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允你贪》 ☆、楔子 元康十四年,临近除夕之夜。 连着下了几日雪,天愈渐寒冷了。 王昉坐在临窗的塌上,她身上盖着一条白狐做的毯子,手上握着一个镂空雕花手炉,地上还放着两盆上好的银丝炭,整个屋子都热乎乎的。 她半低着头,露出一段纤细的脖颈,正一页一页翻着手中的本子。 这本子是昨儿个官媒林氏拿来的,说是金陵城里品优未娶妻的男人都在上头了。林氏是金陵城最好的冰人,促成的婚事便是没个千对,也有个百对...因此,这金陵城里的贵人们大多都乐意找她物色婚事。 屋子里静悄悄的,除去这翻页的声音,便只有一个声音... 这声音混着外头的风雪声,如冰冷的珠玉敲击着玉盘,好听,却显得有几分冷冽。 “这个,家中兄弟太多,阿蕙若是嫁过去,就连处个妯娌也难。” “这个,家里倒是干净,人也是个不错的,偏偏有个自幼青梅竹马长大的妾氏...” 王昉这话一落,便把本子一合,搁在了塌上,面色依旧平淡,声音却是又冷了几分:“林氏就是拿这样的东西来搪塞我的?” 软塌前边安放的圆墩上,坐着一个年有四十余岁,头上已有不少银丝的嬷嬷。 嬷嬷姓纪,是王昉的乳娘... 她一面替王昉掖着身上的白狐毯子,一面是软声说着话:“老奴方才掌了几眼,这本子上的字迹是新的。” 纪嬷嬷这话说完,便又笑了一句:“老奴以前常听人说,这些冰人只要张嘴便能说个天花乱坠...这次,许是知晓是您要的,便特地拟了一本,专挑尽实的话来说。” 可这人啊—— 但凡写得尽实了,这个中毛病自然便显出来了。 王昉心里明白,人无全人。 可明白归明白,让阿蕙嫁给这样的人,她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王昉把脸一抬,露出一张未施脂粉,干干净净的脸来。 因着在屋中,她穿着简单,便连头发也只是简单挽了个堕马髻,斜斜插着一根刻着云纹的如意玉簪... 她早年做姑娘的时候,容色要偏娇艳些,便是打扮也都是往富贵华丽那方面折腾。后来出了那些事,她性子沉寂下来,也没那个心情再去折腾打扮,平日无论是穿着还是首饰也都是挑素净的去。 “嬷 嬷,我是心疼...” 王昉轻轻叹了一声,她倚靠在塌上,合了眼,声音冷冽,一双远山眉便这般挂着:“我已经是这样了,阿衍又出了这样的事,金陵城的贵女们,如今谁还愿意嫁他?我若连阿蕙,也不能给她寻个好人家...往后去了下头,又如何向爹娘交待?” “什么下头不下头的...” 纪嬷嬷这话说完,便合十朝东边告起罪来,念着“阿弥陀佛,童言无忌”... 待这样说了几遍,纪嬷嬷才又看向王昉,自从国公爷和夫人去了后,主子便不爱笑也不爱哭了。她们做奴才的,悲到痛时,私下哭个几回也是常有的事...可是,主子,她连双十都未到,却好像已经倦了世事一般。 要不是蕙姐儿,衍哥儿还在... 怕是主子也要跟着走了。 纪嬷嬷思到此,心下更是一痛,忙背过身去抹尽了泪,才又软声宽慰起人:“主子,您才十九,福缘厚着。” 她这话说完,外头便响起了玉钏的声音。 “进来。” 厚重的锦缎帘子一打,走进一个二十余岁,依旧梳着姑子发髻的丫鬟,她的身上还沾着几分外头的寒气,便也不敢贸然上前。是过了会,待寒气去了,才上了前,呈了手中的本子,恭声说道:“千岁爷知晓您在替七小姐相看,便遣人送来这个。” 王昉怔了下,才伸手接过本子。 翻开本子,里面记载的都是金陵城四至六品的京官,选的大多是文官。除去籍贯等这些,还在边上详细记着人品、德行,家中情况... 倒是要比林氏送来的还详细。 玉钏看着她有几分失神的模样,便又轻声说了句:“千岁爷说,您若是觉得介怀,随便搁置了就行。” 王昉没说话,她依旧弯着一段脖颈,良久才淡淡说了一句:“他,有心了。” 纪嬷嬷看了看她手中的书,又看了看王昉的面色,心下一叹:“千岁爷他,外头名声是不好,待您却是极好的。这回,衍哥儿的事,也全是靠他帮衬了...” 若不然,怕是衍哥儿这条命,也要赔付了去。 ... 庆国公府。 如意斋。 屋中炭火烧得旺,可半靠在床上的人,脸上却还是透着一股子苍白。 这人正是王昉的嫡妹,单名一个“蕙 ”字。 王蕙年约十六,刚刚及笈没多久,自三年前的那桩事,不仅王昉变了性子,就连王蕙也恍若是变了个模样...往日娇娇俏俏,通诗书礼仪的贵小姐,如今却只能每日与药相伴,身子骨弱的,仿佛一阵风便能把她吹走。 王昉看着她,心下就难受得厉害。 她要是早顾着些,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待王蕙用完药,王昉忙递了一颗蜜饯过去。 王蕙看着手心上的蜜饯,一双柳叶眉缓缓舒展开来,苍白的脸上也露了个笑:“只有阿姐,如今还拿我当个孩子。” 她这话说完,便轻轻咬了蜜饯,清香入口,酸甜正好。 王昉看着她脸上的笑,便也跟着笑了下:“傻丫头,不管你和阿衍长了多少岁,阿姐也拿你们当孩子看。” 她这话说完,是让玉钏把本子拿过来,才又与王蕙说道:“如今二房,虽然不会再打你婚事的主意。可你年岁也到了,这是金陵城里,我觉得还算不错的人...你自己看看,若是选中了哪个,阿姐便安排让你相看下。” “阿姐这话,若是让旁人听到,怕是要说我不知好歹了。” 王蕙身子弱,声音却很好听,清清浅浅的,混着一抹温和的笑,她接过了本子,翻了几页,便又抬头看着王昉,轻轻笑了下:“这是千岁爷给您的?” 话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王昉端着一碗茶,轻轻“嗯”了一声:“是他给的...” 王蕙便又笑了下:“若我身体好了,该该好好谢他一回。我的事,阿衍的事...这些年,他都操心了不少。” 王昉蹙了蹙眉,良久才开了口:“我会谢他的。” “不一样的——” 王蕙依旧带着一抹温和的笑容:“阿姐是阿姐,我们是我们。虽说千岁爷的确是因为阿姐,才帮衬着...可我却不愿阿姐为难。” 王昉默然。 她知道阿蕙的意思。 她不愿,她因为他们,而失去什么。 王蕙合了本子,看着王昉轻轻笑了下:“我会好好选的,等选好了再遣人与阿姐说...”她这话说完,便把本子放在枕头边,才又靠着软枕柔声说起话来:“前些天,景云表哥来过国公府一趟,他问起阿姐的境况。” 程愈,字景云。 程家嫡子,也是 她嫡亲的表哥。 王昉握着茶盏的手一顿,良久才平平说了句:“我的境况,又有什么好说的?” 王蕙一双柳叶眉含着轻愁,眼却很清明:“表哥年纪已不小了,如今又贵为内阁次辅。无论是金陵城还是顺天府,都有不少人想嫁他...偏偏,他一个也不要。” “阿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王昉未曾说话,握着茶盏的手却又攥紧了几分。 她想起那年春日,桃花树下。 他低头,拂去她眼角的泪,带着爱怜和小心翼翼,圈她入怀,“陶陶,不要怕,我来娶你。” ... 这原是潜藏在记忆深处的一桩事。 她以为,早就忘了。 如今想起,却发现,她依旧记得清楚明白。 王昉合了合眼,良久才哑声说了一句:“我知道,又如何?阿蕙,有些事情过去,便是过去了。” 这世上早已没有当年的王昉了... 便是知道,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她搁下茶盏,重整好面容,伸手爱怜的轻轻抚过她的发:“好好休息吧,我去看看阿衍。” 她说完这话,便站起身。 “阿姐——” 王蕙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手撑在床帐上,喊住她:“我和阿衍已经长大了,你该有你自己的人生,不要为了我们...表哥,他还在等着你。” 王昉透过窗棂,看着那外头的白光,轻轻笑了下。 似是欣慰,似是怅然... 而后化为不见。 王昉迈步往外走去的时候,她的面色已化为平淡,仿佛先前那脸上的一丝笑容,几许波动,只是错觉。 ... 王昉离开国公府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雪已下得很深,两边屋檐都已盖满了雪,地上却是扫出了一条干净的小道... 只是没一会,便又积了个小半。 王昉靠着马车坐着,手中依旧抱着一个暖炉,不知在想什么事。 玉钏换了杯热茶,轻声说着话:“一段日子没见,八少爷看着懂事了不少。” “知道长大了,也就懂事了——” 王昉的声音依旧平淡,可玉钏还是能察觉出她话里几许欣慰。她心下也松了口气 ,自从老爷、夫人去了,八少爷不知做了多少混事,尤其是这一桩...主子为了那一桩桩,一件件,有多少宿,都是一个人坐着到天明。 她们几个做奴婢的,看着心里都难过。 好在,如今知道懂事了... 只是,可惜,那个位置,再也坐不上了。 玉钏这样一想,心下便又忍不住一叹,便宜了二房。 王昉心下却很平静。 她自然知晓阿衍这桩事的受益者是谁,她更知晓那件事的背后并不简单... 可是就算让阿衍坐上了那个位置,又能如何? 凭他现在的能力,即使坐上了,也不会长久,反而更易受人迫害。 王昉袖下的手稍稍蜷了几分... 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那些人,那些事,就交给她吧。 ... “到哪了?” 玉钏稍稍打了小片帘子,朝外看去,风拂过她的脸,冷飕飕的,便忙又落了帘子,搓着手与王昉说道:“还在长乐街,前面堵着了。”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雪天路滑,车子也不易行走... 她伸手打了半边帘子,外头风雪很大,有不少雪顺着风打到她的脸上、身上。 玉钏忙来拦她:“主子,天冷,把帘子落下吧。” 王昉却未落下,她依旧看着外头,良久才喃喃一声:“我记得以前,这里有一家豆花店。” 玉钏拦不住她,便只好替人挡了外头的风雪,一面是拿着帕子扫着她身上的雪:“这里前几年变了样,许多店都关了。” 王昉没说话,她的眼轻轻滑过外边。 而后,她看到一双眼。 那是一双沉寂而幽深的眼,看久了,仿佛会被吸进去一般。 她抬头,与他相视一对。 大雪纷飞,到处都是白色,唯他外罩一身黑色大氅,隐约可见里面穿着的绯袍官服上绣着麒麟...负手伫立在雪中。 绯袍,麒麟... 一品武官。 王昉看着他犹如白玉般的面容,轻启朱唇:“那是谁?” 玉钏看着他,面色一变,低声说道:“新任的五军都督...陆意之。” 陆意之... 王昉 是知道的。 武安侯府的嫡次子,早年间金陵城有名的纨绔子...却未曾想到,如今竟任五军都督,手握十万兵马,成为天子近臣。 她早年间见过他几面,却还是没法和眼前这个人相合。 王昉轻轻笑了下,她很少笑,如今这一抹笑也恍若转瞬即逝一般... 原来,这才是他啊。 ... “那是谁?” 陆意之看着那已经落下的车帘,依旧负手伫立在雪中。 身边人扫了那一眼马车,低头恭声回禀:“马车是九千岁府中的,里面坐着的,应该就是那位庆国公府的嫡长女。” “庆国公府...” 陆意之低声呢喃,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火红色的影子。 原来,是她啊。 他的面色依旧沉静,雪落在他露在外头的脖颈上,凉意入侵,而他依旧面不改色。 风雪很大,他看着那辆马车,良久才很平一句... “可惜了。” 身后的人听得莫名其妙,可也不过这么一会,便回过神。 嫁给一个阉人,的确是可惜了... ... 王昉落下车帘的时候,已经觉得喉间有些痒意了。 她端起茶杯,想润一润喉... 茶刚刚入喉,她便吐了出来,混着鲜血。 玉钏见到这幅情景,一怔之下,忙惊呼出声:“主子,您怎么了!” 怎么了? 王昉也不知道。 她今日并未吃多少东西,唯一吃的几样,也都是在阿衍、阿蕙那边... 可她这幅模样,明显是中毒了。 “阿蕙...” “阿衍...” 王昉觉得很困,她想说些什么,意识却逐渐不清楚。 她的确不想活在这个世上,三年前,她就不想活了...可是,她不能死,她还不能死。 阿蕙、阿衍还小,仇还没有报。 她怎么能死? 她死了,他们该怎么? 王昉在最后的意识中,落入了一个带着冰雪和梅花清香的怀抱。她伸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袍,想睁开眼看一看他,却只能看见一片黑色...紧攥衣袍的手 落下。 而她,再无意识。 ☆、第一章 元康八年,十月。 庆国公府里里外外进出了不少人,大多是提着药箱的大夫,有家养的,也有特意从外头聘请来,医术老道的先生。 一间屋子里。 有不少大夫坐在一处,说是探讨病情,话一转便变了味。 几位大夫抹着额头上的汗,悄声说着话:“真是怪哉,明明脉象平和,并无大碍,怎得不见醒?” 其中一位年纪稍轻些的大夫,皱着眉,低声说了句:“我看这位四小姐,莫不是中了邪?” 中...邪? 几位大夫相互望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愕然。 这邪祟之事本是大忌,尤其他们还都是行医坐诊,名声极好的大夫... 只是,若不是邪祟? 又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迟迟不醒? ... 有容斋。 一个满头青丝,着锦衣华服,年有五十余岁的妇人,闻言是拍了拍身边的桌子,横眉倒竖,气声:“庸医,都是一群没本事的庸医!竟然敢拿中邪来说事,都给我赶出去!” 说话的是国公府的老夫人,檀城傅氏。 傅老夫人原本在府中便是说一不二的地位,即便不动怒,也从无人敢置喙她。 如今又是动了大怒,声音一落,满屋子的奴仆便都跪了下来。 几个年幼的小辈更是不敢说话。 “母亲息怒。” 一个年有三十余岁,身量纤弱,沾染着书卷味的妇人站了出来。她唤程宜,现任国公爷的夫人,也是顺天府程家的嫡女...她的面色有几分苍白,眼下还有几道乌青,声音难掩担忧,话却说得很平稳:“国公爷已经拿着腰牌去宫里请太医了,陶陶不会有事的。” 另有一个妇人也站了出来,她衣着有几分华丽,一张脸也添着几分难掩的富贵—— 却是二房的夫人,纪氏。 纪氏听程宜说完,便忙跟着也说了一句:“母亲不用担心,陶陶自幼便是个有福的孩子,这回也不会有事的。至于那群大夫,且让他们先待在府中,如今这样出了去,要是让他们空口白话往外瞎说了去,怕是要坏了陶陶的名声。” 傅老夫人闻言,也知晓这其中关键... 若是让他们这样出了去,不知要说出些什么话来。 她心 里大怒,如今却不得不先压抑怒气。 她看着那扇即使紧闭,也掩不住药味的屋门... 里面躺着的是她的孙女,那个最像她,自幼就被她宠着惯着长大的孙女。 她为她取小字“陶陶”,是希望她喜悦安康的活着。 可如今,她却生死不知躺在里面。 傅老夫人收回眼,让众人退了下去,只留了程氏,问她:“那日的事查清楚没有?” 那日的事,自然是说王昉出事的那日。 程宜闻言,便低声说道,她的声音透着一股常年浸染于书卷中的平和,面色也从容,袖下的手却紧紧攥着帕子:“连着下了几日雨,假山上的石头年岁久远,有些松动了...陶陶站上去,没个仔细,便掉了下去。” 她查了许久,也没查出旁的来。 可事情,真的如此简单? 傅老夫人淡淡“嗯”了一声,她手中握着一串佛珠,合了眼心中默念着经文,是在祈祷着平安。一百零八颗佛珠转了一圈,经文也刚刚念了一遍,她睁开眼,开了口:“那几个看护不好主子的贱婢呢?” 程宜垂了眼,声音也添了几分淡漠:“打了三十板子,如今还留着口气,若能捱到陶陶醒来,便让她发落。” “陶陶...” 傅老夫人心下一叹,连着几夜未休息好,她的面容相较往先要苍老不少。 她站起身,一个恍然,竟似要摔了去。 程宜忙上前扶住了她,她看着傅老夫人的面容,眼圈一红,话里也有几分哽咽:“母亲,您去休息吧,这里有我看着。” 傅老夫人没说话,她往前走去,隔着道门,看着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王昉,心下便又跟着一痛,声音苍老带着几分痛苦:“我可怜的陶陶...这都是造了什么孽。” ... 王昉似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从她策马扬长街,欢声笑语开始,到及笈之年,丧失双亲之苦...最后结束于一个带着冰雪和梅花清香的怀抱。 身影模糊,看不真切。 ... 屋中几个丫头看着王昉,脸上难掩担忧。 “主子都连睡了五日了,怎么还没醒?” “我听大夫说,主子脉象平和,明明是没有大碍的...可主子还是没有醒,难道真是中了邪? ” “你瞎说什么!要是让夫人、老夫人听到,你还要不要命了?” “主子都这样了,我还留着一条命做什么?珍珠姐姐她们留着口气,就是为了等主子醒过来。大不了,我也随了她们去...” 而后是喃喃一声,“我不要这条命,我只要主子能好起来。” ... 王昉在她们说话的时候,就已经醒了。 只是眼皮子太重,睁不开眼... 她能听到她们的对话,她甚至可以分辨出说话的是谁,玉钏和翡翠。 王昉觉得奇怪? 翡翠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记得清清楚楚,三年前... 翡翠为了保护她,一头撞死在了廊柱上。 鲜血流了一地,她看着她,眼中含着担忧,脸上的笑容却带着解脱。 还是说... 王昉睁开眼,屋中光亮十足。 她看见站在屋中,穿着一身绿色女侍衣服的翡翠。 翡翠的眼眶很红,脸上还带着泪痕。 王昉看着她,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声音有几分喑哑:“翡翠?” 翡翠一怔,在撞到那双幽深的眼,惊呼一声,就跑到了她跟前:“主子!” “主子,您,您醒了?” 玉钏也愣了下,她忙往外叫人:“主子醒了,快去请大夫!” 王昉看着她,又看着玉钏:“翡翠...” “奴婢在!” 王昉握住她的手,脸上也带着几分解脱的笑:“你是来接我们了吗?” 她这话说完,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她听见走动声,惊呼声... “主子!” “陶陶!” 真好啊... 原来,还有人记得。 她的小字,名叫陶陶。 ☆、第二章 正是金秋岁月季。 连着下了几场秋雨,天便愈发凉了。 王昉坐在临窗的塌上,她身子骨还有些弱,脚上盖着一条轻薄却暖和的白狐毯子。身上披着一件红色,用金线绣着牡丹花的斗篷,手里还握着一个翡翠硬是塞过来的手炉... 若不是她拦着,怕是屋里还要用起银丝炭来。 王昉有些无奈,如今尚只有十月,便已经如此了,若是等到那腊月天寒,却不知要再加些什么了。 她醒来已经有几日了。 许是刚醒,她的身体还未全见好。每日醒来的时间少,昏沉的时间多,可在这昏沉与清醒间,她还是见到了不少人... 早已仙逝祖母、父母,还有原本病弱流连于塌上的阿蕙。 他们坐在她的床前,与她絮絮说着不少话。 这样过了几天,王昉才真真清醒过来。而她也终于知晓,她回到元康八年,回到了她十三岁落水的那一年了。 王昉是欣喜的。 她回到了那些事都还未曾发生的时候,她终于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家人。 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免不得也有些怅然。 她平安顺遂回到了这,可是那边的阿衍、阿蕙又该怎么办? 没有了她,他们该如何是好? 玉钏看着王昉,她心里觉得奇怪,自从主子醒来后,就与往常不太一样。往日做什么都安静不下来的人,这段日子,她醒来的时候便安安静静的坐在一处,有时候看书,有时候就坐着听她们说笑。 她打络子的手一顿,看着王昉,想了想还是开口说了话:“主子醒来后,和往日有些不太一样。” 王昉依旧歪靠在塌上,闻言,她翻着书的手便是一顿。 那三年的沉寂,早已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只是... 如今那些事都还未曾发生。 她这样,的确是有些不同寻常。 王昉抬了头,看着她,轻轻笑了下:“昏迷的那段日子,我想了许多,也看明白了许多事。这府里,魑魅魍魉太多,防不胜防啊...” 玉钏一怔,手中的络子跟着掉在地上。 她素来聪慧,只这一消便明白了:“主子是说,您落水这回事,并不是偶然?” “常年无恙的假山,为何我一上去便 出了事...” 王昉的手微微蜷了几分,她的指腹轻轻滑过书页,良久才又低声说了一句:“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他们做的巧妙,连母亲、祖母也瞒了过去。” 玉钏握紧了手中的络子,她看着王昉,低声问了一句:“主子心中,已经猜到是何人所为?” 王昉这回,却未说话。 她心中的确是有人选,只是事无对症,便是知道又如何? 那三年的沉寂,让她明白了一件事。 有些事,便是你清楚明白,若无对症,也是没用的。 不过—— 帘外响起翡翠的声音。 玉钏看向王昉,见她点了点头,便收了络子让人进来。 翡翠带着笑脸,打了帘子便走了进来。她手里端着一碗燕窝粥,还附着一盘山药枣泥糕,看着王昉坐在塌上,脸上的笑便更浓了:“主子,小厨房里刚拿过来的,您尝尝?” 王昉倒也的确有些饿了,山药味淡,枣泥香气却十足。 她合了书放在一处:“拿过来吧。” 翡翠笑着“哎”了一声,她往几上摆好了膳食,便站在一边看着她。 王昉看着她,摇头笑了一声。 玉钏性静,翡翠机敏... 却都是十足的忠心。 因着上一世的缘故,王昉醒后,对她两比往日还要好些。 王昉握着筷子,先拣了一块枣泥糕吃了半口,山药与枣泥混在一道,味道香甜,倒实在不错。她吃了三块糕点,又用了半碗燕窝粥,才罢手... “主子,怎么样?” 王昉接过玉钏递来的帕子,看着翡翠眨巴着眼,便又笑了下:“不错。” 翡翠闻言便松了一口气,笑着说道:“珍珠姐姐还怕您吃不惯,心里担忧着,您喜欢就好。” “珍珠?” 王昉嘴角的笑一滞,她把帕子放在几上,看着翡翠,神色平静:“不是让她在休息吗?” 翡翠看了看玉钏,又看了看王昉,才低声说道:“是在休息的,只是珍珠姐姐向来是个闲不住的,身子一好便动了起来。她没您的吩咐,不知该做些什么,便去小厨房帮忙了。” “小厨房——” 王昉往后靠去,似笑非笑说了一句:“我的大丫头,跑去小厨房做事...这是在 向我诉冤呢?” 她这话一落,玉钏忙跪了下来。 翡翠虽然后知后觉,却也察觉出了王昉话中的不高兴,她脸色一白,便也跟着玉钏跪了下来。 王昉未叫她们起来。 她依旧靠在软枕上,看着那盘山药枣泥糕,不知在想什么。 琥珀、玉钏、珍珠、翡翠都是她身边的大丫头... 琥珀是纪嬷嬷的女儿,也是她的乳姐,半个月前因为家中要事,王昉便索性让她们归家探望去了。 至于珍珠... 她因为先前未曾护好主子,被罚了三十板子。 王昉醒后,未曾让人发卖她,却也迟迟未让她做事。 如今怕是急了。 王昉垂眼看向玉钏,声音很平:“玉钏,你可知道,我为何生气?” 玉钏低着头,忙道:“玉钏知道。” “嗯...” 王昉抬了抬手,声音依旧平淡:“起来吧,下去教一教翡翠,让她明白。” 两个丫头,齐齐应是。 翡翠收拾了膳食,刚要跟着玉钏下去,便听到身后一个幽远的女声:“让珍珠进来吧。” 两人一怔,忙跟着又应了一声“是”。 ... 几上的香炉中,放着几块清新醒神的香块,王昉歪靠在塌上,一面拿着金簪轻轻拨弄着... 一面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跪在跟前的珍珠。 相较琥珀她们... 珍珠是最不出色,也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琥珀性烈,玉钏聪慧,翡翠机敏... 唯独眼前这个珍珠,仿佛事事都通,却未有一个出色。 她对珍珠印象最深的—— 便是上一世,她死于永康八年,十月。 她未曾捱到她醒来,便没了气。 那时,王昉觉得她可怜,给了她家里不少银两,还让人好好安葬她。 至于这落水的事,因为珍珠的死,她便也未曾再去查过。 “珍珠。” 王昉的声音很轻,也很淡,在这香气缭绕中,她的面容也带着几分悠远。 珍珠却听得清楚明白,她未曾抬头,依旧低眉顺眼,柔声答道:“奴在。” 王 昉收了金簪,她依旧靠在软枕上,头回这样细细地,端详起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的人:“那天,你为什么带我去假山?” 珍珠身子一颤,却也只是这一瞬,便又化为平稳:“紫玉说站在那处,可以看到不同的景致...奴看您那阵子气色厌厌,便想着带您去看看景致,心情也能好些。” “却未曾想到,会这般...” 珍珠这话说完,伏跪于地,身子大颤:“奴有罪。” 王昉看着她伏跪的身姿,这一番有理有据的话,再来个死无对证的人,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她袖下的手稍稍蜷了几分,面色平淡:“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珍珠身子一动,跟着缓缓说道:“奴是家生子,母亲早逝,父亲在账房做事,前些年父亲又娶了个继母...如今家里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年岁都还不大。” “哦,我记起来了。” 王昉歪着头,好整以暇看着她:“我记得你继母进门前,我还给了你五十两彩头。” 珍珠依旧伏跪着,声音也带了几分喜色:“您大恩,奴家里都记着。” 王昉面上也带了几分笑,她依旧看着珍珠,话锋却一转:“这次母亲不问缘由罚你,珍珠,你心里可有恨?” 珍珠忙抬了头,她的脸上有着未曾掩饰的惊愕。 这一瞬后,便忙又磕了几个头:“奴是家奴,心里怎么会有怪罪主母的想法?这回,本就是奴的罪过,才让您落了水...便是打杀了,奴也不敢有一句怨言。主母大恩,留下奴一条贱命,让奴来偿还罪过,奴心里感激不尽,又怎会有恨?” 王昉笑了,她的面色还带着几分大病初愈的苍白。 这一抹笑,不同以往,带着一份格外的别致,竟让珍珠闪了眼去。 王昉换了个坐姿,手炉已经有些凉了,便搁在一旁,才又说起话:“你今日让翡翠帮你传话,珍珠,你觉得我该不该高兴...你们姐妹情深?” 珍珠面色一白,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她依旧垂首跪着,却是认起罪来:“奴知罪,任凭主子发落。” 王昉点了点头:“倒还算乖巧。”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那你说说,我该怎么罚你?” 珍珠放在地上的手紧紧攥着,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平和:“奴连犯两事,不堪担任大丫鬟 ,自愿降为三等丫鬟。” 王昉这才正视起她... 大丫鬟降到三等丫鬟,少的可不只是一个月银,丢的也不只是一个面子。 这是断送了自己的前程,来认罪啊。 这个处处不出色的丫鬟,今天可真是让她大开眼界。 王昉的面色依旧平淡,声音也很平稳:“你既有所求,那就允了你吧...下去吧,等纪嬷嬷回来,让她给你安排。” “是...奴告退。” 珍珠站起身,许是跪的久了,走路的身子还有些不稳。 王昉看着她打了帘子,走出屋子。 良久,才收回了眼。 屋中香气缭绕,她半合了眼,手轻轻敲着小几,珍珠的身后究竟是什么人? 还有,那个下毒的人... 又究竟,是谁? ☆、第三章 连着落了三日雨。 到的今日才算是真正放了晴。 王昉的身体也渐渐大好了,每日昏睡的时间也少了,平时还能下床去外头走走。 她这病原就不打紧,只是因着心中有思,才总是不见好。 如今把事儿想明白了,人轻松了,身子骨便也好全了。 ... 翡翠正领着人在外厅布膳。 王昉便坐在铜镜前,由玉钏给她梳髻。 几个丫头中,玉钏的手是最巧的,没一会功夫,便梳好了...因着王昉如今还未及笈,挽的发髻样式并不复杂,看起来却是又清爽又好看。 倒是把她这几日的病气也去了个大半。 玉钏从首饰盒中,挑了两根合适的,柔声问她:“主子今日要戴哪个?” 王昉看着她手中握着的一根牡丹金步摇,一根八宝如意钗... 她皱了皱眉:“你把盒子拿过来,我看看。” 玉钏一怔,忙又应了一声。 她把放首饰的紫檀木盒,拿到了王昉身前。 紫檀木盒看起来不大,里面却别有洞天。王昉记得,这个木盒还是三叔去外边的时候,给她带来的。它共分三格,每一格都摆得很满,头一格放着项链、璎珞等物,第二格放着的便是珠钗头簪、再往下的一格却是一些精致小物... 这里面的首饰有不少是祖母、母亲给的,也有不少是三叔在外收罗来的... 每一件都是十足的精贵。 王昉挑了许久,才找出一根珍珠步摇,虽然华贵,看起来却比旁的要素净些。 “就这根吧。” “是...” 玉钏把手中握着的两根妥善放好,忙又取出王昉所说的那根。她心里是有几分奇怪,怎么主子醒来后,便连喜好也与往日有些不同了...她把手中的步摇细细替人斜插好,又选了一副同式样的珍珠耳钏,再挑了璎珞、香囊等物替人戴好。 待一应好全,玉钏才恭声说道:“主子,好了。” 王昉淡淡“嗯”了一声,她看了眼镜中的自己,心里满意,便抬了手。 玉钏忙伸手扶起她。 ... 八仙小桌上摆了满满一桌,粥、小菜、饺子、包子,还有红枣糕... 约莫有十 来道的模样。 王昉眉一皱,她往日份例便要比旁人多出不少。 可今日这一桌,却是要比往日还要多些。 翡翠机敏,见她眉一皱,一面递上热帕子,一面说道:“这是昨日老夫人遣人吩咐下来的,她念主子大病初愈,如今身子刚好,需好好补一补。” 王昉接过帕子,拭了拭手。 她的声音有些无奈,面上却也挂了笑,带着几分近日来少有的娇嗔:“祖母也不怕把我撑坏。” 屋中几个丫头见她与往日一般,心下一松,忙笑了起来,翡翠也跟着笑说一句:“主子这可是错怪老夫人了,老夫人疼您疼得跟眼珠似得,哪里舍得把您撑坏?” 王昉笑着摇了摇头,倒也不说旁的了。 她刚想用膳,便听到那十二道珠帘外,珊瑚恭声说道:“主子,七小姐来了。” 王昉把筷子一搁,面上的笑愈发浓郁了:“阿蕙来了?快请进来。” 她这话一落,外头的帘子一打。 进来一个约有十一岁,体态纤弱,浑身带着一股书卷味的姑娘。她头梳垂髫髻,外罩一件月白绣红梅的披风,行走间露出里面绣着佩兰的黄色褙子...全身上下未有多少饰物,唯有头上簪着几根玉钗,显了通身气态。 玉钏上前打了珠帘,一面替人脱了披风,一面是说道:“七小姐来得巧,先前主子还念着您呢。” 王蕙如今虽只有十一岁,却已显出了美人坯子。她模样像程宜,一样的清雅,书香味重,自成一股风流。 闻言,她半侧着头,看着王昉,眉眼灵动,面容清雅,笑说了句:“那是巧了,为着这一份巧,阿姐要请我吃早膳。” 王昉前几日见王蕙的时候,大多是在昏沉中。 如今这般清醒见着她,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感慨... 她把眼前这个阿蕙,与那十六岁时,流连病榻、面容苍白的阿蕙一合。 差点便要落了泪来。 王蕙看着她,似是有几分疑惑,便又轻声喊她一声:“阿姐?” 王昉回过神,她把心中那股子情绪尽数压了下去,才又笑了起来:“你呀,我看你不是念着我,却是念着我小厨房中的早膳。”她这话说完,翡翠便已让人又摆好了一份碗筷:“还不过来,陪阿姐一道吃?” “阿姐疼我。” 王蕙笑着 坐在人边上,她接过热帕,拭了手,才又细细看了一回王昉的面容:“阿姐看起来大好了。” 王昉拣了个热乎乎的小笼包,放到了王蕙的碗里,才又笑着说了句:“病了这么些日子,也该好了...若是再不好,阿蕙便该长成大姑娘了。” 王蕙脸一红:“阿姐浑说什么,这才几日。” 她这话说完,把帕子递给翡翠,才又端坐着说了句:“阿衍走了几个月,怕是回来的时候,要当真不识了。” “阿衍...” 王昉握着筷子的手一顿,良久才又笑了下:“他也该回来了。” 她那个聪慧的弟弟,也该回来了。 ... 王昉和王蕙用完早膳,也才卯时三刻。 两人各带了个丫鬟,便往飞光斋去了...飞光斋占地极大,原是分为两处地方,一处为国公夫人程宜居处,一处为国公爷王珵居处。只因王珵并无妾氏,待程宜嫁到庆国公府,他便做主把两处合为一处,改名“飞光”。 这些年,两人生活和美,从无争吵。 而王珵也从未纳妾,两人便一直居于同处。 早些年傅老夫人还常说,待程宜生了三个孩子,子嗣够了,她便也懒得管了。 两人在路上用了两刻,到飞光斋的时候,便是辰时一刻了... 几个丫头见到她们,忙恭声请了安。 王昉朝里望了望,屋子里还很安静,便问了句:“母亲起来了?” 程宜身边的大丫头白芨,恭声朝两人请了安,才又低声回了话:“国公爷昨儿得了一副画,夜里与夫人赏了许久,睡得晚了,今早便有些起迟了...夫人念天凉,请两位小姐先去偏厅坐着。” 夜里不睡觉,赏画... 的确是父亲做得出来的事。 王昉与王蕙相视一笑,点了点头,两人便先往偏厅去坐了。 偏厅来,几个丫鬟已经开始布起早膳,还有不少人端水端帕往里走动着... 没过一会,布帘被人掀起。 走出来一个三十余岁,长身玉立,气质温润的男人:“陶陶、阿蕙来了?” “父亲。” “父亲。” 两人起身朝人请安。 王珵摆了摆手,才又好好看了回王昉,点了点头:“看起来 是好了,你前几日可是把你母亲吓坏了。” 王昉听着他话里熟悉的语调,忍不住眼眶一红。 父亲... 这是她的父亲,她的爹爹啊。 这个疼了她十余年,上辈子却落得死无全尸的父亲,如今正好好站在她的身前。 王珵看着忽然流泪的王昉一怔,他忙上前几步,想像以前揉一揉她的发,却发现她精致的发髻让他无从下手...他很少见长女哭,这一会自然是有些不知所措,声音也有几分急:“陶陶,陶陶你怎么哭了?” 程宜听到外间的声音,也忙走了出来。 她看着默默流泪的王昉,心下一疼。她的长女何曾这般哭过,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她快步上前,先瞪了眼王珵,才又小心翼翼抱着王昉,轻声哄着:“陶陶乖,与阿娘说怎么了,是不是你爹欺负你了?” 王珵受了娇妻的瞪眼,有些委屈。 他明明只说了一句话,真的没有欺负陶陶啊... 王昉由程宜抱着,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气息,眼泪就更加止不住了... 她埋在程宜的怀里,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她的父亲、母亲,如今都在她的身前。 她想说些什么,想把那些事一箩筐全说了出来。 可是,她不能说。 她只能用眼泪诉说自己的委屈,用眼泪来表达失而复得的欣喜。 王蕙看着素来要强的长姐,这会竟哭成这样,平静的面容上,这会也有些不知所措。她伸手拍了拍王昉的肩膀,红了眼眶,软声哄着人:“阿姐,不哭。” 等王昉哭够了,站起身子,看着围绕着她,不掩担忧的三个人... 她心下一暖。 这就是她的家人啊,最爱她的家人。 他们好好的在她身边,真好,真好... 程宜看着她没了眼泪,心下松了口气,才又说道:“陶陶,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王珵也忙跟着说了句:“谁敢欺负你,爹爹替你去揍他!” 王昉破涕为笑,她看着三个人,摇了摇头:“没有人欺负我,只是我昏睡了好些日子,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真的没事。” 程宜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唤白芨进来:“去备热水,带两 位小姐去收拾下。” 白芨忙应一声。 没过一会,她便领着两个丫鬟进来,又引王昉两人进去修整面容。 王珵看着王昉的身影,才又回头:“陶陶以前并不爱哭,这次落水,怕是真的让她吓着了。” 程宜轻轻“嗯”了一声,她的面容依旧平静,袖下的手却紧紧攥着...她如此乖巧的长女,竟被人害得落了水! 要是让她查出来,她绝不会放过! ☆、第四章 辰时四刻。 待王珵与程宜用完饭,王昉两姐妹也修整的差不多了。 四人便一道往千秋斋向傅老夫人请安去了,千秋斋位于国公府东边,占地极大,院子里还种着两颗古道苍劲的松树... 这两棵松树看起来已有不少年岁,听说是傅老夫人嫁进国公府的那年,与老国公爷一道栽下的,至今也有三十余年了。 穿过这两颗松树,便能瞧见一块书有“千秋斋”的门匾。 门外站着两个穿着绿色袄裙的丫鬟,见他们过来,忙屈身一礼,请了安。 一面是打了帘子,请几人进去。 帘子刚刚打起,里头的话语声便也传了出来。 王昉一面由丫头解着披风,一面是透过那块半是透明、绣着百子千孙的杭绸纱帘,往里看去... 最上头的紫檀软塌上坐着一个满头青丝,衣着华贵的老妇人。她软塌底下的脚凳上,坐着两个年约十二、三岁,衣着华美的姑娘,正是二房两位嫡庶姑娘,嫡的叫做王媛,庶的叫做王佩,两人虽不是同母,生的模样却有几分相似,都是一样的姣美明艳。 另有两排空荡荡的,如今只坐着一个华丽妇人,约莫是三十余岁的年纪—— 正是纪氏。 傅老夫人手中握着佛珠,如今便半阖这眼,听着两个小辈说趣。 王昉看着她,眼下不禁又要湿润起来... 祖母。 她忙暗自深深吸了一口气,待松了这口气,才随着父亲的脚步,一道往里走了进去。 他们这一行进去,屋中先是一静。 王珵几人先朝傅老夫人问了安。 “母亲。” “祖母。” 待他们落了座,丫头上了茶。 屋中原先在的人,便也朝王珵等人问起安来。 庆国公府人并不算多,相比金陵城的其余贵族来说,反而显得有些少...老国公爷只有一妻一妾,底下也只生了四个孩子。如今一个在宫里做太妃,一个早早去上了朝,年纪最小的王岱在外经商,至今已有几月未归。 家中小辈也未有几个,至于嫡子便更少了,唯有两个,都往外求学去了。 如今这满满一堂,竟只有王珵一个男人。 因着他在... 自然有许多话说 不得。 傅老夫人待他问完安,又问了几句话,便让他先退下去了。 等王珵一走,王媛、王佩两姐妹刚想就着先前的话逗趣,便听得傅老夫人朝王昉招手,声音是少有的温和:“我的乖囡囡,快到祖母身边来。” 王昉站起身。 她脖子上戴着一个坠玉挂珠的蝴蝶式璎珞,腰上挂着香囊、络子、玉佩等物。行走之间,十二幅绣蝶穿牡丹的大红马面裙,便跟着步子划出一道又一道的涟漪...头上、腰上坠着的步摇、玉佩却没有一个发出声响。 步伐从容,仪态万千。 满屋子的人看着她,竟都消了声去。 王昉却恍若不知,依旧迈着步子款款往前走去,她看着脚凳上坐着的两人,一样的姣美明艳,一样的令人可憎...她的面上挂着一个可亲的笑容,却是朝傅老夫人撒起娇来:“祖母如今有了阿媛、阿佩两位妹妹伺候,怕是以后要嫌陶陶伺候的不好了。” 傅老夫人听着嫡亲孙女这一句,心下一软,就连面上的笑也更浓郁了:“你呀,惯是个胡言的,祖母何时要你伺候过了?” 她这话说完,看向王媛、王佩两人,声也软了几分:“你们下去坐吧。” 这话,便是不让她们随侍了。 王媛脸色一白,忙又抬了脸,看向傅老夫人,娇娇说道:“祖母,方才孙女与您说的趣言,还没完呢。” 她本就是个爱扮娇的,一张嘴也惯会哄人,趁着王昉养病的这几日,她便时常来千秋斋送个汤水,送些自己亲手绣的物件,倒是也得了傅老夫人的几分心。却没想到,王昉来了这处还未有一刻钟,她便被赶下了台。 那她这些日子的功夫,岂不都是白费了? 傅老夫人听她这话说完,却未像往日好言,她面色渐沉,众人知晓她这是快发怒了。 几个丫头忙低了头,底下坐着的纪氏忙软声说道:“这两个丫头是攒着点本事,就爱炫耀。这会,怕是看到陶陶来了,有心想要逗她也笑一笑...”她这话说完,看向两人,便又一句:“还不赶快下来,想要与陶陶说话,等回了去,你们姐妹在一道继续说去。” 王媛听母亲说了话,撅了噘嘴,却也不敢不依。便和王佩两人,朝傅老夫人和王昉屈了一礼,才又一道往下排坐去,丫头重新添了茶。 纪氏看着坐在软榻上,仪态端正的王昉,眼神一闪,便又笑着说了句 :“陶陶病了几日,倒是比往日更有气势了。这满金陵城,如今怕是都没有人能比得上陶陶的风姿了。” 王昉笑着转向她,她的面容平静,放在膝上的手却稍稍握紧了几分:“二伯母缪赞了,陶陶素来是跟着祖母学习规矩,往日祖母还常嫌我是个笨的。如今听二伯母这话,陶陶心下的底气也足了几分...往后祖母若是再说我,我便也可以拿二伯母这话去回了。” 她这话说完,便又看向傅老夫人,娇娇说了句:“祖母,您可听到了,往后可莫再说我笨了。” 傅老夫人笑了,她伸手轻轻点了下王昉的额头:“你个鬼机灵,祖母夸你的话从来不记,倒是说你的一两句总记得深...”她握着王昉的手,又细细看了一回,见她气色是大好了,眉眼间却还有些病容,心下便又一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怎么打扮的如此素净?半夏,把我屋中那套凤血玉的头面拿过来。” 凤血玉的头面... 众人皆是一怔,她们是知道这套头面的。 不仅她们知晓,便是满金陵城的贵人们也都知晓,傅老夫人有这样一套头面。 凤血玉珍贵无比,旁人便是有个手镯,耳环,也能高兴许久。而傅老夫人却有足足一套,这套头面,曾是傅老夫人的陪嫁礼品。也因为这套头面,即便傅老夫人出身并不高,却也从来没有人敢小瞧她。 这样珍贵的头面,她们很少看傅老夫人戴过... 可今日,她却要送给王昉。 无论是纪氏、还是程宜,她们都怔住了。 王昉也怔住了,上一世这套头面,祖母是在临死前交付给她的。 可惜的是,最后她还是未能守护好。 王昉在众人的喘息中,看向傅老夫人,摇了摇头:“祖母,这套头面于您而言,价值非凡...我年岁还小,拿着也是浪费。” 傅老夫人看着她,见她双眼清明,心下也有些宽怀。 不惊不惧—— 这才是庆国公府最尊贵的嫡女。 她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拍:“这套头面是我的陪嫁品,意义的确不同...既如此,等你成亲那日,祖母便把她拿来给给你当嫁妆。这样,是不是意义非常了?” 王昉埋在傅老夫人怀里,面上有几许绯红,声音也添了几分扭捏:“祖母...” 却是未再拒绝。 她的余光看向面色大变的纪氏、王媛等人,脸上的笑容便愈发浓郁了... 所有的事,才刚刚开始。 不着急—— 这一回,我们慢慢玩。 ... 几人又说了一会话。 傅老夫人嘱咐王昉好好休息,又让半夏去取了一套鸽子蛋似的翡翠头面,令她送去有容斋,便让几个小辈先退下了,单留了程宜、纪氏说话。 王昉由玉钏替她穿戴好披风,便和王蕙先迈步往外走去。 她们这一行,刚刚转出千秋斋,便听到身后传来王媛骄横的声音:“喂,你们给我站住!” 王昉斜光看着步子一顿的半夏,嘴角扯出一个笑,回头的时候却面容淡漠。 她原就长得像傅老夫人,又因为自幼由她教养,便连气势也是一般无二:“五妹这一声‘喂’,是在叫你的四姐,嗯?” 王媛被她气势一震,竟停了步子,说不出话... 她看着王昉,不甘不愿屈了身子,行了一礼:“四姐。” 身后的王佩刚刚赶到,她还有几分喘息,却也端端正正朝王昉行了一礼:“四姐。” 王昉看着两人,淡淡“嗯”了一声。 她面容淡漠,看着两人,淡声说道:“你们两个也是我庆国公府的正经小姐,一个出言不逊,一个行走不稳...传的出去,还当我庆国公府没教好姑娘。” 她这话刚刚一落。 身后便传来一阵鼓掌声。 而后是一个清亮的男声:“今儿来长砾府中,竟是看了一出好戏...这位姑娘言出有道,竟是要比过我等读书人。” 长砾,王冀。 王昉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她想起祖母灵前他的□□,她想起翡翠撞柱惨死,她想起琥珀因他死不瞑目... 这个畜生,这个畜生! 她不会放过他的... 她绝对不会放过他! 玉钏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忙低声问道:“小姐,你怎么了?” “...无妨。” ☆、第五章 “言庚兄说笑了。” “舍妹无状,倒是让大家见笑了。” ... 说话的是王冀。 他的声音与他的外表一样,一样的温和,令人听之、见之便心生好感。 若不是早已知晓了他的真面目... 即便是再活一次,她怕是仍会拿他当做知心兄长。 ... “三少爷。” 丫头仆人屈身朝王冀问安。 王冀摆了摆手,依旧是素日的好脾气:“都起来吧。” 他这话说完,便又看向那个身穿大红色绣牡丹披风的身影,温声喊她:“陶陶。” 王昉身子一僵,她的手紧紧握住了玉钏的手腕。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待把那腹中郁气皆吐了干净,才转过身去,垂眉敛目,姿态端庄:“三哥。” 王冀看着眼前人,暗自折了眉。 他的记忆里可从未见过他这个四妹如此懂规矩,知礼节。 他刚想说话,王媛便站了出来。 她一手握着王冀的衣摆晃了晃,娇娇说道:“哥哥这次回来,可曾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胡闹!” 王冀收回了看向王昉的眼,在看向自己这个亲妹子的时候,心里还是忍不住好生骂了她一顿... 这是什么场合,竟如此不懂规矩,可不是要坐实了那“出言不逊”的话? 他收回了袖子,面上依旧好脾气笑着,语气却是不容置喙:“我是出去游学,哪有功夫替你去买东西?哥哥还要带朋友去面见祖母,你们先回去吧。” “长砾兄的几个妹妹可真是各有千秋,端庄大方有之,清雅可人有之,娇蛮可爱也有之...” 说话的依旧是那个唤作“言庚”的男人。 王媛听他说话有趣,便稍稍侧头,往他那处看去—— 却见他站于那几人中间,生得一副好相貌,一双桃花眼微微流转,便是无数风情。 她只瞧了这一眼,便忍不住羞红了脸。 言庚看她这幅娇俏可人的模样,心下倒也觉得有趣... 他把眼循过几人,最后是定在了那个身穿红衣,髻上簪着珍珠步摇,先前说话的人。 她身姿挺拔,模样明艳,偏偏此时面上无笑无 波,竟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气势。 言庚一怔,便又笑开了。 他这一笑,竟是让这满园秋色,多添了几分鲜活。 王冀看着这幅场景,面色一变。 可也不过这一瞬,他便说起了话:“言庚兄许是不知,我这妹妹与那程景云关系颇深。” 他这话一出,身后几人皆面色一怔,一个青衣打扮的读书人先说了话:“程景云?长砾兄说的...莫不是那位北直隶乡试第一,顺天府程家程景云。” 王冀点了点头,他眉目含笑,温声说道:“我这妹妹便是那程景云的嫡亲表妹。” “竟有如此渊源...” “听说程景云进了国子监,待的那日,却要长砾兄引荐一二。” 几人一听,纷纷朝王冀拱手说道。 王昉袖下的手攥紧了几分... 上一世也是如此,王冀拿着表哥的名号,开了这么一通话头,赚足了这群读书人的好话。事后,他又特地来找她,让她与表哥好说几句...那时,她打心眼里觉得三哥待她好,又向来依赖于他,自是应了。 如今,再也不会了。 她再也不会为了这个畜生,劳心劳力了... 王昉握着帕子掩住了唇,轻声咳了起来。 玉钏一听她这咳声,只当她又犯了病,忙低声说道:“主子,可是觉得身体不舒服?” 王蕙也看向她,一张小脸掩不住担忧。 半夏看着她这幅样子,一双柳叶眉微微一折,她朝王冀半拘了一道礼:“四小姐病了一阵日子,如今身子刚见好不久,吹不得风...三少爷若无旁事,奴便陪着四小姐先归了。” 王冀这才看见站在王昉身边的竟是半夏,又听她这话,忙看向王昉... 见她面上的确有几许病后的疲态。 他心里责怪身边小厮,竟是连这样的事都未曾禀报,声音却一如既往的温润,面上带着几分担忧和掩不住关心:“陶陶怎么了,可有什么大恙?” “无妨...” 王昉的声音有几分虚弱,身子也有大半是靠在半夏的身上:“只是染了几天风寒罢了。” “风寒可大可小...” 王冀这话说完,忙又看向她身后的几个丫鬟:“还不快扶着四小姐回去。” “是。” ... 有容斋。 王昉躺在床上,几个丫头端水握帕忙进忙出,面上是掩不住的担忧。 翡翠一面握着帕子拭着王昉的额头,一面是低声问玉钏:“怎么出去一趟,便又这样了?” 玉钏半蹲在一侧,闻言是顿了一瞬,才又说道:“三少爷回家了,他在路上与主子...说了会话。” 翡翠一听便不乐意了,她寒着一张脸,气声说道:“回家就回家,哪有大冷天在路上拦人说话的道理...三少爷往日看着挺好的一人,怎的这番做起事来,如此不通理。” “嘘——” 玉钏听她这话,忙拦住她:“你不要命了!那是三少爷,哪有我们做奴才的去说道的?” 翡翠张了张嘴,半会还是怏怏不再说话了。 她把帕子放进热水,又绞了一遍,才又小心翼翼拭着王昉的额头,声音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哽咽:“主子往日多有精神气,如今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半夏打了帘子进来,恰好听到这么一句话。她看着依旧躺在床上,合着眼蹙着眉的王昉,心下也是一叹—— 是啊,往日精精神神的小姑娘,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才惹来这些罪。 玉钏瞧见人,忙拉着翡翠起身,低声喊她一声:“半夏姐姐。” 翡翠也跟着喊了一声。 半夏点头,是问玉钏:“四小姐可好些了?” “醒来了一回,说是没什么大碍,不必请大夫了——” 玉钏说到这,是一顿,才又轻声说了:“省的老夫人知晓,又该担忧了。” 半夏一听,心里、面上也忍不住动容起来:“四小姐是个有孝心的,也难怪老夫人最是疼她。”她这话说完,便又看了眼拔步床,又是一叹:“老夫人那处离不了人,你们好生照顾着,若是有事切莫拦着。” 两人忙应一声。 ... 千秋斋。 傅老夫人坐在软榻上,她依旧合着眼,一手握着佛珠轻轻拨动着:“回来了?” “是...” 半夏替人重新换了杯茶,才轻声说道:“有两桩事,奴仔细想了回,还是该与您说一声。” 傅老夫人拨着佛珠的手一顿,眼却依旧未曾睁开,声音平淡:“你跟了我也有十余年了,你这个性子最是 瞒不住事,若我让你不说,你可真能不说了?” 半夏坐在脚凳上,一面是握着美人锤,替人轻轻捶起腿来,一面是软声笑道:“老夫人就会埋汰奴。”她这话说完,便把先前路上王昉说王媛、王佩两姐妹的事,以及王冀先前说的那番话一并缓缓说了开来,待的最后才又道了一句:“奴瞧四小姐是真的长大了,知道疼惜人了。” “她是长大了——” 傅老夫人睁开眼,声音含着几分疼惜和慈爱:“我这个孙女啊,别看她平日强势,其实她的心肠是最柔的。” 半夏笑着跟着一句:“四小姐是随了您。” 傅老夫人却未笑,她掐着手中的佛珠,目光透过窗棂看着院子里的两棵松树,声音带了几分漠然:“我的乖乖孙女长大了,可有些人却是越活越糊涂了。” ... 西苑。 二房正堂。 王冀沉着一张脸坐在椅子上:“怎么这么大的事,都没人与我说?” 纪氏闻言是皱了皱眉,不过她向来惯是听儿子的话,便也只是软声说了一句:“左右她这病也已经好了,又有什么好再说的?”她这话说完,面上早已卸了平日的端庄:“真是便宜了她。” “母亲——” 王冀看着她,依旧沉着一张脸:“我与您说过,留着她还有用...” 许是也察觉到了自己的态度不好。 王冀站起身,扶着她坐下,又奉上一杯热茶,才又说道:“母亲可别忘了,她除了是王家的女儿,可还是程家的外孙女。程家虽然久未涉入朝野,可这天下文人谁不对它俯首?如今程景云快至,我还需要她为我多说几句好话...您可千万别在这紧要关头,让她出什么事。” 纪氏看着自家儿子,又听他说了不少好话,心里也舒服了不少:“我知道,你的前途最重要...母亲不是蠢人,自然分得清孰轻孰重。” 王冀忙恭维一声:“母亲最是疼儿子了。” 他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阿媛如今也是大姑娘了,今天竟然在大庭广众,如此作态...母亲这回,却是要好生罚上一罚,还有王佩,您也该让她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看着纪氏的面容,未等她说,便又跟着一句:“先前半夏也在,若是您舍不得罚,祖母的手段...您是最清楚的。” “真是——” 纪氏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她唤来文元,沉声说道:“五小姐、六小姐出言不逊,行为有失,禁闭一月,罚抄佛经百卷。两位小姐身边的丫鬟,未曾管顾小姐,拉出去杖打三十。” “...是。” 有容斋。 翡翠打了帘子走进屋子,笑着与靠在床上的王昉说道:“主子,主子,您可不知道,西苑这会可闹翻了。” 王昉看着她满面笑容,也笑了开来:“怎么了?” “二夫人把五小姐、六小姐关禁闭了,还把她们身边的丫鬟打了三十板子...” 翡翠笑着给人换了一杯温水,才又低声说道:“二夫人可真是舍得啊。” 王昉接过茶盏,淡淡笑了下:“不过是有舍有得罢了...” 若是让祖母处罚,怕是还要厉害。 她依旧靠在软枕上,透过那木头窗棂往外看去,已是月上满天时。 以后这样的日子... 还多着。 ☆、第六章 入了十一月。 秋意愈深,这鲜活的景致也渐渐萧索起来了。 王昉这段日子过得甚是舒适,平日除了去千秋斋请安,便是与阿蕙两人一道跟着父亲作画。她虽不喜此道,天赋却还算不错,这样有模有样跟着王珵学着作了几天画,掺杂着自己的体悟,作出来的画竟也多添了一股别致的风流韵味。 ... 今日王珵出去寻友,不在家中。 王昉便也不必去他那处报道,趁着日头还算不错,她索性便让人去把屋中的书,搬到院子里好好摊开晒一晒...省的日后入了冬,真当藏出一堆霉味来。 两边的木头窗棂都大开着,有容斋里里外外都很热闹。 外头翡翠领着人在晒书。 屋里,玉钏领着几个小丫头着手换着合季节的床帐、帘子。 王昉便靠着软塌坐着,她的手中握着一册民俗话本,听着丫头们的说语、笑声,便也不自禁的笑上一回。 这样闲适而又真实的日子,她已经许久不曾拥有了。 “主子,主子。” 打帘外传来翡翠兴高采烈的声音,并着欢快的脚步声。 王昉笑了笑,她刚刚抬头想训她一声,便瞧见帘后露出了她的脸,带着掩不住的高兴,兴致冲冲地与她说道:“主子,琥珀回来了!” 琥珀... 王昉手中的书落在膝上,动静不大,并无人注意。 只有窗外打来的秋风,吹得书页发出细微的声音,像是不甘被人遗忘,便用这样的方式去引起他人的注意。 王昉把书合了起来,压在软塌的一侧。 她看着帘子已经被人掀了起来,一个身穿石榴色红袄裙,身量稍高、模样明艳,梳着简单侍女发髻的姑娘就站在帘后。 她的手紧紧攥着身下的白狐毯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帘后那一道身影。 琥珀... 她的琥珀,回来了。 琥珀正逆着光站着,模样有几分瞧不真切。王昉看了好一会,才与那旧时记忆里的人重合了...琥珀半侧着脸看着翡翠,面容有些严肃,倒是把这明艳的相貌硬生生压下了几分下来:“越发没个规矩。” 她是几个丫头中年岁最大的,也是最有威严的。 平日几个丫头惯听她的话。 翡翠 许是与她处得久了,便不怕她。如今听闻这一句,也只是轻轻吐了吐舌,面色如常,丝毫未曾发憷:“我的好姐姐,哪有你这样,一回来便训人的?主子念了你好几日,姐姐可快进去伺候吧...” 她这话说完,笑着朝王昉拘了一礼,便告退了。 琥珀狠狠瞪了她离去的身影一眼,却也不再说旁的了。她转身看向屋中,软榻上坐着的人穿着一身衣袖、衣摆上绣着梅花的家常褙子,一根白玉如意簪简单挽了个髻,有几许发丝垂在肩上,如今正半侧着脸含笑注视着她... 她记忆中的主子一直都是明艳似骄阳的,如今瞧见这样未施脂粉,却已胜了无数月华色的主子... 竟让她心下一动,连着步子也快了些。 待至人前—— 琥珀便屈膝跪了,她的面容还有几分惯常的严肃,声音却已带了几分难掩的哽咽:“主子,琥珀回来了。” 王昉看着跪在她跟前的琥珀,这一声“回来”,泛起她心下无数涟漪。 她忙伸手扶了琥珀一把,带着几分埋怨:“回来就回来,跪什么?” 琥珀自幼与她一道长大,又是她的乳姐,情分自是要比旁人多些。她细细看了一回垂首的琥珀,面上有几分舟车劳顿的疲倦,精神气却极好...手心传来几分热度,不是她记忆中那个冷冰冰的尸体,而是真实、鲜活的琥珀。 她生命中失去的那些人,如今都回到了她的身边... 这一世,她会好好保护他们。 琥珀顺着站起了身,她一面是说道“纪嬷嬷去了夫人那处”,一面是好好看了王昉一回,见她面上白白净净,未有病态,心下松了一口气,才又低声说道:“主子看起来是大好了,信传到顺天府的时候,当真是吓了奴一跳?” 她这话说完,便又皱了一双眉:“您好端端的,怎么会从假山上摔下来?” 王昉听她话中狐疑,面上也多添了几分笑。 她知道,琥珀是疑了... 几个丫头中,最聪明的是玉钏,可最知她心思的,却是琥珀。 王昉让玉钏等人先下去,才握着琥珀的手,让她坐在软塌上,笑着低声说了句:“我也觉得奇怪,那常年无事的假山,怎的我一上去就出了事?”她说到这,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说了一句,却是问她:“珍珠此人,如何?” “珍珠?” 琥珀一愣,似是未曾想到王昉会提到她。 她想了想,低声说道:“做事勤快,为人也不错,虽说不聪慧,却是个忠心的。” 待这话说完,她看向王昉,话锋一转:“您是在怀疑她?” 王昉却未明说,她依旧靠在软塌上,眉目清明,淡淡说了一句:“你觉得,她不值得怀疑?” 琥珀摇了摇头,她的面容依旧严肃,声音也有些严板:“只要是人,便有弱点,只要有弱点,便值得怀疑...奴只是在想,珍珠的弱点是什么?” 王昉的手稍稍蜷了几分,眉心微拢:“是啊,她的弱点是什么?若是知晓了她的弱点,那幕后之人便也可以探查出来了。” 她心里,约莫是有几个人选。 只是... 珍珠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她又是在为谁卖命呢? 上一世珍珠死在元康八年的十月,余后之事再无与她有关...可如今,她重生了,珍珠也活了下来,那么余后的轨迹,又会不会有什么改变? 琥珀看着正在沉思的王昉,心里滑过一许异样,却也不过这一瞬,她便低声问道:“珍珠现在,在何处?” 王昉回过神,轻轻笑了下:“她自请降为三等丫鬟,我允了,正打算让纪嬷嬷回来给她安排。” “三等丫鬟?竟是看不出...” 琥珀这话说完,一双眉已折了起来:“这样说来,珍珠此人的确是不可小觑。” 国公府里的大丫鬟,比外间小户里的正经小姐还要尊贵。如果不是有所图谋,谁会舍得弃了这么一层身份? “主子把她交给奴吧,她是奴一手带上来的,出了这样的事,奴责无旁贷...”琥珀说到这,话顿了一顿:“若真是个暗藏祸心的,奴必定不会放过她。” “好。” 王昉这话说完,便又握过琥珀的手,轻轻拍了拍,面容严肃:“你要小心,若是遇到事记得与我说...琥珀,我不希望你有事。” 琥珀一怔,她与主子从小长大,情分自然是与旁人不同。 可这样的话,主子却是头一回说... 她的眼眶有些湿润,一张面容也渐渐柔和起来:“您放心,奴不会有事的。” ... 王昉那三年间有午睡的习惯。 每日无论是个什么天气, 午间都要雷打不动睡上两刻模样。 如今自然也循了这么个旧习惯,许是因为纪嬷嬷和琥珀回来了,她心下也多松了一口气,今儿个却要比往常还要多睡上一刻。 琥珀打起了里屋的帘子,略微皱了几分眉,才又落了帘子退到外间,低声问玉钏:“主子这是什么时候有的习惯?” 她记得去顺天府前,主子还未曾有这个习惯。 玉钏低声回道:“主子病愈后,便每日要在午间睡上两刻...原先我与翡翠,以为主子是因为先前落水伤了身子,才需要休养。后来看着,这倒像是主子常有的习惯一般。” 有些习惯,怎么改都是改不掉的... 可主子往常,明明没有这个习惯。 “除去这个...主子的喜好也与往常有了几分不同。” 玉钏说到这,想起那日翡翠说的“中邪”,心下一凛,便又低声问了句:“琥珀姐,您说主子不会当真是中了什么邪祟?” 琥珀瞪了她一眼,低声斥道:“胡言乱语!主子是什么身份,那些邪祟如何敢近主子的身?” 她话一顿,想起午间那个柔声与她说,“琥珀,我希望你好好的,我不希望你有事。” 琥珀一双眉目缓缓绽开几许笑来,连着声音也柔和了几分:“主子这回也算是半只脚迈了过去,有些改变也是正常不过的事...”她说到这,便又看着那面绣着团簇牡丹的暗红色布帘,低声道:“我看主子如今这样倒挺好。” 睡在里间的王昉,听到这几声低语... 面上也缓缓绽开几许笑来。 她知道,有些事便是瞒得过所有人,也瞒不过这些自幼跟着她的丫鬟们。 可是,她该怎么与她们说? 那几年的疼痛与伤悲,即使如今想起来,都让她喘不过气。 好在,琥珀还在。 ☆、第七章 过了立冬。 这天便越发凉了。 南边的天气虽然不比北地寒冷,可这风里却透着股阴湿,令人觉得浑身难耐。 傅老夫人是北地人,她虽然嫁到金陵城也有三十余年了,可还是不喜欢这南边的冬日...因此,每年过了立冬,便也不必每日去她那头请安,只隔三差五定个日子,一家人见个面、聊个常话罢了。 国公府里人原就不多,两房又是各有各的院子。 如今不必每日去千秋斋请安,两房见面的次数便越发少了。 ... 屋子里摆着两盆银丝炭。 王昉和王蕙就坐在程宜屋子的碧纱橱里。 傅老夫人早年落了个腿疼的毛病,一到冬天,膝盖便疼...王昉便想着给她做几个护膝。 她并不经此道,索性便由王蕙做绣活,她来定花样。 王昉握着毛病细细画着花样,她这阵子还是跟着王珵作画,得了他好几句夸。没过一会,那纸上便跃出来几个花样子,一副是“富贵牡丹”、一副是“五蝠围寿”,还有“君子佩兰”、“金鱼戏莲”、“万事如意”... 王蕙一面挑着要用的布,一面是往王昉那处看去一眼,轻声笑道:“爹爹早年就说阿姐很有天赋...”她这话说完,把挑出来的布递给入画,让她依着样子去裁下来,才又跟着一句:“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王昉笑了笑,却未说什么。 若论功底,王蕙自幼握笔,她绝对是比不过的。 只不过因着那一段经历,看的世事多了,便也比同龄之人要占个“通透”两字,画出来的也别有一股风流味。 她把笔一搁,指着牡丹、五蝠两幅图:“这两幅用来给祖母做护膝,其余几幅便给爹爹绣个荷包,再给娘亲绣方帕子...至于这幅麒麟,阿衍也快回来了,便给他做方汗巾。” 王蕙一面点着头,一面诉着苦:“阿姐考虑的周全,白遣了自家妹子做苦力,却连一丝好处也无...真是令人伤心啊。” 王昉被她逗得一乐,伸手便去点她的额头:“平素在我那吃吃喝喝,也没见我问你要什么的。” 她话是这样说,却还是心疼王蕙,便又跟着一句:“马上就要做冬日的衣服了,待过几日,我画几副花样,让管事处的人依着花样去做两身衣裳...这般,可好?” 王蕙抱 着她的手,轻轻晃了一晃,眉眼弯弯:“阿姐疼我,自是再好不过的了。” 两姐妹在这处说笑热闹,连带着几个丫头也是笑语晏晏。 坐在外间的程宜却揉着眉心有些犯愁,她隔着屏风听着几个管事说着上月的用度、进账。一桩桩事,一串串数字直闹得她头疼得厉害...她出身顺天府程家,自幼读的是诗书礼仪,入了国公府后,她最先几年不是调养身子便是有了身孕。 这管家一事,向来都是由老夫人管着。 若是其他家族,媳妇入府十余年还不掌权,便是媳妇面上不显,心里估摸着还是犯了膈应。偏偏程宜却是当真无心此事,她原就不喜与旁人打交道,于她而言,夫妇和睦,儿女乖顺便已足够。 可自打前两年开始,老夫人便开始一点点放权给程宜了... 旁人只当老夫人是要颐养天年了,可程宜却知道,老夫人的身子骨已经不比往常硬朗了。 一个长相硬朗,年约四十余岁,穿着绸缎的中年男人和声禀道:“金陵城里的九十一间铺子上月净赚七千两,其中在朱雀街的成衣店、绸缎庄,玄武街的首饰铺、胭脂铺收益最好...客栈、酒楼的收益比往先要差些。” 程宜轻轻嗯了一声:“李掌柜做的不错。” 李掌柜闻言,笑着回了句:“夫人缪赞了,这些是上月的账本,小的都让人带过来了...若是有什么问题,夫人唤小的便是。” 另一个约莫也是四十余岁,看起来要比李掌柜稍老些,却是庄子里的宋大,他跟着说道:“今年东郊的果园、粮食收益不好,比起往年要亏了三成左右...”他说到这,嘴巴就有些发苦:“庄子里的人都求着主家宽限些,今年收成不好,他们也交不出多余的钱粮来。待明年收成好了,再一道补上。” 程宜听他说完,是过了会才开口说道:“今年天气不稳,收成不好,也不是庄民们的错。” 她说到这,微微顿了一瞬,待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才又说道:“往年交的是五成,今年便先减到三成,总得让他们吃饱饭...减掉的两成明年再补上。” 宋大听她说完,面上的愁苦也化为笑,忙躬身作了一揖:“夫人菩萨心肠,小的替庄子里老小,先谢您一声。” ... 王昉听到外间没了声,便从碧纱橱里走了出来。 外间没有丫头,程宜半靠在塌上,合着眼拢着眉, 许是真的累了,就连她的脚步声也未曾听到。 王昉轻轻叹了一声,她先前坐在里面也听了个大半... 母亲素来便不喜这些,只是祖母交待,她也不敢推辞,只好应承了下来。 现在底下的人念着祖母,自然不敢做什么小动作,可是祖母的身子...她记得就是在明年,祖母的身子一落千丈。自此之后,底下的人便开始耍起了心眼,母亲里里外外忙的不可开交,却还是免不得出了几桩事。 上一世,最后的管家权... 是交到了纪氏的手上。 而那—— 也是所有痛苦的起源。 王昉垂下眼睑,敛下所有思绪走上前,伸手轻轻替程宜揉起了太阳穴。 程宜睁开眼,看着王昉,所有的疲惫化为笑意。 她握着王昉的手,声音温和,眉眼弯弯:“陶陶如今是真的长大了,知道心疼母亲了。” 王昉的力道轻重得当,她看着程宜也弯了眉眼,良久才开了口,低声说道:“母亲很辛苦吧?” “是啊——” 程宜未曾避讳,她素来平淡的面容有些无奈:“如若可以,我只想与你父亲做一对闲散夫妻。” 王昉低声试探道:“那...母亲为何不考虑让二伯母帮衬一把?” “你二伯母?” 程宜怔了下,她不知是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低声说道:“你二伯母这个人,我从未看透过。” 未曾看透,也不敢全信... 王昉想起上一世,母亲躺在病床上,握着她的手,瓮动着嘴唇,最后尽数化为一声叹息。 那个时候,她是没有办法了吧?所以才只能把这些,交给了纪氏... 王昉心下有些酸涩,她垂下了眼睑,最后化为一声坚定的话语:“母亲,我想学管家。” “什么?” ... 千秋斋。 傅老夫人坐在软塌上,屋子里摆着好几盆银丝炭。 她的身上裹着一层厚厚的袄子,正合着眼,一手握着佛珠,听着李嬷嬷回话。 等那处没了声,傅老夫人才缓缓说道:“程氏毕竟是出自书香世家,不比这真正的皇亲贵家。国公府里外上下,要真的交给她,我到底是不放心。” 李嬷 嬷陪着笑说道:“夫人这两年管的也不错,今日下的几个决定,奴瞧着也没什么差的。” 她说到这,撞到傅老夫人睁开的眼,忙止住了声。 傅老夫人停了转动佛珠的手,声音淡漠:“你又何必为她说好话,她是什么样的人,看了这十余年,我还不清楚?”她说到这,还是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趁着我还有口气,走得动,再多教教她吧。” 半夏听到这话,忙开了口:“老夫人还年轻着呢,您头上的青丝比奴还要亮。” “傻丫头,我年不年轻,我还不知道?” 傅老夫人淡淡笑了下,她看向窗外的两棵松树,心下很平静。 她不怕死,他走的那一年,她便想跟着去了... 可是她走了,这偌大的国公府,该怎么办? 这是他的基业,她要护好他的基业。这样百年之后,再见之时,她也能说一句问心无愧。 她便这样活着,高兴,不高兴,活着一天是一天...可是,这命数之事,又岂是由她说好?她这个身子,因着早年的放任,终究还是磨损了根基。 如今,便是她想活,也活不长了。 李嬷嬷奉上一杯热茶,一面是跟着一句:“府中除了大夫人,不是还有一位吗?大爷、二爷都是您肚子掉下来的,怎的...” 她后话未说全,可屋里的其余两人都听得明白。 都是一个肚子掉下来的肉,怎的偏袒至斯? 傅老夫人接过茶,垂下了眼睑,淡淡说了一句:“她的确不错,可我不喜欢。” 她想起纪蓁怀长砾的那年,她去了二房,听到纪蓁与她的丫头说了一句“那个老虔婆,都一把年纪了,还占着位置不肯下来”...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这个素来端庄的二媳妇,竟然是这样的性子。 真是凉人心啊。 ☆、第八章 千秋斋。 傅老夫人让半夏去小厨房把新做的山楂糕拿来,再让人把今天下午炖的燕窝粥配上王昉爱吃的牛乳送来。待人退了,她才看着王昉笑着说了话:“你的母亲与我说,你想学管家。” 王昉点了点头。 她抬头看着祖母,明艳的面容上,不知不觉间已没了往日的稚嫩,反而多了几分超乎年龄的平淡从容。她的双手平放在膝上,姿态端正,声音平稳,带着傅老夫人从未见过的坚定:“是,陶陶想与您学管家。” 傅老夫人看着王昉,素来端肃的面容上,这会却挂着慈爱的笑。她略微有些苍老的手爱怜一般地拂过王昉的发顶,声音清和:“我的陶陶不知不觉竟也有十三了,再过个两年,你也该及笈了...你想学管家,这是好事,往后去了婆家也能用得上。” “祖母。” 王昉看着她,摇了摇头,她的声音缓慢却带着无比的坚定:“陶陶并不是为了往后的婚嫁,陶陶想与您学习的是...如何管理好一个国公府。” 真正的管理一个国公府。 而不是只把它当做一个学习的技能,一个日后成婚相看的筹码。 傅老夫人放在王昉头上的手一顿,她让屋中侍候的人都退了下去。帘起帘落,等屋子里的人走了干净,她才看向王昉,头一回用一种审视的态度观察着她,良久才开了口:“你是在问我要权?” 王昉未曾避讳她的眼神,语气坚定,面色从容:“是,陶陶在向您要权。” 傅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一紧,她的面容有些端肃,连着声音也有了几分生硬:“陶陶,你往日并不如此,是什么让你改变了?” “祖母...” 王昉看着她,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濡沫之情:“陶陶只是长大了。” 她握住傅老夫人苍老而有力的双手,软声说道:“陶陶往日一直生活在您的庇佑之下,您替陶陶承担了所有的烦恼与哀愁,让陶陶可以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 “可是您的身子愈渐不好,母亲...” 王昉未再说下去,她跪在傅老夫人的跟前,抬着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祖母,让我来承担吧,让我来保护您,让我来护着王家的祖德基业。” 傅老夫人垂眼看着她,看着这个素来最疼爱的孙女,不曾错漏过她面上的一丝动静。 良久,她伸出手,覆在她的发上 ,轻叹一声:“陶陶,你该知道祖母一直都盼着你好。即便哪一日我真的去了,我也会事先给你安排好...让你可以一直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 她知道,如今她的的身子骨是越来越不好了... 她也早就想过,等真到了归去那日,她便把自己的财产一并给了陶陶,让她余后的半生也能活得无忧无虑。 王昉摇了摇头,她跪着的背脊挺直,声音依旧坚定:“祖母,陶陶是王家的四女,陶陶担负得起这些...”她这话说完,俯身磕了一首,从地毯底下渗出来地板的凉意,让她忍不住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可她却依旧未起,保持着这样的动作说着话:“请祖母予我管家。” 我想要你们好好的。 我想要你们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活在这个世上。 而不是像上一世一样... 傅老夫人垂眼看着王昉,她的心中竟有几分难言的复杂。 她的孙女... 她眼前这个孙女,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了? 这样的改变,究竟是好还是坏? 她无从得知。 傅老夫人的手收了回去,她握着佛珠的手慢慢收紧,良久才开口说了一句:“...你先回去吧。” “是...” 王昉站起身,她看着祖母已经把眼,转向了那半开窗棂外的两株松树。她的指腹磨着那圆润而又黑亮的佛珠,面色冷淡,嘴角紧抿,未曾看她一眼。 王昉想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深深屈了一礼,转身往外走去... 她今日所言,若是旁的姊妹,怕是早已被一顿家法处置了。 她也不过—— 就是仗着祖母对她的疼爱罢了。 可是,她不后悔。 她不能悔。 王昉一步一步往外走去,她的背脊依旧挺直,仿佛这世间之物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压倒她。 待帘子落下... 傅老夫人才转回了眼,她看着那面依旧波动未止的布帘,合了眼,嘴唇蠕动,终究还是化为一声轻叹。 ... 冬天的日头落得早。 如今还未至酉时,日头却已渐渐往西边落了去。 王昉坐在软塌上,手中握着笔,却是在画几幅花样子... 琥珀把几面窗合了起来,一面是往她那边看去一眼,桌上已经摊了好几张纸,一张画着几簇紫藤花,一张画着小桥流水上头还站着一个握伞遮面的人,还有一张却是大致画了个模样,裙子别致,尤其是腰间那处不知是花还是绸,系着山茶花...她的面上带着几分稀奇:“主子这是在作画还是在画花样子?” “作画,也是花样子。” 王昉轻轻笑了下,最后是一副盛开的白莲,上头还有几许星光月色... 这些都是几年后盛行的。 她也不过是又依着自己的喜好,多添了几味罢了。 王昉搁下毛笔,又接过琥珀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你让人拿去阿蕙处,问她要哪几幅,等她选了,便让绣娘依着花样做几身衣裳。” 琥珀笑着应“是”,她待画上的墨干了,把画纸收了起来,才又说了几句:“这几幅花样都别致的很,也不知做出来是什么样子...” 王昉笑了笑,却未说话。 她只是做了个大致的花样子,却也不知道绣娘能做出什么模样来。 琥珀刚想再说一句,外头便响起了翡翠兴高采烈的声音,并着欢快的脚步声:“主子,主子!” 她脸一沉:“真是越发没样子了,这回真是要好好训她一顿,免得来日这副样子冲撞了谁。” 王昉知晓琥珀的性子,嘴硬心软,倒也未拦,只是说了句:“你也别太拘着她。” 她这话一落,外头便又响起了一个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没过多久帘子便被人掀了起来。一个年约十岁模样,身量还未多高,穿着一身红色杭绸锦衣,外罩一件青黑色斗篷,腰间系玉挂着络子,脚上蹬着一双用金银两线、绣有如意云纹的黑色绸布鞋的少年就站在帘后。 他面如白玉,眼睛黑亮,年纪虽还小,眉眼间却已透着遮不住的聪明、灵动... 许是走得急,这会脸上还添了几分红晕。 少年一眼便看到了坐在软塌上的人,他面上的笑越发浓郁,连带着那一双眼睛也更加亮了:“阿姐!” 阿姐... 王昉手中的帕子掉在地上,随风一吹便又往别处乱飞了。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少年郎,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 最后却是想起了上一世那个颓废至极的王衍。 “阿姐,对不起。” “阿姐,是阿衍没用。” “阿姐,你怪阿衍吧,是阿衍辜负了你的期待。” ... 王衍看着王昉,未曾察觉到她的不对劲,眉目弯弯,继续说道:“阿姐,阿衍回来了。” 王昉的眼睛有些湿润,嘴角却已经微微上扬了起来。 她看着王衍,带着欣喜而满足的笑容,朝他伸出手:“阿衍,过来,让阿姐好好看看你。” 王衍看着王昉红了的眼眶,立马走了进来。 他虽然年少聪慧,可如今见到素来骄傲的姐姐在他面前哭了,自然有些慌手慌脚起来。他蹲在王昉的身前,寻了半天也没找到可以给她擦拭的东西,最后还是拿了稍显干净的手背,小心翼翼替她擦起了眼泪:“阿姐,你怎么哭了?是不是病还没好?” 王昉摇了摇头,她依旧看着王衍,仔仔细细看了他一回,最后是握住了他的手:“阿姐是高兴,高兴我的阿衍回来了。” 这是她的阿衍啊。 她的阿衍,终于回来了... 琥珀上前绞了一块干净的帕子,奉给了王昉,才又扶着王衍站起身:“八少爷不必担忧,主子的病早就好了。自打您寄来了信,她便日日估算着日子...如今瞧您来了,是喜极而泣。” 她这话说完,给他解开了斗篷,让翡翠送到外间熏一熏。 王昉握着帕子却未曾擦自己的脸,反而是握住了王衍的手,一根根擦了过去。 王衍有些不好意思,这样的事除去母亲和他的嬷嬷,从未有人做过... 他有些想把手缩回去,却在垂眼之际,瞧见了他这个素来骄傲明艳的阿姐,如今正半低着头,面上挂着温柔舒适的笑容,小心翼翼的替他擦拭着手。 阿姐变得好温柔... 王衍心中这般想到。 往日阿姐待他也极好,事事桩桩皆想着他。 可他却从未在阿姐的面上,瞧见过这样温柔的表情。 王衍忍不住,轻轻唤了她一声:“阿姐...” “嗯。” 王昉未曾抬头,声音轻缓:“怎么了?” 王衍挠了挠头,面上还有几许绯红:“没事。” 王昉这才抬了头,看着他这副模样,笑嗔一声:“我的阿衍,一回来竟成了个小傻子。” 她这话说完,笑着把帕子递给琥珀,让她去小厨房把午间做着的糕点拿来,才又握着王衍的手让他坐在软塌上。 王衍刚想坐下,似是想到了什么事,顿住了脚步,呐呐说道:“阿姐,我在路上奔波了好几日,刚才拜见过祖母和娘亲,就急急来了这边,还...还没洗漱呢。” 王昉闻言,眼眶便又有些湿润。 她忙把脸侧到了另一边,未曾让他瞧见这幅模样,是过了会,待那股子情绪退了下去。她才把手炉取了过来,放到他的手心,跟着说了一句:“傻孩子,阿姐又不嫌你。” 王衍这才高高兴兴坐了下去,却未接过手炉,只摆了摆手:“阿姐,我不冷,你握着吧。” 他这话说完,细细看了一回王昉,才又说道:“我听抱素说,阿姐落水了,如今你可好了?” 抱素,是王衍的贴身小厮。 王昉想起他身边那个机灵的小厮,面上的笑些微顿了一瞬。 可也不过这一会,她便握着手炉,靠在了软枕上,轻轻笑了下:“已经大好了,你别担心。倒是你如今在外祖家的族学,一切可还好?” 王衍听了这话,一双眉眼便笑得更弯了,声音也亮了几分:“阿姐放心,族中的表兄弟们都很照顾我,就连教学的几位先生也常常夸赞予我...等再过几年,阿衍便去考个状元,让大家都羡慕阿姐有个状元弟弟。” 他如今年纪还小,也不甚在意那功名... 只是觉得若是能让阿姐高兴,便是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王昉看着他,心下却又泛起了几许酸涩—— 她这个傻弟弟啊,上一世念念不忘的便是没法给她考一个状元。他以为,只要考得了状元,便样样都会好,便事事都会恢复如初。 她不会嫁给九千岁,爹娘不会死... 真是傻。 王昉伸手轻轻环住了王衍,带着满心的苦涩,合了眼,轻声说道:“阿姐不要别人羡慕,阿姐只要你好好的...” ☆、第九章 有容斋。 王昉半侧着身,歪坐在软榻上。 她的手中握着三根红线,如今正半低着头,拿这三根红线打着络子... 红色的线,素白的手。 没一会,一个如意结便出来了。 琥珀看着惊奇,她手中也握着三根红线,两人是一道时间做的,如今主子的已经做好了,而她的却只做了半个模样...这会便呐呐说了一句:“主子学得真快,没一会便把奴几人比过去了。” 玉钏也跟着抬了头,笑着说了句:“可不是,若不是主子先前让奴教,奴却是万万不敢相信您这是初学的模样。” 王昉笑了笑,她把手中的络子举高了看了会,看着倒还算不错。 她想着昨儿个阿衍腰间挂着的络子,许是年岁有些久了,穗子也不平顺了,便让玉钏再挑个穗子过来,打算替他好生做一个。 琥珀看着王昉拿着几个穗子比试着,便柔声问了句:“主子这是给八少爷做的?” “是啊...” 王昉挑了个带珠子的红色穗子,笑着说了句:“我也没送过他什么东西,倒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琥珀忙笑着接了话:“八少爷高兴都来不及。” 她这话说完—— 看着主子半低着头,明艳的面容上挂着几许温柔的笑意,心下一动。 她喜欢这样的主子。 知道关心人,也知道疼人... 多好。 ... 纪嬷嬷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的手中握着一个托盘,上头端放着一碗雪梨汤,一盘百合糕。她看着王昉坐在塌上半低着头做着络子,面上便又多添了几分怜爱之情,心里却还是忍不住一叹,主子这一遭病后,人也变得安静了不少。 往日总觉得主子闲不住往外跑,让人头疼。 如今瞧她这般安安静静的坐着,却又忍不住心疼。 “纪嬷嬷。” “娘。” 玉钏和琥珀见她来,便先后唤了她一声,玉钏把络子放在了一旁,上前接过了纪嬷嬷手中的托盘,亲自往几上布了起来。 王昉听见声音也抬了头。 她看着如今尚还是满头青丝,面上挂着慈爱笑容的妇人,心里便也一热。王昉放下了手中的络子,把放在一旁的手炉递给 了纪嬷嬷,让她坐在前边的圆墩上,才又跟着软声说了一句:“嬷嬷怎的亲自端过来了?这些事,让小丫头去做便是。” 纪嬷嬷接过了手炉,笑着道了一声谢,才坐在了软塌边上的圆墩上。她替人掖了掖身上的白狐毯子,说了话:“老奴习惯了。”她说完,便又跟着说上一句:“老奴见主子昨儿夜里开了窗...如今天气越发凉了,主子可千万要注意着,若是受了寒可不是吃几服药就会好的。” 王昉脸一红,她昨儿个也不过是开了一会窗,便被纪嬷嬷抓了住。 她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了,又让玉钏把雪梨汤端来,上头放着百合、枸杞,如今还冒着热气...王昉轻轻笑了下:“这一看便是嬷嬷亲自做的。” 待这话说完,她便握着勺子,一口一口慢慢喝了起来。 纪嬷嬷见她喝了一整碗,眼中的笑意便愈发浓郁了。她把空碗接了过来递给玉钏,又拿了放在软塌上的帕子,替王昉拭了拭唇,才又说了句:“主子若觉得喜欢,老奴晚间便再给您备一份,睡前的时候用。” 王昉原想说不必,在看到纪嬷嬷那双慈爱的眼睛,心里一软,便点头应了。 “主子,主子,表少爷来家了。” 外头传来翡翠的声音,没一会帘子便被掀了起来,她的手腕上还挂着一个篮子,里头放着几株新鲜的红梅。一张朝气蓬勃的脸上还挂着笑,却在见到纪嬷嬷的身影后,脸色一白,跟着呐呐说道:“嬷,嬷嬷。” 琥珀瞪了翡翠一眼,她昨日和她说了什么? 这才过了一夜,便又开始犯浑了... 要不是主子护着,就她这个模样,早就被主家打一通发卖了出去。 王昉看着纪嬷嬷端肃的脸色,心下一叹。 自醒来后,她念着前世的经历,待底下这几个丫头便格外要宽厚些... 她看着面色发白、颤颤巍巍的翡翠,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嬷嬷莫气,翡翠自小便是个机灵的,也就是在有容斋...若是在外头,她绝不会如此。” 纪嬷嬷轻轻叹了一声,她伸手拂过王昉的头发,说了话:“主子,今日是老奴,若是往后在这的,是老夫人、夫人,或是其他贵夫人、小姐...她们该怎么想主子?她们会说主子连个丫头都不会管教。” “主子,闺阁小姐最重名声。” “老奴万不能由这样的丫头,在您身旁伺 候着。” 翡翠软了膝盖跪了下去,她一面磕着头,一面跌声说道:“主子,主子,奴知错了...奴往后再也不敢了。” 王昉听着她声声啼哭,想起前世的翡翠,到底还是舍不得。她别过脸,看着纪嬷嬷,温声说道:“嬷嬷,翡翠也是自幼陪着我长大的,她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不若让她先跟着您,待您满意了,再放她回来,可好?” 纪嬷嬷张了张嘴,终究还是长叹一声:“罢了,就让她先跟着我。” 她这话说完,便看向伏跪着的翡翠,冷了声:“这次是主子保了你,你但凡还有心念着主子的好,且先跟在我身边用心学着。若是没那个心,不如老奴现在就遣人把你发卖了出去,省的日后让你累着主子。” 翡翠忙磕着头,一面说道:“奴不要走,奴不要离开主子...奴学,奴一定好好学,绝不会连累主子。” 纪嬷嬷看着她,淡淡“嗯”了一声,说了话:“下去吧,你们两个也先下去。” 三个大丫头看向王昉,见她点头,同声应了“是”,往外退了去。 待人都走了—— 纪嬷嬷才看向王昉,是过了会,她才试探着问道:“主子喜欢表少爷?” 表少爷... 自然便是程愈了。 王昉一怔,忙摇了摇头。 她笑得有些无奈:“嬷嬷想什么呢?” 她话是这般说,心下却还是忍不住一动。 若说喜欢,也是有的。 不然—— 她也不会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梦到他在桃花树下,带着爱怜与小心翼翼与她说“陶陶,别怕,我来娶你”... 那是在她最痛苦的年岁里,头一个与她说“别怕”的人。 她把这一句话,这一个人,安好的放在心里,度过了那最痛苦的几年... 可惜... 王昉的手握着那个络子,面上不知是悲是喜,露出了几分恍然。 她这一生,要做的事太多了。 男女之情太过缥缈不定,她不敢想,也不愿想。 纪嬷嬷看着王昉面上的恍然神色,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若是旁的任何人,老奴都要斗胆劝您一声。可若是表少爷,老奴却觉得不错...程家门风清白,人员不多,还是您的外祖家。” “表少爷年纪虽轻,却是个做事稳重的...” 她本就是出自程家,早年是程宜身边的丫头,后来王昉出生后才来做了她的乳娘。若说这金陵城的好男儿,她是觉得没有一个能配得上她家小姐,只若是表少爷...她竟是一丝错处都挑不出来,只觉得他是样样都好。 王昉听着她话中维护之意,回过神,半嗔道:“嬷嬷先前还说翡翠呢,若是旁人听见了,还当我小小年纪便已思嫁了。” 纪嬷嬷脸一红,却还是说了句:“若是旁人,老奴自然半句也不会说,只是表少爷...主子可知晓,表少爷可是中了北直隶乡试第一名,如今来金陵,就是去国子监读学的。” “国子监?” 王昉笑了下,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三哥不也在那上学吗?” 纪嬷嬷压低了声音,语气却还是有几分鄙夷:“表少爷可与三少爷不同,三少爷是因为有咱们国公府的名号才被选了进去,这是恩荫。可咱们表少爷却是正正当当,正经选上来的,这是荣耀。” 王昉自然是知晓这其中不同,她也不过是想顺着话,听一听嬷嬷对王冀的看法罢了...如今听她说完,便也顺着话又说了句:“那表哥可真是厉害。” “主子。” 外头响起了琥珀的声音:“夫人身边的白芨姑娘来了,说是让您过去。” 纪嬷嬷清了嗓子,应了声,又说道:“让她先在偏厅候下,主子换身衣裳便去。” 琥珀应了“是”,而后是脚步的走动声。 王昉瞧了瞧自己身上穿着的,便说了句:“嬷嬷,我身上的衣裳已经很好了,就不必换了吧。” 纪嬷嬷亲自去挑了一件直领对襟绣八宝奔兔的双喜临梅胭脂红上袄,一条十二面折枝玉兰月白织金马面裙,听她这般说,忙笑着说了句:“我的傻主子,您这见家里人也就罢了。如今表少爷也在,怎么能就这样过去?” 她这话说完,忙让玉钏进来,让她重新替王昉梳个发髻。 王昉见她这般兴致,便也不拦了,任由她们装扮着,她也不过是抬手抬脚,安生坐着罢了。 ... 等王昉到飞光斋的时候。 离白芨来唤她,已是过去了三刻模样。 门前几个丫头见她过来,忙朝她打了见礼,一面是掀起了布帘。王昉迈了步子往里走去,便站在外间由青黛替 她解开了身上的斗篷...一面是听着屋里的欢声笑语,有阿衍的,还有母亲的,并着一个温润而清越的声音。 青黛看着她的面色,便低声笑说了句:“表少爷来了还未有一个时辰,夫人却已经笑了好几回了。”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也笑着说了句:“表哥向来是个风趣的。”她这话说完,便迈步往里间走去,一手是打起了这织金的暗色布帘,屋内声音一停,皆往她这处看来。 王衍笑着站起身,起身迎她:“阿姐可来了。” 程宜也笑说了句:“陶陶来了,快过来见见你表哥。” 她这话一落,王昉心下一动,便往一处看去—— 那处坐着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的男人,他半侧着脸,眉眼温润,便这般安安静静地朝她这处看来。 而后他开了口,笑着唤她“表妹”...声音依旧温润而清越。 屋中烛火通明。 王昉却恍然觉得这满室华翠,竟都抵不上那人回头与她一笑。 ☆、第十章 王昉握着布帘的手一紧。 她这颗心,在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后,竟忍不住“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像是一个不知世事的闺中姑娘一般。 可也不过这一会,她便低垂着脸,避开了那一双清润带笑的眼。 王昉放下了手中的布帘,往室内走去,待至人前是先喊了程宜“母亲”,才又看向那个风姿卓越的青衣少年...她的脑海中有无数个程景云,年少时清雅温润的少年,元康十年金榜题名的新科状元,最后是那个入内阁、穿绯袍、贵为次辅的程景云。 她微微屈下了身子,礼仪周到、姿态端庄,在脑中的记忆翩跹而过中—— 她喊他,“表哥” 程愈也起了身,与她拱手作揖,还上一礼:“表妹。” 程宜看着灯火下,相对而站的两人。一个是她的女儿,一个是她的侄子...往日金童玉女般的两人,如今过了几个年岁,竟是越发相配了。 她面上的笑无需掩,也掩不住,只说上一句:“果然是长大了,还知道生分了。”她这话说完,却是看向王昉,素来清雅而端庄的面容,这会却带着几许揶揄:“往日你不是最喜欢跟在你景云表哥身后?每回去你外祖家前,便要把你表哥念上好几回...有一回去得时候,你景云表哥不在家,你还偷偷哭了好几天呢。” 王昉面上“咻”得一下便红了起来。 母亲说得这些,她其实早已记不清楚了,那与她来说,不过是一段遥远而模糊的记忆罢了。 只是此时入耳,又是在他的面前...到底还是忍不住羞红了脸。 王昉不敢看程愈,只是与他又屈上一礼,便坐到了程宜身边的位置,握着青黛新上的茶,低垂着眼慢慢喝着。 程愈笑了笑,他面容本就生得极好,如今在这灯火之下,越发衬得面如白玉。他也坐了回去,手抚平了青色衣袍,半侧着身子,面上带笑,声音却有些无奈,却是与程宜说道:“那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亏您还记着。”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双清润的眼滑过那个依旧半垂着脸、身穿胭脂红上袄的小姑娘...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恰好可以看到她清波潋滟的杏眼,粉面带羞的脸颊,还有那微微翘起的鼻尖上挂着几许汗珠。 他的小丫头,长大了。 程宜自知理亏,便笑着说了旁的话头。 她半侧着脸 ,与王昉说道,话里话间自然是带着一股高兴:“陶陶可知道你表哥是今年北直隶乡试第一?他这回来,便是去国子监入学的。” 王昉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抬了脸看向程愈。 她方才波动的情绪如今已化为虚无,这会是真心实意恭喜着他:“恭喜表哥。” 程愈的面上依旧挂着如三月春风的笑:“多谢表妹...” 他说到这,看向王衍,便又说了句:“阿衍也很厉害,族学中的几位先生常夸赞他,便连祖父也曾说阿衍敏学聪颖。” 程宜一听,眼里便更亮了。 她出自书香世家,如今虽入了国公府,生下的儿子往后便是没什么作为,也能世袭那国公爷的位置。只是为人母者,总归是盼着自己的孩子是个出色的... 她想到这,却有些犹疑说道:“程家族学比起外间的学府、西席自然要好不少。原还想着打今年开始便让他留在金陵,如今想来...” 程愈知晓她心中的想法,便笑着接了话,温声而言:“姑母不必担心,阿衍聪颖,只要他固守本心在哪都是一样的。恰好早年启蒙我的徐先生如今也来了金陵,若您与姑父觉得不错,倒也可以让阿衍去拜他为先生。” 徐先生,徐子夷... 王昉握着茶盏的手一顿,她是知道这个人的,那是一个真正的天纵之才。他未至弱冠便已金榜题名,三入仕三弃仕,弃富贵复命,如闲云野鹤,广游天下... 他是多少读书人心中的神,也是多少为官者心中的恶。 可王昉知道他,却是因为元康十二年,他写了一篇“天子无为,宦官当政”...而被锦衣卫诛杀。 她握着茶盏的手有些发紧,让阿衍跟着这样的先生,究竟是福是祸? 王昉侧头看着王衍,见他眼中萦绕着欣喜、激动还有希望... 他是喜欢的。 王昉垂下了眼,若他不喜,她自有办法拦下。可她的阿衍,是喜欢的...这样的感知,令她终究未曾说些什么。 总归如今离十二年,还有好长一段时间。 她揭开了茶盖,热气扑面... 程宜一怔:“徐先生?可是那位徐子夷徐先生?” 程愈点了点头:“正是。” 程宜一双柳叶眉微微蹙了几分:“若是他,却是阿衍的福气。只是,我记得徐先生并 不爱收徒...这么多年,他也只收了你一人。” “姑母不必担心——” 程愈的面上依旧是云淡风轻,却又似万事皆在心中:“来时,我们与徐先生同路,先生对阿衍颇有好感。” “竟有如此机缘?” 程宜松了口气,面上的愁也化为喜:“既是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等子嵩回来,我便问问他的意思。” ... 王珵回来的时候,已是戌时一刻了。 他今日得了一副好画,正想好好研究一回,一见程愈在此处,便越发高兴了:“景云来了,正好今日我得了一副好画,不若景云帮我好生看看?” 程宜一面解着他的披风,一面瞪他一眼:“都到了吃饭的时辰,你还想做什么?” 王珵嘴角一瘪,温润如玉的面容在这烛火下,竟有着说不出的委屈:“夫人...” 程宜刚想说话。 程愈便笑着接过了话:“姑母,无妨的。” 他知晓姑父的性子,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回,却是真的无妨。 王珵一听,便高兴了,笑着与程宜说道:“夫人让人备些酒菜到书房,我与景云边吃边聊。” 他这话说完,便小心翼翼抱着画,领着程愈往书房去了。 程宜看着他们的身影,有些无奈,到底还是让青黛嘱人去小厨房,把酒菜重新备上一份送去书房。 王昉打帘进来的时候,灯火通亮的室内便只有程宜一人... 她愣了一瞬,才问道:“父亲去哪了?” “新得了一幅画,非得拉着你表哥去赏画...”程宜说到这,便摇了摇头,没好气的又说了句:“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是这般胡闹。” 王昉便笑了,她放下帘子,走了进来:“您又不是不知道父亲,他就这么一个心头好...” 她这话说完,便笑着挽上程宜的胳膊:“您就由着他们,父亲胡闹,表哥却是个稳重的...今儿个,咱们母女几人一道吃,不管他们。” 程宜见自己的大女儿,心下也高兴,便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上一拍:“好,不管他们。” ... 王昉从飞光斋出来的时候已有些晚了。 月亮高悬于天,沿路灯火随风摇曳,把这一条路吹得一晃一晃的。 玉钏 瞧见她两手空空,咦了一声:“主子的手炉呢?” 王昉一怔,先前出来热乎着倒也未曾察觉,如今听她这样说来便有些冷了:“许是落在母亲那处了,离得还近,你去拿过来吧。” 离有容斋还有一段距离,若是没个手炉握着,倒是的确有些难耐。 玉钏思绪一转,便把灯给了王昉,一面是道:“主子你先往避风处站一会,奴马上就回来。”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慢慢往前走去。 如今夜色已深,这一路上除去灯火摇曳,月色铺地,便再无旁的光亮了。王昉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她站于一处,抬头看着那高悬的月色...许是月色多寂寥,她这满腹话语,看着这清冷月色,化为一声轻叹。 “你为什么叹息?” 王昉一怔,她举着灯笼往前看去,便见到那不远处的梅树下,站着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的少年:“表哥?” 她往前走去,见他身上竟无斗篷,皱了皱眉,忙道:“夜寒露重,你怎么会待在此处?” 程愈未曾错漏她面上的情绪,他看见了她眼中的担忧... 这一分担忧,竟让他心头一热。 他轻轻笑了下,平静的面容在这月色与灯火的照映下,越发多了几分出尘味:“我在等你。” 程愈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递到了王昉的眼前:“你最爱吃的桂花糕,可惜已经凉了。” “你——” 王昉看着那油纸包,又看着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良久,她才轻轻叹了一声:“表哥可以找丫鬟送来,不必特意等在这的。” 程愈依旧垂眼看着她,清越温雅的声音在这夜色中多了几分神秘:“陶陶,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 王昉还未曾明白,便看到程愈又走近了一步... 程愈半弯着腰,与她平视,两人离得太近,就连呼吸也交缠在了一起。他素来风光霁月的面容,这会却带着几分委屈,声音酥哑,似低声呢喃一般:“陶陶,我的穗子也坏了。” ☆、第十一章 因着翡翠的事。 有容斋里的欢声笑语也少了许多。 王昉坐在塌上,手中的笔一落,是问玉钏:“翡翠如何了?” 玉钏把手中的绣活搁在膝上,闻言是低声答道:“昨儿夜里默声哭过两回,今早又起了个大早去嬷嬷那处了...也没喊苦喊累,奴看她这回是真的懂事了。” 王昉轻轻叹了一声:“嬷嬷也是为了她好,若真到了那日...我也护不住她。” 她这话说完,是微微停顿了下,才又说道:“大冷天的,把我屋里的珍珠膏私下给她送一个过去。” 珍珠膏? 玉钏一怔,那可是个宝贝东西。 她抬头看着王昉,嘴唇瓮动了下,是应了,便又跟着一句:“主子心善,翡翠明白的。” 王昉笑了下,却未再说话。她垂眼看着案上放着一串用珠儿线打的结为攒花,形为方胜的络子...出了神。 玉钏见她出神的模样,笑着说道:“昨儿个八少爷见到您打的络子,可高兴坏了,还央着要您多做几个...您这个也是给他的?” 王昉未说话,她把案上的络子握进了手心,想着那句缠绵于耳边的话“陶陶,我的穗子也坏了...” 她想着自个儿竟因着这句话,失神了一夜,便暗自啐了自己一声,不过是个络子罢了... “随我去母亲那处吧。” 玉钏忙应了一声,她把绣活放到了绣篓里,上前扶了王昉起身,才又小心翼翼的摊开了这件用白狐做领子,下摆绣着折枝玉兰的石榴红斗篷替人给披上了。 手炉是刚换的,倒还热乎着。 王昉便握在手心,由玉钏打了帘子,往外走了出去。 ... 有三、两个二等丫头坐在屋外廊下的避风处,手中有的拿着绣活、有的打着络子。 一个穿着嫩黄色袄裙的丫头,手中不停打着络子,一面是低声说道:“咱们表少爷可真俊,才进国公府一日,便把西边那群幺蛾子也引了过来。” 另一个穿着同色袄裙,头上簪着两朵海棠绢花的丫头也跟着说道:“可不是,就连西苑的五小姐、六小姐今儿个也来了好几回...这会听说还在‘落英河’要表少爷说乡试中的题目呢,连抄了一个多月的佛经,还是这般不知羞。” 珊瑚走过来的时候恰好听到了这句话,忙瞪 了她们几人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道:“主子们的事,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做丫头的编排了?你们忘记翡翠姐姐如今的下场了?还不继续干活。” 几个丫头一听“翡翠”,皆白了脸,禁了声低着头继续做事了。 ... 待外头没了声,玉钏才看向王昉,低声喊了她:“主子?” 王昉淡淡“嗯”了一声,先迈了步子:“回来的时候让琥珀去相看下这个珊瑚,若是得用,便提上来吧。” 自从珍珠被降为三等丫鬟,她身边便只有三个大丫头了。 这个珊瑚她往日见过几回,还算不错,今朝又听了她这番话,倒是个明白事理的。 玉钏扶着她的手一顿,却也不过这一会,便低声应了“是”。 她心里却明白,珍珠往后怕是再没有机会了。 ... “主子——” 玉钏看着眼前的路有些愕然,忙停了步子,侧头与王昉低声说了句:“往飞光斋不是这条路。” 王昉捏着袖下的络子,淡淡点了点头,却未停下步子:“嗯,我许久不曾出来,多走几步路也无妨。” 这可不是多走几步路... 这是绕了个大弯,足足要多花两刻的功夫。 玉钏扶着她的手臂继续往前走去,心里转了个弯,便明白了。 主子,这是先前听了那话,要去“落英河”看看呢。 她想到这,面上的笑便再也遮不住。 王昉虽未曾回头,余光却也能看到几分玉钏面上的笑意。她的脸上也有了几分热意,轻咳一声,佯装淡定道:“我只是去看看五妹、六妹,我身为她们的四姐,自然不能由着她们如此给家里丢面。” 玉钏轻笑一声,却忙又掩住了笑:“是,奴明白的。” 她话虽是这般说,脸上的笑却一丝都未曾退下,反而多了几分揶揄味道。 王昉的脸上又多添了几分臊意,步子却未停,继续往前走去。 两人未走几步,便听到前边传来的说话声。 一个声音温润宽厚,一个却在这寒冷干燥的冬日显得格外清越些。 王昉停下了步子,抬头看去便见程愈和王冀往这处走来,身边倒是没有旁的身影。 不过...王冀。 王昉心下闪过几分恶心。 王冀也看见了王昉,他的面上一怔,而后是温声说道:“四妹?天寒地冻的,你怎么在这?” 王昉袖下的手轻轻攥了下,她拘了一个家常礼,声音还是有几分避免不了的冷意:“我也不过是随处逛逛罢了。” 王冀皱了皱眉,他近日少在家中,与王昉的碰面也不多。 上回匆忙,他也未曾察觉出什么... 可这会,他却是明明白白,察觉出了王昉话间的冷淡疏远。 莫非是阿媛又做了什么事,惹她不开心了? 还是... 她知道了些什么? 王冀心下思绪百转,面上却依旧含着一道温和的笑意:“我正带着你景云表哥四处参观,不若四妹与我们一道?” 王昉低垂着眼,看不清面色,声音却依旧有些平淡:“陶陶大病初愈,怕是不能随伴了。”她这话说完,便又屈了一礼,跟着一句:“陶陶还要去母亲那处,便先行告退了。” 王冀面上闪过一丝狠厉,他垂着眼看着王昉...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他这个四妹,竟然如此不听他的话了? 他刚想说话,程愈却先开了口:“正好。” 程愈看着王昉,眉目温和,清越的声调中带着几分笑意:“我也要去给姑母请安,便和表妹一道去吧...”他这话说完,便看向王冀,拱了拱手:“长砾兄今日也辛苦了,天寒地冻,改日景云再请长砾兄小酌几杯。” 天寒地冻... 王冀面色一变,他怎么觉得这位程景云是在拿他的话嘲笑他? 不对,不可能。 程景云可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他这些年也打听了他的许多事,无论是先生、还是同窗,大多是说他脾气好,重礼贤...虽是出自顺天府的程家,却从未见他持身份、轻旁人。 许是他想多了... 王冀心下松了一口气,再说话的时候,面上的笑意也多了几分:“倒是长砾考虑不周。” 他这话说完,看向王昉,面上依旧带着笑,声音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那四妹就与景云一道去吧,景云是贵客,四妹可别像往日使着小性子轻慢了。” “...是。” 王昉的声音依旧清淡,心下却是狠狠骂了自己一顿,她前世若不是真的瞎了眼,怎么会拿这个畜生当知心兄长 ? 她暗自缓了一口气,再转向程愈的时候,声音却已缓和了许多:“表哥,我们走吧。” 我们... 程愈心下磨着这两个词,眼中的笑便更浓郁了。 “好。” 他的声音轻缓,语调是说不出的柔和... 即使聪慧如程景云,怕是也不知晓他此时的心,酥酥麻麻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 两人的步子走得很慢。 玉钏更是低着头,恍若自己不在一般。 走过落英河,是一片花园,如今已是冬日,许多花早已谢了,如今也只有梅树开得正好...行走之间,由风带来一片暗香。 王昉低垂着头,捏着手中的络子,竟有些踌躇... 程愈半侧着身子替王昉挡住了风,而后他低了头,看着她...白狐的毛领遮住了她纤细的脖颈,还有那不知是因为长大,还是生病而不再圆润的脸颊:“你不喜欢王冀?” 这是问句,语气却极为肯定。 王昉的步子一顿,袖下的络子握了紧,她侧身看着程愈,见他负手于身后也停下了步子,风光霁月的面容依旧含着笑。 “玉钏,你退后几步。” 玉钏一怔,她看了看主子,又看了看表少爷... 身为贴身丫鬟,她怎么能让主子和外男独身同站? 只是这个外男,是表少爷... 玉钏心里有几分犹豫,最后还是想到表少爷的好名声,低声应了。她松开手退后了几步,站在一处,这个地方正好能看到主子,又能看到外人。 王昉看着程愈,良久才开了口:“我不喜欢他。”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容平和,声音却还是有几分踌躇:“王冀此人工于心计,不似表面...表哥,你切莫与他深交。” “好。” 王昉一怔,她想过许多他会问得话... 却唯独未曾猜到,他会什么都不问,便这般应一声“好”。 她看着程愈,袖下的手微微蜷了几分,络子上的两颗圆珠压得手心有些疼。而她平稳的面容上,也添了几分复杂:“表哥为何不问我?” 程愈轻轻一笑,他宽大的青色衣袍被风吹得发出声响,而他站于这数颗梅树之下,风姿竟卓越竟如仙人一般:“这有什么 可问的?你是谁,他又是谁?” “傻丫头,我自然信你所言。” 王昉看着眼前的少年,面色一动,却是说不出的动容。 她想起记忆中,他曾与她说过“只要是陶陶说的,自然都是好的。” 因为是她说的... 所以便是好的吗? 那他可知,前世便是因她所言,而连累了他。 ☆、第十二章 有容斋。 王昉歪靠在软榻上。 屋中灯火通明,案上的三鼎香炉中正燃着百濯香,香气浓郁,沁人心脾... 而她握着手炉,看着半开窗棂外头的月色,不知是在想什么。 琥珀半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皱了皱眉,只觉着屋中有一股子冷风...抬眼望去,便见软塌那边的窗棂竟被打了开。她唬了一跳,忙快步上前把窗都合了起来,一面是低声说道:“主子怎得又开了窗?要是真当受了凉,可如何是好?” 她这话说完,也没听到回声,便又转过身,轻轻唤了她一声:“主子?” 王昉这才回过神。 她看着琥珀,有些诧然:“怎么了?” 琥珀看着主子这幅模样,便知先前说的话她是半句都没有听到。她心下一叹,一面是把主子身上的毯子掖了掖,又把几盆银丝炭往她这处聚拢了些,才又开了口:“主子,您这是怎么了?自打从‘飞光斋’回来,便是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失魂落魄...” 王昉低声呢喃了一回,良久却又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没事,不过是在想一桩事罢了。”她这话说完,重新换了个坐姿,把手炉放在案上,才又看向琥珀:“今夜是玉钏守夜,你怎么来了?” 琥珀看着王昉又恢复到往昔的面容,便也收回了神,低声说道:“玉钏先前与我说,您中意珊瑚...这个丫头,并不是家生的,而是三年前被买进国公府的。她做事勤快为人也聪慧,若是要提,倒也不是不可。” “只是,到底不是家生子...” 王昉半歪着头想了想,才说道:“不是家生子倒也无妨,省的得她有所牵绊,我们用起来也不舒服。” 琥珀点了点头:“是这个理...既如此,那么奴这会便与她去说,让她先好生准备着。” “不必如此着急——” 王昉看着烛火,眼神有几分晦暗不明,面上的情绪不知是悲是喜:“我的大丫头,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当上的。” 琥珀身形一动,低声说道:“您是要?” 王昉收回了眼,看着琥珀,声音平淡,未有波动:“你明日把这事传出去,只说我有意要提珊瑚做大丫头...再找人盯着珍珠,如果她真有异心,我不信她还能如此耐得住性子。” 琥珀看着王昉,不知在想什么,是过了好一 瞬,她才低声应了“是”... 窗外的冷风刮过树木,在这寂寥的夜色中惹出一阵声响。王昉看着烛火下的琥珀,突兀的喊了她一声:“琥珀。” “奴在。” 王昉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她越过琥珀,看向靠近窗棂的一根烛火:“你是否觉得我很可怕?如若珍珠真有异心,那珊瑚必定有危险...如若珍珠没有异心,她随我多年,我此举终究是伤了她的心。” “主子...” 琥珀看着灯火下,王昉靠在软榻上,一半脸隐在昏暗中,看不真切。 即使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可琥珀还是察觉出了她话中的几许伤怀...这种伤怀,让她不禁想哭上一回。 王昉合上了眼,她袖下的手,握住了放在枕头下的那根方胜络子。而她的声音在这夜色中,忽然有些寂寥:“你要信我,我也是没有办法。我想护着的人太多,想做的事也太多了...有些人,有些事,终究只能放在一边了。” 琥珀看着她,心下一痛,跟着便落下了泪。 她不知道主子究竟是怎么了,她更不知道素来养在闺中的主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只知道... 她要陪着主子。 不管主子要做什么,她想做什么,她都会陪着她。 ... 王昉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那已许久未曾做过的噩梦,今夜却接踵而来。 被山贼乱刀砍死的父亲,自缢的母亲,颓废的弟弟,病弱的妹妹...还有她身边那些没有好下场的人。 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清晨了。 玉钏、琥珀两人围在床前,紧张的看着她,见她睁开眼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 许是刚醒,王昉的声音还有几分喑哑... 玉钏忙去倒了一杯温水,琥珀便扶着她坐起了身,低声说道:“您昨儿夜里一直在做噩梦,还哭了好几回。” 王昉身子一动,她接过温水,喝了几口待喉间都润了,才开口说了话:“的确是做了几个噩梦,倒是吓着你们了...嬷嬷不知道吧?” 琥珀忙摇了头:“还未曾与她说。” 她这话说完,是停了下,才又跟着说了句:“主子可要去寺里拜一拜?奴听说水里脏东西多,人若是落了水,最好还 是去寺里拜上一拜,把这些脏东西都赶没了,人便舒坦了。” 王昉笑了下,她把水杯递给玉钏。 什么脏东西... 不过是她心中的梦魇罢了。 除非那些人都死了... 不然,这些梦魇终究还是要跟着她,日夜折磨着她。 可王昉看着两个丫头带着希冀的眼神,这拒绝的话到底还是未曾说出口。她轻轻叹了一声,开口说了句:“且再等几日罢,阿衍也该上学去了,等他走了,再说吧。” 她说到这,便又嘱咐了二人一声:“你们切莫与旁人说起这事,免得祖母他们又该担心了。” 两个丫头对看一眼,点了点头,应了。 ... 早膳后。 傅老夫人身边的半夏姑娘过来了一趟,说是老夫人有请。 王昉倒是一怔,近些日子祖母都未曾让他们过去请安,因着那桩事她也许久未曾过去了...前些日子阿蕙做好的绣活倒是送了过去,却也未曾听到什么回音。 今日祖母请她过去,莫非是? 王昉未想太多,只是让玉钏取来斗篷,亲自系了上,便往外走去。她看着站在门外侍候着的半夏,缓了几分步子,笑着朝她点了点头:“走吧。” 半夏笑着“哎”了一声,她走上前亲自扶着王昉,往外走去。 王昉心下一软,她明白,这是祖母让半夏给她撑场面。近段日子,祖母未曾唤她,国公府里免不得起了些风言风语... 都说是四小姐不得老夫人的宠了。 今日半夏这一举动,便是打破那些本就不牢固的风言风语。 ... 千秋斋。 半夏给王昉上了茶,又上了一份她素来爱吃的糕点,便领着屋中丫头皆往外退去了。 傅老夫人依旧坐在软塌上,她的手中握着一串佛珠正缓缓拨动着,眼睛却看着跪在前面的王昉。到底是素来疼爱的孙女,哪里舍得让她这般跪着,便开了口:“地上凉得很,你还跪着做什么?” 王昉却未起,她眼巴巴得看着傅老夫人:“陶陶有过...若是能让祖母舒了气,陶陶便是跪多久都可以。” “哼。” 傅老夫人冷嗤一声,手下继续拨着佛珠,面上虽然依旧端着,却也有了几分松动:“你倒说说, 你有什么过?” 王昉忙道:“陶陶仗着您的疼爱,不曾顾忌您的心情...” 傅老夫人闻言,便停了拨动佛珠的手,抬眼看她:“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倒还知道?”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可即使知道自己有过,知道我有气,还是想让我答应,嗯?” 王昉垂着眼,低声说道:“是...” 傅老夫人眉一皱,冷喝道:“大点声!” 王昉抬了脸,看着祖母,坚定的说道:“是!陶陶要跟您学管家,陶陶要护好家人,护好王家的祖德基业...求祖母成全。” 傅老夫人未说话,她就这般居高临下,冷冷得看着王昉。过了许久,她才软了声,朝王昉伸了手:“过来。” 王昉一怔,却还是依言站起身,走了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傅老夫人握着她的手,看了她许久,良久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说了两字:“瘦了——” 王昉所有的坚持在听到这话后,皆化为眼泪。 她半蹲着身,扑进了祖母温暖的怀抱里,由着祖母尚还有僵硬的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而她“哇哇”哭着,竟像个孩子一般。 傅老夫人也吓了一跳,她上回见孙女这样哭,还是她八岁的时候。那时她养在身边的一条哈巴狗死了,她便这样抱着没了气息的哈巴狗,扑在她的怀里,哭得伤心。 她手下的力道用得便更轻了,连着声音也柔了几分:“好了,陶陶乖,不哭了。都这么大了,还这样哭,羞不羞?” 王昉抽抽噎噎停了哭声,心里也有了些不好意思... 她依旧靠在祖母的怀里,拿着帕子抹着脸上的泪,却不敢抬头。 傅老夫人看她这般模样,心下也松了口气,一面抚着她身后的发,一面说了话:“知道羞了?好在我这处没人,要是让旁人瞧见咱们的四小姐哭成这样,指不定私下要去如何编排着呢。” 王昉不依,便轻声嘟囔着:“还不是祖母惹哭了我...” 傅老夫人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骂道:“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惯会给自己找借口。” 她这话说完,取过桌子上放着的盒子,里面是一块刻着“庆国公府”的玉牌:“这原是一对,一块给了你母亲,另一块便给你...你自小便是个要强的,这回祖母也不拦你。打明日辰时开始,你便到千秋斋来,我亲自教你。” 王昉一怔,她抬头看着傅老夫人,呐呐喊了她一声:“祖母...” 傅老夫人轻哼一声,一手继续点着她的额头:“可别高兴太早,你年纪小,即便有我给你撑腰,底下的人怕还是不会拿你当回事...若你以后出了什么差错,祖母可也帮不了你。” “陶陶知道...” 王昉这话说完,依旧赖在祖母温暖的怀抱里,握着她的手轻轻晃了晃:“祖母最疼我了。” 傅老夫人看她这般,心下便是再大的不高兴也都化了个干净...她轻轻揽着孙女的肩膀,祖孙两许久未见,又没了嫌隙,这会自有许多话要说了。 帘外的李嬷嬷和半夏对视了一眼,便笑了。 李嬷嬷笑着说了句:“还是四小姐有本事,就这么一会就哄好了老夫人...” 半夏便也笑着应了一声:“是啊。” 她依旧打着手中的络子,眼却看向门外,嘴角浮现了一个笑,只是有人,怕是要不高兴了。 ☆、第十三章 西苑。 纪氏正临窗剪花,闻言是一楞,手中的剪子便这般掉了下来... 随侍的丫鬟吓了一跳,忙上前捡起了剪子,一面是低声说道:“夫人小心,这剪子锋利的很,若是伤着您可如何是好?” 纪氏却无心这些,她转身看向那个身穿黄色袄裙的二等丫鬟,声音有些低哑:“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黄衣丫鬟垂着脸,闻言,忙恭声禀道:“半夏姐姐拦在外头,奴是从窗子那头听到的...老夫人的的确确是把玉牌给了四小姐,还说明早便会把这个消息传下来。” 纪氏一听这话便有些急火攻心,她往后趔趄了好几步,素来端庄的面容这会只余狠厉:“这个老虔婆,这个老虔婆!她把牌子给程氏也就罢了,这会竟然,竟然...” 她这般骂着,底下的丫鬟忙垂了头,不敢说话。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暗色袄子的老妇人,忙上前扶住了纪氏,她把几个下人都打发了下去,才又低声劝道:“我的夫人哎,隔墙有耳,您可不能这样胡言...若是让那位听到了,您说您,可怎么好?” 纪氏咬着牙齿,低声道:“我还怕什么?她不是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往日把管家大权,交给那个没本事的程氏,我念着长幼有序,也未曾说些什么。可如今是个什么事?她宁可交给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 她说到这,便愈发气急,重重拍了下黄花梨木桌:“她竟这般不待见我!” 老妇人轻轻叹了一声,她扶着纪氏坐好,轻声说了句:“我可怜的夫人,您呐,就是吃亏在这张嘴巴上了。” 她说到这,奉了一杯热茶给纪氏,才又说了句:“要是那年老夫人来看您的时候,您未曾说那样的话,如今这府中的管家大权,早已到了您的手里。” 纪氏的脸一下子青一下子白:“我怎么知道那个老虔婆会过来看我?” 她接过茶盏,握在手心,咬了咬牙:“我决不能把这管家的权力,交给那个死丫头!” 老妇人见她这般模样,心下一叹,早年夫人便说过小姐狠厉有余,计谋不足...她垂着眼,良久还是低声说了一句:“四小姐不过是个还没长大的小丫头罢了,您又何必把她放在心上?依老奴看,老夫人这病怕是真得厉害了,若不然她怎么会病急乱投医,竟让个小丫头来管家?” 纪氏一怔,侧头看她:“嬷嬷的意思?” 老妇人笑了下:“静观其变。” 她半弯了腰,覆在纪氏耳边,轻声说道:“等老夫人没了,便什么事都解决了。” 纪氏面色一变,她咬了咬牙:“那就如此便宜那个死丫头?” 老妇人暗自皱了皱眉,声音却一如既往的恭顺:“夫人,成大事者,需沉得住气。” “罢了...” 纪氏叹了口气,面上却又闪过几许狠厉:“那个死丫头最好别落在我手上!不然,我绝对不会放过她!” ... 隔日。 千秋斋。 今儿个除了早早就去上朝的王允,其余人都来了个全。 傅老夫人坐在软榻上,眼滑过底下的众人,良久是淡淡开了口:“今儿个找你们来,是有件事要跟你们说说。年关将近,我这身体也越渐不好...便着意让陶陶一道帮衬着管家,你们可有什么意见?” 她这话说完,室内便是一静。 程宜和王珵是早就知晓了的,如今自然也没有反对。王蕙、王衍向来以王昉为主,只要王昉高兴,他们也就高兴了...纪氏昨日就得了消息,这会便低垂着眼、喝着茶,除去那双紧紧握着茶盏的手,倒是没有漏了半分情绪。 王冀暗自皱了皱眉,他看着王昉—— 这样的大事,陶陶竟然未曾与他说过? 他不在府中的这些日子,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觉得眼前这个四妹,竟如此陌生? 王昉握着茶盏,一手掀开了茶盖。 她察觉到了王冀透来的目光,却只当不知,明艳的面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微笑,余光却往王媛那处看去... 王媛涨红着脸,死死瞪着她。 许是察觉到了王昉余光中的几分嘲笑,更是激怒了她,便这样站起身,冷声说道:“祖母,我不同意!” 王昉低垂着眼,喝了一口茶,茶盏的弧度恰好遮住了她嘴角勾起的一丝冷笑。 真是蠢货啊... 纪氏原先平稳,没有波动的面色,这时却还是忍不住一变。她看着老夫人,刚想说话...便听傅老夫人已经开了口,声音如常,眼中却带着几分冰冷意:“哦?你为何不同意?” “母亲...” 却是纪氏开了口。 傅老夫人看着她,良久才淡 淡说了一句:“你的女儿要说话,怎么,你想替她说不成?”她这话说完,便不再理会纪氏,只看着王媛:“说吧,你为何不同意?” 王媛也察觉到了祖母话中的那几分冷意,她看向母亲,却见她坐在椅子上白着脸。再看向哥哥,见他垂着眼、抿着唇,却是一眼都未曾给她...王媛想退缩,可她如今话已经出口,人已经站起,便再无后悔的余地。 她咬了咬牙,梗着脖子说道:“四姐不过只比我们长了几岁,她有什么能力来管理一个偌大的国公府?若是她日后有了什么差错,金陵城的贵人们又该怎么看待我们庆国公府?” 傅老夫人依旧握着佛珠,面色平淡,看着王媛的眼睛却如一把刀刃... 直到王媛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她才淡淡开了口:“我既然敢让陶陶管家,自然是相信她。若是她往后当真出了什么差错,我自是不会饶了她...” 傅老夫人说到这,便问她:“如今,你可还有什么意见?” 王媛哑声道:“没,没了...”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既然没了,那便坐下吧。”等王媛坐下,她才又淡淡说了一句:“你能这样想,是好事。只是言他人者,首先自己要做得端正...你是国公府的小姐,需知礼仪气度。今日我不罚你,若是往后若再敢像今日这般,于长辈面前行为有失,我必定不会轻饶了你。” 王媛听她说完,整个身子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她垂了头,紧紧攥着帕子,哑声说道:“是...孙女谨记祖母教诲。” 傅老夫人淡淡“嗯”了一声,良久才又发了话:“陶陶留下,其余都下去吧。” “是...” 众人起身,又朝傅老夫人打了一礼,才先后往外走去。 王昉走上前,跪坐在软榻上,替傅老夫人按起了太阳穴:“您别气,五妹年幼,口不择言也是正常的。” 傅老夫人轻轻叹了一声,她合着眼任由王昉替她按着,声音平淡:“她哪里是口不择言?不过是听得多了,见得多了,也就没把我当祖母看了。” 王昉按着穴位的手一顿,是过了会,才低声说道:“祖母这是什么话?五妹向来天真可人...” “你也别替她说话,还真当我不知晓她背地里说得话,做得事?”傅老夫人嗤了一声:“有这么个娘,我也就没期望她能把我当正经祖母——只要她不做对不起我们王 家的事,我也懒得管她。” ... 西苑。 纪氏一回到屋子,便摔了一套茶具。 屋中几个丫鬟都伏跪在地上,颤颤巍巍不敢说话。 王冀看着这幅场景,却是司空见惯。他让屋中的人都退了下去,坐在椅子上看着还在抹泪的王媛,面色便越发不好:“祸都闯了,你还哭什么?” 王媛一听他这样说,便越发哭得厉害... 纪氏看着王媛,终归是自幼疼惯了的幼女,哪里舍得?她走上前揽住王媛,细声哄了几句,才又看向王冀:“你吼她做什么?她可是你嫡亲的妹子。” 王冀揉了揉眉心,他近日原本就够累了... 如今又听了这一通闹,心中的暴戾情绪早已生出了几分,却偏偏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他的妹妹,竟是一个都不能说。他深深换了好几下呼吸,才对着王媛露了一个笑:“好了,阿媛,别生三哥的气。” 他这话说完,便又看向纪氏,说出了自己的疑问:“母亲,你有没有觉得如今的四妹...越来越让人觉得陌生了?她好像已经不依赖我了。” “什么?” 纪氏皱了眉,她虽然无甚计谋,却也不是什么都不通的蠢货。如今听自家儿子说了这么一句,便也凝神细细想来:“你这样说...自从她落水醒来后,的确和往常不太一样了。” 王冀放在案上的手握成拳,良久才低哑道:“我这个四妹,究竟是在想什么呢?” ☆、第十四章 王昉跟着傅老夫人学习管家,也有一段日子了。 她前世做姑娘的时候,只觉得管家这回事惯是无趣,因此也不过是跟着母亲囫囵学了几日。后来嫁给了九千岁,倒是得了这管家的权力,可她本就不喜这桩婚事,又哪里会愿意为他费心?便也只是占了个权,件件桩桩都有专人处理,平素也不过接见几位管事罢了。 因此这会,王昉跟着傅老夫人学习,便格外要用心些。 除去每日交待得几件事,她还特地让琥珀去把这国公府内十八位管事们的品性、优缺大致摸了个清楚。 傅老夫人握着佛珠,一面是与王昉说道:“咱们后院管家,头一个要通的,便是你手中握着的这个账本。这个账本上记载着国公府的每一笔进出账,何时进出、谁进谁出,这账本里都一笔一画记得清楚明白。” “除去你父亲还有你二叔,每月可有两千两的用度,其余都是按着自身月例给的。” “若是有人要来支帐,少于五百两的,便只需往管事那头说一声、记上一笔,待后头补上便是。但若是高于五百两的,便需你这手上的玉牌,才能向管事处支帐。” ... 傅老夫人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 王昉便搁下手中的毛笔,奉了一盏茶过去,软软笑道:“祖母请先用茶。” 傅老夫人笑着看了她一眼,她把手中握着的佛珠,挽到腕上...接过了茶,喝下一口,才又慢慢说道:“国公府内共有十八位管事,你先前让你身边的丫鬟去查,这是对的。只要是人,便各有各的毛病,但这毛病是好是坏,却需要我们自个儿掂量着...” “如那厨房李顺家的,她便有个贪财的毛病,每回采买总时要扣下些银子。”她说到这,便稍稍停顿了下,侧头看向王昉,露出一个笑:“你可知道,为何这么多年,我明明知道,却从未动过她?” 王昉眉心稍稍有几分蹙起,过了会,她才试探的说道:“李顺家的贪财,因此每回采买自然要货比几家...久而久之,她这一做法,却也给咱们府里,省下了一大笔银子。” 傅老夫人闻言,赞赏的看了她一眼,笑着说了一句:“你比你的母亲要聪慧。” 她这话说完,便继续就着先前的话头说道:“不过你只说对了其中一个,还有一个...” 王昉端坐着,闻言是道:“请祖母解惑。” 傅老夫人把 茶盏搁下,缓缓说道:“李顺家的虽然贪财,可厨房之地,若要真摸出不少油水,却也不是件易事...因此,她这毛病,倒也无伤大雅。但若是把她放在其他位置,她这个毛病可是要捅了娄子。” “认其人,辨其能——” “但凡是人,必定各有各的毛病。可若善用,这个毛病自然也可以化为一桩长处。”傅老夫人说到这,伸手怜爱的拂过王昉的发顶,柔声说道:“这就是今日,祖母教你的第二件事。” 她看着王昉眼下的乌青,心下一叹,声便越发柔上几分:“累不累?” 王昉笑着摇了摇头:“不累——” 她这话说完,往人身上蹭了蹭:“只是如今才发现,祖母往常的不容易。” 傅老夫人听了这话,心下一柔,手抚着她披在身后的发:“傻丫头。” ... 王昉是在千秋斋用过午膳才走的。 李嬷嬷在傅老夫人随侍,一面是递上了一盏热茶,一面是柔声说上一句:“四小姐聪慧,您往后也能轻松不少了。” 傅老夫人握着茶盏,笑了笑:“我也未曾想到。” 李嬷嬷把桌上的东西让丫头们撤了下去,一面是轻轻替人按着腿,面上有几分可惜,便又轻声说上一句:“只是四小姐身为女子,终归是要嫁人的...” 傅老夫人淡淡笑了笑,良久她才说了一句:“却也不是非嫁出去不可。” 她这话说的极轻,李嬷嬷只听了个模糊,刚想问时,便见到傅老夫人已经合上了眼... 李嬷嬷张了张嘴,到底是未再说下去。 ... 王昉由玉钏扶着走出了千秋斋,穿过了九曲长廊,刚刚走进梅园... 便瞧见王冀正往这处走来。 王昉脚步一顿,她面色平淡,伸手拢了拢斗篷,手中依旧握着手炉,往前方看去。 既躲不掉,便无需躲。 她早已不是当年的王四娘了... 待人至前三步路,王昉方缓缓屈下身子,做了一个家常礼:“三哥。” 王冀负手于身后,他垂着眼看着眼前这个礼仪周到的王昉,良久才淡淡说了话:“陶陶最近怎么不来寻三哥,可是与三哥生分了?” 他此时的声音全无往日的温润,就连那张素来带笑的面容,这会也只余沉寂和平淡。 王昉淡淡笑了笑:“三哥如今入了国子监,自有许多事要忙碌...陶陶虽然并不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却也知晓功名为重,又哪里敢去叨扰三哥?” 王冀的面容依旧平淡,他死死盯着眼前人,良久才化作一个轻笑:“三哥便是再忙,也有时间陪陶陶说话...”他这话说完,便又往前迈上一步:“府里这么多妹妹,三哥惯来是最疼陶陶的,陶陶可千万别与三哥生分才是。” 王昉未曾抬头,只幽幽说了一句:“真的吗?” “什么?” 王冀脚步一顿,他皱了皱眉,却又马上软了语气:“自然是真的。” “可是——” 王昉抬了头,露出一张泫然欲泣的面容,她鲜少哭,这会也是咬着下唇、抖着肩膀强忍着,让人瞧着却越发觉得可怜:“五妹与我说,三哥对我好,不是真心的,你只是利用我...三哥,五妹说的都是真的吗?” 王冀面色一怔,他刚想说话,却似想到了什么,忙又仔仔细细看了一回王昉的面容—— 可他再怎么看,也只是看到了一副伤心欲绝的面容。 难道真是阿媛说了这样的话?如果真是她所说,那么王昉近段日子的变化...倒也可以理解了。 王冀暗自咬了咬牙,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他脑中滑过几转思绪,看向王昉的时候却只余疼惜:“陶陶怎么能信阿媛这样的浑话?三哥这么多年对你的疼爱,难道还能作假不成?”他这话说完,稍稍停顿了下,才又说道:“且不说旁的,这么多年,三哥可曾有要陶陶做过什么?” 王昉接过玉钏递来的帕子,抽了抽鼻子,才又垂着头,细声细气说道:“三哥没有要陶陶做过什么...” “既如此,这利用二字,又从何说起?” 王冀说到这,暗自松下一口气,才又温声继续说道:“阿媛自幼便被宠坏了,这次怕也是妒我对你,比对她这个嫡亲妹子还要好,因此才浑说了这几句话。等我回去,一定要好好训她一顿...” 王昉抬了脸,她明艳的面容上这会也有些羞赫,眼睛却还红红的,咬着下唇:“陶陶错怪三哥了。” 王冀叹了一口气,面上却依旧是一副知心兄长的模样:“傻丫头,幸好今日我问了这么一句,若不然陶陶不知要气三哥到什么时候...”他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往后可切莫因为这 样的浑话,而失了你我兄妹情谊。” “你要相信,三哥最是疼你。” 王昉点了点头,软声说道:“陶陶记下了...” 她抬了头,看向王冀,咬着下唇,有些扭捏道:“三哥不要怪我。” 王冀笑了,他抚了抚王昉的发顶,才又软声说了句:“三哥怎么会怪您?傻丫头,快些回去吧...等再过几日,三哥带你去街上。” 王昉破涕为笑,连眼睛也亮了几分:“真的?” 见王冀点了点头,王昉面上的笑便越发浓郁了,她屈下一礼,又跟着一句:“风寒交加,三哥也快些回去吧。” 待这话说完,王昉便由玉钏扶着往有容斋走去。 王冀看着王昉的身影,良久才收回了眼,冷着一张脸继续往西苑走去。 途中,玉钏便皱了眉,面色有些不好:“主子,五小姐当真这样说过?” 若是这样,这五小姐说话做事,也当真是太过分了。 王昉掩在白狐领宽大兜帽里的面色,早就化为平淡—— 闻言,她也不过轻轻笑了下:“我这五妹素来便是这样的德行。” 却是未说真假。 真也好,假也罢... 只要有人信了,便是心中的一根刺。 何况今日王冀既敢于人前这般说,那么往后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总归要掂量几番了。 王昉的眼睛越过那开得正好的梅树,看向那广阔的蓝天... 这不过是个开始。 ☆、第十五章 如今只有卯时三刻。 外头的天还未全亮,有容斋的主屋内却已经里里外外进出了不少人。 屋中点着灯火,丫头们或是端着脸盆、或是布着早膳... 虽人□□错,却有条不紊。 十二串珠帘内,王昉坐在铜镜前,她把手掩在唇上,打着呵欠,一双杏眼带着几分泪眼朦胧。 玉钏站在她的身后,一双素手替她挽着发髻,见她这般便软了声说道:“主子这几日睡得太晚,如今眼下都有乌青了。” “无妨——” 王昉看了眼铜镜,她纤细的指尖匀过眼下的乌青,淡淡说了一句:“过几日便消了,先拿脂粉遮一遮吧。”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今儿个见管事,你拿几根老成的簪子,压一压年纪。” 玉钏轻笑一声:“早给您备好了。” 她这话说完,一面是从紫檀木盒里挑出一套鎏金的首饰,一面是低声说道:“今早奴听几个小丫头说,西苑那位五小姐昨儿夜里又给禁足了...说是三少爷回去的时候发了好一通火,连着二夫人的话也没听,便做了这主。” 王昉闻言,手是一顿,而后是淡淡笑了下:“三哥如今入了国子监,有这样一个妹妹也的确头疼...” 她把手放在膝上,轻轻叹了一声:“只希望五妹知晓三哥的苦心,往后能懂点事罢。” 她这话刚刚一落—— 琥珀便从里间走了出来,她的面上挂着笑,一面是问王昉:“主子瞧这套可好?” 王昉从铜镜这处望去,见她手上拿着一件黛紫色直立对襟绣岁寒三友的长袄,一条十二幅暗绿色织金马面裙...便笑着点了点头:“就这套吧,挺好的。” 琥珀笑着“哎”了一声,一面又去寻相衬的披风和鞋子了。 王昉这一番装扮,足足要比往日多花上一刻的时间... 待她走到外间,已是卯时五刻的样子了。 烛火摇曳下,王昉衣着华贵,云髻高堆,整个人就如那神仙妃子一般。 自打王昉醒来后,平素装扮也都是挑着简单的来,久而久之大家也都快忘了她往先的模样了。如今乍然这一瞧,看着王昉虽然面色淡然自若,眉眼之间却有着一股天然的气势,竟是要比往日还要让人移不开眼... ... 辰时。 日 头已高高悬起。 庆国公府的荣事堂中,也已经聚满了不少人。 这其中男女皆有,有穿锦缎的,也有穿普通衣衫的,却是国公府内的十八位管事。 如今上头的位置还没有人,他们底下站着的便也放开了说话。 一个穿着长衫,约莫三十余岁的男人低声说道:“听说老夫人把对牌给了四小姐,让她和大夫人一道管家...也不知老夫人是在想什么,竟把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了一个小丫头。” 他这话说完,自然有人啐他一声,跟着说道:“什么小丫头?那可是嫡出的四小姐...老夫人的本事,我们大家可都是知晓的。她这么做,自然是有她的道理,我们做下人的只需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便罢了。” 被他“啐”了一声的男人,梗着脖子,脸涨红着:“徐管事,我们大家不过各抒己见,你如此激动做什么?” 徐管事瞪他一眼:“我看你们如今是舒坦日子过久了,嘴巴上也没个把门了。今儿个老夫人聚齐我们,就是让四小姐相看下...说好听了,别人称我们一声‘管事’,要打真了说,咱们在场的也不过是国公府的下人。主子做的决定,何时轮到我们说不了?” 他这话一落,在场的几人竟都被震得说不出话... 就连先前涨红着脸的男人,也呐呐不言。 屋外站着的王管家看了看老夫人的神色,见她淡淡点了点头,他才往里喊道:“老夫人、大夫人、四小姐到。” 先前站着的人皆停了声,各自理了理身上的衣衫,便低垂着头默了声、各按着身份跪好了。 王昉和程宜,各站一边,扶着傅老夫人的手往里走去。 最上头已摆好了二个位置,待傅老夫人和程宜坐下,王昉便站在一侧... 屋中静默无声。 待过了一会,傅老夫人才淡淡笑着,说了话:“今日我把大家聚齐在这,你们应该也已经知晓是为了什么。” 底下众人忙恭声应一声“是”...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便又说了句:“我这孙女虽然自小聪慧,却到底是初次管家,往后还要多赖你们照看着些...” 她这话一出,王管家忙恭声接了话:“老夫人这是折煞奴等下人了,四小姐是主子,奴等是下人...岂敢称一声‘照看’?” 旁的管事也忙接了话,纷纷开口,道着“折煞 ”、“岂敢”... 傅老夫人淡淡笑了下,她的手中依旧握着佛珠:“都起来吧,你们是府中的老人,说一声照看也不为过。”她这话说完,便与王昉说道,端肃的面容带着笑,连着声音也放柔了几分:“陶陶,你来认一认咱们府里的管事们。往后你管着家,做事、寻人可别认错了。” 王昉应一声“是”。 她的面上含着笑,往前迈出了几步,姿态从容而优雅。 待至人前—— 王昉抬眼看向底下众人,而后才屈身半作了一礼,声音温雅:“往后要劳烦诸位管事多加帮衬了。” 众人忙还上一礼,喏喏言道:“四小姐折煞了。” 而后是从王管家开始,一一向王昉介绍起自己。王昉便这般听着,她的面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笑容,面色端正,每次等人说完,她便看一会人...这一份笑容和倾听,让众人觉得矜贵而尊重,私下对她的好感便也多了几分。 待到那位“徐管事”的时候,王昉却是不动声色多看了一眼... 而后才继续看向下一位。 等这一通见好,已是巳时时分了。 傅老夫人便让他们先各自回去做事了,王昉扶着傅老夫人起身,一面是听她问道:“你觉得徐复此人如何?” 徐复,便是那位徐管事... 王昉的面容依旧平静,一双带笑的眉眼却微垂了几分:“他是个聪明人。” 傅老夫人淡淡“嗯”了一声,便是要她继续说下去。 王昉依旧扶着她的手,往前走去,声音却放低了几分:“先前屋里说的最热闹的时候,这位徐管事并未说话,却在丫鬟进去收残蜡的时候,他开口说了那番话...依孙女之见,徐管事怕是早已买通了丫鬟,而他说此番话,也不过是特意说给我们听。说得再直白些,徐管事这番话便是特意为我准备的。” 傅老夫人笑了笑,却未说话。 程宜看向王昉,一双柳叶眉稍稍蹙了几分:“为何?” 王昉看着她,一双眉眼便越发弯了几分:“母亲应该知晓,徐管事是举人出身,只因得罪了人再也无法以科举入仕,这才入了咱们国公府...”她说到这,见母亲点了点头,才又继续说道:“这位徐管事在府里待了已有三年,却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与其他管事处得不好,在府中的地位也一直未再提升过。” “如今府内变动交迭...他呀,是心急了。” 王昉说到这,程宜也早已听明白了... 她伸手轻轻点了点王昉的额头,笑骂道:“你这个鬼机灵。” 程宜说完这话,便又皱着眉跟着说上一句:“既如此,这个人却不可中用...身为读书人却连‘立身为正’的根本也未曾做到,也怪不得不让他入仕了。” 王昉一双眼轻轻蕴上几分笑,母亲出自程家,最看不惯这样的读书人。 可这个徐复... 王昉笑着握过程宜的手轻轻晃了晃,软声说道:“母亲无需为这样的人费心,咱们国公府可不养闲人,若是他当真没别的本事...女儿自然不会用他。” 程宜虽然不喜徐复,倒也未曾说些什么。 她侧头看着王昉,看着眼前这个因着年岁越发娉婷的女儿...想起那日她站在身前,眼中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与她说,“母亲,我想学管家。” 她又何尝不知,她的陶陶不过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家。 她的陶陶啊,终归还是长大了... ... 王昉回到有容斋的时候,天色已经大晚了。 她换了一身常服,便让玉钏下去了,自己裹着毯子靠在软榻上,嘴角轻抿,一手揉着眉心... 琥珀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灯火下的主子,脸上是遮不住的疲态,她心下一叹,走上前,把手中的油纸包放在案上,便蹲在软塌前,替她轻轻按着腿:“主子。” 王昉淡淡“嗯”了一声,许是觉得舒服,她躺着的身姿放松了些,却未睁开眼。 琥珀手下没停,看着她便又低声说了句:“表少爷去国子监了,临走前,他让人送了这个过来...是桂花糕,还热乎着,您可要尝尝?” 王昉的身子一僵,她睁开眼看着琥珀放在案上的油纸包,良久才淡淡开了口:“你先下去吧。” 琥珀一怔,却也未曾说些什么。 她站起身,替她掖了掖身上的毯子,便退了下去。 帘起帘落。 屋中便又化为沉寂了。 王昉的手撑在脸上,遮住了这满室灯火,不知是在想什么...良久她才坐起了身,推开了窗,倚榻打开了那个油纸包。 桂花浓郁,随着晚风一带,倒像是要把这股 香味盖满了整个屋子。 王昉的指尖拂过那桂花糕,热意触到指尖... 她的面色平淡,一双清波潋滟的双眼无笑亦无波,手中却握着桂花糕,一口接着一口吃着。 冬日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穿过这半开的木头窗棂,打在了王昉的身上。 而她却恍若不知... 月色高悬,夜色越发深了。 油纸包中的桂花糕已经没了,唯有几许桂花香依旧残留于屋内。 王昉靠在软塌上,她的手中握着一串方胜络子,随风拂过,络子上的两颗圆珠轻轻敲击在一道,闹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终归—— 还是未曾送出去啊。 ☆、第十六章 王昉让玉钏把前几日绣好的棉袜拿着,又让小厨房把新做好的糕点放在食盒里,才往王衍所住的“太一斋”走去。 王衍前几日已拜在徐子夷门下,成为他第二个入室弟子。 这一桩事,无疑轰动了整个金陵城... 自打金陵城的贵人们知晓徐子夷的到来,还知晓他这回有心要在金陵城多待几年,各家各户的心思便也泛滥起来了。今朝你去拜个门贴,明日你去送些东西,却都被打发了回去。 哪里想到没过几日... 竟传出徐子夷收了个入室弟子。 这一下子,金陵城贵人们的心思又开始活泛了起来,左右想着“收一个也是收,收两个也是收,多多益善”的道理,便又开始往徐子夷门前送帖子、送东西...却照旧被打发了出去,还附着一句“一生只收两个学生”。 君子重诺—— 尤其是像徐子夷这样的,所说之言,更是一诺千金。 众人歇下了这门心思,可对徐子夷这个入室弟子的好奇,却久久未歇。 ... 去往“太一斋”的路上,有不少丫鬟正在说道着事。 玉钏听了半嘴,知晓是一群读书人在国公府外,求见王衍... 这是近日常有的事。 除去这些没有根基的读书人,早先还来过不少官家的少爷、老爷,并着一些当世的先生、大儒。 玉钏一双眼挂着笑:“咱们八少爷,这回可当真是出名了...如今这金陵城内,怕是已无人不知他的名字了。”她说到这,又有些咂舌:“那位徐先生可真是有本事的人。” 王昉握着手炉,闻言是淡淡开了口:“是啊,他的确是个很厉害的人...” 她于拜师之事,未做反对——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为的就是这位徐先生存于当世的名声。 即便日后阿衍并未入仕,可有徐先生的这块招牌,他无论到哪,都会受人尊敬。 而那些要对阿衍下手的人,也该自个儿先掂量个明白。 玉钏听着她话中的平淡,有几分疑惑,便侧头看了她一眼:“主子好似对这事并不高兴?” 王昉淡淡笑了下,却未说话。 福祸相依... 她只是不知,这事于阿衍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 太一斋。 抱素见王昉过来,忙放下了手中的物什,上前打了个礼,恭声喊她:“四小姐”。 他长着一张聪明脸,尤其是一双眼睛透着一股子机灵,未等她开口便说了话:“八少爷去前厅了,估摸着这会也该回来了,四小姐不如先去里屋坐一会?” 王昉点了点头,迈步先往里屋走去。 她自醒来后,就从未跨入过此处,如今来了便也好生看了一回... 王家对男子要格外严厉些,因此王衍屋中的装饰并不华贵,却还算清雅。博古架上摆着书、半透明的四面山水屏风后,可以瞧见一张书桌,书桌上摆着不少东西却还算整齐,一支狼毫毛笔放在洗笔盆里,一本书面半开着,屋中还透着一股清淡的墨香味。 可见先前王衍被叫去的时候,还在念书... 王昉想到这,面上便也添了一抹笑意。 抱素奉着一碗茶走来,朝王昉恭恭敬敬说了句:“四小姐,请用茶。” “嗯。” 王昉回到位置,她握着茶盏,揭开了茶盖却并未饮...反而是看向眼前站着的小厮,淡淡开了口:“你唤抱素?” 抱素一听,眼睛便越发亮了几分:“是,小的名唤抱素。” 王昉看了他一眼,又问他:“你跟着八少爷有多久了?” 抱素眉心一动,依旧垂着脸,一张巧嘴开了口:“小的是六岁进的府,七岁便跟着八少爷了,如今也有八年余了。” “这么说来...” 王昉饮下一口茶,跟着说了一句:“你并不是家生子?” 抱素轻轻应了一声“是”,说起自己的情况:“小的家里穷,人口又多,爹娘为了给新生的阿弟、阿妹留口饭吃,便把小的卖给了牙婆。” “倒是可怜见的——” 王昉话中有几分哀叹,才又看向他,问了一句:“你爹娘这么做,你就不恨他们?” 抱素面色一动,垂着的头又埋了几分:“小时候不懂事的时候,也是恨过的。自打进了国公府后,就不恨了,反而感谢他们...要不是他们,小的也不会进国公府,也不会跟着这样好的主子。” “阿衍是好...” 王昉说完这句,把茶盏放在桌上,拿了绣着牡丹的手帕拭了拭唇角,才又淡淡唤了他一声:“抱素。” 抱素不明所以,却还是忙应了:“小的在。” 王昉看着他,半开的窗棂透进午后的阳光,打在她一张明艳的面容上:“我记得我醒来后,与府里的人说过,不许把落水的事与阿衍说...你怎么不听话呢?” “小的,小的...” 抱素抬脸看着王昉平淡却掩不住气势的面容,心下一惊,膝盖便一软,直直跪了下去:“小的,小的只是担心四小姐有事...才,才一时错了嘴。小的知错,小的知错了。” 王昉淡淡笑了笑:“你既是担心我,又有什么错呢?” 却是未曾叫他起来。 抱素白着一张脸,刚想说话,便听到屋外传来王衍的说话声,却是在唤他...他暗自松下一口气,抬脸看着王昉,低声说了句:“四小姐,八少爷回来了。” 王昉点了点头:“我知道...” 她这话说完,便依旧握着茶盏,好整以暇的喝起了茶。 王衍打了帘子走了进来:“抱素...” 他这话说完,便看到坐在位置上的王昉,忙走了过去,脸上的笑越发多了几分,连着声音也微微上扬:“阿姐,你怎么来了?” 王昉看着他,眼中闪过几许宠溺,她把茶盏放到桌上,握着帕子拭了拭他的额头:“这么冷的天,你都能出一身汗,可别染了风寒。” 王衍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刚才太激动,走得便快了些...” 他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阿姐你都不知道,那群读书人有多有趣,一瞧见我的年纪都吓了一跳,也不说旁的,只嘟囔着说我什么‘少年天才’,又恭恭敬敬朝我作了礼。” 王昉看他神采飞扬,便笑着侧耳倾听他说这些,等他说完,才开了口:“这么高兴?” 王衍点了点头:“这样的感觉真好。” 他这话说完,忙又跟着一句:“可心中还是有担忧,先生的名声太甚,表哥十六就有如此成就...阿衍只怕丢了他们的脸。” 王昉听他后话,心里的担忧少了许多,便宽慰起人来:“傻小子,你能这样想,已比许多人高出不少。” 她说到这,是些微停了一瞬,才又开口说了句:“你拿他们作榜样,这是好事,却也无需觉得不如他们...人存于世,但求问心无愧。你只需把你能做的,该做的,做到最好。至于结果,又何须耿耿于怀。” “人存于世,但求问心无愧...” 王衍低声呢喃,他如今年岁尚小,虽自幼聪慧,可对这话中之意却还未怎么通。 他仔细呢喃了三遍,只觉得这简单一话,却有磅礴之气... 他俯身朝王昉拱手作了个揖,面色端庄,规规矩矩说了句:“阿姐教导,阿衍记下了。” 抱素看着这幅场景,他低垂着脸,一双眼珠子飞快转动着:“四小姐,小的知错了,求四小姐饶了小的这一回。” 王衍这才察觉到抱素,转身看他,皱了皱眉:“阿姐,这是怎么了?” 王昉淡淡笑了下,她把手中的帕子轻轻绕了两回,掸了掸身上的衣服,才说了话:“你这小厮刚才差点拿水烫伤了我,我念他年幼,便只让他跪上一跪...你若觉得罚重了,便允他起来吧。” 王衍一听,面色大变:“竟有这事?” 他说完这话,仔仔细细看了她一回,见是无恙,才松了口气,转身看向抱素,素来带笑的脸上这会却只余漠然,连着声音也冷了好几分:“好在阿姐没事,要阿姐真出了什么事,我绝不饶你。” 抱素一怔,他抬脸看着王衍,又看着那端坐在位上,依旧淡然自若的王昉...他刚想说话,便看到王昉冷不丁的朝他这处看了一眼,这一眼没有任何情绪和波动,却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罢了——” 王昉淡淡开了口:“左右我也无事...往后若再敢犯,我也不会饶了你。” 王衍看着抱素,眉头一皱,见他傻愣愣的杵着,低喝道:“还不走?” 抱素这才回过神,他忙磕了几个头,迭声说道:“...是,是,多谢四小姐,多谢八少爷,小的这就告退。” 他这话说完,便往外退去。 屋子里,两姐弟依旧亲昵无间的说着话。 屋外的抱素却是青白着一张脸,咬着牙、皱着眉不知是在想什么。 抱朴走过来,瞧见他这副模样,便低声说上一句:“我早就与你说过,不要去惹这位四小姐,这会知晓她的厉害了?” 抱素咬了咬牙,有些气急败坏,却还是强压着声音:“我怎么知道,她会这么厉害...” 他说到这,便又皱眉说上一句:“可四小姐为何要这么说,她不怕我与八少爷说真话?” 抱朴看着他摇了摇头,却未 说话... 他看着那道紧闭的屋门,良久才开口淡淡说上一句:“她不过是要告诉你,无论你想做什么,都要掂量好自己的身份...尽管你把今日之事说出来,八少爷是信你,还是信她?先前之事,你还未曾看明白?” 抱素脸一白,他想起先前八少爷漠然的面色,冷淡的话语...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八少爷。 他又想起先前那位四小姐轻飘飘看来的一眼,一双透着机灵劲的眼睛闪过几分后怕,良久才呐呐说了句:“四小姐,可真是不可小觑...” 是啊... 抱朴面上也闪过几分疑惑。 那个明明才只有十三岁的姑娘,怎么会令人觉得如此可怕? ☆、第十七章 冬日天寒。 千秋斋内却坐了不少人,屋中炭火生热... 王衍站在中间,正垂首恭听着祖母对他的嘱咐。 “徐先生是天下大才,他既与你有此机缘,择你为徒,你也需待他如师如亲,好生侍奉于他...”傅老夫人说到这,是稍稍停了一瞬,才又说道:“徐先生所住偏远,屋中随侍并不多,可见其不喜铺张...你既是去读书,便也不必带什么小厮伺候,可听明白了?” 傅老夫人这后话—— 却是因为昨日陶陶与她说起程愈,是说他自跟着徐先生后,便事事亲为,从未假借他人之手... 都是同门师兄弟,程景云做得,她孙儿自然也做得。 因此... 才有了今日对王衍的这番嘱托。 王衍对此事没有异议,自然躬身应了:“祖母所言,孙儿皆记下了。” 傅老夫人心下满意,声音便也柔了一回:“既如此,你便去吧...金陵虽近,你既有心苦读,便也不必想着家中诸事。” 王衍一顿,他到底年幼,对家中却总归还有几分不舍。 他刚想说话,便又想起当日他信心满满与阿姐说要给她考个状元的话。王衍心神一凛,便朗声应了:“...是,孙儿记下了。” 王衍这话说完,与傅老夫人躬身作了一礼,又一一与屋中众人拜辞... 在阿姐带着笑容和期盼的眼睛里。 他挺直了背脊,往外走去。 ... 有容斋。 天气越发冷了,木头窗棂外的冷风呼呼吹着... 王昉半蜷着腿靠着软塌坐着,脚踏边上放着两盆炭火,白狐毯子上头还放着一个手炉,如今便一边暖着手,一边握着一本账册,翻动着。 琥珀打外间走了进来,一双手握着通红的耳朵,待把冷气去了,才打了珠帘走了进来。 王昉看着她这幅模样,笑了笑,便把手炉递了过去。 琥珀倒也未曾推辞,笑着接过,才说了话:“那位徐掌事倒是个有趣的,今儿个又托人送了一篮上好的冻梨...奴依着您的话收了,话却是未说半句。” 王昉点了点头,依旧翻着账本:“把冻梨分下去吃吧,我也不爱吃这些。” 琥珀笑着“哎”了一声,她觉得手暖和了,便把手 炉还给了人,才又跟着说上一句:“翡翠那丫头近来倒是真的懂事了不少,想来不用多久,她就能回来伺候您了。” 王昉接过手炉,面上也挂了一道笑:“纪嬷嬷教得好...” 她这话说完,是问琥珀:“珊瑚近日如何?” 琥珀听到这个名字,面上的笑便又多了几分:“她倒是稳得很,也从未向我来打听过过什么,平日做事、说话也同往日一样,没什么变化...”她说到这,是看了王昉一眼,才又说道:“珍珠那头,也没瞧出有什么异样。”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的指尖稍稍蜷了几分,轻轻扣着书页:“你去唤珊瑚进来,打今儿起,便让她跟着你在我身边随侍吧。” 随侍... 这便是要坐实那个消息了。 琥珀低低应了一声,便又问了她一句:“位份呢?” 王昉依旧垂着眼,看着账本:“位份先不动。” 琥珀点了点头,替人掖了掖毯子,跟着一句:“奴这会便去安排。” “嗯,你去吧...” 