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归来1》 ☆、楔子 五黄六月,焦金流石。 又是正午时分,那么大一个日头明晃晃的照着,简直和下火一般。地上凡是活的能张口喘气的生灵几乎全躲了起来,就连平日里聒噪无比的知了,这会儿也都识时务的闭了嘴。 死一般寂静的田间小路上,却忽然传来一阵轧轧的车轮转动声,却是一辆青布骡车正从旁边官道上下来。 “老爷,要下坡了,您坐稳当点儿。”赶车的小厮有气无力的嘱咐着。 车帷“唰”的拉开,一个相貌还算儒雅的中年男子从车里探出头来,手搭凉棚往远处瞧了瞧,待得看见前面隐隐约约露出的一个掩映在翠色中的农庄,只觉无边的燥热都好像褪去了不少: “再快些,赵公公可还在府里等着呢……” 声音愣是高了八度不止。 不怪顾德忠兴奋,实在是在太医院苦熬了十多年,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飞黄腾达的机会—— 就在前些日子,皇上最宠爱的四公主从假山上摔了下来,磕破了脑袋,虽是没有性命之忧,额头上却留下了老大一个疤。 皇上处置了一大批侍候公主的宫人之外,又因太医院医治不力,震怒之下,直接撤了院使苏文熙的差,更颁下圣旨,说是太医院中不拘是谁,但凡能帮着除去公主头上的疤痕,就直接擢升为太医院掌院使。 本来这里面并没有顾德忠什么事儿,可也是赶巧了,农庄这边儿庄头跑过来,告诉顾德忠说他那被扔在农庄自生自灭的姨娘程氏要不成了,央求着让顾德忠过去瞧瞧。还说庄里种的草药因程氏病了没人侍弄,也都死了不少。 程氏怎么样,当然没人放在心上,可她侍弄的那些草药却都是些名贵的品种。没办法,顾德忠就跟着跑了一趟,到了庄里才发现,那些草药果然枯死了很多,而最大的惊吓却是来自程氏—— 自从把人纳了来,顾德忠当即就把程氏打发到了这个偏僻的农庄,甚至若非她一手侍弄药草的好手艺,早想个法子让程氏无声无息的从世间消失了。 倒不是顾德忠心狠,实在是这程氏真真是母夜叉一般的存在,遍布脸上的那深深浅浅的疤痕,真是让人见了能把隔夜饭都给吐出来。 当初若非有所图谋,就是刀子架在脖子上,自己也不能领着这么个无盐女私奔啊。 本来想着顶着一张鬼脸还快要病死了的程氏不定得丑的多天怒人怨呢,哪里想到,却是见到了一张再好看不 过的芙蓉美面。 明明都三十多的人了,肌肤却是比象牙还白皙,还有那身段,那风姿…… 即便顾德忠自诩不是色中饿鬼,也不由心旌神摇。 一想到这么美的女子可是自己的姨娘,顾德忠真是骨头都酥了。 而除了美色动人心之外,可不还有一桩更大的功德? 程氏脸上那么多的陈年疤痕都能除掉了,那岂不是意味着,自己这姨娘手里就有除疤的灵药? 姨娘的灵药可不就是自己的?眼下皇上正因为四公主忧心如焚,只要自己把灵药献上,何愁不能青云直上?最起码,一个五品的太医院院使是少不了的。 到时候再把程氏接回府里…… 一想到既有美色在怀又能大权在握,顾德忠真觉得这炎热的天气都不算什么了! 当下更是一叠连声的催促: “磨蹭什么呢,再快些。” 待得车子停在简陋的宅院外,甚至等不及小厮搀扶,顾德忠直接就从车上跳了下来,几乎是跳跃着往里面跑去: “宁,宁姐儿……” 多少年没喊过这个名字了,先还有些生疏,最后却是越喊越顺溜,甚至一想到待会儿软玉温香抱个满怀的情形,喉咙都有些发干。 太过兴奋之下,连飞奔过来迎接的庄头脸色难看都没注意到。 还是那小厮机灵,一把拉住顾德忠: “老爷,老爷,您慢着些,好像有些不对啊……” “不对?”顾德忠愣了下,“哪里不对?” “小的怎么瞧着,这庄里,挂着孝呢。”小厮指了指门上墙上的白纸,又指了指庄头腰间扎的麻带,“还有庄头……” 顾德忠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是自己的庄子,庄头给谁戴孝呢? 下一刻心倏地往下一沉,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吧? 还没醒过神来,庄头已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鼻涕流的一脸都是: “老爷,您来晚了啊,姨娘她,今儿早上,走了……” “走了?”顾德忠只觉得简直和做梦一般,下一刻顿时暴怒无比,“你胡说什么?我走的时候宁姐儿还好好的,怎么会……” 说了一半却又顿住,却是院子窄小的很,就这么两步路已是来到了堂屋前,顾德忠一眼瞧见正流着泪往火盆里扔纸钱的丫鬟, 她的身后则是一口薄薄的黑皮棺材。 顾德忠头顿时“嗡”的一下,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探头往里一瞧,脚一软,就坐到了地上,里面躺着的那个即便闭着眼也美的和仙子一般的女人,不是自己的姨娘程蕴宁又是哪个? “老爷——”小厮忙探手扶住,却被顾德忠一下挥开,上前就要去拽棺材里的程蕴宁,嘴里还发疯一般的念叨着,“药呢,药呢,你把药放哪里去了?” 庄头和丫鬟明显被吓蒙了,等反应过来,正好瞧见顾德忠从程蕴宁衣服下拽出一方写满了字的帕子来。 “呵呵,呵呵——”顾德忠红着眼睛怪笑着,“算你还有点儿良心……” 声音却戛然而止—— 却是展开的帕子上只有六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血淋淋的大字——顾德忠,你该死! 顾德忠一哆嗦,手里的帕子一下飘落地上,瞧着棺材里人的神情都扭曲了: “贱人——” 心里却早乱成一团,程蕴宁死了,灵药也就没了,灵药没有的话,那岂不是意味着,自己犯了欺君之罪?!自己之前可是亲自见了皇上,还给皇上打了包票的! 本来自己也没想去争这个功的,是程蕴宁跟自己说,她能制出去除疤痕的灵药,还鼓动自己赶紧进宫见皇上,以防被人把到手的大功给抢走。 还想着这女人不独变美了,且依旧对自己情根深种,一时得意忘形,竟然真就找路子进了宫,更在皇上面前夸下海口,哪想到,却是被这恶毒女人摆了一道! 别说升官了,一家子的命怕是也要保不住了——毕竟,自己已经同皇上说起过程蕴宁,连同她脸上的疤痕。 当初可是依照程蕴宁教的,跟皇上说程蕴宁脸上的伤全是自己治好的。 甚至昨儿个还有宫人亲自过来验看过…… 怪道那宫人临走时,看自己的神情有些怪异,难不成,那会儿就发现不对了? 眼下程蕴宁这一死,自己可不单单是欺君这一条罪了! 自己一家子,怕是都得死在这个毒妇手里。 竟是死死揪住蕴宁的尸身嘶声道: “贱人,贱人,程蕴宁,你这个贱人!” 当初的程蕴宁那么丑陋不堪,不是自己,谁肯要她?要说哪里对不起她,也不过是让她这个嫡女当了妾室、让她的庶妹做了正妻罢了。可自己不是也给了她这个 农庄,终究让她好好的活下来了吗! 她怎么敢,怎么就敢,这么算计自己! “老爷,老爷,不好了……”小厮忽然慌慌张张的闯了进来,“外面,外面来了一队人马……” 话音未落,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响起,顾德忠悚然回头,却是手一松,连同蕴宁的尸身并自己,一起软倒在地—— 小院里这会儿可不是正并排站了两匹高头大马,马上这两位他也全都认识,却是此生都不想见到—— 左边这位身高背阔、脸覆森冷面具的可不是有活阎王之称的锦衣卫统领封烨?此人生性残酷,专以折磨人为乐事,但凡入得他手,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右边这位则是皇帝近臣、大内侍卫统领袁钊钰。 “袁大人,不,表哥——”顾德忠发疯般的一用力,一下把蕴宁的尸身推开,人也跟着挣扎起身,冲过去就想攀住袁钊钰的马缰绳: “表哥,救我……” 袁钊钰出身武安侯府,身份固然高不可攀,可他的母亲却正经是顾德忠岳母丁氏的嫡姐,即便顾德忠这些年没从武安侯府沾过多少便宜,岳家却是靠了丁氏从中斡旋,日渐繁荣。 即便明白袁钊钰的身份,并不是自己能随随便便攀附的,这会儿顾德忠却也顾不得了。竟是死死揪住袁钊钰的马缰绳,哭的眼泪鼻涕流了一脸都是: “表哥救救我,我不不是故意的,是程氏这个贱人耍了我……” 手指着无知无觉躺在地上的程蕴宁,恨不得把人生吃了似的。 不想说了半日,袁钊钰却仿佛没听见一般,下一刻更是忽然下马,一脚踹开挡在前面的顾德忠,俯身死死盯着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的蕴宁尸身—— 月白色的棉布衣衫,花白的头发,唯有一张脸,即便已然死去,依旧不改其娴雅美丽…… 可这张脸,怎么会同娘亲、武安侯府的当家夫人,生的一模一样?! 眼前不期然闪过受尽家人宠爱、已是做了国公夫人的嫡妹袁明珠的一张俏脸,可不是丝毫不似娘亲?倒是同顾德忠的岳母丁氏有六成相像! 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涌上心头,难不成,这竟是一出精心设计的狸猫换太子?那丁氏竟敢使了法子,混淆侯府血脉!饶是袁钊钰这等沉稳之人也脸色一白,坐倒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将军府大小姐傅月明,摇身一变, 成了举人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傻白甜娇美小娘子…… ☆、梦醒 暗沉沉的云层镶着妖异的金边,迟缓却坚定的向北渐渐延伸,隐隐有沉闷的雷声在云层上方滚过,并不甚响,却沉闷而滞钝,让人头皮都有些发麻;南边极黑,北边倒是极亮,仰头瞧去,整个天空宛若一座巨大的太极盘,倒扣在帝都之上。 这等诡异之状,即便是首善之地的京城昌邑也是乱成一团,也不知哪个嚷嚷说许是有大妖出世,这一说法很快传扬开来,到得最后,竟是越说越玄乎,甚至还有人说,是地下阎王与不世出的大妖争位,阴间鬼神死伤无数,说不得很快就会来人间征兵。 惊得各家纷纷燃起香烛摆上供案,在地上磕头不止,唯恐家里男丁被阎罗王给征走。 和外界的无措、纷扰不同,京都棋牌胡同的一处五进院落里,却是少有的宁静,甚至丫鬟来往走路时都刻意放轻步伐。 倒不是这府里的人比其他人都大胆,委实是当家太太身子骨有些弱,听不得人高声喧哗—— 阖府上下哪个不知,这程府真正的当家人可不是身为工部所正的老爷程庆轩,而是太太丁氏。 说句不好听的,连这座五进的宅子都是丁氏的嫁妆,程庆轩再是当家人,太太面前可也先矮了几分。更不要说,丁氏容貌可是极佳,更兼还有一个伯府娘家—— 即便是庶女,丁氏在家可也是极受宠的,不然,如何能有这等宽敞的宅院做嫁妆?甚至除此之外,丁氏嫁过来时还带了两个铺面和几千两的嫁妆银子…… 当然,这样说也并不意味着程家就是高攀了伯府的破落户。甚至这门亲事,还是安庆伯府主动提出的—— 别看程庆轩眼下官职不显,他那老爹程仲当年可是太医院掌院使,有着神医之名,更是救过伯府老爷子的命。 若然老爷子依旧在府中,程家断不会搬到丁氏的嫁妆院子里住的。只这几年老爷子大多在外周游,甚少回家,再加上程庆轩是程仲的嗣子,自打娶了貌美如花的丁氏后,打心眼里更把丁氏当成一家人,至于自来严厉的嗣父关系自然是越发疏远了。 程仲在府里时程庆轩还知道收敛些,没了严父在家中管教,简直把丁氏的话奉如纶音一般。 再加上这五进的院落住着委实比程家两进的老宅舒服太多了,待得丁氏一再提起时,索性趁老父云游天下之际,直接搬了进来,所谓生米做成了熟饭,老父再是固执,总不会再让这么多人折腾着搬回去的道理不是? 总而言之一句话, 家里老爷真是把太太宠到骨子里了。无论大事小情,只要太太首肯了,老爷那里就无有不应的。 府里奴才眼睛也都刁钻着呢,哪里不明白这程府谁才是真正要敬着的那个? 因而这会儿别说天上出现一副八卦图,就是下刀子,大家宁肯把哀嚎咽到肚子里,也绝不会发出半点声响。毕竟,下刀子不见得会死人,敢惊扰了太太,却是注定不死也得脱层皮。 倒是靠近后罩房的那个偏僻小院子里,隐隐有些骚动——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咱们侍候的这位主子倒好,竟是个睡不醒的。”说话的是一个身着葱绿色褙子的娇俏丫鬟,只她口里虽是叫着“主子”,语气里却是没有多少敬重之意。 更是顺手把手里茶杯往掉了油漆的桌案上用力一掼,茶杯没立稳,咕噜噜摔到地上,“啪嚓”一声碎成几片。 这等一言不合就摔盘子打碗的娇蛮行径哪里有一点儿做人下人的样子?说是哪家娇养的小姐还差不多。 “巧兰,你轻点儿。”旁边的圆脸丫鬟蹙了下眉头,神情无奈之外还有着些解脱的意味—— 就凭小院这么偏僻还靠近马厩,府里哪个不知里面躺着的这位虽是名为小姐,却分明连府里浆洗的丫鬟婆子地位都不如。 只是这样的话说出去有谁会信? 毕竟,这位三小姐程蕴宁可是实打实从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还是程府唯一的嫡小姐。 所以说人与人的缘分有时候真奇妙的紧,就是亲母女,却也能处的和仇人差不多。 从前还好,有府里老太爷护着,老爷和太太即便不喜,倒也没有太过为难三小姐,不想,偏又在两年前烫伤了脸,好好的一张芙蓉面瞬时变得和厉鬼一般,等老太爷游历归来,早变成了坑坑洼洼的疤,竟是用了再多的灵药都不见好。 老太爷就又离了家,说是要给孙女儿寻药,到现在都两三年了,竟是一去不复返…… 如此爹不疼娘不爱,程蕴宁的处境还真不是一般的惨。 连带的她们这些跟前伺候的,也受尽了府里其他下人的白眼。 好在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瞥了眼特意收拾好的放在几案上的鼓鼓囊囊的包裹,圆脸丫鬟站起身来: “走吧,时辰也差不多了。” “我还以为巧云你心软了呢。”巧兰哼了一声,也跟着起身,“叫我说 也没什么不忍心的,咱们也算是日行一善了呢,小姐这样呆在府里,早晚得憋屈死,表少爷好歹一表人才,也不算亏了她。” 两人说着先后进了房间。 明明已是初夏天气,府里其他主子早换了碧绿绿的轻薄茜绫纱窗,唯有这间屋子还是遮挡的严严实实,再加上外面乌云压顶,两人一时难以视物,若非路径熟,可不得撞到那陈旧的木板床上? “小姐,该起了——”两人一左一右上前,各自撩起一面帐子,外面正好一道闪电从天空劈下,两人同时“啊”了一声,手中的帐幔也应声滑落—— 帐子里的女子正圆睁双眼,直挺挺的坐在床上,衬着脸上可怖的疤痕,让人瞧了简直如堕地狱。 叫声太过惨厉,程蕴宁终于回神,纤细的身体猛一哆嗦,一双眼睛却渐渐变得猩红—— 不是过了奈何桥,饮了忘泉水吗,眼下这又是怎么回事? 下意识的抚向脸庞,触手所及,依旧一片坑坑洼洼—— “我们,宁姐儿……蕙质……兰心,可世人浅薄……只重皮相……祖父对不住你……没能治好,治好……” 就为了这张脸,竟是累的祖父死不瞑目! 也是为了这张脸,自己才又苟延残喘二十余年,直到做出了能让容颜恢复如初的雪肌膏,才设计了顾家后,决然而去。 本以为死后,见到脸上再没有了疤痕、光洁如新的自己,祖父一定会开心吧?如何能料到,一睁眼,竟然又回到了这里! 不是死后有所眷恋,才会在人间徜徉数日吗,可这程府于自己而言,根本就是炼狱一般的存在,再如何,自己都绝不愿回到这里来。眼下这又算什么? “小,小姐——”巧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只觉心里一阵阵发毛—— 明明还是那般丑陋不堪的模样,怎么还突然变得鬼里鬼气了?正自胡思乱想,蕴宁正好缓缓转过头来,目光相接之际,只觉毛骨悚然,下意识的撇过头去: “小姐发什么呆呢,有精神了就快起来吧。顾公子可还在那棵老槐树下等着你呢,去的晚了,说不好表少爷就会生气了……” 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有些懊恼——不是商量好了,引着程蕴宁自己过去,这般漏了行迹,被她发现了破绽,可就麻烦了。 转而一想,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被幽禁在小跨院的这两年里,也 就表少爷隔三差五来一趟,不时送些好吃的好玩的来,这丑女对表少爷,当真已是情根深种!表少爷既已知会过今儿会带她走,怕是即便天上下刀子,也别想拦住三小姐。 果然,一听到“表少爷在等着”这几个字,上一刻还神思不属的程蕴宁,翻身就从床上跳了下来。 “小姐慢些,穿上外衣——”刚刚回神的巧云再也控制不住嘴角的笑意,终于要脱离苦海了。 一旦这丑女跟着表少爷私奔,自己和巧兰就可以回到夫人身边侍候了。 蕴宁却是牙关紧咬,虽不敢置信,却不得不接受一个明明不可能的事实—— 自己回来了,且还是回到了最痛最悔的和顾德忠私奔前那一刻! 那岂不是说,祖父这会儿,就在城外? 蕴宁一把推开两人,极快的穿好鞋,却怎么也止不住泪眼涟涟—— 祖父,能再见到把自己疼到骨子里的祖父,便是再受一遍从前的苦,也是甘愿的。 看蕴宁没命的往外跑,巧兰愣了一下,忙不迭抓起桌上的包袱,追上去扯住蕴宁一把塞到怀里: “小姐,这边,这边……” 既是私奔,怎么能走正门! 又弄了块面纱帮程蕴宁戴上,还想说些煽情的话,不妨蕴宁已是抓了包袱掉头就跑。 被撇下一个人孤零零站着的巧兰极快的收起脸上勉强挤出的不舍,吐出了两个字: “蠢货!” 这才施施然回转。 作者有话要说:冷的发抖啊,求收藏(*^__^*) ☆、有情人 一声闷雷从头顶滚过,黑色的云层已是渐渐铺满了整个天空,几粒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从天上砸了下来。 蕴宁坐的马车如飞一般从棋牌胡同尽头拐角处那棵大槐树旁驶过。 那是一棵百年古槐,足有数人合抱粗,如盖一般的绿荫下,这会儿正站着位身着蓝色直裰的十五六岁男子,瞧见众人奔跑、惊慌逃避即将到来的雷雨天气,男子明显也很是惶恐不安,不时跺跺脚,神情不耐至极。 听到响动,男子转过头来,不是顾德忠又是哪个?待瞧见是一辆如飞而至的马车,用力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悻悻的嘟哝了句“真是又丑,又恶心的,大麻烦……” 却被马车快速跑过时荡起的烟尘狠狠的呛了一下,顾德忠身子一抖,骂骂咧咧的忙往后缩,厌憎之外,哪里有半点即将和心上人私奔的焦灼、期待? 蕴宁放下车帷幔,眼神里一片淡然——上一世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顾德忠于自己而言,不过是一个陌路人罢了。 收回视线敲了敲车厢,吩咐车夫: “再快些,一刻钟内赶到,车费翻番。” 真没想到被硬塞到手里的包袱中会有这么多银两!上一世自己却是随手交给了顾德忠,所以那些所谓的家人到底是有多厌憎自己呢,宁愿出这么多银两,也要把自己给推到火坑里! “好嘞。”那车夫登时精神一震——客人出手还真是大方。方才给出的车资已是顶顶高了,翻番的话,就能顶上自己一天挣得了。这样的雷雨天气又算得了什么。 站在树下的顾德忠却是一愣,探头狐疑的瞧向已然远去的马车——方才那声音听着怎么有些耳熟?好像是,程蕴宁…… “怎么可能!”自己却是先否定了。那丫头瞧见自己,就跟看见蜂蜜的苍蝇一般…… 对,苍蝇。这就是顾德忠对程蕴宁最真实的感觉。 被个苍蝇给嘤嘤嗡嗡的缠着,那滋味儿真不是一般的恶心。 可,不接受这只苍蝇的话,又如何能被允许攀折让自己心动的那株娇艳的花?更别说程蕴宁还会带来一笔丰厚的银两…… 却是浑然不知,那“苍蝇”也好,银两也罢,都早飞的远了。 眼瞧着就要到城门处,蕴宁只觉一颗心仿佛被人攥住一般,又好似被扔到滚烫的油里,火辣辣的痛。 祖父这会儿,就快到了吧? 上一世自己 也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祖父竟正是在自己和顾德忠私奔的那一日回到的帝都,而这也成了祖父一生最深的痛苦和最大的憾事—— 之所以紧赶慢赶回帝都,一则是祖父走遍天下,终于找到了足足一百二十六种珍稀药物,更是用这些药物,调配出了雪肌膏;二则当年曾于祖父有大恩的荣宁长公主生产,因着祖父医术中尤擅妇科,荣宁长公主特特亲笔手书一封,请祖父前往坐镇。 祖父本是满怀希望而回,本想着,一则手中雪肌膏即便不能完全祛除孙女儿脸上的疤痕,也定能恢复大半;二则还能赶上公主生产,也算回报公主一二。 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回至府中,迎接他的却是最珍爱的宝贝孙女儿和人私奔的噩耗! 打击太大之下,祖父直接晕厥过去,待他醒转,才知道之前公主府曾派人来,说是荣宁长公主难产,看他人事不知,只得失望而回。祖父强撑着要赶过去,不想皇上却因天降火雷烧了慈宁宫一座殿宇而下令全城宵禁,到得第二日,就传来了长公主难产母子俱亡的消息…… 一连串的打击之下,祖父终是病倒在床,不过数月,便不治而亡…… “姑娘,到了。”车夫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打在车厢上的雨滴更急,蕴宁掀开一角帷幔,急风挟着骤雨朝着车厢内就扑了过来,亏得身上穿着雨披,不然怕是衣服都得被浸湿。 蕴宁摸出一块儿碎银递过去: “辛苦车夫大哥了。我等的人,应该很快就会到了……” 看蕴宁付钱这般爽快,那车夫也是开心的紧:“不知姑娘要等的是什么样的人?雨这么大,我帮姑娘瞧着就好……” “多谢,”蕴宁却是不肯放下掀开帷幔的手,“我要等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头发和胡须全白了,身上背着药囊,骑着头灰色的毛驴……” “咦,我怎么瞧着,那边来的哪个就是啊?”车夫忽然道。刚要回头提醒蕴宁,不想车门已然被推开,车上少女一下从车上跳下来,朝着暴雨中那个越来越近的骑毛驴老人冲了过去。 “祖父——”蕴宁跑的太快,踉跄着一下跪在了满地的雨水里。祖父,真的是祖父! “宁姐儿——”程仲愣了一下,慌忙从驴背上跳下来,一把拉起哭倒在面前的蕴宁,“跑这么快做什么?快起来,雨水这么大,仔细伤了身子……真是小孩子,这才多久没见祖父,就哭成这样……”语气中满是心疼 和怜爱。 “祖,祖父,我没事……”蕴宁哑着嗓子道,贪婪的瞧着面前这幅沧桑的面容,熟悉的草药香味儿扑鼻而来—— 祖父以为和孙女儿分别了也就两年,可于自己而言,却已是暌违了数十年之久。 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泪水,蕴宁忙把抱在怀里的雨披帮程仲披上: “祖父,我雇了车,咱们快些去车上……” 正好车夫已是把车赶了过来,忙帮着把东西送到车上。又牵来毛驴拴在马车后面。 蕴宁服侍着程仲坐好,把雨披解了,又裹上一件青布直裰,然后拿了毛巾,一点点擦拭程仲头上的雨水,哑着嗓子埋怨道: “瞧见天气变了,祖父就不晓得先找个歇脚的地方?倒好,就这么冒着雨赶了回来。您年纪大了,真是淋着了……” “傻丫头,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自打见了宝贝孙女儿,程仲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断过,一路上着急赶路的疲惫都跟着烟消云散—— 孙女儿长大了,知道心疼自己了呢。记得离开的时候,孙女还耍小性子,不肯出来看自己一眼。甚至这两年里,给孙女儿写了那么多信,也没见蕴宁回一封,还想着回来了不定得怎么哄着,孙女儿才肯原谅自己呢…… 突然觉得不对,忙回头,正瞧见蕴宁的头上罩着的纱帽已经紧紧贴在了脸颊上,偏是还有细细的水流顺着纱帽蜿蜒向下,忙不迭捉了蕴宁手腕,拉到自己面前坐下: “乖囡,莫哭,祖父这次回来,再也不走了,一直陪着囡囡可好?” 嗣子打心眼里不亲近自己,程仲生性豁达,便也不放在心上,唯有宁姐儿,却因为生来体弱,一直都是放在身边照料,偌大程府,能让程仲放在心上,全心全意疼爱的只有一个人,就是眼前这个孩子了。 探手摘下蕴宁已然湿透的纱帽,待得瞧见蕴宁脸上那片被灼烧过一般的可怖疤痕,一丝怒火在程仲脸上一闪而逝—— 蕴宁一直由自己亲自教养,五岁时,却被儿媳以要亲自教习女儿为由要了回去,可就在那一年,先是程家长女蕴珠,然后是蕴宁,竟然先后染上天花,亏得自己回来的及时,虽然没能救下蕴珠,却是救回了蕴宁。 痛失长女之下,丁氏病倒,蕴宁便又回到了自己身边,十岁时,丁氏再次执意表示了想要亲自教养女儿的意思,本想着蕴宁大了,想要相看婆家的话,自然还是母亲丁氏陪着四处走走的好,且瞧 着平日里蕴宁的样子,也是对丁氏颇为濡慕,便应了下来。 正好和老友有约,如何也没料到,待得数月后折返时,蕴宁好好一张小脸竟是被毁了容。 若非宁姐儿确然是丁氏所出,自己简直要怀疑,是丁氏要害她。不然,一次次的,如何就能这么巧。 “我已经觅齐了药物,忙过了这几天,我就给你除疤……”程仲怜爱的道,“祖父这两年走遍天下,见到好多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孩儿,她们生的可都没有我的孙女儿好看呢……” 蕴宁眼泪又流了出来——自己这张脸,也就祖父会说好看,至于程府中人,则是人人避之如鬼魅,便是亲生的爹娘,也不肯多看自己一眼。 祖父离开的这两年,说是让自己静养,却根本就是囚禁——那两个丫鬟还可以时不时的离开院子,唯有自己,却是只能呆在那里,若说偶尔还有些意外的惊喜,就是顾德忠不时跑过来送的粗劣点心和一些精巧的小玩意了。即便那些玩意儿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于一个生活于绝望中的孩子而言,却已是天下间最好的礼物了…… 现在想来,顾德忠瞧见自己时,哪次不是垂着眼,何尝愿意正眼瞧自己?可就是这样虚假的顾德忠,却是前世这会儿的自己,唯一的温暖了!没了祖父的音讯,甚至巧兰巧云两人一直在耳旁说,祖父何尝不是因为不愿意见自己,才选择离家远游,甚至再不愿回返? 若非如此,上一世,又怎么会听信了顾德忠的话,义无反顾的跟他离开…… 当下再也忍不住,把头埋在程仲怀里: “祖父再要去哪里,都得带上我,再要这般一声吭就离开这么久,宁姐儿就再也不理祖父了……” 当时因为用了药,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一睁眼,却听说了祖父离开府里再也不会回来的消息…… “好好好。”程仲满口应下,却是满脸无奈,这小没良心的,当初自己离开时,再三让丫鬟去叫她,想着嘱咐她些话,却是一趟趟无功而返,甚至自己亲自赶过去,宁姐儿都拴着门不肯打开。这会儿倒是怪上自己了。算了,只要孙女儿开心就好。 ☆、公主府 “咦,这好像不是回家的路?”程仲忽然觉得不对,探头往外看了一眼,车子怎么正往长安街而去? “祖父不是要去长公主那里看看吗?”蕴宁小声道。 “瞧我这脑子,我给你的信可不应该早就送到了。”程仲了然,也对,若非看了信,怎么知道自己这几日回返?只自己还要去长公主府问诊的事儿,也就对儿子提了提,本来还担心父女俩处得不好,现在瞧着,倒还相得,不然,孙女儿如何会晓得这事? 祖父还给自己写了信?蕴宁一怔—— 从祖父离开到现在,整整三年时间,何尝有关于祖父的只言片语? 想了想道: “祖父这几年去了很多地方吧?那些地方一定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每一地都有每一地的风情吧,”程仲笑着道,那些风景固然极美,只老爷子心里惦记着孙女儿,何尝有心思游玩?“对了,祖父让人给你捎的那些小玩意,你可还喜欢?” “小玩意?”蕴宁身子略略僵了一下,想了想试探着道,“比如说,怎么都飞不起来的,竹蜻蜓?” “怎么会?”程仲失笑,“我不是在信里告诉你怎么玩了?要先把两翅上的绳子缠紧,尾巴也不能折着……” 是这样玩的吗?只是顾德忠递到自己手里的竹蜻蜓,尾巴却是断了的…… “祖父给我的信吗……” “是啊,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这没良心的丫头都不晓得给祖父回一封……祖父想着再不赶紧回来,我们家宁姐儿怕是都要不记得祖父了……” 蕴宁把头倚在程仲胸前,手却是不自觉的用力交握—— 所以说顾德忠拿来的那些精巧的玩意儿都是祖父派人送回来的吗?还有那么多信件,自己却分明一封也没见着,反而所有人都在自己耳边说,祖父不喜欢自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现在想来,又有谁能拿到程府的信件并这么多礼物,再把信件扣下来,礼物玩旧了后又交到顾德忠手里,以顾德忠的名义畅通无阻的送给自己呢? 到得最后,终令顾德忠顺理成章的成了绝望中的自己唯一的救赎…… 蕴宁抱紧双臂,只觉如堕冰窟。 察觉到蕴宁的异常,程仲不免有些担心,忙探手试了下蕴宁额头,又从褡裢里摸出一粒药丸递过去: “方才淋了雨,可莫要冻着了才好 ,快把这丸药吃了。” 蕴宁听话的接过药丸,掰开来吃到嘴里,苦涩之外,竟还有些酸甜的味儿道,一时鼻子越发酸涩—— 从小到大,但凡是做给自己吃的药,祖父从来都会想尽法子让苦味儿淡些,只祖父如何会知道,那个在他疼爱下,即便只是吃了一点苦头也会哭闹不休的小丫头早已不在了,眼前的自己根本就是千疮百孔,别说这么一粒药丸,就是一碗黄连摆在面前,都能不皱眉头的喝下去。 “老爷子,姑娘,前面是公主府,我这车子怕是得停下来了。”雨太大,车夫一路依着蕴宁的指点行来,待抬头却瞧见到了一处煊赫的府邸近前,不觉吓了一跳。 “啊?无妨,无妨。”程仲忙从怀里拿出一张帖子递过去,“你去交给门房,自会让咱们进去。” 虽说依着日子推算,长公主的产期应该还会需要些时日,可既然到这儿了,还是进去看一眼的好。毕竟,长公主眼下已是三十有一,这般年龄孕育孩子,当真是颇为凶险。 那车夫吓了一跳,心说瞧着车里的老头和小姑娘都寻常的紧,怎么瞧也不像是什么贵人啊,如何能搭上这样煊赫的门第…… 不想就是这么一犹豫的功夫,后面就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车夫悚然回头,却是一个身穿红色蟒袍腰系玄色腰带威风凛凛的男子正骑马而来,即便是瓢泼的大雨和电闪雷鸣都不能减低男子英气分毫。 瞧见距离公主府不远的车子,马上男子明显有些奇怪,一勒马头: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敢在这里徘徊?” 车夫吓得一哆嗦,好险没从车上摔下来。亏得程仲掀开帷幔,待得看清冒雨而来的将军,掀开车帷幔就要下来: “将军,是我,程仲啊。” 这位端坐马上、高大英挺的将军可不正是长公主的夫君、骠骑大将军柳兴平? 柳兴平也认出了程仲,神情明显有些激动: “原来是程老哥,雨太大,你坐好就是。” 说着一勒马头,竟是亲自引着程仲坐的车子往府内而去。 那车夫明显吓得呆了,待得回神,再不敢在车上坐着,忙不迭从车上下来,亲自牵着马车,大气儿都不敢出的跟在后面。 大将军回府,早有下人往里面通报,几人绕过绘有梅兰竹菊的精美影壁,又穿过几道月亮门终于到了一处阔大的院落。 远远的就 瞧见滴水檐下正有一个身着正红凤尾纹宽松袍服的仪态雍容的美丽女子,可不正是荣宁长公主? 一眼瞧见一身水汽淋淋的柳兴平,长公主有些威严的眉眼顿时柔和下来,向前迎了一步: “这么大的雨,如何还要赶过来?” 娇嗔中明显有着掩不住的幸福。 蕴宁神情一时有些莫名—— 若说长公主,委实是令人敬仰的女中英豪。当初匈奴兵临城下,两国讲和,匈奴单于亲临帝都,耀武扬威,满朝文武尽皆息声,皇上颜面大失之时,唯有长公主挺身而出,直面匈奴单于,甚至亲自参与两国谈判,终令匈奴单于占不得半分便宜,铩羽而归。 期间公主更是和寒门出身的年轻将军柳兴平暗生情愫。 只可惜匈奴单于怀恨在心之下,声称要求亲公主,彼时公主以终生不嫁严词拒绝。 也因此,长公主竟是足足蹉跎了十一年之久,直到北地传来匈奴单于的死讯,才和柳将军有情人终成眷属。 只是前生,于长公主而言,幸福来得太晚,又结束的太早。竟是结婚刚满三年,就因难产一尸三命。而一代传奇骠骑将军柳兴平也因此遁入空门,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这会儿瞧见真人,蕴宁自然免不了有些唏嘘感慨。 瞧见长公主,柳兴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探手搀住,脸部冷硬的线条一下柔和下来: “这么大的雨,公主出来做什么?” “我无碍的。”长公主任由柳兴平扶着,却是注目后面披着蓑衣的程仲祖孙俩,“这两位是……” “是程仲程老哥。”柳兴平笑着道,“这么大的雨,难为程老哥家都不回,就赶来府里。” 语气间明显颇为感激。 程仲忙上前: “程仲参见长公主。” 蕴宁也跟着见礼: “见过长公主殿下。” 声音似幽谷黄莺,雨声里格外清脆悦耳。 看荣宁长公主面露疑惑,程仲忙道: “这是我的小孙女儿,听说我要回来,就一个人跑到城门口等……” 口中说着,明显颇有些感慨—— 即便自己信中并没有写具体日期,可也说了也就是这几日,儿子程庆轩真有心的话,怎么也应该派人在城门口守着……也就宁姐儿,下那么打的雨还 固执的守在城门口…… “这就是你那孙女儿?”长公主亲自把蕴宁拉了起来。面纱下的女孩瞧不清本来面目,只能瞧见一双幽静却黑白分明的眸子,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长公主小心些。”蕴宁忙反手扶住长公主的胳膊,眼睛里的担心一览无余—— 按照上一世的情形而言,今儿个长公主可不就会发动,然后难产…… 没想到蕴宁这般大胆,旁边服侍的人忙上前,想要引着蕴宁下去,却被长公主止住: “真是个乖巧的宁馨儿,这么小,就知道心疼人了。” 因着出身高贵,从小到大,旁人瞧见自己时,要么嫉妒,要么巴结,要么畏惧,如小丫头这般一片赤诚担心自己的,世上真的没几个了。 “外面雨大,我扶长公主进去吧。”蕴宁脸色有些发红,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好像那道引起慈宁宫一处殿宇大火的雷电就是这个当口吧? 柳兴平早有此意,边让人招呼着带程仲下去换下湿透的衣服,边和长公主转身往里去,刚跨过门槛,一道刺眼的闪电一下划过天空,紧跟着一道炸雷在头顶响起,门前那棵百年桂花树应声而断,正正砸在方才长公主站立的位置。 柳兴平悚然回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长公主更是一下握紧蕴宁的手,只觉后背发凉—— 若非身边这小姑娘,自己这会儿早已被大树砸在下面。即便能保住一条命,肚子里的孩儿却…… 一时已是冷汗涔涔。 “快把那张美人榻挪过来,让长公主躺下。”蕴宁也出了一身的冷汗,只觉后怕不已。 柳兴平已然俯身,一下把长公主抱起,送到榻上躺好,又一叠声令人送安神汤过来,期间蕴宁抽空帮长公主诊了脉,虽是有些心悸,脉象倒还平和……这样的脉象,如何也不像会发动的样子啊…… ☆、难产 “是不是,有些不好?”蕴宁的手刚要收回,却被长公主一下攥住。 柳兴平也望过来,明明是杀伐决断的大将军,这会儿瞧着蕴宁的眼神却是和无助的小孩相仿。 没想到长公主观察力如此敏锐,自己稍有不对,就被看了出来。蕴宁忙摇摇头,低声道: “长公主有些受惊,孩子无事。” 柳兴平和长公主同时长出一口气——天知道他们盼孩子盼的有多苦!出了什么事的话,真会要了两个人的命! “这孩子真是我的福星。”长公主爱怜的抚了下蕴宁的头,褪下手腕上一个翠绿色的镯子,亲自帮蕴宁戴上,“好孩子,快去把湿衣服换下来。” 旁边服侍长公主的人瞧蕴宁的神情登时不同—— 便是朝中那些世家贵女,也从没有人在长公主面前有这份儿殊荣。那镯子可是太后所赐,长公主和太后母女情深,这么多年来一直戴在身上,如今却送给了程家这小姑娘,足见长公主是真的打心眼里喜欢她。 一直贴身伺候长公主的宁嬷嬷忙牵了蕴宁的手,又叫来一个身穿茜色比甲的大丫鬟: “彩霞,你快服侍程小姐去换衣服。” 又令一个小丫鬟帮着打伞: “待得程小姐换好了衣服,再送到长公主这边儿来。” 许是产期日近,殿下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自己瞧着,程家这小姑娘来的这一会儿,长公主明显平和的多了。 还有刚才那突然被雷劈到砸下来的桂花树…… 说不好,还真是长公主说的是个有福的呢。 目送着蕴宁几人离开,刚要回转,二门外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嘈杂声。宁嬷嬷蹙了下眉头,正想派人去问,远远的就瞧见府中总管周兴逆着风雨跑了进来: “嬷嬷快去请驸马爷出来,宫里来人了,说是宣驸马爷即刻进宫。” 宁嬷嬷心里就是一突,天都黑了,又是风急雨骤的,怎么会突然宣召驸马爷? “去吧。”长公主明显也听见了周兴的话,看了一眼神情挣扎的柳兴平,知道他是放心不下,“既是皇兄急召,怕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我眼下又没事,况且,不是还有程仲吗?” 柳兴平深深叹了口气: “亏得程仲赶过来了。” 轻轻握了下荣宁的手: “我很快就回来。” 说着站起身形,走到门口时却又折返,却是丫鬟正好送了安神汤过来。 看柳兴平亲自端着,荣宁神情无奈的接过来: “你放心去吧,就是为了孩子,我也会喝的。” 眼波流转间,却是温柔至极—— 因着平日里最是怕苦,但凡带些苦味儿的东西,长公主都是能避则避。 别看柳兴平是个武人,却最是心细,但凡是医嘱,就记得一清二楚,再不忍心,也定会坚持贯彻到底。从来长公主入口的东西,都要亲自尝过,所谓同甘共苦,然后才会送到长公主口中。 眼下这安神汤明显是才煎好,还烫得很,却是不好入口。 柳兴平“嗯”了一声,却依旧掀开盖碗喝了一口,又瞧了一眼长公主,这才转身,大踏步离开。 “咱们驸马爷,真是打心眼里心疼公主殿下。”看长公主的神情,明显有些失落,送了柳兴平出去从门外折返的宁嬷嬷忙上前凑趣道。 长公主的神情果然缓和了下来,接过宁嬷嬷捧过来的安神汤,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啜饮了下去,听宁嬷嬷低声回禀: “老奴方才已是嘱咐了周兴,今儿个多辛苦些,府里四处巡查下……尤其是府库那里……可别被水淹了才好……” 说了一半,才发现长公主竟是阖上了眼帘,忙住了嘴,接过药碗放到桌子上。又冲换好衣服折返的蕴宁摆了摆手,示意她先下去歇息。 蕴宁点了点头,犹豫了下,终是转身离开,心头的不安却是越发浓重。 刚出了垂花门,之前陪自己换衣服的彩霞忽然冲了出来: “程小姐——” 隐隐的还听到长公主的院子里一片混乱。 蕴宁心头一跳,直接转身,迎着彩霞跑了过去: “怎么了?是不是长公主……” “长公主突然肚子痛——”彩霞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脸儿都白了,“宁嬷嬷让你快些过去……” 蕴宁手一下攥紧。 公主的身边这会儿已经围满了人,程仲正帮着公主诊脉。瞧见蕴宁进来,左右侍奉的人忙让开一条路来。 “祖父,如何?”蕴宁低声道。 程仲顾不得和蕴宁说话,已是转头吩咐宁嬷嬷: “快去唤那几个接生嬷嬷来,长公主要生了。” “要生了?”宁嬷嬷头上冷汗都下来了,“公主的产期可还有月余……” 产期提前了这么多,公主年龄又大…… 眼下府里倒也有几个接生嬷嬷,可因着都是其他人送来的,公主和驸马的意思并不准备用,已经请太后留心,帮着准备几个妥帖的,眼下公主怎么突然就发动了? 更可怕的是,驸马爷还不在府上。 好在宁嬷嬷毕竟是个老成的,府里也早就做好了一定的准备,又有程仲坐镇,终是冷静下来: “让人去请几位接生嬷嬷过来,把那根百年老参切片……再烧些热水……去外面告诉周兴,赶紧派人去宫中告诉驸马爷……” 驸马爷眼下是决回不来的!蕴宁却是蹙了眉头,因着宵禁的缘故,驸马府的人能不能出去都不一定。 这里面怕是有什么不对。 视线在房间里扫了一圈,倒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物事。 好一阵兵荒马乱,才把公主府送入产房。 “你去把宁嬷嬷叫来。”看到宁嬷嬷要亲自去后院接几位接生嬷嬷过来,程仲忙小声吩咐蕴宁。 “老爷子,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听说程仲请她过去说事,宁嬷嬷腿都软了。 程仲叹了口气,示意蕴宁往后站些,这才压低声音同宁嬷嬷道: “公主当年于我有大恩,我眼下有几句要紧的话嘱咐嬷嬷……公主眼下有些凶险,依她的脉象,绝不应该这会儿生产,老夫猜的不错的话,怕是误用了什么催生的药物;好在胎儿无恙。眼下你一则要赶紧想法子让人去通知驸马爷,二则跟进去给公主接生的人,你要确保必须得是妥当的……” 宁嬷嬷脸上顿时血色尽失。 程仲这话说的委婉,却分明是暗示宁嬷嬷一个无比可怕的事实—— 长公主殿下被人暗算了。 “长公主熬了这么久,才能苦尽甘来,那些黑了心肝的……”宁嬷嬷抹了把眼泪,很快镇定下来。 先让人传话给周兴,又赶紧把之前给长公主准备好的一应生产用具抬过来,让程仲过目。 程仲和蕴宁亲自一件件检视,好在都还妥帖。 宁嬷嬷松了口气,又忙忙走出去,外面几位接生嬷嬷已然到了。 宁嬷嬷一个个认真看了遍,最后虚点了点两位四十许的妇人: “老爷子瞧着这 两位如何……” 又低声跟程仲和蕴宁解释: “这两位乃是驸马爷的家里送来的……” 因着柳兴平官位步步高升,柳家也跟着水涨船高,他那两个弟弟也算争气,如今也在朝中为官。虽说当初为着柳兴平不肯娶妻,柳老夫人对长公主颇有些怨气,可怎么说也是她盼了多年的孙辈,自然不会有什么坏心才对。 程仲点了点头,明显听出宁嬷嬷话里的隐忧,可这会儿却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当下命人把两个妇人带过来,亲自交代了些注意事项,宁嬷嬷也在旁再四敲打,却也不敢太耽搁了,终是提心吊胆的把人送了进去。 程仲又列了个药物清单交给宁嬷嬷,让她赶紧想法子送过来。好在公主府准备充足,之前柳兴平就不止一次请教过太医,但凡能用到的药物,都准备的足足的。 知道程仲这会儿离不开身,蕴宁就自告奋勇去挑选药物—— 在偏僻的农庄生活了二十年之久,若论起辨识药物来,蕴宁自诩便是比起祖父,也不差多少了。 程仲点了点头: “宁姐儿去也好,这丫头从小就跟在我身边,那些药物倒是难不倒她。” 宁嬷嬷合了掌直念佛——这会儿她已是草木皆兵,程仲爷孙俩虽是外人,却是宁嬷嬷唯一可毫无芥蒂信任的人了。 蕴宁捧了药物回来时,产房的门已经闭上,有橘黄色的灯光透过门缝漏出来,照着地上湿洼处的泥水,却是更显凄凉。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宁嬷嬷顿时一喜,忙接了出去,瞧着最先跑进来的周兴: “是不是驸马爷……” 可瞧了半天,后面哪有柳兴平的影子? 周兴摇摇头,神情焦灼:“宵禁了,府里的人根本出不了门。” 说着上前几步,冲着程仲一揖到地: “还请老爷子帮帮我们驸马爷,只要能保的长公主殿下母子平安,周兴给您老设长生牌位!” 宁嬷嬷也跟着行礼,带着哭腔道: “老爷子,您千万帮帮我们主子……” 事发突然,驸马爷不在,府里又没有其他长辈,真是天都要塌了。 慌得程仲忙上前搀扶: “两位这般客气做什么!公主于我有大恩,程仲岂敢不尽力而为……” 话音未落,产房里却忽然传来一声凄厉惨叫,几人悚然回头,却见一个接生嬷嬷跌跌撞撞的跑出来,扶着门,抖成一团: “长公主,长公主难产……” ☆、出手 难产?一句话出,不独宁嬷嬷和周兴身子齐齐一软,便是程仲脸色也难看至极。 女人生产本就如同过鬼门关,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更别说长公主这么大的年龄。要说程仲还有一手针灸的绝活,或者能缓解一定的症状,若然有宫里的女医在,程仲还能手把手传授,然后再由女医进去救治长公主……偏是这会儿宵禁,公主府的人也是一个都出不去。偌大的府邸,竟是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 明白事态严重,程仲强压下心头的不安惶恐—— 若然长公主真有个什么,即便柳兴平憨厚不说什么,怕是宫里的太后和皇上也定然饶不了自己。 勉强镇定下来,旁边的蕴宁已经极快的捡拾出一些药物递过来。 程仲接过,神情中又是惊异又是欣慰—— 不得不说孙女儿确然是极能干的,递上来的药物竟是齐全的紧,且品质也都是极好的,倒是省了不少事。 接过来又仔细的检查了一遍,确信绝没有什么问题,这才转手递给宁嬷嬷: “赶紧把这些药物煎了,让长公主服下;还有你亲自送药进去,待长公主清醒些问一下,可有什么信物,能让府中人这会儿进宫……” 之所以让宁嬷嬷跟进去,还有一个原因,委实是程仲隐隐觉得,长公主突然提前发动也好,刚进产房就有难产症状也罢,都有些太突然了…… “哎。”宁嬷嬷应了一声,亲自拿了药离开,太过慌张之下,哪还有一点长公主跟前第一得脸人的威严? 好在程仲医术了得,一碗药送进去,果然缓解了长公主的种种不适,里面的丫鬟又递出一枚玉佩,说是长公主言说,玉佩乃是皇上所赐,尽可直接拿了进宫。 周兴忙交给柳兴平特意留下来的侍卫,命人火速赶往宫中。 虽然暂时安稳,程仲一颗心却依旧高高悬着——这才刚开始,后面不定还会发生什么呢。 “咔嚓嚓”,又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连带的雨下的更急,急风惊雨中,程仲苍老的身影更显萧瑟。 蕴宁忙扶着程仲坐了: “祖父坐下,歇会儿。” 又有些为难的对周兴道: “总管爷爷,能不能让人给我祖父下一碗面来?” 祖父一路奔波,怕是现在还饿着肚子呢。看长公主的情形,说不得今儿个一夜,祖父都别想休息了。 “啊?好。”周兴不觉有些难为情,连连道歉,“是我疏忽了,之前驸马爷离开时还特意嘱咐,要好生款待老爷子……” 忙让人去厨房交待。 很快就有丫鬟端了个托盘上来,除了蕴宁说的面外,还有一碟糟鹅掌,一碟蒜拍黄瓜,一个鸡丝翅子,一个溜鸭腰,还有两碗香喷喷的鸡丝面。 “太过简慢,老爷子万请海涵。”周兴不住道歉——眼下整个公主府可不得完全仰仗着祖孙俩?这些菜品无疑还是简单了些。 “周总管客气了。”程仲端了一碗递给蕴宁——孙女儿一早就到了城门口,这会儿怕也是又冷又饿,“宁姐儿也吃一点。” 非常时期,祖孙俩倒也没客气,极快的用完了饭。 期间里面一直没有什么大的动静,虽然不算什么好消息,却也不算坏。 周兴却是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不时侧耳倾听,或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看周兴如此,满院子的下人都跟着不住祷告。 程仲瞧得哭笑不得,只得提醒周兴:“长公主这是头胎,怕是还有得熬呢。” “不会有什么不妥吧……”周兴心惊胆战的问了一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反手就照脸上拍了一巴掌,“瞧我这张臭嘴,主子吉人天相,定能大吉大利,母子平安……” 一句话未完,门再次从里面打开,宁嬷嬷白着一张脸出现在众人面前: “老爷子,长公主,昏过去了!” “什么?”程仲一下站起,动作太猛了,好险没摔倒,亏得蕴宁从旁扶住。 “怎么会昏过去?” “我,我也不知道……”宁嬷嬷身形抖得和急雨中的树叶一般,“长公主脸色突然青紫一片,然后,就没了知觉。” “得赶紧让长公主清醒过来。”程仲声音焦灼,“不然,怕是长公主和胎儿都有危险。” 周兴当年也是跟着柳兴平上过战场的,什么杀局没见过?这会儿却也完全失了主张,僵愣在原处片刻,突然“噗通”一声直挺挺跪倒在泥水里,“砰砰砰”磕头不止: “老爷子,您一定要帮我们保住主子和小公子啊……那可是我们驸马爷的命啊……” 见周兴如此,满院子的仆人都跪了下来,一时满院子都是磕头声音。 “你们快起来。赶紧派人去大门那儿瞧一下,宫里来人了没有……”程仲也 急的原地不住打转,眼下只能盼望着宫里的女医快些到。 马上有人跑了出去,却又很快回转,神情沮丧至极: “没有,去宫里的人还是没有一点儿消息……” 宁嬷嬷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攀着门框哀求道: “老爷子,您快想想章程啊,我们公主这会儿,这会儿……”也不知为何,长公主竟是连呼吸都开始困难起来。 程仲脸色大变——若然不赶紧令长公主清醒过来,说不好婴儿真会胎死腹中。 难不成自己进去,可真是那样的话,长公主也好,自己也罢,怕都难逃汹汹物议,更甚者,为了防止有什么不好的话传出去,宫里会直接把自己抹杀了也不一定…… 衣袖忽然被人扯了一下,程仲低头去瞧,却是蕴宁: “祖父,您那套针灸术,当初我也是学了的,不然,让我进去帮长公主……” 虽然这会儿年龄小,可前世二十余年的时间里,凡是从祖父那里学来的东西,蕴宁都早已是炉火纯青,所差的也不过是些力气罢了。 “你……”程仲就有些犹豫。之前确然教过宁姐儿,可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若然判断错误一个穴道,说不得就会有不可预料的可怕后果。 “孙女儿知道人命关天,更何况这是长公主殿下?”蕴宁轻声道,“不瞒祖父,孙女儿这两年一直都有练习,自信绝不会出错,祖父就让我试试吧……” 不得不说蕴宁心里这会儿还是有些后悔的。之前只想着,怎么让祖父不再郁郁而终,却是根本忘了考虑长公主的事,即便祖父出手,是不是就能有救? 好在,蕴宁对自己的医术还算有信心,且之前一系列意外情况,也让蕴宁怀疑,是不是产房里也有什么不妥? 总要亲自看上一眼、尽力一试才好。 退一万步说,真是有什么不测,既是自己守在长公主身边,到时候,便也有自己一力承担便是。 蕴宁声音虽小,可周兴耳力过人,眼下这般绝望之际,听蕴宁这般说,登时便当成了救命的稻草,也不管蕴宁这会儿分明年纪还小着呢,竟是死死抓住,怎么也不肯放手了: “求老爷子让程小姐进去吧,若有什么不妥,都算在周兴身上,绝不会拿老爷子祖孙如何。” 程仲胸脯拍的“咚咚”响。 宁嬷嬷也苦苦哀求: “之前长公主亲口说过,程小姐是她的福星,老爷子开恩,让程小姐进来帮帮我们长公主吧。” “祖父,你信我。”知道祖父顾虑什么,蕴宁眼角有些发酸—— 祖父从来是个果断的,这般犹豫,也不过是怕自己惹祸上身吧? “好。”看蕴宁眼光明亮,不独不害怕,反而成竹在胸的模样,程仲终是下定决心,“你去吧。” 却在在蕴宁转身时,附耳低声道: “不管发生什么,你只管说是祖父教你的便可。” 知道自己不点头,怕是祖父无论如何也不肯点头放自己进去。蕴宁只得应了下来。 刚一迈进产房,蕴宁就感到一阵扑面的热意,却是房屋的几个角落里,都放有烧的正旺的火盆。 “把这两个火盆抬出去。” 蕴宁抬手指着长公主左右两边的火盆说。 “产妇可不能受凉。”正站在长公主身边的那个圆脸的接生嬷嬷擦了把额头的汗水,不满的道,再定睛一看蕴宁的身形,更是不耐烦,“宁嬷嬷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领着个小丫头片子过来添乱。” 这嬷嬷也姓柳,听说和驸马爷本家还有些亲戚关系。宁嬷嬷待她自然就格外客气些。 甚至知道驸马府里这会儿没有拿主意的人,这位柳嬷嬷更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让她退开。”蕴宁这会儿却哪里有时间和她打嘴仗?当即毫不客气的道。 若然平时,宁嬷嬷自然不介意给驸马爷那边的人几分面子,可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什么? 直接让两个丫鬟上前堵住柳嬷嬷的嘴拉到一边: “小姐您还有什么吩咐?”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两个火盆抬出去后,只觉房间里的浊气都散去不少,方才好像是被绳子给捆绑着似的紧绷感觉也跟着消失。 ☆、化险为夷 宁嬷嬷心头就是一凛,悄悄叫过来丫鬟吩咐了几句。自己又赶紧回来守在旁边。 “举高烛台。”蕴宁取出银针,极快的捻出一根,一下刺入璇玑穴中,然后是涌泉,太阴…… 竟是不过片刻功夫,就足足用去三十六根银针。 宁嬷嬷看的心惊胆战,有心问一下可有什么不妥,又担心会打扰蕴宁施针,只得闭了嘴,一眨不眨的盯着长公主。 心里却是把漫天神佛都求了个遍—— 程家这小姑娘虽是瞧着动作还算娴熟,可年龄委实太小了些…… 好在不过片刻,长公主睫毛动了动,然后一下睁开眼睛。待得看清楚站在面前的蕴宁,眼睛一热: “宁姐儿,我的,孩子……” 宁嬷嬷泪水哗啦一下就下来了,瞧着蕴宁的眼神,真跟看菩萨相仿,哆嗦着嘴唇不住念叨: “程小姐果然是我家主子的福星……” 又手忙脚乱的帮蕴宁擦汗。 毕竟年龄还小,这银针又是极为耗费心神,蕴宁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却是拿起切好的参片塞到长公主口中: “孩子无事,殿下莫要说话,且积蓄力气,我现在会催动银针,听到我说用力,殿下再使力……” 嘴里含着参片,长公主不能开口,却是流着泪不住点头——世上那个女子不想为心爱的男人生下一儿半女? 更不要说长公主的年纪,说不好这一辈子也就只有这一个孩儿了,便是拼了性命不要,长公主也要把腹中的孩儿生下来。 轻轻挣开长公主用力攥着自己的手,蕴宁点了点头: “殿下放心,也请长公主按我说的话做,殿下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母亲……” 说着便开始催动银针。 随着银针一寸寸深入,长公主头顶开始有豆大的汗珠滚落。却是两手用力攥住身下的床单,不愿因为嘶喊而浪费一点力气。 待得银针再无法深入分毫,蕴宁极快的一根根拔出,唯留下命门穴上那根: “殿下,现在可以用力了。” 长公主头发已被汗水浸湿,强忍着极致的疼痛,顺着蕴宁指引的方向不住用力。 每一次长公主觉得坚持不下去时,蕴宁便会拿出一根银针刺入长公主的穴道……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的声音始终没有断过,眼瞧 着天光渐渐发亮,便是暴雨之声也逐渐变得淅淅沥沥,房间里终于传来一声狂喜的嘶喊: “小公子的头露出来了……再使一把力气……” 饶是早已见惯了生死的程仲,这会儿也有些眼睛发涩—— 最难的时刻终于过去了! “公主,公主怎么样了——”一个有些嘶哑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程仲抬头,一眼瞧见急匆匆赶来的柳兴平。忙要起身去迎,不想站的久了,两腿早就麻了,竟是直直向台阶下跌去。 亏得周兴眼疾手快,忙上前搀住,带着哭腔冲柳兴平道: “主子,公主殿下难产,亏得老爷子在这里坐镇……” 柳兴平回来的路上早听下人说起过之前的惊险场面,虽是没有亲见,可瞧见跟自己上过战场的周兴都吓成这样,如何不明白之前不定如何凶险,登时两眼发热,大踏步上前,扶着程仲坐好,含泪道: “老爷子救了我的妻儿,就是救了柳兴平全家……” 口中说着,拿惯了武器的手都在发抖。 因天火烧了慈宁宫殿宇,宫中大乱之下,即便府里的人顺利进了宫,却也根本找不着人。还是天将亮时,柳兴平才得到公主早产的消息,当时就惊得魂飞天外。一边让人去禀报太后,宣召女医,一边就快马加鞭赶回府里。 “驸马言重了。多亏了我那孙女儿……”程仲哪敢受柳兴平的礼?忙往一旁避,“驸马莫急,应该很快就会有好消息……” 柳兴平不住点头: “程姑娘和公主真是有缘。加上这次,宁姐儿可不救了公主两次了?要不是程姑娘……” 还要再说,忽听见一声嘹亮的婴孩儿啼哭声。 “生了,生了,长公主生了个公子……”宁嬷嬷哽咽的声音在里面响起。 柳兴平一下站了起来,几步窜到产房外,抬脚就要往里闯: “公主,公主怎么样?” 宁嬷嬷正好抱了襁褓中的娃娃出来,赶紧拦住柳兴平: “公主无碍,驸马爷先抱着公子……” 话音未落,蕴宁的声音惊怒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 “你给长公主用了什么?” 柳嬷嬷只觉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转身就要往里冲。柳兴平动作却是更快,抱着怀里的孩子就冲进室内,正瞧见虚弱的站都要站不住的蕴宁正死死钳 着那王嬷嬷的手腕。 “我,我没有……”王嬷嬷神情明显有些慌张,想要辩解,却被蕴宁一下推开。瞧见冲进来的柳兴平,急道: “她手上沾的有黄芪粉末,易引发血崩……公主腹中还有一个孩儿……我施针,宁嬷嬷帮着公主用力……驸马爷赶紧和公主说话,让她能保持清醒……” 柳兴平头“嗡”的一声,直接把手里孩子交给旁边的丫鬟,抬脚一下把那王嬷嬷踹飞了出去,欺身上前,一下半跪在公主身前: “荣宁,荣宁,你醒醒,是我啊,我回来了……” 又冲着蕴宁嘶声道: “不要管孩子,一定要保证,荣宁无恙……” 话音未落,手却被人推了下,柳兴平低头,可不是长公主,正泪流满面,神情间满满的全是埋怨和不妥协: “不许……” 又看向蕴宁,哀求道: “宁姐儿……保住孩子……求你……” “我不要孩子,我只要你……”柳兴平红着眼睛道,“要是你有个万一……我要孩子做什么……” “驸马爷和宝宝们都离不得公主,公主您一定要坚持下去,绝不可放弃……”蕴宁体力已经完全透支,若非一股信念撑着,说不得早坚持不下去了,狠狠的掐了下人中,拿了一根银针,再次极快的刺入公主的涌泉穴。 宁嬷嬷则是咬着牙,神情绝望的瞧着公主下身越来越快奔涌出来的鲜血。 “宁嬷嬷——”蕴宁急促道,“用力往下推。” 宁嬷嬷悚然回神,咬着牙依照蕴宁的指示帮长公主不停的用力。 好在这娃娃倒是个省事的,很快滑出产道,宁嬷嬷忙抱了起来: “是个女娃,公主,是个女娃,公主生了一对儿龙凤胎呢!” 下一刻声音却是戛然而止——这个女娃不独瘦弱的紧,更兼脸色青紫,忙照着屁股上连拍了几下,却始终没有听见啼哭声。 “快抱出去,让老爷子瞧瞧。”柳兴平急声道。 长公主脸上泪水流的更急,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是再也撑不住,两眼一闭,就昏了过去。 “荣宁,荣宁……”柳兴平扑到长公主身前,整个人止不住开始颤抖。 蕴宁猛地咬了下舌尖,就着口腔中涩涩的咸意,把最后一根银针扎了上去。 把孩子送 出去的宁嬷嬷正好去而复返,却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程小姐,多谢你救了我们家公主和小主子……” 却是那汹涌不尽的血水终于慢慢止住。“哐”的一声响同时传来,却是柳兴平,一下跌坐在地上,下一刻又从地上鱼跃而起,颤巍巍的把手探到长公主鼻子下面,本已止住的泪水却是再次落下: “荣宁,荣宁……” “长公主,没事儿了……”蕴宁勉力扶住床头,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终是支持不住,慢慢软倒在地…… “祖父……”喃喃了声,蕴宁终于彻底失去了知觉。 “宁姐儿,宁姐儿……” 是谁在喊自己的名字?明明声音里全是满的能溢出来的慈爱,蕴宁却不知为何有一种痛彻心肺的感觉。恍惚间,一个苍老的手拂过脸颊,轻柔的拭过脸庞,这样的心痛和怜爱,好像已经太久没有体会过,久远的,仿佛上辈子的事。 意识到那手想要离开,蕴宁一下伸出胳膊,牢牢握住不放: “祖父,别扔下我一个人……娘,你真是我亲娘吗,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不,你不是我娘……我不要你这么狠心的娘……祖父,别走……带上宁姐儿一起好不好……宁姐儿死也不要和祖父分开……不对,为什么死了还是找不着祖父呢……祖父,祖父……” 蕴宁一下坐起身形,正对上程仲震惊而心痛的脸。 ☆、缘分 “祖父——”蕴宁一时有些分不清,眼前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却是遵从本能,一下扑进程仲的怀里,揪着程仲的衣襟泪流不止,“祖父,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却是怎么也找不着你……你知不知道,我找的你好苦,好苦……” 这么多年来,无论受过多少罪,承受多少苦难,甚至被至亲联手抛入绝望的深渊,蕴宁都从不曾掉过一滴泪—— 对于那些不爱自己的人而言,别说流泪,就是死,也别想让他们有分毫动容。 本想着即便找到了祖父,也不能让他知晓几十年的苦楚,不然,祖父心里该会有多痛。 却是低估了祖父在心里所占的地位,昏睡醒来第一眼见到祖父,蕴宁已是混淆了梦境和现实,恍恍惚惚中只觉得在奈何桥旁徘徊了太久,好容易,才又见着祖父的面。累积了太久的委屈,仿佛决了堤的河水汹涌而出,竟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 看着哭倒在自己怀里的孙女儿,再结合蕴宁昏昏沉沉时说的话,程仲再不能自欺欺人—— 自己离开的这几年,宁姐儿必然受了太多苦楚。 孙女儿的性格,程仲比谁都清楚,最是外柔内刚的,又极为孝顺,不是神志还不甚清醒,怕是会把这些委屈压在心底一辈子,也不会让自己知晓。 亏自己还以为,儿子夫妻终于发现蕴宁的好,知道心疼孙女儿了。 现在想想,真是疼爱宁姐儿的话,怎么会昨日里那么糟糕的天气,却是连个侍候的人也不派,就任凭宁姐儿一个人在城门处苦等…… “嬷嬷——”一个小丫鬟走了过来,一眼瞧见端着个托盘站在房门外的宁嬷嬷,明显吓了一跳。 宁嬷嬷把托盘交给她,示意她待会儿送进去,自己却一脸深思的往长公主的房间而去。 “菩萨保佑,宁姐儿可算是醒了……”生产时太过艰难,再加上大出血的后遗症,长公主的脸色这会儿依旧苍白的很。 “是。”宁嬷嬷忙上前帮长公主掖好被子,犹豫了下终是道,“主子让人送往程府的礼物,这会儿怕是都已准备好了吧?” “不错。”长公主点了点头,“若没有宁姐儿和老爷子,我和哥儿姐儿说不好这会儿……” 儿子还好些,女儿本就体弱,再加上自己昏睡时间太长,若非程仲施救及时,怕是绝无幸理。眼下自己脱离了险境,儿女也俱得以保全,可不全赖了那祖孙俩的功劳? 尤其是宁姐儿。那孩子才多大点儿?若非为了救自己,怎么会累的昏迷了一天一夜? “我们母子这般平平安安,可不是全亏了宁姐儿?”长公主眼睛又红了——只觉对程蕴宁,竟是怎么疼惜都不够。 甚至明明是从不愿动用手中权力帮人谋私的,却是一再嘱咐驸马柳兴平,得了机会,一定要帮着宁姐儿的父亲职位再往上走一走…… “月子里可不敢流泪。”宁嬷嬷忙劝住,顿了下道,“照老奴说,那些礼物先慢些送去。倒不是老奴替主子可惜银钱……” 当下低声把在门外听到的蕴宁的哭诉说了: “……老奴瞧着程小姐怕是在家里受了莫大的委屈,她那对爹娘,似乎是对儿狠心的……” “竟然有这样的事?”长公主眼底眉梢的柔和登时一扫而尽。 宁姐儿这等性情温柔、乖巧可人的孩子,什么样的父母,竟然忍心苛待她? 心里的怒意更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又想到其他,止不住悲从中来: “一般是做人爹娘的,怎么有人恁般狠心?” 驸马家何尝不是如此?害的自己和一对孩儿差点儿丧命的那两个嬷嬷,可不正是公婆送过来的? 虽然明白,这里面怕是还有其他人的阴谋,却也足见公婆对长子的事如何不上心,不然,如何会轻易就上了别人的圈套…… 慌得宁嬷嬷忙劝解: “月子里呢,主子可不能流泪,仔细落下病根……” 劝解了半天,才让长公主止住泪。 “礼物先不急着送过去,让人留心打探一下老爷子的那个嗣子一家……”长公主想了想道。 若是个听话孝顺的,自然送给他一份前程,生有其他心思的话,倒要替老爷子好生管教一番。 看长公主的态度,明显对程蕴宁的事儿不是一般的上心,宁嬷嬷知道自己这趟算是来对了,忙应了声出去找人。 华灯初上时,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就回返。 因柳兴平尚未回府,长公主便让宁嬷嬷去问话。 宁嬷嬷去得快,回来的也快,脸上神情却是古怪至极,更带有掩饰不住的厌憎: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恶毒的父母……” “你且说来我听。”长公主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宁嬷嬷也颇是恨恨不平,“宁姐儿这么好的女孩子,怎么就会有那样一对无耻的父母?” “若非宁姐儿一直在咱们这儿,老奴都要怕是都会信了!” “她那母亲丁氏,竟在府中口口声声说什么,宁姐儿和人私奔了!” 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恨可气的事吗?哪有做人娘亲的,这么败坏女儿名声的?这根本就是绝了宁姐儿的生路啊。 “真是混账东西!”如何也想不到,天下还有这等奇葩的爹娘——只有生下了自己的孩儿,才能体会为人母的心情,真是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捧到儿女的眼前。更是一句坏话,也容不得别人说。 若然有人敢对自己一双孩儿有一点点坏心思,长公主想着,说不好自己会亲自拿了刀剑把人给剁了。 竟是想破脑袋也不明白,那对程家夫妻,如何就会想尽法子往自己女儿身上泼脏水? “我这人自来护短,不管他们有什么原因,想要算计宁姐儿,也得看我答应不答应。” 自己和孩儿的命,可全是宁姐儿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的,长公主心里早把蕴宁划到了自己人的行列。 若非念着怎么说也是程仲的嗣子、儿媳,说不好长公主这会儿就会派人直接把那两夫妻给捆了来。 又担心蕴宁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再怎么说,也是她的亲生爹娘不是?还是程仲出面处理,更名正言顺。 好半晌长叹口气,吩咐宁嬷嬷: “你去见见老爷子……就说我的话,眼下我身边还离不得宁姐儿,让宁姐儿再在这里住些时日……” 人和人之间果然是需要缘分的,就比如自己,虽是不过短短两日,却觉得温柔沉静的宁姐儿窝心的不得了,即便有了自己的孩儿,还是忍不住想要多疼她一点。 眼下知道蕴宁在家里处境不好,心疼之余更是愤怒不已——自己疼还疼不够呢,她那对儿爹娘还真是吃了熊心豹胆。 程仲离开公主府时,神情明显有些狐疑不定——公主的意思表面上是心疼宁姐儿体弱,细细品味的话,怎么有些对嗣子夫妇不满的意思啊? 只这话却也不便直接问出来。好在这就要回府了,总能问明究竟。 因有公主府的人亲自护送,程仲的马车一路上畅通无阻,只程家府邸距离煊赫一时的公主府还有些距离,依旧走了将近个把时辰,才算是来到家门外。 远远的瞧 见府上的匾额,程仲心里说没有遗憾自然是假的—— 当初会选定程庆轩做嗣子,一则是亲族里,两家关系最近;二则冷眼瞧着,程庆轩性子虽是有些绵软,却也是个有志气的,即便家境贫穷,依旧一心向学。 可真等过继了才发现,一心向学、有志气不见得真,性子绵软却是实实在在。 不然,也不能让儿媳妇儿辖制成这样—— 以自己这么多年攒下的身家,想要买个更大些的宅子也是足够的。只嗣子一个小小的七品所正,还是不要那么出风头的好,待得脚踏实地的把官职升上去,自然可以换个更好的宅邸。 不成想自己不过是出外访友,待得回来,他竟已听了婆娘的话,搬到妻子的嫁妆宅院了。 俗话说,好汉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妆衣,程庆轩倒好,竟是吃软饭子吃到了这般地步。若不是因为有了这样不好的名声,何至于在七品的位置上蹉跎至今? 还有宁姐儿…… 别人家都是一家子都看着男人的脸吃饭,只有程家,却是打从程庆轩开始,一家子在那丁氏面前,一个赛一个的听话。 因着丁氏怨怪宁姐儿是早产,害的她不能再生育,宁姐儿面前从来都是冷心冷面。程庆轩倒好,不说从旁开解,反是跟着丁氏一起轻贱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样的爹娘,当真是世上难寻。 当初若非一直陪在身边的宁姐儿一早就被丁氏要了过去,安排在新宅里,想让老爷子首肯他们私自搬家的做法当真是比登天还难。 ☆、算计 即便是公主府最普通的一辆马车,也自有其奢华。更不要说,长公主府特意精选的这辆了。 上面的皇家标识,让路人纷纷驻足。 尤其是棋牌胡同这等地方—— 再如何得宠,也不过是伯府庶出的小姐罢了,陪嫁的宅院面积大是大了些,可相较于达官显贵居住的地方而言,还是有些偏僻。 周围的邻居也以商家暴发户和不入流的小官居多。 只这些人身份不显,却不算是没见识的。早就听程府下人出来说过,他们家老太爷可是正经伺候过皇上和各位宫里贵人的。五品的太医院院判即便不算显赫,结的善缘却是了得。 众人自然就多了些敬畏。可 自打程家搬过来,却是不曾见过他家老太爷,便是程家口中的显贵,也不曾在此处出现,曾有的敬畏渐渐褪去,对程家自然也日渐轻慢。 眼下乍然瞧见这么一辆皇家马车过来,还停在程家门口,邻居们先是诧异,继而更心生艳羡,就有那伶俐的忙不迭跑到门房那里叫人—— 这程家瞧着,怕是要时来运转了。 门房里的老谢头年岁有些大了,这会儿动作却是不慢—— 刚搬来时冲着老太爷的名号,走出门去也颇是得了些孝敬,可这么几年了,因着老太爷出去的时候多,在家的时候少,邻居们早把府里当平常人家一般看待了。似这等被人巴结讨好,真是太久没享受过了。 还没走到车边,就瞧见被人扶着从车里下来的程仲。老谢头登时一哆嗦,我的天啊,怎么是这位!太太可是说过,若是老爷子回来,必得第一个先禀了她知晓。 忙远远的做了个揖: “老太爷,您回来了。我去告诉太太,啊,不是,告诉老爷去……” 说着不待程仲反应,竟是掉头就往府里去。 旁边站着看热闹的人又是鄙夷这程府的下人没规矩,又是羡慕,原来这位坐着皇家马车回来的人,竟然就是他们府里的老太爷吗? 老谢头过去的时候,程庆轩和丁氏正在房间里说话。 要说安庆伯府在帝都里也是颇有名气,和其他世家勋贵,子弟就靠着吃老本度日不同,安庆伯府的子弟还是颇有几个上进的,如今当家的老爷丁芳年,可不正做着五品的吏部郎中? 他们家女儿更是出名,尤其是丁氏的嫡姐丁芳华,却正是帝都顶尖勋贵、 武安侯的正房夫人? 朝内已有可靠消息,说是武安侯袁烈不日内就会带了家眷从边关回返,就任正留守都指挥使一职,能出任这样要紧的位置,足以说明袁烈简在帝心。即便平日里和这位连襟搭不上话,程庆轩依旧颇为与有荣焉,和妻子说起话来,也就更多了些温存小意: “你猜我今儿个遇见谁了?” 和程庆轩的着意讨好不同,丁氏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左不过是你们衙门的同僚罢了。” 看丁氏提不起兴趣的模样,程庆轩就有些尴尬,半晌讪讪道: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那个死丫头,咱们就当,没这个女儿罢了……” 程庆轩自来是个没有太多耐心的,几个孩子小的时候,除了长子,其他孩子,根本就连抱过都不曾。 至于说最小的女儿藴宁,更是自幼身子骨弱的缘故,一直养在父亲身旁。 老实说,程庆轩对嗣父程仲一直都是敬畏有余、亲近不足。连带的对从小跟在程仲身边的藴宁,也总是喜欢不起来。 这几年幼女伤了脸,避居在后院,程庆轩更是好多时候,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个女儿呢。 却是再没想到,这个女儿竟是恁般不省心,竟做出了和人淫奔这样的事。 好在被她设计的人是自己外甥顾德忠,外甥自小听话,脾气又温和,不然也不会被这个死丫头给缠上,可也有一桩好处,就是绝不会胡乱说话,再依照妻子所说,把庶女茹姐儿配给他作为补偿,外甥只有感激的,再不会有什么怨怼之意。 自然也不用担心因为幼女一个人,连累自己其他儿女了,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丁氏始终懒懒的不接话,程庆轩却是丝毫不着恼,依旧笑嘻嘻自顾自道: “我跟你说啊,我今儿个碰见柳大将军了……” “柳大将军还特意停了马主动跟我说话,还说我颇有才干……” 被显赫一时的骠骑大将军这么夸奖,程庆轩明显有些飘飘然了,再加上同僚们羡慕的眼神,奉承的言语,甚至几个交好的直接断言,用不了几日,自己就会升官—— 前几日,工部一个主事出缺,十有八九,会落到自己身上。 程庆轩虽是不住谦虚,却明显把这话听进去了—— 实在是以自己的资历也该往上走一走了。 且柳大将 军那番话,暗示的意味当真是再明显不过…… “柳将军?”丁氏一下坐了起来,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怎地,手都有些痉挛,“是不是,武安侯手下的那位柳勋将军……难不成,武安侯已然回来了?那他们家明珠,是不是也跟着回来了……” 语气急切,神情焦灼,隐隐还有些希冀期盼之意。 丁氏口中的明珠,乃是武安侯袁烈的女儿,之前一直陪祖父母住在帝都武安侯府,一年前,丁氏姐姐丁芳华染病,袁明珠便去了边关侍疾。 “明,明珠小姐?”程庆轩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好半天才明白,丁氏是想外甥女了,忙附和道,“明珠小姐生的就是可人疼。不过这位柳将军可不是柳勋,而是当朝驸马爷、骠骑大将军柳兴平柳大将军……” 提到柳兴平的名字,程庆轩就兴奋的不能自已。 “骠骑大将军?”丁氏也有些诧异,慢慢坐直身子,“竟然是那位?” 本朝驸马倒是没有为官上的限制,只朝中几位尚公主的虽是家世俱皆上乘,能力上却是大多平平。唯有柳兴平,是其中的异数,虽是寒门出身,却愣是凭着一己之能,青云直上,更有幸娶了本朝唯一一位长公主。 自家老爷这样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如何值得人家纡尊降贵,主动问询? “我想着,是不是侯爷跟大将军打了招呼?”程庆轩道,“或者,咱们给侯爷去封信,问一下,他的意思?” 这便是程庆轩的真实目的了——驸马爷既然主动释放出善意,当然要赶紧接着了。 “不会是袁家。”丁氏微微一哂,有些不甘心的道,“袁家的人都眼高于顶,如何肯为你说项?” 这般说着,明显就有些不自在。迟疑了片刻终是不情愿的道: “会不会,和老爷子有关?” 提起程仲,丁氏便觉得有些糟心。 这几日烦躁不安,可不全是因为老爷子? 很多时候,丁氏甚至祈祷,老爷子最好在外有个意外才好,不然,何至于生出这么多事来? 好在最大的一桩麻烦也终于给解决了,即便他带来什么灵丹妙药,自己也是不惧的了。 可即便如此,也不是说就不麻烦了,以老爷子的老于世故,知道宁姐儿出了事,他那一关,怕是不大好过。 “他?”程庆轩迟疑了一下,“这不是人还没回来吗,怎么就会搭上 公主府了?” 一句话刚完,老谢头咋咋呼呼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 “老爷,老爷,您快出来一下,老太爷,回来了。” “还坐了一辆马车,带有皇家标志的马车……” “还真是老爷子的缘故?”程庆轩明显有些傻眼,下一刻忙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不妨却被丁氏一下抓住衣袖: “老爷,怕是,不大好……” “你这是什么话?”程庆轩皱了下眉头。若是平日里,程庆轩自然会附和着妻子,可升官已经是程庆轩执着太久的事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又着落在老爷子身上,丁氏话的分量明显不如平常,“总归是自家人,老爷子哪有不盼着我这当儿子好的?旁的人家纵使富贵,咱们不是也攀不上吗。” 这话明显就有些发酸。若然是平日里,丁氏可不早就甩脸子了。这会儿却是和没听见一般,只煞白着脸拦着程庆轩不许离开: “老爷!你这么急火火接出去,要是老爷子问起他那宝贝孙女儿呢?” “啊?”程庆轩也傻眼了。可不是咋的,若说阖府上下,老爷子疼到心尖上的,不是自己这个儿子,也不是两个孙子,而是,最不喜欢的幼女,蕴宁。 一时也有些慌了手脚: “那个孽障!真该一出生就溺死她才好!” 可这样的事儿想瞒也瞒不住啊: “那你说,怎么办才好?” 丁氏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就听见院外一片叫老太爷的声音。 两人再不敢耽搁,忙从房间里接出来。 一出门,就瞧见满面红光的程仲,他的身旁还亦步亦趋的跟着两个穿着精神的公主府下人,每人手里都捧着好几个锦盒,光看外观,价值就不菲。 “爹——”程庆轩忙快步迎了出去,丁氏紧跟在后面。 程仲瞧了两人一眼,眼神中虽是有些不满,可有外人在呢,倒是没有直接说出来,应了一声,随口道: “孩子们呢?” 丁氏暗叫一声“苦也”—— 老爷子的意思明白的紧,说什么几个孩子,想问的还不就是宁丫头一个? 早也是一刀,晚也是一刀,倒不如趁老爷子刚回府,就老实认了错,说不好还能挨过这一关。 当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却除了流 泪一句话也不说。 看丁氏这般做派,程庆轩吓得脚一软,也跟着跪倒: “爹——” 程仲一颗心登时沉到了谷底,难不成,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不成?可也不对啊,真是有什么事的话,宁姐儿万不会瞒着自己才是……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倒是说呀。” 话音一落,丁氏捂着脸就开始痛哭不止: “是,是宁姐儿……” 却是悲痛欲绝,到了最后,竟是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程庆轩头上青筋直蹦——丁氏昏过去不用面对老爷子了,自己却是逃不了了! 却也不敢对丁氏如何,忙一叠声道: “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太太扶进去。” 又喝退下人,才哭丧着脸再次跪倒: “爹,孩儿不孝,管教不严,您就当,宁姐儿死了罢了。” ☆、暴揍 “当宁姐儿死了?”程仲掏了掏耳朵,不确信的重复了一遍,“你是说,家里三丫头,宁姐儿?” 自己离开时,宁姐儿可还好好的在公主府待着呢,还是说,家里又有了另外一个也叫宁姐儿的? 程庆轩却是打了个哆嗦——自来但凡有真本事的人大都脾气大,老爷子可不就是个性子古怪的?自来喜怒随心,越是这般云淡风轻,越是意味着他已然怒极。 当下趴在地上,勉强挤出两滴泪来: “别说爹不信,就是儿子,也是断不敢信的……” “就是前儿个天降异向,帝都暴雨倾盆时,宁姐儿就做出了,让祖宗蒙羞的事……” “也不知她是怎么赖上了外甥顾德忠,两人竟然在那会儿,私奔了……” 程庆轩说着,头恨不得埋到地里。 不喜欢这个女儿任她自生自灭是一回事,和人淫奔令祖宗蒙羞又是另一回事。 亏得丁氏机灵,把这事压了下去,不然真传出去的话,可不只是让顾家儿女婚事艰难,更会令他本就不甚顺遂的仕途蒙上阴影。 “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程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恍惚间似是有些明白,长公主为何会把蕴宁留在公主府了!明明前日,宁姐儿跑到城门口接自己,怎么到儿子儿媳嘴里,就成了这等不堪的事了? 又记起早起时,昏昏沉沉的宁姐儿哭倒在自己面前的情景,彼时就有些疑心,却还心存侥幸,想着许是宁姐儿昏睡时做了什么噩梦也未可知,这会儿却终于明白,怕是蕴宁受的委屈,绝不仅仅她之前所说——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竟是这般信口雌黄,连查证都不曾,就急着把天大的污水往亲生女儿身上倒的。 还说什么赖上了顾德忠?自己孙女儿即便是毁了脸,也不是他顾德忠能配得上的。 程庆轩却是会错了意: “别说爹不信,就是儿子知道了,也是万不敢信的……” “都是儿子不孝,没有教好那个孽障,让她做出了这等腌臜事……” 程仲只觉头一阵眩晕,抖着手指指着程庆轩: “你,你……” 忽然抬脚朝着程仲面门踹了过去: “你这个孽障,我打死你这个孽障……宁姐儿,宁姐儿可是你的亲生女儿!” 还记得当初自己从外回返, 宁姐儿已有三月大了,虽是柔弱的和猫儿似的,却端的是粉雕玉琢一般,让人看了心都会化了。 养了这么些年,就是一只猫儿狗儿,也得有些感情了,如何做人爹娘的,就能信口雌黄,要把宁姐儿往死里逼? 程庆轩一下被踹中鼻子,只觉鼻腔酸热难当,紧接着便有鼻血滴滴答答的流下。 却是不敢擦拭,只一径抱住程仲的腿: “爹,爹啊,你要是生气,就狠狠的捶儿子一顿,可千万莫要气坏了身子……” 还要靠着老爷子走通驸马府的路子呢,这么被打一顿也就罢了,可千万莫要气坏了老爷子,直接撩开手才罢…… 程仲却是打红了眼,毫无章法的劈头盖脸打了一顿,又顺手捡起根棍子,照着程庆轩就抽了下去: “我打死你个孽障……这么作践自己女儿,就不怕天打雷劈!” 别看老爷子年纪大了,身体却是康健的紧,又常年在外行走,很是有一把子力气。程庆轩被抽的不停呼痛,惨叫连连: “爹呀,你莫打了……这样的事,儿子也不想啊,您别打了,公主府的人可还在外面呢,您好歹给儿子留下点儿脸面啊……” “脸面?”程仲神情阴沉,“你这样的畜生,还知道要脸面?若非瞧着宁姐儿……” 真是把人打死的心都有。 这么多年了,第一次后悔,当初怎么会选了程庆轩做嗣子。 可没有程庆轩的话,又怎么会有知冷知热孝顺的不得了的宝贝孙女儿? 一时越发觉得苦涩难当—— 自己毕竟年龄大了,又能照看宁姐儿多久?孙女的将来,可不还得依旧靠嗣子夫妇? 看老爷子缓了下来,鼻青脸肿的程庆轩顾不得身上到处火辣辣的疼,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老爷子真担心宁姐儿的话,大不了,我让人叫了忠哥儿来,让他,娶了宁姐儿便是……” 这话却是说的很没底气。 外甥也就罢了,经常跟在老爷子身边请教,说是老爷子的半个徒儿也不为过,真是和老爷子联手施压,说不定真能逼得他低头。 可外甥的这一关好过,寡姐那里想要她应允这门亲事怕是难比登天,毕竟,寡姐的性子固执的紧,宁姐儿这般寝陋的容貌,性子上也是个不讨喜的,寡姐要是肯应下才怪!只这些话眼下倒是不必说,还是 先想法子缓了老爷子的怒气才是。 “闭嘴!”老爷子气的抬手照着程庆轩狠狠的又抽了一棍,“就凭他顾德忠,也想娶我程仲的孙女儿?做梦都不不要想!” 停了停又恶狠狠的盯着程庆轩道: “宁姐儿也是倒霉,怎么就会做了你的女儿!明明宁姐儿好好的在长公主面前侍奉,你竟然说出这般浑话!你且给我记着,再敢说这种荒唐混账话,我就请出族老,解除咱们的父子关系!” “儿子,儿子记住了……”听程仲说要解除两人的关系,程庆轩脸儿都白了,喏喏应着,疼痛令得头脑一片混乱,慢半拍的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不对,张了张嘴,好半天才道,“爹,爹您刚才说,宁姐儿在公主府?” 最后一句话,声调都直了。 “哐当”!却是丁氏的房间里,发出一声响,好像是杯碗落地的声音。 紧接着门一下打开,丁氏扶着门框,勉强站在那里,抖着嗓子道: “爹说的都是,真的,宁姐儿,宁姐儿这会儿在长公主府?” “我正要问你,”程仲声音严厉,“庆轩也就罢了,终究是男人家,不了解内宅之事也是有的,你身为程府当家夫人、宁姐儿的娘亲,如何也会这般昏聩?” 程仲虽是对程庆轩严厉,对丁氏这个儿媳却是向来亲切。 毕竟当初老伯爷在时,和程仲关系颇好,丁氏在闺中时,便和程仲打过几次交道,待得成了程家媳,程仲对她也很是客气。还是第一次这般疾言厉色,神情中更有着毫不掩饰的不满和厌恶。 丁氏缓缓跪在门口,伏在地上哆嗦个不停: “爹,都是媳妇儿身子骨不争气……才会被下人糊弄……只宁姐儿她也是媳妇儿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这几日见不着她,媳妇儿真觉得不如死了算了……是媳妇儿对不起宁姐儿” 话里话外,不独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还一副无比委屈的样子。 “你还知道宁姐儿是你的女儿?”丁氏哭的肝肠寸断,程仲却是没有丝毫动容,阴沉着脸道,“照你所说,是老头子昏聩,冤枉了你不成?那你倒是仔细说说,那些诬害宁姐儿的混账话,是你从哪里听来的?” “爹——”看丁氏哭的快要晕过去了,程庆轩终究有些不忍,忙想开口帮丁氏说话。 却被程仲抬脚踹翻在地:“我让你说话了吗!你是朝廷官员,不是内帷妇人,程家男儿 即便不能大富大贵也要顶天立地,可没有那等一心巴望着靠个女人升官发财的!” 程仲口中说着,只觉一阵阵心灰意冷。 这话当真重的紧,程庆轩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至于丁氏,心里则是咯噔一下—— 老爷子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分明已是厌极了自己…… ☆、兄妹 “祖父?我听说祖父回来了?这会儿祖父在哪儿呢?”一个娇柔的嗓音在外边响起,随着一阵脚步声,三个少年男女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两个少年一色的天青色直裰,眉宇间很是相似,明显就是兄弟俩。 走在两人身旁的,还有一个身着桃粉色褙子,挑银线长裙的俏丽少女。 一眼瞧见程仲,少女最先跑过来,一下搀住程仲的胳膊,撒娇道: “祖父,我和两个哥哥可把您给盼回来了。” 可不正是程庆轩的两个儿子程骏鸣、程骏和,还有庶女,程宝茹? 瞧着神采飞扬的程宝茹,程仲神情便有些复杂—— 要说丁氏是个心狠的吧,对待唯一的庶女,都能呵护备至,如何偏就看不上身为亲生骨肉的宁姐儿呢?就是因为生宁姐儿时难产吗…… “祖父……”程宝茹还要再说什么,却是一眼瞧见跪在门旁满脸泪痕的嫡母,登时花容失色,“噗通”一声跟着跪下,泪眼婆娑,“娘亲这是怎么了?祖父,您不要怪娘亲好不好,娘亲她身子骨不好……” 说着就啜泣起来。 和丁氏泪眼相对,当真是母女情深。 程骏鸣兄弟也跟着跪下,纷纷向程仲求情。 明白这时候不是处置人的好时机,孩子们面前,怎么也要为他们的父母留下些脸面才是。再有就是为了宁姐儿好,这样的事也不好大肆张扬。 当下先扯起跪在近前的程骏鸣兄弟: “和你们无关,都起来吧。” 却是狠狠的瞪了程庆轩夫妻一眼: “事情处理好了,就过去见我。最迟明天,我要知道结果。” 看程仲转身往外走,程庆轩强忍着身上的疼痛站起来,踉跄着追了几步: “爹,爹您要去哪儿?” “这是你程庆轩岳家的宅子,和老头子我有什么关系?”程仲却是头也没回,“你乐的吃软饭自己吃去,我和宁姐儿自然要回自家去。” 程仲被堵得面红耳赤,丁氏依旧伏在地上,脸色却是益发苍白。 倒是程宝茹,乍然听程仲提到蕴宁,眼睛扑闪了几下,神情便有些晦暗不明—— 事情好像和巧云、巧兰跟自己回禀的不大一样啊。 却是脚下不停的疾步到了丁氏近前,垂泪道: “母亲 ,您快起来吧,您身子骨不好,地上又凉……祖父离开这么久,怎么一回来,就不问青红皂白……” 却被程骏鸣喝止: “茹姐儿!你怎么说话呢?祖父如何,又岂是你能胡乱评论的?” 程骏鸣今年十六了,清秀的眉宇渐渐长开,已有了少年人的峥嵘气象,又在去年上,考中了秀才,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 程宝茹自来很是敬畏这个长兄,闻言便不再作声,只一脸委屈的偎依在丁氏身旁。 程骏鸣搀住丁氏另一条胳膊,蹙眉道: “娘,到底是怎么回事?祖父如何会发这么大脾气?” 丁氏却仿佛没瞧见程宝茹的委屈一般,轻轻拍了拍程骏鸣的手: “哪有什么事。左右是,娘做的不够好……鸣哥儿不要往心里去,只管去温习学业便好,只要我儿有出息,娘什么委屈都受的……” 程宝茹适时探了头道:“还不是因为宁姐儿!不是她在祖父跟前嚼舌根子,祖父怎么会有这么大火气……” “又是那个死丫头!真是个扫把星!”程骏和是个脾气爆的,闻言狠狠跺了一下脚,“别让我瞧见她,不然非揍得她爹娘都不认识才好!” 程骏鸣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按理说一母同胞,兄妹三人的感情应该最好。只程蕴宁在府里自来和个隐形人相仿,兄妹三个根本就鲜少接触,感情自然就淡漠的紧。反倒是和程宝茹更像亲兄妹。 丁氏却是吓了一跳:“你这混小子!可莫要再惹祸了!” 泪水涟涟的拉着程骏和,逼得他答应绝不会找蕴宁的麻烦,才算松了手。 这番委曲求全的模样,令得程骏鸣兄弟俩对唯一的妹妹更加厌憎—— 但凡是个有孝心的,如何就能把娘亲逼到这样的境地? 好容易打发走了程庆轩三人,丁氏招手让程宝茹坐在自己身侧,低声道: “巧云和巧兰她们两个可跟着你?” “在外面候着呢。”嫡母还从没有这么疾言厉色过,程宝茹心里跳了一下,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 “瞧你这一头的汗,方才是不是吓着了?回房间里躺会儿吧,顺便让她们俩过来见我。”丁氏爱怜的抚了下程宝茹的头发。 知道丁氏有事,程宝茹乖巧的应了下来: “母亲心疼女儿,也要顾好自己身子 才是……母亲且先歪会儿,我这就去唤那两个丫头过来。” 出了正院,程宝茹的脸色明显就有些不好看—— 亏那两个死丫头还敢哄骗自己,说什么以后府里就自己一个金尊玉贵的小姐了…… 好在自己没有全信,不然,说不得要被祖父一块儿责罚。 “小姐——”看程宝茹出来,远远的侯在角门处的四个丫鬟忙迎上来。 之前几人本是一块儿侍奉在程宝茹左右,哪想到进的门来却被人挡住。 “太太可是有什么事嘱咐小姐?”最先跑到近前的是一直伺候在程宝茹身边的春雨春容,两人打小就跟在程宝茹身边伺候,主仆的情分自然不一般。 巧云巧兰对视一眼,却并没有急着上前争宠——凭着是太太派过来的人,宝茹小姐就得高看一眼,且这次两人怎么说也算是立下大功。毕竟,程宝茹再怎么入太太的眼,可也是庶女不是? 眼下没了程蕴宁,她可不就成了府里唯一的小姐,和嫡女也没什么区别了。 瞧着主仆三人寒暄完了,才笑嘻嘻的凑上前: “恭喜小姐,贺喜小姐。咱们二小姐果然是个有福的,又晓事知理,婢子早就说过,要是府里只有二小姐一个,可不是咱们所有人的福气……” 不想话没说完,却被程宝茹扬手一个巴掌打断: “这样的话也是你们该说的吗!” 方才祖父可不是正因为蕴宁的事大发雷霆,要是这样的话传出去,落到祖父耳里,说不得自己要比母亲还惨—— 别看丁氏平日里威风,程宝茹却能体会到一点,那就是她其实从心里怕着老爷子。 连母亲都不敢得罪的人,自己小心侍奉讨好还不够,如何敢在他盛怒的时候,触犯逆鳞? 总觉得祖父的人好似就在旁边瞧着,程宝茹这两巴掌当真是毫不留手。 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挨一耳光,巧兰和巧云捂着肿胀发痛的脸一下傻了眼: “二小姐,您……” “母亲在房间里等着呢,还不快进去,磨蹭什么呢?”程宝茹却是避瘟疫般疾步往外走。 春雨和春容抿嘴一笑,得意的斜了两人一眼,轻轻吐出了一个“该”字,便追着程宝茹去了—— 也不知这俩丫头仗的什么,这才派到小姐身边几日啊,就恨不得取代自己姐妹二人的位置,眼下 被小姐当众打了,即便她们再回来,可还有什么脸再同两人争。 快步追上程宝茹,拉长声音道: “小姐,您慢着些,仔细走的快了,磕着碰着了可怎么好……” 巧兰和巧云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又察觉到旁边不少看笑话的,知道这几日因着立了大功太过高调,怕是得罪了不少人,再也站不住,忙低了头,灰头土脸的往丁氏的正院而来。 ☆、发落 待得进了门,一眼瞧见站在台阶下的丁氏的陪房秦氏,忙走快几步,轻轻叫了声: “干娘……” 两人是和春雨春容一块儿采买进的程家。因生的伶俐,直接被丁氏看中,不久又认了丁氏的陪嫁奶娘秦氏做干娘,在府里一干下人中也很是威风了一段儿,只后来犯了点儿小错,惹恼了太太,依丁氏的意思直接拉出去发卖了就好,正好被蕴宁瞧见,看她们哭的可怜,就帮着说了几句好话,丁氏索性直接打发到了蕴宁跟前伺候。 两人一开始还对三小姐颇为感恩,可时间长了,却依旧受不得后院的清苦,终是重新攀上了干娘秦妈妈。至于说算计三小姐,她们却是不认的,甚至颇有几分功臣的感觉—— 若非她们从旁帮忙,说不好三小姐就得孤老终身,死了也得做孤魂野鬼,这会儿帮她嫁了人不说,还帮了二小姐的大忙…… 倒不想今儿个竟被程宝茹责打,这会儿瞧见秦氏,不免就带出了几分委屈的意思—— 明明干娘说,以后她们就是二小姐身边最得脸的丫鬟了,这才几日啊,就被当众给了这么大的没脸…… “好孩子,让你们受委屈了。”秦氏亲自下了台阶接了两人,一手携了一个,“太太最是心疼你们两个,定会给你们做主的……” 两人登时有些受宠若惊,忙抹去眼角的泪珠,对视一眼,低声道: “我们受些委屈倒没什么,就是怕折了太太的脸面……指定是春雨春容两个,看不得我们好,在二小姐面前乱嚼舌根……” 秦氏眼里闪过一阵厌烦,却依旧点了点头: “快着些,一切有太太呢。” 待得进了房间,巧云明显一怔,天气已是热了的,怎么太太房间里糊的这么严实?所有的窗帘全放了下来,整个屋子里都是黑乎乎的。 “你们把当日的事再仔细给我说一遍,宁姐儿,宁姐儿到底……”丁氏躺在放下了帐幔的拔步床上,有气无力的道。 原来是问这个事啊。 两人虽有些莫名其妙,心却是一松—— 这可不就是当初干娘嘱咐的第一要紧的事?也是两人以后在程家立足的本钱。 当下忙恭恭敬敬的把当日的事说了一遍: “……那雷声一响,三小姐跟中了邪似的,直接从床上爬了起来,鞋都顾不上穿就往外跑……” “……我们怎 么叫她都不应,她又跑得快……又跟着她走了会儿,亲眼见她坐上车走的……” “……车跑的可快了,跟着跟着就撵不上了……就是朝那棵老槐树下去的,绝不会有错……” 床上歪着的丁氏没有说话,秦妈妈却是亲手端了两盏茶水过来: “别急,喝点儿水……” “干娘,怎么好劳动你……”巧云和巧兰登时受宠若惊,忙不迭接过来,各自就着袖子遮掩喝了个干干净净,然后小心的送回几案上。 丁氏白皙的手用力攥住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又缓缓松开: “让巧云两个在这里伺候就好,阿秦,你去外面把人叫过来吧。” “太太不舒坦,干娘怎么好离开?”巧兰是个机灵的,忙讨好的往前凑了凑,“有什么事,太太吩咐婢子两个就好。” 巧云也忙点头: “是啊,是啊,太太身边可离不得干娘。” 秦妈妈眼中闪过一丝凉意——这两个没用的东西,竟然连太太的话也敢质疑,怪不得会做出这样的蠢事来。 面上却是笑的更加慈祥,低声嘱咐: “入了太太的眼,是你们的福气,记得好好伺候太太……” 巧云巧兰方才一番作态,也不过是怕秦妈妈心里不舒服,这会儿看秦妈妈如此说,自然乐得留下来—— 二小姐再是得宠,可也没有太太身边的丫鬟威风。 没见小厨房那边儿,但凡做了什么好吃的,府里几个主子之外,哪回不想着特意给太太身边得脸的下人送些? 今儿个倒是因祸得福,被二小姐打了,却是让太太起了怜悯之心,等得了太太的信任,一定要春雨和春容那两个小蹄子好看。 一想到往后可算是能扬眉吐气,两人也不觉得脸疼了,笑容竟是怎么也下不去。 只站了片刻,却不知为何渐渐腿脚发软,便是上下眼皮也开始不住打架,只正是好好表现的时候,两人可不敢睡下,狠命的掐着手心,竭力保持清醒。 可身体却仿佛不听使唤似的,正好丁氏的声音从帷幔后面响起: “你们下去吧,我累了。” 两人忙应了声,踉跄着退到门外,却是再也支持不住,扶着廊柱缓缓坐倒在地,茫然无措的瞧着空无一人的寂静庭院。 角门处同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一个穿 着灰色对襟褂子的老年妇人赶了辆骡车进来,看见廊下两个斜靠着廊柱的小丫鬟,径直上前扯起来,就往车里塞。 巧云巧兰想要挣扎,却哪里能使出一点儿力气?终是被丢到了装满垃圾的车厢里。 躲在暗处的秦妈妈闪身而出,亲自把人送了出去,临走时又塞了块儿银子过去,低声嘱咐: “……不拘卖到那里,这一辈子是再不许她们出现在京城……” “交给我你放心,”那妇人声若破锣,嘶哑难听,“……或者是边地的妓寨……就是死了,她们的魂儿也别想回来……” 鼻子周围全是污秽的臭味儿,巧云巧兰俱是一脸的泪水。到了这会儿,如何不明白定是着了干娘的道,真正背主的是干娘,到头来却要两人承担起全部过错…… 三小姐不过是毁了一张脸,却心善的很,从来没有难为过下人,要是不心生贪念,一直留在三小姐身边该多好…… 只这个时候,却是再怎么后悔都晚了…… “巧云巧兰跑了?”听到消息的程宝茹明显一怔,手里的茶水溅湿了衣服都没有察觉,“两个下贱的婢子!我得去母亲那儿瞧瞧……定是她们两个想要害三妹妹,知道事情败露,就逃了,却要母亲为她们担责……母亲这会儿不定多伤心呢……” “你的意思是,事情全是那两个丫鬟做下的?”程仲放下手中的药杵,恨不得上前一脚踹死跪在地上的程庆轩,“亏你还是做人爹爹的!那你倒给我解释一下,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两个下人罢了,就能做出这等污人名节,把人往死里逼的事?” “爹息怒……”顾德忠吓得一哆嗦,腿早跪的麻了,却是连换个姿势都不敢,“都是儿子识人不明……这两个小蹄子都是贪财的……在她们房间里搜检出好几件宁姐儿的首饰……定是她们偷了宁姐儿的东西,又怕被宁姐儿发现,就做出这等黑心肝的事来……” “你还有脸说!”程仲猛一拍桌子,愤怒之外,更是无法言说的失望,“若然你和丁氏多看顾些宁姐儿,凭他是谁,如何就敢糟践、欺辱到宁姐儿头上?” 做过多年的太医院掌院使,对那些后宅阴司事自然也了解一二。别看是些奴才,却是最会捧高踩低。 宁姐儿能被欺负到这般境地,可见自己不在的这几年来,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憋屈日子。 一想到自己不在时,蕴宁一个人默默哭泣,老爷子就心疼的和针扎一般。 “儿子错了,儿子忙于公务,丁氏又自来羸弱,以致家里才出了这样的事,”顾德忠边磕头边给自己和丁氏开脱,“家里离不得老爷子,还得老爷子回来主持大局啊。” 这话说的倒有几分真心实意。往年老爷子在家时,逢年过节,都有贵人惦记,待得老爷子出外给那个死丫头寻药,整整三年的时间,再没有贵人肯纡尊降贵,甚至街头直接碰上,人家都不看自己一眼…… “你走吧。”老爷子站起身,却是根本没接程庆轩的话,“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给丁氏开脱。之所以完全撂手不管,也不过是想最后给这夫妻两人一个机会,倒好,就这么来糊弄自己。 罢了,有自己看着,即便没有亲爹娘照拂,也总不会让宁姐儿吃了什么亏去。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启动唐僧模式,碎碎念中= ̄w ̄= ☆、后续 “爹要去长公主府吗?”程庆轩一下来了精神,忙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的跟上程仲,“不然我让人先帮爹把东西搬回家,再陪着爹一块儿过去——爹年龄大了,身边总要有个服侍的人才好。” “我是要去公主府,”程仲站住脚,冷冷瞥了一眼程庆轩,“可我什么时候说要带你一起过去了?你顾大老爷的服侍,我可承受不起。还有我的东西,任何人都不准动,那是你的家,和我有何干系?从今儿起,我就和宁姐儿住回老宅了。” 说完健步上了公主府来接人的马车,扬长而去。 被撇下的程庆轩脸都有些青了,却也无可奈何。 瞧见程庆轩回来,丁氏扶着程宝茹的手忙迎了出来,还不时红着眼睛往程庆轩后面瞧: “爹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有没有说宁姐儿什么时候回来?亏得爹回来的及时,真是让宁姐儿着了那两个贱婢的道,我可真是,没法活了……” “爹去公主府了。”程庆轩心烦意乱的摆摆手,语气明显有些怨尤,“你说你是怎么挑的人?怎么就弄了那么两个祸害送到宁姐儿身边?要是你仔细些,如何会出这样的事?” 本还指望从老爷子这儿巴上公主府呢,现在倒好,别说入驸马爷的眼了,说不好还会吃挂落。 成亲这么多年,丁氏还是头一遭听程庆轩说这么重的话,还是当着庶女的面。一时泪水流的更急: “老爷这是怪我了?我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有不疼的,只宁姐儿是个有主意的,那肯听我这当娘的话?当初这俩丫头可不是她自己看中的……” 程宝茹也跟着流泪,当时就跪了下来: “爹错怪母亲了。爹是不知道,自打三妹妹伤了脸,母亲不知哭过多少回,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去庙里烧香拜佛,但凡有什么好吃的,也全不忘给三妹妹留着……出了这样的事,再没有哪个比母亲更难过的了……” “茹姐儿莫要说了,总之,是我对不住宁姐儿,也对不住老爷……”丁氏掩面道,太过悲恸之下,已是面色苍白如纸,只别看已是年过三十的人了,这般哭的梨花带雨,却是别有一番楚楚动人之态。 程庆轩可不最看不得丁氏这样,一时便有些后悔方才的话说的重了,忙上前扶住,程宝茹抿了抿嘴,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你又何必如此自苦?”程庆轩叹了口气,扶着丁氏送回床上,“我也不是要埋怨你,不过是机会难 得,老爷子又疼宁姐儿的紧,真是因为这个恶了公主府的人,又不知要熬几年才能有出头之日……” 从成为程家嗣子,程庆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想着早晚要扬眉吐气,让程仲和所有人刮目相看,让世人知道,不是他沾了老爷子的光,而是老爷子离不得他程庆轩。 可这么多年了,却还要看老爷子的脸色行事。就连自己唯一的姐姐,也因为老爷子不喜,等闲不敢过府走动…… 这么多年了,丁氏如何不明白程庆轩想的是什么? 边拭泪边道: “妾身知道老爷是个有大志向的,若然有贵人提拔,可不早就青云直上?只老爷子是个固执的……老爷放心,宁姐儿终究是咱们的女儿,哪有不心疼你这个亲爹的?我这就去公主府,怎么也要求着见她一面,让她在老爷子面前帮老爷解释一下……实在不行了,我就回娘家一趟……” 听丁氏如此说,程庆轩不免更加心软,连带的对老爷子和蕴宁却是益发不满—— 老爷子心里何尝真把自己当过亲生儿子看待?凭他手里的人脉,但凡上些心,自己何至于这会儿还在七品官的位上蹉跎?至于存在感极低的小女儿,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老老实实在后院待着怎么会有这样的误会?偏是个作怪的,脸都成那样子了,还要巴着外甥,都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她是个好的,那两个贱婢如何会弄出这些事来? 当下哼了一声道: “宁姐儿真是个有孝心的,何尝敢这么在中间挑事儿?也合该她有这些劫数,不然,还不知要闯出什么样的祸事来。待她回来了,就好好拘在房里学习女诫,切莫让她再跑出去,没得丢了府里的脸面。至于求她这样的话也不必再说,要是敢连爹娘都不放在眼里,看我不打折她的腿!你只管让茹姐儿去一趟就好,让那个死丫头赶紧滚回来!” 老爷子那里,自己是想不出什么法子了,闺女却是自己的,只要把宁姐儿握在手心里,不怕老爷子不低头。 长公主府。 “呀,你看,囡囡睁开眼睛了……”柳兴平俯身瞧着长公主身侧的两个襁褓,一时摸摸儿子的鼻子,一时戳戳儿子的小脸儿,唯有宝贝女儿,却是一丁点儿都不舍得碰。 无他,实在是相较于皮实的儿子而言,女儿委实太娇弱了些,偶尔哭一回,也是和小猫一般,把个柳兴平给心疼的,唯恐一个力气大了,把宝贝女儿给弄痛了。 “好了。” 看着柳兴平瞧着女儿又是宠溺又是敬畏的模样,长公主好笑之余更有些无奈,“你不是要上朝吗?仔细迟了,皇兄再罚你……” “罚我也是该当的。” 柳兴平这话却是说的真心实意。 虽说长公主难产之事,主要是匈奴人在后操纵,可若非柳家人心生贪婪,如何轻易就被人利用? 因而皇上重罚送来接生嬷嬷的柳家时,柳兴平一句劝解的话也不曾说,甚至还悄悄请求请皇上下了一道旨意——但凡柳家人,终生不得入公主府。 惹得柳老夫人日日哭骂柳兴平不孝。 “对了,还是没有那个封平的消息吗!”看柳兴平神情黯然,长公主不觉很是心疼,忙转移了话题。 长公主难产,之所以能这么快锁定匈奴人,可不全亏了那个叫封平的锦衣卫送来的密报? “这封平倒是锦衣卫里难得的清流,真是可惜了……”柳兴平神情颇为复杂。 这么多年来,匈奴人一直都是朝廷心腹大患。为了遏制匈奴,及时把握匈奴人的动向,皇上曾亲自从锦衣卫中选拔出一批人,秘密派往匈奴。 只可惜这批锦衣卫的精锐,却是大多殒身,几年下来,就剩封平一人存活。 却是屡立战功,多次给朝廷送来宝贵消息,朝廷数次大捷,背后都有此人影子,包括当初长公主能在和匈奴的谈判中抢占先机,可不也是从封平送来的情报中,掌握了匈奴人的底线所致? 只可惜英雄末路,前些时日,封平却是意外漏了马脚,朝廷得知此事,忙派人前往秘密营救,只是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消息传来…… “对了,那个程庆轩……”柳兴平又想到一事。 这次公主被人算计,若非程仲和宁姐儿,柳兴平真不敢想会发生什么事…… 再有这几日的相处,夫妻俩对蕴宁娴雅的性子也是喜欢的紧,又知道小姑娘容貌毁了,更是心疼的无可无不可。 甚至长公主心里对丁氏这个娘亲颇为腹诽,这么好的女儿,真是怎么疼都觉得不够,丁氏怎么就会粗心到,让小女儿被热水毁了容? 照柳兴平的意思,自然是多看顾些程仲唯一的嗣子程庆轩,毕竟,一则程仲这个人,自来是个耿直的,年纪又大了,对那些金银珠宝之类的自然不会看在眼里,且长公主和驸马心里,委实是什么样的宝贝也不够表达心里的感激之情,倒不如把好处给了程庆轩;再者 说,程庆轩升了官,宁姐儿自然也就有了好的依靠不是? 长公主本也是这么想的,可自打听了宁嬷嬷说了程府的糟污事,却免不了很是恼火——想要抬举程庆轩,全是为着老爷子和宁姐儿着想,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程庆轩做大,反过来让老爷子和宁姐儿不好受。 “就没见过那等做人爹娘的……” 爱怜的碰了碰女儿的小手,长公主的语气明显有些不愉。 “好了,我知道你心疼宁姐儿。”柳兴平笑着道,“不然这样,我认了宁姐儿做义妹?有你我护着,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了她去!” 这话倒是真心实意。 几日相处,柳兴平发现,宁姐儿虽是性子温和,却最是个爽利的,很是投合自己脾性,又懂事的让人心疼,倒是发自内心的想要多照顾些。 ☆、看重 “你有这份心思就好。”长公主颔首,“认不认的,也不在这些个虚礼上……” 若非宁姐儿有父有母,长公主还真想直接把人留在自己身边算了。 可程仲怕是不会答应。至于说认义妹的事,长公主私心里却是认为不妥—— 倒不是看不上程家的家世。而是自打被责罚,整个柳家一个个的可不都是乌眼鸡似的?只他们拿自己没法子,却不见得会对宁姐儿留手。毕竟,他们筹谋了那么久,想要染指公主府的荣华富贵,结果却全败在宁姐儿手里。 真是让柳兴平认了义妹,光那些道义上的责任,柳家就能把宁姐儿拿的死死的。 长公主可不愿自己真心疼的人受这份儿罪。 柳兴平明显也意识到了这点,轻轻拍了下长公主的手背: “委屈你了。你放心,有我在一日,必不让任何人欺负了宁姐儿去就是。” 由下人引着进门来的程仲恰好听到这句话,一时很是百感交集—— 柳兴平自来重诺,有他这句话,自己即便是死了,也可放心了。 “老爷子来了?”柳兴平听到动静回头,看到老爷子忙让开身形。 程仲先给长公主请了平安脉,又仔细瞧了两个宝宝,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来: “长公主恢复的好,小公子也是个强壮的……” “囡囡呢……”柳兴平心一下揪了起来。长公主脸色也有些苍白。 “至于说女公子,确然有些不足之症,”程仲斟酌着道,“本就体弱,再有生产时耽搁时间太长……” 长公主一下红了眼圈,对柳家人不免又生出一层恨意。 “无妨,无妨。”程仲忙摆手。 蕴宁正好端了一盅药膳进来,瞧见长公主的模样,不免一惊,忙把托盘放好,上前扶了长公主的胳膊,柔声道: “公主莫要太过担心,听祖父说,我幼时,身子骨怕是比女公子都不如,这会儿可不也健健康康的?” 心里却是一阵酸涩,若然没有祖父全力照料,怕是世上早没有程蕴宁这个人了。 这世上有长公主那等因为孩子一点不适就坐卧不安、恨不得以身代之的慈母,也有自己这样从不曾体会过何为父母之爱的可怜人…… “可不是。”程仲颔首,“我们家宁姐儿可不是早产了足足两个月?你们是没见过她小时候 ,都两个多月了,还是小小的一点儿……” 心里却是不觉一动,恍惚忆起宁姐儿那时候的脉象倒是和怀里这小女娃像的紧。 却又摇摇头,自己一定是多想了,宁姐儿可没有在腹中就抢走了她大半口粮的龙凤胎哥哥。 “是吗?”长公主认真打量蕴宁,脸上疼惜之色更甚,“怪道宁姐儿这么瘦……” “虽是瘦些,我身子可好着呢。”蕴宁笑着,语气间有着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羡慕,“有公主殿下和驸马这么好的爹娘,女公子定是个有福气的。” 哪里像自己,从小到大,就霉运当头—— 好不容易被祖父养了副强健的身子,却是祸事不断。先是跟着长姐染上天花,好不容挺了过来,竟稀里糊涂的又被毁了容…… “叫我瞧着,咱们宁姐儿才是真正的有福人。不是托了咱们宁姐儿的福气,囡囡如何会这般平平安安?”听说蕴宁也是体弱的早产儿,长公主瞧着蕴宁的眼神越发柔和,“待得以后起了名字,你只管叫她的名字就好,若是再女公子、小姐的叫,我可是不依的。” “长公主且歇息会儿吧。”看长公主神情有些倦怠,程仲便起身告辞,“家里也收拾好了,老朽和宁姐儿暂且回去,有什么事了,公主和驸马只管派人唤取老朽即可。” “这就要走吗?”长公主明显很是不舍蕴宁,“我还想着,让宁姐儿再多住些时日呢。有宁姐儿在,就是用膳也香甜呢。” “她小孩孩儿家的,留下也就是给殿下添麻烦罢了。”看孙女儿这么招人喜欢,程仲明显很是开怀,“再者老朽也寻了好些药来,正好趁这段时间,把宁姐儿的脸治一下……” 话说的轻松,可天知道,为了寻找这些珍稀药材,程仲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宁姐儿的脸是大事。”长公主神情郑重,“府里旁的不多,好的药材,皇兄倒是赏了不少,我让人领你去瞧瞧,但凡用得上,只管带走,或者还缺哪一味药物,就让人给我说一声。宁姐儿这么好的孩子,菩萨一定会保佑她的。” 程仲闻言,自然大喜过望——公主生产时,可不是瞧见好几味好药?虽说自己找到了替代物,可用这些珍品的话,无疑效果会更好。 