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还是离开》 第一章 当第三任老婆第一百零一次逃离他的时候,两架飞机正朝美国世贸大楼撞去。他古云生连头都没抬一下,没看一眼老婆的背影。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全世界的人都盯着电视。人群惊恐四散。有人从顶楼飞身跳下。有人在窗口挥着布条求救。非洲的土著生起火堆,烤着野兔。他正光着膀子,露着一身疙疙瘩瘩的肌肉,接受窗外月光的折射;穿着西式短裤,坚定不移地立着两条木桩似的大腿,倾听木棉树上的鸟鸣;脚趿一双被老鼠咬了几处缺口的拖鞋,肥肥的脚趾头紧吮鞋面,如农人的双脚紧爪春天的田野;两手撑着台面,如同将军决战千里之外审视作战地图一样,俯首凝目着他所创作的象棋排局。那些棋子,几千年前的古人就已经触摸过的棋子,在他眼里就像春天的花蕾。 花蕾无声。 世贸大楼相继倒塌。烟飞灰灭。蓝天打来电话,说恐怖分子袭击了美国。 鞭长莫及。 鞭长莫及是你创作的排局。你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将这局排局命名为“鞭长莫及”。第二天你看电视重播。你看到那人在窗口挥着布条求救。心口一阵疼痛。一种无奈。一声长叹。你一拳砸在台上,台上的棋子蹦起。坠落。大楼倒塌。 你无言。花蕾无声。 你记得很多年前,母亲苏绍仪牵着你的手,站在小学旁边的木绵树下。三月的棋城,正是多雨的日子。空气中飘着一种凉丝丝的湿润。那天没雨,棋城狭窄的天空,倒有点明媚。小巷的木屐声传来清脆。你仰起头,目光穿过苏绍仪的小乳房,落在木棉枝头的花蕾。花蕾饱满,红艳俗滴。因木棉花的艳红,木棉树也叫英雄树。但你没往英雄的方面想。你听到了花朵的声音,于是你禁不住道,妈咪,花蕾冲我说话啦。 苏绍仪抬头望了望,笑说,傻仔,花蕾怎么会说话?是你自己想说吧? 不,是它们先说的。你固执道。手指像长了羽翼,飞上枝头。花蕾在你的轻抚之下,咯咯笑着,激动地抖动身子。红艳艳的身子。像婴儿红扑扑的脸蛋。像婴儿红润润的嘴唇。你爸古道清时常瞅着你的嘴唇,就说,长大了。唇上都有纹有路了。你倒不觉,唇仍嫩,仍滑。睡前,苏绍仪准会吻上几吻,方道,心肝,睡吧。妈咪的唇有种甜香,你怀疑她是悄悄吃了糖。花蕾也有阵甜香,但甜得清,香得清。你感到你的手指也红润润的,跟它们说着同一样的话语。是婴儿依依呀呀的话语。似乎没什么意义,实则很有意思。你想怎么说,它们都有怎么样的回应。春风一样,直抵你的心灵。 妈咪,它们真会说话哩。傻仔,它们怎么会说话呢?只有妈妈才能跟你说话。 不,它们能说。 哎哟,我的心肝肝,你说它们能说就能说吧。这样行了吧? 嗯。 嗯。那时他才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怎么就有这么丰富的想象?古云生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花蕾会说话。在那个春天。他的心间无疑是很阳光的。以那时的想法,怎么想,都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会有飞机撞向世贸大楼。几千平民,瞬间化为乌有。蓝天说是恐怖分子干的,他认为也只能这样解释。恐怖分子这个词,是近几年才在棋城流行。但在他古云生心里,这些实际景象,仍很遥远。没想到一夜间,电视便将整个过程送到他的眼前。世界真小。真是很小了。他不由慨叹。虽然对生和死,他在棋中已体验过万千回。然而,那都是明摆着干的,要吃你的子,要将死你的棋,都是让你瞧得见的,死得心服口服的。所谓君子之道,凡行事都光明磊落。反之,从暗里干的,见不得人地干的,不分青红皂白胡干的,便是小人之道、恐怖分子之道了。古云生的心里掠过一丝酸涩:这也许就是古典和现代之分吧? 目光回到棋盘,棋子花蕾一样跟他说着话。声音如雨,一滴一滴地滴着他的心坎。 那年春节,文化公园举办棋赛。他骑在古道清的肩膀上,瞪着远处的大棋盘。老棋王胡子花白,却精神闪烁。花白的胡子在他眼前一飘,宛如一张飞毯。飞毯坐着阿拉伯公主。鸟儿穿过月亮。一棵古松树下,两个老头在下棋。放牛娃立在一旁观看。棋下到天亮,两老躺在石板上酣睡。放牛娃兴致勃勃,赶牛回家。家门前坐着一位陌生的老太婆。你是谁?放牛娃问。老太婆反问,你是谁?放牛娃报上自己的姓名。老太婆吓得跳了起来,差点没晕过去。你、你、你不是我们先祖的儿子,我们的二世公么?放牛娃莫名其妙。我爸哪去了?老太婆叉着腰,急喘着气说,你爸?我们的先祖?墓地躺千年啦。放牛娃说你骗我,然后冲入院子,一眼看到院子立着一棵千年银杏。懵了,他不解了。银杏是他昨天才栽下的,怎么一夜间成了千年古杏?跌坐在树脚。老太婆蹒跚着走入来,喊道,二世公、二世公。放牛娃的身子突地伸长,紧贴树干。白发、白须呼呼飘升,牵着他沿着树干升到树顶,一片白云地飘走了。二世公,你可吓坏我啦、吓坏我啦。老太婆一屁股坐到地上,嘴唇抖着抖着,过了片刻,才道,真是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每回看完棋,古道清都要跟他讲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是说神仙的日子,一天等于尘间的千年?有这意思,但又不全是这个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当时并不懂。 花蕾在家成了棋子。苏绍仪对他父子俩老是埋头下棋,也很是不解。但不解归不解,看着他们下棋的投入、专注,她的头发是飘起来的,脸上也有种青春感。她就乐意地忙煮饭、忙炒菜,忙将香喷喷的菜摆上桌面,引诱他父子俩回到饭桌上来。他当时对棋也是似解不解,但棋中的奇妙,仍然令他亢奋,爱不释手。很多东西,似乎不用去解,你能感受到其中的奇妙,而奇妙又感染着你,这就行了。 饭桌很小巧,根本比不上他这张台。 他这张台,是一张八尺长,五尺宽的猪肉台。半尺厚的台面,坑坑洼洼中闪着油光,纵横交错里刻着刀痕,隐隐散发出陈年的肉香。这是十几年前,食品公司散伙之后,他唯一所要的纪念品。自十年前进驻客厅,它便开始横行霸道,随他古云生的意志,春季临窗,夏季居中,秋天靠门,冬日挨墙,当它精锐部队一样到位了,其他沙发、茶几、椅子、饭桌才能杂牌军似的紧密配合。他的第三任老婆白雪曾趁他外出云游,买回一张气势磅礴的老板台,取代他那张粗俗不堪的猪肉台。然后盼星星、盼月亮,希望盼他回来之后,会惊喜万分,给她一千个吻,送她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但听到“嘭”的一声踢门,她的双脚就软了,满心的期望、满心的欢喜,在听到他粗重的喘气声中烟消云散。打开门,只见他肩扛着那张二百多斤的猪肉台,满脸通红,怒目圆瞪,眉毛倒竖,一付要吃人的样子。吓得白雪魂飞魄散,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暗地里谢天谢地,谢猪肉台还没被人拿走。要不,被摔下阳台的恐怕就不是老板台,而是她了。 他嗑嗑地敲着台面,瞪着她,却温声道,你听听,你听听,它传出的是不是粤曲? 白雪身子颤栗,一下子哗啦啦散了架。尽管心里说不,说屁,说他神经有毛病。但在他的目瞪之下,半点依托都没有。倒像迷途的羔羊,他咋说,她咋听。粤曲是二胡、铜锣、皮鼓的交响。《步步高》、《高山流水》、《雨打芭蕉》,让人听着滋润、喜庆、昂扬。不像她家乡的威风锣鼓,咚咚之声震天。震魂。震心。要么雷鸣内电,要么暴风骤雨。叫人喘不过气。但粤曲有时又指粤剧。剧中的唱词如诗。可面对粤语,她满头雾水,不知所云。只能通过唱腔、乐音,感受南国的细腻、多情。 似懂非懂。 棋城的人爱喝早茶。她家乡,山西人爱喝醋。父母头一回带她到酒楼。服务员上茶,却又端来一壶陈醋。父亲哗啦啦往她面前的碗里倒,神情像为她倒着珍汁瑶液。喝,喝吧,喝了你会更漂亮。小女孩天生爱美。她毫不犹豫地喝下一大碗。醋酸,但也甜。进入肚里暖暖的。血液通畅,脸色红润,令她亢奋。父亲说她像朵红玫瑰。玫瑰美丽。美丽的感觉从脚底升到头顶。然后吃菜、吃肉、喝小米粥、啃煎饼。长身子。胳臂如藕。浑圆。腻白。白里透红。古去生说,第一眼看到她,他就想到荷塘。荷叶、荷花。观音坐的莲座。出污泥而不染的藕。她跟他喝早茶。茶楼人头幢幢。人声鼎佛。服务员前来介绍:有普洱、乌龙、铁观音、单枞、菊花茶,想喝什么茶? 他目光递给她,由她选择。家乡都喝醋。不用说,不用选择,也是醋。一下面对这么多品种,她多少有点慌,拿不定主意。便目光递回给他。他说,铁观音吧。服务员端来铁观音。他只说,喝茶吧。再无二话。没说喝了铁观音能美能健康之类。随意。无主题。也就轻松,爱喝就喝,不喝也无所谓。服务员推来早点车,车里有各式小吃。蒸排骨、蒸牛百叶、蒸牛肉丸、蒸凤爪,牛腩、小笼包、饺子、荷叶粽。爱吃啥拿啥。也是由自己选择。他既喜欢荷塘,她便点了荷叶粽。 人声鼎佛。他的男中音,虽然降低了八度,仍充满磁性,从远空传入她的耳朵。他没说梦,没说想了一夜的话。临桌的人,开头都会说,昨晚我想了一夜,我认为如何如何,谈的都几乎与生意有关。也有论人论事的。大至美国打伊拉克,小至中山路的车祸。这里像新闻发布会。她说。他笑了笑,你是搞新闻的,只听到新闻而已。她道,总的来说是嘛。他笑,正因为总的来说是,就更要注意总的之下,还有别的东西。比如,他们的喜怒哀乐。看那个精瘦老伯,眼闪泪花,正为死了一只画眉伤心哩。 为一只鸟? 一只鸟还不够?非得像你们家乡的煤矿死人才算? 她一时语噎。但语噎之间,她仿佛看到他粗壮的胳膊,长出一枝含羞草。微风一吹,叶子即合。敏感得很。 显然,她小看了他的猪肉台。他说里面有粤曲,她不能不信。