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卷》 第1章 重生 兆京的西六坊口,是处决死囚的刑场。两座牌坊右侧红绒布铺的监斩台上已摆好方案与官椅,黄杨木的签令筒与火签令端放正中,漆红的“斩”字叫人发怵。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鹰乃祭鸟,用始行戮。” 秋冬宜行刑。 秦婠被人从囚车上押下,跪在监斩台下的泥地上,双手被绳反剪在身后,一动不动。旁边有衙役走来,提着竹篮,到她面前打开,里面放着一碗浑浊的酒。 “酒壮熊人胆,莫惧黄泉黑。夫人,把酒喝了,好好上路,下辈子投个好胎。” 老衙役的声音格外苍老,喉咙里的痰音呼呼作响,一边说着,一边端起酒,又抓着秦婠的头发往后扯,秦婠被迫抬头,瓷碗强塞入她唇间,磕得她牙生疼。 断头的酒,辛辣涩口,呛得她直咳,一碗酒被她喷出泰半。 她眯了眯眼,看到秋末没多少热度的太阳。四周围观的人很多,窃窃私语的声音她听不清,只看到他们被肃杀秋风吹得缩手拱肩。 冷吗? 她怎么不觉得? 大概麻木了。 时辰没到,她还要跪着。目光垂落,她瞧见几只蚂蚁从泥土上爬过,不知为何想到从前躲在灶间看厨上蚂蚁爬行的情景。她忽然就想笑,做蚂蚁挺好,逐甜而去,简简单单。 一阵咳嗽声音响起。 秦婠闪了神。 那嗽声她熟悉——隐忍克制,但有时总难克制。 只是今日,这阵咳嗽声似乎比以往更沉重些。 “大人,小心台阶。”衙役好心提醒着走上监斩台的男人。 “无妨。”他开口,嗓音略有沙哑,一如即往地低沉。 秦婠动动眼皮,目光从额头凌乱的发丝间望去,看到他。他着孔雀绯袍,腰束金荔枝,长发齐绾乌纱之内,露出清俊却苍白的脸庞,神情端肃疏离,眉宇紧紧拢着,脸色很差。 她看他之时,他也恰巧望来,两人目光凌空交汇,他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她便勾起一点笑意,也不知他看没看清,她只听到他又重重咳嗽起来。 “大人,您没事吧?”旁边的随从看到他驻足重嗽,不由关切问他。 他摆摆手,话却再难说出,快步走上监斩台,坐进官椅。 ———— 正午的太阳花白刺眼, 照着刑场上形销骨立的女人。 她只瞥了一眼就低下头,目光麻木茫然,让卓北安胸口堵的气涌上喉咙,嘴里尝到几丝腥甜,他咽下,复又剧烈咳嗽。 他记得自己初见她时,这小丫头还未及笄。她父亲秦少白与他是同僚,那日正好邀他去秦府吃酒,偏巧撞见这小丫头拿着白馒头蘸腐乳躲在曲廊尽头悄悄地吃,肉鼓鼓的脸颊上沾着一星油黄的腐乳,他从没见过哪家姑娘能把馒头吃得如此生动,眼睛鼻子嘴巴像在跳舞,叫他记了多年。 卓北安眼前闪过巧笑倩兮的姑娘,眉生花眼含水,怎样都与堂下跪的女人对不上号。她眉眼里只剩了些旧时轮廓,余的便像被抽空骨血的皮囊,毫无生气,他差点没能认出这蓬头垢面的女人,就是当初偷吃白馒头的小丫头。 秦婠之案辗转审了半年,她杀夫焚宅,背着八条人命,是整个京城骇人听闻的毒妇,朝野震惊,百姓皆骂,卷宗送到大理寺时,没有一个寺正敢接,是他因着故友旧交的情分亲自接下这案子,逐一查证比对,确认有疑方去狱里见了她。 那时天还热,狱里却阴冷浊臭,秦婠跪在地上,声声喊冤。她母亲亡故,父亲流放,亲族已然视她为耻,除了他,没人愿意见她帮她。 他在她面前信誓旦旦说过,只要这案有冤,他定替她翻案再审,还她清白。 她望他的目光,就像看到那块白馒头,惊喜并且充满生机。她并不想死。 可惜,他这少年成名的神探北安,大理寺最为年轻的少卿,誉满全京的大安四子之首,却没能替她翻案。明明疑点重重,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圣旨颁下,判她秋后处决,由他亲自监斩。他不止没能救她,甚至还要亲手送她踏上黄泉。 他最后一次去大理寺狱里探她,已瘦得不成人形的她笑着与他拜别。 “北安叔叔,我不怪你。你尽力了,谢谢。”她仍按从前的叫法称呼他。 他长她八岁,不过因为与她父亲是同僚之故,她一直都唤他“叔叔”,而今,他这做叔叔的明知她含冤却未能还她清白,她虽不怪他,他却怪自己。 进大理寺之前,他曾对自己说,绝不错放一凶,也绝不冤枉一好。如今,她成了这他这辈子唯一冤枉过的人。 ———— “大人,时辰到,该行刑了。”同来的大理寺正徐昭附耳轻道。 寻常死囚盖由寺正监斩,可这秦婠夫家定远候府 的老太公昔年随大安太/祖皇帝征战天下,受封为候,并领丹书铁券,爵位世袭,荫蔽后人,到秦婠之夫沈浩初手上已是第三代。秦婠为堂堂定远候夫人,有朝廷诰命在身,故由卓北安亲自监斩。 “咳。”卓北安嗽起,抬头看了看天空。 午时三刻,日正当空。 他一手捂着唇直咳,一手从签令筒里抽出火签,手臂虚悬半空,迟迟未将签令掷下。 身后的刽子手就位,秦婠瑟瑟抖起。 那碗断头酒壮不了她的胆,这一刀若干脆利落,倒也罢了,若是这刀钝上几分,那她岂非变成那砧板上砍不断的骨肉? 她怕死怕疼。 刑场的天空不知几时阴沉下来,风呼号啸吼着卷着败叶浮沙刮过,迷人眼眸,不过片刻竟降下暴雨。 “行刑。”堂上坐的人咬牙将令签掷下,浑身已被雨浇透。 斩令掷地,长刀冷刃挥下,血色融雨,溅落污泥。 他却与她同时倒下。 银电劈过,天地如同恶鬼裂云。 秦婠斩首之日,名满大安的卓北安因先天心疾,与她同日而亡。 ———— 黄泉路长,阴间凄冷,秦婠浑浑噩噩前行,不知是漂是走,耳边隐隐约约听到些声音,像坊间妇人的碎语。 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 她讨厌“毒妇”这词。 从她嫁入沈家起,这个词似乎就变成她的烙印。 可她双手空空,未曾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也不知为何就得了这恶名。 秦婠不甘,越听越烦,捂着耳蹲下,尖锐叫起。 可意料中的声音并未响起,四周的碎语却淡了,良久,她松手抬眼,看到前方无尽虚空之间,有个人跪着。 背影挺拔,长发披爻,有些熟稔。 她听到他说:“若能重生,我愿择命而归。” 她不解,脚下却忽塌陷,四野黑去,她沉入混沌。 ———— 浮生一日,蜉蝣一世。 人如蜉蝣,溯世而存。世有《蜉蝣卷》,书尽两世歌。 只这一世重生,也不知会成全谁的求而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们,我回来了,可想我? 看文前浪费大伙两分钟 时间唠叨一下: 1、专栏里面有本《峰途》,电竞文,过两周可能双开,有兴趣的收藏下哈? 2、本文与《出宅》那个系列毫无关系。 3、祝阅文愉快,如果喜欢请支持收藏和评论,就当是给我的鼓励。 爱你们! 第2章 洞房 喧天闹地的锣鼓声响刺得耳朵生疼,她隐约听到妇人的诵唱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扯开的嗓门听着尖厉,血似的红像朦在眼前像散不开的雾,身边陪她的人似乎很不耐烦,她在红雾里看到他脚上穿的皂靴,脚步踩得沉重。 真像她出嫁的那一天,沈浩初也这么不耐烦,亲迎得敷衍,堂拜得不耐,就连洞房,都藉着酒意才行完。 洞房? 秦婠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起这件事,她不是应该死了?走过黄泉路,饮下孟婆汤,她不得前尘尽忘?她一点都不想记着自己生前的事,前尘尽了多好,像送断头酒的老衙役说得,下辈子再投个好人家。 手上传来些刺疼,身体似乎被翻来覆去的揉,她艰难将眼皮掀开条缝,眼睛却像糊了泥浆,什么都看不真切,只有红雾化作满目微晃的烛火,她勉强看到窗前翘头案上燃得正盛的龙凤烛。 盘云绕烛的金漆龙凤已被烧掉了头,只剩雕得细腻的龙鳞与凤羽。 她恍恍惚惚地把歪倒的头往回转,遮眼的模糊像被雨水冲洗的铜镜,视线一点一点变得清晰,她看到顶上拔步床挂檐上镂刻透雕着牡丹卷叶与凤凰的纹样,花叶凤鸟栩栩如生,用红蓝彩漆描过,颜色鲜亮夺目。 秦婠记得。 这张带着三个罩间的楠木漆彩百花拔步床,是她陪嫁之物。从她十二岁起,她爹就开始搜寻好木,物色匠人。京城的木匠手艺平平,她爹便不远千里亲自去木雕最盛的昌明求了当地手艺最好的老师傅,许以重金,前后共用四年才打出这张床并成套的妆奁柜椅来,作了她的陪嫁,在她嫁进沈府时搬入她与沈浩初的新房,陪了她五年,最后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她曾经也是爹娘捧在手心的珠玉,亲事由她母亲千挑万选,本已择定她母亲娘家的表哥——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待她是极好的,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斯文书生,却会为了给她捉夏蝉而爬上高树,结果闹到下不了树。 两家早已商议,可母亲舍不得她,想多留她一年,偏就这一年生出的事端让她阴差阳错地嫁进沈府。那天……表哥家提亲的媒人都已经在路上了……姻缘却生生被毁了。 嫁进沈府的日子不好过,她的名声也没了,母亲不止一次自责自己为何将她多留这一年——不过三年,便郁郁而终。 ———— 像被浆胶的思绪随着视线而开始变得清晰,往事如 走马灯,还没等她看清画面就一一掠过。秦婠甩甩头,将不愿回忆的过往抛开,眼睛酸涩,她想伸手揉揉,可手一动,她立刻发现不对劲。 眼眶陡然全张,她愕然盯着床顶大红的幔帐。 手动不了——被大红的绸带绑在左右床柱上。 她彻底吓醒,浑噩一挥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莫名的恐惧。 胸口凉嗖嗖的,衣裳已被人扯开,露出的银红主腰系带被扯断一边,正松松垮垮地搭在她胸前,有人伏在她身上,沉重炽热的呼吸从她胸口一路喷上脖子,叫她情不自禁颤抖。 她不是死了?怎么眼睛一睁,却会被人绑在床上? “你……放开我——”她无法思考眼前情况的合理性,女人的本能让她不断尖叫挣扎。 伏在她身上的显然是个男人,手掌宽大粗砺,已经粗鲁地在扯她的裙子,另一手则慢慢抚过她的腰肢往上捏去。 秦婠吓到要发疯,手动不了,她只能疯狂蹬脚。 男人的身躯很沉重,像山峦压着她,膝盖强硬跪在她双腿间,挣扎间裙子被撩起大半。 “现在和我装什么矜持?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我成全你……”粗沉的声音带着嘲弄与醉意。 声音很熟,但她没功夫去回忆他到底是谁,只能尖厉地叫:“你这疯子,放开我!” “疯子?” 他怒笑地钳住她下颌,微抬起头。 秦婠闻到他口中浓重的酒气。 和一个醉汉没有道理可讲,秦婠不作多想,趁他抬头之际,直起脖子狠狠地撞向他的额—— 用她自己的头当武器。 砰! 额头的钝疼让人眼冒金星,秦婠倒回枕上,听到他闷哼了一声,跟着她身上一沉,他趴倒在她身上。 男人的头软趴趴伏进了她胸口。 所有的动作都停止。 ———— 乱窜的金星很久才消退,额头虽然疼,秦婠还是勉强睁眼四下张望。 最起码,她得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目光扫过四周,她的心情从恐惧不安到满怀疑问再到不可思议,只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楠木漆彩百花拔步床、大红的垂幔、凤嘴金钩、百蝶穿花妆奁,便是她的陪嫁,还有凌乱扔了满地的,被撕坏的嫁衣—— 记忆渐渐清晰。 这是…… 她的洞房夜! ———— 那是一段不堪的回忆。 她的洞房之夜并不愉快。 沈浩初不喜欢她,被逼娶了她后根本不愿碰她,洞房夜却是避不过去的,所以在外喝了许多酒,藉着酒意进来与她洞房。那时她还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哪受得了他粗暴的对待,被吓得又哭又闹,惹怒了他,被他绑在床上…… 她最不愿回忆,却最难忘却的夜晚。 所以—— 现在晕倒在她身上,把头埋在她胸口的男人,是沈浩初? 可他们不是都死了? ———— 这个问题秦婠想不出答案,她从小就不是个聪明的人。 想不通的东西,她通常不纠结。 龙凤烛烧得只剩半截,屋里寂静无声,虽然不知道出了何事,但她渐渐地却冷静下来。 死过一次的人再睁眼,大抵心性都有改变,要么变得更怕死,要么变得无所谓。 秦婠属于后者。 白刀下去,红刀出来,碗口大的断头伤,什么痛也就那么一下。世人怕死,怕的不过死前折磨,死后地狱,她两者都见过,没什么好怕,胆儿变得巨肥,说穿了就是不在乎,左不过再来一刀,贼老天要有本事叫她再活一回? 吃过断头饭的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秦婠心里替自己叫好,再看趴在自己胸口的沈浩初,就觉得他像傻子,难怪上辈子被人一刀了结,估计他连凶手模样都没瞧见。 她满心疑惑,也不知这是梦还是现实,若是梦怎会真实得连痛都分毫不差? 死过一趟回到过去,这可能吗?就算是最离奇的话本,也没编过这样的事,但她在狱中时却曾经想过,如果所有的事能重头来过,这辈子能不能求个善终? 重头来过,多么无稽荒谬,却是绝望的人最后的稻草。 “如果”二字,是这世上最动人的梦。 如果这是老天给她重活一世的机会,那这辈子她也不用折腾,搬张凳儿坐得远些,嗑着瓜子儿看沈家唱大戏,反正最后都是要死的。她只要别把自己折进去,再从新妇熬成寡妇,大抵好日子也就来了。至于还有要害她的人,吐口唾沫操刀子,手起刀落不过赤条条的命,她没在怕。 她这人,小时候就好口吃,大了也不怎么长脑子,死过一次更不会变聪明,就是看开了。 比如现在。 管它是梦还是真实,痛快才好! ———— 她挺挺胸,想看看这人到底怎样了,可别被她撞晕之后又趴在她胸前给闷死了。 不是不能死,只是这死法太难看,明天若被人发现少不得又是桩没脸的丑事,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她不想一回来就摊上这种事,就算要当寡妇,那也得当个自在的寡妇。 不是吗? 胸口动了几番,她急得满身汗,那人却始终没醒,头还隐隐有往中间陷进去的趋势,男人的身体太沉,她没法把人震下去,只好歇了心思老实躺着。 也不知多久,搁在她胸口的脑袋终于动了,秦婠一个激凌睁大眼,眼珠往下瞥去,大气却不敢出一声。 沈浩初果然是醒了,脸先在她胸口蹭了蹭才抬头。两人目光撞上,她瞧见他额上大片淤青,唇嗫嚅几下竟不知要说什么。他那表情却似在做梦,动作是慢的,眼神也是僵的,眼皮眨两眨,目光从她脸上往下滑,最后直愣愣定格在细带半落的银红主腰上,上头绣的鸳鸯合欢已被他的脸揉皱,几乎裹不住山丘似的柔软。 秦婠就见他的眼睛和嘴唇都一点点张大,完成从困惑迷惑到震惊愕然的转变,身体却像滚到冰湖里的鸭子般,冻成冰坨僵作石头。 “你……我……” 良久,她才听他艰难万分地吐出两个字。 看起来,他的酒是醒了。 也是,任谁一睁眼看到自己压着个黄花闺女,两手还被红绸绑在床头两侧的床柱上,就算是自个儿新娶的媳妇,冷不丁的也要发懵,他傻是正常,但一看再看还装傻就不地道了。 她那手还不是他给亲自绑上的? 这时候要装君子是不是晚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男主——三章内应该可见分晓,就不要再问了哈。嘻嘻。 关于更新——有存稿的情况下,早上十点更新,存稿要是用完了就晚上见,^_^ 关于评论——每章评论随机掉落小红包,谢谢陪伴。 第3章 元帕 沈浩初跌跌撞撞爬下她的身体,那兵荒马乱的逃命样看得秦婠又气又笑。额头还酸沉地疼,她呜呜两声,在他拔腿要逃离罩间时赶紧开口:“爷,我的手……” 开什么玩笑?他要是走了谁给她解开手上的束缚?等明儿早上丫鬟婆子进来瞧见,她这脸面就不保了。 沈浩初回头,见她侧来的脸颊霞光遍染,乌发轻覆玉/体横陈香/艳非常,竟如满床海棠花碎,在红烛火彩间催心生情,逼得他心跳不断加速,连呼吸的频率都难以控制。 “快解开我的手!”秦婠见他发愣,只得催促道。 听到她略显清冷的声音,他才走回床边,目光却不敢再往她身上瞄。他俯向她,伸手解她腕间红绸,奈何红绸在两人纠缠之时被他打了死结,要解开并不容易。他解了一会没能解开,颤抖的指尖却蹭过她手腕皮肤,她忍不住挣了挣自己的手,忽然听到他的声音。 “别动。” 那声音低沉压抑,像肃杀秋风,不复先前疯狂。若非秦婠还能嗅到他身上传来的浓烈酒味,她几乎要以为身边换了个人。 “手腕勒肿了,你别再挣扎。”他一边解释,一边问她,“可有剪子?” “第二层罩子小橱的屉里应该有剪子。”秦婠道。若她的记忆没出错,剪子应该放在那里头。 眼前红影一晃,沈浩初飞快走下踏步到外头套的罩间去寻剪子,秦婠盯着他的背影出神,心里疑窦丛生。前一刻还藉酒撒疯的男人,除了刚睁眼时的惊愕,他冷静得太快,莫非被她撞晕后清醒了?那是否意味着她这一世的洞房夜不会重蹈覆辙? 这厢她正胡思乱想,那边沈浩初已经将剪子拿来。咔嚓两声,红绸被剪断,秦婠的手恢复自由,忙扭着腕举到眼前察看。左右手腕上果然各有道红肿的勒痕,她一转腕子就刺疼。 “侯爷,夫人,可要唤人?”约是沈浩初刚才闹出的响动大了些,守在外头值夜的丫鬟小心翼翼地隔门问道。 “不要!”两人异口同声斥回去,听到同时响起的声音二人对望一眼,很快又各自将目光挪开。 外头没了动静,沈浩初几步走下踏脚,出了拔步床的罩间,在屋里左右张望一番走到妆奁面前。秦婠妆奁上的妆镜是西洋舶来货的水晶镜,镜面剔透晶莹,比铜镜更加清晰,沈浩初站在镜前就再挪不动步伐,捧起镜子呆呆照着。秦婠扭着手腕从床上坐起,狐疑地看着沈浩初。 沈浩 初站在龙凤烛前,橘色光芒柔和了他年轻的眉目,尚不是秦婠记忆最后满面戾气的模样。簪缨纱网已去,乌油的发髻结在头上,露出的全脸是年轻男子该有的精神与整齐,这人生得太好,面如冠玉、眉清目朗,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美男,今日又一身大红喜服,更将人衬得举世无双。 初嫁之时,秦婠对他也曾动过心,也寻思着与他好生过日子,怎奈他铁石心肠顽固不化,纵是百般柔情也难消他心头执妄,竟与她成为整个兆京城最出名的怨偶。 往事历历,想来皆是伤。 ———— 烛火摇曳,照着妆奁前的男人。沈浩初端着镜子看自己的脸有盏茶时间了,就那么一动不动站着。秦婠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这人虽然生了张极好的脸,但并不是个太注重自己外貌的男人,更遑论会照镜子照到失神。她有些奇怪,到底也没多想,如今她自己对眼前状况尚且摸不着脑袋,哪还顾得上沈浩初的异常。 秦婠趿了鞋慢慢下床踱步出去,指尖缓缓从四周家什上一一抚过——脚步是实沉的,手上的痛是真的,眼前所见,掌上所触,皆为真实。她是真活了?在狱中绝望时所妄想之事变成真的? 匪夷所思,却又真实得不像梦境。 可为何却回到大婚夜?如果能早一点,即便拼得头破血流躲进庵室孤独终老,她也要力挽狂澜,免去嫁入沈家的结局。五年间的记忆铺天盖地涌来,她暴躁不已却无能为力,走到拔步床外,她又看到呆滞的沈浩初,少不得还要将暴躁情绪按下。 她已不是那个被父母娇宠疼爱、不谙世事的十七岁少女了。 可转念一想,做人不能太贪心,能活着回来已属意外,她总不能要老天事事顺意,而来日方长,不过缓缓图之。 片刻时间,她主意已定。 “爷?你没事吧?”她小心翼翼开口。才经历过可怕的重逢开始,她不是不怕他,但她笃定他清醒之后不会碰自己,因为上辈子他唯一一次碰她,正是新婚夜的醉酒。清醒状态下的沈浩初,对她根本不屑一顾。 既然成了亲,他如今就还是她丈夫,她还是要小心应对。 沈浩初却大梦初醒般望向她,先是哑沉地唤了句:“秦婠?” 听他认出自己,她反而放下心,那一撞没把他撞傻就好。要是新婚夜他出了意外,她往后的日子可也不好过。 “嗯?”她小声回他,“你头上的伤可要紧?适 才我……我……有些怕。” 话没说全,却也叫他想起刚睁眼时的情景,再一看她的模样——红绸里衣半掩,里头的主腰因为被他扯断了一边系带而松垮斜挂,散乱的青丝垂覆过肩脖,隐约可见半掩半露的挺立,她生得真白,雪似的人…… 他忍不住想起刚才脸埋在她主腰合欢花里时绵软的触感,喉头随着这绮念上下滚了滚,他硬生生掐断脑中景象,别开头,粗道:“衣裳穿上说话。” 秦婠低头,脸腾得也红了。刚才急着下床确认发生的一切是梦还是真实,她倒把世俗之事抛到脑后。幸而桁架就在旁边,她飞快将衣襟拢紧,又从桁架上随手扯过件外衫披上,这才松口气。虽然已做五年夫妻,但两人相敬如“冰”,莫说房事,就是她的房间他都甚少迈入,她哪里抹得开脸在他面前穿成刚才那样? “我的头没事。今日是你与沈……你与我的大婚?”他很快又道,声音已然冷静,只是仍不望她。 秦婠挑挑眉,嚼出他话里几丝古怪之处:“爷怎么连自个儿的大婚都记不清了?莫不是才刚在席上喝多了?又或者经了别的事?” 她试探他。既然她能回来,沈浩初也有可能回来,她可拿不准这疯傻痴的男人回来会做些什么,万一要向她报仇……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很快又安慰自己,这人再笨也该知道杀人焚宅的凶手不是她,他们之间只有那五年夫妻之怨,没有其他。 沈浩初可不知只这眨眼功夫她心里已转过诸般念头,很快便答她:“喝多了。” “砰”地一声,他总算将手里捧的镜子倒扣放下,手上用了点儿力,砸得桌面上的粉盒簪环震颤不已。秦婠试不出他的底来,只觉得这人和从前不大一样,似乎比她记忆里的人沉着冷静了许多。 “时辰不早,爷可要歇下?”秦婠便不多试,目光望向铜漏。 沈浩初看着烧得只剩半截的龙凤烛与窗外的黑沉,直至呼吸平静方回头看她。她还在等他开口,静静站着,人被烛火与红衣染得妩媚,仿佛记忆里小丫头突然间长成女人,像枝头饱满的桃子,沾着露水,散着芬芳…… 他咳了两声,掩去种种诛心的思绪:“你去歇着吧,我在外头散散酒,免得又像刚才那般造次伤了你。” 秦婠松了口气:“爷可要唤人来服侍?” “不必。”他挥挥袖,转身坐到窗畔的贵妃榻上,赶她,“你快去歇吧。” 秦婠只是面 上关切,闻言并不再劝,福了福身就往拔步床里走去,边走边猜——沈浩初果然是不愿与她同床的,这倒好,省了她许多功夫,只是他到底是不是和她一样倒不好确认了,看起来又不太像…… ———— 心里藏着惊涛骇浪般的事,这眠便难入,秦婠睁着眼睛在床上独自躺着。掖实的床帐挡去龙凤烛暧昧的橘焰,只剩下天青色的光照出床上百子被的锦绣颜色,她的背依稀还还能感觉到褥子下压的桂圆、红枣、花生等物形状,所有真实的感觉都在提醒她,她的死而复生不是梦境。 从成亲到她死去这五年的记忆汹涌而至,又填满她此刻混乱的心,她试图从这团乱麻里抽出根源头来理清思绪,可浑浑噩噩间却很难平静,只能睁眼看着帐顶,手缓缓抚过自己脖颈,寻找那柄长刀落下后带来的痕迹。 脖颈光滑,并无伤疤,她也回忆不出死时的疼,那一刀委实痛快,果然未叫她尝到将死未死之痛。 龙凤烛的光芒不知何时渐渐暗去,取而代之的是虽朦胧却发白的自然光。烛台上积了层厚烛泪,一缕烟从青黑烛芯上幽幽升起,夜晚在无声间过去,屋外天微明。薄薄幔帐隔去同室而歇的两个人,沈浩初斜倚在贵妃榻上,狭长的眼睁至天明。 铜漏指到卯正三刻,屋外传来几声细唤:“侯爷,夫人,该起了。” 沈浩初从榻上坐起,正瞧见拔步床的幔帐里伸出只葱白的手将帐子撩开。秦婠跪在床上伸直了手臂把帐子挂上铜钩,红绸寝衣宽大的袖子滑落臂上,露出段白皙的手肘,被满床锦绣艳光衬得像嫩白藕尖。他目光微停,便与她的目光撞上,很快两人都将眼睛转开。 秦婠挂好帐子,从床上走下。她知道沈家的规矩,晨昏定省每日必行,向来是卯正三刻起身,辰正至丰桂堂请安。昨日虽是他们大婚,但这礼并没因此而有所通融,反倒因为有她这个新妇,沈家后宅所有女眷今儿早上都会早早去丰桂堂,等着喝她这杯新妇茶。 这是沈家规矩,却无人知会过她。 她还记得清楚,那夜糊涂过后她人事不知,酸涩睁眼时沈浩初早已撇下她先去了丰桂堂,待她梳洗妥当强撑着精神赶到丰桂堂时已过了时辰,沈浩初与一众沈家长辈都坐在堂上等着看她笑话,为此她先落个贪欢好懒不敬长辈的恶名,倍受奚落,成为阖府上下笑话。 成亲五年,这类事数不胜数,如寒天饮冻水,点滴在心。 心念百转千回,她看沈浩 初的目光便冷上三分,沈浩初早就移开眼睛,仍沉默坐在窗前,她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收拾情绪刚要唤人进屋,便闻外头响起严厉粗沉的声音。 “杵在这里做什么?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进去服侍?” 秦婠想起这声音的主人来,脑中渐渐浮出熟悉面孔,她心中微动,也不等人进来便走到门前,主动将门打开。 晨风微凉,曦光尚浅,她看着暖阁里站的人,一时间仿若梦中。 外边守的人约没想过她竟主动开门,皆是一愣,跟着就听绵软的女音响起:“这位便是许嬷嬷吧?快请屋里坐。” 站在众人之前梳着油亮发髻,穿着豆绿提花缎褙子的老嬷嬷忙欠身,收起严厉,道:“夫人客气了,奴婢不敢。” “许嬷嬷才是客气呢。你在沈府多年,先后服侍过老侯爷老太太与咱们侯爷两任主子,无不尽心尽力,尤其是对我们爷,更是从小到大悉心照顾到大,我们这些做小辈的,自当敬你。”秦婠说笑间已上前亲自挽起许嬷嬷的手往屋里去。 许氏原是老太太陪嫁的丫鬟,跟了老太太多年,深得她的信任。沈浩初出生时母亲便因难产而亡,老太太体恤他年幼失怙,怕他受人欺凌,就将这丫鬟放到他房里照顾他。这几年许氏年纪大了,又被老太太叫回丰桂堂管事,不做那等服侍人的活,是这沈府后宅脸面一等大的下人,几乎顶上半个主子,平日里便是几位年轻的公子姑娘,在她面前都要乖乖行礼。 沈府百年世家,又自诩宽厚待下,府里等级虽森严,但仍以礼法治家,就算是小主子,当着人前也要敬这些得势的老仆几分。 许嬷嬷严厉的神情被秦婠一番温言软语说化三分,挺着胸脯随她进屋,身后其她丫鬟这才跟着鱼贯入内。一进这寝间,许嬷嬷便又蹙起眉头,秦婠随着她的目光看到满地狼藉,不由自主垂下头。 地上还扔满昨晚从床上扔下的衣裳,凌乱得叫人浮想连篇。跟进来的丫鬟都红了脸,忙上来清理衣物,许嬷嬷朝沈浩初行了礼,道了句:“侯爷。” 沈浩初不过点点头,半点表情皆无。他原是许嬷嬷带大,本无须许嬷嬷行大礼,不过去岁他承袭了镇远侯的爵位,如今是沈府的一家之主,许嬷嬷再托大也不敢造次。 “夫人,侯爷年轻,你们又是新婚燕尔,有几句话奴婢本不当讲,但又恐你们年轻人不知轻重,行下荒唐之事……”许嬷嬷见秦婠脾气不错,便抚着她的手道,可话才劝了一半 ,就见理床的丫鬟从床上抽出条白绸。 “许嬷嬷,这元帕……”那丫鬟捧着白绸回身,眼神慌张不定。 秦婠一看白绸,便暗道坏事,她怎将此事给忘了。 所谓元帕,便是女子初夜落红,他们没有行房,何来落红?而她刚醒,满脑袋发懵,哪还顾得上此事? “夫人,这元帕?”许嬷嬷眉一沉,眼里抹上厉色。 “这……”秦婠脑中一时打结。 低沉的男人声音却在此时响起:“此事与她无关,是我之失。” 秦婠愕然抬头,望向说话之人。 竟是沈浩初替她开了口。 作者有话要说:啊——冷。 第4章 敬茶 沈浩初站起,窗光恰将他的人影打在秦婠身上,厚厚笼下。 “昨日席间多饮了几杯,醉意上脑,回屋后闹了她几番就人事不醒,也亏得她照顾我一夜未眠,如今眼都还红着,嬷嬷莫误会她,是我行事荒唐了。” 男人的声音还带着宿醉的嘶哑,话却说得妥帖。 许嬷嬷看了看沈浩初,又看秦婠,果然见到秦婠双眼红丝缕缕,眼底黑青微肿,倦怠的面容上又有薄羞红晕,只是咬牙站着并不争辩,倒叫人生怜,反让人替她委屈。 “是奴婢造次了,不过此是府里规矩,回头我还要向老太太复命,少不得多嘴问清楚,侯爷与夫人这是……还未圆房?” 沈浩初点头应是,又看秦婠局促地站在许嬷嬷后面,便冲她招手:“你过来。” 秦婠人是懵的——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沈浩初会替自己开脱。 要知道那一世就连死前他都还在怨她!总不至于死过一回,他脱胎换骨了不成? “夫人,侯爷唤你呢。”旁边的丫鬟见她发怔,不由捂唇笑了声。 秦婠这才回神上前,接过丫鬟手里绞好的帕子:“爷,我服侍你梳洗更衣吧。” 话音才落,她就被一只大掌按着肩头坐到贵妃榻上,耳畔又响起他的声音:“我不习惯别人服侍,你们不必管我,好好服侍你们夫人便可。” 秦婠还没领会他话中意思,手里的帕子就被他抽走。几个丫鬟愣愣的,看着他将巾帕打开抹脸,估摸也没料到他会有此番举动,一时皆没回神,待他抹了两把脸后才有个丫鬟一边道“侯爷,我来帮你”,一边上前要替他挽袖。 “什么我啊你啊的,你是什么身份?敢与爷称‘你我’?”许嬷嬷闻言当即斥道。 那丫鬟已被沈浩初不着痕迹地挥开手,正不自在着,闻言马上红了眼跪下:“侯爷恕罪,夫人恕罪,是奴婢一时失言。” 后面另两个丫鬟捂着嘴窃笑地站在窗前看好戏似的瞅着,秦婠蹙了蹙眉,她自然是认得这三人。她们都是沈浩初房里的丫鬟,生得不俗,因着府中喜事关系,皆穿簇新衣裙,一色的月白绫袄儿银红褶裙,只外头的比甲颜色不同。跪着那人叫青纹,是服侍沈浩初时间最长的丫鬟,所以打扮得也与其他两人不同,青缎掐牙的比甲上还绣了梅枝,身上也戴着几件金玉,模样周正。 秦婠心中有数,几个丫鬟里沈浩初尤其与青纹亲厚,从前私底下都是“ 你我”相称,这青纹顺嘴惯了,不想被许嬷嬷抓个正着,被斥毫无意外,倒是沈浩初的反应——若搁在从前,他早就替她们分辩了,如今却无动于衷? 再一想刚才他挥开青纹的模样,秦婠不由更加奇怪。 “许嬷嬷,算了。”秦婠小声道,又拉拉许嬷嬷的衣袖。 这番小女儿依赖的举动倒让许嬷嬷生出几分怜爱来,也存了在新妇面前长势的念头,她才要拿青纹继续作法,却闻沈浩初“啪”地将巾帕扔入盆中。 铜盆里的水一阵乱溅,秦婠望去,沈浩初双眉紧蹙,面上浮现几分不耐。 果然,还是要替青纹出这个头? “府中可有冰块?”他开口,却不遂秦婠的猜想。 风马牛不相及的事问得几人都愣了,青纹抢道:“有的。” 时值夏末,兆京犹带暑热,到了中午各处还要用上冰,府里窖中自然存了冰。 “取一些过来。”沈浩初沉声道,双眉展平,不见喜怒。 青纹忙如获大赦般告退出去取冰,屋里一时沉默冷肃,众人似乎被沈浩初眼下的不怒而威所震慑,都有些忐忑,便是许嬷嬷也看不明沈浩初。秦婠明白她们为何惊诧,沈浩初脾气虽然不好,像个被骄纵坏的纨绔,但绝对不会有这样沉肃内敛的眸色,至少在她初嫁沈府之时,他没有。 “给嬷嬷沏杯茶来,这大清早的劳烦嬷嬷走这一趟,辛苦了。”屋里冷得不像话,秦婠只得软语打破沉寂。 许嬷嬷是这后宅里的人精,哪能察觉不到沈浩初不悦之意,便婉拒了秦婠之茶,笑着告辞,只说要向老太太复命,临走还悄悄嘱了秦婠一句“夫人若是收拾好了且早些过去”。这在上辈子可是没有的,秦婠含笑应是,又褪了手上戴的一只绞丝镯塞给她,才将人送出了屋子。 待她再回头时,沈浩初已去了净房,剩下的丫鬟默不作声收拾起屋子,秦婠也唤来自己的陪嫁丫鬟梳洗打扮,待她洁牙净面妥当,正捧着碗茶坐在妆奁前由着人梳发,那厢去取冰的青纹也回来了。 “夫人,这冰……”青纹提着棉絮紧裹的木盒问道,眼睛却不断在屋里四下觑着。 “我也不知侯爷要此物何用,你先放……”秦婠看着冰也为难了。 “拿过来吧。”沈浩初正巧出来,随手就从盆架上扯了两块帕子。 青纹忙将木盒送去,逮着机会献殷勤:“爷,让奴婢来吧。” 沈浩初不语,只将木盒打开,用手里的帕子捂了几块冰包起,目光在屋里巡过一轮,挑中了秦婠的陪嫁丫鬟秋璃:“你过来,拿好了。给你家夫人镇镇眼,消肿去红丝。” 此语一出,屋里皆又愣了,就连秦婠也觉得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毛病,只有秋璃欢喜地接下冰,心道这侯爷委实疼人,便甜甜应了句“好”,回头就过来服侍秦婠。秦婠心已咚咚跳起,不是心动,只是觉得眼前这人叫她陌生,待她冷静下来一想,更加骇然。 这满屋子的人,他谁都不挑,偏偏挑了秋璃。 上辈子,秋璃是她最信任的丫鬟,一直跟她到死。他看了一圈后才挑中秋璃,是故意而为? 秦婠不知,秋璃已将冰块镇上眼皮,她不得不闭目,只听那边青纹又嚷起:“爷,你的额头怎么青了?” 她心里“咯噔”一声,沈浩初却已四平八稳地回答:“昨儿夜里醉酒撞的。” “奴婢帮爷敷敷吧。”青纹急道。 沈浩初却已兀自将余冰包起按到自己头上,踱回贵妃榻上坐下,一边道“不必”,一边暗中打量秦婠。 她闭着眼,嘴里发出被冰块冰到的“嘶嘶”声,唇角抽动,下巴间细微的美人沟变得明显,和从前一样叫人直想掐。 小丫头即便嫁了人,强装出的老成持重里,也还带着她独有的稚气。 他再熟悉不过。 ———— 屋外大晴,阳光照出满院绿意,红粉白三色九重葛交错绽放,压着院子白墙探出檐去,斜飞在半空中。秦婠扶着秋璃的手踏出房门,被日头灼花了眼,看着满院繁盛只觉得大梦一场。她死前一年,这院子已经荒芜,草木凋零,只剩墙角那几株九重葛照旧盛放,天生天养,衬得整个院子更加荒凉。 莫非真是做梦? 她带着几分迷茫四下望着,脚步放得极缓,秋璃却在她耳边小声笑道:“姑娘……啊不,夫人脚步可快些,咱们爷都在前边停步等着了。” 秦婠回神,果见沈浩初停在院门外。两人收拾妥当要去荣桂拜见诸人,原是前后脚同时出的门,只不过沈浩初步伐快了些,秦婠又慢了些,距离就这么拉开,他已经迈出门槛,她却还没走到院门的台阶上。 要说沈浩初是在等她,秦婠是不信的,上辈子大婚夜才过他就扔下她独自去了丰桂堂,两人处了五年他也没正经等过她一次,这辈子怎么可能 转性。 “爷。”心里想着,她面上却不显,几步上前跟到他身边。 沈浩初言简意赅地邀请她:“一起走。” “……”秦婠满腹想法被打了脸。 秋璃吐了吐舌,无声笑了,秦婠瞪瞪她,温道:“嗯。” 院门外的林荫路左右两分,沈浩初见她裙下露出的脚尖指着左边,身子也朝左边微侧,心里了然,这才断然往左边迈出步伐。 沈府后宅院落诸多,又依园而建,被山水围抱,宅中的路四通八达,从沈浩初与秦婠所住的蘅园到丰桂堂要走一盏茶时间,秦婠步伐不紧不慢,屡次想走到沈浩初身后,不愿与他并行,奈何她慢一步,他就慢两步,她快一步,他也快……非要和她并肩。 两人出来除了秋璃没带别人,她是新妇,原指着沈浩初引路,如此下来倒像是她在给他带路般,也不知这人在搞什么。 暗中较劲两番,秦婠没能摆脱他,倒将自己折腾得微喘,抵至丰桂堂前时她情不自禁地瞅了他一眼,表情虽是浅淡,可眼波流转间薄怒浅嗔暗生,她掩饰不住。沈浩初被她盯这一眼,脸有些烫,觉得自己欺负了她,但是没办法—— 谁叫他不认识路。 “侯爷、夫人。”丰桂堂外守着的仆妇看到来人忙迎上前来行礼。 沈浩初略颌首便与秦婠往里行去,里面的丫鬟听到声音,早就隔着正厅的垂帘往里禀报,垂帘很快被人掀起,出来个年约十六、七岁的绿衣丫鬟,水葱似的人,还不待他们走近便笑吟吟迎上前道:“奴婢雁歌,见过侯爷、夫人。侯爷、夫人快请进屋。” 说话间,雁歌只拿笑眼不住地打量二人,一边打起帘子请人进屋。 秦婠深吸口气定定神,客气道:“多谢。” “夫人客气了,奴婢的份内事。” 雁歌引二人进屋后便快步绕过八扇的绣屏,朝坐在正堂罗汉榻上的人禀道:“老太太,您的孙儿、孙儿媳来给您敬茶了。” 厅内已坐了不少人,她与沈浩初虽然没有错过时间,但也不算来得非常早,只是不出错漏罢了。绣屏后影影绰绰的人随着她的步伐一点点清晰,秦婠的心仍是提起。上辈子在沈家五年,这些人中有的富贵、有的死去、有的远嫁、有的病重……缘法各自不同,她从未料到还能活着见到她们。熟悉的面孔乍然闯入眸,她脚步微滞,看着堂间团花簇锦的场面,忽然间失神,五年光阴,不论 怨仇,竟似大梦一场,最后她又回到起点。 “唉哟,老太太快瞧,好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一个拔尖的声音响起。 秦婠不必看到那人的脸,也知道说话的是谁——沈浩初的堂嫂,沈家二房的长媳邱清露。 随着邱清露这声夸奖,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秦婠与沈浩初身上,没了上辈子难堪的迟到,再加上先一步回来的许嬷嬷已将蘅园里他们的情况大概描述一遍,他二人又并肩而入,往那儿排排一站,扎眼的漂亮,果如邱清露说的,天造地设的璧人。 沈浩初自不必说,京里出名的俊俏公子,模样是极好的,秦婠在京中贵女圈里却是排不上号的姑娘,并不出众,众人只当她必配不上沈浩初,怎料今日见着才发现心里猜测均非所见之实。 时下京中以瘦为美,她却不是风吹就倒的孱弱杨柳样,团脸大眼,下巴有条细微的美人沟,笑起来露一小排贝齿加两个梨涡,甜得像水润的梨,虽无十分美貌,却极讨喜,又兼她今日盛妆,身上穿着缂丝百子袄,宝蓝的绸底水亮的光泽,上头绣的童子憨态可掬,恰合她玉雪粉团似的模样,看着就叫人欢喜,挨在沈浩初旁边,身量只过他肩头一点,那模样竟不被他压过分毫,反添沈浩初的英挺,就像对年轻的小冤家。 可不就是一双璧人。 还来不及把厅里坐的人看过一圈,恍惚间两人已走到堂间,丫鬟将锦垫取来,又有人捧来两盏茶,看这意思是让两人给罗汉榻上坐的人敬茶。秦婠低眉敛目接过茶,偷眼看沈浩初。 她是新妇,人认不清,必要跟着沈浩初唤人敬茶。 可沈浩初捧着茶却呆呆站着,她不看他倒好,一看他就见他也望着她,澄澈的目光带着几分困惑。秦婠不解—— 他看她作啥? 这人被她撞傻脑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冬至,大家快乐!!! 第5章 秦家 丰桂堂里满室锦绣,所有人都簇拥围坐在正中罗汉榻上乌银夹发的老太太身边。老太太梳着光亮的髻,鬓角整齐,额前是细细的珍珠眉勒,髻间碧玉双插、凤衔珠垂,身上是深绯的缂丝褙子,暗金的万寿菊纹,胸口是枚祖母绿的翡翠压襟,端是富贵喜庆。 不消说,这便是沈府后宅的老祖宗——沈老太爷的嫡妻,老侯爷夫人邱氏。 秦婠和沈浩初双眼对瞪了一会,谁都没有先跪下去,倒是老太太已朝前倾身,略有激动地等着喝这杯新妇茶,并无不悦。旁边不知是谁窃笑几声,沈浩初才收回目光,一掀衣袍跪在锦垫之上。 “孙儿拜见祖母,请祖母用茶。”清亮的男音带着穿透力,将满屋莺声燕语压下。 秦婠早已随他跪下,恭敬将茶捧上:“孙儿媳秦婠拜见祖母,请祖母用茶。” 茶是桂圆红枣茶,冒着甜气,老太太各抿一口就将茶盏递给丫鬟,雁歌早已将打开的富贵牡丹漆盒送两人面前,秦婠一眼瞧见里头那套赤金镶红宝石的凤衔珠头面。 老太太拉起她的手道:“秦婠,我这孙儿素来顽皮,阖府上下都没人降得住他,如今有你在他身边,也算了我一桩心事,只盼日后你能恪尽妇道,相夫教子。我们沈家虽比不得皇亲国戚,也不敢妄称勋贵,却也是积年之家,今后可都要交到你们手里,所谓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在外报效国民,劳心劳力,你便要替他守好后宅,不叫他有后顾之忧,这内外兼修,方是我们这样的人家百年积业之途。你可记下了?” 秦婠低头应了声“是,多谢祖母教诲,孙儿媳妇谨记于心”。听她答得老实,老太太方才露出点笑意。邱氏生了张菩萨脸,眉心有颗朱砂痣,看着慈悲,说话也温和,只是眼间偶尔闪过的严厉像能看透人心。秦婠知道,老太太这人,笑的时候不能当她是真笑,怒的时候也未必是真怒。上辈子到邱氏寿终,她都没能看懂这位早早将管家之权甩手却仍旧有法子牢牢把持沈家后宅至死的老太太,但她清楚一件事,邱氏对她嫁给沈浩初是极为不满的—— 沈浩初可算是邱氏众多儿孙中最受宠的一个,也是镇远侯爵位的承袭者,身系沈府满门荣辱辛衰,而秦婠虽出身兴平秦家,祖上世代为官,祖父为正二品都察院右都御史,大伯出任浙江巡抚,官至从二品,也算得上家世显赫,然而秦婠其父只是秦家三房,虽也为嫡系,到底不如长房,秦父少白也只是区区从五品的大理寺寺正,从这点来说,身为三房嫡女的秦婠从来都不在邱氏的 孙儿媳妇候选人里。 尤其是沈浩初已经承爵,能嫁入沈家成为侯爷夫人,在外人眼中,是她秦婠高攀了。 邱氏不喜欢她也在她意料之中,不过这辈子她这孙媳茶敬得倒还算顺利,没像上回那样,连邱氏的面都没见上。 那厢邱氏又叮嘱沈浩初一番,语气亲厚三分,笑出慈悲相。 “好了,甭跪了,快去给你太太敬茶。” 沈浩初先起身,秦婠穿戴繁琐,起时慢了半拍,旁边的丫鬟见势要扶她,不妨旁边伸来只手。厚实了掌隔衣托着她的小臂,轻而易举就将她扶起。秦婠还没从“沈浩初居然扶自己起来”的认知中反应过来,他已不动声色收回手,她只得跟着他往老太太下首坐的人那里走去。 紫檀木的圈椅上坐着肤白脸尖的美妇,姿色秀丽,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却穿一袭沉闷老气的青底银杏纹褙子,头上不过几件翡翠玉饰,不似其他人那般金玉珠翠满头。见到沈浩初与秦婠过来,她忙从椅上半起,笑得几分讨好,几丝附和。 “母亲。” 秦婠正从丫鬟手里接新的茶,冷不丁听到沈浩初嘴里冒出这个词来,手一抖差点将碗给砸了,她不可置信地望向沈浩初,四周也突然鸦雀无声,便是那美妇也忘了坐回去,仍半抬着臀怔怔看他。 沈浩初已然察觉满屋陡然霜结的气氛,他情不自禁望向秦婠,脑中飞速掠过曾看过的关于沈府的所有卷宗——眼前这妇人是前镇远侯的填房陶氏娴华,也是沈浩初的继母,他唤她一声“母亲”并没过错,可瞧眼前众人反应却似乎不是这样。 就连秦婠也已掩不住震色。 陶娴华与沈浩初已故的系出同族,故在秦府人皆唤她小陶氏。她嫁进沈家时沈浩初已经懂事,两人关系很差,他从未以“母亲”称呼过小陶氏,素来只叫她“太太”,府里人早已习惯,今日却不知何故突然改口。 莫不是被她撞出失心疯来? “咱们的侯爷这是成婚长大,明白事理了,知道顾全大局,是好事,我替老太太和大嫂高兴。”温和的声音解救了沉寂太久的尴尬。 秦婠朝声音响起处望去,毫无意外看到沈家二太太宋氏。这宋氏四十出头,保养得宜,脸皮虽有些松,仍旧可见年轻时的美人轮廓,此时正拈着手腕上的一串蜜蜡佛珠含笑开口。 整个沈府后宅,若说秦婠有什么特别讨厌的人,非宋氏莫属。 “正 是这个理儿,你快坐下。”老太太忙抬手安抚受惊似的小陶氏。 小陶氏这才受宠若惊地坐下,沈浩初暗暗松口气,见并无丫鬟送来锦垫,又记起卷宗上写着沈浩初同这继母关系不洽,已想通此节,便接下茶盏只与秦婠躬身敬茶,并不跪她。小陶氏得了沈浩初这声“母亲”倒是红了眼眶,颤抖着手接茶饮了两口,连道几声“好”却说不出别的,只将带来的见面礼——一套羊脂玉件送给了秦婠。 满屋的人又恢复莺声燕语的说笑,老太太又指着其她人道:“浩初,领你媳妇见见其她人,认认脸儿。” 秦婠低眉垂目,闻言只是笑笑,并没见着沈浩初无奈的眼眸。带新妇给众亲眷见礼认人那是习俗,按辈份见完了老太太与太太,下一位便是二太太宋氏,沈浩初的婶娘。秦婠随他走到宋氏面前,一样有丫鬟端来茶,两人各自端起茶,沈浩初却迟迟不开口,她颇感奇怪,便侧抬眸,偏巧撞上他的眼。 狭长的眼眨了两下,眼尾一勾,朝宋氏瞄去。 这人不是在给她使眼色吧? 秦婠眉头大蹙,闹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可宋氏的目光又温柔地落在他们身上,四周的人也皆望着他们,目光如针刺般让人难受,她咬牙将茶奉上:“婶娘请用茶。” 沈浩初的声音这才跟着响起:“婶娘请用茶。” 他虽有过目不忘之能,却也无法将文字与人脸对上号,这满屋莺燕他勉强认出几个已是不易,余者可真是再难认出,好在有秦婠。 “……”秦婠转头瞪他。 宋氏和颜悦色接下茶,说了两句吉祥话,也送秦婠一副头面。 见丫鬟将首饰盒拿下,那厢一直站在宋氏身后的邱清露走了出来:“哟,你倒识人?快说说,我是谁?” 说话间她走到秦婠身边亲热地挽了她的手,秦婠只闻得阵香风过鼻,眼前便是邱清露明艳的笑脸,她忙唤人:“清露堂嫂。” 邱清露大奇,发畔珠玉一晃,她强拉着秦婠走出,指着宋氏身边坐的人问她:“这位呢?” “三太太。”秦婠说着欠了欠身。 三太太林氏颌首回了礼,也有些诧异。 “那几个你一定认不出来,快说说是谁。”邱清露又朝外呶呶嘴。 秦婠望去,却见四个年轻姑娘并排坐在绣凳上,都穿着绫纱袄儿百褶裙,由长到幼坐着,眉眼间皆有几分相似,模样都好,尤以排头 坐的那位姑娘为最。 “三妹妹芳龄,四妹妹芳华,六妹妹芳润,七妹妹芳善。”秦婠便一一报了名字。 “可不得了,你连她们都认得?”邱清露捂了嘴,朝老太太笑道,“咱们侯爷有福气,取了个七窍玲珑心的媳妇。” 老太太也笑了:“好孩子,你怎么认得这般清楚?” “在家时母亲曾提及过府上人事,言及沈府高门大宅,亲眷众多,故命秦婠好生记住府中亲眷,不得有所怠慢,孝敬长辈,亲睦妯娌,安顺后宅,这是秦婠的本份。”秦婠缓道。 老太太闻言不禁放缓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她,难得赞道:“这话说得极是,你母亲教得好。” “按我说呀,秦夫人教导得好,咱们的新夫人也用心了,这一大屋子十多口人,难为她才进门就认得齐全。”邱清露笑出声来。 秦婠只低下头,才刚要谦虚几句,就听三姑娘沈芳龄轻哼了声,似笑非笑道:“可不是有心,若是没心,如何能嫁进咱们侯府?能嫁给初哥哥?” 意有所指的话叫全屋又静下来,沈芳龄却啜了两口茶,端正坐着,好似自己没开过口般。秦婠的手在衣袖里攥了攥,很快松开,正要自己打破这阵沉寂,却闻沈浩初漫不经心开口:“三妹妹问得奇怪,如何嫁入侯府?自然是我三书六聘娶进门的,莫非礼数上有不妥之处?” “……”秦婠听呆。 “初哥哥!”沈芳龄料不到竟是沈浩初驳了自己的脸,心却在收到他眸中沉色时不免一凛,很快却化作愤意,“你怎会替她说话?难道你不知秦舒……” “啪”一声拍案声,宋氏打断沈芳龄:“芳龄,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怎好胡言乱语?”说话间她又向老太太和沈浩初道歉:“老太太,是媳妇教女无方;侯爷,夫人,请恕罪,我回去后定当严加管教。” 辈份上,宋氏比沈浩初大,但在位份上,沈浩初已承爵位,连带秦婠身份水涨船高,比宋氏高出不少,所以宋氏亦不敢拿大。 屋内噤声,老太太脸色已经难看至极。 秦婠不由剜了沈浩初一眼,才刚因得他帮助而起的那丁点感激眨眼烟消云散。 “秦舒”之名,如鲠在喉。 作者有话要说:又到周末,嘿。 第6章 北安 挨个见完后宅众亲眷,时已近午,老太太因着沈浩初大婚之事累了几日,身上乏起,便挥手让人各自回院,身边只留下小陶氏侍候汤水。 回蘅园的路上秦婠和沈浩初都非常沉默,只有秋璃领着两个抱着礼物的小厮跟在两人身上,小心翼翼地走着。 路上沈浩初没与秦婠再闹,她不愿并行,就慢两步在他身后缓缓跟着,他也不勉强,只是两人距离总也拉不远,他像后脑勺生了眼睛似的,一直与她保持着这两个碎步的间距。 卵石道上都是阳光的碎影,秦婠走了段距离脚上踩中块石子,因着听到“秦舒”名字,她心气正不顺,脚尖一踹,那石子就骨碌几声飞出去,正好打在沈浩初脚后跟。秦婠一愣,前面的人已经停步转身。 “怎么了?”他目光从地上的石子落到罪魁祸首身上。 “不小心踢到石子。”她只好解释。 “只是不小心?”沈浩初反问道。 他眼中有着洞察的光,让秦婠觉得自己像发脾气的孩子。说来也怪,她经历生死回来,不单心理上长了五年岁数,且比常人添了历练,可在如今的沈浩初面前,她还是觉得自己稚嫩。她很难理清这种感觉,而沈浩初明明也不是会让她觉得自己稚嫩的男人,在她的认知里,他比她还要幼稚冲动——难道只是她的错觉?毕竟已经五年了,她的心没放在沈浩初身上,也就没再了解过他。记忆会淡化,尤其不开心的事,她已经记不清最早与沈浩初之间的点点滴滴了。 “自然是不小心。”她撇开头,脚尖磋着地上的碎砂。 “不是因为听到秦舒的名字发脾气?”他淡道。 当年沈浩初为了秦舒大闹沈府之事,他也略有耳闻。京中传闻秦婠嫁进沈府使了见不得人的手段,这也是她一直以来在京城贵圈里被人诟病最多的地方。不过他很难相信那个喜欢躲在角落里偷吃白馒头的小姑娘会做那样的事,虽说他是个凡事讲求证据的人,但对她的印象似乎一直停在无忧无虑、没心没肺之上。 这重生——也许是老天想给他个弥补过失的机会吧,秦婠之案,是他卓北安一生最大的遗憾。 “爷这是在审问犯人吗?”秦婠二度听到“秦舒”之名,脸瞬间沉下,不再伪装温良。 沈浩初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犯起老毛病,拿出从前审问犯人的架势来了。 “没。”他放柔表情笑起,却不知自己如今这一笑,又暖又俊,宛 如换了灵魂。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秦婠被他笑得不好再发作,闷闷往前走去,边走边问他:“爷今日为何帮我?” 问的是在丰桂堂他替她出声回沈芳龄那事,刚才为了这事,出门的时候,沈芳龄也没给沈浩初好脸色看。沈浩初最疼沈芳龄这个妹妹,从前可舍不得重语半句,今日他却当着人前下她的脸,秦婠心里不得不犯嘀咕。 “你是沈……我妻子,夫妻同体,她质疑你便是质疑我,我替你说话,有何不妥?”沈浩初道。 “你可害得三妹妹好没脸,还气着老太太,又得罪了二太太。”这些账,最后都要算在她头上。 “是她当众出言挑衅在先,此风不可长。再说了,说话做事都要承担后果,她既然自己不顾体面,便莫怪他人不愿纵容。”沈浩初说了几句,发现秦婠直勾勾看自己,“你看我做什么?” “我怎么觉得你不一样了?”秦婠满心狐疑毫不掩饰地问出口。 沈浩初不动声色道:“哦?有何不同?你很了解我?” 秦婠心里却是“咯噔”一下,觉得自己问得冒失了。在嫁入沈府之前,她与沈浩初根本没有接触过几次,又谈何了解?她不该问这句话,没得叫人怀疑。她可不想在心愿达成之前,叫人识破自己“死”回来之事。 沈浩初静静看她,她脸上细微的变化都没逃过他的眼——眉头小皱,双眸微滞,呼吸也顿了两拍。 这个秦婠有问题。 不会有人在大婚夜被丈夫扔在床上却毫无惊讶委屈;也不会有哪个新妇刚进门就知道这偌大宅邸弯绕的路;更别提她认得沈家所有的亲眷…… 她掩饰得再好,也逃不过他的眼,但她反应得也非常快。 “谈不上了解,只是常听人说侯爷是个……刚猛勇武的人,不曾想到也有体贴沉稳的时候。”秦婠说着已越过他走到前头。 他唇边浅淡的笑,她没见着。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沈浩初是个性子急躁冲动的纨绔,什么刚猛勇武,亏她说得出口。 ———— 蘅园里午饭已经摆好,屋里更是漱汤盆帕齐备,只等他们回来。秦婠前脚才迈进院门,便听到院里莺燕齐鸣:“夫人。”竟是一众丫鬟不论当不当值都候在园里站着。她目光缓缓扫过,就见青纹领着原来在蘅园当差的丫鬟站在园中央,自己的陪嫁丫鬟夏茉却站在站在旁边拿眼白瞅青纹 ,只有她的陪房奉嫂子站在廊下离得人群远远的。 夏茉不和其她人一起行礼,见着她便快步走到她身边,亲热地唤了声:“姑娘……”又捂嘴,巧笑道:“夫人。” 并不是真的习惯性唤出旧日家中称呼,只是借着这称呼在人前显示她这陪嫁丫头在主子眼里与众人地位之别罢了。 有了上辈子的经历,只这一眼,秦婠就已将这些人的心思看得分明,可当初她刚嫁进门时却是两眼一抹黑,可见她于识人一途上并没天赋。心里感叹,面上却不显,她也不理夏茉,口中只道:“这大暑天,你们在太阳底下站着作甚,小心着了暑气,都进去吧。” 秦婠声音偏软,初入耳温甜如果子酒,叫人觉得悯恤温柔,只是若听得久了,那绵软的声音又极易让女人心生不喜,因太过缠媚,失了端庄,可惜嗓音这东西,她改不了。 “谢夫人体恤。”青纹规矩福了福身,目光却往门外转了转。 “侯爷有事,带着沈逍出府了,午饭不在这里用。”秦婠知道她在看什么,便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道。临进蘅园时沈浩初就拽着他的亲随沈逍说要出府,他没说去哪,她也懒得多问,横竖上辈子他们向来各管各的,她不以为意。 可听到这话的人都有些惊讶,青纹尚不及开口,夏茉已不无忿意道:“姑娘才刚嫁过来,爷也不陪你吃顿热饭吗?” 昨日才成的亲,论常理这夫妻刚成婚时都蜜里调油似的恩爱,哪有像他们似的,房没圆成,第二天人就不见踪影,饭也不在一块吃,也由不得人猜度,只是再怎么猜度,也不该从夏茉嘴里抱怨出来。秦婠脸稍冷:“夏茉,主子的事几时轮着你来编排了?” 语气虽不严厉,话却很重,夏茉立时慌神委屈,辩道:“奴婢只是心疼夫人。” 秦婠不多说话,径直进屋。 ———— 午饭只秦婠一人对着满桌的菜,凉菜小果便不说了,热菜就有清蒸鲈鱼、鲍汁扣鹅掌、蒸烂的酱蹄膀、翡翠豆皮包、酸笋野鸭汤及一桶荷叶香稻粳米饭,另外还有盅单给秦婠补身的灵芝乌鸡汤。对食物的记忆,她只剩下死前那口断头酒。她嗅了嗅空气里弥漫的各种香气,腹中馋虫被勾起,突然觉得自己好似饿了许久。 “夫人初来,厨房不知您的口味,奴婢就让厨房的赵嫂子拣着拿手的给您做了几样,您看可合心。”青纹一边替她布菜,一边笑道。 秦婠胃口大开,装 了大半碗粳米饭,每样菜都细细尝过,闻言亦笑道:“你有心了。赵嫂子是大厨房的管事吧,她平日照管着一大家子吃食已是不易,日后不必再烦劳她另开小灶,我这里与其他各房一样便可。” 青纹“嗤嗤”笑了:“夫人真真体恤咱们,不过这是文大/奶奶交代厨房的,说是沈秦两府饮食口味约是不同,让赵嫂子多费些心。” 文大/奶奶便是二房嫡子沈浩文的妻子邱清露。按岁数,沈浩文比沈浩初早出生,是他堂兄,可按身份沈浩初是嗣子承爵,秦婠有诰命在身,故两人虽是妯娌,下人都唤邱清露大/奶奶,却唤秦婠夫人。 “原来是她。”秦婠点头,又朝秋璃道,“话虽如此,可赵嫂子还是费心了。秋璃,一会你绞二两银子与奉嫂走趟厨房,替我赏给赵嫂子。这菜既是为我单独做的,便不算公中,可别叫人家贴银子。” 说罢,她又埋头用饭。沈府老太太讲究养生,日常饮食都以清淡为主,秦婠又好重口,要想吃到这样的饭菜可不容易。青纹站在一边心里却暗暗生奇,只觉得这位夫人看着虽稚嫩,可行事作派却自有沉稳之风。 ———— 这顿饭,秦婠慢条斯理地吃了许久,竟还添了半碗饭才作罢。饭罢秋璃便和奉嫂去了厨房,秦婠以茶漱过口,坐在次间的锦榻上让夏茉服侍自己御钗更衣,又点了蝉枝名字让她将今早收的礼都一一登记造册。 换好衣裳,秦婠歪在锦榻上,拣了两颗冰湃的葡萄吃起,目光在蝉枝与夏茉间转来转去。约是昨夜彻夜无眠的关系,纵然她心里思绪良多,可那眼还是不睁气地闭起来,倦意浓浓来袭,不多时她就已睡着。 隐约间身边有细微声音,似乎有人俯身掖她丝被,她却沉得睁不开眸。 一觉至夕阳微沉,她方醒来。窗纱上的日光已呈浅橘色,屋里暗下,只有秋璃搬着锦凳坐在窗棱下就着阳光绣花。橘色阳光把人照出重影,秋璃的稚嫩仿佛被扫空,恍惚间秦婠似看到临死前的秋璃——双十年华,刚刚许了人家,正满心欢喜地待嫁,婆家还是秦婠亲自给挑的,却为了救秦婠冻死在雪地里。 秦婠带人殓她尸骨时,她那双飞针引线的巧手已冻作石头…… “夫人醒了怎么也不唤我?”秋璃绣乏了,抬头转转脖子,一眼看到秦婠。 秦婠回神:“看你绣花的模样真漂亮,日后不知谁有福气娶到你。” 秋璃涨红了脸:“夫人自己嫁了好人家 ,就拿我们这些下人打起趣来。” “好人家?”秦婠淡嘲一声,将身上盖的薄丝被拉开,“这都什么时辰了?” “申时末了,夫人睡了近两个时辰呢。” “这么久?你怎么不叫醒我?”秦婠忙从榻上下来。 这大家规矩晨昏定省,她又是新嫁妇,下午肯定有很多人来见她,她竟一睡不起? “夫人莫急。”秋璃忙过来扶她,“才刚侯爷回来了,见你睡得沉已经吩咐下去谢绝访客,老太太那边他也着人过去请罪了,你别担心。” 秦婠眸一睁:“他回来过?” “是呀。夫人的丝被滑到地上,还是侯爷替你拾起盖好的。”秋璃说着掩唇窃笑,“咱们侯爷真真疼人。” 疼就有鬼了。 秦婠才不相信沈浩初会安什么好心,只拽了秋璃的手:“快替我更衣,我去丰桂堂。” “都说了侯爷已经打过招呼了,刚刚老太太身边的雁歌姐姐也来了,还是侯爷亲自见的。”秋璃按住她,“来蘅园要见你的人都被侯爷打发了,不过就是送些礼,递个帖,侯爷让人把东西放在外头案上了,交代你醒了再给你看,只有一件是重要的,就是明日回门的礼单,文大奶奶已经派人送过来,你若醒了就看看,要是觉得不妥早些告诉大奶奶去。” 秦婠稀罕了,沈浩初做事几曾如此妥帖过? “夫人,你还不知道吧?我听沈逍说,咱们侯爷今天下午是去了大理寺呢。”秋璃一边扶着她去外间,一边抬起下巴笑道。 秦婠猛地顿步,道:“你说他去了大理寺?” “是呀,听说是想求见大理寺少卿卓大人,可不料在半道上就遇见了微服出访的卓大人,他还帮卓大人解决了件棘手的案子,抓了个长兴街的惯偷。这消息在府里都传开了,据说当时侯爷不止抓人时身手敏捷,就连那偷儿犯案的罪证,也是他一一找出的,整条街的百姓都看到了,卓大人着实夸了他好几句呢,看来咱们侯爷也不像外头传言的那样,是个只知逞凶斗狠的纨绔。” 秋璃七七八八说了一大堆,秦婠只听到一个名字。 大理寺少卿,卓北安。 作者有话要说:寂寞…… 第7章 回门 秦婠想起卓北安。 那个瘦削挺拔、步履坚定却又苍白脆弱的男人。 她认识卓北安很早,在总角之岁便遇弱冠少年,那时他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寺丞,而她也只是背着母亲偷吃馒头的小馋鬼,除了一声“北安叔叔”,他们之间再无其他。她绝想不到多年之后,竟会是卓北安陪她走到生命尽头。 他是她父亲的同僚,时常到秦府与她父亲谈论时政与要案,年岁分明比她父亲小了一大轮,可每回秉烛夜谈过后,她父亲总要感慨少年的见识与胸怀,即便他为官多年也比不上,而每每感慨完,她父亲也总要加上两个字——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卓北安身染不治顽疾,少年寿不足、体不健,空有满腔抱负无力可展。 所以秦婠同情他,但也怕他。他不常笑,眉坚目定,很严肃的一个人,她从来没见过哪个人像他这样,能把脆弱与强大两种截然不同的个性揉在一起。 脆弱的是他的身体,强大的是他的心。 她以为他很凶,后来自己进了牢,才知道他其实是个宽厚温敛之人。 只有他,在她身陷囹圄、被人避如蛇蝎时来见她,也只有他答应她要替她翻案,虽然没有成功,但她知道他尽力了。刑场最后那一眼,她在他眼里看到愧疚和痛苦,他那样的人,没能救下她,估计一生都会背着这层愧疚,也不知她死之后,他怎样了? ———— “夫人?夫人?”秋璃连唤几声,才把秦婠从回忆里唤醒。 “什么?”卓北安的模样远去,秦婠低头,看到自己手里拿的礼单。 两人已走到外间翘头案前,案上堆着一撂东西,都是府里各处送来的贺礼并几张吃酒的帖子,而秦婠手里拿的正是邱清露替她准备的回门礼,她只扫了两眼就阖上,和上辈子一样,这礼单丰厚,人参燕窝、绫罗绸缎及各色果礼皆全,挑不出错来。秦家在京中也算显赫,就算她嫁过来再怎么不受待见,这脸面还是要顾及的。 “这礼单没问题,清露嫂子办事果然周全。”秦婠收起礼单,想了想,命人从箱里找了对麒麟玉出来,让青纹送去给邱清露作谢礼。 玉是送给邱清露的一双儿女,邱清露嫁入沈府一年就诞下对龙凤胎,极得老太太欢心,又受丈夫宠爱,在府里地位稳固,是以虽然是二房年轻辈的媳妇,却已越过婆婆主持府中中馈。反观大房这边,在她嫁进来之 前,只有小陶氏一人,小陶氏继室难为,为人又软弱不堪,加之和沈浩初关系不睦,不被老太太喜欢,这么多年都如履薄冰地活着,也是可怜。 青纹一走,秦婠转头又让秋璃与夏茉打点出几份表礼一一包好,邱清露那边备下的回门礼是送予沈府,她自己另备的东西,却是要给父母的。 想想明日就能见到父母,她心里止不住地激动。 ———— 才忙碌了一会,天便渐渐暗沉,青纹从邱清露那里带了一梅花攒盒的点心回来,屋里已经开始准备膳食。沈浩初回来看了秦婠后就去了琼海阁,那是沈府的外书房,也是他见清客门人的地方。 晚饭比中午的清淡,青纹一边将饭菜摆上桌,一边拿眼望秦婠:“夫人,时辰不早了,要不奴婢去琼海阁问问?” 她以为秦婠要等沈浩初用饭,可话音才落,秦婠已经一屁股坐到桌旁。 “不用了,侯爷跟前有沈逍侍候着,饿不着他,兴许他们已经出府寻乐子,咱们吃咱们的吧。” 青纹、蝉枝几人很惊讶,就是秋璃也觉得颇为不妥,可秦婠早已落箸夹了段鱼肉放到骨碟里细细剔起,秋璃只好劝道:“夫人,还是着人去请请侯爷吧?” “不必。”秦婠眉眼不抬。沈浩初不待见她,上一世她自嫁进沈府到他死,他也没在她屋中留用过一顿饭,她又何必再如当初那般用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人心肉长,冻得久了,就成顽石,与其两看相厌,不如各自自在,岂不更舒坦。 “可……”青纹还想劝她,却听到门上珠帘被撩动的声响。 皂靴迈过门坎踩进屋里,几声叫唤跟着响起:“侯爷。” 秦婠动作一顿,很快从椅子上站起,蹙眉看进来的人,轻声道:“爷怎么过来了?” “饿了。”沈浩初一撩袍裾坐到她对面,目光扫过满桌饭食。青纹早就盛好饭、舀好汤端到他面前,他直接端起碗先仰头饮了几口,才拿起象牙箸,冲秦婠道:“站着做甚?坐下吃饭。这汤不错。” 他夸一句,青纹又前来替他舀汤,他却挥手:“我自己来。” 上辈子体弱,生冷荤腥全忌,整日与汤药为伍,他嘴里寡淡,胃口不开,没吃过几顿痛快饭,竟是不知美食滋味。 秦婠慢慢落座,随意拔着米饭暗暗打量他。此番回归,他既不像从前那样冷待她,却也没有露出亲近的意思……她猜不透他的心思。 “听说侯爷今日见到北……见到卓大人了?”想不出的事她不再纠缠,转而说起另一桩事。 “见着了。”沈浩初慢条斯理吃着,每一口都在嘴里细细嚼品。 “他可好?”秦婠问道。 沈浩初抬起头,道:“不太好。” “他怎么了?”秦婠搁下箸,神情一凛。 他沉默了片刻方回答:“夏秋之交正是嗽疾频繁之时,这嗽断断续续会延续到第二年转暖,坐卧难安,彻夜难寐,心疾亦会加重。” “这么严重?”秦婠知道他病得厉害,可不想此症竟如此折磨人。 “你很关心他?”沈浩初瞧她面露忧切,便问道。 秦婠低头:“京中皆知,他是个好官,只可惜身染顽疾,又与我父亲是忘年挚交,我问候几句也是应该。” “放心吧,他还死不了,每年都这样,他习惯了。”他自嘲笑笑,见她不动箸,就往她碗里夹了块炖烂的肘子。 秦婠却听出三分火气,狠狠瞪他一眼,到底没多说什么。沉默间两人用完饭,沈浩初吃了两大碗饭才罢手,他胃口一好,秦婠胃口就不好了,对着他这脸,她吃不下东西。饭后,沈浩初与秦婠分坐在罗汉榻两边,隔着矮案上的一盏烛火各自无言。 夜色已浓,秦婠见他还没走的意思,不禁烦躁——这人该不会想留下吧?昨夜没有圆房成功,他别是想要今晚完成任务。 她正想着,青纹已端来消食的茶,茶放上桌后,她并不离去,而是站在旁边,咬唇犹豫片刻,突然就走到两人面前曲膝道:“夫人,侯爷,奴婢有话要回。” “说吧。”秦婠看了眼沈浩初,点头。 “夫人初来,对园里的人不熟,奴婢今儿已将众人唤来,夫人可要见见?另外园里又添了秋璃、夏茉二位妹妹并奉嫂几人,奴婢想着这园中人手可需重新安置,也请夫人示下。”青纹规规矩矩道。 