长公主又拉着蕴宁的手,嘱咐了良久,才不舍的放人离开,直到蕴宁出门时,还一再申明: “……但凡有人欺负你,都莫要忍着,只要不让自己受 委屈,即便闯出了天大的祸事,也有我和驸马在呢。” “宁姐儿今儿个穿这套衣服吧?”宁嬷嬷拿了套鹅黄色颈部绣缠枝梅的束腰长裙服侍蕴宁换上,“我们主子说了,宁姐儿这样的年龄,穿这些娇嫩的颜色,可不顶顶好?” 口中说着,退后一步,认真打量。 十一二的女孩子,可不正是花骨朵一般的韶华之龄?宁姐儿更生着一双好像会说话一样顶顶漂亮的眼睛,配上这条裙子,沉静的小人儿却是多了些少女的清纯和婀娜之意。 “还是太瘦了。”宁嬷嬷叹息一声,回身从梳妆匣里取了打成精美蔷薇花形状的珠钗,帮蕴宁插在鬓边,“且多用些饭,莫要屈着自己,女孩儿家身体可受不得亏。” “嬷嬷放心,我记住了。”蕴宁忽然伸出手,抱了宁嬷嬷一下。 上一世也好,这一世也罢,还是在长公主府的这些时日,蕴宁才终于体会到来自女性长辈关爱的滋味儿。不管是长公主的霸气护短,还是宁嬷嬷的事无巨细,都让蕴宁心里说不出的温暖。 一个软绵绵的身子骤然间偎依在怀里,宁嬷嬷怔了一下,身体不免有些僵硬—— 侍候了公主一辈子,宁嬷嬷身边并没有自己的亲人,加上性子又太过严厉了些,那些小丫鬟哪个见了宁嬷嬷,不都是小心翼翼、避之唯恐不及?还是第一次被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这么亲近依赖。 蕴宁却是搂着宁嬷嬷不放:“药膳方子,我已经抄了下来,交给厨房的王柱媳妇了,嬷嬷莫忘了每天早晚都要用,顶多一个月,嬷嬷的胃就不会再痛了。” 宁嬷嬷抬起手,紧紧的揽着蕴宁,声音却是有些哽咽: “好丫头,嬷嬷记住了,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莫要让嬷嬷担心。还有就是,记住长公主的话,受了什么委屈的话,且莫要自己个咽了,让人跟我说一声,再不济,还有公主和驸马呢。” 这孩子当真是个可人疼的。 不独救了公主殿下和两个小主子,就是对自己,何尝不是尽心尽意? 知道自己有胃痛的毛病,就日日亲手炖了药膳送过来,也别说,宁姐儿炖的药膳不独味儿道一等一的好,更兼效果也是出人意料,不过用了几日,就大为缓解,身体明显健旺的多了。 本还想着这孩子既是要家去,怕是以后吃不到这样的药膳了。不是没想过讨要方子,可再一想,这样的好东西,怎么能轻易泄露出去?那些世 家贵女,哪个不是拿了当宝贝,甚至作为嫁妆带到婆家? 这孩子除了一个老祖父外,再没有什么得力的亲眷护佑,留了方子在身边,说不好还能起大作用呢。 倒不想,竟是这么大方就送了出来,甚至担心自己不要,直接给了厨房的人。 如果说一开始,宁嬷嬷看重蕴宁,更多的还是因着长公主的缘故,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却当真是把蕴宁看成自己孙女儿一般。 “你这孩子,真是个性子实诚的,以后记得,切莫轻易就对人抛出一片真心来。”宁嬷嬷强忍着鼻腔里的酸意,不放心的叮咛着,人心险恶,总担心这孩子会被人坑了。 “我记住了,是嬷嬷对我好,我才这样的。”蕴宁笑的一双眼睛都弯成了月牙般。 嬷嬷眼里,自己不过是个小丫头,殊不知,这幅躯体里,早已是千疮百孔。却也更加珍惜来自旁人的哪怕是一点点善意。 “嗯,看头发都乱了,来,快坐好,嬷嬷再帮你梳一下。” 说着牵了蕴宁的手送到梳妆台前坐好,把头发打散,重新梳了起来。 外面瞧见这一幕的一干下人暗暗咋舌,毕竟,宁嬷嬷可是公主殿下跟前第一人,对任何人都是不假辞色,倒是对这程家小姑娘特别的紧。 有那机灵的,已经想好了以后可得想法子和程家小姐打好关系才成。 ☆、争宠 待得梳好了头发,宁嬷嬷又招呼人: “把其他衣服也全都拿进来,让宁姐儿试试。” “还有啊?”蕴宁吓了一跳。这才多久啊?长公主怕不已经给自己裁了四五套衣服,比在家里时一年新添的衣服还要多—— 当然,庶姐程宝茹的衣服可远远不止这个数,至于身为嫡女的蕴宁,因为“不需要外出见人”,衣服自然也不用太过破费…… “傻丫头,这才多少啊。”宁嬷嬷让锦绣坊的管事进来,指着摆了一地的衣服道,“宁姐儿过来瞧瞧,主子说,先做春夏秋冬各八套,总共是三十二套,你若是不喜欢,就再挑些花色……” 越是知道程府的情形,长公主越心疼蕴宁,甚至一心想着,这样好的女孩子,你们不疼,我疼,不但要疼,还要格外张扬的、特别是让程府所有人都要羡慕狠狠的疼。 “这也太多了,嬷嬷,您帮我给公主殿下说,我可穿不了。”蕴宁有些慌神,头摇的和拨浪鼓一般,拉着宁嬷嬷衣襟不放。 “穿不了也得穿。”宁嬷嬷隔着轻纱点了点蕴宁的鼻尖,入手处只觉有些不平,知道应是早年的疤痕,心里又是一酸,这孩子受了多少苦,却还总记着别人的好,从不怨天尤人…… “这些可全是照着你的尺寸做的,你不穿,不独对不起主子一片心意,可不也全都浪费了?” 一句话说的蕴宁有些傻眼——可不是。公主府里并没有自己这么大的小姑娘。就是有那些差不多大的小丫鬟,这样的花色和样式,也明显不适合啊。 那锦绣坊的管事也是有眼色的,忙快步上前,冲着蕴宁连连打拱: “小姐就收下吧,我们可是给长公主殿下打了包票,定会让小姐喜欢,要是小姐看不上,长公主怪罪下来,我们锦绣坊如何能担待的起……” “长公主才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如何会因为这样的小事怪罪你们?”蕴宁蹙了眉道。 那管事脸一苦——小姑娘忒精明,原还想着,不定是什么样的破落户,也不知想了什么法子,巴结上了公主府,所谓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些衣服可全是顶尖绣娘用最好的料子裁成,心里不定多高兴呢,倒好,还矫情起来了。 这会儿却不觉收起了轻慢之心: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殿下已然让人吩咐了,不管做多少套,一定要让小姐满意才好。” “好了,宁姐儿去花园里转转,我 帮你收拾就好。”宁嬷嬷直接把蕴宁撵了出来—— 这些衣服不算什么,长公主殿下还准备了好几套头面首饰,俱皆精美的紧,小丫头真是守在这里,怕是不定要如何不安呢。 当下便有两个侍女上前,簇拥着蕴宁往旁边的月亮门而去。 “天有些燥呢,小姐且在这里歇息着,我去拿把扇子来。”长着一张圆圆的小脸、瞧着很是讨喜名叫采英的侍女道。 “姐姐太客气了,我这会儿并不热——”蕴宁忙阻止。不想那侍女已然起身往外去了。 只采英去的快,回来的也快,只她并不是一个人,身后竟是还跟了个身姿袅娜的少女。 少女上身穿一件亮红色的比甲,下着一件月华色的百褶裙,颈上挂着金项圈,头上斜插一枚点翠钗,一身的行头,可不全是京城眼下最流行的样式? 只除了衣服料子不是顶顶上乘的,当真是无一处不精致。 蕴宁眼神一点点下移,最后凝注在少女脸上,神情却是有些恍惚—— 两弯细眉,一双杏眼,肤白面娇,这是,年轻时候的程宝茹?自己的庶姐,更是顾德忠的,正房夫人?! 两人也算是做了一辈子的“姐妹”,蕴宁却觉得从没有了解过这个人—— 府里时温柔恭顺的庶姐,顾家时规矩森严的正房夫人…… 前世意识到自己被顾德忠给坑骗后,蕴宁便已心如死灰,傀儡一般任由程宝茹身边侍奉的人变着法子折腾。 直到知悉唯一疼爱她的祖父病重—— 蕴宁第一次下跪哀求,可在程宝茹房外跪了一整晚,硬是没求到一个出府的牌子,直到蕴宁疯了一般往外冲时,程宝茹才施施然现身,却是以不守妇道之名直接让人捆了蕴宁,打了一顿板子后,扔到了湿冷的柴房里…… 一直到祖父弥留,才把蕴宁放出来,名为陪同实则看押的让自己见了祖父最后一面…… 太多的恨意突然汹涌而至,蕴宁浑身哆嗦着,手脚冰凉——当一身伤痕难掩虚弱的自己出现时,该会让濒死的祖父何等绝望和悲伤? 可即便是那样,祖父却依旧希望自己能活下去,活的好一些。也是为了这个,一辈子都没低过头的祖父泪流满面的哀求顾德忠,更把包含了一辈子心血的回春堂拱手奉上…… 被人这么死死盯着,即便看不清对方的面容,程宝茹依旧觉得遍体生寒。 这里可是公主府,哪里是小小的顾家宅邸可比? 一大早就来了,却是在门外等了好久,才被人放进来。 甫一进公主府的大门,程宝茹就被里面的富贵奢华惊得迷了眼—— 亭台楼阁,歌台花榭,无一处不华美也无一处不精致。 还有那仆妇下人穿的衣裳,那样的好料子,自己也就是逢年过节,才能裁上几套吧? 又是敬畏又是艳羡之下,竟是忘了仆妇的嘱咐,直接进了二门。 哪想到逛来逛去却是迷了路。待得转了一圈后,才发现竟是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了。 这可是煊赫的公主府,真是被人发现擅自闯入的自己,不定会惹出什么祸事来呢。正急的不停流泪,好在碰见了采英…… 可不是要领着自己去见程蕴宁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程宝茹有些畏缩的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蕴宁—— 这身鹅黄衣衫可是锦绣坊最新推出的样式,听说一套衣服下来,怕不得一二百两银子;衣服之外,首饰可不也件件精美,甚至脚上的绣鞋,还嵌着两颗颤巍巍圆润的珍珠…… 这等气派和贵气雍容,当真是程宝茹这一辈子都没见过的。 明显就是那家贵女。 一时越发慌张。好容易勉强镇定下来,斜欠着身子就要上前拜见,却忽然觉得不对—— 怎么这女孩子脸上也和蕴宁一般遮了块儿轻纱? 下意识的顿了顿。方才委实太过慌张,这会儿仔细瞧了才发现,这女孩子,也和蕴宁那丫头太像了吧? 看蕴宁一直不说话,采英也不免有些诧异,上前小声道: “程姑娘,这位姑娘说是你的姐姐……” 不然,自己也不会急火火的把人领过来。可怎么瞧着,这姐妹俩之间有些不对劲啊?本是为了讨好程家姑娘,可不要反倒惹了麻烦才好。 程宝茹站的并不远,自然把采英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 程姑娘,那岂不是说,上面坐着的这位宛若神仙妃子一般高高在上、贵气逼人的女孩,其实是家里宛若隐形人一般的那个丑陋不堪的无盐女,程蕴宁? 脸色登时变得有些难看—— 如果说程宝茹最庆幸的事,莫过于嫡母的慈爱了。 这份爱重,甚至远在府里唯一的嫡女 程蕴宁之上。 即便平日里外人面前提起这个嫡妹时,程宝茹也总是唏嘘感慨,叹息嫡妹命苦,可私心里,却是根本就对蕴宁看不上眼—— 即便再是嫡女、受老爷子重视又如何? 也不想想府里是谁当家! 时间久了,程宝茹早习惯了面对蕴宁时高高在上的俯视心态,如何能受得了有朝一日两人的地位还会反过来—— 自己小心翼翼的在这里站着,她程蕴宁却在上首稳稳坐着! 一时,又是气又是可笑。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只程宝茹自诩可要比蕴宁强上百倍千倍!程蕴宁这会儿如此托大,在公主府使奴唤婢,穿金戴银,左不过是沾了祖父的光罢了。 一般是程家女儿,公主府的人如何会厚此薄彼?不过是之前这府里只有程蕴宁这么一个老爷子的孙女儿罢了。 程宝茹自诩比自家那个木头一样的三妹妹可讨喜多了,无比自信,亮出老爷子的名头,再稍微费些心思,就能让家里的情形重演—— 程蕴宁分明连跟在自己身边服侍都不够格,真正有资格享有公主府的礼遇,穿着这精美华服的是自己才对。 当下脸一沉,大踏步上前,一下抓住蕴宁的手腕,用力一扯,低声叱道: “宁姐儿怎么这般胡闹?即便祖父给公主府出了些力,那也是咱们该当的,如何就能这般托大,拿了公主府这么好的东西不说,还敢使唤起公主府的姐姐们了?还不快起来,给两位姐姐赔礼道歉?姐姐再带你去公主面前,好好解释一番,怎么也不能让公主殿下以为程家的女孩子都是些贪婪之辈才好……” 一番话说得有礼有节,尽显大家风度,更兼声音不高不低,恰恰好被两个侍女听到,又不显得自己咄咄逼人。 程宝茹已经能预想到,两位侍女听了自己的话,对蕴宁不满的样子,反过来说,还会给自己赢来懂事大度的美名。 长公主那里,自然也会看清谁才是值得捧着的程家女…… 至于蕴宁的反应,程宝茹也早料到了—— 这个镇日里阴沉沉的嫡妹,除了一个人躲起来抹眼泪、生闷气,还能有别的法子不成? ☆、偏袒 蕴宁被扯得一个踉跄,若非采英和采莲赶紧扶着,好险没摔倒。 “两位姐姐莫要被她给诓了去,”程宝茹撇了撇嘴,“我家三妹妹是个皮实的,可没有那么娇贵……” 话还没说完,手上忽然一痛,却是蕴宁正抓着程宝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力气之大,令得程宝茹不觉痛叫出声: “蕴宁,快放手……” “如你所愿。”蕴宁抓住程宝茹的手腕,用力往外一送。 程宝茹眼光闪了闪,却是顺势往后倒去—— 当众殴打姐姐,就不信这样蠢笨粗鲁的女子,还能在公主府站得住脚? 还有那对儿侍女可也在旁边候着呢,定然也会跑过来扶住自己才对! 如何能想到,采英采莲两个却是稳稳的守护在蕴宁身侧,连眼光都没往惊叫连连的程宝茹这边儿瞄。 等程宝茹意识到不对,已是收势不住,竟是“咚”的一声直挺挺跌倒在地上。手肘处更是直接撞到了地上的鹅卵石,一时再也受不住,眼泪“唰”的就落了下来: “你们——” 刚想指责采英采莲,很快察觉出不妥,忙又把话咽了回去,泪眼汪汪的瞧着蕴宁,脸上满满的全是控诉: “三妹妹,你怎能这般对我?即便你是嫡女,我是庶女,可往日里母亲也常常告诫我们姐妹间须得友爱,还有祖父,他老人家平日里最疼我们姐妹,如今见你我这般,不定该如何难过,老人家偌大年纪,你如何忍心伤了祖父的心?” 一番话无疑已是给蕴宁定下了嚣张跋扈欺负姐姐的罪名。 公主府可最是规矩森严,落了这么个名声,就不信这样的程蕴宁还能讨得了好去。 “程家二姑娘怎么这样说话——”蕴宁还没有开口,采莲先就急了。 这位程家二姑娘怎么回事?本是有心给程家三姑娘卖个好,才把这位二姑娘领了来,结果倒好,一见面就对妹妹态度这般恶劣。 阖府上下哪个不知,程家三姑娘之所以在公主府地位超然,可不全然是沾了程家老爷子的光。当初公主殿下难产时,这小姑娘可也出力不少。 更是得了长公主和驸马以及宁嬷嬷的青眼。 便是其他皇室之人,到了府上,也不曾有过三姑娘这般礼遇。 “你到底是谁,怎么就敢跑到公主府撒野?”采莲毕竟老成些,直接厉声对程宝 茹道。 程宝茹怔了下——怎么好像有些不对啊,被恶劣对待的不应该是程蕴宁吗?如何她们都对自己横眉怒目。 以程蕴宁寝陋的长相,即便是先入公主府,也不定要吓煞多少人,毕竟府里即便是亲爹娘和一母同胞的兄长,都因被她厉鬼般的容貌吓着,而生不出半点怜惜爱护之意。 之所以能在公主府受些礼遇,可不全是沾了祖父的光? 可同是受祖父恩泽,程宝茹却自信,更有讨人喜欢的资本—— 柔顺的和暴躁的,美丽的和丑陋的,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可现实却是,这些人却是瞎了眼似的,一心只知道维护丑陋的程蕴宁。 “这是怎么了?”一个苍老却威严的声音响起,却是一个身着青色褙子、神情冷肃的老妇人,正快步来到园子,待得瞧见被采英采莲护着的蕴宁和躺在地上的程宝茹,脸色明显有些不好看。 “嬷嬷——”一瞧见来人,采英和采莲忙上前见礼。 来人可不正是宁嬷嬷? 采英脸色越发不好——宁嬷嬷有多护着这位程家三姑娘,她们可是都瞧见了,要是知道自己领来的所谓程家二姑娘那般冒犯三姑娘,不定该多生气呢。 “嬷嬷——”蕴宁也上前一步,刚想说自己没事,地上的程宝茹却是踉跄着起身直接挡在了宁嬷嬷身前: “这位可是公主府的管事嬷嬷?还请嬷嬷帮我给我祖父程仲带个口信,就说孙女儿程宝茹来了。” 又流着泪瞧着蕴宁: “这儿是公主府,不是家里。三妹妹好歹收敛些,自家姐妹面前,你娇蛮些也就罢了,若是只管随心所欲,胡乱使性子,可该让祖父如何再出入公主府?” 瞧这老妇的穿着和气度,明显在公主府地位非同一般,怕至少是个管事妈妈的级别,没瞧见那两个方才正眼都不瞧自己一眼的侍女,这会儿吓成什么样了? 口中说着,又朝宁嬷嬷福了福: “我这妹妹自小毁了一张脸,脾气未免有些乖拗,即便做事张狂些,也请妈妈海涵一二才是。” 听说自己是程仲的孙女儿,再有那一番哭诉,不怕这老妇不仔细询问一番。甚至程宝茹确信,这些人定然不知道程蕴宁脸毁了的事,这会儿听自己说了,如何会不生出些好奇心? 等自己找到机会,再把那丫头脸上的轻纱扯掉,不怕她不和在家里 一般,遭到所有人厌弃。 “呵呵,还真是天下难寻、知书达理的好姐姐。”宁嬷嬷缓缓开口,脸上神情却是讥诮至极,连带着对救了公主的程仲,都有些不以为然—— 枉老爷子医术超群,怎么就养了这么一群极品家人? 不过一个庶女,就狂的没边儿了。竟然敢当着自己的面就信口雌黄。真是个护妹妹的如何能逮着谁就哭诉妹妹的不是? 退一万步说,姑娘家脸被毁了,是什么好事不成?哪有做人姐姐的,逮谁给谁说的? 还有那眼里的贪婪和算计,真当其他人都是瞎的不成? 语气好像有些不对啊。 程宝茹怔了下,正撞上宁嬷嬷仿佛能看透一切的冰冷眼神,顿时有些心虚气短,强笑道: “嬷嬷说笑了……” 却被宁嬷嬷一下打断:“老婆子从来不和人说笑。” 说着转向蕴宁,神情慈爱: “宁姐儿告诉我,这女子到底是谁?方才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我没有——”程宝茹大急,心说这老婆子老眼昏花吧?明明她进来时躺在地上的人是自己才对,谁被欺负了不是一目了然吗?如何一上来先给自己定了罪? 却被宁嬷嬷一个眼刀吓得又住了嘴。 “嬷嬷莫气,我无碍。”蕴宁扶住宁嬷嬷的胳膊,神情淡然,“她自己说是我们家二姑娘,只我这些年一个人独居后院,家里兄姊一概数年未见,倒是不大敢认,我们家也不是什么显赫门庭,她既如此说,想来是不假的,至于说她为何一进来就扯着我大喊大叫,一副被欺负的快要委屈死了的模样,我却是不清楚了。” “三妹妹,嬷嬷面前,休要胡言乱语——”程宝茹气的暗暗咬牙,这个死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什么叫不敢认?分明是故意的。 “我让你说话了吗?”宁嬷嬷一下提高了声音。 这程府三姑娘当真是不知所谓。以为公主府是他们程家,可以随心所欲不成? 毕竟是个养在闺中的姑娘,被人这么冷颜呵斥,程宝茹脸上自然挂不住,又羞又气之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宁嬷嬷却根本不理她,又转过头来柔声对蕴宁道: “可是被吓着了,走,嬷嬷让人熬碗安神汤给你喝。” “倒没有被吓着。”蕴宁摇摇头 ,却是伸出手,“就是手腕上被她掐的有些疼。” 蕴宁皮肤本就白皙,又一直被养在后院小屋里,等闲不出来见人,阳光下瞧着,甚至有一种晶莹剔透之感, 衬得上面一圈红红的指甲印,便显得越发骇人。 “怎么下手这么重——”宁嬷嬷心疼的什么似的,狠狠瞪了采英和采莲一眼,“让你们好好侍候三姑娘,你们就是这么做事的?” 采英采莲吓得“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连连请罪。 “不管她们的事,”蕴宁忙道,“两位姐姐也不知道,我们家二姑娘这么大力气。方才多亏两位姐姐护着,不然,我定会被拽倒,说不好这会儿还起不来呢……” 采英采莲连连点头,瞧着蕴宁的神情感激不已。 “罢了,”宁嬷嬷哼了声,脸上神情却是不见半分缓和,“若非三姑娘帮你们说情……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拿些药膏来。” 采英和采莲顿时如蒙大赦,经过程宝茹身边时,还不忘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啐了一口道: “真是晦气。三姑娘多好的人,怎么竟会有这般黑了心肝的姐姐!” 程宝茹好险没气晕过去,抚着阵阵作痛的胳膊肘—— 方才软倒的动作有点猛,程宝茹确信,胳膊肘处定是撞破了,不然也不会火辣辣的痛,反是程蕴宁,不过被自己拉了一下,能伤的多严重? 倒好,这些人却跟天塌了似的,一个个全围着她转悠,却是正眼都不肯瞧自己。 忽然一转身,掩面往外就跑: “你们都欺负我,我要去找祖父……” 不想刚跑了几步,就被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给拦住。 “在公主府横冲直闯,欺负了人不说,还敢红口白牙诬赖三姑娘。即便你是程家二姑娘,这里可也不是程家后花园,容不得你在此撒野!”宁嬷嬷冷冷的声音在后面响起,“你们这就把这位程二姑娘送去给老爷子,再把我说的话,也转述给老爷子听。” ☆、赶出去 “嬷嬷不要——”程宝茹吓得脸儿都白了。 外人不知道,程宝茹还不知道吗?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不管程蕴宁变成什么样,都会把她视若珍宝的话,这个人可不是非老爷子程仲莫属? 但凡在老爷子心里有一点点位置,程宝茹也不用这般绞尽脑汁设计蕴宁了—— 所谓釜底抽薪,只要公主府的人恶了蕴宁,老爷子再护短也只能认了,公主要送给“祖父孙女儿”的所有好处,可不就由自己领受了。 哪想到公主府的人这么不讲理,竟是一根筋的认定了程蕴宁才是祖父的孙女儿。 又想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可是遵了爹娘的嘱咐要把程蕴宁给带回家的,要是事儿没办成,反而惹来祖父的厌烦,可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着急惶恐之下,再也顾不得什么,神情仓惶的冲蕴宁道: “三妹妹,都是我的错,你帮我跟嬷嬷解释一下好不好?三妹妹……” “让她走吧。”蕴宁转头冲宁嬷嬷道。 嬷嬷的意思蕴宁自然懂,要把程宝茹送到祖父那里,不过也是想要护着自己,想法子让祖父厌弃了程宝茹才好。 只嬷嬷不明白,别说一个程宝茹,就是顾家其他人全加上,也绝不会影响自己在祖父心里的地位分毫。 于祖父而言,从来都是无原则的宠爱着自己,程宝茹即便能说出花来,不独不会有一丝诋毁自己的机会,相反,还会令祖父对她更加厌烦。 可蕴宁却依然不愿程宝茹闹到祖父跟前去,甚至瞧见程宝茹,眼前就会不期然闪过她和顾德忠一起居高临下站在病重的祖父床前的情景…… 若是有可能,蕴宁但愿程宝茹这辈子都不再祖父眼前出现。 “你这丫头,就是太过心软。”宁嬷嬷握住蕴宁的手,大热的天,蕴宁的手心处却是粘腻湿冷,不觉心疼不已,“我知道你性子好,可也不能这么任人拿捏,时间久了,可不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爬到你头顶上……罢了,这次就依你,再有下次,即便你好说话,嬷嬷也是不依的……” 却是给那些仆妇使了个眼色。 旁边的程宝茹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宁嬷嬷这话,分明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可明明吃了亏的是自己好不好!瞧向蕴宁的神情已是极为不善——死丫头,待得回了家,才要到嫡母面前好好说道说道。 可一念未毕,胳膊 处忽然一痛,却是两个仆妇上前,一下拧住了她的胳膊: “姑娘既要走,我们送姑娘出去便好。省的姑娘再有失体统,到处乱跑!” “可不!”另一个仆妇附和道,“庶女就是庶女,还妄想着跟嫡女比肩,所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说的就是这号人吧?亏得程家老爷子性格宽厚,不然这样的庶孽,可不早就打死了事!” 程宝茹在家也是被宠上天的,如何受得了几个下人这般排揎?气的抬手就想推两人: “你们放开我——啊呀!” 却是两个仆妇用力一扭,程宝茹只觉得胳膊都要断了,偏是两个仆妇在耳边低声道: “姑娘莫要再喊,我们都是做粗活的,若是被姑娘吓着了,说不好手下更没有分寸也未可知。或者姑娘以为被公主府赶出去是很体面的事,想让所有来往的贵人都知道,我们也不好说什么。” 公主府得了一对儿龙凤胎的事,早传的满帝都皆知,这些日子可不是日日都有京中贵人前来探视?甚至慈宁宫的太后娘娘,也日日派人过来。就方才这么不远的路,程宝茹就碰见了好几拨衣香鬟影的贵妇…… 真是如仆妇所言,可真是丢人丢到整个京城了。 程宝茹心里拨凉拨凉的,被仆妇“扶着”的两条胳膊,更是钻心的痛,却偏是一点儿不敢表现出来,甚至还勉强挤出几丝笑意,做出很舒服的样子—— 死也不能被人瞧出来,自己竟是连公主府贵人的面都没见着,就被些下人给直接撵了出来。 方才进来时,贪看周围景致,只觉无一处不华美,这会儿却是肠子都悔青了,干嘛跑的这么远啊,等挨到府门外,两个胳膊会不会废了啊? 好容易出了公主府的大门,被人说是“请”,其实是扔出来的程宝茹头也不回的朝着自家马车踉跄着跑了过去,待得钻入马车,一眼瞧见等在里面的程骏和,好容易憋回去的眼泪登时落了下来: “二哥,咱们快走……” “不是去见宁姐儿了吗?怎么成这个样子了?”程骏和皱眉。两人本是一道来的,只来时爹娘嘱咐过,说是只管带回来蕴宁就好,暂时不要惊动老爷子。 想着都是女孩子,就让程宝茹一人去公主府罢了,至于程骏和,毕竟是男子,倒是不好进内院,不想进去时好好的,出来了竟吓成这样。 听程骏和提到蕴宁,程宝茹更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宁姐儿她不肯离开……还对爹娘和咱们怨恨的紧……也不知她对公主府的人说了什么……把我推倒不说,还让人把我赶了出来……” “这个死丫头,她敢!”程骏和听得火冒三丈—— 之前爹娘被祖父责罚,可不也全是为了这个臭丫头?来时自己可跟娘保证过,一定会把蕴宁带回去,倒好,她还摆起谱来了。人带不回去,自己脸面往哪儿搁? 当下就要下车: “走,咱们回去,我倒要看看谁给的这丫头胆子,竟然连爹娘都不认了!” 慌得程宝茹忙拉住胳膊: “二哥二哥……这里是公主府,可不敢惹出事来……也不知宁姐儿都说了些什么,公主府的人对咱们家的人可是不喜的紧……我没脸也就罢了,要是再连累二哥,爹娘可不得心疼死?” 岂不知程骏和说出第一句话就后悔了—— 这样森严的公主府,就是借个胆子,他也不敢往里闯啊。却是忿忿不平的一跺脚: “也好,咱们回去,只管照实跟爹娘说,这个死丫头,最好能巴结长公主一辈子,永远不回家!” 听程骏和如此说,程宝茹低垂的眼帘里闪过一丝快意—— 两位兄长可是嫡母的眼珠子,二哥既这般说,蕴宁那丫头,别想有什么好果子吃。 那边蕴宁却是已回到了自己的住处,瞧着宁嬷嬷收拾好的满满一车子吃穿用的东西惊吓不已。 “这些可是老爷子也看过首肯了的,”宁嬷嬷笑眯眯道,“咱们家哥儿姐儿,以后可离不得老爷子的照料,主子说了,这些就充当诊金了。你要是不肯要,就去同长公主和驸马爷说去。” 蕴宁心里无奈至极。这些日子以来,哪里不明白,长公主殿下是真的心疼自己。至于祖父,真是些真金白银,他倒不会稀罕,可真要说是和自己有关的事,却是一百个上心。 不用说,利用老爷子帮自己收下这些好东西,十有八九,是嬷嬷的主意。 “小小年纪,怎么就那么多心思。”宁嬷嬷嗔怪了一句,“不是你和老爷子,哥儿姐儿……就冲着这一条,长公主的意思,给你多少好东西怕是都不够。更别说,往后还得靠着老爷子给哥儿姐儿调养身体呢。老爷子是个性情耿直的,要是你也不要,让殿下如何心安?” 蕴宁默然,她也不是不通世事的,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 再看车里的衣衫首饰,样式精巧至极的各色点心,可不全是投自己所好,明显都是用了心思的。 再要推诿,反而显得有些矫情,蕴宁只得点头: “嬷嬷的意思我懂,这些东西我收下就是,可嬷嬷也得答应我,就这一回……” “好好好。”看蕴宁答应下来,宁嬷嬷松了一口气。又领着蕴宁去拜见了长公主。 只长公主夫妇一对儿麟儿全赖了程仲才得以保存的事,早传遍了帝都,一时各大贵家纷纷厚颜直接求到了公主府。尽管长公主帮着拒绝了大部分人,可依旧有些来头极大抹不开脸面的,蕴宁竟是等到了傍晚时分,依旧没有等回来老爷子。 好在老爷子离开时特意交代过,说是老宅已然收拾好了,让蕴宁只管回去安歇,又给了几盒药膏,让她日日在脸上涂抹。 蕴宁上了车,打开一盒,里面的碧绿色的药膏,水嫩嫩的,闻着还有一股清香,挖出来一点涂在脸上,如同在紧绷的肌肤上着了一层水色,当真是舒爽至极。 只这些药膏却还差了最关键的一味药——香莳子。 要说香莳子也不是什么珍稀药物,甚至寻常人直接挤出汁液抹在脸上的话,还会起红色的疹子,却偏是同这雪肌膏里最重要的朱颜草相辅相成,前世若非机缘巧合,蕴宁也绝不知道这一点。 却也是颇费了些时日,才摸索出来合适的量和用法,虽说复杂了些,效果却是惊人的好。 “停一下。”掀开帷幔一角往外瞧了瞧,蕴宁忙道。 前面就是回春堂了,自家的香莳子可不是顶顶上乘的? 上一世已是生无可恋,全是为了祖父的遗言,蕴宁才治好了自己一张脸。这一世不管是为了祖父还是为了自己,蕴宁却都想早些好。 从车子上下来,蕴宁抬脚刚要上台阶,一阵喧哗声忽然在旁边的醉仙楼前响起: “去去去,哪里来的丑八怪,还不快滚,把我们的客人全都吓走了!” “是哟,真是恶心……” “就没见过这么丑的小孩……” “真是吃东西都没胃口了……” 作者有话要说:晕死,学习的地方竟然没法上网,苦逼的某人只能把电脑连到手机上…… (⊙v⊙)嗯,有没有为这么条件这么艰难还坚持更文的作者君骄傲? ☆、救人 正欲提起裙子下摆上台阶的蕴宁一下站住脚,只觉心头堵得厉害——上一世,所到之处,可不是常常被人这般呵斥? 循着躁动声瞧过去,倒是一目了然—— 醉仙楼的门前这会儿可不空出了一大片空地?酒楼的台阶下正有客人打包的饭菜洒落,一个手里死死攥着块儿鸡肉的瘦弱孩童正跪趴在那里,低垂着头,只蕴宁是侧站着的,倒是看不清孩子的具体长相,可饶是如此,依旧被脸上的可怖疤痕给惊了—— 不过巴掌大的小脸,竟是遍布麻子般大大小小的黑点,甚至好些地方都溃烂生疮,有脓水流了出来,即便站得远,依旧能闻到一股让人作呕的呛人气味儿。 “快滚!”就这么片刻,已经好几个想要进酒楼吃饭的客人掩着鼻子离开,小二更是火冒三丈,一边掂着扫帚清扫,一边作势去踹孩子。 那孩子却是一把将鸡肉塞进嘴里,然后脸径直转向小二踹过来的脚。 那样污秽的东西,真是沾上一点儿,还不得恶心死?小二慌里慌张的忙收脚,却是忘了脚下的台阶,竟是一脚踩空,若非拄着扫帚,好险没摔倒。 小孩儿却衬这个机会,赶紧趴在台阶上,大口吞咽起地上的饭菜来。 “小兔崽子,还敢坑我!”小二气的头都晕了,又瞥见站在酒楼门前掌柜不悦的眼神,也顾不得嫌脏了,揪起孩子后背的衣衫,猛地往旁边甩了过去。 孩子身小力薄,一下被丢了出去,好巧不巧,正落在回春堂门前。却是忽然剧烈呛咳起来,然后就痉挛着趴在地上,起不了身了。 蕴宁脸色变了下,忙快步下了台阶,也不顾小孩子身上的脏臭,直接扶起孩子的头,却见孩子正张着嘴,口中鼓鼓囊囊的,脸色已是憋得青紫,明显是卡着了。 “三姑娘。”公主府的下人忙围上来,语气中却是有些不赞成。 蕴宁却顾不上理他们。 被噎着这样的事看似没什么,却最是凶险,稍微慢些的话,说不好就是一条人命。 前世庄头的孩子可不也被鸡骨头卡过,只虽然从祖父手里学过如何施救,那会儿却是不熟练的紧,好险就没救过来。 也是那件事后,庄头彻底转变了对蕴宁的态度,真是恨不得当菩萨一般供起来。 “快让坐堂大夫出来。”蕴宁回头急声道。 不想扶着孩子的手,忽然被狠狠打了一下,蕴宁低头, 正对上两道虽虚弱却狼般凶狠的眼神。 忙反手握住孩子脏兮兮的小手轻轻摇了摇,柔声道: “乖,别怕啊,喉咙里的骨头很快就能弄出来。你要勇敢些,很快就会好了。” 只蕴宁把自己当成了大人,却忘了她这会儿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罢了,甚至白皙的手指和男孩的也是差不多大,这般故作深沉的说着大人话,当真是可笑至极。 好在并没有人笑,实在是这么会儿功夫,所有人都意识到怕是有些不妙,实在是男孩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就是骂骂咧咧跟过来的醉仙楼伙计也吓得傻了眼——别看醉仙楼有后台,可真是闹出人命的话,却也保不住自己。 很快回春堂的大夫跟着公主府的人走了出来,蕴宁抬头瞧了眼,倒是认识,可不是祖父的三弟子张怀玉? 要说这张怀玉,也是个运道极好的,上一世不知为何,竟入了锦衣卫指挥使封烨的眼,最后更是和祖父一般做到了太医院掌院使的位置,且一直深得圣宠。 却是很快回神: “张伯伯快来看一下,这孩子吃东西噎着了。” 张怀玉怔了一下,顾不得多说,忙上前俯身查看,孩子眼神都有些涣散了,视线里却依旧有些抗拒之意,亏得蕴宁捏着他的小手晃了晃,孩子才艰难的移过眼神,茫然的视线定定的集中在蕴宁脸上—— 这个小姑娘好香啊,还有她那双好看的眸子里,没有丝毫勉强和轻蔑,全是纯然的安抚和担心…… 张怀玉已是从蕴宁手里接过孩子把人抱了起来,快速返回回春堂内,先把人平放在地上,又用力按压腹部,连续七八下,孩子头猛地一仰,一个细细的鸡骨头一下吐了出来。 只不知道是吃坏了肚子,还是按压太过,除了喉咙里的骨头吐出来外,连带的还吐出了一大堆秽物,不独男孩衣襟上都是,连带的张怀玉和始终握着男孩手的蕴宁身上都沾了些。 “对不起——”男孩神情顿时有些紧张,下意识的瞧着蕴宁道。 还想再说什么,却已被公主府的下人推开,两人一直握着的手也被分开: “三姑娘,你没事儿吧?” “好好的一身衣服……” 看男孩神情明显很是无措和惶恐,蕴宁忙摇了摇头,透过人群间隙冲男孩摆了摆手: “我无事。” “对了,去外面买件成衣来, 让这孩子也把衣服给换了。” 又歉疚的看向张怀玉: “张伯伯,对不住,弄脏了你的衣服。” “无事,无事。”张怀玉笑呵呵道,又瞧着蕴宁,“小姑娘认得我?” “伯伯不认得我了?你忘了吗,从前我经常跟祖父过来,还有你做的那个多味儿的糖豆,可是好吃的紧呢。”蕴宁怔了一下,这才想起,从伤了脸,自己就再没到回春堂来过,张怀玉不认得自己,可不也在情理之中。 “你是,三姑娘?”张怀玉也吃了一惊—— 要说从医的张怀玉这辈子唯一一次做过糖豆的经历,可不就是给师父最宠爱的孙女儿宁姐儿?再结合蕴宁熟稔的模样,自然马上知道了眼前的小姑娘是谁,一时就有些感慨—— 犹记得当初师傅领着小丫头到回春堂时,可不是粉雕玉琢般一个美丽的小姑娘?再不想会出了那等事,还记得最后一次瞧见蕴宁时,小姑娘已是变了个人相仿,生生和没了魂魄的木偶一般…… “愿意出来就好,不妨多玩会儿……”张怀玉一时就有些唏嘘,只他并不是那等会安慰人的,话一出口,就知道有些不对,当下讪讪道,“呵呵,那个,就是好好的一身衣服脏了……” 上面的气味也难闻的紧,还怎么逛街? “我本就准备家去呢。”蕴宁倒是没在意,指了指依旧呆呆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男孩,“这孩子喉咙和脸都伤了,张伯伯帮他瞧一瞧,开些药物吧……” 脸上伤口溃烂成那般样子,不定多疼呢。 “好。”张怀玉神情越发复杂。蕴宁这孩子不管遇见多糟糕的事,却一直是个心肠软的,比方说眼前这个又脏又臭的男孩,还有那个顾德忠,若非蕴宁让人打过招呼,回春堂如何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一文钱不要让顾家到这里拿药?还尽心教授顾德忠本事。 只可惜顾家那小子就是个资质鲁钝的,学会的那点儿皮毛,也顶多够他糊口罢了,却别想再有寸进了。 “我要走了。”蕴宁上前一步,对着男孩轻声道,“张伯伯医术高明的紧,你只管信他,便是你脸上的疤,咱们回春堂也很快就会有灵药售卖,到时候你只管来,我送你些……” 男孩终于抬起头,深深的看了蕴宁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只他这般行径落在公主府的人眼中,无疑就有些无理了。蕴宁倒是不在意,举步就要往外走,却在瞧见 一个由远而近的人影时,眼中倏然闪过一阵怨愤之意。 地上的男孩子无疑对旁人的情绪极为敏感,当下也抬头,顺着蕴宁的视线瞧过去,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清秀少年人,正拾阶而上。 张怀玉脸色就变了下,这个顾德忠,怎么又来了。 不怪张怀玉厌烦,实在是顾德忠大爷似的态度,就好像回春堂是他们家开的的一般。 即便依着老爷子的意思,回春堂有给人施药的习惯。可对象怎么也得是那等穷苦无依的人才好啊。 顾家虽算不上大富,可日子也算能过的,绝不至于吃药的钱都没有。 这顾德忠倒好,仗着他那娘亲是程庆轩的亲姐,不管家里哪个有些头疼脑热,就径自到回春堂问诊拿药,却是从来不提银钱的事儿。 甚至帮忙的伙计还曾见他拿了回春堂的药物出来贱卖的。更让人不舒服的是顾德忠高高在上的态度,直是把回春堂的伙计都当成了他们家下人看待相仿,便是几个坐诊大夫,顾德忠求教医术时也是高高在上,好像大家伙收了他做徒弟,是何等的荣幸一般。 以致到了现在,即便程庆轩登门说了好几次,都没人肯点头正式收了顾德忠做门下弟子。 可即便再看不上这人,大家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倒不是因为程庆轩的脸面,而是和蕴宁有关—— 伤了脸的这几年来,蕴宁唯一一次出来,可不就是到了回春堂?而她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恳求大家尽心尽力教授顾德忠医术,且但凡顾德忠登门,所有药物一律免费。 之前师父离开时,对几名弟子的要求可不同样只有一点,那就是看顾好蕴宁,无论蕴宁提出什么样的要求,都须得答应。 几人跟了程仲这么多年,也明白老爷子的脾气,并不热衷那等权力富贵,若说还有什么执念的话,就是毁了脸的三姑娘了。 看师父偌大年纪还为小孙女忧心不已,大家自然不愿拂了他的意。 当时可不就满口子答应下来。原想着只当给师父尽孝了,却无论如何没想到,顾德忠会是那般脸皮厚且贪得无厌的…… 这般想着,不自觉看了蕴宁一眼,神情无奈中更有些怨念。 作者有话要说:对着收藏真要哭瞎了,要不要这么冷啊!为什么亲爱的们都不愿收藏呢? 求收藏,求收藏…… ☆、无赖 顾德忠已经进了回春堂,只他这些日子许是真病了,不独瘦了不少,脸上也没有一点儿血色,远远的瞧见衣着华美的蕴宁和围在她周围的行止有度的公主府下人,猜想对方必然大有来头,也就不敢喊张怀玉过去。 却是径直到了靠近西边的药童那里,不耐烦的道: “去后面帮我喊个坐堂大夫,就说我病还未好透呢,不拘是哪个,让他快着些过来。对了再沏杯好茶……磨磨蹭蹭做什么?没长眼睛吗,先把那张椅子搬过来让我坐了…… “张伯伯,”蕴宁收回视线,神情讥诮,慢慢道,“以前是我不懂事,给伯伯们惹了麻烦,还请伯伯谅解才好。只咱们回春堂是药铺可不是善堂,不拘是谁,总不能让他做了那等客大欺主的人,想要拿药看诊的话,总得先排队,且出得够银钱再说,对了,若然从前有欠下的,也该着人一并还了的好……没得真正穷苦的人家得不到帮助,反是让那等游手好闲的沾了便宜……” “啊?”张怀玉愣了一下,顺着蕴宁的视线看向顾德忠那边,慢了半拍才意识到蕴宁的意思,再也忍不住脸上的笑意,“好好好,三姑娘的话我们记着了。” 天可怜见,宁姐儿终于想通了。 “我先回去了,”蕴宁又对男孩温声道,“我已让人去买了衣物回来,你待会儿换上,让张伯伯帮你好好看看,有什么打算的话就同张伯伯说……” 又叮嘱了一番,这才起身离开,中间却是看都没看顾德忠一眼。 目送蕴宁离开,张怀玉神情却是有些复杂,又看一看男孩丑陋到可怖的脸,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这么好的小姑娘……怎么会,恁般命苦呢……” 男孩毁了容即便也会多受些苦楚,却依旧能找到安身立命的根本,女孩毁了容,可不一辈子都被毁了? 宁姐儿这么心善,怎么会摊上那样一对儿没心没肺的爹娘?也不知师父这次回来,是不是找到了给宁姐儿治脸的灵药…… “怎么会命苦?”一直静默不语的男孩忽然开口,“我瞧着这位姑娘穿金戴银,实在是再命好不过了……” “你知道什么?”张怀玉哼了一声,“你是因为没了爹娘照拂,才这么惨的吧?有人却是有亲爹娘在,比你也强不到哪里去……好了,我犯不着跟你说这个,你小孩孩儿家的,懂什么?走吧,我给你开些药……” 顾德忠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瞧见张怀玉过来,意思 着动了动屁股: “张师父,你帮我看……” 话还没说完,就被张怀玉绷着脸打断: “称呼可不能乱叫,我什么时候答应收你为徒了?” 早看顾德忠不顺眼了,以往不过是瞧在宁姐儿的面子上,好容易宁姐儿开了窍,不再一心向着这小子,张怀玉自然不肯给他留一丝情面。 张怀玉声音不是一般的大,一时回春堂里的客人全都看了过来,顾德忠这会儿脸皮还嫩,登时觉得面上火辣辣的,却是强笑着道: “……张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怀玉也不理他,只顺手接过药童端上来的茶水,漫不经心的放在一旁,意有所指道: “好茶叶也就那么多,以后可得省着点喝,这年头有蹭吃蹭喝的,竟然连蹭茶水的都有……” 又指指顾德忠屁股下的椅子: “你若是看病,就去那边排队,我这儿还有病人呢,你这占着张椅子算怎么回事?” 那男孩也是个机灵的,闻言径直走过去。 还没靠近呢,顾德忠就被熏得蹦了起来,只他动作快,男孩动作更快,身上的秽物终究蹭了顾德忠一身。 偏是从头到脚,就没个干净的地方,顾德忠想去打人都没地方下手。 顾德忠一时不住干呕,好半晌才直起腰,恨恨的瞪着张怀玉,面色铁青: “师……张大夫,你这是要做什么?特意弄了这么个东西,恶心我不成?这回春堂是程家的产业,可和你姓张的半点儿关系也没有!” 到了这会儿,哪里意识不到张怀玉是刻意针对自己? 只这张怀玉是不是晕了头? 难不成他忘了,回春堂的主人是程仲。而程仲最宠爱的人可不就是程蕴宁? 当初秦妈妈可特特跟自己说过,程仲早已放过话,说是这铺子并店面,除了程蕴宁,谁都别想要。 刚听秦妈妈这般说时,自己还不信,后来却亲眼见到程蕴宁在回春堂一言九鼎的模样,即便这些人并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可因为程蕴宁发了话,不也得捏着鼻子伺候自己。 那以后,自己可不就信实在了?若然不是因为这回春堂,自己吃饱了撑的才会跑到程蕴宁那个丑八怪面前献殷勤? 张怀玉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呵呵,你也知道是程家的产业啊,我还以为你当成了你 们顾家的呢。还有顾少爷说话最好小心点儿,这位小公子,可是我们三姑娘的客人。你算什么东西,如何就敢随随便便呵斥?” “既然你明白,那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师父可是回来了,说是让盘一下铺子里的帐,我记得不错的话,顾少爷这几年可不少在我们这拿药……” 说着招呼药童: “拿账本过来。” 这几年颇是在顾德忠那里受了不少气,回春堂的人即便听蕴宁的安排,没有收过顾德忠的钱,却是一笔笔全都记了下来,原想着等老爷子回来了,让他过目,好歹帮着宁姐儿认清楚这人是个什么东西,倒没想到宁姐儿竟是自己想通了。 “什么账本?”顾德忠越发觉得不妙,涨红了脸道,“我什么时候在你们这里记过帐?你们可莫要耍赖……” “是吗?”张怀玉接了账本,随手翻开来,“……年……月,顾少爷说家中老母病重,从我们这儿拿走三天的药物……诊费加药钱,共计六百二十文……还有……” “你莫要血口喷人!”没想到回春堂的人还真记了账,再有张怀玉方才的话—— 老爷子程仲可是回来了。 自打前些时日在那棵老槐树下淋了场暴雨,顾德忠回去可不就病倒了?竟是足足烧了三天有余。 又因为宵禁的缘故,家人无法进城,没奈何,只得连夜拉着顾德忠跑到了仓州府,竟是足足在仓州府躺了十多天,才能勉强下地,这不一从仓州府回来,顾德忠就先到回春堂来了? 本想着再拿些温补的药物,好好补下身体,另外经过这一番折腾,顾德忠的母亲程氏可不也真添了病? 只心疼银钱之下,一门心思想着到回春堂拿不要钱的药物,愣是一直忍到了今日。 顾德忠本是带着怨气来的,毕竟,自己病了这许多时日,那秦妈妈也好,程蕴宁也罢,别说让人登门看望了,竟俱是连个话都没有,依着顾德忠的意思,可不得多从回春堂拿些金贵的药物,好好弥补一番? 待得程蕴宁知道了消息,以那丫头的性子,怎么也得帮自己筹备些银钱才是,即便如此,顾德忠也下定决心不能心软,毕竟不是她,自己如何会得这一场病来? 怎么也要好好给她个教训,让她认清现实,可不是自己多稀罕她,是她死皮赖脸的巴上自己才是。 却如何能想到会出这种意外,程仲竟然回来了。那老东西可不是好 蒙的。 一时越发心虚,又急又怕之下,再不敢久留,边起身往外走边咬着牙道: “……我这就去舅舅家……倒要看看,是谁给你的这般胆子,对亲戚这般刻薄……最好等三姑娘来了,你们依旧这般说。” 却是心里暗恨,回春堂的这些人,全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以为自己看不出来吗,他们分明从来就瞧不起自己,不过是畏惧程蕴宁,才不得不对自己客客气气的…… 可别人也就罢了,至于程蕴宁,还不是任自己搓扁揉圆?一时又觉得有些晦气,你说程仲是不是眼瞎了,这么个丑丫头,倒是当成宝一样,不然,自己何至于镇日里想着如何去巴结她? 却又舍不得从前在回春堂处处被人捧着的感觉,一时心里不是滋味儿至极—— 之前的计划看来是不成了,不独不能远着程蕴宁,还得想法子哄哄她,好在其他事不成,那程蕴宁却蠢笨至极,又有秦妈妈暗中帮着,早对自己死心塌地,顾德忠自信,但凡自己开口,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那程蕴宁也不会不应的。 “啊呀,顾少爷跑这么快,是不想认账吗?”张怀玉追着出来哼了声,“说起我们三姑娘啊,刚才可不就在这吗?只我们三姑娘可没你这么脸皮厚的亲戚,你要是还有些羞耻之心,就回去赶紧筹措银子把钱给还上……” 顾德忠狠狠的跺了下脚: “好你个张怀玉,你给我等着!” 方才那个被人簇拥着的女孩,分明出身大家,哪儿是程蕴宁能够比的?且若真是程蕴宁到了,可不早哈巴狗一样跑过来围着自己讨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无鱼,肉也好,没有评论,收藏也好啊(*^__^*)当然,最好用评论和收藏一起向我开炮,容我睡会儿做个梦去o(n_n)o ☆、惊吓 这边儿顾德忠怒火冲天,那边儿程庆轩可不也被气的吹胡子瞪眼? 特特在家里呆着,就是想等程蕴宁被带回来后,让她去哄哄老爷子,倒好,程骏和两人倒是都回来了,却是不见程蕴宁的影子。 当下一拍桌子,冲着程骏和瞪眼道: “没出息的东西!镇日里除了吃喝玩乐,你还会干什么?这么点子小事都办不好!” 程骏和被骂的灰头土脸,对蕴宁的怨恨自然又多了几分。 旁边哭的眼睛都肿了的程宝茹忙跪下替程骏和求情: “爹,并不关二哥的事。实在是都怪女儿不会说话,才惹得三妹妹不开心,您要责罚,就责罚女儿,别骂二哥了!” “罢了,罢了。”丁氏一手拉着程宝茹,另一手护着程骏和,垂泪道,“是我这个当娘的不称职,宁姐儿不肯回来,哪里是为着你们?分明是还在怨恨我这个当娘的……” “她敢!”程庆轩越发恼火,连带的又想到一点,既是连丁氏都要怪罪,岂不是连自己这个当爹的,也心怀怨尤?“子不言母过,更何况这件事分明是她自己不检点,又与别人何干?忠哥儿那孩子从小听话,何尝惹过什么事?不是沾上了她,也不会惹了这么一身腥……” 说着怒气冲冲的起身: “我亲自去公主府走一遭,倒要看看,这个逆女,真敢嫌贫爱富,不认爹娘了吗。” 丁氏慌忙擦了眼泪,紧跟着追了出去: “老爷,等等我,咱们一起去……宁姐儿再如何,我总是他的娘……叫我说,咱们先去老宅看看,茹姐儿不是说,那丫头今儿个会回去吗?公主府那里,咱们怕是不好进……真是老宅里见不到她,再作打算也不迟。” 程宝茹和程骏和对视一眼,也跟了出去。 一家四口一起往位于庆丰胡同的老宅而去。 要说老宅的位置,可是比棋牌胡同强的多了,不独邻着权贵云集的隆庆大街,便是距离煊赫的武安侯府,也并不甚远,搬离老宅前,两家一年上可不总要碰见个十次八次的? 而这一点,也是程庆轩不喜老宅的最大原因,实在是相较于那些世家贵子而言,程庆轩这个太医院掌院使的嗣子委实太过没有存在感了。 再加上程庆轩文不成武不就,还是程仲豁出老脸来,才好不容易入了工部做事。 以上等等,每每让程庆轩不痛快,总觉得 住在这里委实是低人一等。 后来又听丁氏嘀咕宁为鸡头不做凤尾,既是住在这里憋屈,还不如远着些呢,等扬眉吐气了,在这儿买个更大的院子,再搬回来住也不迟…… 两人一拍即合。可这会儿,瞧着外面的繁华景致,却又止不住的惆怅—— 已是年近不惑之年,却还在工部的底层混,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出头之日…… 这么想着,不觉更加烦躁——能不能出头,就看这一次了!不觉探出头来,吩咐车夫: “再快些。” 蕴宁那个死丫头,最好顺顺当当的答应帮自己说服老爷子…… 至于程宝茹,也被所过之处,一座座锦绣府邸给迷了眼,只神情艳羡之余,更多的却是不甘和愤恨—— 程蕴宁住过的公主府,可是比这些人家都强的太多了…… 倒是程骏和蹙着眉头,心说还是老宅的环境好,日日里能见着这么多贵人,怎么想着,也比在棋牌胡同那里的机会多啊? 也不知爹娘怎么想的,硬要从这么好的地方搬出去…… “咦,前面那辆车,是公主府的马车……”程宝茹忽然道,“三妹妹十有八九,就坐在上面……” 程骏和忙探头往外瞧,果然见一辆带有公主府标识的豪华马车,可不是正往老宅的方向而去? 只他毕竟年龄大些,晓得即便有公主府的徽记,也不见得上面坐的人就是蕴宁。 程庆轩可不也是这般想法?当下只让车夫速度再快些,又打发小厮,赶上去探问一番,若然前面车上的人果然就是蕴宁,就让她赶紧滚过来,不是的话,也谨记莫要惊动贵人。 说话间,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响,长街上人群纷纷向两边走避。公主府的马车正好堪堪行上街头,见状也忙停在路边。 之前派去打探消息的小厮很快回转,程庆轩焦灼的探出头: “打探出来没有?” “再没错了,就是三姑娘。”小厮低声道—— 也是巧了,他赶过去时,公主府的马车正好停下,耳听得那些下人“三姑娘”“三姑娘”的唤,已是信实了五分,再加上蕴宁还探头往外瞧了一眼,可不确凿无误就是府里那个人见人避丑丫头吗? “真是她?”程庆轩大喜—— 果然是老天都帮着自己。 之所以这么紧赶 慢赶,可不是怕老爷子回来了,不好把人带回去?眼下既是在路上碰着了,就更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当下催着车夫就往前去,到了近前,车没停稳就跳了下来,抬脚就要朝公主府的马车冲过去: “宁姐儿,公主府的马车也是你能做得的,还不给我……” “滚下来”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一阵清脆的“哒哒”马蹄声给压了下来,却是长街的尽头,正有数十匹骏马缓缓而至。马匹上人从十二三岁到二十余岁不止,个个蟒袍玉带,气势逼人。 “啊呀,这就是各地藩王的王子吗?” “俱是生的好相貌呢……” “那是自然,所谓龙子凤孙,这些可俱是天家人,说不好,里面就有一位……” 也有那消息灵通的小声嘀咕着,又想到什么,忙把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程庆轩却是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又瞧见恭恭敬敬在前面引路的礼部官员,终于想起一件天大的事来—— 今儿个可不正是各地藩王王子进京的日子? 说是令藩王王子进京面君,可不年不节的,哪个人不明白,分明是为了遴选嗣子! 要说今上也是个不如意的,当初和亲兄弟争位,好不容易占了龙椅,却是膝下空虚,而立之年,方得了个龙子,虽是一出生就封为太子,却是个体弱命薄的,好容易挨到及冠之年,依旧撒手西去。 自打太子没了,皇上打击太大之下,可不就缠绵病榻? 到如今已有两年之久。前些时日,帝都上空忽然出现黑白鱼状太极图,更有九天惊雷烧了慈宁宫一座殿宇,朝野震惊,太后差点儿哭昏过去,只说是国朝后继无人,上天降下责罚,恳请皇上为祖宗基业计,赶紧从宗室子弟中遴选后嗣,好让周家列祖列宗能在地下安稳长眠…… 连带的朝中重臣也纷纷上书附和,不多久,就有了这道让各地藩王送子进京的旨意。 只天下人谁不知,分明是皇上要过继嗣子啊! 都说同人不同命,天家的嗣子和普通百姓又自不同,一旦被皇上选中,妥妥的就是储君、未来的皇上,可不就是真龙吗! 要是自己过继的是那等朝中重臣之家,如何也不会和现在这般栖栖遑遑了。 正自胡思乱想,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有些不对,却是这群鲜衣怒马的龙子凤孙,不知为何忽然停了下来,站的位置,可不就在自己 的前方? 程庆轩冷汗刷地下来了,心说是不是自己这么直盯盯的瞧着,礼仪不周,惹了哪位爷不悦?忙诚惶诚恐的低下头来,腰也弯的快到地上了: “小的工部所正程庆轩给各位爷请安……” 可不知是他声音太小还是距离太远,却是没半个人搭理他。倒是旁边的人群忽然散开来。程庆轩后知后觉的抬头,才发现偌大的空地上也就自己和前面公主府的马车罢了。 吓得脸一白,往后踉跄了好几步。 而正前方,正有一个十五六岁的英俊少年缓缓而来,在距车子几射处勒住马匹,冲着公主府的马车做出礼让的姿势: “我等奉皇命入城,不想却是阻了大姑姑府里的马车,还请勿怪。” 随着他的话,后面一众藩王王子也跟着纷纷让开,那些礼部官员神情却是有些复杂—— 这说话的少年,可不正是皇上唯一的兄弟,庆王爷的独子周珉? 这位倒是个会来事的,甫一入京,就先想法子赢取公主府的好感。 和曾经跟庆王水火不容不同,皇上对唯一的胞妹荣宁大长公主始终宠爱有加,兄妹两个感情可不是一般的好。若然能赢得大长公主的支持,过继一事,可不就抢占了先机? 后面的那些藩王王子也不是傻的,忙也纷纷附和: “如何能让长公主的人给我们让路?” “让公主府的车先过去吧。” 能动用公主府的马车,还是住在这样繁华的街道,意味着车上的人要么是哪个朝中权贵家的小姐,要么是长公主极看重的,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大家礼让一番,是绝没有坏处的。 蕴宁也没想到会闹这么一出,登时头疼不已,只得道: “贵人们言重了,贵人们有皇命在身,若因为小女子而耽误了大事,可不是小女子天大的罪过?还请贵人们先行,小女子并无要事,不敢劳烦贵人。” 虽是看不见人,声音却宛若出谷黄莺,很是宛转动听。 周珉认真听完,倒也没有强人所难,微微一笑道: “姑娘太客气了,既如此,我等就先行一步,他日有缘,再向姑娘赔罪。” 说着,一抖缰绳,却是加快了步伐,公主府的马车前面很快就空了出来。 即便很多人赶着有事,可瞧见这般情景,也不敢拥挤夺路,生生目送着公主府 的马车横跨长街,才轰的一下四散开来。 直到被人流挤得东倒西歪,程庆轩才一下清醒过来。 车里的程宝茹和程骏和忙从车上下来,扶住程庆轩。勉力护着回到自家马车前。 “爹爹方才怎么不让三妹妹下来?”程宝茹无论如何压抑不住内心的嫉恨—— 方才那些可都是金尊玉贵的藩王之子啊,这一辈子,自己怕是都没有和他们搭上话的机会,倒好,竟是纷纷给程蕴宁让路,最后那位英俊王子话里话外,分明还透露出想要结识那个臭丫头的意思。 先是公主府,再是这些金枝玉叶…… 凭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让程蕴宁那个其丑无比的无盐女给摊上了?除了从前的嫡姐面前,程宝茹和从来没有这么被人忽视过。 又暗暗埋怨爹爹太过没出息,要是当机立断把程蕴宁拽下车,大庭广众之下,她还敢忤逆不成?也让那些王子们瞧瞧,他们巴结讨好的是个什么东西…… 这般想着,语气里自然不自觉的带上了些怨尤之意。 程庆轩心里也正不自在,听程宝茹如此说,心头的火气再也压不下去: “闭嘴!混账东西,你懂什么!” 声音太大了些,旁边的人纷纷往三人站的地方看,程宝茹一下红了眼圈。不想眼泪还没下来,程庆轩又断喝一声: “哭哭哭,镇日里就知道流泪,怨不得这么晦气。” 吓得程宝茹到了喉咙边的哭泣又咽了回去。 车里的丁氏则始终坐在马车里,咬着嘴唇,一眨不眨的瞧着远去的公主府车驾,眼中神情晦暗不明…… ☆、暗流 一直到了老宅外,一家子僵硬的气氛才稍稍得以缓解。 “不然,老爷先在车上等着,我去让宁姐儿出来迎一迎?”丁氏试探着道。 程庆轩清了清嗓子:“都是一家子,那么客套做什么?都下车吧。” 口中说着,率先下了马车。 丁氏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心虚,好笑生气之余,又有些鄙夷—— 天下间的男人,就没见过这么窝囊的,每每见了他那个爹,都跟老鼠见了猫一般,这会儿更是有出息了,竟然连自己女儿都开始畏惧了。 却也不说破,跟在程庆轩的后面下了马车。 即便是两进的小院子,可在这个地段而言,也算是寸土寸金了。更兼设计的很是精巧,又有花木水榭错落有致,瞧着倒也让人觉得爽心悦目至极。 几人穿过一条两旁种满药草的清幽小径,再转过一座假山,很快来至后院,正瞧见坐在桂花树下一张美人椅上的蕴宁,身旁还侍立着几个姿容俏丽的婢女,或捧锦帕,或递茶水,服侍殷勤,却是井然有序,没一点忙乱之处,更难得的是这么些人,竟是一点儿声息也无。 距她们不远处,有几个仆妇正从一辆大车上不停的往下搬运东西,仔细瞧去,有衣料布帛,有首饰头面,甚至还有一扇精美的玉石屏风,上面镌刻着花草,还有数只蝴蝶在上面翩翩起舞,雕工精致至极,不仔细看,简直就和活的一般。 程宝茹瞧得眼睛都直了,更是不停的往外冒酸水,即便方才刚被程庆轩发作过,这会儿却依旧忍不住上前几步,嗔怪道: “爹和娘还有二哥到了,宁姐儿怎么还大剌剌的坐着?便是爹娘心疼咱们,做人儿女的,也没有这般托大的道理。没得让父母寒心……” 蕴宁霍然回头,虽是早已明白,既然重回幼时,想要对这所谓的父母避而不见是根本不可能的。 上一世从离开程府,一直到死在农庄,蕴宁再也没见过两人的面。乍一瞧见大步而来的程庆轩夫妻,曾经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 程庆轩依旧沉着一张脸,好像每日里总有人会惹他生气一般;至于丁氏,白皙的容颜依然柔美,只得体的笑容也不能掩盖乍然瞧见自己时一瞬间的冷漠…… 心念电转间,蕴宁已定下心神,站起身形,冲着程庆轩夫妇福身见礼:“爹,母亲。” 抬起头时,视线却毫不避让的对上程宝茹,不紧不慢道:“ 二姐姐方才的话,恕蕴宁不敢苟同。一则即便有长公主殿下的人帮忙,院子里这会儿也正忙乱不堪,有所疏忽,在所难免,二则你方才也说爹娘心疼咱们,如何就会因为这点小事,怨怪于我?还是说你心里,爹娘就是那等动辄发怒、蛮不讲理的糊涂人不成?” 说着又转向程庆轩和丁氏: “女儿说的可对?” “我哪有?”再没想到,府里那个沉默别扭,无论受多少委屈,也从来只能默默咽下的程蕴宁,有朝一日也会言辞如刀,令人招架不住,程宝茹又是震惊又是委屈,“三妹妹莫要血口喷人!” 口中说着,又求救似的瞧向丁氏: “娘,你看看三妹妹,什么时候这么左性了……” 如何也没料到,从来都是站在她这边的丁氏,却是根本没接话茬,甚至瞧都没瞧泫然欲泣的程宝茹一眼,直接上前就想把蕴宁揽在怀里: “我的儿,这些日子,苦了你了!你二姐姐自来口无遮拦,你莫要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明显把所有的错都推到了程宝茹身上,还从没有过这种待遇,程宝茹瞬时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丁氏笑的慈爱,瞧着小女儿的温柔眼神几乎能拧出水来,旁边的程宝茹更加委屈——嫡女和庶女果然不同,嫡母可从没有这么着看过自己。 不想蕴宁却似是没瞧见一脸殷切的丁氏,身形往旁边一错,低眉道: “二老请上坐。” 被撇开的丁氏动作一顿,伸出的两只手无比尴尬的停在了空中,只觉一口气卡在喉咙里,颇有些上不上下不下的感觉。 好半晌才把那口气咽下去,脸上的亲热神情却是淡了不少: “宁姐儿大了,也有自己的主意了,只你终究是我们的女儿,不管到什么时候,爹和娘也只有盼着你好的……” 口中说着,眸子里已是带上了些水光,端的是疼爱女儿的慈母模样。 这样感人肺腑的场景,可不是蕴宁上辈子梦寐以求的? 毕竟,小孩子哪有不想讨母亲欢心的?即便有祖父的疼爱,可每每瞧见别的孩子窝在母亲怀里时幸福的模样,蕴宁都羡慕不已。也正是为着这份眷恋和渴慕,才会在丁氏向老爷子提出想把女儿接到身边亲自教养时,开心雀跃不已。 可不正是为了蕴宁这份纯然的喜悦,老爷子才会即便不舍孙女儿的陪伴也依旧选择了放手? 可等待自己的却是什么呢? 蕴宁垂下的眼帘中闪过一抹嘲讽和悲凉—— 从回到丁氏身边一直到永远离开棋牌胡同的程府,足足七年时间里,丁氏何尝抱过自己一回?初回到丁氏身边时,蕴宁将将五岁,每每瞧着长姐或者二哥坐在母亲膝上,被母亲抱在怀里温柔呵哄时,便总会哭着闹着也要丁氏抱自己,却总被秦妈妈迅速抱走,甚至秦妈妈还一再告诫自己,母亲之所以体弱,便是因为当初自己出生时大出血身体受损的缘故,一出生便如此不孝,大了更要懂事些,绝不能惹母亲生气…… 只一个孩童渴望母亲的怀抱不是天生的吗?如何就是不懂事和不孝了? 时间久了,即便已认同了自己于丁氏而言的罪人身份,却依旧抵不过心底深处最浓的渴望。以致终有一次,蕴宁鼓足勇气径直投入丁氏怀抱时,却被丁氏下意识的一下推开,力气过大之下,蕴宁直接仰面朝天,磕倒在高高的门槛上。 登时便有殷红的血从后脑勺处流出…… 面对着伸着双手,拼命哭喊着要抱抱的幼女,丁氏第一个动作不是上前搀扶明显受到惊吓的蕴宁,而是赶紧拍了下有些受惊的长姐的背,然后才转过身来,静静的盯着躺在地上大哭不止的小女孩,神情阴郁而冰冷…… 到现在蕴宁还记得对着丁氏的眼睛时,毫无来由的惊悸和恐惧。 也是从那时起,蕴宁再没有奢求过丁氏的怀抱,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当然这些都是上一辈子,蕴宁内心最深的渴望和遗憾,这一世,即便丁氏愿意敞开怀抱,蕴宁也已经不想要了——十二岁的身体里,却装着三十多岁的灵魂,自然能分清真情和假意,所谓的母亲的怀抱,何尝有一丝温暖和柔情在里面?蕴宁早已不需要也不屑要了。 且丁氏的话,哄小孩子还差不多,蕴宁也好,其他人也罢,何尝听不出来丁氏话里隐隐的指责? 什么叫“年纪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无非就是责怪蕴宁目无父母、自作主张罢了。 “这几日你不在家里,我就是睡觉都不安稳,就是你爹,也挂心的紧,”丁氏说着拿出手帕拭泪,“往日里你只说不爱见人,总是呆在后院,娘即便心疼,也不愿拂了你的意,想你了就悄悄去后院看你一眼,之后才有心思做旁的事,你这么乍然离开家,娘唯恐你在外受什么委屈……” “让母亲担忧是女儿的错,只母亲怕是误会了, 长公主殿下最是这世上顶顶和气宽厚的,从不曾叫女儿受过一点委屈。”蕴宁说着又指了指院中那辆大车和旁边忙碌的仆妇,“不信您瞧,那车上全是长公主送我的衣物呢,全都好看的紧,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漂亮的衣服呢……” 丁氏又被噎了一下,连带的脸一阵阵发热,瞧着蕴宁的眼神恼火之余,又有些深思—— 这个死丫头,今儿个是怎么回事,一而再再而三给自己挖坑? 自己一个小小的末流小官之妻,便是借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背后非议当朝长公主殿下啊。更别说这会儿公主府的人还都在这儿站着。 所以蕴宁这些话,到底是因为年纪小口无遮拦,还是刻意歪曲自己的意思? 如果是后者,也太过匪夷所思了吧?毕竟她这会儿也才刚刚十二岁罢了。 还是说,她看出了什么? 可心里再不舒服,也不敢再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还不得不白着一张脸连连向旁边的丫鬟仆妇解释: “……早听说长公主殿下宽仁大度,最是个怜贫惜弱的,能入得了她老人家的眼,委实是我们宁姐儿前世修来的福气。只宁姐儿毕竟还小,说话做事难免有不合适的地方,我们这做爹娘的难免会有些担心,唯恐她在外惹出什么祸事来,言语间要是有不周之处,还要请几位多多包涵才好。” 竟是即便道歉,也不忘抹黑蕴宁一把。 ☆、威胁 “太太莫要如此,三姑娘那般乖巧的性子,如何会惹祸?长公主殿下镇日里还担心三姑娘性子太宽厚了些,唯恐她被人欺负去了呢。”说话的正是采英。 因想着蕴宁身边没有人服侍,长公主便做主把采英和采莲送了给蕴宁,便是身契也一并交了过来。 待会儿其他人会跟着公主府的马车一道回去,这两个丫头却是会留下来。 两个人却也是打心眼里乐意的。 委实是一则长公主让两人离开时,已经言明,会让两人的兄弟进府做事,且只要两人尽心伺候蕴宁,待得两人到了成亲年纪时,公主不独会亲自帮她们择一门亲事,还会一人送上一份体面的嫁妆。 这可是公主身边的贴身的大宫女才有的体面。两人之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 更别说还能福泽家人。再加上这几日相处,也和蕴宁颇为投契,知道这程家三姑娘不独是个有本事的,更兼性情温婉,绝不是那等会作践人的,当下自然千肯万肯,欢天喜地的就跟蕴宁一道过来了。 丁氏的心沉了沉——这丫头还真入了长公主的眼? 面上却是不显,笑吟吟道: “倒是让长公主殿下费心了,我们一家子都感激不尽。” 说着又嗔怪的瞪了蕴宁一眼: “只长公主待咱们好,咱们也得知礼才是,即便这是自家,这大热的天,如何也不能让长公主的人这般劳累才是。” 说着转头对程宝茹道: “茹姐儿快领着去前面喝些茶水,可要好生招待着,莫要慢待了人才是。” 又吩咐程骏和: “和哥儿也别在这儿傻站着,去瞧瞧,有没有需要帮把手的。” 听丁氏的意思,明显是要打发众人离开,采英和采莲便有些不愿。只她们再如何,也只是下人罢了,倒不好直接和丁氏对上,犹豫片刻,只得告退,跟着程宝茹往前面去了。 看到众人走了个干干净净,丁氏长叹一口气,泪水盈盈的瞧着蕴宁: “宁姐儿是不是心里还怪着娘亲呢?怎么从公主府出来,家都不回,就径直到了这儿?你不知道这几日见不到你,娘这心里,真是和刀扎一般……” 话没说完,就被程庆轩打断,沉着脸道: “几天不见,胆子倒是不小!是不是以为有了公主府撑腰,你就可以不把爹娘放在眼里了?” 两人分明是一个□□脸一个唱白脸。 “宁姐儿还小,你莫要吓着她了。”丁氏忙站起身,作势把蕴宁护住,拦在程庆轩身前低声道,“孩子不过是一时糊涂,何尝说过不和咱们家去?” 说着推了下蕴宁: “宁姐儿快说话啊,你爹也是太过挂念你之下,才会动怒,快去同你爹爹说,就说宁姐儿知道错了,咱们一家人赶紧回去,再让人把你祖父请回来,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岂不开心?” 一家人团团圆圆?当真可笑,真是有这份心肠,当初如何还要不声不响的就搬了家? 这般想着,忽然觉得有些疑惑—— 以母亲的滴水不漏,明知会惹得祖父大为光火,缘何还要撺掇父亲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须知父亲即便平日里不甚精明,却是对官职执着的紧,即便母亲的娘家丁家也算名门,可对一个才干平庸的庶女女婿,又愿意帮衬多少? 说句不好听的,有什么人脉的话,自然都是给丁家子孙留着,犯不着便宜了对家族助力不大的庶女婿。 其中关窍,父亲即便没有想到,母亲也定然是心知肚明的。这世上没有哪个女人不想靠着丈夫夫贵妻荣的,如何母亲倒是反其道而行之,即便要丈夫顶上个对前程大为不利的吃软饭的名声,也要坚决搬离这里? 不像是搬家,倒像是逃避什么似的。 可即便觉得不对,蕴宁这会儿却也理不出什么头绪来。眼瞧着程庆轩气的头上的青筋都要迸出来了,明显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只得先按下心头的疑惑,敛眉道: “爹和母亲的意思蕴宁明白,只祖父的脾气二老也清楚,做了决定最是不肯轻易更改,我就是要走,怎么也得和祖父说一声才是……” “这事儿宁姐儿就不用管了,”丁氏攥住蕴宁的手腕,“你祖父那边,你爹自会让人去说的。娘知道你祖父疼爱你,可再如何,还能越过了你爹去?你祖父那个人,就是嘴硬心软罢了,说不得咱们这会儿走,顶多傍晚时分,你祖父就回去了。” 最后的话与其是说给蕴宁听的,还不如说是给一旁程庆轩说的。 “……你祖父疼你,你可也要好好回报他老人家才是,若是恁大年纪,却要和家人分居两地,不独你爹要听外人闲话,就是你祖父,心里何尝会好受?毕竟,谁老了,不想老有所依,儿女绕膝?宁姐儿现在陪在老爷子身边还好,可 你终究有出嫁的那一日,就真忍心看着你祖父一个人呆在老宅里孤独终老?” 程庆轩面色果然越发不善,下颚一下下抽紧,瞧着蕴宁的神情冰冷至极—— 即便已不在太医院任职,可老爷子的资历在那儿搁着呢,没瞧见这才刚一回来,就成了长公主的座上宾,真是程仲住在老宅,短时间没人知道,时间长了,必然会传的沸沸扬扬。 国朝以孝治天下,真是自己不孝的名头传出去,别说肖想工部主事的职位,怕是连头上这顶七品乌纱帽都保不住。 再加上自己并非老爷子亲子,而是过继而来,所谓墙倒众人推…… 蕴宁神情更是一凛,却是一眨不眨的对上丁氏虽含笑却没有丝毫温度的眸子—— 若说重生而来,蕴宁唯一的软肋,就是老爷子了。 丁氏分明也知道这一点。 就如同上一世,可不是听信了身边人的话,误以为祖父也舍弃了自己,才会绝望之下,跟了顾德忠离开。 即便再无法相信,蕴宁这会儿也明白,前世顾德忠之所以会那么顺遂的在自己身边出入,甚至下人日日在耳边的言语,必然都和丁氏有关! 怪不得,上一世当自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时,怎么哀求,都无法见丁氏一面,那时还以为是程宝茹从中作梗,这会儿却明白,其实是丁氏根本不愿见自己吧? 对上蕴宁明亮而清冷的眸子,丁氏心蓦然一慌,不自觉就松开了蕴宁的手腕,隐隐有种直觉,事情好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再定睛看时,蕴宁已经低下头,仿佛方才那凌厉无比的眼神和她无关似的: “母亲这话,可莫要被外人听了去,不然怕是引起什么误会。毕竟,不管爹爹住在那里,始终是祖父的儿子,又怎么会让祖父孤独终老?” 有了上一世的经历,蕴宁怎么会不明白,自己的人生悲惨,才是这世上伤祖父最深的。 上一世算计了自己,这对儿夫妇又何尝善待了祖父?不然,也不会祖父临终时,才特特令程宝茹把遍体鳞伤的自己送到祖父跟前…… “好了,那么多废话做什么?赶紧上车走吧。”程庆轩却是不待她把话说完,就不耐烦的打断,又恐蕴宁挣扎,索性对着闻声过来的程骏和道,“你先带你三妹妹回家,我们随后就到。” 竟是蕴宁不从的话,就押回家去的意思。 “宁姐儿莫要 担心,”丁氏神情一松,眼波流转间,在卸了半截的公主府马车上停了一瞬,“长公主殿下送你的礼物,我和你爹自会帮你带回去。” “走吧,还愣着做什么?还是说得我这个当哥哥的请你这个公主府的贵人上去?”程骏和走过来,吊儿郎当的说,看着蕴宁的神情却很是不善。 蕴宁却是理都没理他,径直转了头瞧着程庆轩一字一字道: “爹爹可是忘了当初搬家后,祖父说的话了?还是爹爹以为,不管做什么,祖父都不会怪罪?所谓可一不可二,这般先斩后奏、不告而为,一次已是足够了。便是要回去,怎么也得等他老人家首肯了才好,若然彻底惹恼了他老人家,蕴宁倒是不怕被责罚,就是怕祖父对爹会有什么误会,若是由此令祖父和爹爹生了嫌隙,耽误了爹爹的大事……” 一番话令得程庆轩一僵,瞧着蕴宁的神情不虞之外更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狰狞—— 当初可不就是为着自己听了丁氏的话,没回禀老爷子一声径自搬了家,惹得老爷子勃然大怒,父子关系也至此降至冰点。 那以后尽管自己再如何着意奉承讨好,都没唤回老爷子一片慈父心肠。 每每思及此,程庆轩也不是没后悔过。 这会儿听蕴宁如此说,程庆轩登时意识到自己的做法确然有些不妥——好容易这么多年了,父子两人的关系终于缓和了些,真是再犯了他的忌讳…… 老爷子那个人,会不会因为自己再一次先斩后奏,彻底翻脸不好说,想要靠他谋取的工部主事一职,却是彻底不用想了。 还有蕴宁特特加重了声音的“耽误大事”几个字,更是让程庆轩一阵心惊肉跳—— 若然连自己的事,老爷子都和蕴宁提起过,可见在老爷子的心里,小女儿的位置明显比自己想的还要重得多。且怎么就觉着,蕴宁这是在威胁自己呢。 作者有话要说:让收藏评论和这酷夏的天气一样热烈吧(*^__^*) ☆、恼火 程庆轩咬着牙,瞪着蕴宁直喘粗气。 程骏和则是完全傻了眼,不认识似的不停上下打量蕴宁,想要去拽蕴宁的动作也不自觉停住,竟是莫名生出些懊恼之意—— 和见到父亲,总是骇的兔子一般惊恐莫名的自己相比,这死丫头胆子也太大了些吧? “宁姐儿!”丁氏陡然觉得有些不妙,死死的盯着蕴宁,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这真是一直独居后院沉默寡言到仿佛不存在一般的小女儿? 才几天功夫,如何就会和变了个人相仿?且最可怕的不是她的伶牙俐齿,而是对人心的揣度。 但看程庆轩的外表,当真是温和知礼进退得宜的谦谦君子,可也只有自己这个多年的枕边人知道,这人有多好面子,而除了好面子之外,程庆轩最大的死穴,可不就是对名利的向往? 当初之所以能说动程庆轩搬家,可不就是利用了前者?而方才蕴宁的话,则无疑于一下命中了程庆轩的死穴。 长公主殿下就是再会□□人,可她不是神仙,如何也不能让一个人短短几天内就发生这么天翻地覆的变化。如果不是确定眼前这人确然是蕴宁无疑,丁氏简直要怀疑这具皮囊下,藏着的是另一个幽魂了。 只鬼神之说,又太过虚无缥缈,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之前的老实全是这丫头伪装的,等老爷子回来,找到了依仗,便不屑再加以掩饰。 看向蕴宁的眼神,一时越发幽深难测,偏脸上神情又是生气又是伤心: “真是昏了头了!再入了长公主的眼,别忘了你始终是我和你爹的女儿。世上哪有做女儿的竟敢威胁自己父亲的?还不跪下来给你爹赔罪……” 蕴宁静静睇了丁氏一眼,缓缓跪了下来,神情中殊无半点儿恐惧抑或后悔之意。 丁氏脸上硬挤出来的慈爱之意,却是怎么也挂不住了—— 这丫头,好像生了一双能够看透人心的眼睛。 一时又是愤怒又是丧气。 那边不得已跟着程宝茹去了前面的采英采莲,可不一直关注着这边儿的情形?远远的瞧见蕴宁的动作,两人登时就急了,偏是蕴宁始终没什么表示,两人也不敢擅自行事,一时竟是无计可施。 程宝茹透过窗户往外看了一眼,自然也把蕴宁被罚跪的情景尽收眼底,耷拉着的脸一下舒展了开来,登时一改之前的冷漠,无比热情的亲自布起茶来。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眼瞧着天色就要黑下来了,直挺挺跪着的蕴宁已是化成了黑暗中的一个剪影,却是始终不肯如丁氏所言,低头认错。 一直沉默不语的程庆轩也终于有了动作,冷哼一声道: “看在你对祖父还算孝顺上,就先饶了你这一次。别跪着了,起来吧。” 丁氏攥紧袖子里的锦帕,眼神一瞬间锋利无比—— 再好面子终究抵不过对名利的渴望,自己这次,怕是要栽在一直以为还算无害的小女儿手里了。 果然,下一刻程庆轩接着就道:“那个,你祖父身边也离不得人,你就先留在他老人家身边好好侍奉,记得切莫偷懒……不然就别怪为父心狠,数罪并罚!” “三日后我再来,若是到时你祖父依旧不开心,看我饶不饶得了你!” 最好三天内,这丫头能说的老爷子想通了,肯帮自己张罗,不然,绝饶不了她。 只这般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却是有些对丁氏不住。毕竟这般气势汹汹的跑来,可全是自己的决定,结果倒是让她们母女起了嫌隙…… 心虚之下,竟是看都不敢看丁氏一眼,转头就走,走了一半又站住,咳嗽了一声道: “对了,公主府送来的那些礼物,你一个小孩家家的,怕是无法周全,拣那些贵重的交给你母亲,让她先帮你保管着,没得弄坏了,让长公主殿下知晓了说咱们府里的人不知轻重……” 程宝茹正好走过来,闻言立时兴高采烈,忙接口道: “女儿去帮母亲取来。” 丁氏心里恼火至极,虽是不耻丈夫竟然拿女儿的东西来讨好自己,却更不愿瞧见蕴宁得意,当下点了点头,盯着蕴宁的眼睛慢声道: “也好,你三妹妹年纪还小,少不得就要你这个姐姐费些心了。” 小孩子家家的,哪有不喜欢好看衣服、漂亮首饰的?更可况既是长公主所赐,必定俱是精品,拿了小女儿的心头好,也算是先给她一个教训。 程宝茹一时大喜过望,只觉憋了一天,这会儿终于扬眉吐气,欢天喜地的应了一声,转头一扬下巴得意的冲蕴宁道: “既然爹娘有吩咐,少不得姐姐就帮三妹妹一回了。” 说着趾高气扬的转身,径直接过下人从公主府马车上抱下来的十多个精致匣子送回自家车上,又探头仔细瞧了那些精美衣衫,却是有些丧气 ,实在是尽管程宝茹是姐姐,却是蕴宁个头更高,且相较于蕴宁的纤细,程宝茹却无疑过于丰满了些,那些衣服,明显是穿不上的。 依旧有些气不过,竟是伸手胡乱拨弄一通,本是叠放整齐的衣物瞬时变得凌乱不堪。 蕴宁抿了抿唇,一旁冷眼瞧着,始终不开口。实在是这等行径,根本就是祖父不在府里时,蕴宁面临的常态。不管吃的还是用的,从来轮到自己时,都是别人剩下不要的…… 若然这会儿丁氏依旧想自己为这样的事痛苦的话,却是有点儿天真了。 采英采莲一旁瞧着,当真是气的肝儿都疼了,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的瞧着那一家四口上了马车,施施然而去。 “婢子明日就回公主府,定要把这事告诉长公主殿下知道。”采莲涨红着脸,愤愤然道。就没见过比这一家更没规矩的了,那可是长公主殿下特意为姑娘挑选的,程家夫妇就这么着让个庶女明目张胆的给拿走了,和那等强盗有什么两样。 “不可。”蕴宁静静瞧着程家马车消失的方向,“公主府事务繁多,这等小事,如何能再劳烦殿下?” 长公主殿下愿意护着自己,却不意味着要事事为自己做主。经过一世,蕴宁明白,这世上,人情总是越用越少的,除非不得已,蕴宁并不想随随便便就把长公主的人情给糟蹋了去。 且,自己又是长公主什么人,还能一辈子赖上公主府不成?便是有什么事,只有自己才是最可依靠的。 “那就任他们把姑娘的东西抢了去?”采英也明显很是不甘。 “她们既然愿意放,就放着好了。”蕴宁却是浑不在意,“走吧,天色晚了,也该歇着了。” 按理说金银也好首饰也罢,不过是些身外之物,长公主既是赐下来,就归蕴宁所有,如何用,蕴宁做主就好,便是送了些给人也是无碍的。 可那个人是谁,都不能是程宝茹。 坐在车里的丁氏,这会儿心里也是一阵阵的发凉——一般的拾取别人挑拣剩下的,从前的程蕴宁一开始是小刺猬般哭闹不停,然后则是委委屈屈的躲在一旁流泪,时间再久些,也就认了命…… 唯有这次,明明她一句不愿的话也未说出口,那眼神却再不复从前的死寂,反是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安。 之前那种一切事情都脱离掌控的感觉竟是越来越强。 “我听说,武安侯府的人今儿个已经 到帝都了。”看丁氏始终低着头不说话,程庆轩不免有些不安。这些年来,早习惯了对丁氏百依百顺,老爷子面前也就罢了,今儿个却是为了个小辈拂了她的脸面,偏生丁氏还是在为自己谋划…… “还有他们府里的明珠,也跟着一道回来了呢。” 始终神情淡淡的丁氏脸上神情瞬时变得生动起来: “老爷打哪儿听来的?消息可真?” “再不会出错的了,是我们尚书大人亲口所说。”见丁氏终于肯搭理自己了,程庆轩忙不住点头,“听同僚的意思,尚书大人家有可能和武安侯府结亲呢,因此大人对侯府的事自然就较为关注……” “既是尚书大人那里传出来的,自不会有错。”丁氏神情也很有些动容,却是蹙了下眉头,“你方才说尚书府有可能和武安侯府结亲?难不成是明珠,要议亲了?” 语气里是按捺不住的急切,隐隐间还有些不满: “我怎么记得,尚书府的嫡长子已是成亲了?次子的话,怕是,有些配不住明珠吧?” “倒不是她,”程庆轩摇头,“说是尚书府的次女,和侯府次子……明珠可是侯爷膝下唯一一个嫡女,天生要做掌家夫人的,尚书大人家的嫡子出身自是好的,可配明珠,还是差了些……” 知道妻子自来最是疼爱这个甥女,程庆轩自然全捡着丁氏爱听的说。 程宝茹摆弄着首饰的手就顿了一下,侧耳倾听片刻,就有些心思不属—— 武安侯府的袁明珠可不是和宁丫头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当日还是母亲亲自帮着接生的呢。还因为累着了,动了胎气,竟是当时就生下了蕴宁。那明珠小姐可是比自己还小着一岁。母亲这般关心袁明珠的婚姻大事,不知什么时候,也能替自己选一个如意郎君……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果然涨了呢,虽然远没有天气火热,可一样开心,o(n_n)o谢谢各位亲爱的 ☆、狗咬狗 马车速度不慢,可老宅和棋牌胡同那里相距还是远了些,待得回至家中,已是掌灯时分了。 看到主家的车子回来,门房忙颠颠的迎了出来: “老爷,有客人来了。” 客人?程庆轩就愣了一下。 都这个时辰了,还有什么人会到家里来拜访?同僚是绝不可能,便是亲戚,也无疑有些失礼。 “是表少爷来了。”门房忙道。 要说表少爷顾德忠也算是府里的常客,程庆轩也好,丁氏也罢,从来都是待他亲切的紧,因而虽说家里主子都不在,见是顾德忠来了,门房依旧把人放了进去。 “是他?”丁氏先就变了脸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不是他,眼下会和小女儿闹僵? “谁让你放他进来的?”程庆轩也很是恼火,再是不待见小女儿,可也不愿她的名声被人坏掉——真出了个和人淫、奔的女儿,整个家族的女孩儿可不都得倒霉?到时候必会被老爷子和族长重罚! 自己这个当爹的,怕是也会跟着落个教女无方的恶名,在同僚中再也抬不起头来。 即便当初程庆轩也对顾德忠维护的紧,也默许了丁氏把所有罪责都栽到两个丫鬟身上,却不代表程庆轩对顾德忠这个唯一的外甥就不膈应。 且明知道家里没人,顾德忠还这么大剌剌的进来,再加上自己可不也见过他往后院跑? 怨不得两个丫鬟会误会,以致终是生出那么大一场风波来。 不是顾德忠那个小畜生,说不好这会儿工部主事的位置已是自己的了…… 当下沉了脸对门房道: “你就是这么当差的?明知道府里主子都不在,还把人放了进去?若非念在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我必要把你撵了出去。以后不拘是谁,也不得随意进出府中!” 门房被训得一愣一愣的,有心辩解丁氏吩咐过,但凡是顾德忠来,不需通禀就可以让人进去,却在瞄到丁氏阴沉沉的脸色时,又把话咽了回去—— 算了,即便说出去怕是也没用,说不得还会令太太动怒。到时候就出力不讨好,两面不是人了。 却是有些奇怪,也不知表少爷做了什么,怎么突然间就这么不招待见了呢? 顾德忠这会儿也正烦躁无比。 在回春堂受了一肚子的气,顾德忠哪里肯罢休?本想着到程府来,怎么也要舅 舅帮着出了这口恶气!还有程蕴宁,竟然敢涮自己玩儿,那日约好一起离开程府,却让自己在老槐树下枯站了许久,都不见她的影子。不是因为这个,自己哪里会淋了暴雨之下,病这么久? 可气鼓鼓的上门,却被告知一家人全都出去了。就是从来都呆在后院罩房的程蕴宁都没在家。 顾德忠转了个遍,除了些下人外,愣是一个人没找到。 这会儿可不正呆呆坐在那里生闷气? 听到外面的动静,顾德忠赶忙起身,刚走出去不远,迎面就瞧见程庆轩四人,忙迎过去无比委屈道: “舅舅,舅母,你们可回来了!” 本想着以两人对自己的疼爱,定会问自己事情缘由,到时候自然要好好的给张怀玉告上一状,哪想到程庆轩倒是停了下来,却是冷哼一声,瞧着他的眼神简直是要吃人一般。 至于丁氏则是看都没看他一眼,只管沉着脸径直上了台阶。 程骏和则是一向对这个表兄看不过眼,现在知道又因为他差点儿闹出大事来,就更不愿搭理。 至于程宝茹,倒是对长相清秀的顾德忠印象还好,只爹娘盛怒之下,她也不敢开口,只悄悄给顾德忠递了个眼色,便低着头跟在丁氏后面进了房间。 “舅舅这是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顾德忠揣着小心道,“对了,怎么不见,宁表妹……” 心里却是寻思着,这一家人都回来了,独不见程蕴宁,难不成是那个丑丫头惹出什么事来了?思来想去,可不是唯有那个丫头,最不招这一家人待见…… 这会儿可不是巴不得蕴宁倒霉才好,也就特特提了那么一嘴。 “宁姐儿如何与你何干!”听顾德忠还敢提起蕴宁,程庆轩压着的火气“腾”的一下就上来了,竟是指着顾德忠的鼻子破口大骂了起来,“一把年纪了不说一心向学,倒是有时间天天在内帷打转!可怜你娘守寡多年,怎么就养出了你这么个不忠不孝不知上进的混账东西……” 太过激动之下,唾沫星子喷了顾德忠一脸都是。 顾德忠被骂的都懵了,可看程庆轩气成那样,却也不敢辩解,只得乖乖的垂了手站在那里听训。 不成想越是这般,程庆轩越觉得这个外甥心里有鬼,竟是对着顾德忠骂了足足盏茶时间,直到口干舌燥,才气哼哼的住了嘴,一拂袖往正房去了。走了一半,却又站住脚高声道: “……你给我记着,再敢在院里乱窜,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还从没有被舅舅这么不给脸过,顾德忠只气的脸儿煞白,好半晌才缓过劲来。 想了想,依旧抬脚寻丁氏去了—— 顾家本就不过小康,这段时间又是母子都得了病,委实花费了不少银钱,本想去回春堂打秋风,却被张怀玉不客气的撵了出来,只既来了,怎么也不能空手而归不是?少不得要从舅母这里拿些银钱才好。 除此之外,还有一头,顾德忠也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让舅父发这么大的火,连带的程蕴宁那丫头跑哪儿去了…… 正想着心思,不提防一个黑影突然在前面一闪。顾德忠吓了一跳,待得定睛看去,才发现却是舅母身边的秦妈妈。 “秦妈妈,吓死我了!” “你来做什么?太太这会儿可没空见你。”秦氏却是绷着一张脸,全没有从前笑眯眯的慈爱模样。 还以为这顾德忠是个得用的,哪想到竟是绣花枕头,里面一肚子草包罢了。亏自己给他找了那么多机会,结果倒好,没诳住那死丫头,倒是跳进了程蕴宁挖好的坑里。 一想到送蕴宁离开时,里面装的好几十两银子,秦妈妈就心疼的不得了! 更别说宁姐儿可是一直待在后院里,说是与世隔绝也差不多,又能从谁的嘴里知道,老爷子要回来的消息? 分明有人特意把这件事说给了她听。 思来想去,那个巴巴跑过去送信儿的,可不是顾德忠可能性最大? 秦妈妈从小奶大了丁氏,看丁氏这些日子为着这事日夜不得安稳,又暂时动不了蕴宁之下,可不把所有的帐都记在了顾德忠头上? 顾德忠只觉今儿的事处处透着古怪,却明显并没有把秦妈妈的拒绝放在心里,强忍了心头的火气笑着道: “舅母可是累了?你放心,我不过给舅母行个礼,说两句话就走……” 不妨话没说完呢,就被秦妈妈一下打断: “表少爷是忘了老爷方才的话了吗?还是说真想被老爷把腿打折?赶紧走,赶紧走,不然,我这就去跟老爷说去……” 那语气声音,分明和打发叫花子没什么两样。 顾家家世虽是不显,只顾德忠是家中独苗,平日里可不是一直被顾母心肝肉一般的宠着?方才被程庆轩指着鼻子骂也就罢了,这会儿还被个老奴排揎 ,当时就翻了脸: “跟舅舅说,说什么?当初可不是你让我多照顾些宁姐儿的,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礼物,可也全是你给我准备的!” 虽是好吃懒做了些,可顾德忠并不蠢,怎么能听不出来程庆轩话里话外的意思? 说什么镇日里在院子里乱窜,要说平日里,除了听秦氏的教唆,去后院看那个丑丫头的次数勤了些,顾德忠自问,还真没胡乱走过。 方才对着程庆轩时还有些心虚,这会儿对着秦氏,却是气壮的紧。 秦妈妈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至极—— 这个顾德忠,分明就是条养不熟的狗。可偏是这样的话,绝不能有一言半语传到老爷耳朵里。不然怕是要出大事的! 秦妈妈的眼神实在太过吓人,顾德忠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待得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又有些羞恼,刚要呵斥,不妨程宝茹的声音在台阶上响起: “表哥是来见母亲的吗?今儿个怕是不成了呢。秦妈妈,母亲这会儿有些头疼,说是让你去厨下让人送碗汤过来。” 吩咐人送汤这样的小事,哪里需要自己出面?知道太太这是要给自己解围,秦妈妈应了一声,匆匆走了,却是后悔之余,也暗下决心,看来往后要小心着些顾德忠了。 不经意间回头,正好瞧见顾德忠一步上前,拦住要转身回去的程宝茹,抿了抿嘴唇,放心的往外去了—— 还是太太有法子。 ☆、祸水东引 “表妹。”顾德忠已然上了台阶,正正和程宝茹相对而立。 程宝茹一下羞红了脸,有心转身离开,又在瞥见顾德忠俊秀的脸庞时有些挪不动脚,犹豫了片刻,终是低低应了声: “表哥。天色晚了,表哥快回去休息吧,我也得走了。” “表妹且慢。”顾德忠有心探问程府到底发生了何事,如何肯放程宝茹离开?且程宝茹虽是庶女,却和丁氏一般身材娇小,容貌也生的还算俏丽,讨好女孩子方面,顾德忠一向颇有心得,更何况程宝茹可不是自己避之唯恐不及又偏偏得捏着鼻子哄的那个丑鬼程蕴宁! 当下把手里的一个盒子递过去,柔声道:“这是我特意给表妹买的点心,表妹这么晚回来,定然还不曾吃东西吧?表妹拿去尝尝,好吃了,赶明我再给你买。” 既是到舅舅家,如何也不好空手不是? 顾德忠即便囊中羞涩,依旧买了盒点心过来。只方才被程庆轩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根本没有送出去的机会,索性这会儿直接给了程宝茹。 被顾德忠这么含情脉脉的瞧着,程宝茹头低的更厉害,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还没反应过来,手忽然一热,却是顾德忠正把盒子塞到程宝茹手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松开时手指却是在程宝茹手上抚了一下。 程宝茹只觉脑袋“轰”的一下,下意识的紧紧抱住盒子: “谢谢表哥……” 又想到什么: “表哥也去歇着吧,爹娘今儿个被宁姐儿气着了,怕是没心情见你……” “气着了,怎么回事?” “还不是宁丫头,以为得了长公主的赏,又有祖父撑腰,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竟是连家也不回,就去了老宅……”说了一半儿,又忽然顿住,不知为何,竟是不想让顾德忠知道这些了。 好在顾德忠脸上并没有异样: “是吗,遇见这样的事情,真是辛苦茹表妹了。我知道了,表妹回去歇着吧。” 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一般。老爷子还真回来了。 还有方才程宝茹说,程蕴宁竟然得了长公主的赏?眼前不期然闪过回春堂时,瞧见的那浑身绮罗,富贵奢华到让人眼睛都睁不开的贵人,记得张怀玉当时口口声声暗示说贵人就是程蕴宁…… 即便张怀玉是有意坑骗自己,可长公主赏赐的东西,怎么也不可能便宜的了! 好在既然知道了那丫头回了老宅,明儿个就赶过去便是,不怕程蕴宁不把手里的好东西全都乖乖送上来。甚至即便如此,顾德忠也不准备轻易原谅她,怎么也要把一肚子恶气出来完才好。 唯一需要担心的,则是如何应对程仲那个老头子…… 又在院里站了片刻,这才施施然往客房而去。 全然不知,主院的正房里,秦妈妈正放下帷幔,神情鄙夷—— 表少爷果然是个眼皮浅的! 却是转过身,轻轻的帮丁氏揉着肩,意有所指道: “是老奴左性了……宁姐儿的性子,也就表少爷拿得住她……” 口中说着,只觉一直堵着的胸口终是散开了些。宁姐儿平日里可不是最听顾德忠的话?只要他们两个露出那么一点儿行迹,再找人推波助澜一下,不怕老爷子察觉不出什么端倪。 等到被老爷子厌弃,三姑娘还不是只能老老实实的回到这里来?搓扁揉圆,自然依旧是太太说了算。 换句话说,这么一贴臭皮膏药贴上去,宁姐儿不死也得脱层皮! 丁氏却是闭着眼,既不接秦妈妈的话,也没有其他表示,仿佛睡着了似的。 第二天一早,秦妈妈使人去前面问了一下,很快就得到消息,顾德忠,一早就离开了。 “走了好。”秦妈妈眯了下眼睛,招手叫来一个下人,低头吩咐了几句。 顾德忠这会儿可不是已坐上了马车,兴致勃勃的朝程家老宅而去? 一路行来,只觉处处繁华,只他心里有事,一心早点儿见到蕴宁,当下只催着车夫再快些。 堪堪到了程府门前,顾德忠急急下了车,扔给车夫几文钱,一撩袍子,径直上前叫门。 听外面喊得急,门房也是吓了一跳。忙不迭打开门,一眼瞧见外面站着个少年人,不觉一愣: “敢问这位公子是……” “听说外祖父回来了?烦请通禀一声,就说小子顾德忠前来拜见外祖父他老人家。” 虽然一般是亲戚关系,可程庆轩那里和老爷子这里却又不同。 再怎么说程庆轩也是嫡亲的舅舅,至于老爷子这里,和娘亲程氏关系却是远的多了,且顾德忠打小就对程仲怵得慌,老爷子面前从不敢放肆,方才跑过来时,光想着能从蕴宁手里拿走什么好东西了,待得这会儿瞧见门房,才意识到怎么 也要过了老爷子那关才好。 好在顾德忠自信,以程蕴宁对自己的死心塌地,听说自己来了,即便老爷子有所不满,她也会闹得老爷子同意了才对。 这般矛盾的心态体现在神情上,无形中便多了份儿诡异。 门房也是府里的老人了,一直对程仲很是忠心。虽也听过顾德忠的名字,只他眼里,这人可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亲戚,不过是个快要出了五服的堂外甥罢了,且眼下府里只有三姑娘一个人在,如何能放了外男进去? 当下毫不客气的道: “公子见谅,老太爷今儿个并不在家中,公子有事的话,改日再来吧。” “老爷子不在?”顾德忠登时大喜过望,“那不是说,只有宁,三姑娘一个人在了?” 真是老天都向着自己。那个倔老头不在可不是正好? 省的自己还得挖空心思找借口! “不错。”门房越发觉得不对劲儿,抬手就要关门,“公子没什么事的话,就回去……” 话还没说完,就被顾德忠一下拨开,之前的稳重有礼更是全然不见了踪影: “啰嗦什么?外祖父的家,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下人做主了?信不信我跟你们三姑娘说,让她这就把你撵了出去?!” 门房猝不及防被推的一趔趄,还没反应过来,顾德忠已经一撩袍子,径直往里便闯。 登时被气的够呛,忙从后面撵了过去: “顾公子,你快些站住,别再往里走了。” 顾德忠哪里肯听他的?听门房在后面喊得急,颇有些好笑—— 这老头,还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不过给人看个门,就敢和自己叫板了。须知这程府里既是老爷子不在,程蕴宁可不就是唯一的主子了? 而自己,说是程蕴宁的主子也差不多了。平日里那些个在程蕴宁身旁伺候的,哪个见了自己不是比见了程蕴宁还要殷勤? 只管脚下生风的往里闯,连带的还提高了声音道: “这府里的人都跑哪儿去了?去后面跟三姑娘通报一声,就说顾家的表少爷来了,让她快着些出来!” 把个门房给呕的—— 老太爷离开时可是交代过,说是小姐很快就要回来了,让他们几个守着府里的老人可千万把家给看好了。现在倒好,这姓顾的小子竟然当着自己的面就往里闯。 偏是他年纪大了,腿脚跟不上,正自焦急,正好瞧见瘸着一条腿走过来的护院张元清,忙不迭叫道: “张老哥,快拦住他,别让他闯进去惊扰了小姐——” 顾德忠也明显听到了门房的话,却只觉得可笑——就眼前这瘸子,也想拦着自己?还什么怕惊扰了他家小姐,殊不知程蕴宁不定多盼着自己来呢。 当下越发放肆,看瘸子真的往自己跟前凑,斜了一眼冷笑一声: “信不信我就是再把你另一条腿给打折了,你们家小姐也只有拍手叫好的……” 不想话音未落,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却是那瘸子竟然单手就把顾德忠拎了起来,然后一抖手,就把人丢了出去。 等顾德忠反应过来时,已经结结实实来了个狗啃泥。 同一时间,一阵脚步声响起,顾德忠艰难的抬头,正看见带着两个丫鬟从角门后面转出来的蕴宁。 天色尚早,两旁笼了水气的叶子上还能瞧见如米粒般晶莹剔透的水珠,水色氤氲之下,本是青碧的叶子便显出了些幽深之色。 洁白的鹅卵石铺就的林荫小道上,蕴宁正静静立在那里。 桃粉色的掐腰衫子,配着迎春花色的绡纱长裙,身材纤长之外,更多了些少女的婀娜之意。 若非那幅常年遮着丑陋面容的白纱,顾德忠简直要认不出来眼前这袅娜影子就是那个镇日躲在后院里畏怯如幼鼠般的丑女了。 还是第一次以这般狼狈的模样出现在程蕴宁面前,顾德忠不免有些难堪,下一刻却是更加恼火,索性半坐起来狠狠的瞪了蕴宁一眼: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扶我起来!” ☆、傻眼 要说平日里,因着那张容颜太过丑陋不堪,顾德忠便是着意哄人时,也总是借着男女大防,从不肯靠近或者让蕴宁到近前来。 这会儿却是为了显摆对蕴宁来说,他的特殊性,同时也想要给程家老宅这几个不长眼的下人一个下马威,顾德忠才特特对蕴宁优待些,允许她离近了服侍自己。 本想着得了这样格外的恩宠,程蕴宁不定多受宠若惊呢,狂喜之下,还不得飞一般的跑过来? 哪想到,端的姿势太过,腿都麻了,蕴宁依旧站在原地,动都没动一下。 这是高兴的傻了?顾德忠一时理不出来个头绪,心情却是更加烦躁,终是忍耐不住,提高了声音道: “宁姐儿,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那料想话音一落,蕴宁尚未开口,她身边服侍的婢女已是齐声开口喝止: “哪里来的登徒子?我家姑娘的闺名,也是你能唤得的?张伯,快将这人打了出去!” “打我?”顾德忠方才被摔得头晕眼花,他又自来娇生惯养的,这会儿听到个“打”字,就觉五脏六腑都扭到了一起,顾不得再拿腔作调,攀着旁边的树,一用力就站了起来,涨红着脸指着蕴宁道,怒道,“你就这样瞧着身边的人作践我?枉我平日里……” 话音未落,就被张元清一下锁住喉咙,如拽死狗般倒拖着再次丢到地上,单腿踩了后背对蕴宁道: “这人要如何发落,还请姑娘示下。” 力气太大之下,顾德忠被踩的整张脸都扭曲变形了,却兀自恼火的盯着蕴宁,嘴里含糊不清道: “宁姐儿,你好……便是你跪下求我……也莫想我看你一眼……” 蕴宁居高临下的站着,黑白分明的漂亮眸子定在顾德忠身上,却是一点儿温度也无。 顾德忠一张脸紧紧贴在鹅卵石地面上,咯的生疼之下,忍耐性自然差的紧,可对上这样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到了喉咙口的大呼小叫却是止不住又都咽了回去,之前跋扈的神情也都渐渐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可怜兮兮的委屈: “宁姐儿——” 不知过了多久,蕴宁终于开了口: “祖父并不在家,顾公子有事,还请改日再来。” “今儿个这般大呼小叫,委实有失体统,旁人不知,怕是要以为顾公子目无尊长。张伯是祖父身边的老人了,少不得要代祖父提点顾公子一 二,便是略有些过,也全是为了公子好。” “公子以后做事时,还须记得本分,不然怕是还要有大苦头吃。” “送客!” 说着,再不看顾德忠一眼,转身就往后院去了。 直到被张元清推得一踉跄,顾德忠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自己挨了打,程蕴宁不独没有站在自己这一边,还为那些打了自己的下人说话? 还说什么要记得本分,什么有大苦头吃,摆明了就是威胁自己! 一直以来,顾德忠在蕴宁面前都是高高在上,总觉得只有程蕴宁离不得自己的,何尝会想到还有被蕴宁当成瘟疫般避之唯恐不及的一天? 再有旁边下人鄙视而又讽刺的眼神,顾德忠只觉整个人都要气炸了,拼命扭动着身子想要从张元清的手下挣脱开来: “程蕴宁!你怎么敢如此对我!这些年来我是如何对你的?舅父舅母厌恶你,深以你为耻,别说带你出门,便是连看你一眼都不愿!便是你祖父也因你的丑陋弃了你而去……” 这些都是顾德忠和秦妈妈商量后,哄蕴宁时说惯了的,这会儿自然信手拈来,说的可不是一般的顺溜。 哪知话未说完,就被一声暴喝给打断: “小畜生,你给我闭嘴!” 这声音怎么有些熟悉?还想接着控诉的顾德忠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下意识的转过头来,却正好瞧见正大踏步而来气的头上青筋都要迸出来的舅父程庆轩,他的身后,则跟着脸色铁青的程仲。 一时觉得有些不妙,硬着头皮嗫嚅了声: “外祖父,舅父……” 程庆轩却已阴沉着脸上前,抬脚朝着顾德忠胸口处踹了过去: “我平日就是太宠着你了,竟敢跑到这儿胡说八道!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一般—— 工部事务繁忙,自己一大早硬着头皮告了假去寻了老爷子回来,可不是为着丁氏派人跟自己说什么,老宅有急事,让自己务必赶紧寻了老爷子回去一趟,切切不可耽搁了。 还想着,既是这般紧急,怕是定和所谋工部主事一职有关。如何能料到,好容易央的老爷子一道回来了,迎接他的竟是这样一番乱局? 尤其是顾德忠之前的话,什么叫“舅父舅母厌极了宁姐儿”? 再糊涂,程庆轩也明白, 小女儿可是老父亲的掌中宝,老爷子眼里,程蕴宁的分量可是比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儿子还要重的多! 之前所以惹恼老爷子,可不就是为着冤枉了小女儿?要是再在老爷子那里落个苛待女儿的罪名,老爷子说不好会和自己彻底离了心。 自己前几日白挨了那一顿揍不说,梦寐以求的工部主事位置,更是想都不用想了。 怒火攻心之下,下手自是丝毫不留情面,好在他并不是完全没了理智,倒是专捡顾德忠皮糙肉厚的地方揍,饶是如此,依旧打的顾德忠哭爹叫娘,惨叫连连。 可任他再如何下狠手,程仲都沉着一张脸冷冷看着,始终不发一言。 “祖父。”看程仲腰背挺得笔直,偏是身体微微哆嗦着,蕴宁顿时担心不已,忙上前扶住。 “我无事。”瞧着依偎在自己身旁的孙女,老爷子心头酸痛,好险没堕下泪来—— 自己不在的这几年,宁姐儿到底受了多少磋磨? 亏儿子之前还敢在自己面前大言不惭,说什么从不曾亏待了宁姐儿。 尤其是顾德忠口里那句自己舍弃了孙女儿的话,不是有人暗示,顾德忠如何就敢这般胡言乱语?怪道那日大雨倾盆,宁姐儿依旧坚持等在城门口守候,那一刻宁姐儿心里更多的不是对祖孙即将重逢的喜悦,而是唯恐被抛下的惶恐和伤心吧? 一想到蕴宁在公主府昏过去时绝望的哭泣,程仲真是觉得心都碎了。 那边程庆轩的动作却是渐渐慢了下来—— 再怎么说顾德忠都是胞姐膝下唯一一根独苗,真是打坏了,如何对得起寡姐? “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无比狼狈的对程仲道: “都是我这个做舅舅的没教好,老爷子千万莫要气着了……” “我生什么气?你们舅甥之间既是血亲,自然同气连枝,我不过是外人罢了,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只你们自家人的事,自己关起门来解决便好,如何要跑到我老头子面前装腔作势?” 老爷子一字一字缓缓道。 却不知程庆轩听了这些话,却是冷汗涔涔、汗湿衣袍—— 什么叫“和外甥之间才是血亲”?什么叫“他是外人”? 既是过继入程仲膝下,程庆轩自然和胞姐再无什么干系,如果硬说要有,也不过是将将出了五服的堂姐弟罢了。 老爷子这话,竟是有要把 自己赶出家门之意? 一时再顾不得心疼顾德忠,只趴在地上流泪磕头不止。 旁边的顾德忠还从没瞧见过舅父吓成这样,一时也止了哭泣,呆呆的瞧着蕴宁,想要说什么,慑于程仲在场,又把话咽了回去。 不想程仲正好转过头来,一眼捕捉到顾德忠的神情,当时就怒了: “元清,把他们两个全都给我拖出去!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入老宅一步!” “爹——”程庆轩终于醒过神来,连滚带爬的扑过去一把抱住程仲的腿,“儿子错了,儿子再不敢了……” 只程仲盛怒之下,哪里肯听他多言?直接一抬腿,把人踹了开去,厉声道: “元清,还愣着做什么!” 下一刻却是抬手捂住胸口,身子也跟着一踉跄。 ☆、中毒 看程庆轩还要不管不顾的扑过来,蕴宁的眸子几乎能喷出火来,边扶着老爷子坐下,边怒声道: “祖父难道不知顾德忠胡言乱语不成?爹爹也不想祖父气成这样吧?有功夫在这里和祖父掰扯,不如问一下顾德忠,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是不是有人特意指使了他,来坏了爹爹和祖父的父子情分?” 身为晚辈,蕴宁这番话当真有些不客气。程庆轩却如同醍醐灌顶,甚至隐隐间还对小女儿有些愧疚之意—— 别人不知道,程庆轩却是清楚,老爷子不在家时,蕴宁在府里的处境绝说不上好,这会儿还能帮自己说话…… 一时又是惭愧又是窝火,也不再多说,趴在地上对着程仲重重磕了个头: “爹莫要气着自己个了,儿子这就去审这小畜生,看他受了谁的指使……” “宁姐儿好好陪着你祖父,我明儿个再来……” 说着起身,揪住还没回过神来的顾德忠的衣领子就往外拖。 顾德忠被拽的跌跌撞撞,含恨带怨的盯了蕴宁一眼,却是再不敢乱说话。 蕴宁这会儿哪里顾得上理他?全副心神都在闭着眼睛仰躺在椅子上面白气喘的老爷子身上,先是极快的说了几个药名,令采英去煎药。又吩咐张元清: “赶紧去回春堂,请怀玉伯伯过来瞧一下……” “好。”张元清应了一声,匆匆往外而去。心中却是不住感慨,三姑娘真是长大了呢,发生了这么多事,却能应对得当,且对老主子不是一般的维护,也不枉老主子疼了她这么多年。 “我无事。”程仲脸上神情依旧有些痛苦,却怕吓着蕴宁,强撑着就要坐起来。 却被蕴宁拦住: “祖父莫要说话……到底如何,且等张伯伯看了再说。” 尾音却是有些发颤。 上一世老爷子发病可不也是在这个时候? 只彼时自己却是身在顾德忠那个小农庄,别说照看祖父了,根本是连自由都没有…… 好在前些日子在公主府,蕴宁也不止一次替老爷子诊过脉,许是在外常年奔波,风餐露宿之故,脉象确然有些弱,却还算得上平和…… 还想着有自己守在身边,盯着让祖父好好保养之下,上一世的事便再不会发生,哪里想到依旧因为自己,令得祖父气成这样…… “傻孩子……”程仲勉强笑 了一声,反手握住蕴宁微微哆嗦着的小手,又抬起另一只苍老却温暖的大手,轻轻拍着,“你忘了,我就是大夫,我的身体我知道,都是老毛病了,没什么大碍的……祖父还等着看你嫁人成亲呢……” 还没亲手把宁姐儿交给真心疼爱她的人,自己怎么舍得走呢? 蕴宁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就跪倒在程仲面前,脸埋入那双布满茧子的干燥大手中,好半晌才抬起头,红着眼睛道: “嫁什么人?宁姐儿哪里都不去,要一直陪在祖父身边。” 却是用力咬着嘴唇,不肯流下一滴泪来。 “又说傻话了。”程仲一下一下轻轻揉着蕴宁柔软的发顶,只觉心疼的一阵一阵揪得慌—— 宁姐儿从小就是个爱哭的娃娃,磕着了,碰着了,甚至想要哪个玩具够不着了,不喜欢的人想要抱她了,都会惹得她大哭一场。 长大了虽是好些了,却也是和水做的相仿,每每自己离家时,小小的人儿便会扯着自己衣襟,倚着门槛泪流不止。 以致除非万不得已,老爷子从不会把蕴宁一个人留在家里。 这次为了治好宁姐儿的脸,才不得不远离家门,本想着一年半载就能回来,不想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来,老爷子何尝不是想孙女儿的紧?可除了刚见面时,蕴宁失态在自己面前哭过,这么些日子了,何尝见她再流过一滴泪? 便如这个时候,明明难过的浑身都是哆嗦的,却硬是不肯哭出来。 一个人的性子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直到听了顾德忠那番话时,老爷子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明白了孙女儿性情发生了天翻地覆变化的原因—— 被磋磨的久了,宁姐儿的眼泪怕是早已流干了。 而之所以会倒下,也不仅仅是因为被程庆轩给气着了,而是整颗心都要被掏空了般的心疼,和铺天盖地的后悔。 除此之外,更是自责不已,当初为何不带上孙女儿一块外出寻药? 跟在自己身边,即便日子苦了些,也总好过宁姐儿这么小一个人绝望的挨日子…… “师父——”张怀玉背了个药箱子,跟在张元清后面,匆匆走了进来,待得瞧见程仲面如金纸的模样,也不由唬了一跳。 顾不得寒暄,忙不迭上前帮程仲诊脉。 好半晌才松了手,刚要说 什么,却是在被程仲悄悄瞪了一眼后又改了口: “师父本身就是医者,怎么还这般不重视养生之道?偌大年纪了,如何倒是这么容易就动肝火了?瞧瞧把宁姐儿给吓得……” 程仲笑呵呵的转向蕴宁:“我就说没事儿吧,丫头这回可放心了?你方才开的那几味药我觉得就好,端过来我喝了就成。” 蕴宁应了一声,却是冲着张怀玉重重一礼: “伯伯的恩情,宁姐儿都记着,以后还请伯伯帮我多看着些祖父。” 慌得张怀玉连连摆手: “这如何使得?师父就和我的父亲一般,便是宁姐儿不说,我也会孝顺他老人家的。” 一直目送着蕴宁的身影消失在角门处,这才转过头来,瞧着程仲的神情却是难看的紧: “师父之前大怒大悲之下,怕是引发了体内余毒……便是为了宁姐儿,也不该这般……” 心情却是复杂的紧。 这些年老爷子为了蕴宁外出寻药,可那些寻常药物,又如何能祛除得了那么可怖的疤痕? 不得已,老爷子便一路走一路摸索,期间倒也收获颇丰,发现了诸多新药材,可真正能够除疤的上好灵药,又岂是那么容易觅得的?除了爬山涉水,到处打听之外,甚至采摘的药物,为了第一时间掌握药理,老爷子还以身试药。 所谓是药三分毒,更何况,好些药物根本就是至毒?尽管程仲医术极高,中毒了也能解得,体内毒素却依旧不断累积,好容易压制下来,却是对五脏六腑伤害甚大。 平日里瞧着,倒也和平常人相仿,可一旦发作起来,即便一时半刻要不得人命,却也是凶险的紧。 只那些毒素成分太过复杂,一时之间倒是不容易清除。张怀玉和老爷子研究了这段时日发现,若然能保持情绪平和,最少还可以让毒发的时间往后推迟两年。 当然,有两年的时间,张怀玉自信,他和老爷子定然可以把体内余毒彻底解了。 哪里想到,但凡一牵扯到蕴宁,老爷子就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两人又说了会子话,浑然不知角门处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的抱着肩蹲在地上—— 早知道祖父的病情不简单,却再没想到,竟是中了毒。