以他的敏感,他可能还会听出贝多芬的交响乐。 弹指算来,白雪跟他一起生活了三年多。三年多虽然像三千年那么漫长,充满狂风暴雨,雷鸣闪电,但她临出门的时候,仍然巴望他能像绅士那样,跟她握握手,然后吻别。每次她都想,夫妻不成,朋友应该还在。心便卟卟地跳着,居然像面对初恋恋人一样,心间泉水叮咚,脚底生出热切期望。而他高大的身躯那么站着、那么撑着台面,已然像一座山,像六榕寺的古榕。虽则矗立眼前,伸手可触,他的魂灵却像飘于九天、飞入宇宙,跟不知哪颗恒星进行大爆炸,重新形成一颗新星。她爱的是他这种神态,恨的也是他这种神态。他这种神态令她像个旁观者,像颗流星,只能跟他擦肩而过。握啊,只要他伸手一握,她准会整个人儿都会融化。别说离他而去,就连仇恨的感觉都会变成床上幸福的呻吟…… 她恨恨地想,他干嘛不能像别的男人那样,冲她大吼,冲她大骂?哪怕揪她打她,狠狠地扯她的头发,给她一顿原始暴力,她也会觉得好受些,要比不被重视幸福得多。但他却无动于衷,连一根头发都没想朝她飘一下。他真当自己是六榕寺的古榕,不吃人间的烟火了。怎么说,她也是他的妻子吧,怎么就变得空空的,像根本不存在似的? 逃,快逃吧。另一个声音及时提醒她,她迟疑的脚步,像春草蓬勃,穿过冬日的厚土,倏地迈出了门。逃到楼下,他秋天一样爽朗的声音,仿佛敲打着她的背脊──我的门永远为你而开,只要你愿…… 这是她第一次逃出家时,他说过的话。她现在是第一百零一次逃离,他的话依然没变。虽然他没说出口,她却感受得到。这话令他如海,令她如鸟。他就像大海一样蔚蓝着宽阔,起伏着波涛,不管是天上飞的鸟,还是出航的船帆,他都像说,来吧,我的怀抱永远为你而张开。你爱风平,我有浪静;你爱惊天,我有波澜。他从来没说他有暗礁。他有暗礁么?她怎么想,从哪处想,都没有。只有被淹没的感觉,被淹得欲仙欲死的感觉。令她这个征服者,连半点征服的意识都消失殆尽。情愿他充满暗礁,她时常恨恨地想。如果她是触礁被淹的,她就有了骂他的理由,她就有了开脱自己的根据。却连半块暗礁都没有。这是一片什么样的海哪。 第一百零一次逃离,她的脚步跟第一次逃离没什么两样,并没半点坚定不移、信心百倍的感觉。太要命了。怎么说,她都是棋城的一流记者。她咄咄逼人的问话,可以将省长问得额头冒汗。沙士横行棋城的时候,她把卫生局长问得哑口无言,不得不说出些无赖的话来。可面对他古云生,她所问的就像南辕北辙,跟他根本搭不上界,挨不着边,只能像小学生一样,面对他心中的滔滔大论。 不愿当小学生的她,只好第一百零一次逃离。当然,原因不会这么简单…… 第二章 直到白雪走出诗书巷那一刻,他古云生才望了一眼她的背影。那眼神,就像老师望着一个调皮的学生离去,不存在半点的惊奇和失望。当第一任老婆离去的时候,他是问过自己的,是不是自己太铁石心肠了?可心是跳得有节有奏的,热血一拨一拨地被心脏送到全身。谁在冬天跟他握手,谁都会说他的手怎么会那样暖的,有如夏日的阳光。铁石很冷,阳光很暖。从此,他不再想这个问题。 那个春天,他降落在诗书巷。诗书巷的青石板落满木棉殷红的花瓣。他睁开初生的眼睛,花瓣落地的轻轻叹息,就像春天的声音,带着大地的内在节奏,叩动了他的心坎。时光千年,苏东坡站在木棉树下。目光盯着青石板。大江东去。黄州的赤壁。臭豆腐在巷子里飘香。“快哉亭”喝着酒。吟“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风将他苏东坡吹到南国。他表兄程正辅在棋城当刺史。程正辅特地为他介绍诗书巷。他盯着青石板。韩愈的足迹。刘禹锡的足迹。他希望李白就在这棵木棉树下对影成三人。但只几个小童在下棋。小童为输赢吵吵闹闹。他想走过去说,输亦喜,赢亦乐。但他没说。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木棉树望着他离去的白衣袂袂,枝叶沙沙,像说,输亦喜,赢亦乐。苏东坡回了一下头。古云生相信,苏东坡是回了头的。那回头的一眼,欣喜而愉悦,留下一地的诗情。要不,他古云生不会在诗书巷生下根,再也没离开过。他十岁能吟诗,老师大为诧异。他说,有啥?苏东坡是我的朋友。老师望着他。盯着他。瞅着他。望着,盯着,瞅着,老师落荒而逃。二天,老师换了班,不再任他的语文老师。同学说,你一说谎,老师就吓跑啦。古云生道,谁说谎啦?不信,到咱诗书巷看,石板上还有苏东坡的脚印。同学盯着青石板。光光溜溜的青石板。哪里有脚印?古云生笑了,哈哈笑了。笑得掉出了眼泪。没有脚印?你们看不到而已。等你们看到了,还用我来看? 莫名其妙。同学们一哄而散。回到学校,非要他古云生请吃冰棍不可。他发一根冰棍,哎哟一声,这都是我妈咪的私房钱哩。同学笑,哈哈大笑。说那是你姐。姐的钱不用,用谁的?让你姐再嫁,我们就能吃上雪糕啦。雪糕,一毛半的雪糕,平常人家一顿饭钱的雪糕。很多同学都没吃过。苏绍仪带他去冰室吃过。用很小的匙,一匙一匙地慢慢地享用。 那个春天,古去生还在苏绍仪的肚子里。古道清的单位——食品公司分到两个“右派”名额。一个地主出身的会计,主动戴上了一顶。留下一顶给谁?经理望着古道清,这右派嘛,一般得懂点文墨。没点文墨的人,想戴都不成。古师傅哪,我多少知道,琴棋书画是古时的四大艺术。艺术嘛,当然就是跟文化、跟文墨有关的了。大家都知道,你下棋了得,余下这顶右派帽子,是不是你戴上算了? 古道清红了脖子,我老婆就快生了,左也好,右也好,谁也别跟我说。要说,也说中的、正的。如果有中派、正派帽子,我第一时间戴。否则…… 经理望着古道清紧握的拳头,目光一下软了。虽说人家古道清会下棋,但人家是三代屠夫,工人阶级来着。说哪,理都难通。况且,人家老婆快生了,真戴上右派帽子,他老婆又真生偏了,生出来的孩子头偏了,对得住谁?经理扫了一眼大家,没有一个人的文墨及得上自己的。 古云生出生那天,经理上吊自杀了。留下一份遗嘱,说自己有文化,思想反动,最该当右派。 既有遗嘱,又自绝于人民,这余下的一顶右派帽子,自然就戴到经理头上去了。 生还来不及,干嘛死?古道清瞧着经理的遗体,很是想不通。心道,真要我戴的话,也不是不行,但得等我老婆生了再说呀。不就一天嘛,就等不及了。唉。 唉,你这命硬的小家伙。古道清望着老婆怀里的儿子,不由叹息。说也怪,古云生一出世就特能吃,苏绍仪的小乳房根本无法满足他的要求。只能用粥水替代。许是理解母亲的难处,古云生刚满月,就开始吃粥。且是两个人的份量。长得也快,人家十斤,他二十斤,都是成倍的增长。增长的速度,令苏绍仪心慌,生怕自己的儿子得了大吃症。去医院检查,医生查来查去,都没查出什么问题。正常,你儿子一切正常。 我早说嘛,肯定正常的。古道清说。 苏绍仪仍感到不踏实,用不用带到北京去检查? 去火星更好。古道清没好气地道,以为人家经理是白死的?咱儿子是身肩两命的命。 假如是身肩三命,岂不…… 没有假如,两条就是两条。假如在火星,就没有左派右派之分。 老公说的也是。苏绍仪道,那我就放心任由他长啦。 高中毕业,古云生已是一米八的个头,二百斤的体重。正赶上上山下乡当知青的末潮,却因是独子,古云生只能眼巴巴望着同学奔赴天南地北,自己留在城里。他羡慕他们。他们羡慕他。你可看苏东坡的脚印。你可吃雪糕。蓝天说。刘小红说。曾卫东说。安妮说。吴强立说。同学们都说。笑着说,却挂不住脸上的苦涩。但他们都知道,自十来岁起,每逢寒假暑假,人家要么在家前巷里玩玩,要么结伴到江边游游泳,他古云生已外出云游。天南地北。名山大川。诗书巷有个拳师,是个太极高手。时常跟他下棋。但逢下必输。输了就得教他一招。直到倾其所学。说连绝招都没留了。你一拳就可以将我打趴了。可从小学到高中毕业,也没哪个同学见他打过一下拳。只相信他神高神大的身材,连老虎见了都会避。除了拳师,诗书巷里那些文人墨客,也像拳师一样,每输一盘棋,都会教他写古体诗,或练一笔书法。即使后来被下放到干校,每每放假回到诗书巷,也像地下工作者一样,夜里摸到他家,跟他下盘棋,过把棋瘾。他便身带一副棋,身怀满腔诗书,跟各地的棋手、诗人墨客谈棋论诗论艺,大有孔子当年周游列国的豪情快意。当然,孔子是碰壁多过吃饭,他只有两回是被民兵捉住,要押送到收容所的。一回是在四川,人家当他下闭目棋是装神弄鬼,抓他没商量;一回是在福建,人家当他论唐诗宋词是宣传封建迷信,也非抓不可。但两回,他都在被押向收容所的途中逃了。准确说,是四川押他的两个民兵被他扔到河里,他悠然而逃;福建的三个民兵被他打趴在地,他鸟儿一样飞了的,绝不像孔子那样狼狈。如果白雪知道三个民兵被他打得眼黑鼻梁歪下巴脱,绝不会希望他使用暴力。民兵的胡来,并没减低他对祖国河山的热爱。 同学奔赴天南地北,他岂能不神思情往? 而他满手油光的父亲古道清却嘎嘎笑道,留城好嘛,留城好,要不,你走了,谁跟我下棋? 天跟你下。他赌气地说。古道清瞧了瞧他,仍笑,恼啥嘛?又不是我不想为你多生几个兄弟姐妹,是你娘不行嘛。生下你,你娘就发誓不生第二个,我有什么办法?说罢,装作一副委屈的样子。他忍不住“嘿嘿”就笑了。他记得八九岁上下,自己就已经跟母亲苏绍仪齐高,母亲瘦小的身子,仅占他横向发展的身躯一半。他的出生证上,白纸黑字写着他的体重是八斤二两。这是个什么概念?几乎是她苏绍仪十分一的体重。医生要剖腹产,苏绍仪坚决不干,说即使死,也要亲自生他出来。也许是母亲这一刻的坚定,使他从子宫、阴道钻出来的头颅,塞入了很多母爱。母爱的情感,也就在他身上丰富。 不是我不想生,真是痛死我了。苏绍仪实话实说。他搂住苏绍仪的肩膀,妈,我知道。我懂。多生几个,我还能是你的心肝?早让爸拉到猪肉台,一刀剁啦。 但父亲的委屈,他完全理解。母亲能够像金丝雀那样玲珑小巧、生动活泼,全在于父亲网开一面,没行使大男子主义的政策。以父亲一刀便可将两三百斤重的生猪宰掉的气势,在苏绍仪肚里为他制造几个弟妹,还不像吃饭喝茶那么简单? 每回苏绍仪送他到学校,同学都会笑他,云生,你姐对你真好,左给你一个吻,右给你一个吻,难怪你的脸蛋每天都香香的。