秦婠饮了口茶,眼眸透过薄薄热雾落在青纹身上,青纹被看得心一紧。 早上她安排众人在蘅园门口迎接他们时就想说这事了,无奈侯爷并没同回,晚上好容易才逮到这机会,她自不愿错过。 秦婠怎会不知她的打算。 蘅园这些丫鬟里,青纹是最得沈浩初欢心的一个,她自然想趁着沈浩初在的时候把一些事定下,免得夜长梦多。这后宅里边,多的是主母嫁来之后就将爷们原 有的丫鬟都发落出去的事。这本无可厚非,但青纹的心思,却不止是被留下。 秦婠虽有自己的打算,但此时并不想如青纹的意,便淡道:“我今日身体乏得很,改日再见吧。” 青纹很失望,有些哀怨地看向沈浩初。 秦婠又朝沈浩初开口:“园中人事我还没想好,不过青纹、蝉枝几个丫鬟都是惯常服侍侯爷的老人,不知侯爷可有打算?” 沈浩初饮了两口茶,站起身:“没有,你既是侯夫人,这后宅之事理当交由你决断,这里一应事务便听凭你的主意。” 青纹脸色一变。 “如此,我便作主了。”秦婠跟着站起,没有推辞的意思。 “辛苦你了。”沈浩初放下茶,看了眼时辰,“我……晚上有些书想看,就宿在琼海阁了,你不必等我。” 秦婠挑眉——果然,他不愿留宿她这里。 看来,是她多心了。 “是。”她略欠身,又道,“侯爷宿在琼海阁,那边可没人服侍,侯爷挑两个人过去吧。” 青纹又是一喜,盈盈大眼望着沈浩初,旁边的蝉枝“嗤”了声。 沈浩初断然拒绝:“不用,我不习惯看书的时候身边有人,谁都别过来。” 看到秦婠大眼落在自己身上,他又改口:“如果你有要事,可以来找我。另外,劳你帮我准备一床被褥。” 秦婠愣了愣,开口:“青纹,你……” “被褥让沈逍送过来就可以。”他马上打断她的话。 那厢青纹双眸已盈水雾,连送被褥这种活儿他都不让她做,这是怎么了? ———— 沈浩初不在,这蘅园就是秦婠的天下,屏退众人,她便自由自在。纵然心思繁杂如麻,种种怪象解释不通,但也架不住她的倦怠如海水来袭。 床软被轻,秦婠不愿再想白日之事,沉沉睡去。 一觉香甜。 翌日天晴,正是出行的好时间。秦婠早早起来梳洗妥当,出园时正要去请沈浩初,他却已经带着沈逍在蘅园外等她了。两人同去丰桂堂给老太太请过安,被老太太留下用过早饭方出府去往秦家。 马车碾过石板路朝秦府驶去,车内铺锦着缎,点着淡淡百合香,沈浩初倚在枕上看书,秦婠靠着窗,两人都不说话。街巷上的喧哗声隔帘而来,让秦婠有些恍惚,像做了个漫 长的梦。她伸手挑开窗帘,一缕风扑面而过,吹散她的恍惚。 熟悉的长街,她曾执伞走过,曾被喜轿抬过,曾坐马车驶过,也曾坐囚车狼狈而去…… 记忆里熟稔的朱红大门一点点清晰,作为被秦家放弃的族女,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堂堂正正地走进这扇门。 父亲与母亲的容颜渐渐浮上心头,她激动地按住窗棱。可不过片刻,她的喜悦又被另一股冷意冲毁。回到秦府,便意味着她会遇到秦舒——那个被沈浩初爱了一辈子的女人。 正是因为秦舒,她才不得不嫁入秦府,与沈浩初当了一世怨偶,还累及父母。 这一次,纵她粉身碎骨,也决不叫旧事再演。 作者有话要说:平安夜到了啊,大伙平安夜快乐! 第8章 何寄 秦府的路直来直去,甚少弯绕,过了影壁就是昭和堂,堂间本已经坐了人,看到被管家迎进门的沈浩初与秦婠时,那几人便都站起。其中一人年近四旬,身着宝蓝锦袍,冠髻规整,蓄着两撇美须,相貌儒雅,便是秦婠父亲秦少白。 沈浩初爵位在身,本要拜会秦婠祖父秦厚礼,只是不凑巧早上宫里下了旨意,让秦厚礼进宫议事,故今日只由秦少白领着一众族亲见他。 从前世到如今,仔细算算,她已经有一年时间没见过父亲,而今看到他好好站在眼前,秦婠脚步不由自主加快,却在上照和堂石阶时崴了脚,虽不至摔倒,到底身形不大稳当,眼瞅着人有些歪斜,旁边飞快伸来手臂,待秦婠扶定后,才看到扶自己的人是沈浩初。 “小心点。”沈浩初一边低声道,一边要收回手,可不料手却被她紧紧扶住。 他有些惊讶,却见秦婠眼珠转了转,还没等他猜到她心里的算盘,身边这小丫头身体忽然一歪,人竟半靠入他怀中,他推不得接不得,只好小退半步,扶住她的腰肢。夏日衣薄,纤腰细细,即便隔衣也似脂玉温润,沈浩初的手微微僵硬,也已察觉到她细微的抗拒。 明明不想他靠近,她为何…… 沈浩初不解。 那厢秦少白已板着脸过来,沉道:“你这丫头,嫁了人还这般毛燥,走路也不好好走。” “爹。”秦婠却红了眼眶,细糯的声音打着颤。多久没听到父亲这一声斥责?她已记不清,只是记得母亲死后,父亲一夜苍老双鬓灰白的模样,还有被流放时步履孱孱的境况。 秦少白本欲再训诫她两句,见她这般模样不免又心疼起来,严父的架子端不下去,又不好出言哄她,只好转而朝沈浩初拱手:“侯爷。” “不敢当,岳丈大人还是唤我浩初吧。”沈浩初扶着秦婠不便行礼,只得颌首以回。 “好,浩初,里面请。”秦少白做个“请”的手势,将人往里请。 秦婠收拾心情跟着往里走,才抬脚,便发现自个儿的手还在人手里攥着。 “夫人,小心脚下。”沈浩初似笑非笑开口。 探究的目光让秦婠脸发烫,好似自己的小心思被他抓个正着,不过万幸,他没把她给推开,还十分配合地演了恩爱,这在前世可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 为何要演恩爱? 自然是为了让父母放心 。 秦婠跟在自家父亲身后,瞧着他板正的背影,再难想像这个山峦似的背影后来会佝偻成那样。 都是因为她。 往事历历在目,父亲的脚步像绵长岁月的印迹,一步一步带她回到从前。 她是秦家三房的独女,父亲膝下并无其他儿女。她是出生在母亲陪父亲外放去西北掖城的路上,听说母亲诞下的原是龙凤胎,她原该有个孪生哥哥,可惜路上遇到盗匪,劫掠未成却将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抢走,她父亲拼尽全力才抢回她一个,她哥哥不知所踪,生死不明。 从那以后,父母便将她视如掌珠,爱逾性命,尤其是她母亲。 母亲因为生双胞胎而伤了身体,此生已无再孕的可能,只有秦婠这一个命根子,从小到大都护得紧。她父亲极敬重爱护母亲,又自责未能救回儿子,便也将心思都放到这女儿身上,亦不纳妾再生养,即使绝户,也不愿委屈她们。 她从小在西北大漠间长大,掖城的日子虽然清苦,不似秦府富贵,却平安喜乐。掖城民风开放,她上有父母照拂,下有玩伴陪着,童年无忧,没心没肺长到十岁,才随父母回京。 十岁那年,父亲被调回京城,升迁入大理寺,她方回到秦家。秦府大户,讲究规矩,她未受过闺阁之训,在一众姐妹之间并不出众,她祖母本就偏心大房,不喜她母亲,自然也不待见她,父亲专注于律法刑案,于政途并无野心,故也不得祖父之心,他们这一房在秦家并不受重视。 她因有父母宠爱,婚事也由母亲挑妥,嫁妆亦由父母倾力备下,是以无需像家中其他姐妹那般争宠夺名只为日后讨得好亲事,后宅的勾心斗角她亦无参与。只可惜前半生太过顺遂,反养成她无心谋算的性子,总像长不大的孩子。 也正因此,嫁入沈府她备受煎熬无处可倾,只有回娘家向母亲诉苦。那时年少不懂事,她全然不知母亲为她三言两语的哭诉受了多少苦,也看不清母亲因为膝下无儿在秦府举步维艰的委屈——纵然她父亲心志坚定,屡次推却祖母塞到房中的女人,可后宅到底是女人的世界,为了这事,祖母诸般刁难母亲。母亲本就忧心忡忡,她这做女儿的不思为其排解,反让母亲为自己操尽了心。 后来纵她明白母亲苦处,可也架不住风言风语被有心之人传入母亲耳里,她母亲背地里总要逼父亲去求祖父,亦或亲自去求祖母,希望能以秦家之名出面,让她在沈府的日子好过些,让沈浩初能待她好些。只是可惜母亲 想尽办法仍旧帮不到她,便渐渐怨上父亲,再加上祖母的刁难,外人异样的目光,以及屡次送到三房的女人,夫妻竟生离心,渐渐有了争执,这对母亲自产后便一直不大好的身体无异于雪上加霜。 她婚后第三年,母亲就病重不起,郁郁不解,药石无用,终是撒手人寰,临终前最放不下的人还是她。母亲之死对父亲打击甚重,他不明白自己明明爱妻疼女,一世不舍叫她们受半分委屈,为此甚至担下无后不孝之名,可到最后仍旧没能护好妻女。他开始藉酒消愁,浑噩度日,以致手上的差使出了大纰漏,最终被判流放南疆,客死异乡。 全都怪她,若她当初懂事一些,成熟一些,至少能让母亲不会因为自己而担心受怕,又与父亲生怨离心。但凡母亲能宽心些许,那病也不至将她压垮,父亲也不会因此而大受打击,消沉度日——他们就能好好的。 所以,这一次,她不允许自己再让他们为她的事操心。 即使是假的,哪怕用演,她也要沈浩初陪她演出夫妻恩爱来。 ———— 久远的回忆直到她从瑞芳园里出来才消散。秦老太太不喜秦婠,再加上婚前出了那档不光彩的事,更不待见她,这次不过因着沈浩初的身份才见上一面。二人只向她行了礼,略说了会话就被打发去见秦母罗碧妁。 秦婠也不喜欢总对自己阴着脸的祖母,很快就和沈浩初告辞出园。 “秦老太太不喜欢我?”路上沈浩初问她。 秦婠想起刚才祖母对他们的模样,礼数上自挑不出错,但态度不冷不热,却是敷衍。她经了一世如何不明白,倒是沈浩初这心粗的人竟也看出来了? 沈浩初虽然承爵,但他在京中风评并不好,是个只会逞凶斗狠的膏梁纨绔,再加上老侯爷三年前病逝,他服孝三年,不曾出仕,是以没有官职在身,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而已。 这样的沈浩初,她祖父祖母怎会重视? 只是这理她通,却无法告诉他,只能道:“你多心了,祖母向来如此,面冷心热罢了。” ———— 见过秦老太太,秦婠便与沈浩初去了母亲住的端安园。说是园,其实不过是个小院子,三面回廊圈起个天井,种些藤萝而已。才走到端安园的月门前,她就已经看到与父亲一同站在回廊上翘首以盼的人。 年近四旬的秦母罗氏身段已有些发福,穿金底松鹤纹的衣裳,头 发高高挽起,簪了朵开得正好的夏菊,肤白脸圆,丰腴温暖,不是三年后形销骨立的模样。 秦婠走到回廊上,看着容色焕发的母亲与神采熠熠的父亲,疑似梦中,脚步放缓。园里传来几声笑语,熟悉的面容一张张钻出,都是旧服侍母亲与她的丫鬟。 “三太太,姑娘回来了。” “什么姑娘,要叫侯夫人了。” 丫鬟打趣的声音句句传来,惊醒秦婠。 “娘!”秦婠再顾不得形象,拎起裙,似雏鸟归巢般飞奔而出。 只是还未跑出两步,腿踝处便钻心的疼。进府时崴的脚可不止是做做样子,伤是真伤,不过一路行来她走得慢,倒不大显,但这会忘情跑起,就疼得不行。 她“嘶”了声,往旁边歪去,幸而沈浩初及时伸手,再次扶住她。 “小心些!”沈浩初察觉到她半身力道都在自己手中,知道这回不是假装,应是真伤。 那厢秦少白已与罗氏过来,秦少白一边走,一边数落:“你看看你这女儿,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冒失,都让你给宠的。” “三爷说得自己好像没宠过一般?”罗氏嗔了句,眼底却是喜的,走到女儿面前,那笑却又变了个样,虎下脸佯怒,“你这孩子,嫁人当了主母,好歹稳重些。” 语毕,她又向沈浩初道:“让侯爷见笑了。” 沈浩初含笑摇摇头:“无妨,她思母心切罢了。”顿了顿,又道:“母亲房里可有药,她方才进府时崴到脚。” 一声母亲,叫得罗氏眉开眼笑,眼底那缕隐约的担忧被扫去泰半。 “有的,快进屋说话。”罗氏说话间向丫鬟打眼色。 跟在秦婠身后的秋璃夏茉忙要上前接手扶秦婠,却听沈浩初道:“我来吧。” 秦婠并不拒绝,只低头道了句“多谢侯爷”,便挨到他身旁,领受他这番好意。见此情景,莫说罗氏,便是秦少白也已露出笑意。 沈浩初斜睨她,见她悄悄松口气,对她的心思也已了然。 ———— 四人缓缓在回廊上走着,转眼就到正厅门外,里边有人撩起帘子,唤了句:“三爷,三太太。侯爷,侯夫人。” 声音熟稔,秦婠循声望去,看到打帘子的妇人正笑吟吟看着自己。 油亮的髻,素青的衣裳,干净整齐的利索模样,年纪比她母亲还要大些, 精神头却很好。 “连姨?!”秦婠非常意外。 当年他们初到掖城,罗氏失了一子,正值悲痛欲绝之际,难安家宅,便雇了连氏在家里帮忙。这连氏为人爽朗,日日开解罗氏,很快便与罗氏成了朋友。说起来,秦婠也算连氏从小带到大的,唤她一声“姨”并不为过。后来秦少白调回京城,恰逢连氏丧夫成了寡妇,膝下只有独子,无人可依,便随罗氏回京,在京中讨生活已有多年。 但这并不是秦婠惊诧的原因。 “你连姨知道你今日回门,特特儿做了两坛甜醅,两坛酥酪过来。”罗氏迈进屋里笑道。 这两样东西是掖城食物,秦婠最爱,不过来了京城后就很少吃到地道的。 “多谢连姨。”秦婠口中道谢,目光却在连氏身上来回地看。 连氏面带喜色,不像有悲的模样。 怎么回事?莫非她记错了? “连姨,前些时候我听说……何寄哥哥受伤了,他……”想了想,秦婠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 何寄便是连氏的独子之名。他与秦婠一起在西北长大,只是年幼之时因为根骨奇佳被一位剑术大师挑中做了入门弟子,后来在家时间并不多,若她记忆没出错,何寄应该是在她出嫁前一年出师回家,又被秦少白引荐入大理寺,做了大理寺捕快与卓北安护卫,助其破案。 可是…… 上辈子在她婚前两个月,何寄为了替卓北安追捕一名凶嫌身负重伤,不治而亡,这个时候连氏当悲痛欲绝,哪会有心思做吃的来看她? “他啊,已经大好了。”连氏一边跟着罗氏往里走,一边回道。 秦婠脚步一滞。 “说起来还是多亏了卓大人,替他请来宫中御医,否则他那小命……”连氏说起这事仍心有余悸。 这话说得连沈浩初都怔住。 何寄是何人他自然知晓,上一世他也确实替他请过御医,但并没能保住他的性命。 他下意识地望向秦婠,秦婠却也正满面疑惑地望来。 目光凌空而汇,很快便又错开。 “何寄哥哥现下何处?”秦婠问道。 “也在府上啊,他近日不是做了秦四公子与六公子的剑术师傅,正在东园校场上教剑呢。” ———— 东园校场上,十九岁的少年面沉如水,双手环 胸地倚在白杨树下,嘴里叼着根杂草,目光如隼般盯着场上两个正在拆招的小公子。 回廊之下忽然响起几声莺鸟脆音似的笑语,他不由自主望去,目光顿凝。 廊下一群人相互簇拥而来,当中一位姑娘,似月华皎皎,雪貌霜姿,端是动人。 作者有话要说:三爷三爷,一写这个称呼我就想起我祁爷。 圣诞快乐,亲爱的们!!!!——送个圣诞小红包,本章下24小时内评论送,祝快乐! 前期主要角色都出来了,发现这本书剧透写得比较少,哈哈。 另外,重要的事——存稿用完,明天起晚上九点更新。 第9章 秦舒 秦婠站在树后看了许久。 白杨树下的少年穿着深褐的劲装,腰上别着剑,背影劲瘦,身量极高,是秦婠所识男子中个子最高的一个。这人懒洋洋倚着树杆,头偏望某处,也不知在看什么。 阳光正灼,她眯了眼,踮着脚悄悄过去,手往少年背上用力一拍。 “看什么呢?” 少年被声音吓了一跳,霍然转身,浓眉大眼,皮肤微铜,像旭日初升。 旧日的记忆里,他已经死去五年,秦婠对他的长相早就模糊,偶尔想起来的也只是幼时零星碎片——他带她爬掖城的沙丘,牵着骆驼走过蜿蜒的沙路,给她尝连姨新酿的酒…… 驼铃一声一声,和着他荒腔走板的唱曲,响彻她的童年。 少年看到她时呆住,目现恍惚。 “何寄哥哥?”秦婠在他眼前挥挥手。 “怎么是你?”何寄回过神,呸掉嘴里叼的草问道,语气冷然,目光疏离。 “怎么不能是我?今天我回门,听连姨说你在这里,所以过来瞧瞧,你的伤好了?”秦婠上上下下打量他,撇开种种古怪,能看到何寄安然无恙,她心里是高兴的。 何寄往她四周睃寻一番,发现除了秋璃、夏茉外,并无她人,又问:“就你一个?你……夫君呢?” “被我爹叫去外院饮酒畅谈了。”秦婠想起刚才自家爹拉着沈浩初的模样,一口一个贤婿,叫得不知多亲切,还说卓北安对他赞不绝口,不由摇头,“别提那个纨绔,说说你的伤?” 她此番急着过来找他,除了想确认他的生死外,也想打听到底怎么一回事。毕竟她这才睁眼两天不到的时间,不单是沈浩初脾性变了,连死人都活了?她满头雾水急需答案。 “纨绔?你说谁是纨绔?”何寄眼神不善地盯着她。 秦婠与何寄极熟,说话从无顾忌:“还能是谁?别明知故问。” 何寄磨了磨牙,甩袖走开,冷淡非常。秦婠纳闷不已,分明是从小到大无话不说的玩伴,他怎会突然间态度大变? ———— 何寄往前走了两步就停步,原来在廊下嘻笑的人已经走到演武场上,瞬间又让他的目光胶凝。秦婠顺着何寄的目光,瞧见他所望之人。 才刚因为见到何寄而生的那点喜悦顿时霜结。 婷婷袅袅而来的少女,宛如天边明月,轻而易举就能俘获 所有目光, 秦婠目色渐沉,只听到秋璃笑着说出那人身份:“夫人,快看,是二姑娘,还有四姑娘。” 秦家长房男丁旺盛,大太太生到第三个才是女儿,只比秦婠小一个月,所以排行第二,名为“舒”。秦舒从小到大就是秦府的天之骄女,她的模样气质才华,莫说秦府,就是在整个兆京都是出挑的,再加上脾气也好,从无架子,与谁都和得来,因此人缘极佳,是京中各府太太奶奶们最理想的儿媳人选,刚过及笄家里的门槛就已经被前来问亲的人踏破,不过秦大太太并不急着定下她的亲事,秦家大老爷任期已满,不日就要回京述职,官职还要再升,秦大太太正等着这事定下,好能替秦舒挑桩门第更高的亲事。 而沈家最早相中的侯夫人,正是秦舒。 沈浩初喜欢了秦舒整整八年,从十四岁那年在郡王府的赏梅宴上惊鸿一瞥开始,到秦婠嫁他为妇,再到他被人谋害至死,这念想未曾断过一日。 说起来,抛开他做的那些荒唐事,沈浩初倒是个痴情人。这一点,就算秦婠再讨厌他也无法否认。可惜,所爱非人。 “婠姐姐回来了?”温柔的声音再加上清甜笑容,让秦舒的美双倍绽放。 远远望去,她一张小脸颊瘦颌削,眉黛唇朱,皆生得精巧,身上是樱草色的绫袄儿与松花色的蜻蜓点荷月华裙,脚上是双金蝶翘头履,小巧的金蝶露在裙裾外,别致可爱,叫她夺目的美貌里又藏三分亲切,似星夜月明,众辉交拱。 说话之间,几个人袅袅而至,走在前面的除了秦舒之外,还有二房的四姑娘秦雅。秦雅生得方颌浓眉,比起秦舒,又是另一番明艳的美,只是到底太过张扬,失了端柔,比不得秦舒那般入目生情。 秦婠驻足站在原地,扶上秋璃的手,等她们过来。 “二姐姐,她既已嫁入侯府,便是侯夫人,再称姐姐可是不妥了。”秦雅轻摇手里团扇,亲热地挽着秦舒的手臂,目光却淬毒似看向秦婠。 “是我疏忽了。”秦舒笑着拉秦雅行礼,“咱们快给镇远侯夫人行礼。” 说行礼不过笑语,秦婠品阶虽高,但姐妹情分还在,若搁从前秦婠必不会受她的礼,毕竟在秦府里她素来将秦舒视作最亲的姐妹,可如今……秦舒料错了。 秦婠不动,由着她行礼。 秦舒这礼行了一半收不得,只得盈盈福身,温声道:“秦舒见过侯爷夫人。” 秦婠 方虚扶她:“二妹妹多礼了,你我姐妹情深,何需这等虚礼。”竟生受她这一拜。 旁边的秦雅揪着团扇的流苏,并不随秦舒行礼,只冷笑:“这才当上侯爷夫人就拿起架子来?二姐姐你平日待她那样好,如今她一朝飞上枝头,恐怕早忘了当年情谊。也不知这抢来的亲事,滋味可好?” 听秦雅说得太过,秦舒忙扯她衣袖,小声道:“阿雅,别胡说。”语毕又向旁边站的何寄略欠身,扯开话题招呼道:“何公子。” 一直沉默的何寄此时方抱拳:“何某见过二位姑娘。” “我算算时间今早的剑术课要结束了,所以过来接两个弟弟回去,不想遇见婠姐姐,听说婠姐姐与何公子是旧识?”秦舒笑问。 “不过少时之交,大了以后就没有来往了。”何寄正色回答,耳根后泛起红晕。 这话听着要与她撇清关系,秦婠眉头顿时拢起。 “婠姐姐所交之人,向来特别。世家小姐与山野武夫,倒像话本里的。”秦雅嗤笑道。 这番话连秦舒都听得眉头大蹙,轻喝道:“够了,四妹妹。”她眉目一敛,便透出几分与笑时相反的凌厉来,再看秦婠,秦婠仍是笑眯眯模样,她心里倒有些奇。 秦雅话说得难听,若搁从前,秦婠早该发作与秦雅撕嘴皮子了,今日居然沉住了气。 “时间不早,若是剑术课结束,我便接他们回去,母亲还在屋中等着。”秦雅不再说话,秦舒只朝何寄道。 “已经结束,可以回了。”何寄颌首,对秦雅的话不以为意,并未动怒。 “二妹妹,四妹妹。”见两人要走,秦婠忽叫住两人。 “姐姐可还有事嘱咐?”秦舒回过头,笑得甜糯。 “我此番回门,给姐妹们都带了些薄礼,现如今应已送到你们屋里。”秦婠上前,亲热地拉起她的手,眨了眨眼,“不过我另给你备了份礼。” 秦雅冷哼一声,秦舒失笑:“多谢姐姐了。” “我给你做了条石榴红的留仙裙,用的是宫里赏的缎子,算是谢谢你在三月赏樱宴上帮我的情谊。你借我穿的那条留仙裙也是好的,可惜被我糟蹋了。” 此语一出,秦舒的笑忽滞。 “什么留仙裙?”秦雅拔高的声音针扎一样传来。 “这是我与舒舒的秘密。”秦婠冲她得意地抬抬下巴,仍是旧日没心没肺的模样。 秦舒笑得略勉强:“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多谢姐姐。时候不早,我该回了。” 语毕她拔开秦婠的手,领着人匆匆往校场中央将两个小公子接走,只有秦雅一步三回头,不住狐疑地望着秦婠,想一探究竟。 秦婠就只是笑着。 上世她被人叫了五年毒妇,这辈子,便如人所愿。 ———— “你为何欺负她?”何寄冰冽的声音冷不丁在秦婠耳边响起。 秦婠拿出绢帕拭了拭刚才挽过秦舒的手,慢条斯理回答他:“我几时欺负她了?” 没有指名道姓,但她知道他在说秦舒。 “你已嫁入高门得偿所愿,又何必到她面前摆这架子?”何寄压压指骨,发出噼啪声响,眉锋也高高扬起,像剑刃般。 “我欺负她?何寄,我堂堂侯夫人,她们见我行礼是本份,再说我刚才可没拿剑指着逼她给我行礼,你说我摆架子?我摆什么架子了?”秦婠仰头冷冷看他,连“哥哥”也不再唤。 阳光的阴影里,她尚显稚嫩的面容上已不见澄澈目光,那眼神带着死过一次的痛绝与疯狂,像醉酒后踩着丝线凌悬半空的人,无畏无惧,何寄从她身上察觉到割喉的锋利,没来由失语,像窒息一般。 身量只及他胸口的小姑娘,已经没了从前的稚气。 “何寄,你是不是看上秦舒了?”见他不语,秦婠继续道。以两人交情,她无需对他遮掩。 “别胡说。”何寄回神,不自在地转开脸。 “醒醒,你们是不可能的。”秦婠已然看透。那样灼热滚烫的目光,她在沈浩初眼里见过——沈浩初每次见到秦舒都是那样的目光,风刮不去,雨打不落。 “为何不可能?”何寄闻言低头,刀子似盯着她,他不喜欢听到这句话。 “她是公侯小姐,你是什么?你凭何娶她?”秦婠直言。重归而回,她的温柔不再。 “你说的这些门第之见,秦舒不在乎。”何寄固执道。 秦婠眯起眼,视线变得扁长,本该死去的何寄也变得陌生,这一世到底出了何变故,她已难捉摸。 良久,她才开口:“我不过看在你我旧日情分与连姨面上劝你几分,你愿听便听,若执意如此,就当我从未说过。” 语毕她扶着秋璃的手走出几步,背着何寄又道:“我以为沈浩初是第一蠢的男 人,没想到你也犯蠢。若是秦舒愿意嫁入侯府,这亲事又怎会到我头上?她连镇远侯府都看不上,又怎会看上毫无功名官爵的你?你好自为知。” “你此话何意?嫁入侯府是你的手段,与她有何相干?” 何寄冲口问出,然而秦婠已远,只留背影予他,像从前每次争执过后的分别,一年远过一年。 ———— 兴致匆匆地去找何寄,不想竟碰了一鼻子灰,秦婠心情不佳。何寄最后那句话依稀绕于耳畔,她很难相信素来洒脱不羁的何寄会说出那样的话。不过也难怪他,外头风言风语传的都是她使计嫁入侯府,但亲耳听到何寄笃定的话,她难免寒心。 她以为,这么多年交情,他该信她为人…… 嫁入侯府,怎会是她手段? 一直以来,沈浩初爱的是秦舒,喜欢沈浩初的却是秦雅,她不过是舒雅二人博弈的牺牲品。 那条石榴红裙,改变的岂止是她一人风平浪静的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唔……猜出来了吗? 另,秦舒和我小婠儿的恩怨,下章写到……你们就知道她为何会嫁入沈府了。 第10章 恩怨 沈浩初与秦少白相谈甚欢,畅饮至天黑,才与秦婠踏上回府的路。 马车嘚嘚儿驶过,沈浩初多喝了两杯,倚在迎枕上闭目,马车里寂静无声,秦婠看了他两眼,不知怎地想起秦舒来。 与秦舒的恩怨要从这年三月的赏樱会说起。 秦府后园种了一小片樱树,每年三月花期便会设赏樱宴,请京中各府前来赏樱听戏,热闹一天,镇远侯府也在受邀之列。 在此之前,京中早在纷扬传说沈秦两家的联姻之事。沈浩初服孝三年,去岁末恰恰出孝,又承了爵,府里正替他相看亲事,提得最多的,就是秦家二姑娘秦舒。两人年岁相当,沈浩初又对秦舒一往情深,本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却在赏樱会上起了风波。 秦婠记得清清楚楚,那日赏樱会上自己贪杯,不知被哪家姐妹多劝了几口酒,喝得头晕脑胀,正要告辞去偏厅小憩片刻,不妨转身之际与身后丫鬟相撞,一碗红糟鹅掌就这么扣到她裙子上。 当着满堂宾客,她狼狈不堪正不知所措,是秦舒悄悄将她拉了出去。秦舒所住院落恰在樱树林边上,便将秦婠请到自己房子,命人取了套崭新衣裳赠她换上,又亲自替她重新梳头上妆。那时秦婠想着自己院落离此地甚远,她二人又素来交好,便不作多想,承了秦舒的情。 重新梳好发换过衣裳,她酒意未散,秦舒善解人意又邀她去后园莲池散心,只是二人走到半道,秦舒被唤走,留她独自坐在莲池畔小憩。 也就那闭眼的片刻功夫,身后伸来一双手将她推落池中。 早春的池水寒入骨髓,衣裳泡过水沉得将人往下扯,她在池里几番挣扎,窒息与冷意渐渐带走她的意识,只恍惚听到有人高喊——“二姑娘落水了。”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时,有人扎进水中游到她身边,二话没说将她揽进怀中往水面游去。她隐约看到张清俊的男人脸庞,眉剑眸星,敛着股正气,并非传闻里所说的轻浮。 沈浩初救了她。 在这之前,他们本无交集。 她沉沉昏去,又被寒水浸得病了半个月,等她醒转,大病得安,与沈浩初的亲事已成定局。 据闻,那日沈浩初救她之时,旁边跟着一大群人。众目睽睽之下,她湿衣尽敷于体被沈浩初捞出池水,名节已失。出了这样的事,沈浩初与秦舒亲事也没了可能。为了保存两府颜面,也为了继续与秦府交好,老侯夫人邱氏做了决定,求娶秦婠 。而秦婠除了嫁给沈浩初,也已没了第二条路。 那一天,她表哥派来说亲的媒人已在路上,姻缘却生生折断,她不得不嫁进侯府。 ———— 车轱辘碾过块碎石,车身一震,秦婠的头随之磕到窗棱。坐在她对面的沈浩初仍闭着眼靠在迎枕上,脸上挂着酒后的薄红,似乎睡得正香。 她不禁又想起京中的传闻。沈浩初自从得知自己要娶她后就大闹侯府,不肯成亲,每日在外惹事生非,引得京中对他的风评愈发的差,后来还是邱氏说服了他,只是这亲到底成得不甘不愿。再往后,不知哪里又传出当日落水之事是她秦婠为嫁高门蓄意而为,踩着妹妹的亲事爬上去,从此,她的名声一落千丈,成为京中交口皆骂的恶妇毒妇。 可她虽知此事有蹊跷,奈何醒时大局已定,纵然想查当日情况也已寻不着人,只能背着恶名嫁入沈府,又因对秦舒心存愧疚而加倍待她好,到后来连母亲手上的几个庄子铺面也都暂托秦舒打理。 直到三年后母亲病逝,父亲流放,她才从秦府一个老管事口中辗转得知,当初她落水之事,系出秦舒之手。 ———— 秦家众女向来以舒雅二女为首,只是秦舒不论人品才学还是容貌较之秦雅都高些。秦雅这人心高气傲,哪里能忍受自己被人压过一头,所以事事都爱与秦舒争长短,秦舒与她不过面上交好而已。 除了争强好胜之外,秦雅还有个秘密。她爱慕沈浩初已经有很长时间。 论家世,沈浩初是堂堂镇远侯;论样貌,沈浩初是京中出名的美男。秦雅动心也是人之常情,但她亦自知若走正途与沈府毫无可能,所以动了异心。 落水之局,原是秦雅所设。她才是那个想以名节博得亲事的人,只是可惜这计谋被秦舒提早知晓。 秦舒此人,远非外人所见那般善良无争,她乃秦婠生平所识之人中心计最为深沉的人。她从没喜欢过沈浩初,秦沈两府联姻也不是她想要的。就如秦婠祖父母所想得那样,沈浩初家世虽好,可惜本人却并非良才,前途有限,她看不上这门亲事,自有更高去处。 只是她虽不愿嫁去沈家,却还是牢牢攥着沈浩初的心,有意无意透出一星半点柔情好叫那傻子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息,外人竟也看不出端倪,只说沈浩初心痴,这是她的本事与手段,她也断不容有人将手探到她身边来,所以得知秦雅之计时,她不止不愿成全,反生一计。 秦家所有姑娘的衣裳多是公中定例,一色的料子一色的款式,那条石榴红的留仙裙,她们三人皆有。那天的赏樱宴,秦雅穿的就是这条裙子。为了破秦雅之局,秦舒施计弄脏秦婠的裙子,又诓她换上与秦雅一色的衣裙,再带去池畔小憩。待时辰将至,沈浩初与众宾一起踏入园中赏景时,秦雅却被秦舒的人绊住,不及过来,伏在池畔的人辩不清模样,便只认衣裳,将秦婠看成作秦雅,一把推入池中,再高喊是秦舒落水,沈浩初果然中计…… 等到看清落水之人,一切皆晚。 再往后,秦雅又因为嫉妒她嫁入侯府而放出谣言,污她人品。 她与沈浩初之事,在京中沸沸扬扬传开,人品名声双失,成了京中毒妇。 ———— 多年后,秦婠知道此事始末,也曾寻到秦舒质问。那时的秦舒却已是堂堂康王妃,再无从前温柔,高高在上,面对她的逼问振振有辞——能嫁进镇远侯府是她秦婠几世修来的福份,她该心存感念,知恩图报才对。 秦舒将自己视如秦婠恩人。 那时秦婠方知自己是秦舒秦雅争斗的牺牲品,是秦舒手中棋子。 她既破了秦雅之局,让秦雅彻底死心,又要所有人知道是秦婠抢走这桩婚事,而她不计前嫌仍旧视其如亲,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秦婠确也因此事而对她心存愧疚,事事弥补于她,便是她与康王这桩婚事,秦婠也以镇远侯夫人的身份在其中出力甚多,替她促成,还有她母亲手里那几处庄子铺面,最后都到了她手中。 后宅诸多勾心斗角之事,秦婠并非不知,只是她素来不涉争斗,不蹚浑水,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好生过日子,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拖进水中,成为他人垫脚之石,而朝她下手之人,竟还是她心心念念的挚交姐妹。 从她自西北回到秦府后,就只有秦舒一人亲厚待她,她自以心待之,投桃报李,可不想心不藏奸竟成了她受人利用的最大弱点。 ———— 阳光从帘缝里钻入,落在裙上,将裙摆上细致的绣花照得经纬分明。她探过身去,细细摩挲过那朵鲜艳的花,想着刚才在秦舒秦雅面前说的那番话。 秦雅不笨,听到留仙裙之事自会心存疑虑。她不必亲自将话挑明,由着秦雅去查,由着她们去斗,余事自当缓缓图之。 有备而来,她不急…… 唇角不自觉勾起,露出个笑,立时就被低 沉声音打断。 “别这么笑。”沈浩初不知几时睁开眼,狭长的眸里犹带几分醉意,似半梦半醒地开了口。 秦婠不解。 “你笑得不像你了。”沈浩初便又解释。 那一笑,太过工于心计,凉薄悲伤,没来由让他心脏骤然绞紧,就像从前心疾发作般。 “哦?我原来是怎样笑的?”秦婠略歪了身,半倚在迎枕上,勾眼望他。 她也想清清白白做人,也不愿手执无锋刀刃,可即便不为自己,她也该为父母打算。 沈浩初叹口气,却道:“秦婠,你可有心事?若是有,不妨对我明言,我或可帮你。” 秦婠又笑了,半悯半嘲。虽然他也可怜,被秦舒利用至死,但上一世种种冤孽,他便是推波助澜者之一,又如何帮她? “多谢侯爷好意,秦婠心领。” 只这一句,他听得明白,她不信他。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花了这么多的字,把过去基本交代完了,今生的故事,正式开始。 你们的猜测……要剧透么? 第11章 惊魂 见到父母,秦婠心里踏实下来,日子有了奔头,多日的浑噩感去了泰半。这番重回,即便只是庄周梦蝶,身于梦中她也要讨个自在快活。 暴雨从夜里开始下,到第二日转作小雨,乌云蔽天,沈老太太有痹症,一遇雨天就发作,闹了半宿,晨起时方睡下,故免了一干人今日的晨昏定省。秦婠起个大早,便躲在蘅园里指挥丫鬟将带来的物件与近日收到的礼品逐一清点后造册入库。 她爹虽只是大理寺的小官吏,俸禄不多,但她外祖家世代皇商,给她母亲的陪嫁丰厚,是以她这一房田庄铺面一样不少,加上罗氏擅长营生,这几年下来累积颇丰,一大半都给她这独女做了陪嫁,所以她的东西将蘅园的库房堆得满满当当尚且不够放,还另开了两间耳房存放,方堪堪收下。 这活忙到傍晚雨歇才停,奉嫂与秋璃将库房钥匙与册子呈上,秦婠坐在廊下一页一页地翻册子,数自己的财宝,几个丫鬟站在边上眼巴巴瞅着,她却只字不提要将库房钥匙与账册交到谁手里。 能拿到这库房钥匙的人,不止掌管起一大笔银财,还意味着会成为她的心腹,这在蘅园可是第一大的脸面,自然叫人眼热。 秦婠却迟迟不开口。 沈浩初踏着满地雨水走进蘅园时,隔得老远就瞧见她翘着腿儿、转着钥匙铜圈的小模样,半垂的侧脸上勾着抹笑,唇边是浅浅小梨涡,头发已梳作妇人髻,额头饱满得像桃子,脚尖一踮一踮地晃着,像只不安分的蜻蜓。 “在看什么?” 男人低沉的声音传来,秦婠迅速阖上册子跳下扶栏,已经看到廊下的丫鬟都福身行礼。“啪啪”两声,沈浩初踩碎两片枯叶,踏入长廊,颀长的人影落下,淡淡木香钻入秦婠鼻中,她皱皱鼻子,道:“在看库里的东西而已。”说话间她已顺手将账册递给身后的秋璃。 沈浩初“哦”了声,并不多问。一天过半,他才踏进蘅园,秦婠毫无意外从一干丫鬟脸上看到了激动之色,像看到了垂涎已久的五花肉,这比喻把她自己逗笑。 “你笑什么?”他觉得她笑得不怀好意。 “没。侯爷这是……”秦婠听出他有些喘,脸上一片潮红,发上是密密的雨珠,身上的木香里还带着些许汗热。 “练了会枪。”沈浩初简单道。 跟着他的沈逍马上插嘴:“夫人别信爷的话,哪是练了一会,爷从早上就缠着老刘头练枪,雨都没停就开始练了。” 老刘头昔年是大安十万禁军里响当当的人物,枪剑双绝,后来被老太爷请入府中教授各位公子武艺。沈浩初这人崇武弱文,与这位师傅很好,平日里没个大小,只唤他作老刘头。秦婠早就知道,并不奇怪。 “你这有水吗?”沈浩初捋了把顶上的发,摸下一手的水来。他有点兴奋,从小到大,他都没试过武刀弄枪的滋味,端是痛快。这具身体还保留着原主人对枪剑的习惯,仅管他忘了招式,但本能的反射却说来就来,只要他按着刘师傅的指点多练几次,必然很快就能熟练。 不待秦婠开口,青纹就已经撩起门帘:“有的,侯爷快进屋。” 秦婠只得跟他进屋,片刻时间青纹就将茶水端来,沈浩初端起仰头便饮,那厢秦婠已坐在他对面的锦榻上,拈了花生捏开,吹去红衣,慢条斯理吃着,也不打算上前服侍他,只道:“爷寻到蘅园可有事找我?” 她已经认定沈浩初不喜自己,会来蘅园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有事找你商量。”沈浩初饮了两盏就丢开,坐到秦婠对面,手肘压上矮案,带着三分试探看她。 秦婠瞧他神神秘秘的,居然对自己用上“商量”这词,倒是稀罕:“侯爷请说。” “我想进大理寺。已经同岳父大人商量过了,他说卓大人手下正缺寺正。” 秦婠正剥好颗花生,才要细细将捏碎的红衣吹开,听了这话一口气吹得大了,细碎的花生衣直扑着沈浩初的面门,沈浩初被迷了眼,抬手就挥,耳边只闻她绵甜的声音。 “容我说句僭越的话,爷虽贵为镇远侯,去做那从五品的小官吏是屈才,但要想进大理寺,恐怕也不是容易的事。我听说大理寺的人事任用即便吏部下达文书,也要过卓大人之试,不是随便什么皇亲国戚想进便能进的。笔试、面试与实案之试,考的是对我大安律例的熟悉、断案的技巧及随机应变之法。侯爷对此可有钻研?知道我《大安律》分作几卷,有多少内容?” 秦婠笃定沈浩初压根就没翻过《大安律》,他好武厌文,要是上沙场拼搏一番兴许能得些功勋回来,但是要去大理寺……即使是她这粗通皮毛的小丫头,恐怕也能轻易碾压他。 “你考我?”沈浩初来了兴致,他倒没料到她竟熟悉这个,“我《大安律》共分三十卷,包括五刑、十恶、八议,及吏律、户律、礼律、兵律、刑律、工律,共四百六十七条,系承前唐之律,历经两朝演变,至我大安先祖皇帝手上,着 令袁颂征大人修订撰写,耗时五载方着成如今的《大安律》。你想考我哪一卷哪一条哪一例?还是想听我逐一说予你听?若是要全听,恐怕一夜时间不够……” 秦婠愕然,手一松,指间拈的花生仁掉到桌上,沈浩初眼明手快,探手拾起送入口中,嚼得香甜。 “不过是些皮毛,这些我也知道,但你想凭此进入大理寺,怕是不够。”她回神,嘴硬道。秦父乃是寺正,熟知律法,沈浩初说的这些她自小耳濡目染自也明白,只是从他嘴里说出,就真真叫她惊诧了。 “我知道不够,所以我已请岳父帮忙,将《大明律》借回家中研读,过两日我还要去拜会岳父,你可要同去?”沈浩初也剥了个花生,悄悄塞到她手里还给她。 “去。”秦婠想不出拒绝的理由,能见到父母,多好的事。 “那你也帮我个忙。”他朝她勾勾手。 秦婠朝他倾身,两人凑在烛火下,他道:“陪我去见老太太,帮我说服她。” “……”秦婠无话,借着烛火对着他的脸看了半天,才确认这人真是沈浩初。 沈浩初也是无奈,沈老太太他不熟稔,以镇远侯之尊却去当个从五品小官吏,他都不知道这老太太会有什么反应,只能拽上她,毕竟比起他,她更熟悉这里。 “侯爷,夫人,点心做好了。”奉嫂提着食盒进来。 秋璃忙上前帮着将食盒里碟盏取出摆上桌子,香气散开,将秦沈二人的注意力都吸走。雨过天青的瓷碟里装的只是很简单的吃食,裹了蛋液后炸得金黄的馍片、腌过的黄瓜与三块腐乳,并一碗用牛乳蛋花冲的甜醅。 沈家的饮食清淡,秦婠吃了两餐不对胃,正好蘅园里有个小厨房,收拾好了之后秦婠就打算用来给自己开小灶,她便吩咐奉嫂做了送来。 “这是……青稞?”沈浩初久居京,不曾见过关外食物,只认出了青稞。 “嗯,这是西北民间吃食甜醅,怪粗糙的,爷是精贵人,怕是吃不惯……”她话没落,就看见沈浩初已经自取空碗银匙,舀了半碗吃起,边吃边点头,又捣碎了腐乳,夹起馍片沾好咬下——她听到酥脆的馍片在他牙关下咔滋作响,他居然还知道沾腐乳再吃? 总共就做了一个人的份,多了没有,眼见被他吃掉一半,秦婠忙伸手拦他,借口冠冕堂皇:“爷别贪嘴,小心吃多伤胃。” 沈浩初一眼看透她,罢筷:“行了,剩一半呢,还 你了。” 顿时,秦婠觉得自己变成和他争食的孩童。 ———— 沈浩初在她这蹭走顿点心后就撇下一众依依不舍的丫鬟,心满意足地回了琼海阁。秦婠坐在案边,却有些食不知味。回想适才沈浩初的言行举止,她总觉得陌生,纵她再不了解沈浩初,也知道他绝不会是能说出那番话的人。 就算他和她一样,也是死后重回的人,也断没道理性情大变,若非他那皮囊还在,秦婠简直要以为自己嫁的是另外一个人。好端端的他怎会要去大理寺,上辈子这个时候,他还在为秦舒伤神,忙着和她作对,在外胡闹,就算是出仕,也都是半年后的事了,当的也不是文职。 “夫人,这钥匙……”秋璃见她戳着馍片出神,便上前将库房钥匙呈上。 秦婠便记起刚才还没安排好的事,她接过库房钥匙,摩挲起铜圈,有些头疼——按说库房交给秋璃她是最放心的,但秋璃要负责打点她近身的一切事宜,已经够忙了,且这丫头虽忠诚,心却有些粗,她不想交给秋璃,夏茉是个有心攀高枝儿的,不足信任,她带来的人就这些,还能找谁? 目光从屋中各人脸上扫过,很意外地叫出一个名字:“蝉枝,你过来。” 蝉枝诧异非常,垂头从众人身后挪到秦婠身边,秦婠轻轻拉起她的手,道:“蝉枝,我听说你认字,也学过记账,对吗?” “回夫人话,略学过点皮毛。我父亲原是账房先生,后因为染了吃酒赌钱的嗜好,欠了人银子才把我卖到府里做丫鬟,我从前跟着父亲学过一些。”蝉枝老实回答,手心竟在秦婠的目光下起了汗。 她是沈家的丫鬟,从来没想过能成靠近夫人,成为夫人心腹,不是她不想,而是人家总会忌讳,不是忌讳她的出身,就是忌讳她的样貌。 若说样貌,蘅园的这些丫头里,蝉枝算是第一等,细挑的眼,瓜儿尖的脸,身段饱满,天生的尤物,只是年纪尚浅,风情未散。正因这张脸,身边同吃同住的小姐妹对她敌意甚重,外人看她也像是勾引主子的狐媚子,她有心与人一争长短,却每每吃亏在这张脸上。 秦婠是明白的。蝉枝读过些书,心高气傲,并不愿为妾,她虽争强好胜,盼的却是嫁给寻常人家做个正头妻子,心眼倒是实的。 “你既有才,我也是个惜才的。这账册我就交到你手里,你替我好好记着。至于库房钥匙,暂时还放我在这里,若要取用什么东西,我自会着人 开库取物,我只替我记好账册便可。”秦婠语气温柔,抚着蝉枝的手用力按了按。 此语才出,旁边一众丫鬟的脸色皆变了。蝉枝却“扑通”跪下,激动道:“奴婢一定替夫人当好这差使,不叫夫人失望。” 她既不愿在侯爷面前争脸,在这屋里总被青纹压过,主母嫁过来,她又怕因为这脸被主母讨厌,正是心灰意冷之际,怎料秦婠竟将大事交托,如何不生知遇伯乐之感? “好了,快起来。这事可有的烦,回头你别怨我让你累着才好。”秦婠笑眯眯的又望向奉嫂,“奉嫂,小厨房既然已经开了,日后就交由你打理吧,回头我再安排人给你打下手。蘅园的吃食日后少不得要你多费心了。” 话未言尽,底下人却是听明白了,以后蘅园的饮食不再与大厨房一起,秦婠这是要拿出自己的体己银子另设厨房。 “是。”奉嫂话少,只低头应诺。 青纹揪着衣角听了许久,也没听到叫自己,只咬着唇默默站着。 秦婠点点头,又拔了拔碗里甜醅,她当然有自己的打算。奉嫂原来在家中就是他们这一房的厨娘,不单厨艺了得,还略通医理食理,罗氏将奉嫂拔给她做陪嫁自有一番深意,上辈子她未曾领会,不知沈府水深,这辈子当然要留在身边防患未燃,要知道,那一世的沈浩初,可是被人下了整整五年的药…… 想起这事,她心神一凛,不知不觉沉了声:“奉嫂,你替我准备一碗酥酪,我们晚上走一趟琼海阁看看侯爷。” 她可没忘记,上一世卓北安曾经告诉过自己,沈浩初在被人害死之前,就已经中了慢性毒/药。 药应该是被人下在他的饮食里,日复一日,慢慢加重,起码已有五年时间,最后就算他不被人杀死,也会因这毒而成为废人。 五年,不正是她初嫁沈府之时? ———— 大雨过后,芭蕉叶上积的雨水缓慢汇作一股,被风扫落,哗啦作响。 琼海阁里烛火通明,沈浩初坐在书案后正执笔疾书,将脑中所有关于秦婠案的记忆细细默出。屋里寂静无声,桌上放的饭菜已凉,他也无心饮食。许久之后,他方搁笔歇神,一手拈上眉心,一手端起案旁放的一盅参汤。 参汤是与饭菜都是大厨房做好了送来,沈逍送进书房时见他正专注在书案上,便只将参汤端到他案旁,叮嘱他要喝后才退出。 沈浩初写了很久,口中 已干,扭着脖颈就要饮汤。 咻—— 破空之间响起,锐物击破窗户的绢布,“当”一声打在了陶盅之上。沈浩初手一颤,陶盅被撞翻在地,裂作几片,汤水洒了满地。 他大惊,眼见屋外人影晃过,他反射性将桌上的书稿藏起,沉喝声“何人在外?”便拔步追出。 ———— 夜风夹着潮气,吹在身上微凉。秦婠扶着秋璃的手慢慢往琼海阁行去,身后的奉嫂拎着食盒一语不发地跟着。 琉璃灯照不远,幽径深如蛇腹,被弦月霜冷的光打出几许诡谲,四周树形深重,半人高的草丛被风一吹仿佛有物要窜出般,秋璃缩着脑袋壮着胆子走着,秦婠听到她压抑紧张的呼吸声,不由笑起,正要打趣她,却听她一声尖叫。 “啊——” 秦婠只觉耳膜要被震裂,手被秋璃攥得死紧。 “鬼。”秋璃瞪大眼。 三人已经走到琼海阁外的小花园里,秦婠顺着她的手望去,看到一道黑影自琼海阁廊下掠飞而出,朝着她们扑来。那黑影也辨不清是人是兽,秦婠只看到有丝冷光晃眼而过,就像断头那日刽子手手里的刀刃折出的刀光。 她心怦怦狂跳,拉着秋璃往后退,可那黑影来势甚快,转眼已掠到她们头上。秋璃“啊”了声,软脚拉着她坐到地上,秦婠不由自主闭上眼,只觉得一阵风掠过,再睁眼时,黑影已然消失。 琼海阁的门已开,烛光透出,照亮半个院子。 “秦婠?你没事吧?” 男人的声音在黑夜里有着安抚人心的镇定。 沈浩初已停下追逐的脚步,看了看夜空,再看看她,最终选择蹲下身子。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中的《大安律》,参考的是《大明律》,资料来源百度。 啊啊,北安叔叔,亲妈自己觉得有点苏……笑泪。 那啥,我就不剧透了,反正没几章也要写到。 第12章 留宿 地上一片泥泞,雨水渗透夏日薄裳,秦婠人没事,就是觉得臀上湿凉,怕是脏了一大片。事情起得突然,她不及应变,坐在地上被秋璃攀着手臂,怔怔看着眼前伸来的手臂。 沈浩初见她没反应,只当她受了伤,情急之下握住她手腕,道:“可是受了伤?” “没。”秦婠缓了口气,顺势站起,还连带拉了把秋璃。 沈浩初不放心,从地上拾起琉璃灯,往她身上照去,上上下下地打量,秦婠拧了拧臀上的裙,摸到一手水,便不自在地推开那灯,道:“我真没事。侯爷,刚才那是……” “莫不是鬼吧?”沈浩初没开口,秋璃先出了声。 沈浩初确认秦婠无恙后将灯塞回她手中,失笑道:“别瞎说,哪有什么鬼神,不过蟊贼罢了,逃的时候吓到你们。” 说罢,他又往黑沉夜色望去。 蟊贼?哪个蟊贼有这么好的功夫,能飞檐走壁?秦婠心中存疑,却未出口,只听沈浩初又问:“你们来找我?” “哦,我给你送酥酪……”秦婠说着回头。 装酥酪的红漆食盒已经摔在地上,瓷碗从里面滚出,酥酪沷了满地,奉嫂歉道:“奴婢的错。” “算了。”沈浩初摆摆手,“人没事就好。” 正说着话,几点火光摇进院子,匆促的脚步声踏过泥水,啪啪作响。沈浩初的亲随沈逍与崔乙闻得女人尖叫声,已从院外赶来。 “侯爷,出了何事?”沈逍提着灯冲到几人身边,喘着气问道。 “闯了个蟊贼进来。”沈浩初看着二人道,“你们来得正好……” 他思忖片刻,看着黑影掠去的方向,有条不紊地吩咐:“秋璃,奉嫂,你们两陪夫人去琼海阁里呆一会。” “我回……”秦婠正要拒绝,被他摆手打断。 “那贼人逃的方向正是你们回蘅园的路,不安全。你们先进琼海阁暂歇,待确认安全后我再送你们回去。沈逍,你守在琼海阁外护着。崔乙,你马上去外院通知老刘头,让他带护院进来,各处出入要道上值夜的人也都加派人手,再派人把上夜的婆子们都叫来,守着内宅各园,让许嬷嬷去禀报老太太一声。” “是。”沈逍与崔乙领命。 “等等。”秦婠征询般望向沈浩初,“老太太这两天痹症发作,如今没出什么大事,就不要惊扰她了,明早再禀,清露嫂子照管内宅,先去 通传她一声。” “此言甚是,就按夫人说的办。”沈浩初当即点头。 沈逍与崔乙看得暗自称奇——沈浩初性子鲁莽,从来不是顾全大局的人,可今日遇着变故不止冷静自持,诸般安排无不妥帖,倒叫人要刮目相看。 “那侯爷你呢?”秦婠见沈浩初安排了所有事,独没提到自己,不禁问他。 “我去追追看。”沈浩初拍拍她的肩,“你们快进书房,别再外出,等我回来,莫慌莫怕。”语毕他又向沈逍喝道:“你快带夫人去书房,好生守着。” 一句“莫慌莫怕”,声音不大,却如定心丸般,将怦怦直撞的胸膛抚顺。秦婠点点头,他给了她一个眼神,人便拔步往黑影逃去的方向追去,不过两眼便没入浓墨似的夜色中。 ———— 琼海阁的隔扇门被秋璃仔细掩紧,屋里烛火叫风吹得晃了几晃,很快又定下,地上落的家什与人的影子也跟着平静。沈逍在外头说了句“小人就守在门外,夫人有事就唤小人。”,之后便再无声音,寂静得让人心慌。 琼海阁作为沈浩初的书房,秦婠从前只来过两次,沈浩初不喜欢她进来,所以每回她都只在明间站站就走,似这般被允许独自踏进,倒是头一回。书房略有些乱,靠墙的桌上放着落盖的饭菜,秦婠伸手一碰,饭菜皆已冰凉,沈浩初没有碰过。她再往里踱了两步,看到书案边上散放着几册不及收起的书,不过书案正中却空了一块桌面,旁边是文房四宝,砚上墨汁犹在,笔搁上的狼毫还醮着墨,她用指尖蹭蹭,发现笔尖墨汁未干。 她沉吟着抬头,恰见秋璃俯身去拾地上的碎片,忙出声喝止:“别捡。” 秋璃缩回手,讷讷看她,她扫了眼狼藉的地面,已将当时房中情形猜出大半。 桌案上空了的那块地方,恰是一张纸的大小,笔墨未干,想必沈浩初当时在书案后正提笔疾书,中途欲要饮水,却发现外面有人窥探,故失手打翻瓷盅。可桌并没他所写之物,可见他在匆忙之下还不忘收起所写之物,应该是在写重要的东西。 仅管只有三天时间,秦婠也已察觉这个沈浩初与前世大不相同,也不知其中有何猫腻。 “秋璃,别碰这些东西。”她放缓神情,又朝奉嫂道,“奉嫂,麻烦你看看这屋里食物可有问题,尤其是这盅打翻的参汤。” “是。”奉嫂领命,不问缘由,走到桌边先从饭菜开始查验。 秦婠又踱到门前细细看去,忽瞧见隔扇蒙的绢布上一处指头大小的孔洞,位置比她身高略高些,她踮起脚将眼睛凑上,向外窥去。 屋外一片漆黑,只有霜月下魅影似的夜。 ———— 夜晚的风颇大,刮得路两侧草木簌簌作响。沈浩初追了段路,出了身汗,被风一扑,寒浸浸粘在身上。四周静谧,他已追至尽头,前面是半堵墙,看情况那贼人已经逃匿不见,他斟酌片刻,正欲转身回琼海阁,忽闻身边草丛动了动,一道人影冲天而起,眨眼间就窜进了墙南。 沈浩初眉头大蹙,追到墙根下,发现一条被杂草湮没的小路。 思及刚才屋中情况,来人似乎无意伤他,再加上这么长一段时间这人不止没跑,还埋伏在这里等他,他猜测此人约是要引他前往某处。思及此处,他便跟着追进去。 荒草掩盖的路后方,竟有几间简陋的矮房,房前杂草丛生,很是荒芜,料来应该久未有人居住。沈浩初往前走了两步,还未靠近房前,便听到压得粗扁的声音。 “别过来。” 声音从上方传来,他心一惊,止步抬头,屋檐上不知何时竟坐了个人。这人背着月光,面容身形都看不清,只隐约见到手里一柄长剑泛着霜冷的光。 “阁下何人?为何趁夜擅闯我镇远侯府?又引本侯来此?”沈浩初面色不惊,冷喝道。 眼前这人身手不凡,也不知与原来的沈浩初相比谁更强些,但依他现在情况,要抓住此人绝无可能,但自保应该不成问题。 “你的镇远侯府?”那人低声嘲笑,复又收笑,“我是来警告你的,小心你的日常饮食,府里有人要对付你。” “对付本侯?为何?你又如何知道?”沈浩初问道。 “少废话,你只要听到记住就可以。除了日常饮食,你还要留意一个肘上有蝴蝶伤疤的男人,如果发现了别管是谁,先给小爷我抓起来。”那人继续说着。 沈浩初从那咬牙切齿般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恨意。 “你叫本侯留心这些,却不告知缘由,本侯如何信你?” “信不信随便你,你只记得这个人可能在将来要了你的命便好。”那人说着将剑凌空一削,剑花如电光闪过。 沈浩初被晃得垂了眼,只道:“阁下到底何人?” 许久,未再有声音传来,他睁眼望去,屋檐上的人影已失。 ———— 琼海阁里,秋璃举着烛台站在奉嫂身边,虽然不解此举为何,但观自家主子敛眉的模样,便也不敢出声打断她们。奉嫂验完桌上饭食才走到书案旁,蹲在地上,将散落满地的食材逐一捡起辨认及嗅闻。 许久之后,她方起身。 “如何?”秦婠忙问道。 “回禀夫人,桌上的饭食无碍,皆是正常食材,只这盅人参鸡汤……”奉嫂说着又将手里拈的一块鸡肉放在鼻前嗅了嗅。 “鸡汤有问题?”秦婠上前两步,低头看地上的残物,汤水已渗入地面,只留湿渍,余下的就是一段指头粗的高丽参,几颗枸杞与几片姜,以及炖烂的鸡肉,没有其他东西。 奉嫂迟疑道:“奴婢也不敢确定,汤中食材亦无问题,只是这汤水中似乎另有一股药味,被参香所掩,不好辨认,但可以肯定不是眼前所见的这几味食材所散之味。” “用银针探探?”秦婠又道。 此语一出,便是奉嫂再内敛心中也难免一惊,银针探的是毒,何以自家姑娘才嫁沈府就作此怀疑? “夫人,这汤中下的药药量甚微,气味也不像是毒物,银针恐难探出。” 秦婠点点头,心内思忖开来。 这沈府果然有人要对沈浩初下手? 正想着,外头忽然响起声音:“侯爷。” 沈浩初回来了。 “奉嫂,秋璃,今晚这事不许外泄,谁都不能说。”秦婠急急吩咐道。 秋璃才刚点头,书房的门就被人从外推开,沈浩初迈进屋来。 “侯爷,可抓到贼人?”秦婠迎到门口。 沈浩初摇摇头:“没有。今晚吓到你们了吧?” “没事。”秦婠笑了笑,忽见他目光落在自己裙间,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裙上成片的污泥蔓延至臀后,狼狈至极,不由脸红。 “贼人已经跑了,料来无碍,我送你们回蘅园。”沈浩初提起挂在架上的琉璃灯,不再看她的裙子。 “不用了,侯爷忙了半天,也要歇息,我自己回去吧。”秦婠推道。 沈浩初已经踏出屋,没再给她拒绝机会:“走吧。” ———— 夜路不再幽静,想是护院进来,值夜的人也都警醒,正提灯四处巡视,点点火光似被惊醒的萤虫。沈浩初提着灯走在秦婠前 面,脚步沉稳,背影挺拔,有一丝宛如脱胎换骨的安全感。两人都不说话,一前一后这么走着,很快就到蘅园。 蘅园里外皆是一片烛火光芒,因那番变故,丫鬟和婆子们全都醒了,主子不在,便都似没了主心骨般在廊下惶惶站着,一见到沈浩初与秦婠就松下气来,忙行了礼将二人迎进屋中。 “多谢侯爷。”秦婠一迈进屋就向他道谢。 “不必如此客气。”沈浩初将灯递给青纹,转身道。 秦婠瞧他额上一片细密的汗珠,又想起书房里那些饭食,想了想开口:“爷还没用饭吧?如今天色已晚,大厨房的灶火恐怕已停,要不我让奉嫂给你做点吃的?” 他一愣,便听她又道:“不过蘅园的小厨房才刚收拾妥当,恐怕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些简单的米面果菜,做不了什么精细饭菜,侯爷若是吃不惯……” “你的东西都是好的,没什么吃不惯。”沈浩初笑起,只是想起白天被自己抢去甜醅时她肉疼的表情——她自己大约是不知道的。 “奉嫂,那就劳烦你去厨房做些吃的,就拣简单快速的,不过要热汤热菜。”秦婠已转而吩咐起奉嫂。 周围站的青纹见沈浩初进来,早早沏了热茶,连点心一并端来,要服侍沈浩初,却被他不动声色推离。秦婠告罪一声,与秋璃回了里间更衣。沈浩初在外头坐了片刻,就见她换完衣裳出来——钗簪全去,只留头两个乌溜的髻,身上是家常绫袄裙,素面如玉,雪娃娃般可爱。 吃食还没端来,屋里无声,秦婠尴尬,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心软留他用饭。 “你怕吗?”沈浩初坐在锦榻上,忽开口打破两人间的寂静。 “啊?”秦婠不解。 “刚才的事,你今晚会害怕吗?”沈浩初问得极温和。 秦婠思及刚才黑影窜来时的情景,仍心有余悸,但嘴里还是道:“不怕。” 沈浩初有些恍神,想起在狱中最后见她那一面,他也问过她,可害怕断头,她也是这般简单地回答他,不怕。行刑那日,她跪在刑场上,惶惑恐惧的目光却似烙在心上的伤痕,剜之不去。 “嘴硬。”他低头道了句,“今晚我不走了,留在这里吧。” “啊?”秦婠大惊。 作者有话要说:唉,越来越没信心了…… 第13章 教导 屋里一众丫鬟听到沈浩初要留下,都眉开眼笑,只有秦婠瞠目站着,以为自己听差。沈浩初已坐到罗汉榻上,恰逢奉嫂把煮好的吃食端来,两碗热腾腾的面上桌,香气顿时弥眼,分明只是碗极普通的汤面,清汤寡油,里面只放了两段葱,打着个溏心蛋,但那香气嗅来却鲜美复杂。 “这是什么面?”沈浩初只闻到味道就惊觉腹中竟已饥肠辘辘,他挑了筷面送入口中,一尝之下,惊艳非常。 看似平平无奇的汤面,其中滋味竟难形容。 秦婠坐到他对面,闷着气道:“山东八珍面。” “八珍?哪八珍?”沈浩初仔细品着面,胃口大开。 秦婠正盘算着要如何送走这尊佛,没心思回答,那厢奉嫂接了嘴:“回侯爷,八珍便是取鸡鱼虾晒干,与鲜笋香簟等物研末,加上鲜汁共八种,和入面中所制,是以面具八味,汤水取清。这是山东的吃食,夫人从书中看来,在家时嘱奴婢做来试试,其实奴婢也不知是否正宗,不过给主子尝个鲜。” 沈浩初听明白了,小丫头出个脑袋瓜子加一张嘴,为口吃的,她这心思也是无所不用。 “味道极好。”沈浩初夸道,又敲敲桌,问秦婠,“你不吃吗?” 秦婠哪有心思吃面,拔了两筷就作罢。沈浩初倒是有滋有味将面吃得干净,秦婠静候他漱过口拭完唇才试探:“侯爷,你瞧今晚出了这乱子,园子里恐怕人心慌慌,各处都还在巡夜,恐怕夜里还需你在琼海阁坐镇,我这儿就不劳爷操心了……” 沈浩初挑了眉,低沉的声音略带笑意:“你在想什么?我在外面坐着,不睡。” “不睡?不睡怎么成?”青纹大惊。 沈浩初却吩咐她:“你去向沈逍传个话,今晚我留在蘅园,若宅里有什么要事,就到这里回我,另外叫他把我案上的书送过来。” 话里皆是不容至喙之意,除了对个别人之外,他向来没耐性解释太多,这是他一惯作风。 现在,那个个别人正歪着头在打量他。 “快把面吃了进去休息。天晚了,别走了困。”沈浩初敲敲桌子,唤她回神。 不知是不是秦婠错觉,她似乎在他眼里看到一种可以称之为关爱的目光,就像小时候父亲常会对她说的,多睡觉才长个儿——这人是把她当孩子了? ———— 里间的纱罩落下,外头的烛光便一丝都漏不进 来。纱缦放好,屋里只有秋璃蹑手蹑脚的窸窣声,很快的她将烛火熄去,屋里彻底暗下。秦婠侧身抱着大迎枕,却将眼睛睁得老大,毫无睡意。 她心里想着在沈浩初书房发现的东西。下毒之人非常谨慎,将药量控制得极小,从上辈子的情况来看,这毒短期之内不会置人死地,只会通过日积月累慢慢侵蚀身体。事实上到了婚后第三年,沈浩初的身体就已大不如前,不止如此,他的性情也越发乖戾,耽于酒色不知节制,外人只当他纵情玩乐身体虚耗亏损,并没疑心他遭人毒害,如果不是他被刺死之后由仵作验尸,这件事也难以被发现 能够暗中下药达五年之久,此人必深藏侯府,会是谁处心积虑想要他的命呢? 秦婠原盘算着撂手壁上观,沈浩初死活她都撒手不理,不论是被刺死还是被毒死,终归要死,死了她反倒自由,可如今想来,恐怕是撂不得手。 下毒之人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偏偏要挑在沈浩初成亲之后,不知是否与她有关?毒杀者与刺杀者中间可有关系,她成替罪羔羊是有人蓄意而为?若是,那今生此人必然还会将手伸到她身上。那人又为何要下毒手呢?会不会加害于她? 谜团太多,秦婠没有答案,但为了自己的安全与日后的生活,她觉得有必要先将下毒一事查个分明,只可惜当初卓北安在审她之时只透露些许口风,她仅知沈浩初被人下药,却不知下的到底是什么药,毒源之上难查,不过…… 想在沈浩初的饭菜里动手脚,从采买食材,到厨房烹制,再到送进琼海阁,都有可能,若是要想,这其间牵涉到的人恐怕遍及后宅各院各房,她初入沈府,脚都没站稳,也没证据指明有人下毒,如何来查,除非,她能拿到管家之权。 ———— 杂七杂八想了一宿,天将明时她才闭眼,还没睡个囫囵,秋璃已掀帐来唤她。秦婠两眼酸涩地睁开,眼皮沉得像压了块重铅,因念着昨晚发生那样的事,今晚老太太必要见后宅众人,去晚了不好,她方挣扎着起来,半梦半醒地由着秋璃服侍自己梳洗更衣。 挑起珠帘,打着呵欠走到外间,秦婠便嗅到阵带着淡淡酒味的甜香。外间的桌上已经摆好早饭,打了蛋花的羊乳甜醅,一碟蒸好的山药糕,凉汁浇拌的八珍面,秦婠颇为惊讶:“这么早?” “侯爷走的时候交代了,今儿夫人可能要去老太太屋里请安,等夫人请安回来,这早饭怕是晚了,所以命奉嫂早早做了送过来。”秋璃掩唇笑答。 秦婠这时才记起,昨晚上沈浩初留在蘅园,守在这外头。 “侯爷人呢?”她四下看看,没发现他的身影。 夏茉过来替秦婠挽袖:“侯爷天亮在园子里练了套枪法,才刚先吃过饭出去了。” 秦婠拈起象牙筷,心道,他倒乖觉,在她屋里用饭,便宜他了。 “知道侯爷上哪里去了吗?”吃了两口面,她又问道。 “好像带着沈逍、崔乙往咱们园子南面去了。”夏茉忙凑上道。 秦婠盯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对侯爷倒是上心。” 夏茉莫名一凛,悻悻道:“这不是替夫人上心嘛。” 秦婠不语,想着蘅园南面是个久未修缮的陋园,里面的几间空屋堆满园里杂物,平日甚少有人过去,沈浩初带人去那里做什么? ———— 天色尚早,晨风习习,日光薄洒草木,园中碧翠染金,偶有鸟鸣脆语伴着晨起洒扫婆子帚下的沙沙声一并传来,十分祥和。 “夫人,咱们来这里做什么?”秋璃扶着秦婠走到蘅园南面的陋园外,不由奇道。 她们不是该去给老太太请安吗? “来看看。”秦婠心中生奇,直觉这地方与昨晚的事有关。 二人才过那半堵残墙,就看到沈逍与崔乙守在院子外站着。 “夫人。”沈逍与崔乙看到秦婠忙躬身行礼。 秦婠略一颌首,就看到陋园里只有沈浩初一人身影,正蹲在地上低头探手,也不知在看什么,她待要往里再走,却被沈逍拦住。 “夫人,抱歉,侯爷交代过不让人进去。”沈逍为难道。 “无妨,我只是来问侯爷可要去给老太太请安,既如此,那我先走一步。”秦婠笑笑,不作勉强,转身正要离开,却听到园里传来沈浩初的声音。 “让她过来。” 她转头,瞧见他朝自己招手。沈逍与崔乙便低头往两边让去,秦婠小步踱入。 这园子未经修缮,地上没铺石板,还是泥地,被雨浇湿到今晚还没干透,踩上去还发软,秦婠走了两步,看到地上一大串脚印,脑中忽然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再看沈浩初时她的眼光已改。 沈浩初已直起身,人在屋前站着,手里握着柄铜尺,道:“从旁边绕过来。” 秦婠会意,走得愈发小心, 很快就到沈浩初身边。 “爷这是在找东西?怎不多叫些人帮忙?”她试探他。 沈浩初拿铜尺在她脑上轻轻敲了一下:“你都看出来了还问我做什么?” 秦婠捂着头瞪他,她看出什么了? “岳父没教过你?犯案现场不能破坏,让他们进来,要是不知轻重破坏了重要痕迹怎么办?”沈浩初道。 秦婠起了脾气,冲道:“那你让我这不知轻重的人进来做什么?” “学习。” 学习?秦婠大奇,她一个妇道人家学这些做什么,只是还没问出口,就被他一把拉着蹲下。他呶呶下巴,示意她跟随他手中铜尺所指方向看去。秦婠望去,泥地上有个半干的脚印。她的注意力被吸引,忘记刚才的事。 “这是……” “这是昨晚那个蟊贼留下的脚印。昨夜我从琼海阁追出来之后,半道上遇见他,一路被他引到此地。此人轻功很好,这偌大院子只留下几枚脚印,这枚是最完整的。”沈浩初将她拖到泥里的裙摆轻轻提起,塞进她手中。 秦婠便抱着裙子展眼看院子,反问:“这么多的脚印,你怎么知道哪些属于他?” “此地荒芜,平日没人过来,昨夜只有我追入,事发之后我就让人将此地围起,以备天明之后勘验,所以这里的脚印不是我的就是他的。人的脚印根据身量体重步法习惯年龄皆不相同,你看我的脚印……”他说着抬起一边脚,引她对比,“我的脚印显然比他的要短一点,下陷的深度也略有不同,虽然差别细微,但都是至关重要的。再加上我的鞋底有侯府特制花纹,而他的并没有,凭此很容易就可以区分开来。” 秦婠微微张嘴,愣愣看他,他解释浅显易懂,语速疾缓恰当,极有信服力。 这样的沈浩初,她从没见过。 “根据他留下的脚印,可以判断出此人应该比我瘦,身高在五尺七到六尺之间,比我高半个头左右。”他放下脚,看着铜尺上的刻度,在心里计算一番方道,语毕发现秦婠在发呆,不由又敲敲她的脑袋,“你有没在听我说话?” “听着呢,你别老打我头。”秦婠摸上脑袋,怒回,“五尺七的身高在京城可不常见,大多是关外胡人,不过关外胡人虽然高,但也壮实,不可能比你更轻。” 沈浩初已经算高的男人了,比他还高?那得什么模样?恐怕她只到那人的胸口吧。 “还 有,这里是侯府废旧园子,别说外人,就算是咱们府里人都未必认得路可以半夜凭黑摸来,照侯爷刚才的意思,那人来无影去无踪,昨晚护院们已经第一时间在园里围捕巡查,可还是让他轻而易举地跑了,我猜他应该是对咱们府里的格局非常熟悉才是,甚至比一般人要来得更熟,但是咱们府里没有这么高的人。”秦婠斟酌着说完一番话,才发现沈浩初已经盯着自己看了许久,“你盯我做什么?” 她从地上站起,抖抖裙上沾的泥沙,沈浩初跟她站起,点头道:“孺子可教。” 大约她自己没有发现,她言行已经不是初时小心翼翼的口吻了,他还是比较喜欢这样无拘束的她。 “你想怎么查?”她问他。 沈浩初已迈步往外走,若按常规也不是没有查的法子,但现在他有个更为大胆的猜测,导致他无法按照常理去判断,故而并没正面回答她,只道:“从长计议。” “你怎会这些勘验技巧?”秦婠又问他。 “我不是说了我想进大理寺,这几天看书看的。”沈浩初挑眉。 秦婠意味深长地“哦”了声:“现学现卖啊,难怪了……” 难怪讲不出查探的法子。 “难怪什么?”他止步看她。 “没什么。”秦婠越过他往前走去。 沈浩初两步跟上,眉梢动了动——不错,知道怼他了。 “走吧。”他在她耳边道。 “去哪?”秦婠看着与自己并肩而行的男人。 “去当你的挡箭牌,陪你见老太太去。这么晚过去,你不怕被人责问?” “……”秦婠忽然想把这人的皮囊撕开来,看看里面到藏着谁。 ———— 丰桂堂里肃静非常,沈老太太板正地坐在榻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堂下坐的人。 堂下已经坐满人,二房三房都来得齐全,宋氏林氏坐在下首,邱清露在宋氏身后站着,几个姑娘也端正地坐在锦凳上,轻易不敢出声儿。 雁哥沏了碗茶送来,小陶氏忙接了恭恭敬敬递给沈老太太,秦老太太接了茶,要开碗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撇着浮叶,发出扣扣的脆响,低垂的眉眼看不出喜怒,有几分当年老太爷的气势,震慑得众人不敢说话。 喝了两口茶,她又将碗递给小陶氏,小陶氏接过后犹豫片刻,咬牙小声开了口:“老太太,她怕是有事耽搁 了,要不让媳妇出去看看?” “你快坐下吧,别丢人现眼,这天下哪有做婆婆的在外头迎接儿媳妇的理?”老太太冷睇她一眼。 小陶氏噤声回了座。 “到底年纪还轻,行事没个分寸。昨夜出了那么大的事,老太太早上得了消息必是忧急如焚,满宅的人都来了,单等她一个,她做晚辈的能有什么事比替老太太排忧尽孝更重要的?”二太太宋氏捻着佛珠开口,语气温柔,却字句诛心。 老太太的眼又冷了几分。 气氛正僵凝着,屋外的婆子一扬声:“侯爷,夫人。” 沈浩初与秦婠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负能量爆炸,多谢你们治愈我。么么哒。 第14章 保护 满堂注视下,秦婠与沈浩初并肩步入丰桂堂。堂上气氛冷凝,老太太面色不佳,其余人都噤声坐着,不复往日热闹景象。沈浩初大步迈到老太太跟前作揖,秦婠随其福身,一同向沈老太太行礼。 看到孙子,沈老太太面色放缓:“浩初,你怎么过来了?今日不是与小郡王约了去落星山狩猎?” 沈浩初答道:“不过玩乐之事,几时都能去的,哪及府中要务重要。昨夜家中遇贼,至今未明,孙子不放心,也恐祖母担忧,所以亲自过来回禀祖母。只是昨晚护院巡宅回复,孙儿怕还有变故所以守着,天明时才撑不住闭了会眼,倒累得秦婠服侍我整夜未眠,又为了等我起来而错了时辰,让祖母、二婶、三婶,几位嫂子妹妹久等了,是我的不是。” 话说到这份上,他又将错都揽到身上,谁还能责怪秦婠?老太太眼眸早就软下,又是心疼又是欣慰:“真真没想到,你这猴儿竟会放弃玩乐,安分呆在家中。” “祖母,保家卫国,男儿本分,何况孙儿承爵,是这镇远侯府的一家之主,焉有弃家寻乐的道理。”沈浩初正色道。 老太太既惊且喜,不禁站起:“你们听听,听听,他竟然能说这番话来……” “老太太,咱们侯爷长大了。”许嬷嬷忙过来扶她。 秦婠不动声色扫过屋中众人,发现众人皆已露出各自复杂的神色,不论是欣慰还是激动亦或嫉妒,都逃不掉惊讶之色。 她垂头腹诽——这有什么可奇的?但凡有责任心的男儿都该明白的道理,也就只有在沈家才会掀起惊诧,由此可见沈浩初平时为人多顽劣任性。 似乎心有灵犀,沈浩初转头看了眼秦婠,她看起来恭顺温柔,也不知在想什么。 “侯爷能有这样的想法,是咱们府的福气,老太太也可宽心了。”宋氏露出笑容,那张喜怒不惊的脸染上些许慈爱。 秦婠很快扫过一眼收回目光。宋氏在沈浩初面前,总是这副慈爱相。沈浩初幼年丧母,小陶氏未入门前是跟着老太太的,沈老太太对他管教甚严,他小时候也不亲近祖母,只有宋氏待她亲切温柔,又素来投其所好,刻意讨好,倒让他心存感激,将其视如母亲。秦婠在侯府五年,冷眼旁观,倒看出些不对来——沈浩初与小陶氏关系不睦,疏远祖母,甚至于和她夫妻疏离,多半都逃不开宋氏有意无意的教唆。沈浩初会长成那副顽劣脾性,恐怕与宋氏有大关系,要养废一个孩子,捧得越高摔得越狠,是为捧杀。 只是宋氏手段太高,连老太太那样火眼金睛的人,都没瞧出来。 她与沈浩初夫妻情分没有恶化时,她也曾好心提醒过他,不料却被他斥责心肠恶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那以后,她再没管过他。 简直是个傻子! 沈浩初没来由感受到身边人传来的嫌弃之意,看她时她却还是老实乖巧模样,不由挑眉。 “既如此,你派人向小郡王说明原委了吗?”老太太又想起一事来。 “一早就派人去郡王府上了。”沈浩初点头。 “南召郡王那人……你未赴他的邀约,岂非下他脸面,只是派人说明恐怕不够。”宋氏边说边将邱清露叫过来,又嘱咐道,“清露,你替侯爷备份赔礼送到……” “二婶娘,不必麻烦清露嫂子了。”秦婠此时方开口,绵甜的声音被刻意压沉,“小郡王猎奇,恰好我手上有套十八件机关檀木套匣,才刚已经打点好命人送去给小郡王作赔礼,想必他不会再怪责侯爷。” 说完话,她看到沈浩初递来的疑问眼神,便又解释:“侯爷操劳一夜早上方阖眼,我不想打扰你,直接命人送去的,后来赶得急便忘了知会。” 其实是沈浩初去勘验现场时她命人送去的。那南召小郡王霍谈出了名的霸道,全京城他排第二,便没人能排第一,便是沈浩初,纨绔之名还在其之下。霍谈可是个惯会胡搅蛮缠的主,一个不顺意就能把人家搅得天翻地覆,秦婠可不想沈浩初得罪这个主,毕竟如今他二人在外是夫妻一体,若出了差子还不得她帮着收拾。 “好孩子,过来坐。”沈老太太的怒气早已消失殆尽,看秦婠目光前所未有的温柔,秦婠上前后她便拉着人坐在自己身边,仔细端详,又赞道,“难为你年纪轻轻行事稳当,昨个儿夜里累着了吧?” “我再累,又怎比得上清露嫂子累。从昨个夜里就带人在后园各处巡查,早早又要料理家事,照管各园各房,她才是最辛苦的。”秦婠柔声道。 “哎哟,我这糙皮糙肉的早就习惯了,你快别臊我,我这人经不得夸,一夸可就该忘形了,按老太太说的,我那猴尾巴要藏不住了。”邱清露笑着走出来打趣自己,迎得满堂笑声,一扫适才冷凝气氛。 “好了,我虽然上了年纪也没老眼晕花,你们都是好的。”老太太笑出声,又吩咐雁歌开库,“去,把宫里赏下的灵芝与那几盒血燕取来,包了给这两个丫头带回去。” “谢老太太。”秦婠忙站起行礼,被邱清露给按住。 “快别谢了,老太太这是哄咱们多出百倍的力替她看宅子呢。”邱清露趣道。 秦婠明白,这阖府上下也只有邱清露能这般与老太太说话,一来她是老太太娘家外甥女,又深谙老太太脾性,说起话来便少了顾忌,更添亲近。 打趣了两句,话题又绕回正事,老太太敛了眉目开始问及昨晚之事,沈浩初掩了几个要紧之处,将事情一一禀明。说了半晌,老太太才松开眉头安下心,遣众人回各自院子,又免去秦婠的晨昏定省,只叮嘱她好生服侍沈浩初。 ———— 众人一走,丰桂堂就静下来,屋里光线昏昏,照得满堂金玉锦绣陡生暮色。沈老太太板正的背在最后一人出去后便佝偻下来,□□两声直接歪倚在锦榻的迎枕上。许嬷嬷见状忙将点的艾灸熏炉拿来,送予她敷膝,淡淡的艾香弥散,沈老太太一声叹喟,道:“老了,才坐一个时辰就撑不住。” “坐着不舒坦就倚着,都是自家人,您又何必强撑。这几年为了侯府劳心费神,您也该松松手了。”许嬷嬷坐到她身边,一边劝慰,一边端来热茶。 “我倒也想松手,只怕一松手就把祖宗这百年积业给毁了。都道百年世家,也就和那用旧的被褥一般,锦绣仍在,内絮早散。”老太太摇摇头,面现戚色。 沈府不过外强中干罢了。积年之家,三代而衰。 就着许嬷嬷的手饮了口茶,她又道:“我能不愁吗?你看看咱们这一大家子人,谁是能撑起家业的?老二心思不在正道上,老三与我隔着肚皮,要是老大没死那么早便好了,这么多孩子里也就他能指望得上。” “如今不是有侯爷吗?” “浩初?小时候看着倒好,越大越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大房就剩他一个男丁,也不知长进,那小陶氏又不堪重用,我想扶都扶不起,倒是二房人丁旺盛,可惜心野,想得只有自己。”老太太又叹口气,浑浊地看着满屋朽色,不免悲音大作,“我还能看顾他们几年呢?只怕两眼一闭就是松手的时候。” “老太太春秋正盛,可别说这样的话。我瞧侯爷娶了妻,如今是长进了,就看昨日那事,我听外头的人说,他处变不惊,不仅有勇还有谋,应对之时极是稳妥,行事滴水不漏,甚至还要亲自去应天府衙找中城兵马指挥使洪统领问情况,颇有当初老太公的风范。”许嬷嬷取来帕子拭找她唇角,继续劝慰,“再看那秦婠行 事也像个沉稳的,正压得住咱们侯爷那毛躁的脾气。” 许嬷嬷说着又把近日里蘅园里发生的大小事宜都给老太太说了一遍,那院里多的是眼睛,那园里没什么能逃过老太太的耳目。 “听你这么说,秦婠品性倒不像外人说得那般不堪。”老太太摩挲着熏炉上的纹路道。 “人言可畏,总有那起嫉富嫌好的人添油加醋,京里的传言,哪能尽信。” “这倒也是,外人都道秦家二姑娘好,我遇见几次,总觉得不太对。”老太太沉吟。 “就看她把咱们侯爷迷得疯疯颠颠,自个儿还能没事人般干干净净地在各府走动,便知道她手段心计必然不浅,没进府也许是好事。”许嬷嬷又道。 京中但凡与男子有些瓜葛的姑娘,闺誉多少都会受影响,偏偏这秦舒不止丝毫未损,甚至名声更响,好像所有的错处都让别人占走——譬如沈浩初的疯执,秦婠的毒计。从来没人提过秦舒的问题,且不论这其中对错,至少证明此人必有些非常手段。 老太太点了点头,不予置评,许嬷嬷便继续劝道。 “我看秦婠也不错,成亲后这几日侯爷人都静了不少,也没再念那秦二姑娘了,刚才你也瞧见,这小两口在堂上一唱一和的,互相遮掩,倒是恩爱。”许嬷嬷将她的盖毯往上掖了掖,“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看您啊也别操心太过,既然大房那小陶氏不堪大用,不如让秦婠试试?” “才不过四五天,能看出什么真的来?再瞧瞧吧。”沈老太太闭了眼。 许嬷嬷便不再多劝,刚要离去,却见老太太又睁了眼。 “下月初三是徐太妃的寿辰,昨日祁王府上已经派人送帖过来,你替我回个帖,就说我犯了痹症不好前去,让秦婠带两个姑娘替我去吧。” ———— 一席话说到近午,沈浩初才与秦婠回蘅园。日头辣辣地晒,路上的树荫窄得只够笼住一人,沈浩初全让秦婠走在里边,自己倒被晒得满头汗。 秦婠偷眼看了看他,终于忍不住:“侯爷今天为什么要帮我?” 沈浩初淡道:“秦婠,你为何会问这个问题?我帮你,难道不是应该?” 他问了一个很简单,但对秦婠来说却很难回答的问题。夫妻相扶本是应该,可她和沈浩初不一样。 她略垂下眼,没瞧见身边的人若有所思的目光。 在沈府的这几年,她 定是过得极不好吧? “秦婠,以后这个问题别再问了。我在一日,自会帮你护你一日,没有什么原因。”沈浩初沉道。 这个“我”,是卓北安。 只是他也不知能留多久,毕竟……他是多余出来的人。 秦婠心头微震,不明他这话中意思,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只听沈浩初又道:“昨晚没睡好吧?眼睛都黑青了。回去之后好好休息,等你精神了,我还有要事同你说。” “侯爷有何要事?”秦婠蹙眉问他。 “这事关系甚大,非三言两语可清,今日之后,我需要你时刻保头脑的清醒——为了你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呀,等会出门玩,所以提早更新。 2017年最后一天,希望小仙女们年年十八岁! 第15章 甩脸 沈浩初神神叨叨的一席话,不但没让秦婠睡好觉,反倒让她胡思乱想了一晚上,结果这说要找她商量大事的人出去了一下午,也不知上哪里去花天酒地,把秦婠给气得够呛。 她就不该相信他故弄玄虚的信口开河。 睡眠不够导致她的脾气比前两天要大,甜美的脸一旦板下,虽然并没多少威慑力,但那目光流转间的冷意却叫满屋的丫鬟噤声。 可惜,没等她气消,就被另一件事给吸走全部注意力。 “许嬷嬷,老太太真的让我带两位姑娘去赴宴?”秦婠拿着烫金的帖子翻来覆去地看。 “我的小侯夫人,老太太的话我还能传错不成?”许嬷嬷瞧她脸上还一团孩子气,不由替老太太的主意捏把汗。 秦婠确实惊讶。上辈子因她嫁来沈家便出了错,又与沈浩初起了争执,所以老太太并不喜欢她,根本没让她参加这场后来被喻为兆京牡丹宴的盛会。 徐太妃是先皇四妃之一,也是先皇后的同宗妹妹,受先皇喜爱,又得先后信任,育有一子一女,儿子获封康王,女儿则封永寿公主。先皇驾崩,今上继位之后,便恩赐她从宫中搬到康王府由儿子供养,是先皇众多妃嫔中唯一一位得到善终之人,不过可惜她儿子死得早,如今的康王由其嫡长孙霍泽承继,她的次子霍谈就是与沈浩初交好的兆京小霸王南召郡王。 徐太妃的寿辰每年都会大肆操办,已成兆京贵圈中的惯例,但这一年的寿宴却让所有人都印象深刻,甚至被称作牡丹宴,盖因这场盛会竟然聚齐了当时兆京盛名最响的几位京都佳人,而最戏剧化的是,这几位京都佳人竟通通被一个人盖过了风头,其中就包括盛名之上的秦舒。 那人便是西北掖城的异姓藩王曹启苏的嫡长女曹星河。对于循规蹈矩了百年的兆京人来说,曹星河的出现虽只是惊鸿一现,其无双风华就像她的名字,星河璀璨,月华失色,再无群星拱月之说,不知俘获了多少男儿年轻的悸动。 秦舒在她面前,一败涂地。 上辈子,秦婠只听过传说,不想这辈子竟有机会亲眼目睹,说不兴奋那是假的。沈浩初语焉不详的话当即就被她抛到脑后,送走了许嬷嬷,她满心就剩下这一件事。 ———— 要代表镇远侯府去参加太妃寿宴这事,转眼传遍后宅,在各院各房都掀起一片波澜。下午,小陶氏就带着四姑娘沈芳华造访蘅园。秦婠将人请进屋中,心里倒无惊讶。 “婆母有事唤我过去便是,怎么亲自过来了?”秦婠笑吟吟地从青纹手里接过茶盏亲自递上。 因为孀居的关系,小陶氏的衣裳颜色与饰物都寡淡,今日穿着灰蓝的褙子,发髻上只有两只翠玉簪子,越发衬得人伶仃卑微。 “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过来瞧瞧你。你嫁过来几日,我早想来看看,不过老太太身体一直不爽利,我走不开,所以就耽搁了。”小陶氏接了茶,细声细气地开口,又扯过沈芳华。 “嫂子。”沈芳华低头规矩叫人,眉目间神情像极了小陶氏,不过五官却更像过世的沈父,有丝硬朗气。 秦婠把她拉到锦榻上坐着,又将一漆盒的点心推过去,只笑道:“四妹妹别拘束,想吃什么玩什么只管同我说。” 说罢,她盯着沈芳华好一通瞧。这对母女的来意她心里有底,就是为了徐太妃寿宴之事。老太太让她带两个姑娘同去赴宴,可三房这么多位姑娘,每个都去是不可能的,便要有所取舍,手心手背都是肉,伤了哪一位的脸面都不好,所以这为难的事就落到秦婠头上,怕也是老太太将这事交给她的主要原因。小陶氏早想让沈芳华去赴宴,所以听了消息第一时间就来了蘅园。 沈芳华垂头坐着,只有小陶氏与秦婠说话儿,秦婠听小陶氏拉扯半天,干巴巴地问遍她的起居饮食,却总也没进正题,便把话头转到沈芳华身上:“四妹妹马上要及笄了吧?她是咱们大房嫡出的姑娘,这及笄礼可不能马虎。” 小陶氏怔了怔,忙接话:“十一月初十,再有三个月就是。我也正愁她这及笄礼呢。” “这有何可愁的,三妹妹年前不是才办过,按着她的旧例一样操办便是。”秦婠装作不解,果见小陶氏面色一苦,沈芳华的头垂得更低了。 “三姑娘的及笄礼,是老太太亲自开口大办的。”小陶氏笑得苦涩。 沈芳龄极得老太太宠爱,她的及笄礼既有老太太的吩咐,又有宋氏的督办,还有个主持中馈的能干大嫂邱清露,那声势可不是其她姑娘能再有的。 秦婠点头,不再多问,便听小陶氏咬牙又道:“及笄礼倒是次要,只是这孩子年纪大了还是要挑门可心的婚事才好。可惜她是个锯嘴葫芦,见了外人不说话,这么些年也没出过府,外头人都不知道她,我担心……” 话说半截沈芳华脸已红了,不自在地说了句“娘”,秦婠便按住她的手,朝小陶氏感慨:“婆母说的这些,我也明白, 从前在家的时候,我母亲也总替我操心这些。” 纵然秦婠未曾生养,也能体会小陶氏这番心情,毕竟沈芳华是她在沈府唯一的亲生骨肉。 “有些事老太太年纪大了一时顾及不到,但心里肯定是有数的,婆母不必太过忧虑,再者芳华是咱们大房的娇客,镇远侯的亲妹妹,不论是笄礼还是婚事,都不会马虎的。”秦婠安慰她。 “那……那……”小陶氏仍不放心,可待要直问却又顾着脸面,便支吾起来。 “婆母心里那事我也不能拿主意,但晚些时候我去见老太太时会同她商议。四妹妹大了,也确实该往各府略走动走动才好。”秦婠道。 “我的儿,多谢你了。”小陶氏松了口气,起身带着沈芳华告辞。 ———— 送走小陶氏,秦婠捧着碗酥酪坐在院里的藤摇椅上歇神。 藤摇椅随着她的脚尖晃晃悠悠,摇得她慢慢闭了眼,倒是没睡着,不过闭眼想事。 想的正是小陶氏母女。 这小陶氏是沈浩初亲母族中的旁支,家世一般,为人懦弱,大陶氏病重之时怕自己走后继室苛待沈浩初,所以看中性格软弱的小陶氏,在死前千方百计促成这桩婚事,让小陶氏嫁进沈家做了填房,可不料小陶氏太过懦弱,任人拿捏,又不得沈侯宠爱,无力中持府中中馈,被二房压得彻底。 老太太从前大约也有心扶她,故将她叫到身边亲自教导,对外只说让她晨昏定省,可即使手把手教,这小陶氏也仍是扶不起的阿斗。老太太年岁已大,力不从心,慢慢也就淡了,倒是小陶氏这么多年都坚持晨昏定省,亲自伺候老太太,没有贤名便占个孝字,老太太虽然不喜欢她,但多少也还护着,是以府里人虽看轻却也不敢怠慢她。 也就沈浩初,不知被谁教唆,总觉得小陶氏嫁进沈府是她的精心安排,又说她妄图取代大陶氏的地位,还在幼年加害过他——所以他一直不喜小陶氏,两人关系极差。 沈芳华是她唯一的孩子,可惜承袭了她的禀性,木讷寡言不得宠爱。秦婠记得上辈子沈芳华是在两年后出嫁,夫家姓钱,与宋氏的娘家是世。这桩婚事初时是宋氏牵线,那时老太太病重,宋氏就找了沈浩初,而当时沈浩初的身体和精神应该正在被毒侵蚀,故也没有细查,再加上他又信任宋氏,所以亲自向小陶氏提起。那会沈芳华正愁嫁,小陶氏便同意了这婚事。 岂料成亲之后小陶氏才知,这钱 家公子酗酒成瘾,品性暴虐,沈芳华自嫁去后便没一日安生,不过一年就被搓揉至死。因着这事,小陶氏恨及沈浩初,在沈浩初死前那两年里豁出命般报复,搅得大房天翻地覆。 从前她父亲曾说过,凶手伤人的动机,多半逃不开情与利二字。这利字,不是钱财便是权势,而这情字,左不过男女之情亦或私心怨恨。若是为利,沈浩初是大房独子,他死了,大房无嗣,爵位便可能落到身为嫡次子的二房头上;若是为情,那时最恨沈浩初的人,大概就是小陶氏。 不过……下毒又如何说通呢? 小陶氏现如今可没恨上沈浩初,莫非是二房? ———— 秦婠心里正想着,冷不相捧在手里的碗被人抽走,她蓦地睁眼,瞧见沈浩初站在自己身边,颀长的身体在傍晚倾斜的阳光下拖出细长的影子。 “吃着酥酪也能睡着?你不怕着凉?”他搅了搅碗里剩的酥酪,脸色微冷。 秦婠一骨碌坐起来:“我没睡着。” 他长腿一曲蹲在了藤椅旁,眯着眼佯怒:“不是让你好好休息,怎么脸色比昨天还憔悴?” 不提这事倒罢,一提秦婠的气性就上头。 “爷好意思来问我?”秦婠从他手里夺回碗,霍然起身往屋里走去。 被甩脸的沈浩初一阵懵然,下意识就询问般望向守在旁边的秋璃——这青天白日的谁惹她了? 秋璃想了想,小心翼翼开口:“夫人大概是因为……侯爷从昨儿到现在出去了那么久也没给个话,夫人担心侯爷才生的气?” 沈浩初捏捏眉心,从地上站起时已想明白原因——她才不担心他,多半时因为在等他的解释,关于那件要紧之事的解释。 等急了,这只小猫就炸毛了。 沈浩初不禁想笑。昨天早上就开始和他抬讧,今天知道甩脸色给他看,再这么下去,这小丫头的尾巴该藏不住了吧?毕竟从小被父母放在掌心娇宠长大,温良谦恭从来不是她的脾性。 他真有些期待,不过眼下还是先想法子哄哄她吧。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好。 第16章 赔礼 秦婠掀帘进屋,闷不吭声地坐到锦榻上,耳边传来青纹惊喜的唤声“侯爷”,沈浩初也进来了。 锦榻的矮案上放着不少红纸包的礼物,她拿着剪子一包包拆,不要丫鬟帮忙,装作忙碌的模样,半垂的眉眼平静。沈浩初清咳两声,没能吸引她的注意力。关于哄女人他并没太多经验,有限的时光里,他只哄过自家的侄女——十岁以下。 “生气了?我昨日去找兵马指挥使洪承泰查闯入咱们家的黑衣人,后来被他拉去吃酒。”他走到她身边。军中之人太过豪爽,将他按在酒肆里不肯放,直到酩酊大醉,翌日一早又跟着他们去巡城,直到午后方回。 “不敢。”秦婠抬头,皮笑肉不笑。 他好脾气地笑笑,将拎在手中的油纸包递到她面前,道:“别气了,给你赔礼。” “咔嚓”一声,秦婠干脆利落剪断包扎的红线,油纸包稳稳落进她手里。沈浩初撩袍坐到她对面,将堆在案上的礼物拔开,等着看她惊喜的模样—— 大理寺附近有间果脯铺子,以前他的小侄女隔三差五就暗示他从官衙回去时顺捎一包糖红果,而每回小侄女发脾气,只要他能祭出糖红果,保准小姑娘眉开眼笑,秦婠也还是个小丫头,又贪嘴,这些东西应该是爱的吧? 想起家中亲人,他思绪有些飞远,其实他真的不凶,不知为何人人都觉得他严肃不敢和他说话,家里人也是,除了小侄女外就没人敢与他说笑,更别提冲他发脾气了。 “梁家果脯的糖红果,尝过没有?他们家腌的最好的就是这个……”沈浩初一边回忆,一边说起果脯来历。他不好这些,不过小丫头们都喜欢,应该是好吃的。 秦婠剪了线,打开油纸,看到里面裹着糖霜的红果,又甜又酸的气息刺激得舌根直冒口水,沈浩初期待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默默端过放在案角落盖的梅花攒心红漆盒,慢吞吞掀盖。 沈浩初温馨的回忆顿时停止。他意料中的惊喜眼神并没出现。 六格的漆盒装满果脯,全是梁家果脯,其中一格装的正是一模一样的糖红果。 “……”沈浩初的哄人计划失败。 她已经不是孩子。 “谢谢侯爷。”秦婠没什么诚意地道谢,再将油纸里的红果一颗颗倒进漆盒,最后轻轻盖上盖,好整以暇问他,“侯爷还有事?” 沈浩初坐直背,挥挥手,屏退正看戏的秋璃和青纹,道:“我们还是 来谈谈先前同你提过的那件事吧。” “侯爷,我没休息好,脑子不太清醒。”秦婠一句话顶回去。 沈浩初便不说话,只看她双眸。 “好吧,侯爷请说。”他的目光让秦婠觉得自己像无理取闹的孩子,她便自觉作出让步。 ———— 夕阳一点点沉落到京城的红墙绿瓦后,朱门深宅,藏掩了无数晦涩阴私,在大理寺任寺丞那几年,他不知道亲手查过多少桩案子,看过匪夷所思的故事,也触碰过最阴暗的勾当,越是繁华所向之地,越是包藏祟影。 对面的秦婠安静地等他开口,眼眸虽已不是稚子纯粹,却仍清透,仿如经流过岁月摧折的水,最后将世事复杂淘澄。 “你怎么不说话?” 眼前无声的男人忽然生出陌生的迫人气势,让秦婠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变缓,她早收起脾气,正色以对——也是奇怪,心里明明认定他是个荒唐的人,可每当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她总会产生信赖的错觉。 “在斟酌要从何说起。”沈浩初总算开口,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特别磨心。 “到底何事让你如此为难?”秦婠问道。记忆中沈浩初可不是言语谨慎的人。 “镇远侯府的事。”他道,如愿看见她眼底闪过的惊讶,“不知出于何故,有人想对我不利。” 秦婠微滞:“此话怎讲?” “前天闯入府中那个人并无恶意,只是以石子击翻我欲饮的汤物,后又引我到废院那里,出言提醒,让我小心府中饮食。我昨日已将那盅翻洒的汤物残渣送去找仵作勘验,从中检中了少量含毒性药物。” “仵作?你几时认识仵作?毒?什么毒?” 仅管早已知道有人下毒这事,秦婠还是很诧异。沈浩初什么时候认识仵作?趁夜提醒他的人是谁?出于何种目的?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但不管怎样,这一世的发展似乎和上辈子不相同——沈浩初变了,而本不该这么早就被查觉的事竟然在一开始就有人提醒,这让沈浩初起了戒心,可上辈子他明明不知道,又或者他早就知道却没告诉她? 秦婠眉头紧紧拢起。 “这你就不用管了。”沈浩初不打算解释自己如何认识仵作,虽然昨日是找了仵作,但结果也没这么快出来,只不过食物里下的哪种毒他早就有数,“下在汤里的是西域春子根,不算是毒,应该算药,夏 秋生长,经冬日雪水滋润,春日方结根块于地。” “草药?那有何功效?”她又问他。 “春子根又名多子根,是一种……”沈浩初微顿,而后仍正色解释,“男人兴阳之物,也可治女子宫寒。” “……”秦婠脸一红,却见他神情坦荡,不过正常解释而已,便也将羞意抛开。 “此物少量服用无碍,可若长期食用,则会致使精/血亏损,身体虚耗,此外还会出现谵妄症,致人性情大变,最后非疯则亡。”沈浩初并未因她是女子而对此药有所遮掩,相反他尽可能地解释清楚。 “难怪……”秦婠想起上辈子成亲之后沈浩初种种表现,确实越往后脾气越暴躁,甚至纳了几房妾室还不知足,仍要寻春问花,当时人皆以为他天性顽劣不堪,所以无人深究。 “难怪什么?” “没什么。”秦婠再看他时目光里添了几分同情,“既然是药,侯爷何以认定是要毒害你?难道不能是别的……” 沈浩初似乎知道她有此一问,很快答道:“我查过这段时间府库进出,并没春子根,厨房那边也去探过,那人参鸡汤是老太太命人炖给各房爷们公子滋补,断不可能下这药,另外药量下得极少,喝个两三次毫无作用,显然是打算长期下药且还要掩人耳目,再加上那人的警告,由不得我不想,即便不是真的要毒害我,我们也该长点心。” 听到最后那句,秦婠不禁想——要长心也是他长,跟她有什么关系? 这想法被他读出来:“我若死了,你就是寡妇,能有什么好处?” 秦婠吓一跳,抿唇瞪他,有种被人揭穿心事的尴尬——她还就想当寡妇。 他捏捏眉心,心里叹气,她眼里那么明显“巴望着你死”的神色,难道不能收敛些?心里真有股冲动要把真相告诉她,再问清楚她和沈浩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他们彼此怨恨,可到底他什么都没说——若是她知道丈夫换人,恐怕该无法自处了。事关她的名节,且也不知这错误何时会被扳正,他不敢告诉她。 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你想让我帮你查这件事?”秦婠不与他纠结这个问题。 “不,这事很危险,你别插手。凶手既然会对我下手,也必会因为自保而对你下手。”沈浩初立刻摇头,“我只需要你帮我两件事。” “哪两件?” “第一件,你 替我在后宅里留意一个手肘有蝴蝶伤疤的人,如果发现你千万不要靠近,离他越远越好,要马上告诉我。”沈浩初道。当初沈浩初被害一案,从现场情况来看,凶手是女人的可能性很大,所以官府才将目标第一时间锁定了当时与他闹得极僵的秦婠,既然是女人,那就要从后宅查起。 “为何要查此人?难不成他是凶手?”秦婠大惊。上辈子卓北安都没能查出来的事,除了死去的沈浩初,谁能知道? “只是有些嫌疑,未能确认,但为安全着想,不要靠近。”因来龙去脉未明,沈浩初并没将那夜对话全盘告诉她。 “第二件事呢?”秦婠又问。 “第二件,你既然已开了蘅园小厨房,那要麻烦你找个可靠的丫鬟,将每日饭食偷偷送来给我。”他道。 秦婠不待他说明便想通其中缘由:“你不想打草惊蛇?” 沈浩初点头,他既不想中毒,又不愿意叫人发现他已起了戒心,只有投毒之人继续,他才更容易顺藤摸瓜。 “你可愿意?我的小命可在你手里攥着。” 她怎能愿意?最想要他小命的人是她吧?毕竟她最早的目标是—— 熬死丈夫做个自在寡妇。 再说,凭什么他要帮她就该点头,至少也让他拿点好处来。 “不是我不愿帮你,公中皆有定例,小厨房偶尔开个小灶无妨,哪有一日三餐都开伙的理?没得叫人说嘴,骂咱们没分家就躲起来吃独食,老太太见了也不高兴。” 理由嘛,她张嘴就来。 “老太太那里我去说,至于那些嫌言碎语……秦婠你不是怕这些的人。”沈浩初算是看透了,丫头不想他活着。 秦婠还没开口,外面就传来青纹的声音:“侯爷,夫人府上送了一撂书册与竹简过来,沈逍问您是收到书房还是送到蘅园?” 沈浩初挑眉笑了,扬声道:“送到蘅园。” 秦婠心一跳,便听对面那人冲自己眨眼,又压低了声音:“你若不愿也无妨,今儿起我就搬回来,和你一道吃。” 他才不信她会不开小厨房。 此语一出,秦婠马上站起,郑重非常:“爷,我想了想,就照你的意思吧,每日让人把吃食送过去,只要你相信我。”相信哪天惹急了她,她不会亲手给他下毒就行。 她一点都不想与他共住一室。 语毕,她转身 去唤人倒茶,说了半天,她口干舌燥心气不顺。 身后忽有低沉笑声传来,她转头望去,沈浩初正低头握着剪子替她将那些未拆的礼物逐一拆开,嘴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他心情大好。 ———— 在蘅园里用过晚饭,沈浩初才告辞回琼海阁,秦婠一晚上没说超过五句话,脸绷得紧,听他说要走,只敷衍地行了个礼就自己撩帘进了寝间。 外间,秋璃送他出园子。 迈门槛时,沈浩初突然道:“秋璃,你家夫人最近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东西?” 秋璃想了想——以夫人爱吃的脾性,想玩的没有,想吃的倒有不少。 “拣最要紧的说来。” “最近夫人最想喝的就是卓大人埋在大理寺官衙后院柿子树下的花雕。成亲之前,卓大人送过一坛给我们家三老爷做贺礼,夫人背着老爷偷偷尝了一小杯,喜欢极了。”秋璃捂着嘴笑了。 “……”他已经不记得送酒这事了。 过去心疾甚重,他不能饮酒,就只酿酒过过瘾,每年都酿,酿好了就送人,自己却从来没尝过一口,也不知酒味是好是坏,没想到竟然有了个小酒迷。 作者有话要说:一整章的北安叔叔,别嫌腻,另,那个毒/药杜撰的。 啊,求收藏~! 第17章 抱抱 啪—— 沈芳龄将手中篦梳用力拍在妆奁上,铜镜里映出她柳眉倒竖的脸。 “让我去讨好秦婠?想都别想。” 徐太妃寿宴的事昨夜传进她耳中,气得她一晚上没睡好,大清早起来气都没散。 沈家三房的六姑娘芳润忙拈起梳子,亲自站到她身后替她将长发梳散:“三姐姐,不是让你去讨好,只是去走动走动。毕竟是咱们嫂子,侯府夫人,抬头不见低头也见。何况,我可听说四姐姐昨儿傍晚就去蘅园了。” 瞧着沈三心高气傲的模样,沈芳润暗自摇头,沈三与秦婠的心结她是知道的,和沈浩初一样,都是因为秦舒。沈三与秦舒交好,十分盼望秦舒能嫁到沈府为嫂,暗地里没少替沈浩初搓和,不想临了被秦婠给算计走亲事,她为秦舒不平,便十分厌恶秦婠。 “那又如何?徐太妃寿宴这事,谁能去最后还要老太太作主。大不了我不去了,反正要我跟着那个心机深沉连自家妹妹也算计的人,我恶心。”沈芳龄心里堵着气,头发也不让沈芳润好好梳,转头就拽住她的手,又颐指气使开口。 “你也不许去,咱们姐妹几个都别去,就让她带着他们大房那锯嘴葫芦去丢人现眼,哼。” “三姐姐,你这又是何必?”沈芳润悄悄翻个白眼,她一早过来还想寻沈芳龄想办法同去寿宴,不料这人竟然蠢钝至此,只知意气用事。要不是二房主持中馈,她才懒得逢迎这长胸不长脑的姐姐。 “你怕什么?去告诉她们,只要乖乖听我的,以后我得了什么好东西都忘不了你们。不过区区一个寿宴,人再多又怎样,我母亲每年带我去赴的宴还少吗?我带上你们就是。”沈芳龄说着“嘶”了声,被沈芳润不小心扯到头发。 “抱歉。”沈芳润忙道歉。 “蠢。”沈芳龄骂了她一句,又道,“反正听我的就是。也不知祖母在想什么?竟然让她赴宴,年纪大了老眼昏花……” 抱怨的话没说完,外面就传来斥责声:“沈芳龄,你胡言乱语什么?” 门帘被人撩起,宋氏板着脸快步进来,她站在帘后已将一席对话都听到耳中。沈芳润见到她忙放下梳子过来行礼,宋氏将脸色稍缓,只道:“好孩子,难为你替你这不争气的姐姐着想。昨日漱玉坊送了批时新绒花过来,一会我让清露送些过去给你们先挑挑。” 沈芳润一喜,道了谢,又见宋氏似有体己话要和沈芳龄,便告退出来, 只是脚步才踏到院里,她就听到屋里传出隐约的争执声音,不由暗自感叹。 她二婶那么精明的人,怎就生了沈芳龄这么个扶不上墙的女儿? ———— 沈芳龄不满秦婠的消息,一转头就传到秦婠耳中。 “夫人,你说这三姑娘总与咱们作对,可怎么办?”夏茉禀完消息站在她身边撅着唇问道。 时值午饭时间,秦婠正坐在桌前,等去给沈浩初送饭的秋璃回来,闻言抬头看夏茉。夏茉今日穿着杏黄的袄,头发挽作斜月髻,两颊抹了胭脂,眉也画得细长,比以前在秦府时更漂亮。 秦婠这人不大管丫鬟们的打扮与衣着,只要不过分僭越,她也喜欢身边的人漂漂亮亮,但夏茉自打来了侯府后花在打扮上的心思一日重过一日,秦婠看在眼里,心中透亮。当初年轻没能看明白,夏茉嘴甜惯会做人,在她心里竟比秋璃还重一些,所以即便母亲不同意,她还是执意让夏茉陪嫁到侯府,以至后来发生那样打脸的事。如今重生归来,大抵是添了阅历的关系,她才发现原来从一开始夏茉就已泄露了不该存的心思。 有了上辈子的记忆,她该早早打发夏茉以绝后患才对,不过秦婠并不准备此时对夏茉出手,毕竟夏茉身上有她眼下最需要的能力——打听消息。 如果不想赶尽杀绝,那便将人牢牢掌握在手里,为己所用。 “夫人?”见秦婠眼眸里的沉默已不再是自己能看透的目光,夏茉心突地一跳。 “随她闹去,动静这么大,想来老太太也收到风声了。”秦婠无所谓。宋氏园子里几乎都是她的人,可谓固若金汤,就这样还能传出沈芳龄发脾气的消息,可见这气撒得有多夸张。 “哦。”夏茉垂下头,有些闷闷不乐。 “夏茉,这事你办得不错,得空多很西园子走走,和姐妹们熟熟。前两日听你老嚷着府里发的头油味不好,喏,我才刚买了两盒春临阁的香发犀油,在妆奁上搁着,你拿一盒走吧。”秦婠却笑着推推她的手。 夏茉眼一亮,倒不是为了头油,而是秦婠态度。从前她在秦婠面前最为得脸,可自嫁入侯府后不知为何秦婠总冷着她,今日看来,约莫是她多心了。 “多谢夫人。” 秦婠正看着夏茉喜不自禁地道谢,忽闻珠帘被人用力拔开,秋璃风风火火地进来,将食盒往桌上重重一放。 “这是怎么了?”秦婠奇道。 秋璃气恼地开口:“才刚送过去的饭食侯爷一口没动,只拿进去看了几眼就原封不动退回来了。” “他不吃就不吃呗,你犯得着生这么大气吗?”秦婠将食盒略掀开条缝,瞄了两眼又扣下。 “我替夫人不值。侯爷不宿咱们园子,夫人送去的心意他也不领受,外头风言风语又起。”秋璃绞着手里帕子,昨日她还觉得侯爷人挺好,没想到一天没过就又闹起来。 “嘴长在别人身上,随他们说便是,咱们做好咱们的。对了,他既然没吃咱们做的,用的该是公中饭食吧?今日是谁给他送去的?”秦婠问道。 “沈兴。”提起这人秋璃脸色越发难看,“夫人,那沈兴不是个好的。我去的时候见到他鬼鬼祟祟地夹私给侯爷带东西,也不知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件,怕是要把侯爷往歪道上引。那人实在可恶,贼眉鼠眼老往我身上盯,真想戳他的眼珠子。” 想起刚才沈兴打量自己的目光,上上下下总绕在胸腰之间,她就犯恶心。 “别说了,以后见到沈兴离远些。”秦婠脸色忽沉,又指着食盒,“把这个送去给奉嫂吧。” 按与沈浩初商定的,她每日给他送饭,因想着园中耳目太多,再怎么遮掩都难逃有心人耳目,所以秦婠想了个主意,每日叫秋璃给他送饭,他收到后将两份饭食对调后,再假装不领情地让秋璃把饭食送回来,秦婠这里收到后送去给奉嫂检验,再从出问题的饭食食材上着手去查。 “是。”秋璃气鼓鼓地拎着食盒又出去了。 ———— 转眼两日过去,秦婠渐渐习惯侯府的日子,她手中事务不多,左不过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再懒散半日也就料理妥当,除了沈浩初那边的事,她目前要操心尚少。 过午天光正好,她近日睡得有些多,便不敢再睡,让秋璃陪着在园里的莲池边消食散步。夏暑未褪,午间几乎无人出来,很是静谧。秦婠在池畔喂了一阵子鱼,被晒得有些晕,便携秋璃的手往叠石山的阴影间避去。 叠石重重,藤萝覆盖,其间山洞石隙甚多,弯绕曲折,倒是阴凉非常。 “夫人,你有没听到什么声音?”走了一段路,秋璃忽然攥紧了秦婠的手。 隐隐约约有阵似哭非哭的尖细声音传来,让她想起前段时日在琼海阁撞见的事,不禁紧张起来。 秦婠也已侧耳听去,声音从前边石隙里传出,隔得有些远,她听 不清,便又往前走了两步,辨认了一会终于想起什么来,脸色陡然大红。秋璃未经人事自然听不出来,她却明白,那阵嘤嘤如诉还夹杂着男人笑语的声音是什么。 “别过去,我们回去吧。”她拉着秋璃就往回走。这二人躲在这里白日宣淫,必定有奸,若是叫她撞破,指不定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秋璃忙不迭地点头,与她正要急步离去,石隙那边忽然响起男人轻快的吹哨声,一人拎着裤头狎笑着走出来——显然已经完事。 秦婠眉头狠狠拢起。这里只有一条小路,她来不及离开,眼看要被发现。 两人心都悬到喉咙口,正一筹莫展之际,旁边藤萝突然一阵簌簌轻响,里头冒出手来,将两人都给拉了进去。 秦婠还来不及叫,眼前就被绿影迷过,待她再看清之时,人已经进了处狭窄的洞穴中。原来那被藤萝层层覆盖的叠石山中竟然有个小凹洞,里面不知几时藏了个人。 “唔!”秋璃吓得要大叫,却被人飞快拿着一把藤萝塞进嘴里,只能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一切。 想比秋璃,秦婠要冷静许多,但也撑不住想叫—— “别叫,是我。”低哑的声音像阵雾,从她耳边散开,温热气息拂过。 秦婠这才发现将自己拉进去的人是沈浩初。 洞中狭小,容纳两人已是拥挤,现在进了三个人,秋璃占了半壁江山,所以秦婠只能……背靠山石缩在沈浩初胸前。 她抬头,前额堪堪擦过他的下巴,些许胡茬扎得她额头发痒,两人对望一眼,各自别开头。她心脏咚咚作响,不知是吓的,还是因为这番突然的靠近,正待要问他躲在这里做什么,又听他说:“别问了,看。” 藤叶被拔开一道缝,前面藏人的地方尽落眼中。 秦婠愕然——认识他这么久,她都不知道他还有这癖好。 窥人……行淫? 察觉到她气息突滞,沈浩初低下头,将声音压得极低:“你这小脑瓜到底在想什么?” 他一不小心又看穿她的想法了。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卡得我想哭了…… 另外,回复上章评论里一个比较多人问的问题哈,就是北安叔叔对小婠儿怀不怀疑的问题。 其实,从第四章开始,卓北安就已经在试探小婠儿了,后面已经不止一次怀疑了,同样的,他对那个夜闯沈府的人也有很 大怀疑,我不记得在哪章有写,不过可能太隐晦了,而且这文女主视角,所以男主的心理活动并没太多描写,所以被大家忽视了? 后面我会注意的,谢谢大伙意见。 第18章 迟迟 如果声音是有气味的东西,那沈浩初这一刻的声音,应该是介于松柏与岩兰之间,厚而沉,可能尾香还要些佛手柑,因为他在笑。 很浅的笑,几乎不能让人察觉。 风一样拂过她耳畔。 秦婠被他说得脸发烫,收起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专注朝外望去。 出来的男人正不紧不慢地系着裤头,身上穿着府内下人的灰褐色衣裳,粉白的脸,细长的眼,唇边的狎笑似在回味,正是府里小厮沈兴。 秦婠有印象,这沈兴是沈府家生子,没什么大本事,却喜欢给府里年轻的公子爷们带外头不入流的东西,勾诱他们行那起下三滥的事,讨他们欢心。有段时间沈浩初非常喜欢他,经常把他带在身边,后来不知怎么就淡了。 听秋璃说这几天沈浩初的饭食都是沈兴给送的,她心念一动,又转过头看他。两人靠得近,她脑后绾的发髻随着她的动作在他下巴来回扫,搅得他难受。他手一抬,飞快把她后脑勺的发簪给抽走。乌油的发散了大半到肩头,他舒坦了,她却怒瞪双眼。 眼神交错,没有时间说话,沈兴冒着油气的声音响起。 “晚上再来外头寻我,咱俩好好亲香一回。” 石隙里藏的另一个人并没出来,只有时不时露出的裙裾与汗巾子,那女子约摸正在整理衣裳,只压着嗓道:“冤家,你饶了我罢。你平日里没个正事,我可有一大摊火烧屁/股的事。” “那咱们几时再会?”沈兴意犹未尽,朝那人伸手,也不知摸了什么,引得里面一阵尖细的喘吟。 “急什么,等你办好了主子的事,自有你的好日子。”玩了一阵,那人拍开他的手,“你可记好了,别办差了。” “放心吧,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不过,你主子到底是谁?竟然想算计……”沈兴欲言又止,眸中几分意味不明的光。 里面那人掷出物,沈兴忙伸手接下,放在掌中掂了掂,露出满意的笑,竟是包分量不轻的银子。 “拿好你的银子,办好这事,少不了你的好处。不该过问的,就不要问了。”才刚还妩媚的语气转眼就凉透。 沈兴掂着银两不作答,石隙后闪出个窈窕人影,抬手整理起脑后的发。衣袖滑落,露出两截藕似的小臂。秦婠记起沈浩初交代的事,仔细望去,那人的手臂白皙光滑,肘上并没伤痕。那人整理完发髻并没再说话,推开沈兴朝着秦婠来时相反方向的曲 径走去,沈兴被推了一把也不恼,站在原地四下张望片刻,与那人背向而行,从秦婠藏匿处走过,转眼消失。 由始至终,他们都没瞧见那女人模样。不过根据那人衣裳的浅亮颜色与身形,秦婠可以断定她确是内宅之人,年岁在二十左右,要么是待嫁的丫鬟,要么是新嫁的媳妇,只是不知是哪房哪院的人。 ———— 两人远去,四周安静,沈浩初将秦婠拉了出来。他长年习武,手掌生茧,粗砺地磨过她的手腕,秦婠有些恼,甩开他的手,低头整理发皱的裙裳。叠石山的阴影里,她长发半散,乌油油垂过脸颊,把整张脸衬得愈发雪白。 沈浩初手中还攥着她绾发的簪子,簪头的赤金蝶蝶翼微颤,像他忽然颤抖的心绪。身量才到他下巴的小姑娘长大了,腰纤体娇,明晃晃的风情让他意识到,他不能再把她当孩子看待。 “呸——”秋璃把嘴里塞的藤萝吐干净,站在自家夫人身后敢怒不敢言地盯着沈浩初。 秦婠理完衣裳又将发拢起,见他愣着,便自他手中抢回簪子,让秋璃替自己绾上。沈浩初回神,面上浮起薄红,为自己一时的意乱感到愧疚。 这不是他的妻子,他也不是沈浩初。她只是他故人的女儿,一个他很想要保护,也很想弥补的人。 没有别的。 “你为什么来这里?”沈浩初听到自己的声音沉了几分。 “来这儿散步消食,还能干嘛?总不至于我也青天白日跟着别人,还躲在暗中窥探吧。”秦婠嘴皮子利索,狐疑地目光粘在他发红的脸颊上。 哟!她还从没见过喜欢寻欢作乐的沈浩初脸红的小模样儿。 “我不知道他来这里是做这些事。”沈浩初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解释,“最近一直是沈兴给我送饭,我有些怀疑,今日又见他鬼鬼祟祟的,就跟过来看看。” 结果目睹了一场活春/宫。 “可惜刚才没能瞧见那女人模样。你为何不追上去把她拿下审问?放走了人我们又到哪里抓去?”秦婠一叠声地问他。 “现在抓还太早,一则你我不知沈兴与那女子做了何事;二则也不明背后之主到底是何人;三则我还没有证据证明是沈兴投毒。贸然行事只会打草惊蛇,即便抓了他们审问,他们完全可以矢口否认又或者编造谎言,而我们无从分辨。”沈浩初非常耐心地向她解释,“放长线钓大鱼,既然知道他们有所牵联,往后必还会再 联系。” 除了与秦婠说的这些理由外,沈浩初还有诸多顾忌无法明言。 投毒之事与五年后的案子有没关联,他当时没有查出,而五年后的案子他虽记忆全在,可那是五年之后的事,也就意味着很多的事情如今只是才现端倪,又或者根本还未发生,他无法凭借未来的记忆查案,因为他要查的那些东西,现在可能还不存在。 这给沈府这桩案子带来诸多困难,不过他很清楚他要做的事——并非查清凶手,而是扼制这件凶案的发生,保住沈浩初的命,保住秦婠的命。 “可你刚才没听他们说,似乎还有什么诡计要施?”秦婠认真地把他的话听进去。凭心而论,虽然她并不信赖沈浩初,但当他头头是道地分析案子时,便自然而然散发出让人信任的气息,谜一般叫人心服。 “有诡计才好,我们保持警惕,方能从中摸出蛛丝马迹。”沈浩初道,眼前一片鳞光晃过眼。 秋璃远远跟着,秦婠与他并肩而行,身边并无他人,不知不觉间两人走到叠石山外的莲池畔,碧波微漾,满池莲叶随风而动,像少女转开的裙摆。 “随你便,反正诡计也是针对你的。”秦婠耸肩,坐到池畔石头上探手去掰莲蓬。 “你不打算帮我吗?”沈浩初坐到她身边,手臂一伸,就将她够不着的那莲蓬给拉到她面前。 “不是已经帮了?”她用力扭下莲蓬。 “新的诡计和那个女人的身份,你不好奇?后宅的事,你比较方便。”沈浩初松手,荷茎弹回,抛起些微水花,迷人眼眸。 “哦。”秦婠敷衍地点头。 “不是让你打听,你只要稍加留心就是。”沈浩初想了想,动之以情似乎对她不管用,那就晓之以利,“你帮了我,我也帮你。我可以带你回娘家看你爹娘,还可以求老太太放你出府散心,嗯……还能带你去大理寺看看……” 秦婠握着莲蓬转身,看了他良久,才道:“这是交易?” “对。”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成交。” ———— 秦婠对沈浩初说的话上了心。 其实不必沈浩初叮嘱她也自会留心,毕竟事涉上辈子她的大冤,她怎会白白放过?不过那傻子既然愿意给她好处,她哪有理由拒绝? 自然坦然收下!就让他 欠着她吧。 不过可惜,连着几天下来,沈府连丝风吹草动都没有,别说诡计,就是先前闹脾气的沈芳龄也安静下来。府里来找她套近乎的人不少,秦婠并没一直在蘅园呆着,除了老太太与小陶氏那里,二房与三房也都一一拜访过去,均未能发现异常。 要查的事没有着落,倒是老太太那边交代的事她已经回了话。徐太妃的寿宴,她想带大房的沈芳华与二房的沈芳龄前去,理由很公平——这两个嫡女已到议亲之龄,自然该带出去见见场面。余的,就等老太太发话,她也不急。 到了八月下旬,诡计她没等到,倒是先等到了一个人。 “夫人,西角门外头有人想求见您,没有名帖,门房不让进,如今正在门口跪着哭呢,赶也赶不走。二门的李妈妈来讨您示下。”青纹得了消息小跑进屋禀道。 秦婠正在看邱清露送来的给徐太妃备下的寿礼礼单,闻言抬了头:“是什么人?可问清楚了?” “是个女人,看打扮……不像什么正经人家,问她来历她也不说,只说了名字。”青纹迟疑了一下才道,“叫马迟迟。” “名字这么奇怪?”秋璃站在旁边咕哝,“我怎么没印象夫人见过叫这个名字的人。” 秦婠却已将礼单按在桌上,沉默了一会才道:“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马迟迟……是月来馆的头牌。” “啊?”秋璃愣住。 “月来馆……那不是……烟花之地?”青纹也惊呆,良久才道,“这,夫人若不想见,我让人把她撵走?” “不必。”秦婠起身,“把她带到偏厅。” 马迟迟,秦婠怎么能忘记这个名字?自己与沈浩初之间第一次撕破脸面的争吵,就是因为这个马迟迟——她奉子而来,求入沈家之门。 可是不对呀?按记忆,她应该是在沈浩初成亲三个月后才出现,为何早了这么多? 作者有话要说:愉快的打脸副本一开启。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出自北宋柳永《少年游》。 第19章 背锅 秦婠不是个爱读诗词的人,会记得那首《少年游》,正是因为马迟迟。 兆京里达官显贵、文人骚客多,但凡有些名气的青楼楚馆都会请教习教馆里的姑娘,琴棋书画样样不落,比大家闺秀学得还多,就连取个花名也要附庸风雅,为讨恩客欢心。马迟迟本姓马,迟迟是花名,就照着那首《少年游》给起的。 月来馆是京城里数得上名号的青楼,这马迟迟就是馆里头牌姑娘,花名在外。 上辈子马迟迟是在她嫁入沈家后的第三个月,才挺着微凸的肚子找上门来,和今日一样,跪在门口要见她。 秦婠还记得,那天是沈浩初生辰,在此之前他们冷战许久,好不容易有破冰的迹象,她知道他少年心性常思走马天涯,仗剑江湖,所以特地挑了块好玉,编成剑穗打算送他作寿礼,好让两人之间别总是剑拔弩张。谁知,剑穗还没送出去,她就先等来了这个奉子而至的马迟迟。 那天,沈府被秦婠闹了个天翻地覆。 不管哪个女人,都很难接受自己才嫁入夫家三个月,门口就跪着个烟花女子,口口声声称自己怀了她丈夫的孩子,而那个孩子还是在他们大婚前一个月种下的。 即便她在他心里有再多的不好,他也不该用这样的方式对待她,更何况她并没过错。 那时她年轻气盛,学不来委屈求全,也想不到顾全大局,心里大概对沈浩初还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幻想,毕竟是要执手共度余生的男人,她不甘心,所以撕破脸闹起来。 沈浩初想要马迟迟进门,想要这个孩子,她偏偏不让,甚至负气回了娘家,让沈秦两家闹得大不愉快,她母亲也就在那时候开始忧心加重。后来又不知是谁将此事流传到坊间,结果闹得全京城人都知道沈府这件丑事—— 正室才嫁三个月,嫡子未怀,就有娼妓携子上门。 京城中议论纷纷,都道沈家门风败坏至此,镇远侯府还有什么脸面自诩百年世家,而沈浩初的名声更是一落千丈,甚至有言官向皇帝进言,指责镇远侯德行有亏。 最后还是老太太出面,将马迟迟赶出侯府,直言即便这孩子生下,镇远侯府也绝不承认,这才平息风波。 后来,秦婠听说马迟迟的孩子落了,人也不知所踪,沈浩初找了许久,都没能找到。这层罪,又由她担下。到此,她与沈浩初之间,再无半点回旋的余地。 京中人又论及她容不得人,连子嗣都不肯留, 真真心肠恶毒。 毒妇之名,再难洗脱。 ———— “砰”一声,听完马迟迟来意的秋璃气得将青瓷茶碗重重搁到桌面,碗盖被震得歪斜,茶水洒了满桌。 秦婠自回忆中醒来,坐在锦榻上把玩着掌中一只脂玉兔子,面无表情道:“抬起头来。” 跪在地上的女人缓缓抬起头,露出张素净脸庞,眼眶微红,汪着泪,端是惹人心疼。身为月来馆头牌,模样自是上选,难得的是她身上似乎带着清净之气,并无太多风尘味。 娼门女子一抬眼,一扬唇,都经过调/教,怎样转头,笑要露几颗牙,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逢迎男人的心,那清净大方中难免流露出烟柳媚态,与正经的大家闺秀还是有所区别。 到底,失之自然。 不过沈浩初会看上马迟迟,并非因为她漂亮,而是因为她像一个人。 秦婠毫无避忌地审视着她,在心中暗道,果然与秦舒有六分相像。 “求夫人成全。”马迟迟才看了秦婠一眼就将头又低下。 她已将来意说过,此时正忐忑地等秦婠发话,可眼前这年纪轻轻的侯夫人似乎和她想得不一样,不惊不躁,不吵不闹,甚至连一丝火气都没有,高高在上,宛如观音座下含笑的小仙童,分明是稚嫩的脸庞,那目光却让她心里发虚。 “几个月了?”秦婠一边问,一边向秋璃示意,让她将人扶起。 秋璃不情不愿过去扶人,马迟迟却不肯起来,只道:“前日大夫才来诊过,已有一个半月。” “难怪还没显怀。”秦婠见她不起,便随她跪着。 马迟迟以为她不信,便道:“夫人若是不信,可请大夫来此再诊一次。” “我没说我不信,不过兹事体大,关系我侯府子嗣,马姑娘又身份特殊,我必要弄得明明白白才好。”秦婠摆手,无波无澜地说道。 马迟迟面上一红,那丝自信在她面前出现裂缝。 “马姑娘,并非我有心鄙薄你,只是我尚有一事需要向你问清,你莫介意。你既是月来馆之人,又如确定你怀的一定就是我们侯爷的的骨肉?”秦婠端起茶,慢条斯理地啜饮,等她回答。 马迟迟脸色大红,抬起头时盈亮的眸子里水雾大泛:“夫人,那段时间奴家身体不大好,馆里的妈妈怜惜我,所以让我将养了一个多月。月来馆里所有姐妹但凡有客 ,必有记录,夫人只需遣人往月来馆调看这段时日的记录便可。” “你既然在休养,那怎么又与侯爷……”秦婠继续追问。 “我与侯爷不是在馆里认识的,是在月来别苑休养时遇见的,侯爷那时不知道我的出身,以为我是良家子。”马迟迟细语解释着。 秦婠点了点头,不予置评,道:“你说的这些,我自会派人查明。不过这件事,也不是我一个人就能作主的,马姑娘也知道自己的出身,就算我允了,老太太那边也未必同意。” “奴家不求能进门,只希望侯爷能接受我肚里这孩子,余愿足矣。也求夫人大发慈悲,救救奴家的孩子,若是馆里的妈妈知道这事,这孩子恐怕……”马迟迟以退为进,往前跪了两步抱住秦婠的腿。她本以为秦婠听到此事就算不当场动怒,必也要气恼的,怎料竟是副无悲无喜的小菩萨模样,她心里反而没了底。 “行了,有身子的人就别跪了,快起来吧,让人见到了还以为我苛待了你。”秦婠眼角一翻,终于不耐烦了。 马迟迟这才撒手,抚着并不显怀的小腹慢慢站起。 “马姑娘先回去吧,此事待我禀过老太太之后再作定夺,放心,沈家不会让骨血流落在外。”秦婠理理衣裙也站了起来,不容置喙地吩咐,“秋璃,让门房备辆车好好送马姑娘回去,再叫常给咱们府诊病的李大夫跑一趟替马姑娘把把脉,开些养胎调身的方子,只管用好药,诊金与药银来找我便是。” “夫人,奴家想见见侯爷。”马迟迟又道。 “我们侯爷一早就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秋璃看不过她这作派,抢嘴道。 “那奴家能留下等……” “马姑娘,别说了,今日能让你进门已是破例,留下是万万不能的。你回去吧,好好安胎,有消息了我会着人通知你。”秦婠语毕轻喝,“秋璃,送客。” ———— 送走了马迟迟,秋璃捧着碗酸梅汁小心翼翼地递给秦婠,见秦婠神色尚静,并无怒态,她反而急了:“夫人的心性也忒好了,竟不将人打出去了事。还有侯爷……平时看着挺好,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秦婠正想事,心思不在,便没理她,只捧着碗有一口没一口饮着。 “夫人,您不能让这女人进门,他沈家也欺人太甚了,这才嫁过来一个月不到呢!不成,夫人,要不您回去同咱们三老爷和太太说说……” “秋璃,你给我把嘴巴闭紧了,这件事不准传回秦家。”秦婠听她提及自己爹娘,断然出声冷道。 “可是……”秋璃不甘心。 “没有可是,你去把奉嫂叫来。”马迟迟这事,秦婠自有打算。 ———— 不过半碗酸梅汁儿的功夫,珠帘一响,奉嫂便进来了。 “奉嫂,有两件事要交托给你和你家那口子,我可一定要替我办好了。”秦婠放下碗道。 奉嫂身上还穿着灶上炒菜避烟油的兜裙,闻言忙道:“夫人请说。” “让奉大哥跑一趟月来馆,把叫马迟迟的女人给我赎回来,银两我支给你,这事马上去办,她的身契我一定要拿到手。奉嫂你到西六坊那帮我赁一间三进的小院,待奉大哥将人赎出后先安置在那里,不要带回侯府。” 秦婠有条不紊地吩咐着,末了又叮嘱:“这两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秦楼楚馆她是去不得的,交给别人她又不放心,思来想去这事也只有奉嫂的男人许奉能办了。 “是。”奉嫂也不多问,领了包银子便告退而去。 “夫人,你怎么还要替马迟迟赎身?”秋璃憋了半天,终于等到屋里空下来才开口。 “你懂什么?”秦婠横了她一眼,道,“替我更衣,我要去见老太太。” 上辈子闹成那样,她对沈浩初早已经没有夫妻情分,更一并将那男女之心都抛。既无感情,他有多少女人都伤不着她,今日即便没有马迟迟,他日也要有什么猴迟迟、猪迟迟的,既然挡不完,就抓在手中吧,像夏茉那样,身契在她秦婠手里,凭她们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 沈浩初出去了整天,至傍晚方回,还带回来一个人。一进园子,他就带着人直奔蘅园。 “夫人呢?”进了屋,他并没能找着秦婠,便随意抓了个丫鬟问道。 那丫鬟摇摇头,话都不说就低头怯怯告退了。 沈浩初觉得古怪,往常这个时间正是蘅园最热闹的时候,因为要开饭了,可今日却冷冷清清,便是小厨房那里也不见烟火,屋里烛火不燃,就连几个大丫鬟也不见踪影。 正奇怪着,就听旁边传来青纹的声音:“侯爷,老太太说让您回来了去祠堂一趟。” ———— 祠堂旁的禅室被落地铜鹤台的烛火照得 明晰,佛龛上摆的观音像眉清目敛,悲悯众生,静静望着房中神色各异的人。 沈老太太拄着根龙头杖,板着脸端直坐在紫檀椅上,另一手捻着佛珠,几乎要将串珠的线都给掐断。许嬷嬷站在一旁低着头,欲言又止的模样,眉色紧皱。 “老太太莫急莫气,我已将马迟迟送回月来馆,另外打发了一位大夫前去诊脉,又派人去月来馆查明情况,若真如她所言,便将她先赎身再作打算。”秦婠坐在沈老太太旁边的椅上,这祠堂院里除了她们,就再无其他人,一干丫鬟婆子全站在外头候着。 才刚她在丰桂堂里将马迟迟的事一说,老太太当即就沉下脸动了大怒,直接带她来了祠堂,又命人急寻沈浩初。秦婠见气氛沉得吓人,不由开了口。 老太太将龙头杖一顿地:“你赎那娼妓做什么?” 秦婠马上起身,垂下头微红了眼:“老太太别气,孙儿媳这么做,一则为了沈家的骨血不外流,那毕竟是侯爷的孩子;二则也为了堵上马迟迟的嘴,省得她在外头胡言乱语,坏我沈家家风。” 老太太闻言怒火稍收,目光冷肃地看了她片刻方道:“也对,是我气糊涂了。” “老太太,我适才琢磨着,这人断不能再留在月来馆,一来她怀着孩子也需要静养,二来他日若她要进门,从娼馆里出来毕竟不好,不如在那宅子里悄悄躲上些时日,等这事过去,没人记得她了再进门,也不叫人说嘴了。” “进门?想都别想!我沈家百年清誉,断不容一个娼妓进门,就是做婢妾,都不可能!”老太太又顿了顿龙头杖,拉起秦婠的手,“好孩子,这事委屈你了,难为你还处处替咱们侯府着想,行事又这般稳妥。你放心,有我替你作主。从今往后,但凡我老太婆在一日,就没人敢欺负你。” 秦婠嘴唇嗫嚅两下,眼里水雾弥漫,似强忍着委屈,可怜至极,却也不再多说。 心里却是透亮的。 有时不争,便是争。 烛火窜了两窜,外头传来丫鬟的通禀声——“老太太,侯爷来了。” 沈老太太立时松手,拄着龙头杖站起,许嬷嬷忙上前扶她,秦婠便跟着二人往外走去。才踏出禅室的门槛,她就见沈浩初迎面走来,他穿了身宝蓝的便服,走得很急,一看到她们便要行礼,老太太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龙头杖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锤在了沈浩初右肩之上。 毫不留情 。 沈浩初没还手,被打退了一步,震惊又莫名地看着她们,许嬷嬷更是一声尖叫:“老太太手下留情!” 秦婠已看傻了眼——她知道老太太对沈浩初管得严,也晓得以老太太脾气必定动怒,可她没想老太太竟怒得动上了手。 上辈子,明明不是这样啊。 “这不肖子孙,给我跪下。取家法来,看我今日不替你老子好好教训你。” 沈家的家法,是鞭笞。 ———— 月华清冽,夜幕初降,月来馆前的红灯笼高高挑着,门口迎来送往的年轻姑娘扬着手里的绢帕,扭着细柳似的身段,勾魂似的挑弄着过往男人的目光。 月来馆的对面有条胡同,胡同口摆着个露天的汤面摊子,几张八仙桌随意架在旁边,坐着两桌客人正在吃面。莺声燕语传来,红光薄薄打在地上,为这夜色中的小摊添了几抹艳色。 其中一桌客人是个年轻男人,高且瘦,翘着腿用筷子拔着面条,注意力却在月来馆的门口,桌角搁着柄长剑,像个游侠儿。 不多时,月来馆里出来个脂粉未施的女子,肩上背着包袱,面上有浓重的倦怠,正缓步离去。那男人飞快按了两枚铜板在桌上,拎起剑就冲了过去。 “马姑娘。” “何公子?你怎么在这?” 作者有话要说:实力背锅—— 第20章 鞭笞 月来馆门口脂粉香浓的姑娘们看到男人过来便蠢蠢欲动,何寄忙将马迟迟让到了几步开外的地方说话。霜凉的月色似乎被晃眼的红沾染上世俗烟火,在马迟迟脸上勾勒出深重的阴影,看起来又一点都不像秦舒。 “我来看看你,前些日子那起无赖可还有找你麻烦?”何寄问她。 马迟迟微微一笑,道:“月来馆是什么地方?那些人怎敢上门捣乱。倒劳烦公子记挂了。前几日的事多承公子侠义相助,迟迟无以为报,请公子受迟迟一礼。” 说着她便盈盈福身。 这还是七天前发生的事。她出门时遇上一伙无赖,大约是前段时间来的恩客,因为银两不够被月来馆扫地出门,没能见着她,所以聚了起恶棍想要堵她,幸而被何寄救下。 何寄救下她之后,便常来打听她的消息,但凡她有些难处,他便倾力相助,也不问缘由。起先马迟迟以为这不过是个迷恋自己美色的少年人,可看久了又不像。他知道她在月来馆却从没踏进过一次,隔上一日就来面摊这里坐着,等她出来又或者她的婢女出来,问上几句话,再捎点补品给她,好似知道她有了身孕般,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倒是个奇怪的男人,不过马迟迟看得出来他没恶意,熟了以后碰上面也能多聊些话,听他言语间对江湖侠士甚为向往,马迟迟觉得他大概就是个天性热血的少年,遇上不平就会拔刀相助的那种。 “别客气,我应该的。”何寄忙扶起她,目光不动声色掠过她的小腹。 这个时候,马迟迟应该怀有身孕了吧?他对马迟迟是愧疚的,上辈子不过与她相处了一夜,谁知竟会生出那番变故来。大婚前一个月,他心里还记挂着秦舒,消沉度日,整天在外游荡,那日也不知如何就走到月来别苑外头,瞧见当时着杏黄袄荷粉裙的马迟迟像极了秦舒,他便上前搭话,聊了几句就被她请入屋中小坐。 马迟迟谈吐很好,他们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他饮光了整壶酒,醉在她屋中,翌日醒来时人已躺在她床上……其实他不记得那夜到底发生过什么,马迟迟没说,与他一笑而别,之后两人再无交集,直到她奉子而来,跪在了侯府门外。 秦婠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他的确对不住她,可那样的情况下他也做不出让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再流落烟花柳巷之事,更何况怀的还是他的孩子,故他顶着重重压力执意要让马迟迟进门,只可惜秦婠撕破脸将此事闹回了娘家,老太太动怒,驱逐了马迟迟,且拒不承 认那个孩子——不过一个月时间,马迟迟就落了胎,跟着便销声匿迹,生死不明。 是他欠了马迟迟。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何寄见她洗尽铅华背着行嚢的模样不由问道。 “我以后不在月来馆了。”马迟迟回头看了眼月来馆,住了十几年的地方,离开时也不过背上这小小行囊,她什么都带不走。 “你要去哪?”何寄想了想,忽然沉道,“你去了镇远侯府?他们要将你赶出京城?” “你误会了,我是去侯府求见了侯夫人,不过她没将我赶出京城,她替我赎身了,又帮我在外赁了处宅子叫我先住着。侯府的马车就在前头停着,我要过去了。”