惊慌叫道。 听闻有细微的脚步声匆匆而去。 沈昕娘脸上却不见慌张。 “娘子,咱们,咱们被锁起来了呀?这,这可怎么办?”丫鬟急道。 “等吧。”沈昕娘从蒲团上起身,摩挲着自己的掌心,心头平静如水。 “啊?等什么?等人来救咱们么?”丫鬟问道。 “等着看,是谁要把咱们锁起来。”沈昕娘淡然道。 “母亲!我不喜欢她!就是要让她吃点苦头!你不知道,我看到她……”沈五娘没说完,被沈四娘轻轻拽了一下。 后面的话,她便咽下去了。 翻着账册的朱氏闻言抬头,看了沈五娘一眼,视线又掠过后头的沈四娘。 “四娘,你说。”朱氏笑道。 朱氏三十多岁,保养得宜,脸上总是一副温柔轻笑的模样。 但沈四娘却十分清楚,不管她在人前笑的多么温柔,可惩治起自己的姨娘来,却丝毫不会手软。 “回母亲……是……是……是因为,我和五娘看到她在花园里私会齐王爷,举止……轻浮,和齐王爷拉拉扯扯……五娘看不过,这才……将她锁在祠堂里。”沈四娘结巴道。 第17章 毁了不难 沈五娘推了她一把,更挪近了自己母亲几分,“听你说话不够累的慌!母亲,你不知道齐王爷有多封神俊逸,比传闻之中更光彩照人!她以前是个傻子,就算现在好了,也是冯家的媳妇了,怎么能再和齐王爷勾勾搭搭?这不是玷污了齐王爷了么?再说这是在沈家,她也是沈家的女儿,沈家有这般女儿,丢的可是沈家的脸面!日后叫人家怎么议论咱们沈家人?姐妹们日后还要不要出去见人了?” 朱氏抬手,慈爱的抚了抚沈五娘的发,“你想的不错,可你将她关在祠堂里却是不对。” 沈五娘不服气的撅着嘴,“阿娘,我就是想教训教训她,让她吃点苦头!” 朱氏点头,分外有耐心道:“看到她行为不端,想要提醒她略惩戒,这不错。可你要知道,她去祠堂,必定是告诉过你父亲了,你说她遇见齐王,那齐王也很可能知道她是去往祠堂的。倘若到了晌午用膳的时辰,众人寻不见她,必定会先去祠堂找。” 沈五娘看着自己的母亲,轻轻的“哦”了一声。 “只是被锁了一会儿,不多时就会被放出来,还会因为被锁,而招来旁人的同情怜悯。”朱氏看着沈五娘道,“这可是教训的下下策了,非但起不到让她长记性的作用,反而会助长她的嚣张。” “啊?那……该怎么办啊?”沈五娘立时就急了,抱着朱氏的手,使劲儿的摇晃。 沈四娘在一旁垂眸站着,但眼角的余光还是能将一切尽收眼底。 她心中有些凉意,虽然是见惯的场面。 但心里还是难免有些不舒服。 她们这些庶出的孩子,同样管朱氏叫母亲,可朱氏慈母的耐心、包容、爱护,却只会留给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 “夫人。”有个老妈妈立在门口帘子外头低声唤道。 “进来。”朱氏身边的老妈妈,若非有事,不会贸然打扰。 老妈妈进门,果然面色郑重,伏在朱氏耳边,低声说话。 “什么话,还要背着我们说?”沈五娘不满的哼道。 “这是真的?”朱氏柳眉倒竖。 老妈妈连连点头,“老爷身边的小厮传来的消息,错不了。” 朱氏狠狠将茶碗掼在四足矮几上,怒声道:“她!她怎么敢!莫说我不同意!就是老爷也不会同意!” 老妈妈却寒着脸道:“老爷说,如今齐王爷也在府上,倘若 没有外人,闹起来也不怕,冯家不足为惧。可若是闹到齐王爷面前,就不好办了。齐王自归京以来,整治了不少亲近虞氏的大臣,手段狠厉不留余地。齐王不能得罪。” “那,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这小贱人拿走我这么多年的心血?她母亲留下来的?也不看看她母亲留下来的时候那典当行是如何要死不活的样子,再看看如今?这是我的心血!”朱氏红着眼睛道。 “母……母亲……”沈五娘从没见过这般厉色的母亲,当即便有些吓傻了。 朱氏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竟在孩子面前失态,连忙扯着嘴角笑道:“没事没事,大人的事,你们小孩子不懂,奶娘,快将她们带出去!今日厨房做吴兴菜,叫她们去看看有什么喜欢的菜式!” 两人的奶娘上前。 沈五娘不情不愿的起身,却又不甘道:“阿娘,我不是小孩子了,是什么事情啊?和家里的典当行有关?谁要抢走咱们家的典当行?” “没有的事儿,去,一边玩儿去!”朱氏按了按额头,挥手道。 奶娘上前扶了沈五娘的胳膊,拉着她往外走。 沈四娘却是若有所思的看了朱氏一眼,抬脚跟在沈五娘后头。 “老爷的意思是,典当行自然不能给,但也不能让事情闹到齐王面前。”老妈妈低声说道。 朱氏眯了眯眼睛,“难怪四娘五娘说,在花园见到她和齐王拉拉扯扯,说不定这小贱人就是想借齐王的势,将典当行抢回去!哼,也是我仁慈,以为她是个傻子,在她出嫁的时候,将那么多东西陪嫁给她。早知她是个白眼狼,我就什么东西都不给!看她还敢带着冯家的愣头青回来要东西!” “能想到这些,可见,她是真好了,如今不傻了。”老妈妈道。 朱氏哼了一眼,“她自然是不傻了。不但不傻,这精明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响!在咱们家的时候还装出一副痴傻的样子,才嫁了人,就露出真面目,回来啃自己的娘家!真是打得一副好算盘!” 老妈妈跟着点头。 “呆傻的时候,惹人嫌弃,这好了,就更招人烦!”朱氏一脸不耐。 “夫人还是快些拿主意吧,齐王要留下用晌午饭,饭桌上难免相见。”老妈妈道。 朱氏寒着脸,垂眸想着什么。 “她倘若在花园见齐王时,已经说了什么,便是我将她留在后院,不让她见到齐王,怕是这 件事也遮拦不住。不如……” “母亲,不如,还将她弄傻吧?她本来就是个傻子,再傻了也没什么!”沈五娘从门口探出脑袋来。 朱氏脸色一变,“你怎么没走?” 沈五娘立即摆出一脸委屈,“阿娘,我都长大了,这些事情不用瞒着我的……” 朱氏欲要发怒。 一旁的老妈妈却是劝道:“五娘子是长大了,夫人借着机会教她些事情也好。” 五娘也快到了要说亲的年纪,内宅之中,被保护的太好,也并非一件好事。 朱氏收敛怒气,低声问道:“就你自己?” 沈五娘立即点头,“是,我将四娘支走去厨房了!” 朱氏这才点头让她进来。 “让一个人变傻不容易,但要是毁了一个人,却不难。” 沈五娘闻言瞪大眼睛,不解其意。 朱氏转过脸,低声问那老妈妈道:“我那不着调的侄子朱武思呢?” “老奴这就让人去找!”老妈妈眼中恍然,立即起身。 沈五娘却有些不解,“这时候,找表哥做什么?” 第18章 调戏 一根细细的竹管,探进光线昏暗的祠堂里头。 一股白烟,袅袅从竹管一头散出。 淡淡的异香,在燃着线香的祠堂里头,并不明显。 静立在祠堂里头的沈昕娘和丫鬟都未察觉什么。 忽而沈昕娘觉得自己左手掌心微微有些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向自己的掌心聚拢。 她摊开手掌,看着手上淡灰色的阴阳太极图黑色那边的颜色变得有些浓重。 她抬手上去摩挲,还未弄清原因,便听得身后噗通一声。 她转身来看,却见自己的丫鬟,已经躺倒在地,人事不省。 怎么回事? 沈昕娘嗅了嗅房门紧闭的屋中味道。 侧耳细听着外头动静。 她脑中清明,并未有异样之感。 她轻轻握住左手,她未像丫鬟一般昏迷,只怕这也是和她手上的阴阳太极图有关吧? 听到门口有钥匙插入铜锁的声音。 沈昕娘提步行入一旁梁柱幡旗之后。 她微微侧脸,往门口看去。 一个男子微微佝偻着脊背,将门掩上,一脸谄笑,搓着手,向里走来。 他瞧见地上躺着的丫鬟,“啧啧”两声,“不错,真不错,连丫鬟都这般水灵,那主子又是何种姿色?” 说完,怪笑两声。 怪异的笑声在这安静的祠堂中,格外刺痛人的耳朵。 男子左右看了看,却是没寻到沈昕娘的身影,“人呢?” 他抬头向祠堂里能藏住身形的地方看去。 沈昕娘缓缓抬手,从头上取下一根尖长的发簪来。 男子踢了踢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丫鬟,低声又有些邪气的说道:“待我收拾了你家主子,再来照顾你!” 祠堂就那么大,能藏住人的地方一眼就能看过来。 男子抬脚跨过地上躺着的丫鬟,一步步,向沈昕娘所在的梁柱后头走来。 沈昕娘安静立着,心中默默数着他的脚步声,平静的面孔完美无瑕,不见一丝紧张。 “小娘子,我瞧见你了哟!来来来,快来和哥哥快活快活,哥哥一定会好好疼你的!”男子笑着朝梁柱后头扑来。 沈昕娘瞬间转身抬手,从梁柱后头一跃而出。 她挥 手之间,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穿破祠堂的屋顶,穿破沈家的层层深院,直直惊飞一片乌鸦。 “啊,啊啊,啊……”男子捂着自己的右眼,破碎而凄惨的叫声不断从口中溢出。 他仓惶倒退数步,难以置信的看着脸色平静安然的沈昕娘。 一招致人要害,扎入眼中,他不过是言语调戏,还未真的侵犯到她,她就敢!就敢下手这么狠! 男子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流到手上,他伸手下来,用没有被扎伤的眼睛去看。 瞧见自己手上尽是淋漓的血,血红血红的颜色! “啊啊啊”他又怪叫一声,仓惶而震惊,甚至是惊恐的向外跑去,跑到门口差点被门槛绊倒。 狼狈不堪的他,甚至没有勇气拔去深深插在他眼窝里头的簪子。 沈昕娘在他出了祠堂的门时,便收回目光。 祠堂门被打开,临近晌午的日光落进室内。 乌黑的排位,金漆的字,在一片日光之中,却只见肃然萧索。 沈昕娘抬脚行至丫鬟身边,心中默念口诀唤出阴阳泉眼,抬手沾了白泉之水,滴入丫鬟口中两三滴。 她收起阴阳泉眼,等了片刻,丫鬟便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丫鬟皱着眉头,手按着额角,眼神还有些恍惚。 “娘子,娘子,你没事吧?我……我这是怎么了?”丫鬟看清楚半蹲在自己身边的沈昕娘,便一咕噜从地上爬起。 沈昕娘起身道:“门开了,咱们,走吧。” “啊?”丫鬟看了看门户大开的祠堂。 安静的院中,只有树影婆娑,并不见人。 祠堂不是一直该有人守着的么?怎么此时却一个人都没有呢? 丫鬟未想明白,沈昕娘已经起身向外走去。 丫鬟只好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尘,快步跟了上去。 “娘子,这……”丫鬟想问清楚,可问到一半,又住了口。 看着沈昕娘毫无波澜的面孔,好似瞬间就能让人心安,她问与不问,清楚与不清楚,又有什么区别呢?只要跟着娘子,就行了。 地上偶尔有一两滴新鲜的血迹。 丫鬟眼尖,看的心惊,哆嗦着嘴唇,却一直忍住没问。 沈昕娘恍如没看到一般,缓缓出了祠堂,往前院寻去。 女 儿女婿回门,沈尚书碍于面子,不得不留饭。 宴席却是安排在小花厅,且他并未到场。 他自然是有更重要的贵客需陪。 齐王在尊位上落座,看着坐在左手下方的沈尚书,轻笑道:“怎么,沈尚书不用招待自己的女儿女婿么?” 沈尚书连忙拱手,“他们是晚辈,招待齐王自然是下官的头等要事。” 齐王点了点头,“这么说,也是礼。” 沈尚书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不过,吾倒是有个两全的办法。”齐王转着手中的罗汉头核桃,淡声说道。 衣着轻盈飘荡的美姬,说话间鱼贯而入,奉上一盘盘珍馐佳肴,姿态袅娜的将一只只玉盘放在两人的食案之上。 美姬的眼睛恍如藏着情意绵绵,不断的掠过齐王的脸,灼热的视线,任凭是谁都要忍不住侧目。 齐王瞟了美姬一眼,脸色泰然,“不如沈尚书将您的女儿女婿也请到这里来,有沈尚书作陪,倒也不失礼节。” 美姬见齐王瞟了她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心头有些痒痒的,放下玉盘之时,将胸口压的低低的。 一片莹白,呼之欲出的春色,让人忍不住怦然心动。 齐王把玩着手中的罗汉头核桃,嘴角微微向上勾起,却有些讽刺的意味。 第19章 报复 “呃……这……小女自幼病弱,到齐王爷您的面前,只怕是她要失了礼仪,叫齐王您见笑……”沈尚书迟疑说道。 齐王停下了手中打转的核桃,抬眼看着沈尚书,眼眸之中光芒乍现,“这么说,沈尚书是要和吾见外了?听闻沈尚书和虞国公有同窗之谊?” 沈尚书立时出了一背的冷汗。 齐王今日来,莫不是就是冲着此事来的?虞氏在先皇病弱,齐王未被先皇召回的时候,外戚干政,和齐王表面和煦,实则水火不容。 齐王的手段他是知道的,齐王刚回到京城,便下狠手,狠狠打击虞氏势力。 亲附虞氏的大臣,哪有一个有好下场的? 倘若是他被划入了虞氏一党,他如今的富贵前程…… “因是同届考中,所以算是有同窗之谊,但其实下官同虞国公并不熟悉。若非公务,鲜少往来。”沈尚书谨慎措辞道。 齐王轻笑着点了点头,“沈尚书莫要紧张,吾不过随便问问。沈尚书若觉得不合宜,那便不用叫你的女儿女婿前来了。” “合宜,合宜!承蒙齐王爷您不嫌弃!”沈尚书偷偷擦汗,感激涕零道,“来人,去请昕儿和冯郎过来。” 小花厅的饭菜刚端上食案,便有家仆来请。 冯七郎微微蹙眉,不解沈尚书分明说有贵客要陪,就不招待他们了,此时又请他们前去是为何。 他想着心事,目光只略略扫过沈昕娘,便迈步向外走去。 沈昕娘缓缓跟在后头,从容淡定,好似不论怎样的待遇都不能让她有半分的惊讶。 招待齐王的大花厅里又加了三张食案。 因为有沈昕娘在,沈尚书便让人去叫朱氏过来作陪。 扶着沈昕娘的丫鬟看了看食案上摆着的小菜,心下唏嘘,果然比小花厅精致了不知多少! 瞧见尊位上坐着的齐王爷,冯七郎大为惊讶。 沈昕娘却一如既往的淡定如常。 “见过齐王爷!”冯七郎恭敬行礼道,心下却有些别扭。 沈昕娘从容福身。 “家宴,不必多礼。”齐王笑道。 冯七郎心中别扭之感越发浓重。要说家宴,也是冯家和沈家两家人的家宴,和他齐王有什么关系?他倒一副主人的架势? 还有他的视线,能不能不那么明目张胆的落在自 己夫人身上?! 就算他是齐王!也不能,不能惦记别人的妻吧?! 冯七郎实在是疑邻盗斧了,齐王的目光不过略略扫过沈昕娘,便被食案跟前伺候的美姬挡住。 沈尚书瞧见端坐食案后头的沈昕娘,便心中不快。 小时候,她不知称呼人,看人直愣愣,无理又呆滞,言语迟缓,行动不畅实在令人嫌弃。长大了,不全之病终于好了,却是来讨债的!亏她姓沈,胳膊肘却是向外拐的! 沈尚书狠狠挖了她一眼,拍手示意等在外头的家仆送上美酒,宴饮开始。 舞姬袅娜而入,伴着乐声,翩翩起舞。 沈尚书下手的位置一直空着,朱氏迟迟未到。 忽而一声嚎哭从花厅门口传来。 其声惨厉,惊扰了正在跳舞的舞姬,和正奏乐的乐人。 花厅之中,众人心思各异,但皆抬起头来,向外看去。 只见一妇人手握一根沾了血的簪子,冲入花厅之中,只扑向端坐食案后头的沈昕娘。 妇人双眼通红,神情狰狞,口中喝道:“我要你命偿” 沈尚书吓了一跳。 冯七郎瞪大眼睛,不明所以。 齐王端坐于上,眼睛微眯,静观事态变迁。 沈昕娘身边的丫鬟大惊失色,但几乎是本能的扑在沈昕娘面前,替她挡住狰狞前来的夫人。 沈昕娘抬手,端起食案上的酒碗,一碗酒兜头泼在妇人头上脸上。 一双漆黑的眼眸,就那么平静的看着妇人。 妇人一接触到她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又被当头泼了一脸酒水,气势不由矮了下来。 即便手握着一只带血的簪子,亦不能为她增加几分凌厉。 倒是被沈昕娘淡然的气势压的只剩狼狈。 “朱氏,你这是做什么?!”沈尚书见朱氏已经失了先前气势,在女儿面前不占优势,便起身大声喝问道。 舞姬乐人见状不对,匆匆躬身,退出门去。 朱氏见先机已失,登时坐在地上,将那根带血的簪子掷在身前,哭嚎起来。 “这是何意?齐王爷面前不得无礼!”沈尚书叱道。 朱氏听懂了他的潜台词是,有什么事你快说呀! 朱氏捂着脸,好不伤心道:“昕儿,你虽不是我所 出,可我一直将你当自己的女儿一般对待。你即便恨我占了先夫人的位置,也不能……也不能这般报复与我,我那侄儿他是无辜的呀!你竟生生戳瞎他一只眼睛!一只眼睛啊!你小小女子,怎能有这般狠毒的心肠!” 当着齐王爷,和她夫君冯七郎的面,说她心肠歹毒。 这对女子来说,实在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冯七郎甚至可以拿着这个理由来休妻了。 齐王勾了勾嘴角,目光倒是毫不避讳的落在沈昕娘身上。 冯七郎闻言,惊骇的看了沈昕娘一眼,心中却已经否定了朱氏的话,她一日之前还言语僵硬,动作迟缓,说她扎瞎旁人的眼睛,这怎么可能? 看着地上那只带血的簪子,冯七郎眉头微皱。 第20章 狠角色 “昕儿,怎么回事?!”沈尚书语气分外严厉。 当事人沈昕娘缓缓咽下口中饭菜,动作优雅的放下筷子,这才抬头,看着跌坐在地,哭的格外痛心的朱氏。 “我拜见了父亲,便去祠堂为母亲上香,虽未去拜见您,但也谈不上怨恨,怎会因为您,就刺伤您的侄儿呢?且,我并不认识您的侄儿。”沈昕娘缓缓说道。 “你,你居然矢口否认?!这,这不是你的簪子么?簪子上的血,你又如何解释?”朱氏瞪眼说道。 沈昕娘看了看地上的簪子,点头道:“簪子是我的,簪子上的血,乃是我在祠堂中时,有宵小欲行不轨,出于自卫,不得不拿随身尖利之物,逼退宵小。” 沈昕娘说完,目光落在朱氏身上,这时脸上才现出了然神色,“哦,原来您的侄子就是在沈家祠堂,欲行不轨之事的宵小啊?” 说完,她抬眼看向沈尚书,“父亲,这般品性之人,只怕留在沈家,多有不合适。” 沈尚书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愤然看向朱氏。 朱氏心头又惊又怒,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原本计划好的,朱武思在祠堂和这小贱人苟合,被人捉奸。 冯家定然不敢将事情闹大,她从中说说好话,让冯家休了这小贱人,朱武思一直不务正业,寻花问柳,大不了,让朱武思娶了这小贱人就是,里外,她的嫁妆都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岂料自己的侄子竟捂着眼,满脸是血的跑到自己院中,摊开手一看,右眼眼珠子都流了。 便是她,也吓得坐立不稳。 这小贱人不过才十几岁,如何能下得了如此狠手?! 眼见她几短短几句话,就将自己从恶意伤人转变成正当防卫,朱氏脸色一变,哭嚎起来,“他是有些不着调,平日里被娇惯的没个正行,但也就是嘴欠而已,并没有什么坏心的!就算他不知你身份,言语冒犯与你,你也不至于就生生戳瞎他一只眼睛啊?他未及弱冠,瞎了一只眼,今后还如何生活?你……” 朱氏泣不成声,扑倒在地,捶地痛哭。 冯七郎忍不住心声恻隐。 好好一个人,就因为言语调戏,就被戳瞎眼睛……这也太…… 他侧脸看向沈昕娘的目光,便不由有些冷意。 这般阴狠的女子,幸而他从未去过她的房里! 沈昕娘身边的丫鬟此时才明白,在 祠堂,她昏迷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也终于弄懂祠堂外头的斑斑血迹是如何而来。 她心中又惊又怕,双手紧握在一起,心知自己此时应该帮娘子说话,帮娘子解释。 可又偏偏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沈昕娘仍旧一脸淡然,看着痛哭的朱氏道:“我只是弱女子,防身之物,不过一根细细的簪子。若非他强行逼近,意图不轨,我岂是他的对手?他若不是心存邪念分了神,我莫说伤他一只眼睛,只怕簪子都难靠近他分毫。照您的意思,我遇见陌生男子,欲行不轨,非但不能自保,难道要恭迎上去?朱家的家教就是如此么?今日真是领教了!” 朱氏脸上原本就哭的没有血色,此时更白的难看。 这傻子原本言语不能,如今好了倒是伶牙俐齿,句句诛心! “不是说你不能自保……只是你的手段太阴狠,你……” “哦,对了,他既是您的侄子,如何会在那个时候去祠堂?为何他前去之时祠堂里外除了我们一对主仆,再无旁人?为何他前去之前,我主仆二人会被锁在祠堂之中?”沈昕娘一个一个问题,接连抛出。 沈尚书和朱氏的脸色霎时都变的难看。 齐王脸色也顿时沉冷下来。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根沾着血的簪子上头,倘若不是她心有防备,及时出手,那现在…… 齐王手中的两只罗汉头核桃被捏的咯咯作响。 沈尚书往上头看了一眼,立即朝朱氏使眼色,“好了好了,都是误会,误会!一家人,哪有什么深仇大怨的?解释清楚了不就没事了?你那侄子,也赶紧送回朱家去!还不退下!” 朱氏心中委屈,但也只好起身,欲退走。 “慢着。”齐王却是冷冷开口。 沈尚书吓了一跳,什么时候惹出丑事不好?偏偏要赶在齐王在府上的时候?! “王爷,家里人无状,让王爷见笑了,下官会处理好此事的。都是家事,家事。”沈尚书连连拱手作揖。 “原本是家事,可不巧,让吾遇见了,那便不只是家事了。”齐王开口,不怒自威的气势让花厅瞬时便陷入肃杀。 沈尚书心头懊恼。 齐王却将目光转向冯七郎。 “冯弩,恰你在此,你的夫人险些被人玷污,你说,该如何惩治这恶人?”齐王似笑非 笑的看着冯七郎问道。 冯七郎闻言,眉头紧蹙。 听到此时,他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必然是沈昕娘提出要回嫁妆里头的典当行,让朱氏心生不满,故意暗算。 却不想,被鹰啄了眼,这沈昕娘看起来痴傻无害,却是个狠角色。 只是他却不想得罪沈家,且不过言语调戏,就被戳瞎一只眼睛,这样的惩罚还不够重么? “一只眼睛的代价,想来,这恶人也能铭记一生,断然不敢再犯了。”冯七郎拱手禀道。 齐王轻哼一声,“看来《律例》你读的不熟。” 冯七郎眉头轻蹙,偷偷抬眼看了看齐王脸色,他是武将之家,将来要从军的。齐王一句,《律例》读的不熟,将来会不会影响他的前途? 沈尚书心中却是咯噔一声,冯七郎对《律例》不熟,他可是熟得很。 第21章 还不认错?! “《律例》有言,‘男女不以义交者,其刑宫。’什么意思,不用我解释了吧?”齐王勾着嘴角看了看沈尚书。 朱氏闻言,跌跪在地,“其刑宫”的意思就是,要没收其案犯刑具。 “齐王开恩!齐王开恩呐!我兄长家中只有这么一个嫡出的儿子,这才娇惯了些,他没有坏心的……齐王开恩啊……”朱氏痛哭求情。 冯七郎闻言惊住,看了齐王一眼,又缓缓侧脸看向沈昕娘。 他今日从出门到现在,还从未认真的看过沈昕娘。 此时郑重看来,忽而发现,沈昕娘竟好似比昨日更好看了几分。 睫羽长而微翘,在净白无暇的脸上投出一抹淡淡的阴影。唇不点而朱,眉不描而黛,肤如凝脂白玉…… 沈昕娘似是觉察他的视线,忽而转过脸来看着他。 四目相对,一双漆黑如深渊的眼眸,让冯七郎一个哆嗦,回过神来。 他立即转开视线,可沈昕娘一张美颜,却时时萦绕眼前。 “开恩?”齐王轻盈转动手中的一对罗汉头核桃,“沈尚书觉得呢?” 沈尚书脊背已经被汗打湿。 此事能不能了,还要看沈昕娘是怎么打算。 她若说算了,一只眼睛已经够本,齐王也不好在追究下去。 可她? 沈尚书侧脸看去。 沈昕娘却已经执起筷子,品尝着食案上的吴兴菜式。 “老爷……老爷……他罪不至此啊,他知错了,知错了……”朱氏攀着沈尚书的衣角,苦苦哀求道。 沈尚书咬了咬牙,从朱氏手中拽出自己的衣摆,“无知妇人,倘若做了错事,认个错就可以罢了,那还要律法作何?要衙门作何?” 朱氏惶恐看向沈尚书。 沈尚书狠狠瞪她一眼,麻烦都是她惹出来的,如今倒来求情,不知齐王是最狠厉无情的人么? “回禀王爷,下官以为,当依律办事……”沈尚书咬牙说道。 齐王点头,“说的不错!沈尚书还是明事理的,来人,将沈尚书的妻侄送到衙门去。” 齐王的带刀随从应声而去。 朱氏捂脸,嚎啕大哭起来。 沈尚书心烦的挥手,让人拽了她出去。 满桌珍馐,沈尚书此时却只觉刺目。 “身为男子,护不住自己的娇妻,面对恶人,又心怀仁慈。这可不像武将之家的气度啊?”齐王冷笑两声,淡然说道。 虽然目光没有落在冯七郎身上。 但这话是说谁,众人心头自明。 冯七郎脸上尴尬难看。 恰在此时,沈尚书安排乐声又起,舞姬踩着乐点翩然而来,才缓解了他的尴尬。 朱氏哭倒在自己房中。 仆妇们劝都劝不住。 她嫡亲的侄儿,一会儿的功夫,先是瞎了一只眼,如今又要受宫刑! 她该如何向兄长交代?她还有何颜面回娘家去? “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算了……”朱氏用头撞着床,大哭道。 沈四娘沈五娘站在院中,看着刚被大夫缠好一只眼睛的表哥,又被黑着脸,腰间挂着佩刀,生猛无比的随从押走。哭嚎之声,让人心惊胆颤。 母亲在房中痛哭之声,更让她们慌了神。 沈五娘急的也要跟着掉眼泪。 沈四娘也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似乎是被吓傻了。 但若能瞧见她紧埋在胸前的脸,瞧见她脸上的一双眼眸,便不难发现里头乍现的精光。 一顿午膳,除却中间的插曲,看似宾主尽欢。 可实际如何,个人心中都十分清楚。 沈尚书的脸色一直没有恢复,半握的拳头一直垂在微长的广袖之中。 众人起身恭送齐王。 齐王转着手中的核桃,停在沈昕娘身边,随口问道:“你也喜欢吴兴菜?” 沈昕娘垂眸,“小女幼时在吴兴长大。” 齐王点头而笑,未在多说,提步而去。 送走了齐王,沈尚书紧绷的身体才稍微松泛了一些。 冯七郎的目光则一直落在沈昕娘身上,他不由靠近她道:“齐王临走,跟你说了什么?我不是交代过你,嫁入冯家,就要守妇道吗?” 沈昕娘淡然看他一眼,“郎君觉得,我应该把齐王也扎伤?” 她语气平淡而认真。 冯七郎却是想起被她戳瞎了眼睛的朱武思,更想起齐王那一番冷讽之语,哼了一声,拂袖转走。 “岳父大人,儿等探望过岳父岳母,便不久留了。”冯七郎客气说道。 “这么 闹腾一番,这就要走?”沈尚书冷脸问道。 冯七郎闻言一禀,这还不让走了? 抬眼一看,却见沈尚书的目光落在站在花厅之外的沈昕娘身上。 冯七郎只好又抬脚来到外头,在沈昕娘耳边威胁道:“还不赶紧向岳父大人配个不是,好好辞行?” “你赶着讨好他,我并不。”沈昕娘看他一眼,平缓说道。 “你……这不是讨好,是礼节!”冯七郎皱眉叱道。 沈昕娘同他一道进屋,再次向沈尚书告辞。 沈尚书冷冷看着沈昕娘,“朱氏的侄子,被你害成这样,你以为,朱家是肯善罢甘休的人?” 沈昕娘摇头,“害他的不是我,朱家若明事理,这帐便算不到我头上。若不明事理,不过昏庸之人,又有何可惧?” 这话明显讽刺沈尚书昏庸。 沈尚书怒怕凭几,“住口!朱家可不会听你巧言令色!你惹的烂摊子,还要为父去帮你收拾,你若还有点孝心,有点良心,就快跪下认错!” 冯七郎连忙拱手道:“岳父大人息怒!” 他又转过脸来,看着沈昕娘,“还不快给岳父大人磕头认错!” 沈昕娘面色淡然,神态平和,“郎君,你不但护不住自己的妻,妇人之仁,还是非不分,颠倒黑白呢。” 言语之间似有讽刺笑意,可她脸上却平平淡淡,没有笑容。 冯七郎咬牙切齿,若非他从不动手打女人,他现下真想将沈昕娘按倒好好揍一顿!叫她知道什么叫是非不分,颠倒黑白! 第22章 要害谁? “你这是什么态度?不肯认错?”沈尚书怒道。 沈昕娘理了理衣袖,态度闲适,“父亲叫我认错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不过是要让我显得理亏。先说朱家的人不好打发,您要安抚朱家人,里里外外少不了银钱打点。母亲的典当行便不能给我。” 被人当面拆穿了心事,沈尚书脸上难看至极。 沈昕娘却接着说道:“不行,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我想要的东西,就一定会拿回来的。父亲还是快去安抚朱氏吧,儿告退,父亲留步。” 说完,便退出房门,向院外行去。 沈尚书被气的仰倒。 冯七郎一面赔罪,一面匆匆从房中退出。 他做什么要娶这小娘子! 娶了她,哪里是要交好沈家,分明是要和沈家结怨呀! 不,不单是和沈家结怨,说不得已经得罪了齐王…… 冯七郎心头别扭难堪,大步越过沈昕娘,将她甩在头后,先行离去。 沈昕娘行出待客的院子,一旁小道上却走上前来一个小娘子。 “大姐姐,给大姐姐见礼!”小娘子上前福身说道。 沈昕娘见状,停下脚步,还她一礼。 “大姐姐上次回来,母亲说大姐姐病着,不让我们去见大姐姐,一直没有见过,今日方才有机会亲近大姐姐,望姐姐莫嫌弃!”小娘子温声说道,脸上笑意容容,十分讨喜。 “你是?”沈昕娘侧目问道。 小娘子笑了笑,“我是沈画,族中行四,大姐姐叫我四娘,画儿都好。” 沈昕娘点了点头,抬脚前行。 沈四娘连忙跟在她身边,低声说道:“大姐姐,我瞧见母亲哭的很痛,还提及大姐姐,今日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原本就是那朱家郎君不对,惩罚她也是应该的,断然不该为此记恨姐姐,可母亲……姐姐还是小心些好。” 沈昕娘闻言停下脚步,看了沈四娘片刻。 沈四娘抬眼,这才发现,面容姣美的大姐姐的一双眼睛,是和常人不同的。 漆黑深邃的眼睛,一眼望来,仿佛能洞穿人心,直叫人肝胆生寒。 沈四娘立时便有些慌乱的低下头去。 “我知道了,谢谢你。”沈昕娘缓声说道。 听闻沈昕娘离开的脚步声,沈四娘才抬头,连忙又追上去 。 “大姐姐,你这次回来,和父亲母亲闹得不愉快,那日后……还会回来么?”沈四娘低声问道。 沈昕娘没有理会她的问题,倒是反问道:“你生母是谁?” 沈四娘一愣,低声答道:“我生母是父亲的妾室。” 沈昕娘点点头,“这里是我的娘家,我自然还要回来的。且我的母亲留给我的嫁妆,我还没有拿回,怎么能不回来呢?” 沈四娘眼中一亮,连连点头,“那大姐姐一定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吧?我一瞧见大姐姐就觉得亲近,若非母亲说大姐姐生病,不许我们打搅,大姐姐从吴兴回来的时候,我就该来给姐姐见礼,也能早日亲近姐姐的!” 沈昕娘缓缓点了点头,“好,我走了,你回去吧。” “大姐姐慢走。”沈四娘福身,停下脚步。 冯家的马车就在二门口了。 她目送沈昕娘上了马车,又悄悄顺着小路退走。 “这么这么慢?你不是都好了,说话都利索了,腿脚还不利索么?”冯七郎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朝沈昕娘冷喝道。 丫鬟扶着沈昕娘登上马车。 她侧脸望来。 盈白的肌肤,映着午后的暖阳,恍如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光。 一举一动里透出的优雅,更叫人看的痴迷。 直到马车帘子落下,冯七郎才发现,自己剩下斥责的话全都卡在了嗓子眼里。 他愤愤兜转马头,大声喝道:“驾” 马车之上,沈昕娘看着伺候一旁的丫鬟道:“你有名字么?” 丫鬟微微一愣,心头有些激动,这是得了娘子的信任看重了么? “婢子出身微贱,没有名字,请娘子赐名!”丫鬟期待道。 沈昕娘轻敲着矮几桌面,“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你护主忠心,便叫‘丹心’吧。” 丫鬟叩首,不胜欣喜道:“谢娘子赐名!” “丹心,丹心……”丫鬟眉眼带笑的轻喃道。 回到冯家,冯七郎连声都没吭,扔下沈昕娘便离开了。 丹心扶着沈昕娘往那偏僻的小院儿行去。 恰在院门口遇上,听闻她回来,特地寻来的老妈妈。 这是冯夫人身边得脸的老妈妈,见到沈昕娘眉眼堆笑道:“娘子可回来了,夫 人一直挂着娘子呢!” 沈昕娘福了福身。 老妈妈笑道:“夫人请娘子晚饭到主院中去,娘子嫁过来三日了,一家人还未在一起吃过团圆饭呢,正好今日是个机会。” 沈昕娘点头道:“好。” “夫人还叫老奴送来些点心,厨房里晌午时候呈来的,夫人尝了,味道不错,特地给娘子留了些。”老妈妈热情说着,扬了扬手中食盒。 “谢过母亲。”沈昕娘抬手,请老妈妈进院中说话。 老妈妈带有夫人的赏赐心意,便一定程度上代表夫人本人。 沈昕娘作为儿媳妇,自当客气。 那老妈妈也没推辞,一马当先,走在前头。 院门轻掩,老妈妈笑着抬手推门。 “哗啦” 一盆子冷水兜头泼下。 木盆咚的一声砸在老妈妈身上。 登时便将老妈妈砸的跌坐在地。 老妈妈手中的点心盒子也脱手摔在一旁,精致的点心散落一地。 几个丫鬟聚在回廊下头,原本捂嘴偷笑要看热闹。 猛的瞧见砸错了人,当即就傻了。 老妈妈哎哟哎哟揉着身上,脸色难看至极。 兜头的一盆冷水泼下,她恍如落汤鸡一般狼狈。 但她顾不得自己,看着散落在地上的点心,哭嚎道:“哪个贱婢坑害我这老婆子?这都是夫人的一片心意,你们这些天杀的贱婢,还不滚出来领罚!” 一个丫鬟端着漆盘盖碗,从耳房走出,瞧见院中情形,微微一愣,转身就要回去。 “站住!”一直未吱声的沈昕娘却突然唤道。 那丫鬟一愣,脚步更快。 “丹心。”沈昕娘吩咐道。 丹心一个箭步窜上前去,一把拽住那丫鬟。 “端过来。”沈昕娘吩咐道。 丫鬟握着漆盘不肯撒手。 丹心一时夺不下,眼珠一转,端了上头的盖碗,就行过来。 哭嚎的老妈妈也收敛音量,有些不解的看着沈昕娘。 沈昕娘缓声道:“只怕不是坑害你,你是母亲身边得脸的妈妈,旁人怎敢害你?” 那老妈妈闻言蹙眉,正要解释什么。 却见沈昕娘抬手掀开了丹心手中 的盖碗。 一条碧青的小蛇,猛的从盖碗中抬起头来,嘶嘶的吐着芯子。 “啊” 丹心惊叫一声,惶恐的扔掉手中茶碗。 碧青的小蛇在地上游走。 院中丫鬟婆子都连连惊叫起来,生怕被蛇给咬上一口。 第23章 不全之病 只见一人淡定抬腿,猛的一脚踩下去。 巴掌长的小青蛇,立时被踩在木屐之下,挣扎片刻,便不动了。 惊叫的丫鬟仆妇纷纷面色苍白的顺着木屐抬眼向上看,只见沈昕娘面不改色,颜如桃花,美艳动人。 “这……这……”冯夫人身边的老妈妈话已经说不利索。 沈昕娘道:“你不过偶然撞来,倒是可惜了夫人一片心意。” 老妈妈看了看她脚下的青蛇,又看那碎了一地的点心。不知她究竟说的是点心可惜,还是旁的? 老妈妈被丫鬟们搀扶着从地上站起,横眉倒竖,脸色不好的呵斥道:“今日之事,是谁所为?受谁指使?从实招来,免得受皮肉之苦!” 院子里的丫鬟仆妇们,除了陪在沈昕娘身边惊魂未定的丹心,旁人都跪了下来。 “都老实在这儿跪着,我去禀了夫人,看夫人如何处置你们!”老妈妈着着转过身来,笑看沈昕娘道:“少夫人先进去歇会儿,夫人定会好好处罚他们,必不会叫少夫人受委屈的!” 沈昕娘略略点头,抬脚向上房走去。 老妈妈瞧见地上死了的那条碧青的小蛇,脑袋全然被踩扁了。 碧青色一旁,还有乌红的血,正从那扁掉的脑壳中流出,恶心又瘆人。 “都跪着!”老妈妈喝了一声,一脚深一脚浅的匆忙离开这偏远僻静的院落。 冯夫人房中。 老妈妈脸色还有些难看,“夫人您看……” 冯夫人眉头紧蹙,面上有些许不悦。 “今日才回了沈家,我愿想好好拉拢她的,这么一捉弄,她还能念着咱们冯家的好么?哪个不开眼的……”冯夫人话未说完,心中却是有了考量。 她眉头不由蹙的更紧,“我原想着媛之是最懂事的,和我那姐姐一般温柔贤淑,怎的……如此不知轻重?” “也不见得就是表姑娘……说不定,是丫鬟仆妇们自己心有不满……”老妈妈低声说道。 冯夫人看了她一眼,“我知道,因她是我外甥女,你们便不好说她歹话,这件事,着实是她做的不对了。她住在冯家,万事当以冯家的利益为先!倘若这点小伎俩,吓坏了那傻儿,都说傻子旁的不记,最是记仇,倘若记了咱们冯家的仇,岂不得不偿失?” 老妈妈连连摇头,“夫人,她可不怕的!当时那小青蛇窜出来 的时候,一院子的丫鬟仆妇都吓傻了,唯有她,面不改色的一脚将那蛇给踩死了!” 冯夫人微微蹙眉:“你说谁?那傻儿?” “她不是傻子。”冯七郎掀帘而入,“见过母亲。” 冯夫人点点头,指了一旁叫他坐下,“今日去沈家,有何收获?” 冯七郎的眉头蹙的紧紧的,冷哼一声,“收获?只怕现在沈尚书要恼了咱们冯家了。发现倒是不小,都说这沈家嫡长女是个不全之人,我看她全得很!不但不傻,还有算计得很。” 冯夫人闻言更是不解,“去年你爹让人去吴兴看过的,是个傻的呀,坐在老家破院中,豆蔻年华的大姑娘,见了外男,却拿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直愣愣的看着,递上拜帖,也不曾大哥招呼!咿咿啊啊的像是连话都不会说……不是傻子,是什么?” 冯七郎道:“我已经问过父亲,去年前去吴兴的人也已经见过她,确定人还是那个人,那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断然不会认错。可……母亲看她如今,还像是个傻子么?许是真得了真人指点,好了不全之病?” 冯夫人笑了笑,“好了就好了呗!不是更好?” 冯七郎却皱着眉头,一脸严肃。 冯夫人拍了拍他的肩头,“好了有什么不好?原想着娶个傻子委屈了你,如今好了也好。” 冯七郎却是道:“她病好的事情,沈家似乎也不是很了解。且今日她回沈家去,进门便向沈尚书要她生母留下的典当行。还得罪了如今的沈夫人!” 冯七郎将今日在沈家发生的事情细细讲了。 连沈昕娘那个带血的簪子也没有漏过。 一个傻子好了不全之病不吓人,可一个妙龄女子这般心狠毒辣,却更叫人胆寒。 听闻沈夫人的侄子被押送衙门,要受宫刑。 冯夫人已经骇然的说不出话来。 一旁守着的老妈妈想到那只被沈昕娘一脚踩烂脑袋的小青蛇,想到当时沈昕娘脸上淡然的神色,忍不住生生打了个寒战。 “不过是个小女子,竟敢这般……我就说,傻子最是记仇的……”冯夫人喃喃自语道。 冯七郎点了点头,“原想着因她能交好沈尚书,如今倒是适得其反。不过母亲也不必惧着,不过是个小丫头,让人好好看着就是了,在冯家,她还能翻出花来不成?” 冯夫人正要点头,门外却有家仆来禀,说 齐王派人送来请帖,邀冯七郎明日带夫人一同去草堂寺秋游。 “齐王邀约?”冯夫人立即喜上眉梢,“这是好事儿啊!若是能顺利交好齐王,便是得罪了沈尚书又如何?” 冯七郎却眉头紧蹙,倘若只邀约他一人,自然是无上荣耀。 可偏偏邀请的帖子上写着,要他带夫人同行。 冯七郎“啪”的一声将帖子狠狠摔在席垫上。 冯夫人连忙弯身捡起,小心翼翼的捧着,“你这是做什么?!” 冯七郎浓眉紧蹙,“母亲,齐王这……这也太……” 他咬牙切齿的咽下剩下的话。 冯夫人却是笑了起来,“这有什么不好?左右,你也不喜欢她,若是能借着她,交好齐王,那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情?你这般生气做什么?” 男人的面子与尊严,让冯七郎一时不能认同母亲的话。 虽然他不喜欢沈昕娘,且还觉得她这人太过阴冷。 女孩子家,便要如同他表妹那般,温婉贤淑,说话细声细气娇娇柔柔,你稍微大嗓门一点,她便会被吓的红了眼眶,泫然欲泣,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简单纯净。 记得表妹刚来冯家的时候,武将之家,大嗓门惯了的,哥哥们敲锣一般的嗓音和她打招呼,她立时吓得白了脸,福身行礼的姿势都宛如风中颤抖的娇花。 仅一眼,便叫自己忍不住想要保护她。 反观沈昕娘,原先痴傻嗓音嘶哑就不提了。如今好了,一张脸却冷若冰霜,不哭不笑,天大的事儿到了她面前,就好似过眼云烟一般。从容淡定的叫人觉不出她不过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子。 这样的女子真是不讨人喜欢。 但他再不喜欢,那也是他亲自娶进门来的妻。 进门不过两三日,就和旁的男人勾勾搭搭?!他的脸面往何处放? 便是他不喜欢,也只有他嫌弃沈昕娘的份儿,等他将她踢出冯家大门时,她再看旁的男人,自然和自己无关。 可如今,他还没将她休了呢! 第24章 上赶着的绿帽子 “不去!”冯七郎靠在凭几上,翻着白眼说道。 “你说什么?”冯夫人闻言将眼睛一瞪,“你再说一遍?” “母亲,齐王这邀约是什么意思,您不懂?我去做什么?上赶着让人给我带绿帽子?”冯七郎哼道。 “呸”冯夫人伸手捂了他的嘴,“别乱说,如今京城权贵,谁不想交好齐王?虞氏早晚要倒,先前齐王没有回来的时候,你爹和虞氏也有过接触,这些旧事如果被有心人翻出来,难免齐王不翻旧账。” 冯七郎翻了翻白眼,“清者自清,翻出来又怎样,我爹又没有帮虞氏做过什么!” 冯夫人笑了笑,“你该不会是,对沈昕娘那个傻儿动心了吧?所以,舍不得?” “她不是傻子!我也没有动心,但毕竟已经娶进门来……”冯七郎瞪眼辩驳。 冯夫人抬手一挥,“那就别多说了,既然也知道了她是那心狠手辣之人,咱们冯家迟早留不得她,不如趁此机会,既能交好齐王,又能摆脱麻烦,何乐不为?我听闻你还没去过她的院中,那也不必去了!” 冯七郎抿着嘴,皱着眉,没有吱声。 “对了,我倒是要去叮嘱媛之,叫她日后莫要招惹昕儿。又记仇,又有大用处的人,惹她做什么?”冯夫人说着起身。 “我去吧!”冯七郎先行说道。 冯夫人看他一眼,点头笑道:“你去也好。” 冯七郎出了上房。 冯夫人对一旁老妈妈道:“你回去,好好惩戒了那几个丫鬟婆子,务必要叫昕儿满意,但不要牵扯到媛之。再有,让昕儿明日好好打扮打扮……” 老妈妈为难的点点头,想到那只被踩扁了脑袋的蛇,和沈昕娘恍如深渊的眼睛,更得知她竟能面不改色的直接戳瞎一个大男人的眼睛,她便不寒而栗。 “算了,万一你办不好,倒是得罪她。这种人呀,最爱记仇,还是我亲自去看看吧!”冯夫人叹了一声。 老妈妈这才松了一口气,扶着冯夫人行去。 丫鬟仆妇们还在院子里跪着。 沈昕娘独自在上房呆着,她的贴身丫鬟在厨房里忙碌着。 “昕儿呀,我的儿,让你受委屈了……”冯夫人进门便哭道。 沈昕娘起身,来到院中,面上平静如常,既没有委屈愤懑,也没有羞恼怒意。 冯夫人眼角余光掠 过地上那只被踩碎了脑袋,还沾着浓血和污物的小青蛇,有些反胃,连忙转开视线。 “母亲听闻你院中丫鬟不守本分,闹出事端,这便连忙赶来,唯恐吓坏了你。”冯夫人说道,“原想着这批丫鬟仆妇不错,谁曾想也是没眼色的,母亲这便打卖了她们,再给你挑新的来。” 院中丫鬟仆妇吓坏了,连忙砰砰的磕着头求饶。 脑袋磕在青石地上,三两下便红了。 “不必,想来不是众人所为,倒也不用牵连大家。这件事是谁做的?只处罚那用心不正的人就是了,旁人,只要指出她来,皆可免于责罚。”沈昕娘轻缓说道。 一再打卖家仆,她的恶名传出,只怕再不会有人与她一心,为她所用了。 丫鬟仆妇听闻此言,纷纷侧脸,向一个丫鬟看去。 丫鬟跪在地上,身子瑟缩。 正是后来端着漆盘茶碗,碗中藏着一条小青蛇的丫鬟。 “儿为旁人求个情,母亲还是只罚主谋吧。”沈昕娘说道,“你们说,今日之事,是谁做的?” 一个仆妇咬了咬牙,挺直身子指着那丫鬟道:“就是她!” 旁人见有人站出来说话来,也纷纷指向那丫鬟。 丫鬟顿时萎靡在地,“夫人饶命,少夫人饶命……婢子并非针对少夫人,乃是因为……因为傻丫仗着自己伺候在少夫人身边,就对婢子颐指气使,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婢子实在忍不住,这才想捉弄一下傻丫,让她在主子面前丢脸……婢子错了,婢子不该捉弄傻丫……” 沈昕娘缓声道:“傻丫,是谁?” “娘子,婢子以前没有名字,大家都叫婢子傻丫的。”丹心抹了把头上细汗,立在灶房门口说道。 冯夫人眼中现出满意神色。 这丫鬟还算机灵,倘若她将今日的事情攀扯到表姑娘的身上,她定不会轻饶她。 可若她一力扛下来,她自然也会保下她。 “今日之事,是你做的?”沈昕娘看着跪地求饶的丫鬟,轻缓问道。 丫鬟吸了吸鼻子,“是……是婢子一时鬼迷心窍,这才想要捉弄少夫人身边的丫鬟。” “既然如此……”冯夫人开口。 “你既知道是我身边的丫鬟,就该知道,她对你颐指气使也好,挑剔不满也好,代表的,都是我的意思。”沈昕娘打断冯夫人的话,先说道 ,“你捉弄我的贴身丫鬟,与捉弄我,有何区别?” 丫鬟抖了抖,忽而想到在她们之前,伺候在这院中的丫鬟仆妇们。 她们不就是因为得罪了沈昕娘身边的丫鬟素衣,才全都被打卖了出去么? 自己这理由找的真是傻…… 第25章 期待么? “昕儿,丫鬟们之间,有些小摩擦,也是难免的……”冯夫人笑道。 沈昕娘点点头,“这是在冯家,母亲怎么说都是对的。旁人我不管,我身边的丫鬟,就是我的脸面。这种把戏,伤了母亲身边的老妈妈,母亲说不计较,那就不计较吧。可险些伤我丫鬟,却是不行。” 老妈妈来来回回匆忙。 湿哒哒的衣服,这会儿还没换掉,一阵风吹来,她猛的打了个喷嚏。 凌乱的湿发,贴在脸上,分外狼狈。 被针对的丹心,这会儿愉快的在厨房里做饭。 两个主子,对各自身边的仆从如何,昭然可见。 冯夫人脸上不太好看,但想到明日齐王的邀约,仍旧将笑容挂在脸上,语气还算和蔼的问道:“既是如此,昕儿打算如何处置她?” “《律例》之中奴仆以下犯上,该当何罪?”沈昕娘看着冯夫人身边的老妈妈问道。 老妈妈一愣,抬头便触到她那一双深渊般的眼睛,“若卖身奴以下犯上,轻者,主家可自行打罚;重者,杖毙不究。” 丫鬟闻言一抖,跪着上前,抱住冯夫人的腿,哭着哀求起来。 冯夫人脸上难看。 沈昕娘狠厉之人,她该不会直接杖毙这丫鬟吧?活生生一条人命啊! “昕儿,你的意思呢?”冯夫人脸上已经没了笑意。 沈昕娘看着丫鬟道:“罪不至死,不如,就折中一下,以以下犯上之罪,送到衙门中去,如何处罚叫衙门定夺吧。” 小院之中,霎时间,落针可闻。 那丫鬟吓的哭都哭不出了。 被送去衙门,还是以以下犯上的罪名,虽然命是保住了。 衙门大牢那种地方是人呆的么?更可况是女囚……她们这些奴籍的女囚,在大牢里要面临的折磨,才更是生不如死。 沈夫人讶然看了沈昕娘一眼,不过是人触犯了她,就叫人生不如死,这才是真狠吧? 丫鬟想要一头撞死,却被人紧紧拖住。 只听那丫鬟一路哭嚎着被人拖走,院中众人皆顶了一头的汗。 冯夫人跟在沈昕娘的后头进了上房。 屋里有淡淡馨香之气,让她适才被弄得有些紧张的神经,总算略松下来。 “昕儿,你从吴兴回来不久,便嫁入冯家,这京城,还 没有好好逛过吧?”冯夫人笑道,“明日倒是有个机会,恰巧七郎明日不忙,叫他陪你出去走走。如今秋光甚好,不冷不热,正是秋游的好时候……” 沈昕娘淡然看着冯夫人。 在她目光之下,冯夫人竟有些局促之感。 “郎君同意了?”沈昕娘问道。 冯夫人笑着点头,“同意,同意。” “好。”沈昕娘点头。 “那昕儿你……”冯夫人发现自己在跟一个晚辈,且是自己的儿媳妇说话时,竟在小心翼翼的谨慎着措辞,这种感觉,还真是不好,“你明日收拾的漂亮些,好好装扮自己!毕竟难得出去玩儿一趟!” 沈昕娘闻言看着冯夫人。 冯夫人有些紧张,像是怕她多问。 沈昕娘停了片刻,却是道:“上次送来的玉器里头,没有特别喜欢的,母亲那儿可有漂亮的玉簪,玉镯,玉坠儿之类?” 这般直白的要东西? 冯夫人一时哭笑不得,只好点头道:“有,少时就叫人送来!” “晚膳我就不去了,母亲好走。”沈昕娘福身道谢。 冯夫人出了沈昕娘的院子,才发现,自己竟又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且出了她的院子,才忽觉一阵轻松。 原来傻子好了,倒比常人更瘆人呢? 冯夫人让人送来的玉中,有个玉镯和玉吊坠儿,乃是寒玉。 沈昕娘刚用左手触之,东西便不见了。 她心念口诀,唤出阴阳泉眼,一半泉水白雾袅袅,一半泉水漆黑泛光。 那玉器是被这泉水吃掉了? 沈昕娘仔细盯着泉水看了看,并未瞧见消失那些玉器的踪迹。 她饮了一杯白泉水,只觉浑身如沐浴在温泉之中,舒畅至极。 安然睡下。 清晨她醒时,身上竟有些许酸酸的味道。 让人备水沐浴。 白泉水涤荡身体,能排出人食五谷杂粮而产生的余垢。 沐浴之后的沈昕娘,皮肤更加清透细滑而有光泽。 丹心为她绾发之时,望着镜中的沈昕娘都忍不住惊叹,“娘子真美,比画里的美人还要美!” 主仆二人收拾好,便有人来请。 马车停在二门外。 主仆二人行去,却见冯七郎一脸气急败坏,却积郁眉间,好似有气不能发。 二门外停着两辆马车。 一辆正是她昨日乘坐的,而另一辆却宽大奢华,马车后头的徽记更是一只高贵大气的鸾鸟。 冯七郎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低头俯视着沈昕娘道:“每次都是你慢!每次都要等你!你这规矩,等回来也要好好学学了!” 丫鬟吓了一跳,本是要好好出去玩儿,怎的一见面,就斥责起来? 沈昕娘却淡然不语。 冯七郎扬起马鞭,指着那辆奢华的大马车道:“你坐那辆车。” 沈昕娘并未多问,上了马车。 马车里候着个丫鬟,她上车时正在烹茶。 前头传来“驾”的一声,马车缓缓动起来。 烹茶的丫鬟抬起头来,放下手中茶具,朝沈昕娘行礼,“娘子……娘子近日过的可好?” 沈昕娘看她一眼,丫鬟正是弃她而去的素衣。 “娘子要喝茶么?”丹心瞧见素衣,顿声危机之感,立时有些讨好的问道。 沈昕娘摇头道:“不必了,烹茶饮茶,讲究心情。” 是说她现在心情不好么? 但见她别开视线,并未理会素衣。 素衣脸上尴尬,跪着退开两步,烹茶的动作也不再流畅。 “对了,娘子,婢子做了些小点心,娘子以前最爱吃的。”素衣抽开案几下头的抽屉,拿出一盒精致的点心来。 沈昕娘却连看都没看。 丹心连忙打开她随行带着的匣子,里头是一碟碟或碧翠、或莹白糯软的小点心。 香味四溢,立时盖过素衣手上的点心。 素衣脸色白了几分。 是了,她的手艺都是娘子教的,娘子能教她,自然也能教旁人。 她离开了娘子,到齐王身边,原以为,娘子会需要她…… 其实,是她需要娘子…… 忽而一声轻笑,从马车里传出。 丹心吓了一跳,抬手护在沈昕娘跟前。 宽敞的车厢却是分前后两厢的,中间的厢门被拉开来。 齐王伟岸的身形,出现在三人面前。 “齐,齐王爷……”丹心惊讶道。 沈昕娘面上却无异色 。 “我在,你一点也不意外?”齐王看着沈昕娘,眼眸深深的暗笑。 沈昕娘道:“这马车奢华宽敞,内外长度不符,必有间隔有前后间。从马车徽记来看,并非冯家车架。冯七郎一脸怒色,却又不得不让我上车,必是迫于这马车的主人身份高于冯家。我在京城没有熟人,是谁不难猜。” 齐王的目光定定落在沈昕娘脸上。 他倏尔轻笑,“知道我在车上,你还从容上车。这表示,你期待见我?” 第26章 你是沈昕娘 沈昕娘微微有些诧异的看了齐王一眼,“男人,太自恋,不好。” 素衣和丹心闻言都有些紧张。 齐王也是神情一滞。 忽而,马车中扬起一阵笑声。 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的冯七郎侧耳,逆风的方向,他怎么隐约听到男人的声音? “咱们不去齐王府,与王爷同行么?”冯七郎问道。 一旁王府里的随从看他一眼,沉声答:“王爷吩咐,直接去草堂寺。” “那……王爷已经去了草堂寺了?”冯七郎又问。 王府里的随从却闭了嘴,不再回答。 王爷身边的随从也是有官身,有品阶的,冯七郎没有官身,自然不能呵斥。 他摸了摸鼻子,纵马前行。 “不论你期待与否,现下也不好下车,枯坐无趣,不妨寻些乐趣?”齐王收了爽朗大笑,面色和煦问道。 沈昕娘淡然,“客随主便。” 马车里间行出两名侍女,抬着一个摆好的棋盘,放在矮几之上。 见到王爷身边的侍女,素衣连忙跪着退开一些。 齐王看着漆盘道:“请沈娘子先挑。” 沈昕娘观了观摆好的棋局,拿了黑子的棋篓。 齐王深深看她,“白子胜券在握,黑子几乎被困死,沈娘子可要再选?” 沈昕娘抬手从棋篓中捡起一颗黑子,几乎是毫不犹豫,稳稳当当的将棋子落在漆盘之上。 “啪嗒”一声清脆的响声。 回荡在车厢之中,好似也荡响在齐王的心头。 齐王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看着她落子的位置,又深深看她。 捡起白子,落子。 车厢内没有人说话,唯有啪嗒啪嗒落子的声音。 黑子明明局势危机,可沈昕娘落子的速度却丝毫不慢,仿佛已有成竹在胸。 淡然安逸的神色,丝毫看不出她所执黑子,是要被困死了。 一旁伺候的素衣小心翼翼的在盘中摆好点心,奉到沈昕娘手边。 沈昕娘却恍如未见一般。 丹心不甘示弱,也选了几块她清晨起来做好的点心,呈到沈昕娘身侧。 素衣正安慰自己,娘子一定是下棋太过专注,没注意到点心,或是 不想吃。 却见沈昕娘抬手从丹心奉着的盘中捡了块鹅黄的桂花糕放入口中。 素衣脸上一僵,心头泛起酸涩之感。 恍惚想起她和娘子朝夕相处的曾经,娘子没好的时候,她事事伺候娘子。娘子好了以后,也唯有她最能明白娘子的意思。 娘子说话不多,且声音嘶哑,但往往一个眼神,她就明白娘子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原以为是她聪明。 如今恍然明白,乃是娘子想让她明白而已。 现下她竟丝毫也不懂娘子了,不懂娘子想要什么,不懂娘子在想什么。 娘子身边,又有了新的丫鬟,她比自己更明白娘子。 素衣心头有些懊悔。 离开娘子的时候,她真的以为齐王看重的是她的手艺,却忘了给自己手艺的人究竟是谁。 此时此刻才真正明白,齐王看重的是娘子!她是真傻,才会为了自己的前程,弃娘子而去! “啪嗒”一声响。 黑子落定。 一只莹白无暇的玉手,捡走棋盘之上一片白子。 白子的中坚力量尽数被粉碎。 黑子漂亮的反败为胜,扭转战局。 “你,输了。”沈昕娘说出这话时,脑中嗡的一响。 此情此景,好熟悉……飞流直下的瀑布之畔,鸟语花香的凉亭之中,两人执棋子对弈。 少女笑靥如花,落定黑子道:“你,输了!” 沈昕娘下巴猛的一痛。 回过神来,只见齐王靠近的俊脸。 一双深邃的眼眸涌动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你究竟是谁,你为何会破这棋局?教你破这棋局的人,她在哪儿?” 素衣和丹心看着两人正好好的下着棋,忽而形势大变,皆傻了眼。 齐王修长而有力的手紧紧的捏着沈昕娘的下巴,“说,她在哪儿?” 沈昕娘怔怔的望着齐王,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又仿佛还沉浸在自己脑中闪过的片段之中。 “王爷你快放手!你吓着我家娘子了!”丹心在一旁,双手皆上,想要掰开齐王钳在沈昕娘下巴上的手。 奈何力量悬殊太大,齐王的手岿然不动。 沈昕娘也一直愣愣的,没有说话。 丹心以为她被 吓坏,急的要哭出来,顾不得尊卑,趴上前去,在齐王胳膊上狠狠的一口咬下。 齐王挥开丹心,抬手欲要一掌打去。 “第二个!”沈昕娘忽而开口说道。 齐王一愣,“什么?” 沈昕娘指了指素衣,“你已经夺走我一个丫鬟,如今还要夺走第二个么?须知事不过三,你已惹怒我两次,倘若再有第三次,我便视你为仇,不报不休。” 齐王皱眉看她,“你是沈昕娘……” 沈昕娘点头,“我自然是沈昕娘,王爷以为我是谁?” 齐王摇了摇头,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你告诉我,破这棋局之法,是谁教你的?” 沈昕娘幽深的目光落在棋盘之上,“想不起了……” 马车缓缓停下。 冯七郎左顾右盼,并没有看到齐王的车驾。 却见一直行在他身边的齐王随从兜马向后,停在那辆奢华的马车边上,恭敬俯身禀道:“王爷,草堂寺到了。” 冯七郎怔住。 齐王一直在车上?!离开冯家前,他看过的,马车上只有一个丫鬟!齐王是什么时候上车的? 齐王血气方刚的大男人,不骑马,和他的妻一道乘坐马车,是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冯七郎越想越生气,小麦色的脸庞霎时涨成了猪肝色。 齐王先下了马车。 沈昕娘也在丫鬟的搀扶下,踩着马凳,下了马车。 冯七郎看着立在一起,恍如一对璧人一般的齐王和自己的妻。 险些气的一头从马上栽下来。 第27章 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 好在他们停车这寺门,已经提前被齐王府的人清场了。 草堂寺来往之人,皆不能从此门过。 倘若被旁人瞧见,他的妻陪着旁的男人一道坐马车,他还跟个傻子一般在前头御马护航,只怕他这辈子都别想在京城抬起头来了! 夏末秋初,天朗气清。 太阳底下还有些炙热,阴凉里头,已经能觉出风里的清爽。 齐王走在最前头,冯七郎跟在后头。 沈昕娘落后几步,素衣和丹心都伺候左右。 一行人穿过两道寺门,便隐隐听到人声鼎沸。 “今日秋游的人这般多么?”冯七郎诧异问道。 齐王笑了笑。 齐王身边的随从道:“乃是大儒陆先生过些日子要在草堂寺传道授业,文人闻讯赶来,争相报名,这几日草堂寺都是这般热闹。咱们王爷是提前清场,否则来的这般晚,岂能进得草堂寺?” 冯七郎哦了一声,连连点头。 齐王不说话,随从与他对答,让冯七郎有些难堪。 既然看不上他,又何必请他一同秋游呢? “对了,沈娘子的老家是吴兴,与陆先生,可谓是同乡呢。”齐王忽而回过头,看着远远立在一旁的沈昕娘说道。 冯七郎垂着身侧的两只手,捏成拳头。 是了,请他同游,不过是个幌子,人家才不是为了请他呢! 沈昕娘随意的哦了一声,根本没看齐王。 齐王道不以为意,笑了笑继续前行。 再穿过一道门,便到了草堂寺的主院正道之上。 这里并未清场,秋游之人,烧香拜佛之人,闻讯来报名的书生,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恍如庙会一般。 草堂寺景色优美。 更有草堂烟雾的奇景,一年四季,不乏游客。 冯七郎以为有齐王身边众多的随从开路,便是到主道之上,也完全不必担心。 可不曾料,刚到人多的地方,齐王的随从就缩紧队形,竟只护在齐王身边开路。 一开始他还能兼顾看着齐王,盯着沈昕娘。 可不多时便被人流挤散。 他不过被人踩了一下脚,推搡了一下,扭个头,转身就不见了齐王,更寻不见沈昕娘的身影了。 冯七郎 恼怒非常,想去寻找,无奈人太多,只能跟着人流向大雄宝殿涌去。 沈昕娘被齐王的随从护着,不受人流干扰,顺利来到寺中东侧厢房院中。 院中植着碧翠的青竹,参天的松柏,道畔种着苜蓿,遍地郁郁青青的颜色,煞是悦人眼目。 “齐王这是何意?”沈昕娘问道。 齐王停下脚步,抬手指着里头的院落道:“大儒陆先生便在最里头的院中,既是同乡,便去拜访一下何如?” 沈昕娘抬眼看着齐王,漆黑的眼眸,好似能洞察人心。 齐王垂眸笑了笑,“不是要你见他,是……我想见他。” “这京城,还有王爷见不到的人?”沈昕娘讽刺道。 “不是谁都能被称之为大儒的,凡称大儒,学识渊博还不够,还要有一身傲骨。这陆先生就是一身的硬骨头。”齐王轻笑着说道。 沈昕娘看他,像是等着他说下去。 齐王抬手,轻咳了一声,“我想请陆先生为帝师,入宫教导幼帝,这可是有关国家社稷之大事。沈娘子如能帮忙,自是大功一件。” 沈昕娘摇头,“我是小女子,对社稷不感兴趣。” 齐王看她,她也看着齐王,四目相对,谁都不肯先软下来。 “王爷,是不是没人教过您,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沈昕娘忽而开口道。 真是奇怪,她平淡的声音里,竟生生被齐王听出了几分轻笑的味道。 纵然她白玉一般的脸上,丝毫的笑意也无。 齐王的随从一阵紧张,还没人敢这么跟齐王说过话呢。 齐王沉默了片刻,却是勾着嘴角道:“是,我来过两次,可皆未能见到陆先生。听闻陆先生精于饮食近乎苛求,且喜老家菜式。所以要走了你的丫鬟。可送进去的吴兴菜式,原样被送了回来。今日不得已,只能请沈娘子帮忙了。” 虽没有低声下气,可这般与人说话,已经吓傻了一众的齐王随从。 沈昕娘心头好笑,脸上却笑不出来,依旧平淡道:“我若不想帮忙呢?” 齐王蹙眉,无奈看她。 沈昕娘却已经转身而去,“风光甚好,天朗气清,不是说今日秋游么?” 丹心立即跟上,扶着她的手道:“是啊娘子,草堂寺北院有一口能吞云吐雾的古井呢,被称之为‘草堂烟雾’,娘子要不要 去看看?” “嗯,看看。”沈昕娘主仆二人,说话间走远。 齐王的随从伸手欲拦。 齐王却无奈的摆摆手,让人放她们离开。 他回头看着垂头揪着自己的手指,头埋在胸前的素衣道:“有没有心,再试一次?” 素衣闻声,惊喜抬头,迷恋的看着在她眼中恍如神祗一般的齐王,“好,好!” 素衣被带去厨房。 齐王到一旁厢房之中处理从宫中带出的政务。 沈昕娘主仆二人捡着僻静的小道,缓缓走着。 “娘子,婢子去朝僧人打听打听寻那口古井怎么走吧?”丹心轻快道。 沈昕娘却摇了摇头,“你去问问僧人,离着陆先生所居厢房最近的厨房在哪儿。” “厨房?”丹心一愣,“娘子还是要帮齐王爷么?刚才何不答应呢?” 沈昕娘缓缓抬头,看了看被阳光映得碧翠透明的竹叶,“我帮他做什么?” 齐王那么俊美,又身份高贵,手握大权。反正七郎君并不疼爱娘子,将娘子抛弃在偏僻的小院,自然不是娘子的良人。若能帮了齐王,且齐王分明对娘子有心,日后能留在齐王身边,不是更好?丹心笑了笑,蹦跳着向远处的僧人而去。 沈昕娘被僧人引到厨房。 未到晌午,厨房里并不忙碌。听闻是齐王带来的女眷,厨房的僧人客气退开。 这里是个专供厢房里头香客开小灶的小厨房。 谢过僧人,沈昕娘便叫丹心备菜。 丹心备菜之时,她则卷起广袖,净了手。 “娘子要亲自下厨?”丹心瞧见,诧异道。 “你会做吴兴菜么?”沈昕娘问。 丹心摇头。 让丹心打下手,沈昕娘亲自下厨。 趁丹心不注意时,她引阴阳泉眼的白泉之水入锅中。 泉水入锅,锅中食材立即香味大作。 浓浓香味,溢满整个灶房。 丹心忍不住口水直流。 沈昕娘却有略微的愣怔,用灵泉水做饭的事情,好像许久许久以前她就做过。 否则,她怎么知道有了灵泉水,饭食会变得更加浓香,更加可口呢? 第28章 风雅算计 翻动锅中菜肴,沈昕娘眉头微蹙,想不起……她记得怎么做菜,记得灵泉水的妙用,却想不起自己是何时得知这些的?又是谁告诉她的? 就像那盘几乎是死局的棋局,她为何会破解?何时曾经破解过?又是谁教她的? 完全……没有印象! “冒昧打搅!”厨房门口有人神情激动道。 丹心回头,“娘子,有人来了!” 沈昕娘点头,“麦糕煎马上就好。” 门口老翁却是忍不住探头向里看去,鼻息扇动,连连吞着口水,脸上既欣喜,又不免有些尴尬。 丹心见状,嘻嘻一笑,请示了沈昕娘,便端着娘子才做好的桂花红糖栗子酥来到门外,“老人家,您是饿了吧?未到晌午呢,您先垫垫?” 老翁尴尬一笑,点头接过。 裹着红糖,沾着桂花的栗子酥,透亮可人。 香甜的味道让人闻着就忍不住食指大动。 老翁拿起盘中竹签,扎着一个浑圆的栗子酥就放入口中。 “诶,烫……”丹心话音刚落。 那老翁便连连哈气,一面哈气,一面忍不住继续嚼着,含混不清的赞道:“真好,真好……” 竟顾不得烫,又扎了一个栗子酥放入口中。 沈昕娘让丫鬟熄火。 四菜一汤,两道甜点,地道的吴兴菜式,色泽鲜亮,香味四溢。 那老翁接连吃了四个栗子酥,还未住口。 丹心笑道:“老人家,旁的菜也好了,您要不要先用点?一口气吃太多甜点会腻的!” 老翁闻言,甚为不好意思,但手中拿着竹签子,却留恋不想放下。 观之灶台上放着的菜肴,他的口水已经逆流成河。 但素不相识的,人家给他几个点心,已经是难得,再吃旁的菜肴,岂不是……让人耻笑? 这厢没有多少香客游客,倒是有许多僧人嗅到香味寻来。 但有齐王随从把守在外,僧人也不敢随意入内。 老翁正待心中天人交战之时。 一道脚步声缓缓而来。 沈昕娘净了手,除去围裙,从灶房内走出。 丹心上前扶了她,向外看去。 齐王缓步而来,见到那老翁微微有些诧异,再看向沈昕娘时, 眼中便有了些许的笑意。 “齐王爷,见过齐王!”老翁拱手行礼。 齐王还他半礼,“陆先生,终于见面了。” 沈昕娘朝两人福了福身,“薄备吴兴小菜,若有佳酿,边饮边谈,倒也不失享受。” 齐王闻言,目光微垂,落在她姣白无暇的脸上,轻笑道:“来人,备些黄藤酒,备食案。” 陆淳的目光扫过齐王和沈昕娘,脸上略有被算计的不悦。 但品着口中余香,想到自己并非被人胁迫而来,而是主动寻香而来。 这种算计,实在棋高! 伺候之人摆好食案,饭菜,美酒。 齐王同陆淳两人直接在院中高大的皂角树下,席地而坐,对饮起来。 沈昕娘福身告退。 缓缓离开之时,听闻身后传来齐王沉稳的嗓音,“陆先生高义,愿教授天下有志之士,本不该拦。但圣上年幼,倘若能得陆先生为帝师,得陆先生倾囊相授,功在社稷,更在千秋……” 主仆两人走远,剩下的话,便听不清了。 丹心仍旧忍不住回头看了两眼,“娘子,您怎么知道那就是陆先生?您怎么知道要先给陆先生桂花栗子酥吸引住他的?” 沈昕娘淡然道:“不是你要给的么?” 丹心一愣,“是我要给,我是见他馋得很,可我不知道他就是陆先生啊?娘子见到王爷唤他陆先生的时候,可是一点儿都不惊讶的?” 沈昕娘道,“草堂寺的景色不错哦。” 丹心闻言望去。 草堂寺依山而建,抬眼望去,山上苍翠的松柏,赤红的枫叶,微黄的槐叶接连成片,恍如灿烂的烟霞,美不胜收。 寺中多植松柏翠竹,这厢又王爷的随从清场守护,并无闲杂人等,环境清幽,偶有鸟语蝉声,也不会叫人觉得嘈杂。 “娘子,您说,七郎君如今在做什么呢?”丹心忍不住低声问道,“是在赏风景么?” 冯七郎随着人群,被推挤入大雄宝殿。 他本不欲进来,但奈何人太多,都是香客,还有不少女香客,他不好贸然出手,没轻没重的伤了人倒是麻烦。 就这么一犹豫,人已经到了大雄宝殿里头。 一旁的小僧躬身递上三炷香来。 冯七郎摆手不接,小僧看他一眼,指了指 一旁的功德箱。 上香要捐香油钱,他没接香难道也要捐香油钱? “有没有诚心呐你这个人?没诚心还往里头挤?赶紧着闪到一边去,别在这儿碍事!”后头的大嫂嗓门不小,“瞧你穿着绫罗绸缎的,也不像是拿不起香油钱的人呐?怎的这般小气?都和你一般,只求佛,不捐香油钱,这世上的僧人们还有没有活路了?真是!” 女人嗓门大,虽人多,这么一喊。 周遭的人都朝冯七郎看了过来。 冯七郎当即窘的只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你那只眼睛看见我是来上香求佛的?哪只眼睛看见我往里挤的?我分明是被挤进来的! 这种话,当着这么多香客僧人的面,还是不说的好。 冯七郎好面子,受不住周遭一众鄙夷的目光,心中气愤不已,伸手到腰间,想要摸挂在腰间的钱袋,“谁说我不捐香油钱的?” 他喝了那大嫂一声。 大嫂瞪眼盯着他。 冯七郎却一摸一个空!腰间的钱袋不见了! 钱呢? 早就听闻说赶庙会的时候有小贼,趁着人多偷钱袋。 怎么佛祖面前也有小贼这般猖狂?他日常骑马出行,从不料想这种事情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且是在如此关键的时刻! “你倒是捐呀?”那大嫂好事儿,一直盯着他。 “我钱袋被偷了!”冯七郎瓮声说道。 大嫂嘁了一声,满脸不屑,“抠唆!白瞎了一张好看的脸!” 冯七郎何时被人这般说过,当即怒的不行,横眉冷对那大嫂,“你敢再说一遍?!” 大嫂伸手将早已准备好的两贯钱放进功德箱,从小僧人手中接过香来,看着他道:“呀,这是恼羞成怒,要打人了么?小师傅你看!” 那小僧人已对冯七郎不满,跟这儿耽误半天,一分的香油钱也没捐,还挡着后头众多的香客! 小僧人把手一挥,身后立即站出两个武僧,架着冯七郎就向外扔去。 香客们一见武僧逐人,纷纷避让。 冯七郎被武僧喝骂一番,推搡到一旁。 周遭游人香客,纷纷朝他望来,指指点点,嘲笑不断。 冯七郎何时受过这般屈辱?又羞又恼,气的几欲吐血。 他黑着脸,咬牙切 齿。但总算脱离了人群,他弹了弹衣襟,四下寻找沈昕娘和齐王的踪迹。 让他找到沈昕娘,他,他一定要她好看! 第29章 吃人嘴短 沈昕娘立在一座洁白的拱桥之上,拿着一根长长的柳枝,信手逗着放生池中游来游去肥硕的大鱼。 “这么久了,也不知王爷他们谈的怎么样了?”丹心低声问道。 沈昕娘抬手扔下柳枝,拍了拍手道:“应该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 丹心立即扶了沈昕娘往回走。 这边院落全然感觉不到草堂寺的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仍旧保持着一个寺院当有的宁静清幽。 信步走于青石路上,竹叶在道旁随微风沙沙作响,别有情调。 只怕冯七郎若是看到此情此景,看到沈昕娘脸上的怡然表情,更是要气的鼻孔冒火了。 主仆二人回到先前做饭的院子。 王爷的随从看清俩人,并未相拦,退守一旁。 沈昕娘迈步入内,却见齐王同陆先生仍旧对面而坐。 食案上的饭菜都见了盘底,两人却还在争执着什么。 沈昕娘停住脚步,侧耳听了片刻。 丹心以为她还要离开避讳之时,却见沈昕娘已经走上前去。 “冒昧打搅,听得陆先生的意思,并不反对入宫为帝师,也愿功于千秋万代。但更不愿失信与天下学子,原本已经言明要在草堂寺授课,如今临时反悔,实在是食言。”沈昕娘跪坐食案另一旁,淡声说道。 齐王回看她一眼。 陆淳见到是做这美味佳肴的女子,原本不悦的脸色便缓和下来,态度也温和道:“正是。” “若有两全的办法呢?”沈昕娘忽而说道。 齐王与陆淳时蹙眉。 齐王道:“身为帝师,常伴圣上左右,只怕陆先生没有更多的精力兼顾宫外学子。” 沈昕娘面上表情不变。 齐王提醒她道:“你也看到草堂寺如今盛况,仰慕陆先生的学子人数甚众,不止京城,连外乡人都慕名而来。便是陆先生有心,但一人精力毕竟有限。” 沈昕娘仍旧看着陆先生道:“若有两全的法子,陆先生可愿入宫为帝师?” 见她仍旧如此问,齐王便闭了口,也看着陆淳。 陆淳微微点头,沉吟道:“若有办法兼顾,某自然愿意。” 沈昕娘颔首道:“一人的精力自然是有限的,但若不止一人呢?所谓,三人成众,一人技短,两人技长。陆先生一人自然无法 兼顾太多。但倘若陆先生能够邀请自己学道之上德高望重的友人前来,为学子们授课。陆先生在朝廷休沐之时,也偶尔来为求学的学子们解惑,三人行必有我师。陆先生如此才学,想来陆先生的友人中,也不乏博学广识,德才兼备的高人。倘若能有不止一位恩师指点,求学的学子们或许能有更深的理解,更广的收获。” 齐王目光凝视在沈昕娘的脸上,看着她朱唇一启一合,好似和曾经的一幕幕重叠在一起…… “陆先生以为如何?”沈昕娘淡然说道。 陆淳眉头紧蹙,似在思量。 沈昕娘又开口道:“不过如此,就不能是单单在草堂寺公开授课了。可以称之为草堂学院,若要精细为之,可根据前来报名的学生不同的学识程度,分为不同的层次,分别安排以不同的课程。孔圣人道,‘因材施教’,草堂学院可以秉承圣人之言,根据学子们能够达到的程度来施以适宜的知识,将来也便于朝廷不拘一格降人才。” 陆淳闻言,略有些震惊的看着沈昕娘,“是谁,教你说这些的?” 说完,又转脸看向齐王。 齐王笑道:“若是吾的想法,吾早就说了,何须借旁人之口?” 陆淳缓缓点头,“法子不错,只是如此……” “如此一来,只是将来若贤才辈出,问及师从何人时,有些麻烦,只怕难说是陆先生您一人的功劳了,多少,还是有损于您桃李遍天下的!”沈昕娘缓声道。 陆淳文案怒怕食案,“此言谬矣!陆某岂是那沽名钓誉,贪图名号之人?!只愿为莘莘学子解惑,不求闻达天下!” “小女浅薄,陆先生勿怪!”沈昕娘立即说道。 陆淳见她从善如流,这才恍然,自己竟被一个妙龄少女给激将了! 只是话已出口,此时哪里有收回的道理! “你这丫头!不但饭做得好,话也说的伶俐!”陆淳气笑道。 沈昕娘向陆淳拱手,“乃是先生高义。先生入宫为帝师,教导幼帝,其功劳自是不必说。先生又挂怀天下学子,兴办草堂书院,盛情邀请贤才友人前来授课,为学子解惑是其一。其二,学子们将来学成入朝为官,也算和圣上有同窗之谊,他日必将成为圣上一大助力,圣上有得信之人,草堂学院为朝廷贡献栋梁之才,乃是双赢的好事。” 陆淳是有些古板的大儒,否则也不会两次拒绝与齐王相见。 所谓吃人嘴短,他一开始能耐下心听沈昕娘一介女流说话,纯粹是因为吃了人家的东西。 但这会儿,他却开始重新打量沈昕娘。 但见沈昕娘微垂着眼眸,面上从容淡薄,听闻其言语忠义,并无私心,心头不禁对她更高了几分评价来。 “小娘子,言语不俗。”陆淳赞道。 被当世大儒称赞,却也未见到沈昕娘面上有多少喜色。 依旧宠辱不惊道:“说好听话不难,做合口味的菜不易。” 说完,她略扫了齐王一眼。 陆淳看着食案上盘盘见底的菜肴,摸着胡子笑道:“哈哈,正是!小娘子真真手艺精妙,这吴兴菜只怕再无出娘子之右者!非但解了陆某的思乡之情,更让陆某觉得通体舒畅,神清气爽,好似回到当年在吴兴,年轻气盛之时一般!” 沈昕娘心中暗笑,这可不是错觉,乃是白泉之水的功效。 但她脸上笑不出,依旧是风平浪静。 “草堂学院之事,还望齐王相助,只是,陆某希望此事止于民间,莫要让朝廷插手。”陆淳拱手说道。 齐王亦朝陆淳拱手,“先生放心!” 陆淳恋恋不舍的看着食案上空了的碗盘,轻叹一声,缓缓起身。 这般精妙的饭菜,何时才能再用上一用呢? 他侧脸看了看沈昕娘,瞧她衣着不俗,想来也不是厨娘,怕是日后这般机会难求了。 “先生不止喜欢吴兴菜吧?小女还会旁的菜式,听闻先生精于饮食之道,若有机会,还望他日得先生品评?”沈昕娘忽而抬头说道。 陆淳冷不丁的瞧见她那一双没有眼白,漆黑幽深的眼眸。 心中略微一滞,倒并未有厌恶,反倒生出几分悲悯同情。 他连连点头道:“得知某幸,求之不得!” 沈昕娘起身福礼。 陆淳拱手告退。 寂静的小院之中,风过树梢,枝桠间垂下流苏一般的碧翠皂角,随风晃动,哗啦作响。 斑驳的日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投落于干净平整的地面上,风过,树影轻晃。 偶尔有光漏下,落在她细瓷白玉一般的脸颊上。 更显得她一双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你如此帮我,希望我怎么谢你?”齐王轻笑着开口,声音伴着 树下清风,分外取悦人的耳朵。 齐王的侍从上前,撤去食案,摆上茶具。 烹茶的咕嘟声,伴着茶香袅袅,让这晌午的时光,格外静谧而美好。 沈昕娘歪着脑袋看他,“无论什么要求,你都会答应?” 她睫羽微垂,单手支着脑袋,适才与陆淳说话时的犀利睿智完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少女应有的妩媚,憨态可掬。 齐王望着她,眼眸之中浮起些情愫,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犹豫片刻,“能请得陆先生答应为帝师,又有草堂学院的大收获,大功一件。什么要求都可以,我都答应你。” 第30章 并没有什么不同 为9.3日抗战胜利70周年加更 沈昕娘想笑,可扯了扯嘴角,却是脸上僵硬,她不会笑。 “什么要求都能答应啊……”她轻喃道。 声音带着几分慵懒和憨直,竟比树上偶尔啼叫的黄鹂鸟的嗓音还要动听。 齐王竟有些期待她的要求起来。 丹心也看着自家娘子,多好的机会呀!不管是离开冯家,还是要回沈家克扣她的嫁妆,只要娘子一句话,对齐王来说,还不都是小事一桩么?! “我什么都不要。”沈昕娘口气轻快道。 齐王微微一愣。 沈昕娘愉悦道:“我想要的,凭着自己都能得到。你想要的,却是我帮了你。如此,欠着我的感觉可好?” 丹心闻言,生生愣住。 齐王心中一滞。 沈昕娘却是轻快的起身,看着齐王,虽脸上了无笑意,心头却是愉悦。 如此,也算是报了他三番两次轻薄调戏她的仇了。 齐王跟着起身,目光也望着她道:“欠着你的感觉果然不好,不过你信不信,我总能找到机会还给你。” 沈昕娘迈步而去,“你觉得,我会留给你机会么?” 齐王在她身后,把玩着两只浑圆的罗汉头核桃,嘴角轻轻勾起,笑的饶有兴味。 所谓机会,不是先有天赐良机,而后事在人为的么! 沈昕娘在厢房里简单用了寺里的斋饭。 丹心吃了不少。 她却用了几口便停下了。 原本沈昕娘做饭之时,在厨房里给自己和丹心留了饭菜,结果全被齐王的侍从一股脑的给端上了食案。 被那两个男人吃的精光。 丹心知道娘子精于饮食,便没有劝,只将娘子那份也扫进了自己肚子。 离开之时,沈昕娘仍旧和齐王同乘马车。 冯家没有带马车来,齐王不愿出去骑马,她一个女子家的,自然不可能抛头露面去骑马。 齐王坐在距她不远的地方翻着奏折。 沈昕娘面上安然,丝毫不受影响的随手抽了一本他马车书架上的书,信手翻着。 齐王的随从去寺里头寻找冯七郎。 丹心等的不耐烦,频频挑帘向外看。 冯七郎被人寻回,脸色已经黑的像锅底一般。今日在草堂寺受的窝囊气,比他 这辈子所受加起来还要多。 他蹙眉向马车看去,恰从丹心挑起的车帘中,望见沈昕娘和齐王的侧脸。 两人挨得不远,一个表情怡然,一个满面轻松。 唯独自己狼狈不堪。 冯七郎气的几欲吐血,踩着马镫,竟两次从马背上滑下来。 齐王的随从面无表情看他。 他生生从随从脸上看出同情怜悯的神色来。 “驾”冯七郎狠抽马背。 马儿吃痛,扬踢蹿起。 冯七郎黑着脸,蹿在车马一行最前头。 冯夫人期待中,能够亲近齐王的秋游,在冯七郎黑如锅底的脸色中,败兴而归。 丹心却是一脸的兴奋,扶着沈昕娘回到她那偏远僻静的院中。 打发了人去烧水,让娘子洗去疲惫,她则在妆台前,一面为娘子梳理着长发,一面忍不住频频看向镜中娘子,“娘子真好看!想来要不了多久,娘子就能离开冯家了!齐王看向娘子的眼神都不一样呢!虽然七郎君也是英武不凡的少年儿郎,但同齐王一比,还是差了好远!若能……嘻嘻。” 丹心说起齐王,自己倒是先红了脸,窃笑起来。 沈昕娘在镜中看她一眼,一脸的不在意。 “娘子就一点都不期待么?”丹心一面梳理着长发,一面忍不住问道。 “期待什么?”沈昕娘缓声开口,“嫁给谁,与我,并没有什么不同。” 丹心这下是真的听不懂了,怎么会没有什么不同呢?七郎君并不喜欢娘子啊,不关心娘子不说,大婚这几日以来,从未留宿娘子院子。 便是来那一次两次,也是为了质问试探娘子。 可齐王不同,单是地位上的悬殊就不必提了,齐王俊美不凡,与娘子说话时更是三月暖阳般和煦。 与那整日里都是黑着脸的七郎君根本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好么? “我要休妻!”冯七郎暴喝一声。 “还不到时候。”冯夫人抿了口茶说道。 “什么不到时候?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等着她肚子里有了别人的种?等着我的头上绿油油的时候才算到时候么?”冯七郎怒道。 冯大人砰的一巴掌拍在桌案之上,“胡闹!” 冯七郎喘着粗气,黑着脸,看着自己的父亲。 冯 大人瞪他一眼,“你给我坐下!” 冯大人如今乃怀化郎将,当初在西北军营的时候,那嗓门也是历练出来的。 这么一吼,声色俱厉,威严无比。 冯夫人只觉耳朵都嗡嗡直响。 冯七郎只得萎顿下来,坐于一旁。 “休妻不是不成,只是倘若由你提出,我们不是落了下乘?”冯大人说道,“这件事要等着齐王来提,或是沈家来提!” “他们若是不提呢?”冯七郎怒道。 冯大人看了他一眼,“若真像你想的那般,你觉得以齐王的性子,他能让自己的骨肉,流落旁人家中?” 冯七郎皱眉不语。 