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长孙的团宠日常》 1 第 1 章 嘉靖三十八年,腊月二十三,小年。 入冬以来,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河道冰封,草木凋零,可京城及周围数个省却没有飘落一片雪花。 眼看就要到年关,北方的旱情仍在持续,可以预见,来年蝗虫肆虐,大规模饥荒不可避免,这是老天爷要收人了。 嘉靖命钦天监推演天象、他笃信道教,斋蘸法事也没少做,按照身边道士所说,每日留在玉熙宫斋戒祈雪。 折腾了半月,还是没下雪。 民间百姓怨声载道,传言四起: “朝廷挥霍无度,以致国库亏空。” “贪官横行,民不聊生。” “一冬无雪,这是上天的惩罚啊!” “……” 这些话很快传到嘉靖耳朵里,他有些坐不住,把钦天监监正高勉叫来问话。 “古往今来,可有三年不下雪的盛世王朝?” “没有。” 嘉靖神色一凛:“想好再答。” 帝王需要给天下一个交代,编也要编一个。 但高勉没有妥协,他仍旧坚持:“没有。” 帝王耐心挥了挥手:“拖出去,廷杖五十。” 两名太监立刻进来将人架出去,脱光了他的上衣。 没有人能在天寒地冻经得住五十廷杖——皇上的意思是往死里打。 正要动刑之时,忽然有一名太监仰起头来小声嘀咕一句:“下雪了?下雪了!!!” 吼完他就连滚带爬跪在大殿门口磕头,生怕慢一步,被别人抢了这机会:“奴婢给皇上报喜,天降瑞雪!” 所有人抬头,天空零星飘来几点雪花,还没等落地,就化成了水,被凛冽的寒风一吹,踪影全无。 这点降雪量并不足以解决眼下的旱情,旁边一个太监踹了他一脚:“疯了吧你,一边跪着去。” 正在此时,远处又跑来个太监,跪在玉阶之下:“皇上大喜,皇上大喜!” “裕王妃诞子,老天爷为大明朝喜降皇孙!” 太监话音刚落,大殿外,零星的雪花突然密集,眨眼间,鹅毛大雪簌簌落下,片刻工夫天地间就覆盖上一层银白。 老天爷不但喜降皇孙,还喜降了一场及时雪。 宫殿里里外外,所有官员、太监、侍卫齐刷刷跪下来磕头:“恭贺皇上,喜得皇孙,天降瑞雪,双喜临门。” “天佑大明朝!” 嘉靖走到殿门口,脸色这才缓和下来:“这是朕的第一个皇孙,生下来就为大明带来一场瑞雪,是个好兆头。” 他挥了挥衣袖,吩咐一旁的太监:“除了按祖制赏赐金银器物之外,裕王府伺候的太监、都人(宫女)、乳母也从宫中选派。” “慢着。”太监欲要退下,又被嘉靖叫住:“传朕口谕,小皇孙百岁,朕要在宫中设宴,宴请文武百官。” “遵旨。” 嘉靖转身准备回到殿内,瞥眼看见跪在风雪中的高勉,沉吟一声:“为小皇孙积福,今日免去你的皮肉之苦,罚俸一年,回去好好反省。” 高勉扣头谢恩,他今日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走进玉熙宫,没想到皇孙的降生带来一场瑞雪,也救了他一命。 下雪了,嘉靖数日来的忧虑总算放下。处理完政事,也到了他的修仙时间:“今日小年,你们也早些回去罢。” “……” 大雪一连下了五日,不多不少,正好解了京城和周边数省的旱情。 嘉靖龙颜大悦,又遣人往裕王府送了不少珍宝丝绸,不仅给小皇孙,连王妃也沾了光。 转眼已是次年四月,百姓担心的蝗灾和饥荒都没有发生,相反,冬小麦迎来丰收,这功劳自然又记在了小皇孙的名下。 春暖花开,草长莺飞,嘉靖兑现承诺,在宫中大设筵席,宴请百官,庆贺皇孙百岁。 此举让众人十分意外,嘉靖笃信道士进言“二龙不得相见”,把唯二活到成年的两个儿子赶出宫去放养,能不见则不见。 有了孙子,他却破例在宫中为小皇孙摆起了百岁宴。 不多时,嘉靖让人将小皇孙抱上来。 乳母抱着孩子走上大殿,三个月大的孩子,却一点也不怯场,大眼睛转来转去,四处张望,看什么都很新奇。 在座各位大臣家中都有儿女,看见了小皇孙,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天潢贵胄,龙子龙孙。 这孩子生得实在漂亮,白嫩的脸蛋儿透着一抹浅粉,眸似明星,眉如墨画,身穿一件大红对襟短衫,上面秀满了吉祥图样,衬得小家伙皮肤更是白皙透亮,像颗雪团子似的。 最吸引人的是他那双澄澈明亮的大眼睛,天真无邪又透着一股机灵劲儿,别提多招人喜欢。 嘉靖招了招手:“来,到皇爷爷这里来。” 他的御用太监黄锦立刻去把孩子抱了过来。 爷孙俩初次见面,小皇孙仰起头,两个人互相打量。 嘉靖仔细端详孩子,又看向裕王,怎么看都觉得不像,这眉眼倒是更像自己。 小皇孙的目光却落在他的胡子上,歪着脑袋,觉得十分有趣,看着看着,就咧开嘴笑了起来。又伸出小胳膊在空中晃了晃,身体前倾,一副求抱抱的模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帝王开怀大笑,小皇孙的举动着实取悦了他。 他一把将孩子抱过来,摸摸他的小胳膊小腿,又捏捏他的小屁股。 “长得倒是结实。” 小皇孙靠坐在皇爷爷怀里,很快就被龙袍上栩栩如生的龙爪吸引了注意。 嘉靖向黄锦一挥手:“去,把朕准备的东西拿上来。” 黄锦呈上托盘,众人好奇看去,嘉靖从托盘中拿起一个项圈,那项圈上坠着一枚赤金累丝流云百福长命锁,小巧精致,工艺繁复。 嘉靖正要把长命锁挂在孙儿的脖子上,一低头,小家伙捻起他一缕胡须绕在指尖,仔细研究片刻,凑上前小嘴一张,竟是要把皇爷爷的胡子往嘴里塞。 嘉靖拿着长命锁的手顿在半空,并不着急给小皇孙戴上,而是低头审视怀里的孩子,脸上看不出喜怒。 宴席上,诸位大臣大气都不敢喘,全在心里为小皇孙捏了把汗。 “父皇,”胆小的裕王护子心切,生怕儿子惹怒帝王,“皇孙尚幼……” “闭嘴!”裕王话未说完,便招来了嘉靖一声呵斥,“朕没让你说话。” “……” 安静的大殿内忽然响起孩童稚嫩的笑声,咿咿呀呀的充满童趣,格外悦耳。 笑着笑着,小皇孙脑袋一歪,一头扎进了嘉靖怀里,哄得皇爷爷开怀不已。 他把长命锁挂在孙儿脖子上,小家伙立刻失去了对头发的兴趣,拿起长命锁凑到嘴边,张嘴就要啃。 嘉靖握住他的小手,张了张嘴,话未出口,眉头先皱了起来,他想起个事来。 “朱载垕,”嘉靖看向裕王,面对孙儿的慈爱一瞬收敛,留给儿子的只剩威严,“可有给皇孙起名?” 裕王诚惶诚恐的跪下:“回父皇,还……还不曾!” 帝王生性多忌,心思深沉,对后宫妃嫔和子女亦是如此。他从不掩饰对朱载垕这个儿子的厌恶,别说父爱,甚至未曾给过他一点好脸色。 两位皇兄先后薨逝,论资排辈,太子之位本该轮到三皇子朱载垕。可十年多过去了,嘉靖非但没有再立太子,甚至警告朝臣“讳言储贰,有涉一字者死”。 裕王谨小慎微,不敢擅自给儿子起名,生怕用了不该用的字,触碰到他爹某根敏感的神经。以他的地位,很难保儿子周全,甚至整个裕王府都得遭殃。 嘉靖看一眼裕王那副怯懦的样子,更是来气,正要训斥两句,一只小手却攥着他的衣襟,小家伙正抬起头看着他。 帝王的心一下就软了,挠了挠孩子下巴:“你这是在帮你爹求情?” 小皇孙怕痒,低着头,努力用他肉嘟嘟的双下巴,夹着皇爷爷的手,不让动。 他越不让动,嘉靖便越要挠他,小家伙被逗得咯咯直笑,嘴里咿咿呀呀的,像是在抗议,又像是撒娇。 嘉靖被儿子撩起的那点不快很快就烟消云散。 小皇孙的百岁宴,大喜的日子,训儿子晦气,还是给孙子赐名要紧。 按照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祖训,后世子孙起名,都得严格按照五行相生的顺序来,到小皇孙这一辈是“金”字。 嘉靖沉吟片刻,说道:“圣王制驭天下,犹制器者之转钧也。朕今日为皇长孙赐名‘钧’字,朱翊钧。” 小皇孙忽然在他腿上蹦跶两下,挥舞着小胳膊,仿佛是在对自己名字的回应。 嘉靖问他:“喜欢这个名字吗?” “啊呜~” “以后就叫你小钧儿。” “呼哈~” 爷孙俩一个问一个答,尽管听不懂彼此在说什么,但也不妨碍他们聊得开心。 听到这个名字,在场官员心中无不“咯噔”一下,严嵩父子更是忍不住交换了一个眼神。 嘉靖亲情淡漠,对儿子就跟对仇人一样,却给他的皇长孙起了个意义非凡的名字。 圣明的君王治理天下,犹如制作陶器时使用的转轮——这是把大明王朝的兴盛与未来,都寄托在了这个孩子身上,望他以后做个有道明君。 这可了不得,百官心中忍不住揣测,皇上是不是在暗示他们,要立裕王为储君,将来才好把皇位传给孙子? 小皇孙还有个四叔,景王朱载圳,是嘉靖的第四子,只比裕王小25天。 虽然和裕王一样,景王也是刚成年就出宫去了,但他的母妃尚在,偶尔还能进宫一趟,给母妃请安。他的老师是内阁首辅严嵩的门生。裕王妃母家贫寒,而他的王妃是兵马指挥使的女儿。 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处境比裕王更好,父皇对自己也更偏爱。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和小侄子一比,他那叫什么偏爱,只是不那么讨厌罢了。 想到这里,他又看一眼嘉靖怀里的小侄子,心中更是愤懑。 景王府内妻妾成群,怎么就没人给他生个一儿半女? 比起景王的郁闷,裕王却是如坐针毡。本来日子就不好过,现在他爹给他儿子赐了这么个名字,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他儿子可没想这么多,时辰不早,小家伙玩够了,也有些困了。 帝王的多疑和善变吓不到他,血脉的羁绊却能让他靠在皇爷爷怀里,惬意的打了个哈欠,头一歪,安然入睡。 嘉靖身边从来不缺惧怕他的人,他是天子,普天之下,没有人不臣服于他的脚下。 可小皇孙不怕,非但不怕,还很喜欢他这个皇爷爷,甚至在他怀里睡着了。 嘉靖看儿子不顺眼,看孙儿却怎么看都喜欢。尤其看他紧贴在自己胸前安睡,那么小小的一团,软软糯糯,小手攥着他的龙袍,甚至不舍得让乳母将他抱走。 但小家伙睡熟了,容易着凉,他也不可能一直抱着。虽有万般不舍,却还是让乳母将孩子抱了下去。 宴会结束,大臣们三三两两结伴出宫,私底下都在议论今天皇上对小皇孙的态度。 尤其是那个意义非凡的名字,这似乎预示着一潭死水的朝堂,即将迎来新的风向。 景王迫不及待找到严嵩父子:“阁老,我父皇他不会……” 严阁老历经宦海,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一个名字而已,王爷稍安勿躁。” 严世蕃说道:“王爷想要成大事,也该早日考虑子嗣问题。” 生孩子这种事,那也不是他想生立刻就能有。不过今日这场百岁宴的确让景王看得眼红,回去就把造人之事提上日程。 诸位大臣各自回府睡一觉,第二天早上起来,酒醒了,再仔细一想,一个名字而已,又是皇长孙,当然得挑最好的起,未必就是他们想的那个意思。 众所周知,嘉靖成日求仙问道,一心追求长生不老。他连立储都这么反感,对一个刚满百日的婴儿能有什么指望? 百岁宴之后,嘉靖连着好几日心情大好,时常对身边的人提起小皇孙,多么可爱聪明惹人疼。 他的心情好了,玉熙宫里大大小小的太监,也跟着过了几天好日子。 嘉靖心里总是记挂着他的小皇孙,时常处于一种想见孙子,又不想见儿子的矛盾当中。 于是,他便更加频繁的向裕王府赏赐东西,金银器物、吃穿用度一大堆,传旨的太监还得特别强调,这些都是皇上赐给小皇孙的。 裕王看着这些用得上用不上的东西,愁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 嘉靖身边的道士蓝道行为了讨他欢心,用扶鸾之术传达神明的意思:“陛下潜心向道,三清上仙有所感应,遂遣仙童下凡,投生皇家,定能保大明朝国运昌隆,陛下万寿无疆。” 在嘉靖这里,国运昌隆虽然很重要,但万寿无疆四个字更能讨他欢心,独揽大权和长生不老就是他毕生的两大追求。 回想一下,小皇孙出生之前,灾情不断,民生动荡,最迫切的就是去年冬天那场旱灾。 自小皇孙出生那一刻,一切让嘉靖忧心的事情都迎刃而解,他的心情好了,就连身体也感觉硬朗多了,比服服什么丹药都管用。 蓝道行这么一说,在他心里,对小皇孙的喜爱又加了一个“更”字。 蓝道行见他高兴,继续给他提建议:“既然这是上天的法旨,小皇孙是为大明带来祥瑞之人,陛下何不将他接入内廷教养,让他能时常陪伴在陛下左右。” 要不怎么说宫中这些道士,才是最能摸清帝王心思之人,这番话句句都说到了嘉靖的心坎儿里。 但他仍旧不动声色,并不提及让小皇孙进宫伴驾之事,只是逢年过节遣人去把孩子接进宫来,陪着他享受天伦之乐。 进宫的只有小皇孙,裕王不许跟着。 每次进宫,嘉靖都对皇孙爱不释手,抱着他跟他说话,陪他玩耍,甚至吩咐内官监专门采办玩具。 只要小皇孙进宫,整个玉熙宫都能听见爷孙俩的笑声。 朱翊钧虽然只有几个月大,但乖巧又听话,饿了就由乳母抱去喂奶,困了就靠在皇爷爷怀里睡觉,嘉靖没见过这么讨人喜欢的孩子。 虽然喜欢,但他也不多留,天黑之前,就命人将小皇孙送回裕王府。 这天,送走孩子之后,嘉靖才去修行,蓝道行见他多有不舍,便问道:“陛下既然舍不得小皇孙,为何不依贫道所言,将皇孙接入宫中?” 嘉靖哼笑一声,摆了摆手:“他还不满周岁,朕如何忍心让他母子分离,此事等他年满周岁再议。” 黄锦侍奉嘉靖五十年,这是头一次,见他对一个孩子如此上心,当年的皇太子也没这待遇。 转眼又是一年冬天,腊月二十三,小年,也是小皇孙朱翊钧的周岁生辰。 嘉靖在宫中设宴,早早的命黄锦去接小皇孙,裕王和裕王妃也一同进宫赴宴。 毕竟孩子满周岁,亲爹亲娘不在场也不合适。 朱翊钧现在已经一岁了,能摇摇晃晃走上几步,对玉熙宫的熟悉,超过了他的父母。 一路过来,他还挺忙。里里外外的太监,他好像都认识,跟这个挥手,跟那个打招呼。 不难看出,玉熙宫的太监都很喜欢这位小皇孙,走出去老远,还忍不住回头看他。 “皇爷爷,皇爷爷!” 裕王和王妃只敢跪在正殿行礼,朱翊钧已经摇摇晃晃的穿过重重纱帐,来到嘉靖平日修道的地方。 嘉靖坐在蒲团上,小家伙兴高采烈地冲到他跟前,忽然左脚拌右脚,一头扎进了皇爷爷的怀里。 嘉靖搂着他,在小屁股上拍一巴掌:“慢点走。” 小家伙毫不在意,抬起头嘻嘻的笑:“想……想!” 嘉靖问:“想什么,想吃点心?” “想……爷爷。” “哈哈哈哈哈哈!”嘉靖被他哄得哈哈大笑,忍不住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皇爷爷也想你。” 他一把抱起小皇孙大步往外走:“走吧,看看皇爷爷为你准备了什么生辰礼。” 宴会开始之前,太监先抬上来一张大案,在案几上摆放玉牌,玉坠二枚,金汤匙一件,银盒一轮,犀钟一棒,文房一套,以及果筵一席。 嘉靖亲自抱着皇孙来到案几前,为他举行抓周礼。 看到案上琳琅满目格式物品,朱翊钧眼睛亮闪闪的,还以为这些都是他的玩具。 嘉靖把他放在案几上,小家伙往前爬了两步,先就近抓起一枚玉坠,举到眼前,歪着脑袋打量一番。 正当大家以为他选定这枚玉坠之时,小家伙却手一松,抛下玉坠再不理会。 而后,他又抓起稍远一些的金汤匙。形状很熟悉,乳母平日就是用这个喂给他米糊糊,小家伙咧开嘴就要把金汤匙往嘴里送。 嘉靖眼疾手快,把那胖乎乎的小手按住:“这个不能吃。” 小家伙扔掉金汤匙,一边笑,一边咿咿呀呀的重复:“能吃……不吃……” 朱翊钧把案几上的东西抓了个遍,却只是拿起来新奇的瞧一瞧,而后丢到一旁,再不多看一眼。 眼看最后那个银盘也被他随手一推,咕噜噜滚到案几边缘,差点落地。小家伙对桌上的东西彻底失去兴趣,回头扑进了嘉靖怀里,口齿不清的说道:“皇爷爷……抱……抱~~” 这个结果让宴席上的所有人都很意外,案几上的金银玉器、文房四宝、水果点心,哪个小孩子看了不迷糊,偏偏小皇孙竟是一样也没选中。 帝王哼笑一声,脸上并无惊异之色,仿佛对这一结果早有预料。 他从袖子里摸出个东西,放在案几最远端,小皇孙够不着的地方。 众人定睛看去,当场吓得大惊失色。 2 第 2 章 小皇孙看见那东西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刚还要皇爷爷抱抱,现在却又扑腾着要往案几上爬。 东西被嘉靖帝故意放置在最远处,小家伙伸着脖子望了一眼,有些远犹豫。众人以为他够不着,会主动放弃,下一刻,他却伏在案几上,穿过那些刚才被他丢弃的金银玉器,手脚并用的往前爬。 他认准了目标,就不会被其他东西吸引注意,一直朝着目的地而去,很快就爬到了那东西前面。 嘉靖帝一直站在案几前,一言不发的看着。其他人看一眼小皇孙,又看一眼他的脸色。希望从他神情变化,窥探他内心的想法。 不知道这位多忌多疑的帝王是真心对小皇孙寄予厚望,还是只是以此试探。 朱翊钧翻身坐好,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充满了好奇心和求知欲。先试探着一只手去拿,拿不动,干脆两只小手捧起那东西,举到眼前,歪着脑袋左边看完看右边,随即开心的的笑起来,喜欢得不得了。 一岁大的孩子并不认识这是个什么东西,只是单纯的被它的外观和质感吸引。 但旁边站着的众人,无人不识此物。那是太祖高皇帝传下来的“十七宝”之一的“皇帝行宝”,用以册封和赏赐。 “十七宝”原本都是金玺,在大明王朝两百年的光阴里,历经数次火灾,到正德年间已尽数毁损。 前些年,嘉靖帝命人寻觅天下美玉,重新补制,还格外增加了七枚宝玺,并称“二十四宝”。 可御宝平时归二十四衙门中的尚宝司保管,嘉靖帝今日为何会随身携带? 裕王被儿子吓得心跳都漏了好几拍,他这么谨小慎微的人,怎么生出个这么胆大包天的儿子。 裕王壮了壮胆,上前一步,低声呵斥:“大胆,还不快放下,什么你都敢拿。” “朱载垕!”嘉靖帝不悦的看向裕王,怒目而视,“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 小皇孙抬起头,冲他爹咧嘴一笑。裕王现在是害怕老的,也不敢招惹小的,只得闭嘴,卑微的退到一旁,还被王妃瞪了一眼。 小皇孙捧着玉玺爱不释手,仔细研究片刻,挑了个最满意的地方,嗷呜一口就朝着龙扭的尾巴咬下去。 那毕竟是玉石雕刻而成,他那几颗小米牙咬不动,只能含着龙尾巴嘬两口,就跟吃奶似的。 这憨态可掬的小模样叫人忍俊不禁,但众人都憋着,看到嘉靖帝笑了,才敢跟着笑。 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了这东西铤而走险,甚至丢掉性命,可在小皇孙眼里,却只是一个新奇的玩具罢了。 笑够了,嘉靖帝才走到朱翊钧身后,一把抽走了他手中玉玺:“好了好了,把它还给皇爷爷吧,它现在还不是你的。” 小家伙也不在意,嘉靖帝拿走了他的玩具,他便摇摇晃晃从案几上站起来,转身又扑进了他皇爷爷的怀里。 宴会之后,司礼监呈上拟好的诏书,嘉靖帝加盖印玺,递给黄锦让他宣读。 这封诏书的内容很简单——他要提前册封裕王长子朱翊钧为王世子。 按照《皇明祖训》规定,亲王嫡长子,年满十岁,才能晋封王世子,授以金册、金宝,等待继承父亲的亲王爵位。次子和庶子,想要袭爵要求更加严苛。 大明朝历史上,皇子提前封爵的并不少。旁边的裕王和景王就是在两岁的时候,被嘉靖帝册封亲王。但那是因为册立皇太子,顺便把这俩活着的一起捎上,并不代表父皇对他们的恩宠。 刚满周岁就晋封王世子,在大明朝可是头一次。 嘉靖帝对儿子不怎么样,对孙子那可真没话说。 又是百岁宴,又是赐名,又是抓周礼,玉玺都能拿给他当玩具玩,最后还提前晋封王世子,这隆宠也是没谁了。 景王看得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今天是小年夜,为了讨好父皇,他提前备下了一份贺礼。 说来也是小皇孙百岁宴的事情,严世蕃建议他考虑子嗣问题,通过一年的努力,上月初见成效。 “恭喜父皇。”嫉妒让他行动快过脑子,景王已经跪在了嘉靖帝跟前。 嘉靖帝看着他:“你有什么喜事?” 景王说道:“儿臣府上的侧室已有身孕,不久之后,父皇又将喜得皇孙。” 嘉靖帝不动声色的看着他,锦衣华服,红光满面。 片刻之后,他又看了一眼旁边的裕王,畏畏缩缩,木讷迂腐。 真是越看越气,他一世英名怎么生出这么两个东西。 “知道了。” 嘉靖帝抱着朱翊钧,转身就走了。 景王实在没想明白,既然父皇这么喜欢皇孙,为什么听了他的喜报,一点也不高兴。 事后,严嵩得知此事,气得差点两眼一黑,提前上路。 他早知道景王是个草包,满脑子都是钱和女人,好忽悠也好控制,严党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选中景王。 可严嵩没想到,他竟能愚蠢至此。 一来,孩子是否能够平安出生还未可知。二来,谁能保证侍妾生的就一定是个男孩儿。 等孩子平安降世,再人为制造点所谓“天降异象”来彰显孩子的尊贵身份,再向皇上报喜不迟。 大好的一张牌,却被景王打得稀烂。 现在唯一的希望只剩下侍妾真能给他生个儿子,可生的那也是庶出,连袭爵的资格都没有,遑论储位之争。 不久,礼部就将王世子的金册、金宝送到裕王府。裕王捧着东西,喜忧参半。 和礼部的人一起过来的,还有一道谕旨——开春之后,嘉靖帝就把皇长孙朱翊钧接入内廷,亲自教养。 裕王为此忧心忡忡,谨小慎微对他来说已经刻在了骨子里,嘉靖帝对小皇孙莫大的恩宠非但不能让他与有荣焉,反而更加担惊受怕。 王妃却比他淡定许多,明白母子分离已然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便更加珍惜最后的相处时日,悉心照顾和陪伴儿子。 过年期间,裕王也不用读书,每日守着妻儿。 王妃带着儿子在榻上玩耍,看到他团子一样的小脸,总是忍不住凑上去亲亲、抱抱。 朱翊钧扭动着身子闪躲,可穿得太厚,头重脚轻,猛地向后仰倒,像只四脚朝天的小乌龟,怎么也翻不过身来。 王妃把脸埋在儿子胸前,鼻尖充斥着浓郁的奶香,这幸福的感觉弥足珍贵。 她伸手挠儿子的痒痒肉,不让他爬起来。 小家伙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咿咿呀呀的喊:“娘亲~~哈哈……钧儿……哈哈……要起来。” 母子俩在榻上互动,裕王在旁边看着他们无忧无虑的样子,也情不自禁露出笑意,可笑着笑着他又叹了口气。 王妃转过头来问道:“王爷为何叹气?” “王妃又何必明知故问,”裕王握住她的手,“我舍不得让钧儿进宫。” “我也舍不得。”王妃笑了笑,“但我能看出来,父皇是真心疼爱钧儿,孩子进了宫,一定会被照顾得很好。” 她拍了拍裕王手背,安慰道:“王爷也别太过忧心,今年是你跟随高师傅进学的第十个年头,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高师傅是翰林侍读高拱,他在裕王府教裕王读书已经有九个年头。 王妃这话说得十分隐晦,但裕王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就算是普通老百姓,十年寒窗,也到了博取功名的时候。皇子苦读十年,自然要心系苍生,为民谋福。 朱翊钧好不容易翻过身来,爹爹和娘亲却靠在一起手拉着手讲悄悄话。 小家伙绕着他俩爬了一圈,故意弄出些动静,也没能吸引他们的注意。 于是,他从这头爬到了那头,又从床上爬到了裕王腿上,攥着他的衣袍,奶声奶气的喊:“爹爹,爹爹~~” 儿子的呼喊唤回裕王的神思,他低头一看,小家伙正摇摇晃晃从他腿上站起来,抓着他的衣袍努力保持平衡,那口齿不清的小奶音,听得他心都要化了。 裕王赶紧揽他入怀,另一手屈起食指,在他鼻子上刮一下,宠溺的问道:“是不是要爹爹抱抱?” 朱翊钧好不容易站稳了,抬起头,冲他爹咧嘴一笑:“爹爹让让,钧儿要娘亲抱抱~” 说着,小家伙张开双臂,毫无顾忌的扑向王妃。 儿子的偏爱与信任让王妃乐开了花,连忙伸手,把心肝宝贝搂进怀里。裕王空欢喜一场,气得伸手就去捏儿子的脸蛋儿。 他也没用什么力道,但孩子的皮肤又白又嫩,宛如脱壳的鸡蛋,轻轻一捏,就留下一道红印。 朱翊钧眉头一皱,嘟着嘴,作势要哭。 这可把王妃心疼坏了,嗔怒的瞪一眼裕王,埋怨道:“王爷!钧儿还小,你怎么忍心下这么重的手?” 裕王有理说不出,只得从善如流的赔笑:“好好好,是我疏忽了,手里没轻没重,捏疼了小钧儿。” 原本作势要哭的小家伙,忽然破涕为笑,歪着脑袋,小脸在爹爹掌心蹭了蹭。 老父亲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俯身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我的小钧儿,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转眼又到了四月,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嘉靖帝命黄锦亲自到裕王府走一趟,将小皇孙接来宫中。 朱翊钧对玉熙宫就跟对裕王府一样熟悉,拉着黄锦一路就往正殿去。 “皇爷爷~皇爷爷~” 才一岁四个月的小家伙,走路还不太稳当,跑起来一摇一晃像只小鸭子,滑稽又可爱。 