马迟迟摇摇头解释道。两人相识有段时日,偶尔聊起时马迟迟也会将些微心事告诉他。 “替你赎身赁宅?秦婠怎会那般好心?”何寄眉头拢成结,百思不解。 “她为什么不会好心?”马迟迟反问他。虽然和秦婠接触时间不长,但她从小在烟花之地尝遍人生百态,自问看人还是有些道行,那年轻的小侯夫人虽然有些奇怪,却也不似阴毒狠辣之人。 何寄语结。他无法告诉马迟迟曾经发生过的事,而上辈子马迟迟落子后失踪之事,也许就出自秦婠之手,毕竟她是个连妹妹都害的女人,可惜他没找到证据。 “大宅院里难免有阴私勾当,总之你小心些就是,特别是侯夫人。若你日后遇到什么急难之事,都可以来找我。” “知道了,多谢何公子。我真的该走了,告辞。”马迟迟恐马车等得太久,便不再多聊,告辞离去。 何寄悄悄跟在马迟迟身后,见她果然上了镇远侯府的马车,又一路跟着马车到了一处宅子外头,再目送马迟迟进了宅子,这才沉着脸若有所思地离开。 这辈子,哪里不一样了? ———— 镇远侯府的祠堂外头已经围了群神色焦急的人,可谁也不敢往里去,只能听着祠堂里一声接一声响起的鞭笞音,砸得人心里不住发慌,连太阳穴都跟着突突地跳。 “你还说你不知道?”老太太拿着鞭子指着跪在地上的沈浩初,气得声音都在颤抖,“我已经拿了你跟前的小厮逐一问过,那日是沈兴跟着你去了月来别苑,他还劝过你别进那狐媚之所,你偏不听。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你倒推个干净?” 越说越来说,老太太又是一鞭子抽下。 她 年纪虽大,可手上力道却不轻,再加上又是盛怒,竟把鞭子挥得猎猎作响。 沈浩初闷哼一声,咬着牙愣是把火烧似的痛给咽下去。他跪在院子里,外袍已褪去一半,露出月白中衣,背上是鞭笞后的斑斑血痕,已经透衣而现。 秦婠已被惊呆。沈浩初和老太太这对祖孙并不亲近,盖因老太太对沈浩初管得太过严厉,这点她是知道的,可她也没料到老太太竟会下这样的重手来教训孙子,上辈子可没有这出戏,沈浩初只被罚跪了三天祠堂就算了事,为何会不一样了? 她却不知上辈子因为她的吵闹,老太太对沈浩初虽也是气的,但注意力都放在如何平息这场闹剧之上,再加上又将家丑外扬的错怪在秦婠身上,对沈浩初的怒火自然被冲淡许多。 “老太太,侯爷只是一时糊涂,年轻气盛才做出这样的事,您看在老太公和去了的从海侯爷份上,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便饶他这一回吧。”许嬷嬷在一旁哭着求情。 老太太这人年轻时就强势,老太公去得早,后来嫡长子又比她早走,嫡次子不长进,偌大的镇远侯府都靠她一人撑着,好容易有个承爵的沈浩初,她怎不费尽心思教养,可不料越是严厉,这孩子便越顽劣,到头来连祖孙情分都淡了。 沈老太太早就红了眼,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哭的,苍老的声音里透着悲怒:“这不肖子孙打死便罢,留着也是祸害别人,到时候还不知道闯出什么祸事,反倒连累家里!” 说着她又要将鞭子挥下,秦婠飞快上前抱住了老太太的手,劝道:“老太太息怒。” “怎么?你也要拦我,我这是在替你出气。”老太太看着秦婠颤声道。 “我不气了,老太太也莫气,身体要紧。回去之后秦婠会好生规劝侯爷,定然不叫侯爷再做出这种事来。”秦婠抱着老太太的手不松——再打就真要打坏了,到时候麻烦的还是她。 老太太虽然强硬,到底上了年纪,挥了几下鞭子就后继无力,被秦婠抱着手直喘气,许嬷嬷见状忙上前抢下鞭子,又再三劝她。有了这两个台阶,老太太这才真正撒开手,指着沈浩初又狠狠训斥一通,被许嬷嬷劝回了丰桂堂,留下秦婠在院里站着。 得,烂摊子又甩她了。 ———— 祠堂前挂的灯笼光芒与月光一道,浅浅落在院子里,沈浩初还跪着,背挺得老直,牙关咬紧唇色发白,气息喘得紊乱,除了最初那一句“我没做过”的分辨外, 他没说过第二句话。 秦婠看着他满背的血痕,有些痛快,又有些心软,叹了口气只朝外吩咐:“来人,抬春凳来。” 话才落,她就听到沈浩初哑忍的声音:“不用。你过来扶我一把。” “伤成这样,你如何走路?”秦婠见状俯到他身侧。 才靠近,她已看见他满身的汗,额间的汗珠子滚落脸颊滴在地上,想必是疼得狠了。 “还是用春凳送你回去吧。”秦婠劝他。 沈浩初不语,伸手狠狠攥住她的手腕,秦婠无法,只能用力扶他起来。沈浩初半身力道都压在她手上,她不得不再倚近他些才好扶住人。 “你慢点。”外面的下人还没进来,秦婠只能先撑着,可沈浩初才迈了一步,也不知扯到哪处伤,口中“嘶”了声,身形晃了晃,眼见要倒地,她下意识地去扶—— 被他抱了满怀。 秦婠只觉得他的身体沉沉倚在自己身上,温热的气息急促地拂过她的脖子。 “对不起。”沈浩初一开口就道歉。 秦婠以为他指没站稳的事,转开脸道:“不碍事,我叫沈逍进来扶你吧。” 她可没力气把他撑回屋。 脑后忽然有手缓缓抚上她的发,她听他喘了几下才缓道:“不是……我是说,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秦婠一时错愕,待反应过来后才知道他是在为马迟迟的事道歉。 一词“委屈”,并非什么感人肺腑的话语,却让她眼里酸气突涌。五年,她受了五年的委屈,从来没听到有人真心实意说一句,她委屈了。 “别说了,回去吧。”她吸吸鼻子,忍住泪,平静道。 “嗯。”沈浩初点点头,再无二话。 这顿鞭,他卓北安替沈浩初受了,这歉,他也替沈浩初来说,只希望这一世,她能少些怨忿。 日子大抵会舒心许多。 第21章 疑心 虽然看沈浩初被揍是件挺解恨的事,但看到后来,秦婠又有些心软,她无法明白自己矛盾的心态,因为这种心软很快就转为头疼了。 因为受了鞭伤,沈浩初人被扶进蘅园,作为妻子,秦婠不得不负起照顾他的职责。 她终于明白“自掘坟墓”四个字,大概就是写给她这种只有小聪明的人。 蘅园里灯火通明,乱哄哄闹个没完,大夫给沈浩初上完药又开了方子,好容易送走大夫,秦婠又要命人趁夜抓药,又要等着药抓来再令人生炉煎药,期间她还得守在沈浩初床榻,时不时应付老太太那里派来问情况的人,一直被折腾到三更。 秦婠坐在床沿已经昏昏欲睡,头有一下没有一下地垂点,正恍惚着,突然被一件嘤嘤哭泣声吵醒,她勉强睁眼,看到两眼肿成核桃的青纹端着刚煎好的药站在床头,仍在不住抽泣,间或有一两声哭嗝,活像躺床上的是她男人。 那些杂音蚊子般绕在秦婠耳畔,把她烦得彻底。 “有什么好哭的?还不把药端来喂侯爷喝了。”进蘅园这么多日,秦婠还是头一回翻脸动怒。只要想想未来几天沈浩初都要呆在她屋里,而她还必须汤汤水水地侍候,她就烦躁。 青纹被骂得把到嘴边的嗝硬生生吞下,她抹了把眼飞快跪到榻前,秦婠也俯身要扶沈浩初,沈浩初并没睡着,迷迷糊糊地早被吵醒,睁眼看到秦婠伸来的手便一把推开,自己撑着床半倚起来,没等青纹把汤匙喂来就把药碗直接端起,仰头三两口饮尽后复又躺下。 “……”青纹满腔柔情落空,不由怔怔看他,又有落泪的迹象。 “出去吧。”沈浩初闭着眼沙哑开口。 “让青纹留下照顾你吧。”秦婠小声道。此话倒是她真心的,屋里的丫鬟中青纹是待他最好的,又最熟悉他的脾气,要青纹来照顾最合适,而她也不想自己呆在这里照顾他。 “不需要,都出去。”沈浩初觉得背上火辣辣地疼,上了药也不见好转,语气难免比平时烦躁严厉。 “侯爷……”青纹好容易才盼到秦婠松手,正高兴着,不想被他驳回。 “所有人都出去!没听懂?我不需要人服侍。”沈浩初重喝一句,打断她的话。他的脾气向来隐忍克制,不过那只在他没发病的时候。从小到大,他都被顽疾缠身,病一发作就要被关在家中,只能躺在床上,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折磨掉他所有好脾气,他讨厌别人在他病床前哭泣,也讨 厌满屋子的目光都怜悯地注视在他日渐虚弱的躯体上,所以他身边几乎没有侍女,他也不愿意有女人呆在身旁。 青纹吓着,脸臊得一阵红一阵白,慌乱地收拾了药碗就跑出房间,秦婠也被他闹得莫名其妙,挥挥手让屋里人都退出去,她又看了他两眼——这人正静静趴在迎枕上,脸色苍白,发丝被汗粘在双颊,眼眸紧闭,没有从前任性猖狂劲,有些可怜,只有脑后的发髻还紧紧绷着。 秦婠想了想,小心地抽走他髻间簪子,解开他绷束的发,好让他能睡得舒服些。 “那我也出去了。”她把他的发拔到枕旁,小声说了句,见他没反应,就蹑手蹑脚往外退去。她可没兴趣在这里陪他一宿,闹了整天,她困坏了。 只是才起身,丝被底下的手突然伸出来,紧紧攥住她的衣袖。 “你别走,我有话和你说。”沈浩初闭着眼,强撑着开口。 “……”秦婠想,这人都被打成这样,还有什么话可说? ———— 屋里的油灯点了许久,没人剪灯芯,爆了两朵灯花,火光晃了晃,变得有些暗。 秦婠又坐回床沿,顶着困意静候下文。 沈浩初慢慢松手,手臂从丝被里垂到床下,因为才包扎过的关系,他上身并未着衣,一番动作让丝被滑下,裸/露的肩头与手臂便尽落秦婠眼中。男人的身体,线条利落起伏,是练过的遒劲肌理,秦婠看了两眼,转开眼去。 “还在生气?”他问她。 “没。”屋里太静,她的声音变得温柔。 秦婠确实没动气,该气的上辈子都气完了,现在她只想睡觉。 但沈浩初并不这么认为:“我知道这事委屈了你,如今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希望你先把这气摆到一旁,冷静听我说两句话。” “侯爷请说。”坐在床沿没处靠太累,秦婠索性往床下脚踏一坐,这样就能把颈背靠在床上了。 “秦婠,你不觉得马迟迟的事来得奇怪吗?”沈浩初道。 “有什么奇怪的?”除了发生的时间比上辈子早,秦婠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你们不了解娼门里那些勾当,青楼楚馆的姑娘在开始接客前,为了防止有孕,都会被灌一些杜绝受孕的药,虽然不能完全避免,但受孕的机会会减少许多。再者论,那些姑娘自己也不愿意受孕,因为在娼门之内有孕,其下场是很可怕的。”沈浩 初说着终于睁开眼,看到一脸愕然的秦婠。 这些娼门秘辛,别说秦婠这样的良家子不知,便是许多积年的老人都未必知道,他也是因为查案的关系才有途径探得世事百态。那些娼门女子是青楼的生财工具,青楼老板不会让她们有机会生孩子,因而会用各种手段打掉她们的骨肉,而这些手段多数残暴,落胎之后更不会有什么良医好药,所以都会大损身体,留下病根,故她们自己也想尽办法避免怀孕。 “所以这些姑娘往往在事后还会其他方法让自己避免怀孕……”沈浩初慢条斯理说着,尽量避免太过直白的描述让她不适。 秦婠已无暇顾及他嘴里说的“事后”是哪些让人脸红的事,她忙着消化他所带来的这些信息,一个字都回不上。 “马迟迟就只见了沈……见了我一次,怀上孩子的机会有多大?她又怎会冒如此大的风险要生养我的孩子?如果我死不承认呢?她要怎么办?就算她笃定我会为此负责,那又是谁让她如此笃定的?而她为何不喝药?不用别的方式避免受孕?因为我是镇远侯?可去月来馆的达官显贵大把,爵位官职比我高的也大有人在,她为何选我?”沈浩初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把问题问出。 “还有沈兴……”秦婠顺着他分析的条理接下去,“去月来馆时是他陪着你的,那天在我们在叠石山里也听到他与神秘女子对话,暗中有人要沈兴办一件差事,莫非……” 似乎有什么线被串在一起。秦婠想起上辈子来,上辈子这事发生在他们成婚后三个月,正逢老太太大寿,老太太有意将这事交给她来办,也打算扶她协理府内事务,然后就出了这事,老太太打消了念头,而这辈子……老太太让她独自以侯府夫人身份赴徐太妃的寿宴,好像也是在给大房铺路,所以,马迟迟的事,并非单纯的意外,就是冲他们来的。 “若是真的,这事应该早就成局,不止是想让你我离心,还想借我之手闹开,致使你名声受累,抬不起头,而我在老太太跟着也讨不到好,大房地位岌岌可危。”沈浩初的三言两语让秦婠很快想明白他所怀疑的东西,她的心脏也跟着突突急跳。 好一个一箭双雕的毒计。 “不管是不是计,我与马迟迟之事始终是对不住你。”沈浩初没有逃避错误,道了个歉又开口,“不过当务之急,并非论对错之时。今日你的安排很好,按兵不动,稳住了马迟迟,又把她的卖身契拿到手里,接下去会比较好查。这件事,交给你来查。” 今日突发之事让他明白,身处混乱中心,他又没有沈浩初的记忆,很多时候应变不及,就算想护她也多有困难,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成长,一步一步,让她拥有自保之力,那样即便往后他离开,她也不至让自己落入一筹莫展的境况。 “我查?”秦婠脑袋里乱七八糟,觉得自己陷进了漩涡里。 “我受伤了,出不去,只能靠你。放心吧,我会帮你。”沈浩初露出倦怠的笑。 强撑着精神说了半天话,他已倦极,又缓缓闭了眼。秦婠趴在床边,把他的话来来回回嚼了半天,竟也忘记要离开,两人浑浑噩噩又说了两句,居然各自睡过去。 ———— 翌日清晨,鸟鸣细细,屋内灯油燃尽,只剩灯芯冷冷。沈浩初趴了一夜,觉得呼吸不顺畅,侧过身来睁开眼眸。帷幔内的光线朦胧暧昧,将睡得香甜的人照得像场梦。 秦婠正趴在床沿枕着自己的手,安安静静闭着眼,呼吸匀长,他的手不知何时已搭在她头上,似安抚般,已经整夜。她的发半散,黑青柔软,沈浩初不由自主拨拨她的发,那发流水细沙般穿过指缝,他恍惚看着她的脸,定力与意志均飘散,手又从她发间缓缓抚过她的脸颊,最后落在她唇间,轻轻一点,她的唇像软糯的冻果子般弹了弹手,勾起他几分想要品尝的欲/望。 “唔。”许是觉得有些痒,秦婠发出呓语,眼皮动了动,要醒。 沈浩初大梦初醒般缩回手,闭上眼。 秦婠醒来,看到仍在睡梦里的沈浩初,除了呼吸急促一些,并无大碍,她这才伸着懒腰,扭着酸涩的脖颈,一边暗骂自己竟在这里睡了一宿,一边踱去了外间补眠。 身后复杂的目光,她并没瞧见。 ———— 虽说要查,但沈浩初在蘅园养伤,秦婠一时半会也脱不开身,只好派人日夜守在马迟迟宅院附近盯着,看她都与哪些人接触。 直到第三天早上,沈浩初的伤好转许多,她才得空去丰桂堂向老太太回禀,顺便说了自己打算出园去看马迟迟的打算。老太太见沈浩初恢复得不错,便允了这事。 派去盯着马迟迟的人是许奉和沈逍,两人轮换,每日都会回府向她汇禀一次,今日一早是沈逍回来,恰逢秦婠备好马车,打点了几样礼品,正要出府去看马迟迟。 “边走边说吧。”秦婠让秋璃替自己披上薄丝披风,自己将兜帽盖上,一边系着穗儿,一边 往外走。 “是。”沈逍跟在她身后,微躬着身回话。 “可有发现?”秦婠小声问他。 “没有什么特别发现,马姑娘一直安分守己地在宅里住着,从不出门,一应饮食采买都交给夫人安排在宅里的婢女。” “也没熟人来找她?”秦婠点点头,已经走到角门外。 “没有。”沈逍道。 角门外已经停着马车,车夫见她出来忙将蹬脚用的小杌子放下,秦婠一脚踏上,正在进马车,又听沈逍道:“不过倒是有件怪事,只不知和马姑娘有没关系。我和奉兄已经连着两日在宅外看到有人徘徊。” 秦婠停了动作,道:“是谁?” “奉兄说,那位好像是夫人您的熟人,大理寺的捕快,何寄。” “……”秦婠大惑。 何寄和马迟迟几时扯上关系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有一个爽爽的小情节盘旋于脑中,恨不得马上写出来,可惜会剧透,t.t我忍。 第22章 绿了 京城街巷的喧哗吆喝声传进车厢,像露天摊子上旺盛的灶火。秦婠趴在窗棂上挑起帘缝朝外张望,压着眼皮的披风兜帽被风吹歪,那风带着鲜活的气息,叫她兴奋,也叫她忐忑。 马车驶过闹市拐了个弯儿就到西六坊,车速减缓,转眼要到马迟迟的宅子,一晃眼,秦婠看到个熟悉的身影。 “停车。”她急急叫停马车,风风火火地从车上跳下,往马迟迟宅子对面的小酒肆跑去,身后的秋璃追都追不上她。 酒肆门口正有人抱着剑沽酒,才从老板手里接过二两酒,耳边就响起唤声:“何寄哥哥。”跟着就是一阵风扑来,等他定睛看清,眼前已站着熟悉的人。兜帽落到脑后,秦婠一张脸红扑扑的桃子,笑出两个深邃梨涡,没有上辈子剑拔弩张的骄纵。 “果然是你。”她喘着气,眼里带着因为见到亲人的欢喜,转眼又化成狐疑,“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跟着北安叔叔办差,还有功夫到这儿摸鱼?” “要你管?”何寄掂掂葫芦里的酒,觉得分量差不多,才系到腰上,“你个后宅妇人,懂什么?” “我怎么不懂?我爹是大理寺寺丞,我从见过他办差。他说了,公职在身时不准喝酒,也不准擅离职守。你信不信我告诉我爹去。”秦婠仰着头,见他无动于衷又加了一句,“我记得连姨也不让你喝酒的吧?” 一提起连姨,何寄就醒了。 这原身的主人喝醉了酒就发疯,故何家有条家训——不准喝酒。再加上他母亲连姨是寡妇带大儿子,当真是比沈府的老太太还凶悍,一言不和就操棍棒,何寄还真有点怵她。 “行了,我来这就是当差。大理寺有个案子要查,嫌犯和证人都在这条街上,我过来查问的,沽酒是顺便。”何寄低头看秦婠,他变高了,就显得秦婠特别小,毫无杀凶力,蹦哒得像只兔子。 “你娘不让你喝酒,你少喝点,别误了正事。”秦婠不再多问,她只记得上辈子何寄死后连姨伤心欲绝,没过多久也随何寄去了,所以这辈子她希望何寄能好好活着,好好孝顺连姨。 “啰嗦。”何寄望了眼对面的宅子,看着沈府的下人正往下搬东西,明知故问,“你呢?堂堂侯夫人,来这种市井街巷做什么?” “来替沈浩初收拾他造的孽。”秦婠也回头看了眼马车,礼品已经搬得差不多了。 何寄凌厉的眉梢顿扬,脸黑了几分——什么叫他造的孽? “ 你想怎样?”他语气冲了起来。 “这事跟你有关系?”秦婠却笑起来,不知为何她觉得这哥哥学成下山后特别容易炸毛,没事逗逗还挺好玩的。 “当然有关,这条街住的人我都要盘问一遍。”何寄可不认为秦婠会好心收留马迟迟,只是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还探不出来。 “想知道?那你在这儿等我,我出来了就告诉你。”秦婠得意地眨了下眼,扭头就走。 “臭丫头……”何寄想追,不料秋璃闪身拦了出来,双手插腰杏眸圆睁地瞪他,何寄只得作罢。 ———— 马迟迟的宅子是临时赁的,除了几间住人的屋舍已经打扫妥当,小院里还空荡荡的,各处的起居物品也才简单备了个大概。秦婠进宅时,马迟迟已经迎到门口。 “本想租个更大些的三进宅子,不过时间太紧,只赁到这个两进的,你且先住着。”秦婠扶着秋璃的手,一边走,一边说。 “如今这宅子住着已经很好,夫人无需再为此费心。”马迟迟跟在她身后缓步踱着,小心翼翼回话。 “把东西替马姑娘送进屋去。”秦婠略笑了笑,便出声吩咐身后跟的小厮。 两个小厮就将带来的补品、布匹等物搬了进去,马迟迟连声道:“夫人,奴家愧不敢受。” “有什么愧不愧的,给了你你就拿着就是。”秦婠不以为意,只往她身上扫了几眼。 马迟迟已经换作寻常打扮,脸上也脂粉未敷,倒是素净,只是脸色不太好,眼窝有些凹陷,神色不济的模样。 一时间两人也进了屋,马迟迟将秦婠迎至上座,亲自捧茶过来,又问:“夫人今日过来,可是……” 她迟疑了一下没有问出口。 “我今日过来就是看看你住得惯不惯,身子可好。进府的事,恐怕要略往后推推。”秦婠只将茶沾沾唇就搁下,“你不知道,为了你这事,侯府给闹得天翻地覆,老太太动了怒,还把侯爷给打了。如今侯爷正在家里养伤,一时半会也出不来。” 她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一边留意马迟迟的表情——沈浩初提醒过她,一个人在面对不同的情况时会流露出不同的表情与动作,这些细微之处虽然不可作为断案的证据,却有助于她判断对方的心态及言谈真假。 所以秦婠说得很慢。 很奇怪,马迟迟听到暂时进不了侯府时,竟然长松了口气,不 仅毫无担忧反而有些高兴,可听到沈浩初受伤之事时,却又低头避开她的目光,似乎有些愧意。 “你也不必担心,这件事自然会有个交代,你只管安心养胎。”秦婠见她沉默不语,又安慰了两句。 “夫人真是贤良大度,奴家多谢夫人。”马迟迟心不在焉地道了谢,没有再接话。 屋里静下来,秦婠扫了眼屋子。屋子还很空,角落的斗橱上放着针线篾箩,上面有个扇袋的半成品,绣着几杆墨竹。 “这活计做得真雅致。”她走到斗橱前,拾起扇袋赞道。 马迟迟忙道:“谢夫人赞,这是……是给侯爷做的。” 秦婠笑了笑,放下扇袋,道:“你有心了。” 心里想的却是——全京城都知道沈浩初喜好武刀弄枪,送扇袋这等风雅之物给他,倒是有意思了。 “我才刚在外头见到个人,不知马姑娘可认识?”她转头又问起另一事来。 “夫人说的是……” “大理寺的护卫,何寄。”秦婠笑吟吟道。 “原来是何公子。奴家与何公子确有数面之缘。”马迟迟说完怕她误会,又道,“夫人莫误会,月初奴家遇了次险,多亏何公子路见不平助我脱险,所以才认识的,并无其他。何公子是个好人,这几天他好像在这街上查案,知道我住这里后替我打点了这巷子里的几个地痞……您知道一个女子独门而居,有时难免招惹是非。” 秦婠点点头:“倒是我疏忽了这一点,是该多谢何公子。” ———— 两人在屋里说了一阵子话,秦婠问了些她的近况,并没发现太多不妥,便要离去。 “行了,你好生住着,我……” 秦婠与她走到院里,正要劝她回去,就见她的丫鬟带了个男人进来。那人穿一身青褐布衣,背着个大竹筐,一见到院里站了几个人忙垂下头。马迟迟当即喝斥:“夫人还在,你怎把这不相干的男人带进来?” 声音尖锐,震得秦婠按了按耳,淡道:“无妨。这是何人?” “是隔街卖菜的菜郎,我们不便出门,就让他隔两天送一次菜过来。菜筐沉重,我和小梅都抬不动,所以每次都让他送到厨房里。”马迟迟忙解释道。 那菜郎只低着头,有些紧张。 秦婠看了两眼,从他身畔走过,漫不经心道:“既如此,快送进去吧。” “还不将人带进去。”马迟迟冷瞪着他们,直到小梅把人带进了厨房,才又朝秦婠开口,“夫人,我送您出去。” 秦婠推了几番,见她坚持,也就随她去了。 到了宅外,马迟迟又目送她上马车,直到确认马车从巷子拐角转出才回头。 对面酒肆里坐的何寄看到沈府的马车远去,气了个倒卯——那人说要他在这里等着,结果他等了半晌,她连个响儿都没给他,就拍屁/股走了。 ———— 马迟迟宅子不远处就是巷子转角,何寄抱着剑跟着马车追到巷口,眼瞅着那马车远去,他只得缓下脚步,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恨恨转身,谁料才走了两步,就被胡同口伸出的一只手给拽了进去。 “铮——” 霜冷剑光闪过,出手那人被出鞘的剑刃给抵到墙上。 “是我!”清脆的声音响起。 何寄定神看清被自己抵着咽喉的人正是秦婠,她对他的剑毫无惧意,和从前面对“沈浩初”时的模样截然不同,那股熟稔里透着天生的信任与亲切。 “你躲在这里干什么?”他又“铮”一声将剑回鞘,蹙眉问她。 这人什么时候跳下马车躲到这里的,他竟没发现?不对,她躲在这里想做什么? “少啰唆,帮我个忙,否则我就告诉连姨你又拿剑欺负我。”秦婠压低声音,拽起何寄的袖子就往胡同里跑。 “……”何寄莫名其妙被她拽着跑过两间宅院,到了马迟迟宅子后院的墙外。 墙外正好有棵歪脖子树,秦婠抱着树杆跳了跳,发现上不去,飞快朝何寄开口。 “你武功那么好,快把我弄到树上。” 再晚,人就跑了。 “我武功好也不是用来帮你做这种事吧?”何寄愕然至极。 “你这几天老守着马迟迟,不就是想保护她?现在里头就有问题,你不想知道?”秦婠急得不行,又试着爬了两下,都没上去。 “你最好别骗我。”何寄眉头拢着结,心里却也架不住好奇心,提起她的后领往上一窜,轻轻松松就拎着人到了歪脖子树的树杆上。 秦婠晃了晃,抱住旁边树杆才稳住身子,缩在树叶里往宅子张望。她正愁没法窥探到宅里情况,不想这树长得位置可真好,竟就生在厨房后的墙外。 “这是……”看到树下情况 ,何寄情不自禁蹲低。 树下就是厨房与院墙间的阴暗角落,里边面对面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马迟迟,一个正是刚才送菜进来的菜郎。秦婠才刚看到菜郎就觉得奇怪,那菜郎生得面白清瘦,双手如葱白皙非常,毫无劳作过的痕迹,不像是个贫苦菜农,再看他背上一大箩筐的菜,就是一个五口人家两天也吃不了这么多菜,马迟迟这儿就两个人住,哪吃得了这许多,可见送菜不过是个借口,只是假借筐沉为名将菜送入宅中。 再加上马迟迟绣的那扇袋,附庸风雅的东西显然不是要送给沈浩初的,秦婠不得不怀疑,可惜马迟迟颇为警醒,看着马车离开才肯回宅,她只好出些下策。 “别吵!”秦婠抱着树,只好用脚轻踹了他一下。 何寄气得想把她扔下去,到底忍着没有发作。 厨房后的两人似乎在争执,马迟迟很激动,夹着啜泣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 “王郎,不是说好事情办妥就带我离开?为何还要我留在这里?” “迟迟,你的身契还在侯夫人手里攥着,你能去哪里?” “我不怕,大不了你我私奔,你答应过我,拿到银子就带我去江南。如今我按你说的做了,镇远侯夫人也已经将我从那火坑里赎出来,你还在等什么?”马迟迟忍不住上前哭道,再无人前大方温柔模样。 “你有了孩子,别这么激动,我还不是为了你好?”那人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为了我好?为了我好就带我走,我不想进镇远侯府,不想你的孩子唤别人作爹……” 听到此处,秦婠不由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原以为能探出幕后黑手,不想竟抓到一对野鸳鸯,这事峰回路转,委实难料,她现在只想——大笑。 蹲在树杆上的何寄已经呆若木鸡。 “迟迟,你想想,我们如今这景况还能去哪儿?不如你安心进侯府为妾,有个安稳日子过,而咱们的孩子以后也能在镇远侯府享荣华富贵,我听说小侯爷和小侯夫人感情不睦,现在都没圆房,凭你的手段容貌进府之后,还愁不能得宠,你肚子这孩子可就是沈家长子,日后弄不好就是世子,我可就是世子的爹……”那人抱着马迟迟哄起来。 秦婠听得实在忍不住,跟着蹲到树杆上,死捂着嘴不住抖肩。旁边的何寄已气到七窍生烟,见状压沉了声音问她:“你笑什么?” 她转头,细细地,甜甜地,回他:“我笑沈浩初是个 活王八。” 何寄那气被她捅破,理智暂时消散,往她身后树杆重重一锤:“闭嘴!” 树被他锤得震动不已,秦婠脚一滑,从树上掉下。枝叶簌簌作响,惊醒了马迟迟二人,两人惊惧地朝树上看来,何寄却无法分心去顾,他正俯身攥住秦婠的手,秦婠整个吊在半空,脚胡乱蹬着,吓得满头大汗。 “王郎,快走。” 宅里已传来马迟迟惊呼声。 作者有话要说:远目…… 第23章 审问 歪脖子树说高不高,说矮不矮,秦婠低头看了两眼脑袋一阵昏眩,总觉得会摔断腿,便不由分说挣扎着胡乱去拽何寄的手和衣袖,也不管自己抓到的是什么,就往上攀。何寄正俯身拉着她的手腕,只是还没等往上提,就被她给扯了下去。 落地之前,他只有一个想法——她怎么那么沉? 秦婠的尖叫来不及窜破喉咙,脚便已踩到实地,耳边有人咬牙切齿开口:“睁眼。”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安然无恙,何寄站在自己对面,也不知怎么救下的她,反正她睁眼时,他的手已经收了回去。她缓了片刻,吓傻的脑袋总算清醒,也不管何寄救了她,劈头盖脸就恼道:“你干什么?好端端发什么疯?我骂的是沈浩初,又不是说你,瞧你那脸黑的,难不成你也做了冤大头?” 语毕她推开他,飞快往外头跑去。现在过去,也不知来不来得及抓到人。 “……”何寄心里那气只差没有冲破天灵盖。 秦婠跑出两步又回头:“你傻站着干嘛,快点帮我抓人啊!” 何寄长长地吐出口气,勉强压下自己的火,一边拔步跟上,一边在心里和自己说——他帮她不是因为听她的话,而是他也想查清这事。 活王八、冤大头这种事,任何一个男人都忍不了,尤其是被她这么指着鼻子骂,而偏偏他还一个字都没办法反驳! ———— 两人拐个弯追到马迟迟宅外时,只看到马迟迟慌张地站在宅门外张望,那男人的身影早就消失不见。何寄顺着马迟迟所望的方向看了两眼,还要再追,却被马迟迟一把攥住手臂。何寄想要甩开她,奈何她有孕在身,嘴里唉呀两句,何寄便恐伤到人,不敢发力。 秦婠见情势已难挽回,索性放弃抓人,只上前拍拍她的手,似笑非笑道:“马姑娘,放手吧,我们不追就是。你可别因此伤到腹中胎儿,那罪过便大了。” 马迟迟胸膛起伏几番才慢慢冷静下来,松开手,也不辩解,破罐破摔地道:“夫人既然看到了,那迟迟也无话可说。” 一句话说得何寄脸色更加难看,像结了层冰霜般。 秦婠看看人来人往的街巷,拍拍双掌的泥沙,朝不知所措的小梅道:“小梅,扶马姑娘进屋说话。” 小梅应了声“是”便将马迟迟扶回屋中,秦婠随后踱入,何寄不作多想地跟了进去。 ———— 屋 内光线昏昏,秦婠端着侯夫人的架子坐上主座,何寄觉得自己坐哪里都不像话,索性抱剑站到她身后——一站过去就觉得更不像话,好好的成了她的跟班,待要走出又抹不开脸,少不得咬牙忍了。 “夫人,此事错在迟迟,若要怪罪就怪迟迟便是。”马迟迟不待她开口就跪在堂间,咬牙认道。 秦婠看着她,又思及刚才窥听到的对话,不由在心中暗叹,许是女人心思细腻,这世间男女感情中始终女人更为执着也更加容易受伤些,那男人显非良配,可叹马迟迟执迷不悟。 虽然有些可怜马迟迟,但秦婠还是收起心软,冷道:“当然要怪你,竟然敢用子嗣之事来讹我镇远侯府,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孩子不是沈侯的,是我贪慕虚荣想借子嫁进侯府。我虽是月来馆头牌,但年岁渐大,若不能寻个恩客赎出火坑,便难得善终。前两个月我身体不适,因在月来馆多年,我素来安分听话,所以月来馆的妈妈多少对我有些情分和怜惜,便让我去月来别苑小养,我在那里遇见沈侯。侯爷他……当夜只是与我把酒言欢,并未有逾矩之事,是我故意借他醉酒不醒人事设下此计,妄图进沈家的门。”马迟迟垂头缓缓说道,手也抚上小腹。 “你真是……”何寄忍不住想骂人,被秦婠一眼瞪了回去。 “马姑娘,你勇气可嘉啊。知道本朝关于讹诈欺瞒之罪如何量刑么?且不说你如今讹的是堂堂镇远侯府,便是一般人家,这罪也不小。《刑律·诈伪》中有言,凡欺讹者,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姑娘若想一力扛下这罪名,恐难承受,便不为自己着想,你也该为腹中孩子着想。再者论,姑娘的身契可还在我手上。”秦婠捧着小梅端来的茶,不喝,只慢慢转着碗盖。 马迟迟闻言已惶恐难安,便是何寄也不由自主看向秦婠。 “夫人恕罪,迟迟知错了。是迟迟见钱眼开,有人许了奴家一百两银子,要奴家找机会勾引沈侯。奴家正在攒银赎身离开月来馆,就应下此事。沈侯他不入烟花之地,所以我才想了那办法哄他进门。可自那夜过后,沈侯与我便再没见过,怎料前些日子那人又找来,让我以腹中孩子为名闹上沈府,事成之后就替我赎身,又许我银两,我见钱眼开所以应下。” “哦?那人是谁?”秦婠面无表情问道。 “不……不知道,他每次来时都穿着斗篷,我看不到脸。”马迟迟慌乱地避开她的眼。 “啪”一声,秦婠将茶碗重重盖 上,马迟迟吓得一缩,连何寄都跟着心头一震。 “马迟迟,事到如今你还在骗我?你根本没有见过指使者吧?说,这孩子的父亲,刚才那个王郎到底是谁?是他应承了别人,转而哄你替他办事吧?”秦婠厉声质问。 马迟迟捂紧小腹抬头,泪眼婆娑求她:“没有,这事与王郎无关,求夫人开恩。” “愚昧。那男人既能为蝇头小利舍你为饵,将你送到别的男子身畔,又不顾你腹中骨肉,一心贪求荣华富贵,甚至置你于险地,他怎会是你良人?你却还如此执迷不悟?”秦婠气得拍案而起,见她依然摇头死咬不松,便指着她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查不出来?我告诉你,这宅子外头我早就布下眼线,他一离开便有人跟着去了。你觉得他是良配,那我们便拭目以待,看到时候他会不会为求自保弃你不顾。” 有些人偏就是不撞南墙不死心,非要头破血流才知道所托非人。 何寄听得愣住,眼前人盈亮的眼眸里有针一样痛,不浓,却直戳人心。 她骂了这么多,最想骂的人,应该是他吧? ———— 从马迟迟宅里出来,秦婠的气已经平复。沈府的马车已经按她的吩咐兜了一圈又绕回宅外,秋璃满脸担心地跑到她身边问长问短。何寄心情复杂地将目光从宅门处收回,望向秦婠。 “你打算如何处置马迟迟?” 秦婠嘲弄得笑笑:“怎么?你怕我真要将她送官查办?我在你眼里就是那种人?” 她一眼就看穿他的想法。何寄眼中,她就是个恶妇。 “何寄哥哥,你想行侠仗义也要看着点人哪,别学那沈浩初,好歹不分,真假不识。”见他不语,她又怼起沈浩初来。 这次何寄只沉了眼,并未动怒。回忆当年为着马迟迟之事闹得家无宁日,他自以为做了件男人该做的事,谁料竟是个天大的骗局,她骂得……也对。 “放心吧,她也是有身子的人,我不会拿她怎么样,只是想查出王郎身份,好往下继续追查。你啊,以后别再骗我了,明明与马迟迟认识,却说为了查案。”秦婠半嗔半怨,似怒还喜。要不是因为他是何寄,她就要疑心他是马迟迟的情人了。 “我在这确实为了查案,帮她是顺便。”何寄不知自己为何要解释。 秦婠撇撇嘴,她信这话才有鬼。 “你刚才说要往下继续查?你要查什么?”何 寄转而问起别的事来。 “沈府的家事,怎么你也有兴趣?你不是最讨厌名门大宅里的那些事吗?”秦婠转了转手指上戴的翡翠戒指,不以为意道。 “我就随口问问。”他道。 “何寄哥哥,你武功好,以后能不能帮帮我?”秦婠却扯扯他衣袖,脸上尤带几分从前的娇憨。 何寄神使鬼差地点头:“好。” 帮什么?怎么帮?她却一句没说,只甜甜笑着上了马车。何寄回神,忽觉自己被骗了,正要追去,马车却已缓缓而行,秦婠从车窗里钻出头来,摇着手大声道:“何寄哥哥,上回的酥酪与甜醅吃完了,你让连姨再给我做两坛呗?还有,马上入秋了,连姨的腿脚遇潮冷便作疼,我昨日打发人送去的膏药你提醒她用,若是好用,回头我再送点过来……” 风将她的声音吹散在四周,很久,都没消失。 ———— 风风火火地出来,又风风火火地回了镇远府,秦婠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想到可以狠狠挫沈浩初的脸面,她就痛快,比看他挨打还痛快。 这痛快让她连未吃中饭的饥饿都给忘了,踏进蘅园就直奔屋子,中途却被夏茉与青纹拦下。 这两各自心怀鬼胎的人能混到一起来找她,倒也稀罕,秦婠停下步子让她二人说话。 “夫人,您回来就好了。您可不知道,侯爷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在咱们院闹得忒不像话了。”夏茉先开口了。 “对对,夫人,那女人也不知什么来历身份,怎么就住进了咱们园来?”青纹也有些急。 秦婠想了想,终于记起是有这么一号人物,还是沈浩初在挨打那夜带回来的,不过当时闹得兵荒马乱,谁也没顾上她,就让她先在后罩房里呆了下来。 ———— 蝉枝打起珠帘迎秦婠进屋,屋里安静,明间里没人,蝉枝回了句:“爷在次间看书。” 秦婠奇怪:“你们怎不进去服侍?” “爷不让。” 秦婠挑了挑眉,径直进了次间,一眼就看到坐在贵妃榻上看书的沈浩初。他已经好转许多,身上的月白中衣外头只罩了件薄氅衣,头发半披,眉目低垂,正静静地看书,很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回来了?”听到声音,他就抬了头,也不问何人。 “侯爷这是在修心养性呢。”心情好,秦婠说话也就随意了些, “我可听外边的丫鬟们抱怨,说不知如何应对爷带回来的那位姑娘呢?爷要不要给她一个名分?” “名分?你这么看得开?”沈浩初把书丢开,本来唇边有些笑意,忽然又收起。 “我向来看得开。”秦婠渴极,自顾自倒了杯茶端起就饮,衣袖滑落,露出纤白的手肘。 “发生了何事?你受伤了?”沈浩初已然见她手肘上两道擦伤,还有裙上点点泥污,快步走来拉下她的手细看。 秦婠瞧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受伤,大约是从树上掉下来时擦到的,当时情急也没功夫理这些。 “没事,皮外伤罢了。”她刚要捋下袖子,就被沈浩初拉着坐到贵妃榻上,她有些不自在,便问他,“侯爷,那位姑娘……” 沈浩初已经起身,闻言道:“她叫谢皎,是我请回来帮你的。你不是说你身边缺可靠的人?” 语毕,他又问她:“伤药放哪了?” 秦婠听到这个名字有些怔,回忆了半天,才道:“谢皎?是我知道的那个谢氏吗?” “你知道的哪个?”沈浩初转头似笑非笑看她。 秦婠语结。 她知道的那位谢氏,可是大安了不得的人物。 这谢氏原是孤女,幸得大理寺一个门人收留,从小就在大理寺长大,于医道极有天赋,后拜卓北安为师,主要学习医理与尸验,后来凭借一手勘验之技替后宫破了一起被掩藏了十年的悬案而名声大臊,再后来更是着手编撰仵作勘验之书,是卓北安手下一员悍将,而且还是个女人。不过谢皎之所以让京沸腾,却是因为另一件事。 因为破悬案的关系,当今天子霍熙对其情根深种,可惜谢皎誓不入宫为妃,即便霍熙愿意为她散尽后宫,她也不为所动,这在当时引得朝野皆震,无人不知,后来终以谢皎远避他乡告终,不过谢氏之名永远留在了京城。 那些都是秦婠成亲后第二年才开始发生的事,这时的谢皎还只是名不经传的小丫头。 可别告诉她,沈浩初请回来的谢皎就是她记忆里的谢皎。 秦婠已经惊得把想要讽刺沈浩初的话都抛到了脑后。 作者有话要说:我打着打着,老把沈浩初打成沈浩宇……原来总记不清名的,不止是你们。 第24章 靠近 沈浩初在屋里走动几番,亲自绞干了一块帕子坐回犹自陷在震惊里的秦婠身边,将她的手拉起横于桌上,又把宽大的衣袖往上捋了捋。深色的紫檀木桌面将她皓白的手腕衬得更为白皙,一片被沙砾刮过的血痕十分刺眼。 “你从哪儿找回的谢皎?”秦婠又惊又奇,逮着他问。 他拿湿帕仔细擦去血痕四周脏污,头也不抬:“大理寺找回来的,借你用几天,事情了了她得回去。” 秦婠睁大眼,还真是大理寺那个谢皎,不是同名同姓的。 “她是北安叔叔的学生吧?你怎么让她跟你回来的?”她激动地反手拽住他的衣袖。 沈浩初无奈地将她的手掰开放好:“老实点,别动。那个赖皮丫头还不算你北安叔叔的学生,不过帮你做些事还是可以的,她脾气不太好,性子也冲,你好好调/教下。至于怎么跟我回来的……不告诉你。” “……”秦婠语塞。没人告诉过他,一本正经的说笑一点都不好笑吗?还有,让她调/教谢皎?他是不是说反了? 擦破的皮肉里沾着些沙砾难以擦走,沈浩初索性托起她的手,软软一吹。 手上传来丝线拂过的感觉,又暖又痒,秦婠从谢皎之事的惊诧中走出,心“咚”地撞了下胸口,她飞快缩回手,沈浩初抬头以目光询问她,她只道:“我自己来。” 他点点头,将伤药瓶子推到她手边,问了句:“你会吗?” “……”秦婠本还有些感动,转眼变成恼火。不就是上个药,他至于这么小瞧人? 沈浩初却已想到别的事上:“说说吧,你今天都做了什么?” 一听这话,秦婠来劲了,当下不怀好意地笑起:“你坐好了,听我慢慢同你道来,可不许发脾气。” ———— 一席话说得秦婠口干舌燥,白天的事被她绘声绘色详详细细地说了个遍。最后一个字说完,秦婠连水也不喝,光顾着看沈浩初。 她在等他发作,等他骂人,等他怒不可遏——自己作的孽,这果子吃起来肯定有趣。 沈浩初的唇动了动,骂人的话似要冲口而出,秦婠抬头拭目以待,看着沈浩初越蹙越紧的眉头,她那心也越悬越高。 “谁让你去爬树窥听?谁让你以身犯险?谁让你耍这种小聪明?”沈浩初是沉着脸开口了,可并非秦婠所想的那样。 秦婠已经准备好的,张狂的 笑和假惺惺的安慰,通通卡在喉咙里。 他是动怒了,不过不是因为马迟迟,是因为她。 冷冽的质问让此时的沈浩初显得凌厉而严肃,他眼眸里有些与生俱来的威势,让刚才还温柔的目光转眼冻结。秦婠愣住,被他此刻陌生的气势震住,这虽是成亲以来他第一次动怒,但上辈子他可没少向她发脾气,却没有哪次似这回一样,凭眼神就能震慑到她。 “我……我只是想早点查清楚。”秦婠不自觉矮了一头。 “你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却贸然行事,万一出了差池,该如何是好?”沈浩初接触过太多犯人,其中不乏心狠手辣之徒,每年为了抓捕这些人大理寺都要折损不少捕快护卫,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挡? “不是你让我去的嘛。”秦婠小声嘀咕起来。 “我只是让你去试探虚实,没让你冒险。退一步说,就算你发现疑点,也该找个稳妥的办法,而不是只身涉险。马迟迟宅外已经布下我们的人,你大可让他们在嫌疑人离开后尾随,而不是亲自去抓!”沈浩初板着脸,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严厉。 他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何听到她涉险时会动这么大火气。 秦婠磨了磨牙,拍案站起,这会她反应过来,也气上心头:“你这人好笑了,我帮了你你反倒怪我?我要是不去窥听,你现在还在做那个傻傻的冤大头、活王八呢!再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自以为是!那今后你的事别来找我。” “你……”沈浩初长这么大,就没被人如此回呛过,简直给她气笑了。 冤大头、活王八都能说出口? 秦婠哪管他气不气的,撂下话转头就走,好好的心情被他给败光,她气得胸膛直起伏,可脚步才迈出,她的手臂就被一只大掌攥住。还没待她问出声,那手便十分用力地把她扯了过去。裙摆划了道弧线,秦婠转了半圈,撞进沈浩初胸口。 脑袋一时发懵,她笨拙抬头,对上沈浩初狭长幽沉的眼。半披的发凌乱垂过肩头,将属于卓北安的一丝不苟打乱,像临阵的军队却被扰了阵脚,他心里的迷惑浮于脸上,是些自己也看不透的狂乱思绪。 秦婠觉得他陌生至极,想要离开,他的手忽扣住她的后颈,逗猫似的轻轻一捏,她彻底石化,只傻傻看着他两片唇启启合合,低沉又无奈的声音绕耳而来:“不过说了你两句,你怎就生气了?傻丫头,你不知那些歹人手段,道行又浅,我怕你受伤罢了。” 末了,还有声云雾般的喟叹,卷走秦婠满腔怒气。 “我知道危险,所以不是找了何寄帮手……”说了一句话,秦婠突然发现自己声音莫名嗔羞软糯,心里警铃大作,她猛地推开他,换回正常语气,“你真是奇怪,遇上这种事,不气马迟迟拿你作冤大头,倒气起我来。” 沈浩初搓搓指尖,感受着指腹残留的一点点她的温度,扬了嘴角:“我有什么可气的?这不是让我们识破了。” 秦婠语塞——这辈子好像真没让马迟迟占到便宜。 “你白挨了一顿鞭子不算吗?”她强辩。 “那是给你的赔罪,提醒沈浩初以后别做这种蠢事的,和马迟迟没有关系。”沈浩初眸色微沉,重拾桌上的帕子浸入盆中洗净绞干。 “说得好像这事不是你做的一样,难为你也知道蠢啊。”秦婠嘲讽他,若没上一世,搞不好她真会被他感动。 沈浩初不语,展开帕子走回来,猝然捏住她的下巴,道:“别躲。” 秦婠刚要拍开他的手,闻言手一顿,便见他已经把温热的帕子印到她颊上轻轻擦着,一边擦一边嫌弃:“脏死了。” 也不知哪根筋没搭对,她竟然站着没动,只是嘀咕:“倒是奇怪,你这个当事者倒和没事人一般不气不恼,不相干的人却急眉赤眼的,不知道气什么?” “你说何寄?”沈浩初心中微动。 “你怎么知道?”秦婠大奇。 “离他远一点,为了你好。”沈浩初仔细擦她脸颊旁边干涸的泥痕,淡淡地警告她。 有些事虽尚未确认,却也离真相不远,他不想在事情未明时吓到她。 “为什么?”秦婠不解。一个是负了她一世的男人,一个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该信哪个,她自有答案。 沈浩初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拍拍她的脸,哄孩子似的道:“干净了。” “……”秦婠讨厌他。 ———— 唤来秋璃更完衣裳出来,秦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谢皎,只不过还没找人去传她,蝉枝就已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回她:“夫人,青纹、夏茉在小厨房里边和侯爷带回来的谢姑娘吵起来了。” 秦婠索性带着秋璃与蝉枝直接去了小厨房。小厨房里早就围了好些人,都踮着脚朝里看热闹,蝉枝替秦婠开道:“夫人来了,还不让开。” 众人一 惊,皆往两边让出路来,秦婠便板着脸走了进去,第一眼就瞧见半倚着灶台的绿衣小姑娘。那小姑娘年约十六,模样只称得上清秀,唯有一双眼睛大得吓人,眉骨略凸起,眼神散漫,看着桀骜难驯,有些目中无人的意思。 听到秦婠过来,青纹与夏茉率先抢上前来,哭诉道:“夫人,您可要替我们作主。” 秦婠一看,这两人已经哭得妆都花了,而谢皎仍旧老神哉哉地模样,甚至手里还抓着根鸡腿,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 “到底出了何事?”秦婠扫了一眼众人,没让青纹与夏茉开口,直接指着奉嫂,“奉嫂,你说。” 奉嫂上前先行过礼才道:“禀夫人,是这样的。青纹姑娘早上借灶炖了盅参汤正煨着,结果被谢姑娘给吃了。而夏茉姑娘刚是因为才刚去后园采花时被谢姑娘一桶水沷到了脚,所以恼了。” 秦婠蹙了眉,不过是些小事,怎会闹成这样? “夫人,这谢姑娘好没道理,喝了我的汤也不见道个歉的,我们来寻她说理,她倒吐了我们一地鸡骨头……”青纹哭道。 “就是,这几天爷伤着我们也没敢开口,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夏茉也急道。 秦婠低头,果见地上一大堆啃过的骨头。 “行了,不过是点小事,也值得你们闹成这样。汤没了再炖,衣裳湿了换掉,谢姑娘刚从外面进来,许多规矩还不了解,你们都是这园子里的老人,多提点便是。”秦婠想了想,决定息事宁人,坚决不能把谢皎这尊大佛给吓跑。 “呸。”谢皎吐掉骨头,脆生生道,“夫人这话我不爱听,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可没闹。那参汤是青纹端去问候侯爷的,不过被侯爷给打发了出来,我在帘外头听到,侯爷说了不喝,让把汤倒了。我到厨房时正好看到,寻思着倒了怪可惜的,这才喝了,那上头又没贴条,我哪知道青纹还要留着。” 青纹一听这话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至于夏茉……我来侯府几天白吃白喝啥也没做,心里过不去,所以早上就帮小萝姐姐给后园的几丛花浇水,我哪知道那半人高的花丛里站着人,衣裳还穿得漂亮,跟朵花儿似的猫在夫人屋子的窗户外头,我心里怜惜那花儿,想着要多浇点水,所以就一桶水沷过去,哪知道竟是夏茉。” 夏茉脸色顿时也难看起来。 这番话说得巧妙,既把错给摘个干净,话里话外还影射起别的事来,屋里都是人精 ,哪有听不懂的,当下便有人捂着唇窃笑起来。 秦婠自然也懂了——青纹想借送汤接近沈浩初,夏茉是打扮漂亮躲在沈浩初的窗户外要勾引他。 “我记得我临出门时交代过,侯爷需要静养,不准有人打扰,以及他的汤水饮食一概不准你们接触,你们是忘了我的话吗?”秦婠沉下脸。 青纹、夏茉慌忙跪下:“夫人,奴婢知罪。” “罚两个月月银,以后侯爷近身之事,你二人不必再管。”秦婠淡道。 夏茉倒好,她本就没接近过沈浩初,闻言只是心疼银子,青纹就不同了,当下难过得泪眼婆娑,众目睽睽之下又难堪至极,索性哭着扭头跑出了小厨房。秦婠也不理她,只朝众人开口:“从今日起,谢姑娘会留在蘅园,暂时先在小厨房帮衬奉嫂,月例二两,从我这里出,不必动公中,不过秋璃你还是去向清露嫂子知会一声。” “是。”秋璃应而去。 一时众人各自散去,秦婠凑到谢皎跟前,问她:“你真是谢皎?” 谢皎横了她一眼,莫名其妙:“我不是谢皎,难道你是?” “……”秦婠竟然无言以对。 ———— 夜黑风高,月隐不出,时已入秋天气渐凉,满园草木被吹得簌簌作响,飘落一地早枯的叶子。孤伶伶的灯笼随着步伐在黑夜里上下起伏,像一团悬于夜色里的鬼火,不多时便钻入了巨石之中。 黑暗里,只有低而细的声音响起。 “我们的事似乎被人察觉了。有两拔人在查,一边是小侯夫人,她已经发现马迟迟的事;另一拔人不太清楚来历,正在暗中查春子根的事。” 良久,才有另一个声音响起:“马迟迟的事无妨,即使抓到王新也攀不到我们,不过最好还是别叫他们找到王新,至于春子根……这事先暂停。” “是。” 交谈非常短暂,很快又只剩下风声。 ———— 翌日,沈浩初与秦婠收到派去寻找马迟迟情人的沈逍的回禀。 沈逍没能追到那人,不过已查明其身份,乃是东甲街的秀才王新。 “属下在王新家附近守了一宿,都没见他回来。” 王新失踪了。 作者有话要说:宝宝们,后天,也就是周五,本文入v。 求支持!么么哒。 第25章 苏萦 沈逍的回禀让正在用早饭的沈浩初与秦婠都陷入沉默。 片刻之后沈浩初方开口:“你找两个可靠的人继续找,去他家附近打探打探他最近都和哪些人来往,再上月来馆查查他和马迟迟的旧事。马迟迟那边也要盯着,悄悄地盯,不必限制她的自由,随她进出。” “是。”沈逍领命告退。 秦婠放下筷子,问他:“为何要悄悄盯着马迟迟?” “那人一夜过后突然失踪,要么畏罪潜逃,要么遭人毒手,两件都是走投无路的事。人在走投无路时都会想到最信任的人,那王新父母早丧,他尚未娶妻,亲眷甚少,只有马迟迟最为信任。”沈浩初解释道。 “所以你觉得他会找马迟迟?”秦婠顺着往下说。 沈浩初点头,又敲敲她的碗:“快点吃,吃完陪我去见老太太。” “哦。”秦婠乖乖低头,吃了两口忽然醒来——她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 因着马迟迟之事,老太太大动肝火,回丰桂堂就病倒了,这几日也将丰桂堂闹得人仰马翻,小陶氏更是不分昼夜地守着,这两日方好转。 “老太太已经好多了,侯爷呢?” 秦婠与沈浩初相携到丰桂堂时正遇上小陶氏,秦婠便问起老太太身体,小陶氏温柔地回答一番后又问起沈浩初。当日鞭笞之事阖府皆知,不过到底老太太下令封口,没让马迟迟之事漏出口风去,是以园中诸人并不知沈浩初因为何事而受罚。 “我已无大碍,劳烦挂心。”沈浩初客气回道。 虽然仍是疏离,他的态度到底温和许多,小陶氏脸上添了笑容,把二人迎进了丰桂堂,亲自去里间服侍老太太起身。不多时老太太便扶着小陶氏出来,看到沈浩初时还有些气,冷哼一声坐到堂上,盯着他道:“你不在蘅园好好呆着,跑我这里碍什么眼?” 沈浩初忙与秦婠一道行过礼,秦婠开口:“老太太,侯爷有件事要禀告老太太。” 话到这儿便停了,小陶氏知道眼色,不待老太太开口就寻了由头告退出去,屋里便只留他三人说话。沈浩初方将马迟迟之事一五一十回给老太太,言语之间又将发现此事的功劳都归给了秦婠,待老太太听完所有,不由指着他又气又笑,一时想起自己无缘无故把他给鞭笞一顿,心里又疼,半晌说不出话来。 “都是孙儿媳妇不好,没将事情弄清楚就来惊扰老太太,还害得 老太太误会了侯爷,请老太太责罚秦婠。”秦婠知道老太太拉不下脸,又承了刚才沈浩初一番夸奖,便将错揽到身上,做起二人的和事佬来。 岂料还没跪下,秦婠就被老太太拉到身边一把搂住,只听她苍老的声音带着难得的慈爱说道:“好孩子,你真以为我年纪大了就老眼昏花不明事理?这事你只有委屈的份,哪有错的份?事情办到这个份上,已经是难为你了,快别说这样的话,便是有错,也只在这混世霸王身上!” 老太太说着话佯怒地指着沈浩初,沈浩初笑着应下:“是,都是孙儿的错,气坏了祖母,委屈了……娘子,请祖母与娘子恕罪。”说着他还真的抱拳向两人认错。 秦婠从没听他叫过自己“娘子”,有些怔住,老太太就更是惊讶了:“你这魔王今日吃错药了?居然知道认错?”话音未落她又将秦婠朝他推去,只道:“我倒没事,难为你媳妇,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才刚嫁过来就要应对你从前的混账事,你啊……也多亏娶了这么个媳妇,还不好生待着,若叫我知道你再委屈她,小心祖宗传下来的那根乌金鞭!” 秦婠眼见要被老太太推到沈浩初怀里,忙装羞抱着老太太的手臂往她身边一缩,此举惹得老太太一阵爱怜——她为人太过严厉,儿孙少有亲近的,邱清露与她虽亲,不过是个干练精明的人,失之娇憨,倒是这刚嫁来的秦婠竟不怕她,讨喜又贴心,她这铁石心肠的人也不由多给了几分怜爱。 沈浩初见状只道:“不敢,不敢再惹祖母与娘子生气。” 这回再唤“娘子”,他顺口多了。 笑过一阵,他又说起另一事来:“祖母,孙儿想过了,此前因守孝之故已经耽误了三年时间,现如今孙儿年纪也不小,是该谋个差使为自己,为侯府的将来打算打算。” “哦?”老太太一听这话立刻收起笑正色看他,“你有何打算,说来听听?” 秦婠也已坐直身体,见老太太似乎腰背不适,便体贴地拿到迎枕塞在她背后,叫她坐得舒服点。 “孙儿……想进大理寺。”沈浩初说话间向秦婠递了眼神。 秦婠忙接话:“祖母,大理寺掌刑狱讼案,寺卿位九卿之列,在其间任职虽不似其他官员那么大权在手,却也前途无量,往后既可升迁刑部,又可掌一方之政,再加上我父亲在大理寺多年,侯爷初涉官场,也需人指点一二……” 按事前说好的,秦婠要帮沈浩初说服老太太同意这样。 “你们不必劝了。”老太太却摆手打断秦婠。 沈浩初与秦婠心里均“咯噔”一沉。 “你夫妻二人一唱一和,想说什么我都明白。”老太太松懈下来,倚到迎枕上,缓道,“其实……我同意你二人这桩婚事,有一半的原因,也是希望浩初能往这方面发展,不要再武刀弄枪每日胡闹。如今太平盛世,武道不易出头,而当年天子以仁德安民,以律法治国,尤重国律,他特别赏识大理寺少卿卓北安卓大人,此人少年成名,为兆京三子之首,眼光胸襟都非同一般,我听宫里的消息,皇上有意将他升为大理寺卿,掌一国之律,只碍于他的身体……年纪轻轻已有九卿之才,前途不可限量,你若能进大理寺,跟着他学习,他日必有你的造化。” 二人万没料到老太太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尤其是沈浩初,听着别人当面夸自己已不自在极了,倒是秦婠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不断附和着老太太的话拼命点头,只差没把头点断。 沈浩初知道自己在世人眼中有些能耐,却没想到评价这么高,听着不禁面红耳赤,可看到秦婠那崇拜的目光时却又无比愉快—— 小丫头真的非常崇拜她的北安叔叔啊。 不知道若是遇上了,会是怎样的情景? ———— 从老太太那里出来,两人又得了一堆赏,给沈浩初的补品,给秦婠的布匹首饰,都是顶好的。办妥了一件事,秦婠与沈浩初心情都好,天已入秋,阳光已凉,两人便沿着莲池缓步而行。 “秦婠,你是不是……特别崇拜卓北安?”时光太寂静,沈浩初忍不住问她。 秦婠横她一眼,道:“那是自然,北安叔叔是我心里最厉害的人。” “哦。”沈浩初淡道,嘴角忍不住一扬再扬——他为什么这么高兴? “你笑什么?我又不是夸你。”秦婠受不了他这笑,莫名打个噤,赶紧加快步伐往前走去。 没走两步,她就远远撞见几个人。 沈芳龄带着十岁的庶弟沈浩武并三房的六姑娘沈芳润与一帮丫鬟正将沈芳华围在湖畔,一阵阵的嘲笑声不断传来,便是隔了一段距离,秦婠都听得清清楚楚。 “四妹妹,你该不会是打算穿着这么寒酸的衣裳去太妃的寿宴吧?多失礼啊!”沈芳龄掩着唇取笑道。 沈浩武更是放肆地扯着沈芳华的衣袖粗声道:“丑八怪!你不是我姐姐。” 沈芳润则站在两人身后,两不相帮。 沈芳华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也不回话,只是急得想往外走,可每次往一个方向冲时,就被人给拦了回来。秦婠瞧去,沈芳华身上的衣裳并不算差,都是府里给一众姐妹量体裁制的夏衣,用的都是公中的布料银子,皆为定例,自然不能同各房拿体己银子另做的好,是以别说和深受宠爱的沈芳龄比,就算是三房的沈芳润,她也比不过。 夹在这莺莺燕燕中,沈芳华确实失色许多。 沈芳华不擅言辞,只能甩开沈浩武的手,沈浩武被甩得退后半步,气极了便拾起地上的石子往她身上砸。十岁大的孩子,生得痴肥,霸王似的横样,大力丢出的石头砸得沈芳华生疼,她气得终于哭出声来,往旁边跑去,见人拦来低头就撞。 拦路的丫鬟不依不饶,竟反撞得沈芳华往后退了几步,脚一滑就往池里栽,正惊险着,忽然一道人影窜来,把她给堪堪拉了回来。 “初……初哥哥。”沈芳龄见到来人,立刻换上撒娇的神色。 迎接她的却是沈浩初冷怒的脸与缓缓走来的秦婠。 “前些日子听人说三妹妹不打算去太妃的寿宴了,我正遗憾呢,这一转头三妹妹怎又如此关心起寿宴来了?”秦婠拉起沈芳华的手,轻轻安抚着。 沈芳华抹抹眼睛,并没哭出声来。 沈芳龄看向沈浩初,发现他并没出声帮自己的意思,便鼓起腮帮子气道:“我什么时候说不去了?府里嫌言碎语太多,嫂子可别道听途说。” “原来你要去啊?那大概连老太太也听差了,才刚她还向我问起三妹妹的事来,说若是三妹妹不愿去,那便作罢。”秦婠勾着唇浅笑道。 沈芳龄果然沉不住气:“我没说我不去!你们别欺负人!” “我们欺负人?才刚不是三妹妹拦着芳华不放?”秦婠见沈浩初站在一旁不作声,便越发无顾忌,她早就看沈芳龄不顺眼。 “哪有?我是关心她,想问问她衣裳首饰可够,若是不够,我可以借她。”沈芳龄得意地仰起下巴来。 沈芳华局促得揪住衣裙,秦婠眯了眼:“那就不劳三妹妹操心了,大房就这么一个姑娘,衣裳首饰岂有不足的理,不过是老太太素日里教导咱们,虽生于锦衣富户,可也要知晓俭省持家之理,故三妹妹惯常打扮得朴素,原是通达之举,不想竟叫三妹妹误会了。放心吧,我大房自然不会让家里姑娘出去了被人说 嘴,倒是三妹妹……你也要议亲了吧,总这般铺张浪费,传出去了也不好听。” “你!”沈芳龄说不过她,被气得倒卯,又见沈芳润躲在后面做鹌鹑,气得推了她一把,转头恨恨要离,“我们走!” “等等!”秦婠一声脆斥。 几人皆望来,她逐一指着四周丫鬟朝秋璃开口:“把她们的名字都记下来送去清露嫂子那里,一个都不许落。就说她们欺负幼主、目无尊卑,教唆主子逞恶行凶,欺负同宗姊妹,让清露嫂子看着办吧。” “……”几个丫鬟脸色均是一变,都惶恐地朝沈芳龄看去。 沈芳龄气得不行,想了想还是决定朝沈浩初求救,沈浩初已然开口,指着小胖墩:“你,身为家中男儿,不思保护姊妹,倒还欺凌起来,你跟我来。” 他语气不重,却已让沈浩武瑟瑟发抖起来,家中谁人他都不惧,只有这个哥哥最叫他害怕。 沈芳龄一见,知道求沈浩初也无用,气得甩袖走了,一群人也跟着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畏缩的小胖子。 “嫂子,我……我不去寿宴了行不行?”沈芳华转头强忍着泪朝秦婠道。她到底是年轻姑娘,因为衣裳首饰的事在家中没少被嘲笑寒酸,一众姊妹兄弟都不爱搭理她,若是出去了,少不得多受白眼,何苦呢? 秦婠替她理起鬓发,也不问缘由。沈家这点事,她能不清楚? “放心吧,有你哥哥和我在,断不会委屈你去,你只管好好准备就是,我保你到时是咱们沈家最漂亮的,芳龄也比不过你。” 沈浩初也开了口:“你嫂子说的是,听她的吧。今日这事不是第一次发生吧?她们常欺负你?”看到她点头后,他又道:“若是再有发生,你只管来告诉为兄,为兄自会替你出气。” “……”沈芳华怔怔看了两人半晌,终于扑在秦婠肩上哭起。 秦婠一边安抚她,一边心道——这人终于有一次让她觉得他像个男人了。 到了下午,邱清露那里就把几个丫鬟亲自押到了蘅园里让秦婠发落,秦婠就让人直接去向沈芳华磕头认错,又罚了每人三个月月银,才将这茬揭过。 兆京入秋,徐太妃的寿宴已近在眼前,打点寿礼,安排车马与随行仆妇丫鬟,还要准备一应衣裳首饰,桩桩件件叫人抽不开空来。秦婠只得暂时放下手上诸事,专心料理起这件重要的事来。 ———— 秋意渐浓,秦府校场旁的树已黄了半边。 何寄教完一套拳,让秦家两个小公子自行练去,他径自走到长廊上坐下,沉默地想事。 早上从大理寺出来前,同僚与他说了件事—— 近日有人总问起他的事。 是镇远侯府的人。 那个……不知道真假的侯爷似乎在查他。 他半眯了眼,看着阳光在眼缝间形成一道道金芒。 不期然间,耳边有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何公子,我听说后日的太妃寿宴,你也会去?” 何寄转头瞧见来人,马上站了起来,神情不自觉便柔和下来。 “秦二姑娘。”他抱了抱拳,道,“是啊,跟着燕王殿下同去。” 前些日子燕王霍宁在回府的路上遇袭,恰逢他经过,出手救下霍宁,霍宁赏识他的武功,近日有意拉拢结交,所以打算带他去太妃寿宴。 秦舒笑起,如春风拂面,声音也迷人至极。 “何公子竟能结交燕王殿下那等人物,可见公子亦非池中之物。秦舒有些事相求,不知公子可否帮我个忙?” ———— 兆京九月,正是一年之中颜色最丰满的时节,青绿金橘红层渐染尽,是这庄严肃穆的大安都城在冬天到来前最后的浪漫,万物萧瑟前最浓墨重彩的繁华。 镇远侯府后园已落了满地黄叶,忙坏了洒扫的仆妇,天才擦亮就已满园扫叶。秦婠在这阵扫地的沙沙声里醒来,今日就是太妃寿宴,她不敢怠慢。 梳洗更衣一番折腾,她妆点完毕又亲自督人查点了随带的物件与各色礼品后,才领着沈芳华往前院去,邱清露已带着沈芳龄等在车马外。天已转凉,夏衣换作秋裳,外头都罩了纱面斗篷,里头的衣裳看不清晰,只有妆容被人看得明明白白,沈芳龄看了沈芳华一眼,已是银牙暗咬——从没见过的妆容将沈芳华的七分容貌妆成十分,黛眉长眸,眼角细勾出五瓣梅。与她相比,沈芳龄觉得自己涂得铅白的脸十分可憎。 那是来自一年以后大安最时兴的秋日妆容,出自秦婠之手。 时辰不早,秦婠催了一声,众人各自蹬上马车,往府外驰去。 夹道上的落叶还未及扫去,被车轱辘碾得粉碎,秦婠正捧着昨夜许嬷嬷送来的一份名单逐行看,那是这回太妃寿宴宴请的大部分贵客名单,昨晚她只来得及听完许嬷嬷 叮嘱的各府忌讳,这名单只略看了两眼,现在正好趁空细看看。 沈浩初坐在旁边沉默地打量她,她打扮得中规中矩,并没打算和人一争长短,只是很认真地做好自己的本分。小丫头歪着脑袋,耳垂上的红宝石耳珰衬得她肤色白净到几乎透明,有些粉雕玉凿的错觉,很是迷人。 他正静静欣赏她难得安静的美丽,秦婠却忽然“咦”了声,把名单凑到眼前,整张脸都皱了,沈浩初刚要问她,马车却停了。外面的崔乙扬声回禀:“侯爷,夫人,前面是顾尚书家的车马。” 秦婠掀开帘子,马车已行到岔道交汇处,他们与顾家的车马都往一个方向去,可道路只容得下一辆马车,眼下两边都停了下来。沈浩初看明情况,很快道:“让他们先行吧。” 崔乙领命前去转告顾家,不多时顾家的车马就缓缓而动,从秦婠眼前掠过,不期然之间,一只素手拂开纱帘,娟丽秀雅的笑靥出现在窗口处,朝她与沈浩初颌首致谢。顾家车马很快过去,那张笑靥却总难抛开,秦婠想了又想,终于从记忆深处挖出一个人来。 