冯夫人也瞪大了眼睛,“不是七郎想的那般,那一男一女这般不避讳,是做什么?” 冯七郎闻言脸色更差,气哼一声,脑门冒火。 冯大人沉吟片刻,“许是齐王对她感兴趣,但还没到合宜的时候。倘若到了时候,齐王定然不会让她还在冯家呆着,到时候齐王想要人,人在咱们家中,才是咱们占据主动的时候。七郎的官职,家中子嗣荫补……自然都不是问题。” 冯七郎抬手挥落四足矮几上的茶碗,茶碗在席垫之上翻了个个,茶水也撒了一地。 “我不要这劳什子的官职!我自己去军营中闯荡,也不用靠一个女人得这便宜!” 冯大人皱眉,“不光是你官职的问题,你不懂。” 冯夫人却脸色微变,紧紧盯着冯七郎的面色。 “我哪里不懂,不就是用她来为冯家换好处,换取依附齐王的机会么?不就是当初我们家亲近于虞氏过么?难道我们家还有什么把柄握在虞氏手中么?就算有,一个女人能有多大的分量?”冯七郎压低了声音喝道。 “你这逆子,胡说什么?!给我滚出去!”冯大人怒道。 冯七郎负气而去。 冯夫人却若有所思道:“老爷,该不会是……七郎对那女子真的动了心吧?” 冯大人闻言一滞,连连摇头,“不能不能……她虽然傻病好了,可毕竟和正常人不一样……七郎怎么会……唔,你叮嘱七郎,千万莫要碰那女子,将来送到齐王枕侧,自然是完璧无瑕的好。” 冯夫人连连点头。 第31章 谁在羞辱谁? 冯七郎越想越是气恼,出了父亲母亲的院子就直奔冯家西北角而来。 沈昕娘乌黑的长发散在身后,换了一身松散的广袖长衣,仆妇们在后隔间备好了温水。 她正要起身去沐浴。 忽听院中一阵声响。 丹心起身,正要去看。 上房的门却是被人,砰的一脚踹开。 “沈昕娘!”冯七郎赤红着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 沈昕娘抬眼看他,面色淡然无波。 冯七郎此刻最讨厌见到她这般平静的面色,他只想撕破她脸上的淡然,生气也好,恼怒也好,哭泣也好,反正无论是什么,都比如今这般面无表情的好。 “脱衣服!”冯七郎喝道。 “什么?”沈昕娘狐疑问道。 冯七郎冷笑,“我叫你脱衣服!你听不懂么?你是我的妻,为人妻,伺候夫君不是理当之事么?这般诧异做什么?顶着我冯家妇的名头,去伺候旁的男人,倒忘了伺候自己的夫君么?” 丹心闻言,脸色涨红,气恼上前,“七郎君你胡说什么?!娘子,娘子不是那种人!” “她是不是那种人,我心里清楚,用不着你来说!”冯七郎抬手挥开丹心。 他上前两步逼近沈昕娘,脸上溢出邪笑,“怎么,觉得这话,伤了脸面了?心里不好过了?” 丹心再次上前,挡在沈昕娘面前,竟大着胆子对冯七郎叱道:“休要污蔑我家娘子,郎君请出去!” “我为什么要出去?这是冯家的院子!是我的院子!这里坐着的也是我的女人!我碰不得么?”冯七郎抬手,一掌推在丹心肩头,并未用多大的力气,但毕竟是自幼习武之人,丹心登时倒退数步,跌坐在地。 “滚出去!”冯七郎朝她吼道。 丹心还要再上前来。 沈昕娘却抬手制止她,一双漆黑却分外平静的眼眸安抚的看了她一眼,“丹心,别怕。夫君说的对,我本就是夫君的妻,伺候夫君实乃分内之事。虽然大婚已经数日,这伺候来得晚了些,你也不必如此受宠若惊。” 这般死命阻拦,叫受宠若惊啊? 冯七郎险些将鼻子气歪,他怎么忘了,这女人自从嗓子好了以后,就越发的会讽刺挖苦人了! 沈昕娘转过脸来看着冯七郎,“说这般话,伤了面子的不是我,是夫君吧?” 她言语晏晏,缓缓起身,直视着冯七郎的眼睛道:“夫君心里,不好过了吧?” “你”冯七郎拳头捏的咯咯作响。 此时他面前站着的倘若不是个女人,他保证揍的他娘都认不出他是谁! “既然知道我心心里不好受,那你待会可要好好表现,好好伺候为夫!”冯七郎咬牙切齿道。 丹心在一旁连连摇头。 谁不知道自从表姑娘来了以后,七郎君就和表姑娘走的很近。 冯夫人也有意促成此事。如今遇见齐王,才是娘子更好的出路,此时若是被七郎君给破了身…… 丹心一双眼睛都急红了。 可偏偏娘子不紧不慢,不见一丝慌张。 “好,沐浴的水已经备好,夫君请去沐浴吧。”沈昕娘说道。 一点抗拒都没有的答应下来。 冯七郎意外的看着她,“你……你怎的这般不知廉耻?” 沈昕娘黑漆漆的眼眸望着他,“伺候自己的夫君,原来是件耻辱的事情啊?” 冯七郎抬脚踹了跟前的四足矮几,“呸,我跟你说什么廉耻!” 沈昕娘神情漠然的看着暴怒的冯七郎,案几咣当倒地的声音在她漠然的神情之下,显得刺耳可笑。 被她目光掠过的冯七郎,觉得自己也如同那倒地的矮几一般可笑。 她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可笑无知的孩童一般。 原本想来撕破她那平静的神态。 可几番言语羞辱,受刺激恼羞成怒的却偏偏是自己! “夫君再不去沐浴,水就凉了。”沈昕娘说完,转身向里间走去。 长长的乌发散在背后,净白的广袖深衣柔软舒适,裙摆拖在地面上,沙沙作响。裙摆之下一双仅着白袜的脚若隐若现。 冯七郎胸膛起伏,怒意翻滚。 只想冲向前去,直接将她按到,沐什么浴,他们之间,还需要讲究那么多么? 齐王和她在马车上,在草堂寺的时候,沐浴了么? 越想越生气。 冯七郎又踹了那倒在地上的四足矮几一脚。 咣当一声,他并未入里间,倒是甩门而去。 丹心心有余悸的从地上爬起,扒在门框上向外看去。 见冯七郎果真是头 也不回的出了院门,她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朝院中丫鬟喊道:“快,插上院门!天色不早了,怎么什么人都往里进!” 院子里的丫鬟们一愣,搞不清楚状况,但得罪了娘子身边的丫鬟,就如同得罪了娘子,就要倒大霉他们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两个丫鬟连忙去将院门给闩上了。 “娘子,你还……沐浴么?”丹心抹了抹头上的细汗,低声朝里间问道。 “水凉了么?”沈昕娘问。 丹心忙去查看,“温着呢。” “好,你出去吧。”沈昕娘起身前去沐浴。 丹心守在门口,心里头依旧有些慌慌的。 娘子怎的就那般从容淡定呢?是因为娘子笃定七郎君不会做什么?还是娘子根本就不在意他会做什么? 呸呸,这种事,怎么会不在意呢? 丹心皱着眉头,唯有房内传出的幽幽水声,能让她心头安定些许。 “进来吧。”沈昕娘沐浴好,才唤她进去。 素白的衣衫,无暇的脸颊,娉婷的身形,沐浴后的清香,安然的沈昕娘给人一种格外舒服的感觉。 便是望着她那一双纯黑的眼睛,丹心也觉得黑亮的分外好看。 七郎君怎的就看不见娘子的好呢,还用那般恶毒的言辞侮辱娘子? 还是齐王那种男子能配得上如此美好的娘子! 丹心一面拿着熏笼为沈昕娘熏干着头发,一面自顾自想到。 第32章 酒后之事 冯七郎拿着一壶酒,坐在高高的假山山脊之上。 夜幕渐渐降临,凉风浮动。 他望着冯家院子西北方向,心头却不由想起那个眼眸幽深漆黑的女子。 她此时在做什么呢? 适才那般淡然,是真的不在意,还是装出来的?其实心里已经吓坏了? 他若没有摔门而出,此时此刻,会不会正和她在一起…… 冯七郎想到这儿,猛的一惊,连连摇头,不会不会,他才不稀罕她! 他猛灌了一大口酒,晃晃手中酒壶,里头的酒,已经不剩什么。 他饮尽壶中酒,抬手将酒壶扔了下去。 “哎哟……”树叶掩映的假山下头忽而传来一声娇吟,“谁在上头?” 冯七郎一惊,正要躲闪,这才想起来是在自己家,便是砸了谁,也不过是个丫鬟,两个赏钱便打发了。 于是,他坐着没动。 树枝掩映下的人,从假山一旁走出,手里拿着酒壶向假山上头望来。 冯七郎也侧脸望去。 “表哥?” “表妹?” 表姑娘杜媛之将酒壶交给一旁的丫鬟,“拿下去吧。” 丫鬟会意退走。 杜媛之顺着假山上的石阶向上爬去。 “这里窄仄,表妹小心!”冯七郎道。 话音刚落,杜媛之脚下就是一个踉跄。 冯七郎立时起身,伸手握住杜媛之的手。 温软柔荑像带着电流一般,一下子从手心击过冯七郎全身。 冯七郎心中一震,见表妹站稳,就要放开手来。 杜媛之却反手将他的手紧紧握住,“表哥,这里高,我有些怕……” 声音温温软软,带着几分撒娇和怯懦的味道。 冯七郎的心一下子化了。 “那,我们下去吧?”冯七郎道。 杜媛之却摇头,“这里风景好,我第一次上来,平日里都不敢的。今日有表哥在,表哥一定会保护好我的,对不对?” 冯七郎心中豪气顿生,“是,有我在,表妹不需怕。” 两人在山脊之上,坐了下来。 “表哥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是有什么不快么?”杜媛之温柔问道。 “呃……”冯七郎沉吟不语。 “表哥……”杜媛之柔柔轻唤。 冯七郎微微蹙眉,“也没什么……” “媛之旁的不懂,但却能看懂表哥的神情,表哥脸上分明写着不快,媛之愚钝,不能为表哥分忧……”说着,她一双小手叠放在冯七郎的腿上。 两人原本就坐的不远,她侧身向他倚来,两人便离得更近了。 她发上馨香,扑入冯七郎鼻中。 冯七郎不由有些心猿意马,“表妹怎么会愚钝……” 他僵硬说道,身上已有变化。 杜媛之又挪近了些,在他耳畔呢喃道:“山上有些冷呢,表哥绝不觉得?” 冯七郎脸上涨红被夜色藏匿,他如何会觉得冷,杜媛之这般温软的身体一点点靠近,他只觉得浑身燥热。 “表妹,时间不早了……” 冯七郎话还没说完,杜媛之的脑袋就轻轻的倚在他的肩头上。 冯七郎浑身一震。 杜媛之柔软的小手一点点探上他的胸口,在他耳侧呵气如兰道:“表哥,你说会照顾我的?如今有了嫂嫂,是不是就将自己说过的话忘记了?” “不是,我迟早会休了她的。”冯七郎僵硬说道。 “那,表哥会娶我么?”杜媛之从他肩头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道。 冯七郎与她对视,月光落在她黑白分明的眼中,泛起盈盈光芒。 倘若此时的月光落在那一双黑漆无边的眼眸中,又会是怎样光彩呢? 冯七郎一顿,这个时候,看着自己一直疼惜的表妹,他怎么会想起那个女人?! “会,我一定能会娶你,绝不相负!”冯七郎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杜媛之听。 杜媛之闻言一笑,忽而靠近他。 柔软的唇贴在他的唇上,馨香满面。 冯七郎一惊,理智告诉他不能放纵,可身体却更为实诚的回应,继而占据主动。 杜媛之气息微蹙。 冯七郎眼前却难以控制的,一遍遍闪现沈昕娘那张清冷,面无表情的脸。 好似任何事情都不能让她为之动容,好似万事皆在掌控…… 假山上头,地方不大,所以两人动作惊险又刺激。 杜媛之咬着下唇,时而痛苦,时而 婉转的莺啼,溢出唇齿。 冯七郎眼前沈昕娘的脸却挥之不去,并重重叠叠在杜媛之的脸上。 …… 假山下头的凉亭里。 杜媛之嘤嘤啼哭。 冯七郎浓眉紧蹙,双拳紧握。 “表妹莫哭了,我做过的事,我定会负责!”冯七郎沉声说道。 杜媛之却仍旧啼哭不止。 “我明日就休了她,娶你为妻!”冯七郎又道。 杜媛之这才忍住了哭声,抬着一双泪眼看他,“我知表哥不会负我,是我自己不好……” “没有,我一直喜欢表妹,今夜又喝了酒,情难自禁,表妹切莫自责!”冯七郎耐下心来,温声安慰道。 可脑中却又不是控制的闪现,黄昏时分,他在沈昕娘面前让她脱衣服伺候他时,她脸上的平静默然…… 休了她,他一定会休了她的,没什么不忍心! 次日,冯家正院正房。 冯七郎垂头跪在地上,冯夫人一脸纠结。 冯大人蹙着眉头道:“少年郎君,年少轻狂,一时情难自禁,也是有的。又是你表妹,你将她纳过门就是了。” 冯七郎却固执道:“表妹心性单纯,高洁善良,如何能委身于我做妾?只愿娶她为妻。” 冯夫人眉头皱的更深,一直没有说话。 倒是冯大人瞪了她一眼,口气有些不耐的冲冯七郎道:“男子汉大丈夫,整日受困与这些儿女私情成何体统?她与你欢好之时,又不是不知道你已经有嫡妻了,既如此,说明她已经同意做你的妾,便是杜家人来问,这话也说得通!” 冯七郎朝父亲磕头,“父亲,话虽如此,可我心中只有表妹,并没有那傻……沈家昕娘。还望父亲成全!” “感情昨日的话,你是左耳朵听,右耳朵扔?不是已经告诉你,如今还不到休妻的时候?等她自己开口,或是等齐王开口,咱们既能卖个好给齐王,又不得罪沈家!”冯大人摇了摇头,“你不必说了,休妻之事,我不同意。” 说完,冯大人起身,瞪了冯夫人一眼,哼道:“你的外甥女,整日里的住在咱们家,如今出了这种事,你自己来解决吧!” 冯夫人连忙起身,“老爷息怒,七郎不过一时冲动……” “别说了,一个巴掌拍不响!自己的儿子是不是那种人,你心里 清楚。”冯大人说的直白。 冯夫人脸上一阵臊。 冯大人背着手,大步出门。 冯七郎偷偷抬眼看了眼自己的母亲。 冯夫人没好气道:“我叫你照顾表妹,就是这般照顾的?” “母亲,我……” “算了,既然事已至此,我去跟她说!”冯夫人起身道。 “母亲待要如何跟她说?我已经答应她了……母亲还是帮我劝劝父亲吧,她可是您嫡亲的外甥女啊!”冯七郎直起身子,看着冯夫人道。 冯大人走了,冯七郎并不怕母亲,以为如此更好说动母亲。 没想,母亲倒是固执得很,“哼,她这般谋算于你,嫡亲的外甥女再亲,还有自己的儿子亲么?倘若她好好等着,等齐王开了口,咱们将沈昕娘送走,我自然会为你迎娶她。可如今闹出来,是她自己不要脸面了!” 第33章 小三上门 冯七郎闻言心中难堪,“母亲……” “行了,我去劝她。想来也等不了多久,沈昕娘就会离开咱们家,那时候再将她扶正不就是了?”冯夫人安抚的拍了拍冯七郎的肩膀,起身向外走去。 杜媛之院中。 她正捏着帕子,伏在床上哭的伤心。 冯夫人来劝,越劝她反倒哭的越凶。 这种事情,不管是谁先起的头,最后吃亏的都是女子。 杜媛之只是哭,什么都不说,既不说要让冯七郎休了沈昕娘,也不说自己一定要嫁给冯七郎为正妻,只是一个劲儿的哭,一双眼睛红肿红肿,倒是让人看来分外可怜。 冯夫人劝了半晌,嘴皮子磨破,她只字不吐。 毕竟是姐姐一家临离开京城的时候,将她托付给她的,话也不好说的太狠。 且事情已经发生了,都不是小孩子了,做这事之前,就该想好后头的事儿了。 “你也别闹,我是你的姨母,还会亏待你不成?她迟早要离开冯家的,到时候,这一切不还是你的?”冯夫人苦口婆心。 杜媛之忽而从床上抬起头来,“那她如果不离开冯家呢?” “那……那怎么可能?”冯夫人看着她哭的核桃一般的眼睛,诧异道。 杜媛之却是冷冷一笑。 便是沈昕娘不离开冯家,对冯家,对冯七郎也没有什么损失。既不影响冯家和沈尚书家里的关系,也不影响他们利用沈昕娘交好齐王。 不过是冯七郎头上绿油油的不怎么好看罢了。 “姨母不必说了,媛之都明白了。”杜媛之说完,也不哭了,拿帕子擦了擦脸,安静坐着。 冯夫人又劝了一阵子,见她没什么反应,以为事情刚发生,她一时想不明白也没什么,总会想通的。 她便起身离开。 不曾想,她前脚刚走。 后脚杜媛之便到了沈昕娘的院中。 “娘子,这面应该软一点,还是硬一点?”丹心正在厨房里和面。 沈昕娘缓步行与院中,身上微微有层薄汗。 虽然靠着泉水的奇效,她的身体已经好了,但依旧多多活动,常常锻炼。 “多少硬一点,做出的面更有嚼劲。”沈昕娘回眸说道。 主仆二人正说话。 院门砰的 一声被人撞开。 杜媛之的丫鬟跌在一旁。 杜媛之则红着一双眼睛上前来,“沈娘子,沈娘子……” 她哽咽着,面上凄凄的唤着沈昕娘。 沈昕娘漠然看她,沉默片刻才缓缓道:“表姑娘,这是做什么?” “我有事求你,可能进屋说话?”杜媛之哽咽说道。 沈昕娘闻言,不再理会她,继续在院中漫步。 杜媛之心中咬牙,双手攥的紧紧的,长长的指甲陷入手心,刺痛的感觉让她在外人面前保持着冷静。 沈昕娘一直走完十圈,觉得浑身的毛孔都已经张开,衣衫下薄薄的一层汗分外舒爽,这才停了下来。 “丹心,烧些水,我待会沐浴。”沈昕娘吩咐完,这才向上房走去。 杜媛之抬眼看她。 阳光落在沈昕娘净白无暇的脸上。 清风拂过她耳畔,耳边细碎的发丝扫着柔嫩莹白的面颊,仿佛也扫在了人的心头,痒痒的。 杜媛之生生看的愣住。 她的侧脸竟这般好看! 若不看她的眼睛,她实在是绝美的美人! 还有她的声音,不是迟缓艰涩,嘶哑难听的么?一开始自己只想着心事,没有在意,适才再闻,哪里有半分的嘶哑?婉转清越,恍如玉击。 如此看来,不肯休妻,究竟是冯夫人的意思,还是冯七郎自己舍不得? 既然舍不得,又何必说什么一定会负责? 她可不要做妾! 杜媛之愣神的功夫,沈昕娘已经迈入正房。 她的乌黑的发披散在背上,长长的裙摆扫着干净的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木屐扔在门口,一双净白的袜子,在裙摆之下,若隐若现。 优雅怡然的姿态,让杜媛之一个女子都忍不住生生看愣。 杜媛之也提步向上房走去。 “沈娘子,你如今已经好了,想来也看明白了,七郎心里并没有你……”杜媛之坐在沈昕娘对面,拿出帕子,一面抹着眼泪,一面低声说道。 沈昕娘目光淡然的看着她。 “据我知,从你嫁入冯家以来,表哥还从来没有留宿过你院中的吧?”杜媛之语气有些嘲讽,不过并不明显。 沈昕娘安静的听着。 “我和表哥,真 心相爱,求你成全!”杜媛之看着她道。 沈昕娘闻言也看她,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仿佛无边的深渊。 杜媛之心头一慌,立即别开视线,不敢与她对视。 “你身体已经好了,且还是完璧之身,又有身为吏部尚书的父亲,离开冯家,定然也不愁前程,一定能嫁的如意郎君的。可我心中,只有表哥一人,表哥心中也是有我的,沈娘子你与其在这里让彼此三人都痛苦,不如成人之美吧?”杜媛之语气恳切。 沈昕娘看着她,缓缓开口,“这话,你不当与我说。” 杜媛之心头一滞。 沈昕娘听到里后间的动静,垂眸道:“我要沐浴了,表姑娘没有旁的事情,还请离开吧。” “沈娘子!”杜媛之忽而上前一步,拽住沈昕娘的手,噗通跪了下来,“算我求你,求你成全我们,他不喜欢你,他心里没有你,你留下来,又有什么好处呢?你自请离开,也保全了名声,又成全一对有情人,不好么?” 杜媛之跪在她脚边,哭的万分委屈。 沈昕娘垂眸怜悯看她,“不好。” “沈娘子看起来乃面善之人,怎的如此狠心?”杜媛之说道。 “我?面善?”沈昕娘迟疑片刻,缓缓道,“许是,你看错了。” 杜媛之被她的话堵得哑口无言,以为傻子好了,也会好说话一些,怎的比她那姨母还要滴水不进? 沈昕娘从杜媛之手中抽出手来,欲往里行去。 杜媛之却不做不休,紧紧抱住她的腿,“昨日夜里……在花园之中,我已经……已经是表哥的人了……沈娘子,你,你还不肯成全么?” 沈昕娘面无表情的看她,半晌“哦”了一声,情绪并无波动。 立在门口的丹心忍不住面有忧色。 杜媛之抱着她的腿哭嚎起来。 沈昕娘有些厌烦,却又推不开她。 “沈娘子求求你,成全我们吧……” “这话,你说与冯七郎,说与冯夫人,比说与我有用。”沈昕娘说道。 “你求她作甚?!”门口一暗,一个健硕的身影迈步入门。 沈昕娘和杜媛之回头去看。 冯七郎上前,一把拽起跪在地上,抱着沈昕娘大腿的杜媛之。 第34章 一哭二闹三上吊 沈昕娘看了冯七郎一眼,面无表情。 冯七郎却生生觉出视线里的嘲讽,他心头尴尬难堪,脸上发烫。 “打搅了!”他没话找话的说了一句,拽着杜媛之就走。 杜媛之却撒泼耍赖,不肯离开。 “沈娘子,我以为你是善良仁义之人,才来求你!不曾想,你竟这般无情!一面勾引齐王,一面霸着七郎,你真是贪心不足!你不会有好结果的!不会有的!”杜媛之羞恼大叫,伸脚踹翻沈昕娘席垫上的四足矮几。 矮几上的茶水点心洒落一地。 茶水将席垫也打湿。 沈昕娘看着杜媛之,表情一如既往的清冷。 冯七郎却是吓了一跳,一面紧紧拽着杜媛之,不让她再撒泼,一面替她解释道:“她气急无状,你不要同她一般见识,我这就带她走!这就带她走!” 说完,冯七郎几乎是架着杜媛之离开的,脚下生风一般。 杜媛之的丫鬟紧随其后,尴尬仓惶。 沈昕娘转身入里间沐浴。 丹心摇头叹气,上前收拾地上狼藉。 “你昨夜里都是哄我的对不对?如今倒是见不得她受丁点的委屈?你还去护着她呀?管我做什么?”杜媛之窝在冯七郎怀中,一面哭,一面用粉拳捶打着他的胸膛,委屈道。 冯七郎眼前闪现的是沈昕娘目中无波的脸,闪现的是那根带血的簪子,闪现的是朱武思要受宫刑时沈昕娘的淡然。 “我是怕你惹怒了她。”冯七郎耐心解释道。 “我惹怒她又怎样?我就是要惹怒她,她气急离开冯家才好,在冯家赖着……害我不能和表哥在一起……表哥,你心里只有我对不对?为什么不休了她?难道,难道……你真的忍心让我做妾?”杜媛之泪眼朦胧的看着冯七郎。 冯七郎眉头紧蹙,“媛之,我不想让你做妾的,可……” 沈昕娘沐浴之后,带着清爽的馨香,坐在食案前,安静的用着早饭。 她早饭用的较晚,乃是因为她喜欢晨起空腹时在院中走走动动算作晨练。 “表姑娘真是过分,这种事情,也不嫌羞耻,居然拿到娘子面前说!真是欺人太甚!” 沈昕娘放下碗筷,丹心一面收拾一面低声抱怨道。 沈昕娘面上却平静怡然。 “娘子不生气么?”丹心 愤然问道。 沈昕娘摇了摇头。 丹心皱眉,“她和七郎君背着娘子行苟且之事,娘子也不生气?” “不在意,谈何生气?”沈昕娘淡然道。 丹心微微张嘴,忽而想到,她也是希望娘子能离开冯家的,毕竟与齐王爷相比,冯家算什么?七郎君更不算什么!如此一想,果然没什么好生气的。 她含笑将食案收起,哼着小曲儿里外忙活。 沈昕娘坐在廊下。 阳光落在她身侧,落在她半边脸颊上,风吹动院中的海棠树,枝叶沙沙作响。清淡带着微微酸涩的花香扑面而来。 鬓边碎发,扫着脸颊,微微有些痒。 沈昕娘却不由回想起昨日在马车上,和齐王对弈的棋局。 黑子逆转形势,反败为胜,击溃白子主力。 从垂危之势,一点点,不动声色的奠定中坚力量。 这棋局,这逆转之势,似曾相识。 是啊,是谁教她破局?谁曾和她对弈? 那脑海中一闪而过,飞流的瀑布,鸟语花香,水潭之畔的凉亭,又是哪里? 她摊开手心,看着左手手掌上的阴阳太极图。 脑中的那些记忆,一定不是沈昕娘的。那么她究竟是谁?是好了傻病,多了旁人记忆的沈昕娘?还是,她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 “圣上,陆淳陆先生已经答应进宫,为帝师。”齐王端坐于明黄的席垫上,对面前五六岁的孩童说道。 五六岁的孩子一身明黄龙袍,胸前的五爪金龙映着阳光,熠熠生辉。 “叔叔,陆先生会不会很严厉?”年幼的皇帝闻言抬手放在齐王宽大的手掌上,有些紧张的说道。 齐王勾了勾嘴角,“陆先生乃当世大儒,学识渊博,若他严厉,圣上就不喜欢听他讲课了么?” 幼帝摇了摇头,“叔叔费力将他请进宫为我讲课,必是为了我好,我定会好好听课的。” 齐王点头,想到的却是那顿引得陆淳和他见面的吴兴菜,和她淡然清冽的声音,说服陆淳放下最后的顾虑。 “圣上虽贵为天子,但仍要尊师重道。陆先生如今还在草堂寺,圣上不如亲自前往相见。”齐王缓声说道。 幼帝闻言,眼中闪烁着骐骥的光芒,“我可以去吗?” 齐王缓缓点头。 幼帝高兴不已,却又有些担心,“可是,太后她……她会不会反对?” “昔日刘公三顾茅庐,才请得诸葛先生。如今圣上效仿先贤,有何不可?此事不只是家事,更是国事。后宫不得干政。太后娘娘也管不了。”齐王悠悠说道。 幼帝闻言高兴,抱住齐王的胳膊道:“还是叔叔对我最好!” 齐王抬手摸了摸幼帝露在冠帽之外,还有些泛黄的碎发,脸上露出鲜有的慈爱柔和。 熟悉齐王狠厉手段的人若是见到,定要惊掉下巴。那冷面无情,杀人不眨眼的齐王,竟也会有如此仁慈一面? 秋日清晨和黄昏的时候,已经十分凉爽。 清风吹过,偶尔会带来早开的桂花香气。 香味宜人,若非总有那一两件不顺心的事儿,真可谓岁月静好。 “夫人,夫人不好了!”一声惊慌失措的喊声。 惊得冯夫人一下子从软榻上坐起,碰翻了矮几上头的点心果子。 裹着糖霜糖浆的点心果子滚落软榻上,地席上,黏腻腻的。 冯夫人面上不悦,“又怎么了?” “表姑娘她……她……”丫鬟结结巴巴,脸色难看。 “说!”冯夫人皱眉怒斥,“她又怎么了?又闹着要走?” “不,不是!”丫鬟急道,“她上吊了!” “咣当”一声。 冯夫人手中的美人扇,失手滑落,砸在地上。 “上吊了?”冯夫人喃喃问道。 这……姐夫调任到南边儿,此去路途遥远。媛之体弱,姐姐心疼她身体,怕她路上奔波,受不住。这才将她交给自己照顾。更有一层,她一早就瞧着媛之生的美,人也温婉。自己的外甥女,讨来照顾七郎,贴心得很。 沈家的傻儿,她根本没放在心上,便是娶进门来,不也是为了应付沈家么? “我,我那可怜的的姐姐呀……把女儿托付给我……就被我给照顾成这样了,他日,我怎么向我那姐姐交代呀……”冯夫人忍不住掉下泪来,她这会儿是真伤心了。 “夫人……”丫鬟一愣,急道,“发现的及时,人已经救下来了!” 正在嚎哭的冯夫人声音一噎,“什么?!” “人,救下来了,就是脖子上一道勒痕深了点儿,怕是每个十天半月不会好,嗓子也 有些伤了,本就哭的哑了,这么一勒,更是嘶哑。这会儿还有些恍惚呢,净说胡话,夫人还是赶紧去看看吧?”小丫鬟说道。 冯夫人身边的老妈妈察言观色,立即寒着脸呵斥那小丫鬟道:“呸,这笨嘴拙舌的小丫头片子!人上吊了没死,一句话都说不清楚么?凭白惹夫人着急伤心!还不下去领罚!” 小丫鬟连忙跪下请罪。 冯夫人冷笑一声,“这是逼我呢!来人呐,七郎可在家中?将七郎叫回来,罚他跪在祠堂里去!” 老妈妈闻言连忙相劝,“表姑娘冲动,可碍不着七郎君的事儿,夫人便是生气,也不该拿着七郎君出气呀!” “他自己惹出来的事儿,不罚他罚谁?那边那个,我好言相劝,好声好气的哄着,还敢上吊呢!我若是说上两句,还不得当着我的面抹脖子?如此,我可是惹不得!”冯夫人口气不善。 老妈妈冲守在门口听吩咐的人点了点头。 门口的人连忙往前院而去。 第35章 究竟谁来了? “你去告诉媛之!告诉她,这事儿是七郎对不起她。她若是想开了,大家欢欢喜喜还是一家人。她若是想不开,只管拿七郎撒气,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没教出好儿子,没照顾好外甥女,里外就叫我受折磨吧!”冯夫人仰面倒在软榻上,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洒落在软榻上的点心果子,黏腻腻的粘在她的白袜上,甩都甩不掉,甜甜的点心味道熏得人泛腻味。 “别了,这丫鬟笨嘴拙舌的,还是老奴去一趟吧!”冯夫人身边的老妈妈起身道。 冯夫人点点头。 老妈妈躬身退出。 “表姑娘,您就喝点药吧,大夫说,您的嗓子若是不好好养着,会落下病根的。”丫鬟劝道。 “我全心信他,却被他这般对待,嗓子坏了就坏了……”杜媛之声音沙哑道。 外头一阵慌忙的脚步声而来,“我的小姑奶奶哟……” 屋里的主仆一愣。 就见冯夫人身边的老妈妈哭丧着脸进来。 杜媛之见姨母没有亲自过来,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伤痕,心头发凉。 老妈妈人老眼尖,哪里瞧不出她的心思,“表姑娘呀,您可是将夫人吓坏了!夫人听闻您这边出了这种事儿,当即哭昏了过去!直说要打死七郎君呢!” 杜媛之微微一愣。 “不能吧……”丫鬟诧异道。 “怎么不能?表姑娘受了委屈,追根究底,是七郎不好。夫人已经罚了七郎君去跪祠堂,不给饭吃,不给水喝……这人不吃饭不喝水,那还能活么?夫人连跪上多久都没说,直说等老爷回来,要老爷打死七郎君,否则,她没脸见自家姐姐了。”老妈妈一面说话,一面看着杜媛之的脸色。 杜媛之皱眉,她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结果啊。 不过是想逼自己的姨母妥协而已,她怎么忍心看表哥受罚? “表姑娘,您打小同七郎君感情好,这种事情……虽然是七郎君有错在先,可……可……”可怎么样?老妈妈没说,若不是两厢情愿,难道是七郎君霸王硬上弓不成? 怎么说,表姑娘弄到这种地步,也有一半的错。 “如今七郎君硬着头皮要休妻来娶表姑娘,已经将老爷惹恼。表姑娘您又想不开,夫人气急攻心,已经躺倒,起不来身了!表姑娘心疼姨母,心疼七郎君,还是去劝劝夫人,也为七郎君说说情吧?夫人对表姑 娘如何,表姑娘心里也是有数的吧?”老妈妈苦着脸,一脸哀求的模样。 杜媛之闻言心中一噎。 她去说情,她去劝?那不是叫她妥协,叫她低头做妾?! 可她不去? 那便是她逼得七郎君挨打受罚,她逼得自己的姨母躺倒不起? 杜媛之扑倒在床上大哭起来,她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老妈妈倒是不急,见说不通,呆了一会儿便走了。 一时说不动,等一等就好了。 于此时,比的就是耐心。 冯七郎果真在祠堂跪了两日。 杜媛之派人去打听,听闻冯夫人真真儿的两日都不叫人去给冯七郎送饭送水。 冯老爷去了一次,还将冯七郎给打了一顿。 打的轻重,尚不可知。 单是跪着两日没有饭吃,好好的人尚且受不住,万一他还受了伤呢? “沈昕娘她,她也没有去求情么?”杜媛之问道。 丫鬟摇头。 “这女人真是冷面无情!表哥受罚,还不是因为她在中间碍事!若是没有她,表哥顺顺当当便能娶了我!”杜媛之恨声道。 丫鬟动了动嘴,却是没说。 这事儿,闹到正派嫡妻面前,才是不妥。 冯家人根本就没将惩罚冯七郎的事情告诉沈昕娘知道。 当然了,沈昕娘知不知道的,只怕她也不会去说情。 事情闹出来的第三日黄昏时候,杜媛之终于挨不住了。 她洗脸换衣,收拾妥当,前往冯夫人院中,为冯七郎求情,相劝冯夫人。 这不过是个形式,真正的意思,是她妥协了。 如此表示,她愿意在沈昕娘尚在冯家的时候,低头做个偏房妾室。 冯夫人见她之时,果然脸色有些白,精神也有些萎靡不振。 “是媛之不好,叫姨母担心了。”杜媛之矮身说道。 冯夫人抹了抹眼角,才长叹一声,开口也有些有气无力,“不怪你,七郎行为不端,让你跟着受委屈……咳咳……” 还没说两句,便有些气喘轻咳。 看来这两日,姨母确实操心乏力,伤了身体了。 杜媛之有些自责,不过是等一些日子的事儿,她若是真心喜欢表 哥,名分真就那么要紧么? 再说,沈昕娘不是迟早都会离开的么? “姨母莫要说了,是媛之不好,叫姨母操心受累!”杜媛之哽咽道。 冯夫人微微点了点头,“好了,过去了,就不提了。” “听闻表哥已经在祠堂里跪了两日了,姨母……还是让表哥回来吧,莫要罚他了,这件事……媛之……媛之也有错,并非表哥一人之过……”杜媛之红着脸,尴尬艰难的说道。 冯夫人看她一眼,又垂眸故作为难道:“这……你想通了?” 杜媛之微微点了点头,脸色难看。 冯夫人嘴角露出笑意,“这才对,你瞧她,如今不过是住在冯家最是偏僻的院落中,能碍着你什么事?日后,更是一家人,姨母对她难道还能越过你去?傻孩子!” 杜媛之缓缓点头。 “夫人,夫人!老爷说,说,让请少夫人,去,去前院!”门外一个小厮气喘吁吁的禀道。 冯夫人闻言,皱眉从卧榻上坐起,“什么?” “老爷说,别多问,有贵人要见少夫人,叫,夫人赶紧请少夫人往前院去,别,别耽搁!”小厮一路跑来,口干舌燥。 冯夫人蹭的起身,踩上高头屐,就往外走,“贵人?什么贵人来,要如此慌张?” 杜媛之瞪眼看向冯夫人。 此时的冯夫人脸上依旧很白,但哪里还有适才那副不胜羸弱的样子? 那苍白的脸色,只怕是扑了不薄的粉脂吧?! 只见冯夫人匆匆忙忙出了门。 杜媛之心头有些暗恨,“是什么人来了?” 她身边丫鬟道:“婢子去打听打听?” 杜媛之点头,也出了上房。 冯夫人已经脚步匆匆的出了院门,往西北方向而去。 不多时,冯夫人便带着沈昕娘一道往前院大花厅而来。 沈昕娘毕竟已经是冯家妇,要见外客,她这长辈不陪着怎么行? 其实她自然是好奇,来人究竟是谁?能让老爷这般急匆匆的? 沈家人来了?沈家文官之家,不屑与他们这些低等武将打交道。若非老太爷当年救了沈尚书的命,便是沈家的傻子,他们也别想娶进门来。 沈尚书自然不会主动登门。 那是齐王来了? 齐王若要见她,定然不会郑重其事的叫老爷去传她相见,这么郑重其事的见面,多尴尬?再说,齐王传句话,他们家不就得忙不迭的将人送去相见么?何必来家里? 定然也不是齐王,那会是谁呢? 冯夫人未猜出答案,人已经到了花厅外头。 花厅门紧闭。 门外守着数位带刀侍卫,威风凛凛,气势肃杀。 冯夫人顿住脚步,叫一旁丫鬟上前说话。 “我家夫人同少夫人来了!”丫鬟有些紧张的上前说道。 侍卫闻言,转身向内禀报。 不多时,出来道:“我家主子,只见少夫人一人,旁人退下!” 侍卫冷面冷声,脊背笔直,手握腰间佩刀之上,冷硬的面孔好生骇人。 冯夫人不甘心,“我是少夫人的婆婆,她要见外客,我不作陪怎么行……” 话还没说完,侍卫便冷冷看她一眼。 腰间佩刀更是向外抽出几分,刀柄刀鞘发出铮然声响,寒光乍现。 第36章 秘密被发现了吗? 怎么说着话,就要动刀子?! 冯夫人忍不住倒退两步,抚着心口轻喘。 “昕儿,昕儿你莫要怕……”冯夫人不知是在安抚沈昕娘,还是安慰自己。 沈昕娘迈步上前。 数名带刀侍卫立时闪开一边。 那威胁冯夫人的侍卫还恭恭敬敬的颔首上前,为她推开了花厅的门。 两厢完全不同待遇,看的冯夫人目瞪口呆。 “这,这究竟是谁?在我冯家,这么大阵仗?!”冯夫人惊诧道。 还没嘀咕完,就被侍卫上前驱逐出院子。 沈昕娘入得花厅里头。 见冯大人正恭恭敬敬的坐在末位。 上座上头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幼童,不过五六岁的年纪。 他身边坐着齐王。 齐王一双清幽的眼眸,正定定的望着她。 沈昕娘福身行礼。 幼童声音带着几分稚气,却故作老成道:“你就是沈娘子?” 沈昕娘矮身道:“是。” “冯大人,你退下吧!”幼童说道。 “这……”冯大人略作犹豫,见齐王目光扫来,立即颔首道,“是,臣告退。” 花厅里头,除了齐王带来的伺候之人以外,便只剩下这三人。 幼童一改适才沉稳老成,笑嘻嘻的看着沈昕娘,“沈娘子,今日我去见陆先生,陆先生说,他能为帝师,还是沈娘子你的功劳呢!” 沈昕娘颔首,“雕虫小技而已。” “民以食为天,精于饮食,可不是小技!”幼童笑嘻嘻看她,“陆先生颇为固执,我父皇还在的时候,就曾几番邀请陆先生入宫为太傅,可陆先生总说志不在此,拒绝了!此次若非有沈娘子帮忙,陆先生只怕还是不会答应!沈娘子想要什么?朕要好好答谢沈娘子!” 幼童是谁,不言自明。 沈昕娘看了幼帝身边的齐王一眼。 齐王微微摇头,表示这可不是他的意思。 “小妇人不过是帮了小忙,不求圣上答谢!”沈昕娘说道。 幼帝微微蹙眉,想了想,“你什么都不要,不如朕赐你一个诰命吧?” “圣上,”齐王打断道,“冯七郎还没有官职,赐他夫人诰命,不合适。” 幼帝 啊了一声,苦思冥想,“那这件事还是交给齐王你来办吧?” 齐王拱手,“臣领命。” 幼帝抬手咳了两声,又看向沈昕娘,“陆先生说,你做的饮食十分精妙,几日过去,他都回味无穷,食不知味。” 沈昕娘颔首。 幼帝看了齐王一眼,期待又忐忑道:“那个……沈娘子能为朕也做一顿膳食么?” 齐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幼帝掩口又咳了两声。 见她未答话,齐王道:“圣上,沈娘子并非厨娘……” “好。”沈昕娘答应道。 幼帝闻言,看了看齐王,又看了看沈昕娘,一时不知该听叔叔的,还是听沈娘子的。 “那个……麻烦的话,就不必了。朕不过回宫路上,一时好奇,所以想来见见你。”幼帝看着齐王的脸色,改口说道。 “不麻烦,请圣上和王爷稍等。”沈昕娘起身。 她转去厨房,丹心也跟着来。 厨房里头的人得了冯大人的吩咐,都争着上前帮忙。 沈昕娘却是不用她们,将她们都撵到外头。 有什么跑腿的活儿,才交给她们。 “去找些梨子来,要个儿大饱满的。” “寻枇杷来,新鲜带叶子的最好。” “去拿上好的蜂蜜来。” 丹心不时的吩咐她们,得到跑腿工作的厨娘仆妇也高兴得很。 沈昕娘默念心诀,趁人不注意,唤出阴阳泉眼之时,忽而,身后一暗。 她飞速收起,转身去看。 自己的秘密,绝不能被人知晓! “吓到你了?”清冽的男声,伴着名贵的龙涎香的味道迎面而来。 与这灶房之中的热气,油烟气格格不入。 “齐王,君子远庖厨。”沈昕娘望着他的眼睛说道。 适才的阴阳泉眼,他究竟看到了没有? 齐王脸上没有异色,只微微勾了勾嘴角。 “几日不见,你可考虑好了?”齐王靠近她,缓声说道。 沈昕娘蹲身抽灭些灶膛里的柴火,拍了拍手,起身看他,“沈家的不全不祥之人,旁人避之不及,为何王爷却如此有兴趣?” “你是么?”齐王笑道。 “ 便是好了,不也有曾经么?说不定何时就会旧病复发了!”沈昕娘淡然道。 齐王却倏尔冷了脸,“不会!” 说着他逼近一步,凝视着她的眼睛,“在我找到答案以前,不会,我也不允许。” 沈昕娘面无表情的后退一步,手中握住灶膛里的抽火棍,“齐王想从我身上,找到什么答案?” 莫非,适才的阴阳泉眼真的被他看到了? 齐王看了看她手中的“武器”,倏尔收敛身上凌厉气势,勾了勾嘴角道:“你精于饮食,可知道药膳食疗之道?” 他话题岔开的真快。 沈昕娘看着他没有作声。 “圣上年幼,儿时许是宫人照顾不精心,落下咳喘的毛病,每到夜间更甚。太医们说,圣上年纪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此病需慢慢调理,下药太急,反而伤身。”齐王目光落在她姣白无暇的脸上,“你有办法么?” “娘子,雪梨盅我挖好了!”丹心的声音自齐王身后响起。 齐王回头看了一眼被雕花小刀,挖空了中间的果核,雕成茶盅形状的雪梨,勾了勾嘴角,不再多言。 “灶房又热又脏,还请齐王移驾。”沈昕娘放下手中“武器”说道。 齐王抬脚离开。 沈昕娘趁着丹心不注意的时候,将白泉水滴入梨盅里头些许。 又在雪梨盅内放入洗净的枇杷,百合,杏仁,放入锅中蒸炖。 她指点的丹心做旁的菜式,非必要时,她并不上手。 得娘子如此临近指点,丹心虽忙碌的满头大汗,却高兴不已。 稍事功夫,一桌珍馐,被抬入冯家花厅。 一路上香味四溢,从仆从到冯家主子,没有不流口水的。 “这便是少夫人身边那丫鬟做的饭菜?”冯大人一面擦着口水,一边惊诧道。 “正是啊!老爷!”冯家下人眼睛似乎已经长在了匆匆抬过的食案之上。 冯大人摸了摸嘴,“怎么到她身边的丫鬟,都是会做饭的?” 冯七郎饿了两日没好好吃饭。 虽然冯夫人暗中偷偷叫人给他送了吃的,但事情未了,他也不甚有心情。 表妹终于向母亲服软,他也从祠堂里被放出来,正往自己院中而去,便嗅到一阵食物馨香之气。 脚步不听使唤, 寻着香味儿就来了。 灶房里的装盘所剩的吃食,沈昕娘一离开,就被守在外头的仆妇厨娘们一抢而空。 等在外头留了那么长时间的口水,这会儿终于吃到了,众人皆是满面享受,沉醉于美食之间。 冯七郎寻来,厨房里连菜盘子都被添得干干净净。 听闻是沈昕娘和她身边的丫鬟做的这饭菜之时,冯七郎好一阵愣怔。 白瓷的盖碗掀开来。 晶莹剔透的雪梨盅甜味四溢,混着蜂蜜的甜香,看着雪梨盅里头嫩嫩的枇杷,雪白的杏仁儿,淡黄的百合,热气蒸腾而出。 小皇帝不禁吸了吸鼻子,“好香!” “雪梨,枇杷,百合,蜂蜜,皆有润肺止咳的功效,以雪梨为盅,聚敛其各自功效不散,此法倒是妙。”齐王看着碗中,盈透可爱的雪梨盅,缓声说道。 小皇帝点头而笑,接过侍从手中的勺子,亲自吃了起来。 第37章 全都反着来 饭菜一入口,小皇帝便没再抬头。 齐王以为沈昕娘做饭,怎么也得捎带着自己。 上次在草堂寺和陆先生一道用饭时,一开始他还只顾说话,陆先生低头吃饭,根本不理他。 他原以为陆先生食不言。 尝了饭菜以后,他只恨自己没早点动筷子,大半的饭菜都入了陆先生的肚子。 谁知这次,沈昕娘竟只做了圣上的,根本就没有他的份儿。 他便是小皇帝的叔叔,也不能上去跟一个小孩儿抢吃的吧? 齐王抬眼看了看沈昕娘。 分明在她幽深的眼眸中,看到几许戏谑的意味。 小皇帝从没吃过这么多东西。 一旁侍从连连提醒他,已经是黄昏时候,不能多吃。 可小皇帝忍不住。 直到齐王伸手握住他拿着勺子的手,他才不情不愿的看了齐王一眼,百般不情愿的放下勺子。 仆从抬走食案的时候,他的眼睛像是长在食案上,拔都拔不出。 “沈娘子,你的手艺真好!难怪陆先生说,折服于沈娘子的一手吴兴菜。”小皇帝笑道。 沈昕娘微微颔首。 “宫里的御厨,没有沈娘子一半的手艺!”小皇帝又道,“如果有机会,能不能请沈娘子入宫,再为朕做一顿御膳?” 小皇帝的声音里有期期艾艾的味道。 便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也不过是个小孩子。 齐王失笑,正要劝阻。 沈昕娘却是率先开口,“好。” 小皇帝拍手而笑,“那多谢你!” 齐王的目光落在沈昕娘身上。 沈昕娘抬头回看他。 同小皇帝说话时,她一直是低着头的。 皇帝尊者,她不能直视。 此时小皇帝朝她看来,才发现她一双幽深幽深,不见边际的漆黑眼眸。 小皇帝忽而起身,几步来到她面前。 沈昕娘一愣,颔首下去。 齐王立即起身,担心小皇帝言语不当。 “沈娘子,”小皇帝在她跟前蹲下身来,抬头看着她的眼睛道,“你的眼睛真好看!” 齐王色变,上前欲拉起小皇帝。 沈昕娘却缓缓说道: “我也这么觉得,不过如今不是最好看的时候。” 小皇帝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什么时候是最好看的时候?” 沈昕娘有些愣怔,像是在思索这问题。 小皇帝被齐王从地上拉起。 她才抬头道:“到黑白之界,泾渭分明的时候,也许会更好看吧?” 小皇帝点点头,不知听懂了没有,“那等你眼睛最好看的时候,再让朕看看!” “好。”沈昕娘说道。 齐王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深沉悠远。 她的话,只是字面的意思?还是别有所指? 离开冯家,坐在回宫的马车之上,齐王也未有结论。 小皇帝自出生起就从没离开过皇宫。 今日只是去了草堂寺,又去了冯家,但已经是他出的最远的门了。 虽然仍旧有人不断的在他耳边提醒着,礼仪,规矩。 他依旧玩儿的很开心,很尽兴。 回宫的马车上,他忍不住倒头睡着。 倚在齐王的身上,稚嫩的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意,纯真而无邪。 “王爷,奴婢抱着吧?”伺候圣上的宦官惶恐说道。 齐王微微摇头,伸手拖住小皇帝的脖子,让他躺在自己怀中,睡的更舒服些。 马车颠簸。 齐王的怀里却格外的安定舒适。 小皇帝的脸上一直挂着安逸的笑容。 车轮滚滚碾过路面,矮几上头的杯盏不时晃荡跳起。 他在齐王怀中却感受不到丝毫颠簸一般。 御驾入宫。 他才揉着眼睛被唤醒。 “王爷,圣上睡了这一路,好似都没有咳嗽呢?”伺候皇帝身边的宦官低声道。 齐王垂眸点了点头,“夜里注意着些。” “是!”宦官躬身退下。 齐王立在高高的宫殿前头,手中把玩着两只被搓得润滑的罗汉头核桃,抬眼眺望着宫外的方向。 她此时,在做什么呢? 冯家见到她有如此荣宠,必然会对她客气关怀吧? “昕儿呀,快些坐下歇歇!今日你劳累了!”冯夫人笑脸说道。 更让自己身边的丫鬟,亲自上前为沈昕娘拿捏着肩膀。 沈昕娘抬手制止,“并不累,母亲不必客气。” 冯夫人赶紧叫那丫鬟退开,“这是庄子上送来的杏仁牛乳羹,最是养颜,你快尝尝!” 沈昕娘垂眸,看了看,牛乳奶白色,略有腥气,与白泉泉水自是不能比。 “母亲有什么话交代,尽管直说吧。”沈昕娘缓缓开口。 看来她不喜客套,冯夫人立即清了清嗓子道:“七郎和媛之自小结识,媛之又是我亲姐姐的嫡女,姐姐一家离京赴任,将媛之托付给我。眼看这丫头越长越大,七郎与她也有几分情谊……” 冯夫人一面说着,一面偷偷打量沈昕娘的脸色,见她平静如常,才继续道:“我想为七郎纳了她为妾,日后也有人为你分忧,昕儿你看如何?” 沈昕娘侧脸看着冯夫人,“母亲是待木已成舟,特来通知我的么?” 冯夫人脸色一僵。 她身边的老妈妈赶紧贴耳过来,将那日杜媛之去沈昕娘院中闹腾的事情说了。 冯夫人恨得咬牙切齿,低声道,“怎的早先不告诉我?!” “七郎君让瞒着……”老妈妈脸色也不好看。 唯有沈昕娘脸上,一如既往的平淡。 可此时看来,却别为讽刺。 冯夫人尴尬不已,刚才措辞良久的话真是白瞎了,“是他们不懂事,七郎少年儿郎,血气方刚,又喝了点酒……媛之心中一直仰慕表哥……” 冯夫人艰难的开口。 谁家纳个妾这般的困难,这般小心翼翼? 倘若没有今日之事,倘若不是今日有圣上和齐王亲自来到冯家,只为见她,她做主便能将媛之纳了! 如今明显看出她在齐王心中地位,那是不同一般,此时更是不能得罪她。 要说冯七郎碰都没碰过她,别说纳一个妾了,就是纳她十个八个,她也没理由拦着! 冯夫人一面觉得脸上难堪,一面心中又委屈不已。 好似沈昕娘已经出言反对了一般。 她苦着脸,抬眼看着沈昕娘。 “既然木已成舟,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沈昕娘淡然起身。 冯夫人软软跌坐在自己的脚腕子上。 好不容易说通了杜媛之,这边又不同意了,这可怎么好? 倒是夫人身边的老妈妈想到什么,不 死心的大着胆子追问道:“这么说,少夫人是同意了?” 沈昕娘脚步不变,缓声道:“是啊。” “夫人,少夫人同意了!”老妈妈赶紧又在冯夫人耳边重复了一句。 冯夫人像是听不懂般看了看沈昕娘离开上房的背影,又看着身边的老妈妈,“同意了?” “可不是么!”老妈妈笑着连连点头。 冯夫人松了一口气,别人家的婆婆对媳妇那都是颐指气使的,到了她这儿全都得反着来!她这婆婆也是做的够窝囊的了! 只盼着齐王早些示下,也叫他们知道该怎么做的好! 第38章 于是,只能是奢望 此时晌午。 宫里头又有人来了冯家。 这次倒不是来做客的,而是来送礼的。 小皇帝亲自赏下来的厚礼,奇珍异宝,绫罗绸缎,直堆满了沈昕娘所居小院儿的库房。 小皇帝还留了张小字条给沈昕娘。 工整的字体,带着些稚气,“沈娘子的饮食之精妙,余香绕梁,三日难忘。” 沈昕娘让丹心将小皇帝的字条收起。 冯家人可是坐不住了。 昨日沈昕娘和她的丫鬟为皇帝做了一顿饭的事儿,冯家人都知道。 今日宫里赏下这么多东西来,可见其荣宠!这必定是讨了小皇帝欢心了! 只怕这还是齐王的意思呢!自打齐王回来以后,血里带着亲,小皇帝立即就亲近齐王,而疏远皇太后虞氏。处处以齐王为尊。 冯家人高兴不已,冯夫人一会儿功夫往这偏僻的小院儿来了两三趟,一会儿问她缺不缺吃,一会儿问她缺不缺穿。 连丹心都被问的有些烦。 沈昕娘索性让丫鬟们将院门一锁,谁来也不让进。 小皇帝赏赐下来的东西里头,有不少玉器,她还想一一试一试呢。 已经有好几日,没有新的寒玉滋养阴阳泉眼了。 她将自己关在库房里头,抬起左手,一件一件轻轻拂过精美的玉器。 大都没什么反应。 唯独她的手触到一对寒玉梅花瓶的时候,手心一热。 那对寒玉瓶瞬间不见。 手心的热度却是没有退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掌心被熔化掉一般。 沈昕娘默念口诀。 泾渭分明的阴阳泉水出现眼前,泉水又扩大了几分,从上次如脸盆一般大小再没有增长过的泉水,如今一下子竟有浴桶口径那么大了。 至于这泉水有多深,她却是窥见不得。 泉水上头,水汽氤氲。袅袅白烟,将泉水笼罩的恍如仙境一般。 这氤氲的水汽,呼吸起来,都让人觉得通体舒畅,好似能祛除百病,强身健体。 沈昕娘正欲收起泉水,裙摆扫过博古架,“噗通”一声,一块带着杂色的鸽血红翡却是不甚落入了黑泉之中。 沈昕娘略带疑惑的看着黑色泉水。 这块灵泉不吸纳的红翡落 入泉水之中,会有什么变化呢? 等了片刻,氤氲的水汽之下,隐约可见黑色的泉水似有波动。 片刻之后,那块红翡竟然自动漂浮于水面之上。 像一块浮木一般。 沈昕娘惊讶的伸手将红翡拿出。 依旧是沉甸甸的手感。 但红翡上的杂质竟一丝也无,纯净剔透,浑然天成净美无暇。 鸽血红的色泽,油润润的,仿佛要滴出血来,触手冰凉,与沈昕娘手腕上的镯子轻轻碰撞,玉击之声,清脆悦耳。 嗅之,似还有淡淡清香氤氲于镯上。 黑泉水能吸附人体内污秽杂质,竟也能将这红翡的杂质吸附去么?而且这般细微,一点痕迹也没有?! 看着手中这块“天然”美玉,真让人爱不释手,沈昕娘缓缓将它握在手中。 若她能笑,此时脸上一定会溢出笑意。 可她不能,姣美的脸上只有淡漠的面无表情。 看了小皇帝赏赐下来的东西,她捡了几件首饰带在身上,以示敬意,便离开了小库房。 小库房的钥匙随手交给丹心保管。 丹心激动不已。 这是主子的小金库呀!里头的东西乃是宫里赏下来的,不说价值连城,也差不多了。娘子就这般放心的将钥匙交给她保管! 丹心紧紧握住手中钥匙,热泪盈眶的看着沈昕娘的背影,她一定,一定不负娘子信任! “丹心,你去告诉冯夫人,明日我要出门一趟。”沈昕娘回到上房,嘱咐说道。 “是!”丹心不问缘故,应声道。 纳妾不同于娶妻。 不必八抬大轿三媒六聘,不过一顶小小的红尼轿子,从杜媛之的院中,抬着晃晃悠悠的入了冯七郎的院子,便是礼成了。 按说,妾室连穿正红色的嫁衣的资格也没有。 但杜媛之毕竟是冯夫人嫡亲的外甥女,委身为妾这件事上,冯七郎也自觉有愧与她,便让她着了大红的嫁衣,顶了绣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给抬进了东厢。 没有爆竹齐鸣,没有宾客满堂。 冯七郎的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仆妇丫鬟们刻意放轻了的脚步声。 杜媛之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眼泪一直在眼眶里头打转。 她梦寐以求的时刻 终于到来,却不想是以这种安安静静又屈辱的方式。 连那个傻子出嫁时候的排场都不及。 她梦中一次次见过的大红嫁衣,一次次憧憬的高朋满座,姐妹们的艳羡不已,亲友们的祝福之声…… 都变成了再也不能的奢望! 若非那傻子!若非她! 自己怎至于会落得如此地步?! 不就是长得美艳些?不就是饭菜吃的挑剔些?身边养着些精巧的丫头? 说到底,不过是傻人有傻福,运气好一些罢了! 如此便得了齐王青眼,得姨母一家人的阿谀奉承! 表哥心里头根本没她,却要被她占着嫡妻的位置!表哥连她的院中都不曾去! 日后,有了自己相伴,表哥心里便更加不会有她!她如今的位置,总会是自己的! 杜媛之脑中一个个的念头跑马似得掠过。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冯七郎前来。 她忍不住自己掀起盖头来,“夫君呢?怎么还没过来?” “原本是在院中的,可适才被夫人有什么急事给叫走了!”丫鬟低声答道。 杜媛之愤然捶床,“什么急事不能等明日再说?非要在这个时候将人叫走?不知道是我和表哥……” 说到一半,意识到叫走冯七郎的是自己的姨母,抱怨的话绝不该说。 杜媛之愤愤咬牙,“罢了,你去打听打听,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丫鬟点头而去。 不多时丫鬟便回来。 “听闻说,是少夫人明日要出门,夫人担心少夫人,让少爷好好安排,莫在路上出什么岔子……”丫鬟看着杜媛之越发狰狞的面色,声音也越发小的听不见。 “又是她!她是故意和我作对!故意和我过不去!”杜媛之咬牙切齿,“什么少夫人?!不过是个好了傻病的傻子!谁准你称呼她少夫人的?!” 屋里没旁人,杜媛之只能对着自己的丫鬟撒气。 丫鬟噗通跪倒在地。 门应声而开。 冯七郎一席淡青色的锦衣,月白的腰带,缓步而来。 “是叫表妹久等了,表妹莫生气。”冯七郎笑脸温声说道。 杜媛之抬抬手指叫丫鬟起来。 丫鬟躬身退了出去,将东厢留给两人 。 “怎么还叫人家表妹……” 丫鬟关门前听得里头传来轻喃。 第39章 各有算计 清晨,鸟声啾啾。 风中带来隐隐约约桂花的香味。 还未高升的太阳,带着和煦的暖意,给沈昕娘的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 “娘子,夫人说,七郎君会护送娘子,咱们要再等等么?”丹心一面扶着沈昕娘上马车,一面低声问道。 沈昕娘在马车中坐定,才缓缓道:“春宵苦短,他只怕还没睡醒,咱们走吧。” 马车缓缓行出冯家。 冯七郎此时确实还在酣睡。 可他枕侧之人,却是早就醒了,支着脑袋,瞧见丫鬟在屏风后头冲她点点头。 杜媛之笑了笑,更揽紧了酣睡的冯七郎。 谁也别想从她手中,将表哥夺走! 冯家的马车停在一处茶楼外头。 沈昕娘带着黑色三纱罗所制,遮蔽全身的幂篱,从车上下来。 丹心搀扶着她,缓缓走进茶楼,问小二要了雅间,主仆二人在雅间里坐着。 不多时,二楼走下一个衣衫干净,却衣角都洗的发了白的少女。 少女衣衫宽大,显得她裹在衣服里头的身形十分瘦弱。面色发白的女子脸上似有泪痕,一双眼睛格外明亮。 少女从二楼快步下来。 直接冲出茶楼,往茶楼对面挂着大大一个“当”字的秦记典当行走去。 只怕是哪家落魄了的小姐要当东西了为生了。 茶楼里的茶客们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低声议论几句,便转开话题,谈论其他。 “掌柜的,您瞧瞧我这块红翡,这是我娘生前留下的,我家的家传之宝。您看能给多少钱?”少女打开层层叠叠的布包、帕子。 包裹在最深处的红翡一露面,柜台里头的掌柜便瞪大了眼。 真漂亮! 这般纯美无暇的红翡,一点杂色也没有,质地清透,世间罕见。 “唔,死当还是活当?”掌柜眯着眼睛问道。 “活当!这是家传之宝,如今着急用钱,否则绝不会拿出来的,解了燃眉之急,日后定还要赎回的!”少女瞪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毫不迟疑的说道。 “这个……活当可是当不了多少钱,且利息高,你如今已经缺钱,日后哪里还能有钱将这东西赎回去?我劝你还是死当的好,还可以拿到更多的钱!”掌柜的看了一眼外头的 少女,见少女衣着尚可,但衣角已经发白,一双眼睛无辜懵懂。料定,是个好说话的。 岂料那少女倒是固执的很,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在我这儿弄丢了传家宝,如何向母亲的在天之灵交代?掌柜的,您行行好,我日后定会来赎的!” 掌柜的翻了个白眼,“红翡一块,五十贯,活当,三日不取,不留。” 少女瞪眼,“掌柜的,这可不行,我这传家之宝,五十贯哪里够?你不给千贯,就将东西还我,究竟识不识货啊?” 少女嗓门不小。 典当行里外的人都看了过来。 掌柜的皱眉,“跟你说了,活当,价低……” “苏掌柜,您老在这一带也是有名的老掌柜了,莫不是看人家是个小丫头,就以为好骗,故意压价吧?” “这话说得!”掌柜的被人调侃揶揄,面色不愉。 “至少五百贯,且三日也太短了,哪有赎期这么短的?你莫不是欺我不懂行吧?”少女大声道。 掌柜的冷冷一笑,“玉不比旁的,识货者无价,不识货者分文不值。我是照顾你,才给你这么多钱,且当玉本来就时限短,多是死当,莫不是瞧你是个可怜的小娘子,我连五十贯都不会给你。” 少女咬牙想了想,“三天就三天!我的玉,值什么价,我心里清楚,五百贯。否则,就将玉还我!” 掌柜的来到后头,跟后头的账房低声商量了一阵子。 终是给了小丫头五百贯的飞钱,收下了红翡。 且给了三天的活当。 少女拿着飞钱,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典当行。 典当行中看了热闹的人,有些往茶楼中来,七嘴八舌,就将刚才的热闹讲了。 众人纷纷猜测这红翡的价值,五百贯的高价收下来的东西,且还是活当,这东西定然不俗。 “听那小丫头出了典当行才说,这红翡还有妙用,用红翡泡水洗面,能保持青春不老,这红翡得高人点化,还能避灾挡邪。”茶楼里有人神秘兮兮的说道。 “真的假的?” “姑娘说,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坚持活当,这东西,她是定要赎回来的!” “五百贯,三日利息就得翻上两番。她有钱赎回来?” …… 七嘴八舌的议论中,一个窈窕娉婷的身影,在幂篱的掩 映之下,缓缓走下二楼雅间。 只是她前来之时,伺候在她身边的小丫鬟,却不知去向,只有小娘子一人。 不过众人都沉浸在关于那当铺里的红翡究竟有何神奇之处的议论之中,无人注意到罢了。 “娘子!”丹心已经换过衣服,从马车里头跳下,搀扶着沈昕娘上了马车。 主仆二人坐在马车上,她将当票和飞钱从怀中拿出,交给沈昕娘。 马车缓缓而动。 “娘子为何要我一定要五百贯的高价呢?就不担心他们不收么?而且将来赎回的时候,利钱也更高呀?”丹心低声问道。 沈昕娘垂眸,“五百贯,与暴利的典当行来讲,不过小钱而已。若不要价高,他们如何相信你定然没有赎回的能力呢?” 丹心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昨日让你给沈四娘稍的字条,捎到了么?”沈昕娘问道。 丹心点点头,“捎到了,有娘子给的赏钱,自然好办事儿,我亲自将字条给了四娘子身边的丫鬟。” 沈昕娘颔首不语。 耳边是马车的木轮子滚滚碾压过路面的声响。 车夫不时的“驾”挥动的马鞭。 沈昕娘骤然抬起头来。 昨日灵泉扩展之后,睡了一觉,醒来她便发现自己六觉似乎更为敏锐。 此时听来,马车外的动静可是有些不对。 “丹心,你看看外头到哪儿了?”沈昕娘道。 丹心一愣,挑开车帘,向外看去。 这么一看,她可蒙了。 “这……这条路不是回冯家的路啊,怎么外头看起来这般荒凉?”丹心紧张道。 “停车”丹心大叫。 “驾”车夫却抽动马鞭,让马车跑的更快了些。 丹心慌乱不已,“停车,停车你听到没有!这是去哪儿,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带着少夫人乱跑?少夫人要回冯家!你听到没有?” 车夫却完全不为所动。 路面似乎越来越不平整,马车也愈发颠簸。 丹心被颠的话都断了音。 她眼中满是惊恐的神色。 这车夫她见过的,的确是冯家的车夫,马车也是冯家的马车。 冯家人最近对娘子不是十分客气恭敬么?怎么娘子 一出门,就会遇见这种事情呢? 沈昕娘虽然被颠得不轻,但她漆黑的眼眸之中,却并无慌乱。 真好似天大的事情,也休想激起她面上波澜一般。 “娘子,怎么办啊?他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啊?娘子……娘子……”丹心已经急得哭了出来。 沈昕娘看她一眼,察觉外头车速似乎渐渐慢了下来,“别哭。” 沈昕娘许是不会安慰人,瞧着满目惊恐的丹心,只蹦出这么两个字来。 第40章 出钱买你的命 马车渐渐停下。 丹心连忙抹抹眼泪,挡在沈昕娘跟前。 虽然她已经怕的浑身发抖,但颤抖的小身子,还是紧紧的护住沈昕娘。 “不哭,娘子,我不哭,我要保护娘子,如今正该是我对娘子忠心的时候……”丹心自言自语,像是在给自己鼓励给自己勇气一般。 车夫蹭的跳下马车。 周遭有脚步声而来,“人带回了?” 痞痞的男声,让丹心吓了一跳,浑身抖的更是厉害。 “嗯,关在哪儿?”车夫沉声问道。 “那间屋子,我刚扫了扫,怎么样?”流里流气的声音带着让人反感的奸笑说道。 车夫点点头,转身对车里头的人道:“少夫人,还请下来吧!” “不,不……”丹心护在沈昕娘跟前,连连摇头,“咱们不下去,娘子……” 沈昕娘看着丹心,低声道:“你会驾车么?” 丹心一愣,摇了摇头。 “我也不会。”沈昕娘道。 “跟她们废话做什么,直接逮出来就是了!”那让人讨厌的男子又道。 “没有我的话,你别乱动!”车夫沉声斥责。 那人不屑的嘁了一声,守在马车外头并没有走。 丹心咽了口唾沫,越发害怕。 车夫的声音再次响起,“少夫人,请您下车吧,您逃不了的。您好好下来,我保证不伤害您!” 丹心连连摇头。 沈昕娘端坐于马车上头,神色平静的听着外头动静。 忽而车夫身边那男子一动,上前拽开车门,挑起车帘子,嘻嘻一笑,伸手拽住护在前头的丹心。 丹心被他拽住胳膊,吓得哇哇大叫。 眼泪鼻涕抹了满脸,“放开我,放开我!你是谁派来的?冯家如今看重娘子,你们不知道么?你们得罪了娘子就是得罪了冯家!还不好好的将娘子送回去!” 丹心被拽下马车,嘴里还不忘哭嚎道。 车门敞开,车夫立在马匹一旁,手里攥着缰绳,垂头道:“少夫人,请下车吧。” 沈昕娘缓步走下马车。 立在院中,四下看了看。 这里荒芜,入目凄凉。 四下残破的墙垣底下,都长满了蒿草,最低的地 方也能没过人的半腰。高处即便藏个人也难以发现。 坐北朝南有几间破败的房子,屋顶半塌,残败不堪。 丹心被一个膀大腰圆皮肤黝黑的男子给推搡进了一间破房。 车夫看了沈昕娘一眼,“少夫人,得罪了。” 沈昕娘不待他动手,便主动向那间破房子走去。 她抬脚迈入破房子。 那膀大腰圆的男人正将丹心压倒在地,一脸色相,令人作呕。 “让他滚出去。”沈昕娘指着那男子道。 车夫窜上前去,一把将男子从丹心身上拽了起来。 车夫瞧起来身形消瘦,一把子力气倒是不小。 那膀大腰圆的男子倒是被他拽的一屁股跌在地上。 “没跟你说不要轻举妄动么?”车夫瞪眼怒道。 “人都掳来了,活不了几日就要宰了,让爷们儿先快活快活又如何?!”男子一巴掌狠狠拍在地上。 但他似有些畏惧车夫,并没有再扑上前去。 “跟我出来!”车夫厉声道。 那男子骂骂咧咧的从地上爬起,拍拍身上的尘土,跟着车夫离开破房子。临走,色眯眯的眼睛狠狠的挖了一眼沈昕娘。 当看到沈昕娘那一双黑漆漆的眼眸之时,他却忍不住生生打了个冷战,再不敢多看,匆匆迈步出门。 丹心拽着自己的领口,躺在脏兮兮的地上,呼哧呼哧的大口喘着气,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瞪的大大的,连眨都不眨。 原本清明的眸中尽是慌乱混沌的神色。 沈昕娘缓步靠近她,低声道:“丹心,别怕。” 丹心半晌才回过神来,一咕噜从地上爬起,上下打量着沈昕娘,“娘子,您,您没事吧?” 沈昕娘摇了摇头。 丹心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发现手上比身上还脏,越拍越脏,索性停手,在身上抹了抹。 她来到残破窗棂都朽坏,只有半边还挂在窗户框子上的窗边,向外看去。 瞧见车夫和那个男人正站在院子里,两人正争执些什么。 两人似乎言语不和,大吵起来。 离得远,丹心只能听得一字半句。 沈昕娘却立在屋中,侧耳听着。 阴阳泉眼的扩展,也在影响着她的身体,她行动 更为敏捷,六觉敏锐。 类同习武之人会比常人更加敏锐那般。 丹心听不清的,她却是能听到。 “他们在说什么啊?”丹心有些着急道。 “车夫要去将马车弄走,叮嘱那男人不要对我们下手。否则所得钱财就不予他分赃。”沈昕娘平缓开口。 “啊?车夫要走啊……那,那留下那个人……”丹心又浑身抖如筛糠。 沈昕娘垂眸,脸色如常。 惨败的屋子,蒙满尘土的器具。 屋里仅有的一把四足凳还缺了一条腿。 沈昕娘一身净白的衣衫,款款立于这破败屋中,却一点不显狼狈。 反差之下,到显得她格外的高洁毓秀。 丹心看着车夫驾车离开。 抖得几乎站不稳,“娘子,娘子不怕么?” 沈昕娘微微摇了摇头,“怕并没有用,记住对你不好的人,待他日有力还击之日,就要将他彻底打倒,再无反抗之力。” 沈昕娘说完,微微垂眸,这话似曾相识,是谁对她说过么? “可,可现在怎么办啊……”丹心紧张的口干舌燥。 适才她被那男人压倒在地的惊恐还未从心中褪去,倘若再来一次,只怕要肝胆俱裂了! 而且现在车夫也走了,她们两个弱女子,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想想,便不寒而栗。 “他他他……他来了……” 男子见车夫驾车离开,奸邪一笑,果然向沈昕娘和丹心所在的破房子走来。 “钱呢?”沈昕娘问道。 “啊?”丹心愣了一愣,才迟缓道,“哦哦,在这儿在这儿!” 她从怀中将刚从典当行所得的五百贯飞钱拿出。 沈昕娘见她抖得厉害,若非拽着窗棂,随时都要滑坐在地上,便上前接过飞钱。 男子未到门口。 沈昕娘却已经迈步出来。 男子一惊,看了沈昕娘一眼,那漆黑漆黑,异于常人的一双眼睛,似乎让他有些忌惮。 “你,你想干什么?休想逃走!”男子摆出凶神恶煞的表情。 沈昕娘却从他脸上看到色厉内苒。 她伸手递出飞钱,“五百贯。” 男子看了看她 手中飞钱,见到红红的官府大印,伸手抢过。 “五百贯可不够!人家买你的命,出了两千贯呢!”男子伸伸出三根指头道。 沈昕娘看了他高举在脸侧的手指头,“两千贯?” 男子得意一笑,一看自己的手,立马又缩回一根来,“没错!” “如果我能给你更多呢?”沈昕娘淡然问道。 男子连连摇头,“那不行,咱们虽然是市井混子,可也得讲究信誉,接了人家的活儿,就不能毁约!断没有半道再收你的钱,反悔的道理!” 沈昕娘点点头。 男子拍了拍胸口刚塞入的五百贯飞钱,“这钱……这钱我留着,就当给你们一日安生日子!那边拿到钱以前,我保证不动你们!” 男子说完,看了沈昕娘一眼。 光洁的下巴,朱红的唇,高挺的鼻梁,如墨渲染的黛眉,莹白的皮肤,像是有玉的光泽在她细腻的脸上流淌。 真是美人啊,美人! 男子喉头有些干干的。 当触到那一双漆黑无边的眼睛,他一个瑟缩,浑身燥热的感觉也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子冷水。 “去去,快进去,劝你别想着逃跑。你们老实呆着,还能好过些,若是想跑,爷爷的棍子可不答应!”说着指了指自己胯間,放荡一声大笑。 沈昕娘转身入了破房子。 那男子就在门口坐了下来。 第41章 原来如此 丹心小心翼翼的走上前来,本想握住沈昕娘的手,以寻求安慰。 但见自己手上不知在哪儿蹭的脏兮兮的,便又缩手回来,“娘子,咱们真就这么呆着呀?” “他们争执之声很大,毫不避讳。说明这周围都很荒芜,鲜少会有人经过。咱们便是能趁他不注意逃走,只怕也跑不远就会给抓回来。”沈昕娘缓缓说道。 “那,那就这么等……等死么?”丹心说着,泪便滚下来。 黄昏时候。 沈昕娘还没回来。 冯夫人有些坐不住了。 “找到没有?”冯夫人问身边的老妈妈道。 “还,还没……”老妈妈擦了擦汗,一会儿功夫,她已经回答不下十次了。 “都出去找了么?七郎呢?七郎也去找了么?那么大的大活人,怎么就找不到了?”冯夫人问道。 老妈妈咽了口唾沫,“夫人,她该不会是跑了吧?” 冯夫人按了按额头,“呸,她跑个屁!她往哪儿跑?跑了做什么?” “那或者,会不会是齐王的人将她带走了?”老妈妈又低声道。 冯夫人皱眉,想了想齐王不声不响将人带走的可能性。 “莫非她是和齐王商量好的?”冯夫人自言自语道。 “说不定就是啊!”老妈妈连连点头。 “是个屁!齐王若想要她,何必不声不响,这般费周折,只要暗示咱们家,咱们还不巴巴的将人送过去?”冯夫人啐了一口。 “夫人,找到了……找到了!”小厮气喘吁吁的冲进正院。 冯夫人掀帘而出,“找到了?在哪儿?接回来了么?” “人没找到,找到少夫人出门乘坐的马车了,车里头还有被刮破的衣裳料子,座椅下头还落着少夫人一对耳坠子……” 小厮话没说话,冯夫人险些跌坐在地。 “不好了……不好了……”冯夫人失魂落魄的喃喃道。 冯大人听闻此事,也大发雷霆。 “不能声张,莫要让沈家人和齐王爷知道!” 只将自家家丁和儿子们打发出去寻找。 最该出去寻找自家夫人的七郎君,此时却在家里呆着。 “媛之,你告诉姨母,她不见了,跟你究竟有没有关系?!”冯夫人直视着杜媛之的眼 睛问道。 杜媛之低着头,目光躲闪,不与她对视,只捏着帕子,沾着眼角道:“姨母说的哪里话,我怎么会知道?跟我没有关系的……日后都是一家人,她不见了,我也正担心呢……” “母亲,您就别逼她了!她是真的不知道!”冯七郎挡在杜媛之前头,“昨日到今日,我一直都和她在一起,媛之根本不知道她要出去,更没有时间去安排这些!” 冯夫人翻了个白眼,“我昨日跟你说的好好的,让你今日陪她一道出门的,你答应的好,为何没有一道出去?” “我不过多睡了一会儿,她根本没有等我!我去寻的时候,她已经走了!”冯七郎脸上一红。昨夜里表妹太凶猛,他实在累得不行,这才起晚了。 谁知那女人根本就没打算让他陪,片刻不等便走了。若遇险,也是她自找的! 冯七郎红着脸,捏着拳头,可心头不知怎的,竟有些难言的担忧。 “郎君,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杜媛之轻轻晃了晃他的衣袖,娇柔的手指,轻轻掰开他攥紧的拳头。 冯七郎点头道,“我信你。” 冯夫人怒拍桌案,“信不信的,也得等人找回来再说,你的哥哥们都出去帮你找人,你倒是呆在家里,四门不出!像话么?!” 冯七郎从表妹手中抽出手来,“儿这就去,母亲莫要再为难媛之!” 冯夫人冷哼一声。 冯七郎又不放心道:“母亲?” “我自己的外甥女,我有什么好为难的?不过是问问她罢了!”冯夫人不满道。 冯七郎这才安抚的看了杜媛之一眼,抬脚离开。 冯夫人看着杜媛之,“媛之,告诉姨母,你真不知道?” 杜媛之回味着“姨母”两字,她已经是冯七郎的人了,应该改口叫母亲了!可她却仍旧用“姨母”,不就是暗示她只是一个妾么? 冯夫人蹙眉。 “姨母,我真的不知道啊……”杜媛之委屈道。 “最好和你没有关系,否则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不见了,早晚瞒不过齐王。齐王追究下来,别说你,冯家也落不着好处!”冯夫人冷哼一声,又道,“人在,沈家人不说什么。人不在了,沈家人只怕也不会善罢甘休。好好想想吧,如今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想来道理不用我多讲!” 月上树梢。 车夫的脚步声才在院子里响起。 “怎么这时候才回来?”膀大腰圆的男人听到脚步声惊醒,“饿死我了!” 车夫丢给他一个油纸包包着的东西。 男子连忙打开来,烧鹅的味道四下弥散。 屋里头的丹心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这里要吃没吃,要喝没喝,她饿了一整天了,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般。 再看娘子,仍旧一身清爽干净的长衣,裙摆扫过这满是灰尘的地面,有些脏了,旁的地方,却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多出来。 娘子面色平静,一双眼眸映着窗外月光,熠熠生辉,少了几分白日里的冷厉骇人,更多了几分少女的温婉柔和。 “娘子,您饿不饿?”丹心低声问道。 话音刚落,门口一暗。 车夫站在门口,丹心吓得险些跳起来。 车夫看了屋里的两人一眼,抬手也扔了一个油纸包进丹心怀中。 丹心双手接住,平日里觉得油腻腻的香味,此时却格外的喷香扑鼻。 丹心打开油纸包,双手奉到沈昕娘面前。 沈昕娘拽了一只烧鹅腿,缓缓嚼着,“你也吃。” 丹心犹豫片刻,知道娘子从不客套,说什么就是什么,便吞吞口水,也吃起来。 沈昕娘只吃了一只鹅腿,拿帕子擦了擦手,便不吃了。 丹心却是饿坏了,吃了大半只烧鹅才停了下来。 车夫却在这时又走进来。 手里还掐着一大捆的稻草。 丹心吓了一跳,伸着两只油腻腻的手护在沈昕娘跟前。 车夫将稻草挨着墙边放下,来回两三趟。 丹心看明白了,车夫是用稻草给她们搭了个“床”。 如此看来,车夫倒也不是彻头彻尾的坏人呐? “喂,你……”丹心朝那车夫开口。 车夫皱眉看她一眼,“今日好好睡,明日好上路!” 说完,转身出去了。 丹心闻言先是愣住,明白话里意思以后,忍不住如筛糠一般抖了起来。 “娘子……”她转身朝沈昕娘跪下,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娘子,容婢子来生再伺候娘子吧……” 沈昕娘默默看她,也不阻拦,抬脚走到铺好的稻草床边,在稻草 上躺了下来。 丹心抬头见娘子躺下,立即转身换了方向,继续朝躺着的沈昕娘磕头。 沈昕娘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睡吧,困了。” 娘子的语气,亦如既往的平和。 丹心吸了吸鼻子,娘子怎么就一点都不怕呢?是不怕死,还是娘子已经有办法保她们的命不死? “那老娘们骗咱们!”车夫压低了嗓音望着主仆已经睡下的破屋子道,“那老娘们说,沈家娘子以前是个傻子,现在好了,也不得七郎君喜欢,七郎君昨日已经纳表姑娘为妾,不过是没有正当理由休妻。只要咱们将人绑了,让她们回不去,这两千贯就到手。可我今日偷偷在冯家外头看了。这沈娘子丢了,冯家几乎合家出动,到处在暗暗寻她。” “那丫鬟说的是真的,冯家如今正看重这沈娘子?”男子叼着草叶子道,“可这娘子一看也不像个正常人,那一双眼睛看着就邪乎的很,黑漆漆的,跟个冤魂一样……看我一眼,我都觉得后背冒寒气!” “大半夜的!说个屁的冤魂呀!”车夫猛拍了他一把。 男子赶紧住口。 一阵风吹过,他心有余悸的回头偷看。 半人多高的草丛里似有黑影晃动。 他吓了一跳,立即浑身冒汗。 定睛去看,不过是风吹动蒿草,什么也没有。 “那……那怎么办……”男子声音微微颤抖的问道。 车夫沉默片刻,“事已至此,先拿到钱再说!明日先跺了那丫鬟的手,给她送去,问她要剩下的钱!” 男子忽觉阴风过颈,胆战心惊的回头看了看。 “你不会是,怕了吧?”车夫问道。 “老子怕个鸟!”男子横道。夜色掩盖了他浑身骤起的鸡皮疙瘩。 丹心呼吸渐渐平缓。 沈昕娘却微微睁眼,原来如此。 第42章 疑神疑鬼 荒郊野外的夜,格外的宁静。 偶尔一声虫鸣都能传出很远去。 夜鸦啾啾的叫声,像是幽怨的哭泣,听的人心声寒意。 蹲守在破屋外头的男子,贴近车夫,半枕在车夫肩头,闭目睡去。 头被人猛的一推,男子才惊醒过来。 揉眼一看,东边的天已经蒙蒙亮了。 身后的屋里有细微的响动。 他侧身回头去看。 正见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在门口,直愣愣的看着他。 他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蹭的从地上窜起,防备的看着立在门口的沈昕娘,“你,你,你是人是鬼?” 沈昕娘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到车夫身上。 车夫也从地上站起,看着沈昕娘的眼眸中,有几许犹豫。 沈昕娘却面无惧色,缓声道:“你不是沈家的奴仆,只是受雇于沈家,出了这事儿,沈家是肯定待不下去了,只怕京城,你也没想多呆,你打算拿了钱,就离开京城。” 车夫闻言皱眉。 “杀了我们主仆,换得一些银钱,就算你离开京城,去到没有人认得你们的地方,重新落脚生活。但你心里得永远背负着杀人的罪责,午夜梦回,反复折磨,你的心里永远不能平静,永远备受煎熬,不管你走到哪儿,你手上的血腥味永远洗不掉,杀人的梦魇会一直纠缠着你。”沈昕娘平静的脸,漆黑的眼,淡然无波的看着车夫。 车夫微微气喘,这些他不是没想过,可他更想要那笔钱! “我可以给你更多的钱,你们拿着钱,离开京城,再不回来。不管是我,还是先前雇你们杀我的人,都拿你们没有办法。你们重新找个地方,安家落户,过平静的生活。既不用背负杀人的罪责,也不用忍受自己内心的煎熬,如此,不是更好?”沈昕娘垂眸片刻。 “哦,若你还需向雇你的人交差,将这件衣服上弄上些许的血迹,或许有用。”沈昕娘抬手扔出一件净白的深衣,“也可为你们拖延时间,方便你们离京。” 车夫眼中尽是由于挣扎。 他并非亡命之徒,若非那笔钱对他太有吸引力,他也不会做这种事。 车夫身后男子看了沈昕娘一眼,上前一步,贴在车夫耳边,道:“行,我看行……谁让那头先骗了咱们!摆她一道,算是还她!” 车夫皱眉,忽而转身,一拳头砸在男人脸上。 男人不防备,正被打中鼻子。 一股血腥之气,直冲脑门儿。 男人哇哇乱叫起来,“你你你,你干啥呢?!窝里反是不是?!” 车夫却将沈昕娘扔出的净白深衣放在男人脸前,接住男人鼻中流出的血污。 男人反应过来,骂骂咧咧,“你怎么不打你自己?!用老子的血!放那俩小娘皮的血不是也行……就会坑老子……” 车夫将衣服往男人怀里一塞,转过头来看着沈昕娘道:“钱呢?先给钱!” 沈昕娘垂眸退下手上雕花金镯,又从头上取下赤金步摇、发簪。 “身上没有带着那么多的现钱,这些你拿去当掉,绝不会少。” 车夫皱了皱眉,上前接过赤金物件儿,仔细看了又放在口中咬了咬。 “是赤金吗?你懂不懂?”男人一面拍着自己的鼻子,让鼻血流的更顺畅,一面闷声问道。 车夫看了他一眼,“差不多了。” 男人擦了擦鼻子上的血,笑嘻嘻的将血染的深衣递给她,“叫我看看呗!” 车夫却将赤金物件儿往怀里一塞,“你守着,我去去就回!” “一起呗!”男人哼道。 车夫却瞪了他一眼,“能当多少钱还不知道呢!好好守着!” 男人挠挠头,瞥了沈昕娘一眼,又连忙转过头去,“你可快点儿……” 沈昕娘回到屋中。 丹心抱着膝盖坐在稻草上头,心中不安道:“娘子,当铺里头压价压的厉害,东西虽然都是赤金的,但是真能当很多钱么?会不会……会不会……” 丹心说着又哭起来。 沈昕娘却笃定的摇头,“放心,只会多,不会少。” 丹心仰头看了看自家娘子一眼,便是在这破败肮脏的屋里头,娘子也一如既往淡定如常,没有一丝慌张。 娘子如何知道?逆境之中,娘子为何还能如此平静自信呢? 京城最大的典当行。 掌柜的细细打量着手中赤金的物件儿,眯眼看了看站在柜台外头的汉子。 “东西的确是好东西,你想活当还是死当?”掌柜问道。 车夫皱眉,“死当,你莫死命压价,就是瞧着你们这典当行门面大,我才来的! ” 掌柜的连连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赤金物件儿,做工精细,咱们先过过称,客官稍等!” 车夫催促道:“快着些!” “王爷,广元典当行的掌柜来禀,有人典当宫里的东西!他不敢拿主意,让人急急报来!”齐王府上,齐王随从躬身禀道。 “东西呢?”齐王从书册中抬起头来。 “为了拖延那人,东西还在典当行里,掌柜的正跟那人磨着价钱。”随从禀道,“宫里的宫人时不时的会偷些物件儿出去当,但一般不会一次出手很多,就算带出去的不止一件,一般也会分几个当铺分别出手。这次这人像是不知东西是宫里的,好几件的金件儿,都在广元脱手,开口就是死当。” 齐王垂眸思量片刻,心中却隐隐有不安的直觉。 “去看看。”齐王起身。 广元典当行里。 “你这压价也压的太狠了!心也太黑了!”车夫怒道,伸手就要夺回柜台上头放着的赤金首饰。 后堂端坐的齐王抿了口茶水,缓缓点头,“给他。” 前头掌柜得了信儿,咬咬牙,万分不情愿的点头道:“三千贯,再多没有了。” 车夫皱眉,有些着急,“成成,我要现钱!” “现钱您可拿不动!这是官号的飞钱,您拿到哪儿都能兑的,带着行走也方便,您说是不是?”掌柜的笑道。 车夫伸手接过飞钱,揣入怀中,左右看了一眼,大步离开广元典当行。 “跟上,别被察觉。”齐王吩咐道。 