更甚者,医术高明如祖父和张怀玉,都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 下一刻却是猛地握紧拳头—— 犹记 得上一世最后一次见祖父时,张怀玉可不也守在旁边,当时他手里还拿着几株龙舌草,却只是不住垂泪,说是知道的太迟了,难不成,想解祖父体内的毒,那龙舌草乃是关键…… 好容易收拾好情绪,蕴宁又去厨下亲手做了几样菜出来—— 当初困守于农庄之上,除了侍弄药草外,蕴宁最常做的就是下厨。除了当初答应祖父会好好活下去这个原因之外,还想着到了地下,就做给祖父吃。 倒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了。 待蕴宁走出来时,,程仲脸色明显好的多了。笑呵呵的接过蕴宁手里的药,一饮而尽,甚至末了还咂了咂嘴: “我们家宁姐儿就是手巧,便是煮的药,也好吃的紧。” 又冲张怀玉挥了挥手: “好了,回春堂还忙着呢,你快回去吧,别在我这儿磨蹭了。” “那我就走了。”张怀玉站起身形,意有所指道,“师父以后可得小心了,切不可再轻易动怒。” 口中说着,却是不自觉往食盒的方向瞟了过去—— 也不知那里面放的是什么?怎么就那么香呢? “好好好,我知道了。”程仲明显有些不耐烦了,“走吧,走吧。” 蕴宁忙跟着站起身形,却是提了食盒递过去: “伯伯还未用早饭吧?我方才多煮了些,伯伯且带回去尝尝,看可还合口味?” 张怀玉这人,医术极高,却是无妻无子,外人只道他性情古怪,殊不知却是最贪恋美食。即便后来做了太医院掌院使,可不是也经常做些要美食不要诊金的事? 听蕴宁如此说当即大喜,唯恐别人反悔似的,一下抢过食盒: “好好好,我拿回去,好好品尝品尝。” 竟是提了食盒,飞也似地就往外跑,不想,跑的太快了,出的门时,好险没和人撞到一处,待得瞧见那人身上的服色,张怀玉简直吓得魂儿都要飞了—— 即便对方身材矮小,还带了个面具,那身上的衣服,却分明是锦衣卫服色! ☆、自作 张怀玉惊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忙不迭往旁边一跳,却是正好踩到一块儿石头上。 若然他肯舍弃食盒,当也不至于摔倒,偏是对美食太过执着,竟是紧紧把食盒抱在怀里,死也不肯撒手。 竟是收势不住,连人带食盒,一起朝地上倒去。 罢了,摔伤了也没什么,反正自己有的是药,只要饭菜不撒了就好…… 这般想着,忙用力把食盒举高,眼睛也是紧闭着,还以为会重重的摔在地上呢,不想胳膊却被人一下拉住,张怀玉千防万防,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结果,手一松,提着的食盒应声落地。 “我的饭菜——”顾不得瞧是谁关键时刻拉了自己一把,张怀玉蹲下身子,对着撒了一地的饭菜,好险没哭出来。 然后“腾”的一声从地上蹦了起来,劈手揪住那个拉了自己一把的人的衣襟: “谁让你拽我的,这可是宁姐儿亲手做的,你赔我……” 却在看清面前人后,仿佛被掐住喉咙的鸭子,讪讪的再说不出半句话—— 老天,怎么还是方才那阴魂不散的小个子锦衣卫。 方才光顾着害怕了,张怀玉根本没敢认真打量,这会儿两人离得近了,才发现,别看面前这人个子小,竟是着了一身百户的服色。 一时吓得两腿都开始打战,揪着对方衣襟的手慢慢松开,甚至最后,还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下一下小心翼翼的把小个子锦衣卫胸前被自己揉皱的衣服给抚平: “那个,大人,您大人有大量,我刚才,真不是故意的……那啥,您老先走……” 自己这是招谁惹谁了,好吃的东西没混上,还招惹上了锦衣卫的祖宗! 那锦衣卫却仿佛没听到似的,只盯着地上撒了一地的食物,直到张怀玉无比狼狈的慢慢收回手,整个人都开始哆嗦,才抬起头来。 隔着面具,张怀玉瞧不清那人的五官,只觉那双眼睛冷森森的,即便是这盛夏天气,依旧寒气逼人。 “方才这里发生了何事?里面吵吵闹闹的做什么?” “啊?”好半天了张怀玉才反应过来,这个煞星,竟是程庆轩和顾德忠引过来的吗? 转念一想便即明白,八成是那舅甥俩方才在这里吵吵闹闹太过惹的祸。 一时又是郁闷又是无奈: “你说顾德忠那个混账东西啊? 我跟您说大人,那真是个坏坯子,镇日里光想占便宜,跑到我师父这里吵吵闹闹也就罢了,还敢胡言乱语……” 最好这锦衣卫狠狠的收拾那小子一通才好。至于说程庆轩,再怎么不讨喜,可到底是师父的儿子,当下便只略过了不提。 “胡言乱语?他都说了什么,可是冲撞了谁?” “这个——”张怀玉只觉嘴里发苦,心说这些锦衣卫是不是太闲了,一个堂堂百户大人,不说帮着朝廷认真做事,倒好,竟是跑到这儿管起人家鸡毛蒜皮一样的家事了。 只程庆轩他尚且不会提,更别说宁姐儿可是师父的眼珠子,当然更不能提了。 当下含含糊糊,只顾左右而言他: “冲撞自是有的……下回他再来搅闹,请大人好歹给我们撑腰才好……” 心里却是暗叹苦命,这些锦衣卫,可是最爱无事生非的。会不会觉得自己糊弄他…… 哪知好半晌,都没听见有人应答,再往四周看,哪里还有那锦衣卫的影子? 张怀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个瘟神,这么容易就走了? 拍了拍胸口: “还好,还好……” 下一刻,又悻悻然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最好那顾德忠能被好好的收拾一顿……” 殊不知顾德忠这会儿可不是正水深火热? 之前得了蕴宁的提醒,程庆轩这会儿可不恨毒了顾德忠? 本来老爷子就因宁姐儿的事对自己颇多不满,费了多少工夫,才让老爷子相信自己即便没有对宁姐儿有多娇宠,可也算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现在倒好,就因为顾德忠那几句话,自己就成了苛待女儿的恶人。 一想到梦寐以求的工部主事位子离自己越来越遥远,程庆轩就觉得剜心剖肝一般的痛。 路上尚且隐忍不发,一待进了家门,直接把人从车上拉下来,一边喝令门房关门,一边随手从地上捡起个棍子,劈头盖脸的就朝顾德忠身上乱揍: “我让你胡言乱语,我让你信口雌黄……说,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的你……” 明显已是信实了蕴宁方才的话。 “舅父,舅父,您别打了……”顾德忠自然不肯乖乖站着挨打,被撵的东躲西藏,饶是如此,依旧挨了好几下,登时痛的眼泪都下来了。 到得 最后,实在忍受不住,竟是一把夺过程庆轩手里的棍子,用力折成两截。 程庆轩一个不查,被推的猛一踉跄,忙扶住旁边的树,才不致摔倒,顾德忠也不顾全身上下疼痛难当,一溜烟似的朝着大门外狂奔而去。 外面闹得这么大,自然很快有人报给了秦妈妈。 听得程庆轩回来了,还和顾德忠在外面打了起来,秦妈妈转念一想,脸上便露出些许笑容来。 当下脚步不停的往丁氏房间而来。 “怎么了外面这是?谁又惹了老爷生气?”丁氏穿了件象牙色宽袖衫子,配了条茜色纱裙,明明已是生了四个孩子,却依旧身材娇小,玲珑有致。 见房里没有旁人,秦妈妈自然丝毫不再掩饰脸上的愉悦之意,上前一步,边替丁氏捏肩,边压低了声音道: “太太果然料事如神。外面的正是表少爷,这会儿可不正被老爷追着打呢。” 一想到顾德忠竟敢威胁自己,秦妈妈就觉得堵得慌。这会儿看他倒霉,心情自然不是一般的好。 “太太想啊,表少爷之前去的可是老宅,老爷这么快就把人带了回来,还发了这么大火,明显是看到或者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 口中说着,脸上笑意更盛—— 再没人比秦妈妈更清楚,府里三姑娘对表少爷有多死心塌地。 想来也是,这几年了,顾德忠简直就和处于绝境中的三姑娘眼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虽然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意外,让本该和顾德忠私奔的程蕴宁碰到了老爷子,秦妈妈依旧无比笃定,一切不过是老爷子抢了先机罢了,若然给一个机会,让宁姐儿做出选择的话,她选的定然依旧是顾德忠。 毕竟,自己这几年的谋划可是绝不会白费的,对于当初老爷子的“抛弃”,宁姐儿可不是一般的怨恨。 相较于时时保护安慰她的顾德忠,老爷子可也不算什么。 便是用脚趾头,秦妈妈也能想象的出,一旦见到阔别数日的顾德忠,宁姐儿会有多激动。再有顾德忠,之前受了茹姐儿的刻意引导之下,自然就会曲意逢迎,所谓干柴烈火,两人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而府里这一家子,除了宁姐儿,还有哪个有本事能令老爷子恁般挂心? 眼下老爷发了这么大火,不用想也知道,定是激怒了老爷子所致。 “气大伤身。”丁氏蹙了下眉头,叹息道 ,“我去瞧瞧老爷……还得顾着些老爷子……老爷子平日里可不最宠着宁丫头?偌大年纪了,可莫要被气坏了身子才好。” “嗳。”秦妈妈应了声,脸上的笑容却是怎么也止不住,“叫我说呀,老爷子就是个糊涂的,放着正经孙子不惦记着,倒是把个孙女儿看的眼珠子似的,这会儿怕是该彻底明白了,到底谁才是那可疼的……也是太太贤惠,不往心里去,搁其他人家,碰到这样不靠谱的家翁,不定该如何闹成一锅粥呢……” 这些话秦妈妈早就想说了。 做了这么些年的太医院掌院使,老爷子手里的好东西可真不少,倒好,竟是一门心思全给宁姐儿攒着。 秦妈妈心里,几个小主子里,最尊贵的自然非程骏鸣、程骏和两个少爷莫属,倒好,也就逢年过节,能从老爷子那里得些笔墨纸砚类的东西罢了,其他贵重一些的东西,根本是一样也无,倒是会特特给蕴宁准备好些东西—— 可秦妈妈实在想不明白,那丫头除了丑和阴沉沉的性子外,还有哪点儿是让人可以多瞧她一眼的。 服侍着丁氏收拾妥当,两人刚要起身往外走,不想程庆轩的脚步声已是在门外响起。 “老爷果然是离不得太太呢。”秦妈妈低笑一声,忙快走几步,拉开门,却在瞧见一脸狰狞的程庆轩时,心里打了个突。 “老爷……” 程庆轩却是一下抬起脚,朝着秦妈妈当胸就踹了过去。 ☆、自受 秦妈妈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收敛干净,就被踹了个正着。 因着程庆轩脚下力气太大,秦妈妈又丝毫没有防备,竟是先撞着紧跟在后面的丁氏还不算,又踉跄着歪倒在梳妆台上,才算勉强止住后跌之势。 耳听得一阵稀里哗啦的乱响,却是胭脂水粉并梳子饰物,掉了一地都是,连带的那面厚重的铜镜,也重重的砸在了收势不住跌倒在地的丁氏脚面上。 丁氏疼的腰一弯,勉强抬眸瞧了一眼程庆轩,声调都变了: “老爷——” 早已是泪水盈盈。 要说这般美目含泪的娇弱模样,可不是程庆轩平日里最稀罕的?搁在平时,不定怎么心疼呢。 这会儿却是半点儿怜香惜玉的心思也无,别说上去搀扶,瞧那模样,恨不得再过去踹一脚似的: “忠哥儿,是不是你指使了去老宅的?说!” 丁氏直觉不妙。 若是仅仅对着顾德忠大发雷霆也就罢了,如何见了自己,也是这般,要吃人的模样? 既和忠哥儿有关,又是从老宅过来的,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一颗心几乎沉到了谷底: “老爷这是在哪里受了委屈?如何一进房间,就这么喊打喊杀的。便是妾身有什么不对,老爷只管说出来就好,何苦如此……” 口中说着,身体不住颤抖,强忍了许久的眼泪顺着白玉似的脸颊缓缓落下,一地狼藉中不独没有丝毫狼狈,反而易发显得楚楚动人。 “你还有脸说!”程庆轩却是丝毫不为所动,恨恨的瞧着丁氏,“那你倒是和我说说,今儿一大早,你便急慌慌的着人诳了我去老宅,到底是何居心?” “便是忠哥儿,会突然跑到老宅大闹,你敢说不是你的指使?”若非丁氏透了话,忠哥儿如何会知道宁姐儿这会儿正在老宅?可指使了忠哥儿去胡搅蛮缠也就罢了,竟还让自己也陷进去…… “枉我平日里以为你贤良淑德,怎么也是一般的一肚子鬼蜮伎俩?便是谋算的我们父子生分了,又与你有什么好处?” 一番话说得丁氏再也站不住,好容易撑起的身形一软,就再次跪倒了地上,却是哆嗦着嘴唇,紧紧揪住胸口衣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慌得秦妈妈忙爬过去,一把扶住丁氏的头,边用力的帮丁氏揉着胸口边哭着道: “太太,太太, 您别吓我,您别吓我啊!” 又不住的向程庆轩磕头: “老爷,老爷,您可不能这么对太太啊!这世上再没有哪个人比太太更想您好的了……您这样说,真是太伤太太的心了!” “昨儿个晚上回来,瞧着您气成那样,太太也很是心疼,一直说表少爷太不晓事,到这会儿为止,哪里见过表少爷一面?便是真有传话的,也绝不是太太!老奴所言,句句属实,若有一言半字虚妄,便遭天打五雷轰……” 还要再说,忽然瞥见门口一个身着浅粉色百褶裙的影子晃了一下,眼光登时一闪,手指着门口道: “老爷不信的话,还可以问一下二姑娘,昨儿个表少爷过来时,我和二姑娘都陪在太太身侧,听说是表少爷过来,太太直接就让人打发了……” 程庆轩霍然回头,正对上脸色发白,瑟瑟发抖的程宝茹。 程宝茹本就对父亲甚为畏惧,这会儿更是吓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昨儿个可不是自己把宁姐儿在老宅的话说给顾德忠听的? 如何能想到闲闲一句话,却惹得父亲发了这么大脾气。 从方才表兄挨揍,程宝茹就开始心里打突,坐立难安之下,才想着到嫡母这儿探一下消息,再不想,却是碰见了这一出。 除了深恨顾德忠表面上对自己殷勤,却是一转眼,就跑去奉承讨好程蕴宁外,更多的是恐惧—— 自己做的事,根本瞒不过父亲,毕竟,昨儿个自己提着顾德忠送的那盒点心回去时,二哥和好几个仆人可是都瞧见了…… 与其等爹爹查出来处置自己,还不如这会儿直接认了。好歹有疼爱自己的嫡母在,说不好还能少受些责罚…… 当下再站不住脚,“噗通”一声跪倒地上,抽泣着道: “爹,爹息怒,昨儿个表哥跟我打听宁姐儿在哪里,女儿不晓事,便说给了他听……女儿以后再不敢胡言乱语,还请爹爹宽恕女儿这一回……” “混账东西!”程庆轩抓住梳妆台上一个装首饰的匣子,朝着程宝茹就砸了过去,程宝茹吓得头一偏,却依旧被砸中肩膀,疼痛之下,哭的更加厉害。 程庆轩却是余怒未消,还要再骂,却被跪坐在地上的丁氏拦住: “茹姐儿年纪小?又能知道什么?忠哥儿是她兄长,问什么话,茹姐儿敢不答不成?这会儿却是成了一桩罪过……妾身也是听说忠哥儿去 了老宅,唯恐他惹出什么祸事来,才特特让人请老爷过去一趟……这会儿却被老爷说成是毒妇……” “罢了,罢了,老爷既是看我们母女不顺眼,便写下一封休书,让妾身带了苦命的孩儿回伯府算了……” 说着,和扑跪到身前的程宝茹抱在一起放声痛哭。 秦妈妈也是边“砰砰砰”的冲着程庆轩磕头,边泪流不止: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太太更想要老爷好的了,太太平日里常说,但凡为了老爷和几个孩子好,她便是死了也甘愿的……老爷今儿个这般说委实太伤太太的心了……” “奶娘,莫要说了……”丁氏流着泪,神情惨白,“老爷认定了我是个毒妇,便是再多辩白,又有什么用?” 房间里一时哭声一片。 程庆轩高涨的怒火一下被浇熄了一大半,又忆及平日里和丁氏的恩爱,一时也有些后悔…… 秦妈妈见势,忙拖了依旧面色惨白的程宝茹出来。 程庆轩瞧一眼即便泪流满面、声噎气短依旧不损其风韵的丁氏一眼,叹了口气,亲自伸手把人扶了起来。 丁氏趁势歪倒在程庆轩胸前,边委委屈屈的流着眼泪边道: “今日之事,也怪不得老爷恼火,都是妾身办事不妥帖……老爷放心,宁姐儿怎么说也是咱们的女儿,咱们对她如何,别人不知,她自己能不知道……老太爷哪里,来日方长,总能让老爷子明白咱们做人爹娘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眼中神情却是厌恶和恐惧交替翻涌,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明明前面都是依照自己所想,如何最终却是这样的结果? 又想到这几日和蕴宁打交道的情景,更是止不住的咬牙,也不知老爷子到底哪里中了邪,怎么就恁般看重那丫头…… 也不知他这一趟出去,可是找着了给宁姐儿祛除疤痕的灵药,之前自己可也特特寻名医问过,都说是无能为力的…… 程家老宅里,程仲这会儿已是缓了过来。身体里的毒素累积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方才气血上涌,有些受不住,这会儿却已是好的多了。 看蕴宁依旧脸色苍白的守着自己,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老爷子更生出些凄凉来—— 这会儿自己还活着,顾德忠那样的坏坯子就敢这般作践宁姐儿,真是自己不在了…… 定了定神,冲蕴宁招招手: “那雪肌膏这几日 可是一直用着?还有那药汤,每日里早晚也必要各泡上一次……” 药汤也是老爷子精心炮制的,里面共有九九八十一种药物,不独这会儿对于祛除疤痕有很好的辅助作用,便是将来疤痕没了,常用的话,也有非同一般的美容养颜的功效。 “用着呢,好的多了。”蕴宁抬手除了脸上的面纱,露出一张狰狞斑驳的小脸来。 只和原来疤痕俱是暗褐的颜色不同,这会儿颜色却是变成了深红色,竟是越来越接近刚刚烫过时的模样了,看着也就更加吓人。 犹记得当初小小的宁姐儿真真是粉团子一般,实在无法想象,到底是多滚烫的水,能把一张小脸烫成这般。 便是为着这个,这辈子,老爷子都无法原谅丁氏。 老爷子拿手轻轻按了按,眉头却是一下蹙了起来—— 好像不对啊,依着自己的估计,即便有药汤辅助,可想要令疤痕变软,最少也要月余才对,可宁姐儿顶天也就用了二十日罢了。 这般想着,心一下悬了起来,难不成不是好转了,而是恶化? “你身上带的可有雪肌膏?拿过来我瞧瞧。” 蕴宁应了一声,摸出一个玉盒递了过去。 老爷子一把接过,下一刻却是大惊失色:“咦,这雪肌膏的颜色怎么变浅了?”当初自己交到蕴宁手里的雪肌膏明明是深绿色的,怎么这会儿变成了晶莹剔透的浅绿色? “啊呀,忘了跟祖父说了。”蕴宁吐了吐舌头,“我前儿个在家用香莳子做香料时,不小心溅了些汁液进去,之后就变成这个颜色了。不过祖父,你闻闻看,雪肌膏变香了呢,涂在脸上后还凉凉的,可舒服了……” “药草怎么能乱用。”程仲却是神情大变,香莳子做香料时效果确然很好,直接涂抹到脸上,却是会令皮肤上起红疹子,这般揉进了雪肌膏里,要是真令宁姐儿皮肤变得更糟…… ☆、意外 蕴宁正低着头把一道爆炒菜心给盛出来,鲜亮的翠绿色泽间点缀着晶莹剔透的虾肉,嗅一下,鲜香扑鼻,口水都能下来了。 “小姐真厉害。” 采英边小心的帮蕴宁擦汗边由衷道。 常日里只说姑娘的药膳味道儿做的极好,再没想到便是吃食上也这般高超手艺。 “可不是。”负责小厨房的李嫂子也一旁陪着笑脸道,“小姐做的菜比我做的可是强的太多了,就只是小姐身份贵重,这样的活可不好经常做,没得伤了手……” 李嫂子的男人叫程方,两口子是程家的家生子,这么多年了,哪里不知道这位三小姐在老太爷心目中的地位?说是掌上明珠也不为过。 若然老太爷知道,三小姐做这样的粗活,不定得多心疼呢。便是自己,少不得也会被男人排揎。除此之外,李嫂子更担心小姐这般做,是不是对自己的手艺不满意啊…… “李嫂子瞧着我这手艺如何?”蕴宁回头瞧了李嫂子一眼道。 李嫂子的娘家爹就是大厨,当初在娘家时,也学了一手好川菜,听了蕴宁的话,忙小心翼翼道: “小姐的手艺可是极好呢,当初我爹就常说,越是这些寻常的菜色,越是考验人,我瞧着小姐做的这些,倒是和南方的菜系有些像呢,也不知道准不准。” 蕴宁点了点头: “川菜味儿道倒是好,就只是酱料太重了些,又多辛辣,祖父年纪大了,未免有些不合适,我方才做的,大多是依照南方的菜谱,除此之外,还添加了一些养身健体的药草,李嫂子什么时候有空了,我把这些法子交给你,就可以常做给祖父吃了。” 李嫂子本是有些担心,想着三小姐亲自下厨,是不是对自己有所不满,再没想到,竟是要传授自己手艺的意思,这可就实在太难得了。 须知但凡是能混口饭吃的手艺,可是绝不会外传的。就比方说娘家爹的厨艺,若非家里就只有李嫂子一个女儿,李老爹可也决计不会教给她的。李老爹常日里也总是说,当初可也是给学艺的那家无偿干了十年活,才好容易得了个旁观摸索的机会。 如何能想到,小姐这么容易就要把这么厉害的本事传给自己—— 昨儿个蕴宁盛过菜剩下的汁水,李嫂子也偷偷尝了,别看没有大油大料,味儿道却不是一般的鲜香,方才听小姐的意思,里面还特意加了强身健体的药草,那可就更不一般了。 这样的手艺,要是别个,还不得想法子藏着掖着,或者将来传给儿子儿媳,再没想到小姐竟会主动提出要教自己,登时乐的合不拢嘴: “小姐肯教奴婢,真是奴婢天大的福气呢……小姐什么时候有空,就指点奴婢一二……” 说着亲自捧了食案跟在蕴宁后面往正房而去。 还未走到门口,正好碰见从里面匆匆走出来的程仲。 “祖父——”蕴宁吓了一跳,忙上前接住。 实在是老爷子眼睛红通通的,分明就是一宿没睡,一时又是生气又是心疼,“祖父又不爱惜自己身体,一盒药罢了,什么时候瞧不行?怎么就要那么急……” “宁丫头真是个有福的。”程仲却是哈哈大笑不止,“不是宁丫头,可不要错过一副良药!” 加了香莳子后,雪肌膏的效用何止提高了一点儿半点儿! 老爷子实在没有料到,那般普通的香莳子,做香料之外,还有如此好的药用功效。 虽然眼下还弄不清,香莳子到底和雪肌膏中那种药物融合起到了这般作用,却已然直觉,怕是一种全新的药物即将出现—— 连陈年旧疤都有这么好的疗效,更不要说那些新鲜的伤痕了。 国朝战争时有发生,真是有这样好的疗伤圣药,不定能救回多少人的命呢。 更别说,和其他数量稀少的止血消炎的药物相比,香莳子可不是一般的好养活! “不然祖父再给你开个药铺,专卖这种除疤的……”老爷子瞧着蕴宁,脸上笑意止也止不住—— 孙女儿日渐大了,自然应该帮着她攒些嫁妆了。正好自己还有一处铺面,这会儿还空着呢,倒不如直接给了孙女儿。 老爷子对自己的医术很是自信,这等除疤的药物,需要的人多着呢,绝对不会亏了本。 加上香莳子后,还有那么好闻的香气,便是没有疤,可也能当做香脂来用—— 雪肌膏里,价钱最贵的可不就是那些除疤药物?真是减了去,成本可不就大大降低? “祖父——”蕴宁气的拧眉,板了脸道,“祖父病还没好,开什么铺子!” 这么些年不在家,孙女儿坐牢一般闷在家里,不定受了多少委屈,这会儿瞧见蕴宁不高兴,老爷子立时心疼的不得了,当下忙不迭点头: “依你,依你。好了,宁姐儿不生气了…… ” 又探头往李嫂子端的食案上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 “啊呀,几日不见,李嫂子手艺见长,这菜闻着可是真香。” “老太爷可是说错了,这些都是小姐亲自下厨做的呢。”李嫂子笑吟吟道。 “是吗?”老爷子的笑意不自觉收敛,心里益发不是滋味儿——瞧这菜色,明显不是做了一次两次才会有的水平,难不成常日里在府中,便是饭菜也得宁姐儿亲自动手做吗? 这般想着,对程庆轩夫妇未免更加不喜。 “过两日便是中元节了,”程仲想到一事,“我明儿个就要去广善寺,宁姐儿可要同我一起?” 程老太太卢氏是程仲师父的女儿,两人从小青梅竹马,成亲后也不是一般的恩爱。 即便卢氏体弱,程仲依旧坚持不肯纳妾室。 可惜好容易得了一个儿子,却在堪堪成年时故去,卢氏也因此一病不起,不多久就撒手尘寰。 丧妻丧子之痛差点儿把程仲给击垮。甚至即便过继了嗣子,依旧会夜夜在噩梦中醒来,也就亲自抚养蕴宁的这些年,才终于好了些。 至于说中元节去广善寺中住上旬日,也是妻儿故去后,老爷子养成的习惯,也就是为了蕴宁在外奔波的这几年,才没再去过。 “孙女儿自然是要去的。”蕴宁眼睛闪了闪。 广善寺乃是大兴第一大禅寺,坐落于距离帝都百十里处的景山上。景山山势奇诡之外,更兼景色秀美,又有摩天崖下通天峡,遍布奇花异草。蕴宁幼时可不常陪伴程仲进峡谷采摘草药? 便是程仲不说,蕴宁也准备找个机会去一趟景山的,这会儿听程仲询问,忙点头应了下来。 第二日一大早,祖孙俩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坐上马车出了老宅。 本想着这么早出门,应该没什么人才是,哪知出了帝都才发现,通往景山的道路口竟是设了路障,更有官兵把守。 赶车的是张元清,看情形不对,忙上前探问。 接了张元清塞过来的厚厚的荷包,那差官才透了个信: “今儿个各藩王世子代皇上前往祭祀封大人,要到日中后才能通行。各位贵人就要到了,你们还是赶紧先退下吧。” 听说是藩王世子要到山上祭祀,张元清吓了一跳,忙不迭退后,待得回到车旁,又把差官的话禀了程仲。 “封 大人?”蕴宁就怔了一下,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吧? 程仲却是顿了顿,又吩咐张元清速速回去准备个香案过来。 “这位封大人,祖父认识?” “祖父想的不错的话,这位封大人,应该就是锦衣卫的千户封平封大人。”程仲神情里也颇感慨,“宁姐儿怕是不知,说是锦衣卫,这位封大人却是难得的忠臣义士。不独为朝廷屡立大功,便是对我,也有救命之恩……” 为了帮宁姐儿寻药,自己可不是一直跑到了大兴和突厥的交界处,不想采药归来时,却意外遭遇了突厥人,彼时正好有一个中年汉人男子和突厥人在一起,若非他出言相帮,说不好自己当时就被突厥人给抓走了。 事后回想起来,那人瞧自己的神情似是颇为熟稔,这几日又在长公主那里有幸见到封平的画像,才恍然发现,两者竟是同一人。 想来定是自己任太医令时,那封平见过自己。 因是中元节,想要去广善寺上香的人自然不是一般的多。 路两旁渐渐站满了人。 很快便有朝廷特使飞马而来,连带的还运来了扎好的香烛纸马。 张元清摆好香案时,已是有确凿的消息传来,贵人们要祭祀的果然就是殒命突厥的锦衣卫千户封平。 甚至更详细的消息也在人群中传开: “听说那位封大人竟是被突厥人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好像也就他那儿子,逃了回来……可惜也毁了容……” ☆、祭祀 一时有人钦佩,有人唏嘘感慨,更多的人则是不以为然: “若是朝中武将,说不得我还信了,一个锦衣卫罢了,还真能做出啥惊天动地的大事……” 说了一半,忽然想到什么,忙又顿住,赶紧缩到人群后面去了—— 锦衣卫的人可都是阎罗王,真是被他们揪住小辫子,说不得全家都得遭殃。 可谁承想,怕什么有什么,很快就有几个脸色阴沉的男子上前,悄无声息的挤到身边,直接捂住嘴拖了之前胡乱说话的男子就走。 跟在男子身边的家人吓得个个噤声,泪流满面却是不敢发出一声怨言。 周围的人群瞬时鸦雀无声,神情里却无疑有些愤怒,连带的本是祭祀的肃穆场面也霎时变得清冷起来。 程仲蹙眉叹了口气。 封平此人乃真英雄也,只可惜锦衣卫名声太差,竟是连累的封平英魂也被世人看低。 祭祀的东西依旧源源不断的从帝都出来,除了朝廷摆出的祭台外,竟是只有程仲一家的香案孤零零摆在那里,至于其他百姓,则只是静静站着冷冷旁观,不独没有丝毫动容,反而对程家祖孙横眉怒目。 “老爷——”见此情形,张元清哪能不明白,设香案之举怕是让自家成了众矢之的,一时不免有些担心。 “无妨。”老爷子摇了摇头。大丈夫当恩怨分明,锦衣卫是锦衣卫,封平则是封平,“封大人为国效力、血洒边疆,如此忠义有节之人,合该受世人敬仰……” 话音未落,耳边却是传来一个极尖细的声音: “巧言令色、阿谀奉承的小人!” 程仲脸色一白,蕴宁也觉得耳廓里一阵刺痛,腿也跟着一软。亏得旁边有人伸手扶了一把。 蕴宁抬眸,却和一双清冷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却是一个身着天青色直裰的少年。少年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却生的肩宽腿长,较之蕴宁高出了足足一头有余,五官更是俊朗非常。 看蕴宁站好,少年不动声色的收回手,视线却是倏地凝注在隔了丈余的一个神情冷傲的二十许青年身上: “枉你祁山自诩名门正派,竟是对无辜百姓使出这般下作手段!封大人一时豪杰,又岂是你这等人所能懂的!” 口中说着,人已跟着拔地而起,竟是朝着青年就扑了过去。 那祁山似是没想到这一出,怔 了一下,神情阴鸷之外更有些慌张恼火: “真是阴魂不散!你竟然跟到了这里……” 说着急速转身,朝着景山而去。 “老爷和小姐可有什么不适?”张元清神情明显有些惶急。投身程家前,张元清做过镖师,走南闯北之下,自然对各派武功都有所涉猎,看方才那祁山的身形,分明是昆仑派的招式,这些武林人士一向自视甚高,又对锦衣卫甚为反感,方才特意针对自己这边动了手脚,自己也就罢了,老爷子和三小姐却是无半点儿功夫傍身的。 “无妨。”程仲摆了摆手,又看向蕴宁,“宁姐儿觉得如何?” “我也没事。”蕴宁忙摇头,之前倒是有些不舒服,这会儿却已经没有大碍了。 “昆仑派的吗?我记住了。”即便蕴宁这般说,老爷子明显依旧窝火的紧。他神医之名早在大兴传扬,来求医的人可不止是官宦人家,便是江湖人物,也屡有登门,这昆仑派可也不止一次打过交道,“回去后告诉咱们回春堂,以后但凡是昆仑派的人前来求药,一律轰出去。” 这边儿的喧闹离得近了自然也都瞧见了,却是冷眼旁观看笑话的居多,并没有人上前询问。便是那些官差,也不过是皱眉往这儿瞟了一眼,便又忙其他的去了。 倒是他们右边忽然被人清出一片空地来,并很快搭起了一个祭棚,上面更写了两行大字: 武安侯府为封大人祭,英魂归来,浩气长存。 “果然不愧为武安侯府,这才是顶天立地的真男儿、大丈夫。”程仲连连赞叹之余,又有些唏嘘—— 以封平所为,自然当得起众人祭祀。只朝中大臣及百姓久居帝都,尽享繁华之下,哪里明白封平到底做了什么样的丰功伟绩。 更甚者,竟是因一己之好恶,对英雄如此冷淡…… 也唯有武安侯府这样常年镇守边疆的大将,才能明白封平到底做出了怎样的牺牲。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急速响起,却是三个身着素服的年轻公子,正打马而来。领头的少年将军年约十七八岁,头束玉冠,腰悬宝剑,剑眉星目,器宇轩昂。 他身后的两名少年则跟他生的有五六分像,一般的潇洒俊逸,尤其是最后那名十一二岁的少年皮肤白皙,长眉凤眼,长相明显格外俊美,惹的围观百姓频频注目。 那少年脸色便有些不好,但凡瞧过来的视线,一律白眼对之,努力做出凶狠的模 样来,只他委实生的太好,那些瞧过来的人不独没有收回视线,还纷纷回以微笑。 便是蕴宁嘴角也不觉露出些笑意来——这少年也是武安侯府的吗?瞧着真是相当可爱呢。 却又有些恍惚,实在是不知为什么,竟是觉得少年的长相,有些眼熟,自己好似在哪里见过似的。 那少年正好在蕴宁不远处下马,似是察觉到蕴宁的注视,狠狠的往这里瞪了一眼。 他旁边的少年却是见怪不怪: “怪道明珠那丫头不乐和你一道出门。叫我说当初在阿娘肚子里,你不独抢了珠姐儿的吃食,是不是连她的长相也一并抢了来?” “二哥!”少年登时有些气急败坏,更兼郁闷不已——明明是龙凤胎,做弟弟的怎么能比姐姐还要好看的多! 半晌拍了拍马儿一侧的袋子,“姐姐才没有你这般小气。我给她寻了很多好东西呢,姐姐瞧见我就开心的不得了……” 这三个人定然就是武安侯府的三位公子吧?早听说武安侯府当家太太只得了一个掌上明珠,琴棋书画无一不晓,阖府人都疼的无可无不可的,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位“珠姐”了吧?那位明珠小姐可真是个有福的,便是提起这位姐妹,几个兄弟都这般开心,平日里怕更是如何爱护都嫌不够呢。 同是女子,那位明珠小姐,真是太幸福了。 抬头瞧瞧程仲,又有些释然,即便没有疼爱自己的爹娘和兄弟姐妹,还有爱自己至深的祖父,比起别人来,也是不差什么的。 随着武安侯府的祭棚搭起,路对面又起了两三座祭棚,左边第一位的正是长公主府的,主持祭祀的更是驸马爷、骠骑大将军柳兴平。 柳兴平也瞧见了程仲祖孙,当即派人前来探问。 惹的旁边的武安侯府人也频频往这里瞧,待得知道旁边的老者是原太医令程仲,也派了下人过来见礼—— 即便平日里不大往来,好歹也得叫丁氏一声姨母不是?再加上当初外祖父可不正是程仲所救? 程仲很是意外,委实没想到武安侯府的公子年纪不大,却都这般知礼。 只这里却不是寒暄之所,因为官道上,已是有整齐的马蹄声响起。 走在最前面的可不正是之前和蕴宁有过一面之缘的各家藩王世子? 只这会儿,却是再没人往程家这边看一眼—— 当日会礼让蕴宁, 不过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罢了,单凭程仲祖孙俩,自然无法让人另眼相待。 难得瞧见这么多贵人,便有百姓朝前拥挤,慌得巡视的差人忙手持□□,往后驱赶: “退后,退后……” 忙乱中,一辆素白的马车缓缓而来,车上放着一个黑漆漆的棺材,棺材的正前方,则是一个身着锦衣卫服色的少年。 少年脸上覆着一张精铁打造的面具,瘦楞楞的身形,却是坐的笔直,被那巨大的黑色棺木衬着,显得分外孤独和凄凉。 “车上坐的这位就是封小公子吧?”程仲神情有些恻然。犹记得那日见的封平生的相貌堂堂,端的是难得的伟丈夫。听说他那独子,更是生的颜若好女,眼下却是带了这么张面具,怕是传言中毁了容的说法应该是真的。 隔着面具,少年的视线一点点在围观的人群中扫过,待得意识到众人的无所谓和冷漠,眼中的泪意却是渐渐被阴寒代替,直到瞧见程家的香案和香案后站在程仲身边的蕴宁时,视线明显顿了一下。 察觉到棺材前的少年正往这边瞧来,蕴宁不觉有些瑟缩。旁人不知,她却是清楚,马车上这个瞧着有些可怜的少年,若干年后却是一手执掌锦衣卫,不知抄了多少人的家,砍了多少人的头,手上沾了多少人的鲜血,成为无数人最大的噩梦…… 甚至即便这会儿对方年纪还小,被盯着的蕴宁依旧有一种喘不过来气的感觉。 直到感觉那灼人的视线从身上移开,蕴宁才抬起头来,却是神情一愕,马车的后面竟还拖着三个五花大绑的人。 许是被拖行的时间太久,三人俱是一身的鲜血,甚至脸上朝外翻卷的血肉下,还有森然白骨时隐时现。 久居京畿之地,很多人哪见过这般惨相,一时纷纷惊呼,甚至还有人捂住眼睛,不敢再看。 作者有话要说:美美的双胞胎弟弟出场(*^__^*) ☆、杀人 那些官兵却是呼啦啦闪开,露出一个早已搭好的祭台。 又有八个力士上前,合力抬起马车上的棺木。封平尸骨无存,棺木里放的不过是生前穿过的几件衣衫罢了,这些力士抬起来,自然就轻松的紧。 程仲已是捻来三根香,亲手点上,蕴宁也在后面跟着默默祝祷—— 但是冲着对方救了祖父的大恩,蕴宁就从心里感激。 和其他冷漠的看客不同,祖孙俩的神情自然俱是肃穆而又虔诚。 只静默并没有持续多久,人群中很快隐隐传来惊呼声。声音不大,却明显有些惊恐。 祖孙俩抬头,才发现那些藩王世子已然念完祭词,那三个本是被绑在马后皮开肉绽的男子正被人拖到棺木前。 只几个膀大腰圆的刽子手却俱是远远站着,倒是那封小公子手持鬼头大刀,阴沉沉站在三人身侧。 “这怎么好……”程仲神情中明显有些不赞成。 实在是那小公子的身量,瞧着也就十一二岁罢了,寻常人家这般大的孩子,能杀鸡就不错了,令他杀人,不定得吓成什么样呢。 且锦衣卫名声本就不太好,封小公子走投无路之下入了锦衣卫也就罢了,这会儿当众杀了人,不管杀不杀得死,都会给人留下一个残忍的印象,以后便是想从锦衣卫脱身出来,另谋他途,怕是也会艰难很多…… “祖父,这些人,怕俱是参与谋害了封大人的……”蕴宁轻轻道。上一世做到锦衣卫指挥使的封烨可不是因这一杀而成名? “我知道。”程仲点头,却依旧觉得,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直面杀戮,即便是为了报仇,也依旧太残忍了些。 刚要说什么,封烨却是已然举起大刀,朝着右面跪着的第一个男子头颅就劈了过去。 那男子一头栽倒在地,头颅却是还有半边连着身体,剧痛之下,身体瞬时扭曲成可怕的形状,一声一声惨叫不止。 至于封烨则被溅了一身一脸的血,整个人都变成了血人儿相仿。 程仲脸色一变,慌忙回身掩住蕴宁的眼睛: “闭眼。” 封烨却是脚下不停,直接朝第二个人走去,再一次举起大刀,也不知是吸取了第一次没有把头砍下的教训,还是对跪在地上的人恨极,封烨这次却是先抬脚狠狠的把人踹趴下,然后再次举高鬼头刀,竟是拦腰把地上那人砍成两截。 这人同样也没有当场死亡,凄厉的惨叫声一时响彻人们头顶上空。 飞溅的鲜血早已把封烨的衣服染成了红色,更滴滴答答落入靴筒之中。 剩下的第三个人,本是昏昏沉沉,这会儿明显快要吓疯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是就要往旁边滚去,却是被封烨赶上,红着眼睛朝着身上就是一阵乱刺。 那人身上很快布满了血窟窿,明明面对的不过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连痛带吓之下,却是肝胆俱裂,喉咙里发出垂死的嘶喊: “魔鬼,魔,鬼……” 三个人竟是足足痛嚎了半个时辰之久,才先后咽了气,却是死不瞑目,只双眸里残留的不是不甘,而是无法言说的恐惧。 封烨这才上前,抬手砍下三颗人头,亲自提着奉到封平棺材前,然后“噗通”一声跪下,趴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爹放心,终有一日,孩儿会把所有仇人的头颅奉上。” 犹记得当初刑场上,那些突厥人把父亲乱刃分尸,足足砍了一千余刀,爹爹却依旧在地上翻滚,直到最后地上只剩下肉泥和粼粼白骨…… 封烨趴着的地上,身下很快氤氲出一大滩的血水。 后边的人群忽然乱了起来,却是有人受不了场面的血腥,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便是老爷子见惯了各种伤患,这会儿也有些喘不过来气—— 那封烨之前不把人砍死,原来根本不是力气不够,而是故意留他们一条命,让他们受尽痛苦而亡! 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会有如此狠辣的手段! 随着封烨站起身形,人群竟是不自觉往后退了好几步,甚至所有人都下意识转开眼睛,竟是连和封烨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程仲才放开蕴宁: “咱们走吧。” 蕴宁这才发现,周围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那些藩王世子和封烨已然不见了踪影,唯有几个官差,正在铲了些黄土来,掩埋地上的血迹。 “祖父今儿个不该带你出来的。”程仲叹了口气,心情很是复杂。 “我没事的。”蕴宁摇了摇程仲的胳膊—— 祖父怕是不知道,这还只是开始罢了。封烨这人的凶名往后会一日更甚一日。 甚至上一世,自己听说,封烨根本就是疯子一样把三个人砍成了肉酱相仿,甚 至当场吓昏的竟有好几十个之多,连广善寺的和尚都给惊动了,不许封烨上山,说是怕惊扰了佛祖…… 当然,也许是封烨恶名远扬之后,以讹传讹罢了…… 程仲也算是广善寺的熟客了,尽管今儿个因为各藩王世子驾临,寺庙内房间紧张了些,祖孙俩依旧寻得了两间客房。 两人先一起去给程老夫人和程庆云添了长明灯。 一眼瞧见两人的名讳,即便这么多年了,程仲依旧红了眼圈。 蕴宁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又把自己亲手抄的佛经给两位长辈供上。 “宁姐儿回房间歇息吧,也可在寺院里四处走走,切记不可走远。”程仲低声道。 一别数年,老爷子自然有很多话想要和妻儿说,便打发蕴宁先离开。 知道程仲这会儿不想旁人打扰,蕴宁应了声,轻轻退了出去。 不愧是大兴第一大寺院,广善寺庙宇巍峨,禅房林列,又广植林木,当真是曲径通幽。 若非蕴宁早些年常陪着程仲到此,说不好真会迷了路。 眼瞧着前面就是大雄宝殿,蕴宁忙折身往旁边道路上拐去—— 由此往前走一炷香时间,便是一条通往通天峡的山间小径。 祖父今日怕是都会在禅寺里徘徊,自己正好趁这个功夫,去通天峡走一趟,看有没有可能找到龙舌草的踪迹。 也不知这会儿,那些藩王世子并封小公子一行人可是已然离开?因怕惊扰了里面的贵人,蕴宁走路未免有些小心翼翼,一直到绕过大雄宝殿,才算长出一口气。 刚要加快步伐,不妨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蕴宁忙敛容往路旁躲去。 耳听得那脚步声越过自己,刚要抬起头来,忽然觉得似是有些不对,怎么脚步声竟是没有了? 连带的一双脚无比突兀的出现在视线里。 蕴宁大惊,忙往后退,却是险些撞到树上,才勉强停住。愕然抬头,正好和两道冰冷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眼前可不是站了个身穿素色衣袍的瘦弱少年? 蕴宁抿了抿嘴,刚想绕过去,却又站住,这张面容斑驳的小脸…… 瞧见蕴宁抬头,少年眼中的寒气如冬雪初融,极快的敛去: “你是,三姑娘?” 蕴宁点了点头,已然明白,眼前这少 年应该就是那日在回春堂张怀玉救的流浪孩子了,浑身的戒备随之散去: “是我。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可找好了落脚的地方?” 前儿个张怀玉还念叨呢,说那日救的孩子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东西,竟是吭都没吭一声就一个人溜了。 倒没想到,竟在这儿遇上了。还以为他耐不得拘束,或者是找到了合适的愿意收留他的人家,这会儿瞧着却又不像了,毕竟,少年身上的衣料明显都是上品,这样的穿戴绝不是下人可以用的。 “家父今日百天。”少年语气寥落,更在说出这句话后,周遭都布满了孤绝的气息,即便是盛夏的天气,让人依旧觉得寒入肺腑。 蕴宁惊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少年身上的素服竟是为亲长穿孝,且这等痛苦绝望的气息,实在太过熟悉—— 上一世祖父去了后,很长一段时间,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蕴宁怔了怔,缓缓道: “你爹平日里定然很爱护你吧?即便眼下不在你身边,也一定在天上看着你,你好好的,他老人家才会安心。” 即便永远走不出那种痛苦,在顾德忠的小农庄时,蕴宁也努力让自己活得更舒服一些,因为总觉得,冥冥之中,祖父定然时刻注视着自己…… 少年眼圈红了一下,却又很快敛去眼中的湿意,好半晌才缓缓点头: “我知道了……” 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蕴宁忙叫住他,摸出怀里加了香莳子的雪肌膏,“这个给你。” 少年的脸上的疤痕明显时日未久,抹完这瓶雪肌膏,应该就能痊愈。 少年却并未伸手接,因是逆着光站着,越显得一张脸坑洼可怖: “你想要什么?” ☆、明珠 “我?”蕴宁怔了一下,意识到少年的意思分明是想要和自己交换—— 果然是孩子心性呢。 “有可能的话,你帮我找一种草吧,龙舌草。”蕴宁口中说着,又蹲下来,认真的画出龙舌草的形状,抬眸瞧着少年,“找到了,送到回春堂就行。” “好。这件事交给我。”被这么盯着,少年有些不自在,想要转脸却又顿住,应了一声,接过雪肌膏,极快的收好,往后倒退两步,视线在蕴宁身上停留片刻,这才转身离开。 瘦弱的背影在阳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巍峨的殿宇下,少年挺直了脊背,渐渐没入幽寂的禅寺之中,竟是外人如何也无法靠近的孤单。 蕴宁也跟着离开,只走了几步又顿住身形,有些疑惑的转回头来——方才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少年的身上好像有着若隐若无的血腥味儿…… 转而又觉得不太可能,这里可是佛门圣地,如何会有杀戮血腥之事?怕还是有些被来时路上见到的那封烨的残忍给吓住了呢…… “城里暑热难耐,这里倒是清幽……”透过蓊蓊郁郁的树荫,一个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 “祖母不愧是出身将门,这般陡峭山路,也是如履平地一般。叫孙女儿好生嫉妒……”应声的分明是个娇俏少女。 这般明里撒娇暗里奉承的话明显取悦了妇人: “什么如履平地,祖母老了,让珠姐儿一说,倒是和那等行走江湖的游侠儿一般了。” 话音一落,登时引来一阵高高低低附和的笑声: “夫人可不老……” “就是,要是夫人这也叫老,人人都想变老了……” “游侠儿怎么配得上和祖母比,孙女儿心里,祖母是征战沙场、飒爽英姿的女将军才对。”娇俏女声再次响起,声音越发如出谷黄莺,动听至极,“孙女儿总想着,要是能生的和祖母一般就好了,省的韵姐姐老嘲笑我个子矮……” 枝叶拂动间,一群人出现在蕴宁面前。 待得瞧见被簇拥着走在中间的女子,蕴宁只觉眼前一亮—— 那位夫人身材修长,肩背挺直,容颜秀丽,满头乌发向上拢起梳成一个如意髻,头上攒着一支衔着珍珠的白玉钗,越发衬得人大气端严、雍容华贵。 只这女子瞧着顶多也就四十出头,怎么竟已是为人祖母了吗? 似是察觉到蕴宁的注视,那夫人抬头往这边瞧了一眼,视线掠过蕴宁遮着脸的幂离,又很快移开。 拍了拍旁边身材娇小的孙女儿,笑吟吟道: “韵丫头跟你开玩笑呢,她再说你,你就回她,‘我还小着呢,咱们袁家就没有个子低的’……” 一句话说的旁边人都笑了起来。 “啊呀呀,我再不敢了,”旁边一个穿着浅堇色缭绫裙面若云霞的少女笑着道,“几百年前一句玩笑话,珠妹妹就记到现在,这会儿还搬出姑祖母替你撑腰,我就知道,你们都是一家的,就我是外人……” 那娇俏少女微微扬起下巴,鹅黄色的衣衫,衬得一张白玉似的小脸越发显得妩媚多姿: “哪里呀,待得来年,咱们可就是一家人了,到得那时,还得请姐姐多疼疼妹妹才好……” 边说边往那雍容夫人身后躲。 那韵姐儿登时闹了个大红脸,一跺脚,就要去拧对方的小脸。 眼瞧着就要被够到了,珠姐儿吓了一跳,慌忙往后退,却是差点儿撞到蕴宁身上。忙往旁边闪了一下,不想竟是踩着一块儿长了青苔的碎石,眼瞧着就要跌倒,蕴宁忙伸手扶了一下。 那韵姐儿也吓了一跳,上前帮着搀住,丫鬟仆妇也围上来不少,一叠声道: “小姐快动动脚,看可有扭到?” “我无事。”明显觉得自己出了丑,珠姐儿就有些着恼,对韵姐儿伸过来的手瞧也不瞧,却任由一个仆妇扶着,又神情不悦的瞪了蕴宁一眼。 服侍的人自是会察言观色,旁边穿着樱草色比甲的大丫鬟张口就呵斥蕴宁: “……山路这么窄,如何要站在这里?亏得我们小姐无事……还不过来给小姐赔罪……果然是不知礼的乡野村妇……” 没想到丫鬟会这般说,旁边的韵姐儿蹙了下眉头: “璎珞,莫要胡言乱语。方才多亏这位姑娘施以援手,不然珠姐儿怕是会……” 那珠姐儿却是抿着嘴,居高临下的乜斜了蕴宁一眼,神情明显愠怒不已。 蕴宁的蹙了下眉头,却是理都没理丫鬟,只瞧着那珠姐儿道: “这丫鬟的话定然不是小姐的意思吧?……其他仆妇下人也就罢了,身边侍候的人还是要看仔细些,身边放着这般嚣张、不明事理的丫头,说不得会连累主子清名……” 那珠姐儿自恃身 份高贵,一向眼高于顶,从来只有旁人巴结她的,再没想到一个村姑打扮的女孩子,竟敢顶嘴不说,还把矛头指向了自己,当即冷声道: “我这丫鬟说的有错吗?方才不是姑娘害我差点儿摔倒?自己藏头露尾,连张脸都不敢露,倒把别人想的一般龌龊心肠。” 蕴宁脸一下沉了下来: “姑娘自己站立不稳,又和旁人有什么干系?早知如此,我方才真不该多此一举。且这景山什么时候成了私人产业?旁人竟是连走也走不得了。” 那夫人蹙眉往这儿瞧了一眼——今儿这事,确然是自己这边理亏。尤其是那璎珞。平日里珠姐儿一直说是老祖宗给的人,看她也就比旁的下人重些,倒没想到竟是纵的她忘了自己的身份。 珠姐儿比起其他姐妹来,本就娇气些,又是个目下无尘的性子,下人知道分寸还好,不知进退的话,可不是会给珠姐儿招黑? 唯一有些不喜的是,这小丫头,也不知是谁家的,委实忒牙尖嘴利。 须知武安侯府一向只做纯臣,一心为皇上效忠,广善寺乃是大兴第一大禅院,多有贵人到此,成了私人领地这样的话,可是万万不好传出去。 “璎珞出言不逊,还不向这位姑娘赔罪?回去记得革两个月的月钱,以示惩戒。” “祖母——”没想到老夫人开口,竟是要罚自己身边的人,那珠姐儿登时觉得下不来台,却偏又不敢不听,只得委委屈屈的走过去。 老夫人爱怜的拍了下她的手,也想借此给孙女儿提个醒: “你忘了你爹日常教导你们兄妹的话了?咱们袁家自来恩怨分明,从来都是有恩必报,有仇必偿,方才那位姑娘确然帮了你一把,和她道一声谢,还是该当的。” “祖母的话孙女儿记下了。”那珠姐儿也是个聪明的,看老夫人如此说,明白事情已成定局,当下只得委委屈屈冲蕴宁道,“多谢这位姑娘。” 抬起头时,掠过蕴宁的视线却是有些凌厉—— 恩已经报了,就剩对方让自己下不来台的仇了,待会儿就让人打听一下,到底对方是谁家的,竟敢这么大胆。 “举手之劳罢了,小姐不必放在心上。”蕴宁微一颔首,却是冲着老夫人福身道,“外人都说武安侯府聂夫人胸怀宽广,治家有方,巾帼更胜须眉,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怪不得武安侯府忠良辈出,人人称道。”蕴宁福身道。 作为天子 心中第一信臣,武安侯府可不只是武将第一人,善于领兵打仗这么简单。 就比方说这会儿朝政不稳,皇上第一时间就宣召了武安侯回朝。若有可能,蕴宁自然不愿给祖父招惹什么麻烦。 聂老夫人眼睛闪了闪,瞧着蕴宁的视线不免带了几分审视—— 这女子看身量,年龄应该也就和韵姐儿相仿,倒不想说起话来有板有眼、落落大方,且瞧她模样,明显对自己这边的来历很清楚,却不独能在被人呵斥时站住脚,还能令得自己不得不为她出头,之后又不卑不亢,处于下风时不气馁,得理时懂得节制,倒是有些难得。 可即便这少女成功引起了自己的注意,聂夫人也丝毫不准备询问对方的身份来历—— 无论这女子是无心之举,还是特意站在这里,想要攀附贵人,单是惹了孙女儿不喜这一点,聂夫人就雅不愿和对方产生任何交集。 袁明珠却成功捕捉到老夫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欣赏之意,不免更加气闷。 聂夫人点了点头,脸上神情稍霁。转身领着众人继续往前走了。袁明珠冷冷的瞧了蕴宁一眼,换上一副笑脸快步跟了上去。 倒是那韵姐儿离开时冲蕴宁眨了眨眼,低声道: “我叫聂清韵,有空了找我玩儿。” 方才可不是自己的错,才连累了这位姑娘?且对方的性子,倒是和自己相投,一般的不愿容忍珠姐儿的小性子。相对于珠姐儿的娇里娇气,还是这姑娘爽朗的性子让人更舒服。 ☆、遇险 出了这档子事,蕴宁便不愿跟在武安侯府的人后面,没得惹人厌烦,还要耽误自己的事。 好在通往摩天崖的路并不止这一条,往左边绕过一座僧舍,还有一处,不过是山路更陡峭些,好处是野生的草药也更多些。 当下加快脚步,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一路上果然山径通幽,罕有人至,蕴宁也是一个人独处惯了的,倒也不觉害怕,反觉别有一番意趣。 唯一失望的是,都走了将近一半了,虽也发现了不少药草,却是依旧不见龙舌草的踪迹。眼瞧着白日西斜,蕴宁便准备掉头回转。 不想鼻间突然嗅到一股血腥味儿。 连带的隐隐间有女子的说话声传来: “珠姐儿心里的这口气可是出来了?” “走了这么远,腿都要累断了,咱们快些回去吧,不然姑祖母怕是会担心……” 明显就是方才那位聂清韵小姐的声音。 “谁让你跟着来的?”袁明珠的声音随之传来,“我不过是随便走走,你偏要跟过来。你还是快走吧,若是耽误了你和旁人结交,可不是我的罪过?” 蕴宁愣了一下,稍一思索,便即明白,怕是袁明珠瞧见了聂清韵和自己打招呼的情形,心中不忿,才会跑了这么远…… 越往前走,血腥味儿越浓。袁明珠却明显是怨气未消,依旧阴阳怪气的说着什么。 蕴宁也顾不得再听,提起衣服下摆,放轻脚步,轻轻拨开前面一丛灌木,手一下握紧—— 距离聂清韵站的位置不远处的一丛乱草里,正有细线似的殷红的血迹蜿蜒而出。甚至有寒光在后面的灌木丛中一闪而逝。 那里面藏得有人!至于那寒光,十有八、九是刀剑之类的兵器。 一时只觉手足冰凉,还没想好要怎么做,肩膀一下被人揽住,连带的嘴也被人捂住,一个低低的声音随即在耳旁响起: “别动——” 蕴宁抬头,正好和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撞到一起。 正按着蕴宁肩头的男子也明显愣了下—— 许是受惊太过,女孩长长的睫毛不住扑闪,似两把小扇般惹人爱怜,弯弯秀眉下,更是一双漂亮的出奇的凤眼。 再加上脸上标志性的白纱——应该是山下时碰见的那个差点儿被祁山所伤的小姑娘…… 缓缓放开胳膊, 细细叮嘱道: “我放手,你切莫发出声响……” 蕴宁这会儿自然也认了出来,眼前这人可不就是之前扶了自己一把帮着逐走恶人的少年侠客? 忙轻轻点头。 瞧着蕴宁已然镇定下来,男子才挺直身体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眼睛盯着对面流血的地方: “你可敢过去,引着那几人离开?” 顿了顿又道: “便是不敢去,也没什么,你只小心留在这里,莫要发出声响……” 蕴宁定了定神,半晌点了点头: “我去把她们引开。” 要救人的话,明显前一种方式更稳妥。 方才那聂清韵对自己充满善意,即便不喜袁明珠,却也不愿两个花朵一样的小姑娘就这么在自己眼前出事。 更别说,这少年人之前还于自己祖孙有恩。 准备举步时又看了一眼少年: “那里面,不定藏了什么人,你一个人,无碍吧?” 即便张元清说过,这少年武功应该不低,可对方流着血依旧能不发出一点声音,想来也必然是亡命之徒…… 没想到小姑娘年龄明显比自己还小,说话时却偏要摆出一副成年人的模样,少年眉眼微微一挑,忍不住逗道: “若是有碍,你待如何?” 现在的少年都这般调皮吗?蕴宁有些目瞪口呆,手上却是不慢,直接从袖里摸出一个锦囊递了过去: “红色的那袋是迷药,和绿色的那袋混到一处,便可做成毒、药……” 少年被动的接过来,却明显有些反应不过来—— 眼前这个女孩子也太与众不同了吧?小姑娘们不都是喜欢珠宝首饰的吗?再不济,随身携带的也该是装了香料的香囊之类的啊,哪有人随便一摸就拿出几包花花绿绿的毒、药来…… 蕴宁这才长出一口气,又伸出指头在两个袋子上点了点,无声的嘱咐少年记好,等着少年藏好身形后,才轻笑一声: “原来韵姐姐在这里躲着呢,倒叫我好找。” 口中说着,猫腰就从灌木丛里走了出来。 乍然有声音响起,聂清韵和袁明珠都吓了一跳,灌木丛后本是闪烁的寒光也慢慢收回。 跟在聂清韵袁明珠身后的还有四个丫鬟,其中一个可不正是之前 被罚了月钱的璎珞? 看到蕴宁从山道那边绕了出来,璎珞的神情简直和吃了只蝇子相仿: “真是阴魂不散,分明就是个脸皮厚的,竟然跟着我们到了这里。也不知方才怎么就有脸在我们老夫人面前说的天花乱坠……” “信不信我去跟聂夫人说,请她老人家再革你两月月钱?”成功的让璎珞住了嘴,蕴宁又瞧向聂清韵,特意提高声音,“韵姐姐方才说让我得空了找你来玩,我心里真是欢喜的紧,还以为找不到你了呢,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咱们姐妹,果然有缘分呢。” “不瞒姐姐说,我一见姐姐就欢喜的紧……所以姐姐方才一说,我就找过来了……之前一路行来,正好瞧见好大一丛花,开的甚是鲜艳,姐姐可要和我一块儿去看看?” 却是不动声色的在聂清韵手心里写了几个字。 “原来妹妹是特意来寻我的吗?劳妹妹这般挂念,我也很开心呢。”聂清韵身体一僵,转过身来,看向袁明珠,脸色却是有些苍白,“不然咱们陪这位妹妹去看看?你方才不是还想采些野花吗……” “要看你去看!”却被袁明珠一下打断,冷笑一声,“我的姐妹俱在府中,聂大小姐和你那些高贵的姐妹,我可不敢高攀。” 从小到大,袁明珠何尝被人这样无视过?不管是府里的姐妹,还是相交的世家千金,哪个不对自己这个武安侯膝下唯一的嫡小姐高看一眼? 更可恨的是聂清韵,方才还假意哄着自己,一转脸就敢当面同自己讨厌的人交好,分明是对自己的无视和背叛。 这般想着,哪还会有一点儿好脸色?看两人挡在前面,索性直接转身就往山下疾走。 似是没想到袁明珠会翻脸,聂清韵愣了一下,忙扯着蕴宁追过去: “珠姐儿莫要跑那么快,小心摔着……” 蕴宁似是毫无防备,被聂清韵这么突然拽了一下,脚下登时一踉跄,差点儿摔倒,好在很快站稳,被聂清韵扯着,追着袁明珠往山下而去。 几个丫鬟也忙跟上去,那璎珞跑过去时,还不解的看了聂清韵一眼,这位聂小姐可是和二房的棠少爷订了亲,来年就要嫁入袁家,明珠小姐可是阖府最受宠的,她就不怕得罪了小姐将来进了侯府难做人? 竟是猪油蒙了心,伙同一个外人给明珠小姐气受。 聂清韵带的两个丫鬟可不也想到这一点?快步跟上来之余,瞧向蕴宁 的神情就很是不喜—— 自家小姐是好的,不好的自然就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了。 只几人刚跑出不太远,身后灌木丛中就一阵乱响,连带的一声断喝传来: “站住!” 聂清韵吓得一哆嗦,下意识的回头,正瞧见方才站立的地方可不突兀多出了两个汉子? 其中一个手持长刀,刀刃上血迹淋漓,另一个则拄着宝剑,右肩处胡乱扎了根布条,却是完全无法止住汩汩流出的鲜血。饶是脸色有些苍白,却依旧一副凶悍的样子。 更可怕的是,两人裸、露的胸口处,竟然全都有恶狼刺青。 “这是,突厥人!”聂家也是将门,瞧见两人的衣着打扮,聂清韵忍不住惊叫出声。一时只觉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若非方才蕴宁故意激怒珠姐儿,两人这会儿会遇到什么事情简直不可预料。 听聂清韵声音不对,袁明珠跟着回头,却是吓得脚一软,好险没栽倒。 两旁丫鬟忙架住。 “抓住最前面那个!”受伤的突厥人指着袁明珠道。本想从封家那小兔崽子的刀下抢人,再没想到会被勘破行踪。想要安全离开这里,怕是只能着落在武安侯府那位千金身上。 那拿刀的突厥人应了一声,抬腿追赶之际,更是举起手中大刀,对准了蕴宁几个逃走的方向—— 自己力大刀沉,这么全力扔出去,杀个把人自然不在话下。大兴女子又自来柔弱,看到死了人,不怕她们不吓到脚软。 ☆、救人 袁明珠回头,正好瞄到这一幕,登时吓得魂儿都飞了。 这会儿跑在最后面的可不正是璎珞,只这丫鬟明显并不懂得逃命之际只要专心往前跑就好,竟也和袁明珠一般,边跑边一脸惊恐的回头往后看。 待得瞧见那寒光闪闪的刀尖,登时惊得涕泪交流,尖着嗓子嚎道: “小姐救我!” “去死吧!”突厥人狰狞一笑,手中刀就要飞掷而出。不妨脚下忽然一滑,一个把持不住,身体猛地前倾,刀虽然脱手而出,却明显失了准头,竟是带着哨声,从璎珞左边脸颊处划过,又直直没入土中。 “啊!”璎珞凄厉的惨叫声,登时在山谷间回荡。 突厥人明显没想到会有这一出,好容易稳住身形,虽是懊恼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发一声喊,拔腿就要来追,再想不到耳旁却传来利刃破风之声,登时大惊失色,忙不迭往旁边闪躲,堪堪躲过凌空而至的那记杀招,却在下一刻脸色倏地一片惨白—— 从天而降的那位剑客攻击的目标根本不是自己,分明是自己那拄剑的同伴。 “兀赤,快闪开……” 那叫兀赤的突厥人何尝不想躲开,无奈受伤之后,动作明显不甚灵活,更兼对方出现的太过突然,这会儿想要避开,又何尝来得及? 竟是眼睁睁的瞧着那剑朝自己受伤的左肩处砍了下去。 登时闷哼一声,跌倒在地,左边半截肩膀连带着整条胳膊跟着掉落地上。 这般重的伤,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方才便是勉强才能站稳身形,这会儿更是直接歪倒在地。手中剑也在倒下的那一瞬间掷给疯了似的扑过来的另一个突厥人: “穆达尔,不要管我,快走!” 又喘着粗气怨愤的瞪着少年: “原来大兴人全是这么卑鄙无耻之徒吗?背后偷袭也就罢了,还用毒……” 却是这会儿,整个身子都已是动弹不得。 半空中的穆达尔已是探手接住宝剑,却明显不愿丢下自己兄弟,红着眼朝着少年骂道: “卑鄙无耻,你们大兴人果然全是没卵蛋的窝囊废……有种的话你可敢扔了宝剑,咱们拳脚上见真章!” 少年“嗤”的冷笑一声,和刀光剑影中宛若闲庭闲步的潇洒身姿不同,神情却是冰冷肃杀至极: “呵呵,还能比你们暗算妇孺更卑鄙的吗?还扔 了武器,你以为天下人都和你一般蠢?” 一个“蠢”字出口,宝剑已是随即递出,看似毫无章法,实是刁钻诡异,身形游走处,更是让人眼花缭乱。 还有最妙的一点就是,宝剑所指,并非突厥人要害,而是每一个最有可能扎到的部位—— 明显不为一招夺命,只以伤人为主。 这种打法难度更小,偏是让那穆达尔吃尽苦头—— 方才兀赤可是说了,对方宝剑上沾有剧毒。最过分的是看他招式身形,功夫明显犹在自己之上,如何还要用这种鬼蜮伎俩? 眼瞧着渐渐难支,穆达尔已是心生退意,虚晃一招,却是闪身就想要走。 不想小腿处猛地一痛,穆达尔哼叫一声就从半空跌落下来。 忙就地一滚,想要爬起来,不妨仿佛蚂蚁啮咬似的钝麻感觉从小腿开始迅速蔓延至全身,待得回过神来,已是和那兀赤一般,木偶似的仰趟在地上,甚至到最后,连舌头都不能动一下了。 “这药倒是有些意思。”少年收回宝剑,蹲在地上,用指头穆达尔,穆达尔眼珠骨轮轮转着,眼中的怒火几乎能喷出来,却偏是整个人都成了石头般,一动也动不得。 少年“哈”的笑出了声: “这药好,我喜欢。” 眼前不期然闪现出那双漂亮的凤眼来,真是个好玩的小丫头,小小年纪,竟能做出这么强大的迷药来,怪不得敢一个人出来乱走。 还有之前那穆达尔突然滑倒—— 起身向前,低头在草丛里摸索了片刻,再抬起手来,掌心处可不正有颗莹润的珠子,拨开细看,果然如自己所料,里面还有数十颗,且看大小,明显是同一挂项链上的。 登时明白之前那穆达尔往外掷刀时因何突然一踉跄。 一时嘴角笑意更浓——真是个聪慧的小姑娘,更难得的是这份镇定。 那穆达尔也一直往这边瞧着,待得看见被少年拿在手上的珠子,神情明显一滞—— 原来方才差点儿滑倒是着了那小娘皮的道。大兴的娘儿们果然也一样卑劣无耻! 少年回头,正好注意到穆达尔狠辣的眼神,神情就有些不喜,随手把掌心的珠子塞到袖筒里,提剑上前,朝着穆达尔胸口处就扎了下去—— 可不是所有人都一样心慈手软。自己可不会和小姑娘那样,处处给人留一线。 没想到这少年年纪虽轻,心肠却是歹毒,取人性命之前根本就是连一点儿兆头都没有,穆达尔呆呆的瞧着胸口处的利剑,又不敢置信的瞧瞧少年,头一歪,不甘不愿的咽了气。 躺在地上的兀赤瞧见这一幕,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却绝望的发现,除了拼命的往外鼓眼珠子外,委实没什么动作是他能做的了。 “出来吧。”少年直起身形负手而立。 兀赤眼珠子又动了下,视线里惊恐之外,更有些希冀—— 身体感官几乎全被封锁之下,听力也就尤其敏锐,方才就察觉到周围有人靠近,只不知,是敌是友…… 灌木丛再次被人拨开,足足有十多人一下冒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神情端肃的中年人,这般炎热的天气依旧着团花外袍,青色厚底靴,刻板的模样,分明是那个权贵之家的管家。 后面两个着粉红衫子容貌俏丽的婢女之外,则是八个一水儿黑色劲装的精壮汉子。端看这些汉子走路的姿势,分明俱是内家高手。 “少爷——”管家模样的人上前,一众人齐齐躬身施礼。 少年却是头也没回,依旧抬眸注视着山下蕴宁几人消失的方向。细细山风中,女子的呜咽哭泣声还隐约可闻。 少年不发话,众人便始终躬着身,两个丫鬟毕竟是女子,头上渐渐渗出汗珠来,却同样一点儿声响不敢发出来。 直到下面彻底没了动静,少年才转回身,漫不经心的摆手: “你们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了,回去吧。” “少爷——”那管家却是“噗通”一声直挺挺的跪倒在地,“老祖宗很是挂念少爷,人都清减了不少,老爷的意思,想让少爷回家住些日子,好陪在老祖宗身侧尽孝。” 顿了顿又道: “老爷还说,要是请不回少爷,让老奴等也不用回去了。” 说完这句话,却是嘴里发苦,毕竟少爷最受不得束缚,真这么不管不顾的跟在少爷身后,不定得多招厌呢。要是惹得少爷发火,就是老爷发话,可也保不住自己啊。 “哦?”少年似笑非笑的看了管家一眼,又看看那八个黑衣人,“连他们几个都派出来了,怎么,我要是不回去,你们还想动手不成?” “他们,都是老夫人派来的。”管家语气心惊胆战。 “属下不敢。”八名黑衣人也跟着“咚”的一声跪倒在地,“老 夫人说,江湖险恶,少爷若是不想回家,就让属下等追随少爷左右,至于她老人家也不用少爷担心,暑中清减自来就是常事。” 管家心肝肺都开始难受。还以为这次能沾老夫人的光,能把少爷请回家呢,再想不到,老夫人竟是捎了这么一番话来。 只旁的主子也就罢了,这位小主子面前,他却从来不敢饶舌,罢了,硬着头皮听凭少爷做主就是。 少年眉形挺峻,剑眉星目,身上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冷傲气势,听八人转述老夫人的话,嘴角却渐渐上扬,这般微笑的模样,竟是分外俊美,再加上山风猎猎,身上衣袍随风鼓动,越发显得飘然若谪仙。 两个婢女正好瞧见这一幕,霎时红了小脸,只觉一颗心“噗通通”乱跳,好像随时都会蹦出胸腔似的。还想再看,却又慑于主子的威严,忙又垂下眼来。 “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吧。”少年敛起嘴角的笑意,又恢复了之前的高傲清冷。 那管家好险没哭出来——少爷平日里最是说一不二,看来今后只能跟随少爷风餐露宿流落江湖了。 至于八个黑衣人和两个丫鬟,却俱是面色一喜——再没有比能跟在少爷身边更大的惊喜了。 不想少年下一句话随之出口: “我还有些事要办,掌灯前会到家中。” “啊?”所有人一起抬头,一副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的模样。那管家更是使劲扯了扯耳朵,“少爷,您方才说,掌灯时分,就会到府里?” 尾调上扬,还带着颤音。明显是高兴的傻了。 ☆、余波 少年却已抬脚,快步往山下而去: “去找袁钊钰过来,这两个人交给他接手就好。” 那管家高兴的应了一声,忽觉脚下有些硌脚,弯腰探手,却是摸到了一粒珍珠。 “那些珍珠一粒都不许碰。”少年却好似背后长了眼睛般,“告诉袁钊钰,原物璧还之外,再赔人一挂更好的,袁家不是最讲究恩怨分明吗?这般大恩,可要好好回报才是。” 却是浑然忘了,自己锦囊里还有一颗珠子静静躺在那里…… “啊,是。”那管家没想到少年还会有这样的吩咐,忙不迭把珠子原样放到地上,心里却是不住嘀咕,这挂珍珠项链,明显是女孩子佩戴的东西。 少爷性子最是冷清不易接近的,如何突然对女孩子的东西这般上心了?毕竟,常日里即便是家中姐妹的首饰,少爷都懒怠过问。 且还特特提到袁家人—— 管家常日里在贵人家中行走,又奉了老夫人和老爷的意思,平日里对自家少爷也颇为关注,虽怕触怒小主子,并不敢打探过多,倒也清楚知道袁钊钰的身份—— 武安侯府嫡长子,早已请封世子,去年上入了大内,脾气也好,性情长相也罢,最是肖似其父武安侯袁烈。乃是帝都中人人称道的少年英杰。 当然,管家之所以会注意到此人,倒不是为着袁家的赫赫声威,却是源于这袁钊钰是少数几个和自家小主子交好的世家公子之一。 只突厥人混入京城,还跑到广善寺来,定然有所图谋,少爷即便不想居功,这般大事也应交由京兆尹或者大理寺裁决,如何却要让袁钊钰这个大内侍卫出面? 方才来的有点不巧,只瞧见那一众仓皇往山下逃去的小姐,难不成,里面就有这挂项链的主人?甚至,对方极有可能就是武安侯府的小姐。 且据自己所知,袁钊钰可不是就有一个妹妹,容貌生的也算上乘,还是京城有命的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竟是越想越激动—— 按理说少爷的年龄比那袁钊钰还要大着一些,即便不愿成亲,也早就应该定亲了。 不想老爷催了那么两三次,少爷就不愿意了,老爷一时赌气,就说除非他中了解元,有了功名,不然婚姻大事就要听凭父母做主。 老爷放出这番话时,少爷年方十四,竟是无比硬气的接了下来。彼时府里包括夫人在内,等着看少爷笑话的可不是 一个两个,甚至府里下人还暗暗开设了盘口,几乎阖府下人都参与到了这个赌局中来,哪里想秋闱成绩揭晓,少爷竟果然高居榜首。 一时跌落一地眼睛。 老爷既发了话,自是不好食言,只好把少爷的婚事撩开手,可常日里提起此事,未尝不心怀郁郁—— 这么优秀的儿子,却不愿意成亲,哪个做人爹娘的,能开心的了? 眼下少爷身边却突然冒出个女子来,也不知是何方神圣?一时想着,自家少爷身份尊贵,又文才武略,长相俊美,便是娶了公主娘娘也无不可,若真看中了武安侯府的小姐,倒也算是美事一桩—— 方才少爷不是特特说袁家恩怨分明吗?难不成是想挟恩图报不成?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却又赶忙往地上“呸呸呸”吐了几口唾沫——自家少爷这般家世、人品、才华,想要和武安侯府结亲,何须挟恩? 要是被老爷知道了自己有这等想法,说不好真会让自己卷铺盖走人呢。 自己果然是太闲了。 须知少爷想要如何,便是老爷也左右不得的,更别说阖府上下包括老夫人在内,早对少爷的婚事望眼欲穿,每每听说少爷身边有女子出现,便欢喜的什么似的,眼下只需要把少爷出手相救武安侯府一众小姐的事回去如实禀报,便必有重赏赐下。 既是存了这头想法,便也不敢轻忽,吩咐两个人守在这里,自己则亲自往广善寺而去。 和老管家的满心欢喜不同,袁明珠等人这会儿却当真是惶惶如丧家之犬。 直到瞧见广善寺的庙宇殿阁时,才脚一软,丝毫不顾形象的坐倒在地。 倒是聂清韵还算冷静,即便胸如擂鼓,依旧用力抱持起袁明珠,附耳急道: “珠姐儿万不可坐在这里,咱们快走,怎么也得先见了姑祖母……” 寺里贵人这会儿可是不少,一众人衣冠不整的模样若是落在有心人眼里,不定会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去。 怎么着也要把事情遮盖过去才好。 袁明珠如何不懂聂清韵话里的意思?可许是惊吓太过却是根本站立不稳,聂清韵一回头,又瞧见璎珞的模样,不觉失声道: “璎珞,你脸上——” 却是璎珞的左半边脸颊这会儿可不是鲜血淋漓?蓦地想起之前擦着璎珞脸颊飞过的那柄突厥长刀,明白怕是那会儿就受伤了。 “啊?”璎珞下意识的朝脸上抹了一下,待瞧见摊开的手心上的血迹,两眼一翻,就躺倒在地。 “小姐,聂小姐,原来你们在这儿啊。”有仆妇的声音传来。 聂清韵回头,登时和看见了救星相仿: “孙嬷嬷,快来。” 那孙嬷嬷带了一群人,可不是奉了聂老夫人的令出来找寻两人的,本想着两人应该就在寺院前后漫步,不想找遍了整个寺院,都不见人影。老夫人登时心急如焚,索性把身边的人都派了出去。 这会儿远远的瞧见聂清韵和袁明珠相偎依着,孙嬷嬷登时大喜,还以为两人说什么悄悄话呢,忙不迭小跑着过来,不想一眼就瞧见躺在地上满脸鲜血的璎珞,好险没把魂儿给吓飞了。 只孙嬷嬷也是聂老夫人身边使唤的老人了,自然知道轻重缓急,勉强镇定下来,先吩咐人守住四边路口,又让人赶紧扶起璎珞,拿幂离遮了头脸,又和另外一个强壮有力的仆妇一起扶住袁明珠。 到了这会儿,蕴宁也终于有了死里逃生、脱离险境的踏实。看众人无暇顾及自己,便也不以为意,只拉了拉聂清韵: “聂姑娘,我也得回去了,咱们有缘再见……” 方才情非得已,才会叫聂清韵一声“姐姐”,眼下已然回到广善寺,即便于这几人有大恩,蕴宁也不愿落个借机攀附的名声。 看到孙嬷嬷赶来,知道老夫人已有安排,聂清韵也长出一口气,这会儿听到蕴宁的声音,忙转回头: “什么聂姑娘……” 本想说“你还照样叫我姐姐便好”,却在瞧见蕴宁的脸时,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视线也不自觉移开,待得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登时羞得脸通红,忙不跌捉住蕴宁的胳膊,声音歉疚: “妹妹,我,我不是……” 早在察觉到聂清韵的僵硬之前,蕴宁就意识到什么,抬手摸了下脸,遮着面容的幂离果然不在了,想来是方才跑的太快,被灌木丛挂掉了。 若然前世,聂清韵的这种躲闪定会让蕴宁厌恶,连带的更不愿和旁人接触。这会儿却是没有放在心里,重活一世,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且眼下不独有了雪肌膏,更有祖父在身边,爹娘的厌恨,尚且不能伤着自己,更别说聂清韵这样一个陌生人了。 当下摇摇头: “无妨,我就是想同聂姑娘说一声,出来了这么久,我也得回去了,省的家里 人担心。咱们有缘再见吧。” 语气无波无澜,却明显更生疏了些。 看蕴宁抽出手,聂清韵便有些狼狈。可毕竟年龄还小,即便想要补救,也不知该如何做。 倒是孙嬷嬷上前,拦住了蕴宁的去路: “不知这位姑娘是……”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可看小姐的样子,明显是出了大事。 那些丫鬟都是家生子,倒不惧她们敢出去乱说,至于这位聂小姐,是老夫人的娘家人,来年又将嫁入聂家,也算是一家人了,定然不会胡乱说什么对明珠小姐不利的话,唯一的隐患就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了…… 待得看清蕴宁脸上的狰狞疤痕,明显也吓了一跳。忽然想起之前和明珠小姐发生过矛盾的那个带着幂离的小姑娘——原来就是她了,怪不得之前要用幂离遮住脸。 既如此,自然更不能轻易把人放走了: “姑娘还真是和我们武安侯府有缘呢,既如此,还请姑娘和我们一起去见见夫人和老夫人还有老祖宗吧。” 随着孙嬷嬷话落,便有三四个粗壮的仆妇围了上来,明显蕴宁若是不去的话,说不好会用强制手段。 作者有话要说:很快就会直面袁家众人 ☆、怀疑 “夫人也赶过来了吗?”聂清韵一惊,再次体会到袁明珠在袁家的独宠地位—— 这几日袁夫人可不是有恙在身?至于说老祖宗,已是过了古稀之年,轻易不会出府门的,不想却都这么快就赶了过来。 却在瞧见几个仆妇围着蕴宁的动作时脸色有些不好: “孙嬷嬷,不得无礼。你快让她们退下,之前多亏了这位妹妹,不然,我们说不好都会死……” 口中说着,打了个哆嗦,竟是再说不下去。 不想这番话却让孙嬷嬷更加疑窦丛生—— 瞧璎珞脸上的血迹可知,必是碰上了亡命之徒,这女子何德何能,竟能出面把这么多人救下?真以为旁人都是无知三岁顽童不成?也就骗骗小姐并聂小姐这等不通世事的罢了 要说这里面没有什么阴谋,真是老天爷都不信。 当下益发打定主意,绝不能放人离开: “既如此,姑娘更要跟我们走一趟了,如若不然,外人岂不要说袁家忘恩负义?” 竟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蕴宁离开。 那些仆妇自然依着孙嬷嬷的话去做,竟是二话不说,裹挟着蕴宁就往袁家的住处而去。 孙嬷嬷甚至还靠近聂清韵,压低了声音提醒道: “出了这样的乱子,小姐还是先顾着自己人的好。” 语气里明显不满之极—— 这聂小姐怎么这般拎不清? 之前可不就是那女子和小姐生了龃龉,眼下又出了这档子事,说不好,小姐会出事就和她有关! 若非有老夫人在,孙嬷嬷说不得当即就会翻脸。 看聂清韵神情焦灼,蕴宁叹了口气——这会儿是无论如何走不得了。好在祖父应该还在禅堂未出,倒不用担心他老人家着急。这般想着冲聂清韵点了点头: “无妨,我跟你们去就是。袁家既要报恩,小女子岂敢不应?” 又顿了顿,似笑非笑看了孙嬷嬷一眼: “只是待会儿,还得劳烦这位嬷嬷亲自把我送回去才好。” 孙嬷嬷神情一僵,明白自己方才所为定是惹怒了这小姑娘,心里不自觉有些惴惴—— 倒不是怕小姑娘有什么后台,而是这小姑娘的眼睛,或者说生气时的眼神,怎么就和侯爷有些像呢? 定是自己多心了吧?从侯爷到侯 府孙子辈的少爷小姐,除了明珠小姐是杏核眼之外,全是一水儿的凤眼,这小姑娘好像也是一双凤眼,不过更漂亮些罢了…… 这般想着,不觉又看了一眼,蕴宁却已然转开视线,收敛了之前的锋芒之下,却是一如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副纯然无害的模样。 孙嬷嬷收回视线,却是很快拿定了主意—— 即便这女子真出了些力又如何?明珠小姐可是全府人的心肝宝贝,自己一心为主,又是老夫人面前最得用的,和璎珞的身份却是不可同日而语,主子们总不会为了这么一个古怪的丑陋小姑娘,就让自己没脸不是? 当下只管定了定神,跟着往僧舍去了。 袁家人这会儿也得到了消息,可不正在禅房前翘首以待? 站在最中间的是一个鬓发如银长相富态的老太太,她的下首除了神情焦灼的聂老夫人外,还有一个着胭脂色褙子、妃色马面裙的妇人。 和袁家人一般,妇人同样有着一副高挑的身材,容貌却有别于袁家女子的明丽,而是秀美至极。分明就是武安侯的夫人丁芳华了。 一眼瞧见急匆匆过来的孙嬷嬷一行人,丁芳华再也站不住,迎着众人就疾步而来,美眸里更是盈满了眼泪,颤着嗓子道: “珠姐儿呢,珠姐儿在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怎么了?” 袁明珠也瞧见了丁芳华,方才强忍着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快跑几步,一下投进了丁芳华的怀里: “娘亲,娘亲……” “有没有伤到哪里?快让我瞧瞧!”丁芳华顾不得询问,就忙亲自从头到脚检视了一遍,甚至连根头发丝都没放过,直到确信袁明珠无恙,才用力把袁明珠揽在怀里一下一下的拍着道: “没事儿,没事儿,有娘在呢,珠姐儿别怕……” 眼里的泪水却是再也止不住,跟着落了下来—— 丁芳华生了三胎,拼死才得了这么个女儿,偏是从小体弱多病,极度愧疚之下,不免一片心肠全扑在了女儿身上,一直如珠如宝,宝贝的什么似的,常日里就是磕破点儿油皮,都得心疼半天,这会儿瞧见被抬进来的璎珞脸上的鲜血,即使没有亲眼目睹,也明白女儿可能经历了什么,一时又是庆幸又是后怕更多的是心疼。 “有什么事,咱们进屋慢慢说吧。”瞧着哭成一团的儿媳妇和孙女儿,聂夫人也有些眼热。却唯恐旁边的老祖宗太过激动,忙提醒了一 句—— 袁家是典型的四世同堂,一干女孩里,老祖宗最疼的可不就是珠姐儿? 老祖宗闺中时也是帝都有名的才女,自打嫁进了袁家,就一门心思再培养几个才女出来,不想袁家的姑奶奶旁的都好,就是琴棋书画上不甚精通,也就珠姐儿如老祖宗所期望的,年纪虽小,倒是对这些东西一点就透。 竟是分外投了老祖宗的缘分。 今儿个之所以会这么快赶过来,可不是老祖宗午睡时做了个古怪的梦,梦里,珠姐儿一直跪在老祖宗面前抱着老祖宗的腿哭…… 老祖宗醒来,就觉得心神不宁,坐卧不安之下,便让丁氏陪着过来,不想竟碰上了这档子事。 袁明珠也瞧见了老祖宗并聂夫人。当下松开丁芳华,又抱着老祖宗哭泣不止。 老祖宗本就是匆匆赶来,又眼见得宝贝曾孙女儿果然出了事,脸色登时有些潮红,慌得聂夫人忙扶住,提高了声音道: “珠姐儿!有什么话咱们进去再说!” 一时不免有些头疼—— 还是那句话,珠姐儿哪里都好,就是太娇气了些。也不看看老祖宗多大年纪了,还为她赶了过来,怎么也不好就这么不管不顾的再闹老祖宗了不是? 又瞧瞧后边的娘家侄孙女聂清韵,虽是脸色苍白了些,却早已恢复了镇定,这份心智当真比孙女儿好的多了。 一时不免有些头疼——女孩子柔弱些不是不好,只也不可太过柔弱了,看来以后得想法子扭扭珠姐儿的性子了。 被远远的挤到角落里的蕴宁,瞧着被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袁明珠,也不得不感慨,这袁明珠当真是前世修来的,能有这么多把她爱入骨子里的家人…… 正自沉思,那孙嬷嬷快步走了过来: “姑娘先这边请……” 随着孙嬷嬷的话,那几个五大三粗的仆妇也跟了上来,说是请,分明是唯恐跑了逃犯的姿态。 蕴宁点了点头,跟着孙嬷嬷过去了。 聂清韵一直注意着这边儿的动静,见此情形不免很是恼火,只她这会儿却是根本插不上话,一时气的直跺脚。 忙乱间,袁钊钰兄弟三人也得了消息,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袁钊钰走在最前面,一眼瞧见被孙嬷嬷“押解”下去的蕴宁,不觉怔了下—— 祖母动作倒是快,瞧孙嬷嬷的模样,妹 妹今儿遇险的事,明显已是有了头绪。 “大哥怎么不走了?”走在最后面的袁钊霖早已是心急如焚,见袁钊钰停下来,忙不迭催促,“咱们快些去瞧瞧姐姐。要是让我知道了,什么人这样大胆,我非杀了他不可!” 和袁钊钰袁钊睿两兄弟曾上过战场不同,袁钊霖一直在帝都长大,因没经过战火的洗礼,虽也算身手不俗,却怎么看都是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还是第一次露出这么杀气腾腾的一面。 “没事。”虽然霖哥儿是弟弟,可打小听大家调侃他抢了姐姐的好吃的和好相貌长大,很多时候,倒是更像哥哥,对珠姐儿谦让爱护的紧。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还是别跟他说那么多,不然,这小子说不好真会做出什么混账事来。 不想刚跨上台阶,就听见身边小厮阿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大少爷,大少爷——” 袁钊钰犹豫了一下,终是转身出来—— 阿全自来机灵,若非有要紧事,绝不敢这个时候叫自己。 便让两个弟弟进去,自己则反身拐了回去。 到了外边才发现禅房外除了阿全外,还有一张有些陌生的面孔。不对,这人自己好像见过,再细细一想,登时就有些激动,忙上前几步: “你是,陆家的管家?难不成,老大他回来了?” 转而意识到什么,便有些歉疚: “我真是想陆大哥的紧,可事有不巧……你回去,千万记得告诉陆大哥别急着走,等我处理好这边的事,马上就去见他……” 没想到袁钊钰会这般激动,管家这会儿才好容易插上话: “不错,是我们少爷回来了。我们少爷让我来,却不是为了请世子前去见他,倒是恰恰和贵府有关……” 说着,视线往禅房里瞟了眼—— 即便袁家人已是尽力掩盖,里面却依旧有隐隐的哭泣声传来。 作者有话要说:不会虐女主的!真的! 亲们莫要着急,毕竟还是陌生人,袁家人怎么也不会第一时间就站在蕴宁这边,接触了之后,才会体会到蕴宁的好,并发现不一样的东西…… 顶锅盖跑…… ☆、猜测 “什么?”袁钊钰大吃一惊,不敢置信的瞧着来人——若非这人确然是陆府管家,袁钊钰当真要第一时间把人控制起来。 毕竟不知道是否有损妹子闺誉的情况下,当然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可那人若是陆瑄的话,却又另当别论—— 自打大兴立朝,家族历经百年依旧兴盛的,除了武安侯府这样的功勋世家翘楚之外,也就延陵崔家、渤海王家、淮南文家三家罢了。 而相较于这些新兴世家而言,陆家却是历经四朝而不倒,名望地位乃至底蕴犹在其他三家之上。 而陆家最出名的则有两点——一则满腹经纶治国之士辈出二则独具慧眼、最擅审时度势。 甚至第一代大兴开国帝王便是师从于陆家高祖。 其后直到现在,陆家已是出过两位帝师,三位首辅。 现任陆家家主陆昭陆明熙公眼下刚过不惑之年,却已官居次辅,家族后辈也是人才济济。 其中尤以嫡长子陆瑄陆景纯为甚—— 十二岁中秀才,十四岁高中解元。即便帝都不如江南一带文风鼎盛,却也堪称神童了。 而袁钊钰之所以会同陆瑄相交莫逆,倒不是因为他的皎皎文采,而是同龄人中,陆暄是唯一一个会把袁钊钰打的满地找牙的—— 一次两次,时间久了,原来两个见面就会动手的人竟是成了莫逆之交。 袁钊钰也由开始的一千个不服,到这会儿一口一个“老大”,佩服的五体投地。 现在陆府管家既然说老大回来了,还插手了此事,袁钊钰本就提着的心竟倏忽放了下来—— 有老大出手,这件事定当万无一失。 “世子请跟我来。” 这会儿人多嘴杂,倒是不宜多说。管家点点头,示意袁钊钰跟自己走。 想明白了个中缘由,袁钊钰自然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疾行,很快来至之前发生打斗的地方。 待得瞧见满地的鲜血和一死一重伤的两个突厥人,袁钊钰半天说不出话来——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妹妹几个竟然能遇到大哥。 不然,今日别说闺誉,更大的可能是,所有人都会殒命在此。 “这两人倒不是为了杀人。”看出袁钊钰的想法,管家忙道,“我们家少爷说,这两人应该是冲着今天 被封小公子杀的突厥人而来,不想被人发现……想要挟持了贵府的小姐……好在吉人自有天相……让我家少爷给遇着了。” 即便认定自家少爷无须挟恩图报,却并不意味着管家不想替自家少爷谋些好处—— 寻常人想要袁家这样的人家欠一份恩情可也不容易。 “幸亏遇见了大哥……”袁钊钰已是后怕不已,又看看那两个突厥人两人一个叠一个摞的倒是整齐,上面那个明显已是死的透透的了,下面那个却是睁着眼睛,木桩子似的一动都不动。 明显瞧出袁钊钰的古怪神情,管家嘴角抽了抽——少爷做事不走寻常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习惯了就好。至于说用毒是不是有损少爷威名,管家却是不认同的—— 从来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至于说那半死不活任人宰割的失败者怎么说,又有谁会在意? 袁钊钰这会儿已是完全明白了陆瑄会把人交给自己的用意,明显因为事关袁家,便把两人的生杀大权,交由自己处理。擒杀突厥人,其中一个还是活的,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桩大功,也就陆老大能这般轻易就舍了去。 强自摁下激动的心绪。 唯恐这里还留有明珠几个的东西,袁钊钰又仔细围着这块儿沾有血迹的地方转了几圈,待得瞧见散落在草丛里的项链,袁钊钰又是一惊。 忙不迭拨开野草,一颗颗捡起来,甚至最后,还从不远处找到一条结实的链子,看那断掉的整齐接头,分明就是人为…… 袁钊钰试着拿链子穿过去,果然正正好。 “啊呀呀,原来是这般吗!”管家一旁瞧着,看袁钊钰一样样做来,自然也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一时不仅赞叹连连,“果然不愧是武安侯府的小姐,当真是蕙质兰心!怪道遇见突厥这样的凶人,贵府小姐依旧能够全身而退……” 临危不乱,处事果决,便是这份聪慧和心智,便让人击节赞叹。 “对了,我们少爷可不是特特嘱咐小的给世子爷捎句话……” “……原物璧还之外,再赔人一挂更好的。袁家不是最讲究恩怨分明吗?这般大恩,可要好好回报才是。” 竟是一字不差的把陆瑄的话复述了一遍。 待得说完,却又愣了一下——啊呀,好像有些不对啊。方才光顾着高兴少爷要回家,且对武安侯府小姐青眼相看了,这会儿把这句话连在一起看,怎么倒像是对袁家有些不满啊? 亏自己还以为是少爷想要挟恩图报呢,怎么这会儿听着,有些敲打的意味啊。 难不成挟恩不错,却是要袁家报给别人的?少爷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多管闲事了?管的还是一个女孩子的闲事? 一时更加热血澎湃,无比热切的盯着袁钊钰,恨不得能马上从他嘴里把陆暄破天荒头一遭花了心思的女孩给问出来。 袁钊钰也有些诧异。转而一想,却又明白,想来这挂项链应该是清韵那丫头的。 祖母往日里常感慨,娘家女孩儿太少了,且性子也都文弱了些,不如袁家的丫头,个个英姿飒爽。今儿个瞧着,韵丫头却是个例外,骨子里倒是像极了祖母的刚强。 棠哥儿还真是有福,定下这样一门好亲事。 却在对上陆府管家有些诡异的眼神后,心“突”的跳了一下,竟是不自觉想到了同一个问题——都说世家贵子,性情高傲,袁钊钰却以为,自家老大堪称其中翘楚。自来但凡是陆瑄看不上眼的,别说结交,想跟他说句话都难。 今儿个倒是因为韵丫头破了例。 可就是这破例,怎么就让人觉得有些心惊肉跳呢。 当下避开陆管家的视线,理了理思路才正色道: “陆管家费心了。人我就先带走了,请转告陆阁老,这份恩情,袁家记下了,改日必登门致谢。” 听袁钊钰这般说,管家不免有些失望——看来短时间内,是打探不出那神秘女子的消息了。 还是赶紧回去,把少爷要回家的喜讯报上去吧。 袁钊钰心里有事,回程速度竟是比去时还要快。刚拐进禅院,迎面就撞见火烧火燎往外疾奔的袁钊霖,瞧见袁钊钰,袁钊霖不过停了下: “我去帮珠姐儿寻个大夫来。” 便一溜烟的跑了。 袁钊钰好容易平静下来的一颗心瞬间又提了上去。难不成珠姐儿受了伤? 本准备先去见祖母,把两个突厥人的事和她商量一番。这会儿却是顾不得了。 忙不迭问清袁明珠住的地方,急匆匆的赶了过去。 来至禅房外,轻轻叩了下门扉,门几乎是应声而开。房间里除了祖母聂老夫人不在,母亲和曾祖母并袁钊睿却是全围在珠姐儿身边,个个神情焦灼。 听到脚步声,里面的人也齐齐回头。惨白着一张小脸歪倒在丁芳华怀里的袁明珠也 跟着抬眸,待得瞧见站在门旁的长兄,泪水再次纷纷而落: “大哥……” 既是嫡长子又是世子,袁钊钰从小便比其他同龄人稳重的多,这会儿瞧见幼妹孱弱的模样,也不禁内心酸痛。快走几步,来至床前: “珠姐儿莫怕,大哥在呢。” 焦灼的眼神随即转向母亲丁芳华。 意识到儿子的意思,丁芳华忙摇头: “珠姐儿倒是没受什么伤,只是有些被吓着了……” 从接到人,珠姐儿就一直哭,问她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明显被吓得失了魂。 好在回房后丁芳华又细细检查一遍,女儿确然没受伤,便是衣服也俱皆完整 “没事儿就好。”既然袁明珠没说,袁钊钰也不愿惊扰了母亲和曾祖母,便也就没提突厥人的事,只站起身形,“曾祖母和母亲先在这儿陪着珠姐儿,我去韵丫头那里瞧瞧……” “大哥先不要走。”袁明珠眼睛却是闪了闪,“大哥是不是,去过,那里了?” 提到那个地方,袁明珠神情分明更加惶恐。直到这会儿,脑海里还是不住闪现着那两个凶狠的突厥人的面孔。 要是抓不到那两人,袁明珠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会噩梦连连了。 珠姐儿还是太小了。竟是被吓成这般。可不要留下什么阴影才好。这般想着,袁钊钰语气更加温和: “珠姐儿不怕。坏人已经被抓到了。珠姐儿还记得陆家哥哥吗?” “陆家哥哥?”袁明珠的泪水奇异的止住了,甚至一直窝在丁芳华怀里的身子也跟着直起来,颤声道,“大哥说的是,陆瑄,陆大哥吗?” 语气和眼神都满满的全是期待和惊喜。 ☆、真相 “不错。就是陆瑄大哥。”袁钊钰点了点头,看袁明珠精神明显好多了,一直提着的心也跟着稍稍放了下来,“坏人已然尽数成擒,珠姐儿不用怕了,这会儿就好好睡一觉。” “大哥的意思是,我们离开了之后,陆大哥就到了?”袁明珠依旧是不敢置信的模样,甚至不自觉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发,“陆大哥这会儿在哪里,可是同大哥一起回来了?既蒙陆大哥施以援手,怎么也不好失礼,无论如何得当面拜谢才好。” 口中说着,就要起身—— 和二哥的朋友大多是鲁莽的热血少年不同,大哥结交的人却大多是家中嫡长,性情当真是一个比一个闷得慌。 而陆瑄却是其中的一个异数。 到现在袁明珠都记得,蒙蒙烟雨中,那个脚踩木屐、沾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漫步在缤纷桃花雨中的洒脱少年,飘逸的身形,清冷俊美的侧脸…… 一别经年,陆大哥这会儿定然更出色了吧? 这般想着,竟是恨不得马上就见到人才好。之前的惶惑恐惧竟是消融了大半。 却被袁钊钰止住: “都这会儿了,陆大哥早走了。再说答谢的事情哪里需要珠姐儿出面,你只需要小心将养身体,其他的事交给大哥就好。” 一番话说得袁家老祖宗高氏也频频点头——自己这曾孙果然是个好的,往这儿一站,一家子人都找到了主心骨,没瞧见明珠刚才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这么快就转好了! 怜爱的拍了下袁明珠的手: “你身子骨从小就弱,被这么一吓,怎么也得好好养着才行。听曾祖母的,这事儿珠姐儿就不用管了,本来就该当是他们男人的责任。” “怎么就会,走了呢?”袁明珠就有些失神,竟连袁钊钰走出去都没注意道。 略略犹豫了下,袁钊钰终是决定先去见祖母聂夫人。 刚走到聂夫人住的禅房外,便听见聂清韵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姑祖母,孙嬷嬷行事委实不妥。怎么能那般对待那位姑娘呢?不是那位姑娘出手相助,可是真要出大事……” “韵丫头的意思是,你们能顺利脱逃,全赖了那丫头的福?”聂夫人明显有些不甚相信—— 那可是以凶狠闻名天下的突厥人。难不成那女子是红拂之类的人物不成? 且先后两次遇见那女子,之后更发生了 这等事,委实有些太巧。自古人心险恶,韵姐儿还是太过单纯了些。 不过是想着侄孙女刚刚历劫归来,倒也不好太过盘根究底,当下只敷衍道,“好了,姑祖母知道了,那位姑娘就是个奇人,不独能事先洞悉突厥人的阴谋,关键时刻还从天而降,领着你们逃了出来……” “是真的。”听出聂夫人的不以为然,聂清韵顿时头疼不已,却偏又无可奈何,“姑祖母不知,我们真的是得了那姑娘的警示,甚至后来那突厥人的刀没有扔到我们身上,十有八、九也和她有关呢。” 明明那些突厥人的模样,是拼死都要把自己等人,尤其是珠姐儿留下来的,怎么会出现突然就失了准头这样的蠢事? 看聂夫人依旧不以为然,聂清韵真的发了急:“姑祖母,你要信我,不能任由孙嬷嬷这么看犯人似的把人管着……” 话音未落,房门应声而开,袁钊钰疾步而入: “孙嬷嬷把谁当犯人了?难不成和你们一起回来的还有其他人不成?” 怎么觉得,有些不妙呢? “大表兄——”聂清韵眼睛一亮。若说这会儿有什么人能让姑祖母改变主意的,怕也就只有大表兄了。 别看袁钊钰年纪小,可他素来沉稳,又善谋划,便是侯爷遇事也会咨询一二。 “大表兄,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和珠姐儿能够安然无恙,全是托了那位姑娘的福……” 袁钊钰顾不上回答,忙从怀里摸出那根断成两截的项链,还有散落的珠子: “这链子,可是韵姐儿的?” 聂清韵扫了一眼,随即摇头: “不是我的。大表哥哪里得来的?” 聂夫人已是接在手里,略看了一眼就想撂开手: “这链子成色并不好,如何会是韵姐儿的?” 袁钊钰慌忙探手接住——老大可是说,务必要原物璧还的!瞧着聂清韵,神情焦灼: “韵姐儿,你方才说的那位姑娘这会儿在哪儿?” 说道一半却又转头对聂夫人道: “祖母,快让人请过来……啊,不,还是我和韵姐儿亲自去一趟吧。” 到了这会儿,已是认定,原来陆瑄口中让袁家偿报大恩的人,根本不是自己认定的韵姐儿,而是另有其人。 又联想到陆府管家的郑重,再有陆瑄平日里清冷的性子, 由不得心一下提了起来—— 这突然冒出来的女子,说不好和陆府有瓜葛。或者根本就是,陆瑄看重的人。 不然就没办法解释陆府管家郑重而古怪的态度,和特特转达自己的陆瑄的话。 这么一想,登时更坐不住了。 “莫急。”看长孙的模样,明显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聂夫人只觉一头雾水,“到底什么事,怎么把你急成了这样?” 钰哥儿可不是那等毛躁性子,平日里鲜少瞧见他这般忙乱。 袁钊钰无奈,只得站住脚,把方才和陆府管家去山上带回两个突厥人的事简略说了,“倒是没有见着陆大哥……可陆大哥却特特让管家传了话来……” 又举起手中项链: “方才韵姐儿不是说,那突厥人往外掷刀的时候,差点儿滑到吗?十成十是踩在了这珍珠上……” 聂夫人再次接过项链,待得瞧见那整齐断裂的接头,也是大吃一惊: “你说的竟是真的!我平日里只说,也就咱们府里的女孩,外柔内刚,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再没想到,却是天外有天,还有这等智勇双全的奇女子!” 这般说着,登时觉得之前孙嬷嬷所为大为不妥—— 既是事先弄断项链,说明那姑娘已之前经察觉到危险,这般情形下,依旧站了出来,委实殊为可贵。 相反,倒是自家所为太小家子气了些。 想着招手叫来一个下人,低声嘱咐了几句,便率先起身: “咱们一起过去瞧瞧。” “祖母就不必去了。”袁钊钰忙道—— 老夫人身份尊贵,堂堂武安侯府的当家夫人,等闲如何能劳动她老人家出面? “祖母还不糊涂。”聂夫人摇头,“那姑娘,我是一定要见见的。” 若然真是如孙子所言,对方冒着性命危险,挺身而出,这般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自然值得自己另眼相看;或者相反,是个别有居心的,既是牵扯到陆家,可也要好好掌掌眼才是。 聂清韵在前,袁钊钰扶着聂夫人在后,一行人匆匆往外而去。迎面正好碰见孙嬷嬷。 瞧见老夫人和袁钊钰并聂清韵三人竟然亲自来了,孙嬷嬷明显吓了一跳,忙惴惴不安的上前施礼。 “孙嬷嬷,那位妹妹呢?你没把她如何吧?”聂清韵强忍住内心 的焦灼。 “事情未查明之前,谁给你的胆子,唐突客人?”袁钊钰蹙眉怒道。 父亲每日里告诫自己,行军打仗也好,为官做人也罢,小心总是无大差的。切不可以为高人一等便为所欲为,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恃强凌弱,不独欺侮了旁人,也是轻贱了自己。 倒不想主子这般如履薄冰,下人却是如此轻狂! 袁钊钰本就在战场上见过血,这般疾言厉色之下,自有一番肃杀之气,吓得孙嬷嬷“噗通”一声跪倒,连连磕头,却是不敢辩解半句。 “还愣着干什么,快带我们去见那位妹妹啊。”聂清韵急道。 孙嬷嬷连着应了好几声,嗫嚅着想要辩解几句,待得瞧见袁钊钰铁青的脸色,终究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小跑着在前边领路。 ☆、失望 虽是今日来上香的人数众多,袁家依旧占了两个小院子。 蕴宁这会儿可不是被孙嬷嬷带到下人们歇息的地方看了起来? 再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形,便是聂夫人也不由皱眉——孙嬷嬷行事什么时候也这般孟浪了,既是事情未明,如何就敢这么做? 孙嬷嬷吓得越发提心吊胆,心里也是后悔不迭—— 也是自己猪油蒙了心。一来看对方衣衫,分明普通的紧,绝不会是大富大贵之家的姑娘;二来那姑娘的容貌,也委实太寒碜了些,种种缘由之下,便不免起了轻视之心…… 倒不想,竟是连老夫人和大少爷都惊动了。难不成还是什么大有来头的人物不成? 那几个守在门外的仆妇也俱是有眼色的,看孙嬷嬷这么快去而复返,更甚者,神情惨淡,哪能想不出事情怕是出了岔子? 忙不迭纷纷闪避。 聂清韵已是快走几步到了房门前,轻轻叩了叩门: “妹妹,妹妹,我是聂家姐姐,陪着武安侯府的聂夫人过来看看你,妹妹开开门可好?” 声音甫落,门便从里面缓缓打开。 蕴宁可不正站在门旁? 一眼瞧见蕴宁的容貌,饶是沉稳如袁钊钰,也明显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便是人老成精的聂老夫人,也是做梦都没想到,会瞧见这样一张斑驳小脸。震惊之外,更是止不住升起几分怜惜之意—— 到了这会儿哪里不明白,定然是自己错了。 顶着这样一张脸,小姑娘又能图谋什么?尤其难得的还有那么一番侠义心肠。 一时歉疚不已。 “果然不愧是大兴第一功勋世家,老夫人这么快就来了。正好,我也该走了,不然,怕是要累的祖父担心。”蕴宁视线不躲不避的迎了上来,神情淡然,瞧不出一点悲伤或怨憎,便是自怨自艾的情绪也没有丝毫,若非语气中的傲然,怕是没人看得出,这小姑娘生气了。 也是,明明救了人,却被认定别有居心,还被下人恁般慢待,是个人都会发火吧?更别说,对方还是个年岁不甚大的小姑娘呢? 聂老夫人难得的老脸有些发热,却是并没有回避蕴宁的话,直爽的应了下来: “一切都是袁家的错。姑娘心里有气也是该当的。还请姑娘给袁家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姑娘但有所求,袁家无有不应。 ” 聂老夫人超品诰命的身份,当初便是夫君战死沙场时,也不曾和人低过头,这会儿如此爽快的认错,令得蕴宁也颇有些错愕。 “老夫人这是看了我的脸,终是认定我不可能是那等居心叵测之人了?或者,也有些可怜我吧……”蕴宁略一思索,如何不明白聂夫人这么好说话的根本原因?轻轻一笑,凤眼中一点锋芒一闪而逝,“倒不知脸毁了还有这般好处。袁家自来恩怨分明,小女子也不好破了袁家的规矩。听说距京城三十里外的栖霞山庄乃是袁家所有,老夫人直接把那庄子送给小女子,咱们也就两清了。” 栖霞山庄乃是前朝皇庄,可不是袁家祖上随大兴高祖皇上打得天下后,得的第一个赏赐?占地足有将近七百亩,里面还有数处温泉,景色怡人,宛若仙境。 这些年袁家一代代修缮下来,更是美轮美奂。 对袁家的意义也是非比寻常。 蕴宁之所以提到这个地方,自是有自己的心思。 委实因为前世所住的小农庄距离栖霞山庄颇近,曾无数次一个人站在小农庄里眺望栖霞山庄的美景之外,更发现,因山庄里有数处温泉,竟是令得栖霞山庄的气候都有些变化,最是适宜种植珍奇药草。 既有心这一世独身终老,自是要找个熟悉的营生。可不是自己老本行,养育各种奇花异草,并做些香料卖最好? 当然会提出索要栖霞山庄的要求,蕴宁未尝没有难为袁家的意思,毕竟两次相遇,袁家的态度都委实让人无法接受—— 既是袁家人认定自己另有图谋,一心巴结上他们家就是为了厚着脸皮谋算些好处,那就做给他们看好了。 听蕴宁提出这样一个要求,袁家等人顿时一寂。便是一直想着如何也不能让祖母为难了人家的袁钊钰也不觉蹙了下眉头—— 栖霞山庄于袁家而言,可不只是个游玩的地方那么简单。山庄里有两眼温泉,多泡泡,于旧伤颇有奇效。袁家人多投身军旅,家中男儿几乎人人身上都有伤痛,平日里多有倚助温泉之处…… 看袁家人如此反应,蕴宁倒也不急,微微一笑道: “若是老夫人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我回去慢慢等便是。另外,老夫人既是这会儿来了,想必也定然去山上查看过了,若是可能,还请把那挂珍珠项链还了我吧。” 说着,又瞧了一眼旁边脸若死灰的孙嬷嬷: “再有一事,俗话 说一事不烦二主,方才就是这位嬷嬷把我请过来的,如今还麻烦嬷嬷送我回去罢了。” 孙嬷嬷脸一白,终是再也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一直默然不语的聂夫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眼中神情也是激赏不已: “怪道能救下韵姐儿和我那孙女儿,果然是个智勇双全的!” 再没想到这丫头恁般聪慧,竟是自己甫一出现,就猜出事情已是水落石出。再有不藏不掖的直爽脾气,真真是像极了袁家人的性情。 不觉想到这会儿依旧躺在床上哭泣不止的明珠,竟是隐隐有些遗憾—— 若是换个处境,让明珠去救人…… 自己先就摇头否决。罢了,那孩子打小体弱,能够健健康康长到这么大,已经是上天恩赐,往后唯求平安喜乐。 只是想到明珠这一辈的女孩,却是没有哪个能比过眼前这小姑娘了,终究还是有些意难平。 “这般救命大恩,只须用一个栖霞山庄来抵,说起来还是袁家赚了,也不用等改日了,”聂夫人爽快的一笑,“老身待会儿就会让人把栖霞山庄的地契给你送去——对了,都这时候了,丫头也应该让老身知道,你是哪个了吧?” 再没想到聂老夫人如此大方,蕴宁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家祖父程氏讳仲,小女子程氏……” 话音未落,就被一个匆匆而至的女子声音打断: “祖母,莫要听她胡说八道!” 却是袁明珠,由两个丫鬟扶着,急急赶了过来—— 之前袁钊钰离开,袁明珠还以为他是出来见陆瑄,一门心思想要跟出来。好容易说服曾祖母和母亲,让她们相信,自己已是无事了,便借口有事出来寻袁钊钰,再没想到,竟然听见祖母说,要把栖霞山庄送给蕴宁! 要说栖霞山庄,可不也是袁明珠极喜爱的一个去处?当初第一次瞧见陆瑄,也正是在山庄里。甚至据袁明珠所知,大哥和陆瑄他们,平日里也经常去山庄消遣。 本来还想着等下山后,怎么也要磨着兄长到山庄里住一段,到时候定然有机会和陆瑄多多相处。再想不到这片刻间,山庄就易了主! 更无法容忍的还有一点,这个丑女,怎么可以和陆瑄扯上关系。 这般想着,竟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怒意,乾指指着蕴宁道:“天下怎么会有你这般厚脸皮的人 ?明明是陆大哥杀了突厥人,救下我和韵姐儿,又与你何干?不是陆大哥,你以为就凭你,能跑的了,早已成突厥人刀下亡魂!怎么还敢到袁家讨要东西……” 蕴宁怔了一下——陆大哥?难不成,之前那位少年侠客,竟是和袁府有关吗? “珠姐儿,不可无理。”没想到一向乖巧的妹妹突然这般激动,袁钊钰忙拦住,蹙眉低声道,“陆大哥是杀了突厥人不错,可你们能安然脱险,确然是这位姑娘居功至伟……” “什么居功至伟?”袁明珠哪里肯依?一想到这丑女竟敢抢了陆瑄的功劳,袁明珠心里的怒火就怎么也压不住,“祖母和大哥都是端方之人,可莫要被厚颜无耻的小人给蒙蔽了!” “珠姐儿不要说了!”聂清韵只觉一阵阵头疼,珠姐儿这是怎么了?竟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针对程姑娘。“程姑娘出手相救一事,便是你口中的那位陆大哥也是做了见证了的,不信你问表兄。” 陆大哥亲自作证说这丑女救了自己?袁明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胡说!陆大哥是什么人,怎么会护着这样一个……” “明珠,住口!”一旁的聂夫人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声音严厉,“你今儿个真是太让祖母失望了!这样的话也是你能够说的吗!袁家人行事自来光风霁月、恩怨分明。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如何刚脱离险境,就敢做出这等背恩之事!果然是家人平日里宠的你太过了!还不快过来给程姑娘赔罪!” 袁家的女儿娇气些自然无碍,可却绝不能是非不分、恩将仇报! ☆、惩罚 祖母平日里不是最疼自己吗?阖府上下哪个不知,一众姐妹里,自己在祖母面前最有脸面。今儿个竟为了个丑女当众呵斥自己不说,还被逼着去给那丑女赔罪?! 明明自己才是她的嫡亲孙女儿,祖母怎么可以这么维护一个外人!袁明珠又惊又惧又难过,一时浑身都是抖的。 待得注意到旁边下人也是各个惊异莫名的模样,更觉颜面扫地,又求救似的看向袁钊钰,不想平日里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大哥不独没有为自己求情的意思,甚至眼里还写满了不赞成和对自己的责备。 只觉胸腔里的委屈好似要溢出来一般,眼泪如同开闸的洪水,顺着面颊就流了下来。 有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近,连带着满是怒意的苍老声音随即响起: “谁又给我的珠姐儿气受了?好不容易珠姐儿好了些,哪个又跑来惹她难过?” 可不是袁家老祖宗高氏?方才看袁明珠精神好得多了,且曾孙女一直说不想让自己这个老祖宗累着了。高氏才不舍的离开。却始终不放心,特意留了贴身大丫鬟在旁边侍候。嘱咐有什么事赶紧来报。 不想刚躺下不过片刻,就听说袁明珠起来了,且还和什么人起了争执。 高氏听说后,当即坐不住了,忙让下人扶着就赶了过来。一眼瞧见袁明珠浑身哆嗦、泪流满面的模样,登时心疼的什么似的: “珠姐儿莫哭!还真是反了天了,曾祖母倒要看看是哪个,敢难为我的珠姐儿!” “曾祖母……曾祖母……”瞧见高氏,袁明珠泪水流的更急,却又偏强忍着不哭出声来,那般声噎气短的模样,令得高氏越发心疼,忙抱着,“心肝肉”的一阵好哄。 聂夫人头疼之余更多的则是失望—— 平日里只道珠姐儿聪明伶俐,再加上她打小身子骨孱弱,三不五时的就要病上一场,相较于其他孙辈,自然格外偏疼了些,便是偶尔使些小性子,也俱皆一笑置之,今儿个瞧着,还是太过骄纵了她,所谓的伶俐,分明都是些小聪明罢了! 明明自己错了,却依旧要依仗受到的宠爱不肯面对,更甚者对恩人连半点感激也无。 比起对面小丫头的大气磊落,真是差了不止一点儿半点儿。 只老祖宗已过了古稀之年,眼下既是一心护着珠姐儿,倒不好惹得她老人家不开心。还未想好该怎么和高氏说,高氏已是牵了袁明珠的手,视线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最 终落在之前和袁明珠相对而立的蕴宁身上,神情不悦: “你是谁家的小丫头?也配让我们珠丫头低头?” “您老人家且息怒,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聂夫人无奈,忙上前低声道,“方才珠姐儿遇险,可是多亏了这位姑娘……” 多年相处,儿媳聂夫人是个什么样的,高氏也是清楚的—— 因着出身将门,聂氏可不是最有风骨的?行事从来光明磊落,且极爱护家人。便是族里旁支,有什么难事求到她面前,但凡占了个“理”字,就绝对会站出来给人做主。 应该不至于为了个外人,无缘无故的就让平日里最心疼的珠姐儿没脸,难不成,真是珠姐儿做了什么错事不成? 可即便明白这一点,只心里对曾孙女的爱护却始终占据着上风,竟是无论如何容不得袁明珠受半分委屈,当下只管冷了一张脸: “一个小姑娘家,能做些什么?即便是有些许恩惠,多给些金银打发了也便是了,犯的着这么让姐儿没脸吗?” “珠姐儿莫怕,有曾祖母在,我看哪个敢为难你。可怜我们珠姐儿,受了这么大惊吓……走,跟曾祖母回房间躺着,我让人给你做好吃的来!你们都让开,我看哪个敢拦!” 竟是也不看聂夫人,只管牵着袁明珠的手离开了。 袁明珠内心无比委屈,虽不敢忤逆聂老夫人,却是厌极了蕴宁—— 跟这丑女还真是孽缘!好在来日方长。这栖霞山庄,她别想那么容易拿走!还有陆大哥…… 一时嫉恨难当。 两人走到半路,又碰见听到消息急匆匆赶过来的丁芳华,瞧见一脸怒容的老祖宗和默默垂泪的袁明珠,登时吓了一跳,忙想过去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不意高氏却是逃避什么似的,带着袁明珠只管往前走。 倒是袁明珠无比哀怨的往这边瞧了一眼,泪水落得更急。 丁芳华瞬时慌了神,有心跟上去,袁钊钰已是快步过来,伸手扶住:“母亲——” 丁芳华这才发现,婆婆聂夫人正脸色铁青的瞧着女儿离开的方向。 心里顿时“扑腾”一下—— 婆婆虽是性子刚强,却也是个孝顺的,断不会跟太婆婆起什么龃龉,这会儿脸色这么不好看,当不是因为太婆婆才对。 难不成,是因为女儿明珠? 忙收了心思,快步走上前,和袁钊钰 一左一右扶住聂夫人,小心翼翼道: “母亲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明珠她,做错了什么?” 