她急切地转身回车里,脑袋却撞上窗棂,发出“咚”地一响,将沈浩初从怔忡里拉了出来。 “怎么了?”见她一边捂着额头,一边火急火燎地翻起名单,他不禁问她。 “我想起来了,那是苏萦。”秦婠道。 “苏萦怎么了?”沈浩初目光微垂。 “那是和北安叔叔从小就定了亲的姑娘。”秦婠眨着眼睛道。 “那又如何?她如今已是顾家的媳妇了。”沈浩初淡道,无波无澜。 “你看,太妃的寿宴,北安叔叔也会到,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碰上?”秦婠将手里名单举起,指尖压在一个名字旁边,“卓北安”三个字,在她的指引之下尤其醒目。 “这与你有何关系?”沈浩初靠到迎枕上闭了眼。 “没关系,我只是替他们可惜罢了。”秦婠见他意兴阑珊的模样,也没了说话的兴趣,只捧着名单暗想—— 不知道这回能不能见着北安叔叔? 作者有话要说:啊,入v前来个肥章吧,大家别忘记我。 明天入v,入v……我迟量多更。 关于更新:入v前两章更新时间会比较早一些,后面的更新时间不变,最晚晚上九点更新上来,如果有意外会提前说明。 多谢支持!!!!!!!! !!!!!!!!!爱你们!!!!!!!! 第26章 坠台(修) 徐太妃的寿宴办在栖凤山的别苑里,那栖凤山上红枫遍植,一到深秋便如红霞满天,宛如有凤来栖,所以名为栖凤山,不过在别苑的金潜湖畔种有一片银杏树,此时已金黄满树,倒映入湖,恰似潜龙浮鳞,故这里又被称作藏龙栖凤地。 马车鱼贯停在别苑的明芳门外,秦婠跟着沈浩初从马车上下来,山间秋风袭来,比城中要冷,沈浩初见她打算脱斗篷,忙阻止:“进去了再脱,这里不比城中,小心着寒。” 说完他又转头叮嘱两个妹妹:“你们也一样。” 沈芳华听话地点点头,紧紧挨到秦婠身边,只有沈芳龄看着明芳门越来越多的人,念着斗篷下那条新做的月华裙,安心要压过沈芳华,又想博人目光,便一意孤行脱下斗篷甩给身后仆妇,昂头道:“我不冷。” 岂料话才落地,就叫风扑得打了个喷嚏,秦婠因想今日是她带姑娘们过来,若是沈芳病了她也有责任,便想劝她,谁知她已不管不顾地朝前行去,秦婠也无可奈何,只得拉了沈芳华跟去。 才走了一段距离,秦婠又遇到前头让道的顾家人。顾夫人带着大儿媳苏萦并家里两个姑娘前来打招呼,相互行过礼,正要相邀同行,便听到明芳门前传来宫人唱名声—— 康王殿下到。大理寺少卿卓北安到。 秦婠忙翘首而望,可惜还隔着一段距离,中间又有不少人,她个子矮看不到,于是不管不顾地攀着沈浩初的手臂踮起脚尖,总算如愿以偿看到个披着鹤氅的背影。分明是秋初凉爽时节,卓北安身上已经披了厚重氅衣,略微弓着背,行走之间似乎正在咳嗽,可惜她瞧不见正脸,有些失望。 “看够了没有?”沈浩初好笑地问她。 秦婠收回目光,皱皱鼻子,换回老成持重的表情,正要朝前走,却发现另一个没有看够的人。 秋风拂动衣裙,薄金的光芒镀在清瘦玲珑的身体上,让苏萦沉静的温柔化成风里隐晦的忧愁。 “苏萦姐姐?”她抛下沈浩初,靠近苏萦,小声唤她。 苏萦回神莞尔一笑,驱散薄忧,在秦婠眼中温柔得像天边云朵,和卓北安恰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可惜…… ———— 苏卓两家是世交,二人的亲事自小就已定下,卓北安从小天资聪颖,苏萦也温柔端敏,二人不仅门当户对,模样、品性无一不配,本该是兆京里的一桩美事,只可惜卓北安的宿疾从五岁开始便一日重过一日。 卓家为了他的病访遍大安名医,得到的却全是活不过三十的结论,无一例外。英年早逝似乎成了他的标记,与针药一起,伴他成长。 苏萦是苏家长女,受尽父母宠爱,眼见儿女渐大,可卓北安之症却药石无用,没有哪对父母愿意把掌上明珠嫁给注定早夭的男人,苏家也一样。所以在苏萦及笄前一年,苏家打算向卓家退亲,只是碍于两家交情,又怕此事传出后苏萦落个贪图安逸的名声,故一直难以开口,直到卓家主动退亲。 亲事是卓北安亲自上门退的,退亲的书信也是他亲手所书,包括当年定亲的信物也由他一并带到苏府。退亲的所有过错,卓北安一力承担,没让苏萦受半点口舌之伐。 两家亲事就此作罢,苏萦及笄后便很快另择良人,而卓北安却再没议过亲。 秦婠记得自己父亲提起这事时曾说过,一个男人的担当,不在他有过多少辉煌的功绩,而在于面对世人种种质疑与误解时,他能勇于承担所有不公平,并无惧一切目光,坦然磊落地活着。 在她心里,这样的男人,除了自己的父亲,就只有一个卓北安。 苏萦与卓北安的故事,一直都让秦婠唏嘘,那样好的卓北安,也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女人生死相伴吧。 ———— 沈浩初不知道秦婠心里弯弯绕绕的纤细,他见秦婠亲热地挽着苏萦说话,旁边又是一众女眷,便离得远远跟着。到了飞仪堂前,男宾女客分而行之,他与秦婠不得不分开。 “记得我说的话,嗯?”临去之前,他还是把秦婠从苏萦那里截过来叮嘱了一番。 “知道了。”秦婠嫌弃他的啰嗦,无非是些穿衣饮食上的事,值得他特地来说。 苏萦掩唇窃笑起来,等沈浩初无奈离去后才取笑她:“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小侯爷待你如此体贴,可是世间少有。” 两人一阵交谈,早已熟稔不少,苏萦才嫁人两年,秦婠也是新妇,正是最易结交的年岁。 “是呀,少有。”秦婠回了一句,世间少有的差。 说话间众人过了飞仪堂,女眷往南行去,到了飞烟阁,众仆妇丫鬟都被留下,只剩各府夫人姑娘再往里去。这别苑极大,依山傍水而修,景致秀丽,树木掩映处皆可见飞檐翘角与屋脊瑞兽,温室培育的花朵在秋日盛放,被摆于园中与长廊各处,别有一番争奇斗艳的景象,各色温驯的宠兽放养四处,白鹤灵鹿不惧生人, 引得众女眷叽叽喳喳笑语声不断,和着远处的丝竹宫乐悠然而扬,竟是个仙境般的所在,而漫步其间云鬓高耸、彩衣翩然的众女,恰似天宫仙娥,人影无分,真真是人间富贵乡,皆是盛朝大安的繁华之象。 秦婠也有些恍惚,跟着苏萦穿过层峦叠翠的石山群,到了临仙台的飞阁中,那里已聚了不少人,秦婠与沈芳华等人这才将斗篷除下交给宫人。沈芳龄因为斗篷除得早,加之为了漂亮穿的又单薄,早已打了不知多少个喷嚏,此时鼻头已红,拿着帕子不住地压,有些不雅,已惹得周围同龄姑娘侧目。沈芳华那斗篷一除,身上的梅下鸣鹤裙大放异彩,与她脸上的梅妆相应,又暗合这别苑盛景,不止富贵喜庆,还时兴非常,将沈芳华的沉默妆点作清冷,一扫从前拘谨之气,一身上下首饰虽不多,却件件是点睛之品,衬得沈芳华清贵非常,立时俘获众多目光,无人再看沈芳龄。 秦婠这人有个嗜好,她自己不爱打扮,却极喜欢打扮别人,不论男女不论大小,再加上有了上辈子的记忆,时兴的妆容信手拈来,这满堂女子能作她对手的,恐怕少之又少。 沈芳龄气得咬着丝帕恨恨看着秦婠,秦婠却勾唇一笑,道:“三妹妹,你穿得这般单薄,可要我寻人将你的斗篷取来?”沈芳龄待要反驳,开口又是一个喷嚏,秦婠只好让宫人给她拿个手炉过来,旁边几家夫人围过来打听沈芳华,秦婠便无暇再顾沈芳龄,转而认真与几位夫人太太说起话来。 沈芳华甚少出度这样的场合,外人不知沈家四姑娘,少不得多打听了几句,那厢沈芳华已被几位姑娘拉着问妆容衣裳。沈芳华话虽少人却温厚,有问必答,很快就赢了不少好感。秦婠才应对完几个夫人,又被沈芳华带过来的姑娘们围住。 “妆容是嫂子替我画的,衣裳首饰也是嫂子挑的,你们有话问她便是。”好些问题沈芳华也答不上来,只好带着人来寻秦婠。 年轻的少女们都很活泼,而秦婠又没有架子,见完礼后便围着秦婠问个没完,秦婠少不得一一解答,外人眼中便只见个年轻的小媳妇被众少女簇拥着,娇俏讨喜,既有为人妇的稳重,又有些少女的天真,不论是与各家夫人太太在一块,还是和少不知事的姑娘们在一块,都极融洽。 有人问起秦婠,苏萦恰在一旁,温柔地回答,那人惊奇非常:“那便是秦家大姑娘?” 后面有半句没说,想必是要说恶妇之名。 可恶在哪里?也看不出来,分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人皆有忘性,这辈子没了后来的风波,那恶名自然慢慢被新的印象冲淡。 秦婠却是不知。 ———— 不多时,燕王、康王与永寿公主等皇家子孙皆已到来,场上的声音便都消失,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们都回到自家大人身边垂手站好,曲膝行礼,目送几人进了临仙台给徐太妃祝寿。 秦婠行礼时悄悄抬眼,想一窥天家风采,不过看到的只有站在最旁边的燕王。燕王霍宁并非太妃亲生,是先皇长子,由太妃抚养长大,所以与太妃极亲,又自小与皇帝交好,深得其信。这霍宁自幼熟读兵书,长成之后便替先皇掌了帅印,平定过两次疆域动乱,是位难得的将才,如今又是今上最信任的兄长,朝野上积威甚重。上辈子秦婠没机会见到,今日一见,便觉这久经沙场之人果然与其他人不同,他板正的身骨宛如铁盾,步伐坚毅,眉沉目敛,行动之间皆是杀伐之气,与身旁俊美的康王形成鲜明对比。 正想着,霍宁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凌厉的眼眸扫来,秦婠赶紧垂下头,不敢多看。 ———— 徐太妃已经盛妆端坐临仙台中,先领今上从宫中颁下的贺寿旨意,再受自家子孙之拜,接着才是各府女眷入内拜寿。寿礼一早已经抬到殿后,此时呈上的不过是礼单,由宫人一一唱过。 沈家虽有爵位在身,但由于沈浩初并没出仕,名声不显,是以并不受重视,秦婠带着两个姑娘上前拜寿,徐太妃并没多说什么,赏了些礼就算完事。 拜过寿的人便往外头去,别苑里备了宴,请了几台戏,已经咿咿呀呀唱起,外头的爷们早就听上,里面的女眷爱听戏的便自去听戏,不爱听的就在园里逛起,亦或抹起骨牌。 年轻的媳妇姑娘自然不爱这些,都聚到了天宵台上。 这里有个不成文的习俗,乃由永寿公主发起的。大安崇尚礼乐,永寿公主年轻时就喜好舞乐,乐衷诗词,曾亲创过不少宫廷舞乐,在兆京乃至整个大安都久富盛名。而每一年太妃的寿宴,永寿公主都会在这里设下邀才宴,请各府姑娘一展风采,若是投了她的眼,日后便能被邀入公主府邸,结识皇亲贵胄,可谓前景无限。 再加上天宵台是别苑一处外挑的观景台,正对着栖凤山,下边是猎场,燕王、康王带着各府公子准备赛马狩猎。站在台上的姑娘们已能看到狩猎场上英姿勃发的男人,而底下的男人一抬头也能瞧见天宵台上的姑娘,两者之 间仿若隔着淡淡雾纱,彼此都像是书画里的神仙,不知多少年轻的心被撩动。 如此出风头的机会,一年不过一次,谁愿意错过? “在找你家小侯爷?” 秦婠正朝下张望,不若然间被苏萦拍了肩膀。 “谁找他了。”秦婠想找卓北安,不过想来他身体太弱,是不可能到猎场来的。 “那你看什么?”苏萦笑了。 “我……在等一个人。”秦婠想到了曹星河,刚才拜寿时她可没有看到曹星河,根据上一世的记忆,曹星河出场,非常特别。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宫人的唱喝声突起:“永寿公主驾到。” 果然,永寿公主带着一帮人到了天宵台。 所有人便都躬身行礼,永寿公主道了句“免礼”,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又温声道:“久闻各位姑娘博艺多才,今日难得聚于一堂,又来得这般齐全,本宫甚感欣喜。不知诸位姑娘可愿在此一展风采,让本宫再睹我盛京繁华?” 众人齐声应诺。 天宵台的正中空了出来,秦婠与苏萦退到角落里。她们已为人妇,这种出风头的事和她们沾不上边,只默默作个观众便好。 很快的,琴乐响起,有人在天宵台上挥袖舞起,衣裳被风吹起,如虹霓满天。 秦婠看得投入。上辈子没机会看到的景象,这辈子她要看个够,才不枉这一场断头的重生。乐音入心,舞姿催情,她忽有种身在局外的看客之感,仿如站在遥远的地方,看一场时隔已久的演出。 各府姑娘或舞起,或奏琴,或吟诗,使尽浑身懈数,而猎场上的男人已经上马,却都随着乐声驻足仰望,仿如出征前的临阵仙音,精彩非凡。秦婠不知前几年是怎样情况,但这一年的寿宴,当真如坊间所传得那般,美如牡丹群放。 秦婠看得正陶醉,乐音忽然停止,一阵急促的鼓声如急雨般响起,天宵台上起舞的人已然换过。着一身宝蓝舞衣的曼妙身影飘然而至,在台上急旋。这人乌发高挽作分花髻,束着赤金冠,手臂、腕间与脚踝上也是赤金坠铃的细环,随着她的急旋发出清脆铃音,其音之细又中和去鼓声的粗厚,让这阵鼓乐刚柔并济,而她手执三尺青锋剑,竟是一曲剑舞,在这天霄台上挥出漫天霜光,似壁画上奉剑的飞天仙姬跃然而出,吸引去所有目光。 不是别人,正是秦舒。 ———— 难怪从拜完寿到现在,秦婠都没看到秦舒,她正奇怪呢,原来是准备去了。秦舒本就是博才多艺之女,她会有此表现,在秦婠看来不足为奇,秦婠只是好奇,这天霄台上没有战鼓,这鼓声从何而来? 她忽然心念一动,悄悄走到天宵悬台的木栅栏前探身望去,果然看到猎场上放的一面狩猎用的战鼓正被人奋力敲动,敲鼓之人赫然是她最熟悉的人——何寄。 何寄身着一身玄色劲装,手执骨棒,英武非常,正一边击鼓,一边双目含情地望向天霄台上舞剑的秦舒。秦婠看得暗暗翻了个白眼,好似看到第二个沈浩初一般。 他以为秦舒这舞是跳给他看的吗? 她未来的丈夫康王就站在猎场上,此刻与所有男人一样将炽热的目光投望向她……康王?不,不对! 秦婠突然察觉到一丝古怪之处。 上辈子她帮秦舒打听过康王的喜好,康王喜欢柔婉的女子,不爱这等刚烈的东西,她这舞不是用来吸引康王的。可秦舒这样目标明确的人,绝不会只是为了出风头而找上何寄帮忙,那她是为了什么? 她又看了眼何寄,忽然想起这一世何寄会来此是因为救了燕王之故。久经沙场的人,心志坚毅,必然更懂欣赏秦舒之舞。秦舒看中的,不是康王,是燕王霍宁。 仔细想想也对,比起不问朝政的康王,霍宁手握军权,又是亲王之尊,权势地位皆有,在秦舒心中,恐怕没有比霍宁更合适的夫婿人选,除非她要进宫。不过霍宁的亲事一直悬而未定,此人唯我独尊,老早就放出风声,除非他自己挑中的女人,否则一概不娶,皇帝都拿他没辙,所以秦舒只能另辟奚径,以求能入霍宁之目。 想通此节,秦婠再看秦舒时也不禁要佩服她,若自己能有她一半心计,上辈子也不至于落得那般下场。 不过,她此番筹谋,注定落空。 想到上辈子发生的事,秦婠心又是一松,悠然倚在栅栏上欣赏她起舞。台上秦舒正舞到酣处,忽然间却响起一阵鞭响,又有一人加进了秦舒的剑舞中。秦婠定睛一看,竟是秦雅。 秦婠不禁蹙眉,上辈子她可没听说秦雅与秦舒共舞之事,这姐妹两是怎么了? 天霄台上,秦舒脸色已然微变,秦雅的鞭子踩着鼓点,一身衣裙猎猎而飞,也是出彩非常,落在他人眼中这剑鞭之舞端地精彩,可在秦舒看来,却是自己精心布置的计划被人破坏,她不再是唯一。 这 叫她如何甘心。 “秦雅?”秦舒暗喝一声,她不知自己的舞怎会被她发现,但眼下显然不是计较此事的时候。 “姐姐,独舞不如众舞精彩,难道不是吗?”秦雅笑得冶艳,长鞭挥过,画出鞭花。 “你不是要奏琴?为何与我争抢?”秦舒脚步变幻,从她身边掠过,低声问出。 “将计就计,这是姐姐教我的。是你先坏我姻缘,那便莫怪妹妹我也不顾姊妹情谊。”秦雅轻灵跃起,咬牙切齿地开口。 石榴红裙之恨,她怎能甘心? 秦舒已然听明白,当初秦婠那一句“石榴红裙”埋下的隐患已演变为祸事。 ———— 鼓声急切,天宵台上的剑鞭之舞俘获了所有目光,台下的男人们看得精彩,连连击掌,而台上的人也都或羡或嫉地紧紧盯着秦家这对姐妹花,却没发现远处树林里突然骚乱冲天的飞鸟。 只有秦婠率先看到这一幕。 她已经等了很久。 就像当年坊间传奇里所说的一样,栖凤山上两匹骏马疾驰而下,惊起满天飞鸟,有两人策马如电 冲入狩猎场中,当着所有的人,刀剑相交,冰冷的锋刃间闪起金色火花。年轻的南召小郡王霍谈坐在通体黝黑的马背上,手执长剑与另一匹四蹄踏雪的骏马交错而过,那马上坐着的红衣姑娘纵身飞起,手里弯刀划过冷芒,头上披覆的火红长巾在脑后似霞光万道。 这番异动让天宵台上与台下的所有人都受到了惊吓。 南召小郡王是徐太妃最爱的孙子,永寿公主最疼的侄子,若是受了伤可不得了。天霄台上台下都已无人再看秦舒秦雅之舞,所有目光都集中到狩猎场上,永寿公主更是几步冲到台边,花容失色地看着场上真刀真剑的比试。鼓声停下,被夺走目光的秦舒秦雅自然无以为继,两人恨恨对视一眼,也都冲到台边观望。 狩猎场上的比斗还在进行。那红衣姑娘刀法凌厉,身形变幻莫测,比起秦舒秦雅装模作样的舞不知高明多少倍,只可惜头脸皆被火红长巾覆盖着,谁也看不清她的模样。 两人斗了几个回来,霍谈落了下风,银铃似的笑声响起,清晰地落入各人耳中。 “你这呆霸王,还不给本姑娘乖乖认输,真要将你掀下马才甘心吗?” 霍谈在兆京逞凶已久,哪曾受过这等气,又怎肯认输,当下骂道:“少逞口舌之利,再吃 我一剑!” 话未落又是一剑刺去,那红衣姑娘“哼”了声,柔软的身体往后一仰避开了他的剑,手中弯刀已毫不留情往他背心划去,眼见要伤到霍谈,众人尽皆色变之际,一柄长/枪似电光般往她面门飞来,她只得闪身避让,谁知那枪尖勾中长纱。 红纱如霞雾绕枪而去,乌发散落,明丽无双的容颜陡然出现在众人眼前,长眉杏目,红唇如勾,似一团燃烧的火焰闯入沉寂已久的草原,燎起肆意之火。 出枪之人,燕王霍宁已然失神。 这人便是秦婠期待许久,以一人之姿力压群芳的,西北掖城异姓藩王曹启苏的嫡长女曹星河,亦是霍宁此生心仪的唯一人。 只不过,终其一生,恐怕都只能与曹星河失之交臂。 因为,曹星河此来兆京,为的是受封为和安公主,远嫁西北回纥和亲。 整个兆京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与她同样鲜活,同样狂妄的女子。而她自然也有狂妄骄傲的资本,秦婠在掖城呆了十年,最是知晓掖城那地方天高皇地远,掌一方军政的曹启苏就是那里的皇帝,而身为他长女的曹星河就是掖城公主。曹家与回纥王族通婚的习俗由来已久,曹星河生来就是要送去回纥为后的,大安皇家赐其公主正名,不过是为了这场政治婚姻能够更加名正言顺一些,所以曹星河才不远千里入京。 她的身后,是一方疆土平安,是以整个京城都无人敢动她,连皇帝也要让她三分。 ———— 能看到这一幕,秦婠非常满足,但她心里又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曹星河很眼熟。她虽在掖城呆过十年,但她发誓自己肯定没有见过掖城的天之骄女曹星河,但今日初见她怎会觉得面熟? 这个问题没等她想明白,天宵台上意外陡生。 也不知是这台栅栏年久失修,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一处栅栏突然断裂,秦雅竟从台上失足坠下。 坠下之前,她只尖叫了一句:“姐姐,你为何推我?” 在她身边称得上姐姐的,只有秦舒。 饶是秦舒计谋多端,此时后背也窜上股冷气,若是坐实这谋害姊妹的罪名,她的名声前途尽毁。电光火石之间,她豁出性命伸手拽秦雅,可惜只来得及摸到秦雅的衣袖,人却随着秦雅掉下天宵台去。 此番惊变顿时让台上台下大乱,连秦婠也被闹个措手不及,忙扑到栅栏上朝外探去,后面冲来的人也都重重扑上栅栏。这 木栅栏经年累月风侵水蚀,纵使秦雅落下并非意外,但此时裂处已生,又被众人如此一压,怎堪重负。 秦婠只听到一声男人重喝:“秦婠,进去!” 她还来不及分辨这声音从何传出,又是谁发出的,自己身前的栅栏已然断开,她这条无辜被殃及的池鱼还没扑腾起水花,就跟着跌下了天宵台。 老天这是见她今天过足了戏瘾,觉得她已经圆满了,所以要把这条小命收回去吧? 天旋地转之间,秦婠竟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无比可笑。 ———— 接连坠下的两个人已让天霄台下的男人乱了阵脚,幸而燕王霍宁应变及快,闪电般策马而回,堪堪将率先落下的秦雅接到手里,似拎麻袋般拎在了马侧。 后面坠下的秦舒,他却已来不及再救。 电光火石间,却见一道人影掠来,拦腰接下秦舒。 竟是一直站在鼓前的何寄。 这两人都被救下,众人正松口气,却未料台上栅栏断裂,竟又有第三人坠下,可武功最好的何寄和霍宁已都来不及援手。何寄一眼认出那身衣裳属于谁,一颗心已悬到喉咙,脑中不自觉闪过那日马迟迟家门前笑语吟吟的脸庞,他恨不能化成一阵风赶过去,可事实却是他只能眼睁睁看她落下…… 正惊险万分,果然有阵风急掠而来。 一匹枣红的马如风似火地从台下疾驰而过,秦婠并没坠到地面,而是稳稳落到了马背之上。有人驾马从远处飞奔而来,救下了她。 马儿跑得急,煞不住步伐,带着秦婠又飞奔而出。 秦婠惊魂难定,坐在马上久久不能回神,只凭烈风刮过脸颊,直至身后那人的手臂牢牢圈上她的腰肢。 “没事了,别怕。”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语气,属于这一世的沈浩初。 木然地回头,秦婠果然看到因她遇险而吓觉脸的沈浩初,他脸色苍白,头上犹带成片汗珠,满目担忧地低头看她。她骤然回神,什么也没说便颤抖着回身抱住身后这个男人。 沈浩初一手后着马缰,一手扣着她的腰,被她这么一抱,只觉心神摇曳,很想回抱她,只可惜他还不能,因为眼下还有件更加重要的事。 “秦婠,放手。”他不得不逼自己冷静下来。 秦婠抬起头,惑然看他。 “我……我控制不住马 第27章 执念 “吁——” 飞奔的马儿在姑娘的斥声下嘶鸣着停下,前蹄腾空蹬了两番才落下,呼哧呼哧地吐着气。沈浩初紧紧搂着秦婠的腰防止被马掼下,小丫头的腰肢纤细,后背与他的前胸紧紧相贴,一丝间隙都没有。马落地后甩着尾巴不动,狩猎场上的秋阳无遮无挡地照来,晒得人像要融化,她身上熏的香被热意催发,越发浓郁,从前沈浩初不解何为女子香汗,今日方明白此间撩人之所在,如蛊似毒。 秦婠拭了把汗,已然发现腰间的手臂如藤蔓紧紧绞缠,两人贴得太紧,他身上一丝一毫的变化都能被她敏锐察觉,耳边是他浊重的呼吸,后背是他起伏不断的胸膛,而两腿之间贴着她腰臀的那处…… 她脸颊骤然大红,转头瞪他。 许是才刚共经了一番劫难,她这眼神远不是她心里所想的恼恨,被汗珠染得几许迷离,倒像是嗔羞。 沈浩初呼吸更重了些,努力地克制心间蠢蠢欲动的念头,上辈子清心寡欲活了三十几年,他从没料到自己会栽在个小丫头身上。 “小婠儿!”一声清脆响亮的叫唤,一直跟在二人身后的马儿终于追上来,被其主人勒停在两人身旁。 秦婠用手肘狠狠撞了下沈浩初的胸口以作警告,脸上却已挂起甜美的笑。沈浩初闷哼一声,搓了搓被她撞疼的右胸,有种想咬她细颈的冲动。 “曹姑娘,我们认识?”见到曹星河叫出自己小名,说不惊讶是假的,但秦婠绞尽脑汁也没想来自己何曾认识过这样的人物。 曹星河骑着马绕着她转了一圈才又停下,微仰着下巴,唇线叫阳光照得棱角分明。 “你说你回了京城,连师父都给忘了?当初还说要给我来信,结果这么些年我一封都没收到过。” 秦婠一拍脑袋,她想起来了。 “葛莎?”她用西域蛮语叫出个名字。 曹星河这才冲她扬起笑脸:“算你有良心,没把我忘了。” “可你不是……”秦婠来来回回地看曹星河,总算把人与记忆里扎着两条麻花辫的野丫头联系起来。葛莎是秦婠在掖城时认识的所有玩伴里,除开何寄以外最为要好的一个。秦婠七岁那年在金驼山的月泉旁边遇见当时被一幅刺绣难倒的葛莎,她愁得脸就像风起时的大漠沙纹。秦婠的绣活虽然也不怎样,但比起葛莎那拈针像拿剑的架式还是好了许多,两人连姓名也没互通,秦婠就替她绣完了那幅巴掌大的刺绣,后来每次 一有刺绣,她就来寻秦婠,而为了报答秦婠,她则教会了秦婠马术,且自诩是秦婠的师父。 那时她说自己是掖城曹家堡里的丫头,每回出来找秦婠都神神秘秘的不让任何人知道。单纯年月里的友情极纯粹,秦婠从来没怀疑过她的身份。后来秦父迁回京城,小姐妹就此分别,再没见过面。秦婠不知道她的身份,上辈子曹星河进京,她忙着沈家那摊事,连见都没见到,又遑论与她相认。 “你好意思怪我?你怎知我没去信?我前后写了十多封信,可每封信都石沉大海,原来是我写错了收信人,你根本就不叫葛莎。”秦婠撅起嘴瞪她。 “怪我怪我。”曹星河马上就认错,“我怕你知道我是曹星河后,会像其他人一样不敢同我玩,所以才编了个身份。” 秦婠心里也已经猜到,曹星河的名字在掖城要多响亮有多响亮,没人敢惹这位大小姐,所有人见着她都得绕道,她身边朋友太少,这大概就是她要隐瞒身份的原因吧。 “原谅你了。”秦婠拉着缰绳与她并肩御马缓缓走着。 曹星河拿着马鞭指向沈浩初,问她:“这是你男人?” 直爽的问题让秦婠脸一红,沈浩初却已朝曹星河拱手:“镇远侯,沈浩初。” “原来是侯爷,失敬。”曹星河也向他拱手以回,又冲秦婠眨巴眼睛,“你男人长得不错,看起来……”她目光从沈浩初紧紧缠在秦婠腰上的手臂掠过,声音异常暧昧,“很紧张你。” 秦婠被她说得脸红透,忽又想起刚才窘迫的情况,忍不住又是一肘子,这次沈浩初没让她得逞,一掌钳住她的手臂往前一环,又朝曹星河微笑:“多谢曹姑娘夸奖。” 两人这番你来我往落在曹星河眼中那就是打情骂俏,她长笑几声,带着意味不明的韵调,纵马而出,秦婠一夹马肚,也追了上去。 ———— 策马奔回猎场的马厩前,曹星河立刻就被人如群星拱月般被围在中间,霍宁拾回长/枪走到她马前,将枪尖上勾的长纱巾往她面前送去。 “曹姑娘。”他开口,声音里透着久经沙场的铁骨铮铮,没有半点圆融。 曹星河居高临下,从枪尖上取回红纱,道:“刚才是你掷的枪?” “正是本王。”霍宁不在意她的无礼与骄傲,略微颌首,朝她抬手。 曹星河看着横于眼前厚实的手掌,勾起一边唇角,伸手按在他掌心,利落地 翻下了马。 “原来是赫赫有名的燕王殿下,有机会咱们再比过一场?”在地上站稳后,她才看着他手中长/枪笑道。 “会有机会的。”霍宁轻轻攥起拳,感受着掌中一触而过的温柔。 曹星河只是笑了笑,将纱巾随意披到脑后,被风扬起的长长的红纱,像从西域吹到京城的大漠金沙。 出人意料的初逢,化作日后魂牵梦萦的思念,最终都托付这千里江山,万里河川。 儿女情长,长不过家国千秋。 ———— 浑然不知自己已和曹星河一样成为全场焦点的秦婠正将注意力放在腰间的手上。 “你抱够没有?”秦婠回头怒视沈浩初。 沈浩初展开双臂,耸耸肩,道:“我救了你,怎不谢我?” “谢谢。可以下马了吗?”秦婠敷衍地说着,一边把手中马缰交给过来牵马的马夫。 沈浩初失笑,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秦婠只觉后背灼人气息消失,她松口气,扶着马鞍跟着翻下,只是才翻到一半,腰就被一双大掌扣住。沈浩初轻而易举地将小小的她掐腰抱到地上。 “你……”秦婠才要发作,身边已经涌来好些人,生生让她按下了愤怒。 “嫂嫂,你没事吧?”沈芳华急得满头大汗,也顾不上狩猎场里一众男儿,从山阶飞奔而下,冲到她身边。 “我没事,你莫担心。”秦婠瞧见沈芳华忧急的模样,不觉心头一暖。 她就是这样的人,别人待她三分好,她便想着要还人十分,即使被秦舒利用,这与生俱来的脾性,怕也改不掉了。 “你三姐姐呢?”拉起沈芳华的手,秦婠又问道。 沈芳华神色微微一滞,也不说话,只抬手指向某处。秦婠顺着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石台上坐着秦舒秦雅两人,被一大批宫人围着,正委屈可怜地啜泣,沈芳龄在秦舒旁边嘘寒问暖地关怀着。再远些就是拉着马的何寄,原正看着秦舒,约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将头转来,眼现几分关切之意,秦婠毫不客气地朝他翻了个大白眼,转回了头。 “你们没事就好。”对于沈芳龄的举动,秦婠不以为意,反正只要这两位姑娘能好好地回去,她今天的差使就算了了。 沈芳华乖巧地点点头,秦婠又问起刚才曹星河与霍谈拼斗之事,沈芳华便一问三不知了。 还是沈浩初开了 口替秦婠解了惑。原来早在曹星河进京那日就曾在京城里遇上招摇过市的南召小郡王霍谈,曹星河看他不顺眼,出手教训了霍谈一番,二人就此结下梁子。曹星河身份特殊,霍谈贵为郡王也拿她没办法,只好私下屡次找她麻烦,可没一次在她手上讨到好处。今日太妃过寿,霍谈本约了曹星河进山比狩猎,因见天霄台上歌舞不歇,他看着无聊,就提前进了山,不料在山里两人又一言不和打了起来,结果一路从栖凤山斗到了狩猎场上。 “这小郡王实在是……”秦婠悄声叹道。 两人说了会话,旁边的宫人就围了过来,说是奉命请秦婠去内殿歇息,由御医诊查是否受伤,秦婠本不愿去,奈何沈浩初已替她开了口。 “劳烦几位了。” 她只得扯他衣袖,沈浩初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由摸摸她的脑袋,哄道:“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是该让大夫好好诊看一下,以策万全。你乖乖听话,嗯?” 话说到这份上,秦婠也没难再推却,只能跟着宫前去,心里腹诽—— 乖乖听话? 当她是孩子吗? 呸! 臭不要脸。 ———— 才走到天霄台上,秦婠立刻又被一大群人给围起来,不为别的,只因为曹星河。曹星河下马之后就被燕王、康王接走,连句分别的话都来不及与她说,众人在天霄台上看得仔细,秦婠和曹星河有说有笑了许久,分明是相熟的人,便都围过来向她打探。 像曹星河那样的人物,莫说男人,便是女人,也无不好奇的。 秦婠被围个水泄不通,成了这寿宴上炙手可热的人物,跟在后面上来的秦舒、秦雅、沈芳龄三人乏人问津,眼睁睁看着前面众星拱月似的一群人,与她们身边小猫两三只的景象成了鲜明对比。 秦舒面上不显,心里却已气得七窍生烟,原来精心筹谋的剑舞不止被曹星河抢了风头,如今越发连秦婠都比不上,还要被安上说不清道不明的谋害亲妹之罪,可谓有苦难言。 都怪秦雅! 思及此,她不由转头瞪了眼秦雅。 秦雅冷笑两声,甩下这两人快步走开。 ———— 众人跟到内殿前就不再跟了,秦婠在内殿里被御医诊查一番,又饮了两盏热茶,终于松了口气,耳根子也清静不少。 稍作歇息后,她便振作精神出 来,再往宴客处走去。虽然乏,但也没办法,沈家的两个姑娘还在宴上,她不能离开。 没走两步,她就叫人拦下。 何寄靠在殿下巨大的麒麟石像下,似乎已经等了她很久。 “秦舒在南殿。”秦婠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没好声气。 “我来找你的。”何寄转过身,难得温和对她,“你没事吧?” “能跑能跳,应该没事,多谢记挂。”秦婠歪了歪头,不以为意回答道。 “对不起,没来得及救你。”想了想,何寄还是决定道歉,虽然不知道为何。 秦婠沉脸盯着他,问道:“说得好像要是来得及你就会救我一样。如果来得及,你是救我还是求秦舒?” 何寄顿滞。这个问题,他一时间竟然回不上来。 见他呆住,秦婠“扑哧”笑了:“我逗你玩的,你不用把这事放在心上,我没怪你。” 笑完她又语重心长地开口:“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什么人不喜欢,偏偏喜欢秦舒,劝你你还不高兴。不撞南墙不回头,算了,不管你。” 男女之情,外人多嘴只会徒惹反感,何寄对秦舒的感情秦婠也无能为力,反正……撞得头破血流之后,他自然知道回头。 甩下一句话,秦婠就已提着裙子远去,留下站在原地久未回神的何寄。 不是因为她的问题太难回答他才答不上来的。 而是因为……这本该毫无犹豫的问题,而他竟然犹豫了。秦舒和秦婠,他应该救秦舒的,可他竟然迟疑了。 ———— 夜暮垂降,为这一天的繁华染上迷离的美。夜宴开启,戏台上绵长的唱腔婉转演绎着遥远的故事,月下华灯描绘着盛世大安璀璨的色彩,宛如永无尽头的长卷。 楼阁间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宴饮正酣。沈浩初向身边的人告罪离席,到了楼外被灯火照得昏暗的园子里。远处青山墨染,草木萧簌,秋夜凉透。 细微的嗡鸣声让他耳根子一动,身形也随之闪开,侧面霜冷的剑刃来袭,堪堪从他手臂擦过。高瘦的人影从他头顶掠过,落在他的对面,锃亮的剑折出银芒,剑尖直指沈浩初。 “你为何查我?”何寄的眼凉得与此时萧杀秋风一样。 “我没有查你,我查的是那日擅闯我镇远侯府的黑衣人。”沈浩初把玩着手中约他出外见面的字条,面无波澜道。 “你为何会认为是我擅闯镇远侯府?”何寄把剑放下,问道。 沈浩初自然有他查案的办法,不过他并不打算向何寄解释,只淡道:“这些眼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沈侯,你不打算找办法换回来吗?” 就算今晚何寄不找他,他也已准备找何寄了。 此语一出,何寄当即色变。 很快,他就明白,对方遇到了和自己同样的事。 “你是谁?”何寄冷道。他心里不痛快,对方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却不知道这个藏在“沈浩初”身躯里的人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我是谁。”沈浩初回答他。他的身份若是言明,对秦婠和卓北安的存在,都是一件难堪的事,所以他不打算说。 “你我是不是该想个办法,归还原位?”见何寄不语,沈浩初又道。 既然会换过来,那应该也能换回去才对。 何寄转了转手里的剑,剑光自沈浩初脸上闪过,逼得他不得不眯了眼。 “不必,这样挺好的。”何寄开口,森冷的话语里是三分绝情。 “为何?难道你不想回侯府?”沈浩初大惑不解。 “不回,这是我求来的,我为何还要回去?”何寄不再隐瞒,冷漠笑了。他早已厌倦镇远侯府,厌倦那个樊笼,厌倦无时无刻都压在自己头上的家业大任,他只想做个自由自在的人,不想一世背负着庞大的责任而活,那些兴衰荣辱,百年沈家,他通通不想理。 沈浩初难以理解他的想法:“沈府是你的家,这里有你的家人,你的妻子,你的所有,你难道打算就这么割舍?” “对。我不要了,都给你。镇远侯府的荣耀,爵位,责任,都留给你。” 包括秦婠。 所有与镇远侯府有关的,他通通不要。 蜉蝣一卷,他只求择命而生,过自己想过的日子,爱自己想爱的人。 为此,他舍弃所有,换来这一世重生。 “我希望你日后……不会因为这个决定,而后悔!”卓北安将字条紧紧攥在拳中,克制着心中番腾的怒火,一字一句道。 “我不后悔。” ———— 夜深露重,盛宴已散,马车鱼贯从别苑驶离。 车轱辘吱嘎转动着,带着车里的人远离栖凤山。 秦婠疲于应 酬了整日,又饱受惊吓,还要照顾家中两个姑娘,早就累得不行,马车才驶出两步,她便已浑浑噩噩地坐着睡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竟然也醒不过来。 沈浩初心里存着事,今晚沉默非常。车轱辘碾过块大石头,车身跟着震起,身边的秦婠身体一歪,就往他身上靠去。沈浩初轻叹一声,展臂将人揽进怀里,让她倚到自己肩上好能睡得舒坦些。 他侧头望去,小丫头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唇角微微翘起,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可爱极了。 想着刚才园中与何寄一番对话,他心中翻腾如海。 小丫头纯良如此,即便含冤而归,也不曾怨恨待人,那何寄该是多绝情的人才能说出那番话,她不是物,是他的妻,却这样被随意舍弃…… 若是她知道了,也不知会如何伤心? 只消想想,沈浩初便替她心疼,就仿如自己珍而重之的宝贝,却叫人随意践踏。 回不去了吗? 他看着秦婠平静的睡脸,心思转了又转。 上一世病体孱弱,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很少对人事物动执念,也没有什么非要不可的东西,但他心里明白,若然动了执念,便不论生死都不会放手。 死也不放。 那是属于卓北安的执着。 作者有话要说:卓大人会有机会出场的……哈哈。 第28章 摸脚 归府之刻已是星斗满天,镇远侯府外仆妇小厮站齐,等着远处的车马一辆辆停在门前。小厮举着灯上前,丫鬟掀起帘子,正要唤人,却见里面坐的人竖起手指做了噤声的动作。 “醒醒,到家了。”沈浩初拍拍秦婠的脸,轻声道。 秦婠已经睡得分不清东西南北,只拖着绵长的声音“嗯——”一声,那尾韵似乎还会拐弯,像绕着手指的细丝线,人不止没清醒,头反而往他颈窝里钻去,嫌弃外面的火光太亮。 “侯爷和夫人呢?”秋璃迟迟没见人出来,不由推开人群往前凑去,正打算往马车上唤人,却见沈浩初已矮身从车内出来,手里抱着个人,踩着小杌子轻轻站到地上。 那人被桃红纱缎面的斗篷裹得严实,头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又埋在他脖弯里,脸看不清,只有两条手臂从斗篷里钻出牢牢圈在他脖子上。身边的小厮仆妇丫鬟们与后头下来的沈芳龄、芳华都看愣,沈浩初却满面坦然地抱着人朝两个妹妹开口:“你们累了一天,快回院早些歇息吧。” 声音低且沙,极是镇定。 沈芳龄哼了声,随自己的丫鬟婆子率先进园,倒是沈芳华有些担忧地上前询问:“嫂嫂这是……” “她没事,累坏了而已。”沈浩初温和回答,话正说着,那厢挂在他脖子上的人忽然蠕动两下,发出梦呓—— “叱!” 得,做梦还在骑马,手凌空挥了挥,拍在他后肩。 沈芳华没忍住“扑哧”笑了,沈浩初纵是再冷静这脸也挂不住,清咳两声,沈芳华善解人意地福了一福,与哥哥告辞进了园子。 沈浩初无可奈何地把人往上掂了掂,小丫头看着比别人圆润些,但抱在手里却没什么分量,腰是细的,骨架也小,整个人软绵绵一团,像蜷缩成球的兔子,他没费多少气力,就把秦婠一路抱回蘅园。 秋璃跟在后边,眼都看直了。 ———— 蘅园里灯火通明,热汤热茶齐备,青纹夏茉几人都候在屋里只等着伺候两人,可谁料沈浩初把人抱进屋后就径直去了寝间,除开秋璃外,他并没让其她人进来服侍,倒叫这干人都插不上手,一时之间也无用武之地,只能干瞪眼。 虽然见过爷们在后院宠妻宠妾的举动,但也没见过能宠到这份上的…… 沈浩初并不理会屋里各色复杂的眼神,步履稳健地进了屋后就让秋璃把秦婠身上斗篷给解了, 再将人放到床上。秦婠迷迷糊糊地翻个身,凭着直觉把丝被凌乱地扯到身上。软滑的被面凉得像水,她打个哆嗦,把被子紧紧抱住。 “侯爷辛苦了,让奴婢来服侍夫人吧?”秋璃收好斗篷过来,小声道。 沈浩初点点头,人却没离开,只往床尾退去,又倚着床柱坐下。秋璃自去打水绞帕要替秦婠净面,沈浩初坐了一会,忽然俯身捏着秦婠的脚踝,替她将脚上的缠枝荷纹翘头履与白色足袜一一褪下。正要将丝被给她掖实,他又见那脚莹白圆润,脚趾头似泡过的嫩藕尖,脚底微弓,也不知哪里窜出道邪念,沈浩初指头一勾,就在她脚底轻轻挠了两下。 秦婠眼还是闭的,脸却马上皱成一团,另一脚不由分说把他的手踹走,又拿脚背磨了磨被挠的那只脚脚底,倏地一下钻进了被子。沈浩初撑不住笑了——总算找着弱点了,小丫头怕痒,以后要收拾她有法子了。 一转头,他看到拿着帕子尴尬地站在外边的秋璃,满脸通红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脚是女子私/密之处,别说摸一下,就是外人想窥探都算逾礼,他刚才…… 老脸红透,沈浩初霍地站起。 秋璃趁热打铁问他:“爷今夜宿在这里?” “不用。我在这里会吵到她,还是去琼海阁。”他说罢就往外走去。 “可是爷的伤还没好全,那边没人照顾您。”秋璃忙要劝他。 “无妨,已经差不多了。”沈浩初走得更快一些,生怕自己再不走真会留下,小丫头睡着了也撩人,真真是他心里魔障。 转眼间屋里就剩秋璃一个人,她怎样都想不明白刚刚还和自家夫人亲昵无比的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愣了半晌,她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刮子。 都怪她,主动要求服侍夫人做什么?都交给侯爷不就结了,搞不好今晚这房就能圆了。 秋璃郁闷至极。 ———— 一觉黑甜,秦婠睡了个饱。 对于昨日的寿宴,她非常满足,见识了大场面不说,还与曹星河重逢,虽然波折惊险连连,但瑕不掩瑜,她回味至今,不过唯一的遗憾就是,她还是没能见到卓北安。 卓北安虽然陪燕王去了别苑,但因他身子不好,去给徐太妃拜完寿就告辞离去,并未多留。秦婠只隔得老远瞧见个背影,不过也够了。 知道北安叔叔 好好的,她就高兴。 梳洗更衣后,秦婠便去丰桂堂给老太太请安,时间掐得不早不晚,去得早她睡不够,不痛快;去得晚吧又要被人诟病,所以她踩着点儿过去。 反正也没打算博什么孝名贤名,这些事情过得去就好了,她可不愿意为难自己。 到丰桂堂时,小陶氏、邱清露与三房的林氏都已经到了,正陪老太太说话,几位姑娘也都坐着,只有宋氏和沈芳龄今日竟然缺席。堂上正有说有笑,看得出来老太太心情不错,一见秦婠进去,她便招手把人叫到自己身边。 “丫头,昨天吓坏了吧?”一见面,老太太就抚着她的头问。 秦婠颇为惊讶,老太太已又道:“一早康王府和永寿公主府都遣人过来问候了,昨个儿那情形真难为你了,幸而……” “幸而咱们侯爷英武。”邱清露笑着附和上。 秦婠低头,小声转了话题道:“今儿怎么不见婶娘和三妹妹?” “哼,你那个妹妹昨日在别苑吹了一天的风,夜里就发起热来,正闹着呢。”老太太一听就板下脸来。 “都怪我,没照顾好她。”秦婠忙道。 “这事不怨你,我清楚,怪她自己。三丫头那骄纵的性子,就是她正经嫂子的话都未必肯听,何况是你。”老太太看了眼邱清露,又朝秦婠道,“不过你脾气也过于柔顺,哪里压得住人,这样吧,过几日浩初那事定下后,你便随你清露嫂子学着料理府里事务……” 此话才出,堂下所有人都变了脸色,秦婠心头砰砰跳起,嘴里却道:“老太太,不成不成,我对府里事务不熟……” “没叫你立时上手,不过是跟着清露多看看学学,再加上眼下年关将近,府里事务繁杂,清露一个人料理着太累,也需要人搭把手。你是正经侯夫人,总要学着主持中馈。”老太太是说一不二的个性,本来就意让秦婠学着料理家事,叫她参加寿宴已是铺垫,如今哪容秦婠推却。 秦婠只得应下:“老太太说得是,孙媳妇记下了,今后就跟着清露嫂子行事,还请嫂子多指教。” 说着她站起来向邱清露行礼,邱清露回她一礼,嘴里勉强说着客气话儿,心里早就翻腾开了。满屋的人心思各异,小陶氏站在老太太边上倒是满脸喜色,几位姑娘都垂着头,只有三房的林氏仍静静坐着,似乎这些事都与她无关。 ———— 老太太令秦婠协理府务一事 ,转眼传遍整个后宅,众人看秦婠的目光立时就不同了。秦婠在老太太那儿坐到近午才回蘅园,一路上的丫鬟婆子见到她无不规矩行礼的,不再是从前散漫模样。 秦婠这人不太拘礼节,和丫鬟婆子常有说笑,并没架子,她们待她也多有亲近,突然间如此拘谨起来,她极不习惯。闷闷回到蘅园,正碰到奉嫂把午饭烧好,秦婠想到昨日沈浩初救了自己,便打算亲自跑一趟琼海阁,借送饭的机会去瞧瞧他。 这人身上鞭伤未痊愈,昨日疾行策马前来救她,也不知可曾扯到伤口,她可记得事后旁人议论,那时沈浩初距离她可有段距离,也不知怎么飞奔过来的。 还有坠台前那声警示,应该也是他发出的。 于情于理,她都该去看看他,更何况昨晚上他还…… 秦婠一边走一边想,脸慢慢红了。谢皎拎着食盒从旁窥她,不明白她为何走路也能走到脸红。 不多时两人到琼海阁,崔乙守在外边,因见是秦婠亲自前来,便直接让二人进去。 琼海阁的窗子半敞,窗外的细竹被风吹出沙沙声,竹影婆娑落在地上,光影斑驳,沈浩初并不在这里,秦婠看了眼谢皎,她正将食盒打开,将饭食一碗碗取出放到桌,秦婠便往内室行去。 珠帘垂密,帷幔半落,内室的锦榻上坐着沈浩初,半褪了衣裳背对秦婠,窗外几缕阳光落在他裸/露的背上,将紧实的肌肤照得分明,也将青蜈似的鞭痕照得可怖。他手里正拿着蘸过伤药的布帛,双臂往后扭着,要给自己上药。 那伤毕竟在背上,再怎么折腾,总有他够不着的地方,沈浩初费了一番精力仍是徒劳。 秦婠悄然站在帘后看了两眼,已经转身本打算离开,可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回了头,缓缓踱到他背后,从他手里抽走布帛。 沈浩初心中一惊,转过身来,看到她站在斑驳光影间,疑似梦境。 “转过去。”秦婠撇开脸,目光不敢在他身上打转。 “你怎么进来了?”沈浩初飞快转回去,从耳朵开始红到脖子,声音如窗外风拂翠竹般沙沉。 “为何不叫人替你上药?”秦婠坐到他身后,他背上的伤果然迸裂了多处,渗出的血水已经干涸发黄,而他上的药涂了满背,却没多少擦在伤口上。 “不习惯。”沈浩初言简意赅地回答,也不知想起什么,又突然转身握住她的手,“我自己来,脏。” 秦婠用力把他的手掰开,道:“行了,转过去吧。” 她话也不多,只将布帛握紧,又蘸些药轻轻印到其中一处伤口上。 冰凉的触感从伤口处传来,很快便化作些许刺疼,沈浩初能感受到她动作间的温柔与小心,甚至于,她还怕他太疼竟轻轻吹气…… 那气吹得他要化开。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让我快哭了,唉。 对了,以后更新固定时间吧,晚上九点见。 第29章 欲吻 女人与男人的差别,在这时体现得淋漓尽致。秦婠极尽温柔的动作,让他觉得自己回到被人小心呵护的幼年,没有铜筋铁骨的心,一点点的疼都被无限放大,用来吸引在意之人的目光。 “疼吗?”秦婠一边上药,一边吹气,一边问他。 沈浩初端直了背回答:“不疼。” “嘴硬。”秦婠小声回嘴。 沈浩初只笑笑,最初的尴尬渐渐消散,他没想到平时毛燥迷糊的小丫头也有这般沉静温柔的时刻,像甜甜的果酒,尝一口就醉人。 没听到他的声音,秦婠又觉沉默得难受,便自己开口:“早上老太太让我协理管家了,等你进大理寺这事办妥,我就先跟着文大嫂子学去。” “这是好事,一则老太太信任你了,你在府里地位更牢固,日子也好过些;二则你若能接掌府里事务,我们查起那事来更加方便。你也是该学学这些事,别老像个孩子。”沈浩初淡淡说着,语气里有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秦婠觉得他这话说得老气横秋,却难得没有反驳他,竟还有些撒娇:“可是接掌府中事务,每天都要按时点卯,还得照管各院各人,每日巡园……” 光想想,她就头大。 要是嫁给她表哥多好,家里人口简单,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不知道多舒坦。 “你表哥?”沈浩初蹙着眉转头。 秦婠闭上嘴,她怎么把心里想的事给说出来了? “后悔嫁进镇远侯府?”他逼视她。 秦婠想了想——她能不后悔吗?本来就不是要嫁进沈家的,无端受牵连罢了。 “秦婠,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沈浩初靠近她,唇几乎要擦过她的耳廓,“以后不要再想别的男人,因为,我不喜欢。” 重生而归,不管是他,还是她,又或者何寄,都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她拿着布帛,愣愣地看他,似乎不太理解他的意思,像个情窦未开的小姑娘,他只好再补充一句。 “你要想的男人,只能是我,你眼前的这个沈浩初。” 不是过去,只有现在。 秦婠打结的脑袋慢慢醒过来,总算意识到对面坐的人好像在和自己说情话,而要命的是,他的声音还那么好听,语气一半霸道一半温柔,模样长得又好,墨透的瞳孔只有她的倒影,好像有多么深情般,她中邪似的被迷住,忘记上辈子在 他手里吃过多少苦,仍是要一头栽下去。 她手里的布帛不知何时掉到地上,沈浩初已彻底转过身,裸/裎的半身透着男人粗犷的气息,漂亮的肌理随着呼吸均匀起伏,有些急促。他抬手抚上她的后颈,来回摩挲。秦婠从后颈酥凉到腰肢,像被点了穴般直愣愣坐着,任凭他的脸与唇越来越靠近自己…… 蓦地—— 支离破碎的画面闯进脑海,不愉快的记忆铺天盖地涌来,上辈子种种不堪撕破这一刻温柔,秦婠捡回迷乱的魂魄,用力把他推开。 “别碰我。”突兀的话语是拒人千里的冰冷,秦婠站起,没了他步步逼近的手臂与胸膛,四周的空气变得冷凝,她的理智悄然回归。 沈浩初的手在半空僵了僵,最后落下,目光半怜半伤地望她,并无责怪的意思。 “皎皎还在外头等着,饭菜也要凉了,爷快些出来用饭吧,我先出去了。”她拢拢鬓发,匆匆撂下一句话,也不给他回答的机会,转头就离。 沈浩初坐在原处,深深叹口气,空气里还留着她身上的余香,甜甜暖暖。 看起来上辈子她真被伤透了。 如何顶着这具让她厌恶憎恨的身体让她接受他,这大概是他两世为人遇到过的最棘手的案子。 ———— 珠帘被大力撞起,哗啦一响。秦婠逃命似的从里间出来,冰凉的手抚上双颊,火似的烫。 明明知道这人心有所属,明明上辈子被他伤透,她怎么还差点又一头栽下?秦婠想不明白,只能将一切归结为沈浩初长得太好。 世人毕竟都厚待模样出众的人,要想完全不看脸那也是件困难的事,所以她肯定也只是偶尔发昏迷恋他俊美的脸蛋,如果换个同样英俊的男人,她肯定也是要动心的。 一定不是因为沈浩初这个人。 一定! 如此安慰了自己两句,秦婠舒服多了,又想起沈浩初刚才的种种举动——这辈子他身边一个女人都还没有,该不会是冲动了吧?听说男人常有那方面的需求,他们如今还未圆房,他莫不是把心思动到她身上了吧? 想到这里,她心里一怵。 看来,有必要给他安排两个侍妾了。 如是想着,她走到琼海阁外间。饭食都已摆好,谢皎等得无聊,已经坐在紫檀椅上,手中拿着柄巴掌长的柳叶小刀戳着另一份饭食里的糟鹅掌往嘴里送。 “这是……”秦婠按下思绪,问道。 “沈兴把大厨房的饭送来了。”谢皎咂吧着嘴简道,反正他们也不吃,倒了多浪费。 “大厨房的饭你也吃?”秦婠忙上前阻止她。 “放心吧,我查过了,里边没毒。”谢皎又戳了块鹅掌,冲她道,“味道不错,你要尝尝吗?” 秦婠摆手,她便自顾自吃起,秦婠也不阻止她。谢皎这人脾气古怪,跟谁都不亲,秦婠拿她是没辙的。 “最近大厨房送来的饭食都没问题?”瞧谢皎吃得高兴,秦婠便坐在一旁忖道。 “没问题。”回答她的是已经穿好衣裳出来的沈浩初。 秦婠想起适才二人在室内的情况,心头不由悄然一跳,只拿眼窥他。沈浩初缓步踱到屋内,神色与平日无异,秦婠稍稍安心,正要移开视线,却见他望过来。两厢目光一撞,他眸中冷静顷刻间化成烫人幽光,灼得她那心怦怦直跳。 “投毒者很谨慎,并没固定的投毒时间,也没固定的投毒方式……”沈浩初坐到堂上,慢条斯理解释。 大厨房送来的一日三餐,并不是餐餐都被人下过春子根,有时早,有时晚,有时整天都没有,可见投毒之人非常小心,有把握了才下毒,没把握便宁愿不动手,横竖这类药物长期服用才见效。而没有固定的投毒时间与方式,他们就很难查清。 “不过间隔时间再长,三日内必有一餐是含毒的,但眼下已经有五日之久没发现饭食问题了。投毒者想必察觉到我们在查他,所以暂时罢手。”沈浩初斟酌道。 “沈兴呢?”秦婠的心在他平静的声音里又慢慢回归正轨。 沈浩初摇摇头:“最近并无可疑行为,饭虽然是他送来的,但是他没动过手脚。” 事情似乎陷入僵局,可陷井却一个又一个地埋在那里,即便他们有前世的记忆,可又怎能保证暗中之人不会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王新还没下落?”秦婠也蹙起眉头。 “没有。不过王新的事你不用操心,我已经交给可靠的人,想来很快会有进展。”沈浩初回道。 “是何人?”秦婠听他那话中之意,这可靠的人似乎不像是侯府的人。 沈浩初凝她两眼,并没回答,只是从袖笼中取出一张纸展在二人面前:“你们好生记清这个图案,若是在后宅中行走时发现与这图案相同的物件亦或伤痕,一定要告 诉于我。” 秦婠从他手中取来纸细细看去,只见纸上墨笔勾勒着一个图案,看起来有些肖似蝴蝶。上回他就提过个蝴蝶形的伤痕,这次直接拿出图样来了,这东西到底与他们要查的事有何关系? “这图案……”谢皎凑到秦婠身边看了两眼,狐疑着开口。 “怎么了?你见过?”沈浩初目光一凛。 “没有。”谢皎想想又摇头,坐了回去。 “行了,我们记下了。”秦婠将那纸折起收进随身香囊里,催促道,“饭菜要凉了,爷快些用饭吧,我们先回了。” 这人的话说一半藏一半,以为她听不出来?秦婠不乐意了,语毕就示意谢皎把大厨房送来的碗碟放回食盒里,碗碟已空,饭菜已被谢皎毫不客气地吃完了。谢皎打了个嗝儿,把碗碟收好,跟着秦婠拍拍屁/股离开。 沈浩初盯着她离去的背影,暗暗叹气。 不是不说,只是怕说了徒惹她生气——这画的来源和他派去查探王新的人,都是何寄。 话说开之后,何寄的意思也很明确,他不愿做回镇远侯,但当初被谋害的仇,还是要报的。 他们已定下合作之约。 ———— 从琼海阁出来,秦婠与谢皎便遇上了正等在阁外的沈兴。一看到两人,沈兴就躬着身过来见礼。 “沈兴见过夫人。”谦卑的语气里有沈兴特有的油滑腔调,他腰微弯,恭顺谄媚的模样,头歪着,眼睛斜向上看秦婠,有些讨好的意思。 这还是秦婠重生后第一次与沈兴正面打交道,她向来不喜欢沈兴。沈浩初会被养坏,恐怕与这些人的调唆离不开关系,况且这人还是个酒色之徒,又与后宅不干不净,秦婠不想和他多说半句话。 “嗯。”冷冷应了声,秦婠并不搭理。 身后的谢皎已把大厨房的食盒交到他手里,跟着秦婠正要走,不想这人竟壮着胆子拦在秦婠面前。 “夫人,不知今日饭菜可对侯爷胃口?厨房的人说这几天侯爷吃得少,不知爷可有什么想吃的?”沈兴找借口问她,一双眼却在秦婠胸腰之间不住来往,喉结上下滚动,不断咽着口水。时下兴瘦,后宅女人多数都瘦到干巴巴,似秦婠这般饱满又柔嫩的女人,掐一下就像能出水,该细的地方细,该圆的地方圆,简直让他克制不住手,可惜却是他无论如何都碰不得的人。 秦婠被他看得心烦气躁 ,气不打一处来。凭心而论,沈兴面白无须,模样倒是俊秀,就是那眼神透着淫/秽之气,总爱盯着女人看,上回就将秋璃给气个半死,这次竟然大胆到直接看她。 “看什么?”谢皎比她快一步开口,手里的柳叶刀无声无息抵到沈兴脸上,“再看就把你眼珠剜下来。” “你你你……”沈兴色心被吓碎,话都说不齐全。 “皎皎,走吧。”秦婠冷睇他一眼,拔步离开。 谢皎把刀刃压在沈兴脸上警告地拍了拍,这才收起刀跟着秦婠走了。 沈浩初将她带回沈府,为的可不全是查案,还有一半是为了秦婠安全,如今看来,他倒有先见之明。 ———— 一点不愉快转眼被秦婠抛到脑后,用过午饭时间已晚,老太太又打点了许嬷嬷过来问她回秦府时所备的礼。因为沈浩初想进大理寺,老太太对这事格外上心,不仅让秦婠回秦家,连给秦父备的礼都亲自过问。 秦婠少不得陪许嬷嬷聊了许久,跟着小陶氏、宋氏、邱清露都遣人过来,借着送吃送玩的东西来打探她这里情况,她又是一番应酬,好容易才清静下来。 青纹捧着刚炖出来的雪梨汤进来,规规矩矩地呈奉上来。上回在小厨房里被敲打过一次,她近日老实不少。秦婠端起汤饮了两口,想起一事来,拉着青纹的手道:“青纹,这屋里的丫鬟中,你跟侯爷最久吧?” “回夫人,是。”青纹近期对这老是笑吟吟的主母有些发怵,又不知她突然问这些是何意,心里已忐忑起来。 “你原是老太太屋里的丫鬟,被指到这里服侍侯爷,如今跟着我,倒有些委屈你了。”秦婠笑眯眯地看着她。 青纹却吓得马上跪地:“夫人言重了,能跟着夫人是奴婢的福气,并无委屈。” “怎么吓成这样?快起来?”秦婠见状忙让秋璃上前将人扶起。 青纹却已手脚冰凉。如今秦婠是蘅园的女主人,沈浩初的起居与这里的大小事情,都由秦婠打理,而原来蘅园当差的丫鬟们的去留及安排自然也由她作主,成亲两个月,众姐妹都在园里都已经派了新的活,只有她既不得主母的心,也没讨到侯爷的宠,不上不下地吊着,怎不提心吊胆?生怕自己被赶出园去。 “当初老太太安排你进蘅园,怕是另有深意吧。”秦婠又问道。 青纹吓得一哆嗦,忙道:“夫人明鉴,奴婢进蘅园后不到半年,老 侯爷就过世了,侯爷守孝三年,奴婢与侯爷之间不曾……不曾……” 她这话倒没说谎。 但凡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身边都有一两个通房丫头,青纹因为老实本分,便被老太太指到了蘅园,虽未明说,却也存了这个意思。怎料她才过来不到半年,老侯爷就过世,沈浩初因要守孝不能行房,再加上他心里又有惦记的人,竟只将青纹视作同龄玩伴,并未行那云雨之事。也正是这个原因,两人感情不错,青纹便自觉高人一等,安心等着沈浩初出孝娶亲她好仗着旧日情谊,再加上有老太太的背景,好能抬抬身份。 谁知……沈浩初娶了媳妇翻脸不认人,老太太那里也走不通。 “行了,我知道你老实。”秦婠微微一笑,招来秋璃,道,“秋璃,去把我那套雀上梅枝的簪钗 和前两天刚买的香粉取来,哦对,再替我拿套没穿过的袄裙,要颜色鲜亮点的,给青纹扮上。” “……”青纹和秋璃同时愣了。 “去吧,好好收拾一番。秋日气燥,你替我送盅雪梨汤去给侯爷。他那边缺人使唤,我也不知他喜欢什么,你是他跟前的老人,最明白他的心意,好好服侍。”秦婠拍拍青纹的肩,起身进了里间。 话已至此,便没明言,她们也听懂了。 ———— 独自回了里间,秦婠坐到窗前,拾起绣了一半的兜儿,才扎了两针,心思已乱。 比起青纹,她倒是更想抬夏茉,因为夏茉的身契在她手中,更容易拿捏,但青纹是老太太的人,若是越过青纹去抬夏茉,不单老太太面上不好看,传了出去也容易叫人说嘴。 横竖都是要爬沈浩初床的女人,上辈子闹成那样,这辈子不如她亲自来送。 一时间她又想起满屋的人,青纹、夏茉、蝉枝、棠云,她们大概不知道,在她心里,她们全都是死人。蝉枝死在她嫁入沈府的第二年,夏茉被人利用滑胎而亡,青纹与棠云死在最后的那场大火里。不论这后宅多少恩怨,她们都无一善终,如今想来,当初那般斗法作妖,也不知最后都成全了谁。 何必呢? 秦婠是看开了,不爱了她就是局外人,冷眼旁观他们闹去,她只牢牢拿捏着关键所在,便是这辈子安身立命之处。 可想虽如此想着,手上动作却和心思一样乱了,耳畔响过沈浩初不久前才说的话—— 似有情,到底搅乱一池平静 。 这一世,他们为何都不一样了? 时间缓缓流逝,天渐渐黑下,青纹已经去了琼海阁许久,秦婠起身出去,只觉得做什么都不对劲,脑中乱轰轰的总不自觉地去想他们在琼海阁里做什么,起坐难安。 很不痛快! 正满屋子绕着,外头传来丫鬟们惊讶的声音:“侯爷……” 秦婠蓦地停下动作,只听外面传来沈浩初沉怒的声音:“这里没你们的事,全都下去,谁也不许进来。” 还没等秦婠想明白沈浩初话里意思,珠帘一动,那人已重重迈进屋里,指着秋璃道:“你也出去。” 秋璃战战兢兢地退出屋子,一时间屋里屋外全都鸦雀无声。 天色已暗,屋中只剩秦婠与沈浩初双目对瞪。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啊—— 第30章 懵懂(修) 秦婠回忆了一番上辈子沈浩初发怒的模样,琢磨着有哪些词可以形容,比如怒发冲冠?大吵大闹?横眉怒目?他是个怒形于色的人,尤其对她,发起脾气来要么争吵要么漠视,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 除了脚步重些,语气沉了点,他很平静。 但秦婠就是觉得他生气了,没有来由。 “呵呵。”她干巴巴笑了两声,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给他倒了杯茶,“我正要打发人给爷送饭过去,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沈浩初没接她手里的茶,越过她一撩衣袍径直坐到堂上,冷眼看她。秦婠讨个没趣也闹不清他要做什么,再想想下午刚把青纹送过去,这两人指不定如何风流快活,她心里刺刺的又开始不痛快,就自个儿把茶给饮尽,空碗“砰”地扔在桌上。 沈浩初气得笑了,没想到这丫头披了层兔子的皮,内里横得像螃蟹,他都没发作呢,她就先甩上脸色了。 “除了送饭,你还想送什么到我那里,一并说了吧。”他蹬掉鞋,往锦榻里面一坐,双腿都横放到榻上,人懒洋洋半倚着迎枕,又拍拍自己身前位置,“来,过来坐着慢慢说。” “……”秦婠极不想过去,却又见他不容置喙的神色,大有“她若不过去,他就要来抓人”的意思,对比了一番强弱差距,她还是慢慢挪过去,屁/股挨着锦榻边沿小心坐了,才开口,“这话应该我问侯爷才是,除了饭食,侯爷还想要什么?” 靠得近了,她嗅到他衣上薄熏的棋楠香,温润清雅。青纹走时身上带的是香梅丸,香气甜而幽,极易熏染入衣,可他身上竟没掺杂半分,仍是干净温雅的味道。他没碰青纹?可是青纹去了一下午没回来,能在琼海阁做什么? “是不是我说了,你就给我?”沈浩初问她。 秦婠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这问题是个陷阱。 “侯爷要的,只要我能给,自然是给的。”她才不上当。 沈浩初勾唇,脱口而出:“废话。” 看起来她防着他呢,没那么好骗。 “侯爷到底想说什么?别拐弯抹脚了。”互相试探了两句,秦婠先忍不住。这人懒懒歪着,勾着唇斜挑眼的模样在烛火微染下真是好看,比她记忆里毛毛燥燥的样子添了说不清的韵味,多看两眼她都要醉。 真想戳瞎自己这双只看脸不管人的眼睛。 “是今天下午送去的人不合侯爷的心? ”秦婠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我见青纹跟了爷多年,多少知道你的喜好,才作主挑了她过去。侯爷一个人在琼海阁住着,身边没个贴心人伺候总叫人挂心,昨儿老太太还问起这事呢,说你总这么呆在琼海阁也不成。蘅园事多我也脱不开身,所以才让青纹去的。侯爷这是怎么了?难道青纹没服侍好爷,惹您生气?” 沈浩初听她软绵绵说了一大通话,话里话外都在表示她的贤良,最后叹口气,道:“秦婠,我不需要这些,早上我与你说的话,难道你没放心里?” “放了呀。爷不是让我想着你嘛,我这不正替你着想。”秦婠回答得理直气壮,“不喜欢青纹,那要不……夏茉呢?爷看夏茉合适吗?你要是喜欢,我就给她开脸,让她跟着你,老太太那边我去说。” 话音未落,她看到沈浩初脸黑了一大半。 “夏茉你也不喜欢?”她揣度着他的心意,“还是你想两个都要?这可有些难办,一下子纳两房妾室,外头人会说你的,老太太恐怕也不同意。” 沈浩初的脸全黑,连笑都没了。 “怎么?都不满意?”秦婠觉得这人难侍候极了,这也不对那也不行,简直烦透,想了想,祭出杀招,“难道说……你还记着马姑娘?现在这情况让她进府可有些难度啊,老太太那关过不去,要不……” 她正真心诚意地替他想法子,背后那人突然间坐起,“砰”地一掌拍在桌案上。 “够了。”沈浩初打断她。他素来自负的冷静被她三言两语粉碎得彻底,原来想掏心掏肺的满腔柔情都败在她的浑噩之下,那气突兀涌来,在心中冲撞。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胸竟然如此之小。 也许,情窦初开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秦婠闭嘴,只听他又道:“你就这么大方?结亲两个月就要替丈夫纳妾?不委屈?不难过?” 委屈?难过?上辈子她受过了啊。秦婠摇摇头,更加真诚:“侯爷放心,秦婠绝不是妒妇。” 