掌柜的将所当赤金首饰放在漆盘里,呈到齐王面前。 齐王眼睛微眯,立时起身道:“我亲自去!” 车夫隐隐总觉得好似有人在后头跟着自己,可回头去看,却又没有。 他长叹一声。 他这种人,果真是做不了恶人的,不过是当了人家的首饰,就这般疑神疑鬼,倘若真杀了人,只怕这辈子也别想安生了! 他揣着飞钱,提着装了血衣的包袱。来到一个偏僻的小巷。 小巷子里等着个三四十岁的仆妇。 仆妇左右看看上前接过他手中包袱,低声道:“这是五百贯,还有五百贯,得等主子见过这东西,再给你。” 车夫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同车夫见面的 仆妇揣着包袱,快步离开,未曾察觉跟在她身后的眼睛。 第43章 迫不得已的原因 “我回来了!”车夫在院中大喊一声。 不止守在院里的男人蹭的从地上站起来,就连屋里的丹心都蹿了起来。眼巴巴的向外看去。 沈昕娘缓缓踱步道门口,目光却并非落在那车夫身上,倒是向车夫身后看去。 “收拾东西,咱们赶紧走。”车夫沉声说道。 男子拍了拍屁股。笑脸上前,“钱拿到了么?” 车夫拍拍胸口,压低声音道:“沈娘子给的东西当了三千贯,那婆子又给了五百贯,还差五百贯说要等看了东西再给,咱们不等了。如今这钱已经够咱们一路花用,也够给……你别问那么多了,快收拾东西走!” 男人闻言面露犹豫,“五百贯呀,不是小数目啊!”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还塞着沈昕娘给她的五百贯飞钱。 “要不,再等上半日?”男人迟疑道。 车夫抬手狠拍了他一巴掌,“人死,往往死在一个贪字上头!我眼皮跳的厉害,心里总有种不安的感觉,如今钱已经不少,勿要贪多。赶紧上路才是!” 男人啐了一口,“五百贯呐……” 话音未落。 “咻”的一声。 一只羽箭破空而来。 深深插入男人左肩。 男人捂着肩膀,哇哇大叫。 车夫一惊,想要冲进屋内挟持沈昕娘为质。 可他动作慢了一步。 呼呼啦啦,十几人像是从天而降一般。迅速将他和他的同伙团团包围起来。 一个面色沉冷,浑身带着王者气势,让人难以直视的男子缓步上前。 丹心趴在窗口上向外张望。登时激动起来,“齐王,是齐王!齐王来了!娘子,齐王来了!” 她一面激动的含着,一面眼泪就淌了下来。这两天一夜的时间,怕是她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光了。 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充斥着她身上每一寸皮肤。 她微微颤抖,不若不是当初害怕,而是兴奋地颤抖。 沈昕娘缓缓点了点头。 “拿下。”齐王冷声道。 车夫同那受了箭伤的男人,瞬息之间便被制服。 他们的反抗在齐王亲随面前,恍如孩子的打闹,一点威胁力都没有。 齐王上前,目光落在沈 昕娘脸上。 “多谢你。”沈昕娘福身说道。 齐王点了点头,“人,你要怎么处置?” 沈昕娘迈步出破屋,俯视着被押着跪在院中的两个男人。 “这人,对丹心欲行不轨,先夺起刑具,再要其命吧。”沈昕娘淡然说道,好似她说的不是一条人命,只是午饭要吃什么一般。 男人一愣,刑具?他没有用刑,哪儿来的刑具? 还是车夫反应快,砰砰的磕头求情,“沈娘子,此事是我谋划,他不过是我的帮凶,且这两日以来,并未真的冒犯与娘子,求娘子将他打个半死,饶他一条狗命吧!” 男人皱眉,“我的命,怎么就是狗命了……” 车夫瞪他一眼,“沈娘子,他是他们家里的独苗,因为家里穷还没有娶妻生子……娘子宽仁,且放他一马吧!” 沈昕娘侧过脸看着车夫,“你知道你是主谋就好,他今日结果,都是拜你所赐。不过念你曾拦他行恶,便给你个痛快吧。” 沈昕娘说完,转向齐王,“麻烦王爷了,就地处决吧。” 两条人命,她说话之间没有半分犹豫。 车夫求情之语,不曾触动她半分。 完全不像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能有的冷静狠厉。 齐王点头,见她无事,他眉目之间的冷清,带着如释重负,“动手。” 齐王随从将受了箭伤的男人拽到一旁,两条腿掰开,亮出刀来。 那男人才明白什么叫“夺其刑具”,当即吓得面色惨白,嗷唔乱叫,“不要不要……娘子饶了我吧!饶……嗷” 车夫跪在地上,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上连连滚落。 “娘子,小人死不足惜,求娘子在小人死了以后救救我那可怜的孩子!”车夫从怀中将当掉沈昕娘给的首饰,和从那婆子手中的来的钱一并拿了出来。 “小人是迫不得已,才会做这种事情,实在是没钱,能借的亲戚朋友邻里都借了,实在是筹不到那么多钱……不得已才冒犯了娘子,小人赔上一条命也是罪有应得,只是我那孩子,他……他实在可怜!”车夫哭着将钱呈上。 齐王随从上前接过飞钱。 齐王看向沈昕娘。 沈昕娘面色如常,她好似永远都是这样,艳若桃李的脸却永远冷若冰霜,叫人看不出她的半分情绪。 “你孩子在哪里?”沈昕娘缓声问道。 “在……”车夫开口,看了看周遭的人,心头又有些犹豫。 行事之前,他已经将孩子藏了起来,就是怕事发,牵连到儿子。 如今自己倘若就这么死了,那孩子…… “小人将他藏在城南了。”车夫以头触地,无力说道。 荒草丛生的残破院中,是那个被没收了“刑具”的男人高一声低一声的惨叫。 他被扔在半人高的草丛里,下身流出的血染红了一大片的荒草。 丹心捂着眼睛,不敢朝那个方向去看。 虽然当初自己对这男人又恨又怕,可见到他如今惨状,她竟觉得他也有些可怜。 等待齐王的随从去驾马车来的功夫,那男人晕过去了两次。 晕过去又被人弄醒,继续忍受这无边痛苦。 待马车声远远传来的时候。 沈昕娘才道:“给他个痛快吧。” 齐王点头。 丹心立即闭眼睛,抬手死死的捂住耳朵。 可临上马车时,她还是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单这一眼,就险些一头发栽下马车去。 一片郁郁葱葱的蒿草中,尽是斑驳淋漓的鲜血。 那人的头颅滚落在草丛之外,缺了脑袋的尸体却是在蒿草掩映之下看不清。 扑面而来的似乎尽是浓郁的血腥气。 她忍不住趴在马车边沿上,连连作呕,面无人色。 沈昕娘坐在马车内,却淡然如常。 齐王的马车宽大舒适,日常需用,一应俱全。她甚至饶有兴味的向齐王要了茶具,点了红泥小炉,在车上烹起了香茶。 马车缓缓动起来。 袅袅茶香,渐渐驱散萦绕在丹心面前的血腥之气。 可她仍旧面白如纸,好像风一吹,就要倒下去。 抬头看到沈昕娘行云流水般优雅的烹茶动作,她咽了口口水道:“娘子……您,不怕么?” 沈昕娘倒了杯水,抬手递给她。 “吃点茶,压压惊。” 丹心受宠若惊,慌忙接过,小口抿茶。 沈昕娘也给齐王倒了一碗茶,“这是宫里的茶么?” 齐王抬手接过,嗅了嗅茶香,垂眸以观茶色,“水温时间都把 握的恰到好处,动作流畅,浑然天成宛如画卷。娘子倒是烹茶的高手?” 沈昕娘抿了口茶,漆黑的眼眸倒映在清透的茶水之中,“我好像吃过这种茶?” 齐王脊背一僵。 丹心吸了吸鼻子,茶香满满,再也嗅不到血腥味了,“是不是夫人让人送到娘子房中的茶?” 齐王紧紧盯着沈昕娘,“确定,吃过?” 他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却又完全不敢相信。 沈昕娘放下茶碗,“也许,记错了吧,你知道,我以前又呆又傻,识人不清,许多事情,记不得。” 齐王缓缓饮尽一碗茶,今日的茶,好似格外回味悠长。 马车不知行了多久,倏尔停了下来。 外头的路人惊慌诧异,却又好奇不已的窃窃私语。 齐王的随从在马车外低声禀道:“王爷,前头路窄,马车难以通行。” “还有多远?”齐王问道。 “那车夫说,若下车徒步,再走上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随从禀道。 沈昕娘点了点头。 齐王起身,却是看了沈昕娘一眼,忽而抖肩,将自己的外头深衣脱下,披在她的肩头。 沈昕娘看他一眼,并未拒绝。 齐王先下了马车。 丹心跟着跳下,转身扶着沈昕娘,缓缓下车。 车夫在前头带路。庄鸟乒扛。 一行人迤逦跟在后头。 城南居住多是贫民,或是走街串巷的贩夫走卒。 何时见过齐王这般阵仗,纷纷在街旁驻足窥视。却又震慑与齐王气势,不敢抬头,只拿眼角偷瞟。 车夫在一间残破的小屋前停下。 门口坐着个眼盲的老太太,正摩挲着纳着鞋底子,许是摩挲的十分熟练了,虽然眼睛瞧不见,一只大针在她手里确是十分灵活,断然不会扎到手。 “就……就是这儿了。”车夫呐呐道。 “铁柱回来了?你请了大夫来了吗?还是请了那巫医来了?小栓这会儿睡了,昨个儿问了好几遍你去哪儿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眼盲的老妪耳朵倒是好使,立时便听出车夫的声音来。 “啊,哦哦,是,我请了大夫来了。这两天多谢您帮我照看小栓!”虽然那老妪看不见,车夫却仍旧是恭恭敬敬的躬身说道。 老妪将针别在鞋底子上,一双满是皱纹的手摩挲着墙面,撑着身子缓缓站起,“不谢不谢,多大点儿事儿。” 说完,便顺着墙根缓缓蹭着离开。 沈昕娘看了那老妪一眼,颔首没有说话。 那老妪离开众人的视线,才靠在土砌的墙上,拍着胸口喘了口气。 低声喃喃道:“来了这么多人,这铁柱是怕是惹了祸事了呀……可千万别牵连到旁人……” 喘息两口之后,她又扶着墙,摩挲着向自己家中走去。 “孩子就在里头。”车夫说道。 沈昕娘闻言迈步向前。 齐王却伸手一拦,先她一步,迈入了屋子。 沈昕娘抬脚跟在他后头。 第44章 我不要你的命 简陋的小屋,冷锅冷灶,没有什么人气。一间通房,被一个破布帘子给隔成两间。 里间放着一张小竹床,似有人影正躺在上头。 “我儿子生下来就有不足之症。血尿。他娘生他的时候伤了身子,大夫开了方子让将养,可是人参灵芝我们也买不起,身子没养好,孩子周岁他娘就去了。这孩子活到这么大不容易。从小到大不知求医问药多少次,没人能治住他的病的……这次有个巫医走到这儿。看了孩子的病,说诊金千贯,能治好这孩子……千贯,一个月的月钱不过才三贯,什么时候能凑够千贯……这才,这才鬼迷心窍……劫持了沈娘子……”车夫目光浑浊的望着破布帘子里头的单薄身影,哽咽说道。 丹心低声道:“巫医都是骗人的,他们的话怎么能信!真是傻子!” 车夫却猛地抬起头,定定看着丹心道:“只要能救好我的儿子,莫说他说要钱千贯,就是要我的命,要饮我血。食我肉我也信!” 丹心看着双目血红的车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沈昕娘迈步入内,低头看了看躺在竹床上,盖着破的瞧不出颜色薄被的小童。 小童枯瘦如柴,面无血色。一张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肉,只有一张皮贴在骨头上一般。 忽而她转过脸来。看着车夫道:“他的病,我能治。” 她话一出口。 车夫当即就傻了。 齐王也蹙眉,饶有所思的看着她。 丹心惊讶的张着嘴,娘子莫不是要戏弄这车夫吧? 这车夫劫持了她们是罪该万死,可毕竟也是个可怜人。事出有因…… 噗通。 车夫冲着沈昕娘就跪了下来,砰砰的磕头。 “求求娘子,求求娘子救救我儿子!救救我儿子!娘子若能就好他,小人,小人做牛做马,报答娘子恩情!求求娘子!求求娘子!”车夫一面恳求,一面砰砰砰的磕着头。 那声音实诚,听着都疼。 隐约可见,粗糙的地面上,已经有了斑驳的血迹。 “准备浴桶,放好温水。”沈昕娘交代道。 齐王点头,齐王的随从立即行动起来。 那车夫也被人拽了起来,他站在床边,看着自己皮包骨头,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迷的儿子,恍惚如梦。 其实他也知道,巫医多是骗人的 。 这么多年来,他也不知被人骗了多少次。 从一般家境,被人骗的家徒四壁,揭不开锅来。 相识的人都劝他,别要这个孩子了,以他的年纪,他这般能干,好好干,再讨个媳妇,还愁日后没有孩子? 可他如何能忍心?他的妻为了生下这孩子,连命都没有了,这孩子,不是在为他自己活着,还有一半是为他的母亲活着呀! 现在居然有人站在他面前说,可以医治这孩子的病。 而且根本没有提钱的事儿。 是了,看她的身份,定然是瞧不上自己手里的这点儿钱。 那她是真的能救儿子的命? 这是真的,还是在做梦呢?若是梦,就让他看一眼孩子好了,再醒过来吧……或是永远都不要醒过来了,就在梦里吧…… “好了,你们都出去。”沈昕娘看着装满温水的浴桶道。 车夫一愣,回过神来,“娘子,让我,让我陪在他身边吧?” “你把他衣服褪下,放在浴桶里。”沈昕娘吩咐道。 待那孩子被放进浴桶里,却仍旧没有醒来。 车夫不敢撒手,怕一撒手,孩子就会沉入水中。 “都出去吧。”沈昕娘又道。 齐王的随从陆续退出门外。 齐王和丹心,以及车夫仍旧在屋里。 沈昕娘看着丹心到:“你也出去。” 丹心福身退出。 齐王却仍旧没动。 沈昕娘抬眼望他,“齐王爷,为什么觉得自己可以例外?” 齐王勾着嘴角笑了笑,“好奇而已。” “好奇是会害死人的。”沈昕娘道。 齐王笑了笑,指了指车夫。 沈昕娘道:“你若不出去,是不想让我给你儿子医治了么?” “我……我也要出去么?”车夫瞪眼。 沈昕娘点了点头。 他一松手,孩子便向水中滑去。 沈昕娘立在原地没有动,车夫犹豫。 “你耽搁的不是我的时间,而是救你儿子命的时间。”沈昕娘淡然道。 车夫一咬牙,出了房门。齐王也行行出门外,房门被关了起来。 沈昕娘来到浴桶边,默念口诀,唤 出阴阳泉眼,以手捧了一些黑泉泉水,撒入浴桶之中。 只见浓重如墨的黑泉水并未扩散,反而迅速旋转起来,吸纳着浴桶之中的污垢。 渐渐的,连那孩子身上的污物也被这黑泉吸附。 水中可见丝丝缕缕的墨色从孩子身上涌出,涌向那一捧黑泉水。 片刻的功夫,滑入水中的孩子,却猛的从水中直起身子,冒出脑袋,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但他眼睛依旧紧紧的闭着,尚未苏醒。 沈昕娘看着那黑泉水旋转的速度越来越慢,孩子身上涌出的黑色也越来越少。 她伸手用一只破碗舀出吸附了无数黑色的黑泉水,抬手泼在地上。 地上的水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挥发了。 她又用手中的破碗,盛了一小口白泉泉水,伸手掰开那孩子的嘴,将泉水灌入。 孩子喉头蠕动,主动将泉水吞咽下去。 孩子干瘦的身体,好似盈盈有光流动。 片刻光芒消弭,但原本毫无生气的孩子,脸庞却渐渐红润起来。 他咳了两声,吐出一口水来,眼皮微微扇动,像是要苏醒过来。 “进来吧。”沈昕娘唤道。 门砰的被撞开。 车夫几乎是跌进来的。 他跌跌撞撞,脚步凌乱的朝浴桶奔去。 孩子恰好睁开眼睛,喃喃道:“爹?你,回来了?” 充满稚气的声音,让车夫顿时热泪盈眶。 沈昕娘迈步出了屋子。 齐王立在门外,听到脚步声,回眸看她,“为什么要救他?你可怜那车夫?可怜那孩子?” 沈昕娘微微摇头,“恰好有机会,试试手艺。且他本要杀我,如今却被我救了他儿子,你说,他心里会是什么感受?” 齐王眼眸深深,凝视着她的脸,皓齿轻启,“只怕又庆幸,又惭愧,想到他那惨死的同伙,自责愧疚,痛苦不堪。” 沈昕娘点点头,“死,往往不是最重的惩罚。” 车夫给儿子穿好衣服,跌跌撞撞奔出房门,跪在沈昕娘脚边,咚咚咚的磕着头。 额上适才已经磕出血来,这会儿他面前地上又被磕出血迹。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缓缓从屋里走出。 众人见到这孩子,皆是一惊。 适才看起来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生死旦夕间的孩子,此时却面色红润,一双眼睛灵动有神。虽然枯瘦,但那里有半分要死的样子? 连齐王也忍不住侧目。 孩子来到父亲身边,也跟着朝沈昕娘跪了下来。 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心翼翼的说道:“爹说,他做了错事,害死了人,要偿命。是娘子救了我的命,日后要我跟在娘子身边,为娘子做牛做马,报答娘子恩情。” 一旁丹心张了张嘴,想要为车夫求情。但想到惨死的车夫同伙,声音又咽了下去。 齐王静默看着沈昕娘。 车夫不为自己求情,砰砰的磕头,似乎是想求沈昕娘收下他儿子。 沈昕娘转过身来,看着跪在她脚边的车夫,“我不想帮你照顾儿子,也不用你偿命。” 说完,她抬脚欲走。 车夫一愣,抬起头来,只看到沈昕娘净白的长裙,在荒地破屋中拖的有些脏了的裙摆。 “娘子,日后娘子若有何吩咐,小的万死不辞!”车夫恳切说道。 原以为沈昕娘定不屑理他。 不料,沈昕娘却停住脚步,回眸道:“好,我记住了。” 此时望见她那一双漆黑没有边际的眼眸,却觉得那般明媚好看,那般生动那般满是情谊。 谁说她冷血无情?谁说她残忍好杀? 车夫听得自己心中隆隆之跳,沈娘子救了他的儿子,也救了他!将他从罪恶的深渊中救了出来! 伴着沈昕娘远去的步伐,伴着马蹄声,车轮声渐渐远去的声响,车夫又郑重的向沈昕娘离开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一旁的孩子也跟着郑重磕头。 车夫同孩子回到屋内,发现屋里仅有的一张破桌上,叠放着那几张飞钱…… 车夫将这间临时租下的小屋买了下来。 虽然沈娘子留下的钱够他买更好更大更宽敞舒适的房子,可他如果离开这里,沈娘子如果有事吩咐他,找不到他怎么办? 且这间房子,对他和儿子都别有意义。 “回冯家?”马车上,齐王轻声问道。 沈昕娘点点头,“先去裁缝铺吧,换件衣服。” 齐王吩咐外头调转方向。 当齐王将沈昕娘送回冯家的时候。 冯家上下已经疲 惫不堪。 从昨天夜里就开始寻找,到如今也没见着人影。 冯家人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庄鸟乒号。 沈昕娘并没有和齐王一同出现在冯家人面前,而是在二门下车,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 冯家西北角的小门半开着。 丫鬟们聚在回廊下头,窃窃私语。 上房的门也半掩,像是有人在里头。 丹心扶着沈昕娘缓缓上前。 院里头的丫鬟瞧见沈昕娘,仿佛活见了鬼一般,吓得瞪大眼睛,连行礼问安都忘了。 丹心皱眉看着上房半掩的房门,“娘子不在,是谁竟然闯到娘子房中去了?” 沈昕娘没有说话。 主仆两人来到房门前的时候,恰听到里头传出的人声。 “这傻子的好东西可真不少!姨母还说对我好,我看她对这傻子才是真好吧?这个玉坠儿,上次我玩笑般开口问她要,她都不给我,巴巴的送到她这儿来!哼!” “姨娘,您拿走不好吧?万一让夫人知道……”丫鬟的声音传来。 “呸,谁叫你称呼我姨娘?等不了多久,我就是少夫人了!哼,这傻子这儿的好东西,还不都是我的?表哥,也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第45章 我不是你期待的人 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哪个贱蹄子跑进来,不是跟你们说了,不许进来么?”杜媛之厉声说道。 杜媛之身边的丫鬟更是冲出里间来,准备呵斥。 可见到站在门口的主仆二人。那丫鬟直接吓傻了。 “姨娘……姨娘……快,快出来……”丫鬟哆嗦道。 杜媛之愤然走出,“什么人,撵出去不就是了……” 咣当 话没说完,她手中的一只羊脂玉镯子,却是脱手而出。砸在地席上,摔成两半。 “你,你,你……是人是鬼……我,我,我……”杜媛之抬手抚着屏风,面色难看。 “我为什么会是鬼?”沈昕娘缓步上前,“你以为我死了?因为你看到那件血衣了,是么?” 杜媛之眼中满是惊恐,“你别过来,别过来!” “我没死,那血也不是我的。倒是你找来杀我的人。死了!”沈昕娘一字一句,淡定说道。 杜媛之呆愣片刻,大口的喘着气,但她很快让自己平静下来,“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什么死了没死的?你昨天夜里怎么没回来?我……我来看看你这儿需不需要收拾打理。你回来了,还是你自己看吧!” 沈昕娘漆黑的眼眸望着她,姣美的脸颊上没有半分情绪。 杜瑗之听得自己胸中隆隆心跳。仿佛要跳出嗓门,面上却维持着平静,迈步向外。 “你不知道,为何会如此惊慌?为何会以为我死了?你想要我死,对么?”沈昕娘淡然相问。声音里似乎还有些许的笑意,可她脸上却并没有笑容,“可惜,我活着回来了,你害怕么?” “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想要你死呢!你想多了!”杜媛之已经走到门口。 沈昕娘看着摔在地上,断成两半的羊脂玉镯,“你怎么说并不重要,我如何以为才是最重要的。你谋算我命,却没有成功。我回来了,必然会亲手夺去,你最珍视的。” 杜媛之闻言,抬起的脚被门槛绊住,险些摔趴在地上。 她身边丫鬟慌忙扶住她。 杜媛之回头看了一眼,惊慌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说完,匆匆离开。 丹心皱眉啐了一口,“不要脸!算计娘子不说,还想要娘子的东西!哼!” “收拾收拾,将席垫换了,桌 几食案都擦洗干净,她的脂粉味儿,太浓。”沈昕娘嫌弃道。 “是!”丹心应道,片刻却有些狐疑,“娘子还要在冯家住下去么?” 沈昕娘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冯七郎和离。”齐王坐在上座,眼眸不抬的淡然说道。 “是,是!”冯大人连连应声。 冯七郎却在袖中捏紧了拳头。 他是想要休妻,可不是在旁人胁迫的情况下,而是他自己主动休妻。 被人胁迫着和离,与被人抢了老婆有什么区别? 看着父亲卑躬屈膝的样子,冯七郎在心中咬牙切齿,脸上却只能隐忍不发。 齐王垂眸,“原以为,她在冯家,虽不能过的如何舒坦,但起码平静安然。看来,连这点都做不到。” 这是责备他们冯家无能? 冯大人忖度着齐王爷的话。 “三日之内,本王不想多等。”齐王起身道。 冯七郎忽然直起上身道:“我休了她,王爷会娶她么?” 齐王闻言,冰冷的眼眸转向冯七郎。 冯大人连忙向冯七郎使眼色,叫他别招惹齐王,齐王爷是他们家能惹得起的么? 齐王冷笑,“怎么,冯弩关心吾的私事呀?” “不敢不敢,小儿无状!王爷息怒!”冯大人连忙稽首说道。 齐王冷笑一声,“还有,不是你休妻,乃是和离!不要搞错了!” 冯七郎脸色难看之极,心头憋着火气想要和齐王辩驳,可偏偏衣摆被爹给紧紧抓着,里头暗示警告的意思太过明显。 齐王抬脚离开。庄鸟坑弟。 冯家西北角的小院里,种着一颗梧桐树,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底下的主干两人难以合抱。 书上的梧桐叶,微微泛黄,风一吹,便飘落几片下来。 沈昕娘正站在树下,等着自己的丫鬟将上房收拾好了,好回去休息。 她仰着脸,望着梧桐树叶剪碎阳光的风景。 却不知自己已经成了别人眼中,最美的景致。 齐王站在小院外头,驻足看着少女一身净白的衣衫,乌黑的长发散在身后,几乎齐腰。 净白的小脸儿仰望着硕大的梧桐树,细碎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的发梢,灵动跳跃的微光,将她包围,仿佛一个 误落人间的仙子。 “王爷,宫里……” 齐王随从匆匆赶来,开了口才瞧见自己的同伴连连向他打手势,让他别出声。 可他发现的太晚。 一句话蹦出半句来,树下往景的少女已经转过脸来,看到了齐王。 齐王冷冷撇了属下一眼,属下恨不得挖个坑将自己埋了,只盼自己从没出现过。 “齐王。”沈昕娘福身道。 齐王推迈步入院门。 “你在看什么?”齐王缓声问道。 阳光落在两人之间,仿佛耀眼的让人睁不开眼。 “看树啊。”沈昕娘指着梧桐树道,“树的里头藏着年轮,记载着过去。那人呢?” 齐王幽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人的过去藏在心里。” “那我呢?”沈昕娘抬头看着他道。 漆黑的眼眸之中,是齐王颀长的倒影。 瞬间,他竟有些心疼,“你的过去……” “我过去又呆又傻,天降横祸又注定了我没有回忆,没有回忆,就没有过去,没有过去,还有心么?”沈昕娘缓声说道。 一向平静淡然,面无表情的她,今日怎的有这般感慨? 齐王有些诧异的看着她。 “你让冯家休妻了,对么?”沈昕娘忽而问道。 她的思维跳跃的太快,齐王点了点头。 “你把我当做谁了?”沈昕娘忽而靠近他一步,仰着脸问他。 专注的目光仿佛是在看着那棵剪碎阳光的梧桐树。 齐王皱眉。 “你把我当做你过去生命里遇见过的谁了?你要知道,我没有过去,我也不是你期待的人。”沈昕娘平缓说道。 原来,她明白,她都明白! 齐王凝视着她漆黑漆黑的眼睛,缓缓开口,“我知道,你不是她。也没有人,可以替代她。” 沈昕娘点头,“你知道就好。” “给车夫银钱,拿回血衣的婆子,我让人跟着呢,你要见么?”齐王转而问道。 沈昕娘摇头,“证据,于我来说,并不重要。” 齐王笑了笑,“那好,我先回宫,下次见面的时候,我有礼物送你。” 沈昕娘问他,“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你这是表示期待么?”齐王俯身,靠近她的脸问道,带着龙涎香的温热味道,扑面而来。 他眉重如墨染,笔直如剑,一双星眸,熠熠生辉。 沈昕娘望着这张离自己不到三寸的俊脸,“我在期待礼物。” 齐王轻笑着直起身子,“好吧,我就当,是一个意思。” 齐王离开。 沈昕娘的归来让忙乱了一天一夜的冯家,暂时的平静下来。 可沈家此时并不平静。 “明日就是三日的最后一日了,倘若那小娘子真的来赎回红翡怎么是好?”朱氏皱眉道。 “要不……告诉爹爹吧?”沈五娘坐在一旁,愁眉苦脸的出主意。 沈四娘低着头,并不说话。 “也怪那掌柜的,求功心切,还没到时间,怎么就将这红翡送到府里来呢?东西是好东西,可怎么就不见了呢?”朱氏说话间,目光扫过屋里的众人,“你们说,都谁碰过那红翡?” “夫人!”朱氏身边的老妈妈先跪了下来,举着右手道,“夫人,东西是老奴收起来的,可老奴绝不敢私藏,老奴伺候夫人多年,对夫人忠心耿耿……” “我又没说是你!”朱氏抬手叫那老妈妈起来。 目光一一扫过屋里人,最后落在沈四娘的身上。 “四娘,你拿过那红翡么?你年纪小,若是贪玩儿,一时看了又忘了放回去,母亲是不会怪你的。”朱氏温声说道。 沈四娘身子一抖,噗通跪下,“母亲,四娘不敢……” 朱氏深吸了一口气,怒怕桌案,“都说不敢,那红翡自己长脚跑了么?!” “夫人别动怒,掌柜的不是说了么,那小娘子定然没有钱来将东西赎回去的!”老妈妈劝道。 朱氏冷笑,“不会赎回去,就不用找了么?那红翡的妙用……”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细滑的触感,实在让人爱不释手。女人没有不爱美的,她听闻掌柜的献上红翡有美颜之妙用后,就用红翡泡水净面。果然!不过用了两三次,这脸就细滑的仿佛那完美无瑕的玉一般了! 可隔了一夜,红翡竟然不见了! 让她知道是那个贱蹄子贪心,偷了她的玉,她非打断她的腿不可! “那就找吧,我的屋子里上下已经翻过了,接着去四娘那儿,五娘房里也不能忘,整个后 院都不能遗漏!”朱氏厉声道。 沈四娘垂眸,“是母亲。”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沈四娘的院中去。 路过那一片繁茂的荷花池的时候,沈四娘才脚步微顿,她目光掠过荷花池,不过片刻就转回视线。 沈五娘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四娘,你说,会不会哪个丫鬟偷了母亲的红翡,将她藏在荷花池里?” 沈四娘抬眼看着自己妹妹,“会么?” 沈五娘摇了摇头,“肯定不会了,除非她傻呀,荷花池里头都是淤泥,可深啦!听说埋个大活人都不成问题呢!一块红翡扔进去,除非她不想要了!她若不想要,又何必从母亲那儿偷出来?!走吧走吧!” 沈四娘没有说话,抬脚跟上。 第46章 夺走你最珍视的 “她说要夺走我最珍视的……我最珍视的是什么?”杜媛之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中面容秀丽的自己,抬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 “我这张脸?她要毁了我的脸……不会不会,不要自己吓自己!”杜媛之喃喃道。 “姨娘……”丫鬟在屏风外头小心翼翼的禀道。 听着这个让她厌恶不已的称呼,杜媛之柳眉微蹙。“夫君呢?怎么还没回来?” 丫鬟低头,声音如蚊子哼哼一般,“听说,七郎君……往少夫人院里头去了!” “什么?!”杜媛之愤然起身,抬手指着丫鬟道,“你再说一遍?!” 丫鬟不敢再开口。 杜媛之喘着气。自己轻抚着胸口,“不气不气,夫君一定是去给她休书了!下晌的时候,我听闻夫君身边的小厮说,夫君要休了她的。一定是的。” 杜媛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对着铜镜,摆出自认为最美,最妩媚的笑脸。 西北角的小院儿,香味四溢。 丫鬟仆妇立在院中,不时的吸着口水。 沈昕娘从灶房走出,裹着一身宜人的香甜。 丹心从灶房端出最后一道菜来,笑着对一众丫鬟仆妇道:“行了。都别守着了,厨房里头剩下的,都是你们的了!” 只听一阵欢呼,丫鬟仆妇们蜂拥似的冲进灶房。 沈昕娘沐浴更衣。 丹心将食案摆好,饭菜备好。 沈昕娘已经带着沐浴后的清香。着一身净白的衣衫,缓缓从里间走出了。 冯七郎恰在这时迈入院门。 嗅着珍馐美食的香味,便往上房而来。 他狐疑的左右看看。怎的丫鬟婆子们都不在院中伺候,反而围在灶房里争抢饭菜? 因为自己不看重沈昕娘,她便被人这般怠慢么? 冯七郎眉头微蹙,心中多少有些愧疚。 正房门敞开着。 一张食案上摆满佳肴。 双面绣荷花满池的屏风上透出一个窈窕娉婷的身影来。 长长的发垂在身后,丫鬟正拿着熏笼为那窈窕淑女熏干着头发。 冯七郎停在正房门口。清咳一声。 “娘子,是七郎君来了!”丫鬟灵动的声音传来。 屏风后头的女子缓缓起身,姿 态优雅的迈步出里间。 净白的长裙拖在地面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一双白袜踩在席垫上,忽而让人心头生出继续柔软舒适的感觉来。 “郎君请坐。”沈昕娘缓缓开口,声音不同于表妹的娇柔,却清冷雅致,叫人从耳朵愉悦到心头。 冯七郎原本打算进来,就怒摔了放妻书,大肆讽刺她一番,调头离开的。 可此时此刻,准备好的讽刺之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让人垂涎欲滴的饭菜香味,清爽优雅的女子,彬彬有礼的丫鬟。 他从迈步入这房间的那一刻起,心头竟生出这才是家的感觉。庄鸟阵亡。 心头眷恋,只想多多停下来。 鬼使神差的,他竟没有摸出胸前放着的放妻书,而是在食案对面坐了下来。 “这……这是?”冯七郎看着满桌珍馐,问道。 “听闻郎君要与我和离了,嫁入冯家以来,承蒙夫人和郎君照顾,离别前,略备薄菜,以示心意。”沈昕娘缓声说道。 面无表情又堪称绝色的脸,此时于橙黄的灯光下,却别有一番柔软妩媚。 冯七郎心头别扭又有些旁的情绪。 “嗯,算你有心了。”他僵硬说道。 丹心跪坐一旁,挺起上身为两人布菜。 沈昕娘食不语,动作缓慢而优雅。 冯七一开始还有些矜持,但品尝到这美味饭菜之时,登时瞪大了眼睛。 圣上忽然驾临冯家的时候,他就嗅过这香味。 难怪圣上品尝一番,次日便大肆赏赐。原以为是齐王抬举她的意思。 此时品到这美味,方知如是他,他也会忍不住大肆奖赏的吧?! 太好吃了! 冯七郎半辈子没吃过饭似得,堂堂宁远将军府的嫡子,竟有些狼吞虎咽起来。 偶尔抬眼看到沈昕娘优雅的动作,他才收敛些许。 她以前不是又呆又傻么?怎的一举一动都这般优雅? 竟好似比自家的姐妹更贤淑,比杜媛之更高贵。 沈昕娘不多时便放了筷子。 冯七郎想要收敛些,可想到这般美食实在难得一遇,便一直扫光了食案上的盘盏,才揉着吃撑的肚子,放下了筷子。 刚想开口夸赞两句,却忍不住生生打出一个饱嗝来 。 他立时大囧,却见沈昕娘脸上依旧面无表情,连一丝嘲讽的笑意也没有。 冯七郎揉了揉肚子。 丹心撤下食案。 “这饭,是你做的?做的不错,日后等……呃,你就去杜姨娘身边伺候吧!”冯七郎看着丹心说道。 丹心摇头,“七郎君真是抬举婢子,这饭菜是我家娘子亲自下厨为郎君准备的!且婢子也不能去伺候杜姨娘,夫人已经将婢子的卖身契赠给娘子了,婢子日后只是娘子的丫鬟!” 冯七郎微微一愣。 他诧异于丫鬟的拒绝,更诧异这么美味的饭菜,竟出自沈昕娘之手? “你……呃,你手艺真好!”冯七郎尴尬说道。 沈昕娘缓缓点了点头,“我知道。” 冯七郎看着她完美无瑕的脸,一时不知该找什么话题来说。 想到自己怀中的放妻书,他一本正经的叮嘱道:“离开冯家,你是打算回沈家?还是直接去齐王府?” 沈昕娘看着他,并未回应。 “哦,怕是你也做不了主。不过,不管是沈家还是齐王府,规矩大,你……你莫要像在冯家这般,女孩子如此淡然,是不讨喜的。女子不能太过强势,该服软的时候要学会服软!呃……你懂么?”冯七郎说道。 沈昕娘摇头,面无表情的问:“郎君指什么?” 冯七郎叹了一口气,“反正散伙饭也用了,咱们好聚好散,有什么话,我就直说了吧!像现在这般,面无表情就是不好!女孩子嘛,要可爱,才能讨人喜欢!要多笑一笑,才能可爱!” 沈昕娘颔首垂眸。 冯七郎以为她听不进去,砸吧了一下嘴,口中仍旧是饭菜的余香。若不是她做饭好吃,自己才懒得跟她说这么多。 “我不会笑。”沈昕娘忽而缓缓说道,“不是不想,是,不会。” “什么?”冯七郎一愣,不知是不是自己吃撑了,所以撑得耳朵也不好使了。 沈昕娘抬起头,漆黑的眼眸恍如深渊,叫人看不出情绪,“我不会笑,想笑的时候,也笑不出。” 冯七郎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 沈昕娘面无波澜的看着他。 冯七郎眨了眨眼,之所以面无表情,不是因为她心如止水,而是因为不能么? 一个人如果生来就不能 有表情,不能有喜怒哀乐在脸上,高兴地时候不能笑,不高兴的时候也不能表露悲伤……也是一种遗憾吧? “那会哭么?”冯七郎问道。 沈昕娘缓缓摇了摇头。 冯七郎皱眉看她,心头竟有些不忍来。 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不会哭不会笑,这本就是比常人缺失了一些东西呀! “以前呢,以前会不会?”冯七郎又问。 沈昕娘想了想,“不记得,以前。” 冯七郎哑口无言,是了,她以前又呆又傻,能记得什么呢? 她眼睛不好,且有些心智不全,就算如今好了一些,于智力之上,没有缺憾。可仍旧是个不全之人。 旁人有七巧玲珑心,有喜怒哀乐,能体会悲欢离合。 可她,却连笑一笑,哭一哭都不会…… 冯七郎看着她姣美的脸颊,心头溢出些疼惜。 美的事物格外能唤起人心中的好感,如果放下一开始的偏见,就会更容易接受其他的不全。 冯七郎看着沈昕娘,心里酸酸的,“我给你讲笑话吧?一定是你没听过好笑的笑话,所以不会笑……” 话一出口,冯七郎就觉得自己有些傻。 沈昕娘却缓缓点了点头。 冯七郎仿佛受了鼓励一般,开口道:“有一人奉命去送紧急公文,上司特别地给了他一匹快马。但他却只是跟在马的后面跑。路人问他,‘既然如此紧急,为什么不骑马?’他说,‘六只脚一起走,岂不比四只脚快?’” 冯七郎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可待他停下来,再看沈昕娘,依旧是面无表情。 “这个不好笑,我再换一个!某人生长在富贵之家,花钱买了个五品官,但不知民间疾苦。一年冬天,他外出巡视。见一乞丐站在寒风中发抖。他觉得很奇怪,就问随从,‘这个人身子怎么老是在动弹?’随从道,‘因为天冷衣薄而发抖。’此人更觉奇怪,说,‘难道抖抖就不冷了吗?’你说好笑不好笑?”冯七郎拍着四足矮几,哈哈大笑。 沈昕娘却仍然面无表情的看他。 看得他自己都笑不出来了。 “我还有……”冯七郎又讲起旁的笑话来。 但不管他自己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还是笑的两眼冒出泪花。 沈昕娘永远 的脸色如常,黄澄澄的灯光之下,她面色清清,了无笑意。 冯七郎一个人傻笑,终于说不下去,他定定看着沈昕娘道:“果真笑不出么?” 沈昕娘缓缓点头,“笑,是什么滋味?” 一句话,险些让冯七郎哭出来。 一个人,没有过去,没有回忆,甚至连笑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 是不是有些可怜呢? 冯七郎抬手摸了摸胸前的放妻书,此时此刻,却怎么也不想将放妻书拿出来,交给她。 “你不必可怜我,或是久病未好,或是天生不知,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从不曾拥有过,就不知道失去的难过。你说是不是?”沈昕娘缓缓道。 冯七郎点了点头,可心头却有挥之不去的哀伤。 第47章 撒泼 月上树梢。 “还没回来?去催!”杜媛之愤然道。 丫鬟应声,连忙转身出去。 冯七郎瞧见在院中晃荡的杜媛之身边那丫鬟。 可不知为何,他总不忍心起身离开。 “你,你会下棋么?”冯七郎忽而看着沈昕娘问道。 “会一些。”沈昕娘既不赶他走,也没有分外热情。 冯七郎嘱咐丹心去找自己身边书童。将自己搁在书房的一套永昌云子围棋拿来。 他非但没有应杜媛之召唤而归。 反倒和沈昕娘对弈起来。 丹心打着哈欠,倚在一旁,时不时的起身去挑一挑灯芯。 耳畔啪啪的落子声,清脆悦耳,又叫人忍不住瞌睡。 可再瞧对弈两人,一个淡然若水。一个瞪大了眼睛,兴奋异常。 冯七郎捏着棋子,看着棋盘,她哪里是会一些!根本是精于此道好不好?! 自家兄弟他难逢对手。 常常遗憾家中没有人能让他酣畅淋漓对弈之人,不曾想,自己的后院之中,竟有这般高手! 杜媛之忽的从床上坐起,惊恐的瞪大眼睛,“我知道了!她说,会夺走我最珍视的……她……她要夺走表哥的心了!” “不行!我,我要去找表哥!表哥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谁也不能将表格的心。从我身上夺走!”杜媛之大叫着跳下床来,披散着头发,着着亵衣就要往外冲。 伺候屋内丫鬟迷迷瞪瞪的揉着眼睛从脚踏上爬起,见状慌忙上去拦住,“姨娘。您好歹穿戴整齐了再去呀!” “对,对,我不能输给她。快,给我梳妆!将那对赤金的簪子也拿出来!”杜媛之又转身在妆台前坐下。 “如此,会不会太过隆重了?”丫鬟看着镜中盛装,头上赤金双簪闪闪发亮的杜媛之,迟疑问道。 杜媛之却摇了摇头。“如此,才合适!” 沈昕娘的院中,院门紧闭,上房的门却是开着的,正好可以瞧见坐在屏风外头席垫上专心对弈的两人。 冯七郎皱眉深思,良久才能落下一子。 但沈昕娘仿佛根本不用思考,在他落子之后,便随即落子。 冯七郎眉头越蹙越深,眼见自己的黑子已经陷入危机之中,他手里捏着润滑透亮的云子,正郑重的思考 这关键一子,究竟该落于何地。 突然院门被人一下撞开。 “夫君……”哀怨又满是凄婉的一声呼唤钻入耳中。 冯七郎忍不住一抖,“啪嗒”一声,手中云子落在了棋盘上。 不不,他不能落在这里!如此不是将一片江山拱手相让了么?! 他根本没有侧脸向外看,伸手就要捡起落在棋盘上的棋子。 沈昕娘却是已经跟着落子,抬眼瞧着他道:“君子不悔棋哦。” “不是悔棋,乃一时分神,棋子掉落了!”冯七郎解释道。 沈昕娘摇头。 冯七郎皱眉良久,忽而一笑,“娘子棋艺高妙,是某落于下乘了。” 他无奈的眼睁睁看着沈昕娘捡走一片棋子,在他的故垒之中攻城略地,气势汹汹如入无人之境。 冯七郎摇头轻叹,“我又输了!” 这已经是今晚第二次败给沈昕娘了!却败的心服口服,对弈意犹未尽。 “再来最后一局!”冯七郎挥手说道。 立在门口的杜媛之,见自己竟被两人完全无视,连一向疼惜她的表哥,都不曾看她一眼,不由怒从心生,脸色难看之极。 她不请自入,两步来到棋案之前。 “夫君,天晚了,下棋等改日吧?”她隐忍着胸中怒气,尽可能的温婉说道。 沈昕娘停下手中动作,垂手在一旁,不说不动。 冯七郎见棋盘上那只素白无暇,正捡着棋子的手,倏尔从视线里消失,心头一时竟有些空落落的。 他皱眉看杜媛之,“你先回去,我同昕娘下完这局就走。” 这还是冯七郎第一次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且还是在沈昕娘的面前! 刚才他和沈昕娘不是还有说有笑的么?怎么对着自己就变成一幅不耐烦的神情了? “夫君不看看已经什么时辰了?下棋?下棋也该有所收敛吧?这个时辰,夫君还要留在她的院中么?”杜媛之抬手指着沈昕娘的鼻子说道。 “无礼!”冯七郎心中正对沈昕娘棋艺大为佩服之时,瞧见杜媛之不禁口气蛮横,行为还这般粗俗,越发怒不可遏。 他抬手拍在杜媛之指着沈昕娘的胳膊上。 “回去!”冯七郎口气生硬。 杜媛之瞪大眼睛看她,“你叫我回 去?你还要和她呆在一起?深更半夜,你不回自己院中,却要跟这个女人呆在一起?!” “什么叫这个女人?在我同她和离之前,她是我的明媒正娶的妻!我同她在一起又如何?这里就不是我的院子么?”人在生气的时候就会口不择言,冯七郎大概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杜媛之却是听得明白,她瞪大一双眼睛,怔怔的看着冯七郎,片刻哭嚎起来,“是,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我不过是你的妾罢了!你和她呆在一起自然没什么!自然理所应当!我才是没有自知之明,居然以为你会跟我回去!” 杜媛之越哭越委屈,抬手愤然推倒棋案,拍打着冯七郎哭道:“你当初的承诺都忘了么?你当初让我委身于你的时候,说会对我好,只对我一个人好……原来都是骗我的!你与这世上的男子也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狼心狗肺……” 她刚哭的时候冯七郎还有些疼惜,但边哭边骂,让他顿时觉得在沈昕娘面前颜面全失。他脸色登时就难看起来。 “别胡闹,快回去!”冯七郎看着被推倒的棋案,沉声说道。 倘若是平时,杜媛之一定懂得什么叫见好就收。可现在她满心忐忑,只担心沈昕娘的那句“会夺走她最珍视的东西”,她心里实在难以平静。 “你跟我一起走,别在这女人这儿呆着!”杜媛之抬起一双泪眼,看着冯七郎。 冯七郎在沈昕娘面前尴尬窘迫。 可沈昕娘面上并无多余的表情,已经平静如初。 “七郎君还是回去吧,时候,不早了。”沈昕娘淡然说道。 听她了无情绪的语气,冯七郎心头堵堵的。 他挥手甩开杜媛之,“我说叫你回去,你听到没有?倘若再胡闹……” “再胡闹怎样?你难道还要休了我么?”杜媛之也怒了,在她的“情敌”面前,冯七郎竟让她如此没有面子。 冯七郎抿嘴,“来人,将杜姨娘带回去!” 杜姨娘三个字,恍如针尖一般,狠狠的扎在杜媛之的耳朵里,也狠狠的扎在了她的心里。 她怔怔的看着冯七郎,被自己的丫鬟,守在门外的丫鬟拖出了房门,拖出了院子。 直到她出了院子,院外才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 冯七郎眉头紧皱,目光有些不自然的看向沈昕娘。 沈昕娘弯身将将摔落在地上的棋 子一颗颗捡进棋篓,缓声道:“上好的永昌云子,白子如玉温润清透,黑子黑亮如点漆,七郎君想来也是棋中君子。” 她纤白无暇的手指,捏着一棵黑亮如点漆的黑子,黑白分明,甚是美丽。庄帅讨号。 冯七郎忽觉这黑亮的黑子竟有些像她的眼睛。 她的眼眸也是这般的漆黑,这般的明亮。 虽无眼白,却透亮有光彩。 此时他抬眼向她脸上看来,不觉骇然,反倒觉得在她白净无瑕的脸上,这么一双眼睛分外的好看。 冯七郎扶起棋案,捡拾着白子,低声道:“咱们再对弈一局吧?” 沈昕娘看他一眼。 冯七郎以为她会以杜媛之适才来闹的事情嘲讽他,却闻她缓声道:“对弈也讲究心情,心境不佳,棋局亦不佳。” 冯七郎心中失落落的。 “不如,我也给郎君讲个笑话吧?”她忽而说到。 冯七郎连连点头,“洗耳恭听!” “说,梁朝时,有一家人,全家都痴。父亲叫儿子到集市上买只帽子,他说,‘我传闻帽子是装头的,你去为我买帽子,必需容得下我的头。’儿子到了集市上,卖帽的把一种黑色的粗绸制的帽子给他看。因那帽子折叠着未翻开,他以为装不下头,就没买下。走遍所有铺子,足足花了一天时间也没买到。最后,路过卖瓦器的店肆,看见一口盛水的瓮子,把它倒过去,可以扣住头。他想,这才是帽子,就买了一口瓮子回家。父亲将它扣在头上,不但遮没到颈部,眼睛再也看不到周围的东西了。每戴着它走路时,感觉它磨得鼻子生疼痛苦,还感觉很气闷,但他以为帽子只应该如许,所以经常忍着痛戴着它,后来鼻上生疮,颈脖子上长出老茧,也不愿脱下。只是每次戴上它,经常只能坐着而不敢行走了。” 沈昕娘说完,目光淡然的看着冯七郎。 冯七郎哈哈大笑起来,“这人也真是傻,听传闻说帽子是装头的,就要把头整个装起来吗?世上怎会有这么傻的人?哈哈哈!” 第48章 该是讨回来的时候了 东方的天,已经隐隐约约透出晨光来。 灶房里飘出丝丝香甜的味道。 丹心捧着食盒走进上房,“娘子,婢子照娘子教的法子做了些点心,娘子可要用点?” 冯七郎跟沈昕娘讲了数个笑话。又下了几乎一夜的棋,此时嗅到香味,也觉饥肠辘辘。忍不住探头向丹心手中的食盒看去。 沈昕娘垂眸道:“七郎君要回去了,点心包起来,给七郎君带走吧。” 说完,她起身向里间而去。 丹心立即手脚麻利的将点心包好。递给冯七郎。 冯七郎忽而越发的留恋起来,竟丝毫迈不动脚步。 “郎君,娘子要歇息了。”丹心催促道。 “哦哦。”冯七郎提着点心,抬脚迈出房门,出了院门,他又回头去看。 此时他猛然惊悟,自己和那笑话中,梁国的傻子又有什么分别呢?听闻她天生不全,又呆又傻被沈家嫌弃,便将她当做呆傻之人来看待,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发现她身上的好,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亲近她!了解她!可自己宁愿被当初的传闻蒙蔽眼睛。蒙蔽了心! 这同那个带着瓮子,宁可鼻子被磨得生疮,脖颈被磨得长茧的傻子又有什么分别呢? 冯七郎攥紧了拳头,捏紧了手中提着的匣子。 她不是傻子,他才是! 他抬手拍了拍胸前放着的放妻书。 为什么到现在才让他发现她的好?为什么要到留不住的时候才痛惜? 忽而沈昕娘的话在耳边响起。“你不必可怜我,或是久病未好,或是天生不知。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从不曾拥有过,就不知道失去的难过……” 是了,不曾拥有过就不会惋惜不会遗憾。 该惋惜的是自己!分明那人曾经就在他身边,分明触手可及。可他偏偏要等到快要失去的时候。才知道她的好。 他为什么要将她扔在冯家这个最是偏僻的角落? 为什么要答应齐王,与她和离?! 冯七郎面色沉重,回到自己院中的时候,隐隐约约还听到上房有哭声。 他想到被他惹哭的杜媛之,心中便一阵烦闷。 倘若没有杜媛之从中搀和,或许……他和沈昕娘不会弄到如今这局面?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点心匣子,转身又去 了书房。 “姨娘……郎君回来……又,又走了!”丫鬟怯声禀道。 “什么?”杜媛之从妆台上直起头来,一双眼睛哭得红肿,表哥见到她哭的这般可怜巴巴的样子,一定会心软,一定会来哄她的!可怎么? “为什么不进来?他去了哪儿?”杜媛之泪眼之中尽是不可置信。 “去……去了书房……”丫鬟小声道。 杜媛之抬手拂去妆台上放着的首饰胭脂等物。 哗啦啦一阵响,她越发伤心恼怒。 “娘子再睡会儿吧?”丹心听到里间有动静,便立在屏风处低声道。 “不必,今日还要出门。”沈昕娘已经起身。 丹心进得里间为她梳妆。 沈昕娘长发乌黑似带有泽亮的光,柔顺的披在身后,“去备车。” 丹心颔首退出。 马车备好的时候,冯七郎也听说沈昕娘今日又要出门。 他忙不迭的赶来,看着扶着丹心的手,正要上马车的沈昕娘道:“你要去哪儿?” 见沈昕娘回头望来。庄帅池号。 他连忙补充道:“我,我送你去!” 免得路上再出事。 沈昕娘却缓缓摇了摇头,“不必,想来,你还有事情要忙。” “没有,我哪里有什么事……”冯七郎的话音未落。 身后便传来分外幽怨的一声:“夫君……” 冯七郎回头。 杜媛之红肿着一双眼睛,脸色苍白,恍如不胜微风的娇花,羸弱的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你来做什么?”冯七郎低声问道。 杜媛之委屈望他,朱唇也不似平日里艳红,倒有些泛白。她哆嗦着嘴唇,好似千言万语都卡在嗓子眼儿,只一双莹莹有泪的眼睛望着他,一言不发。 冯七郎听得马车响动,回过头的时候,沈昕娘早已上了马车,马车缓缓向二门外行去。 他皱眉,心头有种难言的滋味。 看到杜媛之楚楚可怜的样子,总算没有再冲她发脾气。同她一道回了院中。 “昨日是我不对,让夫君为难了……”杜媛之态度极好的认错。 冯七郎揽着她的肩膀,低声道:“你知错就好,日后不要再耍小性子了,我放妻书都写好了,她这两日就要 走的,你跟她争什么?” 杜媛之乖巧的点点头,心中却咬牙切齿。 昨日就说放妻书已经写好了,去她院中,不过是为了给他放妻书而已。 如今这话的意思,是放妻书还没有给了? “先去城南。”沈昕娘吩咐道。 丹心答应了一声,掀帘探出车外,给车夫指着路。 马车停在一片居住着贫民的小土房草屋外头。 沈昕娘下了马车,在丹心的搀扶下,来到先前劫持了她那车夫铁柱家门前。 铁柱听闻动静,连忙奔出。 瞧见沈昕娘,“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娘子,娘子大恩大德,小的这辈子都不敢忘!我家栓子好了!全好了!今早自个儿就吃了一张胡饼呢!是娘子恩德呀!小的给娘子磕头!谢娘子大恩大德!”铁柱感激的泣不成声。 沈昕娘缓缓点了点头,“嗯。” 说话间,小男孩儿也从屋里头出来,虽然十分瘦弱,但一双眼睛明亮有神。枯瘦的脸上也泛着健康的红润。 “他从两岁起就血尿,昨日竟全好了……”铁柱絮絮叨叨的说着。 沈昕娘面无表情的听着。 丹心连忙打断铁柱的絮叨:“你叫铁柱是么?” 铁柱一愣,停住话头,“是,是,娘子有何吩咐?小的万死不辞!” 沈昕娘看着他,缓声道:“有件事,要你帮忙,你若已经用过早饭,这便走吧!” “啊?哦,是是!”能为救命恩人做事,铁柱兴奋不已。 拜托了那日帮他看门的婆子,再帮他照顾照顾儿子,他便追在沈昕娘后头而去。 如今赶车的车夫一瞧见铁柱,倒是大吃了一惊。 “你,你不是……”不是劫持了娘子,被人杀了头了么? 铁柱摸摸脑袋一笑,“我来给娘子赶车!” 车夫愣愣的让到一旁,看着活生生的铁柱坐在他旁边,“驾”的一声,御马而行。 “你没死啊……”行了好久,那车夫才低声问道。 铁柱闻言,一声长叹。 眼前晃过自己那血流一地,被断了子孙根,后来又被砍了脑袋的发小。 他一时分不清,娘子究竟是狠心之人,还是仁慈之人。 但不管娘子是什 么人,他心里清楚,娘子是救了他儿子的人,是他和他儿子的救命恩人!单这一点,他就得对娘子忠心耿耿至死不渝! 马车在秦记典当行附近停下。 沈昕娘依旧上了茶楼二楼的雅间。 这次,她挑了临窗的雅间,推开窗户恰可以将秦记典当行尽收眼底。 铁柱和丹心扮作一对落魄的父女,大步迈进典当行。 丹心拿出当初当了那块红翡的当票。 “掌柜的,我来赎回我家传家之宝!”丹心声音清亮。 “传家之宝”四个字又咬得格外清晰。 霎时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不管是典当行里头的人,还是外头过路人,纷纷侧目向典当行里头看过来。 掌柜的一愣。 这丫头,和她口中的那块红翡他可没忘。 可是……竟然真的来赎了?他料定了人不会有钱来赎,当日就借花献佛的送给沈夫人了呀! “小丫头,当的时候是五百贯,要赎回去,可就不止这个数了呀!”掌柜的眯着眼睛,眼中泛出精明且贪婪的光道。 丹心回头看了“她爹”一眼,口气为难道:“那……要多少?” 掌柜的伸出五根指头,在她面前翻了两番,“这个数!” 丹心吞了口口水,回头低声唤道:“爹……” “那是你娘生前给你留下的唯一念想,别说我病了,就是我死了!也不能当!多少钱?不管多少钱!也得赎回来!咳咳!”铁柱愤然说着话,捂着嘴就咳了起来。 铁柱身量较瘦,脸上又涂了粉脂,看上去苍白一副病态。 这么一说,加之一咳嗽,众人便自行脑补出他病久无力,家中需给砸锅卖铁给他治病的情形来。 高高的柜台后头的掌柜支起脑袋,劝道:“这位老哥哥也要想开点,东西再好,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总不能要东西,不要命吧?还是赶紧回去治病吧!” 铁柱将手一挥,“不行,不用多说,不管多少钱,我们照规矩给就是了!她娘留给她的嫁妆不能当!” 周遭一片唏嘘之声,纷纷为这男人的重情义而感慨。 这年头,宁可自己病着,也不动妻子留给女儿嫁妆的好男人可不多了! 第49章 闹出人命 掌柜的咧嘴一笑,“我也是为了你好,一千五百贯,你能拿得出来么?” 丹心一听,好似傻了眼。面色苍白的看着“她爹”。 “不过三日!翻了三倍!你!你……你这不是典当行!你这是打劫呀!”铁柱脸上泛出病态的潮红,大声怒道,话说完,担心自己吼得太大声,不像病人,赶紧捂了嘴。咳嗽起来。 一副被气坏的样子。 掌柜的脸上越发得意,“早先当的时候,我就说了,玉器这种东西,没有实价,合了眼缘,价值连城,不合眼缘,分文不值。所以当初死当,对你们来说更有好处。可姑娘坚持活当,活当,这利钱自然就更多。咱们当票上写的清楚着呢!” 丹心将当票拿回,仔细看了看,“你!你欺负我不识字!” 铁柱一把抢过当票,满面哀求的递给一旁看热闹的人,“乡亲。您给看看,这上头怎么说?莫叫他欺我眼睛不好,我女儿不识字就蒙骗我们!” 一旁被问及之人。也是个热心肠,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就将当票上的字给念了出来。 掌柜的一早就做好准备,上头果然写着利钱一日一番。 “没有利上滚利,已经是我们典当行仁义了!”掌柜的声音里都透出精明的味道。 “啧啧,”一旁路人摇头。“这买卖是双方你情我愿的,当票上写的清楚,就算是他一日一番,可姑娘也是按了手印的……” 说完,还忍不住连连摇头。 铁柱萎靡的蹲在地上。 在众人和掌柜的都以为这父女两人要绝望离开的时候。 铁柱却慢腾腾的从地上站了起来,伸手探入怀中。 将沈昕娘一早给他的飞钱拿了出来。 “祖宅我已经卖了,你娘的东西不能动……”铁柱有气无力的哆嗦着手,将怀中有些皱吧的飞钱摊平,满目绝望道,“原想租个小屋,能捱到你出嫁,就行了。如今……全拿去吧!” 周遭已经有人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一个久病的大男人,为了赎回妻子的遗物,连祖宅都给卖了。 这是不给自己留活路了呀! 众人的感情毫无意外的偏向这对苦命的父女,看向掌柜的目光已经满是愤懑。 掌柜瞧见飞钱,瞧见飞钱上大红的官印之时,心就凉了,暗道坏了!怕是栽人家坑里了! “你们且等等,那红翡在后头放着。”掌柜的一面拖延时间,一面让小伙计快马去沈家去取。 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掌柜的头都大了,这下,他怕是马屁没拍好,倒是拍到马蹄子上了。 原想讨好沈夫人的,只怕是要在沈夫人那儿记上他一笔了。 掌柜的忧愁想到。 他让人请了父女俩坐下,自己坐在柜台后头,眼皮子直跳。 怎得他这心里惶惶的,怕是还有大事要发生呢? 后头马蹄声一过,掌柜的就从凳子上蹿起来一次。 心里惴惴不安的,他坐都坐不住。 终于后巷门动,小伙计一脸汗气喘吁吁的上前,将一个布包塞到他手中,伏在他耳边道:“沈夫人说,那块红翡……丢了!” 小伙计分明压了极低的声音。 可听在掌柜的耳中却像是打了炸雷一般。 登时他眼睛一翻,就要晕过去。 栽了栽了…… “掌柜的……”小伙计们连忙扶住他,“您可不能倒,人还在外头等着呢!” 掐人中的掐人中,拍胸口的拍胸口…… 掌柜的总算缓过一口气来。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那么多闲人在外头,就等着看热闹呢……”掌柜在后台里头踱着步子,着急忙慌道。 “软的怕横的,不过是一个要病死了的男人,和一个小丫头,掌柜的随便打发了他们就是!看热闹的人也就看个热闹,不管他们的事,他们还会伸手不成?”小伙计在一旁劝到。 掌柜的稳稳心神,点了点头。 摆正了脸色,来到柜台前。清了清嗓子,“飞钱拿来,东西还给你们!” 丹心一下跃起,递上飞钱,从掌柜的手中接过布包。 当即打开布包来。 掌柜的道:“当票还么给呢……” 话音未落,丹心就大叫起来,“不是这块!这不是我娘那块!” 周遭看热闹的人当即就瞪大了眼睛。 “你说不是就不是?来讹人的吧?!”掌柜的眉毛倒竖,立时吼道。 “大家伙儿看看,这是在当铺里能值五百贯的红翡么?”丹心扔掉包在外头的布,将里头那块有杂质,且色泽灰暗的红玛瑙捧了起来。 “那日我见 了,根本就不是这样子!那红翡油润透亮,纯美无暇,一点杂质也没有,世间罕见!” “是啊,瞧这东西,能当五百贯?笑死人吧!除非掌柜的瞎了!” 议论之声,让掌柜的脸色变得更为难看。 “这就是你们当的红翡!你们说不是就不是了?聚众闹事,给我轰出去!”掌柜的吼了一声。庄帅来才。 立时从柜台后头冲出几个伙计来,手里拿着家伙什,将丹心铁柱两人打着往外轰去。 就连穿着布衣的看热闹的人,也跟着挨了几下。 丹心哭嚎起来,“爹,打死我了,他们打死我了,爹……救命呀……他们夺了娘的遗物,还要夺了我的命呀……” 丹心哭声凄厉。 铁柱有些苍白的脸被憋出病态的潮红,一把推开自己身前的小伙计,去护在“女儿”跟前。 “打出去!打出去!”掌柜的吩咐道。 不长眼的伙计,拿着木棍就往铁柱身上招呼。 可“久病无力”的铁柱,却被愤怒激发出潜力来,一把夺过伙计手中的木棍,劈头盖脸的朝那伙计打去。 看似他的棍法凌乱无章,可却处处击打在伙计要害之处。 后见他反手拿棍子在那伙计身上一戳。 那伙计竟两眼一翻,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啊死人啦秦记典当行打死人啦”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 掌柜的一听,脸唰就白了。 他走出柜台,推开人群上前查看。 原以为是伙计的下手没轻没重,将那一对父女给打出了什么好歹。 可挤到前头一看,倒在地上的竟是自己家的伙计。 他当即又惊又怒:“是这对父女!这对父女打死人啦” 铁柱被丹心搀扶着,捂着嘴咳嗽连连,孱弱的像是随时都可能倒下。 丹心白着一张脸,像是被吓坏了。 说他们打死人,鬼才相信! “让开都让开!有人举报,秦记典当行聚众闹事,闹出人命!衙门办案,无关人等退让!”一队带着管帽,着着官服,蹬着皂靴的金吾卫推开众人上前。 “有人举报……”走在前头的金吾卫话还没说完,便瞧见躺在地上的伙计。 他蹲下身来,试了试那伙计的鼻息。脸色 一僵,回头冲领头道:“死了!” 金吾卫们当即将秦记典当行给围住。 掌柜的、拿着棍棒的伙计们,以及相互搀扶的一对“父女”都被控制住。 “是他们,是他们打死了我家的伙计!”掌柜的指着铁柱说道。 金吾卫看了那站都站不稳的男人一眼,冷哼一声,“都带走!” “走走,衙门看热闹去!”围观人非但没少,反而越发兴奋起来,跟在金吾卫后头,就往京兆府而去。 沈昕娘离开窗边。 来到矮几前,素手开始烹茶,她的动作流畅,神情专注,好似刚刚底下发生的事情,对她一丝影响也无。 随着她行云流水的动作,咕嘟嘟的红泥小炉里溢出茶香袅袅。 烹茶的水并非茶楼里从城外清泉寺的古井里拉回来的水。 而是她手掌上,阴阳泉眼的白泉水。 水质清冽,茶香馥郁。 饮之甘甜润喉,温润舒爽之感,溢至四肢百骸。 她微微闭目,享受着通体舒爽的感觉。 静静的,似乎品着茶香,又在等待着什么。 京兆府中,府尹将秦记典当行的掌柜及伙计羁押。 原本连丹心和铁柱也要被关押起来。 但一来有围观百姓证明,这两人是受害者,反击那死了的伙计,也是因为铁柱护女心切,且也没见他使什么力气,那伙计就倒下了。 二来,也是最关键的原因。 丹心见府尹,向府尹禀道:“我娘留下的红翡,乃是一对,为了给爹爹求医治病,小女不得已,才去当掉了一只,大人明鉴,秦记典当行是贪昧下我娘的红翡了!” 说着,她将掌柜的给的一块含有杂质的红玛瑙拿出,又从怀中取出另一只红翡来。 红翡清透油润,光鲜可爱,红的仿佛要滴出血的颜色,上头没有一丝杂质。 触之,还有冰凉莹润的手感。 府尹一见,眼睛都看直了。 丹心又道:“这红翡不禁好看,还有妙用。以红翡泡水,用之洗面,能保持容颜年轻,祛除皱纹。正因此,我爹才说什么也不让我当掉我娘的遗物,要为我留作嫁妆的!” 丹心哭着可怜巴巴的说着。 府尹闻言,眼中一亮,“果真?” 丹 心连连点头。 第50章 被瓮子盖住了头 府尹想了片刻,“这两样东西,都需作为证物留下,待寻回另一半红翡,才能交还!” 丹心想了想道:“理当如此。只盼大人能寻到另一半的红翡,两只红翡并于一处,更见奇效。” 府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丹心恳求道:“大人,我爹身体不好,吃不得牢狱之苦,还望大人能让我爹在外头随时听候传唤!” 秦记典当行因出了命案被查封。 丹心和铁柱却被从衙门的后门放了出来。 沈昕娘坐在茶楼之中。饮完一壶水的时候。 雅间的门缓缓被敲响。 沈昕娘微微侧目。 丹心已经洗过脸,卸去装扮,推开雅间的门,垂手立在门口。 “娘子,事情都办妥了。”丹心低声说道。 沈昕娘点点头,起身向外走来。 茶楼的后院,铁柱却蹲在马车边上。 虽然洗去了脸上粉脂,可他的脸色,却依旧不怎么好。 听闻脚步声,他忽的抬起头来,看到一身素衣,长发劈在身后。安静怡然的沈昕娘时,他又默默的垂下头去。 好似口中有好多话想问,可见到自己的救命恩人,又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沈昕娘踩着马凳,正要上车。忽而转过脸来,看着铁柱,“手软么?怕么?” 铁柱闻言。抬头,却不敢直视沈昕娘,只看着她脚下的马凳,咽了口唾沫,“不怕……但……但娘子怎知要我敲打那几处地方……娘子可知敲打之后。那伙计就会……就会……死了?” 沈昕娘目光淡然的看着他,“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么?” 铁柱怔怔。 是啊,娘子一早就告诉他,起了争执,他们该怎么做,甚至连退出典当行他该和丹心距离多远,丹心如何凄厉喊叫求救,他如何应对拿着家伙什的伙计,娘子都提前有交代。 与他们面对的情形,几乎分毫不差。 娘子教他如何袭击抵御凶猛的伙计,连手上应该有多大的力度都有交代!且叮嘱他一定不能记错。 既如此精密,娘子又怎么可能不知道结果? 娘子怎么可能不知道如此下来,那伙计……会死? 看着沈昕娘平静淡定的入了马车。 他怔怔不能回神。 这真的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么?为何杀人在她看来也这般随意? 她脸上没有丝毫的动容。 她的心中也是这般平静,没有触动么? 那是人命啊! 铁柱赶着马车,接了冯家赶车的车夫一道。 来时路上,两人还有问有答。 可回去一路,只听得冯家的车夫聒噪,铁柱一句话也没有。 马车行至城南,铁柱跳下马车的时候。 丹心忽而挑起车帘子,“娘子说,你若怕了,日后就别住这里了,拿着钱,另寻一个住处吧!”庄节医才。 说完,就要放下车帘。 铁柱片刻的迟疑,猛然抬头道:“娘子是我们父子的救命恩人!欺负娘子的人,就是欺辱我们父子!我不怕,随时愿意听后娘子差遣!” 丹心闻言,笑了笑,放下车帘。 马车缓缓而动。 丹心拍着心口,低声道:“比昨日那血淋淋的场景差得远呢,他竟怕了。” 沈昕娘缓声道:“昨日并非他动手,今日人却是死在他的手里,那感觉,自然是不同。” 丹心点了点头,挨近了沈昕娘几分,“那娘子呢?娘子会不会怕?” 沈昕娘侧脸,“怕什么?” 丹心张了张嘴,忽而笑了,“娘子不怕,那婢子跟着娘子也就不怕。” 沈昕娘点点头,没有出声。 可不知为何,脑中却对杀人的感觉并不陌生。 不管是借他人之手谋算性命,还是亲手杀人,她想来非但心中没有一丝触动,还隐隐有种熟悉之感。 以前那个傻子,也会杀人么? 沈昕娘低头看着自己净白无暇的纤纤手指,漆黑恍如深渊的眸中蒙上了一层隐约的迷雾。 沈尚书下朝回到家中,便听得朱氏大发雷霆的声音。 他皱眉不悦入内,“大吼大叫成何体统?” “秦记典当行被人查封了!”朱氏寒着脸说道。 “什么?!”沈尚书顾不得喝茶,蹭的便站起身来。 “今儿前晌的事儿,听说是京兆府派人查封的!掌柜的和伙计都在京兆府里羁押着呢,他们不知道这是咱们家的产业么?老爷去说说?”朱氏皱眉道。 “怎么就查封了?好好的?”沈 尚书拍着桌案。 朱氏抿着嘴,不愿开口。 “瞒着我?这几日我就觉得你有事情瞒着我,如今都捅出篓子来了,还要瞒着我?那你自己去京兆府让人把封条拆了,把人放出来吧!”沈尚书怒道。 朱氏被沈尚书这么一吼,红着眼圈将前因后果讲了。 “哪里知道他们竟还会来赎?这是出了家贼了!东西怎么就丢了呢!老爷……我就说秦记这名字不好,早就该改了名字的……”朱氏一面解释,一面还不忘为自己开脱抱怨。 沈尚书啐了一口,“这明显是有人故意使绊子,你和那掌柜都是蠢货,看不出人家是盘算好的?明明是个套子还往里头钻!如今被人套住了脖子,才晓得要告诉我!这典当行,迟早要败在你手里!” 被沈尚书骂了的朱氏抹着眼泪道:“是我蠢,我上了当,老爷就别说这些了,赶紧想想往后怎么办吧?那典当行日进斗金的,咱们家这么多人,这么多开销,典当行一查封,可怎么办呢?” 沈家上下,大半开销都赖着典当行。 这些年沈尚书上下打点,家中积蓄并不多。 典当行被查封,就影响收益,倘若被查封的时间长了,更是要大伤元气。 “那红翡,果真不见了?”沈尚书皱眉问道。 朱氏点点头,“里里外外都在找过了,连孩子们的屋子都搜了,哪儿都没有……” “莫不是外头的贼进了家里了?”沈尚书皱眉道,“别让我知道,是谁给我使绊子!哼!” 一片火光之中,沈昕娘忽的坐起。 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丹心闻声冲了进来。 沈昕娘净白脸上,一双漆黑的眼眸黑亮黑亮,格外幽深。 “娘子,娘子怎么了?做恶梦了么?”丹心跪在床边。 发现沈昕娘的衣服已经被汗打湿了。 娘子嘴上说不怕,心里还是怕的呀?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子,没了亲娘,爹又不疼,一步一步,都要靠自己走下去。她不狠下心,又能如何呢? 丹心满目疼惜。 沈昕娘却缓缓问道:“我的病,是怎么好的?” 丹心一愣,想了想答道:“听闻是一场大火,把娘子老家临着的好几座山都给烧了,火势大,烧到了村子里,几乎不剩下什么,留下命来就是万幸。娘子和素衣得以逃脱, 打那儿以后,娘子就好渐渐好了。娘子……不记得了么?” “好了以后的事情记得,以前的……”沈昕娘缓缓摇头,确实有大火么? 她的梦中冲天的火光,就是老家被烧的情形么? “为什么山间会突起大火?究竟是人为还是意外?”沈昕娘看着丹心又问道。 丹心摇头,“娘子,婢子不知,素衣也许还记得……” 沈昕娘缓缓点了点头,“备水,我要沐浴。” 从沈昕娘出门回来,杜媛之就坐立难安。 她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冯七郎就再跑到沈昕娘的院子里去。 生生一夜都没睡着,清晨起来的时候,还顶着个黑眼圈。 冯七郎晨起从冯家的校场回来,一身大汗还未落去。 杜媛之就巴巴的盯着他看,欲言又止。 冯七郎被她盯得有些不耐,“有什么话,你就说!” 杜媛之笑着上前,奉上一碗茶,“夫君喝些茶吧。听说……齐王爷给了三日的期限……如今亦是第三日了吧?” 冯七郎闻言,脸上一僵。 胸口放着的放妻书仿佛有灼热的温度,烫的他心疼肺疼。 “夫君是重情义的人,便是对她没有什么感情在,只怕也不好拿出当面拿出放妻书来……”杜媛之伸手为冯七郎小心翼翼的捏着肩膀,“不如夫君将放妻书给我,我去给她?” 冯七郎面色沉冷。 心中从未有过的难受。 他拳头不由捏的紧紧的,“不曾拥有就不会遗憾”,如今他心中尽是失去后的痛悔。 沈昕娘分明是他的妻,一个屋檐下生活,她早就好了,自己也早就知道她好了。 为何一直要盯着她身上的短处,而看不到她的好处呢? 那顿晚饭的香味似乎还萦绕在鼻端,还滞留在唇齿之间。 自那顿晚饭之后,他在食用了十几年,早就用惯的冯家饭菜,竟觉寡淡无味。 心中万分想念的,就是在她那僻静的小院中尝过的,从未品尝过的鲜香。 他如今闭目之时,眼前晃过的就是她平静无波的脸颊,“并非我不想笑,而是,不能。” 她清冽淡然的嗓音,竟那般悦耳。 为何以前从未发觉? 他是被瓮子盖住了头, 蒙住了眼睛么? 第51章 她,死了 “夫君?”杜媛之轻轻推了一把他的肩膀。 将他眼前沈昕娘那淡然的表情,完美无瑕的脸推得碎裂开来。 “夫君不是已经写好放妻书了么?”杜媛之又问了一遍。 冯七郎缓缓点了点头。 杜媛之轻笑,“那夫君就交给我,我去给她送去吧!” 冯七郎迟疑片刻,倘若要他亲手将放妻书递交与她手中。只怕他如今,真的,真的做不到了吧? 那晚的笑话,那晚的对弈,是缠绕他眼前久久挥散不去的记忆。 哪怕在校场中,哪怕在书房里……他一闭眼。她好像就在对面…… 冯七郎将手探入怀中,缓缓抽出那仿佛千斤重的信封。 杜媛之抬手抢过,满脸堆笑,“我现在就给她送去!” 她雀跃离开。 冯七郎口中却泛起苦涩。 丹心刚刚为沈昕娘熏干头发。 乌黑顺滑的长发披至腰间。 她身上还带着刚刚沐浴过的清香和清爽。 杜媛之快走而来,额上微微冒汗,脸颊泛着仓促的红晕,发髻微微凌乱。 看着一身素衣,恬淡安逸的沈昕娘,她觉得自己好似瞬间就矮了下去。 “啪”为了增强气势,杜媛之猛力将信封拍在沈昕娘面前的矮几上头。 矮几都被她拍的晃了两晃。 虽然手有些疼,但杜媛之心中却畅快至极。 “放妻书,收好了!从此刻开始。你和七郎就没有任何关系了!别再惦记旁人的夫君!赶紧离开冯家去!”杜媛之抬手指着院门的位置。 她觉得自己此时的姿势一定飒爽极了! 沈昕娘只淡淡的看她,缓缓的轻启朱唇,“你好像记错了,惦记旁人夫君的人,不是我。” 杜媛之一愣。 片刻脸上便烧了起来。 她为什么为妾?为什么矮了沈昕娘一头?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杜媛之愤然皱眉,“好了好了,不说以前了。你赶紧着收拾东西,离开冯家!这儿,已经没有你的地方了!” 沈昕娘弯身拿起矮几上头的信封,抽出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我还会骗你不成?七郎亲手写的!赶紧走!”杜媛之不耐烦道。 沈昕娘却平淡看她一眼,漆黑的眼眸。看的她心里发慌。 “你看什么看……再看也得走……” “放妻书,你没看过吧?你拿来给我,只怕他,日后会恨你的。”沈昕娘淡然说完,便将信封交给丹心,叫她收好。 杜媛之心中好奇不已,却不能抢过来看。 “你胡说什么?七郎怎么会恨我,前几日都是你从中挑拨,你走了,我和七郎的感情不知道会有多好!”杜媛之寒着脸说道。 沈昕娘却道:“你忘了,我说过,我会夺走你最珍视的东西,然后,看着你痛苦。” 说完,她越过杜媛之,向院中走去。 杜媛之闻言怔住,迟缓的看着她娉婷迤逦的背影。 院外突然跑进一个急匆匆的小丫鬟,见到沈昕娘连忙行礼:“沈娘子,齐王爷的车架来了,前来接娘子离开!” 沈昕娘点点头,“烦请齐王稍等,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丫鬟一愣,敢叫齐王等着的人,这京城里怕是寻不出第二个来吧? 沈娘子的架子未免也太大了! 杜媛之翻了个白眼,“不过是齐王的车架来了!齐王自然不可能亲自来接一个弃妇!” 沈昕娘没有理会她,叫丫鬟收拾东西。 她则扶着丹心的手,预备往冯夫人院中去。 还没行处院门两步。 冯夫人已经急匆匆的赶来,“昕儿,怎的还没上车呢?可不好叫齐王久等。” 跟在后头的杜媛之脸上一僵。 沈昕娘却利落说道:“还没有拿回我的嫁妆,既是和离,冯家应当把我的嫁妆交还给我吧?” 冯夫人笑着连连点头,“那是那是!这是嫁妆单子,这是两个铺子的契据。嫁妆单子上的东西,除了先前给你的,我又给添补上了一些。” 沈昕娘垂眸看了看冯夫人手中之物,却只拿了两个嫁妆铺子的契据。 嫁妆单子留给冯夫人,“这段时间,承蒙照顾,这些作为谢礼,望不嫌弃。” 冯夫人一愣,想要推拒。 沈昕娘却已经收手转身。 她登上齐王车驾的时候,果真只带走了后来小皇帝赏赐的东西,旁的无一带走。 那两个铺子本就不怎么赚钱。远没有秦氏留给她的东西值钱。 她倒是只拿两个铺子。 冯家虽赔了夫人,却也得了好处。 最重要的是,讨好了齐王不是? 自打沈昕娘离开西北角那院子的时候,冯夫人就开始念叨起她的好来。 听得杜媛之一阵阵的闷气。 可她最担心的却是沈昕娘那句“他日后会恨你的”。庄节爪亡。 她心爱的表哥,最疼她的表哥,怎么可能,又怎么能够恨她呢? 奢华宽敞的马车里,风铎(碎玉片制成的风铃)轻晃,叮当作响。 车厢壁瓶上插着几只丹桂,馥郁芬芳。 齐王一身浅色直缀,眼眸深深光彩异常。 沈昕娘安然坐在他对面,虽不说话,却神情怡然。 “上次离开之时,我说,再见面要送你礼物。”齐王缓缓开口,车厢里的气氛一时变得暧昧温软起来。 沈昕娘面上却依旧古井无波。 齐王笑道:“你先猜猜,是什么礼物?” 沈昕娘抬眸,漆黑的眼望了望他,抬手沾着茶碗里的茶水,缓缓在檀木的矮几上写下“利器”两字。 齐王一愣,抿嘴道:“为何有此一猜?” 沈昕娘缓缓开口,“王爷第一次嗅着饭菜馨香,寻到冯家的时候,就由我想到了故人。几番靠近试探,但一直没有流露出让我离开冯家,与王爷同行的意思。可却在我遭遇危险之后,突然改变想法,要我离开冯家,大概是觉得冯家也不是那么安全妥当之地,由此可见,王爷身边也许不太平,既然都有危险,自然还是在王爷身边更方便探究。如今赠我利器,就是让我做好随时面临危险的准备,也让我有些许防身之力。” 齐王收敛了笑意。 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只做工精巧的管子,管子上还雕有镂空的花纹。 齐王缓缓道:“这是袖里剑,可以固定于小臂之上,藏于袖中,按动机关,便能弹射出一指长的短剑……” 他话未说完,却见沈昕娘已经十分轻巧熟稔的将精巧的管子戴在了左边小臂上。 他还未向她演示如何使用这袖里剑,便只听“当”的一声。 她已经按动机关,朝着富丽的车厢壁,射出了一只利剑。 短剑深深没入车厢壁。 沈昕娘转而将袖里剑对准了齐王。 丹心吓 了一跳,捂着嘴不让自己惊叫出来。 齐王眼眸深邃的看着沈昕娘。 车厢里气氛瞬间凝滞。 沈昕娘漆黑的眼眸,看着齐王,缓缓开口:“你误将我当做的那位故人,现在在何处?” 齐王垂眸,半晌没有回答。 沈昕娘也没有催促,只静默的看着他,袖里剑半分不曾移动,直直的对准了他。 “她,死了。”齐王淡声道。 异常淡漠的声调,却似乎含着太多太多的情绪,微微暗哑的嗓音,让人只听闻都觉得无限悲伤。 沈昕娘停了片刻,才忽而道:“有没有可能,没死?” 齐王直视着她的眼睛,缓缓道:“这个问题,我问过自己很多次。可,是我亲手为她……安葬。” 沈昕娘面上没有表情,也看不出情绪,她缓缓放下左手,将袖里剑掩藏在袖中。 可车内的气氛并未因此好上多少。 丹心连大气都不敢出,心惊的看着这两个喜怒无常,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 马车在沈家门外停了下来。 “需要我陪你进去么?”齐王望着要起身的沈昕娘道。 沈昕娘漆黑的眼眸扫他一眼,并未出声,扶着丹心的手,下了马车。 后头拉着行礼的马车上走下四个丫鬟和两个仆妇,帮着将行礼歇下,人也立在行礼旁,并未再上车。 丹心上前狐疑问道:“你们是?” “丹心姐姐,我叫金香,咱们是王爷府里的丫鬟,王爷转赠给娘子,让婢子们帮着丹心姐姐伺候娘子。”一个容貌秀丽的丫鬟福身说道。 丹心闻言抿嘴一笑,回头看着仍旧停在沈家门前的齐王车驾。 齐王对她家娘子还真是有心呢! 不过两日时间,沈家已经乱了套了。 秦记典当行的事情闹出以后,不知为何京兆府的府尹竟完全不理会沈尚书的施压,硬是要查封秦记。 连下头办案子的差役们,仿佛也得了人暗中受益,丝毫不顾及这是谁的产业,从中榨取好处。 沈尚书仿佛被人喝血刮骨一般心疼。 好事儿的百姓不管有没有在秦记典当过东西,如今都跑到衙门里咬上一口,说自己曾经被秦记坑骗。 御史上折子参奏他,说他身为吏部尚书,行为不端, 齐家不严,身不正行不端实在辱没了朝廷脸面云云,更是让他雪上加霜。 沈尚书下朝之后,就在不断为这件事情奔波。 此时虽不是上朝时间,沈尚书也并未在家中。 朱氏听闻下人来禀,说沈昕娘回来了,还是带着行李回来的,当即就愣住了。 “这才几天?她就被冯家休了?”朱氏瞪眼道。 下人回禀:“门上人说,不是被休,是和离!” 朱氏皱眉,和离? “管她什么!反正就是被冯家嫌弃了!原想着有沈家这样的娘家,冯家怎么也不敢休了她的,就当养这个闲人,也花用不了多少!这是眼看着老爷被人弹……咳,不许她进来,这丧门星的,净将霉运带回给自己娘家!她上次回来,我那侄子就……她这次回来,就赶上家里出这种事情!让她走!撵她走!”朱氏越说越气,涨红着脸,叫嚣着。 