嘉靖帝见了他也十分高兴,放下手中经卷,起身迎上去,一把将小孙儿抱起来颠了颠:“才四月不见,朕的小钧儿又长高了,也重了。” 朱翊钧靠在他肩头咯咯的笑:“皇爷爷,钧儿还没有行礼。” “哈哈哈哈哈!”嘉靖帝被小孙子哄得开怀大笑,“免了免了,快让皇爷爷好好看看你。” 他抱着朱翊钧坐在龙椅上,一岁多的小团子,生得唇红齿白,面如傅粉。蓝道行说得果然没错,这不是天上的仙童下凡,这是什么? 黄锦在一旁说道:“奴婢请示主子,世子爷的居所应当安排在哪一宫?” 嘉靖二十一年,两位妃嫔和十数名宫女不堪折磨,合谋刺杀嘉靖帝未遂,自那之后,嘉靖帝远离大内,长居西苑。 太液池东西两侧分别建有八座寝宫,东边是万春宫、丽春宫、永寿宫和长春宫,西边是延寿宫、景福宫、安喜宫以及仁和宫。嘉靖帝的后宫妃嫔大多居住于此。 黄锦问嘉靖帝,将朱翊钧的住所安排在哪一宫,实则就是问让哪一宫的宫妃抚育这位世子爷。 嘉靖帝仍在逗弄怀里的小皇孙,头也不抬的说道:“说了朕亲自抚育,自然是让他住在玉熙宫。” 这么多年,玉熙宫没有宫女,侍奉的太监有上百人,主子就他一人。 现在却多了一个刚满周岁的奶娃娃,这奶娃娃还是他最不待见的裕王之子。 “奴婢这就去安排。” “慢着,”黄锦正要退下,又被嘉靖帝叫住,“这是你们的小主子,让御用监挑选几个机灵些的太监贴身伺候。” 小家伙在他怀里扭来扭曲,听他们说话以为是挑玩具,抱着皇爷爷的胳膊撒娇,咿咿呀呀的喊:“自己挑,钧儿自己挑!” 嘉靖帝挠了挠他的下巴:“你会挑什么?” “挑……果果。” “哈哈哈哈哈哈哈!”嘉靖帝摸摸他的肚子,“钧儿是饿了吧。” 朱翊钧也摸摸自己的肚子:“饿了!饿了!” 嘉靖帝让尚膳监备了些茶果点心送上来,先填饱小家伙的肚皮。这时候,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有事启奏,嘉靖帝便把朱翊钧交给黄锦:“带你们的小主子下去休息吧。” 依照皇上的吩咐,黄锦也不再称朱翊钧为世子爷,改口叫小主子。 他把朱翊钧抱起来:“小主子,奴婢带您回寝殿睡午觉。” 这小主子长得圆滚滚的,黄锦年近七十,抱着他走一趟可是累得不轻。 小家伙精力旺盛,放在床上满床打滚,怎么哄也哄不睡。 黄锦只好亲自陪着他又玩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把他哄睡着。有人来报,御用监挑选的太监已经在院子里候着。他赶紧吩咐人陪着朱翊钧,自己出去给他挑选贴身太监。 一共二十个人,在院子里站成两排,都是御用监精挑细选换出来的。 黄公公在心里犯嘀咕,可得挑几个年富力强、手脚麻利的,否则还真伺候不了这小皇孙。 黄锦来来回回看了两圈,正犹豫不决的时候,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疑惑的回头,就看见两只小圆手扒着门槛,从后面露出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在稍暗一些的寝殿内显得格外明亮。 宫殿门槛高两尺,以朱翊钧的身高,踮踮脚,恰好只能露出一双眼睛。 可小家伙却并没有被困难吓退,扒着门槛不停地尝试,试图翻越过去。 3 第 3 章 朱翊钧手脚并用,各种尝试。小脚丫都快抬到了头顶的高度,可不管怎么努力,腿仍是短了一截,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 他扭头看向一旁的太监,急切的求助:“你帮帮我呀。” 太监也很为难,黄公公派他们守着小主子午休,不到片刻工夫,朱翊钧就醒了,自己爬下床,赤着脚跑了出来。 他们劝不住,也不敢硬来,只得一路跟着他。 太监弯腰去抱他,朱翊钧却扭着身子躲避,着急大喊:“不抱!不抱!” 太监停了手,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朱翊钧命令道:“屁股,我的屁股。” “屁股?” 太监看一眼,他的双手和一条腿搭在门槛上,小屁股悬在半空,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要让人推他一把。 于是,太监给他搭把手,往上轻轻一推,小家伙顺势就爬了上去。 他小心翼翼翻过门槛,到了另一边,先尝试着将身体悬空,再用脚尖去够地面,松开手,落地的时候仍是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门外那些备选的小太监,何曾见过这么漂亮有趣的孩子,个个都忍不住抬起头来,偷偷打量他。 这就是他们将来要侍奉的小主子,可太招人喜欢了,天天在他跟前伺候,干活也觉得开心。 黄锦看着这小主子若有所思。 像,这倔强又不服输的脾气和那位主子实在是太像了。 可他也说不准,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黄锦轻轻摇头,这不是他一个奴婢该操心的事,他的主要职责就是伺候好主子。 黄锦叹一口气,走上前,弯腰把朱翊钧抱起来,旁边的太监赶紧去内殿拿了鞋子给朱翊钧穿上。 小家伙闲不下来,穿好鞋子又挣扎着下了地,跑到那群太监跟前,煞有介事的挑选起来。 “都跪下,让小主子好好瞧瞧。” 小家伙一个一个看过去,大多数都没有多看一眼,只在两个人跟前稍作停留,歪着脑袋打量片刻,很快就走了过去。 当他来到最后一个人前面的时候,却顿住了脚步,扬起脑袋歪来歪去的仔细看着那人。 朱翊钧看着他,那人也低头看着朱翊钧,两个人目光对上,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嘴角同时上扬。 那人抿嘴一笑,轻声道:“殿下。” “嘿嘿~”小家伙跟着咧嘴一笑,抬起手,抚上他的脸,手指从眉眼滑到鼻梁,再到嘴唇、下巴,这又回头看向黄锦,兴奋的喊:“选他!选他!” 黄锦走到朱翊钧身后,仔细打量起那人,问道:“小主子,为什么选他?” 朱翊钧认真道:“他好看!” 这就是小皇孙选人的标准,只喜欢长得好看的! 宫里的太监,尤其是在御前伺候的太监,长得好看是最基本的要求。 但黄锦也不得不承认,小主子挑人的眼光相当不错,在这二十个人里面,眼前这个长得尤其好看。 他有一种让人很舒服的气质,虽然是太监,举手投足却一点也不矫揉造作。 “你叫什么名字?”黄锦问道。 那人垂眸回道:“回黄公公,小的叫冯保。” 黄锦半眯着眼,又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一遍:“我怎么觉得你有些眼熟?” 玉熙宫的太监有好几百人,西苑的太监有几千人,皇宫二十四衙门加起来太监有上万人。 黄锦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嘉靖帝离不开他,平日的饮食起居都由他来操持,多少大太监、小太监想巴结都巴结不上,能让他记住的人并不多,眼前这个也只是有些眼熟而已。 冯宝说道:“小的之前也在玉熙宫当差。” “之前?” 冯保给出具体时间:“一年多前。” 黄锦脑子里忽的灵光一闪:“我记起来了,千年旱灾,几个月不下雪,小皇孙出生那日,你就守在玉熙宫的正殿外,抢着给皇上报祥瑞的,就是你吧。” 这个“抢”字用得很好,正因为如此,黄锦才会对他眼熟。 “是我。”冯保坦然答道,“小的已经受过罚,也知错了。” 被戳破这么丢人的事,冯保却一点也不窘迫和慌张,反而显得十分真诚,与之前那个在皇上面前抢着邀功的小太监判若两人,看来是真的受教训了。 朱翊钧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很喜欢眼前这个太监,没来由的就是想和他亲近。 不知何时他绕到了冯保身后,抓着他的衣服,努力爬上他的后背,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小脑袋从他的肩膀上露出来。 冯保弯腰,岣嵝着后背,努力保持平衡,双手伸到后面,托着朱翊钧的屁股,好让他找到更舒服的姿势。 不难看出,他们都很喜欢彼此,尤其是朱翊钧,他可真是一点也不认生。 黄锦叹一口气:“罢了,既然小主子喜欢,从今日起,就由你贴身侍候。” 他又点了其他两人,正是刚才朱翊钧脚步稍作停留的那两个。 年纪稍大一些的那个叫陈炬,一看就踏实稳重,是个认真干活的。 另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还是个孩子,名叫王安,眼里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黄锦打眼儿一瞧,冯保、陈炬和王安三人,对比剩下那十几个,容貌长相气质的确都是最出挑的。 他又不得不再次感慨,慧眼识美人儿真是老朱家祖传的本领。 黄锦挥一挥手:“其他人,都在外面伺候吧。” 嘉靖帝周围没有女人,朱翊钧也到了该断奶的年纪,他的几位乳母并没有跟着进宫。 白天有各种好吃的、好玩的吸引他的注意,倒是不觉得,一到晚上,小家伙就哼哼唧唧的闹个不停。 这几天夜里都是冯保陪着他,他不肯睡觉,冯保就在榻上陪着他玩耍。他哭闹不止,冯保就抱着他在殿内来来回回边走边哄。 “要~~要~~”小家伙在冯保怀里烦躁的扭动着身子,说话也不成句,单个字夹杂在断续的哭闹中,急切的表达自己的诉求。 冯保撩起他散落下来的一缕头发别在耳后,问他:“小主子要什么?” “要刘姑姑。” 刘姑姑是他在王府时的乳母。 冯保又问:“为什么要刘姑姑?” 小家伙含混不清的说道:“要……要喝奶。” “那我们喝牛乳好不好?” “不好不好~” 朱翊钧脸上还挂着未干泪痕,眼泪汪汪的看着冯保,那小模样别提多可怜。 冯保耐心的哄他:“先尝试一下,如果不喜欢咱们就不喝,好吗?” 朱翊钧犹豫片刻,这才乖巧的点了点头:“好吧。” 很快,陈炬就端着托盘进来了,除了一碗牛乳,旁边还有个小碟子,盛着蜂蜜。 冯保往牛奶里加了少许蜂蜜调味,用勺子搅匀,吹凉一些喂到朱翊钧嘴边:“尝尝。” 朱翊钧还欠着母乳,不肯配合。可经不住哄,还是犹豫着张开嘴喝下第一口。丝滑的牛奶滑入唇齿之间,浓郁的奶香充斥整个口腔,还带着一点蜂蜜的清甜。尽管无法取代母乳,却也给小朋友带去些许慰藉。 小家伙咂咂嘴,看向冯保:“再喝一口。” 冯保一口一口喂给他,不冷不热刚刚好的温度。小家伙喝急了,奶渍顺着嘴角溢出,他遍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一舔。 小主子认真喝奶的样子太可爱了,旁边三个人都看着他。王安年纪小,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问陈炬:“加了蜂蜜的牛乳真那么好喝吗?” 陈炬看他一眼,没说话。 旁边的朱翊钧听见了,推着冯保的手,把勺子往前送:“给你尝尝。” 王安受宠若惊,不由自主的走到朱翊钧跟前:“小主子,这是赏给奴婢的吗?” 朱翊钧点头:“嗯。” “奴婢谢过小主子。” 冯保和陈炬还没反应过来,王安已经张开嘴。 小家伙反应比他更快,身子往前一探,抱住冯保的手,张大嘴,连勺子一起含进嘴里,咕嘟一口,把牛奶咽了下去,仰起头笑道:“我的!” 陈炬立刻踹了王安一脚,厉声道:“再有下次,我打断你的狗腿。” 王安挠挠头,退到一边去。他不是真的馋那一口牛乳,只是小主子太可爱,他没忍住,想逗逗他。 喝完牛乳,朱翊钧心满意足的打了个奶嗝,摸摸小肚皮,看样子是吃饱了,连眼神都变得迷离起来,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冯保身上靠。 冯保却吩咐王安端来清水和纱布,让他漱口,替他擦干净小脸和小手。 朱翊钧困得不行了,小脑袋一点一点的,那昏昏欲睡的模样实在逗乐,王安笑道:“见过醉酒的,没见过醉奶的。” “就你话多。”陈炬低声催促他,赶紧收拾好东西退出去,别打搅小主子休息。 等他们退出寝殿,冯保又抱起朱翊钧,哄他睡觉。 这一次,小家伙很快就睡着了。安稳的靠在冯保肩头,小手攥着他的衣服,睡着了也不肯松开。 忽然离开熟悉的地方和亲近的人,对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是一件及其缺乏安全感的事情。但小家伙已经表现得够好了,没人舍得苛责他。 冯保一下一下轻拍他的后背,贴着他的耳朵柔声哄:“小可爱别怕,以后我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那一日,小皇孙的降生为大明朝带来一场瑞雪,不仅缓解了周围的旱情,也解救了一位可怜的钦天监监正。 当时,嘉靖帝只注意到高勉,免了他的皮肉之苦。却忽略了另一个人——那个抢着给他报祥瑞的小太监。 因为没有人提醒,那小太监就一直跪在雪地里,整整跪了一个晚上。 第二日清晨,被人发现,并抬进屋的时候,身体已经冻僵了。 而如今这个躯壳里的灵魂,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来到这里。 上辈子,冯小宝是个非专业明史爱好者。刚做了一期视频,为明朝最具争议的权宦冯保正名。 虽然他和张居正私相授受,有很大的经济问题,但他尽心培养万历帝,约束手下不作恶,为张居正变革保驾护航,“万历中兴”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谁曾想,再一睁眼,冯小宝穿成冯保。 天地良心,他只是为冯保说句公道话而已,呼吁大家公正客观的看待历史人物,并不想成为他,更不想变成个太监,还是个结局凄惨的太监。 但来都来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得过且过。 好在时日尚早,小皇帝目前还只是小皇孙,他有大把的时间去改变自己的命运,甚至改变大明王朝的命运。 改变命运的第一步,从养好小团子开始。 朱翊钧睡沉了,冯保走到床边,俯身想要将人放下。可小家伙后背刚沾着床榻就蹙起眉头,微张着唇,发出不满的低吟。 冯保担心他醒了又闹,不敢把他放下,只能又抱起来,继续在寝殿内来回走动,轻抚他的后背。 夜倒不算很深,但小主子睡了,寝殿内外都已经安静下来。 不知何时,有人大步走向寝殿,守在门口的陈炬和王安抬眼一看,是皇上来了,惊得立刻就要跪下行礼。 嘉靖帝大手一挥,不许他们出声。 他带着黄锦站在寝殿的外间,隔着一层轻薄的纱帐,正好看到冯保打算放下小皇孙,却最终没能放下的一幕。又见他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拿起床上的薄被,裹住孩子,那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吵醒了怀里的小家伙。 嘉靖帝甚为满意的点了点头,也没打算进去,径直转身离开了。 出了院子,他才问黄锦:“这个太监叫什么名字?” 黄锦知道他问的是谁,立刻答道:“回主子话,叫冯保。” “冯保,”嘉靖帝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不错。” 无论是对大臣还是太监,他都非常严苛,很少听到这样的评价。 黄锦说道:“能侍奉小主子,是他的福分。” 嘉靖帝说道:“侍奉主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希望他能像朕的黄伴(嘉靖帝对黄锦的称呼)一样,一生只认一个主子,几十年如一日的尽心伺候,忠心不二。” 黄锦笑道:“那也是奴婢的福分。” 主仆二人走了一段,嘉靖帝忽的回头看向黄锦:“你是不是想问,钧儿还那么小,朕为何坚持这时候接他入宫?” 4 第 4 章 五十多年的主仆情谊,让他们对彼此非常了解,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黄锦说道:“奴婢只是觉得,小主子还太小。这几日,每晚都要闹上好一阵才肯入睡……” 嘉靖帝直截了当说出他不敢说的:“这么小就让他和父母分开,你觉得这很残忍?” 黄锦躬身、低头:“奴婢不敢。” 嘉靖帝摆了摆手:“你是不是还想说,朕是受了蓝道行那番话的影响,所以才把他接进宫来。” “蓝道长精通道法,他说小主子是仙童下凡,能为大明和陛下带来祥瑞,那准没有错。” 嘉靖帝哼笑一声:“朕让皇孙进宫,也不全是因为他这番话。” “那是……” 嘉靖帝眸光一沉,脸上的笑意忽的收敛:“因为朱载垕。” 黄锦不解:“裕王?” “朕的儿子朕比谁都清楚,他自幼胆小懦弱,读书之后更是迂腐。” “钧儿虽然年纪小,却比他那个父王聪明有胆量。黄伴你说,是不是颇有些朕幼年时的影子?” 黄锦顺着他的话夸道:“小主子是主子的皇孙,血脉相连,自然是如同主子幼时一般聪颖过人。” 嘉靖帝摆了摆手:“那也未必,你看裕王和景王,他们哪一点像朕?” “朕就是不放心把小钧儿交给裕王,将来养成他那副懦弱的性子。” 黄锦张了张嘴,终是有所忌惮,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嘉靖帝看他一眼:“你想说裕王宅心仁厚是不是?” 黄锦赔笑:“什么都逃不过主子的法眼。” “没有强硬的手段,只有宅心仁厚,如何驾驭文武百官,如何治理这庞大的国家?” “这满朝文武,谁的话都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坐在那个位置上,任何人都靠不住,能够信任的,唯有自己。” 黄锦不敢接话,只得奉承他:“主子说得是。” 明朝的文官集团势力之强大,空前绝后,这些人从应试教育脱颖而出,是精英中的精英,一个个饱读诗书,深谙官场斗争,最擅长翻阅典籍,拿圣人言行胁迫天子,耍起流氓来都能引经据典,旁征博引。 嘉靖帝15岁当皇帝,聪明、老成,城府极深,浑身上下有八百个心眼子,可在他登基的前几年,也没少在文官那里吃亏。 然后他就总结出了一套自己的处事哲学——将权利牢牢攥在自己的手里,听话的,就分给他一点,不听话的,就找个理由打死。 以裕王的性子,往后真当了皇帝,岂不是要被这些文官拿捏得死死地。 嘉靖帝又叹一口气:“朱载垕太弱,朕不想朕的孙子长大之后也跟他一样没用。” 不难看出,他确实打心眼里不喜欢裕王,但很喜欢裕王给他生的小皇孙。 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朱翊钧戒掉了母乳,也缓解了和母亲以及奶娘的分离焦虑。 他毕竟年纪还小,很容易就将这种依赖的情绪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这个人自然是冯保。 来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冯保发现周遭的一切与他认知里的那个明朝中晚期并不完全一致,可见他穿越的也不是什么正经历史。 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既来之,则安之。幼年万历帝那么可爱,那么需要他,天天陪着,也颇有乐趣。 在冯保心里,他也并不只是把朱翊钧当小主子,而是把他当亲儿子。 这天,冯保陪着朱翊钧在花园里玩耍。 春光正好,天气暖融融的,小家伙先是被树下一块大石头吸引,围着转了一圈又一圈。 陈炬以为他丢了什么东西,正要上前去问,却被冯保拦了下来。 陈炬仔细一看,他脖子上挂的金锁,手腕上戴的金镯,腰间悬挂的玉环、香囊和平安符都在,疑惑的问冯保:“小主子在找什么?” 冯保扬了扬下巴,神秘一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围着那块大石头转了三圈之后,朱翊钧终于听了下来,停在石头与后面的大树之间,然后开始了他的计划。 他两手抓住石头突出的地方,左脚踩在一处浅浅的凹陷里,身体向上用力,艰难的往上爬。 陈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小家伙刚才是在勘察地形,寻找一个方便攀爬的位置。 朱翊钧往上爬了一段,到中间的位置,突然发现四周光秃秃的,并没有能落脚的地方。 小家伙悬在半空,不上不下。身体紧紧地贴着石头,伸出小短腿,试探着在周围探索。 冯保问道:“你猜他能不能爬上去吗?” 陈炬看了看那石头,周围确实没有能借力的地方,朱翊钧毕竟只是个一岁多的孩子,他能想到的办法都已经用过了,眼看体力耗尽,快要支撑不住了。 “他太小了,上不去。” 陈炬担心小主子摔着,正要上前去抱他,却听冯保说了一句:“我说他一定能上去。” 这时候,朱翊钧像是想起什么,试探着将他的小短腿往后伸了伸。第一次没够着,但他也没放弃,小心翼翼的往后挪了半分,再伸出小短腿去够,这一次终于碰到了树干,借了一蹬,咬着牙一鼓作气登顶成功。 冯保每天与朱翊钧朝夕相处,观察过他很久。他是个好动的孩子,对周遭的一切充满好奇心。喜欢爬高,殿内的门槛、桌椅板凳都被他爬了个遍。 他很少因为爬不上去某个地方而放弃,总是能变换位置和角度,做各种尝试。就算因为体能原因暂时放弃,下次也会接着挑战。 人家说三岁看到老,但其实也不用非得等到三岁,有些与生俱来的品质,很小的时候就能看出来。 朱翊钧虽然年纪小,但是从他爬高也不难看出,他有胆识,有谋略,遇到问题的时候,会通过思考解决问题。 刚才那番折腾,把朱翊钧累坏了。此时,他正趴在大石头上,张着嘴,一边吐舌头,一边喘气,跟个小狗一样,可爱死了。 “大伴!!!” 他俩在这儿说笑,那边大石头上,朱翊钧休息够了,一翻身站起来,扯着嗓子喊冯保。 冯保一扭头,就看到小家伙猝不及防的张开双臂,朝他扑了过来。 两个人吓得魂飞魄散,冯保本能的向前迈出一大步,伸手去接。 朱翊钧手短腿短,简直就是一颗敦实的团子,砸进冯保怀里。强大的冲击力让冯保趔趄一步,失去重心,向后倒去。 陈炬伸手去扶,没扶住,眼睁睁看着他俩摔在草地上。 冯保护着孩子,后背着地,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陈炬叹一口气,伺候这小祖宗,迟早得把命搭进去。 朱翊钧却在冯保怀里哈哈大笑:“我飞起来啦!” 一束阳光从从树叶的缝隙漏下来,正好投进他的眼睛里,散落成细碎的星光,似梦境一般美好。 看着他无忧无虑的成长,就算以性命守护,那也值得。 冯保搂着朱翊钧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孩童爽朗的笑声传出去老远,路过的太监纷纷朝他们这边张望。 除了朱翊钧,这宫里没有孩子,整个紫禁城的人都知道,小皇孙是皇上心尖儿上的宝贝。 冯保抱着朱翊钧坐起来,屈起腿,让小家伙靠坐在他的腿上,细心的替他拂去头发里的草屑:“小主子,你瞧。” 他指了指陈炬:“他生气了。” “生气?”小家伙仰起头,蹙眉看着陈炬,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 陈炬蹲下来,整理一下他的衣衫,和他讲道理:“小主子,刚才很危险,冯保要是没接住,你可就摔地上了。” 朱翊钧眨了眨眼,不明白摔地上会有什么后果。 陈炬继续说道:“摔地上,您会受伤。您是皇上最疼爱的小皇孙,无比尊贵。受伤了,皇上会心疼。” “哼~”小家伙叉腰,嘟嘴,“你们都不心疼我。” “诶嘿,”冯保轻捏他的小脸,“你关注的重点怎么和别人不同?” 陈炬又道:“小主子要时刻谨记,您的安危,比奴婢们的性命还重要,万不可再做这么危险的事。”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他听不懂陈炬话里的意思,但他能感受到,陈炬很严肃的在和他说话。 朱翊钧靠在冯保肩头,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过一会儿又腾出一只小手,去拽陈炬的衣摆,乖巧的说道,“我知道了。” 冯保看他这可怜巴巴的小模样,心疼坏了。于是推了陈炬一把:“你别吓唬他。” 他又抱着朱翊钧站起来,柔声道:“别怕,我会一直保护你。” “回去罢,小主子该用膳了。” 冯保抱着朱翊钧吧走在后面,他指了指陈炬的背影:“他也会保护你。” “小主子别生他的气,他虽然看起来很凶,但他是个好人。” 陈炬不需要他发好人卡,催促道:“快走罢。” 几人穿过御花园往寝宫走去,迎面却碰上了王安。 “咦?”朱翊钧瞧见他,疑惑的歪了歪脑袋,小脸上分明写着:他难道没有跟我们一起吗? 王安笑道:“一上午没见,小主子有没有想奴婢?” 朱翊钧问他:“你去哪儿了?” 王安晃了晃手中课本:“奴婢今日上内书堂读书去了。” “内书堂?” 王安笑道:“就是让奴婢们读书的地方。” “读书好玩吗?” 王安摇头:“不好玩。” 冯保说道:“读书不是为了玩。” 