沈浩初勉强按捺住自己的委屈,道:“秦婠,听好了,我要你只能想我一个男人,同样的,你也可以要我只想你一个女人。” 一对一,非常公平。 他谆谆善诱的语气,像在教她,也像是在教自己。 “……”秦婠眨了两下眼,又开始觉得他陌生。 “你不觉得我与从前不同了?”沈浩初靠近她,烛火 下的眉眼璀璨夺目。 秦婠看了半天,又想了半天,终于伸手,在他的后颈与下颌处摸索开来。 “你干什么?”沈浩初以为自己这番话至少能打动她半分,才好继续说后面的话,可她的举动总是出人意料。 “是不一样,不像沈侯。”她一边摸一边开口,“我听人说江湖上有种易容术,往脸上糊个□□就能改头换面,面具会在后颈和下颌处留下接缝。” 可她没能找到想像中的接缝。 沈浩初哭笑不得地抓下她的手,问她:“要是你发现我不是沈浩初,会怎样?” 秦婠愣了片刻,断然道:“报官,抓人,治你个冒名顶替的罪。”语毕,她飞速缩回手,从他身前跳开,紧紧盯着他,“你到底是不是沈浩初?” 他要不是沈浩初,她就能报官抓人,然后丈夫就没了,重生目标直接实现。 沈浩初静静看她,良久方道:“你说呢?” 秦婠还没开口,屋外传进秋璃小心翼翼的声音:“侯爷,沈逍把您的铺盖被褥与书册都送来了。” 他看着秦婠回答外面的人:“把东西都送进来吧。” 秦婠眉头顿蹙。等会,把铺盖送到蘅园是打算怎样? “为了让你少跑两趟路,少操些心思在这种事上,我决定搬回蘅园。”沈浩初倚回迎枕,好整以暇地回答她,又如愿以偿看到她彻底垮下的脸。 秦婠许久没从他的话里回过神来。 没事装什么贤良大度,这下可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 蘅园因为沈浩初的决定而沸腾,上上下下的人不管存了怎样的心思,都在高兴,除了秦婠。沈浩初老神哉哉地倚在锦榻上看书,不管屋里进进出出的人,只是目光偶尔会越过书页看看秦婠。 秦婠心不在焉地指使众人将他的东西搬抬进屋收好,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蔫儿叭叽的,直到蝉枝风风火火地进来,连礼都忘记要行,就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夫人,青纹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了,怎不进屋?”秦婠沮丧地开口。 “她本来是要给夫人回话的,不过一听侯爷在屋里,就吓得不敢再进来了。”蝉枝说话间还瞅了瞅次屋,生怕叫里面的人听到自己的话。 “怎么了这是?就算没成,也犯不着怕成这样?”秦婠心里纳闷非常,便扶着蝉枝的手出了屋 子。 屋外天已暗透,只有檐下灯笼发出的光芒照亮半个院子。青纹还穿着秦婠赐的那身鲜亮衣裳,脚却直打哆嗦,一看到秦婠出来马上就跪下,哭哭啼啼道:“奴婢谢过夫人抬举,求夫人收回成命,奴婢没有服侍侯爷的福分,还是让奴婢在蘅园跟着夫人吧,去小厨房也好,只求别再让奴婢跟着侯爷了。” “怎么了?难道侯爷骂你打你了不成?”秦婠可不记得沈浩初有打骂下人的习惯。 青纹摇摇头,哭得说不出话,还是替沈浩初送书过来的沈逍开了口。 “夫人,侯爷发话了,他身边只要定力足、身手好的人,如果几位姑娘想在他跟前服侍也成,需要先练练身手和定力。侯爷已经给青纹姑娘布置了功课,下午她在琼海阁外扎了两个时辰的马步,晚上再把这簸箕的豆子挑拣好算过了第一课,明天就能请刘师傅教她了,不出三个月,青纹姑娘应能近身服侍侯爷。” 秦婠这时才发现青纹身边摆的簸箕。绿豆、红豆、黄豆混装,满满一簸箕。 “挑拣好?是把豆子分开?”秦婠蹲下拔拉了一下豆子,问沈逍。 “正是,此法可练定力目力。”沈逍回道。 “……”秦婠看了眼青纹,忽然同情起她。 青纹“哇”一声过来抱住秦婠的腿:“夫人,求您让奴婢跟着您。” 比起面无表情的沈浩初,秦婠简直是个活菩萨。 “行了行了,让你跟着我就是。沈逍,你把这豆子撤了吧。”秦婠又挥手叫来两个小丫鬟,“你们两扶青纹回屋歇着,明天放她一天休沐。” 青纹总算吃了颗定心丸,啜泣着跟人走了。秦婠扫了眼院里的丫鬟,看到夏茉心有余悸的目光——得,这几个丫鬟怕是不敢再接近沈浩初了。 ———— 秋夜凉如水,风透过窗缝一丝丝钻入,吹得秦婠搓了搓双臂,扑到窗棂前把窗给关紧。一转头,她就看到仍旧坐在案前看书的沈浩初。从饭后到现在,他已经看了一个多时辰,起先她以为他不过装装样子,后来她才发现他是真的在看书。 一边看一边作批注,他没有丝毫分心。倒是她,因为与他独处一室而显得紧张,总是时不时偷偷打量他。 “天冷了,记得添衣。时候不早,你去歇吧,不必管我。” 秦婠正想着,沈浩初却头也不抬地开了口。虽说搬回蘅园,沈浩初也没打算与她同房, 所以在次间铺了床。小丫头戒心太重,想要她敞开心扉并不容易,所有复杂的故事,也只能循序渐进地让她接受。 “你在批注什么?”秦婠好奇地凑上前,发现他竟是在《大安律》的《刑卷》上作批注。 沈浩初看了许久,脖颈正有些酸疼,闻言便放下笔,道:“我大安现行律法有诸多不足之处,如今虽是太平盛世,但弊端已现,正是思变之时。这些是我批出的问题所在。” 重读这三十卷的《大安律》,不止是为了应对大理寺的考核,也是为了延续他上一世未完成之心愿。律法已旧,积弊甚重,长此以往必至国政动荡,他有心变革,却苦于力不从心,受病痛困扰,这辈子,也不知能否一展抱负。 变法之途,犹如刀火前路,稍有不慎,便是血光之灾,而…… 他看了眼秦婠,她正对着他的字满脸疑惑。 “这字……” “字怎么了?”他问她。 “没什么。”秦婠摇摇头,是她想差了吧。 沈浩初的字,怎会与卓北安如出一辙?还有他的想法,也与卓北安不谋而和。 要知道上一世她死之前,卓北安也正在修订《大安律》,更得皇帝赏识,力争革新,若不是他那身体……只怕那时的他早已不是区区大理寺少卿了。 她记得自己父亲说过,皇帝有意让卓北安进内阁,不过碍于他的身体情况而迟迟没有下诏。以卓北安的身体,若是进了内阁,恐怕是加速他的死亡。 “发什么呆?早点去睡吧,明天一早还要去看望岳父大人与母亲。”沈浩初拿狼毫笔管点了下她的鼻子,催她去休息。 秦婠摸摸鼻头,扭身进了里间。 算了,管他在想什么,反正别来寻她就是。 ———— 翌日天晴,秋高气爽,秦婠精神爽利地起个大早。她本以为沈浩初在蘅园她必睡不安稳,岂料竟是一夜好眠。她起来时,沈浩初已经在院里练罢一回拳,正在院里拿冷水沷脸,秦婠回想昨个儿夜里次间那点火光隐约烧到三更天,恐怕这人很晚才睡,不想竟比她起得还早。 因要回娘家,老太太又打点了不少礼物,秦婠忙了半天才算把东西装妥,与沈浩初踏上马车,往秦家驶去。 秦家那边,却出了件极不光彩的事。 当初推秦婠入池的凶手被人找了出来,一口咬定了二房秦雅。 作者有话要说:唔,谁说一定是北安叔叔教育秦婠,难道不能反过来? ps:我在尽量让文看起来轻松些,所以不会像《出宅》那样,写戾气比较重的角色和情节,希望大伙能笑笑哈…… 第31章 正名 马车晃悠悠地往秦府驾去,秦婠有一颗没一颗地嗑着新炒的瓜子,嗑嗑哒哒的声音一点也没惊扰到倚在迎枕上看书的沈浩初。沈浩初话不多,拿起书来就更是沉默,两人这样倒也相安无事。 不多时马车就到秦府,秦婠深呼吸——又到了装恩爱的时间。 马车停稳,沈浩初也放下书,一整衣冠,率先掀帘踏下马车。秦婠随后跟出,正要踩上小杌,眼前便有手伸来,她抬头,竟是沈浩初亲自来扶她。秦府门口站满小厮仆妇,数双眼睛瞪着,秦婠不作多想,把手往他掌中一放,跟着下了马车。 “多谢侯爷。”甜甜道过谢,秦婠就要收手,岂料他大掌合拢,竟将她的手牢牢攥住。 秦婠被他拉着往里走,门前行礼的小厮与仆妇们望来的目光多少叫她难为情,她想要他松手,不过沈浩初却已坦然自若地进了府,她也只好随他去。 刚迈过门槛,秦婠迎面就撞见自己的爹娘。 虽然爹娘疼自己,却也没道理亲自迎到门内。秦婠纳闷,对面的秦少白与罗氏却已走来,见到沈浩初拉着秦婠的手,秦少白儒雅的脸倏尔绷起,只朝自家闺女肃道:“这大庭广众的,你怎好与侯爷拉拉扯扯,都嫁人了还没个分寸?” 秦婠委屈地抿唇,沈浩初才要解释,罗氏已风风火火上来,轻轻搡了把秦少白,挑起冷眉道:“你可算了吧,当初也不知道谁在刚成亲那会就爱拉手,到了外头也不放,如今倒摆起架子怪女儿了。” 秦少白被媳妇一通抢白,面皮顿时发红,清咳几声以作掩饰。秦婠捂起唇想笑,又怕扫了严父的脸,故勉强忍着,与沈浩初朝二老行过礼后才问母亲:“娘,你怎与爹到这里来?” “呵。”罗氏冷笑地瞅了眼秦少白,道,“我来接你的,不过你爹不让。你今儿回来得可巧,家里呢正有出好戏等着你瞧。” “碧妁。”秦少白眉头紧拢,低喝出声。 秦婠终于发现不对了,爹娘刚才对话可不是往常的斗嘴,两人这是在吵架呢。 “爹,娘,发生何事了?” “走,你爹不敢作声,便由为娘替你讨个公道去。他秦家要是不给个说法,我今天就收拾了箱笼回罗家去。”罗氏拉着秦婠一边快步往里走,一边抹着发红的眼眶。 秦婠一头雾水,回头看亲爹和沈浩初,沈浩初耸耸肩比她更加莫名,而自己爹的脸则一阵红一阵白的。 “娘。到底 出了何事?你好歹先和女儿说说,这里人多,你别叫人看咱们笑话。”她忙把罗氏拉到廊下,朝外边来来去去的下人呶呶嘴。 罗氏这才冷静些许,看着女儿犹带稚气的面孔,疼不打一处来。 “年初你落水那事,今儿被人抖了出来,是你四妹妹做的。原是她设计了落水的局,想引……引侯爷救她,她好嫁进侯府,怎料阴差阳错却是你被她的人推入池中,累得你好好的亲事黄了不说,又伤寒入体差点不治,后来还要背负恶名嫁入沈家,名节大损。这口气,为娘咽不下。” 秦婠顿时明白,看着母亲的目光情不自禁一柔再柔。许是因为家中没有兄弟的关系,这么些年母亲越发强势,连父亲也不肯让,将自己磨砺成枪盾,为的就是能作她倚仗。 “如今秦雅正在老太太面前跪着认错,你祖母素来偏心大房二房,你父亲又不愿与你祖母争执,这事怕又是不了了之。不过小婠儿你放心,有为娘在一日,便替你争一口气,断不叫人如此伤你。”罗氏说着又要往秦老太太园里走去。 秦婠已听得鼻尖发酸,又回忆起昔年种种,忍不住扑到母亲身上紧紧抱住。罗氏脚步一滞,只当她委屈难过,便回手抚上她的头,柔声道:“放心,有母亲在。” “娘,女儿不委屈,你也莫难过。”秦婠却开口安慰起罗氏,“如今女儿在侯府日子尚好,侯爷待我也好,并无委屈。若是秦雅之事传出,少不得又将秦家姑娘与侯爷置于风口浪尖之上,我恶名虽除,却也逃不开与姐妹争抢之说,而侯爷也必受此累,秦沈两家颜面都将受损,为市井取笑,不值得。” 被秦婠如此一说,罗氏这才记起此时沈浩初已是自己女婿,若是那事传来,外人少不得诟病沈浩初与秦雅之事,世人哪会管是非曲直,不过都捡着风流韵事作谈资罢了,最后影响到的必是秦婠与沈浩初的夫妻感情。 “再者论,娘也莫怪父亲。夹在祖母与娘之间,父亲已尽力斡旋,力保母亲与女儿周全,这么多年,难道母亲还看不明白父亲的心?祖母的脾气娘也不是不知,这后宅之中她唯我独尊,今天你顶撞了她,明日她便换一百种方法来折腾你,有时不是父亲不肯出头,只是咱们逞了一时意气,可回过头来背地里她却叫母亲受一百倍的苦,父亲他舍不得。”秦婠说得极缓,慢慢劝住了罗氏。 罗氏眼眶一红,看了眼秦少白,秦少白叹口气上前,沉声道:“你啊,与我夫妻这些年,竟还不如女儿看得明白。” 语罢他又望向秦婠,这嫁了人到底不同,前后不过数月,她面容未改,人却已沉稳许多。 “别站在这里说话,不如先扶母亲回屋吧。”一直沉默的沈浩初此时方上前来。 “让你见笑了。”秦少白朝他叹道。 罗氏虽已冷静,却并未解恨,仍咬着牙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不会就这么算了。”秦婠开口,素来平和的眼眸里难得闪过丝冷戾,“娘,你快告诉我,这事是如何抖出来的?” “是你二妹妹发现的……” 果然是秦舒。 ———— 一路走回端安园,罗氏已将早上发生的事说得明白。 当初秦婠落水之事并非无人怀疑,可惜那时已闹得兵荒马乱,加上秦婠落水之后引发寒症高热不退,差点救不回来,以致错过查捕的最佳时机,后来就一直没能找到凶手。今日却是当日推秦婠下水之人吃醉了酒把这事说漏了嘴,这才牵出秦雅。 至于秦舒,这事本就与她无关,自然摘得干净,便是那石榴红裙之事,她索性也不隐瞒,只说是个巧合,谁知竟害了秦婠,再在众人面前自责一番,便没有不怜惜她的。这就是她的高明之处,就算知道那石榴红裙是她给的又如何?不过是个巧合与意外,没有人能证明那是她蓄意而为。 不过这事在上辈子并没发生,这辈子有这番改变,恐怕正因秦婠那一句“石榴红裙”而起。秦雅也不是什么善茬,一旦查到当日之事是秦舒动了手脚,她怎会善罢甘休?徐太妃寿宴上的剑舞与那个意外,恐怕都出自秦雅之手吧。为了报复秦舒,她能舍命跳下天宵台,倒是叫人意外,不过秦舒也不遑多让,为了不背那谋害姊妹的罪名,她竟能舍身救秦雅。姐妹两这番勾心斗角真叫人咋舌,秦婠自叹不如。 如此想来,今日这事必定是秦舒为了天宵台之事,回敬给秦雅的。 倒是有趣。 上辈子她嫁进沈家后,秦雅因为嫉妒而在外大肆污蔑于秦婠,说起来和秦舒不过一丘之貉,有怎样的下场秦婠都不同情,但眼下,秦雅还不能输。 ———— “你在想什么?”沈浩初发现她神游太虚,不禁拿手从她眼前晃过。 秦婠回神瞪他一眼。两人已从端安园里出来,正要去拜会秦老太太。为了怕罗氏太过激动控制不住脾气,秦婠好说歹说才让罗氏留在了端安园里,可是沈浩初为何跟 了来? “你跟来做什么?”秦婠问他。 “你家长辈只有秦老太太见得着,我尽尽晚辈的孝心。”沈浩初笑道。 秦婠却有些过意不去,沈浩初来了两次,两次都没见着她祖父,一次是巧合,这两次就是故意了。祖父看不上沈浩初,所以不愿意见他。沈浩初心里明白,却未表现在脸上。 “你别介意,祖父身居高位,要务繁重,轻易不见客,便是我们这些儿孙一年也难见上几面。待你进了大理寺,学着为官处事,跟着卓大人做出一番成就,我祖父自然要另眼相看的。”这番话倒是秦婠真心诚意劝他的。难得沈浩初肯上进,总好过上一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凭我的能耐,还不需要你祖父的另眼相看。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定会有番成就?”沈浩初自有他的自负之处,而当年秦厚礼在官场上与他政见不合,是个迂腐守旧的人,他本来也没打算走秦厚礼这条路。 “瞧你这牛皮吹的,能过得了大理寺的考核再说吧。”秦婠撇撇唇,又道,“不过你昨日那番见解倒是有些远见,我想只要你肯用心上进,出人头地是迟早的事,到时便能一洗从前的纨绔之名,重现镇远侯府的威名,让我这个镇远侯夫人出去了也能风风光光。” 沈浩初听得唇角翘起。不知何故他特别爱听秦婠夸他,从前也不是没遇阿谀奉承之人,可那些谄媚之语说得再高明听来也让他厌烦,只有秦婠,一字一句都说进心坎。 “好,为了你能当个风风光光的镇远侯夫人,为夫一定上进。”语罢,他点了下秦婠鼻尖,换来秦婠怒目。 “说话便说话,你动手动脚做什么?”秦婠骂了一句,率先迈步进了秦老太太所住的瑞芳园。 ———— 瑞芳园里一片沉肃,来往的丫头婆子都不敢大声。明堂上坐满人,除了秦家女眷,也有几位公子,只是人虽多,所有人却都不敢出声,屏着气坐着,气氛一片冷凝。秦老太太板着脸端坐在堂上,身边是哭红眼的秦舒,往下是垂立身侧的秦二太太,秦雅之母李氏。 秦老太太正安慰秦舒:“你哭什么?四丫头做的蠢事与你何干?你不过好心借了大丫头一条裙子罢了,哪里能想到会引出这些风波来。” “话虽如此,可到底是因为我无心之失,才害得婠姐姐大病一场,又背了恶名,祖母,舒舒心里难过。”秦舒声音带的哭腔不多不少,恰叫人怜惜。 秦婠与沈浩初进 到屋中时,恰正看到听到这一幕。秦老太太偏心大房二房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除了外院的爷们,后宅的姑娘之中,秦老太太最爱的就是秦舒,往下是秦雅,秦婠是排不上号的。如今受苦的是秦婠,可在秦老太太心里最委屈的,大概是秦舒吧。 “小侯爷也过来了?”秦老太太看到沈浩初,有些诧异。 沈浩初与秦婠二人上前行了礼,坐到丫头搬来的圈椅上,他方开口:“过来给秦老太太请安。” “侯爷有心了。”秦老太太点点头,心里只道有他在场,有些话恐不好说,又望向秦婠,“你母亲呢?她怎不过来?” 斗鸡似的罗氏知道女儿受了委屈,怎会不来?她正等着罗氏来闹呢。 “父亲早起有些头疼,母亲正在屋里照顾着,今儿怕是过不来了,托孙女向老太太告个罪。”秦婠温声道。 秦老太太听罗氏不来,心里也是松口气,再看秦婠满脸平静,不由试探她:“你四妹妹的事,可听说了?” “母亲和我说了。”秦婠还是平静。 秦舒已从堂上走到秦婠身边,轻轻执起她的手,道:“姐姐,都是秦舒的错,若是我不给你那条石榴红裙,你也断不会因此而落水。”因有沈浩初在场,很多话不好说,她便只提了落水一事。 说话间,她轻轻抬眸看了眼秦婠身边坐的沈浩初,微红的眼眶水雾迷蒙,叫人怜爱。可惜,沈浩初正端起丫鬟奉来的茶,低头慢条斯理地喝着,没功夫看她。 “已经过去的事,还提来做甚?”秦婠淡道。她不得不承认,秦舒这计用得好,既打压了秦雅,又把自己摘了出去,若她还是上辈子的秦婠,只怕又要和秦舒姐妹情深了吧? “好了,都别说了。秦雅做错了事连累到你,不能不罚。如今我便罚她当着众人的面给你赔个不是,再关她三月禁闭,可好?”秦老太太发话,“不过婠丫头,此事涉及家中姊妹清誉,断不能再往外流传。” 秦婠看着老太太笑了——涉及秦舒秦雅的闺誉,所以不能流传,便活该她背着勾引镇远侯的恶名永无澄清之日?而秦雅得到的惩罚不过是一句不痛不痒的道歉与三月禁闭?要知道当初她落水差点连命都没了。 秦老太太看着秦婠那笑就想起罗氏,简直一模一样的蛮横,心里正不喜,便听秦婠又温声开口:“祖母所言极是。便依祖母之命。”秦老太太见她安分乖巧,却又起了些怜惜,便命人取来套赤金头面与脂玉套件 赐她以作安抚。 秦婠含笑接下,那厢在后头哭得两眼肿如核桃的秦雅被人扶出,正满面羞愧地要向她道歉,忽被秦婠拉住。 “其实要说起来,我这事也真不怨四妹妹。听说那日我落水之时,四妹妹也正要赶来救我,不料却被人绊住,左右脱不开身。可见妹妹不过一时糊涂,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便就此作罢吧。” 秦婠的微笑,淬了毒般的甜。 秦雅一滞,忽然醒悟过来,恶狠狠地看向秦舒,正要当着众人的面嚷开要去抓当时绊住她的人,却叫秦婠按住了手,秦婠只往堂上秦老太太瞥了一眼。秦雅便明白过来,今日坐满了人,又是老太太亲自发话,她若发作就是当众驳老太太的脸面,此时少不得要按下愤懑,也轻泣道:“姐姐怜我,正是如此呢。我要阻止之时却被人绊住,否则也不至酿成大错。祖母,此事秦雅认罪知错,但那阻扰我之人却也委实可恶,祖母定要将那人抓来,还姐姐一个公道。” 秦舒闻言面色未改,只那一双妙目间闪过几丝异彩。 “放心吧,祖母定会为你姐姐作主的。”秦老太太一见能将两个姑娘都从浑水里捞出去,哪有不乐意的,语毕又佯怒道,“但四丫头你的罚可不能饶。” “祖母,我知道错了,认罚。”秦雅老老实实道,说罢又朝秦婠作了长揖。 秦婠忙扶她起来。 那厢秦舒又岔开话题道:“先前我还担心因为这事累得侯爷与姐姐生隙,如今见到侯爷与姐姐恩爱和睦才安下心来,否则便都是秦舒之过了。可见,错也有错的妙处。” 不过一句话,便叫人想起过去那些事来,还顺道暗示自己成全了秦婠的姻缘,又勾起秦雅嫉妒。 秦婠心里冷笑,正要回嘴,沈浩初却已搁下茶盏开了口。 清冽的声音在一众粘粘腻腻的女音中尤其清晰。 “诸位对本侯与秦婠这门亲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不如趁着今日,本侯与诸位澄清一番,免得日后总叫人说嘴。”他坦然开口,又抓起秦婠的手,笑道,“当初救人乃因人命关天,事出紧急,本侯才不顾男女之别下水救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该有男女之别,无论落水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本侯都会竭尽全力去救,此事与本侯娶秦婠毫无关系。” 众人皆是一愣,他的话语却掷地有声。 “本侯之所以愿娶秦婠,不是因为落水之事,乃是因为本侯想娶之人 ,就是秦家大姑娘秦婠。” 所以,他与秦婠之婚,不存在谁勾引谁,也不存在德行有失之说,本就是名正言顺之事。 沈浩初陪她来这瑞芳园,可不是来听这满屋子女人的勾心斗角,他就是来替她正名的。 秦婠傻傻被他抓着手,失语。 作者有话要说:唔,做了防盗,百分五十的购买比例,十二小时时间,防盗期间随机显示防盗章。 望见谅,也谢谢支持。 第32章 告状 直到出了瑞芳园,秦婠也没回过神来。 天清气爽,照着沈府的院墙花檐,笔直的行道上落满枯叶,扫过一茬还有一茬,秦婠的脚轻轻踏上,踩出清脆的咔嚓声。她的手蜷成球,还被他握在掌中,长年习武的手掌粗砺坚厚,可劲力动作却十分轻柔。 想着刚才他当着满堂的人,当着秦舒秦雅说出的话,秦婠的心止不住地跳。她费尽心力去勾心斗角,到头来不敌他一句话的威力。 “秦婠,带我逛逛秦府吧。” 正恍惚着,沈浩初的声音忽然在她耳畔响起,秋阳薄晖般的声音,催人心动。 “秦府有什么好逛的,还不如咱们镇远侯府一半漂亮。”秦婠踩着一片又一片枯叶,玩心渐盛。 沈浩初笑着将她那句“咱们”吞到心里。 “不一样,你在这里长大的,跟我说说以前在家你都做些什么,有没躲在哪里偷吃……馒头?” 秦婠猛然转头看他:“我什么时候偷吃了?” 嘴虽硬,心却虚,她常偷吃。京城以瘦为美,她从西北回京后,母亲生怕她长得太圆润不好嫁人,所以经常限制她的饮食,要她像秦舒秦雅那样每日清水豆腐照三餐吃,她有时馋得不行就去厨房偷偷找吃的。馒头是最容易得手的东西,抹上连姨腌的腐乳,那叫一个香。 可这些糗事,除了亲近的人之外,外人怎会知道?这么多年,也就被北安叔叔撞见过一次,沈浩初从哪里得知的? 沈浩初神秘莫测地勾唇,又指着前面别致的小楼问她:“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祖父与大伯见清客门生的地方,后面是个小梅园,没什么稀罕的。”秦婠并不是执着的人,很快被他扯开注意力,慢慢与他说起在秦家的旧事。 “前头的院子是姐妹们学习女德的地方,祖母请了三位老师,教我们礼仪、书乐、女红……秦舒、秦雅都是个中翘楚,我嘛……”秦婠讪讪一笑。 “你常逃课?”沈浩初想起当年在大理寺时,秦少白每每提及这个女儿都是头疼的,可谓劣迹斑斑。 秦婠甩了甩手,目光晶亮:“老师教的那些我不喜欢,老是要女子相夫教子,安于后宅,凭什么?我也没逃课,我只是去外院兄弟们的家学里偷偷旁听而已,或者去我爹书房里看大理寺的案卷,你不知道吧,大理寺的案卷比老师教的都精彩!反正都是学,我挑我喜欢的学不行吗?” 沈浩初 听得唇越翘越高,他已能想象当时秦少白面对这个女儿时的矛盾心情,既希望她能无拘无束地生活,又怕她变成世俗所不容的那类人,所以头疼万分。 “你跟我过来。”秦婠反手拉他往外头走,几步走到校场,“那边是兄弟们读书的地方,这儿是兄弟们练习骑射的校场,我最喜欢的地方。从前我在掖城生活,那里的沙漠这么大,那里的草原那么宽……”她说着挥开双手框出个无垠天地,“骑着马怎样都跑不到头,那叫一个惬意。可是回来京城,只有这么个豆腐块大的地方,还不能让我想骑就骑。” 秦婠叹了口气,露出沮丧表情,觉得自己像被束缚在这方寸天地间的马儿。 沈浩初想起那日栖凤猎场上她策马驰骋的风采,沉吟几番拉起她的手,郑重道:“秦婠,来日待你我万事皆定,我带你重回掖城,去看看你眼里的满城黄沙、天地无垠,偿你夙愿,可好?” 这承诺,属于卓北安。 秦婠的种种情绪都归于沉静,只是看着眼陌生的人。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有多难才能遇见一个真正懂得自己的人,可这个人,为什么是沈浩初? 她没回答他。 “侯爷,侯夫人。”斑驳树影下有人走来,停在离二人数步开外的地方开口。 秦婠总算从沈浩初灼烫的目光中逃出,转头朝来人笑道:“何寄哥哥。” 话才落,握着她手的大掌便倏尔一紧,将她往后拉了小半步,沈浩初已然站到她前面。 今日又是秦府的剑术课,何寄仍依约来此授剑,刚才已经站在树下看了秦婠与沈浩初很久。记忆里秦婠在沈浩初面前从来没有那样开心的笑脸,更遑论在大庭广众之下手牵手。 秦婠发现何寄的目光胶在自己被沈浩初握着的手上,才反应过来两人在外的举动太过亲密,马上涨红了脸要抽回手。可惜不知何故,沈浩初越握越紧,她难以挣开,只得抬眼望他,可这一望,她才发现才刚还温柔微笑的男人,此时竟是满眼冷冽,无端生出几分压人气势,连笑也显得沉肃非常。 何寄见状想笑,扯了扯唇,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侯爷,这是何寄,卓大人的护卫。日后你进了大理寺便是同僚,他功夫很好,可以助你一臂之力的。”秦婠记起上回沈浩初让自己远离何寄的事,只道这两人之间有些误会。 “本侯知道,何寄何护卫,在燕王殿下那里也记着名,久仰了,失敬。”沈浩 初依旧拉着她,身上气势没有半分消融的迹象。虽然寿宴那日两人话已挑明,但除了合作查凶之外,沈浩初不想与他有多余牵扯。 “不敢当,侯爷客气了。”何寄面无表情地抱剑拱手。 看着眼前两人如今模样,他忽想到寿宴那夜这人离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既然你心意已决,要将过往抛下,由我替你扛去所有责任道义,那你便记着,从今往后,纵你后悔,也无路可归。” 心里突然一刺,也分不清是疼还是解脱。 “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端安园见父亲母亲。”沈浩初略点点头便朝秦婠道。 秦婠还有些关于马迟迟的事想问何寄,可碍于沈浩初在身边也只得咽下。 “我娘做了两坛甜醅和酥酪,改天我送到府上给你。”何寄见她欲言又止,神使鬼差地开了口。 秦婠眉开眼笑,大力点头:“好好好,多谢你,你也替我向连姨道声谢,若她得空,让她也来侯府找我说话。” 声音到了最后被风吹散,她已随沈浩初走远。何寄怔立片刻,不知不觉竟将手中长剑攥得死紧,回神转身时,却见校场上站着朝思暮想的人。 每回授剑结束,秦舒都会在这个时间过来接弟弟回院。 “是侯爷与大姐姐吧?”看到远去的背影,秦舒笑着走到何寄身边,“何公子与大姐姐一家,感情甚笃吧?” 何寄几乎没有迟疑地道:“我与秦婠,情同兄妹。” 秦舒点点头,目光一黯,不无心疼地开口:“姐姐受了那样大的委屈,想必心里难过极了。” “什么委屈?”何寄问道。 “你不知道?她没告诉你……”秦舒微惊,捂了唇,看着何寄片刻又叹口气,“罢了,你与姐姐情同兄妹,说与你知也无妨。开春之时姐姐落水之事,今已查明,是四妹妹动的手。” 何寄眉目顿时紧蹙,盯着她冷道:“你说什么?” 为了这件事,他整整恨了秦婠五年。 ———— 因为见着父母,秦婠心情大好,才刚在秦老太太屋里受的委屈也没妨碍到她的好心情。罗氏在院里置了一桌席面,收拾了几道好菜招待沈浩初,秦少白与沈浩初见过几面,越来越喜欢这个女婿,觉得全然不像外面传言的那般一无是处,便兴致很高地拉着他浅酌了两杯。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秦少白拉着沈浩初去了外书房谈进大理寺的事,端安园里就剩下秦婠与罗氏两人说体己话。秦婠胃口大开多吃了半碗饭,正捧着消食的红果茶懒懒倚在母亲屋子的锦榻上歇息,听母亲唠唠叨叨的声音在耳畔不停绕,格外享受。 “你啊,一点心计都没有,就算不求老太太给秦雅点教训,也不该说原谅就原谅,她可差点害得你没了命啊。”罗氏已经听说了瑞芳园时发生的事,正后悔没和秦婠一并过去出这口恶气。 “娘,你知道什么……这事你别掺和了。”秦婠闭着眼随口回了句,后脑立刻挨了母亲一掌。 “什么叫我知道什么?你嫁人这才几天,就在我面前拿起架子来了?”罗氏气道。 秦婠马上坐起,把茶搁下,挽起罗氏的手哄道:“没,我是见娘最近烦心事多,所以不想你操这些心。反正我也没事,嫁进侯府也还好,就没必要为了这事和老太太置气了。” 罗氏闻言叹口气,知道女儿在替自己着想,近日秦老太太又寻思着往秦少白那里塞女人,想要他再生个儿子,她正烦心着。 “说来说去,都怨我,怨我没给你爹留个儿子,没给你留个娘家倚仗。”她抚上女儿的头,想起被抢走的尚在襁褓中的儿子便红了眼眶,“小婠儿,咱们这一房总没个子嗣也不好,日后我与你父亲辛苦积累的家产叫他们分走不说,你也没个倚靠,娘这心总是悬着。要不娘让你爹过继个儿子?前几天你二妹妹来看我时说起她那三弟弟……” “不要!”秦婠一听这话,哪还容母亲再说下去。 秦家虽说世代为官,面上风光,但若论家产,大房二房全加起来,都比不起三房,所以那时所有眼睛都盯着无子的秦少白。而上辈子就是信了秦舒,罗氏同意过继这个儿子,结果养了只白眼狼,帮着秦舒一家把他们房的家产尽数骗走。最后两房绝裂,那白眼狼还是回了大房。 “怎么?信不过你二妹妹?秦舒那丫头是个好的,你不在这几日,多亏她常来看我,排遣烦闷,在老太太那里也帮我说了好些话。”罗氏笑道。 “娘,你有没想过,哥哥也许还在。”秦婠忽道。 秦舒的事她一时半会无法向母亲解释清楚,但过继这事这辈子她肯定不会容许再发生,而让母亲放弃过继这个念头的最好办法,就只有她孪生哥哥秦望。事实上关于寻找秦望这个想法,秦婠已经放在心里很久了。 “怎么没想过?我想了十几年……可……” 年年想月月盼,盼来的都是失望,久了便化作绝望。 “娘,我近日重遇掖城故人,她是掖城王曹启苏的嫡长女曹星河。哥哥当年是在去往掖城的路上被贼匪掳走,那地方在曹王辖下,如果我求星河帮忙,以曹家在西北手眼通天的能耐,也许可以找回哥哥。”秦婠握住母亲颤抖不止的双手。 寻回儿子,是他们想了一辈子的事。 ———— 夕阳渐沉,秦婠窝在屋里与罗氏说了一下午的体己话,成功说服了母亲放下过继嗣子的念头。时间悄然而去,转眼又到回沈府的时辰。 秦婠盘腿坐在榻上,看着母亲收拾出一大桌子要她带回去的礼物。 “娘,这些沈家都有,你别拿了!” 实在看不过去,秦婠出声阻止母亲。 “沈家有是沈家的,这是我给你的。”罗氏压根没理她。 屋里丫鬟来来去去地收拾,正满屋吵杂,门口珠帘响了几声,秦少白带着沈浩初进来。 “爹。”秦婠忙从榻上跳下,知道沈浩初来接自己回家了。 秦少白却板着脸,指着秦婠骂:“你这丫头,委实不像话!” 秦婠一愣,好端端怎么骂上她了?连罗氏也上前奇道:“怎么了这是?” “你问问你的好女儿做了什么?才嫁过去两个月,就要给女婿纳妾!”秦少白气坏了,“浩初是要成大事的人,你说你每天撺掇这些做什么?一纳还要纳两房?” “……”罗氏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秦婠。 秦婠傻眼,只拿目光窥沈浩初。沈浩初耸耸肩,笑得无辜。 好半晌她才回神——这男人居然告状! 居!然!向!她!父!母!告!状?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没话要说,但还是想打两个字,啊你们遇到一个唠叨的作者…… 第33章 命案 先被父亲义正言辞地教训了一番,再被母亲骂得个狗血淋头,秦婠才灰头土脸地坐上回沈府的马车,整个人蔫茄子似的瘫靠在车壁上,只用目光狠狠戳沈浩初。沈浩初看那恨不得将自己剜下二两肉的眼神,抿着唇没忍住笑,唇角高高翘起。 马车驶了整路,秦婠愣是半句话没说,到了沈府门外,车没停稳她便跳下车,冷着脸吩咐下人该搬的搬,该抬的抬,一路急匆匆往蘅园去,也不搭理沈浩初。 沈浩初摸摸下巴,快步跟上,随她进了屋子。 屋子里已站了几个丫鬟,热烫的饭菜刚摆上桌,正是满屋香绕的时刻,不料两人前后脚进来都不说话,秦婠更是虎着脸,进屋后就奔去次间。几个丫鬟面面相觑,却无人敢上前问沈浩初。沈浩初知道秦婠气狠了,也不着急哄人,自己拎壶倒了半杯茶,岂料那茶还没沾唇,珠帘撞响,秦婠已经抱着一大撂物什冲到他身旁,往他怀里一塞。 可怜沈浩初茶没喝着还差点翻洒,只得急急放下,将那些物什一抱,才发现是自己在次间的被褥枕头。 “出去,回你的琼海阁去睡,你就该一个人过日子。”秦婠这时方出声,咬牙切齿,两腮气鼓,把被褥塞给他还不过瘾,又开始推人。 大约是没见过哪家夫人会这样往外赶丈夫的,屋里丫鬟看傻了眼,也不知如何上前劝解。 幸而沈浩初下盘够稳,未被她推离半分,他倒也不急,只朝两边丫鬟悄悄打个手势。秋璃领会其意,带着人默不作声地出了屋子,再把房门掩紧。 “我不会照顾人,给你找个可心的你也不要,我侍候不了爷了。”秦婠连被带人一起推他。 “不过被说了两句,你气性怎么这么大?”沈浩初含笑开口,“别孩子气,外头丫鬟们看了笑话你。” “随她们笑话去!反正我也没脸了。”秦婠以为纳妾那茬事已经揭过了,怎知这人一转头竟和她父母告上状!想起今天父母二人连番上阵骂她就来火,最关键的是,父母当着这人的面骂她,她几次三番在他脸上看到笑,浇得她那火气噌噌往上冒。 沈浩初不动如山,秦婠闹了两下便没力气,动作慢下来,发泄够了也要罢手,不料他却突然把被子抖开。 “啊!”秦婠只来及尖叫一声,就被他用被子裹着给抱了起来。 ———— 屋里闹出的动静那样大,谁也不敢走开,都聚在屋外看着。 灯火将人影打在窗纱上,朦胧得像皮影戏,外头的人凝眼看了一会,忽然听到里头尖细叫声,吓得头皮都是一紧。。 “散了散了,没什么可看的,主子的事你们这些丫鬟凑什么热闹。”许嬷嬷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将众人遣散。知道夫妻两回来后,许嬷嬷就被打发来看这两人,不料一进园就瞧见这一幕。 秋璃不放心,拉着许嬷嬷当救兵:“嬷嬷快想点办法。” 许嬷嬷冷静地瞅着她:“急什么,小夫妻两吵个亲热,谁还不是这么过来的……” 话没落,就见那窗上印出的两个影子已经缠到一块,再无声音传出。 许嬷嬷抛给她个安心的眼神,秋璃竖了竖拇指,果然姜是老的辣。 ———— “你放开我。”秦婠被他连被带人裹抱在怀里,气势减了大半,声音都小下来,只不住挣扎着,羞得双颊通红。 沈浩初只道:“你不闹我就放手。” “无赖!”秦婠更气了。 “你别再打什么纳妾的主意,我就不无赖了。”他歪头看她气恼的侧脸,羞红的脸像寿桃包子,软绵绵的叫人想一口咬下。 “我那还不是为着你好?不识好人心!不要算了,以后你别来求我给那些花花草草抬身份。”秦婠心被搅乱,这被子里都是他身上的棋楠香,恍惚间让她有种裸/裎相拥的错觉,缠绵莫名。 “你记得自己说的话就好,若再往我房里塞人,我可要让岳父大人请家法治你。”为了杜绝后患,沈浩初不得不斩草除根,让外头的丫鬟打消念头还不够,还得把她心里的想法给拔了才成。 秦婠哼了哼,不甘不愿地妥协:“知道了。” 沈浩初这才松手,把丝被往榻上一扔,拉着她走到桌旁,拿碗替她舀饭。秦婠累出一身薄汗,提起铜壶倒水,倒的第一碗水正要喝,她又想起适才情景,便将那水递给他。沈浩初笑着接下,知道她那气是消了。 “坐下来罢,我有话同你说。”沈浩初把饭摆上她面前,拉她坐下。 闹了半晌,秦婠早已饿透,与他面对面坐了,一边低头拨饭,一边问他:“什么话?” “吏部已将为大理寺选拔的人才名录送到卓大人手中,岳父说估计明日考核的消息就会传来。按照近年惯例,大理寺的人才选拔考核是要进大理寺官署内封闭作试,所以后日我就要去大理寺,估计有五日回不来。” 秦婠筷子一停,正色问他:“那你可作好应试准备了?” 沈浩初点点头,便听她又道:“只剩一天时间,明早先去回了老太太,回来就给你打点行李。近日天气转凉,恐怕要把氅衣带上,大理寺的寮房略简陋,被褥、熏香这些,恐怕也得带着……” 他眼眸微弯,笑容越发明朗。 有时觉得她还是个孩子,哪怕死过一趟回来,性情也没变,有时候他又觉得她沉稳,温柔体贴进退得宜,说话做事贴着心坎,倒是矛盾。 今日一看,他方觉她为人处事,只讲个“心”字。 沈浩初按住她的爪子,“寮房虽粗陋,但该有的都有,我也不是身娇体弱的人,你不必准备那么多,备两套换洗衣裳,再将我的书带上便是。” “晓得了。”秦婠虽然听着,心里却仍有自己的打算。 “行了,与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叫你操心。”沈浩初又道,“我不在家这五日,你自己小心些,遇事莫急进,当以自己安全为上。除了秋璃之外,谢皎你也可放心,出入可以带上她。” “这是你家,不是龙潭虎穴!”秦婠失笑。 “近日发生不少事,小心些总没错。”沈浩初仍不放心她。虽说二人重生而归,很多事牵一发动全身,未必就一定照着上辈子的轨迹来演变。他们两已经改了不少事,往后如何,全都是变数。 秦婠就着窗下烛火看他,少年的面容如清风朗月,已无法再与记忆里的男人重叠起来。 他变了,变得太多太多,多到让她忘记两人间曾经有过的爱怨,不知不觉间将他与曾经的沈浩初分而待之。若不是这张皮囊还在,她几乎以为留在自己身边的是另一个人。 不是没有怀疑过他与自己同为重生而归,可即便他也是重生,一个人的禀性习惯却不会改变,他怎会与过去天差地别,宛如脱胎换骨?秦婠想不通,想不通的事只能慢慢揣摩,可就这么日复一日的揣摩与猜测之间,她对他的依赖信任及二人之间默契却与日俱增。 以至于,她会想,如果是这个沈浩初,她愿不愿再与他共度余生? 她也清楚,这个问题一旦问出,便意味着她开始动摇。 沈浩初,真像个美丽的陷阱。 ———— 翌日天阴,秋雨骤来,凉意浸骨。吏部令史果然一早就登门拜访,将大理寺考核之事通传沈浩初。沈浩初送走令史 后便携秦婠前往丰桂堂,将此事禀明沈老太太。因第二日就要前往大理寺,老太太也不多耽搁二人时间,只叮嘱几句就派许嬷嬷帮着秦婠替沈浩初收拾行装。 五日时间虽不长,但沈浩初长这么大还没离家这么多日,沈老太太自然不放心。 因着天转冷又下雨的缘故,除了沈浩初交代的那些,秦婠少不得让人把好用的雨具、防水的斗篷、厚底的皂靴通通找出,再将熏虫的散香、应急的药丸等物备妥,又包了他惯喝的茶与一些小点,再有就是铰好的散银与打点下人的赏赐……林林总总,她逐样拣出,再思添减。 许嬷嬷见秦婠所思所虑已尽够,不必她在旁指手划脚,便提前回了丰桂向老太太回禀,再将秦婠行事作派一说,老太太听得不住点头,此是余话。 蘅园这头,沈浩初看着大大小小摆满桌的包袱,不由失笑:“这是要把家搬去大理寺?” “你少打趣我。我不过替你把东西收拾出来,你愿带便带,反正我尽了我的本分就是,省得有人又要告状。”秦婠正让人把包袱拿下去放好,闻言冲他做个鬼脸。 沈浩初笑而不语。 小丫头这仇记得可牢了。 ———— 第三日,秋雨转绵,淅淅沥沥没个完结。沈浩初穿戴齐全,去给沈老太太磕过头,便往门外去。秦婠撑着伞跟在他后头送着,悄悄打量他的背影。他今日长发尽束白玉赤金冠内,身着宝蓝箭袖,背挺得笔直,脚步飞健,在这秋日阴雨之间也显得意气风发。 送到二门时,沈浩初打住脚步,劝回秦婠:“天冷地湿,别送了,你回吧。” 秦婠点点头,从秋璃手里接过防水的大氅,抖开后踮脚披到他背上。沈浩初略屈膝躬身于她面前,由着她缓慢地替自己将大氅披实系紧。 “祝侯爷此行万事顺意。”替他整好衣冠,秦婠回了一笑。 “定不叫侯爷夫人失望。”沈浩初抬手扫去她发间雨珠,“回吧,我去了。” 语毕,他转身朝外,步如流星。秦婠目送他远去后方回头朝蘅园行去,秋璃从她手中接过伞,打趣道:“侯爷说嘴归说嘴,夫人给他备的行囊却一件没落下,可见心里装着夫人呢。” 秦婠并不回她,只看着伞尖落下的雨珠,一滴一滴,没完没了。 ———— 沈浩初一走,蘅园似乎跟着安静。明明才搬进来几天,可少了他,屋里 似乎缺了点生气,所有人都懒洋洋地提不起劲来,秦婠也不知为何。 这场秋雨下足三日才见晴,可日头出来,天却不再回暖,一天冷过一天。秦老太太因见年关将近府里事多,又见天气转冷,便免了一众晚辈的晨昏定省,秦婠这几日过得轻闲自在,便趁这空档将府里人事暗暗了解一遍,又给曹星河与自家母亲去了信。 上次回门时间太紧,许多未尽之语她来不及说与母亲,此番便逐一写入信中,多少叫母亲警惕着大房些。但许多事她也不敢明言,母亲性子耿直,若是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通发作,可如今大伯身居要职,大伯母也是诰命在身,掌着府里中馈,又有祖母宠爱,若是母亲闹将起来,决计讨不到好去,所以她也不敢明说。 给母亲的信未见回复,倒是曹星河的信第二日便回复,约了第三日相见,要秦婠带她去尝尝京城美食。秦婠却想王新没有消息,她总这么把有身孕的马迟迟单独扔着也不妥,便想借此机会一并去马迟迟那里瞅瞅,故将两件事都回禀秦老太太。老太太一听是曹家大姑娘,便痛快允她外出。 到这第三日,蘅园里丫鬟忙着将冬衣取出翻晒,秦婠却带着秋璃与谢皎出府。 ———— 马车驶过市集,先往马迟迟住的宅子去,才行到巷子转角便缓缓停下。 “夫人,前头路不通。”车夫的话隔帘传来。 秦婠撩起马车小窗的帘子探头望去,只见前头本就不帘的路被堵得水泄不通,她心里奇怪,正要打发人去问,却见沈逍从远处飞奔而来。 “夫人,不能再过去了。”沈逍原就负责马迟迟这里的盯梢事宜,早早得了消息也正要禀报秦婠,不料才出来就见镇远侯府的马车。 “发生何事?”秦婠问道。 “前面发生命案。王新死在马迟迟宅外的胡同里,现在衙役正在拿人。”沈逍一边回话,一边看秦婠的脸色。 秦婠又惊又疑:“死了?凶嫌是何人?” “是……何寄何公子,被当场拿住。”沈逍垂头道。 “什么?!”秦婠大惊,马上掀帘跳下马车,将斗篷兜帽盖上,“你快与我说说详细情况。” 一边问,她一边往前面快步行去,沈逍阻止不住,秋璃只得碎跑跟上,谢皎沉凝着走在了最后。 街巷另一头,曹星河被人墙挡在外头瞧不见里边情况,正好奇着,身后跟的人却还不依不饶地挑衅: “曹星河,走,咱们再比一场去!” 曹星河懒得理这人,嘴里只道:“小郡王,姐姐今天没空,你找别人玩去吧。” 说罢,正眼也不给南召郡王霍谈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唔,感情戏看腻了吧,换点剧情看看。 第34章 查案 潮湿的地面被匆促的脚步踩得啪啪作响,巷子被人群堵了大半,车马不通。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不安都在往小胡同里张望,小胡同口已被应天府的衙役团团围起,几个身着青衣背甲的捕快散布其间,正向附近百姓询问情况,勘查现场。 秦婠被人群挡在外围,正费力地踮脚往里张望。 沈逍已将事情的缘由说了个大概。 王新的尸体是今晨卯正三刻被收夜香的林婶发现,那时正是林婶每日到马迟迟宅子后门收夜香的时间。王新就伏尸于离马迟迟后门数步之遥的馊水桶旁,而何寄恰站在王新尸首旁边,手中握有染血石头,正好被林婶瞧见嚷了出去,叫外头巡城的早班衙役发现,抓个正着。 “夫人,才刚应天府的人查问过附近百姓,已经证实何公子近日在附近多有徘徊,还曾数次与马姑娘接触,又有人认出马姑娘与王新的身份与关系,如今恐怕官府的人疑心何公子为夺爱而向王新下手。动机、凶器与目击者皆有,这案子怕有些棘手。夫人莫淌这浑水,还是遣人禀报侯爷吧。”沈逍将事情说完又劝秦婠。 “这两日是他在大理寺考核的关键期,别让他分心。这宅子是以侯府名义赁下,马迟迟的身契也在我手中,如果有所牵连,恐怕我也脱不得身,这浑水不淌也得淌。”秦婠很快冷静,将丝帕扯出蒙在脸上,道了声,“沈逍,叫他们让路。” 年轻的侯夫人身上隐约透着不容置喙的气势,沈逍劝说不能,便果断往后挥了挥手。身后跟的两个镇远侯府护卫便冲进人群之中,将人往两旁拔开让出道来。 里面正在办案的捕快瞧见人群自动分开,其间走来披着锦缎斗篷、面上蒙纱的女人,虽无从窥得真容,通身的气派却与旁边的市井小民截然不同。那捕快也是见惯场面的人,立时便知来人有些来头,只将气焰按下三分,虽然生硬,到底还是客气地上前抱拳要拦人。 “杜捕快,是我。”沈逍已站到秦婠面前冲杜捕快先抱拳,两人竟是熟识。 “沈逍兄弟?你怎么在这?这位是……”杜捕快有些诧异。 秦婠不语,沈逍已上前在杜捕快耳边轻语一声:“这位是我们侯夫人。” 杜捕快看秦婠的眼神顿时一变,四周如此多的复杂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一个内宅妇人仍是泰然自若,倒叫人颇为佩服。 秦婠见对方面露三分肃敬,却没行礼揭穿自己身份,知道是个上道的人,便直言:“杜捕快,里面那 宅子是我家私赁之所,故想请杜捕快行个方便,让我回宅一看。” “这……”杜捕快看了眼身后同僚,有些为难。 “杜捕快,烦请通容,我们不会妨碍几位公务的。”沈逍见状悄悄塞了两块碎银过去。 杜捕快神色松动,只将碎银塞进腰间,朝两边点点头,拦在前面的衙役便往旁边一退,秦婠道了声谢,带着秋璃与谢皎快步进去。马迟迟的宅子大门敞着,马迟迟正面色惨白地站在门前由着衙役盘问,服侍她的丫鬟小梅站在一旁,神色恹恹的模样。秦婠几步上前,正要唤她,不妨人群里传来清脆叫声。 “秦婠。” 秦婠驻足,转头一看,正瞧见拔开人群挤到最前面的曹星河和……南召小郡王? “还不给小爷让开!知道小爷是谁吗?”霍谈将横在自己面前碍事的手臂挥开。 “小郡王?”杜捕快看到来人就头疼了,但凡在这京城里混的,谁不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混世魔头。 “知道是本王还不让我进去?”霍谈冲曹星河得意挑眉,换来曹星河一个白眼。 “可是……”杜捕快为难至极。 霍谈哪容他多话,抬手推开他大摇大摆就往里走,一边走还一边说:“知道她是谁吗?她是掖城王的女儿,圣上新封的和安公主,我们的路你都敢拦?脑袋不想要了?” 话没说完就被曹星河从后脑勺呼了一巴掌:“你给我闭嘴,谁让你报名号的?真是给我丢脸!” 话虽如此说着,曹星河却也不管众人目瞪口呆的表情,径直冲到秦婠面前道:“你蒙着面纱做什么?还不是叫我认出来?” “京城里的规矩,我不方便露面。”秦婠低声解释。 “你们京城人就是矫情!”曹星河嫌弃至极,又往宅中张望,“你这是要断案?算我一份!” “还有我!”霍谈上前,摩拳擦掌。 秦婠捏捏眉心,什么人都好说,就是这小郡王……她看到旁边的捕快衙役也已是满面苦色——也不知今天吹什么风,竟然把一个郡王,一个公主,一个侯夫人给吹来了。 ———— “你怎会寻到这里来?”秦婠朝霍谈略施一礼后,便只向曹星河道。 两人约在隔街的市集,说好了好要带曹星河逛逛京城,只不知曹星河怎会寻到这儿来。 “这不是在行馆呆得无趣,反正约 了你见面,就到附近先转转,结果就遇到这事,过来瞧热闹了。”曹星河东张西望道。她生于西北,骨子流淌着不羁的血液,也不在乎世人眼光,京城的闺阁规矩束缚不了她,她自然想上哪儿就上哪。 秦婠很是羡慕她,两人说话间往宅里去,倒把霍谈冷落在后。马迟迟一见到秦婠便要跪下,却被秦婠一把扶起:“不必多礼。”见捕快已经向马迟迟问完话,她便命小梅将人扶进宅中,正欲进宅之时,她又见胡同口里出来几个人,恰是要被两个捕快押往应天府的何寄。 何寄眉头紧蹙,身上衣裳穿得单薄,瘦高的身躯在风里像株细竹,他并未抵抗,许是因为身份的关系,应天府的捕快并没对他太差,只是要将他带回应天府问话。 两人目光交错,何寄一眼认出秦婠。那方面纱遮去唇鼻,只留下双盈盈大眼,会说话似的望着他,有些忧切关怀,他知她不便上前,只微一颌首就随捕快走了。 秦婠目送他离开方与众人进宅。宅里与平日并无差别,院子不大,一眼尽收,厨房后面就是一墙之隔的小胡同,旁边有扇木门落了锁。秦婠走到门前看了看,铜锁完好,并无撬损的痕迹,她转身便唤:“小梅,把钥匙拿来。” 小梅虽是她安排在这里服侍马迟迟的,可多少也有些监视的意味,所以宅子的所有钥匙都收在小梅那里。听到秦婠的声音,小梅却陡然间一怵,将手里正要捧给马迟迟的茶给砸到了地上。突兀的裂音将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过去,马迟迟却很快道:“小梅,夫人要角门钥匙。” 小梅这才神情恍惚地从腰间摸出一串钥匙送到秦婠面前。秦婠只道:“开门。”小梅便摸索着铜锁,对了两三回锁孔才将钥匙插入,看得秦婠不由自主蹙眉。老旧的木门咿呀打开,外面就是潮湿阴暗的狭长胡同,地上汪着污水,十数步外就是馊水桶,一阵异味传来。王新的尸首还未被抬走,蒙着布趴在馊水桶旁的石堆上,只露出磨得没有纹路的鞋底,旁边围着几个人正在勘验。 虽说死过一回,秦婠还是不习惯看到尸体,当下胃里有些翻绞。谢皎已经过来,手里不知何时摸出那柄细长的柳叶匕首,总显得冰冷的眼眸里难得折出几缕兴奋的异彩。 “夫人,我过去看看尸首。”扫了两眼,谢皎就已跨出院子。 “皎皎,他们不会同意的。”秦婠忙拉住她。 “放心吧,那是我同行。”谢皎语毕便径直前去,脸上没有一丝年轻姑娘该有的恐惧与拘谨。 “小婠儿,这人是谁?”曹星河在旁看了半天,觉得谢皎与京中女子极不一样,心生好奇。 “谢皎,是我朋友。”秦婠没说下人。 ———— 谢皎走到那群捕快中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很快就获许蹲到王新尸首旁,将尸布掀开查看。秦婠远远看了一会走回宅里,沈逍知道她要问话,早已让人搬了几张椅子在院中,秦婠缓缓落座,令人将犹自颤抖的马迟迟扶过来。 院中光线比屋里好,只是风有些大,马迟迟面色惨淡地坐在秦婠身边,连手里的热茶都捧不牢。秦婠想起上次窥见她与王新时的情景,想来她对王新情根深种,如今人死了,她难过也是正常,只是她这难过里似乎还带着几分魂不守舍,倒叫秦婠有些怀疑。 “马姑娘,我已查清,今日死者王新就是当日与你有奸之人。这王新是你在月来馆时的恩客,与你郎情妾意两情相悦,他数番说要替你赎身,这在月来馆并非秘密。不过可惜此人虽祖上有些薄产,却被他花天酒地挥霍一空,他又不思进取,无力替你赎身不说,有时反要你资助。我说得可有错?”秦婠温声问她。 “没,没错。”马迟迟垂下头,“夫人,可王新之死与我无关。” 秦婠摆手,又道:“此节暂且揭过,如今他人死在宅子后头,又与你有些瓜葛,到时候少不得攀扯上镇远侯府,所以此事必要查明。我且问你,王新为何会来此地?昨夜你们可曾见面?” 马迟迟当下便跪到地上,啜泣道:“夫人,我不知道他为何来此。上次他从我这里逃走后已经很久没有出现,我也在找他。他的死与我无关!” “你先起来,我没说他的死与你有关。把昨夜情况与我说说。”秦婠蹙眉,示意秋璃将人拉起。 “奴家有身孕不足三月,虽无太大反应,却极嗜睡,每日有大半时间都用在睡觉上,夜里更是睡得早。这事奴家问过大夫,大夫说是正常情况。昨夜并无异常,奴家与小梅早早就将院门落锁回屋休憩,不曾听到什么动静。这宅院的钥匙都在小梅手里,晚上关了门奴家出不去,外头还有侯府的人盯着,若是夫人不信只管问小梅与府上的人。” 秦婠闻言望向沈逍,沈逍略躬身回道:“盯梢的人确实没发现异常,不过那胡同是死角,又是夜里,或许有疏漏也未偿可知。” 她点点头,又看向小梅:“小梅,钥匙一直在你身上吗?” “回……回夫人,一 直在我身上。昨晚是我亲自锁的门,确认过无碍。”小梅仍是魂不守舍的模样,言语不清,目光涣散,连谦称也不用。 “那何寄近日可有过来?”秦婠继续问道。 “何公子来过两次,都是来打探王新消息的,与奴家并无其他瓜葛,奴家也不知道他为何……要杀了王新。”马迟迟摇头回答。 秦婠面色顿冷:“谁说是何寄杀了他?事情未明,便不能下此断言!” “奴家知错。”马迟迟见她生气,瑟瑟而起。 秦婠见这马迟迟一问三不知,不管什么事只知摇头,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不再理她。那厢曹星河与霍谈都是闲不住的人,早已在宅中四下逛起来,见她问完话,曹星河唤起:“秦婠,过来这里看看。” 秦婠转头望去,曹星河正站在堆杂物的柴房里唤她。那柴房挨着厨房,光线阴暗,里边堆着码好的柴禾与平日用不上的桌椅杂物。秦婠踏入其间便看到曹星河指着地面让她看,她扫过两眼,已然看出不对劲来。 这房里家什平日没人动,面上都扑了层灰,所以但凡地面有拖动的痕迹,那灰痕便十分明显,再加上许多地方的灰尘都有不同形状的擦迹,并不完整,看起来像有人在里面动过。 “小梅,近日可曾打扫过这里?”秦婠走到门口问道。 “没有。”小梅木讷地摇头。 马迟迟却有些慌乱地转开眼眸。 秦婠不知怎地,忽然记起沈浩初同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当下沉声立道:“秋璃,你送马姑娘与小梅到附近的客栈暂住;沈逍,派些人手过来,待外面的衙役走后把宅子封了,不准任何人进来,另外再找两个人在客栈那里保护马姑娘。” 马迟迟面色一变,说是保护,不如说是监视,她张了张嘴,在秦婠不容置喙吩咐下却只动了动嘴皮,不敢多说。 ———— 送走了马迟迟时间已到下午,谢皎看完尸首回来,朝秦婠禀道:“王新身上有两处重伤,一处在前额,一处后脑,皆是锐器重击所至,伤口创面与何寄手上所握石块吻合,不过根据尸斑与尸僵情况,我能大概判断他的死亡时间在昨夜丑正到寅时之间,并非当场致死,不过具体情况与确切的死亡原因,还要等尸体送到应天府后再进一步查验才能确定。” 秦婠反应得及快:“不是当场致死,就证明林婶所目睹的并非真正的凶杀现场,人不是何寄杀的。” “可以这么假设,但不能完全排除何寄是凶手的可能性。”谢皎靠到檐柱前把玩着手里的匕首冷道。 “肯定是何寄见色起义,与那王新争风吃醋起了杀心,这种事在花楼里小爷我见得多了。那何寄定是杀人之后不放心又回现场看看,这才被人发现!”霍谈满不在乎地出来,两条眉毛挑得老高,模样是英俊的,就是痞气太重。 “才不会!何寄哥哥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杀人!”秦婠急了。她对何寄的印象,仍是幼时侠肝义胆的少年,从小到大他不知帮过她多少次,她早已将他视作兄长,上辈子知道他亡故的消息,她就整整哭了两天,这辈子好不容易见到他好好的,她又怎愿见他身陷囹圄。 霍谈嗤了声,刚要反驳,便听谢皎冷冷道:“夫人,卓大人曾经说过,断案之人须得抽身事外做个旁观者,不可对当事者带入任何主观感情,更不能因主观想法而作出结论,任何判断,都看证据。” 听到卓北安的名字,秦婠勉强按下情绪,兀自沉思起来。 曹星河见气氛冷凝,不由打圆场道:“在这里耗了一上午,大伙都没用饭,要不咱们先去吃点东西?” 秦婠正要点头,却听外头传来急切哭声。 “何寄呢?你们把我儿抓到哪里去?” 竟是连姨闻讯而来。 秦婠心绪急转,很快做了决定:“皎皎,你能进应天府查验尸首吗?” “不能。”谢皎断然摇头,“刚才能看尸首是因为应天府的仵作与我师父是好友,不过尸首进了应天府我就无能为力了。” “本王可以啊!”霍谈挺了挺胸,身份这东西有时还是很管用的。 “那……烦劳郡王帮个忙?”秦婠早已忘记刚才小争,向他求道。 霍谈看着曹星河,不无得意地点头:“行啊,曹星河答应与我再比一场,我就带人进去。” 曹星河沉着脸道:“你那么想死,本姑娘奉陪就是!” 秦婠也不管这两人间的争执,只当霍谈同意,转头向众人吩咐道:“那好,皎皎,你随小郡王和曹姐姐再去查验尸首;沈逍,你派人守好宅子,盯紧马迟迟,等我回来。” “你要去哪?”曹星河问她。 “我去趟应天府的大牢,见何寄。” 语罢,秦婠又望向宅外连姨。 ———— 应天府的大 牢潮湿阴暗,散发着浓重霉味,何寄被带到应天府后就直接投入大牢,等候审问。 牢房内只有个小天窗,屋外的光芒冷冷洒落,照出地上冰冷的樊笼影子。 何寄身上佩剑已除,正沉默地屈膝坐在简陋石床上,也不知时间过去多久,只看着地上影子歪斜。沉重的脚步声在幽密空间里响起,狱卒声音突然传来。 “人就在这里,夫人有话说快些,时间不多。” “知道了,多谢。”轻柔的女音熟稔非常。 何寄抬头,看到牢门之外站着两个人,除了他这一世的母亲连氏之外,还有蒙着面纱的姑娘。 水亮的眼,朦胧的唇鼻,也叫他一眼认出。 秦婠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整章剧情……我感觉药丸。 第35章 愧疚(虫) 应天府的牢房并不陌生,潮湿的霉味与阴沉的光线叫秦婠想起自己身陷囹圄的那段时日,埋在心底深的恐惧让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与惶惑,直到牢房后的声音响起。 男人低沉的嗓音有些急切:“你们怎么来了?” 秦婠就着牢中微弱的光线看他,他已经走到牢门前,双手握着粗实的木栏杆,身上是褪色却干净的青色箭袖,外面罩着半身皮甲,形容尚好,未受屈打。 “寄儿,好端端的他们怎么说你杀了人?怎会将你抓到这里?”连氏扑上牢门,抓着何寄的手上下地看他,生恐他受了伤。 “娘,我没杀人,他们不过抓我来问话罢了,不会有用。你腿脚不好,这地方阴湿,呆久了会犯病,你快点回去吧。”何寄看到连氏满面愁急的模样,连声劝慰。 虽说与连氏相处时间不长,但他睁眼之时恰是何寄重伤之刻,皆是连氏在身旁衣不解带地照顾,不过短短数日,何寄便见她原还乌黑的发转眼斑白,足见母子情深。他自小失恃,连母亲的面容都已记不清楚,侯府里人心叵测复杂无人真心待他,小陶氏与他不过面上温和,老太太虽疼他却严苛非常从无笑脸,二婶娘虽然处处顺着他,但到底失之真情又包藏祸心,似连氏这般真心待他的一个都没有,何寄多少将其视作母亲,孝心以待。 “我见连姨急得团团转,恐她忧急攻心,这才带她来的。”秦婠扶着连姨道。 何寄便又朝她开口:“你也是,一个堂堂侯夫人,为何来这等污秽地方?赶紧出去吧。” 秦婠摇摇头:“何寄哥哥,我是来问你几句话的,时间不多,我们长话短说。你今早为何会出现在马迟迟家附近?近日又为何总在那附近徘徊?别再告诉我你是为了查案。” 借口用了一次就不灵光,她也不是傻的。 何寄沉默下来,连姨一急:“寄儿,你都被抓到这里,还有什么说不得的?你快把这前因后果都说清楚,夫人才好帮你!还是你真被那马迟迟勾引……” “娘!”何寄打断了连氏的话,向秦婠道,“前几日我与侯爷商定,王新的下落由我来找。不过这段时间我把能找的地方全都找遍,皆无此人下落。侯爷说此人举目无亲,走投无路时可能会找上马迟迟,所以这几天我才盯着马迟迟。前两日见马迟迟的婢女神情恍惚,说话颠三倒四,我觉得奇怪,所以过去试探了几次,并没别的。” “侯爷怎会与你……”秦婠听得满心疑问,却 都按下,又问他,“那今天早上呢?” “今天早上是因为昨夜我打探到王新可能去找马迟迟的消息,所以今天一大早才去马迟迟的家,想往后胡同里去查查,谁知竟发现王新被人砸死在馊水桶旁。我自然要上前查验尸首,才拾起沾血的石块,就被收夜香的人发现,后面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何寄将事情简要描述一遍,这才恼火地以拳砸向木栏杆。 栏杆被砸出“砰砰”响动,秦婠忙安慰他:“何寄哥哥,你别急,这事因我侯府而起,只要你没杀人,我定还你清白。”她想了想,又问他,“我且问你,昨夜丑正到寅时这段时间,你人在何处?” “丑正到寅时?在家睡觉,还能去哪?”何寄抬头。 “是啊,昨夜寄儿并未外出,我可作证。”连氏急道。 “连姨是何寄哥哥的亲娘,你说的话……”秦婠欲言又止,心里也有些乱。大半夜的在家睡觉,这谁能给他证明?她抓了抓发,又朝何寄问道,“那昨晚可有什么特别的事?你再好好想想!” “特别的事?”何寄捏着两边太阳穴使劲回忆,忽一拍杆,“昨夜睡到一半,我好像听见临街有些打斗动静,脚步很急,隐约有刀剑声。” “临街的声音,你怎么听得见?”秦婠奇道。 “习武之人耳力比一般人要好,尤其对打斗动静特别警醒。”何寄有些纳闷,“这对案子有帮助?” 秦婠用力点头:“有,有大帮助。何寄哥哥,你放心,我有办法证明我的清白。” 外头传来犾卒的提醒:“夫人,探视时间到了。” 她语速加快:“你在这里呆两天,等我将事情查清。牢头我已经打点好了,不会为难你的,若有审问你照实说便好。” “秦婠,你要做什么?”何寄眉头大蹙,难以想像眼前娇小柔弱的女人会做出何事。 重生而归,对于秦婠的印象,似乎在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难以控制。 “还你清白呀。马迟迟和王新的事,要不是我们拖你淌这浑水,你也不会有此劫难,我不会坐视不理的,你放心吧。”秦婠安慰他两句,见狱卒过来撵人,便拉着连氏往外走去。 何寄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牢房幽沉的夹道里,情不自禁攥紧木栏。 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也对,何寄原身是她心里的挚交好友,兄长般的存在,替她出头,给她帮忙那是再正常 不过的事,可他不是那个何寄。他查马迟迟和王新,是为了自己的仇,不是为了她。 而在此之前,他误会了她整整五年,甚至于死回来仍旧恨她。 可结果,她从来不是他心里所想的那种人。 那点浅浅的愧疚,忽然间被无限放大,像这牢房幽深的阴暗,几乎将人吞噬。 ———— 离开应天府时天已微沉,秦婠送完连氏回家时辰愈发晚了,谢皎还没从应天府里出来,她便留下个小厮等她,自己先回镇远侯府。 出来时间太久,若是再不回去,恐怕老太太有意见。 一回府,秦婠连衣裳也顾不得换,饭也没吃,径自去丰桂堂见了沈老太太。 沈老太太显然已经收到消息,此时正沉着脸坐在堂上,一见秦婠回来连礼也没让她行便拉到身前细问。秦婠将白天发生的事详细禀明,只略过王新与幕后黑手交易一事。 沈老太太听完闭了眼,将手里佛珠急速转过。秦婠便有些忐忑,不知道沈老太太会不会怪罪自己,她还想着明日再往外跑,若是老太太动怒,那她少不得要另想他法。 “老太太……”她试探着道。 “好孩子,这事委屈你了。”老太太一开口,却是疲惫的声音,“这几年浩初那孩子没少替府里惹回麻烦,都是我跟在他后面费神料理着,不想这才刚成亲没两天,又闹出一大摊事来,倒是苦了你。” 大约是沈浩初素行不良,沈老太太并没怪罪秦婠的意思,马迟迟本来就是沈浩初惹回来的冤孽,老太太只将此事怪责在沈浩初头上。 “我没事,老太太也别难过,这都是侯爷从前犯过的事,如今他已改了,也知道上进,咱们将这过去料理干净,往后便都是镇远侯府的好日子。”秦婠猜着老太太难过什么,便温声劝道。 这话说到老太太心坎里,她看秦婠的眼神不禁柔和三分,只道:“你说的是,还是先料理好眼下这桩事。浩初如今人在大理寺不便出来,我让浩文出面帮着你们……” “老太太,大哥是要参加春闱的人,近日正刻苦攻读,他又是个斯文人,还是不要分心的好,再者论婶娘若知道大哥去管这些人命官司的事,心里也不痛快,没得让大房二房之间生隙。”秦婠握住老太太枯如竹节的手,“横竖侯爷后日也要回来,老太太若信得过孙媳妇,这两天就让孙媳妇料理此事,只求老太太允我这两日出外走动,应对此事。” 