聂夫人却是半晌未言,良久才瞧了一眼丁芳华,一字一字道:“明日里去宫里求太妃娘娘赐个嬷嬷过来,家里姐儿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学着些规矩了。” 又吩咐旁边的赵嬷嬷:“你这会儿就去珠姐儿那里,就说我的话,让珠姐儿即刻收拾了东西回府里去,在祠堂祖宗面前抄祖训一百遍。” “啊?”丁芳华脸色一下白了—— 珠姐儿定是做了了不得的错事了! 宫里的淑太妃可不正是袁家的姑奶奶?前些时日,宫里往外放人,淑太妃还曾特特让人捎信,问府里要不要教养嬷嬷,当时婆婆明明是推拒了的,还笑说袁家的丫头,规矩就没有不好的。 这会儿却突然提出要个嬷嬷来!分明不独以为明珠做事没规矩,兼且连自己这个媳妇儿也给怨上了。 这还不算,竟还要珠姐儿在祠堂里抄祖训一百遍—— 到底珠姐儿犯了什么事,要被罚去祠堂跪祖宗?! 袁钊钰也没想到,祖母竟会生这么大的气。要说家里男孩子,却是俱皆因为犯错跪过祠堂,女孩子却是从来娇贵的紧,何尝有过这么重的处罚? 更别说从来都受宠的珠姐儿了,分明是府里女孩头一个! 一时也有些不忍: “祖母——” 聂夫人却根本不理,反是笑着冲蕴宁点了点头,招手叫来丁芳华道: “芳华,你过来,方才可不是这位姑娘救了珠姐儿她们?说起来,咱们两家还是亲戚呢。” 丁芳华暗暗叹了口气,看来这会儿不是给女儿说情的时机。没看到婆婆已是连钰哥儿都迁怒了吗? 忙打起精神,瞧向聂夫人手指的方向,登时悚然而惊—— 这小姑娘的容颜,怎么竟是这般惨不忍睹! 只她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脸上却是不显,依旧笑着道: “倒不知这位姑娘是……” 不期然正好和蕴宁视线相撞,无端端的就有些心悸,一时又有些纳罕,只觉这双眼睛,怎么就有些熟悉呢。 蕴宁怔了一下,没想到聂老夫人人老成精,不过听见了祖父的名头,就马上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且方才聂夫人丝毫不徇私不护短的做派 ,也让蕴宁颇是有些佩服,这会儿听聂夫人如此说,自然不好继续冷脸待之,当下上前一步,主动冲丁芳华见礼: “程氏蕴宁见过侯夫人……” 蕴宁……程氏?再加上之前聂夫人提示说是两家是亲戚,丁芳华登时怔住,等回过神来,一下握住蕴宁的手腕: “难不成,你是,淑芳的女儿?” “是我。”蕴宁轻轻点了点头,瞧出之前丁芳华明显被自己的容貌给吓了一跳,便微微撇了头,垂了眼道,“唐突了夫人,还望海涵。” 丁芳华只觉心里仿佛被什么给烫了一下般,探手就把蕴宁拉到了怀里,又伸出手轻轻去碰蕴宁脸上的疤痕,眼泪紧跟着落了下来: “你真是宁姐儿?你的脸,怎么伤的这样重?” 声音中又是怜爱,又是心疼又是愤怒: “是哪个黑心肝的……这么多的疤痕,这得,多疼啊……” 不怪丁芳华这么激动—— 十二年前边疆一夕风云突变,突厥率领二十万大军趁夜突袭边关,彼时镇守边关的大帅可不正是武安侯府老侯爷袁成芳?除此之外,袁家足有四五个男儿都在老侯爷帐下听令,还是武安侯府世子的袁烈也随侍左右。 三天三夜的激战之后,虽是守住了边关,老侯爷和次子却俱皆战死,至于袁烈则是不知所踪。 消息传来,袁家上下都乱了套。 聂夫人当即决定要亲往边关,接回亲人的尸骸之外,更无论如何要寻回袁烈来。 身怀六甲行将生产的丁芳华含悲忍痛送走了婆婆后,紧跟着就动了胎气。府里一团乱的情况下,是同样怀胎七个月的庶妹丁淑芳带着几个产婆赶了过来,更在丁芳华难产时,挺着个大肚子亲自进产房帮着接生。 结果却因为太过劳累,而致早产…… ☆、疑惑 “你竟然是哪个和珠姐儿、霖哥儿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程家丫头?” 聂夫人也明显吃了一惊—— 一般大的年纪,蕴宁的个头却是比袁明珠足足高了半头有余,且因为太过纤细,更显的高挑,就是站在大了三岁的聂清韵旁边,也不遑多让。 以致聂夫人还以为蕴宁的年纪至少和聂清韵相差无几,再没想到,竟就是个刚刚十二的小丫头。 看着蕴宁的眼神便多了些亲近和感慨: “不想程仲医术了得,还这么会调、教人儿。瞧瞧宁姐儿,小小年纪便能这般厉害了……” 反观珠姐儿,性子也好,处事方式也罢,较之眼前这小丫头差了可不是一点半点…… 蕴宁却是完全呆住了,一直到丁芳华的泪水滴落脸颊,才被烫到似的一下从丁芳华怀里挣了出来。 动作太大了些,猝不及防的丁芳华身子一晃。蕴宁下意识的探手扶住。等忆起自己做了什么,神情便有些无措: “对不起,夫人,我,我不是有意要推您……只是,有些不习惯……” 记忆里除了祖父,从没有人愿意和自己这么亲近过。 而充满女性气息的丁芳华的怀抱,让蕴宁觉得从没有过的温暖之外,更多的却是一种陌生的胀胀的酸涩和惶恐。 “傻孩子,我怎么会怪你呢。一晃这么些年了……对了,别再叫什么夫人了,叫我姨母就好。”丁芳华却是不以为忤,照样牵了蕴宁的手,眼睛中满是慈爱。 心里却是感慨万端。 犹记得自己从昏睡中醒来时,才听说庶妹竟也太过疲累之下,同时产女,让人抱过来瞧了才发现,小丫头可不是和珠姐儿一般瘦弱?倒是精气神比起珠姐儿来还好些,一被自己抱着,就在怀里拱来拱去,简直让人心都酥了,到现在,丁芳华还能忆起当时内心悸动的感觉…… 许是因为这特殊的缘分,丁芳华对庶妹的这个小女儿也就尤其关注些,逢年过节,总会派人送些好东西过去。 只听庶妹说,孩子身体一直不好,祖父程仲不放心,索性一直带在身旁,亲自教养,平日里倒是不常在家中。 一直到五岁上,才在回娘家时意外遇见了一回,虽是时间有些久远了,却还记得小丫头真真是粉雕玉琢一般,容貌之美,犹在珠姐儿之上。 “那会儿我记得,你外祖母身旁侍候的人还说,你生的倒是同 我有些像呢……” 丁芳华探手把蕴宁翘起的一缕头发往下压了压,手指在蕴宁光洁的额头上滑过,对比脸上的坑洼不平,却是更加心疼—— 没有这满脸的疤痕,宁姐儿该是何等美丽的女子。 这般想着,不免越加愧疚—— 因为早产,当初庶妹可不是和自己一般伤了身体?若非日渐缠绵病榻,也不会把孩子交由祖父带着。 如果一直跟在庶妹身边,小丫头何尝会有这般祸事? 记得那之后每每和庶妹相见,提起这个孩子,淑芳总泪水涟涟,说是孩子不愿和她亲近,便是到外祖母加做客,也总是找各种借口推拒,脾气也不好的紧,说的轻了她不理你,说的重了就甩脸子,甚至砸东西…… 偏是又总觉得对不住她,便是再难过,也不愿女儿为难,索性什么事都由着她性子来,她不愿到外祖加做客,也就全都由着她…… 因不愿庶妹伤心,渐渐便越少提起小丫头了。还想着宁姐儿长大不定得养成多桀骜不驯让人头疼的性子呢,现下看着,除了容颜有损,分明也就是个害羞的小姑娘罢了。 脸上不觉更多出了几分喜爱之意,忙不迭拉了蕴宁的手到了聂夫人面前: “这是珠姐儿的祖母,你快过来见见。” 又指着袁钊钰道: “他是你大表哥,有什么事了,或是有什么人欺负你了,你只管告诉他,让他替你出气就好。” “我们方才已是见过了。你这个外甥女是个好的。”聂夫人笑着道,“别看小小年纪,却分明是个巾帼英豪呢——方才,可不就是她救了珠姐儿和韵姐儿她们。” 袁钊钰也忙过来见礼: “倒没想到,咱们竟是一家人。方才珠姐儿出言不逊,我这里替她赔礼了,还请表妹恕了她这一回……” 口中说着,却是悄悄打量了蕴宁一番,心下不住叹息,那样难得的心性,却偏是这样一副容貌,真是可惜了。 反倒是丁芳华愣了一下——难不成婆婆方才惩罚珠姐儿,就是为着宁姐儿不成? “世子客气了,蕴宁不敢。方才之事,还要多谢老夫人和世子及时赶来,还了蕴宁清白。只出来了这么久,说不得会累的祖父悬心,既是事情已经清楚了,蕴宁就此告辞。” 说着又冲聂夫人和丁芳华福了两福。 直起身形,却是似笑非笑 的瞧着面如土色头都不敢抬的孙嬷嬷道: “对了,之前我就说过,一事不烦二主,还得劳烦这位嬷嬷把我送回去。” 之前已经知道了孙嬷嬷难为蕴宁的事,聂夫人自然爽快的点头答应: “既是合了程小姐的眼缘,孙嬷嬷你就过去吧。” 倒是同她那个娘一点儿也不一样呢—— 和儿媳妇的秀美雍容不同,丁淑芳则完全承袭了她那个姨娘的楚楚风姿,便是说话做事,也总是拿腔作调,且没说两句话呢,就泪水盈盈,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叫人看了,未免不喜。 反观这程蕴宁,却是一旦有了决断,就绝不肯轻易改变主意,便是自己受了什么委屈,总要想法子还击回去。却又偏偏让人讨厌不起来,反倒意外的对自己的胃口—— 女孩子家,也不见得就要扭扭捏捏,这般爽爽利利的多好。 孙嬷嬷本来还心存侥幸,自诩是聂夫人身边得力的婆子,甚至儿媳妇更是袁明珠的奶娘,老夫人怎么也得给自己留些体面才是,不想结果却是这样。 只眼前这几个主子,却明显没一个愿意给自己说情的,只得红着老脸挪到蕴宁面前: “方才都是老奴猪油蒙了心,才会冒犯了姑娘,还请程姑娘大人大量,饶了老奴这一回吧。” 聂清韵也上前一步,亲热的挽了蕴宁的手,轻轻晃了晃: “果然是缘分,咱们竟是亲戚呢。宁姐儿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赶明儿好找你说话,妹妹可别烦我了就好。” “姐姐说哪里话,我还怕姐姐会嫌弃我呢。” 能看出聂清韵的真心实意,蕴宁自然也不会给人没趣,且也着实喜欢聂清韵的性子。 两人一路说笑着往外而去。 孙嬷嬷则亦步亦趋小心翼翼的跟在两人后面,再没有之前的嚣张跋扈。 待得两人没了人影,聂夫人才转回头,却是拿眼睛看了丁芳华一眼: “我去见老祖宗。珠姐儿那里,你就不用管了。” 说着也转身走了—— 袁家的女孩儿可以不如旁人家的孩子优秀,德行上却绝不容有亏。 “你妹妹,到底做了什么?”丁芳华看向一旁的长子,神情就有些焦灼。 袁钊钰苦笑一声,把方才的事细细说了: “……祖母怕是动 了真怒……珠姐儿方才所为,也确然有些不妥……” 说道这点,袁钊钰也很是疑惑。实在是珠姐儿平日里即便娇气些,却并不是那等不讲理的,如何对着那程家表妹时,却是和见着仇人相仿…… “这……怎么会如此?”丁芳华也没想到,两个本该亲密无间的小丫头,怎么会乍一碰见,就势如水火?“这里面怕是有什么误会吧?宁姐儿瞧着也不是那等难缠的,你妹妹平日里可也是乖巧的紧……” “宁姐儿那里你多照看些,那丫头也是个命苦的……” 丁芳华想了想嘱咐道。当初不是受自己一双儿女连累,宁姐儿也不会受恁多苦,这会儿又毁了一张脸,也是可怜人。 袁钊钰自然痛快的点头,应了下来。 “我得先瞧瞧你妹妹……” 从小到大,珠姐儿哪里受过一点委屈?这会儿突然被婆婆责罚,又是刚受了惊吓,可不要真弄出病来才好。 只毕竟耽搁了这么会儿时间,等丁芳华赶过去时,正好瞧见一辆马车正往寺外而去。 忙不迭叫了下人来问,可不正是袁明珠坐的? 一时只觉手足冰凉。 蕴宁第二天一早就知道了袁明珠受罚的事。来递信的可不依旧是之前受罚的孙嬷嬷? 只这次见了蕴宁,孙嬷嬷却是毕恭毕敬,再不见一点儿懈怠之意—— 连府里最受宠的明珠小姐都因面前这丑女受了罚,自己又算什么东西? 且聂夫人的模样,明显对这小姑娘看重的紧,这般做,分明有结个善缘的意思。 即便孙嬷嬷私心里以为,一个毁了容的小姑娘,根本等于人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还能有什么大出息不成? 也不知怎么就投了老夫人的眼缘,竟然就舍得为了她那般对待明珠小姐? ☆、欣赏 便是袁明珠,何尝不是这般想的? 本以为有曾祖母护着,便是祖母,也不过是因为有外人在,才不得不特意做做样子罢了,倒不想,竟然来真的! 直到这会儿,已是在祠堂里跪的双腿酸麻,袁明珠都无法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被罚了。 还是以这种无比丢脸的方式。 之前也见过家里男孩子们惹了祸事,被丢到祠堂抄祖训的,甚至霖哥儿上次受罚时,袁明珠还偷偷帮他抄了几张—— 袁家祖训倒是不长,可跪着抄的滋味儿实在太难过了。 往常看男孩子们一瘸一拐龇牙咧嘴的从祠堂里出来时,袁明珠还觉得有些好笑,这会儿轮到了自己,才知道滋味儿当真不是一般的难受。 尤其是那有些阴森的气氛,连带的林列在香案上的祖宗牌位,袁明珠抬头环顾,不期然正好瞧见离得最近的老侯爷袁成芳的牌位,以及牌位后,风度翩翩的男子画像—— 袁家男子俱皆生的仪表堂堂,尤其是父亲,可不像极了祖父? 却是不期然想起聂夫人瞧着孙女们时常感慨的一句话: “家里孙子们多,你祖父他倒是更喜欢女孩子些……说是男孩子要为国效力,倒是女孩子,可以在身边长长久久……” 视线无意识的和画像上袁成芳好似含着千言万语的暗沉沉的眼睛撞到了一处,心里没来由的“咯噔”了一下,竟是吓得再不敢看第二眼…… 到了正午时分,两个送饭的小丫鬟才发现,袁明珠竟是晕倒在了祠堂里。 “娘亲,那个丑女到底是谁?”说话的可不正是袁钊霖?听说了袁明珠晕倒在祠堂的消息,袁钊霖第一时间就赶了回来。 三个嫡子中,袁钊霖生的最是俊美,这会儿却胀红了一张脸,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夺了姐姐最爱的栖霞山庄不说,还花言巧语蒙骗祖母,令得姐姐受罚……你告诉我那丑女是谁,我定要她好看!” “什么丑女不丑女的!那是你宁表姐!”丁芳华准备推门的手一下顿住,回头瞪了一眼幼子,低声道,“但凡是个懂事的,就不要再胡闹。难不成你也想惹了祖母生气,跟着受罚不成?” “我倒宁愿受罚的是我。阿姐怎么能受得了这个?”听丁芳华这般说,袁钊霖登时蔫了,却依旧难过的紧—— 那可是跪祠堂啊,阿姐平日里胆子就小,听到打个雷都吓 得什么似的,让她一个人跪在祠堂里……真是想想都受不了。 “宁姐儿那里,你也不许跑去闹事,你们三个同年同月同日生,这可是难得的缘分……”丁芳华小声叮嘱着,“还有,千万记着,想让珠姐儿开心的话,就不要在她面前乱说话……” 话音未落,门却一下从里面拉开,可不是袁明珠正苍白着一张小脸站在门后? 外面灿烂的阳光下,益发衬的袁明珠模样有些凄惨。便是往日里笑意弯弯的眉眼,这会儿也是一点儿神采也无。 丁芳华只觉心里大痛,忙不迭要去搂住小女儿: “不过是被祖母罚了一下,何至于就如此……” 却被袁明珠一把攥住衣袖,瞪着一双大凌凌的杏核眼,死死盯着丁芳华: “娘亲刚才说,昨儿个,昨儿个那丑女,那丑女,是宁姐儿……哪家的宁姐儿……” 尾音分明有些发颤。 没想到一夜之间,女儿就变成了这般模样,丁芳华唬了一跳,忙探手去摸袁明珠额头的温度,果然有些热辣辣的,登时有些发急: “怎么竟是发了烧?快些回床上躺着。” 又吩咐袁钊霖: “赶紧拿了帖子去请赵太医过来瞧瞧。” “好,我这就去。”袁钊霖恨恨的跺了下脚,终是忍不住道,“阿姐你且安心养病,你放心,终有一日,我要替你出了这口气。” 袁明珠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只一径盯着丁芳华: “娘亲,您告诉我,她到底,是谁?” “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呢!你先躺床上,娘亲慢慢跟你说。”丁芳华搂着袁明珠,小心的送到床上,又把袁明珠冰凉的手放在手心里捂着,“娘亲不是跟你说过吗,你和霖哥儿还有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表妹,可不就是她了……来,先喝盏姜茶水,看能不能发发汗……” 不想一句话未完,袁明珠却仿佛受到了极大惊吓似的,眼睛倏地睁大,然后两眼一闭,竟是再次昏了过去。 两日后聂夫人等一行人也跟着回转,听说袁明珠竟是病了,也很是吓了一跳,顾不得歇息,就亲自过来探看。 “祖母——”袁明珠精神明显好的多了,瞧见聂夫人的第一眼,就红了眼圈,却是挣扎着下了床,“珠姐儿知道错了……那日里只想着山庄是父兄们都爱的去处,还以为程家妹妹是骗人的……是珠姐儿的不是 ,让祖母失望,珠姐儿再不敢了,祖母别生珠姐儿的气,别不要珠姐儿好不好?” 那般可怜兮兮的模样,让聂夫人登时心疼不已,更是后悔,之前是不是自己太过心狠了? 一直在床上又躺了十多日,袁明珠才渐渐好了起来。 期间,聂夫人并高氏不时着人前来探问,各色补品更是不要钱似的送过来,便是原先有些萎靡的袁明珠身边侍候的人也跟着重新挺直了腰杆—— 要不就说整个武安侯府,明珠小姐才是最受宠的呢。 “那程家丫头,倒是让人有些意外……”书房里,武安侯府的当家人袁烈正坐在书案旁。 袁家人是出了名的好相貌,袁烈三十多岁的年纪,身高足有九尺,肩宽腿长,挺直脊背坐在太师椅上,当真是宛若风中劲竹,清华无双。 坐在袁烈对面的可不正是袁钊钰,闻言点了点头,却是颇有些遗憾: “端看行事,确然算得上奇女子,爹爹不知道,祖母她老人家可是稀罕坏了……只可惜脸却是毁了的……” 语气中有着自己也没有察觉的一点怅惘。 “容貌什么的,不过是个皮囊罢了,难得的是那等心性……”袁烈凤眼中也闪过一丝欣赏。当日得了两个突厥人后,袁烈亲自去了一趟现场。却是骇然发现,当时珠姐儿和韵姐儿站的位置,竟正好就在两个突厥人的正前方。 换句话说,如果不是程蕴宁突然出现,即便受了重伤,那两个突厥人依旧可以如探囊取物般掌握两个女孩的生死。 更别说站在程蕴宁藏身的地方,可不是正好把那凶险情形尽收眼底? “能在片刻间想好如何做,更难得的是直面危险时那份镇定……便是你们兄弟在场,也就能做到这般罢了。” 爹爹还是第一次这般夸赞一个女孩子呢,袁钊钰心里未免有些吃味,实在是便是对他们兄弟,爹爹也从来没有用过这般赞扬的语气。 “那栖霞山庄……要不要跟程家小姐说,再换个大些的庄子给她?”袁钊钰又想到一事,之前袁明珠闹得厉害,还病了这么久,袁钊钰说不心疼是假的。更别说,曾祖母还特特把自己叫了去,再三嘱咐…… “袁家人从来言出如山,如何能随意更改?”袁烈却径直给否定了,甚至语气里欣赏的意味更浓,“山庄交到程家姑娘手里,倒是再恰当不过……” 说着随手把桌案上的一个红木 匣子推过来: “你瞧瞧。” 袁钊钰狐疑的打开木匣,却见里面并排躺了九个白玉瓷瓶。 拿起最上面的一个,拔开小巧的塞子,一股清雅的幽香顿时扑面而来。饶是袁钊钰这等不喜熏香的,也觉通体舒透,精神为之一振。 不觉心悦诚服: “外人只说程仲医术了得,倒不想还能做得这么一手好香料。” 袁烈摇摇头:“钰儿却是错了,据程家来人说,这些香料却是全出自程家那个小姑娘之手,还说,以后咱们家用的香料,程家包了,除此之外,” 又推过来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木匣: “这是短短几天内,程家利用山庄的药物做出的药膏,于陈年旧伤,最有奇效,便是以后程家回春堂研制出来的疗伤药物,都会优先送一份过来……” 听程家来人的口气,分明是胸有成竹,很快就有好的药膏问世的模样…… “这样通情达理的祖孙俩,只送出一个栖霞山庄,为父还觉得有些亏欠他们呢。” 袁钊钰点了点头,便也不再说什么了,却是提到了那两个突厥人: “听说有一个还是突厥王族?” 袁烈点头,却是睃了一眼儿子,颇有些感慨: “陆家那个小子,果然不是池中物,小小年纪,便这么多心眼,对陆家而言,也不知是福是祸……” 这次竟是把自己也给算计进去了—— 前些时日,手下巡城时,却是接到线报,说是有人走私官窑瓷器,当下带人查获了足足七辆大车。 原也没太当成一回事,再不想,其中竟还有一辆车子,竟是要运往胶东庆王府的。 打开来,倒也没有什么违禁品,车上可不装满了茶叶丝绸和上好的瓷器?唯一让人意外的是车子的主人,竟是陆家二房陆明廉次子陆珦! ☆、不喜 胶东乃是庆王的封地,胶东王世子如今正在帝都,买了些好东西送往胶东倒也情有可原,可不年不节的,陆家人往庆王府送这么一车东西,却是难免让人费思量,倒不是和庆王交好,分明是给陆家招祸…… 眼下各藩王世子,齐聚帝都,只要不是眼瞎的自然都清楚他们所为何来,这样敏感的时刻,朝中但凡有点儿眼力劲的,就不会上杆子往前靠—— 所谓情形未明,就是想谋取富贵,怎么也得好好看看,有个六七成的把握才好。 至如眼下,皇上可还好好的呢,庆王世子即便占着太后亲孙这样的名头,也不过稍有优势罢了。这会儿子就要站队,谋什么从龙之功,可不是猪油蒙了心吗? 更别说陆家和袁家这样的人家,还有什么比一心忠于皇上更稳妥的?以两家的根基,根本不必投机取巧,学那些新贵见风使舵,但凡不犯大错,不管是哪个坐上那把椅子,必然就少不了两家的富贵荣华。 可这车东西,却是会给人留下这样一个印象——陆家即便还没登上庆王的船,也是倾向庆王一脉的。 陆明熙身为朝廷次辅,真犯了这样的低级错误,必将受人诟病!光是一个勾结藩王的名头,虽然不能动摇根本,却也必会令他威望大损,甚至令得陆家丧失主动,被迫搅入过继嗣子的浑水之中…… 当然,这样的结果是在自己把截获的车辆如实报上去才可能会有的。 既不牵扯到走私,这件事自然可大可小。 本来袁烈是不想管这样的闲事的,现在受了陆瑄这么结结实实的一个大人情,自然得有所回报才是,陆家那辆车的事,自然得想法子帮着圆过去。 这个陆瑄,若非知道事出偶然,真要怀疑他是不是早有预谋…… 袁烈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不管偶然还是必然,只能说这个陆瑄却是绝不能小瞧了。这般神来一笔,哪里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分明是官场上的老油子: “我知道你心里对那陆瑄甚是佩服,可也记着,长个心眼,别被卖了还替人数钱……” 袁烈这辈子,可不是最厌烦和文人打交道?手上没几两劲,偏是一个赛一个的鸡贼。这陆瑄年纪不大,就能走一步看几步,心机之深沉,也是没谁了。即便儿子也不是那等鲁莽的,可真和陆瑄丢一块儿,袁烈还是难免有些不放心。 被卖了还替人数钱?父亲这是说陆瑄吗?袁钊钰愣了下,嘴角咧了咧: “爹放心,陆瑄他顶顶讲义气的,绝不会坑了我……” 却隐隐觉得,自己老爹好像对陆瑄有些不喜呢…… 袁烈嘴角抽了抽,又有些郁闷——自己这傻儿子哎,分明是根本没把自己说的话当回事啊! 只少年意气,袁烈也是从那个年龄过来的,自然知道,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一旦认定了什么,想让他改变看法,却是颇有些困难的。罢了,只好自己这个当爹的辛苦些,多注意下陆瑄那个小子罢了。 只袁烈绝没有想到,陆瑄让人头疼的,可不只是和长子交好这件事上…… 袁家有些兵荒马乱,住在棋牌胡同的程家这会儿却是喜气洋洋。 却是程庆轩从官衙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天大的喜讯—— 自己升官了,惦念了良久的工部主事的位置终于坐上了。 “真真是一件大喜事呢。”听程庆轩说完,丁氏连连双手合十不住念佛,“老爷的能力也好,资历也罢,都是早早尽够了的,妾身早就说过,老爷早晚会一展雄图,倒不想竟是这么快……” 心里却有些犯嘀咕——难不成是老爷子终于开口替夫君说项了? “却是多亏了姐夫。”程庆轩看出了丁氏的疑惑,忙张口解释,神情间满是感激之色—— 亏自己前些时日还对妻子多有怨尤,不想最后还得靠妻族出力。 “姐夫?”丁氏心里跳了一下,却是半天回不过神来—— 竟然是武安侯袁烈吗,怎么可能呢…… “是啊。”程庆轩重重点了点头,眼里是如何也止不住的笑意,感慨道,“我只说武安侯府门庭赫赫,咱们怕入不了人家的眼,倒不想关键时候,还是自家人肯帮着出力……” 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长时间,程庆轩自然也不是傻的。 明明前些时日探询上官的意思,还没个准话,哪想到今儿个突然就定下来了。 既是升了官,帮着出力的人情自是要还的,且对方也没有要瞒着的意思,可不是程庆轩一下打听了出来,竟是武安侯府的当家人袁烈出面说了话—— 袁家正和工部尚书家议亲呢,一个小小的工部主事的位子,于程庆轩而言难如登天,对袁烈来说却是小事一桩,不过是张张嘴,打个招呼罢了。 “你说,咱们准备些什么谢礼送过去?”程庆轩揽着丁氏,“金银珠宝之类的,他 们家怕是也不稀罕……这么大一份人情,咱们可得好好寻思寻思……” 说着似是又想起了什么: “对了,再过几天就是岳母生日吧?去侯府时,记得把宁姐儿接过来,咱们一家一块儿过去。” 一句话惊得丁氏一下从程庆轩怀里爬了起来,动作太大了些,竟是恰好撞到程庆轩的下颚,把个程庆轩疼的眼泪都出来了,慌得丁氏忙伸手帮着轻轻揉搓: “可有撞到那里……实在是你突然提到宁姐儿……宁姐儿的模样……还有她那等古怪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咱们家也就罢了,怎么好带到伯府去……” 程庆轩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勉强摆摆手: “好了,你别揉了,我无事……宁姐儿怎样,我如何不知?只我会有这等机缘,十有八,九,还是和宁姐儿有关……” “你说什么?”丁氏再次猛地抬起头来,耳听得“咚”的一声响,却是好巧不巧,又撞到了了程庆轩的下巴上。 程庆轩两行清泪刷的一下顺着腮帮子就流了下来,饶是这会儿看丁氏千好万好,酸痛难忍之下,也不觉抬手往外一推。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忙又伸手,丁氏身子却已然滚落地上。 把个程庆轩给吓得,鞋都没穿就蹦到地上,极快的把丁氏从地上拽了起来: “今儿个这是怎么了?可有摔到哪里?” 丁氏刚才掉下来时,脚踝处可不撞到了床脚上,这会儿正疼的钻心。可相比起脚踝哪儿的不舒服,程庆轩方才的话却更让人恐惧: “你刚才说,侯爷他,见过宁姐儿了?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宁姐儿”几个字,声音都是直的。 还是第一次见丁氏这般歇斯底里到有些癫狂的模样,程庆轩半天没回过神来。 对上程庆轩狐疑的眼神,丁氏也察觉到,自己反应好像有些太过了,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宁姐儿她自来同你我不亲,我只是担心,她会冲撞了,侯爷……” 程庆轩只以为丁氏依旧不喜蕴宁,倒也不疑有他,扶着丁氏重新坐下,含蓄道: “当初生那孩子时伤了身子,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些怨气的……只宁姐儿也渐渐大了,老爷子又宠她的紧,且我瞧着,那孩子还算是个有福的……” 说这话时,又有些心酸。枉自己这么多年来在老爷子跟前 陪尽小心,在老爷子心里的位置,怕是连宁姐儿一个小指头都比不上。 便是自己,有时候何尝不会因为这个原因,看小女儿颇有些不顺眼? 却不想她还算是个有造化的,得了老爷子的庇佑也就罢了,竟还能机缘巧合,和武安侯府结了善缘。但凡武安侯府愿意照顾她一二,前程就坏不到那里去,即便因为毁了脸不能嫁入豪门世家,平安喜乐过这一生,还是能够保证的。 却不想,丁氏最不愿听的,可不就是这个? 若然程蕴宁是个有福的,那自己的女儿,又算什么? 且即便那张脸已经不能瞧了,可一想到蕴宁也有同袁家人坐到一处言笑晏晏的一天,丁氏就觉得如堕冰窟一般,浑身发冷…… 万一,万一……不,绝不能有任何万一! ☆、不速之客 到现在,丁氏还记得,自己带了五岁的程蕴宁回娘家省亲,却意外碰见了丁芳华时,丁芳华搂着蕴宁,无比亲热的模样,更甚者,嫡母身边伺候的人竟说,程蕴宁同丁芳华生的有些相像呢。 即便对方是无意的一句话,可从娘家回来,丁氏足足做了数月的噩梦。直到亲眼见着蕴宁的脸被彻底毁去,丁氏一颗心才终于安稳了下来。 这般想着,不自觉攥紧拳头,得赶紧想个法子把程蕴宁永永远远的从眼前打发走,自己绝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程蕴宁,威胁到女儿的地位。 “你这是怎么了?”看丁氏脸色越发苍白,便是双眼也有些发直,程庆轩心一下提了起来,“可是刚才撞得狠了?” 丁氏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程庆轩还在旁边站着呢,勉强定了定神,掩饰道: “妾身哪里有那般娇贵?……不过是在想,到底该准备些什么样的谢礼,才能既不显得寒酸,又能让姐姐他们喜欢……对了,老爷最好打听一下……算了,我让人把宁丫头叫过来,咱们怎么也得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不致太失礼不是……” 程庆轩点了点头: “你多费费心吧。” 两人又说了些其他的话,丁氏却始终心不在焉,甚至当天夜里,也是翻来覆去,一直到天将亮时,才好容易闭了会儿眼睛。 早上起来时,不免有些昏沉沉的。 却是第一时间屏退下人,只留了秦妈妈在身边侍候。 如今阖府上下都知道了程庆轩升官的消息,秦妈妈本是喜气盈盈,待得瞧见丁氏萎靡的神情和泛着血丝的眼睛,不免吓了一跳: “太太这是怎么了?” “还是说,老宅那里,又闹什么幺蛾子了?” “还不是那个贱人!”丁氏恨得几乎要吐出血来,好容易才能压下的歇斯底里之外,更有越来越多仿佛能把人淹没的惶恐,“她竟然,竟然见到了袁家人!” “见到了袁家人?”秦妈妈手一抖,差点儿把端着的茶碗给摔了,“三小姐不是一直跟着老爷子在老宅吗?怎么会碰上袁家人的——说不好就是偶然碰上了,没什么大不了呢!太太这会儿可别先自己乱了阵脚……” “不是,不是偶然碰上的。”丁氏用力抚着胸口,好像下一刻就喘不过气来似的,“你知道老爷他为何能升官?十有八,九,就是为了这个丫头的缘故……” “奶 娘你说,明明那个丫头那般难看,丑的和鬼差不多,怎么袁家人,还会和她亲近呢?还有老爷……” 明明从前无论自己怎么冷淡甚至无视程蕴宁,程庆轩都没有什么意见的,这段时日倒好,却是对她越来越上心,以致自己想动些手脚都不好找机会…… 不觉一下攥住秦妈妈的手,总是楚楚可怜的眼神里是从没有过的狰狞: “奶娘,事情不对,事情真的不对……” 好像就是从那场大雨开始,事情就开始一点点脱离掌控——明明那丫头之前一直活死人般缩在后院,如何还能探知老爷子要回来的消息?更甚者,以她对顾德忠的依赖,不是应该死心塌地的跟着顾德忠私奔吗,怎么最终竟会和老爷子一起去了公主府? 还有这回碰上袁家人——明明是让人无比厌烦的阴沉沉的性子,怎么可能入得了自来眼高于顶的袁家人的眼? 难不成真是和血缘有关? 却是机灵灵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甚而用力太大之下,指甲都陷入秦妈妈干瘪的肉里: “奶娘,你说,她是不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是不是……” 声音凄厉而满是恐惧愤恨之意。 秦妈妈疼的一哆嗦,却是不敢把丁氏推开,反是把丁氏搂到怀里,不停的轻拍着: “太太切莫胡思乱想……来,老奴扶着你到床上躺着,好好睡一觉起来……就什么事都没了……不是老奴说,那丫头的脸已是彻底毁了的,凭他是神仙,也别想治好了,不然老爷子能出去跑了这么久?一个脸都没了的丫头,还能掀起什么浪花来?从前的事天知地知,这还没什么呢,太太怎么就自己先乱了?就是为了小姐,您也不能这么着啊!” “是,是,明珠,我的明珠!”丁氏大口喘着粗气,却终究渐渐冷静了下来,眼中却是闪过一抹有些疯狂的神色,“我的明珠是有福的,凭什么那等泼天的富贵只能丁芳华的女儿占着,那个贱人,她也配,她也配……” 口中说着,却是滴下几滴泪来。 秦妈妈强忍住喉头的一声叹息,却是把丁氏揽的更紧—— 太太是又想起辛姨娘了吧? 当初,辛姨娘可不是同太太一样,一心想帮自己女儿谋个好前程? 本来作为伯爷身边最受宠的姨娘,辛姨娘完全有资格自己抚养小姐,却是狠下心来,把小姐寄到夫人名下。 小姐生的貌美,便是比起丁芳华这个嫡小姐来,也不相上下,甚至更多了些让人怜爱的楚楚动人之态。便是老伯爷心里,对小姐也是极宠爱的。 本来依着小姐的条件,即便不能高嫁,配个门当户对人家的嫡次子,还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却是千不该万不该,竟是遇着了武安侯爷袁烈。 少年英豪,出身顶级权贵世家,俊美无双…… 这样得上天垂怜的俊俏郎君,哪个女孩子见了会不动心? 自家小姐可不也是,仅仅见了一面,便深深陷了进去。甚至总是在袁烈到府里来时,找借口制造各种“偶遇”,更在一次袁侯爷经过花园时,特特遗下一方题了情诗的绣帕…… 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方绣帕竟是落到了夫人手里…… 最后是辛姨娘把所有的事都扛了下来,说那帕子是她的,情诗也是写给伯爷的…… 好在小姐的绣工本就是辛姨娘亲手教的,就是字,母女俩也是像的紧…… 夫人自是明显不信,直到辛姨娘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这件事才不了了之…… 那之后小姐大病一场,待得痊愈时,正碰上伯爷发愁该把那个女儿许给程仲嗣子程庆轩,以偿报救命大恩—— 嫡女明显太委屈了,便是庶女们,也俱都哭哭啼啼。 便自请下嫁,替伯爷偿还恩情…… 不得不说小姐这一步走的很是正确,甚至秦妈妈已经听人说起,彼时,夫人已是有意把小姐许给一个乡下的破落户为妻…… 本以为所有的事情到此就该结束了。 再不想丁芳华因太过担心袁烈,竟然动了胎气难产了,武安侯府的人慌乱之下,竟是拿着帖子跑到程家,想要请老爷子过去坐镇。 也就有了小姐借机调换两人孩子的事…… “我不甘心,奶娘,我只是,不甘心啊……”丁氏眼泪不停流淌,“凭什么她们母女可以享尽荣华富贵,我……还有我的亲娘,就该那么着横死……” 秦妈妈听着也不觉心酸:“我知道,我知道,小姐心里苦……可万事,总要往好处想不是?明珠小姐那般聪明伶俐,袁家人看的如珠如宝,事事都为她谋算,但凡有一点儿怀疑,也不会爱的那样不是?退一万步说,真是有个什么,可不还得靠太太替她谋划?便是为了明珠小姐,咱们也得打起精神不是?” 一番话说得丁氏终是慢慢 收了眼泪,却是不肯再躺着: “奶娘说的是……你帮我打盆水来……” “这就对了。”看丁氏振作起来,秦妈妈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些,“对了,这些日子顾德忠也来过几次,却是全被老爷给轰了出去,太太看……” “下一次顾德忠再过来时,你直接领到我跟前来。”丁氏已是恢复了平静,眼神却是更加暗沉,“家里两个丫头也大了,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 “嗳,这就对了。”秦妈妈应了一声,“我去厨房看看,给太太整几个爱吃的小菜来……” 只她走出去不久,却又很快回来,脸上神情无措之余,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惊喜: “太太,外面有客人来了。” “客人?”丁氏敏感的察觉,秦妈妈的表情有些不对劲,“是哪家的?” “是明珠小姐,明珠小姐和武安侯夫人一块儿过来了。”秦妈妈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惊喜。 丁氏脑袋“嗡”的一下,颤着嗓子道: “我不是听错了吧?你说是,明珠,明珠过来了?” 口中说着,人却已极快的从床上下来,抖着手摸了根珠钗,想要往头上戴,却插了好几次都找不好位置。 秦妈妈忙接了帮她插好,又拿了胭脂帮她匀上: “太太且定定心,武安侯夫人面前,可不要失了礼才好……” 一句话说的丁氏登时清醒过来—— 对啊,来的可不只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儿明珠,还有丁芳华这个武安侯夫人呢。 ☆、危机 武安侯府的马车刚在内院停好,丁氏就带着程宝茹满面笑容的迎了出来,神情里更是有着恰到好处的惊喜: “姐姐怎么过来了?昨儿个我还和老爷说起,要去侯府见姐姐……” 喉头却仿佛被人掐住似的,再也说不出多余的话,却是车厢门正好打开,一个身着水蓝色褙子,月华色罗裙的少女,正好探出身形。 少女身材娇小,肌肤莹白如玉,水灵灵的杏核眼顾盼生姿…… 丁氏拼命眨眼,好容易才把眼中的泪意给眨去,上前一步,就想伸手去把住少女的手臂: “这是,珠姐儿吧?几年不见,珠姐儿生的更漂亮了……” 尾音不可避免的有些发颤。 袁明珠眉头微不可查的蹙了一下,眼底处甚至还有一丝尽力压下的厌恶,却是不动声色的往旁边让了让,喊了声“姨母”,便径直转身,小心的扶了已是从车厢里移步下来的丁芳华: “母亲小心些……” 丁氏收回手,眼睛胶着在袁明珠身上,竟是无论如何不舍得移开,那般露骨的眼神,令得旁边的秦妈妈一阵心慌,忙不迭从后面扯了扯她的衣襟,又高声喊程宝茹: “啊呀呀,听说袁小姐要过来,我们家二小姐高兴的什么似的,方才还念叨呢,袁小姐可不就到了?” 正盯着袁明珠手上金镶玉的红宝石手镯发呆的程宝茹被推了一把,等回过神来,已是踉踉跄跄的站到了明珠跟前,一张脸顿时涨的通红,磕磕巴巴的冲袁明珠道: “明珠,妹妹……哪个,你来了……” 丁芳华已是由袁明珠扶着,从车上下来,站好身形,任丁氏挽住胳膊,却是并不往前走,反是淡淡的瞥了秦妈妈一眼: “你是张柱家的吧?” 秦妈妈吓了一跳,登时就意识到方才所为有些不妥——伯府里规矩大,方才情急之下,自己直接抢了太太的话,甚至还对着小主子吆五喝六……怕是已惹得大小姐不喜。 却也不敢给自己辩白,只能硬着头皮道: “正是老奴,老奴见过大小姐……” “这里既不是伯府,也不是侯府,按理说我不该多管什么。只你是伯府出来的,一言一行可是代表着伯府的脸面,更别说,还是妹妹身边顶顶亲近重用的人,这般孟浪张狂,是学的哪家的规矩?妹妹性子好不罚你,我却少不得要替她管教管教。” 丁芳华声音不高,秦妈妈却是吓得一哆嗦,“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 旁边程宝茹脸色也有些发白——方才只觉这位侯夫人雍容富贵,甚是美丽,倒没想到竟能把秦妈妈吓成这样。 须知以秦妈妈在母亲身边的得宠程度,便是自己平日里也得小心巴结着,可不敢有丝毫得罪。 “姐姐——”丁氏这会儿已是彻底清醒过来,心知秦妈妈完全是被自己连累。可秦妈妈到底是自己的奶娘,所谓打狗还看主人呢,丁芳华竟是初初到了程府,就要摆她侯夫人的谱,明显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虽是心底暗恨,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轻轻推了推丁芳华的胳膊,陪着笑脸小声道:“秦妈妈不是有意冒犯姐姐,只是多年不见姐姐,太高兴了才会如此。姐姐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她这一回吧。” “你呀!”丁芳华无奈的瞪了一眼丁氏,“还是这般心软的性子,只心地善良自是好的,却也分对谁……” 丁氏虽是庶女,却是打小养在伯夫人膝下,一众姐妹中,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再有当初丁氏拼着自己早产,也保了丁芳华母子三人平安…… 以上种种,自然让丁芳华对丁氏更是另眼相看。 如今看她那般护着秦氏,倒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只得冷声道: “罢了,她是你的人,既是你这么说了,我也就不罚她了。只记着,切不可再有下回。” 秦氏这才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千恩万谢的起了身。 丁芳华却是不再理她,只笑吟吟的瞧向程宝茹: “这是,茹姐儿吧?竟是这般大了。这儿有两件首饰,我瞧着,茹姐儿戴上倒是刚刚好。” 口中说着,便从仆妇手中接了个匣子递过来,打开来,却是两只珠钗,两只手镯,看成色,都是极好的。 果然不愧是侯夫人,一出手就是这么好的东西。程宝茹登时欢喜的什么似的,若不是有外人在,真恨不得这会儿就能带上。 真是个眼皮子浅的东西,没得出来丢人现眼。 要说丁氏最不愿的事,可不就是被丁芳华看扁?一时气的心口疼,却在瞥见旁边同样雍容典雅、一副大家贵女派头的袁明珠时,那口气又消散了不少—— 程宝茹算什么东西,旁边那个不论站到那里都耀眼无比的美丽女孩才是自己的女儿。 不是没感觉到丁氏时不时投 过来的灼热而隐忍的视线,袁明珠却是始终不肯抬头看丁氏一眼。 眼睛极快的在三进的院落闪过—— 这样的院子,府里便是下人也不愿意住的吧? 长得乱七八糟的树木,无人修剪疯长的花草,更甚者,一院子下人窜来窜去,根本一点儿规矩也无…… 至于始终陪着笑脸跟在身旁的程宝茹,袁明珠厌憎之余更有说不出的恐惧——身上的衣服俗艳无比,还不知熏了什么香料,可真真是刺鼻,再有恨不得插满头上的银包金的首饰,无一处不透露着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 这样的生活,别说三年两载,便是一日,自己也是不想过的。 丁芳华却是已然停止了寒暄,只笑吟吟的不住四下瞧着,好像找什么人似的。 丁氏只顾贪看明珠的模样,直到丁芳华疑惑的视线看过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姐姐快进去吧,外面日头越发的大了,没得晒得慌……” “无妨。”丁芳华摇了摇头,却是疑惑的道,“这么会儿了,怎么不见宁姐儿?你不知道,珠姐儿来时可是念叨了宁姐儿好长时间呢,这次来,两姐妹自然要好好亲近亲近。” 要不就说珠姐儿果然懂事了呢。竟是病刚好,就磨着自己要来程家一趟,说是当初错怪了宁姐儿,怎么也要当面道歉才好。 丁芳华本就对蕴宁很有好感,听袁明珠这般说,自然很是高兴,便是聂夫人知道了,也对袁明珠知错能改很是满意。 虽然之前已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丁氏一颗心依旧狠狠的跳了一下,倒是没表现出什么异样来: “这不我们老爷子回来了吗,说是想回老宅住些日子,宁姐儿就去陪他老人家了,早知道姐姐来,我就让人寻她回来了……” “老爷子一个人住在老宅?”丁芳华却是敏感的觉得有些不对,不由深深看了丁氏一眼,神情明显有些不赞成。 毕竟老爷子膝下只有程庆轩这么一个过继的嗣子罢了,有高堂在,兄弟尚且不能析产,更别说程庆轩这样的情况了。 “姐姐——”丁氏心里顿时一慌,不管之前准备了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却也都是想着捂住外人的嘴罢了,最真实的原因,唯有丁氏自己心里清楚,眼下事情突然落在丁芳华眼中,丁氏如何会不做贼心虚? “娘,”袁明珠却是亲亲热热的挽住了丁芳华的胳膊,有些撒娇的小声道 ,“姨母方才不是说了,老爷子只是有事才回老宅暂住,您忘了曾祖母上次,家里住的好好的,非要拗着去庄里住一段时间的事了?您和祖母即便不放心,可不也得由着她老人家的性子?更别说,姨母还特特使了表妹跟在旁边侍候……” 听袁明珠替自己说话,丁氏心里甜滋滋的,眼圈儿却有些发红,又赶紧把汹涌的泪意压下去。 丁芳华想想,倒也是这个理,点了点头,却是依旧敲打了丁氏几句: “宁姐儿那丫头最是个妥帖的,有她跟着老爷子,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只你是做人媳妇的,做事还要周全些,莫要被人说嘴才是。” 却不知这番话却是在丁氏心里掀起了一番惊涛骇浪—— 怎么不独袁烈知道蕴宁,便是丁芳华也和蕴宁多有接触吗? 毕竟,这么多年的相处,丁氏可是比谁都清楚,丁芳华身为伯府嫡长女,性情最是稳重,轻易不会臧否评判旁人,能这般夸蕴宁,分明已是完全接纳了那丫头,且不是一般的喜欢。 “娘亲这几天夸宁表妹夸得我耳朵都快起糨子了,”袁明珠又笑着瞧一眼丁氏,若有所指道,“女儿都觉得,娘心里只爱宁姐儿,都不喜欢女儿了呢。” 丁芳华喜欢程蕴宁更甚于明珠?丁氏脸色一下变得苍白,眼神却是越来越阴鸷。 ☆、邂逅 送走了丁芳华一行,丁氏一个人站在房间里,对着十多个丁芳华特特点明是送给蕴宁的礼盒,恨得差点儿没把后槽牙咬碎。 直到听到门响,才悚然回头,暗沉沉的房间里,狰狞的神情令得秦妈妈也吓了一跳。 “可是打听出来了?珠姐儿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丁氏已是恢复了正常,缓缓坐下。 秦妈妈顿了下,虽然明知道丁氏听了定然会伤心愤怒,却也知道,绝不能瞒着不说: “……说是她正好出现,阴差阳错之下,也算是帮小姐躲过一劫……不过这应该是那丫头自己给自己戴的大帽子,我听明珠小姐身边的丫鬟说,救人的应该是阁老家的公子,三小姐不过也是碰巧了……结果就狮子大开口,一张嘴就要走了袁家给明珠小姐准备的陪嫁庄子……说是足有七八百亩呢,明珠小姐平日里可不是最爱到哪里消遣?就不怎么高兴,没成想三小姐张口就说明珠小姐忘恩负义……袁家那样的人家,太太也是知道的,最是爱惜羽毛,他们家老夫人当即就让人押了明珠小姐回去跪祠堂……明珠小姐那么弱的身子,如何受得了?可不就病了一场……” 话音未落,丁氏忽然发疯般的抬手就把桌子上的礼盒扫落,连带的上面的茶碗也跟着跌碎一地都是,甚至还有一块碎瓷片飞起,打到了秦妈妈的脚背上: “那个贱人,她怎么敢算计我的明珠!” 许是压抑的太狠了,丁氏的声音仿佛受伤的母狼的嘶吼。 “还有丁芳华,难道是眼瞎了吗?明珠那么好,那个丑鬼,又算什么东西……” “秦妈妈你去老宅那里,去把那丫头给我带回来,我倒要瞧瞧,她凭的什么,也敢和明珠抢东西!就凭她,可也配!!” 正说话间,外面却是响起一阵脚步声: “娘亲,方才听茹姐儿说,家里竟是来客人了吗?” 可不正是长子程骏鸣回来了? 丁氏脸上的疯狂神情倏忽收起,再看一眼满地的狼藉,忙不迭迎了出去,堪堪在门前拦住: “鸣哥儿怎么这会儿回来了?秦妈妈正在收拾房间,咱们到外边花厅说话。” 程骏鸣不疑有他,便笑着应下: “也没什么事,今天夫子家里有事,就让我们提早下学了。对了,” 犹疑了下道: “前几日在路上,我瞧见一辆车正往城外去,上面坐的, 好像是宁姐儿……” 车子是老宅的,便是车夫,可不是老宅的护院张元清? 一开始程骏鸣还以为是祖父呢,刚要过去见礼,却发现里面坐的依稀是个女子身影,不过略一迟疑,那车子便过去了。 “也不知宁姐儿那会儿出城,是要往哪里去?” 丁氏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腾”的一下又上来了,直觉蕴宁十有八、九,是去栖霞山庄了。 等到中午时分,秦妈妈从老宅里空手而归,带回的消息果然是,程蕴宁竟是这几日都不在老宅里,而是就歇在栖霞山庄。 丁氏一个没控制住,生生又砸了一套茶碗。 蕴宁这会儿却是正在栖霞山庄忙个不停—— 上一辈子只是远观,已经觉着山庄里景色清幽,真是进去了才发现,里面更是秀色无边。 笔直平整的青石甬路,不时还会岔出曲径通幽的鹅卵石小道,一直延伸到中间一个莲花盛开的湖边,再加上不远处小山头上几个热气蒸腾的热汤泉,真真是和仙境一般。 足足用了三天,蕴宁才算把整个栖霞山庄给走遍,那些奇花异草,蕴宁并不准备动,甚至还准备多撒些花种—— 来年用来制作香料可不刚刚好? 除此之外,更是在靠近温泉的地方,发现了好几处种植药草的风水宝地,每一块儿都有四五亩,合在一处,可不有六七十亩之多? 便是当日跟着一同过来的老爷子瞧了也是兴奋不已。 实在是这些年在外奔波,老爷子也颇是寻了不少上好的草药种子回来,尤其是帮蕴宁除疤的,老爷子每样都带了些种子回来,本来想着真是用完了,说不得自己还得出去跑一趟,看了这些地才发现,竟是因为靠近温泉的位置不同,自己手里这些种子却是全都能在不同的地块里生长,更甚者因为这几处温泉的特殊效用,说不得效果还会更好。 令得老爷子一直担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了下来。 这几日蕴宁呆在这里,可不就是看那些药物适合这个季节栽种,就全都先育上了苗。 本来老爷子还有些不放心,唯恐蕴宁年纪小,把好好的草药种子给糟蹋了,不想蕴宁手法较之老爷子竟是还要老道,更兼天分奇高,甚至个别没见过的草药,也能很快掌握住栽种方法,成苗率竟是比老爷子还要高。 老爷子当真是满意之极,这才放心的把山庄完全交到了 蕴宁手里,去干自己的事了。 小心的栽好一垄老爷子从滇地带回来的极其稀有的七叶子,培实土,这才起身,边擦汗边满足的看着眼前这畦土地里的点点新绿,只觉开心至极。 又拿起头想要平整另一畦,不想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后边响起: “这种的是什么?” 蕴宁身体瞬时一僵,赶紧伸手摘了挂在不远处树梢上的幂离慌慌张张的戴上—— 山庄里的袁家人已是尽数撤出,老爷子也寻着人牙子挑了些下人进来,只庄子太大,依旧远远不够。 可好歹是私人所有,有会拳脚功夫的张元清特特在附近守着,这几日也并没有什么人闯进来,蕴宁又要做活,戴的幂离自然很是碍事,索性摘了放到一边去,再不想竟突然有陌生人闯了进来。 那人已是转到了前面,待得瞧见低首拄着头的蕴宁,明显怔了下: “是你?” 下一刻却是眨了眨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袁家,就是这么报恩的?” 到了这会儿,蕴宁已是确信,这人,可不是自己见过的? 分明就是那个景山上碰见了两次的少年侠客吗! 待得抬起头来,入目所见,可不是一个手执折扇、腰坠玉佩,身着天蓝色锦袍的俊美少年?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身着身着劲装的护卫。 视线在在陆瑄腰间悬挂的成色极好的羊脂玉佩上定了定—— 袁明珠口中的“陆大哥”果然是个大家贵公子呢。 只和那日所见到的少年身上的锋芒毕露意气风发不同,这会儿的陆瑄虽然衣着富贵,眉梢眼间却明显有些疲惫之意。 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公子。” “公子从哪里过来的?不瞒公子说,这儿现在已是我家的了,公子不请自来,未免不妥。” 话里话外,明显是请人离开的意思。 陆瑄却仿佛听不出来:“我就说嘛,袁家人还算正派,你救了他们家小姐这般大恩,怎么也要好好回报才是。嗯,倒没想到,竟是把栖霞山庄送给了你,不瞒你说,这山庄里的景致可不是一般的好看。你四处看过没有?不然,我领着你到处转转?” 竟是一副反客为主的模样。 蕴宁有些无奈——这位陆公子,年纪不大,装傻的 功夫倒是一流,只今儿个必得要把七叶子移种完毕,委实没时间陪他闲聊,可真是直接赶人,却也不好张口,只得道: “公子想四处走走的话,尽可自便,我还有事,就不陪公子了。” 说着,转身往另一垄打好畦的药地而去。 自己这是,被嫌弃了? 陆瑄一时有些回不过来神。 不管是在府里也好,或者是行走江湖也罢,总有各色男女找各种理由往身边凑,还是第一次这么被人避之唯恐不及。 至于陆瑄身后的两个随从,瞧着蕴宁丝毫不拖泥带水的离去背影,也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这小姑娘是谁呀?竟敢这么和少爷说话?! 忽然对视一眼,难不成,是管家口里的那个被少爷处处维护的神秘少女? 竟是越想越有可能。恨不得绕到前面,一睹对方的庐山真面目才好。 “这里我早熟的不能再熟了。倒是你种的这些东西蛮新奇的,我给你打下手吧。” 一句话完,蕴宁只觉手里一松,再低头看时,不觉傻眼—— 却是陆瑄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方才还拄在手里的头竟是凭空就被他接了过去。 不觉转头看了陆瑄一眼——这人真的很无聊吧?竟是非得赖在自己这儿了? 陆瑄却是“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话说这少女分明比自己小得多吧?眼里的老气横秋和碰着顽皮孩子时的无奈又算怎么回事? ☆、旧识? 果然是小孩子。蕴宁摇摇头,可不和上一世庄头家的那个孩子般?你不让他做什么,就偏要拗着来。真是让他做了,不大会儿,就会不耐烦。 索性指了指平整好的药地: “用你的脚丈量,前脚掌踩的地方,挖六指深的坑。” 陆瑄也没废话,应了一声,撩起袍子下摆塞到腰带里掖好。兴致盎然的扛起头就往药地里去。 眼瞧着他脚上嵌金线的厚底靴一下踩入泥土里,两个随从终于醒过神来—— 少爷这一身行头,上上下下少说也得值好几百两银子呢,真是把这块儿地刨完,还能不能看了? 忙小跑着上前: “这样的活计,交给属下就好。主子和这位小姐一旁歇着吧。” 蕴宁还没说话呢,陆瑄已是不耐烦的挥手: “去去去,我记得山坡那面有好大一片桃林呢,你们去哪里猫会儿。” 蕴宁抿了抿嘴,果然是常来,对山庄的地形不是一般的熟悉。 两个随从脸色就有些发苦,只自家主子的脾气他们也晓得,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再纠缠下去,依旧会被赶走不说,说不好还会惹得主子生气。 两人无法,只得一步三回头的离开,即便心里不住腹诽,却依旧顺手放倒了闻声赶来的张元清—— 少爷既是想要陪那小姑娘干活,怎么也不好让人打扰了不是? 两人如何想的,陆瑄和蕴宁分明都没放在心上。 竟是一个挖坑,一个育苗,配合默契。 本想着种完这一畦,陆瑄就会嫌弃没意思,掉头走人,不想竟是一下子陪着自己把翻好的五六畦全给种满了。 且陆瑄毕竟有功夫在身,坑挖的当真是又快又好。蕴宁本来有些不满这人不识趣,看到越来越多栽好的药苗后,也不得不赞一声好。 便是陆瑄,叉腰瞧着脚底下这片已是绿意盈盈的土地,和在南风中轻轻摇摆的小小的七叶草,只觉之前在家里时积满胸腔间的浊气,一瞬间全都消散的干干净净。 下一刻转向蕴宁,一本正经的伸出沾满泥土的手: “也不能白干这么久?怎么也得有工钱吧?” 蕴宁简直哭笑不得。只管去旁边引来的水渠旁洗去手上的污泥。 陆瑄也跟着洗了手,却依旧不肯死心的模样: “真 没工钱吗?好歹让我喝口水,忙活了这么久,都快渴死了。” “跟我来吧。”蕴宁无法,只得招呼他跟自己走。 陆瑄甩了甩手上的水滴,果然笑意吟吟的跟了上去。 两人穿过一片枫林,沿着鹅卵石小径很快来至水榭旁一个凉亭上。 左面是茵茵湖水,右边是竹林细细,更妙的的是亭子四周种的不知什么花木,环绕着凉亭柱子盘旋而上,温润柔软的碧绿色茎蔓,色彩缤纷香气氤氲的美丽花朵,如一把精美的大伞,把凉亭给遮盖的结结实实。人站在凉亭之内,只觉清风徐来,通体舒泰,当真是心旷神怡。 “这九叶瑾,终于开花了吗?”陆瑄却是并不就坐,反是绕出来,拉过一茎柔蔓,果然每一朵花下,都是挨挨挤挤的九枚鲜亮小叶子。 一时颇是惊喜—— 这九叶瑾可不是陆家一位世交数年前从南疆带回,说是九叶瑾极其难得,花开时香气不独能驱逐蚊虫,花瓣晒干后对风湿症也是颇有奇效。 陆瑄祖母的风湿症可不就厉害的紧?但凡有个天气变化,便疼的坐卧不宁,尤其到了冬日,甚至会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当初得了这东西,陆瑄自然是如获至宝,赶紧种在了自家花园里,不想即便精心管理,却依旧日渐枯萎,正好袁钊钰过来,说是他家栖霞山庄植被丰茂,说不好能种活了,两人手忙脚乱的移植了过来,倒是勉强活了,却是这么多年,都没见开过一朵花。 若不是被蕴宁领到这里来,陆瑄险些把这九叶瑾都给忘了。更想不到的是九叶瑾不但活了,还开花了。 “你们家有患风湿之症的?”蕴宁提了个泥红色的小茶壶,边往一个细瓷白碗里注水边道。 “你也认识这九叶瑾?待会儿可不可以送我几朵花?”陆瑄讶然抬头,视线却很快被扑鼻的茶香拽了过去,颇有些惊奇的瞧着面前琥珀色晶莹剔透的茶汤。“咦,这是什么茶,好香。” 氤氲的水汽中,蕴宁执着茶壶的手莹白如玉,纤细的手腕上不过一只清亮亮的碧绿色镯子,却偏是让人瞧了说不出的好看。 “这是我自己做的百草茶。”簌簌凉风中,花香时浓时淡,蕴宁的声音若淙淙溪水穿过峡谷,洄旋低沉,却是一种别样的岁月静好,“至于九叶瑾的花,公子想要的话,自可摘取,不过若是用于风湿病人,直接烘焙的话,效果却委实有限,公子若是信得过我,不若待我再配些其他药物制成膏体,涂抹之下,怕是会 更好些。” “好。就依你说的。”陆瑄点了点头,探手端起茶碗,茶水入口,先是极淡,又逐渐回甘,到得最后,竟是口齿生香。不觉眯起眼,无比满足的叹了口气: “好香。” 这一刻的陆瑄,终于有了些他这个年龄段的人应该有的蓬勃朝气,脸上的笑容也分外的灿烂: “有没有吃的?喝了茶水,怎么突然就这么饿了呀?” 说完,似是察觉自己有些过分了,忙站起身,指了指明显已经平整好就等着育苗的药地,豪气干云的道: “就当我预支的工钱,那几块也全包给我好了。” 风儿习习,碎金似的阳光透过九叶瑾的缝隙,洒在少年身上,令得一张俊美的的脸庞益发熠熠生辉。 真是个精致的孩子呢。被这样一双漂亮的眸子盯着,怕是神仙也会不觉心软。 蕴宁不是神仙,自然更加不知如何拒绝。叹了口气,又探身从石桌下取出一个手编的漂亮至极的紫藤篮子,揭开上面同色的盖子,先从里面取出一个碟子,揭开白色的笼布,露出下面几个小巧的颜色各异的馒头,又抽开一层,里面则是四个小碟子,一个芝麻酱拌笋干,一碟凉拌鸡丝,一碟油煎小黄鱼,一碟白生生撒着芝麻花生碎还点缀着红色米椒的豆腐。 陆瑄津津有味的瞧着,只觉对面静静坐着女孩真真和那等有法力的精怪一般,总会带给自己意想不到的惊喜。 最后取出一个陶瓷色的罐子,看陆瑄还在探头往自己篮子里看,蕴宁摊了摊手: “没了,就这么多了。” “没了?”陆瑄点了点头,却是不等蕴宁让他,直接拿过筷子就开始大快朵颐—— “咦,黄色的馒头配鸡丝刚刚好!” “呀,这绿色的馒头是怎么做的?我尝尝,唔,明明是热的,怎么吃到嘴里凉丝丝的……” 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呢。瞧那吃到好东西时,眉飞色舞的模样,简直就和上一世那个总是缠着自己讨吃食的庄头家的小子没什么两样了。 那边陆瑄已经喝完了最后一口汤,抬头正好和蕴宁带着些许笑意的眼神相撞,动作一顿,低头看看桌子上,脸上不免有些发热—— 不过这么片刻间,四碟菜,一碟馒头,一钵汤已是用的干干净净,竟是连一点儿都没给蕴宁剩下。 “这是,你的午饭?” 蕴宁点头,亮晶晶的好像会说话的眼睛瞧着陆瑄,令得陆瑄又是尴尬又是心虚。 “不然,我让人送一桌醉仙楼上等的席面过来,就当赔你的?”吃人嘴软,更别说这么好吃的饭菜,分明是花了很大心思的。 “那倒不用。”蕴宁摇摇头,起身把碗盘收好,脸上的笑意已是尽数收起,“不过几个家常小菜罢了,值不了什么。公子身份尊贵,偶尔吃一口也就罢了,就如这栖霞山庄,公子以后还是不要再来的好。” 说着,提起藤篮,缓步走出凉亭: “公子歇息好了,就回去吧。九叶瑾调配的药膏,做好后我会让人送到府上,并这顿饭,就当偿报公子当日的恩情了。” 这是,不许自己再来了? 陆瑄还在为女孩眼中骤然掩去的神采而失神,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已是成为别人眼中的恶客了。 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却是手按栏杆,“嗖”的一下就跳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好挡在蕴宁身前。 饶是蕴宁那般好的性子,被吓了这么一跳也不由有些着恼。 陆瑄忙知趣的往后退了一步,却是无论如何不肯让开路: “说了这么久,还不知姑娘高姓大名?对了,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陆,单名一个瑄字。” “公子——”蕴宁真要被气乐了,什么世家名门,怎么都是这般无赖呢。 脸色却渐渐有些发白,都是无赖,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却是缓缓抬起头,眨也不眨的瞧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年,轻声道: “陆瑄,陆,景纯?” ☆、还君明珠(前世) 已是散了早朝,几位阁老却依旧忙个不停—— 松江府赤地千里,江南府水患频生…… 今岁的大兴王朝,当真是多事之秋。 只相较于其他一众阁老的愁眉深锁,内阁首辅陆瑄却始终端坐桌前,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甚至手中的茶杯都冷了,旁边提着茶壶的小吏在旁边侍立了好半天,都没等到给陆阁老斟茶的机会。 倒是得了空闲,不时偷偷打量这位名贯朝野的陆阁老一眼—— 作为本朝第一位三元及第的文曲星,陆瑄在一干文人中自是声望最着,偏是肩宽背窄,身材修长,并无半点文弱气息。 甚而即便眼下已是人过中年,依旧俊雅无双。 怪道当初受宠至极的逆王妹妹也好,匈奴公主也罢,俱都对这位陆阁老一见倾心…… 唯一可惜的就是,这位陆阁老文采虽好,却是个丝毫不懂风情的,竟是连那样的天之骄女都看不到眼里,甚至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 正自胡思乱想,却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陆阁老握着的茶杯也终于放了下来。 小吏忙上前添水,一时茶香袅袅。 许是有些累了,陆瑄站起身形,似是想要到外面舒展舒展筋骨,不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从外面传来,连带的一个喑哑的近乎嘶吼的声音越来越近: “陆瑄,陆景纯,你给我出来……” 小吏吓了一跳,其他阁老也都大吃一惊—— 什么人这般大胆,竟是敢跑到这里喧哗?毕竟内阁重地,便是一品大员,走到这里,也无不敛步收声,这样大肆吵闹不说,还口口声声喊着陆阁老名字的,当真是平生仅见。 轮值的侍卫也明显听到了这边的喧哗,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纷纷往这里云集而来。 却在瞧见和陆阁老相对而立的那个高大英武男子时,纷纷施礼之后,低头而去—— 那可是天子近臣、大内侍卫统领袁钊钰。 老大的老大面前,这些侍卫恭敬伺候还不够呢,又怎么敢上前自找没趣? 袁钊钰却仿佛对来了又去的危机,丝毫无所觉,只红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陆瑄,艰难道: “景纯,你知道,你全都知道的,对不对?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曾经被皇上盛赞万人难敌的袁钊钰,这会儿却仿佛背负了千斤巨石,竟 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你是说,程蕴宁吗?”陆瑄反手握住袁钊钰的手腕,眼神却是越发温和,甚至眼底还有光芒越来越亮,“生于丙申年九月初七酉时三刻,自小由祖父抚养,三岁时被生母接走,染上天花却能大难不死,回至祖父身边,五岁时再次被生母接走,带着回了一次娘家后,不过两月,便因太过调皮撞翻了刚沏好的一锅热水,整张脸瞬时毁于一旦……” “之后祖父四处奔走,为她踏遍天涯寻找良药,程蕴宁则被生母关在后院,与世隔绝,绝望之下被顾德忠诱骗……最终庶女做妻,嫡女为妾,在一个破旧的农庄慢慢等死……” 袁钊钰手上青筋渐渐虬起,刚毅的脸庞渐渐扭曲,甚至虎目中渐渐有泪意凝结,到得最后,更是连站都站不住似的: “景纯,这些事,你早就知道吗?” 所以才会特意想了个理由把自己弄到顾德忠那个农庄上…… “不早。”陆瑄摇摇头,扶着袁钊钰缓缓坐到台阶上。 拿了个折子本是想让陆瑄赶紧回去议事的另一个阁老简直目瞪口呆—— 这真的是那位被皇上盛赞过宛若谪仙人的陆阁老?什么时候这么不讲究了? “昨天上午我的人才把所有的事情调查清楚。所以这会儿,季同,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答案了?” 程蕴宁,我要让你堂堂正正的嫁给我为妻,我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袁钊钰把头埋在胳膊里,饶是铁打的汉子,这会儿也禁不住声噎气短: “……程蕴宁,程蕴宁,才是我的妹妹对不对?那明珠呢,袁明珠,又是谁?” “能是谁呢?”这是自己未来的大舅哥呢,陆瑄这会儿自然有着一百二十个耐心,慢慢同他解说,“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两个女孩儿,一个在袁家受尽万千宠爱,另一个却在程家被百般折磨,甚至明明是嫡女,竟要给出嫁的庶女做陪嫁媵妾……” 袁钊钰再也听不下去,手用力的朝地上捶去,坚硬的青石板竟是应声断成两截: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现在再告诉我,又有什么用呢?” 袁钊钰双臂抱着头,原来人世间终有一些事,是自己即便拼尽全力也无法挽回的—— 原来那个受尽折磨,不过而立便满头华发的女子才是自己的妹妹吗? 袁家的掌上明珠啊,本该锦衣玉食、千娇百 宠,享尽世间荣华富贵,却是被人一点点抽去生机,无声无息凋零在那样一个破败潦倒的所在…… “当然有用。”陆瑄却是更紧的攥住袁钊钰的手腕,迫使他抬起泪意斑驳的一张脸,然后才一字一句道,“把程蕴宁接回去,让她回到,本就属于她的位置,然后,我要娶她。” 无数次的徘徊在那小小的农庄外时,陆瑄都无比肯定的知道一点,这一生,他想娶的女子只有一个,那就是,程蕴宁。 甚至,只要她愿意,陆瑄愿意用所有程蕴宁能接受的方式把人娶到家里。 可是不行,那是程蕴宁啊。那是表面看着认认真真无比努力的活着,其实却早已经心如死灰,对世间所有都提不起丝毫兴趣的程蕴宁—— 她可以做出这世间最美味的饭菜,却从来没有因为饭菜的甘美而露出过哪怕一丝的笑容; 她还能调配出便是仙人也会为之倾倒的香料,却偏要放任自己如被随意丢弃的枯枝烂叶般渐渐发霉、腐朽…… 本以为这一世怕是只能守在旁边,眼睁睁的瞧着她一日日的渐渐枯萎,却不料一年前祖母病亡时,却是终给自己找到了契机—— 当脸上的疤痕尽皆消去,程蕴宁,竟是有着一张和武安侯夫人有六成相似的脸庞。 甚至一点点辨别的话,那张脸分明就是集合了武安侯夫妇两人所有的优点而成! 一年啊,手下人足足调查了一年之久,终于让陆瑄一点点推断出所有的事情来—— 程蕴宁,根本不是曾经的七品小吏程庆轩的女儿,体内却是流淌着武安侯夫妇的血脉! 得出这个结论,陆瑄一个人跑到祖母的坟前静静坐了一夜…… 祖母地下有知,也能闭眼了吧?自己终究不会,只有一个人孤独的在世间行走,以后,会有一个真正的家人,陪在自己身边,直到终老…… “景纯,晚了,太晚了啊……”袁钊钰的眼泪终于大滴大滴的落了下来,“蕴宁她,已经不在了,已经不在了啊……” 陆瑄蹙眉和袁钊钰泪眼相对,反应却是迟钝的紧—— 袁季同在说什么啊?明明声音很近,却又好像乱糟糟的,竟是怎么也听不分明的样子…… 好像是说蕴宁,蕴宁怎么了? 以后她会打碎曾经所有虚假的、罪恶的,然后回到她该在的位置,她会拥有一个全新的生活,一段全新的生命,她会, 等着自己把她风风光光的娶回家…… “景纯……” “阁老吐血了……” “快,叫太医!” 一朵又一朵暗红色的血花在陆瑄朱紫色的袍服上绽放,陆瑄却是一把推开袁钊钰,然后是飞奔过来试图阻拦的身前所有的人,开始是走,然后是快步疾跑,到最后,更是变成了飞奔…… 一开始还有侍卫上前,想要拉住陆瑄,却在一个个被摔飞出去后,又都站住了脚。 眼瞧着曾经风仪无双的陆阁老袍袖纷飞,头发散乱,宛若疯子一般狂奔而去…… 一个月后,五品工部郎中程庆轩贪污江南河工银子,令得江南水患之下终成泽国一事查实,程家满门抄斩,其妻丁氏更因收受巨额贿赂怂恿程庆轩贪污而被处以凌迟极刑; 消息传出,本已被收监的顾德忠和其妻程氏恐惧之下自缢而亡; 两个月后,武安侯府嫡小姐袁明珠的夫君、靖国公方简参与庆王世子谋逆案事发,威名赫赫的方家一夕之间被查抄,皇上下旨,诛杀三族,方家男女三百余口被斩杀菜市口,血污横流,数日不干…… 作者有话要说:前世小陆就被俘虏一次了,可惜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盯梢 陆景纯?原来眼前这朝气蓬勃俊美如谪仙的跳脱少年人,竟然是少年时的陆景纯吗? 蕴宁盯着眼前这张脸,明明想要笑,却是渐渐湿润—— 眼前这人细看的话,还真是和前世那个总是一脸沧桑疲惫的陆瑄有些像呢…… 如果说前世,还有什么算得上美好的回忆,也就是,陆瑄,陆景纯了这个名字了吧? 还记得那一日,雨下的很大,喝醉了酒的陆瑄出了栖霞山庄,却是任由马儿驮着,滚落在自己破旧的篱笆门前。 直到听见马的嘶鸣,提着油灯出来,才发现了身着华服却整个人躺倒在泥水里的陆瑄。 本以为不过是一次意外的邂逅。再没想到,以后竟会不时见到,即便两人几乎从未交谈—— 好几回蕴宁独自在药地里忙活时,一抬头,总能瞧见陆轩手执酒壶的孤单身影,有限的几次对话,也不过是陆瑄为祖母求取药膳…… 直到容颜恢复后的那个雨夜,陆瑄再次骑着马星夜赶来,却是一头栽倒在蕴宁的房门外。 当迟疑了很久的蕴宁打开门,却被那个脸色苍白、瞧着濒死似的男子一把抱住: “祖母,没了。我,什么也没有了。” 祖母吗? 本以为除了对死亡的向往再不会有其他丝毫情绪的蕴宁,却在对着因祖母过世而无助绝望仿如孩子般的陆瑄时,第一次有了心痛的感觉—— 当初祖父离世时,自己也是这般恨不得立时跟着去了才好吧? 自己脸已是将要好了,也终于能安安心心的去见祖父了,临离开时,还能安慰同样因失去亲人而悲苦的陆瑄,也算功德一桩了吧? 竟是任凭陆瑄抱着,两人相偎依着在门槛上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到陆瑄如风一般再次离去时,蕴宁才意识到,脸上的幂离竟是不知什么时候早掉落一边…… 眼瞧着蕴宁的眼睛越来越亮,陆瑄提着的心终于一点点落下来——危机这是,解除了吗?应该不会被赶走了吧? 转而却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己方才,竟不知为何,有些害怕呢。 这般想着,偷偷看了眼蕴宁的眼睛,试探着把她手里的紫藤篮子接过去: “你那百草茶还有吗?能不能送我些?放心,” 刚要说自己有酬劳,却被蕴宁打断: “你祖母,身体还好吧 ?” 当年可不就是因为祖母的离世,那么个大男人却是抖得和秋风中飘零的枯叶相仿…… “好着呢。对了你那碟五彩缤纷的馒头是怎么做的?我祖母一定会喜欢……” “也没什么绝招,金色的馒头是用倭瓜做的,先蒸熟再揉成面团……既是老太太吃,再加上些调理脾胃的草药汁吧……” “竟然都是你自己做的吗?你真厉害!” 竟是又缠着蕴宁足足说了个把时辰。到得最后出来时,除了紫藤篮子外,右手还多了个双耳白玉瓷钵,甚至胳膊上还挂了几个纸包…… 看到满面红光叮里咣当抱着不少东西过来的陆瑄,荆南和荆北简直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反应回来,忙不迭小跑着上前接住,却是吭哧了半天,才大着胆子问道: “少爷,您是不是,是不是……” 打劫了人家小姑娘?不然,哪来的这么多东西? 方才可是瞧得清楚,人家小姑娘根本不愿搭理自家少爷啊。甚至这会儿脚下,还躺着小姑娘的手下呢…… 瞥了眼角落里依旧昏睡的张元清,两人不免有些愧疚——男子汉大丈夫的,这样是不是有点儿太胜之不武了? 毕竟少爷的身手,他们可是清楚的,别说人一女孩子,就是他们东南西北一起上,都别想在少爷手底下走过百招…… “胡说什么呢。”陆瑄却是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有些得意洋洋,“你们家少爷是那样的人吗?走了,咱们回家吧。早早的把事儿了了,明儿个我还得来种地呢。” 正把一点儿药弹尽张元清鼻孔里的荆南手一哆嗦,好险没把所有的药都捣进张元清鼻子里—— 少爷说笑吧,这种地还有上瘾的啊? 也不知是不是药送进去的太多了,张元清猛地打了个喷嚏,却是旋即意识到不对,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有些恍惚的瞧着陆瑄三人: “喂,你们是什么人?谁让你们进来的?” 不想一嗓子喊过去,眼前顿时一花,等回过神来,哪还有三个人的影子? 自己这是睡糊涂了吧? 张元清困惑的揉了揉眼睛,下一刻却马上觉察到不对—— 之前明明是守在小姐的药田外的,怎么这会儿却是在桃园里呀?更甚者,脚下这么多桃核又是怎么回事? 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方才并不是做梦,而是确实是有人,闯进来过。 陆瑄三人这会儿却是已然出了山庄。 荆南牵过马匹,荆北则小心的捧了陆瑄交给他的东西,三人翻身上马。 陆瑄却是忽的回头,视线正朝着不远处路口旁一棵大树。 那树高可参天,树冠如擎天绿伞,密密麻麻的枝叶遮住下面的土地,竟是一点缝隙也无。 陆瑄一抖马缰,手里一枚桃核随即电射而出。 随着三匹马荡起的烟尘,一个黑瘦的身影应声从树上落下,直到重重的摔落地上,那人才意识到什么,“嗷”的痛叫一声: “大,大哥——” 又一个身影从树上跃下,那人同样身材瘦小,却是脸覆面具,即便飞鱼服太过宽大,却丝毫不影响其慑人气势。 看自家老大一直蹙眉瞧着远方,先前跳下来的黑瘦少年也跟着探头看了眼,却是忿忿不平的挥了下胳膊: “我靠!这小王八蛋找死不是?老大,咱们追上去,揍死他!” 说着撸起袖子,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 “揍死他?”封烨哼了声,“就凭你陈黑皮?你可知道他是谁?” “他是谁?”陈黑皮明显愣了一下,迟疑的看了封烨一眼,却是不服气的小声嘟哝了句,“难不成,比老大你还厉害?” 就算是自己看走了眼,还以为是个弱鸡,没想到却是个练家子,可瞧着也不过十七八岁罢了,总不能比老大还厉害吧?别看老大年纪不大,自己却瞧得清楚,好多锦衣卫在老大面前说话都哆嗦呢。 封烨斜了他一眼: “朱雀桥那儿有一个陆府知道吧?” “朱雀桥那边儿的陆家,唉吆喂,我当然知道了!那里可是……”说了一半儿才意识到什么,咽了咽口水,眼睛慢慢瞪得溜圆,“老大你的意思不是说,刚才那小子,是,是陆家的人吧?” 要说帝都姓陆的人多着呢,可要说朱雀桥那边的陆家,满帝都何人不知,哪个不晓? 听说哪家的人可是能跟皇帝老子都能手挽手称兄道弟呢! “刚才那个叫陆瑄,是陆家的少主子。” 陈黑皮吓得一哆嗦,差点儿没坐倒地上: “俺的娘哎……” 亏得方才被老大拉住了,不然这会儿要被捶死的就是自己了。 却是犹自不敢置信:“那小子是,陆家的?那他跑这儿干啥?不会是,也看上大嫂……” 封烨却是忽的回头,眼神中竟是闪过一阵杀气: “再敢胡言乱语,诋毁人家小姐的清誉,我拔了你的舌头!” 吓得陈黑衣一哆嗦,忙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却是暗自发愁。话说老大这也太悲催了吧,跟在未来大嫂屁股后这么久,都没敢露过面,倒好,竟是让陆家的人给抢了先。 尽管他不识几个字,却也看的明白—— 老大的身份,可和陆家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止啊! “那陆家的小子明显是发现咱们了?那往后,还来不来啊?” “不必天天来。”封烨回头又看了一眼栖霞山庄,语气明显缓和多了,“以后有时间,你勤往这儿跑跑。” 说着,从怀里摸出个牌牒扔过去: “明儿个先去报个到,再来时穿好行头,陆瑄也不敢怎么了你。” 陈黑皮接过,看了一眼形状,登时大喜——自己这是,终于修成正果了? 锦衣卫啊,这可是,自己也成了锦衣卫的一员了!太过开心之下,就地打了个滚儿: “老大,你擎等着好吧,这里,我保准给你盯牢了!他爷爷的,管他是谁,都别想动我大……啊!大哥你别打了,我哪里说错了……大哥,别打了,我再也不敢了……” ☆、九少爷 “九少爷回来了,九少爷回来了。”从陆瑄在府门前下马,便有下人一路小跑着报了进去。 不想正跑着呢,却被人一下抓住:“可是看清楚了,真是小九?” 却是一个生了一双桃花眼的二十五六岁男子,手里折扇还摇个不停,明显是一副有心事的模样。 那家丁本是有些不耐烦,却在瞧清来人模样后,忙不迭点头: “回三少爷的话,正是九少爷呢,说不得这会儿应该已经快到二门了。” 二房那边掌管着陆家的庶务呢,面前这位三公子陆珦,即便没有功名在身,却正经是家里的小财神爷,自己一个小小的下人可得罪不起。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里面通报啊,老祖宗说不得都等急了。”陆珦随手打赏了个荷包过去,却是急不可耐的转过身,小跑着迎了出来。 堪堪到了二门时,果然接住了陆瑄,陆珦脸上的笑意瞬间都要溢出来了似的: “九弟回来了?你说说你出去一趟,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你不在的这些年,帝都变化可是大着呢,要说哪里的东西好吃,那个地方好玩,再没有比我更清楚了……” “能玩遍京城、吃遍帝都,呵呵,三哥可真是厉害着呢。”陆瑄脸上却是一点儿笑意也无,好像丝毫没觉得,被年龄比自己大了那么多的兄长上赶着接出来有什么不对,“怪不得人人都说,陆家三公子交游广阔、为人仗义,现在瞧着,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语气神情不像对着兄长,倒是和长辈训斥不成器的晚辈差不多了。 偏是这种古怪的情形,不独跟在身后的荆南荆北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便是陆珦也不以为忤,甚至被陆瑄这么冷着脸嘲讽一顿,脸上还露出一丝喜意: “九弟也知道,三哥笨吗。这不正好,你回来了吗,有你给三哥掌眼,那起子混账玩意,自然就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了!” 说起来真是两眼泪啊。从当初小九力排众议,把家里庶务交到自己手里,陆珦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做出个样子才算对得起小九—— 毕竟这世上也就小九是懂自己的那个人了。 更有给那些本来瞧不起自己的人些颜色看看的意思。 好在这几年还算顺风顺水,陆家庶务也算是蒸蒸日上。本还想着待得小九回来,定会对自己刮目相看,哪里想到竟是出了往庆王府送礼这样要命的事。 可 要陆珦说,自己可也冤着呢。还不是那起子混蛋怂恿自己,说什么眼下庆王府炙手可热,胶州岛那里又是遍地黄金,真是把商路开到那里,定能赚个盆满钵盈。还说什么正好他有一个表兄,就在庆王府内做事,还是颇有实权的那种。 自己听了之后,就有些头脑发热,想着不然就送一车货物到胶州那里试试水也好,再没想到,竟是会被当做走私的官窑瓷器给扣了! 本来也没当回事儿,后来却听说那几车东西倒不是什么走私,而是朝中一些官员往庆王府送的礼。偏是送礼的官员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家里都有子弟在胶州做官。 虽是醉心经商,可毕竟出身官宦名门,陆珦可也不是傻的,当即就意识到不对劲儿—— 自己父亲可不也在胶州坐着知府的位子? 可自己根本没有要往庆王府送礼啊,那真的就是一车想要贩到胶州的货物罢了。 到这会儿哪里不明白自己怕是被人算计了,陆珦忙想补救,却在听说东西竟是落在了武安侯袁烈手里后,登时就傻了眼—— 其他人也就罢了,那可是自来被人誉为铁面无私的袁烈啊。说句不好听的,除非是皇上发话,不然怕是谁去说都不好使。 亏得之前陆瑄离开时一再叮嘱过,遇到拿不定主意的只管去找老祖宗就好。 陆珦二话没说就跑去老祖宗那里跪着了,倒霉催的是,五叔竟然也在房间里…… 到现在回忆起现任陆家当家人、时任阁老的五叔陆明熙知道这件事后,瞧着自己时几乎和看死人一般的冰冷眼神,陆珦还止不住浑身发冷…… 亏得小九及时赶回来,自己才终于得以从祠堂里出来。 然后才知道,事情竟是已经摆平了,也不知小九用了什么法子,从来都油盐不进的袁烈竟然主动帮了陆家一把不说,还帮着抹平了那车货物所有和陆家有关的痕迹…… 只是事情虽是平息了,小九却不肯不搭理自己了,任凭自己使尽浑身解数,都没能让小九正眼看自己一眼。 说句不好听的,陆珦这些日子当真是如坐针毡,便是最喜欢的美人儿面前,都提不起丝毫兴趣,这会儿陆瑄终于肯开口说话了,即便言辞间不甚中听,陆珦依旧觉得通体舒泰—— 肯骂自己了,那不是说,小九的气终于消下去了些吗? 看陆瑄手里还提着个罐子,忙不迭厚着脸皮上前: “ 啊呀呀,这是什么好东西啊?来,让三哥帮你提着。” “你还有理了?”碰见这么滚刀肉似的陆三,饶是板着脸的陆瑄也无可奈何,却并不把手里东西交给他,反是站住脚,直视陆珦,“我知道三哥你急于证明自己,甚至这么多年了,还对当初的事有些耿耿,可再怎么着三哥也不能忘了一条,你姓陆,不管你做什么,代表的都是陆家人。基于此,你的眼界就绝不能局限于庶务上,而是要有大局观,站在整个陆家的角度……” 陆珦眼睛就有些发红。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和陆家后辈读书上几乎俱皆颇有建树不同,陆珦却是个奇葩,除了嘴皮子溜,作诗习文,竟是无一擅长。 这样的浊流如何不让家族中人人侧目?若非出身嫡系,说不得早被赶出家门自己吃自己了。 家里长辈对这个孩子更是失望透顶,所有人都想着,这陆三公子怕是满门翘楚的陆家唯一的败笔了。 也因此,即便被家族所有小辈仰视,却从来没有埋汰过自己的陆瑄,就尤其得到了陆珦的好感。本以为这辈子两人就是这点儿关系了,不想陆瑄后来却给时任族长的五叔陆明熙进言,也不知他怎么说的,竟然还真劝动五叔把家族的庶务交到自己手里。 ☆、祖孙 不得不说,陆瑄有知人善任之明,自打陆珦接手家族庶务,就颇是打了几个漂亮的翻身仗,令得本来半死不活的陆家名下所有产业都获利颇丰。 即便陆家家世清贵,并不指望能赚到多少钱,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毕竟也就陆家嫡系财大气粗,其他依附着嫡系的旁支单靠俸禄的话,还真是有些捉襟见肘。眼下有了陆珦这棵摇钱树,生活当真滋润不少。 甚至平日里看陆珦不上的嫡系的主子们也因为他财神爷的身份,而刮目相看,言语间也多了些客气和尊重。 这样的日子是陆珦之前想都不敢想的,扬眉吐气之下,自然就有些飘飘然,不然他那般精明的性子,也不会那般容易就被人钻了空子…… 这会儿听陆瑄这般说,当真是羞愧难当: “九弟你放心吧,三哥知道错了,这以后,你只管瞧着,三哥绝不会给你丢人……” 陆瑄没说话,脸上神情却并没有缓和多少—— 会推荐陆珦接受家族庶务,可不是看中了他的精明? 而事实也验证了自己的看法,陆珦果然于经商上颇有天分。可就是这么精明的一个人,竟被人这么轻易的坑了去。 若非自己及时发现,说不好陆家这会儿已是被扯入立嗣的泥淖之中。 要说这里面没有什么猫腻,当真是骗鬼还差不多。 偏是自己让手下人查了下,一切还真都是巧合,甚至那人口中的庆王府掌权管事也确有其人。 可就是这毫无破绽,才是最大的破绽…… 甚至陆瑄隐隐觉得,能设计这个局又能全身而退的人,分明对陆珦的性格极为熟悉。所谓祸起萧墙,从古到今最难防的,可不就是家贼? 这般想着,眉眼间的冷峻更多了几分—— 身为百年世家,陆家固然根深叶茂,却又有谁清楚,下面已是烂了多少条根?为了陆家劳心劳力、因而日渐衰老的祖母面容在眼前一闪而过,陆瑄只觉心痛如绞。 明显瞄见陆瑄的脸色,陆珦不觉更加羞愧,半晌抬起手,狠狠的朝树上捶了一下: “都是我混账,这么大的人了,还让九弟操心……” 用力太大之下,甚至手背上都渗出了血丝来。 跟在身边侍奉的小厮吓了一跳,登时惊呼出声: “三少,您的手……” “有这股子狠劲,留着用在和敌人交手上……”陆瑄瞪了一眼陆珦,“无用的懦夫才会失败后拿自己和亲近的人撒气……” 话说了一半又顿住,脸上的寒意也如冬雪初融般迅疾散去: “祖母——” 却是一个身着丁香色福字不断头褙子勒着个蓝宝石抹额的老夫人正站在檐下,微微笑着,正朝这里张望。 可不正是出身延陵崔家的陆家长房老太太崔氏太夫人? 陆珦神情也跟着一肃,恭恭敬敬的跟在陆瑄身后上前施礼: “叔祖母,外面日头这么大,您怎么出来了?” ——要说起这位叔祖母崔太夫人来,也算是一代传奇。 之所以这般说,实在是这位老太太除了出身世家大族这一条外,就再没有更多的优点了—— 容貌顶多算得上是清秀,还打小就体弱多病…… 可就是这样一个病歪歪的女子,却不知那点儿打动了陆家那一代最杰出的子弟、也是陆家长房嫡长子嫡长孙的陆宗甫。 竟是走火入魔了般,闹着非崔氏终生不娶。 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陆宗甫闹来闹去,陆家这边先受不住应了下来,待得派了官媒上门提亲后却被告知,崔家大小姐根本没有犹豫,直截了当的拒绝了亲事,说什么早已立誓终身不嫁。 如此几度三番,竟是生生拖到二十五岁“高龄”时,已是简在帝心的陆宗甫才算是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 那之后也有流言影影绰绰传出来,说是崔家大小姐之所以拒嫁,乃是因为不好生养。 本来这样的话大家都当成无稽之谈,毕竟这可是陆家,陆宗甫真娶了这么个女人,那不是说长房嫡长这一脉就要断子绝孙了吗? 不成想两人果真成亲六载都没有一点儿好消息传出来。 虽是夫妻感情日笃,陆家老太爷老夫人依旧是慌了手脚。更是设计陆宗甫和表妹有了肌肤之亲…… 那之后,才有了陆家现任当家人,陆明熙的出世…… 这也是为何,明明这边儿是陆家长房,陆明熙却在族中行五的原因所在。 也因此,外面不知情的人眼中,这位崔老夫人,也就是陆家老封君罢了,甚至地位还颇有些尴尬,毕竟,陆家当家人陆明熙并不是从她的肚子里爬出来的,甚至终其一生,崔老太太根本一个子女也无。 也就只有陆珦这样的陆家子弟,才明白太夫人在陆家的地位怎样的稳若磐石—— 当初陆明熙五岁时,陆宗甫猝然离世。 长房自此就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指着那陆明熙的生母丁老姨娘,长房怕是不知多久以前就被人拆吃入腹了。 可不就是依旧病歪歪的崔老夫人撑着,又亲自教导陆明熙,才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甚至还一步步把陆明熙送到了阁老的位置?终令得陆家长房在嫡系中重新夺回从前的荣光。 陆明熙或者对这个嫡母不见得多亲,却绝对最敬重。 不然,当初也不会心中不喜的情况下,依旧由嫡母安排,娶了嫡母的侄女、崔家当家人的掌珠为妻。 只可惜的是,虽然同样姓崔,小崔氏却是没有崔老夫人福气大,竟是在诞下陆瑄后不久,便病弱而亡。 那之后,陆瑄就一直养在老夫人面前…… 换句话说,陆瑄,根本就是太夫人一手教导出来的。 这会儿见到太夫人,陆珦自然心知肚明,怕是听说陆瑄回来了,特特接出来的吧? 不由得很是羡慕,要说阖府上下,就是把任职内阁的五叔算上,怕是都没有九弟这般脸面。 转而一想,却又有些释然,毕竟,放眼整个陆家,要说真和太夫人有血缘关系的,可不也就一个陆瑄了。 眼瞧着已是来到了近前,陆珦忙收回心神,快走几步,和陆瑄一左一右扶住太夫人。 “就这么几步路,哪里就能累着我了。”老夫人明显瞧见了陆珦手背上的伤痕,眼神中迅疾闪过一抹了然,却是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笑着道,“前儿珦哥儿送来的糟鹅掌,味儿道当真不错,你五叔今儿个在庄子里宴客,珦哥儿还有的话,不然找人送过去些,还有上回你孝敬的酒,你五叔可也赞不绝口呢。” “啊?”陆珦怔了下,旋即大喜,这几日愁的茶饭不思,可不是担心差点儿闯了大祸之下,五叔会不会一怒之下,拿了自己对庶务的掌控权啊。 只陆珦自来怕陆明熙怕的什么似的,除了战战兢兢做事,并不敢跟着歪缠。 本想着,能让陆瑄帮着说几句好话,已是意外之喜了,不想太夫人竟肯主动帮忙。 陆珦一颗心瞬时放进了肚子里——即便会被五叔骂一顿,手里的庶务却是稳稳当当了。毕竟据自己所知,但凡是太夫人的意思,五叔都是无有不允的。 当下应了一声: “还是祖母疼我……那些小子们做事我怎么放心?还是我亲自送去的好。祖母且和九弟慢慢说话,我瞧着九弟怕是给祖母淘了不少好东西回来呢。” 口中说着,转身大踏步往外去了。 “祖母,这件事交给我便是。”陆瑄脸上满是不赞成—— 对早逝的母亲,陆瑄根本一点儿印象也无,却不代表祖母不难过。毕竟,当初,祖母心里分明是把母亲当女儿一样看待的,结果却…… 这些年了,祖母和父亲之间一直淡淡的。 很多事,陆瑄宁愿自己去面对,也不愿老祖母受一点点委屈。 “真把祖母当成纸糊的了?”太夫人摆摆手。孙子的心思,自己何尝不知,只自己驮着陆家这么久,已是够了的,怎么忍心眼看着宝贝孙子,还要接着把这座大山驮下去? 瑄哥儿可是才十七啊!自己是为了宗甫,瑄哥儿却是为了他的老祖母…… 可旁人不明白,自己却清楚,一直驮着陆家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有多苦…… 老夫人很快转了心思,笑呵呵的瞧向陆瑄捧着的双耳白瓷小瓮: “瑄哥儿这是淘到了什么好东西,竟是这般宝贝?” 陆瑄手登时一紧,脸也不觉有些发热—— 小瓮里面可不正是蕴宁亲手做的奶酪黄桃冰碗? 黄色的果肉,乳白色的似凝未凝的乳酪,点缀其间的玲珑剔透的冰晶,陆瑄一见就爱的不行—— 印象里祖母从娘家带来的嫁妆里,好像就有这冰碗的调配方法,可不是闺中时的祖母最爱吃的?家里也使人做过,祖母却每每摇头说,不是那个味儿…… 作者有话要说: 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将军府大小姐傅月明,摇身一变,成了举人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傻白甜娇美小娘子…… ☆、入V章节三合一 待得对上太夫人有些促狭的眼神,陆瑄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妥——若只是想讨祖母欢心,只管让荆南或者荆北捧着便是,如何还要亲手抱着走了这么远? 竟是难得的俊脸微微一红,忙又掩饰性的举高手里的小瓮: “寻常人绝做不出这么好吃的冰碗来!祖母快尝尝,可跟您曾经用过的冰碗一个味儿道?” 想起什么,忙又加了一句: “尝尝就行了,万不可用的多了。” 太夫人脸上笑意瞬时更盛,意味深长的瞧了一眼陆瑄: “能得我们家瑄哥儿这般盛赞,也不知冰碗的主人该是何等的心灵手巧、蕙质兰心……若是有机会,瑄哥儿可别忘了让祖母认识认识。” 难得见到一向老成、波澜不惊的宝贝孙子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即便还没尝到味儿道,太夫人已是先对冰碗的主人有了些好感。 陆瑄一时有些讪讪—— 程蕴宁自是当得起祖母的夸赞,只这话听着,怎么就有些不对劲呢? 当下不敢再说,只忙忙的让人送来两个碧绿绿的玛瑙碗,亲自盛了送到老夫人跟前。 本还想着,孙子话里怕是有夸大的嫌疑。毕竟那冰碗可也是娘家的不传之秘,也就崔家厨房上的郑嫂子能做出那般能让人心都甜化了的滋味儿,若说外面也有人能做,太夫人却是不信的。 只瑄哥儿既是这般说了,自然是要捧场的。 本是没敢抱太大希望,却是在看到卖相后,先点了点头—— 倒是好刀工呢,便是黄桃,都刻的如天上的星星般。 太夫人自打娘家时就养成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习惯,这会儿瞧了先就有了三分惊喜。 待得拿了勺子尝一口,冰凉凉,甜丝丝,更有着让人口齿回甘的清香、软糯,一时整颗心都酥酥软软的,连带的还有一股更强烈的酸涩涌上喉头。 不觉伸出手,在陆瑄手背上拍了拍,嘴里还喃喃着: “就是,就是这个滋味儿,祖母已是,很多年,很多年没尝过了……” 声音都有些哽咽,明显是欢喜的狠了。 “真有这么好吃?啊呀呀,连我家见多识广的老祖母都能好吃的哭了,该是多美味呀——”陆瑄却是做出一副猴急的模样,“祖母且慢些,怎么也得给孙子留一点儿……” “人家的东西可是用了心的,”太夫人似是早有所料,忙单手把碗儿举高,堪堪避过陆瑄探过来的抢食魔爪,待得用完后,才一脸的满足道,“这样的手艺,当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呢。” 这般说着,却是越发好奇,恨不得陆瑄这会儿就能把人带到跟前,探个究竟才好。 倒不是太夫人多馋嘴,委实取得是对方这份心意—— 不是看重孙子,如何肯这般讨好自己? 更开心的是陆瑄的反应,须知凭孙子的容貌才气和家世,帝都多得是想联姻的王公贵族,可那也得,这孩子瞧得上才好。 之前那些小姑娘们找借口送东西的多了,可这傻小子就跟木头疙瘩似的,正眼都不肯瞧。 还是第一次,肯把人家送的东西带回来,足见对那送东西的人很是另眼相看。 长久盘桓在心头的一块儿巨石,也终于放下了些—— 孙子打小就是极聪明的,无论是文韬还是武略,都是一点即通,真真是像极了他的祖父,陆宗甫。 可正因为如此,太夫人更是无法放下心来。老人都说慧极必伤,孙子小小年纪就这般聪明,偏是性子不是一般的冷清…… 甚至除了对自己这个祖母依恋的紧,等闲人,包括生身父亲,都亲近不起来。 偏是自己身体一直都病病歪歪的。太夫人真是担心,若有一日自己撒手西归,留这孩子一人在艰难的世间可怎么办…… 当然,太夫人深知,若是自己强求,孙子自然绝不会违了自己的意,也定会娶妻生子,让自己如愿以偿的。 只太夫人,却舍不得…… 是的,舍不得。舍不得孙子吃苦,舍不得孙子负重而行,更舍不得他为了成全别人,就委屈自己,凑合着找个人活一世,即便那个他要成全的人是自己这个祖母也不行。 眼瞧着终于出现了一个让孙子心动的人,即便不知道对方是何许人也,太夫人就先有些欢喜了。 欢喜过后,却又开始忧心,毕竟等闲人怎么可能做出和崔家一般无二的冰碗来,瑄哥儿极为孝顺自己这件事,知道的人可是不在少数,若然是别有用心之人刻意利用了这一点…… 殊不知这些东西,根本就是宝贝孙子又是出卖美色,又是打熟人牌子,甚至连耍赖都用上了,才好不容易得来的…… 蕴宁自然不知道,这会儿就被太夫人给惦记上了,便是知 道了,却也无暇分心,因为这会儿又有不速之客闯进了栖霞山庄,且那个人还是,丁氏派来的,秦妈妈。 “小姐赶紧收拾收拾,跟老奴家去吧。” 秦氏语气冰冷,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 要拼命的忍着,秦氏才能压下无论如何也止不住的惊讶、艳羡。 早就听说栖霞山庄的名字,却没想到里面竟能这么美。 怪道当初明珠小姐听说庄子竟然归了三小姐,会气成那般。 便是秦氏这会儿,可也止不住满腔的愤愤不平—— 从在伯府时,自认是忠仆的秦氏,眼里的主子可也就只有她家小姐丁淑芳一个人罢了。 因而内心里,始终坚定不移的认为,能够资格成为她效忠的小小姐的,自然只能是从丁淑芳肚子里爬出来的大小姐和明珠小姐。 大小姐不幸夭折,眼下也就剩一个明珠了。 即便明珠现在姓袁。 一想到蕴宁竟然敢从袁明珠手里抢东西,秦氏可不和丁淑芳一般恨得牙根都是痒的? 冷冷的上下打量了蕴宁一番,眼神中的刻薄不屑已是一览无余—— 怎么看都依旧是那个丑陋不堪的女孩子嘛,她程蕴宁到底有什么依仗,就敢和明珠小姐叫板? 这般想着,语气更加不耐: “天色不早了,太太可还在家等着呢,小姐赶紧收拾东西去吧,没得回的晚了,又惹太太生气。” 这么些年来,要说三小姐的性子,真是一日日的越发阴沉了,唯有一点却是始终没变,那就是对太太的话从不会有半分违拗。 即便之前丁淑芳跟秦氏提起过,眼下的程蕴宁再不同往日,秦氏却明显根本没有听进去。 “是吗?这是太太的原话?”蕴宁手中的茶杯轻轻搁在案几上,发出“喀”的一声轻响。 “自然。三小姐不想让太太发火的话,最好还是快着些……” 不想话没说完,却被蕴宁打断: “我听秦妈妈的意思,怕是太太看见我,十有八,九,会气的更厉害。为人子女者,即便不能彩衣娱亲,也不好让长辈太过为难才是,你回去吧,告诉太太,我就不回去惹她老人家生气了。毕竟,气大伤身。” 口中说着,站起身形,拿起门外竖着的锄头,径自往药田去了—— 会渴望丁氏疼爱的,只 有上一世那个死不瞑目的程蕴宁罢了,这一世的蕴宁早已把丁氏看成陌生人相仿,至于说秦妈妈这个下人,也就是只是一个下人罢了,再想逞什么威风,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了。 一直到蕴宁的身形走出很远,秦氏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那个从来见到自己就和老鼠见了猫一般的三小姐,竟然也有敢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的一天?! 她怎么,就敢? 当即迈步就要去追,陡然抬高的声音更是听着刺耳无比: “三小姐,你站住!” 不想话刚一出口,眼前蓦然一黑,可不是张元清,正凶神恶煞似的挡在前面? 张元清这会儿可不正憋气的紧?亏自己之前还拍着胸脯跟老爷子打过包票,有自己在,便是一只苍蝇,也绝不叫飞到小姐跟前。 结果倒好,竟是着了别人的道。让人闯进来不算,还被弄晕了。 即便小姐没说什么,张元清却是愧疚的很。正一肚子闷气呢,秦氏又闯了进来。 这老虔婆,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小姐面前,也敢这么嚣张。这般居高临下的语气,哪里像下人和主子说话,听着分明她是主子,小姐是下人还差不多。 怪道老爷子千叮咛万嘱咐,十有八、九防的就有那边儿的人。 毕竟能趁老爷子不在,就只管先斩后奏搬出去,这样的一对儿夫妇能是什么好东西?老爷子虽是不愿和程庆轩夫妇计较,张元清这样在老宅服侍的下人却是早憋了一肚子的气。 秦氏这会儿也是急了眼——被削了面子倒在其次,真是不能把人带回去,说不得自己都得被迁怒。 方才门口时,因被张元清冷着脸盘问而生出的郁闷登时化成压也压不下的怒火: “我是奉了太太的令,来带小姐回去的。你算是什么盘面上的,也敢拦着我。还不快滚一边去!” 张元清这辈子都不曾成亲,可不知道怜香惜玉为何物。更何况秦氏这样一脸褶子的。 既得了蕴宁把人“请”出去的吩咐,当下二话不说,径直一手扯了秦氏,一手拽着她来时坐的车,就往外撵: “还那个盘面上的。你又算哪根葱!小姐方才的话你没听见吗,让你滚就赶紧滚。主子面前还充大头蒜,你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 可怜秦氏在伯府时,那些下人们都是极规矩的,哪有这等唐突女人的事情发生? 更别说跟着丁淑芳嫁到程家,因是丁淑芳面前第一大红人,下人们哪个不得巴结着?说是半个主子都不为过。 且秦氏心里,蕴宁这号的,又算哪门子小主子?甚至秦氏私心里以为,自己肯出面来请,已是给了蕴宁极大的脸面了,如何能料到会阴沟里翻船,直接被蕴宁无视不说,连个粗鲁的下人都敢对自己动手动脚? 可任凭她都要气疯了,也无法从张元清的铁掌中挣脱。甚至百般无奈时,秦氏还妄想向蕴宁求救,只即便她嚎破了嗓子,始终低着头在地里忙碌的蕴宁都是头都不抬。 直到被张元清打开院门,连人带车一起丢到山庄外面时,秦氏才明白发生了什么,登时暴跳如雷。转身就想再次冲进去,不想张元清已是用力关上门,若非秦氏赶紧抽身,说不好会被撞个正着。 气的呆立半晌,忽然从地上捡起块石头,朝着门上就丢了过去,发狠道: “张元清,你算什么阿物!你赶紧去跟三小姐说,就说我的话,赶紧跟着我去给太太赔罪,不然太太不独发卖了你,便是三小姐这般忤逆娘亲,可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不想话音一落,就觉得后背有些发冷,下意识的回头看,却是瞬间呆了—— 老爷什么时候来了? 可不是程庆轩正寒着脸站在那里? “说什么昏话呢!丁氏是怎么教的你,就这般和三小姐说话!还发卖老爷子的人,还真是吃了熊心豹胆!” 秦氏只觉头“嗡”的一下,一时又气又悔又怕。 都是被张元清那个鲁夫带累的,连自己都差点儿成泼妇了!偏是这般丢脸的一幕还落到了老爷眼里。 一时只觉委屈无比,拽了帕子捂住脸就开始哭: “老爷啊,您可要为老奴做主。老奴好歹也是得了夫人的吩咐,来请小姐回去的,倒好,竟是被她撵了出来……亏得老爷您到了,不然,老奴不定被难为成什么样呢…… 殊不知把刚才一幕尽收眼底的程庆轩却是根本听不进去,沉着脸道:“闭嘴!你们太太是好的,事情都是坏在你们这些坏坯子身上!说什么请小姐,你真以为老爷我是瞎的吗!” 但凡对主子有一点儿敬意,也不敢就这样在大门外直接撒泼。怪不得会让张元清直接赶出来…… 退一万步说,再是不喜这个女儿,可好歹也是她的爹,没道理倒要给一个糟婆子撑腰。 更别说程庆轩这会儿出现在这里也是有原因的—— 今儿个上朝时,竟是意外碰见了已是入了侍卫处当值的武安侯府嫡长子袁钊钰。 要说平日里,程庆轩不是没有见过这位家世尊贵、年轻气盛的世子,只他存着心结,总觉得武安侯府并没有把自己看在眼里之下,也不愿拿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 这回受了袁家的恩,方意识到是自己想的左了,自然热情的多,大老远就站住,等袁钊钰到了后,又笑脸相迎。 袁钊钰果然没有摆架子,还出乎程庆轩意料的和他寒暄了几句,即便所有的话都是围绕着蕴宁,甚至还特特送了一瓶据说是除疤的药膏,当真令程庆轩受宠若惊—— 原还以为,也就袁家女眷对蕴宁看重些呢,倒不想连世子都这般关切。 左思右想之下,竟是决定亲自跑一趟,接蕴宁回去。方才可不发呆之余正在感慨,袁家还真是大手笔,这么大一座庄园,竟是说送就送了出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正想上前敲门,不料却是亲眼目睹了秦妈妈耍泼的一幕。 一时心里那个气呀,毕竟今日的蕴宁可不同往昔,不独有老爷子眼珠子似的护着,还和长公主府结了缘,甚至自己头上还没暖热的这顶官帽,都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样的小女儿,也是秦氏一个下人能埋汰的? 这么一想,不觉有些怔愣——一向不讨喜的小女儿什么时候这么有人缘了? 秦氏这会儿彻底呆了——老爷不是最护着太太吗?如何听了自己的话非但没有责罚三小姐,反是对自己无比厌烦的模样? 惊吓太过,竟连哭都不敢了,却是憋得不住打嗝。 程庆轩哼了一声,也不理她,只管往里面去。张元清还未走远,听到外面声音赶紧转了回来,不成想却是瞧见了秦氏吃瘪的一面,一时只觉畅快至极,连带的对程庆轩也恭敬了些: “……倒不是小的有意难为那秦妈妈,委实是她对小姐大呼小叫,还说什么小姐就会惹太太生气,外人不知道的话,说不得还以为三小姐是如何淘气呢,明明老爷子说三小姐性子最是乖巧可人的……” 程庆轩脸色更加不好看——委实是之前,秦妈妈可不是在他耳边嘀咕多很多次,大致也都是这个意思。这会儿自是信了个十成十。 那边蕴宁也得到消息迎了出来,程庆轩心里,这个女儿已是和从前大大不同,竟是亲自上前,止了蕴宁行礼: “秦氏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是这么些日子不见,你母亲对你极为挂念,再有就是,明日就是你外祖母寿诞,咱们一家可不得去你外祖母家贺寿?” 说着,扭头厉声道: “还不过来给三小姐赔罪?” 尽管满心的不甘不愿,秦氏可也不敢违背程庆轩的意思,只得臊眉耷眼的跪倒在地,抬手朝自己脸上抽了一下: “三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要和老奴一般见识……” 却是郁卒的恨不得喷出一口老血来。 蕴宁却是理都不理她,只冲程庆轩一点头: “父亲既是这般吩咐,蕴宁敢不从命?还请父亲稍待,我去收拾下,很快就好。” 丁氏这会儿却是正焦躁不已。 按理说秦妈妈走了这么久,早该把那死丫头给带回来了,怎么都这会儿子了,还不见人? 正在院子里徘徊,可巧瞧见了程庆轩的马车。跟在她身旁的程宝茹已是惊喜道: “是爹爹的车子呢。” 丁氏笑着就迎了过去,待得到了近前,却是一怔—— 怎么后边还跟着一辆车? 那边秦妈妈已是低着头从车上下来,又俯身亲自打开车帘,伸手扶了个脸上遮着幂离的少女下来,不是蕴宁又是哪个? 还真是会赶时候,竟是和老爷一起回来。丁氏心里不住腹诽。 只程庆轩面前,丁氏再多的火,也只得压下去。 眉眼间更是喜意盈盈: “倒是巧了,老爷竟是和宁姐儿一块儿回来了,我在家里可不一直提着心呢?” “娘亲今儿个可不是念叨三妹妹好几回了,可巧,这就回来了。”程宝茹也上前凑趣,语气中却是掩也掩不住的酸意。 待得瞧见丁氏亲热的挽起蕴宁的手,不免越发不是滋味儿—— 打从长公主府回来,爹娘待那丫头真是一日日越发好了,再不是往日那般独宠自己的情形了。 不经意间抬头,却是瞧见秦妈妈脸色有些不对,甚至脸颊上还隐约有指痕,眼珠转了下,忙故作惊讶的开口询问: “秦妈妈你的脸怎么了?是谁那般大胆,竟是敢对你动手?” 丁氏离得最近,登时听了个分明,当即转头,正好和秦妈妈含羞带悲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胡说什么呢。”程庆轩却是回头斥道,又颇有深意的瞧了丁氏一眼,才冷声训斥,“一个奴才秧子罢了,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值得你这样的小姐殷勤问候?” 不管是瞧在老爷子面上,还是长公主府和武安侯府的关系,这个女儿却是再慢待不得了。与越发举足轻重的宁姐儿相比,秦氏算得了什么。 一番话说的秦氏面色发青,“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 丁氏虽是尽力忍着,挽着蕴宁的手却不自觉用力—— 秦氏可是自己的奶娘,这般被作践,自己又有什么脸面不成?即便老爷言语里并未针对自己,丁氏依旧觉得颜面无光。 好容易勉强摁下火气,笑着冲蕴宁道: “秦妈妈也是府里老人了,你们兄妹几个,可不都是她一手照看着长大的?只她这会儿人老了,难免有犯糊涂的时候,所谓尊老爱幼,宁姐儿且容着她些,便是有个什么,也莫要放在心上才是。” 话里话外,分明暗示蕴宁不晓事,有恩将仇报之嫌。 蕴宁挑了挑眉,却是站住脚,直视着丁氏的眼睛,慢吞吞道: “太太这话我却是不懂了,爹爹方才说的明白,秦氏不过一个奴才秧子罢了,如何当得起我这个主子的尊重?或者太太的意思是,爹爹说的错了?宁儿年纪小,不免有些糊涂,还请太太明示才好。” 丁氏登时气结,眼瞧着程庆轩脸上已是有些着恼,如何还敢再多说什么,扬声冲着秦氏道: “果然年纪大了,就愚拙不堪,不过是让你去请三小姐,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还不滚下去!” “太太果然是个明白的——方才秦妈妈说,我除了会惹太太生气,再没有别个好处,本来还有些忐忑呢,这会儿心里终于安稳些了。”蕴宁继续道。 一番话说的丁氏遽然变色,既深恨蕴宁不给自己面子,更埋怨秦氏偌大年纪,却叫个孩子抓住把柄。 至于秦氏却是面如土色,委实料不到便是丁氏面前,蕴宁也丝毫不给自己留半点儿脸面。却是半句不敢给自己辩解,也无比确切的意识到,三小姐果然和以前不一样了。 倒是灰溜溜的退下时,狠狠剜了程宝茹一眼——不是二小姐故意嚷嚷,自己如何会再次受辱? 以为别人都是蠢的吗,分明是想借自己,打三小姐的脸罢了。 程宝茹吃了一吓,一时眼神乱飞,却是依旧些愤 愤不平,跺了下脚,这才不情不愿的跟了上来。 直到进了内院,蕴宁才恍然程宝茹不爽的原因。 却是院子里这会儿正站着两个人。 一个可不正是顾德忠?被他虚虚扶着的,则是一个中年妇人。 那妇人穿着一件石青色褙子,花白的头发用根桃木簪别着,瞧着甚是老态。脸上两道深深的法令纹,有些浑浊的眼睛本是阖着,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等听到外面的动静,倏地睁开,待得瞧见挽着蕴宁的手几乎和程庆轩并肩而行的丁氏,眼神就有些不喜,冷了脸道: “弟媳妇,我都说过你多少回了?自古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是有个伯府娘家,你这会儿也是程家的媳妇不是?自古男人是天,女人是地,你怎么就敢和自己男人肩并着肩一块儿走?” 身为家里长女,可因着家境贫寒的缘故,顾程氏却是从未被娇养过。更是从小被教导,要以男人为天。顾程氏深以为然,且奉为圭臬。 当初父母亡故后,顾程氏因为要护着程庆轩吃尽了苦头,而这,也就成了她在丁氏面前摆资格的最大资本。 即便常日里和外人说话时,都会因为兄弟娶了个伯府小姐颇有些得意,可大姑姐的本能,依旧让她每每瞧见丁氏都要拿捏一番的—— 都说长姐如母,自己这会儿可不就是代替了早逝的母亲? 给丁氏立立规矩可不就是应当的? 平白被这么埋汰了一回,丁氏登时有些难堪,心里对蕴宁却是又恨了几分—— 若不是为了收拾这个贱人,自己如何要出此下策? 顾程氏,可不就是丁氏自己差人请来的?本是为了对付蕴宁,不想却先给自己来了个下马威。 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做出从前没有的乖巧: “大姐教训的是。这不是宁姐儿回来了,我这心里一高兴啊,就有些忘形了,亏得大姐提醒。” 程庆轩却是眼睛一亮,忙快步上前殷勤道:“大姐和忠哥儿什么时候来了?怎么不里面坐着,倒是站在这里?” 话里话外,明显敬重的紧—— 老爷子是个宽厚的,从不曾干涉过程庆轩和顾程氏的来往,甚至因初入程府时的惶恐,程庆轩和顾程氏关系亲密更胜从前。 顾程氏的脸上这才露出几分真心的笑容,上前几步,细细打量程庆轩: “啊呀呀 ☆、54 顾程氏下颚一点点的收起,到得最后,不敢置信的指着远去的蕴宁主仆三人背影: “她,她这是跟我说话?” 尖利的声音,惊得丁氏一哆嗦。撇了撇嘴,索性告了声罪,跟着离开了。 那边儿顾程氏怎么肯罢休,一把扯住程庆轩的衣襟,抖着嗓子道: “弟弟呀,是不是老姐姐让你丢人了?你可也瞧见了,连你闺女,我那嫡亲的侄女儿,可都没把我这个姑姑放在眼里啊!回个娘家都被人看不起,姐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到后边竟是一唱三叹,拖着长腔哭了起来—— 原来是因为穷,顾程氏可不是练就了好一手撒泼耍赖的好本事?自打守寡后,这项本事自然越发娴熟,这会儿冲着程庆轩使出来,当真是唱作俱佳。 程庆轩顿时冒出一身的冷汗。若依照他往日的性子,自是绝不愿顶个忘恩负义的帽子,再加上确然和长姐感情深厚,小辈里敢这么惹长姐生气,即便是两个儿子,也绝不能轻饶。 可眼下和顾程氏起了龃龉的却是蕴宁。 如果是从前,程庆轩自然丝毫不会容情,甚至罚的更重。可这会儿,后边可还跟着个虎视眈眈的张元清呢! 那可是老爷子的人,之前老爷子更是不止一次明里暗里警告过,再敢为难蕴宁,他绝对会把自己这个嗣子赶出门去。 