等琥珀退了下去,王昉才抬了眼,她看着那案上放着的兽性香炉中,缥缈透出几许香气... 难道,真是她多虑了? ... 避风的长廊拐弯处,几个丫鬟围在茶炉边上,一边吃着瓜子,一边说着悄声话。 一个身穿青色袄裙,梳着双环髻的丫鬟,面上带着遮不住的羡慕,开口说了话:“我看珊瑚,这回是真的要发迹了。” 另一个穿着青色袄裙的,年岁稍长些的,点了点头,跟着说道:“先前看这消息过去了这么久,还当她是没希望了...哪里想到今儿个琥珀姐亲自过来找她,让她过去随侍。虽说这位份还没怎么变,可往后咱们有容斋的人,谁不称她一声‘珊瑚姐’?” 围着茶炉的几人说到这,忍不住还是有些咂舌。 便又有人低声问道:”这么说,那位是当真没希望了?“ 那位,自然说的是珍珠。 几人互相对了一眼,便往那院子里看去,那处正有一个穿着青色袄裙的三等丫鬟扫着地...她身形苗条,半侧过来的面色透着几分苍白,眼中神色却依旧如往日一般,没什么变化。 “也是可惜了...” “原本大好前程,如今却只能与我们一样。” ... 夜色更漏。 正是月色高悬,人寂无声时。 昏暗的灯火下,王昉躺在雕着万事如意的黄花梨木拔步床上,素来明艳的面容这会却有些苍白...她紧紧握着锦被,脸上已出了不少汗,嘴唇蠕动,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琥珀看着她这幅神色,面上难掩担忧,她一面拿着帕子拭着王昉额上的汗,一面是轻声唤起她:“主子,主子。” 王昉却是过了许久才醒过来。 她醒来的时候,眼中尚还有些茫然,良久才看着床边的琥珀,哑声开了口:“怎么了?” 琥珀收了面上担忧,嘴唇瓮动,情绪有些复杂,却还是低声开了口:“鱼儿上钩了。” ☆、第十八章 月色清冷。 万物俱寂,已是子时时分。 近西苑的一堆假山之处,却有两人相对而站。 一个身披暗红色斗篷,容貌掩在那宽大的兜帽中,看不真切是何等模样。她隐在假山之处,大半身子都掩于黑暗之中,看着眼前人,声音有些冷淡,还透着几分不耐烦:“你说有事找我?” 站于她对面的,却是一个外罩黑色披风的女子。 她稍稍抬了几分脸,在这清冷月色中露出一张清平的面容,正是珍珠。 珍珠仿佛早已习惯她的脾气,声音依旧恭敬:“四小姐今日已让珊瑚去了她房里随侍,怕是不日就要提她的位份,还有...”她声音微顿,眉眼有几分犹疑:“她好像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怀疑你?” 那披着斗篷的女子闻言,掩在黑暗中的面色一动。她往不远处的地上看去,假山堆叠之处,正有一道身影现在那被月色铺满的地上... 她面色大变,低斥一声“蠢货”,又道:“你已经被发现了。” 她说完这话,便转身往身后的小路走去,小路共有两条,一条通往西苑主苑,一条通往...秋月斋。 她脚步一顿,立刻提步往秋月斋走去。 ... 有容斋内灯火通明。 王昉披着一件红狐斗篷,她的手上握着一盏热茶,端坐在软塌之上。 灯火下的她,面容白皙、杏眼低垂,正不动声色看着眼前这个外罩黑色披风,垂首跪于屋中,瞧不清是何神态的珍珠。良久,她方看向屋中坐着的一个穿着墨青色棉袄,看起来有些高大的妇人,面上淡淡露了几分笑:“你是马嬷嬷吧,这大晚上的,辛苦你了...琥珀,给嬷嬷上碗热茶。” 琥珀忙应了一声,她倒了一碗热茶,奉给了马嬷嬷,眉眼带笑,语调柔和:“嬷嬷,您请用茶。” 那马嬷嬷原是在“有容斋”内做洒扫的活,身份低微,惯是受人低看,即便平日看见了四小姐,也只能远远避开,喊上一声“主子万安”... 哪里能想到,今朝竟能如此受人高看?就连四小姐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都亲自给她倒茶了... 她腆着脸,有些受宠若惊的,小心翼翼接过了琥珀递来的热茶。等手心握到了茶盏传来的热度,她一张嘴便又咧开了好几分,笑着连“哎”了好几声,才又跟着说了句:“ 老奴谢过主子赏,谢过琥珀姑娘...” 马嬷嬷喝了好几口茶,等枯干的嘴唇润了,她心里的紧张也少了几分,便开口说道:“老奴跟着珍珠,到了西苑那头的假山堆里。怕她们察觉,老奴离得有些远,只能听见个大概...珍珠说您要提珊瑚的位份,还说您已经开始怀疑她了。” 她说到这,把话稍稍停了下,心里还是有些遗憾... 要是能知道与珍珠见面的人是谁,怕是更能讨得主子几分赏:“老奴还想再听,那人却已经发现了老奴,往秋月斋跑了。” “秋月斋?” 王昉低声呢喃一遍,脑海中却也未曾有这个记忆,便问琥珀:“那是什么地方?” 琥珀面色变,她垂眼看了眼珍珠,才又恭声说道:“秋月斋,那是杜姨娘的住处。” 杜姨娘... 王昉眉心一皱,她对这位二叔的姨娘,不管是上一世,还是如今...都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印象。只隐约记得早年听纪嬷嬷说过,自打她那位二哥没了,这位杜姨娘就一直郁郁寡欢,直到十二年前生下了王佩,交给了纪氏,便更是偏居一隅,平日很少面见外人。 她袖下的手微微蜷了几分,她想过此事是她那位二叔所为,是纪氏所为,就连王冀...她也曾猜想过。 可唯独这位杜姨娘... 王昉摆了摆手,让琥珀带马嬷嬷先下去,才看向珍珠—— 灯火下的珍珠,依旧是先前伏跪的动作,谦卑的姿态,恭顺的弯下一段脖颈,一丝未曾变动。 王昉手中握着的茶,已经有些凉了。 可她却眉也未皱,饮下一口,茶香入喉,她开了口:“我很好奇,你究竟在为谁卖命?” 珍珠伏跪的动作,未曾有变。 良久,她才开了口,声音如旧,喉间却隐带着几分笑:“主子心中已有乾坤,又何必再问奴?” 王昉轻轻笑了下,她把茶盏放于案上,伸手撑着下颌好整以暇的看着珍珠:“你家中情形,我已明白...你那父亲是个不成事的,不仅喜欢赌钱,还喜欢打人,你母亲便是被他打死的吧?” 珍珠脊背一动,却未曾说话。 王昉也未曾管她,面上带着笑,继续说了下去:“自打你那继母进了门,你的日子便越发不好过了,平日所得的月银都给了那一家子。他们儿女成群过得和睦,而你却孤身一人无 所依靠。” 珍珠直起了身子,挺直了脊背。 她抬了脸,抿着唇,良久才开了口:“主子,究竟想说什么?” “你恨他们——” 王昉半弯了腰身,与她平视,嘴角上扬,声音却未曾有任何波动:“你根本没有想过他们的死活,也从未担心过自己的处境...你希望我能定了你的罪,连着替你收拾了你那一家子,是不是?” 珍珠平淡的面容,这会才有了几分变化。她一双平静的眼睛泛起了几分波动,一张唇半开着,似是震惊... 可也不过这一会,她便又归为平静。 她低垂着头,撑放在地毯上的手紧紧攥了起来,带着无尽的恨意开了口:“是,您说得没错...我恨他们,是他们逼死了我的母亲。我母亲死的那年,我才十一岁,我看到母亲躺在冰冷的地上,而他,我那个父亲却在旁边睡得烂醉如泥。” “我一直都在后悔,为什么那个时候,不杀了他?反而看着他重新娶妻生子,让那个女人占着母亲的地方...可是这世间没有后悔药,如今我再也没有能力去杀他了。所以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去为我的母亲报仇。” 琥珀打帘进来的时候,恰好听到了她这一句...她面色一变,上前就狠狠甩了她一巴掌,跟着低声喝骂道:“为了你一己私欲,你就联合外人谋害主子?主子这些年待你的好,你就忘得一干二净...珍珠,你的良心呢?” 珍珠不躲不避受了这一巴掌,她垂下了眼,朝着王昉那处重重磕了个头:“如若有下辈子,奴必定为主子做牛做马。” “呸,你也配...” 琥珀啐了她一声,抬手刚想再打,便被王昉拦了下来。 王昉看着珍珠,淡淡开了口:“你联合的外人,是杜姨娘?” 灯火下,珍珠垂着头,无法看清她脸上的神态... “是。” ☆、第十九章 屋中烛火已快燃尽。 几点幽幽火星,轻轻摇曳,打在王昉的脸上,竟有几分晦暗不明。 她看着跪在屋中的女子,声音平淡:“为什么?” 珍珠停了一瞬,才开口回道:“杜姨娘早年曾孕有一子,便是府中的二少爷...当时夫人正好没了自己的孩子,对这位二少爷便格外要多宠溺些,平日也多有送吃食、衣饰等物。可偏偏有一回,二少爷因为吃了夫人送来的东西,便没了气。” “当年老夫人压下了这一桩事,杜姨娘却耿耿于怀...” “她知晓奴家中之事,便联合了奴,想置您于死地。”珍珠的语调缓慢,所说之话,却未有停顿。待说完,她便又重重朝王昉磕了个头:“奴既已酿下大错,便不会再为此辩解什么...只求主子,因奴之罪,以连坐之名严惩奴家中众人。” 她说完这话,连磕了三个头:“求主子成全。” 琥珀眉心微蹙。 珍珠所言之事,虽是国公府中的秘事。 可但凡在国公府有些年纪的,却都是知晓的... 当年夫人因大少爷胎死腹中便郁郁寡欢,直到杜姨娘那孩子出生后,夫人许是觉得有此渊源,便常与其有所走动...却未曾想到,有一回夫人送去的吃食中,竟放着核桃。那核桃本是无害之物,偏偏二少爷生来便对此过敏,稚儿年幼,未曾得救便已没了气。 此事之后... 夫人与杜姨娘的走动便也少了。 杜姨娘也开始偏居一隅,甚少与国公府内的众人走动,直到六小姐出生后,更是一眼未看就托给了纪氏... 而她便日日于秋月斋中为亡子念经、祈祷,从未出来。 久而久之... 国公府里的人,也都快忘记还有杜姨娘这个人了。 ... 王昉端坐在软塌上,她看着伏跪在地的珍珠,凝着神,细细想着珍珠先前所言... 有理有据,毫无漏洞。 可她心中却还是有几分不信。 这一份不信,未有证据,只是一种感觉... 她合了眼,想起先前提到“杜姨娘”时,珍珠的背脊有一瞬间的僵硬,这个动作,只是一瞬之间,可她却还是看到了。 王昉睁开眼,她袖下的手稍稍蜷了几分,轻轻叩着那底下用锦缎包 着的软垫... 良久,她才开了口:“不,你在撒谎。” “什么?” 说话的却是琥珀。 她有几分怔然,侧脸往王昉那处看了过去,烛火摇曳,她的面上晦暗不明。 琥珀不知道主子为何这么说...马嬷嬷所言在前、珍珠所言在后,又有旧事可循。她的确是想也没想,便信了珍珠的话,也信了此事必定与杜姨娘脱不了干系。可在看到主子依旧平淡却端肃的面容,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未曾说,掩下了后话。 她转身去把灯罩中的烛火,换成了新的。 先前略显昏暗的室内,一下子便又亮了起来... 珍珠也已经直起了身子,她看着王昉,面上有几分怔然,语气却尤为坚定:“奴未说谎,您若不信,只遣人请杜姨娘过来...奴愿当面与杜姨娘对峙。” 王昉双手交握放在膝上,她姿态从容,握着琥珀重添的热茶饮下一口:“杜姨娘是何时与你联系的?” 珍珠未曾犹疑,便开口说道:“三年前,奴的父亲娶继母的前一日...” “这么说...” 王昉握着茶盏,垂眼看向珍珠,声音淡漠:“你自从三年前,便已经是杜姨娘的人了?” “...是。” 王昉面上平淡,闻言是道:“你自打十岁跟着我,如今已有五年余...我待你虽不如琥珀等人,可予你的信任也从未少过。” 珍珠垂下眼,只留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中神采:“...主子大恩,奴今生已无以为报。” 王昉淡淡笑了下,却未曾顾她的话,只继续问道:“你为你母亲报仇心切,又一心求死,若想置我于死地,我怕是早已死透了好几回...你又何必费尽心机,带我去假山上,造成一个落水的后果。” “凭你的聪慧,应该知晓这并不是万全之策,更不会是一个令你家人连坐的好机会...” 珍珠身子一颤:“奴,奴...” 王昉走下软塌,她汲着脚下的凤头鞋,一声又一声踩在了珍珠的心尖上...待至珍珠身前,她蹲下身,素手抬起了珍珠的下巴,与她平视:“那么,珍珠,你来告诉我,这是因为什么,嗯?” 屋外冷风呼啸,打得树枝拂动不止。 屋内寂静无声... 唯有珍珠的喘息声,越来越 重,越来越乱。 ... “主子,主子。” 外间传来玉钏的声音,脚步声杂,看来还有不少人。 王昉眉心轻皱,她看了眼珍珠,站起身来,由琥珀朝外说了话:“何事?” 玉钏忙道:“秋月斋的杜姨娘没了,老夫人请主子往千秋斋去...” 杜姨娘没了? 琥珀一怔,她忙看向王昉,却见她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王昉才抬了眼,她系好了身上的斗篷,意味而深长的看了眼珍珠,淡淡说道:“带上珍珠,走吧。” “...是。” 跨出帘外的时候,王昉看了身后的珍珠一眼,她看着自打这个消息传来后,就已经化为平静的珍珠...仿佛先前那个乱了呼吸,白了脸色的,并不是她。 王昉拢在袖子里的双手,轻轻一握,而后,转身往外走去。 玉钏身边的是半夏,许是走得急,脸上冒着汗,连着衣服也有几分乱。 半夏朝王昉见了个礼,忙道:“事情来得急,叨扰四小姐了休息了...”她这话说完,便瞧见了她身后被琥珀抓着的珍珠,犹疑道:“这是?” 外头天色半暗半明... 王昉袖下的手握了紧,却未曾解释,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待见过祖母,再说吧。” ☆、第二十章 秋月斋地处西苑偏处。 除了这一栋高高林立的绣楼,周边便只有荒草、废园。 如今天半暗不明,绣楼外头挂着不少灯笼,随风摇曳打在那周边的草木上,竟让人生出一种阴森之感。 李嬷嬷领着随侍的丫鬟都站在屋外廊下,见到王昉这一行忙上前打了见礼,一面替她解着斗篷,一面是低声说道:“人都到了。” 王昉点了点头,她让琥珀等人一同站于门外,便由李嬷嬷替她打了门帘,走了进去。 一楼烛火通明。 因是姨娘居处,秋月斋里所装所饰也不过只挑了个清雅... 王昉循眼四顾,两侧的烛火已换成了新的,而那烛台上还残留着不少烛腊。一处绣架上还有一副未完成的绣像,瞧着样子是观世音菩萨...除去这菩萨的绣像外,中间还摆着一个香案,上插有三根香火,如今已燃尽。 一抹佛香,随风飘摇。 竟是个念佛的? 里屋有人说话,傅老夫人的低喝、纪氏的哭声、还有一个圆润而宽厚的男声... 王昉脚步一顿,手心紧紧攥住衣角,这个,这个声音... 王允。 摇曳的烛火投在她白皙的面容上,她低垂的眼睑,恰好遮住了那眼中别样的情绪。自打醒来后,这国公府内,除去她那常年在外的三叔,便只有她这个二叔... 一次也未曾得见。 未曾想到,今生这头回相见,竟是在这样的时刻。 里屋声音犹在—— 王昉深深换了好几口气,才迈步往屋里走去。 国公府内的几位正经主子,如今都在这个并不宽大的屋子里,她暗自扫过一眼,纪氏还拿着帕子抹着泪,王佩面容苍白,眼眶还有些红晕...而她的父亲、母亲,还有阿蕙,如今面色都有些不好。 傅老夫人坐在上位,她一手握着佛珠,素来端肃的面容,这会看起来也有些不好... 待见到了王昉,她的神色才软了几分,一面是喊她:“陶陶,过来。” 王昉迈步往前走去。 她站在了傅老夫人身前,她拘上一道礼,唤她:“祖母。” 傅老夫人看着她,目光中有遮不住的怜爱。 她握着王昉有些冰冷的手轻轻拍了拍,让她坐在身旁,才说了话:“你可 知道杜姨娘的事了?” 王昉点了点头:“前来的时候,已经听半夏姑娘说了。” “她是自缢没得,随侍在她身边的丫鬟见她屋中有光亮,走进去发现的,身边还留了一封信...”傅老夫人说到这,是把话停了一停,才又有些咬牙切齿说道:“国公府养了她这么多年,竟养出这么个祸胎,吃了她熊心豹子胆,还敢谋害我王家子嗣!” 她说完,看向王昉,又松下一口气:“好在你没事...” 王昉听她这话,却是认定了此事是杜姨娘所为,她心下闪过几分犹疑,到底还是低声开了口:“不知杜姨娘信中写了什么?” 傅老夫人把放在案上的信递给他,手中佛珠轻轻转动着:“她是对十二年前那桩事,耿耿于怀...因此才联合你身边的丫鬟,加害于你。” 王昉接过信,信中只寥寥几言,却与珍珠所言一样。 她握着信纸的手略微有些收紧... 莫非,真是她想错了? ... 王允站起身,朝傅老夫人躬身一礼。他身量高,模样与傅老夫人有几分相似,如今穿着一身三品绯色绣孔雀的朝服,方正的国字脸上透着几分惭愧,声音宽厚而圆润:“母亲,此事虽是杜姨娘一人所为,我和阿蓁却也有管教不严之过,请母亲责罚。” 他这话说完,又朝王珵、程宜拱手作揖:“此事涉及陶陶,连累大哥、大嫂担忧,是允之过,但请责罚。” 纪氏一面抹着眼角,一面跟着王允朝三人拘上一礼。 傅老夫人看着王允和纪氏,对这个纪氏,她向来就是不喜的... 可是,对王允。 这倒底也是她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 傅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收紧了几分,良久才淡淡发了话:“此事既是西苑的人所为,你们自然免不去这层过。只是杜姨娘到底偏居一隅十余年,与你们相处甚少...祖宗保佑,陶陶也无大碍,此事便到此为止。” 她这话说完,是看向王珵、程宜:“你们可有什么意见?” 两人心中所怨,也只是怨在杜姨娘一人... 自然对傅老夫人此举,无甚意见。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她唤李嬷嬷进来,是与她说:“杜姨娘以下犯上,不安于室,以七出之条休之,你让人把她的尸首抬到杜家去。至于陶陶身边那个丫头.. .”她冷嗤一声:“这种卖主求荣的贱婢,杖责五十板子,府中若有其亲眷,以连坐之名杖之,无论生死皆赶出国公府,永不录入。” 她说完,便又跟着一句:“让府中的下人都过来观刑,我倒要看看,往后府里还有没有人敢卖主求荣?” 李嬷嬷心下一凛,忙应一声“是”。 她又朝人拘上一礼,便转身往外头传话去了。 傅老夫人看着底下众人,眼滑过面色苍白,双眼无神的王佩,又见她身上衣衫单薄,样式也是老旧了的...心下一叹,便又看向纪氏:“你身为主母,却有察教不严之过,念你初犯,便不予追究...只是稚子无辜,你身为主母,既听她叫你一声母亲,做事便需不偏不倚才是。” 纪氏一愣,在看向王佩的时候,心下一紧。 她暗自握紧了帕子,低眉顺眼应了:“谢母亲教诲,儿媳记下了。” ... 傅老夫人如今年纪终究是大了。 一夜操劳,还未等行刑,便已有些支撑不住。 王昉忙伸手扶住她,往千秋斋走去。 院子中,珍珠被人压在地上,身边还有一个有八字胡的男人,一个模样尚有些俏丽的妇人...相对于这两人的吵闹,珍珠却表现得很安静,甚至嘴角还扬起了一丝笑。她看着王昉走了过来,胭脂色凤尾裙拖曳在地,划开一片又一片的涟漪。 她嘴角微张,却是无声两字... 多谢。 多谢? 王昉看着那已微微上扬的初旭,面色平淡,嘴角轻抿。庆国公府的这块土地,在今日之后,又该多添几道血迹了... ☆、第二十一章 昨儿夜里落了一场雨... 打今儿早上才开始放晴,屋中窗棂半开着,许是今儿日头好,吹进来的风倒也未觉得有多冷。 王昉半蜷着腿靠坐在软塌上,她穿着一身冬日常服,满头青丝用一根刻着云纹牡丹的白玉簪,松松挽了一个发髻...而她握着厚重的账本,如今正半低着头翻阅着。 屋中传来一阵脚步声,没一会珠帘便被人掀了起来... 琥珀朝王昉拘了一道礼,而后是低语一声:“主子,奴回来了。” “嗯。” 王昉未曾抬头,依旧翻着手中的账本,声音平淡,问了她一句:“怎么样了?” 琥珀把她案上放着的茶重新续了一盏,一面是低声说道:“珍珠的继母今早没能捱过来断了气,如今只留了她那父亲和一双兄弟,至于珍珠...”她声音微顿,垂眸说了:“她的尸首在城郊的乱葬岗找到了。” 王昉淡淡“嗯”了一声。 她抬了头,往木头窗棂外看去,草木上还沾着昨儿夜里留下的雨珠,随风飘荡,摇摇欲坠...王昉合了眼,想起珍珠脸上最后解脱的笑容,良久才淡淡开口说了句:“拿五十两银子,厚葬了吧。” “...是。” 琥珀低声应了,她看着王昉的面容,半蹲在软塌前... 替她掖了掖身上的毯子,才又低声说了一句:“您觉得珍珠还有所隐瞒?” 王昉睁开眼,她未曾回头,依旧看着窗外景致:“她与杜姨娘所言相合,祖母、父亲、母亲都信了,就连我心中也有几分相信了...” 也有几分相信,便不是全信。 如果杜姨娘的死讯未传过来,那么珍珠... 又会说些什么呢? 她明明察觉到,那时的她已经有几分松懈了。 琥珀看着她,忍不住低声唤了一声:“主子...” 王昉转过头,看着琥珀,淡淡摇了摇头:“无事,你去吧...让玉钏进来替我梳妆。” 琥珀又看了王昉一眼,见她面色也恢复如此,才低低应了一声“是。” ... 日头正好。 王昉抱着一个白狐做的暖手兜,由玉钏扶着往飞光斋走去。 她走得这条路,恰好路过一座梅园,如今正值时日,一路走去,这梅花的香 气便顺着风传了过来... 梅香缥缈,不浓不淡。 王昉甚是喜欢这股味道,走得步子便也放慢了不少。 玉钏见她面上挂着几分笑,心下便也松快了不少,问她:“主子可要去折几枝,送去夫人那处?” “也好...” 王昉点了点头,便往临近的一株梅树走去...刚刚走到那,便听到了一阵说话声。 “真是晦气...” “可不是,她生母做出这样的事,她还有脸出来晃荡?” 王昉皱了皱眉,止了步子,她透过梅树往前看去,却是两个小丫鬟...不远处,还站着一个身披月白色斗篷的王佩。她身边并无丫鬟随侍,往日还有些婴儿肥的的面容,如今却脸颊消瘦,下巴微尖,凭添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玉钏看了一眼,便低声与王昉说道:“自打府里的人知晓杜姨娘对您...早上奴出来的时候,也听到不少说六小姐的话语。” 王昉皱了皱眉,声音也有了几分冷意:“她好歹也是国公府里正经小姐,哪里容得这群人以下犯上...”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她身边的丫头呢?主子在这受人欺辱,她们都去哪了?” “六小姐自幼是被二夫人养大的...” 玉钏只单单说了这一句,王昉便已听明白了。 纪氏因为杜姨娘的事,跌了这么一跟头,怎么可能忍得了这口气?做娘的没了,自然是要做女儿的来还...王佩自幼由纪氏养大,身边之人自然也是纪氏的人,若无她的授意,又怎么可能会丢下主子不管? 王昉皱了皱眉,迈步往那处走去。 那两个小丫鬟正好要走,便迎面撞见了她...一愣之下,膝盖一软,先跪了下来,一面是迭声喊她:“奴请四小姐安。” 王佩似也是一怔,白着一张脸往这处走来,声音怯懦,喊她:“四,四姐。” 王昉未曾理会她,只居高临下看着两个丫鬟,冷声说道:“国公府内哪一条规矩,教得你们以下犯上?还是昨日秋月斋前留的血还不够多,嗯?” 两个小丫鬟一听这话,整个身子都打起颤来,忙又朝她磕了几个头,连声道:“无,无...是奴错言,四小姐恕罪,四小姐恕罪。” 玉钏上前一步,朝两人说道:“四小姐谅你们年幼,今日只罚你们掌掴十下,往后若是再犯,必不轻饶。” 掌掴十下,已是轻罚... 两个丫头一听,忙又迭声朝王昉谢了几句,便一面一个扇了起来。 王昉被这事一闹,自然也就没了折花的兴致了...她未曾看王佩,径直往飞光斋那处走去。 “四姐,四姐。” 王昉眉心微蹙,却还是停了步子。她转身往身后看去,便见王佩气喘吁吁往这处跑了过来... 她面色平淡,声音也没什么温度:“你有何事?” 王佩轻轻喘了几声,才又端端正正朝她拘了一礼,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红晕,声音依旧有些怯懦:“多谢,多谢四姐。” 王昉摇了摇头,声音平淡:“不必,我也不是为了你。” 她的确不是为了王佩... 只是身为国公府的正经小姐,竟被奴仆欺辱至斯,简直有失她名上冠着的姓。 王昉想到这,声音便又冷了几分:“你要记住,你是国公府的六小姐,能责你的从来不是这些奴仆...你若是自己想不明白,谁也帮不了你。” 她这话说完,再不管王佩,径直往前走去。 玉钏朝王佩拘了一礼,忙跟着王昉的脚步,往前走去...途中,她便低声说了一句:“主子待六小姐真好。” 王昉眉梢微挑,淡淡说了一句:“我并不是为了她...” 玉钏轻声笑道:“可在外人的眼里,您的这番话,的确是在帮她...六小姐以后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了。” 是吗? 王昉未置可否,王佩此人于她而言,并没什么要紧。 她前世做得最过的,也不过是受了王媛的命令,来羞辱她罢了... 一个小姑娘。 帮了也就帮了吧。 ☆、第二十二章 飞光斋。 程宜正倚塌看书,见王昉过来,忙抬了一张脸... 她把手中的书一合,放在了案上,笑着朝她伸出手:“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王昉笑意盈盈得走了过去,她握住了程宜的手,头靠在她的肩上轻轻蹭了蹭,眉眼弯弯,软声说了话:“想您了,也想您这的芙蓉酥了。” 程宜笑着任她靠着,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我啊,瞧你后面这句话才是真的...” 王昉却不依,把脸埋在她的肩上蹭了好几回,一面是说道:“母亲惯是会埋汰女儿,女儿明明是想您第一,芙蓉酥第二...” “瞧瞧瞧瞧,小丫头这是被我说中了...小嘴都能吊个油壶了。”程宜话是这般说,面上却是止不住的高兴,便与白芨说道:“还不快去让小厨房去新做一份芙蓉酥,再熬一碗马蹄雪梨汤,免得我的小陶陶待会真与我生气了。” “母亲——” 白芨看着坐在软榻上的母女俩,也是打心里高兴,便忙笑着拘了一礼:“是,奴这就去...” 她这话说完,便往外退去,面上也挂着止不住的笑容。 主子们高兴,她们做奴的也松快。 ... 白芨回来得快。 王昉刚给程宜念了几页书,那芙蓉酥伴着马蹄梨汤便已经做好了。 梨汤清淡混着一股香甜味,芙蓉酥个个雕刻得精致、竟都似盛开的芙蓉花一般,还带着一股浓郁的花香味... 王昉先前不过是随口掰了个名,可如今瞧着这些,倒也真是有些饿了。 程宜笑着挽起了袖子,她接过青黛递来的帕子,亲自给王昉擦了手,才又顺着盆里的水给自己也净了手。 白芨也已经在案上布好了糕点、汤水。 等两人坐好,她才又奉了银筷、银勺过去。 王昉笑着拣了一个芙蓉酥吃着,芙蓉酥里的陷用得是枣泥,混着外头的花香... 一口下去,只觉得满嘴都是这浓郁的花香和枣泥香。 她连着吃了两个,才把银筷放在盘子上,接过帕子拭了拭嘴角的屑,眉眼弯弯,笑着说了句:“母亲这的糕点不仅好吃,样子还精致,倒像是江南的口味。” 程宜一听,倒是愣了下。 她笑着放下了筷子,开了口:“你倒是嘴挑, 这一尝便尝出来了。” 程宜先前已经用过点心,如今也不过是陪着王昉,便又多吃了一个...若是再吃,过会却是要不舒服了。她接过帕子抿了抿唇角,才又笑言:“她是从杭州来的,做的一手好菜...糕点却是其次了。” “早年我身边却还有个,也是打江南来的,做得一手好糕点,不仅模样精细,连味道也是一绝。” “只是,可惜了...” 王昉一愣,却是没明白她的意思。 侍候在边上的白芨,看了看程宜,见她面色有些恍然,便低声与王昉解释道:“十二年前,二少爷吃得正是那位厨娘做的糕点...” 只一句,王昉便已明白。 尽管这也许只是无心之失,可是主子受难归天,总该有人要来承担这怒火。 王昉心下微叹,倒有几分明白母亲所说的“可惜”了... 她看着程宜,轻轻唤了她一声:“母亲。” 程宜回过神,把帕子递给了白芨。她清雅的面上挂着一个笑,看着王昉的时候,这笑便又多了几分慈爱:“无事,你吃罢。” 白芨接过程宜手中的帕子,想了想,还是开口说了句:“先前奴去小厨房的时候,路上碰到六小姐了..也是可怜见的,大冬天的身边也没个人随侍,衣服穿得也单薄。” 王昉握着银勺的手一顿... 她尚还没有说话,程宜便微微蹙了眉心,先开了口:“孩子总归是无辜的,纪蓁这回做得过了。” 白芨也叹了口气:“六小姐也是可怜,贪了这么个娘,自幼也未曾受过她一丝关心...如今倒是因为她的罪过,要受这些难。” 她说到这,许是觉得话中有些没对味,脸一白便跪了下来:“奴多嘴。” 程宜摇了摇头:“起来吧——” “当年若不是出了这样的事,这孩子怕也不会过得如此可怜...”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寒冬腊月,多送几盆银丝炭去。” 白芨一怔,她抬了头,呐呐喊了她一声:“夫人...” 这毕竟是西苑的事,这样明目张胆送过去,二夫人也不知会怎么想... 王昉搁下手中的银勺:“按着母亲的话,送过去吧...二婶素来聪慧,如今怕也只是心里过不去,一时不察,才由得底下人做出这样的混账事。等日后知晓,怕是她该头一个心疼 了。” 程宜闻言,面上倒是真添了几分笑:“我的陶陶,真是聪慧。” 她这话说完,便又看向白芨,淡淡发了话:“去吧。” “...是。” 白芨应声,往外退去。 等屋中没了人,王昉看着程宜,却是跟着一句:“母亲平日送些小物件倒也罢了,只是六妹毕竟是由二婶养大的,我们若再多做些什么...二婶即便不说,心里总归是要埋怨我们多事。” 程宜笑了笑,她伸手怜爱的揉了揉王昉的脸:“傻姑娘,母亲虽然不喜这些人情世故,却也不是什么都不通。” 她话微顿,才又笑道:“往日你祖母常说你比我要更擅长这些,我还不信...如今看来,我的陶陶啊,是真厉害。” 王昉不知该去怎么解释这些,嘴一张,却也只是喊了两字:“母亲——” 程宜见她这般,脸上的笑便又多了几分,半是嗔道:“傻姑娘,母亲难道还会嫉妒你比我聪慧不成?母亲啊,是高兴,我的陶陶这么聪慧...可母亲心里,的确还有几分担忧。” “慧极必伤...” 程宜的眼中闪过几分担忧:“我只希望我的陶陶能好好的。” 王昉心中是感动的,只有挚爱你的家人,才会有这样的情绪,高兴你的聪慧,却又担忧你会因此受伤...她把头埋在程宜的肩上,遮住了脸上和眼中所有的情绪,哑声说道:“母亲不必担心。” 为了你们,我会好好的... 母女两人在这说着体己话,帘外便传来了青黛的声音:“夫人,老夫人那传来了话,宫中的太妃娘娘请您和四小姐进宫一叙...马车已在外头备好了。” 太妃? 王昉想起那个清丽而出尘的女人... 她的姑姑—— 贤太妃,王姝。 ☆、第二十三章 庆国公府位居朱雀巷,离皇宫并不远。 宫里派来的马车是依着太妃的品级给的,不仅宽大,陈设也精致,除了茶案等物,还放着个小橱柜...如今茶几下便放着一盆银丝炭,烧得整个车内都热乎乎的... 因着是进宫,程宜便穿了一身一品命妇的服装,平素清雅的人,如此郑重打扮起来,竟要比往日还要好看几分。她抬眼看向对面倚窗而坐、眉眼低垂,不知是在想什么的王昉,便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柔声说道:“别怕,你姑姑向来疼你。” 王昉转头看来,她眉眼弯弯,面上绽开几许笑:“陶陶不怕。” 她只不过是想到了一些陈年旧事罢了... ... 马车外头挂着天家的标志,一路上通行无阻。至太妃所居的永康宫,也不过是花了四刻的功夫。 永康宫外... 早已有人等候。 待见到马车停了,便走上前,站在马车外头恭声说道:“夫人安,四小姐安。” 白芨推开马车的槅门,是先与琥珀走了下去,朝外头的宫侍拘了一礼...才又扶着程宜、王昉走下马车。 宫侍是王姝身边贴身伺候的。 程宜来过几回,自然是认得的,便笑着说了一句:“天寒地冻,劳姑娘久侯了。” 宫侍朝两人又拘上一礼,笑着说道:“夫人客气了...贤太妃在暖阁等候,请两位随我来。” 她说完这话,转身为她们领路。 永康宫占地不大,布置却极为风雅,入院可见靠墙那处植有大片花草。而居中小池之上还建有石亭,池中依旧有夏日残留的浮萍,比手臂还粗的锦鲤就游于其中,好不快活。 穿过画壁长廊... 再穿过一个小院,便是暖阁。 暖阁外站着两名年轻宫侍,见她们这一行过来,忙与她们打上一礼,一面是道:“请夫人、小姐安。”一面是掀开了暖阁的布帘,恭声说道:“太妃吩咐了,若是两位到了,不必通禀便可进去。” 先前领路的宫侍先走了进去,她循顾四面,而后是看到一个倚窗而立的女人...忙恭声说道:“太妃,人来了。” “嗯...” 王姝的声音清雅,含着几分岁月过后的闲适感。她身着素色常服,衣服束腰,衣袖却要宽大些,风拂过她的衣袍,隐隐竟 有几分仙人之姿... 而后,她转过身,露出一张出尘平和的面容。 王家惯出美人,无论男女,模样皆是拔尖...可王姝的美,无疑是特别的。 这一分特别,在年少的时候并未有多出彩,却因为时间的沉淀和积累,令她越发通透、也越发出尘。王昉抬眼看去,只能看见她一双看透世事的双眼,无欲而无波...仿佛这世间万物,于她眼中,皆为尘埃、皆为废墟。 程宜领着王昉走上前,端端正正行上一个宫礼,仪态端庄,语气恭谨:“庆国公府程氏携女恭请太妃安。” 王昉也跟着朝人行了一礼,却是眉眼弯弯,喊了一声:“陶陶请姑姑大安。” 王姝眉眼微垂,看着那一双顾盼生辉的笑眼,点了点头:“都起来吧...永康无外人,嫂嫂不必与我客气。”她这话说完,是合了窗,朝位置上走去,宽大的衣袖随着走路,轻轻晃动着:“坐吧。” 程宜笑着应了一声“是”... 她领着王昉,在王姝下首的两个位置坐下。 宫侍进来上了茶,置了果盘、糕点,便都往外退去了。 王姝握着一盏茶,看向程宜,声音清平,是问:“家中一切可好?” 程宜闻言,便恭声答道:“托您洪福,一切都好。” 王姝淡淡“嗯”了一声,又问:“母亲的病可还好?” “平日倒还好,若是天冷下雨,便全身酸痛...”程宜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才又道:“林太医每月还是过来施几回针,却也未曾有什么太大的见效。” 王姝眉心微皱:“母亲年纪越大,这病便越拖不得...”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改日我请院判去家中给母亲看看。” 太医院院判素来只负责皇室之人,若是能请动他,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程宜面上含笑,忙又应了一声“是”... 她抬眼看向王姝,见她模样如往日一般,却还是问了一句:“您在宫中,可好?” 王姝垂着眼,饮下一口热茶,闻言也不过淡淡说了一句:“年年日日都相同,也没什么好坏之分...除了日子过得无趣了些,倒也还算不错。” 她声音依旧清平,程宜却听出了她话中的几许闲愁—— 及笈入宫,先帝早逝,无子无女,家人虽近却无法日日见得 ,这后宫看起来繁华无边,困住的却是人心。 如此年华,困于此处... 又怎么会好? 程宜垂下眼,喝下一口茶,方平了心中这无边哀叹。 屋内有一瞬沉寂—— 王姝未曾抬头,也知晓程宜现在是何表情。她早已见惯了这样的表情,可怜的,怜惜的... 她无意对此多谈,这条路既是她选的,那么无论好坏,皆只能由她一个人过。 王姝把手中茶盏放于案上,看向王昉,这个最似母亲的孩子。她看着王昉如画的眉眼,朝气的面容,还有那一双水波潋滟的双眼... 她已经许久未曾见到朝气的笑容了,竟让她也不由得露出一个笑,声音温和:“你往日最坐不住,今日倒是安静...若是觉得无趣,便出去玩吧。” 王昉闻言,一双杏眼轻轻化开几分笑意:“往日还小,如今长大了...外头天寒地冻,陶陶还是喜欢陪姑姑说话。” 程宜也跟着笑说了一句:“陶陶如今是真的长大了,您不知,这小丫头前阵子跟着母亲学管家...倒还有模有样呢。” “哦?” 王姝听了这话,也起了几分兴致。 她细细看了一回王昉,点了点头:“的确是不一样了...” 有了这个话头,又有王昉时不时说几桩趣话,屋中的气氛也热闹了许多。 帘外宫侍忽然禀道:“太妃,永寿宫来旨意了。” 屋中声音一顿,是过了会,王姝才淡淡说道:“说吧。” 宫侍恭声禀道:“太后知晓您这来了贵客,请去永寿一叙...”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今日武安侯府也有人进宫了。” 武安侯府... 陆家。 王昉握着茶盏的手一顿,她看向王姝,见她面色如常,而后是听她与母亲说道:“既如此,你们便去见一见吧。” ☆、第二十四章 永寿宫位于后宫东面,相较王姝的永康宫而言...永寿宫占地更大,也要更巍峨些。 宫侍在前引路... 程宜便暗自握了握王昉的手,柔声轻语:“陶陶别怕。” 王昉回捏了捏母亲的手,侧头与她露了个笑,是言无事... 她是真的不怕。 当年嫁给那人后,这后宫她也来过许多回... 上至太后,下至妃子,从来都只有她们讨好她的份,又何需她害怕? 如今时过境迁... 可有些心态和想法却是不易改变的。 王昉抬眼看了看这巍峨的宫宇,目光平静而从容—— 这后宫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一个寻常地罢了。 ... 至主宫殿前。 在外的宫侍请她们稍等,便往里通禀去了。 没过一会,就有人来请她们进去了... 殿中放着好几盆炭火,烧得整个屋子都热乎乎的。王昉对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未置一眼,任由宫侍替她解下了身上的斗篷,便随着程宜一道往前,恭声朝上位坐着的人问安:“庆国公府程氏携女给太后问安,愿您凤体安康。” 王昉也跟着朝人屈身一礼,垂眼未视,仪态端庄。 “地上凉,都快起来吧...” 太后姓陆,是现任武安侯府陆伯庸的胞妹,名唤婉兮。她虽是出自武安侯府,却并不通武,反而要比寻常女子还要娇弱些... 陆婉兮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语调却带着一股独特的软糯,像是久病未愈。 两人恭声应“是”... 待她们起身,便有宫侍引她们入座。 王昉先前就觉得有人在看她,等坐下才看清对面坐着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穿着一身嫩黄色直立对襟绣蝶长袄、下着白色绣红梅的棉裙,头梳垂髫髻的小姑娘...她的脸上还带着些婴儿肥,略有些肉的脸颊上镶着一双酒窝,如今正歪着头,好奇的看着她。 她的眼中没有什么旁的情绪... 王昉便也没觉得不自在,附了一个温和的笑过去。 小姑娘看见她的笑脸,忙低下了头,只是时不时偷瞄她一眼。 王昉觉得好笑,便又往她边上看去。 她身边坐着的,是一个年有三 十余的贵妇人。 贵妇人面容白皙,模样端正,身上带着一股子严肃之气,眼中却很是清明...正是陆伯庸的夫人,大理寺卿之女姚如英。 原来这就是陆意之的母亲和胞妹? 王昉心中这般想到。 陆婉兮坐在上位,屋中已被炭火烧得很热... 可她好似还是觉得冷,不仅手中握着雕着龙凤的镂空手炉,身上还裹着一件白狐做的袄子。她身量纤弱,整个人都陷在那狐裘里...她靠坐在椅子上,脸上挂着一道和蔼的笑容,是问程宜:“这就是你那个小名叫做‘陶陶’的女儿?几年不见,倒是越发可人了。” 程宜面上挂着温婉的笑容,闻言便道:“是,您记性好...这就是臣妇的大女儿,单名一个‘昉’字。” 陆婉兮笑了笑:“年纪越大,许多东西都记不清了...” 她这话说完,程宜和姚如英自然要劝说人几句...陆婉兮却摆了摆手,面上依旧挂着笑,声音和气:“人都是要老的,这有什么好避讳的?”她说完这话,便又朝王昉招了招手:“小丫头,过来让哀家好好瞧瞧。” 王昉未曾避让,起身朝人走去,她步子不缓不慢,仪态却极好,待至人前才又屈身一礼:“您大安。” 陆婉兮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眼中的笑意便越发浓厚了... 她伸出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握住了王昉尚还带着些肉窝的手背,轻轻拍了一拍:“不仅可人,仪态也好...你教得好。” 后话却是与程宜说的。 程宜笑着说道:“她自幼是由她祖母带大的,这‘教’之一字,程氏受之有愧。” 陆婉兮笑了笑,不再说话,只是从桌子上放着的果盘,抓了一把蜜饯放到了王昉的手心,柔声:“吃吧...”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棠之陪了哀家一上午,怕也是耐不住了。你们年纪相仿,便一道出去转转吧...御花园那新建了个暖阁,置了不少新奇的花,天寒地冻,你们就去那看看吧。” 王昉手中握着蜜饯,侧头看了看程宜,见她点了头... 便屈身朝陆婉兮又行了一礼,应了一声“是”。 她转身看向陆棠之,小姑娘已经红着脸走到她的面前,她的手中握着帕子,似是有些紧张,垂着头细声细气朝她说道:“王姐姐,我们走吧。” 王昉长这么大,倒还是头一回见 到这样容易害羞的小姑娘... 尤其这位小姑娘还出自武安侯府。 她心中觉得有趣,却也未曾想些什么,只是朝这位害羞的小姑娘,露出了几分笑容:“我不常来,就请棠之妹妹带路吧。” “啊?” 陆棠之抬了脸,似是有些疑惑她怎么知道自己常来,却在看到王昉面上的笑后,忙又垂了头,呐呐说道:“好...” 两人又端端正正朝几人行了一礼,才一道往外去了。 她们朝气蓬勃,正是最好的年纪... 一个清丽,一个明艳,走在一起,倒是给这后宫的冬日多沾了几分鲜活气。 陆婉兮看着她们的背影,笑容和气,声音温婉:“这模样,倒是让哀家想起往昔的岁月了...” 室内三人说着话。 而王昉和陆棠之也已经迈步往暖阁去了... 如今新帝尚未大选,后宫并无多少人,往来之处也多是宫侍、太监,见到她们便恭恭敬敬见上一礼。 陆棠之许是不常与人打交道,依旧握着帕子垂着脸,时不时的却偷偷往她这处看上一眼—— 王昉自是察觉到了,却也未曾问她,只是把先前放到荷包里的蜜饯取了出来,放在手心朝她伸出手:“吃蜜饯吗?” 陆棠之一惊,脸上的红晕便越发大了,过了许久才看着她洁白的手心中放着的两颗蜜饯,她点了点头,伸手取了一颗过来:“谢谢...” 声音很轻,王昉却还是听到了。 她笑了笑,握着另一颗吃了起来,心里却对陆家有了几分好奇——假装纨绔这么多年的陆意之,性子如小白兔一般的陆棠之。 真是有趣啊... 两人走得慢,途中倒也说了些话... 大多是王昉在说,陆棠之侧耳听着,一路上倒也还算愉快。 “王姐姐,快到了...” 陆棠之侧着头,朝王昉说道,她虽然还是会红脸,胆子却要比先前大了许多。 王昉点了点头,这条路她其实比陆棠之还要熟... 往前百步便是暖阁,左转过去是藏书楼,不远处还有一个泗湖,夏日可伐船游湖,采莲其上。 两人往前刚刚迈出几步,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声音—— “陛下,您是万金之躯,可不能爬树 ...太危险了。” “陛下,您快下来吧,树上危险...” ... 而后是一个有些狂妄的男声,带着几分不高兴斥骂道:“啰嗦什么?这棵树朕七岁就会爬了...滚滚滚,都别拦着朕,朕要把这小鸟放上去。” 朕? 王昉步子一顿,有些好奇的往前看去。 当今天子,刘谨? ☆、第二十五章 陆棠之自然也听到了这个声音... 她往前看去,便见不远处的一颗树上,正有一个穿着明黄常服、以玉束发的少年。 陆棠之轻轻“哎”了一声,侧头与王昉说道:“是表哥...我们过去瞧瞧。” 王昉看着她翘首以盼,倒是未像先前那样爱红脸了... 她点了点头,正好她也想去看看这个时候的刘谨,是个什么模样? 两人往前走去,那太监刚想竖眉发话,就看清了陆棠之,忙屈膝跪了下去,朝两人恭声问安...一面是朝那树上的少年喊道:“陛下,是陆家的那位表小姐来了。” “陆家?” 刘谨正爬到最高处,他的手心上还放着一只还未长毛的小鸟,闻言是侧头看来...如今太阳正好,穿过绿叶打在他如玉般的脸上,越发衬得他面容俊秀。他把褂子系在腰间,露出了底下的白色中衣和明黄色绣九龙的靴子,眉梢微抬,带着几分少年的顽劣不羁。 陆棠之拉着王昉走上前,朝人屈身一礼,才又问她:“表哥,你在做什么?” 刘谨认出了她,便嘻嘻一笑:“我在放鸟啊...” 他这话说完,还把手心朝两人小心翼翼伸出来,昂着头傲声说道:“瞧见了没?” 陆棠之一见,便轻轻“啊”了一声:“是只新生的小鸟哎...表哥你快把它放回去吧,怪可怜的。” “好嘞。” 刘谨把小鸟放进了鸟窝,便朝底下人说道:“我要下来了。” 那几个太监一听,刚刚放下的一颗心便又悬了起来,忙围着那颗抱臂大树,一个年龄稍大些的忙道:“好陛下,梯子马上就来了,您等下,可千万别滑下来。” 这要是滑下来,受了什么伤,他们可怎么担待得起? 刘谨眉一皱,轻轻哼了一声:“你们这些狗奴才,刚才让我别上去的也是你们,现在让我别下来的也是你们...呸,小爷我可不听你们的话。” 他这话说完,便依着树滑了下来,还附着一句话:“小爷我来了!” 几个太监见拦不住,便做肉垫的做肉垫,围树的围树...生怕他真受什么伤。 陆棠之许是瞧惯了,倒也未觉得什么... 王昉却是瞧得目瞪口呆,她抬着一张明艳的面容,一双眼怔怔看着那个明黄色的身影“ 咻”得一下便滑了下来——她见过左拥右抱坐于美人怀中的刘谨,也见过头戴朝天冠英明神武的刘谨,却从未见过他顶着这样稚气的一张脸庞,如此行事。 刘谨任由几个太监围着他整衣的整衣,拍屑的拍屑,而他大摇大摆走上前来。他也是这会才看见了王昉,便轻轻“哎”了一声,朝她抬了下巴说道:“你是哪家的?” 王昉这才回过神,她忙垂下眼,稍稍屈了几分身子,恭声说道:“庆国公府四女给您问安。” “庆国公府?” 刘谨想了一想,便“哦”了一声,也没什么。 他挥手让几个太监退到一旁,又看向陆棠之,才又说道:“听人说九章回来了?他既然回来了,怎么不进宫来找朕?” 陆棠之脸一红,是过了一会,才开了口:“二哥前几日是回了一趟家,可又不见了,也没说去哪...他屋子里的小厮说二哥是去寻访问友了,只是不清楚是哪一位。” 刘谨一听,眼睛一亮:“是九章的性子...” 他这话说完,便又唉声叹气起来:“还是九章好呀,想去哪就去哪,哪里跟朕似得,走哪都有一堆狗奴才看着。” 几个太监一听,脸色一白,忙上前劝道:“陛下,您是天子之尊...” 刘谨回身瞪了他们一眼,带着一股少年人的稚气,气呼呼得说道:“朕让你们说话了?” 打头的太监忙轻轻打了自己的嘴一下,一面是道:“哎,是奴多嘴...” 王昉垂着眼,心下却觉得好笑... 一个是日后的明君,一个是日后的五军都督,如今在旁人的眼中,却都是一样的无为之辈。 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陛下——” 王昉身后,不远之处传来一道清冷之声,语调婉转,如金玉敲击,带着几分独特的旖旎...混着不轻不重的的脚步声,传到了她的耳中。她只觉得浑身一僵,连着袖下的一双手也不知往何处摆放—— 陆棠之察觉到她的异样,忙伸手扶住了她,低声问道:“王姐姐,你怎么了?” 王昉摇了摇头,她未曾抬头,也未曾说话... 只是拉着陆棠之往后退去几步。 王昉低垂着眼,而后她看到一双用银线绣着云纹的黑色靴子停到了她的眼前...她袖下无人瞧见的手轻轻攥了一下,稍稍抬眼,便能 瞧见靴子往上是绣着九蟒五爪蟒袍的紫色官服,还有黑色带毛绒的大氅。许是因着先前的走动,如今大氅还轻轻晃动着,悬空划出一道又一道墨痕。 刘谨转身看他,少年如玉的脸上带着几分惊喜:“老师,您怎么来了?先前太医不是让您在家中好生修养几天嘛?” 王昉听着“老师”一词,心中却觉得无比的嘲讽—— 八年前,卫玠因救驾有功,成为先帝近侍,此后又为锦衣卫、东厂之首,任太子太傅...辗转几年,先帝驾崩,刘谨年幼登基,更是尊封其为“异姓王”,朝堂上下皆称他一声“九千岁”。 九千岁... 再往上便是万岁了。 卫玠苍白的脸上挂着一道很淡的笑意:“不过是风寒罢了...修养了几日,也好的差不多了。” 刘谨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高高兴兴朝人说道:“朕今日写了一章策论,正想送去老师的府邸,老师随我去一观罢?” “好——” 许是风寒尚未全好,卫玠的声音在这冬日中,便又多了几分磁性...他看着刘谨笑着往前走去,便也迈了步子。 王昉看着眼下的那几道墨痕,终于不见了,心下竟忍不住舒了一口气。 “王姐姐?” 陆棠之轻轻喊她一声:“我们还要去赏花吗?” 王昉抬了头,看了看天色,说了话:“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陆棠之对此倒也没有什么意见,她来此处也不下五回了,自然没什么期待...如今听王昉这么说,自然就应好了。 两人转身往来时的路走去。 卫玠停了步子,转身往那两道身影看去,他的手中握着一个手炉,眉眼清平,旖旎之声响起:“那两人是谁?” 身边的内侍忙低声回了:“穿黄衣的武安侯府的三女,紫衣的是庆国公府的四女...” “哦?” 卫玠看向那穿着紫衣的身影,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模样...他眼中水波潋滟,声音也微微上扬了几分:“是她啊。” 内侍一怔,轻声疑道:“您认识?” 卫玠却未曾开口,他在转身之际,最后看了那个身影一眼,嘴角微扬,眼中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笑意。 “走吧。” ☆、第二十六章 “什么?” 王昉抬了这一张比冬日娇花还要娇艳的鹅蛋脸,她的一双杏眼中含着几分怔然,声音也有些呐呐:“您说,太后要我留在宫中?” “是...” 程宜的面色也有些不好,她手撑在王昉的发上,低垂的一双柳叶眉些微有几分隆起:“太后让你和陆家的姑娘,一道留在宫中陪她几日...” 陆家的姑娘是陆太后的侄女,陪她几日也在所难免。 可她的陶陶—— 王昉袖下握着帕子的手紧紧攥着,修缮圆润的指甲透过那薄薄的一层丝巾,嵌到了皮肉中...这后宫她是千万个不想待,尤其是在碰到那人后,她就更不愿待在此处。 偏偏太后为尊,她们为臣—— 上位者说的话,她们便是不愿却也不得不遵从。 王昉看着母亲脸上的犹豫和几分愁绪,思绪百转,到底还是握住了她的手,轻声说了话:“既是太后所言,那便没有我们拒绝的道理...”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太后性好,陆妹妹性纯,母亲不必担心。” 程宜叹了一声,她看着这个日渐乖巧的女儿,心下是说不出的怜爱与疼惜...她伸手轻轻抚过王昉的脸,柔声说道:“你且安心住几日,若有事便去寻你姑姑。” “是。” “王姐姐——” 身后传来陆棠之的声音,含着几分欣喜欢快意。 王昉转身看去,便见她正往这处走来... 陆棠之步子走得有几分快,一张小脸上还透着几许绯红,她先是端端正正朝程宜拘了礼,才问王昉:“王姐姐,母亲与我说你会与我一道留在宫中,是真的吗?” 她说得很慢,眼中却含着几分希冀,握着帕子的手也有几分攥紧。 王昉看着她,轻轻笑了下,点了点头:“是真的。” 陆棠之闻言,脸上的笑便更浓郁了,就连那一双眼也越发亮了几分:“真好,以前只有我一个人陪着姑姑,这会有王姐姐一道...” 王昉看着陆棠之脸上不加掩饰的高兴,心下对留在宫中的不安也冲淡了几分... 既来之,则安之。 既然没有办法拒绝,那么就安之若素。 何况如今的她—— 于那人而言 ,也不过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罢了。 姚如英是跟着陆棠之的步子走出来的,她远远看过来,两人都是正好的年纪,长得又都是如花似玉,站在一起倒真是为这冬日多添了几道光景...她的眼滑过棠之,而后是落在了王昉的身上。 这个小姑娘,的确有些不同。 只是—— 她抬眼看向那冬日枯败的树枝,轻轻叹下一声。 陆棠之看见了姚如英的身影,脸上挂着笑,柔柔唤她一声:“母亲——” 而后是又跟着一句:“母亲,我带王姐姐先去偏殿了。” 她于这后宫是常客,在这永寿宫中还有自己的住处,王昉既然留下来自是与她住在一道... 姚如英走了过来,她看着幼女笑了笑,而后是叮嘱于她:“你王姐姐是头回在后宫住,平日你要多照顾她些。” 陆棠之点了点头,便又看向王昉:“王姐姐,我们走罢。” 王昉朝姚如英拘了一个晚辈礼,又看向程宜,见她笑着点了头,便也应了。 陆棠之一双眉眼弯弯,略微有些圆的脸上都是笑。许是因为和王昉相处了一阵子,她也不似先前那般羞怯了,这会还主动握了王昉的手,朝程宜又屈身一礼,便拉着她一道往偏殿走去。 ... 王昉便这般留了下来。 陆婉兮虽说留了她们,平日却也鲜少与她们见面。她身体不好,每日早晚要念佛经,午间又要歇息...大多也只是和她们一道吃个饭,或是让她们陪着说会话,或是让梨园的戏班子过来搭场看戏。 而王昉平日也多是窝在偏殿中,或是看书,或是教陆棠之打络子、做花样...永康宫倒是每日都去。 日子过得快。 早先那股不安的情绪便也消了个干净。 只是她的心中还是有几分疑惑... 王昉把手中的络子放了下来,侧头看了眼陆棠之,见她依旧埋着头握着毛笔画花样,便笑了下:“棠之的画如今是越发好了。” 陆棠之脸一红,还是有几分羞意,却也点了点头,跟着一句:“王姐姐教得好。” 她往日也学过画画,可那是跟着先生正经学下来的,到底少了几分灵气...近日跟着王昉学了几日,又听她说了几个观点,很是受用,笔下所画,便也要比往日好上不少。 王昉轻轻笑了下,她握过小炉上温着的茶续了两盏,状似不经意的问人:“棠之往先进宫多是住几日?” 陆棠之闻言是放下笔,细细想了一瞬,才道:“大多是住三至五日...” 她这话说完,便又笑着跟了一句:“许是这回有王姐姐在,姑姑觉得热闹,便又多留了我们几日。” 王昉握过手中茶,轻轻笑了下。 她未置一词,眼睑却是半垂了几分,握着茶盏的手也微微蜷了起来... 是吗? ... 屋中摆着十余盆炭火。 那高案上还放着一个兽形三足的香炉,如今正徐徐燃着百濯香。 一个身穿九蟒五爪紫色官服的男人,如今正半倚靠在紫檀木软塌上。他的手中握着一本明黄奏折,软塌边上的长桌上放着十余本奏折,而脚凳边上的一个竹篓中竟有百余本奏折,如今就如小山一般堆砌着。 卫玠把手中的奏折扔到了竹篓中... 他身边跪坐着的一个圆脸内侍,便取过那道已被当做“废纸”一般的奏折,打开一看,便见上头写着“天子及冠,需尽早收复皇权,切不可以卫代刘,乱了朝纲。” 圆脸内侍纤细的眉一皱,他抬脸看向卫玠,低声说了句:“这已经是今日第十份了...” 他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这些官员们的胆子如今是越发大了。” 卫玠依旧垂着脸看着手中的奏折,闻言也不过是很平一句:“天子及冠,这样好的一个名头,自然是该用一用了...”他说完,便被手中的奏折一合,递给内侍。 圆脸内侍躬身接过奏折,放于长桌上,才又回身问他:“那您是如何打算?” 若当真要归政... 往后千岁爷的处境,怕是不好受了。 他思虑至此,心下便免不得有几许惆怅,若不是千岁爷身子不全,哪里容得那姓刘的坐在那个位置。 “如何打算?” 卫玠淡淡一笑,靠在那软枕上,握过一盏热茶...他低垂着脸,揭开了茶盖,热气扑面,几许氤氲掩于他那一双如画的眉眼中。 他慢悠悠地喝下了一口茶,茶香入喉,氤氲渐散,而他抬脸看着那木头窗棂上的雕花纹路,淡声而语:“我承先帝旨意教养天子,须臾这些年,天子及冠,这是好事。” 圆脸内侍 稍稍蹙眉,才又疑声一句:“您是要归政?” 卫玠往后靠去,声音依旧平淡:“政自然要归,只是怎么归,该看我的心情。” 他这话说完,合了双眼,指尖却轻轻敲着那画着水墨山水的茶盖,出了声:“永寿宫近日很热闹?” 永寿宫—— 圆脸内侍一怔,千岁爷可从来没有打听这些的习惯,这次... 他眼珠一转,便想起那日千岁爷的一问,莫不是为了那位?内侍抬脸看了看人,才又犹疑问道:“您是想问那位庆国公府的四小姐?” 室内无声,却是默认了。 圆脸内侍脸上挂了笑,便又说道:“那位四小姐倒是个静的,每日不是待在永寿宫,就是去贤太妃的永康宫...”他说到这,话些微一顿,才又说道:“不过,依奴看,咱们这位太后,倒好似有意择她为后。” 卫玠握着茶盏的手一顿,他睁开那双水波潋滟的眼睛,淡淡一笑:“看来她是清闲日子过久了,才打起这不该打的主意。” 圆脸内侍点了点头,一面是把手中的奏折往炉中放去,一面是应声而语:“可不是?谁不知道这庆国公府的二爷是您的人,也不知她是不是病糊涂了...” 他这话说完,便察觉到屋中空气一滞,忙抬了脸看去,却只瞧见塌上之人淡漠的侧脸。内侍心下一个咯噔,忙垂了眼,朝人重重磕了几个头:“奴多嘴...” 卫玠把手中的茶盏放于茶案上,眉眼平缓,声音却不容置喙:“出去,领十鞭子。” “是...” 圆脸内侍也不敢求饶,生怕再惹他烦,恭恭敬敬拘了个礼便起身往后退去...却在退到门外的时候,又听他一问:“她现在在哪?” “什么?” 她,哪个她? 内侍抬了一张圆脸,怔怔朝卫玠看去:“您是指?” 卫玠淡淡瞥他一眼,声音却又冷了几分:“王家那个小丫头。” 圆脸内侍身形一凛,忙垂了头,恭声答道:“估摸着时辰,这会应在永寿宫...” 他刚想再说,屋中却已没了九千岁的身影... 唯有那雕花窗棂被打开了一扇。 ☆、第二十七章 永寿宫。 午后时分,王昉两人陪着陆婉兮用了午膳... 等她去午睡,两人便一道在院中散起了步,权当散食。 因着是在永寿宫中,倒也没有宫侍跟随,只余两人在此处慢慢走着。 陆棠之如今和王昉已经很是熟悉,这会便挽着她的胳膊,亲昵的与她说着话:“姑姑这后院有架秋千,还是当年我与二哥、表哥一起搭的呢...王姐姐要不要去看看?” 王昉点了点头,她也无处想去,既然她有介绍的去处,便再好不过了。 只是... 二哥? 陆意之? 王昉侧头看向陆棠之,问了句:“你二哥也常进宫?” 陆棠之方才还挂着笑的脸上,这会却有些怅然:“往先是这样,只是二哥的身体不好,便多与冯先生居于北地,很少回来...” 王昉点了点头,便又跟着一句:“我听你上回说,他是回来了?” 陆棠之脸一红,连着声音也轻了几分:“是回来了,只是不知他又去哪了...二哥惯来行踪不定。” 她说到这,便又想起金陵城中于二哥的那些谣言,忙抬了头与王昉说道:“王姐姐可不能听那些谣言,二哥虽然行踪缥缈,可为人最是坦率,待人心地也好...绝不是,不是那些谣言中所说的纨绔子弟。” 王昉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轻轻笑了下,顺着抚了抚她的头帘:“我信你。” 若真是纨绔,又怎么可能成为日后,掌十万兵马的五军都督? 不过—— 他心地好? 王昉笑了笑,她却是不信的。 陆棠之听她说“信”,脸上的愁绪和担忧皆消了个干净... 小丫头便是这样,但凡认人做了朋友,便希望得到对方的认可,也希望自己的家人能得到对方的认可和尊敬。 她继续挽着王昉的胳膊往前走去,小院很偏,掩在几颗银杏树后...许是一处废地,平日也无人打扫,瞧着草长莺飞,很是随性。 而这一份随性,于此处,于这天地之间,却被堆砌得很好。 陆棠之看着那架秋千,便笑着与王昉说道:“我每回来,都会在这处坐许久,宫人们不知道这个地方,每次都要找我许久...”她这话说完,便拉着王昉走 了进去,挑的是一块草相对矮些,比较容易走的路。 等走到那架秋千前,她拿着帕子仔仔细细擦拭了一回,才又拉着王昉,让她先坐了上去。 “王姐姐坐着,我替你推...” 王昉便也不避让,大方应了下来,她坐在那秋千架上,双手拉着麻绳...当初在卫府的时候,她也有一架秋千,平日有事没事便坐上去晃一晃、看一看。有时候天气好,坐在秋千上跃出去的时候,还会有鸟儿翩跹过来,在你身边叽叽喳喳叫唤着。 她这样想着,架子已经被人推动了起来... 王昉倒是未曾想到,陆棠之看着柔弱,力气却很大。 今日恰好天气和缓,日头温煦,秋千上下晃动的时候,风拂过她的发、她的脸、她的笑,她翩跹的衣角...在这枯败而苍凉的冬日里,皆成了一副最美的画。 陆棠之听着她的笑声,脸上也挂了笑,忍不住问她:“王姐姐,要不要再高些?” “好,再高些...” 王昉的声音被这风吹得有几分断断续续,却还是掩不住那话中的欣喜意。她已经许久未曾像今日这般放松了,醒来后,无处可言的辛酸,再见亲人的欣喜...还有那一个个她不得不打起精神要面对的人,都容不得她有一刻的放松。 可今日—— 她坐于这秋千之上,像是要把这全身的疲惫与不堪,全都送于这风中,让这暖风携去这些。秋千果然又高了许多,王昉甚至能透过那屋檐瞧见外头的光景... 亭台楼阁,宫宇环绕。 她脸上的笑越扩越大,就连喉间也溢出几分笑声。 ... 离废园并不远的一颗苍茂大树上,却有一人坐在那粗壮的树干上,他手上抱着一个暖炉,身上也裹着厚厚的狐裘,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这处—— 正是卫玠。 卫玠全身皆掩于树叶之中,唯有狐裘下一片紫色绣蟒的衣角露了出来,如今这一片轻薄的衣角便随着风飘荡着。 和风日下,他看着那人脸上的笑,嘴角竟也忍不住微微上扬了几分。 他这笑刚扬起,神色便有些怔然起来... 卫玠伸手抚上那微扬的嘴角,他已许久不曾笑了。接触的东西越多,手握的权力越大,有时候就连他都以为,他再也不会笑了。 原来,还是有变数的... 而那个变数。 卫玠看着秋千上那人面目带笑,衣角翩跹,如冬日最暖的一道光,跃入他的心间。 “王姐姐——” 陆棠之忽然喊了她一声,她抬了脸往四处看了一眼,蹙眉与她说道:“你有没有感觉到,好像有人在看着我们?” 王昉一怔,秋千的速度已经降下,她脚尖点地,便止住了秋千的晃动。她先前也察觉到了,只是这一种感觉转瞬即逝,她便也没有多想...如今听棠之说起,心中便又多了几分不对劲。 她抬了脸四处张望着... 却也未曾察觉到有哪处不对。 陆棠之早年听宫人说过几桩宫中的陈年旧事,这一下想起,只觉得浑身不对劲...她惯来最怕鬼神,这会忙伸手拉着王昉的衣角,白着一张小脸,抖唇说道:“王姐姐,我们还是走吧。” 王昉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握过她有些冰冷的手,轻轻拍了拍,站了起来:“好,我们回去。” 她不怕鬼神,只怕—— 王昉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却又快速被她消了过去。她摇了摇头,拉着陆棠之的手按先前的路往外走去,却在要走出废园的时候又转身往后看去一眼——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只是觉得那一株常青树,在这一瞬间晃动得有些厉害。 陆棠之察觉她未曾再走,便侧头朝她看来,低声唤她:“王姐姐?” 王昉望了那归为静止的常青树一眼,回过身,朝她露了个笑,柔声一句:“无事,我们走吧。” ... 圆脸内侍早已领完鞭子,如今正一瘸一拐在内屋收拾着。千岁爷惯来怕冷,他刚让人更换了屋中的炭火,一转眼的功夫,身后雕花窗棂便又被打了开,吹进来一阵风...他皱了皱眉,想去合上,便见到了端坐在软塌上的卫玠。 “您,您回来了?” 圆脸内侍眉心一跳,心肝也跟着一跳,这样要是再多几次,怕是他这颗心脏也要不好了...他一面拿着衣袖抹着额头,一面是合了窗,等那颗心落下,忙又忙奉了一盏热茶过去。 卫玠把手炉放在一旁,接过他手中的热茶握在手心... 屋中暖炭生热,手中的热茶也透过杯壁把热度传到手心,他先前有些冰冷的身子这会才有些回过暖来。 他并未饮茶,也未说话,知端坐于榻 ,想起先前那人翩跹红裳,眼中笑意便越浓... 圆脸内侍看得稀奇,他自跟着卫玠也有十余年了,哪曾见过人这般笑?他心中一个咯噔,千岁爷莫不是对那位四小姐有意思?不然这么一个冷心冷肺的人,怎么会连着问起一个人这么多回—— 他刚想说话,便又看到卫玠大氅上的毛领上沾着常青树的叶子,又是一惊,忍不住呐呐说道:“主子,您刚不会是坐在树上...” 圆脸内侍这话说完,已察觉到不对,屈膝跪了下来,碰着屁股上的疼,忙又“哎呦”一声...他颤颤巍巍朝人磕头,一面是拿着手心轻轻掌着自己的嘴:“奴多嘴,奴多嘴...奴只是担忧千岁爷您的身子,怕您又染了风寒。” 卫玠淡淡瞥他一眼,眼中的笑意却已尽散,化为往日的冰寒:“多嘴。” 圆脸内侍一面掌着自己的嘴,一面迭声说道:“是是是,奴多嘴,奴多嘴...” ... 陆棠之等走上了外间大道,身心才松懈下来。 她一面拿着手背抹着汗,一面是有些不好意思说了话:“还是我提议要去的,没想到...” 王昉看着她笑了笑:“无妨,那处是荒芜了些...” 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继续往前走着,一个宫侍跌跌撞撞往这处走来,她低着头不知在寻什么,恰好撞到了王昉...宫侍一惊,忙跪了下来,迭声请着罪。 陆棠之也忙细细看了王昉,问她:“王姐姐可有事?” 王昉摇了摇头,她抬眼看向伏跪着、垂着头的宫侍,手心却微微攥紧了几分:“无事,走吧。” 陆棠之见她无恙,才松了一口气,她看了打着颤的宫侍一眼,眉一皱却也未曾说些什么...只扶着王昉往偏殿走去。 等回到偏殿,王昉便先回了屋子。 她坐在软塌上,松开了右手,手心上放着一团纸,却是先前宫侍给她的。 王昉垂着头,指腹磨着这一张熏着百濯香的纸张,良久才打了开,便见上头写着苍劲两字“择后”... 择后? 原来是这样。 只是—— 王昉握紧了这一张纸,看着这熟悉的字体...他为何会给她递信? ☆、第二十八章 永康宫。 王昉与王姝对坐于软塌之上,她们的中间摆着一个未完的棋局。 而靠近软塌的一排雕花窗棂皆被打开,如今正徐徐吹来这午后的徐徐暖风... 王姝手握白子,半弯着一段细腻而纤长的脖颈,闻言也未曾抬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原来如此...” 她的声音缓慢而平静,并未有什么波动。 待落下手中白子,方抬了头,看向那窗外的景致:“当年慧心如兰的陆婉兮,如今竟也只能想出这样的办法了,真是可笑。” 王姝这一句话,透着无边嘲讽,她垂下又长又弯的羽睫,恰好遮住了眼底的几分复杂。窗外景致甚好,她像是忆起了什么旧事,就连那素来平稳无波的脸上也闪过几许晦暗。微微蜷起的指尖,还有那几许错乱的呼吸,却也不过这一瞬之间,便消了个干净... 一瞬之后—— 她依旧是那高高在上、清丽出尘的贤太妃。 王昉看着王姝,却未曾说话。她是知晓几桩旧事的,那旧事中的两位姑娘如她一般年纪,正是她的姑姑与如今的陆太后。当年她们并称金陵双姝,才情相貌皆论不出上下,未至及笈便已得百家求之... 而后—— 两人又在及笄之年,同入后宫。一人为后,一人为妃,情同姐妹,却也算得上是一桩佳话。 只是这岁月转了几回... 那旧事中的两人,也早已不是当年的姑娘了。 王姝手拢衣袖,端坐回身,她看着凝神不语的王昉,一双眉稍稍挑了几分,是问她:“你在想什么?” 王昉回过神来,她收回思绪,嘴角微扬,笑着摇了摇头:“陶陶只是在想,陆太后这一招走得委实不妥...”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落下一子:“天子及冠将至,她这个时候需要的是一门更加强劲的助手,而不是王家。” 王家早年虽有那无边光景,可千秋岁月过了这么久,如今的王家...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王与司马共天下”的王家了。 如今的王家... 不过是占了一个世袭国公的名头罢了。 王姝落下白子,看向她的一双眉目平静而出尘:“你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王昉轻轻笑了下:“陆太后心中有慧根,不出几日,她便会想明白这其中弯绕是非.. .既如此,陶陶又何须担心?” 她担心的,从来不是这桩事... 她担心的... 是那人。 明明这一世,她与他还未曾有任何牵扯,为什么他会递给她这样的信条? 难道... 她手下一个不稳,落下的黑子便错了位。 王姝看着她这幅模样,蹙了眉心:“怎么了?” 王昉面上有几分歉意,她把手中其余黑子皆放进棋盒里,郑重其事说了话:“此事虽不必担心,可陶陶久待此处,却也说不过去...陶陶打算明日便向她请归。” 这个后宫,她是一刻也不想待了。 王姝握着白子的手一顿,午后的阳光打在她洁白如玉的手背上。 待过了一会,她才收回那微微翘起的指尖,蜷于手心之中,淡淡嗯了一声,才又一句:“想走就走吧,陆婉兮那我自会找人与她去说。” 她这话说完,把白子扔于棋盒中,走下软塌:“时辰差不多了,你回去吧...” “姑姑——” 王昉看着她挺直了背脊,一步不停地往室内走去,心下忽然觉得有些悲凉。先前她那一顿,应是不舍吧?她都快忘了,她的姑姑也才三十余岁的年华,却偏偏要困于这后宫之中...王昉看着那一道静止的身影,问她:“您后悔吗?” 后悔吗? 王姝身形一顿,这个问题,她曾听许多人问起过... 她的母亲,她的哥哥,新婚夜里她的夫君,就连她曾也在无数个日夜里这样问过自己。 后悔吗? 后悔入宫... 后悔无子无女相伴... 后悔余下的半生,皆要无依无靠在这苍凉的后宫。 后悔吗? 王姝看着那十二串南珠随风浮动,交缠在一起轻轻敲击着声响。而她面目平静,脚步继续迈起往前走去,仿佛先前那一瞬的停留和质疑并未存在... 后悔也好,不悔也罢。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世间本无后悔药,再说于此,又有何用? ... 王昉是翌日清晨离开的。 她却是未曾想到,陆婉兮答应的甚是爽快,握着她的手说了一会,还附送了不 少好东西...让人一道送去国公府,是为感谢她近日来的陪伴。 这样涨脸面的东西,王昉自然未曾傻到拒绝,便大大方方应下了。 她陪着陆婉兮又说了会子话,还答应陆棠之即使出宫了,也会常常与她见面,才在她不舍的眼中往外走去。 寒冬清晨的日头打在人身上,还是有几分凉意的。 琥珀扶着她走上了马车... 马车速度极快,穿过红墙黄瓦的宫道,往宫外驶去。 王昉掀开车帘,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宫门,不知是在想什么,只是说了一句:“时间过得真快...” 琥珀正在煮茶,闻言是笑着应和了一声:“是啊,眨眼间您在宫里住了也有些日子了...老夫人、夫人肯定整日盼着、惦记着您,想着您什么时候才归家。” 王昉面上露了个笑,她落下了手中的帘子,把外边光景皆遮于这一面车帘之外。 ... 燃着百濯香的屋内... 正有一个手握明黄奏折,身穿九蟒五爪紫色官服的男人侧倚在软塌上。 圆脸内侍跪坐在脚凳边上,一面是轻声禀着这桩事,待禀完他便偷偷抬眼看了看人的面色。 “嗯...” 卫玠面色未动,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转手却把手中的奏折扔到了桌子上。他未看脚边如小山一般堆着的奏折,只挥了挥衣袖,靠近软塌的一排雕花窗棂便皆被打开,而他看着窗外无边景致,轻叹一声:“真是无趣啊...” 圆脸内侍嘴角一撇,他就知道,但凡扯上那位四小姐,这千岁爷啊准是有些不一样的...这十多年都这样过下来了,也没见他说什么无趣有趣的,偏偏这会人一走就喊无趣了。 他心里盘算着... 该不该联合那锦衣卫的臭头子,把那王四小姐掳过来。 卫玠并不知他心中所想,半坐起身,白玉冠束起的长发,皆散于身后...如今便随着这股子风四处飘荡着。 良久,他方开口:“她到哪了?” “啊?” 圆脸内侍一怔,思绪一转,忙答道:“估算着路程,现在应该快到庆国公府了吧。” “我是不是不该放她离开...” 卫玠这一句话说得尤为轻,似是喃喃自语,散在这屋中,由风一晃连个音也未曾坠下。 圆脸内侍却还是听了个全,他算着先前想的,看了看人的面色,便大着胆子献起了计:“您要舍不得,不如奴让锦衣卫把人去掳来?” 他这话说完,没听到人的声音,胆子便越发大了几分,连着声音也响亮了不少:“左右也不过是个女娃子,王家肯给最好,不给的话,咱们就一不做二不休,把人先掳来了再说——” 这可是打开天窗头一回,见千岁爷对女人这么上心—— 他身为千岁爷的贴身内侍,不仅要知千岁爷的意,还要解千岁爷的忧。 “你要掳谁?” 圆脸内侍面上怡然自得,答道:“自是那位四小姐——” 他这声刚落下,就被一股掌风打了出去,这股掌风的力道尤为霸道,他整个人都被重重摔在墙上,连着五脏六腑都扯在了一道,泛出钻心般得疼痛。 卫玠坐在软塌上,他神色淡漠,声音平静:“把他带过来...” 圆脸内侍刚想挣扎着起身,隐在黑暗中的两人便显了出来,他们一人抓着一条胳膊,面无表情地把他拖到了九千岁跟前。 卫玠看着眼前人,半倾了身子... 他身后的长发随风飘散着,而他冰冷而纤长的手指紧紧扣着内侍的下巴,声音冰凉,比这冬日最冷冽的风还要刺骨:“她也是你能提的,嗯?” 就连他... 都不敢如此妄想于她。 他竟敢用这样的语气,如此亵渎她! 圆脸内侍忍着那钻心的疼痛,忙屈膝朝人请罪,这是他头回听见千岁爷用这样的语气与他说话,也是他头回见到这样的千岁爷... 在他的印象中,千岁爷即使不易靠近,却也不是滥杀凶狠的主。 可今日,这一刻,这一瞬... 他却是的的确确感受到了,千岁爷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意,这一股杀意让他整个身子都不住打起颤来:“千岁爷,千岁爷,奴知错了...奴真的知错了。” 他原只是当千岁爷一时兴起,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 如今看来,这哪里是一时兴起? 那位四小姐... 圆脸内侍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求饶的话,便直直往前倒了下去。 室内除了那短暂的一声呼叫,便只余这冬日冷风打着珠帘,乱了一室沉寂...卫玠握着帕子拭了 拭手,神色漠然看着地上这一具没了声息的尸体,良久才淡淡开了口:“扔出去吧。” 他说完这话,便起身往外走去,手中握着的帕子往后一扔,顺着风落在了那具已无气息的尸体上。 “是...” 两人看着这一具已无声息的尸体,心中并无怜悯之情,即便他跟了千岁爷十余年... 因错而诛,这并无错。 他们只是觉得奇怪,那位四小姐究竟有什么通天的本事,竟能让千岁爷失态至此? ☆、第二十九章 庆国公府。 千秋斋门前的丫头瞧见王昉,忙往里头通禀去了。 打首的半夏便走上前与她屈身一礼,一面是笑着言道:“请四小姐安,老夫人从得知消息,便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您呢...” 她说完这话,替人解开了斗篷,便又垂眼低声跟着一句:“先前太后娘娘的赏赐下来了,这会二房也在。” 王昉点了点头,待人解开了斗篷便往里走去... 屋中暖炭生热,还混着一股傅老夫人常用的南山檀香味,甚是好闻。 王昉只觉得这一路上的冷意皆被吹散,就连整个身子骨都舒展开来。她穿过多宝阁往里走去的时候,余光从那缝隙之中瞧了眼室内,太后赏赐的东西正端放在那紫檀木的高桌上,而底下也已坐了不少人... 她收回眼,手拂过衣袖理了理,脊背挺直,步伐从容往里走去...腰间悬玉戴佩挂着香囊,走动起来玉环等物互相敲击着,散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声响。 室内坐着的几人听见玉环声响,皆侧头往她这处看来... 王昉目不斜视,往前走去,朝傅老夫人恭声问安,口中跟着一句:“孙女请祖母大安。” 傅老夫人忙让人去搀了一把,一面是让人上前来,等人近了前便握着她的手,细细端详了会,才点了点头,笑着说了话:“好好好,没瘦,还胖了...” 王昉任由她握着,闻言却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看着祖母,半嗔带娇说了话:“哪有您这样说孙女的?陶陶每日都瞧镜子,也没见哪里胖了。” 她这话刚落,傅老夫人还未曾开口... 王媛便已接了话:“四姐姐天天瞧自是发觉不了,我们可是一眼就瞧出来了...” 她这话捏酸带醋,眼落在那高桌上摆着的东西,便又是止不住的酸意:“太后待四姐可真好,人还没到,东西就都到了。” 王昉侧头看去,脊背挺直,面目从容,一双杏眼看着王媛的时候便又泛了几分笑:“太后心善,无论是待我,还是待旁人...都是极好的。五妹在家中如此说话便也罢了,出了门去可切莫如此行事说话,免得旁人乱做文章,连累了庆国公府的声名。” 她今日身上所穿、所戴也皆是陆婉兮前些日子赏下来的。 宫中织造尤为精湛,王昉一身绣白兔抱梅的胭脂色袄 裙,白兔与梅花用丝线绣得活灵活现,十二幅百褶裙一动,那白兔便跟着一动,倒像是真的一般。而她头上所戴的点翠八宝牡丹簪,点翠精美,八宝华贵,牡丹花梗是用一片一片镶着点翠的金箔制作而成... 如今只这般站着,便让人觉得气势凝人,移不开眼... 王媛被她一堵,想辨又无从去辨,如今便梗着脖子白着脸看着王昉...她对这个四姐自小便是看不惯的,明明都是嫡女,王昉却能享受到众人的宠爱,除了素来严苛的祖母待她如珠如宝,就连宫里的姑姑也只待她青眼有加。 凭什么? 凭什么王昉处处占得头筹,而她练个边也摸不到。 若是她能进宫... 保管比她这位四姐更能哄得太后开心。 纪氏看了身边坐着的女儿一眼,见她耳红脸白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心下便又是一叹...她这个傻女儿,都不知道在那人手上吃了多少亏了,怎么还不知道避开? 她又看了看王昉,这一看... 却令她心下一惊,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眼前这个小丫头竟有如此气势了? 一时之间... 她忽然有些犹疑起来,当日这管家之权交给她,究竟是对是错?等那老虔婆死后,她当真能从这个小丫头手上夺得? 不过这想法也不过一瞬之间,便被她尽数掩了去... 就算她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小丫头,一个小丫头就算翻了天,又能翻出什么花样? 纪氏这样想着,脸上便又多添了几分笑容,忙打起圆场来:“陶陶这话可是严重了,阿媛虽然不比你聪慧,却也是王家的女儿...王家的女儿,又怎会做出如此蠢事来?” 她这话说完,又与王媛说道:“瞧你个嘴笨的,你四姐刚回来,你就惹她不开心...还不与她赔罪?” 王媛撇了撇嘴,心下自是不愿... 可她被禁闭了这么久,也算是有些知事了,即便心中再不情愿,却还是站起身朝人屈身一礼,跟着一句:“阿媛嘴笨,请四姐恕罪。” 王昉袖下的手稍稍蜷了几分,眉心微动...看来这些日子,成长的可不止是她一人啊。 “好了——” 说话的却是傅老夫人,她手握佛珠,淡淡往下瞥了一眼:“陶陶留下,你们先回去吧。” 这话的 意思便是要与王昉说体己话了。 “是...” 众人起身,朝傅老夫人又屈身一礼,便先告退了。 程宜离前是又看了王昉一眼,见她送来一个无事的笑,便也笑了下,领着王蕙先往外走去。 ... 等人都走了。 傅老夫人便握着王昉的手、让她坐在身边,细细问起她在宫中的事。 王昉便一一答了... 只是说到后头,她却是从那绣着牡丹的荷包里取出了一张纸条,递给了傅老夫人。 傅老夫人接过来一看,有几分愕然:“择后?” 她这话说完,脸色稍沉,又跟着一句:“陆婉兮有意择你为后?” 王昉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孙女先前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太后会留下孙女。刚进宫的那日,太后还特地指了地方让孙女和陆家的姑娘过去...那个地方,陛下也在。” 傅老夫人蹙了眉,她把纸团压在手心,冷声说道:“我们王家已经没了一个女儿,她竟然还敢妄想?”她说到这,便又握着王昉的手,说道:“陶陶别怕,不管如何,祖母都不会让你去的。” 她已经没了一个女儿... 她不想再把眼前这个最疼爱的孙女也给弄丢了。 王昉反握着傅老夫人的手,笑了笑:“陶陶不怕,太后不过一时兴起,等她想明白便会知晓我并不适合...陶陶奇怪的是,究竟是什么人,能如此洞悉太后的意思,还能让人把这张纸条准确无误的送到我的手上。” 傅老夫人闻言,也收起思绪,沉吟起来:“宫中正经主子尚未几个,陆太后对你有意自是不可能,天子年少更不可能,至于你的姑姑...她若是知晓,也绝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提醒你。” “既如此,又会是谁有这样的本事?” 她说到这,瞳孔止不住一缩,喃喃低语:“难道,是他?” 王昉看着她,指尖一动,半抬了脸看着她:“您说的他,是谁?” 傅老夫人侧头看向王昉,嘴唇微动,而后是低声一句:“九千岁,卫玠。” 除了这个人... 她再也想不到还有谁,会有这样的本事? 王昉看了傅老夫人一眼,便又跟着一句:“孙女进宫的那天,看见九千岁了...祖母,九千岁往日可曾来过家中?” “没有——” 傅老夫人摇了摇头:“九千岁此人,我从未听说他去过谁的府中。何况你二叔于他而言,并不重要...” 她这话说得极慢,面上还透着一股晦暗不明的思绪。王家虽为中立,她也素来不管儿子们的立场,可是对于这个九千岁,她却是不喜的... 宦官弄权,这样的人又如何能让人喜? 可这次—— 若当真是他帮忙,无论何故,这一声谢却是必须的。 傅老夫人想到这,便又拍了拍王昉的手背:“不必担忧...这一回许是有你二叔的这层关系,他才提醒了你一回。等改日,我让你二叔备份谢礼送去便是。” “是...” 王昉低垂着眉眼,因为王允,她却是不信的。 只是,他若是从未见过她... 又为何? 难道... 傅老夫人看着脸色煞白的王昉,急声问道:“陶陶,你怎么了?” 王昉摇了摇头,她强压下心下那股思绪,化作一个笑:“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傅老夫人拿着手背贴了帖她的额头,并未过烫,又细细瞧了回人的面色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你先回去好好歇息,此事祖母会处理的。” “好...” 王昉起身朝人屈身一礼,才往外退去。 在外候着的琥珀见到她,忙上前一步,她一面替王昉系着斗篷,一面握着她有些发冷的手心,一愣:“主子,你怎么了?” 好端端的,怎么手会这么冷? 王昉却未说话,她看着那日头,只觉得浑身都有些发冷... 难道那人竟与她一样? ☆、第三十章 王昉夜里睡得很不安稳。 那许久未曾出现的梦魇在今夜又出现了,连带着往日未曾出现过的几桩事也被她忆了起来... 元康十一年,祖母仙逝。 王允站在她的身前,素来温和的脸上带着狠厉而薄情的笑:“你运气好,九千岁看上了你...乖侄女,我竟看不出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那不是她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九千岁,卫玠。 即便是金陵城里的三岁小儿都知道的名字,她又怎会不知道? 可那却是第一次,她与他的名字被扯在一道—— 九千岁看上了她? 这怎么可能,她从未见过他。 何况,凭什么他看上了她,她就要嫁? “我不嫁!” “不嫁?” 王允嘴角微扬,扯出一道嗤笑:“你以为你是谁?无父无女的野丫头,你有什么资格说不嫁?乖侄女...你也不想我王家这上百口人,因为你的愚蠢而遭罪吧?” 王家众人与她何干? 这个王家早已不是当初的王家了。 可是... 她的阿衍、阿蕙又该怎么办? 王昉想到这两个名字,所有的坚持和力气皆被抽了干净...她匍匐于祖母的灵前,面色苍白,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 大婚当天。 十里红妆,金陵城中无论老少男女皆需观礼,皇室贵胄、文武百官更是亲自登门祝贺... 而她坐于那高床之上,头戴凤冠、身穿霞帔,听着那一声又一声的祝贺,却觉得无比讽刺。 他们都说她福气好,竟得了九千岁的青眼。 可她又怎会不知,这些人啊,转眼便又会说一句“可惜了,是个宦官...不过配她,也足够了。” 他们都忘了... 她也曾是百家求之的王家女,她也曾有“嫁心上之人,不分白首”的夙愿。 可这些,再也实现不了了... ... 月上柳梢,宾客皆退。 而她依旧坐于高床之上,头戴红盖... 屋中并无随侍,静悄悄的,只有烛火跳动的声音还有那窗 外的呼啸冷风声。 门开了—— 王昉透过红盖头,看见了一双黑绸云锦鞋,还有那一身大红色的婚服,样式精致,随着走动衣摆滑出一道又一道的涟漪。在这屋中烛火的照射下,那一身婚服就如血一般红... 许是察觉到她的退后,那人停住了步子... 而后,他开了口,声音温润,如金石敲玉:“你别怕。” 他未曾上前,就这样隔着几步与她说话:“你的小名,是叫陶陶?” 陶陶... 欢喜安康。 可如今,她又怎能欢喜,怎能安康? 王昉盈盈起身,红盖头被她掀开,室内烛火通亮,照在她精致的面容上越发多了几分生动...她看着眼前人,声音无悲无喜:“妾身王昉,并无小名。” ... 王昉睁开眼,她的神色有几分怔然,眼角还挂着一滴泪... 没一会,便掉到了软枕上,化为不见。 珊瑚听见声响,从地上坐起往床帐处一看,低低唤了她一声:“主子,您醒了?” “嗯...” 王昉的声音很淡,她依旧睁着眼看着那床帐上的纹路:“几时了?” 珊瑚往外看了眼,轻声答道:“才过寅时...” 她站起身,恭声问人:“主子要再歇一会,还是现在起榻?” 王昉手枕在双眼之上,良久才平平说了一句:“起榻吧。” ... 宣政殿中。 王允手握笏板,他看着坐在天子下位的那人,他想起昨夜母亲与他说的那桩事,直到这会还是有些茫茫然。 九千岁竟然会做这样的事? 直到下了朝,王允往外走去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有些混沌。 身边几个官员见到他这幅模样,便低声问他:“王大人今日是怎么了?” 王允回过神,摇了摇头:“无事...” 他这话说完,便瞧见玉阶之下,有一个身穿紫色蟒袍、外罩黑色大氅的男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轿子。 “千岁爷...” 王允呢喃一声,步子却已往前大步跨去。 身后几个官员瞧见他这幅模样,都一脸愕然:“王大人这是怎么了?瞧他的阵势,是要去见千 岁爷?” 另有官员,便也跟着一句:“王大人的胆子可真够大的...” 若不是胆子大,怎么敢在宣政殿前如此行事? 千岁爷素来喜静,就连那些一二品的大官,都只能围在一旁半句话都不敢多言。这王允为官多年,按理说也不是这般糊涂之人,今日也不知中了什么邪,竟然就这样去了... 青布帘的轿子外,两个佩刀的锦衣卫拦住了王允,冷声喝道:“你做什么?” 王允躬身朝轿子一礼,一面是道:“正三品户部侍郎王允求见千岁爷。” 他这一话一出,周边都哗然不止... 就连素来与王允交好的几人,也相望愕然,只觉这人今日怕是真的疯了。 轿中并无声响。 两个锦衣卫挥出绣春刀,冷眼对他:“你若再不退后...” 王允面色一臊,又想着身后众人,依旧躬着身朝轿子一礼:“庆国公府王允求见千岁爷。” 身后众人瞧他这般,嗤声笑道:“这王大人怕是老糊涂了,难不成他以为搬出个国公府,就能得千岁爷的召见了?” “可不是,这王大人平日瞧着倒也不错,今朝却不知何故,竟如此行事?” 众人或低或高纷纷而语。 王允对着那两把绣春刀,脊背僵硬,却还是不敢起身。 就在众人的质疑和嗤笑声中,青布帘终于被人掀起,露出卫玠如白玉般的脸。他端坐在轿子里,手上握着一个镂空手炉,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王大人拦了本王的路,却不知所为何事?” 两名锦衣卫让开路,绣春刀挥入刀鞘。 王允背脊一松,只觉得先前悬于头顶的那股压力也消了干净... 赌对了。 他把袖中的锦盒呈上去,低声说道:“下官是为感谢千岁爷仗义相救,知千岁爷喜玉,特呈美玉一块,望千岁爷笑纳。” “哦?” 卫玠看了那锦盒一眼,却是想起那一双水波潋滟的眼睛... 那个小丫头。 “玉就不必了...” 卫玠声音如常,掩于轿中的面色却带着几分笑:“听说王大人家的厨子不错,倒不知本王可有此等福气?” “什,什么?” 王允一脸震惊,他是不是听错了? 如果他未曾耳聋,刚才九千岁说的,的的确确是要去他府中用膳?这个从未登过官员家的九千岁,竟然主动提及要去他家中用膳? 卫玠看着他,面色如常,声音却低沉几分:“怎么,王大人不愿意?” “愿意愿意,下官自然是愿意的...” 王允暗自抹了抹额头,才又低声问上一句:“不知千岁爷打算何时来寒舍?下官也好让人先行准备。” 卫玠手撑着下颌,良久才淡声而语:“再过几日吧...” 总该好好准备才是。 他这话说完,轿帘跟着一落。 轿子重新启程,这回无人再拦,王允怔怔看着离去的一行人...身后众人也走上前,看了看离去的九千岁,又看了看怔楞的王允,围着他低声问道。 “王大人先前与九千岁说了什么?” “竟能让九千岁在此滞留这么久...真是稀奇。” 王允看着前方那已经没影了的轿子,涨红着脸,似如鲠在喉,竟是半句也说不出... 他该说什么? 九千岁竟然主动提出要去他家用膳? 这话... 怕是谁都不会信吧。 ... 王昉今日起了个大早,待用过早膳,便又看了昨儿个送来的账本。等去飞光斋的时候,已是巳时时分了... 在宫中规了十余日,今日她只做了寻常打扮。一身月白色绣白玉兰的长褙子,外头罩着一件同色的披风,头发也只是用钗子简单挽了个寻常髻...倒是掩了几分娇色,多了几分清雅。 白芨远远瞧见她,忙笑着走上前朝她屈身一礼,一面是道:“四小姐安,您来得巧,小厨房刚送来了梅花酥和牛乳粥...” “那倒的确是我赶巧了...” 王昉笑着,走进屋中,待人解下了披风,便往里走去。 屋中放着银丝炭,整个屋子都被烧得很热,王昉手撑在布帘上,就听见了里屋传来的欢声笑语。她步子微顿,除去母亲和阿蕙的,还有一个声音... 白芨瞧见她顿住的身影,便忙低声说了一句:“是六姑娘,近日她常来。” 王佩? 王昉点了点头,却未说话,继续往里走去。 屋中听到走动的脚步声,声响便停了一瞬 ,程宜瞧见王昉的身影,先笑着说了话:“陶陶来了?快到母亲这边来...” 王昉走上前去,朝程宜拘了个家礼,柔声唤她:“母亲。” 王蕙和王佩也早已站起身,待她说完,便也跟着朝她一礼:“四姐——” 王昉坐在程宜边上,她看过阿蕙,而后是把眼转向王佩,才笑着问程宜:“母亲先前在说什么?听着很是热闹。” 程宜正在替她剥橘子,闻言是笑着说道:“是阿佩,她前几日看了个话本,把里头的故事说了遍...倒是有趣得很。” 王佩面上挂着笑,闻言便也跟着说了一句:“是民间俗本,单图一个高兴...四姐若喜欢,等回去我便让丫鬟把话本送到您那处去?” 王昉看着她笑了笑:“也好——” ... 等王佩和王蕙退下,未等王昉问,程宜便先和她说起了近日来的事:“那日把银丝炭送去后,她便往这处谢了一回,我看她乖巧,平日也不是个闹腾的,便留着她,每日让她与阿蕙做做针线、打打络子,说说话。” 她说到这,是轻叹一声:“纪氏与她终究隔了一个肚皮,如今又生出这样的事...我瞧她也怪是可怜的。” 王昉看着程宜,她知晓母亲虽然心软,却惯来是个有主意的...她无意改变母亲的性子,她希望母亲依旧如初。 至于其他事,便交给她吧。 王佩若是真心,自然再好不过... 若是虚情假意—— 她也会趁早让母亲和阿蕙看个明白。 ☆、第三十一章 年关将至。 难得一个好天气,庆国公府的门前尤为热闹。 今日是王家女眷去清明寺拜佛的日子...十几辆青布帷盖的马车整齐地排成一条线,马车瞧着并不起眼,车前却皆挂了一块刻着“王”字的木牌。 赶车的小厮,骑马的侍卫,还有捧着香案端着手炉的丫鬟们正有条不紊得做着手头上的事。 天色刚亮,马车启程... 清明寺位居金陵东郊,从朱雀巷往东门出发,一路上需花一个时辰。 这路途并不算近,偏偏去往那处的人却有不少,尤为初一、十五两个还愿的日子,更是数不胜数。好在王家并无所求,也未有人需要还愿,今日去也不过是拜一拜佛身、听一听佛经罢了,倒也无需特地要挑那两个日子。 如今天色尚早,车子刚出朱雀巷,至得城中,已觉车外人声鼎沸。 沿途摊贩的叫卖声、混着一些吆喝声... 却是一副十足的热闹景象。 王昉自那桩事后便很少出来,也早就忘了外头是幅什么样的光景了,一时之间便忍不住侧耳往外听去... 傅老夫人瞧见她这般模样,便笑着让半夏抬了半边帘子,一面是与她说:“你既掌了家,也该认一认家中的铺子...正好这条路上有不少,我便指几家予你看。” 王昉知晓祖母是察觉出了她的心思,小脸一红,却还是点头应了。 半夏笑着打开槅扇,又掀了半边帘子... 那马车外的景象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涌现在王昉的眼前。 街道两侧摆着摊贩,如今时间还早,摆着的多是早饭摊,混着那摊贩独有的吆喝声:“卖馄饨了,上好的葱花小肉馄饨,又鲜又美味的馄饨,才五文钱一碗...”、“新鲜的包子哎,热乎乎的包子哎,两文钱一只的包子哎...” 傅老夫人笑着看了眼,她也许久未曾瞧见这样的光景了:“倒是越发热闹了。” 马车在城中行驶得并不快,她这话说完,便瞧见了几间铺子,指着与王昉说:“那宝珠楼是所有首饰铺子里最赚钱的,旁边的绸织铺专做成衣生意,因为样式新颖在金陵城中也还算不错...” 王昉顺着她的指点,便一一记了下来... 她想着祖母先前所说的成衣铺,她脑子里倒是有不少新颖的样式和花样 ,待回去倒是可以召这家掌柜进府问问。 傅老夫人看着外头,继续说着话:“往前的那几家酒楼,也是我们的...这金陵的几十家铺子都是由你三叔负责,不过他近月在苏杭一块,你若有什么事便寻李掌柜,也是一样的。” “三叔...” 王昉想起记忆中那个时常挂着笑,虽是长辈,却与他们相处的更像朋友的男人... 她心下一动,问了一句:“三叔这回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今年苏杭那边的事有些难缠...” 傅老夫人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估算着日子,怕是要在年前才能赶回来了。” 年前... 那也快了。 ... 今日并非初一、十五。 王家先前就递了帖子,因此今日的清明寺中倒是鲜少的没有多少人。 一个模样辨不出年龄、身披袈裟,眉目平和的和尚合十站于寺外,他的身后跟着不不少人,如今皆垂眼恭敬侯等... 傅老夫人见到人,由王昉扶着走上前,朝打首的男人做了一个合十礼,是言:“慧觉大师。” 慧觉还了一个合十礼,口中平声言道:“施主来了...住持师兄已在殿中等候,请众位施主随我来吧。” 王家众人皆还上一礼。 许是寺庙肃穆... 就连平日最耐不住性子的王媛,这会也屏气凝神随着人的步伐往里走去。 王昉扶着傅老夫人的手臂,走在慧觉的身后,清明寺并不算大,却依于群山之中,倒是难得的幽静雅致。主殿之中,正有人在做功课,传来一阵又一阵佛音...混着那木鱼声、与敲钟声。 这徐徐佛偈之音盘旋于半空之中,传入众人耳中,令人心下一静。 慧觉引众人走过外院,穿过长廊,走进一间名唤做“清河”的大殿,大殿之中坐着一个身披红色袈裟的男人。他双眼微合,双手合十,听到脚步声也未曾睁开眼,只是平和一语:“众位施主,请入座吧。” “谢住持...” 王昉扶着傅老夫人坐在蒲团之上,才跟着坐下... 她往前看去,眼前这个闭目合十的男人太过年轻。她前世并不信佛,却也是知晓几桩眼前这位住持的事。他道号慧明,却有人传言他是江东周家的嫡子,只因 自幼有佛缘,便早早剃发入寺... 如今虽只有三十余,佛根却极深。 当年先帝还在的时候,曾想让这位慧明大师入皇家寺庙,却被他拒绝了... 因此即便是金陵城中的贵人,见了这位慧明大师,也向来是有礼有度,很是恭敬。 慧明依旧未曾睁眼,待众人坐好,便合十轻语,念起了佛偈来... 他眉目平和、声音平缓,那枯燥乏味的佛经从他口中念出,仿佛格外入耳些。 王家众人皆坐于蒲团之上,双手合十,皆恭谨得听着这佛偈之音... 王昉亦合了眼,她的耳边环绕着佛音。这佛音太过宁静,也太过安详,那一字一句敲入她的耳中,仿佛能把她心中所有的仇恨与梦魇,皆压下去。 她眉心微动,到底还是睁开了眼,不愿沉浸于这佛音之中...她既能活过来,便没打算喜乐安康的活着。 那仇恨与梦魇就一直跟着她吧。 只有跟着她,才能时时刻刻提醒着她... 身边人皆沉浸于佛音之中,未曾发现王昉的异常。 端坐于高台之上的男人却忽然睁开了眼,他眼中清明、无欲无波,即使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也只是这般平静地看着她...口中依旧念着那佛音。 王昉与他颌一颌首,却什么都未曾说,只闭目合十,面色从容而安详。 ... 午后,众人吃过斋菜,傅老夫人继续去寻慧明大师解惑几个佛理,其余人等便皆去事先安排好的厢房歇息去了。 王昉素来有午睡的习惯... 可今日,不知是因为那声声佛音,还是旁的缘故,她躺在床上竟是一刻也睡不着。阿蕙睡得正熟,王昉想了想还是未曾扰她,自行往外走去。 玉钏正靠着桌子打络子,瞧见她出来却有一瞬的怔楞,她忙把手中的络子放在绣篓中,起身迎了几步:“主子今儿个怎么没歇?” “吃得多了,一时睡不着...” 王昉午间的确吃得有些多,清明寺的斋菜也算一绝,她一时未曾克制便多用了些。 玉钏点了点头,便又问了一句:“可要奴去厨房要碗酸汤?” “不必了——” 王昉看着外头的天色,倒是大好晴天:“出去走走吧。” “是...” 玉钏取过斗篷替人系上,便扶着她往外走去。这个时候,大多都在午歇,一路上除去洒扫的几个小和尚,也未曾瞧见什么人。 王昉漫无目的得走着,小道清幽,两侧培有不少山茶花... 再往前去便是梅园,如今正值时季,红白两梅交错相映,开得正好。地上还有不少落梅,碾于那泥土之中,有风吹过,便携来一阵梅香... 味道清雅,甚是好闻。 玉钏扶着她往前走去,笑着说了一句:“这个清明寺倒不似那些香火之地...” 王昉未说话,她看着这满园景致,眼中却也多添了几分笑意—— 太过清雅,的确不像。 玉钏指着一处,轻轻咦了声音:“那是什么?” 王昉顺着她的眼,往一株老梅树看去... 那树并无什么奇特,偏偏那几枝交错的梅花之间,有一角玄裳外露出来...如今这一角玄裳正随风摇曳,发出几分声响。 王昉眉心微动,风拂过她的面,连带着腰间玉环互敲发出声响。 而她迈步往前走去... 玉钏连忙握住了她的胳膊,低声喊她:“主子...” 前边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何况这处如此孤僻,若当真有个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无妨。” 王昉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无事,便继续往前走去,待至那老梅树下,上头的情形便也全部显现了出来。 原是一个男人... 那男人身穿玄裳,宽大的衣袖遮住了面容,瞧不清是何模样。他骨节分明的手松松握着酒壶,酒壶口子大开着,如今正半倾斜顺着直线往下落酒—— 酒香四溢,随风传来几许梅花香。 而他靠着那老梅树干,却不知是梦是醒。 玉钏瞧见这幅情景,方松了一口气。她又看了看树上的人,便低声说了一句:“这么冷的天,竟跑到树上?” 莫不是有病? 王昉摇头笑了笑,她看了男人身上穿着的单薄玄裳,无意多管,转身往来时道上走去。她将将转过身去,身后的男人便已取下面上衣袖。玄裳翩跹一落,那日头穿过丛丛梅花,打在他的身上,露出一张丰神俊秀的面容... 他的面容带着几分初醒后的神态,看着王昉的身影,一双桃花眼微微一转,轻 轻咦了一声,似有几分惑然,声音却微微上扬几分,含笑一句:“这是哪家的小娘子,竟寻本公子到这佛门清净地?” 王昉步子一顿,玉钏却已转身朝人低喝去:“你胡说什么!我家主子只是路过此处...” 这要是让外人听到,还不知要传出什么蜚语去? 她眉一皱,刚想再说,却在看见那人的面容时,怔了一怔... 王家惯出美人,主子的容颜更是一绝,她自幼随侍在侧,对美人容色早已看惯了。可眼前的男人,却与她往常见过的不同... 他的容色,太过夺目,也太过逼人... 那一双多情目微微一转,竟像是要把人的心魂都给吸进去一般。 王昉等了许久,也未曾听见玉钏的声音。她眉心微皱,到底还是转过身去...那先前倚树而眠的男人,已半坐起身。 男人依旧靠在老梅树上,身上玄裳随风摇曳,衣角翩跹发出声响...而他手握一壶梅花酿近于唇畔,循见她的目光,便半倾身往她这处看来,薄唇微翘,声音带着几分缠绵意:“小娘子如何不说话?” 他生有一双桃花眼,即便不笑,已是无数风情。 如今眼波微转,更是数不尽的风流意... 王昉半仰着头看着他,似是有几分疑惑,而后却是化为一道笑...她想起那个风雪之日,身穿绯色官袍,头戴乌纱帽,与她遥遥相对的陆意之。 却未曾想—— 岁月翩跹,往前更迭,竟能见到年少时的陆意之。 她嘴角微扬,眉眼含笑:“是你啊。” ☆、第三十二章 时下有风拂过,更落了一地梅花。 玉钏回过神来,她看着相对的两人...他们一人倚树而坐,一人依树而立,相隔不过一丈。此时日头正好,穿过那丛丛梅树,打在两人的身上,越发衬得他们风姿独立、容色尤甚。 她忍不住便又是一怔,却又想起主子先前所言,一时之间便又有些呐呐... 什,什么? 她是不是听错了,主子当真认识这个登徒子? 陆意之也有些诧然,他的手中仍握着那壶梅花酿,闻言是挑了挑眉。他端坐回身,风流美目微微一转,便又一笑:“看来小娘子是真识得在下了?” 王昉面上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淡笑,她抬手捋过被风吹乱的几许青丝,声音平淡而从容:“武安侯府的二公子,谁又会不识?” 她这话说完,便又屈身一礼,是为告辞:“扰陆公子清净,且容告退...” 陆意之看着她,却并未做声。 他抬手饮下一口梅花酿...梅花佳酿以旧年雪水而成,如今酒入喉间,暖香之中透着几分冷冽,衬得他那双风流桃花目越发清亮几分。 王昉话已落,未听回声,便也无意再等。 她拍了拍玉钏的手背,由玉钏扶着她转身往外迈去,冬日的太阳穿过这丛丛树木,打在她的身上,渡下几道微亮光芒。 陆意之依旧倚树而坐,任由暖酒穿喉... 风四起,酒微醺。 而他望着那道越渐远去的身影,挑眉未语。 ... 王昉任由玉钏扶着,出来的时间有些久了,她无意再逛,便往厢房走去。 路上,玉钏时不时往她这处看来... 王昉自是察觉到了,她步子未停,却是开口说了话:“你想知道我怎么识得他?” 玉钏脸色微红,轻轻点头,应了声“是...” 陆家二公子的名声,她也是听过的,可他早年名声不好,这些年又去了北地,未曾听到他什么传言... 主子,又是何时见过他的? 她想着那人的容颜,心里便又有些打起鼓来,主子莫不是看上那位陆公子了? 王昉看着玉钏脸上的几许愁绪,摇头笑了笑:“我未见过他,不过在宫中的时候,我见过他的母亲和妹妹...他与她们有 几分相像,何况在这冷冽冬日,于佛门清静之地,着如此衣衫,行如此之事,除去他,我也的确想不到旁人了。” 玉钏未曾见过陆家的夫人与小姐... 却也知晓,主子在宫中就是与那位陆小姐在一道。 如今听她这样说来,心中疑虑便尽数消散了,她俏脸微红,似是有些羞臊先前所想:“奴,是奴多虑了...” 玉钏没了疑虑,心中便也松快了不少,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不过那位陆二公子,可真是个怪人。” 王昉看着那蔚蓝天空,笑了笑,却未说话。 她以前也许不懂陆意之为何要掩藏自身的实力,以这样的名声,活于这个世上。 可如今,她却明白了... 在自身的实力还未能与之匹敌的时候,那么掩藏本身才是最好的。让他人麻痹于你的掩藏之中,才能放任你的成长,才能让你有机会出其不意的制胜。 ... 王昉走进厢房的时候... 王蕙已经醒来了,她坐在椅子上,手中握着一本书,见她进来便起身迎了几步,是问她:“阿姐去哪了?” 王昉握着她递来的手,笑了笑:“先前吃得太多,便出去走了一会。” “母亲先前让白芨递了口信过来...” 王蕙扶着她坐下,才又开口说道:“祖母打算在此多留一日,她让我们几个小辈好生陪着祖母,她和二婶先回去。” 王昉点了点头,祖母信佛,多留一日也是正常的。 两姐妹这厢坐在一道说了话,傅老夫人身边的半夏便过来了,她恭恭敬敬朝两人屈身一礼,才又一句:“老夫人请四小姐过去。” 王昉一顿,才点了点头... 她看了看身上的衣裳并无不可,便随半夏往外走去。 路并不是往傅老夫人的厢房走去,反而是往外殿的方向去,半夏见她面上疑惑,便低声与她说道:“老夫人在慧明住持那,她特地请了住持,是想让他为您观一观面。” 观面,亦为观相。 以观察面容来卜算这人日后的运势、福缘和寿命。 慧明大师除去佛缘颇深,还有一绝便是这观面术,可偏偏他很少替人观面...此次倒也不知是为何才打动了他,竟能请他来替她观面? 王昉想到这,便又问了一句:“祖 母可卜算过了?” 半夏摇了摇头,她面上挂着笑,轻声说道:“慧明大师很少替人观面,此次也是家中有此佛缘...老夫人知晓后便让奴来请您。” 王昉心中有万千感慨,素来贵人多想知天命,可祖母却是二话不说便请了她去... 只是她的命数? 她的命数早已更迭... 慧明所住为外殿偏东的一处地方,地方雅致而幽静,门前还培有不少山茶花。 李嬷嬷此时就侯在厢房外,见她们过来,便忙上前朝王昉一礼,一面是低声与她说道:“老奴请四小姐安,老夫人在厢房,请四小姐进去吧。” 王昉点了点头,她由人打了帘子,弯身进屋。 屋子用一架屏风遮住了内外,外间四面依旧挂着夏日竹帘,如今将将卷了半帘,为这未点烛火的室内扯出几道光亮来。傅老夫人合眼坐在蒲团之上,她的手中握着一串佛珠,身前摆放着一个案几,案几上放着一个香炉... 香炉中这会正点着香,如今便从那镂空之处扬来几许幽幽檀香。 而她对面安坐的是一个身穿红色袈裟的男人,他依旧做合十礼,闭目不语。身后是一排长榻,榻几之上安着的书架摆满了佛经...而他坐于这千卷佛经前,面容平和,无欲无波。 直到王昉走近,他才睁开一双清明目,朝她一礼。 而后是低声一语:“施主来了,请坐。” 傅老夫人也睁开了眼,她看着王昉怜爱的笑了笑:“陶陶过来,让住持替你观一观面。” 王昉恭声应“是”,她朝两人一礼,才坐在了傅老夫人身边的蒲团上... 慧明双手合十,一双清明目未曾有变,他看了王昉一眼,念了声法号,是与傅老夫人说道:“请施主先去外殿等候。”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她未曾卜算过,只当是慧明大师的习惯,自往外走去。 帘起帘落,这燃着檀香的室内,唯剩王昉与慧明两人。 王昉未曾说话,她依旧端坐于蒲团之上,面目从容而平和...屋中只点了一盆暖炭,散了冬日寒气,却也不算得热。 慧明大师双手合十,他望过她的面容,低声又念上一句法号,才一句:“施主心中孽障颇深...” 王昉垂眼未语,良久她方开口,声音很平:“佛要渡我?” “世间佛 不渡人...” 慧明大师面容未动,他依旧用这一双清明目看着她,低声而语:“施主心有孽障,眼蒙仇恨,耳不入佛音...若不自渡,终受其累。” 王昉低声呢喃:“若不自渡,终受其累...” 她呢喃几遍,才低声而道:“佛讲因果,既有其果,必有其因...是为因果相循。若受其累,便是因果。” 她说到这,抬眼看向他,声音平缓:“世人皆如此。” 王昉待这话说完,便又起身与他一礼:“大师偈言,谨记于心。” 而后她转身往外走去,未做一步停留。 慧明大师眼中无波,他看着她的身影,直到她走出帘外,才放下双手。屋中骤然一静,他把盒中的檀香往炉中又投了三味,才道一声“出来吧...” 待声落,屏风之后,便有一个身穿玄裳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手中依旧握着一壶梅花酿,衣袂翩翩,眉眼清明... 正是陆意之。 陆意之未坐蒲团,只倚塌而坐,他抬手饮下一口暖酒,看着那面依旧未平的帘子,面容平静,眼中却闪过几分兴味:“有意思。” 慧明挽袖理茶案,红泥小炉上的茶正煮开... 他倾手倒两盏冬日茶,一杯予他,一杯予己...方言道:“她的命数更有意思。” “哦?” 陆意之把手中酒壶搁于一侧,接过他手中茶,眉心微动:“什么命数?” 慧明手捧茶盏,他的声音平和无波,就连面容也未有一丝变动:“我看不见她的命数。” 看不见的命数? 陆意之面上的兴味收尽,他知晓慧明的能力,若是连他都看不见的命数,那是什么?可也不过这一瞬,他便又回到了先前的模样,不过是个小丫头,看不见看得见,与他又何干? 屋中沉寂。 慧明饮下一口盏中茶,他看着那竹帘外的天色,倾手把手中茶盏放于茶案之上,面色从容,声音平静:“你也该下山了。” “嗯...” 陆意之面色未动,他饮下一口慧明递来的茶,茶香入喉,通人心脾。而后,他随着慧明的目光往竹帘外看去:“的确该下山了。” ... 待陆意之离去。 慧明依旧手拢衣袖,理着茶案。 布 帘已归为平静,而他抬眼望去,目光平和,无言无语... 他有一话未曾与陆意之说,他虽然未曾看见那人的命数,却看到了一些其他事。 那个小丫头与他渊源颇深... 甚至连那人,也如此。 ☆、第三十三章 王昉从清明寺回来,已有两日了。 今儿个一大早,她便让人去请了成衣铺的掌柜过来... 掌柜姓徐,是个三十余岁的妇人,不仅生得风流体态,还长了一张好嘴。 如今她就坐在那个圆墩上,笑着说了话:“早听说四小姐当了家,就想着来拜见您,倒是未曾想过是您先召妾身来了...”她说到这,便捧着那几本账册是要呈上去:“这是近几个月来成衣铺所有的收账,您瞧瞧?” 王昉端坐在软塌上,她的手中握着一盏茶,闻言是笑了笑,却未曾让人接过,只是开口一句:“我今日请徐掌柜来,并不是为了账册...而是有事要请教你。” 她这话说完,是让人把昨日画下的几个花样取了出来... 连带着先前让府中绣娘绣成的几件衣裳,也一并让人取了出来。 徐娘坐在圆墩上,一时也未曾明白这位年纪颇小的四小姐是要做什么?不过她向来耐得住性子,这会便静坐着,也未曾说话。 东西是事先备好了的,来去的时间自然也快。 王昉饮下一口热茶,才说了话:“我这有几件衣裳想请徐娘看看...” 衣裳? 徐娘一双柳叶眉忍不住一挑,莫不是什么宝贵衣裳? 她这样想着,便见两个丫头手中各捧着一件衣裳,衣裳是叠好的,徐娘看了许久也未曾看出个不同来...若说布料,自然是好的,可也不过是一个“好”而已,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倒是不知四小姐要她看什么? 王昉看着她的面色,也未曾点破,只是发了话:“把衣服摊开吧。” 她这话一落,两个丫头齐齐应是... 两件衣裳同时被摊了开来,一件是上袄下裙的样式,上袄为松花短袄,下裙从腰间至下,皆绣着紫藤花。那紫藤花并无什么特别,特别的是那裙上竟还画着一把伞,紫藤花垂落在伞的边缘,而伞下还有一个美人,美人的面容皆掩于伞中,唯露出半边身姿,身后是小桥流水,竟是说不出的静谧... 另一件是齐胸襦裙,上裳为月白,裙为蓝色... 这一件比起先前的,并未有多复杂,只是裙摆之处为百褶,上绣有几朵盛开的白莲,白莲之上还有几许星光月色。 王昉见徐娘一脸愕然,面容平静,是言一句:“窗子都 遮起来。” “是...” 屋中顿时化为黑暗,唯有那一身齐胸襦裙上的星光月色发出点点光辉。裙子一动,那裙摆上的白莲便也跟着一动,与那星月相映,竟是说不出的动人... 王昉见差不多了,便把手中茶盏落于茶案,又言:“把布揭下吧。” “是...” 屋中的光亮恢复如初,徐娘脸上的愕然也尽数收下,只是眼中却还有几分不敢置信...她自幼便通此道,后来做了这成衣铺的掌柜,更是常浸于此,对配色与花样即便算不上了如指掌,却也能说一句心有丘壑。 她甚至敢说,这金陵城里的成衣样式与花样配色,谁都没有她知晓得更多。 可眼前这两身衣裳,初看已是惊艳,若当真穿与身上,却不知是如何绝艳?徐娘走上前,又细细看了两回,还是止不住叹然道:“枉我一直觉得于此道之中,再无对手...却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她这话说完,便又看向王昉,跟着一句:“不知这两身衣裳出自哪位绣娘?” 王昉还未说话,却是琥珀笑着开了口:“衣裳出自府中普通绣娘,可花样却是出自四小姐的手。” “什么?” 徐娘看着王昉,脸上是掩不住的愕然,四小姐竟还有这样的本事? 王昉看着她,双手放于膝上,柔和笑了下:“不过是往日多看了几本闲书...今日请徐掌柜来,便是想问你,若是往后成衣铺中卖此衣裳,却不知如何?” 徐娘闻言,一双眼越发亮了,娇笑着说了话:“这衣裳与花样都是新颖,又甚是好看...若是放于成衣铺中,怕是金陵城的贵人们都该抢疯了。” 王昉点了点头,却是一语:“就是要他们抢...” 徐娘一怔,收了面上的笑,低声问道:“四小姐的意思?” “若是人手一件,也不过占了个新流...” 王昉话说得极慢,一双眼依旧带着如常的笑:“抢而不得,心中才会有所惦念。” 徐娘做了几十年的成衣生意,比起常人来自然是要更通透几分... 听她这般一说,眼一转就明白了:“四小姐说得是,只有心中有了惦念,咱们成衣铺的名声才会越发响。” 王昉笑了笑,却不再说话,她让琥珀把花样呈给徐娘:“我是闺中女儿,也不知外头的情形.. .闲来无事画了几幅花样,徐娘若是瞧得上便用吧。” 徐娘忙双手接过,她也不避讳,当场便翻阅了起来,越往后翻阅,一双眼便越发要亮几分... 等看完,她起身朝王昉恭恭敬敬屈身一礼:“妾身便也不跟您让谦了,这花样妾身收下了,等出了样便请您一阅...”她这话说完,才又跟着娇笑一句:“您就等着来日这收益翻几个倍吧。” ... 等送走了徐娘,翡翠免不得还是要说一句:“这徐娘也太不知身份了,怎么能与您说这样的话?” 王昉笑了笑,生意人总归口无遮拦... 不过她今日见人,为得不过就是一个钱?既如此,又有什么能不能的? 王昉未说什么,起身往碧纱橱走去... 王蕙正坐在塌上绣着女红,见她进来,便抬脸朝她露了个笑:“阿姐忙好了?” “嗯,好了...” 王昉笑着点了点头,她坐在王蕙的边上,翡翠等人重新换了茶,又新上了几盘糕点...她便低头看着王蕙手上绣着的穿蝶牡丹,问了一句:“这是要做荷包?” 王蕙笑着应了是,她手上没停,跟着一句:“阿姐的荷包用了好几年,也该换一换了。” 王昉心下有所感触,当年阿蕙也常替她做这些,每回去看她,床边的绣篓中就放了不少,荷包、络子、袜子...她靠在床上,面色苍白,嘴角却挂着笑:“我也没什么能替阿姐做的,缠绵于塌,也只有一双手尚还有些用。” 她恐泄了面上思绪,忙背过身去,把香料盒中的百濯香扔了几块到炉中:“这些事,交给丫鬟去做便是。” “无妨——” 王蕙未曾察觉到那一瞬的波动,依旧笑着说道:“只是几个小物件,废不了多少力气。” 琥珀走了进来,她的手中握着一张印着杏花的信笺,笑着说了句:“白芨姑娘送来的,说是武安侯府的陆三小姐请您去参加赏梅宴...”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夫人和二夫人那也收到了帖子。” 既如此,便不是一个寻常女儿家的赏梅宴了... 王昉心下思衬着,手上却还是接过信笺看了起来,信有三张纸,她倒是觉得好笑,平日连说话都害羞的小姑娘,写起信来竟有这么多话要说... 王蕙听见她的笑声,便也抬了头:“是当日阿姐说得那位 陆三姑娘?” “是她——” 王昉笑着把手中信看完便放在案上,是问琥珀:“母亲那可曾应承了?” 琥珀便答道:“夫人的意思是让二夫人领你们过去,如今快近年关,府中事多她也不好抽身...” 王昉点了点头,依她自己的意思,也不想去... 她可没心思、也没这个闲工夫让人过去赏看,只是送信的是陆棠之,她曾答应过她... 王昉侧头又看了看阿蕙,即便她没什么心思,阿蕙这个年纪也该多去交几个手帕交,而不是天天闷于这一方天地。她希望这一世的阿蕙不仅身体健康,她希望阿蕙能拥有更广阔的人生与天地。 她这样想着,便应了下来:“那就应了吧,左右也不过是一个赏梅宴...” “是,那奴便去回了夫人。” 琥珀这话说完,便往外走去。 王昉看着阿蕙,握着她的手背轻轻拍了一拍:“我的阿蕙也去,就穿着那月莲裙。” “阿姐...” 王昉靠着她的耳畔低声说了一句。 王蕙有几分愕然,还有几分无奈,却还是点了点头:“全听阿姐的。” “乖...” 王昉让人把账本拿进来,便倚着软塌看了起来。 屋中很安静,除去炭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便再无旁的声了。 王蕙手中握着针线,她侧头看着靠坐在软塌上的阿姐,阿姐正低头看着账本。 这段日子,阿姐好似变了许多... 可不管是往先的阿姐,还是如今的阿姐,她都喜欢。 王蕙眼中清明、神色温和,不再说话,依旧就着手中的针线按着花样绣着... 窗外寒风凌冽,而这屋中依旧一室暖意。 ☆、第三十四章 陆家的赏梅宴定在二十四。 因着程宜在家中有事,便由纪氏领着她们一群小辈前去... 如今天色尚还早。 王昉便被琥珀几人早早叫了起来,她们或是端水捧帕、或是拿着衣服、鞋袜...正笑盈盈得看着她。 她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尚还有些昏沉... 王昉手心掩着红唇打着呵欠,一双杏目泪眼朦胧得看着她们:“还早得很...” 琥珀绞了一块热帕子,递到她的手上,一面是笑着接了话:“主子已许久未曾参加这样的宴会了,自是要好生准备。” 王昉接过帕子,有些无奈,自打几个丫头知晓她要去参加宴会,便早早安排了起来...什么衣服要配什么首饰,斗篷要用哪一件,鞋子要穿哪一双,头发要梳什么样式?若不是她拦着,怕是要把那箱笼里的衣服一套套取出来让她试。 她也没说话,任由几个丫头替她穿扮着... 等王昉坐在铜镜前的时候,已是辰时一刻,外间由珊瑚领着人布着早膳。 屋中新换了几盆银丝炭,她不觉得冷,便只单着了袄裙,坐在铜镜前由玉钏替她梳着发...她的头发本就黑亮,今日玉钏又特地替她抹了一层玫瑰露,拿着一副珍珠头面替她梳了一个垂鬟分肖髻。 翡翠看着盛装打扮的王昉,一面是把项圈递了过去,一面是呐呐而道:“主子今儿个真好看。” 琥珀正从箱笼里重新换了一条白狐围脖,闻言是笑瞪她一眼:“主子哪日不好看了?” 翡翠脸一红,嘴一翘,辩道:“今儿个最好看嘛...” 王昉听着几个丫头的笑语声,也睁开了眼,铜镜有些模糊,并瞧不真切,可还是能隐约看出几分的...镜中的女子面若秋月,色如春花,一双杏眼水波潋滟,微微一转便是无数风情。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铜镜中的这一副姿容,竟是要比那时还要好看几分... 十二串珠帘外,珊瑚恭声禀道:“主子,七姑娘来了。” 王昉回过神,她侧头往珠帘那处看去... 一个身穿月莲裙,外罩鹅黄色绣佩兰斗篷的姑娘,正俏生生的立在那。 她头梳垂髫髻,身上并无多少装饰,只在颈上戴了一个明珠项圈,裙摆因着先前的走动,划出一道又一道的涟漪,而那裙摆上的 月色与清莲便也跟着轻轻晃动起来。 王昉看着这样的王蕙,一时之间竟也有几分失神。阿蕙本就气质清雅,今日着这一身衣裳,却越发衬得她气质清绝,恍如仙人遗世独立,又如山中空谷幽兰...偏偏她如今年纪尚幼,面上带着几分羞赫,令人见之便又多了几分可亲。 “阿姐...” 王蕙走进室内,看着王昉,声音难得有几分扭捏。 她到底年纪尚小,又不常受他人注视,这会自然有些不习惯。 王昉回过神,她笑着拉过王蕙的手,仔仔细细看了一回,才说了一句:“阿蕙别羞,往后就该这样打扮...”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我的阿蕙长大了,越看越像个大姑娘了。” 王蕙听她这般说,越发羞了几分,嗔她一声:“阿姐——” 两人这厢笑着说了话,王昉便也妆扮好了... 等用完早膳,往外去的时候,纪氏已领着王媛、王佩在影壁处等候了。 王媛一瞧见王昉两姐妹,便轻轻哼了一声:“四姐姐好厉害啊,让我们这么多人都等着你们。” 她这话说完,还想再说,便瞧见两人斗篷里的衣服,轻轻咦了一声:“你们里面穿着的衣服是哪里买得?” 女人对衣服总是格外在意的,众人听到王媛这一句,自然是朝王昉两人看来。其实她们穿着斗篷并看不真切,只隐隐在走动间能隐约瞧出那裙子不同寻常的别致。围在马车两侧的几个丫鬟瞧见这一份别致,也忍不住惊呼出声:“那是什么花样,竟如此好看?” 王昉与王蕙两人步子未停,待至纪氏身前,才屈身做了个家常礼。 王昉便又说了一句:“让二婶久等了。” 却是未理王媛先前的所问。 纪氏眼神一闪,笑着说了话:“别听你五妹乱说,我们也不过刚到,哪来什么久等?” 她对这两个侄女的衣服也有几分好奇,可她到底身为长辈,便先说了话:“人都齐了,先上车吧。” 众人皆应一声“是”。 王昉和王蕙往惯用的马车走去。 王佩便跟在王媛的身后... 只是因着杜姨娘的事,王媛早就看王佩不顺眼了,又因着先前被王昉失了面子,自然是把气都撒在王佩身上了:“你跟着我做什么?没看到还有这么多车吗?” 王佩面色一白,车子是还有... 可那都是仆妇的车,她一个正经小姐,又怎么能与她们去挤? 王媛说完这话,便轻轻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她径直由人扶着走上了马车... 车厢内传来纪氏的声音,似是低声说着王媛,却并未开口让王佩上车。 王蕙看着孤身而立的王佩,心下还是有几分不忍,便拉着王昉的手停了步子,轻轻唤她一声:“阿姐...” 王昉顺着她的眼往那处看去... 仆妇也已各自坐上了马车,长长一条影壁,只有王佩孤身站于那处。 王昉皱了皱眉,是对琥珀:“去请她过来吧。” 她这话说完,是又看了眼纪氏的马车,想起先前祖母与她说的那桩事,怪乎近些日子她这位好二婶越发不管不顾起来—— 原是因为他的关系。 王昉面色平淡,袖下的手却暗自攥了几分,也未曾再说旁的,转身往马车走去。 ... 王佩是由琥珀扶着走上马车的,她今日依旧是往日在家时的打扮,并没有什么特殊,斗篷倒是今冬新做的,里头露出来的衣裳却是旧日的,就连首饰也是往常用惯了的。 她看着王昉两人,一张尖尖小脸泛着几许羞赫,低着头,细声细气说了一句:“多谢四姐,多谢七妹...”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接过玉钏递来的茶盏握在手心,才又淡淡看了她一眼:“我记得今冬份例的首饰、衣裳早几日都已送去。” “啊?” 王佩刚接过玉钏递来的茶,闻言是一愣,才后知后觉说了话:“是,是送来了...”她这话说完,才又埋着头轻声说道:“我怕阿媛不高兴。” 王昉喉间一梗,想说什么又生生压了下去,她冷冷瞥了王佩一眼,便靠着车厢半句都不说了。 王蕙看了看王昉,又看了看王佩,握着她的手柔声说道:“六姐也是国公府的正经主子,你这样去,旁人只会觉得是府里苛待了你...二婶与五姐也不会念着你的好。” 王佩听她这么一说,一张小脸便越发白了几分,声音有几分颤抖:“那,那我该怎么办?” “六姐别急——” 王蕙面上挂着柔和的笑,一面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一面是和声说道:“我还带了一身备用的衣裳,是新的...六 姐与我身形不差,若不介意,便换一身?” 王佩看了看王昉,见她倚着车厢坐着,未曾说话,便轻轻应了一声。好在车厢够大,琥珀便取过王蕙的衣裳,替她穿戴了起来... ... 武安侯府陆家位居玄武巷,离朱雀巷只有两条街的距离,并不算远。待王佩穿戴完毕,马车便也将将停好... 今日是女眷宴会,因此各家的马车便都是停至内院的影壁处,再由仆妇引她们进屋。陆家一个穿着得体的仆妇见马车停下,便走上前,朝头辆马车屈身一礼,说话平和有度:“请您大安,外间天寒,请夫人与小姐们随奴进屋。” 马车停下,丫鬟上前扶着几位正经主子走下马车... 纪氏一身富贵打扮,看着那个仆妇身上的服饰,便与她笑着说了一声“客气了...”她这话说完,是朝王昉几人看去,眼滑过王佩身上的新裳,她面色一动,却到底未说什么。 只笑着朝几人说了句:“我们走吧...” 仆妇领着几人往宴客处走去,陆家所占甚广...沿路过去,便能瞧见雕花长廊、亭台楼阁,很是精致。 领路的仆妇笑着与众人说道:“陆家宗祠是在苏州,因此家中布局也都是按照苏州那边修缮得...” 纪氏闻言便点了点头:“常言苏州园林精致如画,如今一瞧倒真是如此...” 她这话一落,又穿过一条长廊,宴客处便也到了。 宴客处名唤“留园”... 留园门前站着两个衣着得体的丫鬟,瞧见纪氏一行,一人迎上前朝几人屈身一礼,一人便往屋中禀道。 纪氏脸上带着矜持而雍容的笑容,领着王昉四人往屋中走去。 屋中先前正热闹说着话,如今见纪氏一行人走了进来,便把说笑声停了一瞬,坐在屋中的命妇小姐皆往她们这处看来。 便见打首之人年有三十余,衣扮盛装,面呈富贵...身后更是跟着四个若神仙妃子妆扮的姑娘,一时竟把这满室目光都夺了去。 ☆、第三十五章 屋内滞了一瞬。 姚如英亲自迎了几步,一面是与纪氏笑着说道:“方还念着你们...” 一面是朝她身后看去,便见到四个衣着得体、面容精致的小姑娘。 姚如英素来端庄和贵的面上也掩不住带着几分钦羡之意:“早就听说王家四个女儿各有千秋,如今一瞧,才觉这话当真无过。” 纪氏面上带着矜笑,却也未曾避讳,只说了一句:“夫人美赞...” 她这话说完,便笑着介绍起四人来:“这是四女王昉、五女王媛、六女王佩、七女王蕙...还不向陆夫人请安?” 王昉便上前一步,领着三人行了一个甚是得体的礼。 王家的姑娘自小便由教养嬷嬷教习规矩,无论行坐卧眠、还是说话形态,皆有专人教导...在家的时候她们虽未曾有太多约束,可出了府在外人眼前,即便是素来没个遮拦的王媛,也是行姿端正,仪态尤佳。 因此她们这一礼,不仅得体周到,看在她人的眼中,也很是赏心悦目。 姚如英笑着点了点头:“都起来吧...” 她这话说完,眼滑过四人,便又跟着一句:“不仅长得好,就连规矩也是半分挑不出错...”后话却是与纪氏说:“我看,我这一声夸赞还是轻了。” 纪氏便又笑着说了一句。 底下自是又不识纪氏的,便暗自低声问了一句:“这就是程家出身的那位庆国公夫人?” “不是...” “这是王家二房户部侍郎王允的夫人,姓纪。” 户部侍郎王允... 几人听到这个名字,便想起近日流传在金陵贵人圈中的一个消息,是说王家那位二爷不知怎么就得了九千岁的青眼,如今在朝中风头正盛呢。 九千岁—— 那可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 若是能得了他的青眼,往后自是青云直上。 在座的妇人念着这个理,心下一清,面上自然也是笑着说起附和话来,多是夸赞王媛。 丫鬟上了茶... 纪氏坐在右边首位,王昉四人便坐在她身后的位置。 有姚如英长袖善舞,又有其他妇人的附和,屋内的气氛却是比先前还要热闹不少。 王昉手中握着一盏茶,她看着身 边王媛双眉微挑,面上是遮不住的高兴,可见先前那些夸赞已让她动了心神。她嘴角依旧挂着一道笑,心下却还是忍不住道了半句“到底年纪小...” 她手中茶盖半揭,一双眼却似不经意地滑过室内... 屋中约莫有十余位妇人,而她们身后皆有姑娘坐着,或是一个、或是两个...皆打扮得甚是得体。 她心下一衬,便有了几分明白了... 王昉这样想着,尚未收回眼,便看到了一双带笑的眼睛。 却是陆棠之—— 陆棠之生有一双桃花眼,却与陆意之的不同。 陆意之的桃花眼风姿夺目、太过勾人。而陆棠之许是年幼,或是心性使然,一双桃花眼只能瞧见水波粼粼,清澈见底。她坐在姚如英的身后,如今正半歪着头朝她这处看来,屋中温度适宜,她只穿了一身袄裙,脖子上却戴着一块白狐围脖,圆圆的小脸这会便陷在那白狐毛上,越发显得几分可人。 陆棠之见王昉察觉到她,一双桃花眼便如月牙一般又弯了几分... 王昉看她这幅模样,便也忍不住弯了眉眼。 屋中说得热闹... 姚如英便顺时笑着说了一句:“瞧我光顾着说话,都忘记娇娇儿们还在屋里坐着...今日天气好,你们也别陪着我们干坐着。”她这话说完,便朝身后说道:“棠之,你领着各家小姐出去走走吧。” “是...” ... 陆棠之领着众人往外走去。 陆家许是不常待客,她又是个生性害羞的,一路往外走去也未曾说些什么话,不过她身份高,旁人自是不会说她什么。便由她身边的丫鬟与众人介绍着园中布局、花卉种类。 陆棠之便顺势走到王昉的身边,她见到身边人都在赏看园景,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王昉看着她这幅模样,终究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回:“瞧你,倒似是打了一回仗。” 陆棠之面上一红,低声说道:“我不喜欢这样...” 偏偏家中除了母亲,便只有她能接待女客,却是逃也逃不掉。 她这话说完,看着王昉便又轻声跟着一句:“好在我央着母亲多写了一份帖子,请了王姐姐过来,不然我一定会闷死。” 王昉见陆棠之双目清澈,毫无旁的想法... 可见是真 的不知事。 她心中忍不住还是腹语一回,也不知陆家是怎么教得,竟能养出陆棠之这般不知世事的性子? 王昉听着身后一众女子的说笑声,恰似莺莺轻语,余光又见她们着红穿黄,竟是要比这满园花卉还要好看数倍...却不知是人赏花,还是人比花? 陆家两位公子虽都尚未娶妻... 只是大公子陆则之自小便与文渊阁大学士的女儿定了亲事。 这般说来... 今日这赏梅宴是为了陆意之? 陆棠之见身边人又没了声,便轻轻朝她挥了挥手,喊她:“王姐姐?” “嗯?” 王昉回过神,面上似有些惑:“怎么了?” 陆棠之弯着眼,笑着与她说道:“前面有个水榭,正好毗邻梅林...可要去歇息一会?” 王昉往身后看去,见众家小姐虽还禀着礼仪含笑看着景致,可到底是寒冬腊月,走在外头这么久,也的确受不住...她摇头笑了笑,便点了头:“走了一路也的确乏了。” 陆棠之笑着说了声“好”,她让身边的丫鬟去与众家小姐说了一句,自己是领着王昉几人先往水榭走去。 水榭位于一片湖泊之中,它毗邻梅林,三面皆筑有小桥... 里头早就生了热炭,还摆有琴棋等雅物,众人一进去便觉得满身寒气皆被这热气消散。 丫鬟上了茶点果脯... 王昉看了眼室内,王媛不知何时已跟几家小姐混熟了,如今正坐在一处与她们热热闹闹说着话。她笑了笑,却也未说什么,任由琥珀替她解下斗篷,便与陆棠之介绍起人:“这是我六妹王佩,七妹王蕙。” 陆棠之朝她们点了点头... 她生性害羞,这会自是也不会多说什么。 若是不知晓的,只当她是个冷淡的,王蕙却是听阿姐提起过她的性子,便与她笑了笑,声音柔和:“阿姐曾与我提起你。” “啊?” 陆棠之抬了脸,看了看王昉,又看了看王蕙:“王姐姐说我什么?” 王蕙面上带着清雅的笑:“阿姐说,在宫中的时候,你帮她良多。” 陆棠之闻言,脸一红,轻声说道:“王姐姐说岔了,明明是她帮我良多...她教我打络子,画花样,还教了我许多。”她说到这,脸越发红了几分,连 着声音也轻了几分:“我都没有教过王姐姐什么。” 王蕙虽然听阿姐说过陆棠之,却也未曾想到,这位陆家的三小姐的性子竟是如此有意思? 她这样想着,脸上的笑便又浓郁了几分... 几人这厢说着话,便有人轻轻“咦”了一声,是指着王昉的衣裳,诧声问道:“她这是什么花样,竟如此别致?” 众人听见她的声,便都往王昉这处看来。 先前她们也未曾注意,如今见王昉临窗而坐,穿着上袄下裙,样式并无多少特别。就连那紫藤花也不过寻常花,偏偏那紫藤花下竟有一人一伞,身后更有小桥流水... 有丫头打起布帘,送来几许风... 王昉身上的袄裙随着那风一动,紫藤花轻轻拂动,就连那小桥流水、握伞美人也跟着活了一般。 女人对衣物首饰向来敏感,如今见到这样一番景致,却是掩饰不了的惊叹,跟着呐呐开了口:“这哪里是衣服,竟似画一般...” 陆棠之也张了樱桃小嘴... 她的面上有遮不住的惊讶,这些花样王姐姐也曾教过她,却未曾想到做成衣服竟会有如此绝艳? 围在王媛身边的几家贵小姐,皆站了起来,朝她走来,打首的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看着她,问了一句:“王小姐这一身衣裳实在别致,不知是家中绣娘做得,还是外间成衣铺所购?” 王昉手中握着茶盏,闻言是抬了脸笑着说了一句:“绣是家中绣娘所绣,不过我知晓有一家成衣铺也会做这样的衣裳...” 几家小姐一听,立马亮了眼睛:“不知是哪一家?” “东街的绸织铺...” 王昉把手中的茶盏落下,她微微抬眼,露出一双含笑杏眼,便又跟着一句:“不过若说别致,我这一身却还算不上。” ☆、第三十六章 “什么?” ... 几家贵女看着王昉身上衣裙,皆是一愣。 这样的衣裳若还算不上别致,却不知她口中的别致是何等模样了? 王媛先前见人都过了去,心下已是不舒服,又见王昉竟着如此衣裳,更是心下不服...如今听她这话,便轻轻哼了一声:“不知四姐所说的别致又是哪幅光景?” 难不成—— 王媛看向王蕙,见她依旧穿着斗篷,却还是能看见斗篷里的几分光景。她先前瞧了几眼,的确还算不错,只是有王昉美玉在前,她这一身看起来难免有几分寻常了。 王昉未理王媛,她眼滑过众人,见她们或是眉眼带惑,或是面有不信...她笑了笑,也未曾解释说明,只是侧耳与陆棠之说了一句。 陆棠之眼中带着几分好奇,可她知晓王昉的本事,便也未曾多说,召来一个丫鬟让她去准备东西。 在座的贵女不知她们是要做什么... 却也耐不住心下好奇,便这般端坐着,却是要看一看王昉所说的别致究竟是何模样? 丫鬟来去很快,她的手中捧着几匹黑布,是朝陆棠之屈身一礼,恭声说道:“主子,布来了。” 说话的却是王昉,她看着丫鬟手中的布匹,点了点头:“把窗都遮起来吧...” 端着布匹的丫鬟抬了脸,她的脸上是止不住的惊讶,就连在座的贵女们也皆是一愣... 王媛看着王昉,一双眉微皱:“四姐姐你这是要做什么?” 王昉依旧好整以暇的坐着:“很快,你们就会知道了——” 她这话一出,旁人虽是蹙着眉,却也未曾拦...陆棠之便让丫鬟们一道去把窗子遮起来,水榭不算大,却也不算小,琥珀几人也去帮了忙。 王媛见着这幅阵仗,又看了看王昉,轻轻哼了一声:“故弄玄虚。” 等那黑布皆盖住了窗,屋中便一丝光亮都没了... 人在黑暗中,总归是不惯的。她们等了一会,也未曾见到王昉所说的别致,便有些难耐起来,更有人高声说了话:“王小姐究竟要做什么?莫不是在拿我们逗趣?” 王昉面上依旧挂着从容的笑,她握着王蕙的手,轻轻拍了拍,言道:“阿蕙,把斗篷解了吧。” “好——” 王蕙解下身上的斗篷,顺势起身。 有人低呼一声:“那是什么?” 随着这一声惊呼,众人皆往前看去...屋中黑漆漆的一片,却唯有一处有星有月有清莲。 王蕙往前迈出几步,那星月与清莲便也跟着轻轻晃动起来。 王昉听着众人的惊呼声,还有那不敢相信的声音,唇角微微扬起:“把布都揭下来吧。” “是...” 等那黑布被揭下来,室内依旧恢复了光亮,屋中众人有一瞬睁不开眼,等再睁眼的时候,那星月与清莲也早就消失...她们看着王蕙那一身襦裙,至今尚还有些不敢置信,先前在黑暗中散发出如此绝艳光彩的就是这件衣裳。 王昉看着众人依旧未曾回神,便轻轻笑着说了一句:“无边夜色,星月当空,揽一捧清莲入怀...可不绝色?” 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众人循着她的声,渐渐回过神来... 而后是又沉浸于她所说的画面之中。 这样的衣裳,的确担得起绝色二字—— 有人低声呢喃道:“东街绸织铺...我竟不知金陵城中,竟有如此地方。” 王昉已不必再说什么... 东街绸织铺这个名字,因为这两件衣裳,早已刻入了她们的心间。 名声既响... 余后的便是徐娘的事了。 王昉不再说话,回过头便看见一瞬不瞬望着她的陆棠之。 陆棠之看着她,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还带着掩饰不住的崇拜:“王姐姐好厉害,当日你教我花样...绣在帕子上已经很好看了,没想到放在衣服上竟会如此惊艳。” 王昉笑她一声:“傻丫头——” 而后是跟着一句:“这次来得急,我也未曾给你备下什么礼...等过段日子,我亲自替你花一副花样,你让家中绣娘做一身便是。” 陆棠之一张小脸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呐呐说道:“真,真的?” 王昉捧着茶盏,一双眉微微挑了几分,是笑她:“我还能骗你不成?” 陆棠之红了一张小脸:“王姐姐从未骗过棠之...” 她这话刚落,屋外便有一个丫鬟走了进来,她朝陆棠之屈身一礼,而后是与她恭声说道:“三小姐,徐家小姐来了,如今正在您屋中。” 陆棠之一 怔,跟着一句:“徐姐姐回来了?” 她面上带着遮掩不住的笑容,刚想起身便瞧见这满室人,又看了看王昉,有些犯起难来。 徐小姐? 王昉记得与陆则之定亲的那位大学士之女,便是姓徐。 她看着陆棠之轻轻笑了下:“无妨,你去吧...我们坐在水榭也不过聊天说话,身边又有丫鬟伺候着,不会有事的。” “徐姐姐性子好,只是自那件事后,便不惯与人接触...” 陆棠之说到这,似叹似哀,便又低声一句:“王姐姐请稍坐,我去去便回来。”她这话说完,起身与众人屈身一个寻常礼,说了句“请大家稍坐”,便往外走了。 在座的贵女见她匆匆离去,便疑声问道:“陆小姐这急匆匆的是去做什么了?” “听说是那位徐小姐回来了——” “徐小姐?那位与陆家定亲的徐小姐?她不是为母守丧,两年前就离开了金陵吗?” 徐小姐名叫静嘉,她自幼便与陆家长子陆则之定有亲事,原是两年前她及笈之后便该成亲,偏偏徐母因病仙逝,这一桩婚事便被先搁置下来...之后徐静嘉为母守丧离开金陵,辗转已有两年余。 如今既回来... 那么与陆则之的婚事自然也该提上章程了。 在座的适龄贵女想到这,心下还是免不得有些不舒服,她们今日来的确是为了和陆家的婚事,只是陆意之那样文不成,武不就的人又怎么能与陆家大少比? 陆家大少不仅是武安侯府的世子、下一任武安侯爷,更是少年将军,十五便随父上战场,累下赫赫功劳,至今已官拜三品,升授定远将军... 她们但凡想到陆则之的好,心下对陆意之的恶便又多了一分。如今水榭中没有陆家的主人,她们说起话来自然也不必小心翼翼,便有人说道:“陆二公子文不就,武不成,若不是因为陆家这层关系,我和母亲才不会过来做客。” “谁说不是,若是他有陆大公子一半好,又岂会迟迟都未有人愿嫁给他?” 王昉听见这些话,眼滑过在场的陆家丫鬟,见她们各个低垂着头,却还是能瞧见她们脸上的几分不甘与怒意...她眉心微皱,尚还未曾说些什么,便听到王媛咦了一声,说起话来:“我说今天怎么这么多人,原来是替那个病痨子相看啊?” 她这话一出,几家贵女自是说不了什 么... 陆家一个年纪颇小的丫鬟,却还是忍不住抬了头,低声辩驳道:“我们二公子病早好了,他不是病痨子。” 王媛轻轻哼了一声,她还想再说什么... 王昉便冷冷瞪了她一眼,低声训斥道:“你是不是忘了祖母说过什么了?” 这个蠢货,也不看看是在什么地方,就如此口无遮拦... 王昉想起陆意之后来的杀伐果断,她可不希望为王家树立一个这么可怕的对手。 王媛脸一白,好在她总算还记得是在外头,狠狠瞪了王昉一眼便不再说话...屋中众人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无论是王家还是陆家,都不是她们能得罪得起的。 王昉经此一事,也无意在此多待。 她侧头看了阿蕙一眼,见她正与王佩下棋,便也不愿打搅于她...抬了手,由玉钏扶着起身。 王昉让琥珀在这处照看着几人,待穿戴好斗篷,便与身边伺候的一个陆家丫鬟说道:“我去外间走走,劳你领路。” “是。” 陆家丫鬟领着她往外走去,她对这位王家四小姐印象颇好,便恭声问她:“往前便是梅林,穿过梅林还有个小池,那儿养了不少锦鲤...王小姐可要过去看看?” 王昉出来本就是不愿与那群人交涉,所去自然也是无所谓... 如今听她这般说,便应了。 陆家的梅林比起王家,不仅占地要广,连着种类也要多出不少...除去常见的宫粉梅、红梅,还有照水梅、绿萼梅、玉蝶梅等。 中间小道以鹅卵石铺成... 两边梅树交错相映,有风拂过,便携来一阵又一阵清冽梅香。 许是梅香清冽... 王昉眉间的折痕也渐渐松开,脸上换了几道舒缓的笑容。 陆家丫鬟见她面上的笑容,说话声便也越发松快了几分:“王小姐,往前就是小池塘了...”她这话一落,脚步一顿,声音也有几分诧异:“二,二公子,你怎么在这?” 二公子,陆意之? ☆、第三十七章 王昉停下脚步往前看去,果然见一人席地坐在池畔边,他外罩黑色大氅,头发用一根白玉簪半束散于身后... 身边还放着一个红泥小炉。 如今那小炉之上正煨着一壶酒,暖酒沸腾,随风携来几许梅香... 恰如那日清明寺中的梅花酿。 玉钏看着陆意之的身影,扶着王昉的手臂一紧,她左右循了一眼见是无人,才拢了眉轻轻唤了王昉一声:“主子...” 今日陆家宴女客,这里又是女眷内院之地,这位陆二公子怎么会出现在这? 这要是让他人看到—— 可真是说也说不清了。 王昉知晓玉钏心中担忧,便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无事。她往前看去,便见陆意之一手握着鱼竿,坐姿甚是舒适...他未曾回头,声音在这寒冬,却显得有些慵懒:“元宝饿了,我在给他钓鱼。” 声音刚落,便有一只黄白相间、长得甚是圆润的猫出现在她们的眼前。 它越过草堆和石阶,躺在陆意之的身旁,身姿慵懒,如今便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半歪着头看着她们,轻轻喵了一声... 陆家的丫鬟见状,面色也有些不太好。 她朝王昉屈身一礼,而后是上前几步,朝陆意之恭声说道:“二公子,今日家中宴女客,这儿又靠近水榭,您...” “嗯?” 陆意之握着鱼竿,一手是取过地上先前煨好的暖酒,倾手饮下一口...暖酒入喉,他眉眼舒缓,是言:“我什么?” 丫鬟红着脸、垂着头,她想了想到底还是把话说全了:“恐女客撞见,您...要不要回避下?” 陆意之半侧着头,倾手又倒了一碗酒,却是放在元宝的面前...元宝抬了鼻子,轻轻嗅了嗅,待闻见熟悉的味道,便伸出舌头轻轻舔舐起来。 模样娇憨,甚是有趣—— 陆意之一手轻轻抚着它身上的毛,一面是侧头往她们这处看来,待看到王昉的时候,他一双桃花眼一顿。而后是微微一转,在这满园梅花的映衬下,更是数不尽的流光溢彩。他唇角微扬,身形依旧未动:“她们逛她们的,我钓我的鱼,有何不可?” “二公子...” “无妨——” 王昉面色从容,带着几分薄笑:“我也不过随处转转,如今 既知晓是个什么地,便也足够了。” 她这话说完,便朝陆意之屈身一礼,是为告退... 王昉仪态端庄,礼落起身,如行云流水一般甚是好看。她未再往前看去一眼,只是拍了拍玉钏的手背,声音平和:“我们走吧。” 玉钏闻言,轻轻应了一声“是”... 她这一颗心刚刚落下,扶着王昉转身,方要往前走去,便听到身后传来陆意之的声音,似有几分可惜:“你们把我的鱼吓跑了。” 王昉步子一顿,她袖下的手微微一攥,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转身往后看去,便见他微抬鱼竿,银色鱼钩在半空中划成一条线...却还是能瞧清,那鱼钩并不是用来钓鱼的弯钩,反而是一条直钩,也未坠个鱼饵。 玉钏自然也是瞧清了,她面色一变,刚想说话,便被王昉拦了。 王昉看着陆意之,她的面色依旧从容,一双眉也只有在先前看到鱼钩后有一瞬微拢,如今便又化为平静:“陆二公子既是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如今是鱼不愿上你的钩,二公子又为何要怪我们吓跑了你的鱼?” 她这话说完,只与他颌了颌首,便拉着玉钏转身往前走去。 丫鬟看了陆意之一眼,朝他屈身一礼,便转身跟着王昉的步子走了。 “喵——” 元宝已经把盏中的酒喝完了,如今便枕在陆意之的腿上,身姿比起先前更是慵懒几分。 陆意之看着王昉远去的身影,一双桃花眼带着几分未加掩饰的笑意... 他把元宝放在腿上,手轻轻揉着它的毛发,听它喉间发出“咕咕”的舒服叫声...一双眼却依旧看着王昉远去的方向。待那小道之中再无她的身影,他才收回眼,看着元宝,轻笑一句:“王家的丫头,真是有意思啊。” “喵。” 陆意之听着元宝的叫声,眼中笑意越浓:“哦?你也觉得?” 待走出梅林—— 陆家的丫鬟便恭恭敬敬朝王昉行了一礼,她垂着头,话间也有些不好意思:“王小姐,真是抱歉...” 王昉摇了摇头,是言“无事”... 她先前心下的确有气,可如今走了一路,这气也早就散了...只是心下对陆意之,却是生出几分“避而远之,远而敬之”的想法。 丫鬟轻轻松了一口气,二公子今日也的确是过分了,若是换成其他小 姐,怕是保不准要闹上一回...也好在是王小姐。她暗自看了王昉一眼,见她面赛雪,唇若桃,这样的风姿,与二公子着实相配。 可她这个念头,也不过一瞬,便被她摒散了... 即便风姿相配又有何用? 二公子的名声... 她心下微叹,收回心神,便又问起人:“王小姐是打算再走走,还是回水榭?” “回水榭吧...” 王昉这话一落,刚想迈步往水榭走去,便见不远处陆棠之领着一个头梳燕尾髻,身姿高挑,外罩青色绣白玉兰斗篷的女子往这处走来。她看着那高挑女子风雅之姿,脚步一顿,这就是那位徐小姐,徐静嘉? 陆棠之看见王昉,面上是止不住的高兴。她拉着徐静嘉往她这处走来,一面是笑着说道:“王姐姐,可把你寻到了...”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是替两人介绍起来:“王姐姐,这就是徐姐姐,名唤静嘉。” “徐姐姐,这就是我与你提起的王姐姐,单名一个昉字。” 王昉看着徐静嘉,她虽未曾见过其人,却也听说过她的名声...徐静嘉出身书香世家,通文擅诗,一手簪花小楷更是要比过卫夫人。 如今见眼前之人,眉目盈盈,面上含笑甚是亲切,心下便也多了几分欢喜,与她颌首一礼:“徐小姐。” 徐静嘉亦还上一礼:“王小姐...” 陆棠之听她们说完,便轻轻“哎呀”一声,她一手挽着一个人,娇娇说道:“什么徐小姐、王小姐,听着惯是生疏。” 王昉与徐静嘉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的神态... 几人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往水榭走去,尚未抵达,便听那头传来几道惊呼声:“有人落水了!王家的六小姐落水了!” 王佩? 王昉心下一个咯噔,她往前看去,便见那水榭处围着不少人,还有几个落水声,应是陆家会游水的仆妇下去救人了...徐静嘉看着她脸上的神态,握了握她的手,声音柔和:“别担心,我们一起过去。” 许是她的声音太过柔和,王昉倒也未曾挣开这双带着温度的手,点头应了。 等她们走到水榭的时候,王佩已经被人救了上来。 她的身上披着厚厚的干净斗篷,如今正半垂着头,双手紧紧环抱着,整个身子都还在止不住打颤... 还附着低低的啜泣声。 冷风拂过... 王佩便又打了几个冷颤,她这幅模样太过惹人怜,围着的几家贵女看着她,也忍不住低声劝慰起她。 王昉看了王佩一眼,又看了不远处一块断了的护栏。她心下一凛,眼滑过在场众人,看见阿蕙正好好的站着,只是脸色有些泛白... 她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便又见到立在护栏处,惨白着脸的王媛。 王昉眉心微皱,与玉钏说道:“你先扶六小姐进去...” 而后是与陆棠之说道:“棠之,你的身形与阿佩相似,劳烦你唤人去带一身衣裳过来。” 陆棠之被先前王佩的模样吓了一跳,如今听王昉说话忙点了头,让身边的丫鬟去房中带一身干净的衣裳过来。而后是拉着徐静嘉的手,随着王昉的步子,往里走去... 王佩坐在屋子里,她的身上还在不住的滴着水,屋中几个炭盆皆放在她的边上,陆家的丫鬟还特地拿了个暖炉过来...王蕙接了过来,便放到她的手上。 王昉看了看王佩,便招来琥珀问了话:“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得怎么会落了水?” 琥珀看了白着脸坐在位置上的王媛一眼,低声说道:“先前六姑娘与七姑娘站在护栏处说话,转身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五姑娘...五姑娘,她就推搡了六姑娘一把。那护栏有些不牢固,六姑娘这一撞便被撞出去了。” 她这话说完,身边几个贵女便也开了口... 一个模样娇俏,眉眼弯弯的女子闻言,便也开了口:“先前我们也在外头,这一桩事我们都瞧见了...” 她这话一出,其余几家贵女也纷纷点了头。 还有人低声说道:“都是一家姐妹,瞧王五小姐先前的阵仗,不知道的还当是有多大的仇。” 王昉拢了眉心,她往王媛那处看去,见她依旧苍白着脸,怔怔坐在椅子上... 她身后如今只站着一个丫鬟,可见另一个已向纪氏通报去了。 陆棠之的丫鬟来去很快,如今便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她手中捧着一全套干净未穿过的衣裳...正好水榭里还有个隔房,王昉便让琥珀扶着王媛先进去换衣裳。 屋中无人说话—— 没一会,那杭绸做的布帘就被人掀了起来,打首的是姚如英和纪氏,身后还跟着不少贵妇人... 纪氏看了看室内,待见到坐在椅子上怔怔出神的王媛,她心下一急忙走上前,柔声唤她:“阿媛,阿媛...母亲来了。” “母亲?” 王媛回过神,她看着近在眼前的母亲,这才放声哭了起来...她一手攥着纪氏的衣裳,一面是啼啼哭道:“母亲,我,我没有推她...是她自己摔下去的。” 她这话一出,先前说话的几家贵女便不乐意了:“王五小姐这是当我们睁眼瞎呢?我们这么多人都瞧见了,明明就是你推了人下去——” 纪氏一听这话,面色越发不好,几个贵妇人也忙拦了自家女儿的话头。 姚如英看着这幅场景,便打起了圆场话。她先前也得了消息,知晓的确是这位王五小姐推人下去,只是那护栏...她心下留了个心思,面上却半分未显,如常说着话:“这事也该怪我,那护栏是用木头做的,久不经查便腐朽了...竟连累得王六小姐这般摔了下去。” 纪氏听她这话,面色也好了许多,她哪里不知姚如英这是在替她说圆场话,自然也就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也是两个小丫头胡闹贪玩,才出了这样的事...姚夫人切莫自责。” 她这话一落,隔房的门被人推开,却是重新拾掇好的王佩... 王佩身形还有些不稳,即便添了妆,面上还是掩饰不住的苍白。她大半身子都靠在琥珀的身上,见到纪氏递来的眼神,步子一顿,而后是抑制不住打起颤来。 她这副模样,落在众人眼中,自然便又多了一层意思... 纪氏面色一变,这个贱蹄子竟然敢当众跟她玩心眼! 她刚想说话,便听到王昉依旧如常的声音:“二婶,五妹、六妹都受了惊,我们还是快先回家去吧...” 纪氏闻言,心下一凛... 这可不是在府中,阿媛已经生了事,她若是再对这个贱蹄子做什么,还不知要传出什么名声。她心下暗骂了几声“贱蹄子”,才收回眼,与姚如英请了辞。 姚如英自不会拦,一面是让人把先前备下的礼物一道送去,一面是亲自送了纪氏一行人离开... 出了这样的事,赏梅宴自然也就开不下去了。 其余各家便也与姚如英请辞了... 姚如英一并送了不少好礼,等把人都送走了,她才坐在房中的软榻上,伸手揉着疲倦的眉心。言嬷嬷便坐在脚凳上,替她按 着腿,一面是低声说道:“水榭的护栏虽有腐朽,只是那样一个地方,又瞧不见什么景致,惯来是没有人爱站那处的...今儿倒是奇了。” “什么奇了——” 姚如英揉着眉心的手一顿,嗤笑一声:“不过是给了有心人可趁之机罢了。” 嬷嬷手下一顿,半抬了头,讶道:“您指的有心之人...” 姚如英摇了摇头,只淡淡说了一句:“那是王家的事,与我陆家又有什么关系?” ☆、第三十八章 王家。 千秋斋。 傅老夫人端坐在软塌上,她的手中握着佛珠,素来端正的脸如今更是黑沉了几分...她看着跪在地上的王媛并着几个丫鬟,冷声朝纪氏喝道:“你教得好女儿!” 王媛先前原就担惊受怕了一路,又听得傅老夫人如此怒骂,更是抑制不住,跪在地上抖着肩膀就哭了出来... 傅老夫人看着她这幅模样,眉心一皱,越发不喜:“哭,你还有脸哭?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歹毒的心肠!你一人之过,惹出来一个狠毒之名,偏偏还连累了你姐妹陪着你一道坏了名声...你这个孽畜,你这个孽畜,真是万死都不能够!” 纪氏听着女儿的哭声,又听得傅老夫人的怒骂声,心下是止不住的滔天怒火,偏偏面上还半分不能显—— 她袖下的一双手紧紧攥着,咬了咬牙,跟着跪了下去,抬了脸朝傅老夫人说道:“母亲,您也是看着阿媛长大的,她虽然有时候顽劣,可这样的事...她又怎么会做得出来?陆家的护栏久未整修,才惹出了这样的事,阿媛今日也受了不少惊吓。” 王昉陪着程宜坐在一处,她心下是有几分猜测的... 王媛就是再没有脑子,也不可能当众干出这样落人话柄的事来...还有陆家那一块断掉的护栏,那个位置未免也太过偏僻了。 不过—— 王昉看着跪在地上的纪氏和王媛... 她看着纪氏为自己的女儿辩驳着、求饶着、恳切着,姿态低入尘埃,就如当初的她一般。 王昉眉眼低垂,掩下眼中思绪,袖下的手却微微攥了几分。她取过放在案上的热茶,慢慢饮下一口,却是半句也未曾说,面容平静,恍若没有涟漪的水面。 半夏打了帘子走了进来。 她朝傅老夫人屈身一礼,而后是恭声说道:“胡大夫已经替六姑娘诊察过了,好在救得及时,未曾落下什么病根...只是近些日子都需好生静养。” 傅老夫人轻轻“嗯”了声,她也未曾理会纪氏,只是朝跪着的丫鬟说道:“照顾六小姐的是哪两个?” 两个年约十六余岁,模样可人的丫鬟身子一顿,她们依旧屈膝在地,慢慢往前移了两步,颤声道:“是,是奴...” 