连女同学都朝他伸长鼻子,让我嗅嗅,让我嗅嗅。小女孩的红唇,百花一样为他齐放。但他怎么看,都觉得比不上他母亲的樱桃小嘴。刘小红的过宽。安妮的过于性感。他母亲的真太小巧了。小巧得用玲珑也不足以形容。如果他拿出革命的精神,非下乡不可,非西藏、新疆不去的话,他相信母亲那双珍珠似的眼睛,准会流出一条泪河,直流到身子变成一根瘦草。想想吧,他眼里掉入一粒沙子,苏绍仪也会一边嘟起小嘴为他吹,一边泪珠滴哒,滴满他的手掌背。如果是刀子、玻璃之类划伤了手,流出了血,当街当巷,苏绍仪便立马呜呜哭着,紧张得要送他入大医院。人家医生都笑,这么点小事,也用来我们这里么?她全然不管,严肃认真地看着护士一本正经地为他包扎好伤口之后,她仍会话语氤氲地问,我的心肝哎,不痛了吧? 如果你真的被分到去新疆,从雪山摔下来怎么办?从马上掉下来怎么办?还不把你妈气死?古道清淳淳善诱。 他感到母亲当自己是太阳,当他是月亮,什么时候都为他发光发热。没有月亮的日子,太阳岂能开心?想到这点,他只生气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便跟父亲来到食品公司,当上了一名宰猪学徒。月薪十八块钱。别人三年出师,他一年学徒期满。苏绍仪牵着他的手站在木棉树下那年,他听到花蕾说话那年,古道清眼里就湿湿的。一个星期六早上,古道清从床上拉起古云生。爸,啥事?古云生问。古道清忙嘘了一声,捂住他的口,低声道,跟爸去杀猪。 杀你的头。苏绍仪挺在房门口,双目圆瞪。你想他像你一样,一辈子当个杀猪佬呀? 哎呀,老婆,我不是那个意思。古道清边说边将苏绍仪拉到一边,悄声说,看你每天左给他一个吻,右给他一个吻,他的脸蛋都快像女孩的脸蛋啦。你想他像半男女不成? 苏绍仪眼一湿,泪珠青蛙一样跳出。你才想他像半男女。 那就听我的。古道清说。 古道清将一头猪按倒地上。猪呱呱鬼叫。古道清喊,云生,抓尾巴。古云生犹豫了一下,立马上前抓住猪尾巴。猪尾巴像水里的鱼,跳得猛,跳得烈。古道清一刀捅入猪脖子。古云生的手被猪尾巴甩脱。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古道清一边放血,一边笑说,不错,儿子,第一回就这么勇敢。这回脱手,下回就不会啦。它狠,你比它更狠就成了。 八岁,他古云生已操刀杀猪。当猪血溅了他满面都是,古道清嗬嗬地笑得欢。好样的,儿子。好样的,儿子。回到家,任苏绍仪怎么亲云生的脸蛋,他也没说一句话。后来说了,也道,亲吧,反正那是铜墙铁壁。 一年下来,古云生自感胜似苞丁解牛,一头猪在他手下,从宰到剖,不过是一刻钟的事情。经理见他落刀如神,切一斤肉不会切成斤一,整头猪的肥瘦都被他拿捏得恰到好处,即使是从鸡蛋里面挑出骨头的人,也无法挑剔他刀下猪肉的肥瘦的多与少。这无疑最适合在门市部工作。这么一来,他便拥有了一张猪肉台。 每天,别人卖一头猪,他准会卖出十头。不是仅仅因为他对肥瘦拿捏得准,对谁都不会偏心,而是他那沉浑的男中音,说什么都带着歌的味儿,听着就是一种享受。加上他说的不是别的,是棋谱。你要半斤肉,他悠扬带韵的男中音便唱:车八进五。话声刚落,余音未了之际,半斤猪肉已到了你手上。因此,别人的猪肉台前人丁稀落,他的猪肉台却顾客如云。老长的队,都有人愿排。其中有热爱粤剧的人,他们都是些上了年纪的。1966年的“文革”风暴,所有的粤剧名伶都被打倒,被流放到干校,这极具岭南文化特色的剧种,一夜间如秋风扫落叶,没了踪影。诗书巷有诗有书,偏偏就没有唱粤曲的。但他古云生的男中音,天生就的粤曲韵味,就像粤剧名伶马师僧的唱腔,令他们的耳朵百鸟齐鸣。当中自然还有棋迷和棋手。棋迷听棋。棋手则故意来对局。几十个人排成一块,由第一个起叫,开局。所叫买的数便千奇百怪,多者九两,少者半两、一两的都有,却从没超过一斤的。每人每月半斤肉的定额,他们不想一下子就用光。肉票虽然有两数,但至少都是一两,没有半两的。他古云生一概照切照称,半两的,他收一肉的肉票。不管你是隔天来,还是十天半月后才来,他都记得,称给你半两肉,再不会收你的肉票。前者叫买半两,他唱“炮二平五”,后者叫买三两,他唱“马2进3”。任你叫几,他都以棋数对之。为你布出“顺炮、列手炮、中炮、巡河炮、士角炮、屏风马、横车、仙人指路、飞相”等等的局式。也有例外,那就是在中、残局的时候,你叫的数,跟前面的不对,是步错棋,他的嘴马上紧闭如钢门,双眼望着天,头发飘如云,给你五秒钟思考的机会。五秒一过,他手起刀落,肉上称,他已唱出“兵二平三”或“马五进四”,最接近你所叫的数,免得你一下将肉票花光。几十个棋手这么一路叫买下来,有时刚好下完一局棋,有时仅进入中局阶段。进入中局的,只好二天再战。有人为了试他的棋力,专门从《梅花谱》、《桔中秘》等象棋名谱里挑出名局,每人记住一步棋,由他来应对。他不但应付自如,而且还把当中的变着,一气向你道出。正着加上十几种变着,几乎是近千步棋,他居然了然于心,滴水不漏。这不算什么,有人道,这只能说明他记忆力好,棋力高不高,还是难说。那些棋手干脆就来直接的,第一个棋手叫买之前,只要说声,咱执红棋,他就明了。比如第一个叫买半两肉,他既唱出红棋的“炮二平五”,又紧接着唱出黑棋的“马2进3”,就是从原先的唱一次棋,变成了唱两次棋。前者是对手的棋,后者是他下的棋。他已从唱别人的棋,变成跟别人直接对局。 试行了半年,叫买者已经从区上一流的棋手升格为市里一流的棋手,仍然是输多和少,连一盘都没赢过。最后只好搬出棋城的冠军。 冠军出动那天,是中秋后的第一个星期天。秋凉在北方落脚,棋城仍夏意绵绵,要不是台风劲吹,早两天刚下过一场雨,湿润末了,余风末了,棋城准热得像个闷罐。冠军面子大,当然不会亲自来排队叫买。棋手晨早在猪肉门市对面的妙趣香酒家定好位置。位置临窗,可一眼看到他古云生。八点钟的时候,冠军几乎是被前呼后拥着进入酒家的。他是个中年汉子,年轻时已经杀遍江南江北,几无对手。坐定,按棋城规矩,由座中至尊者叫茶。他叫了壶普洱。茶上来之后,他举杯喝了一口,微闭着双眼赞,好茶,好茶。话音落罢,亚军便小心地问:“可以开始了么?”他的嘴角先是露出一缕不屑,继而是一丝冷然的笑意,而后点点头,稍思片刻,方道:兵三进一。 这是仙人指路。是冠军最拿手的好戏。座中的都是市里的前八名的棋手,身后站着的则是各区的冠亚军。市冠军唱棋一出,他们当中,立马有人前去飞报,告知排队的棋手。 仙人来而不往非礼也。古去生笑道,挥刀砍肉之际,他直唱“卒3进1”,还以仙人指路。 冠军淡然一笑,大有笑古云生班门弄斧之意:马二进三。 世间非你有马不是?古云生道罢立唱:马2进3. 嘿,小子,也会来投石问路这一套。冠军仍笑:炮八平五。 马拐了?这么快来炮?古云生摇了摇头,笑唱:马8进7. 平常,人们极少看到他古云生笑,他一般都是保持祥和的神色。能体现他额外情感的,是他手中那把银光闪闪的猪肉刀。虽则是那么一挥,当中却大有变化。当他手臂张开,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弧,你会感到刀风呼呼,有如项羽的力拔山河,豪情万丈。当他的手臂半张,在空中划个半弧,你会觉得秋风般爽快,满山红叶为你而飘。当他手臂微张,厚厚的猪肉刀在空中翻闪,你会以为是庄子的梦蝶来了,为你翩,为你舞。这下,他的手臂也是微张,刀也是在空中翻闪,但因了他的笑,便陡生一种潇洒,一种自如,就像诸葛亮手摇羽扇,谈笑着指挥三军。当然,除了这挥刀的态势之外,还可以从他下刀的轻重、快慢,感受到他情感的微妙变化。 看到他极少出现的笑,排队的棋手就已经知道不妙。果然,冠军笑不出了,按原来的棋路,他应该出车,但古云生的双马一出,已腾出了车路,他再出车的话,必定有一车变得被动。苦思再三,他只好唱:马八进七。 咱是忘情塞上马哩,古云生的眼里铺出一片辽阔的草原:车1平2. 冠军心头一跳,顿感口渴,他咕咕连喝了两杯茶,额上冒出绿豆般大小的汗珠,口里喃喃自语:车一还是车九? 那严肃的神情,就像哈姆雷特设问人生的问题:是生存还是死亡? 出车九显然不行。出车九的话,他古云生既可升炮瞄着中兵,又可平行到象角,跟他对车。这么一来,局未布好,已是激战。这可不是高手所为。冠军的心里就像吞了一只苍蝇,难受的味儿,只有自己心里知道。如果不出车的话,那就更被动了。咬了咬牙,冠军故作镇静道:车一进一。 象棋象棋,无象岂能是棋?古云生唱道:象7进5. 按说,他古云生该炮8进4,这样比较有力。如对方兵五进一,他则炮8平7压马,下一手可针对红方着法走炮2进4,形成双炮过河牵制红方,整个局面都将无比生动。但他古云生似乎意不在炮,而在于马。 初始,两人的应对还比较快。渐渐,冠军便慢了下来。到了排队的棋手叫买,却因冠军的着法未到,只好放弃,让给不是棋手的人先买肉,自己重排。越到往后,冠军的棋下得越慢,排队的棋手由原来隔三隔五的排,变成了隔十、隔几十人地排了。 这一局棋直下到中午,他古云生仍双马盎然,好像有腾不尽的天地,跑不尽的快意。冠军这厢,则只剩单炮单兵,兵仍在古云生的象口跟前,根本过不了河。也就是说,到了这时,只有他古云生叫将的浩然大气,而没了他冠军胜算的份。 喝下第十八杯茶,冠军认输了。虽输得脸无血色,冠军仍不失大将风度,要亚军亲自来请他古云生喝酒。亚军来到古云生的猪肉台前,却没了古云生的影。问人,皆无人知晓他是啥时不见了踪影的…… 第三章 白雪说他将冠军杀个片甲不留那天,她正和爷爷坐在妙趣香酒楼旁边的石凳上。爷爷养了只很有灵性的八哥。那天爷爷将八哥挂在树枝上,他古云生唱一句,八哥学一句。八哥学得惟妙惟肖,极度传神。乐得爷爷几乎要将心掏给它,为它的笼子镶金镀银。真的,她说,自从你在门市唱棋那天起,我爷爷就带着八哥来听棋了。每听罢回家,我爷爷就当八哥是录音机,要逗八哥重复一遍,并把对局的着法记在本本上。 是么?古云生故意道。其实,她爷爷和八哥出现那天,他已经看到了,觉得这八哥老头很有趣。