陈炬问王安:“今日学的什么?” “《论语》。” “背来听听。” “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 过了几日,午休之后闲来无事,几人又陪着朱翊钧到花园玩耍。 冯保拿了一片肉脯问朱翊钧:“吃这个吗?” 朱翊钧咽了咽口水:“要吃!” 冯保把手里的喂给他,又取了一片,放进一个盒子里,盖上盒盖,递到朱翊钧手里。 那是个简易的机关盒,大人都不一定能打开,何况是个不满一岁半的孩子。 小家伙低头专心研究。旁边陈炬在敦促王安温习功课:“把前些日子学的那篇《论语》再背一遍。”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授之以政……”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王安没背出来,旁边却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朱翊钧虽然年纪小,吐词不清,却一字不漏的背了下来。 冯保和陈炬对望一眼,问道:“你教的?” “没有。” 两人又看向王安,后者摇摇头:“我也没有。” 于是,三个人又齐齐望向朱翊钧。 这么说来,他只是那天听王安背了一遍,就记住了,并且过了好几天,他还能一字不差的背诵出来。 “我的天哪!”冯保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以前看古代名人传记。帝王将相出生之时,天降异象。幼年更是聪颖非凡,总觉得有神话的成分。 如今亲眼见了才知道,这世间真有闻则能诵的神童。 他问朱翊钧:“小主子,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小家伙仍旧低着头,在研究那个机关盒:“不知道。” “那你想知道吗?” “不想。” “……” 冯保心想:神童该不会是个厌学儿童吧。 神童正在为了美食而努力,现在没空。 他抱着盒子翻来覆去的看,这里摸摸,那里敲敲,忽然听到“咔哒”一声,盒盖应声打开。 “哇!我打开啦!” 小家伙拿出肉脯,丢掉盒子,美美的吃了起来。 王安捡起那盒子里里外外的查看,小声嘀咕:“有这么容易吗?” “……” 天气渐渐热起来,今年的雨水比往年更多,隔三差五就是一场暴雨。很快又到了黄梅季,更是阴雨不断。 这天午后,朱翊钧用过午膳又嚷着要出去玩,被冯保连哄带骗抱回寝殿睡了个午觉。 约莫半个时辰,朱翊钧就醒了,一咕噜爬起来,突然喊道:“我要去找皇爷爷。” 冯保看看外面阴沉的天色:“好像要下雨了。” 小家伙嘟着嘴:“可是我好久没见过皇爷爷了。” 冯保笑道:“才两天而已。” 小朋友对时间没有概念,两天对他而言,就是很久了。 嘉靖帝平日里忙得很,修仙是他的第一要务,其次是在玉熙宫的正殿听内阁大臣吵架。 他能分给朱翊钧的时间并不多,有时候召小皇孙陪他用膳,有时候一整天见不着,有时候深夜想起来,就去寝殿看看,可那时候朱翊钧早已经睡了。 朱翊钧拉着冯保就往正殿去,刚走上玉阶,就被门口的太监拦了下来。 殿内吵得正热闹,严世蕃和次辅徐阶争得脸红脖子粗。 5 第 5 章 太监虽然拦着朱翊钧不让他进入正殿,但小家伙也没打算离开。 他是来找皇爷爷的,不让他进去,那他就在门外面看看好了。 冯保劝他:“小主子,皇上正在处理政务,咱回去吧。” 朱翊钧仰起头来,笑得软软糯糯:“不要。” 毕竟小皇孙最爱凑热闹,殿内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候,他怎么能不去瞧一瞧。 朱翊钧小跑着来到大殿门口,扒着门槛儿,踮起脚尖往里张望。 他是嘉靖帝最宠爱的皇孙,才一岁多,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就算被皇上逮个正着,除了不痛不痒训他两句,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说不得训完之后,还得搂怀里哄一阵。 冯保可不一样,虽然他心里不肯承认,但眼下的现实却是他是个太监,还是个奴婢,命就跟草芥一样不值钱。 况且嘉靖帝自负、独断、专权,连他的妃嫔和孩子都得夹着尾巴做人,更何况太监。 冯保惹不起他,也不想引起他的注意。于是,自觉地退到了玉阶之下,站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但视线一直追随着殿门外的朱翊钧,一刻也不曾离开。 几位内阁大臣今日聚在御前,主要是为了同一件事——治理黄河。 工部右侍郎朱衡和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潘季驯都向朝廷上疏,陈述了自己的看法和主张。 今天的争论主要就是围绕这件事展开。 上百年泥沙积聚,黄河旧渠已经变成了陆地,但以前的御史所开凿的新河旧址尚在。当地地势较高,黄河决口泻至昭阳湖,便不能再向东流,但可以贯通水道,有利于漕运,于是朱衡建议开挖新河道,在新河筑起堤坝以防溃决。 但潘季驯认为疏浚旧渠更加方便快捷,节省时间,还能解燃眉之急,最重要的是,近些年天灾频发,国库已经空了,疏浚旧渠能省钱。 工部侍郎和河道御史意见相左,于是闹到内阁,阁臣之间意见也不统一,又闹到了皇上这里来。 “一派胡言!” 大殿内,突然响起一声怒吼,声音之大,玉熙宫里里外外都能听到。吓得门口的朱翊钧缩了缩脖子,躲到了旁边。 这声怒吼来自严世蕃,他们严家现在可谓是权势滔天,以至于他在嘉靖帝面前,有时候也很难压制自己的脾气。 “这个潘季驯!”他怒瞪着徐阶,“他只是从旁协助,朱衡才是这次黄河治理的主要负责官员,他有什么资格在旁边指手画脚?” 无论他怎么生气、怒吼,徐阶都不发怒。严世蕃这个人,自诩聪明绝顶,狂妄自大,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徐阶心里已经把他和他爹都问候了一遍,但心里仍是不动声色,情绪十分稳定:“小阁老说得有理。这确实是由工部主要负责,朱衡办事一向稳妥。但黄河治理关乎百姓安危、乃是朝廷大事、国家大事。” “这些年,黄河泛滥不止,洪水入城,周围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在这个问题上,朝廷更应该慎之又慎。” 躲在门外的朱翊钧刚还被严世蕃的怒吼吓了一跳,听到徐阶的声音,稍稍平复心情,又抑制不住强烈的好奇心,从门后探出半个脑袋,往里张望。 嘉靖帝穿一身天青色道袍,宽袍大袖的靠坐在龙椅上,闭目养神。不管他们你来我往吵得有多热闹,就是默不作声,让他们吵。 这时候,嘉靖帝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忽然一睁眼,就发现了殿门外露出来的那双大眼睛不是朱翊钧那小家伙还能是谁。 嘉靖帝耳里听着徐阶和严世蕃争论,目光却被小皇孙吸引。 一岁半的小家伙,听内阁大臣吵架却听得津津有味。随着严世蕃和徐阶你一言我一语,他的眼睛转来转去,好像真能听懂似的。 严世蕃说话的时候,朱翊钧就皱着眉,嘟着嘴,很不耐烦。徐阶说话的时候,他就仰起头,一脸茫然的望着徐阁老。 徐阶娓娓道来:“新修河道朝廷要多花几十万白银,人力、时间更不必说。这几年天灾频发,宫里几次失火,三大殿需要修缮,各处宫门损毁严重,南边北边连年征战,这些都需要大把的银子,朝廷过度开支,国库入不敷出……” 严世蕃打断他:“你少在这里东拉西扯,现在说的是河道治理的事,你扯什么修宫殿的事?秀宫殿也是工部的事,不牢徐阁老费心。” 严世蕃打心眼里就看不上徐阶,看他的眼神和看殿门口的太监差不多。 徐阶说话仍是不疾不徐,很给严氏父子面子:“潘季驯乃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虽不是工部官员,但也是奉皇上之命辅佐朱大人治理黄河水患。他也在决堤的黄河段实地考察,奏疏分析有理有据,未必没有参考价值。” “你……” 潘季驯是大明朝的官员,皇帝派他去辅佐朱衡,你严世蕃质疑他,就是质疑皇上,还有什么话说? 严世蕃被他噎得哑口无言,气得差点原地爆炸。 他转头去看严嵩,希望他爹这个内阁首辅站出来说两句,但严嵩已经八十多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严世蕃都快以为他睡着了。 严嵩却是已经很老了,事实上,很多时候他反应迟钝,处理不了太复杂的事情。 朱衡并非严氏一党,严世蕃之所以力挺他新修河道的主张,归根到底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钱。 新修河道比疏浚旧渠预算高多了,朝廷要拨出更多银两给工部。按照严世蕃以往的经验,工程干到完美无瑕,也只花七成左右,勉勉强强干完,还能再省两成。再狠狠心,搞个豆腐渣工程,三成足以。 这剩下来的,最终也都会落入他们严家的小金库。 朱翊钧见严世蕃败下阵来,嘴角咧开,差点拍手叫好,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看着比吵架吵赢了的徐阶还高兴。 其实小家伙根本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只是他高高兴兴来这里找皇爷爷,刚跑到大殿门口,就被严世蕃一嗓子吓得打了个哆嗦。 再加上严世蕃生得肥头大耳,面目狰狞,还瞎了一只眼睛,实在不符合小皇孙的审美,所以在朱翊钧的心里,就把他划到了不喜欢的那一类。 反观徐阶,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也不难看出,他容止若思,言辞安定,气质出尘,年轻时一定是个气度不凡的美男子。 就算是和严世蕃吵架,徐阁老也一直保持着谦谦君子的气度,显得暴跳如雷的严世蕃格外滑稽。 就连朱翊钧这个一岁多的孩子,也对他心生好感。 “行了。”他们吵完了,嘉靖帝才慢条斯理的开口,“身为朝廷官员,你们都是为朝廷办事,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他看向严嵩:“严阁老,你说说,修新河和疏旧渠,究竟哪个更好?” 嘉靖帝问话,严嵩便慢悠悠的跪下:“两者各有其优势,疏浚旧渠,更加便捷,却只是治标,而新修河道,贯通水道漕运,虽然,多花些人力和财力,但建成之后,也是为百姓造福。” 嘉靖帝对这个说法还算满意:“治理黄河的事,既然由朱衡负责,那就按他的想法去办,让潘季驯从旁辅佐。” “严世蕃,多跟你爹好好学学。” “没别的事,都退下吧。” 大家这才明白,原来皇上心里早已有了抉择,让他们在这儿争来争去,就是看谁说出来的话更合他的心意。 朱衡刚升任工部右侍郎的时候,负责管理西内的工程,嘉靖帝从殿帏中望见他对修缮殿宇之事亲力亲为,惊诧不已,问身边的严嵩此人是谁,严嵩告诉他,此乃工部侍郎朱衡,嘉靖帝在那时候就对流露出了赞叹爱悦之意。 严世蕃虽然是歪打正着,别有用心,但严嵩这只老狐狸虽然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却是摸清楚了皇上的心思。 徐阶第一个走出大殿,心中涌上一阵悲凉。严嵩父子败坏朝纲、祸国殃民,把内阁变成了他们家的一言堂。 偏偏严嵩又特别会讨皇上喜欢,凡是皇上喜欢听的,即使不该说,他也要说。凡是皇上想做的,即使再荒唐,他也毫不犹豫地去做,以此博得嘉靖帝恩宠。 这些年各种天灾不断,百姓过得水声火热,倭寇在沿海一带肆虐,北方又有蒙古人虎视眈眈,真正的风雨飘摇、内外交困。 “唉~”徐阶叹一口气,这个国家的希望究竟在哪儿? “唉~”旁边忽然也传来一声叹息,刻意模仿了他的语气。 徐阶扭头一看,只看到守在殿门口的太监。 他目光向下,这才注意到站在角落里的孩子,在雄伟宫殿的映衬下,显得那么小小的一只。刚经历了污浊不堪的朝堂纷争,再看这个孩子,感觉是那么纯洁无暇。 徐阶不必多问也能猜到这孩子的身份,宫中没有别的小孩儿,只有小皇孙朱翊钧。 小家伙仰起头来冲他笑,笑得一脸天真无邪。 徐阶向他一点头:“小世子。” 朱翊钧给他来了个自我介绍:“我不叫小柿子,我叫钧儿。” “……” 徐阶失笑,他家里也有孙子,加起来好几个,但没有哪个像眼前这个孩子这样,漂亮、聪颖、落落大方。 他眼里有光,澄澈明净。 刚才,徐阶在心里问自己的那个问题,在不久的将来,或许能找到答案。 严世蕃看到徐阶站在殿门外,还未走远,也气势汹汹的走了出去,示威一般。 “徐阁老,你今日倒是……” “哇呜呜呜呜~~~” 严世蕃话未说完,旁边忽然传来小孩的啼哭,“哇”的一声,撕心裂肺,把严世蕃都镇住了,站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 孩子? 哪来的孩子? 这里怎么会有孩子? 他环顾四周,这才看到角落里的朱翊钧,个头比门槛高不了多少。 可他想不通,这孩子哭什么? 这一声啼哭吸引了周围所有人,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脚步一顿,问身边的人:“小皇孙怎么在这儿?” 他一回头,又看到玉阶下的冯保,正要开骂,狗奴婢,还不赶紧将皇孙抱走。 冯保是想把人抱走,他也没想到人小朋友好好地在和徐阁老互动,严世蕃怎么忽然走了出来。 朱翊钧哭得厉害,没人哄是止不住的。冯保上前一步,正要去抱他。这时候,被哭声惊动的嘉靖帝也迈着大步从殿内走了出来。 他弯腰一把抱起仍大哭不止的朱翊钧,心疼坏了,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怎么回事?” 6 第 6 章 朱翊钧捂着脸,呜呜的哭闹,嘉靖帝问他怎么了,他只重复一个字:“疼……疼……” “哪里疼?” 朱翊钧哽咽着说:“眼睛疼。” 嘉靖帝强行拉下他的手查看,小家伙眼睛水汪汪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拖出一条长长的泪痕,看着可怜极了。 仔细一看,他眼睛红红的,眼尾处还有一道红痕,在白嫩的皮肤上尤为明显。 嘉靖帝面色一沉:“这是怎么弄的?” 这话也不知道是在问谁,空旷的广场上官员、太监、侍卫站了足足几十个人。 朱翊钧这小家伙平时虽然因为牙没长齐,说话有些口齿不清,但词汇量和表达能力远远超过同龄人。 今天兴许是吓坏了,除了哭,就只会说疼。 他毕竟只有一岁半,指望他能说出说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确实有些为难他了。 嘉靖帝把目光落到了殿门外守着的太监身上,他一直站在那里,是距离朱翊钧最近的人。 “你说,究竟怎么回事?” 那太监哆哆嗦嗦的跪下,还偷偷地看了严世蕃一眼。权倾朝野的严氏父子是他惹不起的,皇上他更惹不起,低着头伏在地上,看见什么就说什么:“回皇上,是……是严大人。” 严世蕃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就跟个炮仗一样,炸了:“狗奴婢,本官为何要伤害世子?难道是,有人指使你陷害本官?” 他大抵是陷害忠良养成了习惯,此时第一反应竟然是有人要陷害他。 太监一口气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奴婢看到……看到严大人从殿内出来,朝服的衣摆打在了世子爷的眼睛上。” 严世蕃刚才得意忘形,想要在徐阶跟前炫耀自己的胜利,走得又快又急,腿一抬就迈出了门槛,再加上殿外风大,衣袍被吹起来,朱翊钧又那么矮小,不低头刻意去看,根本注意不到他。 “臣……” “严世蕃。”他还想在嘉靖帝面前狡辩两句,旁边的严嵩忽然一声怒喝,“还不快跪下请罪!”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他给一个一岁多的孩子下跪,严世蕃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 但他爹比他拎得清,让他跪的不是什么世子,而是皇上。 严世蕃心里再怎么不愿意,也还是一掀衣袍跪了下去:“臣并非有心之举,却也伤到了世子,请皇上恕罪。” 兴许是眼睛没有那么疼了,朱翊钧安静下来,不再哭闹,但眼睛还是有一些红肿。 嘉靖帝把严世蕃先晾在一边,吩咐黄锦:“去宣太医。” 朱翊钧靠在嘉靖帝怀里,看了严世蕃一眼,很快扭过头去。 这人无论是个性和长相都不合他眼缘,他连多看一眼也不愿意。 皇上不让起来,严世蕃仍旧跪在那里。在场所有人都看着他,尤其是就站在旁边的徐阶,表面事不关己,心里一定觉得出了口恶气。 小阁老平日里威风惯了,谁都不放在眼里,偏偏招惹了皇上心尖儿上的人,这还得了。 嘉靖帝也没让他起来,抱着孩子转身进了大殿。 严世蕃就这么跪着,过了好一阵,太监进去请示,嘉靖帝才让人传话,让他退下。 严世蕃这才站起来,擦了把额上的汗,踉跄一步走下玉阶。 这事儿很快就传开了,严世蕃耍威风不成,反倒被小皇孙收拾了,在殿外足足跪了一个时辰,皇上才叫他退下。 严家父子这些年把持朝政,无恶不作,除了他们的同党,其他官员对他们可谓是恨之入骨。平时碍于他们的权势,只敢背地里骂一骂,今天听说他在嘉靖帝面前吃瘪,出了好大一口恶气。 但徐阶知道,严世蕃绝不是个蠢材,相反,他绝顶聪明,被他阴谋手段搞死的忠良不计其数。他只是这些年权势滔天,狂妄到了极致,早已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权利的膨胀会让人失去理智,也是灭亡的开始。 经过太医的诊治,朱翊钧的眼睛没什么大事,只是他太小了,皮肤娇嫩,眼睛又比较脆弱,当时难受,缓缓就好了。 眼睛没事,嘉靖帝也就放心了。他也两天没见着小孙儿,本打算晚上去看看他,谁曾想,小家伙自己跑来了。 对于小孙儿心里惦记着皇爷爷这件事情,让嘉靖帝心里 非常高兴。晚膳之前,他没什么事做,便拿出一本后朝奏章翻阅。 嘉靖朝的奏章分为“前朝”和“后朝”,百官所上奏章为前朝;道士所上奏章为后朝,前朝官员不得打听后朝这奏章。 这封奏章是他近日颇为恩宠的一名道士所上,名叫胡大顺。奏章上说,他夜观天象,算得今年夏天,河南、陕西两省必有严重的旱灾,需得率百官斋醮,方可化解。 斋醮仪式,需要运送木材、购买金银玉器,融掉大量黄金题写匾额,景德镇烧制醮坛瓷器,每一样都需要真金白银,花费惊人。 但这是嘉靖帝毕生的信仰,大事小情,都必须得问一问神明的意思。 他合上奏折,轻轻在手心敲打,若有所思:“又是旱灾。” 这些年天灾不断,常常是北方刚遭遇了旱灾,南方又逢水患,所以这些道士才敢明目张胆的预言灾情,闭着眼睛蒙,十有八九也能蒙对。 旁边独自玩耍的朱翊钧忽然问道:“旱灾是什么?” “就是不下雨。” 朱翊钧抬起头:“下。” 他话音刚落,大殿外忽然想起一声惊雷,大雨倾盆而下。 嘉靖帝看一眼窗外,雨水顺着屋檐连成一串往下低落。他又想起朱翊钧出生那年,几个月不下雪,这孩子刚生下来就下起了鹅毛大雪。 他回过头来,朱翊钧仍低着头摆弄手中的一个玲珑球,窗外的雷声和大雨似乎对他没有半点影响。 嘉靖帝问道:“小钧儿,皇爷爷问你。” “今年夏天,河南、陕西两省下雨吗?” 朱翊钧指着窗外:“下。” 嘉靖帝挠了挠他的下巴,笑道:“你知道皇爷爷在说什么吗?” 朱翊钧疑惑的看着他:“下雨。” 这个问题,问钦天监都不一定知道,问一个只有一岁多的小孩儿,就很离谱。 这时,黄锦从殿外走了进来:“主子,该用晚膳了。” 嘉靖帝每日吃斋修道,端上来的菜品都是素食。为了迎合皇上口味,尚善监在制作和烹饪方面下了许多工夫。看着清淡,实则大有学问。端上桌的菜肴看起来寡淡,吃起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朱翊钧太小,还不太能自己吃饭,需要旁人喂他。可别人不行,必须得是冯保。 嘉靖帝目光落在冯保身上,看了片刻,没说什么。 晚膳过后,小家伙吃饱喝足,有些困了,坐在那里上下眼皮直打架。 嘉靖帝拍拍他的小肚皮:“朕让人在偏殿准备了西瓜,可惜,小钧儿吃不下了。” 听到西瓜,小家伙眼睛一下就亮了,咽了咽口水,一翻身坐起来:“吃得下!” “黄锦,”嘉靖帝又拍了把朱翊钧的屁股,“带他过去。” 黄锦抱着朱翊钧往偏殿去,冯保也跟在后面。 嘉靖帝忽然说道:“你站住,朕有话要问你。” 他让黄锦带走朱翊钧,冯保就猜到了是要向自己问话,于是转过身来,规规矩矩的站着,却也没有表现出多害怕的样子。 嘉靖帝问道:“你贴身侍奉皇孙,为何他今日在殿外哭闹,你却不在他身旁?” 当时事情发生得太快,冯保想去来着,可他站在玉阶之下,正要上去,却被嘉靖帝抢了先。 但他知道,嘉靖帝想听的不是这个。 冯保立刻跪下磕头:“陛下与朝臣议事,奴婢不敢靠近。” “小主子受伤,奴婢正要上前,陛下就到了。” “是奴婢没能护好小主子,请皇上赐罪。” 嘉靖帝从正德帝那里吸取的最大教训,就是抑制宦官权力过大。 他召回所有镇守在全国各地的太监,召回京城就开始查,但凡查出一点问题,直接打死,陈尸示戒。 即便是从小陪伴他长大,尽心尽力侍奉他的黄锦,在他进京当了皇帝之后,也被他警告,老老实实做自己该做的,少耍花样。 冯保从各种史书中了解过这位帝王是什么个性,他并不想出头,回答也算聪明。 他得让皇上知道,他只想做个本分的太监,照顾好他的小主子,别的什么也不敢想。 显然,嘉靖帝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挥了挥手:“带你的小主子回去休息吧。” 冯保来到偏殿的时候,朱翊钧正闹着呢,他吃了一块西瓜就吃不下了,上下眼皮不住的打架,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在黄锦怀里扭来扭曲:“大伴,我要大伴~” 他平日里不认生,谁都能带着他玩儿。但一到夜里睡觉的时候,却只认冯保。 冯保快步来到桌前,黄锦看到他就跟看到了救星一般,赶紧把怀里的小家伙递过去:“这小祖宗,吃饱了还怪沉的。” 冯保点头致谢:“有劳黄公公。” 黄锦摆了摆手:“好好伺候着。” 朱翊钧此刻已经昏昏欲睡,偎在冯保怀里,感受到熟悉的气息,立时便安静了下来。脑袋一歪,靠在他的肩低头,一刻也没耽搁,闭上眼就睡着了。 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月亮被一层薄云笼罩,洒下一地朦胧的银霜。 冯保抱着熟睡的走在月光下,鼻端嗅到他身上淡淡的奶香,耳边还能感受到他均匀的呼吸。 冯保忽然问道:“今日我没有及时出现在你身边,保护你,你会怪我吗?” “没有~” 他以为朱翊钧睡着了,耳边却传来含混不清的吐出一句“没有”。 冯保侧过头,看到小家伙紧闭双眼,微张着唇,一只手还攥着他的衣袍,应该是睡着了。 睡着了也那么可爱,冯保没忍住,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头发,轻声纠正他:“应该说不会。” 过了片刻,小家伙把头转了个方向,又梦呓般的说道:“没有喝奶。” “……” 没想到睡着了他还惦记着这一口。 7 第 7 章 冯保抱着朱翊钧回到寝殿,陈炬和王安一直守在门口,看到他们回来,立刻迎了上去。 陈炬看一眼朱翊钧,小家伙靠在冯保肩头,一只手环着冯保的脖子,一只手紧握成拳,虽然闭着眼,但月光下能看到他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 陈炬用口型问冯保:“睡着了?” 冯保点点头,几人赶紧进屋。 冯保小心翼翼的抱着人走入内殿,挑战高难度动作——在不吵醒朱翊钧的情况下,将他放在床上。 然而,他刚弯了个腰,挑战就宣告失败了。 朱翊钧倏地睁眼,眼神朦胧的看着他,一副不知道身处何地的迷茫,抬起小手在虚空中抓了一把,什么也没抓住,有点不耐烦,哼哼唧唧的喊:“大伴~” “在呢,”冯保单手抱着他,腾出另一只手,握住他的小拳头,放在唇边亲了亲:“我在这里。” 听到他的声音,小家伙就安心了,又重新闭上眼。可还没等冯保松口气,他又忽然喊道:“喝奶,我要喝奶!” “……” 说完,朱翊钧眼睛再次合上。看得出来,他已经困得不行了,可是对喝奶的执着一直支撑着他,心里总是欠着点什么,不肯安心睡去。 今天这口奶要是没喝到,他这一晚上都不肯乖乖睡觉。 冯保叹一口气,吩咐王安:“取些牛乳来罢。” “嘿嘿~”王安站在一旁,看着小家伙蹙眉、嘟嘴不耐烦的模样,露出一脸痴迷的神情。 进宫之前,他只是京郊一户普通农户的孩子。如果有人告诉他,这世间真的有小孩生得如此漂亮可爱,眉目如画,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他是万不会信的。 