沈老太太又拨了几颗珠子,断然道:“难得你有这份魄力,我允了,这事先交你料理,侯爷身边的亲随你尽可调用。” 说话间,老太太浑浊的眼眸一凛,现出几分夺人气势。老太公死得早,她一个人支撑了侯府多年,也练出满身硬气,本就不是迂腐之人,秦婠之请,焉有拒绝之理。 “多谢老太太。”秦婠大喜。 ———— 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蘅园已是掌灯时分,屋里烛火透亮,见她回来众丫鬟便齐拥而至,更衣的更衣,捏头的捏头,端茶送帕布饭,都围着她殷勤不已,好像她才是一家之主。秦婠看着有些想笑,这从前可是沈浩初才有的待遇,如今竟落到她身上。 由着丫鬟们服侍着用过晚饭,秦婠又命人唤来崔乙,要他即刻前往中城兵马司打探昨夜街上可有械斗。中城兵马司为五城兵马司其中一司,专职京畿重地的宵禁、盗贼巡捕等事,兆京夜里宵禁,若有打斗之声,中城兵马司必然有数。若能证明何寄所听属实,足以证明当时他人在家中,来不及赶到马迟迟家附近行凶。 崔乙接了吩咐退下,自去行事。秦婠这才梳洗更衣,散下发髻,换上家常小袄打算歇息,不过脑中一片混乱,她又难以入眠,不知不觉就坐到沈浩初在蘅园看书时的书案后。 案上还放着沈浩初没带走的书册,秦婠随手取过一本打开,入目便是朱笔批注,细如蝇头的小字写得工整漂亮,她读了几行,心中微动,便取出笔纸,自己研了墨,提袖执笔,将沈浩初的批注一行行誊抄于纸上。 纷乱的心竟随着这一行行字而慢慢平静。 待到抄完两页,秦婠的心情已彻底平复,坐直背长吁口气。 秋璃站在旁边笑她:“才刚一晃眼,我以为是侯爷呢。夫人和侯爷,如今真有些像。” 秦婠斜睨一眼,正要回嘴,便听外头传唤:“谢皎回来了。” 她便改口:“秋璃,沏壶热茶来,再叫奉嫂煮碗面,快。” 说着话,她已起身迎出屋去。 不多时,谢皎已经捧着茶坐在外间的椅上,也不行礼,直接便开口:“已经验过王新尸身,他头上不止两处伤,应该是三处。第三处伤口与前额上的伤口重叠,所以初步验尸时并没发现。” “那这处伤口是如何造成的?”秦婠慢慢坐到榻上,认真问道。 “尖锐硬物重击所至,被后面的创处 掩盖。在何寄手上找到的石头大且沉,石面粗糙但没有尖锐之处,所以砸下时造成的骨裂创处相对比较大,也平整,这与后脑的伤口一致,但前额的头骨创面却有不同,除了与石头吻合的伤痕外,里面还有一处凹陷的细小伤痕,是尖物所至。”谢皎怕她听不懂,说得极缓。 秦婠听得仔细,脑袋转得也快:“你的意思是,应该还有一个凶器?” “嗯。应该是碎陶片、碎瓦片,或者有尖锐突起的物件。我问应天府的人,现场没有发现其它凶器。”谢皎喝了两口茶,对她的反应很满意。 “那致死原因是?”秦婠又问。 “是后脑的伤,这伤不会马上致死,但会让人神智昏迷,以致无法呼救,失救而亡。”谢皎答道。 “既然石块才是主要凶器,那凶手没有必要留下石块,却将另一凶器带走,除非这另一凶器能够让人发现凶手身份,又或者……胡同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在胡同里没能找到另一件凶器。 秦婠眯起眼眸。 作者有话要说:没啥信心,言情写多了怕腻,剧情写多了怕枯燥,哈哈,多谢你们安慰我。 第36章 审查 昨夜与谢皎谈至深夜,又因心中存事不过囫囵一睡,到了早上秦婠用尽全部的意志才让自己醒来。下床时眼还迷茫,她连热水都没要,直接让秋璃汲了井水过来。 井水冷得彻骨,秦婠往脸上泼了两捧,觉得脸都冻麻,浑噩的意识才终于清醒。梳洗更衣,用罢早饭,她匆匆往丰桂堂向老太太请示之后方带着秋璃与谢皎出府,先去了马迟迟的宅子。 昨日围得水泄不通的巷子今日已恢复如常,侯府的马车驶到宅前停下。宅院的钥匙如今在秋璃那里收着,她率先跳下马车将宅门打开,秦婠跟着下来,正要进宅,却听旁边传来曹星河的声音。 “就猜着你今天还要过来。”曹星河一边说话,一边将手里抓的油纸袋递给她。 “你们怎么来了?”秦婠接下袋,看到霍谈又是漫不经心地跟在曹星河身后。 “过来看看你有什么要帮忙的?”曹星河拍拍她肩膀,笑如艳阳,若是她不说,绝不会有人能把她与公主之尊联想在一起。 秦婠打开袋子,瞧见里面是新切的枣泥糕,便笑着道谢,一边领人进屋,一边又道:“昨天耽误了你们一整天,已是过意不去,今日怎好再劳烦你们?” “不劳烦小爷,你一个妇道人家顾得过来?”霍谈挑眉嘲道,“我可让人去应天府打听过了,这案子明天会先过堂审何寄,你想证明他清白,动作可快点。” “明天?”秦婠没想到这么快,心里发急。 “别急,咱们一块想办法。”曹星河上前揽住秦婠,冲霍谈白了两眼。秦婠从前没少提过何寄,她是知道此人与秦婠交情的。 霍谈鼻腔里哼了声,自顾自进宅。 “有时间说这些没用的话,不如花时间解决。”谢皎也已越过秦婠进了宅,她长眉星目,脸庞棱角明晰,有些男儿英气。 “小婠儿,你打算怎么做?”曹星河与她并肩进去,和颜悦色问道。 秦婠走至宅院中间,环顾小小院子。事已至此,再踌躇也无济于事,满院所有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少不得要努力冷静下来。 霍谈与沈浩初交情不浅,马迟迟之事霍谈一早就知道了,曹星河是西北曹家的人,按她前世记,这两人都与沈府的事没有干系,当是可信之人,若能得他们相助,她必少走许多弯路,秦婠当下不再犹豫,先将马迟迟与王新之事解释一遍,而后才开口。 “今日我重回这里,乃因为我怀 疑王新之死与马迟迟脱不了干系。胡同的里的伏尸现场可能不是第一案发现场,而马迟迟这里又有诸多疑点,故我想在这里搜证,看是否能有新的发现来证实我心里猜测,烦劳几位帮忙,秦婠感激不尽。” 一开口,便是掷地有声的语话,再不是从前绵软口吻。 “说吧,怎么做?”谢皎已在院中缓缓查起。 “小郡王,应天府的消息就拜托你了;秋璃,你将小梅单独叫过来,我有话问她;星河、郡王、皎皎,我们四人将这宅子再搜一遍。” 想了想,她记起沈浩初当日带她看脚印时说的话,便又加一句。 “大伙小心些,莫破坏宅中物件。” 谢皎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着秦婠,倏尔一笑。 ———— 因为昨日秦婠之命下得突然,马迟迟走之时没做任何准备,故今日宅子仍保留着昨天马迟迟离开时的模样。回形的宅院一目了然,是最简单的二进结构,住人屋舍笼共就四间,主屋是马迟迟的,西厢住的小梅,东厢空着,这是后院,以影壁与屏门为隔,前院只有厨房并一间连在一起的堆满杂物的柴房。宅子不大,平时屏门敞着,站在后院就能将前院看得清楚。 秦婠先搜了马迟迟的屋子,她的私人物件很少,不过几身衣裳、头花脂粉等物,连件贵重像样的簪钗都没有,倒是有些正在做的女红,大多是婴孩贴身衣裳,不过有双才做好的鞋,是男人的样式,谢皎看了眼便已断言是做给王新的,因那鞋长短宽窄恰与王新的脚掌一样。 “人都消失不见,她还有闲情做鞋?” 曹星河问出的疑问,也是秦婠此时疑惑。 “你们有找到财物吗?”秦婠又问起另一事来。 “只找到几枚铜钱,倒也奇怪,这马迟迟好歹也算月来馆的头牌,再怎么穷也不至于连一两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霍谈将搜到的十来枚铜在左右掌间来回翻倒,发出哗哗声响。 “不可能呀,我三日前才命人送了两贯钱过来。马迟迟在这里请医用药及赁宅都不花钱,补品等物也是侯府送来的,她们不过是些日常开销,三天花不了两贯钱,这钱去哪里了?”秦婠与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西厢。马迟迟虽然与王新有苟且,但人现在在这里住着,又怀了身孕,她并不想苛待马迟迟,所以隔段时间就会让人送点银钱过来。 秦婠都想不明白的事,其他人就更想不通,便只能暂时压下疑 惑,继续搜查。 西厢是小梅的屋子。小梅是秦婠从沈府挑拔过来照顾马迟迟的粗使丫头,带的东西也不多,不过屋里却很乱。榻上被褥未叠,绞成一团,衣裳随意搭在箱柜上,妆奁盒子敞着,里头的脂粉头油瓶子凌乱不堪,桌面上还有喝剩的半盏茶。 谢皎上前将那茶端起一嗅,茶水虽干,但里面残留的气息立时让她蹙眉。 “迷魂香?” 霍谈马上回身拔高声音:“嗬,那不是娼门里下三滥的玩意儿?” “大惊小怪什么?”曹星河揉着耳朵瞪他,“马迟迟出身月来馆,有这些东西并不奇怪,关键是为什么会下在小梅茶里?” “皎皎,迷魂香是用来做什么的?”秦婠可不认得这种香,但听名字就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皎转着茶盏解释道:“不入流的蒙汗药,服食后会让人无知觉昏睡,多是娼门调/教雏子,或者淫匪窃贼行凶作案时惯用的手段。” “难怪昨日见小梅神情恍惚……不,不对,何寄哥哥说几天前就发现小梅不对劲了。”秦婠思忖开来,也不管谢皎说的那些话会不会叫人面红耳赤。 “小梅那情况应该是服食迷魂香有段时日。这东西服食过多会有后遗症,出现心悸、恍惚、思绪无法集中等诸多症状,小梅应该是被人下了很久的迷魂香。”谢皎很快回答了秦婠的疑惑。 “平白无故的,向小梅下迷魂香做什么?”秦婠自己问自己,脑中突然有光闪过,不待众人回答,便道,“走,去柴房看看。” ———— 昨日秦婠与曹星河进柴房时就已发现诸多疑点,只是昨日时间不足,所以未能一一查探,今日少不得详详细细地搜过。柴房之中杂物众多,除了柴禾外,还有坏掉的桌椅与落漆的残旧斗柜,那斗柜放得奇怪,屉门朝墙挨着,却将柜屁/股朝外。曹星河眼尖发现地上几处印痕,因为没有落灰而显得簇新,倒像原来有家什压在上面一般。她看了两眼,拖过霍谈:“帮我一把。” 霍谈虽心不甘情不愿,却还是按她指示的将斗柜轻轻抬起,按着那几处印痕所处位置放下,恰将印痕盖得严丝合缝。秦婠在一旁看着,并不阻止。地上尚余几处痕迹,曹星河与霍谈又将桌椅挪开,按那痕迹位置摆了,桌脚与椅脚果然逐一对上。 如此一来,柴房格局与刚开始略有出入,斗柜与桌椅围出里面一块床榻大小的空处,地面干净无灰,又被杂物挡着 ,外头进来的人根本看不到这里,用来藏人自是极佳。 秦婠神情顿凛,大步上前,忽用力逐一将斗柜的大屉打开。 素青粗布的大包袱与一床厚实被褥出现在众人眼前。 秦婠快速打开,翻出了两身半旧的男人衣裳与些零碎的日常之物,看起来都是近期之物。她心里陡然窜出一股火气来,这马迟迟嘴里竟没一句实话。 “夫人,快来。”谢皎用脚挪开两堆柴禾,发现了被掩在角落里的几片叠起的青瓦。 秦婠两步过来,已见谢皎蹲到地上拾起旁边一块碎裂的瓦片朝她递来。 那残瓦只有正常瓦片一半大小,裂处两边形成锋锐夹角,角尖之上恰沾着几点干涸的血液。 “夫人,小梅来了。”秋璃气喘吁吁地带着人出现在柴房外。 “来得正好。小梅,这些瓦片哪来的?”秦婠问道。 小梅从秋璃身后上前,她今日看上去比昨日要精神些许,没那么恍惚,只看了两眼便回道:“夫人,前两日下雨,屋子漏水,所以我买了些瓦将屋顶修了修,这是多出与残损的瓦片,就收到这里了。” “嗯。”秦婠应了声,带着众人往外去,“都出来吧。小梅,我有些话问你。” ———— 一天转眼过了大半,街巷上往来的人越发多了,饭菜香味从四处飘出,钻进鼻中,叫还来不及吃上饭的行人馋得不行。市井里行色匆匆的人中,却有神情惶惶、面容苍白的女子,将脚步放得极缓。 “马姑娘,还请加快步伐,免得夫人久等。”沈逍见马迟迟越走越慢,不由催促。 小梅早被叫走,现在秦婠又派人来请马迟迟,可她却走得很慢,让沈逍着急起来。 马迟迟也不应他,只看看后面隔着几步距离跟着的沈家护院,沉沉叹口气,终于加快步伐往宅子走去。 不多时,她便到宅门外,正遇见沈浩初的另一个亲随崔乙过来。 ———— 崔乙与沈逍点头招呼后率先进了宅子,小院里架起八仙桌,秦婠正与谢皎几人坐在桌旁吃饭,菜是秋璃去附近的泰福楼打回来的,也是昨日秦婠想带曹星河去尝的。 案子要查,但肚子也不能不顾。 崔乙进来时,秦婠只吃了半饱,当下便罢筷问道:“怎样?” “回夫人,我已去兵马指挥司见过中城兵马 指挥使洪统领,洪统领确认前夜为了抓捕一个近期频频犯案的入室飞贼,所以在达营街那里布下人马并起了争斗,起争斗的时间大约在寅时正。”崔乙回答她。 旁边的秋璃已经端来饭菜予他,崔乙不解地接下,那厢秦婠已道:“崔大哥两头奔忙,还没用饭吧。虽说正事要紧,饭食也不能落下,一会少不得还要崔大哥跑些事。今日先委屈崔大哥用些粗饭,待事情落定我让侯爷请几位吃酒。” 崔乙受宠若惊,连道:“夫人,您言重了。” 秦婠摆手,温言开口:“坐着说话吧,这里不是侯府,咱们不讲究。明日何寄就要过堂,崔大哥可能请得动洪统领到堂上作证此事?” “这……若是侯爷出面倒是可以,我恐怕……”崔乙不敢应承。 “这点小事,交给小爷了。洪华是吧,没问题。”霍谈一边夹了筷熟烂的肘子,一边拍着胸脯保证,说话间又向曹星河抛了记小眼神。他有心要在曹星河面前卖弄自己在京中交友广泛,此时少不得全都应下。 “那就有劳郡王了。”秦婠大喜。 一时间沈逍也进来,秦婠照样让秋璃将饭食分予众人,又将桌子让给他们,自己则和谢皎几人带着马迟迟进了主屋。 ———— 屋门关上,室内光线暗下,只有窗外透来的阳光,幽幽不明。马迟迟最后进来,瞧着秦婠端坐常间面无表情的脸,心里已经咯噔响过,又见谢皎几人或站或坐,皆冷眼看自己,她便愈发心惊胆颤。 “坐着说话吧。”秦婠见她又要跪,便冷语令秋璃扶她到凳上坐下,“马姑娘,此番唤你过来,是有些事要问你,望你据实以告。” “夫人请问,奴家知无不言。”马迟迟低下头,声音仍平静。 “知无不言?”秦婠浅嘲一声,问道,“我刚才问过小梅,她说近日她身体不适,总是昏沉思睡,所以你免了她的活计,只叫她在屋里歇着,连厨房里事你都包揽走,可有此事?” “有。不过就是一日三餐的便饭,我做也是一样,她病了就多歇歇。”马迟迟点头道。 “马姑娘体恤下人,真是心善。”秦婠冷冷夸她,又朝秋璃使个眼色,“请马姑娘喝杯茶润润唇。” 秋璃端来一盏茶,粗瓷茶盏,绘着两杆竹,里面的茶叶已被水冲开,马迟迟神情陡变,脸色难看至极地开口:“不……不用了,夫人客气。” “不过是盏茶 ,马姑娘怎如此惊恐?”秦婠也从桌上端起茶,略抿两口,又问,“是怕我下药?这是小梅屋里的茶,她都活得好好的,你怕什么?” 马迟迟咬牙镇定,思忖过后伸手接茶:“奴家不敢。” 秋璃却倏尔将茶盘收回,秦婠又道:“算了,隔夜的茶,若是吃坏了马姑娘腹中胎儿,可就是我的罪过。我只想问问,这茶里的迷魂香,是从何而来?” 马迟迟嘴唇嗫嚅几番,勉强回答:“奴家不知夫人所言之物,更不知道茶里为何会有迷魂香。” 秦婠不急,只点头笑了,又朝谢皎招手。谢皎将柴房里搜出的一大撂被褥与衣物扔到她面前,秦婠方问她:“那你说说,这些是什么?” 马迟迟立刻便跪到地上,不停摇头:“奴家不知。这宅子是租赁的,里边许多物件我也不清楚。” 见她咬紧嘴不松,秦婠冷笑:“这也不知,那也不知,那你告诉我谁动过柴房里的家什?我问过小梅,她说近日并未整理柴房。” 地上跪着的马迟迟已瑟瑟发抖,只知摇头说不知道。 “说说,你从几时开始将王新藏到宅里的?是从小梅被你下药那时开始吧?你将人藏在柴房里面,为了怕小梅发现,你就每日给小梅下药,让她昏昏沉沉做不了事,只能在屋里躺着,所以发现不了王新的存在,对吗?” 见她迟迟不肯说实话,秦婠索性替她说起。沈浩初判断得没错,王新举目无亲,走投无路时想到的只有马迟迟。 “王新已经藏在这里好几天了吧。这宅子的钥匙虽然在小梅手里,但你给她下了迷魂香,要从她身上神不知鬼不觉的偷到钥匙再还回去是件轻而易举的事。王新是你从角门放进来的,这样就能完好避开附近盯梢的人。这段时间我们遍寻不见王新,倒是没料到他就藏在你这里。前夜你将小梅药晕之后,与王新可是起了争执,让我猜猜,是因为银钱?吵闹之间,你失手打伤王新,他夺走角门钥匙,从胡同出去,后来……死在那里……” 马迟迟脸色已苍白如纸,鬓发也散落几缕,人扑到秦婠膝前,哭着道:“没有,夫人明鉴,我没杀他,夫人说的这些我通通不知!” “砰——”秦婠狠狠拍案站起,桌上的茶盏震得直响,水溅了满桌,屋里沉默的众人也都被盛怒的她吓了一跳。 “马迟迟,事到如今你口中仍无一句实话。我自问待你不薄,即便知道你与王新之间的苟且,知道你冤枉侯爷,我也怜 你有孕在身,未对你有一丝苛责,可你却如此冥顽不灵。”秦婠动怒,将桌角摆的残瓦拈起递到她面前,“看清楚,这是何物?你还想抵赖?这就是打伤王新的证据,王新额前伤口的创面与这瓦尖一模一样,可这东西为何会出现在你的住处?” 马迟迟瘫软在地,身上冷汗频冒,只听秦婠继续说:“你既然不愿意承认,那我只能将你送官,让应天府来查清此事,该审该刑,都交给他们。” “不要,夫人饶命!”马迟迟涕泪交加地又扑到秦婠身边,抱住她的腿。 若进了应天府,审问用刑,她半条命就没了,再加上她如今怀有身孕,怎能受刑? “夫人,我说!我说……”见秦婠缓缓坐回椅上,马迟迟这才抽泣着开口,“我是收留了王新,但我没有杀他。” 作者有话要说:啊——脑袋一团浆糊,希望没有太多bug。 你们想北安了?我也想了,但愿明天能写到他出场的情节,并且除了他,还有我爱的以及你们想见的那个人。 第37章 过堂 秋璃搀着马迟迟坐回凳上,屋里只剩下她的哭声,朦胧的光线让这个原本光彩照人的头牌红妓黯淡失色,微佝偻的背早早现出上了年纪的疲态,分明年华尚好,却已有腐老之相。屋中众人皆不语,马迟迟哭了几声,渐渐转作轻细的啜泣,这才抬头看秦婠。 秦婠仍面无表情,目光如矩地盯着马迟迟,马迟迟竟对她生出敬畏来,明明眉眼脸庞都是年轻稚嫩的,那不动声色的威势也不知从何而来,喜怒之时判若两人。 “夫人,您可还记得上次您离去之时,曾对我说过的话吗?”马迟迟收拾好情绪,淡然开口。 说过什么?秦婠早就记不得了,不过马迟迟也没打算让她开口,自问自答道:“您说您拭目以待,看他会不会为求自保弃我不顾。您是对的,我所托非人,自以为找到个良人能救我脱离苦海,不料千盼万盼,不过是从一个苦海跳进一个地狱。” 马迟迟目光恍惚地落在地上,陷入回忆。她虽是月来馆头牌,被恩客竞相追拱,外边看着锦衣玉食,日子与公侯小姐一般无二,可内里苦楚也只有自己心里清楚。在娼门呆久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别管曾经有多少风光,一旦年华老去春光不再,便如弃履,朝不保夕。为了老有所依,青楼里的姐妹但凡有些手段的都趁着恩客情义尚在,以求赎身出去为妾为姬,王新是她遇见的唯一一个愿意娶她的公子,也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那时王郎为了搏我欢心,在月来馆一掷千金,又写了许多诗词赠我,我虽见惯风月场上的花言巧语,可到底还是个女人,便信了他的话。”马迟迟缓缓道来旧事,那时年轻公子玉树临风,在众多肠肥油面的恩客里鹤立鸡群,又写得一手好文章,怎不叫她心动?即便她曾怀疑过,到底一头栽下去,不识他那金玉之内的满腹败絮。 秦婠没有打断马迟迟的回忆,任她说着。 最初两人也恩爱非常,王新在月来馆里为马迟迟花了不少银两,又答应替她赎身,娶她为妻,马迟迟信以为真。到了后来,这王新却开始推说家道中落,薄产被族亲占走,不仅无力替她赎身,连自己的生活都堪忧,那时起,马迟迟便以自己的卖身银两屡屡资助于他。 “他说他会上进,会考取功名,风风光光地娶我。其实我是不信的,我只想要离开月来馆和他过安稳日子,可惜我和他总也凑不到赎身银两,后来我不慎怀上他的骨肉,正急于离开月来馆,他此时来找我说沈侯之事,有人指使他让我借此抹黑侯爷,为了赎身我便同意 了,这事夫人您是知道的。”马迟迟又逐渐从回忆里出来,迷茫的眼神一点点回归清明。 秦婠点头,没有多余言语:“继续。” “之后那事被您与何公子发现,王新被我放跑。那时我对他还存有一线希望,毕竟他是我腹中骨肉的父亲。他逃走之后并未与我联系,我一直惶恐不安,生怕被他丢下,直到七天前他悄悄联系了我。”马迟迟说到这顿了顿。 秦婠便让秋璃给她倒了杯水。 “多谢夫人。”马迟迟润润唇,已不再哭泣,“和夫人猜测得一样,因为宅外有人盯梢,所以即使他联系上我,我也不敢和他见面,思来想去我终于找了个法子,在小梅茶水里下迷魂香,趁她昏睡之时偷来钥匙,趁夜偷偷把他从角门放进来。他说他走投无路只能来找我,外面除了侯府的人在找他,还有几个债主也在寻他,那时我才知道,他嗜赌成瘾,在地下钱庄借了好些银两无力偿还。” 马迟迟说着勾唇嘲弄一笑,也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王新。 秦婠倒不意外,沈浩初派人去查王新时,已经查明这一点,她是知道的。 “我无奈之下只能将他藏在柴房里,每日给小梅下药,让她浑浑噩噩无法理事,每日只在屋里歇着。”她有些歉然地看了眼小梅,继续道,“那时王新哄我,只说他知道了一个大秘密,可以讹个好价钱,等银两到手就能带我远走高飞……” “什么秘密?”秦婠打断她。 “我不知道,他没肯告诉我,不过应该和上一次讹诈侯府的事有些牵联。那时我劝他别再走这些歪途,正经行事才好,他非但不听劝,反而嫌烦将我斥骂一顿,将钥匙与我身上仅有的银两抢走出了宅子。他在这里躲了几天,闷到不行,便偷偷去了附近的地下赌坊,输了个精光,天将明时才回来。” 马迟迟咬着唇,眼里恨意浮现,又道:“出去了一次他食髓知味,便开始每日从我这里抢钱,入夜就悄悄溜出去滥赌。我仅有的几件簪环都被他夺走变卖。他死前那夜仍想外出,于是变本加厉问我拿钱,我不肯,他便动手抢,不仅将夫人赠我的铜钱尽数夺走,他还朝我动手。慌乱之间我为求自保,顺手拿起残瓦往他额头砸了下去。而后我逃到外院,他见我有出去呼救的打算,便开了角门的锁逃走,逃时他未将钥匙带走,我见他离开便把角门锁起,再把钥匙还回去,心里想着再也不要与这男人有任何瓜葛。” “他从角门出去的时辰,你可记得?”秦婠问 道。 “记得,那时远远有更鼓声传来,应该是四更天,丑正二刻。”马迟迟想了想道。 秦婠思忖起来,丑正二刻,那正在王新的死亡时间范围内。 马迟迟见她不语,又有些激动,颤着唇朝秦婠道:“夫人,那时我已不想再靠这个男人,我已下定决心即便再苦,也要自己养活这个孩子。我甚至想夫人您是个心善的,若是求求您,也许您会给我个遮头之处,我的身契在您手中,日后跟着您就算做牛做马都好过跟着王新。所以那角门落锁之后我便没打算再放他回来,可谁知第二日一早,就听闻王新的尸体在角门外被人发现。我怕惹上官司,这才没敢明言,只把他的那些东西都藏起来。” 谁知,秦婠的反应竟然那样快,马上就将她与这宅子隔离,没有给她更多处理证物的时间。 “我真的……没有杀人。”马迟迟最后只反复呢喃着同一句话。 秦婠听完所有,并未立刻开口,只是伸了伸臂,扭着坐到酸涩的脖颈走到屋外。院里崔乙与沈逍都已不在,曹星河、谢皎与霍谈三人跟着出来。 “小婠儿,你可信她那番话?”曹星河问她。 “目前来看,她的话至少有七成是真的。”秦婠斟酌着解释。 马迟迟的供词几处关键地方都与她眼下查到的事一一对应,首先便是王新夜里去向。她昨日探监时,何寄就曾提及他在近日才打听到王新下落。因为王新嗜赌,所以何寄常在几个赌坊间走动打听,这次他也正是通过那几个地下赌坊的常客才打听到王新的行踪,与马迟迟供述的王新常在夜里去地下赌坊之事吻合。 而马迟迟在王新死讯传开后的反应,更是能证明这一点。若她有心杀人,断不会在第二日尸首被发现之时才想到要清理柴房现场,慌乱匆忙之际她根本来不及将那些证物妥善处理,才会塞进斗柜,留下那么明显的痕迹。 “这些不过是你的推测,没有真凭实据能够证明。”谢皎淡道。 “是啊,她伤人在先,又无法证明王新离开角门后这段时间她的动向,如今看来她的嫌疑确实最大。”曹星河也道。 霍谈无所谓地耸耸肩:“真不懂你们在愁什么?这不是官府的事吗?交给应天府去查不就完了。” 曹星河闻言刚想驳她,却听秦婠“扑哧”一笑,道:“小郡王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查案是官府的事,我们能证明何寄哥哥清白,将这里发生的查清楚也尽够 了,余的还得让官府来查。辛苦诸位了,明日我会带马迟迟亲自去应天府,将此事禀明府尹大人。” “说得也是,如此更加稳妥。”曹星河揽过秦婠的肩,顺手又一勾,把满脸无动于衷的谢皎给勾到手弯里,“等这事了,你们两带我好好逛逛京城。” “……”谢皎冷不丁被她吓了一跳,回过神时已经和两人站到一起。 这事和她什么相关?她不禁挑眉,但到底什么也没说。 ———— 安排好所有的事,秦婠又踏着夜色回到沈府。照例先去见过沈老太太,沈老太太已经等了她一天,她少不得仔仔细细将事情经过说了遍,又提及明日之事,待老太太点头应允后她才回了蘅园。 烛火微暖,看得人倦意陡升,可秦婠思绪尚乱毫无睡意,王新之事谜雾重重,虽说要交给官府审查,可她还是止不住要想。 若不是马迟迟下的手,那会是谁杀了王新? 是那个幕后之人?因为王新知道了他们的秘密,所以对方起了杀心?那岂非当年谋害沈浩初的凶案,如今已早早有了苗头? 只可惜王新并没告诉马迟迟他到底发现了何事就死了,她与沈浩初追查的线索到这里就又断了。 秦婠越想越乱,只觉脑袋不够用,忽然想念起沈浩初来。这辈子变聪明了的沈浩初,逻辑条理都远胜于她,若是他在,也许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吧? 想起沈浩初,她又不知不觉坐到了书案后,对着沈浩初的批注誊抄起来,似乎他的字有些奇特力量,能让她渐渐平静。 果然,才抄了两页,她脑中一空,困意上头,便罢手熄灯歇下。 一夜沉眠,翌日秦婠仍旧起个大早。 这个案子的第一次过堂,在今日午后,审的就是何寄。 秦婠吃过饭,向沈老太太打了招呼,便又带着谢皎、秋璃出府,前去寻马迟迟。毫无意外,她又在宅外看到了曹星河,不过今日霍谈没有跟来,按昨日安排,霍谈今早与崔乙一道去请中城兵马指挥使洪华。 两人互相打过招呼,便携手往宅中去,不料才到宅门前,便见小梅从里面慌乱跑出。 “出了何事?”秦婠喝住她。 “马姑娘早上起来便说腹痛,刚流了些血,怕是……”小梅急道。 “我进去看看,你马上去请大夫过来。”秦婠眉头紧拢,吩咐了一句便快步进 宅。 马迟迟果然萎顿在床,脸白如纸,一头的汗,身下绸裤上皆是斑斑血迹,叫秦婠不免心慌。她虽嫁人,可未曾生养,曹星河更是未经人事,两人对此都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以言语宽慰,所幸不多时小梅就将大夫请来。 一番诊治,大夫给马迟迟扎过针后才道:“马姑娘忧思过重,以至胎相不稳,若不能安心调理,这胎怕是保不住。” “那她……还能走动吗?”秦婠问道。 大夫一边写方子一边摇头:“不能。眼下情况只可卧床静养,我开两服保胎药先吃着,看情况可能好转吧。” 听完大夫的话,秦婠叹口气,拿着方子转头命小梅先去抓药。待小梅将药抓回煎好,喂马迟迟喝下后,时辰已然不早,马迟迟仍起不得身。 看样子今日带马迟迟去应天府之事只能作罢。秦婠当下起身,将秋璃暂且留在此处照应着,自己先往应天府去。霍谈那边尚无音讯,也不知能否将洪华请来。 几件事沉如铅石,重重压在心头,让秦婠有些透不过气。 马车抵至应天府附近时,官衙大堂外头已经围着不少百姓,秦婠与谢皎、曹星河三人匆匆上前,沈逍先寻官衙外的衙役表明身份,那衙役听说来的是镇远侯夫人,当下便往堂上通传,不多时便有人出来请秦婠入内。 秦婠长吐两口气,振作精神随衙役进了大堂。 ———— 大堂之上,应天府尹陆觉端坐大堂正中,堂间皂隶手持笞杖站着,堂下又有衙役随侯,堂正中青天红日的图与“明镜高悬”的匾额无端叫人敬畏。秦婠对此毫不陌生,上辈子的记忆此时海潮般涌来,勾起她心底噩梦般的恐惧,然她还是生生压下,迈步走进正堂。 案子已然开堂,何寄被带到堂中跪着,背拔得笔直,头发梳得整齐,并无惧怕之意。秦婠见他身上无伤,心里稍安,与他对视一眼,便望向陆觉。 “妾身镇远侯秦氏,见过陆大人。”秦婠屈膝行礼。 她有诰命在身,与陆觉品阶相当,自无需行大礼,陆觉尚需站起还她一礼:“镇远侯夫人。” “听说夫人前来,是有与案情相关之事要禀明本官?”礼后陆觉落座,沉声问道。 “陆大人,妾身此番前来,确有与案情密切相关之事要回禀大人。”秦婠不亢不卑,沉静开口,女人清脆的嗓间响遍大堂,“妾身能够证明堂下所跪者何寄,与 本案无关,乃是清白。” 何寄闻言倏尔抬头看她,目中神色复杂万分,只得她浅浅一笑。 “哦?”陆觉抬手,“夫人请说。” 秦婠略一颌首,便将何寄之事道来,语速不徐不疾,字斟句酌条理清晰,是她在心中演练过多次的说辞。不过这些在审案之时,何寄也已交代过,陆觉并不惊奇,直到她说起马迟迟。 将所有经过说完,陆觉已面色沉冷。 秦婠才进主题:“按推断王新的死亡时间在丑正到寅时之间,而若按马迟迟之言,王新准确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四更天丑正二刻左右。这个时间,何寄并不在凶案现场,无法行凶作案。” “你如何证明他不在现场?”陆觉问道。 “当夜恰逢中城兵马指挥司在达营街布下人马抓捕飞贼,与何寄所住之处恰隔了一条街。此事是中城兵马指挥司秘事,外人不论事前事后均不得知,何寄因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敏,可以听到临街打斗动静,足以证明此时他尚在附近。而起争斗的时间约是寅时正,比丑正二刻晚了不足一个时辰,且不论何寄的家与王新伏尸地在城两头,其中路程已然紧凑,而那日为了抓贼中城兵马指挥司又在临近几条街都布下人手,何寄纵然武功再高,也来不及回来,更不可能避开中城兵马司的耳目。这足以证明,他与王新之死无关,恳请大人明察。”秦婠说完便垂头行礼。 “你说了这么多,那谁能证明中城兵马指挥司的事呢?”陆觉一语切中要害。 秦婠咬咬唇,回头看衙外。霍谈还没将人请来,她有些着急,正要解释,就见下首坐的主簿收到一张笺子,他扫了两眼就将此笺呈到陆觉手中,陆觉一看脸色顿变,刚要发话,外头忽然传来霍谈声音:“让来让来,证人来了。” 秦婠大喜,回头果见霍谈将洪华请来。陆觉朝主簿轻声吩咐了两句,这才起身与大步迈入堂间的洪华相互拱手行礼。有洪华前来作证,更将那夜兵马指挥司的行事时间一一说明,再与何寄证词对应,果然和秦婠所言一模一样。 陆觉听完所有证词,又问明几处疑点,陷入斟酌,一边想一边点头道:“按诸位证词,何寄有明确的不在场时间证据,确与此案无关,本官宣布,何寄嫌疑暂除,可当堂释放。” 何寄当即站起,对上秦婠喜不自禁的笑脸,也不由自主启唇笑了。 二人正高兴着,又听陆觉道:“不过,侯夫人、何寄,二位眼下还不能离 开。” 秦婠蹙眉,不解地看向陆觉。 “刚才杜捕头来报,已找到凶案的目击证人,能指证杀人者乃是马迟迟。我已派人前往缉拿马迟迟,杜捕头也正将目击证人带到堂上。二位还需留下作证。” 秦婠大惊。 ———— 半个时辰不到,马迟迟就被人带到。 确切来说,她是被衙役生生架着双臂带上公堂,衙役的手才刚松开,她整个人便虚软跪地。秦婠见她头发未整,衣裳不过是在白天的寝衣外加套了一件外袍,那裤腿上还隐约可见几块血痕,便知这人是被从床上直接抓来此地。 “冤枉……我冤枉啊……”马迟迟面白如纸,满头是汗,眼神已有些涣散,双手紧紧捂着小腹,除了一句“冤枉”,她似乎说不出别的话来,而干枯的唇中冒出的声音,从刚进公堂时的声嘶力竭,到如今的哑瑟不堪,已越发微弱,似乎难再支撑。 秦婠听到“冤枉”二字,浑身一颤,勉强按下的旧日记忆像吞噬人心的巨兽,咆哮而来。 她记得当年自己也像马迟迟这般,发衣皆乱地被人按在公堂之上,不管说多少次“冤枉”,都没人信她…… 猝不及防闯进脑中的画面让她不可扼止地颤起,身边的何寄很快发现她的异常,见她面色陡白,不禁心头一刺,小声问道:“怎么了?” 秦婠说不出话,只听到堂上陆觉不知又问了什么,马迟迟只知道说“冤枉”,陆觉便命人取来拶指,要给马迟迟上刑。待那刑具取来,七寸长、径圆五分并以绳索贯之的十二根木条乍然入目,秦婠更是怵然。 十指连心,没人比她明白拶指之痛。 她猛地握紧双手,退后半步,目光已然盛满恐惧,碎碎呢喃的都是旧日噩梦。 “冤枉,冤枉……” 那声音小得只有何寄听得到,也不知为何听在耳中只觉刺心万分,叫他痛得难受,他情不自禁伸手要揽她,却忽闻堂外一声沉喝。 “陆大人,且慢行刑。” 沉稳的脚步声响过,有人迈进堂间,秦婠听到陆觉的声音。 “下官见过燕王殿下,镇远侯。” 她茫然望去,见到着一身绯红衣袍的沈浩初朝自己走来。 “接下去交给我,你别担心。”温和的声音充满力量,像极了那年卓北安在牢中对她说的话。 温暖 的掌握住她的手,驱散她即将滑落的泪水。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写到男主,我也是肝了…… 虽然在短暂的下线后,他刚刚上线露个小面,但我真的……尽力写了…… 第38章 疑点 宜喜宜嗔的脸上突然涌现的无助,绞得人心痛极,沈浩初看着堂上景象,想起在牢中的她,绝望迷茫的目光无一丝生气,哪及如今半分鲜活。他知道她想到过去,可众目睽睽,他无法安抚她,能做的不过是握握她的手,说句话,如此而已。 这点温暖,于秦婠而言却是冰天雪地间的薪火暖意,虽不能驱走寒意,却可化她心头霜结,宛如无尽苍穹里撕破黑暗的那一道曙光。 何寄在沈浩初出现的那一刻就被迫退到后面,只能沉默地看着,没有插手余地,似乎安慰都显得多余。 秦婠看着眼前男人,几日不见,他似乎更稳重了,举手投足与言行之间,皆非昔日莽撞少年,一身绯红常服与脂玉冠纱却叫他神采飞扬,年轻英俊的脸庞比往日耀眼十分,无一丝颓靡之气。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沈浩初。 两人目光不过一撞,沈浩初只捏捏她的手便放开,秦婠从梦魇中走出,朝他轻轻点下头站到一边。沈浩初已转身随燕王霍宁向陆觉拱手行礼:“陆大人。” 陆觉见到这些人接二连三地入公堂已是蹙眉,又见是京里赫赫有名的纨绔沈浩初打断自己审案,更加不喜,只是碍于霍宁在场,故还客气三分。 “殿下,侯爷,不知此番前来所为何事?”陆觉从正堂上走下,也拱手问道。 “本王今日从大理寺出来,恰听到此案,有些意思,故而前来听审,耽误了陆大人审案,十分抱歉。陆大人请继续,不必顾忌我。”霍宁双手交拢在两袖之内,泰然自若地坐到衙役搬来的椅上。 秦婠听到“大理寺”三字,方记起今日是大理寺考核结束,沈浩初归家的日子,这么看来,他是一离开大理寺就得到消息,马上赶到应天府的,连家都没回过。 “殿下言重。”陆觉客气一句,又望向沈浩初,“侯爷适才出言打断本官用刑,可有赐教?” “不敢。本侯只是见这马迟迟有孕在身,陆大人对其审讯用刑略有不妥,情急之下方出言阻止,还望大人海涵。”沈浩初歉道,以退为进,“此事是本侯鲁莽了,以陆大人为官多年的经验,怎会不知孕者不宜受刑,想来是大人用以诱供的攻心之计。” 陆觉捋捋下巴上修剪得漂亮的山羊胡,目光如矩盯着沈浩初。人都道新镇远侯不学无术,乃是京城一大纨绔,今日一见似乎不是这么回事。他吩咐衙役取来拶指不过是刑讯之计罢了,马迟迟心态已溃,若再加些压力也许就会主动招认,他并无意用刑,确是 攻其心防而已。 “罢了,把拶指拿下去。”走回堂后,陆觉并不回答沈浩初的话,只令人将拶指撤下,又朝沈浩初道,“那么沈侯打断本官,只是为了免除马迟迟的皮肉之苦?” “本侯前来,是为了替马迟迟洗刷嫌疑。”沈浩初道。 秦婠闻言不由诧异,他过来得这么急,哪有时间了解整桩案子的前因后果,更遑论替马迟迟洗刷嫌疑? “呵。”陆觉忍不住勾唇,镇远侯这对小夫妻倒有意思,两人一前一后,一唱一和,竟是要把这案子的重要嫌犯都给摘出去。只是想归想,他还是开口,“哦?沈侯要如何证明她是清白的?” 沈浩初闻言朝堂外伸手,立时就有人跑入堂间,躬身呈上一物。那物入手沉伏,连沈浩初的手都不禁往下一沉,秦婠望去,竟是块石头。 那石头甚大,沈浩初一手不过堪堪握住,他又握着石头挥了几下,石头几欲脱手,他挥得吃力。众人不解何意,他又朝秦婠招手,秦婠纳闷地上前,接下他递来的石头。 石头又沉又大,她一手拿不下,只能两手齐上方托起这石头,正疑惑着他的用意,就听他说:“来,往我头上砸。” “啊?”秦婠惊愕非常,心道这人疯了吧。 “这里,和这里,你试试看。”他指指前额与后脑。 秦婠见那两处都是王新受伤之处,心有所悟,双手抱住石头举起,用力往他后脑砸去。众人瞧得骇然,站在外/围的人均都踮起脚往内张望,就是何寄也替两人捏了把汗,只见秦婠那手越抬高越发颤,待抬到他后脑高度,她已出了身汗,早就无力再砸,石头软绵绵落下,被沈浩初转身接住。 他笑了笑,指指自己前额:“再来。” 秦婠会意,复又用双手抱着石头举起,可前额比后脑更高,她勉强将石头举过头顶,费力往他脑门敲去,人却被石头重量带跑,非但没能砸到人,反而让自己朝前倾倒,被沈浩初的胸膛接下,石头也落进他手中。 “好了好了,不为难你了。”沈浩初的手避过众人眼眸,在她腰肢上轻轻一扶,把人扶好。 秦婠脸已大红,也分不清是累的,还是叫他羞的,耳边只剩他的声音。 沈浩初转身面朝众人,朗声道:“诸位可都看清了。我手里这块石头,不论重量、大小、形状,都极其接近伏尸现场都找到的杀人凶器,也就是在胡同馊水桶旁乱石堆上的一块石头。秦婠的 身量与马迟迟相仿,而我的身量与王新相仿,才刚只是做个小试验,用来向大家证明,一个弱质女流根本无力使用如此沉重且不伏手的凶器伤人,会选择此类凶器的,按常理推断应是掌宽且臂力大的男人。” “沈侯怎知不是王新先在马宅中受伤逃出,后晕倒在地,马迟迟随后赶来下的手?如果高度降低,马迟迟完全可以将石块从高处掷下行凶。”陆觉沉眸反问他,心里早已没了刚见他时的轻视之意。 沈浩初毫不意外他有此一问,马上答道:“王新前后两处伤口,若一早已晕倒在地,非伏即仰,凶手重击一面便可,何需再多此一举将人翻身后再击一次?可见必有一处是王新站之时所受之伤,况且下坠的石块造成的创面与砸伤不同,仵作验尸时应该可以检出,大人只需翻看尸格便可确认。” 陆觉闻言低头翻起案上卷宗,果在仵作验尸的尸格中找到沈浩初所述之要点。 “此为一处疑点。再来便是第二处疑点。案发的那条胡同有一小段路因为石面坏损,才经修缮,夯土铺实,可不巧前几日雨多,土面泥泞难干,脚踏上便会留下足印。而这段路恰好经过马宅角门前,那上面只找到王新足印,没有马迟迟的,可见马迟迟没有从角门进出过。还有第三处疑点,王新从马迟迟那里抢走铜钱,可验尸之时并没在他身上找到这钱,而马迟迟的家宅,内子已尽皆搜过,也没发现此笔钱财,如果是马迟迟下手,那这笔钱财她为何不取回?”沈浩初指着马迟迟继续说明疑点。 疑点太多,听得陆觉眉山紧拢,竟对他的话无力反驳,下首的主簿却在此时上前,附耳一语,陆觉面上忽喜,扬声道:“沈侯说的不过是疑点推测,但本官已经找到目击证人。” “哦?”沈浩初面无惊色,只道,“不知可否请这证人上堂?” “传,证人陈三。”陆觉点头喝道。 片刻后杜捕头就将人带来。秦婠望去,那人年近四旬,穿着粗布裋褐,高颧窄脸,个头瘦小且有些佝偻,进来之后双目就四下张望,待皂役们一震笞棒,他就吓得扑通跪地。 “堂下所跪何人?”陆觉问他。 “草……草民陈三,是西六坊的更夫。”陈三连忙回道。 “说说你在案发当夜都见到什么?” “启禀大人,草民负责西六坊的巡夜敲更,每天都会经过那条胡同。那天晚上草民与往常一样,敲梆报时,应该是四更鼓时,草民路过胡同时见到里面人影闪 过,草民不知何事,便站在胡同口探望,只见到一个女人慌忙向胡同后方逃去。” 四更鼓?与马迟迟听到的更鼓声一致。秦婠思忖起来。 “你可认得出这个女人?看看她是否在公堂之上?”陆觉一指堂下。 陈三四下张望一番,指着马迟迟:“是她。” “沈侯,你虽提出不少疑点,可如今有人亲眼见到马迟迟在案发现场出现过,这又如何解释?”陆觉直接向沈浩初开口。 “大人,可容本侯问陈三几个问题?”沈浩初面不改色道。 “请。”陆觉点头。 沈浩初走到陈三面前,和颜悦色道:“陈三,你当日只是站在胡同口?为何不进去呢?” “侯爷,咱们这些夜里敲更的人,少不得要遇到些稀奇古怪的事,有些事不问比较好。那日我听到胡同里有动静,又看到女人,怕是狐精鬼怪化人作祟,哪敢上前详看。”陈三道。 “所以你并没见到她动手,也没看到王新,只看到她逃走?”沈浩初不疾不徐地问道。 “是。”陈三点头道。 “和本侯说说你在胡同口时的环境如何?”沈浩初微微一笑,状似无害,仿如与他闲谈。 “环境?”陈三摸了摸脑袋,吞咽两下,方犹豫道,“那天临近十五,月亮颇圆,照得四周很亮堂。街上很静,所以一点动静就格外明显,我走到胡同口,一眼就看到这个女人。” “你说怕她是鬼怪,那可见着她的影子?”沈浩初又问。 “影子……啊,是啊,我怎么没想着,她有影子,不是鬼怪。有有有,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细细的。” “身后?那影子是朝胡同口的方向落下?”沈浩初凑近他,眯着眼,微笑。 “是,朝我这里落下,又细又长,是女人的影子。”陈三忙不迭地点头。 沈浩初直起背,笑容骤然一收,适才的温和顿时化作滔天威势:“你在撒谎!” 声如疾电奔雷,引得堂上众人心头皆跳。 “那几日阴雨连绵,到昨日天才放晴,那天夜里乌云厚沉,根本没有月亮,你从哪里见到的月亮?” 沈浩初的话如雷电炸在陈三心头,将他炸得懵然。 “回答我!” “是是,没有月亮,我记错了,是灯笼,我是用灯笼照去看的。”陈三慌乱地改口。 “哼。你说她影子朝胡同口方向落下,可你的灯笼从胡同口照进去,你是如何看到她的影子落在身后的?”沈浩初冷然一哼,便把那陈三吓得浑身一哆嗦。 “我,我记错,没有影子,我是直接看到她的人。”陈三被逼得再度改口。 “没有月光,那你是凭借你手中灯笼之光看到的?”沈浩初继续逼问。 “是,我用灯照的。” “那你再告诉我,敲更人打的只是普通提灯,所照范围不过周身五步之遥,那胡同幽深,又无半点月光辅助,伏尸地离胡同口尚有十数步之隔,你是怎样凭着这灯看到里面闪过的女子,竟还能将她面容认清?若你目力真有夜视之能,那便请府尹大人入夜之后带你到胡同那里,一试便知!”沈浩初语如弹珠,句句将那陈三驳得无应对之力。 “我……我……”陈三惶恐地看着他,不住用手拭着额着前冷汗。 “陈三,你满口胡言,颠三倒四,可知在公堂之上作假证供冤枉他人,有何下场?杖三十,流放千里,你可想清楚了!”沈浩初俊脸沉如冰霜,眉目之间气势非常,不仅叫陈三心惊胆颤,也让在座诸君心头大诧。 这哪里还是从前满腹草包的沈浩初? 秦婠已听得嘴都合不拢,何寄更是惊愕——自己这脸他看了二十几年,这时他竟觉得陌生至极。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陈三趴到地上不住求饶,只道,“草民不是故意的,大人饶命。” 此语一出,便算是他认下作假证之罪。 陆觉大怒,待要出言喝问,却听堂下一声尖厉哭声。 “救我……”马迟迟捂着小腹晕阙在公堂之上,裙上不断有鲜血渗出,大片晕开,触目惊心。 秦婠再顾不得其他,蹲到马迟迟身边,伸手摸她鼻尖,气息虽有,已是微弱,身上一片湿冷,面如金纸。 “不行了,她早上已有小产之征,又受这惊吓,恐怕……”秦婠抬头看着堂上众人。 陆觉略一沉吟,敲下惊堂木,道:“马迟迟虽有嫌疑,然行凶疑点甚多,又有孕在身,本官宣布先允其归家请医救治,由镇远侯担保,不得令其离京半步;陈三当堂作伪证,先押入大牢,此案延后再审!退堂!” ———— 应天府官衙里的皂役衙役退下,门口百姓逐渐让开,秦婠向陆觉借了春凳,让沈府的小厮把马迟迟抬到马车 上直接送往医馆,她正要跟去,却被沈浩初拉住。 “行了,这事让谢皎和秋璃跟去料理就可以,你跟我的马车回去。”沈浩初拉着她的手不松,阻止她继续掺和这件事。 秦婠只得停步,站到他身前抬头直勾勾看他。 “看我干什么?”沈浩初被她盈盈大眼瞧得莫名。 “没什么,觉得你很高。”秦婠头一次觉得他高大,需要仰望。 沈浩初不解:“我不是一直比你高?” 秦婠“嘻嘻”一笑,不回答他。 那厢何寄跟着霍宁与陆觉一道过来要寻他说话,沈浩初只得将注意力挪开。 “今日是本侯鲁莽了,还望陆大人见谅……”客套话才说半句,沈浩初手掌突然一空,掌心里的爪子抽走,他下意识转头,却只见秦婠飘然而去的身影。 秦婠看到一个人,那人藏在门外的百姓中,正朝沈浩初这里点头微笑,似有赞许之意。 她瞬间把身边的人都忘得精光,在那人转身之际追了过去。 “北安叔叔。” 作者有话要说:尸格:古代的验尸报告。 哦耶,一直存在于小婠儿的回忆与对话中的北安叔叔,终于迎来正式出场——鼓掌欢迎! 第39章 北安叔叔 夕阳渐沉,余晖斜印在青石板道上,秋风卷着枯叶,飘起满天碎金。阳光没有温度,风吹得骨头发酥,那人将狐皮大氅拢紧,脚步匆匆地往马车走去,旁边的家仆见状忙递上铜置的小手炉。 他没接,仍径直朝前。四周的百姓还穿着秋日夹棉的衣袍,身体壮实些的甚至只着单衣,只有他穿得最厚实,家人连手炉都已备下,尚不如一个女子。 秦婠从官衙追出,看到他正要踏上马车,却突发疾嗽,人停在马车旁,扶着车壁弓着背,肩头一阵一阵地颤,可嗽声却被他死死抑在喉咙间,半点未泄。 她两步追上前,恰逢他的咳嗽已有所缓解,正要掀帘子上马车。 “北安叔叔。”甜甜的,欣喜的唤声,像街巷卖的冰糖葫芦。 卓北安动作顿停,转过身来,看到绽着大朵笑容的秦婠,神色略有疑惑,很快就化作唇边淡得几乎不可见的笑。扶着家仆的手,他又从车上下来,朝秦婠抱拳:“镇远侯夫人。” 秦婠深呼吸几口气才勉强将激动的心情按下。眼前的卓北安模样和她记忆里无甚差别,五年时间似乎未让他苍老多少,清俊苍白的脸庞依旧棱角分明,目光沉静,瘦削的身体被厚实的氅衣罩着,既有松竹的风骨,又有墨峦的厚重,虽说比她大了八岁,可眉宇间犹带少年不可摧折的坚毅锋芒,这让他即便病体孱弱,却也似凌厉刀剑,无惧岁月风霜。 “北安叔叔还是叫我名字吧。”她在他面前不自觉得乖巧起来,连站姿都挺得笔直。 卓北安有些意外,自从上次在秦府偶然撞见这小丫头躲在角落里偷吃馒头后,她就和他家里那些晚辈一样,见到他就离得远远的,这次不知为何竟主动过来打招呼,那目光急切而喜悦,倒似自己是她家长辈一般。 “秦婠。你找我可有事?”虽有疑惑,卓北安还是温和道。其实他并非严肃的人,只不知为何小辈们总是怕他。 秦婠摇摇头,道:“前几日听父亲提说北安叔叔又犯了疾,不知现下身体可安好?” “托福,已无大碍,多谢关心。”卓北安道谢,看到她身后缓步走来的人,似有所悟,便问她,“你可是想问我,侯爷在大理寺之事?” 除了这件事,他想不出他们之间还有别的联系。 秦婠却是一滞,沈浩初去大理寺的事早被她抛到脑后了,当下讪讪笑出声,正要解释,身畔已有人靠近。 “小婠儿,此处风大,你 别耽误卓大人回府。”沈浩初提醒道。 秦婠这才反应过来,她在风里与卓北安说了半天话,万一让他着了风便不好,忙懊恼地附和:“对对,风大,北安叔叔快回府吧,记得好生保重身体。” “我会的,多谢挂心。”卓北安的笑更大了些,拱手朝二人告辞踏上马车。 掀帘进车厢时,他忽又转身,朝沈浩初道:“沈侯今日表现比这几日在大理寺内更加让人惊喜,本官十分期待日后与沈侯同僚共事。” “卓大人谬赞。”沈浩初拱手。 马车轱辘缓缓转起,车马渐远,秦婠仍旧不愿离开,短暂的相遇结束,知道他一切安好,她心愿已满。 “还看?人已经走了!”沈浩初在她眼前挥挥手,对她胶在卓北安身上的目光有些不痛快。这世上,自己嫉妒自己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大概也只有他遇到了。 这辈子,卓北安还是卓北安,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是那个多出来的灵魂。 多余的存在。 “北安叔叔夸你了。”秦婠拍下他的手,盯着他道。 不知何时,沈浩初身上的青涩稚嫩已不复存在,刚刚几句简单对话,他与卓北安的气势竟不分轩轾。 “所以……”被自己夸奖,他应该高兴? “你在大理寺里做啥了?”秦婠好奇至极。 “现在才想起问我?怎不去问你的北安叔叔?”沈浩初还记着刚才小丫头对着自己本尊时那副崇拜痴迷的模样。 “你这人怎么这样?”秦婠撅了嘴。 ———— 应天府外的香樟树下,霍谈被霍宁单手揪着后襟,正哇哇乱叫:“放手,皇叔!” “你小子一天到晚在外头不干正经事,人影都逮不着。要真这么闲,去我营里操练操练!”霍宁骂了霍谈两句,才望向对面兀自窃笑的曹星河。 她一双妙目笑得似夜空弦月,唇瓣轻翘,露出洁白贝齿,有北方女儿的爽朗与明艳,极为动人。 “让你见笑了。这几天这混球没少烦你吧?”霍宁随之笑起,刚毅的脸上是少见的温柔。 曹星河摇摇头,笑道:“没有,小郡王帮了大忙。” 霍谈不住挣扎,他眉眼生得和霍宁很像,只是不如霍宁沉稳坚毅,有些骄纵气,此时已憋红了脸,见两人在自己面前眉来眼去有说有笑,心里不痛快极了,奋力一 扯,从霍宁的掌下挣出,打断两人:“皇叔说什么呢?小王这是在尽地主之谊,带曹……噢不,应该是和安公主逛逛京城,毕竟再过三个月公主就要远归西北,和亲塞外。” 酸溜溜的话原只为逞一时口舌之快,岂料话才出口,他就后悔了。霍宁眉眼已沉,曹星河的笑也似天边弦月摇摇欲坠,就连他自己,心头也是刺刺的疼。 终究这颗璀璨的星辰不会属于京城里的任何一个人,他嘲讽霍宁的同时,何尝不是在笑自己?如此想着,他不甘心地撇头往地上啐了口,掩饰那些突如其来的难过。 “说得也是,你远道而来,是该好好欣赏兆京风光。”到底还是霍宁身经百战,率先回神,道,“过些时日禁军营里有场马球赛,你要来见识下吗?” “只是见识?”曹星河眼珠转了转,将那微渺感伤抛开,“我想亲自上场呢!” “那我做你对手!”霍宁扬唇。 “一言为定!”曹星河语毕将脑后高束的长发用力一拔。 长发飞扬,似风沙迷眼。 ———— 沈浩初带着秦婠回来,与众人一一告辞。 天色又沉了些许,衙门外的百姓已然散去,恢复昔日肃静。 “何寄哥哥,你快回去吧。连姨下午本要过来,是我见她痹证发作,没让她来,如今怕是在家里等急了。”秦婠趁着沈浩初向霍宁告辞之时,朝何寄开口。 站在衙门红墙下的何寄,孤伶伶的有些萧瑟。 听见她的声音,何寄点点头,扯起抹笑,道:“知道了。” 沈浩初已经过来牵她登上马车,并没理会何寄,秦婠便冲他挥挥手:“那我先走了。” “秦婠。”何寄叫住她。 她的脑袋从马车小窗里钻出,睁着狡黠的眼问他。 “谢谢。”何寄没有更多的话,除了一句谢,他还欠她一声歉,却已不知如何出口。 秦婠眨眨眼,扬声道了句“不客气”,辞别的话未曾出口,里面的人已断喝一声“回府”,马车便缓缓而动,秦婠被人拉回车里,脑袋消失不见。 何寄瞧着渐远的车马,品不透自己的心情。 有些奇怪,秦婠像是这世上一段喧嚣的琴乐,她在的时候身边热热闹闹,她一走,天地仿佛陷入寂寥,再多的人声鼎沸,也不及她无声的笑。 ———— 那厢,霍宁目送曹星河离去,回过头来踱到何寄身边。 何寄在他叫唤之下回神,拱手施礼:“殿下。” “不必多礼,我说过你我是友,无需如此多礼。”霍宁在他躬身之时就已扶住他的手,“此前问你之事,可有答复?” 何寄沉默。 “何寄,大理寺的捕快之职太浪费你的才干,京城的尔虞我诈也不适合你,你有将才,征战沙场才能让你的能力得到最大发挥,就算你不愿入我麾下,也别埋没你的才干。天地宽广,你自可闯出你的天地,莫局于京城这一方困土。”霍宁按上他的肩头。 这番道理,何寄如何不懂。他千求万拜,所求不过自由二字,只是没了桎梏,却又似失了方向,这路走得茫然。 “多谢殿下指点,何寄必铭记于心。”何寄俯身长揖。 旧仇未报,他怎可离去?还有那个魂牵梦萦的姑娘,他都没诉过一声衷肠。 离不得。 ———— 夜一点点降临,马车里昏昏暗暗也没点烛,只有幽幽的檀香冒着氤氲香气弥漫四周。车里很静,车轱辘的响动传来,伴着压到朽枝枯叶的清脆声音。 秦婠满腹的问题都在沈浩初沉静的目光里吞吐不出,她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挨近了他问道:“给我说说你这回考核得如何?在大理寺都经历了什么?北安叔叔为啥夸我?还有你怎会赶来应天府?又和燕王殿下一起?还有北安叔叔怎也跟了来……” 沈浩初听她噼哩啪啦扔出一堆问题,没等她问完就打断她:“这么多问题,你想先听哪个?” 秦婠想了想,道:“先说你的考核吧。” 她好奇极了。 沈浩初身体压向她,静静盯着她半晌,才道:“不告诉你。” “……”秦婠气结,才刚觉得他沉稳不少,转眼怎又幼稚起来?她刚要发作,心思一转,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娇声道,“侯爷,你说说嘛。” 撒娇的秦婠,沈浩初倒是头一回见着,没来由骨头一酥。 心里明明是高兴的,他看她时脸色却沉下,目光里带上几分怒气。 “那你先说说,发生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遣人通传我?” 秦婠一缩——竟然害怕起沉眸怒目的他来,就像刚才面对卓北安那样,她不由自主地变得乖巧。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基友宝宝天涯牌草草的文—— 双重生,预知未来的金手指x2 从校园到职场,神挡杀神,所向披靡! 第40章 缠绵(虫) “嗯?怎不说话?”沈浩初的语气低哑慵懒,眼眸眯得狭长,剑刃般凌厉。 秦婠悄悄往外挪了挪,离他远了些,才道:“侯爷在大理寺应试,这两天正是紧要关头,我不想让你分心。” 风将马车里的小帘撩开条缝,冷意嗖嗖如箭,沈浩初侧过身挡去风,正面朝向秦婠。 “你……”他抬起手。 秦婠以为他要骂人,正半闭了眼,岂料温热的指腹点到自己眉心,只是揉了揉。 “秦婠,你怎就不明白?事有轻重缓急之分,我们自当以重急之事为先……” 秦婠听了半句,委屈却又振振有辞:“我怎不知道轻重缓急?你在大理寺的考核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沈浩初语重心长的教育被她一句话堵了回来。 “况我也没有胡乱行事,你别老说我。”秦婠说了两句忽然理直气壮,又问他,“你快说说你怎么来的应天府,又如何发现那些疑点的?我怎么都没瞧出来。” 要知道她可是花了两天时间才将何寄那头的线索理清,却忽略了马迟迟,在堂上被突发情况打得措手不及,若非沈浩初及时出现,现下还不知是何情况。可他今日才离开大理寺,蛮打蛮算最多也就半天时间,他又怎能将案子摸得如此清楚。 “你的道行还浅着。”他闻言失笑,揉着她眉心的指头轻轻在她鼻根处一捏,“我午时离开大理寺,沈逍接我时把这事说了,我去马迟迟宅子附近看过现场,又在应天府外遇到谢蛟,问明情况。” 他本打算直接去找秦婠,可细思之下还是先去查看了案发现场。 秦婠瞪大双眸,无暇顾及他亲昵的动作。 所以说,他连半天都没有,前后不过一个时辰时间? 她以为自己重生而归,就算没变聪明吧,至少比起沈浩初还是要好上许多,但是现在,她深受打击。 “燕王昨日奉皇命到大理寺找卓大人,离开时邀我同行,正好听到这案子。何寄与他有些缘分,所以他就一道过来了,至于卓大人,大概知道我要插手此事,跟过来看我的表现吧。这几个答案,可解你心中之疑了吗?”沈浩初不知她心里弯绕曲折的想法,只盯着她的脸看。 不过五天没见,他就想她了。 “那……你在大理寺的考核可顺利?”秦婠问了句,又安慰他,“你才涉律法不过月余,比不得别人研读两三年,若是没 过你莫灰心。” 沈浩初勾唇,附耳一语,秦婠瞳眸骤缩,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就凭五年前的卓北安,也不够格做他的考官。 五年前的自己,还是稚嫩了。 ———— 夜已沉,丰桂堂里灯火透亮,丫鬟婆子站了满屋,影影绰绰的,却几无人声。沈老太太倚在堂中锦榻上,雁歌拿着美人锤在一旁替她捶腿,宋氏与林氏都坐在下首,见老太太面色端凝,谁都不愿开口,只有小陶氏喏喏上前,道了句:“老太太,已经着人去找侯爷了,想必很快就回来,要不您先用饭?” 时辰已晚,饭也热过一回,可沈老太太就是不开饭,听到小陶氏的声音,她还是摇头。 小陶氏无法,只能退到旁边,宋氏摸了摸腕上的伽楠佛珠,也劝道:“老太太,身体要紧,还是先用饭吧。我们二老爷也已命人去应天府打听消息,您宽宽心。” 王新的案子过了两天,消息早已传开,今日过堂之事瞒不住外人,宋氏得了消息又联想起这两日秦婠总往外跑,故而知道大房和老太太都在愁这事,便来丰桂堂里劝慰老太太,谁知入夜了沈浩初与秦婠都没回来,惹得老太太愈加担心。 一是应天府的官司,也不知会不会牵扯到侯府;二是沈浩初进大理寺的考核,到底如何也没个准音。 这两重心事都叫沈老太太吃不下饭,谁劝也没用。 宋氏在这里陪了整日,到后来连三房的林氏也来了。 “侯爷怎会突然想进大理寺呢?”素来话少的林氏抿了口茶,见老太太左右都不展眉,索性拿话岔开心思。 宋氏闻言先接了茬:“是啊,我们浩文从书院回来,听说侯爷要进大理寺也是惊讶。大理寺的考核素来严苛,卓大人又是铁面无私的人,侯爷从前未曾学过这些,突然之间要应试这些,也有些强人所难。” 说话间,她看了眼老太太,老太太面无表情,喜怒难辨,她方继续道:“万一没中选,我们还是莫要苛求于他才好,那孩子面薄,说多了恐他心灰,如今难得他有这上进的心,已是好事了。要按我说,他既好武,何不去兵马指挥司或者禁军营里求个闲差,岂不比去大理寺更趁他的意?” 宋氏嘴里劝着,心里却和这后宅大多数人的想法一样。 沈浩初好武厌文的人,好端端突然要去大理寺,多半就是沈老太太给逼的。他那不学无术的性子能中选才见鬼 ,这回受挫回来,还指不定怎么和老太太闹脾气,再加上那人命官司,恐怕沈浩初的日子不好过了,事情若是传开,他那名声又该臭了。 “你就知道纵容他!这么些年,每每都是你这做婶娘的暗地里怂恿他做些逞凶斗狠的事,真当我不知道?”老太太眼皮一抬,目光冷厉。 宋氏的打算,她怎会看不出来,所以这几年她才越发对沈浩初严厉起来,一应饮食起居她都看得牢牢,直到沈浩初成亲,她才打算渐渐撒手。可纵是这样,也架不住暗中有人总向他灌输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纵容他的骄纵任性,离间他们祖孙之情。 沈浩初可算是她亲手带大的,她又怎会不知他的脾性,本来走武道也不是不行,只是大房如今只剩他一个,若是刀剑无眼伤了性命,便是绝嗣。再加上军营里有些习气与他那些狐朋狗友,稍有不慎,沈浩初就该走上歪途,更遑论旁边还有人虎视眈眈…… 她怎能放心? 只可惜,她年事已高,又能再看多少年? 宋氏被老太太通透的目光看得心中发紧,忙站起来垂头道:“媳妇不敢。老太太明鉴,这么些年,媳妇待浩初之心,虽不是亲子却胜似亲子,衣食住行无一不紧着他,便是一时多疼了些,也不过见他怙恃双失,所以更加怜宠于他,尚在浩文之上!” 老太太冷哼一声,还未发话,只听外头传来匆匆脚步声,帘子撩动,一道丽影香风闯入,形容未清,声音先响:“老太太,咱们侯爷回来了。” 竟是一直在外院忙碌的邱清露亲自进来。 沈老太太急切站起,走下踏步,邱清露亲自上来搀扶,目光却飘到宋氏身上。宋氏已垂头退到旁边,手里的丝帕被攥得死紧——这么多年,老太太仍是偏心看中大房,哪怕沈浩初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也还是如此。 雁歌已经迎到门前,替屋外的人打起帘子,笑着行礼:“侯爷,侯夫人。” 沈浩初与秦婠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并肩走到老太太面前行礼。 老太太忙伸手扶起二人,只急道:“怎样?” 秦婠上前搀住她,笑道:“老太太,侯爷已经通过大理寺的考核。” “此话当真!”老太太面上一喜,浑浊的眼眸也亮了几分。 “还不止呢。”秦婠看了眼沈浩初,得意道,“大理寺此次考核共三十人参加,咱们侯爷拔了头筹,三关皆是头名,深得卓大人赏识。卓大人又 命他作策论一篇,连夜送入宫中,得皇上朱笔亲批,又将我们侯爷召入宫中深谈。今日燕王殿下前往大理寺,特向卓大人转达了皇上对咱们侯爷的赞许,说他乃国之栋梁,可造之才,必要委以重任!” 一席话说得满堂皆惊,始料未及的结果让各人算盘尽皆落空,只有老太太既惊又喜,不可置信地开口:“什么?!” “恭喜老太太,恭喜侯爷,有了皇上的赏识,日后前途必不可限量,这可是咱们侯府的大喜事。”邱清露马上躬身道贺。 “快,开祠焚香,我要把这事禀告列祖列宗,告诉太公,告诉浩初他爹……”沈老太太扶着秦婠的手急匆匆往外走去。 “祖母,夜已深,开祠之事不如留到明日吧。”沈浩初上前,与秦婠一左一右,扶住了老太太。 “好,好,那就明日。”沈老太太点点头,激动得合不拢嘴。 “祖母,因王新之案今日过堂,所以我亲自去了应天府,才回得晚了,还请祖母恕罪。此案疑点甚多,真凶尚未落捕,不过有秦婠从中斡旋出力,如今何寄已洗刷嫌疑,马迟迟也没事,祖母不必太过担心。有应天府,有我和秦婠,侯府不会蒙羞的。”沈浩初又说起另一事来。 秦婠闻言冲他眨了下眼。他这是礼尚往来吧,她刚夸过他,转头他也夸起她来。 “好得很,你们夫妻很好。”老太太难得当着众人的面笑出声来,只拉着二人道,“吃过饭没,今晚就留在我这里用了饭再回去。” 两人一回府就赶往丰桂堂,衣裳都没换,哪来得及吃饭,秦婠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闻言哪有拒绝的理,当下甜甜应了:“多谢祖母赐饭。” ———— 在丰桂堂用罢晚饭,又陪老太太说了会话,时辰已然晚矣。秦婠累了两天,到此时方真正松懈下来,已是浑身酸疼,回到蘅园后只命人烧水沐浴,也不管外头丫鬟如何招呼沈浩初。 痛快泡好澡,换上松泛的纱绫袄,秦婠从净房里出来,就见蝉枝将寝间里换下的衣裳都抱到手中,看到她“嘻嘻”笑了两声,也不待她出声,就小跑出了屋子。秦婠纳闷地跟在她身后走到次间,外头已经没有声音,一个丫鬟都不在,就连蝉枝也已跑出屋子。 “这些丫鬟怎么了?”想着蝉枝暧昧的笑与举动,秦婠莫名非常,嘀咕两句转身,忽看到案前坐的人,吓了一跳。 她忘记沈浩初回来这事了。 “穿这 点衣裳,你不冷吗?”沈浩初眼眸自手中书稿转到她身上,目光顿时幽沉,再也挪不开。 小丫头的长发全都盘在头顶,露出雪白颈子,身上只穿了身就寝的纱绫袄。浅杏色的纱绫薄透松垮,被她身后的烛火一照,贴身而穿的绸绿主腰遮掩不住,像隔了层薄雾般显现在她身上,他能清楚地看到她胸前拢起的梅绣,几点红梅盛开其间,随着她的呼吸浅浅起伏,而那不足一握的腰肢正似妖娆梅枝,叫看的人突然间口干舌躁,喉结几番滚动。 “不冷。”秦婠毫无意识,她才被热水泡过,这会身上正往外冒热气,哪里会冷。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她注意到他手里拈的几页纸。 “你在看什么?”她走过去。 “你说呢?”沈浩初扬扬纸。 秦婠想起,那是这两晚为求静心偷便抄的他的批注。 “还我!”一阵羞意忽然窜到心尖,像被抓到小辫的孩子,她两步冲到他身边,要夺自己誊抄的纸页。 沈浩初有心逗她,将纸交到另一手上高高抬起,秦婠心急,俯身压着他的肩臂伸手去抢。 