前来禀奏的下人却一脸的为难,“夫人……乃是,乃是齐王的车架送她回来的!如今……如今齐王的车架还在外头停着呢!” 朱氏蹙眉,思量片刻,低声嘟囔道:“齐王的车架,又不是齐王本人……” “有什么区别呢,夫人?齐王的车架上不都是齐王府里的人?将事情报给齐王知道,不用御史们再参,老爷的事儿只怕就……”朱氏身边的老妈妈赶紧上前劝道。 朱氏咬牙切齿,“让她进来吧!” 第52章 谁先妥协? 在门外等了良久,沈昕娘看了看停在身后的车架。 车驾前的骏马呼呼的喘息,抖了抖油亮的马鬃,修长健硕的马腿悠哉的踢踏着。 好似昭显着它的主人此时的悠哉闲适。 沈家的偏门吱呀一声又开了,门房来到门外。小心翼翼的觑了觑挂着高贵鸾鸟徽记的车架,躬身道:“娘子,夫人说,您,呃,您和离之身。不便走正门,请从偏门入家。” 原以为这呆娘子说不定会闹。 却见沈昕娘没有丝毫迟疑的抬脚便从偏门踏入。 身后跟着的丫鬟仆妇,带着大包小包的也跟着进了门。 见人都进去了,齐王的车架才缓缓动起来,渐行渐远。 入了二门。 二门内等着的仆妇引着沈昕娘,就要往她原先从吴兴回来时,住着的院子中去。 沈昕娘却停下脚步,“去哪儿?” 仆妇看她一眼,眼中并未敬畏之意,“去您的院子啊娘子!” “那院子太偏,出入不便,娘子不住。”丹心看着那仆妇。清脆的嗓音毫不怯懦的说道。 丹心刚在沈昕娘身边服侍的时候,还没有这番气度。 如今短短一段时间,就经历了这么多,亲眼见过杀人,亲手将一个见过世面的大掌柜给坑进了狱中。她已经逐渐成长起来。此时看着年岁比她颇长的仆妇,脸上竟也有几分睥睨之势了。 那仆妇一愣,听着丹心的口气。不由便矮了几分,“是夫人的吩咐,娘子出嫁以前就是住的那院子……” “那是以前,娘子现在不想住那院子了,你去同夫人说。娘子要住别的院子。”丹心抬着下巴说道。 沈昕娘垂眸想了想,“听闻临着中轴的韶光院闲着,就住韶光院吧。” 仆妇惊讶的张了张嘴,这孩子还真敢说! 韶光院院子大,又精巧,虽未住人,却也说不上是闲着。 五娘闹着要住的时候,夫人就没让。 家里人闲来无事时,也会到韶光院坐坐。 老爷有时候会在那儿读书练字,给她住?怕是不能吧?! “老奴这就去禀……”仆妇福身说道。 朱氏闻言,怒拍案几,“一进门就给我找事儿是不是?能让她进来就不错了,还要自己挑院子住!想得美她!” “说不定是她身边那丫鬟出的注意!一直都是她身边丫鬟说话,娘子不是……这儿不太好么?”仆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 朱氏冷笑一声,“上次以为她眼神儿不好,脑子也不好,小看了她,我那侄子就……再将她当呆傻之人,还不知她能惹出什么祸事呢!” “那这韶光院……” “韶光院自然不可能给她住,你告诉她,除了韶光院,她挑哪个院子都成,韶光院是老爷喜欢的院子,她做女儿的,以孝为先,不能忤逆了老爷!”朱氏冷声道。 沈昕娘听闻朱氏的话,沉默片刻,并未争执辩驳,倒是转身就走。 一行人竟是又往二门外走去。 “诶……娘子?”仆妇一愣。 沈昕娘一行已经出了二门了。 那仆妇只好匆匆忙忙又往朱氏院中跑去,这么几个来回,她的腿都要跑细了。 “走了?”朱氏瞪眼反问,“就这么走了?除了韶光院,旁的院子任她挑都不行?” 仆妇垂着头,没吱声。 “走了就走了!我还求着她回来不成?齐王府的车架已经走了,她还有什么仗势?以为我是因为她的脸面才叫她进来呢?”朱氏浑不在意的冷哼一声。 挥手让那仆妇下去,坐在桌案边又开始看这几日的账册。 没有了典当行的进项,为了将典当行弄出来,老爷这几日开销颇大,可事情看上去并没有什么进展。 给相熟的御史送礼,也花用不少。 但并不见参奏老爷的折子有所减少,单从老爷深深皱在一起的眉头就能知道,事情进展不顺。 沈昕娘一行来到沈家外头。 丹心为她戴上幂篱,她安静立在院墙旁边,不哭不闹,脸上更无半分焦躁。 低声对丹心嘱咐几句。 丹心偷笑着点头,指挥那几个齐王留下的丫鬟仆妇挨着沈家的院墙,搭起帐篷来。 沈家的邻居都是高官大户。 此时门外大道上也不断有人经过,或高官家中采买的下人,或相互串门访友的大臣亲眷。 瞧见沈家院墙外头这阵势,纷纷驻足好奇围观。 “小姑娘,你们这是?做什么呢?”一个年岁较大的老婆子,看了一会儿没看出名堂,好奇上前询问。 丹心演技颇好,闻言就抹起了眼泪。庄节 厅弟。 “大娘,不瞒您说,我们是被沈夫人给赶出来的……呜呜……”丹心面上委屈异常,豆大的泪珠子连连滚落,一张净白的小脸儿,格外惹人疼惜。 “好孩子,不哭不哭,怎么回事儿?怎么叫赶出来的?”不知谁家的仆妇也上前问道。 “我家娘子是先夫人所出,为如今的沈夫人不喜……我家娘子与相公性情不和,和离归来,就被夫人嫌弃……不许娘子归家……”丹心哭诉道。 这般言辞,一会儿就传开了。 沈尚书先夫人生了个呆傻儿的事情,京城里的大户,大多知晓。 冯家先前娶了沈家呆傻儿的事情,众人也都有耳闻。 如今冯家与沈家这呆傻儿和离,众人不以为意。倒是沈夫人将先夫人的孩子撵出来,不让归家,让众人闻言唾弃。 “不就是个呆傻儿么?还是先夫人留下的唯一孩子,养着她,能多几个嚼用?要我说,就是这朱氏小门小户没见过世面,气量狭隘!先前宴席上见过她,瞧她颧骨高,面相凶,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一辆华贵的马车里,衣着鲜亮的妇人满面鄙夷的额说道。 她身旁坐着的女子连连点头,挑帘向外看了一眼。 那个一身素净,带着素白幂篱,安静立在一旁的女子,格外惹人眼目。 虽然瞧不清她的面容,长长的幂篱更垂直膝下,连身形也隐隐约约。 但就是这么安安静静娉婷而立,就叫人觉得观之怡然舒适。 “是个安安静静的傻儿,并非那武傻子,就这般容不下么?”女子微微摇头,“倒是可怜了……” “哼,这沈夫人也是个傻的,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时候?参沈尚书的折子,恐怕堆的有小山高了!非但不晓得要夹着尾巴做人,还主动地往御史们手里送把柄呢!”妇人嘲笑道。 “走吧!”妇人催促车夫,“这热闹,回去也说给老爷听听!” 门上的门房见事情忽然闹成这样,也吓了一跳。 劝沈昕娘进门,人家根本不搭理。 驱散周围围观的人吧?谁知道是哪家达官显贵家的下人,惹怒了人,人回去将事儿添油加醋的往自家主子那儿一说,只怕更是麻烦! 门房慌了,连忙将事情报给朱氏知道。 朱氏险些撕了面前账册! “她!她居然敢!沈家不好,对她有 什么好处?!她日后还要住在沈家呢!得罪了我,害了老爷对她有什么好处?!这就是个白眼狼啊!”朱氏赤红着脸,大骂道。 “夫人您消消气,外头都看着呢,如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先让她回来,自家事,关起门来怎么说都好!”朱氏身边的老妈妈赶紧劝说。 朱氏捂着心口,只觉胸闷气短,“去,去吧……” “娘子,您请进吧,夫人说,韶光院,给您住!”仆妇喘息着说道。 她的腿,今日是真的跑细了!这几趟路走的! “好。”沈昕娘点点头,并不多言。 丹心闻言,抹了抹脸上泪,“娘子,娘子终于能回家了!” 这么一感慨,周遭人又纷纷鞠一把同情泪。 齐王留下的丫鬟婆子手脚麻利迅速收拾好行李,从偏门再入了沈家。 一行人直接住进韶光院。 这院子风景甚好,假山错落,与闹中取静,曲曲折折的小路,路旁植翠柳,红枫。一眼望去,碧翠倚着罗红,微风一动,美不胜收。 “娘子,这院子真好看!”丹心说道。 “嗯,不过住不久。”沈昕娘淡然道。 “啊?”丹心狐疑,想到送她们回来的齐王,又点点头,“是住不久,那娘子为何还要执意住进这个院子?” “我从吴兴回来以后,听闻以前伺候在母亲身边的妈妈讲,母亲最喜欢韶光院,可自从有了我,母亲就再未能入过韶光院了。”沈昕娘淡然说道。 第53章 闹事 丹心闻言,心中泛起些许酸涩。 虽然她从未见过沈昕娘的母亲,以前的沈夫人。 也从未参与过娘子以前的生活,但听她的语气,心中还是怅然。 但看沈昕娘。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面色,没有一丝一毫的难过。 娘子什么都不表露在脸上,所以心中会比他们这些喜怒形于色的人更苦吧?丹心默默想到,手上更扶稳了沈昕娘。 看过了韶光院的美景。 沈昕娘很喜欢正房门前一株高大的桂花树。 此时一树的桂花开了小半。 门前青砖上落着细细密密一层金黄。 从上头走过,鞋底就会染上浓浓芬芳,桂花香气溢满庭院正堂。 “回来。可以做桂花糕。”沈昕娘望着高大的桂花树道。 “是!”丹心高兴点头,“娘子要出门么?” 沈昕娘点点头,“去看看我那两个嫁妆铺子。” “婢子叫他们备车!”丹心说道。 朱氏听闻沈昕娘刚入了家门,又要出去,原本已经焦头烂额,此时更是烦不胜烦。 “去去去,她的事儿别来烦我!现在才知道,以前病着的时候,才是最好伺候的时候!”朱氏冷哼道。 沈昕娘可不管朱氏有多苦恼。 丹心让人备好车,嘱咐齐王留下的丫鬟仆妇收拾庭院房间,她陪同着娘子往东市而去。 沈昕娘从冯夫人手中拿回的两个嫁妆铺子,都在东市。一个是食肆,一个布行。 他们在悦来食肆外头停下。 食肆门脸不大,有上下两层。 沈昕娘下的马车,带上幂篱往里走去。 车夫牵着马车,停往后院。 东市热闹非凡。往来行人熙熙攘攘,叫卖不绝于耳。 可入得店中,却有几分清净。 只有一桌食客。面前还只摆了凉碟凉菜,两碗泡馍。 两人边吃边聊,侧脸看了带着幂篱的沈昕娘一眼,又很快转过头去,嘻嘻哈哈的说笑起来。 小二见沈昕娘进来。以为是食客,连忙热情招呼。 丹心正要开口解释,沈昕娘却拉住了她。 “要个雅间。”沈昕娘缓声道。 小二欢喜道:“好嘞!您二楼请” 店内打扫的很干净,木质的楼梯踩上去微微有吱呀的声响,但并不显得陈旧,反而别有韵味。 雅间是竹制的门框,张着绢丝,绢丝上绘有花鸟,虽画工平常,但也算雅致。 如此,不应该生意这么冷清才对呀? “将你们的招牌菜都摆上来!”丹心吩咐道。 沈昕娘在食案一旁落座。 小二一听,心道来了大客户了,脸上的笑容越发热情,“诶,好嘞!一壶热茶,您先喝着,饭菜马上就来!” 丹心立在沈昕娘身边,试了试茶壶外头的温度,“娘子,要用茶么?” 沈昕娘点头。 丹心将她手边茶碗斟满。 沈昕娘观了观茶色,嗅了嗅茶香,最后抿了一口茶。 随即就放下,没有再碰。 雅间里很安静,雅间的窗户临着街,外头熙熙攘攘的声音,并不能被窗户隔绝。 一静一闹,也别有趣味。 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沈昕娘微微侧目向窗口看去。 丹心有眼色的来到窗边,伸手将窗户推开来。 喧闹之声,立即蜂拥而至。 小二也在这时叩了叩房门。 “进来。”丹心开口。 她从小二手中接过盘子,摆上食案。 一道道招牌菜,陆续送来。 沈昕娘看着桌上饭菜,并没有动筷子。 “娘子,您用饭么?”丹心擦干净筷子,双手奉上。 沈昕娘去指着自己对面的位置,“坐下尝尝。” “啊?”丹心一愣。 见娘子又用眼神示意她坐下。 知晓娘子性情,丹心从善如流坐下,拿着筷子一道道菜的品尝,“味道淡了。” “咸了……”“唔,这个一般……”“嗯,也许,还行吧……” 丹心的嘴巴已经被养刁。 沈昕娘饮食之上,精益求精,她这做丫鬟的自然也不能马虎。 自己厨艺提高的同时,对饭菜味道的要求自然也就越来越高。 这是娘子的嫁妆铺子,她一道道饭菜品尝下来,却没有发现一道可以让人未回无穷,赞不绝口的。 丹心放下筷子,看向沈 昕娘的脸色,有些尴尬,“娘子,婢子跟在您身边,好吃的吃惯了,所以才……” 沈昕娘却微微摇了摇头,“食肆立于东市之上,往来多是京城中人,非过路人。菜色没有特点,流于平庸,便不会招来回头之客。渐渐的,生意自然就不好了。” 楼下喧闹之声,却越发大了起来,便是六觉不如沈昕娘敏锐的丹心,也略有察觉,好奇的转过脸,向窗口望去。 沈昕娘道:“走吧。” “娘子不指点他们一下么?”丹心扶沈昕娘起身,为她戴上幂篱道。 沈昕娘摇摇头,“改日吧。” 丹心扶着沈昕娘下楼。 将饭菜钱结算了,掌柜热情道:“恭送客官,客官下回再来!” 声音亲切有礼。 沈昕娘微微颔首,小二勤快热情,掌柜彬彬有礼不卑不亢。这店虽然生意差了些,但问题不大。 她们出了食肆,并未坐马车。 布行离着食肆不远,也就几步的路程。 丹心扶着沈昕娘的手,靠在路边走着,眼睛却不住往对面看去。 对面不远处,有个医馆。 医馆前头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两个书生样子的年轻人扶着一个老者,在医馆门前与医馆的伙计争执。 “有病不治,你们把人往外推,如何称得上医馆!一点医德仁心都没有!”书生哽咽骂道。 医馆的伙计黑着脸道:“人都已经快咽气了!大夫说了,不治,不能治也!听不懂么?还读书人呢!赶紧抬回去准备后事吧!” “你胡说……”两个书生红着眼睛和伙计吵着。 伙计拦着门,防备着他们抬着那老者再冲进去。 人死在医馆外头,便不管他们医馆的事。 人若是死在医馆里头,本来就是人的命数尽了,倒显得他们医馆医术不怎么样似的! 再说,也晦气! 两方相持不下,脖赤脸红。 丹心好奇的侧脸瞧着,看着那被两个书生架着的老者,果然是面白如纸,看着快要不行的样子。 沈昕娘原本已经越过那医馆,却忽然停住脚步。 医馆门前的热闹,并未让她侧目过片刻。此时她却转脸向医馆门前望去。庄亩丸亡。 一片熙熙攘攘 之中,她听到两个书生悲痛的唤着:“先生,先生您醒醒……您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沈昕娘对丹心道:“你去,告诉他们……” 丹心点点头,眼中虽有诧异,但脚步并不迟疑。 沈昕娘前行几步,率先进了云香布行。 布行的女掌柜上前招呼,沈昕娘并未多言,直接亮出布行的契据来。 女掌柜立即满脸堆笑,“原来是东家来了,您是来看看账册?还是来挑挑布料的?” 沈昕娘四下看了看,“有雅间么?” 女掌柜连连点头,“有的有的,二楼有让女客挑选布料,量体裁衣的雅间,东家您二楼请。” 沈昕娘提着裙摆缓步上楼。 于雅间坐定,看着女掌柜道:“待会儿我的丫鬟会带人过来,直接让他们上楼。” 女掌柜面上不解,但碍于身份,连连点头,“是,是。” “你家主子真能治我们先生的病?”两个书生架着须发皆白的老者,跟在丹心的后头,面上还有些疑虑的问道。 他们打听到,适才那医馆已经是京城最有名气的医馆了。 那医馆都不肯医治,这突然冒出来的小丫鬟她口中的主子,就真的能治么? 丹心回头笑道:“你们若是不信,又何必跟我来?回去继续去和那医馆争执吧!” 书生面色讪讪,“不是,不是,我们不是不信姐姐的意思!” 丹心领着他们来到云香布行前头。 两个书生的眉头已经紧紧蹙起。 哪怕是到一个小点儿的,不那么有名的医馆外头,或是药铺外头呢,他们心里也更有底一点儿。 到一个布行外头? 布行里头莫非有隐世的高人不成? 两人心中都不敢抱着什么希望。 丹心已经迈入入门。 京城最大的医馆不收,只怕旁的医馆就更不敢收了。 虽然这小丫鬟的主子连先生的脉都还没摸过,就敢说能治,实在是没有一点儿说服力。 但此时他们也是没有旁的退路了。 两人对视一眼,将心一横,架着老者跟着丹心就往布行里进。 “诶,诶……这是干什么呢?死人可别往我这儿抬呀!”女掌柜上前拦道。 两个书生面上一僵,这是戏弄人么?! 丹心立即回头,“掌柜的,我家娘子来了么?交代过了吧?” 女掌柜一愣,看了丹心一眼,“他们……他们是同你一起的呀?” 丹心点头。 女掌柜这才放了两个书生,架着那老者上了二楼。 第54章 杏林高手 女掌柜拍着腿道:“这都什么事儿啊!东家从来不露面,露面就弄出这么个事儿!生意原本就不怎么样,倘若让人死在了店里头……日后,日后还有什么营生?!” “娘子,人来了!”丹心敲着雅间的门道。 沈昕娘抬头。“抬进来吧。” 丹心将门推开,让书生两人将老者抬了进去。 沈昕娘看了三人衣着打扮一眼,对两个书生道:“你们出去吧。” 书生闻言一愣,“能救我家先生的老人家呢?” 丹心噗嗤便笑了出来,“这位就是我家主子!” 俩书生闻言看向沈昕娘,惊讶的微张着嘴。非但不是个老先生,还是个年纪还没有他们大的小女子?! 开什么玩笑?! 书生有些生气,“这位姐姐,人命关天,戏弄人很好玩儿吗?!” 丹心眨眨眼,“谁戏弄人了?娘子要救人,你们别在这儿守着!有外人在,娘子是不出手的!” 真能治啊? 书生瞪眼,来都来了,话都说了,再抬走又能怎样? 适才那医馆肯定是不会让他们再进去了! “请再外候着!”丹心说道。 两个书生只好退出门去。 丹心看了沈昕娘一眼,见沈昕娘并未出言让她留下。便也主动退到门外,将门关上。 俩书生看着丹心,面上焦急难掩,似想问她什么,却又不好开口。庄边圣圾。 急得不停在原地打转。 丹心摇摇头。也不说话。 沈昕娘念动口诀,唤出阴阳泉眼。 用茶碗舀了一口白泉水,滴在老者干涸翘起白皮的嘴唇上。 老者双目紧闭。呼吸微弱,面如纸色。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生命气息。 此时不管是再厉害的医者,只怕也要诊断为,此人不治了。 可当数滴灵泉水落下以后,那昏迷不醒的老者竟主动的蠕动了嘴唇。 几乎是本能的想要主动吞咽白泉之水。 他干涸的嘴唇上翘起的白皮。也在灵泉水的滋润之下,显得柔软而生动。 碗中白泉水落尽。 沈昕娘等了片刻,知晓他病情严重,既不同于当初的自己,也不同于铁柱的儿子。 这老者,是真 的快死了。命数已尽之人。 她又舀了白泉水,这次,有半碗之多。 她将老者的头垫高,碗沿贴在老者的唇上。 白泉水刚接触到老者的唇时,老者就微微张开嘴,想要吞咽。 沈昕娘缓缓将碗中白泉水倾倒入老者口中。 几乎可以听到他嗓子里,迫不及待的咕咚咕咚吞咽的声音。 半碗白泉水饮尽。 沈昕娘将碗放在一旁矮几上头,起身坐在一旁,静静守候了片刻。 老者像是睡着了。 呼吸渐渐变得平稳。 苍白如纸的脸上也渐渐的有了血色。 嘴唇蠕蠕,像是在呢喃着什么,不过没人能听得清。 沈昕娘起身,拉开门。 守在门口的两个书生,虽一脸疲惫之态,但听闻动静,立即如同受惊了的兔子一般,瞪大了眼睛。 “怎样,怎样?先生他怎样了?” 沈昕娘迈步出门,立在门边,“你们进去吧。” 两个急不可待的书生,此时却是迟疑了,迈不动脚步了。 好似生怕再往前迈上一步,和自己的恩师就是绝别,就是天人永隔了…… 一个年纪稍小些的书生,已经忍不住低头,偷偷啜泣起来。 沈昕娘有些无奈,只好又道:“他没事了,一会儿就能醒,你们进去守着吧!” “什,什么?!”两个书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京城最有名的医馆都说没治了的,怎么一会儿功夫,这年轻的小娘子就说,没事了呢? 这……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师师哥,你,你掐我一下?”年轻些的小书生道。 年长些的书生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还不快进去看先生!” “哦,哦哦!”小书生连忙进得雅间。 年长的书生恭恭敬敬的朝沈昕娘行礼,拱手一直弯身至触膝头。 这于读书人来说,可谓大礼了。 “多谢,多谢娘子救命之恩……”书生言语都有些颤抖。 “先进去看看你的先生吧,感谢的话,再说不迟。”沈昕娘还他一礼,扶着丹心的手,向楼下走去。 书生抹抹眼角,脚步有些凌乱的迈入房门。 女掌柜守在楼梯口,竖着耳朵听着楼上的动静。 随时准备着哭丧的声音一响起来,她就把人从后门赶走。 可等了半天,只见东家主仆二人,神态悠闲的缓步走下。 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娘子看看布料,掌柜的你忙你的!”丹心笑着说道。 “啊?哦……”女掌柜还有些愣神。 怎么没人哭呢? “上头那人,那老人家,他?”女掌柜有些不放心的问道。 “没事了,一会儿他们可能就走了!”丹心笑着回她。 没事了?一会儿就走了? 女掌柜已经惊讶的言语不能形容。 还想再问,丹心已经搀扶着娘子穿过过堂,向后院走去。 布行后头是染坊,东家要看看染坊也是正常的。 恰好来了客人,女掌柜连忙笑脸相迎,未在想下去。 “娘子真是心善!我瞧着那老人家被医馆赶出来,也是够可怜的!”丹心扶着沈昕娘,小声说道。 沈昕娘看着浆染的布匹,缓声开口:“心善是什么?我不救无用之人。” “嗯?”丹心一愣。 不救无用之人?铁柱家血尿的小孩儿对娘子有什么用? 今日这老人家更是素不相识的,会对娘子有什么用? 娘子根本就是嘴硬心软! 丹心笑了笑,兀自想到。 “这布料怎的这般颜色?”沈昕娘指着从染缸里捞出的布料,问道。 一旁忙碌的浆染女工上前,打量她一眼,瞧她衣着,出门还带着幂篱,知道是富贵人家。便解释道:“贵人是瞧着,这染出的布色不鲜亮,有些老旧吧?” 沈昕娘缓缓点了点头。 “不是谁都能染出颜色鲜亮的布匹的,咱们这颜色,在寻常染坊里,已经算是不错了!各家染坊都有自己的配色方子,那是密不外传的!倘若能染出颜色鲜丽的布料,质量再上乘一点,咱们这儿说不定也能被选上贡品了!”女工说道。 一边旁的女工闻言,立即笑她痴心妄想。 女工指着丹心身上的衣料道:“这位姐姐身上的布料,乃是苏州织锦所制,咱们这一般小作坊染不出这种成色来。” 沈昕娘一身素衣,布料上乘,却是未经过浆染的。女 工便没有点评。 “咱们这布料啊,也只能卖给一般的平常人家,或是卖到大户人家里给下人做四季的衣服。贵人们都瞧不上的!”女工摇头叹息道。 “是布匹质量不好,还是只因为上色不好?”沈昕娘问。 “首先是上色不好,咱们染坊以前采买不上色的质量上乘的布匹,买回来咱们自己上色。原想着这样能节省成本,可是上色不行,上乘的布料,咱们上的色不够鲜亮,固色不牢,染色,脱色,卖个一两匹就卖不动了!后来都赔着处理了。后来就不敢买上乘的布料来染色了!”女工答道。 沈昕娘点了点头。 丹心问道:“那店里摆着卖的浆染过的上乘布料,都是从别处采买来的?” “是啊!”身后传来女掌柜的声音。 女工怕掌柜骂她偷懒,连忙行了礼溜到一边干活儿去了。 “布料太单一,肯定销量不好,所以从别处采买已经将染过的上乘布料,虽然这样成本高出了不少,但能带动店里其他的布料一并卖出。倘若没有那些上乘的布料,咱们自己浆染的布也卖不动。”女掌柜解释道。 沈昕娘点点头,并未多言。 丹心倒是问道:“京城里其他的布行也是如此么?” “苏州织锦的浆染技术是最好的,京城一般的布行质量上乘的浆染布料,都是从苏州织锦买进来,在对外卖出。但苏州织锦的价钱本就极高,一买一卖,中间的利润并不多。”女掌柜说。 “娘子,多谢娘子救命之恩!”过堂里传来男子的声音。 沈昕娘三人便未在后院多呆,提步走出过堂。 年轻的小书生满面喜色,对沈昕娘稽首至膝,“先生他醒了!” 沈昕娘点点头,面上并无意外之色。 “先生,想见见娘子,以表感激之情。”小书生说道。 女掌柜讶然的看着沈昕娘。 这年轻的东家,竟然还是杏林高手?这年头,果然人不可貌相么?这般年轻,真是看不出啊! 沈昕娘颔首,提着裙摆,向二楼走去。 雅间的门开着。 老人家坐在榻上,年长的书生伺候在老先生身边。 老人家此时面色红润,花白的须发都显得精神抖擞,一扫先前的死气,更显得年轻了好几岁一般。 年长的书生见到 沈昕娘上来,也连忙起身行礼。 老人家一看,上来的是个带着幂篱的女子,看身形衣着,还是个非常年轻的女子,脸上先是讶然,继而口气有些傲慢道:“便是你救醒了某,可某此生,已经不收弟子,更不会收女弟子。你,还是想别的报酬吧?” 第55章 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 听闻老者傲慢的口气。 丹心一愣,诧异的看着老者。 两个书生更是面上有些窘迫,先生昏迷之前就有些昏昏沉沉,思维不清。 想来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先前已经危急到何种程度,更不晓得他们两个驾着他。去了好些个医馆人家连门都不让进,被人指点着到京城最大的医馆里头去,门儿是进去了,可待了不到一炷香功夫,他们又被人毫不留情的给轰了出来。 他是被人家断定了命数已尽的人。 若不是这位小娘子出手,怕是先生他老人家此时已经驾鹤西去了! 沈昕娘隔着幂篱望了榻上坐着的老先生一眼。“既然没事了,那你们走吧。” 声音清冽好听,却淡泊没有半分感情。 两个书生脸上都十分窘然,先生骄傲半辈子,不管走到哪儿都是这副样子。 他们万分后悔没有在请救命恩人上来之前,就将先前的事情告诉先生知晓。 老先生却是一愣,“你不要报酬?” 沈昕娘看他,“你能给我什么?” 年轻好听的声音,带着傲然清冽的味道,比老者的姿态更高了几分。 老者听闻自己被鄙视,脸上有些不自然,“虽然我身上如今没有银钱。可单是我题一副字,我批注一本《论语》你拿出去,也能卖得不菲的价钱!也能抵了这诊金。” 沈昕娘声音轻缓,漫不经心道:“原来老先生的命,仅值一幅字。一本注解的《论语》呀?” 说完她转身向外走去。 “先生,先生,小娘子不仅是把您救醒。是救了您的命啊……先前在医馆……”两个书生半跪在老先生身边,争抢的讲述他们遇到救命娘子之前的遭遇。 老人家听完,完全愣了。 将自己的命,用钱来衡量,他这人。真是丢到家了!真是越老越糊涂!越活越回去了! 沈昕娘正要上马车的时候。 小书生疾奔而来,挡在马车前头。 “娘子,我家先生,要,要向娘子道歉,啊呃,道谢!”小书生红着脸说道。 沈昕娘缓声道:“不必了。” “小娘子!”老人家被年长的书生搀扶着,急匆匆上前,“先前不知经过,误会小娘子,多有不敬,还请娘子海涵!海涵!” 老人家须发花白,郑 重向沈昕娘这个晚辈稽首。 沈昕娘只好又下了马车,还了礼,“先生不必客气。” “某是广平贺氏,名铸,字方回,号庆湖遗老。娘子救命大恩,不报心中不安。”贺铸客气说道。 这般恭恭敬敬的向人报自己的名讳,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呀! 两个书生当即瞪大了眼睛,他家先生何时对人这般客气过? 沈昕娘听完,想了片刻,“您就是被人称之为贺广平的大儒,贺先生?” 以家乡之名冠名,不是谁都能有的待遇,必是声明威望都到了一定的境界,其大名能给其家乡带来荣耀,才会被人如此称呼。 “正是我家先生!”小书生笑道,面上颇有几分得意。 却见沈昕娘脸上并无激动之色,连半分多余的欣喜也无。 “那先生既来了京城,可愿到草堂书院教书育人?”沈昕娘问道。 两个书生立即面露难色,似要解释什么。 贺铸却是犹豫片刻,僵着脸道:“是娘子所提,自然无不可。” 两个书生闻言,吧嗒惊掉了下巴。 他家先生和陆淳最是不对付。两人从年轻的时候一直斗嘴,斗到老。 其实书生比武将更记仇,两人不说老死不相往来,但碰了面也决计不会笑脸相迎的。 听闻陆淳给好些旧友写了信,邀请他们到京城,参与什么“草堂书院”,他家先生就大大鄙夷一番,还说这个陆淳儿又在哗众取宠。 他们此行来京城,就是因为先生要来看草堂书院的笑话,顺便当面嘲讽挖苦陆淳陆先生的。 可如今?如今先生竟然答应这小娘子,去草堂书院授课?! 先生不是不收弟子了么? 怎么可能就答应了呢? 坐上丹心又雇来的马车,一行人一道往草堂寺而去的时候。 那小书生还没回过味儿来。 “发什么愣?”年长的书生拍了他一巴掌。 小书生抬头,“师哥你别说话,今天遇事儿太多,我这脑袋还有些蒙……” 丹心一面从食盒中取出点心摆在马车里的小几上,一面倒了半碗茶送到沈昕娘手边。 “娘子怎么知道,那老人家就是当世大儒的?” 沈昕娘咬了一小口点心,缓缓咽下,“他说以前 ,我并不知道呀。”庄边向才。 “啊?那娘子为何要救他?”丹心迷糊了,娘子说,她只救有用之人,不是因为知道那老先生是有名的贺广平贺先生,才出手相救的么? “他们三人打扮,皆是读书人。读书人最讲究风骨,两个年轻人看起来和他面容并无相似之处,应该不是他的儿子或者孙子,却愿意为了他在医馆门前恳求,撕下脸面来纠缠,说明他们情谊深重。两人又称呼他为先生,说明是他的学生。能让学生这般对待的,必然是有过人的学识,或是德性。”沈昕娘缓声解释道。 丹心闻言,张大了嘴巴,半天没有合上。 不过路过的片刻功夫,不过在熙熙攘攘的东市上听了半耳朵,娘子就能得出这么多结论来? 她家娘子小时候真的是又呆又傻么? 丹心觉得自己才是傻子吧?她一直跟娘子在一起,怎么她什么都没有判断出来? 马车从齐王留人驻守的偏门,直接入了草堂寺。 原本沈昕娘是来安顿贺先生等人的住处的,不想陆淳恰好也在。 陆淳听闻沈昕娘来了,原本在同人讲话,放下友人,便匆匆赶来。 “我的一些朋友已经到了,众人聚在一处,对娘子上次提议的,将报名的学子以不同的层次,分开来教授很是赞同……”陆淳满脸笑意的说道。 话没说完,瞧见后头马车上下来的人时,则生生愣住。 眯起眼睛向后看去。 他老了,所以眼花了吧? 他看见谁了? “陆先生!”贺先生身边的两个书生恭敬行礼道。 贺铸看了一眼沈昕娘,僵硬着一张眉须皆白的脸,对陆淳拱了拱手,“陆先生!” 陆淳闻言,险些没站稳。 他跟贺铸相识几十年,唇枪舌战几十年,贺铸见他,不是“陆淳儿,陆淳儿”的戏弄他,就是将脸一背,只当没看见他,不会主动搭理。 像如今这般客气的“陆先生”,他还是平生第一次听到。 “贺先生!”陆淳也拱手还礼,言语还有些不敢置信的轻颤。 等等,等等,他不仅眼睛不好使了,脑子也不好使了吗?这一向骄傲的贺广平怎么会和沈娘子一同来了呢? “陆先生,贺先生听闻您致力于兴办草堂学院,便不远千里赶来,也愿为天下学子尽一份 心力。”沈昕娘缓声说道。 才怪! 陆淳同贺铸,同时心说。 他才不会是为我! 我才不是为他! 陆淳和贺铸对视一眼,纷纷转开视线。 “那自然再好不过,贺先生虽然脾气不好,但这学识,乃是天下人皆知,皆敬仰的!”陆淳笑着说道。 贺铸吹了吹花白的胡子,他怎么脾气不好了?陆淳儿还是老样子,刚见面就要给自己扣帽子!还是在自己的救命恩人面前! 忽而想到,他刚醒来的时候,确实对救了他命的小娘子不怎么客气。贺铸抿了嘴,没有上前同陆淳争执。 陆淳微微有些诧异。 沈昕娘道:“那便请陆先生为贺先生安排下榻之地,两位先生想来也是旧识,初见也有许多话要谈吧?小女就不打扰了。” “娘子,等等!” 陆淳和贺铸几十年没有默契,今日倒是格外的有默契,两人一同开口唤住沈昕娘。 “两位先生,还有什么吩咐?”沈昕娘缓声问道。 “吩咐断不敢当,敢问娘子高姓?”贺铸拱手,声音分外客气认真。 沈昕娘福身还礼,道:“敝姓沈,先生不必客气。” 陆淳觉得今儿的太阳一定是打从西边出来的。 他认识贺铸这么多年,这老小儿年轻时候就狂傲不羁,何曾见过他对人这般客气的? 后来读书读出名堂以后,更是傲的不行,只有旁人对他客气的。 他看得顺眼的人就有说有笑,看不顺眼的根本就不搭理。 对沈娘子这般年轻的晚辈,他却行拱手礼啊?他没看错吧? 第56章 我们的秘密 【为100钻石加更】 让人请贺铸进得寺中厢房,安排住的地方。 陆淳看着沈昕娘,眼眸之中颇有笑意,“娘子真真不是一般人呐!” 沈昕娘面无表情,“陆先生才不是一般之人!” 朝陆淳福了福。沈昕娘扶着丹心的手,又上了马车。 陆淳一直站在院门口,看着马车渐行渐远。 这沈娘子! 沈尚书应酬归来,脸上总算轻快了些,交好的御史说,已经说通了另外几个同僚。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那仵作验尸,说那小伙计许是命数尽了,当有此劫,被人误击死穴而死。不关典当行的事儿! 就是那红翡的事情,上头有人揪着不放,有些麻烦。 还告诉他,他若是能找到另一半红翡,这件事儿也许就能了了! 只要参他的折子停下来,让他有缓口气的时机,就是将京城翻个个,他就不信他找不出那红翡来! 遇见同僚,他心头已经轻快几分。拱手向同僚打招呼。 同僚也拱手还礼,对着他的脸上却露出几分嘲讽的意思。 这,这是怎么了? 以为如今这件事儿,他就要倒了么? 以为他这吏部尚书的位置,已经坐不稳了么?啊呸!还没到那一步呢! 一连见了两个朝中同僚。看着他的目光都有些怪怪的。 沈尚书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呢,回家路上,就听闻街坊四邻口中偶有提及沈家如何如何。沈夫人如何…… 听不大清,沈家这是,又出了什么事儿了? 回到家中,沈尚书才听闻今日家中发生的丑闻,街坊四邻都见到他家那“傻儿”被他的继夫人给逼出家门。 人们都是同情弱者的。在外人眼中,那傻儿自然是弱者。 沈尚书抚着胸口,只觉肋骨都气的发疼。 “你怎的就让她出去?!家里如今是何局面,你不清楚么?”沈尚书压低了声音训斥朱氏道。 朱氏委屈的抹着眼泪,“我以为她不过是闹些小孩儿脾气,谁知道她就……她就真敢如此……” “哼,如今只怕满京城都在看我沈家的笑话!上次你侄子被戳瞎眼睛的事,你怕是已经忘到脑后了吧?”沈尚书冷哼道。 朱氏闻言咬牙,“我断然不会忘,可我那侄子毕竟是姓朱的,她可是姓沈!如今对自己家 ,对这自己的爹爹,也能这般不留余地?” 沈尚书脸色愈加难看,拍案而起,“她在哪儿?” “出去晃荡了一日,才回来没多久,在韶光院里住着呢!”朱氏说道。 沈尚书愤然而去。庄边反血。 朱氏微垂了眼眸,待沈尚书出去,她便拿帕子擦干了眼泪。 她这后母不能打不能骂,当爹的教训两句,便是打骂一番,总赖不到她的身上了吧? 沈尚书气哼哼往韶光院而去。 临到韶光院门口,被急匆匆而来的管家拉住。 “老爷,老爷……”管家气喘吁吁,“听闻您回来,小人就四处找您。” 沈尚书皱眉,“又出了什么事?” 管家赶紧摇头,“没出事,没出事!” “那便等我教训了这不孝女再听你说!”沈尚书推开管家,就要往韶光院里进。 管家一听,顾不得尊卑,连忙伸手拽住沈尚书的衣角。 “这是做什么?”沈尚书不悦的回头。 “老爷,您听小人说完,再进去不迟!”管家擦了把汗,“大娘子不是被冯家送回来的!” 沈尚书一愣,“她不是和离么?冯家人不想送,她自己回来,也说得过去。冯家人既然不顾及我的脸面,日后对冯家也不必客气……” “不是,老爷!”管家喘了口气道,“是齐王的车驾,将大娘子送回来的!” 沈尚书神情一滞,“你说什么?” 管家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是齐王的车驾,将大娘子送回来的!且是看着大娘子入了沈家家门,齐王的车驾才离开!” 沈尚书神情莫测。 难怪听人说,今日前晌,无论谁去求见齐王,皆被拦在外。 原本以为是齐王有要事,不愿见这些人。 难道是…… 他抬眼看了看韶光院的院门。 景色宜人的韶光院映着姣白的月光,树影婆娑,清雅幽静,浓浓桂香不时随风四散,低低虫鸣像自然的奏乐一般。 沈尚书蹙眉,“怎的适才在夫人院中,夫人没有提起这件事?” 管家尴尬道:“许是……许是夫人忘了吧?” 沈尚书冷哼,她才不会忘,倘若不是齐王车驾送人回来,她是不是连门都不让进了? “哼,无知妇人!” 沈尚书在韶光院门口停了片刻,背着手,转身离开。 刚来之时的满身怒气,此时已经不可见,且见他离开的背影都挺直了几分。 原以为典当行的事情想彻底解决,会很麻烦。 倘若是齐王对他家这呆傻儿有兴趣,那还麻烦么? 沈尚书捋着胡子,缓缓走着,鼻中竟不自觉哼出小曲儿来。 沈尚书身后随从大吃一惊,自打典当行出了事,他就没瞧见沈尚书露出过一个轻松的表情来。 如今倒哼上了?! 月上枝头,夜色凄清。 皇宫大内,数盏宫灯齐亮。 风过,灯烛摇曳。 小皇帝撑不住,小鸡啄米般一头栽醒。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一句话没背完,小皇帝的眼皮又耷拉到一起。 “圣上,夜深了,去睡吧?”一旁宦官劝道。 小皇帝却摇了摇头,揉了揉眼睛,“你去打盆冷水来吧,若是背不好,明日叔叔问起来,定会失望的。” 宦官叹息一声,心头不忍,“齐王自然是为圣上好,可圣上您毕竟年幼,这般逼着自己……” 小皇帝撅了撅嘴,“是我自己偷懒,没有好好背,并非叔叔要求太严!” 宦官不敢再说话,躬身退走,让人去打冷水来。 小皇帝又摇头晃脑背起来:“《离娄章句上》,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还未背完,偌大的殿内响起轻微的鼾声。 那个一直立在殿外,侧耳倾听的颀长身影,抬手止住正要端冷水入内的宫人。 他亲自迈步入殿中。 脚步轻盈的踩在厚厚地毯之上,更没有一丝声响。 他坚实有力的臂膀轻轻抱起,歪倒在桌案上睡着的小皇帝,提步向里间行去。 小皇帝一晃醒过来。 睁眼瞧见自己正被人抱在怀中,揉揉眼睛看着抱着自己的人,语气里有些惊喜道:“叔叔,你来啦?” 但笑脸立即萎顿下去,有些愧疚道:“我又睡着了,叔叔,我是不是很笨?我不睡,我去 把陆先生教的背熟了再睡。” 抱着他的齐王摇了摇头,“圣上不笨。熬夜读书,伤眼睛,睡一觉,明日起来也许就会背了。” 小皇帝听他语气轻松,并未有责怪的意思,心下才轻松起来。 小手攀着他的衣襟,窃喜道:“叔叔,你发现没有,近来我咳嗽很少了!连夜里都很少了,以前常常咳醒,现在已经能一觉睡到天明了!定然是沈娘子的饭菜做得好,梨盅更是炖的好!” 齐王脚步一滞,低头看着小皇帝,“这话,你同旁人讲过么?同皇太后讲过么?” 小皇帝摇头,“没有,我只跟叔叔讲了!” 齐王微微点头。 “这是我和叔叔的秘密,我才不告诉别人!”小皇帝捂着嘴笑道。 齐王哑然失笑,小皇帝未提前同他商量,便给沈昕娘赏赐的时候,怕是皇太后已经知道了。不过并未重视这件事罢了。 第57章 夜色之下 “叔叔,我能不能诏沈娘子入宫来?御膳房里的饭菜不好吃!”小皇帝被齐王放在偌大的龙床上,小手紧紧攀着他的衣袖,不肯放手。 齐王蹙眉,微微摇了摇头。“现在不行。” 小皇帝一脸遗憾,“啊,不行啊……” 齐王轻笑,“圣上若是想她,也想再尝尝她的手艺,便要有耐心。再等一等。要不了多久,就能见到她,品尝到她的手艺了!” 小皇帝点点头,“好。” “睡吧,圣上。” “好,叔叔,能再陪我一会儿么?” “嗯。” …… 宦官吹熄了好几盏的宫灯,留着远处的几盏。 昏黄的烛光将清冷的大殿照的影影绰绰,清冷的月光透不进伟岸的宫殿。 月光落在高大的桂花树上。 微风吹过,又飘落一地的桂花。 一个细小的黑影在桂花树下一晃,门外响起轻微的叩门声。 正拿着熏笼,为沈昕娘熏干头发的丹心一愣。“我听错了么?这么晚了,怎么听到似乎有人敲门?” “去开门吧。”沈昕娘缓声道。 “娘子也听到了?”丹心起身,来到门前。 拉开门,月光倾泻而入。 在月光照不到的桂花树影里,有个纤细小巧的身影。 “四娘子……” “嘘”沈四娘在唇边比了比。“大姐姐睡下了么?” 丹心摇了摇头。 沈四娘一笑,“那我能进去吗?” 丹心让到一旁。 沈四娘迈入房内,立即反手将门关上。这才进到里间。 抬眼瞧见沈昕娘的瞬间,她便觉得眼前一亮。 因才沐浴过,沈昕娘只着着宽松舒适的净白长衣,乌发半干,一直披散在腰间。身上无半分首饰。 可这恰恰是这份素净,让她娉婷的身段,净白无暇的肌肤,乌黑柔顺的长发没有遮挡,愈加显眼。 “大姐姐真美!”沈四娘由衷说道。 沈昕娘转过身来看她,一双漆黑漆黑与常人不同的眼眸,在她净白的脸上显得格外清亮。 沈四娘不知为何,只觉对她对视不敬,便低下头来,神情却有些激动道:“大姐姐原谅,母亲不叫我们 亲近姐姐,在家中时,事事都握在母亲手中,不好忤逆她来。所以只好深夜悄悄过来。” 沈四娘行了一礼,语气更轻快道:“大姐姐真是妙算!我将那红翡沉入池塘的时候,还有些遗憾呢!那么好的东西,扔了多可惜!幸而姐姐提醒,切莫心生贪念,倘若我当时想差,将那块红翡留下来,此时怕是要被母亲给活活打死了!” 沈昕娘缓缓点了点头,“你做的不错。” 沈四娘腼腆一笑,“可是,大姐姐。四娘不明白,姐姐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那秦记不是姐姐的嫁妆铺子么?姐姐不是想要把它夺回来么?如今秦记却是眼看要被毁掉了……这对姐姐不也是损失么?” 沈昕娘面色平淡,缓缓开口:“秦记,不会被毁。” 沈四娘张嘴,微微诧异的看她。庄妖私血。 却见她并没有多说的意思,她不敢多问,垂眸思量。 “你想要什么?”沈昕娘却忽而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 “嗯?”沈四娘一愣。 沈昕娘目光平静的看她,“你帮了我,想要什么?” 沈四娘迟疑片刻,开口道:“不瞒大姐姐说,我已快要及笄,母亲给我相看了两户人家。一户是商户,于京城也是有名的富户,母亲相中那富户家的幼子。可听闻那人已经娶了十八房的小妾,如今只想娶个官家的女儿,装点门面。还有一家,听说是御史家的儿子,那人小时发热,烧坏了脑子……” 沈四娘说着,眼中微微蓄了泪,“大姐姐,我虽是庶出,可也是沈家的女儿啊……母亲相中这两门亲事,不是……不是糟践我么?” 语气里已经有了哽咽的味道。 沈昕娘微微点头,“那你,可有意中人?” 沈四娘摇头,“母亲出外访友串门,向来只带着五娘,我很少出门,更没有结识旁人的机会。四娘不求显贵,只求和美顺遂就好。” 沈昕娘漆黑恍如深渊的眼睛却定定的看着她,缓缓摇头道:“这不是你的想法,你不想输给五娘,不管是所嫁之人的相貌,家世等等,都不想输给五娘。” 沈四娘面色一僵,瞪眼看着沈昕娘,“大姐姐……我,我没有……我……” 她颇有些不知所措。 沈昕娘却是淡淡道:“这没有什么。” 沈四娘心中却是扑通扑通乱跳,沈五娘再怎么说,也是朱氏的嫡女。她不 过是沈家一个庶出的女儿,想要同嫡女叫板?让朱氏知道了,还有她的活路么? “你回去吧。”沈昕娘起身说道,并向床边走去。 “大姐姐,你,你会帮我么?”沈四娘局促起身,双手垂在身前,揪着手里的一条已经被揉皱了的帕子,迫切问道。 沈昕娘回眸望她,“那,你想要什么?” 啊?刚才不是说了么? 沈四娘一愣,立时反应过来,稳了稳心神,神色坚定道:“大姐姐说的没错,我想要比五娘嫁的好!我不想处处低她一头!我想要姨娘能因我而挺直腰杆,不必处处受母亲的欺负!” 沈昕娘看着她,缓缓点头,“好。” 这么轻松随意? 沈四娘怔怔看着沈昕娘,这就答应了?一点犹豫也没有? 丹心走上前来,轻笑道:“四娘子,娘子要歇息了。” “哦,好好!不打搅姐姐歇息,姐姐有什么吩咐只管叫人来告诉我。”沈四娘福了福身,退出里间。 趁着夜色,她迅速的回到自己院中。 胸膛里的心跳还扑通扑通,恍如一直兴奋地兔子。 可耳边反复回荡着,沈昕娘那句平淡无波,却似乎又掷地有声的“好”字。 她心头竟好似为那一声好,就充满了信心和力量。 日出东山。 叽叽喳喳的鸟儿,停在枝头欢快的叫着。 几许炊烟,袅袅从灶房屋顶冒起。 阳光落在人脸上,似乎带着微薄的暖意。 清晨花香,带着露水湿润清甜的味道。 沈昕娘已经在院中走了好几圈。 她如今行动敏捷,六觉敏锐,比常人之强不差。可脑中的记忆,仍旧混混沌沌。 所以每日清晨的晨练,她从未放松。 院中洒扫的婆子纷纷向她行礼。 “让人看着她,不要让她随意外出,但要对她客气,她若有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你都可以答应她。若是你做不了主的,告诉她,等我回来,直接来问我!”沈尚书对朱氏道。 朱氏闻言皱眉,“这还把她供起来了?” 沈尚书瞪她一眼,“你懂什么?如今能不能拿回典当行,说不得就要靠她!” 朱氏脸上犹疑,“靠她?她能如何?” 沈尚书哼道:“你别问那么多了,只管照我说的做!” 朱氏闷声应下。 沈尚书便离家而去。 朱氏有些气闷,“去,找个人往韶光院里去看看,看看那心肠歹毒的傻儿又在干什么呢?” 朱氏身边的妈妈连忙应声。 沈昕娘活动了筋骨,亲自走进灶房。 丹心正在做早饭。 沈昕娘立在灶旁看了一会儿,丹心有些紧张。 “做的不错。”沈昕娘道。 一句话就让丹心满是欢喜。 沈昕娘却并未离开,倒是又指点起她来。 一顿早饭,竟做了六个菜,点心面食又做了四道,更有两个甜汤,两个咸汤。 “娘子,这也,太多了吧?”丹心看着食案上的饭菜,犹疑道。 “嗯。”沈昕娘点点头,垂眸专心用膳。 这么多东西,她一个人自然用不完,便将多的都分给了齐王留给她的丫鬟婆子。 那些丫鬟婆子都是第一次尝到丹心的手艺。 丹心手艺,得沈昕娘亲自指点,味道自是不俗。 平日里温柔的丫鬟婆子,竟为一块点心也能争抢起来。 丹心不由好笑,跟着娘子,还怕没有好吃的么? 她端着盘子回来的时候,却见沈昕娘又进了灶房。 “娘子还要做饭么?”丹心问道。 沈昕娘摇了摇头,“不是我做,是你做。” 丹心一愣。 “我教你做。”沈昕娘补充道。 丹心大喜,娘子这是看她孺子可教,所以要亲传手艺了呀? 沈昕娘指点着丹心刀法,配菜,火候等诸多细节。 丹心原本就同她一道做过数次饭菜,平日里她用饭挑剔,也都是丹心亲自下厨,平日里就有点拨,今日又临近指导。 丹心有慧心,又肯用功学,许多地方一点便通。 做饭这种事,也是一通百通的。 沈昕娘很快便拿着筷子点头道:“差不多了。” 再要教她一些复杂些的菜式之时。却发现韶光院的小厨房里已经没有什么菜了。 沈昕娘唤来仆妇,让她去大厨房取。 “这还不到晌午呢?做的是劳什子的饭 ?”朱氏闻言皱眉。 朱氏身边的妈妈劝道:“老爷不是说了么,她只要不出门,一般的要求,不过分,都紧着……” “什么不过分?这还不叫过分?她就是没事找事儿!哼,晌午不到呢!小厨房里的菜可是一天的分量,这会儿就没有了,还想要?干脆将沈家的菜都搬到她的小厨房里好了!大家都扎着脖子别吃饭了!”朱氏怒道。 妈妈不敢再说话。 朱氏冷声吩咐:“去告诉她,没有。交代厨房,不许给!韶光院里的小厨房,原本是给老爷预备的,到叫她占了便宜!还想从大厨房里捞便宜!美得她!也不看看沈家现在合家都节衣缩食,她凭什么一回来就铺张浪费?” 没了典当行的进项,又要四处打点,沈家是有些紧张。 可也绝对没有到节衣缩食的地步,沈五娘昨日还添了一套赤金的头面呢! 妈妈摇摇头,退下去吩咐。 第58章 婚姻大事我做主 沈昕娘见到仆妇空着手回来。 仆妇脸色为难道:“大厨房里说,娘子的小厨房本就在份例之外,已经给娘子送菜过来,也送了一日的份例,再要……没有了。” 原以为沈昕娘会不悦。却见她浑不在意,语气随意道:“那便出去采买吧,正好,要买的东西不少。” 她支了自己的银子,让自己院中的仆妇出门采买。 只派了仆妇前去,她自己既没有出门。也没有用沈家的银子。 朱氏气恼,却又无话可说。 “她的钱,她的钱就不是沈家的钱了么?还不是沈家给她的?如今她和离回来,那她的嫁妆,也该归了公中!”朱氏咬牙切齿。 但昨日的事情她没忘,一时也不敢上去招惹沈昕娘。 沈尚书忐忑的在齐王府外等了良久,才被人通传入内。 齐王府气势恢宏,庭院深深,入得王府内,似乎便有一种肃杀威严之气压在他身上,让他不由的便弯了脊背。 被带到花厅,沈尚书额上已有微微一层薄汗。 花厅清幽。还有淡淡兰花香气,沈尚书被请入座。 王府的下人送上一杯茶。 还未见到齐王,他已经有些如坐针毡之感。 抿了口茶,沈尚书正在心中估量着,这进了花厅又要等上多久的时候。 便听闻。有稳健的脚步声而来。 沈尚书向外看了一眼,瞧见那颀长玉立的身形,沈尚书连忙躬身作揖。“见过王爷” 齐王入得花厅,在上座坐下,“沈尚书今日倒是悠闲?” 不轻不重一句话,好似在暗讽他这段时间,为了典当行的事儿。和御史们参奏他的事儿忙的焦头烂额。 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想,沈尚书脸上有几许尴尬道:“再忙,也没有来见王爷的事情重要啊!” 齐王闻言,微微勾了勾嘴角,眉梢轻挑,“哦?这么说,沈尚书前来寻吾,是有要事?” “呃……这个……”沈尚书斟酌了一下措辞,但仍旧没有想好该怎么开口。 索性躬身上前一步,将袖中准备好的信笺拿出,双手奉上。 齐王身边的随从上前接过,转而呈给齐王。 齐王打开信笺来看。 再抬眼看向沈尚书的脸色,便带有几分深意了,但他惯常新怒不 形于色。 晓是善于察言观色的沈尚书,也瞧不出,齐王这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莫非,是他揣测有误? 沈尚书心中忐忑。 齐王问道:“这是什么?” “啊?”沈尚书一愣,“是,是小女的庚帖啊!” 莫非昨日,齐王根本不在送沈昕娘回沈家的车驾里?齐王对沈昕娘并没有别的意思? 他猜错了?全都猜错了? 沈尚书脊背微微冒汗,心下略紧。 齐王轻笑,但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吾自然看出这是庚帖,沈昕,沈家嫡出。沈尚书这是什么意思?” 事已至此,便是错,也只能错下去了! 沈尚书将心一横,咬牙道:“昕儿她虽生有傻病,但如今,病已经好了!想来王爷也是知道的!昕儿随她娘,娴静柔美,倘若齐王不嫌弃,让她有幸伺候齐王,自然是她的福气!” 齐王深邃的目光落在沈尚书的身上。 沈尚书觉犹如芒刺在背,盯着齐王的目光,一向伶牙俐齿的他也觉得口舌发麻。 “这么说,沈尚书是想让本王娶她?”齐王问道。 沈尚书闻言,噗通跪倒,连连摇头道:“不敢不敢,昕儿先前嫁于冯家七郎,如今和离之身,岂敢肖想王妃之位!王爷若不嫌弃,今晚,下官便将她送来!” “今晚?”齐王声音微挑,语气里似有愉悦,又似嘲讽。 沈尚书的额上都满是汗珠,“是,全凭王爷心意。” “唔,她的意思呢?”齐王淡淡问道。 沈尚书一愣,“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她能有什么意见,此事自然全凭下官做主。” 齐王缓缓点了点头,“好。” 听得一个好字,沈尚书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看来,没猜错!没押错了宝就好!这事儿,能成!庄妖广才。 “可今晚,会不会,有些着急了?”齐王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意味。 沈尚书已经不敢去捉摸齐王神情背后的意味,他发现齐王并非他能猜透之人,“不,不急,呃,不是,能伺候齐王是她的福气,自然是越急越好。” 齐王闻言大笑。 沈尚书被笑声弄得心里惶惶的,这马屁究竟是拍对了,还是没有啊? “不是她心急,是沈尚书你心急了吧?”齐王道。 沈尚书神情一僵,刚想否认,又想起齐王行事做派,便承认道:“是,是下官心急。齐王定然也知晓,下官近来不知得罪了那个小人,被人陷害,妻家的铺子被京兆府查封。御史们又揪着此事不放,实在是……实在是苦不堪言呐!” 说完,他小心翼翼的抬眼,偷偷窥视齐王脸色,齐王若是不发怒,还答应让沈昕娘入府,便是准备帮他吧? 可齐王面上根本看不出端倪。 片刻的沉默。 高贵华丽的花厅里,静的似乎能听道沈尚书咚咚的心跳,和微促的呼吸声。 “用女儿,换仕途平坦,沈尚书可想好了?”齐王清冽的嗓音,忽而在花厅里响起。 沈尚书一惊,脸色有些发白,他哆嗦着嘴唇,这话,这话叫他怎么答? “沈尚书若是没想好,还是回去再想想吧!”齐王将沈昕娘的庚帖折好,递给身边随从。 随从上前,递到沈尚书面前。 沈尚书看着那庚帖,迟疑片刻,并不去接,“下官,想好了!已经想好了!” 齐王笑了笑,伸手又接过庚帖,“那,吾却之不恭,等沈尚书送人前来。” 沈尚书稽首,“是,是!下官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沈尚书起身来到花厅门口的时候。 齐王却又开口道:“如此,她入得齐王府,却连个侧妃,滕妾都不是,沈尚书,可会后悔?” 沈尚书一愣,笑着连连摇头,“不会不会,能伺候齐王,已经是她的福分,哪里还敢奢望旁的!下官绝不会后悔的!” 齐王看着他,点了点头。 沈尚书莫名觉得,齐王最后看他的目光里怎的有种怜悯的味道? 离开齐王府的沈尚书,才真正高兴起来。 果真是没有让他猜错!齐王归京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忙着打压虞氏,扶持幼帝。自己的私人问题一直拖着没有考虑,其实,枕边也还是缺人的! 倒是叫他那大女儿给占了便宜! 这傻儿,偏生的貌美不凡,若非那双眼睛,便是给齐王为滕妾为夫人也是可以的吧? 不管怎么着,人送过去了,他的危机,也算是解除了! 沈尚书美美的想到。 回到沈家,他便 直奔韶光院。 远远就嗅到阵阵的香味,四散飘溢。 临近韶光院,更是看到沈家许多下人都围在韶光院近旁,探头探脑的往里窥视,像是在巴望着什么。 不多时,出来一个面容秀丽,仪态不凡的小丫鬟,手里捧着一个净白的盘子,盘中错落放着极快精致的点心。 丫鬟行到韶光院门口,“还请年长的阿婆来分吧?” 说完,一个婆子上前。 丫鬟哗啦将盘中精致的点心都倒进婆子兜起的衣襟上,转身回了韶光院。 一旁的丫鬟婆子,立即蜂拥将那婆子包围起来,“给我,给我!上一盘我就没分到!给我给我!” 哄抢之声,不绝于耳。 沈尚书瞪眼皱眉,抬手指着一群围聚在一起的下人,“这,这是做什么呢?成何体统?” 沈尚书的随从立即上前喝骂:“都不用干活儿吗?沈家是白养着你们的?” 正在哄抢点心的下人们,扭头一看,老爷来了,立即四下散去。 那贪嘴的,临开溜之前,还不忘再抢一块点心塞入口中。 沈尚书皱眉,迈入韶光院。 立即有不少人,又偷偷围聚回来,期待着旁人都走了,下一盘端出来的吃食,会不会自己能多得一点? 沈昕娘正坐在院中桂花树下,仰头望着桂花树上正喳喳唱着歌的黄鹂鸟。 沈尚书一声轻咳。 惊飞了鸟儿。 沈昕娘低头向他看来,起身福道:“父亲。” 沈尚书点点头,嗅着灶房间不断溢出的香味,“这不中不晚的,做的什么饭?” “小吃。”沈昕娘道。 “既是小吃,少做些即可,怎的做好了都分给下人,引得他们在外头哄抢?没有规矩?”沈尚书斥责道。 沈昕娘看他一眼,“父亲不让给,就不给了。” 她说完,便朝旁边的丫鬟道:“告诉他们不必等了。” 丫鬟领命而去,站在院门口,声音清脆:“大家伙儿都散了吧,老爷不让给你们吃了!” 第59章 那你,可会后悔? 沈尚书闻言一滞,这话说的!怎么好似是他苛待下人一般?这名声传出去,不会再招致御史弹劾吧? 他最近已经被弹劾的有些杯弓蛇影了。 沈昕娘神情淡漠,对他对面而立,无半分亲近之意。 沈尚书便有些不喜。若是沈五娘在这儿,见到他,必定要扑上来撒娇,爹爹长,爹爹短的叫。 断不会像个冰冷的木头一样,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就那么直愣愣的看着他,看得他心底生寒。 “那个,”沈尚书清了清嗓子,“你收拾打扮一下,打扮的漂亮些,若是缺什么首饰,就告诉夫人。” 丹心正捧着一盘刚出炉的茶点,从灶房走出,瞧见沈尚书也在,便停住了脚步。 “做什么?”沈昕娘问道。 沈尚书迟疑片刻,晓得她如今不傻了,瞒是瞒不过去的。且这种事情,她怕是求之不得还来不及呢吧? “今晚将你送到齐王府去,你收拾好了,莫要遭了齐王嫌弃!” 丹心一听,登时都傻了。 齐王会嫌弃她家娘子啊?她怎么觉得一直都是她家娘子在嫌弃齐王呢? “什么意思?”沈昕娘又问道。 沈尚书有些恼怒。“什么意思,你这么大的人了不懂么?就是要把你送到齐王身边,送到齐王枕侧!你要好好伺候齐王!好好侍奉!明白了没有?” 丹心闻言。更是张大了嘴。 这是……要让她将娘子为妾呀!且还是最微末的小妾! 这沈家的老爷是傻了吗?她家娘子若想伺候齐王,王妃就算不能奢望,最起码也能是个侧妃,夫人什么的吧? 沈家老爷竟巴巴的将娘子送去做妾啊?! “娘子,不行!不能答应啊娘子!”丹心焦急上前道。 沈尚书瞪了丹心一眼。“你不是原先跟在昕儿身边的丫鬟?那丫鬟叫什么来着?” “素衣,婢子是丹心!”丹心一点不怕沈尚书,脆生生的答道。 “能伺候齐王爷,是你家娘子的福气,你跟着到齐王府,也不会少了吃喝,别不识好歹!”沈尚书冷声说道。 沈昕娘立在桂花树下,抬起的净白手掌,接住树上落下的几朵金色的桂花,馥郁的花香,好似萦绕在她周身。 一身素衣,美丽不可方物。 “婚姻大事父 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虽然好了,不傻了。同冯家和离的事情,我就不追究了,这件事,我已经定下了,你就好好收拾吧!也别想那没有的!齐王能看上你,让你过府,是你的福气,别不知道珍惜!再被撵回来!我打断你的腿!”沈尚书恩威并重道。 沈昕娘想笑。 丹心已经忍不住一脸讽刺的看着沈尚书。 “好。”沈昕娘淡然点头。 “娘子,不能啊……”丹心不料娘子会答应,急红了眼睛,“这么一去,娘子可什么名分都没有了呀!” “还想要名分?!你如今是弃妇你知不知道?!”沈尚书怒道。 沈昕娘面上却没有半分焦急,更没有不甘。 她缓缓抬头,目光平淡的看着沈尚书,语气轻缓,漫不经心:“如此,你可会后悔?” 后悔?他怎么会后悔? 沈尚书正要开口,却觉得“后悔”一词,分外的耳熟。这是他今日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了,齐王也这般问他。 “不,当然不后悔!”沈尚书笃定说道。 “好。”沈昕娘平缓点头,没有半分抗拒。 沈尚书松了一口气的同时。 沈昕娘却又开口道:“父亲究竟是怎么做上吏部尚书的?就是靠着这些背后的蝇营狗苟么?” 沈尚书闻言登时涨红了脸,“逆女!你说什么?!” 他抬手向她净白的脸扇来。庄妖东血。 沈昕娘于树下,亭亭玉立的身形没有半分躲闪。 看着沈尚书的目光也一如既往的平淡,或许,有些讽刺。 不过她的目光太过幽深,辨不出罢了。 沈尚书恼羞成怒的样子,在淡定如常的她面前却恍如跳梁小丑。 高高举起的巴掌,却生生停在她脸侧。 “今晚就要送你去伺候齐王,我便放过你这次,敢在齐王面前胡说八道,我扒了你的皮!”沈尚书威胁道。 倘若是他旁的女儿听到他如此狠厉的话,此时一定会跪下来痛哭流涕的求他原谅的吧? 为何他这大女儿只是分外怜悯的看了她一眼? 连她身边的丫鬟看着他的目光都是嘲讽,鄙夷……却独独没有畏惧? 沈尚书转身离开之时,路过厨房,嗅到里头浓郁香气,实在忍不住,便弯身进了厨房。 灶台上还摆着一盘茶点,梅花的形状,清甜的香味。 沈尚书忍不住捡了一颗扔到口中。 “嗯!嗯!”他瞪大眼睛,只觉今日几番疲累,几番恼怒,在这一颗点心的无尽的香甜,回味绵长之中都化解了! “好吃,太好吃了!”沈尚书神情激动道,“谁做的?” 沈尚书身边随从往后看了看,低声道:“大娘子身边那丫鬟做的吧?” “哦,那将她抬进齐王府的时候,就将那丫鬟留下来!调到我外书房的小厨房里去!这手艺,安排在内院实在是可惜了!”沈尚书神情享受道。 这般口味的点心,日后不论是招待友人,还是拿出去送人,都是倍儿有面子的事儿呀! “哦,还有,那分发点心给下人的丫鬟,也挪到书房里伺候。”沈尚书笑道。 随从抬眼望了沈尚书一眼,颔首应下。 那丫鬟长得确实漂亮,老爷要将人挪到书房伺候的消息,要不要偷偷禀到夫人那儿,讨些赏钱呢? 沈尚书索性将整盘点心都端走,一向讲究礼仪的他,倒是忍不住便走边吃起来。 幸好是在自己家中,倘若被那些没事儿找事儿的御史们看见,又要参他个仪容不整了! “丹心姐姐没做好的那盘‘梅花落雪’呢?”小丫鬟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 “不知道,分下去了吧?”另一丫鬟应道。 沈尚书以为沈昕娘是去认真梳妆了。 倘若瞧见她正在鼓捣着一堆让仆妇从外头买回来的染料,估计要气傻。 不过这会儿气傻的不是沈尚书,而是沈家五娘子。 “母亲,母亲……为什么要把她送到齐王府上?她是个呆子呀,她是傻子呀……我不管,我长大了要嫁齐王的!”沈五娘拽着朱氏的袖子哭嚎道。 “呸,说的什么,不嫌臊!”朱氏伸手点了点她的脑袋。 “那日在花园见过齐王以后,我就再也不能忘,日日盼着长大,好嫁给他!凭什么让那傻子到齐王的身边?便是个妾也不行!”沈五娘依旧大哭。 朱氏被她烦的紧皱着眉头,“你爹的安排,你跟我哭有什么用?别闹,齐王比你大得多!你还小,说亲还得过个两三年的,慢慢相看,不着急!” “不,这京城,难道还有比齐王更好的男子么?我就要嫁齐王!”沈五娘闹腾着 。 朱氏伸手,一巴掌拍在她的脊背上,“一边哭去,别闹我!被你闹的头都要炸了!你要嫁,你要嫁!那是你要嫁就能嫁的人么?” 沈五娘从小到大没挨过打,朱氏这一巴掌有些重。 她当即抬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怔怔的望着朱氏,“母亲不喜欢我了!母亲不疼我了!连母亲都不疼我了!呜呜……” 说着,连高头屐也不穿,光着脚只穿着一双袜子就跑了出去。 “母亲别生气,我去劝劝五娘!”沈四娘立即追了出去。 离了朱氏和沈五娘的视线,她才垂眸冷笑起来,沈五娘还真是天真的可笑。 傍晚时候。一顶红尼小轿吱吱呀呀,从沈家抬了出来。 轿子旁边大步跟着一个丫鬟。 轿子后头,还碎步跟着四个提着行李的丫鬟,和两个背着包袱的仆妇。 一行人淡定从容。 好似悄无声息的,从齐王府的偏门,入了王府。 “人送走了?”沈尚书问道。 “是,送走了。”随从躬身回答。 “嗯。”沈尚书停了片刻又道,“我要的那两个丫鬟,都安排在书房了么?” 随从闻言,面上有些为难。 沈尚书皱眉,“交代你的事儿,你忘了?!” “不,不是忘了。那做点心的丫鬟,说是冯夫人送给大娘子的,她不是沈家人,她要跟大娘子走,咱们留不得。另一个丫鬟,更不是沈家的丫鬟,乃是齐王爷送给大娘子的……” “什么?!”沈尚书闻言,登时站起,目光呆呆望着随从,“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随从有些被吓住,结巴道:“是……是齐王爷送给大娘子的……” “快!快把轿子拦下来!不不,抬回来!抬回来!快,还愣着做什么?!快抬回来呀!”沈尚书大吼道。 随从愣住,脑门儿上挨了一巴掌,才反应过来。 忙不迭的转身而去。 可待他带着人,追到齐王府的时候,那轿子,和轿子里的人,早已经入了王府的门了。 第60章 她,美给谁看? 随从气喘吁吁的回来。 沈尚书的眼睛都气红了,“我是低估了!低估了她的分量了!难怪齐王和她都问我,可会后悔?!后悔!后悔呀!棋错一招!否则,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小妾?!怎么不也能是个夫人?” 沈尚书嗓子眼里冒火,在屋子里踱着步子。不多时的功夫,嘴上竟冒出两个大燎泡来。 “你,你既知道,怎的不早些来告诉我?”沈尚书怒视着随从道。 随从耷拉着脑袋,声音怯懦,“是……是夫人不让说的。夫人说,等人送走了,老爷问起来,再禀来……” “这个蠢货!”沈尚书怒砸了杯盏,“我要休了她!休了她!” “委屈么?”齐王坐在沈昕娘对面,声音轻缓的问道。 两人中间隔着棋盘,黑白子错落于乌金般的棋盘之上。 他的目光却没有看着棋盘,而是凝视着她凝白如脂的脸,亮如黑子的眼眸。 “有什么委屈?”沈昕娘淡然答道,啪嗒,落下一个子来。 “无名无分,一点都不会觉得委屈?”齐王勾着嘴角问。 沈昕娘抬头看他一眼。语调平淡舒缓,“王妃与妾室,于名分上来说,对我并没有什么不同。对你,也没有。还有什么可委屈的?” 齐王笑了笑。 “且如今,我觉得无名无分的妾室,倒更好一些。”沈昕娘淡然又落一子。净白的素手,捡去齐王一大片的棋子。 齐王皱眉道:“你下棋,从来都是这般不留余地的么?” 啪嗒一声,“不知道,随心而走罢了。” 齐王深深望她。 棋盘之上。她进攻凶猛,不留余地,将他杀的片甲不留,手段凶狠。 她说,这是随心而走。 她的心中,对待对手,也是这般凶狠,不留余地的么? 齐王与她对弈两局,两局皆败。 沈昕娘道:“既是厮杀,又何必讲究君子之道?过于瞻前顾后,只能让你惨败收场。” 齐王望她不语。 沈昕娘却起身,“夜深了,你走吧。” 齐王垂眸轻笑,“这时候,我能不能不讲君子之道?你如今可是我的妾室了!” 沈昕娘回头,一双幽深幽深的眼睛望着他,“你把我当成那个已经死去的故人么?” 齐王一愣,胸口一阵绞痛。 “你勉强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既然忘不掉,索性就别忘了。”沈昕娘淡然转开视线。 “我从没有想过”齐王缓缓说道,“从没有想过忘了她,也没有想过,要用任何人来代替她。” 说完,他转身离开。 沈昕娘面色平静,让人备水,她要沐浴。 丹心咋舌,她家娘子真是不一般。谁到了娘子面前,都只有被气走的份儿。 可娘子不管到了那儿,都是一样的怡然自得。 “娘子,您为什么说妾室还好些呢?”丹心一面卸去沈昕娘头上朱钗,一面问道。 沈昕娘摸了摸左臂,“还记得齐王送我的礼物么?” 丹心呆了片刻,“袖里剑啊?” 镜中的沈昕娘冲她点了点头。 “哦。”丹心梳理着乌黑的长发,“婢子明白了……” 如雪花一般参奏沈尚书的折子果然停了下来。 好似突然间转了风向一般。 可秦记典当行却仍旧是被查封的状态。 官位是保住了,可典当行若是搭进去,那过惯了的大手大脚花钱的日子还能再回来么? 沈尚书着急,朱氏更着急。 但两个人大吵一场,已经不说话了。 沈尚书不能真休了朱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处处都得小心。 但心里气不顺,他便将以前他多看了两眼,朱氏就给打发的远远的一个丫鬟,给抬了姨娘。 日日宿在新好院中,简直将朱氏气的吐血。 沈尚书又求到齐王府前。 不过这回,他连齐王府的大门都没进去。 “我家大娘子在齐王府,伺候齐王呢……”沈尚书低声说道。 门房鄙夷的视线,让他老脸有些臊。 门房却是摇了头,“什么大娘子?不知道,不过王爷也有留话给大人。秦记典当行的事情,他交代了,您去问府尹就知道了。” 沈尚书皱眉,又辗转请了府尹吃酒。 酒过三巡,府尹的脑袋都要埋到人家唱小曲儿的姑娘怀里了,才对他说道:“王爷交代了,可太后娘娘也有交代呀!太后娘娘说了,只要您将另一只红翡也拿出来,铺子就还给您。拿不出来……呵呵呵……真香 !” 府尹摸着小姑娘的手,笑道。 沈尚书的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 怎么皇太后也搀和进来了?庄见呆血。 “王爷不想因为这一点小事儿,和皇太后闹的不愉快,大人您也别让下官为难……”府尹笑着醉倒在小姑娘怀中。 “皇太后为何一定要另一只红翡?那红翡……丢了呀!”沈尚书拽着府尹的袖子叱问道。 府尹嘿嘿一笑,“女人哪有不爱美的?红翡的妙用,沈大人不知道吗?下官得了红翡,让家中妇人试过一次之后,不敢藏私,立即就送给了太后娘娘呀……嘿嘿嘿!” 沈尚书只想呸他一脸。 感情若非府尹急着讨好太后,他也不会被逼到如此地步! 这真是要害死他呀! 红翡的妙用?他怎么没有听朱氏提起过?朱氏这愚蠢的妇人,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他?! “娘子,您尝尝味道怎么样?”悦来食肆之中,香味四溢。 丹心端上来一盘刚出锅的,油亮的小菜,放在沈昕娘面前。 “是你做的?”沈昕娘尝了一口,放下筷子。 丹心嘻嘻一笑,“是郝大厨做的!大厨就是大厨,我不过将娘子指点我的略略一说,他就激动得什么似的,口中还喃喃自语了好半天呢!然后就做出了这般菜色!” 沈昕娘缓缓点头,“你先留在这里,傍晚时候,叫车来接你回府。” 丹心闻言一愣,“啊?” 沈昕娘却已经起身。 难怪在沈家的时候,娘子要亲自指点她厨艺的,原来是要让她来教悦来食肆的厨子呀!娘子自己的嫁妆铺子,如此自然没错。 “可,可我留下,那,那谁伺候在娘子身边呐?”丹心皱眉,担忧问道。 沈昕娘缓缓开口,“谁都可以。” 丹心闻言难过,她对娘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么?任是谁,都能取代她的位置?她好歹也是跟娘子一起经历过危难生死的人呐,在娘子心中,她连一点分量都没有吗? “不过,我还是习惯你。”沈昕娘缓缓说道,“所以,你要快些教会这里的厨子。” 丹心闻言,立即喜笑颜开,她就说嘛! “娘子放心吧!” 沈昕娘点头,提步下楼。 见沈昕娘从楼上下 来,掌柜的立即起身相送。 他今日才知,那日点了所有招牌菜的年轻女子,竟然就是自己的东家。且东家不似以前的老东家,对店中一切都不管不问,反倒是派来了手艺精巧的丫鬟。 嗅着厨房传来的阵阵香味儿,他都忍不住口水直流。 店门外头,更有不少过路之人,寻着香味儿探头向里张望。 “东家您慢走,您好走!”掌柜的脸笑的如同盛开的菊花一般。 沈昕娘自后院出了食肆,上了马车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位食客受不住腹中馋虫的召唤,坐进了平日里食客寥寥的食肆中。 “掌柜的,您这儿做什么菜呢?这般香气扑鼻?”不断有询问传出。 “去忙吧。”沈昕娘看着丹心说道。 立在马车边上的丫鬟金香立即上前搀扶了沈昕娘,“丹心姐姐放心,您不在呀,总算有我在娘子面前表现的机会了,我定会照顾好娘子的!” 丹心面有不舍,虽不过是短暂的离别,可她却觉得像是要分开很久似的。 沈昕娘扶着金香的手,上了马车。 目送马车缓缓离开,丹心才吸吸鼻子,又从后院返回厨房。 沈昕娘却忽而挑开车帘,向街角望了一眼。 她怎么觉得,像是有人在街角窥伺一般? 是错觉?还是因她六觉敏锐真的察觉了什么? 马车一晃而过,她并未在街角发现什么。 此时沈家正院之中,却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争执。 “你这无知妇人!那红翡究竟有何妙用?你竟隐瞒不说?!害的我如今如此被动!”沈尚书指着朱氏,怒斥道。 朱氏委屈的摸着眼泪,“不过是红翡泡水,洗面,能保持容颜年轻,皮肤光洁润滑……这都是女子喜爱的,且不过是苏掌柜听人相传的,谁知道是不是误传,这才没有告诉老爷……” “你自己试过,还不知道是不是误传?那京兆府的府尹让他夫人试过,发现确有奇效,便进献给了太后娘娘!还告诉太后娘娘,此红翡有一对,一对合在一起用,效果才是最好!如今太后娘娘压着典当行的事情不放,就是让我拿出另外一只红翡来!你说!你这……你这……”沈尚书气的指着朱氏的鼻子骂,这会儿却是连骂的力气都没有了。 齐王自然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和太后娘娘闹翻。 太后若是不达目的,就不撒手。他的官位是抱住了,典当行指定保不住了呀…… 朱氏看着跌坐一旁的沈尚书,拿帕子沾着眼角,委屈道:“女为悦己者容,女人爱漂亮,也是漂亮给自家男人看的!我得了那红翡,想要保持年轻,不就是为了让老爷看见了开心么……太后娘娘已经是寡居了,先皇帝不在了,她……她又美给谁看?” 第61章 吃死了人 沈尚书闻言,心中咯噔一声。 “无知妇人!休得胡言!”沈尚书瞪眼怒斥。 朱氏赶紧捂住嘴。 不过弄丢一块红翡,就险些折腾的连官职都搭进去。倘若窥伺到皇家的什么秘密,那还有活命的机会么? “女人都爱美,便是没人看。自己照照镜子不也赏心悦目么!”沈尚书皱眉说道,“适才的话,不准再提!跟谁都不能再提!那块红翡……果真找不到了么?” 朱氏摇头,“合府都翻了个遍,犄角旮旯也没有放过……莫非真的是家里进了贼?可那贼什么都没偷,没弄出一点动静,就单单只拿走那么一块红翡?” 沈尚书沉吟片刻。摇头道:“必然还是家里头的人。” “那……”朱氏犹疑,“那家里已经翻了遍了……” “我已经交代京城的各家典当行。一旦有人出手红翡,且是质地不凡的红翡,要第一时间告诉我知道。如今,只能等了……”沈尚书脸色难看。 太后娘娘按着不放,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沈昕娘的马车在布行后门外停下。 金香叩了门,女掌柜已经交代过,瞧见是东家来了。女工们连忙去通知女掌柜来迎。 沈昕娘却连前院都没有去,只呆在后院染坊内。 她从袖袋中取出一块巴掌大小,已经制干了的染剂。来鸟投血。 “备一缸净水。”沈昕娘吩咐道。 “这是娘子寻来的新的染料?”女掌柜问道。 沈昕娘缓缓点头。 女掌柜面色迟疑,“这……这也太小了吧,一缸水,只怕这巴掌大小的一块,不够用,不如拿个木盆来试上一试?” 沈昕娘垂眸,这块染料,乃是混杂了白泉水。和黑泉水加普通染料调配而成。巴掌大一块,一缸水化开,颜色也不会太淡。 “不必,缸就正好。”沈昕娘说道。 女掌柜脸上分明带着不赞同。 掌柜的一般最是看不惯分明什么都不懂,还要指手画脚的东家。 不过人家毕竟是东家,要试,就让她试!不成了。她自然没有话好说! 女掌柜不甚有兴趣的将沈昕娘带到一缸净水旁,“昨日晒过的井水。” 沈昕娘抬手将巴掌大小的干染料投入水缸之中。 女工立即拿 了长长的竹竿在水缸中搅拌。 这染料水溶性极好,女工搅拌了没几下,染料便均匀散开。 缸中颜色并不深,隐约能分辨出是浅浅淡淡的翠色液体。 “拿白棉布来!”女掌柜吩咐道。 棉布价廉,就算染不好,损失也不大。 沈昕娘闻言,没有作声。 两三个女工配合,将棉布抖开,缓缓投入染缸之中,稍事浸泡,再挑着一头缓缓从染缸中拉出。 随着女工缓缓拉出的动作。 一旁围观的女工纷纷瞪大了眼睛。 “这……这是……春绿!春绿色!”女工惊讶道。 “比苏州织锦的春绿还明艳几分!”挑着布头的女工瞪大眼睛看着手里浆染过的布料。 “颜色太鲜亮了……” “上色又快,又均匀!色泽亮丽!这是上好的方剂呀!”女工们惊呼。 女掌柜也瞪大了眼睛。 嘴巴惊讶的合都合不拢。 金香扶着沈昕娘。听闻这周遭女工们惊讶的大呼小叫,虽不懂行,却也忍不住跟着心潮澎湃。 可再看沈昕娘,却一如既往的淡定如常,好似这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一般。 “娘子……娘子,这染料……这染料……”女掌柜已经惊喜的话都说不流畅了。 原以为是什么都不懂,过来胡闹的东家,却不想给了她这么天大的惊喜。 “倘若这染料能在咱们布行的染坊里投入使用,那咱们的布行……前途不可限量啊!这,这颜色,真是比市面上最好的苏州织锦都鲜亮!莫说京城,只怕是放眼大梁也没有能与之相比的!”女掌柜一面颤声说着,一面颤抖着双手上前,似乎想要触摸一下这颜色鲜亮喜人的春绿色布匹。可她又谨慎的缩回手来,生怕弄坏了布上色彩。 沈昕娘点点头,“投入使用是没有问题,不过不用急,先看看晾干之后的颜色如何,且还要试试浆洗会不会脱色再做决定。” 她清淡的声音,没有半分的惊喜,依旧平平淡淡,仿佛说着无足轻重的小事。 面无表情的脸上,甚至看不出高兴的神色。 女掌柜不由佩服起着年轻的小东家来,自己这在她般年纪虽说跟着爹爹在铺子里历练,已经觉得超过大多数的女孩子。可也绝没有小东家这般淡定沉稳,宠辱不惊。 她连连点头,语气神态都比一开始恭敬了许多:“娘子说的是!是我们太心急了!不过瞧这上色的情况,晾干也差不了。至于脱色嘛……确实还要再看看。” 沈昕娘看着从染缸中一段段挑出,晾到院内杆子上的春绿色棉布,心头也不禁跟着这可爱喜人的春绿色变得轻快起来。 其实至于脱色的问题,她在配置染料的时候已经考虑过了,有黑泉水,滤去杂质,所剩纯色,必然有固色之效,理应不会掉色。不过是试一试,叫女掌柜和女工们也心中有数,更稳妥些。 “这染料市面上没有见过,娘子是买的方子,还是直接购的染料?”女掌柜交代女工好好浆染布料,她则恭恭敬敬的陪在沈昕娘身边。 沈昕娘询问了市场上最时兴的颜色,缓声道:“只有现成的染料。” 女掌柜连连点头,是啊,这般鲜亮的颜色,若是得到方子,岂不更是价值连城!能有染料已经不错! “那别家铺子?咱们是不是得率先将这布推到市面上?”女掌柜又问。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布行的后门。 马车就停在后门外,马儿低头啃着树皮,和树下的草叶子,时不时的踢踏两下马蹄子。 沈昕娘忽觉异样,抬头向巷尾望去,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不必着急,别的铺子买不到这染料。先试了颜色,留意采买上乘的布料,这颜料只做上乘布料。”沈昕娘交代道。 女掌柜连连点头,“这般好的颜色,理当只做上乘布料的!娘子说的是……适才是小的有眼无珠……” 女掌柜正惭愧汗颜,沈昕娘却打断她。 “好了,你并没有错,新来的染料,用价廉的棉布试色,是情理之中。” 听着沈昕娘并无责备的淡然语气。 女掌柜心头更添敬佩。 金香扶着沈昕娘上了马车。 马车往齐王府而去,可还没走出多远,便听到外头有人拦住车夫,语气甚为急躁。 “娘子……娘子可在?”马车外的小伙计气喘吁吁的问道。 车夫一愣。 车里的金香已经挑开车帘,“娘子问,有什么事?” “娘子,不好了!食肆里出事了!”小伙计大约是一路跑来,满脸的汗。 “出了什么事?”车内传来沈昕娘的声音,平静淡泊。 只一声,好似就让人的心浮气躁沉淀下来。 那小伙计说话也流畅了许多,“回禀娘子,食肆里吃死了人!有人报了官,只怕这会儿金吾卫已经到了!” 金香闻言,大惊失色,“怎么会突然吃死了人?娘子离开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许多食客寻着香味儿都进来了?” “正是呀,最是热闹的时候,食肆里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热闹过,连楼上的雅间都坐满了,可忽然就有人吃着吃着就倒了地……”小伙计抹了把汗,语气又急促起来。 “去食肆。”沈昕娘吩咐。 小伙计爬上马车,挨着车夫坐着,车夫“驾”一声,调转马头,往食肆而去。 沈昕娘赶来的时候,里里外外围满了人。 金吾卫却是已经到了,掌柜的,郝大厨,丹心等人都被人押着要带走。 连跑堂的小伙计们,除了来报信这个,都被看管起来。 丹心脸都吓得苍白,见到沈昕娘,立时就想开口唤娘子。但想到自己此时的处境,想到食肆的危机,她生生将那声“娘子”给卡在了嗓子眼儿。 自己被带走也就罢了,这事儿是个麻烦,千万不能牵连娘子! 丹心偷偷冲沈昕娘摇头,让她莫要趟进来。 沈昕娘看了丹心一眼,便转开视线,对她的提醒更是置若罔闻。 她直接来到躺倒在地的那食客身边。 食客脸色发黑,眼睑发乌,嘴角有黑血溢出,一眼便知,是中毒所致。 吃了他们食肆的饭,中毒而死,不管这毒是谁下的,他们食肆也难逃干系了! 第62章 是谁? 掌柜的忍不住连连摇头,刚看见生意要兴旺起来,便出了这种事儿!流年不利呀!流年不利! 吃死了人的食肆,能开下去才怪! 东家若是侥幸,说不得还能逃过这一劫。 