可现在他信了,不仅信了,还亲眼见到了。 忽的有人撞了一下他的手臂,王安回过神来,对上陈炬冰冷的目光:“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诶!”王安转身往殿外走,“这就去。” “慢了我抽你。” 冯保一边搂着朱翊钧,轻抚他的后背,一边问陈炬:“他还只是个孩子,你对他这么凶做什么?” 陈炬扬了扬下巴:“除了这位小主子,宫里哪来的孩子?” 冯保笑了笑,知道他刀子嘴,豆腐心,也不跟他争辩:“你的徒弟,你说了算。” 他怀里的朱翊钧忽的转过头来,对陈炬说道:“不许你凶他!” 陈炬摊手:“行,我成坏人了。” 王安端着一碗加了蜂蜜的牛乳进来:“小主子,趁热喝。” 听到牛乳,朱翊钧没睁眼,却张开了嘴,晃了晃脑袋,发出“啊”的一声,那模样看得旁边三人忍俊不禁。 冯保把牛奶一勺一勺送到他嘴边,小家伙喝了两口,心满意足,勺子含在嘴里,吧唧吧唧。 “小主子,”冯保轻拍他的胸口,发现他竟然已经睡着了。 王安挠了挠头:“刚还吵着喝奶,怎么又不喝了?” 陈炬摸了摸他的肚子,像青蛙一样,鼓鼓的。 冯保连哄带骗,费了好大劲,才把勺子从他嘴里抽出来:“晚膳就没少吃,临走前还吃了块西瓜。” 王安不解:“那怎么回来就吵着喝奶?” 冯保笑道:“这叫仪式感。” “仪式感?” “……” 虽然小家伙已经睡着了,但冯保还是让人打来一盆清水,为他擦了擦小脸和小手,脱去外衣,拉过薄被搭在他的身上。 王安在旁边打了个哈欠,冯保催促道:“你俩回去休息吧,我在这儿守着。” 陈炬说道:“今晚我守着小主子,你回去休息。” “不用,他半夜醒来,瞧不见我,又不知要怎么闹腾。” 陈炬迟疑片刻,像是有话要说。 冯保推了他一把:“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改日再聊。” “……” 角落里有一张矮榻,朱翊钧睡熟之后,冯保这才放下纱帐,去合衣躺下。 到了后半夜,果然就听到哼哼唧唧的声音,随即是朱翊钧口齿不清的喊:“大伴,尿尿~” 他今晚喝了汤,吃了西瓜,回来又喝了几口奶,半夜不尿床已经是最后的倔强。 刚进宫那些时日,朱翊钧有点不适应,晚上时常惊醒,醒了之后就吵着要找乳母、找娘亲。 当他把这份依赖和信任转移到冯保身上之后,晚上就很少醒来,常常是一觉睡到大天亮。 通常来说,他早上什么时辰起床,不取决于睡够了没有,而是饿了没有。 美好的一天,从肚子的第一声鸣叫开始。朱翊钧翻了个身,撅起屁股,小脸埋在枕头里蹭了蹭,彻底清醒之后一咕噜爬到床边。 冯保从外间进来,就看到纱帐的缝隙间探出一颗小脑袋,灵动的大眼睛左边看看,右边瞧瞧,一看到他,便激动大喊:“大伴~” 听得出来,心情很好,没有起床气。 冯保大步朝他走过去,朱翊钧已经迫不及待的站了起来,小手扒拉开纱帐,冯保还差一步走到床边,他就迫不及待的扑了上去。 冯保条件反射一般迈出一大步,弯腰,伸手,接住秤砣一样的小家伙。 朱翊钧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看得出来,小家伙十分钟情这个“飞扑”的游戏,每次安全的落入大伴怀里,都会让他既开心又满足。 冯保搂着他,拍拍他的小屁股:“好了好了,大早上就这么闹腾,穿衣服吧。” 后面,陈炬端着水进来,仍旧板着一张老脸:“说过多少次,别干这么危险的事,摔了还得了。” 冯保在小家伙鼻子上刮一下:“又挨训了。” 陈炬瞪他:“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朱翊钧学他板着脸说话:“不懂事。” 冯保笑道:“行了行了知道了,下次还敢。” 朱翊钧在旁边手舞足蹈的附和:“还敢,还敢!” “……”陈炬低头在脸盆里拧帕子,彻底没了脾气。 冯保伺候小主子穿衣服,今日挑了一件鹅黄圆领长衫,领口处露出一截里衣的白边,衬得小家伙更加粉雕玉琢。再给他挂上长命锁,腰间佩戴平安扣,穿上鞋子。 冯保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啧啧两声:“这眉眼,这脸蛋儿,长大了还得了。” 陈炬:“洗脸。” 旁边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冯保摸一把朱翊钧的肚子:“饿了吧。” 小家伙点头:“要喝奶。” 每日一早一晚两顿奶,一顿也不能少。 冯保转身往外走:“我去让人传膳。” 陈炬蹲在朱翊钧跟前,一手托起他的下巴,一手拿着帕子,仔细为他擦脸。 小家伙忽然抬手,食指戳在他的嘴角,往上一推:“笑一笑。” 陈炬不像冯保,时不时能说出些他们没听过的新词,还特别会哄小孩子,小主子尤其粘他。 陈炬也不像王安,十一二岁的年纪,还是小孩子心性,能和小主子玩到一块儿去。 他沉稳、踏实,不苟言笑,身体力行的诠释“规矩”和“本分”这两个词。 陈炬一愣:“我平日,笑得太少了吗?” 朱翊钧点点头:“太少了。” 陈炬从善如流的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那是奴婢的不是。” 朱翊钧又摇摇头:“没有不是。” 陈炬牵起他的小手,仔细擦拭,每一根手指和指缝都不落下:“小主子喜欢,奴婢以后在您跟前多笑笑。” 朱翊钧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给出高度评价:“好看!” 有人从后面拍了拍陈炬的肩膀:“微笑服务。”又一把抱起朱翊钧,“走咯,喝奶去。” 喝奶是朱翊钧生命中的头等大事,小家伙迫不及待喝了一大口,咂咂嘴,皱起了眉头。 冯保问他:“怎么了?” 小家伙:“不对。” “哪里不对?”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朱翊钧咬着下唇,说不清哪里不一样,但他很确定:“就是不一样。” 冯保和陈炬对望一眼,同时扭头看向王安,后者挠了挠头:“是……有一点点不一样。” 陈炬问道:“怎么回事?” “平日用的是上等刺槐蜜,昨夜蜜罐子摔了,今早没来得及取,用的是枣花蜜。”他看着朱翊钧,很是不解,“这也能尝出来?” 朱翊钧认真点头:“能。” “……” 陈炬站起来:“我去一趟尚善监。” 他担心小主子不肯喝,要亲自去取。刚要走,衣袍却被人拽住,回头一看,朱翊钧正仰起头冲他笑。 笑完之后,朱翊钧自己把嘴凑到碗的边沿,大口喝起来。 冯保扶着碗,看他一口气喝完,小家伙抬起头,嘴边一圈白色奶渍,宛如山羊胡子,冯保真想拿个相机给他拍下来。 朱翊钧舔了舔嘴唇,不忘提要求:“晚上要喝以前那样的。” “是是是,这便叫人去取。” 喝完奶,朱翊钧在屋子里一刻也待不住,吵着要去外面玩儿。 刚走到门口,小家伙又回过头来,指着一口大箱子:“球球,要球球~” 王安会意,立刻跑过去,在他装玩具的大木箱里取来一个竹铃球。 今日天气还不错,三个人陪着朱翊钧来到御花园玩耍。 小家伙抱着球跑在前面,清脆的铜铃夹杂着孩童软糯的笑声洒了一路,连池塘对面散步的嫔妃也听见了,频频朝这边张望。 几人来到一片空地,朱翊钧和王安各站一边,你来我往的抛球。小家伙十次有十次接不着,到处追着球跑,开心得不得了。 冯保和陈炬站在一旁,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的小主子。陈炬便问起那天的事情。 冯保大致说了一遍,小阁老如何盛气凌人,走路带风,冲撞了小主子。皇上如何心疼,宣太医为小主子诊治,又让小阁老跪在殿外,众目睽睽之下,颜面尽失。 陈炬听完,皱起眉头,略微思索片刻,又转过头来看他:“你没事吧?” “我?”冯保耸耸肩,无所谓的道:“我能有什么事?” 陈炬看了一眼朱翊钧的方向:“皇上与内阁议事,小主子却出现在正殿外,皇上没有为难你吧。” 他很敏锐,也很聪明,知道嘉靖帝不舍得责怪小皇孙,只会惩罚他身边的人。 两人对视,冯保从他眼里看到真诚和坦荡。 “没有。” “那就好。”陈炬移开视线,看向远处:“严氏父子权倾天下,不是咱们能招惹的。” “咱们的本分,是伺候好主子。” 冯保回道:“那是自然。” 因为朱翊钧在这里玩耍,路过的太监都自觉绕远,没有人靠近。 片刻无言,冯保顺着他的视线投向远处,穿过重重飞檐,能看到隐隐绰绰的万岁山。 在万岁山东侧有一处建筑,有一处建筑,正是司礼监的监廨。 “我9岁入宫,分派在司礼监秉笔太监高忠高公公名下,他是我的师父。”再开口时,陈炬把话题支到了十几年前,“那年他提督十二团营,监管勇士四卫营,掌印御马监。” “鞑靼兵临京师,我见他戎装出征,心中十分景仰,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他那样的人物。” 这一段历史冯保自然了解,严嵩与他的同党故意不作为,以钱财贿赂蒙古人,让他们不要攻打大同,蒙古人很讲信用,没打大同,调头攻打京师,后世称“庚戌之变”。 严嵩不许兵部尚书出兵,称在远处打,败了还能掩饰一下,皇帝眼皮子底下打,败了掩饰不了,蒙古人抢的是老百姓,抢够了自然会走。 嘉靖帝震怒,严嵩把兵部尚书推出去斩首,又甩锅高忠,称这是太监典兵遗害。 嘉靖帝罢撤高忠十二团营之制,从此弃用。 如今高忠年事已高,在司礼监谋一份闲职,晚景说不上好。 提及高忠,陈炬的眼中有惋惜也有隐忍。冯保看得出来,他对严嵩恨之入骨。奈何实力差距太大,无能为力。 严嵩父子上到祸害忠良、祸国殃民,下到欺男霸女、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可谓人渣中的人渣,多少人想要将他们千刀万剐,苦于没有机会。 但冯保知道,这个机会很快就将到来。 这时,王安抛出的球,朱翊钧没接住,滚向了后面的假山,小家伙转身,摇摇晃晃去追。 冯保不放心,也跟了过去。正当小家伙弯腰捡球的时候,假山后面忽然窜出一个黑影,迅捷的朝竹铃球扑了过去。 冯保本能的一把抱住朱翊钧,半转过身将人护在自己怀里,却听“砰”的一声,转头看去,两只猫抱作一团,滚出去老远。 先前冲出来的那只黑猫似乎非常惧怕另一只。挣扎着爬起来四脚乱蹬,落荒而逃。 它应该是被铃铛声吸引,又看到滚动的竹铃球这才从假山后冲了出来。 陈炬和王安赶紧跑过来,一左一右围着朱翊钧,把他上上下下摸了个便,确定没受伤,这才放下心来。 几人抬眼望去,那边还有一只长毛狮子猫,通体毛色清灰、眼睛上方却是白色的,就像两道白眉一养。 冯保说道:“是霜眉。” 霜眉是猫儿房千挑万选献给嘉靖帝的爱宠,善解人意,极通人性,帝王甚是宠爱,还给了它个“虬龙”的封号,当神兽养。 不过这猫性格高冷,虽然不会主动攻击人,但除了嘉靖帝,也不会跟任何人亲近。 霜眉并没有着急离开,淡定的坐在原地,目光落在朱翊钧的身上,似乎很认真的在打量这只人类幼崽。 朱翊钧也好奇的打量它,嘴里咿咿呀呀的说着什么,旁边三人没听懂,但霜眉却“喵”了一声,好像听懂了。 听到猫叫,朱翊钧高兴坏了,拍着手又蹦又跳,学着霜眉的样子“喵喵喵喵”叫个不停。 霜眉忽然站起来,甩了甩毛,朝他们走过来。 冯保警觉地将朱翊钧护在怀里,这是1561的大明朝,又没有狂犬疫苗,一个不慎被猫抓破皮可不好办。 但霜眉只在朱翊钧跟前坐下,从头到尾没有看过旁边三人,目光一直落在孩子身上。 看它走近,朱翊钧可激动坏了。一心想要挣脱冯保的束缚,跑过去和霜眉贴贴。 冯保依旧不放心,蹲下来,和小家伙讲道理:“咱们就站在这儿看好不好?” 小家伙摇头:“我喜欢它!” 王安在一旁说道:“它好像也很喜欢你。” 小家伙嘟嘴:“要去。” 冯保继续和他讲条件:“那咱们就看看,不摸它可以吗?” 小家伙思索片刻,点头。 冯保带着他过去,小家伙又兴奋又好奇,围着霜眉转圈圈:“喵喵喵~喜欢!喜欢!” 他虽然喜欢,但也遵守和冯保的约定:只看,不摸。 过了一会儿,霜眉似乎觉得有些无趣,于是站了起来,冯保警惕的搂着朱翊钧,生怕出什么意外。 霜眉却没有靠近,而是转过身,屁股对着他们,大尾巴一甩,在朱翊钧脸上扫了一下,而后踩着优雅的步伐,扬长而去。 临走之前,它还转过头来,这次没看朱翊钧,而是看了冯保一眼。 “哎哟!”冯保惊讶不已,“我这是,被一只猫鄙视了?” “不然呢?”陈炬戏谑道,“它是主子,你是奴婢。” 冯保扶额:“果然是猫主子。” 这位猫主子的铲屎官可不好惹。 那日之后,朱翊钧便对霜眉念念不忘,时不时就要“喵喵”两声,每天拽着冯保出门找“喵喵”,可是那天之后,他们再也没有遇到过霜眉。 转眼来到了盛夏时节,炼丹房内烟雾缭绕,热得受不了,嘉靖帝也只能将他长生不老的大计暂且交给道士们,自己留在玉熙宫纳凉,倒是多了许多闲暇时光。每日都将小皇孙宣至跟前,享受天伦之乐。 宫殿四周都放置着冰块,给帝王消暑。嘉靖帝靠坐在龙椅上翻阅经卷,朱翊钧坐在他的脚边玩玩具。 嘉靖帝低头看向孙子,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幼年时光。 他出生在兴王封地湖广安陆州,没有皇帝的旨意,哪里也去不了。 和其他皇子皇孙不同,在他刚会说话的时候,兴王就教他读书识字,稍大一些,便会带着他出席祭祀。 在他12岁那年,兴王薨世,他便以兴王世子的身份接管王府。 “钧儿。” 小家伙从一堆玩具中抬起头来冲他笑,奶声奶气的喊:“皇爷爷。” 嘉靖帝说道:“皇爷爷教你读书好不好?” “读书?” 这个词朱翊钧听过,还不止一次。 他一边摆弄玩具,一边说道:“我读过。” 嘉靖帝诧异道:“你读过?” 朱翊钧认真点头,十分确定:“读过。” 嘉靖帝来了兴趣:“那你告诉皇爷爷,你读过什么?” 小家伙脱口而出:“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 “!!!” “啪”的一声,嘉靖帝手中经书掉落在地。 8 第 8 章 朱翊钧虽然口齿不清,说话断断续续,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没有抑扬顿挫,也没有感情变化,但他确实能将这几段《论语》一字不差的背出来。 嘉靖帝道:“你再背两句给朕听听。” 朱翊钧从玩具里抬起头来,有点疑惑,又有点认真:“没有了。” 嘉靖帝比他更疑惑:“你就只会这几句?” “嗯。” 谁家小孩儿背《论语》只背三段,还是谁跟谁都不挨着的三段。 嘉靖帝又问他:“这是谁教你的?” 小家伙一手拿一块七巧板:“王安。” 嘉靖帝有点迷茫:“王安是谁?” 旁边黄锦答话:“王安是小主子身边的一个奴婢,才十余岁,正在内书堂进学。” 嘉靖帝又问朱翊钧:“你说,刚才的(论语)是这个教王安的太监教你的?” 朱翊钧摇头:“我听到的。” 他太小了,还没法做到对答如流,只能用简单的语言表达意思。 不过,嘉靖帝也连蒙带猜的听明白了。大抵是这个叫王安的太监,正在内书堂学《论语》,温书的时候被这小家伙听到几句,就记住了。 黄锦观察他的神色,瞧不出喜怒来,便又看了一眼旁边仍在低头摆弄七巧板的朱翊钧,说道:“这小奴婢,叫他来伺候主子,他竟敢偷懒,不叫他去内书堂读书才是。” “不行!”朱翊钧听到黄锦说不让王安读书,急得拍大腿,“好好读书,不许偷懒!” “……” 嘉靖帝和黄锦诧异的看着他,一个一岁半的奶娃娃,竟然还教训起人来了。 小家伙这是在模仿陈炬平时教训王安的语气,但嘉靖帝并未留意过陈炬是谁,所以不知道。 但候在门外的冯保很清楚,这奶萌奶萌的声音,配上陈炬严厉的语气,实在逗趣。可惜陈炬不在场,不能亲眼看到这一幕。 “哈哈哈!”嘉靖帝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也觉得他这小孙子可爱得不得了,“钧儿说得对,内侍读书,也是为了将来更好的辅佐主子,让他读。” 黄锦立刻说道:“主子圣明。”说完他就退到一旁站着。 “钧儿,”嘉靖帝指了指地上,“你给皇爷爷捡起来。” 他指的是刚才掉落的那本经书,就在朱翊钧身后。小家伙很听话,转身拾起那本书抱在怀里,一手抓着皇爷爷的道袍,借力站起来,把书递给他。 嘉靖帝捏一把他的小脸:“来,皇爷爷教你读书。” 朱翊钧还惦记着他的玩具,转身就想跑:“不读书。” 嘉靖帝板着脸:“刚才是谁说的好好读书,不许偷懒。” 朱翊钧一脸迷茫:“谁说的?” “你说的。” “嘿嘿!”小家伙忽然咧嘴笑了起来,趴在皇爷爷的腿上,仰起头,“是我说的。” 嘉靖帝将手中那本《道德经》翻到第一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朱翊钧腿一软,又坐回到地上,拿起他的七巧板,继续摆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朱翊钧奶声奶气跟着重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他虽然注意力都在玩具上面,却丝毫不影响嘴上跟着皇爷爷背书。 “你把前两句连起来背给朕听听。”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跟他背《论语》一样,依旧是吐词不清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崩,有时断句还会断在不可思议的地方。但他只听了一遍,就能将这两句一字不差的复述出来。 嘉靖帝满意的点点头,又开始教他后两句:“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 背到最后一句,朱翊钧停了下来,整个人趴在地上,手里拿着最后一块七巧板,犹豫应该放在哪里。 嘉靖帝正要提醒他:“玄之……” 小家伙还学会了抢答:“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朱翊钧落下最后一块七巧板,一口气把刚才那两句连在一起背了出来。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举起小拳头在空中挥舞:“好啦!好啦!” 他又扑到嘉靖帝腿上,拽着他的道袍,兴奋的喊:“皇爷爷,皇爷爷……” 嘉靖帝听他背《道德经》背得那么好,高兴中带着自豪,还有一点为人师的成就感。忽略了朱翊钧的诉求,并且打算对他提出更高的要求。 “你把刚才皇爷爷教你的连起来背一遍。” 朱翊钧却攥住他的衣袍,奶声奶气的撒娇:“你看看,你快看看呀!” 他只有一岁半,什么《论语》、《道德经》对他来说只是机械记忆而已,他听不懂什么意思,也感悟不了其中奥义。他喜欢的是玩具,那些五颜六色的小木块,不同的摆放方式,可以组成不同的图案,他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总算拼出了自己想要的。 他喜欢皇爷爷,所以想要第一个和皇爷爷分享。 “不看。”嘉靖帝偏不如他得意,“你把刚才教你的《道德经》连起来背一遍,皇爷爷再看。” 朱翊钧嘟嘴,拽着他的袍袖撒娇:“先看。” 嘉靖帝绝不妥协:“先背。” “先看~” “先背!” 这祖孙俩今天还杠上了,谁也不肯退一步。 黄锦在一旁看着,心道这也就是小皇孙,换了哪位大臣这么跟皇上较劲儿,早拖出去廷杖二十。 虽然跟孙子僵持着,但嘉靖帝脸上丝毫没有露出不悦的神情,反而看起来乐在其中:“朕估摸着,你是忘了吧。” 朱翊钧眨了眨眼:“没忘。” 嘉靖帝又道:“你肯定是忘了。” “我没忘。” 嘉靖帝手指漫不经心的在龙椅上敲两下:“没忘?那你背来听听。” “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没忘,朱翊钧松了手,退后一步,乖乖巧巧的站好,开始背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朱翊钧一口气背到这里,中间连个停顿也没有,实在憋不住了,才停下来。 嘉靖帝又在扶手上轻敲两下:“瞧瞧,朕就说你忘了吧。” “没忘!”小家伙张大嘴,耸着肩,深吸了好大一口气,脸都憋红了,接着往下背诵,“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好好好!”嘉靖帝忍不住大笑着鼓掌,“不愧是朕的孙子,跟朕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又看向另一边:“黄锦。” “奴婢在。” “去准备些你们小主子爱吃的点心。” 黄锦退了下去,朱翊钧迫不及待的去拉他的手:“皇爷爷,你看!” 嘉靖帝也不知道地上有什么好东西,这小家伙这么执着,非得让他看。 他一把抱起小皇孙放在腿上,坐直了身体:“看看看,这就看。” 小家伙抬手,往地上一指:“喵喵!” 两块小的三角形组成耳朵,大的是身体,正方形是脑袋,平行四边形是尾巴。 “这是一只猫?” 朱翊钧点点头,张开双臂:“那么大~”而后,抬起胳膊指向自己的眉毛,“是白色的。” 他这个连说带比划的模样就太可爱了,嘉靖帝一看就明白了:“你是说霜眉?” “喵喵!” 小家伙现在满满的表达欲,又在胸前画了个圆:“我的球球不听话,跑远了,我去追它。黑色的来抢,喵喵把它打跑了。” “你是说,有只黑猫抢你的球,霜眉把它打跑了。” 朱翊钧点头,挥舞着小拳头:“打跑了!打跑了!”说完他又笑了起来。 霜眉出了名的高冷,除了嘉靖帝,谁也不搭理。白天没事的时候,它就找个没人的地方睡觉。夜里,嘉靖帝就寝时,它便守在旁边。 虽然知道一个一岁半的孩子不会撒谎,但嘉靖帝也着实意外,霜眉会帮着孩子抢玩具。 “难不成,它知道你是朕的皇孙?” 朱翊钧点头:“知道!” 没一会儿,尚善监就准备好了点心。太监又往大殿里加了些冰块,嘉靖帝带着朱翊钧来到桌旁。 嘉靖帝带着小皇孙入座,桌上摆放着几样精致的点心,摆在朱翊钧跟前的,是一盘晶莹剔透的白色糕点,每一块都做成了花朵的形状,中间还点缀着淡黄色花蕊,一看就让人很有食欲。 朱翊钧小小年纪就是个颜控,喜欢一切美好的人和事物,这从他挑选贴身太监的时候就能看出,对食物自然也不意外。 “吃吧。”嘉靖帝看他等不及了,口水都快顺着嘴角躺下来,便将碟子往他跟前推了推,方便他拿取。 一只小手伸出去,看着比那点心还要白净细嫩。朱翊钧拿起一枚放嘴里,狠狠地咬下一口,登时眉毛鼻子都皱了起来。 药材特有的苦味让小家伙难以忍受,舌头一顶,就吐了出来。 这点心看起来那么漂亮,吃起来却那么难吃。 嘉靖帝面前放着一盏崇道茶,根据道士的说法,此茶采用道家秘方秘制而成,有延年益寿之功效。 他一边喝茶,一边饶有兴味的看着孙子脸上表情的变化。从迫不及待,到充满疑惑,然后小脸皱成了包子,伸出舌头像小狗一样晃晃脑袋,妙趣横生。 帝王告诉孙子:“这叫五白糕,用白茯苓、白山药、白莲子、白扁豆和白菊花无味药材做成,有解暑化湿,健脾益气之功效,最适合酷暑时节食用。” 朱翊钧一个字也听不懂,他只知道这个不好吃,他要换一个。 说完,帝王自己取了一枚,陪着那盏可以延年益寿的崇道茶,吃起来感觉自己离羽化飞升又近了一步。 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身旁的小家伙却不见了。 与此同时,桌子的另一边,不见其人,却只看到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伸出来,正在桌上摸索。 帝王忽的起了逗弄之心,端起那盘五白糕,与对面的荷花酥换了个位置。 朱翊钧踮踮脚,终于碰到了盘子的边缘,再努努力,小手往里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一枚点心,又迅速缩了回去。 不出帝王所料,片刻之后,桌子对面传来“呀”的一声。 9 第 9 章 “呀”了一声之后,桌子对面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也不知道小家伙在干嘛。 嘉靖帝以为他马上就会过来撒娇要抱抱,等了片刻却不见人。 朱翊钧还没有放弃,一边不行,他就再换一边。他还不信,这桌上放的都是五白糕,他明明闻到了荷花酥的味道。 小家伙绕着桌子转了半圈,又踮起脚尖,伸手去够。嘉靖帝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再用眼神吩咐黄锦做事。 这次黄锦并没有将点心对调,而是将盘子往里挪了些许,无论朱翊钧怎么垫脚或是伸胳膊,都够不着。 朱翊钧仍是不放弃,又换了一面,结果还是一样,他摸到了盘子,却摸不到点心。 “哎呀~”朱翊钧垫脚垫得太狠了,身体晃了两下,失去平衡摔倒在桌子下面。 “咦?”朱翊钧眨了眨眼,看到桌子另一边,有衣袍摆动。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手脚并用的从桌子底下爬过去,一把拽住那正在往后退的衣摆,嘴里大喊道:“抓住了,抓住了!” “点心,把点心交出来。” 