傅老夫人看着她们,声音平淡:“六小姐落水的时候,你们在什么地方?” 两 个丫鬟头枕在地上,身子大颤:“奴,奴有罪,奴有罪...” “你们身为大丫鬟,却连服侍主子都不会——” 傅老夫人声音依旧平缓,一双眼却冷冷看着她们:“既如此,王家留着你们还有什么用?杖责五十,扔出去。” 她这话一落,便有几个仆妇走上前,也不顾两个丫鬟的求饶挣扎,直接就把人拖了出去—— 没一会,外头便传来了板子声,求饶声,哭叫声。屋里却很安静,只余几道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就连王媛也止住了啼哭,怔怔跪着。 纪氏听着外头传来的声音,面色一青一白,求饶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 傅老夫人手中握着佛珠,眼看着王媛,声音平淡:“王家祖训,孝仁智礼廉耻信,你做到了什么?”她这话一落,跟着一句:“把五姑娘关进祠堂,今夜就让她跪在祖宗牌位前好好反省下...” “母亲!” 纪氏大惊,祠堂那样的地方,如今又是腊寒冬日,怎么能关人? 她的阿媛惯来怕黑怕冷,要是让她在那待上一夜,也不知会吓出什么病来—— 纪氏揽着王媛,还想再说... 便见傅老夫人一双幽深而沉寂的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面容微凝,声音冷淡:“你若不肯让她去祠堂,那便只好请家法了。” 一个是祠堂,一个是家法... 纪氏面色一白,嘴唇瓮张,却是半句也说不出来。 傅老夫人看了她一眼,手中依旧握着佛珠,发了话:“把五小姐带下去...” “是。” 李嬷嬷亲自上前,她看着纪氏,屈身半礼,是言“二夫人,得罪了”... 待这话一落,她便伸手是要扶王媛起身。 王媛这才回过神,她紧紧攥着纪氏的衣角,迭声哭喊道,一面是伸手不住挥打着李嬷嬷的手,不肯让她近前:“母亲救我,阿媛,阿媛不要去祠堂...” 李嬷嬷见她这般,面色也有些不好。她是傅老夫人身前人,即便是府中两个夫人待她也素来和气,如今...她声音微沉:“五姑娘得罪了。” 她这话说完,便又有两个身材高大的仆妇上前...她们朝王媛一礼,便一人搀着一边,扶着她站了起来。 仆妇力气尤其大,王媛不管怎么挣扎都挣不开,只好回头朝纪氏哭喊道:“母亲救 我,母亲救我...” 到底是十月怀胎落下的女儿,纪氏心下又怎么舍得?她再也顾不得什么脸面,屈膝朝傅老夫人爬去,连着磕了好几个头,嘴上是道:“母亲,阿媛年纪还小,请您饶过她这一回...日后媳妇定会好好管教于她。” 程宜心下也有些不忍,她起身朝傅老夫人屈身一礼:“母亲,如今正值寒冬,阿媛年幼体弱,怕是受不住。” 王昉听着母亲的声音,她握着茶盏的手一顿,心下一叹,终究还是跟着母亲起身,一道朝傅老夫人屈身一礼,是言:“祖母,五妹今日也受了惊吓,若是再于祠堂关上一夜,身体怕是吃不消...” 傅老夫人眉目微敛,她看着王媛苍白的面色,良久才淡淡发了话:“既然有人替你求情,便罚你禁闭三月,抄写祖训百遍...往后若是再犯,就莫怪祖母心狠了。”她这话一落,又看向纪氏:“今日之事,你也有过...罚你三月俸禄,你可心服?” 纪氏一听这话,心下便一松,她忙拉着王媛朝傅老夫人又磕了几个头,一面是言:“母亲宽宏,儿媳心服口服...” 王媛也跟着道:“多谢祖母宽恕...” 傅老夫人看着她们,手中佛珠未停,便又一句:“纪氏留下,你们都先下去吧。” “是...” 王媛由人扶着起身往外走去,许是跪得久了,她的脚步还有些虚晃。 王昉看了她一眼,便垂眼扶着程宜往外走去。 屋外五十板子早就打完了,只留下一大地血迹和几抹腥臭味,如今正有人在洒扫着。 而偌大的室内,奴仆也皆退下了... 傅老夫人依旧端坐在软塌上,她手中转着佛珠,看着纪氏的一双眉目半敛,神色极为平淡:“我知晓你心中有怨。” 纪氏抬了脸,她面上有几分愕然,而后是呐呐而语:“母亲这是什么话...” “如今屋中无人,你也不必有此作态——” 傅老夫人的声音很淡,她看着那镂空香炉,依旧是旧日的一抹檀香:“你和程氏都不是我亲自挑的儿媳,偏偏我待她却要比待你好...即便我知道,她不如你聪明,甚至不如你八面玲珑,能言善道,可我偏偏还是择了她为主母,由她管家。” 纪氏依旧跪在地上,她眉眼微垂,低声说道:“长嫂持家,这很应当...儿媳又怎会因此生怨,母亲委实多虑了。” 檀香袅袅,一抹檀香一抹佛香—— 傅老夫人低头看着纪氏:“即便没有程氏,我也不会把这权力交到你的手上。” 纪氏眉心一跳,袖下一双手紧紧攥着,她抬头看着傅老夫人刚想说话,便听她平声一句:“十二年前那份糕点是你换的吧。” 十二年前,糕点... 纪氏身形不稳,差点便要往前摔去。 她双手撑地,好一会才稳住了身形,良久才垂着头低了声,赔笑道:“母亲莫与儿媳开玩笑了,那件事不是早就查明了吗?当年是大嫂房里的厨娘失手加错了料,这才连累了二哥儿断了气,与儿媳又有什么关系呢?” 傅老夫人看着纪氏,手中依旧转着佛珠,她面容严整,絮絮而道:“大哥儿去得早,二哥儿虽是庶出,长得与大哥儿却甚是想象,我便自幼要多疼他几分,连带着杜姨娘的身份也要高抬了几分...” “你那会生下三哥儿,又觉得我不喜你,连带着三哥儿也不欢喜。只怕日渐往后,你母子二人在府中越发没个地位...” 纪氏依旧垂首跪着,撑在地上的手紧紧攥着,越听一言,脸色便越发白一分...良久她才哑声说道:“儿媳是怪过母亲,阿冀明明是嫡子,您却正眼也未瞧过他...反而是拿那个庶子当做宝贝。可儿媳即便再恨,那也是老爷的孩子,何况秋月斋的人向来不喜儿媳,又怎么会让儿媳经手糕点?” “你的确未经手糕点...” 傅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一顿,她眉眼微抬,看着纪氏慢慢说道:“可是你不行,不代表其他人不行...二哥儿出事那天,三哥儿也在。” ☆、第三十九章 炉中檀香依旧徐徐升起,于这半空之中,没一会便被屋中残留的几道风吹散了。 纪氏跪在地上,膝下虽放着厚重的地毯,可她还是觉得有一股凉意穿过地毯侵入了她的膝盖,连带着整个身子骨都泛起冰冷意。她半抬了脸,素来矜贵而端庄的面容在这一刻只余苍白... 她看着傅老夫人,红唇瓮张,眼中闪过一丝惊惧,良久才垂了眸子、颤声而道:“母,母亲,您在胡说什么?” 纪氏袖下的手紧紧攥着,面容微整,才又说道:“阿冀那会才多大,他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母亲便是再不喜欢儿媳,也不该拿这样的话来冤枉儿媳...” 她一面拿着袖子抹着泪,一面是絮絮哭道:“儿媳嫁入王家十余年,育有一子一女。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母亲这话,真是,真是太过诛心。” “诛心?” 傅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一顿,她端正的面容闪过几许讥笑:“好一个诛心!” “你知道程氏素来疼爱二哥儿,隔三差五便要送糕点过去...你更知道二哥儿最喜红枣糕,程氏送去最多的便是这道糕点。当日你让人领着三哥儿去秋月斋...杜姨娘对你虽有所忌惮,待三哥儿却是极好,何况一个稚子幼童,谁又会去多想什么?” 她说到这,看了看纪氏颤动的身形,眼中嘲讽越浓:“当日你给三哥儿同样备下了红枣糕,只是与程氏送给二哥儿的不同,你给三哥儿备下的红枣糕却是添了核桃。核桃味淡,若是磨碎放入红枣糕中本就无人会察觉——” 纪氏放下袖子,她依旧白着脸,声音却比先前要稳几分:“母亲持家多年,行事所言向来公道,偏偏对媳妇...”她话一顿,跟着便又一句:“前尘之事,母亲无凭无据便要把罪名安到儿媳的头上...儿媳,儿媳实在心有不服。” 屋中有一瞬的沉寂... 良久才传来傅老夫人冷淡的声音:“你自认聪慧,又觉行事无所纰漏...只是纪氏,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说到这,是又一句:“当年伺候三哥儿的丫鬟,是叫平儿吧?” “平儿?” 纪氏一怔,不知傅老夫人此时提到平儿是为何意,那个丫头早几年就被嫁出去了。 傅老夫人看着她,声音缓慢:“丫头贪嘴,当年你给三哥儿备下的糕点,她也吃了——” 她看着纪氏骤然大变的面色,嗤笑一声:“若不是因她一时贪嘴,我又怎会知我的好儿媳竟有如此本事,如此心肠?” 纪氏身形一歪,这回却未曾撑住,直直往前摔去... 她脸色煞白,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屋中沉寂,而她残留的几道清明正在提醒她,眼前人是真的知道了,完了... 完了! 阿冀... 还有她的阿冀。 纪氏心下念着王冀,重新撑着身子跪坐起来,一面是朝傅老夫人爬去,一面是低声哭道:“母亲,此事是我一人之过,与阿冀无关。” “当年他也只是一个稚子小童,什么事都不知道,是我与他说二哥儿的糕点比他好吃,让他偷偷把糕点换了...” “母亲,您要怪就怪儿媳一人吧。” “阿冀心善,又自幼孝顺于您,他若是知道这糕点会害了二哥儿,便是如何也不会换的。” 纪氏一面说,一面朝傅老夫人磕起了头,她身形不稳,衣饰渐乱,脸上的泪珠和冷汗早把她精致的妆容给磨掉了...这样的纪氏哪里还有往日风采? 傅老夫人手中依旧握着佛珠,她垂下一双平和目,良久才一语:“我信你所言,也信三哥儿的确是年幼无知...如今三哥儿长大成人,入了国子监,往后他还要入仕为官,我不希望他有此恶名。” 纪氏闻言,心下一松... 听傅老夫人的意思,便是不择罪了,她端端正正又磕了个头,口中言道:“母亲大恩,母亲大恩。” 傅老夫人淡淡瞥了她一言,声音淡漠:“你也不必急着谢我,这些年你心下怨愤,如今又觉阿允在九千岁面前得了脸,行事越发不顾起来。往日之事既已过去,我便也不再多言,往后你若能安生些,便也罢了——” “若不然,我不介意替阿媛、阿冀重新换个母亲。” 纪氏心下一颤,抬头看去却只能看见傅老夫人面上的淡漠,这一分淡漠她时常见到,却都未有今日这般让她害怕:“儿媳,记下了。” “阿佩虽然与你隔了层肚皮,可到底也是我王家的女儿,你若是实在不想教,我也不会逼迫于你...”傅老夫人说到这,些微一顿,而后是道:“总归老婆子还能再活几年,教导一个小丫头也还有心。” 纪氏面色一变,忙道:“母亲这是什么话,阿佩也是我的女儿,我自然会好好教 导她。” 如今阿媛丢了名声,若是再让那个贱蹄子养在千秋斋,保不准往后还要压上阿媛一头...她虽然惯来不喜那个贱蹄子,可相较于此,还不若掌控于手中的比较好。 “你能这么想,那就最好不过了——” 傅老夫人重新转起了手上的佛珠,也不再看她,只一语:“去里屋把自己拾掇好,就走吧。” “是...” “那个平儿,你不必去找了——” 纪氏身形一顿,心下猛地一跳,她转身看了眼已闭目养神的傅老夫人,低声应了。 如意斋。 王昉坐在床边,她的手中握着一碗安神茶,递给王蕙,一面是细细看了回她的面色:“可要请大夫过来看看?” 王蕙接过安神茶,她面色还有几分苍白,闻言却是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也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受了些惊吓。” 她这话说完,是用下一口茶,才又问道:“六姐怎么样了?” “胡大夫说她需要休养一段日子——” 王昉说完,是递了一颗蜜饯过去,又跟着一句:“好在未落下什么病根。” 王蕙一怔,她看着阿姐手上的那颗蜜饯,轻轻笑着接了过来,而后是叹道:“六姐身子骨本就不好,这回又受了这样的难,怪让人心疼的。” 王昉握着茶盏的手一顿,闻言状似不经意的问道:“先前我走的时候,你和阿佩不是在下棋吗?怎么好端端的去了外头?” “六姐嫌屋里太闷了,便想着去外头站站...” 王蕙把手中的蜜饯吃下,酸甜恰好,她半弯了眉眼,才又一句:“不过六姐挑的那个位置委实不好,也瞧不见什么好景致。” ... 夜下。 明月当空。 王佩所住的拂柳斋却很是安静,屋中只点了几根烛火,布帘处漏来几许风,吹得烛火摇曳,隐约可见这并未怎么装饰的屋子。炭火倒是放了好几盆,都是上好的银丝炭,如今正围着放在床边,生了几分暖意。 许是屋中暖和... 躺在床上女子的面容,已不似先前那般苍白,只是眉心微皱似是被梦魇困住,扯得她一双细眉微微拧起,嘴角还轻轻溢出几许声响:“水,水...” 王昉看着她,取过案上放着的水,倒了一盏...而后是半扶 了她起身,把茶盏近于她的唇畔。 水是温水—— 王佩半梦半醒却也喝了大半盏,她睁开眼首先入目的是几点烛火,再往身侧看去见到的却是王昉。她心下一怔,揉着眼睛又看了好几回,才呐呐而道:“四姐,怎么是你?喜鹊、黄莺呢?” 王昉把茶盏放在案上,闻言神色未动,只淡淡看了她一眼:“死了。” “什,什么?” “她们没能捱过五十板子,死在了千秋斋前...” 王昉的声音在这夜色中显得有几分清冷,红烛摇曳,打在她明艳的面容上光影晃动,隐隐有些晦暗不明:“不过六妹不是早就知道了?你今日所为,除去对付阿媛和二婶,为的不就是把这两个二婶的眼线解决了吗?” 王佩半坐在床上,她眼眸一闪,声音很轻:“阿佩不懂四姐所言。” 王昉看着她淡淡一笑,她双手平放在膝上,身形端庄,面目从容:“阿媛被罚禁闭,二婶罚了三月俸禄,你身边两个丫头被杖责致死...”她的声音依旧很轻,眉目却泛着几分无边嘲讽:“我竟不知,六妹竟有如此本事?” 烛火摇曳,夜色渐晚—— 王佩双手环膝,半坐在床上,良久才很轻一句:“我的确恨她们。我明明也是王家的女儿,也是父亲的孩子,却从未享受过一丝关爱...生母不管,父亲无视,纪氏拿我当眼中钉、肉中刺,就连那群丫鬟也惯是拜高踩低,视我无物。” “我的存在,不过就是一个笑话。” 她说到这,半抬了脸,露出一张苍白挂泪的面容,映着红烛凄凄一笑:“四姐生来便是天之骄女,受尽宠爱,又怎会知我的不容易。” “我啊,实在是受不了了...” 王昉看着她满目悲凉,却无意劝慰,她心下就如冬日寒冰一般,早泛不起什么涟漪了...闻言也不过一句:“我无意管你的事,只是阿蕙素来单纯,若是让我知晓你日后利用她...” 王媛闻言,抬手抹掉面上的眼泪,与人一笑:“四姐多虑了,阿佩所求不过是一席安稳之地——” 屋内一时无声,唯有那放在灯罩中的红烛轻轻晃动,映着窗外寒风萧索... 透出无边寂寥。 王昉站起身,最后看了她一眼:“那样最好。” 她往屋外走去,却在握住那杭绸布布帘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王佩 幽幽一句:“四姐好似比我更恨他们...” “可是,为什么呢?” 王昉步子一顿,握着布帘的手略微有些收紧,可她终归未曾回头,也未曾说话。 布帘一起一落,她往外走去... 月色恰好,而她孤身立于这清冷月色之中,忽然觉得有些冷。她拢紧了身上的斗篷,前方是无边夜色,而她面色清平,却不知在想什么。 ☆、第四十章 自打王昉在陆家赏梅宴上那一说... 东街绸织铺的生意就越发好了,近些日子接了不少单子,单论收益便要比往先翻上好几番。 屋中燃着百濯香... 王昉披着狐裘侧靠在软塌上,她的手中握着账本,正一页页翻阅着... 琥珀就坐在圆墩上替她剥着福橘,她看了王昉手中的账册一眼,轻声笑道:“那位徐娘也的确是个妙人,竟能想出‘一衣一件’的法子...这样一来,即便等的日子长久些,她们也不会多说什么。” 王昉接过福橘,吃了一瓣,酸甜入口,恰是冬日的一道好味。 闻言,她是又翻了一页账本,才笑着说道:“她于此道十余年,最擅与贵妇、小姐们打交道,自然是要比我们更知晓她们所需所求。” 但凡是人,尤其是女人,总归希望自己看上的东西是别致的... 如今在那原先的别致上,再添一份“独一无二”,那其中所包含的价值便不止是一件单纯的衣裳了。 那位徐娘,的确是个妙人。 外间布帘被人打起... 玉钏披着满身寒气走了进来,珊瑚忙递去一盏热茶,笑着说道:“姐姐走得这般急作甚?” 她一面说着,一面是拿着帕子替人掸着身上的寒露。 玉钏接过茶盏,笑着饮下两口:“却是件大好的喜事——”她这话说完,待去了全身寒气,便把茶盏放在一处,弯腰打了十二串珠帘往里走去。 珠帘声响... 王昉抬头,见是玉钏,又见她素来稳重的面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意,手握过一瓣福橘递了过去,一面是笑着问了一句:“有什么喜事?” 玉钏面上依旧挂着笑,她一双眉眼弯弯,一面是接过橘瓣,一面是屈身朝王昉说道:“主子,三爷回来了。” 三爷... 她的三叔,王岱。 王昉翻着账册的手一顿,她抬脸看向玉钏,想起记忆中那个温和的男人... 她的三叔,回来了? 王昉的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面上却还是有几分抑制不住的激动,手中账册放在案上,她汲鞋起身,是问道:“三叔现在到哪了?” 玉钏笑着取过斗篷,替她系上,一面是道:“已经到千秋斋了,老爷、夫人她们都已经过去 了。” ... 千秋斋今日格外热闹。 就连底下伺候的丫头,也各个挂着笑... 王昉见得这般,神色也有几分怅然,但凡三叔归家,整个府里总归是开心的。而这样开心的日子,她已经许久未曾见到了... 她这样想着,步子便又快了几分。 半夏穿着一身青色袄裙,她刚刚从屋里出来,瞧见王昉先是一愣,而后是笑着迎上前,是言:“老夫人念着您,方想让奴去唤您,您就来了...” 她这话一落,一面是迎着人走进去,一面是替人解开了斗篷、掀起了布帘。 傅老夫人怕冷,千秋斋向来是日夜不断供着银丝炭。因此这布帘刚被掀起,里屋的热气便一道朝外袭来,直把人身上的寒气皆吹散了。 王昉与半夏颌了颌首,便往里走去,多宝阁遮着的室内已坐了不少人,除去王冀、王衍两个在外读学的,其他人都在,就连素来见不到人的王允今日也在。不知先前说了什么趣事,这会室内还残留着不少笑音,混着一道温和的男声正娓娓说着话。 声音温润,是在说近一路的见闻、趣事。 傅老夫人坐在软塌上,王昉刚刚迈进屋子,她便瞧见了... 她的面上挂着近日鲜少得见的笑颜,如今便朝王昉招手,笑着说道:“陶陶来了,快到祖母身边来。” 她这话一落,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约莫二十五余岁年纪的男人便侧头朝她看来。男人的面容带着几分长途而来的疲态,眉眼却依旧挂着素日温和的笑:“几月不见,陶陶都长大了。” 三叔... 王昉脚步一顿,她看着眼前这个笑语晏晏的三叔,却是想起前世他离家时的模样...想起大婚之日,他冲破王家的屏障,屈膝跪在她的身前,满身风霜、满目沧桑。 他那一双手半抬悬于空中,似是想如往日那样放在她的头顶,可最后却还是未曾落下,只余苍凉一句:“三叔没用,三叔没能护陶陶一世安康...” 王昉垂下眼眸,敛下那种种思绪。 她继续往前走去,端端正正朝人屈身一礼,唤他:“三叔。” 王岱看着她这幅模样便笑她:“往日跟个皮猴似得,成日儿闹腾,如今倒是与三叔生疏了?可是怪三叔这回出门久了?”他这话一落,便又笑着跟了一句:“三叔这回的确出去久了些,可是 你要的东西,三叔可是一丝一毫都未给你漏下。” “等你回去就能瞧见了...” 傅老夫人看着两人,一面是笑着朝王昉招手,一面是笑着朝王岱说道:“你呀是不知道,陶陶如今不仅长大了,还懂事了...如今我让她与你大嫂一道管家,做起事来井井有条。就连那绸织铺的生意,功劳也要归给陶陶。” “绸织铺?” 王岱一怔,他先前在路上的时候,也听李掌柜说起近半年金陵的生意,其中便有这一家绸织铺。 绸织铺位于东街,做的是成衣生意,往常也算不错,可近些日子却不知怎么回事,近似掀起了一股热潮一般,连带着收益也要比往先翻了几番...他原还打算着等在府中收拾好,便去看看。 如今听傅老夫人说起,面上有几分讶异,是问王昉:“竟是陶陶的功劳?” 王昉如今思绪皆掩,闻言是把这事的起因经过说了一番,才又说了一句:“三叔莫听祖母胡说,我不过是提供给徐娘几个花样,辛苦事都是她们在做...算不得什么功劳。” 王岱闻言,却是细细暗衬了一回—— 他是生意人,常浸此道自是要比旁人通透些。绸织铺这近日来的好生意,的确要归功于那别致的花样,只是花样再好若无人推赏,也不过高阁而立。 而如今的好生意,全在于当日陶陶在陆家赏梅时穿的衣服、说的话... 王岱想到这,便又一笑:“陶陶切莫自谦,今次绸织铺的功劳的确要归功于你。”他说到这,细细看了她一回,才又跟着一句,似叹似笑:“陶陶如今是真的长大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要三叔背着你翻墙,去看烟花的小胖丫头了。” 一室笑意—— 王昉想起那旧时光景,竟也忍不住莞尔一笑。 她坐在傅老夫人的身边,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堂,就连纪氏和王允的面上这会也带着和善的笑。 这样的场景让她有些恍惚,恍惚那些事从未发生过... 父亲没有死,母亲没有死,三叔没有被赶出家,二叔也未曾变坏。 所有的人都是好的,所有的事都是好的。 那些恶与坏... 不过,是她的黄粱一梦。 ... 夜下。 王昉坐在软塌上,她身上裹着厚重的狐裘,手中账本 半摊,眼却望着那点点烛火。 屋中摆着好几箱笼的东西,都是王岱给她带来的,除了衣服、首饰,还有不少有趣的玩件、摆设,另有一个小箱笼放着的是糕点、蜜饯,都是苏杭那边的特产。 几个丫头正在整理东西... 琥珀便笑着与王昉说道:“三爷待您可真好,但凡您要的,他便没有忘下的。” 王昉的眼从烛火处收回来,她看着这满室华件,低声一句:“三叔待我是很好,一直都很好...” 但凡她想要的,他都会给她。 唯独一次... 他未曾允她所求。 屋中烛火摇曳,王昉思绪有些飘散,却是想起元康九年的时候。 元康九年,三叔带了一个女人回来...女人并不算美,却体态风流,眉眼自带一股韵味,令人见之便不易轻忘。那原是一件好事,三叔这般年纪未曾娶亲、未曾有子,这原就是压在祖母心上的一根刺。 如今三叔既有欢喜之人,女人又有了身孕,自然是再好不过。 但凡女子进门,自该要好生查一回底细,祖母素来疼三叔,只觉女子只要底细干净,那便够了...偏偏那个女人身份委实不干净。 扬州瘦马—— 这样的女人又怎么能进王家门? 祖母自是不同意,偏偏三叔那回竟似铁了心一般非要娶那女人为妻。无论她怎么哀求,最后他还是带着那个女人离开了王家...因为他的离开,王家的生意一落千丈,祖母的身体也越发不好,母亲更是焦头烂额。 王昉合了眼,外间月色正好,透过窗棂打在她的身上,恍若有几分清冷之意...她伸手,拢紧了身上的狐裘。 她曾恨过他。 这个疼爱了她十余年的三叔,却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开了她,离开了王家。 夜深人静时,她也会想... 如果当年三叔没有离开,那么这些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第四十一章 朱雀巷的庆国公府,今日尤为热闹。 无论是外院的小子、还是内院的仆妇丫鬟,今儿个都妆扮一新、各司其职做着手头上的事。 如今天色尚早,位于内院的大厨房,却是人流不息。 几个丫鬟排成一排,手上皆端着珍贵的材料... 程宜便坐在椅子上,她今日只是做简单妆扮,手中是握着一张菜单子,如今正在看这菜单子上的菜可有哪里什么不妥当的... 九千岁往常从未有去过旁人府中的事,他们也不知晓那位千岁爷究竟有什么喜好和忌口的。打先王允倒是问了宫里的太监一声,却也只是得了一个“千岁爷未有什么挑剔、也未有什么忌口”的话。 话是这么说—— 可那位毕竟是位高权重的千岁爷,他们该准备的自然该好生准备着,难不成真不拘什么便往上端? 程宜这样想着,面上便免不得又多了几分愁绪... 若是惹了那位千岁爷不顺,可不是开玩笑的。 王昉到厨房外的时候,便听得屋里传来程宜的声音,正是在报几道菜名:“白龙曜、羊皮花丝、仙人脔...” 她脚步微顿,门前的丫鬟仆妇却已见到她,忙屈身一礼,齐声言道:“请四姑娘安。” 王昉点了点头,往里走去。 屋中的丫鬟仆妇见到她,也忙屈身一礼。 程宜见她来,便放下手中菜单,朝她伸出手,柔声:“不是让你多睡会,怎得这么早就过来了?” “昨儿夜里睡得早,今早便睡不着了——” 王昉笑着伸出手任由母亲握着,而后她眼滑过室内,见丫鬟仆妇的手中皆端着珍贵材料,眉心是轻微一皱。她揽了衣裙,往母亲边上的位置坐下,才又看向她手中握着的菜单,轻声问道:“单子有什么问题吗?” 程宜声音如常,面容却带着几分愁绪:“菜单是没什么问题,只是不知那位千岁爷会不会喜?” 她身为王家大妇,操持过不少宴会... 可这却是头回接待这般重要的客人,程宜免不得也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王昉见此,是接过菜单,便见上头拟了十余道饭食点心,巨胜奴、贵妃红、汉宫棋、长生粥、单笼金乳酥...更兼有通花软牛肠、小天酥、等头春、过门香、煎卧乌、酒炊淮白鱼、桂花云母 汤等十八道菜肴羹汤。 种类丰富而齐全、不少菜肴用得还是少见的珍贵材料... 可见奢华。 程宜看着王昉拧了一双眉,便问道:“怎么样,可还有不足的地方?” 王昉把菜单平摊放于膝上,闻言是有些无奈,轻声唤她:“母亲,今日左右也只有父亲三人陪侍,您准备这么多菜他们又吃不完。何况,九千岁惯来是吃惯了好的,即便是再珍贵的东西放予他的眼前,也不过是虚无一堆——” 程宜闻言,脸色一白,细细一想的确如此。 这些于他们而言珍贵的东西,在那位眼中可不是虚无一堆? 她细眉微拧,声音也添了几分愁绪:“这可如何是好?也不知那位千岁爷究竟爱吃什么,难不成再重新拟一张菜单?这时间怕也来不及了...” 那人喜欢吃什么? 王昉的确是不知道,唯有几回两人一道用饭,也都是按着她的习惯来—— 她心下轻叹,是让琥珀取来笔,把几道菜肴划了去,一面是轻声说道:“九千岁山珍海味都吃厌了,今日也不过是想吃一口寻常。既如此,便也不必太过复杂,便只拟饭食六道、菜肴九道...其中的煎卧乌、等头春便改成三鲜笋、蒸鲫鱼,您瞧可好?” 程宜重新掌了一眼菜单,见上头把该去的都去了,又重新换了几道寻常菜...好在这几道菜,材料并不复杂,家中都有,也不必往外再去采买。 她心下总归是落了根,便点了点头,把菜单递给李顺家的,一面是道:“就按这菜单上的来做。” “是。” ... 庆国公府正堂内。 三个相貌相仿的男人正围坐在一道,却是王珵三兄弟。 相对王珵和王岱的从容,王允便显得有些焦急,他已经派了随侍往外打探了许多回了,也不见人...如今快至午时,他更是坐不住了。 王珵手握一盏茶,端坐在椅子上,比起王允过于刚劲的面容,他的面容有几分山水写意的隽永,却是像极了先国公爷...如今他看着王允便摇了摇头,是言一句:“二弟,过之不及。” 王允闻言,是正了身形,转身朝他拱手作揖:“大哥说的是,是允着急了。” 他这话刚落,先前派出去的随侍便来通禀,是言九千岁的轿子已至东街了... 王 允抬头看向王珵,他素日最是看不起这个大哥,身为国公府的长子明明有一身本事,却终日沉迷书画,不知为王家多攒些功名...偏偏此时此刻,不管他如何焦急,却都要先问过他的意思:“大哥?” 王珵落下手中茶盏,他揽袖起身,面色依旧未曾更变,淡言:“走吧。” 待王珵三人走至外院,一顶青布帘的轿子也恰好停在了门前。 开道的是四个冷面、腰间悬绣春刀的锦衣卫。 三人上前朝那轿子拱手一礼,口中是言:“千岁爷...” 轿落帘起—— 青布帘中的人身穿青色常服、外罩一件灰鼠毛斗篷,他端坐在轿中,手中握着一个暖炉,面色却还是要比常人显得苍白些。 卫玠迈步跨出轿子,一双眉目徐徐滑过眼前三人,才开了口,声音慵懒而旖旎:“都起来吧。” 王珵三人便又一揖:“谢千岁爷。” 王允看着卫玠,先开口说了话:“外头天寒,屋中已备下暖酒...请千岁爷移步正堂。” 卫玠淡淡“嗯”了一声。 王允心下一喜,便请人先行,而他便稍后一步、恭声与他讲起院中布景,四个锦衣卫紧随其后... 王珵、王岱两人便要再往后些。 几人动身一道往里走去... 卫玠却停了步子,他侧身朝王珵看去,是唤他:“国公爷。” 这话一落,锦衣卫便往后几步,请王珵过去...王珵一愣,他迈了步子于其身后而站,拱手一礼:“千岁爷。” “嗯...” 卫玠重新迈了步子:“听闻国公爷喜画?” 王珵倒也未曾避讳,大方应下了:“世有百态,画中有千秋,我的确喜欢。” “前些日子倒是有人送了幅‘千里江山图’给本王,画是好画,悬于家中无人鉴赏却也浪费...” 卫玠的声音难得带了几分笑,他穿过外院,步入长廊,看着内中布景,便又一句:“国公爷既然是此道中人,便不如送于国公爷罢。” 他这话一落,王允、王珵两人皆怔住了。 王允是惊,他近日于千岁爷前得了几分脸面,自然也要比往日更知晓几桩千岁爷的事...就拿近日来说,他听说千岁爷近来派出了不少人,就是为找一幅画,而这幅画的名字就叫“千里江山图”。 他心下思绪百转,想起先前千岁爷的措词,面色跟着一变。 王珵却是喜,他平生最爱山水画,所收藏的山水墨宝未有万幅,也有千幅...偏偏这山水画中最集大成者的“千里江山图”,他却一直无缘得见。如今听人一说,也顾不得身份,忙问道:“千岁爷所说的‘千里江山图’,可是王希孟王大家所创?” “正是...” 王珵闻言,更是大喜过望... 他虽然不喜欢九千岁此人,却也知晓他的本事,他既然说是那自然便是...不过,王珵隽永的面容上露了几分犹疑:“千岁爷真的要把此画送予我?” 卫玠笑了笑,却未说话。 王允闻言却是敛下心神,心中又暗骂了王珵一句不分场合,面上却依旧如故,开口一句:“千岁爷,正堂到了。” 王家正堂位居而中,因九千岁惯来怕冷,室内便早早就摆了十余盆炭火... 如今布帘一掀,一股热潮便袭面而来... 王允请卫玠上座。 卫玠便也不推让,坐了下来。他放下手炉,接过丫鬟奉来的热茶,饮下一口,待通身寒气去尽,方抬了手...便有一个手中捧着一个长盒的锦衣卫走上前,双手奉给王珵。 “画就在此,国公爷尽可一阅。” 王珵激动地站起身,也全不顾先前仙风仪态,他双手微颤放于木盒上...盒子是用上好的黄花梨木打造而成,雕有不少花纹式样,看起来甚是古朴。 王允见状,忙说道:“千岁爷不知道,我大哥是个画痴,每回碰到好画,必要焚香沐浴方可观看...” 他这话一落,王珵也收下面上激动,他端直起身,是让观言先把盒子妥善收好,才又端端正正朝九千岁拱手一礼,是言:“多谢九千岁,这画...王某便收下了。” 卫玠搁下手中茶盏,是言:“国公爷不必客气,好画该配赏识之人...” 他说到这,半侧了头,未散的茶香氤氲在他的眉眼之间,使得他带了几分平素少见的柔和:“若让它跟着卫某,怕也是没于光,委屈一场。” ☆、第四十二章 正堂内。 暖炭生热,茶香四溢... 许是因为得了这一幅画,王珵待九千岁也热忱起来...他平日虽沉迷书画、甚少与人接触,却并非是不通事的人,又有王允、王岱两人不时添上几句话,倒也算得上是相谈甚欢。 几人用了一盏茶,帘外便有人轻声通禀:“国公爷,夫人遣人来问可要上菜?” 王珵看向卫玠,见他点了头,便往外说道:“上菜吧——” 帘外人恭声应了“是”,而后是脚步退远的声音。 上菜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外头便又响起了轻不可闻的脚步声,跟着布帘被人掀起,走进来七八个衣着得体、仪态很好的丫鬟,她们手中端着托盘,托盘上皆摆着两道菜...另有一个随侍便报着菜名:“过门香、酒炊淮白鱼、桂花云母汤...” 他每报一道名,便有人从托盘上取下相应的菜摆放在桌上。 九道菜肴羹汤、六道饭食糕点... 各个模样精致,香味浓郁,倒是令人见之便起了口腹之欲。 菜肴已摆好,仆侍丫鬟便皆退下,先前留于正堂内的随侍便取来热帕、茶盏,侍候起屋中几人。 卫玠不惯由人伺候,自挽了两节衣袖,接过丫鬟递来的热帕擦拭了手,才与王珵淡淡说了一句:“今日倒是劳烦国公夫人了,这一席菜怕是废了她不少心思。” 王珵闻言是一笑,他把帕子递给丫鬟,手握一壶梨花白倾手替人倒了一盏,是言:“的确是花了不少心思,她原是备了十八道菜肴、十道饭食...还是家女说您山珍海味吃惯了,今日不过来吃一口寻常,才改为菜肴九道、饭食六道,多添了几道家常菜。” 家女... 卫玠挽袖的动作一顿,想起那个红裳翩跹的丫头,半垂的眼中带了几分笑意... 他抬眼看着这一桌菜肴,想着其中也有那人的辛苦,竟当真觉得有几分饿了。 卫玠挽下衣袖,系上袖扣,接过那一盏热酒,饮下一口。酒是好酒,香味浓郁,入口为烈,回味过后便是甘...他眉眼舒缓、声音也难得放柔了几分:“这样,已足够了。” 王允坐在一边,他自是察觉到了九千岁今日的不通寻常...而这一股不寻常,若是他未曾猜错,皆是来自那个人。 他心下不知是何滋味,却像是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连带着整颗心也“扑通扑通”活跃起来。 饭席之间,酒盏觥筹交错。 卫玠每道菜都尝了一遍,若说滋味,也不过是寻常滋味... 这天下再美味的东西他都尝过。 可他还是觉得,这世间美味,却都不敌今日这一口寻常。 站在一侧漠然不语的几个锦衣卫,心下难得生了几分奇怪,千岁爷向来不重口欲,今日竟会用这么多...王家的饭菜,当真有这么好吃? 饭席过后。 卫玠重新漱了口,接过热帕擦拭了手... 他见身侧王珵坐立难安,因着知晓他的性子,便也不拦,只说了一句:“国公爷若有事便去忙吧...” 王珵先前得了画,早就耐不住,若依往日他的秉性保不准连饭都不用便走了。这会也不过是因着身份、又因着送画生了几分好感才陪坐了这么久...如今听闻他这一句,自也不推辞,起身与他拱手一礼:“既如此,九千岁好坐,子嵩先行告退了。” 他这话说完,还不忘接过观言手中的木盒,如待心头宝一般捧于手心,小心翼翼往外走去。 王岱午间还要接见管事,便也先行告退了。 如今这正堂之内除去四个默而不语的锦衣卫,便只余王允和卫玠两人。 王允看了看人又恢复如常的面色,心下一动,是言:“如今日头正好,千岁爷可要去院中走走?” 卫玠握着茶盏的手一顿,良久才淡淡点了点头:“也好。” ... 王家景致虽不如陆家雅致... 可在这金陵城中也是少有的一份。 从正堂出来,穿过长廊便是一个偌大的假山池,假山石形状不一,堆砌在一道...倒也成了一副好景。 再往前去便是一个形若月牙的湖泊,如今日头泛在其上,衬得水波粼粼... 王允在人身后一步,顺时便说上一句:“这湖泊名唤‘月牙’,若是晚上,有月亮泛在其中,还要好看几分。” 卫玠生平好景早已看遍... 有趣的、奇特的,即便他不能去,自然也会有人画上一副供他赏看。 因此—— 这王家景致即便再好,于他眼中也不过是虚无一片,泛不出几分涟漪。 卫玠这样想着,便又想起先前王 允提议时,他心下有一瞬的心动... 这一动,来源于一个人。 他停下步子,有几分失笑近日所为,倒像是个毛头小子一般。 卫玠伸手揉着眉心,掩下万千思绪:“走...” 他这话尚未落下,便瞧见不远处有一个身穿胭脂色袄裙的姑娘往这处走来,却是王昉。 王昉许是未曾想到这儿竟会有人,一瞬的错愕之下便停下了步子...可也不过这一瞬,她便又重新迈了步子往这处走来,屈身半蹲,仪态端庄,身上萦绕着全不似她这个年纪该有的从容:“二伯,九千岁...” 王允看着王昉,眼中神色一闪而过,便又归为往常和蔼的模样:“陶陶怎么在这?” 王昉未曾抬头,却也察觉到两道视线... 这两道视线一个灼热,一个平和,让她忍不住想起当年灵前那场逼婚。 王昉心下有些不舒服,她自醒来后,已很少在外人面前这般抑制不住情绪。可这会,她却不愿掩藏... 她半弯着脖颈,依旧屈膝半蹲,声音却带了几分抑制不住的冷淡:“祖母有召,陶陶正要过去。” 她这话说完,便又屈身一礼,是言:“陶陶先行告退。” 王允眉头一皱,方想说话,又看了身前的九千岁一眼,便又声音和煦说了一句:“既如此,你便去吧。” 待王昉走后... 王允抬了头,是看了看九千岁的面色,才又低声一句:“千岁爷可还要逛?” 卫玠看着那道远去的红色身影,握着暖炉的手有些收紧,他未曾错漏过她那一瞬的不喜和冷淡...他好似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这个小丫头是真的不喜欢他。 当日宫中的仓皇而逃,他也未曾看错。 卫玠心下难得有些不舒服—— 这天下之人,不喜他的十之八九。 他从未在乎过。 偏偏这个丫头,这个小丫头... 那道红色的身影早已掩入小道之中,寻不见了。 卫玠合了合眼,时下风和日丽,可他却觉得有一瞬无力感从心底而生...再睁眼时,他的面上却只余素日的淡漠,隐隐带有几分肃杀之气:“走吧。” 他手握暖炉,转身往外,灰色斗篷在空中划成一条好看的弧度...四个锦衣卫忙紧随其后,簇拥着他往外 走去。 没一会,一行人便从王家消失了。 ... 王昉从千秋斋回来,便听琥珀低声说道“九千岁已经走了...” 她点了点头,想起先前那一瞬情绪的外露,那个人这么聪明自然察觉到了。 王昉抬头看着千秋斋门前的两颗松树... 她心中那几许猜测,还未曾得到定论。 琥珀见她未曾动身,便轻轻唤她一声:“主子?” “嗯...” 王昉收回思绪,她抬手任由琥珀扶着,落下一句:“去飞光斋。” “是。” 程宜因着早间忙碌了半日,午间便睡了一觉,王昉过来的时候,她刚刚醒来...屋中炭火生热,她倚塌坐着,头发简单挽了一个发髻,衣服也只是一身家常服。 她见王昉过来,便伸出手:“怎么不去歇着?” “想您了——” 王昉握着她的手,一道坐在塌上,一面是朝室内望去一眼:“爹爹呢?” 程宜替她剥着橘子,一面是说道:“九千岁送给他一幅画,正是他寻觅已久的‘千里江山图’——”她说到这,便有些无奈:“一回来便把自己锁进了屋子,这会正观赏着呢。” 王昉一怔,千里江山图? 她自是知晓这幅画的,当年父亲一直耿耿于怀未曾寻觅到此画真迹,让他无法一阅这集大成者的山水之画究竟是何模样... 不过九千岁—— 他究竟想做什么? ... 西院。 仆妇丫鬟皆被王允赶了下去,如今这整个室内便只余王允和纪氏二人。 纪氏自打那日从千秋斋回来,倒也修身养性了一段日子,平日也多是陪着王媛抄写佛经,鲜少外出... 如今听得这一语,却还是抑制不住,高声惊愕道:“老爷,您说什么?”她说完,还不住呢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可是九千岁...” “你不信?” 王允手中握着一盏茶,见她这幅模样是饮下一口,才又道:“我原也是不信的。” 他把今日几桩事说了一回,呐呐而语:“没想到如今我这青云之路,竟是得了咱们这个好侄女的庇佑啊...” 纪氏一听,面上便有些泛起 愁来:“那位若是当真看上了她,往后要动...可就不容易了。” “是啊...” 王允先前只想了青云之路,却是漏了这最重要的一面,如今闻言便沉吟起来...他手轻轻敲着桌案,素来沉稳严肃的面上带着几分晦暗,良久才低声一句:“所以才要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第四十三章 年关将近。 金陵城中的年味也越发浓厚了... 不管士庶之家皆开始贴上了桃符,装饰起了屋子,以一种热忱之心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王家较起往昔,却要显得冷清些。 王佩因为先前的落水,身子还不大见好,如今依旧居于闺阁之中,平素也很少见人。王媛除去先前王岱归家时出来了一回,平日也都是禁闭于屋中,抄写佛经...不过,令王昉意外的却是纪氏。 自打那日祖母留了纪氏,也不知说了什么,竟让她收敛起了性子。 王昉先前让人去西院打探过,知晓纪氏近日不是陪着王媛抄写佛经,就是去探望王佩...倒是真摆上了一副慈母姿态。 “阿姐要第几道茶?” 王蕙倚着车厢跪坐着,她两节袖子松松挽起,露出袖上绣着的两朵青莲,正低头煮茶。待过了好一会,她还是未听见回声,便半抬了头朝王昉那处看去,跟着又低唤一声:“阿姐?” “嗯?” 王昉回过神,她放下手中的书籍,侧头看去:“怎么了?” 琥珀跪坐在王昉身后,闻言便笑说一句:“主子您又失神了,七姑娘问您要第几道茶呢...” “先前在想事...” 王昉这话说完,便把手中书册合了起来放在案上,看着王蕙的面上露出几分笑:“第三道吧。” 王蕙应了声“好”,便又重新低头煮起茶来,待至第三道,她方倾手倒下一盏茶...茶是新茶,由今年初夏的一捧清荷、混着去年寒冬的一抹梅香晒制而成。 她捧青花瓷盏,奉于王昉,是笑:“阿姐的茶。” 王昉接过茶盏,因着这一动,青花瓷盏中点缀着的几片梅花与清荷便也跟着轻轻晃荡着... 水波粼粼,暗香袭来,甚是好看。 她双手捧盏近于唇畔,饮下一口盏中茶,茶水入口显得有些淡,待过一会,才有回甘之味...一抹清荷与梅香于唇齿之间缓缓盛开。她抬头看向王蕙,轻轻一笑:“阿蕙的茶艺是越发好了。” 王蕙正捧茶要饮,闻言一张先前被热气熏得有些微红的脸,便越发红了几分:“阿姐...” 车内茶香四溢,笑语晏晏... 没一会马车便安稳停了下来。 琥珀和侍书先 下了马车,搬了杌子放在马车边上,才又扶了王昉、王蕙两人走下马车。 许是已近年关,街上的人并不算多,就连摊贩也少了许多。 王昉两人头戴青纱帷帽,由两个丫头扶着走进了一家名唤“金香阁”的地方...金香阁顾名思义卖的是“香”,除去香料外,也卖香露、香粉等物。 琥珀掀了厚重的暗红杭绸布帘,尚未走进金香阁,便有一股浓郁却甚是好闻的香味从屋里传来... 一个年约三十余、身姿妖娆甚有风韵的女人瞧见她们,忙快走几步迎上前来。她一面是朝王昉几人屈身半礼,一面是笑着说道:“怪不得今天妾身听着喜鹊吱吱叫,原是两位贵客到了...” 她这话一落,便又跟着一句:“两位小姐今儿个是依着往日的惯例,还是重新再挑几盒?店里倒是新进了不少别致的,不如往里屋移步瞧瞧?” 王昉点了点头:“青娘领路吧。” 那个名唤“青娘”的女人闻言,便笑着转过腰肢领着她们往里走去。 金香阁用一道布帘分了里外两屋,里屋占地要更大些,除去摆着的香料外,还置了软塌、桌椅等物,案上还放着茶盏、茶叶可供人煮茶。 因着到了屋中,也无外人... 王昉两姐妹便都揭下了帷帽,坐在椅子上。 青娘亲自倒了两盏茶,才又让人把几盒香露、香料取过来,一面是笑着说道:“这是西域商人送来的荼芜香、金凤香,此香味浓郁,若把此香挂在玉香囊中,满路皆可闻此香。” “这是三匀香,此香香气清雅,可敷于身,也可制成香囊挂于腰间...” 她一面说着,一面是打开香盒,把香粉、香露敷于店中随侍的身上,没一会这暖阁之内便传来种种香味。 屋里青娘正替王昉两姐妹示范着用法。 外间便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跟着是随侍一句:“青娘,二少爷、三小姐来了。” 青娘眉心一动,她看向王昉,见她点了点头:“青娘先去忙吧...” “哎...” 青娘屈身一礼,便又一句:“两位小姐请稍坐,妾身去去便来。” 她说完这话,便转身往外走去。 王蕙手中正握着一盒叫做“伴月香”的香露,此香味清而幽,甚是好闻,她眉目弯弯是言一句:“书中曾记伴月香清幽淡雅,芳泽溢 远...只因徐大家常于明月当空的夜晚,吹着习习的凉风坐于庭中,后制得一香便定名为伴月。” 王昉听她絮絮所言,便轻笑一声:“你啊...” 她这话还未曾落下,布帘便被人掀了起来,跟着是一道喜悦万分的声音:“王姐姐,当真是你?” 王昉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便抬头看去,一个身披栀黄色斗篷的身影从帘外走了进来,她的面上带着遮掩不住的欣喜意,却是陆棠之...她把手中香盒放在桌案上,眉眼弯弯,笑喊她一声:“棠之,原来是你。” 她这话说完,便又想起先前随侍所言,二公子... 陆意之也来了? 王昉往那杭绸布帘处看去,见一个身穿玄裳、外罩黑色大氅的男人正手握布帘,朝她看来。他一双眉目隽永而悠长,嘴角微微翘起,眼中带着几许春日桃花色... 屋中几人瞧见他的身影皆被唬了一跳,琥珀是最先回过神来的,她忙取过放置在一处的帷帽替王昉两人戴好。 青娘跟在身后,瞧见这幅状况也煞白了脸:“二公子...” 陆棠之却有些后知后觉,她先前瞧见王昉两人,一时也未曾注意,如今瞧见这幅状况才回过神来...她转身往身后看去,便见自家二哥不知何时也跟着进来了。 她轻轻“哎呀”一声,跺了跺脚,一面是推着人往外走去,一面是道:“二哥你做什么呢?这里都是姑娘家,你跟着进来做什么...你去外头等着,我跟王姐姐说会话就去找你。” 陆意之挑了挑眉,他倒也未曾说什么,任由人推着往外走去,只是在布帘落下时... 他一双桃花目往王昉那处轻轻带去一眼,青纱帷帽下只有一道模糊的身影,并瞧不清是何姿态。 屋中几多女子或是诧异、或是愠怒,偏偏只有这个小丫头,面色依旧如常。 真是有意思... 等陆意之走了出去,屋中先前紧张的情绪才一消殆尽。 陆棠之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她也知晓女儿家的清誉尤为重要,好在这处并无什么外人,若是...她心下这样想着,便又屈身半礼,真心实意地致起歉来:“王姐姐,抱歉,我二哥他,他...” 她想着先前在宫中的时候还与王昉说起二哥的好,一张小脸又红了几分,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 青娘也跟着屈身一礼,今日这 件事若当真计较起来,她也免不去责任... 王昉摘下帷帽,她起身亲自扶了陆棠之起来,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宽慰起人来:“无妨,如今人走了就好。” 陆棠之听她这话,心下便又多添了几分感激:“王姐姐...” 女子重名,她哪里不知晓王姐姐这是为了劝慰她,才这般说...待回去了,一定要好好说说二哥才行。 琥珀见陆棠之这般致歉,心下也松了几分,她是见过陆家这位三小姐的,知晓她是个好性子的。只是那位陆二公子,她想起先前瞧见的那副容颜,忍不住还是皱了皱眉...好在这儿无外人,两位小姐的年纪也不算大。 不然... 还真的不知道被这么编排去了。 ... 等王昉几人出去的时候,便又过了两刻的样子。 青娘亲自包好了香料、香露等物,却是一分钱也不肯收。 陆棠之更是说道:“王姐姐往后喜欢什么便来挑,把帐记在我头上便是。” 王昉闻言是有些无奈,不过她也未曾说些什么,只是让琥珀把香料收好,便与陆棠之往外走了。 随侍掀开杭绸布帘,送她们出去... 便见金香阁外有两个年纪相仿的男子站在一道。 他们一个身穿玄裳,面容俊秀,如今正半倚着车厢站着,他的手中握着一块玉把玩着,面上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而他的对面,是一个身穿月白长衫、外系披风的男人,他面如白玉,气度如月,眼中含着如四月春风般温润的笑... 王昉一怔,步子跟着一顿,轻声喊他:“表哥?” 陆棠之听见王昉的声,也往前看去,便见不远之处站着一个风光霁月的少年郎...她脚步一顿,脸色一红,好在有帷帽挡着未曾瞧见她现下的失态。 程愈转过身,一双清和的眼滑过三个戴着帷帽的姑娘,而后是看向站在中间头戴青色帷帽的王昉。 他轻轻一笑,声音温润而清越:“陶陶、阿蕙。” 琥珀几人瞧见他,忙朝他屈身一礼,是唤她:“表少爷。” 王昉重新迈了步子,问他:“表哥怎么在这?” 程愈闻言是笑着看了陆意之一眼,才又说道:“我刚从国子监出来,遇见九章便停了下来...” 九章? 陆 意之的字? 不过,表哥怎么会认识陆意之? 王昉透过青纱帷帽往陆意之那处看去,却见他正好也抬眼朝她这处看来... 两人穿过青纱的这一眼,还是王昉先避了开去,自然也未曾注意到陆意之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笑意。 那一笑,与往常甚是不同。 可也不过这一瞬,陆意之便又挂上了往日玩世不恭的笑。他朝陆棠之看去,手中的玉佩落下,声音透着几分慵懒和随性:“走吧...” 陆棠之轻轻“哦”了一声,她与王昉两人告辞,便跟着陆意之往马车走去... 等陆家的马车走远了—— 程愈便也陪着王昉几人往王家的马车走去,他低头看着王昉仍有些疑惑的面容,轻声笑道:“当日我在顺天府见过九章,与他曾下过一局棋,九章赢了。” 王昉一怔,她知晓表哥的棋艺,竟会输给陆意之?她侧头朝程愈看去,方想说些什么,却只瞧见他略带无奈的面容... ☆、第四十四章 昨儿夜里突然落起了雪... 直到王昉今早醒来的时候,院子里已被这白雪装裹成了一件银衣。 屋檐上、园子里、小道中,就连门前的几株老梅树也都被雪压住了原本的面貌。 几个仆妇早早起来就开始扫雪,是要把路上的小道开出来,免得主子们过来的时候不好走路...也有人披着斗笠,打着树上的雪。 王昉坐在床上,她的手中握着一块热帕,半拧着头往那木头窗棂看去... 白茫茫的一片,也瞧不出是个什么景致。 “今冬的第一场雪...” 玉钏跟着笑说一句:“还当今年是不落了,哪里晓得这都快过年了,竟还落了起来...那树上、屋檐上都压了一片片的,瞧着倒是比往年还要大些。” 琥珀正打外头进来,她一面是搓着手呵着气,一面是在暖炉上烤着手,闻言是笑道:“的确要比往先大,好在今早是有些小了...”她把身上寒气去了些,才从里阁取过衣裳,跟着一句:“飞光斋的白芨姑娘过来传话,说是今日雪路难行,夫人让您不必过去请安了。” 王昉把热帕交给玉钏,伸展着手任由琥珀替她穿戴着,闻言便点了点头,才又轻叹一声:“都二十九了,也不知阿衍什么时候才能归家?” 如今他一人在外,身边也没个小厮伺候着,也不知适不适应? 她这样想着,便又幽幽一叹... 琥珀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跟着便轻声劝慰起人:“虽说老夫人不准八少爷归家,可若当真有事早就递信来了...您放心,明儿个便是除夕夜了,不拘如何徐先生都该放八少爷归家了。” 玉钏也跟着劝慰道。 王昉心下一叹,她又何尝不知,只是阿衍毕竟年幼。 她看着那茜纱窗外的虚无白茫,一时也不知当日下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 王衍是午间归的家。 他往千秋斋、飞光斋请了安,便独自一人往王昉处来了。 少年身披大红色斗篷,脚踏黑色云锦鞋,头发皆用嵌玉的红带束起。他的面容已随着年纪渐渐长开,露出几分英气...如今雪下得小了,他便未曾撑伞,在这银装素裹的天地间,深一脚浅一脚的朝有容斋走去。 有容斋的丫鬟、仆妇瞧见他皆愣了下,待 瞧清人才慌忙起身朝他问安。 王衍也未曾理会她们,径直往正屋走去。 琥珀正好打了帘子出来,瞧见迎面走来的王衍也是一愣,而后才笑着喊他:“八少爷,您归家了?” 王衍轻轻“嗯”了一声,他看着琥珀面上也挂了几分笑,唤她一声“琥珀姐”,才又问她:“阿姐呢?” “主子□□着您呢——” 琥珀这话一落,便替人掀开了帘子,一面是迎着人走进屋子,一面是笑着朝里说道:“主子,您瞧谁来了?” 王昉正半倚着榻,她的手中握着一双帕子,这会正在往里面的夹心放棉絮... 闻言她是抬头看去,便见那十二串珠帘外有一个少年正含笑看着她,少年的皮肤相较往昔要黑了不少,身形也要挺拔不少,唯有那一双眉眼依旧带着掩不住的机敏劲:“阿姐,阿衍回来了。” 王衍这话一落,便掀开那十二串珠帘,径直朝她走来。 他任由琥珀替他解着斗篷,黑亮的眼睛依旧看着王昉,笑着与她说道:“阿姐看阿衍都看傻了,是不是不认识阿衍了?” 王昉听他这么说,心下情绪波动得厉害—— 她把袜子放进绣篓里,方伸出手,握着王衍虽然还稍显稚嫩却也有了几分力度的手,细细看起人来...十多岁的少年一转眼便变了个样,王衍近有两月不在家,变化自然更是不少。 “黑了、高了、也壮了...” 她抬着头看着眼前的少年郎,盈盈一双杏眼也带了几分水意:“我的阿衍长大了。” 王衍一听,面上也添了几分红意:“阿姐...” 他先前走得急,发梢上还挂了些外头的白雪,如今被这屋中的热意一吹,雪便化成了水,这会正沿着发梢滑过脸颊垂落在衣裳里。 王昉忙握过帕子替人擦拭了起来,一面是半嗔道:“瞧你,也不知撑把伞,不怕把自己冻着了?” 王衍喜欢看阿姐替他忙活的样子... 如今听她训斥着,也只是笑着看她:“阿衍心里念着阿姐,只想早些见到您,一时就没顾着。” 琥珀几人瞧见这幅模样,笑着重新上了热茶、果脯,又换了新的银丝炭,便皆退了下去...把这一室安详留给了姐弟俩,由他们说着体己话。 屋子里没了人,王衍便也松泛起来... 他坐 在王昉身边,面上露出先前未显的几分稚嫩,是与她说起近月来的事:“徐先生家中只有一个看门的管家、和做饭的婶子,平日家中洒扫、洗衣、劈柴都得靠自己...因着祖母的话,阿衍去的第一日便替徐先生承担起了他的衣裳。” 他一面说着,一面是伸出手来,朝人扮起可怜:“阿姐瞧瞧,阿衍的手是不是比往日粗实了不少...都是近月来洗衣、洒扫、劈柴的功劳。” 王衍这话虽是卖乖、扮可怜的成分多些... 却也的确要比往日显得粗实些。 往日细嫩如白玉的手,这会已有了不少细小的划痕,斑驳错落的停留在手背和手心上。 王昉先前未曾察觉,这会细细看了一回,眼中便又多了几分水意,她颤着手轻轻滑过那些伤痕,哑声问道:“疼吗?” 王衍看着王昉这般,哪里还敢说疼... 他收回了手放在身后,一面是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早就不疼了。” 他这话说完,未听见人的回声,忙又跟着一句:“真的不疼了,这都是以前留下来的,过些日子便消了...阿姐别担心。” 王昉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不似作假,便说道:“我这还有几盒珍珠膏,你拿去用...如今天气越发冷了,需注意着,若是裂开就不好了。” 王衍原想说不用,徐先生虽然时常让他做事,好东西却有不少...不过,他看着阿姐眼中的湿意,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忙点头应下了。他心下还有些心虚,若是早知道阿姐会这般伤心,便是真疼他也不敢说。 他这样想着,未免再惹人伤心忙撇开这个话题,说起别的趣事来:“徐先生此人,的确要比往常的先生有趣些。” “他说人行于天下,不可只困于那书卷纸帛之中...” “他还与我讲起他这些年的见闻,我才知晓金陵虽繁华,可这世间还有不少比金陵更有趣的地方...塞北苍茫放牛羊,大漠黄沙孤鹰飞,还有江南的小桥流水,四时都有不同的风景。” 王昉坐在他的身边,见他亮着一双眼睛,絮絮说道... 无论是眉眼之间的气度,还是这话里话外的气势,竟都与往日不同。 她身边的阿衍... 不知不觉间是真的长大了。 而这一份长大,皆来源于那位徐先生的功劳。 王昉看着他 ,心下对那位徐先生,头回起了感激之情—— 若是当年阿衍也曾有这样一位先生,引导着他去做一些事,也许后来的他也不会脆弱至斯。 “对了——” 王衍笑着转过头看着王昉,一双眉目微微弯着,跟着说道:“先生还与我夸起阿姐了。” “嗯?” 王昉有几分怔楞,她与徐先生素不相识,何况她久于闺阁,又有什么值得他夸得? 王衍看着她这幅模样,便轻轻笑道:“当日阿姐劝慰我‘人存于世,但求问心无愧’,我把这话誊写在纸上挂于房中。有回先生见到了便问我,这话是何人所作...他知晓是阿姐所言后,不住与我夸赞起阿姐。” 他这样说着,眼中比起先前更要亮了几分,就连面上也带着浓浓的自豪感,竟是要比旁人夸赞起自己还要高兴:“先生还与我说,阿姐虽为女子,却不困于闺阁...这天下大半男儿都比不上阿姐的胸襟。” 胸襟? 王昉笑了笑,却未说话—— 她想起当日与阿衍所言“人存于世,但求问心无愧...”、“你只需把你能做的,该做的,做到最好...至于结果,又何须耿耿于怀?” 只是这世间,向来劝人者易,自劝者难。 她当日教阿衍说这样的话,是希望他日后当真能做一个问心无愧的当世大丈夫。 只是她—— 终究做不到忘却仇恨。 屋中王衍还在絮絮说着话。 王昉侧头往那木头窗棂外看去,依旧白茫茫的一片... 那些梦魇和冤苦,终究还是让她耿耿于怀啊。 ———— 傍晚的时候。 飞光斋过来传话,说是表少爷来了,让他们过去… 王昉便重新换了一身衣裳,与王衍一道往飞光斋走去。 往飞光斋去的一条路上,已被仆妇扫出一条小道来。 现下雪是停了,可这天较起往昔却还要冷上几分,王昉手中握着一个绣着花样的暖手兜,就连脖子上也系着一块白狐围脖,整个人都裹在那胭脂色的斗篷里…可她还是觉得有些冷。 王衍比她要先半步。 王昉原先还不知道他是要做什么,到后来才知晓他这是在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挡去迎面而来的冷风。 她心下一暖,面上也跟着盛开一个灿烂而温和的笑容:“阿衍过来吧,我们一道走。” “没事…” 少年的声音还有几分稚嫩,身躯却已日渐高大。 银装素裹的天地间,他未曾回头,只笑着说道:“以后阿衍都替阿姐挡风。” 琥珀闻言,便笑嗔他一声:“八少爷惯来胡言,往后主子要嫁人,自然有姑爷替主子挡风。” 王衍两耳一红,皱了皱鼻子:“这世间哪有什么人配得上阿姐…” 他这话一落,便又想起程愈表哥,若是程表哥,倒也不错。 他这样想着,便又跟着说了一句:“阿姐是我的阿姐,等阿姐嫁过去前,都由阿衍替阿姐挡风。” 几个丫鬟听他所言,都笑了起来。 王昉整张脸都裹在兜帽里,瞧不清是何神态… 她微垂着眼睑,在这欢声笑语和少年郎的稚嫩声中,在这苍茫白雪的天地间,依旧未曾说话。 “阿衍、陶陶——” 声音是从前方传来,众人往前看去便见王冀外罩一身大氅,正满脸含笑往他们这处走来…他身后跟着几个学子装扮的年轻人,正是先前来过国公府的那几人,其中便有那位面容生得姣好,名唤“言庚”的年轻人。 王衍听到声音,便往前看去,是唤他一声:“三哥。” 他待王冀这个兄长,向来是尊敬的… 不过,在看到他身后的一群人后,王衍还是忍不住微微蹙了眉心,身形未动,依旧掩在王昉身前。 王昉抬眼看着王衍的背影,她心下微动,直到脚步声近,才屈身半礼,唤人:“三哥。” “嗯——” 王冀看着王衍身后的人,眉心半蹙,不过也就这一瞬他便又归为往日的笑容:“你们这是往哪去?” 王衍便恭声说道:“母亲传话,让我们过去。” 王冀点了点头,他刚想说话,身后几个学子便问道:“长砾,这就是你那个拜徐先生为师的堂弟?” “是啊…” 王冀的面上依旧挂着旧日和煦的微笑,他看向王衍的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说来,阿衍,我还未曾恭喜你…竟能让徐先生收你为徒,这可是天下众多学子梦寐以求的事啊。” 他这话一落,身后几个学子纷纷上前,打量起王衍来。 王 衍早就习惯这样的打量,自打他成为徐先生徒弟的那天起,这样的眼光就一直围绕着他。 往先,他也许会觉得烦,或者在这些崇拜的眼神中心生自豪感… 可如今他心下平和,不避不让,任由他们打量。 几多学子心下纷纷赞叹,眼前的少年郎虽只有十岁余,可这样的气度也的确担得起徐先生的关门弟子。 他们这样想着,便有不少人与他拱手作揖,是为敬服。 王冀看着这般情景,心下却有些不舒服… 不过一个十余岁的少年,地位竟比他还要高。他又想起先前王衍的姿态,全然不似往日的浮躁,心下便又多了几分担忧…不过他素来伪装惯了,这会也只是这般想着,面上依旧如初:“我们正要去梅园论道,阿衍若有兴趣便与我们一道来吧。” 王衍看了身后的阿姐一眼,却是摇了摇头:“三哥去吧,我与阿姐还要去母亲那头。” 他这话说完,便与众人拱手一礼… 是为请退。 众人先前被王衍所叹服,这会自不会拦,忙也还了一礼,让他们走了。 王冀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方要说话,眼却恰好滑过身边的言庚一眼,见他依旧看着王昉离去的身影…他心下一动,面上却依旧无恙,是笑:“我们也走吧,雪天梅园,煮茶论道,也是一桩妙事。” “妙,的确是妙——” 几多学子说着话往梅园走去。 王衍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却是暗自皱了眉:“三哥也真是的,领着这么多外男来家中…若是冲撞了什么,可如何是好?” 他年纪是小,可也并非不通人事。 王昉听他这话,步子一顿,她这个弟弟与她一样,最是信服这个三哥。 她看着这白雪苍茫,插在暖手兜里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她终会一步步揭开那个人的真面目… 终有一天,终有一天。 她会让那人再也无法用这幅面容,对于世人。 王衍未听到回声,转身看她:“阿姐?” 王昉抬了头,露出一张娇艳的面容:“走吧…” 她这话说完,重新提起步子,冷风萧索,而她的背脊依旧挺直。 … 飞光斋。 两人到的时候,程宜正与王蕙坐在软塌上,瞧见他们过来, 便笑着说道:“来了,快过来暖一暖身子。” 王昉和王衍解开斗篷交于白芨,往前走去… 王衍探头看了看屋内,未瞧见人,便问道:“表哥呢?” 程宜面上挂着笑,语气却有些无奈:“你表哥刚坐下,就被你爹拉着去赏画了…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是这么让人不省心。” 她说是这样说着,眉眼间却透着几分岁月过后的满足…子女双全,夫妇恩爱,除了那早逝的大子,她这一生再无缺憾。 王衍一听,便止了要过去的心思… 他素来最不通画,幼时被父亲逼着画画的情景至今还很清晰,许是因着他着实没有天赋,父亲后来也死心了… 只是,他若是这会过去,保不准又是一顿训。 王衍翘了翘鼻子,他才不过去讨骂呢。 母子几人说了会话,天色也渐渐晚了起来… 晚膳也已摆好。 丫鬟往书房催了好几回,也未曾见王珵和程愈出来。 程宜气得要亲自去找他,被王昉拦下了。 她站起身,只身一人披着斗篷往书房走去… 如今天色已晚,挂在廊下的灯笼随风轻轻摇晃着,映着外头积留的白雪,竟有几分朦胧之态。冷风穿过长廊,拂过她的面容和衣裙,身上悬挂的玉佩、玉环等物轻轻敲击在一起,在这夜色之中散发出清脆而悦耳的声音。 书房通亮,透过那木头窗棂可见里头烛火点点,而有两个身影并立在一道,却是在低头赏画的模样… 王昉面上挂了一抹笑,她将将要推开书房的门,便听到里头传来王珵的声音,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怅然和可惜:“我生了三个子女,却无一人如景云知我心,若是…” 王珵话锋一转,音调带了几分笑:“若是景云能做我的女婿,便再好不过了。” 他说完这话,甚是满意,便又说起话来:“我两个女儿,阿蕙太小了,陶陶与你倒正是相合…” 王昉听了这句话,面色通红,父亲这个性子,真是,真是该让母亲好好说说他… 她这样想着,手下一个不稳,书房的门便被推开了。 屋内两人皆朝门外看去,便见一个穿着石榴红斗篷、面容明艳的姑娘正站在门外。 王珵看着自家女儿,喉间的话咽了回去,轻轻咳了一声,跟着是哈哈笑道:“陶陶啊,大冷天 的,你怎么过来了?” 王昉面色早就恢复如初,闻言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屈身半礼:“爹爹,表哥,该用膳了。” “哦,用膳啊…” 王珵点了点头,他的面上依旧是素日仙风道骨的模样:“是该吃饭了。”他这话说完,便先往外走去,路过王昉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轻咳一声。 王昉心下有些无奈… 她抬头往前看去,便见灯火下的程愈依旧面如白玉,这会正抬眼朝她看来,一双温润如玉的眼含着几分笑,在这灯火下更加显得要璀璨几分。 程愈施施然笑着站起身朝她走来,温声一句:“陶陶,我们也走吧。” 他的声音在这夜色中太过温柔… 令人忍不住便沉醉其中。 王昉忙侧过头,避开他的眼神,看着廊下晃动不止的灯笼:“好…” 屋外是无边夜色与白雪苍茫,映着点点摇晃的红灯笼,照亮了两人前方的路…程愈走在靠外的一边,替她挡住了这夜里的冷风。 王昉侧头便能看见程愈的侧脸,在这几许昏昏光芒的映衬下,她突兀地喊了他一声:“表哥。” “嗯?” 程愈低头,他看着王昉轻轻一笑:“怎么了?” 冷风拂过两人的面… 王昉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也只是呐呐一句:“没事…” ———— 大年三十。 今年的雪来得急,走得也快… 等到隔日清晨王昉醒来的时候,外头的雪早就被人扫干净了,唯有那尖尖屋檐角上还留了几分昨日残雪。 如今天色尚还有些早,王昉却已早早拾掇好,在外厅吃起了早膳… 今儿个是除夕佳节,要忙活的事还有不少,等吃完早膳她便要去飞光斋陪着母亲料理今儿晚上的家宴。她近日虽跟着祖母和母亲学了不少,可这毕竟是她第一回参与这样的宴会,又是这样的日子,自该好生准备着。 琥珀一面伺候着人用膳,一面是轻声劝道:“时辰还早呢,您用得也太急了些…” 王昉轻轻笑了笑,却也未曾说些什么,只是就着人先前挑的,又吃了三个水晶小笼包、一块玫瑰酥,喝了半碗银耳粥。 待她落下银箸,翡翠便递来一方热帕供她擦拭。 玉钏也把原先就备好的 斗篷替她系好,因着是迎新辞旧,王昉今日穿得依旧是往日的衣服… 一身月白色绣红梅的长袄,底下是绣着喜鹊携梅的栀黄色长裙,外罩一件胭脂色斗篷,衬得她明艳面容又多了几分华贵。 她接过玉钏递来的手炉握在手上,便领着琥珀往飞光斋走去。 往飞光斋走去的一路,还是能瞧见不少年味,门上、窗上皆贴了桃符,廊下的红灯笼也都换成了新的,这会还能瞧见那红纱灯笼里点着的红烛,随着风一动,灯笼上挂着的穗便跟着轻轻一晃。 飞光斋外贴着一副对联,上书“悠悠乾坤共老,昭昭日月争光”,却是昨儿个程宜与王珵共写的…往里走去,正堂门前那一排木头窗棂上还贴着不少“福”,却是王昉几人写的。 天色尚还有些半明半暗,透过红窗纱的正堂,能瞧见里头点着不少灯火,散出几分朦胧之态 门外几个丫鬟瞧见她,笑着屈身朝人打上一礼,一面是道:“给四姑娘请安。” 王昉点了点头,她未曾说些什么,迈步往里走去,屋中程宜刚用完早膳,这会正握着热帕拭手,由几个丫鬟端案撤席。 程宜瞧见王昉打帘进来,一愣之下才说了一句:“不是让你迟些来?” 她这话说完,是搁下热帕,伸手握过王昉的手,又瞧了瞧她被风吹得有些发红的脸颊,心下一疼,一双柳叶眉也跟着微微蜷起,素来平和的面上带了几分怒气,轻斥道:“你身边的丫头是怎么伺候的?也不知让你避过这阵冷风再来?” 而后是与白芨一句:“唤人再端两盆银丝炭来,再去备一盆热水…” 白芨闻言忙应了一声,往外吩咐去了。 王昉面上依旧挂着笑,她一面是解开斗篷,一面是笑着扶了程宜往塌上坐去,才又软声一句:“您又不是不知道女儿的性子?女儿做下的决定,她们哪里拦得住?” 丫鬟上了新茶,王昉亲自接过,奉给程宜,跟着一句:“何况这风无形无影的,哪里是说避就能避得?” 程宜惯来是个好性子的,平日里对下人也都是赏多罚少。 因此听王昉这么一说,原先那股子怒气也早就散了去。她哪里不知晓陶陶的性子,她决定的事,那几个丫头又怎么会拦得住?只是身为母亲,瞧见女儿这般总是免不得心疼…她接过王昉递来的茶,只是搁在茶案上,也未曾饮用。 白芨亲自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她方想绞 ☆、第四十五章 千秋斋内,炭火生热。 王家的主子并不算多,今儿个用膳的又都是沾亲带故的,因此便只是在屋内摆了一块四面屏风,分了男女两桌。 外为男桌,以王珵为首,王允、王岱坐于两侧,而后是王冀、王衍、程愈几个小辈。 内为女眷… 坐于中间的是傅老夫人,她今日难得穿了一身大红色绣五福如意的织金长袄,满头青丝用翡翠盘了起来,额上还挂着一块前些日子王昉送来的红色暗彩缀珠翠花饰的抹额…这会面上正挂着平日很少见到的笑容。 王家没有吃饭的时候给媳妇立规矩的说法,因此无论是程宜还是纪氏,这会都坐在她的身边。 程宜坐于傅老夫人的右手边,纪氏坐在傅老夫人的左手边,而后是王昉四姐妹。 八角琉璃灯下的八仙桌上,已摆了不少膳食… 王珵几人更是已经喝起了酒,说起了话,传来阵阵说话笑语声。 傅老夫人端坐在椅子上,她听着屏风那侧的笑语声,看着琉璃灯下这一室团圆的景象,心下有说不出的满足感。人的年纪越大,便越想看到这一副合家团聚的模样…她让身后的半夏倒起了酒,平日端庄肃穆的面上挂着笑:“老爷们喝起了酒,咱们也不落他们,拘了你们一整年,今儿个大家便都松快些。” “谢母亲…” “谢祖母。” 半夏倒了酒,丫鬟们便替主子们布起了膳食。 王昉端起酒盏,轻轻抿了一口… 酒是青梅果酒,并不算烈,入口却很香,没一会唇齿之间便盈起了这阵阵青梅果香。 傅老夫人也饮用了一口青梅酒,似是想起什么,便与身后的李嬷嬷说道:“你去拿五十两银子,赏下去…今儿个若是当值的,便多添一份。再让厨房炒几个热菜送过去,寒冬腊月的,也让他们好生过个年。” 程宜正替傅老夫人布着菜,闻言是笑说一句:“打先的时候,陶陶已与李顺家的说了,让她今日多备些热菜,再熬一锅粥…让底下当值的,吃着也热乎些。” 傅老夫人闻言是朝王昉看去,她放下手中的酒盏,柔声说道:“还是陶陶想的周到…” 她这话说完,是看向程宜,眉眼含笑,难得夸起了人:“你近日也辛苦了。” 程宜笑了笑,说了句“您夸赞了”,便依旧替人布起了菜… 傅老夫人喜时蔬,她挑的也多是时蔬一类,三鲜笋、马蹄酥片,又替人盛了一碗荠菜豆腐百宜羹。 这若是搁在往日,纪氏早就心生妒忌,揽起了话头,说起了场面话。 可今儿个,也不知是因着当日傅老夫人的话,还是旁的什么,她却一直好生坐着,也未曾说什么话…偶尔却是往王昉那处看去。纪氏看着琉璃灯下,面容明艳的王昉,想起前些日子老爷与她说的话… 那时她还觉得是老爷想错了。 可这会… 她心下一动,眼前的丫头这般年纪已有如此容颜,若再过几年却不知是怎样的国色天香? 那位若是看上她,也不是没有道理。 王昉自然也察觉到了这股眼神,她正吃着鱼,想了想便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她一面是接过琥珀递来的帕子拭了唇角,一面是抬眼朝纪氏看去,眉眼含笑,声音娇软:“二婶是有什么话要与陶陶说吗?” 她这声不算响,却也不算轻,正好能让这一桌人都听个全。 饭桌上的其余人也皆朝纪氏看去,就连傅老夫人也递了一眼看去… 纪氏心下猛地一跳,她眉心微动,是把手中筷子放下,看着王昉的面上挂着笑,声音也很是和气:“陶陶如今是越发好看了,二婶瞧着便忍不住着了眼,也不知往后什么样的郎君才能匹配得上我们陶陶。” 她这话说完,傅老夫人却是笑了,话中也难掩骄傲:“自然是这世间最好的郎君。” 王昉暗自瞥了纪氏一眼,看着傅老夫人却羞红了脸,半是嗔道:“祖母,陶陶还小呢…” 她这话一落,其余人瞧见她这幅模样,皆笑了起来。 傅老夫人笑了会,待瞧见宝贝孙女红了脸,便忙打起圆场来… 正好外头有人端来了饺子,她便笑着说道:“听说北地过年多吃饺子,今年景云来了,咱们也这样过上一回…饺子里头还放着金豆子,大家吃用起来的时候要小心,可别吞了下去。” 饺子里放金豆子,吃到的来年就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丫鬟把饺子端上桌… 程愈便站起身,因着里头是女眷,他也未曾进来,只是站在屏风边上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声音温润而清越:“劳您费心了。”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衫,长衫并未绣什么特别的式样,只是在衣摆和袖子处绣了一方青竹… 王昉几人恰好对坐屏风处,抬头便能瞧见程愈。 如今便见他面如玉,身如竹,在这琉璃灯盏的映衬下,越发显得长身玉立、风姿绰绰。 屋中有一瞬的无声,就连素来坐不住的王媛因着先前那惊鸿一瞥,这会也只是安安静静埋着头、红着脸不说话。王昉想起昨儿个书房父亲那一言,心下还是有些许不自在,这会也只是瞥了一眼便端起了手中的青梅酒,避了开去。 傅老夫人眼滑过几个孙女的面色,而后是笑着朝程愈说道:“不过一盘饺子,有什么费心不费心的?快去坐下吧…” 程愈闻言,是温声笑着应下一声。 他面色如故,依旧仪态极佳的拱手一礼,而后才转身回座。 饺子并不算多,没一会就被吃完了。 屋中每个人都吃到了金豆子…数王昉拿得最多,统共二十颗金豆子,她吃到了三颗。 … 等用完膳。 程宜与纪氏让人过来收拾,王昉几个小辈便陪着傅老夫人往里屋走去,窗纱外头适时响起了烟花爆竹声。 傅老夫人由王昉扶着端坐在软榻上,她接过半夏递来的热茶,是言:“估摸着时辰,因是皇宫那头…” 她这话说完,瞧着几个丫头,笑了笑是让人开了一面窗,便瞧见皇宫上方正绽开不少烟花。 烟花甚是耀眼… 连带着这无边夜色都染了几分亮白。 等皇宫方向的烟花消了,金陵城中的其他贵人才敢放起烟花,一时之间这金陵城的上空皆被这绚烂的烟花所遮盖…恍若白日一般。 傅老夫人喝了一口热茶,才说道:“老三今年不是也从苏杭那带了不少烟花、爆竹过来?让他吃完酒,领着姑娘们去外间瞧瞧,好好一个除夕也不必在屋里枯守着老婆子。” 她这话一落,帘布外头便响起了王衍的声音,却是要领着王昉她们去放爆竹。 傅老夫人闻言便笑了:“刚念着便来了…” 她把手中茶盏落在案上,是对王昉:“去吧,都去瞧瞧,让丫鬟都跟紧些,没得受了伤。” “祖母…” 王昉不想去,外头天寒地冻的,她更想窝在这暖阁内…何况祖母一个人在这,也惯是无聊。 傅老夫人看着她,是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却是不容置喙:“去吧,也替祖母去过过眼。” 王昉这才轻轻应了一声“是”,她起身与傅老夫人屈身一礼,而后是领着王蕙几人往外走去。王衍瞧见她们,挨个喊了一声,而后是笑着与王昉说道:“阿姐快走,三叔让人取了不少好东西,就等着我们去了。” “好。” 等王昉一行人到外间的时候,已有不少丫鬟小厮围在院子里了。院子里放着烟火爆竹,边上还有两个小厮,他们手里正握着火折子… 王岱瞧见他们过来,笑着说了句:“来了。” 王昉点了点头,朝他屈身半礼,唤他:“三叔…” 而后,她看向程愈。 程愈外罩一身青色绣竹的斗篷,这会正负手立于廊下含笑看着她…他眉目温柔,恰如昨夜灯下那一双眼,惹得王昉忙垂了头,瓮声喊道:“表哥。” “嗯…” 程愈刚想说话,身后王媛便也走上前,脸带娇羞朝他一礼:“程公子。” “王五姑娘。” 王媛听着这一声疏离的称呼,嘟了嘟嘴却有些不高兴。她还想说话,王岱却已经说起话来:“爆竹声响,你们待会记得瞒住耳朵,也别乱跑…” 他这话说完,身后的小厮便与院中两人招了招手。 王岱从苏杭带来的烟花与金陵城的还是有些不同的,院中小厮伸出火折子点了火,便忙捂住耳朵避到了一旁,没一会空中便绽开了一个又一个好看的花样…有仙人过海、镜花水月、仙女散花、吉祥如意。 每一个花样在空中持留的时间都不短,恰如一幅画一般。 王昉双手捂着耳朵,仰着脖子看着上空的烟花… 烟花绚烂,竟让她也忍不住失了几分神。 廊下众人,不管主子、奴仆皆看着外头的烟花,有些震震惊呼、有些安静观赏… 程愈却未曾看天上的烟花,他依旧垂着一双清润的眉眼,看着身边人,良久才道:“好看吗?” 王昉听着耳边传来程愈的声音,只是外头的爆竹声太响,她未曾听清,便把掩住双耳的手稍稍移开几分,侧头朝他看去:“什么?” 程愈轻轻笑了下,弯了一双眉眼。 外间是绚烂的烟花,而他半弯了腰身,看着王昉,声音如四月春风拂过人的心坎:“好看吗?” 王昉看着眼前这一双温润的眉眼,廊下灯火摇曳,外间烟花绚烂… 眼前人却依旧如故。 王昉一瞬不瞬看着他,只觉得缠绵于口中的青梅果香皆化成了几许醉意,让她忍不住便又失了神,呐呐而语:“好看。” ☆、第四十六章 皇宫。 相较皇城中的热闹繁华,这儿却显得有些寂寥,在这无边夜色与灯火之中,唯有几许丝竹之声穿过寒风传至四面八方。而本应该坐于府中,受下属贺拜的卫玠却独自一人负手站于这角楼之上。 寒风拂过他平静的面容和衣角,而这金陵城中的景致皆收于他的眼下。 万家灯火… 在这夜色朦胧中,就如那海市蜃楼一般。 卫玠望着一处,这处地方他已经看了许久了,从日暮四下至星月当空… 他站在这已有许久了。 其实站在角楼之上,望眼四下,这金陵城中的景致又有什么不同? 偏偏他还是察觉到了几分不同… 在这阖家团聚的日子里,卫玠感受着这穿过万家灯火袭面而来的温暖,竟让他这颗冰冷的心也有了几分松动…这是往日从未有过的事。 这样的日子于他而言,本应该如往常一般,如这十数年里的每一日一般…坐于府中,受下属贺拜,享丝竹之声,或是抱一坛陈酒,夜寐不知。 偏偏自从见到她后… 掩于心中的渴望和眷念,竟如杂草丛生,抵抗不住。 他甚至想过,就这样,就在这样的日子里,走进王家,走到她的身边。 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冷风穿过他的身子… 卫玠眉心微蹙,以手作拳,轻轻咳了起来,咳至后头就连脊背也稍稍佝偻了几分。他向来畏寒,往日无论去哪皆有人事先打点好,今日在这无避无挡的地方站了这么久,原先未好的风寒怕是又该加重了。 “千岁爷?” 隐于黑暗中的两人见到他这般模样,忙现了身,低声唤他。 “无妨——” 卫玠的声音有几分断断续续,是过了好一会,他才止住了咳声。他把身上的大氅又拢紧了几分,才往那处看去。半空之中绽开绚烂烟花,映衬着这无边繁华之景…他轻轻合了合眼,掩下眼中的情绪,到底还是舍不得。 那个小丫头这样怕他,这样讨厌他… 若是他不管不顾站到她的身前,怕是更该讨厌他了。 终究还是舍不得啊… 他摇了摇头,唇边溢出几许无奈的笑:“走吧。” 走吧… 走吧。 卫玠睁开眼,他的面色已恢复往日模样,眼中也再无一丝情绪。 星月当空,他转身往外走去,黑色大氅在这夜色中划出一道又一道墨痕…而那无边繁华,皆被他掩于身后。 … 王家。 古有记载“士庶之家,围炉而坐,达旦不寐,谓之守岁…” 往先年,王家上下皆是陪着傅老夫人在千秋斋守岁,只不过近些年傅老夫人的身子越渐差了…等她们放完烟花,她便早早打发了半夏过来传话,说是捱不住身子便不与他们一道守岁了。 傅老夫人不守夜,二房的人自然也就回到了西苑,程宜便让其余人一道留在飞光斋。 如今夜色四下,飞光斋内却灯火通明。 王昉和王蕙陪着程宜坐在软塌上,剪着窗花… 程愈和王衍便陪着王珵、王岱在外间说话喝酒,隐隐还能穿过布帘传来几许说笑声。 帘起帘落,却是白芨与青黛领着几个小丫鬟在八仙桌上布着消夜果,消夜果是为了除夕守岁、打发晚上闲暇时光备下的,样子精美、种类之多…有十般糖、澄沙团、蜜姜豉、皂儿糕、小鲍螺酥、五色萁豆、炒槌栗、银杏等品。 程宜听着外间的说笑声,是把手中的窗花放在膝上,一面是笑着让白芨再多备几壶烈性不高的酒去,一面是言:“若是衍哥儿要用,便也不必拦他…今儿个是个好日子,他在徐先生那拘了这么些日子,也该让他放松些。” 她这话一落,便又跟着一句:“景云喜欢吃小鲍螺酥,你把这一份也拿出去吧…等把东西准备好,你们也都下去吧。” 白芨笑着拿起那份小鲍螺酥,一面是恭声说道:“让青黛领着她们去便是,奴还是在屋里伺候着,免得有什么事也可以照应些。” 王昉低着头正拿着剪子剪窗花,闻言是侧头朝白芨那处露个笑:“白芨姐姐也去吧,母亲这处有我们不会有事的。” “这…” 程宜轻轻笑了下:“去吧,从妆盒那取五十两银子,也不拘你们今儿个是打牌儿还是贴儿的,好好玩去。” 白芨闻言,也不再多说,笑着屈身应了“是”,便按着人的吩咐去做了。 等白芨几个丫鬟退下… 王昉便把手中的窗花摊开来一看,原是个最简单的“喜”字,却也被她剪得歪歪扭扭的…她瞧了瞧程宜手中的喜鹊携 梅,又瞧了瞧王蕙手中的白兔抱梅,小脸一红,更是不愿拿出来了。 程宜见到她这般,是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窗花,笑说一句:“比起往日好多了,你往日连剪子也握不住,如今至少能瞧出是个什么模样了…” 王昉闻言,更是红了脸:“母亲…” 王蕙也抬了头,她把手中的剪子落在案上,一面是笑着与王昉说道:“这是不是就是阿姐与我说的‘学有所长,术有专攻’?” “学有所长,术有专攻?” 王珵半掀了帘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程愈几人,如今正笑着看向王昉而言:“为父竟不知陶陶有如此见解?” 王衍先前也用了些酒,这会正红着小脸说道:“这不算什么,阿姐还与我说过,说过…‘人存于世,但求问心无愧’,就连徐先生也褒扬阿姐胸怀比之天下大半男儿呢,嗝。” 他这话一落,屋中几人皆朝王昉看去。 王珵更是喃喃而语:“人存于世,但求问心无愧…好句好句。” 王岱看着王昉,也笑着说道:“怪乎徐先生要褒扬陶陶,能说出此话,的确要比过天下大半男儿。” “我不过是从书中看来的…” 王昉说完这话,方想再说,便看到程愈朝她这处看来…他双眼明亮,如两汪清波一般,即便用了酒也依旧是平日风姿绰绰的程景云。她想起先前长廊之中,烟花绚烂,灯花摇曳,而他站在她的身前,问她“好看吗?” 那会,她只觉得,这世间再繁华的景致皆不如他那一双温柔笑眼。 … 子时时分。 已是元康九年了… 皇城内外却依旧热闹,今夜无宵禁,家家户户依旧打着爆竹放着烟火,迎接着新一年的到来。 王昉由琥珀扶着往有容斋走去,如今时辰已晚,长廊外头也只有三两仆妇当着值、扫着地,瞧见她过来便忙打个见礼问个安。 她未曾说话,依旧握着暖炉往前走去… 有风拂过,长廊下与那树上挂着的红灯笼便轻轻摇曳起来,里头半留的残烛也随着灯笼晃动着,打在前方的路也有几分半暗不明。 琥珀手中握着琉璃灯笼,瞧见前边有一道黑影,她是拉着王昉先停下了步子,才抬了灯笼照去,待瞧清身影,她是一愣,呐呐问道:“表少爷?” “嗯…” 程愈 转过身,他看着王昉,眉眼含笑:“是我。” 他这话说完,便从黑暗之中缓步朝她们走来,待至眼前,程愈看向琥珀温声一句:“我有话要与陶陶说。” 琥珀微微拢了眉心:“这…” 王昉抬眼看他,兜帽遮住了她半边面容,只能瞧见她一双在灯火下越发璀璨的眸子:“琥珀,你往后移几步。” 这若是往常,琥珀自是不会同意… 只是经了这一段日子,她已知晓王昉的手段,因此听她这么一说,也只是有一瞬的犹疑,便往后移去几步。 待琥珀退去… “陶陶…” 程愈轻声唤她,他负手在身后,声音在这冷冽冬日里依旧平和:“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啊?” 王昉怔楞出声,她有什么想说的? 程愈眉眼温和,笑着说道:“那日书房…” 王昉抬头,看着他清澈如水的眼睛,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红了脸,侧过头避开他的眼睛,呐呐说道:“我没听全。” 程愈轻笑出声,依旧低着头看着王昉。 他先前吃过酒,白玉脸上带着几道红痕,身上也萦绕着几许清冷香,听着她的话便又落下一笑,柔声而道:“那我再与你说一遍,可好?” “表哥——” 王昉依旧背对着他站着,她看着院中梅树上的几点红梅,微微垂落的几分眼睑一动:“我听全了,父亲素来便是个不正经的,你莫听他胡言。” 程愈的声音有几分轻:“可我却当真了。” 恰有风吹过,击乱了王昉腰间的玉环香囊,声音清脆入耳,使得她未曾听清程愈那一话…王昉伸手抚平了玉环,待这一阵清脆的声响过去,她方问:“什么?” 程愈负在身后的手握了一握,良久他嘴角的笑才又弯了一弯:“无事…风太大,我送你回去。” ☆、第四十七章 元日。 是为一年初始之日,亦称“正月初一”。 王昉是在一阵又一阵的爆竹声和欢笑声中醒来的。 她醒来的时候尚还有几许迷糊,手搁在额头上过了许久才渐渐有些回过神来。她昨儿回了有容斋便打发琥珀去睡下了,因着是除夕也就未曾让人守夜,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她的脑海中一会是程愈站在廊下,眉眼温润,问她“好看吗?” 一会是他负手站在她的面前,低声笑道“陶陶,那我再与你说一遍,可好?” 直到王昉瞧见桌上放着的那壶梅花酿,便起来偷偷喝了半壶。 夜半无人—— 她未曾点灯,只身一人靠在床上,透过茜纱窗看着清冷的明月打入屋中,磨着唇齿间的梅花香,这样才安稳睡下。 琥珀打帘走了进来,瞧见王昉这般模样,便笑着说道:“您醒了?” “嗯…” 王昉喉间还有几许喑哑,她拿开遮住眼帘的手,问她:“几时了?” 琥珀笑着扶了她起来:“辰时了,您今儿个起得晚。” 她说完这话,一面是接过一旁早就放好了的衣裳替她穿戴起来,一面是笑着说道:“今儿个放晴了,就连风也带了几许暖意,瞧着日头极好。” 玉钏也领着丫鬟走进来,闻言是跟着绞了块帕子递过来,也笑道:“可见今年又是个好年头…” 王昉听着几个丫头的笑语声,面上也露了几分笑,她接过帕子拭起了脸,而后是往那茜纱窗外看去一眼。 欢声笑语,朦胧光亮—— 元康九年就这样来了。 … 王昉至飞光斋的时候,正是辰时三刻。 王蕙、王衍两人也刚到不久,这会正端坐在椅子上。 王家重礼,尤其是在这样的日子,无论上下皆需持礼有度…因此,这会瞧见王昉进来,两人便起身朝她端正行上一礼,口中是言:“阿姐来了。” “都起来吧…” 王昉笑着由白芨替她解开斗篷,一面是朝两人看去,见他们今儿个也穿戴一新,可人般的模样这会皆笑盈盈的看着她… 连带着她面上的笑也更加浓郁了几分。 青黛领着丫鬟布起了早膳… 早膳种类不少,有血糯粥、水晶饺、蒸糕、还有饺子等物…满满摆了一桌。 等到早膳摆完,程宜与王珵也已经穿戴好,打了帘子从里屋走出来,见到他们三人坐在一道,程宜眉眼更是温柔,笑道:“你们都来了。” 待王、程二人端坐于位上,王昉便领着王蕙两人跪在地上,朝他们庄重一礼,口中言道:“父亲、母亲。” “嗯…” 王珵坐在椅子上,他平日于喜好之事上虽有些随性,可毕竟也是常年受正统教育,又是一家之主,说起话来也是有板有眼…这会他看着三个子女,便训说起来:“你们身为王家子女,在内需侍奉亲长、爱护兄弟姐妹,在外需知礼懂礼,不可好斗、不可辱没你名上之姓…可明白了?” 三人齐言:“是!儿明白了…” 程宜瞧着三个子女心都软了,又见他们跪在地上,膝下虽有蒲团,可这大冬天的若跪得久了哪里受得住?如今听王珵还想再说,忙瞪了他一眼,一面是道:“好了好了,快起来吧…白芨,把我准备的红包拿过来。” 白芨笑着应是,一面是把三个红包放在茶案上,奉给程宜。 王珵见此状况,便轻轻咳了一声,低声道:“夫人,我还没说完呢…” 程宜瞪了他一眼,一面是道:“每年就这么几句话,连我都会背了。” 她这话说完,也不看他,径直看着王昉三人,笑道:“母亲没什么要说的,只希望你们岁岁平安、高高兴兴…你们好,母亲也就开心了。” 王昉三人便又庄重一礼,口中称道:“谢父亲、母亲教诲,儿谨记于心。” … 千秋斋今日很是热闹。 傅老夫人穿着一身暗红新衣,满头青丝盘成复杂又好看的发髻,上头攒着珠翠金玉,这会正端坐在软塌上…受着儿孙的贺拜。 长幼有序… 以长为前,幼为后,又把男女分开,一一朝人贺拜。 打首的是王珵,他往常惯做随性打扮,今日却穿着一身紫色华服,腰间系玉带等物…如今便朝傅老夫人躬身一礼:“愿母亲福如东海水、寿似不老松。” 而后其余人也按着顺序,朝傅老夫人拜起年、说起祝词来。 傅老夫人端坐在软塌上,素来平稳的面容这会也带着抑制不住的笑容。她看着底下的儿孙两辈,听着他们的祝词,心下是说不出的 熨贴…待他们皆拜完年,她便说道:“王家延传至今,比起其他家族,子嗣已不算丰富。全靠你们手足扶持,才能过了一道又一道难关…” “我希望不管日后是什么样,你们依旧能兄友弟恭,互相扶持,壮大王家门楣。” 众人闻言,皆应下一声“是…” 唯有王昉,她垂落了眼睑,隐在众人之中,未言一声。 兄友弟恭… 她袖下的手紧紧攥着,那些人但凡能念着往日的好,当日也就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那些人啊… 是没有心的豺狼虎豹,是没有良心的畜生。 … 待拜完年。 王珵领着家中男子去敬天祭祖。 王昉便跟着程宜回飞光斋,准备各家各户的年礼。 程宜拿出一本册子,一面是与她说道:“这是与王家交好的门户,来往送礼皆有记载…若是逢喜事佳节,所送的礼便会按照这其中的亲疏远近来分。你先看看,往后若与他们接触也好用得上。” 王昉接过册子,轻声应了“是…” 屋中并无外人,她便脱了鞋子靠坐在软榻上,身上盖着一条白狐毯子,身后还放着两个引枕。 册子不算厚,却也不算轻,许是有些年头了,打前的页面都有些泛起黄来… 打先的几页记载的是金陵城中的几个老牌世家,大多与王家是一样的背景,所送所收的礼物也都是寻常之物…并无什么特别要好的关系。往后看去,是几个新兴世家,如陆家这类皆在其中… 程宜见她看得入神,便也笑着做起自己的事来,她一面握笔写着拜年的帖子,一面是与白芨说道:“程家与傅家的东西都送来了,你去问下老夫人的意思,是与往常一样回礼还是要更变些?” 白芨应了声,便往外退去。 程宜写到徐先生处的帖子,却是眉心微蹙:“按理说徐先生这处该多备些礼,只是金银之物恐埋汰了他,房子锦衣他又看不上…却不知该送些什么好了?” “徐先生?” 王昉闻言便抬了头,她细细思衬了下,是道:“您陪嫁的不是有几个酿酒方子?不如把这方子送去,再附几坛酒…” “酿酒方子?” 程宜眉心一蹙:“这会不会太过寒碜了些?” 好歹也是景云、阿衍的恩师… 王昉轻轻一笑:“母亲,这送礼就是要送到心坎上…徐先生好酒,您送于此,却是再好不过了。” 程宜闻言,是点了点头,她一面让青黛去把那几张方子找出来,让人再配上几坛好酒一道送去…待这些做完,她才有几分犹疑,朝王昉问道:“陶陶是如何知晓徐先生好酒?” 王昉握着册子的手一顿,可也不过这么一会,她便笑道:“往日听表哥偶然说起过,便记住了…” “原来如此…” 程宜闻言便笑了笑:“我倒是忘记问景云了。” 她这话说完,继续忙活手头上的事了… 王昉却是握着册子,发起呆来。 她是怎么知道的? 当初她嫁进卫府,鲜少展开笑颜,那人便常常派人送些有趣的物件和趣事过来…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有趣的人、有趣的事太多,徐先生好酒的事,便是其中一桩。 … 徐府。 位于金陵西郊,四面环山,地处偏僻,说是府邸,其实也不过是安了块门匾的一方僻静小居罢了。 如今这僻静之地,便有两人席地坐于湖畔边上,钓鱼… 他们一人身穿青衣,外披鹤氅,头发束于纶巾之中,约有三十余岁的年纪…衣袂飘飘,隐隐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一人身穿玄裳,外罩黑色大氅,墨发半束,面容风流,如今便倚树而靠,一手持鱼竿,一手握着酒壶,却是—— 陆意之。 他轻轻一抬,手中鱼竿便顺势而起,在空中划成一条半月弧线而后便落在了边上的木桶里…鱼儿还活着,在木桶里轻轻翻跃着,发出声响。 徐子夷看了看他的木桶,又看了看自己的,还是忍不住啧啧而叹:“九章今日收获颇丰啊…” “是吗?” 陆意之眉眼未动,他抬手饮尽壶中酒,待暖酒穿肠,才淡淡一句:“许是你这的鱼太傻了吧。” “你——” 徐子夷刚想说话,便听到老仆往这走过来,与他二人一礼过,而后是一句:“老爷,王家送年礼过来了。” “年礼?” 徐子夷眉头一蹙,面上很是不喜:“这些世家行事可真够烦人的,给我全部扔出去。” 老仆轻轻“哦”了一声,他转过身时又轻飘飘的传来一句:“那可是上好的江南梦、金 陵游…还有几张可遇不可求的酒方子,可惜了。” 徐子夷手一抖,忙问道:“你说什么?江南梦、金陵游…还有酒方子?” 他这话一落,只觉着那熟悉的味道已随风携来… 徐子夷平生最喜酒,只是当年出了那档子混账事,才强忍了好几年…因此这世间之人鲜少知晓他有这个喜好。他这样想着,只觉得口腹之欲早被卷起,哪里还愿在这冷风中钓鱼,一边甩了鱼竿,一边是与陆意之说道:“走走走,喝酒去。” 陆意之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嘴角扬起一抹笑—— 他放下鱼竿,施施然站起身,把木桶中的鱼尽数抛入湖中,而后是转身往前走去。 老仆看着两人的身影,许是早已习惯,面上也未曾有什么变化…只是看着湖中那十余条跃动不止的肥鱼,他还是忍不住摇了摇头:“哎,可惜了。” … 酒有十余坛。 如今皆被摆在徐子夷的屋中。 徐子夷就坐在这些酒坛前,他掀开这个闻一闻,又打开那个看一看…手中还握着几个酿酒方子,不住的点头:“这个王家与别的世家,还当真不一样。” 陆意之倚塌坐在蒲团之上,闻言是眉眼微动… 不一样? 他想起那个小丫头,嘴角是轻轻扯了起来,眼中的笑意也多添了几分。 的确是不一样… 这一回,怕也有那个小丫头的功劳吧。 徐子夷总算是闻够了,他跪坐着,取了极小的一坛酒,郑重其事的倒了浅浅两盏。酒香四溢,他似忍痛一般把一盏让于陆意之…自己就捧着另一盏,浅尝一口,才又说道:“说起王家,她家那个小丫头也是个有趣的。” 陆意之握着酒盏的手一顿,良久才淡淡说道:“小丫头?” “嗯…” 徐子夷正沉浸于美酒之中,如痴如醉,是过了好一会才继续说道:“就是我那小徒弟的姐姐,这天下大半男儿许是都未曾有她的胸怀与见解。” 他这话一落,便又饮下一小口美酒,才又指着一副字,与他说道:“问心无愧,这四个字可不是谁都说得出口。” 陆意之手握酒盏,却抬头往那处看去,轻声呢喃:“人存于世,但求问心无愧。” 他一面念着,一面是想起那个小丫头… 想起那回梅林初见,她 那一双清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露出一个笑:“是你啊——” 是你啊… 语态如故,似是旧人。 可他明明记得,他从未见过她。 美酒入喉。 徐子夷看着他这幅样子,连声叱骂他暴殄天物。 陆意之却轻轻一笑,他这一笑与往日甚是不同,就连骂骂嚷嚷的徐子夷都忍不住看呆了。 那个小丫头… 的确是不一样的。 ☆、第四十八章 千秋斋。 王昉与傅老夫人一道坐在软塌上。 外间的年味尚还未消,屋中伺候的丫鬟们也各个穿着新衣,头戴着新的绢花… 王家待下人素来很好,除去每月的月例外,每逢佳节还会有余外的赏银,一年四季还有衣裳,若是主子面前得脸的,自然还有首饰珠钗绢花等物。 屋中很是暖和… 这会几个小丫头正说着外间的趣事,也有用家乡话扮着人物唱着戏的,语句风趣,表演生动,倒是惹得傅老夫人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傅老夫人近日心情很好,这会听着几个小丫头说着趣事,面上更是止不住挂着笑…她侧头与王昉说道:“瞧这几个鬼灵精,也不知是打哪儿学来的。” 王昉正替人剥着福橘,闻言也忍不住笑道:“可见都是挖空了心思让您开心的,您可得好好赏些银钱。” “都赏,都赏。” 傅老夫人握着帕子拭着眼角笑出来的泪,待说笑完了便让半夏领着几个小丫头退下了,由着她们出去玩闹。 半夏却是知晓傅老夫人这是有话要与王昉说,便也不说旁的,笑着应了“是”,便领着人皆退下了。 帘起帘落,屋中人皆走了光… 傅老夫人面上还挂着先前未去的笑,她一面是把放在盒中的账本递给王昉,一面是柔声说道:“这是你三叔昨儿个拿来的,连着外省与金陵共两百余家的收益都在上头了,你看看。” 王昉接过来一看,账册很厚… 她往日虽知晓家中生意的确不少,却不知道竟会有如此广泛的遍布和涉猎…王家的生意主要还是在金陵城内,其余的便是苏杭一块,北地一块。苏杭富庶,多丝绸衣物、粮食田地,王家主要做的便是航运、食盐…北地多皮毛、马匹,王家主要做的便是粮食、丝绸等物。 因地制宜,因商制宜… 傅老夫人手中握着一盏热茶,她看着王昉震惊的面色便轻轻笑了下:“除去金陵的,其余的大多是你三叔一个人的功劳。”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眼之间还带着几分未加掩饰的骄傲。王岱虽不是从她肚皮出生,却是自幼由她养大,两人的感情即便说是亲母子,也是无人质疑的…如今见王岱有如此大的成就,她自然也是高兴的。 王昉抬头看着傅老夫人,呢喃道:“三叔…” 她记得 三叔掌事也只有近五年的光景,在五年之间建立起这样的人脉,累积起这样的财富,若是假以时日谁还敢小觑? “你三叔啊…” 傅老夫人慢慢饮下一口茶,方说道:“他当年在国子监,成绩向来很好,若是要走仕途,如今怕是连你二叔也比不上。” “只是他知晓家中境况,王家子嗣本就薄弱,若是一门三兄弟吃得只有祖宗留下来的老本,那么日后的王家怕是在这金陵城中,也再担不得一个‘世家’之名。” 她说到这是轻轻一叹:“当年他也才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明明该是策马打草的好年纪,可他却站在我的面前与我说‘母亲,我不愿入仕,我要从商’…你祖父那会还在,知晓这事后狠狠地鞭笞了他一顿。” “他们的性子啊,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得,谁都不肯服软…后来还是我说,从商可以,但是得他自己做出成绩。不能用王家三少的名号,就他一个人,让他去外头拼搏一番。” “若成,王家基业便交予他。” “若不成…” “往后他便只能继续入仕,再不可说这般话。” 傅老夫人说到这的时候,是停顿了许久,她手中依旧握着茶盏,侧头看着半开窗棂外的两颗松树,似是忆起了那往昔之事,连带着面上也浮现出几许温柔笑意… 良久,她才回过神,把手中茶盏落在案上,缓缓说道:“你三叔便这样应了,拿了两千两银子只身一人出了门,他把家中的产业都去了一遍,而后便跑到北地和苏杭两块地方。” “两年的光景很快就过去了…” “而我与你祖父未曾想到,还真让他做出了一番事业。” 王昉手里攥着册子,她听着祖母缓缓说来,不禁想到… 当年那个女人的出现,三叔的离家,究竟是不是也存在那些人的计划之中? 王昉记得那年大婚,三叔走到她的面前,满身风霜与尘埃…可她因为心中的怨恨,却只当不见,甚至在他离去之后都从未打听过他的情况。 这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一个针对三叔,针对父亲,针对他们的局。 屋中有一瞬地沉寂,待风拂过珠帘,乱了这一室寂静… 傅老夫人才握着佛珠慢慢转了起来,幽幽叹道:“如今家中事事皆好,唯有你三叔的亲事…仍是残留在我心中的一根刺。” “同他一般年 纪大的,早就儿女环绕膝下,而你三叔——” 她说到这,便又忍不住一声长叹。 王昉闻言,也从那思绪之中回过神来,她把手中书册放在案上,一面是柔声劝慰道:“您往日不是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三叔这样好的人,老天不会亏待他的。” 傅老夫人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声音却依旧带着掩不住的愁绪:“你三叔念旧情,江家那个丫头死得这么可怜,他心里总觉得有自己的缘故…这么些年,我也不敢太过深劝,免得惹他再想起这一桩伤心事。” 她说到这,是又一叹,后头的话却也未再说了,眉间带着几许疲倦,说道:“这本册子你拿回去看吧,若有不明白的便去问你三叔…我也累了。” 王昉看了傅老夫人一眼,却见她已合起了眼,转起了佛珠… 她心下一叹,却也未曾说些什么,只是把册子握在手心,便又屈身一礼,才往外退去。 … 燕溪苑。 王昉看着眼前这块门匾,自打醒来后,这是她头回来这…可里面的一步一景,却依旧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中。 院中有一个小池塘,每到夏天的时候,三叔会带着她划船采莲,有时他也会陪着她钓鱼挖莲藕,每回见她溅一身泥便取笑她是“小花猫”…往后院去的竹林中,种着不少笋,每到冬天三叔便会带她挖笋,然后就在竹林中亲自煮一锅汤。 后院的桃树下,还埋着他与她往日一道酿的桃花酿… 当年三叔走后,她一个人坐在那棵桃花树下,喝完了一整坛。 “主子?” 琥珀见她一直驻步在外,不禁疑惑道:“您怎么了?” 王昉摇了摇头,是言“无事”,她只是忆起了往昔,才发觉年少时最欢乐的时光皆是三叔陪她度过的罢了…她不再看那块门匾,由琥珀扶着往里走去。 “四小姐?” 一个身穿青色衫裙,约莫二十余岁的女人手中握着水盆与帕子,正从长廊的另一头走来,见王昉两人是一怔,而后便笑着迎了上来,屈身打了见礼:“您许久未曾来了。” 王昉见到她,也停了步子。 她的面上挂着一道温和的笑意,是喊她:“空青姑姑。” 这个被唤作“空青”的侍女,自幼跟着王岱,是他的通房丫头…她虽未曾有名分,府中之人却大多称呼她一声“姑姑”。 空青的相貌并不算惊艳,甚至还有些寻常,通身气态却极好,令人见之便觉得亲切。 如今她的面上依旧带着素日里波澜不惊的温柔笑,一双似秋水一般的眼睛弯弯挂着,声音很是温柔:“三爷在桃林练剑,估摸着时辰也该回来了,您可要去堂内侯一侯?” 王昉点了头,便由她引进了屋子… 她端坐在椅子上,循眼四顾,见屋中布置很是雅致,全无商人的金玉之气,倒是有一股文人雅气。 怪不得外间会用“雅商”一词,称呼三叔。 空青把手中的脸盆放置好,便替王昉沏了一盏热茶,她方想说话便听到外间传来的脚步声,是与王昉笑了笑,打了帘子迎了出去:“您回来了?四小姐来了。” “陶陶来了?” 王岱一面握着帕子拭着额头上的汗,一面是步子未停打了帘子往里走去,便见一个尚未及笈的小姑娘正坐在窗侧边上,他面上挂着笑,连着声音也柔和了几分:“小丫头今日怎么想到来三叔这了?” 他这话说完,是转身与空青说道:“让小厨房做几份陶陶爱吃的茶果。” 空青笑着绞了块热帕子递予她,闻言是应了声,便退下了。 王昉看着眼前人,听着他如常的话语,是把手中茶盏放在案上,方喊他一声:“三叔——” 她这一声,饱含几分无人知晓的复杂情绪…不过也就这一瞬,她便恢复如常,带着几分少女般的娇娇味道,与他说道:“您这回去了这么久,都未与陶陶说起苏杭的趣事。” 王岱一听便笑她:“三叔是去外头做事,哪里是去玩的?” 他说是这样说,却还是坐在人的身旁,说起几桩苏杭的见闻来…他说的很慢,从苏杭的美食、景致至人文风流与雅人雅士,从他口中缓缓说来,恰如一副缓缓展开的江南水墨画。 王昉一面听着,一面是睁着一双水波潋滟的杏眼说道:“听说苏杭画舫是江南一绝,三叔可曾去过?” 她这话一落,琥珀红了脸,就连王岱也轻轻咳了几声…好一会,他才无奈说道:“陶陶,你是姑娘家,怎么能把这样的话挂在口中。” 王昉面上却无半点羞意,她微微抬了下巴,半嗔着说道:“我见那些话本里常说画舫女子最善勾人,陶陶是怕三叔着了她们的道…” 她说到这,便又轻轻哼了一声:“我可不要这样的三婶。” 她这话一落,琥珀更是红了脸,轻轻扯着王昉的衣裳,低声道:“小姐…” 王岱清雅的面上也带了几分红晕,他看着王昉张了张嘴,到后头还是只能摇了摇头:“你啊…还当你真的长大了,原来还跟小时候似得。” 他说完这话,便又无奈道:“在你心中,三叔难道是这样不知世事的木愣子?” 他十八入商海,至今已有七年余,所见所闻数不胜数… 那些画舫勾栏里的手段,他又岂会不知? 这些年也不是没有人,对他打这样的主意,不过他心中仍有故人,那些人于他而言不过是这尘世间的几许尘埃罢了。 故人... 他望向木头窗棂外,是想起那个身穿大红嫁衣的女子,良久是在心中化为一声长叹。 ☆、第四十九章 正月初八。 王昉今日起了个大早,她索性无事便把近日各家送来的年礼都统算了下,又把送往各家的礼物也都摘写了一份,而后是让琥珀送往飞光斋… 如今天气渐渐有些回暖起来。 这会日上三竿,外头的太阳穿过茜纱窗打在人的身上,也不似寒冬时那般让人觉得阴冷。 王昉斜靠在软塌上,身上穿着一身家常袄裙… 她让人把屋中的木头窗棂开了两面,任由这暖风拂面,打的屋中珠帘发出清脆的响声…而她手握一本游记,低头翻阅起来。 窗子一开,院子里丫鬟的说笑声便清晰的传进屋中… 玉钏坐在软塌边上的圆墩上,她正低头打着络子,听见声响便抬头与王昉笑说道:“瞧着怪是热闹的,您可要出去瞧瞧?” 王昉笑了笑,她抬头从那大开的木头窗棂往外看去,院中有不少丫鬟,穿绿带红的,有踢毽子的,也有翻花绳的,混在一道便织成了一副鲜活模样…她看着这幅景象,眼中的笑意便又多了几分,却是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出去她们也玩的不痛快。” 何况,她如今也不惯这般玩闹。 她这话说完,便收回眼,又低头翻起手中的游记来,一面是与玉钏说道:“你往日不是最爱踢毽子?趁着无事,便也不必在屋中拘着了,与翡翠她们一道去外头凑凑热闹,屋里有珊瑚伺候就够了。” 珊瑚坐在一旁做着女红,闻言也笑着跟了一句:“姐姐去吧。” 玉钏见此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她笑着把手中的络子放进绣盒里,又替王昉重新添了一盏茶,才屈身一礼打了帘子往外走去。 屋中一时只有王昉与珊瑚两人… 两人一个倚塌低头看书,一个坐在圆墩上做着女红。 茜纱窗外倒是时不时传来不少笑语声,给这寂静的屋子平添几分喜乐味道。 王昉许是昨儿夜里落了枕,这会又这样低头坐了许久,脖子便有些酸痛起来…她把手中的游记一合搁在案上,手是往后按着脖子轻轻揉了起来。 珊瑚见她这般,忙把手中的女红放下,她站起身朝王昉走去,一面是柔声说道:“主子,让奴来吧。”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便放开了手,合了眼侧躺在软塌上… 珊瑚是从一旁的金盆中洗净了手,又拿了一方干净的帕子放 在王昉的脖子上,这才替人按了起来…她的手法不轻不重,力道正好,按起来让人觉得很是舒服。 没一会—— 王昉便觉得先前压在脖子上的那股酸痛感,正在渐渐消散。她睁开眼侧头看着珊瑚,见她跪坐着脚凳上,面容平静,垂眉顺目,便笑了起来:“你这手法倒是有模有样,不像是自学的,可是家中有人教得?” 珊瑚依旧替人按着,闻言是柔声回道:“奴是在家中的时候,跟着母亲学的。她往日是个稳婆,有时女子生产时若有什么困难,便也会替人按一按,疏通下筋骨…奴跟着学了几年,便也摸了些门道,却也算不得精。” 王昉笑了笑,许是按得太过舒服,她一双眉目也渐渐舒展开来,便与人说起寻常话:“既是稳婆,家中条件应该还不算差,怎得让你进府来了?” “家中只有奴与母亲,母亲后来生了眼疾,便再未替人接生过…” 珊瑚的声音很是平稳,连着手中的力道也未曾有一丝出错,待替人按好,她收了帕子才又说道:“家中往日的存银皆用来给母亲看病了,后来奴便把自己卖给了人牙子,得了五十两银子用于母亲的日常开销…” 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笑:“好在奴是个有福气的,入了国公府,又跟了您。” 王昉看着她平静的面容未有一丝怨愤,她心下一叹便轻轻拍了拍珊瑚的手背:“你家中若有什么困难便与我说。” 珊瑚跟着她虽不久,人却是个好的… 若能帮的,她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 珊瑚眉目带了几分笑,声音却依旧平稳:“母亲如今住在乡下,有她的同乡姐妹照顾着,奴的月例够了,也未曾缺什么…您不必担心。” 王昉点了点头,她方想再说什么,帘外便传来了琥珀的声音。 琥珀伸手打了帘子,笑着与她说道:“主子,傅家来人了,夫人让您去千秋斋见见。” … 千秋斋。 除去旧日里在千秋斋伺候的丫鬟仆妇,今儿个院中还站了不少人,大多是些衣着得体的妇人,如今正在遣人搬着箱笼,瞧着样子是傅家一并带来的东西。 足足有四大箱笼,那边有人拿着册子在唱名… 王昉听了几句,除去那寻常的年礼外,还有不少上好的药材、皮毛等物。 琥珀扶着她往前走去,即便是她,这会也忍不住说上一句 :“不愧是老夫人的娘家,这样的药材和皮毛旁人怕是连寻也寻不见,傅家竟是搬个箱笼送来了…” 王昉笑了笑,却未说话。 傅家是祖母的娘家,也是檀城第一大家… 只是与王家这样的老牌世家不同,傅家靠的并非那代代延传下来的底蕴,而是因“钱财”而出名。 士农工商,商为末… 可若是有足够的能力,那么即便是最末的商人,也有能力让世人高看几分。 而傅家便是这样的存在… 当年敌国常年进犯,国库空虚,军粮短缺,还是傅家取出了大半家产送了出来,才解了这燃眉之急。辗转几十年,四海升平,而傅家依旧从商,生意遍布四海…世人对其敬之,羡之,其中便有不少人钦佩傅家当年掌权人的眼界。 若不是当年他这一举动,如今的傅家怕也只是这历史中的一缕薄烟,风吹过便散了。 半夏正站在门口,见王昉一行过来忙迎了几步,与她屈身一礼,而后是迎着她往里走去,一面替人解着斗篷,一面是与她说道:“来的是傅家太太,还有傅家的大少爷、二小姐。” 王昉点了点头,她由人打了帘子,往里走去。 屋中一如既往的温暖,除去傅老夫人的声音,还有一道音调略高的笑声… 王昉透过多宝阁往里看去,今儿个纪氏领着王冀两兄妹去了纪家,王珵也领着王衍去友人家拜访了,因此千秋斋这会人并不算多。她眼望过那几个熟悉的身影,才又继续往前走去… 傅老夫人因着见到了娘家人,这会正满面含笑,瞧见王昉过来,笑着与她说道:“陶陶来了。” 王昉眉目依旧挂着笑,她从容不迫地往前走去,是先朝傅老夫人屈身一礼…而后是看向坐在右首位身穿大红衣裳,头戴红宝石头面的贵妇人,与人屈身一礼,口中喊道:“表婶。” 被她称呼“表婶”的正是傅家现在掌事傅如松的夫人,李氏。 李氏年约三十余,她面容华贵,嘴角时常挂着一道笑,也不等她全了这礼便伸手扶起了王昉,一面是握着她的手细细端详着,一面是笑着赞道:“早几年还是个小丫头,没想到这才转眼的功夫,竟生得如此标志了。” 她这话说完,便从一旁的托盘取了一个荷包递给王昉,笑着说道:“表婶也不知你喜欢什么,便随意给你挑了些小玩意,不拘你是送人还是自己把玩,全图个高兴 。” 王昉接过荷包,荷包看起来并不出色,这其中的份量却并不算轻。 她也未曾说些什么,只大方接下了,跟着是屈身一礼,依旧面容平静,未曾有任何异色:“陶陶谢过表婶。” 李氏见她大大方方的样子,心下便又多添了几分好感,笑着“哎”了一声,便坐了回去。 王昉便又看向李氏身边坐着的两人,一个是年约十八岁,身穿青色长衫的年轻人,他面容白皙,眼睛清澈,耳根却有些泛红。一个约莫十五岁,身穿一身黄色袄裙,头梳飞仙髻、身上佩戴珠玉的姑娘。 却是傅家两兄妹,傅青垣、傅如雪。 当年,她嫁给九千岁后,往日熟悉的人皆变了样,攀扯有之,敬畏有之,不屑有之…可眼前的两人,却一直待她如故。 王昉想到这,面上便又多添了几分笑意。 她屈身一礼,连着声音也柔和了几分,是唤他们:“青垣表哥,如雪表姐。” 傅青垣看着眼前人,忙起身朝她拱手一礼:“四表妹。” 他这话一落,耳根便又泛了几分红。 傅如雪面如银盘,肤如白雪,她跟着站起身,看着王昉的面容慢慢绽开几许笑,与她回礼,声音温柔:“表妹。” 傅老夫人见着这么一堂,面上的笑意便又浓了几分:“往日的小子、丫头,如今转眼就都长这么大了…” 她这一句,带着岁月过后的怅然与轻叹,可也不过这一会,便又恢复了原先的笑容,与王昉说道:“今儿个天气好,你领着青垣、如雪去外头逛逛。” “是——” ☆、第五十章 外头风和日丽,恰是舒爽好天气。 王昉领着傅如雪一行往外走去,院中仆妇见到他们忙屈身一礼… 王家多假山林木、亭台楼阁,几人穿过长廊,踏入外院的小道,两边景致就在她们眼前缓缓展开。 王昉一面领着他们往前走去,一面是看着傅如雪,面上有几分难掩的歉意:“表姐去岁的生辰我原该去的,却不想出了这样一桩事。” 傅如雪闻言,面上依旧挂着素日里的温柔笑,她看着王昉,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温声说道:“傻丫头,你那会缠绵于榻正是凶险之时,若不是家中有事,我合该早日来看你——” 她这话一落,便又细细看了回人,才又问了一句:“如今可是都好了?” 王昉轻轻一笑:“都好了。” 傅如雪眉目依旧温柔:“那就好…哥哥知晓你落水的消息也很担心,还特地为你去寻了一盒上好的人参养气丸。” 王昉闻言是转头看向站在另一侧的少年,便见他双耳依旧泛着红,循到她的目光更是红了几分脸。 傅青垣察觉脸上热烫,忙避开她的眼睛,直视前方… 他一双眼睛依旧清澈干净,声音很轻却说得很稳:“落水伤身,人参养气,表妹需好生照顾自己。” 王昉看着这个惯来爱脸红的表哥,想起他后来在商场叱咤风云,总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奇异感…她想到这,眉眼便忍不住一弯,与他说起谢来:“多谢表哥。” 傅青垣虽正视前方,余光却还是能看到人的面容,这会见她眉眼弯弯,脸上便又红了几分—— 他忙垂了头,连着声音也有了几分磕绊:“无,无妨…表妹尽管吃,若不够了,便遣人送信来便是。” 傅如雪见自家哥哥这般模样,便笑着扯开了话题,是问起王昉:“我听说你如今跟着姑太太在学管家?往先瞧你整日坐不住,只当你最不耐烦这个…” 王昉闻言便也轻轻笑道:“往日的确不耐烦,如今却也摸出了几分趣味来。” 她说到这,便有人过来了,却是飞光斋的丫鬟,瞧见他们忙屈身一礼,一面是道:“国公爷回来了,知晓傅家表少爷在这,是让奴请表少爷过去…程家表少爷也在。” 傅青垣一听,一双眼睛便又亮了几分:“景云也在?” 他说到这,是理了理身上衣衫,与王昉几人 拱手告辞,才与来禀话的丫鬟言道:“劳烦带路。” 傅如雪看着傅青垣的身影,笑着说道:“表哥视程公子为知己好友,当初知晓程公子为北直隶第一后便在家中欢喜了数日,如今见到了人怕是程公子有的烦了。” 王昉看着傅青垣匆匆而去的身影,想着先前他红着耳朵红着脸的模样,眉眼也绽开几许笑来:“听祖母说,表哥这回乡试考的也很是不错。” 商户入仕,原不容易,只是傅家关系到底特殊,便也未曾有这个限制。 傅如雪闻言,一双温柔眉目便又多添了几分笑意,是言:“哥哥素来喜文,父亲也不曾拘着他。” 几人继续穿花拂叶,往前走去… 风光明媚。 王昉心下却是忍不住一叹,傅青垣的确喜文,可他最后却还是从了商。 这世间的所求不得,终归太多,太多。 … 王昉与傅如雪回千秋斋的时候,院中的仆妇已不算多。 外间丫鬟瞧见她们忙屈身一礼,一面是伸手打了帘子,王、傅两人便弯腰往里走去,却见屋中竟是一个丫鬟也未曾有…两人对视一眼,方想说话,便听见里屋之中传来李氏依旧含笑、微微扬高的声音:“姑奶奶,王、傅两家可是连着筋骨打不断的关系,如今陶陶年纪是还小,可是阿冀的年纪可已经到了。” 两人步子一顿,便听见里屋之中又传来傅老夫人的声音:“你的意思,是要把如雪许配给阿冀?” 李氏闻言,便轻轻笑了起来:“我们如雪温柔大方,懂事知礼,自小便随我一道管家,虽是出生商户,可那通身气度即便说她是王侯女也是有人信得…阿冀又是我自幼看着长大的,待人和气,人品是无需说的。” “这样亲上加亲的关系,您瞧瞧,可不是顶顶相配?” 傅老夫人握着佛珠,沉吟起来… 她原本是想把陶陶指婚给傅青垣,青垣那孩子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一丝陋习都未有,陶陶若是嫁予她,余后的半生自有保障。 偏偏还有个程愈—— 程愈身为程家嫡子,又有程宜的关系,少年天才,却未曾有一丝骄纵…这样的人,这样的性子,即便是青垣怕是也比不上。 因此这一桩婚事,她才迟迟未曾应下。 若是如雪和阿冀… 傅老夫人继续转着手中的佛珠,如 雪也是她自幼看着长大的,行事大方,温柔和气不说,还持得一手好家…陶陶往后终归要嫁出去,若是她百年归去,有如雪帮持着程氏,她也能放心。 她这样想着,便缓缓开了口:“阿冀毕竟是纪氏的儿子,我也要问一问她的意思。” 李氏面上一喜,傅老夫人虽未曾当场应允,可也未曾拒绝—— 向来长者为尊,若是她同意了,纪氏还敢不同意? 屋中笑意盈盈,继续说着家常话。 屋外却无人说话… 王昉侧头看了傅如雪一眼,却见她满面羞红,她心下一个咯噔—— 表姐不会真的看上了王冀? 那个衣冠禽兽? … 晚间。 屋中灯火全熄了,清冷的月亮穿过茜纱窗,打进屋中。 王昉自打从千秋斋回来,便一直郁郁沉思,未怎么说话。如今躺在床上,她睁着眼就着月色看着床幔上的纹路,是想起午间千秋斋听到的那几话,祖母未曾有拒绝的意思,就连傅如雪也是满含欢喜… 只等着王允、纪氏应下,这一桩婚事便定了。 旁人不知王冀此人,可她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王昉只要每每想到那个畜生曾做过的那些事,她就觉得浑身不舒坦。 她这样想着,便又忍不住翻了好几个身,动静有些大,连得外间的守夜的珊瑚也听到了…珊瑚的声音有些喑哑,许是刚醒:“主子,您睡不着吗?可要奴进来陪您?” 王昉翻身的动作一顿,良久才道:“无事,你睡吧…我也快睡了。” “是——” 屋中便又归为沉寂。 王昉抱着被子,不再翻身,只是睁着眼思索着眼前事…傅如雪是个好人,若是让她眼睁睁看着她嫁给王冀,她着实做不到。 她想起前世。 前世傅如雪也是和王冀订了亲,只是后来她因为遇到山贼,就被王家以“身不洁”的说法给退了亲,那时家中已是纪氏做主,傅老夫人即便不愿也拦不住—— 索性傅如雪最后还是嫁的不错。 王昉记得她最后是嫁给了云麾使楚斐,生有一儿一女,一直很恩爱。 只是如今且不说那个楚斐在哪,何况时机还未到,哪里知晓他们是否还能像前世一般续今生的缘分? … 王昉昨夜睡得太晚,今早醒得便也有些晚。 珊瑚来叫她起塌的时候,她还有些迷糊,两只眼睛也是半睁不睁—— 王昉坐在床沿上,脚踩在脚凳上,任由珊瑚替她穿戴者,一面是听她低声说道:“主子昨夜是有什么心事吗?” “嗯?” 珊瑚把一旁的菱花小镜递给她:“您眼睛肿得厉害,怕是得用鸡蛋敷一敷才行。” 王昉接过小镜一看,镜中的人不仅眼睛肿,眼下乌青也重得很…她把镜子搁在一旁,一面是揉着额头低声一叹:“让厨房去备两个鸡蛋,再用白粉敷一敷吧。” “是。” 等傅如雪来的时候,王昉还靠在塌上半仰着头,由着珊瑚替她敷着眼睛。 傅如雪见她这般,却是一愣:“这是怎么了?” 王昉半睁了眼,见她来便露了个笑:“表姐来了…” 她这话一落便又跟着一句:“昨儿个睡得迟,眼睛便有些肿了,表姐稍坐一会,我马上就好了。” 傅如雪笑了笑,却未曾坐下,她伸手挽起两节袖子,是与珊瑚说道:“我来吧。” “这——” 珊瑚看了看王昉,又看了看傅如雪,才把手中的物什交给了人,一面是道:“奴去看下早膳,劳烦表姑娘了。” 傅如雪把手中用丝绸包着的鸡蛋放在王昉眼下,轻轻揉了起来,一面是柔声道:“往日在家中,若是看账看得迟了,第二日眼睛就肿的厉害…长久以往,我也倒习惯每日用鸡蛋敷一回。” 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熬夜伤身,没必要还是要早些歇息…若是当真没个办法,隔日早上便用一蛊燕窝粥,养养气血。” 王昉听她声音温柔,絮絮说来…心下越发有几分不值。 屋中无人,王昉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握了她的手,低声问道:“表姐喜欢三哥?” 傅如雪面色一红,眼中也带了几分难得的羞赫,却也未曾避讳,依旧替她揉着眼下,柔声说道:“王三公子儒雅温润,应属良配。” ☆、第五十一章 有容斋。 王昉坐在软塌上,她的手中握着剪子,却是在临窗剪窗花… 身边坐着的傅如雪也握着一把剪子,手中还拿着一方红纸,她时不时的往王昉那处看去一眼,见她手中花样渐渐成型,便笑道:“陶陶如今剪得是越发好了。” 王昉看着手中的“双喜”,心下也有些满意,近些日子她每日不是与傅如雪去千秋斋陪着傅老夫人说话,便是一道在有容斋看书、剪窗花…日子过得倒也闲适。 不过她心中还是有几分烦忧—— 时日过得很快,纪氏一家子也快归来,等他们回来,王冀与傅如雪的亲事怕也该定下了。 不仅要解决这门亲事,还得不让傅如雪受丝毫伤害… 王昉想了几日,心中也还没个章法…每回想与傅如雪把王冀的事全盘托出,却又恐她觉得自己得了魇症,胡乱说道。 傅如雪说了一会,也未曾听见回声,她看着又发起呆来的王昉,笑着伸手在她面前挥了一挥,唤她:“陶陶?” “嗯?” 王昉回过神,侧头看向傅如雪,眉眼带笑,问她:“表姐,怎么了?” 傅如雪眉目温柔,声音也很是温柔,她未曾说些什么,只是就着先前的话继续说道:“这个‘喜’字你已经会了,可要换一个花样?” 王昉笑着点了点头,她把手中的“双喜”放在托盘上,一面是又取了一张红纸,按着傅如雪的步骤剪了起来。 屋中很是静谧… 只有剪子裁开纸张,传来几许细微的声响。 待过了一会,帘外是传来琥珀的声音:“主子,陆家的三小姐给您送信来了。” 王昉把手中剪子放在案上,一面是取了块帕子拭了手,一面是往外说道:“拿进来吧…” “是。” 琥珀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把手中的信奉给王昉…便又替两人续起了茶。 信很厚,依旧是洋洋洒洒三四页… 讲得是她近日情况,而后是道“上回王姐姐送来的花样子已经做成了衣裳,打算十五那日穿着去看灯会”。另附一句,却是邀请,是言“十五那日徐家姐姐也在,邀她们一道去看灯会…” 王昉想了想,便问傅如雪:“十五将至,表姐可要看看金陵的灯会?” 傅如雪把手中剪子放下, 一面是展开手中的花样,一面是笑道:“都说金陵城中的灯会是天下一绝,可惜往日无此机缘…如今既有机会,自是要去的。” 王昉一听,便笑了。 她让琥珀取来笔墨纸砚,却是要给陆棠之回信了… … 待到十五那日。 各家各户都装扮一新。 如今天色已黑,王家内院恰如灯海一般,九曲长廊下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有兔子、猴子这类花灯,也有莲花、梅花这样的,两旁十步还放着一盏小型的琉璃灯,如今夜色四下,黑幕无边,琉璃灯轻轻转起,便盛有无数光华。 千秋斋内。 傅老夫人看着眼前几个小辈,也是笑容满面,她握着王昉的手说道:“祖母便不出去了,你们几个小辈好生玩去…”一面是嘱咐道:“今儿个外头人肯定多,你们要小心些,切莫走散了。” “是——” 等又说了几句话,王昉一行人才往外走去。 影壁那处马车早就准备好,王昉、傅如雪、王蕙一辆马车,其余一辆马车是给丫鬟的,程愈、王衍、傅青垣三人便骑马过去。 王衍已许久未曾骑马,这会他坐在马上,脚踏黑色云锦鞋,外披一身大红披风,额头上还戴着前些日子王昉给他绣得红色抹额,中心一块宝玉在这夜色中显得尤为璀璨…恰是少年好风姿。 而他身边的傅青垣和程愈两人,也已翻身上马… 两人年纪相仿,一个眉目清雅外罩青色披风,一个风光霁月、面目含笑外罩月白斗篷,在这清冷月色的照映下,不知看呆了多少人。 待王昉几人上了马车…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往今日最热闹的御街去。 走出朱雀巷,穿过东街往皇宫正门过去的那条路,便是御街…时下有“正月里,正月正,正月十五闹花灯”的习俗,因此今日御街也开放设摊,供游人赏玩。 王家离御街并不算远,一路上也没花多少功夫。 待至御街,他们一行人把马车停在小巷内,由人看管,便往前走去…御街外早已用竹木搭了棚楼用于放灯,饰以鲜花、彩旗、锦帛,挂着布画,布画上画着神仙故事,或坊市卖药卖卦之人,这类棚楼唤作“山楼”。 又在山楼左右,摆出两座用五彩结成的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塑像,身跨狮子、白象,从菩萨的手指中喷出五道水流来。 如今已到放灯之期,山楼万灯齐亮,“金碧相射,锦绣交辉”,远远望去楼上两侧各站一个身姿曼妙的歌姬美女,衣裙飘飘,恍若神仙妃子一般。 山楼内外已有不少人,其中有男有女,亦有老人、小童… 时下待女子尚还算好,逢此佳节也未有太大的男女之防,因此今夜姑娘家出行皆不必戴什么帷帽。 王昉一行站在山楼外,驻足观赏… 傅如雪见得这般境况,也忍不住笑叹一声:“皇城灯会,的确是一绝…” 王昉也半仰着脖子往前看去,她也许久未曾见到这般盛况了,但若说一绝,这御街之中的灯会却还算不上—— 她往皇宫的方向看去,那里有矗立高楼,隐有灯辉照映而来。 好一会,她才敛下眉目,轻轻一笑,还未说话便听身后传来陆棠之的声音:“王姐姐。” 王昉往身后看去,便见陆棠之握着衣裙正往这处小跑而来,她的身后跟着陆意之、徐静嘉,还有一个年约二十余岁、面容硬朗,眉眼之间略又几分严肃的青年男子,若是她未曾猜错,这位应该就是那个她从未谋面的陆家大少陆则之。 “王姐姐…” 陆棠之跑到她跟前,刚想说话,便见王昉身旁站着的,便是那日见到的白衣男子。她小脸骤然一红,头也埋了几分,好一会才低声说道:“王姐姐,你们来了多久了?” 王昉未曾察觉到她那一瞬的扭捏,是笑着握了帕子拭了拭她额头的汗,一面是笑着说道:“我们也才到…” 她这话说完,陆意之三人便也走了近。 王昉与徐静嘉点了点头,笑着打了招呼:“徐姐姐…” 而后,便又与陆家两兄弟见了礼。 几人各自见过礼,其中陆则之年龄最大,又有官身,便由他说了话:“这处人流太多,大家最好同行,若被人流推散也不要害怕,往前走去,待到空闲之地再一道汇合。” 他面容沉稳,话语之间让人很是信服,几人一听便都应了。 只是姑娘家的,到底还是让各自的贴身丫鬟都跟紧了些… 穿过山楼,御街中的景致模样也显现在他们眼前,两侧长长一排皆挂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其中还有各类艺人表演节目,有表演杂技的、说唱的、猴戏的,在往前去还有猜灯谜的擂台等。 如今已是月上柳梢,御街之中人群川流不 息。 程愈站在王昉的身边,他垂眼看着头戴兜帽的王昉,见她外露的鼻翼上已生了几许薄汗,却是要比平日还多几分娇憨之态… 他负在身后的指根有些发痒,忍不住便想抬手去拭。 不过这想法也不过一瞬... 程愈低头与王昉低声说道,面上依旧是往日的风雅模样:“别怕,我会在你的身边。” 王昉侧头看去,方想说话… 便见站在一侧的陆意之也循目看来,几人正好走到一盏琉璃灯旁,灯约有三尺高,皆用五色玻璃制成,其中山水人物、仙韶内人皆雕刻的栩栩如生… 外头还坠有水晶流苏。 而他在这宝光花影之下,眉目含笑—— 却是数不尽的风流味。 这般美景盛况,即便是王昉都忍不住心下一跳,不过也唯有这一瞬,她便收回了眼目视前方,与程愈低声一语,却是一句:“好。” 陆意之眼望着王昉那处,想起先前她眼中的那一抹异色,嘴角微微扬起一抹笑来—— 他本就生得好,如今又添了这样一抹笑,所见之人皆忍不住发出低呼声。 陆棠之侧头看去,便见自家哥哥眉眼含笑,竟是心情很好的模样…她心下有几许诧异,哥哥平日虽总挂着笑,却都达不到眼底。 可这会... 陆棠之心下好奇,便低声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怎么了? 终于瞧见那个小丫头不一样的神色,所以高兴? 陆意之念着心中所思,挑了挑眉,敛下那一抹笑,淡声一句:“无妨。” ☆、第五十二章 王昉一行慢步往前… 若是碰到什么好玩的便驻足观赏一回。 御街外圈人流还好,并不算难行,几人一路往前走去,因着他们这一行皆是年轻男女,模样气度又都是顶尖的,一路走去收获了不少目光。 王衍年龄最小,看这些东西只觉得样样都新奇的很,这会便与王昉说道:“阿姐快瞧——” 王昉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去,却是耍猴戏的,这会那耍猴的主人正握着一面旗子让那戴着项圈的猴子表演翻跟头。那猴子模样娇憨,一双圆碌碌的眼珠透着股灵动劲,让人瞧起来便忍不住一笑。 她面上也挂了几分笑,似是忆起几许往事,便与王衍说道:“小时候领着你来,你还想牵一只猴子回家,还是母亲好说歹说才把你拦下了——” “竟有这样的事?” 王衍有些怔楞,他伸手挠了挠头,面上有几分不好意思,声音也低了几分:“我都忘了。” 王蕙比王衍要长两岁,记得自然也要比王衍多,这会便也笑着跟了一句:“的确有这样一桩事,那会阿衍才六岁,回去还哭了好几日。” 王衍闻言,面色便越发红了几分,他把眼睛从那耍猴戏的地方移开,小声嘀咕道:“小时候不懂事,亏阿姐还记这么久。” 他这话一落—— 身后的抱素便小声插了话:“少爷,可要奴去买些小食过来?” 自打王衍去了徐先生那,抱素与抱朴便一直留在家中,即便王衍归家也鲜少让他们伺候在身侧,今日他还是好不容易才跟了过来…如今他也明白了自己的身份,行起事来也也不似往日那般讨巧卖乖了。 王衍闻言,看了看四处,见两旁摆着不少小吃摊贩,游人手中也大多抱着吃食,便点了点头:“去吧。” “哎。” 抱素喜上眉梢,朝着几位主子打了礼便小跑过去。 王昉看着他的身影,神色一闪,却未说些什么,转身与身旁的傅如雪低声说起话来:“傅姐姐可要去猜灯谜?” 傅如雪看着眼前两排,又看那高高的擂台,眉眼挂着几许温柔笑意:“也好。” 正好陆棠之几人也有此意… 王昉索性便让琥珀过去,替他们一行人皆报了名。 等琥珀回来的时候,抱素也已经抱了不少吃食过来,有炸泥人、糖葫芦、 糖糕、蓬糕、干果、糖炒栗子…种类丰富,都用油纸包包着,一路往前走去也方便携带。 王昉让他把吃食都分了,她这会还不饿,便只是取了个干果。 琥珀把手中的竹签分给几人,签上写着几人的姓,却是过会“算者”统算各人谜底需用到的。 … 御街两侧的灯笼底下皆挂着灯谜… 灯谜皆可自取,若能解之便把灯谜取走,若不能解便继续把灯谜悬于上头,等到其他有缘人过来。 往外挂着的许是简单的,如今也大多被人解开了。 几人便继续往里走去,越往里走人流也就越多,王昉让琥珀他们看紧些,莫把各自的主子跟丢了…若当真跟丢了便按着先前陆则之说的方法,往前去寻个空闲的地等着。 一路走去—— 便见两侧悬挂的花灯种类繁多、形状各一,龙灯、宫灯、纱灯、走马灯… 王昉一行今日也不过是为了凑趣,一路走去也多是观赏为主,若是有了兴趣便驻足让身后的小厮、丫鬟去把灯谜取来。 傅如雪手中握着一纸灯谜,低声念道:“大禹称王…” 王昉也打开了一纸灯谜,便见上头写着“闲话元宵”…她方想说话,便被一个玩闹小童撞了开。小童力道虽不重,可她正是未曾注意的时候,这一撞便退后了好几步,正好撞进了人群之中。 人群涌动… 四面皆是乌泱泱的一片。 王昉耳听着几人呼喊她的名字,却辨不清方向,回了几声也未曾见到熟人,只能继续被人群往前推着走去。 她手中尚还攥着那一纸灯谜,没一会却察觉到身后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 王昉毕竟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身边又无熟悉之人,一愣之下便停住了步子。偏偏两边的人群未曾注意到她的异常,依旧涌动着往前走去,她被人撞得一个趔趄,差点便要往前摔去。 想象中的痛感未曾传来,反倒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小心些。” 王昉侧头看去,便见陆意之站在她的身旁,那一双摄人心魂的桃花目正望着她,而他的手也依旧紧紧握着她的手腕…虽有衣料遮挡,可她还是觉得有几分灼热穿过这几层衣料刺进了她的皮肤。 她面上带着几分鲜少可见的绯红… 可也不过这一会,王昉便又恢复如常,淡声而语: “多谢陆公子,可以放开了——” 陆意之挑了挑眉,他默不作声收回了手,指尖还残留着几许温度。 他负手于身后轻轻磨了一磨,侧身挡住旁人护着她继续往前走去,面上却依旧是平素玩世不恭的模样。 王昉自然也察觉到了身侧之人所行之事,她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待这话一落,她才又低声问道:“陆公子怎么会在这?” 两人此时靠得极近,陆意之甚至可以闻见从她身上传来的清冷百濯香…他心里想着“这香的味道倒是不错”,面上却依旧未曾有什么变化,连着声音也一如往常,慵懒而闲适:“被人撞散了。” 王昉闻言,却是眉心微蹙,难不成他们都被撞散了? 阿蕙几人尚还年幼,若身边也无人可如何是好? 她这样想着,心下便又犯了几分急,偏偏如今前后都是乌泱泱的一片,即便想退也没个办法…王昉侧头往身旁看去,却见陆意之面带风流,依旧是再闲适不过的模样:“二公子好似一点也不着急?” 话虽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陆意之闻言是挑了挑眉:“有美人相伴,又何须着急?” 王昉被他这般一噎,虽知晓他并非是个风流性子,心下却还是忍不住有几分愤然,转过头便不再说话了。 陆意之眉眼含笑,他垂眼往她那处看去,见她头戴兜帽,外围的一圈狐狸毛遮住了她半边面貌,却还是能瞧见她面上的几分愤然…他心下觉得有趣,往日只觉得这个小丫头没个变化,今日倒是瞧见了她几副不同的面貌。 他这样想着,连着声音也多添了几分未曾察觉的笑意:“你别担心,有我大哥在。” 何况,他也是骗她的—— 王昉听他这话,面色才好了些。 陆则之少年将军,又素来沉稳…有他在,倒也的确不必担心。 两人依旧随着人群往前走去,一路宝灯华影,可他们却再未说一句话…这段路其实并不算长,只是因着今夜人多,走起来不易,花得时辰便也多了。 快至尽头,人才逐渐散去—— 王昉握着一方帕子拭着额上的薄汗,她方想说话,便见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竟站着徐静嘉和陆则之:“徐姐姐…” 她面上一喜,提步想往前走去,便被陆意之拦住了… 王昉一愣,她停下步 子,侧头看去,是问:“怎么了?” 陆意之看着不远处的两人,他收回了手依旧负于身后,淡声而道:“这会,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们的好。” 王昉一怔,跟着面上一红… 她并非是不通人事的小丫头,徐静嘉和陆则之本就是未婚夫妇,如今又站于偏僻一处,身侧无旁人自是有私话要说。她这样想着,还未来得及收回眼,便见陆则之半倚在树上,他的面上似有几分无奈,而后是伸手圈人入怀… 王昉一见,小脸便越发红了几分。 她忙把眼移到他处避了过去,一面是与陆意之低声说道:“我们走吧。” 若是让徐静嘉看见,怕是该羞了… 陆意之见她满面通红,知晓她是误错了意思,不过他也未想解释,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随着她的步子往另一处走去。 “陶陶!” 王昉抬头看去,却是程愈几人,他们面上都带着几分着急,脸上也有几许薄汗,可见是寻她寻得着急了。 程愈步子迈得很大,没一会就走到了她跟前,平日风光霁月、有如仙人之姿的程景云这会却衣衫不整,面上还带着几许汗意,连着素来清润的声音也有几分喑哑…他忍了许久,才忍住没有圈她入怀,哑声问道:“可有哪里受伤?” 王昉摇了摇头,是言:“先前陆公子也在,是他护了我一路…” 程愈见她的确很好,心下才松了一口气,而后是朝陆意之郑重其事拱手一礼:“多谢九章。” 陆意之挑了挑眉,却未说话。 他抬眼看着王昉已经被赶来的人围了住,又见她半露的面上挂着笑,负在身后的手恍若还有几分温度...他收拢了指尖,良久才淡淡“嗯”了一声。 王昉安慰了几人,循目四顾,才发觉未曾有傅如雪和傅青垣的身影。 她一愣,是问道:“如雪表姐、青垣表哥呢?” 琥珀闻言是轻声叹道:“表姑娘也不见了,表少爷这会正领着几个下人在寻她。” 王昉眉心一蹙,她往前看去,如今许是有些晚了,御街上的人也只是三三两两,未像先前那般拥挤,便道:“我们也去找找,人多找起来也容易。” 她这话刚落… 傅青垣身边的小厮便过来了,是与几人一礼,才与王昉说道:“小姐找到了,这会正在马车上。” 今 日出了这么多事,几人也没了逛的兴致,王昉便与陆棠之提出告辞,又言过几日再叙。 陆棠之闻言忙是应了。 她见王昉一行离去,是转身看向陆意之:“二哥,我们也回去吧。” “你们先回去吧——” 陆意之说这话的时候,陆则之、徐静嘉已走了过来。 他说完这话,便径直往前走去。 陆棠之许是早已习惯了,这会也未曾说些什么,只是在他身后说道:“二哥你记得晚上要回家,母亲说是备了元宵给我们吃。” “嗯…” 陆意之的声音随风传来,隐隐已有一段距离。 徐静嘉看着陆意之的身影,却是疑道:“九章这是要去哪?” 陆则之摇了摇头,他虽寡言,声音却依旧沉稳有力,看着徐静嘉的眼睛也泛了几许柔意:“不必管他,我先送你回去。” 徐静嘉眼角仍有几许微红,面上却挂着来时未有的笑意… 她看着陆则之,见他在这灯花之下如刀斧一般的硬朗面容,又想起他先前在她的耳边轻声安慰…她的面上泛起几许微红,轻轻“嗯”了一声,旁话便也不再说了。 … 山楼之外。 陆意之看着王家的马车从他眼前走过,他方想转身,便见地上有一纸灯谜… 灯谜许是被人握得久了,有些微皱。 灯花映着彩纸,陆意之见上头书写几字,却是“闲话元宵”… 他想起先前那人握着的灯谜便是这个,鬼使神差的竟是弯腰捡了起来。 “九章?” 身后传来一道男声。 陆意之把灯谜收拢于手心,转身看去,便见一个年约二十余岁、身穿青衫腰间佩剑的清俊男子正站在他的身后:“楚斐?你不是说过几天才回来?”他这话一落,见他手中握着一方水色绣帕,挑了挑眉:“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样的喜好?” 楚斐笑了笑,他把帕子收拢于袖,才道:“事都办完了,便早些回来了。” … 王家马车。 王昉看着傅如雪有几分发怔的模样,心下是有几分奇怪,便轻声问道:“表姐怎么会崴了脚?” 她这话说完,也未听人答,便又轻轻喊了她一声… 傅如雪回过神,她面上挂着几分 歉意的笑:“怎么了?” 王昉笑了笑,她把手中茶盏递予傅如雪,一面是道:“表姐如今可还觉得疼?” 傅如雪接过茶盏,是言了一声“谢”,而后便又摇了摇头:“不疼了…” 的确不疼了。 只是…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上还有几分怔然。 许是撞到了小石,马车有几分颠簸起来… 傅如雪手中握着的茶盏一时未曾注意便倾了半分,其中的茶水顺着洒到了裙角。 好在冬日衣裳厚,她也未曾察觉到烫… 身边的丫鬟忙把她手中的茶盏接了过去,傅如雪摸了摸腰间是想拭一拭裙角,却未曾寻到帕子。 外间的喧闹声犹在,混着车马声响—— 而她想起先前那人,面色一白,呢喃低声:“我的帕子…” ☆、第五十三章 翌日清晨。 许是昨日在御街被人推了几下,又走了好一阵路,王昉醒来的时候还是觉得全身酸痛。 如今时辰还算早,府里也未有什么大事… 王昉索性便让珊瑚进来替她按一按身子、松一松筋骨。 屋中仍摆着银丝炭,很是暖和—— 王昉只着了一件单衣,躺在床上,一旁的香炉中还放着百濯香,这会正徐徐燃起几丝薄烟,让人闻之便觉得心下宁静。 珊瑚洗净了手,又用干帕擦拭了一回,这才跪坐在脚凳上垂眉顺目替人按起了身子…她手法轻重相宜,一面是低声说道:“奴在家中时曾听母亲说,若是觉得筋骨酸痛,也可泡一泡药浴。” “主子先前落过水,体质本就偏凉,平素还需时常走动、饮食上也要多注意些。” 王昉只觉得先前紧绷的身子骨,这会已松软了许多… 她依旧合着双目,先前微拢的眉心却缓缓松开,面上也挂着一道笑,声音柔和:“我倒是捡了宝了。” 珊瑚面上挂着笑,她手中的力道却未有丝毫偏差:“奴也不过是跟着母亲学了皮毛。”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才又说道:“你把需要注意的、用到的都写下来,教给琥珀便是。” “是。” … 等过了两刻。 王昉觉得身子差不多了,便拍了拍人的手是阻了人继续按下去。 珊瑚轻声应了“是”,她收回手,替人把衣衫理好、扶人坐了起来,才又往外间喊了一声,是言“主子起塌”…手捧帕子、皂子、金盆的丫鬟早在外间等候,如今闻言便打了帘子走了进来。珊瑚亲自服侍王昉漱了口,又绞了一块干净的帕子递予人。 王昉便坐在床沿边上,她接过帕子拭了面,问道:“琥珀呢?” 珊瑚弯腰替人穿着鞋,闻言是柔声说道:“您昨儿个回来的时候,不是让琥珀起来去表姑娘那厢探望下…”她说到这,起身接过人手中的帕子放于盆上,才又洗净了手擦拭干,取了昨儿夜里备下的衣裳替人穿戴起来,跟着一句:“估算着时辰,这会也该回来了。” “嗯…” 王昉点了点头,的确是有这么一桩事。 她方想说话,外间便传来琥珀的声音,没一会帘子便被掀了起来:“主子。” 王昉看着她轻轻笑了下:“方在说你…” 她这话一落,由珊瑚替她系好衣裳扣子,才又问道:“表姐如何了?” 琥珀上前与她打了一礼,而后是接过丫鬟递来的香囊、玉佩替人系了起来,一面是道:“表姑娘的腿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不过…奴听几个下人说道,傅家打算今儿个便回去了。” “回去?” 王昉一愣,旁人不知晓,可她却是知晓的—— 傅家近日一直未走,为得就是等纪氏与王允回来,把傅如雪与王冀的亲事先给定下来。 可如今纪氏尚未归来,傅家竟然准备走了? 这是什么缘故… 王昉眉心微微拢起,是让人摆膳、又让玉钏过来替她梳头,寻思着过会还是该去傅如雪那厢看看…如果不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傅家又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 … 傅家母女二人住的是流光苑。 流光苑位于千秋斋附近,离有容斋也并不算远… 王昉到的时候,傅家几个仆妇正在院中收拾箱笼,见她过来便屈膝打了一礼…王昉见这般情况,步子一停,眉心更是蹙了几分。 收拾得竟这般快?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正屋门前站着傅如雪贴身丫鬟,见她过来忙迎了几步,一面是与她屈膝一礼,恭声言道“表小姐来了”,一面是跟着一句:“夫人在与小姐说话,请您稍候,奴去通禀下。” 王昉敛了心神,笑着点了点头:“劳烦了。” 丫鬟笑着说了一句“无妨”,而后是转身打了帘子进去。 没一会功夫,便出来请她进去了… 王昉由人替她解开斗篷,才往里走去,屋中装饰很是清雅,外间临窗处还摆着一副未全的女红…旁边的架子上还摆着几本书,却是傅如雪住进来后添置的,另一侧还放着古琴香案。 件件桩桩都透出了一股子清雅闲适… 可见傅如雪原本并未考虑这般急着归去。 王昉敛下眼中思绪,打起了里屋的暗彩织金布帘,便见临窗的软榻上李氏与傅如雪对坐着。 傅如雪的面色有些苍白,眉眼之间还透着一股愁绪,见她进来,却还是温柔一笑,喊她:“陶陶。” 王昉屈膝半礼,见过两人,口中喊道:“表婶、表姐。” 李氏依旧是素日的华贵打扮,面上未见什么失态,眼角却有些微红,她拿着帕子拭了拭眼角,见她进来是勉强笑了下:“陶陶来了”…她这话一落,便站起身,跟着一句:“你们两姐妹好好说话,我去瞧瞧外头。” 王昉轻轻应了一声… 待李氏离去,她方坐在傅如雪的对面,柔声问道:“表姐今儿个就要归家了?” 傅如雪苍白的面上挂了一抹清和温柔笑,她倾手倒一盏茶递予王昉,屋中香气袅袅,茶香四溢,而她轻声一语:“是啊,在金陵待了这么久,也该归家了。” 王昉接过茶盏,她眉心微蹙,好一会才低声问道:“昨夜…” 傅如雪闻言,面色骤然又是一白,可也不过这一瞬,她便弯下一段细腻的脖颈,指腹磨着茶盏上的花样低声说道:“我与三公子无缘。” 旁话却是不肯再说了。 王昉想起昨夜傅如雪的异样,心下有几许猜测,可见她如今恍然失神的模样,终究舍不得再问什么。 她揭开茶盖,饮下一口盏中茶,而后是敛下思绪,笑着说起旁的话题:“表姐及笈将至,等到那时我便与祖母一道去檀城看你…” 傅如雪面上也重新添了几许笑意:“好,我还等着你来做我的赞者。” 两人又说了好一会话,因着傅如雪和李氏还要去千秋斋拜会傅老夫人,王昉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先行告退了… 琥珀正在廊下等候,见她出来,便伸手扶了她一把。 院中的仆妇也早已把箱笼收拾好了,这会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两人往来时路走去,琥珀还是忍不住低声说了句:“也不知出了什么事,竟走得这般急。” 王昉摇了摇头,未说些什么。 她心中的确是有几分猜测,可其中的事由经过终归是不知晓。 两人走至半路,却是梅园,如今已至一月,历经了大雪与寒气的梅树却依旧摇曳生姿,这会便随风携来几许梅花香…王昉驻足停步,梅花香气幽远,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缠绵在心间的几日愁思消了大半。 “四表妹。” 王昉转身看去,却见傅青垣身穿青衫正站在不远处,见她循目看去,那一张清俊的面容便又红了几分。 许是他心思单纯,又或是有前世的缘故… 王昉待这位傅家表哥心下还是有几分好感的,这一份好感无关男女 ,只因兄妹之情。 她屈膝半蹲,眉眼弯弯,声音如常,是唤他:“表哥。” 傅青垣见她一双杏目水波清涟,脸上越发红了几分,他是过了好一会才走到王昉身前,约莫离了三步的距离,低头说道:“表妹,我今日就要回去了…”他说到这,是过了好一会才鼓足了勇气抬头看她,声音却有些磕磕绊绊:“我明年要参加会试,若是我能,我能——” 王昉半侧了头看她,似有几分疑惑,眉目却依旧挂着笑,好声好气的说道:“表哥想说什么?” 傅青垣俊雅的面容又红了几分,连着耳根也都红了起来,过了许久,他才郑重其事说道:“景云说我如今的样子,根本就没有娶你的能力…若是我能科仕入选,表妹,表妹可否考虑下我?” 他这话一出,王昉和琥珀皆愣住了。 琥珀一愣之后,便羞红了脸,低声斥道:“表少爷!向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怎能,怎能与我家小姐来说这样的话?若是传的出去,旁人该如何看我们小姐!” “您,您真是——” 傅青垣的脸却比琥珀还要红,他退后几步,拱手作揖,口中迭声说道:“是我唐突了。我今日与表妹说这样的话,只是想要告诉表妹…不管如何,我都会努力,努力有一天能匹配得上表妹。” 他说完这话,便又郑重其事拱手一礼,匆匆言道“告辞”。 琥珀看着傅青垣离去的身影,也不知是笑还是气:“这个傅家表少爷也真是的,怎么能与您说这样的话?” 王昉抬眼看着他仓皇而逃的身影,笑着摇了摇头,却是未说什么。 她先前的确也有一瞬的怔楞,只是她的怔楞却是来源于他话中的“景云”二字,他什么时候与傅家表哥说这样的话了? 琥珀见她未说话,便又低声说了一句:“若是没有程家表少爷,这位傅表少爷却也不错…” 只是到底珠玉在前—— 王昉却未说话,她看着满园梅花,好一会才道:“走吧。” … 傅家是在午间时分走的。 府中人都觉得奇怪,傅家这一回怎么走得这般急… 王昉送完了人,又送程宜回了飞光斋,才由琥珀扶着往千秋斋走去。 千秋斋内,傅老夫人正倚塌阖目,若不是她手中还在转动着佛珠,王昉只当她是睡着了…半夏正 坐在脚凳上,拿着美人捶替人捶着腿,见王昉过来方想说话便被她拦住了。 王昉解开斗篷放于一处,一面是接过美人捶,按着半夏先前的步骤替人捶了起来。 半夏轻轻笑了笑,站起身与她屈身一礼,而后是把这一室寂静留给祖孙两…她把王昉的斗篷挂在架上往外退去,是唤人去准备小食甜果了。 傅老夫人察觉力道有变,眉心一蹙却未曾睁眼,只是开口说了话,声音透着几分午后慵懒:“轻了些…” 王昉便又多添了几分力道。 傅老夫人睁开眼,方想说话,便见脚凳上原先坐着的半夏不知何时已换成了王昉…她是一怔,而后却是连佛珠也不握了:“陶陶,怎么是你?” 她这话说完,便伸手扶了王昉起来,半是嗔骂道:“好端端的,怎么做起这个活来了?” 王昉笑着任由她扶起,坐在软榻上,她把手中的美人捶放在一侧,眼中是掩不住的担忧,低声问他:“听半夏说,您近日腿脚又不舒服了?” 傅老夫人靠坐在软榻上,笑着看她:“都是老毛病了,不打紧得…” “怎么会不打紧?” 王昉轻轻叹了一声,如今天气渐暖,傅老夫人却依旧穿着厚重的衣衫,就连膝盖上也缠着护膝…若是逢下雨下雪,一双腿便跟针似得连走都走不了。 她一面替人轻轻按着膝,一面是低声呢喃:“夏院判也来过几次,还是未曾见效。” 她说到这,想起珊瑚,是想了想,才又跟着一句:“我屋中倒是有个丫鬟,推拿的功夫还算不错,不如陶陶让她过来伺候您几天?” 傅老夫人原是想说不用了… 可看着王昉眼中的担忧,想了想还是应下了。 其实她这一双腿脚连夏院判都治不好,一个小小的丫鬟又能做些什么? 不过是为了让她安心罢了。 王昉听她答应,心下便也松快了不少,一面是从一旁的果盒里取了个福橘,慢慢剥了起来…一面是问道:“表婶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回去了?” 傅老夫人看着王昉,眉眼带笑,侧头与她说道:“你是想问你如雪表姐和阿冀的亲事还做不作数吧?” “祖母——” 王昉面上一红,她其实也未曾觉得当日的偷听能瞒住傅老夫人,只是如今听她这般说起,到底还是有几分不好意思…她把手中剥好的福橘递 给傅老夫人,看着她呐呐说道:“您都知道了?” 傅老夫人接过橘瓣,伸手轻轻点了点人的额头:“要不是有我的示意,你以为你能领着如雪不声不响听这么久?” 她这话说完,便又一叹:“我原想着是探一探如雪的心思,她是个好孩子,自幼乖巧,如今年纪虽小行事却素来老道…若是有她在,往后帮持着你母亲,待我百年归去,也能放心把这偌大的庆国公府交给她们。” “偏偏出了这样的事…” 王昉听她这般说,心下那几许猜测也得到了证实,她眉心微蹙,低声问道:“是什么人?” 傅老夫人摇了摇头:“如雪说是个佩剑的剑客,许是江湖中人…原本这一桩事无人知晓也就罢了,偏偏她的帕子丢了。若是定了亲,往后那人拿着帕子找上门,我王、傅两家的面子却又该如何自处?” “如雪这个傻丫头,终归是与阿冀无缘。” 剑客… 王昉一双眉微微蜷了几分,这天下的剑客数不胜数,昨夜又是这般境况,便是去寻也只是大海捞针。 她想到这,忍不住问道:“表姐今年就该及笈了,如今这般,那她的亲事又该如何?” “只能先缓两年了——” 傅老夫人的声音依旧沉稳,一双眉眼却也染了几分掩不住的疼惜:“若当真是剑客,自不会久待,且过了这两年再替她寻一门亲事…总归有傅家的名声在,你表姐也不至太吃亏。” 王昉闻言,眉心却渐渐松开几分… 若只是这般倒也无事,前世傅如雪十八才嫁给楚斐。 也许… 这就是傅如雪和楚斐的缘分? 王昉咬了一片橘瓣,酸甜入口,沁人心脾,她心下那残留的一股愁绪也逐渐消散。 总归表姐不用嫁给那个畜生… 这一事还是值得开心的。 傅老夫人也把手中的橘瓣吃下口,而后才缓缓说道:“那日你也听到了,我原是属意你与青垣…他是个好孩子,人品端正,屋中也干净。你表婶、表叔向来也是疼惯了你的,你若嫁过去,下半辈子也能喜乐安康。” 王昉原还在想傅如雪的事,猛地听到她这一话,先是一怔,而后才后知后觉,她面上带了几许绯红,眉眼却透了一股无奈:“祖母,我才十四…哪有您这样的。” 傅老夫人看着她女儿娇态,伸 手揉了揉她的头,一面是柔声说道:“祖母能陪着你的日子不多了,自然要为你好好打算。”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如今屋中没有外人,你也不必觉得害羞,只与祖母说,你喜不喜欢青垣?” 王昉看着她认真的神色,无奈说道:“祖母,我向来把青垣表哥当哥哥看待…”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是过了好一会才又说道:“那景云呢?” 景云? 程愈… 王昉面色一怔,他也是她的表哥。 可她是否也只是拿他当做哥哥? 王昉想起去岁除夕夜里,烟花绚烂,而他弯腰与她一笑“陶陶,好看吗?” 好看吗? 她明明知道,他说的是烟花… 可她的眼中,却只有那一张比烟花还要好看的面容。 屋中寂静。 摆在高案上的香炉中,有几许檀香袅袅升起…王昉从那几许薄烟中,却是又想到了许多事。 清冷月色下,他带着委屈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陶陶,我的络子也坏了。” 子时之后,繁华过后… 他缠绵的声音似是情人间呢喃低语:“那我再与你说一遍,可好?” 而后是桃花树下—— 他圈她入怀,声音饱含无边疼惜:“别怕,陶陶,我来娶你。” … 那样一个风光霁月的人,曾在她的耳边诉说过这么多话语。 她又岂会只把他当做哥哥? 只是… 她这颗心早就千疮百孔… 而她这一生,也早已注定要与那些梦魇纠缠不休,也许有一天她这一双手也会沾染上他人的鲜血,也许,也许…她也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牺牲旁人,成为往日最为厌恶的人。 这样的她,又如何能与他相配? “陶陶,你在想什么?” 王昉回过神,她看着傅老夫人露了一个笑:“没什么…” 她把手中的橘瓣递给傅老夫人,跟着说道:“景云表哥也是我的哥哥,何况如今科举在即,哪里是考虑这样事的时候?” 傅老夫人接过橘瓣,她自然也察觉到了小丫头先前的那一抹失神… 只是她说得对,科举在即,其他诸事皆该放一放。 她这样 想着,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祖孙二人又聊了一会,待至日暮四斜,王昉才归。 … 有容斋。 玉钏让人取来干净的温水,替人卸了头上的珠钗佩环,又替人换了一身常服… 待一应全好。 王昉便卷起两节袖子,把手放在金盆中,待又敷了回面,才接过玉钏递来的帕子擦拭起来。 玉钏接过帕子,笑着说道:“先前表少爷遣人送来了桂花糕,奴摸了摸还热乎着…”她说到这,跟着一句:“听着送来的人说,表少爷今儿个是回国子监了。” 