且程庆轩心里可不也对顾程氏方才的话有些不满?什么叫宁姐儿嫁过去,栖霞山庄就要跟着带到他们顾家?怎么听着,就那么不中听呢? 当下竟是任凭顾程氏拍着大腿哭的声嘶力竭,也始终没说什么要如何处置蕴宁的话。 好一会儿才有些敷衍的道: “大姐莫哭了,不过是小孩子不懂事……你放心,待会儿我一定让她过来给你赔罪……对了,你不是最爱吃湖州的小香猪吗,可巧府里前儿得了一只,我这就让他们赶紧收拾了摆上……” 顾程氏也不是笨人,不然也不能孤儿寡母的一步步走到现在,听程庆轩话里话外都不甚上心的样子,分明不愿罚了他们家三姑娘。只她却是不肯吃亏的性子,转了转眼珠,边抹眼泪边道: “宁姐儿也就罢了,将来终究是一家人……唯有她身边的那个丫头,实在太过可恼,委实再不能轻饶……要不然,你府里人怕是会有样学样,再没人会把你老姐姐看在眼里……还长公主的人, 以为我是吓大的吗……待会儿我回去时,你直接交给我带走……” 收拾不了程蕴宁,总不能连她的丫鬟,兄弟都要护着。还长公主的人,吓吓小孩还差不多。等把人带回家,看自己不好好磋磨她! 一个下人罢了,阿弟总不能连这个面子都不给! “那个,还真是不成。”程庆轩脸一苦,“不瞒大姐说,方才宁姐儿并没有骗你,她身边这俩大丫鬟,真是长公主殿下所赐……” 且自己听说,这俩丫鬟的老子娘可不全都在公主府做事? 别看是下人,可也就伺候宁姐儿一个罢了,平日里自己也好,丁氏也罢,俱是不会随便使唤的。 一番话说得顾程氏好险没噎住,到了喉咙口的哭闹声全都吞了回去…… 还真是,长公主殿下,不能吧,那丫头后台这么硬? 丁氏这会儿却是正和蕴宁相对而坐。 依旧是后院曾经住过的逼仄小抱厦。 丁氏的意思,本是想让蕴宁去程宝茹院里暂住的,不妨却被拒绝。 不得已,只得跟着蕴宁依旧来到旧日住处。 因房间里有些乱,下人们这会儿正在里面洒扫,两人就在树荫下的石凳上相对而坐。 “当日你说想要清净些,选了这里也就罢了,这眼瞧着也大了,还是搬了出来吧,我瞧着你和茹姐儿住在一处,两姐妹热热闹闹的,岂不好?自然,要住哪间房,全凭你做主,若是看不上茹姐儿房间里的摆设,我那里还有不少好东西,你自去挑些来摆上……” “不劳太太费心了。”蕴宁眉毛挑了挑,没有感动,只有厌倦——嫡女要跑去和庶女挤一挤,整个大兴朝,也算是独一份了吧? 偏丁氏还一副给了自己莫大恩宠的模样。很多时候,蕴宁甚至想不通,到底是有多厌烦自己这个女儿呢,丁氏竟能做到这一步? “祖父身边离不得我,不过是暂住罢了,太太何必劳师动众?” 丁氏被噎的一哽。 明白再想如蕴宁小时候一般三言两语就把人哄过来,是万万不能的了。偏是有那么多人护着,丁氏想要硬来都不成。 索性也不再打机锋,直接开门见山: “你姑母的话你方才也听到了。她这个人,你不了解,我却清楚,从来都是滚刀肉一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她既是看上了你,即便眼下你爹还有些犹 豫,可假以时日,也必会被她缠的终能如愿以偿。” 虽然到现在越发看不透蕴宁,怎么也想不通,如何从前对顾德忠那般痴迷,到了眼下,却又避之如蛇蝎。 可怎样都好,都有命门可抓—— 不管是想嫁给顾德忠还是不想嫁,那栖霞山庄都得乖乖交出来。 “宁姐儿是个聪明的,眼下情形你也瞧出来了,成与不成的关键只在于,一个栖霞山庄。你爹那里,我说话倒也不是一点儿用没有,可真想让你姑母死了那条心,还是把栖霞山庄送出去更稳妥些……”丁氏慢悠悠道,神情里俱是胜券在握的悠闲。 “所以说,太太想要说什么呢?”蕴宁眼神里满是讥诮。 被这样慑人的仿佛看穿一切的视线盯着,丁氏心里隐秘的得意竟是一点点散去,甚至再也端不住为人母的架子,沉了脸道: “栖霞山庄是袁家明珠小姐的,人要有自知之明,咱们是什么人家,武安侯府又是什么人家?栖霞山庄,又岂是你这样的身份有资格拥有的?不想嫁入顾家,就聪明些,明儿个自去把山庄的地契还给明珠小姐!” “那要是我既不想还了栖霞山庄,也不想和顾家扯上干系呢?毕竟,那山庄可是我自己挣来的。且太太别忘了,祖父可是最疼我,也最瞧不得我吃亏……”蕴宁不紧不慢道。 “你做梦呢!”没想到自己掰开揉碎了讲,甚至面对着顾程氏这个威胁,蕴宁都不肯放弃,还敢抬出老爷子来威胁自己,丁氏的怒火腾的一下就上来了,神情都有些狰狞,“也不看看自己算什么东西,明珠小姐的东西,你也配抢?” 又冷笑一声: “该说你天真还是愚蠢呢?和武安侯府对抗,就凭你祖父一个小小的原五品太医院院判……” 还想再说,却被蕴宁提高声音打断: “太太的意思,我知道了。太太请回去吧,明日,我知道如何做了,到时候如了太太的意就是。” 丁氏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却又有些懊悔——这死丫头委实不像她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方才说话时,竟有一种被她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好在目的已经达到了,也就没了再坐下去的意思—— 实在是每每和这个女儿相对,丁氏都无法保持冷静。 更是暗恨还是自己从前太过心善,且顾虑太多,以致现在大患已成、处处被动…… 站起身 形迈步要走,不意身后蕴宁清清淡淡的声音忽然响起: “伯府果然积善人家,送了太太这样一个贤惠的人回报祖父大恩……” 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拿祖父威胁自己,平日里更是对祖父多方算计,如此作为,何曾做到半点为人媳的本分?至于报恩之说,更是让人齿冷。 本还想着此生和宛若前世有仇的母亲形同陌路便好,不想却是终究要撕破脸皮…… 丁氏脚下一踉跄,不敢置信的回头,正对上蕴宁清冷冷没有半分暖意的眼神,虽然不知为什么,直觉有些不对。细细想了片刻,也没有个所以然—— 毕竟,姻缘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是惹恼了自己,拼着在老爷子那里吃些挂落,也定要给足她苦头吃。 即便避开了顾家,可还有赵家、李家呢……等帮着明珠讨回栖霞山庄,自己定会好好帮这死丫头挑个“好”人家…… “小姐,房间里我们擦了三四遍,好歹能住人了,您进去躺会儿吧。”采莲过来道。 “辛苦你们了。”蕴宁抬头,真心实意道。 两人在长公主府虽不过三等丫鬟,这些粗活可也没做过,倒是跟了自己后,事事都要亲力亲为。 “小姐这般说可不要折杀奴婢了。”采英是个快言快语的,忙不迭摇头。 要说两人从公主府到程家,初时确然颇有些失落,毕竟相较于公主府的奢华,程家无疑太朴素了些。 无论吃的还是用的,都差的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只长公主说到做到,果然在她们俩离开后,安置了她们的家人。两人也是伶俐的,明白,想要长公主满意,唯有死心塌地的把程家三小姐侍奉好了。 且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两人也算明白了,能遇到蕴宁这样好性子还有真本事的主子委实是一种福气。不说其他的,但是两人用的胭脂水粉,便是市面上买不着的。小姐还说,她的胭脂水粉铺子很快就会开起来了…… 前些时日,两人还依照蕴宁的意思,往长公主府送了些,本来刚生了孩子,长公主正因为脸色有些暗淡而苦恼呢,待得搽了小姐特意做给她的那盒,肤色登时好了不少。 女人哪有不爱美的?把个长公主高兴的,重重的赏了自己两人。又拉着问了好多小姐的事,脸上的关心更是实实在在的…… 从公主府回来,两人在蕴宁面前可不越发小心恭敬? “方才姑太太真是太无理了。”采莲扶着蕴宁进屋坐下,又帮着蕴宁解下幂离,还要再说,却忽然一顿。 “怎么了?”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蕴宁抬头。 “这,这是……”采英探手指着幂离上指甲盖大小的灰色残皮,声音都有些抖。 ☆、55 这是,自己脸上结的痂? 蕴宁怔了片刻,下意识的抬手抚向鼻翼,指尖触及之处,可不是极为腻滑,哪还有之前丝毫斑驳之感?怪不得昨儿个老觉得鼻翼处痒痒的,原来是旧疤开始脱落了…… 一时竟不知该高兴还是惶恐,竟是呆住了。 “小姐,您看看——”采英已经回过神来,忙拿了面铜镜过来,欢天喜地的举到蕴宁面前。 透过镜子,一个有着莹莹亮眼神的女孩可不正呆呆的坐在那里?可怖的疤痕间,越发显得鼻翼处那一小块肌肤白皙娇嫩…… “老爷子的药,果然是神药呢!”采莲瞧着蕴宁脸上这点莹白如玉的肌肤,几乎要喜极而泣,“疤痕已经开始褪掉了呢,那不是说,要不了多久,姑娘的脸,就能彻底好了?” “嗯。”蕴宁轻轻点了点头,鼻子也止不住有些酸涩。怕是顶多十来日,这张脸就可以完全恢复正常了。 和上一世的心如死灰不同,这一世,自己还小,将来还有着无限的可能,最起码,再不会和上一世般,让祖父因为自己伤透了心…… 第二天寅时,蕴宁就起了床。 采莲捧来一套衣衫,石榴红的褙子,亮珊瑚色的凤尾纱裙,可不正是当初长公主着人所制? 当初配着这套漂亮衣衫,还有一套青金镶嵌石榴红玛瑙的全套首饰,可惜衣服倒是还在,首饰却是不知所踪了。 倒是丁氏让人送来两串珠花,一个沉甸甸很是晃眼的灿金步摇。明显是让蕴宁佩戴的。 采英手巧的紧,自打到了蕴宁身边,梳头的事一向都是她管着,这会儿可不是已经麻利的梳好了一个漂亮的飞仙髻?瞧见丁氏送来的首饰,不过瞟了一眼,便即转开视线——那金步摇分量倒是十足,可样式却老旧的紧,更别说小姐年纪还小,真是戴上了,不独显得老气,更有着一股暴发户的粗俗气息…… 径直从妆奁盒子里,帮着蕴宁挑了一条打成简单梅花形状、鹅黄色嵌蓝宝石的链子的穿插其间,衬着额上的花钿,当真是娇俏美丽。 前世今生,还是第一次这般精心打扮,蕴宁一时有些失神。 正在帮蕴宁整理幂离的采莲无疑会错了意: “小姐这样打扮很好看呢,待得脸上的疤痕尽皆褪去,不定多美呢。” 这话倒是没有丝毫夸张。实在是眼下即便蕴宁面容若鬼怪,让 人不敢直视,可细看的话依旧能够看出,脸型极美,额头圆润,小巧的鼻梁挺直…… 只不过更多的人往往会因为被入目第一眼所见到的疤痕吓到,而不敢再看…… 蕴宁出来时,程宝茹已在外面候着了,乍一瞧见蕴宁,明显大吃一惊,眼神里掩不住的嫉恨之外,更有几分幸灾乐祸—— 打扮的这样漂亮又如何,就她那张脸,昨儿个可是把姑母都吓得差点儿失了魂,那般丑陋如厉鬼,就是穿上再漂亮的衣裳又有什么用。 只虽是这么想着,心里却无疑更加不平——实在是程宝茹今儿个也精心打扮了,桃粉色的褙子,浅蓝色的月华裙,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和丑陋的三妹妹站在一处,自己就和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丫鬟似的?且也不知她用的什么熏香,竟是无一处不幽香怡人…… 祖父真真是偏心至极,同是程家孙女,缘何香料也好,首饰也罢,给程蕴宁置办了这么多不说,还尽皆是精品?倒是同为孙子的自己,除了眼巴巴的瞧着,一点儿好处也沾不得…… 越想越不舒服,索性加快步伐,直接甩开了蕴宁,自己往前去了。 蕴宁也不以为意,照旧不紧不慢的缓步前行。两人来至院中不久,程庆轩和丁氏也从房间里出来。 往年伯夫人做寿,程庆轩大多托了官府事务繁忙的借口,几乎很少露面,许是觉得这次升了官,到伯府好歹能站住脚了,终是主动表示,会陪同丁氏一起前往。 殊不知丁氏心里,却是巴不得程庆轩不去才好。实在是有他跟着,怕是不好再刻意针对蕴宁…… 走出门来,待得看清蕴宁身上衣着,失神之余,丁氏更觉气闷,觉得真真是说不出来的刺眼,有心命她回去换下来,偏程庆轩就在旁边站着呢,只得勉强把心头的不悦又给压了下去。 两人跟着丁氏上了一辆车。程庆轩则上了马,一路护佑着往伯府而去。 作为帝都唯一一个世袭罔替的伯府,尽管安庆伯官职不显,他们家老夫人的寿诞,还是颇多权贵来贺。 耳听得外面马儿嘶鸣,丁氏不看也知道,怕是哪家家主不得来,特意派了恭贺的信使。 那般冠盖云集的场面,丁氏便是不看,也能想象的到。 一时竟是有些百感交集。 曾几何时,她也曾是这繁花似锦中耀目的一点…… 所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干姊妹中,曾经 盛宠仅次于嫡姐丁芳华的自己,却成了境遇最不好的一个…… 这般想着,不自觉攥紧垂下的流苏,眼睛里也全是浓的散不开的阴翳。 “咦,娘亲,车怎么停下来了?”程宝茹忽然道。 丁氏回神,这才发现马车越行越慢,最后竟是停至路边。 微微掀开车帷,正瞧见一匹高头大马正驮着个满面春风、神情倨傲的英俊少年郎,带了一干随从,突然插在自家车前。 程庆轩已是瞧清楚来人,不独不敢出言责怪,还慌忙拱手见礼: “原来是世子到了,世子您先请。” 马上少年满不在乎的冲程庆轩拱了拱手,马都没下,便直接进了丁家。 “方才那人,是谁呀?”程宝茹眼中神情又是惊讶又是兴奋—— 即便平日里并不常出门,程宝茹也能看出来对方怕是来头不小,毕竟,爹爹眼下可也是六品官了,却还要给那少年郎君让路! 因平日里居住的位置使然,程宝茹见过的家世最好的少年,也不过是和程庆轩相差无几的京官,偏是家境,甚至连程家都不如,没有优渥的生活,自然也养不出雍容的气度。 每年可不是逢年过节到外祖家拜年时,才能开开眼界?只是因为程庆轩官职不显,丁氏又是家中庶女,真是出身一流世家的少年男女,程宝茹却是依旧接触不到,还是第一次瞧见比起表兄顾德忠,还要优雅昳丽的少年郎…… “那是靖国公世子。”丁氏瞟了一眼,也不觉有些疑惑。 实在是眼下过寿的是并不是身为安庆伯的父亲,而是嫡母吴太夫人。靖国公家世显贵,远非安庆伯府可比,会派人道贺,也算是意外之喜了,可按理说,要来也是女眷啊,怎么倒是这位世子爷一个人跑过来了? 只很快,丁氏就没时间胡思乱想了,却是车子跟在靖国公世子方简的后面,已然进了伯府。 远远的已经能瞧见站在堂前迎客的兄长丁芳年和其他兄弟以及几个侄子。 丁芳年眼下四十有余,五品的吏部郎中,听着官职不显,却是颇为要紧的一个职位,再有功勋世族的出身,和妹婿武安侯袁烈这样一个助力,可以预见,前途应该也会颇为坦荡。 瞧见是程家的马车到了,满面春风的丁芳年回头和其他人交代了句什么,便带着嫡子丁绍安亲自迎了过来。 还从不曾在大舅兄面前有过这等脸面, 程庆轩惊了一下,旋即喜不自胜,忙也笑着迎了上去: “大哥。” 丁芳年探手扶住程庆轩的胳膊: “咱们都是一家人,不须多礼。” 要说丁芳年这人还是极会做人的,这么些年了,程庆轩甚少登门,外面偶然遇见时,还总要摆出一副清高的模样,丁芳年即便心里不喜,也从没表现出来过,甚至当初程庆轩任户部主事的票拟刚出来,丁芳年就赶紧着人去了程家道喜,送的贺礼也丰厚的紧。 程庆轩升了官本就开心,这会儿在一干客人面前又涨了脸面,笑容当真是止也止不住,拍着一旁神情恭敬的丁绍安的肩膀道: “转眼间,安哥儿也这般大了……” “多谢姑丈记挂。”丁绍安心里很是无奈,要说几位姑父里面,丁绍安打心眼里亲近的自然是嫡亲的姑丈袁烈,一则袁家地位最为显赫,二则袁烈为人豪爽不拘小节,对这些子侄辈也颇为照顾。 要说性子最别扭的,可不就是程庆轩了? 要么不登门,要么来了就是耷拉着一张脸,一副别人欠他多少银子的模样。 后来更妙,竟是连门都不踩了。 即便明知程家老爷子当初曾妙手救了祖父一命,丁绍安却依旧有些为二姑母不值,毕竟,丁家上一辈的姑娘里,才貌最出众的,除了丁芳华之外,就数得着丁淑芳了。 只这会儿有事相求,脸上自然不会表现什么。 丁芳年已是笑呵呵的接过话去: “何止是长大了,不瞒妹夫说,咱们家安哥儿很快也要当爹了呢。” “是吗,可真是喜事连连啊,分明就是好事成双吗!”心情好了,程庆轩自然乐得说几句好听话。这才隐约记起,前年上好像听妻子说过,说是府里大哥儿成亲了,娶的是永安伯府梅家的女孩,倒不想这么久才传出怀孕的喜讯来。 “可不。”程庆轩不是外人,丁芳年也就没有谦虚,却是话锋一转,“对了,怎么不见府里老爷子?” 说话时,眉间分明有些郁色。 儿媳妇过门两年,才怀了这第一胎,本是一件天大的大喜事,课前些日子还好,这几日却跟婆婆说,觉得腹中胎儿似是有些不对。倒也请了相熟的太医过府来看,却是没看出个所以然…… 程庆轩神情登时就有些发僵—— 是了,丁家可是到现在都不知道,自 己两口子和老爷子别府而居的事。可程庆轩也委实没想到,岳母寿诞,丁家竟然还给老爷子送了请柬…… 忽然隐约忆起,好像听丁氏提过这么一嘴,只自己并没放在心上…… ☆、56 可这样的话如何好意思说出口? 毕竟,当初丁家愿意让女儿下嫁,冲的可全是老爷子的面子!要是知道两口子不独没有在老爷子面前尽孝道,反而还闹出别府另居的事来,即便不至于翻脸,说不得也会多有腹诽。 一时沉吟不决。好在他脑子转的也快,心知老爷子那个人等闲时候并不会刻意让自己难堪,若然见到了请柬准备到丁家来,必然派人知会一声,眼下既是没发话,那要么是请柬还在丁氏手中,要么就是没有来的意思。当下勉强一笑: “那个,老爷子有事在身,今儿个怕是不能过来了。” 丁芳年神情就有些狐疑,毕竟,儿女亲家的关系之外,两家老爷子的交情也不是一般的好,程仲每每见了老夫人也都是以“嫂夫人”呼之,今儿个又是伯夫人寿诞,便是有天大的事,也定会派人知会一声,怎么竟是连个面都不露? 若是往常也就罢了,今儿个确然有事相求,毕竟,儿媳妇肚里的那个可是自己第一个孙子…… 一时神情颇为失望,却也不好说什么。 丁绍安却是个性子急的,已是快言快语道: “老爷子可是让其他人家给接走了?不然姑丈告诉我,我派人去候着……” “这,这……”程庆轩神情越发尴尬,毕竟,方才“有事外出”一说不过是托辞罢了,自己哪里知道老爷子到哪家去了? 丁芳年老于人事,哪里看不出程庆轩吞吞吐吐之下的心虚?忙喝止丁绍安: “客人越发多了,还不快引了你姑丈一家进去。” 说着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程庆轩长出一口气,跟在丁绍安后面,往里去了。 车子里的丁氏自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对话,却是面色淡淡—— 瞧自己这大哥着急上火的样子,约莫是侄媳妇梅氏坐胎不稳,只这又关自己什么事?当初嫡母逼迫自己和姨娘时,这个嫡兄又在哪里,何尝关心过自己一丝一毫? 他们一家人的死活,又和自己何干?甚至丁氏心里,巴不得出些什么事才好。 程家的马车停稳,当下便有一个少妇打扮的女子上前接住: “二姐回来了?” 又瞥一眼紧接着先从马车上下来的程宝茹: “二姑娘生的越发好看了。” 语气里 却是敷衍居多—— 程宝茹的相貌更多的肖似她那姨娘,眉眼虽也算精致,却和丁家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说话的这位可不正是丁家二老爷丁芳晨的夫人郑氏? 丁家大房兄弟两个,全是伯夫人所出,郑氏对丁淑芳这个庶姐,自然也就没有多少亲近。 刚想转身引了两人往后堂去,不妨车帷再次掀开,一个身材纤细高挑的女孩子从车上下来。 和程宝茹的束手束脚不同,这女孩明显大方的多。郑氏不由大是诧异: “这是……” “宁姐儿,快过来见过你二舅母。”仿佛没瞧出郑氏的惊诧,丁氏笑了一下,又冲郑氏道,“好些年没见了,弟妹怕是都不认得了,这是我们家三姑娘,蕴宁。” 郑氏略略怔了一下,好容易才想起来。是了,庶姐跟前可不就只是程宝茹这么个庶女,还有个嫡出的小女儿呢。 似乎听说是毁了容的。只庶女照顾的好好的,唯一的嫡女却是那般粗心,未免让人多有不解。 只旁人家的事,没什么厉害关系的情况下,郑氏也不乐多管,毕竟,帝都鱼龙混杂,但凡有些头面的,家里的阴司事可不多了去了?谁又能弄清楚,这里有多少曲曲绕绕? 只瞧这宁丫头内敛自制的模样,分明和有些毛躁的程宝茹大不相同,又想到丁氏竟是任由庶女亲亲热热的挽着胳膊陪着,反倒把亲生的撩到一旁,即便小丫头是毁了容的,依旧未免有些心狠了。 好在衣着上倒是没有亏待,还有旁边侍候的人,也明显是精心挑选的…… 视线在蕴宁脸上略停了一停,便笑着道: “原来是宁姐儿啊,都长成大姑娘了,舅母都要认不出来了。二姐快后面去吧,大姐也来了,和母亲正在堂上说话呢。” 当下招手叫来一个大丫鬟,在前面引路,领着丁氏母女三人往正堂伯夫人的所在去了。 毕竟是老资格的伯府,丁家府邸自然不是一般的轩敞。各个院落俱是方正大气,每一处又都自有格局,隔墙只见绿荫处处、花木扶疏,若非有大丫鬟引领着,蕴宁真觉得自己说不好就会迷路。 经过一个抄手游廊,转过一处山水影壁,终于又有寒暄之声传来,那大丫鬟站住脚: “婢子就送姑太太到这里了,王嬷嬷已经来接了。” 说着福身退下,一个穿着石青色褙子的妇人 笑着迎了上来: “太夫人可不是正念叨呢,可巧,二小姐就到了。” 王嬷嬷正经是伯夫人吴氏的陪房,可不是嫡母面前一等一的红人? 丁氏在她面前自然不敢托大,忙上前一步,扶了王嬷嬷的胳膊,止了她的礼,又塞了个厚厚的红封过去: “府里的路我又不是不认得,何必还要劳动嬷嬷跑这么一趟?” “二小姐这话真是折煞老奴了。”王嬷嬷倒也没有推辞,接过红封纳于袖中,依旧循着旧日的称呼笑着道,“二小姐可是府里的娇客,听说姑爷刚升了官,老奴能接一接二小姐,也沾些喜气不是?” 待得瞧见跟在后面的蕴宁,也明显有些吃惊。只她是个聪明的,自然不会开口询问。当下一路寒暄着,很快引着众人到了内堂。 早有当值的大丫鬟进去通禀,看到丁氏母女三人到了,边打起珠帘边笑着招呼道: “大姑奶奶和太夫人方才还念叨着呢,可巧,二姑奶奶就来了。” 隔着晃晃荡荡的珠帘,已能瞧见正中间这会儿正端坐着一个白发如银的老夫人,可不正是太夫人吴氏? 吴氏生的面如银盆,眼下年龄大了,自然更显富态,偏是一双狭长眼眸,即便笑时,也无端端透出些威严之感。 走在前面的丁氏脸上却是漾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三步并作两步,快步入内,噗通一声跪倒在中间摆放的蒲团上: “母亲,不孝女儿回来了……祝母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口中说着,已是红了眼圈,端的是母女情深。 “二妹妹还是和小时一样,见到母亲就非要撒撒娇不可。”坐在吴氏下首的可不正是丁芳华,看丁淑芳如此,不由笑着道。 又有两个少妇打扮的女子上前搀扶,顺着丁芳华的话道: “外甥女可跟着呢,二姐姐还要撒娇,也不怕小辈们笑话?” “我怕什么!左右有母亲疼我,当我不知道你们这会儿不定多眼红呢。”丁氏顺势起身,又奉上一个精致的礼盒,这才指了程宝茹和蕴宁道,“这是我们家二姐儿宝茹,三姐儿蕴宁……” 程宝茹和蕴宁忙又再次和吴氏见礼。 两人跪倒在地,程宝茹反身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小包袱恭恭敬敬的献上: “听娘亲说外祖母冬日里有些怕冷,茹儿就特意衲了双鞋垫,做了一双棉袜 子,还有一个棉坎夹,做的不好,可也是茹儿一片心意,还请外祖母笑纳。” 这般说着,不禁有些得意。 早听娘亲说过,伯夫人这人瞧着严厉,却最是个重礼守规矩的,且这几年次次跟着丁淑芳前来拜寿,程宝茹可不是早总结出来了——伯府什么都不缺,最看重的倒是晚辈的心意。 比方说前年上,九岁的小表妹,拿了个绣的说是鸳鸯,自己瞧着分明是鸭子的帕子当寿礼,还被伯夫人好一顿夸呢。 今儿这些礼物,自己可是用了心的,绣工倒在其次,那料子可是一等一的好…… 这般想着,不觉斜睨了眼蕴宁—— 昨儿个刚回家,娘亲又对她极为不喜,自是不会特意提醒,今儿个不出丑才怪! “茹表姐准备了什么好东西,也让我们也开开眼界。”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响起。 程宝茹回头,脸色就有些发僵——说话的可不正是前年送帕子的表妹丁清怡? 这小丫头忒记仇,自打前年自己那一笑,算是被她记恨上了,年年来伯府,都要找茬。 好在这回自己可不怕。 当下很是得意的把包袱递过去: “怡表妹且瞧瞧,比起你的绣工如何?” 丁清怡接过来,抖开包袱,先拿起那件坎甲,只觉入手温润舒适,触感倒是比起那些貂裘还要舒服。 当下脸色便有些不好,直接丢了下去: “什么绣工,白白糟蹋了好料子!” 倒是吴氏看了一眼,眉宇间隐现出讶异之色: “茹姐儿有心了。” 口中说着,已是让人赏了个宝石璎珞圈过去。 这布料,吴氏却是见过,便是家里也有一匹,却是上一年节下时,皇上所赐,说是琉球所贡,是一种较为罕见的丝织品,保暖效果比起貂裘来还要好些…… 眉头忽然蹙了一下,眼底闪出些深思的模样—— 怎么程宝茹献了这礼物,跟在她身后另一个外孙女身边的两个丫鬟,神情却是又惊又怒。难不成,这坎甲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这般想着,不觉又拿起坎甲看了看,下一刻,眼睛微微一眯—— 却是坎甲里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处,果然有一个印记,仔细瞧去,却是见过的,可不正是长公主府的标识? ☆、57章 采英采莲的眼中却是几乎要喷出火来—— 就没见过这样做人母亲的! 那琉球贡品可不是长公主当初一并赐下来的? 这程家太太倒好,竟是厚着脸皮直接拿走,转头却给了庶女。 真是不知道的还以为程宝茹才是她嫡亲的女儿呢! 看到程宝茹出风头,旁边的丁清怡可不同样不舒服?二姑母家这个表妹委实再讨厌不过。若非前年上,她笑得太过厉害,也不至于惊动了那么多人,生生令得自己精心准备的寿礼成了姊妹间的笑柄。 方才本想让她难堪呢,可瞧着祖母的样子,倒仿佛真是什么好东西呢。 却不愿众人的注意力被程宝茹夺了去,当下亲亲热热上前一步,一把抱住蕴宁的胳膊: “这位姐姐却是个面生的,你也是二姑母家的女孩吗?” 一番话说得丁氏先就一滞,神情间便有些不自在,又唯恐旁人看出些什么来,正想怎么找个理由开脱一番—— 毕竟今儿个会带蕴宁过来,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让她找个时间把栖霞山庄还给明珠,却是把准备寿礼的事给疏忽了。 虽然乐的蕴宁出丑,却不愿外人看出什么来。毕竟,外人心里,程蕴宁可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没道理,庶女都知道外祖母的喜好,嫡出的女儿不独一无所知,却是连个礼物都没准备就这么两手空空的过来了。 蕴宁已是行至蒲团前再次跪下磕了个头,从采英手中接过一个巴掌大小的红色楠木匣子,轻轻在匣子上一按,也不知她怎么弄的,匣子竟是应声而开,露出里面一对儿精巧的琥珀色玉瓶来: “外祖母六十五华诞,蕴宁无以为贺,这是我亲手调配的玫瑰露,以祝外祖母芳辰永驻。” 少女眼神清澈明亮,白皙修长的手掌上,那一对儿玉瓶越发显得清幽古朴,再有那“芳辰永驻”的祝祷,便是严厉如伯夫人,也不觉面露笑容,示意王嬷嬷上前接了。 不想本是紧挨着坐的长女丁芳华却是起身,径直上前接过盒子,又拉了蕴宁起来,这才转身朝着伯夫人笑吟吟道: “宁姐儿亲手做的东西可真真是宝贝,不瞒娘亲说,我都眼馋了呢。” 两人这般手挽手并肩站在那里,神态间可不是一般的亲昵,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和谐,倒似是和一对儿亲母女一般—— 丁淑 芳一下捏紧拳头,便是喘气都有些粗。 之前已经听长女提起过蕴宁救了外孙女明珠的事,因而即便对蕴宁另眼相看,伯夫人倒也不甚在意,却不意,长女的模样,竟似是和这个毁了容的外孙女尤其投缘。 不觉瞥了丁淑芳一眼—— 旁人不知,养了这个庶女多年的伯夫人却知道,丁淑芳瞧着温柔乖巧,却最是那等心思精明诡谲的…… 再没料到嫡母会突然看过来,丁氏来不及收回眼神里的厌恨,忙忙换上一副笑脸,急促道: “母亲不知,我们家宁姐儿,平日里跟老爷子最是亲近,倒也,学了些皮毛,可好歹也是一番心意,母亲真能看得上眼,也是她的福气呢。还不快呈上来给你外祖母,如何还要劳动姨母?” 只她虽力图自然,神情间却是有些僵硬。最后呵斥蕴宁的两句话,更是有些没道理。 吴太夫人顿时有些疑惑,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丁芳华却是蹙了下眉头—— 当初寺里一别,已是和蕴宁月余未见,可不知为什么,每一次见到,就觉得自己心里的欢喜好像就多了一层。 这会儿看丁淑芳当众给蕴宁冷脸子,未免有些不喜,只人家是亲娘俩,到底不好多说什么。只管牵了蕴宁的手,送到太夫人身边: “三妹妹对宁姐儿是不是太严苛了?这样的好东西,可不叫皮毛。” 说着冲丁清怡眨了眨眼: “要说还是我们怡姐儿有福,你那些姐妹们这会儿都不在,可不是正好便宜了你?” 口中说着,已是旋开一瓶精油,房间里顿时充满玫瑰花的芳香,房里一干女眷登时只觉如坠花丛之中,因着应酬来往客人而起的燥累之意,也随之一扫而空。 丁清怡愣了一下,下一刻灵动的眼睛忽然睁大: “啊呀,姑母的意思是,明珠表姐的香,就是,就是……” 一时激动的小脸通红—— 要说这段时日,帝都贵女间谈论最多的,可不就是京城新近忽然多了一位调香大师? 最先传出这消息的是长公主府—— 因是生的双胎,还经历了难产,尽管精心保养过,可长公主再出现在人前时,还是显得憔悴多了。 还以为想要恢复容貌,说不得须得一年两载,不想仅过了月余,长公主的皮肤就已是白里透红,还有 衣带翩然时的清雅芬芳,更是旁人从没有闻过的馨香味道。 帝都一时趋之若鹜,可长公主面前,却没有人敢放肆,尽管心里痒痒的猫抓似的,也只得忍了下来,只人都是有好奇心的,越是打探不出来,大家越忍不住想要打探,可直到现在为止,大家除了知道,那位调香大师,和长公主府过从甚密,除此之外,便一无所知了。可也越发激起了无数贵女对那大师手中香的向往之情。 丁家自然也听到了这等传闻,本是有些将信将疑,不想今儿个袁明珠到时,衣服上的熏香却是阖府女眷都未闻过的,似是寒冬枝头傲放的寒梅,又似二月盛开的繁华,让人站在她身边,只觉如沐春风…… 本还想着等寿宴结束,就寻姑母厚着脸皮讨些呢,倒不料却是从袁明珠身边的丫鬟那儿知道,那熏香并不是武安侯府上的,而是和长公主的香料同出一源。 丁清怡就很是失望,毕竟但凡世间女子,有哪个不爱胭脂水粉的?这会儿听丁芳华如此说,如何会不喜出望外? 当下拽住蕴宁的胳膊就不撒手了: “好姐姐,你去我哪里瞧瞧,可有什么瞧得上眼的,好歹让我换一点可好?” 伯府规矩大,丁清怡自然明白,不可随便向别人讨要东西,可那香料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丁清怡依旧是情不自禁的开口。 便是旁边坐着的伯府其他几房的老夫人,闻言也不由有些意动,只她们毕竟都是长辈,倒也不好和丁清怡一般。 “怡妹妹说笑了,既是妹妹喜欢,我回头便让人给妹妹送来。”蕴宁冲着几位老夫人微微一笑,“还有几位长辈,到时莫要嫌弃蕴宁做的东西粗陋便是。” 既是决定要开个脂粉铺子,伯府女眷可不就是未来的主顾?所谓与人为善,先打好关系,总是没错的。 眼下盛夏时分,栖霞山庄好多花可不是正在盛放?再往前些,桂花也会开了,能调出不少味道极好的香呢…… 没想到还有这等好处,更难得的是这女孩自始至终眼神清正,没有丝毫阿谀谄媚之态,本来并没有把蕴宁放在眼里的几位老夫人眼神也渐渐柔和起来: “这般聪慧又懂事的丫头,真真是可人疼呢!” “可不,还顶顶孝顺呢,大嫂可真是有福的,有个这么能干的外孙女……” 口中说着纷纷送出各色礼物,即便程宝茹也跟着沾了些光,得了些见面礼,却无疑成了彻头彻尾的陪衬 。 旁边丁氏神情更加隐晦不明,只觉浑身都有些发冷—— 程蕴宁她怎么可以如此耀目!即便要被人众星拱月,那个人怎么也应该是女儿明珠,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这个丑八怪出头啊! 更无法接受的是,明明这之前老爷子一直在外奔波,这才把她接回去多久啊,怎么就能教出一个调香的天才来? 只和性子直爽的嫡姐丁芳华不同,嫡母吴氏却最是精明,方才已是被她察觉出不对,这会儿无论如何不能露出破绽来。可不能再让蕴宁呆下去了,不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只得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冲着丁清怡勉强笑道: “你们姐妹倒是投缘。正好就麻烦怡姐儿带着她们姐妹在府里转一圈,和其他姐妹一块儿顽会吧。” 丁清怡自然欢欢喜喜的答应了。却是一径挽着蕴宁的胳膊,至于和程宝茹,却是不愿多说。令得程宝茹越发气闷—— 她是程家庶女,便是再多不满,可也不敢在丁清怡这个伯府嫡小姐面前使出来,却是对蕴宁越发怀恨在心。 等三人走到外面,当即站住脚,对丁清怡冷笑一声: “怡妹妹年纪小,可莫要被人骗了,你可知道宁姐儿手中的奇香从哪里来的?” 丁清怡斜睨了她一眼,却是并未做声。 程宝茹也没指望她有什么反应,当下继续道:“可不是全靠了栖霞山庄的特殊之处?没有栖霞山庄傍着汤泉的大片花海,怎么可能调出那等奇香来?再说了,就没见过那般脸皮厚的,明明是祖父的手笔,倒好,硬要套到自己头上,今儿个还夸下了海口,赶明拿不出来……是了,我怎么忘了,拿不出来也没甚干系的,毕竟,外祖父这等人家,自然不好同一个女孩子计较……” 程宝茹这边儿侃侃而谈,不妨全被后边送出来的王嬷嬷听在耳中,当下不由纳罕不已—— ——哪有做姐姐的,这么欺负自己妹妹的? 更不可思议的是,骂人的是庶女,被挤兑的却是嫡出。 且看程宝茹这般驾轻就熟的模样,明显不是第一次这般。即便到了外边,嫡妹面前,还敢这么强势,要说背后没人撑腰,王嬷嬷可是不信的。更别说,二小姐丁淑芳的性子,王嬷嬷自认可也算了解,可不最是那等吃不得半点儿亏的主?当初在府里当姑娘时,事事都爱掐尖好胜,硬是受不得半点儿委屈。 怎么这会儿竟然 好脾气到容忍庶女爬到嫡亲的女儿头上作妖了? ☆、58 “茹表姐这话好没道理!”蕴宁尚未开口,丁清怡已是先恼了,这程家表姐怎么回事,分明是想要把自己当枪使。合着她眼里,别人都是傻子不成? 宁表姐会调香,可不只是她一个人说的,大姑母也从旁做了证的,且不是真有本事,就是天大的胆子,可也不敢冒充长公主口中的调香大师。 家里长辈,哪个不是人老成精的,会立时信了宁表姐的话,可不也同样是基于此?真以为别人都没脑子不成? 这会儿特意拿出来说,还不是看着自己年纪小,心存挑拨罢了。当真是可气的紧。 这般想着,越发鄙薄,直接怼了回去: “我瞧着宁姐姐对你百般忍让,茹表姐这般咄咄逼人,未免有些过了吧?都说嫡庶有别,茹表姐这样厉害的庶姐,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呢!” 一番话说得程宝茹登时涨红了面皮,且庶女的出身可不是程宝茹最敏感的?这会儿被丁清怡直接拿出来说,眼泪再也止不住,竟是捂着脸哭着跑了。 “还真是娇气!”丁清怡哼了声,“叫我瞧着,分明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怡妹妹——”前面响起一声轻唤。却是几人正行至一个几亩见方的荷塘旁。为方便行走,荷塘上方架设了拱形木桥。 这会儿拱桥上方,可不有十多个少年男女临水而立? 丁清怡抬头,仰头瞧见被众人众星捧月般簇拥在中间的少女,脸上登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明珠姐姐——” 袁明珠今儿个穿了件软红色窄袖褙子,下着挑金线月华长裙,修长的脖颈上一挂玫瑰七宝璎珞圈,两只手上还各戴了只琉璃飘花清透紫水晶镯子,就这么翩翩立于碧波之上,当真是宛若惊鸿照影而来。 距她不远处还有个形貌昳丽的少年,正低头含笑,听袁明珠唤人,也跟着转过头来,可不正是靖国公世子方简? “我说怎么瞧不见怡姐儿了,还想着又去躲懒了呢,不想倒是冤枉她了。” 站在袁明珠左侧的圆脸俏丽少女笑着道。 少女名叫丁清岫,乃是丁芳年的长女,年前及笄后,许定了国子监周祭酒家的公子。 “这位小姐瞧着倒是有些眼生呢。”二房的丁清羽接口道。 伯府姑娘平日来往的自然都是帝都贵女,打眼一瞧,便能看出,蕴宁身上衣装 不俗,再有即便到了一个陌生所在,依旧不急不躁拿捏得当的平和气度,明显身份应该不一般。 “倒也不是外人。”袁明珠转过头来,似是漫不经心的瞟了一眼,“那是二姨母家的宁姐儿。” 二姨母? 丁清岫和丁清羽明显都是一怔—— 二姨母,那岂不是嫁的最不好的那个程家姑母? 程家的茹姐儿倒是年年得见,倒不知,还有一位姊妹吗? 正自疑惑,方才还满面春风的方简已是沉下脸: “莫非就是那个死皮赖脸非要抢了你家栖霞山庄的程家三小姐?” 听他一字一句说来,分明对那什么程家三小姐甚为厌恨。 “简哥哥!”袁明珠跺了下脚,明显有些着恼,“是不是那些丫头又在你耳边乱嚼舌头了?栖霞山庄乃是宁姐儿应得的,你莫要听风就是雨……” “你呀,就是心太软!怎么知道哪些泼皮破落户,为了丁点儿财富,如何得了失心疯般的缠上来……我瞧着你那表妹……”被袁明珠一双娇滴滴的眼珠瞪了一下,方简只得住了嘴,又是心疼,又是郁闷,“罢了,我不说那些话,以免污了你耳朵。只那等贪得无厌的女子,我却是不愿见的,不如,咱们到那边走走……” 只是竟敢欺负明珠,这笔账,自己却是记下了。 冷冷的瞥了蕴宁一眼,这才转身偕着袁明珠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只今日一干来客,本就以袁明珠和方简地位最高,他们俩这一离开,其他人自然也纷纷跟了上去,待得蕴宁和丁清怡两人绕过水榭,到了拱桥上,也不过只有丁清岫和身边两个丫鬟还等在那里罢了。 “大姐——”没想到一干人这么快就离开了,丁清怡明显有些奇怪——本还想着抬出蕴宁调香大师的身份,狠狠的震她们一震呢。 罢了,是她们没福气,到时可别怪自己藏私把好处都占尽了才好,当下只喜滋滋的推了蕴宁上前,瞧着丁清岫无比得意的道,“亏得大姐姐还在这里,我就知道大姐姐最疼我,大姐姐一定不知道吧,宁姐姐手里可是有万金难易的好东西呢。她们既是不等我,宁姐姐手里的好东西可就没她们的份了……” 说着,又是挤眼睛,又是挺胸脯,一副“快来问我”的猴急模样。 蕴宁却是苦笑连连—— 怡姐儿的心思怕是白费了—— 之前方简 盯着自己时眼神的冰冷,还有这么不大一会儿,所有人都散的干干净净,要说是因为丁清怡的到来,骗傻子还差不多。 恁般排斥自己,分明之前有人说了自己的闲话。 丁清岫肯留下,怕更多是因为不想让怡姐儿跟自己太过亲近吧? 再加上怡姐儿方才的话,说不得自己这会儿早被打上别有所图、巧言令色的标签了。 丁清岫果然蹙了下眉头。毕竟年龄大些,又自幼长在太夫人身边,丁清岫深知,几个姑母中,可不就是二姑母丁淑芳,最不得祖母欢心? 连带的他们家的孩子,丁清岫也从来都是冷眼旁观的多,要说礼节上是尽够了,却并不见多亲密。 也就是当个有些疏远的亲戚看待罢了。 及至后来见到被丁淑芳宠的不像样的程宝茹,不喜之余索性敬而远之。 再不料今日竟突然冒出来个宁姐儿! 如果是诚心来给祖母祝寿也就罢了,怎么之前竟还和珠姐儿有什么官司? 所谓关系有亲疏远近之别,一干表姐妹之间,丁家姑娘自然和袁明珠关系最为亲近,刚才方简的话,丁清岫可是听得清楚,明珠妹妹最喜欢的栖霞山庄,竟是被这宁姑娘给讹诈走了! 虽然知道方简这话必然有水分,却依旧信了大半—— 毕竟,栖霞山庄可是高祖所赐,于袁家而言,意义非同一般,更是明珠妹妹最爱去的一个地方,要说是程家老爷子出手救人,令得袁家重报,丁清岫自然会相信,毕竟,当初府里不是为了报恩,直接嫁了个女儿过去吗? 可方简话里说的明白,那栖霞山庄,就是给了眼前这个少女。 实在很难想象,那程蕴宁到底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才能令得堂堂武安侯府拿栖霞山庄来偿! 先入为主之下,自是早把方简的话信了个十成十。 这会儿又听丁清怡话里话外都透着“宁姐姐有好东西”的意思,自然越发不喜—— 说不定这会儿拿来收买人心的东西,就是从明珠妹妹那儿抢来的呢。 只伯府重规矩,丁清岫即便心生厌烦,除了眼神冷了些,却是并没有在脸上显出来,直接打断了丁清怡的话,板着脸道: “怡姐儿是主人,自然要懂得待客之道,咱们伯府什么东西没有,如何倒要跟客人讨要东西?” 言外之意,分明是在敲打 蕴宁,老老实实做客就好,可别想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这才转向蕴宁,脸上笑容是不容错辨的疏离: “怡姐儿不懂事,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宁表妹莫要和她一般见识才是。那边儿花园里美人蕉开的正好,咱们去那里坐坐吧。” 程家这位宁姑娘的东西,自己自是不稀罕,可有一条,今儿个是祖母寿诞,怎么也不能闹出什么事来才好,为今之计,还是别让程蕴宁和明珠妹妹碰上,好歹过了今天,再好好训诫怡姐儿一番。 说着也不问蕴宁的意见,警告性的瞪了丁清怡一眼,当先领着往和袁明珠等人相反的而去。 丁清怡也是个机灵的,如何看不出长姐神情不虞?虽是有些懵懂,却也不敢再问,又觉得对不住蕴宁,忙轻轻拽了拽蕴宁的衣角,大眼睛眨呀眨的,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被这么一双会说话似的眼睛瞧着,蕴宁的郁闷消去了不少—— 即便日后不准备和丁清岫这位伯府大姑娘有什么交集,怡姐儿这小丫头,却委实可爱。 当下任由她拖着,慢吞吞跟在后面。 丁清岫眼角的余光自然瞧见了幼妹狗腿的模样,一时又是可气又是可乐—— 平日里这丫头可是犟的紧,便是自己的话,不合心意了也闹着不听,倒好竟是被这位宁姑娘收拾的服服帖帖。 耳听得袁明珠等人说说笑笑的声音越来越远,渐至于无,丁清岫心情也放松下来,正想找个什么借口,带着丁清怡离开,不想斜刺里忽然冲出来个人,慌得丁清岫忙往旁边躲闪。 后边两个大丫鬟也忙上前一步,护住丁清岫,一眼瞧清来人的面容,忙嗔道: “翠缕你跑什么呢。差点儿冲撞了大姑娘!” 却是几人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处遍植金桂的院子,可不正是长兄丁绍安和嫂子梅氏居住的院落? 而这翠缕,则是梅氏的贴身大丫鬟。 丁清岫却是个细心的,一眼瞧出,翠缕神情慌张,分明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待发问,翠缕已是“噗通”跪下,对着丁清岫不住哭道: “大姑娘,您快找人来,少夫人突然肚子痛的厉害,老夫人寿诞,王大娘说,让赶紧寻个大夫过来……” 太过惶急之下,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 丁清岫虽自诩不是孩子了,可毕竟年纪在哪儿放着呢,听翠缕说事关嫂子,好 像还很严重的样子,登时惊得没了主意。 倒是蕴宁听着不妙,上前一步厉声道: “到底怎么了,你说清楚些。” 翠缕被这么一吓,登时止住哭泣,脱口而出道: “王大娘说,突然探不到少夫人腹中胎儿的脉搏了!” 一句话惊得丁清岫眼泪也下来了—— 天知道一家人盼嫂子腹中的这个孩子盼了多久! 竟是呆呆流泪之外,再不知要如何做。 还是蕴宁道: “太夫人寿诞,受不得惊,你悄悄的去前面寻大少爷,让他赶紧往太医院递一张帖子。” 翠缕本是六神无主,这会儿得了吩咐,自然忙不迭点头,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的就跑了出去。 便是丁清岫,这会儿也消去了些对蕴宁的敌意,张皇着道: “那,咱们呢?” “前面也用不到你们帮忙,现在赶紧带我去少夫人那里。”蕴宁脚下不停,“找得力的人陪着采英去我家,祖父在的话,请他赶紧过来,寻不到祖父,就把那套金针拿来,记住,要快!” ☆、59 “嗳。”丁清岫应了一声,赶紧在前面领着,直到进了院子,才恍惚间想到一件事,自己刚才竟是被个比自己还小些的女孩子给支使的团团转。 只这个时候,也顾不得想那么多了,甚至隐隐觉得,便是母亲在这里,也不见得比宁表妹处置的更好。 再有,对方还不计前嫌,着人回去请程家老爷子过来,竟是不觉间把蕴宁当成了主心骨…… 几人甫一进了院子,便听见房间里传来隐隐的啜泣声。 丁清岫强撑起来的镇定瞬间崩塌,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房间里。 听到脚步声,梅氏满是希冀的抬起头来,待得瞧见进来的人是丁清岫,泪水顿时流的更急: “大妹妹,怎么是你?母亲,母亲呢?” 竟是哭的连气都喘不上来的模样。 正急的团团转的王大娘也赶紧迎过来: “夫人派你来的吗?大夫可是快到了?” 帝都权贵之家大多都有医婆子,府中女眷身体不舒服了,也可以就近侍奉。 王大娘可不就是这样粗通医理的? 虽然没什么精深医道,可初步判断一下病情,帮着照顾病人,熬熬药,还是驾轻就熟的。更别说王大娘还能诊诊脉,较之一般的医婆,水平还要高些。 这几日少夫人梅氏体内胎儿脉搏忽强忽弱,还不时腹痛,可寻了几名太医来,都看不出什么究竟。安胎药倒是喝了不少,可也没见一点儿成效。 府里无奈,便让王大娘日夜侍奉在梅氏跟前。就在方才,梅氏突然又腹痛如绞,更甚者王大娘探了一下脉搏,却发现往日里还算有力的胎儿脉搏竟是突然消失了。 一时吓得魂儿都要飞了。忙忙的让梅氏卧床,又迭声吩咐翠缕赶紧去报了夫人知道,再不想好容易盼到有人来了,却是三个黄毛小丫头。 梅氏绝望之下,哭泣的声音顿时更大—— 新妇入门,那个不是盼着早日生下孩子,以期在婆家站稳脚跟?偏是自己命苦,入门两年都没有消息,好容易坐了胎,没人能想象,梅氏有多开心。 这六个月以来,一天天感觉着胎儿在自己腹中的变化,梅氏一颗心早扑在了从未谋面的孩子身上,甚至觉得,只要能让孩子平平安安降临这个世间,便是让自己拿命来换,也是甘愿的。 再不料却是频生事端。 天知道听王大娘脱口而出,胎儿没了脉搏的那一刻,梅氏只觉得自己也跟着一块儿死了一般。 蕴宁已是跟着进了房间,一眼瞧见梅氏身上厚厚的褥子,不觉皱了下眉头,大踏步上前,伸手就要把被子揭开。 却被王大娘一下拦住,板着脸道: “少夫人身子不舒服,这位姑娘还是去外面园子里逛吧。” 心里却是不住腹诽,大姑娘果然是小孩子性子,如何也指不住的,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还不管什么人都往少夫人这地儿领。 “告诉她,我是谁。”蕴宁头也不回的对丁清岫道,却是径直绕过王大娘。 不想梅氏却是紧紧抓住被子,好像有被子护着,自己腹中胎儿就能无恙似的: “不,不热,我不热,发发汗,发发汗,很快就能好了的……” 这几日连番折腾,早上一起来,便有些发热,因府里忙着太夫人的寿诞,梅氏没没好意思声张,只吩咐小厨房赶紧熬了姜汤送过来,又盖上厚厚的被子,想着发了汗,就能好些了,这会儿可不早浑身都湿透了? 只她这会儿早乱了方寸,一心想着是不是因为自己受了凉,才使得宝宝的脉搏突然间消失,竟是坚持着不说之外,更是又让人抱了个被子给盖上。 “少夫人你再这样捂着,腹中宝宝就是真没事说不得也会捂出事来。”蕴宁叹气道。 正自愣怔的丁清岫一激灵,再不敢犹豫: “前两日母亲和大哥不是说想请近日名震帝都的原太医院掌院使程家老爷子过来吗,宁妹妹就是程老爷子嫡亲的孙女儿……” “可不止是如此。”采莲早就不忿之前丁清岫对蕴宁的态度,这会儿终是得了机会,当下直接道,“大姑娘怕是不知,当初便是我们长公主殿下,也多亏了咱们姑娘出手,才能平平安安生下两位小主子……” “长公主殿下?”丁清岫无疑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桩隐情,还有这丫鬟的口气,分明是长公主府的人…… 听丁清岫介绍了蕴宁的身份,王大娘便有些惊疑不定,有心让蕴宁上前——真是有个什么意外,也有个帮自己分责的不是? 正斟酌着要如何说,昏昏沉沉的梅氏却是坐起了身子,一下抓住了蕴宁的手: “是,老爷子让姑娘来的吗?救救我的宝宝,求你,救救宝宝……” 说着,竟是挣扎着就要起来 行礼。 蕴宁反手握住梅氏汗涔涔的手腕,点了点头: “那好,少夫人听我的,首先第一件,想想宝宝,莫要再哭泣了,须知你这般难过,孩子可是全能感觉得到,你若喘不过气来,孩子岂不是更难受……” “啊?这样吗?”梅氏吓了一跳,终是止住了哭泣,又依着蕴宁所说深呼吸。 看梅氏稍稍平静了些,蕴宁又吩咐丁清岫几人: “现在赶紧着人去端盆温水过来,帮少夫人擦拭一下,再把身上的湿衣服给换了……” 随着蕴宁一个个吩咐下去,本是惊惶无措的众人也都渐渐镇定下来。 很快床上的东西被换了个遍。蕴宁扶着梅氏缓缓躺下: “先莫要平躺,侧着身子……” 早有伶俐的小丫鬟搬了个绣墩过来,蕴宁以手在梅氏小腹上轻轻推拿片刻,堪堪盏茶时间,又去轻探梅氏脉搏。 整个过程中,梅氏一动不敢动,到得最后,甚至紧张的呼吸都快不会了,蕴宁忙轻声道: “呼吸,放松……孩子这会儿,已是缓过来了……” “真,真的?”梅氏这会儿当真宛若听到天籁之音一般,眼圈瞬间红了,又想到蕴宁方才的话,忙把眼泪又咽了回去。 旁边的王大娘脸上神情明显并不相信。方才初探到梅氏脉搏有异时,可不是采取了种种手段? 可结果却是脉搏越来越弱,渐至于无。就不信这么简单的擦擦身体、换换衣服,再揉几下,胎儿就又好了? 莫不是贪功心切,乱说一气吧? 当下半信半疑的重新执起梅氏的手,下一刻却是惊叫出声: “咦,真的又有了脉搏呢……” 虽然脉搏依旧虚弱,却是又能查探到了。 瞧着蕴宁的神情也是惊疑不定—— 这小丫头是真有本事,还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啊…… 梅氏提着的心终是彻底安稳了下来,瞧着蕴宁当真是感激不已,有心起来拜谢,却被蕴宁止住: “莫要乱动,躺着便好。” “嗯,我听妹妹的,妹妹的大恩,嫂子这一世都不会忘……” 宁表妹何止救了宝宝,更是救了自己啊。 蕴宁叹了口气,刚要说话,却被院子里突然响起的脚步声给打断——正是丁芳年的夫人大 梅氏过来了。她和儿媳既是婆媳又是至亲的姑侄,听说小梅氏肚里孩儿可能不保,如何不急?忙让人寻了儿子丁绍安。 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形容狼狈的年轻太医,明显是跑的太急了所致。 “不是让你去寻孙太医吗?”大梅氏边走边急道。 自打知道小梅氏怀孕,就免了小梅氏的晨昏定省,又让王大娘一天十二个时辰的伺候着,如何能想到依旧会出岔子? 一听说下人说丁绍安套了车子去太医院了,丁夫人马上明白,定然是儿媳这里出事了。 本还想着,等太夫人寿诞之后,再过来探视,不想叫来儿子才知道,儿媳腹中胎儿竟是没了心跳,把个梅氏给唬的,当时就傻了。 忙悄悄嘱咐丁芳华和几个弟媳帮着主持一下局面,自己则抽空赶了过来,进院子时正好碰见丁绍安和他手中拽着的年轻太医,火气一下就上来了—— 便是寻不到妇科圣手,好歹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这么找了个生瓜蛋子过来啊。 丁绍安却是脸色一苦,低声道: “母亲不知,儿子去了太医院,别说那几位妇科圣手,便是稍微资格老一些的竟是全都不在……” 听说妻子腹中孩儿突然没了心跳,丁绍安何尝不是心惊肉跳,竟是连车都没敢坐,直接打马冲进了太医院。倒好,偌大的太医院,硬是只剩下小猫三两只…… 打听了才知道,却是庆王世子在宫里陪着太后说话时,突发腹痛,太后忧心之下,竟是把太医院但凡数得上名号的全都宣了进去…… 至于这位小王太医,虽然年龄不大,可他的父亲老王太医,妇科上名气也是甚大,总算聊胜于无不是? “那位还真是得宠。”听说和太后有关,丁夫人悻悻道,哪里还敢抱怨? 既是找不到名医圣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当下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请那年轻的王太医进去。 却不知那小王太医这会儿心里也是忐忑的紧,实在是自打进了太医院,这还是第一次登贵人门,且方才那位夫人的模样,分明对自己并不满意,慌张无措之下,更加心惊胆战。 待得被丁绍安领到房间里,但见里面黄花梨的家具,精致的妆台……当真是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奢华,明白要诊治的这位必是伯府要紧的人,不免越发紧张。 好在他水平还是有的,甫一探到梅氏覆了 绣帕的白皙手腕,就不自觉“啊”了一声。 “怎么了?”丁夫人一哆嗦,好险没从椅子上摔下来。 “滑脉……有孕在身……只时断时续,胎儿怕是随时有性命之忧……” “你,你说什么?”本是躺在床上的梅氏“忽”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却是带着哭腔张皇的回头,“宁妹妹救我……” 惊得赶忙扶住的丁夫人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这小王太医怎么说话的!看把儿媳妇给吓的,都开始说胡话了! 丁绍安也气得一把揪住那太医的衣领子: “混账东西,如何这般信口雌黄……” 看到外面一团乱,本是因为有外人过来而避居内室的丁清岫如何还沉得住气,一下握住蕴宁的手: “宁妹妹,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适才是姐姐对不住你,求你,救一下我那小侄儿……” 如果说之前还是丁点儿不信,可亲眼瞧见蕴宁不过推拿几下,就让梅氏腹中孩儿有了心跳,再有外面太医的铁口直断,丁清岫早和小梅氏一般,把蕴宁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丁清怡也眼泪吧嗒的瞧着蕴宁: “宁姐姐,你要是有法子,就帮帮我们好不好?你不知道,我大嫂有多喜欢孩子,要是……我真的担心,大嫂会受不住……这会儿我也没什么好报答姐姐的,可这份儿恩情,怡儿会永远记着……” 里面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外面的三人,尤其是听到一对儿女儿也哭着求一个名字里带有“宁”的姑娘,丁夫人这才恍然,难不成,这里面还真有个宁姑娘能救媳妇和孙子不成? 这般想着,如何还能坐得住?颤着声对着里面扬声道: “里面这位宁姑娘听着,但凡你能让我孙孙转危为安,就是我安庆伯府的大恩人……” 蕴宁已是挑起帘珑,从里面走了出来,眼神分明有些冷意: “伯府的恩人,蕴宁不敢当,到时候还请夫人答应让蕴宁有机会面见伯爷,请伯爷主持公道即可。” ☆、60 蕴宁并不是心狠的人,便是这一手金针绝活,除了祖父曾指导过之外,更多的可不是上一世在小农庄自生自灭时,帮着救治那些无钱求医的村妇而致? 即便是陌生人,但凡能救的话,蕴宁也不会袖手旁观。便是梅氏,即便丁夫人不许下这等诺言,看在怡姐儿的面上,蕴宁也会施以援手。 却在听到丁夫人口口声声的“恩人”的说法时,齿冷至极——把一个女儿嫁出去,就是报恩了吗?真是如此,那这份恩情还是不要也罢。 “是你?”丁大夫人怔了一下,再没想到,从里面走出来的竟是程氏蕴宁。 方才丁淑芳带着女儿过去时,大夫人自然也是在场的,因着丁芳华对蕴宁的看重,便也跟着留意了下—— 瞧着倒是个稳重大方的,可惜的是,一张脸却是毁了的。 只大夫人平日里和丁淑芳尚且不亲近,她的女儿自然更不会放在心上,可不转头就丢了开去?倒不想竟是这么快就又遇到了。更甚者听儿媳妇和女儿的意思,方才这小姑娘竟是已然救过孙子一次…… 恍惚间想起之前丁淑芳可不是提起过,说是这宁姐儿乃是程家老爷子一手教导出来的,难不成不只会调香,便是医术也颇为了得? “见过夫人。”蕴宁点头。 “宁姐儿,看在舅母的份上,好歹帮你嫂子瞧瞧,再有什么,总得瞧在你外祖母面上……”大夫人不是傻子,哪里听不出蕴宁语气中似有不悦之意,,只这会儿事关孙子安危,自是不敢拿乔,甚至连连保证,“我待会儿就亲自去寻你外祖父,不拘你受了什么委屈,总有伯府为你撑腰!” “夫人放心,我自会尽力。”蕴宁微微颔首,脚下不停,已是来至小梅氏身前,“着人去外面迎一迎,估摸着这个时候,采英应该也要回来了。” 看大夫人有些发愣,丁清岫忙把方才蕴宁差人回去取东西,并请程家老爷子一并过来的事说了。 听说还请了程家老爷子,大夫人登时喜出望外,忙命丁绍安亲自去外面候着。 不大会儿,采英便急匆匆的进了门,大夫人探头往后瞧去,却是除了自家陪同前往的管事婆子外,再没有其他人了。 一时不觉有些失望,刚要回转,却见那管事婆子脸色似是有些不对,忙冲丁绍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询问一番,自己则赶紧跟着回了房间。 蕴宁正好给小梅氏 检查完后,直起身形,脸上神情无疑有些凝重。 大夫人心一下悬了起来: “可是,有些……” 再瞧瞧面色惨白的儿媳妇,“不好”两个字却是无法说出口。 蕴宁沉吟片刻,却是转向小梅氏: “数日前,孩子是不是动作突然频繁起来?” “是。”小梅氏红着眼睛点了点头,“这孩子性子还是比较静的,很少闹腾,可七日前,却突然变得好动,你表哥还说,莫不是是个男孩,如何这般好动……” 说着却是悲从中来,泪水一滴滴的落了下来—— 明明前几日还活泼好动的孩儿如何就突然变成了这样! “这两三日,是不是几乎不曾动过?” “可不是和表姑娘说的一般。”回答的是王大娘。这几日小梅氏身体屡屡不舒服,可不是她日夜守着? 对小梅氏的情况自然是一清二楚: “我还和少夫人说,许是孩子玩的累了,这几日才会懒怠动弹,过了这两天,说不定就会好了,难道说,并非如此吗?” 蕴宁却是没回答她的话,依旧看着小梅氏道: “方才孩子胎动突然消失前,你是不是突然腹痛?” 小梅氏连连点头,瞧着蕴宁的神情又是感激,又充满着无限的希冀: “不错,就是如此!我的孩儿,到底,怎么了?” 蕴宁再次把手放在小梅氏腹上,一点一点的推拿着,盏茶功夫后,手却停在小腹偏右的位置,点了点头: “果然如此。” 上一世可不也接手过一个孕妇,症状正同小梅氏一般无二。蕴宁试着用祖父所传手法,帮她细细推拿后,虽是症状有所消解,效果却是不大。 那家人百般无望之下,就把行将生产的孕妇又给拉回了家。不想三日后,就传来噩耗,说是产下一个死胎,却是那孩子出生时,脖颈被脐带紧紧缠绕,更令人不敢置信的是,孩子两只小手还死死揪着脐带…… “我们去外面说吧。”看蕴宁面色凝重,大夫人唯恐刺激了梅氏,忙道。 “母亲,宁妹妹——”梅氏一下拽住了大夫人的衣襟,哀求道,“别,别去外面……有什么事,告诉我……” 口中说着,已是泪水涟涟。 “不用去外面。”蕴宁摇了摇头,瞧着梅氏 道,“不过是孩子被脐带缠住了,之前突然频繁动作,则是孩子想要让脐带松开……” 不想却是越缠越紧,到得眼下,更是连动都不能动了。 “我真是个粗心的娘……”梅氏更加难过,“亏我还以为,宝宝在里面玩的开心……然后玩累了罢了……还请妹妹教我,我要如何做……” “若是轻的,自是不用管他,等过些时日,一般就会好转。少夫人怀的这孩子却是太调皮了些,缠绕的也委实太过厉害,艰于呼吸之下,又想用手扯开……可他这么一扯,却是令自己雪上加霜……” 直接把自己给勒晕了过去。 “所以这会儿最要紧的,”蕴宁伸手在方才停留的地方点了点,“则是让孩子先把手松开……” 这娃娃还真是个欠揍的,比方说这会儿,也就刚能喘口气,又开始揪着脐带死磕了,不然,又如何会有那等把小王太医都吓了一跳的惊险脉象…… 却不知旁边的大夫人早听得胆战心惊—— 梅氏这是头一胎,自是不知道,这种情形对腹中孩子来说,有多凶险。 都说女人生孩子就如同闯鬼门关,殊不知,一同闯鬼门关的还有孩子。 那些生下来孩子就不成的,十个里可不有八个,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没了的? 还想着这个长孙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的,再料不到,蕴宁竟是有解决的法子! 一时不住念佛: “果然是菩萨保佑……宁姐儿真是咱们家的贵人啊……” “保持这个姿势,莫要乱动。”蕴宁从采英手里接过长长的金针,又轻轻在梅氏小腹上揉搓几下,然后倏地抬手扎了下去 众人眼睁睁的瞧着梅氏小腹上一下拱起两个小疙瘩,又很快陷落。 蕴宁却并未停止,又足足在梅氏小腹上扎了十六根金针。 眼瞧着金针一点点没入,丁清岫和丁清怡吓得忙闭上眼睛,大夫人也跟着不住打哆嗦,本是和小王太医立于门外的丁绍安,明显察觉到里面情形有异,下意识的探头往里瞧了下,不意一眼看见那林立的金针,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刚要喝止,不想却被小王太医钻了空子,竟是抢在丁绍安前面惊叫出声: “金针渡穴?!” 丁绍安本已抬起了脚,闻言顿了顿: “你也懂?” “我要是会这手绝活就 好了!”小王太医神情狂热,“听我爹说,这金针渡穴之法,既考验眼力,更考验手法,不独需要长年累月的练习,还须得有极高的天赋,放眼咱们大兴朝,怕是会这手绝活的也寥寥无几。更何况里面那位贵人还是孕妇……啧啧啧,实在难以想象,该怎么下针,才能不伤到腹中孩儿和孕妇……公子待会儿能不能帮我和里面那位圣手引见一番?在下感激不尽!” 丁绍安心急如焚之下,哪里耐烦和他啰嗦?直接把人往外一推,自己则反身进了房间。小王太医自然不肯放弃,忙不迭跟了上去,好险没被瞬时又关紧的门给砸中鼻子。 虽是被拒之门外,却依旧不愿离去的小王太医如何甘心?竟是执拗的抠着门缝,正琢磨着该怎么做才能打动丁绍安,不想关紧的门又忽的一下打开,小王太医好险没一头栽进去。 却是被丁绍安扯着再次送回放下了帐幔的拔步床前: “你,再诊诊看……” 虽是因为没有瞧见那位高人,而遗憾不已,小王太医却更好奇那人用了金针后,病人的情形,忙不迭探手梅氏腕上,脸上神情越见惊奇: “应指圆滑,如珠走盘……虽依旧有些凝滞之感,却是绝无性命之忧……” 果然神妙!竟是不过一炷香时间,孕妇腹中孩儿便已转危为安。 “真的,没什么大碍了?”大夫人颤声道。至于梅氏,则是发出了一声开心之极的呜咽。 丁清怡脸上也是全然的喜悦之情,唯有丁清岫,神情却是有些复杂—— 之前还想着单凭一个程蕴宁,何德何能,可以令得武安侯府欠下一个需要拿栖霞山庄来报偿的偌大人情,才会第一时间就选择信了方简的话,这会儿却明白,别看蕴宁年纪小,却是根本不必厚颜耍赖或者讨要,凭她本身,已足有令侯府欠账的资本! 即便蕴宁方才交代,以后数日内,梅氏怕是还须得用艾炙并推拿之法才能彻底祛除病因,大夫人一颗悬着的心却终于放回了肚子里,正要再嘱咐梅氏几句,不想管事婆子匆匆过来,说是丁芳年让她赶紧去外面招呼一位客人。 “哪家的人到了?”大夫人明显很是诧异,实在是自家老爷不独有官职在身,将来更是要承袭伯府的,身份不可谓不尊贵,实在想不通,到底是哪家的内眷到了,还非得让自己出来作陪? “听说是陆阁老家的。”管事婆子小声道。 “陆阁老?”周氏也吃了一惊—— 大兴朝眼下可不只有一位姓陆的阁老,不过四十岁的年纪,已是位居次辅,至于现任首傅,则已是年过花甲,听说身子骨很是虚弱,怕是顶多一二年,就会告老还乡,到时候,十成十是现在的陆阁老直接顶上…… 要说两家也是有亲戚的,阁老夫人梅氏也算自己堂姐,只东西梅府不甚和睦…… 之前也是往陆家送了帖子的,却是根本没想到他们家还真会有人来。 忙嘱咐了梅氏几句,又得了蕴宁会在这里陪着梅氏的允诺,这才欢天喜地的去了。 ☆、61章 梅氏这边倒是皆大欢喜,丁淑芳那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儿。 今儿个会带蕴宁过来,唯一的目的可不是想让蕴宁把栖霞山庄还给袁家? 本想着给太夫人拜完寿,就让人领着她去明珠面前请罪。 倒好,自打和丁清怡那小丫头一块儿出去,却是直到现在还未回返。 这眼看着宴席就要开了,却是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了。 竟然敢这般糊弄自己了!一时气的胸口都有些痛。正站在园子里张望,一阵女孩子的欢声笑语传来,丁淑芳刚想过去瞧一眼,枝桠拂动处,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孩子正好从花丛后绕了出来。 丁氏登时就如同被人定住了手脚一般,眼神灼亮的吓人: “珠姐儿……” 想要问袁明珠这些日子可好,可有在家里受了委屈?又想让她放心,她心爱的栖霞山庄,蕴宁很快就会双手奉还…… 明明觉得千言万语想要询问,却又仿佛被掐住了喉咙,再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袁明珠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半晌垂下眼眸,神情淡然: “见过姨母。” “不用,不用多礼……”丁淑芳连连摆手,袁明珠华贵的荣光之下,甚至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嗫嚅了唇半天,直到袁明珠等的不耐烦了,才讷讷道,“那个,我没事,珠姐儿你……” 嘘寒问暖的话还未出口,大嫂的声音却从后面传来: “少夫人这边请……” 丁淑芳仓皇回头,正好瞧见丁大夫人正陪了衣着贵气笑容满面的二十许少妇缓步而来,神情登时有些慌张,畏畏缩缩的赶紧往旁边避让: “大嫂……” 大夫人微微蹙了下眉头,直觉有些不对劲,实在是即便是庶出,毕竟是太夫人亲自教养,丁淑芳的规矩从来都是一等一的好。这会儿怎么倒是缩手缩脚,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 丁淑芳一颗心不断下沉—— 她是个聪明的,已经察觉到之前所为不妥,面前这位大嫂和自己不过是个面子情罢了,方才太过慌张之下,分明有些无礼,周氏又是个最好脸面的,不定该怎么排揎自己呢。 不想大夫人却是不独没有着恼,反而站住脚微微一笑,态度更是前所未有的和蔼:“是二妹妹呀。” 转头对那少妇介绍: “这是我家二妹妹,夫家姓程。” “姓程?”那少妇上上下下打量了丁淑芳几眼,神情里分明有着探询的意思,“可是原太医院掌院使,程仲程老圣手家的?” 看大夫人那般殷勤的模样,心知这少妇必然来头不小,丁淑芳自然不敢怠慢,忙笑着应承: “少夫人识得我们家老爷子?” “老爷子名满帝都,我们可不是早闻大名?”那少妇眼神中笑意更浓,眼角的余光还特特在袁明珠身上驻留片刻—— 这陆家三少夫人不是旁人,可不正是陆珦的妻子郑氏? 帝都贵人云集,可要说能让陆家这样的门庭折节结交的,可也没有多少家,说是屈指可数也不为过。 而郑氏之所以会来,根子却是全在陆珦身上—— 本来闯了大祸,还以为这一回怕是无论如何不得脱身,可不全靠了陆瑄,才能继续做他的财神爷? 陆珦这人虽是有些纨绔习气,有一头却是好的,那就是讲义气,知道感恩,本来他心里,陆瑄这个兄弟就是顶顶好的,现下又帮了这么大一个忙,于情于理,得想法子报答一二才是。 偏是陆瑄身边的事,他根本一点儿也插不上手,至于说银钱上,但是出身名门崔家的母亲和祖母留给他的,怕是陆瑄两辈子都花不完。 好在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前几日丁家的请柬送过去时,却让陆珦发现了一点端倪—— 从来不关心人情往来这些俗事的陆家九爷,竟是拿起来端详片刻,还问了荆南一句: “是她的外家?” 陆珦可不立刻上了心? 这么用心一打听,可是不得了,这几日小九但凡得了空,就会去栖霞山庄溜达一圈,又忆起小九心情特好的教训自己的那一天,手上还拿了不少东西,悄悄打听,可不也是来自于栖霞山庄? 如果小九喜欢的是山庄里的汤泉,陆珦自信只要砸下银子来,弄一个一模一样的没有一点儿问题。 只陆瑄的性子,他也了解一二,绝不是那等耽于享受的。 想着还是稳妥一点,最起码,可不能拍马屁拍到马蹄上才好。 以陆珦的人面,可不是很快打听出来?这栖霞山庄原是武安侯府的,前些日子却是不知因何归了武安侯夫人的庶妹夫家程家所有。 知道这个消息,陆珦的八卦之心顿时熊熊燃烧,甚 至猜测,自家那个万年冰山小九,是不是瞧上程家的姑娘了? 是以才自告奋勇,直接从管事那里拿走了丁家的请柬,嘱咐郑氏,一定要来丁家走一遭,当然此行的重中之重,则是打探一下,那程家,可有适龄的女孩儿,毕竟,能让小九连人家外家是哪家都打听的一清二楚的,不管别人如何,陆珦却一定会当成最重要的人物着意结交! 郑氏着实没想到,竟是甫一进丁家,这么快就能碰见正主的母亲了。 方才丁淑芳瞧着袁明珠时的慈爱神情,郑氏可是瞧得真真的,又看她和袁明珠挨得极近不说,两人容貌上也有四五分的相似,当即笑着道: “这位就是令嫒吗,生的可真是漂亮……” “什么令爱,珠姐儿是我的甥女!”再料不到对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丁氏立时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只觉手脚都是哆嗦的,扬起的尾音都变了调—— 袁明珠和丁氏省的相像,这一点丁氏早已心知肚明。 只有一个巧宗,那就是丁氏的容貌和下面的四姑娘都是和几个兄弟一样,大多承袭自父亲丁老伯爷,平日里回娘家时,除非不得已,还总会和武安侯府错开,实在错不开了,便时时寻找机会和家里四妹妹一处,侯府并伯府上下,早认定了袁明珠虽然生得不像父母,却是像足了外家人。 都说外甥似舅吗,外甥女和外祖父相像,可不也是常理? 有了这个认知在前,后来即便瞧出长成后的袁明珠和丁氏容颜中的相似之处,也俱皆没放在心里——毕竟一般容貌相像的还有另一个姨母并其他舅父以及丁老伯爷不是? 甚至连丁氏自己,都暗暗感谢老天,竟然这么帮自己。待到后来,蕴宁一张脸彻底毁了,一颗心更是彻底放到了肚子里。 便是偶然见面,也敢大着胆子对袁明珠嘘寒问暖了。 只毕竟心里有鬼,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蓦然听郑氏说了这么一句,可不吓得魂儿都飞了? 至于袁明珠,则是拼命咬住嘴唇,才不至于让自己的失态坦露人前—— 和孤陋寡闻的丁淑芳不同,眼前这郑氏她却是远远见过的,可不正是是标标准准的朱雀桥陆家的三少夫人,也就是陆瑄的三嫂。 陆家三少夫人的身份,又岂是丁淑芳这样一个伯府庶女能得罪的起的?且她这般反应,不定会引来多少猜忌! 只得强自压下心头的惊恐,敛 容道: “少夫人说笑了,这位程家太太是我的姨母……” 旁边的大夫人却是气的手都是哆嗦的—— 之所以会改变对丁淑芳的态度,可不全是为了宁姐儿的缘故?本想着让她和陆家的人结识,以后程家姑爷的官途也能走的更顺畅不是?倒好,人家根本不领情不说,还给自己捅出了这么大个娄子! 陆家三少夫人可是就连自己也得小心捧着的身份,丁淑芳就敢那般不客气?真真是猪油蒙了心! 亏公公常日里还总夸奖说,几个小姑里,也就丁淑芳最是伶俐…… 眼神当真是刀子一般朝着丁氏剜了过去: “二妹妹!怎么说话呢?还不快给三少夫人陪个不是?” 口中说着,又转向郑氏: “我这妹妹是那等有口无心的,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少夫人包涵一二才好。” 丁淑芳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也是又急又气又悔,涨红着脸冲郑氏道: “实在是我身份低微,担心折损了武安侯府的颜面……还请少夫人原谅一二吧……” 郑氏脸上却是殊无半点儿笑意—— 这会儿站在这里,代表的可不只是陆珦,更是陆家的颜面。 且郑氏心里早已否决了陆珦的猜测—— 不管小九是因为什么去的栖霞山庄,却绝对不可能是冲着程家的女孩儿,之所以这么笃定,实在是郑氏以为,眼前这妇人,绝教不出那等明慧聪颖能入得了陆九公子眼睛的女孩子。 既是如此,便也没有再留下去的必要。 竟是理也不理欠身行礼的丁淑芳,直接令丫鬟把寿礼奉上: “府里还有事要忙,不能亲自给太夫人贺寿,还望谅解一二。” 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没想到郑氏说走就走,大夫人头上的冷汗都冒出来了。忙不迭追上去,可任她如何苦劝,却终没能令郑氏回头。 被丢下的丁氏站在原处,身上的冷汗一层一层的往外冒,那一众跟在明珠旁边的小姐们也明显意识到不对,便有人向袁明珠打探: “方才那位少夫人是哪家的?倒是好大的架子……” 袁明珠愠怒的瞪了一眼失魂落魄的丁淑芳: “朱雀桥陆家知道吧?方才那位就是陆家三少夫人。” 陆家的人?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那可是陆家,朱雀桥陆家啊。即便是尚在闺阁的女孩子们也都知道,陆家主事者可不就是当朝阁老陆明熙!即便她们大多出身勋贵之家,可论起家世来,这么多人里除了出身武安侯府的袁明珠,其他人可都别想和陆家比。 ☆、62 丁淑芳更是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相仿,一直凉到了心里—— 若说陆家会因为自己一句话失当,就出手对付程家,自是不可能的。 有陆家的声望放在那里,如何会做出这等有失身份的事? 可架不住他们家太过显赫啊。想要寻个机会投靠却不得其门而入的人真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巴结上峰的手段也可谓是层出不穷。 丁淑芳出身伯府,自然也是有一定见识的,别看丈夫想要升官、再进一步是千难万难,可真说要掉下去,那可真是再容易不过。只要一句“得罪过陆家”这样的话传出去,怕不什么机会都会没了。 真是断了程庆轩的青云之路,丁淑芳简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更要命的还有方才自己太过激烈的反应,真是落在有心人眼里…… 一时简直不敢想下去。 好容易大夫人从外面回转,丁淑芳忙胆战心惊的上前,小心翼翼的道: “大嫂,方才那位陆家少夫人这会儿……” “人家自然是回去了。”大夫人冷笑一声,“怎么,三妹妹这是还气着呢,想要再把人叫回来训一顿呢?” “不是,”丁淑芳忙摇头否认,也顾不得气恼大夫人语气里居高临下的冰冷,泪眼盈盈道,“淑芳知道错了,可大嫂你也知道,我一个庶出的女儿罢了,珠姐儿却是金尊玉贵……我们俩一个天一个地,这般扯到一起,委实有些不妥……若然被外人听去了,不定要在背后怎么嚼舌头呢……要是早知道那是陆家三少夫人,妹妹如何敢……” 眼里的泪终是连线珠子一般,扑簌簌落了下来。 大夫人却是越发窝火: “今儿个可是母亲生辰,你这般哭哭啼啼的是要做什么呢!别说那是陆家人,即便不是,咱们伯府的规矩,也断没有叫客人难堪的道理!好了,我还有事要忙,你要是身子骨不舒坦,就找个地方清净会儿。” 说完一甩袖子,径直往内堂去了—— 瞧瞧那狐媚的样子,自己要是个男人的话,说不好被她这么一哭还真会心软,果然是小妇养的,怎么也上不得台面! 有这样一个母亲,宁姐儿那丫头真真是可惜了的。 内堂里,太夫人一眼瞧见长媳竟是一个人进来了,神情不免有些惊诧—— 不是说去迎陆家人了吗,怎 么又一个人回来了? 大喜的日子,大夫人本是不想太夫人烦心,只陆家既派了人来,分明有和伯府交好的意思,这么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怕是面子上未免不好看…… 只得觑了个机会单独面见了太夫人: “……那陆家的少夫人,瞧着性情也是个好的,换了旁人,不定怎么发作呢……只三妹妹毕竟是自家人,我这做人嫂子的又能说什么?只得跟在后面赔不是,可那陆少夫人终究负气而去……” 太夫人脸色登时有些不好: “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眼瞧着家里后辈都起来了,可不正是要家族出力帮着谋划的时候?好容易陆家人肯主动释放善意,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就这么着被庶女给坏了! 却也明白这事和儿媳无关: “这事怪不得你……待今日事毕,我准备一份厚礼,你拿了亲自往陆家跑一趟,毕竟你和阁老夫人怎么说也是堂姐妹呢……那样的人家,即便不能交好,可也不能结怨才是。” “我知道了。”大夫人忙点头,却又叹息,“母亲也莫要太过烦扰,陆家书香门第,自不是那等睚眦必报的,就是可怜了宁姐儿。” “宁姐儿?”老夫人眼前闪过一张遮着幂离的沉静面容,神情明显有些惊诧,“又关她什么事?” 明明儿媳妇之前对丁淑芳这个小姑子可是并不看好,如何会心疼起她的女儿了? “母亲是不知道,那宁姐儿和淑芳那丫头却是不同,那丫头可不独会调香!”当下把方才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下,“……若不是岫姐儿和怡姐儿误打误撞的领着宁姐儿闯了进去,梅氏肚子里的孩儿这会儿说不好已经……” 大夫人对蕴宁的感激自然是真的,甚至这会儿隐隐察觉,之前蕴宁口中说的要面见伯爷,说不得和丁氏有关,既是承了情,能帮的自然先帮一把。 看吴老夫揉着眉心,明显心情不好,大夫人忙小声告退,刚行至门边,却又被吴老夫人叫住: “你把陆家三少夫人说的话,再跟我,说一遍……” 大夫人怔了下,明显有些反应不过来,怎么老夫人突然又想起这个了? “她说是府里有事……” 却被老夫人打断:“不是这个。是她说了那句话,就惹得咱们家三姑奶奶大发雷霆……” “还不是因为明珠和三妹妹生的有些 像,那位陆少夫人就误会了,问了一句‘这就是令嫒吗?生的还真是漂亮……’”不懂老夫人为何有此一问,大夫人细细想了想回道,“不过是普普通通一句话,也不知三妹妹哪来那么大的火气?母亲是不知道她那会儿的表情,当真是要吃人似的……” 这么说着,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即便被误认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何至于气成那样…… 吴老夫人手不觉一紧,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一下冲入脑海—— 难不成明珠的身世…… 却是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不,不会吧,如珠如玉的疼了那么多年的外孙女会是和自己没有丝毫关系,甚至说…… 不,绝不会的,丁淑芳胆子再大,应该也不敢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来! 虽然这般安慰自己,吴老夫人一颗心却是再无法安稳,更是想起一点,当初武安侯府出事,长女难产,陪着她熬完整个产程的可不正是丁淑芳?更甚者,后来自己才听说,因为累到的缘故,丁淑芳也在同一时间于产房中生下一女…… 再有丁淑芳待蕴宁时的反常态度…… 如果是从前,丁淑芳母女之间如何,吴老夫人自然不会在意,可这会儿却只觉得处处是疑点—— 会不会丁氏当时做了什么手脚? 一想到许是有这种可能存在,顿时冷汗涔涔。 慌得大夫人忙上前扶住,还以为吴太夫人是被丁淑芳给气的呢,忙道: “母亲可是那里不舒服?不然,躺在这里歪一会儿再出去?” “不,不用……我没事……走吧,咱们过去吧。”吴氏定了定神道。 话虽这么说,可宴席上,当瞧见丁淑芳第一眼后,吴氏就止不住又把视线投向了袁明珠…… 所谓疑心生暗鬼,本就惴惴不安的丁淑芳登时手足僵硬。食不知味的吃了一顿饭,顾不得和其他姐妹寒暄,便带着程宝茹悄悄出了内堂。 “娘亲,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说,有人对您不敬了?” 程宝茹装模作样的道。 所谓知女莫若母,反过来,程宝茹自认也了解丁淑芳的紧——家里两个哥哥或者父亲,是绝不会气着她的,唯一会让母亲情绪失控的,却唯有那个从前几乎没有一点儿存在感的程蕴宁。 程宝茹却是乐见如此,更甚者,心里隐隐还有些快意—— 今儿个若不是那个臭丫头,自己何至于饱受屈辱? 却偏又拿伯府的人无可奈何,可不是把所有的帐都算到了蕴宁头上? 这会儿,可不再没有比看到蕴宁倒霉更让程宝茹心情畅快的了。 “没有。”看旁边没人,丁淑芳也装不下去了,“你妹妹去哪里了,不是说让你们两人一块儿吗?” 就是怕横生枝节,来时丁淑芳才会仔细叮嘱程宝茹,让她看牢了蕴宁。 没想到一上午意外频生,甚至宴席上时,小女儿还玩起了失踪。 伯府虽然大,可也不至于到了让人迷路就走不出来的地步,不详的预感之下,丁淑芳更急于找到蕴宁。 “女儿倒是想啊。”程宝茹声音幽怨,“可三妹妹不是吹嘘她会调香吗,一来就先巴上了怡姐儿,哪里把我这个姐姐放在眼里……” 还要继续告状,却被丁淑芳厉声打断: “所以说,宁姐儿到底去了哪里?” 被丁淑芳这么一呵斥,程宝茹惊得一哆嗦,只得悻悻的住了口: “她和怡妹妹……” 话音未落,却被一个声音打断: “太太是要寻我吗?” 丁淑芳倏地回头,眼睛淬了毒似的看向缓步而来的蕴宁,再也忍不住满腔的不安和愤怒,上前一步抠住蕴宁的手腕拽着就走: “你跟我过来!” 又冷声吩咐想要跟上来的采英采莲: “你们站在这里!敢跟过来就把你们的腿打折!” 竟是拖着蕴宁的手七拐八弯,渐渐到了一个破败的小院前。 及至来到院中,一眼瞧见虚掩的大门上吊着的蜘蛛网,丁淑芳眼中恨意更甚,也不嫌弃肮脏,直接把蕴宁拽了进去,破口大骂道: “他们欺负我,所有人都欺负我!连你这个小贱人也要欺负我吗!” 蕴宁被推得一趔趄,后背正好撞在窗棂上,只觉一阵钝痛,却是抬起头来,不闪不避的对上丁淑芳的视线。 丁淑芳登时一个激灵——暗色的幽光里,那双狭长的凤眼委实和武安侯袁烈一模一样。出现在丁氏梦中时,明明是温柔多情的,再没有这般寒意凛冽的模样…… 丁淑芳打了个寒颤,竟是不自觉转开视线,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整个人都被一种极致的愤怒给淹没了,竟是踉跄着扑过去 ,伸手就想去掐蕴宁的脖子: “你为什么不死,为什么不死!” “你知道吗,我的姨娘就是死在这里,那些人,他们逼死了我的姨娘,父亲,母亲,姐姐……他们全都骗我,逼我……只有姨娘最疼我……可怜我的姨娘却是吊死在这房间里……我恨,我恨……” 没想到丁淑芳忽然发起了疯,蕴宁忙往旁边闪身,不想却是踢着一个板凳,人趔趄着就往旁边倒了下去,本想着怕是会摔个结结实实,不想一只大手伸过来,正好接住蕴宁,视线相接间,却是撞上了一双生的一模一样的眼睛。 ☆、63 丁氏吓得一哆嗦,神情和见了鬼一般,整个人都几乎站立不稳,喉咙中发出一声宛若哭泣的破碎低喃: “候,侯爷……” 半揽半抱的扶着蕴宁的可不是一个身着泥金边弹花暗纹锦袍的高大男子? 男子身高足有九尺,凤目狭长,斜飞入鬓,鼻如悬胆,面目英挺无双,稳稳守在蕴宁身旁,宛若一座大山般沉稳—— 可不正是武安侯爷袁烈? 丁氏一时只觉浑身发软,亏得拄住结满了灰尘的窗棂,才勉强站住脚,眼睛却是死死盯住袁烈扶着蕴宁腰肢的大手上—— 纤细柔弱的女儿,高大英俊的父亲…… 登时只觉刺眼之极,更甚者整个人都被汹涌而至的无边恨意给席卷: “小小年纪,就跟男人勾三……” 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蕴宁扬声打断: “你心里恨不得我死也就罢了,何苦连累别人?之前对祖父这般,现下,连伯府的客人你也不放过吗?” “之前是祖父这个伯府的恩人,现在则是伯府的客人……原来只要和伯府扯上关系,所有人就合该倒霉……可笑的是,当初伯爷竟然相信你嫁入程家是为了报恩……” “挑拨祖父和父亲的关系,更是趁祖父不在家时,径自不告而别府另居,把祖父一人孤零零的扔在老宅,甚至时时拿祖父的安危当做筹码——还有比这更可笑、可悲、可鄙的报恩吗?” “可我有一点依旧不明白,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般恨之入骨?” 蕴宁盯着丁淑芳,清亮的眸子里全是愤怒和绝望,只觉上一世积累了那么多的负面情绪一瞬间全都喷薄而出: “你既然不喜欢我,又为何生下我?当初祖父看我危在旦夕,便把我接过去亲自照顾……是你借口长姐病重,让祖父体谅你一个做母亲的心思,闹着把我接到身边,结果却是,你的‘爱’让我染上了和姐姐一样的天花!” 本想着这辈子桥归桥,路归路,既然丁氏不喜欢自己,自己就当个没娘的孩子便好,如何也没有料到,丁氏竟是恨自己到了这般地步! 不独想要置自己于死地,更要给自己扣上一个不守妇道与人有私的罪名! 上一世可不就是因为和顾德忠淫奔,才给了祖父致命的打击,丁氏方才的话,分明是想旧事重演! 心潮起 伏之下,蕴宁再也无法保持曾经的淡然,只觉得恨不得和丁氏同归于尽才好。 “闭嘴!你胡说什么!”丁氏脸色早已是惨白一片,更有些被情绪太过激烈的蕴宁给吓到—— 当初程蕴宁才那么小,自己做过的事,她怎么可能记得那般清楚! “闭嘴?你凭什么让我闭嘴?!或者你以为,我还是五岁时那个渴望母亲怀抱的蠢笨孩子吗?” “五岁时你使人寻我过去……可笑我痴心妄想,还以为我的母亲,终是想起了还有我这么个女儿……可迎接我的是什么?是你亲手倒下来的一盆热水!” 口中说着,蕴宁不自觉抚向面颊—— 那日午睡,蕴宁是在剧痛中醒来,入目只见地上狼藉一片的水迹,还有失魂落魄站在床前的丁氏。 幼时不懂,可被丢在农庄上的那一二十年,蕴宁最终却是断定,当初丁氏会出现,并不是她自己所说的听到惊叫跑来看自己,事实却是,那盆煮沸的水,根本就是她亲手倒下去的! “我让你闭嘴,听到没有!”丁氏神情越发惊恐——方才会揪着蕴宁到这里,本想着这个生母自缢而亡的破败院子,再不会有其他人涉足,不想武安侯袁烈,竟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更甚者,曾经以为被自己高明手法骗的死死的蕴宁,竟是对自己做的所有事都心知肚明!一想到即便恨着自己,这么多年来,这小贱人竟还能装的那般好,丁氏就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发毛—— 所以说自己之前的猜想是对的吧?程蕴宁的体内定是藏了个可怕的恶鬼! 有风儿透窗而来,房间里顿时灰尘四起,动荡成一片的光与影中,丁氏只觉倚在袁烈臂弯里的蕴宁那般可怕而又面目可憎。 竟是踉跄着冲过来,想要扯过蕴宁,不想袁烈却是上前一步,严严实实的把蕴宁护在身后。 即便是一样的凤眸,蕴宁的是决然,袁烈的却是漠视,可也正是这等目中无人的漠视,让丁氏更觉遍体鳞伤、生不如死: “程蕴宁!你给滚我过来,还是说你要忤逆娘亲!” “娘亲?呵呵,是啊,你是我的母亲!要如何对我,自是全由你做主,可祖父何辜!就是因为他当初救了外祖父,并呵护我这个让你厌恶到恨不得弄死的女儿吗?” “先是为了长公主府的赏赐,然后是武安侯府赠与的栖霞山庄——不过是些身外之物罢了,你愿意给谁,拿走便是,如 何非要以祖父的安危来威胁?你心里何尝有一日把祖父当做长辈来尊敬,何尝想要尽过一日孝道?外祖父口口声声,送你嫁入程家,是为了报当年大恩,原来所谓的报恩,就是这等报法,当真令人齿冷!” 眼前不自觉闪现出上一世祖父凄然离世的场景,蕴宁整个人都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若非袁烈撑着,几乎就要站立不住。 “你住口,住口!”丁氏仓皇之下,顺手抄起一个满是灰尘的花瓶,朝着蕴宁就掷了过来。 却被袁烈抬手挥开,花瓶砸落墙上,发出尖锐的碎裂声。 然后低头瞧了一眼蕴宁,温声道: “这样的母亲,不要也罢。还能走吗?我扶你出去。” 语气里,是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怜惜。 丁淑芳登时呆在了那里。这样温柔的袁烈,可不是当初自己梦寐以求想要独占的?可直到最后使得生母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却也没等来这人正视自己一眼。 凭什么不过见了一面,袁烈就甘愿那般护着程蕴宁? 先是控制不住的流泪,到最后,竟是扶着桌角笑的直不起腰来: “袁烈,亏我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却原来竟是对自己的甥女儿动了歪心思!就是不知,你这等龌龊心思,我那姐姐可是知晓?” 好,好,这样也好,还有什么比父女乱伦这样的报复更快意的呢? 不料已是跨出房门的袁烈忽然回头,视线如刀般钉在丁淑芳身上: “信不信再敢乱说一句,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一语既出,浓烈的杀气穿过层层烟尘扑面而来,丁氏登时吓得花容失色—— 这人,怕是真的想要杀了自己! 登时如同被卡住了喉咙的鸡,再发不出一点声音。甚至太过恐惧之下,手中也不知何时拽住了一根黑魆魆的东西。 直到那两人跨出了灰扑扑的房门,丁氏才觉得自己好像终于活过来了,抬手想要拭汗,却在瞧清自己拽着的东西时,“啊”的惨叫一声—— 手里抓着的,分明是当初生母自缢的那根绳子! 忙不迭丢开去,紧跟在袁烈后面夺门而出。 惊吓太大之下,丁氏扶着门柱不住的喘着粗气,却是渐渐察觉情形有异,下意识的想要回头,不想一只脚已经狠狠的踹了过来。 丁氏猝不及防之下,身形朝着前面一下仆 倒,一个熟悉的声音同时响起: “孽障,真是孽障!” 分明就是老伯爷丁正峰的声音。 一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先是袁烈,然后是父亲,怎么会那般巧,他们全都出现在这个破败的小院里? 僵硬着身子慢慢回头,站在身后的可不正是满面怒容的父亲和兄长? “爹,你竟然,也打我?” 丁正峰尚未开口,一直静默不语的蕴宁却是抬起头来,视线毫不避让的对上丁家父子: “伯爷既是这么快赶来,想必是要实现之前给我的承诺。” “我这张脸,已是毁在太太手里,可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蕴宁不敢有怨,可有一点,即便我死,也决不允许这世上任何人试图害到祖父,不论是实质性的,还是口头上的威胁!” “今儿个蕴宁只想问伯爷一声——贵府小姐待我祖父如何,想必伯爷已经心知肚明。伯府当初如何回报祖父恩情的,自然不是我这样的小辈能有资格过问的,这会儿我只想问一声,拿我这张被毁掉的脸,还有今日对贵府小少爷的救命之恩,能不能用来抵消贵府小姐生我一场的恩情?” “你妄想!”到了这会儿,丁氏如何不明白,父兄甚至袁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十有八、九和蕴宁有关。虽然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可以指使得动这样三尊大佛,却是明白一点,真是父亲点了头,往后再想掌控蕴宁,当真是千难万难。 不想一句话开口,丁正峰却上前一步,扬手又是一个耳光—— “你还有脸说!” “怪不得这些年来,亲家和我关系越发疏远,原来全是因为你这孽障!” 当年丁正峰和程仲也算莫逆,不然即便是被救了一条性命,丁家也不至于就非要嫁个女儿过去补偿。 本来这些年来因为程仲的疏远,丁正峰颇有些怨尤之意,毕竟丁家的女儿嫁入程家,分明就是下嫁,怎么程仲不知感激,反而和自己生分了呢? 及至方才周氏带了今日去请老爷子的下人过来,丁正峰才知道女儿竟然早在数年前便已别府另居的事情。 也因此,才会第一时间就信了方才蕴宁在房间里说的话,知道了这些年丁氏在程家做的事,丁正峰自己都不由的心里发凉—— 这哪里是报恩啊,分明是结仇还差不多。 还有之前丁 氏那一番充满恨意的话,丁正峰可不也全都听在耳中,连带的更不能容忍的是,她竟然胆大包天,想要攀诬武安侯袁烈! 这样的大逆不道,早已超过丁正峰忍耐的极限,虽然对蕴宁作为晚辈恁般咄咄逼人心生不满,却不妨碍他立即做出决断—— 不管是为了挽回程仲,还是为了安抚明显已经怒不可遏的女婿,再加上还有之前周氏以伯府名义对蕴宁的承诺…… 所有一切决定了,他必须丝毫不拖泥带水的站在蕴宁这边。 当下冲蕴宁点了点头: “宁姐儿是吧?所谓养不教,父之过,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和你祖父。你放心,我今儿个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说着,吩咐明显脸色难看的丁芳年: “你去,请你程家妹夫过来。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一句话说的丁淑芳登时脸色惨白—— 这些年来之所以能在程家地位超然,让程庆轩对自己言听计从,所依靠的可不正是伯府娘家? 若然让程庆轩知道,自己先是得罪了陆家,又见弃于伯府,更甚者还惹怒了武安侯,怕是杀了自己的心思都有! 无比惊恐之下,膝行着爬到丁正峰面前: “爹,别让我家老爷过来,求求你……别让他知道这些……女儿错了,女儿再不敢了……” 却被丁正峰再次一脚踹开: “不想让姑爷知道的话,你就和姑爷一起去亲家公面前请罪,然后自请去静心庵忏悔三年!” 从前对这个女儿倒也有几分疼爱,不然当初在她嫁入程家时,也不会明知道妻子对丁淑芳不喜至极,还是给准备了一份异常丰厚的嫁妆。 只丁正峰能给与的也就这么多了。作为大家族的族长,丁正峰心里自然有一杆称,丁淑芳眼下所为,在丁正峰看来,已是大大的逾距了。尤其是要把那么大一盆脏水泼到武安侯府身上,真是传出去只言片语,包括伯府在内,名声都将毁于一旦。 至于说静心庵,可不最是讲究清规戒律,名为庵堂,实则是京都贵家惩罚犯错了的女子所在,但凡进去了,表面上说替家人祈福,实则会受尽苦楚。 且这一进去便是三年之久,待得丁氏出来,蕴宁的年纪自然应该已是许了人家,也算变相实现了对蕴宁的承诺。 父亲竟要自己去静心庵?丁氏仿佛被雷劈了一样,一下瘫软 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已经有人怀疑蕴宁的身世了,猜猜看,是哪个…… ☆、64 程庆轩被下人带过来的时候,还有些奇怪,待得一步跨进院里,却被看到的场景吓了一跳—— 自来事事讲究的妻子,这会儿却正毫无形象的瘫坐在地上,脸上泪痕斑驳,脸颊更是肿了老高。 登时有些仓皇,视线极快的又在武安侯袁烈身上掠过,一时更加心惊肉跳。实在是明明就在方才,这位连襟待自己还是亲切的紧,如何这会儿就面沉似水、神情凝重之极? 本是迈向丁氏的脚步不觉变的迟疑,最终在丁正峰面前停住脚: “不知岳父大人唤小婿何事?” 停了停才试探道: “可是我家娘子惹了岳父生气?” 瞧着缩手缩脚的程庆轩,丁正峰当真觉得和吃了只苍蝇相仿,也无心和他兜圈子: “姑爷你是一家之主,按理说这话不该我说。我只问你一句,这么多年,你父亲待你如何?” 程庆轩越发摸不着头脑,只得含糊道: “我爹自是待我极好……若非我爹,也绝不会有今时今日的我……” 却被丁正峰一下喝断: “既是如此,如何还要带着妻儿别府另居?便是你不觉得羞臊,我也要臊死了!” “你是伯府娇客,即便我不好出面责罚于你,这满朝御史都是死的吗?国朝自来以孝治天下,身为嗣子,你竟然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信不信只要有那等乖觉的,一道奏章送上,你头上那顶乌纱,顷刻间就会不翼而飞?这等戴罪之身,一世也休想有出头之日!” 程庆轩本是躬身而立,这会儿却是再站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惊失色道: “岳父息怒,小婿并没有分家之意,不过是想要让父亲换个……” 却被丁正峰朝脸上狠狠的吐了一口唾沫: “我呸!这会儿还要花言巧语骗我!你这话坑傻子还差不多!不如明日里金銮殿上,皇上面前,你也把这话重复一遍?” 再没想到老泰山会这么不讲究,被不偏不倚吐了一脸唾沫的程庆轩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现在你们俩赶紧给我滚!芳姐儿我已经说了,让她去静心庵给老爷子祈福三年,至于你,是跪是求,自是与伯府无干,你只记着一点,老爷子一日不肯谅解于你,你就一日不是我伯府的女婿!” 程庆轩本就是个脸皮薄的 ,听丁正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哪还有脸再留下来? 慌忙扯了同样失魂落魄的丁淑芳起身,眼都不敢抬的匆忙施了个礼: “小婿,小婿告退……” 刚走了几步,却又被一直默不作声的袁烈给叫住: “栖霞山庄是武安侯府用来酬报程家三小姐大恩的,与其他人却是一点干系也无,尤其是你们夫妇——旁人也就罢了,唯独你们二位,没有袁家的同意,记得莫要踏入山庄一步,不然会有什么结果,怕是你们两人承受不了的。” 程庆轩仓皇回头,正好对上袁烈锐利的双眸,惊得忙点头应下,拽了丁氏,逃也似的出了小院。 外面程家下人已是候着了,程宝茹正在车前徘徊,一眼瞧见匆匆过来的两人,忙迎了上去,却在瞧清楚丁氏的模样时,吓得“呀”的惊叫了一声。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扶你母亲上车!”程庆轩恶狠狠道。 “啊?嗳。”程宝茹手脚都是哆嗦的—— 这可是伯府,母亲怎么说也是伯府姑奶奶,如何被人打成这样? 堪堪上车时,又想起什么,忙探出头,对好容易骑上马的程庆轩道: “爹,方才大舅母说伯府有事,想要留三妹妹住上一段……” 不想一句话出口,手腕上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程宝茹悚然抬头,正对上丁氏宛若癫狂的眼神: “你不是说,那个臭丫头和怡姐儿在一起吗!连你也敢骗我?!” 早就觉得有些不对,毕竟,生母的那个小院子,早已成为伯府禁忌一般的所在,不然自己也不会想着把蕴宁带到那里去。 结果倒好,先是袁烈,再是父兄……现在又是周氏亲自出面留下蕴宁! 虽然不知道蕴宁究竟如何做到的,丁淑芳却是已然断定,这些人必然全是蕴宁特意引过去的。 甚至说自己暴怒之下,对着武安侯的失态,说不好也在她预料之中。 结果可不正是如此?自己气急攻心之下,扯上袁烈,果然成了最大的败笔,父亲之所以这般严惩自己,怕是更多是要做给武安侯府看。 可笑自己聪明一世,结果却是栽在乳臭未干的程蕴宁手里。 程宝茹的手腕已是被掐的渗出血来,却硬是被全没了往日慈爱面目疯婆子一般的丁氏给吓得哭都不敢: “娘,娘,我疼……” “闭嘴!还嫌脸丢的不够不是!” 程庆轩强自压抑的暴怒声音从外面传来,程宝茹吓得一哆嗦,再不敢说话,丁淑芳也终是松开了手,毫无形象的仰躺在马车上,双眼绝望而空洞…… 程庆轩咬牙切齿的声音再次从外面传来: “等回了府里,你们娘俩记得把之前长公主赐给宁姐儿的东西全都还回去,不够的话,拿自己的首饰补上!咱们再去给老爷子磕头……” 听程庆轩如此说,程宝茹强忍着的眼泪终于下来了—— 那些可都是自己这一世仅见的好东西啊。不说其他的,便是今儿个送给外祖母的那件棉坎夹,说不得就要把自己的私房钱全都填还进去…… 这般想着,不觉偷眼去看丁氏—— 娘亲占得好东西可是更多,据自己所知,可是几乎全被她给了武安侯府的明珠小姐,怕不也得好多首饰往里填送。 不想丁氏却和死了一般,半点儿反应也无。 到了这会儿,程宝茹终是隐隐约约的猜测到,怕是真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发生了! 且引发这等大事的,十有八、九和程蕴宁有关,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竟是能把父母逼到这般境地。 程庆轩三口天翻地覆,蕴宁这会儿却正作为上宾被周氏让到了内堂—— 方才采英采莲匆匆跑来,说是蕴宁被丁淑芳拽着往一个偏僻的后院去了,周氏一点儿犹豫都没有,便领着两人去了父兄处。 之所以这般痛快,除了之前早已答应过蕴宁会请公公给她主持公道外,本心里也早看丁淑芳不顺眼之极,巴不得给她一个教训才好。 果然很快就有下人悄悄来报,说是三姑奶奶被公公给打了,不多会儿,又有伯府的老人护送着蕴宁过来—— 除了衣服稍有些凌乱,发上沾了些灰尘,这个不过十二岁的外甥女脸上却是一点异色也无。 周氏登时大吃一惊,小小年纪,却有这等沉稳心性,便是自己并太夫人亲自教导出来的长女丁清岫怕是都大大不如! 再加上亲眼目睹了蕴宁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金针之术,周氏这会儿哪里还敢有半分轻视? 语气间分明是把蕴宁当成了和自己身份对等的人来看: “你表嫂那边,怕是还得麻烦宁姐儿帮我们盯着些……” 即便心里对这个舅母无感,可 蕴宁也明白,方才若非周氏反应迅速,自己一片苦心怕是白费不说,丁氏会做出什么疯狂举动,还真不好说。 还有特特让人转告父亲,把自己留在伯府,无疑也有护着自己的意思。 所谓投桃报李,蕴宁自然不会推拒: “夫人放心,我自会常来帮少夫人复诊,另外,少夫人这么大月份了,切记多到外面走走……” 周氏不免觉得遗憾。一则直到现在,蕴宁都不肯叫自己一声舅母,明显并不曾接受自己这个舅母,甚至整个伯府,二则,蕴宁的意思分明并不打算留下来。 只既存了结好的心思,周氏自是不会提出异议,忙笑呵呵的应了下来: “也好,那栖霞山庄景致最好,宁姐儿住在那里倒也相宜。就是庄子太大,哪里可安全?要不要舅母给你准备些使唤的人带过去?虽然这些年……可你总是伯府的外甥女,切记莫要同舅母客气。” “多谢夫人。”知道周氏也是好心,蕴宁脸上神情渐渐缓了下来,“眼下庄上倒是不缺人,若然有需要的话,蕴宁自不会同夫人客气。” 又嘱咐了些梅氏日常生活中需要注意的事项,蕴宁便也告辞离开。 待得坐上车,正碰见武安侯府的马车也要出去,胯下骏马,威风凛凛护在妻女车旁的可不正是武安侯袁烈? 蕴宁忙命车夫避让到旁边。自己则亲自下了马车,冲着武安侯遥遥施礼。 袁烈也看到了蕴宁,探头冲车厢里说了句什么,便拨转马头,待得行至蕴宁身前,径直从马背上跳下来: “宁姐儿只管安心住在栖霞山庄,有我在一日,那些人便绝不敢欺负你!” 也不知为什么,方才瞧见孤零零一人上了马车的蕴宁时,袁烈只觉心里酸涩莫名,耳边更是不时回想起之前破败小院里,女孩子的悲鸣之声—— 真是个再聪慧不过的小丫头呢。 行军打仗这么多年,袁烈自来被人赞为智勇双全。还没有人能借了袁家的势却不付出代价的。 唯有这个叫程蕴宁的小姑娘,袁烈竟有一种心甘情愿让她仗着自己势的感觉。 所以才会在丁氏发疯时不喝止,任凭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蕴宁眼圈一下红了,半晌点了点头: “多谢侯爷,宁儿记下了。” 丁芳华也明显注意到了这边,掀开帷幔往外看了 一眼,很快便有大丫鬟过来,送了一大包衣物过来: “这些都是上回夫人带往贵府,想要交给小姐的,不想小姐不在,山庄昼夜温差大,夫人让奴婢转告小姐,切记注意保暖才好。” 隔着窗棂瞧到眼前一幕,袁明珠嘴唇几乎咬出血来。 好在袁烈很快回转,侯府马车终是迤迤逦逦,缓缓出了伯府。 袁烈坐在马上,却是有些神思不属。甚至回到府中,便径直去了书房—— 按理说,丁淑芳于自己而言,并不比陌生人强多少,且数年沙场征战,袁烈早已炼就了一副钢铁心肠,如何也想不明白,那仅有一面之缘的程蕴宁,如何就能这般牵动自己的心肠? 别小看这一点不对劲,从前在边关时,袁烈可不就是靠着这种潜意识,不知多少次死里逃生转败为胜。 沉思多时,却始终觉得千头万绪,抓不住要领,倒是不自觉在纸上一点点画出了一双情绪激动下,无比鲜活的眉眼…… 不意刚停笔,门却“哗啦”一声被人推开,连带的袁钊钰从外面推门而入: “爹,你在做什么呢?” 如何自己敲了恁久的门都无人应声?若非下人说侯爷一直在书房里呆着,袁钊钰还以为房间里没人呢。 口中说着,已是走到书案前,却在瞧见宣纸上一双凤目后,“噗嗤”一声就乐了: “爹在房间里这么久,就是画自己吗?还不画完,就画了双眼睛……” ☆、65 “你说什么?”正负手站在窗前的袁烈霍然回身,衣袖翩飞间,一只上好的骨瓷杯子应声而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啊?”没想到父亲这么大反应,袁钊钰也吓了一跳—— 曾经万军阵中,面对铺天盖地的匈奴铁骑,父亲也是眉毛都不曾动上一动,如何这会儿,不过一张简单画像,甚至说还是他自己眼睛的画像,就能惊吓成这样? 看向手里图画的神情登时变得凝重: “爹你莫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难道说这幅画,另有玄机不成?” 却被袁烈劈手夺过,然后满屋子开始转圈,慌得袁钊钰也忙忙起身,陀螺似的跟在后面。不意袁烈又突然站住脚,袁钊钰一个不妨,鼻子正正撞在袁烈后背上,登时酸涩难当,只他还没来得及呼痛,却听袁烈急急道: “去,给我找面镜子来。” 父亲的模样,明显发生了大事,袁钊钰应了一声,捂着鼻子三步并作两步窜出房门,又以十万火急的速度很快回转,竟是手里提着,肩上抗着,足足挂了一身镜子回转。 这么叮里当啷的一溜烟的冲进书房,本是神情凝重的袁烈瞧了登时哭笑不得—— 这哪里还是皇上身边威风凛凛、玉树临风的御前带刀侍卫啊,分明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还差不多。 只他这会儿心里有事,自是没心思搭理这个一脸“我蠢我有理”的长子,直接捡了个最大最清晰的镜子,便挥挥手,打发袁大(货郎)公子离开: “记的带上门,除非皇上传召,不许任何人进来。” 直到被赶出了门外,袁钊钰还一脸懵逼的状态—— 所以说真的有大事发生了吧? 是边疆战事又起?还是那些藩王世子又闹出了了不得的幺蛾子?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那张只画了一双眼睛的纸,十成十传递了什么了不得的信息。且十有八、九,会威胁到侯府…… 房间里的袁烈并不知道自己的反常给长子带来多大的压力,手轻轻的在亲笔画的那双凤眸上摩挲片刻,随即探手把本是反扣在桌子上的镜子拿起来,袁烈棱角分明的脸立时映现在镜子里,一起入境的还有袁烈举到齐眉位置的那张纸—— 一样的狭长凤眸,一样的眼尾上挑,不同的是袁烈的眸子渊深如海,蕴宁的眸子却清澈如溪,极致的漂亮之外,又有着山石碾压过的苍凉。 足足看了盏茶功夫,袁烈终是确定,不看眸光中的神采的话,这两双根本眼睛如出一辙!怪不得长子会说自己在画自己! 眼中的情绪瞬间危险浓烈的犹如实质,到了这会儿,袁烈如何还想不明白之前感到不对劲的根源所在? 或者外人听了蕴宁的话,会想着不过是小女孩儿不懂事,怨恨母亲,胡说八道罢了,转头就会丢到一边。 唯有袁烈,却是当时就信了,之所以感到不对劲,可不就是因为蕴宁说的明显是真的,却又实在让人觉得违和—— 毕竟,这世上但凡做人爹娘的,哪有不爱自己儿女的? 如何就能视女儿如寇仇相仿?更甚者,还要亲手把女儿的脸毁去…… 而所有的不解却在听了袁钊钰无意中的一句话,并看到镜子中相像至极的两双凤目时,撞击嬗变成一个可怕的让人不敢置信的真相—— 蕴宁并不是程家血脉! 却偏又生着袁家招牌性的一双凤目! “咔嚓”一声钝响,却是面前坚硬至极的黄梨木书案应声裂为两半,笔墨纸砚一时落的满地都是。 房间里的动静,第一时间惊动了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守在外面的袁钊钰,竟是顾不上询问袁烈的意见,直接推门而入,再瞧见书房里宛若台风过境的杂乱场面时心彻底沉了下去—— 从记事起,袁钊钰还是第一次瞧见父亲这般失态。 “袁铁。”袁烈冲着虚空道,却是对满室的狼藉视若无睹。又沉声吩咐袁钊钰,“你下去吧。” 握惯了利刃的右手微微蜷起—— 身上悬挂的宝剑似是能体会到主人浓烈的杀机,竟是传出阵阵龙吟之声。 当初在战场上,死在武安侯袁烈手中的敌人,尸体堆叠起来怕是能摞成山丘,自打被皇上召回,任职帝都,便宝剑归匣、马放西山,袁烈腰间的宝剑就再不曾出鞘,日常佩戴也不过是当做装饰品罢了。 至于袁铁,更是父亲手下铁血暗卫队的统领,跟随父亲南征北战,不独身手一流,更善于打探敌情,同样是父亲轻易不会动用的心腹悍将。 也不知那人做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竟是让父亲必须除之而后快! 房间内已是陡然出现了一个瘦长的黑影,即便这会儿阳光正好,那人依旧存在感稀薄的紧,加上头脸罩的格外严实的黑色帷帽,说是鬼魅也不为过。 袁钊钰冲袁铁点了点头刚要离开,不妨袁烈又改变了主意: “你也留下来听一听吧。” “好。”袁钊钰忙点头,禁不住摩拳擦掌,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胆,竟是敢这般招惹袁家…… 袁烈已是回头,对袁铁道: “你去查一下府里十二年前夫人生产时的具体情形,产婆几个,下人多少,姓甚名谁,不拘用什么法子,务必要查的一清二楚……” 袁铁凛然: “属下遵命。” 暗卫队的手段便是较之大理寺犹有过之,主子竟说不拘什么手段,可见事情不是一般的严重。 “另外,选八个手脚利索的,让她们去栖霞山庄,悄悄守在山庄现在的主人、程蕴宁的旁边,务必保证她一个头发丝儿也不被人伤到……” 袁家暗卫自来是袁烈统领,还是第一次派出去保护外人。 袁钊钰越听越困惑,到最后更是瞠目结舌—— 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吧?弄了这么大阵仗,父亲竟是为了,那个程家表妹?! “有八成可能,程蕴宁,不是你的表妹,而是,你的嫡亲妹妹。”袁烈食指轻轻叩了下那张被弄皱又摊平的纸张,眼底是遏制不住的怒火,“这双眼睛,不是为父的,而是,程蕴宁的。” 若然查实,一切并非自己猜测,那当年所有参与到这件事中的人,一个都别想逃脱。 “什么?”饶是做了千百种设想,袁钊钰也绝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这,这……” 无比震惊的瞧着袁烈,分明已经吓呆了—— 要是程家蕴宁是自己的嫡亲妹妹,那岂不是说,父亲和那程家姨母…… “胡思乱想什么呢!”袁烈气的直接一脚踹了过去,“那时你也五六岁了,理应记些事了才对——蕴宁可是和你弟弟妹妹同年同月同日生,还是和你母亲在同一个产房里……” 袁钊钰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什么,后背却早被冷汗浸透,下一刻再次惊叫一声: “爹的意思是,珠姐儿和程家表妹,抱错了?” “抱错了?”袁烈脸色沉凝,半晌冷哼一声,“若然是抱错了,何必处心积虑一而再再而三想要了孩子性命,更甚者,要生生把宁姐儿的脸毁去……” 最后几个字,袁烈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五岁的孩子,被生 生浇上一盆热水,该是何等无法忍受的痛楚…… 即便年代久远,袁烈却依旧有一种宛若被摘心挖肺般的疼痛…… 袁钊钰这会儿已是慢慢定下神来。 当日在寺庙中,袁钊钰也见到过蕴宁,端的是少有的明慧大气,那时候心底便隐隐觉得亲切,再想不到,有朝一日还会扯上这般关系—— 两人竟不是表兄妹,而是嫡亲的兄妹。 虽然这消息来的太过突然,可父亲的意思分明是已然认定,派人查实,也不过是时间关系罢了。 一时竟是心乱如麻—— 和常年身在边疆的父亲不同,这些年来,一家人守在帝都,兄弟姊妹之间感情早已是非同一般的亲厚。 