小家伙仰起头,目光从下往上,看到黄锦正冲着他笑:“小主子,奴婢可不敢把点心藏起来。” 这话成功撇清了责任,谁是他的主子,谁能指使他干活,连朱翊钧这个小不点也很清楚。 于是,他松开了黄锦的衣袍,都懒得站起来,只是调了个头,就朝着嘉靖帝的方向爬过去。 他平时吃饭从不叫人操心,胃口好得很。又还没到抽条的年纪,长得圆滚滚的。 天气太热,他今日穿了身轻薄的棉纱单衣,雪团子一样滚到嘉靖帝的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袍:“皇爷爷~” 嘉靖帝伸出手:“钧儿想要皇爷爷抱抱?” 朱翊钧嘟起小嘴:“坏!” 嘉靖帝捏捏他的小脸:“那你喜不喜欢皇爷爷。” “喜欢。” “哈哈哈哈~” 这句“喜欢”让帝王乐得合不拢嘴,把小孙子抱起来,吩咐黄锦拿帕子过来,给他仔细擦干净小手,这才让他吃上了心心念念的点心。 这一吃就停不下来,荷花酥、枣泥糕、甘露饼、冰镇西瓜…… 吃饱喝足,小团子“吧唧”一下小嘴,闭上眼,就这么靠在皇爷爷怀里睡了。 黄锦伸手要去接,嘉靖却没给,亲自把孙儿抱回寝殿。 朱翊钧一觉睡醒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睡得太沉了,以至于晚膳的时候,嘉靖帝也没让人叫他。反正他下午吃了那么多茶点,一顿不吃饿不着他。 小家伙醒来的时候,周围没有人。这里是皇上的寝殿,太监们都在门口守着。 小家伙翻身坐在床沿上,还有点儿懵。揉了揉眼睛,迷蒙之间看到旁边矮几上有一坨黑影,吓得一哆嗦,小嘴一瘪,下一刻就能哭出来。 “喵~”那黑影忽然叫了一声,原来是只猫。朱翊钧瞪圆了眼睛看过去,青灰色被毛,白色眉毛,是帮他夺回竹铃球的霜眉。 “喵喵~” “喵喵喵~” 朱翊钧两条腿悬在床沿边,身体前倾,可惜无论他怎么努力,也够不到蹲在矮几上的猫,急得差点从床上滚下去,幸好眼疾手快,抓住了床幔。 霜眉善解人意,往前挪了挪,坐在了他能够着的位置。还特意探出头,让他摸。 这次没人拦着他,朱翊钧不但可以摸到霜眉,还能摸个够,大殿里都回荡着他嘻嘻哈哈的笑声。 霜眉半眯着眼,表现得很是顺从,他要摸头就让他摸头,他要摸下巴就探出头让他摸下巴,他要摸肚皮,就立刻仰倒,露出全身最柔软的地方。 守在门口的太监听见笑声,知道是小世子醒了,纷纷进屋来。 冯保走在最前面,一眼就看到了霜眉,他竟然仰倒在床边,露着肚子,任由朱翊钧这颗小团子趴在上面。乍一看都分不清谁把谁当宠物。 霜眉也转过头来。漫不经心扫了他一眼,随即站起身,轻巧的跃上窗户,再次扬长而去。 冯保心说,这小猫咪竟然还有两幅面孔。 跟他一起进来的几个太监很是惊讶:“霜眉平日只跟皇上亲近,别人可摸不着它。” “小世子是皇孙,身上留的也是皇家的血脉。” “道长们都说,霜眉有灵性,它肯定能感受得到。” “……” 朱翊钧终于如愿以偿,摸到了霜眉,从此对那只猫念念不忘。 早上起来,王安为他送上调了上等刺槐蜜的牛乳,小家伙喝一半,就把碗推开。 旁边几人都很诧异,平时都喝不够,今天竟然喝不完? 王安赶紧问道:“小主子对今天的牛乳不满意吗?” 朱翊钧摸了摸小嘴:“满意!可是太少了。” 他竟然还嫌少? 冯保端着碗,诧异道:“你都没喝完。” 朱翊钧说:“我要给霜眉留着。” 昨晚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有了质的飞跃,小家伙已经开始称呼猫的名字。 冯宝哄他:“霜眉不缺吃的,还是你喝了吧。” 朱翊钧却很坚持:“好喝的,要给霜眉尝尝。” “可霜眉现在不在这里。” “它来了。”朱翊钧说完就往窗户一指,众人扭头望过去,一只猫伸手敏捷的从宫殿的屋檐上一跃而下,精准的落在了窗台上,正是霜眉。 “……” 霜眉并没与靠近朱翊钧,只是远远地坐在窗台上看着。 朱翊钧看到他却有些迫不及待,伸手就去抢冯保手里的碗:“霜眉,喝奶!” “诶!”冯保快他一步,将碗拿远了,继续跟他讲道理,“霜眉……它……他不能喝牛乳。” “怎么不能喝?” “因为……猫喝牛乳会拉肚子。” 不仅朱翊钧,陈炬和王安也诧异的看着他。冯大伴可真行,瞎话张嘴就来,没听过猫不能喝牛乳,更没听过猫会拉肚子。 但朱翊钧却很信任他,大伴说不能喝,或许真的不能喝。 小家伙愣了片刻,突然抓起一个八宝满头:“霜眉吃这个。” 冯保又把勺子送他嘴边:“小主子先把奶喝了。” 朱翊钧推开勺子,捧着碗大口喝完,一转头,霜眉却甩着尾巴跳下窗户,眨眼间跳上屋顶,不见了。 冯保以为这只是凑巧,却没想到,霜眉隔三差五就来,并且时间固定,都在朱翊钧用早膳的时候。 也不进屋,只在窗户上坐一会儿。仿佛就是专程过来看一眼朱翊钧,然后就走了。 嘉靖帝仍是每天都把朱翊钧叫过去,听他奶声奶气的说话,看他拼七巧板,教他背《道德经》。 晋代王隐用耳闻则诵形容苻融,看来不是夸张之言,眼前这个小家伙,就有如此本领。 他现在还不识字,不知将来读书,是否也能做到过目不忘,下笔成章。 这一日,嘉靖帝又教朱翊钧背了一段道德经,并且要求他把前几日的练起来一起背诵。小家伙刚起了个头,殿外有太监来报,内阁即朝中诸位大臣觐见。 于是,朱翊钧就被黄锦带去了偏殿玩耍。担心他一个人闹腾,黄锦还贴心的让人给他准备了水果和点心。 春天的时候,就有道士向嘉靖帝进言,预测河南、陕西两省将会出现旱情,希望皇帝设斋醮祈福。 那时候正是雨季,看起来洪灾比旱灾更加靠谱,加上国库亏空,实在没有闲钱让嘉靖帝挥霍在这么烧钱的个人爱好上,大臣极力反对,这事也就暂且搁下了。 而现在,旱情真的发生了,正应了道士的预测,除了河南和陕西,还多了一个山西,赤地千里,寸草不生。 嘉靖帝勃然大怒,认为这就是没有及时斋醮祈雨、激怒神明的后果,一怒之下,把当时反对他设斋醮最激烈的几名大臣拖出去廷杖二十。 他从来不是一个会轻易妥协的人,尤其是在大臣面前。大臣们越是反对什么,他越要做什么,在他看来,这是权利的象征,那些不听话的大臣,是在挑战他的权威。 玉熙宫不算宽敞,嘉靖帝在正殿发火,大臣们据理力争,偏殿的朱翊钧也听见了。 于是,他放下点心,小心翼翼的从凳子上滑下来,落地的时候,没站稳,还摔了一跤。但他也不在意,爬起来就往正殿跑。 黄锦老远看见了他,给他使了个眼色,不让他出来。 小家伙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远远地站着,躲在一根大柱子后面,探出脑袋向外面张望。 按照历朝历代的规矩,身为天子,遇上天灾,总是要祭天祈雨的,但这也就是准备点贡品,需要皇上辛苦一点,亲自走一趟,以示诚意,开支可比起设斋醮低得多。 最终嘉靖帝和大臣们各退一步,皇上给了个期限,五日之内,若是河南、陕西、山西一带不降雨,那就按照皇上的意思,设斋醮祈雨。 朱翊钧听不懂皇爷爷和大臣们究竟在争论些什么问题,他只听懂了一个词——下雨。这个词在皇爷爷和大臣口中出现了多次,仿佛只要下雨,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这几天,嘉靖帝要一直关注河南、陕西、山西三省的灾情。尤其是陕西,去年就发生过一次旱灾,粮食减产导致当地百姓的日子本就已经很难了,今年的旱情更为严重。 据说有些地区已经出现了灾民饿死路边的情况,捧上酷暑天气,尸身很快腐败,如果不及时预防,旱灾还没得到解决,瘟疫又来了。 嘉靖帝和大臣们商议对策,拨钱拨粮赈灾的事情,便没让朱翊钧过去。 小家伙留在自己的寝殿玩耍,冯保刚去干点别的,一转身,发现人不见了。 他四下寻找一番,守在门口的小太监告诉他,小主子跑院子里玩去了。 冯保三两步跟出去,就看到朱翊钧怀里抱着他的竹铃球站在院子中央,仰着头望着天上。 正是三伏天,又是午后时分,日头最为毒辣。这么一会儿,朱翊钧额头上已经浸出细密的汗水。 冯保走过去,从身后一把将人抱起来:“小主子,你不在屋里呆着,跑出来做什么?” 朱翊钧靠在他肩头,仍旧眯着眼睛望着天上:“大伴,要下雨了吗?” 这晴空万里的,连一片多余的云都看不见,一点也看不出有下雨的兆头。 冯保抱着他往回走:“不会下雨。” 朱翊钧:“那明天下雨吗?” 冯保:“明天也不会。” 朱翊钧:“那……什么时候会下雨呢?” 冯保:“不知道。” “谁知道呢?” “老天爷吧。” 冯保抱着他回到殿内,拧了帕子仔细给他擦去汗水,陈炬端来一碗冰镇酸梅解暑。 小家伙坐在那里,仍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陈炬问他:“小主子有心事?” 朱翊钧点点头:“有的。” 这个回答让人意想不到,配上他稚嫩的脸庞和认真的金额表情,过于可爱了。 陈炬蹲在他的跟前,问道:“小主子有什么心事,不妨说给奴婢听听。” 朱翊钧问道:“河南在哪里?” 陈炬很认真的回答他:“出了京城往南,过了直隶就是河南。” “很远吗?” “很远。” “比御花园还远?” 冯保取了一件干净衣服给他换上:“远多了。” 一连三天,小家伙都没等来下雨。夜里冯保哄他睡觉,小家伙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听见外面有一丝动静,立刻翻身坐起来:“大伴,下雨了吗?” “没有。” “那什么时候下雨呀?” 冯保叹口气:“这个问题,恐怕只有老天爷知道。” 朱翊钧问:“老天爷是谁?” “……” 冯保问他:“小主子很想下雨吗?” 朱翊钧点头:“想。” “为什么?” 嘉靖帝几天不见小皇孙,怪想的。夜里才能抽出一点空闲时间,估摸着他已经睡了,却还是想过来瞧瞧。 走到殿门口,就听到小家伙也在关心下雨的问题。 朱翊钧低头思忖片刻,很快又抬起头来说道:“下雨了,皇爷爷高兴!”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想皇爷爷生气,想皇爷爷高兴。” 10 第 10 章 冯保手里拿一把扇子,给他扇风:“主子小小年纪,就有这份孝心,皇上若是知道,一定也会欣慰。” “真的吗?” “真的。” “那我也高兴。”小家伙翻了个身,有些困了,闭上眼,嘴里含糊着说道,“明天就下雨吧。” 皇上不但欣慰,几日来与大臣斗智斗勇的的怒火,也在听到朱翊钧的暖心话语时,消散了许多。 他太小了,世界里就那么几个人,除了贴身伺候他的太监,就只有皇爷爷这个亲人。 现在的他,还不太明白什么是百姓疾苦,但他想让皇爷爷高兴一点。 皇爷爷高兴,他也高兴。 这样想着,小家伙抱着他的薄被,沉沉进入梦乡。 嘉靖帝正准备进去看看朱翊钧,太监又来了,御史连夜进京,上报最新灾情。 帝王迟疑片刻,还是走进了殿内。正在给朱翊钧扇扇子的冯保立刻退到一边去。 嘉靖帝站在床边看了一眼,已经熟睡的朱翊钧忽然翻了个身,“吧唧”一下嘴,口齿不清的说了句什么。 嘉靖帝没听清,问冯保:“他说什么?” 冯保低着头弯着腰,轻声道:“回皇上,小主子说:下雨。” “好好伺候。”说完,嘉靖帝看了冯保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兴许是天气太热,朱翊钧这一晚睡得很不踏实,在床上翻来覆去,摆出各种姿势,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今晚的天气异常闷热,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怕热,又容易出汗。冯保不敢离开,一直给他扇扇子,用干爽的帕子将他的后背和衣服隔开,约莫半个时辰,就得换一张。 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朱翊钧偶尔发出一两声梦呓,咿咿呀呀,含混不清,换了别人肯定和嘉靖帝一样,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但这半年多来,冯保与朱翊钧朝夕相处,寸步不离,对他的发音、咬字都太熟悉了。 他一晚上都在念叨:“雨,雨,下雨,快下呀……” 冯保轻拍他的后背,哄他,让他能睡得舒服一点。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小家伙才渐渐安静下来,这次是真的睡熟了。 冯保这才松了口气,又坐在床边陪了他一阵。见他再没什么动静,这才安下心来,也到旁边去合衣躺下。 第二日清晨,冯保天没亮就行了,透过纱帐看了一眼朱翊钧,小家伙撅着屁股,面朝里呼呼大睡。 他出门洗漱、干活。到时辰就进屋来,准备给朱翊钧穿衣服。 平日这个时候,朱翊钧已经醒了。可今日他来到床边,小家伙却仍旧睡得很沉。 冯保想了想,昨晚他总惦记下雨的事,睡得晚,今天起晚一点也好。于是,又转身干别的去了。 等他再进来的时候,朱翊钧还睡着呢。冯保掀开纱帐,把小家伙翻了个身,这才发现他满头的汗水,赶紧拿了帕子给他擦拭。 和昨夜的闷热比起来,清晨的体感温度凉爽不少,这小家伙怎么出了那么多汗,身上轻薄的绵绸寝衣都湿了。 冯保怕他生病,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体温正常。 朱翊钧困着呢,颇为不满的推开他的手,翻了个身,奶声奶气的呢喃:“要睡觉。” “睡觉觉……” 说着,他又睡着了。 冯保:“……” 他感觉朱翊钧这状态,不是生病了,而是累着了。仿佛昨天加了个夜班,终于能好好睡一觉。 他又不上学,又不上班,多睡一会儿也没什么影响。 冯保又取了一件干净衣服,轻手轻脚的给他换上,整个过程朱翊钧都没睁眼。 过了一会儿,陈炬进入寝殿,看到朱翊钧还在睡,也有些诧异。平日里已经开始嚷着要喝奶了,今天还没醒。 冯保摆了摆手,用口型示意他晚一些再用早膳。 这一睡,又是半个多时辰。朱翊钧忽然皱起眉头,攥紧拳头,脑袋埋进枕头里蹭两下,撅起屁股像猫一样伸了个懒腰。 他终于睡够了。 “大伴!”就跟往常一样,朱翊钧还没睁眼,就开始叫“大伴”。 冯保摸摸他的头,正想说奶已经准备好了。谁曾想,人家今天第一句话不是要喝奶,而是:“下雨了。” 他还没忘这事儿,但前几天他说的是“下雨了吗”,今天却把后面那个字去掉了。 “没下。”冯保看了一眼窗外,虽然天气没有昨天那么闷热,但也是个晴天。 朱翊钧坚持道:“下了。” 冯保给他换衣服:“真没有。” “下了,下了!” 冯保失笑:“好吧,或许下在了你的梦里。” 这个说法很新奇,小家伙开心大笑:“好大好大~” 冯保替他整理衣冠:“真好。” 朱翊钧激动的扑进大伴怀里:“饿啦,我要喝奶!!” 早膳早就已经准备好了,陈炬吩咐人送进来,温热的牛乳,配了上好的刺槐蜜,小家伙最喜欢的味道。 冯保拿起勺子要喂他,朱翊钧却推开他的手,自己埋头在碗里,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 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一圈奶白色的胡子都快淌到了下巴上。 喝完奶他还不满足,抓了个银丝卷,眼睛却看向芙蓉蛋羹:“这个这个。”又指着一盘水晶蒸饺,“那个也要。” 他活像是饿了好几顿,一碗牛乳,一碗芙蓉蛋羹,两个银丝卷,四个水晶蒸饺,甚至吃了两口他平日都不看一眼的时蔬。 最后,朱翊钧仰起头,可怜巴巴的看向陈炬:“还要。” 陈炬皱眉:“还没吃饱?” 朱翊钧摇头:“差一点。” “差什么?” 小家伙想了想:“羊肉馒头。” 大早上的,他还要吃羊肉。 冯保摸摸他的肚皮:“差不多了吧,再吃要积食了。” 小家伙退而求其次,拿走了盘子里最后一个水晶蒸饺。 “……” 吃完了砸吧砸吧小嘴,意犹未尽。 冯保愈发觉得,他昨晚加了个班。 用完早膳,朱翊钧是一刻也待不住,立刻就要出门。 冯保问道:“小主子今日想去哪里玩,御花园还是太液池?” 小家伙说:“我要去找皇爷爷。” “这……” 嘉靖帝这几日被三省的旱情搞得焦头烂额,腾不出时间哄小孙子。 冯保蹲下来和他讲道理:“皇上近日前朝政务繁忙,小主子改日再去好不好?” “不好!”小家伙咧开嘴,笑得很开心,“我要现在去。” 他说完就往殿外跑,双手扒着门槛,翻得已经很熟练了。 冯保跟着他:“为什么要现在去?” 小家伙已经利落的翻到了殿外:“下雨了。” “……” 看来他对这个事情真的非常执着。前两天心心念念要下雨,今天一觉醒来,也不知怎么了,总说下雨了。 嘉靖帝十多年不上朝,平时这个时候都在抓紧修仙,早日实现飞升大业。 近来发生旱灾,今日必定在同内阁议事。就算朱翊钧过去,太监也不会让他进入正殿。 眼看小家伙摇摇晃晃往院子外跑,冯保赶紧过去稳住他:“小主子……你看这是什么?” 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个东西,在朱翊钧眼前晃了晃,而后放在地上,是一只用纸折的小青蛙,伸出食指在屁股上戳一下,小青蛙就往前跳一下。 果不其然,一个小玩意儿就吸引了朱翊钧的注意力。小团子蹲下来,也学着冯保的样子,用手指去戳青蛙屁股:“你来试试。” 冯保赶紧给陈炬使眼色,比划了一下。陈炬会意,回到殿内,拿出那个竹铃球。 玩着玩着,朱翊钧一把抓住小青蛙,拿起来仔细查看一番,就把它拆了。 冯保将候在院子里的太监都招呼过来,陪着小主子踢球,消耗他的精力。 就这么拖到了午膳时间,一桌子美味,又让小家伙饱餐一顿,终于困了。 冯保松一口气,守着他睡了个午觉。 这一觉比平时睡得都要更长一些,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申时,冯保以为他把上午的事情忘了,奈何朱翊钧一睁眼就喊:“下雨了,找皇爷爷。” “……” 他实在执着,冯保拦不住他,只得跟着他往正殿去。 恰巧这个时候,朝臣都退下了,嘉靖帝独自坐在正中间的龙椅上,略显疲惫。 朱翊钧还在殿外就开始喊:“皇爷爷,皇爷爷……”小奶音传到嘉靖帝耳朵里,没来由的解乏。 朱翊钧一路跑上玉阶,翻过门槛,摇摇晃晃来到龙椅旁边,膝盖一软,跪在了嘉靖帝面前。 这呆萌的模样让帝王忍俊不禁,赶紧将他抱起来:“是钧儿来了。” 朱翊钧迫不及待的给他报喜:“下雨啦。” 意外的,嘉靖帝听到他说这话并不感到惊讶。因为昨晚上就已经听过了。难为他小小年纪,还总是惦记着让皇爷爷高兴。 嘉靖帝逗他:“哪里下雨了?” “河南。” “你还知道河南?” “知道!”小家伙把昨天陈炬告诉他的复述一遍,“出了京城往南,过了直隶就是河南。” 嘉靖帝继续问他:“什么时候下的?” “昨天晚上,”小家伙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睡着以后。” 嘉靖帝挠了挠他的下巴:“你都睡着了你怎会知道?” “因为……”小家伙得意的仰起头:“在我梦里下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嘉靖帝觉得,将朱翊钧接进宫来抚养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至少这小东西每天都能让他心情舒畅,可真是他的开心果。 他并没有把朱翊钧的话当真,小家伙陪着他聊聊天,用了晚膳,便回自己的寝殿休息。 次日一早,内阁诸位大臣来到玉熙宫。五天时限已到,皇上心系灾民,要斋醮祈雨。 就在这时,一封从河南送来的急报呈到嘉靖帝手里:就在前天夜里,当地发生旱情的地区下雨了! 而后、山西和陕西也纷纷呈上急报,当地旱情解除。 大臣们先是松一口气,而后跪了一地:“恭喜皇上,天佑大明。” 嘉靖帝坐在那里,却没有任何反应。 “下雨啦!” “在河南。” “昨天晚上,我睡着以后。” “因为,在我梦里下的。” “……” 原来这一切不只是在他的梦里,现实也同样发生了。 这不是小皇孙第一次给大明带来祥瑞,他出生时,就带来了一场大雪,化解了当年京城的旱情。 蓝道行说得没错,这不是仙童下凡,这是什么。 底下的大臣跪了一阵,却没得到皇上的回应。纷纷抬起头来偷看。 只见龙椅之上,嘉靖帝不动声色的坐在那里,看不出喜怒。 难道皇上是因为不能设斋醮祈雨,心中不快,又不好表现出来?毕竟旱情得以缓解可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想到这里,有些大臣心里已经开始隐隐担忧:按照他们这位皇上的脾气,这次没能如他的愿,下一次,被他抓住机会,还不得拖出去,少说廷杖二十。 片刻之后,嘉靖帝才发话:“都起来吧。” 他没再提斋醮的事,而是说道:“虽然下雨了,但老百姓还饿着肚子,赈灾的粮食不能少。” 大臣们纷纷拍马屁:“皇上一片仁爱之心,乃百姓之福。” 但接下来,嘉靖帝安排下第二件事情,却让诸位大臣吃惊不已。 虽然不能社斋醮仪式,祭天的议事却不能少。老天爷下雨了,总该前去感谢一番。 嘉靖帝已经很多年不亲自参与祭祀仪式,无论是祭天地、社稷、宗庙还是山川湖海,都是派遣大臣前往。 而这一次也不例外,他说出了一个名字:“让裕王去吧。” 裕王? 朱载垕??? 这是个大臣们意想不到的名字,尤其是严嵩父子。 因为嘉靖帝不喜欢这个老三,这些年来,裕王可是他们重点打压的对象。。 皇上每年都要给王府岁赐,虽然嘉靖帝不喜欢裕王,但这是祖宗的规矩。可因为严世蕃的命令,户部连续三年都没有给裕王府发放。 后来,裕王凑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给严世蕃,严世蕃欣然接受,这才让户部补发了岁赐。 他还经常把这件事拿出来炫耀:“天子的儿子尚且要送给我银子,谁还敢不给我送银子?” 裕王在严嵩父子眼里,就是个软弱无用的绊脚石,要么踢出京城就藩,要么一步到位送他上路,从未觉得他能有什么威胁。 可皇上今日不知是气糊涂了还是丹药吃多了,竟然钦点裕王代替他祭天。 11 第 11 章 无论如何,裕王活了二十多年,总算依靠儿子,在亲爹那里刷了次存在感,也算有了点盼头。 说起儿子,自从朱翊钧被接进宫去,裕王和王妃便再没见过他。 也不知道儿子在宫里过得好不好,习不习惯,有没有想念父王和母妃。 裕王是想多了,朱翊钧也就刚入宫的那几天想了。但也没想他,想的是王妃和乳母。 过了那个分离焦虑的阶段,现在小家伙有的吃有的玩,身边二十多个太监,全都是他的玩伴,还能时常到皇爷爷那里蹭吃蹭喝,偷看朝中大臣吵架,别提多开心。 虽然没能按照他的心愿社斋醮,但连日来波及三个省的旱情得以缓解,让嘉靖帝的心情也缓和了不少。 第二日,他又把小孙子叫来身边陪他。 小家伙自己在旁边玩玩具,再也不提下雨的事。 嘉靖帝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说道:“钧儿,你告诉皇爷爷,前天夜里,你梦见了什么?” 朱翊钧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下雨。” 嘉靖帝又问:“昨天呢,昨天做梦了吗?” 朱翊钧点头:“做梦了。” “告诉皇爷爷,你梦见了什么?” 朱翊钧歪着脑袋回忆了一下:“梦见了好多东西。” “好多东西?” “对!”小家伙掰着手指头给他数,“梦见了绿豆饼、马蹄糕、荷花酥,西瓜、葡萄、鸭腿、羊肉骨头……” “哈哈哈哈哈!”嘉靖帝摸了摸他的肚子,“你是饿了吧。” 小家伙也跟着咯咯的笑起来:“想吃。” 嘉靖帝捏捏他的小胳膊小腿,双手穿过腋下拎起来颠了颠:“又重了,还吃?” 朱翊钧却抬手在头顶比划了一下:“长高高。” “让皇爷爷瞧瞧,”嘉靖帝摸摸他的脑袋,“是长高了。” 现在并不是用膳或者用点心的时辰,即便小家伙说想吃,嘉靖帝也没让人传膳,而是转移他的注意力,又开始教他背《道德经》:“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 朱翊钧只管一字一句背下来,却不解其意。嘉靖帝也不强求,孩子太小,还没开蒙,他能在听过三遍之内,就一字不落的背下来,已经让皇爷爷开心不已。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朱翊钧背了个开头,外面有太监来报:“大学士李时觐见。” 李时是来向嘉靖帝请示赈灾的事宜。这些年来,全国各地大大小小天灾不断,嘉靖帝便问道:“太仓的粮食储备还够吗?” 李时答道:“太仓粮食储备充足,够用几十年,都是当初陛下下诏裁革冗员以后积累下来的。” 嘉靖帝听后颇为感慨,想起了许久以前的人和事。半晌,才说了一句:“这是当年杨廷和的功劳。” 他突然提到杨廷和,李时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又过了片刻,才让他退下。 朱翊钧乖乖地坐在旁边玩自己的,很安静,一点也没有打扰皇爷爷。 他以为李时走后,皇爷爷会继续叫他背诵《道德经》,但嘉靖帝却坐在那里若有所思。 朱翊钧很敏锐,刚李时进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因为李时提到杨廷和,他才开始走神。 