不论春秋、不论寒暑、不论风雨,都可以看到八哥老头的身影。 可不,我爷爷可是你的铁杆棋迷哩。白雪盯着他的脸说。他的脸是祥和的,并没显出万分高兴的样子。只淡淡的说,我那棋算什么? 你也别太谦虚。白雪道,那天谁都不知道你是怎样消失的,我却看得清清楚楚。你的身形一晃,马上白衣袂袂,就像一匹白马驰过晨光,奔向太阳……真潇洒极了,将我的灵魂都勾走了…… 这太夸张了吧?古云生望着她星子般的眼睛,你那时才几岁? 十二岁。 十二就懂?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就许你下棋神,不许人家早熟? 我倒是记得,你有一天是穿着红裙子来的,来没多久,就哭闹着要你爷爷带你走了。古云生笑说,白雪漂亮的脸蛋抹上了一层红晕,却道,那是人家肚子痛,没有办法才那样的……要说哭,那冠军才真哭了,说你一点面子都不给他。 面子?我一个杀猪佬有什么面子?人家坐在酒楼喝茶下棋,我在猪肉台前唱棋,你说谁给谁面子? 可人家是真哭了。白雪望着他认真道。他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惆怅。这个白雪不是他的第三任妻子白雪。这个白雪是棋城的白雪,他的第三任妻子是山西的白雪。这个白雪在十六岁那年,泪眼汪汪地找到他,求他到她家中走一趟。他没问缘由,他看到她身穿着红裙子,已感到一种无比的亲切,二话不说,便随她到了她家。到了才知道,她年过九十的八哥爷爷三天前咽了气又翻生,眼睁睁着望天,气若游丝,就是不愿断气。上了年纪的人说,八哥爷爷定是还有心愿未了。别人都想不到他还有什么心愿,她一下就想到了他古云生。果然,一眼看到他,八哥爷爷的目光立马从远天游了回来,在他身上闪亮闪亮。枯干的手动了动,白雪忙一边抓住抬起,一边朝他古云生示意,要他握握她爷爷的手。他一把握住那只干柴般的手,先是冰凉的感觉,断而一股暖气从枯干的掌心传出,沁入他的掌心之后,他看到八哥爷爷的嘴角挤出了一缕笑意,好不容易说了一句,你的棋像诗,便闭上了双眼…… 杀猪佬,你坏。八哥老气横秋地冲古去生道,我爷他喊了你几天的名,你现在才来。你坏,我不喜欢你,我要将你…… 八哥,不许乱说。白雪叱道。再说,杀了你。 杀了我也说,我就是不喜欢他,我就是不喜欢他。八哥边说,边想扑向古云生。古云生微微一笑,对八哥爷爷唱了一句:将五进一。 八哥一愣。头垂了下来。呜呜的哭了。其他人都莫名其妙。白雪送古云生出门。古云生看了他一眼,说,别怪八哥。它是老鸟精了。 它咋会哭的?白雪也不懂。 将五进一为九五之尊。出世入世的至圣。意谓你爷爷死而无憾。古云生道。白雪很是感激。我爷爷一直都说,听你唱棋还在其次,看你挥舞的手更过瘾,如看关公过五关斩六将。可他再也看不到了。古云生望望天,天上只有一朵云。云似一具干瘦的人形。 又是十年过去,白雪才跟他有了第二次对话,但在跟他有了这番对话之后,她就已经离开了棋城,到了大洋彼岸。 我会一辈子想你的。这是白雪临别时给他的一句话。 古云生笑了笑,目光飘入远空。 那年头,经济落后,物质匮乏,他除了在自己的象棋世界构筑自己精神的天地,腾的是马,飞的是炮之外,他从没多余的心思去想什么情啊爱的。白雪和她爷爷,不过是街上的其中一景罢了。因为来得最美的形象,仅仅是来自铁梅那一身红衣,以及江姐那一袭红裙。因此,当他的第一任妻子何丽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根本就没在意她的身材是否苗条,脸蛋是否亮丽,眼睛是否妩媚,连她阔大的嘴巴,他都忽视了,眼里只飘动着她脖子上那条红纱巾。 何丽不错,人家什么都不嫌你。母亲对他道。 是么?她不是冲着我是个杀猪佬来的么? 嗳啊,儿子,你咋说话就这么直?母亲怪道,虽说现在的三件宝是“司机、医生、猪肉佬”,你是其中的一宝,你也别将自己抬上天,把人家看得那么俗气嘛。 妈莫怪,莫怪。妈喜欢,我娶就是。 还用说?这日子有今天没明天的,谁知明天会咋样?苏绍仪显出从来没有过的坚定。 二十岁不到,苏绍仪就将他的年龄作大,办回结婚证明。那时一切都兴革命化。婚礼也不例外。家里杀只鸡,单位撒些糖果,何丽就堂堂正正地成了他老婆。婚前没有花前月下,婚后更没有花前月下。古云生情愿一个人走到江边,看看日落。看看月亮爬上树梢。或亮开胸膛,任江风吹吹。或者,走到公园。他爱看湖里的一对对鸳鸯戏水。也只有鸳鸯戏水。竹林。树丛。石凳。本是为恋人而设。却没有什么闲人。空空落落,更看不到一对恋人。倒是不时游动着一些工人纠察队。手里提着长木棍。邻居罗教授就是被这些木棍打断脚的。好在拳师的跌打药了得,一个星期便治好了罗教授。几个纠察队员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都停下,看了看他。目光是审视阶级敌人那种。他连头也没台,顾自将手里的馒头,捏成小颗粒,一颗一颗地扔给鸳鸯。当是他高大的身材,有一种工人阶级的精神,纠察队员审视了片刻,便离开了。曾卫东却没这个福气。曾卫东从云南回来,到公园走走,即被纠察队当作盲流,扭送到收容所。当他拿着户口薄去领人,收容所的人还半信半疑。因为曾卫东太黑太瘦了,头发又长,整一个盲流形象。来到面馆,古去生请他吃了三碗肉面。曾卫东揩揩嘴角,这肉面真太好了。我几乎半年没闻过肉香。古云生瞧了瞧他,有这么夸张?听说你们常偷老乡的鸡解馋的。曾卫东咧嘴笑笑,开始是,后来人家精了。一只鸡也有火药枪来守。我们知青场就有几个被打伤脚的。唉,还是你留城好。若你去了,早变成我这样的瘦鬼了。你妈见了你呀,准会哭死。古云生心里陡生一股惆怅。连续几天,古云生都请曾卫东到家里吃饭,让他狠狠地吃了几顿猪下水。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这些猪肉佬,无非平常可分点猪下水,可分点卖不掉的猪骨头。曾卫东青寡青寡的脸,却像看到了天堂,说云生你真幸福。苏绍仪笑道,这还不是多亏了我,要是我多生两个,他还不跟你一样要下乡。不变成瘦猴子才怪哩。 也不一定。古道清说,像我儿子喝水都饱的人,怕他穷山恶水的? 说大话。苏绍仪揭发道,三年困难时期那阵,你饿成啥样?骨头都可以打鼓哩。要不是我偷偷卖了只瑞士金表,换回半只狗,一只鸡,这里还有你说话的地方? 古道清红了脸,嘴上仍叨哝,那时是困难时期嘛,现在咋同? 咋不同?有两斤米吃,就以为上天堂了?苏绍仪道。你以为人家东东就不是娘生的?不是肉长的?吃,东东,多吃点。山长水远的回来,不容易,不容易。 曾卫东很是感动,眼里泪花打转。说,我还算好一点的,还能吃上米饭。听说去黄土高原的,一年到头,吃的都是玉米粥、米米馍馍。 苏绍仪望着他,泪光闪闪道,真难为你们这些孩子了。 送走曾卫东,古云生才发现自己如活在天堂。 别少看一些猪下水,一些猪骨头,对平常人家而言,那是很奢侈的了。尽管谁都想买些猪骨头煲煲汤什么的,但一月才半斤的肉票,谁舍得花在骨头上?就说买肉,许多人连半肥瘦的都不敢要,专要肥肉。肥肉可炸油,可帮补每月才供应三两油的尴尬。猪肉佬能与司机、医生并驾齐驱,挺有面子,全在于秤肉的时候,跟你好,便可称尾高一些;跟你不好,秤尾便低一些。这一高一低,若莫有五克、十克重的余地。虽只五克、十克,可在当时却是天大的人情了。 每回,何丽看到他父亲拿回猪下水或骨头,眼睛便光光的、亮亮的,挺有精神,很一般的脸盘,刹时好看了许多。夜里搂着他的时候,有力的双臂就像钢绳一样,紧紧地捆住他,当他是物质的源泉。好像一松,什么都没有了。即使做爱,她也是紧紧地搂着他,从不松手。那时没有性教育,他仅有的性知识,是来自猪场,看到公猪跟母猪那么回事,他才约莫知道是那么回事。对何丽紧紧搂着他做爱,他也毫无疑义,认为做爱就是这么样的了。 他唯一感到难受的,就是做爱的时候,何丽那张大嘴巴会像猪吃馊那样,叭哒叭哒地在他的脸上、胸膛叭出巨响。他猜他跟何丽生活了三年,也没跟何丽弄出生命的结晶,是精子在途中就被她的叭哒声吓坏了。 他曾提议,你能不能温柔一点? 何丽横眉倒竖。温柔?水才温柔。喝水饱才温柔。三大碗饭灌下肚,干活时,肚子还咕咕叫,巴不得肚子塞满骨头,好将自己撑硬起来。啥时喝水饱了,你再跟我说温柔吧。 古云生感到自己腿间的宝贝,像被硬物狠狠地一击,差点缩到肚子去。 市场开放,农产品丰富多彩,首先掉价的便是他们猪肉佬。往日的门庭若市,立马变成门庭冷落。往日显得十分辉煌的猪下水、猪骨头如同青菜罗卜,平常得不得了。猪肉台前,只有三三两两的顾客,他古云生棋也懒得唱了,三下两下二打发了他们之后,便藤椅上一坐,埋头看书。他的书看得极杂,天文地理、哲学美学、文学艺术、政治宗教,无不涉猎。此时,他下乡的同学,大多回了城,有的顶替父亲,入了工厂、进了单位;有的做起了贩成衣、贩药材的生意;有的考上了大学。可谓五花八门,各显神通。曾卫东贩成衣赚到第一笔钱,立马就请他到酒楼狠狠吃了一顿。但曾卫东说,即使山珍海味,也不及你家当年的猪下水。说真的,要不是念着它们的美味,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到回城。 高考成风,他却没什么动静。一天,何丽捧回一堆高考参巧书,对他道,比你差的同学都上了大学,你也去试试吧。 他瞧着何丽,你认为还有人能当我的老师? 何丽气得脸色发青,将参巧书摔到他脚下,你爱去考就考,不爱考就算,就当你一辈子的猪肉佬吧。 他将参巧书送给了收破烂的人。何丽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第四章 对何丽的离开,他古云生显得很平静,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苏绍仪玲珑的身子绕着他转了七、八圈,唉声不断,末了,泪眼汪汪望着他,真就由她去了? 咋不由?古道清雷公一样的声音道,人家一闻到你儿子身上的猪肉味就作呕,还能再睡到一块的?