尤其是对妹妹袁明珠。 袁烈膝下三个嫡子,两个庶子,五个儿子之外,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孩儿罢了。 偏是年纪上,袁明珠又是最小,即便是年龄最小的睿哥儿,可不也事事以她为先? 如何也没想到,小心呵护了这么久的宝贝妹妹,竟是雀占鸠巢! 眼前却不期然闪现出寺庙中程蕴宁孤独倔强的一抹纤细影子,袁钊钰踉跄着起身,却是一句话没说,径直离开了书房。 袁烈静静瞧着儿子离开的背影—— 几个儿子尽皆重情,尤其是长子,自己不在时,小小年纪,便扛起了侯府,本来袁烈准备查实一切后,再知会家人,之所以临时改变主意,却是因为,不想蕴宁的身份骤然揭破时,和程家人不亲也就罢了,还有受到来自袁家这些亲人的伤害。 宁姐儿会有今时今日,全是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不称职……之前既不能护她周全,查悉事情真相后,自然绝不能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钰哥儿行事最为周全,一干小辈中,也是最有威望,将来更是侯府的当家人,只要钰哥儿肯维护蕴宁,等揭破真相,把人接到侯府,才不致被委屈了,长长久久幸福安康…… 那个孩子,明显孤独太久了,她心里,也是想要真心疼她的家人吧? 袁钊钰昏昏沉沉的出了府,要了匹马,翻身而上,随从瞧大少爷神情不对,忙要跟上,却被喝退。 出得府门却是一夹马腹,朝着城门处而去。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竟是已身在栖霞山庄之外。 逡巡多时,却是始终无法鼓起勇气上前叫门,正 欲拨转马头,大门却自己打开,却是一个荆钗布裙,不施脂粉的纤细女孩,不是蕴宁,又是哪个? 袁钊钰一慌,好险没从马上摔下来: “宁,妹妹?” ☆、66 袁钊钰怔怔盯着蕴宁的眼睛,却是赫然发现,面前女孩果然生着一双无比漂亮的凤目,只和袁家其他女孩的美丽张扬不同,这双眸子却是幽深如井,美则美矣,却是太过沉静。 再有那张随风轻动的白色幂离,衬着背后色彩秾艳的栖霞山庄,本应是一副再写意不过的绝美画卷…… 一时心口涩涩。 若然父亲推测是真的…… 袁钊钰按了按胸口,翻身下马,声音不自在之外,更有着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温和: “不知不觉就骑到了这里来,我想进去看看,不知可有打扰到宁,表妹……”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打着颤从舌头尖上滚落。 蕴宁往旁边让了下身形: “公子说笑了,里面请。” 又育好了几亩药苗,蕴宁本来正在地里忙活。不意张元清却跑来,说是外面来了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 还以为是陆瑄又跑过来了呢,不想却是武安侯府的大公子袁钊钰。 之前在寺庙见过一回,蕴宁对袁钊钰并无恶感,又刚受了袁家的好处,自是不好把人拒之门外。 只这位身份尊贵的大公子,今儿个瞧着明显是有心事的,甚至瞧向自己的眼神也有些,诡异的,忧伤…… 年轻人都是悲春伤秋的吧? 蕴宁倒也不以为意,也不欲化身知心姐姐,帮着排忧解难—— 却不知为何,想起近来但凡有点儿小心思,就一脸不高兴跑来寻自己唠叨个没完的陆瑄,眉眼却是不自觉缓和起来。 偷偷瞄了一眼和自己并肩而行低眉垂眼的蕴宁,袁钊钰心情越发复杂—— 从前没发现,可存了疑心再去瞧,何止是眼睛,便是身材,蕴宁也和其他袁家女孩一般高挑,就只是一点,太过纤细柔弱,肤色也格外白皙,不似其他姊妹那般健康红润。 是了,母亲的皮肤就是偏白呢…… 一路想着心事,直到蕴宁停下脚步,袁钊钰才醒过神来,一时有些讷讷。 “大公子对这里应是熟的紧,”蕴宁指了指建在假山上的那秀美花厅,“我还有些事情要忙,就不陪公子了。” 又指了指花厅里的石桌,上面可不是正摆着两个古拙有趣的的拳头大小的骨瓷碗: “石桌下左边那瓮是百草茶,右边是我酿 的果酒,大公子渴了的话,只管自取。” “你有事尽管去忙,不用管我。”袁钊钰忙道,有心想问蕴宁要做些什么,却也意识到两人的关系还没有熟悉到那地步。 瞧着蕴宁的身形迤迤逦逦而去,渐渐隐没在深深浅浅的绿色中,再找不到丝毫踪迹,袁钊钰略犹豫了一下,终是没好意思跟过去,转身一步步沿着石阶登上花厅。 花厅一枝独秀,立于假山顶部,站在上面,几乎能把风景秀美至极的山庄尽收眼底。 人站在上面,只觉心胸都为之豁然开朗。 果然是个,敏感的丫头呢。 这是以为自己心情不好,想让自己纾解些? 袁钊钰心情更加复杂,极目四望之余,很快找到蕴宁的身影,却明显大吃一惊—— 那个在田垄间忙碌不停的瘦弱身影,可不就是蕴宁? 一时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女孩子不是应该娇生惯养的学些琴棋书画女红之类的就好了吗?如何蕴宁却要做这等粗活? 本想着或是一时兴趣,一会儿就会停了,没想到都忙碌了小半时辰了,也没见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袁钊钰攥着拳头,只觉越来越多的东西哽在心口。正好张元清正从下边路过,袁钊钰忙招了招手。 张元清迟疑了下—— 方才已经知晓,外面这位贵公子正是山庄的原来主人,武安侯府的大公子。 依着他的性子,除了老主人外,来访的客人一律都是不安好心、不受欢迎的。 尤其是那个陆公子…… 明明小姐平日里对谁都不爱搭理的,却不知为何,独独对那小子另眼相看。 至于说这位袁公子,张元清忌惮之余,还有些感激—— 有了这么大一个庄子,小姐后半辈子便能衣食无忧了呢。 是以,不过略一踌躇,便依着袁钊钰的吩咐上了花厅。 袁钊钰也不跟他绕弯子,直接指着忙碌的蕴宁道: “那里种的是什么?怎么你们闲着,倒是让你家小姐一个人在地里忙?” “公子容禀,”张元清被训的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老老实实道,“那几亩地里种的都是药苗,小姐说旁人不懂药的习性,一个弄不好,就会糟蹋了……” “糟蹋了又怎么样?不就是些药苗吗!” 再金贵 的药苗比得上人重要? 那么多地呢,全都一棵棵种上,便是寻常农夫也得累坏,何况是个才十二岁的小姑娘。 袁钊钰脸色愈发不好看,也不知该恼张元清这些下人,还是别的什么…… 平白被训了一顿,更甚者,这位公子明显并没有把那些药苗放在眼里,一想到小姐的一番心血这般受人轻贱,张元清便有些着恼: “公子金尊玉贵,如何能知道我们这些老百姓的日子?” “那些药苗可是一棵也糟蹋不得。小姐说了,老太爷还有我们的吃食,衣服鞋袜,可全在那药苗里呢。” “你家小姐的衣物,要自己种东西卖出去,才能有吗?”袁钊钰的拳头攥起又松开,松开又攥紧,胸口一阵阵发紧。 “不然呢?天上又不会掉馅饼。”张元清气鼓鼓的道——朱门大少爷罢了,如何能懂得稼穑之苦? 反观自家小姐,却是太懂事了些。可这么好的小姐,如何偏就被毁了一张脸呢? “我记得不错的话,你们家老爷大小也是个六品京官啊……”袁钊钰强自摁下心头的郁气—— 内宅的事袁钊钰自然从未过问过,却也大致知道,家里姐妹即便是庶女,每一季至少都要添八套新衣,头面首饰也是一季一换,全是帝都最新推出的样式,至于说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珠姐儿,添置的好东西更是数也数不过来…… “你说我们家老爷太太?”张元清明显有些不以为然,只所谓家丑不可外扬,终究把满腹的不满又咽了回去,“公子无事的话继续坐会儿吧,我得去看看那粪肥沤的怎么样了。” 张元清说完,不待袁钊钰说什么,就自管自的下去了。 袁钊钰可不是那等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公子,哪里察觉不出张元清话里未尽的意思? 平常要被漠视到什么程度,才能让小小年纪的蕴宁就明白,这世上能依仗的只有自己? 如果是之前,也就是会对这个表妹有些怜悯罢了,可从父亲口里却了解到,眼前这个,极有可能是自己嫡亲的妹妹。 却因为被人恶意换走—— 到现在,袁钊钰可不也和袁烈一般,认定当初的事绝非偶然。 毕竟,除非知道真正身份,任何爹娘都不可能对亲生孩儿做到这般! 那些穷苦人家,实在养不起孩子,还会想着把孩子送出去,以便保住小命,如何程家 这样的殷食人家,唯一的嫡女却活的这般无助恓惶! 坐在高台上,遥遥瞧着时而俯身,时而站起的小小身影,袁钊钰终于明白父亲的暴怒为何。 到得最后,竟是无论如何再也看不下去,一撩袍子就从花厅里跑了下来。 待得蕴宁听到脚步声时,袁钊钰已是奔到了眼前,却是径直伸出手钳住蕴宁的手腕: “别做了!想要什么,我给你买!” 顿了顿又道:“你的衣服、首饰,你祖父的养老,还有这些下人们的月钱,都包在我身上。” 说着拉着蕴宁的手就想往外拽,不意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阿钰,拿开你的手!” 袁钊钰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拳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头顶当头砸来。 袁钊钰吓得一激灵,却是下意识的抢上前一步,护在蕴宁身前。也在回头的瞬间瞧清楚了来人,登时大吃一惊: “陆大哥?” 来人可不正是陆瑄? 那拳头带着风停在袁钊钰的面门处,又快速的化拳为掌,袁钊钰猝不及防,只觉手腕处一阵酸麻,无力掌控之下,登时放开蕴宁的手,人也往旁边一踉跄,整个人坐倒在田垄里。 “啊呀,你坐哪儿呢——”瞧着袁钊钰屁股下刚栽上的青苗,陆瑄又是恼火,又是不好意思,忙看向蕴宁,“宁姐儿莫要担心,我很快就能帮你种好,真的。” 说着也不顾身上月白镶金边的锦袍,就要矮下身形拾掇。却被蕴宁叫住: “好了,你们俩都出去吧。” 这位袁家表哥,怕是把自己那坛果酒喝完了,不然,如何做事这么古里古怪? 亏得自己不是真正的小姑娘,不然听了他这番话,还不得误会? 却又觉得不解,明明自己那坛果酒淡的紧,就是自己一个人喝了,应该也不致醉倒才对% 至于说陆瑄,明明穿着一身要去见客的衣衫,这么弄了一身泥的话,便是有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只话虽这么说,陆瑄的厚底靴上还是沾上了些湿润的泥土。 蕴宁拿了个竹刷递过去,指了指不远处清澈的溪水: “去刷刷,等干了,赶紧去做正事才是正经。” 竟然被看出来了吗?陆瑄神情明显有些懊恼—— 今儿个 出来,可不是有正事在身? 只经过山庄门前时,却是止不住想要进来看一眼。 也幸好自己来了,不然,袁大这小子不定还要发什么疯呢。 这么想着,不由瞪了袁钊钰一眼。不意,正和神情恼火的袁钊钰视线撞了个正着—— 呦呵,还对自己不满呢! 心头一时益发忌惮,面上却是不显: “阿钰怎么这个时候跑过来了?可是弟妹回了娘家,你一个人无聊就跑到山庄里了?正好我要去松庐书院,咱们一块儿走吧。” 说着,上前搂住袁钊钰的肩,一副哥俩好的模样,直接带着就往外走,边走还不忘嘱咐蕴宁: “天气热,去花厅那里歇会儿,我很快就会回来,剩余的药苗交给我就好!” 袁钊钰一开始有些懵,心说自己媳妇儿什么时候回娘家了?而且,怎么就觉得说道“弟妹”两字时,声音一下高了八度不止呢。好像唯恐旁人不知道自己已经成婚一般。 更可气的是后面的意思,什么叫他很快回来,这明明是袁家的山庄,不对,宁姐儿的山庄才对。 只可惜身手却是较之陆瑄差了些,虽然百般不愿,最后还是被陆瑄从山庄里拖了出来。 “你放开我……”眼看出了山庄,袁钊钰抬手就想推开陆瑄,没想到陆瑄却先放了手,气力用空之下可不是险些往前仆倒? 登时气结。 陆瑄脸上的笑容也早已不翼而飞,似是看透了袁钊钰的心事,竟是冷笑一声: “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可是成了家的人,记得以后离宁姐儿远点儿。” 袁钊钰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等醒过神来,却是大为光火: “你知道什么,蕴宁是我……表妹……” 一时懊恼至极,更不能忍的是,陆瑄又以什么身份这般教训自己? “表哥?呵呵!好,我姑且信你一回,只有一点,阿钰,你可得记住,要是真心疼爱宁姐儿,可别让我再瞧见做那等逾礼的事!没事儿的话,赶紧去宫里当你的值吧。” 袁钊钰被训的头上青筋直蹦,想要反驳,却偏是不知说什么好。“你,你”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好,我这就走,你也得走!”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陆瑄要是留下怕是自己这一天都得心惊肉跳。 陆瑄眉毛挑了下,已是飞身上马。 没想到陆瑄这么痛快,袁钊钰一时有些愣神,不意陆瑄却是抽出马鞭,朝着袁钊钰马屁股上就是一记鞭子。 亏得袁钊钰马术了得,忙死死抱住马脖子,才没有被猝然吃痛的马儿给掀翻下来。 气的咒骂连连。 至于陆瑄,则一直眼瞧着袁钊钰一人一骑瞧不见影子,才施施然一抖马缰绳,朝着松庐书院的方向而去—— 跟着的荆南荆北长出一口气—— 自家小主子终于要走了,须知今儿个要见的松庐书院的大儒,可是阁老特意拜托的,真是去晚了,少不得会让大儒不满。 话说回来,小主子平日里最是冷静的一个人,怎么一遇到这程家小姐的事,就跳脱成这样了? ☆、67 荆南荆北想些什么,陆瑄却是根本就没有在意。 虽然说不清为什么,却总觉得今儿个的袁钊钰奇怪的紧,尤其是那望着蕴宁时欲语还休的可疑神情…… 这般想着,忽然调转马头,再次朝着栖霞山庄的方向而去。 把个荆南荆北给惊得,忙不迭喊: “主子,老爷和那位汪先生约定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可是不敢耽搁了。” 好容易小主子吐口会长居府里,可不把太夫人高兴坏了?更甚者,陆瑄还说,要参加来年的春闱。 消息传到墨竹堂,听说老爷连浮三大白,第二天回来,便兴冲冲跑来寻小主子,说是特意去了一趟松庐书院,说动了大儒汪松禾公收他做关门弟子。 今儿个一早,更是让人送来全套见客的精美衣衫,那番殷殷期盼之情,当真是溢于言表。 小主子本是不愿意去的,却在知道夫人房间里扫出一地的瓷器碎渣,更甚者还借口不舒坦,连五日一次的给太夫人问安都省了,又改口答应了下来—— 服侍陆瑄这么久了,两人可比谁都清楚,自家小主子是一个多护短的人。 可之前他护短的对象,从来都是太夫人一个罢了,现在两人算是看明白了,分明还要再加上一个程蕴宁啊! 两人又是叹气又是无奈,心知陆瑄的性子,认定了什么,当真是八匹马也拉不过来。 自然,两人心里可也和太夫人一般,早就认定,就凭陆瑄的才华,来年科考金榜题名根本就是手到擒来,区别只在于能不能中状元罢了,拜不拜大儒为师根本没的差,也就老爷在哪里患得患失。 且少爷的性子,但凡说了,就绝不会不做,待会儿定然还要往书院去。这会儿两人已是开始头疼—— 惹恼了那汪先生,无法入书院就读,说不得就会让夫人看笑话…… 至于蕴宁,看到再次去而复返的袁钊钰,可不也目瞪口呆? “可是忘了什么东西?” 神情却明显有些狐疑。 “我方才不是说过了吗,很快就会回来帮你把药苗种上。”陆瑄笑的那叫一个阳光灿烂,不待蕴宁开口,便径直进了药田,驾轻就熟的开始挖坑、栽种,动作当真行云流水一般,配着他俊美的侧颜,当真是赏心悦目的紧。 蕴宁心里一动,揉了揉酸痛的背,一种说不清道不 明的、有些苦有些涩、又有些甜的感觉一点点涌上心头,看着那因为赶时间而动作越来越快的矫健背影,竟是有些痴了。 远远瞧着的荆南荆北却是越发相对无语。平日里对着不相干的人时,一律高冷姿态的小主子,竟也有这么知冷知热的一面,可真是难能可贵啊,传出去不定得惊掉多少人的眼睛呢。 不得不说陆瑄具有绝佳的学习才能,再加上他身有功夫,当真是种的既快又好。堪堪在太阳即将落山时,终是把药苗全部栽好。 “耽误了做正事,看你回去怎么同家人交代。”蕴宁瞪了陆瑄一眼,明明是埋怨的语气,却是多了些从前不曾有的娇嗔。 “男子汉大丈夫自然要说道做到。”陆瑄边就着蕴宁端来的脸盆净手边道,语毕却又想到一点,“只一点,要是我被家人赶出来了,你记得收留我就好。” “收留你?想的倒美!叫我说,被撵出来也活该。”口里虽这么说,却又端来一盆水,命令道,“抬脚。” 陆瑄听话的抬起一只脚,蕴宁拿了竹刷,帮他把上面的泥清洗干净。 有微风吹来,花影浮动间,专心致志刷鞋的纤柔少女侧颜当真美丽至极,陆瑄痴痴的盯着看,只恨不得时光就此停驻才好…… 不意蕴宁忽然住手,照着脚踝处不轻不重的敲了一下。 “啊呀!”陆瑄大呼小叫的呼着痛,却是又把另一只脚抬起来,慢悠悠道,“嗯,被撵出来是我活该,” 顿了顿又小声道: “可我乐意……” 甚至开始幻想,真被撵出来的话,自己该如何死赖在这里…… 可惜的是,也就想想罢了,便是有祖母在,怕是整个陆府,就没人敢说让自己滚出去。一时竟颇是有些遗憾。 假装自己不存在的荆南荆北,瞧着笑的傻子似的陆瑄,已是连叹气都不会了—— 即便陆瑄心里恨不得再多呆会儿才好,蕴宁却已是手脚麻利的帮他把鞋子清扫干净,荆南荆北这才活了过来似的,牵了马匹过来。 好在陆瑄这会儿却是爽快的多了,飞身就上了马,笑吟吟的对蕴宁道: “得空了我给你送几个伶俐的小厮,” 说完又觉得别扭,总觉得真是让小厮来的话,可真是打心眼里闹心,忙又改口: “还是丫头吧,也跟你做个伴不是?放心,俱都伶俐的紧,本就是会园艺的 ,你稍微指点一下就成。到时候,你就不用这么累了。” 浑然忘了,今儿个做活的分明是他陆瑄才对。 三人再次打马离开山庄。 “主子不回去吗?”看陆瑄依旧往松庐书院的方向而去,两人不觉一诧。 “谁说要回去了?我还得去见汪先生呢。”陆瑄心情大好之下,话也难得的多起来。 “还要去?”两人哑然—— 可是早听说,那位汪先生性子古怪的紧,小主子这么放人鸽子,这会儿了再赶过去,不是自取其辱吗? 陆瑄却是并未答话,径直一挥马鞭,蹄声得得而去—— 老头子的伎俩也就哄得了别人,既是已然说定了,不管自己几时去,那汪先生必然都是会见一见的。 甚而去的早了,还不定能见着人—— 不管什么时候,老头子可不是都不忘要磨练一下自己? 今儿个这一出,除了那汪松禾真有才学之外,必然还有锤炼自己耐心的意思。 只他不知道的是,自己从不缺耐心,只是要看,那个人值不值得自己付出耐心…… 直到天色昏黑时,一行三人才终是进了书院,刚把马系好,便有一位满头华发的老者从外面缓步而入,一眼看到负手立于院中的陆瑄,神情登时满意之极—— 不错不错,一大早就借故外出,就是为了杀杀这位阁老之子的傲气。没想到被自己晾了这么久,却依旧这般气定神闲,没有一点儿相府公子的骄矜自满,怪不得陆阁老语气间恁般自得…… 陆瑄已是转过身来,施施然同汪松禾见礼,浑然不知,栖霞山庄的所作所为,已是以最快速度送到了袁烈案头。 殊不知,饶是袁大侯爷见多识广,这会儿也是一头雾水,竟是沉思半晌,都闹不懂陆瑄到底要做什么—— 那陆瑄足智多谋,做起事来滑不溜丢,却又如隔着云海,让人摸不着头脑,他这般费尽心思讨好宁姐儿,到底是有着什么目的? 要说是冲着程家,简直就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毕竟,袁烈心底清楚的很,以陆瑄的家世和才貌,即便宁姐儿这会儿身份已明,可也完全用不着堂堂陆家九少爷这般委曲求全。 更别说,宁姐儿眼下也不过是个毁了容的六品小吏之女罢了…… 正自沉吟,袁铁再次悄无声息的上前禀道: “主子,除了陆家公子外,我们还发现了两个人……” 因那陆瑄和大少爷相熟,更甚者,袁铁发现,陆瑄的身手可不是一般的高明,便是自己,竟也看不出他的深浅,出于谨慎,在陆瑄现身时,他便隐在一旁。倒是没被陆瑄识破,却也意外发现了两个鬼鬼祟祟在山庄外窥探的人。 只这两人的身份却是有些诡异—— 一个是前不久刚加入锦衣卫的叫陈封的二流子,另一个更好,竟是程蕴宁的“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袁烈瞬间抬头。 “据属下调查,这所谓的青梅竹马,怕是别有玄机。”袁铁略顿了一下,“据说当初程家老爷子为了帮宁小姐疗治脸上疤痕,曾发下誓愿,说是即便踏遍天涯海角,也要觅得奇药。可就在程仲外出寻药时,那顾德忠却趁虚而入……” 当下把调查的结果细细说出。 “……亏得当时小姐聪明,没有跟他一同离开,不然现在……” 这也是袁铁在调查的过程中,唯一想不通的一点——实在是之前的情况来看,明明宁小姐对顾德忠死心塌地的紧,怎么就一夕之间突然开窍了? “那个毒妇!”袁烈拳头捏的咯吱咯吱响,好半天才道,“陈封此人先不用管他,他会去山庄,十有八、九,是冲着侯府来的——那陈封,可不正是封烨手下一等一得用的人?” 口中说着,却是有些头疼—— 锦衣卫的人还真是无孔不入,山庄都送出去了,宁姐儿不过一个弱女子,他们竟还派人盯着…… 尤其还是被封烨这样的疯子给盯上。 “封烨?”袁铁也是大吃一惊。 自认杀人无数,可真是论起残忍来,袁铁对封烨还真是自愧不如。 这人明明年纪不大,却心狠手辣的紧,且一旦盯上谁,就跟只疯狗一般,不连皮带骨头咬下块肉来誓不罢休。 来帝都这才多久啊?就掀起了一场又一场的腥风血雨。 偏是这样的封烨,却是入了皇上的眼,官职一路青云直上,竟是一月一迁,到现在,那疯子已是坐在了千户的位子上…… “听说这些时日,工部那里也不甚太平……”袁铁又忆起一事。 “无妨,周文芳那人,我却是看不上的,睿哥儿和他们家自是并无干系。” 袁铁的意思,袁烈自然明白。却是封烨这些 时日,分明又盯上了工部尚书周文芳。 好在当初,周家虽是试探过,想要和武安侯府结为儿女亲家,只袁烈却是以为周文芳太过老奸巨猾,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索性直接让夫人找借口给回了。 随即冷笑一声: “当初封平会死在边疆,可不全是匈奴人的罪孽!封烨会如此,怕是查出了什么。” 之前被封烨抄的那几户人家,可不也全是和封平之死有关的? 只这些勾结匈奴的无耻之徒,却是多年镇守边疆的袁烈最为厌恶的,自是乐于看封烨使出种种手段惩戒他们。 “主子的意思,封烨会对周尚书出手?”袁铁明显有些不敢置信。 实在是封烨再怎么厉害,名头却不甚好听,酷吏的凶名更是早已传遍帝都,至于周文芳,却是连侍两朝,说是根深叶茂也不为过。 要说封烨能把一个位高权重的堂堂二品大员给弄倒,袁铁却是不信的。 袁烈摆了摆手,分明不欲再说: “让他们尽管狗咬狗去。你今儿个不是已经查出来丁氏身边的秦姓仆妇,当时就在产房里吗?只管抓过来。” 袁铁应了声,很快无声无息的消失。 棋牌胡同。 程庆轩并丁淑芳拖着疲惫的身形从车上下来。 程庆轩还好些,不过双腿有些僵硬罢了,丁淑芳却根本是连路都走不成了—— 跪了整整两天下来,真是腿都要跪残了。 偏是老爷子极好说话,直接表示,所谓别府另居,他根本没有放在心里,想要他也搬过来,却是万万不行。 程庆轩小心翼翼的表示,不然,他们就搬过来,老爷子却冷哼一声,理都没理,抬脚走了。 到如今,程庆轩当真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什么叫搬出来容易,搬回去难,这就是了。 再细细回想起之前如何非要猪油蒙了心搬家,自己这老婆可不是功不可没?待丁淑芳当真不是一般的冷淡。 “老爷莫要烦扰,当初一切罪责都在我身上,过了今夜,明儿个我就去静心庵待着为程家满门祈福,想必老爷子就不会怪罪您了。”丁淑芳声音伤感,“还有府中中馈,老爷也赶紧接了宁姐儿回来,交给她支应,老爷子最是看重他……看在眼里,想必也会熨帖些,到时老爷再说些软乎话……” “太太 ——”旁边扶着丁淑芳的秦妈妈,神情一紧,忙要小声提醒。却被丁淑芳给瞪了回去。 “也罢,”程庆轩却是连犹豫都没有,“既是岳父发了话,我也不好说什么,就只是一点,让你受委屈了,你放心,等爹爹的怒气褪了些,我很快就会找机会把你接回来。” 丁淑芳嗯了声,也不再搭理程庆轩,直接回了房。 秦妈妈早忍不住了,刚掩了门就忍不住道: “太太,您怎么能去静心庵呢?还要把府里中馈交给那个死丫头……” 不是因为她,太太能落到这等地步? 却被丁淑芳打断: “乱说什么!宁姐儿还小,少不得有个靠得住的从旁边帮衬,我到时会跟老爷说,让你从旁协助。” “太太——”秦妈妈登时发了急,“太太上哪儿我上哪儿……” “说什么胡话!”丁淑芳眼中神情更冷,手也一点点的攥紧,“你给我记着……留在这里,留在这里,你的作用更大……” “太太……”明白丁淑芳的意思,毕竟,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府里总要留个心腹照看着才好,秦妈妈可不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一时眼泪都下来了,“太太莫要生气,我听太太的,听太太的就是……” 有自己在府里,必不会让那程蕴宁好过。 秦妈妈抹着眼泪走出房间,只刚下了台阶,一道劲风从脖后袭来,不待秦妈妈软倒,就直接被人提起,几个纵跃,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68 待得再次睁开眼来,秦妈妈明显有些懵懂。 明明刚从夫人那里出来,也不知什么时候,竟是睡过去了。甚而脖子好像落枕了,不舒服的紧,抬手就想揉脖子,不意四周烛火同时燃着,房间里登时亮如白昼。 秦妈妈吓得“呀”的尖叫一声,却是正前方正吊着个血淋淋的男子,男子两条胳膊上的血肉好像被篦子耙过一般,一条条挂着,灯影里宛若泥土中刚挖出的蚯蚓,不停扭动间,便有白骨若隐若现。 男子佝偻着头,看不清是死是活,偏是没了牙齿的嘴大张着,宛若一个随时准备噬人…… 秦妈妈下衣登时湿了,张开嘴巴,便要再次尖叫,一个嘶哑的男子嗓音陡然响起: “醒了?” 秦妈妈霍然抬头,一眼瞧见血瓢似的男子后面,正站着个一身皂衣、黑巾覆面的阴森男子,飘摇灯影下,男子身影被拉得老长,明明男子站着没动,秦妈妈却觉得宛若一条毒蛇,正吐着长长的芯子朝自己爬来…… “娘,您真要去静心庵?”一大早,听说了消息的程宝茹就赶到了丁淑芳的房间,不住的哭天抹泪。 丁淑芳也不理她,只管仰靠在垫子上闭目养神。 无人劝止,程宝茹就有些尴尬,哭声渐渐小了下去,终是试探着道: “娘亲去了庵里,若是想用些什么,或者有什么事,女儿该寻何人……” 看丁淑芳依旧默然,心里越发忐忑,小心翼翼道: “女儿瞧着,不如让姨娘帮着母亲照管着些……” 这几日冷眼瞧着,太太分明是确然失宠了。甚至连伯府这个依仗,也是没有了的—— 没看秦妈妈,急的嘴都肿了,却始终没提过回伯府搬救兵。且那日,自伯府回来时,程宝茹可不是亲眼瞧见丁淑芳被揍的和猪头相仿,在娘家被教训成这样,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定是伯府人动的手。 要说这么多年来,太太对自己也算照顾,可姨娘说的也有道理,再怎么着,自己也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不是? 母亲既是没了管家权,再没有比把中馈交给生母更好的事了。 毕竟姨娘就自己这么一个女儿…… 丁淑芳虽是闭着眼,心里却是恨极——这个黑了心肝的,亏自己自打失去大姐儿,就把一腔子感情扑在她身上,不过甫一落势,就敢跑来糟践自己! 缩在袖子里的手慢慢捏紧,一下一下感知着那一小节纸头上的寥寥数语—— 小姐身份,侯府起疑…… 便是为了珠姐儿,这会儿也绝不能和这小贱人翻脸。 终是在程宝茹脸色越来越白,渐渐有些站不住时张开眼睛: “茹姐儿一片孝心,娘亲领了。只你年龄也渐渐大了,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可不得学着管家理事?娘亲想着,不然府里的事务,交给你,和宁姐儿吧……再找个牢靠的人,从旁协助……” “就只是一点,娘亲心里,虽是认定咱们娘儿俩亲厚,架不住你爹他,却是以为,嫡庶有别……” “娘亲不在府里时,便是想护着你些,也是不行了,你可记着,自己小心些,莫要得罪你妹妹,到最后,落得,娘这般……” 口里说着,两颗豆大的泪珠慢慢沁出眼眶,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庶女被自己宠的早忘了什么是嫡、什么是庶,习惯了高高在上,却猝然间要被最瞧不上的程蕴宁爬到头上,必然是忍不了的…… 再料不到丁淑芳这般为自己着想,程宝茹登时感动的泪眼婆娑,委实后悔不该听了姨娘挑唆—— 毕竟,姨娘管家哪里比得上自己亲自管家 连带的对蕴宁厌恨之外,更多了些忌惮——之前虽然猜着太太突然被厌弃和蕴宁有关,却远没有丁淑芳亲口证实来的震撼—— 真是让程蕴宁继续得宠下去,这府里怕是再没有了自己的容身之地。 母女俩正自相对无言,婢女小心翼翼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太太,老爷让奴婢过来看看,东西收拾的如何了?” 丁淑芳额头“突突”直跳—— 竟然这么大会儿就等不了吗! 只再如何愤怒悲哀,也只得起身,到了外边,果然车子已经在等着了。 程庆轩正在外面不停踱步,瞧见丁淑芳出来,明显长出了一口气的样子。 丁淑芳险些一口气背过去—— 若非为了两人的女儿,自己何至于此?只这些话,却是无法吐出口…… 慌得程宝茹忙帮着抚胸口,才不至于厥过去。 程庆轩也看了过来,瞧见丁淑芳这般模样,也有些于心不忍,忙上前接住,低声道: “芳儿……” 内疚 之情溢于言表。 这本是两人刚成亲情浓时的爱称,这会儿听在丁淑芳耳里,却是讽刺的紧,直到坐上车,都不愿看程庆轩一眼。 待得车子缓缓离开程家,才猛地想起,都这么会儿了,怎么不见秦妈妈?不自觉一阵的心惊肉跳…… 看着丁淑芳坐的马车渐行渐远,程庆轩失落之余,又觉着有些轻松,忙不迭上马,再次赶往老宅,本想把丁氏已是去了静心庵悔过连带着想要让蕴宁回来主持中馈的事情禀告程仲,不想却是吃了闭门羹: “老太爷外出了,老爷还是请回吧。” “外出?”程庆轩怔了一下,刚想问去哪里了,不想门直接关上了。明白这些人定是得了老爷子的吩咐,只得怏怏的带人离开。 程仲这会儿可不是已到了栖霞山庄? 昨儿个接到蕴宁派人传来的消息,说是请老爷子过去一趟,有事相商。 把个程仲担心的什么似的,是以一大早,就往城门那里等着去了。 一路上心急火燎,好容易来至山庄外面,却是踌躇着不敢上前—— 每隔五日,老爷子都要小心检识一下蕴宁脸上的疤痕,算算时间,可不就是在这几日,应该就能脱落完毕的? 多年的希冀,一朝将成为现实,老爷子莫大的开心之余,却更多了些提心吊胆—— 就这么几日了,不会再出什么岔子吧?或者,会留下些印记? 越想越是如坐针毡。 所谓近乡情更怯,方才路上急于星火,这会儿却又迟疑不决。 好容易鼓起勇气,就要上前推门,不想山庄大门却是从里面打开,迎面正走出来一个纤弱少女。 少女身着烟霞色掐腰对襟外裳,月华色的长裙更衬得人身材高挑。 两弯秀眉,颦颦如黛,一双凤眸,顾盼生姿,尤其是脸上的肌肤,也不知怎么养的,竟是比刚剥壳的蛋青还要细白柔嫩,即便不施粉黛,依旧美的让人屏息。 程仲大为诧异,又有些失落——孙女儿既有客人到访,怕不是自己想的那般。 下一刻又觉得有些不对,实在是这女孩子的眼睛,怎么恁般熟悉?明明这张脸是自己从没见过的。 正思索间,那少女已是将将来至身前,却是快走几步,“噗通”一声跪倒在程仲跟前: “祖父——” 程仲简直如 同被雷劈到了一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前这美丽的不可方物的少女,竟是自己那苦命的孙女儿,蕴宁? 蕴宁探手拉住程仲的大手,一下把脸埋了进去,泪水接连不停的从脸上滑落,又淌过程仲的指缝,很快就在地面上洇了一片小小的水洼…… 程仲颤抖着抬起头,缓缓落在蕴宁乌黑的发上,脸上也止不住老泪纵横: “宁姐儿,你真是宁姐儿?你的脸,好了?!” 蕴宁不住点头: “祖父,祖父……我的脸好了……您,别,再为我担心了……” 却是几度哽咽,几乎语不成句。 “好了,老太爷,小姐的脸,好了,这是大喜事啊。”张元清忙上前劝解,却也是激动的不能自抑。 采英采莲也含着眼泪上前,齐声道: “恭喜老太爷,恭喜小姐,小姐容貌恢复如初,这是天大的喜事呢,太爷和小姐莫要再难过了。” 再没想到,自家小姐竟生的这般漂亮,两个丫鬟可不是也一般的与有荣焉? “是啊,是啊,喜事,大喜事!”程仲忙拉起蕴宁,“祖父就知道,我们家宁姐儿,是最好看的女娃娃。” 跟着就想到了另一件事—— 宁姐儿的年纪也不小了,寻常百姓人家,可不已是开始想着给孩子相看人家了? 忙忙的站住脚,吩咐张元清: “快些回去,把我房间里的那些请柬全给拿过来。” 又嘱咐采英采莲: “你们家小姐年纪小,你们帮着选些合适的,陪着宁姐儿出去看看……” 两人都是那等机灵的,闻言如何不明白程仲的意思,忙不迭点头答应。 “对了,还有,待会儿再去账房支些银两,买些漂亮的衣服首饰来,我家孙女儿这么好看,怎么也得好看的东西来配不是?”老爷子越说越兴奋。 蕴宁只觉哭笑不得——毕竟这壳子里装的灵魂,早过了少年慕艾的年纪了。却也明白,这些年来,因为自己,祖父不定难过成什么样呢,难得这样开怀,自然不好违拗…… 一行人说说笑笑的进了庄子。 不意那边刚把大门关上,不远处一棵巨大榕树上,一个黑瘦的影子就从上面掉落。 那人忙要喊叫,又恐惊扰了蕴宁等人,忙又把到了 嘴边的惊呼咽了下去,手脚却拼命的扑腾着,明显想要抓住些枝条,可惜却未如愿,依旧四脚朝天“咚”的一声摔落地面。 却是受了什么刺激般,四肢摊开,直挺挺躺在那里,然后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地上蹦了起来—— 虽是脸上沾了土灰扑扑的,却明显瞧出来,正是近些日子和封烨一起出名的那个陈黑皮陈封。 “我们家老大真是神了!”陈封嘴里嘟哝着,方才那一蹦,明显令腿疼加重,陈封却是根本顾不得,“原来大嫂生的这般好,怪道老大稀罕成那样……” 嘬嘴一呼,唤出一匹马来,一溜烟的朝着帝都去了。 陈封离开后,又有一个劲装男子从暗影里出来,这人的功夫分明比之陈封高明的多,却偏是和陈封一般,一脸懵逼的模样—— 身为侯府暗卫,主子要做什么,自然不是他们能开口询问的。 本来奉命守在这里时,几人还有些奇怪,不懂侯爷如何突然对一个毁了容的丫头感兴趣起来了。 再没想到,那丫头毁了的脸还能治好。 更让人备受惊吓的是,那丫头长得怎么就那么一言难尽啊。 说一言难尽,不是说太丑了,而是太美了。且这美还有个性的很,分明和侯爷极像,再一瞧,又觉得像极了夫人。 最后几人一致得出结论,山庄里的这位程家小姐,分明就是集合了侯爷和夫人两人的优点。 商量了片刻,几人一致决定,这事情怕是不会小了,还是寻个人回去禀告一番吧。 听说守在栖霞山庄的属下有人回来了,袁铁吓了一跳,忙不迭接出来,又在听了转述后,直接领着去见了袁烈。 待得听说蕴宁的容貌竟然真的恢复了,袁烈神情一瞬间变得凛冽: “那丫头,生的,如何?” “启禀侯爷,”极强的压迫下,暗卫只觉脊背上冷汗直冒,一时连头都不敢抬,期期艾艾道,“那位程姑娘的容貌,生的和侯爷还有夫人,极像!” 本是站着的袁烈直接坐到了椅子上——早就想到会是这般,不然,那丁氏也不会处心积虑的想着要把孩子的容貌毁去! “找人去静心庵,先准备一盆热水浇她的脸……我要让那贱人把蕴宁受过的罪全都受一遍……”袁烈一字一字道,“另外,抓来的那秦氏,不拘什么手法,尽管用,我要你三日之内,把所有的证据备齐!” 虽然这会儿就想把人直接给接回来,可袁烈深知,仅凭一个容貌相像、不拿出足够的证据来,不独府里会对此事颇有微词,便是蕴宁怕也是不愿的。 那个孩子,性情不是一般的倔强呢…… ☆、69 到了晚间,一张蕴宁现在容貌的清晰画像,便呈上了袁烈的案头。 看到画像的第一眼,袁烈先是觉得似曾相识,紧接着就红了眼眶。 站起身形,不知在书房中踱了多少个来回,才勉强止住亲自赶往静心庵,结果了丁氏性命的念头。 倒不是袁烈胆小怕事,担心惹上人命官司,而是不愿那毒如蛇蝎的女人,死的太容易…… 眼下还有一桩发愁的事,那就是该如何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妻子知道。 没有人比袁烈更清楚,这些年来,丁芳华有多爱女儿。 要是让她知道,如珠如宝的疼爱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却是戕害亲生骨肉的凶手的血脉,怕是和杀了她一次也差不多吧…… 正自愁闷,一阵脚步声在外面响起。只是到了门前,那脚步声却又顿住,分明是有些心事的模样。 “进来吧。”袁烈直接道。 外面不停徘徊的可不正是袁钊钰? 从宫内当值回来,便听说袁铁又带回了新的消息,袁钊钰一方面急于知道事实真相是否如父亲所言,一方面又矛盾至极—— 宁姐儿自然是好的,可珠姐儿也不差啊。 一想到不管事实的真相如何,自己都会注定失去一个妹妹,袁钊钰就不是一般的烦躁。 在门外徘徊这么久,可不也是因为这个?不想竟是被父亲察觉了。 当下只得磨磨蹭蹭的进了房间,一脚踏进来,却瞧见袁烈正对着书案上一张纸发呆。 袁钊钰脚步一滞——之前父亲可不就是招呼自己看过一张只有眼睛的画像?眼下这一张…… 迟疑着上前,待得瞧清楚画像上女子的眉眼,登时目瞪口呆: “这,这是……” 精巧的化工,令得画中女子逼真至极,袁钊钰只觉得一阵无比强烈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袁烈点点头,一字一字道: “不错,她才是,你妹妹……咱们家的,掌上明珠……” 袁钊钰张了张嘴巴,好半天,才无比艰难的转身出了书房—— 宁姐儿是自己亲妹妹,疼了这么多年的珠姐儿才是,表小姐吗? 更甚者,丁氏当年为了达到目的,还毁了宁姐儿的脸,这么好看的一张脸。 从小到大,因袁家成年男子 长时间镇守边关,袁钊钰早习惯了扛起家里所有责任。自打知道妹妹有可能遭人调换,便陷入深深的自责—— 是自己没护好这个家,才会让别有居心的人乘虚而入…… “咦,大哥——”一阵欢快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小径上传来,袁钊钰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逃也似的快步离开—— 从小护到大,如何听不出来,分明是妹妹袁明珠的声音。 都说长兄如父,这么些年,袁钊钰可不就是这般对待下面的弟弟妹妹的? 尤其是袁明珠…… 甚至因为她体弱,得到了比其他兄妹更多的照顾和爱…… 可也正因为如此,袁钊钰才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大少爷是有什么事吧?竟然连小姐唤他都没听到。”身后端着个托盘的璎珞探出头瞧了瞧,神情分明有些奇怪。 “也是,大哥平日里,就忙得紧……”语毕深吸一口气,“走吧,咱们去见父亲。” 不想刚走了几步,却被人拦住: “侯爷有事处理,吩咐不见任何人,两位请回吧……” “你是新来的吧?”袁明珠还没说什么,璎珞就先有些着恼,“这侯府里,还从来没人敢管我们小姐想去哪里……敢拦着小姐,小心侯爷知道了把你撵出去……” 可任凭她如何说,那护卫就是不肯让开一步。便是脸上表情也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璎珞,莫要难为护卫大哥——”袁明珠抬高了声音,让丫鬟退下,却是亲手接过托盘,柔声道,“你们守护父亲,辛苦了。方才是我这小丫头无礼,我代她和你道歉。父亲这会儿既忙着,能不能请护卫大哥把这盅雪梨枇杷羹端进去?昨儿个听娘亲说,父亲有些咳嗽,我就亲手熬煮了这汤,让父亲趁热喝了才有效呢。” 袁明珠生了那么一张惹人爱怜的娇美脸庞,又这般柔声细语,那侍卫登时惶惑不安,忙双手接过: “小姐放心,属下一定代为转达。” 袁明珠笑着点了点头,却是极快的扫了一眼书房,隔着窗纱,能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书桌前。 明明那么近,再走几步,就能见到,却又好像那么遥远,这一辈子都无法靠近他身边…… 待得回了自己的院子,袁明珠借口累了,直接进了房间,却在房门关上的第一时间,抱头瑟缩着蹲在地上…… “祖 父,我一定要这样,去吗?”一大早就被祖父派人唤起来,又送来好几套漂亮衣衫并新样式的首饰,蕴宁直到穿戴好了,依旧有些犹豫—— 面纱戴的久了,即便脸上疤痕消退了,可这般丝毫不加掩饰的大喇喇走出去直面众人,蕴宁却依旧有些不适应。 程仲却是连连点头,甚至胡子都翘起来了,胸腔里更是溢满了与有荣焉的骄傲: “为什么不这么穿?那面纱不许戴了,咱们就这个样子出去。” 这么好看的孙女儿,干嘛要藏着掖着? 天知道之前看着宁姐儿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肯见任何人时,老爷子心里有多难过。 眼下既是已然全好了,才不会再继续遮着盖着呢。 看张元清过来,程仲忙催促蕴宁: “快些着,祖父记得你平日里不是最爱吃新鲜莲子吗,还可以和其他小姑娘一块儿玩耍,多好的事啊。” 今儿个是七月二十六,可不正是工部尚书周文芳的妻子汪氏的六十八大寿? 难得周文芳身居高位,和发妻却是感情深厚,因汪氏出身江南大家,素日里最爱莲花,周文芳还特特在别庄营建了一个足有上千亩的荷塘,里面植满荷花,种类足有三十多种,盛放之时,当真宛若天上彩霞坠落人家,美不胜收。 因而汪氏寿诞之日,也是一年一度的赏荷之时。 再加上周家不独家世清贵,周文芳还写得一手好文章,便是皇上也颇为推崇,在文人中影响力不是一般的大,是以帝都达官贵人也好,文人雅士也罢,无不趋之若鹜。以能得周家一张请柬为荣。 至于老爷子手里这张,却是长公主听程仲说蕴宁脸这几日有可能就大好,特特使人送来的? 本来长公主的意思,是让蕴宁到公主府,然后她亲自带着,走一圈—— 蕴宁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自然已是到了该相看的年纪,周家这般既贺寿又赏花,才俊集聚的地方,自然是不应该错过的。 只没想到的是昨儿个两个娃娃却一起咳嗽了起来,长公主一片慈母之心,如何放得下?便特特着人把请柬送到了山庄。 因老爷子的高超医术,自然也得了一张,只规格比起长公主府的,却差的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老爷子如何不明白长公主是真的关心蕴宁,唯恐宁姐儿被人轻看,才特特借请柬表明,蕴宁是长公主府看重的人。 蕴宁叹了口气,知道祖父的意思怕是不会改变了,好在,周家的抄家之祸是在一月之后,这会儿还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一片兴盛。倒是不虞会受到牵扯,不然便是拼着拂了长公主的好意,蕴宁也是要拒绝的。 不想两人的马车刚出了山庄,迎面就瞧见一个女孩子从马车上下来,可不正是程宝茹? 瞧程宝茹的模样,也是盛装打扮,浅粉色窄袖孺衫,同色百褶长裙,眉眼盈盈,颇有几分娇憨之态。 一眼瞧见程仲的马车,眼睛登时一亮—— 还好来的不晚。 忙忙上前拜见: “祖父这是要带宁姐儿出去吗?如何这般不巧,孙女儿还想着,能陪陪祖父呢。” 程仲犹豫了一下。 即便对程庆轩夫妇不喜,平日里对几个孙子孙女还是极为看顾的。 本来想着今儿个是宁姐儿第一次出现在公众场合,老爷子不放心之下,自是想要亲自跟着。 只周家因为客人太多,请柬却是要求极严,一张请柬只对着一个人。 可巧长公主府送来一张,老爷子本打算着自己正好跟着去,也好就近照顾,不想这会儿另一个孙女却赶了来。 可也不过犹豫了那么一瞬罢了。 实在是这样的机会不可多得。 当下便从车子上下来,执了请柬递给程宝茹: “茹姐儿来的倒是巧,今儿个是工部周尚书夫人的寿诞之日,你也去见识一下吧。” 程宝茹登时大喜过望: “祖父让我去?” 唯恐程仲反悔,忙不迭一把接在手里,又瞧向另一辆马车,假惺惺道: “我本来还想陪着三妹妹和祖父一天呢,看来今儿个是不成了,听说周家的荷花开的极好,到时候我一定给妹妹折几朵回来。” 之所以这么快赶来,可不就是听父亲说,周家极有可能送了老爷子请柬? 程宝茹本就不傻,又有生母在旁提点,自然知道这次机会难得—— 那样的场合,自己这样的身份,说不好一辈子也不见得能有几次。 尤其是于自己这般年龄的小姑娘,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真是有缘结识出身显贵的大家公子,可不是自己一辈子的福气? 因而昨儿个便亲自去了老 宅,不想却被告知老爷子去了栖霞山庄。 程宝茹当即决定,今儿一大早就过来堵人。 万幸,正好在祖孙俩马车出来时把人给截住了。更庆幸的是,老爷子还没有完全老糊涂。 之前去伯府,会带上三丫头也就罢了,周家这样的场合,祖父即便是再喜欢蕴宁,也得想着点儿影响不是? 真是吓着那些贵客,惊扰了贵人,祖父也是有些担心的吧? 不然也不会一见到自己,马上就把请柬拿出来! 一想到自己终于压了蕴宁一头,程宝茹当真是比大夏天喝了冰盏还要舒坦。 不想,老爷子接着道: “你妹妹还小,你是姐姐,务必记得多照顾她着些。” 程宝茹不敢置信的回头—— 宁姐儿也要去?那岂不是说,老爷子手里本来有两张请柬?甚至自己要不来的话,他们祖孙俩就直接去了?! ☆、70 一时又嫉又恨,程宝茹心里不是滋味儿之余,更涌起一股克制不住的幸灾乐祸—— 毁了容的女子,想要入那些贵人的眼,除非是人家眼瞎了! 也就祖父还当成是块宝一般。 却又不敢在程仲面前表现出来,还要陪着笑脸不停点头: “祖父放心,我一定会照看好三妹妹。” “让姐姐费心了。”蕴宁掀开车帷,冲程宝茹点了点头。 程宝茹转过头,脸上的笑容早已敛去: “有什么费心的?三妹妹只管记得跟着……我……” 口里不走心的敷衍着,视线从蕴宁的灿霞色长裙慢慢上移,却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对,总觉得少了什么似的—— 是了,今儿个怎么不见那面常年遮着鬼脸的幂离? 视线正好定在蕴宁脸上,程宝茹一个失神,头一下撞在车厢横辕上: “你,你是宁姐儿?” 这么美丽的女孩子,一定不可能会是那个总是受惊老鼠一般缩在角落里的程蕴宁吧!可方才那声音…… “是我。”蕴宁点了点头,丝毫没在意程宝茹的失态,“咱们走吧……” 程宝茹怔怔的站着,只觉脑袋一阵轰隆隆作响,却是连蕴宁说了什么都听不到了。 直到丫鬟上前提醒,才失魂落魄的转身,却是每一步都觉得和踩在云彩上相仿,甚至连如何上的马车都不知道。 直到人车渐渐拥挤,才察觉到什么: “外面,外面这是……” “就快到水华别苑了呢。”丫鬟小心翼翼道。方才程宝茹的模样实在吓人,简直和撞了邪一般,可不把丫鬟也给吓坏了? “哦?是吗?已经快到了?”程宝茹心神瞬时回笼,长长的呼出一口郁气—— 三丫头从前就是老爷子的心头宝,先下没了脸上的疤痕,自然会更得老爷子的欢心了。 即便府里阖共也就两个女孩,可架不住人心是偏的,老爷子铁定会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用在蕴宁身上。 对于自己而言,唯一的契机就是眼前这个机会了。毕竟嫡母去了尼姑庵,至于说姨娘生母,即便想要替自己选个好人家,她也得有机会不是? 但凡自己碰上了大运道,不拘入了那个贵人的青眼,从此可不就鱼跃龙门、再也不用担心会 被嫡妹给压住了。 这样的显贵,不拘哪一家,都铁定较之祖父使尽浑身解数选的人家好上百倍千倍。 毕竟程家的门楣,于帝都而言,实在算不上多高—— 就这么会儿功夫,程宝茹车子旁边已经过去了十多辆马车,哪一辆不是富丽堂皇、奢华至极? 把个程家的车夫吓得,不住往旁边避让,唯恐挡了贵人的道被责罚。 程宝茹的车夫如此,后面跟着张元清也不好抢道,不大会儿,两辆马车就被逼的渐渐退到角落中,再有灰扑扑的没有什么特色的外形,插在一堆的显贵中,令得两辆车越显扎眼。 程宝茹越看越心虚,忙抬手要把车帷给密密实实的拉上—— 等到了府里,谁又知道,自己出身那般寒酸?毕竟,谁脸上也没有刻字不是? 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自家车子旁边,还有数处刺眼的存在—— 看起来和自家家世相当的也不是没有,更甚者,还有一个更不可思议的,甚至还就坠在自家车后面。 却是一个长得特俊美的少年,一身青布直裰,脚下一双布鞋,却是连马都没骑,直接坐了头毛驴过来了。 真是白瞎了这么好看一张脸。 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就乐了—— 原来没有最寒酸,只有更寒酸吗。 这人连马车都没有,家世怕是连自家也比不得呢。 倒不知,怎么混到手的请柬? 这般想着,终是有底气了些,忙不迭催促车夫快些—— 礼让那些豪门世家,自是应当,总不能连个骑毛驴的破落户小白脸也得让吧? 其他路人也纷纷注目毛驴上男子,心说这是谁家的后生,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吧?这是贺寿呢,还是上门打秋风呢? 唯有后面车子上的蕴宁却是哭笑不得—— 这些日子早领教了少年时代的陆瑄性子如何跳脱,却还是没料到,他会跳脱成这般。 便是赶车的张元清也忍俊不禁—— 这位陆公子还真是蛮洒脱的,平日里锦袍华服穿的,这般粗陋衣衫依旧怡然自得,倒是难得的真性情。 陆瑄自来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别人如何,从来不会放在心里,这一路上不知斩获多少讥笑,却依旧是云淡风轻,该如何就如何。 却在听到张元清的 闷笑声时,猛然回头,下一刻眼睛登时一亮—— 怎么是宁姐儿身边的张元清赶着马车?难不成车上的人是…… 方才的百无聊赖登时一扫而空,眼睛眨呀眨的,探询之意不要太明显。 张元清忙收敛了表情,暗暗懊悔不已—— 这陆家小子最爱缠着小姐,平日在自家山庄,便是赶也赶不走的赖皮膏药,今儿个可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小姐要是真被他缠上,还怎么有机会相看好人家的公子? 当即眼观鼻鼻观心,无论陆瑄怎么示意,都不肯回应。 陆瑄倒也不恼。要说他今儿个会来,可不是全拜了恩师汪松禾所赐? 今日做寿的这位汪氏,正经是汪松禾的堂姐。本来前些年,都是汪松禾自己亲来道贺。 可随着年纪大了,越来越懒怠应酬,索性变成最看重的弟子代自己出行。 放在别的弟子身上,这无疑是一项殊荣,毕竟能到周家这样的贵人家露脸,又能暗示身为大儒汪松禾最看重的弟子身份,当真是两全其美。 甚至这之前,汪松禾的一个弟子可不是因为样貌太过出色,一下入了某伯府的眼? 竟以举人身份,得以和伯府小姐定亲。一时传为美谈。 只可惜这人是陆瑄。若非师命不可违,陆瑄可不耐烦跑这一趟。至于说胯、下这头小毛驴,可不也是汪松禾所有? 每日里看着老师骑着它东颠西走,陆瑄早想骑上试试,可惜汪松禾却是对自己爱骑心疼的紧,并不许门下弟子染指。 这次终能得偿所愿,也算是有些收获。 委实没想到,竟还有这么大一份惊喜,蕴宁竟也来了。 陆瑄一时高兴之下,脸上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如冬雪遇着骄阳,登时散了个干干净净。 少年本就如芝兰玉树,这会儿神情舒展之下,简直不能更招人。惹得过往马车不时有人掀开车帷往外窥探。 唯有蕴宁的车窗处,却是一丝动静也无。 陆瑄倒是丝毫不在意,依旧乐呵呵跟在外面。 车子虽多,可架不住周家在外安排的人也多,也就是慢些罢了,车子依旧有序的朝着水华别苑大门汇聚。 程宝茹的车子赶在最前面,递出请柬,便有机灵的小厮,上前牵引着马车进去。 本来紧接着就应是蕴宁的马车了,不意身后另一辆 规制豪华的马车突然横插过来,辕中的马受惊之下,猛地一尥蹶子,亏得张元清反应极快,忙用力挽住缰绳,饶是如此,却依旧剧烈的颠簸了好几下,才勉强停在路边。 “哪里来的乡村野夫,都不会看路吗?”一声冷哼传来,却是豪华马车旁的一个锦衣公子,瞧着蕴宁马车的眸子中满满的全是厌憎之意。 张元清又惊又怒,只他也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并不敢和人呛声,且眼下最关键的还是车里的小姐,可不要受伤才好。 只他刚要询问,便听见一声巨响传来,悚然回头,却发现方才那辆马车上的马儿忽然发了狂,接连撞了好几辆马车,至于方才那位恶语相向的锦衣公子,更是直接滚落马下。 张元清一时目瞪口呆。 “走吧,你家小姐无事。”陆瑄已是赶着毛驴得得上前。 “啊?啊。”张元清这才回神,忙不迭点头,小心赶着马车重新来到别苑门前。 周家下人也回过神来。 方才离得近,自然把发生的事尽收眼底。分明是那华服公子有意挑衅,才惹出这样的乱子,只他们也不是没有眼力见的,早从车上族徽认出来,分明是方国公家的。 至于那公子,更是国公府世子方简。 听说这位方世子性子颇是有些睚眦必报,找茬不成,反而吃了一个大亏,可不要闹起来才好。 那管事忙不迭给旁边的下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拦一下蕴宁的马车以及陆瑄的毛驴。毕竟,真是有什么大的私人恩怨,还是让这些人在外边解决才好。总比进了苑子再闹起来的强。 自己则忙着带人安抚那几辆豪华马车里的客人。 好在除了方简当众出了丑,其他人都没有大碍,不过是彼此的马车略有些剐蹭罢了。 管事长出一口气。方简却是脸色铁青,拳头捏的咯吱咯吱响: “那骑毛驴的小子呢?” 虽然到现在也不懂,方才为什么自家马车会突然乱闯,甚至更闹不清楚自己好端端的到底怎么就会从马上摔下来的,却依旧认定了这事和毛驴上的小子有关—— 看见出事了,唯恐惹上麻烦之下,其他人哪个不是纷纷往旁边躲?唯有那个青衣小子,盯着自己笑的毫无遮掩的猖狂! 本来方才会临时起意,吩咐车夫别了程家马车一下,也不过是因为认出了这辆马车可不正是上次在伯府见到的程家的马车 吗? 程家人和他倒是没有什么厉害冲突,可他们家的那什么三小姐,不该不长眼睛,惹了明珠不快。 被自己这么撞了一下,最好大大的丢丑,然后灰溜溜离开,省的明珠瞧见了不舒服。 不想阴沟里也会翻船,程家的马车没什么,倒是自己,众目睽睽之下那叫一个狼狈。 尤其是那小子也太猖狂了吧? 方简还是第一次瞧见,有人惹了自己不说赶紧逃,立马报复回来不说,还敢大咧咧的朝自己示威!从来都是顺风顺水,被人高高捧着,方简哪里吃过这般大亏。 “骑毛驴的?”管事暗暗叫苦,既头疼这位方世子的性子果然不甚好,又庆幸亏得方才自己多留了个心眼,当即往旁边闪身,半是提醒半是客气道,“今儿个是我家夫人寿诞,公子有什么事,现在讲清楚也好……” 只看方才那辆马车的模样,必是家世一般。 不然管事也不敢就直接这么站在方简一边。 哪知一回头,却是傻了眼,实在是门前哪里还有那辆马车并那骑毛驴的少年的影子? 奉命拦阻的下人忙不迭跑过来,却是从袖子里拿出两张紫色镶金边的请柬,哭丧着脸道: “不是小的不拦,实在是,不敢拦啊!” 昨儿个夫人可不是特特把所有下人叫到一处,话里话外只有一点,务必要招待好客人,尤其是手持紫色请柬的客人,敢有丝毫怠慢,立即合家撵出去。 别说自己,就是管事本人怕也不敢拦啊!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各位亲们……所有的亲们也千万千万记得,什么时候都要把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别熬夜,多锻炼身体,早睡早起,只有身体好,人生才有无限可能,你的身体不但属于你自己,还属于每一个爱你疼你的爱人、亲人,身体不好了,所有美好的愿望都再也不会实现,真的会把一家人都带入痛苦的深渊……再次拜谢大家的鼓励和安慰,谢谢,也请所有人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家人的身体健康…… ☆、71 “紫色请柬?”那管事也吓了一跳。能拿到紫色请柬的人家,家世至少和方国公家相当。 一时也有些后怕不已—— 毕竟,要是同样煊赫的两家人闹起来,怕是没有那个肯先低头。亏自己之前还想着,那灰扑扑马车上的人出身不显,愿意道歉,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真是闹大了,主家面上不好看,自己也少不了会受罚! 可话说回来,那车上坐的并骑着毛驴的少年,到底是什么人家的啊? 如何就敢这么硬气? 悄悄抽出请柬看了眼,却是一哆嗦—— 最上面一张竟是老夫人娘家兄弟、大儒汪松禾的;至于下面那张,看清楚上面的字迹,更是冷汗都下来了,赫然是送给长公主殿下的。 须知,荣宁长公主那是一般的长公主吗?不说和皇上感情甚笃,便是在一干朝臣面前,腰杆也是挺的笔直。更别说还有手握重权的驸马、骠骑大将军柳兴平呢。 除非自己嫌命长了,才特特去招惹长公主的人。 “那小子是哪家的?”看管事发呆,旁边的方简突兀道。 帝都里但凡有些名号的勋贵之后,方简自以为,就没有他不认识的。唯有方才那少年,却是面生的紧。 “啊?”管事登时回神,却是忙把请柬又塞了回去—— 开什么玩笑,老夫人这人最是护短,尽管那少年书生或者家世不显,可既是奉汪松禾公之命而来,代表的就是老夫人娘家的脸面。 真是今儿个在自己手里受了委屈,老夫人肯饶得了自己才怪,把自己撵回去吃自己都是轻的。 至于说方简,家世固然了得,可要说因为他这样一个外人就得罪主子看重的客人,却还是太蠢了些。毕竟,得罪方简,顶多这会儿惹人不痛快,得罪了那少年,就是要自己不痛快了。 当下连连打拱: “是小人服侍不周,还请世子爷原谅则个,爷里面请……” 明摆着不会说什么了。 看管事如此,方简恼火之余更有些诧异。倒没想到,那少年还是个有来历的,不然借个胆子,这老东西也不敢这么敷衍自己。 罢了,他既是跟在程家马车附近,又为程家出头,待会儿只要盯着程家的人,自然会找到他的下落。 当下冷哼一声,也不再搭 理管事,直接调头就走。 外面的喧闹,陆瑄自是不知,更甚者即便知道了,也丝毫不会放在心上—— 方才在外边也就罢了,这会儿到了别苑,除非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把人家好好的寿宴给搅闹了去,那就不是交好,而是跑来结仇的了。 方简只是人嚣张了些,却并不蠢! 况且自家老子最近好像太闲了些,真是有人来寻仇,也给他老人家找点儿事做做不是—— 会让自己到周家走一趟,要说里面没有陆阁老的意思,陆瑄还真不信。 即便遇到了蕴宁是一桩意外的大喜,却不代表陆瑄就高兴被亲爹联合老师算计,毕竟想要科举或者名声都是自己的事,哪里需要他们推波助澜? 目送着蕴宁的马车被引导着往内宅而去,陆瑄利落的下了毛驴,早有机灵的小厮上前接住: “公子这边请。毛驴交给小的照管就好。” 探手想要去牵缰绳,不意那灰不溜秋的毛驴仰起头一阵嘶鸣,一尥蹶子就要踢人。 那小厮吓得脸一白,忙往旁边躲闪。却是差点儿撞在一个红袍少年身上。 忙要道歉,却在瞧见少年容貌的一瞬间傻在了那里—— 世上怎么有这般漂亮的少年! 和陆瑄的俊美风华不同,少年的容貌却是精致至极,眉毛浓淡得宜,鼻梁高挺适中,尤其是那双带点琥珀色的瞳仁,真真是比世上最漂亮的玛瑙还要迷人。 都说颜若好女,眼前这人就是了吧? 可偏是不知为何,明明心里想看的紧,小厮只看了一眼,却再不敢看第二眼,甚至连头都不敢抬了。 陆瑄却是眯了眯眼睛,至于他身旁那头方才还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灰驴更是早已低下头,不住的往陆瑄身后缩—— 动物比人敏感,灰驴之所以突然这般老实,分明是源自于红衣少年身上浓烈至极的杀气。 且陆瑄确定,他之前绝没有和这少年打过交道。 只一个无冤无仇的人,又如何第一次见面,就要这般毫不遮掩的释放出杀气来? 可惜这样的小儿科,于自己而言,却是没有丝毫用处。身上的凛冽杀气随即一泄而出。 可怜灰驴本是想把新主子当成保护伞,再想不到,双方竟是一丘之貉,一甩尾巴就从陆瑄身后跳开,紧挨着之前还一百个不待见的小厮,一人一 驴,瑟瑟发抖着偎依成一团。 那少年已是行至陆瑄身侧,挑挑眉,站住了脚,面无表情的对上陆瑄的视线: “陆阁老家的九少爷?” 明明是少年人的清亮嗓音,却是多了几分阴森之意。 红袍,杀气,十五六岁的少年,陆瑄面上不显,脑海里却已开始把所有线索集聚到一处,在少年抬腿准备离开时,缓缓道: “封大人?” 那少年猛然一惊,视线里一抹嗜杀之意一闪而过。 却不得不承认,这陆九真是聪明之极!功夫更是极好!毕竟再没有比封烨自己清楚,一路从匈奴之地逃回直到现在,他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 没瞧见那头驴都在哆嗦吗。 偏是这陆瑄,竟能丝毫不在意。气势上更是和自己旗鼓相当。 更甚者猜出来自己的身份,还能这般镇定。 上上下下再度打量了陆瑄一番,良久点了点头: “你很好。好自为之。” 既有谋略,家世更是一流,容貌才华胆识也俱是一样不缺,这样的人,也算能配得上程蕴宁了…… 一语既毕,便头也不回的离开,风起处,少年宽大的红袍瞬时鼓荡起来,肆意的嚣张之外,更有些说不出来的落寞孤独。 这是肯定自己,还是警告? 陆瑄定定瞧了一眼少年的背影——这封烨,还真是够狂妄! 却是一招手,荆南的身形一下出现,听小主子低声吩咐: “你速速回去,禀告太夫人,就说我的话,周夫人的寿宴,让三嫂代表家里过来一趟便好。” 荆南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却是替阁老夫人默哀—— 据自己所知,夫人和周家老夫人的长媳可是手帕交,又心气不是一般的高,这样重要的日子,还是这么多名流云集,太夫人自是懒怠来,夫人却是少不了想来凑凑热闹的。 只少爷既是这般说了,夫人这趟水华别苑之行,却是注定要成空了。毕竟,如果说从前还是少爷事事依从老夫人的吩咐,自打少爷中了解元,情况却是完全颠倒了个个。 夫人即便平日里私心如何不跟太夫人亲近,可但凡太夫人发了话,却是半点儿不敢违拗的。 甚至即便走到半道上,也得乖乖拐回去。 看陆瑄也跟着抬脚离开 ,那小厮终是支持不住,“噗通”一声坐倒地上。旁边的灰驴这会儿倒是不嫌弃人了,跟着顺势卧倒。竟是一副难兄难弟的模样。 好半天小厮才回过味来,嘴巴却是慢慢张大—— 听方才红袍少年的语气,那一身青衣的少年,竟是当朝阁老家的公子? 还有那红袍少年,连阁老家的少爷都要称呼一声“大人”,又该是何等显赫的身份? 只他却不知,方才险些把自己吓破胆的阁老公子转了个弯,一眼瞧见前面那辆灰扑扑的马车,身上戾气瞬时消散了个干干净净,更甚者眼瞅着还有些距离,竟是撩起袍子一路小跑着追了过去。 待得纵身拦在马车前面,却是傻了眼,马车倒是一样的,车夫却根本不是张元清。 可不正是程宝茹之前坐的那辆? 车夫也被车前突然冒出来的陆瑄吓了一跳,脸色都有些发白。 “你们家另一辆车子呢?”好歹追上了,却是个不相干的,陆瑄的心情顿时恶劣起来。 孰料那车夫竟是一副吓破了胆的模样,嗫嚅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陆瑄暗道一声晦气,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刚要转身回去,却被人一下拉住胳膊,拖着长腔道: “陆九爷——” 陆瑄无奈的转过身: “袁大少有什么吩咐待会儿再说,我还有事呢。” 拽着他胳膊的人可不正是袁钊钰? 岂不知袁钊钰也早看出来那辆马车分明是程家的马车,虽然多年来,陆瑄一向是袁大少爷最敬重的人,可一想到眼前这人竟敢跑到周家别苑不断纠缠蕴宁,袁钊钰心里就不得劲的紧,竟是无论如何不愿放陆瑄离开。 两人你来我往的过了几招,等陆瑄脱开身,再一瞧,那车夫早赶着车子跑的没影了。 亲大哥和陆瑄的这番互动,蕴宁自是不晓。寿堂之上达官贵人云集,蕴宁本就是个不喜热闹的性子,之所以会来,也是拗不过长公主和祖父一片爱护之意,待得送上贺礼,看没人搭理自己,也乐得清闲,直接离开,往千亩荷塘而去—— 反正已经来了,也算是能给长公主和祖父一个交代了不是? 当下带着采英采莲只管往僻静些的地方而去。 周家今日客人众多,热闹的地方好找,想要寻个僻静的所在却是有些难,主仆三人竟是越走越偏。 好容易来到一处栈桥上,才终于远离了喧闹人声。 眼瞧着脚下碧水脉脉,水面上粉荷傲然绽放,缕缕香气逐着清波氤氲开来,沾染的栈桥上衣袖间全是淡淡荷香,当真是让人心旷神怡。 主仆三人心情一时大好。 正自凭栏远眺,荷塘处却是一阵波拉拉乱响,下一刻一个精巧的船儿出现在栈桥下方,船上渔女冲着蕴宁招了招手,甜笑着道: “侬可要下来坐船?湖心处的莲子大又香呢……” 一口的吴侬软语,听起来真是悦耳至极。 忆起祖父之前说过,想尝一下周家别苑的莲子,蕴宁便有些意动。 采英采莲都是那等伶俐的,如何瞧不出蕴宁的意思?当下纷纷怂恿。 那渔女已是把船撑了过来,待得蕴宁伸过手来,竟是一把握住,猛地往船上一带。 “喂,你快放手——”没想到看着温柔的渔女动作这么粗鲁,采英采莲忙齐声呵斥,不想话刚一出口,身后就有劲风袭来,采莲首当其冲,最先被打晕,采英骇的魂儿都要飞了,刚要叫喊,不想又有几个黑衣人冲了出来。 ☆、72 眼瞧着那小钵也似的拳头朝着自己砸了过来,采英绝望的闭上眼睛。 不想后背处猛地一紧,下一刻人就腾空飞起,一直到摔落厚厚的草坪之上,采英才恍惚间意识到,自己没事! 却是冲出来的这些黑衣人,分明是两拨人。 眼瞧着他们打成一团,至于蕴宁却是被那渔女裹挟着坐在船上,早已远离了岸边,采英一咬牙,扭头就跑—— 自己并不会水,冲过去也是毫无益处,还是赶紧跑回去搬救兵的好。 依稀中似是听见一个黑衣人的怒吼声: “胆敢劫持武安侯府的小姐,你们是不是活腻味了!” 这些黑衣人竟还动了武安侯府?一时脸色更加苍白。毕竟武安侯府的地位,还没听说有人敢打他们的主意。十有八、九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 要是小姐真落在他们手里…… 只恨不得肋生双翅才好。 不意跑到一个岔路口时,两个衣着华美的妇人正好拐了出来,措手不及之下,登时撞了个正着。 右边那妇人站的远些,左边妇人却是往后倒退了好几步,“噗通”一声坐在地上。 两边的丫鬟忙上前搀扶: “裘夫人——” 又有两个仆妇上前直接拽住采英的胳膊: “怎么走路的,没长眼睛吗?还不赶紧给裘夫人赔罪?” 采英却是瞧着右边的妇人眼睛一亮——方才在正房时,可不就和这妇人打过照面?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周家嫡长媳裘氏。 “周夫人救命!西边栈桥旁有强人出没,请夫人赶紧派人过去救命啊——”说着,趴在地上连连磕头。 “你是哪家的丫鬟,怎么这般胡说八道?”裘氏脸色就有些不好。 周家的赏荷盛会从来都是极负盛名,如何会有强人出没? 真是传出去,太夫人寿宴之上闯进来了强盗,周家以后还有脸再在帝都呆下去吗? “没有,我没有胡说——”采英拼命摇头,泪水接连不断的落下来,刚要报出蕴宁来,昏乱中却又想到一点——这里人多嘴杂,真是传出去,怕是会有损小姐清誉,更不要说一个六品京官的女儿,周家怕是根本不会在意。忙哆嗦着道,“我是长公主府的丫鬟,婢子绝没有胡说……” “长公主府的丫鬟? ”裘氏愣了一下,委实没料到脚下这小丫头有那么大的来头。 之前倒是确实听下人回禀,说是有人拿着长公主府的请柬前来。 裘氏虽是也留意了,只来往人众,却是没记住是哪家。 眼下听采英如此说,神情当即郑重起来—— 既能拿到长公主的请柬,和公主府自然关系匪浅。真是在周家出了事,难保长公主不怪罪。 刚要开口询问,那被仆妇搀起来的裘夫人却已然走到近前,待得看清楚采英的面貌,忽然冷笑一声: “阿姊你可别被这小贱人给骗了!什么长公主府的丫鬟!真是巧了,这丫头我见过。” “你见过?”裘氏敏感察觉有些不对。 “可不。”那裘夫人赵氏乃是裘氏的娘家弟媳妇。娘家乃是皇商。陪嫁的可不就有一个脂粉铺子紧挨着回春堂不远处蕴宁的那个新开的铺子吗? 起先那里生意还好,可最近这些日子,突然一落千丈。赵氏听说后,就亲自跑了一趟,到了后才知道,却是生意全被那间新开的铺子给顶了。 再一打听,新铺子的主人不过是太医院一个闲在家里的老太医的。赵氏气的够呛,可不是准备着这几日就去寻程家的晦气? 眼下这么好个机会放在眼前,哪里肯放过? 至于说认识采英,却是她去的那日,采英正好奉了蕴宁的命,去铺子里送刚调制好的精油并简化版的雪肌膏。 当即冷笑一声: “还敢妄想冒充长公主府的人?打量旁人都是蠢得吗?” 说着又看向裘氏,冷笑一声道: “说起来这小丫鬟的主子和阿姊家也有些渊源呢——他们家老爷,听说前些日子刚升了六品的工部主事。你们贪玩也就罢了,何苦还要拿出公主府作筏子?还是你们老爷吩咐,要来搅闹周家的寿宴,他好从中落些好处?” 一番话说得裘氏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不过一个工部主事家的丫鬟,就敢来周家搅风搅雨,更别说还敢冒充长公主府的人。 偏他们家还能和公爹扯上关系,真是传到长公主耳朵里,说不好周家也得吃挂落。 直接吩咐几个仆妇: “拿住她捆起来,塞了嘴巴送回程家。” 即便给了程家没脸,量那什么工部主事也不敢说一句。 再没想 到周家夫人竟会是这般。这里是不能留了,须得赶紧向其他人求助。眼瞧着那些仆妇果然再次扑过来,探身就要去抓采英的胳膊,采英眼睛都红了,一头把前面的仆妇撞开,踉踉跄跄的就往前跑。 瞧着被撞得人仰马翻的一干下人,裘氏脸色更加恼火: “真是不想活了!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追上去,把人捉住了!” 寿宴上贵人那般多,真是冲撞了那个,可不得怪到自家头上? 那些仆妇慌忙应了一声,齐齐发力从后面追了过来。 采英本就心神俱疲,这会儿再被人追赶,惊慌恐惧之下,便有些慌不择路,竟是朝着男宾的方向奔了过去。 “快抓住她!果然是心术不正。一个小丫头片子都制不住,真是废物!”裘氏气的直跺脚。 一众仆妇唯恐受罚,自然更加卖力,终是在采英堪堪冲到男宾的区域前把人抓住。 千钧一发之时,采英却一眼瞧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声: “陆瑄公子——”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仆妇喘着粗气一巴掌抽倒地上: “没羞没躁的小贱人,往哪里跑呢。还敢喊,打不死你!” 还要打第二下,不意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正好钳住她的手腕。可不正是陆瑄? 因找不到蕴宁的踪影,陆瑄可不是百无聊赖的紧?索性也直接找了个离人群远些的地方,哪想到正闭目憩息呢,却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虽然那仆妇动作够快,已是把采英给制服,可架不住陆瑄身手好啊,还是第一时间锁定了叫声传来的位置。 更是数息之间便赶了过来,堪堪止住仆妇想要再次施虐的手。 只采英这会儿被打的披头散发,再加上脸上泪水沾了泥垢,一道一道的,颇是有些不好辨认。 “放开她。”陆瑄皱了皱眉。 那抓着采英的两个仆妇吓了一跳,不自觉就放开了手,等意识到什么,忙又上前扭住采英的胳膊。 好在这么一动间,捂着采英的手跟着拿开,采英终能再次开口说话: “陆公子,救命,我是采英——” 没想到这两人还真是认识的。那些仆妇登时意识到有些不妙,忙要再次捂住采英的嘴,不妨陆瑄已是突然出手,直接揪住几人就扔了出去,更是 一把把采英拽了起来: “采英?怎么是你?你家主子呢?” “公子……快去救我家主子……” 陆瑄头登时“轰”的一下,真的是蕴宁出事了?刚要开口询问往哪里去救人,不想裘氏和赵氏这会儿也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一眼瞧见地上躺了一片的仆妇,好险没气晕过去: “口口声声说什么,我瞧着你们就是强人吧?” 又指挥着身边的下人: “去,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两人全给我抓住。我倒要看看,什么人家的,就敢这么跑到周家混闹!” 陆瑄来跑这一趟,本就是兴致缺缺。后来又想着去寻蕴宁,哪里愿意到人前露脸?是以裘氏根本不知道这穿着寒酸的少年竟是松和书院的人,更是阁老公子。 因自家花会名声太大,俗话说皇上还有三门穷亲戚呢,哪家显贵还没有那么几个死皮赖脸巴望着借此出头的的破落户? 瞧见眼前这少年的穿戴,裘氏可不是第一时间就把人归到这类里了? 陆瑄还没有说话,又一个愠怒的声音传来: “好小子,原来你躲在这里!” 裘氏抬头看了一眼,神情不免有些尴尬。来的这两人她自是认得的,一个是靖国公世子方简,另一个则是武安侯府世子袁钊钰。 方袁两家也算是世交,祖上都有从龙之功,又都是武将,较之他人关系自然还要亲密些。 方家虽然爵位更高,可架不住袁家权势更大。方国公自然乐得儿子和袁家人来往。 方才方简之所以会特意寻着袁钊钰,可不也是想着袁钊钰在京城人面更熟些,想借着打探惹了自己的那青衣小子。毕竟,还从没人惹恼了方大世子,还能好好的活着见第二天的太阳的。 哪想到话刚说了一半,就听见这边传来打斗声。方简随便往这里瞥了一眼,心说周家人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如何也料不到,竟然就找到了仇人。 袁钊钰简直不知说什么好。明明方简平日里瞧着瞧着也不蠢呀!怎么就敢惹到陆老大头上。 方才听方简那么一描述,袁钊钰马上意识到他要找的人是陆瑄。 要说数年前,陆瑄在帝都小一辈里已是闯下了响当当的名头。方简这样的,哪里会是他的对手?毕竟不论家世还是本事,方简都无论如何比不上陆瑄。 毕竟和方家也算有交情,真 是瞧见方简被陆老大收拾,袁钊钰也有些不落忍,毕竟旁人不知,他却知道,陆瑄真是出手了,方简绝没有好果子吃。 甚至被欺负了还得背个闯祸的锅。 怎么也想不到两人竟然这么快就碰上了。甚至方简的意思,还要主动上前挑衅。 袁钊钰直接退开身,以向陆瑄表明自己和这蠢货可是没有关系—— 论起交情来,陆瑄才是自己老大。虽然不满他纠缠蕴宁,可外人面前,还是自己兄弟重要。 更好奇这会儿被陆瑄牢牢护在身后的女子是谁——毕竟,陆老大可是从来不爱多管闲事的。 “连主家的人也敢打!”方简啧啧有声,“你这小子果然够嚣张啊!”口中说着,已是抬脚朝着陆瑄就踹了过去,“偏是世子爷我就看不惯你这样的……” 陆瑄这会儿早已是心急如焚,哪里耐烦和他纠缠,直接抬腿就硬碰硬的撞了过去: “滚!” 耳听得一阵喀拉拉的骨头折断声音,方简登时躺在地上就起不来了。看那条腿扭曲的幅度,分明是已经断了。 饶是方简自认也算是个狠人,这会儿依旧疼的要死要活: “钊钰,抓住他!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袁钊钰也没想到陆瑄出手会这么狠,已是目瞪口呆,刚想询问,却在瞧见陆瑄护着的女子模样时大吃一惊: “采英,怎么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赶着去医院,得空再改错别字 ☆、73 本是搀着方简的手随即一松。没想到未来大舅子会这么坑自己,丝毫没有防备的方简结结实实的再次摔倒在地,一时疼的连个人腔都没有了。 跟在身后的小厮这会儿才回神,忙不迭围了上来。 方简却是瞧着围着陆瑄不停打转的袁钊钰,这会儿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两个竟然是认识的: “阿钰,他到底是谁?” 只任凭他喊破嗓子,袁钊钰这会儿哪里顾得上理他?手心里也不停的往外冒冷汗——不会是,蕴宁出什么事了吧? 裘氏眼瞧着事情闹大了,也傻了眼—— 靖国公的世子在自己面前被人打折了腿,这事情还了得? 一面派人出去寻太医,一面招来更多的护卫,拦在陆瑄面前——可不能放凶徒跑了才是。 “袁家的侍卫你带来了多少?”陆瑄深吸一口气,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赶紧让人通知周家帮着守好所有的进出口,不许放任何人出去!等这件事了了,我会亲自登门拜谢大恩。” 陆瑄是何等骄傲的一个人,从来都只有旁人欠他的,何尝欠过旁人?今儿个却说要拜谢大恩! 若然平常,说不得袁钊钰要嘲笑一番,今儿个却是丝毫没有心情——采英的主子可是自己的嫡亲妹妹! 只管着人赶紧把府里跟着来的护卫全都叫过来,恶狠狠的吩咐道: “去守住所有出入口,记住一只蝇子都不许放出去!” 然后跟着陆瑄拔腿就要走。 这武安侯世子不是和方简一块儿来的吗?怎么倒是听那青衣小子的安排?难道说此人还真有什么来历不成? 裘氏心里难免有些忐忑,却是依旧不敢放陆瑄离开—— 这人真是走了,方家找周家要人怎么办? 强撑着上前拦住: “把方世子伤成这样,就这么一走了之,让我们周家如何交代……” “不就是想问我的名号吗!我叫陆瑄。想要拿人,尽管去朱雀桥陆府!”说完脸一寒,喝道,“让开。” 袁钊钰神情也是凛冽至极,冷笑一声: “夫人放心,即便你们不去武安侯府,侯府的人也会来周家要一个交代!” 若是宁姐儿受到丁点儿伤害…… 却是简直不敢想下去。 朱雀桥,陆家? 周氏心里一咯噔—— 帝都哪个不知,朱雀桥陆家可不正是陆明熙陆阁老的府邸? 这青衣少年竟有偌大来头。 只看袁钊钰的神情,对方明显不是说谎。 还有袁钊钰方才的话——怎么竟是一副要和周家翻脸的样子啊?还说什么要和周家算账?却又是算的哪门子的账? 一时心如鼓擂,哪里还敢继续拦阻? 至于方简派过来想要拿人的护卫也是目瞪口呆——那个小子说,他是,陆家的人? 还没想好该如何应对,袁钊钰和陆瑄已是朝着采英所说的栈桥疾奔而去。 栈桥那里这会儿战况可不是激烈的紧? 想着蕴宁今儿个是来参加寿宴的,且周家也不是寻常人家,因而奉命前来保护的只有四个暗卫。 再料不到,寿宴之上还能暗藏杀机。 是以,才会失去先机,直到蕴宁被拽上船,才意识到不对,当机立断亮出武安侯府的名号: “贼人听着,我家主人乃是武安侯爷袁烈,若你们胆敢伤了我家小姐一根汗毛,必要你们阖族以命来偿!” “武安侯府的小姐?”那已是拖着蕴宁把小船划到了荷花深处、正准备把人丢到水下的渔女,动作登时一顿,神情明显就有些仓皇—— 不是说是个小小的六品京官之女吗?怎么又变成武安侯府的小姐了? 本就想不通为何杀个人还要跑到工部尚书家的寿宴上来,这会儿却更是吓得魂儿都飞了。 须知那是一般的公侯之家吗?帝都哪个人不知,武安侯袁烈手握重权,简在帝心! 要真是动了他的女儿,别说回去享受那些金银财宝,便是能不能走出帝都都难说。 便是蕴宁,也明显有些吃惊—— 武安侯府的小姐?这些人在说什么,自己怎么一点儿听不懂? 至于岸上正在激战的黑衣人,有几个却先是惊愕,然后狂喜不已: “要活的,你带人先走!” 却明显有着匈奴人的口音。 那渔女明显已是六神无主,好在同样已是不敢再下杀手,当即仓皇的应了一声,改推为拉,同时举起右手,朝着蕴宁脖颈就要砍下。 不意眼前少女突然嘴角微微上翘,笑容当真美丽至极,渔女脚 下跟着一踉跄,本是牢牢抓着蕴宁的手也越来越无力。 身体也跟着慢慢软倒,心知不妙之下,忙要去摸藏在甲板下的武器,蕴宁如何能令她得逞?忙用力撞了过去,渔女站立不稳之下,“噗通”一声坠落水中。 水花四溅之下,船也跟着剧烈的晃动起来。亏得四周都是密密匝匝的莲叶,才不致倾覆。 岸上的侯府暗卫脸色大变—— 小船上只有两个人,那渔女又瞧着是有功夫的,不用说,被丢下水的肯定就是自家小姐了。 一时眼都红了。 便是几个匈奴人也明显认定落水的定然是蕴宁,暗叹晦气之余,也不欲久留—— 本想着既能报仇,又能给周文芳那厮添堵,即便还有些闹不懂为何认定的六品京官之女会变成武安侯府的小姐,却也算是意外之喜。 毕竟,武安侯府小姐身边,平日里护卫如云,根本就不好靠近,今儿个误打误撞死在自己等人手里,倒是比杀一个景山之上协助了武安侯的小官之女更解气。 眼下既是人已然死了,多留无益。 当即便想要脱身。 岂不知几个护卫却是凶性大发,竟是不要命似的缠斗不休。 甚至是想要同归于尽的架势—— 这几日早看的明白侯爷对小姐是何等看重,当初袁铁更是千叮咛万嘱托,吩咐一定要护小姐万全,现下人却在自己等人手里出了意外,如果说方才还想着赶紧脱身,去船上救人,这会儿却根本已是拿命来搏。 为首的匈奴人明显已是有些急躁——这里虽是偏僻,怎奈动静太大了些。 拖得久了,少不得会惊扰到他人。 正想着如何脱身,已是有劲风越来越近。 惶然回头,却是两个少年凭空出现在视线之中。 可不正是陆瑄和袁钊钰两个? 极目四望之下,并不见蕴宁的影子,陆瑄只觉整个人都要爆炸了一般,身上的杀意更是毫无遏制的宣泄而出。 武安侯府的暗卫也瞧见了袁钊钰,一个个越发愧悔难当: “世子,属下几人护佑小姐不利……” 袁钊钰头“嗡”的一下,整个人都被一股无比熟悉又陌生的锤心刺骨之痛给淹没,恍恍惚惚中只觉好像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会堕入这等刚刚觅得随即便会失去嫡亲妹妹的魔咒之中…… 陆瑄薄唇微抿,墨眸中漫卷的全是无边的杀气,轻飘飘一剑砍出,距离最近的一个匈奴人登时发出一声惨叫,却是整个人被拦腰斩成两截。 再没想到瞧着斯文俊美的少年竟是这般凶残,余下的匈奴人登时吓破了胆。 急于脱身之下,一时破绽百出,再有同样急了眼的袁钊钰的加入,匈奴人登时节节败退。 不过几个回合,就一举成擒! “宁姐儿呢?”袁钊钰红着眼睛道。 几名暗卫也是血迹淋漓,却是顾不得身上的伤,飞身就往湖中一跃而下。 看他们这般,袁钊钰如何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踉跄,就坐倒地上。 难不成,又来晚了吗?却又茫然,为什么,自己要说“又”呢…… 陆瑄却是抿紧薄唇,跟着暗卫纵身而下。 甫入水面的那一刻,心里却是一动,一个猛子扎下去,游鱼似的朝着荷叶深处而去。 他的速度极快,又是全力施为,不过瞬息,便到了之前感知到有微弱呼吸声的地方。 不意拨开荷叶的一瞬间,却和一张正攥着拳头准备扔什么的美丽容颜对了个正着。 “陆瑄?”声音惊喜至极。忙把手里的麻醉药扔掉,竟是不自觉扑过去,一下抱住陆瑄的头—— 重生回来,第一次距离死亡这么紧。若非养成了不管到那里,都要带些防身之物的习惯,蕴宁简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以陆瑄的身手,想要甩开当是轻而易举,却在听到蕴宁声音的第一时间僵在了那里,直到头被抱住,才傻傻的意识到,眼前这个突然变了一张自己不认识的脸的女孩儿,就是蕴宁! 呆在岸上的袁钊钰抹了把脸,入手一片粘腻——虽然是只旱鸭子,可等待委实太过焦心,竟是也要往水中去。 “钰儿,你要做什么?”一声呼喝忽然在身后响起。 袁钊钰回头,眼睛都红了——来的不是旁人,可不正是母亲、武安侯夫人丁芳华? 之前接到身边大丫鬟急禀,说是袁钊钰不知为何调走了所有护卫,还吩咐封锁周家所有进出门户。 丁芳华登时心惊肉跳—— 这里可是周家。袁家虽显贵,周家老爷可也不差,堂堂工部尚书,又岂是外人能够随便拿捏的? 丢了这么大的人,周家不闹翻天才怪。 慌忙一边让人赶紧去禀告袁烈,以防意外之下会有什么不测发生,一边悄悄问清楚了袁钊钰去的方向,想着能悄无声息的把事情解决了更好。 不想刚一拐过来,入目就瞧见几个躺在地上不知生死的黑衣人和满地血迹,更甚者长子失心疯了一般,竟要往水里跳。心惊肉跳之下,再顾不得侯夫人的威仪,竟是一撩裙子,跌跌撞撞的就跑了过来,待至近前,更是死死攥住袁钊钰的手: “钰哥儿,你要做什么?想要吓死娘亲不成。” 袁钊钰却是“噗通”一声跪倒,眼泪再也止不住——本想着待证据确凿之后,就把蕴宁才是侯府小姐的事告诉娘亲,再不料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会儿却要如何张口,才能让母亲明白,她刚生下就被人抱走的女儿可能已经葬身在这冰冷的湖水之下? 丁芳华一下手足冰冷。长子本就生性稳重,这都多少年没见儿子流过泪了? 这得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才会让儿子哭成这样? 刚要发问,不意一个侍卫忽然从水里冒出头来,指着远处,神情激动: “夫人,世子,小姐,小姐还活着……” “小姐?”丁芳华登时浑身发软,“珠姐儿,珠姐儿怎么了?” 明明前几日上,珠姐儿陪了祖母去山上礼佛,如何会在这里? 不想身后丫鬟忽然发出一阵惊呼。便是袁钊钰也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瞧着正从远处划来的那条小船,神情激动: “妹妹,妹妹!妹妹好好的,没有事……” 丁芳华顺着袁钊钰的视线望过去,一时目瞪口呆—— 却是荷叶深处,正有一艘小船穿叶而出,小船上一个身着青衣的俊美少年一手撑船,另一只臂弯里还揽着个瞧着纤细柔弱的少女。 少女身姿若柳,不知受了伤还是怎的,竟是一副站立不稳的模样。 许是听到了岸上的动静,下意识回过头来,丁芳华也好,她身边的丫鬟也罢,却是齐齐张大了嘴巴—— 少女凤眼斜挑,容貌大气明丽,较之满池妍妍荷花,更多了几分高华之气。 可问题是,这少女为何长得同侯爷(夫人)这般相像? ☆、74 “她,她是……”丁芳华整个人都开始哆嗦,丫鬟忙上前扶住。 袁钊钰却是狠狠的在脸上抹了一把,罕见的不住合掌祝祷: “苍天庇佑,妹妹无事,妹妹无事,真是,太好了……” “什么,妹妹——”丁芳华脑海里隐现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却又说不清是什么,不自觉抓住袁钊钰的胳膊,颤抖着嗓子道,“她到底,到底,是谁……” “娘亲,您还看不出来吗,她长得像谁……”到了这会儿了,事情自然和原来设想的不一样了。父亲的意思,本来是要收集齐证据,让蕴宁风风光光的出现在侯府众人面前,光明正大的拿回属于她的侯府嫡小姐的身份。 袁钊钰这会儿却完全顾不得了——若然宁姐儿出个什么意外,母亲知道了,还不得痛死?还好,一切还来得及。 “娘亲,她才是明珠,她才是我们的明珠啊……” “明珠,明珠?”丁芳华声音极轻,似是怕吓着了谁,眼里热泪却是如何也控制不住滚滚而下,“她是明珠,那明珠,明珠是谁啊……” 看母亲抖得如同秋天的落叶,一副随时都会撑不住的模样,袁钊钰心头也是苦涩至极,却依旧一字一句道: “娘亲这会儿还瞧不出来吗……她是,容貌恢复了的明珠啊……明珠是,程氏蕴宁,程氏蕴宁,才是,袁家明珠……” 尽管袁钊钰说的有些颠三倒四,丁芳华却依旧听明白了话里的意思—— 船上少女,是宁姐儿……宁姐儿的脸毁了,现在又好了,就变成了珠姐儿…… 这些话颠来倒去的在脑海里转,到最后终于组成再明确不过的一句话——自己的女儿甫一出生,就被人抱了去,一手抚养长大的,爱的如珠如宝的所谓明珠,却根本就是,那个抱走了自己女儿的人的孩子…… 喉头顿时一甜,竟是吐了一口血出来。 “娘亲——”袁钊钰登时慌了手脚,心知自己方才把话说的太急。 怕是娘亲受刺激过大…… 岸上的混乱情形,陆瑄却是根本没有在意,这会儿眼里除了身边的少女,再也看不见旁人—— 如果说陆瑄之前还有些懵懂,不大明白为何那般喜欢和蕴宁待在一起,即便是不说话,就那么一个插秧一个培土,也从来不会厌倦…… 在知道蕴宁身遇险境的第一时间,陆瑄 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绝望恐惧!也终于彻底洞悉了自己的心意—— 若然这个世界上真是没有了程蕴宁,那自己来世上走这一遭还有什么意义? 蕴宁被瞧得有些不大自在——陆瑄这是被自己容貌变化太大给吓着了? 忙推了推陆瑄的胳膊: “我自己站得稳……” “别动。”陆瑄却是不肯,明明是训斥的语气,声音却温柔的能滴出水来,“手伤成那般,怎么还敢乱动!” 之前蕴宁骤然被拉上小船时,跌倒那会儿可不是磨破了手掌? 可自己伤的是手又不是脚。 只不等她再说什么,小船已是靠近了岸边,袁钊钰第一个跑过来,神情紧张而激动: “宁姐儿,可有伤到哪里?” 又伸出双手: “过来,大哥接着你。” 尾音竟是带上了哭腔。 陆瑄脸色一下就有些不好——不是表哥吗,还给自己升格了啊这是! 直接避过袁钊钰,自己揽着蕴宁,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就上了岸。 袁钊钰愣了下,明显没想那么多,大踏步上前冲着陆瑄就是深深一揖: “老大,谢谢你……救了我妹妹……” 语气感激至极。 陆瑄心里就打了个-突,袁钊钰这模样不对啊,不就是个表兄吗,至于做到这般吗。 还没想清所以然,丁芳华却已被人扶着来至近前,更在瞧清楚蕴宁容貌的第一时间,哽咽出声: “你真的是,宁,宁姐儿?” “夫人?”蕴宁心里打了个颤,却又不知为何,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惶恐,总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大事要发生似的…… 蕴宁一声“夫人”叫出,丁芳华终是忍不住呜咽出声。和侯爷以及自己这般相像的面容,由不得丁芳华不信实了袁钊钰的话。可也正因为信了,越发觉得无法面对,当初该有多蠢,竟然会把亲生的女儿弄丢了这么多年…… 还有珠姐儿,又该拿她如何是好? 陆瑄本就聪慧过人,不过是从不曾往这方面想过,毕竟胆敢混淆侯府血脉,这样骇人听闻的事还从未听说有人做过。是以即便觉得蕴宁生的和袁家人相像,也不过以为两方之间毕竟有着亲戚关系,容貌相近也是有的。 只这 会儿蕴宁和丁芳华站在一处,除非是瞎了,才能猜不出两者的关系——仅仅是亲戚的话,如何也不可能相像到这般地步。 旋即想到另外一事,当初蕴宁的脸可是被毁了的,要说这里面没有阴谋,骗傻子还差不多。 却是蹙了下眉头,依旧护佑在蕴宁身侧,没有让开的意思—— 堂堂武安侯府,竟会把女儿弄丢了,还真是本事!即便确信了他们是蕴宁的家人,却也不放心这就把人交回去。 蕴宁却是攥着陆瑄的衣角,愣愣的瞧着被众多丫鬟前呼后拥着的丁芳华。 即便内里有着饱经沧桑的成熟灵魂,依旧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曾经想不通的一切,这会儿终于解释通了。 怪不得丁氏从不曾爱过自己,怪不得脸会毁容,怪不得,上一世,会有那样悲惨的一生…… 已经痛了一辈子,以为再次重来,就可以不抱希望,从容面对,再想不到原来上一世的苦难都是有人蓄意为之。 蕴宁不恨丁芳华,毕竟,她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可是不恨之外,却也无法去爱,那个想要母爱而不得的小小蕴宁,上一世就已死了啊。眼前这位不过是之前觉得有些亲近的侯夫人罢了。甚至这会儿,那点亲近也渐渐转变为从未有过的陌生。 良久慢慢撇过头,竟是不愿再瞧那张和自己相像的面孔: “陆瑄,我想回去了。” “好,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陆瑄应了一声,揽过蕴宁的肩。扶着不住颤抖,踉跄着几乎走不成路的蕴宁,只觉心跟着一抽一抽的痛,“这些意图行刺程小姐的人,交给你们武安侯府处置吧。” 如果不是众目睽睽,陆瑄更想把人带走,只既知道了蕴宁是袁家小姐的事实,于公于私,无品无爵的陆瑄都不好再这般做。且料的不错的话,这些匈奴人出现的时机未免也太巧了些。要说里面没有其他猫腻,骗鬼还差不多。只是想要打蕴宁的主意,也得看自己同意不同意。 “宁姐儿——”看着蕴宁随着陆瑄转身离去的背影,丁芳华再也忍不住呜咽出声。 袁钊钰忙上前让摇摇欲坠的母亲靠着自己—— 妹妹这是不肯原谅家人吗? 怪不得父亲一直说,宁姐儿瞧着柔弱,骨子里却是袁家的宁折不弯。家里人虽是每每以此为傲,可对于流落在外的蕴宁而言,又该因为这个吃多少苦头? 一时难过至极。 后面的丫鬟更是大气不敢喘。再没想到所谓的表小姐才是真凤,被所有人捧着的明珠却是鱼目。 所有人都不敢想,消息传入府里会有怎样的震荡…… 还未回神,又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却是裘氏正带人急急而来。 一眼瞧见陆瑄和他身边的少女,裘氏也是一愣,再往后一瞧,入目正看见被砍成两半的黑衣人,好险没吓晕过去: “你们,你们到底在我周家做了什么?” 即便是内宅妇人,裘氏可也知道轻重缓急。这些黑衣人的容貌分明出身异域。不管这些人怎么出现的,这会儿都绝不能承认,怎么也要把屎盆子推出去才好。便是惊动了老夫人,可也顾不得了。 让人赶紧去寻丈夫周宇良的同时,更是令护卫把一干人等围了起来。 尤其是陆瑄身边的蕴宁—— 却在瞧清楚蕴宁的长相时,明显怔了一下,这生的,跟那位袁夫人还真是像的紧。也对,听弟媳说,这程氏女的母亲和丁芳华可不正是姐妹? 有些相像自然也是在情理之中。 只这些眼下都不算什么,最要紧的还是一定要把这女子留下来。毕竟,所有事情可不是因她而起?只要把她掌握在手里,周家无论进退都有余地。 更别说,裘氏自认,面前这些人,能够拿捏的也只有程蕴宁了—— 她父亲程庆轩可在公爹手下任职。不管是为着家族还是程庆轩的前程考虑,量这小丫头也不敢违拗自己。 当下先勉强挤出笑容,同丁芳华打了个招呼: “今儿招待不周,还请袁夫人多多见谅。” 说着一指蕴宁,厉声道: “不是看在你父亲在工部任职,就凭你的身份,如何进得了我周家的园子?倒不想,却是迎了个恶客进门!我已是派人去你家动请令尊,有什么话等令尊来了,咱们再好好说清楚。” 所谓先声夺人,先点明利害关系,不怕这小丫头不就范。 ☆、对峙 之前陆瑄踹折了方简一条腿,一则自己是反应不及,二则和方简太过嚣张也有关系。 这会儿却是不同。 一来陆程两家并无深交,二来也是陆瑄离开后,裘氏才想起来,这个陆瑄十有八、九就是自己手帕交梅氏的那位继子。 犹记得当时梅氏提起这个继子时的不屑,甚至即便得了个解元的功名,依旧在家族无法立足,备受冷落之下,最后远走他乡了事。 种种情形足见这陆瑄在家里如何不受宠。 虽然都说莫欺少年穷,可没有家族护佑,陆瑄即便得了个状元又能在仕途上走多远? 裘氏可不信,陆瑄会拼着得罪继母和周家来为这程氏女出头。 至于说袁家,裘氏就更不担心了,同样出身勋爵世家,即便名义上丁芳华和少女有亲戚关系,只自来嫡庶有别,两姐妹还能有多亲近?更别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要是丁芳华真因为个并不亲近的外甥女,让袁周两家生下嫌隙,就绝不是合格的侯夫人—— 身为主母,不能为家族谋福,反而处处树敌,袁家如何会满意? 既是料定了众人的反应,裘氏当然就不会客气,直接令人就要上前拉过蕴宁,又淡然提醒: “早听令堂提过九少爷,眼下见了才知道,当真有一副好身手,只年轻人还是莫要恁般冲动,我听说方家人很快就要到了,便是贵府,也着人通知了,九少爷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得空了还是想想该如何应对吧。” 陆瑄还未说话,丁芳华却已是大步上前,张手就护在了两个年轻人面前,心头更是说不出来的酸涩难受—— 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宁姐儿就是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吗。被人轻视,呵斥,甚至还有人想要她的命…… 可蕴宁本来才是应该高高在上受人艳羡的! “周夫人,你要做什么?让你的人,滚开!”有自己在,谁也别想再动女儿分毫。 袁家下人也跟着呼啦啦上前,分明和周家人形成了对峙之势。一时剑拔弩张。 裘氏明显被丁芳华的暴怒给吓到,往后退了好几步,明明丁芳华是一干人中最不应该出头的啊,如何会有这般大的反应? 一时又羞又气: “袁夫人,你莫要欺人太甚!” “这话应该我说吧?没道理一般是来做客的,受了偌 大惊吓不安慰一句不说,还要喊打喊杀,周家的待客之道,我还真是领教了。” 丁芳华这番话当真不是一般的难听,还是头一次这般被人当众不留情面的狠狠打脸,裘氏登时大窘。只瞥一眼那些被捆成粽子一般的匈奴人,依旧明白,便是拼着得罪袁家,也是不能放程氏女离开的: “袁夫人好一张利嘴!只这位程小姐自有长辈,或者不需要袁夫人强出头。退一万步说,即使真有什么话说,怎么也得贵府当家人出面才好,袁夫人可别一时想岔了,就胡乱做决定,待得家去,却无法和侯爷交代。” 竟是摆明了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人离开。 丁家也好,袁家也罢,都是武将出身,裘氏这般明讽暗刺,丁芳华也不耐和她应酬,比一下口舌之利,直接吩咐道: “咱们只管走,有谁敢拦着,甭管什么身份,只管打!” 裘氏一下傻脸—— 大家都是贵族出身,从来都是在言语上挤兑旁人,平日里瞧着丁芳华也是雍容华贵,怎么会做出这等泼妇之事? 倒是陆瑄,对丁芳华的恶感明显少了些—— 方才还觉得这位袁夫人竟然女儿被人抱走都不知道,委实太过窝囊了些,这会儿才发觉,丁芳华根本就是一根直肠子啊! 毕竟裘氏真是不管不顾的在前面挡着,陆瑄也好,袁钊钰也罢,还真做不出把人提了丢出去的事。 倒是袁夫人这招不管你言来还是语往,我就只以拳头应之,真真再妙不过。 可性子这么实在,也怪不得会被人骗到…… 一时又觉得解气,又有些好笑。 裘氏气的脸都变了色,却已经明显有了怯意,甚至庆幸,亏得当初长女和袁家次子的婚事没成,不然摊上个这样的婆婆,长女可要怎么办。 再有这样的女人教出的儿子,可真不敢想会是如何。 只她腹诽虽多,这会儿却也进退两难。既害怕袁家人真对自己动手,又唯恐真把人放走了,令周家骑虎难下。 眼瞧着丁芳华的人不管不顾的只管向前,裘氏真是让也不是,挡也不是。直到一个年届不惑的中年男子带了一大群护卫,赫然出现在面前。 “老爷——”裘氏眼睛一亮,登时找到了主心骨。 却是工部尚书周文芳的长子周宇良带着人到了。 周宇良二甲进士出身,眼下正任着 鸿胪寺少卿之职,最是长袖善舞,又有乃父恩荫,未来自是不可限量。 只这会儿,周宇良脸色却不是一般的难看—— 虽然相较于陆、袁两家,周家还弱一些,但周家的影响放在那里,却也绝不会怕了谁去。 今日可是母亲寿宴,便是陆、袁两家的当家人来了,也要给周家些面子才是。再如何,这些人也不该来府中搅闹。 本来想着许是小辈无知,彼此之间起了些龃龉,有妻子出头,便能很快解决。不料却接到消息说,方简的腿被踹折了,把个周宇良给惊得,差点儿把茶盏打翻。匆忙带人过来时,又接到裘氏派人急报,说是西边栈桥那里还闹出人命来了。 周宇良真真是给气到火冒三丈,也顾不得考虑会不会惊动旁人,赶紧点人过来。 待得瞧清楚此中局面,更是庆幸来的及时——真被这些人走脱了,说不得家里会有大麻烦。 当下直接拦住去路,鹰隼似的视线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诸位何必如此行色匆匆?外面方公爷已然到了大门外,余下各位也很快会有家人过来,大家还是坐下把事情说清楚,再行定夺的好。” 周宇良话音一落,他身后的随从当即压了上来。来之前明显是做了充足准备,这些人一看就能瞧出分明俱是有功夫在身,甚至人人手中还都携有武器。 意思竟是再明了不过,丁芳华等人真是硬闯的话,少不得就要兵戎相见。 “如周大人所言就是。”陆瑄笑意不达眼底—— 因救人而伤人是一回事,和朝廷官员发生流血冲突却是另一回事。周家这么气急败坏,怕是和这些匈奴人有些关联。 只可惜越是这般,怕是事情越不好捂住。既然周家这些当事人都不在意,自己也乐得成全。希望这位周宇良大人到时不要后悔才是。 周宇良心里登时一突,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却就是觉得不妙。好在这些人既然愿意留下来,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毕竟,那袁夫人一介女流,余下几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还能掀起什么大浪不成 毕竟各府当家人的眼光,又岂是妇人或者小辈能比的?周宇良却不相信,他们会目光短浅到因为一个六品小吏之女,就舍得得罪周家这样一个满门清贵的大家族。 更甚者,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周家也没什么可怕的,所谓你不仁我不义,既然撕破脸皮了,就没有什么可顾忌的, 这些匈奴人想要走出周家,根本想都不用想。 当下沉着脸一挥手,那些护卫果然退开,却依旧紧握手里兵器,虎视眈眈瞧着众人,一副随时都会扑过来的样子。 袁家一干下人未免有些惶恐,陆瑄和袁钊钰却俱是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比这更出格的事,陆瑄也不是没做过,陆阁老会如何反应,却是不在他考虑之中,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要吓着蕴宁便好。 至于说袁钊钰更是胸有成竹。怕是父亲比自己还想要寻周家晦气,毕竟这几日也能瞧出来,对失而复得的女儿,父亲可不是一般的在意。结果竟然在周家险些出了大事,不气坏才怪。 至于说蕴宁,却是依旧浑浑噩噩,明显还没从之前的巨大冲击中回过神来。竟是只管揪着陆瑄的衣角,木木的站在那里。那般模样,当真是可怜兮兮至极。 丁芳华瞧着又是心酸又是难过。低声对身后的仆妇吩咐了句什么,很快便有下人离开,不过片刻又回转,竟是搬桌子的搬桌子,抱凳子的抱凳子,更甚者还拿了不少点心茶水回来。 依次摆在蕴宁三人面前,哑着嗓子道: “这么久,你们都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垫垫,等待会儿再去吃些好吃的……” 尤其是蕴宁,真是太瘦了。倒是和家里其他孩子一般,生的一般高挑身材,可就是,也太纤弱了…… 可擦干眼泪一转脸,再对着周宇良夫妻时。 丁芳华立时就恢复成了威仪天成无比霸气的侯夫人,一副只要递给她一把剑,随时都可以为了护住女儿上战场的模样。 令得周宇良恼火无比,心说还真把这里当自家了,吃不了寿宴,就直接拿点心,就是这吃我们的用我们的,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不说,还要摆出一副随时闹翻掂家伙火拼的模样又是几个意思啊? ☆、熊孩子的爹爹们 只周宇良再不舒服,也只能忍着。眼下情形已是比两方面直接打起来好太多了。 毕竟,再看不上丁芳华几人目光短浅,可也无法否认她侯夫人的尊贵身份,再有袁钊钰这个世子,陆瑄这个阁老公子,分量可也足够重。除非各家家主亲自教训,旁人是万不好插手的。 说话间果然有人朝这边来了。却是一个满脸阴云的高大男子。身后还跟了一大群侍卫,正气势汹汹而来。 男子瞧着和周宇良年纪相当,国字脸,因眉毛极浓,而显得面相有些凶恶,可不是靖国公方明礼? 周宇良忙亲自迎了过去: “靖国公。” 方明礼却是冷哼一声,袍袖一甩,径直道: “凶徒何在?” 凶狠的视线旋即盯向场中诸人,掠过袁钊钰,直接落在陆瑄身上: “就是你,打折了我儿右腿?” 口中说着,视线仿佛两把刮骨钢刀,朝着陆瑄的双腿扫了过去: “出身阁老之家又如何?想要保住小命的话,这会儿最好就自断下肢……” 语气森然,威胁意味溢于言表。 若是旁人,被一位堂堂公爷带了大批侍卫这么恐吓,不定要吓成什么样子呢。偏是陆瑄,却是不以为然,哂笑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易毁弃,靖国公这会儿怕是要失望了。” “混账!”没想到这人打伤了人还敢这般猖狂,方明礼气的头上青筋直蹦,“便是你父亲到了,也不敢这般无礼……” 话还没有说完,又有脚步声传来,不过比起满腔怒气而来的方明礼,这一次的脚步声明显慌里慌张的,甚至是一路小跑着冲过来的—— 却是程庆轩到了。 一眼瞧见脸色阴沉的周宇良,程庆轩脸色越发苍白,大老远就连连打拱: “都是程某教女无方,给周兄——” 话音未落,就被周宇良冷声打断: “我记得程大人年纪可是比在下要大,咱们两家更是一点儿交情也无,‘周兄’什么的,可莫要再乱叫了。” 一句话羞得程庆轩脸色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是是是,周,周大人言之有理,是下官唐突了。” 还要继续赔礼,不意早憋了太久的裘氏也跟 着开口: “什么教女无方,我瞧着程大人可是会教导女儿的紧!便是我们周家老夫人的寿宴也可以拿来不当回事,搅闹的一塌糊涂。这般本事,当真了得,我们瞧着可真是佩服的很呢!” 一番话说得程庆轩脚一软,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所谓老夫人的寿宴,可不正是工部尚书周文芳的夫人宴席? 工部上下哪个不知?周尚书和发妻夫妻恩爱,老而弥坚,敢搅闹汪夫人的寿宴,不是明摆着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吗! 亏当初知道两个女儿都来了周老夫人宴席贺寿,程庆轩还沾沾自喜,想着说不好可以借此在周尚书面前狠狠的刷一波好感,毕竟,据程庆轩探知的情况,整个工部上下,周尚书送出的请帖根本连十张都不上。 自家一家就独得两张,这说出去可也颜面有光的很。甚至猜测,说不得这里面也有尚书大人对自己的另眼相看才对。 哪想到前一刻还在同僚艳羡的眼神下飘飘欲飞,后一刻就传来惊天噩耗,女儿在周家园子里闯了祸。 什么叫冰火两重天,程庆轩这会儿算是体会到了。 边擦着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边不住作揖求饶: “周大人息怒,夫人息怒。下官知道错了,还请周大人和夫人能原谅小女这一回,下官一定狠狠教训她,再不敢让她胡言乱语……” 小姑娘吗,能闯什么大祸,左不过言语上有些冲突惹了这周夫人不快罢了。 “你还想把人领走?真以为周家这般好欺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裘氏连连冷笑—— 会让程庆轩来,还不就是想着把程蕴宁扣在手里,那想这人如此不上道! 不让领走?程庆轩越发惶恐,连带的又有些焦灼。试探着道: “那夫人的意思是……” “既然在我们周家犯了事,自然要交给周家处理!”裘氏居高临下,话里毫无转圜的余地。 一番话说得程庆轩登时就懵了,半晌嗫嚅着道: “能不能请夫人明告,小女,到底做了,做了什么事?” 委实想不通,一个小姑娘罢了,还敢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来? 裘氏登时噎了一下——程氏女犯得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在周家园子里出事,出事儿也就罢了,如何还要惊动陆袁两家人,以致弄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分明就是个扫把星吗 。 可这话也就敢在心里腹诽,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当下瞪了程庆轩一眼: “做了什么事,你就无需操心了,只要把人交给我们就好。” 程庆轩这会儿也听出些不对劲来—— 既说不出个所以然,又非要把女儿给扣了,这里面怕是有什么玄虚吧? 可要说程庆轩这人,确然不甚精明,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来,被妻子耍的团团转,可他却有一头好处,那就是对老爷子程仲极为敬畏。 之前敢搬出去,一则是因为被丁氏的花言巧语骗到,二则老爷子不是不在家吗。 眼下丁氏被弄走了,老爷子又在京城守着,借给他三个胆子,也不敢就把蕴宁献出去。 虽是不敢和周宇良夫妇硬着来,却就是不接两人的茬,只管小心翼翼的边往四面瞧着,边低声下气道: “还请周大人夫人息怒,下官,待得家去,下官定会责罚于她……” 却是瞧了半天,都没看见蕴宁的身影—— 丁芳华他是认得的,袁钊钰和陆瑄是男子,至于陆瑄身边的那个美丽耀眼的女孩子,自然更不可能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到得最后,竟是越看越怕,腿一软,就跪倒在地: “敢问周大人,把我那不成器的女儿怎么了?” 那丫头可是老爷子的命根子,真是出了什么意外,老爷子怕不会打杀了自己! “大胆!”周宇良恨不得一脚把程庆轩给踹飞了—— 看着这人胆小懦弱,却是个再奸猾不过的,还没怎么呢,就开始冲自己要人了! “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要混赖我周家?” 正闹得不可开交,又有喧哗声响起,连带的还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恭敬问好的声音: “啊呀,见过阁老大人。” “袁侯爷,幸会,幸会。” “两位,这边请。”最后一个声音分明是父亲工部尚书周文芳。 周宇良吓了一跳,哪里耐烦再和程庆轩厮缠,忙不迭转身,弯着腰一提袍子就往月亮门那儿跑。 很快迎了三个人进来—— 右边那位是一位六十余岁的老者,和周宇良一般的长脸,两道寿眉,下颌收起,令得本是有些慈祥的面目多了些肃杀之气。 这人自然就是工部 尚书周文芳了。 相较于周文芳的面貌平平,他身旁走着的两位中年男子,则无疑让人眼睛一亮—— 袁烈长相俊朗,龙骧虎步,陆明熙飘逸儒雅,文采风流。 只两人神情明显都有些焦灼,便是走路也是一样的脚下生风。 瞧见匆匆见礼的周宇良,两人也不过微一点头,便径直朝内而去。 周宇良愣了下,忙又跟了上去。至于周文芳,心却开始下沉—— 这两人的态度,怎么就瞧着有些不对呢。 思忖间,已是来至近前,丁芳华第一个奔过来,却是瞧见袁烈的第一眼,就呜咽出声: “你怎么这会儿才到?方才,方才,都要吓死我了……” 裘氏气的鼻子都歪了,话说到底谁吓谁啊?明明自己才是受气的那个,倒好,凶人的比自己这个被凶的还要委屈! 袁烈如何不明白丁芳华这么大失常态的原因?仅存的对丁芳华当初没有护好女儿的一点怨尤也消失殆尽,轻轻拍了下丁芳华的肩,便忙忙的往蕴宁身边而去,再次瞧见蕴宁,袁烈也红了眼眶,直接上前,把人护了个结结实实: “宁姐儿莫怕,有爹在。” 蕴宁眼圈突然就红了。 程庆轩早在袁烈进来的第一时间,就下意识的跟在他身旁,想着觑个时机,就央求袁烈帮女儿说说情,哪想到袁烈根本没理他不说,还冲着那个无比漂亮的女孩儿叫,宁姐儿? “陆阁老既是来了,可是要给我儿一个交代的?”方明礼本是抱臂站着,这会儿也起身,冲着陆明熙阴测测到。 方才裘氏已是着人暗示过,那陆瑄在家里并不得宠,即便陆明熙官居一品,靖国公府却也同样不差,怎么也不会为了个不受宠的儿子,而和国公府闹翻脸才对…… 陆明熙瞧了方明礼一眼,并未说话,直接转头看了看陆瑄,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确认陆瑄无事,才长舒一口气,好整以暇的对着方明礼道: “交代?什么交代?” “陆公当真不知?”