掌柜的想着。向沈昕娘看过来,看着娘子年纪轻轻,不谙世事的模样,只怕这一劫,她是逃不过去了……年纪轻轻的,若是被下了大狱,还能有好儿么? “什么人?休得靠近死者!”沈昕娘想要去试一试中毒那人的鼻息时。立即有金吾卫上前相拦。 沈昕娘收住脚步。 一旁的金香却轻轻的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向二楼看去。 沈昕娘缓缓抬头。 二楼廊间。廊柱一旁,立着一个颀长伟岸的身影。 那人眉目宛如刀刻,不怒不笑,就已经让人望之流连,不舍移开视线。 那人唇角微微勾起,一张神祗般的脸更是生动明媚,整个食肆都相映黯然,只有他华彩非凡。 沈昕娘望着居高临下的他,没有动。 二楼却快步走下一个丫鬟,在沈昕娘耳边道:“王爷说,如果您需要,这件事,他会出面相帮。” 沈昕娘看着二楼,仿佛睥睨众生的齐王爷,微微摇了摇头。 “无关人等退散!仵作已经验明,此人碗中饭菜有毒。乃中毒而死。食肆从掌柜到活计一律带走!”金吾卫大喝一声。 丹心等人立即就被推搡着向外而去。 “慢着。”沈昕娘开口道。 丹心连连冲她摇头,连相识不久的掌柜都在向她摇头。 她一年轻弱女子,即便插手进来,不过多将自己搭进来而已,救不了他们,又赔上她自己,何苦来哉?! “你是何人?”金吾卫问道。 “我是这里的东家。”沈昕娘淡然回答。 围观众人一阵哗然。 立在二楼的齐王也微微眯了眼睛。她还真是,什么都不怕呢! 金吾卫冷冷一笑,“既是东家,那便一起衙门里走一趟吧!你的食肆吃死了人,你也脱不了干系!” 沈昕娘垂眸来到地上中毒那人身边,缓缓蹲下身来,试了试那人的鼻息,“他还没死呢。” 一旁仵作喷笑出来,“姑娘啊,你真是年轻!没见过世面!人是没死透,不过这人中毒已深, 要死也不过一时片刻!便是神医在世,也救不了他了!” “废话什么?带走带走!”金吾卫不悦道。 “食肆里发生的事情。还是食肆里说清楚的好。”沈昕娘说着话,忽而靠近那金吾卫。 二楼的齐王,眼眸立时眯起,面上有不悦。 只见沈昕娘以极快的速度,塞进金吾卫手中一张飞钱。 “请大人稍事片刻,待我问清楚了情况,自然随大人处置!”沈昕娘塞了钱,就退开一步。 金吾卫背过身,看了看袖中飞钱,脸上表情缓和许多。 “你是东家,问清楚也不为过,不过你要问谁?”金吾卫指着被羁押在一旁的丹心,掌柜等人。 沈昕娘却指着躺在地上那人,“问他。” 店内店外又是一片哗然,人都快死了,还能问出什么?这带着幂篱的小娘子瞧着窈窕多姿,该不会是脑子有问题吧? 金吾卫捏了捏手里的飞钱,“娘子确定要问他?” “是,请大人给个房间,我要单独询问。”沈昕娘缓缓说道。 金吾卫点头同意,指挥着手下将人抬进一旁摆有屏风的隔间。 仵作在一旁皱紧了眉头,“大人,她要问死人个什么?她又不是仵作……” “你管她问什么,问不出,直接将人带走就是!”金吾卫低声道。 沈昕娘垂眸,低声对伺候身边的金香说:“齐王把你留给我,你如今就是我的丫鬟,可会听我的吩咐?” 金香一愣,连连点头道:“婢子自然是听娘子吩咐的!” “离开食肆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人在暗中窥伺。在布行也有这种感觉,只怕今日之事,是有人故意陷害。你去外头看看,那人定然没走。发现行踪可疑之人,你就将他捉回来!”沈昕娘低声吩咐。 “啊?娘子……娘子怎知我能将人捉回来?”金香一阵被看穿的紧张。 “你有功夫在身,且齐王就在二楼,你如何不能将人捉回来?”沈昕娘淡然道。 “娘子怎知……”金香问道一半,又停下话来,这话再问,就傻了。王爷让她们四个贴身保护娘子,却早早就被娘子看了出来。 “快去,别让人溜了。”沈昕娘颔首道。 “是!”金香不再扭捏,拱手退出屏风外。 支开金香。 “ 太极生两仪……”沈昕娘念动口诀,唤出阴阳泉眼,舀白泉水灌入那人口中。 此地不方便沐浴,不然一黑泉水浸泡,吸取体内余毒,他会醒来的更快。 沈昕娘收起阴阳泉眼,静立一旁,思量着今日之事,究竟是谁在针对她。 半柱香的功夫。 外头的金吾卫等得有些不耐烦,看热闹的人非但没少,口口相传,反倒更多了,食肆外头,里三层外三层的全是人。 “小娘子,快着点儿,您问出结果了吗?咱们还得将人带走呢,不能总在这儿耽误工夫呀?”金吾卫大声道。 一旁的下属都跟着哈哈嘲笑起来,一个半死了,随时都能断气的人,能问出什么来? 这小娘子铁定是脑子不好! “掌柜、伙计带走也就罢了,她身边那丫鬟别让人带走。”二楼雅间内,齐王看着面前菜式,淡声说道。 “是,王爷!”带刀随从拱手应声,退出门外,正要去交代。 却忽闻得 “咳咳”一声男人的咳嗽从屏风后头传了出来。 喧闹的食肆一楼,立时安静下来。 “咳咳咳”男人咳嗽的声音,在这一片宁静之中,显得格外清晰。 连围在食肆外头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抿嘴大气不敢出,生怕自己听错了。 后头不知情的人还要挤嚷,被前头人“嘘嘘别吵”给制止下来。 沈昕娘带着幂篱的窈窕身影从屏风后头走出。 众人都瞪大眼睛望她。 “不敢耽搁大人办差,请大人派人将他扶出来吧!”沈昕娘说道。 她话音刚落,那先前要被毒死,已经被仵作判了死刑的男人,却是自己挣扎着起身,扶着红木的屏风,艰难的自己走了出来。 “啊诈尸呀” 看热闹的人里,有胆子小的忍不住惊叫道! 想要往外挤,可外头围得人太多,一时又挤不出去。 “大白天的,诈个鸟的尸!”后头没瞧见,只听热闹的人鄙夷道。 金吾卫和仵作一瞧见那人自己走出来,险些吓得从凳子上,跌坐到地上去。 “你你你……”仵作指着那人,瞪大了眼睛,满面不可置信! “大人!大人明鉴!小人是被人害了呀!”那人瞧见金吾卫身 上官服,先是愣了一愣,片刻便反应过来,噗通跪倒在地。 “说、说说清楚,怎、怎么会事?”金吾卫难掩惊讶,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二楼齐王随从也再三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才敢回去禀报,“王爷,毒死那人,他……又活了!” 齐王闻言,喝茶的动作一顿。 起身向外,再次站在二楼廊间,低头向下看去。 沈昕娘黑纱幂篱之下,净白的衣衫,透着孤傲清冷,不惊不乱。 中毒又醒的男子哭声道:“我那友人请我来吃饭,说是要还借我那三百贯的银钱。我便来了,可吃饭间,他不提钱的事儿,只频频给我倒酒夹菜,我忽觉腹痛难忍,知道情况不对,就……就已经浑身僵硬,言语不能,想要抓住他,却被他一推,倒地不起……” “你那友人在哪儿?可还在人群里?”沈昕娘忽而问道。 一人闻言,立时推开周遭人就要往外钻。 “就是他” “抓住他!” 沈昕娘和那中毒男子异口同声道。 金吾卫反应也算敏捷,两人上前,拽住那想要从人群中挤走的男子,一把甩入食肆厅堂里。 那人拽痛了屁股脊背,连声惨叫。 中毒的男子,立即扑上来,两手扼住他的喉咙,就要掐死他。 “我当你是朋友,才借给你银子,你赖账不还也就罢了,居然还要毒死我!我!我和你拼了!”中毒的男子咬牙切齿道。 那人翻着白眼,拍打着他的手,连连摇头。 金吾卫上前将人拉开。 “世上还有你这般人,不想还钱,就下手毒死友人?!”金吾卫瞪眼喝道。 “不是,不是!官爷,官爷听我解释!前几日有人找到我,说让我做些事,就给我一千贯钱,我不敢,那人却说不是大事儿,我欠着钱,生意上又周转不开,确实需要钱,他说不是要命的大事儿,我就答应下来。今日那人又找到我,说,只要我请人到这食肆里来吃饭,将一副泻药放在碗里,就把钱给我。我这才答应!”那人哭着解释,“我真不知道这药会要了人命啊!那人告诉我是泻药,只是泻药!” “你,你就是想害死我……”中毒的男子又要扑上去撕扯,被金吾卫拉住。 “我是拿了钱就想还你的,不曾想过这会是毒药啊!你知道,我连只 耗子都不敢打死,怎么敢下毒要你的命呢?”下毒的男子脸都哭皱了。来鸟投技。 周围嘘声一片。 这事情真是一波三折的!今儿这热闹不白看! “是谁给你给你银钱,让你下药的?”沈昕娘缓声问道。 第63章 是谁在奢望? 【为200钻石加更】 下毒的男子抬眼看了看带着黑纱幂篱的小娘子,不知怎的,在她隔着黑纱的视线之下,竟觉得后背冷飕飕的。 “我只见过他两三次,知道他是替大户人家办事的。不知他是哪家的下人呐!”男子惊慌解释。 “再见,能认得么?”沈昕娘淡声问道。 分明她声音很轻淡。 可男子不知怎的,就是心头一缩,好似他敢说个不能,下一刻他就会身首异处一般。 “能能能……”他连连点头。 “娘子!人我抓到了!”金香在人群外头喊道。 好热闹的人立刻分开一条道来。 金香拽着被揍得脸上甚是狼狈,手被反剪绑在背后的男子上前。 沈昕娘对金香赞赏的点点头。 金香忍不住心头庆幸,幸而有王爷的人在此帮忙。不然还真让这贼人给溜了!那她如何向娘子交差,如何对得起娘子信任? “是他么?”沈昕娘问道。 贼人虽脸上狼狈。却挡不住目光凶狠。 他狠狠一瞪眼。 下毒的男人便畏畏缩缩,不敢说话。敢给他毒药,光天化日下,毒死人命的人,难道会是什么善茬? “是他么?”沈昕娘又问了一遍。 金吾卫也喝道:“是不是,你倒是说句痛快话呀?到了衙门,可不是这般询问了?问话前,先打上一百杀威棒!看你招不招!” “这……这这……”男人低头,额上豆大的汗珠滴落在地上。 贼人狠狠咳了一声。 下毒的男人更不敢说了。 中毒的男人眯着眼睛,偷偷看了看那贼人,却只觉陌生,从不记得自己的罪过这号人物呀? 沈昕娘回头看了看桌上被仵作查验过的饭菜,冷声道:“既然你说是泻药,也许是仵作验错了,不如你再吃上一吃,究竟是泻药。还是毒药,众人也好分辨。” 下毒的男人闻言一惊,连连摇头。 “金香。”沈昕娘唤了一声。 金香一把推开贼人,端着饭碗就要往那男人嘴里塞。 “我说我说,是他是他!他给我药,说是泻药,说只要我在这食肆里闹出些事情来。一千贯钱就是我的!”男人脸上的汗涔涔而下,说话倒流畅起来,一个磕巴都不打,一口气说完,大口大口喘息。 “哦”周围惊叹之声,此起彼伏。 针对的不是中毒的男人,针对的竟然是食肆呀! 并非食肆的饭菜有毒,乃是有人故意要抹黑这食肆,不是泻药,乃是毒药,那目的就不是抹黑那么简单了!谋算的是这食肆当家人的命吧? 食肆外头一边唏嘘声中。 食肆里头则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金吾卫也意识到,这事儿不小。瞧着小娘子衣着打扮,不像是普通人家。可若是大户家里的。怎么也不会让一个小姑娘出来扛着挡着事儿吧? 这京城的大户人家,非富即贵,随便一个就得罪不起。 大户人家里头的肮脏事儿,他可不想摊上。 “是谁让你来诬陷我的食肆的?”沈昕娘看着那凶狠的贼人道。 那贼人冷哼一声,背过脸去,根本不看沈昕娘。 可他的小动作,沈昕娘却没有错过。 他被背剪在身后的手,从袖管里朝金吾卫亮出了个牌子,又极快的收了回去。 她的位置,没来得及看清牌子上的徽记。 “此事已经明白,食肆乃是被诬陷,贼人带回衙门问询!”金吾卫立即会意。 挥手让人押了那贼人和下毒的男子回衙门。 阻止沈昕娘当众再盘问下去。 沈昕娘没有纠缠,冷眼看着金吾卫带人离开。 掌柜的,丹心等人被放开。 那中毒的男子经人指点,知道是沈昕娘救了他的命,砰砰的朝她磕头谢恩。 仵作临走,还诧异的看了沈昕娘好几眼。 可出了这事儿,店外看热闹的人不少,进店吃饭的却是没有了。 丹心灵机一动,抱着沈昕娘的腿大哭起来。 “娘子好生可怜,夫人留给娘子的嫁妆,被继夫人盘剥克扣的原本就不剩什么!原以为,有了拿得出手的招牌菜,总能靠着这食肆有个营生!却不想……却不想,竟如此遭人陷害!娘子可怜呐!夫人若在天有灵,看到娘子如此吃苦,如此不顺,不知该有痛心……究竟是谁,丧了良心的要这般陷害娘子,岂知娘子孤身一人,有多么不易……”丹心哭的可怜,吐字却十分清晰。 看热闹的人很快便明白过来。 小娘子是死了亲娘,后娘又不亲的。 难怪小小年纪,就 要出来独当一面。 握着个铺子,有个营生也算不错,却这般坎坷不顺。 “别哭了小丫头!你们这儿饭菜若是做得好,咱们照顾你们生意!”说着便有人踏进食肆。 “不怕吃死了呀?”有好事儿的人在外头揶揄。 “切,没瞧见那人已经被带到衙门里去了?他那是识人不清,自己的朋友下毒,你让他朝老子下毒试试?” “就是,再说,娘子不是有妙手回春之道么?不怕不怕……” 众人说笑着,不少人都又进了食肆,纷纷扬手要点菜。 气氛还有些紧张,丹心抹抹泪从地上站起,跟着郝大厨进了灶房。 传菜的伙计都格外的谨慎,自己桌的客人,盘子决不假旁人之手,上了桌,看了桌上客人均无异动,才敢离开。 沈昕娘抬头向二楼望去。 那让周遭颜色尽失,唯有他华彩非凡的身影已经不见。 “娘子,王爷适才已经离开了。”金香在她耳边低声道。 沈昕娘点点头。 “咱们也回王府么?”金香问道。 沈昕娘在黑纱幂篱之下的身形却微微一顿,“去布行!” 金香一阵紧张,该不会布行也被人算计了吧? 她扶着沈昕娘匆匆上了马车,一路不停的又返回布行。 布行里平静依然。 女工们忙忙碌碌,女掌柜在前厅穿梭,时不时的回到后院看看那新染的春绿色布匹,一看脸上的笑便裂到嘴角,合不拢。 瞧见沈昕娘去而复返,以为她是和自己一样,关心这布料浆染的情况,便笑着上前:“娘子,这布料晾干,要一两天的功夫呢,这会儿还看不出什么!不过您瞧着颜色,越发鲜亮喜人!” 沈昕娘的目光却没有停留在布料上,反倒是看了看布行前后两院,及后院的厢房。 “院里可有看守之人?”沈昕娘问道。 “原是有的,不过这两天他家中有事,告假回家去了,过两日就来,我也就没再请旁人。您知道,咱们这儿的利钱不多,年轻力壮的护院却是不便宜……”女掌柜解释道。 “那就让住在院中的女工值夜,警醒一些,有个风吹草动也好有防范。”沈昕娘吩咐道。 女掌柜连连点头,“是,是,娘子想得周全!” 这般好的染料,若是让旁人知道,还不得遭了惦记?是得小心谨慎! 沈昕娘看了一圈,提点了女掌柜,才离开。 来节助巴。 她回到齐王府的时候。 齐王已经在府中等她,未让她回了自己的院子,便将她请了过来。 屏退旁人。 熏着龙涎香华贵富丽的厅堂里,他一身锦袍,通身的气质盖过了屋里的富丽。 便是织锦的四折屏风,也被他盖住了华彩,显得黯淡无光。 他一双眼眸像是落入了星辰一般,专注望她。 回到府中,沈昕娘便去掉了幂篱。 没有了黑纱遮掩,她更显清丽,“王爷有什么吩咐?” “你会起死回生的医术?”齐王的声音,分外的悦耳,气质之上,却带着皇家那种天生的王者之势。 沈昕娘垂眸,像是觉得他的话可笑,可她脸上并没有笑容,“我若说是,你会信么?” 齐王微微点头,“我信。” 沈昕娘闻言却错愕,“你信?这种话,你也信?” 齐王却收起慵懒的坐姿,起身向她走来。 随着他一步步靠近,好似那种威压也不由靠近。 沈昕娘需要微微仰脸,才能直视他的眼。 “你身上有太多的迷,还有什么是让人不可信的呢?你眼盲心盲,恍如呆滞痴傻。一场灾祸,如今却聪慧机敏,你告诉我,是不是以前的沈昕娘已经死了,而你,是死而复生的……”齐王说着话,俯身一点点逼近她。 他灼热的视线,逼仄的呼吸,一点点的靠近。 沈昕娘从来淡然无波的心,却一时有些莫名的无措。 “你在奢望……”沈昕娘瞪眼看着他逼近的俊脸,“你奢望你想念的人没有死……拼命地将我和她联系在一起……” “我叫方琰,字伯玕。”他看着她漆黑的眼眸,忽而说道。 沈昕娘心底骤然一紧。 她抬手捂着心口,却生生忍住无措倒退一步。 “觉得耳熟么?似曾相识么?你说树有年轮,人有过去,你没有。那你,不想要么?”方琰深邃的眼眸,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第64章 一万贯 沈昕娘在他的眼眸中,看到手足无措的自己。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却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让你失望了,方琰。伯玕?似乎是第一次听到。我并没有想起什么。我不是神仙,不能起死回生,不管是上次那车夫的血尿的儿子,还是今日食肆里中毒之人,他们都没有死,所以才能醒过来。”沈昕娘淡然说道。 方琰眯起眼睛看她。 “人不该奢望,并不可能的事。”沈昕娘看着他。“多谢你提醒我,我的过去。我自然会找回。” “我可以帮你。”方琰忽而开口,声音里已经没有适才的威压,却依旧好听的让人从耳朵愉悦到心头。 “我并不需要你帮我。”沈昕娘摇头,“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也给不了你什么,所以,不能欠你。” “你是我的小妾,帮你,理所应当不是么?”方琰声音里有几许暖意。 沈昕娘却理也没理他,便迈步出了满是他气息的厅堂。 叮嘱了布行的女掌柜派人守夜。 可天不亮,便有女工寻到食肆。 丹心昨夜忙碌太晚,宿在了雅间没有离开。 一大早的便被女工的哭声吵醒。 “不晓得哪里能寻到东家……这可怎么办呀?如何向东家交代?”女工哭哭啼啼的向食肆掌柜说着。 丹心从楼上下来。 掌柜的立即看着她道:“丹心姐姐,您是东家的贴身丫鬟,出了这种事儿……您看,还是早些让东家知道的为好吧?” 丹心一愣,昨日食肆被人诬陷。今日布行又出事。 果真流年不利? 女工扑上来哭诉,丹心被她哭的心烦意乱,险些从最后两阶的木楼梯上摔下去。 “行了,你先别哭。掌柜的备车,我回去告诉娘子!”丹心虽心头凌乱,却学着沈昕娘平日里的沉稳淡定,指挥着众人道。 丹心急匆匆赶回。沈昕娘便知道定然是又出了事。 放下用了一半的早饭,起身带着丹心金香离开齐王府。住在齐王府最大的好处,大约就是这里没有人限制她的自由。 哪怕清晨一大早的,她想走就走,府中家仆手脚麻利的套了车,连一炷香的功夫都不到。 虽已经有所准备,但看到被烧的几乎毁了大半布行染坊,丹心和金香还是忍 不住惊叫出声。 沈昕娘面色平静,熟悉她的丹心,却从她身上察觉到深深地不悦。 “娘子……”丹心想要安慰她,可此时说什么话,都显得苍白。 这是娘子的嫁妆啊,是夫人留给娘子的傍身之物。和念想啊…… 娘子前些日子还兢兢业业的在研究染料,认认真真的教她厨艺。 可食肆被人投毒,布行又被烧成这个样子…… 丹心看着灰烬中的残垣断壁,焦黑的房梁,灰烬中分辨不出颜色的布匹,鼻头酸酸的只想大哭一场。 她只是个丫鬟,尚且如此难过,娘子心中,只怕是更难受吧? 沈昕娘下了马车。 站在烧剩下的墙垣边上的女掌柜,灰头土脸的带着几个女工走上前来。 朝着沈昕娘噗通就跪了下来。 “娘子……我对不起娘子……卖了我也不够赔娘子的……” 女掌柜呜呜痛哭。 她身上的衣服也有烧毁之处,脸上黑黑的灰,此时一哭愈加狼狈。 “我叫你派人值夜,你做了么?”沈昕娘连幂篱都未带。 女掌柜垂头跪着,连连点头道:“派了,原本是派了两人的,一人守后院,一人守前头,守后头那人不知何时睡着了,睡得死,火烧起来了,还是前头的庆嫂子发现的……我该亲自守着的!是我对不起娘子!” “既然我交代的,你做了,你又有何错呢?”沈昕娘抬手扶她起来。 女掌柜受宠若惊,不敢置信的抬眼,这一抬眼,便看见沈昕娘那一双漆黑漆黑恍如深渊般的眼睛。 她手一抖,险些没站稳又跪下去。 “可有人受伤?”沈昕娘问道。 “没有没有,火烧起来的猛,火势大,幸而前头守着的庆嫂子机敏,若非庆嫂子大叫,她们只怕都被呛晕在屋子里逃不出来了!”女掌柜心有余悸的说道。 “钱财身外物,人没事就好。”沈昕娘话未说完。 旁边就有叫嚷声传来,“你说的轻巧!钱财身外物!火是从你家布行烧起来的!是你们不谨慎!如今殃及了邻里!你一句‘钱财身外物’就推脱干净了?想得美!” 一个半大的小娘子上来就要撕扯沈昕娘。 被金香一把隔开。 “哟!烧了我家铺子不说,还要打人啊 !有没有王法了?!有没有天理了!这可是天子脚下呀!”小娘子顺势坐在地上,哭嚎起来。 她个头不高,嗓门儿可亮得很。 清晨时光,东市还未热闹起来,她这么一嚎,能传出老远去。 本就心烦,被她这么一哭嚎更是烦不胜烦。 “谁打你了?是你上来就动手动脚的!你到恶人先告状!”丹心掐腰和她吵。 沈昕娘垂眸看她。 小姑娘身上的衣服,也有烧过的痕迹,巴掌大的小脸上,也是一道道的灰。 染坊后头临着的铺子,趁着风势也被烧去了大半。 “你们打不打人先不说,火是从你家铺子里烧起来的!烧到了我家”小姑娘正叫嚣,抬眼瞧见沈昕娘正低头打量她的一双眼睛。 黑漆漆的眼睛,恍如两个吸人的黑洞,虽明亮有盈盈光泽,却仍旧叫人不寒而栗。 小姑娘年纪小,不懂什么叫避讳,当即扯着嗓子嚎叫道:“鬼呀” 金香上前捂了她的嘴,担忧的回头看沈昕娘。 丹心更是忍不住伸手戳着小姑娘的脑门儿道:“你才是鬼!你全家都是鬼!” 小姑娘胆颤心惊的望了望捂着她嘴巴的金香,又望了望丹心,见她们都和自己一样,眼中有黑有白,不似那漂亮娘子一般,眼中只有黑色,这才松了口气,直往金香后头缩。 隔壁被烧毁的铺子里又奔出个粗壮的妇人,掐着腰握着根被烧黑的棍子就往这边冲,“谁,谁欺负我家幺儿?” 小姑娘连连冲妇人摆手,不让她过来。 “就是你是吧?”妇人却没看懂,举着跟棍子就朝金香劈头盖脸砸过来。来节双亡。 金香抬手挡住棍子,反手一夺,棍子便到了她的手中。 小姑娘顺势溜开,抱着妇人粗壮的腰,“娘,娘,快走吧,咱们不要了,不要钱了……” “那怎么行,烧了咱们的铺子,不赔钱,全家都喝西北风去呀?你嫂子都快生了……”妇人回头正要耍横呵斥时,恰瞧见沈昕娘一双凉凉的眼眸。 登时一哆嗦,剩下的话就咽回了肚子了。 沈昕娘垂眸,问一旁女掌柜道:“是家什么铺子?” “绣庄,小绣庄,净卖些帕子,香囊,挂件儿什么的……”女掌柜瞧不惯妇人母女两个撒泼耍赖的样子,不屑说道。 “是是,是小绣庄,不要您赔钱了,您这布行修缮的时候,连带着将我家这半边也给修了就成了。”妇人壮着胆子说道。 许是沈昕娘那一双漆黑的眼睛,让她受惊不小,又许是沈昕娘的气势太过冷冽,金香的身手又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她的气势立即就软了下来。 “连带着将你家的也修了?”沈昕娘重复道。 “算了算了,我家自己修,自己修!”妇人连忙改口,拽着小女孩儿就要走。 “不,一万贯。”沈昕娘忽而说到。 妇人腿一软,险些趴下,她哭丧着脸道:“一万贯,我家……我家拿不出啊……我家修房子的时候,将您家铺子也给修了,如何?” 沈昕娘蹙眉看她。 “不,不行么?娘子您大人大量,小孩子不懂事,冲撞了您……我替她给您赔不是,是我没教好,一万贯,我家实在拿不出……”妇人一扫开始的蛮横,怯懦哀求道。 沈昕娘脸上终于显出狐疑神色,“你为什么要给我一万贯?一万贯,我买你的铺子。” “啊?啥?您给我?一万贯?”妇人瞪大了眼。 这回轮到女掌柜傻眼了,“娘子,娘子……她这铺子哪里用的了一万贯?便是好好的,没有这场大火,连带着里头的东西,也不值这个价呀!定多三千,足足的了!如今烧毁了,两千已经是仁义了!” 沈昕娘却看着丹心,“给她,今日就搬走吧。” 说完,她又看向妇人,“今日,能搬走吗?” 妇人不敢看她的眼,连连点头道:“能能,果真一万贯?果真?” 沈昕娘不再说话,扭头询问女工们的伤势。 第65章 是那一方春绿色 丹心回府取来飞钱,和那被一万贯惊得恍恍惚惚,犹如在梦里的妇人一道去官府置换了文书契约。 妇人一家像是怕沈昕娘回过味儿来反悔一般,换好了文书,立即就卷铺盖走了。反正家中东西已经被烧了大半,人没受伤已经是万幸。那些破破烂烂的也不必拿了,一万贯啊,可以让他们一家买个更好的铺面,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她不是睡的太死,是被人吹了迷香了。”沈昕娘看着被众人谴责的目光望着,连头都抬不起来的女工道。 “什么?!迷香?!”女掌柜大惊。 “他们的目的。不是烧了布行,而是闹出人命。火势这般凶猛。除却天干物燥,更重要的是,院子里外泼了油。”沈昕娘站在被烧得不剩下什么的后院中,淡然说道。 她平静的脸色,淡然的口气,好似不是说这半夜毁了她嫁妆铺子的大火。 而是说着无关紧要的小事一般。 “所以,人没事就好。”沈昕娘看了看狼狈自责的众人,“不怪你们不防备,是我低估了他们。” 被付之一炬,处处残败,透着焦黑和呛鼻烟味的院子里。 一时寂静的只听见清晨,远处乌鸦呱呱的叫声。 女掌柜和女工们都没有说话,有些垂眸看着自己的脚面,有些看着满是灰烬的院子。 沈昕娘开口,语气依旧淡然:“跟着我也许并不太平,你们皆是雇佣来的自由身。去留,自己做个决断吧。” 女工们没有开口。 女掌柜倒是先说话了,“我爷爷那会儿就跟着秦家做掌柜,到我爹,再到我,虽是雇佣,这心里对东家的感情是不差的。当初跟着夫人。如今跟着娘子……昨日娘子有交代,是我没好好将娘子交代放在心上,心中对娘子愧疚。娘子却仁义,不计较我等过失,这般仁义主子,我断没有先抛弃主子的道理!” 东家不常来,女工们对东家不算熟悉。但女掌柜平日里对她们不错,如今找到一个好活计不容易,看看周遭被大火烧的也不剩下什么的院子,这时候离开东家而去,怕是太不厚道了吧? 胆儿大的跟着女掌柜就表了态,也有被这一场大火吓坏的,垂头没有作声。 沈昕娘点点头。“掌柜的如何称呼?” 女掌柜一愣,“哦,我姓叶,单名桂,家里没有男丁,招了夫婿入赘。娘子叫我叶氏就成。” 沈昕 娘颔首,“桂娘于店里的事物熟悉,如今将隔壁的铺子也一并买下了,那便重新整修,扩大店面,扩大染坊的面积。重新开始吧。” 沈昕娘招呼了丹心上前,让她给叶桂留下些银钱,以备修整店铺的花用。 丹心将几张飞钱递给叶桂,面色为难的看着沈昕娘,低声道:“娘子,这钱都给了,您嫁妆里头的现银就……不剩下什么了。” 叶桂听闻道,转过头来,小声说:“其实买下隔壁铺子,三千贯足足的,那一家人也是稳赚的,娘子给的太多啦……” 沈昕娘面无表情,口气淡淡道:“那小姑娘的嫂嫂,不是要生了么?” “是要生了,可……生个孩子而已,那也要不了那么多啊……”叶桂肉疼的说。 沈昕娘却不甚在意,“桂娘不必担心,咱们很快就会有活动的钱用了。” 叶桂一愣。 沈昕娘小小的年纪,以往也不像是经营过铺子的样子,分明是刚出闺不久,遇事不惊不乱,不慌不忙,气定神闲的,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呢? 她适才表决心,多半也是冲着沈昕娘身上的这份气度而来的。 她叫沈昕娘称她叶氏,沈昕娘却以平称“桂娘”相称,让她心中熨帖又觉受到敬重,作为三代侍奉老东家的叶氏来说,东家的敬重比待遇更足以让她死心塌地。来节台血。 “是,娘子说如何便如何。”叶桂颔首,吩咐一旁女工们去废墟灰烬之中看看能不能寻出什么有用的家伙什。 一个女工怀里揣着一大包东西,却是不走。 “庆嫂子,你还有事儿?”叶桂扬声问道。 沈昕娘也朝那女工看去。 女工脸上脏兮兮的,眼中还有些惊魂未卜,怀里的东西却是护得严严实实。 “掌柜,娘子……这,这东西,我收起来了!”庆嫂子颤声说道。 叶桂微微皱眉,“什么东西?” 沈昕娘却眸中忽而一亮,“昨日浆染的棉布?” 庆嫂子连连点头,“是,是,大火烧着以前,我,我把它收起来了一截,火势大,没来得及救下更多……” “不过是为了试色,能救下一截,已经足以。”沈昕娘依旧是平缓的语调,却不难听出里头轻快。 叶桂娘也高兴起来,脏兮兮的脸都更为生动,“庆嫂子你真行!那乱糟糟的,你还知道救下它 !” 庆嫂子同叶桂娘一起打开她抱在怀里的布包。 鲜亮的春绿色,在这一片灰烬之中,更显的明媚而耀眼,鲜绿儿生动。 恍若生机勃勃的嫩芽,在颓败的废墟中,夺目璀璨。 一旁忙碌的女工纷纷望来。 庆嫂子怀中抱着的,好似初春的萌芽,鲜活的生命。 周遭猛的一静,接着便是连成片的惊叹,“这颜色,比没干的时候还鲜亮好看!” “是,比苏州织锦的春绿色好看多了!” “这若是推到市面上……” “这若是参加今年宫选,定然能成贡品吧……” …… 叶桂娘的眼睛唰的便亮了,她紧紧握着庆嫂子的手,激动的话都说不出。 这颜色太好看了。 “不掉色的,我收起来的时候,还没干透,包在布包里,一点浮色都不掉!”庆嫂子颤声说道。 叶桂娘连连点头,激动的嘴唇蠕动,喃喃自语“好,真好……” 连原本心思有些活动,想要离开布行的女工,这回仿佛也从庆嫂子怀中的春绿色中,看到了布行的前程似锦。更坚定了要留在布行的心。一场大火算什么,有了这般明媚的颜色,还怕布行将来不能复起么? 如今留下,他日,她们就是布行里元老级的人物了! 叶桂娘太过高兴,连沈昕娘转身离开,都未曾发觉。 马车轮碾着平整的路面,滚滚而过。 沈昕娘抬手摸了摸左手臂上,贴身佩戴的袖里剑。 丹心为她捧上一碗茶汤,“娘子用些茶吧,银钱的事……” “娘子,若需银钱,只消让王爷知道……”金香的话还没说完,沈昕娘凉凉的目光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是需要他帮些忙。”沈昕娘缓声说道。 金香闻言,面上便有些高兴,“王爷自会很乐意帮助娘子的,娘子若不好开口,婢子去禀明王爷。” “我不是要他的钱。”沈昕娘漆黑的眼眸里淡然无波。 可丹心却觉得,她深沉的眼眸里似藏着一种不愿低头的倔强和骄傲。 金香迟疑的哦了一声,“那娘子要王爷帮什么?” 沈昕娘垂眸没有说话,长长的睫羽随着马车的颠簸而轻轻颤动。 马车里一时寂寂无声。 日上三竿,衙门才派人赶到被烧了大半的布行,询问情况。 沈昕娘不担心那些,叶桂娘自然会处理好。 她担心的是官官相护,衙门即便知道真相,也不会将幕后之人绳之以法。京城是贵胄云集之地。 她道行还是太浅了,需要有一个人帮她。 虽然那个人昨日还说过,愿意帮助她,只要她开口。 可是低头相人求助的感觉,于她来说,却不是那么的美妙。 沈昕娘来到方琰书房院中。 唰唰的长剑破空之声,恰好戛然而止。 “希望,没有打扰你。”沈昕娘立在高大的木樟树之外,垂眸低声说道。 林中传来一声轻笑。 风过,他颀长的身影霎时出现在眼前。 “你能主动来找我,真是不容易,怎么会打扰?”方琰背对着她,收起长剑。 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带着微微的热气,蜜色的皮肤上,有隐约的薄汗。映着三竿头上的阳光,耀眼的不像话。 “昨晚,我的嫁妆铺子,被人一把火烧了。”沈昕娘缓缓说道,语气里没有太多的情绪,“我想……” “你想重建,想报复,还是想如何?只要一句话。”方琰目光明亮的看她。 沈昕娘垂眸不语。 “昨日你说,你不想欠我的情,也没有什么可以给我的。那么现在我告诉你,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需要的时候,愿意向我开口。”方琰一步步走近她,垂眸看着她莹白无暇的小脸儿。 他脸上带着薄汗和笑意,如此时东方温暖的阳光。 她莹白如雪的脸上,却面无表情,连语气都平缓无波,“昨日放火的,和在食肆投毒的,必然是同一伙人所为。我在京城认识的人不多,有过节的就那么几个,你帮我查出来是谁所为。就算你还了当初欠我的情。” 第66章 蠢货 方琰微微一愣,接着脸上便露出更大的笑容来。 他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分外的好看。 看着沈昕娘倔强骄傲,不肯稍微低一下头的小脸儿,他笑的开怀。心情明媚如秋日灿烂的阳光。 “好。” 沈昕娘抬头看他一眼,漆黑的眼眸像是无边的深渊,谢谢在唇边打了个转,终是咽了下去。 她转身缓缓离开,平缓的语调幽幽传来,“今天,我要知道答案。” 方琰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抬脚迈步,踏出院落的姿态。 不自觉将眼睛微眯。 明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为何却总能在细微之处,让他将两人联系在一起? 昨日在食肆指使投毒的人,被羁押不到一日,有人出钱来赎。 衙门里已经提了人,正要放出去。 可忽而又得了新的吩咐,这人不能放。 指使那人气坏了!前来赎他的人,银钱都交了,人却没领出来,也愤愤不已。 方琰很快得到人回禀。 那人昨日在食肆,亮的是沈尚书沈家的腰牌。金吾卫这才不让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审问下去,将人带回了衙门。 方琰听闻此消息的时候,正在宫里宣政殿翻着奏折。 他眼眸微抬,看着前来回话之人,“沈家的腰牌?” 他深邃的目光让回话之人心头发慌,躬身道:“是,腰牌卑职带回来了。王爷过目。” 方琰淡然看了看他奉上的腰牌。 “去审,不说实话就用刑。这人不会是沈家的人,更不会是沈尚书派出的人。旁人不知她是我的人,沈尚书还会不知道么?” 方琰嘴角噙着冷笑,转回到奏折上的目光都更冷了几分。 回禀之人擦了擦头上的汗,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指使那人原本已经看到牢狱外头的光亮,这会儿却又在狱中受刑。 他如何也不料。一会儿功夫,这待遇真是天上地下。 “我是沈家的家仆,是沈尚书的家仆,你们没有证据,就动用私行,严刑逼供!就不怕沈尚书找你们麻烦么?!”那人吃痛,嘴里啐出一口血水,大骂道。 狱中光线照不到的暗处,一人冷哼一声,“不说实话,让我在王爷面前丢脸,险些触怒王爷!给我堵住他的嘴,狠狠得打。 现在便是要说实话,也要看我想不想听了!” 严刑拷打这种事,狱卒是轻车熟路的。 掂着带倒钩的鞭子,嘿嘿几声冷笑,便显得这刑狱更加的阴森可怖。来亩杂亡。 那人心颤,这是要打死他啊?真的不看沈尚书的面子了? “我说实话,说实话……”他话没说完,就被堵上了嘴,几鞭子狠狠抽下去,他身上已经没有囫囵的地方了。 狱卒力道拿捏得好,既能让他疼得死去活来,又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嘴巴里堵着的破布刚一拔出来,他不待人询问,便一股脑的吐了实话,生怕再慢一步,没了说话的机会,又要是一顿猛打。 “朱老爷向沈夫人要的腰牌,便是想,万一事情败露,也有沈家的面子震着,衙门不能拿我们怎么样……我不是沈家的家仆,我是朱家的人,沈夫人的娘家人……”那人被打的有些头脑发蒙,口齿不清,却是忙不迭的说道。 阴暗处,有人冷哼一声,“真是蠢货……”便起身离开。 消息很快被送到方琰面前。 方琰得了消息,并未第一时间告诉沈昕娘,她给的一日时间自然还是足足的。 自己究竟是直接帮她办了朱家呢?还是看小小的她要如何亮出尖牙利爪? 想到她那面无表情的脸上透出的固执和冷傲,他深邃的眼眸深处仿佛亮起了火树银花。 “回府”方琰吩咐道。 一旁伺候的小太监一愣,“王爷,太后娘娘请您相商要事。” 方琰闻言冷笑,“吾没有事情要和太后相商。”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出了宣政殿。 “朱家,这个答案,你可意外?”方琰闲适的看着她。 沈昕娘缓缓点了点头,“哦,我知道了。” “我可以帮你,将朱家打垮,或是逐出京城,随你喜好。”方琰深邃的眼眸深深看着她,眼里分明有笑意。 沈昕娘的目光却愈发清冷,“王爷要辅佐幼帝,操心国事,这般小事,不必挂怀。” “你的事,怎么能是小事呢?”他忽而说道。 话音刚落,两个人皆是一愣。 但方琰片刻释然,眼眸里仿佛藏着琉璃的华彩。 沈昕娘面无表情的脸却透出不悦,“你口中的‘你’又是在指谁?” 方琰垂眸,“你不必多想。” “你不做让我误会的事,我自然就不会多想。我是沈昕娘,不是你心里已经死去的那个人,你记清楚!”沈昕娘起身,身形纤细孤傲,背影苍凉。 方琰抬眼,嘴角线条冷硬。 是,他的她已经死了,为什会不自觉的想要靠近沈昕娘?想要一再的试探?他亲手为她下葬,为何心里还要藏着不甘? “朱家等不及了,看来我的动作也要快一些了。”沈昕娘缓声说道。 “主子有什么吩咐?”金香躬身问道。 沈昕娘看她一眼,“派人将丹心从食肆里唤回来吧。” 金香一愣,“娘子,是婢子做的不好么?婢子没有丹心姐姐了解娘子,但婢子会学好的,娘子不要赶婢子走啊……” 沈昕娘漆黑的眼眸,淡淡看她一眼,“谁说,我要赶你走?” “嗯?”金香松了一口气,却是不解,“丹心姐姐不是在食肆里,教厨子厨艺么?” “还有旁的事情要她做。”沈昕娘垂眸,“事情,总有轻重缓急。” 丹心被唤会王府,沈昕娘交代她去城南找铁柱。同铁柱再扮成那对苦命的父女,向衙门要红翡,即便不给红翡,也得给个说法! 于此同时,她带着金香,一同往沈家而去。 当初离开沈家时匆匆忙忙,一顶小轿匆匆抬走。如今,她要光明正大的接一个重要的人回去。 “夫人,大娘子回来了。”家仆在外头禀道。 朱氏正躺在坐榻上,头上盖着块帕子,有气无力的呻吟。 沈尚书已经多日不曾宿在她的房里,便是来,也无非是骂她如何如何的蠢,如何的无用败家。 自从将沈昕娘从吴兴老家接回来以后,家里就没有一件事是顺心如意的。沈昕娘一定是和她八字不对!是回来克她的! “她回来做什么?”朱氏一咕噜从坐榻上折起来。 正走到门外的沈五娘一听,拉着沈四娘的手边进了上房,“娘,让她进来吧!怎么说,也是我们的大姐姐不是?” 朱氏闻言,皱眉看向沈五娘,“你不是一向最讨厌她?说她白占了嫡长女的身份?” 沈五娘撇撇嘴,“讨厌归讨厌,不是改变不了么?” 沈四娘在一旁垂眸冷笑,沈五娘打的什么算盘,她岂能不知?不就是大姐姐如今 成了齐王爷的人,她羡慕嫉妒,又巴望不来么? 不过大姐姐能回来,她倒是真的开心。 “不许她进来!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的心思,我不知道?齐王不是你能想的,你趁早给我断了念头!过两年,我就给你定下亲事!”朱氏冷声道。 “娘!”沈五娘气的跺脚。 外头却又匆匆跑来一个仆妇,“夫人,大娘子已经进来了!” “什么?!”朱氏惊怒,从坐榻上跳下,“我还没让她进来呢,她就敢闯进来?她如今已经不是沈家的人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谁给她的胆子让她闯进来?!” “夫人,她身边带着的是齐王府的随从,她贴身的丫鬟拳脚也厉害,门上之人,根本拦不住!”仆妇禀道。 朱氏一愣,“她……她不过是个齐王府的小妾,无名无分的……也敢,也敢这么嚣张?!” “夫人,要不,老奴叫人将她们打出去?”门外仆妇躬身问道。 沈四娘垂眸冷笑。 朱氏傻,朱氏身边的人也跟着傻。 齐王的小妾如何?单凭大姐姐自己,朱氏也休想沾到半分便宜。红翡的事情,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大姐姐随手一指,就能让沈家捉襟见肘,让朱氏遭爹爹嫌弃,整日焦头烂额。 朱氏倘若将大姐姐赶出去,明日说不大姐姐就能让她被沈家扫地出门! “不必了,进来就进来吧,我倒要看看,她又回来干什么?!”朱氏扶着胸口,气哼道。 “我来接以前在母亲身边伺候的周妈妈。”沈昕娘迎着朱氏恶狠狠的目光,淡然从容的说道。 朱氏哼了一声,坐了下来,“她是沈家的下人,你如今已经不是沈家的人了,不能将她带走!” 沈昕娘漆黑的眼眸看着朱氏。 朱氏在的目光之中,分外的不自在。 “大……大姐姐,人让你带走也行,不过,早就听闻王府里景色宜人,可从不曾见齐王在王府里举办宴席,不如姐姐就邀请妹妹们到王府里做客,也好见识见识王府盛景如何?”沈五娘忽而开口道。 朱氏冷声斥责,“胡闹!” 沈昕娘将目光转向沈五娘,“你在跟我谈条件?” 被她恍如深渊一般的目光直视着,沈五娘说话时的勇气,立即萎靡下多半去。 她求助的看看母亲,又看看沈四娘,无一人开口帮她。 她只好硬着头皮道:“不是谈条件,你请妹妹上门做客,不是理所应当的么?便是不让你接周妈妈回去,你也该如此的!” 第67章 收网 沈昕娘目光不变,语气依旧平缓,“你在教我做人?” 沈五娘却觉得她的目光,她的语气,都分外有压迫之势。压得她恍惚透不过气来。 她面上有些焦躁,紧皱着眉头,看着自己染了蔻丹的指尖,低声嘟囔道:“真是小气!不过是让你请我们去做客而已……莫不是你根本不能做主吧?你在王府里,也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角色吧?” 金香闻言,面色不悦,正要开口。 沈昕娘却转过脸。看着金香道:“我的确不知道我能不能做主,我能么?” 金香一愣。连连点头,“娘子自然能了!王爷有交代,王府中的事情,但凡娘子有吩咐,只管听娘子吩咐!” 此话一出,朱氏和沈五娘皆是一愣。 齐王没有王妃,她们是知道的,可齐王将一个小妾,且还是一个不太正常的小妾,宠成这个样子,也委实太过了吧? 沈昕娘却像是刚知道一般,侧脸看着沈五娘:“那你可以去做客。” 她淡然的语气,傲然的神色,让沈五娘觉得自己不是被邀请去做客的,而是被施舍了一般。 她脸上难堪,拒绝的话。却是咬在牙缝里,怎么也舍不得说出口。 “那周妈妈,我可以接走了么?”沈昕娘转而问道。 “我可没答应!”朱氏立即拍案说道。 沈昕娘缓缓哦了一声,“原来不能做主的人,不是我啊。” 这话听在沈五娘耳中,要多讽刺,有多讽刺。 “娘。不过一个半截身子都在土里的老婆子,她要,给她就是!”沈五娘涨红脸,看着朱氏说道。 朱氏皱眉,“别想你不该想的!” “娘……”沈五娘涨红脸打断朱氏的话,说教她的话,当着她一直看不起的沈昕娘面说出来,她还颜面何存啊? “你要她回去做什么?”朱氏瞪了沈五娘一眼,转而看着沈昕娘。 沈昕娘与她对视之时,她又慌忙别开视线。 “她是伺候母亲的老人,母亲不在了,我把她接回去好好照顾,权当告慰母亲在天之灵。”沈昕娘缓声说。 朱氏冷哼。“你若有孝心,不说孝敬我也罢了,总该孝敬孝敬你的父亲!接一个老婆子回去,就是你的孝心了?” 沈昕娘看了朱氏一眼,“你知道自己不必提就好。至于父亲,我自 然会好好‘孝敬’的。” 沈昕娘脸上分明什么表情也没有。 可朱氏却恍如错觉一般,生生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几分冷笑的意味来。 “反正人你不能接走!她跟着你母亲嫁过来,就已经是沈家的下人了!”朱氏连连摇头。 连一旁沈五娘哀求的目光,也置之不理。 沈昕娘从容起身,抚了抚裙摆上的褶皱,“话已至此,这话说到衙门里,想来也不会有人拦着我接走以往侍奉母亲之人。你拦着,便是你少仁寡义。” 朱氏脸上羞臊且怒,沈昕娘已经行出房门。 上次她回来,要住韶光院,自己不许,她便在门口搭帐篷引人围观,让她被沈尚书狠狠骂了一顿。 这次,她要接人,她不许,难道还真要闹到衙门里去么? 朱氏心头大惊,踢上鞋子就往院中去。 走到门口,正好听到她语调平缓的吩咐:“金香,去抢人出来!烦请五妹妹带路。” 站在朱氏身边的沈五娘一愣。 让她带路?让她公然和她娘作对? 朱氏一把攥住沈五娘的手,“五娘!” 沈昕娘目光淡然,“齐王府的锦鲤池,很是好看,有三色锦鲤,听闻王爷无事之时,常常垂钓池边。” 沈五娘一听,不自觉想象出自己在锦鲤池畔,邂逅齐王的情形来。 心中便是一阵春风荡漾,当即甩开朱氏的手,“周妈妈还在原来的小院儿里!” 说着,她大步引路而去。 朱氏呆立当场,扶着心口,似要喘不上气来。 沈昕娘第一次回来,戳瞎了她的侄儿,让兄长一辈子埋怨她;她第二次回来,让老爷几番痛骂她,抬了姨娘偏房,到现在不宿她的院子;她第三次回来,连自己捧在手心里,疼在心肝儿里的闺女都和自己作对…… “你,沈昕你”朱氏指着她的鼻子,忽而两眼一翻,向后倒去。 朱氏身边的婆子赶紧上前扶住朱氏,拍着胸口含着哭腔的劝她。 “人若气死,只能被人说心胸狭隘,可不关旁人的事。”沈昕娘回头看她,淡然说道。 有沈五娘护着,便是知道夫人不许,沈家的家仆也不敢太强硬的相拦。 金香等人顺利的将周妈妈抢了出来。 沈昕娘同周妈妈坐上马车 的时候,沈五娘还亲自在二门处相送。 “大姐姐,你可记好你说的话,一定要请我上门做客呀!”沈五娘目露期盼的看着沈昕娘的马车。 沈昕娘回眸,“好,只要你愿意来。” “愿意愿意,我怎么会不愿意!”沈五娘激动的连连点头。 她在梦里都盼着能邂逅齐王爷,可那次花园错过之后,她就再没有能接近齐王爷的机会了!如今能去王府,还有比这更接近王爷的地方么?她是疯了才会不愿意! 沈四娘低头忍笑,今日虽然未能私下和大姐姐说几句话。 但看到朱氏在大姐姐手里吃亏,看到朱氏险些被气昏的样子,真是解气! 朱氏整日借机欺负姨娘,今日也叫她尝尝被人欺负的滋味! “您真的来接老奴了……”周妈妈紧紧握住沈昕娘的手,马车有些颠簸,她的目光却片刻不曾移开沈昕娘的脸。 “娘子长大了,越发像夫人年轻的时候了……这柳梢眉,这鼻梁,这嘴……”人老就爱絮叨,周妈妈反反复复的说着。 沈昕娘面上却没有丝毫的不耐,相反,她听得很认真。 “我和母亲年轻的时候很像么?”沈昕娘忽而问道。 周妈妈点头,“像,像极了!” 说完,她自己先笑起来,“只是这性子不像,夫人在娘家的时候,是族中行六,上头有哥哥姐姐,下头有弟弟妹妹。处在中间儿,性子便软和些,说话细声细气的。嫁到沈家来,这性子就更软了……” 性子不软,也就不会被人欺负到,因为生了她,就住在偏僻的院落,不会年纪轻轻,就积郁而亡。不会让自己的嫡女,被远送穷乡僻壤。 “还是娘子如今这样好!”周妈妈抬手抹抹浑浊的眼睛,嘴角却是带着笑说道。 “那我……周妈妈还记得我小时候的事么?”沈昕娘问道。 她觉察到金香投来的视线,垂眸轻轻摩擦了下自己的左手手掌。那里的阴阳太极图恍如有灼热的温度,里头藏着太多的秘密,她却无从窥探。 “记得呀!娘子小的时候,因为眼睛……不好,所以,行动比一般的小孩子迟缓,说话也慢吞吞的……看着便有呆……”周妈妈话说的客气。 却不难想象一个小小的孩子,年幼之时,就遭合家嫌弃鄙夷,在并不强势的母亲艰难守护下,是如何的坎坷生存。 随着周妈妈的叙述,她能够想象,脑中却并没有丝毫的印象。 那种坎坷的过去,好像讲述的是另一个人的生活,没有唤起她内心丝毫的悸动。 金香一开始还偷偷打量她的神色,但很快便沉浸在周妈妈的叙述中,有时忍不住抹抹眼泪,可怜那已经故去的秦氏,更可怜小小的沈昕娘。 她们一行回到齐王府的时候,丹心已经回来了。 她脸上的妆容也已经洗去,“衙门里说,这几日就会给个说法,让我们回去听消息。府尹单独见了我和铁柱,暗示我们要命的话,就别想着要回红翡了。” 沈昕娘点点头,让人安排周妈妈住下。 “娘子打算如何?”丹心不禁有些担忧的问道,“红翡真的要不回来了么?” “送出去的东西,为何要要回来?”沈昕娘淡然问道。 “送出去?那么好的红翡,娘子真的不打算要了么?”丹心瞪大眼睛。 “两块不足为道的红翡,换回母亲的典当行,很划算。”沈昕娘点头。 丹心张口结舌,听府尹的意思,那红翡是被贵人给看上了,天大的贵人,他们绝对惹不起也想不到的贵人。 能被贵人看上的东西,娘子却说“不足为道”?是不是娘子不知道那红翡的价值啊? “娘子……那红翡,好像值钱得很呢……”丹心犹疑说。 沈昕娘在妆台边坐下,看着镜中姣美无暇的脸,缓缓开口,“世人的眼光罢了。” 啊?丹心纳闷,这是什么意思?娘子不也是这世上之人么?来亩岛巴。 “让周妈妈好好休息,明日让金香带着周妈妈,到衙门里鸣冤。”沈昕娘一面享受着丹心为她梳头,一面缓缓说道。 丹心点头,思绪一时还沉浸在那块娘子随意就不要了的红翡上。 次日。 京兆府府尹接到状纸。 是以沈昕娘的名义投的状纸,状告其父克扣其嫁妆。 递上状纸的人,却是周妈妈。 “这秦记典当行,是我家夫人的嫁妆,夫人只有娘子这么一个女儿,夫人生前有言,她的嫁妆全都留给娘子!可我家老爷,却一直克扣着秦记典当行,交由继室打理,不许我家娘子插手!”周妈妈在公堂上说道。 还言语有据的拿出秦氏当年的嫁妆单子,和秦氏生前的亲笔书信。 虽字迹泛黄,却丝毫不影响辨认。 嫁妆单子上,秦记典当行赫然在列。 秦氏的亲笔信上更是清楚明白的写着,她嫁妆里的一应物件,一处食肆,一处布行,一处典当行,全都留给她唯一的女儿,沈昕。 第68章 人情味 府尹面带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看着两张字据。 这字据出现的,还真是时候。 早一些,太后娘娘还未对沈尚书手里那一块红翡死心,这铺子断然不会判给沈尚书的女儿。 晚一些。朝廷直接将铺子充了公,谁也捞不着。 府尹接了案子,收下状纸,打发人回去。回头便递了条子进宫。 太后娘娘身边之人很快便递出回信儿。 沈尚书不识趣,得了红翡非但不知进献,还称其丢了!不管是真丢了还是假丢了。这铺子他是别想要了。 至于其他的,就让府尹自己看着办吧。 在升堂之时。沈家的管家也来了。 管家私底下偷偷递给府尹的飞钱,府尹连看都没看。 直接将铺子判给了沈昕娘。 “这铺子给你们。铺子里未处理完的事儿,也就是你们的事儿了!先前铺子弄丢了人家一对儿红翡!你们接了铺子,这事儿也一并接过去吧!”府尹看着周妈妈说道。 周妈妈一愣,想起沈昕娘交代过的话,便连连点头,“大人放心,夫人留下的铺子,我们定然会好好打理的!” 沈家的管家还想辩驳。 府尹冷哼道:“看在沈尚书的面子上,衙门外头不许人围观。人家有凭有据,占着理,你们若是再闹,就让衙门外头的衙役都撤回来,让百姓们也都来听听。是这做女儿的不对,还是沈尚书不对?哼,最近御史大人们可是闲得很!” 沈家管家一脑门儿的汗,心里坠坠的不知回去该如何交差。 这边判决一下。那边便有衙役拆了封条。 秦记典当行再度开张。 丹心和铁柱一对“父女”,当即便哭着闹上门来。 引来众多百姓围观。 沈昕娘一身白衣,白衣外头罩着黑纱的幂篱。娉娉婷婷的从典当行后头走了出来。 隔着幂篱,虽不见她容颜。 但这通身的气度,娉婷的身姿,宛若不惹凡尘的仙子。 喧闹的围观者霎时便静了下来。 瞪大眼睛,似乎想要看清黑纱之后的美景。 “你们不必闹。我是这里的新东家,虽然先前的事情是我未接手之时的。但既有乡亲们作证,我秦记不会不认。”沈昕娘缓缓开口。平稳的音色,不急不缓的 语调,让周遭围观者燥热的心,仿佛瞬间就安稳下来。 “红翡没有了,但我可以给你旁的补偿,让你既能留给你的女儿做嫁妆,又不至变卖祖宅,生活无依。”沈昕娘说得很认真。 抹了妆的铁头和丹心都怔怔的看着她。 “这是秦记典当行的一成红利,弥补遗失红翡的损失。”沈昕娘将字据递到铁柱面前,“众位乡亲们作证,签下名字。按下指印这一成红利就是你们父女的了。” 铁柱看着递到自己手中的字据,登时愣住。 周遭更是一片吸气之声。 不少人都惊掉了下巴。 一块红翡,再值钱,那是死的!一成的红利是活的呀! 典当行是暴利,便是经过了这件事,多少有不利的影响,慢慢总会好起来的。 惊讶过后,不知谁起的头,周遭竟爆发一阵掌声。 众人一面拍着手,一面赞这幂篱下的小娘子是仁义的东家! 有这般东家,这典当行断然不会像以前一般,定然会慷慨仁义,云云。 铁柱接了字据,却不敢按指印。 旁人不知,他自己能不清楚? 不过是做戏罢了。 沈昕娘转身进了典当行。 铁头和丹心也跟了进去,作势要签字据的样子。 外头燃着爆竹,噼啪的响声,让巷子一下子热闹起来。 沈昕娘来到后间,却是拿出一张官府誊抄下来的户籍证明,递给丹心和铁柱。 丹心识字不多,铁柱却识得几个字。匆匆看去,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娘子……这……” “怎么了?”丹心诧异铁柱的反应。 “娘子脱了你的奴籍,将你记在我名下,如今……你不是奴,是良家女了!”铁柱替丹心高兴,语气欣喜说道。 丹心却是一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噗通跪地,抱住沈昕娘的腿哭道:“娘子不要我了么?是不是我太笨,所以娘子不要我了?娘子不要赶我走!我不要脱奴籍……” 铁柱目瞪口呆的看着丹心。 沈昕娘无奈,“没说不要你。” 丹心抹抹眼泪,指着誊抄下来的户籍,“那,那娘子这是什么意思?” “脱了你的奴籍,你便是良家女,可自由婚嫁,不受奴籍 约束,不能买卖,不能自行鞭打处罚。这,不好么?”沈昕娘看着丹心。 她语气轻柔,黑漆的眼眸似乎也亮亮的。 丹心怔怔的点头,“好,好是好……可是我,我只想跟在娘子身边呐?” 沈昕娘点头,“那你就继续跟在我身边呀,你管着我的银钱,往后每月别忘了给自己发个份例。” “啊?娘子不赶我走?”丹心擦去眼泪。 沈昕娘摇头,“你听话又机灵,做饭又好吃,我为什么要赶你走?” 丹心破涕为笑,朝一旁抿嘴笑的金香吐了吐舌头,尴尬的从地上爬起。 沈昕娘的目光落在铁柱地上的一成红利的字据上头,“怎么不签?” 铁柱一时没反应过来,左右看了看,才确信娘子是和他说话。 他连连摇头,“这如何使得,娘子是我父子的救命恩人,我铁柱这条命就是娘子的,娘子一句话,铁柱万死不辞,哪里敢要娘子的钱。” 沈昕娘却缓缓道:“两码事,你对我忠心我知。这也是你该拿的。小栓也该读书了吧?换个地方住吧,城南路窄,马车进出不便。” 铁柱听着沈昕娘的话,愣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娘子这是肯定他了,相信他了。 他激动的言语不能,也跪下来,砰砰的朝沈昕娘磕头。 一旁的金香看着这一切,心头亦有触动。 她拿着笔墨红泥上前。 铁柱眼中含泪,手腕颤抖的在字据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按下指印。 即便没有脱去奴籍,没有这一成红利,金香相信,丹心和铁柱对娘子也是一样的忠心耿耿。 可是娘子依旧给了他们,他们从不敢奢望的东西。 冷面冷眼,从无笑意的娘子,好似也并不是那么的清冷,她好似很有情味,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君子们,更有人情味。 秦记典当行再次开张。 沈昕娘在典当行门前的表现,让百姓对她颇有好感,自然也就对典当行有所改观。 秦记如今所用掌柜,乃是食肆的孙掌柜介绍来的,姓郑,单名林。眼光好,人实诚。沈昕娘十分满意。 沈昕娘对他的交代只有一句话,“所收玉可以高于市价,但一定要死当。” 玉是死当,这不奇怪。但当铺收玉,一般都会死命的压 价。 东家非但不压价,反倒告诉他,可以高于市价? 只怕是被先前红翡的事情,给吓怕了吧? 郑林对着年轻的小东家也颇有几分怜悯,也更有对至诚之人的好感,“东家放心,原先苏掌柜那般贪婪无义之事,郑某断然做不出的。” “既交代郑掌柜,自然是放心掌柜人品。”沈昕娘施礼说道。 郑林还礼,心下颇有几分被器重的成就感。 沈昕娘的马车离开当铺。 在悦来食肆外头停下。 洗去妆容,换过衣服的丹心跳下马车,正要往里进,旁边便窜出一个丫鬟来。 “在这儿!姨娘,她在这儿!”丫鬟惊喜叫道。 丹心愣住。 连赶车的车夫也被一惊一乍的丫鬟,给弄得不知所以。 但见门口大榆树后头又走出一位迤逦的妇人来。 妇人带着围帽,瞧不见脸,却是脚步极快的来到马车一旁。 “你是谁呀……”丹心以为人是冲她来的,手恰腰间,便喝问道。 谁知那妇人根本没看她,直接伸手挑开车帘,望着车里道:“沈娘子,我有话跟你说!” 金香闻言皱眉,“你是何人?”来亩边圾。 沈昕娘目光淡然的落在妇人的围帽上。 “你下来,下来咱们说!”妇人固执的挡在车厢前头,隔着围帽,看着沈昕娘。 “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我家娘子因何要下去?”金香叱道,“车夫,赶她走,哪里来的疯妇!居然敢挡娘子车驾!” “是我!沈昕娘!你不敢见我了么?你下来!咱们把话说清楚!”妇人被车夫驱逐,顿时急了,挑起围帽上的轻纱,露出一张颜色灰败的脸来。 “表姑娘?”丹心瞧见,先开口道,“现在该称杜姨娘?还是冯少夫人?” 杜瑗之闻言,脸色愈加难看,她紧紧盯着沈昕娘的裙摆,似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沈昕娘,你先下来,咱们找个雅间,好好说话,成么?” 第69章 谢谢你 “我与你,并没有什么可说的。”沈昕娘淡然道。 “是,你跟我没什么说,可我跟你有话说,就算我求你……成么?”杜瑗之的姿态放得很低。语气近乎哀求。眉宇微蹙,颇有几分可怜之态。 沈昕娘漆黑的眼眸望她,“你求我?” 杜瑗之连连点头,“对,以前我看不上你,看不起你,是我错了。我眼拙!如今,我求你……” 她说的似有些艰难。但还是咬牙开了口。 沈昕娘缓缓点头,“这种感觉,还不错。” 杜瑗之脸上难堪,但还是咬着下唇忍住。 她伸手要搀扶沈昕娘下车。 丹心立即上前,将她挤开一旁,和金香一道,抢着搀扶沈昕娘下车。 恰在食肆门前。 两人便入了食肆,要了二楼的雅间。 食肆正忙碌。 小二见到丹心,急忙上前请她到后厨去。 丹心见金香寸步不离的守着娘子,这才去了后厨。 入了雅间,杜瑗之便摘了围帽,一把攥住沈昕娘的手,“沈娘子,你放过我吧,求求你,把七郎还给我吧……” 说着两行清泪便淌了下来。 沈昕娘被她握着手。甚是不自在,可她力气大,竟甩不开。 金香见状,劈手上前,一把推开杜瑗之,将沈昕娘护在身后。 “有话,你就好好说。我不喜欢与你。太过亲近!”沈昕娘口气淡淡。 可谁都能听出她的不悦。 杜瑗之吸吸鼻子,满面委屈,“自从你走了以后,七郎君竟搬到了你以前住着的院子里!常常一个人下棋,一个人讲笑话,一个人喝醉……他答应过我的,你走了以后,就扶正我!可是……可是现在竟提也不提这件事,我提了几次,他就连我的院子都不回!沈昕娘,我求求你,你把他还给我……把我的七郎还给我好不好?” 沈昕娘面无表情的听着。 金香却有些咂舌。 杜瑗之看了金香一眼,垂眸可怜巴巴道:“你如今不是有齐王么?还夺走我七郎的心做什么?留着备用么?你有齐王。有了不起的娘家,有铺子,有厉害的丫鬟,你什么都有,可我只有七郎啊……我只能靠着七郎啊……没了七郎,我还如何活下去?你把七郎还给我!还给我好不好?” 说道后头 ,她已经泣不成声。 伸手又想拽住沈昕娘的袖角,但见一旁虎视眈眈的金香,才又怯怯的收了手。 沈昕娘看着杜瑗之的目光之中有些许的怜悯。 一个女人,如果到了离开某个男人就活不下去的程度,是有些可怜吧? 那么会不会有一日,她也会落得,离开方琰,就活不下去的地步? 脑中这个想法,和眼前哭花了脸的杜瑗之,让她生生打了个冷战。 “这是你的生活,你自己一步步造成的,你求我,也没有用。事已至此,我没有办法帮你改变。”沈昕娘缓缓说道。 “你能!你能帮我的!”杜瑗之瞪眼看她。 沈昕娘摇头,低声道:“不自强,旁人如何帮?能帮你的,不过你自己而已。” 不知她是说给杜瑗之听,还是在自言自语。 说完,她便无心在欣赏杜瑗之的丑态,从容起身,向雅间外走去。 身后雅间里,传来杜瑗之压抑的哭声。 沈昕娘提步下楼。 身后却猛然疾风袭来。 金香回头欲拦,却晚了一步。 杜瑗之避开金香,猛的推向沈昕娘。 一向从容缓慢的沈昕娘,此时动作却格外的敏捷。 她侧身一避,躲过杜瑗之扑来的手。 杜瑗之扑空,整个人失重,向楼梯下头栽去。 刚出了投毒的乱子,再摔伤个人,饭再好吃,她这食肆也不用开下去了。 眨眼间。 沈昕娘猛的伸手,紧紧拽住杜瑗之。 杜瑗之将她带的往下跌去,她右手猛的抓住栏杆。 冯七郎恰在此时,抬脚迈入食肆。 抬眼便看见挂在楼梯栏杆处的两人。 沈昕娘拉着杜瑗之的左手手心,忽而有灼热之感。 她唤了一声“金香”,便松开了左手。 金香动作极快的拉住了杜瑗之,将她拉上楼梯。来边匠血。 冯七郎眼中还有些疑惑,快步走上二楼。 “昕娘,你约我……” “啊……”杜瑗之忽而捂着肚子呻吟起来。 金香皱眉看着杜瑗之,“你别恶人先告状,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是你从背后想要推我家娘子,我家娘 子拉住了你,你才没能跌下去!休想在这里诬赖人!” 说完,金香还冷眼瞪了瞪冯七郎。 冯七郎面上有些尴尬,语气不善道:“你怎么了?你为何在这里?” 杜瑗之捂着肚子,像是真的疼痛难忍,脸色也苍白起来。 沈昕娘淡然看了看杜媛之,也不多言,提步向楼下走去。 “昕娘……”冯七郎抬手想要拉住她。 金香立即往沈昕娘身边一挡,将他隔开。 “疼……夫君,我好疼……”杜媛之呻吟道。 “出了食肆,对面不远,就是家医馆。”沈昕娘平缓的声音,淡然无波的传来,既没有惊慌,更没有着急解释。 冯七郎点点头,“烦请……烦请昕娘同行!” 沈昕娘闻言,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冯七郎。 金香却已经怒了,瞪眼道:“郎君,你这是什么意思?想要讹上我家娘子么?是这位不知所谓的姨娘,挡住我家娘子的马车,非要拉着我家娘子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我家娘子不想听,就要偷袭推我家娘子。结果害人不成,险些将自己害了!若非我家娘子伸手拉她一把!你进来时候,她就在楼梯下头躺着呢!” 金香伶牙俐齿。 冯七郎脸上更是窘迫。 “昕娘,我并非此意……” 杜瑗之白着脸,看他一眼,呻吟之声愈发痛苦。 楼下的食客也频频闻声望来。 沈昕娘点头道,“好,我同你们一起去。” 冯七郎连连点头,“多谢你!” 杜瑗之被丫鬟搀扶着,却好似站都站不起来。 冯七郎见沈昕娘已经步下楼梯,向店外走去,只好弯身抱起杜瑗之,快步追随。 杜瑗之窝在冯七郎怀中,一脸小鸟依人模样。 医馆离着食肆没几步的路程。 冯七郎抱着人,脚步也不慢,很快追上沈昕娘。 “今日之事……多谢你!”冯七郎有些尴尬的开口。 金香扶着沈昕娘的手,冷哼一声,“郎君真是没话找话!” 冯七郎脸上更是尴尬。 杜瑗之适时的哎哟两声,将他的尴尬遮掩去。 医馆这会儿人不多,冯七郎直接将人抱进了看诊的隔间。 沈昕 娘静立在外头。 像是怕她走了一般,冯七郎将人放下,便闪身出了隔间。 他看着她,低声问道:“今日……是……是昕娘你……约我前来么?” 虽然此时他已然知道答案,却仍旧不死心的想要问出来。 沈昕娘看他一眼,“你说呢?” 冯七郎垂眸,像是极力的在斟酌字句,“昕娘……我……” “郎君,您虽是武将之家,也该是读过书的吧?怎的就这般称呼我家娘子?难道不该尊称沈娘子的吗?一口一个昕娘,怕是不太合适吧?”金香冷哼道。 “我,我绝无冒犯之意……”冯七郎有些紧张的看着沈昕娘的脸。 沈昕娘面上却一直没有多余的表情,“她没事,我走了。” “等一等……”冯七郎忍不住,伸手攥住她的衣角。 金香还未来得及开口。 不远处的拐角楼梯上,却是传来一声颇有威严的清咳。 几人循声望去。 齐王方琰缓缓步下医馆二楼的楼梯,俊颜之上带着似笑非笑的意味。深邃的目光落在冯七郎拽着沈昕娘衣角的手上。 冯七郎的手像是被他的目光灼烫了一般。 迅速的撒开。 方琰缓步走来。 冯七郎连忙拱手行礼,“见过王爷。” 方琰却连理都不曾理会,专注的望着沈昕娘,抬手亲昵的拥住她的肩,“怎么在这儿遇上?哪里不舒服么?” 沈昕娘看他一眼。 金香立即道:“是这位冯郎君的姨娘,拦住娘子,说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哭的可怜巴巴。娘子不应,她便无耻想要将娘子推下楼梯,娘子心善,拉她一把。倒被这位冯郎君给讹上了!” “我不是……”冯七郎连忙摆手。 话没说完,里头守着杜瑗之的丫鬟快步出来,惊喜道:“郎君,杜姨娘有身子啦!” 惊喜的声音,让对面而立的几人之间猛的一静。 冯七郎不知此时自己该有个什么样的表情。 方琰轻笑,揽在沈昕娘肩头的手却是未动,亲昵的贴在她耳边道:“你救了冯弩的孩子呢,你说冯家是不是应该好好谢谢你?” 冯七郎脸上尴尬至极,拱手僵硬道:“多谢沈娘子相救。” 沈昕娘目光 淡然,微微颔首。 方琰却冷笑看着冯七郎,语气冰冷,让人入坠寒窟,“冯弩,管好你的后院,不要再打扰你不该打搅的人。否则,后果冯家承担不起。” 冯七郎表情僵硬,瓮声道:“是,王爷!” 方琰半拥着沈昕娘向外走去。 冯七郎抬头望着两人的背影,低声喃喃,“我从没怀疑你,只是……只是想找个借口能多谢时间和你呆在一起……” 方琰脚步微顿,但他只紧了紧放在沈昕娘肩头的手,轻揽着她,亲昵又从容的带她一道走出医馆。 当初将沈昕娘搁置在冯家最偏僻的西北角落,连盖头都不曾掀起,就嫌弃离去的冯七郎,只怕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只盼着她能再回眸看自己一眼,哪怕一眼! 第70章 别丢了心 那对如璧人一般的身形,紧紧相依偎着行出医馆。 良久,冯七郎才转身,进了隔间。 杜瑗之脸色还微微有些白,忐忑又有些欣喜的眼眸明亮亮的望着他。抬手轻抚着自己的小腹,“夫君,咱们……咱们有孩子啦!” 冯七郎抬眼看她,脸色僵硬难看,目光扫过她的肚子,“你一早就知道自己有孕,所以拦住她。又约了我来?想给我看什么?看她如何推你下楼,还是你如何推她下楼?” 杜瑗之闻言一愣。“夫君,我没有……” “别把自己想的太聪明,把旁人都当傻子。”冯七郎冷冷说道,“莫说她不会做这种事,便是她真的推你下楼,我也不会恨她。” 冯七郎说完,转身离开,只叮嘱丫鬟道,“扶姨娘回府。” 杜瑗之从坐榻上起身,却来不及挽留冯七郎离去的背影。 她尖长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什么叫她真的推我下楼,他也不会恨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杜瑗之哄着一双眼睛,狠狠盯着丫鬟,问道。 丫鬟喏喏不敢吱声。 马车轻晃,碧玉片制的风铎叮当碎响。 沈昕娘眼前晃过杜瑗之哀求她时,可怜巴巴的样子。耳畔响起她无助的话,她说,她离开冯七郎就活不下去了。 “你不必时时刻刻维护我,我能照顾好自己。”沈昕娘清淡的声音在马车中,伴着叮当的风铎响起。 方琰闻言,抬眸看她,深邃的眼里。是恍如琉璃渲染的笑意,“你是我的小妾,如何对待自己的女人,不用你来教我。” 沈昕娘闻言,垂眸不语。 方琰却忽而坐近她几分,抬手,食指轻轻滑过她光洁的脸颊,小巧的下巴。 “你不是对外物都无动于衷么?这么急着和我撇清关系做什么?你被抬进齐王府的那刻起,这关系,还能撇的清么?” 他的手指微微有些粗糙。 滑过她脸颊的时候,她并没有动,脸上似乎坦然从容,但身体却不受克制的僵直起来。 方琰深邃的眼眸没有错过她细微的僵硬。 好看的眼中顷刻绽放耀眼的笑意。 他的唇贴近她的耳畔。 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脸颊上。含着氤氲暧昧的味道:“我履行一个夫君的责任,昕 儿你是不是也该履行作小妾的义务呢?” 沈昕娘面无表情,长长的睫羽微垂。 似是并不在意他的动作,并不在意他游走于她脸颊上,并顺着她细白脖颈缓缓向下的手。 他温热的唇贴在她的脸颊上,细细吻着,渐渐吻上她冰冷的嘴角。 “我不是她。”沈昕娘忽而开口道。 风铎叮当一响。 马车停下。 车内霎时陷入寂静。 “下去。”方琰冷声吩咐。 车内伺候的侍婢,沈昕娘身边的金香,都怯怯退下马车。 马车停在齐王府院中。 可无论车夫还是伺候的人,此时都不敢去摸老虎屁股提醒齐王下车。 宽敞的马车里,却因为他倏然变冷的神色,而显得窄仄逼人。 沈昕娘漆黑的眼眸直视着他的眼睛,却没有丝毫的避讳。 “我知道你不是她,我也没有将你当做她!你不用一再强调!你不是她,我就碰不得你么?你不是淡然不在意么?”方琰将她压在身下,深邃的眼眸逼视着她,修长的手指勾着她腰间玉带,缓缓抽开。 沈昕娘面色平静,可僵硬的嘴角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抵触和抗拒。 “不想被当做旁人的替代品?或许你服软求饶,我就会放过你?”方琰极近的距离看着她漆黑的眼眸,似乎想从她恍如深渊一般的眼眸中,看到其他的情绪。 沈昕娘缓缓开口,声音依旧稳稳的,“我很想笑,可惜,不能。方琰,你是换了一种方式来试探我么?你爱她?想念她?是不是想念到,一定要找一个人来抹去你对她的回忆?欺骗自己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她的影子?” 方琰在她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中,笑意变淡,神色变冷。 “你知道,她死了。别在我身上,把自己试探进去。”沈昕娘抬手,纤细莹白的手指戳在他心口的位置。 她左手手心的阴阳太极图有灼热的温度,她却直视着方琰,无法分神。 沈昕娘身上压着的重量倏尔一轻。 方琰直起身,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她在他深邃的眼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莹白无暇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两人因贴近,而显得暧昧的热度,因分开而瞬间冷凝。 方琰深深看了沈昕娘一眼,因耳 鬓厮磨而生的欲火,也在她冷静似水的问话中,被浇灭。 他起身离开,将她一人扔在马车内。 大步离开停着马车的院子。 马车外守着车夫随从,侍女等人。 却谁也不敢上前。 连马儿似乎都觉出院中凝滞的气氛,焦躁的动了动蹄子,车夫立即按住缰绳,生怕惊动了车里还未下来的人。 方琰的随从快步跟着他离开。 金香忐忑的站在原地,抬头小心翼翼的窥视着马车。 现在里头是个什么情形? 王爷的脚步声已经远的听不见了,怎的还不见娘子下来? 金香有些焦急的在马车外头踱着步子,两手攥在一起,不知该如何是好。 车夫频频向她使眼色,让她上去看看。 她只当没看见。 倘若她上车,娘子正在哭,可怎么是好? 娘子平日里不哭不笑,平平静静,她已经习惯了。倘若娘子真的被王爷弄哭,她又该如何安慰? 车夫等不及,马车不能一直停在这儿呀? 他上前拽了拽金香的衣角,低声催促道:“姐姐,您行行好,赶紧的……” 金香硬着头皮爬上马车,手里的帕子都已经准备好。 可挑起车帘,只嗅到一阵茶汤的馨香。 她愣愣抬头。 沈昕娘端坐在矮几后头,依旧是平静的脸颊,淡泊的神色,行云流水的动作。来边女弟。 她素手端着茶盅,缓缓品着。 “娘子……呃……”金香准备好的安慰之语,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了。 “你不是丹心。”沈昕娘放下茶盅,缓缓起身,走下马车时,忽而说道。 金香一愣,连连点头,“婢子是金香啊娘子,丹心在悦来食肆呢,娘子要叫她回来么?” 沈昕娘却未在说话。 金香一面扶着她,向她院中走去,一面回味着娘子刚才的话。 娘子定然知道她不是丹心,瞧这意思,也不像是有事要叫丹心回来。那“你不是丹心”这句话又有什么含义? “娘子,是不是婢子蠢笨,不如丹心姐姐机灵?”金香小心翼翼的问道。 沈昕娘却缓缓摇了摇头。 金香心中有些忐忑,但 看娘子,又从她脸上看不出什么。 她蹙了眉头,兀自在心中猜测。 虽有马车上的意外,沈昕娘却依旧安静怡然。 沈家则不然。 沈尚书彻底丢了秦记典当行,虽然那本就是秦氏留给沈昕娘的东西,他已经白白霸占了这么多年。 可他绝不认那不是自己该得的。 “你这愚蠢妇人!若非因为你,咱们如何会失去典当行?”沈尚书气的几欲吐血。 将朱氏大骂一顿,甚至撵出了主院正房,让她搬到东厢去住。 沈尚书新抬的姨娘,正得宠。见了朱氏狼狈,大肆挖苦嘲笑,“想来是夫人喜欢东厢,这才非要搬到东厢去住呢!婢妾想去,老爷都不许!” 说话间,扭着年轻纤细的腰肢,直接入了正房。 朱氏气的抱着被子在床上大哭。 “他这是欺人太甚!他在外头得罪了人,回头却全都怪道我头上来!那红翡是我弄丢的么?不是家贼就是外贼!他有本事怎么不将红翡找到?就知道冲我撒气!”朱氏一面哭一面委屈道。 朱氏身边的老妈妈赶忙上前安慰,“夫人您就少说两句吧!偷偷给了朱家腰牌的事儿,老爷还没问呢……” 朱氏抹了抹眼睛,“我那哥哥怎的还不将腰牌送回来?老爷正在气头上,万一再问起这事儿……我怎么交代?” 老妈妈也忧心忡忡。 “不行,我得回去一趟,将腰牌拿回来!”朱氏擦擦脸上泪,又扑了粉,“收拾东西!” 老妈妈一愣,“回一趟朱家,不用收拾什么吧?” 朱氏却冷哼一声,“他这是欺负我没娘家呢!若没有我哥哥在生意上的帮衬,那秦记典当行能有后来的排场?收拾东西,回娘家!也让他知道,我不是没有娘家照应的人!” 老妈妈一脸的不赞同。 朱氏这才低声道:“若不找个由头,回去拿腰牌,岂不让老爷生疑?” 第71章 命运开始的地方 朱氏高声在东厢哭了一场,带着行李闹着要回娘家。 沈尚书气的脑门都在跳,大骂道:“让她滚,让她滚!滚走了就别再回来!” 朱氏知道这是气话,也没犹豫。带着身边的老妈妈和两个丫鬟便离开了沈家。 临走,连沈五娘都没招呼。 朱氏的马车在朱家门外停下的时候,她身边的老妈妈一掀帘子,就吓了一跳。 “这,这是干什么呢?”老妈妈惊讶道。 朱氏一愣,“什么事?” 扶着老妈妈的手,下了马车。这才瞧见,朱家外头停着一大溜的马车。马车上塞满箱笼,朱家的下人忙忙碌碌的进出,将箱笼结结实实的捆扎在马车上。 “这是……要搬家呢?”朱氏问道。 可朱家的下人瞧见她,竟没人吱声,只当没看见一般。 这就奇了怪了。 朱氏自从嫁到沈家,虽说是续弦,可沈尚书官运亨通,朱家没人不敬着她的。 每次她回来,朱家从上到下都是兴高采烈的欢迎。 朱武思在沈家出了事儿以后,她那嫂嫂便不再搭理她,见着她,只拿眼刀子戳她。可朱家其他人对她还是十分客气的。 今日这是? 莫非娘家人已经知道她在沈家,遭了老爷的不待见了? 朱氏正要往正门里进。 丫鬟恰扶着一个妇人行了出来。 妇人侧脸瞧见她,一把推开丫鬟,就朝她扑上来。 朱氏没防备,被那女人尖长的指甲抓了满脸。 她“哎哟”一声尖叫。推搡着那女人,“大嫂,你做什么?” 被朱氏称为大嫂的女人下手却丝毫不手软,抓不着她的脸,便伸手揪她的头发,“我打死你!” 一旁的丫鬟老妈妈都上前拉架。 可朱氏的大嫂对她,积怨颇深。恼怒的劲儿上来了,一时竟被人拉不开。 “怎么回事?大门口的闹什么闹?”一声暴喝传来。 朱氏的大嫂劲儿也用完了,这才被人拖着拽开。只是她的发髻也散了,衣服也脏了。 被她骑在身上,压在地上打的朱氏就更惨了。 脸上是猫爪一般的血道子,头发蓬乱,衣服脏了,深衣都被撕了个大口子。 朱氏大口的 喘着气,“大嫂你疯了么?!” “我是疯了,九郎从衙门被人抬回来的时候我就疯了!我只有九郎这么一个亲儿子!他是你嫡亲的侄子……你害得他,害得他……你害他还不够,如今还要来害我们家!”朱氏的大嫂说着便扑在一旁老妈妈的肩头哭了起来。 朱武思族中行九,家里人都称他九郎。 “那是意外……并非我有心呀!怎么是我害他?”朱氏捂着脸。委屈看着从院内走出的男人,“大哥,你说说大嫂呀,这事儿我也不想的,怎么能怪我?” 朱政眉头紧蹙,似是连看也不想看朱氏,“你走吧,快走吧!往后再别回来了!” “还回来呢?回来也没有娘家了,有你这么坑害自己娘家的么?朱家怎么就教出你这种女儿?”朱氏的大嫂大骂道。来边共巴。 朱氏一脸茫然。 这是怎么了? “娘,娘……大哥大嫂这是怎么了?”朱氏瞧见被丫鬟们搀扶着,缓缓走出的老妇人,连忙奔上去。 老妇人颤颤巍巍松开丫鬟的手。 “啪”的一耳光,狠狠扇在朱氏的脸上。 用力之大,老妇人自己险些没站稳,一头栽倒地上去。 朱氏彻底被打懵了。 她捂着脸,看着仿佛是仇人一般的亲人,“这,这是怎么了?就算知道我遭了老爷嫌弃……你们,你们也不能这样对待我……” “我问你,你家先夫人的嫡长女,送到齐王府做妾的事儿,你知道是不知道?”老妇人借着丫鬟,站稳身形。 朱氏颤抖的看了看自己的老娘,又看了看大哥大嫂。 往常对她分外亲切,恭敬有加的人,今日却都拿着恶狠狠,恨不得咬她两口的目光看着她。 她咽了咽唾沫,缓声道:“不过是……不过是一顶轿子悄悄抬进去的……新鲜过两日,齐王怕是连她是谁都记不得了……” “他记不得,你也记不得?!”老妇人骂道,“娘家亏欠你什么?你要这般坑害你的娘家?!” “我,我没有啊!”朱氏连连摇头。 喝的醉醺醺的朱武思被人从后头拽出来。 瞧见朱氏,立即瞪大了眼睛。 朱氏身边的老妈妈见势不好,要上前挡,却哪里能拦得住。 朱武思抬手将手中的酒壶朝着朱氏的脸上就砸了过来 。 朱氏躲闪不及,正被砸中鼻子。 酒味篡进口鼻,呛得她眼泪直流。被酒壶砸中的鼻子上更有两道血淌了下来。 猩红的血滴在她满是灰尘的衣服上,更显狼狈。 她捂着鼻子,看着被挡了一只眼,小小年纪,便只剩下独眼的朱武思,一句狠话却也说不出了。 “我对不起小九郎,是我没照顾好他……可谁想到那小小的姑娘家,就那般的阴狠……我不是给了你们腰牌,让你报复她了么?”朱氏委屈道。 一直没再说话的朱政从袖袋中拿出一块雕着“沈”字的腰牌,腰牌上还染着干涸的血渍。 他抬手将腰牌扔在朱氏的身上。 腰牌砸在她身上,又咣当落在地上,这下虽不疼,却是她从未有过的耻辱之感。 “大哥,你……” “别叫我大哥,你既知道她是齐王的小妾,就该提醒自己的娘家,莫要急于一时报仇!可你偏偏将刀子递到娘家人手里,瞒着她如今惹不起的身份!呵,如今好了。朱家在京城的铺子全都被人寻衅,引得衙门盘查!安排去做事儿的人没回来,这块带血的牌子连着抓牌子的手一并被送回来!”朱政冷冷说道,“你为了你自己那点儿小心思,不惜将娘家搭进去,如今好了,我们连京城都呆不了了,我们还能回老家去,看你还有什么退路!” 朱氏愣愣看着大哥,好似听不懂大哥的嘴一张一合的在说些什么。 直到哥哥嫂嫂,阿娘侄子,都越过她上了马车。 她呆呆的站在人去楼空的院子里,听着呼啸的西风,看着凋零的黄叶,还没回过神来。 “我怎么惹了她了?我怎么不惜将娘家都搭进去了?不是你们看小九成了那副样子,有气没地方撒,我才给你们指了条报仇的路么……怎么都成我的错了?”朱氏喃喃自语。 萧瑟的西风吹得她似乎有些冷。 她抱着自己的肩膀,缓缓蹲下。 面前的地上,躺着那块染了血的腰牌。 她颤抖着手将腰牌捡起,回头去看。 陪在她身边的只有一个婆子,和她从沈家带出来的两个丫鬟。 “夫人,咱们……还是回家去吧?”老妈妈低声说道。 朱氏点了点头,“回家,回家……娘家没了……没了……我还能回家么?” 老妈妈皱着眉头 ,搀扶着朱氏,“能回,老爷说的不过是气话,还能真不让夫人回家呀?” 朱氏将那块带血的腰牌塞到老妈妈手中,“拿着,拿着……” 老妈妈想起朱政说的话,碰到这腰牌的时候,心中便一阵的胆寒。 可朱氏硬塞给她,她只好接住,藏在袖袋中。 “去,去秦记……去看看。”朱氏坐上马车,神情恍惚的说道。 “夫人,秦记如今,已经不是咱们的了……”小丫鬟低声提醒。 朱氏闻言,瞪着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我当知道!如果不是秦记没了,老爷怎么会冲我发那么大的火?我怎么会跑回娘家?怎么会被自己的娘家人这般羞辱?都是因为秦记没了……秦记没了……” 小丫鬟被朱氏恶狠狠的样子吓得要哭。 老妈妈赶紧给小丫鬟使眼色,轻拍着朱氏的手道:“夫人别想太多,就算秦记没了,老爷的官位不是稳稳的?日后只会越来越好的……” 朱氏却一直有些恍恍惚惚,喃喃自语道:“就是从秦记开始……她要要回典当行,我让九郎去……她戳瞎了九郎一只眼,然后……” 然后命运的转盘就已经开始了。 一步步走到现在。 就是因为秦记典当行。 “飘花碧玉瓶一只,死当,当银一百贯”高声的唱和,从秦记典当行里传了出来。 朱氏抖着手挑开车窗帘子。 秦记典当行的金字招牌,映着阳光,耀眼璀璨。 新换的黑漆招牌,黑的发亮,油亮的金字格外醒目,“秦记”两字不知是何种笔体,竟格外的飘逸洒脱。 人来人往,或笑意满满,或微微叹息。 络绎不绝间,秦记的生意,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先前不好名声的影响。 朱氏脸色灰败,她推开老妈妈,跳下马车,一身狼狈,跌跌撞撞的就往秦记典当行里进。 老妈妈吓了一跳,腿脚一时间麻利的超乎她的年龄,几步窜上前去,想要拦住朱氏。 “这里是我的……这里应该是我的……一直都应该是我的……”朱氏红着眼睛,嚷嚷道。 路人纷纷看来。 此时正从后间缓缓走出,行至过堂的小娘子,也闻声望了过来。 第72章 众叛亲离 虽隔着轻纱的幂篱。 朱氏还是一眼认出,那幂篱下的小娘子,正是夺走她典当行,逼走她的娘家,毁了她一切的沈昕娘。 “我和你拼了”朱氏怪叫一声。推开老妈妈,扑向沈昕娘。 沈昕娘站着未动。 她身边的金香反应倒是极快。 飞起一脚,直接踹在朱氏腹间。 朱氏呜咽一声,趴伏在地。 “哪儿来的疯子?”金香喝道,“店前的伙计呢?怎么什么人都让往里进?”来边估扛。 伙计闻言,掳袖子上前赶人。 “我是你继母,你敢跟我动手?!”朱氏忽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红着眼睛看着沈昕娘。 她脸上血红的道子,蓬乱的头发。衣服上的灰尘和滴落的鼻血,实在让原本算的上得体优雅的她,显得狼狈不堪。 “你是……沈夫人?”轻纱幂篱下,传来平缓微微带着意外的音调。 “你装什么装!你会认不出我?”朱氏叱道。 轻纱之下的女子,微微颔首,“抱歉,一时,还真没认出来。” 一旁的伙计们跟着嘲笑出声,“哟东家,别说您认不出,告诉咱们咱们也不相信呀?这哪儿像一家人?” 沈昕娘一身素衣,整洁无暇。 朱氏狼狈,恍如疯妇。 朱氏身边的老妈妈捂着脸,从没想过跟在夫人身边,会有这么丢人的一天,只想挖个坑。就地将自己埋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朱氏提步想要逼近沈昕娘,却被虎视眈眈的金香伸手挡住。 “沈昕,你一个小小女子,你如何能有这么狠的心肠?我如何招惹了你,让你一定要对我赶尽杀绝,逼得我娘家人远走,逼得我众叛亲离?你……” 朱氏没说完。 却见沈昕娘伸手轻轻挑开幂篱上的轻纱。一双漆黑漆黑,恍如深渊一般的眼眸,静静的望着她,“当初,你让你那侄儿暗算我的时候,可有想过,谋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一双望不见底的眼睛,比她口中冰冷的言语,更让朱氏觉得震慑。 她微微有些颤抖的退了一步,想要别开视线,不敢看着沈昕娘的眼。 却又好似被什么莫名的力量,吸引着。让她的视线定定的,难以移动分毫。 只 见沈昕娘朱唇轻启,声音里似有几分笑意,“你觉得这样,已经是众叛亲离了么?可我觉得,还不够呢?” 说完,她放下轻纱,转身从过堂向后,走后院离去。 朱氏像是被人抽干了力气,被老妈妈搀扶着,才未能跌坐在地,“她还要怎样?还要怎样……她不会放过我的……她不会放过我……要折磨我,折磨我……” “夫人,她不过是吓唬吓唬您,您别自己吓自己了,咱们……还是回家吧?”老妈妈搀扶着朱氏。 在伙计们的驱逐声中,老妈妈将她扶出了秦记典当行,扶上了马车。 朱氏软倒在老妈妈怀里,先前冲下马车时候的力气,一丝也提不起来。 她是真的被沈昕娘最后的眼神给吓住了。 那哪里像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能有的眼神? 那简直像一个能夺舍她命的恶魔啊! 她不该招惹她,若知道她的手段,她不该招惹她…… 朱氏气势汹汹的离开了沈家,不过半日多的光景,又灰溜溜的回来了。 她身上狼狈,便是老妈妈在马车上给她重新梳了头,换了衣裳。可脸上的伤,和这萎靡的状态却也是遮掩不了的。 朱氏只盼着老爷不在家,她悄悄的溜回东厢,谁也别遇上就好。 可怕什么来什么。 她刚下了马车,就听到有脚步声,和女子的说笑声,往二门而来。 “躲一躲……”朱氏正要躲入一旁郁郁葱葱的龟背冬青后头,却听出说话声里,沈五娘的声音来。 “是五娘?”老妈妈也听了出来。 朱氏循声望去。 沈五娘,沈四娘,一前一后带着丫鬟,便从一旁的鹅卵石岔道上走了过来。 “娘?!”沈五娘瞧见朱氏这般模样,吓了一跳,“您,您这是怎么了?如何弄成这个样子?” 沈四娘看了一眼,便慌忙低下头来。 朱氏伸手挡住自己的脸,“你往二门这儿来,是要做什么去?出门?” 沈五娘绷不住嘴角的笑,更藏不住满目的欣悦,“是啊,娘,大姐姐真的邀请我们去齐王府作客呢!瞧,这是刚刚送来的请柬!上头的字可漂亮了!请柬还熏了兰花香,比咱们家的兰花香好闻多了!” 朱氏一听就冷了脸,“不许去!” 严厉的口 气,甚至还带着惊魂未定的后怕。 沈五娘的笑意僵在脸上,“娘,你说什么呢?!” “我说不许去!”朱氏顾不得遮脸,瞪眼说道。 沈五娘瘪瘪嘴,大大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的委屈,“大姐姐邀请,我为什么不能去?” 朱氏看到沈五娘打扮的花枝招展,眼皮子直跳,她抬手攥住女儿的手,颤声说道:“娘是为你好,你听话啊!她不是咱们能招惹的人,你要离她远远的!越远越好!” 沈五娘憋着嘴,一把甩开朱氏的手,“娘!你对大姐姐有偏见!大姐姐不是你说的又呆又傻的人!她只是眼睛不好而已!她人很好的!根本不像你说的那样!” 朱氏气的说不出话来,见女儿不理会自己,还是要走,只好又拽住她,“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你忘了你表哥的眼睛是怎么瞎的了?她有多狠的心,你都忘了?嗯?” 沈五娘这次也是真的生了气,“娘,我没有忘!说大姐姐心狠,不如说娘你心狠!” 朱氏闻言一怔。 她的女儿,她一手带大的女儿竟然说她心狠? 沈五娘没有注意,或是没有在意朱氏意外的神色,反倒分外认真的说:“娘不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做错了么?大姐姐回来,娘你从来就没有把他她当成正常人!不让我们找她玩儿,把她关在最偏僻的角落里。还说她又呆又傻,是个丑八怪,眼睛不好还不认识人!其实大姐姐很好的!表哥的事情,那也是娘先要算计大姐姐,大姐姐没办法,才会戳瞎表哥的眼睛。倘若是旁人要玷污我的清白,娘手无缚鸡之力,只有一根簪子,会不会戳瞎那恶人的眼睛?” 朱氏恍如不认识一般,怔怔的看着沈五娘,“你说的,都是心里话?” 沈五娘哼了一声,“自然是心里话。” 朱氏抬手捂着心口,只觉头晕目眩,站都要站不稳。 “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这么帮着她说话?就因为她请你去齐王府做客?”朱氏哑着嗓子拽住沈五娘的手,“你因为想见齐王,就说这种话来伤娘的心?” 沈五娘被说中心事,脸上又羞又臊,一把甩开朱氏的手,“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不因为谁!” 说完,大步向二门外跑去,也不待丫鬟扶,手脚麻利的就上了马车。 她还挑开帘子喊道:“四娘,你不去,我就自己去了?” 沈四娘为难的站在原地,“母亲,我……” “你还在这儿站着做什么?还不跟着看着她点儿!五娘少了一根头发,你也别回来了!”朱氏气道。 沈四娘唯唯诺诺的应了一声,碎步离开。 垂首藏起的神色中,却有着难以名状的快慰。 朱氏看着马车载着一车的欢愉,轻快的离开。 她的心仿佛掉到了冰窖里,爬不出来。 连自己的女儿都站到了自己的对面,大声斥责是自己错了,自己狠心…… 这才是真的众叛亲离吧…… 朱氏捂着脸蹲了下来,喉头发出呜呜的哭声。 老妈妈见劝不住,只好低声道:“怕是姨娘们和老爷一会儿从这儿经过……” 朱氏这才捂着脸,回了院子。 齐王府上。 方琰刚从外头回来。 管家就巴巴的贴在他身后,似是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方琰看那管家一眼,颇有耐心的也不问。 还是管家挨不住,期期艾艾的说道:“王爷,那个……沈娘子请了她两位妹妹到府上做客。” 原本沈昕娘不过是个小妾,根本没有请人到府上做客的资格。 可方琰早有交代,府中一应事物听沈昕娘吩咐。 “请了就请了。”方琰不以为意,漫不经心的说道。 管家面上更为为难,支支吾吾好半天,才又道:“沈娘子将她的妹妹安排到了浣花里住……” 方琰闻言,倏尔抬头,手里正把玩着的罗汉头核桃也停了下来。 他身边随从立即上前。 他手掌一松,两只罗汉头核桃落进随从手中。 “浣花?”方琰的声音好听,带着情绪时,就更加别有韵味。 管家垂头,分外紧张道:“是……” 方琰轻笑,“她这主意打得好!” 管家喏喏不敢应声。 方琰起身,背着手,向后院走去。 中轴线上的主院富丽堂皇,错落的假山,引护城河的水蜿蜒川流其间,亭榭别致,水声潺潺,鸟语花香。 能与主院共享美景的,便是临着主院的浣花。 第73章 饥不择食 沈昕娘刚被抬进齐王府的时候,就住在浣花。 两人时不时就能在院中相遇,偶遇也好,存心也罢,倒是别有风趣。 可他交代了王府中的事物皆听沈昕娘吩咐以后。沈昕娘便立即搬的离主院远远的。 她出入倒是方便了,自己再想偶遇她,倒是没那么随便。 刚走过一段翠竹掩映的小道,便瞧见一个娇小的身影在主院外头晃。 主院门口守卫不许她进,她便不死心的在外头踱来踱去。 方琰冷哼一声,脚步不停。 娇小的女孩儿听闻脚步声,回头望来。 瞧见方琰之时。眼睛里迸射的亮光,怎么也遮掩不住。 “王。王爷……小女见过王爷……”小女子柔柔蹲身行礼,说话间含羞带怯。 方琰停住脚步,微微眯眼,侧脸看她,“你是沈昕的妹妹?” “是,小女子在族中行五,单名琪。”沈五娘娇羞无限的说道,说话间还偷偷抬眼,打量方琰,触到他那琉璃一般华彩非常的眼眸时,便不觉红了脸。 “起来吧。”方琰冷笑道。 沈五娘起身之时,不知是不是看美男看的如痴如醉,脚下竟是一软,柔软馨香的身子就向方琰倒了过来。 方琰浓墨般的剑眉微蹙,衣角轻动,便已避开。 沈五娘踉跄一下。狼狈站稳,慌忙红着脸道:“小女失礼了。” 方琰勾了勾嘴角,并未理会她的青涩的羞怯,抬脚入了正院。 沈五娘还要追随其后,却被正院门口的守卫挡在外头。 方琰入上房,脸色却已经清冷下来,“叫沈昕来见吾!” 随从连忙躬身应是。 沈昕娘依旧一身素衣。乌黑的长发,柔顺的披在身后,发梢带着还未干透的微微湿气。 她浑身携着沐浴后的清香。 宛如出水芙蓉般娇嫩。 一双漆黑的眼眸也仿佛带着氤氲的湿气,润润的唇殷红可人。 方琰冷冷看她,伸手将她拽入怀中,翻身压在坐榻上。 “你什么意思?”方琰冷声问道。 沈昕娘抬眸直视着离她不到两寸的深邃眼眸,琉璃般的华彩里,带着薄薄的怒气,和隐隐约约的其他的情绪。 “那你,又是什么意思?”沈昕 娘不答,缓缓反问。 方琰缓缓低下头来。 他温热的呼吸扑在她的脸上。 他带着灼热温度的唇,似乎已经要贴上她的。 沈昕娘脸上依旧波澜不惊,但身体本能的给出反应。 她侧脸躲避他的吻。 她微凉柔软的唇。擦着他的脸颊而过。 他的灼热的吻落在她的耳畔。 沈昕娘的呼吸比平日里有些重。 方琰手支着脑袋,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望她,“你怎么就以为,我那么饥不择食?让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来引诱我?” 沈昕娘伸手想要推开压在身上的他,试了试,很快便放弃,“用一个没有过去,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过去的人,来代替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不是饥不择食,是什么?” 方琰闻言,眸中紧缩。 他伸手扼住她的下巴,逼视着她的眼睛,“别以为自己能看透人心,我没有用你来代替她!” 沈昕娘也回视着他。 两人的心跳声似乎错落相叠。 彼此呼吸可闻。 她身上带着柔软的馨香,不同于她脸上的清冷。 压着她柔软的身子。 他琉璃般的明眸之中,渐渐晕染上别样的情愫。 他缓缓开口,带着龙涎香的味道;“不过,现在,我突然想试试?” 他的手修长却不乏力气,钳着她的下巴,她丝毫没有挣脱的余地。 自然,她并没有任何抵抗。只是僵直了身子,闭上了眼。 察觉他温热的呼吸越来越近。 “大姐姐……大姐姐……你在哪儿啊?”外头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唤。 让沈昕娘猛的睁开眼来。 她长长的睫羽扫过他的脸。 他灼热的吻倏尔落在她的额上。 不防备她会突然睁眼。 两人都是一愣。 沈昕娘伸手推他。 这次竟一推,便推开了。 沈昕娘起身向外。 她面上依旧从容,脚步却微微凌乱。 方琰注目望她,专注的眼神,让奢华的厅堂,色彩尽失。 “四娘,我在这儿,怎么了?”沈昕娘行出上房。 沈四娘拍着胸口喘着气。 她身旁站着的是一脸焦急的金香。 沈四娘拽着金香的衣袖道:“金香,金香跑的太快了……我要被她拖断了腿了!” 金香有些忐忑,却又期期艾艾的看着沈昕娘。 沈昕娘脸上分明平淡没有笑意。 可金香不知怎的,却似乎从她漆黑的眼眸之中看到了愉悦的味道。 “虽不是丹心,却比丹心更机灵了。”沈昕娘看着金香说道。 金香闻言,立刻高兴起来,“是,娘子,婢子,婢子还会向丹心姐姐学习的!” 沈昕娘微微颔首。 沈四娘喘着气,咧嘴笑了笑,虽有些不明白,但她聪明的没有多问。 没有过去的人,也许缺乏安全感。 沈昕娘希望自己身边的人可以对自己忠心。 她可以原谅金香身为方琰的派来的丫鬟,而不敢忤逆方琰。但倘若她能如同丹心一般,只将她当做唯一要守护的主子,她会更满意。 金香是聪明人,聪明的人自然明白该如何选择。 金香和沈四娘一人一边,伴在沈昕娘身侧,缓缓行出正院。 恰于院门口遇上端着一碗羹汤的沈五娘。 沈五娘见一行人从正院出来,十分诧异。 沈四娘也在其中就更让她诧异,“四娘,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寻大姐姐呀?”沈四娘小声说道,有几分怯懦的味道。 沈五娘朝沈昕娘笑了笑,“大姐姐,王爷他用过晚饭了没有?这是我身边的丫鬟借用浣花的小厨房煲的羹汤,若是王爷还没有用饭……我想……我想……”来妖央巴。 金香想笑。 沈昕娘却认真道:“他应该,还没吃。” 沈五娘甚是高兴,“多谢姐姐!” 临走,她又回过头来,“四娘,你真的不跟我住浣花么?这里临着主院,风景最好了!” 沈四娘摇头,“齐王府上,自然哪里风景都是好的。我跟着大姐姐住就好。” 沈五娘点点头未在多说,如此也好!沈四娘有自知之明,也省的她费工夫! 正院门口的守卫,再次拦着沈五娘。 沈昕娘回头道:“让她进去吧,王爷许还饿着呢!” 守卫 一愣,不敢不听。 可沈娘子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被放行的沈五娘欢快的哼着小曲儿,进了正院。 沈昕娘回到自己院中,便瞧见丹心正等在上房门外。 “丹心姐姐,你怎么回来了?”金香抬眼问道。 丹心向沈昕娘行了礼才玩笑说:“你独霸着娘子身边之职,巴不得我天天不回来呢!” 金香掩口而笑,“可不是么,被姐姐猜中心事了!” 沈昕娘听着身边丫鬟玩笑打趣,平静的脸上尽是怡然。 沈四娘羡慕的看着眼前情形。 她在沈家,哪里见过这般轻松的场面? 在朱氏那里,她要小心翼翼的讨好,唯恐一丝不甚,便惹得朱氏不喜。 她在姨娘面前,姨娘谨小慎微,唯唯诺诺,让她更觉压抑。 可在大姐姐这里,大姐姐虽不说不说笑,可大姐姐身上却好似有一种力量,能让身边的人依靠她信服她,而分外轻松的力量。 让人忍不住的,想靠近她。 “我这次回来可是有正事儿的!”丹心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竹青色带着翠竹清新香味的请柬来。 双手奉至沈昕娘面前。 沈昕娘接过,竹青色的请柬上头,龙飞凤舞的写着“草堂书院”四个大字。 飞扬的草体,肆意的笔迹,单是这四个甚是霸气的大字,便叫人眼前一亮。 “草堂书院明日正式开馆,陆先生请娘子前去。”丹心说道,“前来送帖子的是贺先生的学生,叫李斯,娘子以前见过的!” 沈昕娘展开请柬看了看,随手递回给丹心。 丹心立即将请柬好好的收在木匣之中,回头笑道:“李斯拜托我,千万要说服了娘子前去。说陆先生贺先生千叮咛万嘱咐的,叫他务必请了娘子去!我说,我可没这么大本事,我只管将请柬交给娘子,娘子去不去,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说完,她贼贼一笑,“谁知那李斯竟是满脸的汗,好姐姐好姐姐的叫了半天!” 金香白她一眼,“几句姐姐就把你收买了?” 丹心笑着摇头,“我可没那么好收买!不过他说,明日去的,除了娘子以外,还有京城有名的才女夫人,并不是只有娘子一位女子,娘子不必为此介怀。” 沈昕娘点了点头。 丹心等了片刻,不见娘子回答,又询问道:“那娘子去不去?” 第74章 有一就会有二 一旁守着的沈四娘有些期待的看着大姐姐,她整日里被朱氏关在家里,很少有机会出门应酬,见见世面。 如今好不容易不在朱氏掌控之下,若能随姐姐出门。且明日能见到的,不是名流显贵,就是青年才俊……她的手搅着帕子,轻咬着下唇,难掩心中期许。又生怕沈昕娘不想去。 沈昕娘对着铜镜而坐。 丹心从金香手中抢过玉梳,冲金香吐了吐舌头,立在沈昕娘后头为她梳头。 “去吧。去看看热闹也好。”沈昕娘缓缓开口。 沈四娘不由脸上便露出笑来。 丹心倒是惊奇了,“娘子好热闹?婢子怎的不知道?” “有丹心姐姐你在的地方都热闹。娘子整日看着你,自然不需再看旁的热闹,你也自然感觉不到了!”金香挑着眉梢,笑嘻嘻的调侃丹心。 丹心一愣,也跟着笑。 沈四娘在这轻快的氛围中,嘴角飞扬,翘起在沈家从未有过的弧度。 却在这时。 门外院中一声响,让众人都停下笑,向外看去。 先前伺候在沈昕娘身边的丫鬟素衣,正站在院子里,有些艳羡的向半卷的帘子里看来。 丹心眉头一皱,“是素衣姐姐呀?今日不用忙着做小食讨好王爷了?怎的有空来娘子院中?” 沈四娘闻言一愣,丹心好像很不喜欢素衣? 门外的素衣,脸上有些尴尬。垂头低声道:“娘子……” 沈昕娘侧脸看她,并未说话。 丹心掐腰站在后头,瞪眼看着素衣。来妖丰巴。 “娘子……婢子。婢子想回来伺候娘子……”素衣在门口福身,低声说道。 丹心冷哼一声,“娘子没好的时候,你扔下娘子,来了王府。如今娘子好了,你倒又巴巴的贴上来!怎的好意思开口?再说,娘子身边可用不着你伺候!娘子有我……还有金香她们呢!” 丹心不忘拍了拍金香的肩膀。 金香立即挺直了脊背。也一脸鄙夷的看着门外的素衣,立时和丹心站在同一战线上。 “怎么,如今,过得不好么?”沈昕娘却是淡淡开口,语气平缓,并没有讽刺的意味。 素衣微微抬眼,觑了觑沈昕娘的面色,“没,没有不好……婢子在灶间,日子尚可。只是婢子总是想念娘子,想念当初在吴兴 老家时,和娘子相处的光景……每每想起,都忍不住落泪。婢子自觉当初的离开,是愧对娘子,恳求娘子,再……再给婢子一次机会吧?” 沈昕娘漆黑的眼眸定定看她,片刻才道:“我如今,并不需要你。” 素衣闻言,肩膀一抖,噗通在门口跪了下来,“娘子……娘子给婢子一次认错赎罪的机会吧?婢子……婢子日后会像丹心姐姐一样,对娘子忠心耿耿的。” 沈昕娘看着她,并没有开口。 “娘子……娘子是需要婢子的!娘子不是一直在意自己的过去么?娘子不是记不起以前的事情了么?婢子记得呀!没有人比婢子更清楚过去的事情啦!”素衣忽而抬头说道,目光却不敢直视沈昕娘的脸,只落在沈昕娘的鞋尖上。 丹心脸色微变,似有些紧张。 素衣缓了口气,又道:“娘子将婢子留在身边,或许……婢子能帮娘子想起以前的事情呢?” 这确实是丹心不具有的优势。 丹心微微攥着拳头,当初舍弃了娘子的人,娘子会原谅她么? “这话,是齐王教你说的?”沈昕娘忽而起身,一步步靠近素衣道。 素衣缩着肩头,“没,没有……是婢子自己猜的。” 沈昕娘缓缓点头,“想来也是,他不会用这么傻的法子。不过,我并不想借着你想起过去,你走吧。” 素衣闻言一愣,“娘子……” “快走!听见没有?!娘子不用你!”丹心立即掐腰上前,“金香,将这莫名其妙的人赶走!娘子的院子,也是谁想进就进的?!” 素衣还未来得及反驳。 便被手脚麻利的金香提着肩膀,给向外丢去。 金香力气大,她险些没站稳,狼狈向前跌了几步。 她又回头看了看半卷的门帘,站在门帘前头,气势汹汹的丹心。 原本,那是应该是属于她的位置。 原本,如今得娘子重用,处处被人高看的应该是她。 可当初一念之差,让她与这一切失之交臂。只能苦苦的守在灶房,绞尽脑汁的做各色吃食。哪怕是的了王爷夸赞,也绝传不进她的耳朵里。 可府中下人,不管年龄几许,提起娘子身边的丫鬟,总是缀着“姐姐”以示尊崇…… 她求而不得的尊崇…… 娘子不肯原谅她,可 她不会放弃的…… “大姐姐……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么?”沈四娘低声,小心翼翼的问道。 沈昕娘点头,“是,都忘了。” “那大姐姐为何不将她留下,或许真能帮姐姐想起些什么呢?”沈四娘指着素衣被赶出去的方向道。 丹心也好奇看来。 素衣在吴兴老家的时候,就陪伴在娘子身边,的确有得天独厚的条件。 “我丢失的东西,只能自己找回,旁人帮不了我。更可况,她是背叛过我一次的人,会背叛我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沈昕娘淡然说道。 丹心和拍着手从门口返回的金香,皆神情一禀。 沈四娘也深深点头。 幸好她们都没有做过愧对娘子的事情! 清晨,鸟鸣啾啾。 沈四娘一听见上房动静,便立即来到院中。 沈昕娘起身的时候,她已经梳妆打扮好了。 今日能跟着沈昕娘一道参加草堂学院的开馆仪式,是她千载难逢的出门见世面的机会。 她几乎激动的彻夜难眠。 好在这股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她如今看起来还是神采奕奕的。 沈昕娘见她难掩兴奋,早饭便用的更快了几分。 几人于二门外,正要上马车离去的时候。 沈五娘却急匆匆的赶了过来,“你们要去哪儿?” 沈昕娘淡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沈四娘笑了笑,“五娘,大姐姐要出门,你也要去么?你不在王府里,等着……” 等着什么她没说,不过两人心知肚明就好。 沈五娘来王府的心思,是个有眼的人都能看明白了。 沈五娘皱着眉头,嘟着嘴道:“大姐姐是要去草堂学院么?听闻今日草堂学院开馆,齐王爷也会去!姐姐既然带了四娘,那也带上我吧?” 沈四娘一愣,挑眉看着沈五娘,她怎么知道? “你们还想瞒着我,若不是……来告诉我,我岂不要在府里白等一天,错过一个大好的机会!”沈五娘嘟囔道。 沈四娘皱眉,齐王去不去,她不在意。 这可是她难得的出门的机会。但沈五娘在家里欺负她欺负惯了的,倘若在外头也丝毫不给自己留面子,她还出去个什么劲儿? “五娘从哪里听来的胡话?”沈四娘笑问道。 沈五娘不悦,“你管我从哪儿听来的?你就说,你们是不是去草堂书院吧?” “这……”沈四娘不好作答,求助的向沈昕娘看去。 沈昕娘却十分干脆的点头,“是。” 沈五娘嘻嘻一笑,“那就行,大姐姐也带上我吧?” 沈四娘气闷,“我们是去草堂书院,可谁能保证王爷会去?”她压低了声音,靠近沈五娘的耳朵道,“你可别错过了在王府邂逅王爷的好机会!” 沈五娘闻言,似又有些犹豫。 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 忽而管家带着一行人前来。 为首的是为衣着华贵,脸上带着倨傲的老婆子。 瞧衣着打扮,脸色派头,好似大有来头。 金香立即靠近沈昕娘道:“这是宫里的嬷嬷,瞧装扮,应该是主子身边的一等嬷嬷。” 沈昕娘点头。 嬷嬷来到几人面前,口气傲慢,“哪位是齐王的小妾沈氏?” 三姐妹都姓沈,可齐王的小妾,指的是沈昕娘无疑了。 沈昕娘淡然看她,“嬷嬷有何吩咐?” “是你呀?”嬷嬷高抬着下巴,眯着眼睛,倨傲看她,似乎在等着什么。 金香瞧沈昕娘毫无动作,只好又靠近她道:“娘子,这嬷嬷若是在宫里有脸面,您可能得向她行礼。” 沈昕娘语气平缓,“不过是个奴才,我因何要行礼?” 她声音不大,也不算小。 那嬷嬷听得清楚,当即便脸色难看,“你不过是个小妾!以为自己就不是个伺候人的贱婢了么?” “嬷嬷有话说话,没话,莫挡着路。”沈昕娘丝毫不为其傲慢叫嚣的语气所动,反倒比那嬷嬷更傲然。 嬷嬷气的噎住,冷哼一声,“我这做奴才的,怕是不挡路,也得挡路了!圣上传召你入宫觐见,走吧,跟着我这奴才走一趟吧!” 第75章 第一次见面 金香闻言,立即紧紧握住沈昕娘的衣角,在她耳边低声道:“怕不是圣上传召!倘若是圣上的意思,没道理王爷不知道!再说……圣上突然传召娘子做什么?” 金香分外防备的看着那嬷嬷。 沈昕娘面上淡然无波。 “走吧?”嬷嬷见她站着不动,冷笑道。“我虽是个奴才,可从宫里头出来,身上带着的可是宫里头主子的口谕,您身份‘高贵’,看不起我不要紧,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看看够不够抗旨不尊才好!” 金香皱眉。王爷不在府上,娘子忽而被召入宫中。会不会有危险? 可嬷嬷带的是圣上的口谕,娘子确又不能抗命。 “既是要入宫,那便要换身衣裳,以示尊崇。”沈昕娘开口道,“嬷嬷稍候片刻。” 那鼻孔朝天的嬷嬷冷哼一声,“算你知道规矩。” 沈四娘和沈五娘傻了眼。 这下也不必争了,沈昕娘不去草堂书院,她们自然去不了。 入宫这事儿,可不是谁想跟着就跟着的。 “娘子,王爷回来之前,虞氏一族把握朝政。王爷回来之后,虞氏一族几番受打压,虽有收敛,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怕会对娘子不利啊?”金香提醒道,“娘子多拖些时候,婢子已经叫人去寻王爷了!” 沈昕娘让丫环取来富丽隆重的衣服。自己却将一只固定在手臂上的袖里剑取下,检查一番,机关之内,填满短剑,又好生固定上。 “倘若真如你所料,并非圣上召见。那他们既然能挑在王爷不在府上的时候寻来,必然已经将退路封上。”沈昕娘说道。 果然。她话音刚落。 外头催促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老嬷嬷不是一个人来的,带有宫人侍卫前来。 其架势,便是不走不行。 金香皱眉,将短剑藏在身上。来沟名亡。 主仆两人,在那嬷嬷的催促中,坐上车驾,一路往宫中而去。 沈昕娘被带到沉香殿。 与沉香殿中端坐的,还真是小皇帝。 在冯家一别,许久都没有见过小皇帝了。 小皇帝见她却不见外,立即便从坐榻上直起身子,“沈娘子!” 童声稚气,透着欣喜欢愉。 沈昕娘福身行礼,“见过圣上!” “沈娘子快坐!来人。看座!”小皇帝一身明黄的龙袍,甚是耀眼。小脸儿之上绽放的笑容,却比龙袍更为耀眼。 沈昕娘福身谢过,在一旁跪坐下来。 小皇帝笑嘻嘻看她,“那日在冯家尝过娘子的手艺以后,朕就想念娘子,想再尝尝娘子手艺!可叔叔太忙,总是忘记!今日恰有机会,所以请了娘子入宫!” 小皇帝脸上分明是笑着的。 可眼睛却像进了沙子一般,使劲儿的朝沈昕娘眨着。 因皇帝是尊者,不能直视。 沈昕娘便垂眸没有瞧见。 小皇帝有些着急,“咳咳”的清咳了一声。 沈昕娘微微诧异,抬头看他。 “那个……沈娘子做饭手艺那般精妙,定然是精于饮食之道,那沈娘子也通药膳医理么?”小皇帝拼命的挤眉弄眼。 小小的人儿,同她说话的语气十分亲切,可亲切之余,却好似有些拘束和不自在。 且这挤眉弄眼的,也不像一个皇帝该有的做派。 沈昕娘微微屏息,她六觉敏锐,很快便察觉,小皇帝背后宽大的三折屏风后头,似乎藏了人! 沈昕娘面色平静。 小皇帝挤眉弄眼的,却有些焦急。 沈昕娘垂眸猜测这小皇帝挤眉弄眼的意思,猜测着屏风背后人的用意。 缓缓开口道:“不敢称精于饮食,不过是贪吃罢了。药膳医理,更是一窍不通。让圣上失望了!” 小皇帝明显松了一口气,嘻嘻一笑,“也没有什么失望,好吃就行了!沈娘子今日来,能再为朕做顿好吃的吗?” 沈昕娘微微弯身,“圣上吩咐,自无不可!” “上次没有叔叔的份儿,这次,还请沈娘子多做一点。叔叔虽不说,我猜他也馋得很!不过今日,叔叔不在宫里,也不知他有没有口福?”小皇帝稚嫩的声音,轻轻回响在大殿之上。 原来齐王,也不在宫中! 立在沈昕娘身后的金香,脊背不由绷紧。 “上次沈娘子给朕炖的梨盅,朕喝着好,这次沈娘子再炖上两盅吧?”小皇帝笑问道。 沈昕娘垂眸,屏息细细听屏风后头的动静,屏风后头的人似有些急躁了。 “好,不过这东西却不能多吃。”沈昕娘说道。 小 皇帝闻言一急,“沈娘子不是不通医理的么?” 沈昕娘点头,“梨盅太甜,吃多了,要坏牙的!” 小皇帝松了口气,嘻嘻一笑,“朕记住了,御膳房里做的点心,嬷嬷们也不让朕多吃的!” 屏风后的人等得不耐烦,提步从后头转了出来。 高头屐踩在厚厚的地毯上,长长的披帛拖在身后,金银丝线绣的龙凤在绛红的锦缎上熠熠生辉。 沈昕娘顺着金色的披帛向上看去。 头顶奢华凤簪,乌发挽成高髻,眉间朱砂色绘成的花纹亮的耀眼。 黛眉入鬓,桃花般的明眸大而邃亮。高挺的鼻梁,轻抿的朱唇,颇有威势。 小皇帝起身拱手道:“太后!” 女子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竟然就是当今的太后娘娘? 沈昕娘也随之起身,福身行礼道:“见过太后娘娘,娘娘金安!” “你是,沈氏?”太后虞氏看着沈昕娘。 她踩着高头屐。 沈昕娘半蹲福身。 她本就气势迫人,居高临下更添几分压抑。 沈昕娘却依旧面色平常,不见畏惧怯懦,“是。” 虞氏轻笑,“听闻上次,圣上在冯家,用了你炖的梨盅,这自小的咳疾倒是好了多半。可有此事?” 虞氏说话缓慢。 同是半蹲着身子的金香都微微有些晃。 可被压在虞氏目光之下的沈昕娘却稳稳当当,“在老家时,老家的老人们常用梨盅医治夜咳,久咳。多半都能好,并不稀奇。” “哦?”虞氏挑了挑长长的眉梢。 “太后,让沈娘子起来回话吧!”圣上稚嫩的声音,带着略有哀求的味道。 虞氏看了小皇帝一眼,轻笑道:“圣上倒是和沈氏投缘?” 小皇帝皱眉,“沈娘子手艺好!” 虞氏微微摇头,目光里是明显的不赞赏,“圣上如今虽年幼,却不可贪于口腹之欲!过于迷恋,等同玩物丧志!” 小皇帝垂眸,微微瘪嘴,面上十分委屈。 沈昕娘瞧他面色,心有不忍,缓缓开口道:“饮食不同于其他,民以食为天,不求珍馐之稀有,只求味道只高妙。放之天下,也无不妥!” 虞氏不料沈昕娘会开口驳她,饶有兴味的转过视线看着 沈昕娘。 见蹲了这许久,沈昕娘依旧从容淡定,连头上的发簪都稳稳当当没有乱颤。 倒是她身后的丫鬟,已经快要挨不住了。 “话说的似有几分道理,起来吧。”虞氏勾了勾嘴角,微微抬手,雍容倨傲。 小皇帝见沈昕娘起身,才又在尊位上坐下。 虞氏坐在小皇帝一旁。 虞氏没有赐坐,沈昕娘便只能站着。 虞氏威压之下,金香的脖子好似被压了重重的石头,手心冒汗,更是抬不起头来。 她攥着两手立在沈昕娘身后,只盼着王府里的人,能尽快寻到王爷。 此时的方琰,正在京城郊外,依草堂寺而建的草堂书院里。 他一直让人留意,沈昕娘一来,便来告诉他。 未有等到沈昕娘来的消息。 却是见到家中仆从,匆匆赶来,“王爷,沈娘子被宫里来人,给接走了!” 方琰浓眉微蹙。 仆从喘了口气,“是传圣上旨意,说圣上召见,还带了宫中侍卫。沈娘子不得不从,便带了金香入宫了!” “回宫!”方琰冷声道。 他还未走出草堂书院的内院,陆淳便来相请,“王爷,开馆仪式这就开始了,您请上座吧?” 方琰却脚步不停,“陆先生负责,本王有事。” “诶……这……”陆淳伸手,却连方琰的衣角都没摸着,“我就想问问,沈娘子还来不来了呢……” 第76章 那她,又算什么? 虞氏抖了抖宽大的衣袖,神情倨傲依旧,“听闻沈氏你以前眼睛不好,说话行为颇有呆傻之状。怎么如今到像是全好了?” 沈昕娘闻言,忽而抬头直视着虞氏。 这与平日里来说。乃是不敬。 她却从容开口:“太后娘娘看我如今这眼睛,是好了?还是没好?” 虞氏闻言,这才认真看她。 视线触到那一双漆黑漆黑,仿佛无边无际的深渊似得眼眸之时,忽觉心头一颤。 雍容高贵,透着倨傲的脸上,也不禁漏了一丝怯。 她垂眸缓了口气。很快恢复高贵之态,脸上带着冷傲的笑意。“这好不好的,也不能只看外在。” 沈昕娘颔首,“娘娘说的是,所以傻不傻的,也不能只听人说。” 虞氏轻笑,“沈娘子这般伶牙俐齿,反应机敏,自然是不傻的。看来传言有误啊!” 沈昕娘垂眸不语。 “那沈氏你的母亲因生下你,而遭了合家嫌弃,生生被逼的积郁成疾而死……也是误传了?”虞氏脸上带着笑意,可语意颇冷。 连金香都觉得她的话实在刺耳难听!骂人还不揭短呢! 沈昕娘却淡淡开口,“也许,不是误传吧。” “你既然不傻,那幼时畏畏缩缩,生性怯懦,言语迟缓。动作僵硬,是病?是心病?”虞氏丝毫不放松的逼问。 沈昕娘轻叹一声,“娘娘对小女,还真是关怀备至,连过去微末之事,也打听的这般清楚?” “你能让圣上念念不忘,自有你的过人之处。哀家打听清楚。也是应该的。哀家的话,沈氏你还没有回答呢!”虞氏笑意冷冷。 沈昕娘垂眸,语气淡然无波,像是感觉不到虞氏倨傲之下的威势一般,“是病也好,心病也罢,天生不全之人,受人鄙夷不足为怪。可经历了一场生死,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眼是心之窗,旁人看我的眼不同与常人,但在我看却没有什么不同。我自己不觉自己不全,这心里,自然没有什么好畏缩了。” 虞氏认真看她。 却不能从她脸上看出平淡之余的更多表情。 虞氏忽而起身。一步步靠近她,目光锐利如剑。 “如果说,治好圣上咳疾的是你老家的偏方,你自己病愈是一场劫后余生,心病自愈。那……连回春堂的老大夫都断定已死之人,你又是如 何救活的呢?难道这又是一个误会?一场巧合?”虞氏忍住心中升起的寒意,迫使自己紧紧盯着沈昕娘漆黑无比边的眼眸,清冷开口,“亦或者,是某种机缘?” 沈昕娘瞬息之间想起被她救醒的贺铸。 想起那日她和冯七郎一同在回春堂遇见方琰。 方琰从二楼走下之时,似乎也在询问医馆掌柜民间相传的这件事。 倘若方琰都不甚清楚,不敢断定的事情。 虞氏久居深宫,便是手眼通天,也不会了解的比方琰更加清楚吧? 她多半,是在试探! “娘娘说什么?”沈昕娘认真相问。 她觉得自己左手手掌上的阴阳太极图隐隐发烫。但她脸上却淡然无波,语气更是稳稳的没有丝毫的惊慌。 虞氏勾着嘴角,冷笑靠近,“别告诉哀家,你不知道!” 沈昕娘抬头看她,“娘娘,我不知道!” 暗处,似乎藏着刀光剑影。 虞氏凝眸,满是杀机。 四目相接。 虞氏大而璀璨的桃花眸中,尽是冷意。 沈昕娘眼中却只有亘古不变的漆黑与平静。 “相传,有一老者,被判定为不治。逐出回春堂,却有一小姑娘将其引至云香布行,须臾之后,老者苏醒满面红光。这事儿,你不知道?”虞氏抬脚迈近。 她的高头屐离着沈昕娘的裙裾不过一步距离。 她面带倨傲,眼藏杀意。 沈昕娘淡然开口:“娘娘也知道是相传,民间传言,多神乎其神,这传言若是为云香布行引来更多的生意,倒是好事。” 虞氏哼笑,眸中杀机不减:“一年多以前,吴兴灵山大火,你从一个呆傻之人突然病愈!精于饮食药膳之道,有起死回生之力!连一向不谈儿女私情的齐王都将你留在身边……你说,这中间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沈昕娘藏在广袖之中的手,已经按在了触发袖里剑的机关之上。 她在虞氏逼视之下,神色从容道:“听闻人太过悠闲,就会胡思乱想。想来太后娘娘也不能除外,思念先皇上之余,平时的日子,也是太过闲暇了!” 虞氏猛的伸手,欲要扼住沈昕娘的咽喉。 沈昕娘侧身避过,抬手,袖里剑从手腕处激射而出。 虞氏一惊,翻身躲避。 短剑擦着她的广袖,“当”的一声,射入宫柱之上。 被短剑擦破的广袖上,有殷红的血流出。 虞氏抬手将茶盏猛的向殿外砸去。 茶盏碎裂,瓷片飞溅。 殿中立即涌现出几十个带刀侍卫。 刀上寒光闪烁。 映着侍卫们面无表情的脸。 虞氏被人护在身后,抬手指着沈昕娘,“不留活口!” 虞氏和沈昕娘说话之时,小皇帝已经紧张的屏住了呼吸。 但瞬息之间的变故,还是让他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见众多带刀侍卫已经涌向沈昕娘。 他张嘴要大叫。 可他身边的宦官却护着他,向后退去。 “放开我,保护沈娘子!保护沈娘子!”小皇帝大叫,“你们住手!朕叫你们住手!” 虞氏脸色清冷的捂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殷红的血从她的指缝里流出。 “娘娘,先去包扎一下吧?”宫人相劝。 虞氏却并不理会。 她冷眼看着被围攻的沈昕娘。 沈昕娘依旧面色平平,既无惊慌失措,也无恼羞成怒。 她冷眼看着靠近自己的带到侍卫,挥手之间一只接一只的短剑从袖中射出。 剑剑没入侍卫的咽喉。 面色如常的她,行动之间,敏捷迅速,出手狠辣。 金香手握藏在身上的短剑,在她身后,与侍卫们殊死搏斗。 一只接一只的短剑激射而出,一个接一个的侍卫倒下。 金香护在她身边。 铮铮兵器相撞之声,越发激烈。 小皇帝的叫喊声,越发嘶哑。 热血溅在她的衣衫上,溅在她莹白无暇的脸上。 血腥之气,弥漫大殿。 “带圣上下去!”虞氏吩咐道。 小皇帝却忽然低头,一口狠狠咬在拉着他的宫人手上。 宫人吃痛,手上一松。 小皇帝竟逃脱,直冲向殿中被围困,命在须臾的沈昕娘。 虞氏惊怒。 保护圣上的暗卫闪身而出,保护圣上的同时,斩下围攻沈昕娘和金香的侍卫头颅 。 金香刚松了一口气。 臂上便捱了一剑。 她一抖,短剑险些脱手而出。 一寸短一寸险,她的短剑在大刀之下,本就不占优势,倘若剑没了,只怕命也没了。 小皇帝的暗卫涌出,只将小皇帝带出险境。 对沈昕娘和金香的生死置之不理。 “你们救她呀!朕要你们救她!”小皇帝撕打着拦着他犯险的暗卫。 暗卫沉声道:“圣上,我们的职责是保护圣上。” “朕现在好好的,救沈娘子!朕要救沈娘子!”小皇帝哭嚎。 可暗卫们却板着脸,不为所动。 金香受伤以后,动作慢了下来。 沈昕娘叹了口气,“袖里剑,只剩一只了。”来沟有巴。 她无视挥刀向自己砍来的侍卫,将最后一只袖里剑向虞氏的咽喉射去。 “当” “当” 两声。 虞氏惊的倒退两步,射向她的短剑被侍卫挡开。 砍向沈昕娘面门的刀,也应声而断。 随着断刀落在地上的,还有一颗罗汉头核桃。 带刀侍卫握着断刀,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人一脚踹在胸口。 跌扑在地,噗的吐出一口血来。 一只温暖的手,握住沈昕娘的肩。 适才的激战,让她有些脱力。 放在她肩头的手,不由让她放松。 “叔叔!你终于回来了!”小皇帝看着沈昕娘背后站着的男人,大哭起来。 方琰看了他一眼,弯身横抱起沈昕娘。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殿外停下。 “将沉香殿行凶之人,全部拿下!”方琰好听的声音,此刻却满是冷意。 无论地上躺着的侍卫,还是拿着刀的侍卫,皆被齐王带来的禁军押走。 虞氏站在屏风前头,神色清冷的看着仿佛从天而降的方琰。 “你说除了她你不会爱上别人,我不逼你,我不和一个死人争。”她抬手指着被方琰抱在怀里的沈昕娘,抿了抿唇,才缓缓道,“那她,又算什么?” 方琰却连看都没有看质问的虞氏。 他只低头,关切看着沈昕娘,看着她脸上身上的血 迹,“受伤了么?” 沈昕娘摇了摇头。 他勾了勾嘴角,“害怕么?” 沈昕娘轻叹一声,又摇了摇头。 方琰眼中这才有暖意,抱着她,转身向殿外行去。 第77章 不错的选择 “齐王,你给哀家站住!”虞氏怒道。 方琰迈步,脚步流畅,语气轻淡,“太后娘娘。你若再肆意妄为,只怕虞国舅也帮不了你了。” 虞氏脸色微变。 小皇帝站在她背后,怒瞪了她一眼,挥了挥拳头。 迈着小腿儿,追着方琰而去,“叔叔,等等我啊!” 齐王抱着沈昕娘在前头走着。 金香捂着受伤的胳膊。在后头跟着。 小皇帝迈着小短腿儿,微微有些小跑。来沟住技。 “沈娘子。对不起……叔叔交代我了莫要告诉别人。我没有告诉太后,只是不小心说漏了嘴,说想念沈娘子和沈娘子的梨盅……结果就被太后察觉了……对不起,今天差点害了你……” 小皇帝一面疾走,一面抹着眼泪。 后头跟着一溜的宦官,想劝,却又不敢劝。 “叔叔,你留给我的暗卫他们不听话!我让他们救沈娘子,他们都不听……”小皇帝稚嫩的声音里,又有些委屈。 沈昕娘无奈的叹了口气。 方琰这才猛然停下他的大步流星。 小皇帝不防备,咚的撞在他的后背上,鼻子撞的又酸又疼。 “哪里有不适?”方琰温声问道。 沈昕娘抬眸看他,“你抱着我,让我不适!” 金香低头忍笑。 方琰勾了勾嘴角,“那你就忍一忍。” 沈昕娘十分无语道:“我没受伤,腿脚更是好好的。你能不能放我下来?” 方琰垂眸看她,眼眸之中似藏尽了漫天星辉,“不能。” 他不想告诉她,只有这样紧紧的将她抱在怀里,才会觉得踏实。 他不想告诉她,他万分后悔今日没有留在府中陪她。 他不想告诉她,他甚至不敢想倘若再晚来一步。看到她死于刀下他会怎样…… 一年多以前,他曾体会过那种绝望。她的出现,是他荒芜的心里,唯一的点点新绿。 如何能舍得,放下? 他一直将她抱到明光殿,安抚了小皇帝离开。 传了太医到偏殿给金香看伤。 又命宫女取来衣物,才将她放下。 “我要沐浴。”沈昕娘看着身上的血迹,缓缓说道。 方琰让人备水,看着她道:“你不想问什么?或者解释什么?” 沈昕娘抬眼看着他,漆黑的眼眸平静无波,却又太过幽深,像是藏起了太多太多看不清的过往。 “一年多以前,我的老家。吴兴平县的那场大火,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沈昕娘直视着方琰的眼眸,问道。 “我以为,是人祸。”方琰好听的嗓音,带着太过沉重的情绪,极为缓慢的说道。 “你以为?”沈昕娘反问。 “我幼时,因为皇权争夺,被送出宫外。侥幸入得灵山,寄养在掌门门下。皇兄病重,料想到皇后虞氏,定然会外戚干政,霸揽皇权。为保住方家江山,将我召回,立为摄政王,辅佐太子。”方琰在沈昕娘对面跪坐下来。 他身上好闻的龙涎香,冲淡了她口鼻之间的血腥味。 “可惜还没等我赶回来,皇兄就驾崩了。虞氏大权在握,排除异己,本欲劫杀我在路上。让我侥幸回到京城。便有了如今对持的局面。”方琰简短说道。 可他这短短几句话背后的艰辛和危险,不难猜测。 “有传言说,我所在的门派藏有一个天大的秘密,握有秘密的人,可起死回生,握天下兴衰。所以虞氏一族在几番暗算我不死之后,便相信了这个传言,开始秘密的寻找当初我寄养之地。”方琰说话间,低了低头,像是看着地毯上富丽的纹路,又像是在挣脱回忆里的束缚。 “他们找到了灵山,就是吴兴平县的灵山?”沈昕娘忽而问道。 方琰缓缓点了点头。 沈昕娘微微歪着脑袋,漆黑的眼眸,眸色格外深重,像是努力在思索什么。 “我想不起来……” 方琰扯了扯嘴角,“你不用想的,没有人知道灵山里头的门派。灵山派隐秘至极,虞氏能找到,实在在我意料之外……” “所以那场大火,是虞氏毁了灵山派所放?你心爱的人也在那场大火中丧生了?”沈昕娘直起上身,靠近方琰,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方琰却微微闭了闭眼。 殿中一片寂静。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 他却嗓音低沉暗哑的开口,“是。” “你为什么不杀了虞氏,灭了虞氏一族,为她,为灵山报仇?”沈昕娘直白问道。 方琰轻哼了一声,“虞氏明知道你是我的 小妾,知道我在意你,今日却敢如此行事,你说为什么?” 沈昕娘安静看他。 “虞氏的哥哥,虞国舅手握左军。虞氏的亲弟掌西北大军。若非皇兄病重前,将南军和北军交由对方家忠心耿耿的公孙氏和谢家。便是我能死里逃生的回来,也难挽方家皇权旁落的局面。如今对持局面之下,彼此都有小动作,可没有完全的把握,谁都不想打破。”方琰冷笑说道。 沈昕娘垂眸,“哦。” “以前与你无关,如今你却不能置身事外了。”方琰眸色清亮的看她。 “你心里,和太后,有着相似的猜测么?”沈昕娘抬眼,漆黑的眼眸定定看他,语气从未有过的轻柔,“你也觉得,我的突然病愈,和一年多以前的大火,有密切的关系?我身上的事,和灵山派有关?” 她轻柔的语气,让方琰直直看着她,却慎重的没有点头,生怕一点头,她再不复这片刻的温柔。 沈昕娘起身,抖了抖满是血迹的裙摆,“我不能告诉你答案……因为,我自己也不清楚。” 她转身向宫人备好水的浴房走去。 口鼻之间的血腥气,让她分外的难受。 是一种熟悉的难受,好似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心头。 她脱去血衣,迈入宽敞舒适的浴池,温热的水包裹着她莹白无暇的身体。 她摊开左手手掌,上头的阴阳太极图不知何时竟变成了血红的颜色,红的鲜亮,如染满了鲜血。 一年前的大火,灵山派的灭门,和她的病愈究竟有没有关系? 她大火前的记忆,究竟去哪儿了?记忆里又藏着什么秘密? 她手掌里的阴阳泉眼,究竟和灵山派有没有关系? 沈昕娘头上猛的一疼。 腿软的她滑入水中,呛了两口水,才又站稳。 关于以前,她脑中依旧混沌一片。 没有突破口,没有光亮,漆黑的和她的眼眸一般,寻不到边际。 她仔细的洗去身上的血腥气,换上崭新的广袖流仙裙。 宫女为她熏干了头发。 淡淡的桂香萦绕在发间,嗅不到一丝血腥气。 她神态这才安然起来,脸上也恢复平日里的淡然无波。 “既然入得宫中,不如为圣上做了膳食再走?”方琰一直在明光殿等着她。 沈昕娘垂眸,没有说话。 刚在宫中经历一场生死,谁会有心思去做饭呢? 方琰轻叹一声,“圣上不是太后的孩子,生母房夫人被人陷害而死。先皇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看起来荣耀。但他其实过得很辛苦。他很想你,时常在我和陆先生面前念叨你。” 沈昕娘抬眸看了他一眼,“你很喜欢他?” 方琰一愣,抿嘴没有说话。 沈昕娘便一直十分平静的看着他。 他微微皱眉,“我是他的叔叔。” “太后喜欢你,圣上的咳疾多半事出有因。倘若你不喜欢他,大可与虞氏联手,跟太后生下一男半女,继承你方家正统。”沈昕娘缓缓说道。 方琰瞪眼,惊怒看她。 他放下手中只剩下一只的罗汉头核桃,抚案,翻身而起。 宛若游龙一般矫健的身手,带着疾风,眨眼到她跟前。 他如鹰爪一般强健有力的手指,钳住她的下巴,琉璃般华彩非常的眼中燃着怒火,“你说什么?” 沈昕娘看着他,“这对你来说,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美人,权利,地位。” 方琰翻手将她推开,痛苦闭目,艰难的轻叹一声,“我看错了你。你是真的心狠,你眼中只有棋盘上的胜负,没有顾虑,没有感情。你怎么会像她?” 沈昕娘歪了歪脑袋,像是在思量他的话,片刻之后,却没有否认,“你这么说,也不错。不过我讨厌虞氏。” 她说完,转身去了偏殿。 金香早已经包扎好,也换过了干净的衣衫。 沈昕娘见她无碍,便带着她,让人带路往御膳房行去。 方琰听闻她没有离开,而是去了御膳房。 忍不住蹙眉。 她怎的行事毫无规律? 第78章 你真的忍心么? 沈昕娘跟在引路的宫女身后,却频频侧脸左右看去。 “娘子在找什么?”金香忍不住上前问道。 沈昕娘却没有说话,时不时的屏息,像是在侧耳细听什么。 金香越发疑惑,“娘子可是觉得那里有不妥?” 沈昕娘收敛神色。一直到两人入了御膳房,金香离她很近的时候,她才低声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好像暗中,有人在窥伺我们?” 金香浑身一僵。 刚历经了生死,她可不想再来一次。 沈昕娘的话让她如受了惊的兔子,全身警惕起来。 可失血过多的她脸色发白。六觉也不似平日里敏锐,并没有察觉暗中窥伺的眼睛。 “娘子。真的有么?”她担忧的窃窃问道。 沈昕娘缓缓摇头,“我不确定,只是直觉。” 御膳房见来了个小娘子,大厨们颇有些不满。 引路的宫女交代道:“是王爷的妾室,手艺得圣上亲赞,今日专程入宫为圣上烹调。尔等不可怠慢。” 大厨帮厨们纷纷应声,可态度明显敷衍。 沈昕娘不以为意,金香有些愤懑。 金香自幼习武,与厨艺上不似丹心那么一点就通,笨手笨脚的给沈昕娘帮不了什么忙。 沈昕娘只交代她洗菜切菜的活儿,旁的皆亲自上手。 帮厨们原想在小娘子要他们帮忙的时候,刁难一二。 可见人家根本不用自己,就能游刃有余,便臭着一张脸,在一旁抱着肩膀时不时的冷哼。 饭菜入锅,香味四溢之时。 大厨们的神色才认真起来。 先前见沈昕娘刀工不俗。但她只做演示,便让那明显是练家子的丫鬟掌刀了。 他们就没在意。 如今这烹饪的火候,用料的讲究,倒叫他们频频咂舌。 面前站着御厨,暗中又觉有眼睛窥伺。 沈昕娘自然没有再唤出阴阳泉眼。 虽没有灵泉水的神效,但她亲自掌勺的饭菜,依旧馨香扑鼻。 先前小看了她的御厨们。见饭菜出锅,纷纷瞪着眼,流着口水,搓着手,又眼馋,偏又不好意思。 宫里的御膳房,那食材自然是最好的。 都是用一样的食材,偏 偏自己做不出这样的味道。 御厨们再看向沈昕娘的目光,便多了些佩服的意思。 沈昕娘自进门,到出门,脸色都不曾变过一份。 无论旁人或鄙夷,或崇敬,或不屑。或艳羡。 我自岿然不动,宠辱不惊。 唯一让她心神所系的,只有那好似在暗中看着她的眼睛。 这是在宫里。 虞氏莫不是在齐王回来以后,也没有死心?依旧想要她的命? 沈昕娘随着宫人来到御书房外。 小皇帝正在里头读书。 陆淳今日休沐,忙着草堂书院的事情,方琰似乎正在考校小皇帝先前的功课。 宫人提着食盒入内之时,小皇帝早就安奈不住。 舔着嘴唇,频频侧脸向外看。 沈昕娘见方琰没有起身的意思,便福了福,欲退出御书房。 “今日便先到这里吧。”方琰忽而放下手中书册。 小皇帝欢呼半声,连忙忍住,清了清嗓子,沉稳道:“也好。” 小皇帝舔着嘴巴向外走。 方琰落后半步,眼眸落在沈昕娘身上。 “沈娘子今日可有多做些?”小皇帝抬头相问。 沈昕娘福身道:“是有多做。” 小皇帝却嘟嘴道:“叔叔还说也想念沈娘子的手艺,分明是糊弄我!若非今日太后……我还不知沈娘子已经是叔叔的妾室,叔叔只怕日日都能吃到沈娘子的手艺!今日休来分我的羹!” 沈昕娘垂眸。 方琰无奈轻笑,“吾哪有那般口福?虽同居王府,可还从未能在府中品得昕儿手艺,今日嗅到这般馨香,也是沾了圣上的光!圣上就让吾也解解馋吧?” 小皇帝这才满足的笑起来,“叔叔好可怜!来吧,那就来沾沾我的光吧!” 方琰笑道:“多谢圣上!” 沈昕娘侧目,那好像在暗中窥伺的眼睛,好像没有了。 沈昕娘幽深的目光落在方琰的身上。 方琰颔首品着佳肴,唇齿之间的香味,让他绝色的俊颜之上,尽是满足。一双眼眸更是华彩绽放,窗外日光为之失色。 小皇帝终于吃到惦念良久的美味。来沟尤划。 平日里端着的小架子,如今一点儿不剩。 一顿不中不晚的加餐,吃得他小脸儿之上洋溢着幸福。 沈昕娘临走的时候,他还忍不住轻轻拽着沈昕娘的袖角,抬头看着沈昕娘,低声又小心翼翼的问道:“沈娘子以后还会入宫么?” 沈昕娘闻言,沉默。 一旁的方琰目光落在小皇帝身上。 他身上太明显的期许和眷恋,让他一时拒绝的话竟说不出口。 小皇帝看了自己的叔叔一眼。 今日之事,若非叔叔及时赶到,可能他的一句不慎说漏嘴的话,就已经害的沈昕娘性命不保了。 “算了……宫里头不好,沈娘子还是不要来了!倘若,倘若我有机会出宫,沈娘子再做好吃的给我,行么?” 小皇帝稚嫩的声音,带着安慰的笑意。 不知他是在安抚旁人,还是在安慰自己。 沈昕娘缓缓点头,“好。” 马车轻晃。 车窗处挂着的风铎叮当作响。 玉片相击之声,甚是悦耳。 方琰手里转着两只罗汉头核桃,一只核桃上还有个撞击后留下的细微痕迹。 以核桃击断宫中侍卫的大刀,核桃上却只留下一个微不可见的痕迹。可见方琰内力之深厚。 沈昕娘微微抬眸,漆黑的眼眸专注看他。 方琰靠在硕大柔软的斑丝隐囊上,闭目转着核桃,却好似闭着眼睛也感受到了她的注视一般。 倏尔睁开眼睛,与她对视。 “昕儿?” 沈昕娘看着他,“你派人在暗中盯着我?” 方琰微微一愣,似对她的问题十分意外。 “离开明光殿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从明光殿,到御膳房,再到御书房。我原以为是太后的人,可他们除了在暗中窥伺以外,并没有任何的举动。”沈昕娘说话间,漆黑的眼眸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 方琰微微勾了勾嘴角,蜜色的皮肤,绽放耀眼的笑容,“这么快就被你察觉了?” 沈昕娘平静望他。 他大方点头承认,“是,是我吩咐人暗中跟随你。不过你不必用‘盯’字,这般抗拒。他们只是为了保护你。” 沈昕娘脸上却没有赞许,“有人在暗中窥伺的感觉并不好。” 方琰却脸色郑重起来,“太后今日见了你, 并一早就安排有侍卫,要取你性命。她不是个懂得善罢甘休的人。今日不成,他日定还会再出手。倘若引起虞国舅的关注,只会更加麻烦。” 沈昕娘微微有些不耐烦。 方琰却忽而欺身靠近她。 好闻的龙涎香的味道,萦绕在两人之间,“我不能总像今日这般,出现的这么及时。更不想再冒今日的风险,所以,必须防患未然。他们不会干涉你做任何事,只保护你的安全而已。” 沈昕娘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却摇头不赞成道:“便是如此,我也不希望暗中被人看着。你不是已经派了金香在我身边么?” “她?”方琰侧脸看向远远跪坐在车厢门口处的金香,目光落在她被包扎过的手臂上。 金香脸上一红,稽首道:“婢子学艺不精,让主子受险,婢子惭愧!” 沈昕娘轻叹一声。 方琰勾着嘴角,面有笑意。 “日后出门,我多带些人在身边便是。今日意外,乃因毫无防备,终究可以避免。你的暗卫,实在是多此一举。”沈昕娘依旧十分不赞同。 方琰却是垂下眼眸,好似专注的看着手中的两只罗汉头核桃,“你也看到了,圣上身边也有暗卫。关键的时候,他们可以救你的命。便是一时不习惯,日子久了终会习惯。且他们晓得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 他说话间,抬头冲她眨了眨眼睛。 沈昕娘淡淡看着他,语气更是淡漠,“这么说,你是不同意我的话,一定要让他们在暗中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了?” 方琰笑了笑,不置一词。 “我和太后其实没有什么不可化解的矛盾,你说我帮她一把,毒死小皇帝如何?”沈昕娘莹白无暇的脸上,和煦的好似三月的微风。 方琰倏尔冷了脸,“你说什么?” 沈昕娘歪了歪脑袋,“你耳朵不好使么?” 方琰凝眸看她,深邃的目光像是要把她看穿。 唇齿之间是适才饭菜挥之不去的余香,只怕又要三日不食肉味了。 这般让人眷恋的美味,便是有毒,也让人垂涎吧? 两人对视。 风铎叮当乱响。 方琰忽而笑了,“你不会。” 沈昕娘看他,“你这么了解我?” 方琰品了品口中余香,“做饭想来和其他许 多事情一样,讲究心境,适才一顿珍馐佳肴,若非满怀关切精心烹制,怕是难有这般妙味。圣上看你的眼神,满是一个孩子的依赖,你,真的能对他下手?” 沈昕娘转过脸去,不再看他,口气轻微,如树梢的微风,“你逼我,我就不知道了。” 方琰却笑着靠进斑丝隐囊之中,又安逸的闭上眼睛,手里两只被磨得十分圆润的罗汉头核桃,时而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第79章 什么不该看? 沈昕娘六觉敏锐。 暗中窥伺的眼睛倘若察觉不到也就罢了,可她分明能够感觉。 方琰不肯妥协。 她不适应这感觉,几日不曾出门,直到接到秦记典当行的掌柜郑林送来消息。 他已经整理出了一批玉器,包括被查封以前。典当行中遗留下的,和如今高价收下的。只待她去查看。 沈昕娘摸了摸左手手掌上的阴阳太极图,决定出门一趟。 可那暗中窥伺的眼睛,却不离不弃的跟着。 便是知道,这些眼睛是为了保护而存在,但这么被盯着,也不是件让人舒服的事。 陪在沈昕娘身边的金香似乎感觉到。她不同于平日的心浮气躁。 “娘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金香关切相问。 沈昕娘无奈叹了口气,“不习惯。被人盯着而已。” 金香立即前后左右的去看,“啊?婢子怎么感觉不到?是娘子的意识吧?王府里的暗卫都是高祖甄选了大内高手培养出来的,一般离得也不会太近,断然不会让主子觉得不适才对呀?” “是意识么?”沈昕娘像是自言自语了一句。 金香分外肯定的点头,“定然是意识,婢子自小习武,习武之人直觉敏锐。婢子都没有感觉到,娘子怎么会感觉得到呢?” 沈昕娘垂了垂眼眸,没有说话。 典当行的掌柜郑林,将沈昕娘请入二楼库房外,自己退后一步,垂手道:“东家请入内查看吧,各色物件已经分门别类,归置好了。” 沈昕娘却没有着急迈步,却是自言自语说:“齐王说,你们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如今我要看我的私产,你们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 郑林一愣,抬眼四下看去。 金香也左右看着寻找,根本瞧不见暗卫的身影。她正以为娘子太多疑的时候。 却见沈昕娘忽而抬手。 朝房梁,激射出一只短剑。 房梁上暗影一晃。 一个身形健硕,身着利落短打的男子翻身而下。 咦?她刚才还多看了那房梁几眼呢,她怎么没发现那房梁上藏了人呢? 莫非娘子说的。那种被人窥伺的感觉,不是意识?是真的能感觉到? 男子面上也带着意外之色,单膝跪地,拱手向前,“沈娘 子,我等奉命保护娘子安全。” “既是奉命保护我的安全,而不是奉命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的话?如今是不是该现身回避一二?”沈昕娘淡然相问。 暗卫蹙眉,“这……” 语气里有为难的意思。 沈昕娘垂眸看他,“在我自己的铺子里,还会有什么危险不成?” 暗卫把头压的更低,“凡事都有万一……” “里头,是典当行的库房。”沈昕娘再次强调道。 暗卫半跪着,拱手不肯动。也不唤出旁的同伴。 沈昕娘漆黑的眼眸,看着固执的暗卫,“你如今这举动,叫我很怀疑,齐王究竟是交代你们保护我?还是交代你们盯着我?” 暗卫立即解释道:“自然是保护沈娘子安危!王爷交代,寸步不离。” 沈昕娘点头,“寸步不离啊?” 暗卫连连点头,“是。” “郑掌柜,备水到库房中。”沈昕娘忽而吩咐道,“我还没试过,在库房中沐浴是什么感觉?” 暗卫闻言膝盖一软,险些趴在地上。 他脸上更是大囧,“沈娘子……” “你们要看么?”沈昕娘回头,认真的问道。 金香目瞪口呆的看着那暗卫的脑袋都要埋到胸口里去了。 娘子也真是……太绝了! “你们偷看,我可是能察觉的哟!”沈昕娘又添一句。 那暗卫埋在胸口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倘若再不唤出同伴,他们堂堂暗卫,倒成了偷窥主子沐浴的淫贼了?! “娘子……我等自会退守外间!”暗卫瓮声说道。 沈昕娘这才点点头,侧脸对金香道:“你再外头看着。” 金香连连点头。 郑林轻咳一声,“娘子,那浴桶还要准备么?” 刚要起身的暗卫闻言,险些又跪下去。 “备呀,怎么不备?”沈昕娘像是真打算在库房里沐浴一般。 郑林立即吩咐人去准备。 库房分里外两间。里间放着贵重物件,外间摆着桌案,账册,笔墨。如今还有一只浴桶。 沈昕娘进得里间,细细察觉,确实没有人再暗中偷窥。 这才来到郑掌柜整理出的一案子的玉器前 头。 她抬起左手,缓缓拂过一件件玉器。 有些玉器,在她手刚刚触及之时,便好似蒸发一般,眨眼不见。 手心灼热的温度,像是将玉融化了一般。 但更多的玉和她的左手手心相触,并无反应。 手心的阴阳太极图收纳了四件玉器之后,案子上剩下的便都是没有反应之物了。 沈昕娘默念口诀,唤出阴阳泉眼。 泉眼好似又增大了些许,水面之上氤氲的水汽也更加浓郁。 扑面而来的清爽之气,好似她不是置身于密闭的库房之内,而是置身于开阔清爽的仙境一般。 氤氲的水汽包裹着她的全身,呼吸间似有泉水清甜的味道。胸中浊气瞬息间便被涤荡一空。 人的精神都在这清爽之气中为之一振。 沈昕娘抬手将案子上一只飘绿的玉镯扔进黑泉之中。 玉镯在黑泉水中像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道推动,缓缓的旋转着。 沈昕娘听闻有动静,便迅速收起阴阳泉眼。 她在库房中寻到一只提匣,将案子上剩下的玉器都装入提匣之中。 她提着提匣,手里捏着记录玉器的流水册子,打开库房的门。 金香仍旧守在外间。 “适才,什么动静?”沈昕娘将提匣交到她手上。 金香闻言一愣,“啊?” “我在里头听见外面有动静。”沈昕娘缓声问道。 郑掌柜正好从前头唱收的柜台前走过来,“隔壁家的孩子真是顽皮,听闻咱们收玉的价高,拿了哪儿捡来的石头也往这儿当!刚给撵出去。” 沈昕娘了然哦了一声。 金香则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婢子在外头都没听到的动静,娘子竟听到了?” 沈昕娘点了点头,“不奇怪,库房里安静。” 随着阴阳泉眼的增长,她的六觉也似乎愈加敏锐。 阴阳泉眼能影响她的身体,那能不能影响她的记忆呢? 或许随着泉水的增长,终有一日,她能想起些什么? 沈昕娘很快收敛心神,“郑掌柜可知道,咱们收下的玉一般在哪里出手?” 郑林拱了拱手,“不瞒东家,当铺所收东西,自家就可留着出手。若有相熟的王公贵族富家大户, 他们时不时的会来拣选一番。或是遇上上好货色,送到人家里,都是可以的。若是自家没有熟客,或是长时间脱不了手的,可以送到义庄里去寄卖。” “义庄?”沈昕娘念了声。 “是,关中最大的义庄,乃是三贤秦家!”郑林十分懂行的说道。 “三贤秦家,似乎有些耳熟?”沈昕娘神情微微有些愕然,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郑林捏着小胡子一笑,“可不是么,东家母亲的娘家,是太原秦家!太原秦家和三贤秦家说起来还沾亲带故呢!不过……呵呵,如今怕是已经出了五服了!” 沈昕娘却微微摇了摇头,不是,不是,她对母亲的娘家并没有印象,甚至对母亲也没有什么印象。 可是三贤秦家,她似乎真的在哪里听过? 只是,全然想不起来了。 郑林压低了声音道:“三贤秦家的义庄颇有讲究,非珍品不收,且寄卖费用极高,一般义庄只收取两到三成。可秦家却是收取五成,或是六成。” “这样,也有人肯卖?”沈昕娘微微挑了挑眉。 郑林神秘兮兮一笑,“那是自然!这其中缘由嘛……” 他微微向沈昕娘靠近几分,用极低的声音道。来肠鸟弟。 “秦家在关中势力颇强,乃在于朝廷控制之外。所以有些来路不明的东西,旁的义庄不敢收的,或是吃不下的,拿到秦记准没错儿!只要是精品,没有秦记不敢收的。” 沈昕娘微微点头,朝廷控制之外倒是方便。 “郑掌柜可知秦家义庄如何联络?” 郑林闻言,有些诧异的看她一眼,“东家真打算将东西拿到秦家去卖?咱们这东西用不着啊!典当行里当初剩下的东西,已经被京兆府那些鹰爪们盘剥过了,余下的都是他们也瞧不上眼的东西!近日里收的几件儿,倒是有不错的。不过咱们乃是朝廷准允的典当行,在一般的义庄就可以脱手。秦记规矩多,寄卖费又高,没得必要找他们!” 第80章 谁是主子都分不清? 沈昕娘微微垂了眼眸,“不是,我的嫁妆里,还有些东西……” 她话没说话,饶有深意的看了郑掌柜一眼。 郑掌柜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您若真想在秦家义庄寄卖,那西市的楼外楼,乃是秦家的产业。您往楼外楼的雅间里一坐,点上一壶‘蒙顶石花’再问那小二‘义庄怎么走’就成了!剩下的事情呀,小二和楼外楼的掌柜会安排!” 沈昕娘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 郑林却迟疑的开口,“东家……三贤秦家水深的很。有咱们典当行在这儿撑着。您不必走……歪路子的?” 沈昕娘垂着眼眸,将手中捏着的玉器单子递给郑掌柜。 “郑掌柜安心。玉器我都拿走了。你过账吧。” 郑林颔首接过,轻叹一声,未再多言。 沈昕娘带着金香,乘车去往西市。 自打她调侃那暗卫以后,方琰派来的暗卫似有些忌惮她。 生生撇远了好多,不敢再贴近守着。 沈昕娘敏锐的察觉,那种被人窥伺的感觉,薄弱了一些。 马车在写着金子大招牌“楼外楼”的外头停下。 金香为沈昕娘带上幂篱,搀扶着她下了马车。 楼外楼屹立在西市正中,足足占了对面近十个铺面位置。 门脸大而恢弘。 连门口立着牵马的小厮,都比别家更器宇轩昂,精神抖擞。 小厮上前,接过车夫手中缰绳,笑道:“客官里面请,咱们后院马厩有新鲜草料!您尽管放心歇脚,马儿保管给你喂饱!” 车夫笑着拱手。 沈昕娘的目光却落在那小厮腰间玉带之上。 这里的小厮打扮利落。衣着鲜亮,腰间玉带更透着精致,无不彰显楼外楼的大手笔。 绣金线的玉腰带末端,绣着一个繁复的字。 不过一晃而过,沈昕娘却一眼便认出那是个“秦”字。 这个繁复的“秦”字,这种笔体,她似乎有些眼熟?见过? 她并未停下深究。 在金香搀扶之下。入了楼外楼,直接要了二楼的雅间。 小二彬彬有礼,笑容热情。 整齐划一的衣着打扮,腰间一模一样的玉带上,也绣着秦字。 沈昕娘落座,“要 一壶‘蒙顶石花’。” 小二闻言高唱,“好嘞二楼梅香雅间,一壶蒙顶石花。客官您稍后!” 说完便退了出去。 金香站在沈昕娘身侧,“娘子,这楼外楼真是大气!早先就听府里人说过,婢子还是第一次来呢!” 沈昕娘却侧耳听到旁的雅间的说话声。 “楼外楼也就是个名头!如今京城新冒出的悦来食肆,那才是吃饭的好去处!那菜式,老远都能把你肚子里的馋虫勾出来。保管你吃了一顿,还想吃下顿!” 一片附和的说笑声。 沈昕娘望了望窗外,如今她的悦来食肆已经这般有名气了么?丹心做的不错。 “客官,您的茶好了!”小二唱和道。 一股茶香,随着小二开门的动作,飘逸而来。 小二将茶壶放下,并未着急离开。 沈昕娘垂眸问道:“义庄怎么走?” 小二看她一眼,躬身道:“您是买家儿,是卖家儿?” 沈昕娘缓缓开口:“卖家,” 小二偷偷打量她一眼,目光又从她身边丫鬟身上扫过,“秦家义庄的规矩,客官知道吧?” 沈昕娘淡然相问:“是何规矩?” 小二一脸骄傲,挺直了脊背,腰间玉带上繁复的“秦”字都更明眼了几分,“秦家义庄,非精品不收。” 沈昕娘缓缓点头。 小二一笑,“那客官您稍后,我去禀于掌柜知道!” 待小二出了雅间,金香一脸的意外之色,“娘子,您真的要去秦家义庄啊?” 沈昕娘依旧淡淡点头。 金香却动了动嘴,迟疑道:“这秦家义庄……听起来挺邪乎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沈昕娘垂眸,纤白的手指却在面前矮几上轻轻涂画。 倘若留心,便不难发现,她正在写画的,正是店中小二,小厮腰间玉带上绣着的笔体繁复的秦字。 小二不多时便返回,恭请沈昕娘主仆随他离开。 他引路往后院走去。 楼外楼的后院竟然比前庭还大,穿过过堂,绕过回廊,假山水榭分布错落,廊腰缦回,花草郁郁。 金香扶着沈昕娘的手在后头跟着,简直要在和曲曲折折的回廊里绕晕了。 她面上不由带上几 分忐忑。 不过是到义庄寄卖东西而已,用得着这般神神秘秘? 出了回廊,穿过拱门,入了一个敞亮的院落,院中有宽敞的马厩。 一辆套好的马车,停在院子正中。 马车外观看起来宽敞舒适,却不是她们来时乘坐的那辆。 “我们自己有马车,车夫还在前头厅堂里等着呢!”金香皱眉说道。 小二呵呵一笑,“去咱们义庄,便要乘咱们的车,这是规矩!您放心,车夫那儿有吃有喝,不会慢待!” 金相见沈昕娘面色平静,便只好扶着她上了马车。 小二道:“娘子坐稳了驾” 马车一晃,慢跑起来。 金香坐在马车内,眉头依旧紧紧皱起。 她心中总是不太安定,如坐针毡之感,让她不时焦躁的掀开车帘向外看去。 那日在宫中受伤,让她如今如惊弓之鸟,生怕自己保护不力,让娘子再陷入危险。 马车越跑越快。 还好车厢厚重稳健,不算太颠簸。 金香放下车帘子,面上却甚有忧色,“娘子,我看外头越来越荒凉,咱们这是要出城啊?怎么义庄不在城里,而再外头?”来肠节技。 沈昕娘淡然道:“许是吧。” “娘子,”金香抿了抿嘴,“娘子一定要卖给秦记么?咱们卖给京城里其他的义庄不成么?” 沈昕娘闻言,垂眸没有说话。 “吁”前头驾车的小二,许是听到了金香的担忧。 笑嘻嘻的勒停了马车,咚咚敲了敲车门子,“里头的客官,您可想好了?等出了城,您再想回头可不成了!咱们买卖讲究你情我愿,三贤秦家,可不干那勉强人的事儿!” 金香焦急看着沈昕娘,她总觉得这秦家怪怪的,行事处处透着怪异。 虽然仔细想想,秦家的义庄,既然是朝廷控制之外的东西,所收物件儿,又不讲究来路,什么路子都感受。如此谨慎,倒也合理。 可大约是周围都是陌生之物,陌生的小二,陌生的马车,陌生的出城路,让她心中不安愈发浓重。 臂上刀伤,虽已经好了,可她潜意识里却还觉得伤口在疼。 “您二位拿个主意,究竟去是不去,给我个准话!”小二在马车外头有些不耐烦的催问道。 金香目光炯炯满是期待的看着沈昕娘。 沈昕娘却安之若素,不置一词。待她缓缓抬眼,一双漆黑的眼眸向金香看过来的时候。 金香却猛然发觉自己好像又错了。 她连忙转头向外,“你这小二,真是啰嗦!我家娘子没说不去,那自然是去的!谁是主子你都闹不明白么?” 小二在车外嘻嘻一笑,又扬鞭赶起了马车。 金香垂头,“娘子,婢子错了……” 沈昕娘微微摇头,“谨慎没错,不必自责。” 金香面上却有惭愧。 谨慎是没有错,可是想以丫鬟的身份干涉主子的行为,就是大大的不妥了。 “娘子,您直觉敏锐,”金香忽而极小声的靠近沈昕娘,“王爷派来的暗卫,还跟着么?” 沈昕娘微微点头。 金香这才松了一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再让娘子像上次在宫中一般遇险,她也可以以死谢罪了! 马车出了城门,车速丝毫不减。 小二架着车,一溜的狂奔。 外头的景致越发的荒芜,连树上寒鸦的叫声,都能传出更远去。 金香侧耳留意着外头的动静,生怕会有什么变故。 却忽而发现,车内光线一暗。 她一惊,挑帘子向外看去。 却见马车驶入一个山脚下的暗道之中。 小二似是熟门熟路,暗道之中车速也不慢。 不知又行了多久。 马车渐渐慢下来,继而停了。 车外似隐隐有水传来。 “客官请下车吧!”小二跳下马车,说道。 金香推开车门,眼前昏暗一片,唯有潮湿的墙壁上挂着的火把是唯一的光源。 漆黑处似藏着食人的怪兽,虎视眈眈的看着她们。 “娘子……”金香将手递给沈昕娘,搀扶她下马车的动作却有些迟疑。 沈昕娘动作依旧从容,不见慌乱。 怎的娘子一点都不怕黑么? 前头隐隐有水声。 小二拿过墙上的火把,走在两人前头,为两人引路。 走了不远,果然瞧见一条不甚宽的小河。 河边上拴着一条乌篷 小舟。 小二弯身,抓住小舟,“河边石子儿滑溜,您二位小心!” 他刚说完,金香便滑了一跤,幸而她习武之人飞,反应敏捷,未能摔倒。 小二呵呵的笑。 金香狠狠瞪他一眼,“不早说!成心的吧?!” 小二将火把向前递了几分,为她照清前头路面,笑着说道:“这位姐姐,真不是诚心,这路我们每日里都要走上几趟,熟得很,一时忘了提醒您!” 金香冷哼一声,小心翼翼的搀扶着沈昕娘上了乌篷小舟。 小二将火把安放回墙上,解了船绳,手脚敏捷的跳上小船,那长长的竹竿,往岸边一撑,小船便到河道中间,顺流而下。 小船不大,船速却是不慢。 暗道之中的风擦着船蓬,呜呜作响。 金香奋力瞪眼朝外看去,虽然眼睛已经适应了这里头的黑暗,却依旧瞧不清楚什么。 只能看见河道两边,偶尔亮着的一两只火把,似还有岔道,一晃而过。 第81章 帝王绿 小船前行了一阵子,远远瞧见有亮光。 不多时,小船便冲出了黑暗。 天光倾泻而来。 金香使劲儿闭了闭眼,好一阵子眼睛才能睁开。 可她向沈昕娘看去,却见娘子脸上没有半分不适。眼睛更是一直睁着。 漆黑恍如深渊一般的眼眸,好似无论黑暗还是白昼,都能从容适应。 金香不由更靠近沈昕娘几分。 河道两旁,遍植垂柳,柔软的柳枝低垂进河水中,轻抚着水面,晃出一圈圈波纹。 清脆婉转的鸟啼。明媚的阳光,清新的花香混着草叶的味道。 和适才黑漆漆的暗道。恍如柳暗花明的两个世界一般。 小二立在船头,拿竹竿撑着船向岸边靠去。 岸边绿柳后头,闪身出来两个男子,二十多岁的年纪,衣着打扮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厮。 沈昕娘特地向他们腰间看去。 他们腰间的玉带上,果然也绣着“秦”字。 “最近来客颇多呀?”两个小厮朝船头的小二打招呼道,“你这两日跑了几趟了?” 小二嘿嘿一笑,“许是都听说咱们少主来了,这才蜂拥而至!” 那两人接着小二手中的竹竿,帮着将船拉着靠岸。 “客官,山庄到了!”小二跳下船,扒着船帮,朝里说道。 金香为沈昕娘带上幂篱,扶着她,走出船篷。 拉着船的两人一瞧,竟是个带着幂篱的小娘子。对视一笑,也不多言,伸手做请。 下了船,左右看去,才发现,这里竟然是在山峦之中的一处山庄。 山庄依山而建,风景秀丽宜人。层峦叠翠之中,错落精致的建筑显得恍如仙宫。 男子将沈昕娘主仆二人引至亭台楼外头,便有小丫鬟笑意盈盈的上前,福身行礼,“娘子这边请。” 其礼仪姿态,竟比宫中宫女也不差了。 金香不禁咂舌。 这三贤秦家,还真是大手笔!在山峦深处,建这么一个精致的山庄,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其耗费不可估量呐!再看着下人的仪态,真不愧是几百年的关中大族! 金香惊叹之后,左右查看,面上微微有些局促。 “娘子……”她靠近沈昕娘。悄悄拽了拽沈昕娘的袖子。 沈昕娘侧脸看她一眼,低声道:“不必找了。”来肠边圾。 “嗯?”金香瞪眼。 “他们在暗道里,被甩掉了。”沈昕娘平缓说道。 金香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大惊,“那……那怎么办?” 沈昕娘看她,“什么怎么办?” 金香张了张嘴,娘子怎的如此气定神闲?小二故意甩掉她们的暗卫,难道不是要图谋不轨? 转念一想,建的这般隐秘,却又这般奢华大气的山庄,大约就是不想引来朝廷的耳目,避开不必要的麻烦。从楼外楼用他们专属的马车开始,秦家本意就是要甩开出了卖主或是买主之外的其他不必要的人。 便是她是三贤秦家,她也会这么做的吧? 道理自然都懂,可是这种对方势力不明,自己又损失暗卫的情况,仍旧叫金香心神不宁。 观之沈昕娘,则从容没有半分焦虑。 其安之若素,好似在自己家中一般。 小丫鬟将她们带到一处精致的院子,客房之中,“娘子请稍事歇息,这两日客多,堂主一时忙不开,少时便请娘子相见。” 沈昕娘点了点头。 丫鬟笑着福身退走。 金香站在门口朝外看看。 院子里的老槐树,随风微动。 洒扫干净的院中落着一地的树影。 树下花池里种着黄菖蒲,恍如黄色大蝴蝶的菖蒲花颜色喜人。 几只毛色鲜亮的鸟儿落在槐树枝头唱着婉转的歌儿。 院中安静怡人。 金香却只觉得头皮都是发麻的,“娘子,他们不是说客多么?怎么院中这般安静?客在哪里啊?” 沈昕娘里间外间,缓缓走了一圈。 客房内熏有淡淡的兰草香,被褥坐垫上都有心洗晒过的干净味道。 “许是院落多,客并不在一处,省的相互烦扰,或者不经义庄而私下交易吧?”沈昕娘缓声答道。 金香点点头,这么说,也有道理,可她总觉得心头不安。 “你守在外间。”沈昕娘取下幂篱,提着提匣,向里间走去。 “诶!”金香应了一声,甚是防备的立在外间门口处,恍如满身防备的猫一般。 沈昕娘入得里间,将提匣放在翘头案上。 抬起左手手掌,目光落向手掌上的阴阳太极图。 心中默念“太极生两仪,两仪生……” 阴阳泉眼凭空乍现。 黑泉泉水中漂浮着一只玉镯,正是她在典当行的库房中时扔进去的那只。 先前杂质未清,她便一直没有取出。 她伸手入泉水之中,微凉的泉水包裹着她纤白的手指。 将玉镯捞出,玉镯之上的水汽立即退去,一丝潮湿也无。 沈昕娘却不由有些错愕。 幽深的目光落在手中玉镯之上,恍惚不能相信。 上次误落入黑泉水中的红翡,被洗去杂质,变得透亮,已经给她了不小的惊喜。 而如今手中的玉镯,更是让她惊讶不已。 原本只是一般成色,略带杂质,飘绿的玉镯。 如今却彻底变了个样子! 不仅杂质尽数褪去,消弭无踪,镯子更是变得清透润泽而镯中满绿! 透亮的的满绿,光鲜亮丽,通透而灵动,那鲜亮的翠色,仿佛随时都要滴下来一般。 莹润的质感,让人爱不释手。 沈昕娘握着碧翠的玉镯,微微歪了歪脑袋,似在思索。 当初的红翡掉入黑泉的时间短,刚从黑泉中飘起来,她便将红翡捞了上来。 如今这玉镯她一直没有理会,在黑泉水中浸泡时间更长,所以连质地水头都发生了变化么? 透亮的玉镯,握在手中,凉冰冰的,清透碧翠的颜色,纯正喜人。 