她咋就闻不到你儿子身上的棋味,听不到你儿子身上的棋声? 棋能当饭吃? 猪肉好吃,人家也不吃了哩。 那咋办? 离,跟她离婚。三年下不出一个蛋的人,还在我儿子面前逞什么能? 离了,跟何丽离了婚,古云生并没有觉得失去什么。尽管他调动满身的情感,似乎也没有一滴情感的雨为她嘀哒。这很残酷。你心底掠过一丝酸涩。她固然无法进入你的内心。三年来,看你跟父亲下棋,下得乐嗬嗬的,她的脸也是板板的,挤不出一缕快意。倒是快开饭的时候,看他还在跟父亲下棋,几乎是吼道,吃饭啦,还下下什么棋? 这无异晴天一声雷,将人家心里的阳光全轰跑了。 她进不了你的心,你的灵魂自然就在她身外的世界飘,与她全然无关。这确实是残酷,所谓同床异梦,你的春天跟她的花朵搭不上界。 苏绍仪可急了。急得像笼里的鹦鹉,目光盯着云生,这里咬咬,那里咬咬,恨不得从他的胸膛咬出一道门来,瞧瞧他的心思到底是怎样的。但任她怎么盯咬,咬手,手是棋声;咬脚,也是棋声。她猜头发是最薄弱的地方,应该能咬出些什么东西来。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高兴。在她看来,这毕竟是很智慧的视角。目光一开心,风吹雨打地咬向云生的头发。云生似乎感到什么,头发一飘,竟然像群马一样奔腾,得得的蹄声,吓得苏绍仪的目光落荒而逃。 不行,不行。苏绍仪捂住卟卟跳的心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她不由细瞧慢看了一番古云生,然后心下道,真长大了,我的儿子。儿大儿世界。他整个人都成棋了。盯哪,哪都是棋声。他不在乎我的吻了。第一回合败下阵来,苏绍仪很是沮丧。晚饭没吃两口就饱了。可看完两集电视连续剧之后,她的心思又活络起来。明的不成,就来暗的,就不信云生你是铜墙铁壁,不露半点真实的声息。十点来钟,她感到有点困,而云生仍在摆着棋局。看他精神勃勃的样子,不到零晨两点不会上床。先睡了再说。苏绍仪打了个呵欠,说困了、困了,古道清立马关了他爱看的足球,站起身说,老婆,困了就睡吧。两人依依入了房。 古云生埋头棋局,对母亲的异常举动,根本没在意。当然,母亲下午盯咬他的时候,他还是感觉到了。母亲那情浓意切而又在他身上上下求索的目光,显然是在探寻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他觉得有点好笑,母亲几十岁人了,还这么天真。但内心里,他还是感激母亲对他的关心。他笑母亲的天真,是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姑娘。瘦的,肥的,丰满的,中等的,高个的,鹅蛋脸,瓜子脸,圆脸的?这些都不过是外形。是表象。就像棋的将士象车马炮卒,并不因车的力量强大,就喜欢车。时常,小卒小兵,能够坚忍不拔,围将捕帅,那才叫人激动,叫人喜欢哩。 这个问题在他脑中闪了一下,棋子就像红叶翩翩,整一个深秋在他身上飘荡浓重的气息。灵光一现,他的排局就有了《远秋》的题目。如叫《深秋》,也不是不行,只是只得一个“深”意,而缺“远”的意趣。人总是这样,距离越远,想象的空间也就越大,可以期望的美丽,也就越多。如马停在枫林。如马从晨光闪过。如马跃入草原深处。如马立在红土峰头,在离天很近的地方,一双眼睛将你望入太阳。也就是说,只有马才能在排局中担当此角色。等于小说的人物,一旦确定,一旦赋予其性格灵魂,他自然而然就栩栩如生了。然真要动手创作,并不那么简单。小说可以通过生动形象的语言来表达,而排局,只能用棋子这种道具来表现,它本身什么也没有,全凭行棋走子来体现其有血有肉的生命。八哥爷爷说你的棋走得像诗,显然是你的棋风潇洒而飘逸,每一只棋子开始和结局,就像完成一首诗似的。你的马要完成《远秋》,就要在行棋中表现出一种深沉、稳重、成熟,还得走出一着着奇妙的招数,能令人再三玩味,叹服不已。不懂棋的人是无法欣赏的。因为象棋这门艺术,既具象又抽象,既娱乐又智慧,既雅又俗。你古云生的排局则像诗、像散文、像小说、像戏剧,每一局都有一个主题,有一种灵魂的生命在里面。蓝天是不懂的,尽管他是个诗人,也下棋,但他纯属爱好者的阶段,感受到的只是娱乐。隔行如隔山。人隔人,何偿又不是?人比棋更复杂,时常会做出你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 夜深,诗书巷入静。古云生不喜欢离开诗书巷的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诗书巷是棋城这座闹市中的一处静谧之地。夏夜蟋蟀吟唱,在他听来,就像一支支恋曲。 零晨三点,苏绍仪蹑手蹑脚来到儿子门前,侧着头,耳朵贴着门听。夜很静。古云生匀称的呼息,有节有奏地传入苏绍仪的耳里。发梦呀,发梦。她心在催。心想只要古云生一发梦,准会有梦语。云生小时候就是这样在梦里喊她“妈咪”的,甜得她一个星期没了吃糖的感觉。 梦呀,云生。你就梦点声出来给妈咪行不行? 无梦。苏绍仪脚站软了,古云生仍只是匀黍的呼息。唉,不管了,行动了再说。 二天吃完晚饭不久,苏绍仪即催云生穿衣服。 妈咪想我陪你散步? 肯定不是。你陪我散步,人家还以为你找了个老姐。苏绍仪笑道。 那有屁快放,神什么秘?古道清直言。苏绍仪刮了他一眼,用你管?古道清气昂昂的头,马上泄了气。 走出家门,苏绍仪才神秘兮兮地对云生道,我要带你去得胜楼喝夜茶。 不是吧,妈咪,现在才几点呀,就喝夜茶? 早去早着。你以为妈咪这么无聊,就带你去喝夜茶?妈咪是要你去见一个人。见了包你心思思。苏绍仪得意地说。古云生心里却想笑,妈咪肯定是急着抱孙子,又要拉郎配了。 在得胜楼,见到的女孩叫敏如,在五金门市部工作。身材、长相都可以。陪敏如来的妇人介绍道,敏如在家排行老大,自小就帮手做家务,带弟妹,是个勤快有孝心的好女孩。 品性不错。古云生心生好感。 席间,古云生说了个笑话,敏如大笑,一口黄牙却像秋天的一片黄叶砸入古云生的眼帘。再喝茶,已觉无味。 回家的路上,苏绍仪挽住云生的胳臂,欢心地问,宝贝,这下满意了吧? 古云生笑笑,都不错的,就一口黄牙,实在…… 哎呀,我的宝贝儿子,这算什么大问题?明天,叫她找牙医,将牙洗得雪白不就行了? 不行。 为啥? 已没了感觉。 苏绍仪无声,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叹道,谁才能给你感觉? 妈咪,放心好了,总会有的。 总会到什么时候?妈咪不放心。 一个星期后,也不知苏绍仪是怎么调动起罗教授的,罗教授带来一位叫芬的女讲师。女讲师留一头短发,显得端庄。罗教授说芬是专门研究唐诗宋词的,有很深的造诣,出了很多专著,很快就会升为副教授的。苏绍仪听着就乐,认为杀猪的儿子能攀上一个未来的副教授,是老天开尽大眼了,古家三生有幸了。 二天,苏绍仪乐滋滋地问云生,感觉如何? 古云生笑道,想听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啦。 没有灵魂。我花了一个晚上翻完她的专著,都是东拼西凑的。妈咪,你想你的孙子成为没有灵魂的空心人? 哎哟,鬼才想哩。算,吹。 苏绍仪是这样一个女人,认准的事,就非干到底不可。她想,蓝天是古云生的好朋友,肯定了解他,便一个电话给了蓝天,说了一大通,千言万语乃一句:为云生找女朋友。 蓝天毕竟是个诗人,见面的地点就选择在巴黎咖啡厅。巴黎,全世界最文艺最浪漫的地方。虽是借名开的咖啡厅,但听其名,就会感受到其浪漫色彩。女孩是歌舞团的舞蹈演员,芳名诗雅。听到名字,古云生不禁望了她一眼。这一眼虽不能说怦然心动,却给了他很多联想。作为舞蹈演员,身材本该是高挑的,月牙儿似的,诗雅虽也身高,却全身丰腴。可那鹅蛋脸型,水水的眼睛,很有印度女孩的意味。不知是诗雅本就美,还是印度女孩般的东方神秘色彩吸引了他古云生,整晚,古云生话很多,显得很开心。 和诗雅见过两三回之后,古云生的脚底就像生了风,飘然腾然起来。苏绍仪就说,宝贝,你望妈咪的眼神都像沾了蜜似的,这回真恋真爱了吧? 古云生反问,你说呢,妈咪。 我说肯定是。苏绍仪道,这回可要抓紧啊。 用你说么?古云生心道。吃完晚饭,排局也不搞了,早早将自己关在房里,对诗雅展开了上天下地的情书攻势。几乎每天一封。从印度的恒河写到菩提树,又从菩提树写到泰戈尔的吸水女孩,暗示的都是诗雅如印度女孩一样富于东方色彩的神秘美感,令人神思夜念,可爱度达百分百的。 哪知,当他发出第三十封情书之后,蓝天打来电话告诉他,诗雅要跟他吹,因为他爱的是印度女孩,而不是她。 古云生急啊,冲蓝天道,你就没告诉她那是比喻,像她的舞蹈,使用的是肢体语言么? 说了。蓝天道,你那些情书都给我看了,真太精采了,简直就是一流的散文。可她说根本就不知道恒河在什么地方,她也从来没吸过水。行了,云生,萧伯纳跟邓肯的故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知道。邓肯说,生出来的儿女是萧伯纳的大脑,她的身材。萧伯纳说,是邓肯的大脑,他的身材。邓肯说的也不是不可能呀? 不可能了,她说连见都不想见你了。抱歉。今晚我请喝酒,当陪罪。蓝天道。 行,就喝吧。古云生感到有点哭笑不得,就像一束红玫瑰送给了一具木头假人。 经诗雅一役,谁给他介绍女朋友,他都婉言拒之了。 几年后,柳青青闯入他古云生的眼帘,是在蓝天的家里。蓝天从新疆回来,顶他父亲的班,分到《棋城晚报》当编辑。古云生记得,读高中的时候,蓝天就爱写些酸掉牙的情诗给女同学。女同学将情诗交到老师手上。老师如获至宝,正好以此作为证据,将他蓝天作为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典型,在班上公开批评教育。刘小红是部队子女,革命性最强。