王昉挽袖子的手一顿,是过了一会,她才轻轻“嗯”了一声。 走了也好… 她转身往软榻上坐去。 茶案上放着一个油纸包,靠得近些便能闻到那一股浓郁的桂花香。 王昉从那半开的两面木头窗棂往外看去,如今日暮四下,尚还有几许艳彩晚霞… 正是数不尽的好风光。 良久,她才缓缓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几个小丫鬟轻轻应了“是”,玉钏走过来替王昉把身上的白狐毯子掖了掖,才又柔声说了一句:“马上就该吃晚膳了,主子便是要吃,也不可贪多。” 她说完这话,才领着几个小丫鬟退下。 屋中一时有几分寂静… 王昉把放在茶案上的油纸包打开,却见里边除去桂花糕,还放着两颗金豆子,另附一张纸条“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 她低声呢喃,而后是把那几颗金豆子收拢于手心。 艳彩晚霞逐渐褪去,夜色开始吞噬大地… 王昉把腰间悬着的香囊打开,里面有一条方胜络子,她就着外边仍残留的几许光亮,把这两颗金豆子缠于麦穗之上——有风拂过,两颗金豆子互相敲击在一起,在这无边夜色中散出清脆的声响。 “走了,也好。” … 时至二月中旬。 落了一场春雨,天气也渐渐有些回暖起来… 庆国公府上下皆褪下了厚重的冬衣,穿起了春衫。 有容斋内好生热闹,屋中两排窗棂皆被打开,玉钏正领着几个丫鬟把屋中厚重的布帘换成轻纱,连带着屋里的床幔、被枕也重新换了个花色。 屋外翡翠正领着人在剪新花,是要把屋中几个花瓶中的腊梅换成春日一抹新色。 屋里屋外热闹纷纷… 王昉却身着春衫,倚在软榻上,倒是依旧如浮生偷闲一般。 她的手中握着一本游记,如今正低头翻阅着。 “阿姐,阿姐!” 屋外传来王衍的声音,因着徐先生出了一趟远门至今尚未回来,王衍近来也就一直留在家中…王昉循声抬头看去,便见王衍身穿一身大红春衫,头束红色玉带正朝他走来。 过了一个冬日,少年就跟竹笋拔尖似得,又高了不少。 王昉把手中的书半合,搁在茶案上。 而后是握着帕子,一面是替他拭着额头上的汗,一面是笑道:“去哪了?这么高兴?” 王衍任由人替他拭着汗,笑着接过琥珀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才道:“跟文博侯家的出去打猎了,猎是没打到,倒是见到了个小东西。” 他说完,是把手中提着的篮子往上抬了些高:“阿姐快瞧。” 王昉笑着垂眼看去,便见篮子下摊着一块布,上头却是一只初生的小猫… 小猫这会正蜷缩在一起,连着眼睛也睁不开,发出微弱的叫声。 叫声虽小,屋中几个丫鬟却都听全了,忙凑了过来围着那篮子说道:“竟是只初生的小猫?” 王昉看了一眼,有些无奈:“好端端的怎么带了只猫回来?” 王衍便道:“我看其他家的小姐都养着宠物,这猫虽还小,长大后铁定好看…我便想着给阿姐带来,免得阿姐往后羡慕旁人。” “你呀——” 她怎么会羡慕旁人? 何况,养猫这样的事也不适合她。 不过… 王昉见他面上带着邀功的笑,笑了笑,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却到底未再说什么。她看了眼小猫,说了一句:“瞧着像是饿了,你们往日谁养过,拿下去好生照顾着。” 其中便有个小丫鬟笑着说道:“让奴去吧——”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而后是与玉钏说道:“你去小厨房把新做的甜果哪里,其余人都下去吧。” “是——” 王衍把手中的篮子递给丫鬟,那丫鬟小心翼翼抱了篮子,一众人又屈了礼便退下了。 屋中走了干净。 ☆、第五十四章 武安侯府。 琥珀把拜贴递给了门房,没一会便有人出来请她们进去…王昉这一回请见的是陆棠之,来的自然也是她身边的人。 丫鬟见外头停着的马车,忙走上前… 她是先与在外侍候的琥珀点了点头,而后是朝马车屈身一礼,与王昉恭声说道:“王小姐,小姐请您进屋。” “劳烦姑娘了…” 马车内,传来王昉清雅而从容的声音。 而后是一只洁白如玉的手从车帘内缓缓伸出,琥珀走上前扶了王昉下车。 丫鬟是陆棠之屋里伺候的,往日也曾见过王昉,如今见她衣着虽简单,通身气度却让人不敢直视…她心下忍不住想道“怪不得这么多人想求娶王家贵女,便是这一份气度,纵观整个金陵城怕也是独一份”。 她这样想着,敛下双目,恭恭敬敬又朝人屈身一礼,而后是与她说道:“小姐知晓您来,心下不知有多高兴。”她这话说完,一面是笑着引人往里,一面是言:“王小姐请随奴来。” 王昉点了点头,她心下虽着急,面上却依旧是素日的从容,与人点了点头,而后是由琥珀扶着往里走去。 通往内院的一路,雕栋画梁、假山林园,还有不少名贵的花卉摆在路上,看起来显得很是随意,却有几分天然去雕饰的滋味…相较上回来时,这二月春日里的陆家更是一副难得好景。 只是王昉到底心中有事,这再好的景致在她眼中都泛不起什么涟漪。 穿过园林,步入九曲长廊,再走过一个小院… 便是陆棠之所居之处。 院中几个丫鬟、仆妇见她们过来,忙屈身一礼,领路的丫鬟一面是提醒王昉注意门槛,一面是与她说道:“王小姐,到了。” 王昉跨过门槛,点了点头,是言一句:“劳烦了…” 她这话一落,便听院子那头有人喊她:“王姐姐!” 声音清越,带着几分少女欣喜意… 王昉循声看去,便见一个身穿青绿色春衫、头梳垂髫髻的姑娘朝她小跑而来,带着二月春日里的朝气… 正是陆棠之。 陆棠之的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丫鬟,这会正在后头追着她,迭声喊道:“小姐慢些、慢些。” 王昉见她快至眼前,忙伸手托了人一把,待人站稳了才好笑说道:“好端端的 ,跑这么急做什么?”她这话说完,看着陆棠之身后跟着的几个丫鬟也走了近,这会也是气喘吁吁,便又笑道:“你把她们都担心坏了。” 陆棠之因着先前这一段小跑,小脸本就红得厉害,这会听她这么一说,便越发有几分不好意思。 她一面拉着人的手,往里走去,一面是道:“知晓姐姐来了,心里高兴。” 等进了屋中,陆棠之便拉着王昉朝软塌坐去… 软塌中间摆着一个茶案,上头早已布好了果子、茶点,原先伺候在屋中的丫鬟见她们进来,忙又上了两盏热茶…陆棠之一双眉眼弯弯挂着,她把茶点推到王昉那边,跟着是把一旁放着的几方帕子递给她,笑着说道:“姐姐来得正好,这是我按着你原先给的花样绣的帕子,姐姐瞧瞧如何?” 王昉心中仍有几分焦急,可见陆棠之一瞬不瞬看着她,便也只好把那尚未吐出的话先咽了下去…她把几方帕子接了过来,细细看了起来。 花样栩栩如生,绣在帕子上很是精致。 王昉待看完,方抬了头夸赞起人:“棠之绣得比原先越发好了。” “真的?” 陆棠之闻言一双桃花目越发亮了几分,眉目弯弯,恰似两汪春水一般… 王昉透过这一双清潋桃花目,却是想起了那人的眼睛。 她把手中握着的帕子放进绣盒里,到底还是忍不住说道:“棠之,我今日来找你,是有事要问你。” 陆棠之从未见过这样的王昉,如今见她面容严肃,又听她话中的郑重其事…她是一愣,而后是端坐好,与屋中留着的几个丫鬟说道:“你们都出去吧,我与王姐姐有话要说。” “是。” 没一会,先前留在屋中随侍的丫鬟便都退了出去。 帘起帘落—— 这一室之内只留了王昉与陆棠之对坐。 陆棠之见屋中再无外人,才侧头看向王昉,与她说道:“王姐姐,如今屋中只有我们两人,你有什么事便说吧。” 王昉心下感动,便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抒而言:“我听闻替陆二公子诊治的是江鹤江先生…” 她这话尚未落下,便有一只黄白相间、长得甚是圆润的猫出现在她们的眼前,它睁着一双圆碌碌的眼睛看着两人:“喵——” 它一面轻轻叫着,一面是移到了脚凳上,而后是跟着一跃便跳到了王昉的腿上。 王昉身子一僵,她向来不惯与这些毛绒绒的东西接触… “喵——” 王昉垂眼看着它匍匐在她的腿上,微微仰着脸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她…春衫本就薄,她甚至可以察觉到它身上的热意。 这一份察觉,更是令她一动都不敢动。 陆棠之原先也是愣了一跳,元宝向来不爱与外人接触,这会竟会跑到王姐姐的身上… 她这样想着,又见王昉一动都不敢动的样子,忙伸了手把元宝抱了过来…好在元宝也未曾挣扎,只是又叫了两三声,便被陆棠之手中的小鱼干吸引了。 陆棠之摸了摸元宝,二货是把小鱼干放在盘子上,又把元宝放在一处,才与王昉说起歉意的话:“元宝往日不爱与人接触,与王姐姐倒是不生…姐姐可有事?” 王昉摇了摇头,她看着躺在一处的元宝抱着小鱼干吃得欢快… 一时倒也觉得有几分娇憨。 她笑了笑,移开眼,继续说道:“我记得这是陆二公子的猫。” 难不成,他也过来了? 陆棠之点了点头,她手放在元宝的身上轻轻揉了揉它的毛发,一面是道:“的确是二哥的,不过他近日又出门了,便由我照看几日…” 王昉一怔:“陆二公子出门了?” 陆棠之笑了笑:“二哥向来行踪不定,在外的日子比在家还多…” 她说到这,便又问道:“姐姐找二哥有事吗?” 王昉未曾点头也未曾摇头,陆意之在自然是好,他是江先生的徒弟自然会知晓江先生在何处…她想到这,是问道:“我听闻陆二公子与江先生常年居于北地,棠之可知晓江先生如今在何处?” “江先生?” 陆棠之细细想了一回,才道:“二哥与江先生向来居无定所,这些年虽是在北地,却都不是固定在一个地方…不过先前倒是听二哥提起过,他们去年待在顺天府,江先生觉得顺天府不错,应该还会在顺天府多留一段日子。” 她说到这,是抬了脸看着王昉,低声问道:“姐姐家中…” 王昉一叹,是与人说道:“我祖母的腿素来不好,先前夏院判曾说,若是江先生在或许有医治的办法。” 傅老夫人的身子,在金陵城的贵人圈中也算不上什么秘密… 毕竟内院命妇,平素闲来无事,也多讲起一些余外之 事。 陆棠之往先做客的时候,也曾听到过… 她想到这,一双细眉便微微收拢起来:“姐姐不若在家稍等一段日子?我让大哥遣人去寻一寻二哥,有二哥在,寻起江先生也容易些。” 只是… 二哥的行踪,即便是大哥,怕也不知晓。 除非等他自己出来… 王昉看着陆棠之的面容,又想着往日听过的几桩事,心下对能寻到陆意之未抱任何期望…好在这一趟也未曾白来。 顺天府虽大… 但有程家在那,若是有心去寻,也并非没有可能。 她想到这,便也不再驻足,是与陆棠之告辞:“今日多谢棠之了,如今既然知晓江先生在顺天府,我且先归家与家人相商…若是日后有陆二公子的消息,棠之且让人递一份书信过来。” 陆棠之知晓事态严重,心中虽有不舍,却也未曾相拦… 她起身迎人朝外走去,一面是道:“姐姐且宽心,总能找到江先生的。” 王昉笑着点了点头… 她还未曾说话,衣裙便被人扯了住,王昉垂眼看去却是那只名唤“元宝”的猫,它正仰着头朝她轻声“喵”叫着。 陆棠之笑着蹲下身,把元宝抱在怀中,有些惊奇,也有几分好笑:“也不知今儿个是怎么了,竟总扯着你不放…往先谁抱都不肯理,我还是哄了几个月小鱼干才肯让我抱。” 王昉见它娇憨之态,也未曾像先前那般害怕… 这会还伸手放在它的身上轻轻揉了揉,她想着阿衍给她送来的那只小猫,轻轻笑道:“我家中也有一只,往后倒是可以让它们一道玩。” 元宝许是听懂了,“喵喵”叫个不停,这会还伸出舌头舔了舔王昉的手心,一副卖乖讨好的模样。 王昉看着惊奇,笑着一句:“倒像是成精了似得…” 她后话却还有一句,跟它主子一个模样。 王昉笑了笑,最后看了眼元宝,又与陆棠之又说了几句便告辞了。 琥珀正在廊下等她,见她出来忙迎了上来,一面是替她系了披风,一面是低声问道:“主子,可有江先生消息?” 二月韶春寒… 王昉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只一句:“回去再说吧…” … 千秋斋。 王昉回府 的时候。 屋中几人个长辈还在,见她过来,便问道:“可有江先生的消息了?” 王昉朝几多长辈屈身一礼,而后是道:“陆二公子不在家,如今只知晓江先生是在顺天府…” 她这话说完,纪氏便道:“这偌大一个顺天府,要找个人可谈何容易?” 其余几人也有些默然… 程宜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拍,而后是道:“要找总能找到的,我现在便回去修书一封寄去程家…” 她这话说完,王岱也跟着说道:“大嫂所言甚是,王家在顺天府也有不少生意,我也认识不少朋友…我明日就去一趟顺天府,亲自去寻江先生。只要江先生在顺天府,我们总能找到她的。” 王昉闻言,跟着说道:“我也去。” 她这话一出,屋中几人皆皱了眉,就连程宜也低声劝道:“陶陶,金陵离顺天府有一段距离…” “何况,你一个姑娘家,路上你三叔要照顾你,岂不是多费了时间?” “母亲…” 王昉柔声说道:“多一个人,也能多一分机会…何况祖母这般,让我留在家中枯等消息,我心里也不舒服。” 她说到这,忙又跟着一句:“我往日去过顺天府,知晓路上是个什么状况…水路、陆路我都可以,便是骑马,我也不输三叔,绝不会拖累于他” “陶陶…” 程宜还想再说,半夏便打了帘子出来了。 半夏朝众人屈身一礼,而后是看向王昉,恭声一句:“四小姐,老夫人唤您。” 王昉点了点头,往里走去… 傅老夫人已经醒来了,这会正半坐靠在床上,身后还添着两个软枕…她的手中握着佛珠正轻轻转着,见王昉进来便停了下,朝她招了招手,先前平静的面容这会也多添了几分和煦:“陶陶过来。” 王昉走了过去,她坐在床边,细细看了回人,才道:“祖母可觉得好些了?”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好多了…” 她这话说完,是抬手抚了抚王昉的发,才又问道:“你要去顺天府?”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抬脸看着傅老夫人:“早一日找到江先生,祖母的腿也能早些治好。” “傻丫头——” 傅老夫人轻轻一叹:“夏院判也只是说有可能。” “ 祖母…” 王昉握着她的手,语气坚定:“即便只有几分可能,陶陶也要去把江先生找来。” 傅老夫人看着王昉,手依旧撑在她的头上,平静的心下这会也忍不住泛起了几许涟漪…她放在被子里的另一只手撑在那双腿上,往常只当这是不治之症,一年又一年,也就这样疼过来了。 可如今既然有此希望,即便只有几分机会,也总好过没有。 那日日夜夜,扯着皮肤与骨头的疼痛… 她再也不想经历了。 王昉见她不语,便又轻声喊她:“祖母…” 傅老夫人看着她,缓缓而道:“顺天府路途遥远,而你此次出门并非如往常一般事事有人操持,一路锦衣华食…你能受得住?” 王昉闻言,是一愣,而后是眉开眼笑点了点头:“能!陶陶绝对不会拖累三叔…” “那就去吧…” 傅老夫人说到这,是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要把你拘在家中,你也不舒坦。” 王昉有些不好意思,埋在人的怀里,娇娇嗔道:“祖母…” … 已是星月西斜时。 有容斋内却依旧热闹,琥珀领着人正在打点衣裳,这回出门走得急,何况也不似往先…所挑的衣裳之物,也都是以轻便简单为主。 王昉坐在软塌上,由玉钏替她绞着湿发,一面是与琥珀说道:“我记得箱笼中还有几套男装…” 这些男装是她往先与三叔跑出府时备着的,醒来这么久她未再穿过,便一直压在箱底…琥珀寻了好一会,才寻出来。她面上挂着笑,取了衣裳过来是比了比王昉的身形,笑着说道:“好在当初做这几身衣裳的时候,特地做大了些,不然如今怕也穿不上了。” 王昉这个冬日也高了不少,许多往先合身的衣裳都显得有些小了… 这几身男装还是当初她钦羡书中的建康风光,特地让人做得大些,倒不曾想如今还算合身。 琥珀继续去收拾东西… 王昉待头发干了,便只是让玉钏松松给她挽了个发髻,而后是让几个丫鬟都过来。 这是她醒来后头一回出门,何况顺天府路途遥远,一来一回还不知要花费多少功夫…有些要交待的事还要交待下。 屋中灯花摇曳… 王昉看着底下跪着的几个丫鬟,好一会才说道:“我这 次出门也不知何时能归,有容斋一切事物都交给玉钏和纪嬷嬷…” 她这话一落,几个丫鬟都齐齐应是。 王昉便也不再多说,只是看着珊瑚,又说了一句:“珊瑚留下,你们都先退下吧。” “是…” 琥珀几人皆往外退去。 珠帘声响,脚步声渐渐远去,一时屋中只有王昉和珊瑚二人。 王昉看着珊瑚,眉眼多添了几分笑:“这回祖母的事,要多亏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珊瑚依旧跪在地上,闻言忙道:“这是奴的分内之事,奴不敢讨赏…” “好丫头——” 王昉汲了鞋子走下榻,亲自扶她起来:“这次除了你,也要多谢你的母亲,等日后回来,我却要亲自见她一回说一声谢。” 珊瑚由人扶着起来,闻言面上是有些羞赫:“奴的母亲是粗人…” 王昉笑了笑,只说了一句:“等我回来再说吧。” 她说完这话,便又跟着一句:“千秋斋内人员众多,你平日行事要小心,半夏自幼跟着祖母是可信之人…平日若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便去寻母亲商量。” 珊瑚闻言,看着王昉的神色些微一怔… 不过也就这一瞬,她便屈膝一礼,忙低声应了是。 … 翌日清晨。 天尚还有几许灰蒙。 王家影壁处却已站了不少人,程宜握着王昉的手,面上还有几分掩不住的愁绪,可如今事已成定局,她也只能一句:“出门在外,万事小心。” 王昉点了点头,握着程宜的手轻轻拍了一拍,柔声说道:“母亲放心。” 王珵看着她,眼中掩不住担忧,清俊的面容却板着:“出门在外,不可拖累你三叔…” “是。” “阿姐…” 王衍拉着她的袖子,还是有几分不舍,若不是他要上学,真想陪着阿姐一道去。 王昉看着他,轻轻露了个笑,而后是看着王蕙,握着两人的手,与他们叮嘱道:“你们在家的时候,需好生侍奉父母和祖母。” 两人皆应了一声“是”。 如今时辰差不多,几人也未再说几句,王岱便走了过来,与她说道:“陶陶,我们该走了。” 王昉低低应了一声,而后是看向几人,屈 身一礼,是为告别。 待这一礼完… 王昉是由琥珀扶着往马车走去。 影壁处只有两辆青布帷盖的圆顶马车,看起来很是低调,就连外头原本挂着的“王”字也被人卸了下来,其余二十余位护卫也皆穿了寻常的麻布衣衫,见她过来便齐齐拱手一礼:“四小姐。”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口中是言:“不必多礼…” 而后是又跟着一句:“这一路,要辛苦大家了。” 打首的人应是护卫首领,闻言是拱手言道:“四小姐客气了,这是我们的分内之事…请四小姐上车吧。” 王昉点了点头,由琥珀扶着她走上马车。 这辆马车比起往常王昉出行的马车,要简陋不少,其中只是简单备了被褥和茶盏、书籍…就连空间也要少不小。 好在也只有王昉与琥珀二人,也并不算拥挤… 琥珀把手中的包袱放好,而后是替人铺好了被褥,又放了两个软枕供人靠着,才与王昉说道:“主子来这坐吧,舒服些。” 王昉点了点头,坐了过去… 这一路过去,若是靠着那硬邦邦的车厢,身子骨怕也会受不了。 “你也过来坐吧。” 琥珀点了点头,便挨着边坐下,外头整顿的声音渐渐消下… 王岱走了过来,在马车外头问她:“陶陶可好了?” 王昉闻言,忙回道:“好了,三叔启程吧。” “好…” 没一会,马车便启程了。 王昉打开槅扇往外看去,廊下人犹在,只不过随着车马渐远,那里站着的人也渐渐看不真切了。 琥珀往外看去,已瞧不见身影,再往前便是东街了…她低声劝道:“主子,该关上了。” 王昉点了点头,她松开手,往后靠去:“关上吧。” … 十天后。 青城又迎来了一批新客…却是王昉一行。 他们在路上已颠簸许久,平日也多是在外扎营、或是寻个驿站住下。 即便是铁打的身子,这一路过来也有些吃不消… 王昉倒硬是一声也未曾吭。 许是因为这一层关系,王家的护卫待这位四小姐如今也是打心眼里佩服,原先听说三老爷要带着四小姐出门,即便他们 未说什么心下总归是有些不舒服的…出门在外本就不便,带个娇小姐又是个什么事? 只是这一路过来,这位四小姐却是一丝娇气也未露… 说露营就露营,说住驿站就住驿站,就连平日里的吃食也与他们一般。 有间酒楼外。 打扮成寻常剑客的护卫头子许青山走上前,他让小二去把马匹喂饱,又要了五桌子菜,才转身与王岱拱手禀道:“三爷,都备好了。” 王岱轻轻嗯了一声,他素来整洁干净的身上早在这一路沾了不少灰尘,平日里清俊儒雅的面容这会也显得有几分颓废…他翻身走下马车,一面是与人说道:“让兄弟们吃完,好生休整会,这一路他们也辛苦了。” 一面是朝马车走去,嘶哑的声音响起:“小四,到了,下来吧。” “是。” 马车内传出一个清越的声音。 而后是一个身穿青色长衫,头发束起,十足少年打扮的少年郎跳下马车,却是女扮男装的王昉…她衣裳整洁,面容却有苍白,身形较起往昔,也要消瘦不少。这一路上,她与护卫都是同吃同喝,野外扎营的时候,就连干燥的炊饼也吃过。 短短十日,已瘦了一大圈。 她跳下马车,而后转身看向身后的琥珀,伸出手… 琥珀这会也是书童打扮,她面色苍白,就连脚步也有些虚浮,看着王昉的手却还是摆了摆,让主子扶她,这怎么可以? 王昉未曾收回手,淡淡一句:“下来吧,在外不分主仆。” 她这话说完,琥珀才小心翼翼伸出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跳了下来。 如今午市已过,酒楼里的人不算多,二十位护卫分成四桌而坐,另一张靠窗的桌子是给王昉三人备下的。见他们进来,护卫们忙放下手中筷子,拱手朝他们一礼,口中是言:“三老爷,四少爷。” 王岱摆了摆手,让他们不必多礼。 他坐在临窗的位置上,看着日渐消瘦,精神却还算不错的王昉,是轻轻叹了一声…他把筷子递给王昉,一面是道:“吃吧,等回去母亲和大嫂该心疼了。” 王昉笑了笑,接过筷子,却未说旁的,只是一句:“多谢三叔。” 心里却是多添了一句,等回了金陵该找个师父好好练练身子,起码出门在外也不至于拖累旁人。 … 几人用完午膳。 ☆、第五十五章 顺天府。 王昉由言嬷嬷扶着走上了程家派来的马车,马车看起来很是低调,只是在外边放了一块用乌木制成的木牌,上用朱砂书写一个“程”字。车内倒很是宽敞,不仅布了茶案,还备了一个小箱阁,头一层放着糕点、果子还有茶具等物,下一层便放着被褥软枕,是供人在路上歇息用。 除此之外,茶案上还放着一个香炉… 这会正从这三脚兽形的香炉中缓缓飘来几许果子香味。 王昉平日大多用的是百濯香,冷月香这一类的清冷香味,如今偶然闻到这股子甜腻的味道还有些许不适应。好在两边的槅扇都已经被打开,随着外头传来的三月春风轻轻一打,散在空中,倒也不至于那般令人难受。 马车已行了起来… 言嬷嬷取出两个软枕放在她的身后,一面是柔声问她:“表姑娘可要先歇息一会?这儿离府里还有段距离。” 王昉摇了摇头,是笑着说道:“我这一路歇息的也够多了…” 她这话说完,是取过先前翻阅的书册,便又跟着一句:“嬷嬷不必担忧我会无聊,我看会书便是。” 言嬷嬷笑着轻轻“哎”了一声,她看着王昉点了点头:“老夫人当初还总说您是闲不下来的性子…”她这话说完,是亲自倒了一盏茶放在茶案上,才又说道:“转眼几年没见,您竟似变了个样。” 王昉握着书册的手一顿,她也未曾抬头,任由春风拂面,轻轻一笑:“总归是长大了。” … 程府坐立在永安巷。 永安巷并非富人所居,也非达官府邸,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民坊巷子罢了。 巷子口的一座白墙上,用笔墨书写三字“永安巷”… 经历了一年又一年的日晒雨打,这三字与白墙已有些斑驳起来,沾上了几分岁月留下的沧桑感。 程家祖祖辈辈皆住在此处—— 其中约有百户人家皆姓程,因此这永安巷便又被当地人唤作“程家巷”。 永安巷呈圆形包围的模样,屋子都是一个样式,只是院落有大小之分…往外的大多是一进院落,越往里院落也就越大。 马车一路往里走去,有不少大门皆大开着,其中小童、老人或是坐在院中,或是坐在门口聊天说话,一派安和。他们瞧见这一辆马车从巷口缓缓行来,待瞧见那块木牌,便 都停了笑声,面上带了几分恭敬,目视着它往里走去。 如此便又过了一刻的功夫… 马车停在了一户四进院落门前,却是程府。 程府门前已侯了不少仆妇、丫鬟,如今见马车停下便都走上了前,恭恭敬敬在外屈膝一礼,口中是言:“给表姑娘问安。” 王昉早已放下手中书卷,这会由琥珀替她整了衣衫,而后便由言嬷嬷扶着她走了下去… 外头一个看起来很是端正的妇人瞧见她走下,便笑着迎上前,扶了王昉另一条胳膊,一面是朝她笑着说道:“表姑娘一路辛苦,老太太自打收了信便盼星星盼月亮等着您呢。” 王昉先前就看见了妇人,记得她就是孔大夫人、也就是她大舅母身边最得脸的嬷嬷… 如今闻言,是笑着喊了她一声:“常嬷嬷。” 被她称为“常嬷嬷”的妇人听见王昉这一唤,是一愣,而后眉眼便越发绽开几分笑来,她笑着轻轻“哎”了一声。而后是与言嬷嬷一道迎着王昉走上轿子,一面是道:“表姑娘稍坐一会。”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弯着身子坐进了轿子… 待她坐稳了,轿子才被人抬了起来。 走过第一进院子,穿过垂花门,里头的布景楼阁便也显现出来。 程府相较王家要小上不少,不过其中的景致却很是闲适雅致,隐约几步便有一景,长廊、墙上更是题满了笔墨书画… 王昉从那半掀起的轿帘往外看去,园中并未有什么奇珍异花,随处可见的都是春日里的寻常花,它们有的倚墙而开、有的在小道上随意摆着,闲适疏阔…再往前去,却是一角池塘,池塘并不算大。 常嬷嬷看着那处,便轻轻与王昉笑着说道:“池中还养着大老爷从外头带来的锦鲤…” 王昉偶然听她这一语,却是想了一瞬,才想起一桩旧事来。 有回她来程家过年的时候,是见到池中养着的锦鲤,锦鲤约有成人胳膊般粗壮,长得也很是好看,她见之心下便生了欢喜。那会,她正是玩闹的年纪,自个儿抓了几条便让人去炖了一锅汤,还禀着好东西合该人人有份的道理,让人送去了各房。 她的舅舅程柏还夸赞这汤是世间少有的美味… 等后来知晓这汤是用他那几条宝贝鱼做的,差点便晕了过去,只是他素来疼她,到底是没舍得罚她。 不过… 王昉想着那阵子几个表哥每日苦着脸。 舅舅虽然未曾罚她,却是各自寻了个理由把几个表哥好好罚了一顿。 她想到这一双眉眼也沾了几许笑意,半歪了头,一双杏眼弯弯挂着,面上也难得带了几分俏皮模样,是言:“嬷嬷放心,如今我已不爱吃鱼汤了。” … 张老夫人住在第四进院落,名唤昌松堂。 轿子停在了昌松堂门前,原本站在廊下候着的几个丫鬟有的去禀报,有的便笑着走过来,口中是道:“表姑娘来了,表姑娘来了。” 在这一阵欢声笑语中… 王昉由言嬷嬷扶着走出了轿子,她抬眼看着院中景致和满面带笑的几人… 岁月如白驹过隙,有些记忆早已经有些模糊了,唯有年少时的欢声笑语恍若依旧缠绵在耳畔。 身后琥珀见她迟迟未动,便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袖子…王昉回过神,她收回了眼,面上依旧挂着一道从容而平和的笑,是言:“走吧。” 门前有人打起了帘子,王昉迈步往里走去。 屋中布置很是低调,就如程家给外人的感觉一般,她未曾说话,依旧由言嬷嬷引着,待又穿过一道纱帘,便听到里头的欢声笑语。屋中未有多少人,坐在最上头的是一个年约五十,头发乌黑的老妇人,她面容带笑,看起来很是慈祥,一双眼却很是明亮。 正是她的外祖母—— 张氏。 张老夫人听见了动静,这会便抬头朝她看来,见王昉俏生生走了过来,是一怔,而后是笑着抬了手朝她说道:“我的乖囡囡,可把你盼来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是要站起来…身边两个丫鬟忙一人扶着一边。 王昉见此,快走几步,她如百褶一般的裙角泛起几许涟漪,头上的珠钗却未曾发出一丝声响…待至人前,她是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而后才抬了头看着张老夫人,看着这个记忆中一直慈祥的老妇人,声音难掩几分情绪,唤她:“外祖母。” 前世外祖母是在她嫁给九千岁的那一年没的… 素来身体无恙的外祖母,在经历了一桩又一桩事后,终究也病如山倒。 可她… 却连她的最后一面也未曾见到。 “好好好…” 张老夫人看着王昉,面上是遮不住的笑意,她让身边的丫鬟去扶了一把 ,一面是朝人招了招手:“来,到外祖母这边来。” 王昉敛下那心中波动不已的情绪,由丫鬟扶着站了起来。 而后,她迈了几步至人身前,任由张老夫人握着她的手细细看着。 张老夫人看着王昉,见她尖尖下巴,还有那一副未曾有余肉的手腕,想着往日里如福团子一般的可人儿,便深深皱了眉:“怎的瘦成这般?” 王昉闻言,是笑着扶了人坐下,一面是道:“如今金陵城的姑娘都以瘦为美呢…” 她这话一落,一个约莫二十余岁梳着妇人头,身穿青色褙子的女人便笑着接过了话:“祖母,表妹说的是…这会金陵城呀,正时兴这个呢。何况表妹这个也算不上什么,我听说有些姑娘为了好看,连着几顿不吃饭,就是为了那腰肢可以一手握住。” 张老夫人闻言便皱起了眉:“好端端的,非得折腾自己的身子骨,真是…” 她说到这,便握着王昉的手拍了一拍:“你可不能学她们。” 王昉笑着轻轻“哎”了一声,她可不希望自己真瘦成那般模样,连着走几步也要喘气冒汗。 张老夫人听她应了,这才高兴,便与她说道:“你舅母今日去娘家了,得晚上才能回来…”她说到这,又指着坐在下头的两人与她说道:“你二表姐比你早几日来,倒是正好凑在一道,让你也有个伴。” 王昉抬头看去,见坐在位置上的程瑛… 程瑛几年前嫁去了苏州,嫁的是苏州知府韩青。 韩青当年是外祖父的学生,与程瑛也算得上是自幼相识,她记得两人一直很是相爱。如今见往日温婉和气的二表姐这会正笑意盈盈看着她,王昉的眉目便又弯了几分,她屈膝半礼,柔声唤人:“表姐。” 程瑛忙让人去扶了一把,一面是笑着说了句:“陶陶如今是越发乖巧了。” 张老夫人闻言,也笑着点了点头,而后是又指着另一个,与王昉说道:“这是你大表嫂,去年才进的门,你去见一见。如今家中事务都是由你表嫂主持,在府中若有什么事,只管去寻你表嫂便是。” 王昉把眼移向那个穿着红色袄裙,头梳飞仙髻的女人… 女人面若银盘,一双丹凤眼透着一股精明劲,这会正朝着她笑。 程淮之妻… 江南孟氏。 王昉这一世的确还未见过她,去年孟氏进门的时候,恰逢家中有 事…她们一家便都未曾过来,只是送了礼物恭贺程淮娶妻。只是前世,她与这位表嫂却也是打过几回照面的。 孟家与傅家一样,都是行商…不同的是,孟家行的是皇商。 她想到这,便迈开步子,朝孟氏走去几步,屈膝半礼,口中是言:“表嫂。” 孟氏还未等她这礼落下,便忙站起了身,去搀了一把:“妹妹快起来吧。”她说到这,是细细看了回人,而后是笑道:“我自打进了门就常听说你的名字,只是一直苦于无缘得见。如今一见,也怪不得老祖宗一直念叨着你。” “若我有这样天仙似得妹妹,可不也得整日念着。” 张老夫人一听这话,便笑着埋汰起她:“你个嘴上没把门的,陶陶是阿淮的妹妹,不也是你的妹妹?” 孟氏一听,便“哎呦”一声,抬了手轻轻打了下自己的嘴:“瞧我,还真是个没把门的…”她这话说完,便又与王昉说道:“妹妹便在家中好生待着,平日若有什么缺的,或是想去哪儿玩,尽管来寻我。” 王昉听她话中爽利,便也笑着点了点头,只又添了一句:“劳烦表嫂了。” 孟氏看着她,多了几分责怪:“什么劳烦不劳烦的,我呀看你就心生欢喜,只想把这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妹妹可别与我客气。” 待王昉点头… 孟氏这才笑着放开她的手。 几人又说了会子话,张老夫人便让程瑛和孟氏先退下,是要与王昉说些体己话…跟着是让屋中伺候的人也都退了下去。 王昉心下猛地一跳,外祖母这会让人退下,应是要与她说起江先生的事了。 待屋中走了干净,张老夫人是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一拍,果真说起了江先生的事:“你母亲送来的书信我收到了,你要找的那位江先生我倒也有几分印象…只那是去年的事了。近日我让你几个表哥,和家中人去好生打探了一回,却都未曾得到他的消息,” “你可确定那位江先生还留在顺天府?” 王昉一听,一双眉便也微微蹙起了几分,当日棠之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可也无法确定这位江先生是否还留在顺天府?也许,他早就在他们来的路上便离开了?她想到这,略微低了几分头,跟着是低声说道:“陶陶也不敢确定,传言这位江先生行踪惯是不定。” 张老夫人闻言,便也蹙了眉… 她想了想,依旧握着人的手,才又 一句:“你也不必着急,只要他还留在顺天府,我们肯定能把他找出来。”她说到这,看着人有些落寞的神色,便又跟着柔声一句:“周边几个小城,我也会派人去打探一番。” 王昉抬了头看着人,嘴唇嚅动,心中难掩感激,连着声音也有几分轻颤,是言:“多谢外祖母。” “傻孩子——” 张老夫人笑着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你与外祖母客气什么?这几日你就在府中陪着我,外祖母可有好几年没看见你了。” 王昉闻言,心下却有几分苍凉… 她看着眼前这个慈祥的老妇人,想着当年外祖母即使在临死前,一直耿耿于怀未曾拦住她、让她嫁给了九千岁。 王昉轻轻应了一声“好…” 而后是把脸埋在人的怀里,这个怀抱即使隔了岁月,却也依旧温暖如初… “只要外祖母不嫌我烦。” 张老夫人笑着拍着她的肩膀,犹如旧时一般:“傻孩子,外祖母怎么会嫌你烦?” … 王昉便这般在程府待了下来。 她平日多是陪着张老夫人或是看戏、或是陪着她摘抄佛经… 若是张老夫人有事,她便去寻程瑛,或是做个女红针线、或是画几个花样给程瑛未出生的孩子用。 王昉也是住下了几日才知晓程瑛有了孩子。 程瑛这次回娘家是因为韩青有要事在身,需出门几月,怕府中下人不会照顾便特地送她回了娘家,让她在家中静养,日子过得也能舒坦些。 王岱也曾给她寄过几回信,却都未有江先生的消息。 日子过得快。 王昉在程府待了已有十余日了,最初的等待到现在已变成了焦灼… 她不止一次想到,江先生也许早就不在顺天府了,若不然怎么这么一个大活人,这么多人寻也寻不见。 若是陆意之在… 他一定会知道江先生在哪里。 不知他有没有回金陵,若是他回了,棠之自会给她送信… 她当日离家的时候已嘱咐玉钏,陆棠之若是送信过来只管拆开,若有江先生的消息便快马加鞭送来。 如今看来… 王昉心下一叹,手中的笔便又搁置了下来。 程瑛看她这般,便笑着转过头与她说道:“若累了, 便歇歇。” 王昉回过神,她看着手中不成样子的花样,脸一红是把纸张收了起来,扔到一处废篓里,才又低声说道:“抱歉,表姐,我…” “没事。” 程瑛笑着摇了摇头,她手中依旧握着一方布,却是在绣花样:“你心中有事,静不下来也是正常。你若觉着无聊,便出去走走吧,也不必总是陪着我…” 王昉已正了神,这会闻言便也只是笑了笑:“我陪着表姐就好…” 这园子她逛了三日,也早就逛厌了。 她看着人手中的花样,手撑在脸上,半侧着头问她:“表姐喜欢小子还是姑娘?” 程瑛闻言,是放下手中的女红… 她把手覆在尚未隆起的腹部,低垂着眼,眉眼弯弯,带着数不尽的温柔,跟着一句:“我问过夫君,他说不管是小子还是姑娘,他都喜欢…不过我还是希望这胎是小子,那么以后再生个姑娘,当哥哥的便能照顾妹妹了。” 王昉记着程瑛头一胎的确是个小子,便笑着说道:“表姐一定会得偿所愿…” “嗯?” 程瑛抬头,她看着王昉笃定的面容,心下好笑:“若当真是小子,我与夫君却一定要好生谢你一回。” 她这般说完,便抬了手,继续就着先前的绣活做了起来,一面却又说道:“明儿个我陪你出府逛逛,我也许久未曾回来了,听府中下人说城中又多了许多有趣的地方。” 王昉闻言,方想点头,便又想起她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了,犹疑道:“表姐的身子…” 程宜笑了笑,是说道:“如今身子还未显,才能多走走…等往后身子大了,便是想走也走不动了。” 王昉听闻这话,方点了头。 … 翌日。 程府门前早就备好了马车,张老夫人知晓王昉要出门很是高兴,还给了她一百两银子让她不拘什么,只管按着喜欢的买…若不够,便让人记在程府的账上,日后自会有人上门来收账。 王昉推拒了一回,她未有什么想买的,出门也不过权当散心… 实在推拒不过,才无奈应下了。 因着程瑛有双身子,张老夫人便又给了她一个惯有经验的嬷嬷,让人随身跟着。 等一应弄好—— 王昉一行人才往外走去。 马车共有两辆, 皆挂着“程府”的木牌,缓缓朝永安巷外驶去。 驶出永安巷… 至得城中,那热闹的景象便显现在了眼前。 马车中开了一面槅扇,程瑛往外看去,也忍不住笑道:“这幅热闹景象,我也许久未曾看到了,记得以前每逢灯会、佳节,便与大哥他们一道出来…人挤着人,却是连回头也难回。” 王昉笑了笑,却是想起上回元宵… 她被挤在人群之中,若不是那人正好也在,她还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王昉这样想着,是抬眼往外边望去… 却见长街上正有一个身穿玄裳的男人策马往这处奔来,许是因为隔得还远,只能瞧见他衣袂飘飘,半束的墨发在身后随风飘扬。 顺天府街道宽广,平日也有不少少年、少女策马过长街。 因此这一回事也未曾惹来多少话语,只是待瞧清那人的面容,却都忍不住低呼一声。 马的速度很快,没一会便离她们越发近了… 而那人的身形也已经全部显现了出来。 王昉瞠目结舌,她看着那人已拉紧了缰绳,慢悠悠骑着马朝他们过来…她好似还未曾回过神,待那人弯了腰,一双流光微转的桃花目隔着这一面半开的槅扇与她对视后,才喃喃说道:“陆,陆意之?” 陆意之看着她不敢置信的面容,挑了挑眉—— 他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因长途奔波还有几分喑哑,配着他如常的慵懒随性,听在旁人的耳里却更令人心生几分悸动:“是我。” 同行丫鬟偶然瞧见这么个人,一愣之后,忙伸手拉下了车帘…她一面是拿着先前备好的帷帽替两人遮了起来,一面是朝外与车夫喊道:“李大,驾快些。” 外头的李大不明所以,却也未曾问什么,只抽了马鞭加快了些。 程瑛也回过了神,她一面整着帷帽,一面是低声问王昉:“陶陶,你认识他?” 王昉点了点头… 她先前的确被陆意之的出现给惊到了。 如今回过神,便与程瑛一句:“我的确识得她,他就是江先生的徒弟…我今日怕是不能与表姐逛街了。” 王昉说到这,与丫鬟一句:“让人停车吧。” 丫鬟面露难色:“这…” 程瑛说了句“无事”,而后是开了口:“听表姑娘的话,停车, 把后头的车给表姑娘。” 她知晓江先生的重要性… 这几日王昉茶饭不思便是为了这一桩事,如今好不容易出来个消息,自然不能错过。 丫鬟低声应了“是…” 而后是与李大说道:“李大,停车。” 王昉戴好帷帽,由琥珀扶着走下马车,便见陆意之依旧策着马不紧不慢的跟着,见她走下便也停下了马。 “陆二公子…” 王昉由琥珀扶着朝他走去,待至人眼前,是屈膝一礼:“不知陆二公子…” “走吧。” “啊?” 王昉有些怔楞,她抬头看去,这会才看见陆意之那双泛着红丝的眼睛,往日从容的面色这会也带了几许疲惫…她心下有些许猜测,还未等她再开口,便听到陆意之喑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不是要见我师父?走吧,我带你去。” 程府的丫鬟也走了过来,是与她屈膝一礼:“表姑娘,马车已备好,请您上车。”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敛下心中所思,朝陆意之是又一礼:“劳烦陆公子领路。” 而后是由琥珀扶着往马车走去… 陆意之策马在前,程家马车在后,缓缓往前走去。 程瑛依旧戴着帷帽,她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好一会才关了槅扇,与车厢中的丫鬟、仆妇说道:“今儿个看到的全部把嘴给我闭紧了。” 虽说是江先生的徒弟,可到底也是个男人。 这事传出去… 终归对陶陶的名声不好。 几个丫头、仆妇闻言,忙垂了头,齐齐应“是”… … 马车一路随着陆意之往前走去。 王昉从槅扇往外看去,这处依旧很热闹,可其中游走的人群却大多衣着朴素,连着两边的摊贩、铺子看起来也不似那边繁华…跟着的程家丫鬟自是熟悉这些,她见王昉面上露出疑惑,低声说道:“表姑娘,这儿是西市。” 西市? 丫鬟便又低声跟着一句:“这儿住的大多是寻常百姓。” 王昉点了点头,她仍戴着帷帽,因此开着槅扇也不打紧…她一路往前看去,眉心微蹙,江先生就是住在这边吗? 陆意之翻身下马,他随意把马扔在这处,指着同行的程家车夫说道:“你在这处看着。” ☆、第五十六章 风和日丽。 小院之中有风拂过院中桃树,传来树叶被风拍打的声音。 于此之外,还有一道依旧不去的笑声,却是来自那个身穿灰布衣衫的男人。男人又好生端详了王昉几眼,心下更是满意,便与陆意之说道:“你小子总算开窍了,还知道带徒媳来见为师,不错不错。” 小圆歪着脑袋,跟着看了看两人,好一会才说道:“先生,先前姐姐说了,她不是陆哥哥的媳妇。” 江鹤闻言是拍了拍小圆的脑袋,跟着一句:“傻小子,你懂什么?她这是害羞了。” 小圆一手捂着脑袋,气呼呼地看着男人:“先生不要总是拍我的头,小圆以后会长不高的…”他这话说完,是又看了王昉一眼,才点了点头:“原来姐姐是害羞了。” 琥珀听着他们一唱一和,早就气红了脸… 若要搁在往日,她早就啐声骂了过去,可偏偏眼前这人是他们寻觅已久的江先生。琥珀看着院中的男人,咬了咬牙,平了平气,好一会才低声问王昉:“主子,这就是那位江先生?” 这副模样—— 怎么看,也不像啊。 王昉的面上也有几许微红,可她到底不是往日那个不知事的小姑娘了,便也只是这一瞬就恢复如常。她未曾说话,只身往前走去,待至人前,方屈膝行一大礼:“金陵王家四女请先生大安。” 而后是跟着一句,面色从容,语调柔和:“先生误会了,我今日来此,是为寻您。” “寻我?” 江鹤怔楞了下,好一会他才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小姑娘,虽然我的风姿的确要甚九章不少,可你我毕竟差了个辈数…你还是快快收了这份心,日后和九章好生过日子吧。” 琥珀闻言,越发急红了脸,她拦在王昉跟前,只想不管不顾骂一回过去—— 这哪里有神医的样子? 简直就是个市井无赖! “琥珀——” 王昉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拦住了人,让她走到身后。 而她看着江鹤依旧屈身打下一礼,声音也未有变化:“我来寻江先生,是想请江先生去一趟金陵,为我祖母诊病。” “诊病?” 江鹤看着她,又看了看依旧倚树饮水未动声色的陆意之,免不得有些可惜,叹道:“原当 你是开了窍,哎,可惜可惜,真是可惜。”他说到这,是坐在石椅上,才看向王昉:“你祖母得了什么病?” 王昉闻言,便站起身。 她解下香囊取出里头安放的一张纸让琥珀奉于江先生,跟着一句:“这是太医院夏院判所写,其中有祖母的病症,请先生一阅。” 江鹤取过琥珀奉来的纸,纸上书写并不算多,唯有一些大致情况,以及夏院判旁言几话…他看完便点了头:“正好我也许久未去金陵了,既如此,我便与你走这一趟吧。” 王昉闻言,却是难得忍不住喜上眉梢… 她还以为需要多请几回,却未想到这位江先生竟这般同意了。 江鹤看着她,也难得正色了一回,他捋着胡须慢慢说道:“小丫头,我随你去自然会为你祖母好生诊看一回,可这个病症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你心下可切莫抱百分确信,免得日后有所失望。” 世间本无神医… 妙手回春,药到病除,也不过是戏中说词。 王昉心中自是明白,她敛下面上高兴,是端端正正朝人屈身一礼,口中跟着言道:“我明白。” 她先前是实在忍不住才欢喜至斯… 只是这病究竟能不能治,能不能治好,却要等他们回到金陵才知晓。 王昉想到这,便与人先提出告辞…三叔还在寻人,她该早些与他去说上一声:“先生且在家稍候一两日,待我们安排好,便来请先生。” “嗯…” 江鹤捋着胡须点了点头,跟着又老神自在的说了一句:“记得路上备好美酒,长路漫漫,若无美酒相配实在太过无趣。” 琥珀先前见他正色,心下对其还改观不少,如今听闻这一句,小脸便又忍不住黑了一回—— 她想着那位陆二公子。 果然什么样的师父,教出来什么样的徒弟。 王昉却是笑着点头应了:“先生放心,待至金陵,我再请先生喝上好的金陵游。” “金陵游?” 江鹤想着那绕梁三日也不去的味道,忍不住就眯起了双眼,连说了三个“好”字。 王昉笑了笑,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由琥珀扶着往外走去。 陆意之看着王昉离去的身影,便搁下手中茶盏,跟着站起了身… 江鹤看着他,回过神来。 他轻轻“咦”了一声,在身后喊他:“九章,你做什么去?” 陆意之脚步未停,任由风拂过宽袍衣袖,淡声一句:“送客。” “送客?” 江鹤双眉微挑,面上露出几分兴味,低声嘟囔道:“往日可没见你对谁这般殷勤过。”他这样说着,握着手中的葫芦摇了摇,仰头饮下一口酒,醇酒穿肠过,而他轻轻笑道:“年轻真好啊。” 王昉由琥珀扶着走出院子,还未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她转身看去,却是陆意之跟着走了出来。王昉以为他有事,便停下了步子,见他又走近了几步,开口唤他一声“陆二公子”,跟着是问道:“可是江先生有什么事?” “无事——” 陆意之看着她摇了摇头:“我送你出去。” 王昉一愣,而后杏眼弯起一道月牙似的弧度,是言:“不用了,这儿离巷口也不远。” 陆意之却未曾理会,他先迈了步子往前走去,只跟着一句:“走吧,这儿不安全…” 王昉想着先前来时撞见的场面… 抬眼望去,见不远处还有不少醉汉,倒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轻声与人说了一句“谢谢”,便由琥珀扶着她继续往前走去。 陆意之走得不快,恰好离人两步的距离。 一路往前走去… 小巷之中依旧混杂着不少声音。 待至巷口,程家的丫鬟与车夫早就等得焦急了,见他们出来才松了一口气…丫鬟扶着王昉好生看了一回,见她无恙才松了一口气,一面是道:“表姑娘,天色晚了,我们该回去了。” 王昉点了点头… 她让两人等下,而后是转身看向陆意之,郑重一礼:“多谢陆二公子。” 陆意之倚墙看她,好一会才道:“你谢我什么?” 王昉一愣,谢他什么? 谢他这一路相伴,还是谢他这一路奔波,解了她燃眉之急? 时下春风正暖,拂过两人的面,蜷起两人身上衣… 陆意之看着她,一双桃花目微微一转,盛了这春日里的无数风华:“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他说完这话,便上前牵过马,转身往另一条道上走去。 琥珀扶着王昉,他看着陆意之的身影,好一会才一句:“怪人。” 怪人吗? 的确是有些怪啊… 他究竟是为什么,才会亲自跑这一趟? 王昉想不通,便也不再想,前路已无陆意之的身影,而她头戴帷帽,由人扶着转身往马车走去:“走吧。” … 王岱自打得了消息,便紧锣密鼓的打点起路上的东西来。 王昉也与张老夫人提出了告辞… 张老夫人虽然心有不舍,却也知道此时也不适合留人,只好在临行前又让王昉陪着好生说了许久的话…她握着人的手,一面是道:“你常住的屋子里,有片池塘,等到夏日的时候满池睡莲便都长开了…前些年,你都错过了,今年若得空可一定要来。” 孟氏闻言,也跟着笑说一句:“表姑娘可不知道,你屋子里那片池塘可不知羡煞府里多少人,我去年进府的时候掌了几眼,记到现在都没忘。” 王昉闻言,却是一愣… 她记得有回夏日的时候来顺天府,便与外祖母提起家中的睡莲,那时外祖母便与她说会给她一池睡莲。 没想到,是真的。 王昉想到这,喉间便也有了几分哽咽,她握着人的手,低声道:“外祖母…” 张老夫人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柔声说道:“傻丫头,外祖母知晓你忙,只是往后你及笈了成家了,来的机会便越发少了…外祖母老了,只想着能多看你几眼就多看几眼。” 孔氏闻言,忙跟着劝道:“母亲这是什么话?您是要长命百岁的,陶陶若有空自会来看你…您可不能再说这些让人伤心的话了。” 王昉也跟着劝说道:“外祖母放心,陶陶若是有空一定会常来看您。” 前世她没能见到外祖母的最后一面,这件事一直是残留在她心中的刺…今后她的确该常常来看看外祖母。 几人又说了会话,外边便有丫鬟来禀了,是言“王家三爷来接表姑娘回家了。” 张老夫人握着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却也不再拦人,只是握着王昉的手又说了一句:“等到了金陵,记得常给外祖母写信。” 王昉忙点了头,跟着说道:“您平日也要好生照顾自己,夜里抄写佛经很是伤眼,您可不能不听丫鬟们的劝…陶陶若得空便来看您。” 她说完这话,便起身又行了个大礼,辞别程家众人… 而后是在他们的注视中,由琥珀扶着往外走去。 … 四月中旬。 临近金陵的边界上。 有一行整齐的车马正缓缓往金陵城的方向走去。 途中亦有旁的车马行商者,见到他们这行,虽人数并不多,却整齐有序…前后二十名佩剑的男人,各个英勇雄伟,看起来要比江湖剑客多了几分秩序,少了几分随性。另有三个男人,位于车马中间,他们骑着马,手中各自握着一壶酒,仰头而饮,竟有几分说不出的风流随意之姿。 正是王岱一行。 因着离金陵越近,无论是王岱他们,还是许青山他们,都是满面含笑。 有不少人还轻声唱起了金陵小调… 传至其他车马行商者的耳中,都忍不住侧目朝他们看来。 王岱这一路对陆意之也改观不少,往日只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相处之后才觉得外界的风评大多是掺了水的…这会便在这欢喜高扬的金陵小调中,笑着侧头问他:“九章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 陆意之手中依旧握着一壶酒,他看着前方路,仰头饮下一口酒… 暖风拂人面,他一双桃花目半眯了起来,良久才缓缓说道:“这世间能打算的东西,无外乎功名利禄…求取功名太苦,追求地位太难。不若乘舟远去,享世间美景,纵人生之乐,可不快也?” 王岱闻言,却未觉什么,反而称了三声好:“好一个享世间美景,纵人生之乐…世上之人皆逃不过功名利禄,你却是看的开。”他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人生在世若不称意,也是无趣…倒不如似你一般,衣袂飘飘,来去自如。” “为此——” “九章,我该敬你。” 王昉坐在车中,手握一卷书正在翻阅着,王岱三人离马车很近,她自然也是听到了这一番话… 琥珀一面替她续了一盏茶,一面是道:“这位陆二公子,真是怪人。” 同行一路,她对这位陆二公子也的确改观了不少,只是身为男子不重功名,不追地位,日后又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陆夫人替他相看了这么多年,至今尚未成…可不就是嫌这位陆二公子的无为。 王昉却未说话… 她只是侧头朝那面严实的槅扇外看去,享世间美景,纵人生之乐? 潇洒随性陆意之,位高权重陆都督… 究竟哪一面 才是真正的他? … “怎么了?” 马车外传来王岱的声音。 而后是许青山回禀的声音:“三爷,有人拦路。” 王岱眉心一皱:“什么人?若是要钱,打发些银钱便是。” 许青山声一顿,而后才道:“回三爷的话,是两个女人…她们不要钱财,只想搭一程路。” 王岱闻言,更是蹙了眉心,好一会才道:“青山,你何时竟变得如此糊涂?” 许青山面色大赫,拱手一句:“小的知错…” 若是以前早就打发了,只是其中一个女人…三爷至今未曾娶妻,不仅主子们急,他们做下属的也希望三爷能早日成家,因此兄弟们才想让他过来试一试。 江先生却是有了兴趣… 他放下手中的酒壶,是喊住许青山:“什么样的女人?” 许青山看了王岱一眼,见他点头,才禀道:“她们自称是从扬州来金陵探亲,只因车夫起了贪心不仅偷了她们的银钱还抢了马车,这才一路盘旋至此…” “哟。” 江鹤啧啧两声,是又饮下一口酒,才说了一句:“听着怪可怜的。”他这话说完,是半倾了身子看向许青山,挤眉弄眼笑道:“长得也不错吧?” “啊?” 许青山一怔,素来沉稳的面上也止不住泛红,好一会才答道:“遮有面纱,属下未曾细看。” … 外头依旧说着话… 坐在马车内的王昉却心下一惊,她手中握着书卷,扬州? 打扬州来的,还偏偏就正好拦了他们的马车? 王昉袖下的手微微蜷了几分,真的会这么巧吗?若是三叔未曾去顺天府,那么这个时候,他与那个扬州瘦马也应该认识了。 她想到这,便开了口:“把帷帽给我。” 琥珀一愣,却也未曾说什么,把放在一旁的帷帽取了出来,递于她…王昉把手中的帷帽戴好,而后是推开槅扇,朝王岱喊了一声:“三叔。” 她这声并不算响,围在马车边上的却都听了全… 陆意之自然也听见了,他侧头朝马车看去,却只瞧见青纱帷帽下一张若隐若现的面容…他嘴角微微扬起一道笑,这个时候,这个小丫头是要做什么呢? 王岱听见了王昉的声音,忙策马朝她 走去,弯腰问她:“陶陶,怎么了?” 王昉轻轻喊他一声“三叔”,而后是问:“是有人拦车吗?” 王岱轻轻“嗯”了一声。 他看着王昉的面色依旧,和煦笑道:“不过是两个无关紧要的,若无问题搭一程也就让她们搭一程。” 王昉隐在袖下的手微微攥着,声音却依旧从容:“听说是两个姑娘家,外头都是男人,怕是不方便…不若让她们过来,由琥珀问一问话吧。” 王岱眉心一皱,不过是件小事,又哪里值得陶陶费心? 只是—— 到底是两个姑娘家。 他想到这,便点了点头,与王昉说道:“我让人叫她们过来。” 王岱策马归去,是与许青山说了这番话—— 车马停下,前头的护卫散开两边,没一会便有一个梳着双环髻看起来很是娇憨的圆脸丫头扶着一个身穿水蓝色衫裙,头梳飞仙髻,脸上戴着面纱的女人缓缓走来…女人体态婀娜,行走起来裙角化开一片又一片涟漪,恍若莲花一般盛开。 她身上并无什么首饰,唯有头上簪着一串丁香花,随着走动,那一串丁香花便摇摇欲坠… 两旁的护卫瞧见这幅模样,皆忍不住低呼一声。 许青山轻轻咳了一声,以示警戒,而后是继续迈步领着两人朝马车走去,待至马车前,他方停下步子,朝里拱手一礼,口中言道:“小姐,人带来了。” 车帘被掀了半面,琥珀弯腰走了出来,她看着眼前两个女人,想着先前主子所说…便正色问道:“你们是从扬州来?” 头簪丁香花的女人,闻言是屈膝一礼… 她半弯着一段脖颈,虽是行礼,却并无半分卑微,反而让人觉得礼起礼落,甚是流畅,让人见之便觉赏心悦目。她依旧罩着面纱,声音清雅,说话得体:“回姑娘话,妾身是扬州青莲巷人。” 琥珀看着她,轻轻“嗯”了一声,便又问道:“你是何时何地丢了马车?” 那圆脸丫头听她说话,便不高兴地撇了撇嘴:“你们怎么那么多问题,若不是小姐身子不好,我们早就走过去了。” “圆圆…” 女人轻声制止了她,而后是转身与琥珀说道,话语之间有几分不好意思:“抱歉,丫头无状。” 她语调婉转,说话的声音很是好听,恍若春风拂过人心…跟着是一句 :“我们是两日前在檀城没得马车,因妾身身子不好,辗转一路过来,花了两日才至此地。” 檀城离金陵并不远,若坐车马只需半日便能到… 这两个女人花了两日走至此地,若说身子不好,倒也的确可信。 琥珀却是微微折了一双眉,她眼看着两人,转身朝王岱屈膝一礼:“三爷,这两人我们不能带。” 她这话一出,护卫队的一行人皆楞了下,有人还低声说起了话… 琥珀也未曾理会他们,继续说道:“此人说是从檀城丢了马车,一路辗转至此花了两日,可是她衣着干净、并无半点尘灰…她这番话不是在骗我们,就是心有诡计、有所图谋。” 她说到这,是抬眼看了王岱一眼,见他已皱了眉,便又跟着说道:“何况这条路上车马众多,她们却避之不见,好似专侯我们一般。” 她这话一落,一行人皆静默无声—— 先前因两人是女子,也未曾多想,如今听琥珀这么一说,这一条路上素来有不少车马商队,怎么就正好拦住了他们? 许青山闻言也变了面色,若这二人真有异,他这回可是行了大错。 女人身形一顿,可也不过一瞬,她便抬了头,声音依旧清平:“姑娘因知晓女子最重面仪,妾身虽落魄至此,可也时刻谨记祖宗规矩…切不敢以蓬头垢面见他人。路上的确有不少人,可来行之人多是三教九流,我们两个弱女子,却也不敢随意上车。” 她说到这,声轻轻一顿,目视王岱,继续缓缓而言:“妾身见这一行皆腰悬佩剑,又都是英勇之辈,方才提出…却不知姑娘竟会如此视妾。” 一声轻叹骤然响起。 女人眉心微微蹙起,脸上的面纱随风一动,竟是落了一半,露出一张如秋月般的面容来。她的面容并不惊艳,难得的是她这一身浸于骨子里的气质… 她方想再说,车帘却在日被人掀起,传来一个幽远而从容的女声:“琥珀。” 琥珀忙走上前,伸手扶着人走下马车… 众人见她下来,护卫一行皆垂了眼,王岱更是翻身下马走上前,低声问她:“陶陶,你怎么下来了?” 王昉却未曾说话,她头戴帷帽迈步上前,看着女人柔声问道:“姑娘当真不要钱?” 女人闻言是摇了摇头,她一面是把面纱系好,只露出一双清雅带笑的眼睛,柔声说道:“妾身不图钱财。” 王昉轻轻“哦”了一声,话中难掩可惜:“姑娘高节…” 她说到这,侧头看向王岱:“三叔,这位姑娘既不要钱,我们走吧。” 女人一愣,似是有几分不明,好一会才看着王昉说道:“小姐应是菩萨心肠,何不救妾主仆一回?待妾回了金陵,定会好好谢小姐一回。” “为何?” 王昉已转过身,闻言是侧头看她,青纱帷帽下她眉眼弯弯:“为何啊…大概是我不乐意吧。” 江先生正在饮酒,闻言是喷了出来… 他一面拍着腿,一面大笑道:“好好好,好一个不乐意。” 陆意之也忍不住弯了眉眼,他透过那一层青纱似是能看到那个丫头微微抬起的下巴,水波潋滟的杏眼,还有那一股子我自傲然的气势。 这个小丫头… 这个小丫头啊,还真是令人意外。 女人听着身后的笑声,看着眼前的姑娘,面容有一瞬的不自然… 世家贵族之女向来最重名声,为何眼前这个姑娘竟会如此?她抬眼看着队伍中的其他人,见他们面上未有任何变化,恍若这个女子所言所语本该如此。 女人垂下眼睑,敛下心神,秉持着先前的风范,张了张口,刚刚吐出两字:“小姐…” 王昉未曾理会她,她知晓这个女人打得什么主意,不过是以为世家女子最重名声与脸面...只是脸面与名声? 那是什么东西? 即便是当初的王四娘也从未为此担忧过,何况是如今的她。 王昉抬了手由琥珀扶着往前走去,待至王岱身旁,与他一句:“三叔,祖母可还等着我们回去呢。” 她说完这话,便由琥珀扶着走上了马车。 王岱闻言,点了点头… 如今最大的事便是这一桩了。 他迈步往前走去,途径那个女子却是皱了皱眉:“你怎么还在这?” 王岱说完这一句,便喊了声“青山”… 而后是头也不回往前走去。 许青山忙正了神色走上前,他朝主仆二人不苟言笑伸手道:“两位姑娘,请吧。” 圆脸丫头还想再说,却被女人拦住了:“圆圆,我们走吧。” 女人说完这话,往前迈步走去… 她的身形依旧,面容依 ☆、第五十七章 四月中旬。 正是杨柳依依,百花争艳的好时季。 王昉身着胭脂色高腰襦裙坐在软塌上,满头青丝用碧玉镶宝石的梳子挽成一个简单发髻,露出她纤长而又细腻的白玉脖颈…屋中两排木头窗棂皆大开着,吹进来四月的几许暖风,而她倚塌而坐,手中握着一本账册,如今正低着头细细翻阅着。 回来已有几日了… 王昉这一阵子每日不是陪着傅老夫人、程宜说话,便是窝在屋子里歇息。 当日见她回来,纪嬷嬷并着屋子里的丫鬟皆抹了好半天眼泪,此后更是每日汤水不断,直言是要把她这一阵子少的肉都给养回来。 王昉觉得很是无奈,她如今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该瘦的地方瘦,该有肉的地方也都有肉…旁人不知有多少钦羡。可她到底也未说些什么,每日由着她们忙里忙外,这般将养了几日,她的气色倒是恢复了不少,只是身形却依旧未怎么变。 暖风拂人面,正是一个舒爽好天气。 王昉垂落在脸侧的几许青丝随风拂动,她往耳后压了好几回也不见有什么用,索性便也不再管了。 帘起帘落… 玉钏弯腰走了进来,她一面是朝人打了个礼,一面是问道:“送往陆家的酒都备好了,马车也在影壁处候着了,您是这会出门还是再歇一会?” 王昉闻言是抬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是言:“这会去吧。” 她说到这,便搁下了手中的册子,跟着是又问了一句:“给棠之的糖盒子可备下了?” “您放心,都给备下了——” 玉钏笑着接过了话:“除了糖盒子,铺子里时兴的几样糕点、果脯也都备着。”待说完这话,她是取过架子上放着的一条约有两米长、用金银粉绘花制成的薄纱罗替王昉挽好,又替人重新修整了下妆容与发髻,才扶着王昉往外走去。 … 影壁。 这儿除了王昉的两辆马车外,还放着另一辆看起来很有规格的主子马车… 瞧着样式,倒是新打的。 王昉步子未停,却是问道:“今儿个还有谁要出门?” 玉钏见此,便轻声与王昉说道:“这是六姑娘的马车,她往日多是跟着五姑娘,老夫人便着人替她重新准备了一辆。” 王佩的马车? 王昉回来已有几日,自然也好生打听了一回王佩的事。如今府中的人皆知晓,这位六姑娘得了老夫人的青眼,阖府几个姑娘,也只低了四姑娘一头…平日伺候起来也多是打足了精神、用了心的。 她这几日虽未曾去过王佩的院子,却也知晓如今那里里外外都是簇然一新。 拜高踩低… 这世间向来如此。 因此,这会王昉闻言也不过轻轻“嗯”了一声,王家待嫡庶本就未有太大的区别对待,只是当初有纪氏压着,祖母也向来不理会这些事…如今王佩既然得了祖母的心,制一辆马车也没什么奇怪的。 她思及此,便也未曾说些什么,依旧由玉钏扶着她往前走去。 王昉面容平静,一双杏眼也依旧无波… 她抬头看着那碧海青天,想起那日王佩抬着头,露出一张布满着泪痕的面容:“我的存在,不过就是一个笑话。” 王佩若只是单纯想在王家谋个脸面和出路,她自然不会太过干涉… 祖母年纪越大,多几个孙女承欢膝下,也是好的。 只是… 王昉眉眼依旧,若是王佩心有不甘,所求不止于此,那么她自然也不会坐视不管。 随侍在马车旁的车夫见她过来,忙垂了眼搬了脚凳,恭声一句:“四姑娘。”玉钏扶着王昉刚要登上马车,身后便传来了一道带着笑意的悦耳声音:“四姐。” 王昉侧身看去,便见王佩着一身豆绿色高腰襦裙,身上带环佩玉,由人扶着走了过来…她眉目带着几分笑意,再无往日的小心翼翼,待走至王昉身前,便屈膝行了一个家常礼,而后是跟着一句:“四姐回来已有几日了,阿佩原想着去看看您,又恐扰了四姐清修,倒未曾想会在这儿见到您。” 她说完这话,是看了看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便笑着问道:“四姐今儿个是要去武安侯府吗?”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看着王佩,声音平淡而从容:“六妹呢?” 王佩的面上有几分羞赫,连着说话也有几分不好意思:“祖母觉着我整日待在府里不好,便让我多出去走走…正好李大人家的二女儿今日要开茶会,邀了我去。” “这是好事…” 王昉说完这话,是看向她身后的丫鬟,淡淡一句:“出门在外,好生照顾六姑娘。” 丫鬟忙屈膝应了“是”。 王昉 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与王佩点了点头,便由玉钏扶着走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便行了起来… 待走出庆国公府,玉钏是倾手倒了一盏茶,才又跟着一句:“二夫人如今怕是恼得厉害,五姑娘自打武安侯府那一桩事后,便再未受人邀过了…六姑娘近来倒是常常收到帖子,听说还交了几个手帕交,都是当日武安侯府见到的那群人。” 王昉接过茶水… 水还热着,她这会便也未饮,只是捧于手心揭开茶盖。 她指尖微抬,握着茶盖慢悠悠地扫着茶沫,才缓缓而言:“如今有祖母替她撑腰,二婶即便再气恼,怕是也没有办法。” 玉钏闻言,一面是替她捶着腿,一面是轻轻笑着跟了一句:“六姑娘也算是苦尽甘来,如今有老夫人撑着…往后也能寻一门不错的亲事。” 王昉笑了笑,她垂了眼睑用下一口茶,好一会才道:“她如今年纪还小,倒也不急于此。” … 武安侯府。 王昉昨儿个就递了拜帖,今儿个马车便径直到了内院的影壁处才停下。 影壁处早就有人等候了… 陆棠之的丫鬟瞧见王昉的马车停下,便笑着走了几步迎上前去,她一面是屈身在外打了个见礼,一面是恭声说道:“给您请安。” 玉钏掀开车帘,扶着王昉走了下去… 丫鬟忙走上前,扶了王昉的另一边,她半弯着脖颈,低垂着眉眼,稍后人半步恭声与她说着话:“小姐原是要亲自来这等您的,只是恰好徐家小姐也过来了,便指了奴在这等您。” 王昉面上倒有几分怔楞,跟着是笑道:“徐姐姐也来了?” 她原想着,过个几日也去见一见徐静嘉… 她与徐静嘉虽只有几番相处,可心中对她却生了不少好感…倒是未曾想到今儿个竟是都撞在一处了。 丫鬟轻轻笑着应了一声,而后是又一句:“来了有一会了,知晓您也要来,这会都在屋子里等着您呢。” 身后有人捧着王昉带来的礼物… 丫鬟便扶着王昉继续缓步朝内院走去。 往内院去的一条小道上,两边植了不少名贵花草,还有一大片桃树…如今正值时季,几十株桃树相映交错在一道,随风吹过,那枝上的桃花便跟着轻轻摇曳,却是数不尽的好风姿。 王昉来过陆家已有 两回,今儿是第三回… 前两回她都未曾尽兴观看这园中风光,今儿个许是心中无事,一路往前走去,王昉在这温和的日光下柔和了眉眼,竟也认真瞧上了一回。 陆家虽为武将,院中布景却很雅致… 却也不是一步一景堆砌出来的模样,倒有几分天然去雕饰的样子。 丫鬟见她眉眼松泛而温柔… 一路扶着她缓步往前走去,一面是跟着说道:“这园中的花草大多是二公子找来的,平日他若在家也时常过来打理。” 王昉面上一怔,陆意之还会打理花草? 若说他若拈花折花她自然是信,只说他打理…王昉想着那人时常一副衣袂飘飘的神仙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拿把铲子蹲在地上挖土培花的模样。 丫鬟笑着继续说道:“您若喜欢,等回去的时候便带几盆回去?” 王昉回过神,却是摇了摇头:“我平日不喜欢打理这些,若是带回去也不过是随意摆在一处,浪费罢了。” 她说完这话,便从那些名贵花草中收回了眼… 王昉迈了步子是想继续往前走去,却觉着裙角被拉了住,垂眼一看,正是那只名唤“元宝”的猫正抱着她的衣角。 元宝仰着头,见她垂眼看来,便轻轻“喵”了几声,跟着还甩起了尾巴… 好不娇憨。 这几声叫,惹得丫鬟和玉钏都低了头。 玉钏往日也曾见过元宝,只恐它作乱伤了主子,忙握着王昉的胳膊是要拉她到身后。 王昉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无事。 她几月未归,屋子里养得那只名唤“喜福”的小猫也已经长大了,这些日子她接触了几回心中对这些毛茸茸的动物倒也不再有所抵触…何况眼前这只恍若成了精的小东西也很是有趣。 她想到这,便蹲下身弯腰抱起了它。 玉钏瞧见她这般,忙低声喊道:“主子…” “无事。” 王昉摇了摇头,她垂眼看着元宝… 元宝份量并不算小,动作却很是灵巧,被她抱着还自然得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待躺舒服了,这会便摇着尾巴,伸出小舌轻轻舔了舔她露在外头的手背。 玉钏见那只名唤“元宝”的猫,的确乖巧,这才松了一口气站在一旁。 丫鬟看得却很是稀奇,她是知晓二公 子这只猫的,平日除了二公子见谁都是一副慵懒的模样,很少让人抱,即便拿着小鱼干哄它也未曾见它有什么高兴的。哪里想到,这会竟会如此安静的待在这位王小姐的怀里… 可真够稀奇的。 她想到这,便停了步子,说了话:“元宝往日最不喜外人抱,今儿个倒是…” 丫鬟说这话的时候,便伸出手是想去摸一摸元宝的毛发… 可她的手尚未碰到,元宝便转过了头,一双幽深的眼珠子看着她,还咧开了嘴发出“呲呲”的声音…模样凶狠,全无方才的娇憨。 丫鬟瞧着忍不住便退后了几步。 王昉自然也察觉到了,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元宝的身子… 见它转过头来又是一副讨巧卖乖的模样,还眨巴着一双圆碌碌的眼睛扮起了可怜。 王昉忍不住笑出声,她伸出手,轻轻点了点它的额头:“你主子到底是怎么教你的?” 竟似成精了一般。 “你想知道?” 一个慵懒的声音骤然响起。 三人皆抬了头朝前看去,便见陆意之着一身玄裳正缓步朝她们走来,他的头发和身上还沾着不少桃花,衣袂飘飘,走几步那身上的桃花便随风拂落在地上。 陆意之看着蜷缩在王昉怀中的元宝,见它整个身躯都压在那人微微高隆之处…他收回眼,移到那人依旧娇艳的面容上,嘴角轻轻扬起。他的身后是满园桃花,而他一双桃花目却映着这碧海晴天、白云万里,风采依旧。 丫鬟先回过了神,她朝人迎了两步,一面是屈膝行了一礼,恭声唤人:“二公子。” 玉钏也回了神,她挡在王昉的身前… 她早先听琥珀说起过顺天府的事,知晓这一回多亏了这位陆二公子,才能及时找到江先生。可这位陆二公子也太不知道避讳了,这般大刺刺的走过来说这般话,可亏得是在陆府,也都知晓他是个什么性子。 若去了外头,让旁人瞧见,还不知该怎么编排呢? 王昉看着陆意之,她心下其实也有几分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陆意之…一方面她并不愿与这位日后的五军都督有过多的接触。可另一方面,这次能请到江先生,的确是因为他,才能这般轻易的解决。 合情合理—— 她也该好生与他说一声谢。 王昉想到这,便也不再扭捏,她拍了拍玉钏的 手背,而后是抱着元宝走了过去,待至人前便屈膝一礼,口中言道:“这次江先生的事,要多谢陆二公子。” 陆意之挑了挑眉,这不是他第一回听她言谢,便抱手问道:“那你要怎么谢我?” 怎么谢他? 武安侯府的陆二公子,不缺吃喝不缺钱… 王昉想了想,还是抬了头,径直问他:“陆二公子想要什么?” 陆意之看着她一双眉微微折了起来,连着鼻子也轻轻皱了起来,难得的娇憨模样…他袖下的手微微蜷了起来,只觉得那日的温度还流连在指尖上。 他想要什么? 这世间他想要的,不想要的,皆可凭自己断。 一个小丫头又能给他什么? 原本只是想看看这个小丫头会有什么反应? 可现在—— 陆意之嘴角微扬,却是摇了摇头:“我还没想好。” 王昉闻言,却是拢了眉心,可也不过这一会她便点了点头:“那陆二公子待想好后再与我说吧,若是我能做到的,自然会去做。” 陆意之眼中含笑,却是听出了她言外之意—— 若是做不到的,你也不能强人所难。 这个小丫头… 真是半点亏都不肯吃。 他也未再说什么,只是垂眼看着元宝,朝它伸出手:“过来。” 元宝身子一抖,它把脸埋进了王昉的胸前,恍若未曾听见一般。 陆意之不气反笑,他收回了手负于身后,淡淡一句:“这个月的银鱼干减半…” 元宝依旧未曾回头,鼻子一仰,只差哼出声来…这满府有的是人想喂它吃的,减半就减半。 “你以为我说减半——” 陆意之看着元宝两只耳朵尖尖竖了起来,冷笑一声:“这满府上下还有人敢喂你?我数一二三,你若再不过来…” 玉钏一脸怔楞,她一会看看陆意之,一会看看元宝…也不知是陆二公子疯了,还是她听错了? 猫又不是人,哪里听得懂这些? 王昉心中也有些疑惑,她知晓元宝的确聪明,可陆意之这番话,恍若谈判一般…它真能听得懂?她垂下头看着元宝,见陆意之数到“一”的时候,它双耳竖起,身子一僵。待那头数到“二”的时候,它的眼中竟还有几分挣扎的味道。 她正瞧着惊奇… 陆意之看着元宝,轻轻一哼:“三。” 他这声尚未落下,元宝就“咻”得一下跃了出去。 王昉看着手中空落落的,抬眼望去便见元宝伏在陆意之的脚边,两只爪子抱着他的鞋,正仰着头甩着尾巴,讨好的“喵”了一声。 丫鬟虽有些惊奇,可她到底也是陆家人见过几回,便也早早回过了神—— 她看着王昉和玉钏皆有些怔楞瞧着元宝,是笑着与王昉低声说了一句:“王小姐,小姐还在侯您。” 王昉回过神,她轻轻“嗯”了一声,便与陆意之点了点头,是为告辞。临走时,她是又望了元宝一眼…见它仍趴在陆意之的脚边,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忍不住有几分失笑,还真是个成精的。 “走吧…” 她说完这话,便由玉钏扶着继续往前走去。 元宝看着王昉离去,甩了甩尾巴,是想跟着去,却又不敢,只好朝着她的身影“喵喵”叫着。 陆意之看着王昉离去的身影,见她转进了长廊才收回了眼… 他弯腰抱起了元宝,拍了拍它的头:“没良心的小东西,才认识她多久,就想跟着她走了?”他说到这,想着方才它这一双爪子还埋在那人的胸前,轻哼一声:“这个月银鱼干减半。” 元宝一听便挣扎了起来,他伸着爪子在虚空中划了几下,睁着一双圆碌碌的大眼睛控诉着他,口中还一直“喵喵”叫着。 陆意之一双剑眉微挑:“还敢顶嘴?这个月你都别想吃了。” “喵…” 元宝闻言忙收起了爪子了,眼睛里泛着水,连着气势也弱了大半,它连着叫了好几声也不见人说话,便朝王昉离去的地方看去,可那里空荡荡的早已没有她的身影了。 … 陆棠之所居之处,名唤“宛楼”。 宛楼廊下、院中站着不少丫鬟,见王昉过来便忙笑着迎上前来,有的是往里屋去通禀,有的是与她打起了见礼。 没一会,帘子就被人掀了起来… 王昉抬眼看去,却是陆棠之和徐静嘉一道走了出来。 她笑了笑,迎了上去,朝两人打了见礼:“棠之,静嘉姐姐。” 徐静嘉面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闻言便也与她屈身一礼,唤她:“陶陶。” 陆棠之与王昉打过见礼,便挽 着她的胳膊,一面是嘟囔道:“姐姐一走便是两个月,若不是我后来遣人去寻你,还不知你去了顺天府呢…”她这话说完,便又半歪着头,眨着眼睛问她:“顺天府好玩吗?我听说那儿有不少波斯、楼兰人…他们当真如书中所写那样,长着蓝眼睛,头发都是弯曲的?” “棠之——” 徐静嘉喊住了她,口中是言:“陶陶这回是去做正事,哪有什么时间去外头逛?” 王昉却是笑了笑,她说了一句“无妨”,跟着是道:“北地较起金陵民风的确要开放不少,街上也有许多外来人,平日还有打波斯来的舞姬在街上跳舞…不过若说眼睛,却不止蓝色,我还瞧见过比翡翠还要绿的眼睛,比天空还要蓝的眼睛。” 她这话一出,其余人都惊讶出声… 陆棠之握着帕子捂住了嘴,一双眉浅浅折了一道痕,口中跟着言道:“比翡翠还要绿,比天空还要蓝?那不是很奇怪?” 三人一道往里走去—— 王昉待坐至位上,便跟着说道:“我原先也觉着奇怪,只觉着那样的眼睛能把我们的灵魂吸进去一般…后来瞧得多了,倒也未曾觉得什么。他们与我们一样,都是一双眼睛一张嘴,差不了什么。” “若说奇怪,在他们的眼中…我们也是一样的奇怪。” 屋中丫鬟上了茶,添了果点,便都退了下去,把这一室留给三人说着体己话。陆棠之见屋中没了旁人,便又缠着王昉问起了顺天府的其他见闻来,王昉想了想便说起了几桩幼时瞧过的几桩趣事… 直到后头,就连徐静嘉也忍不住喃喃一句:“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 陆棠之闻言,不免有些钦羡:“王姐姐与徐姐姐都曾出过金陵,就我一人未曾出去过…”她朝窗外看去,蓝天白云,而她的面上有几分掩不住的向往:“真想去瞧瞧,那金陵外边是什么模样?” 这话一落,她自己也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便红了脸,是问起傅老夫人的身子。 王昉手中握着一盏茶,笑着说道:“能不能治好如今尚不知晓,江先生让祖母平日多宽心,少操心…祖母如今旧疾虽仍在,每日却都要逛逛园子,整个人的精神和气色却要较往日好上不少。” 陆棠之点了点头,口中是言:“那就好——” 她这话说完,是想起了一桩事,便与王昉说道:“徐姐姐过几日要办个茶会,姐姐可要一道来?” 茶 会? 王昉侧头看向徐静嘉,这才发现她虽然依旧装扮素雅,却已不是往日的素净打扮,身上的衣饰、头饰也都添了起来…可见已是除了服。 徐静嘉看着她,是笑着放下手中的茶盏,她握着帕子拭了拭唇角的茶水,一面是温声说道:“我有两年多未回金陵了,往日的手帕交也大多成了亲…这一回茶会所邀之人并不算多,若是陶陶不弃,也可携家中姊妹一道来闹个趣。” 王昉自然笑着应了… 这是徐静嘉回金陵后头一回举办茶会,合情合理她都该去替人热闹一番。 陆棠之一双眉眼弯弯,她凑近王昉笑着又跟了一句:“姐姐不知道,徐姐姐可不止这么一桩事,还有一桩大好的喜事呢——” 她这话一落,徐静嘉便红了脸,喊她:“棠之!” 王昉看了看两人,又见徐静嘉粉面带羞却是一副难得的娇娇模样,她心思一转,便猜到了陆棠之所说的这“大好的喜事”是指什么…伸手握着徐静嘉的手,脸上也有几分遮不住的高兴,低声问道:“可定下日子了?” 徐静嘉闻言,面色越发羞了几分,声音也有几分低:“定下了,六月二十。” 六月二十… 也快了。 徐静嘉母亲已逝,外祖母那一脉也没什么能帮衬的,前些年徐大人又娶了一门妻子… 王昉平日虽不曾理会这些事,却也知晓徐静嘉如今在家中的地位算不得好。她想到这,便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柔声说道:“姐姐若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尽管与我来说。” 徐静嘉是个好姑娘,她也是真心拿她当朋友…她希望徐静嘉能嫁的体面。 这样好的人,值得被温柔对待。 徐静嘉闻言,眼眶却忍不住有些泛起红来…她素来要强,即便母亲死后父亲又娶了后娘,家中庶妹都快踩到她的头上,她都未曾有一次红过眼。 因为要强,所以才不愿在外人面前显露出自己的软肋与伤口。 唯有一次。 上回元宵,她站在陆则之的面前,丢弃了诗书礼仪浸养出来的皮囊,仰着头与他说“你若心中不愿,我便与陆夫人去退了这门亲事…”那是她头一回这样大胆,站在她的未婚夫前,站在那个她喜欢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前,说起退婚。 那个男人,那个素来坚毅而沉默的男人,闻言却是皱了眉“为什么?” ☆、第五十八章 徐家位于庙子巷。 庙子巷里居住的多是金陵城里四、五品官员的家眷,因着此处住的大多是文官,便又得了个“文士巷”的别名。巷子并不算大,统共加起来也不过五十余户,每户也多是比邻而建。 平日哪家若有个事。 没一会,各家各户也就打听全了。 因此今儿个徐家办茶会,这巷子里住着的也都知晓了个全… 徐家在这条巷子并不算出名,徐老爷如今年有四十余,却还不过是个正五品的文渊阁学士,当年徐夫人在的时候倒是个会做人的,家家户户平日倒也走得近,逢年过节的也都送个礼拜个年的… 自打她没了,徐老爷又娶了个年轻娇娘子。 这位娇娘子比起他家的大小姐也就多个几岁余,生得一副媚态,本就被宠得无法无边,如今又给他生了个儿子,整日里只差抬着下巴看人。且不说平日行走送礼了,即便哪日里瞧见也从不主动打招呼。 许是文人总看不惯这些,那位徐老爷没了发妻隔年就娶本就已让人诟病,偏偏又是个这般年岁这般模样的娇娘子,哪里还有半分文士修养? 这一来二去… 各家各户对这徐家也就越发疏远了。 只是自打去岁这位徐大小姐回来后,家家户户虽未曾与之行走,却也时不时去打探个消息。 徐家是一回事,这位徐大小姐却又是另一回事。 徐静嘉本就出落得极好,虽出生比不上那几个老牌世家,可在这金陵城中也是有几分薄名…何况,她与那武安侯府还有一桩年少时定下来的亲事,若是成之,日后便是武安侯府的少夫人,来日保不准还能成为那侯夫人。 只若不成… 她如今这个家世与年岁,总归也有些不好自处。 因此这庙子巷里的官夫人们虽有心想与其结交,可平日里也仍是以静待为主。直到上个月这位徐小姐除了服,随后武安侯府便派人过来下定,各家各户这才纷纷与其走动起来。 … 徐家门户并不算大。 今儿个门前却已停了不少上好的马车。 站在门前的管家也着实未曾想到,原不过送出去十几道帖子,怎得会来这么多人?偏偏瞧着这一副副的打扮,各个还都是得罪不起的模样。他一面是紧赶着派人去通知夫人与大小姐,一面是拭着 额头的汗让丫鬟、小厮把男客和女客分开,引进外院和内院去。 内院中。 一个约莫二十余岁的年轻妇人正躺在塌上,由着丫鬟拿着美人锤轻轻替她敲着腿,手中还握着一串葡萄,正慢悠悠地吃着…她斜髻半堆,脂粉略浓,一双眉目又细又长,流露出几分媚态来:“阿晚呢?” 丫鬟闻言,手中动作未停,一面是低声答道:“晚姑娘去寻二姑娘了。” 年轻妇人点了点头,总归不是去寻那个死丫头… 自打那个死丫头回来后,这府中也不知有多少仆妇、丫鬟把风向转到了她那头,偏偏又有武安侯府压着,她却是动也动不得。她这样想着,便又沉下了脸,把手中的葡萄扔在地上,脚一伸便把丫鬟踢了下去:“吵吵闹闹的,不过是办个茶会,还让不让人安宁了?” 她这话一落,门外便有丫鬟禀道:“夫人,徐管家传话过来,说是今儿个除了武安侯府、庆国公府,就连兴国公府、李国公府都来了人,除此之外庙子巷里也有大半官夫人随了礼…” “什么?” 年轻妇人一愣,连着伸出去的脚也忘记收回来,那个死丫头可没说过要请这些贵人过来? 那什么国公府的… 她往日最多也不过远远瞧几眼,今儿个竟都来了家中做客? 这样想着,她哪里还坐得住,赤着脚站起身,看着丫鬟还跪坐在地上,一双风流眉目便又倒竖了起来:“还不死过来给我更衣!”待这话一落,便又朝外喊道:“让阿晚立刻去找那个死丫头,整日里和个没出息的庶女说话,能有什么出路?” 两个丫鬟忙应了“是”,一个替她拾掇着,一个是往外去禀。 年轻妇人一双眉目半眯了了起来,阿晚可是她的嫡亲妹子,要是能寻个好亲事,往后她还何必再怕那个死丫头。 … 庙子巷虽不算大,可平日里也可有两辆马车一道通行,偏偏今儿个却好似堵着了似得,好一会也不见前边的马车走动。 琥珀等了许久到底耐不住,便掀了半边帘子露出身子去瞧了瞧外头,只见前边还有十余辆马车的模样,又听车夫说道:“老奴打听过了,都是去徐家的…其中朱雀巷的兴国公府、李国公府也都在前头。” 车夫这话说完,便又喃喃自语道:“真是奇了,也不过是个五品官员的府邸,今儿个竟来了这么多人…” 琥珀 心中也有几分好奇,她折了一双眉钻进车里,落了帘子。 王昉与王蕙一人坐在一边,两人一个煮茶、一个看书倒也闲适自在,先前那话她们自然也听到了,如今王蕙便握了茶壶替王昉续了半盏,一面是笑道:“徐家姐姐怕是想不到。” 琥珀也跟着一句:“打前头徐小姐不还说只送了十余道帖子,可如今瞧着这幅阵仗,又岂止这个数目?” “不过是些不请自来的罢了——” 王昉笑了笑,是搁下手中书,接过重新添过的茶盏饮了一口,才又缓缓而言:“自打徐姐姐与武安侯府这一桩亲事定下来后,这整个金陵城的贵人圈怕都在看着呢。” 徐家虽未有什么本事,可陆家… 如今宫里的那两位,与陆家可都是沾着亲故的关系呢。 待两人又饮了一盏茶,马车也终于缓缓而行,至徐家门前,管家眼尖认出了那挂着“王”字的乌木挂牌,忙迎上前来,在外拱手打了个礼,而后是恭声在外说道:“您来了。” 其余在外的人瞧见这一副阵仗,便也停下了步子,循目看来—— 这会还在外头的多是庙子巷里派来送礼的,有不认识的便低声问道:“那是什么人?” 自然也有认识的,便低声答道:“瞧见那块牌子了吗?这金陵城中除了朱雀巷的那户,还能择出第二个王家?” 几人絮絮而语中… 琥珀便已经扶了戴好帷帽的王昉与王蕙走下马车,王佩与王媛也都由丫鬟扶着缓步走来。四人虽皆戴帷帽,却都衣着精致,令人瞧之便忍不住垂下双目不敢直视…心中却都忍不住跟着一句“这代代相传的老牌世家到底是不一样,这一份风姿,旁人便学不来。” 徐静嘉也早就派了丫鬟在外候着,如今见王昉等人下了马车,便笑着迎上前与几人一礼,一面是与王昉说道:“小姐在内院候着,陆小姐也到了…请几位小姐随我来。” … 徐家院落不大,估摸着只有三进的样子。 丫鬟领着她们走过抄手游廊,又进了一个垂花门,内院的样子便显现出来了。 王媛仍旧戴着帷帽,眼看过四处风景,却忍不住皱了皱眉,低声嘟囔了一句:“怪是寒酸的…” 王昉闻言,侧头看了她一眼,淡淡发了话:“你若觉着不满,自坐了马车回去便是…只是你今儿个出来了,便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她这 话一落,是又看了王佩一眼,跟着一句:“在家行什么那是你们的事,出了外头便记得你头上的姓,要再出一桩上回的事,往后便都不必给我出来了。” 她这话一落,王媛刚扁了嘴要回,却被丫鬟拉住了袖子,只好不情不愿低了头“哦”了一声。 王佩在帷帽下的一双眼睛却轻轻一闪,她自然是听出了王昉先前话中的警告,袖下的手紧紧攥了几分,可也不过一会,便松了开跟着乖巧应了一声“是”。 今日宴会原是在徐静嘉的屋中举行,只因这偶然来了不少人,便移到了花厅… 而男客便由徐静嘉的庶弟在外院接待。 花厅内如今已坐满了女客,其中除了徐静嘉请的几个四、五品官员的女儿,还有几位打首的皆是一副神仙妃子的打扮…王昉远远瞧去,倒是认出了几个,兴国公府的二小姐孙如瑛,李国公府的大小姐李青佩。 这两人是表亲关系… 今儿个来此,怕是因为陆则之的关系。 李家本就是武将出生,这位李大小姐不仅马术出色,还甩得一手好鞭子…当年还曾女扮男装跟着李国公一道上战场,许是那时结识陆则之的缘故,回了金陵后便常有人传出李国公的大小姐看上了武安侯府大公子的消息。 这一桩事,花厅内的众人自然也知晓。 因此这会虽都说着话,眼睛却时不时往徐静嘉和李青佩的身上看去。 陆棠之不喜与她人说话,便也不愿凑成堆聊天去,如今便坐在一旁看着徐静嘉煮茶,她眼一转便瞧见了打院中缓缓走来的几人,忙站起身朝外迎去,喊她:“王姐姐,你来了。” 她这话一落,花厅里的人也都转了眼瞧了过来。 王昉由琥珀摘下帷帽,看着眼前人笑了笑,唤她:“棠之——”而后是迈步往里走去,见徐静嘉正挽起双袖,素手煮花茶,便又笑着唤她一声:“静嘉姐姐。” 徐静嘉一双清雅的眉眼含着笑,唤她一声“陶陶…” 而后是指了一处让四人请坐,跟着言道:“茶快煮好了,你们稍坐一会。” 李青佩瞧见王昉倒是说了今日里的第一句话:“听说你如今跟着你祖母在管家?往日使惯了鞭子,骑惯了马驹,你真能坐在家中看账本,莫不是装的?” 她面容有几分英气,声音却有几分平淡无调… 众人闻言皆止了声,朝她二人看去,陆棠之却是 皱了眉,不高兴的朝她回道:“李青佩,你说什么呢?” 陆棠之鲜少有不高兴的时候,若说发火,那更是破天荒头一回… 李青佩面容未变,看着陆棠之却是皱了皱眉:“你为何发火?” “你——” 王昉拦住了陆棠之,她看着李青佩一副不明白的神色,心中便有几分好笑…这位李大小姐家中皆是兄长,平日又鲜少与女子相处,素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样的脾气在姑娘堆里总归是不吃香的。 只是她身份高,往日也鲜少有人辩驳于她。 因此如今她的不明白,的确不是装蒜,而是当真真的不明白。 王昉拍了拍陆棠之的手,让她坐下,而后是看向李青佩点了点头:“这装出来的名声总归不长久,何况我身为王家女又何须去装?”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眼从容而温和,话语之间却有几分不容置喙。 李青佩闻言果然便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又跟着一句:“五月有一场骑射会,我举办的,你若有兴趣便来。” 王昉想了想,倒是应了:“我会去的。” 众人见她们竟然心平气和说起了话,便也未再多看,各自说起了话。恰好徐静嘉的茶也已煮好,分在碗里,由丫鬟各自端给了在座的小姐…每只茶碗皆有不同,王昉手中的是一盏红玉制得茶碗,上刻有牡丹。 王蕙手中的是一盏白玉制得茶碗,茶盖与两侧刻有芙蓉花… 除去她们手中的,其余人手中的也皆有不同,陆棠之的是刻有梨花的碧玉碗,李青佩的是刻有梅花的茶碗。 花厅中坐有十五人,这茶碗便有十五只样子… 众人瞧得惊奇,打开茶盖,便见里头的茶是花茶。茶碗不同,其中点缀的花也有不同,这茶汤的滋味自然也就有了几分不同。 王蕙素来酷爱此道,见此便忍不住称叹起来:“茶香四溢,各有不同…徐姐姐不仅手巧,心也巧。” 王昉也有几分惊奇,可想到徐静嘉往日才名,却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她双手捧茶而饮,入口茶香浓,待再过一会,那味道便渐渐散开,盈绕于喉间。 徐静嘉笑了笑,她双手放于盆中,由丫鬟伺候着洗了一回又接过帕子拭干了手,才笑着与王蕙说道:“我也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登不上大雅之堂。” 李青佩皱了皱眉,她 素来不爱此道,可先前饮用了几口,却也觉得不错…这会闻言便忍不住说道:“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自谦过了,便是虚伪。” 徐静嘉一愣,她尚未说话,便见陆棠之皱了鼻子气势汹汹的朝人喊道:“李青佩,你不会说话就别说话!” “我有说错什么?” 李青佩一双眉微微蹙了几分,面上有几分不明白:“我是在夸她。” 她这话一落,在场的众人有不少皆垂下了头,心中却忍不住一句“还从未见过这般夸人的…” 王昉也有些无奈,她搁下手中茶盏,握着帕子拭了拭唇边,拍了拍陆棠之的手背,而后是与徐静嘉说道:“她的确是在夸你。” 徐静嘉先前的确有几分怔楞,可这会早已回过神来…因此听闻王昉这一句,眉眼便依旧挂起了笑,她信王昉所言,也信这位李小姐的确是在夸她。 世人百态,她只是从未见过这样直来直去的人,心中有所羡慕罢了。 不过,也只是这一份单纯的羡慕罢了。 她手捧一盏茶,看向李青佩与其点了点头,笑言:“李小姐所言,静嘉获益匪浅。” 徐静嘉这话一落… 屋外便传来一个声音:“大姐姐真是的,家中宴客也不知请我们一道。” 众人侧头看去,便见两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妙龄姑娘正缓缓从外走来,两人皆是一副精心打扮后的模样,竟是要比宴客的徐静嘉还要多几分华贵。 徐静嘉面上的笑未掩,只是把手中的茶盏落在一侧,淡淡发了话:“我遣人去喊过你们,许是你们的丫头未通禀吧——”她说完这话,便与厅中众人介绍起两人:“这个是我二妹静美,这个是我母亲的小妹,何晚。” 徐家嫡女只有一个,那么眼前这个必定便是庶出了,也怪不得口无遮拦,一来就给这位徐大小姐下绊子了。 至于另一个—— 众人循目看向那个眉目风流,体态风骚的姑娘,心中更是不喜。 听说徐老爷的新夫人年纪也只有二十余岁,这样的日子领着胞妹过来,还打扮成这幅模样,鬼都知道她打得什么主意。 徐静美见众人依旧坐着说话,也未曾理会自己,脸上一红,偏偏在座的又都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便与徐静嘉说道:“母亲说今儿个天色好,让你领着诸位小姐去园子里逛逛。” 孙如瑛闻言,倒是搁下了 手中茶盏,握着帕子拭了唇,是言:“二小姐所言倒也不无道理,我们干坐着也无趣,不若去外头走走,瞧一瞧这好风光。” 她这话一落,其余人便也纷纷点头赞同。 徐静嘉便也不再说话,施施然站起身,笑着领众人往外走去… … 徐家院子不大,所赏得风光自然也不多,好在徐静嘉善言,一路走去倒也尝出了几分趣味。几人一路穿花拂柳往前走去,待至一处便听到了从月门另一头传来少年闹趣声音,有劝酒的、作诗的、还有插诨打科的…姑娘家一听便止了步子,有不少还红了脸。 徐静嘉倒是眉目从容,话语也自然:“再往前去也无甚好风光,打前头的游廊过去,倒是有间屋子…放置了不少笔墨纸砚,琴棋书画,不若一道去那歇坐一会?” 她是主人家,旁人自然也就听从了。 只是瞧着徐静美与何晚二人,见她们依旧望着那道月门,不免有人嗤笑出声:“看来徐二小姐与何小姐还心有所恋,不若留在此处?” 她这话一落,旁人虽未曾出声,眼中面上却或多或少有几分讥讽之态—— 惹得徐、何二人皆气红了脸。 徐静美本就是个炮仗性子,偏偏又惹不起眼前人,只好把头转向了徐静嘉,轻哼一声:“大姐可真是个好姐姐,只瞧着人这般踩践自家妹妹,等父亲回来了,我定好生与他说。” 她说完这话,便拉着何晚走了。 陆棠之看着她们的身影眉心一皱,转头看向徐静嘉,轻声唤她:“徐姐姐…” 徐静嘉笑着摇了摇头,面上依旧未曾有什么变化,她看着众人点了点头,口中是言“让你们见笑了…” 而后是领着她们一道走过游廊,往前走去。 … 厢房之中。 有人倚窗下棋,有人洗手弹琴,王蕙与陆棠之混熟了这会正窝在一处聊天剪花样… 王昉许是先前用多了茶水,这会便有些不舒服…她让琥珀去唤一个徐家的丫鬟,又与徐静嘉说了一句,便起身往外走去。 因为今日待客,徐家特地辟了一块新的地方供女客使用,里头不仅焚了香,地上还置着软毯,除此之外还置了一个四面屏风,架子上还放着几身干净的衣裳。 王昉待方便完,是由人伺候着洗了手,才由琥珀扶着往外走去。 外头正是 一片桃林,桃林旁便是一弯湖泊。 徐家的丫鬟见她面上兴致,便笑着与她说道:“王小姐可要走走?” 王昉倒也无不可,便点头应了。 四月暖风,桃花潋滟… 她们缓步穿于其中,有鱼儿跃出水面,传来几许声音,而后是一道想压住却未压住的声音:“你别以为我父亲同意了,我就会嫁给你,就你这样的纨绔子,我才不会嫁给你。” 三人闻言,步子骤然一停。 这个声音… 若是王昉未曾听错,应该就是那位兴国公府的孙如瑛。 她抬眼望去,果然见孙如瑛立于一处,而她的身前,却是陆意之。 陆意之倚树而立,他依旧着一身玄裳、白玉冠下的墨发随风飘扬,而他手握一壶酒,眼望着湖面上的鱼儿,未曾说话。 如此撞见,到底有几分不好意思。 王昉垂下眼,刚想转身离开,便听到身后的孙如瑛越发气急出声:“你别以为不说话就完了?你是什么名声,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你连陆大公子一成都比不上,还妄想娶我?你死了这条心吧。” 琥珀扶着王昉的手,见她步子停住,便侧头看她,低声喊她“主子?” 王昉未曾说话,她看着前方幽幽小道,想起那日陆意之坐在马上泛着红血丝的眼眶和疲倦的面容,而后是那个负手在雪日与她遥遥相望的陆都督—— 这样的人,不该被贬低至此。 她拍了拍琥珀的手背,示意琥珀松开:“你们背过身往后退几步。” 待说完这话—— 王昉便径直往前走去。 孙如瑛听到脚步声忙转身看来,见是王昉,先前气红的面色便又多了几分羞恼,却到底还秉持着礼仪与她点了点头,唤她:“王小姐。” 而后是一句:“王小姐怎么来了此处?” 她看着王昉的面色,心中还有一句,却是想问她可否听见先前所言? 王昉亦与人点了点头,唤她一声“孙小姐…” 她知晓孙如瑛想问什么,便也未曾避讳,直言而言:“恰巧路过此处听了一嘴半语,心中也有几话想与孙小姐说…今日为徐家宴客,来往有不少人,若是让旁人瞧见孙小姐此番,心中怕是忍不住该诽语几句。” “若孙小姐不喜此桩婚事,自可与家中父母说去。” “把心中不愿强加在旁人头上,使其行事,恶语中伤,又岂是世家所为?” 孙如瑛闻言,面上更是羞恼,张口想言,却一句也说不出。她想了想,到底也知晓这处并不是一个适合说话的地方,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屈身半礼,是言:“多谢王小姐今日所言,我自会另寻别法,至于那两个丫头——” 那其中,可还有个徐家的丫鬟。 王昉看着她,淡淡一句:“孙小姐不必担心,今日之话唯有你我三人所知。” 孙如瑛这才心下一松,与她点了点头,是言一声“多谢…” 而后径直往另一条路走去。 王昉见人走后,便也打算告辞,她与陆意之点了点头,刚想离去,便见陆意之移下唇边酒壶,朝她看来,淡淡一句:“为什么帮我?” 为什么帮他? 王昉一愣,她顿下步子,想了想便答道:“你曾帮过我。” “这样吗?” 风拂过两人面,穿过这偌大一片桃树,传来几许树叶声响…而陆意之抬眼看着王昉,许久才轻轻一笑:“陆意之。” 王昉抬头看他,面上有几分怔楞:“什么?” 陆意之仰头饮尽壶中酒:“陆二公子不好听,唤我陆意之吧。” 他说完这话,朝人走近两步,半低了头,看着她的一双桃花目泛着几许笑意:“别忘了,你还允我一诺。” 王昉看着他,涨红了脸—— 她想也不想就转过了身,往前走去。 琥珀见她过来,忙转过身上前几步扶住了王昉,见她满面气恼,心中一惊,低声问道:“主子,您怎么了?” 王昉摇了摇头,未说话。 只是袖下握着帕子的手,还是忍不住拧了一回,她真是撞了邪才会过来帮他说话! 呸! 混蛋! … 王昉走了一会,气也就平了,便让两人守住这一桩事。 琥珀她不担心,至于徐静嘉这个丫鬟,毕竟牵扯着武安侯府的脸面,她自然也该知晓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 待三人走过垂花门,穿过抄手游廊,还未走到屋子,便听见前方有一阵吵闹声。 徐家丫鬟面色有些不好,是低声说道:“听着声音是二小姐…” 王昉面色也有些不好, ☆、第五十九章 时日已至五月初。 天气也越渐温热起来了,王昉站在柳树下扎着马步,她穿着一身轻便的束腰束袖的衣裳,头发也用红丝带全都盘了起来…身上没有半点首饰,一张未施粉黛的娇艳面容上带着几许薄汗。 而她的对面,是一个年约三十余的妇人… 妇人的身形看起来有些高大,打扮也不似内院妇人,一双英眉微微抬起透着股说不出的直爽劲。 王昉自打从徐府回来后,便请王岱给她寻了个女师傅,除去为了五月那一场马术骑射,她也的确想好好练一练身子骨…倒也不是为了要学成武功,只是平日行走或是出个远门,不至于像上回似得。 王岱手下能人不少,没几日便给她寻来了这个唤作“覃娘”的妇人。 覃娘本是江湖中人,只因当初夫君被王岱所救,就与夫君一道投了王岱那儿,平日里行马走镖的也都在做…她武功算不得好,剑术却算得上不错。原本受王岱所托来教王昉,她也不过只是想着随便教几个花招罢了… 富贵春水娇养出来的小姐,哪里能让她真刀真枪的上手?这若是不小心受个伤,怕是她一家子都得给这娇小姐偿命。 因此她头日来便比了几个瞧起来不错的花招,招式简单又好看… 平日里若是出门要比给别人看,也有面子。 可这位她以为的娇小姐,却在她练完招式后与她屈膝一礼,直言而语:“覃娘,我找你来是想与你学真本事,即便学不成武功,也可学些强身健体的方法…至于这样的花招,且不说对你这样的剑客而言是一种侮辱,对我而言也不过是白费功夫。”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 覃娘才真真高看了这位王家四小姐一眼,能说出这样的话,的确不似寻常小姐。 而后的日子,她用了心认认真真估了王昉的身子。 王昉的年纪不算大却也不算小,好在她早年惯于玩乐身子骨倒也不错…因此她便让王昉每日沿着院子跑上十圈,再扎半个时辰的马步,而后是让她拿着手中的木剑对着木桩比划半个时辰。 这样连着练了十来日,王昉较起往昔不仅气色越发好了,就连平日里多走动几步也不见有喘息声。 … 柳枝拂动。 王昉双手握拳依旧扎着马步,她从第一日时连一会功夫都坚持不了,到现在已能坚持半个时 辰了。她心里高兴,有些东西只有靠着时间的积累,才会慢慢显现出来它的成效。 而能获得这样的成效,那么每日所花费的时辰与精力便不是白费的。 覃娘看着王昉,心下也很是满意。 经了这阵日子的相处,她待眼前这位王家四小姐是打心眼里喜欢… 当初刚开始那会,她还以为这位四小姐也会跟她往日曾教过的那几个富家小姐一样,没学个多少功夫便喊累喊疼,到最后更是连来都不曾来了。 可偏偏这位四小姐硬是咬牙撑了下来—— 这么多日子里,覃娘见过王昉皱眉,也见过她扎完马步后脚步虚浮、只能由人搀扶才能走路,可即便再怎么疼、再怎么累…王昉却一句“辛苦”都未曾与她喊过。 等到那沙漏里的最后一粒沙走完。 王昉便轻轻松松站起了身,如今她已无需人扶… 她抬手拿着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一面是朝覃娘走去。 覃娘见她过来便回过了神,她抬头朝王昉看去,把手中的帕子递给她,口中是笑着言道:“你如今是越发好了。” 王昉笑了笑,她接过帕子,口中是言一句:“多谢——” 因为要练功夫,王昉也未让丫鬟在身旁伺候,因此这偌大的地方便只有她与覃娘二人…她拿着帕子拭着额上的汗,一面是跟着一句:“我这几日的确觉得身子骨要比往日好上不少。” 覃娘点了点头,她与王昉一道往木桩走去,口中是继续说道:“你如今身子骨好了,往后练起剑来也能轻松些…”她说到这的时候,是些微一顿,才又言道:“你别瞧这剑握着轻飘飘的,若真想把它当做一件武器,那么不仅需要巧劲,也需要你手上的力量。” 王昉心中明白,这是覃娘在教她要踏踏实实走好每一步… 世间事皆如此。 只有踩稳了每一步,往后的路才能越走越顺畅。 因此她便笑着与覃娘点了点头,口中是言:“多谢覃娘教诲。” 覃娘闻言,知晓她是听明白了,带着直爽劲的面上更是多添了几分笑:“你不嫌我啰嗦就是。” 她这话说完,是循了四周,侧头看向王昉,低声说道:“你那日与我提过的事,我已帮你去相看了几个,年岁不算大,却都是自幼学的,只是…她们到底是穷苦出生,自幼也不通这些礼仪规矩,你若放在身边怕是不合适 。” 这是前几日王昉与覃娘提过的一桩事—— 自打王昉醒来后心中就一直有这个想法,琥珀几人的忠心毋庸置疑,可是当初她却只能看着她们一个一个死去…因此她才想在身边多添几个通武功的,只是覃娘说得对,国公府的丫鬟又岂是那么容易进的? 王昉想到这,一双眉便稍稍拢了几分,是过了好一会她才说道:“我身边倒是有个嬷嬷,最善管教人。” 只是到底还是要与纪嬷嬷好好商量下。 何况管教丫鬟可不是几日就成了的,会是一件事、通又是另一件事,要把一丝都不通的丫头教成一个合格的丫鬟,的确不是一件容易事。 索性她也算不上着急—— 她心中所着急的事还有许多,可是那每一桩每一件都得徐徐图之,久而久之倒也把她的性子渐渐养了几分出来,因此这会她也只是平平说道:“劳覃娘先帮我相看好,且再过几日,若成了我便与你说。” 覃娘自然是言“好…” 她也知晓高门大院里头不简单,要是能帮衬这位四小姐些,她自然也是愿意的。 … 金陵城里已进入了五月中旬。 天也越渐热了几分,大多数人皆褪下了春衫,换上了更轻薄的夏衫…有些怕热的姑娘家更是打起了纨扇,轻轻晃晃的,送来一段凉意。 而在这样的日子里,却有一个消息比这夏日的风还要快,它恍若平地乍起的风波、或者是蓄谋已久的小兽终于觉醒,在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金陵城,甚至可以说是席卷了整个晋国…在位已有九年的天子刘谨,终于要在这元康九年的五月迎来他的及冠礼。 这是一个象征,象征着他们的天子终于成年了,同时也象征着掌权九年的摄政王卫玠,该归政了。 归政—— 九千岁真能这么容易归政? 这一则猜测,萦绕在整个金陵城、甚至全国各地的官员和百姓心中。 当年先帝驾崩,刘谨以七岁稚龄登基,又晋卫玠为摄政王统管朝政…这么多年,百官迭替,换了一批又一批新鲜的血液。而天子虽已上朝面见百官,可批阅的奏折、下达的命令,哪一个不是出自九千岁的手笔? 这天下,不知有多少百姓与百官,只知卫姓,不知刘姓。 在这样一日又一日的猜测中,刘谨的及冠礼越发靠近,而这金陵城中的讨 论声也越发响亮。除去各户官邸,就连这茶寮、酒楼,平日也有不少人以此论事…更有甚者,还有人编成话集,在说书先生那一张张嘴中变成了一个又一个故事,传至众人耳中。 一间茶楼上。 程愈与几多学子临窗而坐,他们皆是国子监学子,今日也不过恰好有时间便出来一趟。 尚未坐下多久,便听到茶楼之中的其余人低声讨论起来—— “天子及冠越近,可那位千岁爷还跟个没事人似得,难不成他真的不想归政?” “不想归政也是正常,他掌权九年,这天下皆握在他的手中…说是摄政王,其实这心里明儿清的,谁不知道他是拿自己当皇帝了。这样的日子过惯了,又怎么能忍受有人压他一头?” 自然也有人寻常百姓说道—— “这归政不归政,我不在乎,那上头坐的是谁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让我们吃饱喝暖,别再出什么内乱就够了。” “可不是,咱们就想过个太平日子,至于其他…咱们管不着,也不想管。” … 程愈这一桌。 自然也有学子轻声说了起来:“你们说,九千岁会不会归政?” 他们在国子监内的时候虽然都已知晓这一桩事,却偏偏无处讨论,如今来了外头,听着那一众话语,自然就有心讨论了起来。那话头刚起,旁人便接过了话:“若那卫玠不想被这天下大儒与文人讨伐,就该把政交还出来。” “徐兄所言甚是,若真到那日,你我便也好生书写一番…” 他们都是年轻学子,又都是意气风发之辈,这话一落,自然有不少人皆应了“还有我,也算上我一份…” 而在他们这一声又一声的话语中,程愈依旧面含微笑,却未说话。 程愈素来礼贤下士,待人亲和,又是程家之子,几人素来很是信服于他…如今见他这般,便都止了声,低声问道:“景云兄可是有其他高见?” “的确有一见,却算不上高——” 小二恰好上了茶,程愈便握着茶壶,各倒了几盏分与几人,而后才缓缓而言:“卫玠掌权多年,这些年可曾落下什么把柄?” 众人闻言,却是一愣… 卫玠掌权九年,天下太平,藩国未犯,百姓安乐…除了“名不正言不顺”,这么多年,他的确未曾落下什么致命的把柄。 有学子便握着茶盏,低声问程愈:“景云兄想说什么?” 程愈饮下一口茶,面上依旧是素日的风光霁月,声音清越而温润:“既然这么多年,他都未曾落下什么把柄,那么你们为何会觉得…在这紧要关头,他会给人可乘之机?” 几多学子,纷纷对视… 他们心中把这几句话磨了几遍,而后才问:“依景云兄的意思,卫玠竟是会心甘情愿把这政交还出来?他真能舍得?” 程愈笑了笑:“我也不知,我只知——” 他把眼移向窗外,暖风拂面,而他缓缓而言:“过之不及。” 这个道理他懂,那个人自然也懂。他虽然从未见过卫玠,可心中却仿佛早就把那人当做了对手,这也许会是他余后的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对手,一个可敬的对手…那么,他会怎么做? 程愈看着外边的光景,一双清润的眉眼泛开了几许笑意… 真是,拭目以待啊。 … 清明寺。 卫玠与慧明对面而坐,两人手中皆执棋子…慧明执白子,卫玠执黑子。 棋盘上的棋局散落其上,已渐渐显出几分局势—— 帘起帘落… 一个黑衣男人跪在卫玠身前,枯哑的声音在这静寂的屋子响起:“主子,信已送出去了。” “嗯…” 卫玠的声音依旧带着几分金玉旖旎之音:“下去吧。” 待人隐于黑暗之中,慧明才缓缓而言:“您这一子下得不好。” “总要下几颗烂子,才能看出不同的形式来——” 卫玠的声音带着几许笑意,他透过竹帘往外看去,好一会才缓缓而道:“起风了。” … 卫府。 书房内几个穿紫、穿红的一、二品官员皆站着,他们面上有掩饰不住的焦急…书房外也站着不少官员,却大多是品级要稍低些的,王允就在其中。 众人纷纷对谈议论—— “这个时候千岁爷究竟去哪了?” “正是要紧时候,怎么千岁爷连个口信也未曾留下就走了。” 谁都没想到,连着来了卫府几日,却连卫玠的面都未曾见到…他们有的是卫玠一手提拔上的的人,有的是自愿跟着卫玠的,如今正是大事之际,偏偏这位正主不知道去哪了,府 里伺候的都是锦衣卫,平日里也是一棍子闷不出一句话的。 因此众人心中就更急了… 王允低着头,心下也急得厉害,他可是刚得了千岁爷的青眼,这要是千岁爷倒台了,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他想到这,便又想起王昉来—— 千岁爷这么看中他那个侄女,若是他早些就把他们扯了线,这会也不至于连人去哪了也不知道。 “晏大人,千岁爷有信来了——” 外头一个小厮打扮的模样手中握着一封信,他这话一落,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而站在书房品级最高的晏大人立刻走了出来,他取过信…信上只寥寥几语,他却看了许久,越看他的面色便越发苍白。 众人见他这幅模样,心下也忍不住“咯噔”一下… “晏大人,千岁爷说什么了?” “是啊是啊,您可别吓我们…” 在众人的纷闹声中,晏大人缓缓收起了手中书信,好一会才呐呐而言:“千岁爷说,他已向陛下辞去摄政王一职。” 摄政王一职若去,那么自然便没有道理再理朝政。 千岁爷… 这是要归政了啊。 … 而此时的皇宫。 文渊阁是平日刘谨处理内务所用,可里头却未放置多少奏折与书册,反而有不少少年玩趣的东西,草编的蚱蜢、挂在窗前用木雕制成的鸟活灵活现、长长的红木案上还放着不少弓箭、短柄木剑。 可偏偏在这样的环境中,如今却有不少年轻官员坐于其中,这些官员大多品级不高,却都抱有一腔热血。 而素来以纨绔示人的刘谨,这会却头戴朝天冠,身穿朝服坐在椅子上…他的面上未有一丝笑容,一双眼睛看着底下官员,听着他们一声又一声议论,显出几分往日从未得见的清明与睿智。 有人伸手朝上一对,是言:“祖宗规制,天子成年可收回所有政权,卫玠若不肯给,我们便集百家之姓共同上书讨伐于他!” 有人听他这话,便拱手而道:“李大人之言,我等又岂会不明白?可如今且不说朝堂中人有多少是卫玠手下。何况卫玠掌权数年,我们根本就不知晓他的手中还握有什么余牌,若是这般行事只怕激怒于他。” 那李大人闻言,更是气急:“依你所言,我们却是什么都做不了?不过是个阉狗,仗着救了先帝…如今 竟是越发行事不知边际了。” 他这话一落,众人却是都停了声。 刘谨看着他,也淡淡发了话:“李大人慎言…今日朕让你们来,是想让你们解决此事。至于旁事…太傅到底是朕的老师,又曾救过先帝,如此贬低,终归非君子所为。” 他这话一落,李大人面色也有几分赫然,忙起身朝刘谨拱手作揖,口中应“是…” 几人便又重新讨论了起来… 只是那一声又一声议论,却与先前一样。 刘谨坐在椅子上,手撑在额头,却是在想另一桩事—— 那人究竟去了哪里? 他知晓近日卫府热闹,朝堂上的大半官员都成了卫府的常客,可偏偏那人就跟消失了一样。 这么多年,他始终看不透他。 外头内侍监手捧一道折子,匆匆而来,待至门口便在外恭声喊道:“陛下,有折子需您过目。” 在座的众人止了声。 刘谨也忍不住皱了眉,他先前就说过,若无事不可打扰,这个时候送来折子…他心中有所猜测,面上却依旧平淡,端坐了身子,口中是言:“进来吧。” 内侍监手捧折子,屈膝跪在地上,送到了刘谨面前… 刘谨取过折子,折子上不过寥寥数语,没一会功夫他就变了脸色,众人见此纷纷站起身:“陛下?” “无事——” 刘谨合了奏折,他的指根却依旧紧紧握着那道折子,好一会他才微蜷了指尖轻轻在那红木案上敲着,混着这一声声,他抬眼看着众人是言:“卫玠亲笔,向朕辞去摄政王一职。” … 千秋斋内。 王昉坐在傅老夫人身边,她的手中握着一个橘子,正替人剥着…她虽然低着头,耳朵却一直竖着。如今金陵城里出了这么一桩大事,内院妇人自然也常常说起,王允身为九千岁那脉的人,有时候回来也会说起几句…而今他就是在说九千岁那一道送来的信。 王允坐在椅子上,素来沉稳的面上这会也有几分愁绪:“也不知九千岁是怎么想的,竟要辞去摄政王的位置,这不正好中了别人的下怀?” 王昉剥着橘子的手一顿—— 前世她对这位九千岁并未有多少关注,如今想来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当年众人也是猜了好几日,而那人就轻飘飘递了一道折子 送进了宫,却是把天下大半人都给吓了一跳。 那时候谁都没想到九千岁竟然会如此轻易就放了权—— 王昉继续剥着手中的橘子,一丝不苟的把上头的脉络清理干净,才放进了傅老夫人的盘子上。 傅老夫人一面是拿着叉子吃了一瓣,一面是言:“那位千岁爷行事,到底还是让人看不懂。” 王昉以前也不懂—— 可如今她知道,那个人啊,看起来云淡风轻,其实这天下大权什么时候真的从他手中抽出去过? 以退为进… 王昉侧头看向木头窗棂外的大好风光,那个人总是胸有成竹,冷静的可怕。 ☆、第六十章 五月二十。 刘谨头戴冕旒、身穿唯有天子才可穿的吉服于太庙之中,在百官与宗祠面前结束了他的及冠礼… 而后,他立于宫墙之上,享百姓跪拜。 这是金陵城的百姓第一次看见他们的天子,天子立于高墙,身后是他的亲卫与百官…而他尚还有些稚嫩的面容,也逐渐隐露出天子气势与风华。 刘谨垂眼看着宫墙之下。 这却并不是他第一次看见他的百姓… 年幼时的刘谨也曾偷偷跑出这座皇城,他站在御街、站在市集,好似不知疲倦似得走遍了整个金陵城。他见过他们脸上的喜怒哀怨,恍若人生百态,也曾见过有人对着皇城摇头晃脑“天子年幼,宦官当政,天要亡我大晋啊。” 那人的神情像极了他的母后… 自从父皇死后,母后就一直郁郁不得思,每回看见他的时候也只是抹眼泪,然后她会伸手紧紧抱住他,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在他的耳边与他说“我的儿,往后只有我们母子了…你要明白这天下始终是你的天下,可你的身边还有豺狼虎豹。” “我的儿,你要忍、你只能忍…忍到有一天,你再也不必惧怕那些豺狼虎豹的时候,到那个时候,你才是真正的你。” 刘谨那时候不懂,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如此的惧怕太傅、却又如此的敬仰他… 他的百官、他的母后,甚至他的百姓。 可他不怕太傅,一点也不怕… 太傅对他很好,他会教他许多东西,那些所有无趣的东西在他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都会变得生趣。 他甚至会亲手给他做许多有趣的东西,他年少时所有心爱的玩具都出自太傅的手。太傅还会牵着他的手走过皇宫的每一步阶梯,带着他走上城墙,让他看着外头巍峨的皇城与楼宇,低头与他说“陛下,你要记得,这就是刘氏的天下啊。” 那个时候,太傅于他而言,不仅是他的老师… 他是这个世界上,他最信任的人。 可人越长大,听到的声音越多,想得自然也就越多了——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开始惧怕那个男人,那个好似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男人…从敬仰到惧怕,从无所不谈到假意奉承,他终于也变得与那些人一样了。 刘谨的眼跃过那高墙楼宇,看着那无边无际的湛蓝 天空,半敛的目中已有了几分天子的气势和孤独。 他说得对… 这天下,始终是姓刘。 … 天子及冠虽已结束。 可金陵城中的文人学士、或是百姓达官却依旧在讨论这件事。 刘谨前几日已收回了卫玠的摄政王,却保留了他原有的太子太傅一职,让他继续统管锦衣卫、东厂,另赐“信”为封号,尊他为信王…天下人都在等着看那位千岁爷会如何表现,可他就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 众人心中猜测纷纷… 可不管他们怎么猜测,卫玠却始终未曾出现在他人的视线中。 … 庆国公府有容斋。 王昉穿着一身轻薄夏衫,倚塌而坐,两边的木头窗棂皆大开着,而她手握书册正低头翻阅。她近日仍旧随着覃娘在练身子,许是这个缘故,她比起往先倒是又高了几分…就连身形也越发玲珑有致起来。 打前几日的时候,王媛瞧见她这般也心生羡慕,硬是拖着覃娘也要教她… 可她也不过来了一日便歇了心思。 只是从西院传来几道消息,却是说五姑娘近日要把伙食再减一半,王媛吃得本就不算多,再减一半更是所剩无几了…这不昨儿个就又传出一道消息,说是晕倒了,胡大夫替她诊治也只是摇头晃脑让她多吃些。 风光明媚。 翡翠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的手中握着一篮子打外头新折来的花,是要把屋里的花都给换一换新的。她一面把花瓶里的旧花全择了出来,又把新摘来的花剪上一剪,堆砌在一道插进了花瓶里,一面是与王昉说起西院传来的趣事:“先前奴去园子里择花的时候,还听西院的丫鬟说五姑娘今早把自己弄得又给吐了几回…胡大夫又去给瞧了一回,说是五姑娘往先未曾好好用食损了脾胃,只能慢慢调理身子。” “这五姑娘也真是的,瞧着也正好,非得折腾自己的身子…二夫人近日为了五姑娘的事,急得呀头发都冒出了几根白的呢。” 玉钏正坐在圆墩上打络子,闻言便笑看她一眼,跟着一句:“怎么,你还亲自瞧见过了?惯是胡言。” 翡翠小脸一红跟着就轻轻哼了一声:“我听小红说的,她是二夫人屋子里伺候的,自然不会有假。” 王昉听两个丫鬟拌嘴,也不过笑了笑…她手撑在书册上,却是抬头 往木头窗棂外望去,天色正好,徐徐暖风打到她的面上,就让那两母女先闹腾着吧,省得没事做就要出些幺蛾子。 “琥珀姐姐回来了…” 屋外小丫鬟刚说完一会,珠帘便被人掀了起来,却是琥珀走了进来。 王昉侧头看去:“回来了。” 琥珀笑着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她的手中握着一些打外头买来的糕点、糖果…除去给王昉的那一份,其余的便让翡翠去分给底下的小丫鬟们去。 翡翠正好把屋中的花都给换好,闻言便笑盈盈地取过东西走出去了。 玉钏知晓两人有话要说,便也笑着搁下了手中的络子,口中是言:“奴也去看着些,有几个小丫头牙齿不好,免得贪嘴又要坏牙。” 王昉点了点头,等两人都退下,她才合了手中的册子问道:“都安排妥了?” “都妥了——” 琥珀净了手,才过来服侍她,一面是又替王昉添了茶,一面是低声言道:“母亲如今住在秋胡同巷子,覃娘也已把人送过去了,奴先前正好在便也瞧了几眼,年纪虽小,长得却端正…好生□□一番,跟着您倒也好。” 王昉点了点头,她把放在一盘的小橘子握了几个放到琥珀的手上,一面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说道:“这一回要委屈嬷嬷了。” 自打上回覃娘与她说过后… 王昉便找了纪嬷嬷说了这么一桩事,只是□□丫鬟自然不是几日就能成,后来纪嬷嬷便说了个法子“出府养病”…她是跟着程宜来的老人,又是王昉的乳娘,自然也有这个脸面能行这样的事。 因此王昉便遣人去给纪嬷嬷找了个屋子,门面上是让她在外养病,实际上却是帮王昉□□丫头。 琥珀闻言,却是笑说道:“瞧您说的,这是母亲自愿的…她早些也与奴说,该多给您找个称心的丫鬟,她年纪越大往后跟着您的时间也就越发少了,如今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她也高兴。” 她说完这话,却是想起另一桩事与王昉说道:“先前奴来的时候,倒是碰到徐管事了…他近日瞧起来不太称心呢。不过瞧见奴的时候,倒是还让奴向您问好了。” 徐管事,自然就是那个徐复。 他这大半年来,也常常送些吃果来…不过王昉却一直都未曾召见他。 徐复如今三十有余,却一直窝在府里做个账房管事,账房那 儿是府里最不容易拿油水的差事了,每月拿个固定的银钱,他又有些好赌,至今都未曾娶门妻房…打先府里也有掌事的空缺,她也未曾提他,反而是提了另几个人补了上去。 日子过得不如意,面上自然也就不称心了。 王昉袖下的手微微蜷了几分,轻轻扣着茶案,好一会才说道:“你去把他找来吧。” 琥珀一愣—— 可她也未曾说些什么,口中应了“是”,没一会便出门去安排了。 … 徐复来的时候。 王昉依旧坐在软塌上,只是前面摆了个四面屏风。 徐复穿着一身青色长衫,先前琥珀来请他的时候,他还在苦闷喝酒,一听琥珀说“四姑娘请他”,他还不信。这大半年,他等了一日又一日,也未曾听到那四姑娘找他。 琥珀领着他走进有容斋,打了帘子让他进去… 他的面上还是有几分不敢置信,待看到屏风后那个隐约的身影,徐复才忙敛了心神有些局促地理了衣摆走上前,端端正正朝屏风后的人拱手一礼,口中是言:“小的见过四姑娘。” “嗯…” 王昉手中握着一盏茶,她透过屏风看着徐复好一会才说道:“坐吧。” 徐复忙应了“是”… 琥珀给他端了一盏茶,而后就站到了王昉身旁。 徐复挨着椅子坐着,他的手中握着一盏茶,见王昉并未说话,一时也搞不懂这位四姑娘请他过来所为何事,想了想便恭声问道:“四姑娘今日找小的来,不知是有何事吩咐?” 王昉揭开茶盖,慢悠悠地饮下一口茶,好一会才问道:“徐管事今年可有三十了?” 徐复一愣,却还是答道:“三十有二…”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便又问道:“可曾娶妻?” “尚未…” 徐复的面色有些臊,他那月钱本就未有多少,大多用去赌了,府里倒是有个相好的丫鬟,是西院的二等丫鬟名唤柳翠,长得不算好身子骨却算妙,平日里两人一来二去也勾搭了几回…可那骚蹄子收东西倒是收得爽快,若要说嫁给他却准是第一个就跑了的。 屋中一时无声。 王昉把手中茶盏落在茶案上,握着帕子抿了抿唇好一会才似感叹一番:“徐管事年纪也不小了。” 她说完这话,是些微一顿,才 又说道:“我这有一桩差事想请徐管事去做…若成,往后徐管事自然也就不必窝在府中做一个账房先生。只是这桩事不算简单,保不准还会有什么危险。” 徐复闻言身子忍不住就挺直起来… 他如今三十有二,自然不想窝窝囊囊在府里做一辈子账房先生…何况,一个府里的娇小姐指派他做的事,能有什么危险?” 因此他想也没想就满口应道,是言:“四姑娘有事尽管吩咐小的,您放心,不拘是什么事,小的自会妥妥当当给您做好。” 王昉淡淡一笑,让琥珀把原先备好的银票取出来交给徐复,口中是言:“东街金香阁对侧有一家酒楼如今店主正在卖,你去想法子找人盘下来…记得,你不要露面,也不要让人知道是我的主意。” 她说到这,是又跟着一句:“把事办妥了,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徐复接过银票,握在手上的时候只觉着那双手都忍不住颤抖起来…他想起先前王昉所言,把银票小心翼翼收进怀中,郑重其事与她拱手一礼:“请四姑娘放心,小的自会好生给您办妥。” 只要给四姑娘把事办妥了,那他日后即便想娶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怕也不无希望。 何必与个骚蹄子纠缠不清… 他这样一想,越发觉得有几分意气风发,只想立刻就把这事给办妥了,心中却又忍不住跟着一句“到底是娇小姐不通事,不过是盘个酒楼,哪来什么危险不危险的”…可他终归也没说什么,只是又问了一句:“四姑娘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且先这样吧——” 王昉抬起茶盏:“至于其他的,等盘下来后我自会与你说,你去吧。” “是…” 待徐复退下,琥珀撤了屏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主子就这么放心,那可是几千两银子…您不怕那位徐管事把这钱给私吞了?” “他不敢——” 王昉笑了笑,她喝了一口茶,口中茶香四溢...而她缓缓而言:“何况,他想要的更多。” … 清明寺。 王昉扶着傅老夫人走下马车,她今日是陪着傅老夫人过来礼佛的… 寺前依旧有人等候,打首的是那日所见的慧觉大师,而他身后是一众小沙弥,慧觉见她们走来,便微微敛目、合十做礼,口中念了一句法号,跟着是言“施主来了,住持已在殿中等候,请两位 随我来吧。” 他这话说完,便转身引二人走进寺中。 清明寺中,一如上回来时清寂… 不知是不是王昉的错觉,她总觉得今日的清明寺比起上回仿佛还要安静几分。 可她到底也未多想,依旧扶着傅老夫人缓步往前走去,待至一处,傅老夫人便停了步子,她拍了拍王昉的手,笑着说道:“我与住持一讲便是几个时辰,你在里面也无聊,不必陪我了…让人领着你去厢房,或是在寺中走走。”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的笑眼,面色一红,却也未说什么,只是轻轻应了一声“是…” 待傅老夫人走进了屋中,慧觉依旧合十敛目,是问王昉:“施主是要去厢房,还是四处走走?” 王昉与人一礼:“大师且去忙吧,我四处走走便是。” 她说完这话,便由玉钏扶着继续往前走去…王昉并不是头回来这,何况她也未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便也不必找小沙弥引路,只与玉钏二人在这小道缓步行走。 清明寺中风光独好,沿着小道两侧,植有不少茶花,茶花有红、有白,亦有紫黄等色,远远望去,甚是好看。 再往前去,却是一片竹林… 竹林很大,许是掩住了那日头的缘故,这儿比起外头倒显得有几分清凉。 玉钏扶着王昉,慢慢往前走着,一面是笑道:“如今时日还有些早,若是夏日来此,倒是不需冰块,就可避暑。” 王昉看着这青绿只叶、苍劲竹节… 一双眉眼也渐渐绽开几许笑意:“的确是个好地方。” 她这话一落,却有两人从林中显了出来,拦住了她们的去路…两人皆是黑衣打扮,就连脸上也都罩着黑色面具看不见面容,而他们的声音在这五月的夏日里却显得有些枯哑,恍若是冬日里的寒风打断了老树的枝丫:“这里不通。” 玉钏眉一皱,她往前望了望,这儿哪里不通了? 何况先前慧觉大师也未说什么… 她刚想说话,却被王昉拉住了:“玉钏,我们走。” 王昉这话说完,立刻拉着玉钏转过身去,她终于知晓为什么刚进清明寺中的时候,会有那一股奇异的感觉,原来… 原来,那个消失了这么久的男人,竟然在这。 可她尚未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了一道声音:“王四姑娘请止步,我们主子有请。” 王昉步子一顿,握着玉钏的手腕有些发紧… 玉钏拢了一双眉,可她却未出声,只是看着低声问道:“主子?” 王昉回过神,她松开手,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一会才转过身去。 两个黑衣人的身前站着一个身穿褐衣、腰间悬木剑的男人,男人年岁约莫二十余岁,面容普通,即便那一柄木剑看起来也未有什么出彩。 可她却知晓,这个人的武功是多么的深不可测。 木容… 卫玠的手下。 王昉不再说话,她往林中看去,由褐衣男人领路,缓步往前走去。 待至一处—— 青衣男人拱手朝她一礼,便退至一旁。 王昉也停了步子,她抬眼往前看去,见不远处有一个身穿青衣的男人正负手背身站着,他微微仰着头像是在透过那竹叶看一抹外头的光亮… 他不说话。 王昉自然也不会说话。 这竹林四下,一时唯有风拂过树叶传来几许“窸窣”声响。 待过了一会… 卫玠转身朝她看来,一双清隽的眉眼泛着几许笑意,是言:“你来了。” 王昉在他转身看来的时候就已经垂下了眉目,闻言她也不过是屈膝一礼:“王家四女给千岁爷请安。” 千岁爷? 玉钏一愣,她原本就在猜测眼前这个男人会是谁。可她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很是温润的男人,竟然会是那个赫赫有名的九千岁,前摄政王,现信王…她膝盖一软,便直直跪了下去,也不敢抬头去看,俯身朝人行大礼,口中跟着颤颤言道:“奴,奴请千岁爷大安。” 卫玠未曾理会这个丫鬟,只是一瞬不瞬看着那个屈膝半蹲、垂眉敛目的小丫头:“起来吧...” 他这话说完,便转过身去,只落下一话:“过来,陪我走走。” 王昉不想过去,她甚至现在就想走了—— 可她看着那人已转过去的身影,又看了看玉钏打着颤的双腿,轻声一叹:“你留在这。” 玉钏抬了头,看着王昉,轻轻喊了她一声:“主子...”她不敢让主子与那位单独相处,只是那位到底是千岁爷,这要是得罪了他... 王昉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她看着不远处已经渐行渐远的男人,咬 了咬牙,还是提了裙子快走几步追了上去,待人身后两步才停...好在她近日一直有练功夫,小跑了这一会也未见喘气,只是垂眼理了理衣摆和发髻。 卫玠侧头看去,见身后的小丫头小脸微红,杏眼清亮...他看着王昉肩上的小虫,不知是何时沾上去的,方想抬手帮她拂去,便被她避了开去。 王昉袖下的手紧紧攥着,一双眉也拢了起来,紧着声问他:“您做什么?” 卫玠的手悬在半空,他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戒备看着他的小丫头,忍不住有几分失笑:“别动...”待说完这话,他是抬手拂去了那条青色小虫,而后才取出帕子拭了拭手。 王昉垂眼看着地上那条小虫,脸色一白,跟着又有些绯红... 原来是为这个。 她抬眼看着卫玠,想了想还是屈膝朝他一礼,是言“多谢”。 卫玠未曾说话,他一双清隽的眉眼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好一会他才笑着问她:“你怕我?”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旖旎的缱绻...虽是问她,语气却是肯定的。 王昉一怔,她袖下的手依旧攥着,是过了一会才抬头看他:“千岁龙章凤姿,风采夺目,小女拙拙...的确怕您。” 卫玠看着她一副睁眼说瞎话的正经模样,一双缱绻的眉眼越发绽开几许笑意...他负手朝人走近两步,低头看她:“撒谎。” ☆、第六十一章 五月下旬。 金陵城中的东街上有一家雅楼新开张了,雅楼名唤“清风楼”,行的是茶楼生意…旁人原本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寻常茶楼,来来往往喝上几盏茶,论上几句话自然惊不起多少波澜。 偏偏这清风楼尚未开张三日,就惊动了整个金陵城,惹得不少文人学士纷纷上门。 清风楼的茶不过是寻常茶,清风楼的位置也算不上多特殊,东街之上每隔十步便有一家茶楼,若说有什么特别的,那也不过是这家茶楼装扮很是雅致。 可金陵城中,天子脚下,这样的雅楼也不是没有。 东街上的其他茶楼掌柜又惊讶、又好奇,细细打听了一回,原是清风楼下有一块榜,榜上密密麻麻皆是名字,又用朱砂题三大字为“文人榜”…而余下百人皆是金陵城中的学子、文士,以左首为尊一一往下列去,共有百人,因此又得了个别名为“百人榜”。 这块榜一出,自然有不少文人、学士上门讨要说法。 有冲动的便道:“不过是一家茶楼,竟然也敢把我等的名字写在上头论资排名?真是贻笑大方。” 也有觉得有趣,便言:“却不知你家店主人究竟是以什么为根据,把我们排次论名?” 自然也有觉得自己名次太低,不高兴… 或是觉得那某某某都在上头,而自己不在,不服输的。 清风楼的掌柜是个约有四十的文士,每每有人问起,他便拱手作揖,先行一礼,再带一笑,而后是言:“我家主人收集了近半年来各位先生流传在外的诗句,以此论名…若有不在上头的,或是这半年未有诗句流传,或是我家主人未曾收集到,各位先生若有兴趣皆可把自己的诗句留下。” “我们这百人榜上的排名每隔七日会换一次,因此各位先生若觉得自己的排名太低,近段日子皆可留下新的诗句。”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这掌柜的说话得体,笑得也和气,先前不高兴的自然也就歇了几分怒气…却还是有人忍不住问道:“那照你的说法,这上头的排名皆取自你家主人一人喜好,那岂不是他想如何就如何?” “先生此言差矣——” 掌柜的照旧行礼带笑:“我家主人说了,但凡有新词、新句皆会悬挂在茶楼之中,请诸君欣赏,若诸君觉得好的,便在上头留下一笔,是言赞赏。待七日后,谁的赞赏最多 ,那么这位先生的排名自然也就越高。” 他说完这话,便又笑着添了一句:“榜上前三者,可成为清风楼的贵宾,平日皆可携朋带友免费享受楼中的各项服务…若蝉联三期皆为第一者,清风楼会额外取出一千两送于先生。” 众人一听,倒有几分唏嘘起来—— 这一千两银子对于贵人算不上什么,可对许多穷苦学子却也算得上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何况,他们看中得可不仅是这一千两银子,还有名声。 在场的大多是年轻学子,本就是意气风发之辈,自然也希望有更多的人看中自己的才学…因此,原先过来要拆牌子打架的纷纷歇了心思。不仅歇了心思,还有不少人留下了新作…更有甚者,还走亲告友是言这金陵城中又多了一处妙地。 一时之间,这清风楼的名声就如这夏日的蝉鸣一般,迅速扩散在了整个金陵城。 … 五月二十八。 正是个暖风拂面,走马打草的好日子。 王昉早早就起了来,如今天气越暖,她醒得也就越发早了…她今儿个是应了李青佩的邀,去参加她的骑射会。 因着是骑射,王昉便穿了一身束腰束袖的胡服,脚蹬马靴,满头青丝皆被束起。她衣着简单,身上也只有腰间挂了一只紫色香囊,除此之外便再无他物。 琥珀一面替王昉穿扮着,一面是忍不住说道:“也怪不得五姑娘时常羡慕您,就连奴婢每日里瞧着还是忍不住心生几分钦羡呢…”她心里却还添着一句“主子如今就已是这般,若等及笈之后还不知是哪般风华?” 王昉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却有些无奈… 胡服本就紧身,她的身形也就一丝未掩皆显了出来。 许是练武的缘故,王昉如今的身体是越发玲珑有致,肩膀以下的那一块往日也不过是微微隆起,如今却是遮也遮不住,她今日还特地让琥珀替她裹了几层纱布压了一压,往下去是一手可握的纤纤细腰,而那一双腿在马靴的衬托下显得又直又长。 她不愿引起他人的注目… 当初就是因为她的容貌,险些被王冀奸污,后来更是被王允送给了那人。 可如今看来,有些东西即便是再怎么压,再怎么掩还是未有什么成效。 既如此… 那就不必强压,不必强掩。 日出东方,这是父亲对她的期望… 她王家四女本该如那天上最耀眼的明日一般。 … 东郊。 李青佩今日便是在这李家别院邀众人骑射,别院傍山而建,占地甚广,里头不仅设有马场,山上还有不少珍禽异兽可供射猎。只是今日所邀还有女子,未免生出意外,那一块地方便暂时给封住了,只在马场小林中放有山鸡、小鹿、兔子等未有杀伤力的小禽。 王昉到李家的时候… 李青佩所邀的人也都差不多到了,如今都站在外头。 今日来的大多是金陵城的贵族子弟,自然也都识得王昉,见她遥遥打马而来,皆侧目看去。 有人便朝她喊道:“王四娘,你可有大半年未曾出门了,瞧你风姿倒是不减往常…却不知是不是表面功夫?咱们今儿个比得可是骑射。” 说话的是宝国公府的杨青青,与王昉往日就不对付。 她这话一落,众人便都停了声,李青佩想说话却是被孙如瑛拦住了… 王昉挑了挑眉,她牵住缰绳往后退去几步,在众人的疑惑中取过附在马上的弓箭直直对着杨青青。 杨青青一惊,忙扯住缰绳移开几步,脸红气促地朝王昉喊道:“王四娘,你这是做什么!” 众人也有几分大惊失色… 往日两人闹得最厉害的时候,王昉也从未直接动手,今儿个倒是奇了。 王昉依旧手持弓箭,杨青青退到哪,她的弓箭就比到那…见她小脸红了变青,青了变白,才淡淡发了话:“杨三娘,才半年没见,你可越发胆小了。” 她这话说完,是把弓箭放好,才慢悠悠地牵着缰绳走了过去。 许是因为王昉先前行事,几人见她过来,忙避让开来… 而靠边上的一辆青布马车,轿帘掀起,却有两个年轻公子坐在其中。 侧靠在车厢上的白衣男子约有十八、九岁,他看着王昉,娃娃脸的面容挂着几分新奇,啧啧叹道:“这个王四娘可真是对我胃口…”他说到这,便侧头往里看着那个玄裳男子,问道:“九章,不如我回去与我母亲说讨她做媳妇?” 陆意之正在饮酒,闻言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你前日与我说看中了礼部尚书的女儿。” 白子男子被他一噎,又想起礼部尚书家的那个女儿… 细细想了想,觉得王昉这样的性格还是不适合他,便摇头晃脑, 哀叹一声:“真是可惜了。” 陆意之透过轿帘往外看去—— 那人仍坐在马上,身穿大红色胡服,本就娇艳的面容越发多了几分明艳,而那一双眉眼还带着几分往日未见的英气…才多久没见,这个小丫头竟又变了个样。 他想起先前她拿着弓箭的那副模样,像是一名战场上的女战神,凛然得不可侵犯。 陆意之酒壶下的唇角微微扬起几分… 这个小丫头究竟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一面? 王昉手牵着缰绳,正在不动声色地看着场中众人…这里有许多人她其实已经忘得差不多,于他们而言,她只是半年多未曾出来。 可于她而言,却已经是过了几个年岁。 如今看着这一群熟悉而陌生的人,心下也不无感慨。 王昉的杏眼慢慢滑过场中几人,而后是看向停在一旁的马车,青布马车轿帘皆被掀起,她看着那一双熟悉的潋滟桃花目却是一怔…陆意之,他也来了? 她刚想与人点一点头打个招呼,却是想起那日陆意之所言—— 王昉想了想还是没和他打招呼,径直转过头去。 陆意之看着王昉转过身去,嘴角刚刚扬起的笑却是一滞…好一会他才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真是个记仇的小丫头啊。 如今人都来齐了,李青佩便开了口:“我们走吧。” 几人或是骑马,或是坐马车一路往里走去… 李家别院占地很大,至马场那处还有一段距离,途中自然有人说起如今金陵城里最热闹的一个地方:“你们可知晓,东街那处开了个雅楼,名唤清风楼…近日来不知引了多少文人、学士登门。” 杨青青先前被王昉一吓好一会都没说话,如今闻言才接了话:“雅楼?那不是喝茶的地方?有人去也正常。” 说话的人与杨青青有表亲关系,听她这般说便笑着挥开折扇,慢慢说道:“三娘不知,这清风楼与别的茶楼不同。”他说到这,见已吸引了大数人便又笑着继续说道:“那茶不过是寻常茶,位置也不过是寻常位置…不过嘛,里面置了一块榜,你们猜猜是块什么榜?” “既是茶楼,自然与茶有关…” “徐兄你可别卖关子了,直说便是,听得人怪是急躁的。” 原先起头的人闻言便也不再卖关子,笑着说道:“那榜名叫文人榜,金陵城中大数文人学子的 名字皆在上头,听说是以才学而分排名…因为榜上共有百人,便又称得一声‘百人榜’。” 有人闻言,便道一声:“怪哉,那群酸儒子没去把那块榜砸了?” “原是要去砸的——” 那被称作徐兄的人笑着打了几下折扇,才又缓缓而言:“不过被那掌柜的劝说了几句,如今啊…那群人都以上榜而心生自豪呢。何况那榜上的也不止那些酸儒子,国子监里的,去岁乡试得了好名次的也都在上头,就连咱们王侯公府里的也有人排列其上。” 他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依我看那雅楼的主人可真是个妙人,竟能想出这么个办法…待我们骑射完也好生去观看一番。” 几人皆是应了。 杨青青撇了撇嘴:“表哥说得好听,不还是一个喝茶的地方?我听着可没什么稀奇的。” 徐兄闻言却是“哈哈”一笑,点头而言:“三娘所言倒也不无道理,不过若说有趣的,倒也有一件…如今金陵城里倒是有不少人去那捉婿的。” “排名越高者,便越有人关注…如今那些学子可都是使尽了全身解数,想拔得头筹。” … 在众人的笑语中。 王昉却一直牵着缰绳看着前方,面色平静无波。 那清风楼就是当日她让徐复去盘下来的地方,前世也曾有一家雅楼行这样的事,那时她好玩贪热闹也去瞧了几日,自然也知晓当年王冀就是因为在雅楼中时常拔得头筹,一时名声大噪…倒是未曾想到,这一世会让她先取得了先机。 王昉抬头看着那湛蓝天空,朵朵白云,娇艳的面容依旧闲适从容。 王冀… 你不是要名声吗,你不是要众人的关注与恭维吗? 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 几人至李家马场。 李青佩便说了今日的规矩,两人一队,择签定队… 这规矩与往常一样,众人自己也没有什么异议,丫鬟碰上了签筒,签筒□□有二十枚签,颜色相同者便为一队。 待众人抽完了签… 便有丫鬟上来接过,并报上名:“王四小姐,红签。” “孙二小姐,绿签。” “杨三小姐,白签。” “陆二公子,红签。” … 丫鬟还在絮絮说着,王昉却侧头看向身后。 陆意之不知何时已上了马,他的手中还握着一壶酒,见王昉转头便笑着与她点了点头。 李青佩见签底全部已揭晓,便道:“限时一个时辰,大家两人一队可在此处随意打猎…最后哪队的猎物最多,便是今日的头筹…你们可有什么异议?” 王昉握着缰绳的手一紧… 她有异议。 她想反悔。 可规矩已定,签已抽完,王昉想反悔也不行。 李青佩见众人没有异议,便也不再说话,让丫鬟按着各自队伍的颜色分好弓箭,这也是为了最后方便统算猎物。 待分配完弓箭,小厮敲了擂鼓,其余人便纷纷策马往前奔去。 王昉牵着缰绳刚走出一会,瞧了瞧前头没有陆意之的身影,便侧头往身后看去,果然见到陆意之还滞留在后,他的手中还握着酒壶,手牵着缰绳慢悠悠地踱步过来。她的嘴角忍不住一抽,忍了忍才说道:“陆二公子,比赛开始了。” 陆意之点了点头:“我知道。” 王昉刚想说话,你都知道了能不能快点! 可她还没来得说出口,便见他很是无辜的耸了耸肩:“我不会。” 王昉忍了又忍,她觉得自己的修身养性碰到陆意之根本一点用都没有,偏偏这个假无赖软硬都不吃,她拿他没有一点办法—— 她也不再理会陆意之,只留下一句:“那你坐着吧。” 说完这话,她便轻轻踢了踢马肚往前奔去。 虽然她并没有想过要赢… 可她也不想连一只猎都打不到啊,要真打不到,还不知道那杨青青该怎么嘲笑她。 王昉让陆意之坐着。 陆意之果真坐着没动,除了跟着王昉… 其余的时候,他就坐在马上喝着酒看着王昉满头大汗打着猎。 每当王昉气呼呼侧头看他,陆意之便移下酒壶,好脾气地说上一句:“王四小姐,你让我坐着的。” 王昉一哑,还真是她让他坐着的。 她没了办法,只好自己背着弓箭忙前忙后打着猎,偏偏今儿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猎物前后也没撞见几只,每回刚要射箭的时候那猎物便被别人抢了去。连着过了半个时辰,她竟是连只山鸡都没打到。 王昉抬手拭了拭脸上 的好,又卸下放在一旁的水袋喝了好几口,她看着陆意之依旧轻轻松松坐在马上,而她却满头大汗… 她咬了咬牙把水袋放好,牵着缰绳掉头往其他地方去。 “小心!” 王昉听着身后传来陆意之的声音,没一会便察觉到有一道箭风从她身前传来,她抬眼看去,看着那支离她越来越近的箭羽却是身子一僵,怎么也动不了…可那支箭尚未至她身前,便被身后的箭打到了地上。 林中有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还有一道细声安慰的声音,而后是马蹄离去的声音。 陆意之策马赶到王昉身旁,见她小脸发白,心中一时也有几分说不出的情绪,他软了几分声,问她:“还好吗?” 王昉摇了摇头… 她想着先前那道快如疾风的箭羽,手撑在马背上,喘着气,好一会才缓过气抬头与陆意之说道:“这一次,多谢你了。” 如果不是陆意之,那支箭即便杀不死她,也能把她的脸划破… 王昉垂眼看着地上那支已被劈成两半的箭,它的羽毛是白色的。如果她未曾记错,杨青青拿得就是这个颜色的箭,只是先前那个箭法怎么看也不是出自杨青青的手笔,那么是出自—— 陆意之垂眼看着那白色箭羽,淡淡说道:“徐庆年。” 徐庆年,也就是先前那位徐姓公子,杨青青的表哥。 王昉握着缰绳蹙了眉心,即便她先前真的被这支箭划伤,那两人也可以说是在追逐猎物的时候不小心连累了她。 她原先不过是吓一吓杨青青… 而现在,王昉杏眼微沉,杨青青,徐庆年,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你先在这休息——” 陆意之说完这话,便策马往前去。 王昉一怔,她抬头看去… 却只能看到他的身影穿过几颗茂密的大树,而后便隐于那丛林之中再也看不见。 … 徐庆年正在软声哄着杨青青,他素来疼爱这个表妹,因此先前青青那样一说,他虽然觉得不对却还是同意了…这么多人里,他的箭术是最好的,他若是想伪装成不小心自然也有这个办法。 只是… 徐庆年想起先前挡住他的那支箭,那支出自金陵城那个纨绔子的箭,力量怎么会如此可怕? 杨青青仍旧沉着脸,口中数落着人:“一个没 用的纨绔子,一个弱女子…你竟然都做不好,表哥你怎么那么没用!不行,我们再回去,那个贱蹄子敢吓我,我一定要划破她的脸!” “青青——” 徐庆年有些无奈:“王家小姐吓过你,如今你也回了一击…这事就这么算了。” “算了?” 杨青青闻言,更是提了声:“凭什么算了!我就是要划破她的脸,让她以后没办法见人…”她说到这,冷冷瞪了他一眼:“你不去,我自己去!” “你要去哪?” 两人的身后传来一道慵懒的男声。 他们转身看去,便见陆意之坐在马上,他身上的玄裳被风拍打着,而他手握弓箭正对着他们两人。 徐庆年把杨青青掩在身后,他拢眉看着陆意之:“九章,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 陆意之轻轻拨动着弓弦,眉目平和,唇角却泛起一抹冷笑:“徐庆年,你不是知道吗?”他说完这话,是拿弓箭对着徐庆年的手腕:“刚才,你就是用这只手的吧?” “陆意之——” 徐庆年的面容有些无奈,他也抬起了手中的弓箭对着陆意之:“你不是我的对手,快走吧。” “呵——” 林中伴随着不少奇珍异兽的惨叫声,鲜血弥漫了整个空中,陆意之看着眼前的两人,淡淡扯了个笑:“那就试试吧。” 他这话一落,手中的箭便冲了出去。 徐庆年只觉得眼前的空气被那一支箭劈成了两半,他甚至还未来得及反应,耳边传来青青的惨叫声,他垂眼看去,仍握着弓箭的那只手已被鲜血覆盖。 ☆、第六十二章 李家马场。 王昉在林中侯了好一会,也没见陆意之回来。 她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按他的意思在这休息,反而是沿着陆意之先前的路策马往前奔去。王昉尚未走出几步,便听到前方传来杨青青的尖叫声…她心下一个咯噔,夹了夹马肚速度又快了几分。 林子很大,四周又一直萦绕着鲜血的味道,混着那珍禽异兽的嘶叫与悲鸣声… 杨青青这一声尖叫没一会便被湮没在了那些悲鸣声中。 她手捂在唇上,一双眼怔怔看着徐庆年的手腕,似是不敢置信。手腕上原先插着的白羽箭已坠落在地上,而那血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直往下坠去…一滴又一滴,滑过半空,滴落在底下的泥土中,而后凝固其中。 “表,表哥,你的手…” 杨青青伸出手想去碰一碰徐庆年的手腕,可手刚刚伸到半空,她又害怕得收了回来。 徐庆年是徐家长子,徐家早年也是王侯士族,只是在这千秋岁月经了一代又一代,子子孙孙没一个出色的,久而久之也就越发没落了起来…可偏偏在这样没落的一代又一代中,竟然出了个通文会武的徐庆年,不仅文采风流,箭术更是金陵一绝,与武安侯府的陆则之并称“金陵双绝”。 可以说—— 徐庆年的存在不仅是徐家长子,他更是徐家的希望,一个没落了几代士族的希望。 可如今,如今… 徐庆年的手腕废了,徐家的希望还会有吗? 杨青青苍白着面色,就连红唇也化为灰白,她轻颤着唇畔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要是让母亲知道,她一定会剥了自己的皮。 不,不对… 这不关她的事,是陆意之,是陆意之害了表哥! 杨青青空洞的瞳孔沾着几许疯狂,她抬头朝陆意之看去,姣美的面容在这一瞬间竟然有几分狰狞:“陆意之你害了我表哥,我们杨、徐两家不会放过你的!” 陆意之坐在马上,暖风扬起他的衣袍… 而他面容依旧闲适而风流。 他的手中握着弓箭,正在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弓弦,而他微微垂下的桃花眼在她说完这话后慢慢掀了起来…他看着杨青青那张狰狞的面容,从箭筒中又取出一支白羽箭,正对着杨青青的面容,薄唇一张一合:“聒噪。” 杨青青看着那一 支正对着她的箭,所有的气势尽泄,她握着缰绳往后退去,待躲在徐庆年的身后,才抖着唇问道:“陆意之你竟然敢拿箭对我,你不怕…” “怕?” 陆意之的唇角微微扬了几分,眼波流转,在这林中带着几分肆意的风流:“我长这么大,还当真未怕过什么,何况…”他眼看着徐庆年,轻扯一抹讥讽的笑:“林中树密,一不小心误伤了人,实属正常。” 徐庆年依旧垂着眼看着那尚还在流血的手腕… 他的手腕没有一丝力气,甚至连疼痛的知觉也随着鲜血的流逝而逐渐消散。 他知道… 自己的这条胳膊怕是废了。 徐庆年合了合眼,另一只尚还有些知觉的手腕紧紧握着缰绳,好一会他才抬头朝陆意之看去…林中树叶高大而茂密,那头顶的太阳恍若被遮盖其中,一丝光亮也未曾透进来。而他看着眼前这个眉眼缱绻的风流少年,这个金陵城中出了名的纨绔子… 他的唇角泛开一丝自嘲的笑容… 原来陆意之竟然掩藏至深,是他轻敌了。 徐庆年看着陆意之和他手中的箭,好一会才缓缓开口:“九章,一箭换一箭,够了…我知晓我们二人如今绝对敌不过你,你若真要射出这一箭,我拦不住。可她是我的表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伤,只好用我的身体来替她拦下你这一箭了。” “只是这一箭,就不止是一个失手那么简单了。” “那么,九章…” “你当真要杨、徐两家与陆家为敌吗?” 林中四下,一时无人说话,唯有风拂过枝叶,混着远处那些悲鸣和嘶叫声。 陆意之看着徐庆年,看着他那垂落在一旁的手腕… 他手中的弓箭缓缓落下,却依旧看着眼前人,眉眼平淡开了口问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 徐庆年似是有一瞬的怔楞,可也不过一回,他便明白了陆意之所问。 为什么啊… 他看着陆意之,唇畔滑过一道温柔的笑意,缓缓而言:“人生在世,总有想要用尽一切守护之人…九章不也如此吗?” 徐庆年说完这话是朝人点了点头,而后侧头朝身后看去,强撑着身子朝杨青青露了一个笑:“青青,我们走吧。” “走?” 杨青青看着那支箭已垂落,原 先的害怕也消了个干净… 她仰着脖子看着徐庆年,气急败坏得朝人喊道:“凭什么走,我要把他们都叫过来!他伤了你的手,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徐庆年看着杨青青,看着她往日姣美而明艳的面容,这会却只余狰狞…他想起先前对陆意之所言,竟有一瞬的犹疑露出心底。 他垂眼看着那一只已经没有知觉的手,如今正颓败的垂落在一旁,眼前这个杨青青真的值得他如此守护? “青青…” 徐庆年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疲累,他抬眼看着杨青青,好一会才缓缓而道:“他们不会信的,何况此事本就是你我有错在先…一箭换一箭,要怪只怪我技艺不精。这事到此为止,不必多言。” “表哥!” 杨青青看着眼前的表哥,想着往日那个风流斐然的李庆年,实在难以和眼前之人串联起来。 她的表哥那么厉害,怎么会是眼前这个胆小鬼? 不过是个陆家的纨绔子… 表哥竟会俱他至斯! 这不是她的表哥,这不是他那个英勇神武、天下之事皆难不倒的表哥! 徐庆年看着杨青青眼中的疯狂和狰狞,想着当初那个跟在他身后,软软喊他“表哥”的小丫头…终归是不见了啊。 其实那个小丫头早就不见了,只是他一直不愿相信罢了… 这么多年,他身边人一个个被残害,旁人都说是她所为,可他却始终不信…他的青青虽然有些不懂事,却绝对不会是这样手段狠厉的残酷之人。 其实,也许是信的… 只是不愿承认,不愿承认那个在他心中一直美好的小丫头会做这样的事。 徐庆年抬头看着那枝叶繁密的参天大树,头顶没有一丝光亮,而他心底的那一丝残留的温暖与光亮仿佛也骤然消失…他合了合眼,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淡漠:“你若要留,那就留着吧。” 待说完这话,他握着缰绳,策马朝前方奔去。 途径陆意之的时候,他有一瞬的凝滞,可也不过一会,马儿便又朝前奔跑起来… “表哥!” 杨青青看着徐庆年离去的身影,似是不敢置信,她伸出手是想抓紧他的衣袖,可那人就跟风一样,没一会就跑远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自打她记事起就喜欢跟在表哥的身后,家中这么多姐妹,表哥一直独独偏爱于她。 小时候她背不出书,被爹爹责骂的时候,是表哥替她揽下了责骂。 长大后她想出去玩,也是表哥偷偷带着她出去… 在她的心中… 徐庆年一直是她一个人的,她想做什么,只要他在就一定会满足她。 所以这么多年,她害了他身边一个又一个人,那些鲜活的生命全都死在她的手中,可她一点都不觉得害怕…表哥是她一个人的,她不要别的女人来跟她争抢,她要表哥从头到尾只属于她一个人。 只有表哥属于她一个人,那么他才会一直一直护着她。 可是… 杨青青抬眼看着远去的徐庆年,他的背影未有一丝的不舍,连步子也未有一丝的停顿。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一丝从未有过的害怕,表哥,她的表哥究竟怎么了?他竟然抛下她一个人,不管不顾得离开。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她的表哥怎么可能会抛下她,一个人离开? “表哥…” 杨青青的声音有几分薄弱,被风吹过就散开了。 她手握着缰绳,夹紧了马肚,心里萦绕着未知的害怕,也径直往前奔去…途径陆意之的时候,她未曾停留,即便远远看见王昉过来,她也未曾看去一眼。她的眼中只有那蜿蜒曲折的小道,那里早已没有徐庆年的身影了。 … 王昉远远看着杨青青的身影,手放在弓箭上…可那人就跟一道风一般往前奔去。 她放在弓箭上的手收起,一双缱绻而曼丽的双眉有一瞬的拢起,究竟出了什么事? 王昉抬眼往前看去,陆意之正在把弓箭放进箭筒… 而不远处,那本该干涸的泥土上却有一块暗红的血迹,那血迹旁除了李庆年的弓箭,还有一支沾着鲜血的白色箭羽。 