朱翊钧问:“杨廷和是谁呀?” 童言无忌,小朋友有什么疑问直接就问出来了。旁边的黄锦倒是为他紧张了一下,偷偷去看嘉靖帝的脸色。 没办法,谁也摸不透他们这位皇上的心思。即使是他最疼爱的小皇孙,说不准哪句话说错,激怒了帝王。 嘉靖帝板着脸说:“是个总和你皇爷爷作对的人。” 朱翊钧什么也不懂,听到有人和皇爷爷作对,就握紧了拳头:“打他屁股!” “哈哈哈哈哈!”嘉靖帝忽然又被小孙子的话逗笑了,“朕没打他的屁股,朕打了他儿子的屁股。” “谁是他儿子。” “杨慎。” 这是朱翊钧第一次听到杨廷和与杨慎父子,不知道他们的事迹,但超强的记忆力让他将这两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夏天炎热而漫长,朱翊钧也不能总在屋子里呆着。小孩子好奇心强,西苑那么大,他总想四处去看看。 这一日,嘉靖帝闲来无事,带着他去水云榭乘凉。 水云榭是位于太液池东侧的一处凉亭,在凉亭内观望四周美景,视野辽阔,云水、远山和亭台楼榭遥相辉映。 天气晴时,阳光晃漾而波澜涟漪、清澈可爱,因此得名“太液晴波”。 池面微风徐徐而来,带着荷花的幽香,沁人心脾。 朱翊钧第一次来水云榭,兴奋的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扒着石头,探出半个身体去看水里的锦鲤:“小鱼,有小鱼!” 天气有点热,锦鲤不给面子,全都沉入了水底。 小家伙嘟着嘴不开心:“小鱼躲起来了。” 黄锦让人取来鱼饵,一点一点洒在水面上,引出几条锦鲤争夺食物。 “我要!我要!”朱翊钧跳着去够黄锦手里的鱼饵。 黄锦弯下腰把鱼饵递给他:“小主子,拿稳了。” 小家伙捧着鱼饵,好奇的看了又看。冷不防低下头,伸出小舌头。 “小主子,使不得!” 黄锦连忙阻止,可他毕竟年纪大了,反应没有朱翊钧这个小家伙快。眼睁睁看着他舔了一大口鱼饵,咂咂嘴,仿佛在细细品味:“这是馒头。” 黄锦夸他:“小主子聪颖过人,这确实是馒头的碎屑。” 朱翊钧又回到池边,探出半个身体看了看,一条鱼也没看见。想起刚才黄锦用鱼饵引出锦鲤,小家伙也学着他的样子,撒了一点鱼饵。水面上冒了点泡泡,零星几条小鱼出来觅食。 这并不能让朱翊钧满意,小团子看一眼鱼饵,又看一眼水面,小手一扬,把所有馒头渣都洒进了水里。 一瞬的宁静之后,鱼群蜂拥浮出水面,黑的白的红的黄的花的……五彩缤纷的挤在一起,呈放射状围绕着食物争夺,有些鱼儿,甚至跳出水面,场面热闹非常。 小家伙这下可开心了,又蹦又跳:“小鱼,好多小鱼!” 他又去拽黄锦的衣服,指着中间那条个头最大的:“我想要那条。” 黄锦问道:“小主子想拿回去养?” 朱翊钧点点头:“养在盘子里。” 黄锦不解:“养在盘子里更好看?” 小家伙咽了咽口水:“更好吃。” 嘉靖帝大笑:“哈哈哈哈,他这是又嘴馋了。” 他坐在亭中品茶,看小孙子闹腾,非但不觉得他吵,反而认为和太液池的美景相得益彰。 他让太监摘了个莲蓬过来,朱翊钧没见过这东西,翻来覆去研究了好一阵,才在黄锦的协助下,剥出一颗莲子。 小团子举起新鲜的莲子看了看,问道:“这是好吃的吗?” 嘉靖帝一本正经逗他:“你平日吃的桂圆莲子羹,里面的莲子正是此物。” 桂圆莲子羹朱翊钧是吃过的,里面的莲子粉粉糯糯,因为加了冰糖,还有一股清甜,他很喜欢。 听到是好吃的,小家伙就把莲子放进了嘴里。刚放进去的时候眉梢眼角都是天真的笑意,嚼着嚼着,眉头就皱了起来:“好苦呀,皇爷爷骗人。” 他这皱得跟包子一样的表情实在逗乐,嘉靖帝大笑:“朕可没骗你。” 黄锦端上一碗梅子茶,小家伙埋头在茶碗里,吨吨吨给自己猛灌了几大口,喝得太急,呛着了。 “慢一点。”嘉靖帝轻拍他的后背给他顺气,“莲心苦寒,清心安神,吃一些,对你有好处。” 朱翊钧摇头:“我不吃苦。” “不吃苦吃什么?” “吃肉。” “……” 朱翊钧很喜欢水云榭,绕着亭子跑得一身大汗,说明天还想来。 就这么一连玩了好几天,夏天便悄然离去。 立秋之后,北京陆续下了几场雨,天气渐渐凉爽下来。 朱翊钧这颗小团子,也在无忧无虑的日子里成长。他聪明、乖巧、活泼的性格也愈发讨嘉靖帝的欢心。 孩子毕竟不满两岁,住在玉熙宫里,生活起居皆和帝王无异,隆宠到了极致。 于是,嘉靖帝对小孙子溢出来的宠爱就分出那么一点给了裕王——继上次之后又把中秋祭祀交给了他。 生长环境所迫,裕王从小就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父皇交给他的差事,他一定会尽职尽责的办好。 他很清楚,包括他的裕王府在内,周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就等着他犯错。所以他行事格外小心,方方面面力求做到滴水不漏。 到了秋天,黄河洪水再次暴涨,在马家桥一带又出现了决口,有些疏通不久的旧河被淤塞,部分新开的河道被冲坏。 当初,朱衡提出要新修河道的时候,朝中就出现了一股强大的反对声势。南阳至境山百余公里,工程浩大,需要大量人力和财力。 从现实角度出发,潘季驯疏浚旧河的方案更实际,也更省钱。 现在黄河再次决堤,给事中郑欣立刻上书嘉靖帝,弹劾朱衡好大喜功,虐民邀功。要求立即停工,并且罢免朱衡。 嘉靖帝没有给出任何指使,把朝臣们都叫过来,了解情况。 出乎意料的是,上次,严世蕃力挺朱衡,徐阶更加推荐潘季驯的方案。 这次恰恰相反,严世蕃激动的表示朱衡辜负了皇上和朝廷对他的信任,对黄河再次决口富有主要责任,因立即罢官,下诏狱。 徐阶却认为,事已至此,新修河道已经开工,朝廷和百姓都在等着漕运恢复,绝不能撤朱衡的职,现在这个事情只能由他继续做下去。 大殿上,不同意见的双方又争得面红耳赤,嘉靖帝也不说话,坐那儿听他们吵,冷眼旁观。 他是个独断的君主,只允许自己将臣子牢牢地控制在掌心,绝不会让大臣左右他的想法和判断。 最后,嘉靖帝也没给出个最终的决定,让他们下去再商议商议,别光吵架,拿出解决方案。 关于朱衡和黄河决堤的奏疏一封接一封呈上来,嘉靖帝坐在桌旁,大部分都是粗略看过,丢到一边,其中很小一部分能让他耐着性子看完。 大臣们各怀心思,暗中争斗,嘉靖帝看得一清二楚。他嘴上说让他们再商议商议,一回头,就派出锦衣卫去了趟南直隶,调查此事。 若是朱衡的确有好大喜功,虐民邀功,当场拿下。 事情并不复杂,虽然朝廷在几个月前就采纳了朱衡的意见,新修河道,但事情的进展却十分缓慢,一百三十里的河道,修了不足三十里。黄河水位暴涨,再次决口也于此有关。 因为河道淤堵,漕运断绝,粮食无法转运,沿途百姓苦不堪言。从长远角度出发,朱衡新修河道的决策没有问题。 问题在于,朝廷为新修河道拨的银两去哪里了? 这是工部的事情,而工部长期由严嵩父子把持。 嘉靖帝召见了严嵩和严世蕃,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父子俩东拉西扯,说是前拿去给云贵地区修路去了。 为什么要修路呢,因为前几年三大殿和西苑万寿宫先后遭遇大火,现在三大殿修得差不多了,木头也用光了,若想继续修缮万寿宫,需要从云贵地区采伐木头重修宫殿,不修路木头怎么能运送出来。 万寿宫是嘉靖帝之前在西苑的寝宫,他们也是为皇上着想,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 嘉靖帝虽然不再问责严嵩父子,但心里仍对此事不满,责令工部尽快将新修河道银两给到朱衡。 朱衡也已将黄河决口的地方修复,嘉靖帝没有理会弹劾他的给事中郑欣,而是让他继续治理河道。 重阳节这一日,按照惯例,皇帝要上万岁山登高望远,以求长生。 嘉靖帝带着朱翊钧来到万岁山下的百果园,这里遍植果树,如今正值丰收季节,树上挂满了果实。 朱翊钧远远地望见一棵柿子树,上面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实,小家伙走到树下便迈不开步子。抱着树干,眼巴巴的抬头张望。 小馋猫甚至张了张嘴,仿佛期待着柿子能自己落下来,掉进他的嘴里。 嘉靖帝扬了扬下巴,吩咐道:“让人给他摘一些。” 太监们摘下来的柿子都是熟透了的,又大又红,捏起来软软的,细心的擦干净,而后递给朱翊钧:“小主子尝尝,这叫柿柿如意。” 朱翊钧挑了个最大的,得用双手捧着,张大了嘴,旁边围着他的太监本能的想要往后退一步,生怕他这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溅。 然而,小家伙却并没有吃,捧着柿子,转身跑到嘉靖帝跟前,把手举高高:“皇爷爷,柿柿如意。” 就算是现学的吉祥话,从这小家伙嘴里说出来,也能让嘉靖帝开怀。 园内东北面有一座依山而建的殿宇,名曰观德殿。登上二楼,凭栏眺望,能看到万岁山下豢养成群的鹤、鹿,寓意长寿。 朱翊钧太矮了,努力的踮起脚尖,却什么也看不到。 嘉靖帝将他抱起来,指着一片空地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朱翊钧摇了摇头:“不知道。” “以前,皇子皇孙在空地上骑马射箭,皇帝便登上观德殿观赏。” 嘉靖帝膝下子嗣单薄,最后活到成年的只有裕王和景王。回想起来,他连两个儿子读书识字都没见,更别提骑马射箭。 今日风大,吹得帝王龙袍猎猎作响。嘉靖帝抱紧怀里的孙儿,贴着她的小脸问道:“钧儿,你长大以后,来这里射箭给皇爷爷看,好不好?” 小家伙欣然答应:“好呀。” 这时候,有太监急急忙忙跑上观德殿二楼,跪在嘉靖帝跟前:“皇上大喜。” 12 第 12 章 嘉靖帝抱着朱翊钧正玩得高兴,听到太监的话,转过身来问道:“哪来的喜事?” 太监说道:“恭喜皇上,景王妾室诞下皇孙。” 嘉靖帝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太监回道:“是今日寅时三刻。” 嘉靖帝沉声道:“怎么现在才报上来?” “太医说,皇孙是早产,身体孱弱,可能……可能……” 太监怕犯嘉靖帝的忌讳,“夭折”两个字愣是没说出口。 嘉靖也没说什么:“知道了,按照祖制,该怎么赏赐就怎么赏赐。” “退下吧。” 比起当初朱翊钧出生,嘉靖帝反应平淡,对这个早产的皇孙并没有特别的感觉。这倒也不奇怪,他本就是个亲情淡漠之人,唯一例外的,只有怀里这个小家伙。 朱翊钧听不懂太监在说什么,歪着脑袋思索:“皇孙!” 他又挺了挺胸,骄傲的说道:“我就是皇孙。” 嘉靖帝哈哈大笑:“没错,你是朕的皇长孙。” 朱翊钧又拍了拍胸口:“我还是小世子。” 嘉靖帝看着他,没能第一时间领会这个“小世子”的深意。 朱翊钧指着不远处的果园,大喊道:“小皇孙,柿柿如意!” “哈哈哈哈哈哈!”嘉靖帝揉着他的脑袋,喜欢得不得了。 从观德殿下来,朱翊钧吵着要去看小动物。也就是养在山下的那些白鹤和麋鹿。 嘉靖帝坐下来休息饮茶,让太监带着他去。 这个年纪的孩子大抵都喜欢亲近大自然和小动物,老远小家伙就指着前方咿咿呀呀的喊:“鹿……鹿……” 嘉靖帝不在,冯保也能离朱翊钧近些。笑着纠正他:“这是麋鹿,又叫四不像。” 小家伙跟着他学:“不像,不像。” 负责饲养这些动物的太监拿来草料,朱翊钧握在手里,立刻吸引了一头小鹿哒哒哒的跑过来,低着头就着他的手大快朵颐,小嘴吧嗒吧嗒,吃得可香了。 朱翊钧专注的看着他,很认真的思考一个问题。看着看着,他就忍不住付诸实践。低头、弯腰、张大嘴…… 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他的小手:“这是给小鹿吃的。” 朱翊钧说:“我尝尝。” 冯保拿过草料,放在他鼻子下面:“你可以闻一闻。” 小家伙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细细回味:“青菜的味道。” 他推开冯保的手:“还是给小鹿吃吧。” 冯保问:“为什么。” 小家伙一本正经的说道:“我不爱吃青菜。” 听到这话,小鹿就放心里,低头继续干饭。 谁曾想,紧接着朱翊钧又说了一句:“我想尝尝小鹿的味道。” “……” 那半大的麋鹿像是听懂了一般,草料也顾不上吃,撒开蹄子,回头就跑了。 旁边一群太监憋着没笑出声来,这位小皇孙可真逗乐,什么都想尝尝。 冯保心说:什么都尝,只会让你营养均衡。 喂完麋鹿,朱翊钧又拉着冯保的手来到湖边。那里栖息着许多丹顶鹤和天鹅。他们吃的是水生植物和小鱼小虾,朱翊钧没法喂,只能站在岸边看。 忽然,一只仙鹤震动双翅,跃出水面,推开层云,直冲云霄,在湛蓝的天空展翅翱翔。 朱翊钧仰起头,半眯着眼,目光追随着那只仙鹤飞行的轨迹。看着这副蓝天、白云、飞鹤的美景,情不自禁的感慨:“真好看呀。” 其他人远远地候着,只有冯保蹲在他的身后,一手揽着他的腰,笑道:“小主子,除了好看,还可以说什么?” 朱翊钧摇摇头:“不知道。” 他《道德经》倒是背了不少,但也只停留在熟练背诵的阶段,不理解也不会灵活应用,诗词就更不会了。 冯宝说:“那我教你背首诗好不好?” “诗?”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这是唐代刘禹锡的《秋词二首-其一》,诗中描写的秋日“一鹤凌云”的壮美景象,恰巧与眼前的景色不谋而合。 朱翊钧记忆里特别好,听一遍就能背下来。 冯保指着天空中的仙鹤,告诉他:“刚才,他飞向天空的画面,就叫晴空一鹤排云上。” 小家伙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清亮的眸子映照着蓝天和白云,显得更加澄澈透亮。 看完了仙鹤和天鹅,回过头来,朱翊钧指着树后惊讶的叫道:“呀,小鹿跟来了。” 那麋鹿从树后探出个脑袋,一对硕大的鹿角露在外面,格外显眼。 朱翊钧招招手,小鹿就一蹦一跳朝着他跑了过来,似乎已经把刚才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朱翊钧回头看向冯保:“我想摸摸它。” 冯保看了看麋鹿,干笑两声:“不摸了吧。” “嗯~~”朱翊钧嘟嘴,“摸摸,就摸一下。” “额……” “摸一下嘛。” 麋鹿踩着小碎步,踢踏踢踏的绕着他们转圈,看样子也很像和朱翊钧这个小家伙玩。 冯保拗不过这位小主子,只能把他抱起来:“就一下。” “好!” 朱翊钧刚申了个手,那麋鹿像是知道小家伙要摸它,竟然自觉地低下了头,把鹿角送到他的跟前。 朱翊钧摸着他的鹿角,感慨道:“真可爱呀。” 冯宝心想:没有你可爱。 摸完鹿角朱翊钧就立刻收回了手:“摸完啦。” 他们约定好只摸一下,就真的只摸一下。这么懂事又听话的宝宝,可把冯保感动坏了。 小家伙扭过身体去看他的新朋友:“小鹿,你跟我回去吧。” “回去?” 朱翊钧点头:“养在院子里。” “……”冯宝跟他商量,“或许……它更想呆在树林里。” “好吧,”小家伙朝小鹿摆了摆手,“我要去找皇爷爷。” 回去的时候,小家伙听说重阳要插茱萸,沿途采了一把,回到院子里,便挨个送了一遍。伺候他的太监,人人有份。 王安问他:“小主子今日上哪儿玩去了?” 朱翊钧从篮子里拿了个白梨递给他:“摘果果。” 王安碰着梨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小主子赐的,就是香。” 回头朱翊钧又往陈炬手里塞了个白梨和一个柿子:“你也吃果果。” 王安问:“为何他有两个?” 朱翊钧说:“他大,你小。” 大的多吃点,没毛病。 陈炬又问他:“除了摘果子,还去了哪里?” 朱翊钧自己拿了颗山楂,费尽心思非要掰开了把里面的山楂核挑出来:“登高,望远,看射箭。” 陈炬不解:“射箭?” 冯宝给他解惑:“观德殿。” 小家伙又说:“喂小鹿。”他比划了一下,“头这么大!” 冯保提醒他:“那是鹿角。” “还有仙鹤,飞起来啦,”小家伙眼睛亮亮的,仿佛又看到了蓝天、白云、仙鹤:“大伴说,这晴空一鹤排云上。” 不到两岁的孩子,就能活学活用,真是了不起。 陈炬看向冯保,后者气定神闲站在那里:“我教的。” “大伴,”朱翊钧叫他,冯保低头,小家伙拽着他的衣袍,冯保从善如流的俯下身去。有什么东西送到了嘴边,是去了核的山楂,被□□得不成样子。小家伙却执着的往他嘴里塞,“你吃。” 小主子赏的,不敢不吃。冯保张嘴,把那个已经支离破碎的山楂吃进嘴里,酸得他牙都快倒了。 陈炬蹲在朱翊钧跟前:“那我也教小主子背首诗好不好?” “好。” 写秋日的诗词很多,但正如刘禹锡在《秋词二首》中所说:自古逢秋悲寂寥,这些诗句大多与离愁别绪,失意人生有关。想找个基调不那么悲凉的可不容易。 陈炬看了冯保一眼,说道:“永亭(冯保字)选了刘梦得,我这儿也有一首。”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朱翊钧又拿了个冬枣,递到王安嘴边,后者张口要接,小家伙又把手锁了回来,塞进了旁边陈炬的嘴里:“你吃。” 然后他就把这首《望洞庭》背了一遍,但洞庭秋色、湖光山水于他而言遥远且空洞,没有“晴空一鹤排云上”那么直观,他不理解,但多背两遍也能牢牢记住。 旁边王安听了,也想凑个热闹:“写秋日的诗,我也想起来一首。” 朱翊钧伸了个懒腰,靠近冯保怀里:“大伴,我困了。” 王安:“……” 去万岁山玩了一整天,不困才怪。 从那以后,无论是在太液池还是御花园,只要他们几人陪着朱翊钧在外面玩耍,时常会就地取材,教他背诵一些应景的诗词。 这日,冯保陪着朱翊钧在御花园玩耍。深秋时节,银杏树上的叶子已经黄了,在阳光的照射下金灿灿的一片,秋风轻抚,坠在枝头的“小扇子”便飘落而下,如梦如幻。 朱翊钧未曾见过此等美景,高兴得犹如一只小兔子,蹦蹦跳跳的跑到银杏树下转圈圈。 他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长衫,胸前有团龙云纹刺绣,阳光下隐隐泛着金光,远远地看过来,小家伙仿佛笼罩在一层淡金色的光晕中。 这时,几名都人(宫女)匆匆而过,看到阳光下的小团子,情不自禁放慢了脚步,纷纷侧头张望。 都知道宫里住着一位小皇孙,盛宠至极,但他养在皇上身边,后宫的人一般见不着。只偶尔在御花园遇上了,能远远地看一眼。 朱翊钧也扭头看着她们,玉熙宫内没有都人,他身边都是太监,这大半年时间,几乎没见过女性。 小家伙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一片银杏叶,目送着那几人走远,若有所思。 冯保走过去,蹲下来替他整理了一下头发:“小主子在想什么?” 小家伙扭头就跑:“我要去找皇爷爷。” “???” 冯保莫名其妙,怎么回事,玩得好好地,怎么突然要去找皇上? 他三两步追上去:“小主子,小主子……殿下!” 冯保蹲在朱翊钧跟前,双手扶着他的肩膀:“怎么了?” 朱翊钧嘴嘟起来,眼中似有泪光,说话的时候委屈极了:“娘亲……想要娘亲。” 冯保将他拥入怀中,轻拍他的后背,却不知如何安慰。 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离开父母大半年,忽然看到年纪相仿的女性,便想起了自己的娘亲,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朱翊钧忽然又挣脱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跑:“我要去找皇爷爷。” “我要娘亲。” 说着,小家伙愈发委屈,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 嘉靖帝不待见裕王,非不要不见面,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如今他因为宠爱皇孙,对裕王的态度也跟着有了些许转变,开始让他参与一些祭祀活动。 朱翊钧跑去这么闹一场,以嘉靖帝喜怒无常的个性,把裕王打回原形倒是还好,若因此对小皇孙的宠爱大不如前,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但小家伙现在情绪激动什么也听不进,只是一个劲儿拽着冯保的手往玉熙宫的方向走。一心一意要去求皇爷爷,让他见娘亲。 冯保不敢跟他对着干,只能慢慢的哄他,转移他的注意力:“小主子想念裕王妃了对不对。” “想。” “那小主子还记得裕王妃长什么样吗?” “记得。”他进宫时还太小,其实对裕王和裕王妃的长相有些模糊了。朱翊钧一边回忆,一边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 “娘亲很好看,眼睛那么大,有鼻子,还有嘴。”他又摸了摸自己脑袋侧面,“这里有花,闪闪的,那么长,晃啊晃。” 冯保听出来了,这是一只精美的步摇。大抵也是小家伙对娘亲最深刻的印象。每次王妃低头哄他的时候,步摇就会在他眼前晃动。 说来也奇怪,是朱翊钧拽着冯保的手往前走,从御花园到玉熙宫,中间要拐过几道弯,路过几重殿宇,他竟然一个岔路也没走错。 玉熙宫的正殿内,严嵩正在与嘉靖帝议事。吏部尚书吴鹏致仕返乡,朝廷需要推举一个继任人选。 这些年来,严氏父子一直把持着朝中官吏的任选、升迁。 无论官阶大小,均有定价,也不看官员的的业务能力,道德品质,一切都以他们的出价为准。 小一点的官职还好说,严嵩这个内阁首辅自己就能任命,涉及到六部尚书这样的正二品高级官员,需要通过廷推,也就是朝中大臣推举,皇帝亲自批准任用。 但这难不倒严阁老,他有他的办法。 呈上给嘉靖帝的名单当中,排在第一,履历最漂亮的那个,名叫欧阳必进。 嘉靖帝看到这个名字后,勃然大怒,将名单扔到了地上。 严嵩惊得一把老骨头“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实在想不通,皇上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欧阳必进对嘉靖帝来说也算个老熟人,他先后任刑部、工部尚书,曾因严整法纪,廉洁奉公,被嘉靖帝誉为“端慎老成”。 说来也奇怪,严嵩推举了一个好官,嘉靖帝却不买他的账。 天地良心,这次为欧阳必进谋求官职,严嵩可是分文未取,甚至人家很有可能不买他的账,但他还是指使自己的亲信推举此人。 原因很简单,这位欧阳大人是他妻子的胞弟,他的小舅子。 嘉靖帝多忌,愈是秉性刚直,为官端正的人,愈是会在不经意间,因为某个不经意的言行触怒他。欧阳必进正是如此,嘉靖帝后来十分厌恶此人。 此时,严嵩还敢推举他任吏部尚书,简直找死。 嘉靖帝站起来,阴沉着脸居高临下看着严嵩:“严阁老,你这是结党营私。” “……” 已经八十多岁高龄的严嵩反应有些迟钝了,尚未反应过来皇上为什么发这么大火,嘉靖帝就给这件事定了性。 严嵩赶紧磕头:“陛下……” 嘉靖帝没听他多说什么,拂袖而去。 严嵩退出玉熙宫,惶惶然坐上肩禹,往无逸殿去。 正在此时,远远地走来一位稚童,旁边跟了个太监。 两个人走走停停,终是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那稚童正是裕王世子朱翊钧,他望了一眼玉熙宫的宫门:“大伴,你说,皇爷爷是不是最疼我。” 冯保顺着他说道:“当然,皇上最疼小主子,” 小家伙扑闪着大眼睛:“真的吗?” “真的。” 小家伙说道:“那我现在就去见皇爷爷,他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 “……” 冯保可不敢给他做这个保证。 此时,严嵩的肩禹与他们擦肩而过,正好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他不知道朱翊钧因为什么事有求于皇上,一个两岁的孩子,无非就是吃的玩的。 但刚才看到的这一幕,却启发了他。为了夫人,他一定会想办法让皇上答应他的请求。 冯保将朱翊钧抱起来,在他耳边低声哄他:“你瞧,外面站了许多太监,想必皇上正在与朝臣议事,小主子现在进去,怕是会打扰到皇上。” 朱翊钧回头往宫门里望了一眼,主动说道:“那咱们回去吧。” 他们绕到侧面,从侧门进入玉熙宫,回到朱翊钧自己的寝殿。这一路上,小家伙一直靠在冯保肩头,闷闷不乐。 回去之后,冯保就叫来了王安,陪他踢球,玩孔明锁,九连环,七巧板,折纸变着花样哄他开心。没过一会儿,他就把想见娘亲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晚上,朱翊钧喝完奶,洗漱好,换上寝衣准备睡觉。闭上眼没一会儿复又睁开,伸手去拽冯保衣袖:“大伴,我好像忘了什么事情。” 冯保把他的手重新塞进被子里:“小主子记性这么好,怎么会忘事情?” 朱翊钧说道:“想要娘亲。” 夜深了,冯保轻抚他的头发,声音轻缓:“快到年底,前朝诸事繁忙,皇上要处理许多许多事情。” 平日,嘉靖帝召朱翊钧到身旁陪伴,偶尔要翻阅奏章,或是有朝臣觐见,便会嘱咐他,要安静,绝不能打扰皇爷爷。 