看陆明熙装糊涂,方明礼积蓄的怨气再也压不下去,“令郎一脚踹断了我儿的腿,阁老难道不该给方家一个交代吗?若然阁老一力护短,可别怪方某自己出手讨回来。” 周宇良也在旁边装模作样叹息道: “陆公子身上戾气果然重了些……” “戾气重 ?”不想陆明熙直接接过话头,冷笑一声,“周少卿的意思是,我儿就该站在那里让靖国公的公子把他的腿踹断?” 好不容易把儿子盼回来,可不是让他回来被人欺负的!亏得陆瑄身上毫发无伤,不然陆明熙可怎么也保持不了这样的好风度。 至于说方家世子断了一条腿,又与自家何干? 周宇良被怼的目瞪口呆——这真是朝堂上智珠在握的陆阁老?怎么瞧着就是一熊孩子的爹啊! 方明礼也没料到陆明熙会这般说: “陆明熙,你莫要欺人太甚!就是把官司打到皇上那里,方某人也必要你儿子赔我儿一条腿来!” “人贵有自知之明,技不如人,还偏要寻人打架,可不是咎由自取,与他人何干?国公爷不说好好管教,倒要寻被他欺负人的过错,果然是一家人。”陆明熙如何惧他,“公爷要如何,陆某自会奉陪到底。不瞒诸位,我来时已然报官,相信大理寺的人很快就会到了,到时孰对孰错,是非曲直,自能一目了然!” 陆明熙会如此说,分明是已问清楚了前因后果。且这招是实打实的阳谋,不独方明礼气的脸色铁青,便是周文芳父子也是一凛。 作者有话要说:明日(周四)请假一天,各位亲们不要等,o(n_n)o谢谢 ☆、77 “按说阁老为尊,文芳不好驳了陆公的面子,只一点,爱子之心,天下皆同,在下免不得要说句公道话,即便方世子有错在先,令郎还是太过任性了,再怎么说,方公爷膝下就这一个嫡子,真是有个什么,岂不是生平最大憾事?”周文芳终于缓缓开口,却是直接站到了方明礼那边。 眼角的余光瞥了儿子一眼,竟是有着森然冷意—— 周家,怕是大祸将至。 眼下最要紧的,却是赶紧处理掉那几个匈奴人,把祸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本来几府当家人不在的话,周家自可直接派出护卫把匈奴人抢过来,最不济,也可趁乱杀了,免除后患,到时候,顶多落个暗藏甲士狂妄无度,被御史弹劾一番,罚些俸禄了事,最差的,也顶多是降官调职,可要是这几个匈奴人落到朝廷手中…… 再没想到寄予厚望的长子处理事情的手段竟然是,请家长!整个大正朝堂,还有比陆明熙和袁烈这两个身份更大牌的家长吗? 凭自己的本事,想要糊弄这两人根本是想也不要想! 为今之计,只能想法子挑起矛盾,趁乱把那几个匈奴人给处理了。 周宇良被亲爹的眼神吓得一哆嗦,再瞧见那个隐蔽的手势,脸色越发苍白,却是丝毫没有犹豫的退了下去。 那边方明礼强自压抑的怒火登时熊熊燃烧起来: “陆明熙,你莫要欺人太甚!” 方家子嗣单薄,加上庶子,方明礼膝下也就两个儿子罢了。再加上相较于懦弱无能的庶子,方简这个嫡子无疑出色的多,自来被方明礼视为家族更上一层楼的希望,今儿个被踹了这么一脚,即便性命无碍,可真是落下点残疾,方家却依旧是再没有什么希望可言。 “既是要面见皇上,怎么也不好有失偏颇,所谓子不教父之过,我今儿个就代阁老给令郎一个教训!” 一个“训”字出口,竟是抽出腰间宝刀,朝着陆瑄冲了过去。 “方明礼,你敢!”再没想到,方明礼竟敢当着自己的面对儿子拔刀相向,陆明熙脸上顿时血色尽褪。 方家下人也跟着拔出武器,朝着陆瑄就围了过来。 周文芳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只要他们打起来,下一步就好说了。暗暗期盼周宇良这回速度能再快些。嘴里却是装模作样道: “啊呀呀,大家同殿为臣,如何能兵戎 相见。来人,快来人……” 袁烈已是抢上前一步,揽着蕴宁的腰直接送到丁芳华面前。丁芳华忙接住,护雏的老母鸡似的一下把人护在怀里。 月亮门外同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周文芳大喜过望,忙抬头看去,果然是周宇良跑了进来。 他的身后则跟着一群飞一般冲过来的护卫。 周文芳刚想点头,以为儿子这次办事还算得力,下一刻脸色却是一阵惨白—— 怎么后面还跟着一群人?更甚者那群人还每个手中一柄绣春刀,不是锦衣卫又是哪个? 大踏步冲在最前面的,却是一个脸敷面具红衣似火的男子—— 这般标志性的装扮,便是几乎足不出户的蕴宁也能认出来,可不是近日里风头正劲的新任锦衣卫千户封烨? 周文芳只觉头皮发麻,再顾不得什么,忙上前一步大声喝道: “大胆!私闯大臣府邸,封烨你真以为这世上没人能……” 回答他的却是当空一刀,一个想要抵抗的护卫的大好头颅一下飞出,骨轮轮正好滚到周文芳脚下,周文芳一介文臣,出仕以来,便平步青云,如何见过这等血雨横飞的骇人场面? 只惊得连着往后倒退了好几步,“噗通”一声跌坐地上。 连着在地上撑了好几下,竟是无论如何起不得身。 周宇良连滚带爬的扑过去: “爹,爹——” 又冲着陆明熙磕头连连: “朗朗乾坤之下,这些锦衣卫怎可如此猖狂?还请阁老给我周家做主……啊!” 却是不过片刻间,又有几名护卫身首异处,周宇良只觉脸上一热,下意识的探手抹去,掌心处可不同样一片殷红? 本还有意抵抗的周家护卫彻底吓破了胆,纷纷丢了手中武器。隐隐的能听见园子外面鬼哭狼嚎的声音—— 分明是周家上下全陷入了锦衣卫的魔爪之中。 周文芳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推开周宇良,朝着陆明熙爬了过去,一把抱住陆明熙的脚踝: “阁老,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救救我们周家……” 陆明熙还未说话,封烨带着血腥味儿的声音冷冰冰的传来: “把周家父子,拿下!” 几个锦衣卫如狼似虎的扑过去,三下五除二就把周 文芳父子连带裘氏绑了个结结实实。 更有一名锦衣卫突然一拐弯儿朝丁芳华和被她紧紧搂在怀里的蕴宁身边冲了过去,饶是丁芳华见惯了世面脸色也有些发白,蕴宁上一世便听闻封烨的杀名,知道这人一旦凶性大发,从来都是人头遍地,也不觉瑟瑟发抖,却是并未跑开,迟疑片刻,回身握住了丁芳华的手。 丁芳华愣了一下,反手把蕴宁沁出了冷汗的手攥的更紧: “宁姐儿,是娘,对不住你……” 袁烈和陆瑄第一时间察觉,齐齐抢上前一步,挡住了那名锦衣卫的去路: “她们是侯府家眷,你想做什么?” 愤怒之余更有些担心,实在是这封烨年纪不大,却是和条疯狗一般,一旦被他缠上…… 正自思忖对策,不意封烨先一步开了口: “陈封,回来。” 又往袁烈的方向遥遥瞟了一眼: “封烨奉上命而来,眼下差事既是完了,就不打扰各位大人了。” 顿了顿又道: “若是惊扰了夫人小姐,还请见谅。” 袁烈心里一凛,下意识的把蕴宁遮的更加严实——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封烨的视线瞧得不是自己,而是刚刚失而复得的女儿,还有他眼神里那一丝一闪即逝的忧心又是怎么回事?更甚者,这句“见谅”怎就觉得不是冲自己说的呢? 正自揣测,不想陈封忽然回头,注目的方向可不依旧是,蕴宁?! “大人,你——”即便和袁烈视线相接,陈封却是并不在意,反是有些担心的觑了封烨一眼—— 皇上自打病情加重,心肠却是一日日的越发软了。 本说待周文芳家寿宴结束,明日再行动手也不迟。不料却意外得知程姑娘在园子里遇险的事。封烨当即改变了计划。 只这般以来,说不得皇上会怨怪大人让他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号…… 还有就是,明明就是为了程姑娘,临时改变计划的,怎么也得让人知道不是? 老大倒好,竟是什么都不说,直接走人。 想了想故意嘟哝道: “那程庆轩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知待会儿会不会……” “不会。”封烨按了按胸口,似是想要把什么东西给塞进去只任凭他如何,胸口的刺痛却依旧一 阵阵加剧…… 原来没了疤痕的蕴宁,生的是这般模样吗?可不管是满脸疤痕的蕴宁也好,美丽的蕴宁也罢,都注定和自己没有丝毫关系。 “大人怎么知道?”陈封依旧不愿放弃,小跑着跟上封烨。 “武安侯袁烈的嫡女,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让她受委屈?” “啊?”陈封嘴巴一下张得溜圆。 和他同样被意外震得傻了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程庆轩。 到了园子这么久,都没瞧见蕴宁。有心想去询问一下,却被气势汹汹的锦衣卫吓破了胆。一直等到封烨离开,才勉强找回魂魄,终是期期艾艾的凑到袁烈身前: “那个,侯爷,能不能劳烦侯爷帮我们打探一下,小女……” “爹,爹——”一个女子的哭泣声音忽然传来,程庆轩吃了一吓,忙回头去瞧,却是程宝茹正跌跌撞撞的跑过来,也顾不得瞧都有谁在,直接冲上前一把拉住程庆轩的手: “爹,你快去救表哥,快些去救表哥……” “什么表哥?”程庆轩不觉有些发懵。 “顾德忠表哥啊!”程宝茹哭的稀里哗啦的,“表哥被,被锦衣卫的人,给带走了……” 程庆轩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忠哥儿,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说,想来,想来见见世面……母亲便让他,和我一起……我就,就让表哥扮成,我的,我的车夫……没想到……”程宝茹蹲跪地上,痛哭不止。 陆瑄挑了挑眉毛,怪不得之前遇到陆家车夫时觉得有些不对劲,原来竟是假扮的。 袁烈视线刷的转了过去——丁淑芳的安排,怕是冲着,蕴宁吧? 被袁烈充满杀气的视线一扫,程宝茹头“嗡嗡”直响,下意识的抱住程庆轩的胳膊: “爹,咱们快走,快走……” 程庆轩也是心急如焚,再也顾不得,对着袁烈苦苦哀求: “侯爷,还请帮我救回女儿……” 却被程宝茹打断,愤恨的指着蕴宁: “那不是宁姐儿吗?” 又指着蕴宁冷声道: “宁姐儿你还不赶紧过来,瞧着爹爹因为你急成这般,很舒服吗?” “休要胡说!”慌得程庆轩忙大声呵斥,“还不快给明珠小姐道歉!” 虽是从未见过 袁家明珠,可单凭这般相像的容貌,也能猜出来,眼前这位被丁芳华牢牢护着的女子,必是武安侯府掌上明珠无疑。 “爹——”程宝茹被骂的越发委屈,“您说什么啊,她明明是……” 下面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 却是这会儿赫然发现一个无比可怕又绝不可错认的事实—— 明明那就是宁姐儿啊,可怎么同她身旁的武安侯夫妇相像如斯! “莫要说了!”却被袁烈直接打断,一双眼睛满是煞气的瞧向程庆轩,“明日我会在府中恭候,等你们程家给我一个解释——如何我袁家明珠会成为你程家三小姐!” 森然杀气,令得程庆轩膝盖一软,就跪倒地上。 便是旁边的陆明熙也是一震,视线在陆瑄和他始终寸步不离守着的蕴宁身上顿了顿—— 也太匪夷所思了吧?程家三小姐竟是被人偷龙换凤的袁家明珠! ☆、78 “侯爷,是不是,是不是,弄错了……”程庆轩犹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梦游似的道。 袁烈却是理都不理他,转头看向蕴宁: “宁姐儿,我们走吧,跟爹娘,回家。” 竟是和丁芳华一左一右扶着蕴宁往侯府马车去了。 陆明熙一抖袖子,瞪了一眼目送着蕴宁几人背影的陆瑄,咬牙一字一字道: “逆子!你做的好事!原来与人斗殴就是你出去几年学来的本事吗,还真是有出息!” 说着直接吩咐荆南荆北: “把你家少爷押回府里,让他去祠堂哪儿,好好跪一跪醒醒脑子。” 说完一拂袖子,直接上了马车离开—— 本想着儿子肯肯乖乖听话,去松禾先生那里读书确然是收了性子呢,再不想,却依旧这般惫赖! 荆南荆北暗暗叫苦—— 早知道这对父子是冤家对头,还想着多年未见,关系应该有所缓和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又对上了! 陆瑄倒是丝毫不在意,眼见得袁家马车越走越远,也翻身上了马,扬长而去。 直到园子里的人都走光了,程庆轩父女还呆愣愣的站在原地。 “爹,我刚才,是不是,听错了?”程宝茹只觉身上一阵阵发冷,连带的精神都有些恍惚了—— 还有比这更可笑的笑话吗? 明明是阴沟里的臭虫一般的存在啊,如何突然摇身一变就成了明丽不可方物的美人不说,就连身份,也一步登天,成了武安侯府的掌上明珠? 就是做梦也不可能这般荒诞吧? 许是程宝茹的嗓音太过尖利,程庆轩终是悚然回神,却在瞧见满地的血迹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着魔似的不断念叨着一个名字: “丁淑芳,丁淑芳,你该死……” 竟是生生呕了一口血出来。 踉踉跄跄的奔向自己马车: “静心庵,我要去静心庵,找这个毒妇,问个清楚,我要问个清楚……到底我哪里对不住她,要这么害我程家……” 袁烈可是从累累白骨中杀出来的一代名将,敢动他的女儿,程家还有什么活路?什么大展宏图平步青云,根本就是做梦,能把一家人安安稳稳的保全下来,就不错了。 静心庵里这会儿却是一片祥 和。当然祥和什么的只是其他人的感觉,浆洗衣服的丁淑芳却是一阵阵的心神不宁—— 今儿个可是周家那位老夫人的寿宴呢,也不知事情怎么样了…… 庵中并没有做事的杂役,不管什么身份,所有事情都得自己打理。 这才没几天,尽管小心保养,可丁淑芳手脸都粗糙了不少,甚至还多了几根白头发。 丁淑芳简直不敢想,真是在这里呆够三年,出去时会成什么样…… 从小生母就告诉自己,女人最要紧的,就是有一张好看的脸蛋,什么一往情深都是假的,脸儿生的漂亮了,再乖巧柔顺些,能放下身段哄男人,男人总是稀罕的…… 可自己现在这样…… 又转而安慰自己,不怕,不怕,好好养一养,脸儿很快就能回去了。再说,还有明珠呢,等亲生女儿嫁入哪个勋贵世家做了正妻,自己也算,熬到头了,程庆轩也得巴结自己呢…… 心里却是越发乱糟糟的,再也坐不住,直接扔了手里的捣衣杵,起身往房里去了。 手忙脚乱的一阵翻腾,又拿出一面菱形镜子,先用口脂一点点涂在唇上,眼看着优美的唇形即将呈现,镜子里突然又多出一张年轻鲜活的面容。 丁淑芳手一抖,菱镜一下摔落地上,不敢置信的转头,抖着嗓子道: “珠姐儿……” 房间内裹着斗篷的娇柔少女慢慢抬头,却是一眨不眨盯着丁氏: “你去死吧……” “你说什么?”丁淑芳简直如遭雷劈,一肚子的牵挂问候,登时忘了个干干净净,“你说,让我,死……可我是,我是……” 却被木然的声音直接打断: “从你把我和别人换了的那一刻,咱们还有关系吗……哈,也对,你把我换了去,图谋的,可是荣华富贵呢……现在荣华富贵没到手,你怎么甘心去死呢……程蕴宁容貌恢复了,袁家人大团圆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呢……还是我去死,我去死好了……” 说着,就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的离开了。 丁淑芳攥在手里的口脂“啪”的一声掉落地上,起身就想往外追,门却再次打开,丁淑芳已是满脸泪水: “珠姐儿,珠姐儿,你听我说……” 迎接她的却是当胸一脚,连带的还有一张咬牙切齿的面容: “听你说?听你说什么?” 可不是程庆轩,他的身后还跟着瑟瑟发抖的程宝茹。 太过慌张,让丁淑芳的脑子都是木的:“怎么,是你们?珠姐儿,珠姐儿呢……” 如果说来时路上程庆轩回想从前丁淑芳对袁明珠的看重,只是觉得怀疑罢了,这会儿却是根本就已信了九成—— 都这会儿了,丁氏还心心念念的想着袁明珠! 再也忍不住满腔的恐惧和愤恨,揪过丁淑芳,劈头盖脸的扇了起来: “毒妇,你这个毒妇!我程家到底和你何怨何仇,你要这般害我……” 每一下竟是都不余余力,丁淑芳一张脸很快肿胀起来,嘴角也渗出血丝,却是动都不敢动,只抱着程庆轩的腿哀求: “老爷,我知道错了,你救救我,救救,珠姐儿……” “救你?害了我程家,还想让我救你?袁家那样的人家,你也敢动手脚……我要休了你,对,我要休了你……我这就写休书,你这个毒妇,别再妄想沾染我程家的门楣……” 说着,一脚踹倒丁淑芳,反身往外面去了。 程宝茹瞧一眼趴伏在地,满脸血迹的丁淑芳。 丁淑芳仿若抓住救命的稻草: “茹姐儿——” 程宝茹却吓得惊叫一声,猛地往后一跳: “你,你要做什么!” 嘴唇哆嗦了片刻,终是再没说出一句话,如同逃避瘟疫般,一把甩开丁淑芳,提起裙子下摆,飞也似地跑走了。 丁淑芳被推得再次跌坐在地,头也狠狠的撞在木板门上,她却和不知道似的…… 静心庵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上,娇小的身影怕冷似的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慢慢蹲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 从小到大,总是不间断的做着被押赴刑场杀头的噩梦,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却是只要睡去,就会亲眼见到自己人头在地上滚动…… 却是直到遇见程蕴宁,那个梦才瞬时清晰! 程蕴宁才是袁家明珠,自己却是程家三小姐! 更想不到的是,这般荒谬的梦境,却是真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男子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夜深了,属下陪小姐回去吧。” “走吧。”陆瑄懒洋洋的拨转马头,定定瞧了一眼袁家紧闭的大门。 荆南荆北吞下一腔血泪,却是一声不敢坑,忙忙的跟在后面,催动马匹—— 从阁老吩咐让九少跪祠堂,到这会儿都有两个时辰了! 这会儿再赶回去,阁老铁定会翻脸。别说九少受的惩罚得加倍,负责护送的两人也一定会跟着遭殃。 三人一路急行,待得到了朱雀桥,还没到府门前,陆珦已是接了出来: “九弟,你回来了?赶快,从西边角门那儿进去,去祖母那儿待着……” 陆瑄跳下马,随手把缰绳扔给小跑着过来迎接的小厮: “夫人在里面等着呢?” 口中说着,却是脚下不停。 “啊呀,我的好九弟!”陆珦跺了跺脚,“你说,你这是,何苦呢……再怎么说,你也得叫她一声母亲,这般硬着来,对你名声不好啊……” “三哥的心意我领了。”陆瑄大踏步上了台阶,“可也没道理让三嫂替我受过不是?” 陆珦登时语塞—— 话说三弟是神仙不成?这才刚回来,怎么就知道自己媳妇儿在替他受罚呢? 陆瑄已是穿过角门,绕过回廊,刚迈步进入正院,一声淡笑便随即传来: “咱们陆九少爷这是终于舍得回家了?” 陆瑄站住脚。 正门外这会儿可不是正放着一个楠木椅子? 椅子软塌上则有一个女子挺直脊背坐在那里。 女子身着软银红的褙子,五色织锦彩绣罗裙,这般盛装俨俨分明是出门的打扮。 这会儿脸色铁青的坐在自家院子里,无疑有些不太相称。 可不正是陆明熙的第二任妻子、眼下陆府的当家主母,梅氏? 梅氏这会儿可不也憋屈的紧? 任谁花了一早上时间打扮停当,就要上马车的时候,却被婆婆拦下来,就不可能会不委屈。 可谁叫自己是做人媳妇的呢? 还不敢不听,本来应该在周家仙境一般的园子里逛着玩儿呢,结果却是在从来不亲、相敬如冰的婆婆那里站了一天的规矩。 因而回到院子的第一时间,就是寻了个由头,发作了代自己赴宴的陆珦妻子郑氏一番—— 旁边廊庑下,郑氏这会儿可不是还在跪着呢? “见过母亲。”陆瑄垂手见礼。却是不待梅氏说话,便直接 往郑氏方向而去,“有劳三嫂了,三嫂回去吧,小侄儿说不得等的急了。” 郑氏的小儿子才一岁多点儿,可不正是最粘人的时候? 郑氏眼一红,却是有些迟疑。 “你去吧,我替你跪着。”陆瑄接着道。 “那怎么行!”郑氏吓了一跳,忙要推拒。 梅氏那边恰好听到,却是旋即接口: “愣着做什么,还不请三少奶奶出去。” 竟是直接着人强行把郑氏送了出去。 转头恨恨的瞧着陆瑄—— 以为自己不知道吗!不让自己去周家,根本就是这个继子的主意。本来还头疼该寻个什么法子治一治他呢,倒好,人家自己想跪了。那就跪着好了! 眼瞧着陆瑄撩起衣襟,跪在郑氏跪的地方,梅氏真不是一般的神清气爽。 正想着该怎么借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好好给继子一个教训,不想,又一阵脚步声响起,梅氏抬头,不觉一喜,委屈的眼泪也随即盈满了眼睛: “老爷——” 刚要暗示自己在继子手上受了多少委屈,不想陆明熙已经看见了跪在旁边的陆瑄—— 今儿朝上有事,回来的晚了,陆明熙一下朝就直接去了祠堂,本想同儿子好好谈谈,不想却扑了个空,问了才知道,陆瑄竟是根本就没有去祠堂。 还想着定是躲去了嫡母那边,如何也没想到,竟是被妻子逼着跪在了这里! ☆、79 虽然一般是跪,可陆明熙心里却是一阵阵的不舒服,瞧着跪的笔直的陆瑄,冷笑一声: “跪在这里,是给谁看呢?还不快起来,给我滚到书房去!” 梅氏简直目瞪口呆——这才刚跪下,表哥就要让他起来了?还想着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也要好好出一口气才是。倒好,表哥一回来,连问为什么让他跪下都不愿意,就直接做主让人起来了? 积累了一天的委屈翻江倒海一般涌了上来: “老爷——” “不过才刚跪下。”陆瑄淡然接道。 梅氏登时一噎,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继子今儿个也太老实了吧? 还没想通所以然,那边儿陆明熙已经大声喝道: “还跪上瘾了不是?让你滚去书房就去书房,如何恁多废话!” 一副陆瑄不起来,就要让人把他架出去的模样。 陆瑄默了片刻,施施然起身,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梅氏,转身往书房的方向去了。 梅氏简直目瞪口呆,积蓄多时的泪水,终是一串串落下来,颤着嗓子道: “老爷,你……” 拿出帕子捂着脸就开始呜咽起来: “事事都要受儿子拿捏,便是去赴个宴,也不能自己做主……这世上还有比我这个做人母亲的更苦命的吗?且我是那等只图自己开心的人吗,不过是想着,家里的女孩儿也该到相看的年纪了,怎么也要带她们出去见见世面才好,结果却……” 两人是嫡亲的表兄妹,从小一块儿长大,感情也相当好,梅氏又是个水做的人儿似的,曾经陆明熙自是没少变着法子哄她开心。 只成婚前,还可以看做是情趣,这个时候却不免有些厌烦,再加上今儿个发生的一系列事儿,别说哄了,根本连陪她说话的耐心都没有: “好了!我还有事,你自己回房歇着吧。” 说完抬脚就要走。 梅氏登时傻眼,待得反应过来,一把揪住陆明熙的袖子: “表哥,我这么难过……”你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 却是再次被陆明熙打断: “难过什么?你有裘氏难过?他们一家子这会儿可全在锦衣卫手里,说不好过不了几天,就得人头落地。你好好的做你的阁老夫人,还有什么难过的? ” 这话说的已是很不好听了,只梅氏太过震惊之下,哪里还顾及其他: “老爷说什么?裘家姐姐……” “今儿个锦衣卫抄了周家。”陆明熙神情阴沉,“你是我的夫人,一言一行代表的可是整个陆家!若非瑄哥儿及时派人传言,你真是跑了去……亏得瑄哥儿机灵!” 却是长叹一口气,只觉疲累无比—— 从前崔氏在时,府里事务那需要自己操一点儿心?人情往来,莫不万分妥帖…… 再不愿多说,留下惊吓过度,哭都忘了的梅氏起身走了。 听见外面的脚步声,陆瑄站起身形,陆明熙却已是快步进了房间,他的身后还跟着个端着食案的丫鬟,食案上却是几个小菜,并两碗鸡丝面,甚至还有两杯果酒。 “这会儿还没吃饭吧?”陆明熙指指对面的座位,“先吃些东西垫垫。” 神情却是复杂的紧—— 今儿个一块儿当值的还有其他三位阁老。周家被抄的事,自然大家也都知道了。 只除了自家,儿子是奉师命赴宴的外,其余三家去的全是家族要紧的人物,眼下周家既是出了这样的大事,由不得他们不猜疑,以为自己更得圣心一些—— 毕竟,若非从皇上那里得了什么暗示,如何连和周家长媳关系那么好的梅氏都未曾前往祝寿? 甚至原本对自己态度平平的首辅严子清也明显热情多了。 而这一切,全是因为眼前这个连出仕都不曾的长子…… 父子俩相对而食。早习惯了食不言寝不语,自是没有丝毫声息,却是一般的姿势优雅。 待得下人把餐具收拾妥当,陆明熙才端起那杯果酒,送到唇边啜了口: “那程家三小姐,不对,现在应该说是袁家小姐了,果然好手艺。” 语气颇有些感慨。 所以说人的命运,真是这世界上最玄妙不可琢磨的事,所谓麻雀变凤凰,也不过是朝夕之间罢了。 陆瑄专心品着果酒,虽是不曾说话,眉梢眼角却是渐渐柔和了下来。 陆明熙蹙了下眉头,却又缓缓舒展: “你什么时候认识那位袁家小姐的……你和她……” “您不用试探了。”陆瑄抬起头,却是一字一字无比郑重道,“她是我这辈子都要护着的人。不管她是程家姑娘,还是 袁家小姐……” 再料不到陆瑄这么容易就承认了,陆明熙一时竟有些无话可说,甚至胸腔里还有些酸酸涩涩的感觉—— 一直以来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长子的婚事,如今长时间悬在心间的难题终于得以解决,却不知为何又说不出的失落。 或者天下间为人父母的都是这般吧。 “你既是有了决断,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只你记得一点,袁家小姐的特殊经历,注定她会成为所有人议论的焦点,而这一点,又会让她拥有袁家最多的愧疚——这些你都能面对吗?” 众人的指指点点,袁家的百般刁难…… 陆瑄的性子,陆明熙这个做父亲的最清楚,可不是最怕麻烦?不然,几年前被自己逼着娶亲、接手家族重担时,也不会直接考了个解元撩给自己后,拍拍屁股就走了。 “父亲放心,我想做的事,从来没有不成的。”陆瑄却是不愿再说下去,“无事的话,我想去看看祖母。” 既是明了了自己的心思,陆瑄如何肯让心爱的女子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既然家族也好,宁姐儿也罢,都需要自己站出来,那就,站出来便是了。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最好。 目送着陆瑄离开,陆明熙却是久久不能回神。 步出正院,陆瑄的脚步却是踟蹰了一下,遥遥望着武安侯府的方向—— 袁家这会儿,不定怎样天翻地覆呢……毕竟,偷龙转凤这样的事一直是戏文里的事罢了,如今却发生在最是看重子嗣的袁家…… “烈儿回来了?”眼瞧着就是晚膳了,因老祖宗高氏带着袁明珠去山上祈福,就在聂老夫人的房间里摆了张桌子。 哪想到大家刚就坐,外边就通报说,侯爷回来了,正匆匆往这边而来。 除了聂老夫人,袁钊钰的妻子蒋氏并庶妹袁明仪还有在此做客的聂清韵并二房三个女孩儿,大家齐齐站了起来,到外面迎接。 袁烈已然来至台阶下,抬眼瞧见众人,刚要挥手让她们退去,忽然想到什么,又顿了顿: “别站着了,进去咱们一块儿说。” 几人顿时面面相觑,这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实在身为袁家家主,袁烈是何等样人?当年即便面对匈奴,也能面不改色杀个七进七出,何时瞧见他这般神情沉重过? 难道是朝堂上…… 却是不敢发问,待得 袁烈进去,忙跟着进了房间。 不意袁烈前脚进去,后脚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娘,孩儿不孝……” 口中说着,不待老夫人开口,便直接捧上一幅画像并几份供词: “……您自己瞧瞧。” 聂夫人毕竟是久经风浪,这会儿虽是心里一阵阵发凉,却好歹镇静下来,依着袁烈的意思,先拿起那张画像,只看了一眼,却是止不住惊呼出声: “这是谁?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口中虽是这般说,心里却和明镜似的,这样的眼睛,这般的容貌,必是袁家女无疑,更甚者,十有八、九是自己这一房的血脉。 聂清韵袁明仪几人正守在旁边,无疑也都看到了画像,一个个也是集体石化—— 画像上的人,分明是袁家小姐,再有侯爷这般激动…… 聂老夫人已是放下画像,急急拿起供词,一目十行的看了,到得最后,脸上肌肉不住抽搐,终是狠狠的一拍桌子: “简直欺人太甚!珠姐儿……” 心潮起伏之下,竟是无法把剩下的话说完整。 竟是和珠姐儿有关吗?二房袁明欣常日里和袁明珠关系最好,听聂夫人这般说,心一下悬了起来,终是忍不住道: “是和珠姐儿有关吗?珠姐儿她,怎么了?” 聂夫人咬牙,更多的却是愤恨和懊悔—— 自打老侯爷去世,聂夫人心中唯一的执念,就是代替那些在天上的袁家儿郎,守好这个家。 这么多年来,说是呕心沥血也不为过。好在袁家儿孙也算争气,没有哪个后辈堕了先人威名。 每每夜深人静,老夫人自诩,将来地下,也能有脸去见先夫。却是再没料到,侯府早在数年前就被有心人算计! 偏偏那人还是珠姐儿…… 当初老侯爷在日,便殷殷期盼着能有个孙女儿,可以不必承受袁家杀戮的罪过,而安享尊荣,儿媳怀孕时,老侯爷的家书里还一再感慨,若是孙女儿,当是袁家幸事。 也正为此,从小到大,珠姐儿倒是比家中几个男孩儿还要受宠的的多…… 总想着袁家的男人流血丢命,好歹给了袁家女人一个风雨无扰的安稳的家,如何也没料到,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更甚者,还是在自己执掌侯府的时候…… “祖母——” 看聂老夫人脸色越发难看,聂清韵几个吓得心惊肉跳,忙伸手去扶。 却被老夫人推开,只含泪瞧着袁烈,哽咽着道: “是我的罪过……珠姐儿这会儿,在哪里?老婆子要亲自,请她,请她回来……当初,我就是觉着,她像咱们袁家的女孩儿呢……” 怪不得当初总觉得熟悉,原来宁姐儿才是自己的孙女儿吗? 真是珠姐儿?可老夫人又为何说,要亲自请她? 聂清韵几人越发迷惑。正想着该怎么开口询问,不想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却是陆钊霖正脸色苍白的跑过来: “爹,祖母,快,姐姐,姐姐她,被蛇咬了!” ☆、80 “姐姐,哪个姐姐?”袁明仪几乎是脱口而出—— 刚才受的冲击太大了,明显这会儿还没回神。 “自然是明珠姐姐!”袁钊霖已是有些气急败坏。 还要再说,却被袁烈打断: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走啊。” 早有机灵的仆人取了上好的蛇药过来——袁家男子连年累月沙场征战,金疮药也好,蛇药也罢,品质之佳,便是太医院也是不能比的。 聂老夫人叹了一口气: “赶紧着些,咱们一起过去。” 因见了太多的杀戮,袁家人越发重情,即便恨极了程家,这么些年和袁明珠的感情却也是丝毫不掺假的…… 更别说袁明珠此去,可是陪着老祖宗的…… 袁烈这会儿却是已然到了门外,却在瞧见急急驶来停在台阶下的那辆带有皇家标志的马车时,明显一怔——太后亲孙、端王世子周珉的马车,怎么会突然来到自家门前? 忙往旁边看,果然瞧见骑在一匹神骏白马上的周珉—— 周珉头戴紫金冠,身穿黑色织锦袍,天生一双桃花眼,虽是男子,竟生有少见的美人髻,再加上雍容华贵的皇家气度,赞一声翩翩如玉也不为过,瞧着当真是无害的紧。 袁烈却是丝毫不敢怠慢,快步迎了过去: “世子大驾光临,袁烈有失远迎。” 一众世子中,风头最劲的可不正是这位?听说太后简直一日离不得他。甚至连皇上批阅过的奏折,都拿来给周珉看,分明就是培养储君的模样。偏上皇上那边不但丝毫没有什么不悦的表示,还不时颁下赏赐来,以致周珉这会儿力压众人,成了一干世子中夺嗣呼声最高的。 一时在朝中风头无两。 听袁烈如此说,周珉却是连连摆手,离得近了才发现,脸上竟是难掩焦灼之色: “袁将军莫要客气,快来看看令爱……” “姐姐——”袁钊霖已是抢上前一步,太过担心之下,连和周珉见礼都忘了。 老祖宗高氏带着些哽咽的声音随即在车内响起: “快快,赶紧的,拿上好的蛇药过来……” 袁烈顾不得多问,忙不迭上前掀开车帷幔,下人忙举高灯笼,顿时把车内照的一片通明—— 满头银发的高氏坐在正中, 她的怀里,还躺了个牙关紧咬双眸紧闭的少女,少女右胳膊肿胀无比,上臂处还紧紧扎着一条绷带,却是依旧能瞧见一条黑色的线正沿着胳膊向上缓慢延伸。 “放在车上,不要搬动。”袁烈边吩咐边上前扶住袁明珠的头,另一手则捏碎药丸子,一点点喂到袁明珠口中。 “这孩子,怎么,就那么傻……”高氏眼泪不停的掉,“要是珠姐儿真有个三长两短,老婆子也不活了……” 聂老夫人也赶了过来,虽是闹不清到底发生了何事,却是赶紧安慰: “老祖宗快莫要说那等丧气话。这天下间,再没有比咱们家的蛇药更好的了……” 高氏却是完全没听进去,只顾盯着袁明珠不停落泪。 好在袁家蛇药果然名不虚传,不过盏茶时间,袁明珠脸上的黑气就慢慢散去,便是那条黑线也终是不再继续蔓延。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袁钊霖却是依旧愤怒不已: “好好的,阿姐怎么会被蛇咬了?” 又对跟随的下人怒声道: “你们是怎么侍候主子的?不知道阿姐平日里最是惧怕蛇鼠之类的吗?怎么还要领着她乱走?别是看着主子心肠软,就故意偷懒了吧?” 吓得一干下人噗通通跪倒了一大片。 那边周珉却是接过话头: “倒是和他们无关,不愧是武安侯府千金,天生一副急公好义的侠义心肠,还有这份果决机敏,委实令男子也得汗颜……” 语气懊恼之外,分明还有着浓浓的愧疚。 高氏也是泪眼婆娑: “可不?若非珠姐儿,说不得,你们这会儿就见不到我了……珠姐儿会如此,完全是因为老婆子啊!” 今儿个正是高氏约了广善寺高僧慧明禅师讲经的时间,至于周珉,则是因为远在胶东的母亲四十大寿将至,特意手抄佛经数卷,想要请慧明禅师加持些念力,以便为母亲祈福。 不意就在慧明禅师的僧舍里,竟藏有一条剧毒的竹叶青。 许是被三人说话的声音吵闹,那竹叶青竟是突然冒出来,朝着三人极快的游移过去。 偏是三人专心说话,竟是没一个人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危险,若非袁明珠及时赶到,说不得三人中有一个必会遭殃。 亏得寺院里也备的有蛇药,好歹暂时保住袁明珠一条性命。周珉忙命人驾车,又 骑马亲自护送,这才紧赶慢赶的回了袁府。 这会儿见袁明珠脱离了危险,众人都长舒一口气。周珉取出一条系着檀丝绳的玉佩递了过去: “这是慧明禅师亲自开过光的一件玉器,大师托我转交给袁小姐,今日天色已晚,在下不便打扰,改日再亲自登门致谢。” 慧明禅师开过光的? 众人都是一愣——要说这位慧明禅师也就三十余岁,却是有着转世佛陀之称。 实在是这人佛法之精深,竟是无人能及。更兼天生一副慈悲相,当真是让人望之便心生崇敬之意。 甚至传说,除非有大福报的人,不然绝无法得到他所赠护身符。前些日子还听说朝中某大臣想要为母亲求取一个,竟是无论如何不可得,这会儿竟是主动给袁明珠? 更甚者,连名满帝都的庆王世子周珉都这般另眼相看?! 等袁烈送了周珉离开,再回头时才发现,老祖宗已是着人抬了平日坐的软塌过来,呵护着袁明珠往府里去了。 待得进了大门时,老祖宗觉得有些不对,诧异的回头瞧了一眼依旧站在原地的聂老夫人并袁烈,只太过记挂袁明珠,又很快把那丝不解抛了开去。 袁钊霖却是到了这会儿,终究意识到有些不对——实在是祖母并爹爹今儿个的态度太过反常,两人往日里都是一例的最是爱护晚辈,更何况被蛇咬的可是祖母和爹往日里最疼爱的阿姐啊。 “造化弄人。”袁烈叹了口气,神情分外伤感,“只,对的就是对的,错的,终究是错的……宁姐儿眼下就在绮霞苑里,母亲这会儿可要见一见她?” “珠姐儿可也那么乖……要是她知道……”袁明欣忽然就流下眼泪,其余几女也是神情黯然。 到了这会儿,几人分明依旧没有办法接受袁明珠不是袁家女的事实…… 袁钊霖越发一头雾水,宁姐儿又是哪个?还有欣姐姐几个,哭的这般悲伤,难不成阿姐……再站不住,拔脚就要去追。却被袁烈喝住: “霖哥儿也跟我们一起吧。” 又看了眼袁明欣几人: “你们去老祖宗那里看看。” 袁钊霖一颗心忽悠一下就悬了起来。待得行至绮霞苑外,竟是有些踌躇不前 不想那门却是无风自开。却是二哥袁钊睿大哥袁钊钰正齐齐站在那里: “爹,祖母。” 顿了顿又道: “母亲和,宁姐儿都在里面。” 袁钊钰因是早已从袁烈那里探知端倪,虽是眼睛有些发红,神情倒还平静,袁钊睿却是精神恍惚,一副受了巨大打击的模样。 待得看见袁钊霖,神情更是一言难尽—— 一家里最不能接受的,怕就是从懂事起便以为在娘胎里就亏欠了珠姐儿的三弟了。 “大哥,二哥,你们……”什么“宁姐儿”一听名字就是女客,母亲会在也就罢了,如何大哥二哥也这么不避嫌,甚至还要带了自己过来见人? 只他的疑惑很快得以解决,却是从里面又走出来两个女子,一眼瞧见走在最前面的丁芳华,袁钊霖忙迎了过去: “娘亲,您快去看看珠姐儿,她被蛇咬……” 不想蕴宁似是感觉到什么,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两人四目相接,袁钊霖只觉恍如雷击—— 这张脸,怎么,这般熟悉? 那边丁芳华眼泪却已是直直落了下来—— 今儿个发生的事太多。听说袁明珠被蛇咬了,丁芳华只觉整个人都被撕成了两半相仿,身形都有些摇摇欲坠: “珠姐儿不是陪着老祖宗……” 袁烈探手扶了一下: “你莫急,眼下已是无碍,老祖宗亲自看着呢。” 话虽如此说,丁芳华却依旧泪落不止。 “夫人只管去吧。”蕴宁忽然开口,“不用在这里陪我了。” “啊?”丁芳华愣了一下,却是下意识的摆手,“不,我不是……” 只被蕴宁那双和袁烈如出一辙的凤眼瞧着,后面的话却是再也说不下去,竟是掩面痛哭: “当初,都是我的错……是我这个做娘的不称职,害了你和珠姐儿……” “做娘的……害了你……”无由来的恐惧,令得袁钊霖头皮一阵阵发麻,“娘,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会儿你还看不出来吗?”聂老夫人上前一步,揽过蕴宁,虽是感觉到怀里女孩的抗拒,却依旧紧抱着不肯松手,“宁姐儿才是你一胞而生的阿姐!” 又缓缓对丁芳华道: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你要明白,被错待了这么多年、受尽折磨的不是珠姐儿,而是,宁姐儿……” “不错。”一个苍老的声音同时响起 ,蕴宁浑身一震,挣开聂老夫人的怀抱,朝着院外就冲了过去,站在月亮门处的可不正是程仲? 他的身后还有一队袁府侍卫,更甚者,还抬着一个一脸皮肉翻卷宛若厉鬼的妇人! 程仲探手接住蕴宁,看一眼神情惊惧的聂老夫人几个,却是一下一下轻拍着蕴宁的背,闭了下眼睛方艰难道: “善恶到头终有报,这个毒妇,合该有此报应!” “当年的宁姐儿,却是,比她这会儿还要凄惨……不还宁姐儿公平,便是老天,也是不愿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有些事情,更新会放在晚上o(n_n)o ☆、81 “……说是不知为何突然发狂,竟是一头栽进了沸腾的滚水里……” 袁铁附在袁烈耳边小声道,声音里更是有着止不住的敬畏之意—— 本来依照侯爷的意思,一旦确定丁氏的恶行,便要百倍千倍的偿还回去,不想袁铁等人赶到,丁氏就像褪毛的白条鸡一般,整个人躺在一口大锅中,已是奄奄一息。何止是一张脸,便是全身都溃烂不堪。 一时竟是惶恐不已,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果然不假,可这报应也来的太狠了些…… 眼瞧着丁氏变成了那般可怕的模样,赶到庵中的程庆轩登时吓破了胆,连滚带爬的去寻了老爷子来。 不想却被老爷子直接带着夫妇俩押到了这里。 袁烈眉心微微一蹙,没来由的觉得有些不对——事情,真会那么巧…… 却又想不通,除了袁家之外,还有哪个,这般迫切的想要为宁姐儿讨个公平,更甚者,下手这般狠辣。或者,真的是自己多想了…… “好孩子……”程仲颤抖着一下下轻抚蕴宁的背,却是止不住老泪纵横,“这些年,是程家对不住你……让你吃了,恁多苦头……” 一直以为是小孙女多灾多难,再不料,全是儿媳造孽,到底是多狠的心,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对着个弱龄稚儿,下那般狠手…… 想到这点,程仲真是觉得又愧又悔,心里和针扎一般痛不可当。 “庆轩,”老爷子爆喝一声,“你怎么说?” 本是胆战心惊缩在后面的程庆轩腿一软,就跪倒在地上,下意识的就道: “还请侯爷大人大量,都是那个毒妇……” 却在对上袁烈要杀人似的视线后,再不敢多说一句求饶的话,只连连磕头不止。 至于一直跟在程庆轩身侧的程宝茹,回想起这些年来,欺负、羞辱蕴宁的种种行径,当真是肠子都悔青了,缩成一团趴伏在地上,便是大气都不敢喘,唯恐传出去一点儿声息,就被如狼似虎的袁家人拉出去砍了…… 一片死寂中,风呼啦啦的掠过树梢,上面枝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便有不知名的夜鸟发出阴沉沉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听在人耳中,真是头皮都有些发麻。 “偷了我袁家的女孩儿,意图混淆侯府血脉不说,还百般折磨……”袁烈终是缓缓开口,却是盯着太过用力,磕的头破血流的程庆轩一字一字道, 语气里是如何也掩不住的层层杀机。 “侯爷饶命——”程庆轩只吓得魂儿都飞了,膝行着往前爬了几步,想要去求袁烈,却又不敢,犹豫了片刻,转身抱住程仲的腿,“爹,爹,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啊,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袁烈的模样,分明是真动了杀心啊,凭他武安侯手握重权的尊贵身份,想要杀了自己,当真是比杀鸡还要容易啊。 又哀求蕴宁: “宁姐儿……啊,不是,袁小姐,求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动作太大,不意却是撞到了旁边躺在简陋担架上的丁淑芳。 因程仲及时赶到,丁淑芳终是保住了一条命,甚至程仲还给她用了镇痛的药物。 只这么久了,药力早已消褪,被程庆轩这么一撞,只觉浑身上下都好似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啮咬啃食一般,竟是一下睁开眼来,直勾勾的盯着程庆轩,神情诡异,语气狂乱: “老爷,老……爷……珠姐儿……咱们的珠姐儿啊……” 热水太烫,分明把丁淑芳眼皮都烫掉了,还这么往外翻着,程庆轩吓得“啊”的惨叫一声,一脚就踹了过去: “你这毒妇,你去死,去死啊……” 到这个时候了,还口口声声“咱们的珠姐儿”,不是作死吗! 丁淑芳一下从担架上掉落,又滚出去老远才算停住。 程庆轩刚要长出一口气,不想却被老爷子抬手就甩了一个耳光: “今日之事,都是我程家作孽……” 再怎么说,都不能改变丁淑芳是程家媳的事实。程家满门于袁家人面前,都是罪人。 老爷子越想越痛—— 宁姐儿是自己最疼爱的孙女儿啊,结果,却是被程家所害…… 缓缓推开蕴宁,却是一撩袍子,就要跪下: “老夫自问从医这么多年,从不曾做过丝毫有违天和之事,再不想却对宁姐儿,犯下大错,所谓子不教,父之过,是我教导无方,以致儿子毫无担当,才使得牝鸡司晨、酿成大祸……” “祖父——没有祖父,宁姐儿说不得早已……”蕴宁大恸,用力挽住老爷子的胳膊,不让他的腰再弯下去分毫,“您眼下,却要这般,是想要,痛死孙女儿吗?” 人生如何就这般艰难呢?本以为重活一世,就能弥补前生的遗憾,今世和祖父再不分离,如何也没 料到,竟会走到这一步! 别说孝敬他老人家,竟是连祖孙也做不成了! 程仲愣了一下,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蕴宁丝毫不怨自己不说,还这般相护,忽然抬手把蕴宁搂到怀里,已是声噎气短: “我可怜的孙女儿……忒也心善……是老夫没有福气……是程家,对不住你啊……” 聂老夫人眼眶也有些热辣辣的,所谓以德报怨,说的就是宁姐儿吧?只这么好的丫头,老天怎么就要让她受那么多罪呢? 这般想着,连之前对袁明珠的担心怜悯都消退不少。 其余人也都尽皆默然。丁芳华更是掩面而泣。 袁烈做足了功课,自然早从详实的调查情况中明白,蕴宁说的全是实情,甚至程仲在蕴宁身上花费的心血,远比几个孙子加在一起还要多,再瞧蕴宁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可怜模样,一时只觉心情复杂至极—— 身为武安侯府唯一嫡女,女儿本应千娇万宠才对,熟料这些年来,唯一能得到的爱,不过是来自完全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祖父罢了…… 可要说因为老爷子就饶过程庆轩一家,却又委实不甘…… 程庆轩这会儿也明白,想要活命,怕是能求的也就只有一个蕴宁了,越发对着蕴宁苦求不已: “袁小姐你大人大量……那毒妇如何,我委实不知……只求你看在老爷子面上……” 却再一次被程仲打断: “孽障!都这会儿了,如何还要狡辩……该领什么罪,就领什么罪……” 蕴宁面前,程家阖族都是罪人啊! 即便明知道,但凡自己说出把程庆轩一家逐出家门、断绝嗣父子的关系,袁家不独不会怪罪自己,说不得还会礼待有加,只老爷子生性仁厚,这会儿却依旧做不出那等绝情之事…… “候,侯……阿爹,”蕴宁如何不明白老爷子的性情?如果说这世上还有哪个,是蕴宁即便舍了性命也不愿伤害丝毫的,就是祖父程仲了,不想一声“阿爹”出口,袁烈就红了眼睛。 蕴宁闭了闭眼睛,强压下心头仿佛被撕裂开一般的痛楚: “让他们走吧……” 却是用力握住程仲的手: “祖父放心,我会照看好自己,祖父也要好好的,不要让我牵挂……” 即便不能再姓程,可这一世,程仲都是自己的祖父! 老爷子如何不明白蕴宁话里的意思,一时老泪纵横: “是我没有福气,不配有宁姐儿这么好的孙女儿……” 如何也没料到,蕴宁第一次开口叫“爹”,竟是提了这样一个要求,袁烈蹙眉,刚要开口,不想曾祖母高氏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珠姐儿,珠姐儿,你慢着些……” 众人不及反应,袁明珠已是踉跄着跑了进来,却是直接跪在袁烈面前,流着泪道: “……明珠一身罪孽,不敢祈求阿爹……侯爷……” 一声“侯爷”叫出口,袁明珠却是几乎连气都喘不上了: “也不该,求,侯爷……只所谓父债子偿,父母犯的错,就请侯爷,一并,算到,算到我身上吧……” 口中说着,已是哭倒在地…… 高氏在下人的搀扶下,紧跟着快步而入,一眼瞧见匍匐在地上的袁明珠,立时心肝肉的哭了起来: “我苦命的珠姐儿……老婆子这条命,都是珠姐儿给抢回来的,我看今儿个,谁敢难为我的珠姐儿……” “曾祖母……”袁明珠反身投入高氏的怀里,祖孙两人抱在一起放声痛哭。 一直躲躲闪闪不愿正视蕴宁的袁钊霖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挪过去蹲下身环住两人: “曾祖母……阿姐……” “祖母,您……”袁烈额上青筋一阵阵跳个不停,好半晌喘了口粗气,对着程庆轩道,“你走吧,从此之后,不要出现在我袁家人的面前,至于工部的职位,你自己写个辞官的折子,递上去吧……” 又看一眼地上再次昏迷过去的丁淑芳: “把这个女人带回去,尽量保证她,至少再活,十二年……” 十二年可不正是蕴宁现在的岁数? 只蕴宁再如何,好歹还有个爱她如命的老爷子护着,至于丁淑芳,自己变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不说,更甚者还害得程庆轩丢了最看重的仕途,未来会如何悲惨,自然可想而知。 虽是保住了一条性命,程庆轩却是宛若被抽去了所有生机,倒是程宝茹跪在地上连连拜谢不止。 “至于,珠姐儿……”袁烈心头也是一哽,即便这些年来,甚少在家,却不代表,袁烈就不爱重袁明珠,只常年统兵,却让袁烈明白,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然不遵,必为祸乱之始,当即避开袁明珠并袁钊霖哀肯 的眼神,“是我袁家和你无缘……之前你舍命相救老祖宗,于袁家有大恩,但有所求,只管说来……” 一番话说得袁明珠登时面如死灰,眼中的泪水也渐渐止住—— 即便是拿性命做筹码,也终究要被驱赶出去吗? 袁家上下,好狠的心…… 只她也不是拖泥带水之人,不过片刻,便有了决断。缓缓挣脱高氏的怀抱,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曾祖母,是珠姐儿没福气做您的孙女儿,来生,珠姐儿再尽孝膝下……” 又牵了袁钊霖的手柔声嘱咐: “阿弟莫要难过,有新的姐姐呢,新的姐姐会和,不,一定会更疼你……你要好好的,听新姐姐并爹娘的话……” 再冲袁烈并丁芳华依次磕头,这才艰难的起身,却是决绝的朝着程仲走去,挽住程仲的胳膊,眼睛在蕴宁脸上停顿片刻,下巴微微扬起: “祖父,咱们,走吧。” 竟然这般对待自己,有朝一日,定会让袁家悔之莫及! ☆、82 烟光浩渺,绿烟漠漠,时有白色野鹭飞起落下,结了白花的苇荡丛便摇摆不定。 水边凉亭下,蕴宁正拢着条披帛,静静伫立。 她的身后是一大群婢女、仆妇,却是个个低眉敛首,恭敬肃立,人数虽众,却是一点儿声息也无。 有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近,蕴宁回头,却是采英,正抱着个匣子匆匆过来。 “小姐——”瞧见蕴宁,采英忙加快了脚步。待得到了近前,却是为难的把手里的匣子奉上,“老爷子说,小姐真感念着这么多年的祖孙情谊,就莫要再派人送过去……” 那日从袁家离开,第二天,老爷子就令张元清送了这个匣子过来,却是老爷子名下所有房契地契,甚至连老宅并回春堂,全都改成了蕴宁的名字。 还让张元清悄悄跟蕴宁说,有自己的铺子在手,蕴宁想要零花钱买个零嘴或者看上的衣物首饰什么的,总能自在些,不至于束手束脚。 倒不是想着袁家会虐待蕴宁,只疼惯了孙女儿,即便不在身边,老爷子也止不住想要为她打算。又想着即便武安侯夫妇心疼女儿失而复得,可耐不住人多口杂,不定就会有什么人让蕴宁受委屈呢…… 蕴宁如何肯要,当即便让张元清拿回去…… 不想竟是这边送回去,那边又送回来,到的最后,老爷子盛情难却,终是收回了老宅的地契,至于回春堂并蕴宁做主开的那几个售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却是无论如何不肯收回,到现在,竟是一副蕴宁再送回去,他就会翻脸的架势。 “罢了,收起来吧。”知道老爷子性情固执,蕴宁无奈,只得接着,好在铺子在自己手里,如何也不能叫祖父受一点委屈才是。 “叫奴婢瞧着啊,这铺子小姐拿着也好……”采英却是小声道。 老爷子送的那些铺子,回春堂的生意自不必说,尤其是其他胭脂水粉铺子—— 这会儿才明白,为何小姐当日说,除疤的良药贵则贵矣,却并不是最赚钱的,那些看着便宜了不少的胭脂水粉才是。 当然所谓便宜,也是相较于雪肌膏而言,比起市面上甚至是最有名的奇芳阁中的脂粉都要贵。 第一个月时,生意说是门可罗雀也不为过,还想着若非自家铺子,不用租金,不定得赔的多厉害呢,再不想第二个月起,就渐渐有了起色,到了这会儿,真真是好的一塌糊涂。听说帝都达官贵人,无 不以能用上自家铺子的香粉胭脂为荣,但凡小姐研制出了什么新品问世,一例会被抢购一空。 几家铺子全力售卖,竟是依旧供不应求—— 如果说回春堂完全靠的是老爷子医术了得,几间水粉铺子,仰赖的则全是自家小姐。 采英采莲算是所有下人中,对蕴宁了解最多的,当初从公主府那里出来,还想着小姐也就医学上家学渊源罢了,如何也想不到,于制香和胭脂水粉上竟有如斯高的水平,分明连老爷子都远远不如。 真是硬要交还回去,老爷子一则对这一途丝毫没有兴趣,二则专注医术之下,根本无暇分心,怕是根本做不长久的。 且采英私心里也是恨极了程庆轩一家,委实是一丁点儿好东西都不想让那家人渣得了便宜去—— 老爷子定然也清楚,真是有什么好东西在他手里,那一家子怕是不定怎样惦记呢。 那起子良心坏尽的,合该他们遭报应。 说道这里,却是又想起一点: “对了,奴婢去了这几日,几乎次次都能碰见茹小姐呢,今儿个看婢子要走,就特特过来,说是想见见小姐您呢。” 看蕴宁没让她停下来,才又接着续道: “……奴婢问了下,说是为着她的婚事……” 声音里有着浓浓的不屑—— 蕴宁好静,即便身份发生这么大的改变,日常除了到栖霞山庄走走,看看自己种的药怎么样了,或者采摘一些花儿、种子之类的,根本就是闭门不出。 倒是采英采莲处处留心。 可不是打听出好些消息来? 却原来那日刺杀蕴宁的匈奴人却是为着广善寺蕴宁算计两个匈奴人的事找过来的,且又和那户部尚书周文芳有旧怨,才特特选择周家人大办寿宴的时机…… 只听侯爷的意思,却还是以为事情太过凑巧,可细查下去,偏是又没有线索。 至于说程家二小姐程宝茹,带上顾德忠做车夫,根本就是不安好心! 甚至十有八九就是冲着小姐去的。 可惜天不从人愿,却是稀里糊涂的撞到了锦衣卫。听说当时就被打了个半死。等被发现时已是奄奄一息,待得抬回家去,请了不知多少大夫,也不过是保住了一条命,偏是四肢俱断,成了个彻彻底底的废人了。 那顾程氏如何肯依?竟是死活闹着逼着程庆轩 答应,把程宝茹嫁过去…… 听程宝茹的意思,怕是这会儿两家庚帖都换了的…… 看采英有些担心的样子,蕴宁有些无奈,摇摇头: “这么瞧着我做什么?她便是要求,也得去求她嫡亲的妹子才是,又与我何干呢?” 早在上一世,和程宝茹之间的姐妹情早已消耗殆尽,即便程宝茹再次嫁给顾德忠之事,让蕴宁隐隐有些惊惧—— 原以为重新来过,曾经的一切就可以不再发生,可程宝茹和顾德忠竟最终依旧是走到了一起…… 一时不免有些忧怀。 采英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听蕴宁说道程宝茹嫡亲的妹子,却是撇了撇嘴—— 那位袁明珠,不对,现在应该说程家明珠了,还真是好大一朵白莲花! 一边说受了袁家这么多年的恩惠,绝不敢再有所望,另一边却照旧认在了袁家老祖宗高氏膝下,口口声声以“曾祖母”相称。又拿了高氏送的一座院落去住,乃至里面的丫鬟仆人,都是老祖宗一手安排。 更甚者隔三差五,就会跑过来给老祖宗请安,瞧她模样,竟是依旧是袁家小姐一般,真真是就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偏是自己撞见过两次,还没说什么呢,倒好,人家就眼泪汪汪的了。 使得老祖宗瞧见小姐,越发冷淡…… “小姐,外边马车备好了……” 有仆妇进来回禀。 日月如梭,眼瞧着就是八月中秋了,蕴宁自然不好继续待在栖霞山庄,好在当初陆瑄送来的婢女足够伶俐,竟是一点就通,依着蕴宁定好的工序一道道做出来,效果也是相当的好,蕴宁只需要把关键的几位药添进去罢了。 这些日子以来,能感受到武安侯府上下的亲切之意,尤其是母亲丁芳华—— 听说蕴宁想要去山庄小住,丁芳华如何舍得?竟是直接把府里中馈交到袁钊钰妻子蒋氏手里,跟着蕴宁就过来了。 也是两人单独相处的这些日子,蕴宁才真切体会到,有母亲疼着的感觉有多好。 竟是从一睁眼时,身边时时处处都有母亲的影子—— 早晨依据天气情况摆好的衣衫鞋袜了,吃饭那个菜多夹了几口接下来的用膳时必然次次都有了,甚至略略咳嗽一声,丁芳华都紧张的什么似的。 蕴宁只是性子冷些,却并不傻,如何看不出丁芳 华的愧疚心疼全心爱护之意? 也渐渐放下身上的棱角,母女相处自不是一般的温馨。 只佳节将近,府里来往颇多,蒋氏毕竟年轻,渐渐应付不了,丁芳华无法,才在前日先回了侯府。却是一日要派人往这里跑十来趟,好吃的好玩的流水价似的往这里送,好在这里事情已了,蕴宁自是不愿再让她牵挂,就决定今儿个回府里住下。 听说车套好了,就点了点头,看了看满脸期待的一众仆人: “这些日子,你们跟着我,也是辛苦了。” 话音一落,采莲就捧了个托盘过来,上面放着几十个鼓鼓囊囊的红封: “府里的赏赐另算,这是小姐赏给诸位的,只要小心侍奉小姐,以后自然有你们的好日子过。” 这些仆人之所以急着想要回去,可不是担心错过了府里领赏钱? 倒不想,今儿个竟是领了双份。 错愕之余,更是惊喜不已—— 当初被夫人挑选来侍候小姐时,众人还颇为忐忑,实在是这位小姐的名头大家早已听过的,还未过府,就逼的明珠小姐受责罚,这又抢了明珠小姐的身份,不定如何厉害难缠呢。 更别说外面的女孩,虽说有着侯府血脉,可听说是养在一个小吏之家,会有些粗俗也是有的。 再者,有过这样的经历,难保说在府里不受排挤,主子不得脸,跟着的下人又能落了什么好去? 只他们都是袁家的家生子,却也不敢抗命。 如何也没想到主子的性子竟是再没有见过的斯文好侍候。又有丁芳华这个当家夫人的态度在那里摆着,自然越发尽心尽力。 且小姐年纪虽是不大,却是个体恤下人的,平日里从不打骂不说,这才跟着侍候几天啊,竟还准备的有赏钱。 看他们不敢上前,蕴宁微微一笑:“这几日辛苦各位了,你们且都拿着吧。” 多亏了他们帮着采摘花朵,收拾晾晒,不然还不能这么快把事情做好呢。 看蕴宁意思不是说笑,丁芳华特意留下负责照顾蕴宁的李嬷嬷最先开口: “主子体恤,是咱们这些做奴才的福气,大家都拿了吧。” 蕴宁点头,亲自取了一个红封塞给李嬷嬷: “辛苦嬷嬷了。” 李嬷嬷眼睛就有些湿润——小姐的性子可真是像足了袁家人,心善着 呢。 那些仆人也纷纷跪倒,口中不停的说着吉祥话,欢天喜地的领了红封之后,有那心急的,偷偷掀开看了眼,却是大吃一惊,还以为得个几十文上百文的赏钱就不错了,再想不到里面竟是足足五两银子! 李嬷嬷看着红封里的十两银子却是皱了下眉头,悄悄背了人对蕴宁道: “咱们这些下人,侍候好主子,本就是应尽的本分,小姐切不可太纵着他们了……” 初到侯府,小姐手里能有几个钱啊?这么都撒出去,说不得手头就要紧张了…… “让嬷嬷操心了,我知道了。”蕴宁笑笑——每一间胭脂水粉铺子,说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且这些日子也委实辛苦大家了…… 正自想着心思,一阵风吹来,车帷幔被风掀起,视线所及处,一个言笑晏晏的少女映入眼帘,她的身旁是两个容貌出众的少年并一辆带有皇家标志的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中秋节快乐,合家团圆,幸福无边 ☆、83 蕴宁一下坐直身体—— 这几人竟是全都认识,不是二哥袁钊睿并双胞胎弟弟袁钊霖又是哪个?他们旁边的少女,分明是才分别没几日的程明珠! 至于那矮身上了皇家马车的男子,则赫然正是庆王世子周珉! “把车赶过去。”蕴宁沉声道,声音里却是隐含怒意—— 这程明珠,想做什么!旁人不知,蕴宁却是比谁都清楚,上一世争嗣的最后胜利者,分明是端王世子才对。 而袁家之所以能稳稳站到最后的唯一原因,正是源于他们家自始至终都没有站队。 如何今日袁家竟有两位公子出现在程明珠这里,更甚者,还和周珉搅和在了一起。 “若非二哥和阿弟在……”程明珠瞧着一左一右护侍在身旁的袁家兄弟,眉眼间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可怜兮兮,却又旋即垂下头,一副马上就会哭出来的模样,“我又忘了,应该是二表哥,表弟……” 那副要哭不哭、泫然欲泣的模样,令得袁钊睿兄弟俩登时手足无措。尤其是袁钊霖,更是冲口道: “阿姐莫要难过,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阿姐……” 一句话甫落,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却在旁边响起: “原来阿弟心里,始终认同的阿姐另有其人,怪不得会待我恁般冷淡……” 语气分明很是伤心。 袁明珠嘴角将将浮起的笑容登时一僵,眼底也有一抹厉色一闪而过—— 果然是冤家对头吗,竟是走到哪里都能碰上。更该死的是对方的语气和做派,分明就是学的自己! 袁钊睿霍然回头,至于袁钊霖则和受惊的兔子般,身子不自觉的往后一缩,就藏到了袁钊睿后面,一副生怕被蕴宁瞧见的模样。 “宁,宁姐儿——”还是袁钊睿先反应过来,下意识的招呼了声,神情明显又是尴尬又是无奈,“你这是到街上逛逛,可是想买什么东西?带的银钱可还够?想要什么,你尽管同二哥说。” 袁钊睿生性跳脱,从来说话做事,全由着自己的性子。 之前会听了袁钊霖的央告到这里来,却是根本没想那么多,这会儿被蕴宁逮了个正着,才觉得有些心虚—— 这几日早领教了,宁姐儿的性情分明是那等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按说和明珠私下见面,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可毕竟蕴宁才刚回 府,即便事出有因,可这般被宁姐儿撞见兄弟俩跑来陪珠姐儿,怕是难免误会。 下意识的就去摸荷包——或者多买些好吃的好玩的奉上,能让小丫头心里舒服些? 程明珠缩在袖子里的手一下攥紧—— 以往能让高高在上的袁钊睿袁二公子这么哄着的,也就只有自己一个罢了。眼下却只能眼睁睁的瞧着,程蕴宁把本属于自己的一切全都一点点抢了去。 不甘心,真是,不甘心啊。 眼睛眨了眨,却是含泪上前对蕴宁深施一礼:“珠儿,见过,宁表姐。宁表姐莫要误会二表哥,和,表弟,他们不过是看我可怜,才会过来,瞧我一眼……” 明明是可怜巴巴的语气,却分明透着些炫耀—— 再是恢复了身份又如何,袁家兄弟的心里,依旧是自己这个曾经的妹子重要。 “程小姐很可怜吗?”蕴宁神情却是丝毫未变—— 这样的小伎俩,就想让自己和嫡亲的兄弟反目成仇吗?若自己真是货真价实的十二岁小孩子,说不定会上当,可惜,自己不是。 “住着袁家的院子,用着袁家的奴仆,入则使奴唤婢,出则高头大马,谈笑世家子,来往皆贵人,不瞒程小姐说,我真是羡慕呢。你说你可怜,我倒是觉得自己可怜的很呢——从前在程家时,父母百般厌烦不说,可也没有随时能跑过来安慰我的表哥,日日里不过被隔离在后院小厢房三尺之地,一个人坐困愁城,看叶子变绿又变黄,一年年,一月月,一日日,春夏秋冬……” 说着垂下眼帘,一副委屈的不得了的模样—— 论起比惨,谁还不会怎么滴。 口中说着,又转头看向袁钊睿: “二哥方才问我想要什么,不瞒二哥说,我还从不曾逛过帝都呢,若是可能,二哥和阿弟能不能带我去看一下,哪里有上好的菊花售卖——” “当然,若是二哥和阿弟有事要忙,我自己去也无妨……” 口中说着,神情又是期待又是忐忑,甚至还有些黯然。 “这个你还真是问对了人,”袁钊睿本就觉出了不妥,又听蕴宁说起从前的事,更有些心疼—— 当初因为怕家人会慢待蕴宁,袁烈自是把搜集来的有关蕴宁的过往全都让兄弟几个看了,可看到那些干巴巴的文字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尤其是故作坚强时的蕴宁 ,更是让袁钊睿又是愧疚又是心疼—— 当初在程家不知受了多少苦,竟是连有人陪着买盆菊花,都觉得满足的不得了的模样。一时恨不得马上捧了什么好东西来,让妹子脸上重现笑容才好。 当下冲袁明珠点点头: “珠姐儿且回去歇息吧。” 随即翻身上马,又招呼袁钊霖道: “走吧,阿弟。珠姐儿做的菊花饼,我们改日再吃。” 袁钊霖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留下呢,不期然一抬头,正对上蕴宁殷殷的眼睛,一时到了嘴边的话却是说不出口,虽是心里不甚乐意,也只得点头,轻轻冲着程明珠有些纠结的道: “阿,表,表姐,你自己好好保重。” 如果说这段时间,程明珠都在自欺欺人,到了这会儿,却是无比真切的认识到,武安侯府,果然和自己没有半点儿干系了,便是几个从来都是围着自己转、但凡自己出现的场合,眼中就从来看不到其他女孩子的兄弟,眼里所见、心里所想的,早已不是自己,而是变成了袁氏蕴宁。 只心里再恨再怨再不甘,却也不能表现出丝毫,还得摆出一张笑脸,故作大度: “不过是几口吃的,有什么打紧的?二表哥和表弟想吃的话,改日再来,我再下厨去做便是……” 心里却明白,袁钊霖或者依旧能随叫随到,袁钊睿那里,怕是,不会这么容易了。 又有些疑心,蕴宁怎么来的这么巧,难不成是看破了自己的打算? 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可能——想要借袁钊睿兄弟把袁家拉上庆王战船的打算,也就自己和世子周珉知道。 虽然称呼一声表姐,可袁蕴宁也就和自己一般大罢了,又是自小囚徒般生活在程家这样一个小吏之家,外面的风云变幻,她能懂多少?说句不好听的,就是自己那个爹程庆轩,也是狗屁不通的,听说可以和周珉相交,也只有得意忘形高兴的份儿! 或者只是碰巧,她真是无意间撞见…… 对蕴宁的警惕却是多了一层——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看来以后还要想法子多注意些这丫头才好,如何也不能让她成为自己博取荣华富贵路上的一个变数。 目送着袁家兄妹远去,袁明珠按了按胸口,强自把满腔的恨意压下去,转回院里,仆妇正好端着一盘糊了花边的菊花饼过来—— 既然说是程明珠亲手所做,自然不能完美了 ,毕竟,在袁府时,明珠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厨娘是周珉所赠,便依着她的要求,尽力做成初学者可能做成的最好样子。 程明珠瞧着,却是一阵恶心,接过托盘朝地上狠狠的砸了下去,然后丢下惊吓过度、面色发白的厨娘,直接往里面去了。 和程明珠的气急败坏不同,蕴宁这会儿却是在袁钊睿、袁钊霖一左一右的陪伴护佑下,已是到了帝都最大的菊花售卖地,千奇百趣园。 千奇百趣园的主子不是旁人,正是论辈分要叫皇上一声兄长的果郡王。 要说这位果郡王也是个奇人,虽是出身皇家,却是对争权夺利,没有半分兴趣,从小到大,只好些种花养草的风雅之事,可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这么个风雅之人竟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喜欢黄白之物,便弄了这么个千奇百趣园子出来,既能满足自己的嗜好,还能赚取大把大把的银两—— 因着果郡王精心侍弄,园子里的花长得是真的好,再有“果郡王亲手种的花”这么个名头,价钱可不是死贵死贵的? 又常常打着皇上的旗号强卖—— 他倒是不做那等与民争利的事儿,甚至园子外边,还有好多种花的百姓蹲在两旁等人挑花,也不见有人驱赶,却是专找朝中富贵人家…… 偏就是这等惫赖性子,却是入了皇上的眼,平日里从不曾责罚不说,竟还恩宠有加。 袁钊睿两个倒是不怕果郡王会坑他们两人,毕竟果郡王的长子周瑗和袁钊睿关系好的紧。 这不一行人刚进了园子,周瑗就听说了消息,兴冲冲的迎了出来: “你们兄弟倒是稀客啊!” 武安侯府以武传家,对花花草草之类的物事却是从不感兴趣。今儿竟会主动登门,可不有些不同寻常? 却在瞧见兄弟俩护着的马车时,滞了一下: “车里这位是……” 却已是猜中了□□分—— 武安侯府找回嫡女之事虽是没有大肆宣扬,可帝都但凡有些头脸的人家却是都听说了。 上一次袁家兄弟会来这里,可不也是陪着他们的宝贝妹妹? 可想到了这一茬,却是脸色有些发苦—— 之前那位袁家明珠无疑被宠的太过了些,竟是一个不错眼就被她折了父亲最爱的一枝菊花,等到自己发现,却已大错铸成,有心责备,一则袁家兄弟对妹子 护的紧,二则那丫头泪水潸然的模样也实在是楚楚可怜。又是无心之失,周瑗一个大男人,如何也不好同个恁般可爱的小姑娘计较不是…… 无奈何,只得自己把事情扛下来,生生被父亲抽了好几鞭子才算罢休。 记忆太过惨痛,这会儿又见着袁家真正的明珠,脸上的笑意不免就敛去了些。 ☆、84 袁钊睿哪里管他心里如何想?这会儿天大地大,让妹子开心最大。当下上前一步,直接搂住周瑗的肩,压低声音半是威胁半是央求道: “我家妹子失而复得,可是大喜事一桩,你好歹也得送我们一份贺仪不是——银钱上都可商量,务必得让我妹妹开怀,不然,怡春阁的碧袖姑娘怕是就瞒不住了……” 却是故意停了下。气的周瑗一把推开巴拉着自己的袁钊睿: “你这混账,真是,有了妹妹就没了兄弟!” 这段日子里,周瑗可不是爱上了新欢、怡春阁的碧云姑娘?只他还有个心头好的旧爱紫鸢在绮红楼,周瑗多情,自诩两个都是真爱,不想却被紫鸢打听出了碧袖的事,正跟周瑗闹腾呢,要是碧袖也闹起来,这日子可真是没法过了。 没好气的瞪了袁钊睿一眼: “我说这次你可得警醒点儿,可别让咱妹妹胡乱动手折花了,你不知道,老爷子喜欢钱是真喜欢,爱花也是真爱,这几日,他的几盆墨荷正生病呢,真是瞧见谁都不顺眼,若然其他时候,我也就不提醒你们了,这会儿,咱们还是避着些好,不然,受罚的怕就不会是我一个了,说不好我爹他真会打上你们家门……” 这话倒也没有夸大,仗着皇上的宠爱,果郡王可是不止一次找上那些惹了他不高兴的人—— 老子不高兴,你们也都别想痛快了,可不自来是果郡王的为人之道? 袁钊睿点了点头,却是丝毫不担心: “我家妹子是极好的,她可不会闯祸……” 说着殷殷跑回车旁: “宁姐儿,下车吧,咱们去挑花。” 蕴宁应了一声,扶住袁钊睿伸过来的手,探身从车上下来。站定身形冲着周瑗一福身: “见过世子。” 周瑗摆了摆手: “你是袁将军爱女,也和钊睿、霖哥儿一般,叫我一声周大哥便好。” 心里却是暗叹一声,袁家这位失而复得的嫡女当真是好容貌。姿容之盛,犹在从前那明珠之上。更难得的是眸色潋滟,若两泓清泉,自有其动人心魄之处。 几人一路说笑着往园子里而去。 一路上袁钊霖还则罢了,蕴宁却是谈吐得当,虽是话不多,却是恰到好处,更兼身上那等沉静气度,让周瑗越发啧啧称奇,暗道这次不独自己,怕是各大世家 均是看走了眼—— 这些日子只要听到有人提起袁家这位失而复得的嫡女,大家感慨之余,最后莫不会加上一句“可惜养在小吏之家”。 言下之意,自是认为,那般好的家世,若然由侯府教导,自是最好的当家太太的料子,可长于小吏之家的十二年,无疑成了她身上这一辈子都抹除不了的一个污点。 毕竟,小吏的见识,教出的女孩别说掌管一个大家族,便是寻常官宦人家,也是不够格的。 本来袁明珠的年纪,正是挑拣婆家的时间,前些日子可不是听说众多人家托人到袁家,相看袁明珠之意不言自明。 据说这些日子,世家大族却是再没有人登门,偶有打听的,也多以朝中甫一做官的暴发户人家居多,或者是一些声誉不好的投机者…… 可所谓耳闻不如眼见,现在瞧着,这袁蕴宁却是比之之前那位袁家明珠更要优秀些呢。 秋风送爽,丽日和美,园中花色品类繁多,争奇斗艳,尤其是盛开枝头的菊花,或如金线缠绵盘卷,或如玉裁俏立枝头,即便蕴宁原先不过是拿买花作为借口,这会儿却也不觉沉迷其中。 眼瞧着脚下鹅卵石的小路将近,周瑗脚步略停了一停,终是朝着左面拐了过去—— 要说园子中菊花自是以左边秋心园开的最盛,花团锦簇,当真不是一般的好看。可要说最珍贵的品种,却是在右边那个奇芳斋里。 只奇芳斋里的墨菊这些天却是日渐枯黄,果郡王便不许人进去。 当然,除了墨菊外,还有其他一些奇花,若然平时,周瑗大可阴奉阳违,只管领着人进去,就是被发现了,也顶多被骂个狗血喷头罢了。今时却是不同,真是触了他的霉头,说不好又得被抽鞭子。 周瑗可不敢再重温从前被果郡王追着抽的满院子都是惨叫声的狼狈情形。毕竟,周大世子平生最在意的可不就是“风度”二字? 不想刚要往秋心园的方向去,一个有些恼火的男子声音一下传来: “让你们去给花仙子上香,可是心不够诚?!” “哎呦,我的花儿,我的墨菊我的心肝啊……” 到最后,竟是和要哭出来相仿。 只一个大男人发出这样的悲声却无疑让人有些接受不了。 周瑗下意识的捂住耳朵,逃命似的冲袁钊睿三人急声说: “快走,快走……” 要是被老爹逮着,可就真倒霉了。 不想天不从人愿,身后随即传来一声暴喝: “臭小子,给我站住!我说今儿个我的墨菊怎么这样了,现在瞧着,分明是你冲撞了花仙子所致!现在,赶紧滚过来,给花仙子上香!” 周瑗暗叫一声“苦也”,又不住冲袁钊睿作揖: “好兄弟,是大哥对不住你们,待会儿你们每人选五盆花儿,这会儿,帮帮哥哥……” 老爷子可是天下第一不讲理的,只瞧见有外客在,却也好歹会给自己留些面子……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大红广袖锦袍蓄着一部美髯的中年男子从左边小路的尽头大踏步走过来,可不正是果郡王周政? 明明瞧着洒脱不羁的果郡王这会儿却红着眼睛,还汪着两滴眼泪,怀里则牢牢抱着一盆菊花。 花盆白色的底青色的釉又衬以吉祥彩纹,那般精美,一看就是价值不菲,偏是花盆里的菊花叶色发黄,枝叶萎落,分明就是活不了了。 口里还不住喃喃着: “我的心肝呀,你怎么就成了这样呢?要是你有个好歹,可叫我怎么活……” 瞧着当真不是一般的滑稽。 周瑗却是司空见惯的模样,战战兢兢的上前,苦着脸道: “阿爹呀,我今儿个有客人,您老好歹,给我留点儿面子……” 果郡王这会儿也看见了袁钊睿几人,只他心情不爽,也不过粗粗点了点头,却是腾出手来,一巴掌把儿子的头给打歪了: “靠这么近做什么!我这盆可是极品,你这等污浊之人怎么敢靠的这般近。” 却在瞧见蕴宁时眼睛一亮,直接招呼道: “你这丫头倒是一身的灵秀之气,过来,这盆花就交给你捧着。” 又斜眼看周瑗三人,一副没好气的样子: “你们几个,快去给花仙子上香。” 袁钊睿脸上表情真是日了狗了! 只果郡王是宗室,还是皇上信任看重的宗室,再加上也就一说到花,这位郡王爷有些左性,平日里也算是和善长者,既是开口了,如何也不好拒绝了才是。 刚要嘱咐蕴宁别怕,就过去捧一会儿那花儿,不想蕴宁已是疾步而出,却是没接菊花,而是探手就去摸菊花叶子。 登时吓得脸一白: “宁姐儿……” 敢碰果郡王的心头好,凭你是天王老子,他可也不肯罢休。真是闹起来,即便家里能护的宁姐儿周全,可于宁姐儿的名声也不好听不是? 果郡王果然有些着恼,递出去的手“咻”的一下缩了回去: “丫头,后退,真是人不可貌相,算我看错了你……” 明显就要翻脸。 蕴宁却是哭笑不得,颇不赞同的瞥了果郡王一眼: “好好的一盆花,瞧瞧都被郡王爷养成什么样子了……本来好好侍弄,顶多再过半月,就能养出一盆上品的墨菊来,真是可惜了好好的一盆翠凤祥云……还有这大中午的,阳光正烈,郡王怎么倒还要浇水?” 上一辈子囚禁农庄,种植园艺可不正是蕴宁最引以为傲的强项? 甚至闲暇之余,还亲自培养出一盆墨菊来,眼前这盆菊花明显是花匠精心选择的上品翠凤祥云,不定花费了几多心血,才让一盆墨荷成型,不想却落在果郡王手里……真真是暴殄天物。 一时不觉疑惑方才兄长所说可真?果郡王怕只是爱花,并不会侍弄花吧? 明显听出妹子最后一句话的责备之意,袁钊睿登时捏了一把冷汗——果郡王可是出名的喜怒无常,妹子说话这么不客气,说不得,就会翻脸…… 刚想上前说几句好话,打个圆场,不想胳膊被人拽住,回头瞧去,却是周瑗。 只周瑗这会儿却是一脸的感激不尽: “好兄弟,大恩不言谢,待会儿园子里的花多给咱妹妹挑些带上。” 所谓知父莫若子,周瑗可是最知道他老爹,是真爱花,也是真不懂种花,且老爷子性子有一头好处,那就是其他事情上会胡搅蛮缠,真正的懂花人面前,却也是最乖巧听话。 看他那副心悦诚服的模样,分明是被说中了心思才对。 这样的蕴宁面前,老爷子只有伏低做小好好讨好的份儿,绝不至于难为人,说不得自己也会跟着沾光…… 果郡王果然愣了一下,瞧着蕴宁的神情又是震惊又是佩服,眼睛也是亮的吓人: “丫头,你竟然能看出来它的前身是翠凤祥云……” 更甚者老友临走时,可不也是说,顶多半个月,就能瞧见墨荷花开了? 只老友临时有急事离开,便嘱咐果郡王不要乱碰这些菊花,偏是果郡王爱花心切,又自诩也是 懂花之人,不想日夜侍奉之下,这花儿却是渐渐要死了! 如今得了蕴宁的话,当真是和死过去又活过来一般。满含期待又忐忑不安的瞧着蕴宁: “丫头,你莫不是花仙子下凡?快快快,我那里还有几盆呢,你快帮我瞧瞧,可还有救……” ☆、85 “好儿子,果然长大了,能替老父分忧了!”周政拍着周瑗的肩,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慈爱柔和,一副我家有子初长成、老怀大慰的模样。 旁人见了,不定以为这家儿子做出了多惊天动地、感人肺腑的事呢,也只有哭笑不得的周瑗自己才明白,不过是误打误撞结识了袁家蕴宁罢了。 只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么好的机会,当然得好好的讹父亲一番才好—— “爹爹前儿个从皇上那里得的泥金扇子,给儿子一把呗……” 佳节将近,扇子什么的,可不是装逼必备? “宫里娘娘赏的新式样的首饰,给娘之前,先让我挑两盒呗……” 两个心头好,一人一匣…… 不过是引见之功,周瑗尚且在果郡王那里占了偌大便宜,更别说在亲手在花房里修剪枝叶、去除腐根、精心侍弄墨菊的大功臣蕴宁了。 甚至到得最后,果郡王自己抢了捧刀递剪重新挑花盆的杂活,连蕴宁想要喝水,都有他从小厮那里接过,再递给蕴宁。更在蕴宁说话时,频频点头,一副乖乖学生,颇为受教的模样。 花房外被一干下人侍候着品香茗用点心的袁钊睿兄弟简直是目瞪口呆—— 都说果郡王与众不同,今儿个才算见识了有多与众不同! 足足在花房里待了个把时辰,才算把所有出了毛病的菊花都给看了一遍,蕴宁出来时,和果郡王两人各抱了盆菊花—— 这两盆依旧是墨菊,也是病的比较严重的,即便被蕴宁耳提面命过,果郡王却依旧有些心虚,便厚着脸皮央求蕴宁带走: “丫头可得帮帮我,你不知道,我已经在皇上面前夸下海口,怎么也要给他老人家献上九盆墨菊……我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真是为了这事被罚,落个欺君之罪,丫头也于心不忍不是?” 又很是肉疼的表示,到时候定然捡开的最好的墨菊送蕴宁一盆,还是,一文钱不要! 蕴宁本也是惜花爱花之人,不过犹豫了下,便答应了下来—— 祖父可不也最喜欢个奇花异草,到时候借花献佛送给祖父,老爷子必然开怀。 果郡王登时喜得眉开眼笑—— 再过几日,可不就是一年一度的斗花盛会,有了这几盆墨菊在手,拿个第一自然也就是手到擒来!再借着这股东风,把园子里的花搬过去,那些子黄 金白银还不得流水似的流过来? 啊呀呀,那场面,真是想着都美。 竟是带着儿子亲自把袁家兄妹送了出来,至于几人的身后,则跟着辆大车,车子上装的满满的都是奇花异草,尤其是正自盛放的菊花,真真是耀人眼目。 以致看到这一幕的帝都显贵,纷纷为武安侯府默哀——老天爷,那可是果郡王千奇百趣园子里的花,且只要眼不瞎,就能看出来,当真是每一盆都是上品。拉了这么多回去,不定得往果郡王府填还多少银两呢。 而伴随着这个消息,还有另一个消息在帝都渐渐传开,武安侯府之所以一掷千金,倒不是侯府众人突然一改往日的性子,变得文雅了,却是因为刚寻回来的嫡女喜欢这些东西罢了…… 程明珠自然不乏出身贵族上层的好姐妹,很快也听说了这个消息,气的把房间里的东西摔得一地都是,正好程宝茹寻蕴宁未果,又期期艾艾的过来求程明珠,不期然正好撞见了这么一幕,惊慌失措之余,更是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这程明珠果然就是丁淑芳嫡亲的女儿啊,连发脾气摔东西的习惯都一般无二! 袁家那边儿却是热闹无比。 一大早就接到消息,说是女儿准备从栖霞山庄回府里住了。丁芳华可不早就等的急了? 一趟趟的派人去府门前看,不想却是左等不来右等不至,好容易听下人说蕴宁的马车终是到了,忙亲自迎了出来。 正好聂清韵跟着府里的车来给聂老夫人送节礼,听说后也赶了过来,至于袁钊钰的妻子蒋氏,也很快知道了小姑要回来了,婆婆亲自迎出去的消息,也赶忙放下手头的活计,去到二门旁服侍丁芳华,再加上袁明仪和各自带的一大群丫鬟仆妇,瞧着可真是乌压压的一片。 很快蕴宁几人的马车就进了二门,一眼瞧见这么多人,袁钊睿又是惶恐又是心虚—— 之前跑去见袁明珠可是瞒着府里众人的,不想却被宁姐儿撞见,伤了亲妹子的心……思来想去,这事儿还是别让母亲知道的好。 心意已定,忙忙的把蕴宁送到丁芳华手里,又跟蒋氏见了礼,不待细说,就拉着袁钊霖逃也似的跑了。 “娘——”蕴宁也上前,刚要俯身给丁芳华见礼,却被丁芳华直接拉着揽到了怀里,“我的儿,哪那么多虚礼?坐车这么久,可是累坏了,走走走,快跟娘去里面歇会儿。” 又吩咐蒋氏: “看看小厨房的燕窝可 是炖好了,赶紧端过来——宁姐儿就是太瘦了……” 搂着都有些硌手呢。 蒋氏应了声“是”,又陪着小心说点心早备好了,不然先让宁姐儿用些点心—— 虽然和蕴宁接触不多,寻回来的小姑子是公婆的心头宝这一条,蒋氏却是心知肚明。是以蕴宁回府后的这些日子,蒋氏侍候周全的紧,唯恐那点做的不对,让小姑子或者公婆记恨。 毕竟,从前的好姐妹嫁了人,日子过得不好的话,十有八九都和小姑子有关。 想到这里,蒋氏也未免觉得有些心累,毕竟好不容易把袁明珠讨好的差不多了,姑嫂相处也算得宜,倒好,又换了一个,两人接触不多,也不知这个小姑子可还好相处…… 要是自己能早些诞下袁家子嗣该有多好,就不用镇日里这么提心吊胆——即便婆家人宽厚,可没个孩子傍身,说话做事,就总是觉得没什么底气。 这般想着,不自觉的用手扶了下腰。 蕴宁正好瞧见,又细细审视蒋氏的脸色,忙低声对丁芳华说了句什么,丁芳华神情就有些诧异,迟疑片刻,脸上神情似惊似喜,又有些莫测,蒋氏吓得心一下提了起来—— 也不知小姑说了什么,婆婆怎么会用这种无比诡异的眼神看自己? 还未想清个所以然,丁芳华已是吩咐蒋氏身边的大丫鬟: “这里也没什么事——扶你们少夫人回房间歇会儿吧。” “母亲,我不累。妹妹才刚回府,我这做嫂嫂的怎么也得尽点儿心不是?”蒋氏脸色瞬时就有些白,实在闹不清到底是那里惹了小姑子不高兴,如何一回来就要给自己来这么个下马威。说话的语气都带了些哀求的意味。 明显瞧出蒋氏脸色不对劲,蕴宁忙过来,亲自挽住蒋氏的胳膊,悄悄在蒋氏手上按了按,略一凝神之后抬头,无比笃定的冲蒋氏点了点头,又转脸瞧着蒋氏,笑的眉眼弯弯,轻轻附在蒋氏耳边道: “嫂嫂大喜,宁儿要当姑姑了呢。” 蒋氏只觉头“嗡”的一下,大喜,什么大喜?婆婆和小姑子的神情都恁般古怪,还有,要当姑姑?!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吧? 一时想要笑,不知为何又想哭。毕竟是大家出身,蒋氏终是控制住自己,好半晌才勉强抑制住翻腾不已的情绪—— 虽是被蕴宁说的心花怒放,这会儿却是如何也不能露出来什么,不然空欢喜一场,可 真是没脸见人了。毕竟宁姐儿才多大,小孩子会胡言乱语也是有的,虽然内心里,简直爱极了这样的胡言乱语…… 只虽是有些将信将疑,却是不敢再站下去,毕竟,这可是自己日思夜想盼了多久的事啊,也是以后在家里安身立命的根本啊,即便不敢确定蕴宁的话几分真假,却依旧是不敢冒险。忙忙的和丁芳华告退,又嘱咐蕴宁待会儿一定得到她房间里坐会儿,这才扶着丫鬟的手,无比小心的往自己院里去了。 丁芳华简直高兴的合不拢嘴,却又有些不敢置信,毕竟女儿才多大个人啊,怎么可能有那般高明的医术?可转念一想,又记起上次母亲寿诞时,确然听娘家嫂子提过,说是宁姐儿救了侄媳妇肚子里的孩子…… 说不好这会儿还真是双喜临门呢—— 女儿找回来了,媳妇儿也坐了胎,可真是得好好庆祝一下。 “韵姐姐,仪妹妹,”蕴宁又同聂清韵和袁明仪打招呼,正好后面装满花儿的大车也进了门,蕴宁便牵着两人的手过去,“这些花儿开的正好,看看喜欢哪盆,就让人搬走……” 聂清韵之前已是听说袁家兄妹三人从果郡王那里拉了足足一大车子好看的花儿回来,闻言也不客气: “不瞒妹妹说,很快就到了佳节斗花的时候了,我这儿正愁从哪里寻盆花来应景呢,可巧妹妹这儿就有,姐姐这儿先谢过妹妹了,真是斗花盛会得了彩头,到时候姐姐再分给妹妹一半。” ☆、86 “好你个韵姐儿,也真真是够了,合着得不了彩头,就没你宁妹妹什么事儿了?”丁芳华被逗得笑不可抑,伸出手指点了点聂清韵的额头,“亏你姑祖母往日里还夸你,最是个有侠气的,这会儿瞧着,分明是个小气的才对!” “那是!谁让我有个这般厉害的妹妹呢!”聂清韵出身将门,性子自不是一般的豪爽,闻言不独没觉得羞愧,反而一挺胸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婶婶怕是不知道吧?这一车的花,宁妹妹可是一文钱没花,全是果郡王主动给宁妹妹送的呢。” 当初广善寺中,聂清韵就对蕴宁观感颇好。 后来知道蕴宁才是袁家嫡女,又从聂老夫人那里了解了蕴宁在程家的种种过往,唏嘘感慨之余,不免对蕴宁更多了几分心疼。 方才瞧见兄妹三人拉了这么大一车奇花异草回来,也很是吃了一惊,只和丁芳华的浑不在意、只要女儿开心就好的态度不同,聂清韵却是想的更多些—— 侯府长房这边有武安侯夫妇当家作主,家里人即便有人心生妒忌,自然也不敢表现出来。 其他几房可就难说了。 这么大一车子花,又是千奇百趣园里的,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定然价值不菲。 就是聂清韵自己,方才可不也是吃了一惊? 蕴宁再是侯府千金,刚回府罢了,手里又能有几个钱?所谓人心不古,说不得就会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出来,可不就会伤了蕴宁,甚或把火烧到侯夫人丁芳华哪儿…… 刚回府就树敌,未免有些不智。 既是从袁钊睿那里知道了这花儿是果郡王送给宁姐儿的,虽然不晓得爱财如命的郡王爷缘何突然这么大方了,聂清韵却也乐的推波助澜—— 一则打消其他人的疑虑,二则这样长脸的事儿,自然也能给蕴宁造造势不是? 毕竟这些日子以来,但凡听到人提起袁家找回来的嫡女一事,几乎所有人都是对蕴宁持怀疑态度,以为出身决定眼界,长于小吏之手,如何也难登大雅之堂…… “这么多花儿都是果郡王送的?”丁芳华也是大吃一惊,倒不是说多稀罕这些东西,委实是果郡王表现出来的少见的对女儿的接纳态度—— 当初若非自己大意,如何会使女儿受了那么多年的苦? 更甚者回到自己的家,还要被外人指指点点。天知道,女儿有多可人疼。 到现在丁芳华还记得,蕴宁捧着一碗药膳奉上来时不可名状的心悸和难过—— 上层贵族家的女孩儿,哪个不是娇养着长大的?宁姐儿原本也应该如此,长在自己膝下,享受独属于她的金尊玉贵的侯府嫡小姐的悠闲日子。 却因为自己的大意,被恶毒的庶妹给抱了去…… 待得亲眼瞧见袁烈案头上对蕴宁过往的调查,丁芳华更觉自己罪孽深重,怕是这辈子都偿还不了亏欠女儿的。 甚至觉得,就是宁姐儿这辈子都不原谅自己,也是该当的。 如何也没想到,女儿瞧着待人淡淡的,却是个再可人疼不过的软心肠的傻孩子! 到现在丁芳华还记得自己安排好府中事务,赶往栖霞山庄陪蕴宁时,女儿红红的眼圈,甚至第二天一早刚一醒来,女儿就端过来亲手做的帮自己调养身体的药膳…… 丁芳华感动之余,更多的却是心痛。 实在是贵族世家的女孩儿,哪一个不是娇养着长大的?宁姐儿才多大啊,就有这么好的厨艺,可想而知在家里过的都是什么日子。甚至平日里该得被人忽视成什么样啊,才会因为自己做了世间任何一个母亲都会做的事,而感激成那般…… 一想到曾经恨不得把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拿来堆在程明珠面前时,女儿却在庶妹手底下过着生不如死的痛苦日子,甚至若非丈夫及时发现不对,说不定这一生都要彻底毁在程家手里,饶是自来大度的丁芳华,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恨意。 也正因为这股恨意,让丁芳华再也无法心平气和的面对程明珠之余,更是恨不得让世间所有人都知道女儿有多好。 可伯府小姐的出身,也让丁芳华明白,蕴宁曾经的经历,想要被帝都一等一的家族接纳并融入贵族世家女的圈子又有多难—— 从明珠十岁时,便不断有人上门提亲,且俱是出身世家的嫡长子;待得宁姐儿回府,之前那些意图跟侯府联姻的世家大族纷纷销声匿迹,偶尔有媒人登门,提亲的人家家世最好的也不过是不掌实权的伯府不说,还俱是想要说给府里次子甚或庶子的! 把个丁芳华给气的,直接把媒人给轰了出去。却不想,打那之后,竟是再不见有媒人上门了。前几日上,丁芳华急的起了一嘴的燎泡,还是这两天才见好。 而聂清韵口中的果郡王,无疑就成了第一个冲蕴宁释放善意的贵族宗室。 丁芳华自然又是感激又 是高兴,甚至脑海里已是高速的转起圈来—— 也不知果郡王有几个儿子?他那长子听说风流了些,自是不能拿来做女婿的人选,下面的兄弟是不是有合适的呢?好像次子和果郡王长子关系挺好,不然什么时候把儿子叫过来问问,但凡合适了,就让丈夫多提携提携…… 没想到这花还有这番来历,跟着聂清韵挑花的袁明仪明显怔了一下,睫毛扑闪扑闪的,分明有些若有所思。却又很快回神,专心致志的挑起花来。 聂清韵挑了一盆绿牡丹一盆十丈珠帘,袁明仪则挑了一盆虢国夫人,一盆绿衣红裳,便知趣的离开了—— 瞧侯夫人的模样,对宁姐儿稀罕的不行,自然得让她们母女俩好好叙话后才好打扰不是? 两人这边儿告退,那边便有人传话,说是夫人适才着人去请的王太医已是由大少爷陪着过来了—— 蒋氏坐胎是大事,丁芳华当时就派人拿了侯府的帖子去了太医院。 一眼瞧见从里面走出来的丁芳华并蕴宁,袁钊钰忙迎了过来,又仔细打量两人的脸色,明显颇为忧心—— 这大节下的,不到万不得已,府里可也不会请太医的…… 明白长子误会了,丁芳华忙摆了摆手,压低声音道: “去你屋里。” 又笑呵呵的补了一句: “是喜事。” 喜事?还要到自己院里?袁钊钰登时有些晕陶陶的,心也“扑通扑通”跳了起来。自打和蒋氏成亲以来,两人一直感情甚笃,蒋氏什么都好,就有一头,心事重了些,让袁钊钰说,两人成亲不过一年,即便没有孩子,也不算什么大事,可出身清贵的蒋氏却不这么想,甚至两人情浓时,软语央求的,也是快点儿给她个孩子…… 令得袁钊钰也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现在听母亲的意思,是媳妇儿心愿得偿了? 那岂不是说,自己,要当爹了?! 看着喜当爹的傻大哥兴奋的都有些昏了头的模样,蕴宁抿了抿嘴,亲手挑了两盆开的无比喜兴的一品黄让丫鬟抱着,一行人急匆匆往蒋氏房间而去。 蒋氏这会儿可不正七上八下的在床上躺着? 一时觉得小姑也就随口一说罢了,如何会那么灵验?毕竟自己的小日子一直都不太准,提前或者推后几日都是正常的,这会儿距离上次月事结束,也就往后推了七八日罢了,这等情形,往常也不是没有 过,小日子说不好很快就会来了,怎么可能那么好运,这就怀上了呢? 一时又暗暗祈祷,借小姑子吉言,上天兴许真的会送给自己一个孩儿吧…… 正自忐忑,丫鬟就在外边回禀,说是夫人和大少爷宁小姐陪着太医到了。 蒋氏登时躺不住了,忙吩咐丫鬟扶着自己从床上下来,想要出去迎一迎,那边儿丁芳华却已是进了门,赶紧上前拦住: “快躺着就好,你这会儿可是双身子的人,金贵着呢。” “母亲——”一番话令得蒋氏越发不安,想着要是没怀上,空欢喜一场的话,婆婆会不会埋怨自己…… 迟疑了一下,也不敢冒险,便由着丫鬟服侍着躺好,又放下帷幔,想了想,却是招了招手,软声道: “母亲,可不可以让妹妹到床上陪陪我,我这心里怎么就觉得有些怕呢……” 又朝着蕴宁央道: “劳烦妹妹了,瞧着妹妹,我心里能安稳些……” 旁边人听着纷纷掩口而笑,瞧瞧这当嫂子的,竟是把小姑子当成了送子观音不成? 蕴宁自然应了下来,挨着蒋氏坐好,又执了她的左手,再次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希望外面这位王太医不是徒有虚名。毕竟蒋氏的脉象还不很明显…… 王太医已是在绣墩上坐下,探手搭上蒋氏的脉搏,却是半晌没说话。 蒋氏的心渐渐沉入谷底。就是陪着的丁芳华并袁钊钰笑容也变得勉强,难不成,宁姐儿说的不准,蒋氏,并未怀孕? 足足翻来覆去诊了盏茶时间,王太医才收回手,额头上却是已有了些汗意,斟酌了片刻,才蹙着眉头缓缓开口: “寸脉似有沉滞之象,却也并非连如滑珠……” 对着神情殷切的蒋氏并袁钊钰,止不住有些老脸发红: “下官也不敢断定……瞧着似是有孕……下官医术不精,真要确切判断,怕还得半月之后……不过下官倒是知道,这世上却也有两个人这会儿就能给出确切结果……” 毕竟事关妻儿,袁钊钰不免有些急切: “哪位?还请见告。” 王太医倒也没有隐瞒: “一个是原太医令程仲,另外一个,老夫也不知其名姓,不过外人想要打听或者有难处,侯夫人想要知道,却是颇为容易的。” 不 待丁芳华追问,就直接说了出来: “上次伯府老夫人寿诞之日,他们家少夫人腹中孩儿突遭意外,当时犬子也过府看诊,却是束手无策,结果却被一个不愿露出真面目的神医所救,听说对方一手金针绝活,甚至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以那人医术,替少夫人诊脉的话,自是易如反掌、手到擒来……” 帐幔里面的蕴宁简直目瞪口呆——合着外面这位王太医,就是上次伯府里,那位非常执着的想要和自己探讨医术的小王太医的父亲? 只什么生死人肉白骨,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外面王太医却是依旧意犹未尽: “……那等奇人,要是王某能面见请教一番就好了……” 语气竟是和当初的小王太医一样,颇有些狂热—— 天知道当初从儿子口中知道竟有人能靠金针就解决腹中孩儿脐绕颈的难题时,王太医有多激动。 一直到送走王太医,房间里都再无人说一句话。 蒋氏难过的心都要碎了。正要起身向婆婆和丈夫告罪,不想外面却是传来丁芳华喜悦的笑声: “今年中秋佳节,咱们家果然是双喜临门呢。” “钰哥儿要当爹了,往后可得稳重些,对了,这会儿是谁侍候着呢,赶紧去厨房……” 蒋氏听得简直是一头雾水,唰的一下拉开帷幔,含着泪勉强道: “母亲,您莫要忙了,方才那位太医不是还说……不然,咱们去外祖府上问问,看那神医还在不在他们家?” 王太医不是说了吗,他还不好下决断…… 丁芳华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上前一步把人搂在怀里,笑着指了同样有些窘意的蕴宁道: “再不会错了。干嘛要去你外祖家寻神医?这不,神医可就在咱们家呢。” 天知道丁芳华心里可不也是一样的不可置信—— 当初娘家嫂子语焉不详,丁芳华也是到了这会儿才知道,宝贝女儿的医术有多厉害。怪道这些日子用了女儿开的药膳方子,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87 待得袁烈回府,丁芳华自然第一时间就把蒋氏有孕的喜讯告诉了袁烈: “……侯爷不知道,钰哥儿简直高兴的傻了……还有,咱们宁姐儿可真真是厉害着呢……便是王春明也佩服的什么似的……说什么咱们女儿的医术都能和程仲相比了……瞧他那模样,竟是把宁姐儿当成神仙似的……” 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袁烈脸上的笑容却是滞了一下——和丁芳华只要事关蕴宁,就开心的不得了恨不得让全大正的人都知道女儿的好不同,袁烈却是想的更多,沉吟了片刻嘱咐丁芳华: “宁姐儿精医术的事,不必刻意宣扬,尤其是那手金针绝活……” 所谓事出反常必为妖,宁姐儿还太小,且女孩儿家,真是才名、贤名在外也就罢了,要是这么大点儿年纪,就有和程仲一般的医名传出去,怕不是什么好事。 毕竟,一则袁家嫡女,本身就够尊贵,可也无须仰赖些虚名;二则,宫中妃子最在乎的可不就是孩子?袁烈自是无论如何不希望,会有什么纷争牵扯到女儿身上。 “我会派人跟王春明父子打下招呼,你也抽空回一下娘家,把其中利弊告诉岳母……只须记得一点,宁姐儿擅医一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丁芳华也不是那等不知事的,听袁烈如此说,自是很快想通了其中关窍,不免有些懊悔: “是我疏忽了,我先去告诉钰哥儿两个一声……还有宁姐儿那里,也得嘱咐她一番……” 只她去的不巧,蕴宁却是不在房中,问了丫鬟才知道,说是寻二公子三公子去了。 丁芳华不禁失笑,也不知宁姐儿什么时候,跟她兄弟感情这般好了!这才刚一块儿回府多久啊,就又凑到一起了。 蕴宁这会儿可不是正亲自捧了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碟黄灿灿精致无比的菊花饼,身后几名丫鬟,则分别捧了两盆麒麟带,两盆一品黄,正往二公子袁钊睿的院落而去? 之前在程明珠院外瞧见的情景,蕴宁并没说给任何人听,却不表示,她就放下了。 那可是庆王世子周珉!当初新帝登基,以周珉为首的庆王一党可不尽皆被诛杀?听说连掩埋尸体都来不及,直接一车车的拉去了乱坟岗,任野狗撕咬…… 袁家无论如何绝不可和他扯上丝毫关系! “宁姐儿过来送菊花和菊花饼?”袁钊睿正躺在床上胡乱 翻看杂书,听说妹妹来了,吓了一跳,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跳了下来,刚要迎出去,忽然想到什么,忙不迭又回身想要把话本严严实实的藏好—— 袁钊睿本性并不是那等爱读书的,便是这话本,其实兴趣也不大。只他平日里在外玩耍惯了,破天荒回来的早一回,便觉着有些无聊,那想到刚把话本儿找出来翻开,妹妹就来了呢? 要是这些不正经的东西让宁姐儿瞧见了,爹爹可不会打折自己的腿! 不想正踅摸着放哪儿最保险呢,外面已是传来脚步声,袁钊睿下意识的回头,正好和迈步而入的蕴宁对了个正着,把个袁钊睿给吓得魂儿都快飞了。好在他反应还挺快,直接一屁股坐在了话本上。 蕴宁简直哭笑不得,连带的更替父兄觉着头疼——二哥这模样,怎么瞧着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啊,别说替父兄分忧了,不惹麻烦就不错了。 索性往后退了一步招呼袁钊睿: “听说二哥和霖哥儿今儿个去见程家表妹,是想要尝一下她做的菊花饼?我方才也做了些,二哥不妨尝尝看味儿道如何。” 又指了指旁边乳白色的陶瓷小罐: “还有我亲手酿的菊花酒,配着菊花饼再好不过。我已让人去请霖哥儿了,不然咱们到外面坐会儿?” 院子里天色已是有些昏暗,蕴宁的人正在凉亭处挂起四个小巧的灯笼,灯火映照下,几盆盛品菊花颜色更加柔和旖旎,再有旁边竹影摇曳,风过处,桂香细细,所谓良辰美景,莫过如是。 袁钊睿却是咧了咧嘴——果然不出所料,妹子上门,就是来跟自己和霖哥儿算账的。女孩子的心眼啊,果然比针尖还小。 却也不好说破。只得抬脚入了凉亭。 顺着蕴宁的意思,拿起最上面一张菊花饼,直接咬了一口,下一刻却是一怔——菊花饼外皮酥脆,内里软糯,又有填充的冰沙馅,保留了菊花的清香,却又完美的剔除了其苦涩,当真是好吃至极—— 自家厨娘可没有这样的手艺! 袁钊睿平日里可不就是好玩好美食?嘴是最刁的,这会儿也不觉为之折服。 蕴宁又倒了一杯菊花酒过去,笑吟吟道: “二哥慢着些吃,可别噎着了。” 袁钊睿这才意识到,这么会儿功夫,自己竟已是用了两张了!尴尬之余,又觉得很是温暖,只觉得兄妹这么多年不在一起的隔膜在菊花香中渐渐 散的一干二净,当下不再客气,接过蕴宁手里的菊花酒一饮而尽: “好酒!” 酒入口甘冽又不失清香,初品极淡,却偏又回味悠长。就如同失而复得的妹妹…… 放下酒杯,正色道: “之前是二哥考虑不周,让妹妹受委屈了。 刚想着要怎么解释,才能让蕴宁不再因为这事伤心,就听蕴宁叹着气道: “二哥是太小看自己了,还是太小看妹妹了?” 果然到现在,二哥依旧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危机: “你是武安侯府嫡子,家族安危可不都在父亲和几位哥哥身上?蕴宁再不懂事,也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耿耿于怀,非要哥哥做出什么保证才可……” “且再怎么说程家表妹都做了你和阿弟那么多年的姐妹,这么多年的情谊又岂是假的?一旦分开,会有牵挂,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世上的兄妹,并非都是如程家表兄和我一般……我再不懂事,也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就不依不饶。” 本想着等霖哥儿到了一块儿把话说清楚,这会儿却是顾不得了: “二哥你仔细想一下,即便平日里不管府里事务,二哥可曾听说,或者见过,大哥或者爹爹,陪在那庆王世子,或者其他任何一个有可能……的世子身旁?” 袁钊睿怔了一下,妹子说的话好像和自己想的不一样啊,怎么听着竟不是因为自己见了程明珠,而是和庆王世子有关? 蕴宁自然看出了他的心思,摇了摇头认真道: “……帝都形势如何,宁儿看的并不明白。只一点,各王爵世子因何来京,二哥怕是比我更清楚……二哥和阿弟俱是男子,出门在外,代表的自然就是袁家的脸面和意志……爹每日里劳心劳力,大哥也稳重太过,简直就和小老头一般了……我常想着,即便帮不上什么忙,顶好也能不给家里添乱才好……” 袁钊睿登时悚然而惊—— 他不过是贪玩了些,却并不傻。武安侯府既有贵爵,更有实权,一手掌控京畿安全之下,袁钊睿所到之处,自是从未受过留难,甚至路遇各家世子,也是颇受礼遇。 可要说和那个世子关系更近些,还真是只有周珉—— 陪着霖哥儿去明珠那里的这几次,好几回可不就是因为明珠派人捎信,说是周珉前往拜谢,她一个女孩子家,委实不好招待外客…… 这会儿听了 蕴宁的话,才恍然想到一个事实——明珠在程家可也有两个嫡亲的哥哥!不管从那方面说,程家兄弟出面,可都比自己和霖哥儿出面名正言顺的多!毕竟三人早不是嫡亲的兄妹,而是,表兄妹罢了。 退一万步说,不是还有程庆轩那个爹在吗!如何就需要明珠一个女孩抛头露面了! “按理说这些话不该我说,二哥要是生气的话,妹妹先在这里给你赔罪……”看袁钊睿若有所思,明白这个二哥分明听明白了自己话里的意思,蕴宁自然也不会不依不饶。 只她刚要起身行礼,却被袁钊睿一下按住,竟是郑重的朝着蕴宁一揖: “都是哥哥不好,这么大了,还要妹妹替我操心。” 口中说着,脸却一阵阵的发热—— 怪道娘亲总叹气说,自己是长不大的孩子,现下看着,果真是连妹妹都不如! 绝不能掺和到立嗣的浑水中,这么一个连刚回府几日的小妹都能看明白的问题,自己却是懵懂不知! “等阿弟待会儿来了,我跟他说。”声音却有些粗嘎—— 没道理身为男儿却只知放纵,反而把家族安危的重担扔给宁姐儿一个弱女子扛着。自己妹妹本来要做的,不应该是好好的被一家人宠着撒娇玩乐吗?也就只有自家的宁姐儿,被人抱错受了那么多罪,才刚回来就要替自己操心,真是枉为人兄。 蕴宁点了点头,刚想开口说话,院门却一下被人推开,却是袁钊钰正大踏步走进来,袁钊睿和蕴宁忙站起身来相迎。 “宁姐儿坐着就好!”袁钊钰柔声对蕴宁道。 再转头看着袁钊睿时,表情却是极为不善——本来是因为做了人爹爹,太过兴奋,就想着来和二弟喝一杯,再不想却听到了这样一番对话: “真是出息了你啊!你多大了,阿妹多大了?竟还要她为你操心,丢不丢人啊!” 还要再骂,又有人进来,却是之前派去请袁钊霖的丫鬟去而复返,迎上三人探询的视线,不免就有些无措: “三公子说,他已经睡下了,就不过来了。” “臭小子,还长能耐了啊!”袁钊钰霍的起身,沉着脸对袁钊睿道,“你和我去找老三!我倒要瞧瞧,他是真睡了还是假睡了。” 语气竟是有些狰狞。 ☆、88 刚过了卯时,丁芳华就急匆匆往蕴宁院子里而去。 今儿个是给老祖宗、高老太君请安的日子。丁芳华既想让女儿多睡会儿,又担心她年龄小睡过了头,误了请安的时辰—— 宁姐儿年龄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贪睡些自是正常。只一点,若今儿个去见的是婆婆聂老夫人也就罢了,偏生却是府里辈分最长的祖婆婆高老太君。 人老了就会生出些执念。 老太君这一生也算是历经风雨,到了眼下这岁数,很多事本应都看开了才对,即便有什么执念,不也应该是围绕着家族吗?老太君倒好,竟是把这执念放在了程明珠身上。 更甚者自打程明珠离开袁家,便怏怏不乐,也就程明珠到了,才会有些笑脸,到得后来,连每五日一次的请安,都给取消了不说,更甚者蕴宁的名字入族谱的那日,老祖宗全程都沉着一张脸,甚至不待仪式结束,就让丫鬟扶着离开了。 饶是丁芳华一向孝顺,这件事后也对高老太君颇有些怨言。只老祖宗的辈分在哪里搁着呢,丁芳华再如何,也就只敢在心里腹诽。毕竟,即便是武安侯袁烈,在高老太君面前也只有磕头请罪的份儿。 种种原因,由不得丁芳华不慎重以待—— 亲自陪着女儿过去,老祖宗怎么也得给自己点面子不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让女儿在自家这一亩三分地上还受委屈的道理。 不想,来至绮霞苑门前,却是吃了一惊—— 自己来的已经算是早了,如何也不曾料到,蕴宁的院子已是灯火通明,人分明已是起来了。 忙加快步伐,进了房门才发现,女儿可不是已经收拾妥当—— 老祖宗顶顶喜欢鲜亮的颜色,是以丁芳华昨儿个亲自替女儿挑了条海棠红色齐胸襦裙并一条霞锦色披帛,这样艳丽的颜色,一般人很难压得住,偏是蕴宁皮肤白如上等细瓷,红白相映之下,越发显得吹弹可破。再有头上娇俏的双丫髻,真真是和菩萨座前玉女下凡一般。 “娘——”一眼瞧见丁芳华,蕴宁也是吃了一惊,忙起身相迎,“您怎么过来了,我正说稍后就去寻您呢。” 丁芳华顺势接住蕴宁,搂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嗔怪道: “娘倒想问问你,如何起的这般早?昨儿个不是嘱咐你了吗,只管多睡会儿……” 口中说着,扫了一眼旁边侍立的一众丫鬟——明明 吩咐了下去,等自己到了,再亲自叫醒宁姐儿也不迟…… “娘怎么和她们一般大惊小怪?”蕴宁抿嘴笑道,“您不知道,瞧见我起来了,冬雪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一干丫鬟稍稍松了口气,瞧着蕴宁的神情很是感激—— 夫人自来宽厚,可一旦事关小姐,却从来都是严厉的紧。亏得主子帮着解释,不然说不得就会挨罚…… 听蕴宁如此说,丁芳华神情果然缓和了些,顿了顿嘱咐蕴宁: “往后天渐冷了,莫要起的那般早,多睡会儿才是正理……” 真真是把蕴宁当成了个小娃娃相仿。 果然有娘的孩子是块儿宝呢。蕴宁心里暖暖的: “娘的话我记下了,只我已是大了,要是还得事事让爹娘操心,可就真是大不孝了……” “娘但愿能多为我儿操些心才好。”丁芳华鼻子却有些发酸,轻轻拂了下蕴宁的头发,“这么多年,苦了我儿……” 便是再多的疼爱也补偿不了这么多年对女儿的亏欠。 “霖哥儿不懂事,你别同他一般见识。你爹已是罚了他,等我见了他,必要他过来给你赔罪。”后面这话就有些怒气冲冲了。 都说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本来三个儿子里,最疼的可不就是袁钊霖? 可也正因为如此,生生把袁钊霖给宠出了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天真性子。再加上袁家人固有的倔强,糅合到一块儿,还真不是一般的桀骜难驯。 只这等性子,寻常百姓人家也就罢了,放在他们这等人家,却无疑大为不妥,说不得就是招祸的根由—— 丁芳华也是后来才听说,袁钊睿袁钊霖兄弟跑去见了程明珠不说,还和庆王世子周珉相谈甚欢,甚至被两个兄长寻过去“谈心”时,不独不知悔改,反而话里话外,对宁姐儿颇有怨尤之意,说什么是宁姐儿想要挑拨府里和程明珠的关系…… 事有不巧,正好被袁烈派去寻袁钊钰的小厮听见…… 若非袁钊钰兄弟帮着说情,说不得袁钊霖当时就得挨家法。饶是如此,依旧被袁烈命人捆去跪祠堂了,还明白告诉他,什么时候把这件事想清楚了,就什么时候从祠堂里出来,不然,就等着跪一辈子祠堂吧。 唯恐蕴宁知道了难过,便不欲细说,只含蓄提醒蕴宁: “你曾祖母,年龄大了,规矩难免有些多,若是 待会儿有什么不如意的,只管先忍着点,横竖有娘在呢……” 母女俩一路说着话,往高氏住的院子而去。 刚刚行至垂花门旁,便有伶俐的仆妇上前接住: “夫人,五小姐来的可真早。” 袁烈这一辈四房总共九个姑娘,蕴宁可不正是行五? 丁芳华刚想陪着蕴宁一块儿进去,不想却有管事婆子寻过来,说是侯爷询问节礼的事可是准备好了。这些事丁芳华原是交给了蒋氏处置的,只蒋氏既是有了身孕,这头三个月无论如何受不得一点儿劳累,丁芳华昨儿个便做主,把管事的对牌给收了回来,没想到今儿个一大早,就得开始忙了。 没奈何,只得对蕴宁道: “宁姐儿先进去,我去见见你爹,很快就回来。” 又放心不下蕴宁,唯恐她被老祖宗为难,一时颇有些踌躇—— 可即便片刻间就能处理的事情,既是到了老祖宗院子里,如何也没有就站在外边等着自己回来再进去的道理不是? 说话间又一个人带着几个丫鬟婆子进了院子,待得看清来人是谁,丁芳华神情一喜,忙招手道: “韵姐儿来的正好,我有点儿事,你陪着宁姐儿一块儿去给老祖宗请安吧。” 来的可不正是聂清韵? 听丁芳华如此说,聂清韵忙点了点头,上前挽住蕴宁的胳膊上下打量一番,神情亲昵: “宁姐儿可真是好看,跟天上的小仙女下凡一般,咱们老祖宗见了必定会欢喜。” 又跟丁芳华保证: “婶婶你有事只管去,我陪着宁姐儿就好。” 丁芳华的心这才略略放下来些,又仔细叮嘱了些要紧的话,这才快步离开。 蕴宁和聂清韵送走丁芳华,转身回至院中。待得行至檐下,刚要举步上台阶,不想却有人先从房内走了出来,扶着丫鬟的手居高临下的瞧着两人: “啊呀,聂表姐今儿个怎么这么早?还有你身边这位小姐,倒是有些面生啊……让我猜猜看……” “是咱们刚回府的,五小姐吧?” “回府这么些日子了,这是终于想起咱们老祖宗了?” 尾音却是拖得老长,分明有些揶揄不满的味儿道。 “蓉表妹怎么说话呢?”蕴宁还没开口,聂清韵脸直接就沉了下来—— 这蓉表妹不是别人,可不正是老祖宗高氏的娘家侄曾孙女儿高玉蓉?和聂清韵一般都是客居在袁家。 只和聂家依旧为官者众多一片欣欣向荣不同,高家无疑已是有些没落了,也就高玉蓉的父亲在边远之地做着个知府的差事,至于其他人,不过是靠着吃老本度日罢了。 虽然同是住在袁家,聂清韵的吃穿用度却全是从自家带过来的,高玉蓉则根本就是住袁家的吃袁家的喝袁家的。 原先程明珠在时,高玉蓉可不是最喜欢跟在程明珠的身后?一口一个珠妹妹,态度要多殷勤有多殷勤。 这会儿对着蕴宁,却是摆出这副嘴脸来,聂清韵自然看不惯—— 再怎么说,宁姐儿才是真正的袁家人,老祖宗那是没办法了,没道理还得看高玉蓉的脸色!且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竟是要给宁姐儿按上一个不孝的罪名吗?简直其心可诛。 “老祖宗前些日子身体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别说宁姐儿,便是府里其他姐妹,何尝有机会到老祖宗跟前孝顺一二?你这般说,是要针对宁姐儿吗?” 又转头对蕴宁道: “宁姐儿莫要跟她一般见识,就是老祖宗也说过,蓉表妹就是个说话不走心的……” 高玉蓉脸一下涨得通红——这话分明就是当面说自己没脑子啊!更甚者,即便有心针对袁蕴宁,这话也不好直接说出来不是?一下被人戳破心思,可不就恼羞成怒—— 平日里一干小姐中,最看不惯的可不就是聂清韵——一样都是表小姐,凭什么聂清韵就能活的比自己自在?不觉咬牙: “聂清韵——” 明显想要发飙。 不想话说了一半却被蕴宁打断: “高小姐的意思,我明白——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我瞧着高小姐怕是想起了家里的老祖宗吧?