究竟出了什么事? 她心下有一瞬地不安,握着缰绳往前去,待至陆意之身旁,见他衣袍整洁未有一丝血迹,才松下一口气:“你没事吧?” 陆意之侧身看着王昉… 他眉目依旧从容而风流,闻言也只是与她点了点头,淡淡一句:“你来了。” “那个血…” 王昉先前见过杨青青,并未见她受伤,那么这个血… 她想起那位徐大公子,面色有一瞬的变化,金陵城中最擅箭的就是这位徐庆年了。 陆意之已整好箭筒,他端坐起身,顺着她的眼望向那一大滩血迹,眉目平静,好一会才缓缓而言:“血是徐庆年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 被这林中的风一吹,很快就消散了。 王昉侧头看着陆意之,她双眉蹙起,握着缰绳的手也用了几分力:“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我… 那可是杨、徐两家,何况徐庆年是这一代徐家的希望,他就这样伤了人真不怕他们会找上门? 陆意之低头看着王昉,看着她拢起的双眉… 他想起先前徐庆年的那句话“人生在世,总有想要用尽一切守护之人…九章不也如此吗?” 他也如此吗? 陆意之不知道… 世人皆知陆二公子风流纨绔,却不知道他心有七窍、自小就会谋算,许是越会谋算的人,人心、世事在他的眼中便越发虚无…而也就是因为这一份虚无,再面对这世间之事才可以做到云淡风轻。 往日大哥也常常说他,这世间之事、世间之人不知道究竟有什么才可以真正牵绊住他。 他不喜欢牵绊… 人一旦有了牵绊,就有了弱点。 他的父亲,他的大哥… 皆如此。 陆意之素来从容的内心,在这一瞬却有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烦躁…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今日之事本不该如此行事,他隐匿了这么多年,也许今日这一举动会让他这么多年营造出来的纨绔面具化为殆尽。 可他只要想起那一支箭… 如果今日他不在,如果他慢一瞬,那么那支箭就会滑过她的面庞,甚至滑过她的心脏。 幸好… 他在。 陆意之的手依旧握着缰绳,那些嘶叫与悲鸣声已逐渐少去,而他一双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眼波流转带着几分笑意,好一会才缓缓说道:“你在担心我?” 担心他? 王昉紧抿着唇未曾说话。 她的确是担心他的,杨、徐两家都不是普通门户,即便有宫中那两位也不见得能护陆意之周全…而除了这一份担心,她的心中还有几分不明白,陆意之究竟为什么帮她?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时候暴露出自己的能力,只为帮她报这一箭之仇? 陆意之垂着眼看了她好一会… 两人离得很近,陆意之甚至可以闻见王昉身上清雅而幽远的百濯香。他直起身子,眉目风流,依旧是原先的纨绔模样:“你不用担心,我不过是手滑罢了。” 王昉还想说话,外头却已有人敲起了擂鼓… 一个时辰已过去了。 陆意之看着两人手头空空,不免肆意一笑:“王四小姐,今日怕是要你委屈与陆某同做一回倒数第一了。” 王昉看着他风流肆意的面容,一如往常… 她唇畔微张,千言万语到最后也不过是化为两字“多谢”。 … 时日转眼已入了六月。 金陵城的夏日终于到来了,庆国公府上下皆已着了夏装… 王昉坐在临窗的软塌上,她身穿夏日薄衫,手中握着一本账册,眼却望着外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琥珀见她失神,便与玉钏打了个眼。 自打从李家马场回来,王昉也不知怎得,本就不多的话又少了许多,成日里发呆的次数倒是比往日多了不少…主子心里有事,他们底下伺候的人不敢问,便只好多用了几倍的心力妥帖伺候着。 琥珀把香盒里的香又投了三粒进去,待玉钏退下,她便走上前坐在脚凳上拿着美人锤轻轻替人翘起了腿,一面是低声说道:“奴昨儿个秋胡同了看过了。” 王昉听闻“秋胡同”三字,倒是回过了神… 她把手中的账册合了起来放在茶案上,握过茶盏喝了一口,才问:“怎么样?” 琥珀笑着回话:“瞧着是聪明的,这也才一段日子瞧起来倒是有模有样了…娘让您放心,不消一段日子,怕是就能有个成果了。” “这是好事——” 王昉的眉眼也绽开这几日难得的一抹笑,经了上回事,她不仅自个儿在练功上多勤奋了些,也希望身边多几个有功底的…这样即便不能报上回那一箭,也可以自己躲开。 她想到这,神色便又黯淡了几分,她这几日也常派人去外头打听消息,知晓徐庆年的右手是真的废了,也知晓徐、杨两家联名上奏天子希望惩戒陆意之。 陆意之… 她侧头朝窗外看去,也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 … 国子监又称“太学”,它坐北朝南,位于金陵东城,为三进院落…它中轴线上依次排列着集贤门、太学门、琉璃牌坊、辟 雍殿等。 王冀一行从辟雍殿出来,穿过琉璃牌坊正要往集贤门走去… 他们在国子监待了许久,今儿个是打算去外头逛一逛,谈诗论道吃吃茶、顺带也打个牙祭。 有人刚从外头进来,瞧见王冀忙喊住他:“长砾,我正要去寻你,倒是正巧碰上了。” 王冀闻言便停下步子… 他朝人拱手一礼,温润的面上挂着笑,看着人笑言:“子书兄,我们正要出门喝茶,不知子书可要一同前往?” 那名唤“子书”的闻言,更是大笑一声:“真是巧了,我啊正是要找你们去喝茶的。”他这话一落,是与王冀神神秘秘得说道:“长砾,你可知道你火了?” 众人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 有人便先开了口:“子书,你如今越发没意思了,有话就说,长砾怎么了?” 子书笑着摇了摇头,口中是言:“你们可知道金陵城那座清风楼?” 这座雅楼的名声早遍布整个金陵城,他们自然是知晓的…只是国子监的学子向来自视甚高,心中虽觉得有趣,却从未跨入过。 子书见他们这般模样就知晓未去过,便笑着继续说道:“清风楼里那块文人榜你们应该都知晓,今儿个我随好友去转了一转…你们瞧我看到了什么?” 他这话说得越发神秘… 有人一听,便要抬手去揍,闹得子书也不敢再做什么神秘,直直而言:“我看到那位程景云和长砾都在上头,咱们长砾位居第一,正压了那程景云一头…我看到后也不顾喝茶,立马找你们来了。” 他这话一落,这处却有一瞬的无声… 就连旁边走路的其余监生闻言也都是对看一眼,纷纷无声。 国子监内本就分有两派,一派是恩荫进的监生,一派是因着成绩优良被特招进来的监生…王冀这一行,大多就是恩荫进得国子监,他们虽然各个家世不错,可在这国子监内却总觉得要比别人低半个头。 如今听了这么一桩消息,怎一个激动了得? 程景云那是什么人?那是程家嫡子,北直隶乡试第一,国子监先生们最喜欢的学生,所有学子眼中打不败的对手。 长砾竟然压了程景云一头? 这个事且先不管真假都值得他们亲自去看看,若是真压了那程景云,往后也不至于整日被那群人看得抬不起头…因此听到这个消息 的,纷纷表示要去看看。 国子监地方不大,何况这样的消息简直是绝无仅有的少见,因此没一会这个消息便传遍了。 几位监生找到程愈的时候,他正坐在一株桃树下看书…如今已至六月,桃花已谢,唯有几片青绿之叶仍挂在上头。 而程愈身穿白衣,背靠桃树,身前的石桌上还摆着茶具,尚还在煮茶。 有人瞧见程愈这一派闲适模样,一面抹着额上的汗一面是急急朝他走来:“景云,外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倒好仍是这一派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模样。” 程愈看见他们,是放下手中的书,他倾手倒了几盏茶,分于他们,笑着说道:“外头出了何事,竟惹你们这般急着寻我?” 几人也不顾烫,拿起茶水就喝了起来… 待缓过那一阵气,便有人说起了清雅楼这一桩事,而后是忿忿言道:“我看那店主人怕是个瞎眼的,那王长砾是个什么人,竟让他压你一头?” 他越说越不服气,把手中茶盏重重一落,又道:“不行,我们也去看看…我倒要看看王长砾能做出什么好诗。” 几人也纷纷吵着要去看看。 程愈近来自然也听过那座清雅楼与文人榜的事,只是他素来无心于此,也从未踏入其中。那榜上的排名于他而言不过是个虚无,谁上谁下又有什么打紧? 只是… 他看着几人面上的怨愤之气,摇了摇头,无奈笑道,不走这一趟却是不行了。 ☆、第六十三章 东街。 清风楼。 王冀这一行学子到的时候,清风楼中已经有不少人在了…如今这金陵城最热闹的便是这处地方,即便不是那换榜的日子,平日里也有不少人在这,或是品谈榜上之人,或是四处看那悬挂的诗词,或是品茶论道,总归是有不同滋味。 何况,今日正好是那换榜的日子。 这楼中之人便更多了… 那块“文人榜”早一个时辰前便已更换了,可如今榜前还围着不少人,不少人正在点评那前三人。 程愈的名字… 即便是三、四十岁的文士也是知晓的。 先太子太傅程信之子,元康八年北直隶乡试第一,这样的少年天才不知有多少人钦羡,因此这回有人看见他排在第二,自是纷纷议论起来:“怪哉怪哉,这程愈竟会排第二,却不知这第一究竟是何方人物?” 自然也有识得王冀名字的,忙说道:“我知晓,这王冀就是那位朱雀巷王家的三公子。” 朱雀巷王家… 众人听闻这个名字,倒是都点起了头。 王家本就是底蕴深厚的士族家族,就连那位年仅十岁余的八公子都能成为徐子夷的关门弟子,这位三公子能压程愈一头倒也不足稀奇。 王冀一行尚未走近那块榜,却听闻了这么几句,众人纷纷看向王冀,有人是言:“长砾兄,你当真压了程景云一头…我看以后他们还怎么狗眼看人低!” “可不是——” “自打进了国子监就觉得低他们一头,如今好了,长砾兄总算替我们大家出了这么一口恶气。” 众人这样说了几句,便有人转头看向王冀,疑声问道:“我听几位先生说话,莫不是王冀王先生也在其中?” 说话的是一位三十岁的文士… 王冀一行最大的也不过二十余岁,何时被人称呼为“先生”?如今听闻这么一个称呼,只觉得心底又生出几分自豪感,忙与人介绍起王冀,是言:“先生所言甚是,这位就是王冀,字长砾。” 那位文士闻言,却是朝王冀拱手作揖,口中直呼:“先生大才。” 其余人瞧见这一副动静也纷纷转头看向王冀这一行,又听那位文士说道,便知晓眼前这一位就是那位列第一的王冀…如今又见他是个不疾不徐的少年郎,心中也都生了几分钦佩。 “倒未曾想到竟是这么个少年郎,不错不错。” “有此少年在,我大晋学子未来可期。” … 王冀自打知晓自己压了程景云一头,那颗心就一直一颠一颠得,像一艘小舟似得随着水流晃啊晃。他知晓自己相较程景云,所差的不止一星半点,可如今…他看着眼前这一条已被人让出来的小道,小道尽头便是那块文人榜。 而那文人榜上,他的名字位列左首,左首之下书写程愈二字… 他压了程景云一头。 他真的压了程景云一头。 王冀袖下的手紧紧攥着,他只有强攥着才不至于因为激动而失了士族风采,失了他王冀的风度…他从未有过这么激动的时候,往日所拥有的都不足让他激动。可如今,如今他只要想到自己压了程景云一头,只要想到眼前这群人都折服在他的风采之下,他就克制不住的激动。 程景云又如何? 北直隶乡试第一又如何? 他不照样还是被自己压在了底下! 王冀听着四周这一声又一声恭贺,克制着那激动的心情,他拱手作揖朝众人一礼,口中言道:“多谢众位先生如此赞赏,长砾担当不起。” 众人见他得此夸赞也不疾不徐,有年纪稍大的便捋着胡须点了点头… 年纪相仿的便直接说道:“长砾兄切莫如此自谦。” 王冀直起身子,他的面上依旧挂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笑容,在众人的恭维声中,他眼看着那榜上位列第二程景云的名字,心下是说不出的舒坦。 一个约莫四十余文士打扮的男人走到王冀身前,朝他郑重其事拱手一礼:“在下是雅楼掌柜,不知先生可是王冀王先生?” 王冀闻言,亦朝他拱手一礼… 他眉目从容,面容闲适,笑说一句:“先生过谦了,我不过十八担不得先生二字,唤我一声长砾便是。” 那掌柜的闻言,面上的笑便又浓了几分,他也不在这称呼上多加计较,笑言:“当日清风楼初开定下一则规矩,位列第一者可携带好友免费享用楼中各项茶点,若蝉联三届者,可得一千两银子。” 他这话一落,众人更是纷纷奉承起王冀来。 王冀的眉眼也沾着几分掩饰不住的笑意,于他而言钱财只是小事,可这件事本身对他而言却是满足了他莫大的虚荣心。 但凡为人者,尤其是他们这一辈的少年郎,谁不希望受众人恭维? 他笑了笑,却是朝掌柜的说道:“俗话有语,相逢即是有缘,今日长砾能与各位相逢此处便是有缘…只是大店难立,长砾也不能让掌柜的亏钱。如此,今日便由长砾做东请众位饮一盏薄茶。” 他说到这,是朝众人拱手:“请诸位赏脸了。” 王冀这话不仅抬了众人,又未落了掌柜脸面… 自然宾主尽欢,纷纷笑着夸赞起人。 众人刚要迎王冀一行往楼上去,身后便传来了一阵声音:“景云兄,王长砾当真压了你一头!” 这话一落,众人自然停下了脚步朝身后看去… 便见一行约有十人,各个皆是少年郎,中间站着的少年身穿白衣,他眉眼疏阔、气度如月,有几分仙人之姿…偏偏面上挂着一道如四月春风般的笑容,令人见之便心生几分好感。 有人听闻那“景云”二字,低声议论起来:“这就是那位程景云?果然是翩翩少年…” “这般气度,的确令我辈折服啊。” … 王冀见先前那些恭维的声音皆转向了程景云那处,他面色未变,袖下的手却紧紧攥着…他眉眼一动,而后是移步往程愈那处走去,与他拱手一礼,口中跟着笑说一句:“景云兄,今日我做东,不如景云兄也赏脸喝一盏茶。” 他这话一落,原先与王冀一道来的,也都走了过来,看着程愈一行笑道:“就不知道有些人敢不敢了,毕竟这一回你程景云可不是第一了。” “你!” 程愈笑了笑,拦住身后人… 他亦与王冀拱手一礼,眉目从容,气度闲适,口中是言一句“恭喜”,而后是跟着一句“我们走了一路,也的确渴了…如此那便多谢长砾兄了。” 跟着程愈一道来的,见他丝毫未见气,各自对了一眼便有人开口说道:“今日难得喝王魁首一盏茶,是该赏你几分薄面,省得日后想喝也喝不着。” 这话说得简单粗暴… 只差指着王冀的鼻子说,这回是你命好赢了,以后你就没机会了。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哪里会听不明白? “你!” 王冀身旁的人撸了袖子,就要上前动粗… 程愈身旁的自然也不甘落后,纷纷撸起袖子。 好在掌 柜的及时上前拦住了两行人,他笑着朝王冀和程愈各自拱手一礼,而后是开了口:“清风楼以诗会友、以文会友,两位都是风流少年,何不今日再比试一局?” 众人闻言,也纷纷开口:“是也是也,正好今日楼中人多,不若让我等当一回见证…两位小先生比试一回。” 这纷纷乱语… 就连先前要打架的也都挽下了衣裳,劝说起来。 王冀心下虽有些打怵,可如今这幅局面也容不得后退,便笑着问起了程愈的意思:“景云兄,你看?” 程愈眉眼依旧清隽,他立于此处,恍若周遭嘈杂皆与他无关… 好一会,他才缓缓笑言:“也好。” 楼上有十余间包厢,皆可互通,原本一间可容纳十至二十余人,因着今儿个人多便把几个包厢的门扇皆打开了… 掌柜的又在中间这个包厢摆了长案、又让人备了笔墨纸砚。 程愈和王冀便一人立于一处。 两人身后皆有不少人。 掌柜的笑着朝两人拱手一礼,而后是让人摆上香案,案上摆着一炷尚未点燃的香,他看着程、王两人笑言:“不拘是诗是词,未有要求,只以一炷香限时…两位先生可准备好了?” 待两人点了头,掌柜的便亲自点了香。 香起… 原本嘈杂的环境也骤然变得安静。 王冀先握笔蘸墨,他看着长案上铺着的白纸,凝神想了一瞬便提笔作答:“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因着香尚未灭,众人也不敢出声… 只是在人提笔后,一字一字看去,在心中研磨起来。 香已过半… 程愈身后的人见王冀已落了笔,虽然未曾看见他写得是什么,可站在他身后的人纷纷都点着头,可见是个不错的? 偏偏程愈依旧合眼抱手,却不知在想什么。 有人刚想提醒… 便见程愈站直了身子,他提笔蘸墨,在那早就铺开的纸上写下“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笔落,香刚灭。 掌柜的让人把香案撤下,而后是先走到了王冀那处,取过他先前所写娓娓而言… 那因为离得远看 不见的,听到这几句便也在唇齿之间研磨起来。更有年岁稍大的文士、大儒捋着胡须沉吟起来:“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人生短暂,世事不定,如同一番梦境所得到的欢乐,能有多少?好,好一个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王冀身后的人更是纷纷夸赞起他… 掌柜的笑着说了句“王先生好才气”,便移步到了程愈那处,亦与他拱手一礼才按着他纸张上所写缓缓念来:“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待念到这,他的表情有一瞬的变化,可也不过这一会,便继续往后念下去:“问余何适,廓尔忘言…” 至最后一句,掌柜的手握纸张,面露激动,却是在口中研磨了许久才念出:“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周边众人闻言,是有一瞬的凝滞。 好一会他们才在口中缓缓研磨起那几句话,尤其是那一句“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更是被他们念了一回又一回。 君子贵乎神交,这也如同求道,形而上者谓之道,若是执著形而下的象去求道,就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你问我的来去之踪,就像你问我春在哪里,春天就在那繁华满枝的时候出现,你问我天心所在,天心就在那月圆的时候。 春满花开,皓月当空,那就是我的归处… 王冀面色惨白… 不止是他,就连他身后的学子也都苍白了面色。 原本还想着去压一回程景云… 可是这两首诗根本无需比较,高下已立判。 王冀抬眼看着原先恭维于他的那群人,纷纷朝程景云拱手作揖,有些自视甚高的大儒也难得夸赞起人,口中说道:“景云先生年纪虽小,意境却高…这其中佛偈之语,恍若醒世警句,着实是妙。” “的确,尤其是这最后一句…恍若点睛之笔。” 程愈的面上依旧挂着从容而闲适的笑容,气度如月,温润如玉:“各位先生谬赞了。” 王冀听着那一声又一声恭维笑语… 只觉得都幻化成了程景云对他的嘲笑,众人对他的嘲笑。 他想起先前,他还信心满满… 尤其是在见到程景云被他压着的时候,更是觉得满心舒坦。 可如今… 何须旁人再说什么,他自己已明白自己比起程景云,就如那诗中的咫尺千里。如果他从 未赢过,从未得到,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偏偏他曾得到,他的的确确压过程景云,的的确确受到过众人的恭维和称赞—— … 月色当空。 王昉身穿薄衫,她立于窗前,仰头看着那皓月当空、满天繁星。 今日清风楼一事,没一会便传遍了大半个金陵城,王昉自然也听到了…她在这无边月色下低声呢喃“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好一会,她才缓缓与琥珀说道:“明儿个,让徐复来一趟吧。” … 徐复朝有容斋走去。 途径路上自然碰到了不少奴仆,那些奴仆远远瞧他过来,又见他比起往日仿佛变了个人似得…往日的徐复走路只差耷拉着脸,耸着肩,可如今这位徐管事大刀阔步的,不仅衣着崭新,就连面上也是遮不住的喜气。 有熟悉的便笑着与他打趣:“徐管事,您这是好事将近啊?” 如今府里的谁不知道,西苑那位唤柳翠的成日往徐复这头跑,瞧着这幅模样,可不是好事将近了? 徐复闻言,却沉了面色,朝几人挥了挥手… 就那个拜高踩低的骚蹄子,他会娶她? 做她的春秋大梦去! 如今的他可不是以前那个徐复了,自然要把眼光放长远些…他这几日也物色了不少,大夫人身边的白芨瞧着就不错,不仅长得可人,身材也妙,尤其是那一段腰肢勾人得很,不过就是年纪大了些。 若说年纪的小的,四姑娘身边的琥珀倒是不错,那张面容跟个画似得,就是性子泼辣了些… 他心中一叹,要是能把这两人融合一番就好了。 徐复这样想着,有容斋也就到了。 他低头理了理衣袍,而后是迈步朝里走去… 院子里几个丫头正在逗一只蓝眼睛、白毛的波斯猫,他远远看着这一副生动的景象,眼就不自觉得往那又多瞄了几眼。琥珀原先就站在廊下,自然也看到了徐复这幅神情,她眉心一拢却到底未说什么,只在人过来的时候与他淡淡点了点头,而后是一句:“徐管事请吧,主子在里头侯您许久了。” 徐复笑着“哎”了一声,嘴里说着:“先前有事,耽搁了些。” 他一面说着话,眼前却一直看着琥珀,看着她走起路来,摆腰摆臀的模样,只觉得心下那股子燥热又忍不住泛了起来。 琥珀打帘转身的时候正好看见徐复那一双未曾避讳的眼神,她娇俏的面容一下子沉了下来,冷声朝人说道:“徐管事可要把眼睛收好了,这儿是内院。” 她这话说完,也不管人径直打了帘子往里走去。 徐复站在身后,看着琥珀的背影是低低“啐”了一声,不过是个奴婢还真把自己当主子看了,等以后问四姑娘讨了她去,还不是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心里这样想着,气也就消了不少,重新理了衣摆朝里走去。 屋中已置了屏风… 徐复是拱手朝王昉先行了一礼,一面是笑着与人说道:“四姑娘您是不知,如今这清风楼赚得钱啊竟是要比原先预计得还要多些。” 王昉手中握着茶盏,素指轻抬握着茶盖,好一会才缓缓说道:“清风楼的生意就不必与我说了,你遣人打理着就是。” 徐复笑着“哎”了一声—— 要不是王昉找他,他也不会主动提起。 谁能想到那雅楼竟跟个小金库似得,这才多久,竟赚了这么多,假以时日还不知会赚多少…如今那座雅楼可都是他遣人管着,连着账本也都在他的手中,还不是他想怎么记账就怎么记账? 他依旧低着头,脸上却挂着遮不住的笑容:“您今儿个找小的来,是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王昉手中依旧握着茶盏,双手微抬慢慢饮下一口茶,才又说道:“我听说昨儿个三哥在清风楼落了面子?” 徐复闻言忙是答道:“三公子与表少爷比试,的确落了下乘。” 王昉把茶盏落在案上,轻轻叹了口气:“三哥毕竟是我的三哥,他这个人啊最是不能输得…可别人也就罢了,表哥自幼承子夷先生门下,又有外祖父教导,三哥又哪里会是他的对手呢?” 徐复也不懂这位四姑娘说这些要做什么,好端端得把他叫过来难道只是诉说三公子的事? “三哥如今这样,我这做妹妹的也不知该做些什么——” 王昉说到这,是停了一瞬,才又开口:“前几年去顺天府的时候倒是有位老先生给了我本书,我瞧了几眼都是往日未曾见过的诗词,便想着要你托给三哥去,瞧瞧可曾帮衬得上。” 徐复闻言,一双眉拢得便越发厉害了。 合着今儿个说了半日,就是让他带本书去,三公子是什么人,瞧过得书还算少? 何况四姑娘一个连门都没出几次的人,只 当看了几本书便觉得这世间书都摸了个透,他若是这样带去还不知要被三公子如何臭骂一顿。不过他到底什么都未说,只是低着头赔笑道:“四姑娘待三公子是真好,您放心,小的一定帮你带到。” “那就麻烦徐管事了…” 王昉说完这话,便喊了声琥珀,而后是与徐复又说了一句:“我到底是女儿家,恐三哥落了面子,还需徐管事另寻个由头给三哥送去了。” 徐复接过书,握在手中,笑着应了一声:“您放心,小的定会给您办妥的。” 他话是这般说,心中却是不以为意… 他可没想过要去替三公子送书,等出了这道门,只把这书扔了就是。 到底是个小姑娘,不知事。 ... 等徐复退下,琥珀便沉着脸低声说道:“这位徐管事如今是越发不成样子了!” 王昉的面上却依旧未有什么变化,她抬手从香盒中取出几枚香料,扔了几粒进去...而后是看着那袅袅升起的百濯香,缓缓笑道:“人心不足蛇吞象。” ☆、第六十四章 清风楼的名声… 因为当日王冀与程愈那一场比试越发响亮。 更有不少人慕名而来,就是为了观赏当日两人所作之词。如今王冀的名字仍旧高悬第一,可众人所关注的却只有那个说出“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程景云…有知晓他身份的,便摇头晃脑说上一句“不愧是程家嫡子,想当年程老太爷还在金陵的时候,那风头也是一时无二的。” 若有不知晓的,便去打听一回,而后是啧啧称叹“能写出这般诗词,想来定是位风光霁月的少年郎。” 自然也有国子监中的众位监生说道“能与程景云同窗,实属吾辈之福。” 一时之间—— 程景云这个名字却是响彻了整个金陵。 众人每每谈及他时,自然不忘要说一回王冀,但凡说起这位王冀,却都要说一句可惜。 原本也是位才学俱佳的,偏偏遇上了程景云… 可惜可惜。 … 庆国公府外院。 如今外头已是夜下,而徐复的屋子却依旧点着灯,暖色灯火下,柳翠穿着大红肚兜窝在徐复的怀里,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抬起带着几分缠绵之后的媚态。她一双白嫩的酥手圈着徐复的脖颈,红唇微张,发髻松乱,娇喘着声说了话:“冤家,你打算何时问二夫人讨要我?” 徐复半坐起身,先前那一场情欲让他也废了不少力气,这会手放在柳翠的腰肢上,正在半喘着气—— 闻言一时也未反应过来。 柳翠不满他这般,往日徐复在她跟前就像条狗似得讨好,不知与她说了多少回要娶她,她都没应。谁能想到如今他竟然会发迹起来?打先儿她觉得奇怪,便明里暗里向他打听了一回,知晓他是上回在赌坊赢了、赚了不少钱。 那钱她是没见到影,只不过徐复如今日日春风满面,出手也要比往日大方,她自然是信了的。 柳翠那双沾着媚态的眼一转,纤纤素指滑过人的心口一路往下,娇滴滴的说道:“冤家,你上回是赢了多少银子?” 这话,徐复却是听清了—— 他眉头一皱,先前带着红晕的面色也跟着一沉,挥开她的手,冷声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话是他当初拿来骗柳翠的,就他那个手气能在赌坊赢个几两银子已经是烧高香了…他那个钱啊,都是来 自清风楼。那个清风楼就跟个小金库似得,每日都有赚不完的银子,若不是怕四姑娘一时查账,他早就想把那上头的钱盘一盘去外头置间宅子了。 再置几个奴仆,让他徐复也做一回大老爷。 只不过这些事,他可从来没想过要说与柳翠听,这个骚蹄子眼瞧着他发迹了就成日里往他这处跑…要不是她这身子还算妙,他早就赶了人出去。 柳翠见他变脸,面色也有些微沉。 这要往日徐复敢用这样的语气与她说话,她早就甩脸走人了。 可如今… 如今她已是徐复的人,何况她年岁也到了,若自己再不找一门好的亲事,还不知晓二夫人要把她指派给谁。 柳翠这样想着,手放在人的胸口上轻轻替他揉着,声音也越发柔了几分:“瞧你,如今我都是你的人了,还不能问上几句?我呀,是怕你大手大脚又都扔进了赌坊,你倒好,青脸白牙的还当我贪你这些钱…” 她这话说完,拿着身子骨又蹭了人一回,才又娇嗔一句:“真不识好人心。” 徐复被她这般一蹭,气便越发粗了几分… 他面色回了些暖,把人推至身下,口中是说着:“是爷错怪你了,爷疼你。” 他话是这般说,心里却腹诽着:等来日去问四姑娘讨要了琥珀,还有你这骚蹄子什么事…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 隔日徐复醒来的时候便觉得腰酸背痛。 柳翠早就走了,他今日索性不当值便依旧在屋中歇息,手摸到一旁的桌上是想倒一盏水,却是摸到了一本书…他取过来一看,却是上回四姑娘给他的,原本他是打算寻个地方扔了的,只唯恐四姑娘后来问起才扔进了屋子。 他半坐起身,取过来一看… 这诗集外头也没写半个字,瞧起来的确有些旧,翻开来一看里头的纸张也有些旧了,字迹不一可见不是同一个人书写而成。 徐复原不过是闲着没事随意翻个几页,可越往后翻,他的神色便越发多了几分不可置信…他早年也是中过乡试的举人老爷,若不是当年做了那么一遭混账事保不准还能在会试中摸进个入朝为官的门槛。 他这个人,文采是有,也算聪明。 只是聪明不用在点子上,这才行了当初那么一桩混账事。 徐复握着书,想起当日四姑娘与他说的那句“这是前几年去 顺天府一位老先生送予我的…” 里头的诗词,都是绝无仅有的好… 若是出世的诗词,没个几日也就传遍了,可偏偏这里的每一首诗词他都未曾瞧见过。 难不成这还真是天上掉饼了? 如今三公子正为这一桩事烦扰,若是他趁着这个机会把书送到人跟前解了他的忧…三公子可不是四姑娘这样的姑娘家,那可是正正经经的嫡公子,国子监的门生。 若是讨好了三公子,往后能让他提拔几分,总好过跟着四姑娘这样的闺阁小姐。 徐复越想,这颗心就“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他也顾不着喝水了,只胡乱洗了把脸换了身衣裳就提着书往外走去…瞧见他的想跟他打个招呼,话还未说出口,人就走远了。 … 国子监中。 王冀坐于位置上,他手中握着书,耳朵却一直竖得厉害。 其实他即便不细听,也能知晓他们在说些什么…自打上回从清风楼回来,往日恭维他的人也就消了声,即便是平日那些和他混在一道的,每回瞧见他也是一副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的模样。 而那程景云的名声却越发高涨… 偏偏如此也就罢了,每回他们说起的时候,还要扯着他一道。 仿佛是为了提醒他,你王冀再怎么做也压不过程景云,你王冀天生就是程景云的手下败将! 可他明明压过了… 清风楼那块榜,他还是第一,程景云还是第二! 王冀握着书的手指有些收紧,偏偏面上却还要装得如往日一般,半分都不能带气,不仅不能带气还要大度的带着笑…好在这么多年,他也早已习惯以这样的面孔示人了。 因为如此… 即便众人觉得他的文采比不上程景云,这一份气度,却还是值得称赞的。 “长砾,你家下人来找你。” 说话的是子书,他自觉上回也有自己的缘故,才惹得王冀如今在国子监难堪…因此近些日子他常与王冀走在一道,平日里还多用话语勉励与他,就如这会,他说完这话听着旁边几位监生的絮絮而语,便拍了拍王冀的肩膀,低声说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何况你我还年轻,总有一日能压过那程景云。” 王冀笑了笑… 程景云不也与他们一 般年纪。 可他终归什么都未说,只是笑着与子书温声说了一句:“子书,我没事…胜败乃常事,何况你说得对,我们都还年轻,只要心怀抱负,总能见到好的成果。” 他这话说完,便与人拱手一揖,气度如常朝外走去。 若是有人循眼看去,他也照常与他们点头打招呼… 众人见他这般,先前议论纷纷的人,倒也难得消了几分往日的成见,低声说了句:“到底是士族出来的,这一份气度也值得我们众人学习。” “是也是也…” “我们成日里说此事,倒是俗了几分。” … 集贤门外。 徐复站着牌匾下,他远远瞧着王冀过来,忙迎了上去一面是朝人恭声作揖,一面是恭声说道:“小的徐复给三公子请安。” 王冀看着眼前人,眉心微不可见的一蹙。 府中这么多下人,他自然未曾知晓个全,只不过周边一直有来来往往的人,他也不好说些什么,便只是问道:“家中有何事?” 徐复看了看周处,是低声朝人说了一句:“三公子误会了,府中无事,是小的找您有事。” 他这话一落,见王冀沉了脸色,忙又说了一句:“小的有东西要给三公子,不知三公子可否移步?” 王冀看着徐复,负在身后的握紧… 也不知是打哪冒出来的。 他看了看周围,此处也的确不是适合说话之地,便先迈步往集贤门外的一条小道走去…小道有几颗参天大树遮掩,平日很少有人来此,王冀见此处无人便也不再像先前那般端着,直言而语:“究竟有什么事?” “小的听说了清风楼的事——” 徐复说到这,是抬眼觑了觑人的面色,果然见人沉下了面色,他也不敢多语直接把那本册子取出来,双手奉于人前,恭声说道:“这是小的祖辈留下来的,小的祖父当年曾救过一位老先生,老先生便留下了这物…这里都是些未出世的诗句。” “小的自个儿留着也没用,便想着给您送来。” 王冀负在身后的手一动,他眼看着徐复手中的那本看起来并未有什么特别的诗集,只是瞧着古朴了些…他掀了眼帘,淡淡看了徐复一眼:“你是什么意思?” 他这声低得很,连着面色也沉得厉害。 徐复往日瞧见的三公子向来 行止有度、温润如玉,哪里曾瞧过这般模样。 他一时也摸不准人是什么意思,眼珠子一转,才又说道:“小的,小的只是希望三公子能赢。” 王冀却依旧未曾说话,他看着徐复,直把他看得额头、后脊都冒了汗,才淡淡开了口:“你有心了。”他说完这话,是取过他手中书,翻看了几页…纸张古朴、字迹不一,的确是有一段年岁的样子。 他越往后看去,眼便越发沉了几分… 徐复见他收了书,微微抬了眼,小心翼翼地问道:“三公子?” “嗯…” 王冀恢复了往常的面色,他合了书负在身后,看着徐复好一会才问了一句:“这果真是你祖辈留下来的,你能舍得?” 徐复听他这话,心下一松,面上也挂了个笑,口中忙跟着说道:“小的不过是个账房管事,留着也是白白糟蹋了…还不如给三公子,也好让这些诗词现于人世。” 王冀细细打量着他,见他也未有什么异样。 他心下微松,想着等回去让人查一回徐复的事,若当真没个问题,这本书中的内容——他想起先前偶然瞥见的那几眼,都是从未见过的好诗好词,若是有这本书,若是有这本书…程景云又如何? 王冀的眼中沾着几分从未有过的狂热… 那些掌声和恭维都应该是他的,而这一回,他再也不会让程景云抢走! 王冀把袖中的荷包扔给人,紧握着书淡淡说了一句:“这件事我不希望第三个人知道。” 待说完这话… 他便转身往国子监内走去。 徐复抱着荷包,荷包瞧起来并未有多少分量,他打开一看果然见里面是几张百两的银票…他细细数了几回,有个七张,才这么一本书就赚了七百两。这可是实打实的银票,比清风楼那些看得见摸不着的好多了。 他这样一想,越发觉得今儿个这事办得漂亮,小心翼翼收好了荷包,放在怀中,想着先前三公子那句话。 这事除了他与三公子,还有四姑娘与琥珀知道…只是上回四姑娘明言说了不要透露她的事,免得三公子难堪。 当日觉得这四姑娘闲着没事成日折腾些有的没的,如今倒是省了他的方便。 徐复心里没了事,人也就越发舒坦了… 这么多银两,倒是可以去醉红楼走一趟了,柳翠的身子骨虽妙,可怎么比得过醉 红楼的花魁? … 六月十九。 庙子巷徐家。 王昉至徐家的时候,已有些迟了,来迎她的是徐静嘉身边的大丫鬟…瞧见她过来,忙笑着迎了几步,一面是与她屈膝一礼,一面是恭声与她说道:“您来了,陆小姐比您早两刻到,这会已先过去了。” 王昉由琥珀扶着走下了马车,闻言是笑着说了一句:“倒是我迟了。” 她这话说完是抬眼看了眼徐家。 因着明儿个便是徐静嘉的大婚,徐家内外也都是装饰一新,那挂在廊下与门外的灯笼估摸着是刚换的,隐隐可以瞧见那托蜡烛的银托还未沾多少蜡油。除此之外,门匾,廊下皆挂着红绸,再往里去,那些门扉、窗户上也都贴着喜字。 行来走往的仆妇皆穿着新衣… 一派喜气洋洋的模样。 王昉眉眼含笑由丫头领着穿过垂花门,走过抄手游廊,又进了两个院落才到了徐静嘉所住之处。 不算宽广的院子里如今正摆满了嫁妆,有年纪稍大些的嬷嬷正握着手中册子在整对着… 王昉听着她“唱名”,便也瞧了一眼,女子出嫁一般以六十四抬为整抬。如今瞧着院子里摆着得应正好是六十四抬,底下的虽看不见,可上头摆着的却都是好东西…她想着那位无缘得见的徐老爷,总算还不至于太过昏聩。 众人瞧见她过来,忙放下手中活与她躬身一礼,也有人去里头通禀是言“王小姐来了”。 那轻纱薄帘一打,走出来的却是陆棠之,她迎了王昉几步,握着她的手笑说道:“徐姐姐正在换衣裳,让我来迎姐姐。” 这会换得衣裳,自然是婚服了。 王昉眉眼带着笑,与她一句:“那是我赶巧了。” 屋中丫鬟并未有多少,大多是在里间给徐静嘉梳妆打扮,丫鬟给她们上了茶请她们稍坐便也退至里间去了。王昉与陆棠之就坐在外头的软塌上说着话,时不时还能听见里屋传来几声“小姐,您再紧一紧气”、或是“小姐,您再走几步瞧瞧…” 陆棠之觉得有趣,便侧着耳朵倾听着。 王昉手中握着茶盏,却是想起她成亲的那一回—— 那个时候,陪着她的只有纪嬷嬷和玉钏,阿蕙还病着,阿衍因为她的事去九千岁门前被闹了一通回来就被王允关了禁闭。而她身穿凤冠霞帔坐在高床上,看着她们脸上的 愁容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 她想到这,听着里头传来的欢闹声,敛下眉目饮下一口茶,待抬头的时候嘴角也浮现了几许温和的笑容。 其实,她那又怎么算得上是成亲? 不过是一桩买卖罢了—— 王昉搁下手中茶盏,看着陆棠之,想了想还是问起了人:“你二哥,如何了?” 早先杨、徐两家还闹闹嚷嚷得非要直达圣听,大有一种若是不处置陆意之便要一直闹下去…到后来也不知怎的,两家又没了消息,处置陆意之的话也就被消散了。 陆棠之闻言却是回过神,与王昉说道:“二哥被父亲拿着鞭子狠狠抽了一顿,原本父亲是要压着二哥去给徐家赔罪的…后来是徐家大公子说此事与二哥无关,这事才消了。” 她说到这,先前的笑颜也换了愁容,轻轻叹了一声:“二哥往日虽然好玩,却从未行过这样的事,这回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王昉握着茶盏的手一顿… 她看着她的面容倒映在那微波起伏的茶水中。 忽然想起那日陆意之坐在马上微微低头,一双桃花目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而那缠绵而慵懒的声音伴随着风在她耳畔响起:“你在担心我?” 她,是在担心他吗? 陆棠之说了好一会也未曾听王昉出声,侧眼望去的时候见她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便朝她轻轻晃了晃手:“王姐姐?” 王昉回过神,她把手中茶盏放在茶案上… 她的面上重新挂了往日的笑容,温声说道:“我先前在想事,棠之你说了什么?” 陆棠之眉目弯弯便又说道:“我说王姐姐不必担心,二哥皮糙肉厚的,挨一顿鞭子也不会有事…”她说到这,是看了看周围,才又靠近王昉低声说道,一双桃花眼扑闪扑闪:“王姐姐,你喜欢二哥吗?不然,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 王昉被她这话噎得哑了声… 她的确是担心陆意之,可这也不过是因为这事全因她而起,她不希望陆意之因为她受到什么伤害。 至于喜欢? 她怎么可能会喜欢陆意之? 若有可能,她根本不想与这位未来的五军都督有任何接触。 就如那人。 王昉抬眼看着陆棠之那双水波潋滟的桃花眼,带着无尽的好奇与天真…她面上有些无奈,伸手轻轻点 在人的额头,想了想也不知该说什么,便只是开口说了句:“你呀。” 陆棠之捂着额头嘻嘻笑着,她还想说话便看到徐静嘉已有丫鬟扶着走了出来—— 王昉看着她面上神情,也转身看去,便见徐静嘉云髻高堆,身穿大红婚服...徐静嘉面容不算顶顶出色,平日又大多素雅装扮。 因此这与往日的这份不同,恰好最是直击人心。 她站起身,迎上前,握着人的手笑着说道:“我看啊,明儿个陆大公子怕是该失神了。” 徐静嘉脸一红,她其实不惯这般打扮,总觉得有几分不舒坦—— 偏偏这是婚服,她即便不习惯却还是得穿。 不过,她想起那个木愣子,也不知她看到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第六十五章 六月二十。 风朗气晴,碧空万里,正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日子。 而在这样的好日子里,庙子巷的徐家尤为热闹,今儿个是徐静嘉出阁的日子…行来走往的人自是有不少。如今徐静嘉可是武安侯府的长媳,来日等那陆家大公子袭了爵,这徐静嘉的身份也就水涨船高成了那侯夫人。 他们这庙子巷住着最高的也就四品官夫人,何曾出过侯夫人? 因此这巷子里住着的家家户户今儿个不是遣人送来了礼,便是亲自来了人在府里帮衬着。 那陆家不好进… 徐家却是容易进的。 徐家本就没多少主子,当家的主母又是个二十余岁小家小户出生的新夫人,不胡乱出个差错已是万幸,哪里能让她做这些事? 因此这有心思的自然也就把这心思先用了起来。 当然也有本身就对徐静嘉就存有好感的,怜她一个母亲早亡的姑娘没人拾掇,便都过来帮衬着些。 女子出阁本就重脸面,夫家又是侯府这样的身份,这其中的每一环都不好出差错…因此徐静嘉知晓她们过来帮衬,也未曾推却,还亲自谢了她们一回。 … 徐家内院热闹纷纷。 徐静嘉的屋子更是满满坐了一堂人。 这儿坐着的都是衣着华贵的妇人,大多是庙子巷里过来帮忙的,自然也有受邀过来的。她们手中握着一盏茶,眼望着那遮着里屋的布帘,却是在低声说着话:“听说给徐大小姐梳头的是朱雀巷的那位国公夫人?” 有人闻言,便点了点头:“我先前来得早倒是看见了一眼,这位夫人往日也鲜少见她出来,今儿个竟能劳驾她过来给徐大小姐梳头…当真是天大的福气。” 梳头的妇人需儿女双全… 往日大多是从族中挑一个全福太太由她帮衬着,只是徐家本就未有多少人,若要在府中寻个嬷嬷难免落了徐静嘉的面子,只若要去请其他府中的太太,这无缘无故的却也不知会不会应。 前几日这里的妇人倒是有问过徐静嘉,若是真寻不见人,她们也可帮忙。 虽说这全福太太不好做… 可成亲这样的大事,自然是能帮则帮。 徐静嘉倒是弯着一双眉,笑着谢过她们,柔柔说了一声“找到了。” 那会她们以 为是陆家帮忙寻了个全福太太… 便也未多说什么。 可谁会想到,竟会是朱雀巷的那位夫人亲自登门来替徐静嘉梳头…那可是比武安侯府还要高一级的庆国公府。 徐静嘉能有这一份脸面,往后即使说出去也会被旁人高看一眼。 几人这样低声说着话,自然有人笑着插了一句:“东屋那位原还想着落了徐大小姐的脸面,可谁会想到如今是这般状况?” 东屋那位—— 说得便是徐静嘉的继母,徐老爷的新夫人。 在座的妇人先前都曾与她打过交道,想着那位夫人的姿态,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府中大小姐出嫁,她倒好,打扮得竟是要比里头那位真正的新娘子还要喜庆,穿红抹脸的,也怪不得这位徐大小姐宁可自己拾掇,也不要这位夫人帮忙了。 有人想到这,便免不得一叹:“好在武安侯府是个重情义的,若是别的士族知晓这大小姐母家有这么个不安分的主母,怕是说什么也要退了这门亲事了。” “谁说不是?” “总归这位大小姐自个儿也是好的,若不然武安侯府也不至于等她这么多年。” 这儿低声议论着。 而这一块布帘后的里屋气氛却很是温馨。 徐静嘉身穿大红婚服坐在铜镜前,她的身后站着衣着华贵而得体的程宜,而王昉与陆棠之便站在一旁,正眉眼弯弯笑看着她。 屋中除了她们,便只有自小随着徐静嘉的仆妇、丫鬟几人。 人数不多… 可徐静嘉的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她透过那雕着龙凤呈祥的铜镜,看着屋中几人,一双眉眼慢慢弯起…而后,她看着站在她身后的程宜,柔声与人说道:“今儿个要多谢夫人走这一趟了。” 程宜能来... 她是怎么也没想到。 即便她与王昉关系甚好,可关系好是一回事,请动程宜过来却又是另一回事。 因此前几日王昉递消息过来的时候,徐静嘉却是鲜少怔住了,这怔住之后便是那不可言喻的感激之情...她知晓自己的身份是配不上陆则之的,所以她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更好,不落他的脸面。 可这世间之事,总归有些不是由她说了算... 比如这样的家庭。 这样的继母。 徐静嘉知晓她那个继母想看她的笑话,想让她在这样的日子里丢尽脸面...若她只有一个人,丢脸也就丢脸,可是还有那人,那人那么好,她不愿因为她的事,让他难堪。 好在这世间之事,虽不是事事完美。 可总归也值得期待... 程宜闻言却是弯了眉眼,她长相本就清雅,这一笑便又越发引人亲近几分。 她是知晓徐静嘉这个名字的… 一手簪花小楷可媲美当年的卫夫人。 程宜素来喜书,对徐静嘉这样的姑娘心中自然也有几分好感,因此陶陶来找她要她帮忙的时候,她想都没想便应了。如今看着眼前这个眉眼温柔,气度通透的姑娘,心中便又多满意了几分… 怪不得武安侯府愿意为了她等这么些年。 “我还要感谢你给我这样一次机会——” 程宜一面说着,一面是由丫鬟服侍着挽起了双袖,而后是看向王昉笑着跟了一句:“一回生,两回熟,往后陶陶出嫁的时候我也不至于紧张到出错。” 她这话一落,屋中几人皆笑了起来。 王昉却是满面通红,她看着程宜,在这样的日子也难得带了几分小孩脾气,朝人娇嗔一声:“母亲,今儿个是徐姐姐的大婚,您胡说什么呢?” 程宜看着王昉,一双眉眼便又弯了几分:“好好好,是母亲错言了。”她这话说完,是由丫鬟服侍着洗净了手,又用一方丝帕擦拭干净,才从丫鬟双手呈着红木案中取了木梳…她面容也不似先前那般,反而带了几分端庄而肃穆。 她是先用木梳先从头至尾替徐静嘉梳了一遍。 一边梳着发,一边口中是说道:“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待说完这一遍... 程宜便又从那红木案中换了个银梳子,照旧是按着先前的法子。 至第三遍... 程宜却是换了个金梳子,待说完一边也未曾再换,依旧握着金梳子替人梳着发,一面梳,一面说:“一梳,梳到尾,愿你有始有终不相弃。”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愿你白头偕老不相忘。” “三梳,梳到儿孙满地,愿你儿孙满堂呱呱叫。” “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愿你富贵婚宴长久久。” 程宜说这话的时候,屋中一直很安静,安静到有些肃穆...就连素来好动的陆棠之,这会也安安静静看着、侧耳倾听着。王昉的眉目却有几分说不出的怅然,她看着程宜手中的梳子,看着坐在铜镜前的徐静嘉。 可这一份怅然刚刚盈上眉间,便尽数被她压了下来。 这一世—— 她会护他们周全,她再也,不会让他们离开她了。 ... 徐静嘉拾掇好,也已至吉时。 外头鞭炮声响,徐静嘉端坐在椅子上,她的双手紧紧交缠在一起,原先不紧张的心随着外头那一声又一声“新郎官来了”、“新郎官来了”...也跟个浮在水中的小舟似得,晃啊晃。晃啊晃。 晃得她整个人都满面绯红、坐立不安。 王昉走上前,她握着徐静嘉的手轻轻拍了拍,柔声劝慰道:“徐姐姐别怕,你这是要嫁给喜欢的人,没什么好怕的。” 徐静嘉侧头看向王昉,看向她那一双清亮的杏眼... 是啊。 她要嫁给那个心心念念的男人了。 他们两人的未来终于要真正的牵在一道了,这是她一直以来所期待的事。 既然如此,她又何须害怕? 她该高兴,该开心... 她终于可以离他更近了。 徐静嘉交缠的双手分开,她的脊背挺直,而她的面容也再无彷徨,嘴角微微扬起一抹笑容...她朝那贴着“喜”字的茜纱窗外的光亮看去,仿佛能看到那人身穿红衣朝她走来。 她眉眼温柔,垂眼看着王昉:“陶陶,多谢你。” 是她迷障了。 ... 等陆则之走进屋子的时候,外头已闹了一通... 而徐静嘉也早已戴好了红盖头端坐在高床上,她身穿大红婚服,身姿面容一丝也见不到。 可陆则之还是觉得心下忍不住一跳... 他素来沉稳的面容有一瞬的怔楞,就连那双眼睛也带着几许掩饰不住的狂热。直到衣着得体的嬷嬷笑着走上前,他才缓缓收敛了神色...嬷嬷的手中握着一段红绸,一头递给徐静嘉,一头递给陆则之,又跟着说了几句喜庆吉祥话。 徐静嘉由丫鬟扶着走了起来... 她的素手紧紧握着红绸,眼睛微垂从红盖 头下往外看去,可以看见走在前方的那人也穿着一身大红婚服。 她见惯了那人穿黑衣、或是一身官袍,却从未见过他穿大红色的样子。 一定很好看吧。 两人快要跨过门槛的时候,陆则之却忽然缓下了步子,等她走到他的身旁...他才重新提起步子。院中鞭炮声响、宾客纷扰,而他低头看着那握着红绸的纤纤素手,好一会才缓缓而言:“徐静嘉。” 徐静嘉听到缠绵在耳畔的这一声,有一瞬地怔楞,她抬着头,明知道看不到他...却还是以一股执拧的心情,抬着头看着他的方向,喊他:“陆则之。” 她很少直言唤他的名字,除了元宵那一回的不管不顾,大多时候她都是唤他“子轩”、或是唤他“陆大公子”、“陆将军”...因此陆则之听她这一唤,便又怔了一回,可也不过一会他便轻笑出声:“徐静嘉,你的胆子越发大了。” “真好...” “徐静嘉,我终于娶到你了。” 他们两人这絮絮几语,众人自是未曾听清。 可他们眼看着那位素来冷面冷语的陆大公子,这会竟戴着这般温和的笑容,却都忍不住称奇。 ... 王昉抬眼看着徐静嘉与陆则之缓步往前走去... 两旁众人的恭贺声尚未消。 王昉眉目弯弯也沾了今日的几分欢喜之气,她方想朝程宜走去,却是看到倚树而立的陆意之...陆意之离这欢闹的众人有些远,他依旧穿着玄裳负手站着,头发难得全部束起,露出一张风流缱绻的面容。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眼神... 陆意之侧头看来,两人相隔其实有些远,可他却仿佛知晓一般,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 王昉眉心一动,她想避开他的眼神... 可不知为什么,她终究还是未曾避开,反而与他点了点头。 程宜与几位相识的妇人说了几句话,便侧头朝王昉看去,如今新人已退至外堂,她们也该走了...她朝王昉走去,见她眼望着一处,便也循眼看去,只是院中人数众多,行来走往她也瞧不清什么,便笑着低头问人:“陶陶,你在看什么?” 王昉回过神,她看着程宜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母亲,我们走吧。” “好...” 程宜与王昉由仆妇簇拥着往外走去。 王昉在走出院落外的时候,还是回身看了眼那株李子树,那人依旧在那,面容风流而缱绻...恰如那日梅园初见。 陆意之眼目视着王昉走出院落,微微仰头,任由这碧海晴空映入他这一双桃花目中...他想起那日大哥走进他的院落,看着他躺在床上几不可闻得皱了皱眉:“九章,你该知晓今日之事若是传到有心人之中会扯出什么样的波澜。” 他自然知道... 可他却还是不管不顾这般做了。 “九章——” “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让你如此?” 因为什么? 陆意之不知道,那个时候他的脑子像是一片空白,却又像是涌入了许多记忆—— 泗水时,徐子夷与他说“世间之事,唯情一字难解尔...九章,往后你遇见便会明白了。” 马场中,徐庆年与他说“人生在世,总有想要用尽一切守护之人…九章不也如此吗?” 因为什么啊—— 陆意之看着那碧海晴空,徐徐白云,也许只是因为舍不得那个小丫头受伤吧,也许…他负手仰头,嘴角微扬,也许只是因为他的心中有了那个小丫头的身影,想护着她,想守着她。 他的眼中、嘴角不可抑制的带起几抹笑意… 情这个东西,他往日从未想过。 可如今他却觉得心中有所记挂之人,有想守护之人,仿佛还不错? 不过—— 他想着那个小丫头,好一会才缓缓说道:“真是惆怅啊…” 碧海晴空之下,素来风流随性的陆意之头一回觉得,情路坎坷,甚是惆怅。 … 清风楼中一如既往有许多人。 自打王冀与程愈那一场比试后,至今这楼中榜额也已换过三回…可与众人所想的不同,除了头回程愈上榜后,余下两回却皆是王冀得了魁首。 这事不仅清风楼中的来客觉得奇怪,甚至连国子监中的众位监生也甚觉奇怪。 毕竟当日两人一场比试,无论是意境、才气还是胸襟,都是高下立判。 偏偏如今的王冀,却似得了神助一般… 这两回所做的诗词比起上一回,完全不是一个境界。 他们心中猜测纷纷… 可王冀所做的诗词俱是从未见过,这 样一回两回,众人自然也觉得许是王冀上回隐藏了实力、或是状态不对,这才输给了程愈。 … 二楼厢房内。 王冀与一众国子监学子正在饮酒畅谈,自打上回徐复送了那本书,他且先找人去查了他的底细,又细细翻阅了一遍…王家藏书甚多,他自幼也浸于此道,自是知晓这诗集中的诗词的确是未出世的。 头一回写下的时候,他的心中尚还有些许紧张… 经了几回,他知晓的确如他所想一般,无人知晓,便也未觉得有什么了。 而如他所料… 这几首诗一出,他在这清风楼的地位便从未落下过,所有人的恭维与拜服声皆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而程景云? 王冀眉眼含笑,听着他们一声又一声的恭贺声,倾手又倒一盏酒饮于腹中… 如今的程景云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手下败将罢了。 不值一提。 夜色四下。 一辆素朴马车停在了清风楼外。 先出来的一个约莫十岁余的少年,他面如冠玉,眉眼尚还有些许稚嫩…可通身气度却已有些显现出来,正是王衍。 王衍仰头看着清风楼的名字,又见其中人群穿行,甚是热闹,忙转头朝车内说道:“先生,这儿好生热闹,你快出来!” “咋咋呼呼的,你好歹也是个世家子,怎么跟没见过世面似得?” 等这话一落,才有一个年约三十余、身穿青衫的男人从车内走了出来…他看着清风楼前川流人群,也止不住一怔,啧啧说了一句:“偏居这么久,倒是不知道金陵城里的风向变得这么快。” 王衍侧头看他,禀着不耻下问方是好学生的道理,问他:“先生,什么风向?” “晚上不逛妓院逛雅楼啊——” 徐子夷一面说一面摇头晃脑:“真是可惜了那些姑娘们。” 王衍脸一红,他跟着徐子夷也有一段日子了,自是知晓他素来口无遮拦…最初的时候他还反抗过几回,后来他也就习惯了。如今他也不过红个脸,没一会就恢复正常了,两人一长一幼往里走去,里面的人瞧见他们也不过点点头,便移开眼继续说起先前的话了。 徐子夷和王衍刚刚走进,便听那二楼传来一声:“快上来,王魁首又要作诗了!” 这话一落… 这楼下众人竟是二话不说,纷纷朝楼上走去。 没一会功夫,这偌大的一楼便只余王衍和徐子夷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走走走,我们也去瞧瞧热闹…” 徐子夷这话说完,便大步朝楼上走去。 王衍刚想迈步随人上楼,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清润的声音:“阿衍?” 这一道声音太过熟悉… 王衍立刻转身看去,便见程愈还有几位年纪相仿的学子正站在身后,他许久未曾见人自是满心高兴,忙朝人走去:“表哥,你也来了?” 程愈笑着点了点头,他笑着与众人介绍起王衍,而后是问他:“先生呢?” “先生——” 王衍转身看了眼身后,那儿早就没有人了,他耸了耸肩表示无奈:“刚才还在,这会怕是到楼上去了。” 其余学子先前听两人说话,已知晓这位便是子夷先生新收的徒弟,如今又听“先生”二字,纷纷亮了眼睛,朝王衍问道:“子夷先生也在?” “我慕子夷先生许久,今日总算能窥见庐山真面目了。” “快快快,我们也上楼去…” … 几人说着话,便纷纷朝楼上走去。 王衍看着他们就如风一般的身影,口一张,那句“窥见真面目之后,你们会后悔”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听到二楼传来一声暴怒:“你这诗是何人所做?” 这声音甚是熟悉… 王衍和程愈对看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怔楞。 他们也来不及多想,忙上了楼。 二楼厢房的门皆大开着,而中心一间房更是围满了人,如今便有一个年月三十余、身穿青衣的男子看着王冀,喝道:“你说,这诗是你所做?” ☆、第六十六章 夜色四下,清风楼内灯火通明。 而与往日不同的热闹,今夜的清风楼却有一股说不出的静谧…却不是说楼中无人。楼中依旧有许多人,甚至较起往常也只多不减,偏偏这么多人却无人说话,直直看着一个年约三十、身穿青衣,看起来自带随性潇洒的男人。 楼中众人想起先前这个男人所言,都纷纷对视了一眼… 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中藏着的那几分摸不清楚状况的神色。 跟着王冀一道来的国子监众监生也纷纷皱起了眉,有脾气好的便朝那青衣男人拱手一礼,口中说道:“不知这位先生此话何意?此诗是先前长砾兄所作,楼中这么多人都看着,断不会有弄虚作假的成分。” 他这话一落,其余围观的人群也纷纷点了头,跟着说道:“我们大家都看着,这诗的确是王魁首一人所做。” 自然也有性子急躁的,沉着面色朝青衣男人啐道:“不知是打哪里来的穷儒生,莫不是瞧见长砾兄有此声望想要攀咬一二?长砾兄于文人榜上蝉联两届皆是魁首,所做诗词皆悬挂在楼下,你即便是要胡乱攀咬也得看清楚了人!” 这话却是有些严重了。 不过如今王冀的名声的确响彻了整个金陵城,若说攀咬倒也有可能。 … 程愈和王衍也已走到了楼上。 如今厢房被围得水泄不通,先前随着程愈来的几位监生皆站在门口,瞧见程愈两人过来便侧头与他说道:“景云兄快过来,有好戏看。” 说话的一位二十余岁的年轻男子,他本就看不惯王冀这一行… 往日那群瞧见他们都低几分头的世家子,自打王冀赢了几回,且不说在这清风楼中,即便是在国子监内,也全一副尾巴上翘的模样。 程愈朝里看去,却也只瞧见乌泱泱的一片… 他听着里间传来的纷纷议论声,一双清润的眉眼微微蹙起了几分:“怎么了?” 先前说话的人弯着一双眉眼,朝程愈凑近几分低声说道:“有个男人跑进去质问王长砾,问那首诗是不是他作的?景云兄,你说这王长砾是不是当真背后有人?若不然怎么才这么一段日子,他这境界便高了这么多层?” 即便是像程愈这样的天才… 也不见得会在这短短十余日中,高出这么几层境界。 程愈负手拢眉,他心 中的确也有几分奇怪,近日来王冀所做的几首诗词他也看过,无论是胸襟、境界,比起当日王冀那一首“浮生若梦”,完全不像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他与王冀相处也有段日子,当初在王家的时候也好,而后在国子监内也罢。 王冀此人的确有才气,也肯努力… 只是所局限的东西太多,作出来的诗词难免也少了几分胸襟。 可如今… 他抬眼朝那乌泱泱的一片望去,半会却也只是淡淡一句:“子由,君子不议无实言。” 那个名唤“子由”的年轻人闻言却是笑着耸了耸肩,他自然也听出了程愈的意思,是说他们手中皆无实证,口说无凭…不过,他想着先前那位青衣男人,他们没有,那人也许有呢? 王衍如今年岁尚小,身量自然还不够… 他踮着脚尖看了好一会,也瞧不见里头是个什么状况。 他倒不怕先生出事,这天下间若论嘴上功夫,怕是谁都敌不过他…他是怕三哥,也不知三哥行了什么事,竟惹得先生如此暴怒。 … 王冀先前多饮用了几杯,这会脑子还有些晕眩。 他近日的确有些放纵了,在这群越响越烈的恭维声与奉承声中,越发有几分飘飘欲然…他明知道这样不好,他应该做礼贤下士的王长砾,应该表现得永远温润如玉、行止有度。 可在这一群声音和那些羡慕与钦佩的眼神中… 他就像书中所写,像是沾染了寒食散一般,越发放纵起来。 就像先前… 他们饮酒论事,正是高潮之际,楼中几人纷纷要他再做一首诗,说是要把他王魁首的话悬于屋中,日日观赏。 如今于他而言,作诗早已不是难事… 那诗集中的诗还有不少。 因此王冀也未曾推让,手中握着酒盏,便郎朗念了起来。 可他刚念完诗,便有一个青衣人走了进来,指着他问“你这诗是何人所作?” 旁人不知晓… 只当那青衣人是眼红他的名声,胡乱攀咬。 王冀心中却清楚这诗的确不是他所作,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那真正的主人是何人。他抬眼看向那个面带怒容的青衣人,心下一个咯噔,难不成这诗的主人竟是眼前这人?这个念头刚刚泛起,便被他压了下去… 若当真是眼前人,他又怎 么可能会不公于世? 王冀想到这,酒意也散了几分,便放下手中酒盏抬手拦了众人的议论声…而后是迈步朝青衣人走去,待至人前,他是端端正正朝人拱手一礼,面色从容,语气温润:“这诗的确是在下所做,却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他这话说得甚是有气度,众人见之便又低声夸赞起人。 可还未等他们说上几句,便听到一声暴怒—— “放你娘的狗屁!” 在场的都是文人、学子,平日常浸染于诗书礼仪之中,即便吵个架也都是引据论点,若当真有个什么左右也就撸个袖子打个架,何时会当众骂娘?因此他这一声落,楼中众人皆被震了一瞬,好一会都未曾回过神来… 王冀也被这话怔了一瞬,回过神来面色便有几分涨红—— 却也不知是气得,还是因为旁得? 王冀刚想说话,便有一个十岁余粉雕玉琢的少年从外头挤了进来,少年的衣袍、头发因为推挤而显得有几分乱,他也顾不着打理,快步朝青衣男人走去,看着男人暴怒的面色有些无奈,喊了他一声“先生”… 而后是朝身后看去,与王冀拱手一礼,口中跟着一句:“三哥。” “阿衍?” 王冀看着王衍,面上也有几分怔楞:“你不是在徐先生那,怎么会出来?” 他这话一落,神色大震… 要是他没有记错,先前阿衍叫那位青衣人“先生”,这么说来眼前这位青衣人就是那位有“大才之名”的徐子夷? 和他有一样想法的自然也有不少人—— 随着王冀一道来的往日也曾见过王衍,如今闻言也皆朝青衣男人看去。 外头跟着程愈来的一行,循声听见里头这一副状况,也不禁低呼出声:“景云,里间那位青衣人莫不就是子夷先生?” 子夷先生… 徐子夷。 这个名字对楼中众人而言太过熟悉了。 那是一个真正的天纵之才,未至弱冠便已金榜题名,三入仕三弃仕,弃富贵浮名,如闲云野鹤,广游天下...对于他们这些读书人而言,徐子夷就是他们心中的神。 偏偏徐子夷素来鲜少见人—— 因此这天下间能窥见他真面目的本就不多,可如今,如今这位子夷先生竟然就在这个楼中,在他们的身边。 这让 他们如何不激动。 清风楼中一时寂静无声,楼中众人皆看着那个青衣男人。 有人先起了头,朝人郑重拱手作揖,口中恭声而言:“学生拜见子夷先生。” 这话落… 余下的众人自然也回过神,他们未加掩饰激动的面容与声线,一一朝人拱手作揖。 一时之间—— 这清风楼中响起了一声又一声的“学生拜见子夷先生…” 无论是十余岁的少年,还是二十余岁的青年,甚至有年岁高于徐子夷的也皆用“学生”自称,以示尊敬。 王冀看着那个青衣人,与旁人的激动不同,他的面色却惨白得厉害。 徐子夷,真的是徐子夷… 当初他也曾想面见徐子夷,可他却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境况遇见徐子夷。 徐子夷未看众人,他依旧负手看着王冀,看着他惨白的面色与慌乱的神色…冷笑一声:“现在,我再问你,这首诗当真是你所做?” … 清风楼后的小巷之中。 有一辆看起来古朴、没有丝毫特色的马车正停在这处,马车前面并未有车夫,而那车帘半掀,在这清冷月色与灯花的照映下隐隐可见里面坐着一个身穿胭脂色石榴裙的女子,却是琥珀。 而琥珀的身旁是坐着一个头戴青色帷帽、身穿青色常服的人—— 正是王昉。 王昉伸手掀了那半面车帘—— 她微微仰头看着那无边夜色,上有星河斜月,还有徐徐暖风。 暖风拂过王昉的帷帽,露出她那一张娇艳而明丽的面容…她面色从容依旧如往日一般,话语之间却有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轻愁意:“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云阶月地依然在,旧逐空香百遍行。” 琥珀身为王昉身边的大丫鬟,自然也曾通读诗词… 这会闻言煮茶的手一顿,待过了一会,才低声问道:“主子怎么知晓三公子今夜会念这首诗?” 王昉轻轻笑了下。 她依旧仰头看着那清冷斜月,待掩下那话中轻愁,才柔声说道:“我也不知,我只是在赌。” 她说完这话,侧头朝那座在夜色下越发明亮的楼宇看去,唇角微掀,杏眼清亮:“如今看来,我赌赢了。” 那么—— 王冀,这天下大才徐子夷的批骂,不知道你受不受得起? … 王昉这话一落,从那巷子口便有一人跌跌撞撞朝这处跑来… 灯花与月色下,可以瞧见那人正是徐复。 徐复一面往前跑,一面是拿着袖子拭着额头汗,还时不时朝身后看去生怕有人跟了上来…待至马车前,他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屏着气朝马车恭恭敬敬打了一礼,声却有些掩饰不住的激动:“四小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王昉隐在马车中,闻言是淡淡笑了下,声音一如旧时的温柔:“徐管事来了,这话没头没尾的,我也不知徐管事说得是什么事…” 她说完这话,才又柔声一句:“琥珀,递徐管事一盏茶罢,不着急,慢慢说。” “是——” 琥珀倾手又倒了一盏茶,送于马车外。 月色下,琥珀的手像是渡了一层光芒一般,洁白如玉,甚是好看。 这要搁往日,徐复自然忍不住要多看上几眼,可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哪里还有这个心情?他与人致了一声谢,接过茶盏也未喝,只是继续说道:“先前小的去清风楼打探,还未来得及与三公子说您来了,便听到他们在议论三公子窃了子夷先生的诗。” 徐子夷是什么人物? 他自然是清楚的… 徐复旁听侧敲的问了几句,知晓今儿个三公子作得就是那本诗集中的诗…他原本还想着见到三公子再多说几句好话,保不准还能趁着人高兴多讨要些赏钱。可出了这样的事,他哪里敢出现在人的眼前,这才急急忙忙过来问一问四姑娘。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诗集中的诗,怎么会与子夷先生扯上了关系? 徐复抬眼看着马车内… 只是车内并未点灯,只能透过月色隐隐看出个轮廓,他心下微衬便又低声一句:“三公子念得那首诗,正出自您给的那本诗集。” “这样啊——” 王昉手中握着茶盏,她解开茶盖慢悠悠地饮下一口茶,好一会才淡淡说了一句:“这里竟然有子夷先生的诗。” 徐复等了半天也只等来这么一句… 他心下急得厉害,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三公子肯定得找他算账。 三公子… 徐复想起那日在国子监外见到的那个 不同以往的三公子,那个人绝对不单单是众人口中温润如玉、行止有度的三公子…他要是真落入了三公子的手中,他这条命怕是就要完了。 他想要钱想要名,可他不想丢了命。 徐复想到这面色也带了几分狰狞,他看着车内的两人,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威胁说道:“四姑娘想必也不想让三公子知晓,这诗集是您给的…” 如今庆国公府是回不去了,不如多讹一笔,趁此机会离开金陵。 他想到这,声线便又低了几分:“要是让三公子知晓,这一切都是您在背后行事,您说三公子会放过您吗?” “徐复啊——” 王昉把茶盏放在案上,握着帕子拭了拭唇角,才又淡淡说道:“你错了,册子是你给三哥的,楼是别人开的,从头到尾这其中都没有我的一脚一印…何况我一个闺阁女流之辈,谁又会相信呢?” 徐复脸色一白,他细细想了想,这一件件一桩桩的确未曾有过四姑娘的脚印。 楼是他找人开得… 诗集是他给三公子的,甚至为了让三公子相信,他还编了个祖辈的名义。 唯独知晓这整桩事的只有他与琥珀… 可琥珀是四姑娘的人。 徐复越想,面色就越发苍白几分…他好似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入了一个局,而这个局在他进入的那一瞬间就再也无法抽身而出。 这哪里是个女流之辈! 这哪里是个闺阁小姐… 亏他还一直以为自己把这位四姑娘玩弄于股掌之间,其实真正被玩弄于鼓掌的,一直,一直都是他徐复。 徐复膝下一软,差点便要直直往前摔去,好一会他才哑声问道:“四姑娘,您为何要这么做?” 为什么? 当年帮着王冀行那些事,奸污琥珀害她惨死的不是你徐复吗? 为什么… 不过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罢了。 王昉的红唇微微掀开,在这夜色中恍若鬼魅轻语一般:“人心不足蛇吞象…徐复,你原本可以避开的。” 徐复神色有几分迷离,他原本可以避开的? 如果他未曾答应替四姑娘办事,如果他未曾因为自己的贪欲把诗集给三公子… 那么这些事,都不会出现。 他的确是可以避开的… 不对—— 不对! 是她,是这个女人害他! 徐复迷离的眼神显得有几分狰狞,他把手中茶盏重重砸在车辕上,茶水四溅,有不少滚烫的茶水溅到他的身上,他都未有任何知觉…他只是握着一块锋利的茶盏,朝那辆马车逼近,越来越近,神色癫狂、面容偏执:“四姑娘,给我一千两,我就离开。” “不然——” 他冷笑一声:“我徐复不过是个粗鄙命,四姑娘应该不想跟我这样的粗人共赴黄泉吧?” 琥珀看着他逼近,把身子拦在王昉身前,冷声朝他低喝道:“徐复,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 徐复的面容越发扭曲,神色狰狞:“我只想要钱,不过四姑娘要是不肯给的话,那我徐复也只好大胆一回了!” “你!” 王昉低低笑了一声,她伸手轻轻拍了拍琥珀的手背,止了她继续说话…而后是看着徐复,缓缓而言:“徐复,你不会以为我会什么人都没带,就这样出来了吧?” 徐复的步子一顿—— 四姑娘这么会谋算,又怎么可能这样就出来? 难不成… 他眼望向小巷,月色下的小巷显得有几分清冷,除了那树叶被风拍打传来几许声音,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的声响了。 如果四姑娘真的带来了人,又怎么会容得他这么放肆? 徐复嘴角一扯,露出几许讥讽的笑容:“四姑娘,你以为我还会信你所言。” 王昉帷帽下的面孔依旧从容而淡漠,她看着人越走越近,红唇微张,喊了一声:“覃娘。” 装模作样—— 徐复撇了撇嘴未曾理会她,方想继续迈步往前走去,却发现脖子上横着一把锋利的剑,他止了步子侧头朝那把剑看去,剑身在月色的照映下倒映出他那副惊讶而仓皇的面容。 覃娘淡淡看了眼徐复… 她先前在一旁已看了许久,知晓这狗东西不仅背信弃义,还是个心狠的。 幸好今日她跟着四姑娘一道出来,若不然怕还真让这狗东西得逞了…她这样一想,手中的剑便不偏不倚停在人的脖颈上。 徐复双腿颤怵,他能感觉到脖子那头有鲜血涌出,手中握着的茶盏刃片坠落在地,他看着王昉颤声说道:“四,四姑娘,我,我什么都不要,你放我 走,我绝对不会再回金陵。” “放你走?” 王昉的声音微微扬了几分,似是在考虑,她透过帷帽看着徐复越来越惨白的面容,低低笑出声:“徐复,你以为我会信你所言?”她这话说完,由琥珀扶着她走下马车,朝小巷外头走去,淡淡发了话:“覃娘,杀了吧。” “是——” 徐复甚至都来不及喊出一声,便直直往前倒去。 琥珀到底是头一回经这样的事,听到这一声响,扶着王昉胳膊的手还是止不住一颤。 王昉察觉到她这一颤,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好一会才低声问道:“你不问我?” 琥珀一怔,可也不过一瞬她便明白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设局陷害三公子,拉徐复入局,杀了徐复。 琥珀心下的确有疑惑,甚至一次又一次想问问主子为何这么做…可她每次看着主子在夜色下带着轻愁的面容,还有那一声声叹息,这些话便再也无法问出口。她伸手握住王昉冰冷的手,声音坚定:“我只知道主子自然有主子的原因。” “奴只要陪着主子就够了…” 她这话落,头顶却传来一阵轻笑声。 琥珀面色一变… 这儿怎么会有人? 她想把王昉拉到身后,便见陆意之从那株榆钱树下施施然跳了下来,月色下的陆意之衣袂飘飘,那一双桃花目越发带了几分清亮。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朝她迈步走去,至人三步前方停…他微微低了几分头,眉目含笑,低声而语:“原来是你这个小丫头在背后搅动风云啊。” 王昉看着他有一瞬的怔然,可也不过这一会便回过神,她朝人点了点头:“原来是陆二公子啊。” 陆意之挑了挑眉,他还以为这个小丫头会害怕—— 也是,这个小丫头连杀人都不怕,又怎么会怕他? 陆意之眼波流转,又近人一步,那双盛了星月银河的眼看着王昉,凑近她低声说道:“小丫头,现在我可有你的秘密了,你不怕?” 王昉仰了头,风拂过她的帷帽,露出她娇艳的面容… 她看着陆意之,轻轻笑了笑:“陆二公子三番四次帮我,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做。” 她这话说完,便与人屈膝半礼:“夜色已深,我该回去了...陆二公子也早归吧。” 王昉说完这话,依旧往前迈去—— 陆意之看着王昉离去的身影,她身披月色,袅袅娜娜,身姿仪态是这金陵闺阁小姐们的典范...可谁又会知道她有这样的一面? 他的嘴角微微扬起,要不是今日他一时兴起怕也瞧不见这不为人知的一面... 陆意之想到这,心情忽然有些大好。 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第六十七章 离清风楼那桩事,过去已有三日了—— 这三日中,金陵城的消息换了一拨又一拨,可清风楼中“徐子夷痛批王家三子”的事却从未降下热潮,反而越涌越热。 人人都在说“王家三子看起来行止有度,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人…” 自然也有人说“王家清名流传百年,当初的琅琊王氏不知是如何的鼎盛风华,传至今日竟有如此晚辈…若王家先人在天有灵怕也不知是如何的气苦。” 这纷纷议论声中—— 又多了一则消息,却是说那国子监把王冀给除名了。 这一下子,金陵城中的议论声便越发响了,国子监这一举动可是摆明了要断了那王冀参加科考入仕的念头。 虽说王冀是王家嫡子,入仕也不止科考中举这一个办法。 可大多为官者的最重清明… 有此骂名沾在身上,日后即便入仕怕也难以勘任高位。 … 千秋斋。 傅老夫人坐于软塌上,她手中握着佛珠,雍容而端庄的面容这会却只余黑沉。她眼看着跪在底下的王冀,抬手重重拍在茶案上,口中直骂—— “混账东西!” “你这个被猪油蒙心的混账东西!我王家怎么养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傅老夫人许是气急,这两声暴喝后,竟是止不住大声咳嗽起来,连带着面色也多了几分灰白…坐在底下的王家众人忙起身慰问,半夏也急急上了茶,拿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傅老夫人待用过茶缓了这口气,面色才好些。 王家众人见此才安下心来… 身穿官袍的王允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口中说道:“母亲切莫为这个孽子损害身子。” 他这话说完,大步走上前看着王冀,抬手狠狠抽了他一个巴掌,跟着厉声骂道:“你这个孽子自甘堕落也就罢了,竟连累我王家百年清名!你这个孽子,孽子!真是死都不足惜!” 这一巴掌力道极重—— 王家几个主子素来都是好脾气的,这么多年即便是底下的下人也鲜少有人被掌掴,因此这会他们看着王冀被打偏的脸上挂着明显的五指印,就连嘴角也流着血...都忍不住怔了一瞬。 王允说完这话,抬手还想再抽—— 纪氏却已回过神,她一面抹着眼泪一面拦在王冀身前 ,朝王允哭喊道:“老爷,您做什么?” “做什么?” 王允冷声笑道:“我要打死这个孽子!我王家育他多年,竟养出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他抬手挥开纪氏,看着王冀继续厉声喝道:“你为了那虚名行出这样不要脸的事,如今惹得被子夷先生痛骂,被国子监除名,葬送前程不说,还连累我王家清名——” “你这个孽子,孽子,不如死了干净!” 纪氏被用力推在地上,她的手撑在地上才不至往前摔去,头上珠钗晃动不已,就连发髻也散乱了好几分。 她还来不及说什么,转身看去就见王允那一巴掌悬于高空,忍不住惊呼出声—— 她用了力道撞开王允,一面是握着王冀的胳膊晃着,口中跟着哭说道:“冀儿,冀儿,你快与你的祖母与父亲说你是被人胁迫的…你快与你祖母和父亲解释,这些事都不是你做的!” 胁迫… 他王家三子如果不想做的事,谁又能胁迫得了? 王冀低着头,他依旧颓败得跪着,衣裳凌乱、发髻松散,全无往日的模样。 闻言—— 他的嘴角忍不住扯出一道讥讽的笑容,这一笑却又牵扯到了原先的伤处,可他竟觉得一点都不疼。 自打进了这间屋子,或是可以说自打国子监的那道声明传出来后,王冀就一直浑浑噩噩的…当日徐子夷的痛骂还近在眼前,清风楼中众人的嘲笑声也犹如在耳,他想去辨去论,想像往日一般拿出王家三子的风度。 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像个懦夫一样,逃离那声声讥笑与嘲讽之中。 他所拥有的、想要的都没有了… 王家三子的风度与清名,金陵城中众人的恭维与奉承,甚至,他甚至连科考这条路都没有了。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王冀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微垂的眼中有几分癫狂,他想不通,这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原先还是好好的。 他承受着众人的恭维声,风头甚至压过了程景云,明明,明明他眼前的路是一片光明,可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那本诗集… 那本诗集中为什么会有徐子夷的诗! 王冀想到那本诗集,脸上忍不住泛起了狰狞的神色—— 当日他回来后,就立刻遣人去寻徐复,他想问问为什么徐复口中这本从祖辈延传下来的诗集会有徐子夷的诗…他派了这么多人去寻徐复,国公府、外头租着的屋子,甚至还遣人去他的老家寻过,可徐复就仿佛从人间消失了一般。 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要害他! 王允先前被纪氏撞得一个趔趄,面色越发不好… 如今见她越发哭得不成样子,连着额头上的筋脉也忍不住爆了起来:“让开!让我打死这个孽子!” 纪氏耳听着王允的话,又见王冀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哭喊声便越发响了,她看了看王冀又看了看王允…屈膝跪着朝傅老夫人爬去,她一面朝人磕着头一面说道:“母亲,母亲,您就饶了冀儿这一次,冀儿年岁还小…” “还小?” 傅老夫人把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茶案上,冷声斥道:“庸妇!庸妇!这世上之事,你以为但凡说一句年岁还小,便可事事解其忧?你以为说一句年岁还小,徐子夷的痛骂就能收回,国子监的除名便能撤销,这金陵城中对我王家的讥讽与谩骂皆可散去?” 她看着底下跪着的王冀,眼中饱含得是止不住的痛惜:“一步错步步错…你既行得出这样的事,就要背负其给你带来的恶名。” 傅老夫人说到这,半阖了眼,手中跟着轻轻转起了佛珠,发了话:“这几日你收拾下,我会修书一封送去琅琊…往后你就在琅琊宗庙好生侍奉先祖,什么时候金陵城里的声音消下去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纪氏一听,身子一软,直直朝前摔去… 琅琊,那是王家祖庙的地方。 琅琊王氏… 那原本是怎样的风华? 可再怎么样的风华经了一代又一代,也陨落了下去…如今琅琊那处住着的不过是几个旁支,早先纪氏还是在大婚之后随着王允去过一回,那是她第一回见到琅琊王氏的祖庙,想象中的富贵奢华半分未显,反而是老旧腐朽的屋子、唯唯诺诺的旁支。 让她的冀儿去那样的地方… 这怎么行? 如今天色渐热,原本屋中铺盖着的地毯皆被撤去。 纪氏的整具身子皆倒在那光滑而平整的地面上,凉意沁入心脾,她神色一动,朝程宜膝行而去…至人身前,她重重磕了好几个头,口中跟着说道:“大嫂,我从未求过你…你向来疼冀儿,你帮帮他。 ” “你让程老太爷修书一份送去国子监,程老太爷的声名即便是徐子夷也比不过,国子监一定会卖他的面子。” 程宜闻言,一双纤细而婉转的柳叶眉轻轻折了几分… 她的确疼王冀,可也知晓什么该行什么不该行。今次王冀行此一事,哪有往日表现出来的模样?程宜自幼承程家礼仪教规,素来最看不起这样的事,若不是沾着个亲故,她怕是连一句话也不会说。 何况父亲… 程宜心下一叹,抬手扶了纪氏起来,跟着是软声劝慰起人:“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冀儿此事的确过分了…即便有父亲的书信,冀儿这一身骂名也去不了。” 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母亲说得对,不如让冀儿先去宗庙一段时间,待这儿的风头去了,再让冀儿回来。” 纪氏面色惨白,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她还想再说,便听到王冀开了口… 王冀往日温润如玉的声音,在此时却像是掩去了所有的温和,淡漠开口:“我去。” 这些日子他也曾去试过… 往日与他交好的那些人皆避他如毒瘤。 何况—— 他也的确该好好想想,究竟是谁要害他! … 等众人皆退下,王昉却留了下来。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仿佛苍老了十岁的面容,眼眶也忍不住一酸,可她不后悔,也不能后悔…棋局已经铺开,胜负尚未分,她只能接着下。 她垂下杏眼,敛尽目中思绪,取过放置在一旁的美人锤,低着头无声轻轻敲了起来。 屋中一时无声,好一会才响起傅老夫人的一声叹息。 傅老夫人睁开眼,她看着窗外那两株不老松,良久才缓缓而言:“我往日最不担心的就是阿冀,他素来聪慧,这么多年见过他的没有一个是不夸的,可偏偏…” 偏偏如今连累王家清名至此的,竟是这个她从未担忧过的孩子。 王昉握着美人锤的手一顿,她轻轻说道:“也许,三哥当真是被人胁迫的呢?” “胁迫?” 傅老夫人的眼中泛着几许讥笑:“他要不想做的事,谁又能胁迫得了?时过三日,他一丝一毫都未曾辩解…”她说到这,侧头看向王昉,伸手轻轻抚过她头顶:“你素来与你三哥交好,一时不信也是正常。” “我又哪里愿意相信?可事实摆在眼前。” “你三哥这辈子啊…” 风拂过屋中珠帘,传来几声轻响。 傅老夫人合眼掩住目中疼惜与怅然,最后却是化为一句:“好在还有阿衍。” … 庆国公府近日来不管是上头的主子,还是底下的奴仆...皆鲜少说话。 西院那头… 倒是时不时传来纪氏的哭声与王允的骂声。 王允近来在朝中本就不顺,天子掌政,九千岁尚未回来,原本跟着九千岁的一群人要么是位居高位依旧无事,要么是另寻门路…偏偏他这个在旁人眼中与九千岁关系不同寻常的,即便想另寻他路也没有办法。 近些日子,他在朝中已不知受了多少排挤。 偏偏又出了王冀这么一桩事… 如今不知有多少人看见他,好听的便说上一句“你家犬子能受子夷先生点拨也算难得”,若真是不管不顾撕破脸面的就直言一句“都说虎父无犬子,王大人和令公子也实属难得了”。 王允心中气苦非常… 每每回家还要面对纪氏和女儿的哭闹,一来二去,这性子自是收敛不住。 … 有容斋。 王昉身穿夏衫,手中握着一柄绢扇,眼看着窗外的盎然夏景,眉目从容而温和。 屋中翡翠正拿着银鱼干逗弄着喜福… 伴随着那一声又一声猫叫,总算是把王昉的目光给引了过来。 王昉看着那一只通体毛发为白的猫,身姿纤柔而慵懒的猫…却是想起了那只恍若成了精的元宝。她的眉目带着几许温和的笑意,顺手把绢扇搁在案上,而后是与翡翠说道:“抱过来,我来喂。” 翡翠笑着哎了一声—— 她把喜福小心翼翼的放在软塌上,又把一盘银鱼干放在案上。 王昉一只手放在喜福的身上,轻轻替它揉着,另一只手是取过一条银鱼干,放在它的面前。 许是被按得舒服了… 喜福的身姿更加慵懒了几分,它伸出肉垫似的爪子抱着银鱼干,而后是伸出舌头轻轻舔舐着王昉的手背,倒像是讨好一般。 王昉被它这般一弄,眉目之间倒是越发多添了几分笑意。 屋中一片喜乐安康之气—— 翡 翠笑着搬了个圆墩,取过先前被王昉搁在一处的绢扇,替人轻轻扇了起来,她一面扇着风一面是笑着说道:“主子近日心情不错,比起往日多了几分笑。” 王昉依旧低着头,轻轻揉着喜福的身子,闻言也不过轻轻一笑:“许是近日天色不错吧。” 翡翠闻言也未曾多想,笑盈盈地应了声,而后是低声说起西院的事:“奴今早去园中摘花的时候,听说二爷昨儿个掌掴了二夫人,还说要是再闹腾就滚回娘家去——”她说到这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往日瞧二爷多好的性子,这回竟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王昉放在喜福身上的手一顿,好一会才抬了头看着窗外,淡淡说道:“三哥这回事闹得大,怕是朝中也有所耳闻。” 她这话说完,才又轻轻一声叹:“论着日子,三哥也快去琅琊了吧?” 翡翠闻言是轻轻应了一声:“明儿个就该启程了…” “琅琊路远…” 王昉眼望着那外头光景,缓缓说道:“不知三哥此去何时才能归了。” … 西院。 自打昨儿个王允那一下掌掴,纪氏倒是安分了起来,只是王允不在府里的时候,她还是该骂的骂,该哭的哭… 王冀路过正院的时候,那屋中还充斥着纪氏的怒骂声。 几个丫鬟瞧见他,脚步一顿,刚想去里屋禀报便见王冀头也不回,径直往外走去。 丫鬟们见此是互相对了一眼… 到底还是止了步子,未曾拦人也未曾前去通禀。 往西院外走去的一路,看见王冀的下人都低着头、恭恭敬敬喊他一声“三公子”… 恍若一切如常。 可王冀知道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他负手往外走去,往日温润如玉的面容带着几分阴沉之色,时至今日,他也早就不想伪装了。 王冀仰头,他冷眼看着那湛蓝天空、徐徐白云… 明日就要去琅琊了。 事已至此,还伪装什么? “三公子?” 王冀心无所去,这一条路自然走得也漫无目的,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然已至有容斋附近…他双眉微拢,看着这一处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一时竟想不起上回来是什么时候了?他凝神片刻,细细想了一回,倒是记起了几分。 上回来的时候,正是 他要出去游学的日子—— 他这个四妹扯着他的衣袖,嘟囔着说道:“三哥此去不知要多久,也不知能不能赶上陶陶的生辰?” 他说了什么倒是忘了。 只是记得记忆中的这个四妹,娇憨明媚、不设心防。 可如今的四妹呢—— 那个仿佛与往日一般无二,却又处处透着不对劲。 王冀眼看着那门匾上的“有容斋”三字,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着,他有多久没有见过他这个四妹对他不设心防的撒娇了?他有多久未曾听见他这个四妹软声喊他“四哥”了? 究竟...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 王冀又想起上回小厮说起徐复的时侯,说他近日很受四姑娘看重。 难道? 门外的仆妇看着王冀,见他阴沉着面色拢着眉,心里就忍不住有些发憷…府中上下往日最喜欢三公子。 三公子不仅为人大方,待下人也极好。可自打出了那桩事后,这位三公子就跟变了个人似得,吓人得紧。 可发憷归发憷,该打的礼还是得打。 仆妇朝人恭恭敬敬打了一礼,一面是小心翼翼问道:“三公子,您是来找四姑娘?” 王冀淡淡瞥了她一眼,见她忍不住退后几步,也未说话径直往里走去… 院中的仆妇、丫鬟瞧见他进来也皆是一愣,琥珀正从里屋出来瞧见王冀也是一怔,她收敛了心神迎了人几步,恭恭敬敬屈膝一礼,跟着是说道:“三公子来了,姑娘正在屋里,奴替您去通禀一声。” “通禀?” 王冀嘴角微扬,眼中却丝毫笑意都未沾,他看着琥珀,冷声说道:“什么时候开始,我来见我的四妹还需要通禀了?” 他这话说完,也不顾几个丫鬟变了脸色,径直挑帘走了进去:“四妹,三哥来瞧你了。” 王昉正在倚塌逗猫,听见这个声音身子是一顿… 她侧头朝身后看去,见王冀站在珠帘外眼带笑意看着她,笑意虽深,却未达眼底…而他的身后站着面色急切的琥珀。 王昉抽回放在喜福身上的手,汲着鞋子走下榻,与屋中的丫鬟说道:“你们都下去吧,三哥喜欢碧螺春,备一壶上来。” 屋中丫鬟皆应“是”… 待她们皆退下,王昉才看向王冀,屈膝半礼,跟着一句 :“丫鬟无状,三哥莫怪。” 王冀自择了位置坐下,他眼看着屋中装扮甚是清雅,倒是全无记忆中那金玉富贵模样...到底是许久未曾来了,王冀看着王昉,好一会才淡淡笑道:“四妹如今倒是越发爱雅致起来了。” 王昉笑着坐回塌上,顺着他的眼看着屋中装扮,眉目含笑缓缓说道:“年岁越长,那往日的金玉富贵总觉得瞧着晃眼…倒不如清清雅雅的,瞧着干净。” 琥珀端着茶案进来,她还想留下却见王昉淡淡瞥了一眼...琥珀心里急,却也没办法只好屈膝一礼,往外退去。 “这样也好——” 王冀手握着茶盏,待说完这话,他看着王昉继续说道:“四妹可知晓徐复在哪?” “徐复?” 王昉眉心一拢,娇俏的面容上带着几分疑惑:“三哥说的可是那个账房的管事?他既是账房管事自然是在账房,三哥怎得问起我来?” 王冀一瞬不瞬看着王昉,笑道:“徐管事可有几日不见踪影了,三哥听说往常徐复一直来找四妹,才有此一问…” 他说到这,揭开茶盖低着头慢悠悠地饮下一口,才又淡淡问道:“四妹当真不知晓?” 王昉握过茶盏,她纤纤素指按在那青花瓷窑的茶盖上,垂眼看着那青花瓷茶盏上的江南小像笑着说道:“徐管事往常倒的确常来,他是个趣人,时不时倒会送来些有趣物件说几桩趣事。” “不过,他那颗心不干净——” 她说到这的时候,神色是淡了些:“每回来有容斋的时候,就盯着我屋子里的丫鬟瞧,一回两回我瞧得腻歪,便也懒得搭理他了。” 王昉揭开茶盖,任由那茶香扑面,一双杏眼微微抬起看向王冀:“三哥问我徐复在哪,我的确不知...不过,三哥怎得寻起了他,可是有事?” 王冀先前看了半响,也未瞧出什么不对劲—— 如今又听王昉这一言,顺手把手中茶盏落于案上,缓缓笑说了句:“不过是些琐事罢了,四妹不必记于心上,我还有事,就不打扰四妹了...” 他说完这话,便站起身往外走去。 待至珠帘处,王冀手握着珠帘侧头看向王昉,眉目含笑,细细看了一回她的眉眼,是言一句:“四妹要记得,三哥永远是你的三哥。” ☆、第六十八章 时日已转入七月。 金陵城的天气也越渐热了起来。 如今天色尚还算早,有容斋正院屋子里的两面木头窗棂却皆大开着,王昉身穿薄衫坐在铜镜前由玉钏替她梳着发。 外间便由翡翠与珊瑚领着小丫鬟布着早膳。 伴随着丫鬟们的几声“琥珀姐姐来了…” 王昉顺着铜镜侧眼看去,便见琥珀身穿一身石榴红的夏衫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一面屈膝打过礼,一面是低声说道:“主子,人已经走了。” 这个人说得便是王冀… 王冀是在今日清晨离开得。 前几日傅老夫人就下了命令不许人送,因此他这回离开也只是由家中几个护卫一路护送着去了琅琊,走得甚是安静。 琥珀把今日王昉要用的披帛取了过来,才又跟着一句:“奴瞧见二夫人和五姑娘远远看着,也都没走上前。” 王昉未应一声,也未说话。 她只是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眉目一如旧日,可谁又会知晓这一双清平而从容的眼中曾经历过什么样的龌蹉事?也许,也许将来的日子里,她也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成为曾经最厌恶的人… 她的手中也会沾满鲜血。 外头天色恰好,初旭已破开云层,从木头窗棂里打进来几许暖阳照在她的身上。王昉伸手覆在这张娇艳的面容上,明明还那么年轻,可她却觉得心中已经满是苍夷。 有风拂过,王昉头上的珍珠步摇与那牡丹花钗轻轻敲击在一道,散出几许清脆而悦耳的声音…而她在这清脆悦耳之音中开了口,声音淡漠,恍若含着几分岁月过后的沧桑之感:“知道了。” 王冀也好、徐复也罢… 这于她而言,不过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 千秋斋。 自打出了王冀的事后,府中上下就鲜少有欢乐之音。 王昉手提着盒子跨过院落,在一声又一声的“给四姑娘请安”的声音中迈步往里走去… 傅老夫人正倚塌坐着,她的手中握着佛珠嘴唇一张一合却是在念经,而半夏手握着美人锤正坐在脚凳上轻轻替人敲着腿。 瞧见王昉过来,半夏收了美人锤朝王昉点了点头,而后是与傅老夫人柔声说道:“老夫人,四姑娘来看您了。” 傅老夫人 缓缓睁开眼,侧头朝王昉看来:“陶陶来了?” 她的声音含着几分喑哑,就连眼下乌青也重得厉害,像是一夜未曾睡好…不过在看见王昉的时候,她的面上还是挂了个如旧日里一般温和的笑容,一面朝她招了招手,一面是柔声说道:“怎得那么早就过来了?” 王昉的面上挂着一个素日里明媚的笑容:“想您了。” 她这话说完,把盒子递给半夏,而后是坐在傅老夫人的身边,把头枕在人的肩上笑着说道:“陶陶近些日子随着小厨房里的厨娘学了些小菜,这里都是前些日子腌制好的,您平日早上用粥的时候配着些也好开胃。” 半夏笑着接过盒子,与王昉说道:“您这是送了及时雨来了,老夫人正嫌早膳没味不肯吃呢——” 待说完这话,半夏看着傅老夫人,嗔道:“奴让人再去准备些早膳,这回您可不能再嫌没味难吃了。” 王昉也顺势抬着一双杏眼,看着人娇娇说了一句:“祖母可不许嫌陶陶做得难吃。” 傅老夫人看着王昉,眼下泛着柔和的笑容,她伸手轻轻点在王昉的额头,却是无奈笑道:“你呀,祖母什么时候嫌弃过你了?”她这话说完,总归是松了口,与半夏一句:“去吧,给陶陶也备一份燕窝粥。” 半夏见人总算松口肯吃饭了,自是喜上眉梢,忙笑着“哎”了一声,又朝两人打了礼便往外退去了。 布帘一起一落,屋子里便只余王昉与傅老夫人祖孙两了。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苍老而疲惫的面容,心下轻轻叹了一声,祖母想要的阖家欢乐,兄友弟恭终归只是一场不可实现的梦…她敛了眉目,手轻轻按起了人的腿,却是说起了别的话头:“江先生替您诊了几个月,的确是好上不少了。” “这会按着,也不再像往日那般僵着了。” 傅老夫人听她说起此事,眉目间倒是又多添了几分笑意:“江先生的确是神医。” 自从由江鹤替她诊治后… 她这身子骨的确要比往日强健不少,就连平日下雨潮湿这膝盖骨也不似往日那般疼痛了。 傅老夫人手撑在膝盖上,笑着跟了一句:“论起日子,今儿个江先生该来一回…这些日子也辛苦他了。” 哪里想到这话一落,那布帘外头就传来了丫鬟的通禀声音,是言:“老夫人,江先生来了。” 傅老夫人一愣,跟着是笑道:“请江先生进来 。” 江鹤依旧是来金陵时的那副打扮,一身灰衫,腰间悬着葫芦,走起路来大摇大摆…当日宫里的夏院判知晓江先生来了金陵,还特地来王家拜访过一回,瞧见江先生这幅打扮和行止还愣了许久。 若按琥珀的话来说,这位江先生看起来一点都没有身为神医的自觉性,不知道的瞧着怕是只当他是个走街串巷的“铃医”。 王昉倒觉得这样挺好… 何况这对于别人重之又重的神医之名,保不准在这人的眼中,还不如他葫芦中的酒值钱。 王昉想到这,便笑着站起身朝人屈膝一礼,口中跟着一句:“刚还与祖母提起您,您就来了。” 江鹤瞧见王昉倒是愣了下,过了会才笑眯眯得说道:“小丫头也在…”他这话说完,想起自家那个徒儿上回为了眼前这个小丫头屁股开花的模样,便又忍不住朝人看了几眼,点了点头。 王昉见他又审视又点头的模样,微微一愣,疑声喊人:“江先生?” “啊?” 江鹤回过神,他看了看王昉,又看了看傅老夫人,扬长笑了一声:“小丫头许久不见,倒是越发有精神了。” 傅老夫人便笑着接过了话:“她如今请了个女师傅跟着在练武功,瞧着倒是有模有样的,难得她喜欢,我也就不拦着。” 说完这话—— 半夏正好领人进来布膳。 傅老夫人看着江鹤便又跟着一句:“江先生可用过早膳了?若是不嫌弃,不如就一道用吧。” 江鹤闻着那股子香味,只觉得先前还饱的肚子空空如也,甚是饥饿… 他也不与人客气,直言而语:“今儿个可真是赶了巧了。” 傅老夫人娘家从商,自己原本也是个爽快人,如今见江鹤这般也越发高兴了几分…她笑着让半夏去多备一份碗筷,而后是由王昉服侍着走了过去。 早膳的花样并不算多… 却样样精细。 那粥熬得很惆,里头除了虾仁、鸡丝还有切成丁的菜类,瞧着好看、令人见之便食欲大开。另外还有水晶小笼、油煎的馄饨…还有几盘便是王昉带来的小菜,有菜丝、也有腌制的瓜类,放着些许辣椒,闻起来就是一股酸爽劲。 江鹤原当王家这样的士族,只怕早间都要摆个鹿肉鱼翅的… 没想到竟是这般寻常。 傅老夫人 一面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拭着手,一面是温声说道:“江先生若是不满意,我再让厨房给你重新备些。” 江鹤笑着摇了摇头,他也只是觉得奇怪罢了—— 若当真来个鹿肉鱼翅的,他也着实吃不惯,还不如就这一口寻常味。 他随意擦了擦手,便笑着接过丫鬟盛好的粥喝了起来,一口下去江鹤的一双眉眼便越发舒坦几分,忍不住夸赞道:“都说百年士族最重底蕴,没想到连一口寻常也都是不寻常。” 他又连喝了好几口,才又说道:“不错不错,粥好、小菜也好。” 王家这样的士族,素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 傅老夫人这么多年也鲜少见到这般肆意、洒脱之人了,如今见人用得这么欢快,倒是把她胃里的虫也勾起了几分…她接过王昉盛来的粥,握着勺子慢慢用着,竟也吃出了几分味道。 在几个丫鬟惊愕的眼神中—— 傅老夫人连着用了两碗粥、又用了三个水晶小笼、两个油煎馄饨才歇。 等丫头撤了席,又重新奉来新茶的时候… 傅老夫人接过茶盏握在手心,用下一口茶,才笑着与江鹤说道:“江先生可饱了?” “饱了饱了——” 江鹤笑着打了个嗝,这原本应该是粗俗至极的动作,可在这人的身上却只瞧见了洒脱和肆意,竟半分都令人厌恶不起来。 他一面揉着肚子,一面说道:“若再用下去,怕是该走不动了。” 江鹤说完这话,看向傅老夫人,说了话:“我今儿个来除了来给老夫人诊治,也是来向老夫人告辞的——”他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说道:“老夫人如今的腿疾好得也差不多了,我把需要注意的都交给夏院判了,日后只需请他继续为老夫人诊治便是。” “只是——” 江鹤看着傅老夫人,面容难得正色几分:“腿疾可愈,心病却无人可医…老夫人如今年岁越长,所思所虑太多,终归不好。” 王昉正在一旁替傅老夫人剥荔枝,闻言却是一愣。 她抬头看向江鹤,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先生要走?” 江鹤点了点头。 他的面上依旧挂着洒脱肆意的笑容,是言:“我在这金陵城待了很久了,如今你祖母也好得差不多了,我也该走了。” “可是…” 王昉还想再说,却被傅老夫人拦住了话:“江先生所言,我都懂…” “若是能像江先生一样孑然一身,洒脱随性自然是好。可是人拥有得东西越多,所承担的责任也就越大,这所思所虑自然也就推脱不了。” 傅老夫人说到这却是止了这话,她笑着看向江鹤,重新换了个话题继续说道:“江先生既然要走,我也就不强留你在这小小金陵的一方天地下了…金银之物你不喜,家中倒是还藏有几坛好酒,不如全送于江先生,权当饯别之礼了。” 江鹤闻言,却也不再多说什么。 他半眯了一双眼,仿佛已闻到了那股酒香,笑着说道:“平生只好这一口,这样,再好不过了。” … 待江鹤走后。 王昉便陪着傅老夫人去院子里散着步,如今的日头已有些热了,还好大多地方都有树荫遮着,只在那交错相映未掩住的地方隐隐露出几许光,打在两人的身上倒也不觉得热。 傅老夫人看着王昉略微有些低落的面容,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跟着一句:“人生无不散之宴席,江先生能留在金陵如此之久已是恩情,若强留人于此,难免失了道义。” 王昉轻轻叹了一声—— 她又岂会不知傅老夫人所言? 何况江先生这样的人,也的确不会在一个地方久待…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么快而已。 事已至此—— 王昉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她抬头看着傅老夫人,好一会才说道:“祖母想得通透,的确是陶陶迷障了。” 傅老夫人见她恢复了原本的神色,抬手抚了抚王昉的发顶,眉目温柔:“你还小,有许多事看不开也是正常的。” 王昉闻言却是眉眼渐渐弯了起来。 她扶着傅老夫人的胳膊继续往前走去,娇娇说道:“祖母惯会说我,自个儿还不是总令人担心?江先生可说了,让您好吃好喝着,切不可少食。” 王昉这话说完,眉心一动,便又跟着一句:“如今天气越发热了,西郊果园那倒正好可以避暑,打前几日那头的管事还送来了不少果子,说是今年收成好…不如趁着府中无事,孙女陪着您去那头住上几日?” 往常每到夏日的时候,王昉也常陪着傅老夫人过去住个几日—— 因此傅老夫人也只是想了一瞬,便答应了:“也好,我记 得前些年那儿还辟了块鱼塘,你那会总趴在那池塘边上吵着要吃,如今过去却是可以吃到了。” 她这话一落,王昉却是羞红了脸,怎得说得她跟个贪嘴的小花猫似得? 身后跟着的半夏、李嬷嬷等人却皆发出了友善的笑声,到底还是四姑娘知老夫人的心,这不…只要有四姑娘陪着,老夫人的心情总归是好的。 几人便又走了几圈,王昉才陪着傅老夫人回去。 … 王昉回千秋斋的时候,已经是用过午膳的时间了。 翡翠领着几个小丫鬟正在廊下逗弄着喜福,瞧见王昉过来便笑盈盈地与她说道:“主子回来了。”她这话说完是笑着抱着喜福,跟了一句:“今儿个喜福比往日多用了两条银鱼干,连着醒来的时辰也多了些…” 喜福前几日便贪睡少时,请人过来瞧过也看不出什么模样。 王昉停下步子看了喜福一眼,见它虽然比前些日子精神要好些,可还是一副慵懒不愿动的模样。 她心里想着是不是该递信去陆家问问,陆意之那猫究竟是怎么养的?成日里活蹦乱跳的,就没见它消停过…不过这个念头一起就被她打落了。 她伸手从翡翠手中接过喜福抱在怀里,手轻轻揉着它的毛发,一面是说道:“许是在家里待得久了,明儿个去西郊,把它也一道带上吧。” 翡翠闻言却是一愣:“明儿个要去西郊?”她这话一落,便睁着一双圆碌碌的眼睛看着王昉…只差明摆着说“主子,带我一道去吧。” 王昉看着她这幅模样,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丫头和喜福待久了,倒是越发有几分喜福的样子了。 屋子里的几个丫鬟,琥珀和玉钏都跟着去过,只有翡翠和珊瑚未曾去过,王昉想了想便与琥珀说道:“明儿个翡翠和珊瑚跟着,你和玉钏老成些便在家里。” 琥珀笑着应了“是…” 左右明儿个是和老夫人一道去,也出不了什么事。 翡翠却是喜上眉梢,忙说道:“我去替主子收拾东西…” 而后便风风火火往里跑去了。 琥珀看着她这幅模样,还是止不住摇了摇头:“要是娘在,瞧见翡翠这副模样怕是又该说了。” 王昉闻言,抚着喜福的手却是忍不住一顿… 她抬眼朝外看去,好一会才缓缓说道:“也不知纪嬷嬷怎 么样了。” 因着怕旁人起疑,王昉从未去过… 琥珀也只最开始的时候去过一回,覃娘倒是递来了不少消息,只她到底不是内行人,也只是能瞧见个表面,那内里细不细却是看不出的。 琥珀闻言也是忍不住把话一顿,过了许久才说道:“您别担心…” 她一面扶着王昉往里头走去,一面是低声说道:“娘教人向来有法子,即便是根榆木交到她的手里也能雕出花来。” 王昉笑了笑,她倒不是担心这个。 纪嬷嬷的手段,王昉比琥珀还要知晓... 当初若不是有纪嬷嬷一直陪着她,操持着身边的事,也不知道她应付不应付得过来。 ... 晚间的时候。 有容斋屋里屋外都点起了烛火。 临榻的这面窗户仍开着,透进来七月夜里的徐徐暖风... 王昉刚洗漱完,这会便穿着一身常服侧倚着软塌,身后玉钏拿着干帕子替她绞着湿发...而她手握一本账册,依着烛火翻看着。 玉钏一面替她绞着发,一面是柔声劝道:“夜里伤眼,您看一会便搁了吧。”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 她从一旁的案上取过毛笔,在朱砂上轻轻点了下,而后是在账册上的几处轻轻勾了起来。等把最后一页账册翻完才搁置一侧,指腹揉着眼圈轻轻按了起来。 里屋翡翠和珊瑚还在替她准备明儿个去西郊要用的东西,时不时得还传来喜福的“喵喵”轻叫声。 玉钏笑着打趣道:“自打您说了要带它去西郊后,精神气倒是好了不少。” 王昉闻言是侧头朝喜福那处看去,见它仰着身子的确要比早间欢快不少,便笑着说道:“倒也是个成精的。” 玉钏见过元宝... 自然知晓这个“也”字说得是谁,也笑着应道:“若是往后让它俩瞧见,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 王昉尚还未说话,外间便响起琥珀的声音。 琥珀手打着珠帘笑着与王昉说道:“主子,您瞧谁来了?” 王昉循声看去,便见灯花之下,纪嬷嬷依旧面容端庄、身着得体,这会正含笑看着她。 “嬷嬷?” 玉钏几人闻声也忙放下手中的动作,笑盈盈地朝人走去:“嬷嬷,您都好了? ” 纪嬷嬷笑着点了点头,她快步朝王昉走去,方想行大礼便被王昉伸手拦住了:“嬷嬷身子刚好,不必行此大礼。” ... 待琥珀几人皆退下。 纪嬷嬷推让不过,便依着王昉的意思坐在了软塌上,却也只是占了半个边。 她细细看了回王昉,一双眉眼泛开几许柔和的笑意,柔声与人说道:“主子瞧起来精神不错...” 王昉看着纪嬷嬷却是一叹:“嬷嬷看起来气色却不好,这阵子辛苦嬷嬷了。” “主子这话却是折煞老奴了——”纪嬷嬷说到这,才又跟着一句:“您那日交待的事,如今已差不多了。” ☆、第六十九章 王家在西郊的田宅离金陵并不算远… 因着她们不过是去那避暑小住几日,王昉与傅老夫人便也只是带了贴身伺候的几人…另由许青山亲自带队,并着两辆马车,十余个寻常打扮的护卫一路往西郊去。 信是昨儿个便送去了的。 等王昉这一行至西郊的时候,已是午间时分,宅子外头跪着满满一行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打首的是一个面容憨厚、约莫四十有余的男人,正是这儿的管事,姓甄。 甄管事早年是从檀城跟着傅老夫人一道陪嫁过来的。 因着他为人老实肯干,后来傅老夫人还指了身边的大丫鬟嫁给他… 马车停下。 众人便按着规矩齐齐朝马车大拜一礼,口中跟着说道:“给老夫人、四姑娘请安。” 这混着男女老少的一声问安,声势尤为浩大。 半夏打了帘子走了下去,而后是另搬了个脚凳,才朝马车伸出手…先走下来的是头戴青色帷帽的王昉,而后是衣着华贵、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傅老夫人。 傅老夫人由王昉搀扶着,她一双素日里带着几分凌厉的眼滑过底下跪着的众人,缓缓开了口:“都起来吧。” 众人便又齐齐一声:“谢老夫人…” 他们虽然都站了起来,头却依旧埋着,唯有几个小童许是还不通规矩,悄悄抬了一双眼朝她们看来。 倒是一副天真可人的模样。 甄管事见她们都站稳了,便走上前朝傅老夫人又恭恭敬敬打了个礼,跟着是恭声说道:“宅子每日都有人打扫,知晓您和四小姐要来,昨儿个又重新清了一遍…这会还备好了冰镇的果子和酸梅汤,您移步内堂歇息?” 傅老夫人淡淡点了点头,她方往前迈出一步,瞧见另一侧站着一个衣着干净,约有三十五、六的女人… 她的眼中泛开几许柔和的笑,朝女人伸出手,唤她:“秀莲。” 那个名唤“秀莲”的女人闻言才抬了头,她朝傅老夫人看来,一双柔美的眼睛也蓄着几许泪意:“老夫人。” 她这话说完,移步到人前又想大拜。 半夏忙伸手拦了她一把。 傅老夫人也笑着半嗔她:“我与你说了多少回了,如今你也是正经的管事太太了,怎得这见人就拜的习惯还是没改?”她这话说完,朝人伸出手:“我还 没恭喜你,如今你也是当祖母的人了。” 秀莲一面扶着她的胳膊,一面是柔顺回着话:“瞧见您心里欢喜…” 她这话说完,才又笑着跟了一句:“原本是打算亲自抱着去看您,只是初生的小孩子见不了风这才耽搁了。” 傅老夫人往前迈着步,问道:“可取了名字?” “乡里间的也只是取了个小名先叫着——”秀莲依旧弯着一段脖颈,柔眉顺眼的,待这话说完,便又添了一句:“倒是想求您赐个名,保佑他一生平平安安。” 秀莲这话说得温和—— 其实她儿子也是正经读过书的,哪里会取不出一个名字? 只不过想要讨傅老夫人欢心罢了。 傅老夫人闻言倒也未曾推却,只说了一句:“等过会你抱他过来,我亲自瞧瞧。” 几人移步进了宅子… 那原本一道跟着跪拜的人已让甄管事打发回去了,如今这儿除了王昉一行,便只余甄管事一家了。 西郊的宅子并不算大,只一进院落的模样,打扫得却很是干净…外头的院子里还植了一片花圃,里头植着茶花,打理得也很是不错。再往旁边还有几株桃树,只是已过了季节,这会只余空落落的几根苍劲枝丫。 几人穿过那道门走进内院—— 便可见右侧那处有一块不大不小的池塘,这会正有不少鱼儿跃出水面,“扑通扑通”得惹出不少水花声。 傅老夫人听见声响便侧头往池塘看去一眼,而后是与王昉笑着说道:“等午间,便让宅子里的厨娘给你挑几条肥沃的鱼…” “不拘是红烧还是清蒸,总够你吃得。” 王昉一听便红了脸,好在有帷帽遮着倒也瞧不清楚是个什么模样…她握着傅老夫人的胳膊轻轻晃了晃,跟着是娇娇说道:“祖母惯会埋汰孙女,孙女哪有这般馋了?” 秀莲闻声便也朝王昉看过去一眼,虽然有帷帽挡着,可还是能隐隐看出几分这位四姑娘如今的风华面貌。 四姑娘往日里便最像老夫人,连带着她们几个旧仆对这位四姑娘也要更加尊敬些。 如今她便弯着一双柔和的眉眼,恭声笑说道:“这才一年多没见,四姑娘倒是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了。” 傅老夫人本身就最疼爱王昉,听到旁人夸赞自然高兴—— 她想了想倒是记起秀莲也有个女儿, 便问道:“我记得你那个小女儿今年也有十四了?” “上个月已过了生辰,如今已有十五了——” 秀莲一面柔声答道,待这话说完,柔美的面容上却带了几分无奈的笑:“成日里往山上乱跑,没个正形的,倒是比起我那两个小子还要闹腾…今儿个听说您跟四姑娘来了还非说要去山上折花,给您和四姑娘布置屋子呢。” 傅老夫人闻言却是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我瞧这样倒很好,等往后去了婆家想闹腾也没得闹腾了,还不如再纵她个一年,让她过得肆意些。” 秀莲闻言自是笑着“哎”了一声,伴着一声:“您说得是。” 几人也已迈步走进了里屋。 屋子里打扮得很是雅致,两面的窗皆大开着,桌脚下还摆着一盆冰这会正由人轻轻打着扇送来一段凉风。 那红木案的桌子上也早备了冰镇的果子,荔枝下头还摆着一盘碎冰保着鲜,另外还有杨梅、葡萄等物,都是爽口解渴的东西。原先屋中留着的仆妇瞧见她们坐下,便又恭恭敬敬上了两盏酸梅汤,供她们先解渴。 傅老夫人看了看屋中,又看了看这备下的,与秀莲点了点头:“倒是让你们辛苦忙活了。” 秀莲闻言忙笑道:“您这话却是折煞了——” 她这话说完,扶着傅老夫人坐在了主位,而后是让人端来了两盆从外头井中打来的水,便站在傅老夫人的身前挽了一段袖子亲自替她卸了玉环、戒指等物,低着头服侍着傅老夫人净了面,又拭了手。 因着屋中无外男,王昉也由珊瑚替她解下了帷帽… 她素来怕热,先前又一直由帷帽挡着,额间和鼻翼上都沾了几许密密汗珠。 这会解了下来,受着这屋中的凉风才觉得好些… 王昉把双手放在那盆水中,只觉得这通身凉意袭上心头,就连那原先的热意也去了大半…她眉目弯弯却是笑道:“这水倒是凉得很。” 秀莲正在替傅老夫人把原先卸下来的玉环、戒指重新戴上,闻言是笑道:“这水是打山间上流下来的,不仅凉,喝起来也甜得很…这酸梅汤便是用这山间水熬得。” 王昉闻言心中倒是也起了几分意思… 待洗漱完毕,她一手握过那碗酸梅汤,一手握着汤勺慢慢用了一口,入口便已是凉意,回味之后却有一股不同以往的清甜…王昉眉眼弯弯,连着又用了几口,才放在桌上与人说道:“ 的确清甜。” 傅老夫人也笑着用了几口,闻言是与王昉说道:“她自小便是个心思巧得,若不是怕耽误她,早先甄管事向我求娶的时候我还不肯呢。” 她这话说完,便又笑着与半夏一句:“让人再去盛几碗里,给外头的护卫送去些,你们也各自喝上一碗去去热。” 半夏笑着“哎”了一声,便去忙活了。 … 屋子里秀莲陪着傅老夫人说着话。 王昉索性无事便打算去房间里先修整下,她刚刚迈步走出院子便瞧见外院那处许青山正一脸漠然拦着一个手捧鲜花的丫头。 那丫头约莫十四、五岁,身量有些高,眉眼也很好看… 原本应该也是个可人,偏偏这会脸上、身上都沾着泥土,倒平添了几分娇憨之态。她的面容许是时常晒着日头的缘故,比起寻常女子而言要显得黑些,这会正仰着头看着许青山,涨红着脸朝他说道:“你这人怎么听不懂话,我爹是甄管事,我娘是往日伺候老夫人的秀莲…我是来见四小姐的。” “我又不是小偷,你做什么不让我进去?” 许青山眉心一拢,他身为王家护卫的头子,平日哪里与这样的乡野丫头打过交道? 偏偏这个丫头不仅闹腾的很,就连声音也扬得高—— 还真当旁人听不见一般。 要不是这丫头可能真的是那甄管事的女儿,他早就一手刀子过去打晕了算了。 许青山垂着眉眼也没看她,依旧挺直着背脊伸了手拦着不让人进去,就连声音也一如旧日里的的淡漠:“你以为老夫人和四小姐谁都能见到?没有通传你就只能在外头站着。” “你!” 那丫头看着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护卫,忍不住跺了跺脚… 她一面跺着脚一面是看了看手中捧着的花,先前晒了一路日头已有些颓败了,若还要在这站着这花怕是连看都不能看了。 她眼珠子一转刚想猫腰从人手下进去… 可许青山是什么人? 哪里会察觉不到她的意图? 许青山腰间悬挂的剑出了鞘,声音清脆而悦耳,他拿着剑柄拦住了人的去路,垂眼看着她的时候声又冷了几分:“你若再进,我便不是拿这剑柄对着你了。” 那丫头虽然胆子大,可到底也是个姑娘家… 她眼瞧着那柄 泛着银光的剑身,原先猫着腰的身子顿时一僵。 翡翠手中正抱着喜福,瞧见外头这幅阵仗也忍不住有些咋舌,好一会她才侧头与王昉轻声说道:“那个丫头胆子可真大。” 许青山在她们丫头堆里可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 早些还有人看上他,见到的时候或是落个帕子、或是不小心撞到了人,偏偏那许青山依旧面无表情连句多余的话也不肯说…若当真觉得厌烦了,便淡淡说上一句:“姑娘自重。” 这一来二去,国公府里的丫鬟也就不愿热脸去贴那人的冷屁股了。 王昉闻言却是笑了笑。 她眼看着那个脸上沾着泥土、捧着花的丫头,却是想起那遥遥过去年岁里的几桩事。 那几桩印象里,那个丫头曾带着她满山跑、带着她赤脚踩在小水坑里抓鱼…记忆里那个丫头的名字她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只是记得那时的日子很是欢乐,她牵着她的手绕着山间小路跑着的时候。 那清越的笑声一直环绕在山野之间,久久不去。 王昉想着记忆中那个丫头,开了口:“去把她带进来吧。” 翡翠轻轻“啊”了一声,等回过神来才知晓主子说的“她”就是指外头那个丫头。她笑盈盈地应了是,把喜福放进了珊瑚手中,往外小跑去了。 … 王昉由珊瑚扶着坐到了池塘边上的石椅上。 她手握着一把绢扇正在轻轻晃打着,眼看着珊瑚怀中的喜福这会正睁着一双圆碌碌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池塘里那些跳跃的鱼儿…王昉眉眼弯弯,半抬了手放在喜福的身上轻轻揉着,听着它喉间传来“咕噜”声,可见是心情很好的模样。 翡翠领着那个丫头走了过来,笑盈盈地与王昉屈膝一礼,口中跟着说道:“主子,人来了。” 王昉点了点头,她收回手端坐着,手握着绢扇依旧一晃晃地轻轻打着… 她抬眼看向那个丫头,见她一副怔楞的模样,眉眼便又弯了几分,连着声也柔了几分:“怎么,你不认得我了?” 丫头闻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又走近几步,细细看了回王昉,才干巴巴地说道:“四,四小姐与往常不一样了。” 她的印象里—— 四小姐是那个可以跟着她漫山遍野撒欢了跑的,也是那个可以不顾外头的礼教束缚脱了鞋袜跟着她一道走进 小水坑里抓鱼的,她们甚至会躺在草地里看着那湛蓝的天空与白云,也会爬上树摘着果子。 可如今在她眼前的四小姐,明明与旧时里的那个人长得一样,可这通身的仪态与气质却让她忍不住望而止步。 原来这就是母亲所说真正的士族仪态吗? 她这样想着,步子便止住了,低着头磨着脚跟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翡翠和珊瑚看着丫头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王昉倒未觉得有什么,她看着丫头手中握着的花,轻轻笑了下:“你是去为我摘花了吗?” “啊?” 丫头闻声是抬了头,她看了看王昉,又看了看手中已经颓败不止的花,面上难得有几分臊意…她把手中的花置于身后,垂着头低声说道:“这花被日头晒久了,不好看了。” “很好看——” 王昉看着人笑着和说道:“我很喜欢。” 许是王昉的声音太过柔和,或是她面上的表情太过温柔… 丫头看着她的时候忍不住便怔楞了,好一会她才把身后的花取出来,带着几分踌躇问道:“你真的觉得好看吗?” 王昉点了点头,她的手轻轻抚上那已经稍显颓败的花上:“这是在后山的那块花田里摘得吧?我很喜欢,辛苦你了。” “您还记得?” 丫头见她提起后山,一双眉眼终于挂上了几分笑,连着脸上的酒窝也越发深了几分。她想像往日一样把手中的花递给王昉,或者是编个花环送给她…可看着王昉这幅仪态和身姿,她想了想还是递给了一旁站着的丫鬟。 而后是与王昉说道:“后山的花今年又多了不少,远远瞧着就像一片花海似得,你若是过去一定会喜欢的。” 王昉听着她絮絮说道,笑了笑却是未说话。 若是以前的王昉,想必的确会很高兴… 可如今的她,那些喜欢与不喜欢,其实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丫头原先说话的声音还带着几分犹豫和踌躇,可见王昉一直弯着一双眉眼听着她说话,她的胆子便又大了几分…她说话本就有趣,尤其是真心想逗王昉笑,那话里话间便又多添了几分趣味,到后来直把翡翠逗得弯下了腰。 就连素来沉着的珊瑚也忍不住弯了一双眉眼,笑出了眼泪。 王昉手中依旧握着那把绢扇,眉眼也泛着几许柔和的笑意,却是从她 的话语中想起了那旧时的光景。 … 王昉陪着傅老夫人在西郊宅子已住了两日了。 这两日里,秀莲时常过来陪着傅老夫人说话,打前头还抱着她那初生不久的孙子过来…傅老夫人瞧着欢喜,不仅赏了个长命锁,还赠了一个“平安”的名字,望他一生平安顺遂。 有秀莲陪着傅老夫人… 王昉倒是清闲了,她平日或是在院子里的贵妃榻上看书乘凉,或是跟着那厨娘学上几道爽口的菜。 这会天色正好。 她躺在一株芭蕉树下的贵妃榻上,手中握着一本书正在翻看着…喜福窝在她的身边,时不时地翻个身子轻轻叫上一声。 而珊瑚坐在一旁的圆墩上,她手中握着绢扇,正一晃一晃地给王昉带来一段凉风。 “主子!” 翡翠笑盈盈地从外头小跑而来,她眉眼弯弯,等跑到了王昉跟前又笑说一句:“主子,呦呦说要带我们去抓鱼,给我们烤鱼吃。” 呦呦说得就是甄管事与秀莲的那个三丫头。 自打那日后,呦呦时不时得跟着秀莲过来,傅老夫人觉得她可人也就不拦着她与王昉相处…反而还时不时与王昉说让她放松了去玩,左右这儿都是自个人,旁人也瞧见不见。 果然翡翠这话一落。 半夏便跟着走了过来,她笑着朝王昉屈膝一礼,口中是笑道:“老夫人说四姑娘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必拘在屋子里,带上丫鬟去外头走走也无事。” 翡翠闻言更是点起了头,她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看着王昉可怜巴巴地说道:“主子,您瞧,喜福也很想出去玩呢。” 王昉笑着看向喜福… 喜福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了,竟看着她轻轻喵叫了一声。 她无奈笑了笑,而后是把手中的书一合,看着那无边好天色开了口:“既如此,便出去走走吧。” … 西郊这处还有一片竹林, 竹林前面就有一条长长的小溪,呦呦穿得干净利落手中还提着竹竿和木桶,一面领着她们往前走去,一面是与王昉笑着说道:“那处很是僻静平日也没什么人,等抓了鱼我们便在那烤鱼吃。” 她这话一落,翡翠便笑着接过了话:“好呀好呀,我已经许久未曾吃过烤鱼了。” 王昉由珊瑚扶着往前走去,因着 走动方便她也只是穿了一身简单的常服,只是头上仍戴着青色帷帽…她听着几个丫头的笑闹声,一双眉眼也多添了几分笑意。 几人说话间—— 呦呦却突然止了步子,她看着躺在石头上钓鱼的年起男人忍不住一愣:“你是谁,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王昉闻声止了步子,她顺着青色帷帽往前看去,便见不远处的竹林前有一个身穿玄裳的男人正一手握酒壶、一手提鱼竿,好不肆意…她一怔,开口说道:“陆意之?你怎么在这?” 陆意之循声侧头看来,他看着那个头戴青色帷帽,露出底下胭脂色长裙的人,轻轻咦了一声,似有些疑惑:“王四小姐?” 这话一落—— 他把唇边的酒壶移开了几分,那双桃花目微波流转,缓缓泛开几许笑意:“真是巧啊。” ☆、第七十章 竹林四下。 小溪之中还有鱼儿轻轻越出水面,打出几许水花声。 巧吗? 王昉定定看着那半侧着头手握酒壶、面带笑意的陆意之…她掩在帷帽中的一双柳叶眉轻轻折了几分,她怎么觉得这一点都不巧。 不过她终究什么也未说,只是与他点了点头,而后是与翡翠几人说道:“这是武安侯府的二公子。” 珊瑚和翡翠都是头一回见陆意之,因此听到这一声名她们皆止不住愣了一下… 毕竟这位陆二公子在传闻中可是一个风流纨绔贵公子。 她们也忍不住有几分踌躇起来… 不知是该继续往前还是往回走? 呦呦不是庆国公府的人,自然也不通那男女大防的规矩。她自小就在这山野之间长大散漫惯了,往日还曾跟这儿的小子在田野里打过架摔个一身泥,因此这会瞧见陆意之她最疑惑的还是这个外来人怎么会来这钓鱼? 她看着陆意之,一双眉依旧皱着:“哎,你还没跟我说,你怎么会在这?” 陆意之眼滑过王昉,日头照在那青色帷帽下,隐隐可窥见其中几许风华…他移开眼,手握酒壶饮下一口酒,轻轻笑了下:“我听说西郊竹林里的溪鱼很好吃,便打算过来看看。” 他这话一落,看向王昉疑声问道:“这儿莫非是王家的地方?” 王昉未曾摇头也未曾点头… 若说归属自然是归于王家,可人家也说了是来钓鱼,这小溪不知延绵到哪里,何况鱼为活物,若当真要论个归属倒也算不清楚了。 何况不过是几条鱼罢了—— 王昉朝人点了点头,声音一如旧日的清越:“这溪谁人皆可垂钓,陆二公子请便吧。” 她这话说完—— 方想转身迈步离去,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扬长的“喵”叫声,没一会便有一只黄白相间的身影穿过几人到了王昉的跟前,它的速度极快,就连呦呦也只是觉得有东西从眼前滑过。 等她们细细去看的时候。 便见到一只黄白相间稍显圆润的猫正蹲在王昉跟前。 王昉原先也未曾察觉,等步子迈不出去的时候才垂眼看去,便见元宝伸出前爪抱着她的衣角正仰着头轻轻“喵喵”叫着… 她待元宝倒很有好感,瞧见它先是一愣,而后便蹲 下身子把它抱在怀里,笑着说道:“小东西,你也来了?” 陆意之见那人总算停下了步子,他心下稍稍松了一口气… 总算不枉他近些日子常常教导元宝。 不过—— 陆意之眼看着那只窝在王昉怀里很是舒坦的肥猫,一双剑眉微微拢了几分,他怎么觉得这幅景象委实让他觉得不舒服? 他握着鱼竿的手收紧了几分,看来这银鱼干还是得减一半了。 翡翠瞧见元宝也忍不住惊奇,她抱着喜福凑近了几步,笑盈盈地与王昉说道:“主子,这只猫长得好生娇憨…”待这话说完,她便低头看着喜福,见它也睁着一双湛蓝色的眼睛,半歪着头带着几分好奇看着元宝。 王昉怀中的元宝瞧见动静,也转了那张圆润的脸看去…待瞧见喜福后,元宝一双圆碌碌的眼睛先是带了几分疑惑,而后却添了几分兴奋。 若不是这会尚还在王昉的怀中,怕是要直接扑上去了。 不过它不动,却不代表不说话,这会便朝喜福“喵喵”叫了起来。 喜福也不知有没有听懂… 刚开始的时候它那双湛蓝色的眼睛还带着几分疑惑,到后头却也朝着元宝轻声叫了起来。 两只猫便这般你叫一声,我叫一声,倒像是在对话一般。 翡翠瞧得惊奇,一双眼睛笑得半眯了起来:“倒是给喜福也找了个玩伴。” 王昉看着两只猫也觉得有趣,不过这么一来自然也是走不成了,她侧头朝陆意之看去,见他依旧一手提着鱼竿,一手握着酒壶…唇边泛着几许笑意,却是正朝着她这个方向看来。 “陆二公子?” 她喊了一声也没听见他应,便又喊了人一声。 陆意之回过神,他看着王昉见她一双眉眼带着几许疑惑,轻轻咳了一声:“王四小姐有何事?” 王昉看了看两只仍在对叫着的猫,眉眼重新泛开几许笑意:“这两只猫也算投缘,陆二公子若是不介意便让它们一道玩会?” “自是不介意——” 陆意之轻轻笑了声,他重新饮下一口酒,跟着说道:“只是元宝素来顽劣,王四小姐还莫介意才是。” 他这话刚刚落下—— 元宝转过头朝陆意之龇牙咧嘴了下,就连那双圆碌碌的眼中也带着几分嘲讽。不过也就这一瞬,它看着陆意之一双桃 花眼微微眯起忍不住就瑟缩了下身子。 “喵——” 它朝陆意之讨好得轻轻叫了一声。 而后是回过头换上了原先的面容对着喜福重新兴奋地叫了起来。 … 既然决定不走了。 呦呦便重新握着竹竿、提着木桶走上前。 珊瑚也握着帕子寻了块石头轻轻掸了下,而后又重新拿了一方新的帕子铺在上头与王昉说道:“主子,过来坐吧。” 王昉点了点头… 她抱着元宝走过去坐下。 珊瑚瞧元宝这么大个,笑着朝它伸出手与王昉说道:“还是让奴来抱吧,免得您手酸。” 元宝比起喜福要重不少,抱得久了免不得要手酸… 只是王昉可记得这个小东西向来认生,上回对着陆家那个丫鬟还是龇牙咧嘴一脸凶相的。她低头看着元宝,却见这回它竟然一丝反感都没有,反而朝珊瑚伸出了爪子… 或许是觉得自己这样不对,元宝伸出小舌轻轻舔舐了下王昉的手心,还拿着脸在她手心轻轻蹭了蹭。 不过也就这一瞬的功夫,它便到了珊瑚的怀里越发兴奋得朝着喜福叫了起来。 王昉也不知是觉得无奈还是好笑,她拿着帕子擦拭着手心… 刚刚转头想去看一看呦呦,便看见陆意之眉目含笑朝她迈步走来:“不如给它们定个亲?” 王昉一愣,握着帕子的手一顿,似是没听明白:“什么?” 陆意之倚在王昉身前的一颗竹子上,约莫离她有三步的距离…他半垂着眼看着微微仰头的王昉,眼中是遮不住的无边风华,尚还带着酒香的唇边泛开几许笑意:“人可定亲,猫自然也可以…我瞧他们甚是投契,倒不如让它们定个亲。” 他这话说完,声音越发柔了几分:“不知王四小姐意下如何?” 王昉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给猫说亲的… 她仰头看着陆意之刚想说话,却被他那双桃花目中盛开的温柔笑意惊得一楞。她见过陆意之许多笑容,大多的时候都是风流一笑,他的面上、眼中都会带着笑,但总是让人心生一种明明近在眼前,却有恍若咫尺天涯般的距离感,像是游走在这人间的一个尘世客,不带丝毫情感。 有时候—— 他那眼中的笑也会带着兴然,像是在看一桩有趣的事物、有趣的人。 那两种笑,王昉都不喜欢。 可这会… 王昉看着陆意之眼中的笑意,竟是她往日从未见过的温柔…这一抹温柔让她一时之间竟忘记了说话。 陆意之看着王昉眼中的怔然神色,眼中的笑意便越发深了。 他刚想朝人再走近一步,便听到身后传来呦呦的声音:“这位公子,你把鱼钩弄得那么直怎么可能钓得到鱼?” 陆意之闻言身子一僵,他看着王昉眼中恢复的清明,心中忍不住一叹… 他把移出去的步子不动声色得收了回来,而后转过身带着着难得可见的风度与人笑着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钓了一早上都钓不到…”陆意之这话一落,跟着一句:“我的猫饿了一早上了,不知可否劳烦姑娘也帮忙垂钓几条?” 呦呦点了点头刚想答应,却是想起王昉—— 她抬眼朝王昉看去,问道:“四小姐,可以吗?” 不过是几条鱼,自然也没什么可以不可以的… 王昉点了点头。 不过… 直的鱼钩? 王昉抬眼看向陆意之,先前眼中的怔然皆已消散,如今那一双杏眼水波潋滟却只余清明,她看着人淡淡开了口:“陆二公子如今还是这么喜欢愿者上钩?只是愿者上钩终归不易。” 陆意之闻言却是一笑:“我何时说过喜欢愿者上钩了?” 王昉眉心一拢:“那你——” “我啊…” 陆意之仰头饮下一口酒,有风拂过隐隐传来几许梨花香。 他身后的青丝随风飘扬,而他一双桃花目因着酒香入喉越发多了几分潋滟之味…陆意之看着王昉,缓缓笑道:“不过是平生所好罢了。” 王昉被他这话一噎… 她细细想了想,陆意之的确未曾说过喜欢愿者上钩。 她也懒得和陆意之再多说什么,左右和这人无论辨什么都是辨不过的…王昉想到这,便转过身子往前看去。 喜福和元宝都已经被放在了地上,珊瑚和翡翠便围着它们小心翼翼得逗弄着。 这会元宝正仰着头迈着步朝喜福走去,似是想到了什么… 元宝忽然止了步子转身朝先前陆意之垂钓的地方去,没一会便又跑了回来走到喜福的身前。 翡翠、珊瑚两个丫头正瞧 着惊奇…却见元宝小心翼翼地朝喜福伸出爪子,爪子里握着的赫然就是一条银鱼干。 喜福瞧见它递过来的银鱼干,却是过了好一会才伸出爪子取了过来…取过来的时候它也没急着吃,反而是拿着一双湛蓝的眼睛看着元宝。 而后是拿爪子分成两半,把一半往元宝那处推去。 陆意之见此,心中倒是头回对元宝生了几许赞意。 到底是自己亲手教养出来的,刚见面就知道疼媳妇…不错不错。 王昉瞧得也甚是有趣,原当这个小东西就是成精了的,如今一看果然不假…她忽然想起先前陆意之提议的“定亲”,一时之间竟也觉得不错,要是日后这两只小东西在一道也不知能惹出多少趣事来。 只是若当真定了亲,这两只小东西又该怎么养? 若按着他们的规矩,自是该随着男的走,可她养着喜福刚养出几分感情,要真让喜福跟着元宝走,她心里总归舍不得。 陆意之垂眼看着王昉,见她隐在那层青色帷帽里的面色带着几分踌躇,就连那一双纤细的柳叶眉都忍不住皱了起来。 他刚想说话,便见她轻轻啐了一声—— 王昉是真的觉得自己魔障了,什么定亲不定亲的… 这不过是那人的一句浑话,她竟然还真的细细思索了一番。 陆意之见人面上露出又羞又恼的神色,一时之间也不知她是在想什么...只是看着那一副生动的神色,他便越发讨厌起这一层屏障了。 若是没了这一层薄纱,定能瞧见那人更多的风光。 … 呦呦抓鱼的速度很快,没一会便提着木桶走了过来。 她手中提着的木桶中约有十几条鱼儿在轻轻跳动着,一面朝王昉走过来,一面是笑着与她说道:“今儿个运气好,抓得多,个头还都不小,等我们吃完保不准还能留几条回去给您炖个鱼汤。” “这儿的溪鱼比起宅子里养着的可要好吃不少。” 王昉见呦呦过来,便敛下了心神—— 她看着呦呦连裤脚都湿了,脸上也分不清楚是汗还是水,连带着散乱在脸侧的头发也都沾了不少水,她把手中的帕子递了过去,声音也柔了几分:“辛苦你了。” 呦呦原本是不想接得,可看着王昉眼中的柔和便也未曾推拒… 她笑着接过帕子胡乱擦了一把,说了句:“ 不辛苦,您先坐会,没一会便可以吃了。” 她这话说完便把木桶放下,而后是转身去竹林里把原先就备好了的柴木等物一道取了出来…翡翠瞧着惊奇,她走上前一道帮起了忙,一面是说道:“呦呦,你竟然把东西放在这?” “要是让我娘知道——” 呦呦一边说着话,一边是动手搭起了架子:“我带着四小姐来吃这些铁定要抽我一顿,所以我昨儿夜里便把东西先放在这了。” 许是她往日也常做这些。 没一会那烤鱼的架子便搭好了,她拿了火折子生好火让翡翠看着些,自个儿是拿着木桶走得稍远些待剖好了鱼,又寻了几根干净的木枝削尽了外头的皮,把鱼插了进去才转身走回去。 火已经生起。 这鱼也已经架了上去,没一会便传出了那鱼自带的几许香味。 王昉闻见这股子香味,手支在下巴上一瞬不瞬地看着那架子上翻动着的鱼,竟也难得馋了几分。 陆意之侧头看着她那一双杏眼中沾着几分好奇,笑着问道:“喜欢?” 喜欢? 王昉倒也说不清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只是觉得这样的吃法很是新鲜罢了…她往日从未这般吃过,一时见到心中自然有几分好奇。 陆意之未听见她的声也未觉得有什么,反而是笑道:“往日我与老头子去山间游走的时候也曾这般烤过,那天上飞着的鸟、地上跑着的兔子,还有那地里的番薯都可以这样烤来吃。” 王昉知晓她说得老头子是江鹤江先生… 许是陆意之说得着实有趣,王昉听着听着便忍不住侧头朝他看去。 陆意之见她看来,一双眉眼便越发添了几分笑:“我那会跟着他离开金陵的时候也才十岁,老头子枉有神医之名行起事来却十分不靠谱…平日里走街串巷的,跟个江湖郎中似得,若是有钱了便领着我去当地的酒楼好好吃上一顿,若是没钱了便让我去别人的地里挖一些吃食、或是差着我去抓兔子、抓鱼。” 他说起这些的时候,眉眼中的笑意一直很深… 一直等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陆意之侧头看向王昉,眉眼疏阔、越发有几分朗朗清风之态:“那时候总觉得老头子不靠谱,如今想来这年少时印象中的几段有趣经历却都来自他。” 王昉想着两人平日见面连一句话也未曾好好说过… 可如今听陆意之 含笑说起这些陈年旧事,她的心中却还是忍不住羡慕起他与江先生的师徒之情。 人这一生… 有这样的人相伴,有这样的几段经历,总归是不错的。 … 呦呦几人仍在烤鱼… 香气弥漫间,珊瑚握着一串鱼在火上轻轻翻动着,眉眼柔和却是忆起了往事:“以前我娘眼睛好的时候,倒也常常这样烤鱼给我吃…她烤得鱼不仅肉鲜,就连皮也很脆,一口咬下去仿佛还能咬出那肉汁来。” “可惜这么多年,却再未吃到了。” 翡翠听着这话,轻轻叹了一声,她刚想说话却是想起上回珊瑚说的,便问道:“我记得你上回说过你家住在杏花村?杏花村离这不是很近吗?” 珊瑚点了点头:“的确不远。” 王昉离得并不远自然听到了这话,她轻轻喊了声“珊瑚”,见她放下手中的鱼走过来,便笑着与她说道:“早先就一直想拜访你母亲,既然离得不远,不若等会我与你一道过去…祖母的事,我还要好好感谢她。” 珊瑚闻言忙摇了摇头,她一张小脸透了个红,急急说道:“怎能让您去奴的家,这不合规矩…您若不嫌,不若奴去家一趟,亲自带她过来。” 王昉听她这般说,自然也就应下了,只是跟着一句:“等回去的时候让许护卫给你遣个人赶车,今儿个也晚了你便在家歇一晚,明儿个再过来便是。” 珊瑚一听这话,一双眼眶便红了起来… 让家中的护卫给她一个奴婢赶车,这是主子在给她脸面…若不是还有陆意之这个外人在,她却是要好生谢主子一回。 因着王昉到底是姑娘家也不好在此久待,几人吃完了鱼又去了这一身味便要归了。 临走的时候王昉倒是看了陆意之一眼,见他抱着元宝依旧倚着竹子坐在那石头上。天朗气清,日头透过那一片竹林斜斜打在他的身上,竟有几分说不出的静谧感...她一怔之下,出口问道:“陆二公子还不走吗?” 陆意之笑着摇了摇头:“我的鱼还没钓完。” … 翌日清晨。 王昉陪着傅老夫人刚用完早膳,原想着趁着日头还不热去外头院子里再走上几圈,便听到外头翡翠说道:“主子,珊瑚回来了。” 傅老夫人取过桌上的茶盏,闻言倒是笑道:“听说昨儿个你让她归家了?” 王昉笑着点了点头,跟着一句:“她母亲患有眼疾,如今由人照顾着…我今儿个是请了她母亲过来,打算好生谢她一谢。” “她娘也来了?” 傅老夫人倒也起了几分兴致,毕竟她如今这身子骨也有珊瑚的一半功劳,她与身边的半夏说道:“去把她们请进来吧。” 这话便是要亲自见一见了。 等丫鬟重新上了茶,珊瑚便也扶着一个老妇人走了进来。 老妇人估摸着年岁也就四十未至,可模样看起来却很是老态,她穿着一身看起来干净、样式却有些老旧的衣裳,满头银丝用一块布包着,半佝偻着身子、耷拉着脸走了进来。等至屋中,珊瑚在她耳边说了一声,老妇人便颤颤巍巍屈膝跪了下去,口中唯唯诺诺得说道:“老,老妇人给老夫人、四小姐请安。” 傅老夫人看着老妇人笑着说道:“快起来吧——” 她这话说完是跟着一句:“我还要谢你一回养了个好女儿,若不是有她在,我这腿脚怕也不会好得这么快。” 那老妇人由珊瑚和半夏扶了起来,却还是瑟缩着身子… 傅老夫人原本还想与人好生交谈下,可见她这副模样后话便也不好说了。她让半夏去取一百两银子又让人去把昨儿个甄管事送来的各式果子都备一份,而后是留着老妇人又说了几句妥帖话才让人送她回去。 等老妇人走后—— 李嬷嬷便低声说了一句:“珊瑚倒是个大方得体的,她母亲…” 傅老夫人闻言是瞥了她一眼,等她止了声才握着茶盏淡淡说道:“到底是乡野妇人。” ... 王昉出门的时候,正好在院子里看见了纪嬷嬷… 纪嬷嬷站在院子里,脸对着外院面容微微沉着也不知在想什么,王昉顺着她的眼往前看去却是珊瑚与她的母亲… 王昉朝人走了几步,低声问道:“嬷嬷怎么了?” “姑娘…” 纪嬷嬷回过神,她朝王昉屈膝一礼,而后是看着那个颤颤巍巍的身影,开口疑声问道:“那位老妇人就是珊瑚的母亲?” 王昉点了点头。 她看着纪嬷嬷的面色,见她眉心微拢却是在沉吟着什么...王昉想了想,问道:“嬷嬷认识她?” “许是老奴认错了——” 纪嬷嬷摇了摇头,她看着那辆远去的 马车,若当真是那人,怎么也不该是这幅模样。 ☆、第七十一章 庆国公府。 程宜手握一盏热茶端坐在椅子上,她的身边坐着纪氏…而王昉几个小辈便按着顺序以左右而分坐在后面的一排位置上。 王管家站在一侧… 院中还站着一个牙婆打扮的妇人,而她的身后是三十余个丫鬟打扮的年轻姑娘,她们大多是十岁初头、最大的也不会过十四,头一排的都是容貌长得姣好的,连衣着打扮也要好些…这一排的大多是为了给主子日后陪嫁准备的。 后头几排的模样不算姣美,却也都是清秀之姿。 王管家见底下的人都站好了,便上前几步把手中的名册递给程宜,而后是恭声问道:“大夫人,今年可还是按着往年的顺序挑?” 程宜把手中的茶落在一侧的茶案上,她接过名册翻了几页,淡淡说了一句:“我屋子里丫鬟还够,今年就不挑了…”待这话说完,程宜便侧头看向纪氏,她眉眼清和,一面是把手中的名册递给她,一面是柔声说道:“阿蓁你瞧瞧?” 纪氏看也没看她手中的名册,只是摇了摇头,淡淡说了一句:“不用了。” 她的面容自从出了王冀那等子事后就一直萎靡不振的,今儿个脸上还敷着厚厚的□□,可还是能瞧见她眼下那遮也遮不住的乌青…就连声音也透着股喑哑沧桑。 程宜见此心下免不得一叹… 她和纪氏做了十多年妯娌了,早年磕磕绊绊的自然也有,可国公府本就没多少女眷,她又是个清平性子…和纪氏也犯不到哪里去。 倘若纪氏当真因为阿冀的事记恨于她,她也无话可说。 人这一世—— 可做的、不可做的,还是得分清楚。 因此程宜也没说什么,她把手中的册子交给白芨,跟着一句:“既如此,那就把册子递给姑娘们,让她们每人挑三个。” 白芨双手捧过名册,恭恭敬敬应了是… 而后是转身朝后迈了几步,把册子奉给了王昉。 王昉其实早就看好人了,纪嬷嬷早先就已经与她说过哪几个是她教好了的…她也未曾推辞,接过名册先低头细细翻看了起来,等看到纪嬷嬷与她说过的几个名字她也未曾停顿,依旧一页一页翻下去,直到看到最后一页才召来琥珀低声与她说了三个名字。 琥珀点了点头… 她手捧着名册往前迈出一步,看着底下众人念道: “青夭…” 琥珀念完这个名字便从第一排走出了一个容貌姣美的丫鬟,丫鬟身段风流,眉心还有一颗朱砂痣,平添了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风流意味…活脱脱一个风流媚骨。 青夭低着头往前迈出一步,微微垂首,屈膝一礼。 她的仪态虽端庄,却还是有几分遮不住的韵味,就连声音也如黄莺翠鸣一般:“青夭给众位主子问安。” 程宜见此便忍不住皱起了一双眉。 虽说陪嫁的丫鬟要挑得姣美些,可若是容颜太甚只怕是个心比天高的,往后不好控制…她刚想召来白芨说话,便听到纪氏掀了眼帘淡淡开了口:“陶陶到底年纪还小,竟然头个便挑了这样的。” 程宜闻言便歇下要找白芨过来的心思。 她的手中依旧握着茶盏,面上也挂着一道平和的笑容:“好不好的,总得慢慢教…人如此,丫鬟也如此。” 她这话说完,淡淡瞥了眼那个名唤“青夭”的丫鬟,才又跟着一句:“不过一个丫鬟,阿蓁着实多虑了。” 纪氏闻言也不过淡淡一笑,说得倒是好听,要真让这个丫鬟跟着陪嫁,以后急得不还是她程宜?她垂着头,手揭开茶盖轻轻扫着茶沫,也不说话。 主子既然不说话… 琥珀自然也就不好说什么,她便继续翻着名册,念了其余两个名字:“寒星,流光。” 这话一落—— 竟然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丫头一道迈步走了出来。 她们身量不高先前又隐在最后一排,众人也未曾发现,如今见到这两张一样清秀的面容皆忍不住一滞,就连底下几个丫鬟也忍不住纷纷在心里说道“四姑娘这个运气也委实太好了些”。 头一个挑了个最美的… 这后头竟然挑了对双胞姐妹花。 程宜见这二人不过是普通清秀之姿,便也未说什么。 王昉挑完这三个,便让琥珀把名册递给了王媛…她想着纪嬷嬷说过的其余几个,抬眼在人群中淡淡扫过几眼。 王媛挑了三个… 王佩也跟着挑了三个。 而后便轮到王蕙了,轮到她这其实已经没多少出色的人,索性她先前也没什么看中的便低头翻起了名册。她原本不过是想随便翻翻,倒是偶然瞧见了个别致的名字,她红唇微张低声呢喃:“伴月…” 她如今最爱 的便是这一抹伴月香了。 王蕙眉眼弯弯,心中说了一句“巧了”…而后是侧头与身边的丫鬟指了这个名字,跟着便又挑了两个才算成。 王昉手握一盏茶坐在位置上。 她见阿蕙挑出来的三人,心下一松,便继续慢悠悠地饮起了茶。 主子们把该挑的都挑了。 其余的或是进入府里,由王管家安排其他差事或是由牙婆继续领了人回去。 王昉让琥珀把三人领回有容斋,而她便与王蕙陪着程宜回飞光斋…等到了飞光斋,程宜还是免不得说起了王昉:“先前你二婶在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你如今年岁也长了,除了琥珀几个与你自幼玩到大的,还得挑几个陪嫁的。” “这陪嫁的人可不能马虎…” “容颜得好却也不能太好,你今儿个挑的那个青夭容颜实在过甚了。” 程宜说到这,想到那个青夭的脸和身段,一双眉更是拢了几分,就连面上也还是带着几分不赞同,跟着一句:“你把她放到纪嬷嬷那,让纪嬷嬷好生看着…罢了,你还是把她放倒我手上,往后寻个错赶了出去便是。” 王昉闻言却是轻轻笑了起来。 她接过白芨递来的茶盏奉给程宜,而后是柔声说道:“您也说了,不过是个丫鬟,怎么搓揉还不是我说了算?您放心,等回去我便把她教到纪嬷嬷的手上,纪嬷嬷素来会教人,即便是个有心气的她都能给压平了。” 程宜闻言倒是点了点头,纪嬷嬷是从程家跟过来的,就连她飞光斋的几个大丫鬟也都是由她一手□□出来的。 交到纪嬷嬷的手上,她也放心。 何况陶陶说的也对,不过是个丫鬟,怎么搓揉不还是她说了算? 要真不行—— 往后再寻个法子赶出去便是。 王昉见她总算不说这回事了,心下才松了一口气…她原本是要挑另一个人,可先前眼滑到青夭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一怔。虽然时间不对地点不对,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对,可她还是从这一张尚还有几许稚嫩的脸上窥见出几许日后的无边风华。 这个人怎么会来府中? 王昉不知道。 上一世她第一次见到她是元康十二年…彼时她已经是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 而她的名字,本应该叫做采莲。 … 有 容斋。 王昉回去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索性也就没再让青夭三人过来叙话,只是让琥珀替她们先安排着差事。 两边的木头窗棂皆大开着… 王昉坐在软塌上,任由这七月的徐徐暖风打在她的身上,而她手握一碗雪梨汤,却是纪嬷嬷刚刚给她送来的。 屋中并无外人—— 纪嬷嬷也难得在王昉面前皱了一双眉,她昨儿个便与主子说过了那几人的名字,按道理主子也不会记岔…怎么今儿个竟会带了了个外人回来?偏偏这个外人,长得还着实美艳,即便她阅人无数,却还是忍不住叹服在这人的容颜中。 她这样一想,一双眉拢得便越发厉害了。 王昉把手中的雪梨汤喝完,只觉得不管是喉间还是心下都舒畅了不少… 她把汤碗放在桌上,取过帕子轻轻擦拭起唇角,侧头看去便见灯火下的纪嬷嬷紧锁着一双眉…王昉想了想,便轻轻笑道:“嬷嬷怎得这般看我?” 纪嬷嬷心下一叹,闻言她是低声说道:“姑娘怎得挑了那个青夭回来?那人…” “我与母亲说了,这人便先交给嬷嬷…” 王昉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嬷嬷不必担心,我心中自有分寸。” 纪嬷嬷倒不担心这个,姑娘自打去岁落水醒来后便越发懂事了,几桩大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她心下一叹,既然姑娘心里有秤砣,她也就不多说什么了…至于那个青夭,她便替主子盯着些,任她往日心比天高,往后也得乖乖听话。 她想到这,便柔声说道:“您放心,老奴自会替您掌着眼。” 王昉闻言,眉眼便越发弯了几分…她手握着纪嬷嬷的手,跟着是温声说道:“您说的几个我心里都记着,午间我让琥珀去看过了,她们也都留在了府里…这样也好,多放些地方,咱们也能多看到些。” 纪嬷嬷闻此倒是郑重其事点了点头。 姑娘说得对,多一双眼睛也能多看到些东西…府里人多眼杂的,的确也该布几个眼线。 纪嬷嬷怜爱得看着王昉,见她眉眼依旧还稍显稚嫩,却也已经隐隐露出几许锋芒…姑娘真是长大了,知道要做这些布局了。 这样… 以后即便她不能陪着姑娘,也能放心。 … 日子一转便到了七月初七。 今儿个正是一年一度 的乞巧节,也就是女儿节…这个节日对女儿家尤为重要。 每至这个节日,所有未成婚的少女都需要穿着新衣站在庭院里向织女星乞求智巧。除此之外,也有在乞巧之日前捉蜘蛛的…把捉来的蜘蛛放于小盒之中,次日清晨打开小盒,以其结网的疏密来定巧拙。 这便是“蛛丝乞巧”。 因此每到七月,能看见的蜘蛛便尤为稀少。 王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明了,她昨儿夜里看账本看得迟,今儿个醒来便要比往日迟些。屋中已站了不少丫鬟,翡翠手中更是端着个红木案,瞧见她醒来便兴致勃勃得走上前,与她恭声说道:“主子快打开看看,瞧瞧今年织女娘娘给您送来多少巧。” 其余几个丫鬟虽然不说话,一双眼睛却也直直看着她。 王昉见她们有兴致便也未说什么,她由着琥珀服侍着洗净了手,坐在床沿边上抬手便打开了木盒… 几个丫鬟纷纷朝盒中看去。 而后便笑盈盈地与她恭贺道:“主子的网结得又密又均匀,织女娘娘肯定会保佑您事事顺利的。” 翡翠更是笑着说要去把盒子供起来,她一面寻着合适的地方,一面是跟着说道:“五姑娘那院子里的丫鬟上回还跟奴抢蜘蛛,奴听说了,她抢去的那只才结出了丁点网…把五姑娘都给气坏了。” 乞巧原本求的是针线技巧,可传到后头也就变得越发广泛了些… 因此许多姑娘家都会遣人去捉不少蜘蛛,盼望着得到织女娘娘的垂怜保佑她今年事事顺利。 王昉倒没有觉得什么。 左右也不过是求个心安、图个高兴罢了。 王昉展开着手由着琥珀几人替她穿着新衣,一面是问琥珀:“先前让你去问阿蕙,可去问过了?” 先前陆棠之给她地来了信,是邀她今日一道去街上游玩… 金陵城的乞巧节比起新春还要热闹,不仅街巷闹市达旦不寐,更在街上置了不少有趣玩意…姑娘家一年也出不了几次府邸,因此每逢这些佳节,自然也希望能多出去瞧瞧。 琥珀闻言是笑着抬了头回道:“去问过了,七姑娘说身子不太爽利,便不扰了您和陆小姐的雅兴了。” 王昉眉心一拢:“阿蕙生病了?” “不是病了——” 琥珀见她拢着眉,便笑着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王昉一 听先前拢着的眉心便松了开来,她轻轻笑着:“原来是长大了,这是好事。” 她原想着去看看阿蕙,不过恐她脸皮薄索性也就歇了心思…只是嘱咐着小厨房让她们备些这个日子可用的果点送去,并附着一话是让她好生歇息。 … 等到星月西斜之时。 王昉在院中拜好了织女娘娘便让琥珀和流光跟着、乘坐着马车出了府。 因着徐静嘉已成婚,今儿夜里便只有她与陆棠之两人…两人约在东街那块牌匾下见面。王昉到的时候,陆棠之已经在了,她穿着一身翠绿色夏衫手中握着一把团扇,瞧见王昉便朝她挥了挥手。 有一段日子没瞧见—— 王昉才发觉陆棠之竟是瘦了不少,往日尚还有些圆润的面庞如今已渐渐消了些肉,就连身量也高了不少…一张粉雕玉琢的面庞盈盈挂着笑,就连那双桃花目也跟陆意之似得,越发多了几分潋滟滋味。 她这一思一想间,陆棠之便走到了她跟前,笑着喊她:“王姐姐。” 王昉回过神,她看着眼前的陆棠之,一双眉眼也忍不住弯了几分:“多日不见,棠之越发好看了。” 陆棠之闻言却是羞红了小脸… 不过她到底与王昉熟悉了,也不过红了一会,便抬了头期期艾艾得问道:“真的吗?” 陆棠之一直觉得自己圆润得很,即便少吃也没有什么用…她只要每回想到徐姐姐和王姐姐的身姿,想着那一副广袖翩翩、衣袂飘飘的仙人模样,她心中就忍不住羡慕。偏偏不管她怎么羡慕,这脸上的肉还是一直稳固着不去。 母亲与她说等她长大了就好… 她原先还不信,只是等那回来了月信后,身子骨倒真似变了个模样。 脸上稳固不去的肉终于消了下去,就连身量也高了不少…虽然还比不得徐静嘉和王昉,可陆棠之还是很满意现在这幅模样。 王昉看着小姑娘眼中带着几分浓浓的希冀和求知,眉眼便越发弯了几分,她笑着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柔声说了句:“自然是真的。” 待这话说完,她便抬眼看向东街… 如今时辰还算早,东街上也并没有多少人,她侧头看着陆棠之便问起了她的意思:“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陆棠之闻言倒是点了点头,她笑盈盈地挽着王昉的胳膊,与她说道:“我听二哥说东街这新开了家皮影戏, 往日我还只是在宫中瞧见过…不知道这外头的皮影戏是个什么样子?” 王昉本就没什么地方想去,闻言自然是笑着应了。 她让流光去打听了位置,而后几人便迈步朝那处走去…因着今儿是乞巧节,街上行走的女子都不必戴帷帽。即便有年轻男女走在一起,众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 一座茶楼。 程愈几人坐在靠窗的位置。 他们原本是想去清风楼,偏偏不知道为何那雅楼早些日子便给关了…原本旁人只当是店主有事,可连着几日也未曾见那处开,先前过去的时候竟见到那门口贴着个要易主的消息。 知晓这件事的众人免不得纷纷猜议… 可到底是个什么真相他们又哪里说得清楚? 这清风楼关了,一时他们也不知去哪儿,索性便随意找了个茶楼喝起茶、说着话…有人还是忍不住叹道:“好不容易金陵城中有这样一处福地,竟是说关就关,真是可惜,可惜。” “谁说不是?去惯了清风楼,旁的地方总觉得太过庸俗,毫无兴致…往后也不知金陵城中会不会再有这样的福地了。” … 几人说话间。 程愈却依旧手握一盏茶看着窗外,他一双眉眼依旧半弯着,带着几分素日里的闲适模样…外头华灯初上,他一双清隽而温润的眉眼滑过那夜色中的一楼一阁,滑过那灯下的一人一影。 他一直这样闲适而从容地饮茶笑看这一处一景,最终却停留在了一行人的身上。 程愈握着茶盏的手一顿,他眼看着街上那个身穿胭脂色石榴裙的妙龄姑娘。 她微微仰着头,眉眼含笑,白玉般的面容在这夜色中仿佛渡了一层温煦的光芒…而她手握一柄绢扇,不知与身边人说到了什么,一双眉眼越发添了几分笑意。 “陶陶…” 程愈这一声呢喃众人自是未听清他说什么,刚想发问便见他搁了茶盏、起身站了起来…众人一惊一愣,见此也纷纷站起了身,疑声问道:“景云兄,怎么了?” 程愈眉眼含笑,摇了摇头是言无事,口中却是跟着一句:“今日怕是要扫诸位雅兴了,来日我做东再请大家尽兴…” 待这话一落,他与众人拱手一礼便往楼下走去…留下一干国子监监生两两相望。 “景云兄这是怎么了?” “莫不是瞧见了什么人?” … 众人在这猜测议论,往常可从未瞧见过程景云这般失态过…究竟是什么人能使得程景云如此失态?