她第一个站出来,批判林彪一样,狠狠地对他开了一轮火。其他女同学当然也跟着刘小红,接过刘小红的革命话语,上台轮番对他蓝天进行教育。唯独安妮坐在座位上,红着脸,就是不上台发言。 因此,在蓝天的家里,古云生还见到安妮,就一点都不奇怪了。多年不见,安妮仍是那么青春,那么漂亮,一棵青葱似的,靠在蓝天的臂弯里。 那时,蓝天无处诉说。一天将一叠诗拿给他古云生,你看看,我里面哪句不是人话? 古云生翻了翻,说里面有几句挺不错的,跟李商隐的诗都有得比。蓝天感动得几乎掉泪流涕。尽管他写的是新诗,古云生说的是格律诗人。 下乡几年,蓝天便一直坚持写诗,终于被京城一个女编辑看中,为他发了一组诗,并被邀请参加“新星诗会”,立马一夜成名。人家回城要凭这凭那关系,他却凭全国青年诗人的名头,被允许顶父亲的班,调入《棋城晚报》,在副刊部当上了编辑。也许是因了李商隐,蓝天一直惦记着他古云生,到《棋城晚报》上班的第二天,便找到古云生,非要古云生赐稿不可。 你咋知道我写东西了?古云生愕然。蓝天哈哈笑道,老师是咋样被你吓跑的?你又是咋样带我们去看苏东坡的足迹的?何况,我们下乡临别那天,你嘴里吟什么来着?诗啊。虽然只四句,却令我感动得快掉泪。我起初也怀疑那不是你写的,但查遍唐诗宋词都找不到你那四句诗,再回想你将我和李商隐作比,没点根基的人,能懂么? 盛情难却,古云生只好将十八岁之后写的格律诗交给了蓝天。蓝天不但为他在《棋城晚报》开了专栏,还推荐给国内的其他大报大刊,他古云生的大名,便连同诗中的平仄,古典而不失现代意识地进入了千家万户。蓝天办诗社,自然要他挂个副社长之类的名衔。他坚拒不受,说有活动,他来凑凑热闹就行了,硬要他挂的话,他就跟他蓝天拜拜。蓝天拿他没办法,只好由他。棋城成立诗词学会,人家请他当副会长,他不干;请他当顾问,他也不当。说好说歹,最后原省长出面,他才挂了个常务理事。棋城象棋协会要他加盟,要封他个副主席,他笑问人家,你们什么时候见我比过赛?拿过名次?如果是杀猪协会,我倒乐意参加,那才名副其实嘛,是不是?弄得人家哭笑不得。 柳青青是蓝天发现的女诗人,来自北方,在棋城大学读书,才十八九岁,写的是新诗,却对唐诗宋词情有独钟。那晚蓝天向古云生介绍她的时候,就特别强调她爱格律诗。古云生的心咔噔一下,就像沿着一首诗的花瓣,一颗露珠似的,坠入她的心。虽然是礼节性地握了握她的手,而心里已经陡生异样的感觉。跟多年不见的安妮握手,那也不过是一种同学之情的深深感觉,再没别的情感。而面对青青,他觉得,她那玲珑的小手,暖绵绵的,像一团生命的火焰,是那样的蓬勃、那样的生机。不那么高的身子,既丰满,又富有青春气息。最令他动心的是她那张樱桃小嘴和小巧的鼻子。当然,她那北方人说的粤语,亦颇具风味,虽则多少带点鼻音,却深得江南温声软语的韵味,声声如丝如雨,熨人心坎。 当蓝天以东主的角色,跟大家酒过三巡之后,柳青青马上朝他古云生发动进攻,说要跟他对唐诗宋词,每句均要带酒字的,谁输谁喝。古云生怔了一下,望了一眼她桃红的脸蛋,眼里便飘着一朵一朵的红霞。不敢比么?青青盯着他,逼问。他避开她热辣辣的目光,说自己对不出,情愿喝酒。安妮扯扯蓝天的衣袖,目光羡慕地投向古云生。 行,那要喝三杯。青青得胜不饶人。他二话没说,连喝了三杯。蓝天拍桌称快,哈哈地瞧着他笑。爬上树梢的月亮,也似乎对他眨眼。 那晚,他平生第一次喝醉。二天睁开眼,看到的竟然是青青泪珠滴哒的脸蛋,冲他哽咽着说,她是有目无珠,班门弄斧,全不知他五岁便对唐诗宋词倒背如流,是棋城格律诗的教父…… 他忍不住笑道,还有什么?大仙?大圣?大侠? 青青一头扑入他怀里,你笑什么?人家说的都是真的…… 第五章 古云生自从那晚在蓝天家喝醉之后,蓝天的诗社每有活动都叫上他。但每次,他都去得很迟,几乎是他们要散了,他才到。蓝天也没怪他。因为他对他们的新诗好像没什么兴趣,人家争论得热火潮天,他却如隔山观火,跟他无关似的。人家正为一首好诗叫好的时候,他嘴里却吟着“车六进五还是进六”,顾自推敲他创作的象棋排局。在他眼里,象棋的三十二只棋子,形同音乐的音符,美术的颜料,任他通过象棋排局去创作人生的交响、天地的长画。蓝天虽跟他是同学,也没少跟他下棋,但对他创作的象棋排局,却似懂非懂。只觉得他的象棋排局,既不是象棋里的残局,也不是从象棋对局中抽出的某个片断,它是独立的,既可以提高实战的水平,又跟实战毫无关系。它自有自己的规则和自己的棋语,以及独特的思想和意志。不过,他蓝天始终乐意帮他,将他的排局拿到《棋城晚报》的娱乐版上发表。 我那些雕虫小技,也值得现世?古云生对蓝天道,蓝天一时无言以对。因为他真的不懂,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尽管娱乐版的编辑如获至宝,每回登他古云生的象棋排局,都是先登图形,说明红先行,然后让读者去竞猜着法,猜对者奖一支笔或奖一本笔记本。正确着法等一个星期后再行登出。出乎意料的是,竞猜者居然甚众。经调查,娱乐版的读者名列《棋城晚报》各版的前茅,而娱乐版的读者当中,象棋排局读者又占大半。于是,蓝天只好道,管它是什么大技小技吧,能让读者乐乐就行。 古云生似笑非笑,说是的,是的,乐乐就行。 每当古云生到了,青青就像鹿儿一样活跃,又是诵诗,又是吟唱,几乎把自己的新作全都贩光。古云生脸色祥和,既不会跟着别人叫好,也不会显出不屑的神情。好像即使普希金在场诵诗,他的神态也不过如此。他这神态,被后来的白雪称之为“酷”。这多少令他感到好笑,这本是人之常情,无非是一种独立生命的自由意志,一棵小草都可以做到的,居然在人间那么缺乏。 其实,他并不像蓝天所想那样,对他们如隔山观火。每个人对接收外部的信息,各有不同。有的人身心投入,也只能接收到信息的皮毛;有的人只需拿出十分一的思维空间,甚至更少,即可以将信息接收,而且即时分析、消化,该储存的储存,不该储存的任其消失。这也许是天生的品性,但他更相信后天的锻炼。他能够一边卖猪肉,一边唱棋与人对局,并非一朝一夕所致。他上小学的时候,已经开始训练自己,一边跟同学说笑谈唱,心里一边在思考着棋局的着法、变化。从家里到学校的十来分钟路程,他已将一局棋了然于胸,或将几首诗背得烂熟。苏绍仪左边给他一个吻,他感到心中的炮翩翩如蝶;苏绍仪右边给他一个吻,他如闻天边的群马得得而至。有时为延长这种感觉,他故意将脸扭开,让苏绍仪吻三四下,才吻到自己的脸。 他来参加蓝天的诗社活动,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对青青的好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社诗的人年轻、思想活跃、各有见解,称得上是棋城的文化精英,可以碰撞出思想的火花。他姗姗迟来,不是要显示自己高人一等,冲人拿架拿势,而是他瞧准了,他到的时候,正是他们的思想火花迸发得最热烈的时候,好比戏剧的高潮,七绝诗的结句。前面的起、承和转,被他省略了而已。于是,他嘴上吟棋,耳朵却接收着他们诗中的信息,好诗、妙句、灵思,尽收心底。他觉得他不吭声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让他们自由发挥,充分表现。他生怕一吭声,说不定就像了裁判,哨声之下,别人会以为自己犯了规。诗社,一种沙龙式的活动,应该是各自的江河,尽情地流淌。 活动结束,不用蓝天说,青青已挨到他身边。到了街上,青青更是小鸟依人一样依偎着他。1985年的春夜,他还是年轻的。夜空里的星星,被几场春雨洗过之后,越发显得明亮。这一阵子,苏绍仪好像嗅到了他身上青青的气息,不但将他的裤子熨得笔直,衬衫洗得洁亮,而且将他的皮鞋擦得一尘不染。每每感到他要出门,必定提醒他要刮胡子,要将头发弄整齐,全身上下都要充满精神。他不由想到安妮。安妮自从去年和蓝天结婚之后,对蓝天真是爱得细腻。蓝天的一条头发乱了,她也会伸出纤指,轻轻抚好。蓝天有一声咳嗽,她也紧张得忙捶蓝天的背,为他顺气。人家结婚,度的是蜜月。即甜甜蜜蜜的一个月。看他俩呀,一年多了,仍糖粘豆似的,一时半刻都离不开。当着别人的脸,也不时亲亲,好像世界就是为他们而欢乐的。 蓝天和安妮结婚那天,好多同学都来了。刘小红仍记着当年的事,碰杯祝福他俩的时候就说,我说怪嘛,安妮怎么会爱上你蓝天?现在才明白,为何那次公开批评你的小资思想,唯独安妮没上台批你。老实坦白,是不是你送给安妮的情诗最多? 蓝天笑而不答。安妮却甜蜜地道,当然啦,要不,我比你批他批得更厉害。 可你知道吗,我批那样狠,他还死性不改。在新疆还寄过两首情诗给我。刘小红毫无顾忌地道。安妮非但没生气,反而乐道,如果他改了,没情没义了,鬼才嫁给他哩。不过,好在你没上当,要不,你也找不到现在的军官丈夫。 那都是昨日黄花啦。刘小红道,我那位现在不过是工商局里的一个小科员。哪比得上你,日里夜里都躺在诗里。 安妮笑了,笑得很灿烂。 曾卫东,吴强立也来了。吴强立读书时就爱出风头,样样争先,也就争了个副班长干干。下乡当知青,他也是第一个报名到内蒙。早几年返城,凭着父亲的关系,进了税局,眨眼混了个副科长。虽是个副的,他也很志高满得,跟古云生握手的时候,就有一种很官员居高临下的礼节性。 还在干杀猪这行?吴强立明知故问。 是的。古云生淡然道。 当时我们可真羡慕你啊。吴强立故意加重感情色采。可在古云生听来,却多少带着一种虚假。倒是曾卫东实在,腰包虽然胀了,说起话来仍是同学间的率真,并没给人财大气粗的感觉。他对古云生说,他也快结婚了。未婚妻是跟他一块跑成衣的生意伙伴。跑了几年跑出的感情来的。 好人一生幸福。古云生心里祝愿。 ……街上车来车往。 古云生挽着青青,走在春夜的街上。此时,他觉得母亲的担心有点多余。像只小鸟的青青依偎着他,已经令他感到自己像一棵参天大树,每根神经都注入了兴奋剂一样,随时为她遮风挡雨。青青不时昂起头望望他,望得他心跳。心里好像怀了一只兔子,好像怀了一个春,好像木棉枝头的花蕾,会爆出热热烈烈的花红。