他一向乖巧懂事,总是要么自己到一旁玩耍,要么安静呆在皇爷爷身旁,不吵不闹。 听到冯保这么说,小家伙便主动说道:“不能打扰皇爷爷。” 他太乖了,半张脸藏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水润润的大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叫人心都化成了一汪水。 朱翊钧又问:“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娘亲?” 冯保想了想,说道:“再有两个多月就是小主子的生辰,或许那时候能见到吧。” “那……要是见不到呢?” 冯保笑道:“生辰过后,再有几日就该过年了,或者能见到。” “好,”小家伙打了个哈欠,闭上眼,“见不到,我再去求皇爷爷。” 说完,他就安心睡了。 又过了半月,嘉靖帝忽然收到一封严嵩呈上的密奏,内容还是关于推举欧阳必进出任吏部尚书的事情:“欧阳必进实乃臣的至亲之人,若能见他得朝廷重用,掌握国家权柄。如此,臣将来告老还乡,也能得到些许安慰。” 嘉靖帝看到这封密奏,气得当场摔了茶盏,差点没把桌子掀了。 他平生最恨的就是大臣利用他、威胁他、手握重权,就敢妄想凌驾于皇权之上,也不看看他们手中的权力是谁给的。 严嵩这老东西,皇上给了他二十年恩宠,活到八十多岁,他倒是老糊涂了,恃宠而骄,这种密奏也敢上。 严嵩岂止是敢,他还真就这么做了。那封密奏此时就躺在寝宫的地砖上。 嘉靖帝盯着那封密奏,很快冷静下来。严嵩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碍于他这个内阁首辅的情面,嘉靖帝只能答应他,暂且让欧阳必进来当这个吏部尚书。 他叫来黄锦:“去,派人盯着严嵩,随时呈报。” 黄锦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而东厂会对京城官员、文人名士进行监视,依据监视得到的情报,社会地位低的可疑人员,直接抓了审。社会地位高的呈报给皇上,批准了再抓。 嘉靖帝没让东厂抓严嵩,就是打听打听,他们家最近有何□□。 13 第 13 章 进入十月之后,天气越来越冷,宫殿中燃起炭火,朱翊钧也换上了冬衣。 他今日穿着一件大红缎面棉袄,衣领处有一圈白色的兔毛滚边,映得那张小脸白嫩嫩、水灵灵,活像是拿雪团子捏出来的。 棉衣棉鞋穿在身上,朱翊钧还不忘拉着太监们陪他踢球。玩法主要是太监把球抛出去,小家伙跟在后面跑,一边跑,一边奶声奶气的笑。因为腿太短,穿得太厚,跑起来就跟个球一样。竹铃球在前面滚,他在后面滚。 冯保在一旁干活儿,眼角余光时刻盯着他。果然不出所料,小团子跑着跑着就左脚拌右脚,摔在地转上。 陪他玩耍的小太监赶紧上去,七手八脚的要扶他。朱翊钧推开那些伸过来的手,不要任何人扶他,自己爬了起来。 冯保走过来,看了眼他那满是灰尘的小手,准备带他洗一洗。 朱翊钧却仰着头,看着天空。忽然有什么东西落下来,不偏不倚掉在了他的鼻尖上,小家伙打了个激灵,就感觉鼻子痒痒的,有水顺着他的鼻子往下淌,他伸出舌头去舔,舔不着,努力的皱起鼻子,滑稽的小模样,让旁边几个太监都忍不住嘴角上扬。 冯保拿袖扣给他擦了擦:“下雪了。” 今年的雪比往年来得都要早一些,这才刚立冬不久,就开始下雪了。可以预见,即将到来的,又将是一个极度寒冷的冬天,不知有多少百姓熬不过这个饥寒交迫的严冬。 虽然不能将王朝的兴衰,简单归结到气候原因。但客观来讲,小冰河期的确给处在农业社会的大明王朝,带来了巨大的灾难。 极寒天气、天灾频发、粮食减产、草场退化,这些都成为了战争爆发的导火索。 沿海倭寇、西南叛乱、农民起义、北方游牧民族侵扰……旷日持久的战争和饥荒,加上日益激化的内部矛盾,最终,将庞大的帝国推向灭亡。 “哇哇~~下雪啦!下雪啦!好大的雪呀!” 冯保还在忧国忧民的时候,朱翊钧已经开始撒欢了。 小家伙球也不踢了,迈着小短腿就往外跑。看似摇摇晃晃,跟个企鹅一样,实则跑得飞快,眨眼间就到了院外。 冯保跟在他身后追,一边追还一边吩咐道:“王安,斗篷!” 王安拿着小斗篷从寝殿出来,追出院外的时候,冯保已经追着朱翊钧出了玉熙宫。 冯保接过斗篷,从后面一把将朱翊钧裹起来,拉上兜帽。抱进怀里的时候,看到他脸都红了。 这么娇嫩的皮肤,哪里经得起冬日的寒风。 冯保哄他:“回去吧。” 小家伙整个身子藏在斗篷下面,只露出一双亮闪闪的眼睛:“不回去。” 冯保笑着问他:“不回去是要去哪儿呀?” 朱翊钧抬手一指:“去那边。” 冯保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那是太液池的方向。 小家伙又贪玩儿了。他虽然年纪小,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 冯保知道,不能糊弄他,得跟他讲道理。 “这才刚下雪,外面没什么好玩的。等明日一早,地上有了积雪,咱们陪着小主子出来堆雪人好不好?” 他又指了指天上:“你瞧,天快黑了。听说今日尚善监准备了小主子最喜欢吃的元汁羊骨头,咱们回去洗洗手,准备用膳好不好?” 听到好吃的,朱翊钧立刻就把太液池抛到了脑后:“那我们快回去吧。” 寝殿里燃着炭炉,暖融融的。刚进屋,朱翊钧就迫不及待摘下斗篷,甚至还想脱了棉袄。 冯保按下他的手:“小心着凉。” 小家伙却跺了跺脚,急切的说道:“我热。” 冯保摸摸他的小脸:“暂且忍耐片刻。” 王安端来热水,冯保替朱翊钧洗脸洗手,这才找来一身轻薄些夹袄给他换上。 小家伙这下可自在了,在殿内跑来跑去,又到了门口,掀开帘子,探出半个脑袋:“呀,天真的黑了。” 此时陈炬恰巧从殿外进来,带着一身寒气,赶紧放下帘子,将冷空气隔绝在外:“小主子小心着凉。” 朱翊钧碰了碰他的手,触到一片冰凉。便拉着他来到炭炉旁取暖:“近一点,再近一点。” 铜炉的镂空雕花图案中透出隐隐红光,陈炬笑道:“想起一首诗。” 朱翊钧问:“什么诗?”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第一次,朱翊钧对诗的内容产生了兴趣,歪着脑袋问道:“讲什么的?” 陈炬给他解释:“新酿好的米酒,烧红的炭炉,天色将晚雪意渐浓,能否共饮一杯?” 朱翊钧认真点头:“能。” 他左右看看:“米酒在哪儿,给我尝尝。” 冯保走到他们身后:“没有米酒,玛瑙糕子汤喝不喝?” “喝!诶?”朱翊钧回过头来,看到有太监开始传膳,终于要开饭了。 饭菜摆上桌,朱翊钧迫不及待来到凳子旁,拿出他爬门槛的架势,可努力了半天,也没爬上去。 因为凳子是圆的,上面是平的,他的小手没有着力点。 但这小团子从小就能看出不服输的个性,誓要征服这张凳子,陈炬说要抱他上去,他也不肯。 小皇孙平日锦衣玉食,养得白白胖胖,手腕上两个金镯子嵌进了肉里。小手用力的时候,指节处还能看到圆圆的凹陷,可爱得不得了。 冯保蹲下来,笑着提醒他:“小主子,再上不去,菜要凉了。” “咿~~~”小团子咬紧牙,双手掰着下沿,一条腿搭上凳子面上,手脚配合用力,一下就上去了。 他还小心翼翼调整了一下平衡,然后站在凳子上,高举双手大喊:“上来咯!” 冯保和陈炬一人一边,护着他。 菜没有凉,还冒着热气。冯保替朱翊钧挽起袖子,准备大快朵颐。 “那个那个~”朱翊钧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他喜欢的元汁羊骨头。 小家伙直接上手,捧着棒骨啃上面炖得软烂的肉。咬一口,汤汁醇香满溢。若是肉粘得太紧咬不动,他还会左右晃动脑袋,把肉撕下来。 看他吃饭,总是让人很有食欲。一旁的王安又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朱翊钧吃得满嘴油,摇了摇手里的骨头,问王安:“你想吃吗?” 王安口是心非的答:“不想。” 小家伙伸出手:“你来,我给你吃。” 王安上过他的当,婉拒道:“奴婢不敢。” “不骗你~” 谁能拒绝如此真诚的一双大眼睛,王安情不自禁往前迈了一步。朱翊钧从嘴里拔出一根光骨头递过去:“吃吧。” 王安耷拉着脸:“小主子,你又戏弄我。” 陈炬在他头上轻拍一巴掌:“是你不长记性。” 朱翊钧啃了两个羊骨头,喝了碗玛瑙糕子汤,冯保又喂了他几口米饭和青菜,小家伙便不肯再吃了。 他拍了拍小肚皮:“吃饱了。” 冯保诧异道:“清蒸鲈鱼,你还没动过。” 朱翊钧说:“留着。” “留着?”冯保摸不着头脑,“留着做什么?” 朱翊钧说:“给霜眉留着。” 冯保劝他:“霜眉不缺吃的,猫儿房每天都有新鲜的鱼供应。” 朱翊钧嘟了嘟嘴:“别人给他的和我给的,不一样。” 他话音刚落,只听“吱吖”一声,窗户被从外面推开一条缝隙,霜眉正坐在那里,身上覆了一层雪花。 “他来啦~~” 霜眉可不是来吃朱翊钧给它留的清蒸鲈鱼,它甚至没进来。兴许是殿内人太多,它只是坐在窗台上,看了一会儿朱翊钧,便无声无息的转身走了。 陈炬过去关门,雪地上连个脚印也没留下。 仿佛它来这一趟,就是为了看看朱翊钧这小家伙,看他能玩能闹腾,也便放心了。 次日一早起床,用过早膳,穿戴整齐,朱翊钧迫不及待来到太液池边,忍不住惊叹:“好美呀~” 池水已经结冰,岸边的柳树,近处的亭台水榭,对岸的宝阁飞檐、晨雾中的万岁山……全都覆盖上一层洁白的积雪,仿若仙境一般。 朱翊钧蹲下来,双手掬一捧积雪扬在空中,雪花扑簌簌落下,他就站在中间哈哈大笑。 小家伙在雪地里撒了欢的跑,摔倒了就在积雪中翻滚,还拉着冯保在太液池边堆了个大大的雪人。 玩累了,冯保便抖落他身上的雪花,带他回寝殿休息。刚换好衣服,就有太监过来,嘉靖帝今日有空,让小皇孙过去伴驾。 临近年底,前朝诸事繁忙,朱翊钧已经好几天没见过皇爷爷,听到皇爷爷叫他过去,立刻换了衣服就往外走。 嘉靖帝这些天因为严嵩推举小舅子做吏部尚书的事情发怒,一见着小皇孙,什么怒火也都烟消云散。 他把小家伙拎起来,颠了颠,放在腿上:“又重了。” “不重不重!”朱翊钧扯了扯棉袄,“是衣服太厚啦!” “哈哈哈!”嘉靖帝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伸手挠他的下巴,“你倒会给自己找借口。皇爷爷问你,之前教的《道德经》还记得吗?” “记得。” “那朕可要考考你。太上,不知有之……” 朱翊钧立刻接口道:“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嘉靖帝让孙子背这一段,自己却若有所思。半晌,他又问朱翊钧:“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朱翊钧摇头:“不知道。” 嘉靖帝将他搂进怀里,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不要紧,以后你就知道了。” 这时候,有太监来报:“巡视东南抗倭事宜的赵文华返京,正在殿外求见。” 嘉靖帝放下朱翊钧,让他坐在自己身旁:“宣。” 这位赵大人,风尘仆仆从浙江赶回京城,第一时间进宫面圣,却不是来给皇上汇报工作的,而是来给嘉靖帝献宝的。 “臣巡视东南,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一件宝贝,名曰‘百花仙酒’,相传此酒能强身健骨、延年益寿。” 赵文华深知皇上对于求仙问道的执念,投其所好。果不其然,嘉靖帝听到“延年益寿”四个字就来了兴趣:“竟有此等功效?” 赵文华就等着他问出这句话,答道:“臣曾将百花仙酒送给恩师严阁老。正是因为服用此酒,才让他八十岁高寿还能如此硬朗。” 朱翊钧看看赵文华,又抬头看向嘉靖帝。小孩子听不懂赵文华在说什么,但能感觉到皇爷爷听到这番话很高兴。 嘉靖帝确实很高兴,不仅留下了那坛百花仙酒,还赏赐了赵文华,又吩咐太监,他今日午膳便要尝尝这百花仙酒,看看是否真如赵文华所说,能延年益寿。 午膳之时,太监已经温好的百花仙酒呈上,嘉靖帝端起酒杯,前啜一口,细细品味,而后赞不绝口:“好酒,果真好酒!” 朱翊钧太好奇了,那里面究竟装的什么东西,能让皇爷爷喝一口就这么高兴。 嘉靖帝正要端起酒杯,再品一口。忽然手臂一沉,低头看去,朱翊钧那小家伙将下巴搁在了他的手上,眼睛盯着他手里的酒杯,问道:“好喝吗?” 嘉靖帝今日心情格外的好:“入口香醇绵柔,回味无穷,好酒!” 朱翊钧的小脑袋一直往下滑,靠近酒杯:“我也想尝尝。” 嘉靖帝另一只手将酒杯拿走:“你不能尝。你太小了,用些斋饭便是。” 黄锦上来给朱翊钧布菜,一块普普通通的豆腐,要放在平时,朱翊钧连看也不看,可皇爷爷这里的豆腐格外好吃。 他一连吃了好几块,仿佛真能把豆腐吃出肉的味道。 不仅豆腐好吃,皇爷爷这里的青菜、萝卜、南瓜、红薯……样样都好吃。 吃饱喝足小家伙有些困了,嘉靖帝心情大好,难得陪着小孙子睡了个午觉。起来之后,又带着朱翊钧来到御案前。 他亲自提笔写了张纸条,命太监送去无逸殿,交给严嵩。 朱翊钧没有御案高,看不到皇爷爷在做什么,急得在下面转圈圈。转完一圈又一圈,竟还有些自得其乐。 玩着玩着,他就被人捞了起来,嘉靖帝命人拿了张凳子过来,让朱翊钧站在上面:“皇爷爷教你写字。” 写字先要从握笔开始,朱翊钧这小手,筷子都拿不稳,别说拿笔。 嘉靖帝把教小孙子习字当做祖孙俩的乐趣,并不强求。挑了之最轻最细的笔,手把手的教他。 不过多时,就有太监来报:严嵩求见。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喝过那百花仙酒,平日老态龙钟的严阁老今日健步如飞,刚走进殿内,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以头抢地,老泪纵横:“老臣从未喝过什么百花仙酒,能活到这把年纪,臣也不知为何。” 嘉靖帝仍旧抱着小孙子,握着他的小手,纠正他执笔的姿势。 小家伙在他怀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手指仿佛打了结,就是握不好那支笔。 祖孙俩的快乐,其他人插不进去,严嵩只好跪在原地,等着。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嘉靖帝才抬起头来,看到他仍跪着,似乎还有些惊讶:“为何不给严阁老赐座?” 随即又恍然大悟,没当回事的摆了摆手:“这样啊,那没事了,你下去吧。” 严嵩:“……” 多年以后,朱翊钧偶然从别人口中听到此事,才恍然发现,赵文华献酒的真正目的,皇爷爷的应对,以及吓个半死的严嵩险些与干儿子决裂。 14 第 14 章 无逸殿是内阁入值的地方,大臣们就在这里办公,方便皇上随叫随到。 刚才皇上下了道手谕给严嵩,大家都看到了。虽然不知道手谕的具体内容,但问问太监刚才玉熙宫发生了什么,再联系上下文,就不难猜到。 徐阶反正是猜到了。 左右闲来无事(有事他也能腾出空来),高低他得插一脚,搅一搅这趟浑水。 于是,休沐这天风和日丽,他亲自登门,替严嵩排忧解难:“严阁老,这个赵文华实在不像话。您往日对他诸多提携,他竟然在皇上面前摆您一道,妄图踩着您上位,取代您在皇上跟前的地位。” “您老念旧,对他还有父子之情,不如这样,你把他交给我,我来处理。” 严嵩一脑门官司,知道他不安好心。 赵文华虽然是条吃里扒外的狗,既坏又蠢,但那也是他严嵩的狗,轮不着别人插手。 “感谢徐阁老好意,就不牢你费心。” “回吧。” 这事儿很快传到了赵文华耳朵里,听到严嵩要把他交给徐阶处置,吓得魂飞魄散。 这才明白,他就是严嵩的一条狗,仅此而已。狗离开了他的主人,就什么也不是。 赵文华连滚带爬跑到干爹家里,找干娘求情。 严嵩贪污腐败、残害忠良、祸国殃民、鱼肉百姓,但唯独对他老婆欧阳氏一心一意、情有独钟。活到八十好几不纳妾、不养外室、不上青楼。 欧阳氏近来病重,收了赵文华的送来的金银珠宝,面色红润,感觉病都好了不少。在严嵩跟前夸两句儿子孝顺,严嵩念及她身体不好,便原谅了赵文华。 太医也说,夫人年事已高,情况不容乐观。若是能熬过这个冬天,开春之后或能好转。 六十多年的夫妻,不管是小舅子的仕途,还是干儿子犯了错,只要夫人开口,严嵩都尽量满足。 当然,嘉靖帝也通过东厂强大的情报网,掌握了这个信息。 尽管外面冰天雪地,寒风刺骨,却一点也挡不住朱翊钧出门玩耍的热情。 穿上棉袄,披上斗篷,戴上帽子和手套,他能在雪地里撒欢一整天,才能把过剩的精力消耗掉。 这几日雪下得太大了,太监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清理道路上的积雪,堆在旁边。 时间长了,雪堆越垒越高,形成了一个半人多高的小山坡,反倒成了朱翊钧每天必去打卡的地方。 他从山坡的这头爬到顶,又从另一头滑下来,自己革自己造了个滑梯,玩得不亦乐乎。 爬上雪堆是个体力活,朱翊钧穿得又厚,行动不便,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爬上去,一屁股坐下来休息。 冯保在他身后,苦口婆心的劝他:“小主子,咱们出来一个多时辰了,要不回去歇会儿罢。该用午膳了,回去咱们陪你踢球……” 说到踢球,朱翊钧回过头来:“下午把球球带上。” “……” 他下午还要来! 就这一回头的工夫,小家伙屁股下面的积雪忽然松动,毫无预兆的带着他滚下了斜坡。 “咿呀~~” 这声音一开始听着还有些惊惶,到了后面却只剩下兴奋,甚至是欢笑。 坡度不大,看来小家伙玩得很开心。 尽管如此,冯保还是赶紧绕过雪堆去看他,刚走到视野盲区,朱翊钧的笑声戛然而止,冯保心下着急,担心他真的摔着了,快走几步拐过弯来,却看到意想不到的一幕。 朱翊钧从斜坡上滑下来,把厚厚的积雪砸了个坑,他翻了个身,挣扎几下,又往前滚了一段,他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双鞋子。 那是一双女人的棉鞋上面有繁复的绣花,再往上,是华丽的妆花裙摆,深青色缎面棉袄,一张美丽端庄的中年妇人的脸。 那妇人并非一人,身后还跟着女官、都人数名。 朱翊钧仍保持着趴在雪地里的姿势,仰着头,好奇打量那妇人。妇人也低头看着他,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活像是用这满地白雪捏出来的一样。 妇人蹲在朱翊钧跟前,将他扶起来,替他拂去头上和身上的雪花,又替他整理好衣冠,温柔的笑道:“多漂亮的孩子,难怪皇上如此疼爱。” 朱翊钧歪着头,好奇的问:“你是谁呀?” 那妇人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她身后的女官正要开口,冯保来到朱翊钧跟前,向对方行礼:“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嘉靖帝的后宫只有一位皇贵妃——沈氏。15岁选秀入宫及封僖嫔,18岁封宸妃,20岁封贵妃,24岁就已经是皇贵妃了。从未诞下过一儿半女,却比诞下皇子的妃嫔晋升更快。 如今,嘉靖帝后宫没有皇后,只有沈氏这一个皇贵妃,十几年来都是由她实际掌管后宫。 皇贵妃看了一眼冯保:“起来吧。”而后,目光又回到朱翊钧的脸上,看了又看,“你生得这般漂亮、活泼,若是他能看到,也一定欢喜。” “他?”小团子更加摸不着头脑,“是谁呀?” 皇贵妃摸摸他的小脸,没有回答。又看向一旁的冯保:“天太冷了,带小皇孙回去罢。” 冯保抱着朱翊钧往回走,小团子趴在他的肩膀上,频频回头张望:“他是谁呀?” 冯保说:“皇贵妃。” “我知道呀。” “……” 朱翊钧伸出手,摸了摸大伴的耳朵:“你叫她皇贵妃娘娘,我听见了。” 小家伙纠正道:“我说,她说的他是谁。” 其实冯保也不知道这个“他”究竟是谁,但他大致有个猜测,皇贵妃所说应该是“她”而不是“他”。 “或许,是一位故人吧。” “故人?” “是的。” “……” 进入腊月之后,雪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天气越来越冷。从全国官员传回京城的奏疏来看,各地都在遭受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极寒天气。 就连两广地区都遭遇了暴雪侵袭,几百年没有降雪记录的琼州府,道路也出现了积雪。 运河冰封,气温骤降,粮食和木炭无法通过水路运送,沿途各省百姓饥寒交迫,到处都有饿死或冻死人的情况。 这些日子,朱翊钧不再朝着要出去玩雪,而是乖乖地呆在寝殿里,自己玩耍。 在冯保去忙别的事情的时候,朱翊钧偶尔会躲在门后,小手将厚重的帘子掀开一条缝隙,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往外张望。 在连日的暴雪中,每个人的面色都显得有些沉重。他们虽然在宫里当差,但他们在宫外,都有自己的家人。 朱翊钧虽然年幼,但从周遭的氛围中也能感受到。这并不是一场能让他肆意玩耍的瑞雪,而是一场能让无数贫苦百姓家破人亡的灾难。 玉熙宫的正殿内,三处巨大的炭炉内燃着最上等红罗炭,整个大殿暖融融的。帝王身着单薄的道袍,于轻纱幔帐中踱步而出——今日的问道修行结束了。 嘉靖帝穿过大殿,来到门口,吩咐值守的太监:“将殿门打开。” 黄锦上前一步,欲要阻止:“主子,外面天儿冷。” 嘉靖帝沉声道:“打开。” 太监不敢不从,一左一右上前打开殿门。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暴雪扑面而来,吹得帝王衣袂翻飞。 殿内的炭火烧得再旺,也抵御不了这样的严寒。 太监们低着头,弯着腰,冻得瑟瑟发抖。嘉靖帝却负手而立,望着殿外的风雪,若有所思。黄锦取来貂皮大氅要为他披上,却也被他摆手拒绝。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除了深深浅浅的灰白,没有一点色彩。 忽然,于这一片银白之中,出现了一抹跳跃的红色,由远及近,从一个小小的影子,很快就变成了一个球,在雪地上翻滚而来。 不是朱翊钧那个小家伙,还能是谁? 今天是他的两岁生辰,嘉靖帝一早就命人过去传话,让小皇孙中午过来,同他一道用午膳。 待他走进宫门,那红色斗篷下面包裹的,仿佛是一团炽烈的火焰,充满着旺盛的生命力。 朱翊钧独自走上玉阶,一阵沁人心脾的幽香传入帝王弊端,定睛看去,那小家伙手中竟还捏着一枝红梅。 他走到殿门口,仰起头,兜帽下露出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澄澈,明亮,仿若天地间至纯至净的冰晶。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孩子,让人一看见他便心生欢喜。 “皇爷爷~”软糯的小奶音唤回帝王的神思,低头,小团子努力的举起手中红梅,“送给皇爷爷。” 嘉靖帝弯腰去抱他,朱翊钧却扭着身子躲开了。帝王板着脸,故作严肃:“怎么,还不让皇爷爷抱了?” 小团子执着的举起手,非得把那枝红梅递给皇爷爷:“呐~~” 这么可爱的小孙儿,哪个爷爷忍心拒绝?嘉靖帝从他手里结果那枝红梅:“好,皇爷爷拿着。” 朱翊钧腾出手来,解开碍事的斗篷递给旁边的太监,双手抓住门槛,身体贴上去,一条腿抬起来搭在门槛上,上半身不动,只将双腿从外面挪到里面,就这么顺利的翻过去了。 这也算一项绝技了,除了他还从未有人这么进门。 “取一只梅瓶,插起来。” 嘉靖帝把红梅递给太监,朱翊钧双脚刚一落地,他就把人抱了起来,转身回到大殿内:“冷不冷?” 朱翊钧靠在他的肩头,胳膊环抱中注他的脖子,小脸贴上他的脸:“皇爷爷冷。” 嘉靖帝坐下来,将孙子放在大腿上:“朕不冷。” “那我也不冷。” 他依偎在嘉靖帝怀里,像个小火炉一样,源源不断的传来暖意。 小儿本是纯阳体质,这小家伙身体似乎格外的好,冰天雪地走一趟,身体依旧暖融融的。 “今天,朕的小钧儿又长大一岁,想要什么礼物?” “礼物?”朱翊钧摇头,“不要,我已经有很多玩具了。” 这个世上没有人能拒绝帝王的赏赐,如果有,只能是他那年满两岁的小孙子。 嘉靖帝说道:“再好好想想。” 于是,小家伙真就歪着脑袋认真思考。他有皇爷爷的宠爱,有冯保、陈炬和王安几人的陪伴,有一群太监陪他踢球,每天都有好吃的好玩的,他什么也不缺。 朱翊钧十分确定:“没有。” 嘉靖帝捏捏她的小脸:“你太小了,还不懂得为自己争取。” “不过不要紧,你是大明朝的皇长孙。朕许诺你一件礼物,等你长大一些,随时可以提。” “好吧。” 嘉靖帝失笑:“倒是勉强你了。” “嘿嘿嘿~”小团子抬起头来冲他傻笑,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饿啦。” 今天本就是小年,又是朱翊钧的生辰,午膳是嘉靖帝特意吩咐过的,多备些小皇孙爱吃的。 