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而后眼神一动便纷纷朝窗外看去。 一身白衣的程愈很是好找,他们随意寻了一会便瞧见了他的身姿。 而程愈的身前正站着一行人,打首的便是两个妙龄女子。 有人见此便忍不住笑道:“还真是佳人有约啊。” “原以为景云就如那九天仙人一般,不通人间俗事,原来也跟吾辈一样…好好好,如今我是越发欢喜起景云了。” 自然也有人低声说道:“就是不知景云的那位佳人,是哪一位了?” 底下站着的可不止一个。 ☆、第七十二章 东街。 华灯初上,这儿的人也越发多了起来。 王昉和陆棠之一道有说有笑得往前走去,说的却是徐静嘉婚后的几桩事…陆棠之说着说着便弯了一双眉,她手中拿着把团扇轻轻掩着红唇与王昉柔声说道:“我自小就没瞧见大哥露过什么笑脸,自打徐姐姐嫁进了门大哥时不时脸上就挂个笑,倒是把府中的下人都给吓坏了。” “上回徐姐姐不过是在园子里多转了几圈,他便急巴巴得去寻人,连着母亲也笑话起他。” 王昉听着耳边这几句话,眉眼也多添了几分柔和的笑意。 她想起那个不过几面之缘的陆则之,每回瞧见都是冷着一张脸,不知道的还当真以为他是个不会笑得… 原来只是没碰对人。 但凡碰对了人,即便是那天山上最寒冷的雪也会化成这三春四月里最温煦的一道风。 王昉想到这,眼波流转,盛了这夜色里的几许光辉… 而她手中握着的绢扇正一晃一晃送来这七月里的晚风。 总归徐静嘉未曾嫁错人。 那样一个好姑娘,值得有人这般待她好。 琥珀跟在王昉的身后,她眼瞧着这街上的闹景刚想侧头与流光说话,便见她一张尚还有些稚嫩的面庞却板得厉害…像一只伺机而动的小兽,在这夜色里盯着一切不怀好意的人。 琥珀和流光处了也有几日了—— 她心里很是喜欢这个虽然看起来年幼却处事稳重的小丫头,因此瞧见她这般便温声说道:“你不必紧张,今儿个是乞巧节,街上人多是正常的。” 待这话一落… 王昉也转过头与她们说道:“不必太拘着,今儿个街上还有不少有趣物件,你们若有喜欢的便只管买…等回去的时候也给她们带些去。” 流光闻言,一张小脸也带了几许绯红,垂着头低低应了是。 琥珀也跟着应了是,一面还笑跟着一句:“的确该给她们带些去,翡翠那丫头不能出来怕是如今嘴巴都能吊个油壶了。” 王昉笑了笑,却也不再多说什么,依旧和陆棠之迈步往前走去。 “陶陶!” 王昉步子尚未迈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清润声音…她停了步子侧头看去,便见一袭白衣的程愈正眉眼含笑迈步朝她们走来。她握着绢扇的手 一顿,眉眼也有几分怔楞,可也不过这一会便弯了眉眼,笑着唤他:“表哥。” 她说完这话是看了看程愈的身后,也没瞧见什么人,便又问他:“表哥怎么独自在这?” 程愈没一会就走到了她们跟前—— 琥珀拉着流光朝他屈膝一礼,口中是恭声跟着一句:“表少爷。” 程愈笑了笑,眉眼是一如既往的清隽… 他看着王昉笑着说道:“原是和几个朋友在喝茶,瞧见你便下来了。” 这话一落程愈看向陆棠之,眉眼含笑,带着几分周到的礼节…而后是与王昉继续说道:“你们这是要去哪?” 王昉闻言便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笑着回人:“听说金陵城中新开了一家皮影社,我们打算去那看看——”她说完这话,想起两人虽见过两回恐还不认识,便侧头与陆棠之说道:“这是我表哥程愈,在家行四。” 因着女子家的名讳不好随便告知… 王昉便只是简单介绍了句:“表哥,这是陆家三小姐。” 陆棠之早先看见程愈的时候已是一怔,她只见过程愈两回…一回是在金香阁门前,他身穿白衣眉眼含笑,明明是腊月寒天,可他的身上却恍若带着三春月的温暖,令人见之便心生亲切。 另一回是在元宵佳节… 她与他一起找寻王昉,也是在那个时候她看到了不一样的程愈。 原来这个似九天仙人一般的人也会着急、也会担忧…她看着他满头大汗、衣衫不整,原先的风光霁月、温润儒雅全化为遮掩不住的担忧和急躁。 那个时候她尚还不知道… 直到她在大哥的脸上也看到这样的神情。 那是心中有所系之人,即便明知道她不会有事,却还是忍不住为她担忧、为她害怕。 陆棠之听着耳畔传来程愈的温润一声:“陆三小姐。” 她回过神,却依旧垂着头,匆匆与他屈膝半礼,口中跟着一句:“程四公子。” 众人都未曾察觉出她的失态… 陆棠之轻轻松了一口气,她抬了头看着灯火下的王昉和程愈…两人皆是出色之姿,在这夜色里星空与灯花的照映下,一个明艳恍若牡丹、一个清隽恍若清风,即便只这般站着便已经吸引了不少目光。 她心中有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 想隐于这黑暗之中不 愿旁人瞧见,却又渴望与他们一道站在这盛世灯辉之下。 可也不过这一会… 陆棠之的面上便又流露出素日里的笑,她心中的那几分不为人知的情绪皆被这晚风吹散,睁着一双水波潋滟、毫无杂质的桃花眼笑看着他们…不必躲藏,也不必觉得羞愧。 能认识他们,是她最高兴的事。 即便她样样不如他们,可那又如何? 他们是那样的好… … 酒楼之上。 陆意之倚窗半坐,外头是喧闹人市,就连酒楼之中也有歌姬唱歌跳舞,传来一阵又一阵靡靡之音…而他手握一盏醇酒,未饮,只是这般握着,神色却有几分说不出的平静。 一个身穿白衣,腰间佩香囊玉环,稍有几分娃娃脸的男人看着他这般倒是有几分惊奇… 他搁下手中的酒,取出腰间的折扇轻打起来,一双凤眼半眯起来:“九章,你近日不对啊。”男人这话一落,伸手磨着下巴细细端详了陆意之一回,凑近他低声说道:“你不会看上哪家姑娘了吧?” 陆意之闻声是淡淡瞥了他一眼… 他抬手饮尽手中酒,搁在桌上,才与白衣男子淡淡说道:“你不去找你媳妇,非把我叫出来做什么?” 白衣男子被他这话一噎,手中的折扇也跟着一顿,好一会才委委屈屈说道:“她说要绣嫁衣,嫁衣还能有我重要?”他说到这,忍不住又哀哀叹了起来:“哎,还没成亲呢就对我这么冷淡,以后成亲了还了得?” 陆意之实在懒得理会眼前人… 自打尤子旭和礼部尚书家的姑娘定了亲后就成日在他耳边嘟囔这些,说什么“以前是朵解语花,自打定了亲后却是连个正眼也没瞧过我”、还有什么“要是任由着她这般无视我,往后夫纲还如何振?” 这话说得委实好听,偏偏礼部尚书家的那位姑娘一个眼神就能让他屁颠屁颠跟过去,连句多余的废话都不敢。 陆意之往日最瞧不起他这般作态… 可如今竟觉得有几分羡慕。 他想起今儿个去庆国公府转悠了好几圈,就连那人的院子他也偷偷翻进去过瞧了几回…偏偏王昉就跟消失了一般,怎么寻也寻不见。他觉得自己当真是魔障了,竟真跟个纨绔似得翻起了姑娘家的院子。 若是让老头子知道他教得那些东西,他都用在了这,不知该怎么埋汰他了 。 尤子旭见他不说话,也觉得有些无聊… 有些事还得一起说才有味道,不过九章这样的孤家寡人的确是不会懂他的心。 他想到这便摇头晃脑,继续晃打起了手中的折扇,眼从窗外望去看着那外头的景致,看到一处却是轻轻咦了一声:“哟,这不是王家那位四姑娘吗?九章,你妹子也在。” 他这话刚落… 便见原先半坐半躺不知在想什么的陆意之骤然坐起了身。 陆意之手扶在那木头窗棂上,他依着灯花往街上看去,便见一个身穿胭脂色石榴裙的姑娘正站在街上…她的手中握着一把绢扇,这会也未曾晃动只握在手上,隐隐可以那上头绘着的几许山水写意。 而她眉眼微抬,那双水波潋滟的杏眼在这灯花与星月的照映下,越发显得清亮而璀璨。 陆意之嘴角刚刚扬起,便听到尤子旭又跟着一句:“咦,那个不是程景云吗?” 程景云? 陆意之压下了刚刚扬起的嘴角,他的眼从王昉身上收回看向站在她身前的人…一身白衣、眉眼温润正是程景云。 他一双眉眼拢了几分… 往日瞧这位程景云也没什么,怎么现在看他是越来越觉得烦了。 不知说到了什么… 王昉的那双微微抬起的杏眼越发带了几分笑。 陆意之的手紧紧扶着窗棂,他可从来没瞧见过这个小丫头对他露出这样的笑。他什么都没说径直起身往楼下走去…身后的尤子旭原先还未注意,等他走出了包厢才回过身,忙喊他:“九章你做什么去?” 回答他的却只有包厢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 尤子旭摸了摸鼻子,跟着却恍若福至心灵一般,他眼瞅着底下的王昉,一双凤眼越发眯了几分…要是他没记错,上回马场九章便是和这位王四小姐一组,其后便传出了徐庆年的那桩子事。 别人不知道只当陆意之委实是不小心… 可他却知道,陆意之那一手箭法即便是徐庆年都比不过,又怎么可能会如此不小心? 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 尤子旭想到这也就歇了心思陪人下去,他依旧翘着二郎腿坐在位置上,眼睛却一直注视着楼下…他看着站在王昉身前的程景云,手中折扇晃啊晃,跟着啧啧说道:“九章这回怕是遇到劲敌了。” … 程愈看着王昉,柔声说道:“那家皮影社我倒是去过,的确不错…不过那儿人人多且杂,你们几个姑娘怕是不方便。”他说到这便又笑跟着一句:“若是不介意,我便随你们一道去吧。” 王昉虽然心中对程愈尚还有几分说不清楚的滋味,只是一道看一场皮影又何谈什么介意不介意? 只是… 她侧头看向陆棠之,却是问起她的意思。 陆棠之摇了摇头,自然也不介意… 几人见此刚要起身往前走去,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而慵懒的声音:“棠之。” 陆棠之侧头看去,便见陆意之眉眼风流、衣袂飘飘正朝他们走来,她面容一怔,跟着说道:“二哥?你不是说今天有事?” 陆意之步子一顿—— 这是先前棠之问起他“晚上是否有空”时他胡乱说的,要是早知道她是与这个小丫头出来…他即便是真有事,也得推了过来。陆意之抬眼朝王昉看去,便见她正一脸疑惑得看着他,他耳根难得一红,重新迈了步子至几人前,才淡淡说道:“事办完了。” 程愈见他过来,倒是笑着与他打起了招呼…并附着一话:“九章可是一人?我们正好要去皮影社,九章若得空倒不如同行。” 陆意之一张风流面容依旧如故,淡淡说下两字:“也好。” 他面上没什么变化,心中却忍不住腹诽道:他找了一晚上也未曾得见的人就在这,他自然是一个人。 王昉见此也未曾说什么,只是让琥珀去买些吃食过来…皮影戏看一场便要一个时辰,若是没些吃食解闷倒也无趣。 几人便一道迈步往前走去… 他们几人皆是容貌出众,这一路走去自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等到皮影社前… 果然有不少人,看皮影跟其他不同,大多是坐在堂中一道看…流光便问小二要了几个观景还算不错的位置。恰好如今刚散了一场,这会堂中也未满座,几人便由小二领到了中间靠前的一张桌上,另给他们备了一壶上好的龙井茶,让他们且稍候一会。 陆棠之一双桃花眼轻轻泛着几许好奇… 她眼瞅着那块白布,跟着又看起了坐在另一侧的技艺人那…她往日也只是在宫中陪着姑母看过,到底还是有几分不同,这会便与王昉低声说道:“比我在宫里的时候瞧见的大多了。” 王昉闻言却是轻轻 笑了下… 皮影戏又叫影子戏,是由人在白布之后操纵影人,以各式腔调,配以敲击之乐而组成的一幕又一幕戏…看得人越多,那白布后的影人也就越多,故事也就越发复杂,一幕接着一幕就跟那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一般,每回至要紧关头说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宫里的人为了图主子开心,自然是有多少说多少。 王昉倒是没有像陆棠之这般好奇,早年她嫁给卫玠后闲得无趣时,也曾叫过一个班子进府让他们表演着看…她看了几回,便也通了门路,还请人教着也在屋中演过几场。 那是她在卫府的时候鲜少露出笑容的一段日子。 只不过有一回引来了卫玠,他坐在屋中笑面盈盈看着她在白布后拿着那影人、用着不同的腔调说着故事。 她知晓后便撤了屋中那块白布… 连带着这影子戏也不看了。 陆棠之见王昉不说话,便又轻轻喊了她一声:“王姐姐?” 王昉回过神,她侧头看向陆棠之,见陆意之、程愈也看着她…她明艳的小脸有一瞬的微红,跟着是说道:“我走神了,棠之你说了什么?” 陆棠之笑着摇了摇头… 却是程愈接过了话:“是我在问你。” 如今皮影社中人越发多了,在这些洪亮而杂乱的声音中,程愈的声音却依旧明晰可闻:“我听阿衍说你要去顺天府?” 陆意之握着茶盏的手一顿,他抬眼看向王昉… 她也要去顺天府? 真是巧啊… 陆意之忽然觉得憋闷了一晚上的心情顿时如雨过天晴一般,消了个干净。他也未说什么手握茶盏,饮下一口…其实这儿的龙井茶即便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可陆意之竟觉得滋味不错、回味无穷。 好在众人都未曾察觉到他的异常。 王昉闻声倒是点了点头,她接过琥珀递来的茶盏握在手中,也未喝只是捧在手中,跟着是轻轻与程愈说道:“早先答应了外祖母,原该早先就去了,只是近些日子家中一直有事…才一直耽搁了。” “你若去,祖母一定会开心——” 程愈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说来我和九章便是在顺天府认识的。” 他这话一落… 王昉和陆棠之便纷纷朝陆意之看去,她们倒不知晓两人竟有如此渊源。 陆意之这回倒也未曾驳程愈的面子,反而是跟着点了点头。 程愈笑着说道:“我记得那是前年元宵的时候,我和几个好友出门…正好看到有人在街上设棋局,我素来喜棋便也上前试了一番。”他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才又跟着一句:“上前的时候我还满怀信心,等真正摸到那棋局我便知晓我输了。” 王昉眉心一拢,侧头问道:“那是什么棋局,竟有如此难?” 程愈素来爱棋,在此道上几乎鲜少见其落败…何况程家藏书万卷,这天下间即便最难的棋局也能从程家那个书房寻见。 竟然能让程愈见之便认输,那究竟是什么棋局? 程愈闻言却是笑着摇了摇头,他手握茶盏饮下一口:“那棋局并不难,只是我眼中有障…未曾辨清。” 王昉听他这话便越发好奇了… 她想起当日程愈说曾输给陆意之一局棋,眼下看来说得便是这一局了。 她抬眼看向陆意之,眼中不掩好奇。 陆意之原不想说,可瞧见王昉这一双带着好奇和疑惑的杏眼…嘴一张,到底还是说了出来:“那设棋局之人考验得本就不是棋艺,只是因他在一旁立有一块牌子,上书‘天下难局、世人无可解’…众人只当这是未出世的棋局,因此便纷纷朝那最难处想去。” 怪不得程愈说她眼中有障未曾辨清了… 原来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过… 王昉抬眼看着陆意之,一双柳叶眉稍稍折起几分,疑声问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陆意之被她这话一噎,好一会才说道:“那局棋就是老头子卖给那人的。” 他这话一落,陆棠之也红了小脸… 她看着陆意之,嘴一张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一会才闷闷说道:“二哥,你怎么能和江先生…”偏偏江先生是长辈,她是说也说不得,只好红着一张脸不说话了。 程愈却是笑着接过了话:“那会我还不知局中意,只当九章也是此中好手,寻了他许久…到后来许是九章当真被我惹烦了,索性便与我直了说了。”他说到这,是看向陆棠之,笑着跟了一句:“若不是九章一语惊醒梦中人,怕我还沉溺于那旧时棋谱之中。” “天下棋局皆有不同,有大有小,有简有难…若是只沉溺于其一,便不知其二其三。” “我倒觉得这局是我 此生所见最妙之局。” … 陆棠之听他纷纷几语,先前的羞气尽散… 王昉倒是没觉得什么。 她想起早先陆意之与她说起幼时他与江先生的几桩事,那荒诞不羁的事还多着呢…至于这一局棋,以简化难,以小见大,其实论得不还是一个人心? 若是眼中无障,以本心去下,自然也不会被困于此。 只是这世间… 又有多少人当真可以本心论输赢? 王昉想到这,一双眉眼倒是化了几分笑意…那江先生行事看起来荒诞,其实处处皆有道理可循,还是胜了一筹。 ☆、第七十三章 庆国公府。 千秋斋中。 傅老夫人看着依依不舍的王昉,素日里凌厉的眉眼带着几分化不开的笑意,她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跟着是柔声说道:“去吧,上回匆匆忙忙的…这回你和阿蕙好好去陪陪你外祖母。” “我跟她也有几年没见了,要不是这路太远,我倒也想去顺天府看看她。” 她这话说完,便又看向王蕙,面上依旧带着慈祥的笑容,抬手轻轻抚了抚王蕙的发:“出门在外要听你四姐的话。” 王蕙闻言是屈膝一礼,轻轻应了一声。 “祖母…” 王昉心下还有些不舍,这一去怕是要分隔两个多月…祖母如今的身子骨虽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所思所虑终归还是太多,有好几回她过来的时候都能听见半夏和李嬷嬷说话“老夫人昨儿个又念起老国公爷了,说是没教导好王家子孙有愧于他,连着几个夜里都没睡好。” 她劝了好几回—— 每回祖母都是笑着点头,只是临了却还是没什么成效。 傅老夫人见王昉眼中的犹豫,自是知道王昉在想什么…她素来疼爱王昉除了这个孙女最像她之外,也是因为将心比心,几个小辈里王昉是最疼她的。 人一旦老了,总希望能得到多些关爱,即便是素来强势的傅老夫人也不例外。 因此瞧见王昉这般,傅老夫人的眉眼便又忍不住弯了几分,她伸手轻轻拍了王昉的手背,柔声笑道:“祖母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放心…祖母还要看着你出嫁呢。” 若是往日傅老夫人这般说,王昉铁定是不依的,保不准还要埋在人的怀里闹上几分。 可如今… 正是临别之际,王昉却是半分羞意也没有,反倒是与人点了点头,跟着说道:“祖母可不许赖。”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李嬷嬷和半夏平日劝您的时候,您可不许又不听。” “该吃的您都得吃,晚上夜里您也得好好歇息…” 傅老夫人闻言,一一笑着点了点头。 待王昉说完,她便又开口嘱咐了两人几句,才又说道:“去吧,你们母亲还有话要说。” 王昉与王蕙便拜别傅老夫人,走到王珵和程宜的跟前… 程宜原本也是要去的,她也有几年未回娘家了…只是如今府中正是多事之际,她一时半会也走不 开,便只好让两个女儿过去替她好好尽一尽孝心了。她眼看着王昉两人,该说的话她昨儿夜里也都说过了,这会便只是嘱咐她们路上要注意安全、还有要听王岱的话。 几人便又说了几句… 王岱便走了进来,他这回正好也要去顺天府,索性便带着王昉她们一道过去…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他先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又与王珵与程宜问了安,才开口说道:“母亲,大哥、大嫂…该启程了。”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 王珵与程宜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王昉与王蕙拜别众人,才由各自的丫鬟服侍着往外走去…这回出门与上回不同,上回是寻人,所行所为都得低调。这回却是探亲,不仅护卫多涨了一倍,就连马车也多添了几辆,另外还有十余辆放置东西的马车,都是给程家带去的礼物。 十余辆马车前都挂着那块刻有“王”字的木牌,彰显着身份。 而约莫四十余个护卫也皆穿着同样式的王家护卫的服饰,朱子衣、腰间悬剑,各个英武非凡…见她们过来,便纷纷垂下眼朝她们拱手一礼,口中是言:“四小姐,七小姐。” 王昉与他们点了点头,这其中有不少都是上回和她一道去过顺天府的… 因此她的口中便又跟着一句:“辛苦你们了。” 众护卫闻言自然忙说“不敢”… 王昉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她与王蕙由人扶着走上了第一辆马车…马车较起上回宽敞了约有一倍余,就连里头的布置、装饰也是精美异常,除去惯常用到的茶案等物,还置了几盏琉璃灯是供夜行时使用的。 一旁的箱笼中还放置了不少瓜果、茶点… 另有一格却是放置了棋盒、书籍等物,这便是供她们路上无聊了打发时间用的。 等王昉两人走上马车。 外头便由许青山整顿车马,待一切妥善好,众人便浩浩荡荡朝外行去。 王昉在车马走动的时候,还是掀起了车帘朝外看去… 外头天朗气清,影壁那处的廊下还站着不少人,许是循见了她们的目光,站在那的人也纷纷朝她们笑看过来。 … 约莫二十日后。 朝顺天府驶去的路上便又多了一行人… 正是从金陵出发的王昉一行。 如今已至八月时分,天气 也越发炎热起来,尤其是北地这儿,相比金陵而言更是热得非常。 他们这一路并不算赶,每日不是住客栈便是住驿站… 王昉更是每日都要洗个澡。 可这热却好似从心头烧上来的火一般,延绵在全身经络,连带着整个人也异常难耐起来。 马车里厚重的布帘皆已换成了竹帘,一面是为了避日头,一面也是为了能让马车里的空气流通些,不至于如此闷热…王昉与王蕙对坐,她们手中各握着棋子,而琥珀几个丫头手里更是皆握着扇,正一下一下替她们打着。 王昉本就怕热—— 往日在金陵的时候每日都要用上两盆冰。 如今出门在外,马车不好囤冰,即便打着扇也只是觉得传来一阵又一阵热风罢了…现在这幅模样,也不过是因为聊胜于无。 她的手中也握着把团扇,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手撑着下巴倚着车厢,眼看着那副棋局还是觉得有几分忍不住的困倦感,身子骨也带着几分起不来的劲道。 王蕙倒还好些,除了小脸带着几许绯红… 倒也未曾像王昉这般困怠。 王蕙倚着车厢靠坐着,眼看着王昉落下的那颗黑子便抬头与她笑说道:“阿姐,你又下错了。” 王昉闻言是轻轻“啊”了一声,她尚还带着几分困倦的眼往先前落下的那子看去,果然下错了…她手撑着眉心轻轻揉了揉,也不知是叹还是笑,轻声嘟囔道:“热得神智都快不清楚了。” 她这话一落,便又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呵欠… 手中团扇半掩红唇,王昉睁着一双水波潋滟的杏眼看向琥珀:“还有多久到?” 琥珀手中的扇未停,她拿着帕子拭了拭王昉额头的汗,才又柔声跟着一句:“先前许护卫说了,约莫还有半个时辰便到了。” 王昉点了点头,一双杏眼因为连着打了好几个呵欠越发添了几分水意,倒有几分泪眼朦胧的感觉。她手中握着棋子,在棋盘上看了好一会也不知该落到哪儿,索性便放进了棋篓中:“阿蕙赢了。” 王蕙看着自家阿姐难得耍起了小孩性子… 她那双清雅的眉眼依旧含着旧日里的笑,也不说什么,低着头挽起了一副袖子,开始着手理着棋子:“阿姐上回说难倒表哥的是一副最简单不过的棋局?却不知是什么样的?” 她也是半个棋痴,对这样一幅棋局自然也 有所好奇。 王蕙闻言却是醒过几分神:“具体是副什么棋局我也没问——” 她这话说完,是轻轻抬了一小面竹帘望向外头,跟着一句:“若是下回碰到,我替你问一问。” 离顺天府越发近了… 王昉想起上回来时还是四月春日,柳枝疏条,万物复苏。 如今再来竟已是八月了。 阔别四月有余,却不知外祖母他们是否一切安好? … 程家早先就已得了信,如今早早便在城门下候着了。 眼瞧着从不远处驶来的一行队伍… 打首的管事是细细瞧了一回,待瞧清那马车上挂着的那块牌子,便忙拾掇了衣裳走上前去。直到王岱一行走近,管事便走上前朝王岱拱手一礼,口中是言:“奴是程府管家,特意奉老夫人之命来侯众位…王三爷一路辛苦了。” 王岱笑着摆了摆手,这一回因着心中无事,他们一行也未觉得有什么。 左右最耐不住的也只是天气炎热了些… 只是他自小便出来闯荡,这些于他而言也算不了什么。 因此王岱的衣裳和面容虽然因为一路远行沾着几许灰尘,可面容却依旧带着旧日里洒脱和清俊的笑容,闻言也不过是笑道:“程管家也辛苦了。” 他这话一落,便又跟着一句:“老夫人怕是也侯得久了,便劳烦程管家领路吧。” “是是是——” 程管家笑着应是,他忙翻身上马引这浩浩荡荡的一队伍朝永安巷驶去…顺天府街道宽广,平日里也能瞧见不少车马商队,只是明眼人还是能瞧出这个队伍的不同。 那些马车虽然瞧起来普通,可所用的木料都是千金难求的乌木。 还有那些腰间佩剑的护卫,各个背脊挺直、英武非常,像是早已习惯了众人的目光,依旧不骄不躁得目视着前方…众人见此,心中皆忍不住纷纷叹道,即便是顺天府中最金贵的几个家族怕是也养不出这样的队伍。 却不知—— 这一行队伍究竟是什么身份,又是去往哪? … 程家。 王岱一行到的时候,门前也已站了不少人了。 打首的是两个男人,一个年级稍长约有四十余岁的正是程家的大老爷、程宜的哥哥,名唤程柏。另一个约莫二十余岁 ,年级稍轻、相貌端正而稳重的便是程家这一辈的长子,名叫程淮。 两人瞧见王岱,忙迎了几步,朝他拱手一礼。 程柏更是笑着朝人说道:“子朝,一别已有经年,可安好?” 王岱忙翻身下马,他亦笑着与两人拱手回礼,才与程柏笑着拱手说道:“劳承德兄记挂,我一切都好,兄台可好?” 他与程柏素来关系不错,这一份关系除了王、程两家有姻亲的关系…大多还是因为两人兴致相投,即便他们相差有十余年,可性子、喜好竟都一般无二。当初王岱在顺天府独自闯荡的时候与程柏往来便很密切,一来二去相交了几回竟也成了忘年交。 只是这些年—— 他大多在苏杭与金陵这两块地方,两人倒也的确有几年未曾得见了。 程柏也笑着点了头,示意万事皆好… 几人说话间,王昉与王蕙也由人扶着走下了马车,两人皆头戴帷帽由丫鬟扶着走了过来,待至人前便屈膝朝两人一礼,口中是言:“陶陶(阿蕙)给舅舅、表哥请安。” 程柏捋着长须笑看着两人,他眉眼温和,口中跟着说道:“几年未见,你们二人也都长大了。” 他这话一落,便又笑着说道:“你们外祖母候你们许久了,且先随嬷嬷进去吧。” “是…” 两人便又屈膝一礼,由人扶着坐上了程家早就备好的轿子,往里去。至第四进院落昌松堂门前,轿子才停下,门前的丫鬟早进去禀报了…王昉一行进去的时候便瞧见廊下站着满满一帮人。 打首的便是她们的外祖母,张老夫人。 站在她身旁的一个穿着正红色褙子的便是孟氏,另有一个年约四十余岁、面容慈和的便是她们的大舅母孔氏。 因着已至内院,王昉与王蕙二人早就解下了帷帽,这会便快走几步朝几人走去… 待至人前,两人是行了一个大礼,口中跟着一句问安的话。 张老夫人不等她们说完,忙让身边的丫头去把人扶了起来,她看着两人眉眼慈祥,脸上带着遮也遮不住的笑:“盼星星盼月亮的总算是把你们盼来了,快过来,让外祖母好好看看你们…” 她这话一落便朝两人伸出手。 孔大夫人和孟氏笑着让开几步,方便两人走近。 张老夫人笑着握着两人的手,她是先看了王昉一眼,见她气色极佳、 就连容颜也比往日更甚,便笑着点了点头:“好好好,这回总算没瘦。” 而后是看向王蕙,她细细看了回人,跟着柔声一句:“阿蕙上回来时才只有九岁,那会你才到外祖母的腰,如今才过了几年竟也长得这般出落了。” 她这话说完免不得又一叹:“可惜你母亲与阿衍没能来。” 王昉闻言忙笑着挽了她的胳膊,笑着说道:“母亲家中有事着实走不开,她让我们好生陪着您,把她那一份孝心一道尽了…”她一面说着,一面是扶着人往里走去,才又跟着一句:“阿衍如今跟着徐先生学习,知晓我们过来还要我们向您问好,说等空了便来看您。” 王冀的事… 即使远在顺天府的张老夫人也有所耳闻,这事总归不好听,她也就没有多说。 倒是听到徐先生的时候,她一双和蔼的眉眼便又弯了几分:“子夷先生有大才,阿衍能跟着他,是他的福气。” 丫鬟打了帘子,几人一道迈步走了进去。 屋中早先就已备好了冰,如今还有丫鬟拿着手中的扇在那冰上轻轻晃打着,便是为了让这凉风更能送出去些…孟氏笑着让丫鬟把原先备下的酸梅汤取进来,又让人端两盆干净的清水来是供王昉两人净面。 王昉与王蕙坐在张老夫人的身边,由人服侍着净了面,才又听到张老夫人说了一句:“阿瑛前些日子也递了信说是要来一趟,估摸着日子这几日也该到了。” “我记得表姐如今也有六个月身孕了?” 王昉由丫鬟服侍着洗净手,才又问道:“苏州离顺天府也有不少路,表姐夫能舍得让表姐这样过来吗?” 孟氏一面张罗着,一面是眉眼弯弯看着两人:“这回是表妹夫送阿瑛过来,听说还有桩喜事…” 喜事? 元康九年,除了程瑛表姐生下一子,她也不记得有什么喜事了。 不过她到底也没有多想,左右人过几日也就到了,究竟是桩什么事等人到了自然也就清楚了。 等丫鬟们上了茶点和凉果… 孟氏便又开口说道:“两位妹妹来得巧,今年睡莲开得迟,原当是不开了,哪里想到昨儿夜里竟全开了…”她说到这,语调微微扬起,跟着一句:“原来是知晓两位天仙似的妹妹到了,迎接你们呢。” 孟氏本就能说会道,这一番话从她口中说出来额外便又带了几分趣味… 张老夫人闻言也忍不住笑道:“那睡莲正开在你们院子里,等过会便让你们表嫂领着你们过去。” 王昉两人闻言自然笑着应了… 便又陪着张老夫人说了会子话,才由孟氏领着往她们住的地方走去。 孟氏一面在前领路,一面是笑着与她们说道:“两位妹妹平日若有什么紧缺的,便差人与我来说…若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也只管与我来说,这金陵城中哪家衣服最好看,哪家首饰最精致,我呀都清楚着。” 她这话说完,一双娇艳的眉眼带着笑:“你们可不许嫌我话多,我家中只有几个哥哥弟弟,往日最想的便是能有几个姊妹说说体己话…如今好了,可算是把你们给盼来了,一时这张嘴呀就跟管不住似得,只想把满肚子话都跟你们说上一说。” 她说话风趣,为人又大方… 这几番话一落,王昉两人待她便又多了几分好感。 几人至清芜苑… 院中仆妇、丫鬟早已候在一处瞧见她们过来,便齐齐走上前行了礼…王昉眼瞧了过去,看着几个丫鬟的打扮也不是一等,估摸着也不是随身伺候得。 果然便听孟氏笑着说道:“我怕她们笨手笨脚得,便只让她们做个洒扫、跑腿的活。” 她这话说完,便引着两人往屋中走去… 屋中装饰打扮与上回王昉住时还是有许多不一样的,大多都是换成了夏日里用的竹帘、轻纱,临窗的美人瓶中插着夏日里的一抹清荷,倒是送来了一副别致的夏景,另有几个小碗中还放着几朵睡莲,如今开得也正好。 孟氏笑着看向她们,跟着一句:“你们瞧瞧可还有什么不妥或是缺的?” 王昉与王蕙闻言齐齐屈膝,口中是言:“已经很好了,多谢表嫂。” 孟氏一双眉眼更是添了几分笑,她笑着握了两人的手轻轻拍了一拍:“两位妹妹一路颠簸估摸着也累了,我便也不打搅你们了…等晚间用膳的时候,我再差人来请两位妹妹。” 她这话一落,便也无需两人送,自打了帘子往外走了。 … 等至傍晚时分。 张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便来请她们了,瞧见她们是恭恭敬敬屈身一礼,跟着口中是言:“二少爷归家了,老夫人让奴来请两位表小姐…” 王昉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还有一瞬间的怔楞。 程家的二少爷便是 程离,他年有二十余岁,未入仕途,也未走其他路子…反而以游学为名,行走在这大晋各山川城镇之中。 即便是上一世,王昉也没瞧见过这个二表哥多少回,倒未曾想今日竟是碰到了。 王昉想到这便也未再耽搁,与王蕙两人重修修整了便随着丫鬟往昌松堂走去了…丫鬟打起了轻纱,王昉两人迈步走进了屋子,尚未走进里阁便听到一个音调微微上扬的男声,正在诉说着所见所闻。 里头站着的丫鬟一面是打起了第二道纱帘,一面是朝里恭声禀告:“表姑娘来了。” 这话一落,屋中的声音便是一滞—— 王昉与王蕙垂眉敛目迈步走进了里屋,她们先是朝张老夫人请了安,便听她笑着说道:“你们二表哥回来了,快去见见。” “是…” 王昉抬眼看去,眼前人身穿宽袍大袖、身姿清瘦,隐隐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她刚想说话便见到站在他身侧的男人… 男人长身玉立、身穿玄裳,眉目风流正含笑看她。 王昉忍不住便是一怔。 那句问安便说不出口,只呐呐看着眼前人,脑中唯有一个念头—— 陆意之怎么会在这? ☆、第七十四章 昌松堂中。 王昉抬着一双杏眼,怔怔看着眼前这个眉目风流的男人,直到王蕙轻轻拉了下她的袖子… 她才渐渐回过神来。 王昉敛下眉目和心中这几许思绪,便又上前两步才与程离屈膝半礼,口中跟着一句:“表哥。” 王蕙也跟着一道问了安。 程离清俊的脸上带着一抹素日里肆意而潇洒的笑容,他垂眼看着两人,朝王昉笑说一句:“往日跟个鬼灵精似得,每日跟在我身后叫我‘阿离、阿离’,半句表哥都不肯喊…如今倒是懂规矩了?” 王昉闻言,娇艳的面容还是抑制不住的泛起了几许红。 程家三个表哥中,最会玩的便数这位程离… 他虽排行第二,比起程愈却还要玩性大些。幼时她住在程家的时候,这位程二表哥就常常怂恿着她出去玩,就连当初去看那些舞姬跳舞也都是这位表哥带的头…她年少时瞧过的几桩稀罕事,大多也与眼前这人脱不了干系。 一道玩得久了… 她也就不怕这个表哥,不仅不怕,还常常直呼其名。 直把他当做做玩伴似得。 程离说完这话,便被孔大夫人半嗔了一声:“你当你表妹跟你似得,这么大了还只顾着玩?” 孔大夫人说是这般说,一双眉眼却还是带着抑制不住的笑…她这个二儿子一年里统共也就几日在家,如今好不容易回来,她自然开心。 程离的面上却依旧挂着肆意的笑容,闻言也不驳,只笑着与两人见过礼…才又问起王昉:“说来九章也是金陵人,你们可认识?” 他这话若搁在旁人这般说,怕是早就要被人说一句“无礼了…” 哪有逮着姑娘家问,认不认识个外男的? 好在这屋中众人皆知晓程离是个什么性子,往日再荒诞不羁的话都曾听他说过,今次这一回倒也着实算不了什么。 王昉自然也知晓程离是个什么性子,闻言她也未说什么,只依旧半敛着眉目、低声说了一句:“陆二公子是江先生的徒弟,上回在顺天府的时候便已见过了。” “江先生?” 张老夫人闻言倒是想起来上回程瑛与她说的那桩事,只是那会时间紧迫她也未曾问起王昉,倒是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甚是风流不羁的年轻男人竟会是那位江先生的徒弟…她面上依旧挂 着慈祥而和蔼的笑容,口中跟着一句:“这倒是巧了。” 待这话一落—— 她笑着朝王昉两姐妹招了招手是让她们过来坐。 等两人走了过来,她便又简单说了一句:“这是阿离的朋友,正好在顺天府碰见便邀他在家中小住几日…倒是未曾想到竟有如此渊源。” 巧吗? 王昉坐在张老夫人的身边,她手中握着丫鬟新沏茶来的果茶,抬眼朝前方看去… 陆意之已随程离入了座,琉璃灯花下他手握一盏茶,嘴角微扬面上挂着一道抹不去的笑…许是循到她的目光,他笑着移开嘴边的茶盏,侧头朝她看来微微一笑。 这目光太过璀璨… 映着那双风流桃花目像是揽尽了屋中所有灯辉。 王昉见此忙移开眼,心中却还是忍不住有些突突乱跳,好在众人皆在听程离说话,没有察觉到这幅状况。 唯有察觉到这幅异常的王蕙… 她也不过是握着茶盏的手些微停顿了一瞬,跟着便又侧耳倾听程离说起路上见闻了。 程离笑着说完几桩趣事,而后是朝张老夫人说道:“孙儿知道您爱松山玉,这回还特地去那给您寻了块好玉,让人给您做了副头面…其余倒还打下来几根簪子,正好可以给两位表妹。” “母亲与嫂嫂喜欢的红玉,我也请人各做了一副头面。” 张老夫人闻言脸上的笑便越发浓郁:“你有心了。” 这个孙子虽然行事最不着边际,可却最知她的心…因此,她素来也要多疼爱几分。 几人说话间,孟氏笑着打了帘子走了进来,问起张老夫人的意思:“宴席都已备下了,老祖宗,可要传膳了?”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老太爷那遣人传了信来说是不过来用了。” 王昉闻言倒是想起—— 她上回过来也未曾瞧见她这位名声甚广的外祖父。 其实对于这位外祖父,王昉已经有些记不清了,记忆中只记得是个古道仙风的男人,面容清瘦、一双眼尤为清亮,为人却很是清冷…即便是面对家中几个小辈也鲜少露出笑容,近些年更是听说他偏居一隅醉心书法,平日即便是府中下人也鲜少得见。 屋中众人许是也习惯了,闻言也未说什么。 张老夫人倒是握着她的手背说了一句:“你外祖父就是这个性子,即便是过年也鲜少 出来一趟…他不来也好,省得板着一张脸你们也用不痛快。” 她这话虽说是玩笑,却也是事实… 程离只要想起每回见到祖父,他板着一张脸训他的模样就忍不住头大…因此知晓祖父不来用饭,他反倒是最开心的,忙笑着说道:“祖母可别再说了,孙儿饥肠辘辘都快饿昏了。” 张老夫人见此自是笑骂他一声:“泼猴——” 却也不再多说什么。 她一面是让孟氏出去传膳,一面是由王昉两姐妹扶着她走到了外厅…因着程家的主子并不算多,便也没有男女分席皆围着坐在一道用起了晚膳。 … 晚膳后。 王昉与王蕙陪着张老夫人又说了会子话才归。 程家是顺天府中鲜少以水化景的,与北地雄伟、端肃的风格不同,反倒有几个江南水意。 尤其是在晚上… 灯花摇曳之下,那池塘、琥珀,清荷摇曳,星月铺于其上,当真是美不胜收。 夜色四下,王昉、王蕙行走在这沿河小道之上。 王蕙手中握着纨扇,她眼看着这夜色之下难得的静谧感,一双清和的眉眼微微泛起几许笑…两人的奴仆离得皆有些远,王蕙想起先前在昌松堂的那桩事,便侧头看向王昉,柔声问道:“阿姐与陆二公子很熟吗?” 王昉闻言却是一怔… 她知晓阿蕙的玲珑心思,既然她有此一问,那么先前屋中之事她定是瞧见了。 夜色静谧下… 王昉眼看着池中清荷,手中握着的玉骨扇跟着一顿,好一会才重新轻打了起来,低声开了口:“我与他的确见过几面,若说熟——” 她些微折起了一双柳叶眉。 这个“熟”字其实并不好定论,尤其是男女之间…因此她便又停了一会,才开口说道:“当日李家马场,他曾救过我。” 这一桩事王昉从未与谁诉说过… 可在王蕙的面前,在这个素来疼爱的妹妹面前,她却不想掩藏什么。 晚风拂人面… 琥珀素来聪慧见她们驻足了步子,知晓她们有话要说便也未再上前。 王昉手中握着的玉骨扇轻轻晃打起来,扇坠上还坠着几颗琉璃珠子,随着晃动便轻轻敲击在一道,传出几许悦耳脆声。她说得很慢,声音也很轻,絮絮说完了李家马场的那回 事…而后她仰头看着那星月西斜,也不知在想什么,一双柳叶眉依旧折得厉害:“阿蕙,我实在不懂。” 不懂陆意之这样的人,究竟为什么会这般不顾一切得救她? 王蕙一直安安静静得倾听着… 她的心中不是没有疑惑的,阿姐所说的这位陆二公子与她往日听到得风流纨绔子着实不同。只是她终究也未说些什么,依旧眉眼柔和、侧耳倾听,直到王昉说完她才轻声说道:“阿姐素来聪慧,其实您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风拂过,吹皱一池涟漪… 王昉侧眼看向王蕙。 夜色之下,挂在池塘边上的一排大红灯笼轻轻摇曳,她看着王蕙清平而温润的眉眼…她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 离池塘不远的几颗梨树下。 程离手中依旧握着一壶酒,他抬眼往前看去,好一会才笑着说道:“以往每次邀你过来也不见你应,我原当是什么,原来是你陆九章终于开窍了。” 他这话说完,笑着摇了摇头。 待醇酒入喉,程离看着不远处王昉的身影,才又跟着一句:“只是我这个表妹,你怕是不好娶…我祖母早就属意把她许配给景云了。” 陆意之闻言,面上也未有什么变化。 他负手站于梨树下,大半身姿皆掩于其中,唯有一双桃花目在这夜色与灯花的照映下,越发显得有几分清亮璀璨。他依旧一瞬不瞬地往前看去,看着那人在这清冷月色下越发显得圣洁而姣美的面容。 他不在乎别人… 他只在乎她的意思。 陆意之看着王昉的侧脸,负在身后的稍稍攥紧了几分,平日里不羁的面容也多添了几分端肃之色…人这一生,能遇上喜欢的人太难。 既然好不容易碰到这样一个人,总该试一试。 他想到这,紧锁的眉心便又松开…一双眉眼也越发添了几分温柔意。 要不然,余生他该多悔。 … 清芜苑。 王昉与王蕙在府中住了也有三日余了,这些日子她们大多是陪着张老夫人聊天说话…若空闲的时候,两人便在这清芜苑中下棋、作画,或是由孟氏教她们陪着张老夫人一道打叶子牌。 程离和陆意之自从头日出现了回,如今便又不知道去哪了。 按着张老夫人的话是 说两人听说有一处山上的清泉味道似酒,心中好奇便去寻了。 王昉心中倒也说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陆意之表面看起来风流不羁,可背地里究竟在谋划什么谁也不知道。即便她比起旁人多了一世,可对陆意之的印象也是少之又少…她只记得元康十年的时候陆意之正式进入了官场,进入了众人的视线中,只是那会旁人见他任职也只不过当他是侯门公子拣个闲差,换个地方重新玩罢了。 可谁又会想到没过几年—— 陆意之就爬上了五军都督,竟还成了那人的对立面,有着与之相抗的能力。 王昉手中握着的毛笔一顿… 墨水滑过底下的纸张,浸染出一个又一个笔墨水花,她却依旧未曾注意。 她如今只是在想… 程离表哥究竟知不知道陆意之是个什么样的人?若他知晓,那么他在其中又担任了什么样的身份?她记忆中对程离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他游山玩水,活得肆意而潇洒…即便在她死前,也未曾传出过程离的其他事迹。 “阿姐…” 王蕙轻声喊了她一声,声透着几分无奈。 王昉闻声侧头朝她看去,便见她一双清雅的眉眼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无奈…她顺着王蕙的眼低头看去,见底下的那幅画已被墨水坏了原本面貌。她面色一红,把手中的毛笔放进洗笔池中,轻揉眉心,面色添着几分抱歉:“是我不对。” 王蕙摇了摇头。 她把手中的毛笔一道放进洗笔池中,才与王昉说道:“阿姐如今越发爱走神了,不若我陪你去走走?” 她这话一落,屋外便有丫鬟进来禀道:“老夫人请两位表姑娘过去,三小姐和姑爷来了。” 三小姐说得便是程瑛… 王昉闻言倒也敛下了先前思绪,她与人点了点头只说了句“稍待”…而后是由琥珀服侍着重新净了面,又换了一身见客的衣服才与王蕙往昌松堂走去。 … 昌松堂门前。 王昉两人到的时候,张老夫人正由孟氏扶着眼巴巴望着外头…瞧见她们过来,便忙朝她们招了招手,眼却一直望着外头,口中也跟着一句:“半个时辰前便递了信来说是快到了,怎得还没瞧见身影?” 孟氏笑着让开位置,由王昉两姐妹上前… 闻言便笑着说道:“老祖宗,三妹妹身子重自然要比往日 走得慢些。您别急,不消一会功夫,人就来了。” 王昉扶着张老夫人的胳膊,闻言也笑着劝起了人。 几人又说了几句—— 院子外头便传来了丫鬟、仆妇的声音:“三姑娘、三姑爷归家了。” 廊下站着的几人闻言忙往前看去,便见程瑛由一个年约二十余岁、身穿青色常服的男人小心翼翼扶着走了进来。 男人面容沉稳、眉眼温润… 正是程瑛的夫君、苏州知府韩青。 韩青低着头看着眼前的路,时不时在程瑛耳边说上几句…却是在注意她要小心什么。 程瑛待听到韩青与她低声嘱咐“小心”的时候,也会侧头与他笑说一句… 或是带嗔、或是带笑,眉眼生动、神色鲜活。 程瑛如今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了,她的小腹高高隆起,就连往日里柔美而清和的面容也多添了些丰腴…偏偏她眉眼温和,嘴角一直高高扬着,就连面上也带着遮掩不住的笑容,竟是比起往日还要好看几分。 这一份好看… 并非因为身姿和面容。 而是因为一种满足,一种对岁月的满足、对世事的满足…仿佛这人世间她想要的都已经有了。 … 待近人前。 程瑛眼看着廊下这一行,一双秀丽的双眼也忍不住泛起了几许水花…她刚想去行礼,便被张老夫人出声止住了。 张老夫人由王昉两人扶着往前走了几步。 她伸手握着程瑛的手,细细看了回人,见她的眉眼虽然带着几分车马劳顿后的疲倦…可脸上却一直带着笑。张老夫人这颗高悬的心便落了下去,她握着程瑛的手背轻轻拍了一拍,才又看向韩青,眉眼含笑柔声说道:“好孩子,你们一路辛苦了。” 闻言—— 韩青是先朝张老夫人、孔大夫人行了一礼,口中恭声言道:“祖母、母亲。” 而后才摇了摇头,温润的眉眼带着笑,示意不辛苦。 孟氏见他们说完,便笑着顺势说了话:“老祖宗,妹妹、妹夫一路劳顿快把他们先迎进去吧,外头站着也怪热的。” 张老夫人点了点头… 几人便一道往里走去。 屋中早已备好了果子、茶点,因着程瑛有孕在身不好用凉的,便额外给她又备了一碗牛乳燕窝粥… 丫鬟走上前,又重新给众人沏了碗茶。 因着屋中都是女儿家,韩青久坐也不方便。 孔大夫人便与他笑着说道:“你父亲他们已经在外厅侯你了,你且去寻他们吧。” “是…” 韩青点了点头,他侧头又轻声嘱咐了程瑛一句,才与众人又拱手一礼往外退去。 等韩青走后—— 屋子里的气氛便又松了几分。 孔大夫人看着女儿,先前止住的眼泪便又留了下来,她握着程瑛的手细细看了一回,才又问道:“姑爷待你可好?” 其实这话她不问也知,韩青对程瑛那已可以说是再贴心不过了…只是身为母亲的,总归还是要亲自问过了,有了答案才放心。 程瑛侧头看着孔大夫人,见她双眼含泪,连带着自儿个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她伸手握着帕子替人拭了拭眼角的泪,闻言是点了点头,话里话间也透着股遮掩不住的满足:“母亲放心,夫君待我很好。” “那就好…” 孔大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才又跟着一句:“以前总觉得你嫁得远,怕你日后受什么气也没处说…好在姑爷是个好的。” 她这话一落,便又问起人:“先前姑爷在,我也不好问…你上回递信来说什么喜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程瑛闻言,一双眉眼却又泛开几许笑来—— 她侧头看向王昉,笑说一句:“陶陶,我们很快就能在金陵见面了。” 王昉一怔,她尚未说话便听到程宜又开了口,絮絮与众人说道:“夫君前阵子破了几桩案子,陛下许是有所耳闻便亲自拟了一道旨意…擢升了夫君的官位,让他去金陵任大理寺卿。” 这话一落—— 屋中有一瞬的凝滞。 大理寺卿不仅是个高官,还是个实职…当年王老太爷在朝中任的也就是这个职位。 而且天子亲自颁得旨意… 那么自然是已经瞧见韩青的为人本事,要好好提拔。 程家是老牌世家,素来讲究血统正规。 程老太爷更是任过太子太傅… 因此程家众人即便心中觉得刘谨年幼、可还是盼着这位年轻的帝王可以日益成长。何况自从刘谨成年收揽大权后,所办的几桩大事也很是不错,全无传言中那副顽劣不堪、任性不羁的名声。 孟氏先笑着恭喜起程瑛:“这是好事,妹夫在苏州任了几年,虽说是个富庶地,可哪里比得上去天子脚下任职?” 张老夫人也点了点头… 她看着程瑛,眉眼含笑:“青儿也是个有本事的,二十五岁就任大理寺卿的,这些年大晋还没出过一个…只是金陵到底是天子脚下,人多复杂,你们万事还要注意。” 她说到这,话一顿,便又跟着一句:“可有说什么时候任职?” 程瑛闻后言,便又柔声跟着一句:“公文已经下来了。夫君说我生产在即也不好舟车劳顿,便让我先住在家中,等他在金陵安排好便再接我过去。” 张老夫人点了点头:“这也好。” 屋中弥漫着一股子喜气… 王昉心中却有几分疑惑,记忆中韩青的确有去金陵上任,只那是几年后的事了。 如今究竟是因为什么,才推进了这桩事? ☆、第七十五章 由于韩青还要赶去金陵任职… 他在程府也就没住下几日便提前离开了。 这一别自然有几月见不了面,程瑛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不舍的…只是再不舍,也只能眼看着韩青离去。 张老夫人眼瞧着程瑛自打韩青走后,她脸上的笑容也少了许多...心中担忧她多思虑,养不好身子,连着请了顺天府最有名的几个角在府里操办了好几场戏,平日里也多让程瑛陪在身侧与她聊天说话。 这一来二去,程瑛也不忍祖母担忧,总归是换起了笑颜。 王昉与王蕙倒是日日去找程瑛,平素或是陪着她裁布做衣、或是跟着她身边的嬷嬷学做虎头鞋、虎头帽。 王昉平素在旁的事上还算手巧。 偏偏于女红这块,还当真有些手拙… 她眼看着程瑛手中的虎头鞋已渐渐成型,就连王蕙手中的虎头帽也已快制好…这般瞧了一圈,王昉低头再瞧了瞧自己手中的,原先从嬷嬷那取过来是什么模样,这会还是什么模样。 程瑛早先便已知晓她在女红这块委实没有多少天分,瞧见她低着头不说话便也放下了手中的鞋子,笑着与她说道:“陶陶若觉得无趣不如在画几个花样?上回你画的,我身边几个丫鬟瞧着都啧啧称奇,只觉得好看得紧。” 王蕙闻言倒是也抬了头与程瑛笑说道:“表姐不知,阿姐画得花样早先还轰动了整个金陵城呢。” “竟有这种事?” 程瑛闻此自然有些惊奇,她放下手中的虎头鞋,让丫鬟把身后的靠枕再添一个,才又说道:“阿蕙且说来听听。” 王蕙便也搁下了手中的帽子。 她一双清柔的眉眼看了王昉一眼,跟着是把当日成衣坊、武安侯府一并的事都说了一遍…至后头,她笑着握过丫鬟新送进来的酸梅汤饮下一口,才又一句:“如今金陵城中那些贵妇人与小姐,都想着法子去那成衣坊中购置衣裳。” “每每宴客请席,总也免不得要说起这成衣坊的事。” 王蕙说到这,搁下手中的酸梅汤,笑跟着一句:“表姐来日去金陵的时候便知晓了。” 程瑛听她这般说来,已是满面惊奇,而后是把眼移向王昉,笑着说道:“你这个鬼灵精,哪来这么多点子?” 王昉手中也握着酸梅汤… 她慢慢饮下一口,酸梅汤酸甜恰好 、沁人心脾,连带着整个人也舒畅了不少。 闻言—— 王昉是搁下了手中的汤碗,拿着帕子拭了拭唇角,眼看着两人,她的面上带着几分无奈的笑容:“表姐别听阿蕙胡说,我不过是画了几个花样,其余都是底下人在做,当真算不得什么。” 她这话说完才又跟着一句:“不若我替表姐也画几个花样,你如今月子大了左右也该重新制衣裳了。” 先前程瑛听王蕙说起那些衣裳的时候,心中也有几分钦羡。 大多女子总是爱美,孕妇自然也不例外。 如今她身子越重,能穿得衣裳也越发少了,即便是能穿得瞧起来也是普普通通毫不出色…因此听见王昉这一话,程瑛一双素来平和的双眼还是忍不住亮了几分,问道:“可会麻烦?” 王昉笑着摇了摇头… 女红她的确算不上好,只这些花样子她脑子里却还有不少。 正好丫鬟也取来了笔墨纸砚。 王昉便拢了一双袖子提笔画了起来…几个丫鬟在旁边瞧着也忍不住惊叹道:“这是什么花样,瞧得竟是这般稀奇?” 程瑛也瞧着稀奇,她手撑在腰上也朝桌上看去,待瞧见那几张花样,她便说道:“这花我认识,这我也认识…”她这话一落,免不得又笑道:“我怎么没有想过要把它们合在一道。” 其实王昉画得花样都不算复杂… 只是大多人做起女红的时候都只挑个一样或者几样,长久以往自然也有些看厌了…若是把这些花样搭配在一道,就如选花色一般,选对了自然也能显出不同的模样。 王昉连着画了好几副才搁了笔,一面是择出了两幅让人给孟氏送去,一面是取过干净的帕子拭着手与程瑛说道:“若是家中的绣娘做得快,表姐等十三那日便能穿上了。” 十三是孟氏的生辰… 张老夫人念着家中许久不曾热闹索性便想大办一场。 程瑛让人把那几幅花样取过来又细细看了好几回,免不得还是要夸一回王昉,而后才笑着择出了一副让人先送去家中绣娘那。 … 等至八月十三。 程府也就迎来了孟氏的生辰,除了程家的一些亲眷,孟家也来了人,就连顺天府中也有不少贵客登门拜访。 程家在顺天府中的地位还是有些特殊的。 即便如今程家 无一人为官,可顺天府中的士族却从来不敢低眼看程家…不仅不敢,他们不知有多想和程家打好关系,尤其是那些有女儿的士族更是纷纷削尖了脑袋想和程家联姻。 程家三子,如今可还有两子尚未成婚。 尤其是那程景云… 少年天才、温润如玉,谁不想嫁? 因此这回程家摆宴请客,这顺天府中的士族竟都来了个全。 … 程府今儿个很是热闹。 不仅门前、就连影壁处也停满了马车… 仆妇穿梭在内院之中,领着衣着华贵的妇人和精致打扮的小姐们往宴客处走去。 孟氏边站在宴客处接引着各家的妇人、小姐,她本就生得极艳,平日里也都是一副华贵打扮,今儿个更是一副神仙妃子般的模样…有人瞧见她自是纷纷说着“恭喜”,待瞧见她身上穿着的衣服却都忍不住一滞。 有不少与她平日里要好的几家年轻妇人自是忍不住问道:“少夫人这身衣裳瞧得如此别致,可是家中绣娘所绣?” 孟氏闻言一双艳丽的眉眼更是忍不住泛起几许笑。 这花样是几日前王昉让人给她送来的,她原本收到的时候也觉得没什么,左右不过是有些别致罢了。不过到底是王昉的一番心意孟氏也就笑着收下了,只是没想到这花样绣在衣服里的时候会有这般奇异的效果。 她孟家历代为皇商,瞧过的好东西不知有多少。 往日在家里的时候… 家中还特地置了个绣坊,养了几十余个手艺精湛的绣娘,说句不夸大的,即便是宫里的那几位保不准好衣裳也没她穿过得多呢。如今是因为嫁入了程家,她才弃了往日那般作态。 只是即便她好东西瞧过得再多,可这样的花样她却还是头一回见。 后来她还问过王昉,知晓她所绘得花样都是独一份,也就是说这样的花样如今只有她孟氏一人所有…素来女子皆爱美,更爱这一份独一无二。 孟氏心中感激王昉,连夜便遣了不少好东西去,连带着对待王昉两姐妹也比平日更加多用了几分心。 如今听旁人问起,她也不藏着私话,只笑说一句:“的确是家中绣娘所绣,只是这花样却是我们府中的表姑娘所绘。” 这些来程家的人早些便已打听全了。 知晓如今在程家做客的正是张老夫人的外孙女,从 金陵王家来的两位嫡小姐…自然也有人想起当日来顺天府时,王家那个队伍的阵仗,如今闻言便忍不住叹道:“琅琊王家,虽说已过去这么多年,可有些东西到底是骨子里带着的。” … 昌松堂中。 张老夫人看着底下站着的两人,笑骂道:“真是两个浑猴,不过是一句传言你们就巴巴去找了十余日…哪里知晓这究竟是不是?” 程离依旧是往日那副模样,闻言自是笑着回道:“祖母这话就不对了,孙儿和九章依着那传言中所说的,一项一项研究过才找到这山泉酒,自然是真的,哪里会作假?”他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这山泉酒瞧着貌不惊人,入口却好极了,我和九章寻见的第一日便忍不住喝了个尽心。” 他说到这免不得又啧啧叹道:“若不是这山泉酒委实不多,孙儿可真想多搬些回来。” 张老夫人见他这幅模样,也懒得再与他辩什么真假,索性赶起了人:“今儿个是你嫂嫂的生辰,你还不领着陆公子回去换一身衣裳。” “我这身衣裳…” 程离刚想再说眼瞅着自己身上,原先的灰衣竟已跟个黑衣似得。 他又看了看陆意之,见他比起自己倒还算好,只是玄裳上还有几块遮掩不住的污渍…一见之下他便忍不住笑起来:“九章,若不是你我还有这张脸可看,怕是进顺天府的时候便被人赶了出去。” 陆意之闻言倒是挑了挑眉,他的嘴角依就挂着一道素日里的笑,往日跟老头子在一道的时候,再落魄得时候他都有过。 这又算什么? 他这般想着便听到外头传来一声“表姑娘来了…” 陆意之嘴角的笑一滞,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不动声色的抚平了几条折痕,似是想掩盖原先的几处污迹。 偏偏这污迹他是想掩也掩不住… 陆意之也不再多说什么,朝张老夫人拱手一礼,口中是言“告退。” 不过他再怎么走,免不得还是与王昉碰了个面…陆意之的面容倒是一如既往未有什么变化,耳根之处却有几分遮掩不住的绯红。 好在众人也未曾太过关注,倒也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王昉看着迎面过来的两人,一怔之下便屈膝半礼,口中是言:“表哥,陆二公子…” 两厢见过礼。 程离与陆意之便先行告退了… 王昉侧让开路,眼看着那块布帘,心中却有几许疑惑,总觉得陆意之的背影看起来有几分落荒而逃。不过她也未曾多想,便听到张老夫人笑着与她说起先前事:“这两个顽猴还真让他们寻来这山泉酒,也不知是不是拿来骗我的。” 山泉酒? 王昉看向那放在案上的一节竹壶,眉眼微动却也未曾说什么,她走上前笑着扶了张老夫人的胳膊,柔声说道:“外头人都来得差不多了,表嫂问您可要出去见一见?” 张老夫人闻言也笑着点了点头… 今儿个虽是孟氏的生辰,可她心里却还有另一个主意…程离也有二十余岁了,却连个婚事都未曾定下。往日他常年在外,她也没有办法,只如今他正好在家中,这事便也该提上章程,好生替人相看一回了。 若不然这回生辰,她也不会邀那么多人。 张老夫人由王昉扶着往外走去,宴客处离昌松堂并不远,孟氏素来能干,即便这么多人她也打理得井井有条,一丝错也摘不出。 屋中原本正在说话闲聊的一众人瞧见张老夫人过来忙都站起了身,口中是跟着一句:“老夫人。” 几家相识的妇人更是迎上前笑着说道:“许久不见您,您的气色越发好了。” 这倒是真的。 老人念旧,也喜热闹。 如今王昉两姐妹还有程瑛都在府中,整日陪着她说说话、聊聊天…这气色自然也要好上不少。 几人说话间,自然也有人暗自打量起王昉,笑着问道:“这便是您从金陵来的外孙女吧?” 张老夫人见她们问起王昉,面上的笑更是添了几分,她眼看着一处招来王蕙,才与几人说道:“这就是我两位外孙女,一个在家行四,一个在家行七,你们来见过众位夫人。” “是…” 王昉与王蕙闻言齐齐应是,两人面朝众位夫人,口中跟着一句:“王四娘(王七娘)给众位夫人请安。” 她们一个明艳,一个清雅… 两人微微低头行下一礼,当真算得上是行姿端正、仪态尤佳,令人见之便觉赏心悦目。众人见此免不得心中又夸赞起那王家,他们顺天府的士族比起金陵的那几个老牌士族,所差的还当真不止一星半点。 几位妇人瞧着张老夫人的作态,知晓她是打心眼里欢喜这两位外孙女,便也跟着纷纷夸赞起人:“老夫人这两位外孙女长得可真水灵,让 人瞧着心里便欢喜。” 等张老夫人入了座… 那些携带着女儿的妇人便也纷纷走上前朝张老夫人问起了安…一时间这满堂室内竟都被那莺莺之声掩盖。 王昉眼看着这些精心打扮过的年轻小姐,她们大多都已过了及笈,衣饰、打扮也都是精心挑选过的…不见一丝浮华之气,行姿仪态也都端庄得很。 她眼瞧着坐在另一侧的孔大夫人和孟氏,见她们面上未有一丝变化,可见是原本就知晓了的。 王昉知晓外祖母一直希望把她与程愈表哥凑成对,那么今儿个这个阵仗怕是为了程离备下的。 只是… 王昉记得她这位程离表哥上一世一直如闲云野鹤一般,直到她死也未听说他成婚。今次若是让他知晓这番阵仗,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想到这一双眉眼便又忍不住泛起几许笑。 … 张老夫人眉眼含笑看着眼前这群丫头,她眼滑过这十余个丫头,其中有个丫头模样甚是端正…她想了想,便侧头与身边的妇人说上一句:“这是你家三姐儿吧?这才多久没见,竟也这般大了。” 那妇人闻言自是欣喜若狂,面上却未有什么变化,依旧矜持着面容笑着回道:“不是有句话叫做女大十八变,她们这个年纪啊,正是转个眼就变个模样的时候…” 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我家三姐儿知晓您喜欢李大家的书法,学了好久才有个模样,您若不见笑我便让她呈上来给您瞧瞧。” “李大家?” 张老夫人闻言,眼中倒难得起了几分正色:“李大家的书法可不好练,姑娘家大多喜欢卫夫人,你倒是难得…” 那“三姐儿”闻言便抬了头,笑着大方回话道:“的确不好练,只是相较卫夫人,我却还是喜欢李大家行云流水的感觉…”她这话说完,便双手把那册子呈了上去,小脸却忍不住有些微红:“写得不好,您莫见怪。” 张老夫人笑着放下手中茶盏,从丫鬟手中接了过来翻看了几页… 她越往后翻,眼中的神采便越发多添了几分。 王昉坐在一旁自然也瞧见了几眼,她觉得先前这位三姐儿所说的还是自谦了,一个姑娘家能临摹出李大家的书法已属不易,何况她这字迹也的确算得上是不错了。 果然没一会—— 她便听见张老夫人笑着开了口,连带 着声音也柔和了不少:“你自谦了,我瞧着已是很好了。” 那妇人闻此是松了一口气,跟着便又笑道:“我这个丫头素来最喜这些东西,除了李大家的书法、就连周大家的她也欢喜…听说府中的三少爷也喜欢周大家的,若是他在,倒是可以见一见。” 她这话一落—— 张老夫人面上的笑却抽了个干净。 她淡淡把手中的书册搁在一侧,握过茶盏饮下一口,才又一句:“倒是有心了。” 她的确是要找孙媳妇,可那是为了程离… 至于程愈,她可是早就就想好要让他娶陶陶了,又哪里能容得旁人染指? 那妇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原先还好好的,怎得才一句话的功夫便让这位张老夫人变了脸色…她还想再说,便见孟氏笑着走上前,她的手中握着一本册子,朝张老夫人笑说道:“外头的戏台子搭好了,老祖宗瞧瞧要听什么戏?” 张老夫人闻言,面上才重新挂了个笑与孟氏说道:“今儿个是你生辰,便先点一出麻姑拜寿…其余的便由你做主。” 孟氏闻言倒也未曾推却,她笑着打开了戏折子,按着张老夫人往日的习惯又点了两出,才让人往外头送上去。 因着张老夫人先前这一变脸,众人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便也不再说话皆携女重新入了座。 她们所在的宴客占地甚广,如今十余扇门面皆大开着,正好可以瞧见院中摆着的戏台…没一会那“麻姑拜寿”伴随着那击敲之乐,便显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王昉对此素来是不感兴趣的,勉强捱了一会却还是觉得有几分昏昏欲睡。 张老夫人侧头看来的时候,便见王昉一副困倦之意,时不时打几个呵欠,连带着那双杏眼也添了几分水意…她看着好笑,便轻声与王昉说道:“若是觉得无聊便也不必在这干坐着了,从屏风往后门出去便是。” 王昉闻言一张小脸绯红… 她原想着再捱一会,只是一场戏就要演两个时辰,她还真怕过会当真不管不顾得睡着了。 那倒是更加失态了。 因此王昉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趁着众人都在看戏,她便小心翼翼起了身…好在她正坐在屏风前,身子一转便走了出去。后门也站着几个奴仆,瞧见她出来便齐齐屈膝一礼,低声问她“可有什么需要的?” 王昉没什么需要的… 她出来也 不过透透气,何况这程府她自幼便已摸了透,哪里还需要旁人领路? 因此她也不过淡淡说了一句:“去把我身边那个叫‘琥珀’的丫鬟叫来吧。” 待说完这话,王昉便手握纨扇往前走去… 许是这会都在宴客处听戏,园中除了几个奴仆也没多少人了…王昉穿过长廊、沿着小道缓步前行,如今已至八月,两侧植着的秋桂也已随风传出几许清幽香味。可在这清幽桂花香味中,王昉却闻到了一股浓郁而熟悉的百濯香。 她手中握着的纨扇一顿,沿着那股子香味刚要迈步上前,便见那金桂树后走出一个古道仙风的男人。 男人约有六十余岁,面容清瘦而寡淡,一双眼睛却清亮得厉害。 王昉一怔,步子也跟着一顿,口中跟着说道:“外祖父?” ☆、第七十六章 八月秋桂香渐浓。 王昉看着眼前这个身穿灰袍的清瘦男人,些微一怔后才朝人走了几步,待至人前便屈膝半礼,唤人一声:“外祖父。” “嗯…” 程信的面容一如旧日的寡淡,他负手在身后,灰袍宽袖、头发皆束越发有几分古道仙风的味道。一双清亮而淡漠的眼神微微低垂几分,他看着眼前屈膝垂首的王昉,淡淡说道:“不是在前院搭了戏台?你怎么在这?” “陶陶素来不惯听戏…” 王昉说到这也有些许不好意思,便又停顿了一瞬才说道:“便趁着园中无人出来转转,可是扰了您的清修?” 她这话刚落,身后便传来了琥珀的声音… 没一会琥珀便走到了跟前,她瞧见程信也有几分怔楞,忙朝人行了一个大礼,口中跟着一句:“老太爷。” 程信看着两人也未说什么,就连面上的情绪也未有一丝变化,只是淡淡发了话:“园中有客,你们回去吧…” 有客? 王昉闻言一时也未曾多想,只当是今日来参加孟氏生辰的外男… 她依旧垂眸颌首、屈膝半礼,口中应了一声“是”,而后便由琥珀扶着往来时路走去…只是她的心中到底还是免不得有一惑,究竟是什么样的客,竟能让她这位鲜少出门的外祖父亲自接待。 王昉想起先前闻到的那一股熟悉而浓郁的百濯香… 这个味道除了她自己。 这些年,她也只在一个人的身上闻到过。 而那个人… 王昉想到这,步子便忍不住一顿。 琥珀侧眼看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王昉紧锁的柳叶眉,还有那煞白的脸色…她一怔,跟着也停了步子,低声问道:“主子您怎么了?” 王昉摇了摇头,未曾说话… 她甚至可以察觉到身后的外祖父还在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王昉握着纨扇的手心忍不住有些冒汗,她淡淡说了句“无事”,而后继续往前迈步走去。 这一回,她却未曾停留。 园中的桂花随风摇曳,传来几许清幽之香,而先前她所闻到的那股百濯香也早已被风吹散,辨不清方向、也辨不出真假。 恍若它本身就未曾存在过… 这一切,不过是她一时的错觉罢了。 王昉抬头看着那湛蓝天空、徐徐白云,正是再好不过的天色了…她宁愿自己是多虑了,那个人怎么可能会出现在顺天府,出现在程家?可若当真是那人,那么素来深居简出的外祖父与他究竟在谋划什么? 她手心的汗浸湿了扇柄… 琥珀自然也察觉出了她的异常,她也未问什么,只是手扶着王昉的胳膊,一步不停得往外走去。 不远处传来那“咿咿呀呀”的戏词,伴随着那一声又一声敲击之乐…喜气笼罩着整座程府,可王昉的心中却像是被一团黑雾掩盖着,这些她上一世从未窥见的事和人,仿佛正在渐渐浮出水面。 程离和陆意之的关系,韩青突然的调任,还有外祖父与那人… 这其中究竟掩藏着什么秘密? 而程家在日后那一场政权交迭中,担任得又究竟是什么身份? 王昉只觉得这些事就如一团黑雾朝她袭来,让她笼罩在这黑暗的天地中,辨不清来时方向。 “主子,主子?” 琥珀看着王昉越发煞白的面色,心中也有些急躁起来… 她连着喊了好几声也不见王昉回声,便轻轻扯了扯她的胳膊,跟着又低低喊了几声。 王昉回过神,她一双尚未恢复清明的眼睛怔怔得看着琥珀,好一会那眼中原本的神采才逐渐恢复过来。 琥珀见她终于不似先前那般,松了一口气才又问道:“主子,您究竟是怎么了?” 自打见了老太爷就像失了神一般… 王昉口一张她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没事,我们走吧。” … 王昉走进宴客处去的时候,戏台上的戏正演在高迭之处,除了张老夫人谁也未曾注意到她。 张老夫人看着王昉略微带着几许薄汗的额头,低声让身边的丫鬟去取一碗冰茶过来,一面是握着帕子替她擦拭着额头,笑嗔道:“才出去多久,怎么就跟个小花猫似得?” 王昉看着张老夫人,任由她握着帕子替她拭着额头… 她想说些什么,或是问些什么。 可是她又能说什么? 这些事她谁也诉说不了。 … 后院。 程信见小道之中终于没了王昉的身影,便转身往原先来时的路回去。 十几株桂 树下—— 有一个身穿紫衣的男人正负手立于其中。 男人负手仰头,一双狭长的凤眼正看着头顶的这一片天空,听到声响他也未曾回头,淡淡说道:“走了?” 他的声音如金玉敲击,在这尚还有些炎热的日子里,却带着一股旖旎缠绵。 “是…” 程信朝人快走几步,他眉目皆敛,拱手一礼,口中跟着说道:“不过是个小丫头,她什么都没有听到,您…” 男人折花的手一顿,好一会才轻声笑道:“老师怕我害她?” 他这话说完,转身朝程信看去… 露出那张眉眼含笑,带着几许温润之色的白皙面容,正是本应该远在金陵的九千岁卫玠。 卫玠想起先前那个小丫头,一双眉眼越发添了几许笑意,他依旧负手立于这天地之间,缓缓而言:“老师放心吧,她是老师的外孙女,我又怎么会动手?” 何况他又怎么会向她动手? 即便他要杀尽天下人,那人也一定是他的例外。 程信闻言却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知晓卫玠的性子,既然他已应允,那么自然不会反悔…他想到这,却依旧低着头敛着一双眉眼说了声“谢”。好一会,他才又开口问道:“今日府中宴客,未免人多眼杂,您是现下就走,还是?” 卫玠仰头抬眼看着那蓝天白云,原本来此他也未曾想留,只是现在… 他眉眼含笑,却是说道:“我也许久未曾见过师母了,既然来了便一道见一见吧。” 程信一怔—— 他微微垂下的那双眼睛有一瞬的变化,就连交拢而握的双手也忍不住握紧了几分…世人皆以为卫玠素来随性而为,可他却知晓这个男人所行之事哪一回不是真的部署好一切?就如此次归政。 所以他才奇怪,究竟是因为什么竟然让他突然更变了心意? 卫玠见他未曾说话,便垂眼笑看着程信,温声说道:“怎么,老师不欢迎?” 程信放下双手,抬头看向卫玠… 他的面容一如原先无欲无波,就连那双清亮的眼睛也未有一丝变化:“自然不会。” 他这话一落,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侧手微抬,恭声而言:“您请。” … 宴客处的众人依旧看着那戏台—— 麻姑拜寿已快至尾,那欢快 而喜悦的音调却依旧笼罩在整个程府。 偏偏就在此时,院子外头突兀的响起一声“信王驾到…” 那戏台上几个角一时未曾反应过来错了几个步子,步子易错,那原先敲乐的人便也免不得错了拍子…宴客处中的众人也都是云里雾里,互相对望,口中是言:“信王?哪个信王?” 大晋本就没有多少王爷… 顺天府中更是一个都没有,何况以“信”为封号的,她们却是从未听说过…因此突然爆出这么一个名号,众人皆忍不住一怔。 王昉握着茶盏的手却忍不住一顿。 她微微垂着双眼,果然是他。 在这一阵又一阵的猜疑声中,却有人低声说道:“信王?不就是金陵的那位吗?” 金陵的那位? 这话一落,众人也纷纷记了起来…天子掌权后就撤了原先摄政王卫玠的名号,另赐“信”为封号,尊他为信王。 信王—— 也就是前摄政王卫玠。 他怎么来了? 众人面色一白,自打天子掌权后无论是在金陵还是在大晋都未有卫玠的消息,哪里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顺天府,还出现在了程家? 外头连着又报了三声… 屋中众人也来不及多想,纷纷站了起来。 张老夫人拢着一双眉,她看着屋中有些纷乱的众人淡淡发了话:“你们随我出来吧。” 这话一落,她便由王昉扶着站起了身朝外走去,众人也纷纷跟随在其后。 待至院中,程信也刚引着卫玠走了进来,以张老夫人为首、众人皆朝人行大礼,口中直呼:“信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都起来吧…” 卫玠负手站于众人前,他身穿紫衣贵服、头戴衔珠白玉冠,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他的面上依旧挂着一道清隽的笑,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从王昉的头顶滑过,而后是落在了张老夫人的身上,口中是言:“金陵一别,已有十余年未见您了。” 张老夫人面容端正,闻言也未有什么变化,只是从容笑答:“老身老了,千岁爷的风采却依旧。” 她这话说完便笑着让开一条道,口中跟着一句:“外头炎热,千岁爷不如进屋稍坐?” 卫玠笑着点了点头,他倒也未曾避讳只身迈步朝里走去,待至主位,丫鬟重新给他沏了一盏茶…跟随在 张老夫人身后的众人却有些惶惶不安,这位千岁爷可不是好处的主。 “麻姑拜寿?” 卫玠手握茶盏,笑着看了眼戏台:“既然还未结束,便继续吧。”他这话一落揭开茶盖慢悠悠地饮起了茶。 在场的众人哪里敢和这位爷多处? 偏偏如今他发了话,她们即便想走也走不了。 待程信与张老夫人也入了座,众人便也只好重新入了座,那戏台上的人总归也是经过大场面的,没一会那梆子一敲便又重新起了架势…好在这场戏也已趋于末尾,在这击敲之乐中,没一会便听到那麻姑的扮演者“咿咿呀呀”得喊道“寿筵开处风光好,争看寿星荣耀…金盘寿果长寿桃,愿福如海深,寿比山高。” “愿你呀福如海深,寿比山高。” 声停,乐停—— 可宴客之处却依旧静谧得无人说话。 有人忍不住侧头朝卫玠看去,便见他合着双眼好不闲适。卫玠修长的指尖仿佛依旧合着那乐声轻轻敲击着…直到那乐声的余韵渐消,他才缓缓睁开眼看了眼戏台,见那处几个角儿和乐师皆已跪在戏台之上,便笑说一句:“结束了?” 坐在一旁程信的面容依旧寡淡而平静,闻言也不过淡淡“嗯”了一声。 恰好院外又走来一行人—— 却是程柏领着程淮等小辈走了过来。 屋中来做客的妇人、小姐颇多,自然也不好见外男,张老夫人索性便与孟氏发了话:“你领众位夫人、小姐先去别处歇息吧。” 她这话正合了众人的心思。 因此这话一落,众人便也不再多少什么,纷纷朝卫玠行下一礼,便随着孟氏往别处去了。 … 等程柏几人进了屋。 原先在屋中静坐的众位妇人、小姐也走得也差不多了,偌大的宴客处也所剩无几。 王昉与王蕙站立在张老夫人的身后… 程柏先走上前与卫玠拱手一礼,垂眉敛目,口中恭声说道:“不知您来,招待不周。” 余后的程淮几个小辈也纷纷朝卫玠一礼,唤人“千岁爷”。 卫玠的手中依旧握着那盏茶,闻言也不过是抬眼笑说一句:“正好路过顺天府,想着许久未见太傅了,便不请自来了…却不知可否扰了诸位的雅兴?” 即便是真扰了,众人又哪里敢说什么 ? 自然是说没有。 卫玠眼循过众人,最后是停留在那个身穿玄裳、眉目风流的陆意之身上…他淡淡笑了笑,口中却是跟着一句:“九章也在。”他这话一落,便侧手把茶盏落在茶案之上,又言:“你的身子可好了?” 他这话一落,屋中却有一瞬得静谧。 王昉站在张老夫人的身后,闻言她那双半垂的柳叶眉却有轻微的紧锁。 她手中紧紧握着那把纨扇,暗自抬眼朝两人看去。 这两人—— 如今他们一个虽已撤了大权,却仍旧是一人在下万人之上的信王。而另一个,却依旧如闲云野鹤,□□于这天下之间…王昉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中竟有一瞬的担忧,担忧当日之事传入了卫玠的耳中,担忧卫玠早已知晓陆意之的才能抱负,担忧卫玠会对他下手。 王昉的一双杏眼定定地看着陆意之… 她看着他那张白玉般的风流面庞微微抬起,看着那双依旧缱绻而曼丽的桃花眼微微含笑,而后是那一如旧日般慵懒而闲适的声音在这静谧之地响起:“劳您记挂,已好了。” 卫玠看着他点了点头,才又跟着一句:“既然身子好了,就不可再随意任性了…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该好好为自己谋划谋划了。” 这话倒似长辈训斥晚辈。 其实两人的年纪也相差不了几岁,只是按着辈分,的确要差个一截。 陆意之闻言便淡淡一笑,面上依旧是如往日一般,对世事无谓的模样:“这世间美景我尚未看全,倒也不急这一时片刻…” 他这话一落,屋中便又静了半响。 程柏见此便走上前与卫玠拱手一句:“外院也有不少官员大臣知晓您来,想拜访您…鄙人怕他们骤然过来扰您清净也未应下,您看可要赏脸移步?” 卫玠倒也未曾拒绝,淡淡一句:“既然来了,便见一见吧。” 他这话说完便站起了身,由程柏一行人簇拥着他往外走去… 陆意之走在最后,临了出门的时候却侧头朝王昉那处不动声色的看去一眼,他先前可未错过那个小丫头的眼神。 小丫头这是在关心他? 王昉原本刚松了一口气,偶然却见陆意之望过来立时便又是一惊,这人突然转过头做什么?要是让旁人瞧见还不知怎么想—— 她循眼唤过屋中,见她们都没有 察觉到这幅异常,便狠狠瞪了陆意之一眼又垂下了头。 陆意之被她这么一瞪也不气,笑着摸了摸鼻子继续跟在后头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等屋中的男人都走了光… 孔大夫人才低声问道:“这位怎么来了?” 而后却是一句掩不住担忧的话:“他这样过来,也不知宫里那位会不会多想。” 王昉闻言也竖起了耳朵… 张老夫人指腹揉着眉心,闻言却是摇了摇头:“这位的性情向来如此,谁又能想到他要做什么?”待这话一落,她是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程家素来不涉党争,宫里那位虽然年幼却也不是不明之人。不必担忧。” 自从程信辞官之后,程家这么多年就一直待在顺天府… 世人皆知程家不涉党争。 王昉早先也是这么想,只是她心中那几桩残留的念头,却让她忍不住怀疑…程家真的不涉党争吗? 因着卫玠这一来… 孟氏的生辰自然也就办不下去了,那原先请来的贵妇人与小姐也各自寻了个机会先离去了…因着有卫玠这偶然的出现,众人对与程家结姻亲倒也未像先前那般热衷了。 外院那处却依旧热闹… 就连原先未被请在名单里的几位达官贵人,知晓九千岁过来也都各自寻了个由头过来请见了。 … 夜色四下。 外院却依旧充斥着乐声与笑声。 王昉因为今儿个心中有事,便也未曾陪着张老夫人说话…她的手中握着纨扇,领着琥珀行走在这池塘边上。 沿着池塘的小道上皆挂着大红灯笼,如今随着晚风便轻轻摇曳起来。 灯花与星月之光相交映,打在那微微皱起的水中,泛起了一圈又一圈涟漪。 王昉便站在这石头做得围栏前… 她微微仰着头越过池塘,看向不远处那一座点满了灯火的楼阁,晚风携来了那儿的喜乐之声。 今夜顺天府最热闹的便是这处地了吧。 而那两人… 那两个注定成为劲敌的人,如今却站在一起,恍若未有嫌隙一般。 晚风恰好。 王昉手中的纨扇轻轻一晃,好一会才从她这唇齿之间溢出一声悠远而扬长的叹息声。 她这一声叹息刚落,身 后便传来一句旖旎缠绵之声—— “你为什么而叹?” 是他… 王昉的身姿一僵。 琥珀偶然闻见男声,立时转身朝身后看去,她刚想说什么便看见从这夜色中缓步朝这走来的那人,紫衣华贵、白玉衬面,正是午间见到的九千岁卫玠。她面色忍不住一变,身子却还是掩在王昉身前朝卫玠屈膝一礼,口中跟着颤声一句:“千,千岁爷。” 卫玠的步子未有停顿,直到走到人前才淡淡看了琥珀一眼:“你怕我?” “啊?” 琥珀未曾想到这位九千岁会有这一问,自然有一瞬的怔楞,怕他不是很正常吗?这世间有多少人是不怕他的…她未曾抬头,依旧埋着首,好一会才有些磕磕绊绊得说道:“奴,奴…” 卫玠却不再看她—— 他抬了一双因为饮酒后而有几许湿润的丹凤眼朝王昉看去,声音清润而缠绵:“小丫头,你说奇不奇怪?”他这话说完,也不等王昉说话,便又跟着一句:“世人皆惧我,唯有你不惧。” 晚饭轻拂他的面。 卫玠眉眼含笑,好一会才又开口说道:“小丫头,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第七十七章 在那笙箫之乐中… 这池畔之地却仿佛屏蔽了这世间的所有声音,就连这四面八方的空气也恍若凝滞了一般。 王昉一双水波潋滟的杏眼在这夜色中却尤为清亮… 她的手紧紧握着扇柄,而她的身躯也仿佛如这空气一般有一瞬的凝滞。 这世间所有的声音她都听不见—— 唯有眼前这人的话像一支箭击入她的心中“世人皆惧我,唯有你不惧…小丫头,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 王昉想起那日在清明寺中,眼前这人也是这般,即使在她说出害怕的时候,他也是微微一笑俯首对她一句“撒谎…” 全然不信。 为什么不惧他呢? 王昉不知道。 她只知道最初的时候,她也是惧过他的,位高权重的九千岁…世人皆惧,她又怎么会不惧? 可后来又为什么不惧他了呢? 王昉一双纤长而缱绻的柳叶眉轻轻蜷了起来,她的手中仍握着那柄纨扇,上头用骨玉制成的扇柄磨在她的手心,冰凉入骨、沁人心脾。 她记得新婚之夜—— 屋中的红烛摇曳,眼前这个男人就是这样看着她,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沾着几分酒醉后的朦胧,像是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只身一人站在她的身前。他看着她,脸上带着的笑容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天真…他说“陶陶,我很开心。” “你能嫁给我,我真的很开心。” “陶陶,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有多久了…” 那个时候她的心中是怎么想的?王昉已经忘得差不多,她只记得看着那副不加掩饰的笑容,再也抑制不住举起了袖下藏着的匕首狠狠地刺向了他的肩头。 鲜血涌出的时候,卫玠的眼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怔楞,像是未曾想到一般。 是啊,他怎么会想到呢? 新婚之夜… 新娘竟然会携匕首入府,还能伤了他。 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她竟然真的可以握着匕首刺进他的肩膀…她不是不知道这个卫玠有多么的可怕。这世上有这么多人惧他,除了他的权势和地位,还有他那不为人知的武功。 当年也曾有人想暗杀他,不知派出了多少高手…可那些人却连靠近他都做不到。 唯有一支箭穿过众人的包围,到了卫玠的眼前… 那些尚还存着一口气的人以为这次一定可以杀了卫玠,在滔天的笑声和骂声中,这人却只是轻轻翻一翻衣袖,那支箭便化为了碎屑。 这样的人,她竟然不费吹灰之力伤了他? 等卫玠的那些手下进来的时候… 王昉的手还紧紧握着那把匕首,面对着那些人手中的箭和刀刃,她却一点都不怕…她只是可惜不能杀了他,可惜再也不能陪着她的阿蕙和阿衍了。 她的眼滑过众人,而后是落在卫玠的脸上,带着解脱...她合了眼,可是那想象中的疼痛却未曾传来,只有这人冷厉的一声:“退下。” “千岁爷!” “退下!” 王昉睁开眼的时候,那些人早已经退下了…就连门也被合了起来。 她不解... 更让她不解的是卫玠的眼神。 卫玠向她看来的眼中有不加掩饰的疼痛与悲凉,原先含笑而温润的声音也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沉痛,他看着她,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 王昉记得那个时候她的脸上是嘲讽的,带着无边的嘲讽,她与他淡淡说道:“千岁爷要娶我,我一介无父无母的弱质女流自是拦不住…只是我这人素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千岁爷若是不想日后身上再多几个伤口便杀了我吧。” 卫玠没有杀她。 他只是看着她,直到龙凤烛台上的红烛把底下烛托都给湮没了,直到他肩上的鲜血干涸…他才离去。 而后来的那些岁月中—— 她一直安安稳稳得活着,他手下的那些人、府中的那些人即使知道她曾刺伤他们的主子却也一直对她恭恭敬敬… 王昉知道若不是有卫玠的授意,那群人怕是早就要杀了她了。 而卫玠呢? 卫玠偶尔也会过来,最初的时候她懒得见他,但凡他来,她便转身走掉。再后来,也许是习惯了,他来的时候,她也不再走掉,只是依旧冷着一张脸做着自己的事。 可不管她再怎么冷脸,再怎么没有笑容… 他也从未有过什么变化,依旧陪她吃饭、陪她聊天。 他会与她说些朝中的趣事、说些外头好玩的事,但凡知晓她喜欢什么,隔日便会送到她的房中。 只是 有时候她不经意看去的时候,却还是能看到他眼中流露出来的几许疼惜和悲凉…可每当她想细看的时候,那人便又恢复如常,仿佛她所看见的不过只是她的错觉罢了。 … 卫玠一直低头看着王昉。 他看着她微微拢起的眉心,看着她眼中流露出来的一抹又一抹情绪,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卫玠有些好笑… 而他也当真笑了起来。 他依旧负手低头看着她,而那双缱绻疏阔的眉眼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笑容…眼前这个小丫头竟然在他面前出神,还这么久。 这是多少年没有过的事了? 自从他掌权后,自从这世上九千岁卫玠的名声越传越远后,那些人便开始惧怕他,即便有些不惧他的,却也从来没人敢在他的面前如此放松…是因为知道他不会对她做什么,而如此不惧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小丫头不怕他…这一份认知,让他忍不住有些开心。 八月暖风拂人面… 星月之下,水波随风荡漾,卫玠看着王昉低声笑道,打破了这一处的静谧感:“小丫头,你还没与我说为什么?” 王昉终于回过神,她仰着头看向卫玠,看着他好整以暇的面容,看着他这幅鲜少可以窥见的闲适笑容…她手中握着的纨扇重新晃打起来,眉眼平静而从容:“千岁爷为何觉得世人都要惧您?只因您的身份?” 她这话说完也不再多言,屈膝朝人一礼,口中淡淡说道:“夜深了,千岁爷若无事,小女便该退下了。” 琥珀听着王昉这番话,脸色煞白… 主子这是怎么了?眼前这个人可是九千岁卫玠,要是惹到了他,即便老夫人也保不住她。 她想到这依旧跪在地上的身子便忍不住打起颤来,刚要向卫玠请罪…便听到他唇边溢出一串笑声。 这笑声甚是清亮悦耳,仿佛透着无边的好心情随着晚风拂散在四周。 先前想请罪的琥珀,在听到这串笑声的时候便怔住了。这若是旁人这般笑自然不会有人觉得什么,可现在笑的人是九千岁卫玠。 这位煞神竟然会笑? 卫玠依旧负手低头笑看着王昉,他的双眼因为先前的笑而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水意,而他的声音在这夜色中也依旧微微上扬,可从其中窥见出他此时的好心情:“这么多 年,你是第一个敢与我说这样话的人。” 他这话说完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晚风拂面,卫玠笑看着王昉,看着她白皙的面容,微微翘起的鼻子,还有那不点已朱的红唇…好一会他才又跟着温声一句:“夜深了,回去吧。” 王昉闻言自然不会再说什么,她屈膝朝人行了一礼…而后便拉着尚还有些腿软的琥珀转身离去。 可她尚未走出几步,便又听到身后传来卫玠的一句:“小丫头,你当真不记得了?” 这话没头没尾… 王昉的心中却有一瞬得提起。 可也没过一会便又被她消了下去,若真是前世的卫玠,他不会是这样的神情。 她停下步子,侧身朝卫玠看去问道:“我该记得什么?” 卫玠口一张,却又忍不住摇头笑了。 那个时候她才多小,不记得也是正常…只是先前瞧见她这么大胆,忍不住便有了这一问。卫玠负手立于这池畔之旁,一双凤眼恍若盛了那水中清波,在这夜色中泛出几分柔和意。 他看着她似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句:“罢了,你走吧。” 王昉轻轻拢起了一双柳叶眉,可她到底也未问什么与人点了点头便携着琥珀继续往前走去。 琥珀如今也好得差不多了,自然也不用王昉再扶着… 她侧头看着王昉拢起的一双柳叶眉,好一会才低声问道:“主子,您往日见过那位千岁爷吗?” 若不然那位传说中“暴戾无常”的千岁爷怎么会那么好说话? 王昉正在想事,闻言却是一怔—— 见过? 他先前问得那句话,莫非是她小时候曾见过他? ☆、第七十八章 卫玠在第二日便离开了。 他来得让人措手不及,走得时候也无人知晓…若不是张老夫人遣人去看了一番,只当他仍睡着。 而王昉心中的那一抹疑惑尚未解开,便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中秋节。 中秋节又称“月夕节”、“拜月节”、“团圆节”… 时下有中秋节阖家团聚的意思,因此每至在这个节日众人需齐聚一堂,一道赏月吃饭,是为“团圆”之意。王昉醒来的时候,天色还算早,程家上下却已早早便拾掇了起来,隐隐还能听到几许欢笑声从那半开的窗棂处传进来,却是奴仆得了赏钱,正在说着讨巧的话。 王昉坐在铜镜前由琥珀替她梳着头发,一面是听她笑着说道:“表少夫人可真是大方,听说就是那起子三等的丫鬟、仆妇也都拿了十两银子,再上头的可就更多了。” 程家虽然奴仆不像王家那般多,可这般赏下去的银两却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王昉闻言却是淡淡笑了笑,孟氏毕竟出自皇商孟家,素来也是大方惯了的,何况如今程家上下里外都是由她打点着,她又素来是个有手段的…上回听外祖母说起,孟氏进府一年多,程府不仅没个没落,反倒还多挣了几十家铺子。 既如此—— 这样的喜庆日子多花点银子,上上下下图个高兴又有何不可? 只是… 王昉听着这些欢笑声,却是想起了远在金陵的家人…这样阖家团聚的日子,也不知道母亲他们可否一切安好? 这般思索间—— 王蕙由人打了帘子从外头走了进来,她看着王昉的身影轻轻一笑,柔声唤她:“阿姐。” 王昉回过神,她转身看去便见王蕙白嫩的小脸上冒着汗,倒是比平日诗书礼仪浸染出来的清雅模样多了几分鲜活… 而她的手中握着一只碧玉碗,上头正放着几朵宝珠茉莉,许是刚摘下来不久,那上头还沾着几许露水。 王昉一怔,跟着便朝人招手笑道:“大清早的怎么沾了一脸汗?” 王蕙笑着走了过去,她一面是拿着帕子拭着额头,一面是把手中的碧玉碗递了过去,柔声笑道:“早间见阿姐还没醒便出去走了几圈,恰好院中的宝珠茉莉都开了,我便摘了几朵来给阿姐做头花。” 她这话说完,便从那碧玉碗中挑了一朵最娇艳的宝珠茉莉饰在王昉的髻上… 王昉今日本来就只是挽了个清爽发髻,就连头上也只是戴了一根上回程离带来的松山玉簪,因此这一朵娇艳的宝珠茉莉戴了上去倒是又平添了几分娇艳姿态…王蕙看着看着,便笑着与人说道:“好看。” 琥珀站在一旁,闻言也笑跟着一句:“主子许久不曾这般打扮了,往后还是该多这样打扮。” 王昉闻言却忍不住觉得有些别扭。 早年她爱扮俏的时候也不知摧残过多少花,只是自打那几桩事后她便没了这起子心思… 如今这般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杏眼横波,双眉缱绻,当真是花娇人更美。 王昉微微抬手,纤长的手指放在那开得正好的宝珠茉莉上…她透过铜镜看着身侧两人皆含笑看她,倒让她的眉眼也忍不住绽开了几分。 罢了,就随了她们吧。 … 因着是中秋,该置办的东西还是有不少。 孟氏与孔大夫人去操持晚宴,以及置办赏月、祭月要用的东西… 而王昉与王蕙便陪着张老夫人在昌松堂中刻起了那月饼的模子…模子的种类有不少,除了寻常用的,还额外多置了几个有趣的,有嫦娥奔月、蟾宫月桂这样应时日的,还有百子千孙、五福如意这样的好意头。 等做完模子,便该和面裹馅了。 王昉与王蕙都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瞧着张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演示了几遍,她们便也有模有样动起手来。 等程离和陆意之来的时候… 王昉正手拿勺子把那葡萄干和豆沙馅放进那已擀好的皮子里。 因着陆意之在程家也待了几日,和她们也不是初次见面,张老夫人便也没用“男女大防”那一套。 程离依旧一身宽袖灰袍,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他面上依旧挂着素日的笑,有模有样朝张老夫人拱手一礼,又和王昉两人打了见礼才开口说道:“祖母,我和九章去外头赢了几壶醉香楼的‘梦子陵’,孙儿知晓您爱喝可都给您送来了。” 那“梦子陵”是醉香楼的一大特色—— 每日也不过售十壶,有不少人为了那一口酒天还没亮便去排队了。 张老夫人的确喜欢这酒,可她总觉得这般让人劳心劳力忒没个意思,一年也不过在年里年外喝上个几回罢了。因此听到程离说这个,她一双平日就带笑的眼睛便又添了几分笑,只不过该笑得笑,该骂的 还是得骂。 这会便佯装板着一张脸笑骂道:“你自个儿疯玩也就罢了,偏还拉着九章一道。” 程离也不怕她,闻言便笑着说道:“哪儿是我疯玩,不过是有人瞧见了九章非要与他比试罢了…我瞧那人手中正好有‘梦子陵’,这才让九章应了。” 张老夫人闻言倒是有些好奇,便问道:“比试什么?” 王昉虽然低着头,话却都听了个全… 因此程离这话一落,她自然也有些好奇,找陆意之比试?比什么? 不会还是下棋吧? 王昉把手中的模子放下抬头看去,便见陆意之那双潋滟的桃花目正朝她这处看来… 两人临空这一对视,相互都有些怔楞。 程离还在那儿絮絮诉说,屋中众人的目光也都停留在他的身上。而陆意之便这般笑看着她,两边的木头窗棂皆大开着,风拂过他的墨发和玄裳,使得他那双风流眉眼越发添了几分缱绻之味。 王昉看着陆意之,刚想避开他的这双眼… 便见他伸手指了指脸上。 王昉脸上带着几分疑惑,她拢了一双柳叶眉抬手试探性得拂过脸颊才察觉到脸上有些粉腻,低头一看果然见先前擦拭的指腹上沾着面粉…她一张娇艳的小脸骤然红了起来。 好在屋中众人皆未察觉。 王昉拍了拍琥珀的手背转进了内室,等擦拭完脸颊又重新修整了下才走出来。 屋外程离尚还在说话,陆意之也已转过了身未曾看来…王昉暗自松了一口气,便也侧耳倾听了起来。 原是当年陆意之来顺天府的时候也曾与人在醉香楼做赌,赌得是棋字书画,当年他以一人之力赢了四人,而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今次他与程离出去的时候正好被人撞见,那人也是顺天府的一名士族才子,憋了这么多年的气因为寻不见人连撒也没处撒,如今这一见自然是要反击了。 张老夫人听得兴致勃勃,一面便问道:“后来呢?” “后来——” 程离眉眼含笑,开口说道:“那人自然又输了,若不然孙儿怎么能拿酒来孝敬您。” 张老夫人一听就笑骂他:“合着这都是九章赢来的,与你有甚关系?” 程离一听便道:“祖母这话差矣,若不是孙儿,九章又岂会参加这场比试?若不参加这酒又如何赢得回来?这样说来,是不是孙 儿的功劳最高?” 他这话一落,众人都笑了起来—— 张老夫人更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连着笑骂他:“泼猴!” 王昉却是疑惑得看着陆意之,棋字书画,以一人之力赢了四人?陆意之竟这么厉害? … 等到晚上。 众人便齐聚于昌松堂中,就连鲜少出现的程信今儿夜里也难得出来了。因着是中秋,宴席便摆在庭院之中方便大家赏月,也未分男女只一道围坐着。另有一条长案陈设瓜果之物,并祀以毛豆、鸡冠花等…此为拜月。 丫鬟仆妇穿梭在庭院之中… 她们手中或是端着美酒,或是端着菜肴、月饼等物。 许是因为程信在的缘故,程离今儿夜里倒是难得乖巧了几分,宴席之中也未说什么。 张老夫人倒是不拘着他们,等吃完团圆饭便与程离说道:“你两位表妹好不容易来趟顺天府,便也不必拘在家中了,今儿夜里外头怕是也热闹得很,你便与九章带着她们出去看看吧。” 程离闻言是先看了看程信,见他虽然淡着一张脸却也未说什么,便朗朗笑着应了是。 他站起身—— 而后看向王昉两人,笑着说道:“两位表妹,我们走吧。” 张老夫人也看着王昉与她点了点头,还跟着一句:“去吧,你这表哥别得不会…可这顺天府哪儿好玩,哪儿有好吃的,他却是最清楚不过了。” 程离听着张老夫人这般贬低,免不得轻轻咳了一声,无奈道:“祖母,哪有您这般数落自己的亲孙儿?”他说完这话又与张老夫人委屈说道:“我好歹也是她们的表哥,您这样,以后还让我怎么在陶陶她们面前持兄长的身份?” 众人听他这番话,却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连程信素来寡淡的面上也忍不住泛了几分浅显的笑意。 … 马车停在影壁处。 因着是出门,王昉便带了流光。 王蕙便也带了伴月,她如今倒是很喜欢这个平素并不多言的丫头…就连这回来顺天府,也带了她出来。 等她们收拾好上了马车… 程离与陆意之也就翻身上了马,两人年纪相仿,又都是肆意洒脱之辈,一个眉目风流、身穿玄裳,一个面容清俊、身穿灰袍…在这清冷月色的照映下,越发显得风流肆意,洒脱 不羁,不知看呆了多少丫鬟。 如今时辰已经有些晚了。 只是今儿夜里没什么宵禁,街上行走的游人和马车还有不少,透过竹帘传来不少喧闹之声…王昉原本以为程离会带他们往城中去,只是马车越行,那外头的喧闹声便越发少了。 她伸手掀起了竹帘往外看去,便见原本宽阔的街道,这会却已变成了小巷。 王昉免不得有些疑惑,恰好程离便在边上,她便抬头问道:“表哥,我们不是往城中去吗?” 程离自打从府里出来便又恢复了他原本的面貌,他的面上挂着肆意而洒脱的笑容,闻言便低头与她笑道:“城中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是人挤人,看个人头罢了。我带你们去的地方,自会让你们终生难忘。” 终生难忘她倒是信… 她自幼跟着程离干过的那几桩,的确是让她想忘都难,只是那些事可都算不上是美好的回忆。 王昉便这般仰着头,也不说话,只这般狐疑得看着他…不知道今儿个他又要带他们去什么地方了? 程离看着王昉的眼神自然也想到了什么,他轻轻咳了一声,干笑着说了一句:“你放心,这回保证和以前不一样。” 王昉闻言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她刚要伸手放下竹帘便看到陆意之递过来的眼神,夜色之下,他那双潋滟婉转的桃花目仿佛揽尽了这天上的明月与星辰,越发多了几分缱绻之味。她握着竹帘的手一顿,等听到身后传来王蕙的一声“阿姐,茶好了。” 王昉才回过神来,她轻轻应了一声,忙落下了竹帘避开了那双眼睛。 马车便又行了约有一刻的模样—— 外头的声音才又开始喧闹了起来,隐隐传来不少笙箫之乐,还有不少人纵情放歌的模样。 这是什么地方? 王昉和王蕙相互对了一眼皆可以看到对方眼中的疑惑之色,她们尚未说什么便听到外头程离已笑着翻身下马,与她们说道“陶陶、阿蕙下来,我们到了。” 他这话一落—— 流光与伴月便替她们戴好了帷帽,而后是扶着她们走下了马车。 夜色当空,星月浩瀚。 入眼的是青山与湖山,青山为背在这夜色之中只能循见一个轮廓,湖水却泛有星月与灯火,水波粼粼,清澈见底。 湖上泛有几十余只竹筏,每只竹筏相离都不 算远,上头皆挂有灯笼,映着这无边夜色倒是给这天地也多了几分清明…竹筏之上有男有女,他们或是站着、或是坐着,年龄都不拘。 男子大多着宽袖大袍,手中握酒。 女子大多头戴帷帽,或是脸覆面纱,她们或是抚琴而坐,或是手抱琵琶,指尖拨动琴弦,在这夜色中传来阵阵清冷之音。 王昉此生还从未见过这般盛况,一时之间便驻足了脚步。 … 那湖上泛舟的自然有人瞧见了他们,便纷纷朝他们笑看而来,有一个年约三十余的青衣男人与他们笑说道:“九章、灵均,你们可算来了。如今酒正酣,歌正浓,还不快快上来与我们一叙。” 程离笑着先迈了步子,待至那湖畔,还有两条竹筏…他眉心一动转身喊王蕙:“阿蕙过来,你与我同乘。” 竹筏太小,一条只可供二至三人乘坐。 王蕙一愣,不过她到底也未说什么,轻轻应了一声“是”,便领着伴月走了过去。 余下的便是王昉和陆意之还有流光了。 王昉拢着一双眉,如今这个环境也由不得她说些什么,何况她与阿蕙两人皆不会划船…因此她也未说什么先迈了步子往前走去,等至那竹筏前便侧身看向陆意之,低声说道:“陆二公子,走吧。” 那些人可还在看着他们。 陆意之闻言一双眉眼便又泛了几分笑,他还真怕这个小丫头不同意。 三人皆上了竹筏… 陆意之手握另一根竹竿,待王昉坐好又与她说了一声“坐好了”,便往前划去…等他们这两条竹筏划了过去,原先的那些竹筏有些围拢、有些散开竟把他们包围在其中。 竹筏泛在水中,底下水波轻轻晃打着。 王昉其实不太习惯这样不受自己掌控的局面,仿佛那水波再一大些她便会翻身落于水中,因此她的手一直紧紧握着流光的胳膊。 陆意之自然也察觉到了,他也未曾说话,只是划船的动作又轻了些。 等那底下的水波不再那么晃动了,王昉便放开了流光的手,双手交握放在膝上,而她透过帷帽微微抬了一双杏眼朝外看去,她发觉这些竹筏看起来停得很是散乱,其实若是细细辨别却是有队形的。 看来这并不是陆意之他们头回过来了。 等竹筏停好,原先站在竹筏上的人便纷纷朝他们看来… 先前离得远,他们也未曾瞧见王昉几人,如今离得近了自然有人斟酌得问道:“这两位是?” 往日可鲜少能见九章他们携女同游。 只不过这两人的穿着打扮皆是一副端庄得体的模样,虽然头戴帷帽看不清面容却还是可以从中察觉出那通身掩不住的气度…因此在场之人,自然也不会认为她们是风月之女。 程离笑着开了口,简单介绍了句:“这是我来自金陵的两位表妹。” 金陵,表妹。 众人一听,便知晓眼前的这两位头戴帷帽的女子,竟是出自那赫赫有名的金陵王家…如今的金陵王家虽已不及当年琅琊王氏的风采,可场中众人对这个曾被世人誉为“王与司马共天下”的王家还是有说不出的敬慕之情。 因此他们听得这话便纷纷朝王昉两人拱手一礼,口中是言一句“失敬”。 王昉与王蕙自然也回了礼。 … 那原先说话的青衣男人便又笑道:“今儿个还是按照原先的法子,酒壶划到谁那,或是喝酒、或是唱歌抚琴,皆以诸君之意。” 他这话落,众人便纷纷点头。 而后在那些琵琶与古琴的笙箫之乐中,众人把竹筏以队形分开,青衣男人许是这儿的主导人物便由他为先…酒壶泛着水波滑到了陆意之的跟前。 众人见此纷纷起哄起来:“今儿个可总算逮到九章了,往日每回都被你避开也不知是不是你耍赖…” 那青衣男人便笑着问道:“九章是要饮酒,还是?” 他这话刚落,有人便先回道:“好不容易逮到九章,哪里能如此轻易放过他?自三年前,九章那一曲之后便时常萦绕在我耳畔,今日我们便请九章再高歌一回吧。” “好好好,请九章再为我们高歌一曲!”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 王昉也忍不住抬头朝陆意之看去,他竟然还会唱歌? 陆意之自然也察觉到了王昉的眼神,他侧头朝身后看去,青色帷帽遮掩下的面容在这月色下若隐若现…他眉目半敛,嘴角却是微微扬起。晚风拂过他的墨发,打乱了他的衣袍,唇边的酒壶移开,而他仰头望明月:“千古风流一肩挑,为知己一切可抛,冲冠一怒犯天条…问英雄何事难了,笑人生过眼烟云,空呀还是空。” “问英雄何事难了,笑人生过眼烟云...” “空呀还 是空。” 彼时水中月,天上月相映交错在这方寸天地之间。 青色帷帽不知何时已被这晚风吹乱,露出了王昉皎洁如白玉般的面孔,她怔怔看着眼前的男人,仿佛这天地之间,唯有这一身玄裳,这一抹清歌尚还存留。 歌已停,而这场中众人却迟迟未回过神来。 好一会才有人抚掌而叹:“三年前,九章一曲令我悱恻至今。三年后,九章这一曲怕是要令我终生皆难忘…” “问英雄何事难了,笑人生过眼烟云,空呀还是空。” “好一个空呀还是空!” 原先的青衣男人面上也有几分怅然之色,许久他才举起手中酒壶对陆意之,口中是言:“为九章这一曲,敬他。” “敬他!” 一时之间,这几十余只竹筏上的男人皆起身举杯,在这明月当空下,敬陆意之。 陆意之笑着饮下壶中酒,他的眉目在这夜色中越发显得有几分风流洒脱,而后他侧头朝身后看去…王昉尚还有些怔楞,直到看到陆意之那双沾染着笑意的眼睛才逐渐回过神来。 她面色一红,好在先前被风打乱的帷帽已经落下,倒也不至于太过尴尬。 陆意之刚想与她说话,便听到声后传来一道女声—— “陆郎——” 说话的是一个脸覆面纱的女子,她手中抱着琵琶,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看向陆意之,声音缠绵,缓缓而言:“自妾三年前见到郎君便一直思寐悱恻,今妾已是自由身,请郎允妾伴随身侧…可使郎君夜有暖酒,晨有温粥。” 她这话一落,陆意之的身子便忍不住一僵。 他忙朝王昉看去,只是如今明月恰偏、灯火摇曳,看不清那帷帽中人的神色究竟如何。 在场之人皆是风月之人,听闻这一番话自是与陆意之笑说道:“九章,燕女有意,你何不允她之求?往后有美相伴,也可羡煞我等。” … 陆意之没有瞧见王昉的神态,轻轻一叹。 他转身朝燕女看去,眉目在这夜色中依旧风流,声音却是不容置喙,直言而语:“抱歉,我已有心爱之人。” 那燕女闻言,先前萦绕在面上的笑容逐渐消散…好一会,她才仰头看向陆意之,眼露悲戚咬唇而语:“妾心慕陆郎,即便无名无分也愿跟随在身侧。” 这话一落,有不少心生怜 惜的风月之人自然也纷纷帮着开了口:“九章,燕女之求不算过分,你便允她所求吧。” 陆意之闻言仰头饮尽壶中酒,笑着摇了摇头:“人这一生遇见喜欢的人太难…”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目有几分鲜见的温柔… 晚风拂过,这一份温柔在这夜色中慢慢化开,伴随着一句:“既然心有所爱,自该珍之重之。” ☆、第七十九章 “人这一生遇见喜欢的人太难…” “既然心有所爱,自该珍之重之。” … 陆意之这两句话轻缓如春风,明明没有什么力量可言,可听在众人的耳中,却恍若那惊涛石浪一般,击起了一个又一个水花。 众人怔怔看着那个临风而立的玄裳青年… 清冷的月色下,他微微仰着头,风流面目恰如白玉。 而他的嘴角微微扬起,无论是眼中还是脸上带着的那抹笑,虽然依旧风流洒脱,更多的却是坚定和认真,恍若终于明白了此生要追寻什么,明白了此生要为什么而坚持。 风月之人虽然讲一个风月—— 可若此生当真能觅一知己,能与之白首,那样的感情谁又不钦羡呢? 因此听到这话,众人便也不再劝陆意之… 他们手中握着清酒,仿佛仍沉思在先前的那两句话中,一时皆有些不知道要说什么。 燕女的身姿有些单薄,她的手中依旧握着琵琶,仰头看向那个玄裳青年,看着他那双素来风流的桃花眼中有着从未有过的温柔意…她心下一叹,却也不再纠缠。 本是风月人,纵谈风月事。 若再纠缠,倒失了本心。 风清月明,她微微垂下那段纤细而白腻的脖颈,朝陆意之遥遥一拜,口中是言:“今夜便由燕女轻弹一曲,以敬陆郎之情。” 燕女这话说完便依旧回归原座… 她手中的琵琶在这夜色中化成仰慕、化成愁绪、化成哀叹,最后化成敬服与畅然。 直到音停… 众人才逐渐回过神来。 他们也不再拘于先前愁绪,纷纷笑谈起来,有人便对着陆意之笑说道:“若是九章心有所爱这话传出去,也不知要碎了多少女儿家的心。” 他这话一落,旁人自然也接口而言:“是也是也,九章在我等之中素来有风流之名,如今却心有所爱…也不知那些风月佳人知晓后,是不是该哭湿了帕子,揉碎了心肠,再痛骂几句‘忒那陆郎,且做那风流偷心贼便是,往后却让我们何处去寻这等俏郎君’。” 这话说得太过有趣,众人闻言纷纷笑了起来,就连王昉也忍不住在那帷帽下泛起了一双笑眼。 陆意之原先听他们这般说本就心慌慌,生怕身后那人闻之生气,却未曾想到身 后那人不仅没生气,竟还有些许笑声在这夜色中泛开。 他转身往身后看去… 时下有风拂过,恰好吹乱了王昉的那两面轻纱,露出了她皎洁如白玉的面容… 眉目弯弯,红唇轻扬,一双杏眼恍若揽尽了这湖中水,清澈而潋滟,滑在陆意之的心间不禁便让他失了神。 王昉察觉到陆意之看过来的眼神,她先前弯起的眉目顿时便又一敛…仰头看去见他双目沉沉,在这黑夜中越发显出几分深邃。王昉面色一红忙避开了那双眼,心中想起先前那些人所说的,忍不住低声啐了一句:“真是个登徒子!” 流光正站在她身侧,闻言也未曾听清,只当王昉先前是在吩咐她,便轻声问道:“主子,您说什么?” 王昉敛下心神摇了摇头,她伸手抚过被风吹乱的帷帽轻轻压了压,而后才低声说了一句:“给我也拿一壶酒来吧。” 这样的夜色,这样的场景—— 她也想喝酒了。 “是…” 流光替王昉取过一壶酒,又给她洗净了一个杯子,用干净的帕子擦拭干净才递给她…酒算不得是好酒,入口还有些苦涩,只再过一会才隐隐有几许回甘之味。 原先的游戏尚未结束,场中依旧在玩闹着… 王昉便这般握着一盏酒,看着场中众人,慢慢饮着。 风清气朗,明月高悬… 她觉得今次程离倒着实未说大话。 这一副场景,这些人,的确算得上是终身难忘。 … 直到月上满天,众人才纷纷拱手辞行… 陆意之这一条竹筏划得尤其慢,场中众人都快走光了,他们还在中间。 王昉倒觉得这样还好,划得太快她心中免不得不安,这般轻轻摇摇得倒很是舒服,直到靠了岸原先的那些人也都走得差多了,王蕙与程离正站在马车那处等着他们。 她伸手递给流光刚要走上去的时候,便听到身后传来陆意之低低一句:“我只是喝酒,绝对不曾做过什么事…那风流之名不过是他们胡乱盖着的。” 王昉许是先前多喝了几杯酒,头还有些晕沉,闻言还有些为反应过来… 直到反应过来,她侧头朝陆意之看去,面上却有些莫名其妙,连着声音也带着些疑惑:“陆二公子,你即便是真做了什么事,也不用和我交待的。” 她这话说完便也不再理会他,一手撑在有些晕眩的额头上,一手放在流光的手中走上了岸。 陆意之站在身后看着王昉的身影,面容却难得有些委屈… 夜色无边,他朝着王昉的身影,低声嘟囔道:“我就是怕你误会。” 王昉的身形有一瞬的凝滞... 不过也就这一瞬,她便继续由流光扶着往前走去。 … 程家。 时已至八月下旬。 王昉与王蕙来顺天府也有大半月了,如今也到了她们要启程回金陵的日子了…张老夫人心中自然不舍,只是这回能得两个外孙女陪伴这么久也实属不容易了,自然也说不了旁的话。 临别之际,她握着两人的手,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口中是跟着一句:“等去了金陵要好好孝顺你们祖母。” “屋子一直给你们留着,往后若是得空了便再来…” 这话说完,张老夫人免不得又要落泪。 金陵与顺天府相隔还是有一段距离,哪里是说来便能来的? 好在… 张老夫人看着王昉,心下稍微有些安慰,等景云金榜题名也该让他向陶陶提亲了。她伸手轻轻抚着两人的头,也不再说旁的,只是嘱咐两人路上要小心,等到了金陵便寄信回来。 王昉两姐妹自然一一都应了。 等拜别张老夫人,两人便又辞别了程家众人,程瑛拉着王昉的手柔声说道:“此去一别再见怕是要等明年了。” 程瑛如今身子是越发重了,等她产完子、做完月子也的确要至明年了… 王昉笑着回握她的手,口中是言:“表姐且安心养胎,不拘几个月我们便能在金陵见面了…下回再见便能看到表姐的小子了。” 几人便又笑说了几句… 王昉两人才在众人的注视下往外走去。 影壁之处已停好了马车,因着王岱在顺天府还有几桩未完成的生意,这回便由许青山带队送她们归家…而除去王家原本的人物车马,程家又额外送了十余辆东西,大多是顺天府的特产、毛皮等物。 等她们上了马车。 在程家众人的注视下,车马便浩浩荡荡的往外行去。 自打过了中秋后,又落了几场秋雨,这日头却也不似来时那般炎热了…王昉透过竹帘看着远远站 在廊下的那些人,心中不是没有感慨的,她便这般望着,知道马车转出了影壁、转出了程家,她才落下竹帘收回眼。 … 王昉一行到金陵的时候,已是九月中旬了。 这一路… 马车的竹帘已更换成金织暗花布帘,而她们的衣裳也从夏衫换成了秋装,夏日用得纨扇也都收了起来。 王昉穿着一身胭脂色袄裙,手中握着一枚黑子正与王蕙在下棋… 她也没有抬头,只这般看着棋局,问了一句:“到哪了?” 琥珀掀了半面车帘往外问了许青山,直到知晓了答案才转身与王昉禀道:“离金陵城只有两刻的模样了。”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 她落下手中一子,而后是掀了半面车帘往外看去,外头正下着秋雨,有不少毛毛细雨落在她握着布帘的手中…王昉眼看着外头,似叹非叹:“时日过得真快,走得时候还是酷暑难挡,如今却是一场秋雨一场寒了。” 她心中却还留了一句后话… 回到这个世界也快有一年了,有时候她午夜梦回时还有说不出的怅然。 王蕙跟着落下一子,闻言也抬了头朝外看去:“是啊,也不知金陵如今是个什么模样了?许久不见,阿衍又该长高了吧。” 王昉听她提起“阿衍”,一双眉目便又泛开几许柔和的笑意… 她落下帘子收回手,任由琥珀握着一方帕子替她擦拭着手背,笑着与王蕙说道:“是该长高了。” … 等车马进入金陵的时候。 那喧闹而熟悉的声音便灌入了众人的耳中,到底离开了这么久,即便是琥珀听到这些声音也忍不住泛红了眼眶。 流光和伴月倒还算好,她们原本就是没有归宿之人,早年跟着师父卖艺跑江湖… 即便要问她们“家在何方”,怕是她们也不知如何答。 待又过了两刻模样。 车马皆停,许青山在外头恭声禀道:“四小姐、七小姐,到家了。” 琥珀掀了车帘先走了下去,而后是扶着王昉两人走下了马车,因着马车停在影壁,两人便也没有戴帷帽。 影壁处的仆妇、丫鬟皆跪在地上,她们口中喊着:“恭迎四姑娘、七姑娘归家。” 王昉便这般微微抬着眼,看着眼前这熟悉的环境… 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了。 离开的时候,这树木皆青,如今却已沾染了几抹秋色,泛出了几许凉意。 王昉站在她的身边,同她一道看着眼前的场景,好一会才侧头与她笑道:“阿姐,我们走吧。” “嗯…” 王昉点了点头,她与王蕙迈步朝千秋斋走去。 待至千秋斋前,原先在院中的丫鬟便纷纷上前朝她们打礼,笑着迎了她们进去…也有去里头禀报的。在一声又一声“四姑娘、七姑娘归家了”的笑语声中,半夏携着一众人迎了上来。 半夏瞧见两人,忙屈膝打礼,口中跟着一句:“给四姑娘、七姑娘问安。” 她这话一落是笑着跟了一句:“老夫人、大夫人皆在里头候着您二位呢,且随奴进去吧。” 说完这话—— 半夏便引着两人往里走去。 屋中原本的竹帘、纱帘也都换成了厚重的布帘,帘起帘落,里头的欢声笑语也都传进了王昉的耳中。 王昉听着那几道熟悉的声音,那颗心也忍不住“扑通”连着快跳了好几下,她往前快走了几步,待至里屋看着首位坐着的老妇人、忍不住眼中便泛起了泪花…她刚要屈膝朝人拜礼,便见到傅老夫人身边坐着一个年约二十余的柔美女子。 女子身姿端正,衣着素简,身上皆无什么首饰,唯有那髻上簪着一朵兰花。 许是循见了王昉的目光—— 那女子便也侧头朝她看来,露出一张秋月般的面容。 王昉身子一震,就连明艳的面容也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直到身后的王蕙走了过来,看着她这般怔住的神色,低声问道:“阿姐怎么了?” 傅老夫人也看到了王昉,这会便笑着朝她看来… 她衣着华贵,眉目依旧,看向王昉的那双眼中泛着无边慈爱的笑:“陶陶怎么看祖母看傻了?” 程宜清雅的面容上也泛着笑,闻言便笑说一句:“傻丫头定是许久未曾瞧见您了,一时心生感触罢了…”她这话说完便笑着看向王昉,柔声说道:“还不去见过你祖母?” 王昉先前在王蕙说话的时候便已回过神来… 这会闻言便轻轻应了一声,她袖下的手紧紧攥着,眉目却未再有什么变化…王昉低着头与王蕙往前又走了几步,待至人前才屈膝一礼,两人齐声说道:“陶陶(阿蕙)给祖母请安。” 傅老夫人看着两人,口中说道:“快过来让祖母好好看看。” 等两人走近—— 傅老夫人便一手握着一人,细细看了回两人,跟着一句:“你们外祖母把你们养得很好,没瘦,瞧着还胖了些。” 王昉任由她握着手,闻言是抬了一双弯弯眉眼,柔声与她说道:“祖母往日嫌陶陶太瘦,陶陶好不容易养回了些,您可不许嫌弃陶陶。” 她这话一落便哄得傅老夫人又绽了眉眼—— 傅老夫人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一面是笑道:“你这个只记仇的小丫头,祖母哪里能真嫌了你?不管我的陶陶是个什么样,祖母啊都喜欢你。” 王昉弯着一双眉眼便又说了一句俏皮话。 而后她把头朝傅老夫人身边坐着的那人看去,眉眼弯弯,面上却带着几分疑惑,诧异问道:“祖母还没与陶陶说,这是谁?” 傅老夫人闻言倒是记了起来,她笑着与王昉两人介绍道:“这是秋娘。” 待这话一落—— 她便又与两人说起来:“上回我去寺庙参拜的时候正逢下雨,还遇见了几个不知规矩的难民…若不是有秋娘在,也不知那日会出个什么事。” 王佩闻言也跟着说道:“四姐你不知道,那回实在太过凶险了…城里不让那些人进去,他们便围在外头,恰好又是下雨,护卫根本就拦不住。我与祖母跑了许久,若不是有秋姑娘引路,还不知道我和祖母能不能安生回来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小脸苍白还带着几分惊魂不定。 傅老夫人闻言柔声劝慰了一声,才又说道:“我见秋娘在金陵无所依靠,便留着她在府里多住阵日子。” 王昉闻言是低头看了眼秋娘—— 秋娘依旧坐在软塌上,眉目微垂,面容含着几许恰到好处的笑容,身姿消瘦却透着股风骨。 王昉袖下的手依旧攥着,许久才柔声笑道,说了句:“原来如此。” 她这话说完便笑着看向傅老夫人,与她说起了上回的事…待说完,王昉一双眉目便又带了几分笑:“祖母,您说巧不巧?” “竟然有这样的事?” 傅老夫人闻言也有几分愕然,她侧头看向秋娘是言:“那还真是巧了。”待说完这话,她便握着秋娘的手,轻轻拍了拍,跟着柔声一句:“未曾想到你与我王家竟有如此渊源。” 秋娘抬了那张秋月般的面容,闻言便柔柔笑了笑… 她眉目平和,声音也依旧如那时清雅,恍若三月春风拂过人心,看着王昉柔声说道:“那回见四姑娘还不知您是王家人,如今想来,这缘之一字,的确是妙不可言。” 王昉眉目依旧含笑,声音也带了几分此时年纪该有的天真,笑说一句:“那回秋姑娘说要进金陵寻亲,如今…可曾寻到了?” 秋娘闻言却垂下了一双柔和的眉目… 她轻轻叹了一声,掩不住的愁绪:“我也是进了金陵才知道,姑婆一家早几年就搬离了…因在金陵无亲眷,我便寄留在清华庵中,平日帮忙洗补些东西。” 傅老夫人闻言也叹了一声,她握着秋娘的手轻轻拍了拍:“可怜见的,你于我有恩,也不必多想且留在我身边陪我便是。” “多谢老夫人…” 秋娘抬脸看着傅老夫人,面上虽难掩愁绪,声音却带了一份不可磨灭的坚强:“庵里的师太说秋娘有福缘,秋娘原还不信,见到了您后才知道这是真的。” 傅老夫人听到她这样说,脸上便又添了几分笑:“好孩子…” 王昉看着这幅景况,却只觉得通身冰凉…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前世祖母厌恶极了这个女人,若不是因为这个女人,三叔不会离开…可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幅模样? 她明明已经在三叔面前拦住了一回,以三叔的为人既然头一回生出了疑,日后自然不会再信。 可为什么,这个女人又出现了? 这个女人… 她究竟想做什么? 她身后的那个人,又究竟想做什么? 明明如今尚未至寒冬腊月—— 可王昉却觉得整个人都进入了冰窖一般…所有的寒气扑面而来,压着她透不过气。 王蕙察觉出她的异常,忙开口问道:“阿姐,你怎么了?” 傅老夫人闻言也转过了头,她看着面色煞白的王昉忙握住了她的手,声音也带着几分焦急与疼惜:“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没事…” 王昉的声音有几分低哑,她看着眼前担忧自己的祖母,似是想把那满腹话语都说出来,却又强撑着忍住了。她的面上带着几许虚弱的笑,好一会才说道:“许是路上受了凉。” “你这个傻丫头,怎么不与祖母早些说?” 傅老夫人一面心疼得看着她,一面是让半夏去找冯大夫过来… 程宜也担心得厉害,自打陶陶上回落水后,她有多久没瞧见她这般苍白着面色了?她走过去扶着王昉,声音柔和却带着担忧:“陶陶不怕,母亲陪着你呢。” 王昉侧头看着她们面上遮掩不住的担心,心下也不知该说什么,竟是直直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了。屋中静悄悄的,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有容斋。琥珀坐在脚凳上,许是因为困倦这会正靠着床沿睡着了。 玉钏正端着水盆、帕子进来,瞧见她醒来便忙快走几步,她把手中的东西放在一处,一面是说道:“主子,您总算信了。” “老夫人她们刚走不久,您今儿个可当真吓坏我们了。” 她这话说完,才又踌躇说了一句:“主子,你究竟是怎么了?冯大夫说您的风寒并不算严重,只是...” 怎么了? 王昉的面上有几分虚弱的笑容,她的手撑在额头上,在这夜色中化为一声叹息...她只是才发现,有些东西、有些人即便想拦也拦不住罢了。 ☆、第八十章 屋子里静悄悄得,除了那外头的风间或有刮过树叶,传来几许细微的声响…就连呼吸声仿佛也被刻意掩了去。 玉钏看着灯火下闭目不语的王昉,好一会才又试探性得喊了她一声:“主子,您还好吗?” 这回王昉倒是应了—— 她把掩在面上的手轻轻移开几分,哑声开了口:“几时了?” 玉钏听她出声,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她柔声答道:“已是二更天了。”待这话说完,她便走上前把帕子放进盆中绞了个半干才跪坐在脚凳上,握着手中的帕子轻轻擦拭起王昉还沾着几许汗意的脸颊和额头。 二更天,也就是亥时时分了。 王昉伸出手由玉钏扶着她半坐起身,而后是取过帕子自己擦拭起来:“母亲她们何时走得?” “夫人在您醒来前也就刚走了两刻模样,老夫人也没走多少功夫…” 玉钏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从一旁温着的水壶中倒了一盏温水递给王昉,柔声说道:“您先前突然晕倒把府里人都吓了一大跳,冯大夫给您诊了脉,又施了针也不见您信…要不是宫里已经落了匙,保不准老夫人这会便要拿着腰牌去宫里给您把夏院判找来。” 王昉闻言是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把手中的帕子递给了玉钏,接过茶盏低着头慢慢饮用了起来。 先前她朦朦胧胧躺在床上,神智却清楚得很,自然也听到了祖母她们的担忧声和哭泣声。 她只是不肯醒来罢了—— 仿佛就此沉睡便能遮掩住那些所有她不愿瞧见的事。 这样的躲避和厌弃,她已经有多久不曾体会了? 当初父亲死后,母亲跟着也一道走了…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躲避着不肯见人,仿佛这样就可以躲避这些已发生的事,就可以假装这些事都从未发生过。 灯火下的王昉低垂着双眼—— 她的身姿在这灯火的照映下显得有些娇小,而她往日那双生动而鲜活的杏眼也被掩于在这阴影之下…在这无边夜色之下,竟有无边寂寥之感。 玉钏不知道王昉是怎么了。 她先前问琥过珀,也是说“进府的时候还高高兴兴得,也不知道千秋斋里出了事没过一会便传来了主子晕倒了…”她甚至想问问主子究竟出了什么事,可口一张,却也不知道该怎么问才好,索性便换了个话柔声与 她说道:“外头小炉上还煨着燕窝粥,您睡了这么久肯定饿了,奴去给您盛一碗来?” 王昉其实并不饿。 可她看着灯火下玉钏微微仰着头露出希冀的目光,到底还是答应了。 玉钏高高兴兴起了身转出里屋到了外间,没一会便握着一碗燕窝粥走了进来… 王昉接过那碗燕窝粥也未喝,只是这样靠床半坐着,低着头问道:“那位秋娘是何时进的府?” “秋娘?” 玉钏一愣倒是不明主子为何对这个女人起了关注,可主子既然想说话便是好事,她坐在脚凳上柔声回道:“那位秋姑娘是中秋后进的府,老夫人出门礼佛回来的时候便把她带来了…如今在府里住了也有十余日了。” “自打这位秋姑娘进府,老夫人倒是越渐开心了,连着笑声也比往日多了不少…” 玉钏说到这是看了看王昉的面色,才又跟了一句:“秋姑娘如今就住在千秋斋的后罩房里,她平日里的吃喝用度都是与老夫人一般,即便是衣饰头饰拿得也都是半个主子的。” 住在千秋斋,十余日… 王昉拢了一双眉,她的手心贴着汤碗,隐隐传来几许温热之意。 可她还是觉得通身冰凉… 这哪里只是待个客? 王昉想起先前在千秋斋时祖母说的话,难不成祖母当真想留着她一直住在府里不成? 一个外女,还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外女… 难不成祖母是想? 玉钏看了看王昉的面色,不知她在想什么,想了想索性便又说起了另一桩事:“如今府里最得老夫人欢心的除了这位秋姑娘,便是六姑娘了…老夫人现在走哪都会带着六姑娘,上回礼佛整个府里她也只带了六姑娘一人。” 王佩? 王昉眉心一动,她侧头朝玉钏看去:“你把府里最近发生的事都与我说一遍。” 玉钏一怔,可她终归也未曾说什么,细细想了一会便开口说道:“若说府里,除了秋姑娘进府倒也没什么大事了…不过西院那头前阵子倒是传出了几桩事,有回五姑娘要掌掴六姑娘,恰好被二爷看到了。” “二爷气得狠狠罚了五姑娘一顿,连带着二夫人也遭了罚。” 王昉拢了眉心,她可不认为自己的那位好二叔会管这些小事…子女亲情在他的眼中本就是虚无,即便再深厚的血缘他也是想 拋则拋。 那样的人会来管后院的事? 她双眉微拢,却也未曾开口,只是低着头吃了一口燕窝粥,才不经意得问道:“那日二叔身旁可有什么人?” 玉钏轻轻咦了一声,似是惊讶,又似是怔楞,好一会她才开口说道:“主子怎么知道?我听西院的丫鬟说,那日是二爷宴请一位姓晏的大人…正好撞见了这么一桩事,那位晏大人当场便走了,其后便传出五姑娘与二夫人被罚之事。” 姓晏? 这满朝文武官,晏姓并不算少。 可值得王允接待的,便只有那位中书令晏德。 那位晏大人素来最重礼教伦常,瞧见这么一桩事,怕是王允在他心中的印象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了。 只是… 王佩此举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 她知道王佩一直想对付纪氏与王媛,最初在武安侯府的落水,而后是府里、府外每一回看起来像是在示弱维护,实则却都是在挑衅王媛,逼着她跳脚做出一些落人口舌的事来…这些事,只要不连累王家清誉。 王昉向来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们去。 只是这一回—— 王允近日因为九千岁的事在朝中本就不好过,如今又碰上了王冀之事更是累了他的清明…他这个时候找这位晏大人自然是为了他的前程。偏偏又在晏大人的面前惹出这样一桩事来,往后晏大人这条路自是走不通了。 以此来激怒王允,责罚纪氏与王媛,这样倒是说得过去了。 那么王佩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 若是有意… 那这么些年,她还真得是小看她这位六妹了。 … 翌日清早。 王昉醒来的时候还算早,她透过那茜纱窗往外看去天还有些灰蒙蒙…王昉其实夜里也没怎么睡好,隐约听到外头传来琥珀与半夏的声音,却是半夏在问起她的身子。王昉眉心一动,便开了口,朝外喊了声:“琥珀”。 没过一会,那珠帘便被掀了起来—— 走进来得是琥珀和半夏,两人皆看着她,面露担忧。 “主子,您醒了?” 琥珀一面说着话,一面是走上前扶她起来坐了。 半夏也在桌上取过茶壶倒了一盏温水递给王昉,一面是柔声说道:“您昨儿个真是让人 担心坏了,老夫人一宿也未曾睡好早间才浅浅睡下,临了还让奴来看您…”她这话说完,一面是看了看人,才又说道:“您现下可好全了?” 王昉接过茶盏,温水入喉,倒是恰好缓了她的渴意。 她连着喝下了一盏才开口说道:“让祖母担心了,我已好了。” 她这话说完便与琥珀说了句:“你去小厨房叮嘱句,早间替我弄些清爽的膳食来。” 这话即便王昉不说,小厨房也知晓… 既是措词,那么自然是有话要与半夏单说了。 琥珀便也未说什么,他低低应了一声“是”,而后便又与半夏屈膝半礼,口中是言:“劳半夏姐姐照看些,我去去便来。” “去吧…” 半夏一面笑着说了句,一面是取过一旁放着的帕子,亲自挽袖绞了个半干递给王昉…等琥珀退下,她才柔声开了口:“四姑娘可是要问秋娘?” 王昉听她这般说,也无半分意外—— 这府中上下、丫鬟堆里最通透的便是眼前这位半夏了,不然也不会这般年纪就成了千秋斋的大丫鬟,成了傅老夫人身边最贴心的人。 即便她平日鲜少说话,可心里却跟个明镜似得… 因此听她这么一句,王昉也就未曾拐弯,直言而语:“是,我想知道当日礼佛究竟出了什么事?” 好端端的出了一群难民,还恰好就拦住了她王家的马车… 这一桩事怎么瞧也都不对劲。 半夏笑着坐在一旁的圆墩上,笑着回话道:“上回礼佛的时候,我因为身子不适未随老夫人一道去…因此这个中究竟出了什么事,奴却是不知。只是,您若要问秋姑娘,奴倒是可与主子说上几句——” 她这话一落,接过王昉手中的帕子放进盆中,才又跟了一句:“秋姑娘在府里住了十余日,虽占了个‘恩人’名,平日不骄不躁、行事也很是大方…不仅老夫人与夫人满意,就连底下的奴仆、丫鬟对其也很是满意。” 半夏说到这却是停了一瞬:“还有一桩事,奴想四姑娘应是想知道的…” 她抬眼看向王昉,声音却又压低了几分:“老夫人她有意把秋姑娘许配给三爷。” 王昉闻言,袖下的手止不住一颤… 果然如此。 她昨儿个便在想,即便祖母要谢恩,送些银财便是…若当真觉得那位秋娘孤苦无 依,也可以送些奴仆、送座宅子,让她有傍身之处。可偏偏祖母却把她留在了府中,留在了自己的身侧。 王昉微微垂下眼睑,经此一夜,她的心中虽然尚还有些颤动,却也不似昨儿个那般情绪波动得厉害了。 她只是想不通… 前世这位秋娘与三叔相爱,最后三叔为了她抛下名利地位与她远走他乡,才导致了后续那些事的发生…可这一世,三叔对这位秋娘心中早就存疑,她要是想得到三叔的欢心怕是难上加难。 那么这位秋娘和她身后人的目的,究竟想要做什么? 半夏看着坐在床沿上的明艳少女,明明眼前这个少女还有些许稚嫩,可她的眉眼却恍若已透出了几分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睿智和洞察。 她知晓四姑娘对这位秋娘的在意… 昨儿个在千秋斋的时候,她便注意到了,四姑娘看到那位秋娘时眼中的惊愕…而其后她所说的每一句话,也与那位秋娘脱不了任何干系。即便她昨日突然的晕倒,怕这个中缘由也有几分秋娘的关系。 因此她才疑惑… 四姑娘既然如此在意秋娘,何故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没有任何意外。 可半夏也不过是有些疑惑罢了,她在国公府这么多年,知晓身为丫鬟应该聪慧,却也不可太过聪慧…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比较好。 她想到这便也未说什么,只是眉眼低垂不语罢了。 … 直到半夏离去。 王昉浅浅吃过早膳,又由着玉钏几人替她梳妆打扮…才往飞光斋走去。 昨儿个她突然得晕倒,怕是父亲、母亲也该担心坏了…等到飞光斋的时候,白芨瞧见她先是愣了一跳,而后便匆匆走了几步迎上前来,口中是言:“您怎么亲自来了?夫人还想着吃过早膳便去看您。” 王昉笑了笑,因着一夜未睡,她的面容的确有几分掩不住的倦容… 可眉眼之间的精神气却已回归。 因此闻言,她也不过笑着说了句:“我已好全了,倒是母亲,昨儿夜里可曾睡好?” 白芨一面是迎着她往里走去,一面是柔声说道:“早间才浅浅眯了一会,若不是是国公爷劝着,怕是昨儿夜里也不肯回来。”她这话说完才又跟着一句:“如今夫人与国公爷皆醒了,只是还在洗漱,四姑娘且稍坐一会。” 王昉点了点头,她坐在室内,丫 鬟刚刚上了茶… 里间便传来了脚步的走动声,却是程宜走了出来,她如今尚还披散着头发,面容也带着掩不住的困倦。 程宜素来最重仪容… 这么些年,即便是府里府外也从未见过她这般姿容不整。 王昉见她这般,忍不住便落下泪来,她站起身迎了人几步,口中唤她一声:“母亲。” 程宜见她落泪,更是急得不行… 她伸手揽人入怀,手放在王昉的后背轻轻拍着,就像是幼时哄着王昉一般,口中还跟着一句:“陶陶不哭,是不是哪里还不舒服?” 王昉摇了摇头,眼泪却似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止不住往下掉。 王珵出来的时候瞧见得便是这幅画面,自己的娇妻和女儿互相抱在一起,皆垂着泪…自打上回陶陶落水醒来后哭了一回,便再未见她落过一次泪,如今瞧着这般他心里也不好受。 他一面是挥手屏退了屋中的丫鬟,一面是走上前柔声问起王昉:“身子可好全了?” 王昉听见王珵的声音,倒是也有几分不好意思… 她站起身,握着帕子抹着眼角的泪,口中是言一句:“父亲,已好全了。” 王珵点了点头,而后是言:“往后身子若不舒服,切莫逞强…昨儿个你这一遭,你母亲一夜都未睡好。” 程宜闻言却忍不住瞪他一回:“你说这个作甚?” 她这话说完便又看向王昉,见她面容虽带着几分倦意,眉眼的精神气却尚好…她心下微松,才又柔声说道:“可吃过早膳了?我让小厨房给你做了些你爱吃的,原想着过会让人给你送去。” 王昉其实已吃过早膳了,只是她胃口不佳也只是浅浅喝了几口粥罢了… 如今瞧着母亲这般也舍不得她失望,便笑着点了点头:“陶陶也想母亲小厨房的膳食了,正好陪着您和父亲一道用些。” … 等用完早膳。 王珵见王昉已无事,便去忙活了。 王昉便陪着程宜看起了账本。 原本程宜是不肯的,她总觉得王昉身子骨还没好,瞧这个太过费神,只是到底耐不住她所求便也没再拦她。 屋子里静悄悄得,白芨几人备了糕点、茶果…又点了香便告退了。 王昉坐在软榻上,她原先也未察觉,待过了一会才闻见那香…她抬了头看 着那三足香炉,这香清淡缥缈,让人闻之便觉得心情松快了些。王昉虽然用惯了百濯香,可对这个香倒是也起了几分兴致,便侧头看向程宜笑着说道:“母亲这香唤什么,甚是好闻?” “你说这香啊…” 程宜笑着在账册上用朱砂勾了一处,才抬头与王昉说道:“唤什么,我倒也不知…这是秋娘所制。我上回见她用觉得味道不错,便夸了几句,没想到她隔日便遣人送了些过来。” 王昉手中的毛笔掉落在地上,那上头的墨水在地上划出一道明显的墨痕。 “怎么了?” 程宜见她这般自是一愣,她眉心一蹙放下手中毛笔,拿着手背贴到王昉的额头,跟着问道:“可是身子还没好?” “不是…” 王昉回过神,她面上挂着笑,口中是言:“女儿有些走神了。” 她说完这话,便弯腰拾起了那支笔放进一旁的洗笔池中,才又跟着一句:“只是没想到那位秋姑娘还会制香罢了。” 程宜听她这般说倒也笑了起来:“我见过这么多人,可若说一个雅致通透,这位秋娘还当真是第一人…她不仅会制香,一手书法也写得极好。” 王昉不动声色地听着母亲絮絮说着秋娘… 母亲性格虽好,可她眼界却极高,这么多年王昉也未曾见她这般夸过人。 王昉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微微垂下的眼睑遮住了眼中情绪…待程宜说完,她才松开袖下紧攥的手,抬了头与程宜笑说一句:“这香甚是好闻,母亲不若匀我些。” “傻丫头——” 程宜闻言却是笑说一句:“你喜欢拿去便是。” 待这话一落… 程宜便朝外喊了白芨一声,而后是让她把秋娘送来的香取过来。 她本身也不惯用香,左右是觉得这香味道好闻才点了起来…何况她也是难得见陶陶喜欢,自然是她想要什么都满足她。 … 王昉是用了午膳才走的。 她让琥珀拿着那盒香料,往有容斋走去… 如今已至九月金秋季,小道两旁的桂花都开得正好,随风传来徐徐桂花独有的郁郁之香。 这香味虽有些浓郁,却甚是好闻… 王昉不经意间便止住了步子,她仰着头合着眼细细嗅了一回。 琥珀见她驻步,又见她脸上 带着今儿个少见的小哦让,便笑说一句:“奴去折几枝给您放在屋子里?” 王昉刚要点头,便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几许欢声笑语,她睁开一双杏眼往前看去…便见秋娘着一身青色褙子、头梳堕马髻,衣饰简单容颜干净领着三两个小丫头朝这处走来。 几个丫头瞧见她忙屈膝打了一礼,口中恭敬而言:“奴给四姑娘问安。” 秋娘的面容带着几分怔楞,似是未曾想到会在这见到她…她朝王昉走了几步,待至人前才屈膝半礼,口中是言:“未曾想到会在这碰到四姑娘。” 她的声音依旧轻缓如春风… 待这话一落,便又跟着一句:“四姑娘的身子可好了?” 王昉面色淡淡,先前的笑皆掩去,过了好一会她才开口说道:“秋姑娘也在啊。” ☆、第八十一章 金秋桂香浓。 王昉低着头,她的纤指微微抬起放在那用碧玉制成的手钏上。 待过了一会,她才抬头看着眼前柔顺而清丽的女子,看着她手中提着的篮子,上头放着一块娟纱并着一把剪子,便淡淡开了口:“秋姑娘是来摘桂花?” “是啊…” 秋娘的手拂过那被风吹乱的几缕青丝。 她的面上挂着清和的笑容,声音也轻轻柔柔的:“老夫人昨儿夜里未睡好,早上食欲也不佳,我想做一盘桂花糕给她开开胃。” 她这话说完便又看了看王昉,眼中带着几分关心,是问道:“四姑娘如今可好了?” “劳你挂心,已好全了——” 王昉看着秋娘,纤纤素指从碧玉手钏上收了回来,面上也扯了一道笑:“昨儿个匆匆忙忙倒是忘记问了,往日跟着秋姑娘的那个小丫头呢?” 秋娘闻言却是微微低了头,她露出那段纤细而修长的细腻脖颈,喉间也漾出一声悠扬婉转的长叹:“您说得是圆圆吧?上回流民来时她为了让我们先走…已死在他们的踩踏之下。” 她这话一落,那声叹息便又浓了几分:“却是我连累了她。” 王昉垂眼看着秋娘,看着她带着悲戚而怅然的神色,眉眼有一瞬得折起,许久才淡淡说了一句:“真是可惜了,若不然那丫头如今也能跟着你过上好日子了。” “四姐!” 身后传来一道带着欣喜的声音。 王昉眉心一皱,她袖下的手轻轻握了握,而后是侧头朝身后看去便见王佩由四个丫鬟簇拥着走了过来。昨儿个她的眼中只有这个秋娘,自然也未曾察觉王佩有什么变化…如今一见,才觉眼前之人当真是不一样了。 王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王佩,见她眉目弯弯,消散了往日的柔怯之感… 显露出她原本柔美的面容来。 她身上穿着得是用软烟罗而制得衣衫,腰上悬玉挂香囊,脚上穿着一双精致的凤头鞋、那尖尖翘起的风头上还坠着一颗珍珠。而她头上戴着得却是一套用金玉而制的头面,这一套头面王昉曾在傅老夫人的妆盒中瞧见过…虽然比不上那一套凤血玉,却也是极好了。 远远走来,竟也有了几分神仙之姿。 王昉想起昨儿个夜里玉钏说得那句“如今这阖府上下都知晓六姑娘得老夫人的心意…” 她袖下的手微微攥了几分。 她并不怕王佩会抢走祖母对她的关爱,她与祖母这么多年的情谊也绝不是王佩这些许日子的陪伴就能抢走的…她只是怕,眼前这个王佩想要得东西太多。 人的欲望越大,心就越发难测。 往日王佩行那些事,她左右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王佩若只是想要扳倒纪氏与王媛,那么晏大人这事又作何解释?即便她的心中再恨纪氏她们,可王允呢?她毕竟是二房的人,王允的女儿,连累了王允的官身和前程,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还是她猜错了?这…当真只是一场意外? 王昉这一思一衬间—— 王佩便已走到了跟前,她的眉目依旧弯着,大大方方朝王昉行下一礼,口中是言:“我刚想去有容斋探望四姐,倒未曾想到会在这碰到…四姐身子已好了?您昨儿个着实把我们都吓坏了。” 她这话说完,仿佛才看到秋娘,眉目便又弯了几分,口中笑道:“秋姑娘也在。” “六姑娘…” 秋娘朝王佩屈膝行下一礼,是言:“我来摘些桂花,未想遇见四姑娘便多聊了几句。”待说完这话,她便又朝两人屈膝一礼,口中跟着一句:“我还要去摘些桂花给老夫人做桂花糕,便不叨扰两位姑娘了。” “桂花糕?” 王佩一双眉目越发弯了几分。 她侧头朝王昉说道:“四姐不知,秋姑娘的手艺最是精巧,如今祖母用得糕点都是出自秋姑娘的手…不仅样子精巧,就连味道也好吃得很。” 王昉闻言倒是朝秋娘看去一眼,她的唇边微微扬了几分,眉眼也泛开几许笑意,声调微扬,是言一句:“是吗?”她这话一落,便又笑跟着一句:“却不知我今儿个可有口福,也尝一尝秋姑娘的手艺?” “六姑娘抬爱——” 秋娘眉眼柔和,连着声音也依旧不缓不急,絮絮而言:“秋娘也不过是做些家乡的小食罢了,老夫人贪一个新鲜才多夸了几句,着实算不上好。” 她这话说完便又看向王昉,微微弯了一段脖颈,跟着笑言:“四姑娘若不介意秋娘手拙,自是可以的。” “只是四姑娘大病初愈…” “桂花糕还是有些甜腻了,不若秋娘给您另做几道…百合酥,马蹄糕再并一份莲子薏仁粥,您瞧可好?” 王佩一听便笑道:“四姐您瞧,秋姑娘口中说着手拙,这报出来的名堂却不少…” 王昉的唇边也挂着一道笑,她看着秋娘点了点头:“那便劳烦秋姑娘了。” 秋娘的面上依旧挂着清雅的笑容,闻言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言一句:“那秋娘便先退下了。” 这回,无人拦她。 … 等秋娘离去。 王昉便低头看着王佩… 王佩如今年岁尚小,身量自然也比不过王昉。 她微微仰着头看着王昉,尚还有些稚嫩的面上带着几许疑惑:“四姐怎么这样看着我?” 王昉看着她,许久眼中才化开一道笑意:“几月不见,六妹容颜更好了。” 王佩闻言却有些害羞。 她低着头却还是能瞧见那张娇嫩小脸上带着得几许绯红,她的声音带着几许羞赫,低低说了一句:“多谢四姐。” 王昉眼滑过她身后的四个丫鬟,才又开口:“六妹这是要出门?” “啊…” 王佩顺着她的眼朝身后看去,而后是点了点头:“今儿个玄武巷的孙小姐开了一桩茶会,我原想着去探望过四姐再走…四姐如今身子既好了,可要随我一道出门?前段日子还有不少人向我问起四姐的近况呢。” 玄武巷… 虽比不得朱雀巷住着的王侯贵族,却也已不是那几品小官的地方了…王昉垂着看着王佩,她这个六妹,还真是不可小觑啊。 “不必了…” 王昉摇了摇头,她的声音依旧有几分虚淡:“六妹既有约便先去吧。” 王佩闻言倒也未再多说什么。 她朝王昉屈膝一礼,口中跟了一句“四姐好生歇息”,便由几个丫鬟簇拥着她往外走去。 随风携来几许桂花香… 琥珀看着王昉,低声喊道:“主子?”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的双手交拢握在袖中,抬了一双寡淡而漠然的杏眼看着王佩转过小道,而后再也瞧不见…她未曾回头,也未曾收回眼,许久才开口低声一句:“你觉得王佩如何?” “六姑娘?” 琥珀原本以为主子会问起那位秋娘,却不曾想到主子问得竟然是王佩…她依旧垂着眉眼,低声回道:“六姑娘看起来与往日不一样了。” 往日的 六姑娘是什么模样,琥珀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大多这位六姑娘出场,必定是跟在五姑娘的身后,即便穿着华服也透着一股浓浓得柔怯,着实让人注意不起来。 而如今… 如今这位六姑娘岂止是不一样,简直就是大变样,无论是说话、气势,还是衣着妆容,都跟往日有了极大的不同。若不是还是那张面容,琥珀只当瞧见得是两个人了… “是啊…” 王昉的声音有些缥缈,被风一吹便刮了个消散:“真是不一样了。” … 有容斋内。 屋中唯有琥珀随侍。 王昉便斜倚在软塌上,看着那徐徐燃起薄烟的香炉。 她的眼望着那三足香炉,手微微蜷起扣着软塌上铺着的织金暗彩垫子,许久才合了眼朝琥珀说道:“你寻个法子去找许青山,让他去细细查一查当日流民之事。” 那个女人费尽心机要进她王家的大门,她实在不敢相信这当真只是一场巧合。 琥珀打着络子的手一顿,侧头看去便见王昉已闭目养神,她低低应了一声“是”…琥珀把络子放进绣篓中,刚想起身便听到王昉又开了口:“还有那个女人,我要知道她进金陵后发生的所有事。” 那个女人说得是谁,琥珀无需问就知晓。 她只是不知道为何主子会对这位秋娘尤为关注,上回也是,像是早就知晓她不怀好意…只是主子明明从未见过她。可琥珀到底什么都没有说,这大半年来主子的变化太大。 秋娘之事,徐复之事,三公子的事… 这一桩桩、一件件,有时候就连琥珀心中都免不得起了疑惑,主子究竟想做什么? 她甚至都有些记不起往日的主子是什么模样了? 只是… 琥珀看着王昉拢起的那双柳叶眉,想起她无数个夜里被梦魇惊醒的模样…她不知道主子究竟怎么了?可她相信主子,相信她所做的事自然有她的道理。 她心下忍不住一叹,走上前把罩在王昉身上的披风微微提了几分,而后才迈步往外走去。 等琥珀走后,王昉才睁开眼… 她看着那尚还有些翻动的珠帘,唇边也忍不住溢出了一声轻叹。 待过了许久,王昉才收回眼,她看着那香炉中的薄烟已弥盖了整个屋子,香味缥缈而清雅…她把眼 移向放在软塌上的那一盒香料,伸手握着一旁的镊子夹起了一颗香料,比照着木头窗棂透进来的光亮仰头看着。 玉钏在布帘外头轻声禀道:“主子,七姑娘来瞧您了。” 阿蕙? 王昉敛下眉目中的神思,她放下手中的镊子与香料,取过一旁的帕子拭了手才朝外说道:“进来吧。” 王蕙依旧身着清雅,她的面上许是因为昨儿夜里不曾睡好的缘故,这会眼下还有些遮盖不住乌青…她抬眼看着王昉,见王昉好端端得坐在软塌上,先前尚还有些担忧的神色这才逐渐消散了几分。 她快步走上前,细细又看了回王昉,见她除了面容还有几分倦态,神色却已好了… 王蕙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轻柔却还带着几分掩饰不住得担忧:“阿姐昨儿个真是吓坏我了,先前还好端端地,一个过眼的功夫您便晕了过去。” 王昉握着王蕙的手,她看着王蕙折起的一双眉,心下一叹… 昨儿个还真是让他们担心坏了。 王昉握着王蕙的手轻轻拍了拍,面上带了几分笑,口中是言:“傻丫头,我现在不是已经好了吗?” 她一面说着,一面是拉着人的手坐到了软塌上。 玉钏遣人送进来些果茶、糕点,一面是与王昉笑说道:“正好千秋斋的那位秋姑娘送来了些糕点,奴一道端上来?” 王昉闻言倒也未说什么,她淡淡点了点头:“端上来吧。” 玉钏笑着“哎”了一声,她领着丫鬟把原先的糕点布在茶案上,又让人把先前就备好的水、帕子端进来,亲自服侍着两人洗净了手才往外退去。 屋中一时便只余王昉两姐妹… 王昉垂眼看着茶案上摆着的几盘糕点,的确有引起他人口腹之欲的资本。眼前的糕点虽是糕点,却更像是一副画,雅致而通透…也怪不得素来眼界极高的母亲都忍不住要夸这位秋娘一句“雅致通透第一人”。 王蕙素来最爱清雅之物,如今瞧着这几盘糕点也免不得有几分怔楞…她低声呢喃:“竟是像画一般。” 无论是糕点本身,还是摆盘,都隐隐有几分清逸之态。 她提起筷子吃了一口百合酥,清香入喉,而她低声说道:“那位秋娘的确是个妙人。” “是啊…” 王昉低垂着眼,也怪不得三叔前世会爱上这个女人。她提起筷子吃了一口马 蹄糕,马蹄的味道本来是没有的,往日府中做的时候大多会添糖来提一提味道,只是那糖添多添少免不得就破坏了马蹄原先的滋味…这一份马蹄糕的味道却极好。 她拢着眉,细细品了一会才发觉这其中用得并不是糖,而是蜂蜜。 有了蜂蜜的清香,却又不似白糖那般过甜… 可谓是心思巧妙。 王蕙用下一个百合酥便不再用,她放下手中的筷子侧头朝王昉看去,好一会才开了口:“阿姐…不喜欢秋娘吗?” 王昉握着筷子的手一顿,她垂了眼放下筷子,拿过一旁放着的帕子细细擦拭过唇角才抬头朝王蕙看去… 王蕙如今年纪尚还小,面容也有些稚嫩,偏偏眉眼清明、显露出几许聪慧之态。 王昉一直都知道,若说聪慧,她是比不过王蕙的… 她如今也不过是白添了一世的经历和记忆罢了。 王昉的手轻轻放在王蕙的脸上,有时候她也想把心中藏着的事都说出来,把所有的怨和苦,孽和障一道说出来…即便别人不信她,可阿蕙一定会相信她的。 凭她的聪慧,或许还有其他解决的法子… 可王昉着实不想把王蕙也扯进这一桩腌脏事里,这样的事她一个人知晓就够了。 她不想要阿蕙会变得和她一样,她更不想让阿蕙这双干净而清澈的眼睛…有一天,也沾染上这世间的脏污。 王昉的指腹轻轻滑过王蕙的眉眼,她微微垂下眉目,许久唇边才化开一道笑:“这位秋姑娘来历不明,我的确不喜欢她。” 只是这样吗? 王蕙的心中有疑惑,如果只是这样,那么为什么每次提到秋娘、见到秋娘的时候…阿姐的眼中会有如此深沉的光芒,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阿姐究竟在想什么? 那位秋娘又究竟做了什么,竟会让阿姐对她有如此深的忌惮。 王蕙心中如是想道,可她的面上却未有一丝变化…她的眉眼依旧清平而柔和,声音清雅,是言一句:“原来如此。” 有风拂过,传来几许清香味。 王蕙侧头朝那三足香炉看去,一双清平的眉眼拢了几分,声音带着几分疑惑,是言:“这是什么香,竟如此好闻?” 她记得阿姐素来只用百濯香。 王蕙这话说着却是要走上前去闻一闻…可她汲着鞋子还没走几步 便被王昉拉住了手。 王昉的声音有些低沉:“别过去!” 王蕙一怔,她侧头看去,自然未曾错漏王昉眼中的深思和那一闪而过的忌惮。她眉眼低垂,手握着王昉递过来的手,看着她柔声问道:“阿姐,怎么了?” 王昉闻言回过神,她自然也察觉到先前那一瞬自己的变化…她不希望阿蕙过去,这香虽说是秋娘明里送给母亲的,即便她再傻也不会在这上头做什么手脚。 何况,她不仅不傻,还聪明得很。 可她还是不希望阿蕙去太过接触这些东西。 王昉松开握着王蕙的手,握过一旁的茶盏饮下一口茶才柔声说道:“那是秋娘所制,我不过是觉得还不错便添上看看。” 秋娘吗? 王蕙敛下眉目,她归于原座也不再说什么,她的眼滑过茶案,看到软塌上放着的香料盒…王蕙眉心微动,伸出指尖轻轻取过一粒香料收拢在手心,许久才缓缓而言:“如此看来,这位秋娘的确是个妙人。” 不仅会做糕点,竟然还会制香… 还让阿姐如此忌惮。 那位秋娘… 究竟是什么人呢? … 千秋斋。 王昉去的时候,院子里里外外都伴着笑声…半夏刚打帘出来瞧见王昉便笑着朝她打了个礼,口中一面是说道:“三爷送信来了,说是不日便要到了。” 王昉一听,眉眼倒也泛起了几分笑:“三叔要回来了?” 她这话一落却又想起了那位秋娘,刚刚泛起的笑意便又消散了几分… 半夏心里知晓王昉不喜欢秋娘,瞧见这番自然也未说什么,她一面迎着人往里走去,一面是柔声说道:“老夫人知晓您来肯定会高兴的。” 帘子被掀起—— 王昉瞧见坐在里头的秋娘与傅老夫人。 傅老夫人手中握着信正低头笑看着,而秋娘便握着一柄美人锤轻重有度的替傅老夫人捶着腿。 半夏笑着朝傅老夫人说了一句:“老夫人,四姑娘来了。” “陶陶来了?” 傅老夫人忙搁下手中的信,朝人招了招手:“快过来让祖母瞧瞧。” 王昉笑着迈步走了过去。 秋娘瞧见她来便柔柔笑着移开了几分…她把手中的美人锤放在一侧,朝王昉打了个 见礼,而后是与傅老夫人说道:“小厨房里还蒸着荷叶饭,我去瞧瞧。” 傅老夫人如今瞧见王昉过来,自然也未曾管她,闻言也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等秋娘与半夏退下… 傅老夫人握着王昉的手,拢了眉:“怎么手还是这般凉?你往日可一点都不怕寒,是不是身子还没好?” 她这话一落便要喊半夏去传冯大夫。 王昉忙拦了住,她坐在傅老夫人的身旁,口中是笑嗔道:“陶陶真的好全了,不过是先前贪玩折了几枝带着露水的花,才凉了手…您不必担心。” 傅老夫人闻言又细细瞧了人一回,见她眉眼之间的确精神气十足才歇了心思… 她依旧握着王昉的手,声音里透着几分叹息:“你往日从未生过什么病,近段日子也不知怎么回事?等回去记得让你那小厨房平日多备些药膳,好生调理下身子。” 王昉自然笑着一一应了,等又陪着傅老夫人说了几句话,她才又开口:“三叔来信了,可有说归程?” “约莫再过十日便能到了——” 傅老夫人提起王岱,先前拢着的眉倒也松开了几分,笑着又跟着一句:“说是今次在顺天府购置了不少皮毛,你往日不是最喜欢白狐?正好可以再给你做几身斗篷。” “祖母…”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声音带着几分娇,柔声说道:“您是不是有意把秋姑娘许配给三叔?” 傅老夫人先是一怔,而后便伸手轻轻点着王昉的额头,笑骂一句:“你这个鬼机灵…这话也是你一个小姑娘能问得?” 她说是这般说,却还是握着王昉的手笑说道:“秋娘人不错,知书达理、谈吐也有度,且等你三叔回来相看一番,若是他满意这事便定了。” 王昉闻言,想了想便问道:“秋娘家中已无人?” 傅老夫人听到这话,却是一叹:“她只说自小父母皆失,我瞧着可怜也不忍再问。” “祖母不若遣人去扬州打听打听?” 王昉说完这话,便又跟着一句:“陶陶上回听秋娘说她住在扬州青莲巷,若当真身世清白、没个什么您再介绍给三叔也不迟…咱们王家毕竟是士族门第,择婚嫁娶虽不必把那祖辈摸个透,可若是当真有个什么平白又累了家中清名。” 傅老夫人听到那“清名”二字还是正了面色,她这一生行事从无差错,先前王冀之 事已坏了王家百年清名… 若这位秋娘的身世有个什么,她还真是无颜去面对那人了。 她想到这便握着王昉的手点了点头,口中跟着一句:“还是陶陶想得周到。” ☆、第八十二章 庆国公府外院。 琥珀穿着一身石榴红的袄裙,头发梳成双环髻… 她是王昉身边的大丫鬟,即便是外院的人也各个知晓他的名。 如今瞧见她过来,一群小厮皆怔楞了下,一面是朝她恭恭敬敬喊了声:“琥珀姐姐。” 有眼力见的便上前朝她打一礼,一面是问道:“琥珀姐姐今儿个出来可是有什么事?” 琥珀皱了一双眉… 许青山也不知在何处,她这般过去难免有些落人口舌,如今瞧着眼前这个眉眼机灵的小厮,她眉心一动便开了口:“的确有一桩事,劳烦你替我去护卫队里把那个叫做许青山的护卫喊一声出来,只说四姑娘身边的琥珀找他有事。” 那小厮眉眼一转,他自然是知晓许青山的… 那可是内院丫鬟里头一个想嫁的,只不过这位许青山瞧着冷冷清清的,这么多年也没对谁青眼过。 难不成这位琥珀也喜欢许青山? 琥珀见他不动,一双眉便又拢了几分,连着声也沉了些:“可听全了?” 那机灵小厮闻言连着点了几个头,口中跟着一句:“哎哎哎,听全了听全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是指了前面不远处的那株秋梧桐树,压低了声说道:“这会日头正晒,琥珀姐姐去那稍坐一会,小的这便给您去喊人。” 他这话说完便忙颠着小腿朝里头跑去。 其实这会日头还好,秋日的太阳再怎么晒也晒不到哪儿去… 只不过她这般站在这也着实引人注意,琥珀想了想还是应了那小厮的话,迈步朝那秋梧桐树走去。 … 护卫院。 