不然待会儿我就跟母亲说,让她老人家备些礼物送高小姐回家陪陪家里的长辈……”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啊亲们,有点卡文…… ☆、89 一个小丫头罢了,蕴宁本不想和她一般见识。只母亲方才担心的样子…… 罢了,即便自己不在意,娘怕是会放在心上。听说后,说不得又会把过错揽到她身上。 若非重活一世,得知自己因为被人刻意抱错而受尽折磨,说不得蕴宁会怨天尤人,可能重来一回,更甚者,还能无比真切的感受到父母之爱,蕴宁真觉得已经是侥天之幸、老天爷厚待自己了! 高玉蓉如何,蕴宁可以不在意,丁芳华知道了,却必然会难过。 骨子里从来都是个护短的人,与其让娘听说了气苦愧疚,不如索性直接让对方不痛快罢了—— 寄居在袁家,还敢大放厥词,不是自找不痛快吗。 “你说什么,要送我,走?”高玉蓉大张着嘴巴,一副如遭雷劈的模样—— 前些日子,高玉蓉有事回家了一趟,待得回转后,却听说了一个了不得的消息,昔日高高在上、万千宠爱在一身的袁家明珠本质上竟是只灰扑扑的小麻雀罢了,而原本应该是小麻雀的一个五品小吏之女程蕴宁,才是货真价实的金凤凰。 听说这个消息,高玉蓉一边心里暗爽——从此之后,再不用处处看那假明珠的脸色行事了,一边却又对从未谋面的蕴宁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妒忌来,甚至嘀咕,要是被抱错的是自己就好了,那程蕴宁,还真是好运道…… 是以对蕴宁的感情也颇为复杂,羡慕有之,嫉妒有之,还有几分看不上—— 不是小吏家出来的女孩吗?要爵位没爵位,不过是个芝麻绿豆点儿大的官职,这样的人家出来的女孩,还能看吗? 也就是运气好些,可再好的运气还能用一辈子不成? 武安侯府这样煊赫的地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袁蕴宁乍然置身这等繁华富丽之地,不定怎样畏怯胆小、见不得人呢。 可不正因为如此,才在见到蕴宁的第一面就先声夺人,想着把人气势压下去,最好从此后服服帖帖才好。 再不想却被蕴宁一下击中要害—— 高玉蓉最担心的可不就是被送回家去?不然,才不会在袁明珠面前伏低做小呢。 一时又气又怒又怕,眼圈儿都红了: “你凭什么这么赶我走?不过刚回府几日,以为自己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武安侯府最讲规矩,信不信侯爷和夫人知道你这般欺压客人……” 即便心虚,却依旧打肿脸充胖子——刚刚回府,还没站稳脚跟呢,可不是应该比自己还怕再被送出去? “知道又如何?”蕴宁脚下不停的往台阶上而去,正好站在高玉蓉面前。 明明年龄比高玉蓉还要小上两三岁,蕴宁却是比高玉蓉还要高些,再加上她身上那种说不出来的端然大气态度,更是让高玉蓉受惊不小,身子不自觉往后一缩: “你,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蕴宁叹了口气,跟这样的蠢人实在没有较劲的兴趣,当下直截了当道,“高小姐是想威胁我,告我个,以小欺大?该说高小姐天真呢,还是愚蠢呢,怎么竟会以为,我爹娘就会为高小姐做主?看来,高小姐好像根本就忘了一件事,你姓高,我可是姓袁,你说,我爹娘会信谁的?最终被送走的又会是,哪个呢?” 高玉蓉终于张口结舌、呆若木鸡。 至于旁边的聂清韵,则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若非这是老祖宗的院子里,说不得不定笑的如何惊天动地呢—— 怎么忘了,宁姐儿的性子可不是那等泥捏的,可以任人揉搓。当初在广善寺,可不是逼的明珠也低了头? 高玉蓉再也忍不住,一扭头,捂着脸就往房间里跑—— 这是要找老祖宗告状? 聂清韵的笑声戛然而止—— 老祖宗可是不比高玉蓉,那般容易就能打发了。真是大发雷霆,可没人能扛得住。 蕴宁却是浑不在意: “走吧,祖母说过,袁家人就没有被人欺负了却要受着的理,老祖宗怎么也是咱们袁家的老祖宗……” 一句“咱们”,令得聂清韵脸腾的红了,捏了捏蕴宁纤细的手腕,咬牙道: “亏我方才护着你,倒好,还就开始打趣我了……” 随着婚期将近,聂清韵很快就会回府待嫁,等成了亲,两人可不是一般的老祖宗? 看聂清韵霞飞双颊,蕴宁只觉心情大好,刚要示意聂清韵一道进去,不想有低沉的笑声在旁边响起: “果然有女万事足啊,亏阿烈还非要把我磨过来,我就说嘛,大哥大嫂的孙女儿,又怎么可能被人欺负的了?” 伴着笑声,一张轮椅被人推了出来,上面正坐着个鬓发如霜面如重枣却瘦弱至极的威严男子。 “小叔祖——”聂清韵忙站好身 形,神情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蕴宁登时恍然——眼前这位定然就是西府的二叔祖了,也是祖父那一辈唯一还活在世上的老祖宗高氏最小的儿子,袁成阳了。更是聂清韵的未婚夫、二房长孙袁钊棠嫡亲的祖父。 要不怎么会说袁家满门英烈呢? 也就是这些年,边境清明,和蕴宁一辈的男孩们才得以在府中安享太平。 而往上数的话,袁成阳和袁烈两辈人加在一起男子怕不有数十人之多,到现在,也就只剩下他们两人罢了。 袁烈是九死一生,袁成阳则是当初征战沙场时伏击敌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趴的时间太久,虽然坚持到底,打了一场大胜仗,却是染上了风湿的症候,到得最后,连站立都困难,才不得已回家休养,也因此成了他们那一辈里唯一幸存的男子。 只他腿脚不好,且天气稍一转凉,就浑身疼痛难忍,是以很少现身人前,不过精神好些,就抽时间来陪一陪老母亲高氏罢了,蕴宁名字上族谱的那日,老爷子也是刚好又犯了风湿症候,别说坐轮椅了,便是床都没下来,后来更是被家人紧急护送出外求医,因此,这根本就是两人严格意义上第一次见面。 看袁成阳有些风尘仆仆的模样,明显是刚回府不久,蕴宁又是不好意思又是感动—— 娘不放心也就罢了,怎么爹爹也这般……听二叔祖的意思,怕是刚回府,就被爹爹拦住,又特特拜托二叔祖过来给自己护驾…… 简直把自己看的和易碎的琉璃相仿了。 再有刚才的一幕,怕是全落在二叔祖眼中,要是因此对爹娘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可就糟了…… 虽是有些忐忑,却也忙忙的和聂清韵一道迎下去。 看老爷子脸色明显有些疲倦,更甚者全身包裹的严严实实,一双腿上,更是裹着张厚厚的毯子,不免越发愧疚: “二叔祖……” 明显看出了蕴宁的心思,袁成阳爽朗一笑: “莫要担心,我已是好得多了,起码,能坐着呢。” 又上下打量蕴宁: “你是个好的。你祖母说得对,咱们袁家人就没有忍着受别人气的道理。” 袁家男儿在外出生入死,没道理女眷在家还要忍气吞声。高玉蓉虽是外家人,可如何也比不上宁姐儿才是袁家血脉不是? 又含蓄道: “你曾祖母年龄 太大了,便是有什么不妥,看在二叔祖的面子上,宁姐儿也莫要放在心上……至于其他人,但凡惹了你不开心,不拘是那个牌位上的,宁姐儿想如何处置,都由你自己拿主意。” 明显就是暗示蕴宁,她想要送高玉蓉离开,自可依照自己的意思来做。 蕴宁应了声,心头越发暖洋洋的——这就是亲人吧?不管你做了什么,都会无原则的加以维护。 即便老祖宗依旧看自己不顺眼,蕴宁却觉得,越发喜欢这个家了呢。 想了想道: “待会儿见过曾祖母后,我帮二叔祖看一下吧,正好我那儿还有九叶瑾做成的药膏,待会儿我就给二叔祖送过去些,再施以金针,即便不能根除,却也定能减少疼痛……” 不过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二叔祖就频频蹙眉,本是铁打的汉子,却被这风湿症候折磨的骨瘦如柴。 饶是如此,听爹爹说了自己的事,还第一时间就过来…… 蕴宁感激之下,自然也想为袁成阳的病尽一下力—— 要想根治自是有些困难,可假以时日,精心调养,再配上自己九叶瑾的药膏和金针术,减轻疼痛,甚至站起来还是可以的。 “九叶瑾?”袁成阳明显吃了一惊。初听蕴宁说什么帮自己看一下风湿症时,袁成阳还颇有些好笑,想着小丫头孝心倒是有的,只一点,这风湿症可是顽疾,又岂是随随便便就能治好的? 再不想蕴宁竟还知道九叶瑾! 袁成阳可不也是这些时日在外求医,才不止一次听那些医者说,若能寻来滇地的九叶瑾,或能减轻些疼痛…… 正自沉思,高氏愠怒的声音在外边响起: “还真是反了,有我在,我看哪个敢赶你走!” ☆、90 聂清韵伸了伸舌头,神情里全是庆幸——幸亏二叔祖来了,不然老祖宗怕还真会让宁姐儿难堪。 毕竟,阖府上下哪个不知,要说老祖宗真是心肝肺一样疼着的,可也就是袁成阳一个罢了。 别说程明珠,就是那些曾孙子辈,但凡老爷子在,可也全都得靠边站。 毕竟,袁成阳在一众兄弟中年龄最小,又是兄弟几个中唯一活下来的,可不一直是老祖宗的命根子?再加上他一身的病,更让老祖宗心疼的什么似的,更甚者这么长时间吃斋念佛,可不也是为了袁成阳?希望自己一片赤诚之心能感动上天,好让小儿子不受那么多痛苦…… 忙忙的冲蕴宁使眼色,示意她赶紧央一下二叔祖—— 所谓卤水点豆腐,但凡二叔祖肯出面说情,老祖宗再大的火气说不得也会抛到九霄云外。 袁成阳已然回头,不待蕴宁开口,就示意推轮椅的小厮退下,又冲蕴宁招了招手示: “宁丫头过来,帮我推着轮椅吧。咱们一块儿去见你曾祖母。放心,有二叔祖在,以后你曾祖母见了你只有欢喜的。” 蕴宁乖巧的应了一声,上前接过轮椅,便往高氏房间而来。不想房门再次打开,可不正是眼角还有泪意、却是控制不住嘴角微微上扬神情得意至极的高玉蓉? 方才被蕴宁骤然发难,高玉蓉只觉颜面扫地,哭着回了屋子。 高氏正好由丫鬟服侍着洗漱完毕,看高玉蓉红着眼睛的样子,自然察觉到不对,忙开口加以询问。 高玉蓉可不正等着呢,当即就边哭边把之前的事说了一遍,却是隐去了自己的话: “……我只说,出去迎一下吧,哪里想到就会招了眼呢……思来想去,怕是宁姐儿知晓了孙女儿之前同珠儿交好的事,这是,容不得我了……老祖宗年岁大了,蓉儿多想留下侍候老祖宗……可再怎么说,也没有让老祖宗为了我,就和自家孙女儿生分的道理……” “孙女儿瞧着,宁姐儿倒是喜欢聂家姐姐,如今家里如何,老祖宗也是知道的,别人就是看轻些,可不也再寻常不过……不然,老祖宗还是让人送了我家去吧,免得宁姐儿又生出什么误会来,再让老祖宗难做……” 自打娘家式微,高氏可不是对娘家多有照顾,且也最是听不得有人看不上高家,更别说还是赶走了宝贝明珠的蕴宁! 当即沉下脸: “你去,就说我说的,让她回去吧,这么厉害的孙女儿,老婆子可伺候不起,真是惹她不高兴了,说不得会把我也送走呢!” 一番话说得高玉蓉心花怒放,当即接了差事,再次雄赳赳气昂昂的出来,一门心思想要让蕴宁低头: “老祖宗说了,宁姐儿……” 只话说了一半,却是再次噎住,见了鬼般的瞪着蕴宁推的轮椅,和轮椅上的袁成阳: “二,二叔祖——” 袁成阳微微点了点头,却是明显没有和她叙话的意思,只吩咐跟着高玉蓉出来的婆子: “去告诉老祖宗一声,就说我回来了。” 又拍了拍蕴宁的手: “咱们宁姐儿这么懂事,老祖宗一定会喜欢的。走吧,咱们进去吧。” 高玉蓉脸色越发惨白。 这几年陪在老祖宗身边,高玉蓉何尝不知道老祖宗有多心疼眼前这位二叔祖,根本已是到了毫无原则的地步,说句不好听的,若然二叔祖说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老祖宗都不带犹豫就会点头说是的。 眼下二叔祖既赞了袁蕴宁一声“懂事”,老祖宗那里就绝不会不给这个面子。 最起码方才自己的状,算是白告了。且二叔祖平日里虽说没对自己另眼相看,可也没有今日般这么冷淡啊,会不会听袁蕴宁那丫头说了什么…… 身后跟着的婆子却早在瞧见袁成阳的第一眼,就欢喜的什么似的——这些日子以来,二老爷不在府里,连带的老祖宗最疼爱的珠姐儿也离开了,老祖宗可不是日日郁郁? 也顾不得高玉蓉,转头就往房里跑: “老祖宗,大喜,您看看,谁回来了?” 高氏正自余怒未消,闻言一震——能让下人说大喜的……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是谁回来了?难不成,是,是阳哥儿?” 太过激动之下,声调都有些哆嗦。 蕴宁已是推着袁成阳出现在视线里,高氏眼睛登时模糊了,抬脚要上前,却觉得身子发飘,亏得旁边的丫鬟忙上前搀住,纷纷道: “真是二老爷呢,老祖宗大喜!” 即便想过,眼瞧着就是中秋佳节,说不好小儿子会赶回来陪自己吃团圆饭的,高氏这会儿却依旧不敢相信是真的。毕竟袁成阳之前离开家时,病的如何沉重,高氏是亲眼见的,可不也是为着这个,才终日抑郁不 安? 当下由丫鬟簇拥着快步上前,却是一把握住袁成阳伸过来的手,流着泪道: “阳哥儿,真的是你?可是好些了,身上还疼不疼?手怎么这么凉……” 又吩咐身边的丫鬟: “快些拿汤婆子来,多拿几个……” 至于满脸委屈,还冀望着说不好老祖宗平静下来就会替自己出气的高玉蓉早被来回奔忙的丫鬟婆子们挤到最角落里,连老祖宗的边儿都摸不着了。 “还是在娘身边好。”袁成阳呵呵笑着,捂了老娘的手感慨着,“什么时候都挂念着儿子……” “知道还不快些回来!”高氏眼泪却是落得更多更急,尤其是瞧见比之原来又瘦了不少的儿子的脸,越发难过,“以后再要去哪里,就带上娘,娘陪着你好不好?你放心,娘铁定不会给你添麻烦,娘还会做你最喜欢吃的金丝卷……” 袁成阳眼睛也有些湿润,努力坐直身子,如对孩童般轻轻拍着高氏的背:“娘放心,儿子以后哪里也不去了,就待在府里,待在娘的身边……” 高氏头迟疑了一下,分明对袁成阳的这个提议很是心动,下一刻却又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悲声道: “别,娘没事,娘不用你陪……我儿的身体要紧,只要我儿少些疼痛,娘不要我儿陪,不要我儿陪……” “儿子没骗娘。娘不知道吧,儿子前些日子做了个梦……梦里一个白胡子老神仙对儿子说,儿子命里的贵人回府了……还说只要有这位贵人在,儿子的腿自然就会慢慢好的……”袁成阳冲蕴宁眨了眨眼睛,任凭瘦弱的母亲伸出苍老的手把自己揽在怀里,笑呵呵安慰道—— 这一次出去,袁家确然砸下重金,又有武安侯府的金字招牌,所到之处,那些医家可不全竭诚以待? 只最后却是一个意思,如袁成阳这般厉害的风湿症,有九叶瑾还能减少疼痛,不然,也就只能受着罢了。 当初若非子孙辈们苦求,袁成阳根本就不愿离开家的,如今得了这样的结论,倒也没有什么难过,反是更想陪在家人身旁,尤其是在八十高龄的老娘面前尽孝。 方才蕴宁既是提到九叶瑾,袁成阳索性顺水推舟,直接给蕴宁按上了个“贵人”的身份,如此既能安了老娘的心,又能让她放下对宁姐儿的成见,可不就两全其美…… 聂清韵却是惊得眼睛瞪得溜圆,又赶忙低下头来,才不至于让旁人看出什么端倪 —— 怪道二叔祖胸有成竹,说是一切交给他就好,原来是想了这么个法子。 既是二叔祖的贵人,以后别说是老祖宗,怕是阖府的人都得在宁姐儿面前客气些。 毕竟武安侯府上下都得敬着老祖宗,而二叔祖却是老祖宗唯一的逆鳞…… 便是蕴宁,何尝不目瞪口呆! 至于高氏,更是错愕异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才意识到什么,缓缓抬起眼睛,视线渐渐上移,最后落在蕴宁的身上,忽然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小儿子口口声声说的贵人,又说什么才刚回府……不会就是,烈哥儿刚刚找回来的这个女儿吧? 袁成阳却是握住高氏的手,同样转头,瞧向蕴宁,笑着无比肯定的点头: “别说娘不信,我之前可也不信呢。可事实就是如此,宁姐儿,就是我命里的贵人啊。” 说着招手叫来小厮,吩咐他把之前那些医者的话转述给高氏听: “……河东张神医,皖南邱神医……这些人俱言,说是为今之计,须得寻来九叶瑾,再调配出药膏,方能减轻二老爷的疼痛……只那些俱是失传的古法,怕是不好寻来……” “方才我一进门,正好碰见宁姐儿。娘知道宁姐儿跟我说什么?她手里就有九叶瑾的药膏……儿子那会儿才明白,老神医说儿子的贵人回府了是什么意思……” 一番话说得蕴宁也不由怔愣—— 要说九叶瑾如何制成药膏,当世怕还真是没几人知道,便是祖父,也是不晓,实在是这样的奇书,都是上一世陆瑄看自己感兴趣,费尽心力寻来的医学典籍孤本…… 这般看来,二叔祖说自己是他的贵人,还真是一点儿不错。 袁成阳如何能料到中间还有这等曲折,一番话半真半假之下,由不得高氏不信。 角落里的高玉蓉却是慌了神——真是坐实了袁蕴宁二叔祖贵人的身份,自己还想在袁家待下去,做梦还差不多! 而且什么贵人,也就骗骗老祖宗罢了!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哄骗了二叔祖,自己在呢,如何也不能让她的诡计得逞了。 强忍住内心的惊慌上前一步: “天下间竟有这么巧的事,蓉儿也算开了眼界了。所谓择日不如撞日,蓉儿瞧着二叔祖的模样,明显还痛着呢,说不得这会儿就得宁姐儿这个贵人出手呢!” 有自己和老祖宗瞧着,倒要看看袁蕴宁众目睽睽之下,如何就敢认了二叔祖的贵人这个名头! ☆、91 高玉蓉这话倒也不错。为了能赶在中秋佳节前回府陪老娘吃一顿团圆饭,袁成阳这几日可不是日夜跋涉? 天气渐渐变冷又劳累的情况下,身上的骨头都是硬了相仿,尤其是膝盖处,更是针扎一样痛。 寻常人怕是早受不了了,也就袁成阳这样的汉子还能打熬的住,殊不知太过疼痛之下,冷汗早把内衣都给浸透了。 高氏先前只是过于欢喜,才会忘了这一头,这会儿听了高玉蓉的话,忙细细审视,才发现袁成阳可不是眼窝深陷、脸色发青,气色一瞧就很是不好。 只那什么贵人之言,高氏却明显没有听进心里去,只一叠声的吩咐身边的仆妇: “快去,寻个人拿了咱们府里的帖子去太医院……” “娘——”袁成阳有些无奈,忙拦住想要往外跑的下人,“您怎么忘了,儿子这症候,太医院也是无能为力,不然,儿子何必要出府寻医呢?” 高氏呆了一下,恍然意识到,可不就是儿子说的这个理?一时大恸。 高玉蓉如何肯放过这样好的机会,斜了一眼始终不曾开口的蕴宁: “老祖宗莫要难过,这不是还有二叔祖的贵人在吗?都这个时候了,宁妹妹还要端着,难不成是想要老祖宗亲口求你不成……” 还要再说,却被泪眼婆娑的高氏直接打断: “好了,怎么如此饶舌!你们都下去吧,让我和阳哥儿清静清静。” 又拍着袁成阳的手: “你想要疼谁就疼谁,既是瞧着宁姐儿顺眼,往后便多让她陪陪你便是。” 又看了一眼蕴宁,视线里有伤痛,却唯独少了排斥之意: “你以后多孝顺你二叔祖,也不枉他一片疼你护你之心。” 罢了,既是小儿子想要护着烈哥儿这个女儿,自己这当娘的,也只有顺着他的意思,如何也不能让他回了家还不能顺心顺意。 老祖宗这是,接纳了宁姐儿的意思?本想着老祖宗那般执拗的性子,不定什么时候才能认下宁姐儿这个曾孙女儿呢,再不想这么快就吐了口。 聂清韵眼睛眨呀眨的,如何也不敢相信,实在是袁家老祖宗什么时候恁般容易就被打发了…… 高玉蓉何尝不傻了眼——眼前这幕,跟设想的差别也太大了吧!老祖宗不是最疼二叔祖吗?正常情况下不应该是追着袁蕴宁让 她出手救治二叔祖吗?然后便会顺理成章的发现,什么贵人不过是袁蕴宁耍的手段而已。 待得袁蕴宁彻底失去了老祖宗的欢心,自然在这个家里再站不住脚…… 至于自己,有老祖宗护着,却也没有那个人能动的了,毕竟什么子虚乌有的贵人之说,可全是袁蕴宁自己搞出来的…… 结果倒好,老祖宗连问都不问一声,就直接如了袁蕴宁的意。 蕴宁也有些意外,只她毕竟不是真的小孩子,稍稍一想,就懂了高氏的言下之意。古话说投桃报李,二叔祖既是这般待自己,蕴宁何尝忍心看他被疾病折磨的这般形销骨立? 好在这会儿不独九叶瑾的药膏是现成的,便是金针之术,其他人也是做不了的,也算是配得上“二叔祖的贵人”之说吧! 当下上前一步,刚要开口,不想却被聂清韵捉住衣襟,更是频频使眼色,低声道: “咱们走吧,待会儿再来侍候老祖宗。” 这时候自然要懂得见好就收啊。毕竟,所谓“贵人”,分明就是二叔祖顺口胡诌的,老祖宗的样子分明是瞧出来了,却依旧愿意成全,还有比这更皆大欢喜的吗? 蕴宁如何不明白聂清韵的意思,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不可,二叔祖这会儿怕是疼的厉害,我既是有法子,如何能眼睁睁的瞧着他老人家受苦?” “宁姐儿,别使性子——”聂清韵吓了一跳,心想宁妹妹这会儿怎么了?二叔祖的风湿症可是遍请天下名医都无济于事,便是宁姐儿的祖父程仲老先生可不也亲自看诊过,不是依旧铩羽而归? 退一万步说,便是再有个神医祖父,又和宁姐儿何干? 可宁姐儿的性子,分明也不是那等沽名钓誉之徒啊…… 正栖栖惶惶站在旁边的高玉蓉正好听见,登时和抓到了根救命稻草似的,直接探手一下抓住聂清韵,用力往旁边一推,阴阳怪气道: “韵姐姐这是做什么?看不得二叔祖好不成?明明宁姐儿说她有法子,你如何还要死活拦着?” 又冲着高氏高声道: “宁姐儿有法子让二叔祖少受些苦,老祖宗何不让她试试呢……” 再没想到世上还有袁蕴宁这样的蠢货。老祖宗都愿意捏着鼻子认了,她倒好,还就蹬鼻子上脸了!既如此,可不得想法子成全她? 高氏果然回头,眼神明显颇为不悦。 亏得袁成阳及时开口: “母亲……” 才好容易把到了嘴边的呵斥的话又咽了回去。 高氏这般作态,若然是府里其他女孩子,说不得早吓坏了,毕竟高氏在袁家的辈分在那儿放着呢,更是天生的一副火爆脾气,便是皇上太后面前,也是宁死不肯低头的主—— 当初太后支持次子争位时,拉拢袁家不成,就在皇上登基的前夕,直接寻了个由头扣住了进宫觐见的高氏,逼高氏当场作出抉择—— 要么劝说儿子支持庆王,搏个从龙之功让袁家更上一层楼;要么直接饮下毒酒,陈尸此地。 高氏二话没说,连犹豫都不带,径直端起毒酒,一饮而尽,然后直接把空着的酒杯朝着太后就掷了过去,更是满口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骂个不休。 等袁老侯爷请了圣旨和皇上赶过去时,高氏还正好端端的站着,骂声不停,至于太后,则是浑身哆嗦,好险没给气昏过去…… 这样的一个连太后都敢指着鼻子骂的老祖宗,府里后辈又是崇拜又是畏惧,如何敢惹的她生气? 因而高氏这么含怒的一眼扫过来,高玉蓉当即噤声,聂清韵也赶紧低眉顺眼的站好。 唯有蕴宁却似是感觉不到,直接对上高氏的视线: “老祖宗让人烧些热水,我待会儿就让人送来得用的药物,让二叔祖用了饭之后,泡上两个时辰的药浴……” 高氏一时也颇有些疑惑—— 见惯了各种各样的眼神,或畏惧,或讨好,或厌恨,便是府里后辈,也是敬畏多于亲近,还是第一次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 澄澈而清透,女孩的眸子若清浅溪水,一眼就能见底,里面有自信,有坚持,有执着,却唯独没有面对着自己这个袁府老祖宗时的害怕或者,讨好…… “若是你现在肯离开,”高氏一字一字道,“便依旧是你二叔祖的‘贵人’,若是你不肯,能给你二叔祖看病也就罢了,刻意想要诓骗我老婆子的话,信不信只要我开口,这府里就没人能保得住你了……” “宁姐儿——”聂清韵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老祖宗的脾气,会这般说,分明已是给了蕴宁最大的宽容。 忙要提醒蕴宁快别再拗着,那边儿高玉蓉却也跟着开口: “二叔祖既是做了那等梦,又有神仙入梦捎话,自然再不会有假。宁姐儿也坚持,老祖宗何不 给她个机会,成全宁姐儿的孝心呢……” “韵姐姐莫要担心。”蕴宁也转身对聂清韵笑了笑,“宁儿知道轻重,如何也不会拿二叔祖的身体开玩笑。” 高玉蓉冷笑一声,刚想再加把火,不料蕴宁却是转过头来,冲着高玉蓉道: “只是还得仰仗高小姐一番。” 仰仗自己?高玉蓉有些摸不着头脑,却是直觉有些不妙,下意识的摆了摆手: “我可不是二叔祖的贵人……” “你不是二叔祖的贵人,可是我的贵人啊。”蕴宁笑容却是有些诡异,“不瞒高家姐姐,我昨儿个可不也做了个梦?梦中神仙赐了我药之外,还提示说,须得府中有血缘关系的外姓小姐虔诚祈祷方可事半功倍……” “想来想去,如今府里的外姓小姐,也就只有聂家姐姐和高家姐姐了,再加上和二叔祖有血缘一说,宁儿以为,怕是除了高家姐姐,再没有旁人了?” 说着转向高氏: “宁儿说的可对?” “老祖宗——”高玉蓉赶紧转向高氏,神情慌张——老祖宗那般聪明,自然会瞧出袁蕴宁不安好心才对。 不想高氏眼睛眨了眨,最后在高玉蓉期待的眼神中,冲着蕴宁缓缓点了点头: “既是你坚持,那就,如你所愿。” 说着便直接吩咐下人速送热水过来,又有婆子上前,说是外面已然准备好香案,让高玉蓉这就去帮着祈祷…… 高玉蓉小脸都有些扭曲,却也不敢反抗——方才可不是口口声声拿二叔祖的身体挤兑蕴宁?这会儿要是敢拒绝,第一个不喜的必然就是老祖宗。 好在袁蕴宁也把她自己个儿给坑了进去,待会儿徒劳无功时,还不得比自己更惨。 是以,当府里其他来给高氏请安的小姐全都到齐时,看到的就是高玉蓉直挺挺的跪在院子里的情景,相互询问之后,听说是因为宁姐儿,一时个个诧异不已——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作为老祖宗身边唯一的娘家人,高玉蓉一向很是得宠,怎么可能为了看不顺眼的宁姐儿而这般对待高玉蓉? 外面的人怎么想,蕴宁却是浑不在意,只吩咐人拿来文墨,提笔写了一大串儿药名。 那般胸有成竹的模样,便是高氏也不觉诧异,难不成这小丫头真能帮上阳哥儿不同? 待得蕴宁的药方写好,高氏却是直接着人 拿了去太医院。 半个时辰后,送信的人回来,说是之前一直给二老爷看病的宋太医说,“松软筋骨、活血化瘀,于风湿症候的人应有裨益”…… 高氏至此再无疑虑,又去瞧蕴宁,即便得到了太医的肯定,却依旧是面色平静,再无丝毫得意骄矜之色…… 那边袁成阳已是由人服侍着泡完了药浴,从水中踏出的那一刻,舒服的叹了口气,明显感觉到身上的痛楚减轻了不少。 蕴宁亲自捧了九叶瑾的药膏过去,却是道: “二叔祖怕是还得先受些苦,待我帮您把身体内的寒气用金针逼出来些,再抹药膏,才能事半功倍……” “放心,二叔祖受得住。”袁成阳摆了摆手,内心却是感慨不已——之前可不是为了帮蕴宁解围,才说什么蕴宁是自己的贵人,再不想,丫头还真是自己的贵人,方才那药汤,已是可见一二。 看高氏也要跟过来,蕴宁犹豫了下: “老祖宗不然待会儿再过来?” 实在是金针逼寒,可不是一般的痛。 “我无妨。”高氏瞧着蕴宁,神情里已是没有丝毫芥蒂,“丫头你只管做。” 眼睛却是有些发热—— 之前被自己那般难为,这会儿肯出手帮阳哥儿不说,甚至还担心自己不适…… 之前,果然是自己错了。 看高氏坚持,蕴宁也不再多说,只管让袁成阳躺好,取了金针,一点点捻入袁成阳的穴道之中。 初时针入极快,到得往后,却是越来越慢,更甚者最后,竟似是用尽全力才能寸进。 袁成阳一开始脸色还算轻松,却是渐渐面色苍白,只觉浑身骨髓里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撕咬一般,若非强大的意志,说不得就要狂喊出声,饶是如此,刚刚换好的衣服却是很快就再次被疼出来的冷汗浸透。 高氏瞧得心疼无比,又抬头,才发现蕴宁头上也渗出豆大的汗珠,明显也是累极,竟是颤巍巍起身,亲自接过采英手里的帕子,帮蕴宁擦拭起来。 足足一个时辰有余,那金针才差不多全部没入袁成阳体内,蕴宁长舒一口气,却觉一阵眩晕。 亏得旁边采英采莲忙从两旁扶住。 “总算是没有白担,‘二叔祖贵人’的名号。”蕴宁冲着袁成阳虚弱的一笑,手起处,那些金针纷纷弹出,可不是根根尽皆蒙上一层青幽幽的森 寒之气! ☆、92 “可有碍?”高氏第一个上前,询问因为脱力而软倒在采莲怀里的蕴宁,眉间是全然不加掩饰的忧心。 “无妨……”蕴宁勉强点了点头,想要撑着站起来。 却被高氏探手按住: “莫要起来。” 又回头招呼其他丫鬟仆妇: “快抬个软凳过来,扶小姐去我床上躺会儿……让厨房赶紧炖盅燕窝送来……” 又轻轻拍了拍明显有些错愕的蕴宁的手: “你是个好孩子,都是曾祖母不好……” 还要再说,蕴宁却是反手抓住高氏有些干燥的手晃了晃: “老祖宗忘了,我也姓袁呢,血脉里流淌着的是袁家的血……” 一番话说得高氏越发眼睛酸涩,却是半晌才含着泪重重点头: “是啊,是曾祖母老糊涂了,竟是忘了宁姐儿才是姓袁……好好好,曾祖母不说了……以后可记得陪你二叔祖散心时,也来陪陪我这个老婆子……” 亲自张罗着让蕴宁躺下,一切安排妥帖了,才去看袁成阳。 那边袁成阳已是再次沐浴之后,又在蕴宁嘱咐的关节处,仔细抹上九叶瑾的药膏,听到门响回头瞧去,笑呵呵道: “母亲这是稀罕够您那曾孙女儿,终于舍得回来了?啧啧,您说,我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么疼我的老娘,这么容易就被个小丫头给抢了……” 本以为老娘别扭的性子,自是无论如何不会认下的,不想高氏却是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那是,谁让宁姐儿比你可人疼呢……我方才细细瞧着,咱们宁姐儿生的可是真俊,这满帝都里我怎么就觉着啊,再没有哪家的姑娘能比得上咱们宁姐儿呢……而且宁姐儿的性子……” 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更浓: “我也是方才才发现,咱们宁姐儿啊,竟是像足了我年轻那会儿……” “啊呀呀,母亲的意思是您老年轻的时候,也和宁姐儿一样好看吗?”袁成阳故意笑嘻嘻道。 高氏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儿子这是在打趣自己?气的抬手就去打: “好你个臭小子,还敢拿老娘开玩笑了……” 袁成阳忙缩着身子往里躲: “阿娘手下留情……” 人随即一翻身就避过了高 氏高抬起轻落下的手。 下一刻却是和高氏齐齐傻在了那里—— 要知道因风湿症太过严重,袁成阳平日里便是翻身也极为困难,没有下人从旁帮着,根本就是跟个活死人一般直挺挺的躺在床上。 眼下并没有外人从旁助力,自己竟然可以翻身了?更甚者膝盖方才也能稍微弯曲一些了! “上苍保佑!”高氏的眼泪再次落下,“宁姐儿不独是我儿的贵人,也是我的贵人啊!” 房间里母子俩悲喜交集,院外边高玉蓉则却已是到了崩溃的边缘。 原还想着,不过是做戏罢了,袁蕴宁还能撑多长时间不成? 如何也没想到这一跪,就是足足好几个时辰。 虽然因老祖宗发了话,其他人先后离去,终是不必忍受,被人看猴戏似的指指点点,可脸面也算是被折腾的一点儿不剩了。到了这会儿,已是又累又饿,堪堪到了崩溃的边缘。 正想着不然自己直接躺下,装晕得了,门却终于从里面打开,一个丫鬟急匆匆的走了出来。 高玉蓉眼睛登时一亮,哑着嗓子忙招呼道: “烟霞姐姐……是不是老祖宗让你……” 烟霞可不是老祖宗身边第一得用之人?这么突然出来,定是为着自己才对…… 烟霞却是一怔,这会儿才发现,高玉蓉还在院里跪着呢,却是脚都不停: “老祖宗吩咐婢子赶紧去小厨房,看五小姐的燕窝好了没有,等我回来,就帮你跟老祖宗说……” 跪的太久了,高玉蓉脑袋都有些混沌了,一时有些懵懂,心说五小姐是哪个?明珠不是已经……下一刻悚然回神,袁蕴宁可不就是现在的五小姐! 一时气的肝都要疼了,眼泪再也止不住,唰唰的就流了下来——自己在这儿丢人现眼,那罪魁祸首袁蕴宁倒好,却在房里等着吃燕窝! 竟是“腾”的一下就想从地上站了起来,不想跪了这么久,一双腿早麻了,却是再次坐倒蒲团上,一时再也忍不住,伏在地上就呜呜哭泣起来。 慌得旁边的丫鬟忙推了推她: “小姐莫要再哭了……眼下快想想该怎么做吧!” 什么叫该怎么做?高玉蓉一时没明白过来丫鬟的意思。 那丫鬟可不正是高玉蓉从高家带过来的?当初也是看她伶俐,高家夫人亲自选了跟在高玉蓉身边的。 这会儿看高玉蓉还没闹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丫鬟登时有些发急,低声提醒: “烟霞也就是老祖宗身边的丫鬟罢了,不是老祖宗的吩咐,如何就敢去拿什么燕窝……” 要说武安侯府这样的人家,即便是高玉蓉这样寄住的表小姐,燕窝什么的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关键是老祖宗的态度…… 高玉蓉也不蠢,听了丫鬟的话,登时反应过来—— 是老祖宗吩咐烟霞亲自去给袁蕴宁弄吃食的!那岂不是说,老祖宗已经完完全全的接受了袁蕴宁! 至于之前处处想要跟袁蕴宁别苗头的自己,则分明是失宠了! 登时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会和袁蕴宁作对,除了看出来老祖宗不喜蕴宁特意投其所好之外,更甚者,可不是因为这几日接了程明珠不少好东西,才特意想着法子编排她? 可要真是因为这个,就被送走,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只没等高玉蓉想出什么合适的应对策略,那边儿禀了高氏的烟霞就回转,说是老祖宗说的,今年中秋,让高玉蓉回家过…… 等丁芳华和袁烈联袂而来时,迎面就碰见了失魂落魄的高玉蓉。 高玉蓉明显想要说些什么,无奈武安侯夫妇却是脚都没停,径直往老祖宗的住处去了。 高玉蓉呆立半晌,终是缓缓转身,垂头丧气的上了自家马车,却在出了府门后,咬牙吩咐车夫: “去纸坊街。” 纸坊街可不正是老祖宗高氏送给程明珠的那栋宅子所在? 这么多年住在袁府,早习惯了袁家锦衣玉食的生活,更甚者高玉蓉还期望着,说不得可以像聂清韵一般,成为袁家的媳妇儿…… 如何也没想到八字还没一撇儿呢,就被扫地出门。而这一切,可不全是因为自己鬼迷心窍,听信了程明珠的话所致? 只高玉蓉不知道的是,她前脚离开,后脚就有人把她的去向报给了高氏—— 依着高氏的意思,不过是想给高玉蓉一个教训,让她自此后在袁家安分些,莫要再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到时候,自会给她寻一份好姻缘…… 这会儿听了下人的回禀,却是直接熄了节后再把人接回来的心思,更甚者默然片刻,直接吩咐下人: “以后程明珠再过来,不必告诉我,直接打发了就好。” 高氏的话,程明珠自是浑然不知,她这会儿可不是正在长公主府的客房里规规矩矩的坐着—— 早在还是袁府小姐时,便隐约听说过程仲和长公主府的渊源,更甚者前些日子又从程宝茹口中听说了因着老爷子的缘故,长公主便是对蕴宁也多有看顾,更是特特送过好多稀罕东西给蕴宁。 待得两人身份交换,各归其位,程明珠沉寂了一段后,很快想到了长公主这个人。 只她自然比程宝茹聪明的多,并没有那般急功近利,直接找上门来,而是跟在程仲身边殷勤侍候了几天后,便着人时刻注意老爷子的动向,直接在半道上“偶遇”前往长公主府请平安脉的老爷子,然后便顺理成章的就跟着到了长公主府。 俗话说有一就有二,这不借着佳节将近的借口,程明珠就带着礼物再次登门。 只下人已经去了一会儿了,却依旧没人过来传唤自己去长公主面前,程明珠面上虽是丝毫不显,依旧坐的笔直,一副大家小姐的风范,内心却不免已是有些焦躁。 好在外面终是响起了脚步声,进来的却是一个管事嬷嬷,宁嬷嬷。 当初还在武安侯府时,程明珠跟着家人长辈外出做客时,也不止一次见过长公主,每次都能在长公主身边见到宁嬷嬷,知道这位嬷嬷是长公主身边一顶一得用的人。 能让宁嬷嬷亲自来迎,长公主无疑还是对自己很是重视的。 忙站起身形,眉梢眼角也染上了些喜意: “如何敢劳烦嬷嬷……” 宁嬷嬷脸上却是没有多少笑意,只她一贯板着一张脸,程明珠倒也没往心里去: “不知长公主这会儿……” “程小姐见谅,”宁嬷嬷一板一眼道,“长公主殿下这会儿正忙着呢,却是无暇跟程小姐叙话。” 随即有两名小丫鬟过来,捧给程明珠两个盒子: “这是长公主赐下的,程小姐且收下吧。” 说着让开一条路,明显是让程明珠离开。 程明珠捧着两个匣子,只觉狼狈至极—— 颠颠儿的登门拜访,又精心准备了礼物,却是连主人的面都没见着,直接被个下人就给打发了! 从前是武安侯府小姐时,何尝受过这般冷遇。 勉强敛去内心的羞恼: “让嬷嬷费心啦,还请嬷嬷帮着转告殿下,等殿下得空了 ,珠儿再来拜谢殿下赐东西的恩情。” 说着又施了个礼,这才转身往府外而去。 宁嬷嬷蹙了下眉头,这位新鲜出炉的程家小姐,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可就是一样,怎么就让人喜欢不起来呢?怎么瞧着,都是宁姐儿更贴心呢。 也不知那丫头什么时候过来,长公主可也念叨了好几次了呢…… 程明珠这会儿却是已然垂头丧气的走到了大门旁,迎面就听见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传来,忙避让路旁,正要偷眼去看,不想却有一匹马在身旁停下: “明珠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将军府大小姐傅月明,摇身一变,成了举人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傻白甜娇美小娘子…… ☆、93 程明珠仓皇抬头,却是一愣——眼前之人可不正是暌违多日的靖国公世子方简? 方简的前面马上则端坐着一位身着玄色大氅身材高大的将军,分明就是骠骑大将军、驸马柳兴平了。 明显察觉到后面的动静,柳兴平回头看了一眼,视线从程明珠身上扫过,又不经意的收回来,继续催马往府里去了。 被方简瞧见自己这么狼狈的一面,程明珠眼圈一下红了: “珠儿见过简哥哥……世子爷……” “什么世子爷,”方简脸色一下变得难看,深吸一口气,小声叮嘱,“你去外面小巷里旁等我。” 自打被陆瑄一脚踹断腿,方简可不是在家老实躺了足足一百天? 待得腿刚好,就直接请靖国公方文礼出面,让他托人把自己送到了柳兴平麾下听命。 程明珠点了点头。 好在并没有在巷子里等多久,方简就从公主府里出来了。程明珠忙下车迎了过去,方简也快走几步,扶住程明珠: “明珠妹妹,怎么瘦了这么多……” 一句话说的程明珠眼泪瞬时下来了: “简哥哥……你的腿可是全好了?” “已经全好了的。”方简点了点头,还特意伸了伸腿,让程明珠放心。顿了顿,闷声道,“你那里可还好?我这会儿已是在柳将军麾下做事,也在外面置办了院子,不然,你搬过去……我也好照顾你……你放心,你受的委屈,我一定会帮你讨回……” 方简这话却是真心实意。 自打程明珠搬出袁家,即便他闹腾过很多次,靖国公夫妇始终只有一句话,那就是让他绝了这份心思—— 一个小吏之女,如何也配不上靖国公世子的身份,别说程明珠了,就是这会儿回了袁家的袁蕴宁,他们也觉得不够格! 却不知低着头的程明珠听见他这般说,眼里神情都有些狰狞—— 什么叫买了院子安排自己住下?竟是要把自己当做外室来养吗? 被噩梦纠缠了这些年,别说方简的外室,就是八抬大轿来聘自己做正妻,都是想都不用想的。 毕竟,若非方家做出了什么滔天祸事,自己身为女眷,如何也不会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这般想着,眼前却是不期然闪出蕴宁的脸来…… 方简哪里会知道,自己早被程明珠三振出局,依旧不遗余力的劝解: “……明珠你放心,不过是暂时委屈你一下,等有朝一日我继承了爵位,一定让你光明正大的进了方家门……” “简哥哥,”程明珠红着眼睛打断了方简的话,“你的心意我懂……可我,不想拖累简哥哥,不想你为了我,惹伯父伯母生气……要是简哥哥因为我过的不好,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的……眼下可以和简哥哥匹配的,是我表姐袁蕴宁……不是我这个小吏之女……” 又强颜欢笑: “简哥哥不知道吧?宁表姐这会儿已是恢复了容颜,生的好看的紧呢……听说就是陆阁老家的公子也是对宁姐姐青眼有加……宁姐姐的身份才配得上靖国公世子夫人的位置,珠儿今世却是和哥哥无缘了……我要走了,简哥哥不要再跟过来,不然我一定会生气的……” 说着,低头上了马车,头也不回的就吩咐车夫离开—— 方简的性子,程明珠自诩最是了解。可不是那等睚眦必报的?若然单单说让他冲着武安侯府的家世去,怕是断然不允。可若抬出陆瑄这个人,十有八九会动心。毕竟,自打陆瑄一脚踹断了方简的腿,两家大人表面上还没撕破脸,方简却已是恨毒了陆瑄。 既然自己暗示袁蕴宁是陆瑄所爱,方简要愿意成全那才会怪。 这般想着,眼前不期然闪出陆瑄卓然傲立的身影,却是长叹一口气,倚在车厢之上——想要和陆瑄牵手,这辈子都不要想了。只自己得不到的,袁蕴宁也别想得到。 “明珠——”方简顿时发了急。 还要去追,却被小厮心惊胆战的拦住: “公子,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好,要是让公爷和夫人知道您去寻程小姐,您不过是挨顿骂,程小姐的日子跟着不好过就麻烦了……” 口中说着,却是出了一头冷汗——实在是出门时公爷特地吩咐过,让看好了世子,说是但凡知道他敢去找程明珠,第一个就打断跟随的小厮的腿…… “混账东西,要你饶舌!”方简却是抬起脚,当胸就踹了过去。 那小厮在地上连打了个几个滚,从地上爬起来,却是哼都不敢哼一声。 方简却依旧余怒未消,神情阴沉的在原地站了半晌,吩咐道: “去千奇百趣园买几盆花,后日爷要去参加斗花大会。再挑些好看的,给明珠送去……” 口 中这般说着,脸上却是殊无一点向往之意——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方简恨不得对方死的人,那就非陆瑄莫属了。 身为靖国公世子,方简从小到大何尝受过半分委屈? 也就在陆瑄身上,接连栽跟头。更甚者,腿被踹折了,别说从陆瑄身上讨回来,除了陆家着人送了些药过来,那陆瑄根本连面都没露! 这等奇耻大辱,可不是让方简每每想起,便如烈火焚心,夜夜难以入眠。 也因此,听说陆瑄正在备战来年春闱,方简当即便决定谋个差事—— 等自己成了陆瑄的上官,定要把他千刀万剐,让他知道,这世上有的人是他绝不能惹的。 毕竟以恩荫入官,再有靖国公府的影响,方简自信,想要升官还不是易如反掌。 至于参加进士考试的陆瑄,三年一次的大比,说不得十年都不一定能榜上有名! 且以陆家的家世,真是求个恩荫的话,说不好比自家还要容易,陆瑄却不得不用最笨的方法进入官场,足见在陆家地位之低…… 只再怎么说,陆瑄依旧是陆家子,也不好直接杀了了事,就如同上次同陆瑄发生冲突,陆阁老之所以不愿意低头,可不也是为了陆家的颜面着想? 更甚者又有锦衣卫从中搅局…… 这口气憋了那么久,先收取一点儿利息自是再好不过—— 本就因为明珠的位置被夺,让方简深恨蕴宁,这会儿得了程明珠提醒,也立时记起,当初一再在陆瑄手里栽跟头,可不也是和袁蕴宁有关? 等那袁蕴宁闹死闹活的要嫁给自己,自己再转头迎娶明珠,到时候也算是帮明珠出了心头一口恶气。 甚至方简连袁家的反应都想到了—— 即便那丑女现在已是冠上了“袁”姓,可要是袁蕴宁自己不自爱,便是袁家人又能奈自己何! 看方简并没有追过来,程明珠长舒一口气之余,又有着隐隐的失落。 而在进了自己住的院子后,这失落很快就变成了愤怒—— 派去袁家的仆妇回来了,却转告自己,根本连老祖宗的面都没见着,就被打发回来了! 后天就是斗花盛会,这样的机会,程明珠自然不会放过。 今儿会去公主府,可不是想着,万一长公主殿下肯带着自己一起前往,到时候自己也算是里子面子都有了…… 后来没见着长公主的面,倒是得到一张斗花盛会的请帖—— 那宁嬷嬷的话,长公主是不会去的,这帖子却是长公主让送给老爷子程仲的。 程明珠拿了就随手扔到了车子里—— 不能沾长公主的光,一张送给老爷子的帖子,她自是不稀罕。毕竟,还有袁家老祖宗高氏这个再坚固不过的靠山在呢。这么多年来,高氏对自己的宠爱可不是假的,更甚者自己最后还舍命“救了”高氏…… 即便离开袁家时,高氏送了不少值钱的东西—— 这个三进的宅院和满院的仆人之外,还有两个繁华地段的商铺,以及京郊一个二三百亩的农庄。 合在一起,价值之高,远远超过栖霞山庄。 普通人的话用以酬报救命之恩,自是够了,程明珠想要的却不仅仅是这些—— 身外之物要握在手里,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那就是高氏的宠爱。 程明珠自信,只要她明日里到袁家走一趟,后天老祖宗十成十会亲自带了自己去花会走一趟。 如何也没想到,最有把握的高氏那里突然就出了变数。 “到底是怎么回事?”程明珠脸色已是铁青。 “好像说是,离家的二老爷,袁成阳,回来了……”那婆子本也是袁家出来的,也有些门道,碰了壁后赶紧找人打听,可惜除了这一点,却是一无所得。 “二叔祖?”程明珠脸色变了下,想到一个可能,“难不成是袁蕴宁求到了二叔祖跟前?” 越想越觉得极有可能。毕竟,袁成阳虽是不良于行,却最是爱护家里后辈,偏是高氏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唯有对袁成阳这个小儿子,说是百依百顺也不为过…… 气的咬牙: “袁成阳怎么不死在外面!还有那个臭丫头,还真是好运道!” 正自气闷,又有下人说了高玉蓉之前到访的事: “……高小姐的模样似是极为伤心,又说是要回高家,还给小姐留话说,让小姐得空了去见她……” “什么阿物,也敢让我去见她!”程明珠这会儿已是再无怀疑。连高玉蓉都被被打发走了,可见果然是因为袁蕴宁的缘故。 至于说高玉蓉留的话,程明珠却是根本没放在心上——程明珠心里,高玉蓉不过是叮在袁家人身上的寄生虫罢了,这样的人,哪里值得自己费心? 更别说现在还被袁家给赶走了,自然是一点儿用都没有了。 半晌咬牙: “去一趟柳家,告诉柳娇杏,让她后天来寻我便是。” 去花会的帖子她自然有法子弄来,可怕是都没有从长公主府拿的这张有面子。 又写了个纸条,找来心腹,低声嘱咐: “不管想什么法子,一定要把纸条亲手交到袁钊霖手里。” ☆、94 松庐书院。 还未到卯时,书院中已是人影憧憧。郎朗书声回响在书院的每一个角落。 也不怪学子们这般努力。 实在是距离来年春闱已是不过数月时光,书院学子又以出身寒门居多,这样三年一次的机会,自是弥足珍贵,准备来年参加春闱的举子们早已是三更灯火五更鸡,甚至若有可能,恨不得夜夜不眠才好。 在这批举子的带动下,整个书院都进入了热火朝天的备考时间。 别说清晨这样的好时光,便是白日饭时,大家也俱是行色匆匆,甚至嘴里嚼着馒头,摇头晃脑大声吟咏的也是大有人在。 当然,也有例外。 比方说书院里年纪最小的陆瑄。 这厮起的倒是很早,可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却不是读书,而是绕着山跑一圈,等他回来时,往往已是天光大亮。 一身的棉布衣袍却难掩其俊美,两手还各提了满满一担柴禾,在崎岖山道上奔跑,更是如履平地。 一开始所有人都觉得这样的场面太过辣眼睛,毕竟,松庐书院招生极严,是众所周知的,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被汪松禾收入门下,这样的机会,当然应以读书为重。 哪有人到了书院放着大好时光不读书,却是和个武夫一般跑去打柴? 再加上陆瑄的加入根本就是无声无息,根本不是和大家一般参加春季的统一考试入学的,更让众人有些不舒服的是,虽然老师授课时,陆瑄也是和大家坐在一处,却很少和大家一起练习老师布置的题目,倒是有人见他捧了策论之类的东西,从汪松禾房间里出来,如此以来,便有那自诩才华过人的清高者对他颇是有些腹诽。 以为这人怎么瞧怎么是不学无术的马屁精之流,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才能入得了汪山长的眼。 只他们也就敢腹诽罢了。 实在是那陆瑄年纪虽小,偏是练武的缘故,身上自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慑人气势。 所谓敬而远之,说的就是陆瑄在书院中的情形了。 若非有数月前恶狼伤人的意外事情发生,说不定陆瑄这几个月的求学就会这样不咸不淡的过去了—— 也就是两月前,书院里几个学子,深觉天气酷热,一大早便相约跑去山顶读书,不想却是路遇一头瘸了一条腿的狼—— 山上经常有猎人设置的 陷阱,那狼的模样明显就是掉到陷阱里了,也不知如何跑出来的,明显已是饿坏了,竟是晕头晕脑的就冲进了书院,更甚者还咬了一个路过的学生,等书院其他人闻讯赶来时,正瞧见陆瑄抬腿,轻轻松松一脚就把狼给踹死的情景。 陆瑄凭着这一战一举成名。大家再不敢小瞧这俊美少年,更甚者还有人借此和陆瑄搭上了话,不接触不知道,这一交流才发现,这少年年纪虽小,却正经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但凡给他提的问题,就没有他不会的…… 至此大家才恍然,怪道汪山长会收录门下,这少年的书读的当真不是一般的好。 直到此时,才算彻底接纳了陆瑄。以致现在陆瑄手提着两担柴禾从山上健步如飞下来的场景已经和郎朗的读书声一般,成为书院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甚至,在陆瑄的带动下,也有其他书生闲来无事跟着上山跑一圈,之前没跑过还不觉得有什么,等跟着跑了些时日,发现效果还真是好,不独腰不疼了,腿不抽筋了,跑完之后,读书的效率还增加了。 就连汪松禾,也兴致勃勃的跟陆瑄学了一套太极拳,每日一大早都要在空旷的山坡上打半个时辰才好。 是以,现在,大家瞧见陆瑄,再也不会装作瞧不见了,或报以善意的微笑,或直接就开始调侃: “啧啧,陆小瑄,你生的这般好看,小心以后连媳妇儿也娶不上啊……” 即便陆瑄照旧板着一张脸,并没有与人说笑的意思,大家也是丝毫不在意,毕竟大家也都知道,陆小瑄也就是不善与人交往了些,却是天生的一颗热心肠啊。 至于唯二不愿意晨读的另外一个人,则是汪松禾的老乡、来自江南的虞秀林。 只和陆瑄是出去练功不同,虞秀林则根本就是贪睡。 用他的话说,春秋季不冷不热,不睡觉干嘛?夏天就早上那会儿凉快,不睡觉干嘛?还有比冬天早上的热被窝更舒坦的吗?不睡觉你傻不傻?! 这番话真是迷之有理啊! 只可惜大家都忙着读书呢,可没有时间陪虞秀林这个富二代胡天胡地睡大觉。 本来虞秀林也想把这套理论灌输给陆瑄的,连光明正大的理由都想好了—— 不就是每天要往灶上送两担柴吗? 放心,哥哥包了。两担柴算什么,咱不能砍柴,咱还不能让人去买吗。 所谓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别说每天两担柴,就是二十 担柴,哥哥也不在话下—— 当初陆瑄一脚踹死恶狼救下的倒霉催学子,可不就是虞秀林? 只这样的话在见到一日来山上见陆瑄的荆南荆北时,就再没有提过了—— 虞家是皇商,不独钱多,就是看人的本事也是一流的。即便陆瑄没有说过自家是干什么的,可见了荆南荆北之后,虞秀林立马意识到,陆瑄的家世绝不是山里哪个樵夫之子这样的无稽之谈。毕竟真是樵夫之子,怎么可能认识那样两个气势不凡,比自家老爹都让人怵得慌的煞星。 往常这个时候,虞秀林可不是还在睡着吗? 今日却是勉强挣扎着爬了起来—— 前几日就收到了家里的信,让自己今日务必要请下假来,陪着妹妹虞秀月参加帝都一年一度的斗花盛会。 要从书院往帝都赶,可不得这会儿就得起床? 虽然一万个郁卒,虞秀林还是苦着脸挣扎着从包成了蚕茧一般的被褥里钻了出来。 双目无神的瞥了一眼旁边早已空空如也的床铺—— 书院大多是两人间,虞秀林可不正好和陆瑄一间房? 往常一睁眼,陆瑄可不已晨练回来?一开始虞秀林是瞧着陆瑄的美色才能平复起床气,不想只大饱眼福了一次,就被察觉,从那后,算是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每每看虞秀林明明醒了还在被窝里抱着被子和抱着美人儿一般恋恋不舍辗转反侧,陆瑄就会毫不客气的把人拎起来,直接送到门外边呆着去。 从前虞秀林还有意见的紧,以为都是男人嘛,看看还能少块肉不成?大不了自己也光着,让陆小瑄看过去不就好了吗。 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就虞秀林这样的,陆瑄一根指头都能点倒。 屡屡抗议无效以后,也只能认了。 更甚者,这人就是个受虐体质,渐渐的倒还习惯了这种起床方式。 可惜今日,却是再别想这么被人从被窝里拎出来了。 虞秀林生不如死的叹了口气,可怜兮兮的从床上爬起来,不想刚穿好里衣,就有熟悉的急促脚步声传来。 虞秀林先惊后喜——这咚咚的声响,听着怎么像是…… 门随之被推开,可不是陆瑄正跨门而入? “好瑄瑄——”虞秀林登时感激的热泪盈眶,“你这是怕我起不来,又特意赶回来了?” 太过激动,竟是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蹦下来,就要朝陆瑄扑过去。 陆瑄瞥了他一眼,随即往旁边侧身,虞秀林速度太快,根本来不及收脚,朝着敞开的门就冲了过去,然后不出意料的绊在门槛上,整个人朝着门外栽了过去,索性陆瑄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般,用脚帮他拦了一下,虞秀林才不致跌的太惨。 这边躺倒门外,那边门随即关上,连带的还有床上摆着的衣袍被丢了出来。 虞秀林终是彻底清醒,却是嚎哭一声: “真是郎心似铁啊!” 竟是一边悲悲切切的抱怨着,一边拽过身上的袍服慢条斯理的穿上。 陆瑄也不理他,只管麻利的换好衣服,束好头发,然后神清气爽的拉开门。 虞秀林正在束腰带,听见门响来不及系好,陆瑄已是迈步而出,登时悲愤至极,以手掩胸道: “不许我看你换衣服,为何要看我换……” 却被陆瑄抬起的视线把下面的控诉又给吓了回去,无比自如的又切换上一副讨好的笑脸: “陆小瑄,你是不是要下山啊?咱们俩一块儿好不好?” 会这样猜测,虞秀林可是有依据的,毕竟陆瑄根本就是个武痴,平日里别说刮风下雨,就是打雷下冰雹,不到点儿他也绝不会从山上回来。 这也是虞秀林闹不清陆瑄到底是什么身份的根本原因—— 两人就住在一间房里,陆瑄的穿戴,别人看不出来,虞秀林却是个识货的,一眼就瞧出,每一件衣服的衣料俱皆上乘。 可你要据此就断定他是个家世了得大少爷吧,人家却偏是整个书院里最能吃苦的。 不管书院提供什么样的饭菜,都能吃得香甜无比,还有这练功的劲头,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时间久了,虞秀林也就懒得费心思去猜了。 今儿个陆瑄突然这么早就回来了,十有八九是出去办事儿。 “你看这天还黑着呢,我和你一起,咱俩也做个伴不是?”虽然明知道不会有什么希望,虞秀林依旧尽力忽悠,“我知道你不怕狼虫虎豹,可说不好有什么山精鬼怪之类的呢……” 就在虞秀林口干舌燥,以为陆小瑄十有八九还是会一骑绝尘把自己抛下时,陆瑄终于回头,却是伸出手: “我数十下,你要是准备好,就带你一起下山。” 嘴角却是微微弯起—— 曾经漂泊天涯,一个人两三年也不觉得有什么,再不想在山上呆了几个月,心里就跟长草了一般,总想回去。 甚至这么黑漆漆的,一想到很快就能在斗花会上见到蕴宁,陆瑄止不住的想要笑,连带的也终于对虞秀林大发了一回慈悲。 虞秀林明显被突然而至的幸福给砸晕了头,等回过神来,才意识到陆瑄已经快数了一半了,登时惨叫连连: “陆小瑄,从头数……” ☆、95 晨光熹微,山峦叠翠,鸟声啾鸣中,两骑马从山上飞驰而下。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不再如往日般总绷着一张脸小老头般的少年多了青春的朝气下,越发显得俊美无双。 难得瞧见陆瑄这般意气风发的一面,虞秀林不免打趣: “陆小瑄今儿个可是有什么喜事?都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然说出来,让为兄跟你一块儿乐呵乐呵?” “有什么可说的?”陆瑄瞥了他一眼,“不过是和你一样罢了。” 虞秀林却是明显会错了意,腆着脸道: “连山精鬼怪都陪着为兄面对了,不若再跟我去斗花会上见识见识?内务府总管你知道吧,手里很多好东西呢,到时候为兄帮你引见引见……” 就凭陆小瑄这盛世美颜,定能迷倒内务府总管一干女眷…… “吃饱了撑的吗?”陆瑄瞥了虞秀林一眼,哼了一声——什么内务府总管,与自己何干?要不是为了蕴宁,自己会下山? 所谓一入侯门深似海,自打蕴宁回了袁家,陆瑄可不是再没有机会见着蕴宁? 本来陆瑄的意思,这就向袁家求亲,如何也要先定下名分才好。 不想从来都是对儿子婚事急的不得了的陆阁老这次却是稳住了阵脚,坚持等陆瑄春闱过后再使冰人上门。便是找的理由也光明正大的紧—— 眼下再是有个举人身份,说到底依旧是白身,这么求娶袁家女,你陆瑄怎么好意思?又如何对得起人家? 把个陆瑄气的哭笑不得——什好意思不好意思,分明是怕自己春闱时变卦弃考,拿婚事来要么挟自己罢了。 要说陆瑄可不是最不吃这一套?可也得看什么事情。 私心里,陆瑄真真是看不得蕴宁受一点委屈—— 这些日子,帝都关于袁家嫡女的传闻也是甚嚣尘上,恢复了本来身份的程明珠也就罢了,便是回归了袁家的蕴宁也没有落一句好话。 甚至还有人挖出之前蕴宁顶了数年的那张布满疤痕的脸,一时流言蜚语满天飞…… 陆瑄听闻,真真是憋了一肚子的气——自己如何护着还担心会受丁点儿委屈的女子,却被人这般轻贱!竟是少见的应下了陆阁老的条件——等自己春闱高中,再亲自登门提亲! 当然,陆瑄同时也跟父亲要了一个保证,那就是这之前,须得严防死守,决不许袁家那边横 生变故…… “也是。”虞秀林长长叹息一声,一不小心就把实话说出来了,“迷倒内务府总管有什么用,关键得把萃香阁拿下来才好……呀!” 却是一根马鞭朝着脖子卷了过来。 虞秀林吓了一跳,忙往外拼命的推那根和毒蛇般缠绕在脖子上的黑黝黝马鞭,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陆小瑄,啊,不不不,陆小爷,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饶过我吧……” 亏得陆瑄手上没有使力,那马鞭就始终吊在虞秀林脖子上,没有更进一步。 “难不成,那萃香阁的主子,是陆小爷您的旧识?”虞秀林试探着道。 陆瑄哪里耐烦跟他打机锋,瞬间收紧马鞭,眼神危险: “这时候了,还想诓我?嗯?” 虞秀林心里一咯噔,之前只说那两个上山来寻陆瑄的汉子身上气势颇为让人忌惮,这会儿对上气势全开的陆瑄,虞秀林才真是彻底懵了,竟是再兴不起一点儿胡搅蛮缠的念头: “好好好,我投降!不过我先声明,哥哥我对萃香阁的主子,真是没有一点儿坏心眼……” 之所以会认定陆瑄应该和萃香阁有关系,可不是虞秀林察觉,陆瑄房间里放有几小瓮果酒,上面无一例外,都有萃香阁的标记。 作为眼下帝都风靡的胭脂水粉铺,萃香阁的名声之响,说是人尽皆知也不为过。 可如果说出胭脂水粉是萃香阁的本分,生产果酒这点儿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再加上上面的标记,虞秀林有理由相信,陆瑄怕是和萃香阁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特殊关系。只他也曾拐弯抹角询问过,却没有在陆瑄那里得到一点儿回应。 恰好今日共同下山,且萃香阁的事也已是迫在眉睫,虞秀林才不管不顾的问了出来,现在看陆瑄反应这么大,也瞬时悟了—— 看来之前的猜测没错。 只陆小瑄气成这样,怕是和萃香阁主子的牵扯比自己想的还要深。 当下再不敢顾左右而言他,老老实实道: “……阿瑄你既是知道萃香阁,想必也知道他家的胭脂水粉有多好……” 不止一家内眷见证了如何从肤色暗沉容颜老去到白里透红寻回青春的奇迹。 且那香味,也不知人家是怎么调配的,香味悠远,久而不散,即便每个人喜欢的味儿道不同,可有你没 想到的,就没有萃香阁没有的。 以致到了眼下,帝都贵女,莫不以能买到萃香阁的胭脂水粉为荣,甚至这股风气还随着进京述职的官员传到了外地。 各地商家纷纷赶至帝都,简直能把萃香阁的门槛都给踩塌了。 甚至还有拿不到货的,直接在临近萃香阁的客栈包房子住下,见天就盯着萃香阁的门,带动的旁边客栈生意较之大比时还要兴隆。 这样的兴盛局面,自然就会有人艳羡,更有人眼红不已。 “我们虞家可没有对萃香阁动什么坏心眼……”看陆瑄神情一寒,虞秀林忙摇头,傲然道,“凭我们虞家的财富,还不需要对个胭脂水粉铺子动什么歪脑筋。” 虞家至今已是三代皇商,家里的银子那是海了去了。且虞家有祖训,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否则,再多的钱财也不能长久…… “是吗?”陆瑄斜了虞秀林一眼,“我记得不错的话,后宫的胭脂水粉就是你们虞家掌总,胭脂水粉的分量在你虞家分量可也不轻啊!” 因对长子寄予厚望,陆阁老常日里可也也经常带些朝内不重要的消息让陆瑄帮着参详,似虞家这个层面上的,陆瑄掌握的可不是一家两家的事。再加上过目不忘之能,是以第一次见面时知道了虞秀林的名字,就立即确定了对方的身份,甚至连家族排行、精明过人、爱扮猪吃老虎等等特点都一清二楚。 虞秀林登时就怂了,颇有些牙疼的模样——这陆小瑄不声不响的就把自己调查了个底儿掉,反观自己却是除了确定陆瑄应该和萃香阁有关外,连他是那家子弟,都一无所知。 从小到大,只有他坑别人的,还是第一次丧失了主动权,只能任人摆弄的: “所以,我家里才想,最好能提前结识萃香阁的主子……不瞒兄弟你说,你既然调查过,当也知道,我虞家做事有君子之风,从不会强人所难,可虞家这样,不见得别家也会如此吧,比方说近来在帝都风头颇劲的,秦家……” 秦家也是来自于江南,甚至这之前一直都是屈居虞家之下。 可也不知他们傍上了那位大员,进来在生意场上风生水起,更在前几日一举击垮了之前和虞家起名的东城郡巨富姚家,直接和虞家平起平坐了。 强力接手了姚家进贡皇朝的桐油生意之外,现在又瞄准了虞家。 只一则虞家累世巨富之下,底蕴之深自非姚家这样的新贵 所能比;二则虞家颇为注意培养后辈,至如今,入朝为官的人数也颇为可观,更有他的二叔也就是虞秀月的父亲,如今做到一省学政之职。秦家自是不好再用强力,却是瞄上了萃香阁—— 等把萃香阁抢到手,可不就等于直接掐去了虞家一条重要支柱? “秦家?”陆瑄蹙了下眉头,却是瞬间忆起,之前陆珦被人坑的差点儿上了庆王的大船时,好像参与的人也有姓秦的? 难不成,这秦家,和庆王有关? 这话当然不好跟虞秀林说。 只事关萃香阁,陆瑄却是一下上了心,思忖片刻: “你若是想要结识萃香阁的主子,我倒可以从中牵线……” “只一点,你且记着,你们家只有一次和萃香阁合作的机会,若是错过,从此后就再也休提!” 萃香阁眼下果然是太招人眼了,最好的法子,当然是隐藏锋芒。本来陆珦也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但凡陆瑄说一声,陆老三绝对大喜过望——毕竟,能帮上自己九弟的忙,还有比这更荣幸的吗? 只陆瑄早已明白自己的心意,这一世是娶定了蕴宁的,陆珦打理的,毕竟是家族庶务,若是和蕴宁的东西牵扯到一起,将来怕是于蕴宁颜面有碍。 之前还有些犯愁,这会儿却发觉,虞家倒是一个好的选择。 当然,到底如何,还得蕴宁拿主意。 大不了,这事就自己背着,如何也不能让蕴宁有什么不开心才好。 至于说那什么秦家,最好长眼睛,别对萃香阁打什么坏主意才好…… “陆小瑄你真能让我见着萃香阁的主子?”不成想这么容易就心想事成,虞秀林简直大喜过望,“好我的陆小爷,您老说吧,想要什么犒劳,我这就着人送到府上……” 能借此探探陆小瑄的底儿更好啊。 不想却被陆瑄一眼看穿心思: “不用那么麻烦,待会儿斗花盛会上见吧。” 斗花盛会上见? 虞秀林分明就有些迷糊——陆小瑄的意思是,他也要去?甚至,哪位萃香阁的主人也会到场? 下一刻登时一惊,那岂不是说,他们两人的身份都非同一般? 毕竟,自己也是沾了秀月妹妹的光才能陪同前往! ☆、96 和陆瑄拱手作别,虞秀林还一脑门子的官司,很是有些不在状态—— 要说皇朝陆姓确是威名赫赫,可扒拉了那么多人家,虞秀林也没找出来一个能对上号的,总不会是朱雀桥那边的陆家吧? 自己却先否定了,毕竟,还有哪家的学问能比得上朱雀桥那里的陆家啊。陆阁老本人分明就是比任何一个大儒都厉害的大儒,家族子弟哪里用得着投到旁人名下? 想的太过入神,连虞秀月的马车到了旁边都不知道。 “六哥——”虞秀月又唤了声。 虞秀林恍然回身:“九妹。” 虞秀月探头顺着虞秀林发呆的方向看了看: “方才那位,也是六哥的同窗吗?” 语气里有着掩不住的好奇—— 当初六哥能以二十多岁的年纪拜入大儒汪松禾门下,已是惊掉了一地的眼睛,方才那少年瞧着年纪更小,怕是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吧?竟然也能成为汪松禾的弟子? “是啊。”虞秀林也是心有戚戚然。有句老话叫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亏自己之前还自视甚高,见了陆小瑄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虞秀月还要再说什么,又一阵车驾辚辚声传来,两人回头,却是一群护卫正簇拥着两辆大车飞驰而来。 街上众人纷纷闪避。 看对方煌煌气势,出身定然不凡。 不待虞秀月开口,虞秀林就已是示意车夫往路边靠些—— 要说京城里,可不是官帽子最多?别看叔父堂堂学政,于地方而言也算一方大员,放在帝都却委实不够看。 那马车哗啦啦很快驶了过来,依稀能瞧见马车上一个篆刻的“柳”字。 这般威风,难不成是当朝驸马、骠骑大将军柳兴平的家眷? 不然还真想不出,还有哪家姓柳的敢在帝都大街上这么横冲直撞…… 正自思忖,不妨马车上的帷幔呼啦一下掀开,一个容貌平平却是一脸傲气的少女从车里探出头来,横了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虞秀林一眼: “死胖子,乱瞧什么呢!再敢乱看,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因为好吃懒做,虞秀林可不是一副圆滚滚的身材? 再想不到给人让了道,还要被骂一声“死胖子”,虞秀林好险没当场暴走。 旁边的虞秀月也是目瞪口呆—— 这是哪家的小姐?也太彪悍了吧? 倒是旁边有知情者“噗嗤”一声就乐了,一边摇头一边冲着虞秀林兄妹笑道: “别人也就罢了,这位小姐,真是骂了你,你也得受着……” “看您的模样,认得这是哪家的小姐?”虞秀林气的不停原地转圈,“什么小姐啊,怎么瞧和那些乡野泼妇也没什么两样了……” 一番话说得那看热闹的更加乐不可支: “别说,您这话还真给说到点上了。这位柳小姐名动帝都的,可不就是她的泼吗!您要问她是谁啊,那可真是太有名了,您呀,可也保准听过她的大名,不是咱们驸马爷嫡亲的侄女儿又是哪个?” 方才那坐在马车上直接就敢当街冲着外面骂人的,不是旁人,正是柳兴平的侄女儿柳娇杏。 要说柳家可真是地地道道的寒门出身。柳家往上查三代,别说做官的,就是个有机会念私塾的都没有。至于柳老太爷则是好容易娶个媳妇儿,又体弱多病,生下长子柳兴平后就撒手尘寰。 后来又历经艰辛,才娶了以彪悍闻名乡里的寡居的柳老太太。 可谁让人家运气好呢,养出了柳兴平这么有出息的儿子?做了大将军不说,还尚了主。 至于柳娇杏,她父亲名唤柳兴城,如今身居知府之职,也算是继柳兴平之后,柳家第二位有出息的人了。 当然,这只是外人的认知,要让柳老太太说,柳兴平算什么?明明幼子才是柳家最厉害的—— 三个儿子中,说柳兴城是柳家老娘的眼珠子也不为过。 柳老太太一直对外说,柳家转运,确凿无疑是因为小儿子降生的缘故,就是柳兴平可也是沾了小弟的光,才能有现在的荣华富贵…… 更是从很早的时候就信心满满的认定,小儿子才是最有出息,也最孝顺的,柳兴平真是个孝顺的,就该想尽一切法子给小儿子扫清加官进爵的障碍才对。 连带的身为柳兴城唯一嫡出女儿的柳娇杏也就跟着成了柳老太太的眼珠子,更在老太太一手教养下,完美的承袭了柳老太太的彪悍作风,自打十岁上随着柳老太太从乡野之地搬居京城后,数年间便创下了辉煌战绩—— 当街因为一个冰糖葫芦就把人摊子都给砸了这都是小事,出外踏青时,一言不合,就敢直接把监察御史家的小姐推到河里去…… 当然,这事发生后,柳娇杏也受到了不小的教训,起码她老子因为被监察御史给盯上,日子不好过之下,没少痛骂柳娇杏愚蠢,甚至还禁足三月…… 也是从那之后,柳娇杏才收敛了些。 只旁人不知,坐在前面车子上的程明珠却是明白—— 当初柳娇杏会推人下水,哪里是因为和蒋家小姐争吵?最根本的原因却是那蒋小姐挡住了她看美少年的视线不说,更是频频和她抢夺美少年的注意力。 所谓冲冠一怒为美男,说的就是柳娇杏了。 而很不巧,那个让柳娇杏见了之后就神魂颠倒怎么也忘不掉的美少年不是旁人,正是武安侯府三公子、袁钊霖。 可不也是为着想要接近袁钊霖,柳娇杏才放下身段,刻意讨好程明珠? 只那会儿程明珠对柳娇杏只有厌恶。 可因为噩梦中自己老是被杀头的经历,而柳娇杏的背后站的不止是柳家,更有公主府和大将军柳兴平,想着说不定将来会有大用之下,程明珠才捏着鼻子给柳娇杏留了几分脸面。 倒不想,竟是因为这个赢得了柳娇杏的友谊。被柳娇杏无比坚定的认为,是上层贵女中最心地善良、唯一值得结交的好姐妹。 程明珠本来还在发呆,不经意间瞟见车外虞秀林目瞪口呆、气的脸都青了的样子,程明珠忙拉紧车帷幔,厌恶之余又有些愧疚—— 这柳娇杏还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若不是想让外人认定自己有长公主撑腰,程明珠如何也不想和这等女子扯上关系…… 之所以愧疚,却是因为袁钊霖。 这么多年的姐弟,程明珠对袁钊霖如何会没有感情?再加上离开袁家后的这段日子,饱尝冷暖,唯有袁钊霖始终不离不弃…… 可不抛出袁钊霖这个诱饵,柳娇杏又怎么会对自己俯首帖耳、感激涕零? 霖哥儿一向心疼自己这个姐姐,就算是他为自己能过得好尽一份力吧,便是霖哥儿知道,也一定不会拒绝的。等有机会了,自己一定会好好补偿他…… 袁钊霖大大的打了声阿嚏,神情明显有些张皇。 有心要转身离开—— 之所以能离开祠堂,自然是因为袁钊霖终于向袁烈低了头,说是已然知道错了,还口口声声一定要亲自过来给蕴宁道歉—— 昨儿个接到程明珠的亲笔信,央他今儿个一定要去 斗花盛会。从小就习惯了对程明珠的有求必应,即便两人现在身份已然不是从前,甚至前几日袁烈并袁钊钰大发雷霆之下,施以重惩,袁钊霖接到纸条后,还是下意识的就应下了。 可毕竟并不是真心认错,不过是担心程明珠有什么难处需要自己援手,如何也不会过来这里…… 袁钊霖自不是一般的心虚。 是以才会在绮霞苑外徘徊良久。 只他昨儿个还在祠堂跪了一夜,又在外边吹了这么会子冷风,自然就有些受不住。 刚要鼓起勇气上前,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袁钊霖仓皇抬头,可不正是蕴宁,正站在门旁? “进来吧。”瞧着冷风里冻得脸都有些发青的袁钊霖,蕴宁叹了口气。 袁钊霖有些局促的“嗯”了声,捏着衣角,垂着头别别扭扭道: “那个,我,我是想跟,跟你,说声对不起……” “先吃点东西再说吧。”蕴宁说着,推了一个托盘过去,上面放着一碗鸡丝小米粥,一碟金丝卷,几碟子小菜。 顿了顿又吩咐采英: “让小厨房煮碗姜汤送过来。” “我,我不饿……”袁家多男儿,丁芳华又是有些大大咧咧的性子,袁钊霖即便年龄最小,也早早的就学会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后来更是自动自发的接过了照顾程明珠的任务。 是以这些年来,都已经忘了被人照顾是什么滋味儿。 这会儿刚从清寂寒冷的祠堂出来,委实又冷又饿,本以为前日里那般指责蕴宁,不定多招人厌烦呢,倒不想,却是准备了香喷喷的粥菜不说,甚或怕自己冻到,还让人煮了姜汤…… 偏自己并非真心悔过,反是为了明珠表姐,才会到这里来…… 长这么大,袁钊霖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煎熬,低着头食不知味的把那些粥菜一扫而空,又眉头都没皱就把一大碗苦辛味儿的姜茶喝的涓滴不剩,然后就逃也似的离开了…… ☆、97 “三少爷的模样,怕不是害羞了?”瞧着袁钊霖狼狈的影子,采英不觉纳闷。 蕴宁隐约猜到些什么。却是摇了摇头,并未多说。只回头吩咐采英: “去看看,咱们的菊花饼可是好了?” 大正旧例,立秋祈福,以求丰穰,又有咬秋习俗。 是以所谓斗花,乃是献繁花于天地,除骄花盛景之外,又有各种秋食,更有才艺比拼以彰天地灵气,尽显盛世太平。 更有那家有适龄儿女的,还可借此机会相看一番,以觅得佳婿佳媳—— 历年来凡能在盛会中大出风头的,一俟盛会结束,家里俱皆官媒云集,挑挑拣拣之下,莫不皆大欢喜、心想事成。 是以凡是能拿到请柬的,哪个敢不精心准备。 唯有蕴宁,虽是明白其中关窍,也并未放在心上—— 上一世也好,这一世也罢。蕴宁何尝有机会学那等琴棋诗画? 也就是跟在祖父身边时,还能读书识字罢了。才艺之类的却是不要想了。 要说最擅长的,则是种植花草、看诊针灸之术并做些吃食。 偏是这几样,却俱是那些权贵之家并不看重的,于女子声明而言,也是鸡肋一般的存在。毕竟别说出身好的小姐了,就是男子,何尝不注意保养?所谓君子远庖厨,更别说镇日里和泥土打交道了,哪一家里可不都养着花匠呢?要个会种东西的儿媳妇有什么用呢? 哪里比得上聪明贤淑、知书达理的? 至于说后两者,自然也是同样的道理。 把个采英和采莲给愁的,昨儿个一个晚上都没睡着。 倒是蕴宁,不独一点儿不着急,还劝她们别事事都看的那般重—— 不是已经做了菊花饼吗? 对自己喜欢的事,蕴宁从不会敷衍,所有程序,俱不假手他人,更有袁钊钰知道了后,特意送来的请工匠精心做的菊花模子,不管别人看了自己拿出的吃食后如何想,蕴宁则是甚为满意。 之前已是使人送到了蒸笼里,想着这会儿应该好了的。正自思忖,采莲惊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啊呀呀,小姐,您的手怎么那么巧呢?瞧瞧这菊花饼真真是跟活的一般。” 采英忙接出去,正好瞧见采莲带了两个捧着笼屉的厨娘过来,里面可不是正有十二个热腾腾、 金灿灿的菊花饼? 只蕴宁做的菊花饼和旁人做的大为不同,明明是面食,却是真如盛开枝头的菊花一般,微风过处,甚至花须还会微微抖颤,凝结上面的露珠也是将落未落,淡淡馨香,随风而散时,竟有两只蜜蜂扑闪着翅膀飞了过来…… 这样的场面,不独厨娘,便是采英和采莲也全都傻了眼—— 老天爷,小姐这厨艺也太出神入化了吧? “收起来吧。”蕴宁也很是满意,瞥了眼左边的厨娘李嫂子,“李嫂子昨儿个说家里小孙子每到这个时节就会眼睛红肿是吗?做菊花饼的面可还剩着些呢,李嫂子不妨做些花样的小馒头带回去,吃两个就能好了,明年应该也不会再犯。” 这可不单单是菊花饼,里面蕴宁添了好些味药,吃了自是对人大有裨益。 “哎——”李嫂子愣了下。她家里可不有一个小孙子?阖家上下,也就那么一根独苗,且一家子都在袁家当差,日子也很是过得去,和富人家的少爷相比,他们家这独苗过的也是不差了。 偏是这两年不知为何,每到秋日就会眼睛红肿,很是看了些大夫,却也不见好。即便过了秋季,又会自己个好了,一家人依旧未免有些忧心忡忡。 倒不想随口说了那么一句,小姐就记在心上了,还愿意把那些闻起来就好吃的菊花面赏给自己。一时感激涕零,不住道谢: “啊呀呀,我们小姐真是菩萨转世,这么好的心肠……” 又过了一会子,菊花饼上的热气已是散尽,采英和采莲便捡拾了放在旁边的描金匣子里,两人各提了一个,又使仆妇捧了两个花盆,跟着蕴宁往外去了。 袁家正堂里这会儿正热闹的紧。 先是二房夫人秦氏,带着嫡女袁明玉、庶女袁明兰到了—— 袁明玉十六岁,已是定了人家,袁明兰则刚过完十三岁的生日,正是要让人领着到处转转的时候。 秦氏自打丈夫亡故,便鲜少出门,自然要把两个女儿拜托给大嫂丁芳华,和丁芳华说了会儿话,又嘱咐袁明玉姐妹: “……去了后,有什么事就去跟大伯母说,记得照看好妹妹们……” 又说了会儿子话,便告辞离开。 这边秦氏前脚离开,后脚三房太太赵氏就到了,她的身边则跟着袁明秀、袁明芳两朵姐妹花。 甚至各自的丫鬟还每人手里一把乐器—— 袁明秀的是古琴,袁明芳的则是琵琶。 两人都是嫡女的身份,袁明秀十四岁,身着粉色衣衫,俏生生如同三月枝头初绽的春花;袁明芳也就比蕴宁大了几个月,一身鹅黄,亭亭玉立,宛若空谷幽兰,让人见而忘俗。 两人可不是一般也都到了说亲的年纪? 丁芳华起身接了过去,一把挽住赵氏的胳膊,心头却有些发酸: “这天也凉了,怎么又清减了?” 三弟妹明明比自己可要小着好几岁呢,怎么几日不见越发苍老了? 待得触到赵氏指头上厚厚的茧子,却又旋即明白—— 三弟若是还在,中秋节后不几日,可不就是他的生辰? 三弟妹这些日子怕是又没日没夜的抄佛经了。 一时只觉胸口好像被什么给堵住一般—— 当初和匈奴一战,从二叔那一辈算起到夫君袁烈,两代人可不就各剩下一个男丁?袁家三房两房失了顶梁柱。三弟妹原来是多爱打扮的一个人啊,一夜之间就如同没了水分的花,憔悴不堪。 更甚者性情也从原来的活泼讨喜变成现在的木讷少言…… 人都说袁家满门荣宠,却不知这荣宠全是袁家阖族血泪换来的。 正要说话,帘子被人打起,蕴宁迈步走了进来。 袁明玉忙招手,示意蕴宁过来,小声提醒道: “五妹妹可是忘了拿把趁手的乐器?旁人家的乐器,即便再如何有名气,到底不如自己常用的。” 自己姐妹擅诗画,用别家笔墨倒是无妨,可即便如此,母亲依旧给姐妹俩各准备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 更别说宁姐儿这次前往盛会,更有着特别的意义—— 毕竟外边等着瞧袁家回归的嫡女到底是个什么样女孩的人绝不是一家两家。能否压住帝都汹汹物议,宁姐儿的这次亮相至关重要。 是以怎么想着,都应该提前做好充足准备。 “让大姐费心了。”蕴宁笑着道谢,却是丝毫没替自己遮掩,“只一点,要说琴棋书画,我也就是能抄几个字罢了,其他的却是不会的,乐器什么的,自然也是用不上的。” 又指了指采英采莲提着的食盒: “待会儿准备带我做的菊花饼过去呢。” “宁姐儿的意思是,就准备带些吃的过去?”袁明秀一副不 相信自己耳朵的模样—— 即便有咬秋这样一个习俗,可所有的吃食都是主人家备好的啊,还从来没有过客人直接拿吃食当做才艺的。 包括袁明芳几人在内,一众姐妹全都傻了眼—— 去年的斗花盛会,最出风头的可不正是已然离开的程明珠? 程明珠一人,竟然在琴棋两项上俱皆夺冠,又有一手簪花小楷,也赢得满堂喝彩。一时满门武将的袁家出了个才女的消息瞬间传遍京城。 有程明珠珠玉在前,旁人不把宁姐儿放在一起比较才怪。 看几人神情不对,蕴宁也未免有些担心—— 毕竟早闻斗花盛会的名头,要说蕴宁不期待是假的,可真要因为自己损了袁家众姐妹的声誉…… 正想着不然自己主动退出算了。刚要张口,不妨袁明玉已是有了决断,回头吩咐丫鬟: “把娘亲帮我和妹妹准备的笔墨送回去吧。” “啊?”蕴宁一时有些愣怔,刚想劝阻,那边儿袁明秀抿嘴一笑,跟着道: “我手指有些痛呢,今儿个怕是弹不了古琴了……” “可不,二姐姐这一说,我才发现,妹妹的胳膊也是有些痛呢……”袁明芳边说边狡黠的冲蕴宁眨眨眼睛,“五妹妹,我胳膊痛,你是不是得安慰下?不用药,再送我一盒胭脂就好……” “各位姐姐,莫要如此……”蕴宁如何不懂她们这么做的原因?分明是打定了主意要陪着自己一起出丑。只丧父的缘故,几人姻缘原就有些艰难,再因为自己…… 心头却是一阵阵的发热。 却被旁边的赵氏一把揽在怀里,点了点蕴宁挺翘的鼻子,笑着道: “她们是姐姐,照顾妹妹可不是该当的?有宁姐儿这么好的妹妹,可不也是她们的福气?再没有什么比你们姐妹相亲相爱更好的了。” 语气里满是感慨—— 宁姐儿这孩子,真是贴心的紧呢。瞧瞧身上这身中规中矩的茜色衣裙,明显是精心选择的,唯恐抢了姐姐们的风头,才刻意如此打扮。才多大点儿啊,就这么体贴人,这样善良的女孩子,让人如何舍得不疼她? ☆、98 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时序已近中秋,帝都已是满眼秋色,占地足有上千亩之多的静怡园却似是被造化遗忘的一个世外桃源,依旧繁花似锦,奇花异草参差错落,再有远远近近大片大片深深浅浅秾艳的酡红枫叶,令人甫一步入园中,就觉得如入仙境相仿,哪里还有半分秋意萧瑟之感? 静怡园已是让人心旷神怡,静怡园的主人更是蜚声大正,可不正是当朝杨皇后的母族、承恩公杨家? 说起杨皇后,也是颇令人唏嘘。 杨皇后和今上乃是患难夫妻,两人感情一直甚笃。今上登基后更励精图治,说是兢兢业业、宵衣旰食也不为过。 是以三个儿子皆为皇后所出。 不幸的是,长子次子俱是未满周岁,便即夭折,好在后来又有了照明太子,不独异常健康,更兼聪慧过人,本以为定能顺利成长,再不想前年上竟是一病不起,即便皇上皇后以免除三年赋税甚至以自己寿命向上天祈求,依旧没有保住太子的性命。 那之后杨皇后就再未出现在人前,听说是日日跪在佛前,为往生的三个儿子祈祷…… 皇上心疼皇后之下,杨家盛宠日隆。 更别说即便没有皇后这个因素,杨家也是大正一等一的功勋世家—— 当初跟随□□起事,杨家本就是从龙老臣,更有承恩公杨忠明,说是皇朝股肱也不为过,当年若非杨忠明拼死护佑,皇上想要承袭大统,怕是会经历更多的波折。 眼下承恩公虽是故去,杨家当家人杨皇后的兄长太子少保、副都御史杨立德在朝中威望却是不逊于乃父。 即便嫡亲的外甥、照明太子仙逝,可杨皇后母仪天下这么多年,却也不是摆设,立嗣一事上,即便比不得权势日重的太后,分量可也不会轻了。 以上种种令得身为皇后母族的杨家,就成了诸多权贵趋之若鹜的地方—— 不管将来哪个能成为嗣子进而承继大统,都无法否认杨皇后才是嫡母,更必须得认下杨家这个外家,皇朝以孝治天下,只要不犯谋逆之类的大错,杨家至少还可保两朝的荣华富贵。 是以静怡园这会儿可不是权贵云集?便是各藩王世子的车驾也先后莅临。 只杨家仆人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想当初皇上身体好时,可也不止一次驾临静怡园,殷勤接待来客之下,并不见丝毫惶恐。 以致莅临 的宾客纷纷赞叹不已—— 这才是世家大族的煌煌气象。 又一辆马车过来,杨家仆人忙迎上去,车上的人却是摆了摆手: “忙你们的去吧,我们等个人,待会儿自己过去。” 那家仆瞄了瞄车上的徽章,注意到上面篆刻的“胡”字时,神情一凛,再瞧见马车旁威严肃立的一干侍卫,便弯腰退了下去—— 这辆车子,赫然正是太后母族,太子太师胡宁珍的家眷。 作为太后的母族,胡家也曾风光无限,只他们家自来阴盛阳衰,大事上拿主意的往往是女性,比方说当初可不就是听了太后的话,拥戴庆王,处处和今上对着干,据说还曾密谋过直接囚禁今上,待得今上站稳脚跟,自然和他家感情日渐淡薄,虽是逢年过节,看在太后的面上,也会有赏赐,却也不过是个面子情罢了。更甚者,胡家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后辈,一直吃老本之下,自然无法和风光无限的杨家相提并论。 只是自打照明太子亡故、皇后一心向佛,皇上缠绵病榻,宫中胡太后权势日重,连带着宫外的胡家也跟着水涨船高,重新寻回了昔日的荣光。 “咱们就在这儿等着吗?”看杨家仆人退下去,车上身着烟霞色褙子,织锦长裙的少女道,又往外探了探头,“对了,蓉姐姐这些日子可见过明珠那丫头,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到……这两次诗社集会,她可是都缺席了呢。” 自打去年斗花盛会上大出风头,程明珠可不已是隐然成了帝都上层贵女中才女的代表? 更是雅集诗社的核心人物之一。 车上这两位可也是诗社中人。穿了烟霞色衣裙的少女全名何容薰,乃是礼部尚书的女儿,至于旁边的那位“蓉姐姐”,则是当今太后的侄孙女胡敏蓉。 这会儿在这儿,可不是为了等着其他诗社成员? “武安侯府的人还没到呢,薰儿这么着急做什么?再等会儿吧。”坐在中央身着华丽孔雀锦长裙,生了张容长脸、杏核眼的胡敏蓉眼睛闪了闪,“倒是你刚才说,这次盛会,杨家修云公子也会现身……此事可真?” 提到“杨修云”这个名字时,胡敏蓉不自觉坐直,分明颇为在意。 “自然假不了。乃是我亲眼所见呢。”何容薰连连点头,“蓉姐姐也听说过修云公子的名号吗?都说人如其名,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那般淡雅如流云的公子呢……” 说起这杨修云,可不 也是大大的有名? 五岁那年,便入宫做了太子伴读,被当朝太傅亲口赞誉为灵气逼人、更兼满怀正气,他日必为国之栋梁。 这般的家世和才学,更兼和太子一起长大,假以时日自然前途坦荡,青云直上。 可世事难料,两年前太子薨逝,听说杨修云打击过大之下,大病一场,病好后,便外出云游,甚至连去年的斗花盛会都没有露面…… 而何容薰之所以确知杨修云回了帝都,可不是因为当初身为礼部尚书的父亲也曾有机会给太子授课,杨修云身为伴读,自然尊何尚书为师: “……那日我正好在家,听下人说,杨公子过府拜望父亲,我还以为听岔了呢,就偷偷跑过去看,才发现可不正是杨家世兄?杨世兄虽是瘦了些,风华气度却是更胜从前……” “阿嚏——”一个养满了锦鲤的池子旁,高大挺拔的桂花树下,正有三个年轻男子围桌而作。坐在右首处的白衣公子忽然重重打了个喷嚏。 和其他地方人流熙熙不同,这儿当真不是一般的清净,红砖白墙,竹篱淸舍,又有一泓碧水,粼粼细鱼,蒲扇大的芭蕉叶子随风低鸣,当真是清幽雅致至极。 左首懒洋洋靠在美人榻上的青袍少年闻声看了过来,“嗤”的笑了一声: “今儿个来的人中,惦记着修云的怕是不在少数。” 说话的可不正是陆瑄?至于他口中的修云,自然就是杨立德膝下唯一嫡子、皇后亲侄杨修云了。 两人旁边的男子年纪明显略长些,一张国字脸,两道剑眉,旁人或者不识,若是庆王世子周珉到此,怕是会大吃一惊—— 这年方及冠的男子不是端王世子周瑾又是哪个? 听陆瑄这般说,周瑾也抬头看过来—— 和陆瑄的俊美、周瑾的英挺不同,杨修云则是非同一般的儒雅,即便是这么丝毫不讲究没有一点儿形象的歪着,依旧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看了不是一般的养眼。 却是不觉失笑: “你们两个也就骗骗那等不认识的。” 结识这两个还是在自己封地之上,这两个也就长得唬唬人,内在和外表却是大相径庭—— 陆瑄瞧着俊美如天上谪仙下凡,性子却不是一般的凉薄,除非是他在意的人,不然就是快要死了跪在他面前,也别想引起他一丝一毫的怜悯,偏是这家伙年龄虽小,却是智多近妖,即便旁人恨 得牙根痒痒,也休想抓住他把柄分毫; 至于风度翩翩、儒雅温和如邻家哥哥的杨修云,则是典型的红皮黑心萝卜,坑起人来从来都是下死手,这边儿还正和你称兄道弟、把臂言欢,那边儿就能一刀把人捅个对穿,又因为一副颇具欺骗性的外表,甚或被坑了还对他感恩戴德…… 犹记得第一次见面是在一间酒楼里,这俩家伙坑了自己一桌饭不算,临走的时候还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给顺走了,愣是让店小二把自己当成了个吃白食的…… “要不是你那手下太嚣张,我和阿瑄会跟你对上?”杨修云挑了挑眉。 当初自己和阿瑄长途跋涉,正是又累又饿,好容易找到一间客栈,却是差点儿被周瑾的手下给轰出去。 从来都是两人算计别人,何尝被人这么欺负过?可不就把账算到周瑾这个主子头上了? 不想不打不相识,到得最后,三人却成为莫逆之交。 “时辰怕是差不多了,我们出去看看吧。”陆瑄第一个站起来,即便知道武安侯府的马车怕是来不了这么早,陆瑄却依旧坐不住了。 “阿瑄今儿个可是有些古怪啊。”杨修云明显大为狐疑。要说平日里,陆瑄可不是最不爱凑热闹的?何尝有过这么心急的时候,“快说,是不是惦记上那家姑娘了?” 陆瑄也不理他,却是径直起身,就往门外而去。 周瑾也跟着起身—— 他的身份敏感,若然让人发现私底下竟和承恩公的孙子以及当朝次辅的儿子交好,说不得很快就会传出闲话来。 眼下帝都正不太平,自然是越低调越好。 趁这会儿人少,出去转转更为妥当。 眼见得两人都先后离开,杨修云便有些无聊,刚想让人再送些茶水点心过来,却听下人说胞姐带着小外甥到了,便也赶紧迎了出去。 待得出了雅苑小筑,穿过一道长长的抄手游廊,正要绕过前面角门抄近路往后边去,不想一阵女子的笑声从不远处菊花从旁传了过来。 杨修云蹙了下眉头,随即旋身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依稀听见后面似是有人叫了声“杨世兄……” 若是他回头的话便能发现,那说话的人可不正是何容薰? 倒是和何容薰并肩站在一处的胡敏蓉倏地抬头,入眼处正好瞧见身材颀长、眉眼温润的杨修云侧脸,不觉抿了抿嘴,脸上 显出一丝笑意来—— 来之前母亲模糊暗示过,家里人似是有意把自己许给杨修云,方才虽是匆匆一瞥,瞧着倒还顺眼…… 正自沉思,不妨一抹青色影子倏忽撞入眼帘,胡敏蓉的视线一下被吸引过去—— 却是一个身着青色暗花锦袍的少年正负手立于一株木芙蓉下,即便花色明妍夺人,却不及少年风华之万一…… 也不知看到了什么,那少年嘴角忽然轻轻勾起,胡敏蓉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倒流—— 帝都中何时出现了这等俊美到让人屏息的芳华少年? 甚至不自觉开始妒忌,到底是看到了什么,才能让方才还神情冰冷的少年笑的这般温柔? 下意识的顺着少年视线去瞧,却是正好看见几辆马车…… 何容薰已是率先惊叫出声: “啊呀,那是明珠到了?” 却是一行侍卫护佑着,程明珠正从一辆马车上姗姗而下,更不可思议的是和程明珠的马车并排停在一起的,则分明是,刻有武安侯府族徽的数辆马车…… ☆、99 “明珠坐的那是,柳家的马车?”胡敏蓉嘴角抽了抽,神情分明有些狐疑—— 不是说明珠的亲生父亲是个姓程的小吏吗,怎么会和柳家凑到一起了? 又有旁边武安侯府的人,竟是让人越瞧越糊涂了。 还未想出个所以然,已经被何容薰挽着胳膊迎了过去: “明珠——” 刚要问明珠这段日子如何,旁边马车车门打开,柳娇杏搀着一个身材瘦小满头白发的老妇人从车上下来。 可不正是驸马柳兴平的继母,闻名帝都的最泼诰命夫人柳肖氏? 柳肖氏生了一张长马脸,脸颊旁是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吊着嘴角,再加上许是年龄大了,白眼珠子多黑眼珠子少,竟是看谁都是翻着白眼无比轻蔑的样子。 程明珠也瞧见了胡敏蓉和何容薰,笑着往前迎了几步: “蓉姐姐,薰儿妹妹……” 一边说着,眼圈儿却是有些发红。 何容薰拉住程明珠的手,刚要开口说话,不妨柳娇杏忽然上前一步,直接挽住程明珠的胳膊,下巴一抬道: “明珠妹妹不要难过,有我嫂子长公主殿下在呢,我倒要看看有哪个胆大包天的,敢为难你……” 长公主?何容薰一怔。明珠和长公主有什么关系? 程明珠点了点头,却是没有回应何容薰的疑惑,似是默认了柳娇杏的话,刚要再说什么,旁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宁姐儿的发钗有些歪了呢……” 程明珠霍的回头,正好瞧见背对着自己这边站着的丁芳华,正帮一个身着茜色衣衫的少女整理头饰。 猝不及防之下,程明珠眼睛里倏忽迸出一抹无法掩饰的强烈恨意。 又想到什么,忙垂下眼帘,两滴泪珠却是顺着白皙的脸颊滚落。 这是,凑巧碰到了? 胡敏蓉一旁瞧着,神情便有些玩味—— 明珠和袁家还真是有缘啊。 便是诗社其他人,并一些恰好在近旁的客人也纷纷驻足,好奇的瞧着这边—— 这些时日以来,袁家嫡女被偷龙转凤一事可不是传的沸沸扬扬,如今两个主角竟是同时出现! 不想入眼就瞧见红着眼睛无比委屈的凝望着丁芳华的程明珠,一时便有人唏嘘感慨—— 要说这程明珠也是个可怜的,做了这么多年的武安侯嫡女,本自高高在上,却是一朝摔落枝头。 却是可惜了那等容貌那般才情。 也有人注意到护佑在她旁边的柳家人,再加上之前柳娇杏丝毫不加掩饰的对长公主看重程明珠的炫耀,又不觉有些深思—— 公然庇护程明珠,甚至瞧着柳家的模样,未尝没有替程明珠出头的意思,难不成真是奉了长公主的意思? 正挽了丁芳华的胳膊,准备离开的蕴宁直觉不对,下意识的回头,正好和泪水盈盈的程明珠对了个正着。 别说胡敏蓉,便是以容颜之盛闻名帝都的何容薰也是一怔—— 这些日子帝都最大的新闻,可不就是有关这位刚回归的袁家嫡女? 可和大家设想的,小麻雀甫一飞上枝头变凤凰,定会想着四处招摇不同,这位袁小姐却是甚少露面,甚至到现在为止,除了袁家人之外,根本没有几个人见过她的庐山真面目。 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有人不断猜测,袁家女定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地方,为免其丢人,才不许她轻易外出,后来更有毁容一说,更是坐实了见不得人的观点。 这会儿武安侯夫人身边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大家可不打了鸡血般第一时间想要看清对方的模样? 只所有本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或远或近围观蕴宁的人,都在第一时间愣了—— 说好的其貌不扬甚至满脸疤痕呢? 所谓肤如凝脂,吹弹可破,说的就是眼前少女吧?标志性的袁家凤眼,却不似袁家儿郎锋利如刀,眸光沉静而纯粹,流转间,如山野间一泓春水在人心头荡漾,美的让人屏息…… 即便程明珠容貌也是不俗,可两相对照,却是高下立判,无疑是袁家嫡女更配得上眉目如画这四个字。 一片静默中,程明珠最先开口,却是含泪冲着丁芳华见礼: “珠儿,见过,姨,姨母……” 又小心翼翼的跟蕴宁见礼:“见过,宁姐姐……” 口中说着,再次凝目丁芳华,已是珠泪纷纷而落: “承蒙姨母,精心照顾这么多年,珠儿一直感恩,不尽……这些日子,更是对姨母挂念的紧……数次想要登门探望……可惜……” “可惜”后面的话,却是被无声的泪水给掩盖…… 在场的人莫 不是人精,之前本已把程明珠跟蕴宁说话时的小心翼翼尽收眼底,再有那未尽之语,登时了悟—— 这袁家女美则美矣,心肠未免狠了些,再怎么说程明珠毕竟和袁家那么多年的母女之情,骤然失去身份,已是可悲可悯,至于袁蕴宁,富贵可期之下,又何必再赶尽杀绝…… 丁芳华初瞧见站在身后的程明珠时,也是红了眼圈,却在听了程明珠这番话后,眸中的热意渐渐冷却,只觉一股悲凉涌上心头—— 要说这些日子以来,每每想到程明珠,丁芳华何尝不是以泪洗面?再怎么说也是疼了那么多年的女儿,即便深恨庶妹作孽,可这么多年的感情,却不是假的啊。 阖府上下,默认了老祖宗给予程明珠的财物之外,丁芳华也时不时的会派人悄悄前往探视,不就是为了怕她会被那些捧高踩低的人难为? 甚至若没有侯府暗中照拂,凭程明珠一个没有半分依仗的弱女子,根本不可能安安稳稳的在那院子里住下去。 这么些日子以来,何尝有一个泼皮无赖敢上门歪缠?左邻右舍,也莫不是恭敬以对…… 甚至私底下丁芳华还跟袁烈提过,长辈做的孽,孩子却是没有错的,有机会了怎么也要帮明珠找一个好人家,再送一份丰厚的嫁妆,自己这心才能安稳下来…… 再想不到甫一见面,程明珠竟说出这样一番处处映射、试图往蕴宁身上泼脏水的话来—— 明明整件事上受了最多委屈的是宁姐儿啊!可反观女儿,不管是之前被错待,还是之后重回镶金嵌玉的武安侯府,都是一如既往,处境不堪时,不曾怨天尤人,荣华富贵前,依旧淡然处之,倒是程明珠,不过是重拾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处境较之从前的蕴宁,好了何止千倍? 如何就成了这般尖酸刻薄的性子? 看丁芳华脸色沉了下来,程明珠却是泪水落得更急: “姨母莫要生气……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太想姨母了……” “还有……”又回头招来丫鬟,抢在丁芳华开口之前道,“我准备了很多好东西呢,本想着要是侯府准备的更好了,我就不拿出来了,这会儿瞧着,倒是准备对了呢……” 随着她话音一落,当即便有下人从车上捧下了七八件乐器来,有古琴古筝,有笛子,有玉箫,甚至还有大正不常见的琵琶…… “也不知道宁姐姐擅长什么,我这儿正好备的都有呢……” 又招呼蕴宁: “宁姐姐过来挑一件吧,这些东西本就应该属于你的……当初,可不全是老祖宗和母亲,啊,不是……是,姨母寻来的……” 还要再说,丁芳华却已是再没有心情听下去——这般炫耀曾经,不就是想让宁姐儿难过吗?当下直接打断: “武安侯府什么样的人家,送出去的东西,如何会再收过来?侯府这样的东西多的是,既是送给程小姐的,程小姐只管安心拿着便是。” 语气里全是冷意。 “程小姐”?!程明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觉就想阻止: “姨母——” 心底的愤恨更是一波波往外涌—— 毕竟不是亲娘啊,竟是如斯心狠! 可即便再恨,也不敢表现出来,毕竟自己眼下的处境,真是和武安侯府公然决裂,怕是处境会更加艰难…… “姨母什么的,从此之后,也不必再叫了。”丁芳华只觉心头一阵阵的悲凉,曾经的母女,还是要走到反目的这一步吗?可自己那么好的女儿,又凭什么再受了千般苦楚之后,还要被人刻意引导着,忍受众多猜忌的眼神? 明明,宁姐儿是那般美好的女孩子…… 丁芳华也不是那等拖泥带水的性情,有了决断,自是也不会藏着掖着: “你和袁家缘分已尽,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便好。” “当初之事,全是你母亲作孽,即便有什么事,你该怨该恨的是你自己的娘亲,而不是嫉妒怨恨宁姐儿。今日之事也就罢了,异日若再拿宁姐儿生事,莫怪袁家无情。” 说着也不理目瞪口呆的程明珠,转身挽了蕴宁的胳膊就要离开。 “娘——珠儿姐姐不是那个意思……”没想到母亲突然就翻了脸,袁钊霖登时慌了神,忙开口求情。 丁芳华冷冷一眼瞥过去,提高声音: “霖哥儿……” “霖表弟莫要再说了,”程明珠哭的更加厉害,“都是因为我,才害的你被罚跪祠堂……要是这次再因为我……” 那个袁蕴宁抢了明珠的位置不说,还害的袁公子跪祠堂? 柳娇杏本就对蕴宁很是不满,这会儿再见程明珠哭成这样,更甚者袁钊霖还要受罚,登时就炸了,上前一步道: “袁夫人也太狠心了吧?再怎么说,明珠可也给您做了这么 多年的女儿!还好心好意拿了这么多乐器让袁小姐挑——别不是袁小姐一样不会,才故意怂恿着夫人发作明珠吧?” 这么说着,又有些惬意—— 要说满帝都最不愿比试才艺的,可不就是柳娇杏了? 本来想着,还可以和袁蕴宁来个同病相怜的,结果对方又生的这么美,柳娇杏可不就满心的看着不顺眼? “何止如此?”柳肖氏也不阴不阳的开了口—— 要说这祖孙俩关系那是真的好。甚至之前柳娇杏还跟祖母透露过,她看上了武安侯府的袁钊霖。 照柳肖氏想着,武安侯府的门第自然还算配得上自己孙女儿,就只有一头不好,不是世子的身份。 可既然孙女儿看上了,也只能认了。可老家的规矩,成亲前谁更硬气,结婚后自然就是谁当家。 想当初自己可不是拿捏了丈夫许久,才如了他的意?成亲这么多年,那老东西敢在自己面前放个屁不? 两家要结亲的话,自然先要把袁家的气焰给压下去。 是以毫不犹豫的站到了孙女儿这边: “琴棋书画狗屁不通也就罢了,连基本的礼仪都不懂——老身面前,连个礼都不会见……这样的女儿,要她何……” 一句话未完,却见丁芳华已是勃然变色: “哪里来的老虔婆!我是武安侯夫人,你们祖孙又算什么东西,也敢到我面前说嘴!” 虽然同样有诰封,可柳肖氏也不过是靠着柳兴平有个虚名罢了,哪里像丁芳华,那可是实打实的超品诰命! 柳肖氏虽然一向看不上继子,却是仗着继子的势,蛮横惯了的,平日里旁人冲着柳兴平和长公主的面子,也不和她一般见识,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 一张老脸登时红的和猴屁股一般: “你,你……长公主见了我也得叫一声婆婆……” “你算哪个牌位上的……敢这样,说话,来人——” 柳家护卫忙要上前,却被袁家护卫直接挡住—— 柳家护卫可不也和主子一般,典型的外强中干?面对满身杀气的袁家护卫,登时就萎了。任凭柳肖氏扯着嗓子呼喝,就是不敢上前。 眼瞧着袁家人扬长而去,柳肖氏气的好险没厥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明后两日,会和今日一样,晚些更新 …… ☆、100 这出闹剧很快在最短时间内传遍了静怡园。 听说柳肖氏出丑,等着看笑话的可不是一般的多,更不敢相信的是,袁家反应竟然那般大—— 柳肖氏再如何,也是骠骑大将军柳兴平的继母,不过是因为说了袁家嫡女几句,就丢了那么大脸,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呢,真是因此得罪了柳兴平和长公主,未免代价有点儿太大了吧? 却也借此看出两点,一则袁家是真稀罕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二则,袁家嫡女也是真没什么才艺,不然,武安侯夫人何至于气成那样? 之前想要借亲事抱上袁家大腿的人家不免更加心热—— 没什么才艺不打紧,只要得宠能从娘家借势就好,毕竟,听说生的还是极好的; 也有那自诩家世一流的,却是越发笃定之前决定不和武安侯府结亲,真是再英明不过,毕竟一个空有长相的花瓶,如何能胜任大家族掌家夫人的位置? 这般想的,却是不止一人。 比方说靖国公方文礼的夫人文氏。 文氏出身于和延陵崔家齐名的淮南文家,一向眼高于顶,本来丁芳华的出身,她就一点儿看不上,当初知道儿子方简心仪程明珠时,就不是太满意。依着文氏的心思,顶好给儿子寻个跟自己一般出身的才好。 只放眼帝都,比程明珠家世好的没有她的才情,才情更好的又没有武安侯府的家世,两相折中,程明珠倒也算勉强能入眼。 再不想却是横生波折,程明珠竟根本不是袁家血脉!更让文氏愤怒的则是袁家的态度—— 当初宝贝儿子的腿明面上虽是那个陆家孽种踹断,究其根源,可不就是和那袁家嫡女有关? 本想着,两家乃是世交,陆家拒不认错,但凡袁家愿意出来指证,总要陆家付出代价的。结果倒好,袁家人根本理都不理这茬不说,还敢对一肚子怨气的公爷恶语相向! 这口气,文氏当真憋得太久。 如今听说这个消息,胸中的郁气顿时散去不少,若不是这会儿人太多,真想仰天大笑三声—— 果然是苍天有眼!再有武安侯府的家世又如何,这么个一无是处的花瓶名头传出去,想要有什么好姻缘,做梦还差不多。 自己就等着看好戏便是了。 是以,在瞧见丁芳华带着一众袁家小姐走到近旁的第一时间,文氏就笑吟吟的 偏过头,微微扬起下巴,居高临下的瞟了丁芳华和她身边的蕴宁一眼,轻笑一声揶揄道: “这位就是袁家遗珠吧?方才听人说起,我还有些不信,这会儿瞧了……果然名不虚传呢,生的真真是极好……怪不得你们夫妻俩爱的如珠如玉。” 这话让人听着却是不甚舒服。 实在是若然没有之前程明珠闹出的那件事也就罢了,眼下文氏一见面就赞人生的好也就罢了,那句名不虚传,却无疑是坐实了众人的“花瓶”一说。 更甚者不待丁芳华开口,又笑笑的在采英几人手里的食盒上停顿片刻,掩嘴道: “啊呀,我是不是漏了什么贤侄女这盒子倒是足够精美,里面可是藏了什么我们没见过的好东西?也是,这大家小姐呀,哪个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贤侄女容貌恁般出色,想来才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不然,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竟是提着食盒过来了,果然是十足的花瓶啊,竟是除了吃,什么都不会了吗? 丁芳华只觉心头怒火一下就涌了上来—— 果然是之前方简为难宁姐儿时,得到的教训太轻了吗?这方家,还蹬鼻子上脸了! “方夫人名满帝都,满昌邑哪个不知,何人不晓?”蕴宁轻轻晃了下丁芳华的胳膊,示意她把这事交给自己。 然后视线直直迎上文氏,并没有被文氏特特摆出的国公夫人威势惊到丝毫:“以夫人才学之精,岂会连这盒子里放的什么都看不出?” 说到此处神情却忽然转为懊恼,跌足叹道: “啊呀,我倒是忘了,这样的小叶紫檀木食盒,夫人如何会放在眼里?想当年夫人您为两碗米饭就敢一把火烧掉那么一堆,这样上不得台面只能当柴火烧的东西,夫人自是不稀罕……便是认不得这是何物,也是有的。” 上一世陆瑄去农庄小坐,无聊时便会说起一些朝廷中不为人所知的八卦典故,其中就有关于这位方夫人文氏的。 和源远流长的书香名门延陵崔家不同,文家也不过这几十年来才开始名声鹊起。 只他们家一心经营名头,素以清高示人,又最爱标榜两袖清风。便是家里眷属,也通常食不重味、坐不重席。 可等文氏嫁到帝都方家,情形却又大大不同。毕竟身为从龙老臣、世代勋贵,方家之奢华简直让文氏目瞪口呆,又彷徨无措。 偏她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丝毫 不想被人看轻,为示清高、与众不同,便想把娘家的一套搬到婆家来,竟是过门没几日,就卸下钗环、穿上布衣,斥退丫鬟,要亲自烧火做饭。 甚至在方文礼劝阻时,还振振有词,说什么自古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生在世,当时时想着居安思危…… 待得方文礼被绕的晕头转向后,文氏便信心满满的离开,只她嫁过来统共也没有几日,所谓的小厨房也都是虚的,有个名头罢了。一应器具倒是齐全,可食材啊,柴火啊,却是不见踪影。晕头转向之下,竟是取了方家为新房打造家具后剩的名贵木材小叶紫檀,那么大一堆,直接拿着当柴禾烧了。 甚至边烧还边嘀咕——这是什么木材啊,味儿道真是好闻…… 待得方文礼嗅着味儿寻过来时,那小叶檀木也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等文氏知道,她烧得根本不是柴禾,而是价比黄金的小叶紫檀时,好险没疯了,便是方文礼,目瞪口呆之余更是哭笑不得—— 说好的由奢入俭呢?一把火烧掉这些上等的小叶紫檀就为了弄两碗米饭并几样小菜,如果这就是文家的节俭,怎么瞧着还是依旧做回方家的奢华好像更省钱些啊! 许是刺激太大,文氏当日就病了,待得痊愈,再没有提过节俭的事不说,更是把房间里的所有和小叶紫檀有关的东西,全都换了下去—— 实在是看了扎心啊! 只这事乃是文氏甫一嫁过去发生的事,正好院子里的仆人也让她撵的差不多了,娘家陪嫁来的两个大丫鬟又是嘴严实的,是以外人只晓得靖国公夫人自来不喜小叶紫檀做的东西,却是不知内里原因。 这会儿忽然听蕴宁提起此事,文氏的神情真是和见了鬼一般,更甚者只觉得旁边所有人带笑的样子都是在嘲笑自己,自己仿佛整个被人扒光又拉出来示众,抖着手指指着蕴宁: “你,你……” “简直不可理喻!” 却是不敢再说其他过分的话,毕竟这样的糗事真是传出去,这辈子都别想出去见人了,一时气的脸都是扭曲的,偏是满肚子的怒火再不敢发不出来。 自打丁芳华等人出现,便有不少人注意这里。 不想文氏方才还言笑晏晏,忽然间就翻了脸,反是袁家小姐一脸错愕,神情无辜至极,不免越发好奇—— 实在是平日不管什么场合,文氏从来都是最要脸面,无时无刻不想着展示她端庄 典雅、大家闺秀的一面,何尝这般狼狈不堪过? 文氏无疑也察觉到这一点,一时更加窘迫,怨愤之下,便是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 “夏虫不可语冰!再好的家世又如何,想要入真正清贵人家的眼,却是这辈子也无缘了……” 丁芳华却是冷哼一声,方才蕴宁的话,她虽是听得有些糊涂,却是从文氏的反应里明白,怕是被点到死穴了,可即便这样,却还想拿家世压人,也真是够了: “如你们文家一般拿小叶紫檀当柴烧的清贵人家吗?放心,这样的人家,我们家姑娘可是不敢结交,不然说不好哪天一把火就能把多年的家业给败完了……” 一番话说得蕴宁并其他袁家姐妹都抿嘴轻笑,齐齐道: “谨遵娘亲(伯母)的教导……” ——平日里丁芳华最不擅长的就是和人打机锋,今天倒好,加上怼柳肖氏的那次,已经先后两次在言语上占尽上风,完败对手。 一众袁家小姑娘瞧着丁芳华的眼神简直不能更崇拜! 把个文氏又气的倒仰——见过气人的,就没见过气人成这样的。 只觉再多说几句,非气的吐血不成,更害怕彻底激怒袁家人,对方会把这件事到处传扬…… 终是无比憋屈的掩面快步离开。走不了多远,迎面正好碰见方简,文氏眼圈一下红了,好险没堕下泪来,却是紧抓住方简的手,咬牙道: “袁家人,尤其是那袁蕴宁,真真可恨至极……” 平日里早见惯了文氏有事没事就悲春伤秋无端落泪的情景,方才瞧见文氏难过,方简本是没放在心上,再没想到,事情竟是和袁蕴宁有关—— 方简会寻到这里,其目的可也正在蕴宁…… 闻言当即道: “袁蕴宁?可是袁家那个刚认回来的女儿?她这会儿在哪里?” “除了她,还有哪个?”文氏恨得牙根都是痒的,实在是被个小丫头片子这么摆了一道,文氏而言,真是奇耻大辱,恨声道,“那个丫头,将来别落在我手里……” “娘放心,很快那袁氏女就会哭着求你……”方简冷哼一声,转身大踏步走了—— 凭自己的家世容貌,不怕那袁氏女不动心。待她死心踏地,才要把陆瑄并袁家的脸皮一块儿撕了扔到地上踩。 文氏一时有些发愣——什么叫袁氏女很快就会哭着来求自 己? 以袁蕴宁方才无礼的态度,怎么想都有些不可能啊。 忽然一激灵—— 难不成儿子想要对袁蕴宁使什么手段? 眼睛里闪过一丝阴毒之色——有袁家做初一,自家才做的十五,便是有什么事发生,也是袁蕴宁该得的。 方家的恶毒心思,蕴宁却是不知。 方才丁芳华被一群衣着华贵的夫人拉着说话,又纷纷明里暗里打量蕴宁,毕竟并不是真的十二岁女孩子,蕴宁瞬间领悟,这些人十有八九是借机相看自己才对…… 旁人对此,或者会因此生出无限憧憬来,蕴宁却是颇有些不胜其扰,甚至不知为何,眼前竟是闪现出陆瑄的面容来……略坐了坐,便找了个借口出来。 知道她不爱拘束,丁芳华便也没有阻止。袁明玉姐妹四人也都先后告退。 不想五姐妹刚走不远,就偶遇袁明玉的婆家小姑子,即便并未成亲,袁明玉也不好不陪着说会儿话,知道蕴宁不爱和人应酬,便给明显跟蕴宁更亲近的袁明欣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陪在蕴宁身边。 这会儿姐妹俩可不是正站在一丛开的烂漫的九月菊跟前? 看袁明欣跟着自己一起远离人群,蕴宁不免很是歉疚: “还要姐姐陪着我,真是对不住。” 袁家女孩中,袁明玉年龄最大,其次就是袁明欣了。等翻过年,就是十五了。 这样的年龄,可不正是寻找一切机会赶紧相看人家的? 几位姐姐倒好,却是为了怕自己颜面无光,硬是把精心准备的才艺全给丢到一边,甚至陪着自己饱受挑剔…… “宁姐儿又说傻话。”袁明欣不以为意的摇头,刚要安慰几句,不意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传来,两人抬头,却是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也不知是谁家孩子,生的粉嫩嫩的,真真是和年画上的娃娃一般。 小粉团儿一直冲到两人身边,才算停住脚,抬起头扑闪着大眼睛,眼睛滴溜溜转着,忽然朝蕴宁伸出手,蕴宁忙蹲下,不想小家伙仰起头,照着蕴宁脸蛋“啾”的亲了一下,然后一下从蕴宁怀里挣脱,“哧溜”一声就藏到了袁明欣后面。 把个袁明欣给逗得,先是目瞪口呆,继而笑弯了腰。 蕴宁这边错愕无比,殊不知不远处一株古树下,陆瑄更是一脸被雷给劈了的模样—— 这个小兔崽子!明明说好了 ,替自己去引开袁明欣的,倒好,竟是占了宁姐儿天大的便宜。 天知道看见那么点个小奶娃,就敢调戏宁姐儿,陆瑄就止不住暴跳如雷,恨不得把人直接捏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