他平日以斋饭为主,少食荤腥,今日倒是为了小孙子破了例,鸡鸭鱼肉,摆了一桌子。 他自己不怎么动筷子,看着朱翊钧大快朵颐吃的满足,便也觉得高兴。 有这个小家伙陪在身边,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嘉靖帝都觉得好。未曾在儿女身上体会过的天伦之乐,在孙子这里都体会到了。 下午,嘉靖帝闲来无事,又在教朱翊钧背诵《道德经》,小家伙则一边摆弄手中玩具,一边跟着皇爷爷背书。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 朱翊钧背书的时候很乖,孩童口齿不清的稚嫩嗓音,断句总是断在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尾音微微上扬,不难听出来,就算不理解其中意思,他也并不觉得背书是一件枯燥的事情,反而乐在其中。 嘉靖帝看着他,越看越是喜欢。忍不住想,这聪明劲儿随了谁?肯定不是裕王,裕王两岁时还没断奶,那肯定是随了他这个皇祖父。 这时候,内阁次辅徐阶觐见。 殿门一开一合,寒风呼啸着灌进来,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 徐阶前来,也正是为了这场雪灾,忧心忡忡的向皇上汇报了各地受灾情况,并表示,若天气继续恶劣,开春之后天气不能回暖,河道无法解封,那么将会有更多百姓难以熬过这个寒冬。 毕竟,皇宫之外的现实世界是,即便是天子脚下,挨饿受冻的百姓也不在少数。 嘉靖帝本来心情不错,被他这么一说,脸色便沉了下来:“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陛下……” 徐阶欲要再说些什么,忽然被一个奶娃娃的声音打断,“再过两天就要出太阳啦!” “诶???” 他心系苍生,进入大殿只一心向皇上汇报工作,却不曾留意,龙椅旁边的阴影处,还坐着一颗小团子。 这小团子时常在皇上身边伴驾,倒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怎么知道过两天就要出太阳了? 钦天监都不敢说这话!!! 15 第 15 章 虽然徐阶对此很迷惑,但碍于皇上的面子,他也不好直接开口问小皇孙。 于是,只在心里有一个大致的推测。说不准皇上最近又用扶乩之术和老天爷沟通了一下工作,要么不下雪,一下半个月,没有这么干的,多少给老百姓一条活路。 于是,那群道士和太监就拿他想听的话糊弄他。兴许是皇上和身边人提起此事,又被这位小皇孙听了去。 但这次,徐阶是冤枉嘉靖帝了。因为嘉靖帝和他一样,也是第一次听朱翊钧说这话。 “你说什么?”嘉靖帝低头,没看见小孙子,往后瞧了瞧,才发现他靠坐在龙椅的侧面。 地砖太凉,黄锦还贴心的给他准备了一个垫子。 朱翊钧摆弄着手里的玩具,向后仰起头:“再过两天就要出太阳啦!” “两天?” 朱翊钧点头:“两天。” 嘉靖帝回忆了一下,之前有过类似的情况,于是问道:“又是做梦梦到的?” 朱翊钧答道:“没做梦。” 嘉靖帝又问:“那你怎么知道过两天会出太阳?” 朱翊钧摇头:“不知道。” 嘉靖帝被他气乐了:“究竟知道还是不知道?” 这话有点绕,朱翊钧得捋一捋:“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 “……” 徐阶站在下面,静静地看着他们祖孙两人互动,有一瞬间仿佛觉得自己这个考上状元的探花是傻子,至少高台上那两位把他当傻子。 皇上你不是最讲规矩,讲礼仪的吗?怎么到了孙子这里,原则都抛到了脑后,变得如此宠溺和纵容孙子。你对待大臣可没有这么和蔼可亲。 孙子是亲生的,身上流淌着他的血脉,时常依偎在他怀里,乖巧的叫他皇爷爷。大臣?大臣想叫他一声爷爷,他还不答应呢。 嘉靖帝伸手在孙儿头上揉了一把:“调皮。” 听起来是一句语气严厉的训斥,但朱翊钧根本不当回事,他觉得这是爷爷在逗他玩儿呢。 嘉靖帝一回头,看到徐阶还站在那里:“受灾严重的地区,先开粮仓,赈济灾民。” “次辅先退下吧。” 言下之意,钱是真没有,粮食还囤了一些,优先供给受灾严重的。至于不那么严重的地区,各地方先自己克服一下。 老天爷不停下雪,皇上也没办法。总不能隔两年就把钦天监监正拖出去廷杖吧。 徐阶退出玉熙宫,殿外风雪不减。有些地方积雪都快盖过了小腿,两天之后真的会出太阳? 这两天,朱翊钧小朋友该吃吃该睡睡,该怎么玩怎么玩,仿佛自己说过什么话已经不记得了,主打一个童言无忌。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持续近半个月的大雪悄无声息的停了。 第二日清晨,天边浮现出片片朝霞,不过片刻,一轮冬日暖阳破开云层,缓缓升起。 终于,出太阳了。 虽然气温并没有回升多少,但也是个难得的大晴天。晒一晒冬日的暖阳,人的心情也会跟着好起来。 清早,冯保去叫朱翊钧起床的时候,发现一向精力旺盛的小家伙,难得又睡了个懒觉。包子一样的小脸陷在松软的枕头里,小手紧握成拳,放在旁边。 不难看出,他夜里熟睡的时候,又出了一身汗水,尤其是头和脖子。 一缕发丝黏在了他的脸上,这让睡梦中的小团子感觉有些不舒服。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睁眼。 他先伸出手,在脸上胡乱拂了拂,没什么作用,又挠了挠,仍是没能将头发挠下来。 小家伙有些不耐烦的把头转向了另一边,小脸在枕头上蹭了两下,但问题似乎依旧没有解决。很快,他又把他转了回来。 这下小团子有些不耐烦了,皱起眉头嘟着嘴,哼哼唧唧。 冯保站在一旁,看得乐趣十足,人类幼崽怎么能如此可爱,能把人的心都萌化了。 眼看小家伙要因为一缕头发丝发脾气,冯保赶紧帮他排忧解难,轻柔的把头发捻起来,别在了他的耳后。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一缕朝阳透过雕花窗棱洒在殿内的地砖上,带来一份久违的暖意。 院外,尚善监已经送来早膳,太监们正准备往殿内传膳。 “小主子,小主子,”冯保轻拍他的肩膀,低声唤他,“该起来了。” “嗯~~”小团子撒娇般的哼哼两声,整个人缓缓下滑,缩进了被子里。 冯保隔着被子哄他:“起来吧。” “再睡一会儿吧。” “早膳已经备好了。” “……” “今日有乳窝卷、八宝粥、羊肉水晶饺……”冯保一边报菜名,一边观察杯子里的动静,“驴肉包子。” “诶?驴肉~”终于,被子里探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包子~” 就这样,赖床的小家伙成功被哄了起来。 嘉靖帝特意腾出一个下午,带着朱翊钧来到太液池游完,赏一赏冬日美景。 看着小家伙在路上奔跑,在雪里打滚,站在冰上小心翼翼,走一步摔一跤的滑稽模样……嘉靖帝有些怅然。 他是否也有过如此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或许有吧,那是在湖广安陆州的兴王府。 他是兴王次子,有一位兄长,出生五日而殇。 他还有三位姐姐,无一活到成年。 因此,他的到来,让兴王和王妃欣喜不已。就和朱翊钧这小家伙一样,在他未记事的年纪,父王便亲自教他背诵诗词,他读两遍就能准确背诵。稍大一些,又在父王的指导下开蒙读书。 总的来说,在父母的陪伴下,他的童年还是很幸福的。后来,父王薨逝,他成了兴王。不久,他当了皇帝。为了给父王一个皇帝名号,他和大臣斗智斗勇,最终赶走了杨廷和、杨慎父子。 再后来,他的祖母、母亲、唯一的妹妹、器重的皇太子相继离世…… 大抵,古往今来,帝王之路总是孤独的。他们享受孤独,醉心权力。求仙问道、长生不老都只是手段,长久的拥有权力,才是目的。 “皇爷爷~~” 雪团子从远处“滚”过来,一把抱住嘉靖帝的腿,小脸在他的衣袍上蹭蹭,张着嘴,大口喘气:“我累啦!” 嘉靖帝屈起食指,在他小鼻子上刮一下:“难得,你也有喊累的时候。” “累。” 嘉靖帝摸摸他的头:“走罢,尚善监准备了点心,回玉熙宫。” 他走在前面,朱翊钧摇摇晃晃跟在他旁边。走出去没两步,小家伙忽然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嘉靖帝停了下来,旁边一大群太监也跟着停了下来。皇上正在享受他的天伦之乐,其他人都识趣的没有上前。 帝王回头看了小孙儿一眼,那坐在雪地里的小团子也在仰头看着他。 一个想抱他,一个想被抱,但两人都不说。 嘉靖帝问道:“自己能起来吗?” “能起来。” 朱翊钧翻了个身,因为穿得太厚,跟个球似的原地滚了一圈。 躺着起不来,小家伙只能趴着,双手撑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慢慢伸直腿,这才艰难的站起来。 这憨态可掬的小模样实在逗乐,嘉靖帝看了喜欢得不得了。 “行了。”他一把将小孙子抱起来,掸去他头发和脸上的雪花,“想要皇爷爷抱,就直说。” 朱翊钧靠在他的肩头,乖巧得很。 嘉靖帝笑着拍拍他的屁股:“等你再长大一些,皇爷爷就抱不动你了。” 朱翊钧搂紧了他的脖子:“抱得动。” “《礼记·曲礼》曰:君子抱孙不抱子。趁着朕现在还抱得动你,要多抱抱你。” “……” 好天气可不只有这一天,接连好几日,都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的好日子。 从各地送往内阁的奏疏来看,其他地方的情况与京城差不多,雪基本都已经停了,气温也有所回升。 马上就到了年关,老天爷至少让百姓过个好年。 对于此时,最震惊的莫过于内阁次辅徐阶。 几天前,他才在玉熙宫听了这祖孙俩的闲聊。原来“过两天就下雪”不是什么扶乩术。小朋友随口一说,过两天,雪就真的停了,太阳也出来了。 难怪,两年前几个月不下雪,这孩子一出生就带来了一场瑞雪。当时那个道士蓝道行说他是仙童下凡,能为大明朝带来祥瑞。 听着不靠谱,但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在徐阶看来,这些不过是巧合而已。 朱翊钧只是个两岁的孩子,他连什么是天灾都还不明白,更不明白气候赋予土地和百姓有着怎样的重大意义。他说了那些话,只是单纯想让皇爷爷高兴,又恰巧被他说中了。 这些巧合再加上道士为了迎合嘉靖帝的喜好,说的那些不负责任的话,赋予了一个孩子,本不该有的神性。假如有一天,他的预言不再准确,那皇上又该如何看待他? 徐阁老似乎操心得有点多,因为他对这个孩子、这个王朝的未来,也有期待。 按照钦天监的推算,年后只要不再出现暴雪天气和持续低温情况,开春之后,冰封的运河就会逐渐融化,漕运也将恢复。 这几天,上至皇帝,下到百姓,都因为难得的好天气,心情大好,唯独有一个人例外。 准确的说,是一家人。 那就是严嵩,严阁老家。 事情还要从三个月前说起,他因为老婆病重,推举自己的小舅子任吏部尚书。可嘉靖帝看到欧阳必进的名字,大发雷霆。 严嵩不死心,又上了一份密奏,言辞颇有威胁的意味。但嘉靖帝碍于情面,还是同意了他的请求。 这说明他在皇上跟前仍然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严阁老盛宠还在,那些自诩正义,上疏弹劾他的人,都不过是找死而已。 小舅子走马上任,官拜吏部尚书。得知这个好消息,严夫人的病也好转不少,好好调理,熬过这个冬天,就能转危为安,严嵩也该放心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但严阁老的好心情只维持了一个月。 一个月后,不知为何,他写给皇上的那封密奏,一夜之间,就在朝中传开了! 百官得知此事大为震惊,知道你严嵩有皇上隆宠,仗势欺人,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但没想到,连皇上你都不放在眼里。 “争强好胜都争到皇上头上去了。” “你是真不知道这天下是姓朱,还是姓严。” “王安石跟你一比,都不值一提。” “……” 严氏父子为非作歹,祸乱朝纲多年,朝中看不惯的大有人在。文臣都是很有气节的,就算知道得罪严嵩的下场是什么,大不了就是一死,夏言不怕、沈炼不怕,杨继盛也没怕过,他们怕什么? 于是,弹劾严嵩的奏章一封接一封的往上呈送,有的被严氏父子压了下来,无缘送到嘉靖帝的御案上。有的实在压不住,被嘉靖帝看到了。 但他也就是看看而已,既没有维护严嵩,也没有给弹劾他的人一个交代。 于是,朝中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大,欧阳必进这个吏部尚书的工作也没法正常展开。 终于,两个月后,严嵩还能做到泰然自若,反正他不要脸。但要脸的欧阳必进扛不住了,每天被群臣戳脊梁骨的日子实在不好过,他主动向嘉靖帝上疏致仕。 嘉靖帝连做做样子挽留一下也没有,痛快批准,让他择日返乡。 眼看还有半个月就该过年了,弟弟却不能在京城呆着,一家老小还得冒着风雪赶回老家。严夫人本就病重,得知这个消息,气急攻心,没能熬到小皇孙寓言的那个艳阳天,撒手人寰。 这对于严嵩而言,无疑是个毁灭性的打击。 他与夫人相濡以沫六十年,尽管夫人长得一般,脸上还有麻子,但无论他后来如何权倾朝野,也从未嫌弃过她,对她始终如一。只因在他年少落难之时,夫人也曾不离不弃。 情感上的打击还是次要的,最关键,也最致命的危机来自于政治上。 16 第 16 章 按照明朝的守孝制度,官员父母去世,需要回家守孝三年。 严嵩的老婆死了,那么他的儿子严世蕃就要回去给老娘守孝。 这对于严嵩来说,那可就麻烦了。 严嵩已经八十岁高龄,就算拥有丰富的政治斗争经验,脑子时常混混沌沌,需要他儿子给他出谋划策。 更为重要的是,严世蕃是严嵩的枪手,只有他能写出令嘉靖帝满意的青词。 所谓青词,是一种写给神仙看的文体,因用朱笔写在青藤纸上而得名,主要用于祭祀、斋醮等仪式。唐代的白居易、李贺,宋代的欧阳修、苏轼、王安石都写过。 因为嘉靖帝的个人喜好,青词在他这里有严格的审核标准,每一篇他都会仔细阅读,并且做出御批。写得好,升官入阁不过是皇上一句话。 严嵩偏偏不擅长写青词,但不要紧,他有个擅长写青词的儿子。所以,他呈给嘉靖帝的青词多由严世蕃代写。 不仅如此,严世蕃还有一项本事——善于解读嘉靖帝的暗语。 嘉靖帝为了不让大臣摸透他的心思,喜欢半夜给大臣传纸条,内容晦涩难懂,歧义颇多。别人都破解不了,唯有严世蕃和徐阶可以。 严嵩现在老眼昏花,看奏章都得反应好一会儿,更别提嘉靖帝的小纸条。 于是,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让严世蕃的儿子回乡守孝,严世蕃留在京城,但不入宫,在家帮他处理政务。 这看起来,似乎是个还不错的主意。 临近过年这几天,京城的天气很好,只下过一场小雪,还是在夜里。第二日天亮,和暖的太阳照常从东方升起,就连干裂的寒风也小了不少。 从腊月二十四祭灶开始,宫中就开始准备过年了。太监们在各处宫殿忙碌着,屋檐走廊成排的挂上宫灯。 朱翊钧站在廊下,仰着头,看太监们干活,跟个监工一样。 太监们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磕碰了他:“殿下,这儿危险,您去别处玩罢。” “好!”朱翊钧答应得爽快,小短腿往后退了一步,“这里可以吗?” “……” 太监拿他没办法,只能去求冯保:“冯大伴,您看,这……” 冯保摸摸鼻子,掩饰一下自己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小家伙装傻,赖在这里不肯走,他可太明白这位小主子的心思了。 冯保走到廊下,从一堆绘着花卉、瑞兽、祥云图案的宫灯里挑出一盏玉兔和神鹿,问朱翊钧:“喜欢哪一个?” 小家伙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最后仰起头,冲着冯保笑:“都要!” 果然,大人才做选择,小朋友都要。 拎着两盏宫灯回到自己的寝殿,朱翊钧发现,太监们也在挂宫灯。 于是,小家伙特意要求,这两盏要挂在他出门就能看见的地方。 王安对此感到不解:“有什么不一样吗?” 冯保笑道:“廊下站了好久才得来的。” 这两盏宫灯太大了,朱翊钧这个小不点提不动,只能挂起来。 但他实在喜欢,第二日,冯保和陈炬一起给他做了一盏小的,穿上提杆,可以拿在手里。 朱翊钧拎在手里看了又看,画屏上绘的是一条红色的锦鲤,眼睛灵动有神,鱼尾层次分明,鱼嘴微张,吐出一串泡泡。 小团子喜欢得不得了,噘着嘴,凑过去对着鱼嘴亲了一口,也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模仿锦鲤吐泡泡。又拎着宫灯在院子里转圈,脚下打滑差点摔个屁股墩儿。冯保眼疾手快,把他捞了起来。 小团子紧紧抱住大伴的手臂,手上却还不忘紧握宫灯,就算摔跤,也舍不得松手。 冯保问他:“小主子,您猜一猜,这锦鲤是谁画的?” 这个问题,看起来对于一个刚满两岁的小朋友来说,似乎有些难度。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看向一旁的王安,后者有点激动,没想到小主子这么看得起他。 然而,朱翊钧说出的话却是:“你不会画。” “额……”王安尴尬的笑笑:“小主子说得对。” 朱翊钧又抬起头,目光落到廊下的一盏宫灯上。他指着那画屏上的兰草,看向陈炬:“那是你画的。” 这些宫灯,连同其他过年要用的物品,是内官监统一送来的。朱翊钧知道兰草并非陈炬所绘,他的意思是,那才是陈炬的风格。 最后小家伙扑进冯保怀里,给出正确答案:“这是大伴画的。” 冯保将他抱起来,笑得格外得意:“咱们小主子最聪明。” 大年三十这天,朱翊钧早早的就醒了,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自己掀开床幔,探出脑袋往外张望:“大伴,大伴,大伴!” 冯保没想到他会起这么早,正在屋外忙其他事情,听到他的呼喊,赶紧进入殿内。 朱翊钧只露一个脑袋在床幔外面,半眯着眼睛冲他笑,眉眼都弯成了月牙形,看一眼,能让人一整天都心情愉悦。 冯保走到他跟前挽起床幔:“小主子今日起这么早?” 朱翊钧拂了把额头上的碎发:“今天有许多活儿要干呢?” 这是昨晚喝奶的时候,冯保对他说的话。说今天不能陪他出去玩耍,因为快过年了,大家有许多活儿要干。 冯保失笑:“那也是我们干活儿,怎么会让你动手。” 小家伙在床上蹦跶:“我看你们干活儿呀!” 他又要当监工了。 穿戴整齐、洗漱完毕,用了早膳,朱翊钧就迫不及待往院子外跑。 陈炬拿着两块木板从侧殿出来,交给两名太监:“悬挂在门首上。” 朱翊钧看见了,举起小手:“给我看看。” 两名太监一齐弯下腰来,把木板展示在他眼前。 朱翊钧仔细看去,那两块木板上分别刻着一个人,坐在桃树下面,长得五大三粗,留着蓬松的大胡子、头上长角,面容凶恶可怖。 陈炬以为他会害怕,然而并没有。朱翊钧只是问了一句:“他俩是谁呀?” 陈炬耐心给他讲解:“这是桃符。左边刻的是神荼,右边刻的是郁垒。将桃符悬挂于门首,守护家宅平安。” 朱翊钧了然的点点头,听明白了:“他们是锦衣卫。” “噗嗤……” 俩太监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被陈炬瞪了一眼,立时收敛了。 “他们是门神。” 朱翊钧评价道:“没有锦衣卫好看。” 锦衣卫之前又称仪鸾司,是皇帝出巡时的侍卫兼仪仗队,那就是皇家的门面,必须个顶个的好看。 冯保从寝殿伸个脑袋出来:“童言无忌。” 除夕不仅要贴门神,还要用红罗炭的炭末塑成三尺高的将军,金装彩画,植于大门两旁。 朱翊钧问:“他们又是谁?” “将军炭。” 出了桃符、将军炭,殿内还要挂上福神、钟馗等画像,床上也要悬挂金银八宝,檐楹上插芝麻秸,院中焚烧柏枝柴,名曰?岁。主打一个驱除邪祟。 小儿肺脏娇嫩,受不住浓烟。在焚烧柏枝柴的时候,朱翊钧就跑出了院子。 冯保本是在帮着干活儿,看到他跑了,赶紧将手中的事情交给其他人,追了出去。 朱翊钧现在已经是两岁的小团子了,走起路来虽然依旧摇摇晃晃,重心不稳,但也比去年强多了。他自己还有主意得很,一不留神就跑了。 随着年纪的增长,朱翊钧的好奇心也在与日俱增。外面的世界比寝殿内的玩具更有吸引力。 整个紫禁城那么大,太液池一眼望不到边界,周围亭台楼阁不计其数,他去过的地方不足十之一二。 今天是年三十,宫里可热闹了。太监们来去匆匆,路过的时候,也不忘停下来向他这个小世子行礼。 朱翊钧一路走走看看,冯保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走着走着,到了御花园。冯保跟在他身后,以为他又要玩雪,便小声哄他:“小主子,外面天冷咱们回吧。” 上午的阳光正好,也没刮风,但毕竟是腊月天气,外面毕竟没有室内暖和。 幸而到院子里玩耍的时候,冯保就已经给他披上了斗篷。 朱翊钧摇摇头:“不回。” 冯保又问:“那咱们现在去哪儿?” 朱翊钧左右看了看,指向东南面:“去那边。” 说完,他就跑了起来。 冯保跟着他快走进步,隐约看到远处一片深深浅浅的红色,恍然大悟,东南角有一片梅林,小家伙应该是要去那边。 进入冬季之后,朱翊钧每次来御花园玩耍,都不忘折一支红梅回去。若是恰巧嘉靖帝宣他去正殿,他便会将红梅带过去,送给皇爷爷。 果不其然,朱翊钧看到梅林就笑了起来,开心的往那边跑。 梅林在种植的时候就经过了精心设计,不同品种颜色有细微差别,盛开之时便会呈现出深浅不一的层次感。远观和近看有着截然不同的美感。 红梅的香气清新淡雅,被文人雅士称作“天香”,即便身处其间也不会觉得浓郁和艳俗。 朱翊钧穿梭于花丛下,很认真的观察每一枝梅花。 冯保提醒他:“皇上今日要在太庙祭祖。” 言下之意,小家伙没机会过去送花。 “我知道呀。”朱翊钧太矮了,只能一路仰着头,终于选中了一枝,“大伴,我要这个。” 冯保将他看中的那枝红梅折下来,眨眼间,小家伙又绕去了别处。冯保赶紧跟过去,把红梅递给他。 朱翊钧又指着另外一枝:“这个也要。” “还有那个,那个和那个……” 冯保一连给他折下五六枝红梅,发现小家伙审美很统一,比起粉红和暗红,更喜欢不深不浅的正红。 朱翊钧指着最高处的一枝:“那个也要!” 这可有些为难冯保了——他身高也不够。 他低头看了一眼,小家伙一手捏一枝,剩下三枝都在自己手里。 冯保无奈苦笑:“小主子,寝殿里只有一只梅瓶。” “我知道呀。” “那这几枝已经足够了。” 朱翊钧挑了花最少的一枝:“这个插起来。” 冯保真是有些好奇了:“那其他的呢?” “其他的,我要送给娘亲。” “……” 还记得上次他们在御花园中遇见几名都人,大抵是其中一人与裕王妃年纪相仿,便勾起了朱翊钧对娘亲的记忆,还惹得他大哭一场,要去找皇爷爷。 冯保哄了他好久,才把他劝回去。 本以为在朱翊钧生辰那日,嘉靖帝会允许裕王和裕王妃进宫见见儿子。但裕王当日接到的谕旨是命他代父皇祭祀皇陵。 但朱翊钧记得,大伴说过,如果生辰见不到,或许过年能见到。 今天是除夕夜,嘉靖帝会在山前殿举行家宴,下午申正开始。 嘉靖帝虽然平时跟儿子能不见则不见,可一年到头怎么也得吃顿年夜饭,这是祖宗的规矩。 小家伙又说道:“这个好看,我要送给娘亲。” 这个季节,御花园中,除了红梅,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 这是孩子对母亲的思念,怎么能不让人动容?无论他想要折下多少枝红梅,冯保都会帮他。 “回去之后,选出开得最好的,找一截红绳绑起来,方便小主子送给王妃。” “这样可好?” “这枝如何?” “……” 冯保自言自语说了几句,却没得到回应。他心里“咯噔”一下,还以为小家伙又无声无息的跑了。 低头看去,朱翊钧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主子……” “你是谁呀?” “???” 冯保紧张的四下看了看,没见着别人。朱翊钧抬手,指向对面。 冯保定睛一看,这才在树丛后面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 没错,那是个孩子。约莫四五岁的样子,比朱翊钧至少高了半个头。长相虽然和朱翊钧没得比,但放在普通孩子里,那也算是非常好看的。身上的棉袄和披风都是上好的锦缎,不难看出,是宫中的织品。 这宫中除了朱翊钧这个独一无二的皇长孙,怎么会有别的孩子? 这是朱翊钧第一次见到同龄人,完全被对方吸引了注意。 对方看到他,也十分好奇,两个人就这么各种一丛红梅对望着。 片刻之后,那孩子冲朱翊钧笑了笑,递出手里的东西:“这个送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