许青山正练完武,他每日都有练武的习惯,即便是寒冬腊月也从未停歇,今儿个正好他休息,索性午间歇完午觉便又去打了一套拳…这会他便穿着一身黑色紧身练武衣,肩上放着一块帕子,手上端着一个脸盆往院子里走去。 有瞧见他的便笑喊他一声:“许大哥,我们几个兄弟正要去外头打牙祭,你可要一道去?” 他们说是打牙祭,其实如今日暮快歇,自然还有别的活动。 许青山依旧淡着一张面色,闻言也只是摇了摇头:“你们去吧。” “许大哥,你这样不行啊——” 平素与他关系好的几个人闻言便走上前劝他 :“你这又不娶妻,又不花天酒地,这长年累月憋久了可不好。” 这里都是男人,说起话来自然也带着些荤。 偏偏许青山依旧寡着面色,走上前从井里提了桶水便开始洗漱…其余几人见他这般也就歇了心思,刚要往外走便见一个小厮在外头张望,待瞧见了许青山便忙快跑几步,气喘吁吁得说道:“许护卫,外头有人找你,正在那秋梧桐树下等你呢。” 众人一听这个“秋梧桐”便都停下了步子… 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往日也有不少姑娘曾来找过许青山,姑娘家脸皮薄,那颗秋梧桐位置偏、枝干又粗。 久而久之,那处便也成了不少人的定情之地。 只不过… 自打许青山这个冷面名声传出去后已许久未有姑娘来寻他了,这会却不知是谁? 因此原先要走得几个护卫纷纷停下了步子,朝那小厮问道:“你这不懂事的小厮,来得是谁也不说,我们许护卫怎么知道?” 那小厮闻言倒也知晓他们怀得是什么意,不过小厮的地位素来低下,他也不敢喝他们反着来自然是“哎呦”一声拍了拍脑袋,赔着笑:“瞧我这驴脑袋竟把这茬事给忘了,许护卫,来得是四姑娘身旁的琥珀姑娘。” 琥珀这个名字,对于他们而言还是很熟悉的。 除了因为琥珀是四姑娘身侧的大红人,还有个原因也是因为两次顺天府之行,这位琥珀也在。 因此这会闻言众人皆忍不住对望一眼… 竟是她? 原先劝解许青山的几人更是笑道:“许大哥,这位琥珀姑娘跟以前的那群可不同,你可别又拿你这幅冷脸吓坏了人。” 许青山却是皱了眉,他与琥珀虽算不上熟悉,却也隐约能知道她是个什么性子… 就是因为知道,他才清楚那人绝对不会因男女之事来寻他。 许青山低着头,他伸手把盆中的帕子绞了个半干,而后开始擦拭起来…周边几个人还在笑说着,许青山的眉却越发紧锁了几分,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希望从他们的口中说出那人的名字,更不希望他们以这样的目光去看待她。 他把帕子扔进盆中,抬了一双眼看着他们:“你们还不走?” 众人见他这般面色,哪里还敢再说什么,口中忙道:“走走走,我们现在就走。” … 等几人 走后。 许青山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便往秋梧桐走去。 如今小道上并没有多少人,只有闲闲散散几个洒扫的人,瞧见他便低着头喊一声:“许护卫。” 许青山一路往前走去,待至那秋梧桐树果然见到那人依旧穿着一身红衣,阳光的余煦打在她白玉而娇艳的面上,隐隐露出几分圣洁之色…许是等得久了,她的面上还有几分焦急。 他垂下眼,迈步朝里走去:“你找我?” 琥珀原本等了一阵也未瞧见人自然心中焦急,如今瞧见他鬓上还带着几分水,可见先前是在洗漱…她心中也有几分不好意思,便朝人点了点头,口中跟着一句:“可是打扰到你了?” 许青山看着她,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有些淡:“无事。” 既然许青山说无事,琥珀自然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她看了看四周见无人才开口说道:“我今儿个出来是四姑娘有两桩事想拜托许护卫。” 许青山听她这般说,虽然心中早已知晓是这个缘由,却还有一瞬说不出道不明的思绪,像是惋惜…他垂了眼,声音依旧放得低:“你说吧。” 琥珀怕旁人听见,自然把声音放了几分低,又恐人听不见便又朝人走了两步低声说道:“头一桩是中秋后,傅老夫人遇见流民的那桩事…四姑娘想请许护卫细细查一回,当日所发生的事。” 这桩事许青山也有所耳闻,那是他从顺天府回来的第一日,听到这桩事的时候他也觉得有些奇怪。 只是这毕竟是主子的事… 主子未曾说要细查,他自然也无心多管闲事。 四姑娘要查… 他想起那个虽然年幼、行事却甚是老成稳重的四姑娘,她为什么要查呢? 琥珀见他迟迟不语,便又低低喊了他一声:“许护卫?” 许青山回过神,他点了点头算是应了,才又问道:“第二件呢?” “第二件…” 琥珀抬眼朝外看去一眼才又压低了声问道:“许护卫可还记得当日我们回金陵时遇见的那对主仆?” 许青山眉心一皱,他自然记得… 那是他头一回行这样的事,若不是有琥珀和四姑娘的几句话,保不准他们还真得带了那对主仆上路…虽说不能确定那对主仆当真有问题,可对于他们而言,但凡有一丝一毫的不确定,都会成为致命的关键 。 琥珀见他神色便知晓他尚还记得,她也不再拐弯,径直开口说道:“那个女人现在就在府中。” “什么?” 许青山一惊,就连面容也多了几分严肃。 “当日老夫人遇见流民便是这位秋娘所救,如今她是老夫人的恩人,也是我们庆国公府的恩人…” 琥珀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四姑娘怕这位秋娘心怀不轨,偏偏又苦无证据,便想要许护卫去查一查这位秋娘进了金陵后究竟做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先前听这位秋娘说她在清华庵落脚。” 许青山紧锁眉目,闻言便道:“我知道了。” 这件事的确太过巧合,也怪不得四姑娘会起疑…他想到这便又朝琥珀点了点头:“你让四姑娘放心,我定会去细细查探一番。” 琥珀见他如此保证,心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其实这桩事原本与许青山无关,他身为护卫只需保证主子的安全便是…这府中后院里的事,他本可以避开,倒是未曾想到他竟是二话不说便答应了。琥珀的面上忍不住也挂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她朝许青山盈盈一福,口中是言一句“多谢”。 此事日头西斜,温暖的余煦尽数打在琥珀的身上… 衣衫如火,面如白玉,恰是说不出的动人风姿。 许青山移开眼,放在两边的手轻轻握了握,好一会才哑然一声:“不必。” … 时日已过去三五日。 王昉这阵子除了每日陪着傅老夫人说话,便是遣人去回事处等信…这信除了王岱的,自然还有扬州的那桩事。 又是一个晴朗疏阔的好日子… 王昉近些日子被纪嬷嬷逼着又吃了不少药膳,倒是难得养胖了些。其实她的身子哪里有这么虚?左右只是为了让他们安心,她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端来什么喝便是。 昨儿夜里刚落了一场秋雨… 如今窗棂便半开了一扇,透进来的风仿佛还带着昨儿夜里剩下的雨丝,虽然有些凉意倒也令人神清气爽。 王昉坐在铜镜前由着玉钏替她梳妆。 如今她的眉眼因着年岁越发长开了几分,即便平日再素净的打扮也遮不住那无边风华…索性她也就不再遮掩,平日该怎么打扮便怎么打扮。 琥珀一面是打了帘子从外头进来,她眉眼含笑手中是握了一份信,与王 昉笑说道:“覃娘给您寄信来了。” “覃娘?” 王昉闻言,眉眼也忍不住绽开了几分笑…她侧头接过信,一面是打开看了起来。 自打徐复那事后… 王昉原本是想让覃娘出去一段时日,免得被他人有所察觉,正好王岱有一批货物要运去南地,索性覃娘便接了去…至今也快有两个多月了。覃娘与她结识的日子虽然并不算久,可两人却亦师亦友。 因此这会接到覃娘的信,王昉是真的开心。 信纸唯有一张,上头也只有寥寥几语… 琥珀瞧着王昉面上的笑,一面是把她今日要用的披帛取了出来,一面是笑着问道:“覃娘说什么了,您这么开心?” “覃娘说快回来了,还说给我在南地买了个东西,说我一定会喜欢…”王昉说到这便笑着摇了摇头:“这才多久没见,覃娘也爱打起哑谜来了。” 琥珀几人瞧见她面上是这几日难得可见的笑,自然也纷纷笑着趣话来。 等王昉用完早膳去千秋斋的时候,已是辰时时分了。 如今傅老夫人把一切事务都交给了程宜与王昉,平日大多是听戏、散步,日子过得越发闲致起来,就连平日起榻的时辰也要比往日迟些。王昉却觉得这样好,她最怕的便是祖母劳心劳力,当日江先生离时还特地嘱咐过“勿操心勿劳累”。 王昉往日还怕祖母犟着,如今见她想通了自然再好不过了。 千秋斋外几个丫鬟正在择花、踢毽子,瞧见她过来便纷纷笑着朝她屈膝打了一礼。 等再往里头走去,却是静悄悄得… 半夏正站在那第二道布帘处,除了她,这屋中便再无旁人了。 王昉见此,止不住便拢了眉心。 半夏瞧见王昉过来便屈膝朝她拜了一礼,她朝王昉走来,压低了声与她说道:“这会,秋娘正在里头。” 秋娘? 这个时候,神神秘秘得,她是要与祖母说什么? 王昉眉心一动,她与半夏点了点头迈步朝那道布帘走去,素手微抬,她掀了半边布帘,而后是透过多宝阁朝里屋瞧去。多宝阁的缝隙其实并不算大,可还是能隐约瞧见秋娘这会正跪在傅老夫人跟前… 秋娘跪在地上,身姿纤弱,微微半倚的面上挂着几道水痕。她一面握着帕子拭着脸上的泪,一面是柔声说道:“秋娘并非故意隐 瞒您,委实是这一段事太过不堪,秋娘,秋娘…怕您嫌弃才不敢细细说来。” 王昉握着布帘的手一顿。 她抬眼看去便见傅老夫人眉眼低垂,手中握着佛珠正一下又一下得转动着… 好一会才听傅老夫人开口说道:“那你如今怎么又肯说了?” 秋娘低着头,闻言才抬头朝傅老夫人看去:“秋娘知晓老夫人的心意,原先不说是秋娘心中尚还有私心,您是好人,若能做您的儿媳那是秋娘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您待秋娘太好,这一份好,让秋娘不忍瞒您。” 傅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一顿… 她低垂着一双眼看着跪着跟前的秋娘,许久才开口说道:“你把这桩事仔细说来。” “是…” 秋娘清雅的面上带着几分羞愧,她低着头絮絮说道:“我家原本是扬州一户富绅之家,只因父亲早年在外得罪了人,遭人报复…家中财产尽损,爹娘也跟着没了。” “秋娘便由乳娘养大,只是乳娘到底年迈,没几年便也去了…秋娘那会年纪尚小,才被人骗,骗至那地。” 她说到这,素来清雅的声音中也难得带了几分哽咽,她默默垂泪,好一会才忍住哽咽声开口说道:“秋娘在那处待了十余年,半年前有一位乡绅赎了秋娘…只是他身子素来弱,在半路因感风寒便去了。” “秋娘没了法子,只好埋了他,而后带着奴仆来金陵投靠姑母一家,偏偏姑母也不知何时已搬了。” “而后的事,老夫人都知晓了。” 傅老夫人看着她的眼泪,眼中也有几分动容之色,只是声音却未有波澜:“你说得这些都是真的?” “是…” 秋娘一面抹着泪,一面是低声说道:“秋娘知晓说了这话便已没有回头路,只是秋娘…当真不想再欺瞒您了,老夫人若觉得秋娘不堪便允秋娘离去吧。” 傅老夫人手扶着秋娘让她起了身。 她看着眼前人,口一张想说些什么,临了到头却又只是化为一声长叹。 王昉握着布帘的手松了开,任由布帘垂落… 而她低垂着眉眼,却不知在想什么。 半夏看着王昉,轻轻喊了她一声:“四姑娘?” 王昉抬了脸,她未曾说话,只是素着一张面色朝她点了点头…半夏心领神会,她走上前握着布帘朝里禀道:“老夫人,四姑 娘来看您了。” “让她进来吧…” 屋里传来傅老夫人的声音。 王昉重新修整了下服饰才往里走去,秋娘站在一处还在抹着眼泪见王昉进来便与她屈膝半礼,而后便往外退去。 傅老夫人的眼角也蓄着几滴泪。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是朝王昉伸手,待人走近她才开口:“你都听到了?” 王昉本就未想瞒她,闻言自然便点了点头…好一会,她才开口说道:“祖母现在是何打算?” “哎…” 傅老夫人忍不住又长叹一声:“她这个身份自然不好嫁给老三,只是我到底怜她身世可怜,总不能就这般赶她出去…” 除了有救命之恩,自然还有这段日子秋娘陪在身侧的缘故… 她想到这,忍不住便又一叹,这样一个雅致人儿怎么会是这样一个身世? 王昉坐在她身边,手按在傅老夫人的太阳穴上轻轻替她按着,一面是低声说道:“祖母不若替秋姑娘寻个亲事?也无需多么富贵,只需是个疼人的…咱们多替她备些嫁妆,她余后的半生也好过。” “这事,我也问过她…” 傅老夫人的眉眼带着几分疲态,她合了眼才又一句:“她不肯。” 王昉眉目半敛,那人处心积虑要进王家的门自然不肯这般就走,只是她想不通,秋娘继续留在王家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按着穴位的手依旧未停,温声一句:“那您的意思?” “她是个好姑娘…” 傅老夫人睁开眼,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拍:“且先把她放在我的身边再看看吧,若是她日后想嫁自然最好,若是不愿…” “往后我便允她一间宅子,让她余后半生有所依靠。” … 金香阁。 王蕙头戴青色帷帽,由着伴月扶她下了马车。 未进先闻香… 这便是金香阁。 伴月打了帘子扶着王蕙走了进去,帘边悬着的铃铛因着布帘的掀翻轻轻响了起来…里头一位身姿妖娆的女人便循声看来,她是辨了一辨待王蕙解下了帷帽,忙笑着走上前朝她行了一礼:“原是贵人来了。” 她这话一落,便又跟着一句:“今儿个王四姑娘未来吗?” 王蕙面上挂着笑,一双眉眼如远山般清雅,闻言便笑说一句 :“阿姐今日有事。” 青娘笑着迎人朝里阁走去,她眉眼带着几分风流味,口中便道:“恰好今儿个又进了一批新香,您进去瞧瞧?” 王蕙笑着点了点头… 待至那布帘外,她侧头朝伴月说了一句:“你且在这候着。” 屋中无外人,伴月自然也未说什么,便应了人的话在外候着…青娘却忍不住闪了下眼神,不过她终归也未说什么,亲自抬手扶了王蕙朝里走去。 等至了里头… 青娘笑着替王蕙倒了一盏茶,而后便低声问道:“七姑娘可是有话要与青娘说?” 王蕙也未曾避讳,她把腰间悬着的香囊解了开取出里头的一颗香料…口中是温声笑言:“今儿个来此,是想问一问青娘,这香可有问题?” 青娘看着桌子上的那颗香料,只这般瞧着便知道出自行家之事,她眉眼微转只说了一句:“这香的味道倒甚是好闻。” 待说完这话—— 她便取过来放在手心低低嗅了嗅,而后便又掰开来瞧了瞧,待到最后还轻轻撵了一角放进嘴中尝了尝。 王蕙见她这般自然去拦。 青娘笑了笑,她背过身把口中的那角香料吐了出来,而后是与王昉说道:“这香没有问题…却不知这香是何人所制?” 王蕙闻言,心才松了几分:“这香是家中一位客人所制。” 她说到这便不再细说,只是站起身与青娘点了点头:“多谢青娘了。” … 等王蕙走后。 青娘才转进屋内是想去取香料,便见一位身穿玄裳眉目风流的年轻男人正坐在那个位置上,他的手中恰好握着那粒香料见她进来便淡淡开了口:“这香有什么问题?” “二公子?” 青娘一怔,不知他是何时来的。 不过她也未细想便垂了眼低声说道:“这香的确没有问题…” 她话语一顿,待过了一会才又跟着一句:“有问题的,是这制香的人。” ☆、第八十三章 三日后。 庆国公府,千秋斋。 外头天朗气清,而千秋斋中亦坐满了人,除去依旧沉迷山水画的王珵以及早早就去上朝的王允,其余一众人皆坐在屋中。 王昉坐在傅老夫人的身边,她低着头手中正剥着一个福橘… 傅老夫人却一直往帘外瞧去,时不时还朝身边的半夏问上一句:“不是早就打了信来说是至城门外了?怎得过了这么久还没到。” 半夏闻言从那帘子上收回了眼,而后是笑着转过身看着傅老夫人回了话:“老夫人,这才过去两刻钟的功夫,何况从外院过来也要一段脚程呢。” 王昉也笑着抬了头。 她一面是把手中的橘子放在傅老夫人身前的果盘中,一面是笑着说道:“祖母,您别着急…三叔知晓您念着,路上不会耽搁太久的。” 她这话一落,外头便传来丫鬟的一句:“三老爷归家了。” 跟着是布帘打起的声音。 王昉便又笑道:“您瞧,三叔这不就来了吗?” 王岱笑着由人打了帘子走了进来,他的身上带着几许长途跋涉后的尘土味,面上也有些疲倦,精神气却十足…一走进来便笑着与王昉说道:“你这个小丫头,又在说我什么话?” 他这话一落便朝傅老夫人拱手作揖,口中是言:“母亲,孩儿归家了。” “好好好…” 傅老夫人忙让人起来,口中是说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王岱笑着站起身,又与程宜、纪氏打了问安礼,一双含笑而带着几分洒脱的眼睛滑过屋中众人待看到秋娘的时候,眉目却有些微的拢起。 王昉在王岱进来的时候就一直关注着… 如今瞧见他皱眉,便笑着开了口:“三叔你不知道,这位秋姑娘就是上回咱们在路上遇见的那位姑娘…前段日子祖母礼佛的时候遇上流民也全靠这位秋姑娘帮衬,才逃过一劫。”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目弯弯,就连话语之间也透着一股清晰可见的天真意味。 王岱听后却越发拢起了几分眉… 他在外头闯荡这么多年,自然知晓人心难测。 何况这事委实太巧了。 不过此时并不适合说这些,何况不管那其中究竟有没有什么难测的纠葛,表面上这位秋娘的确救了母亲。 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说一声谢…因此王岱便垂眉敛目朝人拱手一礼,口中是言一句:“多谢。” 秋娘亦敛了一双清雅的眉目,福身一拜是为还礼,声音清雅如和风:“这不过是秋娘的举手之劳,三老爷客气了。” 傅老夫人坐在软榻上,她眼看着底下的两人… 一个眉目温润、一个眉目清雅,若不是这位秋娘的身世着实不堪,倒的确相配。 真是…可惜了。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她倒不担心祖母会生出什么变化,祖母素来最重清名与礼教,她可以接受秋娘是贫苦出生,可却决不允许王家的媳妇出自那样的腌脏地…她只是担心三叔。 三叔前世与这位秋娘感情甚厚。 即便今生有她从中作梗,可她心中还是有些许惶恐…这其中,会不会再生别的变化。 “陶陶?” 王岱早已转过了身,他看着王昉喊了她一声也不见人答,便又喊了一声。 王昉回过神来,她看着王岱、又见众人看来的眼神,小脸忍不住一红,声音却依旧平稳:“三叔唤我何事?” “你这丫头…” 王岱看着她笑着摇了摇头,而后是与傅老夫人说道:“母亲不知道,咱们陶陶啊在顺天府又办了一件大事。” 他这话一落,屋中众人都生了几分奇。 傅老夫人面上也带着几分好奇,她侧头看了看王昉见她小脸上也带着疑惑,可见也不知道王岱说得是什么…她笑着转过头,而后是与王岱说道:“你倒也会打起哑谜来了,还不快细细说来?” “是——” 王岱便也不再打起哑谜,笑着说道:“上回程家宴客,程少夫人一身衣裳惊艳四座,之后又有人传出咱们金陵这家成衣铺的名声…儿子这次晚归便是在着手安排这一桩事。儿子打算把这一家成衣铺延绵多家,不拘是南方还是北方皆可开设。” “竟有这样的事?” 傅老夫人闻言也有些惊奇,她侧头看向王昉带着几分嗔笑:“傻丫头,你怎么也不知道与祖母说?” 王昉这回却是的确不知道… 上回给程瑛与孟氏所做不过是因着一家子便画了几个花样,权当图个开心罢了,哪里想到这无心行下的事,竟然会得到这样的结果…这也许便是所谓的无心插柳柳成荫? 其实这一桩事却是要感谢孟氏… 孟氏自幼便爱妆扮,何况她也的确是瞧惯了好东西的,对妆容服饰这一方面向来有自己的研究。因此她虽然嫁到程家才一年余,却已经是顺天府各位贵人效仿的模样,平日但凡她出来,穿得什么衣裳、戴得什么珠钗,无需多久便能传遍整个贵人圈子,其后便纷纷效仿。 偏偏孟氏这一回的衣裳的花样子委实好看、却又无处去买,家里的绣娘倒是可以做,只是做出来的总归有些不成样子。 又听孟氏说起金陵就有这样的一家成衣铺… 不仅花样独特又好看,而且这样的衣裳世间皆只有一件。 这世间哪个女人不爱这独一无二的美?因此知晓后纷纷着人去打听,没过几天,这金陵王家成衣铺的名声便打了出来。 王岱听着众人的声音便又笑着说道:“儿子来前已把店面开了起来,没过两日顺天府的贵人便纷纷遣人过来下了单子,还直言时间不成问题,只要这一份独一无二。” “这才过了多久,这单子便已有百余张,若当真大肆开设起来往后怕是这大晋之内皆有我王家的名声。” 傅老夫人本就出自商家,自是要比旁人多有几分心思… 闻言她的面上也多了几分正色与王岱说起话:“这一桩事你还是得着手马上去办,虽说如今这花样只有我王家所有,可这世间最怕的便是有心之人…若当真被他们依葫芦画瓢学去,往后便不好再开。” “是…” 王岱朝傅老夫人拱手一揖,口中便又说道:“这事儿子已让手下人先去办了,等再过几日,儿子也会亲自去看看。”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 而后看着王岱面上的疲态,心下却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辛苦了。” 王岱笑着摇了摇头,自是言道“不辛苦”,因着屋中都是女眷他也不好陪着,便又说了几句话,先退了。 待王岱退下。 纪氏便也开了口,她看着王昉一双眉目倒也沾了几分笑:“咱们陶陶可真够厉害的。” 自打上回被王允当着丫鬟的面批骂了一顿后,她最近也的确算得上是夹着尾巴做人了…原本傅老夫人就看她不顺眼,如今又失了丈夫的心,她哪里还敢跟往日一般胡乱造次? 傅老夫人闻言倒也未说什么,反而笑着点了点头,她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往日就跟个鬼灵精似得,倒没想到还真让你办了桩大事。” “陶陶不过是占了个巧…” 王昉笑着倚在傅老夫人的肩上,笑着继续说道:“忙活得可都是三叔他们。” 屋中几人闻言倒是皆笑了起来… … 等王昉从千秋斋出来。 她便径直朝王岱的院子走去。 燕溪阁中,王岱回来的时间还不算久,院子里这会正有不少奴仆在搬放着东西,瞧见她过来便纷纷垂眉敛目朝她躬身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给四姑娘请安。” 空青穿着一身青绿色的袄裙,头梳堕马髻,发上只簪了一支琉璃翠玉珠。她的手中正端着一盆水,见王昉过来便把手中的水盆放在廊下拭干了手才朝她迎来,待至人前空青便屈身先行了一礼,跟着是柔声说道:“您来了。” “空青姑姑…” 王昉亦朝人点了点头,而后是朝里屋看去:“三叔可在休整?” 空青笑着摇了摇头:“三爷知晓您要来,这会正在里头坐着呢…您进去便是。” 王昉闻言却是一怔… 她都快忘了,往日三叔每回归家时,她只要一得空便往这处跑来…王昉敛下眉目、心下略微一叹,而后是与空青点了点头,让琥珀留在外头便径直朝里走去。 屋中的装饰一如旧日的清雅。 王岱手握一盏清茶正坐在临窗的椅子上,他的手中握着一本书籍,鬓发还有些湿润…听见脚步声便笑着抬头朝她看来,口中跟着一句:“你来了,过来坐吧。” 王昉点了点头坐到了人对侧,茶几上摆着一个果脯攒盒… 三叔从来不吃这些,那么自然是为她备下的。 “怎么不吃?” 王岱见她只是看着果脯不动,他把手中的书一合放在一处,笑着说道:“我记得你往日最爱这些,每回我出去若王冀没给你带,你都能拉着我的衣摆哭好久,撕心裂肺得就跟天塌下来了一半。” “我哪有不吃?” 王昉轻声说了这句,而后是伸手从那攒盒中挑了一块杏桃果脯吃了起来。 王岱见她吃了,一双眉眼便又泛开了几许笑意:“好吃吗?” 他没有子女,几个小辈中最疼爱的便是王昉…两人年纪虽然相差不少,可若真算起来倒也有几分亦长亦友的模样。 王昉点了点头:“好吃…” 的确好吃,即便她已许久未曾吃了,可入口之后还是发现这个味道一如旧时。 她便又挑了一块吃了起来。 而后才抬头看向王岱,王昉口一张想说些什么,临了出口却又不知该如何说。 她该说什么? 让三叔不要靠近那个秋娘? 王岱看着王昉皱了一双柳叶眉,就连面容也轻轻皱了几分,他想起先前千秋斋中那个女人便开了口:“你是在想那位秋姑娘?”他这话说完果然见王昉抬起了脸,便又笑着跟了一句:“不怕,三叔会去查的,若她当真心怀诡计三叔绝不会允许她待在府中的。” “那…” 王昉看着王岱,手紧紧攥着帕子,好一会才开了口:“三叔会喜欢上她吗?那位秋姑娘不仅会写字作画,一手糕点也很是精致…”她这话一落,王岱尚未说话,帘外却传来了茶盏倾倒的声音…两人侧头往帘外看去,便见空青的面容带着些仓惶之色。 这么多年—— 王昉还从未见过空青的脸上露出过这样的神态,在她的记忆中空青一直是平稳清和的,仿佛这世间之事从未有什么可以让她变过面色…不对,也是有过的。 那年三叔带着那个女人离开王家的时候,空青就站在门后,带着悲戚与仓惶… 王昉眉心一动。 她刚要说话,便见王岱已站起了身… 王岱把托盘上的茶盏扶了正,看着空青因为热水而被烫红的手背,眉目微拢:“怎么这么不小心?”他说完这话便朝外头喊了一声远山:“把我的清凉膏取进来。” “三爷…” 空青看着被王岱紧紧握着的手,面上也忍不住有一瞬得羞赫:“我出去让人帮我擦拭下便可,您与四姑娘还在说话。” 王岱闻言便也未再多说什么:“等涂完膏药便去歇息吧。” “是…” 空青朝两人屈膝一礼,手中端着托盘打了帘子出去了。 等她走后… 王岱才又重新坐回了位置,他看着王昉,一双眉拢着也不知是无奈还是笑,好一会才开口说道:“你这个小脑袋瓜如今都在想什么?难不成是我往日带你多跑了几趟茶楼,多听了几回说书的缘故?” 他这话说完,便又无奈说道:“她不过是母亲留在府中的客人,即便她再好,我不喜欢也没用。” 王昉看着王岱 ,心中却忍不住一叹: 我怕的便是你喜欢,若你喜欢,即便谁拦也拦不住。 她袖下的手轻轻攥了几分,不管如何,那位秋娘都得早些赶出去…这样一个人留在身边,总令她心下不稳。 王岱看着王昉,见她面色一时一个变化,也只当她如今是长了年岁也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心思…他伸手想去揉一揉她的发,见她头上戴着珠钗金玉却是无从下手,王岱忍不住心下一叹。 想当初王昉小萝卜头似得时候… 多好玩。 王昉未曾注意到王岱的动作,她想着先前空青仓惶的神色,一双眉眼轻轻转了几分…即便她未曾尝过情。事,却也知晓空青那一副思绪怕是爱惨了她这位三叔。前世三叔走后,空青便也堕入了空门。 只是那会她身边之事多为烦扰,听到这个消息也不过怔楞了一会… 她想到这便抬头看着王岱,低声问道:“那空青呢?三叔喜欢她吗?” 王岱端着手中的茶盏刚要饮茶,闻言却是一怔:“空青?” 空青自幼便跟着他,跟了多久他已忘了… 只是记得刚见面的时候,她眉眼清淡、嘴角含笑,站在一棵杏花树下看着他,柔声唤他:“三爷。” 其实喜欢这个词,太过难测… 即便当初的江氏,他的未婚妻,他待她更多的也只是兄妹情谊。只是因为后来出了那桩事,他的心中才留下了江氏身穿婚服、悬于半空带着解脱笑容的身影…这么多年,他未再娶,旁人只当他是心恋江氏。 只有他知道,他不过是在忏悔、是在赔罪。 王昉见他迟迟不说话,便轻轻唤了他一声:“三叔?” “嗯…” 王岱回过神,他抬头看着王昉,指腹仍停留在茶盏的杯壁上…王岱搁下手中的茶盏,伸手轻轻敲在王昉的额头上,好一会才笑骂道:“你的胆子越发大了,哪家的姑娘跟你一般操心长辈的房中事?” 他这话说完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一句:“好了,你回去吧…那位秋娘的事,我自会遣人去查探。” 王昉见他不肯说,便也不好再问… 她起身朝王岱行了一礼才往外退去。 琥珀正在廊下等她,见她出来便上前扶住了王昉的胳膊…院子里原先搬弄的东西也都拾掇好了,这会的燕溪阁已恢复成往日的素净了。琥珀一面扶 着王昉朝外走去,一面是低声说道:“先前空青姑娘不知怎么了,一双手被烫得通红出来的时候还失神了许久。” 王昉闻言却未说话… 她想起那个最后堕入空门的女子,不过是有情皆苦罢了。 … 等至有容斋的时候。 院里院外却一片喜和之气,翡翠瞧见王昉忙笑着迎了过来,一面是与她屈膝打了个礼,一面是柔声说道:“主子,覃娘回来了。” “覃娘?” 王昉面上一怔,前些日子覃娘递来了信说是快到了,只是没想到竟会这么快。 她听到这个名字,面上也忍不住泛开一抹笑。 王昉迈步朝里走去… 覃娘与纪嬷嬷正在说话,瞧见王昉进来便笑着起身与她打了个见礼,口中是跟着一句:“几月不见,四姑娘容颜更甚了。” 她向来是个粗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已是不容易。 王昉一听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迎了上去口中是说道:“原本还以为您要再过几日才能到。” 覃娘面上也带着笑,她等王昉坐下才跟着一道坐下:“路上正好碰到三爷的车队便一道来了…”她这话说完是把原先备好的锦盒递给王昉,便又跟着一句:“这次去南地的时候给您挑了几个小物件。” 王昉打开一看,瞧着里头摆着得都是一些女子用的东西。 这些东西她瞧惯了,只是这到底是覃娘的心意,她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便笑着与覃娘点了点头,口中跟着一句:“让你破费了。” 琥珀几人上完了果点、茶水… 便由纪嬷嬷领着一道出去了。 屋中一时只有王昉与覃娘两人,覃娘笑看着王昉却是从袖中又取出了一个锦盒,轻声说道:“这才是我要带给四姑娘的东西。” 覃娘这话说完便打开了锦盒,锦盒里放着一把袖弩…她一面是把那箭弩系在自己的手腕上替人演示起来,一面是低声与王昉说道:“如今您身边虽有两个丫鬟,可出门在外免不得有不全的地方,刀剑太过显眼…这把袖弩是我请南地一位大师所做。” “您出门的时候把它系在手腕上,这儿细小之处可放银针,这儿稍大之处可放短箭。” 王昉看着这个却当真有几分傻眼,这样的东西她也只是从话本中瞧见过…她的手轻轻拂过上头,好一会才颤声说道:“覃娘,多 谢你。” 对她而言,这样的东西比起那些华而不实的礼物还要有用。 覃娘的面上依旧挂着直爽的笑容,闻言也不过笑着说道:“不过是一把袖弩罢了。” 她说完这话看着王昉,却又跟了一句:“还有一桩事,我想了想还是该和您说一声…当日您让我把那人清理掉。我察觉到身后一直有人跟着,因着是敌是友分辨不清我便只是把马车扔到了悬崖下便趁着夜色走了。” “等到第二日清早我去崖下查探的时候,马车和尸体皆不见了。” 王昉握着袖弩的手一顿… 覃娘见她面上神色,便又低声开口说道:“若是友也就罢了,若是敌…四姑娘,您还要小心。” ☆、第八十四章 日子已至十月。 天也越渐凉了起来,趁着日头尚好,琥珀领着几个小丫鬟便又重新把屋里屋外的布帘、床帐一道换了一遍。 王昉外罩一件披风倚塌而坐,她半弯着一段脖颈,手搁在书册上… 只是那书的页面已有一刻钟的功夫未曾换了,可见如今她这心思并不在书上,却是在想事。 屋子里几个丫鬟正在笑着说话。 王昉却是在想上回覃娘所说的话,徐复的尸体与马车…那辆马车她倒不担心,出去的时候未免别人起疑,她特地让琥珀在半路的时候租了一辆。至于徐复的尸体,即便如今再找到也不过是白骨一堆。 她只是在想… 那人究竟要做什么? 王昉的指尖半弯起,轻轻扣在书页上,难不成上回说话的时候还有其他人在附近? 是了… 那日除了覃娘,的确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未让覃娘发现他的存在,可见武功必然在覃娘之上。 王昉想到这,忍不住便又拢了一双眉眼,指尖也忍不住微微蜷了几分… 陆意之,他究竟想做什么? … 玉钏打了帘子走了进来。 她的手中握着一个锦盒,屈膝朝王昉先打了一礼,而后是笑着说道:“您上回让绣娘绣得衣裳已好了。” 王昉听到这句倒是回过了神。 她把手中的书籍落在一侧,抬眼看去便见玉钏手中握着一个用紫檀木制成的锦盒…这是她自从顺天府回来后让绣娘所绣,傅如雪的及笈礼快至,她想了许久不如还是送她一件锦衣。 “打开看看…” 玉钏笑着应了是,她招来站在一旁的珊瑚,两人小心翼翼打开锦盒取出那身衣裳。 衣裳颜色大体为正红… 衣袖和裙摆上皆用金线绣着吉祥之物,裙摆用得却是十副月华裙的样式,腰间每褶各用一色,轻描淡绘、色泽清雅,风动如月华。此时屋中窗棂恰好开了一面,透进来这十月的凉风,风拂过裙摆,其上所绣皆随风摆动,正是说不出的风华。 几个丫鬟瞧见这幅模样皆屏住了呼吸… 待过了许久,还是王昉先开了口:“收起来吧。” “是…” 玉钏和珊瑚两人小 心翼翼叠好放入了锦盒中,好一会才呐呐而语:“这身衣裳如今这般看已是无数风华,若穿在身上也不知是何等模样。” 前世傅如雪的及笈礼是何模样… 王昉已忘得差不多了。 只是女子这一生除了婚嫁、最重要的便是这及笈之礼…如今傅如雪因着上回元宵之事,怕是这一场及笈礼也不会大办。那么在她所能之内,让傅如雪能在这样的日子里、在亲朋好友的面前展示出自己的风华,也算一桩好事。 … 十月初七。 庆国公府影壁之处已停了十余辆马车。 傅如雪及笈快至,除了程宜、纪氏两人留在家中,其余小辈皆随傅老夫人一道去檀城参加她的及笈礼。 王昉原本是要与傅老夫人一辆马车,不过瞧着那个秋娘,她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上回让许青山去打听消息,至今也未有什么回音。三叔虽说调查,可他又不肯与她说这些事,至得如今,她还没有法子把这秋娘赶出府中。 “阿姐…” 王蕙走到王昉的身边,顺着王昉的眼朝前方看去,便见秋娘正扶着傅老夫人坐上了马车。 她一双清雅的眉目微微半敛了几分,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侧头与王昉柔声说道:“阿姐,我们走吧。” “嗯…” 王昉点了点头。 而后是与王蕙两人一道坐上了马车。 如今王媛和王佩各有马车,两人自然也不会挤在一道,待她们皆坐好,马车便缓缓行了起来。 … 檀城离顺天府的路程并不算远。 约莫半天的时间便能到了,若是脚程再快些,路上未有拥堵,两个时辰便能到了。 恰好今儿个路上并不拥堵,王家的马车一路往前通行,午时尚未至一行人便已到了檀城境内…傅家早就遣人在城门口候着了,如今瞧见这十余辆马车又仔细瞧了瞧那外头挂着的车牌,忙快走几步迎了上去。 打首的是傅家的管家,年约四十余岁… 待马车停下,他便走上前朝头辆马车拱手打了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小的傅恒给您请安。” 半夏打了帘子—— 傅老夫人朝外看了一眼,而后是开口说道:“傅恒?你父亲呢?” 傅恒见她竟还认识,眼中更是多了几分泪意,他低着头声 音带了几分哽咽忙答道:“父亲去年因着身子不好已在家休息了,老爷便又提拔了小的。” 傅老夫人听他这般说也点了点头:“你父亲的腿脚也是早年留下来的病根。” 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正好我这有几个药浴的方子回头我让半夏取给你…看看能不能缓轻他的疼痛。” 傅恒一惊,忙道:“这,这…怎么使得?” 他在傅家自然也知晓傅老夫人自打用了那药浴后,又请了江神医,如今身子是越发好了…父亲年迈,又是几十年的旧疾,若说痊愈自是不可能,可若是能缓解却也是天大的喜事了。 “不过几个方子罢了…” 傅老夫人说到这便又忍不住幽幽一叹:“你父亲也算看着我长大,我也希望他的晚年能过得好些。” 傅恒闻言便也不再多说,他又郑重其事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而后是恭声言道:“老爷和夫人已在家中等候,您再稍坐会。”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 她往后靠回了身子,半夏便也落下了帘子。 傅恒便翻身上了马,领着一行人朝城里走去。 檀城虽不比金陵奢华,却也是物产丰富之地,许是因为未在天子脚下,这儿的民风比起金陵还要开放些。 王昉等进了城便戴好了帷帽,她手放在青布帘子上往外看去…记忆中来檀城,也是很小的时候了,因此她也记不清这处是个什么模样了。如今瞧着街上行来走往的男女皆有,时不时还能瞧见仍梳着姑娘发髻的女儿家和男子一道走着、有说有笑的,就连两边摆摊得也有不少女儿家。 她们的面上未有一丝羞赫,声音清亮,却是在吆喝着卖东西。 王蕙也戴着帷帽,她瞧见外边的动静便笑着与王昉说道:“虽比不上顺天府,这儿的民风却也算得上是不错了。” 王昉笑着点了点头… 因着离傅家越近,她便落下了帘子。 … 未有一刻功夫,便已至傅家。 护卫留在外院,女眷便依旧坐在马车中从正门而入至影壁处才停…马车停下。 王家的各位主子由自己的丫鬟扶着走下马车。 王昉一面是由琥珀扶着,一面是抬眼往前方看去,便见一位约有四十余岁面容端正而严肃的男人正领着傅青垣、傅如雪站着,而他的身边便是依旧穿着一身华贵的李氏。 男人的相貌她已有些记不太清,只是瞧着面容与傅老夫人有几分相似… 可见这位便是如今傅家的掌权人,傅如松。 李氏瞧见傅老夫人下了马车,忙迎了人几步。她看着站在傅老夫人身边的秋娘,眼神一闪…不过她也未说什么,只是笑着开口与傅老夫人说道:“姑奶奶,可把您给盼来了。” 傅如松也跟着走上前,朝傅老夫人躬身一礼,口中是言:“姑奶奶。” 傅老夫人看着傅如松,这个侄子她已许久未曾见到了…如今瞧见才发现越发像她那位早亡的大哥了。人越老总是越发念旧,尤其是自己的娘家人,傅老夫人眼瞧着这熟悉的地方,又瞧着这些熟悉的人,面上也是又带笑又带泪。 好一会,她才开口与傅如松说了话:“你把傅家管理得很好,大哥泉下有知心下也宽慰。” 傅如松闻言,素来端肃的面上也有一瞬得动容,只是他终归是男子也不过喉间有轻微哽咽…他朝傅老夫人又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说道:“姑奶奶谬赞了。” 他这话说完便召来傅家两兄妹… 傅青垣和傅如雪走上了前,两人皆朝傅老夫人行完礼,口中跟着一句:“姑太太。” “好好好…” 傅老夫人朝两人伸出手,细细瞧了瞧,而后是笑道:“大半年没瞧见,也都长大了。” 她这话一落,便让王昉几个小辈一道出来打过见礼… 两厢见完礼,还是李氏笑着开了口:“姑奶奶可别再干站着了,里头呀备了您最爱吃的蟹黄,都是今儿清晨送来新鲜着呢。” 众人便一道往里走去。 傅如雪倒是延后了几步,她笑着握了王昉的手,一面是说道:“可算把你盼来了。” 王昉看着傅如雪一如旧日温婉的眉眼… 她一双杏眼也越发弯了几分:“原该早些来瞧表姐,只是家中事忙才耽搁至今。” 傅如雪笑着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这会能过来便好。” 两人便又说了几句,待走到里屋才停了话头…傅家主子本就不多,便也未曾分席。 … 等用完午膳,便由傅如雪领着她们去住处。 因着傅家占地大,厢房也多,她们倒也不必挤在一处。这倒是随了王媛的心意,如今她瞧王昉几人谁都不顺眼还不如这般分了开,也省得 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因此等傅如雪指了她住的院子…王媛便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了。 王佩瞧了瞧离去的王媛,倒是笑着与傅如雪屈膝打了一礼,口中是言:“劳表姐见谅,坐了一路马车我身子也有些不爽利,且先告退了。” 她这话说完与王昉几人打了个礼,便先告退了。 傅如雪上回在王家住的时候便知晓这两姐妹不对付,只是往日大多是王佩避着王媛,如今瞧着倒像是反了过来。 还有先前那位姑娘… 看来王家这阵子也生出了不少事。 王蕙倒是知晓两人许久不见面自是有话要说,正好她这一路也的确有些疲累了便与两人说了一句也去了自己的院子。 傅如雪笑了笑,她一面领着王昉朝院子走去,一面是说道:“先前姑太太在我也不好问,那位姑娘是个什么身份?”瞧着模样也不是丫鬟,而且她的年纪也不小了,只是发髻梳得却还是姑娘的发髻。 王昉听她提起秋娘,却也未曾避讳。 她挽着傅如雪的胳膊,轻声把她的事说了一回,只是说到她的身世处到底还是遮掩了几分… 待说完这些,王昉便又跟着说了一句:“如今祖母惯是喜爱她,平日里走哪也都带着她…表姐也知晓祖母素来最重旧情,若她是个好的也就罢了,若她是个不好的,哎。” 傅如雪听她说完也拢了一段秀眉… 她轻轻拍了拍王昉的手背,柔声说道:“你别担心,姑太太见过的人比我们还多…若她当真是个心中有鬼的,姑太太自是不会纵容了她。” 王昉闻言也未说什么,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 等两人进了屋子。 傅家的丫鬟走上前,把原先就备了的果子、茶点送了上来。 王昉让琥珀把锦盒取出来,便让她们先退了…她把锦盒推到傅如雪的跟前,口中是跟着一句:“表姐的及笈我也不知该送什么,索性便让家中的绣娘做了一身衣裳…表姐打开瞧瞧?” 傅如雪知晓王昉描得花样都是独一无二的。 即便远在檀城,她也时常听到金陵那家成衣坊的名声…因此听到这话,她素来温雅的眉眼也越发添了几分笑意。 傅如雪伸手打开了锦盒,从那盒子中取出了那件锦服。 时下正是午间,屋中也开着窗棂透气… 有风拂过手中的锦衣,那底下的月华裙摆随风摇曳,划出一道又一道涟漪。 傅家虽不比孟家奢华,可到底也占了个富商的名声,这好东西她也是素来就瞧惯了的…只是在看到这件衣裳的时候,傅如雪还是忍不住有一瞬得怔楞。 这一瞬怔楞之后便是感动。 这回及笈除去王家也只是请了素来交好的几家,除去外头的,就连家中的下人也有不少疑惑,这样一个一生只有一次的及笈礼,她身为堂堂的傅家大小姐竟会办得如此之小。 父亲、母亲觉得亏待了她,因此及笈当日的用料都费了不少心思。 她心里自然是感动的… 只是午夜梦回总免不得对着那外头的明月叹息一声。 而今,傅如雪看着王昉替她准备的这一身衣裳后,便知晓当日之事未曾瞒住她。当日之事对于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来说终究还是难以启齿,因此她感谢王昉的知晓而不说破,也感谢她这一份独一无二的用心。 她把手中的衣裳放进了锦盒之中,而后是握着王昉的手,难掩哽咽开了口:“陶陶,多谢。” 王昉一双眉眼依旧弯弯,闻言也不过是笑说一句:“表姐谢我什么?不过是一件衣裳罢了。” 傅如雪握着帕子拭了拭眼角泪… 待过了一会她才敛尽了面上的情绪,端坐回身,她把帕子平放至膝上,才又开口:“三表哥如今是去了琅琊祖祠?” 王昉手中握着茶盏,闻言是有一瞬得凝滞… 她饮下盏中一口茶而后才接了话:“七月时去的,至今也有三月余了。” 傅如雪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低着头剥着手中的橘子,轻声说道:“我至今还是不敢相信三表哥是这样的人,他那样一个温润儒雅的人,怎么,怎么会行出这样的事来?” 当日王冀的事传到傅家的时候已是八月时分… 那会她正在屋中做女红,听到这话的时候手中的东西便落在了地上。 她去问哥哥、去问父亲,却也只是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无奈与叹息…就连往日一直乐于见她与王冀成婚的母亲,也是露出了难得的庆幸“好在这一桩婚事未成,若不然你即便往后嫁过去怕是余后的半生也过不好。” 原本世家就重名声… 王冀如今既然行出这样的事,往后这前程自然是难走了。 可不管别人怎么说 … 傅如雪还是不信,她只要想到那个眉眼温润的王冀,那个即便说话也是轻声细语、恍若和风拂过人心间的王冀…便怎么也信不了他会去做窃诗那样的事。他是文人是学子,窃诗这样的恶名,他怎么会去做、怎么可能去做? 王昉看着傅如雪的神色,心下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搁下手中的茶盏,而后是握着傅如雪的手柔声说道:“我也不信,可是表姐,这世间之事有时候就是这样,容不得我们不信。” 傅如雪闻言却是轻轻叹了口气… 她一双眉目依旧带着几分愁绪,好一会才说道:“我只是不愿信,三表哥那样的人…不该,不该为这样的虚名去做这样的事。”傅如雪这话说完,却也不再沉浸于此,她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一拍:“你也许久未来檀城了,明儿个我带你们出去转转吧。” 王昉倒也的确想去外头走一走,闻言便笑着点了点头。 … 待到翌日。 傅家的丫鬟来请王昉的时候,她正在梳妆,闻言便让她稍候一会。 王昉想了想还是把覃娘给她的那副袖弩戴在了手腕上,好在秋日的衣裳本就厚重,旁人也看不到什么。 因着是出去逛街… 王昉便让琥珀留在府中,只带了流光往外走去。 等她到影壁处的时候,其余人都已到了,就连傅青垣也在。 王媛瞧见她过来低声说了一句“四姐姐可真是大驾,去哪儿都得一群人等着你…”她这话说完便径直坐上了马车。 王昉懒得理会王媛。 如今在她的眼中,王媛除了这张嘴皮子尚还有些厉害,其余是当真没什么了。 傅如雪见她过来便笑着握了她的手:“别听阿媛说,我们也才到了一会…”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哥哥今日正好有空便与我们一道出去。” 王昉自然无所谓… 闻言便与傅青垣屈膝一礼,口中是言:“青垣表哥。” “四表妹…” 傅青垣低着头,脸侧还有些绯红,他朝人拱手一礼说了一句:“四表妹有什么想买得尽管与我说。” 待说完这话,他便先翻身上了马。 傅如雪看着傅青垣却有些无奈,就哥哥这般,哪里能追得到陶陶?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感情之事她也不好多加干 涉…因此便开口说道:“我们也走吧。” 马车一路驶出傅家往城中去。 这城中大半商铺皆挂着傅家的牌子,因着早先王媛说要去看看首饰,她们头一站到的便是城中最大的一家首饰铺。 因着早先就递了信,今儿个首饰铺中便未迎外客。 掌柜的也早早就在门口等候了… 瞧见他们一行过来便笑着上前打了见礼,而后是与傅青垣说道:“少爷,里头都已清场了,东西也都备好了。” 傅青垣点了点头… 他面上带着几许端肃,声音也很是沉稳:“你做得很好。” 王昉由流光扶着走下了马车,她发现傅青垣对待外人的时候还是很沉得住气的,全无书生意气,也无面对她时的红脸…怪不得后来他能坐上这个位置。 … 商铺对面的酒馆中。 有两人临窗而坐,一个身穿玄裳、眉目风流,一个身穿青衫、腰间悬剑… 正是陆意之与楚斐。 楚斐顺着陆意之的眼朝外看去,待看到一个面容明艳的女子便轻轻笑了笑:“你差我走了这么一程,就是为她?” 陆意之依旧一瞬不瞬地望着王昉的身影… 他的手中依旧握着酒盏,指腹磨着杯壁,却未饮。 楚斐未听他答也未说些什么… 他依旧看着外头,直到看到一个身穿嫩黄色褙子的女子,他的眼中才有了几分怔楞:“是她?” ☆、第八十五章 傅如雪一行人都已下了马车。 因着檀城民风还算开放,女子出门皆不必戴帷帽…王昉几人便也遂了这儿的风化。 她们这一行男的俊雅、女的姣美,刚刚走了马车便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檀城地方并不算大… 因此骤然瞧见这么一行自然轻声议论起来,不过在看到那马车上挂着“傅”字的木牌,便又纷纷肃然起敬…对于檀城而言,傅家可不仅是普普通通的商户。就是因为有傅家当年的义举,檀城才从一个不知名的小城镇发展至今。 何况傅家素来广善好施,向来很受当地老百姓的喜爱。 傅青垣瞧见她们都下了马车便笑着说道:“走吧,里头都已准备好了…几位表妹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挑便是。” 他这话一落,王媛倒是难得露了几分笑脸。 姑娘家的本来就喜欢扮俏,虽说王家每月都会按着份例给各房的主子送去首饰、衣物,可到底还是忍不住买些新鲜的物件…王媛的月例本就不多,往日纪氏还会贴补她些,只是自打如今家里出了那些事,纪氏平日里哪还有什么功夫关注她? 王媛只要一想到如今就连王佩这个庶女穿戴得都要比她好,她心下这口气就难以咽下。 因此听到傅青垣这一句,她自是喜上眉梢,不必她付钱,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王媛笑着与傅青垣点了点头,而后便由丫鬟扶着她走了进去,她可要先去瞧瞧有什么好东西,免得被别人抢了先。 余后的几人倒是无所谓,便也跟着走了进去。 王昉刚要迈步往前走去,却发现身旁的流光并未动身…她侧头往流光那处瞧去,便见她正拢着眉心四处张望着。 王昉止了步子,低声问道:“怎么了?” “奴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们看…” 流光这话一落,便又红了小脸低下了头:“只是奴四面都瞧过了,也未曾发现有不对的地方。” 王昉抬了头往四面看去。 她心里多添了个心眼,面上却依旧未曾有什么变化,淡淡说了句:“许是你多心了…”待这话一落,她收回了眼,才又跟着一句:“走吧。” “是…” 流光手扶着王昉的胳膊,往里走去。 … 酒馆。 楚斐手中握着酒盏,他已经从 先前瞧见傅如雪的怔然中走了出来,自然也未曾错过王昉与她那位丫鬟的举动…他的眉目难得带了几分兴然,侧头与陆意之笑说道:“九章,你喜欢的这位王四小姐可不简单。” 一个普普通通的闺绣身边竟然带了一个会武功的小丫鬟,还有先前王昉不动声色瞧过来的几眼… 怎么瞧也不像是普通的闺绣。 陆意之听他这么说,一双眉眼倒是添了几分温和的笑意。 他把手中的酒盏移到唇边饮尽,而后是朝楚斐伸出手:“把东西给我,你可以走了。” 楚斐一听这话,口中的酒忍不住便喷了出来。 他一面擦拭着唇角,一面是摇头说道:“陆九章,往日我怎么没有发现你竟是个利用完人便丢的性子?枉我大老远从扬州赶回来,你就是这么对我。” 他说是这般说,却还是认命得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交到了陆意之的手中,而后是跟着一句:“你让我查得都在这里了,这母女两怪是渗人,你还是要好好提醒下你的心上人,免得她中了对方的招也不知道。” 楚斐这话说完,便又饮了一盏酒。 而后他取过一旁的帷帽戴好,便握着剑往外走去了。 等楚斐走后。 陆意之低头看着手中这一份并不算厚实的信封,眉目却渐渐拢了起来…他想起当日金香阁中,青娘看着他手中的那颗香料幽幽一叹“这世间能做出这样香料的,唯有一人…只是,那个人应早已死了。” 当日青娘所说终归只是只言片语… 只是竟然能让楚斐说一句“渗人”,那么这其中之事怕是更不简单了。 他抬头往半开的木头窗棂外望去,街上已无人,的确是该好好提醒下那个小丫头了。 … 首饰铺中。 王媛连着挑了十几支珠钗首饰,这会正是遮不住的满面笑意。 王佩也跟着挑了几支… 王昉的首饰足够多了,这会王岱出门又替她收拢了一盒过来,有未加工过的玉石,也有已完工了的金玉珠钗…因此这会她也不过是与傅如雪一道坐着说话,一面是与王蕙说道:“你也去瞧瞧。” 她这个妹妹年纪虽小,却素来不爱扮俏。 傅如雪闻言便也跟着一句:“是啊,阿蕙也去看看,若有喜欢的便只管取了便是。” 王蕙笑了笑倒也未说 什么,她笑着与两人点了点头,而后便由伴月扶着起身往前走去。 傅青垣见其余几个表妹都过来瞧,唯有王昉依旧坐着… 他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待至人前,傅青垣便又红着脸、垂了眼睛柔声问道:“表妹不喜欢这些吗?不远处还有姑娘家要用的胭脂水粉与香料,表妹可要去瞧瞧?” 王昉闻言便侧过头看着傅青垣… 她看着傅青垣又红了的耳垂和脸颊,面上也泛开了几许笑意,她把手中的茶盏搁在一侧,口中跟着温声一句:“表哥不必费心了,我不是不喜欢,只是家中还有许多…即便挑了去也不定会戴。” 傅如雪看着自家哥哥失神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哥哥,旁边不是有家果脯铺子吗?” “陶陶素来喜欢果脯,你遣人去买一盒过来便是。” 傅青垣闻言便立刻抬了头。 他一双清润的眼睛带着笑意,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问道:“表妹喜欢吃果脯吗?” 王昉本身就喜欢吃果脯,又见他这幅模样自然点了点头,口中是笑言一句:“劳表哥遣小厮替我去买一盒过来吧。” “不用不用…” 傅青垣面上带着笑:“我亲自去。” 他这话说完便径直转身往外走去,速度快得跟道风似得。 傅如雪看着平日礼贤下士,即便在父亲眼中也是沉稳得傅青垣没一会便不见了的身影,忍不住摇了摇头,就哥哥这幅模样哪里会是那位程景云的对手?她手中握着茶盏,心下一叹而后是侧头朝王昉看去,无奈一笑:“哥哥往日并非如此。” 王昉先前瞧着傅青垣的身影也有一瞬得怔楞,闻言却是回过了神,她的眉目带着几分笑意,点了点头:“青垣表哥赤子之心,我明白的。” 真的明白吗? 傅如雪看着王昉面上未有一丝波动,眼中蕴有得也只是对待兄长的神情模样。 她手中揭开茶盖,茶香四溢… 看来哥哥这一桩美梦终归是要破灭了。 … 等傅青垣回来。 王媛几人也挑得差不多了。 因着王媛今儿个挑得最多、挑得又都是极好的物件,这会面上便一直挂着笑,就连面对王昉她们的时候也难得乖乖巧巧喊一声“四姐”,还附带一个笑容。 傅家家大业大,即便当真 把这家首饰搬走也未有什么。 因此傅如雪见她们挑完便又笑着开口说道:“旁边还有水粉铺子与成衣铺子,几位妹妹可要过去瞧瞧?” 王媛一听自然应好,她走上前挽了傅如雪的胳膊,口中是笑说道:“听说檀城有一种胭脂擦至脸上,不深不浅,正是三月桃花的模样…姐姐家里的铺子可有这样的胭脂?” “自然是有的…” 傅如雪这话说完便笑着让掌柜把她们挑好的首饰先放到马车上,而后一行人便继续往外走去。 水粉铺子离这并不远… 他们没走几步便到了,傅如雪看着王昉仍悠悠闲闲站在一侧,便笑着招她过来,与王昉说道:“首饰你不要,这檀城的水脂你却可以挑一挑。” 王昉倒是无可无不可。 既然傅如雪这般说了便应了她就是,何况檀城的胭脂的确是有些不同。 王昉站在傅如雪的边上,一面是听她柔声说道:“这便是桃花诺,可为胭脂,也可为口脂。敷在面上可成桃花妆,敷在唇上…” 傅如雪尚未说完便骤然停了声。 她手中依旧握着胭脂,微微翘起的指尖还放在那胭脂上,胭脂如火蕴满了指腹。 可她的面色却越发苍白起来,她眼看着街上一个头戴青色帷帽、手中握剑的青衣男子…此时恰有风拂过,帷帽前的薄纱轻轻翻起露出那人俊朗的面容。 傅如雪面色惨白,手中的胭脂滑落在地上,那用美人为景的青瓷盒子应声而碎。 屋中众人听到这个声响皆被吓了一跳… 几人纷纷朝傅如雪看来,傅青垣更是急急走了过来,问道:“妹妹,怎么了?” 王昉也是一惊。 她抬头看着傅如雪见到她惨白失神的面容,顺着她的眼睛往外看去,只是此时街上行人游走无甚特别。她眉心一拢,扶住了傅如雪的胳膊,跟着是柔声说道:“表姐,可是累了?” 傅如雪听着王昉的声音,眼中的神采却有些回归。 她的手紧紧握着王昉的胳膊,好一会等稳了心神才松开手。傅如雪看着地上破碎的胭脂盒子,还有那四处散落的胭脂,她握着帕子拭了拭指腹…而后是抬头与众人说道,声音带着几分抱歉:“许是我昨儿夜里没睡好,让你们担心了。” 傅青垣的面上却还是止不住的担心,柔声问道:“可有事?” 傅如雪摇了摇头… 她抬眼往街上看去,那儿已经没有那个人了,只是她的心下还是忍不住有些仓惶。 因着傅如雪身子不好,众人自然也不不好再停留,几人随意挑了几盒胭脂便打道回府了…回去的时候,王昉与傅如雪坐在一辆马车上。 其余的下人便被打发去了另一辆马车。 王昉看着傅如雪尚还有些怔然的神色… 她取过茶案上放着的茶壶,倒了一盏热茶放到了傅如雪冰冷的手心中,才又试探得问道:“表姐,你可是瞧见那个人了?” 那个人说得是谁,别人不知,傅如雪却是一听便知晓了。 傅如雪的手中握着茶盏,面上忍不住又是一白,好一会她才开口哑声说道:“我看到他了,就在刚才的街上。” 她这话说完便把手中的茶盏放在一侧… 双手冰冷带着颤意,而后便紧紧握着王昉的手开了口:“陶陶,你说他是不是已知晓我的身份…” 若不然为什么大半年都瞧不见的人,怎么就在她快及笈的日子里出现了? 傅如雪越想,面色就越发苍白。 王昉的面上也有几分踌躇,她并不知晓当日救傅如雪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只是身为剑客注定四海缥缈…若他知晓傅如雪的身世,还有她身后的傅家,这样的财富与背景,这世间又有多少男人会不动心? 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是轻轻拍了拍傅如雪的手背,好一会才开口说道:“若他当真来寻,表姐打算如何?” 傅如雪闻言却是一怔。 若他当真来寻她,她该如何? 傅如雪想起元宵佳节,她被人群撞散,身边无熟悉之人,又被人撞得崴了脚,正是孤立无援之时…那人手中握剑远远朝她走来,许是察觉到她的窘态,他并未说什么,只是扶着她走到了一处僻静地。 周边是喧闹之声… 而她坐在石阶之上,像一只小兽一般紧紧盯着眼前人。 男人似是察觉到她的戒备,眉目含笑与她一句:“你的腿受伤了,若不及时根治该落下旧疾了…”他这话说完便单膝跪在她的身前,带着热度而有力的手指紧紧握在她的脚踝上。即便隔着一层衣料,傅如雪都能察觉到他手心的滚烫,像是一把火灼烧了她的腿。 她想挣开,可那人有力的手紧紧箍着她的腿… 他的声 音带着几分笑意:“你若再动,可真该落下旧疾了。” 傅如雪听到这话身子一僵,终究还是没有再动…她的手紧紧攥着帕子,侧过头眼看着那无边夜色,只有一双眼睛带了几分清潋味。 她察觉到那人的眼神,也听见了他喉间漾出的一声叹息… 在这无边夜色,灯火喧嚣中他抬了头,面色清润而俊朗:“冒犯了。” … “表姐?” 王昉看着傅如雪神色怔然,一直未语。 她连着轻轻喊了几声,也未曾听傅如雪答,便又轻轻唤了她一声。 傅如雪回过神,她看着王昉眼中的担心,握着她的手好一会才开口说道:“让你担心了。”她这话说完才又轻轻说道:“若他当真来寻我…” 她的帕子在那人的手中,她的腿也曾被那人碰过,若是他当真来寻她,那么她也只好嫁给他。 马车里静谧得很。 待过了许久才传出傅如雪的幽幽一叹。 … 晚间的傅家有些难得的静谧。 即便是粗线条的王媛也察觉到今儿个气氛有些不对劲,尤其是吃饭的时候,往日一道用膳的时候,李氏的话是最多的。但凡有她说话,这桌子上便是停不下来的笑意…可今儿个,李氏不仅没出声,眼眶还有戏红。 就连傅老夫人的面上也有些不好… 整个饭桌上的气压都有些低沉,因此等用完晚膳一众人便纷纷告退。 王昉与王蕙一道往前走着,身后的王媛眼儿一转便走上了前:“四姐,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她这话一落,身后的王佩眉眼也跟着一动,只是到底未走上前。 王昉闻言便停下了步子,她微微低垂着眼看着王媛,面色无波,眼中也未有什么情绪,声音在这夜色中显得有几分清冽:“五妹若是有什么想问的,不若亲自去问祖母?” “你!” 王媛被她气得一哽,偏偏又不知该说什么,她跺了跺脚也不再理会王昉,径直往前走去。 身后的丫鬟看着王媛这般,忙朝王昉几人打了礼…便往前追去了。 王佩见王媛离去便也走上了前,她朝王昉打了个礼,口中是言:“夜深了,四姐和七妹好走,我也回去了。”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去吧…” 待这 两拨人走掉,这处小道上便又静谧了几分。 王昉两姐妹缓步往前走去… 王昉心中是有事,王蕙虽不知出了什么事,隐隐却也猜到与傅如雪有关…两人便这般走着,也未说话。直到到了王蕙所住,王昉才笑着开了口:“去吧,好好歇息,明儿个便是表姐的及笈了,怕是要早些起来。” “阿姐也是…” 王蕙这话说完便又与王昉屈膝一礼,才由伴月扶着往院子里走去。 傅家的景致其实很好… 画廊长景、假山楼阁,只是王昉心中有事到底无心去赏。 待至一处水榭,王昉便停下了步子,她倚着凭栏抬头看着月色,十月的夜里还是有几分凉意,她伸手把披风拢紧了些,好一会才淡淡开了口:“去把我的手炉取来。” 流光一愣,开口唤道:“主子…” 王昉知晓她要说什么,她依旧仰头望明月,声音清平:“去吧,无事。” “是…” 流光屈膝打了一礼便匆匆往院子里跑去。 清冷的月色打在她的身上越发添了几分凉意,王昉把身上的披风又拢紧了几分,她听着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有一瞬得怔楞:“这么快?” 她这话一落,一双柳叶眉便拢了几分。 即便流光的武功不错,这一来一回也绝不会这么快。 王昉想起午间流光所说的那句… 究竟是谁? 她微垂着眉目,手却轻轻放到了袖中,袖弩依旧挽在手腕上。好在今儿个回来的时候因着心中有事,她便也未曾解下,倒是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个时候用上了…王昉伸手轻轻挽起了一节袖子,而后是把手放在那机关处。 袖弩的机关一动,王昉转身面向身后,三枚针便顺势往前射去。 身后的人似乎怔楞了下… 不过也就这一瞬他便回过了神,伸手拂袖、玄裳翩跹在这灯火与月色的照映下,仿佛一道墨痕一般从半空化开。 三枚针顺势落在地上,敲出细微的声响。 王昉的手依旧放在机关处却未再动,她只是看着站在不远处那个半边身姿隐于黑暗中的男人,好一会才喃喃而道:“陆意之?” 她这话刚落—— 陆意之便缓步从那黑暗之中走了出来。 他那双素来风流的桃花目,怎么 瞧都觉得夹杂着几分说不出的委屈,仿佛在控诉她先前的行为。 王昉见果真是他,又见他无事先前悬着的心便落了下来,只是一双眉目却又拢了几分。 她把放在机关处的手收了回来,一面是低头把袖子挽下,一面是低声说道:“陆二公子何时竟也成了宵小之辈,大晚上闯他人的府邸?” 陆意之听她这么一说,面上的委屈便越发甚了:“白天你身边人太多,我靠近不了…” 这话若是让楚斐几人听到,却是该好好嘲他一顿了,偏偏陆意之的面上一片坦然,就连那双桃花眼也泛着几分真诚。 待说完这话—— 陆意之见王昉沉了面色,生怕她真气恼了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忙把手中的信封递了过去,跟着是轻轻一叹:“我以为你并不想让别人知道,才特地寻了这个时间过来。” 王昉看着眼前的那道信,微微抬了几分眼:“这是什么?” 陆意之闻言却只是一句:“你想要知道的东西。” 她想要知道的? 王昉看着陆意之,一双柳叶眉越发拢了几分,神神秘秘得,也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 不过她到底还是把信接了过来。 月色清亮,灯火摇曳… 王昉打开信封却还是看到了上面写着“扬州周家”。 ☆、第八十六章 夜色无边。 明月却透过这层层夜色打在两人的身上… 王昉与陆意之倚着凭栏而站,他们一人面若白玉、秀丽明艳身穿胭脂色红裳袄裙,一人面容风流、红唇轻扬身穿玄裳宽袍…此时夜色已深,这处又是内院之地平日鲜少有人过来。 两人站在这一方天地之下竟显得格外的静谧…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唯有风拂过王昉手中的信纸,传出细微的声响。 灯火摇曳… 王昉低头看着信纸,一双秀眉微微拢了起来,而她的声音在这夜色中也要比平日显得低沉几分:“扬州周家…” 这个名号太过熟悉,可王昉却还是想了一瞬才记起来。二十多年前扬州周家一门上下突然在一夜之间离奇死亡,死状恐怖,尤以当家老爷与夫人的死状最为凄惨。这桩事当时传至金陵,就连当今天子也轰动了。 他特地遣人去往扬州调查,可最终却也没有查到什么结果。 王昉握着信纸的手一顿,她抬头看向陆意之,好一会才开了口:“你说的周家…” 陆意之负手站在王昉的身前,闻言是点了点头:“正如你所想…”他说到这,面容也难得正色了几分,就连声音也放了几分低:“如今陪在你祖母身边的那位秋娘,就是出自扬州周家。” 王昉素指一颤,秋娘? 风拂过信纸,王昉的眼看到信纸上的一个名字,夜色黑沉,灯火显得有些晦暗不明,而她低声呢喃道:“周韵。” 只是… 陆意之怎么知晓她在调查秋娘的事? 王昉一双纤细而修长的手指紧紧握着信纸,她抬头看向陆意之,红唇一张刚要开口便听他先说了话:“你的妹妹曾拿了一枚香料至金香阁,请青娘查验…” 阿蕙? 王昉一怔,可也不过这一瞬,她便恢复了清明…以阿蕙的聪明,若她心中有了疑惑定会去好生去查探一番。 只是竟然会劳动陆意之去查验这一番… 王昉一双秀眉忍不住又拢了几分:“香料有毒?” “香料并无毒…” 陆意之看着王昉拢起的秀眉,负在身后的手有几分酥痒似是想去抚平那几分折痕,偏又得生生压下…他心下叹了一口气,语气却依旧平稳,如是说道:“只是这制香的人怕是不怀好意。” 他这话刚落便听到不远处传来的一阵脚步声… 陆意之眉目微敛,声音也跟着低了几分:“有人来了,记得,不要一个人轻举妄动,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便尽管来陆家寻我。” 他这话说完便隐于黑暗中,没一会就不见了。 王昉看着那归为沉寂的一片夜色,就连身边先前存在的热度也被这晚风吹了散,仿佛这儿除了她之外本来就没有第二个人…她听到身后传来流光的声音,不动声色地把手中的信纸藏于袖中。 “主子,手炉来了。” “嗯…” 王昉接过手炉,手放在那上头的一层布料上:“夜深了,我们走吧。” 流光素来最听王昉的话,听她这么说自然也没有什么异议,便走上前扶住了她的胳膊往院子走去…王昉在离开之前却还是侧头看了眼那归为沉寂的夜色,夜色无边,草木拂动,若不是袖中的信纸在走动间轻轻刮着她的衣料。 王昉怕是真得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梦了。 流光见王昉未动,便也顺着她的眼往那夜色中瞧去,跟着是低低问人:“主子,怎么了?” 王昉回过神,她收回了眼,手依旧覆在那手炉上:“无事,走吧。” … 待王昉洗漱完。 便让琥珀与流光皆去睡了。 而她倚着床榻,在床边琉璃灯盏的照映下取出了先前便已压在枕头下的书信看了起来…信纸约有两张余,所述的除了周家二十多年前的惨案还有秋娘的身世,王昉越往下看一双眉便越发拢得厉害。 往日只当秋娘的存在,不过是为了引三叔离家… 因此她近段日子才一直心有存疑,不知这位秋娘已经是此等局面待在王家究竟想要做什么。 若是如此… 有些事便能说得通了。 王昉一双眉目微沉,素手紧紧攥着手中的信纸…噬香蛊,以香诱人。她想到这一双眉目却又拢了几分,那么前世的三叔是不是就是被那个女人下了蛊,才会这般不管不顾得跟着那个女人离去? 王昉合了一双杏眼… 袖下的手却紧紧攥着青绿色织金被子,羽睫也有些抑制不住得轻轻颤动起来。 她想起前世大婚之日,三叔跪在她的身前,他的眼中带着浓重得悲伤…那个时候,他是不是想告诉她实情?只是看着她脸上的冷 漠,最终还是选择什么都没有说。 王昉只要想到最后见到的三叔是那样的颓废… 他是在恨她自己吧,恨自己的离开才酿成了那样的结果。 “三叔…” 夜色已沉。 琉璃盏中的灯火连着跳了几下也有些晦暗不明起来,而王昉手中握着信纸,头埋在膝骨之上整个人都有些难以抑制得轻颤起来…却已分不清是悲愤还是自责。 “主子,您还未歇吗?” 屋外传来流光的声音,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室内走来。 王昉伸手抹掉了脸上的泪痕,敛下了眼中的滔天怒火,待过了一会她才轻轻嗯了一声,语气平淡一如往日,唯有袖下的手依旧紧紧攥着厉害,像是要破开皮肉直入骨血:“不必进来了,我也该睡了。” 流光的手放在门把上,似是停顿了一瞬才应了“是…” 屋中烛火已歇。 王昉却依旧挨着床榻坐着,不知是何时,她才拢了被子睡下。 … 翌日清晨。 王昉是被外头的一阵喧闹声给吵醒的。 她的声音许是昨儿夜里未睡好的缘故而显得有些喑哑,手揽在床幔上,朝外轻喊道:“琥珀。” 门被打开。 琥珀和流光一道走了进来。 她们手中或是端着水盆帕子,或是拿着昨儿夜里就备好了的衣裳鞋袜。 琥珀一面是把水盆放在一处,一面是笑着把床幔放到了金钩上,她笑着扶了王昉起塌口中是说道:“昨儿个您还说要早些起来。”她这话说完看着王昉略有些红肿的眼睛跟着一愣:“怎得眼肿成这样?” 她这话一落便侧头与流光一句:“快去小厨房要几个鸡蛋过来。” 流光忙应了一声“是”,而后是把手中放着衣服的托盘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转身往小厨房跑去。 王昉取过一旁放着的菱花小镜看了一眼,的确有些轻肿,她的指尖轻轻滑过眼睛开了口:“许是心中紧张才未睡好吧。” 她今儿个要担任傅如雪的赞者… 若说紧张也的确是有。 琥珀看着王昉也不知是无奈还是好笑,她伸手先绞了块热帕子轻轻按在王昉略有些肿的眼上,一面是无奈说道:“您啊,每逢有个大事便睡不好的毛病,这么多年还是没改掉。这 亏得今儿个只是表小姐的及笈,若来日等您及笈,您可如何是好?” 她这话说完便先替人穿起了衣袍。 因着王昉今儿个要担任赞者,衣裳挑的便也是稍显低调的正装,颜色为暗红,服饰上头也绣有吉祥之物。 发髻倒未有什么变化… 只是所戴得珠钗等物不见金玉,只戴了一根老南山的黑檀木簪。 等流光取了鸡蛋过来—— 王昉便已穿戴好了,琥珀拿着两方丝帕在鸡蛋外头绕了几圈,而后便压在王昉的眼上轻轻揉了约有一刻钟的样子。 及笈礼设在辰时,如今时辰尚未到… 等王昉至傅如雪屋子的时候,屋子里却已坐了不少人。 除了王家的几个姊妹,其余还有三、四个妙龄女子,应该就是傅如雪在檀城的朋友。 王媛瞧见她进来许是还记恨着昨儿夜里的事,便轻轻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王昉想起昨儿夜里的那封信,又想起她那位好父亲…一双杏眼便又微微沉了几分,只是她正垂着眼,旁人也未曾注意到她眼中闪烁的光芒。 “陶陶,过来…” 却是傅如雪在唤她。 王昉抬眼看去便见傅如雪坐在铜镜前,她身上穿着一身采衣,满头青丝皆披散在身后,这会正满面含笑地看着她…待看到王昉眼下的乌青,傅如雪是一怔才又笑道:“你昨儿夜里又没睡好?” “的确睡得晚了些…” 王昉的话也含着几分不好意思。 原本想用最好的一面来迎接傅如雪的及笈礼,哪里想到会生出这样的变故。不过眼瞧着傅如雪已恢复如初,她眼中也多添了几分欢喜意。 “你呀…” 傅如雪轻轻笑叹一声却也未说什么,而后是领着她去见了外头坐着的几家小姐:“这是我金陵来的四表妹,单字一个昉。” 这几家小姐大多是官身或富商出身… 即便再檀城还有些名望,可又怎么比得过王家。 她们原先瞧见其余三位王家小姐,心中已有几分叹然…如今眼瞧着王昉这幅模样与从容姿态,心中便又忍不住多了几分叹服。怪不得说王家女百家求,如今尚未及笈便已是这样的风华,来日若等及笈却不知是怎样的风姿了? 几人想到这便齐齐朝王昉屈膝行了半礼,口中是言:“王小姐。” 王昉也跟着回了礼,口中说了一句问安的话。 … 她们这厢见过礼。 李氏身边的大丫鬟便来请她们先去东院入座了,王昉与王蕙两人一个身为赞者,一个身为有司便不必与她们同去… 等到外头礼乐起,正宾皆入座。 傅如松走上前亲自朝众位宾客致谢,而后礼乐一转…王昉与王蕙跟在身穿采衣的傅如雪身后往外走去,于西阶就位。傅如雪的正宾是傅老夫人,她身份最高、素来又德高望重,由她为傅如雪插笄再合适不过。 王昉与王蕙低垂着眉目,手捧罗帕和发笄跪于西阶。 傅老夫人于东阶洗手,接过帕子拭干了手,而后口中高唱:“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待这话说完,她便跪坐在傅如雪的身后,替她梳头加笄。 傅如雪待加完笄便起身受在场宾客祝贺。 而后她回东房,换上素衣襦裙再于西阶就位,面向来宾,向父母行第一拜。礼拜完,她面东而坐,王蕙手捧发钗,傅老夫人再高唱一句:“吉月令辰,乃申尔服…”待这话一落,由王昉先去笄,再由傅老夫人簪上发钗。 如此之后… 傅如雪二起身受在场宾客祝贺,又回东房,换上曲裾深衣…而后对傅老夫人行二拜礼。 傅老夫人受完此礼,高唱祝辞:“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 待这话一落… 王昉去发钗,再由傅老夫人替傅如雪加钗冠。 傅如雪三起身受在场宾客祝贺,而后再回东房,换上由王昉替她准备的红色正服…她平日鲜少穿如此鲜艳的颜色。可她本就肤白如雪,衣裳的颜色与样式又极为端正穿在她的身上竟是丝毫未见媚俗,反而更加添了几分端正气势。 她缓步往外走去,十副月华裙在走动之间化开一道又一道涟漪。 而那衣身上用金线绣成的吉祥之物,在这日头的照射下,仿佛已跃于半空让众人看了个真真切切。 傅如雪面于祠堂行三拜礼。 王蕙撤笄礼陈设,于西阶摆上酒席。 傅老夫人面向西边,接过王昉奉上的酒盏面向傅如雪,口中再念祝辞:“…承天之休,寿考不忘。”她这话说完,傅如雪走上前行拜礼,接过醇酒倒大半于地上,再泯半口置于几上。 王昉再奉上饭… 傅如 雪吃上一口,拜傅老夫人而后离席,面南而立。 便又听傅老夫人说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却是要赐傅如雪小字了。 等此礼皆完。 傅如雪拜过父母与傅老夫人,而后再与场中众位宾客一一拜礼,是为道谢…在那重新更换过的礼乐声中,傅如松又说了几句谢辞,而后是引众人移于他院吃宴席去了。场中便只余王家几个姊妹与傅如雪的几个朋友。 王昉眼看着傅如雪,心中不是没有感慨的。 前世她及笈的时候,父母皆亡,祖母也缠绵于软塌之上…纪氏本就看她不顺,自然也不会特意为她筹办。 那时候的她是怎么过得及笈? 王昉其实已经有些忘了,只记得阿衍面上是遮掩不住的愤怒,阿蕙的面上也有着说不出的清苦。可她心里却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她最亲的几个人走的走,病的病,即便她的及笈礼办得再盛大又有什么用? 他们终究是看不到了。 “陶陶?” 傅如雪正要领着几人去自己的院子,外头是宾客们的宴席,屋里头李氏也替她置了一桩酒席,由着她们几个姑娘家自己热闹。她瞧了瞧身边也未见王昉,便朝身后看去,见她面上有几分说不出的愁绪。 傅如雪面上却依旧挂着笑,她走过去挽着王昉的胳膊轻轻笑了笑:“陶陶可是也在想自己的及笈礼?”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放心,很快就到了” 是啊,很快就到了…王昉抬头看着那湛蓝天空,元康十年,的确快到了。 … 等傅如雪及笈礼后两日。 王昉一行人便要回金陵了,临别之际傅如雪握着王昉的手说了许久的话,只道有空便会去金陵看她…王昉自是一一笑着点头。 等瞧见秋娘扶着傅老夫人出来的时候,她的眼中还是有一道暗光轻轻闪过。 这一道暗光别人瞧不见… 傅如雪却是看得清楚,她也朝秋娘那处递了一眼。 这段日子,她与这位秋娘也接触过几次,若不是原先有陶陶的那番话,怕是就连她也忍不住与这位秋娘好生接触一番…不拘琴棋书画、膳食香料,她都擅长。偏偏为人又清雅和淡,令人见之便忍不住亲近几分。 傅如雪压低了声音与王昉说道:“你也不必担心,若当真有问题,把她赶走便是…” 若没有沉重而有力的一击,怕是这位秋娘还真得不好赶走…好在,王昉的手抚在腰上的荷包中,这有力的一击已经有人给她送来了。 王昉的面上依旧是素日里柔和而清雅的笑容,她收回了眼,手握着傅如雪的手柔声说道:“我知道,表姐不必担心。” 等她们再说了几句… 王昉几人便上了马车,往金陵归了。 … 等至金陵。 傅老夫人的腿脚虽然已经痊愈了,可到底年纪大了,这几日因着傅如雪的及笈也未曾休息好…等回到了家中,那股子疲态便席卷而来,便也未让王昉几人陪着径直回了千秋斋歇息。 王昉正好也有事要去寻王岱,等回了有容斋修整一番便领着流光去了燕溪苑。 燕溪苑中—— 王岱正在练剑,瞧见王昉过来便径直挽了个剑花收回了剑。 他笑着朝王昉走去,口中是言:“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不是刚从檀城回来,也不知在屋子里好生休息会。” 此处除了流光并无他人… 王昉便也未曾避讳什么径直言道:“三叔,我有话要与你说。” 王岱看着王昉面上的严肃倒是一愣,他迈步朝屋中走去,待倒了两盏茶才开了口:“你是为了秋娘的事?” 他这话一落见王昉点了头,一面是把茶盏推了过去,一面是开了口:“我已遣人去查过了,这位秋娘来金陵之后的确去青衣巷找过一户姓金的人家,那户人家去年就搬走了也未曾留下什么…至于上回母亲遇见流民的事也的确是意外。” 王昉手中握着茶盏却未喝,闻言也只是一句:“三叔,有时候意外多了便成了刻意了。” “陶陶…” 王岱一双眉有些微的折起,刚要说话便见王昉推了一个荷包过来。 他一愣,跟着是问道:“这是?” 王昉的面色有些微沉,连着声音也低沉了几分:“秋娘的身世。” 秋娘的身世? 王岱先前既然查过秋娘,自然知晓她出生勾栏,自小便由专人教导…早先是有个体弱的乡绅赎了她,可惜是个命短的,半路便没了。只是看着王昉这幅模样,里头的东西自然不止这些,难道还有什么隐秘他未曾打听到? 他也没有说话,搁下手中的茶盏打开了荷包… 荷包里放着两张信纸,字迹分辨不出男女,王岱越往下看俊朗温润的面容便越发低沉了几分。 “扬州周家…” 他自然是知晓二十多年扬州周家的这一桩惨案,当时王老太爷还在大理寺卿任职,平日归家时也会说起这些…那时他年岁还小,对扬州周家的这一桩灭门惨案却记得颇深,所有人都在说是因为周老爷早年得罪了人才被屠了满门。 只是王岱记得... 当初父亲却说了一句“这件惨案最奇怪的是,每个人都仿佛是自缢一般。” 信纸终归能写得不多,却还是透了几个信息“当年周老爷曾纳一小妾,并孕有一女名唤周韵…未曾想到小妾入门尚未满半年便让周老爷提她做了平妻。只是之后不知因为何事,郑瑟连带着周韵都被周老爷赶出了府。” “其后,郑瑟又嫁一商人,半年之后因染恶疾致死…而其女周韵入勾栏。” 信纸上还说“郑瑟其人擅长制香、还会引蛊…” “噬香蛊…” 王岱剑眉微拢,他在外闯荡多年,当年也曾去过苗地自然也曾听说过这个“噬香蛊”的名声,以香引蛊种于其身,被种蛊的人看上去与往常无异,其实心魂皆被种蛊人所控。这样的东西听起来太过荒诞,因此当初他听到这个也不过一笑置之罢了。 难不成这竟是真的? 这世间当真有这样的妖邪之物? 王昉见王岱拢眉沉思,却一直未语便轻声唤人:“三叔…” 王岱回过神,他看着王昉面容端肃,口中是言:“这事你不要管了。”这个女人要真的会噬香蛊,那就太可怕了,陶陶虽然聪慧可毕竟是个孩子… 他想到这,一双眉便又拢了几分,抬眼看向王昉:“陶陶,这个东西是谁给你的?” 连他都调查不出来的东西,陶陶怎么会有? 王昉一愣,她双手握着茶盏,想起那个夜色中与她说“不要轻举妄动,若有事记得寻我”的陆意之…好一会才呐呐而语:“一个朋友。” ☆、第八十七章 时下还早。 外头的天色也只有灰蒙般亮… 千秋斋内、外两院却显得有些静谧得可怕,半夏垂眸敛目站在帘外,而这平日里甚是热闹的院子今儿个除了她之外竟空无一人。 秋娘过来的时候瞧见得便是这么一副画面,她一双纤细而清雅的眉毛轻轻拢了几分,好一会才重新提了步子往前走去。 半夏见她过来便抬了一双眼,口中是唤她一声:“秋姑娘。” “半夏姑娘…” 秋娘亦朝她一礼,而后才柔声开口笑问道:“今儿个怎得如此安静?老夫人还未起塌吗?”昨儿个夜里傅老夫人还与她说要早起去院子里转个几圈,何况她先前在屋子的时候也听到丫鬟走动的声音,那副模样明明是已经起塌了。 半夏的眉目稍敛几分,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平稳:“老夫人已起塌了,只是这会三老爷正在屋里…” 三老爷便是王岱了。 王岱素来孝顺,但凡在家便会陪傅老夫人来用早膳。秋娘在府中待了这么一段日子,自然也曾见过他几回…只是往日即便王岱与傅老夫人谈生意上的事,也从无这般避讳过外人。 可今儿个,不仅半夏站在外头,院中也无一人…究竟是有什么事,竟需得如此严阵以待? 秋娘面上没什么变化,袖下的指尖却是轻轻蜷了几分…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中竟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仓惶感。 不过她终究也未说什么… 她朝半夏点了点头,一双清雅的眉眼依旧带着几分笑,口中是言:“既如此我便先去小厨房了,昨儿个老夫人要吃莲子羹还得去多煨一会。”秋娘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待老夫人与三老爷说完事了,劳半夏姑娘遣人来说一声。” 半夏点了点头,口中应了一声“是…” 秋娘刚要转身,便见院外走来一个三十余岁、身子妖娆面容风流的女人… 女人穿金戴玉,即便隔得远都能闻到她身上一股香料味。 秋娘虽不是此道之人,却也自幼接触这些,因此闻到这一股子香料便知晓眼前这个身姿妖娆的女人应该就是那位金香阁的掌柜,青娘。 只是这个时候,一个香料铺子的掌柜怎么会在此处? 青娘见人循眼看来,便也抬头看去… 待看到秋娘 的面容时,青娘的面上有一瞬得怔楞,不过也只是这一瞬,她的面上便又恢复如常。她与秋娘点了点头是为见礼,而后便转过头继续往前走去,待至半夏前她才又开口说道:“半夏姑娘。” “青娘来了…” 半夏亦朝她点了点头,口中是言:“请青娘在此稍候,奴去通禀一声。” 青娘的面上依旧挂着素日里的笑,闻言也不过笑说一句:“劳烦半夏姑娘了。” 待半夏走后… 秋娘才看向青娘。 她一双眉目不动声色得拢了几分,傅老夫人、王岱、青娘…他们究竟要做什么?秋娘原先就残留在心中的仓惶更加深了几分,她把手扶至手腕处,这是她紧张时下意识就做出的习惯。 青娘看着她的动作,一双眼中的神思便又深了几分… 她修缮得极好的眉毛轻轻扬起,开口笑说道:“姑娘是扬州人?” 秋娘回过神,她松开握着手腕的那只手,面上依旧是如往常一般…挂着轻柔而清雅的笑容:“青娘怎知?” 青娘笑了笑,她的手拂过头上的金钗:“一种感觉罢了。” 感觉… 秋娘眉目微拢,她刚想开口说话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侧头看去便见王昉正由丫鬟扶着往这处走来…此时天已大亮,初旭打在王昉的面上,越发显得她面容明艳、眉目如画。 “四姑娘。” “四姑娘。” 秋娘与青娘齐齐敛目朝人一礼。 王昉面上依旧挂着笑,她的眼滑过秋娘,在她的头顶停了一瞬,而后才看向青娘,口中是笑言一句:“青娘也在。” 青娘闻言便笑说一句:“老夫人寻妾身有事。” “原来如此…” … 几人在外头说着话。 而里屋的王岱与傅老夫人也正在说话。 傅老夫人手握着那张信纸,素来端肃的面上这会却很是低沉:“你说秋娘是扬州周家的女儿?” “是…” 王岱坐在位置上,他的手中握着一盏茶,眉眼却拢得极深:“不仅如此,当初扬州周氏一门惨案也许就与她母子两人有关…噬香蛊,这样邪门的东西。母亲,这个女人我们绝不能再留在家中。” 傅老夫人闻言却未说话。 她平生最厌巫 蛊之术,没想到身边竟有这么一个祸患。 王岱看着傅老夫人的面色便又开口说道:“当日陶陶让我去查探您礼佛那日可是有人使计,如今想来若当真是有心人故意为之,那么这个秋娘的背后必是有人助她…若不然她一个弱女子即便再有本事,又怎能做到连我们都查探不出。” “噬香蛊…” 傅老夫人紧紧攥着手中信纸,声音在这静谧的屋子里也显得越发低沉了几分:“真是好大的手笔!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谁要害我王家!” 她这话刚落… 外头便响起了半夏的声音:“老夫人,青娘来了。” 傅老夫人微微平了几分气,开口说道:“请她进来…” “是…” 半夏应了声,而后是转身往外走去… 她见到王昉先是屈膝一礼口中跟着一句“四姑娘”,而后是看向青年,便又与她半礼,口中是言:“老夫人请您进去。” 青娘点了点头,她朝王昉屈膝一礼而后是打了帘子往里走去。 帘子一起一落… 半夏便又问王昉:“四姑娘可要去偏厅先休息一会?” “也可…” 王昉笑着点了点头,而后是看向站在一侧不语的秋娘,眉目弯弯便又跟着一句:“秋姑娘呢?” “我还要去小厨房…” 秋娘说完这话便与王昉屈膝一礼往小厨房走去,只是她还是察觉到身后有一道目光一直朝她看来…她要是没猜错的话,这道目光来自王昉。秋娘心中是有几分疑惑的,近些日子不知道为何,这位四姑娘瞧着她的眼神,总觉得有些渗人。 这目光与往常的探究不同,仿佛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意味。 难道… … 青娘朝傅老夫人与王岱请了个大礼,口中是言:“青娘给老夫人、三老爷问安。” 傅老夫人手中握着一盏茶,她的面容也已恢复至往日,端肃而平和,看着青娘的时候眉眼倒是带了几分笑:“劳你大清早走这一趟了,坐吧…我听我儿说,这信纸上所述的是从你这知晓的?” 青娘闻言倒是一顿… 不过也就这一瞬,她的面上便又泛了几分笑,口中是言:“这位秋娘的母亲与妾身曾是同出一脉的师姐妹。” 青娘这话一落,察觉到屋中气氛一顿,忙又开口说道 :“老夫人切莫误会,妾身可不会这蛊…当日王七小姐来妾身那挑选香料,恰好那日她带了一枚香料,妾身本就是此道之人偶然瞧见这香料便央了七小姐予了妾身。” 她说到这见屋中的气氛又缓和了几分,才又笑着说道:“咱们做香料的,每个人习惯都不同,做出来的香料即便是外头瞧着一样,这里头还是各有异样的…” “当日妾身把这枚香料拆开后,便是寻见了这份不同才多留了个心眼。” 傅老夫人闻言是点了点头,连着声音也带了几分笑:“我却要感谢你这一份多留的心眼…你先喝口茶润一润喉,且慢慢说来。” “是…” 青娘笑着“哎”了一声,她取过茶盏饮用了一口而后才又跟着继续说道:“妾身与妾身那位师姐少承一师,师姐的造诣在妾身之上,只是她心术不正,后来便被赶出了师门…因着早年妾身与师姐一直较劲,自然知晓她做香料的习惯。” “而这样的香料做法,这么多年,妾身还从未见过有第二个人这般做过。” 她说到这是搁下了手中的茶盏,握着帕子拭了拭唇角,才又跟着一句:“老夫人因已知晓当年扬州周家一门惨案,当年这事最后以仇家追杀而翻篇。” “其实不然…” “当年此事发生后,师父因心中有疑曾领妾身去查探过,屋中有浓郁的香料味,而这香便是出自师姐之手。” 王岱闻言却是皱了眉:“既然知晓,为何不报官?” 青娘的面上透着几分无奈:“当日师父也曾想报官,只是待妾身与师父找到师姐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死无对证的事,即便报官又有什么用?” “死了?” 王岱的面上有几分惊疑… 这事信上倒是并未说起,只是这样一个狠毒的女人既然能手刃满门,难不成她竟心有悔悟自缢了不成。 青娘的喉间滑过一声幽幽长叹:“师姐当年被赶出周家的时候便又嫁了一个庶商为妻,只是那庶商瞧着老实,背地却是个心狠手辣的…许是因果循环,师姐为报复周老爷遗弃了她,以噬香蛊灭其满门。” “而她本以为再觅佳郎,却又被其折磨至死。” 若是这样说… 傅老夫人皱了一双眉,当年青娘这位师姐去世的时候,秋娘也不过五岁有余…她眉心微拢,声也低沉了几分:“那秋娘,也就是周韵,她又怎么会制香 ?” 青娘从那幽幽长叹中回过神,闻言便又敛了一双眉目:“这也是妾身好奇的地方,当日妾身与师父至庶商家的时候,周韵已不见踪影…妾身与师父寻了许久也未曾寻见,因着师姐已死,周氏一案便也无疾而终。” “如今想来——” “这位周韵许也是此道之中的大才,她年岁虽小,所做的香料却是与师姐一般无二。” “却不知她可否也会引香制蛊…”青娘说到这,便又跟着一顿:“若她也会,那老夫人可要小心些,切莫着了她的道。” 傅老夫人握着茶盏的手有一瞬得凝滞… 她的面上却依旧是如往日的沉稳,闻言也不过笑说一句:“我知晓了,多谢你走这一趟…今日家中还有事,便不招待你了,等来日再请你来家中好坐。”傅老夫人说到这,便又朝外喊了声半夏:“送青娘出去。” 青娘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她起身朝傅老夫人与王岱各行了一礼,而后是由半夏领着往外走去。 王岱看着傅老夫人的面色,轻声唤道:“母亲…” “不管她会不会此蛊…” 傅老夫人的声音透着几分低沉:“咱们王家都留不得她了。” … 王昉瞧见青娘被半夏领着走了出来,便开口笑说道:“我送青娘一程吧。” 半夏闻言也未说什么… 她笑着应了“是”,步子是往后移了半步:“那就劳烦四姑娘了。” 王昉由琥珀扶着往外走去,青娘便跟在她身后半步的样子…待转出千秋斋,王昉便拍了拍琥珀的手背。 琥珀心中清明,她松开手低着头往后移了几步,青娘便顺势上前扶住了王昉的胳膊。 “这一回要多谢青娘了…” 王昉的声音带着几分轻柔与和气。 青娘闻言,面上也带着笑:“您谬赞了,其实这桩事辛苦的还是二公子。”她说到这是抬眼看了王昉一眼,见她明艳如白玉的面上带着几分笑意,便又开口说道:“二公子自打知晓这桩事后,便特意遣人去扬州查探了一番。” “若不是他在金陵尚有事,怕是要亲自去跑这一趟了。” 王昉闻言袖下的手是轻轻蜷了几分,好一会她才开口:“他人呢?” 青娘一愣她刚想开口,待见到王昉虽然年幼却已带着几分凌厉的面目,想了想便笑道: “应该就在附近。” 就在附近? 王昉侧头往四边看去,风清气爽,草木皆静,全无一丝异样…只是青娘既是他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自然不会骗她。王昉想到这,小脸便又黑沉了几分,这个混蛋,当她王家的护卫是死的吗? 青娘看着她黑沉的面色,眉眼却又高高扬了几分。 还真是没想到,素来风流不羁的二公子竟然也会有这样的一天…以后的日子,还真是令人期待啊。 “四姑娘,您留步吧…外头的路妾身已熟。” 王昉回过神,她看着已走到了第二进院落,便也没说什么只与青娘点了点头:“那我就不送你了,等此桩事了,我再好好谢你一回。” 青娘笑了笑与王昉屈膝一礼,而后便转了腰肢往外走了。 琥珀走上前扶着王昉的胳膊继续往千秋斋走去… 待走到一处偏僻寂静之地,王昉却停下了步子,她看了看四边好一会才开了口:“琥珀,你移后几步。” 琥珀一愣,她看着王昉沉静的面色,想了想还是点头应了…她垂了眼眸往后退了十步有余,虽然不知道主子要做什么,不过她站着的这个地方恰好能观于四面也省得有人过来也未曾发觉。 王昉双手交拢一握,好一会才开口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她这话一落,虽然依旧风和日丽,气朗天晴…可王昉还是察觉到一株秋梧桐树的叶子,有一瞬颤动不止。王昉这话说完便也不再留步,转身朝琥珀走去…琥珀不知她做了什么。 因着先前王昉那一声委实也很低,她也未曾听清。 只是瞧见王昉走了过来… 琥珀便又快步迎上前去,扶住了人,等两人走到千秋斋的时候,请安的时辰便也到了…原先静谧的院子又多了几分喧闹,人来行往的,不拘是主子还是奴仆面上都带着笑意。 恍若从前一般。 程宜瞧见她过来便笑着朝她招了招手,口中是言:“今儿个倒是来得晚。” 王昉轻轻笑了笑,她一面是挽了程宜的胳膊往里走去,一面是笑着说道:“哪儿是女儿来晚了,先前祖母请了青娘过来,女儿这是去送人了。” “青娘?” 程宜虽然不惯用香,可对这个名字倒是也有几分熟悉的…只是闻言,她却还是有一瞬得怔楞。 这么早母亲请个香料掌柜 过来作甚? 若是要用香料遣人去买便是… 王昉见程宜不语便轻轻唤了她一声:“母亲,怎么了?” 程宜笑了笑,若当真有什么事母亲自然也会说,便也只是开始说了句:“无事。” 两人一道往里走去,因着王允今日在家休沐这会便也在…而那位秋娘便依旧如往日一般,立在傅老夫人的身后垂眸不语。 王昉扶着程宜入了座,才跟着在一旁坐下了。 丫鬟送上清茶… 王昉接过茶盏握在手中,一双杏眼却轻轻滑过秋娘的面容,待见她抬了头…王昉也未曾避讳,反而予她一笑。 秋娘那双素来轻柔而秀丽的眉眼,见此便又轻轻折了几分。她总觉得今儿个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怪异,先前用饭的时候也好,但凡是她条予傅老夫人的,便未见她用下一口… 还有这位四姑娘。 秋娘总觉得她看过来的眼神仿佛带着几分透彻与明了。 她脑中思绪尚未断,便听到傅老夫人开了口:“今儿个除了问安,我还有桩事要与你们说说。” 傅老夫人这话说完,便又说道:“秋娘跟了我也有一个多月了,这段日子里由她陪着,我自觉得不管是身子还是心情都好了许多…” 纪氏听她这话,忙跟着笑说一句:“秋姑娘素来善解人意,有她陪着您,咱们心里也放心。” 她这话一落便见傅老夫人沉了眸子… 不过也就这一瞬,便又见傅老夫人开口笑说道:“我这一生有三个儿子,却无一个女儿…秋娘,你去底下跪着。” 这话是何意? 屋中除了王岱与王昉,面上皆有怔楞之色,就连秋娘的面上也有几分止不住的怔楞与惊疑…傅老夫人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要把她收为养女?秋娘也未敢多想,敛下眼中思绪低着头往前走去,而后便面朝傅老夫人跪着。 傅老夫人手中握着茶盏,她的面上依旧挂着一道笑,声音也有几分说不出的和煦:“你与我有救命之恩,合情合理我也该好好报答你。” 秋娘闻言忙道:“老夫人您折煞秋娘了…” 她说到这,声音便又柔了几分,就连面上的笑意也一如旧日:“当日秋娘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凡是谁瞧见都会行得事,何况近段日子老夫人待秋娘已是十足的好,便是要报也该报完了。” “嗯…” 傅老夫人的面上依旧挂着几分笑:“你性情极好,为人又聪慧…若要让你做老身的养女倒也无不可。” 秋娘身子一颤,若是能当庆国公府的养女,那么她再也不用被人看不起了… 她想到这,抬了脸刚要开口说话… 便听到傅老夫人又开了口:“只不过我心里尚还有一惑,想要你替我好生解解。” 秋娘一怔,不过她马上便又恢复如初,柔声问道:“老夫人要问什么?但凡秋娘知道的,定会祥而告知。” “当日你说你家是扬州一户富绅之家…” 秋娘一愣,跟着是点了点头。 即便傅老夫人当真要查探,她也有办法。 傅老夫人手中握着茶盏,茶盖揭开,里头的茶香氤氲之气便尽数扑面而来…掩住了她端肃而带有几分冷厉的眉眼,只是那话语之中的声音却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淡漠:“扬州啊,你家可是扬州周氏?” 她这话一落… 王允手中的茶盏便坠落下来。 ☆、第八十八章 瓷器碎落在地上,惊起了一地水花。 屋中众人原本皆被傅老夫人那一句“扬州周氏”给吸引了过去,如今听到这一声碎盏的声音,自然循声朝王允看去。 傅老夫人看着王允,一双冷厉的眉眼也微微拢了几分… 她把手中茶盏搁在一旁的茶几上,而后是淡淡开口说道:“老二,你这是怎么了?” 王允回过神,他看着地上的碎盏面色也有些不好。 半夏走过去把碎盏捡了起来,又让人重新给王允换了一盏茶…王允一面是接过纪氏递来的帕子擦拭着手,一面是朝傅老夫人看去,声音带着几分凝重:“母亲说得可是二十多年前被灭门的扬州周氏?” 屋中几个如王媛一般年纪大的小辈自是不知晓这一桩事。 就连程宜与纪氏也只是知晓个大概… 因此听到这句话,纪氏便开了口:“既然被灭门,这位秋娘与那周家又有什么关系?” “那就要问…” 傅老夫人垂了眼眸,淡淡看着底下跪着的秋娘,未曾错过她面上那一瞬得仓惶…她的眉眼依旧端肃,声音又添了几分冷淡:“这位周韵周姑娘了。” 周韵这个名字一出… 秋娘的身子更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素来清雅而秀丽的面容带着几分惊疑与仓惶,待过了好一会,她才缓过几分神,颤声开口:“老夫人说得,秋娘不懂。” 她这话一落,却是王岱开了口—— 王岱看着秋娘,平日温和而清润的面容这会甚是平淡,就连声音也带有几分低沉:“秋姑娘,你的事我们已经打听清楚了…二十多年前,你与你的母亲郑瑟被一道赶出周府,因你母亲不忿被周老爷遗弃心怀怨恨,用噬香蛊蛊惑了周家上下几十口人,才有了这一桩二十多年前的惨案。” 噬香蛊… 这个名字一出,屋中众人皆变了面色。 他们虽然从未见过这些巫蛊之术,只是隐秘得世族大家对于这些东西总是有所耳闻的。 只是耳闻终究是耳闻,听过也就没了… 可如今听王岱这一语,却是当真有这样的东西,这让他们如何不大骇? 王媛更是指着秋娘,尖着声音开了口:“这个女人也会制香,她是不是也会制,制蛊?我们会不会已经中了蛊?”她一面说着这 话,一面是躲至纪氏的怀中,颤着声朝傅老夫人说道:“祖母,快把这个女人赶出去。” 她这幅模样全无世族大家的仪态,可如今却没有人关心这些。 程宜也拢了眉,她想起当日还给王昉送了秋娘制得香料,面色也是忍不住一变…她侧头看向王昉,握着她的手仔仔细细看了一回。 王昉看着她的神色自然知晓她在想什么… 她伸手握住了程宜的手,柔声说道:“母亲没事,这位秋姑娘既然还有所求,又怎么会这么傻?” 她这话一落… 程宜才松了一口气,她回身端坐,只是看着秋娘的面色却也有几分不好。 王岱看着秋娘未语,便又拢了几分眉,沉声说道:“周姑娘,当年的事你还小,自然与你没什么关系…如今我们只想知晓,你一而再再而三接触我们王家的人究竟有什么图谋?你的身后又究竟是谁?” 秋娘双手撑在地上,头依旧埋得很低… 先前王岱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她便知晓这一桩事是瞒不住了。 她支起身子,背脊挺得很直…眼看着王家众人眼中,或是害怕、或是厌恶。秋娘的面上却带了一抹笑意,恰如旧日,清雅秀丽。待过了许久,她才抬头看向傅老夫人,柔声说道:“老夫人,秋娘自从进了王家便一心一意得侍候您。” “的确,秋娘心中是有自己的想法…” “秋娘出身风尘,若能得老夫人庇佑日后自是青云直上,只是您说的噬香蛊秋娘的确不知。” 傅老夫人手中依旧握着佛珠,闻言却是皱了眉,待过了许久她才垂了眉目转着佛珠淡淡开口:“周姑娘,近些日子你做得事我也看到了…只是不管你是真心也好,有所图谋也罢,我们王家到底是不敢留你了。” 她这话说完是唤来半夏… 半夏手中握着一只荷包与一个包袱。 傅老夫人的声音依旧有些平淡,就连面上也未有一丝笑意:“这里是一千两的盘缠,往日赏赐给你的衣服和首饰也都在包袱里…你拿着这些东西离开金陵吧。回扬州也罢,去其他地方也好,这些东西够你一个弱女子过富裕的半生了。” 她这话刚落… 纪氏便开了口,她的声音有些尖利,看着秋娘的面上是遮不住的厌恶和后怕:“母亲!这样歹毒的女人,我们怎么可以放她走?我们应该带她去见官,谁知道她对我们王家究竟有 什么企图!” “住嘴!” 傅老夫人冷眼看她:“什么时候我说的话还要经过你的准许了?” 她在家中积威已久… 如今又是这样一副冷厉、不准旁人再说的模样。 纪氏瞧见哪还敢再说什么,只得瑟缩了脖子退了回去,只是看着秋娘的面色却依旧不好。 秋娘也未再说什么,她接过半夏递来的东西朝傅老夫人磕了三个头,而后便转身往外走去…先前屋中喧闹声尤其响,外头的丫鬟自然也听了个半全。 如今见她出来,即便是往日与她交好的那些丫鬟也忍不住白了面色、纷纷往后退了几步。 秋娘步子一顿… 只是也不过这一会,她便抱着手中的包袱继续一步未停得往外走去。 … 里屋。 傅老夫人坐在软塌上,她的手揉着额头,面上也带了几分疲倦:“老二,你明天进宫拿我的令牌请夏院判来一趟…不管如何,还是细细查探一回比较好。” 王允闻言,忙起身应“是”。 “这桩事往后在家中谁也不许再谈…” 傅老夫人说完这话,便揉着自己的额头又说了一句:“都退下吧。” “是…” 众人皆起身朝傅老夫人行了一礼,而后便纷纷往外走去…待至外头的时候,纪氏忍不住还是开口说道:“母亲也真是的,怎么能放任这样危险的人离去?” 她这话说完看到王允黑沉的面色,一惊之后便又忍不住跟了一句:“老爷,您怎么了?” 怎么了? 王昉站在程宜的身边,闻言是淡淡看了王允一眼…不过是失去了一张底牌,心有不忿罢了。 因着出了这样的事,程宜还要去把先前听到这回事的丫鬟警告一番… 王昉与王蕙便往有容斋走去。 … 待至有容斋。 琥珀几人上了茶点与果盘便先退下了。 屋中只有王昉两姐妹。 王蕙看着王昉,清雅的小脸上带着几分踌躇,好一会才开口:“阿姐知道了?” 王昉手中握着茶盏,闻言便笑着接了话:“你说那枚香料?” “是…” 王蕙点了点头,而后是道:“那日见阿姐为此 犯难,我便取了香料去金香阁请青娘查验…”她说到这,话便又有些停顿,好一会才开口:“阿姐可曾怪我自作主张?” “傻丫头…” 王昉放下茶盏,口中是笑言:“若不是有你这一去,我们怕是还要都被瞒在其中…阿姐又怎么会怪你?” 她说到这是停了一瞬,才又握住王蕙的手说道:“只是这样的事太过危险,往后你要记得千万不要一个人轻举妄动…好在青娘是个好的,若她非友为敌,你便危险了。” 王蕙听她这般说,面上也多了几分笑意,她把头倚在王昉的肩上笑着应了一声… 而后便也开口说了一句:“阿姐往后有事也切莫瞒在心中,阿蕙已经长大了,可以替阿姐分忧。” 王昉闻言却未说话… 她低着头看着王蕙,彼时天色正好,有几道秋日的光亮从那木头窗棂打到两人的身上,屋中一副温煦静谧意…王昉伸手揉了揉王蕙的头,好一会才柔声说道:“是啊,我的阿蕙长大了。” 待用过午膳… 两姐妹倒是难道过了个闲适而静谧的午后。 因着秋娘之事算解决了半茬,王昉的心思也松了不少便陪着王蕙下了几局棋,还做了几幅画,两姐妹还笑闹着让人送到王珵处让他品鉴。 等到晚上。 王昉待洗漱过后便穿着一身常服,倚在塌上看书。 屋中唯有琥珀一人坐在软塌前的圆墩上打着络子,只是她今儿个却有些心神不稳,手中握着的线依旧还没成样。 王昉翻了一页,便也往她那处看了一眼,好一会才笑着开了口:“不必着急。” “是…” 琥珀口中应着“是”,面上却还是有几分犹疑:“都这么晚了,覃娘会不会出事?那女人太过邪门,谁知道她是不是还留着后手。” 她这话一落… 王昉的面上却也有了几分不好,她的手放在半开的书面上,方想开口槅窗那头便传来了轻扣声… 正是三声,却是覃娘。 王昉点了点头,琥珀立马起身去开了窗。 覃娘身穿一身黑衣从窗外跳了进来,她解下脸上的黑布取过琥珀递来茶盏连着喝了一盏还不够,直接取过茶壶对着壶嘴喝了起来…待缓过那口气,她才把茶壶放在桌上朝王昉走去。 王昉伸手扶着覃娘坐了下来,才开口问道: “如何?” 覃娘也未曾避讳,直接坐在软榻上低声说了话:“我按您的话从那位秋娘出门便跟着她了,她先去典当铺子典当了所有的首饰,而后又跑到金陵城中最大的斋菜坊打包了不少斋菜往清华庵去…直到夜里,她才从庵里出来。” “我跟着她的马车,见她一路往城外走去,只是跟到城外的时候她却消失了。” “消失了?” 说话的却是琥珀。 王昉一双柳叶眉也轻轻拢了几分,好一会才开口:“可是有人助她?” 覃娘摇了摇头,她的面上也有几分不好:“除了我之外,还有两批人跟着秋娘,一批是三爷的,另一批我却不识,只是瞧着武功都不弱。” 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三爷这一批应是与我一样,想查探这位秋娘可曾与谁接头…可另一批,我瞧着杀意很浓。那位秋娘的马车刚出了城外,那人便动了手,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发现车内并无人。” “因为怕他们发现我也未曾靠得太近,等他们离开后我才去查探一番…” “她的盘缠还在,可是人却消失了。” 王昉闻言却是拢了眉,三叔会派人去她的心中是有数的,祖母虽说允了秋娘离开,可对王家存留的隐患她又怎会如此简单就放行?至于另一批,若是她未曾猜错,应该就是她那位好二叔派去的人了。 既然已是无用的棋子,何况这颗棋子还有可能反咬他,自然该趁早解决。 这些,她都不好奇… 甚至在最初的时候她便已经猜想到了。 她好奇的是,秋娘究竟去哪了?覃娘的武功不弱,另外两批更不用说…可秋娘竟然能在这样三批人的眼皮底下消失,难道她的身后还有旁的高手? 只是她一个弱女子即便能被带走,也不该是这般无声无息。 屋中灯火摇曳,王昉袖下的手微蜷几分,一双修长的柳叶眉也一直紧锁着。 覃娘看着她紧拢的双眉,开口说道:“四姑娘?” 王昉回过神… 她看着覃娘,面上泛了一个柔和的笑意:“无事,今夜辛苦你了…既然三叔也在查探,这事你便不必管了。” 覃娘点了点头:“四姑娘不必担心,三爷手中能人众多,他一定会好生查探的…”她这话说完便也不再多言,依旧从先前进来的那扇窗棂跳了出去,没一会便隐于在那 夜色之中。 琥珀关好了槅窗… 她转过头看着王昉面上戴着几分犹豫:“主子,您说那个女人会去哪?” “我不知道…” 王昉依旧倚在塌上,她的面容在这灯火下有几分说不出的静谧…既然三叔与王允皆在查探,那么这位秋娘从此消失也就罢了,若她出来自然有人会盯着,这事她便也不必再操心了。 只是可惜了,不能在这件事上扳倒王允。 … 日子已转至十月下旬。 天气也越发冷了,庆国公府倒是又恢复至往昔的模样。 王昉早间陪着傅老夫人散了几圈步,这会便坐在屋中与王蕙做针线…许是练了一段日子,她的女红倒也未像往常那般不堪入目了。 屋中点着炭火… 王昉身上披着白狐斗篷,腿上也盖着毯子,一面是笑着与王蕙说道:“等这身衣裳做好,阿衍也该回来了。” “是啊…” 王蕙面上也挂着笑,闻言是停了手中的针线取过一旁的牛乳茶喝了一口:“这一回他在徐先生那也算憋得久了,就连上回生辰也未曾回来…等他回来也不知变成什么模样了。” 王昉笑了笑,依旧低着头绣着手中的花样… 待过了一会,她才抬头朝那茜纱红的木头窗棂外看去。 她回到这儿也有一年余了,相比上一世,所有的事都在慢慢变好…而她也相信,往后的日子一定会变得更好。 “等开了春,程表哥就该会试了…” 王蕙说到这却是看了王昉一眼,余下却还有半句未说…若按照家中的计划,却是要把阿姐许配给程表哥了。只是王蕙想起那个湖中唱歌的风流少年,想起那人看向阿姐的眼神,阿姐真的会嫁给表哥吗? 阿姐她真的喜欢表哥吗? “是啊…” 元康十年,头甲第一程景云…王昉想到那个金榜题名、骑马游长街的簪花状元郎,面上也忍不住泛了几分笑。 那样的喧闹景象,即便过去这么久,她还记忆犹新。 “阿姐?” 王蕙见她回过神来,便又笑着开口问了一句:“阿姐,你在想什么?” 王放面上依旧挂着明艳的笑容,闻言是笑着摇了摇头,她口中说了一句“没什么”,而后才又问道:“怎么了?” 王蕙便也未说什么… 她笑着指了手中那几根线问王昉:“阿姐瞧这几脉线搭配起来如何?” “好…” 两人正笑着说话。 琥珀却是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的面色有些不好,直到走近了才与王昉说道:“奴听西院传来消息,说是老夫人已允了二夫人让三少爷归家了。” 王昉握着针线的手一顿,好一会才淡淡开了口:“等三哥回来也快过年了…”她说到这是把手中的线理了理,才又开口说道:“到底是家里的嫡孙,也没有让他一个人在外过年的道理。” 话是这般说。 只是琥珀想到那个变得越发阴沉的三少爷,总觉得浑身难受。 虽说当日之事无人知晓… 可琥珀还是担心三少爷会对主子不利。 … 自打傅老夫人同意王冀归家后,纪氏平日里面上的笑意便也多了几分…不拘是对程宜还是对王昉几个小辈,或是待底下的奴仆。纪氏近些日子可都是笑脸相迎,就连王媛平日里的底气也足了不少。 如今她也学聪明了不少,平日里在傅老夫人面前也乖巧了不少。 傅老夫人虽然不喜欢这个孙女,可到底也是王家的姑娘,只要不胡乱行事,她也就纵着她们玩乐。 因此这阵子的庆国公府却是难得上下同欢乐。 日子已转入十一月,天色也越发冷了几分… 傅老夫人如今身子骨虽然好了,只是那怕冷的毛病却也未曾更变,平日里也就鲜少让他们过去请安。只是今儿个千秋斋里坐得人却算齐全,纪氏与王媛更是穿扮一新频频朝帘外看去。 王昉便坐在傅老夫人的身边,她的手中握着一个福橘… 冬日的橘子比起往日的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傅老夫人平素最喜这个,只是吃起来难免上火,因此也只是一天吃两个,等王昉剥好放到她的面前…没一会她便吃完了。她侧头瞧了瞧一旁见别的果子都在,唯有福橘已被用完了,刚想开口让半夏再取一个过来。 便听王昉柔声说道:“祖母,您应承陶陶的,可不许多吃。” “再吃一个…” 王昉面上挂着笑,声音却很是坚定:“不行。” 祖孙两在这说着话… 帘外便传来了丫鬟的声音:“三少爷归家 了。” 屋中一静,没一会帘子被人掀起,走进来一个身穿蓝衣的男人,他面容如旧、身形却显得有些消瘦,往日温润宽厚的少年郎在经过岁月的洗礼后也有些沉稳了。他的面上没有笑容,在走到屋子中心的时候便直直跪了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不孝孙儿给祖母问安,让祖母担心了。” 傅老夫人看着王冀… 到底是自幼疼大的孙儿,瞧见他如今这般模样,她心下也不好受。 她心下一叹让人起了来,口中是言:“起来吧,以前的事过去也就罢了,往后你要记得克己复礼,切莫再如往日一般。” 王冀闻言依旧低着头,待傅老夫人说完,便拱手应了一声“是”。 傅老夫人便也不再说话,只是一句:“去坐着吧…你母亲惦记你许久了。” “多谢祖母…” 只是王冀倒是未直接回去,而是与王珵几个长辈先问过安,又和王昉几个同辈见过礼才回身而坐。 纪氏先前王冀就止不住流泪… 如今见他过来更是握着人的手细细看了一回,声音也有几分颤意:“瘦了。” 王冀心下不耐,面上却未有什么变化,闻言也不过一句:“这是儿子应受的,母亲不必担心。” 屋中传来纪氏的哭声以及王冀的絮絮安慰… 王昉坐在傅老夫人身边,一双眼不动声色朝王冀看去,她心里总觉得如今的王冀看起来比往日显得更可怕了。 ☆、第八十九章 因着王冀归家。 今儿个王家众人便一道在千秋斋用了午膳…席间倒也有说有笑,一派欢喜安康的模样。 待用完午膳… 等众人皆退,王昉便陪着傅老夫人在院子里散起了步子,权当消食了。 身后半夏并着几个丫鬟皆离得有些远… 傅老夫人由王昉扶着往前走去,待至那两株依旧苍翠的松柏树前,她才停下了步子…傅老夫人伸出手,指腹滑过那粗粝的老树干,而后是幽幽叹了口气。 王昉听着这一声幽幽叹息便也止了步子。 她抬了头顺着傅老夫人的眼一道往那松柏树看去,口中是问道:“祖母是在想三哥?” 傅老夫人闻言便又轻轻叹了一声:“我是在自责,你祖父把王家托付给我,却未曾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才又开口一句:“阿冀素来听话懂事,往日我最不担心的便是他…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 “金陵城里的风波虽已消散,可他这一身污名又岂是如此简单便能洗刷掉的?”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面上的沧桑与疲态,心下一叹… 她知晓祖母心中的心结,她这一生都在为维持王家的清名而努力,为得便是百年之后见到祖父的时候可以有所交待。 只是她想要看到的兄友弟恭,阖家欢乐,终究不过是梦一场。 王昉伸手指腹轻轻滑过那青绿之松,声音也有些低柔:“祖父不会怪您的,您这一生为王家付出的已经够多了。” 即便岁月亘古,而这两株松柏树却依旧如旧时一般苍翠… 若是祖父在天有灵,自会知晓谁是谁非。 傅老夫人的眉眼依旧带着几分沧桑之态,声音也带有几分低哑,在几声叹息后她轻轻说道:“我与你二叔商量了下,阿冀如今走仕途怕是不行了…正好现在王家的生意遍布得也越发广了,你二叔的意思是让阿冀跟着老三去外头历几年,磨一磨他的性子。” 王家的生意? 王允还真得是不错过一丝一毫的机会。 不过… 王冀会同意吗? 他可是素来看不起这行商之事。 王昉侧头朝傅老夫人看去,一双柳叶眉微微拢起了几分,就连声音也带着几分踌躇:“三哥毕竟读了十多年的圣贤书,他会 应允吗?” “应允?” 傅老夫人听到那“圣贤”书三字,面上便又沉了几分,连着声音也有些淡:“他不应允又能如何?等过完年便让他和老三出去历练一番,我王家子孙可没有‘士农工商’这一套的规矩。” 王昉见此便也不再多说,左右还有几个月的时间… 何况凭她对王冀的了解,即便如今出了这等子事,他也是绝不可能跟着三叔出门行商…士农工商,那个人骨子里对这排在最末的“商”可向来是看不起的。 只是不知道,他究竟要去求谁了? 被天下大才徐子夷批评过的王冀… 谁又会帮他呢? 王昉在这般思绪间,便又陪着傅老夫人走了几圈。 等消完食,傅老夫人回屋歇息,王昉便由琥珀扶着往有容斋走去。 如今已至十一月… 往有容斋走去的夹道两旁,梅树也初初开了个花蕊,随风携来几许梅花香。 只是今儿个王昉却无心观赏,纪氏的娘家不过是个四品门第,王冀即便去求怕也是求不得好,何况若当真有用,出事之后纪氏便去求了。而王冀的那几个好友倒是有不少出自士族门第,只是自打他出了先前那桩事后,便也未见他们有什么往来。 “主子…” 琥珀停下步子,轻轻喊了她一声,跟着是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三少爷。” 三少爷,王冀? 王昉抬眼看去便见王冀正从不远处走来,他的脸色有些黑沉,一双寡淡的眼睛也带着几分未曾平息的怒火… 王昉见此,心下明白怕是王允已与他说了行商这一桩事。 她眉心微动收敛了面上的情绪。 而后是拍了拍琥珀的手背继续往前走去…离王冀尚还有几步的样子,王昉便屈膝朝他打了一礼,口中是言:“三哥。” 王冀先前未曾注意到人,如今听到这一声才回过神。 他停下步子垂眼朝王昉看去,先前在千秋斋的时候他也未曾细看,如今这般垂眼看去,虽然王昉低着头只能瞧见半面风姿,可王冀还是发现这个往日就明艳非常的四妹,如今更是添了几分无边风华。 王冀眉眼一动,口中也跟着添了几分笑意:“原来是四妹,快些起来吧…四妹这是刚从祖母那出来?” “多谢三哥…” 王昉由琥珀扶着站起身,她眉目依旧半敛,口中应了一声“是”,跟着是抬头问道:“三哥这是要出门吗?” 王冀想到这,面色便又沉了几分… 他想起先前父亲所言,竟是要让他跟着三叔去行商。 士农工商… 商人最为低贱。 王岱不过一个庶子,行商便罢了。可他却是王家正正经经的嫡子嫡孙,怎么能去做这样的事?偏偏他看着父亲那一双布满着嘲讽的眼睛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只能匆匆告退。因着心中有气,他便在这府中胡乱走着… 只是若说出去,他又能去哪? 往日那群所谓的朋友,自打他出了那桩事后便避得他远远的。 至于那座清风楼。 王冀面容又低沉了几分,虽然他回来只有大半日,可还是打听到那清风楼在他离去后没几日便关了。这更是让他坚信其中定是有人在使诈设计他…偏偏那掌柜与徐复就跟人间消失了一般,不管他怎么找都找不见。 何况即便他如今去说又有何用? 污名已在,徐子夷的那一声批评也犹如在耳,即便他怎么洗都洗不掉。 究竟是谁… 究竟是谁要害他! 王昉看着王冀略显狰狞的脸,还有那一双癫狂的双眼,眉心微拢了几分。她察觉到身旁的琥珀有一瞬得轻颤,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待琥珀平稳了下来…王昉才开了口,唤人:“三哥,你怎么了?” 王冀听到这一声才回过神来。 他自然也察觉到了先前的失态,便轻轻咳了一声:“许是一路颠簸还未醒神过来,倒是让四妹看笑话了。” “既如此,三哥还需好生歇息便是…”王昉这话说完便又朝王冀行了一礼,仪态万千、凤仪端庄:“我还有事,便不叨扰三哥了。” 王冀闻言未曾说话也未曾应声… 他只是垂眼看着眼前的王昉,眼中神思翻滚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王昉再开口… 王冀才恍然回过神来,他点了点头让开了路,口中温声一句:“四妹去吧。” 王昉便由琥珀扶着往有容斋走去,只是她还是察觉到身后的王冀还在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琥珀自然也察觉到了,她眉心微拢低声喊道:“主子?” “无事…” 王昉捏了捏琥珀 的手,示意无事。 等她们转出梅林,走到另一条小道,身后的那一道注视才逐渐消散开来。 琥珀暗自松了一口气,脸上却还有几分惊疑不定,先前三公子的那副神色实在太过可怕…若不是她亲眼所见,她怎么也不相信往日素来温润宽厚的三公子,竟然会露出那副狰狞般的面容。 她想到这便又低声说道:“往后不管在府里还是出门,还是让流光和寒星陪着您吧。” 三公子这幅模样,还真不知道他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王昉闻言倒也未说什么… 她只是在想先前王冀的眼神,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王昉总觉着先前王冀看过来的眼神带着一股别样的情绪。 探究,思索… 王冀究竟在想什么? … 有容斋内点着炭火。 王昉与王蕙倚坐在塌上,王昉的手中还握着上回给王衍做的衣服,衣服快做好了只是还有几个尾要收一收…她一面收着尾,一面是道:“上回送来的尺寸也不知合不合适,若是大了倒还可以缩小几分,若是小了却不知能不能穿得下了。” 王蕙手中也握着针线却是在做一件披风,闻言便笑着抬了头:“阿姐别担心,才这么一段日子,阿衍再长又能长到哪儿去?” 王昉闻言便点了点头… 等她把最后几个尾收好,便让琥珀拉着另一边瞧起了模样。 王衍与她一般皆喜欢红色…因此她制得便是一件红衫,又在袖子和衣摆处用金线了几个腾云的样式。 王昉一面瞧着,一面是问王蕙:“阿蕙瞧瞧,可还有哪里不妥的样子?” 这还是她头一回自己做衣裳,也不知阿衍会不会喜欢。 王蕙笑着放下了手中的针线,细细看了一回而后是与王昉说道:“已是很好了,阿姐不必担心,阿衍定会欢喜的。” 她这话落,王昉便也安了心… 王昉笑着让琥珀几人拿去里间用香熏一熏衣裳再收起来,等王衍回来便能穿了。 珊瑚从外头打了帘子走了进来… 今儿个外头正下着雨,许是有些大的缘故,她即便先前带了雨具身上却也有些沾湿。因此,她便未曾立刻往里走去,等在外间的炭火盆前烤了拷手又去了身寒气,珊瑚才捧着手中的信打了帘子往里走去。 “主子,朱 雀巷的李小姐给您送信来了。” 朱雀巷的李姓只有一户,便是那李国公府…李家只有一女,这小姐说得自然便是李青佩。 王昉与李青佩有过几次会面,对这位直爽到有些执拧的姑娘,心中倒也有几分欢喜。因此听到是她的信,便也未曾让珊瑚念,反而是伸手接了过来…信并不厚,唯有一张信纸,上写寥寥几字。 倒是很符合她少言寡语的性子。 王蕙看着王昉面上的笑,便笑着问了一句:“怎么了?” 王昉闻言便笑着把信递给她看,口中是言:“三日后是李小姐的生辰,她邀我们一道去赴她的生日宴。”她这话说完便问珊瑚:“回事处可有人等着?”却是在问李家派来送信的人是否还在。 珊瑚笑着点了点头:“还在。” 王蕙也看完了手中的信,口中笑着说了一句:“李小姐的字与她的人一般。” 简单而直利。 她想到上回在徐府瞧见的李青佩,眉眼便也弯了几分,是问王昉:“阿姐要去吗?” “嗯…” 王昉点了点头,她若不邀便也罢了,既然邀请了合情合理也该去一趟了…她双手挽起袖子,一面是与珊瑚说道:“取我的笔墨来吧。” … 等李国公府的邀贴送到王家的时候。 最开心的莫过于纪氏了,自打王媛出了那桩事后便鲜少出门了,却也不是无人邀请她。 纪氏为人素来长袖善舞,何况王媛也是个正经士族小姐…只是那身份高得,知晓武安侯府发生的事后便素来看不起她。即便在宴会上瞧见王媛也都是一副鄙夷的神色,偏偏王媛也不是个软和性子,瞧见这般模样自是要闹一通。 至于那身份低得,王媛自个儿又看不上,即便去了也是抬着下巴不搭理人…这一来二去,金陵城中小姐们的宴会自然也懒得请她了。 如今能得到李国公府的邀约,纪氏自然开心。 这李国公府可不比别的地方,那可是正正经经的士族门第,何况李家子孙众多、各个又都在朝中任职,即便比起他们王家也算得上是好的。因此自打知晓要去参加李国公府的宴会后,纪氏便从头到脚给王媛好好准备了一番。 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机会… 王媛如今虽未至及笈,可她年岁也不算小了,何况去这李国公府赴宴的可都是贵人,有些东西自然该好 好准备一番。 若是能得到几句赞赏… 那么阿媛往日留下的名声也能被洗脱一番。 … 如今天色尚还早。 西院里外却热闹的很,尤以王媛的屋子最为热闹。 纪氏指着几个丫鬟给王媛穿着打扮着,而她便站在一侧仔仔细细看着…瞧见王媛一副时不时打呵欠的模样。纪氏眉心一蹙,一面是让人去取碗醒神茶,一面是开口与王媛柔声说道:“我的好女儿,你今儿个可得给我好生打起精神来。”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接过那碗茶端给王媛,口中是跟着一句:“今日去李国公府赴宴的可都是贵人,你呀可得把你这一身脾气收敛了。” 王媛接过茶,不情不愿撇了撇嘴:“母亲,这话你从前日便开始说了,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就是让你起茧子…”纪氏佯瞪她一眼,跟着是低声一句:“你祖母如今跟前有王昉和那个小贱蹄子伺候着,哪里还能想得到你?你父亲又是素来懒得管这些事的…也只能母亲我多替你操一份心。” 王媛闻言便说了一句:“女儿知道了。” 她这话说完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待饮下了几口茶端端正正坐着便让丫鬟们继续替她穿扮着。 王媛的这一身装扮… 纪氏是费了大功夫的。 王媛模样虽然娇艳,可到底年幼稍显稚嫩,只是她往日素来爱学王昉穿扮倒是生生压了几分容颜。而今日这一身装扮除了突出她的俏丽,竟也多给她添了几分端庄…比起往日,无论是容颜还是仪态,瞧着都要比往日好上不少。 等她装扮完… 几个丫鬟便奉承道:“五姑娘真是国色天香。” 纪氏瞧着也很是满意,她一面让人打赏了几个丫鬟,一面是笑着与王媛说道:“我的阿媛今儿个定能吸引场上所有的目光,就连你那四姐也比不上。” “真的?” 王媛虽然不服王昉,可对王昉那那副容颜和仪态,她心中还是钦羡的…不然这么多年,她也不会总是暗自学着王昉的模样。 “自然是真的,母亲难不成还会骗你不成?”纪氏笑瞪她一眼,口中是跟着笑说道:“今儿个不拘是谁在你身边说上什么难听的,你都不要理会…你只要记得,好生在那些贵妇人面前守着礼。” “那些姑娘家的不过是讨个嘴上便宜… ” “那些贵妇人才是你真正需要讨好的,等让她们满意了,往后不拘是你的名声还是婚嫁都好说…别瞧那个小贱蹄子如今在那些小姐面前得了脸,可真要婚嫁,哪家贵妇人会去选择一个庶女?” 王媛听到这,一双眼却亮了起来。 她这段日子可是被王佩压得厉害,府里那群拜高踩低的如今瞧着那个小贱蹄子得了祖母的欢心便也敢在她的面前耍心眼了,上回父亲为了那个贱蹄子竟然还罚她去祠堂跪了一天。 如今听母亲这样说… 王媛的心下才松快了几分。 那个贱蹄子再得祖母的脸又如何?不过是个庶女,难不成还会有士族门第娶她一个庶女为正妻? 纪氏见她想通了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又跟着一句:“今日你哥哥也会去…” 王媛一愣,跟着是开口:“哥哥也去?” 王冀自从回来后就每日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平日即便是在府中也鲜少出门…怎么今儿个竟要出门了。只是她想到往日那些人提起哥哥时那副鄙夷的模样,王媛心里忍不住也生了几分排斥。 哥哥如今那样的声名待在家中便是,做什么要去参加这样的宴会?旁人提起哥哥的时候,自然也免不得要看她。 母亲也是,也不知拦着哥哥一把。 纪氏正自顾说着,哪里会瞧见王媛面上的不高兴。 于她而言… 儿子自然是最重要的,何况过完年阿冀就就要跟着王岱去外头了,如今自然是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她做母亲得护不住他,也给不了他什么好前程,难不成连儿子的自由和开心还要剥夺不成? … 影壁。 王昉与王蕙到那的时候,王媛与王佩已经到了。 王媛瞧见她们过来便轻轻哼了一声,而后便转身上了马车…王佩面上倒未有什么异样,照常走上前来与她们屈膝一礼,口中是言:“四姐,七妹。” “六姐…” 王蕙与王佩打过见礼。 王昉只是与王佩点了点头,而后是抬眼朝王媛的马车看去…想起先前那一见,即便是她也免不得生出几分惊艳,纪氏这一回可当真是费了极大的心思。 不过这些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王昉刚要与王蕙走上马车,便见不远处王冀正朝她们走来… 王昉眼中的神色有一瞬得变化,不过也就这一瞬,她便低了头与王冀屈膝一礼,是言:“三哥。” 王蕙与王佩也跟着喊了一声。 “都起来吧…”王冀因着在家中养了一段日子,气色倒也好了不少,这会便笑看着她们,仿佛依旧是往日那个温润宽厚的兄长:“你们若无事便上车吧,时辰差不多,我们也该走了。” 王冀也要去? 王昉微敛的眉目稍稍拢了几分,近段日子都未见王冀出过门,今儿个这样的日子他倒是要去? 只是这会她也不好深思… 便轻轻应了一声又与王冀屈膝一礼,而后是领着王蕙上了马车。 等王昉几人上了马车。 王冀打量了眼王昉先前离去的方向,而后便翻身上了马,一群人浩浩荡荡往李国公府走去。 … 李国公府。 因着今儿个是李家大小姐的生辰,不拘是里头还是外头皆热闹得很。 王家离朱雀巷还算近得,可在这路上却还是堵了不少功夫…等他们至李家的时候,还能听到这条巷子里传来的喧闹声。 李家的管家正在核验来客的身份,偶然瞧见这一副阵仗又瞧了瞧那马车上挂着的“王”字,忙理了衣摆朝他们走来,口中是跟着一句:“原来是王家的几位贵人到了,快快请进。” 他这话刚落… 不拘是原先在门口的,还是已经准备要进去的皆回头朝他们看来。 今儿个来李府的即便不是公卿士族,也都是朝中高官…因此瞧见王冀坐在马上,众人还是忍不住拢了一双眉。 虽然时隔几月… 可当日清风楼的事,众人却都未曾忘记。 堂堂王家嫡子嫡孙竟然行窃诗之名,窃得还是天下大才徐子夷的诗…因为这桩事,这位王三公子不仅被徐子夷痛批了一顿,还被国子监退学。先前听人说这位王三公子被赶去琅琊了,却不知何时竟又回来了。 因此这会瞧见他… 众人自是互相对了一眼,低声议论起来。 “这位王三公子怎得好意思出现在这?” “可不是…百年王家的名声被他败坏,若我是王家先祖怕是连这个子孙都不愿承认。” 说这些话的大多是年纪稍长些的,话语之间大多还是含蓄的。 自然也有年轻人议论此事的,他们这个年纪大多都是意气风发之辈,素来看不起如此行径…说起话来自然也就没这么客气了:“这位王长砾竟然还有脸出来?若我是他,只怕日日蓬头遮面,不敢见人了。” “是也是也,怪不得这位王长砾大庭广众行得出窃诗的事来,原来是个厚脸皮的。” “哪是个厚脸皮,我瞧着怕是个没脸的…不然怎得还能大摇大摆出现在我们面前?” … 这纷纷声语之中… 王冀眼中的思绪越发低沉了几分。 若不是这会在外头,他怕是早就要把手中的东西狠狠砸个一通以泄心头之气…偏偏如今他不仅不能生气,还得笑面相迎。 王冀暗自换了几口气,等心中渐稳,她才翻身下马。 他朝李管家走去,与他拱手一礼口中是言:“我带家中舍妹前来赴宴。” 他这话刚落,身边的小厮便躬身递上邀贴。 李管家取过邀贴也未看,只笑着说道:“三公子客气了,快请入吧。” “多谢…” 马车也已停下。 王昉几人由身边的丫鬟扶着走下了马车,她们刚刚走下便迎来了不少目光…虽然王家出了王冀这样的不肖子孙。 可对于王家这几位小姐,在场的人大多还是叹服的。 百年王家教养出来的女儿,不拘是行止还是仪态,即便说是万里挑一都不为过。 因此这会瞧见她们下来,虽然各个头戴帷帽,可先前不屑与鄙夷的目光却都暗自收回了些,就连议论声也低了许多。 王冀见她们下来,又见周边声响渐低,面上便又挂了个笑:“我们走吧。” “是…” 王昉几人答了声。 王媛却一声都未吭,若是此时掀起她的帷帽定能看见她面上的不忿,先前议论王冀的声音她自然也听到了…越往后听,她面上的神色便越发不好。 如今看着王冀的背影,王媛更是忍不住咬了唇,哥哥也真是的,明知道会引起议论偏偏还要过来。 她甚至都能预想到待会那群女人,围着她问起哥哥的模样了。 以前的哥哥是她心中的神… 那些大家小姐与她接触的时候,时不时都会问起哥哥,都想嫁进王家做她的嫂子。 可如今的哥哥… ☆、第九十章 佩兰阁。 身穿得体的丫鬟仍穿梭在屋子里,她们手中或是端着冬日应季的果子糕点,或是端着香帕侍立在一侧。 只屋子里却因先前那一句问,显得静谧。 众人皆朝坐在主位的李青佩看去,见她依旧手中端着茶盏面容未有什么更变,才又有人开口说道:“徐大公子当初也算得上是风光霁月,只如今那只手…终究是可惜了。” “可不是,也不知那陆二郎与徐大公子究竟有什么仇,竟害得人这辈子都提不起弓箭?” 这话说得极轻… 可屋中这会本就静谧,旁人自然也听了个全。 陆棠之小脸一红,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是什么都说不出…这桩事无论如何的确与她二哥有脱不了的干系。 即便徐大公子未曾怪罪,可他的那只手的确是因二哥的缘故所废。 王昉手中也端着茶盏却是未曾听她们所言,她一双纤细的柳叶眉轻轻拢了几分,却是在想李青佩与徐庆年的事。前世她记得徐庆年最后是娶了杨青青,至于李青佩她记得是跟随她的父兄去了战场。 这两位怎么瞧都没有关系的人,如今竟然有结亲的意思?若说往常那位徐庆年倒也配得上李青佩,只是如今徐庆年那只手… 王昉心中这一番思索间,便又听得不远处有几个士族小姐开口说道:“我瞧怕是那陆二郎妒忌徐大公子的声名,他自个儿不济也就罢了,偏还要行出这样的事。” “若不是徐大公子好说话,徐家又怎么会放过他?” … 陆棠之听她们一人一句,哪里还坐得住。 她站起身一双桃花眼中满是怒火,瞪着她们气声说道:“徐大公子也说了,此事与我二哥并无关系!” 她这话刚落… 先前说话的几个士族小姐便也开了口:“陆三娘,你这话好没良心…徐大公子为人宽厚不怪你二哥,那是他心善。可若说没关系,难道徐大公子的手不是你二哥所伤?” 陆棠之气红了眼,偏偏又无话可说。 她咬着唇瞪着她们,一张小脸更是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就连一双平日里潋滟非常的桃花眼也带着几分水意。 王昉搁下手中的茶盏握住了陆棠之的手,轻轻拍了一拍示意她先坐下…而后她才抬眼朝先前说话的几家小姐看去:“射猎之 事本就难说一二,徐大公子伤了手自然可惜,只这般胡乱定论却也不是士族该有的风范。” “此事徐家并未再论,就连天子也未说什么…” 她说到这一双眼淡淡滑过几人,面上也挂了个浅浅的笑:“却不知诸位小姐此时在此议论,又是何意?” 几人一听,面色皆是一变… 王昉这话虽然并未说全,可她们又不是蠢人,自然听懂了。 人家徐家作为当事人也没再议论此事,就连当今天子也未说什么,你们这一群毫不相干的外人又是在操着什么心? 在座的几人大多与王昉也是有过接触的,都是士族公卿的贵小姐,即便有往常没见过面的,暗自里也都是把对方的习性和为人打听个全的…尤其是像王昉这样出自百年士族王家,仪态风姿皆是别人效仿的对象。 这背地里不知有多少贵小姐与她咬牙较着劲呢。 王昉往日与李青佩一样,都是打马扬长街的性子,只是李青佩素来是个闷葫芦…王昉却是与生俱来的傲性子,平日里也鲜少与人接触。 只是自打去岁后,她们便打听到这位王四小姐开始收敛了性子、管起了家。 可不拘是往常还是如今… 她们可从来没有打听到这位素来傲气的王四小姐竟然还会如此不加掩饰的暗讽。 先前说话的几家小姐都忍不住涨红了脸,也不知是气还是羞,有脾气不好的便看着王昉直言而言:“王四娘!我们不过是怜惜徐大公子少年英才,如此殒没委实可惜才说了这么几句。何况我们在座的都是姑娘家,说些私心体己话又能如何?” 王昉面上依旧挂着笑。 她侧手取过桌上的茶盏,揭开茶盖拨了拨上头的茶沫… 待饮下一口后,王昉才笑着看向她们,声音如常:“瞧你,我也不过是就事论事,你又急什么?” 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姑娘家说体己话自然是可以的,可若拿自己的私心以口舌之言去概论别人,无中生事…”王昉说到这是摇了摇头,连着声音也淡了几分:“这可委实算不得好。” 她这话刚落… 外头便有人抚掌走了进来,却是一位衣着精致面容英气的贵妇人。 王昉循眼看去,贵妇人的模样与李青佩很是相似,若是她未曾猜错这人应该便是李国公夫人燕氏。而跟在她后头的,却是王昉 有过几面之缘的武安侯夫人姚如英…再往后还有五、六位衣着华贵的贵妇人,这会面色却都有些不好。 众人见她们进来,自是忙起了身屈膝一礼。 李青佩也站起了身朝燕氏迎了过去,口中是唤人:“母亲。” 跟着是朝姚如英以及其他几家贵妇人屈膝一礼。 陆棠之见自家母亲也在,自然也忙迎了上去,她手挽着姚如英的胳膊,面上带着几分委屈口中也跟着一句:“母亲。” 姚如英见她这般,心下也有几分疼惜,只是这会并不适合说话… 她便伸手轻轻拍了拍陆棠之的手背,朝王昉那儿递了一道柔和的笑意。 王昉见姚如英递来的笑意,眼中一愣,不过也只这一瞬她便垂了眼眸朝她屈膝一礼。 姚如英见此脸上的笑意便又深了几分,而后是回过头与陆棠之柔声一句:“乖,母亲在这…回去坐着吧。” “是…” 陆棠之素来听她的话。 何况这会姚如英来了,她心下的底气自然也足了不少,便与几家夫人屈膝一礼便又回了座位。 燕氏笑着由李青佩扶着坐到了主位,等几位贵妇人入了座,原先在屋里的几家小姐才跟着坐下…丫鬟重新上了茶,燕氏便端着茶盏笑着看向屋中几人,口中是笑言一句:“先前你们说得热闹,我们也不好进来。” 她这话一落,原先说话的几家小姐面色一白皆低着头未曾说话… 李国公夫人燕氏也是武将之女,脾气刚正不阿,素来不喜别人在背后乱嚼口舌。 何况… 武安侯夫人也在。 虽然她们不喜陆意之那个纨绔子,可对于这位武安侯夫人,她们打心眼里还是尊敬的。 屋中静谧,一个先前说话的士族小姐站起身朝燕氏和姚如英各屈膝一礼,她的面色仍有些苍白,口中却是稳住了心神说道:“夫人莫怪,我们先前不过胡乱玩闹。” 燕氏面上依旧挂着笑,声音却有几分淡:“虽说姑娘家在闺阁里说些体己话碍不了什么关系,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是要分清楚得好。” 她这话却有些重了… 只是燕氏身为主人家、地位又极其尊贵。 众人自然不敢辩驳,几位先前说话的士族小姐皆垂首应是,是言谨记。 燕氏便又看向王昉,她 的面上依旧挂着笑,声音也添了几分和善:“你母亲可还好?” 王昉闻言便起身答话:“母亲一切都好,只因家中有事未曾过来…来前还让我向您问好。” 燕氏见她仪态端正,说话也甚是落落大方想,心中更是满意…若不是自家那几个小子都已有了婚配,她还真想让王昉当自己的儿媳妇。 有这个想法的,自然不止燕氏一个… 姚如英坐在燕氏的身旁,她的手中握着茶盏,一双清柔带着笑意的眼睛也在打量着王昉…先前她们来时正好听了几句,虽说前头在说什么未曾听到,可根据后语还是能猜出个一二。 说得自然是徐家那位大公子的事。 偏偏这一回的事还当真与九章有推脱不了的关系,因此她心下虽然不高兴却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未曾想到… 这个王家的小丫头竟然会去帮着九章反驳那些话。 姚如英想起先前听到那番话时的怔楞,这么多年九章受过的冤名已经够多了,偏偏他又是个无所谓的性子,任由那名声越来越糟也懒得去说些什么…这应该是头一回,有外人如此维护九章吧? 只是想到王昉的身份,她心下便又忍不住生了几分幽幽长叹… 若是身份稍低些,她即便豁出去脸也要替九章求一份亲,终究是可惜了。 因着燕氏先前那一训。 屋中的气氛自然沉寂了不少。 燕氏面上却依旧未曾有什么变化,只是笑着与李青佩说道:“外头天色正好,你领着各家小姐去外头走动走动,大好的时光也不必在屋子里陪着我们了。” “是…” 李青佩点了点头站起身。 王昉以及众人便也跟着站起了身,朝在座的几位贵妇人屈膝一礼才往外走去。 … 李家许是因为都是武将的缘故… 园中布景相对金陵城中的其余士族,稍显还是有些单调了。 何况李青佩又是个不善言语的,当真是自顾自走着连半句话也都未曾说…好在今儿个来得都是知晓李青佩性子的,若不然只当不知何时惹了她的烦都不知道。 到后来还是孙如瑛开口说了话。 她与李家有表亲关系,对李家的布景也很是熟悉…便由她笑着与众人讲起了这其中的景致与好玩的地方。 李 青佩见此也觉得轻松,索性便看着王昉开了口:“没想到你讽人的功夫还是挺厉害的。” 她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就连一双眼睛也带着几分真诚。 王昉却是笑着摇了摇头,她抬了眼看向李青佩,口中也跟着一句:“我以为你会听不出来。” 李青佩皱了皱眉,却不是生气的模样。 她看着王昉是过了一会才又开口说道:“我原先的确未曾猜出,只当你们在打口水仗也就懒得理会你们…不过后来听母亲说了才知晓。”李青佩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往后你要是说不过她们就沉着一张脸便是,每回我若说不过别人的时候就这般来。” 王昉闻言倒是一愣… 她还真得当这位李家大小姐是个不通俗事的,倒是未曾想到她也有自己的一套。 她想到这一双眉眼便也弯了几回,口中却是未说什么。 李青佩能这样做除了她原本就是寡言少语的性子外,还有她的家世…李家儿子众多,各个又都是朝廷的栋梁。而王家子嗣本就极少,他们这一辈的男丁除了王冀便只有阿衍了,这也就是为什么祖母一直期盼着家中和睦的缘故。 王昉想到这,心下还是忍不住一叹。 李青佩看着王昉拢眉不语的样子,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 王昉笑着摇了摇头,而后是看向李青佩,想起先前在屋子里所说的…王昉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徐家当真向你家提亲了?” 李青佩闻言倒也未曾避讳,径直点了点头。 她的面容依旧寡淡,即便说起自己的婚事也未有什么变化还跟着一句:“我父亲未曾拒绝,只是说要问问我的意思。” 她们站得最前面… 身后因为孙如瑛的长袖善舞已是一片絮絮笑语声,因此也未有人注意她们。 王昉便又问道:“那你是何打算?” 她想起当日见到的徐庆年,的确算得上是风光霁月…只是想起杨青青,她一双眉便又拢了几分。 “我以前不喜欢他…” 李青佩的声音很平淡,就连面上也未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他那个表妹,你也见过…就连我都能瞧出是个没安好心的,偏偏他还当个宝。”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心有些微的拢起。 待过了好一会,她才又开口说道:“不 过我前几日去见过他,发现他也不是那么讨人厌了。” 李青佩想起上回她邀徐庆年出来… 她坐在马上,他站在马下。 他朝她拱手一礼,面容温润而带笑,口中是跟着一句:“李小姐若是不喜欢这门亲事,尽管退了便是…无需亲自跑这一趟。” 李青佩去的时候的确是想退这门亲事的,只是等瞧见徐庆年的时候不知怎么她就变了心思…许是那个时候,他面上的笑容太过耀眼,直把她的眼睛都给看花了。她依旧坐在马上,手中握着缰绳,声音寡淡而无波:“谁说我是来退亲的?” 徐庆年闻言许是也怔楞了下,便这般仰着头看着她:“那李姑娘今日寻在下?” 寻他做什么? 原本是要退亲的… 偏偏她前话已出口,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青佩记得那一日她坐在马上拢着眉心想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做我的夫君可没那么容易,徐庆年我们来比试一番吧。” 她这话刚落,不拘是她的丫鬟还是徐庆年身边的小厮都急了…金陵城中谁都知道徐家大公子废了一只手,如今的他又怎么能与李青佩比试?这不是纯心耍着人家玩嘛?李青佩没想耍徐庆年,可她的确也后悔说出这句话了。 她刚想收回便听徐庆年笑着说道:“好啊,难得李小姐未曾把我当废人看…不知李小姐想比什么?” 李青佩忘记那日她说了什么… 她只记得那日的徐庆年比起往日让她顺眼太多。 王昉看着李青佩,见她面容依旧寡淡,只是眉心之间却有几分说不出的深思。 她刚要开口,便见李青佩已回过了神。 身后的絮絮笑语声依旧在… 李青佩看着夹道两侧的梅树,好一会才开口说道:“我想,我应该会好好考虑下。”毕竟,这种感觉也不算坏。 王昉看着她唇边化开的浅浅笑意,这一抹笑意极淡,仿佛被风一吹便能消散。 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临了开口却还是咽了回去… 该说什么呢?说前世徐庆年娶了杨青青?可如今世事更变,谁又知晓这日后的事会如何? 王昉想到这儿,一双眉眼也泛开几许笑意…罢了,随缘吧。 因着走了好一阵路。 身后的那群娇小姐也耐不住腿肚子酸 疼,这会面色比起原先都有些萎靡。 孙如瑛便笑着说道:“前面的梅林正适合赏花,我已让人在前面的长廊上摆好了糕点等物,大家前去歇息一会吧。” 这正合众人的心意,自然便纷纷说好。 陆棠之看着王昉与李青佩,两人依旧面容闲适未见一丝疲倦…李青佩自幼练武她是知道的,怎么连王姐姐也这般轻松?李青佩也有些疑惑,她看了看身后的几家贵小姐又看了看王昉:“你倒是一点都不累。” “嗯?” 王昉先前正在想事听见这一话才回过神来,她看了看身后的一群人笑着说道:“我如今寻了个女师傅在家中练武,平日每天要扎半个小时马步,这段路也算不了什么。” “练武?” 李青佩看着王昉点了点头:“虽然你的年纪大了,不过勤于练习还是能有见效的。” 王昉闻言忍不住嘴皮子一抽… 她忽然发现喜欢说真话的李青佩,真的是一点都不可爱。 … 李家的梅林算得上是一处好景。 中心有一座长廊不仅可以观赏四面的风光,也可供人歇息。恰好今儿个也算得上是一个好天气,众人坐在廊下,又有火盆烤着倒也不觉得冷。 王昉手中握着一盏茶,正侧坐着看着外头的梅花。 如今梅花皆已绽开,随风传来几道悠远的清香…王蕙与陆棠之两人坐在一边正在说话。王佩也与几家官员的小姐一道坐着,热热闹闹说着话。王媛今儿个倒是安安静静得坐在一处,难得未与旁人置气。 李青佩听着那声声笑语面色依旧很淡… 她随着王昉的目光一道朝那外头的梅林看去,一面是与她絮絮说着话。 王昉不时便也笑着附和几句… 她把手中的茶盏搁在一处,侍立在一侧的丫鬟便走上前提着青瓷茶壶重新替她续了一盏茶,恰好身后有人走动那丫鬟一个未曾注意便撞到了人,手中的茶壶也未曾握稳有大半茶水顺势淋下。 李青佩反应敏捷… 她径直握住了那茶壶的提手免了此难,只是茶壶在半空颠簸不稳还是有不少茶水落在王昉的衣裙上。 好在冬日的衣裳足够厚,茶水也不算多倒也未曾被烫到… 只是衣裳却是不能再穿了。 琥珀拢着眉心蹲在一旁,握着帕子替王 昉拭着裙摆,面色也有些不太好。 若是在王家,她早该训了过去,偏偏如今在外做客,又是李国公府…这气便也只能自个儿憋着。 李青佩更是拢了眉心,她看着跪在地上的丫鬟沉声说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若她未曾注意,那茶水烫在王昉的身上或者脸上,可如何是好? 那丫鬟闻言更是打起了颤:“奴,奴有罪…” 这一桩事自然也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如今便纷纷朝王昉看来… 王蕙拢着一双眉走了过来,低声问道:“阿姐,你没事吧?” 陆棠之也跟着一句:“王姐姐,你怎么样?” “没事…” 王昉笑着摇了摇头,她手握着帕子擦拭着衣裙,口中是与李青佩说道:“只是要找个地方,我得重新换身衣裳。” 这样不整不洁走出去也没个样子。 李青佩点了点头:“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王昉笑了笑,好歹今儿个也是李青佩的生辰,这般陪着她去换衣裳是个什么样子?她由流光扶着站起了身,一面是让琥珀去马车取衣服,一面是与李青佩说道:“你遣个丫鬟给我便是。” 李青佩皱了皱眉却也未说什么,与站在身旁的丫鬟说道:“紫衫,陪王小姐去厢房。” 紫衫闻言便屈膝应了一声,而后是与王昉屈膝一礼,口中是恭声说道:“请王小姐随奴来。” “劳烦了…” 王昉待说完这话,而后是与众人点了点头才由流光扶着往前走去。 … 厢房离梅林并不算远。 紫衫一面领着她们往前走去,一面是柔声说道:“王小姐,前面便是了。” 王昉看了不远处的那道垂花门,还有那隐隐透来的欢闹声,一双修长的柳叶眉还是拢起了几分…先前在梅林倒未曾发现,如今才察觉到这儿竟离外院这么近? 她伸手抚至袖子,那儿依旧挽着袖弩,便又轻轻拍了拍流光的手背。 流光跟了她已有一段日子… 自然知晓她是什么意思,她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抬了头仔仔细细朝四面探了一回,而后是低低在王昉耳边说了句:“主子,没人”。 流光素来敏锐。 她既然说没有人,那应该便没什么问题…只是王昉的心中还是有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思 绪。 厢房门口有人候着… 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绿衣丫鬟,瞧见她们过来忙迎了几步,屈膝朝王昉行了一礼,口中是言一句:“贵人可是要用厢房?” 紫衫点了点头。 她面容端庄,而后是开了口:“贵人要换衣服,如今哪间厢房正干净?” 士族大家待客素来讲究,尤其是歇用的厢房,但凡有人用过皆会重新再修整一番,点香去味,更换床铺、帷幔… 绿衣丫鬟闻言便道:“奴领贵人去吧。” 她这话说完便又朝王昉屈膝一礼,而后是起身引王昉往里头走去,这儿厢房约有十余间,每一间外头瞧起来都差不多…王昉不动声色地看过,而后是跟着绿衣丫鬟走进了一间厢房。 厢房装饰极为古朴,桌子上的香炉还点着香。 绿衣丫鬟把放置在一侧的银丝炭移到了王昉的脚边,而后才又双手交放在腹部,跟着一句:“贵人稍等,奴去替您端水。” “嗯…” 等绿衣丫鬟退下。 紫衫走上前握了握茶壶却是冷的,她眉心一蹙却也未曾说什么只是朝王昉屈身一礼,口中跟着温声一句:“奴去倒壶热茶。” 王昉坐在椅子上任由流光替她解开斗篷,闻言是朝紫衫点了点头,口中是言:“劳烦了。” “不劳烦…” 紫衫朝王昉笑了笑,屈膝一礼便转身往外退去。 … 屋中一时便只余王昉与流光两人。 流光依旧拢着眉心,身子笔挺得观察着四周…像是一只伺机而动的小兽。 王昉见此便笑了笑。 她握住流光的手轻轻拍了拍,柔声说道:“许是我多心了。” 两人在屋里坐了约有一刻的模样… 却还是不见紫衫与那个绿衣丫鬟回来,这下就连流光也拢起了眉心,她手抚在袖中低声朝王昉说道:“奴去看看。” 流光这话刚落,门口便传来了落匙的声音。 “谁!” 流光往前走去,可还没走几步全身却跟酥软了一般,竟是半分力气也提不上…她转身朝王昉看去,见她也是这般面色泛红、眼中有几分失神的模样。 “主子!” 她咬了咬舌等那痛感传来,脑中也有了几分清醒… ☆、第九十一章 王昉与陆意之靠得很近… 甚至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清晰可闻。 只是这会,王昉却也无意再管此事,她的一双眼一瞬不瞬地透过那叶子的缝隙,看着从不远处那道垂花门走来的一群人…那群人大多身穿锦衣,有说有笑正往这处走来,而王冀便在其中。 王昉握着树干的手又用了几分力道,好一会才侧头看向陆意之,低声问道:“你说的好戏,里面还有人?” 陆意之闻言也未曾避讳,直言而语:“原本我只是打算救你出去,只是你那个五妹正好过来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唇角也泛起了几许薄凉笑意,就连眼中也多了几分冰冷:“既然他们开了这么一场好戏,自然该有人继续演下去才是。” 王媛? 王冀… 王昉不是傻子,迷药,厢房,还有这一群恰好过来的公子哥…她明艳的面庞有一瞬得苍白,若是先前陆意之未曾过来,那么现在在里面的就是她。 她会面临什么,不必想也能知道。 陆意之看着王昉苍白了面色,就连往日粉嫩的唇畔这会也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血色一般…他的心下骤然一疼,揽着人腰肢的手便又用了几分力道,连着声音也带了几分柔和:“别怕,已经没事了。” 话是这般说… 只是在看向王冀的时候,陆意之的眼中还是有一闪而过的杀意。 王冀站在那一群公子哥中,即使如今他的内心仿佛六马奔腾一般激动,可他的面貌却未有一丝变化依旧噙着一道恰到好处的笑容…只是,他拢起了一双眉,总觉得仿佛有人在注视他一般。 这一种感觉让人很是不舒服。 他左右四顾,却也未曾察觉到有什么人,便又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去。 … 王昉的手依旧紧紧扶着有些粗粝得树干,她一瞬不瞬地看着王冀,好一会她才哑着声开口问道:“里面的是言家那位大公子吧?” 陆意之知晓王昉的聪慧,闻言面上也未曾有什么怔楞,便低低应了一声“是”。 言庚… 言太师之子,言贵妃胞弟,王冀找他帮忙倒的确合适。 何况他又是燕氏的亲外甥,对李府中人自是了解得透彻,由他出面找个丫鬟行这样的事也并无不可。 王昉知道王冀是什么人… 只是她没有想到王冀的心竟然能如此黑,为了一己私欲他竟然能伙同外人做出这样的事!若是此时在屋里的是她,不管可曾发生什么,她的清名与清白都会被毁于一旦。而她只能嫁给言庚,只是以这样的身份嫁过去,她余后的半生又怎么能讨得了好? 众人的嘲讽,旁人的看轻,家人的失望… 王冀这是要她的命啊。 王昉不知是气还是恨,竟然整个身子都抑制不住得轻颤起来。 陆意之一直低着头看着她,自然也未曾错过她面上的情绪,如今见她全身轻颤起来,声也紧了几分:“你,你没事吧?” “没事…” 王昉的声音还有几分喑哑,只是面上的情绪却已恢复如初。 她侧头看着陆意之,今日若不是他,那她这余后的一生便彻底完了…还何谈报仇?王昉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了一声“谢谢”,待这话一落,她是过了一会才又开口问道:“你怎么会知晓我在这?” 陆意之闻言,耳畔却有些许微红… 先前佩兰阁一事母亲都已与他说了,若是往常此类之话他也不过当做过眼云烟听过便忘,那些人于他而言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罢了…可这一回不同,这一回这个小丫头也在。 即便他的面上没什么变化。 可他的心中还是有紧张的,怕自己在这人眼中本就不算好的印象又低了几分。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酒壶,而后是听母亲与他说道“王家那位四姑娘不仅为人端庄大方,还是个明事理的…若不是她的身份,我还真想让她做我的儿媳。” 母亲这话说得并不算明白… 他又招来她的丫鬟细细问了一通,才知晓原来先前在佩兰阁时这个小丫头竟出言维护他。 小丫头竟然维护他,这让他如何不高兴? 陆意之只觉得这若不是在外头,他都能去院子里跑个几圈以此来宣泄他的好心情…可即便在外头,他行起事来也有几分不顾。他知晓王昉在厢房后,原本只是想远远看个一回,却未曾想到正好碰到了之后的事。 他只要想起先前那个小丫头面上的决绝,就尤为庆幸自己今儿个不管不顾来这一趟。 要不然会发生什么… 陆意之想到这,揽着王昉腰肢的手又用了几分力道…他承受不起那样的结果。 王昉察觉到腰肢上的手,眉心一 蹙。 她轻轻拍了拍陆意之的胳膊低声说道:“陆意之,你弄疼我了。” “啊…” 陆意之回过神来,他看着王昉面上因为疼痛而折起的眉心,轻轻松开了几分力道:“抱歉。”而后才答起人先前所问:“我先前也是想来厢房歇息,正好看到那个绿衣丫鬟鬼鬼祟祟又见她锁上了门便过去看了一番。” 他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才又开口说道:“未曾想到你会在那。” 王昉点了点头,不管如何今日之事她的确要好好谢他一番…其实她要谢他的已经够多了。 … 底下一群公子哥刚刚走进厢房外的院子。 打首的几人也都是面色泛红,身上酒气萦绕,可见已是喝醉了…他们一面往前走,一面是喊道:“言庚兄呢?言庚兄,你可不许耍赖,我们的酒还没喝完呢。” “言庚兄快快出来,先前可说好今日每人都得喝十壶,你这才喝了一半…” 几人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晃晃荡荡往前走去。 