沈昕娘收起阴阳泉眼,吧嗒一声合上提匣,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包裹在玉镯外头。 外间忽而想起叩门声。 金香如惊弓之鸟一般,“娘子?” “开门吧。”沈昕娘一面缓声说道,一面从里间走了出来。 金香拉开门,外头立着先前领她们过来的小丫鬟。 小丫鬟福身,“这位姐姐,堂主请娘子前去。” 金香点头,“知道了。” 沈昕娘走出,将用帕子包裹了的玉镯放入袖袋。 金香指了指里间,“娘子,那提匣需带着么?” 沈昕娘摇头,“一块,足以。” 金香目露疑惑的哦了一声,扶着沈昕娘跟在那引路的丫鬟后头,往会 客堂中而去。 “这位是我们山庄的赵堂主!”小丫鬟朝那堂主福身行礼,“堂主,这位是卖家娘子。” 小丫鬟说完,退下,步伐优雅,比之一般大户人家的小姐,姿态也不差。 赵堂主四十多岁的样子,身量高大,眉目和善,拱手道:“小娘子有礼,请坐。” 沈昕娘福身坐下。 “娘子有何稀罕物件要脱手,可否叫赵某一看?”赵堂主客气说道。 “堂主客气。”沈昕娘从袖袋中拿出帕子放在面前案几之上,莹白纤长的手指缓缓打开帕子。 她动作从容,缓慢中透着雍容优雅。每个动作,都仿佛一副赏心悦目的画卷。 那赵堂主神色间不禁更多出对所卖物件的期待来。 待帕子打开。 那满翠清透的镯子大白与他眼前之时。 他瞪眼看着镯子,连眨眼和呼吸都一时忘了。 眼中光芒乍现,颤抖着手,仿佛无意识的伸向那镯子。 这般清透,不含杂色的质地!这般浓郁的满翠!油亮油亮恍如要滴出翠来的色泽! 极品! 翠中极品! 千金难求! 赵堂主眼中是激动的难以自持的光芒。 金香低头看那帕子中的玉镯。她不懂行,只觉这镯子颜色甚是好看! 见那赵堂主一言不发,就伸手要碰娘子的东西,当即大为不满,伸手挡住赵堂主的手,“堂主?!” 赵堂主的视线,忽而被挡。 这才愣愣回神,察觉自己竟失态了! 他尴尬的笑了笑,收回唐突伸出的手,身姿更坐端正了几分,打量着沈昕娘道:“娘子是要唱卖,还是愿意直接卖给秦家?” 沈昕娘颔首:“何为唱卖?” 赵堂主闻言,笑看了一眼沈昕娘,“娘子第一次来义庄?” 沈昕娘点头。 赵堂主垂眸,眼睛里不知藏着什么情绪,“所谓唱卖,就是由义庄唱出底价,各位买家凭喜好出价。三唱之前,皆可加价。三唱落定,交易达成。不管什么价儿,买卖双方,皆不可毁约。咱们义庄收取最终交易达成之价的五成利。” “你们这是抢啊!空手套白狼!你们什么都不出,就要五成的利?凭什么?”金香闻言,瞪眼问道。 赵堂主摸着胡子笑了笑,“秦家这地方,秦家所能请来的买家身份,各位卖家的财产安危,这些秦家都能保证。” 赵堂主的目光又贪恋的落在了那只玉镯之上,眼神好似长了钩子一般,勾在玉镯之上,移都移不开。 第82章 动手! “娘子这只镯子,成色,质地都是上乘,在旁的义庄,只能辱没了它。唯有咱们三贤秦家,才能找到它合适的买主。”赵堂主带着几分自豪说道。 沈昕娘点点头,“所以我来了。” 语气里的从容淡定,倒叫赵堂主一愣。 赵堂主盯着面前的幂篱,不由想要看清黑纱之后的小娘子,究竟何般气度。 但只能窥探到黑纱之下的娉婷身姿,那张隐在薄纱后头的脸。却是看不明晰。 “唱卖虽然随后落定的价会高一些,但因为要抽取五成利给义庄。与娘子来说,或许并不划算。娘子不如,直接将玉镯卖给秦家。秦家给娘子的价钱也会十分厚道的。”赵堂主耷拉下眼睛,缓慢的说道。 那满翠鲜亮的颜色,好似已经长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拼尽了克制之力,才没有伸手,去将那镯子握在手中。 太漂亮了! 这镯子真是太漂亮了! 满翠的颜色,便是当年老夫人手上一个祖母绿,被奉之为宝的戒面,也没有这只镯子这般透亮灵动吧? 倘若…… 倘若他能将这只镯子买下来…… 据为己有…… 赵堂主仿佛听到了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不由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那个忽而冒出来的念头,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倘若……这镯子真的成了自己的…… 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努力平复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唯恐叫对面的小娘子和她皱眉凶狠的丫鬟,看出自己的异样。 “只要价钱合适,唱卖与否,我并不在意。”沈昕娘缓缓开口。 “好!”赵堂主立即点头。又觉得自己的急切似乎表现的太过于直白,缓了缓气,笑道,“那娘子心中可有底价?” 黑纱之后,幽深的目光落在赵堂主已经藏不住贪念的脸上,“不如,堂主给我个底价?” 赵堂主搓了搓手。伸出一个巴掌来。 “五百贯?”金香嘟囔道,“太低了吧?” 赵堂主清了清嗓子,“五千贯。” 沈昕娘轻哼一声,没有应答。 赵堂主微微皱眉。 轻纱之下的轻哼,不屑的意味太浓。 他有些口干舌燥,“呵 呵,这是底价,底价嘛,自然是可以商量的……” 沈昕娘依旧没有出声。 “那,我给娘子加价,六千贯?” 沈昕娘摇了摇头。 “七千?” 沈昕娘不语。 “八千?” 沈昕娘依旧不语。 赵堂主顿了顿。 知道自己一开始的惊喜和急切,已经露了底。 主要是他在义庄待了这么多年也算是见多识广,可却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成色的翠玉。 既然露了底。那他就已经落了下乘了。 这小娘子看来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 价低打发不了她。 价高,秦家吃下自然是没问题。 可问题是,他想自己吃下这玉镯啊! “娘子稍后!”赵堂主忽而起身。 金香皱眉看着那赵堂主走出厅堂。 “娘子,他怎么走了?把咱们亮在这儿,算什么意思?” 沈昕娘垂眸不语,只抬手摸了摸自己一直带在小臂上的袖里剑。 她侧耳微动。 微风送来外头细微的说话声。 说话声里除了赵堂主的声音,似乎还有带她们而来那小二的声音。 “露面的只有主仆二人,马车没有徽记,不知是哪家的。后头跟着四个暗卫,在暗河被甩下了……” 微风里,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沈昕娘掩在幂篱之下的眼眸微冷。 不多时,赵堂主便笑着返回。 “一万贯!娘子觉得如何?赵某是厚道人,娘子第一次来,不打虚的,给娘子个厚道价!”赵堂主看着桌案上的玉,眉眼都要飞起来。 沈昕娘却缓缓摇头,“不行。” 赵堂主闻言,深吸了一口气,忽而笑道:“小娘子年纪不大,心不小!” 先前带他们来的那小二,忽而端了茶盘而来。 赵堂主招呼道:“来来,娘子先喝口茶,咱们慢慢商量,慢慢商量。价钱嘛,是要你说一句,我说一句,才有商有量,不如娘子也给我个您的底价?” 说话间,小二已经捧着茶盘来到沈昕娘面前。 沈昕娘却不等他将茶盘放下,就伸手动了动茶盘上的杯盏。 对面坐着的赵堂主面色微微一紧。 小二的动作也是一僵。 沈昕娘动过茶盏,却并没有端下一杯茶来,而是又垂手坐了下来。 小二松了口气,捡了一杯茶,放在沈昕娘手边,“咱们秦家的渠江薄片,娘子尝尝。” 又放了一杯在赵堂主面前,微不可见的朝赵堂主点了点头。 “小娘子请用茶。”赵堂主笑着说道。 沈昕娘单手端起茶盏,另一只手轻轻挑开面前轻纱,吹了吹茶水,抬眼看着对面的赵堂主。 黑纱之下,莹润小巧的下巴,净白无暇的皮肤简直让人心神荡漾。 可隐约瞧见一双漆黑漆黑,漫无边际的眼眸之时。 赵堂主心中不由咯噔一下。来吉大巴。 见对面那一双黑眸还正直直的看着自己。 他慌忙低下头去,借以掩饰尴尬般,端着茶盏,猛灌了两口茶水。 “嗯?今日的茶,似乎格外的清香?娘子尝尝?”赵堂主说道。 沈昕娘将茶盏放到鼻端嗅了嗅,“是很香。” 赵堂主咧嘴而笑,“那是,这是今年的新茶,取三里之外的山泉水,精心烹制。” 说完,他又喝了两口,好似要证明这茶水实在馨香一般。 沈昕娘却缓缓放下手中杯盏,并未碰那茶水。 “娘子行了一路,不渴么?”赵堂主目光落在那茶水上。 沈昕娘放下挑着面前轻纱的手,“便是口渴,赵堂主的茶水,我却也不敢喝。” 赵堂主惊怒,拍着案几道:“小娘子这话什么意思?” 沈昕娘抬手拿起面前放在帕子上的玉镯,“赵堂主很喜欢这只镯子吧?想要自己买下?想要据为己有?见我不好打发,便心生妄念?” 赵堂主惊怒霍然起身,抬手指着沈昕娘道:“买卖不成仁义在,你,你莫要血口喷人,抹黑我堂堂秦家堂主……” 话未说完,他忽然惊慌的捂着肚子。 腹中的绞痛,让他冷汗立时冒出。 他仓惶倒退两步,骇然的看着面前端坐的小娘子。 “你……你……” 沈昕娘却拿起镯子,对着门外倾泻而入的阳光看了看。 面前黑纱碍事,她索性抬手取下头上幂篱。 阳光之下,祖母绿的色泽莹润透亮,鲜翠欲滴。 赵堂主却骇然发现,她的一双眼睛 果真漆黑,漫无边际。 浑然的黑色,恍如摸不到底的深渊。 里面不见一丝情绪,恍如厉鬼冤魂一般…… 他惊叫一声,捂着肚子倒地。 “你在茶中动了手脚!” 赵堂主惊慌失措,“来人来人……有人居然敢在秦家山庄闹事……” 厅堂内外,哗啦涌出众多人手。 沈昕娘放下仰面借光而观的玉镯,面带疑惑的看着赵堂主,“在茶中动手脚的,不是你么?” 赵堂主倒在地上,惊讶瞪她,目光又迟疑落在她面前放着的杯盏上。 她只是碰了碰茶盏而已。 她面前放着的是小二奉上的茶,不会弄错吧? 小二上前,同旁人一道,想要搀扶起地上躺着的赵堂主。 赵堂主却僵硬道:“拿下她!敢在秦家山庄闹事!让她知道秦家的规矩!” 小二立即道:“动手!” 金香挠头,同时迅速抽出藏在身上的短剑,护在沈昕娘面前,“大胆!什么秦家山庄,我看就是黑店!想贪昧我家娘子的镯子!” 沈昕娘放下手中玉镯,微微摇头,“原以为三贤秦家多了不起,竟是如此不堪。” 众人闻言又羞又怒,欺身上前,就要擒住二人。 “站住!休要靠近,我们是齐王府的人!得罪我家娘子,朝廷不会放过你们的!”金香怒喝道。 这里是对方的地盘,人家人多势众,只能扯出齐王的大旗来震慑一番了。 围攻之人,闻言果然有所顾忌。 “朝廷的人?齐王的内室?” “怎么会引了朝廷的人来?” …… 窃窃私语之际,小二渐渐着急。事情是他和赵堂主商议的,万一出了事儿,让如今正在山庄的少主知道了。只怕不妙。 见赵堂主僵直不说话。 小二只好吼道:“她们是朝廷混进来的鹰爪子!朝廷派来探路的!快将她们抓起来!” 闻言,有人听信,挥刀上前。 金香挥剑架住来人。 她动作迅猛,旁人一时近不得沈昕娘之身。 沈昕娘顺势触动袖中袖里剑。 短剑激射而出。 与金香对持的人应声倒地。 众人一见堂内见了血,更为惊怒。 “住手”一声暴喝,忽从堂外传来。 第83章 我们,见过么? 身着利落长裙,身量瘦长,面色微微红黑的女子,迈步进入厅堂。 “副堂主”众人拱手行礼。 女子目光落在躺在地上的赵堂主身上,又扫了扫他身边的小二。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们秦家干的好事!我家娘子听闻三贤秦家义庄不俗。便带着宝贝入山庄,谁曾想,你们的堂主也不过是个见财起意的卑鄙小人!竟想要害了我家娘子!贪昧下我家娘子的宝物!”金香掐腰指着躺在地上,僵直不动的赵堂主说道。 小二猛拽赵堂主,却见他不动不说,连目光都是呆愣愣的。 小二只好开口辩解道:“副堂主休要听她们胡言!赵堂主岂是那没见过世面的人?她们是朝廷派来的人!是鹰爪子!” 副堂主闻言柳眉微蹙。 金香急道:“我们是齐王府的家眷,也……也算不得朝廷中人吧?” 小二指着金香道:“副堂主你看。她自己都承认了吧?” 沈昕娘却缓缓开口:“只听闻,秦家的规矩是。非上乘精品不收。不听闻,对身份也有要求?” 副堂主微微一笑,“娘子说的不错,秦家义庄不论身份,只看物件!” “那相中的物件,就要毒杀卖家,据为己有?难怪秦家富庶,原来都是不义之财呀?”沈昕娘讽刺道。 副堂主色变,“娘子休要胡言,秦家绝不会如此行事!” 沈昕娘却端着自己面前的茶盏,往前递了几分。 副堂主上前,皱眉接过,她放在鼻端嗅了嗅,抬眼见恰看到沈昕娘莹白的脸庞。 和那精致面庞上的一双眼睛。 她微微蹙眉,别开眼神,“拿银筷子来!” 立即有手下人飞快取来银筷子。 副堂主将筷子探入茶水中。 不多时。锃亮的银筷子上便蒙上了一层乌黑。 小二眼睛急转,“毒是她们下的!倘若毒是赵堂主下的,如今中毒的人又怎么会是赵堂主!分明是她们含血喷人!诬陷秦家!” 小二的倒打一耙,让金香分外的气愤,“我们下毒?这里是你们秦家的地盘,我们跟你家堂主素不相识无冤无仇的,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毒倒他一个人,有什么用?” 厅堂里的众人左看右看。 一时都有些闹不明白。 副堂主皱眉,“娘子可否解释,我家堂主这是?” “他没有中毒。”沈昕娘缓声说道。 小二怒目,“没有中毒?没有中毒怎会倒地不起,口不能言?” 众人向地上躺着的赵堂主看去。 何止是倒地不起,口不能言? 他浑身僵直,面上看着也十分僵硬,目光呆滞,嘴角也僵硬的有些歪。 这样子,看起来,的确不像中毒。可他,是怎么了? “心怀恶念。恶入心脾,道法犹存,惩奸除恶矣。”沈昕娘口气有些怜悯的味道,“只怕是他心里此时除了恶念,也不剩下什么,恶念尽处,心智亦失了。” 这话说的古怪,莫说秦家山庄里头的人没听懂。 就连守护在沈昕娘跟前的金香,也是一脸的茫然。 娘子究竟在说什么啊?是想把这些人绕晕,然后送她们回去么? 副堂主垂眸,心知这事情不简单。 如今面前这小娘子分明处于劣势,却丝毫不见慌乱。 说话间语调平缓,神色安然。 那一双眼睛,更是漆黑幽深的望不见底,这般不凡之人…… “去,请少主来……”她侧身悄声吩咐一旁的手下人。 那人悄悄退出厅堂。 金香急道:“事情已经明白了,还不快送我们离开?” 沈昕娘却是一点儿也不着急,反倒在案几前头坐了下来。面前放着包裹着玉镯的帕子。 她抬头四下打量起来。 神态怡然的好似主人一般。 面前伫立的打手,剑拔弩张的气氛,丝毫影响不了她。 她抬眼看着身侧的屏风。 屏风上画着山涧,峤崖,古松,鹂鸟。 画的右上角龙飞凤舞的书写着“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几个大字。 沈昕娘不由念出:“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 后面的字,画上并没有。 副堂主惊讶看她。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应和之声:“乾知大 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矣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 说话的男子,摇着折扇迈步而入。 厅堂众人,立即分列两旁,恭敬拱手道:“拜见少主” 沈昕娘从屏风上收回目光,会转过身,看向那逆光而来的男子。 男子啪的一声,合上折扇,身长玉立,眉目逆光之中,看的不甚清晰。 可这身形,这声音…… “小娘子,是道家修行之人?”秦家少主轻笑问道。 沈昕娘念出前半段,他附和后半段的,正是《易经系辞上传》的第一节。 沈昕娘的目光却定定的落在他的身上,对他的问题,恍若未闻。 说话间,他举步向前。 从逆光处走近,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沈昕娘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恍惚之感,“你,你叫什么?” 厅堂里的众人倒吸一口气冷气。 这小娘子,好生无礼!怎的连话都不会说?哪有人这般直白问人名讳的? 金香却有些担忧的看着自家娘子。 娘子从来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是淡然从容的,便是当初在沉香殿,太后娘娘的侍卫,刀刃都快逼到娘子眼前的时候,娘子也不曾有过一丝慌乱。 可当下的娘子,却似乎带着她难以相信的脆弱和恍惚。 秦家少主也是一愣,抬眼看来,目光不经意撞入那一双黑沉沉的眼眸之中。 精致绝美的小脸,莹白没有半分瑕疵,清透的肌肤恍如美玉。 唯有那一双眼,漆黑沉幽,让人胆寒。 他勾了勾嘴角,轻笑,“某姓秦,三贤秦家,单名冉,字子来。” “秦冉,秦冉……子来……”沈昕娘喃喃自语,仿佛在回味着他的名字。可幽深的眼中却没有释然。 她微微摇了摇头。 想不起来。 “我们,见过吗?” 沈昕娘抬眼看着秦冉问道。 秦冉闻言,忍不住笑。 厅堂里也是一片低低的窃笑声。 “听闻那轻佻的郎君,瞧见貌美的小娘子时,会这般搭讪!如 今的小娘子也都学会了么?” “是瞧见咱们的少主相貌堂堂,着实忍不住了吧?” …… 又是一片窃笑声。 金香囧的想扒出个地缝爬走。 这秦家少主往她家王爷跟前一站,根本不够看!娘子是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她家王爷的脸吗? 秦冉勾着嘴角,眼中不由浮上一层愉悦,“娘子这般绝色美人,如若见过,秦某定然不忘。” 他话音刚落。 沈昕娘便收敛了神色,恢复惯有的从容淡泊,“哦,那是我认错了。” 秦冉微微扬了扬嘴角,挑眉看向厅堂。 僵直的赵堂主还未被人抬出,小二跪在地上,有些瑟缩。 “副堂主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秦冉撩袍坐下。 副堂主不偏不倚,将金香和小二的话,都复述一遍。 秦冉侧脸看向沈昕娘。 “不知娘子的宝物是?” 沈昕娘抬手将帕子里包裹的玉镯拿出。 满翠透亮而灵动的玉镯,映着门外的天光,握在她莹白无瑕的纤纤玉指上。 美的让人屏息。来吉助号。 秦家富可敌国,珍宝无数。 晓是如此,秦冉也神色微微怔住。 这般成色的玉镯,说是“价值连城”丝毫不为过。 “赵堂主开出什么价钱给娘子?”秦冉沉声问道。 沈昕娘缓缓道:“起价五千,最后加价到一万。” 底下人不甚懂。 副堂主却冷哼一声。 秦冉更是满面讽刺,“拖下去,按秦家的规矩处置!” 秦冉身边之人看了少主一眼,明白他眼中深意,颔首退下。 僵直的赵堂主也被人抬走。 “云副堂主,接替赵堂主的位置。”秦冉又道。 女子之身的副堂主,脸上微微有些激动的神色,拱手道:“是,云瑶定不负少主信任!” 秦冉抬了抬手指。 堂中众人恭敬退下。 秦冉目光深深的落在沈昕娘莹白无暇的脸上。 金香蹙眉,有些不悦。 “今日之日,是秦家管教不严,闹出这般败坏门风之事,叫娘子笑话。恳请娘 子多在山庄滞留几日,也好叫我略尽地主之谊,以示歉疚。”秦冉音色如筝。 不同于方琰的低沉稳健,却也悦耳。 “我只来卖玉镯,没有游玩的心思。”沈昕娘淡漠说道。 秦冉又看她一眼,才将目光落在玉镯上,“那么娘子,还肯相信秦家么?” 沈昕娘缓缓道:“那要看你有没有诚意了。” “我喜欢这镯子,娘子若肯不唱卖,我出,十万贯。”秦冉含笑说道。 第84章 得寸进尺 沈昕娘这才侧脸看他,语气里却再也找不到她问他,“可曾见过”时候的怅然无措,那种小心又忐忑,让人忍不住想要保护的语气了。 清冷的声线里只有淡漠。“二十万贯。” “成交。”好似片刻的迟疑,就怕她会反悔。 秦家英明睿智的少主,于生意之上,从来未有过这般急切。 二十万贯! 金香揣着飞钱,坐上回程的乌篷船的时候,还忍不住在心里盘算。 她是主子身边的贴身大丫鬟,一个月的月钱刚涨到十贯。在丫鬟里头,已经是顶尖的了。 二十万贯!她得挣多久? 就一只镯子啊?就一只镯子?! 金香揣着飞钱。虽然是沈昕娘亲自交到她手里的飞钱。 她却觉得像是做贼一般,只烫的胸口心口都是火辣辣的。 待乌篷船滑入暗河的时候,却猛然听到一阵兵器相撞之声。 铮铮然由远及近,越发急促。 金香一惊,慌忙护到沈昕娘跟前。 划船的船夫也听到了声响,“娘子坐稳了!” 说罢,便调转船头,又向山庄划去。 尽管小船在水面上漂的极快。 可那打斗之声仍然紧随其后,甩都甩不掉。 “怎么回事,谁敢在秦家的地头上闹事儿?”船夫啐了一口,磨拳擦掌的想上去看情况,可瞧瞧小船里头坐着两个娇滴滴的女子,又只能忍住。 忽而一直羽箭破空而来。 立在船头的船夫挥着竹竿挡开,人却险些跌进水中。 “娘的……” 他刚骂了一句。 便听得有怒斥之声,“不许放箭” “是王爷的声音!”金香立时惊喜道,她猛的站起。脑袋撞在船篷之上,她又揉着脑袋坐了下来。 “怎么回事?你们真是鹰爪子?”船夫皱眉呵斥。 一只小船却如同羽箭流矢一般,在水面上飞跃而来。 方琰立在船头,手握一柄长剑,肃容冰冷至极。 蜜色的脸上,紧抿的唇透出他极度的不悦。 金香连忙钻出船篷,招手道:“王爷。王爷,娘子在这里!” 方琰闻声,侧脸望来。 乌篷船内 ,黑纱随风轻扬。黑纱之下的女子,静默如水。 方琰纵身一跃,来到沈昕娘乘坐的小船之上。 船夫拿起竹竿就要打他。 方琰随手一挡,那船夫便扑通一声掉入水中。 他矮身来到她身边。深邃的眼眸之中,尽是担忧焦灼。 打量她周身安好,气质从容,他才松了口气,心中却隐隐有怒气。 “你有什么事,不晓得,要先说一声么?”方琰抬手取下她的幂篱。直视着她的眼睛道。 沈昕娘淡漠望他。 当初最吸引他的,便是她身上永远的从容,永远的淡然。 可如今最让他生气的也是她,无论何时,无论旁人急成什么样子,她都是一副不急不慌的淡漠。 “甩掉暗卫,你不知道我会……”他咬牙切齿,却不想放软口气,承认自己的关心。 沈昕娘缓缓点头,“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他蹙眉反问,语气不善。 沈昕娘看着他俊逸的面容,看着他深蹙的眉头,看着他深邃满是关切的眼眸,“我知道,你在担心。” 方琰有些愤懑,“既然知道,为何还要犯险?” 沈昕娘垂了垂眼睛,“我只是,想来寄卖东西而已。” 淡然的口气,像是在说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方琰却忍不住擒住她的手腕,逼她抬起头来看他,“你需要钱,不能告诉我么?你需要做什么,不能让我知道么?你明知道担心你,你……” 他咬牙忍住。 沈昕娘直白看他,“你把我当什么人?” 方琰一怔。 沈昕娘动了动被他捏在手里的手腕,他却抓的更紧了些。 “我该把你当什么人?”沈昕娘叹了口气,又问道。 方琰咬牙,抿唇,一时,却无法回答她简单的问题。 他把她当什么?小妾?妻?心爱之人? 她该把他当什么?夫君?王爷?能全心依靠的男人? “你不用担心我,如今我们各自有事情做。彼此牵绊也不多,你累了,想念故人的时候,看看我,念我思故。我呢,借你的势力,规避一些麻烦,自由自在的追逐我想要得到的东西。各取所需,各有所得。不是,挺好么?”沈昕娘缓缓说道。 不是, 挺好么? 方琰皱眉。倘若真的彼此牵绊不多,为何他要在听闻暗卫跟丢的时候,就扔下手中一切事物,匆匆赶来?倘若真的只是为了借她思念故人,为何在逼近之时,要顾及她的感受,隐忍从来不碰她? 恍若一块大石头,坠坠在心头。 “听闻齐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岸边传来清越的嗓音。 方琰同沈昕娘侧脸向船篷外头看去。 岸边,秦冉立在前头,身后临风而立山庄众人。 整齐划一的着装,腰间金灿灿的玉带,飒爽跨立,精神抖擞。 便是相交于朝廷的金吾卫,也不差。 方琰看了沈昕娘一眼,起身来到船篷外头,下巴微抬,睥睨的王者之势立显。 “秦郎客气。今日擅入,非为公事,所带亦非朝廷兵马,不过为寻吾妾而已。”方琰淡然开口。 秦冉向船篷内看去。来吉华亡。 那素衣女子,安然静默的坐在船内,莹白无瑕恍如美玉的脸上,平静无波。 他有些错愕,心中莫名的有些惋惜。 他口中不由带出一丝叹息,“原来如此,既然来了,还请齐王爷不嫌弃,山庄中略坐坐吧?” “今日不便,改日再来叨扰。”方琰注视着秦冉望进船篷内的目光,不悦说道。 秦冉也不多纠缠,拱手相送。 方琰的随从跃上小船,撑船而走。 隐约可闻岸上人道:“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咱们和朝廷素来互不相犯,那可是摄政王,招惹他做什么?” …… 方琰的目光落在沈昕娘身上。 她淡漠的表情之下,藏了多少倔强和骄傲,让他不忍触碰? 秦冉捏着扇骨,负手立在山庄的厅堂里。 仰目望着硕大的屏风之上,写着的“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几个字。 那小娘子,既然是齐王的妾室,就不是坤道出家修行之人。 为何会对道家之学如此熟悉? “少主!”刚提了正堂主的云瑶站在厅堂之外,拱手道。 秦冉收回目光,转身回眸。 云瑶顶着落在身上的视线,微微垂头,“让大夫看过了,赵堂主确实没有中毒。” “哦 ?”秦冉挑了挑好看的眉梢,“那因何全身僵硬,口不能言,目光呆滞?” “大夫说……”云瑶有些迟疑的开口,“是赵堂主失了心魄所致。” “失了心魄?!”秦冉重复道,语气有几分讽刺之意。 忽而他想到,那女子一双漆黑无边,幽深探不到底的眼睛。 那一双让人望之生寒的眼眸,莫非不是天生不全,而是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女子定然有古怪!”云瑶大着胆子说道,“属下已经审问过,茶碗中的毒乃是赵堂主指使人所下。可赵堂主所用茶碗之中,根本没有毒。” 秦冉抬眼看她。 云瑶也微微抬了眼睛,看了秦冉一眼,又复低下头去,“若非那女子有异,一个小妾而已,怎可能劳得齐王爷亲自出马?朝廷一向和秦家进水不犯河水的!” 秦冉轻缓道,“没事,你下去吧。” 云瑶迟疑片刻,没话找话般,“哦,对了,大夫还说,赵堂主非但没有中毒,倒是体魄甚是康健,体内气息顺畅,经脉通达,连陈年老疾的痔疮都好了……” 秦冉挑着眉梢看向云瑶,似笑非笑道:“知道了。” 云瑶再无话说,这才看了眼他的衣角,躬身退下。 二十万贯飞钱。 沈昕娘让金香拿到官号换成小额的飞钱。 给正在整修云香布行的叶桂娘送去一些,又给悦来食肆的孙掌柜留下些。 叶桂娘手里有了银钱,且娘子丝毫没有过问花用的意思,只交代说,一切都照着好的来。 她花起前来,再没有以往的小家子气,连腰杆都更直了几分。 店面还没有整修好的时候,她已经朝苏州杭州的老卖家订了不少的上乘布匹了。 待店面一整修好,立时就能送来。 沈昕娘则难得的在府中老老实实的呆了下来。 方琰每次叫人来回话,都说“沈娘子在研究染料的方剂。” 丝毫不让人担心,安分的不像话。 方琰把玩着手中的罗汉头核桃,心中却反复回味着那天,在乌篷小船上,她清冷淡漠的话。 真的,是没有多少牵绊么? 真的,只是借她来思念故人么? 丹心终于从食肆回来,说自己在无甚可以教郝大厨的手艺之时。 沈昕娘又叫悦来食肆也重新整修。 若能将两边的店铺也购来,自然更好。 更留下契据,将酒肆一成的利润分给郝大厨,和孙掌柜。 自然,整修之后见到利钱以前,他们是没有钱拿的。 东家这般大手笔的花销,只怕是半年内,也见不到回头钱。 但郝大厨分外清楚自己如今的手艺。 孙掌柜更是清楚先前店面还小,丹心在后厨之时,悦来食肆的受欢迎程度。 当即便喜不自胜的接过契据,一再谢过沈昕娘。 金香不解,“娘子将典当行的红利,分给丹心和铁柱。又将食肆的红利分给掌柜和掌勺。布行全权交给叶娘子打理……这样,娘子不是把原本属于自己的钱,都给出去了么?娘子图什么?” 沈昕娘摆弄着染料,头也不抬道:“我确实需要钱,但我更需要有人忠心的为我挣钱。一个人的力气终究有限。与经营之上,他们比我擅长。” 金香哦了一声,“那也,不用给这么多吧……” 丹心捧着沈昕娘要的染料上前,小心翼翼的摆放好,“娘子,你看这些对么?” 精心之态,好似她捧着的不是染料,而是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金香觉得自己似乎明白娘子究竟想要什么了,又似乎不太明白。 布行和酒肆的大动作,将沈昕娘卖玉镯得来的现钱,几乎全花用进去。 丹心和金香扒拉着账单之时,总忍不住露出肉疼的表情。 沈昕娘却丝毫不改淡泊的样子。 直到她看到第一批将染出的上乘布料时,才微微有些动容。 整个染坊,却是生生维持了两日的寂静,好似大家都绷着,压抑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两日之后,才爆发出一阵阵的欢悦之声。 她们新染出的布料颜色太美了! 女工们压抑自己的兴奋欣悦之情的这两日。 沈昕娘只做了一件事。 便是亲自做了一道精致的点心,并且亲手送到方琰的院中。 人没进屋,方琰便嗅着香味翻身而起。 待见到沈昕娘娉婷的身姿,提着放点心的小匣子之时,他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快慰。 自从两人从秦家山庄回来,便没有再见过面。 虽然 同在齐王府里住着。 虽然他日日听闻她的一举一动。 可那些与直面相对不同。 “刚做的小食。”沈昕娘跪坐在案几一旁,放下匣子,取出点心,杏仁佛手、合意饼、金丝酥雀、如意卷、蜂蜜花生、核桃粘、翠玉豆糕、栗子糕、双色豆糕、豆沙卷一碟碟摆在青玉案上。 鲜亮的颜色,压花而成的精巧形状,扑面而来的甜香之气。 仿佛能让人从发梢愉悦到脚趾头。 方琰眼含笑意看她,深邃的眼眸中,竟有些藏不住的孩子般的欢欣。 她披散在身后的乌发,她净白的广袖,纤长的手指,拿着象牙筷夹点心的动作,无不赏心悦目。 她放下筷子在他面前,“尝尝。” 也许人最是懂得什么叫得寸进尺。 方琰觉得今日的沈昕娘格外的好亲近,竟不由眯了眯眼睛,嘴角飞扬,俊颜之上的华彩,盖过这一室的珍宝。 雕梁画栋,不如他轻轻一笑来的耀眼非凡。 “喂我。”他轻轻吐出两个字来。 第85章 春草新纺 沈昕娘一愣。 后头跟着的金香险些一头栽倒地上。 她耳朵里塞驴毛了吧?她听见了什么?! “你当真?”沈昕娘侧脸,认真问道。 方琰微微撇嘴,“不肯,就算了。” 却见沈昕娘一双修长素手,拿起象牙筷。夹了一块点心,另一只手在下头虚托着,向他嘴边送去。 方琰俊颜之上,眉目都生动起来。 连门外的阳光,都盖不过他眼眸之中倾世华彩。 他张口。 她将点心放入他口。 他垂眸,想要藏起眼中孩子一般的满足和欢愉。 品着口中满满的香味,像是回到过去最美好的时光。 可低头他却愣住。 猛的伸手捉住她正要收回的左手。 “这是什么?”他目光落在她的手掌心上。 沈昕娘打量着他的眼睛。语气淡然道:“阴阳太极图。” “你手上怎么会有这个?”方琰皱眉相问。 “素衣没有告诉过你么?我病好了以后,手上就有的。至于为什么会有?大概。我比你更想知道。”沈昕娘缓声说道。 方琰错愕看她。 她顺势抽回自己的手。 “好吃么?”她认真问道。 方琰点头,“甚好。” “听闻你的字不错?”沈昕娘看他。 方琰轻笑,“尚可。” “那用我的‘甚好’换你‘尚可’,你不吃亏吧?”沈昕娘看着他问道。 方琰品着口中余香,回味着她亲手喂他的味道,以及那片刻间,让他想起再也回不去的曾经。不由颔首,幽幽道:“自然是不吃亏的。” 云香布行重新开业。 金碧辉煌的崭新店面,以及新推出的亮眼布料。 不过几日,就在京城传遍。 更让人眼前一亮的,乃是云香布行的金字招牌。 倘若有那时常上折子,时常能见到朱字批复的大臣们定然能够认出来这奢华布行的金字招牌,乃是齐王爷亲笔呀! 云香布行的布料刚一上市,其鲜亮的颜色就受到追捧。 哄抢之中,新开张的第五天,布料就脱销。 供不应求的现 状。不禁女工们都没有料到,就连见多识广的女掌柜叶桂娘也是惊喜连连,高兴的合不拢嘴。 直到沈昕娘告诉她们限售,才让让脱销的状况有所好转。 云香布行的兴隆程度,不禁让一般的布行眼红不已,就连大梁最大的苏州织锦的老掌柜都有些坐不住了。 老掌柜寻到自家东家面前。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见到姗姗而来的东家。 老掌柜连忙起身。躬身恭敬道:“少主!” 手里捏着把折扇的秦少主懒洋洋往上座上坐下,眉梢微挑,“听闻苏州织锦庄近日有些不顺?” 老掌柜干笑了两声,面色发紧,“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新冒出来了个云香布行……” “一个新冒出来的小小布行,就能让百年织锦受其影响?”秦冉冷笑。 “不算……不算有多大影响。不过是个布行,只有染坊,没有自己的纺织庄子,她的布料皆是从咱们织锦行订的!”老掌柜偷偷摸了摸额上细汗,少主今日心情不爽?他没挑对时候吧? “苏州织锦在染坊上从来没人能越过去,忽然就让一个小小的布行占了上风?”秦冉说,“我都替你们臊得慌!” 老掌柜连连稽首。“是是,少主说的是!某近日正是为此事而来!” 秦冉抬眼看他。 老掌柜轻咳了两声,道:“云香布行一直没什么名气,最近不知从哪里得到了好的染料方剂。重整店面之后,忽然走俏。咱们和云香布行也算有合作,可以先礼后兵,先高价来买他们的染料方剂。” 他说着打量秦冉的神色。 秦冉垂眸没有说话。 他咳了两声,又压低了声音道:“若是云香布行不识抬举,也可设法将其方剂夺来!” 秦冉这才笑起来,但眼眸之中却了无笑意,“掌柜真是打得好算盘!” 老掌柜连连点头,不敢应声,揣摩着少主这究竟是夸他,还是讽刺他? “你可打听了这云香布行,有什么背景没有?”秦冉拿折扇敲着手心道。 “打听了!”老掌柜连连点头,“这云香布行的老东家,是太原秦家,说起来,和咱们三贤秦家五百年前还是一家人呢!不过他们是先秦旁支!” 秦冉勾着嘴角,笑盈盈的看着老掌柜。 老掌柜心下几番思量,试探的开 口道:“少主的意思是……直接夺了?” 秦冉的笑意在嘴角收敛。 脸色倏尔就冷了下来。 “我还不知道,苏州织锦的掌柜就是个不开眼的蠢家伙呢!这么多年苏州织锦没有败在你手里,真是秦家先祖保佑!” 噗通。 老掌柜闻言便跌坐在地。 这话说的重了。 他脸色煞白,“少主……少主息怒……”来医尽圾。 秦冉轻抚着折扇,“告诉他,云香布行背后依靠的是谁!” 老掌柜一愣。 秦冉背后的随从便冷脸上前一步,俯视着苏州织锦的老掌柜,“云香布行铺子上新换的金字招牌,乃是摄政王齐王的亲笔。云香布行开业第一日,带着齐王府鸾鸟徽记的车架,曾在云香布行后院停留一个多时辰。” 老掌柜闻言,惊异的瞪大眼睛,“不……不能吧?” “怎么不能?”秦冉似笑非笑的抬眼。 “一个小小的布行……齐王爷怎么能看的上呢。原先他们那布行在东市根本不起眼!怎么就能抱上齐王的大腿了?”老掌柜不知是在问秦冉,还是在问自己。 秦冉身后的随从冷哼一声,“你在质疑少主得来的消息?” “不敢!不敢!” “诶,怎么跟老掌柜说话呢?”秦冉冷笑,“你知道云香布行原来的东家,是太原秦家,可知道他现在的东家是谁?” 老掌柜低头,思量片刻,“听闻说是吏部尚书家的一个天生不全的小娘子,名不见经传的……” “呵,名不见经传!老掌柜不知道,那天生不全的女子,如今是齐王府的小妾么?”秦冉勾着嘴角道。 老掌柜闻言诧异,这般细枝末节的小道消息,少主这般大忙人,也知道? “你去吧,这件事,你不必管了。”秦冉说,“正好,我想再会会她。” 老掌柜在随从指示下,躬身向外退去。 心下却是诧异,“再”会会她?这么说,少主与齐王府那小妾,认识? 不管怎的,这事儿不必他操心了,且少主也并未真的责怪,今日还是没有白跑一趟的。 老掌柜擦了擦头上冷汗,行出门外,顿时松快起来。 云香布行门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不听叫卖之声, 只听闻客家争抢购买之声。 相邻的铺子一大早就红着眼睛看着云香布行的热闹景象。 沈昕娘立在对面茶馆的二楼雅间,抿了口茶水,淡然道:“今日的限购的数量,也该卖完了吧?” 丹心诧异,“这才刚刚上午呢!” 话音刚落。 便听得对面楼下传来一声,“春草新纺今日售罄,明日请早” 春草新纺,并非指春草色的布料。乃是如今新上市的,质量上乘,颜色鲜亮的布匹名称。 因当初庆嫂子救下那一截春草色的棉布,而得名。 丹心咋舌,“还真的一大清早的就已经卖完了啊?!也难怪一圈的铺子都眼红的盯着呢!” 金香跟着嘻嘻笑,“你指不定在心里多后悔呢!” “我后悔什么?!” “后悔当初拿了典当行的红利,没机会要布行的红利了!” “呸!我才不后悔,跟着娘子,我什么都不缺!” 丹心,金香两人又拌嘴起来。 当当当。 轻轻的叩门声,让两个丫鬟消停下来。 金香看了沈昕娘一眼,抬头道:“进来!” 雅间门从外头缓缓拉开。 立在门口的,是打扮光线亮眼的沈四娘。 上次沈昕娘在宫中出了意外,便将沈四娘沈五娘送回了沈家。今日再见,沈四娘好似出落的更加毓秀了。 沈四娘迈步进门,就朝沈昕娘福身行礼,“大姐姐!” “原以为,你不能出来了。”沈昕娘微微点头。 “如今听闻是姐姐相请,父亲忙不迭的亲自让人套马车送我!”沈四娘颔首轻笑,“是因为让母亲给我准备拿得出手的首饰,这才耽误了时间!” “五娘子没闹着要一起呀?”金香上前,为沈四娘奉茶,轻笑调侃道。 “怎么没闹?天天的闹!母亲被父亲赶到东厢,府上中馈交到我姨娘手上。姨娘说自己身体不好,转交父亲正宠着的怜姨娘。怜姨娘和母亲先前就不合,如今手掌大权,哪里能让母亲好过?” 丹心和金香在一旁听的唏嘘不已。 沈四娘看了看沈昕娘的脸色,见她没有不耐烦,才继续开口。 “昨日五娘砸了怜姨娘的牡丹屏风,说她是妾室,不配用牡丹。怜 姨娘跑到父亲那儿哭告了一状。” 沈四娘停下,喝了口茶,语气都透出舒爽来,“父亲便禁了五娘的足,不然,今日必定要来聒噪!” 第86章 我帮不了你 沈昕娘淡然垂眸,好似这些都与她无关。 丝毫看不出,这些都是她一手促成。 “姐姐的铺子,生意真是兴隆,如今总算是否极泰来了!”沈四娘听着楼下对面。云香布行门前热闹的声音,笑着说道。 “上次说要带你去草堂书院,一直没机会。”沈昕娘缓缓开口。 沈四娘闻言一阵激动,她以为大姐姐早就忘了这回事儿了! “今日虽冷,天气却也晴好。”沈昕娘说着,看向沈四娘。 沈四娘羞怯低头,若不是朱氏如今受爹爹厌烦。府里的事情都做不得主。 说不定,她已经被朱氏定下那不堪的亲事来!哪里能轮的到她自己挑选? 她脸上发红。心里头却止不住的雀跃,声音呐呐如蚊,“全凭大姐姐安排……” “又不是我要嫁人。”沈昕娘道,“也不是一定就会有合适的,且去看看,不必强求。” “嗯……”沈四娘点头,涨红的脸颊快要埋到脖子里去。 沈昕娘饶有兴味的看了她一眼,似乎十分好奇,这般小女儿羞怯之态下是怎样的心境。 两人起身,带着丫鬟们,正要出门。 雅间门口却被拦了下来。 “娘子莫要忙着走!”小二躬身挡住去路。 金香柳眉倒竖,“怎么,短了你们茶钱不成?!” “不是,不是!”小二慌忙摇头,“是我们少主,请娘子稍后片刻!” “你们少主又是哪个?他说不让走就不让走了么?”丹心掐腰。 陪同沈昕娘去过秦家义庄的金香。却是皱眉有些愣怔。 此少主,究竟是不是彼少主? “少主马上就到,您请稍后片刻!”小二固执得很。 “他让我们等,我们就要等?他算老几?”丹心冷哼,推开那小二,就要为沈昕娘开路。 谁知那小二看起来弓着身,哈着腰。没几分力气。 她推了两次竟没能推动半分。 “嘿,欺负我小女子没力气是不是?金香!你上!”丹心后退了一步,朝金香使眼色。 金香撩袖子就要上前。 楼梯处传来一阵笑声。 秦冉修长的身影摇着一把折扇缓缓步上。 “少主!”那拦路的小二 连忙恭敬退到一边。 丹心打量来人一眼,闷哼道:“大冷天的,摇什么扇子,扮风流的不嫌冷?!” 金香知其身份,轻轻拽了拽丹心的袖角。 “沈娘子,有礼了!”秦冉啪的合起折扇,拱手道。 沈昕娘还礼,“还以为,我又入了楼外楼呢。” 秦冉轻笑,“东西二市,可不止楼外楼是我秦家的产业。” “三贤秦家。家大业大。少主你,倒是悠闲得很?”沈昕娘缓声说道。 秦冉伸手做请,“今日还真是有要事,才冒昧拦下娘子,沈娘子勿怪!” 沈昕娘挑眉看他。 “娘子若不介意,咱们雅间里说话?” “我还有事。” “若是关于云香布行的事呢?” 秦冉挡在廊间,垂眸看她。 金香和丹心立时护在沈昕娘跟前。 立在沈昕娘身后的沈四娘,却忽而伸手,轻轻拽了拽她的袖角。 沈昕娘回眸,见沈四娘桃色满面,气息微急。 “请吧。”秦冉伸手。 随从连忙上前,将雅间门再度打开。 小二们慌忙撤下先前的茶水茶盏。 迅速而有条不紊的换上白玉壶,极品的香茶。 连烹茶的女子,都更加貌美几分。 “听闻这云香布行,是沈娘子的产业?”秦冉握着折扇,品着香茶,幽幽问道。 沈昕娘吹了吹茶,没有理他。 秦冉也不以为意,轻笑道:“云香布行新推出的‘春草新纺’,颜色鲜亮,明媚生动,不流俗,更是直接越过百年的苏州织锦一大截去。实在是让人羡慕啊!” 沈昕娘垂眸听着。 一旁的沈四娘则时不时的偷眼,看一看那眉眼含笑,目若桃花的秦少主。 “原来苏州织锦,是秦家的产业。”沈昕娘终于开口。 在茶香氤氲之中,她的嗓音,更显清冽。 秦冉勾着嘴角笑了笑。 “云香布行在苏州织锦,已经定下不少的布料,若是有什么事情相谈,直接寻布行掌柜就是。”沈昕娘语气平缓。 “若是想要买春草新纺的方剂,掌柜也能做主么?”秦冉笑道。 沈昕娘抬眼看他。 漆黑的眼眸像是有莫名的吸力。 虽知直视不敬。 秦冉也忍不住,定定的看向她的眼睛。 入深渊般的漆黑之中,像是藏着摸不透的秘密。 总是引人好奇不已。 “不卖。”沈昕娘朱唇轻启。 秦冉被她黑亮的眼眸,晃得一愣,“是不是我记错了?” “嗯?”沈昕娘挑眉。 “上次你问我,曾经是否见过。”秦冉说,“是不是我记错了,怎的如今看娘子,竟觉有些熟悉呢?” 金香顾不得尊卑,挡在沈昕娘前头。 “秦少主谈生意,原来都是这般谈法儿啊?” “大胆奴才!主子说话,有你插话的份儿!” 秦冉身后的随从也不示弱。 两人大眼瞪小眼。 秦冉轻哼一声,“退下,不得无礼!” 秦冉的随从只好低头退了一步。 金香翻了他一眼。 “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两不耽误。”秦冉好脾气的说道。 沈昕娘却是淡漠道:“秦少主没听懂,我与您,既没有生意要谈,更没有情谊可叙。” “沈娘子求财还是求势?”秦冉说道,“依着娘子和齐王的关系,无论财也好,势也罢,不都是近水楼台,伸手得月的事儿么?” 沈昕娘垂眸,没说话。 “既然不想依靠齐王,那选择一个好的合作伙伴,不是最好的方法?”秦冉的声音很好听,似乎也很有吸引力。 “谢谢,不过,不需要。”沈昕娘起身,“我还有事。” 秦冉目光灼灼的看她,“沈娘子真的不考虑么?” “时间不早了。”沈昕娘看着依旧垂头跪坐的沈四娘道。 “啊,哦哦……”沈四娘仓惶起身。 不小心撞到案几。 杯盏一晃,就要跌下案几。 秦冉长手一捞。 茶盏稳稳当当的落在他的手中。 满满的茶水一滴未撒。 沈四娘的脸色更红,红的要滴出血来。 “沈娘子若是想通了,秦某随时恭候娘子。”秦冉放下茶盏,抚着扇骨轻笑。 沈昕娘转身,“走吧,再耽搁就 晚了!”来医布圾。 沈四娘慌忙跟上,却又留恋回头去看。 正撞上秦冉抬眸。 一双桃花眼,仿佛碧波荡漾。 她心跳大乱,险些被门槛绊住。 若非金香眼疾手快,扶住她,她必狼狈摔趴下。 秦冉轻笑。 仿佛灼灼桃花盛放。 马车轻轻摇晃。 沈四娘捧着脸,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她身边的小丫鬟猛的推了她一把,她才仓惶回神。 这才瞧见,大姐姐,和大姐姐的两个丫鬟,全都看着她。 两个丫鬟眼中,还有明显的笑意。 沈四娘大囧,“呃……大姐姐,说什么?” 沈昕娘缓声道:“能入草堂书院的,都已经过考试,学识不俗,家世应当也不会太差。你且看看,合不合适,还要再打听。” 沈四娘闻言一愣,脸上的潮红退去几分。 “大姐姐……我……” 沈昕娘看她。 她却有些张口结舌,“我……草堂书院……不必去了吧……” 沈昕娘没说话。 马车依旧朝前晃晃悠悠的走着。 车厢里头,一时有些安静。 沈四娘脸上的局促都不由在这份安静中放大了几分。 “你若心仪秦冉,我可帮不了你。”沈昕娘忽而开口。 沈四娘抬手捂脸,脸颊灼热。 “我,我……大姐姐,我……” “三贤秦家,你听过么?”沈昕娘问道。 沈四娘连连点头。 “那就不用我多说什么了。”沈昕娘收回落在沈四娘身上的目光。 三贤秦家,家大业大,富可敌国。关中大族,连朝廷的面子也不卖。其生意遍布大梁,及大梁属国。 甚至连海外外藩也有秦家的产业。 既然能称之为少主之人,必然是嫡支嫡出。 秦少主的身份,自然不是她一个吏部尚书家里的庶女能高攀起的。 “大姐姐,也许这世上总有一种人……能让人一眼就动了心……我也知道自己不配……” 沈四娘的话说的格外艰难。 沈昕娘却淡淡开口,“不是配 不配的问题。” “嗯?”沈四娘颇有期冀的看她。 “配不配,是你们的事。我只是说,我帮不了你。”沈昕娘面色也很清淡。 第87章 你也会怕么? “大姐姐!”沈四娘靠近她几分,伸手握住她的手。 沈昕娘微微一僵,却克制着没有抽出手来。 “大姐姐若是和苏州织锦合作,不是就和秦少主有交道了么?若是打了交道……也能,也能帮我的吧……” 沈四娘鼓足勇气。奋力说道。 沈昕娘却微微摇头。 “大姐姐!和苏州织锦合作有什么不好?他们是宫中御用的官纺,实力雄厚!秦家更是关中大族,和秦家合作,只有好处啊?” 沈四娘一双眼眸,满是哀求的看着沈昕娘。 “四娘,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沈昕娘缓缓抽出自己的手,“我真的。帮不了你。” 马车晃晃悠悠的停下。 车夫在外头道:“娘子,草堂书院到了!” 车里的人却都坐着没动。 沈昕娘看着沈四娘。“还下去么?” 沈四娘迟疑良久,终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现在满心都是适才在茶馆中见过的,秦家少主的样子。 便是下去又能怎样? 哪里还有人能与心中那人比及? “走吧。”沈昕娘淡然说道。 金香挑开车帘,“回城!” 车夫一愣,无奈的摇摇头,跳下马车,驱马兜转马头。 倘若真的能……真的能成为秦家少主的女人……沈五娘就算如何,也不能比的上她了吧? 且他的风流,他的气度,真真让人过目难忘。 马车晃晃荡荡的向回走去。 拐过书院一角,上了大道。 草堂书院里却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来。 “真不行,沈大人!先生说了,今年的考试已经过去,您家的郎君既然未能通过,那就只能等明年!” “我与陆先生同朝为官,通融一二又有何不可?” “真的不行……” 侍者连连摇头。虽动作恭敬,但脸上的拒绝却固执得很。 沈尚书气哼哼的甩了甩袖子。 侍者伸手就关上了门。 沈尚书无奈,先前忙着家里头的事情,如今才晓得草堂书院竟招来众多青年才俊。 更有许多世家大族的子嗣,皇亲国戚的亲眷。 自家几个小儿,竟然皆未能考过! 这些青年才俊,将来必然成为朝廷招募贤良的首选。 能与这些人有同窗之谊。能入得草堂书院,自然是大有裨益之事。 看着紧闭的院门,沈尚书一脸焦躁的转身离去。 云香布行每日繁忙依旧。 每日未开张,外头就已排起长龙,只为抢购每日限购的“春草新纺”。 悦来食肆也重新开张。 得丹心传授厨艺的郝大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收了两三个小学徒。 然而后厨依旧每日忙翻。 “孙掌柜,你们可算开业了!你看把我都等瘦了!” “哎哟,谢谢您捧场!” “谢什么谢!招牌菜赶紧的!还有那茶点,每样一份,给我打包,家里的小孩儿都要闹着不吃饭了!” …… 孙掌柜扭头催促小二。 纵然等着吃饭的人楼上楼下早已坐满,厨房一个人恨不得劈开当两个人用。 但不时飘逸出的香味。仍旧引得门外人排队等着吃饭。 就算旁边食肆的小二们立在门口招呼“客官里面请,里面有座儿” 也没人愿意挪动脚步。 沈昕娘悠哉的看着丹心捧着账册笑成一朵花儿,闲适的制着她的染料。 自从在秦家义庄,危机中的一次大胆尝试。 她发现随着泉水增长,她如今已经能够不念口诀,不必唤出阴阳泉眼,就从手掌引出所需泉水。 便是在人前往染料中添加黑白泉水,只要小心,亦不会被发觉。 除了配制染料,她还会时不时去一趟典当行,将郑林整理出的玉器带回,来充盈她左手上的阴阳泉眼。 那日秦冉合作的邀约,似乎已经离她远去。 这日,她从典当行回来的有些晚。 刚进自己院子,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同。 丫鬟仆妇们,好似都分外的谨慎,连眼神都透着小心翼翼。 沈昕娘迈步到了门口之时,忽而嗅到,厚厚的棉门帘里,有淡淡的膻气,和浓浓的香味。 丹心伸手挑开门帘。 屋里暖哄哄的热气带着香味扑面而来。 丹心诧异道:“今日摆饭这么早,娘子还没回来,饭已 经摆上了?” 说完话,才瞧见,上座正坐着一尊神祗一般的齐王爷。 丹心吐了吐舌头,脸色讪讪。 沈昕娘迈步入内,抬眼看着方琰。 “王爷今日悠闲?” “今日是立冬。” 沈昕娘一愣,不解看他。 方琰嘴角微扬,蜜色的脸上露出暖意融融的笑来。 恍如琉璃的眼眸之中,华彩大放。 沈昕娘别过脸去,不看他。 丹心赶紧上前,将沈昕娘的披风去掉。 方琰已经亲自动手,打开面前食案上放着的食盒。 他修长的手指端着白玉的盘子,甚是赏心悦目。 樱桃毕罗、贵妃红,两道精致的小点心。来医叉圾。 羊油烹制的通花软牛肠,活虾烤制的光明虾炙,奶汁炖鸡的仙人脔,鹿鸡同炒的小天酥,四样菜式。 最后还有一道滋补汤,苁蓉、人参、附子、白芍、当归、姜炭、葱白炖羊肉的苁蓉羊汤。 汤味鲜美,浓香四溢。 食盒保温,端上食案的碗盘之中,热气腾腾。 “班门弄斧了。”方琰说道。 不知是热气的原因,还是他今日声音本就格外温暖。 沈昕娘在他对面跪坐下来。 他的俊颜,被隔在蒸腾的热气后头,不甚清晰。 沈昕娘深邃的眼眸中,溢出些许的疑惑来。 她微微侧脸,看着方琰。 方琰恍若未觉,“立冬,是补养的好时候,我看你这院子里,什么都没准备,也不热闹。不如我们一起用饭,也热闹一些。” 门外丫鬟进来,手脚麻利的摆上红泥小火炉,火炉上炜着黄醅酒。 随着酒香四溢,泛着淡绿的酒也渐渐变成喜人的琥珀色。 沈昕娘的幽深的目光从面前的食案上,又缓缓挪到酒壶上。 不解愈发浓郁。 “吴兴的立冬,也会如此吗?”沈昕娘忽而开口。 声音,隐隐约约有些颤抖。 方琰轻笑,“不会,吴兴立冬没有京城这般冷!” 沈昕娘垂眸。 不会么? 为什么她觉得眼前的此情此景有些熟悉呢? 为什么方琰的话,她也好像在哪里听过呢? “你尝尝,杜庄酿的黄醅酒,据说千金难求。”方琰为她倒了一杯温热的酒。 沈昕娘纤白的手指捏着酒杯,送到唇边。 酒香带着微甜的味道。 入喉绵长甘甜。 好熟悉的感觉…… “吴兴也有黄醅酒么?”沈昕娘又道。 方琰笑了笑,“我不知道。” 佳肴美酒,红泥小炉。 两人话不多,酒却喝的不少。 沈昕娘莹白无瑕的脸上,透出微醺的红晕。 她漆黑的眼眸,却仿佛被擦的更亮了。 映着屋里不知何时亮起的满满烛光。 她忽而抬手抓住他的袍袖,“你喜欢的那姑娘,她有姐妹么?她姓什么?家住哪里?” 方琰抬眼看她,眼中却甚是清明,“你不是想撇清和她,和我的关系么?何必问我?” “你不知道一个人,没有过去,没有回忆,心里的那种不安和恐惧。我必须,先保护自己。”沈昕娘漆黑的眼眸亮极了。 “你不是清冷至极,淡漠至极,你也会怕,会有恐惧?”方琰起身将她拽入怀中。 他的怀抱温暖,且带着香甜的酒气。 沈昕娘黑亮的眼睛微微眯起,她究竟喝了多少酒?酒很甜,恍如甜醴。一点也不上头,她便贪饮几杯。 “不怕,我自然是不会怕的。你告诉我!” 沈昕娘抬手抓住方琰的衣领。 她的呼吸扑在他的颈上,下颌上。 他低头看她。 她的呼吸就扑在他的脸上。 带着香香甜甜的味道。 她的眼睛亮的不像话,她的唇朱红又柔软。 “你喝醉了。”方琰弯身抱起她,向里间走去。 沈昕娘松开拽着他衣领的手,脑袋歪在他的胸口。 喝了酒的她少了平日里的几分凉薄和冷漠,却多了些别的味道,更加诱人亲近的味道。 他将她在床上放下。 “其实你跟她不像。”方琰忽而说道。 “你骗我。” “没有,她眼睛大而明亮,黑白分明,很漂亮。她声音清越,宛如鹂鸟。她动作敏捷,蹁 跹如燕。”方琰俯身在床侧,离她很近。 彼此对望,呼吸可闻。 “是不像。”沈昕娘点头。 “她爱哭,爱笑,会耍赖。内心很柔软,连一只受伤的母兔都不肯杀死。更不要说杀人。”方琰定定看她,“你觉得,你们像么?” 沈昕娘阖目,轻叹,“是你觉得我们像。” 方琰蹙眉,琉璃渲染的眼眸之中有些恍惚,“于细微之处,细节上的习惯……她精于饮食,擅长烹饪,喜欢下棋,钻研棋谱……还有,她善用袖里剑。” 方琰垂眸看她。 像是想要从她脸上,看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明明外表没有一丝相似之处的两个人。 明明性情也是大相径庭的两个人。 会总是让他忍不住,联想到一处。 忽而,他缓缓靠近。 鼻息略有些短促。 他的唇带着灼热的温度,似乎已经贴上了她的。 第88章 福祸相依 【为300钻石加更】 “娘子”丹心忽而在屏风外头大叫一声。 方琰微微一愣。 沈昕娘伸手推开他。 她手上绵软,并没有多少力气。 却顺利将他推坐在地。 “你走开。”沈昕娘声音里还带着酒醉微醺的慵懒。 可莹白透出红晕的脸上,却没有温情。 方琰嗤笑一声,翻身而起。 再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娘子!”门外一身凉气。随着方琰掀帘而出,飞快涌入。 丹心缩了缩脖子,快步入得里间。 沈昕娘阖目,躺在床榻上。 “娘子?”丹心又轻缓了一声。 “我没事,”沈昕娘说,“下次,不要为了我。冒触怒他的危险。” 丹心却咬着下唇,微微摇了摇头。 “不早了。我睡了。”沈昕娘一直没有睁眼。 丹心缓缓点头,伸手拉过被子为她盖上。 要离开时,脚下却猜到了什么,险些滑倒。 “哎呀”一声。 沈昕娘才睁开眼来。 “这是什么?”丹心从地上捡起一直竹青色的荷包。 荷包上绣有几柄青竹暗纹,简单大方又不失清雅。 沈昕娘歪着脑袋看过来,“许是王爷适才掉下的吧。” 她话音没落,丹心就将荷包双手递了过来,“那还是主子收着吧!” 沈昕娘伸手接过。 荷包内鼓鼓的,轻轻一晃,便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沈昕娘单手支着脑袋,斜卧在床榻上。 对荷包内的东西已经隐隐有猜测。 “要熄灯么,娘子?”丹心轻声问道。 沈昕娘没做声,却是单手打开荷包,口朝向下往外一倒。 两只罗汉头核桃滚落在床上。 两只核桃分外精致,油亮崭新,微微发红的颜色。四根脊,个头很大,两只大小均匀,纹路繁复错落,配成一对,十分难得。 却并不是方琰平日里把玩的两只。 因为核桃上,没有那日他在宫中沉香殿。救下她时,留下的痕迹。 丹心盯着两只罗汉头核桃。 沈昕娘的目光却是落在手中竹 青色的荷包上。 荷包上绣着的青竹暗纹,鲜活生动,手法精妙。 但鲜亮的竹青色,更添荷包之精致。 “这是云香布行的‘春草新纺’。”沈昕娘缓缓说道。 丹心一愣,上前一步,盯着她手中荷包细看了看,“好像真是呢!” 沈昕娘将两只罗汉头核桃又装进荷包中,扔在一旁,翻身睡去。 次日醒来,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只装着核桃的荷包。 她翻身坐起,“丹心。” “娘子要洗漱么?”丹心笑意盈盈的从屏风后头探出头来。 “府里采买有云香布行的布料么?”沈昕娘问道。 丹心一愣,“这个。婢子不太清楚,婢子去打听?” 沈昕娘点头。 丹心唤了金香进来伺候娘子起身。 待沈昕娘梳妆好,早饭摆在桌上,她才折返会来。 “回禀娘子,府上早先是想要去采买云香布行的布料的,可是采买之人去了几次,根本抢不到,预定的单子都已经排到下下个月。咱们府上便没有买。”丹心笑着说道。 沈昕娘从袖袋中拿出那只竹青色的荷包,“那这荷包的布料?” “婢子也问过了,库房的人说是旁人送来的。”丹心笑了笑,“仅有这么一匹,便紧着王爷那儿用了!” 丹心说话时,满脸的兴奋。 “娘子您不知道,如今这春草新纺走俏得很,出门送礼,若是能送上一匹半匹的春草新纺,管家说,那都是倍儿有面子的事儿!”丹心笑着跪坐下来,为沈昕娘布菜。 沈昕娘垂眸不语,安静用饭。 丹心却忍不住高兴,“管家说,如今连宫里的太妃,女官都想办法托人在外头采买春草新纺!” 她说的兴致勃勃。 丝毫未见沈昕娘微微颦眉。 皇宫大内。 太后娘娘和太妃下着双陆。 一旁宫女恍如花蝴蝶一般为两人添茶。 太后抬眼,目光落在太妃身上,良久未动。 太妃低头看了看自己,抬手摸了摸脸,“娘娘,可是妾身哪里不妥?” 太后虞氏缓缓摇头,“没有不妥,只是瞧着你今日好似格外的鲜亮,生气勃发的。” 太妃轻笑,“ 娘娘瞧妾身这衣裳?” 虞氏微微抬了抬眼睛,眼中几分了然,“颜色不错,苏州织锦越发精进了!” “这可不是苏州织锦的布料!”太妃摇头道。 “不是?还有人能越过苏州织锦去?”虞氏挑眉狐疑。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苏州织锦独大这么多年,只怕也没有料到会忽然冒出个‘春草新纺’抢了他的风头!”太妃捏着帕子,半掩口笑道。 虞氏勾了勾嘴角,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 太妃都知道的事情,她却不知道。 这让她脸色不甚愉悦。 太妃却像是没有发现一般,兀自说道:“我这布料,还是我娘家侄儿送来的,说是好容易才抢到的!春草新纺抢手得很!每日里一大早去排队,也未必能买得到!且一日就卖那么几匹,再多也没有!” 虞氏轻哼了一声,“主意打得不错。” “哟,被您看出来了!妾身又输了!”太妃一脸惋惜的看着双陆棋盘。 可她眼中却不甚有惋惜的色彩。 太后要强,她无论下棋,还是双陆,亦或旁的,从不赢太后。 “不玩儿了!”虞氏抚手道。 太妃起身施礼,“那妾身告退。” 虞氏微微颔首。 待太妃走远了她才问身边的女官,“这春草新纺,是个什么东西?” “听闻乃是东市的一家布行,新晋推出的一批颜色鲜亮的布料名曰春草新纺,这名字似乎还有些来历。”宫女弯身答道。来医冬才。 “这布料颜色是鲜亮,瞧见没有,太妃穿上,好似年轻了好几岁似得。恍惚叫哀家想起她刚进宫那会儿了!”虞氏勾着嘴角说道。 “再好看的颜色,到太后娘娘面前,也是黯然无光了!”女官嘴甜,“娘娘没看自己,这才瞧见了太妃的鲜亮!” 虞氏轻笑,“猴嘴儿!” 女官笑着福了福身。 “不过这颜色确实好看,就算是装点内宫,叫你们也能跟着穿穿鲜亮的衣服也好,让苏州织锦也送这等布料入宫来!”虞氏吩咐道。 下晌时候,却听闻苏州织锦回禀,他们染不出这般颜色。 虞氏微微讶异,“染不出?” “苏州织锦倒是举荐了云香布行。说这布料出自云香布行,且方剂是人家布 行的秘密,娘娘若是喜欢,可由内宫直接向云香布行订购。”女官回禀道。 虞氏挑眉,嘴角溢出几丝冷笑,“云香布行?” “苏州织锦原也是不愿将宫里的事儿推给旁人的,许是真的弄不到,又怕揽下来,耽误了事儿,惹娘娘怪罪!”女官垂眸回禀。 “那便直接从云香布行订吧。”虞氏似随口说道。 “娘子!娘子!”丹心跑得快,险些被院子里的青石板路给绊倒。 金香嘲笑:“这么平整的路面,你也能绊着,眼睛真是长到脑门儿顶上了!” “呸,你才那么丑呢!”丹心冲她办了个鬼脸儿,“叶娘子让人送来口信儿,说是宫里直接给云香布行下了订单,让云香布行染出几十匹的春草新纺,送进宫中呢!” 沈昕娘闻言一愣,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丹心。 丹心笑的嘴角都要裂到耳根了,“娘子,您怎的一点儿都瞧不出高兴呢?” “不知道什么叫喜怒不形于色么!你还得多学学!”金香嘲笑她。 沈昕娘却微微摇了摇头,“不是。” 两丫鬟一愣,“什么不是?” “我没有高兴。”她说,“叶娘子应下了么?” “宫里的订单呀,这就说明咱们的春草新纺乃是贡品了!贡品呀!有这个名头,比金字招牌还金呢!往后云香布行就更上一层楼了!”丹心激动的说话都带着微微的颤抖。 “应下了?”沈昕娘却依旧的面无表情。 “应下了呀,再者说,宫里的订单,也容不得叶娘子不应啊?”丹心微微收了几分笑意,有些不解,“娘子真的没一点儿高兴的意思啊?” “那其他的订单的?”金香也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说订单都排到下下个月去了?” “叶娘子说,向订家解释一下,要先紧着宫里的需求,旁的订单,都往后推一推,没什么关系的,订家们肯定也能理解,大不了,赔他们订金就是!”丹心说道。 “这事情,怕是没这么简单。”沈昕娘忽而开口。 两个丫鬟都是一愣。 第89章 谁在暗中算计 【为400钻石加更】 “还会有什么麻烦么?”丹心不由皱眉。 “交代叶娘子,不可高兴太早,万事谨慎。” “宫里要的东西,谨慎是应当的!娘子放心,婢子这就去给叶娘子回个话!” 丹心说完。见沈昕娘点头,立时便退走。 寻到云香布行的时候,叶娘子不在。 问了看店的女工才知,叶娘子请了一半的女工,去悦来食肆大吃一顿,庆祝庆祝。 等回来,晚饭时候。再请她们去! “叶娘子是真高兴坏了!大肆破财呢!”女工们笑着说。 丹心忙又找到悦来食肆。 “知道知道,让娘子放心。宫里要的东西,谁都不敢大意,我更不敢大意!”叶桂娘连连点头。 丹心看着喝了些酒,微微有些脸红的叶桂娘,不由担忧。 “别喝太多!娘子的话,你可要记在心里呀!” “来来,丹心姐姐,你也来吃两杯吧!上好的绿蚁酒,来尝尝!” 叶桂娘点头,拉着丹心就往雅间里去。 里头的女工也纷纷伸手相邀。 “不了,不了,你记心里,我还得回去给娘子复命呢!” 丹心转身离开的时候,还听到身后雅间里众人欢笑的声音。 “咱们也是贡品啦……” “想想跟做梦一样!” “那宦官翘着指头进来,我还在想哪儿来的娘娘腔呢……” “嘘嘘,别乱说话!” “哈哈……喝酒喝酒!” …… 丹心摇了摇头。嘴角也是轻笑。 叶桂娘喝了不少。 次日被人从床上扒拉起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酒气。 “掌柜的,您交代说,苏州织锦今晨就会送来咱们定好的原色布料,可如今都快晌午了也没送来啊!” 负责染坊的庆嫂子,从被窝里将叶桂娘拽了出来。 她手凉,许是在外头冷风里等了不短的时候。 冰凉的手伸进叶桂娘的脖子。将叶桂娘动的一个激灵,醒过来。 “没送来?不会是记错日子了吧?” “您快去催催看看呀,咱们余下的布料今日就染完了,宫里的订单还差得远呢!” 庆嫂子 急道。 叶桂娘也被她的语气弄得有些心慌。 飞快的收拾好,早饭都没顾上用,便寻到苏州织锦的老掌柜处。 “河道被冻上了,这不,耽搁在半路了!我也眼巴巴等着呢!”苏州织锦的老掌柜一脸的无奈。 “您这话什么意思,咱们可是一早就订好的呀?!”叶桂娘瞪大了眼睛。 老掌柜双手踹在袖子里,“知道知道,可船过不来,我有什么办法?” “呵,这话说的。你没办法?我一早就订好的单子,你如今告诉没办法就了了?!” “别瞪眼,你朝我瞪眼,我还能去把船背过来不成?” “别说没用的,我不管船在哪儿,因什么耽搁!我只要我订单上的布料!” “真没有!叶娘子,不信你跟我到库房看看去,我不光欠着你家的订单,我哪儿的订单也供不上啊!” 叶桂娘看着一脸无奈的老掌柜,只想一拳打在那张老脸上。 倘若打这老掌柜一顿,能让布料出现在她眼前,那她一定不犹豫。 她费力的控制着自己语气,深呼吸两口,这才咬牙切齿的开口,“我这批布料,是要浆染好,往宫里送的!” 老掌柜抬了抬眼皮,闷声点了点头。 “耽搁不得!”叶桂娘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嗯,是,我知道耽搁不得。”老掌柜眼皮又耷拉下去。 “所以!”叶桂娘吐了一口气,“布料呢?!” “叶娘子,咱们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我还能故意拖欠你的布不成?”老掌柜也一脸为难。 说话间,又有旁的布行,来催要订单。来爪围划。 老掌柜也是一样的回答。 都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人家要的不急,就给劝回去了。 老掌柜一回头,见叶桂娘还没走。 “叶娘子,您瞧见了,我能放着现成的生意不想做么?” “去你们库房!”叶桂娘嚯的起身,脸色已然凝重起来。 老掌柜抬了抬眼皮,“成,免得你以为我诳你!” 从苏州织锦的库房离开。 叶桂娘像是被人抽了骨头一般,软倒在车厢里。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库房,一步一步走到马车上的。 昨日 娘子还专程派人来告诉她,不可大意!不可大意! 可她还是大意了! 喝到烂醉!睡到晌午! 如今布匹没到! 宫里的订单却是冬至以前,就要交上去。 如今开始浆染晾干,还来得及,倘若在拖延上几日…… 叶桂娘捧着脸,欲哭无泪。 怎么办?怎么办? “去,全都去采买,把京城里的布行都找遍,上乘的流云锦,能买到的全都买回来!” 叶桂娘回到布行,便让女工们关了店门,全部人手,除了正在后院染坊里浆染的人,皆派了出去。 可直到太阳落山。 她们四处采买,也只凑了十几匹。 上乘的流云锦,只有苏州织锦有。 旁的布行,也是从苏州织锦那儿买来,再卖的。 这布料原色就价值不菲,各家铺面存货并不多。 “怎么办……”庆嫂子一句话没说完。 叶桂娘就像是被点着的炮仗一样。 “怎么办?我也想问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办?他说没有!他说船被耽搁半路了!” “这宫里的东西……可耽搁不得呀?” “我不知道吗?我不知道宫里的东西耽搁不得?我不是叫人去买了么?我不是在想办法么?还问我怎么办?” 叶桂娘瞪眼,眼睛里是急出来的红血丝。 庆嫂子看着她,良久无奈轻叹一声。 “还是……告诉娘子吧……” 叶桂娘抬头看她一眼,又惭愧低下头去。 “娘子……定要对我失望了……” 沈昕娘听闻此事之时。 天已经黑透了。 看着满面愧疚,只想将脸埋在地底下的叶桂娘,她轻叹一声。 “起来吧。” “娘子,我辜负您的信任,我……我对不起娘子……我,没脸起来……” “有人存了心要算计,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叶桂娘闻言一愣。 抬眼看见沈昕娘依旧淡漠如常的脸。 “是谁存心算计娘子?”叶桂娘讶然。娘子这般仁义之人,这般好的东家,怎么总是有人要和娘子过不去? 沈昕娘 微微摇了摇头,“你不知道也罢。” 叶桂娘垂眸,没有再问,“那……那我能做什么?” “好好将现有的布料染好,莫在出旁的岔子,最好你跟庆娘亲自盯着。宫里要的,来不得半点马虎。” “是,我知道了,再不敢大意了!” 叶桂娘脸上仍有愧疚之色,“可……可咱们店里所剩流云锦,加上近日买来的,也……也不够啊?” “你不用担心了。”沈昕娘说,“我来解决。” 原本没有办法的事情。 娘子淡淡一句话,叶桂娘悬了一日的心,好似一下子就落在了地上。 满腹的担忧,满心的恐惧,好像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待叶桂娘走了,丹心却面有忧色。 “娘子,如今该怎么办呢……昨日我明明去交代她……” “不用抱怨。” 沈昕娘忽而开口,平缓的语调,好似昭示着她内心的不慌不乱。 丹心抬眼,“娘子……” “还记得那只荷包么?”沈昕娘问道。 “啊?”丹心愣了一愣,猛然一拍脑门,“婢子想起来了,是那只装着两个核桃的竹青色荷包!” 沈昕娘缓缓点了点头。 “那不是王爷的荷包么?与现在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荷包的布料哪里来的?” “婢子去打听了呀,荷包的布料乃是旁人送来的,仅有一匹,都紧着王爷那儿用了!婢子还听闻管家说,如今春草新纺的布匹都成了送礼佳品了,若是拜见贵人,能送上一匹半匹的春草新纺那是倍儿有面儿的……” 丹心开口时还是一脸的笑意,说道后头,笑容终是僵在脸上,脸色也变得难看了几分。 她半张着嘴,眼中有恍然神色。 “这件事,是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沈昕娘缓缓说道,“有人故意哄抢春草新纺,四处相赠,春草新纺本就产量不多,再加上有心人故意为之,被抬高地位,不是难事。” 丹心愣愣的,“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 “因为娘子那日没有答应那个什么秦少主的合作要求?所以他就这般针对咱们的云香布行?!”丹心掐腰瞪眼,“怎么有人这般小心眼儿?!这,这也太……” 丹心皱眉,像是一 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词来咒骂。 金香低头上前,“娘子,如今不如将此事告诉王爷吧?” 沈昕娘闻言,淡淡看了金香一眼。 “婢子没有旁的意思,宫里的事情,毕竟王爷能说上话的!倘若能让宫里放宽时间,就算苏州织锦的布匹到的晚上一些,也不会有问题。他总不能为了逼迫娘子,一直拖着不让货送到吧?”金香急忙解释。 “我知道你的意思。”沈昕娘缓缓点头。 “那个秦少主真是讨厌!”丹心跟着抱怨了一句。 沈昕娘垂眸不语,与生意人来说,这点伎俩,真不算什么。 第90章 博弈 “娘子,金香说的对,不如,将这件事情告诉王爷吧?王爷定然愿意帮忙的……”丹心也跟着劝道。 金香在一旁连连点头。 “王爷除了协理朝堂之事,连内宫都管么?”沈昕娘开口问道。 丹心一愣。 金香面上显出些尴尬来。“圣上年幼,内宫之事,自然是由执掌凤印之人协管。” 沈昕娘看了两人一眼。 两个丫鬟都不再说话。 如今执掌凤印的是太后娘娘。 让云香布行进贡布料的人也是太后娘娘。 倘若想要宫里头说,放宽时限,那便要太后娘娘开口。 让王爷去寻太后娘娘说好话? 只怕太后倒是乐见其成的。 次日一早。 沈昕娘便让金香去备马车。 “娘子……”两个丫鬟皆面有忧色。 沈昕娘淡然看着她们,“你们也不希望看到,王爷向太后低头的吧?” 又何止是低头那么简单? 上次在沉香殿中。太后看着齐王的眼神,其心思昭然若揭。 此次。若是让王爷因为自家小妾的事情,去向太后说情。只怕非但不能缓解当下之急,更引得太后恼羞成怒才是真。 金香垂眸不再劝,转身去让人备马车。 楼外楼中。 沈昕娘端坐于雅间里。 秦冉手执折扇,很快便被请来。 “能再见沈娘子,真是荣幸之至!”秦冉风度翩翩,轻笑说道。 “秦郎君的算计好,自然不愁再见。”沈昕娘淡然道。 秦冉略微打量她一眼,竟未能从她脸上看到丝毫的慌乱,不由有些意外。 “娘子今日来,可带了春草新纺的方剂?亦或是带着合作的诚意?”秦冉笑着,修长干净的手指轻抚着扇骨。 “秦郎君这话说的好生奇怪。我是来向秦郎君催要货物的,生意之上,最讲究信誉,秦郎君家大业大,没有信誉只怕也难有今日成就吧?” “这是自然。”秦冉点点头。 一旁随从上前奉上一张飞钱。 丹心皱眉接过。“这是什么意思?” 秦冉轻笑,“订单上写的清楚,当若是有意外的原因,导致货物不能 及时送达,苏州织锦行以货款三倍金额赔付。” 飞钱上的金额,恰是云香布行所订货款的三倍金额。 沈昕娘眸色清冷,“你知道。我要的不是钱。” “可如今,我能给娘子的只有钱。”秦冉轻笑,笑容和煦。 看着他彬彬有礼的笑脸,让人只想给他两巴掌。 “想必娘子也清楚,”秦冉忽而靠近沈昕娘,语气温柔的说道,“宫里的订单,可不是赔钱能够了结的。若是到了时间,却交不上货……” 话没说完,他轻笑着在金香的拳头落在他脸上之前,又退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所以,你在逼我。”沈昕娘漆黑的眼眸看着他。 她莹白无瑕的脸上并没有恼怒,更没有惊慌失措。 秦冉打量着她。不由变得愈加有兴趣起来。 这张除了眼睛,可谓完美无瑕的脸上,难道就不会有旁的表情么? “娘子要这么说,也没错。”秦冉笑容无害的点点头。 沈昕娘垂眸轻叹一声,“这么说,你是故意扣下应当送往布行的布匹了?”来欢农技。 “谬矣,娘子这话可说错了。如此说来,秦某不成了小人了么?”秦冉笑着摇头。 金香,丹心鄙夷看他。 “货船是真的耽搁在半路了!我船上还有旁的货品也一并耽误了,行船耽误,我才是损失最大的人!”秦冉一脸痛惜的说道,“怎么能为了为难娘子,就故意压着货不发呢?想来是老天也希望看到苏州织锦和云香布行的合作吧?所以才特地来促成此事!” 沈昕娘抬眼看他,“你这么说,我就不明白了。” 秦冉笑了笑,作出愿意解惑的样子。 “既然货船已经被耽搁,我若愿意合作,你还能变出布料不成?” 秦冉笑着拍了拍手。 雅间的门被轻轻扣响,随从上前开门。 外头的小二捧着漆盘送了进来。 秦冉抬手拉开漆盘上盖着的两块原色布料。 “娘子请细看。” 沈昕娘抬手拿起两块布料。 同样是流云锦,但品质又高下立见。 “这块质地普通的,乃是市面上流通的流云锦,也是云香布行所订的流云锦。如今还在货船上耽搁。而这块品质上乘的流云锦,是贡品 。专门进贡于宫中的,市面上不可见。”秦冉勾着嘴角说道。 “这种品质,你还有多少?”沈昕娘捏着那块贡品的流云锦。 秦冉垂眸,桃花眼中的笑意却是满满的藏不住,“足够云香布行进贡入宫中。” 沈昕娘静静的看着他。 秦冉回视轻笑道:“倘若不能按时交上,不仅云香布行保不住。只怕是,布行里头的掌柜,女工们,也都得跟着遭殃。” 见到娘子这般被逼迫。 丹心同金香皆气愤不已。 若是眼神能杀人,只怕秦冉已经死上上百次了。 唯有沈昕娘的脸色淡然如常,只有口气略略失落,“并非我不想与你合作,只是方剂,我给你,你也制不出。” “哦?”秦冉挑眉,“这世间,还有秦家寻不到的东西?” “机缘巧合罢了。”沈昕娘淡然说道。 “不如这样,我倒是有个更好的提议。”秦冉笑道,“逼迫娘子,秦某也于心不忍,不如我们公平博弈一番,倘若娘子取胜,我便将这批进贡入宫的布料给娘子,从此再不惦记春草新纺的染料方剂。倘若娘子输了,娘子便要与秦某合作,布料我仍旧给娘子,且,娘子要再回答秦某一个问题。” 金香和丹心闻言都有些焦急。 沈昕娘垂眸想了想,“输赢我都能拿到布料。” “那是自然。”秦冉轻笑。 “好。”沈昕娘点头。 “娘子擅长何种竞技?”秦冉笑问。 “擅弈。” 厚重带有淡淡天然香气的沉香木棋案被抬了上来。 白玉磨制的白子,圆润清透,入手冰凉。 墨玉黑子恍如点漆,通透明亮。 两个身量纤长,面容美好的婢女在一旁焚香烹茶。 一场对弈,沉浸在焚香和清茶之中,似乎舒适肆意,却又格外隆重。 沈昕娘原本要捏了白子入手。 秦冉却将黑子的棋篓推向她,“娘子上门是客,请娘子先行。” 沈昕娘看他一眼,没有推拒。 随着啪嗒啪嗒的落子声。 立在一旁的金香和丹心,都不由紧张起来。 看不懂棋盘上的形式,两人的表情又都十分怡然。 形式究竟对娘 子利还是不利? 棋局逐渐深入。 秦冉落子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沈昕娘捏着黑子,目光却从棋盘之上,移到了他的身上。 坐在她对面的秦冉。 好似面容忽然模糊起来。 耳畔不是红泥小炉上茶水咕嘟嘟冒泡的声音。 而是湍急的瀑布突然从高处坠下,发出的轰鸣声。 瀑布落入幽深的潭水,又飞溅起高高的水花。 倘若离潭水太近,必然被水溅湿鞋帽…… 清澈的潭水不远,便是一处凉亭。 两人与凉亭中对弈。 啪嗒,啪嗒。 棋子落于棋盘上,声音脆响悦耳。 对面人的身形清晰,面容却十分模糊。 “沈娘子……” 一声轻唤。 打断沈昕娘的怔怔。 对面秦冉的面容,清晰的出现眼前。 沈昕娘略带遗憾的叹了口气。 啪嗒落下一子。 秦冉却看着漆盘踟蹰起来。 沈昕娘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秦冉的身形,和记忆中的那人好像好像…… 隐约的记忆中,她却可以确定,对面那人落子似乎从来都是不假思索,亦或者叫,胸有成竹。 每次落子艰难,反复思量的人都是自己。 她每每都需绞尽脑汁反复思量,才不至于惨败。 可如今…… “秦郎君,你还要想上一盏茶的功夫么?”丹心在一旁调侃道。 虽然看不懂,但是看娘子表情依旧清淡,对面的秦郎君却是眉头微微蹙起,落子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就不难猜测,战事如何。 “我输了……”秦冉抬手将白玉棋子扔进棋篓,语气略微有怅然,但脸上却似十分快慰。 他认真看着沈昕娘,“娘子真是让人惊喜呀!” 沈昕娘摩挲着手里的黑子,圆润冰凉的棋子,凉凉的好像暖不热。 “还望秦郎君这次能够信守承诺,与正午前,将布料送到云香布行。”沈昕娘缓缓说道。 “自然。”秦冉点头。 “告辞。” 沈昕娘起身,金香丹心一脸的 与有荣焉,脊背都比进门的时候更挺直了几分。 “娘子且慢!”秦冉饶有兴趣的看她,“敢问娘子师从何人?” 沈昕娘回眸。 漆黑的眼眸落在黑白错落的漆盘上。 “不记得了。” 语气怅然。 第91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上乘的流云锦果然在晌午之前,就尽数送到了云香布行。 工人们进进出出往院子里搬卸布料的时候。 叶桂娘激动的几乎两眼含泪。 “多亏娘子,多亏娘子啊……” 原以为因着这件事,云香布行要败在自己手里了,不曾想。娘子出马,立时便解决了问题。 若是可以,叶桂娘只想摆个东家的像到香案上,好好上柱香磕个头才好。 布料送来,与浆染上,她再不敢大意。 自己和庆嫂子轮番看着,连眨巴个眼睛都是匆匆的。生怕一眼看不见,就出了岔子。 “原以为能成为贡品是天大的好事儿。不曾想,跟宫里打交道,也是累死人的活儿……”叶桂娘忍不住说道。来欢长才。 庆嫂子赶紧捂了她的嘴。 “掌柜的,您可别乱说!” 叶桂娘赶紧啪啪拍了自己的嘴巴两下,“浑说,浑说,真是脑袋不清楚了,混说话呢!” 好在浆染之上,一切顺利。 赶在宫里要的日子之前,布料全部晾好收好。 布料送入宫中的时候,宫人还专门到衙门查验了云香布行的文书契约,腾撰一份,作为备案。 