怎么说呢,这种感觉,他从来都没有感受到过。即使是赢了冠军,那也只不过稍稍的欣悦而已。何丽的红纱巾,无非给他一种喜欢,根本谈不上激动。眼下,他觉得自己是接近激动了。青青的丁点呼息,都像夜来香一样浓郁,都像白玉兰一样芳醇,都像桂花一样香烈,笼罩在他俩行走的夜空之下。绝对不是兰花那种清幽,你不在意的话,难以闻到。青青的呼息完全是主动的,积极进攻型的,就像象棋中的炮二平五的开局,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不容他只是上马防守,飞象护宫,进士卫将,非要他尽快出车,立马拱卒,以攻对攻,进行激烈的搏杀不可。他心跳了,紧接着血液熊熊地热了,身上所有的接收器,都像花朵为春天而开一样,齐齐朝向青青新鲜的呼息。鼻子,闻香;耳朵,听声;眼睛,辩色;大脑,分类;心灵,融合……这等全面出击,他还生怕自己走了错着,被对方打得一败涂地。 当他发现,这是初恋的感觉,他的心更是跳得厉害。二十七岁了,曾经成过家的人了,怎么还会产生这种现象?如果属于生理范畴,十八九岁就应该拥有。这个时候的恋,就是再恋,而非初恋。可任他怎么想,他前面的日子,确确实实没有这种感觉。就是说,他在二十七岁之前,还没有恋过。何丽给他的,仅仅是喜欢,与恋无缘。仿佛黑夜中点亮一盏明灯,他的心灵为之一亮,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恋爱跟生理无关,完全是心灵为谁燃烧的问题。 他不去想青青的诗,也不去想青青是大学生的身份,凡与生命本质无关的东西,他都不去想。他只想到青青是北方的一片叶子,他是南方的一片叶子,在这醉人的春夜,他们都需要以叶子的翠绿,去尽情感受春天的气息,去迸发心底浓烈的爱意,去倾听爱情美妙的歌声…… 快到学校大门的时候,他感到青青的脚步犹疑了一下,他马上接收到了青青美丽的信息,不由停下脚步,将青青搂到身前,俯下头,热血沸腾地吻住青青那张迷人的芳唇。他感到,青青是踮起了脚尖的。她急促的呼息,如波涛般叩击着他的心坎。她柔软的芳唇,有如波浪起伏,令他飘飘欲仙,飞入一个如梦似幻的幸福境地。这一瞬胜似万年的美丽,他们都希望直到永远。 握手相别,他看到青青眼里充满了幸福的泪光…… 第六章 那年,青青还是大三的学生。蓝天告诉古云生,在中文系里头,她是个姣姣者,担任文学社社长来着。言下之意,别看她单纯,好像是个写诗的黄毛丫头,实则充满领导才能,很成熟的。古云生并不感到惊奇。诗人早慧,总是大气盎然,爱激扬文字,指点江山。诗只不过是诗人的情感和思想的渲泄,是他们内宇宙的真实反映。他虽然没赞过青青的诗,(青青也似乎知道他的嘴如铜墙铁壁,轻易打不开,也从没向他征求对自己诗歌的看法。)心底里却对青青诗中的灵气,以及一种对生命的张扬大加赞赏。 直到那天,青青要邀请他到学校,跟他们文学社的人进行讲座,他才直言道,如果叫我谈诗,那就免了。青青调皮地笑了笑,说,你怕一开口就格律、平仄,让人觉得你是个老古董吧?他望着她,淡然道,即使我要说,也不会说格律诗,尽可跟你们谈新诗。但我一直认为,好的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且,真正的好诗,总有无限的指向,今天品着是一味,明天再品,又是另一种意境。 那你不谈诗,谈啥?青青故意逗他。他一本正经道,好办,我就谈当代女性如何争取自己的权益…… 不行,不行,你想挑拨我们发动革命呀?青青打断他的话道。他笑了笑,那我就无话可说了。青青朝他的胸膛轻轻擂了一拳,你呀,放心吧,我们早想好了,只要你谈哲学。 哲学?这形而上的东西,能随便谈的?他笑道,你们现在时兴的是弗洛伊德,是萨特,是托夫勒,是奈斯比特,我们当年学的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你们也想听? 算了吧,别当自己是老夫子。到时给你两个小时,给蓝天一个小时,别让我们大跌眼镜就得了。青青不容他逃避,一言九鼎地定了。 他当时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他一概不记得。只记得他送了条红裙子给青青,青青昂起红唇,他都忘记了吻;只记得蓝天给他电话,问他准备好了没有,他脱口便道准备好了的。既准备好了,当然就要去了。他相信,这都是由于春夜那个初吻之故,要不,用坦克来拉他,他也不会去。他私下称那个吻是糖衣炮弹,炸得他六神无主。明明看着的是棋谱,眼里出现的却是青青亮丽的脸蛋;明明看着的是阳台上的玫瑰,玫瑰竟变成了青青的芳唇。人同人怎么就不同?何丽也给过他吻呀,怎么就没留下半点印象?是她吻他的时候,他感到她那张大嘴像血盆大口?食肉动物一样只对他的肉体感兴趣?他不想去想,他想将两者比较起来也是没意思的。 出门那天,苏绍仪非要他穿上西装,打上领带不可。说他去的是高等学府,不是他的猪肉台。不能让人家一看就是个猪肉佬,太丢人家青青姑娘的脸了。执行吧,反正母亲和父亲快要搬到单位新分的房子去住了,母亲要施行政策,也得跑几条街,才能跑到他身边来。洋装穿在身上,他觉得他的心依然是猪肉心,猪肉刀所挥舞出来的乾坤,依然令他激动。母亲左看看,右看看,直看到挑剔不出什么东西,才满意地笑了。妈咪,你这是当我去相亲么?他道。母亲的樱桃小嘴一下展开鲜红的花瓣,是呀,是呀,妈咪就是这个意思。隔天,你一定要带青青回来,让我好好看看。古云生直后悔自己多嘴,硬生生又要多执行一个母亲的命令。 柳青青可真行,当他刚在校门下车,她便和几个手捧鲜花的女同学走了过来,迎接贵宾一样,将他接到学校的礼堂,带他走上主席台。蓝天已经到了,坐在他旁边的是副校长和中文系主任。古云生知道副校长是研究马列主义文艺理论的专家、博士生导师;主任的诗在五六十年代很出名,但到了八十年代已经不值一看。台下人头幢幢,不下千人,显然连别的系的人都来了。他们的目光都充满着崇拜与新奇,好像在等待着他和蓝天这一新诗代表和旧诗代表(人们都将格律诗称为旧诗)如何对垒。 青青当主持,按游戏规则,她先介绍副校长和主任,然后是中国著名青年诗人蓝天。蓝天站起身亮相,台下掌声雷鸣,经久不绝。对他古云生,青青是这样介绍的:古云生,中国象棋大师、著名诗词学家。 他站起来亮相,台下给予礼节性的掌声。 副校长、主任皆作了领导讲话,无非欢迎之类的客套。蓝天先上。他是个演讲天才,不管是讲诗作,还是讲当代诗歌思潮,他都讲得眉飞色舞、口若悬河、极度煽情,不时被热烈的掌声打断。限时一个钟,他超了一个钟,要不是青青及时暗示,他会三天三夜地继续下去。 古云生觉得,他的男中音一出口,台下的掌声,大多来自女同学。当他的哲学从象棋生发开来讲的时候,台下鸦雀无声。何谓棋?他道,许多人会认为棋就是一种游戏的道具,是几千年前出现的。其实并非如此,棋从人类拿起石头掷向猎物那天,石头就已经成了人类最原始的棋。并为棋下了最基本的定义,就是目标的追求和理想的追求…… 这话题一开,他便如鸟一样在百多万年的时空里面飞翔,从棋的源起,到棋分为象棋、围棋、井棋、五子棋、十子棋、旋转棋、打虎棋、擒敌棋等等,说到象棋并非因为当中有象而认为是动物的象,所以才叫象棋,而是在于象棋丰富的象征性,才称为象棋的。有了象征这个定义,他的话题便一转,说人们常说世事如棋,实则是棋如人生。棋盘既是天又是地,既是江河大海、山川平原,又是星辰宇宙;棋子既是万物,又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会形态;棋规是道是法,是社会的秩序、人生的哲理。他从象棋的连环马、担杆炮谈到团结的力量;他从兵卒的捕将获帅,谈到低微的生命如何升华到人生最高的境界;他从每只棋子都只有一次生命的规则,谈到了生命的平等;他从每一只棋子都拥有自己的空间,谈到了生命的独立意识和自由的可贵;他从棋子的似散非散、意气相连所形成的整体,谈到了人类生命相融相洽的美丽;他从棋盘任棋子怎么走都走不尽的辽阔,谈到了宇宙的无限、生命的无限;他从行每步棋之前都需要测算未来可能要走的几十步棋,谈到了人类的预测学和未来学…… 他谈啊谈,话语的节奏如狂风,如暴雨,人家可能要教授一生的内容,他两个钟头已经讲完。 台下寂静,一片寂静。青青也是过了好一会,才如梦初醒,拿起话筒准备说“以热烈的掌声多谢古诗人精彩的讲话”,台下像齐齐通了气似的,一阵暴雨般的掌声铺天盖地地噼噼叭叭起来…… 他再三起身谢意,掌声方停。原以为,任务已完成,谁知青青却道,下面有请我们的象棋大师古云生为我们表演闭目棋好不好? 好! 古云生这才发现,主席台后面墙壁的上方虽然挂着“热烈欢迎著名诗人到我校进行文学讲座”的横额,但横额下面却有一块大红布遮着什么东西。等几个女同学揭开,十张大棋盘赫然入目。蓝天得意地朝他挤挤眼,瞧吧,这可是青青为你准备好的杰作。 古云生瞪了一眼蓝天,像说,你这家伙,什么都将我卖了。要不,青青咋知道我会下闭目棋? 事已至此,他岂能不上? 按下闭目棋的规矩,他坐在主席台上,面对观众,背对大棋盘。身后是他们校内的十大高手。对手先行棋,每行一步棋,裁判便高声报上,他即对着话筒,唱出自己应对的棋。挂棋的人立马在一号大棋盘挂出所行的棋,让观众一目了然。他应对的棋出了之后,下一个对手跟着下,他跟着对,如此轮流往返。人们粗算了一下,十盘棋就是三百二十只棋子,每盘棋少者要走几十步棋,多者超百,就是说,这么对局下来,他古云生至少要记住一万步棋以上。棋是动的,且每步棋的应对都要分析、测算。如果按他古云生所说,行每步棋前都要预测未来几十步棋的话,在他脑中运行的行棋步数,就达到几十万了。 当有人将这个数字告之青青,青青兴高采烈的神情,一下变得忧心忡忡起来。马上叫人去买回花旗参,亲自为古云生泡上。古云生两眼空朦,似在望天,又像在望着台下的人,对她泡上的花旗参茶,望都没望一下。