厢房这处的丫鬟瞧见他们这一阵仗显然是被吓了一跳,不过她还是立刻便走上前来,口中是跟着说道:“奴请各位公子安,各位公子可有什么需求?” 那打首的一个公子闻言便止了步子,他笑着说道:“你把你家表少爷给我们找出来,我们要继续去喝酒。” “表少爷?” 那丫鬟闻言是眉心一蹙,恰好这会李青佩一行也走了过来。 李青佩看着这闹哄哄的一群人,面色虽然依旧寡淡,眉心却微微蹙了几分,好一会她才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丫鬟见她过来,忙走上前朝她行了一礼,口中是唤她:“小姐。” 其余一众男子也跟着朝她们拱手一礼,是言:“李小姐,我们是来寻言庚兄。” “表哥?” 李青佩闻言便朝丫鬟看去:“既如此,怎么不去寻?” 那丫鬟面色一红,好一会才轻声答道:“今儿个只有一间厢房在用,却是王小姐的…表少爷并未在此。” 先前来的一群公子哥闻言便道:“怎么可能?言庚兄可是与我们说了要来此处歇息一会…莫不是你这个丫鬟先前贪玩忘了?” 李青佩闻言却是拢了眉:“今儿个只有你当值?” “今儿个是奴与绿衣当值,只是绿衣…” 丫鬟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才又开口说道:“也不知道去哪了。” 李青佩身后的几个士族小姐便开口说道:“王小姐在这处也够久了,我们还是去瞧瞧吧,若当真出事了可不好。” 王蕙和陆棠之闻言,面上也带了几分焦急… 李青佩皱了皱眉却也未说什么,王昉来此处的确够久了,紫衫也未曾回去,莫不是当真出事了?她想到这,便与身旁的红杉说了一句:“去瞧瞧王小姐,若是拾掇好了便请她出来吧。” “是。” 红杉闻言便随着丫鬟往王昉的厢房走去… 可还没一会功夫,便听到从厢房那处传来红杉的一声尖叫。 众人闻声面色皆是一变,他们一时之间也顾不得男女大防皆往那处走去,等至厢房那处便见红杉与丫鬟坐在地上、面露惊恐…李青佩一惊也跟着往室内看去,此时房门大开,地上男女的衣裳缠在一道,而那红色的床幔便随风飞扬,恰好露出里面两具交叠、翻滚的身子。 即便隔得远还是能看出床上的一男一女,两人的青丝交缠在一起,仿佛未有一丝缝隙一般。 几个士族小姐哪里见过这般画面… 立刻便尖声叫了起来。 其余几个公子哥大多都是历了情/事的,可在此处遇见这么一桩事也委实尴尬纷纷退后几步。 王冀听着里头传来的轻吟声,面上倒有几分惊疑,原本他与言庚商量只是先做个戏…不过这样也好,如今既然已水到渠成,又有这么多人看着,即便祖母在护她又有什么用?一个残花败柳除了嫁给言庚,难道她还有什么办法? 他想到这心下渐定,便又换上一副愠怒之色往里走去,口中大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他这一声沉怒响彻了整个屋子… 就连床幔中的两人也仿佛回过了神一般。 红色床幔随风飘扬,那个靠在言庚肩上的女子微微抬起了头,她睁开一双依旧带着媚意的眼睛朝他看来,似是有些疑惑,待过了许久她的口中才溢出一声:“哥,哥哥?” 王冀那一句“王昉”尚未出口,便看到了床上那个女子的面容… 他面上大惊,就连步子也止不住往后退了几步,好一会才开口说道:“阿,阿媛,怎么,怎么会是你?” 王冀这话刚落已觉不对… 他立刻往后退去合 住了屋门。 只是先前王冀那一句话早已传到众人的耳中,阿媛,说得不就是王家那位五姑娘吗?众人忍不住互相对视了一眼,原本以为在里面的是王昉,怎么又成了王媛?不过他们想起里头的激烈,男女的衣裳皆扔在地上,而他们的身子紧紧交缠在一起。 有士族小姐忍不住轻啐了一声:“真是不知羞耻!” 竟然会在他人的府中行此苟且之事,可不是不知羞耻? 里头的男女仿佛也已从这一场情/事之中惊醒过来,首先传来的是一声女子的尖叫,而后是一串抑制不住的哭声。 李青佩面上也有些不好,且不管里头的是谁,可她身为主人家自然不能不管这样的事…她拢着眉心与红杉说道:“你去把这事告于母亲,让她赶紧过来。” 待这话说完… 她让身边两个丫鬟留在此处,而后是看向众人:“你们随我先去外头稍坐。” 此处以李青佩为尊,她既然这么说,他们自然也不会有意见。 众人一道往外走去便见王昉由琥珀扶着,眉目弯弯、面容含笑正往这处走来,她的步子甚是闲适恍若闲庭信步一般… 王昉已重新换了一身衣裳,就连头上的发髻、脸上的妆容也都重新换了一副,依旧恍如神仙妃子一般。 众人见她过来便止了步子,只是面上各有各的情绪…王冀见到王昉,忙快走几步朝她走来,他先前温润的面容有几分狰狞,连带着声音也仿佛是从那牙齿根里挤出来一般:“你去哪了?” “三哥?” 王昉止了步子,她的面上带着几分奇怪,连带着声音也有几分不知缘故的疑问:“我去赏花了,三哥怎么这么生气?” 琥珀与流光的面色也有几分不好。 王冀被她这话一噎,竟是一时都说不出话。 赏花? 她去赏哪门子花? 她不是中了迷药吗,她不是应该在里面吗?怎么,怎么会成了阿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冀想及此,眼中的怒火便又添了几分… 琥珀见此便上前一步,她看着王冀微微低了几分面色,口中是言:“三少爷这是何意?奴与主子就在外头赏花,因是知晓李小姐几人皆来了这才走了过来。” 王蕙瞧见王昉便也走上了前,她清雅的面上也有几分不好,只是更多的却是不堪。 自己的五姐竟然会在外头和他人苟且,竟还让这么多人瞧见…不过这一份不堪后,她却也有几分庆幸,好在阿姐没事。 王蕙附在王昉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什么!” 王昉大惊失色,她微微张着红唇抑制不住的惊讶,好一会才呐呐而道:“怎么会这样?” 李青佩走上前… 她细细看了回王昉见她没事才开口说道:“你可知道紫衫去哪了?” “紫衫?” 王昉闻言倒也从那惊愕之中缓过几分神来,她摇了摇头,而后是言:“先前我进厢房后,紫衫便出去给我倒茶了,就连那个绿衣丫鬟也未曾回来…我遣我的奴仆去寻了一圈也未曾见到人。” 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才又开口:“我只当她们有事,索性便换了衣裳先出来了。” 她这话刚落… 李青佩的面色便有些不好,紫衫自幼跟着她也是会些拳脚功夫的…她刚刚想到这,便有一个年幼的丫鬟从外头走了进来,她的身子颤颤巍巍得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待看到李青佩她才苍白着面色,颤着声说道:“小,小姐,死人了。” 死人了… 这一句犹如小石掉落湖中惊起的涟漪。 不拘是男还是女,面色皆已大变…好在他们也都是士族出身,倒也未有过多的失态。 李青佩紧锁着眉朝那丫鬟说道:“走。” 那丫鬟颤颤巍巍应了“是”,而后是领着他们往外走去,她是厢房这处打扫的小丫鬟,先前便在后院打扫…哪里想到竟会遇见这么一桩事便急急跑了出来。她一面领着李青佩一行往前走去,一面是颤声说道:“是紫衫姐姐和绿衣。” 因着后院并不算远,一行人没一会便到了。 地上果然躺着两个女子,一个面色惨白胸腹处还有被利刃滑过的痕迹,可见已无气息。 而另一个虽然面色惨白,唇色却还有几分红润,却是紫衫… 李青佩走上前探了探紫衫的鼻息,见她尚还有些气息便按住了她的手腕用了几分力道,紫衫没一会便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看着眼前这幅场景似是还有几分迷茫,好一会才回过神看着李青佩开了口,声音却还有几分喑哑:“小姐。” 李青佩招来丫鬟扶着她站起身,而后才问道:“出了什么事?” 紫衫闻言是想了一 瞬才开口答道:“奴去替王小姐倒茶,只是走到小厨房的时候便被人击晕了。” 她这话刚落,便有人惊叫道:“你们看,窗子上有血迹。” 众人皆循声看去… 果然见那木头窗棂上有干涸的血迹,就连墙角之处也有几道蔓延的血迹一路滑至那草地之中。 厢房的丫鬟见此是颤声说道:“这儿,这儿就是王小姐用的屋子。” 王小姐… 众人先是看了眼王昉,见她虽然还端正着仪态,面色却有些不太好。 他们刚想说话,便听到这一道窗棂里传出王媛的哭叫声和言庚的怒吼声,以及几个丫鬟的低声劝慰:“表少爷,夫人马上就要来了,劳您稍等一会。” 众人见此,无需细说便已知晓… 这儿就是先前发现王媛与言庚的屋子了,这般看来是这位丫鬟偶然撞破了他们的丑事便被杀人灭口了。 虽然只是一个丫鬟,可到底也是一条人命。 若是只为了逞一己私欲如此行事,这两人也着实过分了。 “小姐…” 有穿着得体的丫鬟走了过来,见到他们便屈膝一礼,口中是言:“夫人已经来了,请诸位小姐与公子过去。” 李青佩点了点头:“找人把绿衣抬过去。” 那丫鬟是燕氏身边的大丫头,素来也是经过事的,瞧见这幅模样先是一惊可也不过这一瞬便又恢复如常…她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而后是领着李青佩一行往外走去。 燕氏正站在廊下… 丫鬟上前在她的耳边先禀了一句,她的面色越发低沉了几分。 不过在看向众人的时候却又回暖了几分面色,待说了一句歉意的话,便又说道:“劳你们先在一旁歇息一会。” 这话却是不让他们先离开了。 毕竟今日之事也委实难堪,众人倒也理解,便随着丫鬟以男女而分朝厢房走去。 王昉朝燕氏屈膝一礼,她的面上还有几分苍白,声音却已恢复如常:“夫人,我想去见见我的五妹。” 王蕙与王佩闻言也站出来朝燕氏行了一礼。 燕氏轻轻叹了一声,此事到底也与王家有关系也不好拦着她们…她想到这,越发有几分气急,往日她那个外甥玩别的女人也就罢了,可今日这个糊涂东西竟然敢在她的家中与王家的嫡女行此之事,真 是胆大妄为! 她看着王昉几人柔声说道:“罢了,你们随我进来吧…” “多谢夫人。” 王昉三姐妹便又屈膝一礼才往里走去,李青佩也跟着走了进去。 厢房里只有一个嬷嬷和王媛… 王媛已穿好了衣服,只是头发散乱,面上眼泪斑驳已看不出今日来时的仪态模样了…她屈膝抱腿坐在床上,止不住的哽咽声从口中溢出。 屋中虽然已经开了窗,可还是能闻见原先的旖旎欢好味道。 王家三姐妹面色一变。 燕氏也跟着轻轻叹了一声,她走上前与王媛说道:“好孩子,你和我说今儿个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媛却依旧埋在头抱着膝哭得厉害…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床上,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她虽然年纪还小,可对这种事也已经有了一知半解。身下的撕裂感还在,就连床上的那一份斑驳血迹也在。 这一切都在提醒她,提醒她已不是完璧之身。 王媛想起先前哥哥的怒喝,还有那一种士族小姐与公子…她完了,她完了,她的清白和名声都没有了。 屋中只有王媛的哭声。 燕氏眉心一蹙却也不好发怒,她招来嬷嬷细细问了一回,却是在问屋中可有什么东西…那嬷嬷闻言便摇了摇头。 没有助兴的药物,那么自然是自愿了。 王昉轻轻叹了口气,她走上前柔声与王媛说道:“阿媛别怕,你有什么委屈就与夫人说,夫人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王媛听见王昉的话,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眼中仿佛恢复了些神采,好一会才伸手指着王昉,厉声说道:“是你,是你害我的!” 王蕙见此立刻扶住了王昉,她拢了一双眉毛好一会才开口说道:“五姐,即便你要胡乱指责人也得讲道理,阿姐害你什么了?”她心下有气,声音自然也提了几分,偏偏那后头的话太过难听,她咬了咬唇还是未曾说出。 身后的王佩眉眼一动也跟着走上前… 她轻轻叹了一声,而后是开口说道:“五姐,我们知道你心情不好,可如今你既然已出了这样的事,咱们最该想的就是把这事给解决了。” 王媛气得全身大颤,她想站起身可底下的撕裂感却让她站都站不稳… 她伸手 抓着床沿,素指轻颤指着王昉三人怒道:“你们,你们都不安好心,你们都想看我笑话,滚,都给我滚!你们全都给我滚出去!” 李青佩闻言便皱了一双英气的剑眉,她素来不喜欢这样的女子,自个儿做错事还要胡乱怪责别人。她见此便迈步往前走上几步,而后是看着王媛淡淡说道:“我倒是想问问,王五小姐好端端的怎么会在这?” “先前王五小姐不是说要去如厕,怎得会来了厢房?” 王媛闻言却是一怔—— 先前见王昉过了许久都未曾回来,她便随便找了个借口寻到这儿来来,又见那个绿衣丫头鬼鬼祟祟的,她只当王昉要做见不得人的事,想着最好能让她抓到什么把柄。可她没走几步便被人打晕了过去... 她甚至连打晕她的是谁都不知道,而后再醒来的时候便是这幅模样了。 她小脸惨白,过了许久也只是喃喃道:“我是被害的,是你们害我。” 燕氏闻言便皱了眉,她走了过来看着王媛这一副癫狂模样,好一会才叹了口气与王昉几人说道:“她现在情绪不稳,你们还是先离开吧…这事,我一定会给你们王家一个交待的。” 王昉闻言也轻轻叹了口气,她屈膝朝燕氏行了一礼,口中是言:“多谢夫人,我这妹妹自幼被我二婶宠惯了,若有得罪您的万望见谅。”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祖母年迈,今日之事还望夫人多帮衬一二…” 这话却是要燕氏帮忙遮掩一二了。 燕氏点了点头,即便王昉不说她也会这么做,到底是在她李家出得事,传出去自然不好听。 她听着王媛的怒骂声,又看了看王昉,心下忍不住一叹… 都是王家的姑娘,怎么差距会这么大。 … 等王昉几人离开。 燕氏让嬷嬷看好王媛,便又移步走到了另一间屋子。 屋中的光线并不算好,言庚正坐在里头,他的头发有些散乱,面上也有几分怔楞,哪里还有平日的风采? 燕氏却是看得气急,她坐在椅子上重重拍了下桌子,口中是厉声说道:“混账东西,你给我跪下!” 言庚被这声吓得一惊—— 待看到素来疼爱他的小姨如今面上是遮掩不住的怒气,他心下微沉却也未说什么径直跪下了。 燕氏见他跪下,面色稍微缓和 ☆、第九十二章 千秋斋。 傅老夫人端坐在软榻上… 她本就端肃的脸这会更是黑沉得厉害。 而偌大的屋中也静谧得厉害,除了王家的诸位主子没有半个丫鬟,就连半夏也只是守在帘外候命。 傅老夫人合着眼,她的手中握着佛珠一句话都未曾说。 纪氏便坐在一旁抹着眼泪,却也不敢哭出声,只是无声的流着泪。 待过了一会… 李嬷嬷从里屋走了出来,她低着头朝傅老夫人走去,在她耳边低声附了一句话。 傅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一顿… 她睁开眼,往日里还算平和的眼睛这会却只余厌恶,声音冷厉带着遮掩不住的怒火:“让那个孽畜滚出来!” 她这话一落… 屋中几人的面色也越发不好,纪氏更是抑制不住哭得越发大声了。 傅老夫人见她这般更是厌恶,她抬了手中的茶盏就往地上砸去等纪氏的哭声渐弱,她才开口说道:“哭什么?你的女儿做出这没脸的事,你还有脸哭!” 她这话说得太急,没一会便咳嗽起来,底下人纷纷起身劝慰,口中或言“母亲息怒”、或言“祖母息怒”。 待傅老夫人摆了手,众人才又坐下。 王媛由她身边的两个丫鬟扶着走了出来,她如今面色惨白、唇畔上也毫无血色,就连往日明亮的眼睛这会也仿佛失神一般…而她身边两个丫鬟更是颤颤巍巍,要不是强撑着仿佛下一瞬便能摔倒。 她们扶着王媛跪下,自己也跟着跪下,口中是颤声说道:“老,老夫人。” 傅老夫人直直盯着底下跪着的王媛,见她往日的鲜活气尽失,整个人仿佛失去了魂魄一般…她的心刚刚软了一瞬便见到王媛脖子上的几处暧昧的痕迹,这个孽畜!她的面色勃然一变,连带着声音也更添了几分暴怒和冷厉:“孽畜!我王家的名声都要被你糟蹋完了!”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说!你与言家大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他逼迫于你?” 王媛眉心一动,连着眼中的神采也恢复了几分… 她抬眼看着傅老夫人,见傅老夫人的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暴怒,王媛止不住瑟缩了下身子好一会才哽咽说道:“我,我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就这样了。”她这话说完,心下越发委屈起来,先前李嬷嬷看着她的 眼神,李府中人看着她的眼神。 叹息与鄙夷,可怜与嘲讽… 仿佛是一副又一副的画交织在她的眼前一般,让她头晕目眩。 傅老夫人见她这般更是止不住气,先前李家送来的书信中已明确写道“未曾查出房中有东西…” 这话只差打着她王家的脸说,你孙女行那事的时候是清醒的! 偏偏这个不中用的东西,除了哭旁得竟是什么都不会。 傅老夫人越想,心下便越气…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佛珠,而后是朝那两个低着头打着颤的丫鬟看去,声音阴冷而狠厉:“五姑娘出事的时候,你们在哪?” 两个丫鬟身子一颤,跟着是答道:“五姑娘不准我们跟着。” 两人这话刚落,纪氏就跟疯了一般,她径直冲上前全无往日的仪态狠狠掌了两人的嘴瓜子,口中跟着一句:“你们两个贱蹄子,我王家养着你们是做什么用的?出门在外为什么不跟着主子!” “二夫人…” 两个丫鬟被她一顿拳打脚踢皆倒在了地上,她们也不敢躲口中却还是掺着哭音:“五姑娘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她不准我们跟着,我,我们…” “你们还敢狡辩!” 纪氏见她们这般说更是气急,她刚要再动手便听傅老夫人沉声说道:“够了!” 这个声音太过凌厉… 纪氏刚刚伸出去的手忍不住便缩了回来,她回头看着傅老夫人直直跪了下去,手上握着帕子一面抹着泪,一面抑制不住得哭道:“母亲,您要为阿媛做主啊!今日之事肯定是有人害阿媛的,母亲,阿媛的清白不能就这么没了!” “清白?” 傅老夫人冷着脸,讥嘲看着纪氏:“你要清白?我王家的清名都快被你的好女儿折腾没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李家大小姐的生辰,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清白?你倒是问问你的好女儿,为什么好端端得会和那言大公子出现在厢房?” 她说到这稍稍缓和了些口气,才又说道:“燕氏亲自写了信,房中并没有东西。” 纪氏面色一白,她看了王媛一眼,见她依旧还是一副怔楞失神的模样…她咬着牙、梗着脖子开口说道:“那燕氏与那言大公子本就有姨亲关系,自然是帮着自己人说话。”她这话说完又跟着一句:“母亲,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的女儿不能就这么 被欺负!” “母亲——” 说话的却是王冀。 王冀起身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而后是看着纪氏开口说道,面上带着不赞同:“母亲,事情已经发生了,何况这事即便传出去对妹妹的名声也不好。” 纪氏一愣,她看着王冀仿佛不认识这个儿子一般… 她走上前伸手抱着王媛嘶哑着声说道:“这是你亲的妹妹,你妹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难道就这么算了?” “母亲!” 王冀这会的心情本就算不上好… 原本这个时候他应该坐在这儿看热闹,以及等待言庚替他铺桥引线。 可如今呢?如今什么都没了。 他得罪了言庚,得罪了言家…这官场怕是他这辈子都进不去了。偏偏母亲却一点事都不通,这会还在追究谁对谁错?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事情都已经发生了,阿媛已非完璧之身,她不想着早点抓住言家,竟然还想去指责人家的错。 王冀换了好几个呼吸才不至于气急出声,他看着纪氏温声说道:“儿子并非不关心阿媛,只是如今金陵城的大半世家都已知晓此事。” “阿媛除了嫁给言庚,别无办法。” “嫁到言家?” 纪氏闻言更是大怒,她本就是内宅妇人,自然知晓一个贞操对女子意味着什么:“言家那个小畜生今日这样对阿媛,等她嫁过去能讨到什么好?不行,我的阿媛还这么小,我不能让她嫁到言家!” 若是婚前没了贞操的女子嫁到婆家,别说公婆,即便底下的奴仆怕是都会看不起。 她怎么能让阿媛嫁过去? 傅老夫人看着纪氏面上的癫狂,她眉心一拢,好一会才开口说道:“阿媛的身子已被人看过了,不嫁去言家又能嫁给谁?”她这话说完是看向纪氏怀中的王媛,见她依旧一怔一怔得,心下也有几分疼惜。 到底是自己的亲孙女,她自然也知道这样的阿媛嫁到言家代表着什么。 即便有王家在背后撑着,可那个中苦楚往后也只能自己尝了。 她想到这忍不住心下一叹,声音也有几分缓和:“阿媛还未至及笈,等再过一两年,别人忘记得也差不多了…等到那时再嫁,阿媛也不会受太过的苦楚。” “母亲!” 纪氏冷着脸,厉声与傅老夫人说道:“若是今日出事的是 陶陶,你也会这样打算吗?” 她这话一落,屋中先是一静… 王珵与程宜的面色皆不好,王允更是站起身走上前狠狠打了纪氏一巴掌,他面容低沉着,口中是言:“你个蠢妇在说什么话,你自己的女儿教养不好竟然还敢攀咬别人,快跟大哥大嫂道歉!” “不必了…” 说话的却是傅老夫人。 傅老夫人面上原先的缓和尽消,一双眼睛虽然依旧平和却夹杂着几分阴沉:“今日无论是谁行这样的事,我都只会给她们三个选择,要么嫁,要么剃发做姑子,要么死…既然你不肯让你的女儿嫁人,那么为了保全她与我王家的清名,便从余后两个选吧。” 纪氏面色一变,她也察觉出自己先前说了什么话,这会自是面色惨白朝傅老夫人磕着头:“母亲,儿媳是胡言的,儿媳…” “够了…” 傅老夫人手中握着佛珠,闻言是淡淡笑道:“你是胡言,我却不是乱语…这是你女儿的未来,自然该你这个生她养她的好母亲来挑选。” 她这话刚落… 王允便直直跪了下来,他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母亲切莫与这个蠢妇置气,阿媛的婚事还要劳母亲出面。” 女儿已经这样了,再辨什么是非曲直又有什么用? 他倒是庆幸,今儿个是那言太师之子…言家如今是朝中新贵,宫中有贵妃娘娘宠冠六宫,朝堂又有言太师位居一品,若是能扯上言家的关系,他这止步不前的官途总应该动一动了。 他想到这,内心也有几分激动澎湃之情。 纪氏一面是看着自己的夫君与儿子,一面是看着依旧失魂落魄的女儿…她只觉得心肠都跟揉碎了似得,待过了好一会她才开口说道:“儿媳无状,请母亲切莫怪罪。” 她说到这揽着王媛的手更是收了几分紧:“阿媛的婚事还要麻烦母亲。” 傅老夫人面色平淡,闻言也未有什么变化… 待过了好一会她才开口说道:“明儿个言家会过来一趟,阿媛就好好在家中将养身子,没什么事就不必出门了。” 这话却是变相得软禁了。 纪氏身子一颤,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可是她又能说什么?女儿如今这幅样子,即便出去受到的鄙夷与嘲讽也只怕更多,还不如就待在家中。 “至于这两个丫头…” 傅老夫人锐利而凌厉的眼睛淡淡滑过两人,见她们身子止不住又一颤抖,才开口说道:“你们身为五姑娘的贴身丫鬟,未曾跟紧主子…”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而后才又冷声一句:“寻个由头,打死吧。” 两个丫鬟闻言忙磕头求饶:“老夫人饶命,老夫人饶命啊…” 可她们也未说多久便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拖了出去,混杂着那一声声哭叫与板子声。 屋中的人面容却很沉寂。 这样的事终究是丑闻,而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王昉的面上一直很平静,她的手中握着一碗茶,眼却一瞬不瞬地看着王媛…没有什么值得同情的。 她的哥哥既然伙同外人做出这样的事,那么自然该有人来承担这样的结果。 可怜吗? 这个世上谁不可怜? 但凡她有一丝心软,如今躺在那的,受他人鄙夷的就是她王四娘。 而她会有什么结果? 就如祖母所言,要么嫁人,要么剃发做姑子,要么死… 王昉握着茶盏的手有几分轻颤,她不能心软,她只能比别人更狠…她的手抚至袖子,微微抬起的眼睑看着王冀的背影。 王冀自是察觉到身后有一道目光正在注视着他,只是转头看去的时候却又未曾察觉到有恙…他的眼滑过王昉低垂品茗的眉眼,眉心微微拢起了几分。 他这个四妹究竟是怎么离开的? 究竟有什么人在背后帮她? … 翌日。 王昉坐在软塌上,手上握着一只玉瓶。 外头阳光正好,而她轻轻抬了手中的玉瓶比照着外头的光亮,好一会才开了口:“这东西当真有用?” “是…” 流光低着头,低声答话:“这东西名叫见血封喉,只需把里头的汁液涂匀在匕首上便成…”她说到这,面上也有几分踌躇跟着是又轻声一句:“主子,这种事还是让奴去吧。” “不必…” 王昉的面上带着几分笑意,柔声说道:“我不希望你和寒星会受伤,何况你们擅长的是近攻…王冀到底是府中的三公子,身边也未必没有人。” 何况… 王冀的命,她想亲自取。 “主子…”流光的声音带着几分动容,她单膝下跪 口中是言:“这一次若不是陆公子救得及时,您…是奴无用。” 王昉放下手中的玉瓶,她伸手扶起流光:“傻丫头,这并不是你的错…就连我也未曾想到。” 未曾想到王冀那个畜生比起前世还会阴狠… 其实该想到的,前世的王冀向来一帆风顺,若不是最后她嫁给了卫玠,怕是他还能袭庆国公府的爵位。而这一世的王冀,他早早就饱受了清名尽损、受人鄙夷的日子…是她轻敌了。 原本留着他也没事… 不过如今看来,有些人终究是留不得。 珊瑚在帘外轻声禀道,口中是跟着一句:“主子,七姑娘来了。” “阿蕙来了?” 王昉把手中的玉瓶交给流光,待擦拭过手才笑着说道:“快让她进来…” 珊瑚笑着打了帘子… 王蕙身披绣佩兰的嫩黄色斗篷从外头走了进来,今儿个外头风大,她一张小脸即便有兜帽遮挡着却还是泛起了几分红。王昉见此心便疼了一瞬,她朝王昉招了招手,一面是伸手解开了她的斗篷交给流光,一面是与珊瑚一句:“去把小厨房煨着的雪梨汤取过来。” “是…” 珊瑚笑着屈膝退下。 流光便也屈膝一礼,而后是拿着斗篷往外间去熏香了。 王昉把身上的白狐毯子往人那处移了几分,又把一旁的手炉放到了王蕙的手中,握着她有些冰冷的手,面上带着几分不赞同:“这会外头冷得厉害,有事遣人过来说便是,何苦跑这一趟。” 王蕙的面上也挂着笑,闻言便柔声说了一句:“只是想来瞧瞧阿姐。” 待这话说完… 她才又开口说道:“我先前去见祖母,看到言夫人与永安侯夫人也在…五姐的这一桩婚事应该是定了。” 永安侯夫人年岁已高,膝下儿孙环绕,是个有福气的…但凡由她说过的亲,皆是夫妇和睦,因此金陵城的贵人们结亲,大多是会请她出面。言家既然能请她过来,可见这面上的功夫还是做足了的。 珊瑚领着丫鬟端来雪梨汤和糕点,待在茶案上摆好便又屈膝一礼,领着重人退下。 王昉知晓王蕙的习惯,便取过一旁放着的牛乳放进雪梨汤中,而后是拿着汤勺轻轻搅了几下才递给王蕙…她的面上未有什么变化,口中却是问道:“二婶不在?” “不在…” 王蕙接过汤碗,手贴着那碗壁传来的热度,才又轻轻叹了口气:“听说昨儿夜里五姐起了热,二婶照顾了一宿…何况,即便五姐没事,二婶怕是也不会想来。” 儿女结亲,原是求个两姓之好。 可如今这幅模样,只怕两家心下都有怨。 纪氏为人虽算不上好,可待自己的儿女却也是用了心的…比起王允那个没有心肠的东西,却是好多了。 王昉想到这也取过一碗雪梨汤,她微微敛了几分眉目,手握着汤勺饮下一口甜汤…待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叹了一声:“索性五妹如今年纪还小,等再过个两年,这金陵城中的风波也该吹散了。” 王蕙清雅的面上也带着几分哀叹。 王媛与她虽不亲昵可到底也是同脉而出的姐妹,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她轻轻一叹:“只希望那位言大公子日后能好好待五姐吧。” 言大公子? 王昉依旧敛着眉目低头饮汤。 她握着汤勺的手用了几分力道,只要想到自己的清白差点就会毁于这个男人的手中,王昉就恨不得对他千刀万剐以泻心头之愤。 王昉暗自换了几个呼吸才不至于在面上流露出愤懑的情绪。 她把手中的汤碗放在茶案上,取过一旁放着的娟帕拭了拭唇,面色如常,声音如故:“只要王家还在,那位言大公子自然会好好待五妹。” 只是这个好字如何定义… 却是难说了。 等王媛嫁过去,即便表面受不了多大委屈,可这私下的苦楚谁又说得好?何况那位言大公子可从来不是个好说话的,如今他既然认定此事是王冀联合王媛骗他,那么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不过即使他想善罢甘休,她也不会准得。 王昉的唇边泛起几许薄凉的笑意,好戏才过半,还没演到那最热闹的时候,这会要是散了那该多可惜。 她想到这,却还是忍不住想起陆意之… 昨日之事,秋娘之事,他帮了她这么多,她已不知该如何谢他才好了。 王蕙看着王昉面上的失神模样,不知她在想什么,却还是柔声又喊了她一遍:“阿姐?” “嗯?” 王昉回过神,她把娟帕放在一旁笑着问道:“怎么了?” 王蕙面上依旧挂着轻柔的笑,闻言便道:“阿姐在想什么?我唤了你好几声 都未曾见你应…”她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过几日阿衍便要回来了,祖母总该高兴几天了。” “是啊…” 王昉听到王衍的名字,面上总归也露出了几分真切的笑容:“阿衍总算要回来了。” … 言家位于东望巷,此处大多是朝中新贵的住处… 这会天已大黑,言家门口却很是热闹,红色灯笼高高挂起,小厮看着眼前之人面上已是不耐烦,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之分直言而道:“王三公子,小的已跟您说了许多遍了,我家少爷不在家。” 王冀面色有些不好… 他身边的奴仆更是怒声说道:“你个狗奴才,这个时候你家少爷不在家会去哪里?何况我家小姐是你言家未来的少夫人,我家少爷和你家少爷不仅是故交,往后还有姻亲关系…莫不是你这个狗奴才不肯做事,才胡乱掰个由头。” 言家小厮闻言面色一变,跟着心下却又止不住啐了几声。 别人不知道,他们言家上上下下可知晓得清清楚楚,要不是这位王三公子使计陷害了少爷,他家少爷能娶王家的小姐? 小厮想到这,忍不住又在心中把这王冀唾弃了几回…为了自己的前程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哪里还有半点士族风姿?也是,这人都能窃徐先生的诗,为自己的前程赔了自己的妹妹又怎么不可能? “王公子,小的已经和您说了许多遍了…我们少爷就是不在家,您怎么说他也不在。” 小厮这话说完也不再理会王冀主仆,径直关上了大门。 “少爷,这…” 王冀看着那已被合上的朱红大门,面色已是沉怒之色,不过一个卑贱的小厮竟然也敢如此对他!只是,年关将至,若是没有言庚的帮忙,他就只能跟随王岱出去行商…他苦读诗书十余年,难道往后竟要与那群下三滥的人为伍? 不,不行! 他想到这,先前沉怒的面色渐缓几分:“走吧,今夜太晚了,明日再来吧。”王冀这话说完最后看了眼那“言府”二字,大红灯笼下的门匾透着几分严肃之气,若不是他当真没了办法,哪里会愿意在这吃闭门羹? 王冀面色微沉,他不再说话径直翻身上了马。 而此时东望巷的小巷之中。 一辆看起来很是寻常的马车停在一株梧桐树下。 而这清冷月色之下,王昉却坐在马车之中,车中 并未点烛火,她便依着那外头的月色低着头把玩着手中的袖弩…流光在马车外轻声禀道:“主子,三少爷只带了一个小厮,这会正往这处赶来了。” “嗯…” 王昉闻言也未曾抬头,她依旧低着头看着手中的袖弩,里头的银针已被她匀满了毒汁。 见血封喉… 只要这个银针刺进王冀的肌肤里,不需片刻他就会没了生息。 王昉听着外头的马蹄声,马蹄声离这已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甚至已经可以透过月色看到王冀的身影倒映在地上。 她落下了手中的布帘,只留了一角的样子… 王昉侧耳听着那马蹄声,手放在袖弩的机关上,她的面上未有什么变化,而那颗心却恍如身处万马奔腾之中快要跳出她的喉间…这是她第一次亲自杀人,杀得还是王冀,她同出一脉的堂哥。 她甚至可以想像到祖母的伤心… 可是她不想再忍了,这个王冀性子阴狠,留着他只会成大患。 王昉屏住了呼吸,一瞬不瞬地透过那一角布帘注视着外头,清冷月色下,她看到的首先是马的身子,而后是那几片随风飞扬的衣角…她的手放在袖弩的机关之上,只要按下这个机关,针就会刺进王冀的皮肤,而他必死无疑。 她的脸上仿佛也带了几分癫狂之色,就连那双素来平和的眼中也带了几分疯狂,似是已经想到了王冀死去的模样。 王昉已经看到了王冀的身影… 他坐在马上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手中的马鞭在这夜色中划出一道又一道墨色的影子。 王昉的手刚要往下机关,就被人抓住了手…她心下一惊,机关未曾按下,银针也未曾射出,而王冀的身影却已经离开了她的视线。 马车外传来小厮带着几分惊惧的声音:“少爷,你有没有察觉到有人在看我们?” 王冀侧头往身后看去,月色之下有辆马车停在那处…他的唇边泛了几分讥笑,口中是一句:“许是哪儿来的野鸳鸯吧。”他这话说完便回过了头,手中的鞭子照常挥起,没一会便消失在了这静寂的巷子之中。 月色透进那一角布帘… 王昉却是适应了一会才看清眼前人,她的面上有几分怔楞,好一会才呐呐而道:“陆意之,怎么是你?” “主子,怎么了?” 外头传来流光的声音… ☆、第九十三章 日子已近年关… 庆国公府里里外外也已装扮一新,廊下的灯笼皆换成了新的,门上、窗上也都贴起了窗花与春联…只是府中的气氛却一直不见高。 尤其是西院那儿… 时不时都能传来纪氏与王媛的哭声。 底下的奴仆门面上不说,可这私下里还是论了几回的,五姑娘与那言太师之子已订了亲,只等她过了及笈便嫁过去…这原本合着该是件喜事,言家虽然不是公卿士族,可如今也是金陵城里数一数二的新贵。 何况那言大公子也是个俊朗的哥儿,金陵城里不知有多少小姐想嫁给他。 偏偏瞧着二夫人与五姑娘那幅模样瞧着倒似不情愿,就连其余几个主子面上也未有什么高兴模样。 主子们没笑脸不说话… 底下的奴仆自然也不敢多言,只好手脚更加勤快些,免得碍了主子的眼也被一顿责罚了去。 … 这样连着过了几日。 今儿一早庆国公府倒是难得多了几分欢笑声,内院奴仆穿着冬衣穿梭者,面上也带了几分笑…却是昨儿个王衍递了信来说是今儿个要归家。 他这一回在徐先生那待得已经够久了… 就连上回生辰也未曾回来,因此傅老夫人一接到信,便连着夜里让半夏去厨房把明儿个午膳的菜定好。 如今时辰还算早。 千秋斋里却也坐了不少人,傅老夫人手上握着佛珠,眼却时不时往那布帘处看去…半夏自然瞧出了她的着急,便笑着说道:“老夫人,您都看了七、八回了,八少爷即便能飞从外头进来也得花一阵功夫呢。” 她这话说完… 傅老夫人的面上也带了几分笑,她半嗔了人一眼,口中是跟着一句:“你这鬼丫头,尽会埋汰我。”待这话说完,她握过手中的茶盏,看向左侧那一排,便又皱了一双眉:“纪氏与阿冀呢?” 半夏闻言便轻声答道:“回您的话,二夫人还在照顾五姑娘,至于三少爷…” 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才又开口回道:“先前奴遣人去寻过,说是三少爷出门了。” 傅老夫人闻言一双眉便又拢了几分:“这么早他出什么门?昨儿夜里我不是还与他说今儿个阿衍要回来?”她这话一落,想到王冀如今那副模样便又摇了摇头,跟着一句:“真是一个都不让 人省心。” 不过她到底也未再说什么。 屋外传来走动的声音,跟着是丫头扬高带笑的一句话:“老夫人,八少爷归家了。” 傅老夫人忙端坐好,口中是跟着一句:“外头冷,快让阿衍进来。” 她这话刚落… 那暗紫色织金帘子便被人掀了起来,跟着走进一个身披红色斗篷,额头戴红色抹额的清俊少年…几月不见,王衍仿佛雨后春笋一般又高了不少,往日尚还有些稚嫩的面上,这会也添了几分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成熟,一双眉眼也带着几分清晰可见的聪慧。 这会,他便弯着一双眉眼疾步走来。 待至傅老夫人身前… 王衍便直直朝人跪下磕了个头,口中是跟着一句:“孙儿给祖母请安,祖母福寿安康。” 傅老夫人见此忙道:“快快快,快去把八少爷扶起来…”一面是和王衍说道:“你这个傻小子,大冬天的也不怕冷了膝盖。” “不冷,祖母您这热乎着呢…”王衍一面笑着站起身,一面是解开身上的大红斗篷递给了半夏,才又恭恭敬敬朝傅老夫人问了一句:“孙儿离家这么久,不曾时常慰问祖母,祖母身体可好?” 傅老夫人闻言面上的笑容越甚,往日只觉得这个孙儿虽有聪慧却太过顽劣… 未曾想到时过境迁竟还是阿衍越发出色。 她看着王衍越看越满意,连着端肃了几日的面上也柔和了几分:“我一切都好,倒是你母亲,念了你许久还不快去拜见她。” “是…” 王衍拱手一礼,而后是又往一旁看去。 他按着王珵、程宜、王岱的顺序一一拜见过,才又跪在程宜的面前口中跟着一句:“母亲,儿子归家了。” 这话甚是简朴… 可听在程宜几人的耳中却还是勾起了不少感慨。 程宜看着跪在眼前的王衍,只觉得这才几月过去,儿子就跟变了个样似得…她一面是伸手扶起了人,一面是细细看了人一回,见他瘦了些其余倒是无恙,才哽咽着开了口:“你在徐先生那可一切都好?” 王衍顺着站起身,闻言便笑着点头回话:“徐先生为人虽严厉,待儿子却极好。” “那就好…” 程宜看着王衍,那眼泪却跟止不住一般,她一面握着帕子拭着泪,一面是笑说道:“徐先生是大才 ,你能跟着他是你的福气…平日你待他也要多恭谨下。” 王衍笑着应了是。 程宜便又问了几个问题… 王衍一一答后,才又看向王昉和王蕙…他朝两人拱手一礼,口中是言:“四姐,六姐,七姐。” 王昉看着眼前的王衍,不禁便又想起前世那个颓败不堪的阿衍…她心下思绪万千,眼中也忍不住蓄起了几分泪花,面上却是盛开了一个明艳而朝气的笑容,真好,这样的阿衍真好。 王衍见王昉眼中的泪花,急急问道:“阿姐怎么了?” “无事…” 王昉握着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跟着是握了他的手轻轻拍了拍,眉眼带笑,声音也柔了几分:“只是瞧着阿衍长大了,阿姐心里高兴。” 傅老夫人知晓他们姐弟二人素来感情好,见此便都笑了起来。 等这一行见完礼… 王衍才开口问道:“阿衍听说三哥已经归家,不知三哥这会在哪?” 他这话刚落,帘外便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跟着是有人在帘外禀道:“老夫人,三少爷出事了。” 屋中一静… 傅老夫人眉心也微微蹙起了几分,半夏见此便往外走去,没过一会她便苍白着面色急急走了进来:“老夫人,三少爷,三少爷他的腿断了。” “什么?” 屋中其余几人也跟着一愣… 傅老夫人站起身,许是起得太快,她的身子便跟着摇晃了几分…好在半夏及时扶住才不至摔去:“阿冀,阿冀现在在哪?” 半夏闻言忙答道:“三少爷已被人搬至西院,冯大夫也已过去了。” “走…” 傅老夫人由半夏扶着往前走去,其余一众人也纷纷跟在其后朝西院王冀的住处走去。 … 西院。 众人还未走进王冀的院子,便听到纪氏一阵哭叫声:“我的儿,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要吓母亲…” 几个丫鬟也皆低着头抹着泪。 傅老夫人肃着面色往里走去,屋中的丫鬟仆妇见她进来忙屈膝请了安。 纪氏见她过来也屈膝朝她行来,她一面哭叫着,一面是跟着一句:“母亲,母亲…阿冀的腿断了!” 傅老夫人闻言身子一僵,她朝里头看去… 王 冀苍白着面色躺在床上,而冯大夫便坐在一处摇头晃脑。 傅老夫人到底是经过事的,见此心中虽有些不稳却也不至于像纪氏这般哭哭啼啼…她稳住心神,跟着是迈步往里走去,朝冯大夫问道:“冯大夫,阿冀的腿?” 冯大夫见她过来,便朝她拱手一礼,口中是唤人:“老夫人…” 而后是低着头唉声叹气:“三少爷的膝骨已经碎了,即便华佗在世也难再救。” 傅老夫人身子一晃,好在由半夏扶着,她看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王冀,好一会才呐呐而道:“怎么,怎么会这样?阿冀的膝骨怎么会碎?” “依老朽查探…” 冯大夫的面色也有些不好,他看了傅老夫人一眼,才开口说道:“三少爷的膝盖应是被人敲碎的。” 他这话一落,屋中众人的面色皆一变。 被人敲碎?王冀再怎么说也是庆国公府的嫡子,可他竟然被人活活敲碎了膝盖,究竟是谁,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如此行凶? 王昉手中握着暖炉,闻言是朝床榻看去一眼—— 床上的王冀满面苍白,额头还冒着冷汗,被人敲碎...她想起那夜陆意之在她耳边所说的那些话,难道是这出自他的手笔? 傅老夫人的面色阴沉,好一会才开口说道:“今天陪着三少爷出府的是谁,把他领过来见我…我倒要看看,这金陵城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对我的孙儿行这样的事!” 她的声音虽然依旧平静,可其中却还是有几分雷霆震怒之色。 … 傅老夫人坐在椅子上。 她的手中握着茶,一双寡淡到没有温度的眼睛看着底下跪着的小厮,小厮全身也是一片血污就连脸上也没有一片好…只是瞧着伤有新有旧,旧的应该是跟着王冀时被人打得,至于新的,应该是回府后又被纪氏责罚了一顿。 因着他身上委实脏污… 傅老夫人便让王昉三人坐到屏风后,免得污了她们的眼睛。 而她便这般居高临下看着小厮,淡淡开了口:“今儿个是你陪着三少爷出府的?” 小厮虽然身上疼得厉害,可在傅老夫人面前也不敢丝毫喊疼,他屈膝跪着,紧咬着牙关…闻言便道:“是,是小的陪着三少爷出府的。” 傅老夫人的面色依旧平淡,连着声音也很淡,只是看着他的一双眼睛却透着几分冷 冽之色:“三少爷为何出府,又为何受伤?” 小厮低垂着头,闻言却是踌躇了许久:“三少爷,他…” 傅老夫人手中的茶盏重重扣在桌子上,面色也带了几分怒气:“说!你要是胆敢有半分隐瞒…你在府中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欺主有什么下场?” 欺主… 小厮闻言身子止不住一颤,若是定了欺主的罪名可不仅只是一个打杀,只怕连自己的亲眷也要被自己连累。 他想到这便也不再犹豫,低声说道:“三少爷今日是去见言公子的…” “言公子?你说得是言庚?” 傅老夫人闻言却拢了眉:“阿冀去找他做什么?” “小的,小的也不知…”小厮也不敢起身,依旧颤颤巍巍伏跪着开了口:“这几日三少爷时常去寻言公子,只是言公子却不肯见少爷…昨儿夜里言公子遣人递了信来邀少爷见面。” “既如此,他人呢?” 傅老夫人拢着眉心,王、言两家既已结亲,且不管这亲事到底如何,可这姻亲的关系到底是定了,何况王冀与言庚的关系素来也算得上是不错…今日既然是他所邀,合该过来一见。 “言,言公子未来…” 王岱坐在一旁拢着眉心,他在外头这么多年也审过底下不少人,这会自然也听出了小厮那话中的几分犹豫。他站起身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而后是看向小厮冷声说道:“三少爷究竟被谁所伤?你要是胆敢有半分隐瞒,别怪我王家不念主仆旧情。” 傅老夫人见此也厉声说道:“还不快说!” “小的,小的…” 小厮被这两声大喝吓得身子一颤,他也不敢再隐瞒忙开口说道:“今日言公子约少爷在城郊春回亭见面,小的与少爷到的时候,言公子还未来…后来来了一群人,他们手上拿着木棍等物二话不说就上前来打少爷。” 傅老夫人越听,面色就越发沉得厉害:“你难道没有和他们说阿冀是什么人?” 小厮闻言忙道:“说,说了…那群人知晓后还哈哈大笑,口中直言‘打得就是你王家三子’。” “混账!” 傅老夫人重重拍了下桌子,因着大怒还咳了起来。 程宜见此忙把茶盏奉了过去,一面是抚着她的后背柔声说道:“母亲息怒。” 王珵几人也跟着说道。 傅 老夫人取过茶盏喝了一口,待缓过那口子气才拍了拍程宜的手示意无事…她把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跟着是开口说道:“你把此事絮絮说来。” “是…” 小厮依旧埋着头低声说道:“那群人看起来都是下九流的人,来势凶猛又专攻少爷的腿打,小的拦在前面便被他们踹开。打首的大汉口中跟着一句‘我们今日打得只有王三公子’…等到有人来了,那群人才急匆匆离开,只是少爷,少爷那时已经昏迷。” 王岱皱眉开了口:“他们可曾说奉谁的命?” 既然指名道姓要打阿冀,可见并不是为了钱财,却是早先就生了怨… 小厮闻言身子一僵,跟着才低声说道:“来人没有说,倒是少爷开口问了几句…”他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跟着开了口:“少爷问他们是不是言公子派来的。” “什么?” 他这话一出,屋中众人皆愣了一下。 王岱的面上也有几分疑惑,他看着小厮继续问道:“除了这句,可还有别的?” “这…” 小厮面上有几分犹疑,他踌躇了一会才吞吞吐吐地说道:“那大汉一听是说‘三公子知道就好,你既然为了前程使计让言公子娶了你妹妹…’” 他这话刚落… 纪氏便扑了上来,她哪里还有半分仪态朝小厮拳打脚踢,口中直言:“你个满口胡言的混账东西,阿冀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是不是你为了钱财伙同外人伤了阿冀…”她一面说一面踢着小厮,那小厮身子本就算不上好,这般被人一踢,身上结痂的血块便又开始冒出血来。 傅老夫人看着这幅乱局皱了皱眉,她挥了挥手让人扶开纪氏… 而后她看着小厮,面色冷凝,连着声也冷了几分:“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小厮强撑着身子跪了起来,身上冒着血,他的额头也冒起了冷汗…闻言他是缓过了那口气才说道:“小的,小的不敢有欺瞒,少爷在昏迷前口中还一直念着言公子的名字。” “好,好,好!” 傅老夫人的手紧紧扣着茶盏,眼望着躺在床上的王冀,压抑着脾气才不至于把手中的茶盏砸下。 纪氏见她这幅模样,心下一凛,她挣开丫鬟的搀扶朝傅老夫人屈膝跪去:“母亲,母亲,阿冀是您的亲孙儿,他是什么性子难道您不知道吗?阿媛是他的亲妹妹啊,阿冀怎么可能为了前程做出 这样的事来。” “他是什么性子?” 傅老夫人的面上闪过一丝厌弃,若是往日她自然会无条件信她这个好孙儿,只是如今…要她如何信?她淡淡看了一眼王冀,而后是把眼移到纪氏的脸上:“他是在怪我,怪我要他去和老三学商啊。” “母亲…” 纪氏的心下也有几分踌躇,她知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性子,他这个儿子最厌弃商人…难道,难道真的是阿冀? 她想到这又忙摇了摇头,怎么可能,那是阿媛,他的亲妹妹! 她抬着头,伸手拉着傅老夫人的衣摆,口中是跟着说道:“母亲,您不能只信一家之词…阿冀的腿断了,我们不能这样放过言家!” 傅老夫人淡淡瞥了她一眼,却是与王岱说道:“老三,你去找你二哥…再遣人去言家请言大人、言夫人、言公子过来,我孙儿的腿自然不能就这样白白废了!” “是…” 王岱拱手一礼便往外退去。 屋中除了纪氏的哭声,便是一片沉凝之色…若王冀真的萎了自己的前程做出这样的事,那就不单单只是一个可怕了。 傅老夫人让冯大夫留下继续照看王冀,而后便由半夏扶着往千秋斋走去,程宜几人便也跟着往前去… 王昉几人要稍后几步。 王佩身穿青绿色斗篷,她一张柔美的小脸上带着几许愁绪:“四姐信吗?” 王昉正在想事,闻声是停了一瞬才侧头往王佩那处看去,她的手中握着暖炉,好一会才淡淡说道:“六妹信吗?” “哎…” 王佩的喉间漾出一声轻叹,一双细眉也跟着蜷了几分,声音也带着几分愁绪:“好端端一个家,怎么就这样了呢?”她这话说完,便又带着几分可惜之色:“让人看着,怪是可怜的。” … 千秋斋。 言家一行来的时候… 王允也刚到不久,路上的时候他已经从王岱口中知晓了来龙去脉,这会面上便低沉着…自己的儿子为了前程居然做出这样的事,传得出去,不仅是王家就是他只怕也会再一次沦落到别人的笑柄。 他看着坐在旁边哭哭啼啼的纪氏,忍不住额头又爆了几下… 当初他怎么会娶纪氏为妻? 看看如今都是什么样子?儿子前程尽毁,女儿失了清白,而这个纪氏往日看 着还是个聪慧的,如今整日除了哭哭啼啼就再不会别的了。他现在越来越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听母亲的话,竟然娶了这么一个不省心的东西。 王岱引着言太师一家走了进来… 言太师年有四十余岁,他穿着一身一品官服、面容端肃,其后跟着的言夫人倒是面上挂着笑。 屋中坐着的都是王家几个长辈,见他们进来便起身朝言太师行了一礼。 傅老夫人面上挂了几分笑,她看着言太师点了点头,口中是说了一句:“言太师事务繁忙,今日却要劳你亲自走这一趟。” 言太师闻言,面上也挂了几分笑,他朝傅老夫人拱了拱手,是言:“老夫人客气了,往后我们两家便是儿女亲家,无需如此见外…”等他们入了座,半夏上了茶,他才又开口问道:“却不知今日老夫人请我们过来所为何事?” 屋中丫鬟皆被半夏领着往外走去… 傅老夫人面上依旧挂着笑,闻言是道:“今日老身是有几句话要问言公子。” “哦?” 言太师手中握茶,却是往言庚看去。 言庚的面色较起往昔是有几分颓败,眼下也有两道遮掩不住的乌青,可见近段日子未曾歇好…他起身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声音有几分喑哑,礼数却还在:“老夫人客气了,您直接唤我的名字就是。” “这样也好…” 傅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她的手中也握着茶盏,指尖搭在茶盖上,开口说了话:“今儿个出了一桩事,却是我那孙儿王冀被人在城郊敲碎了双腿。” 她这话刚落… 言夫人便惊呼出声,她握着帕子捂着唇,眼中带着几分担忧:“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可曾寻人看过了?” “膝骨已碎…” 傅老夫人饮下口中茶,闻言是叹了一声:“即便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言夫人闻言,一双美目也带着几分怜惜:“可怜见的,三公子才这么年轻,怎么就…” 她这话尚未说完… 纪氏便再也抑制不住站起身,她看着言庚,面上带着滔天怒意:“这就要问问你的好儿子了,若不是他派人敲碎了阿冀的腿,阿冀,阿冀他如今怎么可能会这样!”她这话说完,便又走上前,好在王允及时拦了住,只是人拦住声音却还是未曾拦住:“你还我儿子的腿!” 言太师闻言便皱了眉:“这话 是何意?” 言庚也拢起了眉心,他侧头看向纪氏,有些颓废的面容带着几分疑惑:“伯母这话,侄儿听不懂。” “你这个…” 纪氏刚要喝骂,便听傅老夫人冷声说道:“够了!” 王允看着纪氏也是一阵头疼,他紧握着纪氏坐回了位置,等屋中又恢复了静谧…傅老夫人看着言庚开了口:“昨日阿冀收到一封信,却是你邀约他于城郊春回亭见面。” 她这话说完,王岱便起身取过一封书信递给言太师。 言太师接过书信,里头只有寥寥几字,的确是言庚的笔迹…他面色凝重,抬眼看向言庚,声音也低沉了几分:“你可曾邀约王三公子去过春回亭?” “没有…” 言庚拢着眉,他现在看王冀正是厌烦之时…平日即便他来府中求见,他都懒得去见,更遑论约他在城郊见面了。 只是… 言庚看着父亲的神色,他走上前接过书信,面色跟着一变:“这,这怎么可能?” 人的字迹本就各有不同,像他写字的时候习惯性得会带上几个钩,这个习惯若不是亲近之人自是不会知晓…可这封信的字迹,竟是与他一模一样,这怎么可能?若不是他确信自己的确未曾约过王冀,只怕连他都要信了。 他想到这便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老夫人,我的确未曾邀约过长砾…这字迹是有人仿的。” 傅老夫人的面容依旧很是平淡,也未说信也未说不信,闻言也不过一句:“除了这封信,敲碎我孙儿的那群人口中还言了一句‘三公子知道就好,你既然为了前程使计让言公子娶了你妹妹…’如今我孙儿昏迷不醒,不省人事,却是想要劳请言公子替老身解一解惑了。” 她这话一落,不仅是言庚,就连言夫人面色也微有一变。 当日言庚回家之时说了这一件事,他未曾娶到心上人,还踏进了别人的陷阱,自是满心不服气…因此言夫人问及他其中缘故的时候,他便说道“此事是王长砾联合他的亲妹子给我下的套。” 这事委实太过难听,何况王家女儿的清白的确没了… 因此他们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只是这桩事… 王冀自然不会去说,而言家上下也是被警告过了的,自然也不可能有人传出去… 至于别人更是不会知晓。 言夫 ☆、第九十四章 天色昏沉。 王昉身穿胭脂色斗篷,头戴兜帽,一圈用料极好的白狐毛恰好掩住了她大半面容。 她的手中握着暖炉,由琥珀扶着正缓缓往千秋斋走去… “主子…” 琥珀在她耳边低声附语了一句。 王昉闻言便止住了步子,她掀起眼帘淡淡往前看去…便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身披紫色斗篷的俊朗男子,正是言庚。她看着言庚那副直直看过来、毫不避讳的眼神,眉心有一瞬得拢起。 琥珀也皱了一双眉… 李家之事,别人不知晓,她与流光却是知晓得清清楚楚。 若是那日没有陆家那位二公子的帮忙,只怕如今就是主子嫁给这个混账东西了…只是这样嫁过去的主子,往后又能讨到什么好?只怕她这一辈子在权贵士族的夫人、小姐面前都抬不起头。 她只要想到这人与三少爷的龌蹉,面上就是抑制不住的寒气。 往日她不知道主子为何如此针对三少爷,如今想来怕是主子早就知晓三少爷的龌蹉… 琥珀的身子有几分颤抖,却是气得。 她待缓过那口子气才侧头看向王昉,低声问道:“主子,可要先绕道回去?” “不必…” 王昉的手依旧放在暖炉上,修缮极好的指尖却微微抬起了几分,压在那提手上刻着的并蒂莲花…她的指腹缓缓滑过并蒂花的纹路,好一会才跟着淡淡一句:“总归他与我王家定了亲,何况要避得从来不是我。” 当日是她不慎才差点入了他们的圈套。 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这话说完便重新提了步子往前走去。 言庚见王昉缓步走来,白狐兜帽虽然掩住了她大半面容,可还是能隐隐窥见其中风华,恰似一株迎风盛开的清莲在星月之下摇曳生姿…他负在身后的手止不住又握紧了几分,而后迈步往前走去,待至王昉身前方停了步子。 王昉见他过来便也停住了步子,约莫有三步距离的样子,她屈膝与人一礼,口中跟着一句:“言公子。” 语气疏离而冷淡。 言庚负在身后的手握紧了些,他垂眼看着王昉,见她微微低垂的面容依旧是遮掩不住的明媚,偏偏她通身的气势却又是说不出的冷冽与疏离…也许就是这一份缘故吧,才让他在一个又一个午夜梦回,思 而寐之,渴而求之。 他看着她… 声音有些抑制不住的哑然:“王四小姐。” 王昉由琥珀扶着站起身,她依旧低垂着眼睑,那一双微微翘起青睫之下的杏眼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厌恶。 她的面容依旧冷淡而疏离,也未再说什么与人点了点头便要往里走去。 “王四小姐——” 言庚忽然伸手拦住了她的前路,他低垂着眼看着王昉,声音依旧带有几分哑然,口中是言:“庚有几句话想与四小姐说。” “你…” 琥珀本就不喜言庚,如今见他这般作态更是勃然变色,连着声音也带了几分冷厉:“劳言公子记得自己的身份,您是五姑娘的未婚夫,即便有话也该是与五姑娘去说。” 她这话说完便扶着王昉却是要绕道往前走去。 偏偏言庚还是未曾移开步子… 王昉见此面上也有几分不好,若是在这般闹起来只怕要引起旁人的注意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止住了步子抬眼看他,眼中没有半分情绪,面上却恢复如初好一会才淡淡说道:“言公子请说吧。” “若是没有此事…” 言庚的声音带着几分喑哑,一双往日神采奕奕的桃花眼带着几分愁绪,他便这样看着王昉待过了一瞬才又开口说道:“你可会嫁给我?” 他这话刚落… 不拘是王昉还是琥珀皆变了脸色。 琥珀看了看四面松下了一口气,好在这会院中无人,若是让他人听到还不知该怎么编排此事…她抬头看着言庚,面上是止不住的气愤,压低了声音开口说道,话里话外却还是带着一股子遮掩不住的怒气:“请言公子慎言。” 她如今是越发觉得那外头的说法,委实算不上准确… 那陆二公子虽然占了个纨绔名,为人行事也透着股肆意不羁,可也从未见他有这般不堪过。 而往日在金陵城中很有名声的三公子和言公子,表面上瞧着风光霁月,私下里尽是行那等子龌龊事…如今竟然还有脸来问主子这样的话,真是个禽兽不如的混账东西。 她在心下连着啐了好几声… 怎么不让这个混账东西也跟着一道断了腿?省得整日里蹦蹦跶跶得没安好心。 王昉看着言庚的面色带着几分寒冬腊月里的冷峭感,就连一双素来水波潋滟的杏眼也透着几分寡 淡和冷意,她放在暖炉上的手不动声色得移到了手腕上,还真是想彻底解决了这个混账东西… 省得看着难受。 她听见不远处传来几分声响,抬眼看去便见那暗紫色的布帘一被人掀起,从中走出了几个人… 王昉把放在手腕上的手慢慢收了回来,而后是看着言庚淡淡说了一句:“言公子慎言,你与我五妹已定了亲,我不希望因为言公子今日之话而损了我们姐妹情谊。” 她这话说完便拍了拍琥珀的手背,由她扶着继续缓步往前走去。 这回… 言庚未曾拦她,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的身影,好一会才喃喃自语:“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 王岱正领着言太师和言夫人往外走来… 他看见王昉正往这处走过来,便又想起了先前言庚所说的话。若不是这个混账是言太师之子,又与王家定了亲,他早就提着剑去把这个小畜生给砍杀了。 还有那个王冀… 竟然为了自己的前程而行出这样的事来。 真是混账! 若是当日真让他们得逞,如今的陶陶还指不定是什么样?他想到这,心中更是止不住的怒气。 王昉自然未曾错过他眼中的一抹疼惜与愤懑,她心下清楚王冀与言庚的事他们应该已经知晓了。她想到这,面上也未有什么变化,依旧低垂着头与王岱屈膝一礼,口中是言:“三叔…” 而后是看向言太师、言夫人,跟着也行了一道礼,仪态端庄、面色如常。 言夫人看着王昉,面上也有几分止不住的尴尬… 自家儿子是什么人,她心下也是清楚的…好在这一桩事两家已做了约定瞒了下来,若不然传到外处,不拘是对王家还是言家名声都算不上好。 她想到这看着王昉眼中的纯粹,素来长袖善舞的本事也用不上,只好笑着说了一句:“四姑娘都这么大了。” 王昉面上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伯母却依旧年轻。” 言夫人心下哀叹,若是… 她刚想说话便听王岱淡淡开了口:“言太师,言夫人请吧。” 王岱这话说完,便又看向王昉,他心下叹了口气,声音也放柔了几分:“你母亲就在里头,进去吧。” “是…” 王昉便又屈膝一礼,才由琥珀 扶着往里走去。 半夏见王昉过来便忙屈膝与她一礼,先前里头的话她也听见了不少,如今看着四姑娘心下便止不住生了几分怜惜…若是四姑娘知晓素来尊敬的哥哥,为了自己的前程竟行出那样的事还不知该多伤心。 她心下叹了口气,一面是朝里屋去禀:“老夫人,四姑娘来了。” 她这话刚落,里头的哭声与怒斥声便跟着一停…好一会才响起了傅老夫人带着略显疲态的声音:“让她进来。” “是…” 千秋斋的冬日素来是庆国公府最暖和的,王昉这才站了一小会身上的寒气便已去了个干净,她任由半夏替她解开斗篷便径直打了帘子往里进去。 里屋的气氛还有些不好。 纪氏依旧低着头抹着眼泪,王允也黑沉着脸坐在一旁… 至于父亲、母亲,不拘是面上还是眼中都带着几分疼惜与悲愤。 王昉面上未有什么变化,她走上前朝傅老夫人行了一礼又朝程宜几人问了安,才与傅老夫人开口说道:“祖母,先前陶陶与棠之书信知晓江先生近些月就在金陵附近…如今三哥的腿这样,可要遣人去寻一寻江先生?” 她这话刚落… 纪氏握着帕子的手便止不住一顿,神医江先生都能救好老夫人的旧疾,那么阿冀的腿… 她抬眼看着傅老夫人刚想说话,便被傅老夫人冷冷瞥来一眼,那一眼毫无温度,比起往常的任何一眼看起来都要骇人,让她止不住便把话咽了回去。 傅老夫人见她未曾说话才又看向王允,声音冷淡:“老二,你们先回去吧。” “是。” 王允站起身,而后是朝王珵也拱手一礼才拉着纪氏往外走去。 纪氏临到门口却回过神来:“老爷,阿冀的腿…” 这个蠢妇人! 且不说江先生能不能救,即便江先生真的能救,按照母亲如今的态度又怎么可能会让他去救?那个小畜生,给他铺好的路不肯走,还敢折腾出这样的事来…如今不仅得罪了言家,连带着家中之人也得罪了光。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东西… 还不如死了干净! 他沉着脸也不说话,径直拉着纪氏往外走去。 等王允和纪氏退下,程宜原先尚还能抑制的情绪这会却是再也止不住,她站起身抱着王昉哭出声来…自己 这个傻女儿都快被人卖了竟还想着帮人,她想到这心下便又痛恨起了王冀,连带着对纪氏和王允也生了几分往日从未有过的愤懑之情。 她鲜少这般不顾仪态的痛哭… 王昉见此面上止不住带了几分疑惑,似有不解,疑声问道:“母亲这是怎么了?” 程宜闻言面色越发不好… 偏偏那些腌脏话又不可与王昉说,她心下一叹便只是这般抱着她,哭得却是越发响了。 王珵面色也有几分不好,他站起身看着王昉,眼中也带着几分疼惜与悲愤…刚才知晓那事后,他是真得想提了手中的剑把王冀和言庚的头砍下来,那两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尤其是那个言庚。 他只要想到那个畜生… 那个畜生差点就玷污了自己的女儿,就恨不得对他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愤。 傅老夫人看着三人,面上是止不住的疲态和疼惜,好一会她才开了口:“老大,你陪着程氏先回去。” 这便是有话要与王昉私说了。 王珵与程宜素来惯听傅老夫人的话,因此闻言也未说什么,等程宜去里间重新修整了一番才由王珵扶着往外走去。 屋中除了傅老夫人与王昉,再无其他人… 傅老夫人看着王昉,面上强撑了一个旧日的笑,朝她伸手口中是言道:“陶陶,过来。” 王昉顺势便走了过去,她看着傅老夫人面上的疲态心下也止不住一叹…不管是为了这个家,还是为了她,祖母这段日子怕是又不能好眠了。她想到这便微微垂了几分眉目,伸手轻轻替傅老夫人揉起了两旁的太阳穴,口中是跟着一句:“寒冬腊月,祖母莫要太过伤神。” 傅老夫人闻言,眼中便越发添了几分泪意… 她背过身待拭干了面上的泪,才伸手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拍开口说道:“放心,祖母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傅老夫人看着眼前这一张带着鲜活气的面容… 可是差点,只差一点,她也许就再也看不到这样鲜活的陶陶了。 而这一切却是来源于她那位好孙子。 傅老夫人想到这,只觉着满心怒气无处散发,亏她往日觉得王冀不过只是一时行错了道,如今想来那就是一匹喂不熟的白眼狼,今日他能为了前程对陶陶下手,谁知道来日他会不会为了旁的再行出其他事?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面上的阴沉 … 她伸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口中是跟着轻轻喊了一声:“祖母,怎么了?” “没事…” 傅老夫人回过神,她的手放在王昉的脸上轻轻抚着,好一会才开口说道:“以后你就不要去管你三哥的事了,等他醒来我就会遣人把他送去别庄。” 别庄? 王昉拢着一双眉心,她低着头依旧按着傅老夫人的穴位,口中却是问道:“祖母要把三哥送到哪个别庄?” “北郊…” 北郊?那个地方她从未去过,只是她如今到底管着家自然还是知晓几分,那处虽说是别庄,其实也不过是建在乡野之间的房屋罢了,周围百里除了农田便是农户…往日大多是家中犯事的妾氏送过去了此残生。 王昉倒是未曾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这样的时候把断了腿的王冀送去那样一个地方,只差把他踢出王家族谱了,祖母当真舍得? 她知晓祖母素来重血缘,因此她当初宁可杀掉王冀,杀了王冀祖母左右不过伤心一时,可若是留着他祖母便会时时为他牵挂…不过,王昉低垂着眉眼看了看傅老夫人带着疲态的眼中,有着遮掩不住的厌恶。 可见这一回王冀行事当真是触及到了她的底线。 这样也好… 原先她是想要他死的,可如今看来让他困于乡野之间了此残生也不错。 她手中的力道依旧不重不轻,面上也未有一丝变化。 王冀… 你不是素来最持身份? 可是往后你的日子却只能依仗着往日那些你最看不起的奴仆而活了。 … 王冀是在第二日清晨被送走的。 一辆马车,几身细软,还有两个年迈而哑的老仆。 众人都不知道王冀这是犯了什么事,这位三公子昨儿个才断了腿今早便被送走了…更奇怪的是,西院那位二夫人这一回竟然未曾闹。 他们私下猜了几回也未曾猜出什么。 王昉知晓这桩事的时候正在屋中对镜梳妆,闻言她握着梳子的手有一瞬的停顿。 两个哑奴… 看来母亲这回是真的被气到了,若不然按照她往日的好脾气,不会做得这么绝…不过王昉却很高兴,往日她最怕母亲性子软受了别人的欺哄,如今看来母亲那也算不上性子软只是未曾 触及她的底线罢了。 她的面上带着几分笑容… 这是近段日子里鲜少能瞧见真心实意的笑了。 屋子里伺候的除了流光和琥珀,无人知晓当日李家之事,只是却还是能察觉到近日里来王昉的不高兴…如今见她笑了自然也都眉开眼笑,有替她拾掇妆容的,也有去外头布起早膳的,一副欢喜模样。 王媛过来的时候,王昉刚穿好衣服… 外头站着的珊瑚一面拦着她,一面是与王昉说道:“主子,奴拦不住五姑娘。” 王昉看着王媛面上遮掩不住的气愤,她眉心一动一面是由着琥珀替她系着腰上的香囊玉佩,一面是开口说道:“你们都下去吧。” “主子…” 琥珀看着王媛面上的黑沉之色,那位三公子刚走这位五姑娘就找上了门,她如今是真的怕了这两兄妹,谁知晓今儿个这位五姑娘又是为什么来?可瞧着这幅模样,怎么也不是来与主子谈心的。 她可不希望主子一个人去面对。 王昉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低低说了一句:“无事…” 王媛不过一个弱女子罢了。 她和覃娘学了这么久的功夫,难不成连一个王媛也制服不了? 琥珀见此没了办法便低低应了一声,而后是领着其余一众丫鬟皆退了出去。 王昉也未看王媛径直坐在塌上,一面是取过一旁放着的金簪拨着香炉中尚未燃尽的百濯香,一面是淡淡说道:“五妹今儿个来莫不是来寻我吃早膳?” 王媛看着王昉的身影… 她只要想起先前在母亲门外听到的那些话就忍不住气得颤抖。 原来… 她现在所受得这些本应该是王昉所受! 是她,是她使了计,不然她怎么会毫无知觉就出现在那个床榻之上!这阵子她好不容易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往日她对那位言庚也动过几分心... 可是母亲说什么,母亲说那位言公子喜欢的是王昉,那她是什么? 王媛想到这,再也抑制不住挥开珠帘大步往里走去,她的面上是止不住得黑沉,袖下的双手紧紧握着就连声音也带了几分冷然:“你害了我,又害了我哥哥…王四娘,你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 王昉的面上浮现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这话听得真耳熟啊…”她把 金簪子放在一旁的托盘上,而后是拿着帕子拭了拭手才转身看向王媛:“上回你哥哥问我的时候,我与他说我信佛,相信因果循环。” “五妹你瞧瞧,这是不是就是你所说得报应?” “你果然知道!”王媛看着王昉,身子止不住颤抖,声音也扬高了几分:“这一切果然是你使得计,你这个贱人!” 她这话说完,抬起了手作势要去打王昉,可她的手还未挥下便被王昉握住了手腕。 王昉没用几分力道… 可王媛却还是觉得手腕被人握得生疼,连带着额头上也冒出了几分冷汗,她看着王昉咬牙切齿说了话,声音却因为疼痛带有几分颤意:“你这个贱人,你这样害我们…你不怕我去告诉祖母?” “真是个傻丫头…” 王昉的面上带着几分未曾磨灭的笑意,她居高临下看着王媛:“你以为祖母会信你?没人会相信的…” 她这话说完看着王媛是轻轻叹了口气,连带着声音也柔了几分:“要怪就怪你的哥哥,若不是他,你怎么会沦落成这幅模样?” “怪哥哥?” 王媛闻言,眼中的神色有一瞬得怔楞,是啊,若不是哥哥为了前程行出这样的事,她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对! 不止是王冀—— 她先前呆愣的面色化为黑沉和狰狞,从牙齿根里咬出几句话:“王冀是让言庚睡了你,不是我!王四娘,是你设计害了我...我不会放过你的!” 王媛这话刚落,帘外便传来食盒掉落的声音—— 跟着是暴怒的一声:“你说什么!” ☆、第九十五章 帘外骤然传出这暴怒的一声… 不止王媛吓了一跳,就连王昉也轻轻折起了眉心。 王昉侧头往帘外看去,便见王衍身穿大红斗篷、头戴玉束带,脚蹬云锦靴…食盒中的糕点之物散落在地上,而他年少而俊逸的面容这会却带着遮掩不住的气愤。 琥珀跟着走了进来,她屈膝口中跟着一句:“主子…” “无事…” 王昉松开了王媛的手腕,她从茶案上取过娟帕拭了拭手才又跟着一句:“去小厨房替阿衍也备一份碗筷。” “是…” 琥珀闻言便又屈膝一礼才退下。 屋中只余下王昉三人。 王衍依旧一瞬不瞬得盯着王媛,似是要从她的脸上盯出个洞来…他伸手掀开珠帘迈步往里走来,待至王媛身前,他才咬着牙齿跟着又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 “阿衍…” 王媛看着王衍的神色,面色也跟着变了几变。 她虽然不喜欢王昉,可待家中这个幼弟也是真心疼爱过的,幼时的时候,她还常领着王衍一道玩,两人的情谊一直算得上不错…可这会,王媛看着他面上的神色,还有那眼中的暴怒,竟是被吓得大骇。 这还是他熟悉的王衍吗? 王媛忍不住往后退去… 只是身后就是软塌,她又能退到哪里去?她一个未曾注意,膝盖一软身子便倒在了软塌上。 王昉看了看王衍的面色,心下一叹,这事她原先是不想让阿衍知道的…阿衍的脾气她是知道的,要是让他知晓只怕是要上门去讨个说法了。那言家到底是如今的新贵,又有宫里那一位,何况这些事她也不希望阿衍太过涉入。 她想到这便走上前,握过王衍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口中是跟着一句:“你想知道什么,我与你说。” 王昉这话说完是侧头看向王媛:“今日你与我说的这些,我只当没听见…五妹应该也知晓如今做什么于你是最有利的,当日祖母可说了,你若是不肯嫁便只好剃了头发做姑子。”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下,才又跟着一句:“五妹若想清楚了便回去吧。” 即便王昉不说话… 王媛也不想待了,这两姐弟太吓人了…一个力气大的要命,一个眼神凶的要死。 何况王昉说得对,如今家中根本无人信她。 即便信她又如何?她已经是这幅样子了,能做的就是好好准备,等及笈之后嫁去言家…若是这段日子她不吵不闹,保不准祖母看着这个份上日后还能多扶持她些。这样即便言庚不喜欢她,可她王家贵女的身份还是在的,言家也只能好生供着她。 只是王昉… 王媛袖下的手攥紧了几分,她最好别落在她的手中,不然总有一天她要把这一段仇怨给报回来! 她也不再说话站起身径直往外走去。 等她走后… 王衍才拢着一双眉心看着王昉,面上似有不赞同:“阿姐,你就这样让她走了,若是她…” 他纵然年少,却也知晓那样的话一经传出去,肯定会损害阿姐的名声。 “傻小子…” 王昉握着他的手坐到软塌上,一面是把一旁放着的手炉放到了王衍的手中,一面是柔声说道:“她虽然是个莽撞的,却也不傻,知晓怎么做对她最有利…若是她不想去家庙做姑子便会好生闭紧她的嘴巴。” 王衍闻言是点了点头,只是想到先前王媛所说,他便又折了眉心。 他看着王昉,开口问道:“阿姐,刚才她说的可是真的?三,王冀真的联合外人这样做了?” 他回来的时日尚短,有许多事自然未曾了解得透彻…可对于言庚与王媛定亲这桩事他却是知晓的,原先他还在奇怪好端端的,王媛连及笈都没过,而且往日也未有一丝风声,怎得定亲订得这般急。 还有王冀… 好端端得连腿也没有治好就这样被送了出去。 如今想来… 王衍袖下的手忍不住攥紧了几分,要是王冀真得敢联合言庚做出这样的事,他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王昉看着王衍面上遮掩不住的阴沉,这一份模样她已经很久没有在阿衍的面上看到过了…她握着他的手轻轻拍了一拍,等他面上的情绪散尽,她才温声说道:“阿衍,你知道阿姐最希望你做什么吗?” 什么? 王衍似是一愣,他的面上带着几分疑惑,似是未曾想到阿姐会忽然提起这个… 他想了想开口说道:“阿姐希望我能考中状元,有朝一日光宗耀祖。” “不是…” 王昉的面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她眼中的笑意很是深刻,便这般看着王衍缓缓说道:“我希望我的阿衍首先能 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和徐先生,和景云表哥一样…心端正,而性不斜。” “阿姐希望你不要只困于一处,困于一愿,你应该拥有更广阔的天空…” “让这天下人臣服于你的风采与风度之下。” 王衍从来不知道阿姐对他有这么大的期望,不困于一处,不困于一愿,挣脱头上的天空与枷锁拥有更广阔的天空。 原来,这才是阿姐对他的心愿? 只是… 王衍依旧折了那一双聪慧的眉眼:“阿姐说的我都会去做,只是那两个混账如此欺辱你,我却只能做壁上观?阿姐,他们如此欺辱你,我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阿衍…” 王昉的喉间漾出一声叹息,她的手就这样放在王衍的头上,跟着是轻柔得开了口说了话:“我不与你说这些事,并非是看不起我的阿衍…我知道我的阿衍长大了,也知道你有能力保护好阿姐了。” “只是…” “这些事都只是小事,阿姐有能力自己去解决。” 她说到这看着王衍眼中的不愿与愤懑,开口问道:“那你与我说,你如何不放过他们?” “我…” 王衍张了张口,他想说的有许多,王冀和言庚如何对阿姐他就如何报复回来,或是直接取了他们的狗命一干二净…只是这些话,他都不想与阿姐说,他怕脏了阿姐的耳朵。 “你不说我也知道…” 王昉话中有叹息,她看着王衍的目中也带有几分失望:“只是阿衍,你那样的做法与他们两人又有什么区别?不过都是小人行径。” “即便连后宅妇人都唾弃的行径,阿衍却要自己去做?” “徐先生对你的谆谆教导,不是想教出一个只会使小计的庸才。” 她这些话委实有些严重了… 王衍到底还年幼,她又是他素来敬重的长姐,从她的口中说出这些话难免让他心伤不已…可她却必须要说,她不希望自己的弟弟会步前世的后尘,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她要她的阿衍立于这广阔的天地之间,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 他本应该如此… 王昉的手抚在王衍的头顶,声线温柔,眉眼温和:“等你有一天,即便什么都不说,也能让人心生敬意与畏惧的那一天。王冀也好,言庚也罢…他们都只能如蝼蚁一般仰望 着你。” “阿衍,那才是阿姐想看到的。” 王衍怔怔看着王昉,许是王昉此时的面容太过温柔,或是她话中的意思太过深远… 他竟然只能这般怔楞得看着王昉,看着他的阿姐。 即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能让人心生叹服与畏惧… 这才是阿姐想看到的吗? … “主子。” 帘外响起了琥珀的声音:“早膳已经摆好,若再不吃便该凉了。” 冬日的膳食本就凉得快。 王昉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她面上带着笑握着王衍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口中跟着一句:“走吧,陪阿姐去用膳。” 王衍的脑中还在想王昉的话,直到陪着王昉一道用完了早膳,丫鬟撤桌退下的时候…他才深深朝王昉拱手一揖。他的面上带着几分惭愧,是言:“阿姐所言,我已记下了,我不会私下去找她们报仇。” “我会听阿姐的话,好生跟着徐先生学习…” 王昉一听,面上便也化开了一道笑意,她朝王衍伸出手,开口说道:“这才是我的阿衍。” “只是…” 王衍握住了王昉的手,跟着她一道坐在软塌上。 他一双俊逸而聪慧的眉眼轻轻折了起来:“阿姐还是早些定下婚事的好,省得那群无赖总盯着你。” “婚事?” 王昉正在替他倒茶,闻言却是一怔。 她把手中的茶盏递给王衍,口中是跟着一句:“什么婚事?” “自然是表哥与阿姐的婚事——” 王衍看着王昉,难得带了几分无奈:“表哥虽然还未曾金榜题名,可是我们两家早有这个打算,索性还不如早些先把婚事定下…”他这话说完是接过王昉手中的茶盏:“有表哥在,我看谁还敢打阿姐的主意?” 是啊… 王家与程家早有把她与程愈凑成队的打算,前世若是未曾出了那么多事,她也合该要嫁给他。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王昉此时想到的却是陆意之,他的玄裳翩跹,他的眉目风流…以及那夜他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王四娘,不要拒绝我的好意,你也拒绝不了”。 她想到这些的时候… 这颗心还是止不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仿佛下一 瞬间就能跳出喉间一般。 “阿姐?” 王衍看着王昉面上忽然而生的红晕,他先是一愣跟着是说道:“阿姐,你怎么了?可是生病了?我让人去请冯大夫。” “我没事…” 王昉拦住他,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了,怎么会想起陆意之,又怎么会脸红心跳。 她轻轻换了好几个呼吸,待那股子紊乱的气息散了开去,才开口说道:“许是屋中的炭火摆得太足了。”王昉这话说完便又开口一句:“前些日子我给你做了一件衣裳,我让人拿出来给你拭一拭。” 王衍见王昉面色已恢复如常,又听说有新衣裳,自然被吸引了过去,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 因着今年出了这么多事。 王家这个年自然也不如往日过得那么欢快… 王岱倒是想了法子从杭州请了个戏班子特地在家里摆了几天台子,家中上上下下一道看了几回也算是给这新春闹了一通。 迈进元康十年… 今年的新春比起往昔仿佛还要寒些,有经验的老婆子便说“怕是今年还要落一场雪,不然这天不会冷成这样”。 果然没个几日,便落起了雪。 这雪下得竟是比往年都要大,才过了一夜便把那原先的模样都给盖住了。 王昉身上穿得厚实,手上还带了一个用白狐做的手套,由着琥珀在头上撑着伞一路往千秋斋走去…近日生了这么几桩事,傅老夫人虽然面上没显,可身子比起往日却还是要羸弱了几分。 冯大夫看了几回也只是说心有郁积只能好好养着,就连宫里的夏院判也只是开了几幅养神的药方。 因着如此… 王昉这几日是天天往千秋斋跑,只差就在那处睡下了。 半夏瞧见她过来,忙打起了帘子,一面是替她解着外头的斗篷,一面是拿着帕子扫着她身上的雪,口中是跟着一句:“老夫人刚还想遣奴去您那头,让您今儿个别来了…奴还未曾出门您就过来了。” 王昉笑了笑,她也握着帕子扫着身上的雪… 风大雪大,虽然有东西挡着可有些地方却还是沾到了那外头的雪。 她怕身上的寒气过给了傅老夫人,便先倚着炭盆烤起了身子,一面是问道:“祖母昨儿夜里歇得可好?” 半夏闻言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奉了一盏热茶递给王昉一面是让小丫头去端一盆热水进来,口中是跟着一句:“昨儿夜里老夫人又哭了几回,临到三更才睡,再这般下去这身子又怎么能好?” 王昉闻言也拢紧了双眉… 她喝了几口热茶,又接过半夏递来的热帕拭了拭有些被冻红的脸,便掀了帘子往里走去。 傅老夫人正倚着软塌假寐着,她的手中转着佛珠,听到声音便道:“可去说过了?” 王昉看着她面上的疲态,心下一叹,跟着是轻轻开了口:“祖母…” 傅老夫人听到她的声音便睁开了眼,她看着王昉有些无奈:“风雪这么大,何苦跑这一趟?”她这话说完是握着王昉的手,见她身上还算热乎才松下心来,一面是朝半夏说道:“让人去小厨房端些糕点过来。” “是…” 半夏屈膝一礼走了出去。 王昉脱下鞋袜也一道躲进了毯子里,她的手轻轻按着傅老夫人的额头,口中是跟着一句:“听半夏说,您昨儿夜里又没睡好?祖母,您这样让陶陶怎么放心?即便祖父在天有灵也只怕会心伤不已。” 傅老夫人闻言是心下一叹… 出了这么多事,她又怎么可能歇息得好? 她看着王昉,手撑在她的头上目中泛着柔和:“祖母老了,人老了总是这样的。” “胡说…” 王昉拦住了人的话,口中是跟着一句:“您才不老呢,您的头发比陶陶的还要黑…您说过要好好陪着陶陶的。” “是啊,祖母还要看着我的陶陶出嫁呢。” 傅老夫人想到这面上倒也恢复了几分精神气,她朝外头喊了一声半夏:“把我的药拿进来。” 半夏一听忙“哎”了一声… 老夫人这些日子除了四姑娘在的时候还吃几口药,其他时候却是碰都不肯碰,今儿个竟然主动要喝药如何能让她们不高兴? 药本来就在外头煨着,她去了药渣,而后便端着药往里走去,柔声说道:“老夫人,药来了。” 王昉亲自接过药碗。 她先轻轻吹着,等不那么烫了才递给傅老夫人。 等傅老夫人喝完药… 王昉便把手中的福橘剥了干净,忙递给傅老夫人,一面是笑盈盈得说道:“祖母,吃。” “你这个丫头…” 傅老夫人 笑着接过福橘吃了一瓣,酸甜入口,正好去了那股子药味… 她看着王昉,口中是柔声一句:“等开了春,我的陶陶也该及笈了,等过了及笈,便可以嫁人了。” 王昉闻言忙开口说道:“陶陶不想嫁人,陶陶只想陪着祖母。” “傻丫头,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 傅老夫人又吃了一瓣福橘,她想着是不是该趁着身子还算可以,亲自跑一趟顺天府和程家商量陶陶和景云的婚事…早点把事儿定下来,她的心也能早些放下。 只是这些话到底不好与王昉说,因此她便转了旁的话题说道。 祖孙俩在这屋子里说了会子话,便听到帘外传来半夏一句:“老夫人,程家表少爷来看您了。” 她这话刚落,不拘是傅老夫人还是王昉都有几分怔楞—— 程家表少爷?程愈? 王昉忙穿好鞋袜站起身… 傅老夫人也端坐起身,笑着说了一句:“让他进来吧。” “是…” 没过一会帘子便被掀了起来,程愈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衫走了进来,许是外头风雪太大,他通身的气质也带了几分平日少见的冷清…只是在看到王昉的时候,那一抹冷清便又化成了几许温和。 他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又与王昉点了点头,才开口与傅老夫人说道:“景云听说老夫人近日少眠…” “如今天寒地冻,老夫人还要好生照顾自己。” 傅老夫人看着底下站着的年轻人,越发觉得气质如玉,她心下高兴连带着面上也带了几分喜气:“劳你记挂了。” 她这话说完便又问了程愈几句话… 听他一一答了,态度不骄不躁,心下便越发高兴了几分,跟着是问道:“可曾去见过你姑母了?” “尚未…” 程愈面上挂着笑,声音也透着清润:“打算见过老夫人侯再去看姑母。” “去吧…” 傅老夫人面上也挂着笑,她说到这便侧头看着王昉:“你陪着你表哥一道去吧,我也该歇息了。” 王昉知道傅老夫人在想什么… 只是她到底也未曾说些什么,她朝傅老夫人屈膝一礼,而后是迈步与程愈一道往外走去。 外头的风雪仍很大。 琥珀替她撑着伞,王昉便跟在程愈稍后一步的距 离。 待转出千秋斋,走到梅林之处,程愈才开了口:“我与陶陶有话要说。” 琥珀如今看程愈也算是拿他当准姑爷了,因此听他这么说也只是想了一瞬便与两人屈膝一礼往后退去…程愈手中撑着伞大半罩在王昉的头上,一面是迈步继续往前走去。 许是下雪的缘故… 这梅花的香味竟是比往日还要浓郁。 两人待又走了十步有余,程愈才停了步子开了口:“阿衍已经把当日之事与我说了,你受委屈了。” 王昉先是一愣,而后才开了口:“没事,最后也没发生什么。” 她倒不觉得委屈,只是觉得有些恶心。 程愈低垂着眼看着王昉,她大半的面容皆掩在白狐兜帽之中,可还是有不少雪花随着风打在她的面上…他看着那几片沾在她面上的雪花,负在身后的手轻轻握了一握,待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说道:“陶陶,你可愿嫁给我?” ☆、第九十六章 时下有风拂过,更落了一树雪。 虽然头上有伞遮挡着,却还是有不少雪随风落在两人的身上,程愈看着王昉胭脂色斗篷上沾着的白雪,恰如不远处被白雪覆盖的红梅… 他伸手轻轻拍落了那上头的雪。 王昉却似是还沉浸在先前程愈的话中,一时也未曾察觉到他的动作。 “陶陶,你可愿嫁给我?” 程愈的这句话还在她的耳边徘徊,她愿不愿意嫁给程愈? 若是她要成婚,程愈必定是那个最合适的人…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秉性皆知。程家又是她的外祖家,舅舅、舅母素来疼爱她,即便是那个孟氏也是个好说话的,她日后去了顺天府不必怕关系难处。 可她愿不愿意嫁给程愈呢?王昉不知道。 她只知道心下竟然有几分难言的踌躇,而这一份踌躇中却有一个人的身影清晰得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你不是要寻我师父吗?我带你去。” “不要轻举妄动,若有事便来寻我。” “别怕,我来带你走。” … 那人的身影伴随着这一句又一句环绕在她的耳边、出现在她的眼前。 他仿佛总有办法出现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在她满城遍寻江先生不得的时候,他满目风尘赶到顺天府带她找到了江先生。在她正为秋娘的事发恼的时候,他夜入傅家给她手书告诉她此人的危险。 在李家宴会… 她昏迷之际一心想与来人同归于尽的时候,也是他恍如救世主一般出现在她的眼前,带她走出了那样的困境。 这一桩一件… 早已不是用一个谢可以成全。 王昉还记得那一夜,外头是清冷月色铺满道路,而她被他困于车厢之中,挣脱不得…他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王四娘,你自以为纵观全局,猜透人心…那你怎么就不肯猜一猜我的心思?” 陆意之的心思? 王昉不是没有猜过。 重活一世,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不喑世事的小丫头了…只是这样的一份没有缘故的好终究还是让她害怕、让她心生踌躇。 … 程愈一双清润的眉眼微微低垂了几分,他看着王昉掩在兜帽中的面容时而皱眉,时而抿唇…一双素来水波潋滟的杏眼这 会也带着几分踌躇和犹豫。 他心下好笑… 而他的面上也的确带了一抹笑意,这事的确是他办得仓促了。 程愈想起今早阿衍来找他,与他说起这桩事的时候。 那时他正与徐先生坐于草庐之中品茗下棋,闻言他素来清润的面容却在陡然之间变了面色。程愈从未想到过,王冀竟然会联合外人做出那样的事,那个混账竟然敢如此做…他的心中头一回生了怒火,而这一份怒火之外便是深深的自责。 他从来不知道陶陶竟然会经历这样的事?若是她当真中了招,若是她…那她岂不是非要嫁给言庚不可? 可这样一个混账利用这样的手段得到陶陶,使她在金陵声名俱损,日后又岂会好生珍惜于她? 那么他的陶陶该怎么办? 因此程愈才会不管不顾,头一回这般心生彷徨,他冒着风雪、马不停蹄得赶到王家,一路疾行,大雪铺满了他的身子,甚至连头上与眉梢也全是风雪。往日风光霁月的面容早已惨白,就连唇畔也变得青紫非常… 先前王家门前的小厮看到他时还吓了一跳,待辨了许久才认出是他。小厮急急来扶住他,口中是言:“表少爷?今日风雪这么大,您怎么…” 他那话没说完… 可程愈却知道他要说什么,风雪如此大,怎么也不知道避上一避? 他等不了,也不想等。他满身风雪、一路疾驰赶来,为得就是当面和她说一句“别怕,日后我会保护你…” 可是… 真是无奈啊,好像让她为难了。 他想到这又觉得自己这头回的不顾,委实仓促,这般站在她的面前与她说这样的话…又与那些登徒子有什么区别? 风雪依旧很大—— 程愈侧身拦在风雪口挡住了大半风雪,而他手中的伞也都放在王昉的头顶…他伸手拂过她兜帽上的雪,口中是言一句:“不必着急,也不必为难,等你何时想好再与我说便是。” 他的声音依旧清润而温和。 而王昉也终于从那一段回忆之中走出来…她仰着头,面上带着几分深深的抱歉,即便她尚还说不清楚对于陆意之是何等心思。 可对于程愈… 她的确是喜欢过他,他曾是那个岁月里,她心中仅剩的唯一一道温暖…在她一宿又一宿的无眠夜里,她总是能梦到他站在桃花树下与她 说“陶陶,不要怕,我来娶你”。 他面上带着的笑,声音中的温和,曾是她那恐慌岁月中唯一一道光。 可这样一份喜欢… 终究无关风月与情爱。 王昉看着程愈,看着他清润的面容在这风雪之地依旧温润如初…她的心下轻轻滑过一声叹息,却还是开了口:“表哥,我——” “主子!” 她这话尚未说完,却是琥珀跑了过来。 两人回身看去,便见琥珀一身风雪,她手中的伞早就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就连身上的袄裙也湿了大半,走起路来也有些颠簸,可见先前摔了一跤…王昉心下一惊,她止了话,忙迈步走了过去。 王昉伸手扶住琥珀,口中是问道:“怎么回事?” 程愈的面上也带有几分疑惑,琥珀是王昉身边的大丫头素来老持稳重,今儿个怎么会失措成这样? 他也没说话,只是把伞移到了王昉的头顶。 琥珀的面上不知是因为风雪还是别的缘故,惨白得厉害,就连一张红唇也止不住颤抖着…她握着王昉的手带着哭音开了口:“主子,老爷,老爷他失踪了!” 王昉闻言身子一个趔趄,若不是有程愈扶着只怕就要这般往后摔去…她先前还带着几分温热的面容,在一瞬之间骤然化为惨白,而那一双素来清亮而带着神采的眼睛也失去了光芒。 王昉的面上带着几分不知所措,口中是呢喃而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她这话说完便大步朝千秋斋走去… 可风雪太大,她一个没踩稳差点便要摔倒。 程愈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忙伸手扶住了王昉,他的面色也算不得好,只是声线却还算沉稳…他一面扶着王昉往前走去,一面是温声说道:“陶陶别怕,姑父是福泽之人,不会有事的。” 王昉袖下的手紧紧攥着… 她强撑着力气,稳住步子继续往前走去。 父亲,父亲他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不会有事的…可她只要想到前世,前世也是这样,小厮过来禀报“父亲失踪了…”等他们找到的时候,父亲早就没了生息。 王昉只要想到前世父亲躺在地上的样子,他一身白衣化成血衣,往日温润而清俊的面容化为惨白… 毫无生气也再无生息。 父亲… 不是,不是这样… 前世明明不是这个时候,不是这个时候。 程愈看着王昉兜帽中的神色,看着她眼中的神采越发消散起来…他心下一紧,跟着是开口劝慰道:“陶陶别怕,你先不要想太多,现在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我们也不知道…你先不要自己吓自己。” 王昉闻言,失去光彩的眼睛重新回了几分亮色。 是啊… 究竟出了什么事她也不知道。 王昉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紧紧咬着下唇,袖下修缮没几天的指甲嵌在皮肉中,任由那股子疼劲化开全身。 她先前虚浮的步子重新变得稳当起来。 … 千秋斋内。 外头几个丫头皆低垂着脸在哭泣,待看见王昉过来她们忙行了一礼,口中是言:“四姑娘,表少爷。” 王昉也没说话,她伸手轻轻推开程愈和琥珀的搀扶,端正了身子继续往里走去。先前王管家已遣人去飞光斋说过了,就连西院也遣人去说道过了。 此时王家的一众主子皆围坐在千秋斋内。 半夏看见他们进来也忙打了个见礼,她的眼眶也有些红,只是面色却还算得上是沉稳。她伸手解下王昉身上已经湿了大半的斗篷,口中是跟着一句:“四姑娘进去吧,大夫人已过来了。”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的面容一直端肃着,身子也很挺直,仿佛没有什么可以压倒她一般。她迈步往里走去,手握着帘子还没掀起来,便听到了里头传来程宜的哭声… 她握着布帘的手又攥紧了几分。 身后的程愈见她这般,轻声喊她:“陶陶…”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未曾遮掩的担忧。 王昉心下不稳,面上却强撑着恢复如初,她侧头看了眼程愈,唇边虚虚挂了个笑:“我没事。” 待这话说完,她便迈步往里走了进去。 程愈看着她还算稳当的步子,便也跟着一道迈步走了进去。 屋中傅老夫人正端坐在软塌上,她本就还有些病态的面色此时更是一片灰白,放在紫檀扶手上的手轻轻颤抖着…而程宜坐在椅子上,她的手中紧紧握着帕子,往日清雅温和的面上此时也是一片惨白之色,一双温雅的眼睛此时更是无声的落下一串又一串泪来。 王蕙与王衍便蹲在地上轻声劝慰着程宜… 王衍离得近先 看到王昉,见她进来便忙起身过来迎她,他眼眶泛红,口中是跟着急切一句:“阿姐,父亲他不见了。” 王昉闻言面色还是止不住一变,不过也就这一瞬,她看着年幼的弟弟、妹妹,还有祖母与母亲…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撑着缓过了那口气。 她冰凉的手握着王衍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口中是跟着一句:“我知道了,别怕,父亲他不会有事的。” 王衍素来最听王昉的话,见此是伸手手背抹掉了眼角的泪,重重点了点头。 王昉见他未有旁的异样,便继续迈步往前走去… 她蹲在程宜的脚边,微微仰着头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母亲,你放心,父亲他不会有事的。” “陶陶…” 程宜听见王昉的声音,先前失魂落魄的面色稍稍有几分缓过神来,她垂眼看着王昉,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似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好一会才哑声开口说道:“陶陶,你父亲他…” 王昉的面上依旧挂着一道温和的笑容,就连声音也带着几分坚定,她轻轻拍了拍程宜的手背,口中是言:“父亲吉人自有天相,母亲放心。” 程宜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松开了手:“对,你父亲不会有事的,他不会有事的…” 王昉便又安慰了她几句,才站起身朝傅老夫人走去:“祖母,可是父亲身边的小厮过来传话?他可说了什么?” 傅老夫人的面色尚还有几分灰白… 这段日子家中出的事实在太多,每一件每一桩都压着她喘不过气…即便沉稳如她,此时也止不住有几分不知所措。 她握着王昉的手,唇畔轻抖,声音哑然:“他说你父亲路遇山贼。” 山贼… 王昉面容大变,身子也止不住一晃,她的手紧紧扶着扶手才不至于摔倒。山贼,又是山贼…难道父亲真的逃不掉前世的命运? 不,不会的! 既然上苍让她重生,自然是要让她改变这些命运…事情都在一件件变好,父亲怎么可能会出事?他不会,一定不会有事的。 王昉深深换了几口气,才开口说道:“祖母,那个小厮何在?我要亲自问他。” 傅老夫人闻言是点了点头,王昉看着屋中这一片乱哄哄的环境,便跟着半夏走了出去…小厮名叫子休,正是从小跟着王珵的奴仆。 他此时面容 惨白,眼眶也是一片红意,待看见王昉便“砰砰砰”磕起了头,口中是跟着颤声一句:“四小姐,是小的没保护好老爷。” 王昉坐在椅子上,看着他面容端肃,双手紧紧交握着,心没声稳:“到底怎么回事?父亲好好的怎么会不见?” 小厮闻言是抹了抹眼泪开口说道:“老爷见老夫人身子越渐不好,又知晓江先生在东郊,今日便与奴一道去东郊寻他…”他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开口说道:“等我们从江先生那处回来的时候,途径苍山却遇到了一群山贼。” “山贼人多势众…” “老爷与奴不敌他们,便往东郊回赶…只是雪天路滑,老爷不慎掉落山崖,奴,奴寻了许久也寻不见老爷。” … 他这话说完… 王岱便打了帘子走了进来,他素来清俊的面容此时也是一片黑沉,待见到王昉他是缓和了几分面容。 “三叔…” 王昉见到王岱,一双眼眶终于止不住蕴起了几许泪意,她快步朝人走去,口中是跟着一句:“三叔,父亲不见了。” “我已知晓…” 王岱的声音也带着几分哑然,他先前正在外头谈事知晓王岱不见的消息便急急赶回了家…他心下自然也急,只是此时家中可以理事的只有他一人,他不能再自乱阵脚了。 他宽厚的大掌放在王昉的头上,温声一句:“别怕,我已遣人先去查探了。” 王岱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等我安排好家中事,便亲自去寻大哥…陶陶放心,三叔一定会把你父亲带回来。” 若只是掉落山崖,总能找到父亲… 王昉只怕那群山贼有诈,她袖下的手紧紧握着,口中是跟着坚定一句:“我与三叔同去。” “陶陶…” 王岱面上带着几分不赞同,只是看着王昉坚定的神色,他终究也未再说什么。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王昉的头而后便迈步往里走去,待看到傅老夫人与程宜,他拱手一礼,口中是言:“母亲、大嫂不必担心,我已遣人先去苍山查探。万望母亲与大嫂保重身子,我一定会把大哥安全带回来。” 傅老夫人看见王岱,心神也渐渐稳了几分。她朝人点了点头,口中是言:“雪天路滑,你要小心。” 程宜也拭干了面上的泪,她站起身朝王岱屈膝一礼,声音还带着几分轻颤,面上却已恢复了 几分平稳:“辛苦三弟了。” 王昉跟着朝傅老夫人、程宜一礼,是言:“祖母与母亲在家中稍候,陶陶一定会与三叔找到父亲…” “陶陶?” 程宜的面上带着不赞同,她的夫君已经不见了,又怎能让年幼的女儿再去涉险?她尚未说完,便听傅老夫人开口说道:“你让她去吧,现在这幅样子,她在家中也坐不住。” 王衍闻言也走了过来。 他尚还有些年幼的面容,此时也是一副坚定之色:“阿姐,我也去!” “不行…” 王昉闻言却摇了摇头,她握着王衍的手轻轻拍了拍,口中是跟着一句:“阿衍,家中不能没有男人,你与阿蕙好好守着祖母、母亲。” 王衍闻声倒也不再多说什么。 王昉与王岱走了出去。 程愈也跟着一道走了出去,他看着王昉,面容依旧温润,口中却是跟着柔声一句:“我陪你一道去,姑父不会有事的。” “多谢表哥…” 王昉这话刚落,便见一个身穿官服的男人急急掀了布帘走了进来,他身上满是风雪看着王岱便急急说道:“三弟,究竟怎么回事?大哥怎么会失踪?” 王允… 王允! 王昉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急切的男人,恨不得对他千刀万剐!要是父亲…要是父亲真的出了什么事,她绝对不会放过他! “二哥…” 王岱朝他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大哥失足掉落山崖,这会我正要去寻他。” 王允闻言面色更是一变:“我与你们同去。” 王岱闻言却开口拦了一回,他朝王允恭声说道:“母亲身子不好,家中不能没有主事的人…二哥且在家中好生照顾母亲。” “这样也好…”王允轻轻叹了一声:“雪天路滑,你们快去吧。” … 外头风雪依旧很大。 影壁之处早已备好了马匹,王家护卫也出动了大半…王昉见此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她手中的马鞭高高扬起,跟着便策马往外奔去。 王岱与程愈见此也忙追了上去。 此时风雪很甚,朱雀巷子也无人走动,一行人策马往前跑去倒也未引起什么注意…待至东街,王昉这一行人自然引起了不少注意。 其中有人认出身 后护卫所穿的服饰标志着王家,这金陵城中除了朱雀巷那个王家谁又能养出这样一群护卫。只是这样的日子领着大批的护卫往城郊跑去,又各个都是急切之色,难不成出了什么大事? 众人纷纷猜测之中—— 东街一辆马车也停了下来,一个身穿灰鼠毛斗篷的男人伸手掀开了车帘,他一双清平的眉眼往外看去,恰好见到打首之人穿着一身胭脂色斗篷。 风雪之中… 那人却似朝阳一般撞入了他的眼中。 只是在看到她峭寒的面容,以及那紧紧抿着的红唇,卫玠止不住还是皱起了眉,他招来就近的侍从:“去查查出了什么事?” “是…” 没过一会,侍从便在外头恭声禀道:“千岁爷,是王家那位国公爷失踪了。” 王珵? 卫玠的手中依旧抱着暖炉,眼望着那处早没了王昉身影的街道,想起先前她面上的峭寒味…他心下一叹,口中是跟着一句:“大雪天的,没一会天就该暗了,你带着人过去帮一帮吧。” ☆、第九十七章 王昉一行人至崖底的时候… 覃娘等人刚寻了一通,大雪依旧他们身上虽然戴着斗笠,可身上、脸上却还是沾满了雪…只是此时他们也无心去管,待见王昉等人过来,他们忙走上拱手一礼,口中是恭声言道:“三爷,四小姐。” 王岱点了点头,他看了看众人的神色心下一沉,口中却还是问道:“怎么样?” “还未寻到国公爷…”覃娘的声音有些低哑,她看了看面色骤然惨白的王昉心下是轻轻一叹,她把话些微停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雪下得太大,这里的脚步、印迹早就寻不见了…” 王岱闻言便拢了眉心—— 他看了看前路与四边皆是一片皑皑白雪的样子,早已分不清原先是何模样… 他心下一沉,面色也有些不好:“再去找。” “是…” 覃娘等人领命继续往前去寻,许青山也领着王家的护卫一道去找。 程愈看了看依旧坐在马上,面容冰寒、杏眼微沉的王昉…他心下一叹,跟着是柔声劝慰道:“陶陶别怕,姑父不会有事的。” 只是他心下却也有些不稳。 天色越发昏暗了,却还未曾寻见姑父… 冬日的夜来得本来就快,越晚便越发难寻,即便姑父当真还活着,可要是在这样冰雪天里待上一夜只怕也凶多吉少。 王岱也跟着轻声劝慰了几句,他看着王昉的小脸上也沾了不少风雪,又见她红唇变得青紫,看来这一路风雪疾行委实让她受寒了…他心下微叹,口中是言:“你就留在这边,三叔既然说了会找到你父亲,就一定会找到他。” 王昉闻言是微微掀起了那双沾着雪片的杏眼… 她此时的脸早已冻僵了,雪片沾在她的睫毛上竟然未曾消融,她侧过头看着王岱虚虚挂上了一个笑:“我没事,三叔。”王昉这话说完便翻身下了马,一路风雪疾行,她的身子也早就僵硬了,下马的时候她紧紧扶着马鞍才不至于往前摔去。 王昉伸手揉了揉膝盖待稍微缓过来几分知觉,她便往前走去… 前方是皑皑白雪,路道上覃娘他们走过的脚印没一会便又被雪掩盖了起来,王昉紧紧咬着冰冷的下唇一步不停的往前走去。 身后的王岱与程愈见此也未说什么,他们一道翻身下马,跟着往前去寻王珵。 天色越渐黑了 ,众人的心中也越发低沉了几分,这样的冰雪天寻人本就困难,要是再晚些,只怕…更加凶多吉少。他们在这已经足足寻了几个时辰了,若是王珵当真还活着又怎么可能听不到他们的呼喊声? 难道… 众人心下思绪各异,只是谁都不敢说。 他们看着那个胭脂色的身影,从最初他们来到这的时候,这位四姑娘就一直默不作声…她不曾哭,也不曾说话,只是低着头往前去寻。有好几回,众人都见到她因为没踩稳步子要往前摔下了,可她却硬撑着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去。 他们心下微叹… 就连他们这群有内力护着的都受不了这连着几个时辰的风雪侵蚀,更何况一个闺中小姐。 覃娘取出腰间的酒囊,她走上前拍了拍王昉的胳膊,触手冰凉…那一身胭脂色斗篷早就不能看了,有新沾上的雪,也有因为融化而结成的冰渣。她见此心下更是一叹,口中是跟着劝慰道:“四姑娘,喝口热酒暖暖身子吧。” 王昉闻言倒是停下了步子,她接过覃娘手中的酒囊连着喝了几口热酒,前方的路她其实早已看不清了,风雪早就盖满了她的脸…她颤着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风雪,待稍微能瞧清些才哑声说道:“我们寻了多久了?” “两个时辰…” 覃娘的声音很低,她这话说完是看了王昉一眼才又跟着一句:“您别担心,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 王昉未曾说话,她只是依旧看着前方路,带着冰雪峭寒的面上没有一丝温度…待过了许久她才把手中酒囊递给覃娘,继续往前走去。 “王四小姐。”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众人皆循声看去,便见一个身穿褐衣腰间悬木剑的男人领着十余个锦衣卫朝他们走来… 锦衣卫? 锦衣卫怎么会来这边?就连王岱和程愈的面上也带着几分疑惑。 王昉侧身看去见是木容,她的面上也带着几分疑惑,似是不解他怎么会在这…她掀起眼帘看了看木容的身后是十余个面无表情的锦衣卫。金陵城中,能指挥得动锦衣卫的除了宫里那位便只有那个人。 她敛下眉目,看着越走越近的褐衣男人与他点了点头:“不知千岁爷有何指教?” 木容与她拱手一礼,口中是言:“千岁爷知晓令尊的事,便遣我等来助一二…”他这话是取出一枚玉佩双手奉于王昉,玉佩通身为白,前 刻“景山止水”,后刻“子嵩”,正是王珵的贴身玉佩。 王昉看着那块玉佩,瞳孔止不住放大… 她颤着手接过那块玉佩,连带着声音也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轻颤:“你,你是从哪寻到的?” 王岱见此也走了过来,他朝木容拱手一礼,是言:“不知这位先生是从何处找到这块玉佩,我大哥…” 木容闻言亦朝王岱拱手一礼。 他的面上依旧未有什么变化,口中是道:“玉佩是从前处所寻,至于国公爷我等寻了许久也未曾寻到…”他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只是那里的情况有些惨烈,地上共有十余具尸首,皆是练家子。” 他这话说得有些隐晦… 可众人的面色却都止不住一变,十余具尸首又都是练家子,王珵的确会些武功可又怎么可能以一敌多?只怕此时早已凶多吉少。 王昉闻言身子一个趔趄,她其实早已撑不住了,先前也不过是撑着一口子气… 如今听闻这番话那一口气也仿佛消散一般。 好在程愈一直看着王昉,见此忙伸手扶住了她,他一双清润的眼中带着遮掩不住的担忧:“陶陶,你怎么样?” “表哥…” 王昉仰头看着他,她的手扶着程愈的胳膊,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攥着那枚玉佩,许是在冰雪天里待了许久的缘故,手心的玉佩比起往常更是冰冷非常…可这再冷,都敌不过她心中的寒冷。 十余个练家子… 父亲即便会些武功,又怎么可能敌得过这么多人。 王昉微微合了一双杏眼,眼角却有清泪滑下,连带着沾在脸上的冰雪一道融化成水。 程愈手扶着王昉,口中是言:“陶陶,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何况如这位先生所言,那处十余具尸体都是练家子,以姑父的武功又怎么可能敌得过他们?我看,姑父定是有人相助。” 他这话刚落… 木容倒是止不住看了程愈一眼,这位就是程家的嫡三子?的确不错。他的面上也难得带了一抹笑意,口中是言:“程公子所言不错。” 王昉闻言也睁开了一双眼。 是了,依照父亲的武功绝对不可能诛杀十余个人…木容也说那儿并没有父亲的尸首。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扶着程愈的胳膊站直了身子,而后是朝木容屈膝一礼:“劳 先生带我们过去。” 木容点了点头,他迈步往来时路走去… 这条路众人皆寻过却都未曾寻见什么,只是锦衣卫的办事能力他们是知晓的,因此也未说什么。 风雪依旧很大,众人走得都有些困难。王昉推却了程愈的搀扶,紧绷着身子跟着往前走去…她的手中紧紧攥着那枚玉佩,任由风雪拂面,而她一双杏眼却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前方路。 王岱站在木容的身侧,见此便开口说道:“这条路我们也寻过好几遍了…” 木容面上依旧没有什么波动,闻言是道:“此处还有一条小道,只是风雪太大遮掩住了便是…”他这话说完便指向一处,许是因为他们先前走过的缘故,那条小道也显出了几分原本的模样。 他刚要迈步,似是想到什么转身与王昉说道:“王四姑娘不如留在此处?” 到底是闺中姑娘,里面那等子情况… “不用——” 王昉知晓他想说什么,闻言却是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过是一群死人又有什么可怕?她峭寒的面上是一派坚定,连着声音也带了几分沉稳:“不必担心我,走吧。” 木容见此心下倒是有几分赞赏,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他迈步往里走去… 越往里走去,那股子血腥味便越发浓郁,即便是覃娘等人都止不住变了脸色。 王昉也有些反胃,可她却还是忍住了…她的眼一瞬不瞬得看着不远处地上的十余具尸首,那些尸首皆睁着眼睛,似是未曾想到会死在这样的地方。她看了看他们身上的伤,即便她不通此道,却也知晓这些伤绝对不可能出自父亲的手。 她心下稍稳片刻… 王岱见此面色却有一瞬得微沉,不过此时也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吩咐覃娘等人继续往里去寻。 冬天的夜总是来得特别早… 他们寻了半个时辰,天色便越发黑了,一声又一声的“国公爷”环绕在整个崖底,却还是没有人答应…众人原先的希望止不住又化为失望,连带着心情也有几分复杂起来,风雪交加,连着几个小时的搜寻,即便是铁打的身子此刻都有些脱力起来。 可他们却不敢停歇,要是真的等天黑了就更加难寻了。 众人撑着一股劲继续往前去寻… 王昉的手中依旧紧紧攥着那枚玉佩,她的步子迈得越来越慢,全身的力气也在逐渐消散。 而在众人这一声又一声的呼喊中,天还是黑了。 风雪太大,火折子根本打不起来,即便有提着灯笼的没一会也被风雪给吹灭了。 众人皆止住了步子。 王岱的面色依旧低沉着,距离王珵不见已有四个时辰,他们先前走过的路又被大雪掩埋住了…即便王珵还活着,可在这样的冰雪天里无知无觉待上四个时辰,只怕早已凶多吉少。 他侧头看着王昉,皑皑白雪的照映下,她的面色却要比这冬日的寒雪还要惨白。 他心下轻叹,口中是言:“陶陶,你和景云先回去…” “三叔…” 王昉的声音因为脱水和无力,早已喑哑一片:“我不走。” 王岱这一回却甚是坚决,他朝木容拱手一礼,口中是言:“千岁爷今日的帮忙,我王家记下了…还有一请,想劳烦先生护送我侄女先回家中。” 木容倒是无所谓,千岁爷要帮得从来都只有这位王四小姐… 何况他们今日也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 因此他也未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而后是朝王昉伸手,开口一句:“王四小姐,请吧。” 程愈也跟着劝慰道:“陶陶,走吧。你若再待下去,他们照顾得便该是你了…家中一直无人报信,只怕姑母他们也该担心坏了。” 是啊,她现在的身子… 再待下去却要成为他们的累赘了。 王昉垂眼看着手中的玉佩,心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无力,难道她的重生只是为了让这些悲剧重来一回?不,明明不一样了,明明一切都在变好…她合了一双杏眼,任由清泪滑过脸颊,待过了许久她才睁开眼朝众人屈膝一礼,声音喑哑而无力:“劳烦你们了。” 众人见此自然忙回了礼。 王昉的膝盖早就僵硬,这一礼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任由程愈扶着刚要转身…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那是?有人过来了!” 皑皑白雪下… 小道苍茫,众人在这白雪的照映下隐约看见有个身穿黑色大氅的男人背着一人走过来…许青山离得最近,他细细打量了会是喊道:“国公爷,是国公爷!” 他这话说完忙领着人过去搀扶,王昉也由程愈扶着走了过去… 王昉看着面色惨白的王珵,她推开程愈的搀扶大步往前走去,径直扑入了王珵的怀中…她的手紧紧攥 着王珵的大氅,身子还有几分止不住的颤抖,满面斑驳泪痕,声音不知是悲是喜:“父亲,陶陶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傻丫头…” 王珵的身子还有几分孱弱,面上却还是化开一个温和的笑意。 他的手掌撑在王昉的头上,口中是跟着一句:“别怕,父亲没事。” 王岱也跟着走了过来,他看着王珵见他身上也有刀剑的伤痕,好在都未至凶险之处…他心下松了一口气,是言:“大哥,那些人…” 王珵知道他要说什么,闻言却是摇了摇头:“等回家再说…” 他这话说完便轻轻拍了拍王昉,而后他看着许青山背上的陆意之,面上也有几分不好:“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先回家,今日之事我们王家欠了陆家一个还不清的人情。若不是九章,只怕我今日就要死在这了。” 九章? 陆意之? 王昉身子一颤,她随着王珵的目光往许青山的背上看去…此时夜色无边,白雪皑皑,那人半侧着脸,隐约可以看见那人往日的风流面目此时却毫无生气,就像那几个掩埋在雪地中的尸首一般。 木容看着陆意之,眼中也闪过一丝暗光。 他走上前朝王珵拱手一礼:“既然国公爷没事,那么我等也该走了。” 王珵看了看木容,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那一群锦衣卫,他的心中不是没有惊讶的…锦衣卫直属于九千岁,竟然能让他们出动,那么自然是那位发了话。 不过他也未说什么,只是朝木容拱手一礼,口中是言一句:“多谢,等我伤好了再上门拜谢千岁爷。” 木容闻言也未说什么,他朝王珵拱手一礼便领着人走了。 “大哥…” “我们也走吧。” … 王昉一行至王家的时候,已是戌时时分。 先前王家众人早得了信… 因此一至王家,他们便先背着陆意之至了早就备好的厢房,江先生是傍晚时分就被请了来的,如今看见陆意之这幅模样也是吓了一跳。他也难得正了一副面色,等人把陆意之搬到床上,他便二话不说把起了脉。 因着陆意之是男客,王家的女眷不好入内便都在正堂等候。 里头由王岱照看着… 王珵便由王昉扶着走进了正堂。 程宜见他过来便止不 住垂下了泪,她哭得无声无息…等王珵走近便再也顾不得礼法扑进了他的怀中,她也不说话,只是这般无声无息垂着泪。 傅老夫人也跟着垂着泪,就连王衍几个小辈也都低着头抹着眼泪。 王珵看着一众亲人,心下也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感觉…今日他是真的以为要命丧苍山了,若不是陆意之及时出现,只怕如今他早就是一具没有生息的尸体。他想到这也止不住抱紧了怀中的程宜,口中是轻声劝慰道:“别怕,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喑哑而无力。 程宜这才想起他身上的伤,忙让人取来早就备好的参汤。 王珵一面接过参汤饮下,一面是与傅老夫人说道:“儿子让您担心了。” 傅老夫人闻言,更是老泪纵横,她握着帕子抹着眼泪,口中是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日之事…” 王珵的面上也生了几分寒意:“我掉落山崖后便昏迷了过去,等我醒来竟然发现这群山贼正在四处找寻我…儿子和他们拼了几招,只是他们人多势众又各个武功高强,没几招儿子就败下阵来。” 他说到这是看了看里间,口中跟着一声轻叹:“今日若不是九章及时相救,只怕儿子就要命丧苍山。” “母亲这回我们是欠了陆家一个天大的人情…” 傅老夫人闻言是点了点头,先前她远远看了陆意之一眼,他身上伤痕累累,就连胸口之处也有数道剑伤…这个人情岂止是天大?要是没出事还好,要是出事,只怕他们王家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王昉手中握着参茶,她身上已重新换了一件斗篷,屋中也点足了炭火… 可她却还是觉得冰冷非常。 王昉想起先前看到陆意之时的样子,他身上的狐裘早就不成样子,里头的玄裳也早已破碎不堪…身上全是刀伤和剑伤,尤其是胸口之处的那几道剑伤更是翻出了皮肉来。要不是他还有微弱的呼吸,众人只当他也与那些人一般没了气。 王昉低垂着眼喝着参汤,心思却都系在那人的身上…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陆意之会在那儿,更没有想到他会伤得那么重。她虽然不知道陆意之的武功究竟有多么厉害?可是他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避开王家一众护卫…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然而… 现在的陆意之却生死 不知躺在那儿,她握着参茶的手止不住又收紧了几分。 王衍看着王珵,已长开的面容带着几分疑惑:“父亲,若只是山贼又怎会下此毒手?难不成这些人根本不是山贼?” 他这话刚落… 外头的布帘便被人掀了起来,因着透进了一室风雪,众人皆往外看去,便见王允正站在帘外。 旁人未曾注意到… 可王昉却未曾错过王允面上有一瞬的慌乱,她握着参茶的茶碗越发收紧了几分。 王允,果真是你! ☆、第九十八章 厢房。 风雪依旧,王允看着众人递来的眼神也回过了神,他忙落下手中仍紧握着的布帘迈步往里走去。待至屋中,他是先朝傅老夫人拱手一礼,跟着是走到了王珵的面前朝他亦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大哥的身子可还要紧?” 王珵搁下手中的参茶,与王允点了点头:“二弟来了。” 参茶养气,王珵在屋中也修整了好一会…虽然此时他的面色还是有些惨白,眼中的神采却恢复了不少。闻言他便与王允点了点头,面上也挂着一道笑:“我的身子不要紧,倒是劳烦二弟今日在家忙前忙后,辛苦你了。” 王允闻言忙又朝王珵拱手一礼,口中是言:“大哥客气了。” 他这话说完才开口问道:“我先前进来时恰好听阿衍说起山贼之事,这群山贼竟能追到崖下、行事又如此咄咄,只怕是有人假借山贼之名…”王允说到这便又些微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大哥先前与他们交手之时,可曾查探到有什么不对劲?” “没有…” 王珵的面上也有几分端肃,闻言是沉吟了一瞬才开口说道:“这群人武功极高,行事又很有规律…” 他说及此放在茶案上的手蜷了几分,轻轻在茶案上扣了起来,约莫敲了十下有余王珵才侧头看向傅老夫人,往日清俊闲适的面容此时是一派端肃冷淡之意:“母亲,看来是有人不想要我们王家好过了。” 王珵这话刚落,屋中便静谧了一瞬。 待过了许久… 傅老夫人才开了口,她的面上甚是寡淡,连带着声音也有几分冷漠,竟是要比那外头的冬雪还要寒冷:“去查,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要针对我们王家!” 她这话一落,王珵与王允便齐齐应了是。 王珵更是跟着一句:“先前三弟来时已把那群人的尸首一道拖来了,如今已交给兵部尚书由他去查。” 王珵这个国公爷在朝中虽然没有什么实权… 可到底也是世袭的爵位,王家又是老牌世家向来很受旁人爱戴,今日之事即便他们不去查,自然也有人鞍前马后要去探个究竟。堂堂国公爷在城郊被人追杀,如今还连累了武安侯府的公子受此重伤… 这两家可都是得罪不起的门第… 若是不能查出个究竟,只怕头上那顶帽子也该松动松动了。 王昉的手中 依旧握着茶盏,她的身子早已回暖了,一双杏眼却依旧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王允…自打进了屋子,除了先前王允的面上有一丝的慌乱,如今却没有任何异样,反倒还带了几分担忧,还真是扮足了一副好弟弟的模样。 若不是她早就知晓此人的狼子野心,只怕也会被他这张伪善的面孔给骗了过去。 只是他如此放心… 王昉握着茶盏的手止不住又收拢了几分,可见那群山贼的真实身份只怕难查。 … 里厢房中还没有人出来。 众人不管是心下还是面上都有些忧心忡忡,要是陆意之当真有什么事,他们王家也难以和陆家交待…时下夜色已有些晚了,外头的风雪却依旧很大,冬日的寒风打着树木,即便是坐在里屋的他们也能听到那外头“呼呼”的风声。 王珵到底失了不少血,又在雪地里待了那么久… 他干坐了这么会子功夫,先前刚刚回来的血色又消散了几分。 程宜手握着王珵的手,即便屋中摆了十余盆炭火,可王珵的手却还是触手冰凉…她面上带着止不住的担忧,口中也是劝道:“老爷先回去歇息吧,这儿有我们看着就好。” 傅老夫人看着王珵的模样也跟着劝慰道:“你先回去,等陆公子醒来我再请人来叫你。” “不用…” 王珵回握了程宜的手,他没有丝毫血色的面上依旧挂着一道温和的笑意,口中是言:“九章今日是为救我才会如此,我只有亲自看着才能放心…”他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等江先生出来再说吧。” “陆家那头可遣人递消息去了?”这话却是在问王允。 王允闻言忙道:“早些已遣人去递消息了,估摸着这会也差不多该来了。” 王珵点了点头。 他看着依旧没有什么动静的里厢房,喉间却又止不住溢出一声叹息…众人知晓他此时的心情,因此也都只是看着里厢房未说什么。 待又过了一刻钟的功夫。 却是陆家来人了… 来得是姚如英还有陆家两兄妹。 帘子刚刚打起,傅老夫人便领着众人起身迎了过去。 姚如英面上虽然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可看着傅老夫人却还是先持了礼,口中是跟着一句:“老夫人。” 身后的陆则之、陆棠之也跟着朝众人打了一个 见礼。 傅老夫人亲自扶了人起来,她握着姚如英的手轻轻拍了拍,口中漾出一声叹息,因为担忧了一整日而疲态万分的脸上更是带着遮掩不住的抱歉:“九章是为救我儿才受此重伤,我王家,实在欠他良多。” 王珵由程宜扶着直直朝姚如英拱手一礼:“今日若不是九章只怕我早就命丧苍山,此事连累他至此…却是我之过。” 姚如英见此忙避开了那一礼。 她任由傅老夫人握着她的手,即便心中再是担心,面上却依旧带着素日来的沉稳…姚如英微微垂着眼睑,声音沉稳,口中是言:“九章今日能救下国公爷,那是他与国公爷的福缘…这事即便谁看见都会出手,您这一声过委实是严重了。” 她这话说完才又跟着一句:“江先生可曾出来?” “尚未…” 傅老夫人轻轻叹了一声:“因着怕耽误江先生治病,我们也不敢遣人进去。” 姚如英闻言面色却是止不住一变,距离王家给他们递信已过去一个时辰了,九章进去应也有不少功夫了…江先生是此道中手,可直到现在他都未曾出来,难道九章的身子?她想到这,身子也止不住一晃。 陆棠之忙扶住了她,声音也带有几分哽咽:“母亲。” 王昉也忙扶住了姚如英,口中是唤她一声:“伯母…” 姚如英回过神来,她的面上挂了一道虚柔的笑,闻言是伸手拍了拍两人的手背,口中跟着一句:“我没事。” 半夏引着侍从上了茶,众人重新入了座…只是屋中的气氛却依旧静谧,这一层静谧之外便是未加掩饰的沉重。 救病治人… 大夫出来的越晚,便能说明病人的病情更加严重。 王珵轻轻咳了几声… 陆则之看着王珵面上的病容忙起身朝他一礼:“国公爷身子不好,且先去歇息吧…九章若知晓您在此处,只怕也会于心不安。” 王珵闻言却是摆了摆手,口中是言一句:“我没事…” 他虽是这般说,可还是止不住咳了起来,众人劝了几回也未见他听,心下虽各有担忧可到底也不敢违背他的意思。 姚如英看着傅老夫人面上的疲态,她想起近日来王家出的事,心下也止不住一叹…那些事旁人虽不知晓,可又怎么可能瞒得住他们这些权贵门第?先前她与傅老夫人站在一道的时候,还能闻见她身上浓郁的 药香味,只怕这位老夫人如今还患着病。 这位往日在金陵城中说一不二的老夫人,因着家中这些糟心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老去。 姚如英心下是怪责过王家的,自己的儿子还生死不知的躺在里头,她为人母者怎么可能不担忧,不责怪?可看着王家这一众人面上遮掩不住的担忧,她这一份怪责止不住便又化为了叹息。 她把手中的茶盏搁于茶案上,与傅老夫人柔声说道:“夜深风雪重,您还是先回去歇息吧。” 傅老夫人手中抱着暖炉,闻言是笑着摇了摇头:“我回去也歇不下…” 姚如英闻言是轻轻一叹,却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便又等了两刻的功夫,江先生才打了帘子走了出来… 众人见他出来忙站起身,姚如英由陆棠之扶着朝他快走几步,口中是问道:“江先生,九章如何了?” 江先生一手握着帕子拭着手,一面是看着面露担忧的众人开口说道:“这一刀若是再偏一分就伤及了心肺,到那时即便有大罗神仙在也没用了。”他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现在就要看九章晚上会不会发热,若是没有发热,明天应该就能醒来了。” 众人闻言心下才松了半口气… 姚如英朝傅老夫人屈膝一礼,口中是言:“今日怕是要在府中叨唠您了。” 傅老夫人伸手扶起了她,口中是嗔怪道:“你这是什么话…”她这话说完,便侧头看向程宜与她说道:“你遣人先去折腾三个厢房出来。” “是,儿媳这就去安排…” 因着陆意之还未醒,众人也不好在此打搅,便留下了半夏在外头伺候着…若是陆家有什么需要也可与她说。 王昉与王蕙陪着程宜与王珵回到飞光斋,才一道往外走去。 夜里风雪依旧很大,廊下的灯笼随风摇曳,有不少都被风给吹灭了。 琥珀几个丫鬟在前开道,免得风雪席卷了王昉两姐妹…王蕙侧头朝王昉看去,皑皑白雪与这昏暗灯火的照映下,王昉的面上没有一丝波澜,唯有眼中依旧带着遮掩不住的担忧。 王蕙伸手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拍,口中是柔声跟着一句:“阿姐别担心,陆公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是啊… 他是日后的五军都督,要掌管天下十万兵马,怎么可能会出事? 只是… 王昉只要想到先前看见陆意之满身是血、不省人事的模样,她的心下就带着止不住的担忧。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却面色惨白仿佛没有一丝生气一般…那时,她就在想这个时不时出现在她午夜梦回的人,不久前还与她说“王四娘,我以为我表现得已经很明显了”的男人。 若是,若是他当真没了—— 那么,她会如何? … 卫府。 风雪依旧。 卫玠站于那木头窗棂前,屋中灯火分明,透过那点点灯火仿佛能看到外头那一片苍茫白色…寒风席卷着夜色,却带不起那一片苍茫,而他微微仰着头,双眼轻合,手中依旧握着暖炉。 木容推开门看到的便是那个身穿大氅,站在灯火下微微仰头的男人。 许是屋中透进了寒风的缘故… 卫玠那一双缱绻的眉眼稍稍拢了几分。 木容忙合紧了门扉,他迈步往前走去待至人三步余才停下步子,朝卫玠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千岁,人已经找到了…如今王珵等人皆已回府。” 卫玠闻言也未曾睁眼,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声音慵懒而淡漠…待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说道:“什么人?” “那些人的肩上皆有一道细微的烙痕,若不细看查探不出…” 木容依旧低着头,声音也无波无痕:“当年属下在江湖游历之时,曾与此派中人打过几回交道,他们不仅武功高强也素来隐秘,鲜少有人知晓他们…此次也不知是谁请动了他们,竟然能让他们派出这么多高手诛杀王珵。” 他这话说完才微微掀起了眼帘,看着依旧阖目未语的卫玠,低声问道:“可要属下遣人去查探一番?” 卫玠睁开那双缱绻的眉眼… 夜色之中,灯火之下,他淡淡看了木容一眼。 这一眼没有任何波澜,却仿佛有千军万马的气势压在木容的肩上,逼得他喘不过来气…等那股子气势退散,木容的额上已俱是汗水,他屈膝半跪朝人拱手一礼,声音也带着几分轻颤:“属下僭越了。” 卫玠低垂着眼,待过了许久他才依旧握着手炉淡淡开了口:“派人去查查吧。” 木容闻言心下松了一口气,他口中应了一声“是”,似是想到什么他才又跟着开口说道:“先前在苍山,那位武安侯府的二公子也在…那些人身上的剑法只怕是出自这位二公子的手。” 他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一句:“千岁,这位二公子只怕不似传闻中那般不堪。” 那样的剑法绝不可能出自一个所谓的“纨绔”之手,只怕这些年他们都被这个“纨绔子弟”给欺瞒过去了。 屋中灯火摇曳,映衬着那木头窗棂上的人影也跟着晃动了几下… 卫玠依旧微微仰着头看着外头的风光,闻言他的面上是带了几分笑意,待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而言:“这场戏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 王昉昨儿夜里睡得不好,隔日醒来得也早。 她由琥珀服侍着穿着衣裳,因着未曾睡好,又淋了许久的风雪,王昉今日的面色委实算不得好。她侧头看了看那茜纱窗外,风雪倒是停了,只是依旧是一片苍茫之色…王昉接过玉钏递来的帕子,口中是问道:“陆公子可醒了?” 琥珀闻言系着衣服的手是一顿,待过了一会她才低头回道:“还没有,听半夏说夜里发了几次热,好在早间已经退热了…江先生早间也去看过一回,说是没有什么大碍,只等着陆公子醒来了。” “嗯…” 王昉握着帕子拭了拭脸,似是想到什么便又跟着一句:“让厨房备着热粥,等他醒来便可以用了。” 几个丫头互相对了一眼… 王昉也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她低了头继续擦拭着手,口中是言:“他到底救了父亲,若没有他只怕父亲…” 她这话刚落,几个丫头便轻轻叹息了声… 她们与陆意之或多或少也见过几回面,尤其是琥珀,她因着前事心中本就感谢陆意之,如今又出了这样一桩事…琥珀心下轻叹,口中是柔声跟着一句:“您放心,那些东西半夏姑娘与夫人早就备好了。” 王昉点了点头,她也知晓这些东西自然有人去操持,可她心中惶惶却还是坐立不安。 待吃完早膳… 她便由琥珀扶着往外走去了。 外头风雪已停,仆妇们早间也特地扫出一条路道来就是为了供主子们走路…路道两边的雪却还未曾扫去,白茫茫的一片,一眼也望不到头。 有容斋离厢房还是有些距离… 主仆两人约莫走了两刻才到,即便风雪皆停,可这天气却还冷得很厉害。 王昉即便有兜帽遮挡,待走到厢房的时候,一张明艳的小脸也被风吹得红扑扑的。 半夏见王昉过来忙迎上了前,她一面是朝王昉屈膝一礼,一面是拿着帕子替她扫掉了斗篷上沾着的露珠,低声说道:“姚夫人与陆小姐还在里头坐着。” 王昉点了点头,她等身上的寒气不那么重了便打了帘子往里走去—— 陆棠之见她进来忙站起了身,她一双眼睛哭得跟兔子似得,又红又肿…朝王昉屈膝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王姐姐。” “快起来…” 王昉握着陆棠之的手扶了她起来,她轻轻叹了口气让半夏去准备热水…而后她便走到姚如英的跟前与她屈膝一礼,口中是言:“伯母,您已经累了一晚上了,外头已布好了膳食,您可要下去歇息一会?” “不用了…” 姚如英许是守了一夜的缘故,不仅面色不好,声音也有些嘶哑…她看着王昉强撑着带了个笑,手中握着的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语气带着几分柔和:“我也没什么胃口,你和棠之下去吧。” 江先生打了帘子走了进来恰好听到了这番话。 他看了看床上的陆意之皱了皱眉,而后是看着姚如英说道:“你们守了一夜下去休息吧,这里我会看着…别等九章醒来,你们倒是都累瘫了。” 姚如英闻言倒是未再说什么,她伸手掖了掖陆意之身上的被子,看着他依旧昏睡的容颜轻轻叹了口气,而后是站起身朝江先生一礼:“那就劳烦先生了。” 待这话说完… 姚如英是转身要走,只是坐了一夜,她的腿早就麻了,好在王昉就站在边上及时扶住了她。 王昉的手依旧扶着姚如英,口中是跟着一句:“我扶伯母过去吧。” 姚如英也未曾拒绝,只是拍了拍她的手,面上虚虚挂着一个笑:“多谢你了…” 王昉与陆棠之一人一边扶着姚如英走了出去,厢房离得并不远,因着姚如英委实没有胃口…王昉便让人搬去小厨房先热着等她醒来后再用,又让人把先前备好的热水取过来亲自服侍着姚如英净完面。 等她睡下了,王昉才与陆棠之走了出来。 王昉看着陆棠之的气色,她心下轻轻叹了口气,握着她的手背轻轻拍了拍:“棠之,你也去歇息下吧,眼下的乌青都出来了。” 陆棠之拭着眼角的泪,她看了看陆意之厢房那处开口说道:“王姐姐,哥哥他会有事吗?” 她的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脆弱 。 这些话陆棠之不敢问母亲,生怕她更加伤心…大哥又早早出去调查事情真相了,这阖府上下她也只能在王昉面前表露出几分脆弱。 王昉握着陆棠之的手一顿… 待过了许久,她的面上才化开一抹笑意:“不会的,有江先生在…何况,他是有福之人,不会有事的。”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扶着陆棠之走到了厢房… 等陆棠之睡下,王昉才走了出来。 外头依旧是苍茫一片,琥珀伸手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温声问道:“主子,我们回去吗?” “先不回——” 王昉从那片苍茫之处收回了眼,她袖下的手轻轻握了一握,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而后才迈步朝陆意之的厢房走去。 ☆、第九十九章 厢房内。 躺在床上的男人终于睁开了眼睛,许是刚刚醒来的缘故,陆意之这会头脑还有些晕沉… 他的手撑在额头上,掀了一双桃花眼看了看四周的环境才隐约记起那似醒非醒之间周边人的说话与哭声。 这儿…是王家? 陆意之想坐起身,只是身上的伤实在太多,一动之下那股子疼劲便又重新泛了开来,即便是素来能忍的他都止不住皱起了眉。昨日那群人的武功实在太过高强,他以一人之力敌十数人自然是败下阵来,虽说这胸口上的几道要害是他有意为之,可这些伤却还是耗尽了他不少气血。 若不然他也不会到现在才醒来。 江鹤取了一壶刚刚熨烫好的热酒走了进来,他见陆意之醒来先是一愣跟着便疾步朝他走了过来…他把手中的酒壶放在一旁的茶案上,伸手先替陆意之诊了脉,又看了看他的面色见他并没有什么大碍才松下一口气。 昨夜到今日,江鹤的心中也掺杂着不少担心… 他是头一回见到陆意之这般,往日陆意之也会受些小伤,可是这些年他身上的伤却是越来越少…像昨天那般阵仗更是从未看到过。 江鹤想到这便又敛下了面色,连带着声音也带有几分不赞同:“九章,你昨日行事实在太不计后果了,我听王岱说起昨日锦衣卫也在…你留在那些人身上的伤能瞒得住多少眼睛?” 他说到这,便又垂眼看着陆意之身上的伤,止不住深深叹了口气:“还有你这一身伤,若是你一个没控制好只怕如今就没了生息…” “九章,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 陆意之手撑在床沿上,他咬着牙坐起了身… 江鹤见此忙伸手扶了他一把,可即便如此,陆意之的额头还是冒出了不少汗水…他伸手接过江鹤递来的热酒喝下一口,才开口说道:“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 陆意之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很是平静。 往日他也未曾想过,竟然会有一日为了一个女人做出这样的事来。 也是到了现在他才知晓,当日徐子夷在泗水上与他说过的那句话…有些人、有些事真的只有等你遇见了,才会明白。 待饮下杯中热酒—— 陆意之手握着青瓷酒盏侧头看向江鹤,淡淡问道:“王珵如何?” 昨日他胸口受了这两处剑伤后,便 直接晕了过去,余后虽然隐约有些印象可到底也看不真切…他可不希望辛辛苦苦救下的人再出个什么事,若不然,那个小丫头真该哭了。 他不想让她伤心。 江鹤见此更是气得吹起了胡子。 往日只当他是个冷心冷面的,哪里想到这一旦喜欢上人竟是这般模样? 偏偏这股子气即便是要发也发不出去,当初还是他举双手赞成陆意之去追王家这个小姑娘…江鹤想到这就止不住呕血。 要是早知道如今是这幅模样,他,他又能如何? 陆意之年纪虽小,素来却是个有主意的,小时候还能骗骗他去地里挖几个番薯偷几个土豆,长大后只有他被陆意之前后使唤的份了。 江鹤握着酒壶摇了摇头。 他连着喝了好几口酒,等酒香在唇齿之间慢慢化开,才缓缓开口说道:“他都是些小伤,修养几日也就罢了…你如今要想的是如今你该如何。” 他说完这话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卫玠如今若知晓你往日惯是伪装,只怕日后你要进入朝堂也非易事了。” 陆意之闻言倒也低头沉吟了一会… 他的指腹磨着青瓷盏上的纹路,待过了许久他才淡淡开了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朝堂风向已变,早已不是他只手遮天的局面了。” 昨日他既已选择出手,便没有想过回头。 王珵的武功本就不过是摆个样子,若当真让他与那些人对招,只怕没个三招便败下阵来…何况此事又涉及到庆国公府、武安侯府两个权贵门第,自然不能就这般算了,只怕没几日他的名声便要在金陵城中被传一通了。 做这些事的时候… 陆意之不是没有想过这些后果,可他不后悔。 何况他的心中也有自己的思量。 陆意之把手中的酒盏放在一侧茶案上,这一番牵动下那胸腹处的伤处便又扯起了疼,他皱了皱眉咬着舌尖缓过那一阵疼才又开口说道:“昨日那些人的武功招式很像‘玄空门’的人。” 江鹤闻言却是一愣,他移开唇边的酒壶,惊声问道:“玄空门?” “嗯…” 陆意之点了点头,他早年游历江湖的时候也曾对过战几个“玄空门”的人,这个门派江湖皆有耳闻,只是里头究竟是一群什么样的人、门派又在何处却是无人知晓…陆意之当年与之对战过几回 ,知晓这个门派里的人最擅长阴诡之术,不仅武功高强还擅走偏门。 好在他们最擅长的还是单打独斗… 若不然要是等他们同上,昨日只怕他也要命丧苍山了。 江鹤见此面上更是沉了几分,连带着声音也低沉了几分:“王家究竟得罪了什么人,竟能劳动这群人出动?” 这群人的价格可都不算低,何况能寻到他们已是极不容易的事了。 这事,陆意之也在疑惑…对付一个王珵,出动这么一群人,可见其背后之人是下足了杀心要让王珵有去无回。若不是昨日他去江鹤那处,恰好路过苍山察觉到这番异态,只怕王珵如今早就要死在那处了。 究竟是什么人针对王珵,针对王家呢? … 厢房外。 半夏看着去而复返的王昉有些怔楞,不过她也没有多想径直迎了过去…她与王昉屈膝一礼,口中是言一句:“四姑娘。” 王昉点了点头,她看了看那面未曾有过波动的布帘:“陆公子可曾醒了?” “尚未…” 半夏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江先生还在里头。” 王昉点了点头,她从布帘那处收回了眼,而后是看向琥珀与半夏低声说道:“你们在这处候着,我进去看看。”她这话刚落,两人皆怔楞住了…里头躺着的到底是个外男,主子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这样进去? 王昉又何尝不知自己的异样… 只是她要是不亲自去看一看,总是放心不下。 王昉到底余威已久,两人也只是有一瞬得怔楞便应下声来…半夏替王昉解开外头的斗篷与她屈膝一礼,跟着便拉了琥珀走去外间,一面是为了熏斗篷,一面是方便知晓有没有人进来。 王昉见她们退下才往布帘那处走去… 她站在布帘外头是过了好一会才低低朝里唤了一声“江先生”。 屋中有一瞬得静谧,待过了一会才传来江鹤的一声“进来”…王昉手握着帘子便又停了一会才掀了起来,她看着坐在床边的江先生是屈膝朝他行了一礼。 而后她看向床榻之处,那处原本应该躺着的男人如今竟也坐了起来。 王昉面上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怔楞,连带着步子也朝人多迈了几步:“你——”等察觉到自己的异常…她才止了步子,敛住了面上的几分失措慌张。 江鹤眼看着他们轻轻咳了一声,虽然他心下责怪因为王昉的缘故连带着陆意之如今行事越发不管不顾,可到底也是陆意之看中的媳妇,他也说不了什么。只怕此时他敢对王昉吹胡子瞪眼,回头等陆意之好了就该不顾师门直接修理他一顿了。 徒儿大了不由师啊。 江鹤心下一叹,他摇了摇手中的酒壶便站了起来,一面是自顾自言“今天的酒喝得真快”,一面是晃头晃脑往外走去。 帘起帘落… 屋中只剩下王昉与陆意之两人, 两人一个抬着头,一个低着头,一时竟然谁都未曾先开口。 陆意之仰了一会头,胸腹那处便又疼了起来,他以手作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几声…似是想到什么,他一双桃花眼缓缓滑过王昉担忧的眉眼,这咳声便又加重了几分。 王昉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下一急,也顾不得男女大防朝人又走近了几步,口中是问道:“你没事吧?” 她这话刚落,陆意之的咳声便又加重了。 王昉见此,心下更是大急,她也不知该如何,索性便道:“我去叫江先生。”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要提步往外走去。 “回来!” 陆意之哪里想到她会这般,他伸手似要抓住王昉的手,偏偏这般一动那几处伤口便牵扯在一道…这回也无需他再假装什么,那几处伤口仿佛绞进了皮肉一般让他瞬间便白了脸色。 他靠在软枕上,头上冒着冷汗就连声音也带了几分无力:“王四娘,你给我回来,去倒杯水给我就好。” 王昉闻言便止住了步子。 她从桌上提了茶壶,这水许是刚取进来不久这会还温着…王昉倒了一盏又贴了帖茶壁,察觉温度适宜便转身过去递给了陆意之:“水。” 陆意之看着眼前的水原本想着让她喂他,只是以她的性子只怕他真要这么坐,她转身就该走了…他想了想,心下是止不住得一声哀叹,手却伸过去接住了茶盏,指尖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滑到了王昉修长而又圆润的指根。 王昉先前在外头站了许久,指根本就凉得很… 这会触到了陆意之稍带着热意的指腹,差点便要把水杯砸了下去,好在她及时稳住了心神等茶盏安全落在了陆意之的手中,她才抽回手。 陆意之手握茶盏,眉心却轻轻拢了几分:“怎么这么凉?” 他 低头看了看王昉的手,又看了看她的脸,即便屋中生着炭火可还是能察觉到她的身上透着一股外头冰雪未消的峭寒味…他把放在一处的暖炉递给了她,口中是跟着一句:“冬雪未消,正是易得风寒之际,拿着吧。” “不…” 王昉刚要拒绝,却想起那夜他在她耳边说得那句话,她想及此也不再说话低了头接过了暖炉,口中跟着一句谢…床边正好有个圆墩,她便坐在那处抬了一双杏眼看着陆意之,见他面色尚还惨白、气血却恢复了不少。 她试探性地开了口:“你可还好?” 陆意之握着茶盏饮下两口温水,待缓过那口子气,他才掀了一双缱绻的桃花眼看向王昉:“我若不好,你待如何?” 他这话微微上扬,面上也带着几分风流意味… 王昉该是生气的,偏偏他容色颓废全无往日那陆九章风流肆意的模样,竟是让她气也气不起来。她的双手交握放在膝上,仪态端庄依旧是往日的模样,面上却带着几分少见的踌躇。 待过了许久,她才低头说道:“我——” 陆意之见她这般,心下也止不住一叹…他把手中的茶盏放在茶案上,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开口说道,面上无波声音也很平静,只是绞着的双手足以表现他的紧张:“又想说谢谢?” “王四娘…”陆意之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和无力:“难道你不知道,我想要的从来不都止你一声谢?” 陆意之知晓王昉,这个小丫头在其余事上都有着说不出的透彻,有些想法即便是当世的男子都比不过她…偏偏于感情之事,她却恍若稚子小童一般懵懂,若他此时不逼她一逼,只怕她永远都会这般躲下去。 可他等不了了… 自打出了李家那桩事后,王家便有意把她与程愈的亲事先定下来… 程愈此人无论行事还是能力都足够不错,来日前程也定不可限量,何况又有“王程”两家的姻亲关系,在这件事上他已输了一筹。 因此他才会在救王珵之时想出这一招苦肉计…若不然按照他的功夫即便做不到安然无恙,却也不至于伤得这么深。 王昉依旧低着头,她的双手轻轻绞了起来,这是她不为人知的小动作,即便是她也未曾发现过…但凡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心生惶惶的时候便会下意识做出这样的动作。 王昉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从未有这般不知所措的时候… 即便面对那些生死仇人时,即便面对与前世不同的困境时,她有过踌躇有过退缩,却从未像如今这般不知所措,连个法子都想不出。 “王四娘,我以为我表现得已经很明显了。” “王四娘,你自以为纵观全局,猜透人心…那你怎么就不肯猜一猜我的心思?” “王四娘,难道你不知道,我想要的从来不都止你一声谢?” “王四娘,不要拒绝我的好意。” … 陆意之的这些话还都萦绕在耳,迟迟不散,王昉甚至可以想起他说起这些话时面上的怎么样的情绪…她握着暖炉的手止不住又收紧了几分,陆意之的心思她已猜了大半,可她的心思呢? 屋中重新变得静谧起来… 陆意之垂眼看着王昉,她低着头面上是什么情绪他其实并看不真切,可他还是能从想象之中知晓她此时的惶惶与窘迫。 他拢了一双剑眉,此时说起这些话不免有持恩要挟之意,何况她再如何也只是一个小丫头。 陆意之刚要开口说话… 便听到王昉先开了口:“陆意之,你让我好好想想。” 王昉说起这话的时候,一瞬不瞬地看着陆意之,神色认真、语气坚定。彼时木头窗棂外恰好有暖日缓缓升起,不知是不是陆意之的错觉,他总觉得外头那道光就打在王昉的身上,竟然让他一时之间迷了眼。 “好。” 陆意之的面上化开一抹笑意,这是今日的第一抹笑意,未加掩饰,甚是纯粹…他看着王昉,眼中也带着数不尽的柔情,她愿意好好想想这是好事,这说明她也开始重视起这一段关系,愿意细细考量了。 若不是此时他还负伤在身… 真想这般不管不顾往外头去跑个几圈才好。 王昉看着他面上的笑意,明艳的小脸也止不住一红…她把手中的暖炉放在一旁,口中是跟着一句:“我该走了,你好生歇息。” 她这话说完便也不等陆意之说些什么,起身就往外处走。 陆意之看着她仓皇而逃的身影,心下觉得可惜,却也知晓此时到底不是合适之际…她今日能来已让他十分错愕了。 若是让旁人看见于他却没有什么声名可损,可对于王昉却不知该传出什么话了。 帘起帘落… 屋中很快就没有王昉的身影了。 陆意之接过床榻上的那个暖炉,除去那原本的热度外,仿佛还添了一抹王昉身上的香味…他的唇角慢慢化开一道笑意,许久都未曾消散。 … 琥珀见王昉出来心下才松了一口气。她取过一旁已熨烫好了的斗篷替王昉披上,口中是跟着一句:“主子,我们该回去了。” “嗯…” 王昉已缓下心神,她任由琥珀替她穿戴者,一面是低声问道:“可曾有人来过?” 琥珀扶着她一面往外走去,一面是低声回道:“老夫人那头遣人来问过,半夏姐姐去回了…”她这话说完,带着几分犹疑却还是开了口:“您今儿个,若是让旁人知晓不知该传出什么话了。” 王昉自然也知晓… 直到走进那间屋子看见陆意之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一定是迷障了,若不然怎么会做出这样于理不合的事来。 尤其,她竟然还答应陆意之会好好想想。 这真的一点都不像她… 琥珀看着王昉面上的踌躇和犹疑,心下止不住便又一叹… 她刚要说话便看到远远朝这处走来的程愈,琥珀面上一怔跟着便止住了步子,她在王昉耳边低声说道:“主子,表少爷来了。” 程愈? 王昉抬眼看去,便见程愈身穿灰鼠毛斗篷正往这处走来,许是看到了她,程愈清润的面上便又多添了几分笑意…他迈步朝王昉走来,待至她身前便开了口:“陶陶也在。” “表哥。” 王昉朝他屈膝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昨夜劳烦表哥了。” 程愈闻言面上的笑却有一瞬得凝滞,可也不过这一会他便又恢复如常…他依旧低头看着王昉,眉眼温润,话却是与琥珀说:“你退后几步,我有话要与陶陶说。” 琥珀看了看王昉见她点头应了,便屈膝一礼往后退了几步。 程愈往前走去… 王昉见此便也跟了上去。 日头已升起,冬雪渐渐消融,可这天却依旧寒冷。 两人走了约有十余步,此处甚是安静,周边也无人…程愈止住步子,他一双清润的眉眼依旧微微低垂看着王昉,手负在身后,待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问道:“陶陶,你可是喜欢九章?” 昨夜在苍山看到九章时,陶陶的面色就不对劲。 彼时他也未曾多想… 可先前她的这一声谢却让他有几分回过神来。程愈负在身后的手收拢了几分,陶陶何时竟与他这般客气了? 王昉闻言也有一瞬得怔楞—— 她抬头看着程愈,他的面上依旧带着最温和的笑容,一如旧日,一如梦中,完美得未有一丝差错。 树上的冬雪因着日头的照射而化成水,有不少顺着枝叶往下坠,小道上的雪也开始化水,有不少打在两人的身上或是因着下坠溅到了两人的鞋上…王昉依旧抬头看着程愈,她袖下的手有几分收拢,口中却言:“是,我喜欢他。” 冬雪初消,她的声音坚定而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