这便是有可能长期定为贡品的意思了。 叶桂娘高兴,却又觉得疲累。 老话儿说人往高处走,可这越往高处,却也是越累越操心呐! “掌柜的高兴不?”庆嫂子笑嘻嘻的拿胳膊肘轻撞了一下叶桂娘。 叶桂娘笑。“高兴,云香布行,这是要更上一层楼了,我怎么不高兴?” “不觉得累了?不说和宫里打交道是累死人的活儿了?”庆嫂子压低了声音调侃她。 “哟,这不是叶掌柜么?叶掌柜好呀!”一旁店铺的掌柜拱手向叶桂娘作礼。 叶桂娘忙客气还礼。 “瞧见没有,以前他见我,从来都是鼻孔朝上的!如今呢?笑得跟朵儿喇叭花似的先向我打招呼!”叶桂娘笑着又还了几人的礼。“人呐,想要受人尊敬,想要活得有脸面,不累怎么能行?” 庆嫂子摇头笑她。 春草新纺被送进宫中。 针织绣纺便连夜赶工,为太后娘娘和太后娘娘身边的一等宫女们赶制出了几套新衣。 怎么也不 能让太后娘娘在太妃面前失了颜面不是? 虞氏看着镜中被鲜艳的衣料衬托的更加明媚动人的女子,不由抬手扶着脸颊轻叹。 “娘娘早该穿些亮眼的衣裳,娘娘这般年轻,又容颜绝美,这鲜亮的颜色才最是配得上娘娘!”宫女们一面帮虞氏整理衣裙,一面恭维道。 虞氏看着镜中人,也不说话。 “听闻御书房外头伺候的小宫女,不知从哪儿得来了一套春草新纺所制的新衣,还引得齐王爷注意了呢!”宫女笑说。 “哦?”虞氏抬眼看过来。 宫女见太后娘娘似有兴趣听。忙不迭的开口。 “说是她去奉茶,还是干什么,恰遇上齐王。齐王多看了她两眼,还赞了句‘不错’呢!” 虞氏轻哼了一声,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一旁另一个宫女揣摩着主子的心思,连忙道:“王爷定然是夸衣服不错!与那小宫女有什么关系?” “不管是夸衣服,还是夸人,能让齐王爷说句‘不错’,也是大本事了!” 两个宫女微微争执。 “把那宫女调到哀家宫里来。”虞氏发了话。 一旁女官连忙应了。 “要说本事,不是那宫女有本事,还是云香布行有本事!”宫女岔开话题,笑道。 女官见虞氏面色似又不悦,也连忙上前凑趣。 “可不是么,听闻腾撰云香布行官府备案的宫人回来说,这云香布行,乃是沈尚书沈大人家中嫡女的嫁妆,原本只是个不起眼的店面,这次有了这春草新纺,可是要赚的盆满钵满了!嫁妆可是够丰厚的!” “嫁妆颇为丰厚么?”虞氏低头,轻笑着呢喃。 “是啊,如今又成了贡品,只怕是要更加抢手了!太后娘娘一句话的事儿,那沈家娘子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宫女笑着说道。 虞氏抬手轻抚着颜色鲜亮的衣料,明眸之中尽是冷笑,那便索性先让她高兴上几日吧…… 自打往宫里送了贡品,云香布行的生意是越发兴隆,一连三次提价,订单不减反增。 叶桂娘还没从高兴劲儿里回过神来。 五城兵马司的兵吏呵斥声,便将她惊的回不过神来。 “出去出去” “谁是掌柜的?” 叶桂娘愣愣抬头,“官 爷,官爷这是怎么了?里头坐,外头人来人往,做生意呢,您几位楼上雅间请?” “你就是掌柜的?” “是,我是!” “带走” 叶桂娘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人反剪了双手。 “后头女工,前头伙计全都带走” 兵吏表情甚是凶狠。 吓走了云香布行里头的顾客。 东市繁华热闹,外头立时便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女工们被捉拿之时,忍不住惊呼连连,便引得更多人围观。 “怎么回事?上个月不是还朝宫里头进贡布匹么?” “是啊,不是要被选为贡品了么?” …… 外头议论纷纷。 五城兵马司的兵吏将人带出,冷哼一声,不知是不是有意再朝围观众人解释。 “这云香布行的布匹不干净!进贡入宫中的布料,让宫中宫女染病出红疹!太医院怀疑是染料有毒所致!未免此等布行继续为害众人,故要带回衙门细细查问!” 说罢,推搡着叶桂娘与众女工往京兆府而去。 沈昕娘刚刚听闻消息。 外院的丫鬟便疾奔而来。 “沈娘子!不好了,五城兵马司的人来王府了!”丫鬟大口喘着气。 金香皱眉,“说清楚,怎么回事儿?” “说查到衙门里有备案,云香布行是娘子的产业,云香布行出了事儿,娘子也脱不了干系!要带娘子去衙门里审问!”丫鬟忙不迭说道。 丹心一下子慌了神,“啊?诬陷云香布行还不够?还要赖到娘子身上?!” “娘子,衙门不能去!”金香焦急道,“衙门那种地方,是有去无回呀!” “呸呸,你说什么呢!”丹心皱眉瞪她。 “我说不让娘子去!”金香也大急。 沈昕娘紧了紧肩上披风,说话间,哈出白气袅袅,“看来,她知道了。” “谁?” “知道什么?” 丹心和金香纳闷儿瞪眼。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沈昕娘看着飘散在空气里的白烟,“走吧!” “娘子不能去啊!”金香着急。 沈昕娘却已经提步向外走去。 五城兵马司的人围在齐王府的外头。 碍于齐王的面子,他们并不敢擅自闯入。 但却也不肯离开。 与门上人僵持起来,齐王府门前,一时难看得很。 沈昕娘行至二门处。 却瞧见一个颀长的身影缓步行来。 他专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比这冬日的阳光更有暖意。 “去哪儿?”方琰在她身边停下脚步,低声问道。 “去衙门。” “衙门的人会为难你。” 沈昕娘抬头看他。 他蜜色的皮肤在冬日的阳光下,像是熠熠生辉一般。 “我知道。”沈昕娘说完,便扶着担心的手踏上马凳。 他却忽而伸出手来,握着她的手。 沈昕娘身子一僵,回头看他。 他勾起嘴角,脸上的轻笑,让天上的太阳刹那间色彩全失。 “我陪你去。”方琰说道。 “不用……” 她的声音被后头的马车声打断。 方琰的马车缓缓而来。 高贵的鸾鸟徽记,在阳光下,映的人睁不开眼。 金香忍不住笑起来。 沈昕娘身侧立着的丹心也眉头纾解。 沈昕娘却面上微微不悦,“你这么爱管闲事么?” 方琰却紧紧握着她的手,将她带到自己的马车边上,“你不上去,我就抱你上去了。” 沈昕娘瞪他一眼,只好抬脚踩上马凳。 宽大舒适的马车里,是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 熟悉亦如他。 “你很闲?” 风铎随着马车的晃动轻响,她的声音也随着风铎的叮当声显得清脆悦耳。 “是啊,今天不怎么忙。”方琰点头轻笑。 车夫旁边坐着的随从面上抽抽。 倘若议政殿里干等着的一起子大臣,听见了,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听闻云香布行里头的事情,王爷扔下那一干大臣,立时就赶回来。 沈昕娘侧脸看着车厢壁上的花纹,不理会他眼中笑意。 第92章 那你吃了,让我看 京兆府的衙门里。 叶桂娘和领头的女工庆娘正在堂下跪着。 一旁坐着宫里的女官旁听。 沈昕娘入得大堂之时,府尹还一脸得意。 但瞧见沈昕娘身边的齐王爷时,他险些从椅子上滑到地上去。 师爷忙不迭的将府尹搀起来。 “王,王,王爷……您。您怎么来了?”府尹连忙奔下堂,一脸讨好的说道。 “吾不来,五城兵马司的兵吏,只怕要拆了王府大门了!”齐王笑道。 府尹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哪能……哪能呢……” 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呐! 不是说只是齐王府里一个没有名分的小妾么? 怎么就招了齐王这么一尊大佛来了? “既然府尹要审案,还是快些开始审案吧!本王只是来旁听的!”齐王勾着嘴角,眸色清清。 府尹擦了擦汗。“是,是!” 哆嗦着手脚向堂上走去。 只是来旁听?旁的杀人大案。要案怎的不见王爷百忙之中来旁听? 这么一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倒是有时间来旁听了? 再说,旁听,旁听就别拿那关切的眼神看着一旁的小娘子啊? 这叫他哪里有胆子好好审案? 府尹在心里嗷嗷叫嚣,脸上却只能端着严肃认真。 “堂下何人?” “民妇云香布行的女掌柜,叶家娘子是也!”叶桂娘叩首说道。 “宫中上个月,可是在你的云香布行采买了名曰‘春草新纺’的一批布匹?”府尹一本正经的喝问道,喝问之余还得偷眼看看齐王爷的脸色。好不累心呐! “确有此事。”叶桂娘看了一眼一旁座椅上头,神色安然的沈昕娘,松了口气答道。 “恭使女官,宫中致使宫人出红疹的布匹,可是云香布行的‘春草新纺’?”府尹又侧脸问一旁的女官。 女官坐在椅子上没起身,神色倨傲,“正是,这里有制衣余下布料,请大人辨认!” 一旁差役拖着个漆盘上前。来欢协亡。 女官将布包打开。放在漆盘上头。 颜色鲜亮的春草新纺霎时让人眼前一亮。 衙差奉着漆盘道府尹跟前。 府尹 仔细略瞟一眼,指着叶桂娘道:“让她辨认!” 叶桂娘细看了看,脸色有些难看,她未答话,侧脸向一旁的沈昕娘看去。 沈昕娘依旧淡然从容的坐在椅子上,并未给她任何的暗示。 叶桂娘皱了皱眉头,“回禀大人。是春草新纺,可是……” 咣 惊堂木一拍,打断叶桂娘的话。 “你既承认就好!云香布行的春草新纺浆染不慎,导致进贡入宫中的布料害人生病!来人呀,将这女掌柜和女工压入大牢” “慢着。”齐王开口,“府尹平日里就是这般审案的么?” 公堂外头围着一早就跟过来看热闹的众人, 有些嬉笑道:“可不是就这般审案子的么……” 府尹额上直冒汗,“这……这不是已经清楚了么?齐王爷还有什么示下?” “春草新纺早就流通与市面,在进贡入宫中以前,就已经售出众多,从未听闻有害人生病之事。”沈昕娘缓缓开口。 声音并不非常大,但公堂外头的人,为了听清她说话。皆屏气凝声,倒显得她的声音格外的清亮。 “且从布料浆染好,送入宫中。到制成成衣,穿在宫女主子们身上,所经过环节颇多,贮存,剪裁,缝制,缀饰……接触过这批布料的,可不止云香布行。既要审问云香布行,这中间层层环节,自然也不能遗漏!” 沈昕娘的话,让公堂外头围观之人纷纷点头。 齐王勾着嘴角,看着府尹。 府尹偷偷侧脸,看向另一旁的女官。 女官瞪了他一眼。 “这个……这个……”大冷的天,府尹却觉得自己背上也都是汗。 “宫中各个关节自然都是稳妥的,宫中从未出过此等事情,唯有这匹春草新纺出了事!同期布料同处于宫中针织绣纺就没有出问题!不是云香布行的责任,还会是谁的?”女官看着沈昕娘反问。 “有心人故意为之也未可知。”沈昕娘淡然回视她。 漆黑无边的眼眸,让女官一愣,心头不由有些惊惧,慌忙别开视线。 “那……那还有宫中太医也查验过了,致使宫女们患病的正是因为春草新纺这布料上有毒!你一个小小的布行,能引得宫里谁来陷害?莫要……莫要自己给自己贴金了!”女官不敢与沈昕娘对视,想起她那一双漆黑的眼 睛,说话也有些怯声。 “话不能这般说” 府尹正发愁一边是太后身边的女官,一边是齐王爷,自己这案子该怎么审下去的时候。 公堂外头忽然插入个声音来。 他惊愕向外看去。 一个年长的老掌柜缓步而来。 “堂下擅入者何人!为何贸然闯入公堂?”府尹喝问。 若不是他正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定是二话不说将人打出去,哪里会好脾气的再问问? “某并非无关之人,这次的布料使宫中宫女染病之事,也事关苏州织锦的名声!”老掌柜拱手,“某乃是苏州织锦的掌柜!” 府尹一愣。 女官也诧异向老者看来。 世上真是什么稀罕事儿都有!还有人主动来摊官司的?! “云香布行浆染后送入宫中的布料,乃是购于苏州织锦。出了这种事情,自然是谁都不想的,可既然事情已经发生。那苏州织锦则无旁贷,理应站出来帮助查明原因!”老掌柜拱手说道。 他虽年长,却声如洪钟,气势如虹。 引得公堂外头赞和声一片。 “苏州织锦真是有胆量,有担当!” “好样的!苏州织锦不禁布料好!这信誉也好!” “这种时候不慌忙撇清关系,缩到后头,反而主动站出来!这就说明人家光明磊落!” “就是,不敢站出来的,才是心里有鬼!” …… 老掌柜脸上不动声色,但听着众人褒奖苏州织锦的声音,心头却是乐开了花。 这真是不要钱的宣传啊!少主的主意果然是妙! 外头乱哄哄的,府尹脸上更是难看。 啪啪 惊堂木拍了两下。 威武 震喝声一起。 公堂外头才肃静下来。 “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来人,那便去盘查,盘查苏州织锦的库房,及云香布行的染坊看看可有致人染病的毒物!”府尹在女官的威逼的视线之下,没看敢齐王,壮着胆子说道。 方琰回眸看了看沈昕娘。 沈昕娘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方琰低声朝身边随从吩咐两句。 那随从悄悄退出公堂 。 京兆府府尹调动五城兵马司的兵吏,前往云香布行查看。 到了却发现金吾卫手握腰间刀柄,金灿灿的官服映着阳光,熠熠生辉。 将云香布行里外围了个遍。 “大人,你们这是?”五城兵马司的兵吏上前询问。 金吾卫冷冷看他一眼,“此时攸关宫中主子,马虎不得,我等奉命驻守在此,为防小人做乱!” 五城兵马司归京兆府调遣。 金吾卫却直属圣上。 五城兵马司的兵吏,呵呵笑了两声。 “你们只管查看,我们只负责监守!”金吾卫傲慢说道。 兵吏点头挥手让属下们入院检查。 他抖手摸着袖袋里藏着的药粉,却碍于一旁立着的虎视眈眈的金吾卫,而一直找不到投放的机会。 刚瞧见一直盯着他那金吾卫背过脸去打哈欠。 他飞快的抖手要扔,肩膀却被人钳住。 “哟,这是什么!”另一个金吾卫看着他的手,好奇道。 兵吏吓出一身冷汗,“没,没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你手上是什么?”此金吾卫伸手极好,单手钳着他的肩头,竟让他整条胳膊使不上丝毫的力气。 那金吾卫稍稍一用力,他的手一抖,药粉包便掉到了地上。 金吾卫弯身捡起来,看着他笑道:“这是什么?” 兵吏也跟着咧嘴笑,却是笑得比哭还难看,“这啊……这是我的药,我这两天有些腹泻,我的止泻药!对,就是止泻药!” “止泻药如今都碾成粉了?”金吾卫好奇的捏着药包。 “可、可不是么!回春堂的药越来越好了!不用熬上一大碗,这么一小包,吃着方便!”兵吏正庆幸于自己的机智。 可金吾卫接下来的一句话,险些让他吓尿。 “那你吃了,我看看!” 第93章 无须担心 【为500钻石加更】 “不,不用吧……卑职,卑职还有公务呢!”兵吏陪着笑脸。 “你不吃,我怎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实话?你将药拿在手里,莫不是想要往着染缸里投?来人!将这药包。和这兵吏带回衙门,让府尹大人审问一番!”金吾卫正色道。 “不不不,哪里用那么麻烦,误会!都是误会!”兵吏连忙摆手。 一旁众人都看过来。 “我吃,我吃就是!”他深呼吸几口,抖手打开药包。 金吾卫笑看着他,“何必如此卖命?” 兵吏却是一咬牙。真将一包药给倒入口中。 “水……水!”他的脸皱成一团。 一旁人舀了井水就给他递过来。 他咕咚咕咚咽下。 时间也耽误的差不多了。 金吾卫这么眼睛不眨的盯着,想下手。也没了机会。 且他适才被抓了现行,在投进去,还能让人相信么? 五城兵马司的兵吏离开的时候。 那金吾卫还在小兵吏耳边低声道:“兄弟真有种,玩儿命上啊?” 兵吏苦笑两声,挠着脖子悻悻离开。 这药吃了,顶多出满红疹,痒上几日。 若要是他坏了府尹交代的事儿,那莫说他,他一家老小还能有命在么? 查了云香布行,兵吏们返回。 府尹得知一无所获,并且左金吾卫的人守在那里,连个小动作都做不了,不由大为上火。 苏州织锦的老掌柜还跟着凑热闹,“这云香布行已经查过了,接下来,只怕我们的库房也该查查。我们库房里若是查验过,那但凡接触过这批布料的人,都该好好查上一查,便是宫里……嘿嘿,府尹大人觉得是不是这个理?” 公堂外头的围观者们纷纷跟着起哄。 府尹挠头,看向女官。 女官脸色也不好,给府尹使了个眼色。 府尹道:“今日查无所获。便先到此。改日在审!” 公堂外头,嘘声一片。 府尹觑了觑齐王的脸色。 方琰似笑非笑的看他,别有意味的眼眸惊得府尹又是一身的冷汗。 “依本王看,还是今日审下去的好!否则这女掌柜,女工们,被无辜羁押大牢可是不妥!” 方琰不含怒气的声音,却比发怒更叫府尹心颤。 “呃……这,是,是……”府尹猛冲那女官使眼色。 皇宫大内。 虞氏面色微冷。 “一点小事,又要不了她的命,齐王竟扔下一干大臣,亲自为她出头?” 来报信的人垂头不敢说话。 “还真是,一点委屈都看不得她受呢!”虞氏冷笑。 “娘娘。苏州织锦的掌柜也搀和进来,闹着让清查他们的库房。”报信人说道。 “那就查。”虞氏抬手看了看自己尖长的指甲。 “可苏州织锦的掌柜坚持,如果云香布行和他们的库房都查了,那宫里接触过布料的人也都当查……” “放肆!” 报信人赶紧垂头跪地。 虞氏冷嗤,“苏州织锦跟着凑什么热闹?” “奴才不知……” 一旁女官上前,低声在虞氏耳边道:“娘娘,如今不是置气的时候。若闹到那个地步,一大批宫人交出去,岂不落得被动?且丢了内功的脸面,损失的是自己人。” 虞氏不屑哼了一声,“内宫也是他们想查就查的?” “可如今云香布行已经查过了,没查出差错来。王爷又派了金吾卫里外守着。再将苏州织锦的库房盘查了,若是也查不出什么来,内宫查与不查,已经不重要了……”女官劝道。 虞氏垂了垂眼眸。 面上不悦,尖长的指甲划破了手中‘春草新纺’所制的一枚香囊。 “罢了,先让她得意一时,哀家有的是时间!”虞氏轻哼。 女官给那报信人使了个眼色。 府尹啰啰嗦嗦问些话,又让人跑了趟苏州织锦的库房。 总算拖延到女官从侧堂里听了信儿回来。 女官道:“宫里已经查明,乃是宫中存放不当,过艳的颜色又惹了虫蚁,这才造成不良后果。” 咣 府尹闻言,猛拍了一下惊堂木。 话音刚落的女官惊得险些跳起来,狠狠地瞪了眼府尹。 府尹清了清嗓子道:“如此,此事只是误会一场,与云香布行和苏州织锦都无甚关系!云香布行的掌柜和女工们,放归布行!” 叶桂娘高兴的当即就哭笑出来。 好一 番惊吓。 幸而是有惊无险! 她就知道,跟着东家是没有错的! 东家娘子在的地方,一定不会有事的! 叶桂娘抬眼向沈昕娘看去。 却见沈昕娘已经淡然起身,向公堂外走去。 她身边还立着那通身气质让人不敢直视的男子。 那就是传说中的齐王爷呀? 也唯有娘子在他身边,才不会被他那一身光华所掩盖。 两人并行,一伟岸,一娉婷,竟相得益彰的分外和谐。 苏州云锦的老掌柜行出公堂之外。 便有那以前打过交道的掌柜们拱手赞叹,“老掌柜真是义气,旁人都是怕麻烦,您竟能为了旁人主动上来招惹麻烦!” “都是生意上的伙伴,苏州织锦义不容辞,理当站出来说话的!”老掌柜正色道。 “佩服佩服……” “老掌柜品性真是让人敬仰啊……” …… 赞誉之声,让老掌柜的脸笑的像朵花儿一般。 挂着高贵鸾鸟徽记的宽大马车,不疾不徐的行驶在京城平坦的主道上。 “多谢,”沈昕娘看了眼方琰,“虽然是你多管闲事。” 方琰轻笑,笑容明媚好看,修长的手指摊开在她面前,干燥的掌心微微能看出粗茧。 “干什么?”沈昕娘抬眼看他。 “虽是我多管了闲事,但还好结果不坏,我的东西,是不是也可以还我了?”方琰的声音伴着风铎玉击之声,好听的沁人心脾。 “我拿你东西了么?”沈昕娘面无表情。 “荷包。”方琰笑看她。 沈昕娘哦了一声,让候在一旁的丹心,将那只竹青色的荷包拿出来。 方琰握着空荡荡的荷包,无奈看她,“还有呢?” “还有?”沈昕娘一脸认真。 方琰许是想不到,她开玩笑也能开的如此认真,他却是忍不住笑,“里头的核桃呢?”来欢助扛。 “挺好吃的。”沈昕娘像是回味了一番。 方琰神情微滞,“砸了吃了?” “核桃不就是用来吃的么?”沈昕娘漆黑的眼眸定定看他。 “好了……”方琰抬手握住她柔软微凉的小手,轻轻的小心翼 翼的捏了捏,“拿来吧。” “品相这么好,又是难得的四根脊,凑成一对,得花不少的功夫。”沈昕娘意外的没有抽出手来,“哪儿来的?” 方琰看着她。 四目相对。 他的眼睛深邃,黑白分明。 她的眼睛黑亮,却漆黑无边。 车厢里安静的只听闻风铎叮当脆响。 马车撵着路面,滚滚而过。 他良久都没有回答她的话。 沈昕娘也就那么安静的看着他。 两个人似乎在比较谁的耐心更好,更长久一般。 马车停下之时。 方琰叹了口气。 默默无声的松开她的手,独自步下马车。 沈昕娘垂眸,依旧的面无表情。 连故人送的东西都不能忘,又如何能对故人释怀? 既不能放下过去,又何必招惹连过去都没有的她? 沈昕娘什么都没有解释。 想来方琰松手的时候,也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叶桂娘等人被放回了云香布行。 这事儿算是了了。 但这件事还是对云香布行的声誉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天不亮,就排着队,等在布行外头,争相抢购的景象已经不可见了。 叶桂娘有些从高处跌下的失落感。 想着前些日子,那分外热闹店面。 她只觉如今清冷的让她心慌。 “娘子,如今可怎么办呢?”叶桂娘求道沈昕娘面前。 “什么怎么办?”沈昕娘摆弄着她最近新喜欢的颜色,调配着染料。 “如今店里远不比的当初的热闹了呀,虽然那件事情最后证明了跟咱们布行无关……但百姓们不明真相啊!”叶桂娘有些着急。 “春草新纺卖不完了么?”沈昕娘看着染料,悠悠问道。 叶桂娘愣了愣,“那倒没有,如今咱们依旧是限购,每日下晌就能卖完。原先的订单也都还没送上完呢!” 沈昕娘淡然的点点头,“那你急什么?” 叶桂娘一愣,“可……可百姓们如今还有议论……店里也不如往常热闹……” 沈昕娘回头看她一眼。 “春草 新纺的主顾,原本就不是那些不明真相的寻常百姓。云香布行依靠的就是春草新纺,只要春草新纺没有滞销,你就无需担心。” 沈昕娘的语气平缓,稳稳当当的,一丝丝担忧都没有。 第94章 你和她投缘? 沈昕娘的话听在叶桂娘耳中,就好像一汪清泉流过干涸的地面,瞬间就把那些焦躁的情绪给压了下去。 可不是么,寻常百姓哪里能买的起春草新纺?! 云香布行如今的主顾,都是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 他们的布料究竟有没有问题。主顾们心知肚明就好! “诶,是我太心急,太浮躁了。”叶桂娘惭愧说道。 沈昕娘晃了晃染料,语气依旧悠然,“不过你若喜欢热闹,倒也有法子。” “娘子请讲!”叶桂娘惊喜道。 “云香布行从你,到伙计女工们。全部都用春草新纺来制衣,从样式。到配色,最好能统一,做的精致一些。领口袖角都绣上‘春草新纺’的字样。”沈昕娘想起楼外楼小二小厮们统一的着装,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缓缓说道。 “哦我明白了!”叶桂娘拍着腿欢喜说道。 叶桂娘是说干就干的人。 她专门请了最擅剪裁的绣娘,针线活儿最好的绣娘,为铺子里的女工们一一量体裁衣,统一制衣。 待新衣发下来的时候。 规定女工们但凡在店里,就一定要统一着装。 鲜亮的颜色,精美的绣艺,金线绣制的“春草新纺”几个字,冬日清淡的阳光之下,也能熠熠生辉,明亮耀眼。 引得过路人都不禁多往云香布行里看上几眼。 云香布行的门前很快便又热闹起来。 “不管旁人怎么说,我肯定要买春草新纺的!哪里有毒!我原先只要穿有染色的衣服,哪怕不是贴身穿。都会出红疹!整日里一身素白,净惹得姐妹们嘲笑。”马车里一位小娘子低声说道,“可自打穿了春草新纺以后,我就从没出过红疹!趁着现在,你们不买,我可是要多买几匹放在家里头的,省的到时候。又抢不到!” 车上几个小姑娘都捂着嘴笑。 疾奔而来的丫鬟在车外禀道:“三娘子,云香布行说,今日的已经没有了,明日请早!” “啊?又没啦?还有人和我抢啊?”小娘子一愣。 几个闺中密友笑的越发欢畅。 “我也想要春草新纺所制的衣服!”沈五娘气哼道。 “府里又不是没有,昨儿个怜姨娘不就穿了一身么?”沈四娘看了她一眼。 沈五娘皱眉,上次她推翻了 怜姨娘的屏风,就被爹爹禁足半月。 再惹怜姨娘? “想来父亲也喜欢咱们都穿的光鲜亮丽的!”沈四娘轻叹一声,“求怜姨娘没用,不如直接求父亲。” 沈五娘闻言,立时起身,向外走去,走了几步又猛然回过头来,“我去正院。你去不去?” 沈四娘一脸畏惧的摇头,“我……我还是不去了!” “哼,胆小鬼!”沈五娘冷哼一声,抬脚便走。 沈四娘垂眸轻笑。 她才不会告诉沈五娘,怜姨娘前几日就给她送来几尺颜色鲜亮的春草新纺来! 沈家正院。 沈五娘窃窃来到正房外头。 竖着耳朵听着父亲是否在里头。 “他们兄弟几个,若是能到草堂书院里读书,那前景,自然是现在不能比的!草堂书院的先生,哪个不是当世的大儒?陆先生更是帝师……”沈尚书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从里头传来。 “听闻陆先生能入宫为帝师,是拜齐王爷所请?”怜姨娘的声音娇娇柔柔。 听得沈五娘霎时冒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老爷去求求齐王爷?”怜姨娘柔柔的声音,好似春天的一汪水。 沈尚书闷哼一声,“齐王爷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么……” 沈五娘闻言,眼前不由一亮,扬了扬嘴角,伸手掀起厚厚的棉帘子,“爹爹!”声音甚是雀跃。 沈尚书却对她的贸然闯入很是不满,眉头紧皱,“规矩都学到哪儿去了?” “爹爹,可以请姐姐向齐王说情嘛!旁人见不到齐王爷,大姐姐还能见不到么?”沈五娘笑着说。 沈尚书微微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怜姨娘看了眼沈五娘,笑了笑,“是啊,五娘子说的对,请了大娘子回来,不就好了!” 沈五娘连连点头。 这样她也可以借机向大姐姐要春草新纺了! 外面买不到,大姐姐那儿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沈尚书的脸色却没有轻松多少,眉头皱的能夹起一个铜钱儿。 沈五娘看着爹爹脸色,眼睛一转,“爹爹若是担心姐姐不肯回来,可以让四娘给姐姐写信呐!前些日子,我还瞧见四娘给姐姐送了信呢!” 沈尚书眉头一松,“四娘和她关系要好?” 沈五娘勉强笑了笑,“许是投缘吧。” 沈尚书闻言,立时起身向外走去。 怜姨娘连忙起身拽过一旁披风,“老爷,外头冷,赶紧把披风披上!” 沈尚书接过披风,不等怜姨娘娇娇柔柔的上前,便抬脚离去。 沈五娘站在后头,嗤笑一声。 怜姨娘转过头来,刚好瞧见她满脸的讽刺。 “扮的再娇柔又有什么用!哼,恶心!” 怜姨娘冷笑,“是啊,怎么都不如有个好女儿,同是女儿,怎的安姨娘生的女儿就能交好大娘子?朱氏嫡出的女儿连话都说话不上呢?” “你说谁说不上话?!” “说谁,谁清楚!” 怜姨娘冷哼一声,揣着暖袖,摇着纤腰进了里间。 她一身春草新纺嫩粉色的小袄刺的沈五娘眼睛直疼! 沈五娘咬了咬牙,甩帘子而出。 安姨娘院中。 沈尚书的突然到来,让正绣花的安姨娘受宠若惊。 仓皇起身,“老爷……” “你坐,你坐。”沈尚书语气难得的和煦。 安姨娘却是不敢。 “四娘在么?”沈尚书忽而问道。 “哦……在,在,我让人唤她来。”安姨娘眼中有欣喜,动作却有些局促。 沈四娘的院子离她院子不远,很快便听得棉帘外头的脚步声。 “姨娘!”沈四娘语气欢快的在外头喊了一声,丫鬟才掀开帘子。 入眼先看见上座的沈尚书。 沈四娘微微一愣,收敛笑意,换上恭敬的表情。 “父亲!” 沈尚书略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瞧起来都比平日里少了几分威严。 “四娘和你大姐姐十分投缘?” 沈四娘垂眸,思量这话,“大姐姐只是不喜欢说话,其实人也不难接触。” “平日里,你们有书信来往?” 沈尚书垂眸看着沈四娘。来厅圣才。 沈四娘看着自己的脚尖,今日父亲的语气怎的有些奇怪? “偶尔是有。” 沈尚书摸着胡子笑了笑,“四娘怎的这般紧张?你大姐姐小时候在吴兴老家长大,跟家里人不亲,难得跟你投 缘!” 沈四娘谨慎点头,心下揣摩着沈尚书的用意。 “不妨你给你姐姐写封信,请她回来家里?她进了齐王府的门以后,一家人许久都没有好好团聚了。天冷了,快到年根儿了!”沈尚书缓缓说道。 沈四娘抬眼看了看父亲的脸色。 心里想着拒绝的话要如何说出口,才能不惹怒父亲。 “姐姐若是想回来,自然会回来的。”沈四娘小声说道。 “你说什么?” 安姨娘闻言,立时局促起身,站到沈四娘身边,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 “父亲,大姐姐的主,岂是我能做的?”沈四娘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软弱无辜。 沈尚书却收了笑意,“不试试,怎么知道?” 沈四娘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不用试,她也知道大姐姐有多讨厌这个家,有多么不想回到这个曾经逼死了她母亲,曾经嫌弃鄙夷她的家。 她如今尚能好好和姐姐往来,倘若按照父亲的意思给她写了信,让大姐姐以为,自己是站在父亲立场上的,只怕大姐姐会连她一并厌烦了。 “你不必在信中说,是我叫她回来。嗯……随便想个什么理由都好!”沈尚书看着沈四娘。 沈四娘却皱着眉头不应声。 “你聋了?” “老爷别生气,四娘!你倒是说句话呀?”安姨娘甚是焦急。 “我写了信也没有用……”沈四娘嘟囔道。 “哼,没写就说没用?只怕是你不想写吧?”沈尚书拍着案几道。 安姨娘一脸被吓坏的表情。 沈四娘眉头紧蹙。 “只怕是安氏这院子住着太舒坦了!先前朱氏让你住的院子不是还闲着么?我看哪日还搬回去算了!”沈尚书忽而冷冷说道。 第95章 你一定要这样? “父亲!”沈四娘立时抬头,怒目圆瞪,“如今天越来越冷,过几日只怕就要落雪!那院子又远又小……” 看到沈尚书脸上的表情,沈四娘停下话来。 是了。沈尚书让她写信,原本直接将她叫过去吩咐就成。 却偏偏要到安姨娘的院子里来,再将她叫来。 本就是要借着安姨娘来威胁她。 就算自己有一天可以借着大姐姐的帮助,嫁得好人家,离开抬不起头的沈家后院。 可姨娘却只能在父亲的手底下,借着父亲的脸色心情求生。 除非……除非她也能像姐姐那样,有厉害的夫君在身后撑腰。 “父亲想要让姐姐回来做什么?”沈四娘垂着头。闷声问道。 “当初将她送进齐王府的后院,就是要她为这个家出一份力!如今也到用到她的时候了!”沈尚书笑了笑。缓缓说道。 沈四娘咬了咬下唇,“爹爹,这信即便我写了,大姐姐也定然不会回来的。” “那你便想办法,让她回来!”沈尚书冷哼道。 沈四娘一脸的为难。 安姨娘却忽而说道,“对了!大娘子是该回来了呀!” 沈四娘皱眉看向姨娘。 沈尚书也微微挑了挑眉梢。 “先夫人的忌辰不是快到了么?先夫人只有大娘子一个女儿,以往在吴兴也就罢了。如今回来了,大娘子总该亲自上柱香的吧?”安姨娘说道。 沈尚书闻言立即笑出声来,抚掌道:“是啊是啊!这理由再正当不过!” 沈四娘略松了口气。 沈尚书不满的眼神立即扫来,“没用的东西,这信不消你来写了!我亲自派人给她送口信儿去!” 沈四娘垂着头没说话。 沈尚书起身。 “老爷多坐会儿吧?”安姨娘小心翼翼的说道。 沈尚书冷哼一声,“平日里好吃好穿养着,到了用的时候,才知道都是白养了!” 说着,路过沈四娘身边,冷哼一声。脚步不停的离开。 安姨娘轻叹一声。 沈四娘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 “你何必扭着你父亲?” “我答应了,写了信,人却请不来,他就不会觉得我没用了?一样要骂我,还得罪 了大姐姐,我又何必?”沈四娘按着额头说道。 “是母亲的忌辰了么?”沈昕娘听闻门上传来的口信。 “婢子去问问周妈妈?”丹心问道。 沈昕娘缓缓摇了摇头。“这种事情,让门上传口信进来,必然是真的无疑。” 丹心点点头,那娘子还疑惑什么? “我只是奇怪,我竟一点都不记得。”沈昕娘语气平淡。 丹心却觉出几许酸涩,“娘子那时候还小,才五六岁吧?” 何况,不是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么? “母亲长什么样子?”沈昕娘喃喃开口。 “周妈妈说,娘子很像夫人年轻的时候呢!”丹心尽可能的语气轻快道。 沈昕娘看她一眼,“我不难过。” 嗯?丹心一愣,点了点头。 娘子好似什么时候都不会难过,任何的事情都不能让她为之动容一般。 可她总觉得,外表如此坚强的娘子。在她们看不到的地方,在娘子的内心深处,一定也是和她们一样,一样的有喜怒哀乐,一样的有悲伤难过。 常人难过的时候可以哭,哭出来就好了。 娘子难过的时候,却只能若无其事。 丹心吸了吸鼻子,努力的让自己笑起来,娘子脸上还平静如常呢,她一脸悲戚不是太矫情了么? “那娘子回去么?” 沈昕娘抬头看了看树叶落尽的梧桐树。 光秃秃的树干随寒风摇曳。 “回去,便是记不得了,也是我的母亲。” 因拜祭要一大早。 在秦氏忌日的前一天,沈昕娘便收拾好,带着丫鬟前往沈家去。 周妈妈原想一起去。 但冬日里天冷,她年纪大了,沈昕娘便安抚她在家中,说她的心意,她会给母亲带到的。 周妈妈怕自己拖累沈昕娘,便没有执意要去,她便是回去了,也是进不得祠堂的。 马车等在二门外。 沈昕娘带着丫鬟前来时,却已经有人等在了马车边上。 “你又闲了?”沈昕娘眼也不抬的问道。 “母亲忌辰……” “又不是你的母亲!”沈昕娘打断他的话。 方琰垂眸看着她。 丫鬟们都停住脚步。 安静的院子里,听不到别的声响。 唯有口鼻之间呵出的白烟,悄悄的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见他挡在马车前头不动。 沈昕娘终于抬头,“不是么?” “是,虽不是我的母亲,我陪你回去,也无不可。”方琰干净的声音在清冽的空气里,显得低沉而诱人。 “不可。”沈昕娘却固执摇头。 方琰眼中有几分无奈的看她。 “明日才是我母亲忌辰,我要在沈家留宿一晚。你贵为王爷,陪着个小妾住在大臣家中,实在不妥。”沈昕娘平静说道,口气里好似一丝个人感情也没有,纯粹从实际出发。 方琰轻叹一声,抬手握住她冰凉的手。 “你若去,我就不回去了。”沈昕娘忽而说道。来厅向技。 方琰忍不住皱眉,“一定要这样么?” “哪样?” 沈昕娘抬着白皙的小脸儿,漆黑的眼眸里尽是认真。 “将我拒之千里?”方琰回视着她,语气都更郑重了几分。 沈昕娘看着他。 片刻的沉默,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我没有……” “我不是……” 两人又同时住口。 沈昕娘看着方琰。 方琰轻叹,“我没有把你当做谁,我知道我自己是在关心沈昕娘,只把你当做沈昕娘来照顾。” 沈昕娘收回自己的视线,看着他前胸银线绣的祥云花纹,语气淡淡,“我不是介意你的初衷。只是,不管你究竟是出于怎样的愿望,我如今都不能给你回应。我必须……清楚我自己想要什么。” 又是片刻的安静。 院子里的仆从,丫鬟们都低垂着脑袋,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惊动了两位主子。 沈昕娘侧身绕过方琰,没让人扶,踩着马凳上了马车,“我去去就回,你忙你的,不必挂怀。” 套在马车上的马儿动了动。 金香丹心连忙跟着上了马车。 车夫却有些胆怯的看向方琰,“王,王爷?” 方琰深邃的目光落在马车垂下的厚厚棉帘上,轻抬了抬手。 “驾”车夫像是得了特赦一般,抖了抖缰绳。 马车从他身边离开,渐行渐远。 再次回到沈家。 沈昕娘甚至都没开口,仆妇们便忙不迭的将她请进了韶光院。 怜姨娘自然不敢托大,闻讯就迎了过来。 “韶光院一直给大娘子留着,大娘子看看,哪里不合心意,立刻就换。”怜姨娘讨好的笑着。 “不过住上一日,何须那么麻烦。”沈昕娘看着门前那颗高大的桂花树。 “不麻烦不麻烦!大娘子难得回来一次,哪里能叫麻烦呢!”怜姨娘语气热情。 见沈昕娘没有开口的意思。 她又忙道:“大娘子幼时在吴兴长大,听闻老爷说,娘子甚是喜欢吴兴菜,已经交代厨房,今晚就做吴兴菜式!难得团聚,今晚在正院里用晚饭。” 沈昕娘依旧没有作声。 “到时候,我让人过来请娘子?”怜姨娘试探的问道。 沈昕娘看了她一眼,“你是哪位姨娘?” 怜姨娘脸色有些讪讪,自己说了半天话,人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但想到如今的朱氏,她立即堆上笑脸,“婢妾怜氏。” 沈昕娘哦了一声,又没了话。 怜姨娘觉得对着空气说话,也不过如此。 她说得热闹,人家一点回应也没有。 兀自说了半天,终于说不下去,“大娘子看看,若是没什么吩咐,就略略休息一会儿吧?” 沈昕娘点了点头。 怜姨娘这才离开。 她还没走出院子,就瞧见沈五娘拉着沈四娘的手,一路小跑往韶光院而来。 “小心,跑得太快容易崴脚!”怜姨娘看着沈五娘,冷笑道。 “跑在我前头的都不怕崴脚,我怕什么?”沈五娘哼了一声,拉着沈四娘催促道,“快点快点,净让小人献媚了!” 沈五娘冲怜姨娘福了福身,礼还没行完,就被沈五娘拖走了。 怜姨娘冷笑一声,摆着纤腰走远。 “大姐姐,你总算回来了!好久不见了呢!”沈五娘进门就高声说道。 “你很想我?”沈昕娘摆弄着金香带来的茶叶。 沈五娘一愣,“想啊,我自然是想姐姐的!” “哦,我原以为,你会更想念王府呢。” “呃……怎么会 呢?” 沈五娘笑意僵僵。 “姐姐可见过父亲了?”沈四娘忽而问道。 第96章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关心我? 沈昕娘闻言,抬头看她。 她刚回来,沈尚书并不在家中。 这话显然明知故问。 既然明知故问,就是意有所指。 沈昕娘哦了一声,“还没有。” “爹爹还没回来。晚上就能见到了!临近年关,这些日子爹爹也忙得很。”沈五娘插话说到,“姐姐这次回来,不如多住些日子吧?上次去王府里,还没好好呆住,还未能好好和姐姐相处,就回来了。这心里甚是想念姐姐呢!” 连一旁的金香和丹心都忍不住看向沈五娘。 她和娘子什么时候关系有这么亲密了? 沈昕娘垂眸,“我是为拜祭母亲而回来。并不想念沈家。” “可我想念姐姐呀,那不如……”沈五娘话没说完,被沈四娘轻轻推了一下。 沈五娘抓脸瞪她。 “五娘,这话,明日再说不迟啊?”沈四娘道。 沈五娘猛然想起什么,连连点头,“也对,对了,大姐姐,听闻云香布行是姐姐的铺子?” 沈昕娘微微颔首。 “那,那市面上买不到的春草新纺,姐姐那儿一定有吧?”沈五娘语气激动道。 “怎么会买不到?”沈昕娘说完,看向丹心,“叶娘子怎么没跟我说过?” 丹心连忙回答:“娘子,不会买不到的呀?叶娘子说,每日里都会拿出订单之外十匹不同颜色的春草新纺来售卖。” 沈昕娘又看向沈五娘。“五娘买不到么?” 沈五娘张口结舌。 承认吧?旁人都能买到,她买不到,好似很没有面子。 不承认?那她还怎么从大姐姐这里要布匹? 倏尔,她苦着脸,委屈道:“大姐姐不知道,母亲一直对姐姐有误会,又因为一些事情惹了父亲不高兴。如今家里做主的是怜姨娘。她掌着中馈库房……春草新纺她都拿来给自己添置新衣了。我连摸都没能摸到过呢……” “所以你来问我要?”沈昕娘问道。 这般直白相问。来厅反圾。 倒叫沈五娘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她逼出的眼泪刚蓄到眼角,这么一愣神儿,眼泪又缩了回去。 “五娘不是这个意思!大姐姐刚回来,她怎么会就跑来问大姐姐要东西呢?她不过是平日里委屈,也没有 人能诉说罢了!”沈四娘替她解释道。 沈五娘连连点头,“呃,是啊是啊,只是想向姐姐诉苦罢了……” “哦,”沈昕娘点头,“原以为你向我要布匹,正要答应给你。不是,就罢了。” 沈五娘闻言,下巴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表情。看向大姐姐了。 她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么? “大姐姐我……” “嗯?”沈昕娘放下茶盏看她。 “没事。” 在沈昕娘漆黑的目光中,沈五娘含泪,咬牙说道。 “没事,那便晚饭时候再见吧,我有些累了。”沈昕娘缓缓说道。 “那大姐姐先好好休息吧!”沈四娘立即起身,福身行礼。 沈五娘也只好跟着起身,一步三回头的看着沈昕娘。 布啊!春草新纺啊! 就这么擦肩而过!不甘心啊! “你多什么嘴!”来到外头沈五娘便抱怨道。 “晚上还有机会!”沈四娘淡然开口。 沈五娘满不情愿的哼了一声,却也无可奈何。 晚饭是在正院吃的。 一大家子的人,连从未谋面的弟弟们,素不相识的姨娘们都来了。 摆了两大桌子才坐下。 可东厢里住着的朱氏却没有在场。 沈五娘刚一进来就看了好几眼,连屏风后头不起眼的地方都看过了。 藏着偷懒的丫鬟都被她抓个正着,也没瞧见朱氏的身影。 “怜姨娘,我母亲呢?这种场合,我母亲不来,不合适吧?”沈五娘口气尽是不满。 怜姨娘轻柔一笑,“五娘子,老爷说了,夫人身体不好,宜多休息,不用相请。” 沈五娘皱眉,“定然是你胡说的,父亲才不会这样!” 怜姨娘却压低了声音,朝她冷笑,“你有胆自己去问?看老爷会不会连你也一起关起来?” “哼!我爹才不会!”沈五娘立时就要迈步。 怜姨娘却不慌不忙道:“你以为大娘子有多想见到夫人呢?” 沈五娘闻言,脚步立时顿住。 当初她将大姐姐关在祠堂里,母亲寻了表哥前去…… 那 个带血的簪子仿佛还在眼前晃。 只怕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从那个时候起,大姐姐怕是已经恨上母亲了吧…… 沈五娘回头看了怜姨娘一眼。 见她不慌不忙的安排丫鬟摆放餐具,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 好似一点都不担心她真的会去找爹爹告状,如此,那便一定是爹爹的安排了。 她这般怂恿自己,就是为了让自己再惹怒爹爹。 上次便罚她被禁足半个月! “哼!我才不会让你如意!”沈五娘冲着怜姨娘冷哼一声。 怜姨娘笑了笑。 沈昕娘恰在这时,被丫鬟搀扶着进了宴席厅。 “来来来,大娘子上座!”怜姨娘立即笑脸相迎。 “我怎好上座?”沈昕娘语气略有疑惑。 “自然是应当的,夫人身体不适,并未前来。您是正房嫡出的长女,回来又是客,自然应当上座的!”怜姨娘挤开一旁站着的沈五娘,笑脸说道。 沈五娘咬牙冷哼一声。 她母亲是继室,她也是嫡出!这话说给谁听呢! 男女分席。 女桌便是沈昕娘坐在主位。 一旁坐着她认识或不认识的姨娘,姐妹。 待人到齐,众人向沈尚书行了礼,各自落座。 饭食上桌,便食不言。 安静的宴席上,只能听得杯盘轻微的碰撞声。 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厅堂外头,萧瑟寒风之中,一人紧了紧肩上披风,红着眼睛看向温暖舒适,烧着地龙摆着炭盆,灯火通明的厅堂。 那人的目光仿佛带着难以磨灭的恨意,直愣愣的看着坐在主位,众星拱月一般的沈昕娘。 那里,本该是她的位置! 她才是这个后院,这个家,人人都该讨好的角色!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灼热。 沈昕娘忽而抬头,向厅堂外头看来。 门外夜色掩映的暗处,有个身影一闪,消弭于夜色之中。 待饭菜撤下。 沈尚书抿着淡茶,看着沈昕娘。 “你能记得回来,这很好,说明你还是有孝心的。” 沈昕娘淡然看他一眼。 漆黑无波的眼眸 之中,生生让人觉出几分讽刺来。 沈尚书略有些不悦的皱眉,但想到自己的目的,又放缓神色,“你在齐王府里,过的还好吧?” “父亲很关心么?”沈昕娘反问道。 “我自然是关心你的!”沈尚书语气有些不悦,但他连忙吐纳两口气,“父亲平日里公务繁忙,鲜少有时间关心你们,其实父亲心里一时都是记挂着你的。” “一直是从什么时候?从我母亲生下我?还是从我被送到吴兴老家?还是,我被您一顶小轿送到齐王府以后?”沈昕娘认真问道。 此话一出。 沈尚书再好的忍耐力,也变了脸色。 “你一回来,就要找不自在是不是?!” “若非母亲忌辰,我是不会回来的。”沈昕娘淡然说道。 “你”沈尚书喘息,“刚夸了你有孝心!” 怜姨娘连忙上前,柔软的轻抚着沈尚书的后背和胸口,不敢说教沈昕娘,她只好柔声劝道:“老爷莫急,莫急,有话好好说嘛……” 说完,还意有所指的在沈尚书背上轻轻捏了一下。 “你们都回去!”沈尚书指着一旁垂头,听也不敢听,走也不敢走,甚是怯懦的众人道。 小妾,仆从,及沈家的孩子们,闻言皆躬身退了出去。 唯有怜姨娘,沈四娘没有走。 沈五娘退到门口,瞧见沈四娘都没走,她便也留了下来。 沈尚书看了她们一眼,皱眉道:“你们也都出去!” 沈四娘一愣。 怜姨娘也有些意外。 但都不敢违抗沈尚书,便碎步退出。 “我不想和你吵,这次让你回来,除了让你祭拜你的母亲,还有一件事。”沈尚书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缓缓开口道。 沈昕娘淡漠看他,并不追问。 第97章 你给我回去! 沈五娘想要等着沈昕娘出来,再和她提春草新纺的事儿,便让沈四娘先走。 她裹着披风,躲着寒气,跳脚等在外头。 “这么冷。你怎么还不回去?” 背后突然冒出的说话声,将沈五娘吓了一跳。 她猛的转身,见到一张煞白的脸,和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心头一颤,这才看清来人的脸。 “娘,您怎么在这儿?” 朱氏抬手为她紧了紧披风。 原先圆润柔软的手。如今却有些干瘦。 “天这么冷,你怎么还不回去?”朱氏语气温柔的问道。 “娘没有生病吧?今晚的家宴……” 沈五娘话说到一半。住了口。 母亲能在院子里站着,就已经说明问题了,母亲并非不知道今晚有家宴。看来怜姨娘没有骗她。 “娘先回去吧!我再等会儿!”沈五娘推着朱氏说道。 “你等什么?这么冷,你在这儿等什么?”朱氏的语气却略有些急促,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好似更红了几分。 沈五娘皱眉看她,“娘,您就别管了!” “你等沈昕?!”朱氏压低的声音里,满是怒意。 沈五娘撅了撅嘴,“您别管了!” “不许等!给我回去!” “为什么?我想等就等,我又不嫌冷!” “那也不行!” 沈五娘和朱氏,四目相对。 相似的眉眼,各有几分怒气。 在这寒冷的夜里,却僵持各不相让。 “是谁把我害道这步田地?是谁让我一个堂堂正正的夫人,过的还不如一个小妾?!是她!是沈昕!你若还是我的女儿!就给我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去!别像旁人一样,在她面前巴巴的讨好奉承!”朱氏怒道。 沈五娘鼻子里往外喷着热气。“就是因为娘你现在连府上的主都做不了,才让好处都落在怜姨娘的手里,就是因为娘非要和大姐姐作对,才让我现在连最时兴的春草新纺的衣服都没有!出门也是被旁家的小娘子们笑话!你不为我争取,我自己争取还不行?!” 相似的眉眼,都有一股子拗劲儿,母女两个。谁也不肯先妥协。 “我会帮你想办法,你听话……”朱氏先放缓了语气,又抬手为沈五娘紧了紧披风, 免得寒风灌进去。 她自己的披风散开,她却顾不得去拽。 沈五娘看着她,“你想什么办法?你怎么想办法?现在府上的花销,都是怜姨娘做主!” “不是还有你舅舅么,我告诉你舅舅……” 沈五娘一把推开朱氏的手。 “你还骗我!舅舅一家早就搬走了!”沈五娘也霎时红了眼睛,眼泪在眼眶里头打转,“你没有娘家可以依靠了,我和大姐姐不是敌人!你想你的办法,我用我的法子,你别来管我了!” 朱氏被沈五娘推得倒退了两步。 一双红红的眼睛愣愣的看着自己亲手养育了这么多年的女儿。 一个为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就不惜伤害她,不惜将她推得远远的女儿。 都说女儿像娘。 她的五娘哪里像她?她对五娘的心,五娘竟一点都看不到啊! “快走!大姐姐出来,瞧见我跟你站在一起,说不定就恼了我了!”沈五娘有些不耐的催促道。 朱氏垂着头,拽着颜色泛旧的披风,跌跌撞撞的消失在夜色里。 “草堂书院的事情,你听说了么?你内宅妇人,就算不知道也不要紧。你的弟弟们想要入学,听闻草堂书院的院长大人,是圣上的老师陆淳陆先生。齐王与他私交不错,你在齐王府,便应该为家里的弟弟们出一份力了!”沈尚书眼睛微眯,缓慢说道。 沈昕娘淡然看着沈尚书。 她身后立着的丹心脸上有嘲讽之色。 沈尚书微微不悦。 “草堂书院公开招募学生,组织有入院考试。如今都已经开馆好些日子了,怎的父亲如今才想起来这事儿?”沈昕娘问道。 沈尚书皱眉,他哪里是如今才想到,他一直都在为这件事情奔波呀! 先前为了典当行的事情烦心,后来又有这档子事儿,儿子门若是争气能考上,他也不用这般费力了不是。 “你莫要问那么多,只管回去好好求求齐王就是!”沈尚书冷脸道。 “若是王爷如此问我呢?” “你你就说,考试之时,他们生病,错过了!”沈尚书忽而沉下音调,“你可听过‘色衰而爱迟’这话?即便如今齐王宠着你,日后你想要过的好,还是要靠着自己娘家的兄弟的!你可别犯傻!” 沈昕娘漆黑的眼眸微垂,脸 上并无笑意,语气却有些嘲讽,“我从没想过靠着谁。” 沈尚书皱眉,“你这是不答应?” “父亲凭什么以为,我对齐王说,就能管用呢?”沈昕娘问道。 “枕边风的自然有它的威力,齐王既然宠你,你就应该趁着现在多多为娘家的兄弟考虑!”沈尚书说的理所当然。 沈昕娘却不耐烦听下去,她起身道:“抱歉,父亲,我不会枕边风!” “你这不孝女!你给我站住!”沈尚书在后头叫嚣。 沈昕娘却脚步不停的出了宴席厅。 “大姐姐!”五娘子已经冻得手脚都有些僵了,却是忙不迭的迎上来。 “你怎么还没走?!”沈尚书追出来,面上还有怒意。 沈五娘吓了一跳,“我,我等姐姐一起……” 沈尚书冷哼一声,剩下的话便咽了回去。 沈昕娘已经先走几步。 沈五娘连忙追上。 “大姐姐,大姐姐……我……我有事想求大姐姐……”沈五娘追在后头,她腿短,跑的有些气喘。 “你想要春草新纺?”沈昕娘忽而回头问道。 沈五娘立时停住脚步,却险些撞在丹心的后背上。 她有些忐忑的抬头,小心翼翼的看着沈昕娘,“可……可以么?” “明日让叶娘子,送两匹适合小姑娘的颜色过来。”沈昕娘对丹心说道。 丹心颔首应下。 沈五娘大喜过望,两匹! 她原以为依着母亲先前和大姐姐的怨仇,大姐姐能给她几尺已经是不错! 她好话哀求的话都准备了一箩筐! 没想到,她还什么都没说呢,大姐姐就这么大方的要给她两匹! 沈五娘回过神的时候,沈昕娘一行已经走出老远。 她兴奋叫道:“谢谢姐姐!谢谢大姐姐!你真好!” 沈五娘忍不住提着裙摆原地转了好几圈,披风都散开,寒风灌入,她都没觉得冷! “娘子,烧了地龙,床上也放了汤婆子,可暖和了!”金香从掀帘而入的沈昕娘说道。 丹心立即为沈昕娘解了披风,“这么冷,这小风吹得!今晚会不会下雪啊?” “会。”沈昕娘说道。 丹心笑了笑,“娘子说 下,那就一定会下!不下也得下!” 金香噗嗤笑出来,“丹心姐姐这马屁拍的……” “走路没长眼睛啊”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呵斥。 屋里三人侧脸向外看去。 “金香姐姐,婢子送烧好的洗脚水过来了。”门外人说道。 金香闻声出门。 眼见的瞧见一个仆妇捂着脸走远。 “刚才怎么回事儿?”金香接过木盆问道。 门外的小丫鬟指着那个走远,只见一个模糊背影的仆妇抱怨道:“没瞧清楚是哪个仆妇,笨手笨脚的险些将我手里的盆子撞翻了!” “仆妇怎的这时候,还在正房前头晃?不早该退下了么?”金香问道。 那小丫鬟一愣,“是啊,她跑到主子门前做什么?” 看着木盆里冒出的热气,金香笑了笑,“我还是赶紧把水给娘子送进去吧!” 小丫鬟挠挠头,笑着走开。 金香进得里间,主仆交换了眼色,她伺候着沈昕娘泡脚。 不多时,上房的灯便已经熄了。 夜深人静。 唯有树影婆娑。 一条细长的身影,带着略微的颤抖,悄悄的穿行与夜色弥漫的回廊之中。 掂着脚尖的步伐,轻盈的像是夜猫一般。 无声无息。 一直微微有些干瘦的手轻轻搭在紧闭的房门上。 原以为要费些功夫。来在女技。 不想门用力一推,竟,开了! 黑影微微一滞。 似有片刻的犹豫。 但转眼间,一只脚已经迈步入门槛。 室内传来细微的鼾声,和均匀的呼吸声。 里头的主仆似乎都已经睡着了。 夜深,此时不睡的才是少数。 那细细的黑影侧耳听了片刻。 点着脚尖,一点点,不发出一丝声响的向里间挪去。 眼睛适应了黑暗,借着窗外屋檐下挂着的灯笼影影绰绰的光。 隐约能看见,床上躺着的人影。 黑影猛的将双手高高举起。 干瘦的手上寒光乍现。 利刃带着疾风 向床 上那人狠狠扎去。 第98章 一切都变了 砰 床上好似正在沉睡的人忽而一脚踢翻盖在身上的被子。 柔软的棉被兜头蒙在黑影的身上。 黑影惊慌倒退两步,跌坐在地。 不死心般,一把拽开蒙在头上的棉被,再次将利刃朝床上的人扎来。 床上身影动作敏捷,一脚踢在黑影的手上。 黑影吃痛。闷哼一声。 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也脱手飞出,深深扎在檀木屏风上。 “亮灯。”清幽不带情绪的声音传来。 屋里片刻便明亮起来。 黑影抬手挡了挡眼睛。 适应了光线,怒目看来。 “你不是沈昕娘?!” 站在床边的金香拍了拍手,冷笑一声。 “朱氏,你找我?”沈昕娘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 朱氏仓惶扭过头去。 见沈昕娘好好的立在后头,静静看她。 漆黑的眼眸,好似吸人的深渊。一旦滑入,就万劫不复。 “你……你……我要你的命!”朱氏红着眼睛再次扑上来。 沈昕娘未动。 金香提气。飞起一脚将朱氏踹向一旁。 朱氏撞在屏风架子上,将沉重的檀木屏风给撞的晃了两晃。 朱氏想要爬起来,试了几次,却是徒劳。 金香看起来瘦瘦的,脚上力气却是比一般的男子也不小。 这一灌满力气的一脚,朱氏哪里受得了。 “怎么了?大半夜的,有刺客行刺韶光院啊?”怜姨娘披着厚厚的大斗篷,快步跟在沈尚书后头。 还没进门,先嚷嚷着问起来。 不远处的房檐树梢上蹲着的几个暗卫,听闻声音,撇了撇嘴。 沈尚书不悦皱眉,掀帘而入,“什么事情,大半夜的叫人去喊……” 话没说完,他先看见了地上趴着的朱氏。 他先是一愣,而后又不敢置信的皱着眉头。半蹲下身子细看了看。 “朱氏?!” 声音里仍旧是满满的不可思议。 朱氏痛苦的呜咽两声,恍如受伤的母兽。 金香上前,使劲儿拔出深深扎入屏风的匕首,“沈大人过目,这可是凶器!” 沈尚书闻言,眉头蹙的更深,“你这是做什么?这是昕儿的院子。你莫不是睡糊涂了?” 丹心闻言开口讽刺,“沈大人便是想要为自己的夫人开脱,也得找个能拿得出手的理由吧?睡糊涂了算什么理由?沈夫人这是刺杀!是谋人性命!您怎么不说沈夫人是疯了,精神失常了呢?” “我看你真是疯了!”沈尚书对着朱氏喝道。 朱氏捂着被金香踹的生疼的胸口,费力的翻身坐起,脊背依靠着檀木的屏风。 “我是疯了!我早就疯了!我疯,也是你们父女将我逼疯的!你们逼我的!” 沈昕娘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坐了下来,神情淡漠的不像是刚经历了一场行刺。 “你今日的果,是你自己一步一步作出来的!怪得了旁人?!”沈尚书冷声道。 怜姨娘也在一旁啧啧出声,“姐姐真是好魄力!连先夫人仅有的女儿也不放过!人家如今可不单单是咱们沈家的嫡女,还是齐王府的人呢!姐姐做事之前也不好好想想,这幸而是没事。倘若出了什么差池,你是要将整个沈家赔进去呀!” 说着,还用净白柔软的手指头拍着心口,好似后怕不已。 沈尚书闻言脸色更差,“说你蠢,真是比猪还蠢!” 朱氏坐在地上,好似每喘一口气,胸口的疼痛就要将她击穿。 “我虽算计过她,可也并未对她造成伤害。她却害的我受娘家离弃,我的侄儿恨我,我的兄嫂恨我,连我的娘亲都给我了一耳光……害我失去昔日沈夫人的荣耀,害我被老爷嫌弃,害我被一个小妾骑在头上……更害得五娘子都疏远我……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朱氏说话间,面色痛苦,手捂着胸口,咳嗽连连。 其他院中似也听闻了动静。 不多时沈四娘和沈五娘纷纷赶来。 看见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捂着胸口的朱氏。 沈五娘瞪大了眼睛。 再看那一只扔在一旁的匕首,她惊讶的捂上了嘴。 她娘怎么能做这种事?! “沈夫人承认行刺我家娘子的事啦?”金香哼了一声,问道。 沈尚书立即咳了一声,满目警告的看着朱氏。 朱氏冷笑,“我时运不济,每每算计你不成,到被你算计……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不能承认的?”来在估 技。 “娘!”沈五娘惊叫了一声,“你说什么呢!” “五娘……”朱氏侧脸,向沈五娘看过去。 暗淡无光的眼中,终于溢出些泪光来。 “娘,娘您快给大姐姐道个歉啊!您快说自己是一时糊涂啊!你不要这样!大姐姐很好的……”沈五娘扑上前去,摇晃着朱氏,焦急说道。 朱氏被她晃得面色愈加痛苦,却摇着头道:“她害我至此,叫我给她道歉?!休想” “这件事情,还是父亲处理吧!”沈昕娘忽而起身,向里间走去,语气淡然。让人听不出她的情绪。 沈尚书脸上有些为难。 这个度如何把握? 罚得重了,毕竟是他的妻,五娘和三郎的母亲。罚得轻了,只怕沈昕娘又难以满意。 “你可知道,”沈尚书靠近朱氏,沉声说,“三郎想要去草堂书院读书,如今这件事,我正同昕儿说。昕儿若是求了齐王,倒还有希望。若是昕儿不肯帮忙,三郎今年就休想入草堂学院了!” 朱氏闻言,愣愣的抬头,看向沈尚书。 “你听懂了么?你耽误的不是你自己,也不是我。是三郎!”沈尚书面色十分严肃,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更不像是在吓唬她。 朱氏面色僵硬。 “娘……你向大姐姐服个软,又有什么?”沈五娘在一旁小声劝道。 朱氏回头看了看地上扔着的匕首,又举目看了看周遭人的表情。 沈昕娘站在里外间中间,她正对面的地方看着她。 漆黑的眼眸,颇有居高临下的睥睨之势。 好似她只要道歉,认错,她就会仁义大度的施舍给她原谅一般。 “扶我起来……”朱氏按着胸口,艰难说道。 沈五娘闻言,连忙搀扶着母亲起身。 朱氏晃了两晃才站稳,她伸手推开立在她一旁的沈五娘。 沈五娘紧张看她。 “我错了?你们都觉得我错了?沈昕,你是不是恨死我了?你早就恨死我了吧?”朱氏反复喃喃,第一次,不顾一切的迫使自己看着沈昕娘的眼眸,“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我要怎么做,你才能不因为我的原因耽误三郎的前程?” 沈昕娘静默看她,幽深幽深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 “不用你说,我也 知道……”朱氏忽而低头,轻叹一声。 在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时候。 她突然转身大步向梁柱奔去。 砰 好似房梁、屋脊都跟着晃了两晃。 沈五娘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的母亲,就那么头破血流的倒了下来。 屋里头霎时间,一片死寂。 “娘啊” 沈五娘的尖叫刺破人的耳膜。 她大步奔上前,扑倒在朱氏身边。 朱氏额上的血还在不断往外冒。 她想抬手捂住,却又畏缩。 “娘,娘……您醒醒……醒醒?我不逼您了……不想道歉就算了,不想认错就算了……娘,娘……” 沈五娘的眼泪汹涌而出。 沈尚书蠕动嘴唇,“去,快去请大夫。” 怜姨娘已经吓得腿脚发软,别说出门,连站都快站不住。 沈尚书的脸色也苍白难看,见怜姨娘倚在他身上动都动不了,只好推开怜姨娘,亲自到门口吩咐。 沈四娘看了看沈五娘,又看了看沈昕娘,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娘子……”丹心小声唤道。 沈昕娘收回落在朱氏身上的视线,低叹一声,转身走进里间。 金香和丹心默默陪在她身边。 韶光院里的气氛,凝滞的比外头的空气还冷。 大冷的天,又是大半夜的,大夫不好请。 天快亮了小厮才拖着个老大夫急慌慌的跑回来。 天不知何时已经飘起了雪。 小厮拖着大夫进门的时候,头上身上都已经落满了雪。 沈五娘不知是哭晕的,还是吓晕的。 大夫来的时候,她还没醒。 大夫先摸了朱氏的脉,缓缓摇了摇头。 朱氏一心求死,这一头猛撞下去,魂已经出了窍。 “老爷节哀……”大夫低声朝沈尚书说道。 沈尚书缓缓点了点头,未发一语。 又让大夫给沈五娘和吓软了腿脚的怜姨娘看了看,开了几服药,才将大夫送走。 沈五娘醒来的时候,朱氏已经被人抬走了。 地上的血迹却是擦不干净,还留有隐隐约约的痕迹。 屋里盖着棉布帘子,生着地龙,空气不通,虽熏了香,血腥味却是盖不住。 沈五娘拽着守着她的丫鬟,一双眼睛通红的问道:“我娘呢?我娘呢?” 沈昕娘恰从里间走出。 她抬眼看见沈昕娘一双漆黑的眼睛,一个激灵,闭上了嘴。 昨日她还向大姐姐讨要颜色鲜亮的春草新纺……如今布匹还没送来,她却是用不上了。 一夜时间,好像一切都变了。 第99章 威胁 沈昕娘看她一眼,便缓缓离开。 沈五娘眼神掠过她身后跟着的丫鬟,丫鬟手里提着竹篾小篮,篮中红字黄纸的纸钱甚是扎眼。 一行人缓缓出了屋子。 掀起的棉布帘子从外头带来一阵寒冷清冽的风。 吹得沈五娘猛然间好像清醒了很多,哭的昏昏沉沉的脑袋好似也不是一团浆糊了。 她再没缠着丫鬟。问母亲去了哪里。 只愣愣的看着地上擦不去的血迹,安安静静的将药喝了,一语不发。 “娘子,五娘子她……”丹心提着篮子,眉头微蹙,言语犹疑。 沈昕娘停下脚步,看她一眼。“让叶娘子送来两匹颜色素淡的春草新纺吧。” “哦。”丹心点头。她不是想说这个啊!难道娘子就没有从五娘子的眼神中看出些什么来? 虽然朱氏的结果不过是自作自受,可五娘子难免会迁怒与娘子啊?娘子难道不应该防备一些么? “拜祭母亲。心思要纯净恭敬。”沈昕娘忽而说道。 丹心一怔,面有愧色,低下了头来。 虽有昨日一事,但今日,沈尚书还是难能可贵的来了。 沈昕娘在祠堂外头,为母亲烧了纸钱,正要入内上香的时候,他也来到祠堂院中。 接过丫鬟递上的线香,同沈昕娘一道入了祠堂,为先夫人秦氏上香。来在尽扛。 两人在祠堂内,一句话都没说。 一排排黑漆牌位,让祠堂中显得清冷肃杀。 门外的雪映的清冷的祠堂比平日里更亮白几分。 黑漆的牌位上金字愈发清晰。 沈昕娘的目光落在母亲秦氏的灵牌上,努力在记忆中寻找母亲的痕迹。 “你跟我来。” 直到沈尚书在门外着实等不及,催促了一句。 她才怅然回神,一无所获。 沈尚书带她来到他的书房。 韶光院里还有血腥味,他此时一点儿也不想往那儿去。 “昨日我跟你说的事。你考虑的如何了?” “昨日,我不是已经拒绝父亲了么?” 沈昕娘漆黑的眼眸,好似没有一丝情绪波动的看着自己的父亲。 沈尚书额角青筋挑了挑,垂在膝头的手不由握成拳。 “你不明白朱氏,为何要在你面前寻死?是你逼死了她!她虽有心伤你,但毕竟没有伤到你!罪不至死!她却一心求死!你心中就没有一点的触动么?” 沈昕娘看着沈尚书,口气略有不解。“心怀怨愤,罪之始也。不是一定要等杀了人以后,才有罪的。且,父亲真的觉得逼死她的人,是我?” 沈尚书脸色难看,声音也不由高亢,“你惯会推卸责任!不是你,还能是谁?” 沈昕娘看着沈尚书,虽一语不发,但意思很明显。 沈尚书皱眉,心中对她那一双漆黑恍如深渊一般的眼眸却有些发憷,“好了,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先不说她的事情了!活着的还要活下去!就算你对朱氏没有愧疚之心,朱氏的孩子,姨娘的孩子,毕竟都是你的弟弟,自家兄弟的事情,你真的要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求学读书,难道不是自己的事么?”沈昕娘反问道。 沈尚书咬牙,“你去求了齐王,让陆先生通融,能入得草堂书院,自然对求学读书更有裨益!” “想来父亲也听闻过陆先生的秉性,只怕是齐王开了口,陆先生也不会同意。”沈昕娘语气轻淡。 “哼,那便是你没有尽心!”沈尚书冷哼,“先皇未能请得陆先生入宫为帝师,齐王出面,陆先生却是痛快答应!这不是说明齐王与陆先生私交不错?这点小事,陆先生如何会不答应!” 沈昕娘淡然垂眸。 “你母亲的嫁妆,如今也全到了你的手里!朱氏虽说先对不起你,心里也有过贪念,但毕竟现在人已经不在了!你对这个家还有什么仇恨?什么不满?自己的弟弟们,能帮忙你却不帮,就不怕人说你冷漠无情六亲不认么?”沈尚书呵斥道。 沈昕娘抬头,“世人要怎么说,便怎么说,我管不了,也不想管。至于您说的仇恨?朱氏被谁逼死,暂且不说,我母亲又是被谁逼死的?” 沈尚书被她如鹰一般犀利的目光凝视一眼,竟有些脊背生寒的感觉。 “你母亲被谁逼死还用问么?若不是你天生……这幅模样!她如何会受人议论,如何会受人唾弃鄙夷!也是她自己心量狭隘,想不开!她是病死的!可不是如朱氏这般撞死的!” 连伺候在沈昕娘身后的丹心,一个外人听闻此言,都觉得心绪起伏,愤慨不已。 沈尚书这倒打一耙,厚颜无耻的功夫还真是炉火纯青呀! “哦,原来我母亲是被我所逼。不是被嫌弃了她,将堂堂正妻的她贬低到偏远院落,让她亲手扼死她自己孩子的人给逼死的?”沈昕娘语气平平,像是说着旁人的事,白皙的脸上也没有表情。 但沈尚书脊背生寒的感觉,却是越发的浓重。 “我虽有责任,但你生成这幅样子,又能怪谁?没有将你当做妖孽给烧了,已经是沈家仁慈了!因为你,沈家那些年,遭到多少嘲笑?鄙夷?” 沈昕娘垂眸不语。 漆黑无边的眼眸,被遮挡在长长的睫羽之下。 不看那一双眼睛,这张脸,还真是完美无瑕的绝色。 “哼,你不用翻陈年旧事!秦氏生出你这么女儿来,是她自己的错!你若是不答应我的要求,还是不肯帮你的弟弟们!我就将秦氏的名字,从族谱中除去!她的墓可是在吴兴平县呢!倘若往后,因为你,让秦氏连个烧香拜祭扫墓之人都没有,你这个做女儿的,还有什么颜面说那是你母亲?!”沈尚书咬牙切齿的看着沈昕娘。 不知为何,在面对这个女儿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暴躁。 平日里极好的自制力,到她面见仿佛轻易就能土崩瓦解。 连声音都不由比平日里高上几分,好似要以此壮声势一般。 “她是被不全的女儿逼死的,倘若再因为不全的女儿而无人拜祭,族谱除名……哼!”沈尚书又强调一遍。 沈昕娘低垂着眼眸,一直没有说话。 半晌,书房里都安静的没有一丝声响。 只能听到外头家仆偶尔走过,踩在雪上,发出吱吱的声响。 “你考虑的怎么样了?”沈尚书端起茶盏,想要抿一口茶,却发现茶盏中空空,语气也更为焦躁。 沈昕娘闻言起身,提步向外走去。 沈尚书在她身后道:“开学日子已经不短了,我可不希望他们拉下的功课太多!朱氏停灵停不了几日,到时候就要请祠堂族谱了……” 语气里的威胁显而易见。 沈昕娘却脚步丝毫不顿的走出书房。 外头的雪又纷纷扬扬的下起来。 地上,树上,屋顶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丹心为她紧了紧厚厚的狐裘披风,但仍有寒气钻进披风里头。 金香上前塞给她一只热乎乎的小手炉,不由惊讶道:“娘子 的手怎么这般冰冷?” 沈昕娘看她一眼,“走吧,回府。” 嗯? 金香看了丹心一眼,怎的娘子看起来不太高兴呢? 是想念夫人了么? 丹心皱着眉头,冲她摇了摇头。 金香连忙应声,“马车是现成的,婢子这就让人去牵。” 沈昕娘来到二门外,正要等车离去时。 沈四娘匆匆赶了过来。 看着大雪纷飞之中,大姐姐纤细清冷的身影,她不由轻叹。 大姐姐回来的时候,合家欢迎,谁都笑嘻嘻的凑到韶光院里去。 可离开的时候,却只有自己前来为她送行。 “大姐姐莫要多想,母亲是自己落入妄念,这般结果,也是……也是自己造成。”沈四娘来到沈昕娘身边说道。 沈昕娘点点头,没有说话。 “先夫人见到姐姐如今过得好,在天之灵必定能够安心了!”沈四娘安慰道。 沈昕娘抬头望天,如果她的母亲真的在天有灵,知道她虽然好了,却全然不记得过去,连母亲都忘了,也不知会是何心情? “雪大,天冷,四娘子别送了!”丹心上前,福身说道。 她搀扶着沈昕娘要踩上马凳。 沈四娘却又跟近了一步,神色有些急切,却又带着犹豫。 “姐姐……” 沈昕娘回头看她。 她又低下头来,不愿开口。 见沈昕娘也没有追问的意思,径直便上了马车。 她张了张嘴,最终只说了一句,“姐姐好走!” 藏在心底,想要问的问题,却是没能问出来。 那秦家少主…… 看着马车渐渐走远,大雪纷飞之中沿着车道,拐了个弯,消失不见。 唯有一尺深的积雪上,还留着两道车辙印,向远处蔓延。 “四娘子……”丫鬟扶着她的手道。 “咱们也回去吧,五娘怎样了?”沈四娘问道。 丫鬟轻叹一声,“听说喝了药,人却又发了热,一会儿哭,一会儿又只是默默发呆,一句话也不说……” 第100章 傲娇娘子 沈昕娘回到王府。 安静的坐在自己的屋里。 捧着齐王新送来的书册,许久才翻上一页。 门外是仆妇们扫雪的声音。 依稀能听见远处的院子里,有年纪小的丫鬟疯闹着玩儿的声音。 沈家此时,怕是没有人敢这般轻松肆意吧? 忽而有脚步声向着正房而来。 她头也没抬,伸手又翻了一页书。 棉门帘被掀起。一股寒气随之而入。 丹心和金香福身行礼。 来人抬了抬手,两人退开一旁。 “在看什么?”沉稳的声音,带着暖意融融的味道,像是冬日里的暖炉,屋里生着的地龙。 “王爷也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忙嘛。”沈昕娘翻书道。 方琰沉默了片刻,低垂的视线,一直专注的落在她的身上。 “别一个人承担太多。将什么都背负在自己身上,背负的太多。心里只能不好过。” “你想说什么?”沈昕娘这才放下手中书册,抬头看着方琰。 平日里一个时辰就能翻完的书,今日翻了半日,却连一小半也不足。 望着她漆黑的眼眸,方琰深邃的眼神难得的温柔。 “朱氏的死,是她咎由自取,和你无关的。” 沈昕娘抬头回看他,“你是来安慰我的?” 方琰勾了勾嘴角,“你说是,就是吧。”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需要安慰?”沈昕娘说,“为什么你认为,朱氏的死,我会怪在自己身上?” 方琰沉默不语,唯有眼神里的专注一丝不变。 “她刺杀我不成,又被自己的夫君厌弃,女儿背叛。生无可恋,一心求死。与我,有什么关系?”她缓缓说道。 方琰认真看她,像是想要从她脸上看出话的真实程度一般。 看看这话里,究竟有几分是出于真心,又有几分,不过说来听听。 但她白皙绝美的脸上。没有表情。 “来人,请周妈妈来。”方琰忽而抬头朝外说道。 沈昕娘看他,“雪大,路滑,让周妈妈来做什么?” 方琰却没有解释。 周妈妈很快被丫鬟搀扶过来。 她原先一直伺候在秦氏身 边,如今秦氏没有了,她对秦氏的感情好似全部都转移到了沈昕娘身上。 进门便笑意盈盈的看向沈昕娘,“娘子回来了?拜祭了……” 话没说完,老眼昏花的她才在丫鬟的提醒下看到齐王。 齐王身上的气势,让人很难忽视。 也只有真是眼老花了,才能没注意。 周妈妈赶紧向齐王请安,姿态恭敬至极。 “周妈妈不必多礼,叫你过来。是想告诉你,”方琰说道,“朱氏死了。” 周妈妈一愣。 忽而掩口笑起来。 浑浊的眼睛里刹那间便盈满了泪。 她背过脸去,不愿在主子面前失仪,却不难发现她满是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 “夫人呐……您看到了么?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老天爷终于把她收走了!收走了!”周妈妈低声喃喃。 沈昕娘抬眼看向方琰。 方琰也回看着她。 “周妈妈这是怎么了?”方琰声音低沉。 周妈妈颤声说道:“娘子,您当年年纪小,许是已经不记得了。朱氏在夫人怀了孕以后进门,刚进门的时候对夫人还毕恭毕敬,待夫人生下娘子……朱氏看准了老夫人的嫌弃,百般刁难羞辱夫人,还怂恿着老爷,将夫人驱逐到那偏远的小院儿,冬日里,连个热汤婆子都克扣,送来的炭,老大的烟,常常呛得夫人眼泪直流……若非朱氏!夫人也不会一早就……连那年冬天都熬不过!这是报应!报应啊!” 周妈妈絮絮叨叨的说着。 一条条的数落着朱氏的斑斑劣迹。 朱氏当年如何如何的欺辱苛待她的母亲。 沈昕娘听得很认真,可是这些她都不记得。 直到周妈妈被请下去,她也没能从周妈妈的叙述中想起什么。 倒是对朱氏曾经对她母亲的行径,听得清楚明了。 方琰看着她白皙的小脸儿,似看的有些出神。 “谢谢,虽然我并不需要安慰,不过,还是谢谢你这么爱多管闲事。”沈昕娘忽而说道。 方琰回过神来,轻笑。 蜜色的皮肤,明媚耀眼的笑容,恍惚间比外头洁白的雪更为耀眼。 “沈尚书请你回去,不只是为了拜祭吧?”他轻缓问道,声音低沉好听。 沈昕娘低垂眼眸。 沈尚书的威胁犹在耳边。 她虽然已经记不起母亲的模样,记不起曾经和母亲生活过的点滴。 可她并不希望,母亲墓前荒凉清冷,杂草丛生。 “若有什么需要,不妨说给我听?”方琰语气似十分随意。 这是个提出要求的好时机。 沈昕娘沉默片刻。 “没事。” 方琰认真看她,“何必如此冰冷,总是拒人千里?我并没有希望你回报什么。你也不必心有负担,也许我要的只是过程,没有想过要强求结果呢?” 沈昕娘垂着头,忽略掉他语气中的诱惑,和表情的严肃认真。 “你想多了。”她语气平淡。 看着她又翻起书册,虽未开口,脸上却流露出送客的意思。 方琰只好起身离开。 “娘子,何不告诉王爷呢?”丹心在一旁低声劝道,“沈家老爷,怕是真能说得出,做得到吧?” 沈昕娘视线落在书册上,半晌都未翻动一页。 “王爷和陆先生同朝为官,便是说上一两句话,通融通融,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呀?”丹心小声说。 “越是同朝为官,越不能公私不分。陆先生为人严谨,给他留下如此印象,不好。”沈昕娘说道。 丹心一愣。 一旁的金香却有些惊喜,娘子这是在为王爷考虑? “且依靠旁人之力,贯来不是我喜欢的。”沈昕娘语气淡淡,却藏匿不住脸上的冷傲。 金香又垮下脸来,娘子这般独立傲娇的性子,究竟是怎么养成的?! 次日,雪停了。 除了仆妇们清扫出来的道上,一旁空地里的雪积了有一尺多深。 周妈妈正坐在自己的小屋门前晒太阳。 沈昕娘却踏雪走来。 “周妈妈,倘若是母亲被沈家族谱除名会如何?” 周妈妈闻言一愣,神色怔怔的从胡凳上站起,浑浊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娘子说什么?” 语气里的颤抖似乎泄露了她的恐惧。 “会如何?” 周妈妈却连连摇头,“不会,不会……夫人并无大过,乃是沈家明媒正娶,孝敬公婆,尊崇夫君……沈家不能这么 做!夫人的墓,就在沈家吴兴的祖茔里!他们凭什么?!凭什么?!” 沈昕娘抬手,素白纤长的手指落在周妈妈的肩膀上,“妈妈别慌,不会的。” 周妈妈神色仍有惊惧的看她,“真的不会?” 沈昕娘缓缓点头,“对,不会的。” 来史他血。 马车撵着雪,缓缓向草堂书院行去的时候,沈昕娘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周妈妈畏惧的表情也才从眼前变淡了些。 “娘子,是要亲自去找陆先生说?”丹心在马车里,低声问道。 沈昕娘挑起帘子,看了看窗外的雪,“看看再说。” “哎哟,雪天路滑,慢着点儿”车夫在外头嚷嚷道。 丹心好奇向外看去。 只见一辆格外宽敞的马车,擦着他们的马车疾行而过。 飞起的雪沫子,溅了车夫一身,还打在马车车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沈昕娘向外瞥了一眼。 马车后头,一个反复华丽的“秦”字,映着雪光,格外耀眼。 车窗帘子被放下,隔绝了视线。 “切,赶着投胎呢!”丹心不屑道。 外头车夫似发了怒,“驾” 车速瞬时快了不少。 他像是别着劲儿,非要超过前头那辆车似的。 沈昕娘乘坐的马车虽然不是很大,可马绝对是上乘宝马。 西域纯种战马的血统,皇室马厩里驯养出来的,那脚力,非同一般。 且车厢小,也更为轻便。 前头马车虽三匹马齐驱,要追上,也并非不可能。 两辆马车别着劲儿,漫漫雪地里,却像是赛跑似的。 “诶,车夫,刚说了别人慢着点儿,你这是做什么呢?”金香在马车里大声唤那车夫。 车夫远远瞧见前头那辆车似乎停了下来,这才减缓车速。 “娘子,姐姐们放心吧,咱们这马车,雪地里也不怕!轮子上都绞了绳索,不打滑的!”车夫哈着热气说道。 到了近前才发现,别了他一下那宽大马车,也停在草堂书院的侧门外头。 金香先跳下马车,搀扶着沈昕娘下车的时候。 那辆宽大的马车里也有人下来。 “沈娘子?真巧!” 金香回头看去。 秦冉握着折扇,满面笑意的朝沈昕娘拱了拱手。 沈昕娘福身还礼。 丹心在一旁低声嘟囔,“这么大的雪还拿着扇子,还真是扮风流不捡地方。” 她声音小,秦冉那边人并未听见。 秦冉上前道:“沈娘子也是来草堂书院旁听的么?” 沈昕娘略有些诧异看他,“草堂书院还可旁听?女子也可旁听?” “女子旁听倒是未见过。沈娘子不是来旁听,那是来?”秦冉笑着打量她。 “我来见一位先生,秦郎君请先行吧!”沈昕娘从容说道。 秦冉勾着嘴角笑了笑,“难得遇见娘子,我虽偶尔在草堂书院旁听。今日却并非为此。不瞒娘子,那日在娘子手下惨败,秦某可是深受打击。所以近日有时间,常常来向先生请教。” 见沈昕娘不说话,秦冉一面伸手做请,一面并行于沈昕娘一侧。 “我家先生棋艺不凡,娘子若是有兴趣,我为娘子引荐,娘子可与先生切磋一番。” 沈昕娘却摇了摇头,“今日还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