她悄声提醒他,他也连“嗯”一声都没有,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似的。青青的脸上掠过一丝委屈。瞬间的功夫,她又恢复组织者、活动家的本色,小鸟一样在台前幕后飞来飞去。一时向副校长、主任说着什么,一会又坐在蓝天身边,不时发出咯咯咯的欢快的笑。 好在对手都是不入流的棋手,他们在女同学面前显示显示还可以,在他古云生面前则无棋可言。不到半个小时,他已经拿下了八个对手。再过五分钟,他的心思已从远天回来,鼻子抽了抽,像闻到了青青为他们准备好的美酒。将棋唱出,他便对来到身边的青青笑了笑。青青忙问,结束了?他点了点头。 果然,最后两个棋手已经站起身,推枰认输了。 台下掌声大起。所有的目光都惊奇不已。 青青则像喝了许多酒,兴奋得满脸酡红,有种从未有过的美丽。 傍晚,他俩漫步长堤。青青一眼玫瑰花似的簇拥着他,说你像座山,太高了。古云生笑道,高得像珠穆琅玛峰? 是呀。 古云生你望了青青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但你心里却道,我可不想当珠穆琅玛峰。那高是高,却冰天雪地,满世界白茫茫一片。峰头飞鸟不度,花儿不开。孤寂好像就是它的代名词。是山就好,一般的山就成。万物欣欣,水流淙淙,就像一局永远也走不尽的棋。年年看,年年新,绝不雷同。青青你把他看成一座高峰,也许是你感到自己渺小的缘故。你看到的,也就只能是他的一面。你就没有真正进入他古云生的世界。他的世界里面,有月色,但这月色是从他生命里砸出来的。或许是砸给你一个春,将你砸入花蕊,让你心间的鸟声,唱落远山的一地红叶,顺着你纯朴的心思,铺向苍远。瞬间,你的眼睛跳上天宇,撕裂时光的重幕,触摸永恒。或许,他的月亮盛开油菜花,它不是为了耀眼而开,不是为谁香而开,它静悄悄,为你明媚而氤氲,就像草原的黎明。他的油菜花,一片开在你的春天,一片开在你的秋天,看你的指尖粘满花瓣。他的油菜花盛开,只需你赤着脚来,不用带来一阵风,你的气息,足够。你盛满金光的脸庞,是另一轮月亮,交辉相映,就像天空提着的两颗萤火,一颗是你,一颗是他,多么的亲切。或许,他就是一缕夜风,轻轻吹入你的梦,抚去你梦中的忧,扫走你梦中的愁,令你的梦花香鸟语,常吻天边的旭日。深入去,你才知道他真实的世界。如果你老是像山那样仰望着他,你慢慢就会有种压力,你就会错过许多的妙不可言的美丽。你单一的思维,也很容易让你产生偏见。比如见到一朵花,你以为就是你的全部,所有的幸福似乎都在它身上。可没多久,你又会发现,躺在苹果树上是多么的幸福。一生,你就会这样跳来跳去,永远也找不到真正的世界。正如华兹华斯在他著名的诗中称赞斯宾诺莎那样:它的居所是瑰丽的晚霞,是和风,是大海,它翱翔于蓝天,又深藏于心灵;它是运动,也是精神,它驱动一切思维和思维的对象,在万物中运行。 青青,你或许没看懂他望你的一眼,但他的目光分明在告诉你,快从高峰下来,坐在我的世界里,一块喝茶,一块看看天边的一片云,那样更好。 第七章 青青到他家那天,苏绍仪比他还要开心,握住青青的手就像握住了宝玉,许久才舍得松手。两人如同久别的母女,坐在客厅里吱吱喳喳谈过不停。什么服饰啦、发式啦、浓妆淡抹啦、烹饪啦,都是些家常事,女人的事。尤其是谈到烹饪的时候,苏绍仪问得特别的细,几乎从青青小时候爱吃什么问到现在爱吃什么,家乡最有特色的菜又是怎样的,等等。末了,她拉起青青的手拍拍,说她做的菜呀,包青青吃了会返寻味。你云生哥吃了一回,总还想吃二回、三回的…… 云生哥?古云生在一边听着就乐,好像他跟青青青梅竹马来着。不得不佩服母亲的会套近乎,树叶都能说成鸟。心里既高兴,又觉得母亲不太公平。何丽入门三年,也没享受过母亲如此亲热的待遇。就说吃的问题吧,母亲就从来没征求过何丽,更别说关心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了。因为青青是大学生,青春活泼、文化盎然?还是因为青青是北方的女孩,给人异样的新鲜、异样的出类拔萃?还是青青跟母亲一样的樱桃小嘴,彼此吐着的是共同语言?他没去细想。 整天,他就像看到两只金丝雀在吱吱喳喳,满屋飞来飞去。午餐,吃到了北方风味;晚餐,尝到了南方特色。所有的菜色,在两双玲珑的小手烹制之下,是那样的精致、美味。他父亲面对满桌的色香,马上兴之所致,棋瘾上来,非一边喝着陈年老酒,非一边跟他口谈对弈不可。棋一唱出,两人就此起彼落,有如粤曲对唱。苏绍仪便反对,说人家青青听不懂,你们瞎唱啥?青青倒有兴致,说听着挺有韵味的,千万别停。苏绍仪才嘟嘟哝哝道,就怕他们的瞎唱,坏了你的胃口哩。 月儿初上树梢,古云生送青青回学校。像是约定俗成,快到校门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初吻的地方停下了。借一缕月色,借一缕晚风,他们吻得热烈而又无声,吻得甜蜜而又几乎沉醉。要不是一辆公交车经过,灯光白晃晃地射来,他们根本不舍得分开。相视一笑,青青道,你想知道那天讲座的效果么?他望着她,装出逼切的样子,想啊,怎么样? 大都听得似懂非懂。青青咯咯笑道。古云生满脸悲戚,喃喃自语,怎么会不懂?那都是我们老祖宗的东西啊。 太遥远了呗。 法国的萨特不更遥远? 人家那是距离,你的是时间。距离可让飞机、火车拉近,时间却需要心灵去弥合,岂能一朝一夕就达到的?青青实话实说。古云生动情地扳住她的肩膀,还是你理解我。行,下回我就说点时兴的,就说象棋与足球。 哟,还是象棋呀?青青差点没跳起来。他却一本正经道,还有足球啊。一古一今嘛…… 免了。你跟我说就行了,看你的一古一今如何融合在一块。 那更好、更好,有一个人能听懂,我就万分开心了。他道。青青情深意切地望了他一眼,便鱼儿一样游开,欢欢快快地走了。 接待了青青不久,他父母便搬到了秀丽街的新屋去住,留下他独守诗书巷。诗书巷是条古巷。据说唐朝的时候,已经客栈店铺林立,极为繁盛。因在晋朝年间,出了个诗书皆上乘的才子,故称诗书巷。后凡到棋城的文人墨客,必来诗书巷谈诗论酒,留下诗词墨宝。整条诗书巷,除了春天木棉花开,开得如氤如氲之外,巷里弥漫的便是一股浓郁的诗书墨气。但明末清兵入城,被烧过一次。后来英军入城,也被烧过一次。历尽劫难,它依然春风吹又生,建筑基本保持仿唐的风格。他住那幢楼,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一个富商重建的。坚硬的青砖,千年的古木,历经几十年,越见古色,越见古香。虽只有三层高,却显古典堂皇。父母搬走之后,他要请人粉涮屋里墙壁,青青只说一句,粉涮了,就没原味了。立马打消了他的念头。确实,原来奶白色的墙,已呈奶黄,闪着一层晶莹的油光,透着诱人的古色。 青青说,夜里若点上红烛,墙上准有李白的对影成三人。这令他很感动。二十世纪的新诗人,居然还会热爱唐朝的诗意。他感到她是真爱,并非口头上吟吟,用来装头卖面。 父母搬走之后,他原以为母亲的政策便离他而去,不用遵照执行。谁承想,单位在个体户的冲锋陷阵之下,已经难以为继,只好举手投降。任由他们一人一张猪肉台到市场去自捞自吃,每月交点象征性的管理费给单位就行了。单位的宰猪场,亦可供他们屯猪、宰猪。这么一来,他和父亲便成了父子兵。父亲担忧他放不下面子,执意要在市场操刀卖肉。 免了吧,爸。他说,你多少年没站过门市、没卖过肉了?到时人家要一斤肉,你切成两斤,老半天都切不准一斤肉来,岂不笑掉人家的大牙? 你以为你老爸真这么差?古道清红了脖子,一股豪情似乎要在儿子面前壮志起来。苏绍仪伸手在他额头摸摸,说,你又没发烧,跟儿子斗什么气?我儿子的刀声一响,不说黄金万两,也是顾客如云的,你能比得了?管帮他宰猪、喂猪吧。 苏绍仪的话就是命令,就是雷打不动的政策。 在市场找好位置,摆好跟了他古云生多年的猪肉台,他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自由和充实。蓝天闻知他开猪肉档,也不知从哪个派出所帮他找来一辆旧三轮摩托车,并将连驾照在内的一叠证件交给他。他开始还犹豫,说自己从没开过摩托。蓝天笑说,这有何难,我在巷里教你开两圈,你准就会开。 有了摩托还真方便。诗书巷到单位宰猪场的五里之遥,他一支烟功夫就到了。宰猪场到市场有一里路,他一次便可搭五头猪,来回两次,他即有了充足的货源。头几天,他只卖出五头猪。在同行里面,已经很不错。但他念着昔日的辉煌,心有不甘。虽说电视普及,文艺晚会众多,象棋比赛不少,当日的戏迷、棋迷,不必通过他来达到精神娱乐。他却坚信,除了往日的绝招,他还有别的招数,可以招来更多的顾客。其实,每天能卖出一头猪,便胜过他父子当日领的工资。每天能卖五头,连同行都眼红了的。苏绍仪也说,能卖五头就足够了,干那么累干啥?他父亲笑嗬嗬道,老婆大人,这你就不懂了,卖五头猪,他的刀刚操上瘾哩。就像你看戏,叫你只看一半,你行不行? 真是知子莫如父。他感激地望了望父亲。 我不管,苏绍仪硬声道,每天中午十二点前,你就得给我回家,回我们这里吃饭。 这是铁的政策。他只能点头应承,发誓执行。 唱棋不顶用,这难不倒他。因为他发现,物质生活丰富了之后,人们对猪肉的质量、对猪肉的如何烹饪,都多了讲究。凭他在食品公司多年的经验,只要一看猪的皮毛、肤色、形状,他便知道猪来自哪省哪县。皮是厚是薄,肉是鲜是嫩,味是偏香还是偏甜,是喂谷糠的还是喂玉米的,是喂了饲料还是喂了激素的,他都一清二楚。他认为,那些以不缺斤短两招客的招数,根本成不了大器。生意的根本,来自货物的质量与顾客的要求同步。因此,在进猪的时候,他便比别人多长了心眼,多下了功夫。他手头上,不但有近百名猪贩的名单,而且对他们爱进什么地方的猪,信誉如何,都了如指掌。另外,他对自己的顾客,也大致进行了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