绵软的触感骤然欺身,像两只兔子突然跳到他肩头,沿着臂上下磨蹭,饶是沈浩初自负冷静,此时也不禁如遭电殛般动弹不得,叫她一把抢去那两页纸稿。 “哼!”秦婠抢回稿,得意地扬扬手,离开他的肩头,正小心翼翼地察看自己的手稿,腰上却忽然一紧,似被粗壮有力的藤蔓缠上,将她往某处拉去。 尖叫过后,她已被搂着腰坐到他膝上。 作者有话要说:心累…… 第41章 克制 秦婠脑中短暂空白,手松开,那两页纸轻飘飘落到地上。 屋里点的春白鹤鸣香散发出雨后草木清香,像男人身上干净爽朗的味道,不同女子的幽柔细腻,扑面而来吹进胸口,拂动心弦一声接着一声,似惊蛰的闷雷,慢慢敲醒懵懂的妩媚。 “放开我!”待他烫热的掌印在她的肌肤上,她才想起要挣扎,脑袋像塞满稻草的灶膛,火星乱飞,火苗很旺,乱且晕。 “别动。”身后人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三分。 沈浩初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只是将她圈在胸前,没有更多的动作,但她像受到惊吓的兔子般不断蹦跶,以自己的柔软对抗他的坚硬,蹭得他更加难受。 “你放我下去。”秦婠羞窘出哭腔,不必用镜子也知道自己此时定然满面通红。沈浩初个高腿长,她坐在他膝上半脚掌着地,只能绷紧乱踢,腰被他牢牢扣着,她的挣扎不过徒劳,反让本就松垮的绫袄往下滑,襟口微敞,露出圆润锁骨。 “还动?你是想今晚就把房圆了?”沈浩初原只想抱着她小小捉弄一番,谁知撩来拨去,却让自己陷落,只能抱着,进不得,退不舍,欲罢不能。 小丫头身上是沐浴后带着潮气的气息,有别于任何一种香料的香味,为了避免弄湿而高盘的长发底部沾着水,几缕松软的发丝绒毛般落下,不断拂过他的下巴。 他克制得极艰难。 秦婠被他一句话吓到,立刻僵硬地不再动弹。识实务者为俊杰,鸡蛋碰石头这种事,她不想做。 “你到底想干嘛?”她结巴着开口,手不动声色地掰他收紧的大掌。 察觉到她明显的抗拒,沈浩初也没打算再进一步。两人关系好不容易有所缓和,她在慢慢卸下心防,他不能在此时急进。 “只是抱抱你。”他干哑道。 秦婠蹙眉,他的唇离自己脖子很近,喷薄出的热气总让她觉得下一刻他会咬上来,而腿上隐隐约约感觉到的他的冲动,都让人害怕。她咬着牙不说话,转头看他,他白皙的面容也浮着一层红晕,眼里清明被混乱取代,急促的呼吸是他正竭力按下欲/望的证明。 上辈子他不近女色,连好友都赞他定力可嘉,不过是因他觉得男女情事无甚吸引之处。他的时间有限,而未完成的心愿太多,男女感情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即便是从小定亲的苏萦,于他而言也只是兄妹情谊多过男女之意。 他从来不知道 ,所有的冷静自持在一个女人面前化为乌有的滋味,忘却所有的恣意妄为,像酣醉时的狂欢,那是清醒的人永远无法体会到的心情。 “秦婠,告诉我,在你眼里,卓北安是什么样的人?”沈浩初想起白天秦婠见到这一世卓北安时的激动神情,他知道自己在她心中有着很重的分量,但到底是恩情还是感激还是其他感情,他却不得而知。 听到“卓北安”三个安,秦婠稍稍放松警惕,在脑中搜索可以用来形容北安叔叔的词语。 光风霁月?坦荡磊落?机敏沉稳? 想来想去,她只用了最简单的词语:“他是我心里最正直的君子。” 厚重的像座山峦,谁都越不过去。 “正直?”沈浩初呢喃着重复她的话。 小丫头还是太单纯,他不是她想的那样正直。他有他的野心,他的手段,他的私欲,他种种的求而不得——未了的心愿,未完的目标,如今再加一个她。更谈不上君子,否则他也不会在这里抱着她不松,不会在何寄说放弃的时候松口气,然后理所当然地接受所有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他的爪牙,曾经被孱弱的病体束缚,又在这一世慢慢撕开束缚…… 给了他的东西,就是他的,他不会还回去。 “你问这个做什么?”秦婠见他失神,伸指戳戳他的肩头。 “看你一天到晚提起他,怕你对他……” “沈浩初!”秦婠骤然扬声喝止他,“北安叔叔于我而言只是长辈,别拿你龌龊的想法来揣测我与他之间的交情!” 他怀疑她不要紧,若是攀污卓北安,她便不能忍受了。 卓北安在她心中是需要仰望的存在,可以尊敬,可以爱戴,可以感激,却独独不能用男女间浅薄的爱情来衡量。她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男女之心。 沈浩初沉默地看着她,想像不出如果此刻她知道,她心里正直的长辈正将她抱在怀中会有怎样反应……抗拒?厌恶?嫌弃?还是其他? 半晌,他低声笑起,秦婠莫名其妙:“笑什么?” 这一晚上疯疯颠颠的,她都被他弄糊涂了。 他没给她答案,只是骤然俯头,咬上她雪白的脖颈,刺麻的疼意传来,秦婠陡然间浑身一颤,还没等回过神,他已松口,只道:“记着你说的话,只是长辈;也记住我说的话,你只能想我。” 语毕,他放手。 秦婠思绪尚乱,还来不及思考他话中意思,便觉周身一凉,她已离开他的怀抱被放到地上。 “阿嚏——”沐浴后的热气散尽,他的怀抱也已远离,秋日凉意来袭,逼得她鼻头发痒。 “都说你穿少了。”沈浩初语气恢复正常,将搭在椅背上的外袍往她身后一披。 曼妙玲珑的身线被遮住,他既遗憾,又松口气。 秦婠抓着外袍站在旁边,傻傻看他俯身去拾那两页纸稿。沈浩初直起身时发现她还懵着,不禁又逗弄道:“什么时辰了还不去睡?莫非你想留在这里和我……” “不要!”不待他说完,秦婠已经揪紧外袍跑走。 珠帘脆响过后,小丫头的身影消失,沈浩初苦笑两声,丢下手里东西,朝屋外走去。 不知道冷夜练枪,能不能平息因她而起的躁动? ———— 寝间里,红烛摇曳,妆奁被打开,铜镜印出模糊人影,秦婠怎样也看不清晰,便将巴掌大的水晶镜拿在手中。 水晶镜面水一般清透,照出个像煮熟虾子般的人。 她又歪头露出脖子,把镜面凑近——雪白肌肤上月牙似的红印格外醒目。 “混蛋!”秦婠把镜子重重扣到桌面,摸着脖子发脾气。 这么明显,她明天如何见人? 下手也不知道轻点! 一念才过,一念又起。 她不是应该厌恶他的靠近,为何如今心里冒出的却是无关紧要的念头? ———— 脑袋混乱得她一夜没睡好,哪怕身体倦到极至,闭上眼却觉得脖子上还残留他唇齿咬来时的刺痒,挠得她翻来覆去地烦躁,直到天微亮才堪堪闭了眼。 她再睁眼时就见秋璃笑嘻嘻的脸在床边晃着。 屋外天已透亮,幸而昨夜老太太发话,让她这几日好好休息,不必晨昏定省,倒免了她一番手忙脚乱。 只是起身时看到时辰,她不免还是惊讶——竟然睡到近午。 “你们怎么不叫我?”秦婠一边梳头一边骂秋璃,就算不用晨昏定省,她这也晚得过分。 秋璃甚是委屈:“我倒是想叫醒您来着,侯爷一早交代过,谁也不许吵醒夫人,我哪儿敢呢?” 如今蘅园里的丫鬟,没有哪个不怕沈浩初的,他就算不动怒,只用 那双眼一瞧人,那些心怀鬼胎的丫鬟都怵得不敢动,谁还敢忤逆他的意思。 从前人人盼着沈浩初回蘅园,现在是人人盼着他别回来,若只有秦婠坐镇,丫鬟们的日子倒还轻松些,自打沈浩初回来,就像是在慈悲的观世音上头再压下尊大佛来,把丫鬟们弄得战战兢兢。 “算他有点良心。”秦婠小声嘀咕了句,问秋璃,“昨日你和谢皎送马迟迟去医馆,她现在如何?” “孩子保不住,没了,她倒没哭,就是失魂落魄的没个生气,看得倒让人心疼。我与皎皎已经把她送回宅里,还让小梅照看着。”秋璃不无感慨道。 秦婠闻言叹口气,同一件事,两辈子结局不同。原以为只是贪慕虚荣的女人,谁知竟是爱错人的可怜人,也许这世上百般事、千种人,都有各自不同的脉络,每一次不经意的选择,都在推动着脉络的生长。脉络成网,便是这世间缘分,都随时随地的变化,即便她知道未来五年的事,也不见得就能掌握,更无法参透。 因为她本身,就是这网中困蝶。 “小梅太小没经事,你让奉嫂在外面再给她找个有经验的老妈妈服侍她小月子吧。”沉吟片刻,秦婠方道。 秋璃点点头,道了声“好”,手上已动作麻利地把她的长发绾起。 “咦?” 秦婠听到她惊讶声音。 “夫人,您这脖子被什么咬了,怎么红了这么一大块?” 秦婠猛地捂住脖子,涨红了脸:“没什么!” 想想,她不放心,又看着挂在桁架上的衣裳道:“把那身衣裳收了,给我找身竖领的出来。” “啊?夫人您不是素来不爱竖领的袄子?”秋璃纳闷地看她。 “现在爱了,我怕冷。”秦婠推开她,催促道,“快去拿。” 秋璃只得百思不解地去了,秦婠又拿起水晶镜看脖子上的咬痕。 红红的月牙印还清晰非常,看着就叫人羞恼。 她讨厌沈浩初。 ———— 沈浩初在大理寺大放异彩,又得皇帝召见的事转眼传遍京城兆京的政客敏锐地察觉到年轻皇帝急于招揽人才的迫切心情,而沈浩初的出现恰逢其时,应天府里初展的锋芒又让各路势力将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沈府一大早就收了好几份贺他通过大理寺考核的礼物,虽然只是普普通通的寺丞之职,但由于得 到皇帝的青睐却显得格外特殊,且沈家有爵位在身,寺丞位置不过跳板,只要沈浩初不出差子,有皇帝的常识,日后仕途必定顺利。 从前对他不屑一顾的人都开始重新审视镇远侯府与年纪轻轻的小侯爷,动作快的人甚至已送上拜帖或礼物,开始试探拉拢。 对于邀酒听戏的帖子,沈浩初一概回绝,送上门的礼物他通通收下,再交由秦婠回礼。 所以秦婠用罢午饭就闷在屋里拿着一撂礼单纠结回礼的事。人情往来是门学问,这礼回得厚了不行,回得轻了也不行,必得刚刚才妥当。她拟了两张单子就烦起来,把笔丢开,兀自生沈浩初的气。 昨夜才欺负了她,今早就开始给她安排活了,他脸可真大。 自己被二老爷请去外院应酬喝酒逍遥快活,倒把这些事丢给他。 正不自在着,外头帘子被人掀开,沉重的脚步声响起,秦婠抬头,看到进来的沈浩初正想出言讽刺,却见他面色沉凝,于是到嘴边的话便改成:“发生何事?” 沈浩初屏退屋中丫鬟,走到她身边。 她动动鼻子,没有嗅到他身上的酒味。 “秦婠,陈三死了。” 早上他只在外院二老爷的酒局里露了个面,就推辞离开,去了应天府,得的消息并不妙。 先前指证马迟迟杀人的陈三,昨夜在牢中自缢而亡。 作者有话要说:呃……收到好多油,可是车子还没买。 第42章 关心 过了许久,秦婠才记起陈三是谁,又想到他死了意味着什么。 “怎么……就死了?”她喃喃着从书案后走到盆架前,无意识地绞了块绢帕递给沈浩初。 沈浩初接过后抹抹脸,拉着她走到窗前的矮上面对面坐下,才将事情的始末说给她听。 “他是昨夜用腰间系带在牢中自缢而亡,应天府的大牢看守很紧,现场没有可疑,基本不存在他杀的可能性。我去应天府问过,昨天陈三下狱之后,只有他妻子去探过牢,当时有牢头在旁边,两人并没奇怪的对话,说的都是家里事和他们儿子。” 沈浩初手肘按在矮案上,目光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为什么要死呢?就算是作伪证判刑,也远远没到要死的程度呀。”秦婠蜷腿往墙上坐去,两手捂着肚子与他说话。 “应天府的一早就去他家搜查,在他家里找到被王新抢走的,你赠予马迟迟的那贯钱。而他妻子的供词也证明,那贯钱的确是案发当夜陈三带回家中的。所以陆大人猜测应是陈三那天夜里进了胡同,发现被马迟迟打伤的王新,见他手里拿着钱,心生歹念,为财杀人。第二日怕事情败露,所以干脆作伪证污蔑马迟迟,结果被我们识破,并被打入大牢。他生怕官府查到他家中,所以才畏罪自杀。”沈浩初指尖轻叩桌面道。 “这猜测也说得过去,不过……”秦婠盯着他,“你既然说是陆大人的猜测,那就不是你的想法,你不是这么认为的?” “你觉得呢?”沈浩初回望她。 “我觉得奇怪。”秦婠摇着头,斟酌着慢慢说出自己的想法,“那天早上先被官府当成杀人凶嫌抓走的人是何寄,照道理替罪羔羊已经有了,陈三没有必要在何寄嫌疑最大时突然间提到马迟迟。如果要脱罪,不管是何寄还是马迟迟被定罪,对他来说结果无差。” 沈浩初微拢的眉头稍松,唇边露出浅淡笑意。 两人想法不谋而合。 “对。这很奇怪,陈三出现的时机太早,不像为了脱罪,倒像是更有针对性的诬陷。” 他的想法比秦婠更深一层,她脑子转了两圈才会意:“你的意思是,陈三此举不是为了脱罪,而是为了陷害马迟迟?可是为什么呢?他们并无往来,更没恩怨瓜葛。” “我也想知道原因,如果陈三和马迟迟之间没有关联,那是什么将他们牵扯到一起?”沈浩初将心中疑问提出。 也不知何时 开始,他喜欢上与她讨论案子的感觉。这个迷糊的小丫头,大概只有在说起案子时才会展露出一丝与众不同的精明与稳重。可能有些人生来就具有某类天赋,只是被生活被身份所束缚,天赋难展,也许秦婠就是这类人。 “我想起来了,马迟迟曾经同我提过,王新好像知道些隐晦的把柄,并且这秘密可能与我们府,与那个想害你的幕后指使者有关。他打算用这些把柄讹诈一笔银两,然后远走高飞。你说会不会和这事有关?他在马迟迟那里躲了这么久,如果这幕后指使者误以为王新曾向马迟迟透露过这些事,那么……”秦婠说得非常慢,她与沈浩初不同,许多线索必须在脑中反复想两三遍才会出口。 “杀人灭口的理由,一举两得的计谋,不仅可以让王新之案了结,也能把极有可能知道秘密的马迟迟灭口。”沈浩初目光一亮,“你可知道这秘密的内容?” 秦婠叹叹气,神色不展:“我要是能知道,早就告诉给你了。” 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线索可以说全都断了。她原以为上辈子的事只牵涉到镇远侯府,可不想早在五年前这局就铺天盖地展开,如今更是牵联到局外之人,两条人命摆在面前,让她不寒而栗。 身陷囹圄时的无助与恐惧突然袭来,让她阵阵发冷,小腹里的酸闷绞痛加剧。 “秦婠,事情越来越复杂,这幕后之人心狠手辣,你在府里万万要小心,切莫单独出入。”说来说去,沈浩初最担心的还是她。 “知道了,你也一样。”秦婠低头压紧小腹。 沈浩初光顾着案子,这时才发现她的不对劲。小丫头已经蜷成团,双手紧紧捂在腹间,低垂的脸苍白,光洁的前额上是细密的冷汗,说话的语气从刚才的精神十足变成恹恹不安。 “你怎么了?”他急急起身,绕过矮几朝她走去。 秦婠往里一缩,闷声道:“没事,你别过来。” “快给我看看。”他没理她,径直坐到榻边。 “夫人,桂圆红枣黑糖茶煮好了,快趁热喝。”外头帘子一动,秋璃咋咋呼呼端着瓷盅进来,看到沈浩初唬了一跳,“诶?侯爷您回来了?” “夫人怎么了?”见秦婠不作答,沈浩初沉着脸问秋璃。 秋璃看看他,又看看秦婠,眨着眼不知该不该回答。 沈浩初心念一动,直接看向秦婠:“是不是你的小日子来了?” “……”秦 婠愕然。这他都看得出来? 那厢秋璃飞快地把瓷盅放到矮案上,识相地抛下句:“夫人这两日畏寒,劳烦侯爷照顾。”人一溜烟地跑出屋子,活似后头有狼在追。秦婠看着这人转头跑得没影,叫都来不及。 有她这么当丫鬟的? “不舒服怎么不早说?”沈浩初蹙紧眉头,被她含羞带怒地瞪了一眼,又开始检讨自己,“怨我,没早点看出来,一回来就拉着你说这些不相干的事。” 秦婠闻言不自在地道:“你瞎自责什么?这些事,你个大男人懂啥?也不是次次都难受,可能近日累了些,又恰逢天转凉……” 她说了两句忽觉跟个男人说这些不妥,皱着脸挥挥手赶人:“你忙你的去吧,别管我了,我没事。” 沈浩初却很认真地回答她:“一会让秋璃把护腹找出来,将粗盐在火上烤热与艾叶放在一起装入护腹绑到腰间敷着,可以驱寒止痛。”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秦婠自忖做了两辈子女人,还比不上他。 “我知道的很多也很杂,以后你会慢慢发现,不过现在,你先把这茶喝了。”沈浩初打开瓷盅,甜热气味冲鼻而来,见她怔怔的,他不由又道,“要我喂你?” 秦婠赶紧摇头,拿银匙搅了搅茶,舀了半勺送进口中。 甜!甜得发腻,甜得化人。 正喝着,她小腹上忽然一暖,他的大掌覆来,隔着衣轻轻揉着。 她缩了缩,最终不再躲避。 “这两天多穿些衣裳,别往风里钻,家里杂事你就先别管了,安心歇着吧。生冷之物,酥酪果子都别吃了,夜里被子多盖一床,要实在疼得难受只管告诉我,我替你请大夫,千万不要瞒我。” 沈浩初声音还继续响着,唠唠叨叨,她从没觉得这个年轻男人话这么多过,像个老头子。 不过……她喜欢。 ———— 秦婠一点没客气,果然把诸事撂开,在蘅园安心歇着,除了吃就是睡。沈浩初不止替她在老太太那里告假请罪,又发了话不让人进蘅园吵她,甚至于把原本交给她打点的人情往来之事揽到自己身上。 如此一来,沈浩初变得非常忙碌。今时不同往日,虽还没到正式去大理寺应卯当差的日子,但日常应酬见长,又有王新一案悬着,他白天基本不现影子,只在晚饭时间回来,用过饭就坐到书案后,忙着回礼单与邀帖,看案卷 律法,读读写写的,直至深夜。 好几回夜她深夜醒来,都还见着次间里灯火通明。 最后秦婠歇得过意不去,把人情往来的杂事担走。沈浩初见她歇了两日生龙活虎,也就放心交给她了。 王新的案子查来查去并没新进展,因有铜钱为证,应天府还是将此案以陈三为凶手了结,只有沈浩初还在暗中查着。 转眼便是冬至,兆京下了第一场雪。这里的秋天很短,寒冬每年都来得让人措手不及。年节将近,沈府变得异常繁忙。宫里开始往下赏赐,各府的应酬往来比寻常多了一倍,底下的庄子都赶来交租,一应器皿年菜并府内各色布置的采买,再加上新旧汰换等诸般事宜,将邱清露忙得焦头烂额,每日卯时就起,子时过后方歇。 纵是这样,邱清露也没让秦婠搭手的意思。 按着老太太的意思,秦婠开始跟着邱清露学习府务,不过也仅限跟着。大权仍旧是邱清露把着,只有些不痛不痒的问题,偶尔她会问问秦婠意见。 秦婠倒不计较,笑面菩萨似的跟着四处转。谁知冬至才过没两天,邱清露就扔了件差使给她。底下的庄子孝敬了些活物过来,还有新鲜的鱼内并果蔬,沈芳华兴致上来,求了老太太的允,趁着大雪未化想邀请几家要好的姑娘过来围炉赏雪,吃酒作诗。 邱清露本就不耐烦应对这些小姑娘,如今又忙得不可开交,这鸡毛蒜皮的事她懒得再管,就交给了秦婠。 沈芳华遣人把要邀的名单送来时,秦婠正在照镜。 “胖了。”她把袄衣在腰后抓紧,然后捏捏自己的小腹。 上辈子进沈府后她身上的肉就直线下降,这辈子反过来。 “哪里胖?”沈浩初抬眼看了看,觉得她那腰瘦骨伶仃的,还是要再圆些才好。 “跟你说你也不懂。”秦婠回头呛了句,满脸的嫌弃,跟男人不能讨论这些,他们看不明白。 “……”沈浩初语塞。 那厢秦婠已经拿起沈芳华送的名单细看,才两眼她便蹙眉哼了声。 “怎么了?都请了谁?”沈浩初又抬头问她。 秦婠似笑非笑道:“你的老相好。” 沈浩初想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秦舒。 说这样的话,这丫头大概活腻了。 作者有话要说:有要众筹买车的,有打算直接送我车的,你们 想过没,我没考到驾照,不让上路啊。 雪天路滑容易翻车,大伙还是注意些安全,哈哈。 顺便,我怎么觉得写了这么久,都是宠和甜,就没点波澜…… 第43章 斗志(虫) 大雪停了半天又纷纷扬扬落下,沈府后园被雪覆盖,地上的积雪已没到脚踝。灰白的天,素裹的景,水墨画卷般迷人。一顶软轿在石道上行着,路两边都是穿得臃肿的仆妇冒雪清扫地面积雪,每扫两下就要停下朝手心呵口热气,雪虽扫掉大半,路仍湿滑,抬轿的人只能蜗牛般缓慢行走。 轿窗厚实的帷帐被人挑开,霜雪刺骨寒意扑得秦婠打了个颤,忍不住将手中暖炉往怀里揣紧。秋璃撑伞走在一旁,见状忙上前:“夫人,外头又下雪了,冻得慌,您快把帘放下,有事在里边吩咐奴婢就是。” 秦婠伸掌接下片雪花,看着雪在掌心融成水。 “你回蘅园一趟,把我屋里的铜云手炉、貂鼠皮的大毛披风与雪具包了,让奉嫂男人跑一趟大理寺,给侯爷送去。他今早出门时,什么都没带。”她仔细吩咐秋璃。 想起早上沈浩初出门时的穿着,秦婠忍不住撇唇。那人仗着年轻又有功夫底子,身子健壮,这么冷的雪天也不肯多穿些,连雪具都不带,匆匆就出去了,这会下起雪来,恐怕有他好受的。 这段日子沈浩初一直在蘅园住着,除了偶尔的亲近外,他还算规矩,两人不止相安无事,倒还添了几分相互扶持的味道。他繁忙得很,不像从前那样纵情玩乐,秦婠便默不作声帮衬着,在衣食住行上出力,慢慢开始打点起他的日常起居。 “还是夫人心疼侯爷。”秋璃捂嘴打趣道。 “去,谁心疼他?不过是怕他冻病了,到时候你们又要侍候得人仰马翻。”秦婠斜瞪她。 “是是是。”秋璃并不揭穿她的口是心非,窃笑两声就走了。 秦婠放下帘子,把手炉贴上冰冷的脸颊,神思恍惚。 她表现得如此明显吗? 刚重生时坚如磐石的心好像松动不少。她本就不是擅长记仇的人,再多的痛都已经隔了一辈子,她可以远离可以铭记却不想牢牢恨着。而面对这个与上辈子相比截然不同的沈浩初,她很难做到心硬如铁。 如果这辈子的沈浩初不是上一世的人,那她希望,过去的沈浩初永远不要回来。 ———— 坐软轿巡园子,是邱清露交给秦婠为数不多的几件事其中之一,就是看看各处丫鬟仆妇可有老实干活,有没吃酒赌钱坏事。这巡园白日一次,夜里锁园时再一次,原来是派给邱清露身边的管事婆子照看,是件吃力不讨好且无甚紧要的差事。 秦婠倒是应承得没有一点脾气,每天也都早晚按时辰巡园,并无怨言,几天下来她就将各处的丫鬟婆子都认了个遍,那些原和她不甚熟稔的人,路上若遇见了也知道过来行礼招呼,她又没什么架子,偶尔和下人们闲话家常,倒能说笑上一阵。 日子并不枯燥,不过最近添了围炉赏雪的宴请,秦婠就有些忙碌。巡完园子,她便让人抬着软轿去了杂库房。沈府的杂库房是三连的大平房,里面收满沈府大大小小各种家什。因要围炉赏雪,沈芳龄出了个主意,要在醉翁亭里吃古董羹。古董羹的铜炭炉今年冬天还没用过,秦婠打算叫人开库找出来,再挑两扇屏风、几块厚帘子并取暖用的铜炉,把那四面进风的亭子遮一遮,别叫来做客的姑娘们被风吹坏。 “夫人,管库房的刘嫂子说,今儿二老爷让人采买的祭祖器皿早上送来了,如今库房里正忙着清点,没功夫帮忙开库找那几样东西,请夫人明日再来。” 秦婠正坐在库房外的小厅里喝茶,茶没饮两口,前去传话的小丫头就来回话。她蹙起眉,目光透过花棂窗看向库房外的小院。院里确实忙碌,搬搬抬抬的没完没了,但都是小厮,外院的朱管事在旁边盯着,并没让仆妇们插手。库房的廊下隐约可见两个穿花衣裳的媳妇倚柱而站,手里正抓着两把瓜子一边嗑一边闲聊,其中一个便是管库房的刘嫂子。 “昨儿蝉枝过来的时候,你们就推说正忙着清点库房,今儿过来你们还在忙?” 秦婠没开口,已从蘅园回来的秋璃看看她的脸色,冷着脸替她开了口。 “夫人,秋璃姐姐,二位也看到了,院里忙乱的很,又是祭祖的大事,实在是抽不得空。”小丫头陪着笑脸伶俐地解释道。 “不得空?”秦婠笑着,将手里的茶碗“砰”地搁下,起身朝外头走去,“我去看看,是什么事让库房的人忙成这样,连找两三件东西的时间都没有?” 邱清露管家多年,这府里各处早就都是她的人。这些管事的媳妇婆子惯用看人下碟,见秦婠面嫩不经事,少不得要耍耍心眼,一来是懒散惯了,二来也是为了下下秦婠的威风,好在邱清露那里表个忠心。 秦婠两世为人,如何不懂这些? 她才踏进院里,廊下的刘嫂就把手里的瓜子儿都扔到花丛里,又把嘴里碎壳吐个干净,这才碎步跑来,给秦婠行礼,嘴里说得好听:“夫人怎么进来了?库房物杂灰多,没得沾了夫人的脚。夫人有事只管遣人来吩咐就是,何必亲自来这一趟 ?” 秦婠不言语,秋璃便道:“昨日已经让蝉枝来过了,刘嫂说忙,我们就不计较。今日夫人亲自过来,你们还是忙,也不知库房的几位贵人什么时候才能不忙?” 秋璃的牙尖嘴利让刘嫂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刘嫂心里不痛快,嘴上仍道:“秋璃姑娘可别这么说,我们忙还不是为了侯府。你也看到了,这院里搬搬抬抬都是过年祭祖的器皿,二老爷亲自交代不许出差子,我们自然要花十二分心。今儿确实不得空,夫人要的东西,明日一定给送过去……” “祭祖的器皿与你们什么相干?金银玉器你们碰不得见不得,都由外院的朱管家收点着,你们忙什么?”秦婠摩挲着手炉上的镂空花纹,冷淡开口,甜糯的声音陡然降了声调,像被雪冻住的冰糖山楂,又硬又冰,牙齿一咬冷不丁还要被糖块戳到舌头。 沈府的老规矩,祭祖的器皿女子不能触碰。秦婠虽然讨厌这规矩,但此时刘嫂拿这来搪塞她,她少不得要提上一提。 “这……”刘嫂没料到秦婠不开口便罢,一开口连客套话都不愿说,恼羞成怒,又有些心虚地回头看了眼院中,陪着笑道,“夫人自是不知,虽然奴婢们不用上前,可库房里杂物甚多,我等也需得看着。” “果是看着,连瓜子儿都嗑上了,要不要我们夫人再给刘嫂你送盘花生来?”秋璃嗤笑起来。 旁边的小丫头赶紧指了指刘嫂的衣襟,那上头沾着两片碎壳子。刘嫂的脸顿时通红,用力拍下碎壳,硬着脖子道:“夫人现下就要,奴婢也是不能。那库里东西堆得多,这小件物什也不知塞在哪处,还得好好找找。” “既如此我们也不为难你,只把库房的账册名录取来,那上头自有记载放置处。你贵人事忙,我叫我的丫鬟去翻。”秦婠越发不耐烦,脸上的笑也没了。 “名录没有文大奶奶允许,不得翻阅。”刘嫂咬了牙回道。 “那就你来查看,看了告诉我东西放在哪里,我自己让人取,若是再不行,我便叫人进库自行翻找,若这样还是不成,那就将清露嫂子请来,让她当着面将名录打开看!”秦婠沉着脸,话锋一利,不复往日模样,“再让清露嫂子瞧瞧,刘嫂子年纪不大,记性倒差,连东西收在哪里都不记得。库房琐事甚多,收的又是各处物件,万一出了纰漏丢失什么重要东西便不好了,这库房是不是应该换个记性好点的?” 刘嫂扇了自己一嘴巴,道:“夫人莫怒,奴婢并非存心怠慢夫人的吩咐 ,且让奴婢想想……” 她转了两眼,既想不起东西收在哪里,被当众斥责又羞恼,索性道:“想起来了,前几日二老爷在外院宴客,把铜炭炉取去,还没送回来……” 话没说完,库房里出来个粗使丫鬟,年约十六,生得壮实,穿着枣褐的夹棉衣,抹着满头的汗憨道:“可是煮古董羹的铜炭炉,我记得,收在第二间仓库靠窗花格的斗橱里。” 刘嫂双眼顿时瞪如铜铃,正要喝骂,秦婠却已笑着向那丫鬟招手:“你过来。在库房当差多久了?叫什么名字?刚才在里面做什么?” “奴婢叫玉珠,在库房当差有两年了,负责这里的重活,刚才在里面点酒器。夫人要找什么只管问我,我都记得位置。”玉珠笑起来。 “好丫头,我问你几样东西。”秦婠拉起玉珠的手,把要找的东西一一说了,果听玉珠逐件报上放置地。 秦婠笑颜逐开,向秋璃吩咐:“去把外头我带来的丫鬟叫进来,让玉珠带你们去把东西翻出来。” 听到秦婠要自己进库,刘嫂忙要拦人:“夫人,使不得,这不合规矩。各院各处要使东西,都不能擅取。” “规矩?不合哪个府的规矩?”秦婠冷道。 “自然是咱们镇远侯府的规矩。”刘嫂挺起胸膛。 “你还记得是镇远侯府啊……那你告诉我,如今的镇远侯是哪位?”秦婠勾起唇角。 刘嫂陡然间生出满背冷汗。 如今的镇远侯自然是秦婠丈夫沈浩初。 ———— 大理寺的空庭覆了层厚厚积雪不及扫除,两人漫步其间,落下四行深深足印。 “陈三的后事昨日料理完毕,他媳妇已经收拾好细软一早就带儿子回老家,连屋里一应家什都不愿带上,走得非常匆忙。”沈浩初一边说,一边抖抖发间的雪。 纷纷扬扬的雪落在乌黑的发间像细碎的银粉。 他受卓北安之邀,今日一早就到大理寺议事,待事情谈妥出来时遇见何寄,便与其说起王新和陈三一案。 何寄如今看到沈浩初的面容,已经没有太多感觉,闻言只道:“你怀疑陈三的死和他媳妇有关?” 沈浩初点点头,又摇摇头:“只是直觉,想派人跟去看看,你可方便?” “不用你说,我也打算过去。”何寄抱着剑,眉梢挂了一抹雪粉,让目光更加清亮。 “你能去就最好,不过万事小心,别再着了他们的套。”沈浩初直视前路,冷冷地提醒他。 “那只是意外。”何寄哼道,面上浮起几丝不甘。 沈浩初便不言语。 二人行至官衙门前,有人怀抱大包袱朝沈浩初急步走来。 “侯爷,夫人让小的捎给您的。”奉哥喘着气道。 “是何物?”沈浩初示意身后的沈逍接下,又问他。 “夫人见天又起雪,怕您冻着,所以命小的送了御寒之物与雪具过来。”奉哥朝掌心呵着气,见沈逍将包袱打开,便劝沈浩初,“侯爷,身子骨要紧,您还是把披风披上吧。” 沈浩初已经见到包袱里那件大毛披风,领上一圈油光的黑貂毛。他上辈子因为身体缘故,穿得总较一般人多,到了这辈子难得有个壮硕的身体,少穿几件也不觉得冷,所以便不爱多穿,不过看到这披风,他就想起秦婠常常口是心非的表情,不由笑了。 “披上吧。”他点下头,由着奉哥把那披风展开披到他背上。 小丫头的心意,他怎可拂却。 何寄站在一旁,冷眼旁观那披风。披风有些眼熟,似乎是秦婠亲自挑的皮子,再找人细细缝制的,不过他一次都没穿过。 “她对你不错。”想不通自己是什么心情,何寄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她自然是好的。”沈浩初拉拉披风,意味深长地回他。 何寄抱紧剑,觉得这天似乎真的很冷,冻得人心里不痛快。 这不知沈浩初有什么可得意。秦婠再好,还不是因为二人是夫妻,上辈子这同样的好,他也受过,今世的沈浩初能得到她的好,沾的是他的光。 秦婠妥帖照顾的,是他“沈浩初”,不是那躯体里的灵魂。 如此想着,何寄觉得没那么不痛快了。 ———— 冬日天黑得早,沈浩初赶早回府,到蘅园时也已是掌灯时分,屋檐下的宫灯全都挑起。 站在门边将身上的雪抖净,他方挑开厚实的帘子进屋。一进屋,炭火暖意汹涌而至,桌上的饭食热香满屋缭绕。他脱了披风,径直走到炭盆前,伸手烤了两下,问道:“你们夫人呢?” 屋里站着三个丫鬟,没人作声。沈浩初心里奇怪,搓着手转头看她们。 按往日习惯,每到用饭时间,这屋里是最热闹的 时候,秦婠喜欢边吃饭边听人说话。 “怎么了?她还没吃饭?”沈浩初出去前说过归时未定,所以让秦婠不必等他回来吃饭,但如今他看这满桌几乎没动的饭菜,寻思着她应该没有用饭。 “夫人今天被气到了,现在还不肯出来呢。”被沈浩初凝肃的目光扫了几眼,只有秋璃壮着胆子开口。 “发生何事?”沈浩初坐到榻上,接过蝉枝倒的热茶,也不急着进去找秦婠。依她那脾气。若是他亲自问她,她必不肯开口的。 “还不是被园里那些见风使舵、惯会下绊子的小人给气的。白天夫人就在库房里动了回怒,到了下午还有人挑上门来。”秋璃一开口就停不下来,忿忿不平地把早上库房的事说了遍,又提起下午的事,“那赏雪宴文二奶奶就给了三十两银子的份例,我们夫人琢磨着近日降雪,京中物价上涨,已经又添了二十两银子,共五十两,让厨房的人置办酒菜。谁知厨房的赵嫂子拟完菜单也不给咱们夫人过目,直接送去给三姑娘。三姑娘看那单子菜品粗陋,以为夫人苛待她,闹到了老太太那边。夫人下午被老太太叫去丰桂园问了半晌,从老太太那里拿到了菜单,气得倒卯,回来就进了里边不出来,也不让咱们进去服侍。” “五十两?虽然雪后菜肉价钱上涨,但涨三成已是顶天。三十两本就可以置办一桌体面的酒宴,何况五十两?”沈浩初眉头大蹙。 “可不正是如此……”秋璃还想继续告状,却听珠帘一响。 “秋璃,别说了。”秦婠出来,喝止了她。 沈浩初挥退丫鬟,走到她身边。她头上首饰已去,只插着两支玉簪,额上戴白狐毛做的昭君套,莹白的脸被绒毛衬得十分可爱,就算是板着脸,也像生闷气的娃娃。 “发这么大火?跟我说说?”沈浩初问道。 “有什么可说的?怎么?爷怕我办不好这酒宴,怠慢了秦舒?”秦婠气不顺,张口就刺人。 沈浩初被她堵得,抬手就掐她水灵的脸。 “再说这话,下次我就拿戒尺罚你。” “罚我?爷还想动手不成?”秦婠拍开他的手,揉着脸气道。 “是啊,再有下次,你就趴到床上去……”沈浩初说的是从前他嫂子揍侄儿的情景。 秦婠竟然听懂。 “下流!”她羞恼地跺着脚走开。 沈浩初却被这话逗笑,跟到她身边,道:“好了, 我让你撒撒气,使个小性子没什么,但你这问题还是得解决。被人欺负了?要不要我出面?” 秦婠仰起头,脸上斗志昂扬,像圈里威武的大公鸡。 “不用,若是这点小事我都应付不来,日后如何替你掌管整个侯府!” 沈浩初微微一怔,笑开。 她这话说得他通体舒畅。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忙坏,t.t 波澜什么的,暂时还没想到,我就随口感慨一下,捂脸。 第44章 发威(虫) 昨日遇的那些事儿,与其说让秦婠生气,倒不如说让她斗志更加旺盛。 自从打定主意要争一争侯府的管家权,秦婠就已经做好准备要应付各种情况,而眼下问题不过是才刚浮出水面的石块一角。她本非争强好胜的脾性,只是时势造人,为了往后的舒心日子,她不争也要争。 屋外大雪已停,积雪又厚了几分,檐下结起长长的冰挂子,窗子才挑开细小的缝,刺骨的寒意就钻入骨头。屋里炭火暖和,烤得人干燥,秦婠在脸上抹了厚厚一层面脂才开始上妆。 换上里外发烧的袄子,系上厚实的月澜裙,秦婠已经出身汗,从寝间出来。 次间比里头冷些,沈浩初怕热,炭火没那么旺,秦婠方透口气,看到坐在书案后的沈浩初,她很惊讶:“侯爷怎不更衣?” 沈浩初仍穿着家常的素净衣袍,外头罩着松垮的鹤氅,正歪在椅上看书,头发半披,不像要出门的样子。 “今日不出去了。”沈浩初放下书,看到把自己包成球的秦婠,勾唇笑了。 她那衣裳,襟口袖口都滚着狐狸毛,头上也是细毛的昭君套,乌油的长发全都拢上去,雪润的脸藏在棕白的绒毛间,乖巧精致,叫人看着就想掐。这样年轻带着稚气的脸庞,难怪压不住下人,谁不把她当成孩子看呢? 连他都忍不住想逗她疼她,最好能给她一方无拘束的天地,让她活得永远像个孩子。 可惜……她的心,已经不是孩子了。 成长是件挺无可奈何的事。 “你今日不是和小郡王约了去燕王营里看马球……”秦婠纳闷。 “推掉了。”沈浩初打断她的问题。 秦婠诧异地眨眨眼。 燕王和小郡王的约都敢推? “我想吃前日的羊肉锅。”沈浩初提了要求,没回答她的疑惑。 秦婠寻思着羊肉还有,爽快点头:“好,我叫奉嫂炖上。” 正好,天冷,她也想吃羊肉。 “你快去快回吧,我等你回来吃饭。”沈浩初又低下头,继续看书。 秦婠“哦”了声往外走,没两步她那脑袋才转过弯。 沈浩初今日留在蘅园的原因,不会是为了要替她撑腰吧? ———— 照例巡完园子,秦婠带着秋璃与夏茉去前院的叙海阁议事。 叙 海阁是邱清露每日点卯的地方,不过今日邱清露要去赴娘家亲戚的喜宴,所以免了一天点卯,故这叙海阁冷冷清清的,只有两三个打扫的小丫鬟。 秦婠在花厅的锦榻上坐下,命人拢了炭盆,沏来热茶,又用大红的石榴花羊驼绒毯盖了膝,这才揣着手炉吩咐早已候在外面的人进来。 两个穿着褙子的女人进来,年纪不大,约三十上下,梳油光的发髻,簪着两朵绒花,倒是体面。许是昨日她在库房发作的事情已经传来,今天这两人态度都很恭顺。 “哪位是赵嫂子?”等两人行过礼,秦婠才慢条斯理开口。 着菊纹缎面褙子的女人上前半步,躬身道:“奴婢赵王氏,见过夫人。” 秦婠抬了抬眼皮,眼前这人容长脸,宽唇细目,此时低眉顺眼,规规矩矩地的模样,正是总管厨房的赵王氏。 “赵嫂子,三姑娘赏雪宴的菜单子是你拟的?”她问道。 “回夫人,是奴婢草拟的,本欲先呈给夫人过目,不料昨个儿三姑娘身边的四喜到厨房来,把这单拿了去,说三姑娘的宴,她要自己过目。”约是料到秦婠今日会兴师问罪,赵王氏早就想好借口,不慌不忙答着。 秦婠呷口茶,搁下茶碗,道:“那菜单上的菜品我看过了,粗陋了些。三姑娘请的都是各府娇客,这些千金小姐哪些好的没见过?那菜色拿来招待她们,恐怕不妥,没得叫人笑我侯府寒酸。” 她说话间从袖里取出菜单。 菜单上的菜品鸡鸭鱼肉皆备,放在普通人家是不错,但搁在这赏雪宴上确实不妥。沈芳龄眼界高,结交的都是豪门贵勋家的姑娘,她又虚荣,安心想博个名声,看了这菜品也难怪要发火。 昨天下午她告到老太太那里,害得秦婠被请去丰桂堂。老太太倒没责怪秦婠,只是提点了两句,但到底秦婠年轻欠稳妥的印象是留下了,这事在园里传来传去,又变成“夫人行事欠妥,与小姑不和”等等的言论。正值她要学掌事、立威信之机,这样的传言可不好。 这赵王氏是邱清露的陪房,邱清露掌家之后才慢慢被扶上去的,行事倒低调稳重,与昨天库房的刘嫂子可不同。 “夫人,菜色只是草拟,若是不妥可改,只不过……”赵王氏面露犹豫。 “不过什么?但说无妨。”秦婠道。 “那奴婢就大胆说一句,这菜再改也都是差不多的东西。若想置办山珍海味,夫人给的五十 两银子怕是不够置办。”赵王氏小心翼翼地解释,看到秦婠面无异色,才又继续,“虽说是给三姑娘,可做了这些菜也不能单给三姑娘,老太太、太太、奶奶,外院的老爷、公子,各房各园少不得都要送一份,这菜量上去,银钱使得就大了。” “纵是如此,按上次菊宴的菜单,也不过用了三十两银子,那次还是大宴,怎如今五十两银子便不够了?”秦婠温声问话。 “夫人,此值入冬又是年节,菜价本就上涨,又逢近日降雪,外头鲜肉蔬果已供不应求,咱们府因有专供菜肉的农户,所以没短了吃食,不过这价格也已经翻倍。” “翻倍?谁告诉你的?”秦婠又问。 “负责后院采买常兴嫂,这菜单是与她商量之后才拟下的。”赵嫂子老实回道。 “秋璃,让常兴嫂进来说话。” 赵嫂子话才落,就听秦婠吩咐秋璃,原来她说话的这会子功夫,常兴家女人已经被请到外头等着,看样子秦婠是有备而来,赵嫂子忍不住抬头悄悄看了眼年轻的夫人,发现她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赵嫂子心里冷不丁一颤,总觉得这事没那么容易揭过去。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她们可别撞在这新夫人的火头上去。 “我说姑娘,夫人到底什么事寻我?等了这半天我腿都站颤了。” 人没进来,抱怨的声音就隔帘传入,一道高瘦的人影随之进来,秦婠展目而望,进来的是个三十来岁风韵犹存的女人,脸擦得死白,唇脂涂得红,身上穿桃红缎面的银鼠皮袄子,头上几件金灿灿的簪钗,乍一看倒像是哪房的主子奶奶。 这人扭着蛇腰进来,一看到秦婠就将抱怨收起,换上讨好的笑,声音捏得热情:“奴婢见过夫人,夫人万福。” 一边行礼,她一边眼珠子乱转,打量着屋子。 秦婠不语,挥手让她起身,并没赐凳。这常兴嫂心里便不大痛快,站直腰后便作势捶打自己的腰腿。 秦婠猜到她在想什么。 常家是老太太的陪房之一,老常追随老太公多年,常妈妈也服侍了老太太很久,在府里是极得老太太信任的一家人,两口子原就负责内外采买之事,后来年纪大了,这事就交由儿子常兴和媳妇负责。 采买差事向来是所有差事中油水最足的一份,这常兴和他女人在府里府外都得势,被追捧惯了,就是邱清露请她说话也都客气赐坐,如今到了秦婠面前连外锦凳都掏不着,这常兴家的哪里 高兴? “听说近日外头菜价翻倍上涨,想找常兴嫂问问情况。”秦婠拿着那菜单子问她。 “唉哟我的夫人哪,您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哪知外头世道艰难。这雪路难行,多少货被雪挡在路上,一送进京就被哄抢而空,这价格能不上涨吗?翻倍还是好的,按往年临近年节,就是出三倍的价,很多东西都采买不着。”常兴嫂看到那单子,轻蔑地笑道,“单说那茄子、冬笋、番柿、土豆这些寻常菜,都已经涨了一倍,更别提那些新鲜的鱼虾。原来一两银子能买到的东西,如今只能买到一半,夫人要想置办见得了人的席面,少不得要备干货、活禽,各种稀罕配菜,五十两银子……还请夫人恕奴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咱们府里果菜肉并活禽鱼虾等物是找几户农庄专供吧?干货干果都是同福记的,入菜的药材,人参当归枸杞等都是康记药材送来?米面油盐是老陈家的?”秦婠掀开毯子,缓步下来,又身后的秋璃手里接过撂单子,甩到常兴嫂面前。 常兴嫂见她竟把府中常供的商贩打听得如此详尽,心里已犯了嘀咕,再接下那单子一看,脸色顿变。 “常兴嫂子可看清楚了,咱们夫人手里这撂单子是昨日早市上的菜价,还有几家老字号的价格,底下还有张按菊宴的菜色算出的所需采买食材的银两,别说五十两,三十两都尽够了。这还只是按着市集上的价钱来采买,咱们府与这几家农庄商贩向来是大桩采买,价钱较之市价本就便宜两成,再加上近日咱们府底下的庄子交了批租子过来,其中不乏山珍海味,根本无需采买那许多。常兴嫂子这笔账,也不知是怎么算出来的?”夏茉趁着秋璃过去扶秦婠的时机开口讥讽道。 “这……这上头都是错的。”常兴嫂看着那单子,额上开始冒汗,她以为这刚进门的新妇还是不识油盐的小丫头,怎知不过一天时间,秦婠就已打探到这么多? “错的?哼,咱们夫人外祖家是皇商,夫人的夫人手里握着田庄、铺面不知几何,陪嫁了一半给咱们夫人。这些东西,咱们夫人不必出这个门,每天都有人呈报上来。常嫂子睁着眼说瞎话,我看夫人您不如把这几家掌柜和农庄管事都叫过来问问,看看他们到底如何说的。”秋璃冷冷道,与夏茉一唱一和,把常嫂子说得额上的汗不住往下滚。 “不不,奴婢说的是……大概是奴婢算错了,夫人宽限奴婢点时间,让奴婢再去核实核实。”常嫂子抹抹汗,说话开始结巴。 “常嫂子也是采买上 的老手,这还能算错?本来清露嫂子只给三十两银子,已是尽够,我琢磨着置办这些,采买的、厨房的都辛苦,所以才又添了二十两银子,多出来的就算是给你们的辛苦钱。再来采买上那些回扣小利,只要不过分,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不想常兴嫂子竟欺我面嫩不知事,逼得我要好好与你清算这账!”秦婠板起脸,笑口菩萨顿时成活阎王。 常兴嫂吓得立刻就跪到地上。 “如果我没记错,常兴嫂还负责公中一应胭脂水粉、头油布匹等物采买。前日我在清露嫂子的账册上那里看到丫鬟们用的胭脂头油,记载的都是馥华斋头等货,可这几日我巡园时四处走动,看到丫鬟们用的,可都是次货。头等货与次货价格相差近一两银子。你按头等货价采买回来,给丫鬟们的却是次货,这其中差的银两呢?”秦婠冷笑道,“你打量给主子们采买好的,给丫鬟们的就以次充好,鱼目混珠,便无人查觉吗?” “夫人明鉴,奴婢没有,那肯定是馥华斋送错货了,奴婢明日就找他们问去。”常兴嫂瑟瑟发抖地解释,早没了刚进来时的威风样。 秦婠勾唇:“一件东西错也就罢了,连七月那批胭脂螺黛,八月的头油与秋裳,十月底的布匹,都一起错了?” 常兴嫂瘫在地上,嗫嚅着唇半晌才道:“夫人,奴婢知道错了,求夫人看在老太太的份上饶了奴婢这一回。” “老太太的份上?馥华记送来的东西,都是以头等品的外盒灌装次品,你分明与外人勾结,欺上瞒下往外骗钱。这事……老太太能饶你?”秦婠见她被自己说得面如金纸,再也接不上话,便往外喝起。 “来人,把常兴家的绑了关去黑房,等清露嫂子回来先交由她发落。是一时出错,还是常兴家的中饱私囊,又勾结外人欺瞒主子,只把这一年来的账目明细仔细核实便知!” 语毕,秦婠又盯着着赵嫂子:“赵嫂子,给你半日时间,重新拟份菜单,晚饭前我要看到。” 赵嫂子早就跟着跪地,闻言只道:“是,夫人,奴婢遵命。” 秦婠揣起手炉,看着外面粗使婆子进来,拿拇指粗的麻绳将常兴家的捆起,常兴嫂只管语无伦次地喊饶命,眼泪鼻涕混成一团求秦婠。秦婠不为所动,看着人被押走后才松口气,让秋璃扶着自己出了叙海阁。 ———— 路上积雪已被扫除大半,秦婠穿着鹿皮小靴,裹着灰鼠斗篷,与秋璃等人缓步而行,并没坐软轿。 秋璃与夏茉看她的目光,已转作崇拜。 秦婠却无甚感觉。重生归来最大的好处,大概就是她能提前知道未来才被揭穿的阴私勾当,再加以利用。常兴家勾结外人的事,其实是在两年后才被揭穿,那时老太太已经过世,府里虽是邱清露当家,但实际上却是二房宋氏作主,这常兴家罚得并不重。 “夫人,常家是老太太的陪房,您揭破这桩丑事,不怕老太太怪罪你?”秋璃有些担心。 “不怕。常家虽是老太太的陪房,但常兴早就倒向二房了。”秦婠笑了笑。 沈府人事复杂,府中中馈虽由邱清露主持,但邱清露却是老太太的侄孙女,所明面上是二房掌家,实际却是老太太在管着,这也是邱清露嫁进沈家多年,却不为自己婆母所喜的原因。宋氏与这媳妇面上虽和,但心不在一块。 邱清露不过是老太太用来把握侯府,平衡两房的棋子,夹在中间也不好过,其实她大可撒手,可惜为人又太过要强,恨不得能包揽大权,所以活得很累。 如果不是因为要查幕后指使者之事,秦婠根本不想与她去争,毕竟她不缺银两,不靠公中生活,关上门自过自的还更自在。 而那常兴家虽是老太太陪房,但早就被宋氏以厚利收买。与常兴勾结的馥华斋,实际上是宋氏娘家弟弟的产业,采买所污的银钱三家分利,算下来也好大一笔银子。而为了贪沈府公中银两,宋氏背地里可做了不少事,这不过是其中一件。 所以只要老太太听到馥华斋的名号,心里应该有数,不会责怪她撕破脸。 “啊?”秋璃眨着眼,“夫人连这个都知道?” 秦婠摇了摇头,叹道:“知道再多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人利用?” “利用?”秋璃惊道。 秦婠却不再向她解释。 为何沈芳龄能知道那张菜单,又闹到老太太那里?为的就是有人想把这事闹大,惹怒她。她若出头,必找厨房与常家的麻烦,与宋氏对上;若不出头,她这掌家的威信可就大减。 不管哪个结果,都如那人的意。 只可惜,秦婠不止寻麻烦那般简单,她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拔了这颗碍事的钉子,正面向宋氏发难。 邱清露的如意算盘,还是打错了。 ———— 主仆几人慢悠悠地走到蘅园,才踏进园子,秦婠就见沈浩初陪着两个年近 四旬的男人站在园子里,旁边的仆妇都在廊下围观着。 三个男人背朝园门站着,不知她进来。其中一个男人正抬着臂,指着蘅园的主屋比比画画,沈浩初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怎么回事?”秦婠唬了一跳,心道这沈浩初做得太过,怎将外男带进这里来? “夫人。”蝉枝见状忙跑过来。 “侯爷这是在做什么?”秦婠带着丫鬟避到廊下,开口问道。 蝉枝“嘻嘻”一笑,道:“早上夫人前脚刚出去,侯爷后脚就去丰桂园,向老太太讨了示下,要在咱们园里给您建个抱厦。” “什么?”秦婠没反应过来。 “侯爷说了,夫人迟早要掌家理事,老是往叙海阁那里去未免麻烦,冬天冷夏天热的,不如在蘅园加建个抱厦,以后让那些管事婆子媳妇到这里来议事回话岂不方便。老太太允了,侯爷这不马上就请了工匠过来起图。”说着,蝉枝笑弯了眼,她觉得自己跟对了主子。 “……”秦婠忽然失语。 这一世的沈浩初,似乎让人无力抗拒。 半晌,她方道:“奉嫂的羊肉锅炖好没有?” “早就好了,只等夫人回来。” “走吧,咱们回屋。” 作者有话要说:小老虎发威…… 唔,开这个坑时说的要双开的电竞文,臣妾办不到了……年后再说,谁来帮我加点预收啊啊,话说想看电竞还是想看幻言?好几个坑排排坐,选择障碍。 第45章 初吻 谈妥建抱厦的事,工匠离开蘅园自去起图,沈浩初搓搓双手进屋,看到奉嫂已将羊肉锅摆上桌。陶土炉里煨着炭火,上头架着陶锅,扣着刻了鲤鱼的盖,气泡自盖沿咕嘟冒起,香气满室弥漫,压去满室熏香。京里羊肉总是做得腥膻,沈浩初原不喜欢,前日奉嫂做这锅羊肉,口味重、香,肉烂皮弹,倒极对他胃口。 锅下另又放着三碟凉菜,香油拌三丝、醋泡藕尖与糟鱼,瞧着就馋人。 小丫头别的东西不上心,唯独在吃上面,真是花了十二分心思。 沈浩初看了眼时辰,朝蝉枝道:“你去看看夫人怎还没回来?” 就算事情多,也不该到这时辰都未归,别是被人刁难困住。 蝉枝捂唇窃笑,正待回话,里头帘子一动,清脆的声音传来:“我在这里。”沈浩初循声而望,瞧见秦婠从彩雀上梅枝的帘子下走出。她身上繁琐的簪环已去,只剩发间压的柄插梳,早上裹成球的衣裳也换成家常穿的桃粉纱面银鼠袄,虽简单,却干净俏丽。 “你几时回来的?我怎么没看到?”沈浩初奇道,他一直在院里,却没见到她进来。 秦婠仰起下巴,促狭道:“侯爷眼里没有我,哪能瞧见?” 沈浩初唇一抿,走到她身边,二话没说,伸手往她腰间就捏。秦婠“啊”了声兔子般跳起,往罗汉榻逃去,奈何沈浩初腿长,两步就追到榻前,口中只道:“让你别再说这种话,都抛到脑后了?”手却不停,指尖戳着她的腰,也不需要用力,秦婠就痒得受不了,鞋也没脱就跳上罗汉榻,蜷缩到角落里,抱着迎枕可怜巴巴看他。 “我不说了……不说了……”她喘着气,头发丝儿落下来,挂在额旁飘摇。 沈浩初见好就收,伸手:“起来吃饭。” 秦婠看着伸到眼前的手,假惺惺地去握,可还没等沈浩初摸到她的爪子,她手修尔收起,张口就咬。沈浩初忙把手缩回,她已像猴儿般窜下罗汉榻,嚷着:“我饿了。” 秋璃忙上前掀锅布菜,秦婠在桌旁坐定,这才发现秋璃正捂唇憋着笑,再看屋里其她丫鬟也都窃笑不已,她脸颊愈发红润,挥手道:“下去下去,都下去,不用你们服侍了。” “那夫人是要我服侍?” 丫鬟尽数退出后,沈浩初才开口。 “我哪儿敢烦劳侯爷?”秦婠说着话,手已拾起镶银的乌木箸,在锅里捞起肉来。那羊肉锅打开后,浓香更 厚,上面满满一层羊肉,底下堆的是莴笋、细粉、木耳等物,秦婠夹起两块肉,又往碗里挑面,竟一点都不招呼沈浩初。 沈浩初却慢条斯理从桌底下拎出一物,砰地搁上桌,问她:“要吗?” 秦婠见到泥封的酒坛,觉得极眼熟,不由道:“这是……”问完,不等他回答,便嚷起,“北安叔叔的酒?” 沈浩初拍碎风干的泥块,将坛口红布拆掉,闻言勾唇点头,也不言语,自取两只酒盅斟满,推了一只到她眼前:“服侍你的,尝尝。” 秦婠看看他,又看看酒,把筷丢开,双手拈起酒盅,仰头饮了半杯——果然是记忆里的味道。 “你从哪里弄来的?”她既惊且喜,满目生辉。 “大理寺柿子树下挖的。”沈浩初道。 “你偷北安叔叔的酒?”她一边说,一边把剩余半盅饮下,又让他倒。 “怎么?你要报官抓我?”沈浩初自饮一盅,逗她。 秦婠却是“嘻嘻”笑开:“我早就想去挖酒了。” “少喝些,这酒劲儿大。”沈浩初眉眼皆柔,他都不知道自己的酒早就被这馋丫头给盯上了。 酒味清冽顺口,他总算也能喝个痛快。 ———— 推杯过盏一番,秦婠已经搬凳挨着沈浩初坐下,兴致越发高昂。 自打嫁进沈家来,她还从没像今天这般高兴过。 “沈浩初,谢谢你。”举着杯,她直呼其名,“干了这杯,我和你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我们有恩怨?”沈浩初与她轻轻碰杯,明知故问。 “嘿。”秦婠讪笑两声,未提前世之事,“喝酒,喝了就是朋友。你在侯府替我撑腰,我帮你查案,合作愉快。” 他略挑起眉——只是朋友? 好吧,才四个月,能将她五年的怨气消弥,已是不易了。 心情大好,他将酒一饮而尽,道:“给你在蘅园建个抱厦,你想要什么样式的?” “都好,你定就是。”秦婠对这不在意,却道,“不过既然建了不妨建大些,除了奏事厅外,再隔个采光好点的书房吧。你如今不爱往琼海阁去,可次间光线不好,又小,你老在里头看书也伤神,一时要见个客什么的也不方便,不如就在咱们外头建个书房,方便你行事。” 沈浩初想了想,她在外边听丫鬟婆子禀 事,他在里面看书理事,倒是好得很。 “就依你。”他爽快应下。 她又扯扯他的衣袖,悄悄道:“你知道吗?这几日我已经打听到园里哪些人和沈兴关系密切,我都记下来了。” 巡园不是白巡的,与丫鬟婆子唠嗑也不是白唠,就这段时间,她已经挖出几桩沈兴的阴私隐秘来,虽无实证,却是日后他们重要查证的方向。 “你这几日都在忙这些?”沈浩初蹙眉,从她声音里听出一丝醉意。 “当然。你在外头与何寄哥哥一起查王新的案子,我又出不去,只能在后宅打听。”秦婠思来想去,王新和陈三的死她是插不了手,只有那天在叠石山里撞见的奸/情,她还有办法打听打听。 “注意安全,切莫鲁莽。”沈浩初目光微沉,不是不让她查,只怕她遇险罢了。 “知道了。”秦婠还是笑眯眯的,像餍足的猫凑到他面前,又换了话题,“沈浩初,你怎么生得这么好看?” “……”他差点没能跟上她急转弯般的思路,待侧头看到已靠上自己肩头的小脸,顿时了然——她醉了。 “你醉了。”他抢下她手里酒盅,要扶她起来。 秦婠挣开他的手,喃喃道:“没醉。我明明那么讨厌你,怎么现在恨不起来了?都是因为你生得太好,我要……把你漂亮的脸撕掉!” 说话间她伸手掐他的脸,沈浩初忙要躲开,岂料她不怀好意地笑出声来,双臂却勾住他的脖子,“叭唧”一口亲在他右脸上。 沈浩初石化。 “骗你的。这么漂亮的脸,我哪舍得撕。”秦婠打着嗝胡言乱语,声音渐微,一头栽在他怀里,舒坦地闭上眼。 沈浩初看着窝在怀里玉面含/春的人,哭笑不得地将人捞起。 ———— 步履沉缓地将人抱进寝间,沈浩初第二次将秦婠送上床榻。 屋外光线正明,可隔着蒙了天青纱的窗子,那光线暗了六成,将屋子照得朦胧,各处都染上慵懒气息。拔步床里还要再暗一些,两边的帷幔将落未落,勾勒着这屋子的曼妙风情,一如屋子的主人。 “好了,乖乖躺好。”沈浩初把人平放床上,可脖子却还被她勾着,他脱不得身,只好又反手拉她手臂。 秦婠咕哝两句,也听不出在说什么,手却突然用力,把毫无防备的男人扯到床上。 沈浩 初的头歪在她脸侧,脖子还被她圈着,他着魔似地看她。小丫头发髻已松,乱丝铺枕,掩着满面娇春,鼻息长长细细,睫毛便随之缓慢起伏,唇微启,隐约可见雪白贝齿,媚惑到了极致。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指,以指腹轻触她的唇瓣,被酒催得更加鲜艳的唇瓣,像三春桃红,轻轻一碰就颤巍巍的,落到他心坎里,便化作火,灼得人燥热难当。 这样的触碰缓和不了他的魔意,他喉头上下滚了滚,凑近她的唇,小心且温柔地贴上。四唇相交的那一瞬间,“卓北安”尝到三十多年生命里从未尝过的甜蜜,足以驱散漫长岁月所给予的种种痛苦寂寞。 “侯爷,您要的热水来了,醒酒汤我也叫奉嫂备下……啊……”秋璃提着铜壶冒冒失失地进来,看到帐中交缠的人,又惊又窘地别开身。 沈浩初被她的声音惊醒,理智回笼,很快会起。 再怎么情动,也不该趁人之危。 他抹了抹,听到秋璃发颤的声音:“侯爷,我先出去了。” “别走。”他看了眼因为双手落空而翻身抱住丝被的秦婠,握了握拳,“你留下照顾她,炭盆记得拢上,别冷着她。我出去了。” 语毕,他起身朝外,头也不回地走了。 秋璃怔怔地看着人出去,回过神时又抽了自己一嘴巴。 上回她就坏过一次好事,怎么还没学乖,老在这种关键时候打断他们。 虽然侯爷对夫人宠爱有加,可两人还是没有圆房啊,没有圆房就不是真夫妻,她替夫人着急哪。 ———— 是夜,更过三响,芷园烛火依旧。 在外边赴了一日的宴,回来还照样得听各处管事回话,邱清露将大大小小事务处置完毕,夜色已沉。 卸了妆,她倦懒坐在妆奁前,将耳珰逐一拆下,身后的丫鬟梦芝小心翼翼地替她拆髻。 园里寂静,两个孩子早就与乳娘睡下,沈浩文歇在书房已有三日,邱清露身边没有能说话的人,除了丫鬟梦芝。 “奶奶,您莫心烦,虽然结果出人意料,但到底还是如您所愿,让那边与二太太闹去,您不正好趁此机会脱个身?”梦芝见她眉色不展,便劝道。 “你知道什么?”邱清露苦笑,“我是脱不得身,不过借机缓缓我与婆母间的嫌隙,但早上的动静也闹得太大了,竟连那隐晦之事都被秦婠揭破,大房这是铁了心要一争长 短。我算计了她一把,她又将了我一军,到底是她略胜一筹。看不出她年纪轻轻,行事竟有这等手段。” “将了您一军?”梦芝听不明白。 “她揭破常兴家的丑事,自己却不回禀老太太,反将人绑了送来我这里,这不是让我难为?我若不秉公裁夺,这事传到老太太耳朵里,那便我的罪过;若我处置了常兴家的,那便是与婆母为敌。你说,我要怎么做?” 邱清露把翡翠耳珰扔到漆盒里,看着铜镜中朦胧的人影,不知怎地,她竟觉得自己老了许多。 别人眼中她与沈浩文恩爱有加,却不知二人夫妻已久,那新鲜感早就过了,沈浩文虽然敬重她,却没多少男欢女爱的感情。她婆母宋氏因她是老太太的人,总隔心防着,她要两头讨好,日子难过得很。近日宋氏又想把自己娘家的侄女,沈浩文的表妹送到沈浩文屋里做个良妾,她正心烦着,本想转移宋氏的注意力,不料倒被那秦婠算计了一把。 “奶奶是老太太的侄孙女,有老太太护着,奶奶还怕什么?”梦芝不解道。 “呵。”邱清露冷冷一笑,不再言语。 老太太纵然再护着她,到底春秋已高,又能护她多久?等哪日老太太一去,二房便是宋氏作主,她的日子才叫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每次写到这样的情节,我就觉得没多久大概就能完结…… 另外,幻言和电竞,不管写哪个,反正都用《峰途》那个坑来,或者……双坑同开,唔,我大概是要临了疯狂一把。 第46章 雪宴(1) 雪后初晴,天地被冻得霜白,屋外只剩墨白二色,比前两日又冷上几分。 秦婠一步都不想迈出蘅园,起来后就在外间坐着。昨天她醉得彻底,天大黑才起,沈浩初已经不在屋里,晚饭也没回来,只说去了燕王那里,夜里不知几时回来,今早也不见人。 屋里拢着银霜炭,熏炉里点着百合香,她盘腿坐在罗汉榻上看厨房送来的新菜单。那菜单昨个下午就送来了,她斟酌调整了些,又送回厨房,今天一大早,赵嫂子就亲自送了过来。 “行了,就按这份菜单吧,姑娘们喜欢吃些小零嘴,蜜饯果子炒货点心多备点,桂圆红枣姜茶也要煮些,大冷天在雪地里玩耍,冻坏了可不好。”秦婠一边看菜单,一边叮嘱。 赵嫂子只点头应是,无一句反驳。未等她们说完话,外边蝉枝又来通传,说是库房的刘嫂子过来了。 “夫人,您要的厚帘子、屏风、铜炉都已经抬到醉翁亭,还有桌椅锦褥也按您的吩咐安置妥当。另外奴婢另外让人寻了套炙肉的炭炉出来,几位姑娘爱玩,在雪地里烤肉吃也是不错。”刘嫂子躬身回话,连手脚都规矩得不行,并直收拢,动也不动。 秦婠见她一别前日的态度,知道这两日自己发威震慑了众人,也只笑笑。 “夫人若得空,请往醉翁亭瞧瞧,若有什么不妥之处,只管吩咐奴婢,奴婢马上让人改。”刘嫂子又说了两句话,忽然跪到地上抽自己嘴巴,“前日奴婢得罪了夫人,是奴婢该死,奴婢有眼无珠,来给夫人负……负……” 秋璃“扑哧”笑开:“负荆请罪?” “是是,就是这个词儿。”刘嫂子不好意思笑了。 “好了,那事清露嫂子不是已经罚过你了,还提来做什么?”秦婠笑道,又让秋璃扶人起来。 库房的事她前日发作过后,当夜邱清露回来就已经罚了刘嫂两个月月银,又遣人过来亲自道了歉,秦婠早就没往心里去。 “这两天天冷,辛苦刘嫂子了,秋璃,给刘嫂子两吊钱买酒暖暖身。” 刘嫂子闻得秦婠不止没斥责,反要给赏,面上一喜,抬头看到端坐上方笑吟吟的脸,不知怎地却又让她心里发毛,忙将头低下。 —————— 一时间两人散了,秋璃这才将洒满果仁的热甜醅与一笼糯米丸子端到她案上。 秦婠忙了半天,这时才有功夫吃早饭。伸个懒腰,她才开动,檐下 丫鬟就打起帘,有人进来。她眼皮一抬,道:“侯爷回来了?” 沈浩初不言不语地走到罗汉榻前,在她对面坐下,看她没事人般吃得欢快,昨日下午醉酒后发生的事,料来应是不知,难为他躁了大半日,夜里觉都睡不好。 如此一想,他便觉这小丫头真可恶。 “看我做什么?你也想吃?”秦婠见他直勾勾看自己,问了他一声,又叫秋璃拿碗筷。 “你昨天喝醉了。” “哦。”秦婠眨眼。她喝醉了,然后呢? 见她不以为意地夹起枚糯米丸子,他道:“不记得自己醉后做了什么?” 秦婠动作一停,道:“醉了就睡觉,还能做什么?” “你……”沈浩初神神秘秘地探过身,凑近她,“昨天亲了我。” 语毕,他如愿看到她瞪着眼不带眨地怔在那里,手里筷子一松,糯米丸子“啪嗒”掉在桌上。 “怎么办?”他便又问她。 秦婠脸颊瞬红,便如突然飘来的云霞。 怎么办?什么怎么办?亲就亲了,还能怎么办?他那语气活像要她负责一样……难道要她把脸凑过去,说一句,来,还你一口? “我吃饱了。”她把筷子拍到桌上,迅速从罗汉榻上下来,四处唤人,“秋璃,蝉枝,给我更衣,屋里太热,我出去走走。” “……”秋璃简直没眼看自家夫人。 “……”蝉枝搓着冻僵的手从外头跑进来,以为自己听差了。 这大冬天的,夫人说热? ———— 秦婠那脚还没迈出蘅园的门,就遇上外头跑回的夏茉。 “夫人,听说二房那边闹起来了。”夏茉满头是汗地回道。 “哦?”秦婠闻言步履一慢。 “大/奶奶把这两年常兴家的采买账目都翻了出来,又往库房核查采买之物,听说查出不少猫腻。二太太今早动了大怒,与大/奶奶吵将起来,说要罚大/奶奶呢。现下正闹得不可开交。”夏茉兴奋地说着,好似自己身处现场般。 “随便她们闹去吧。”秦婠耸耸肩,继续往外头走,“咱们去醉翁亭看看。” “夫人,常兴家的事,咱们就不管了?”秋璃不解道,“好歹也向老太太说一声去。” “你以为老太太心里会没数?坏人咱们已经做了,后 头的事咱们先撂手吧,先瞧瞧老太太的意思。”秦婠摆手。这事她不能再逼,再逼就是她得理不让,况且她还想借这事试探二房在老太太心里的地位。 若是老太太有心袒护二房,那她少不得另作打算,毕竟如今在侯府后宅真正当家的人,依旧是老太太。 ————————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可丰桂堂却一反常态的平静,老太太未置一辞,甚至在邱清露查账的第二日,她就带着许嬷嬷去了清源庵礼佛。宅中上下都料不准老太太的心思,只有秦婠听说许嬷嬷悄悄提起,说常妈妈在老太太屋外跪了一天,老太太都没有见她。 老太太那人面恶心善,待人虽严苛,心却长情。常家服侍她和老太公多年,恩存义在,今儿出了这等事,老太太心里自然难受,不见常妈妈是她心意已决,所以避去清源庵求个静字。 常家的事,恐怕不能善了了。 秦婠心里有数,便不再插手此事,专心筹备沈芳龄的赏雪宴。 —————— 赏雪宴在老太太从清源庵回来的第二日。 常兴家那事已有结果,邱清露查得清清楚楚,不仅是与外人勾结,以次充好欺骗主家,甚至于拿着公中货款在府内外偷偷放利,做那伤天害理之事。恶行一桩桩被揭开,最后把沈浩初给惊动了,因事涉勾结外人欺下瞒上,又背主放贷,种种皆触国法,他什么都没说,只让将常兴家的捆去官府,再把与此相关的一干人等都挖出来,慢慢地审。 老太太回来之后只叹口气,面有戚色,却夸沈浩初“做得好,哥儿长大了。”余话多一句皆无。 赏雪宴就在这萎顿的日子里开始。 本只是几个姑娘的小宴,却不知怎地让大公子沈浩文也来了兴致,邀了几个同窗并好友进府赏雪饮酒作诗,这下连邱清露也没法置身事外,与秦婠一起操持这赏雪宴。 “诶,你把斗篷带上!” 秦婠起个大早,已经去厨房和醉翁亭巡过一趟回来,正碰见要出门的沈浩初。 他穿着宝蓝的箭袖袍,腰间坠着羊脂螭纹玉,与满园来来回回臃肿如球的人相较,鹤立鸡群似的醒目。 “不了,我只是去大哥那里。你自己多穿点。”沈浩初有些赶,见到她却还是停步。 沈浩文也请他过去,如今宾客已至,他少不得要去外院应酬。 秦婠想了想,把怀里揣的东 西塞给他:“那你将这个拿着。” 沈浩初低头看到小巧的镂空铜手炉,里面还散发出淡淡幽香,与她身上气息如出一辙,当下笑了:“多谢。” 秦婠目送沈浩初离开,转头进屋,喝了两口热茶朝谢皎道:“皎皎,你去二门那里帮我守着,如果星河来了就带她来找我,别去三姑娘那里。” 这宴虽是沈芳龄所设,不过那日宾客名单送来时,她就大笔一挥往上加了曹星河的名字。 谢皎点点头,前脚才踏出房,青纹后脚就匆匆跑进来。 “夫人,门子来禀,咱们府外有位何寄何公子求见夫人,说是您娘家远房表哥。” 秦婠闻言忙把茶搁下,大感意外:“何寄哥哥怎么来了?你让人先带他去偏厅稍坐,我马上就过去。” 这忙碌的日子,何寄来凑什么热闹? 奇虽奇,她还是看了眼时辰,估摸着自己还有半个时辰的空闲时间,便又让人将斗篷给她披上,穿戴整齐出了蘅园。 ———————— 镇远侯府的角门外,何寄拿着细鞭赶着驴车停在了石狮子旁,等了一小会,角门里便有小厮急匆匆忙出,抹着汗他殷勤道:“何公子请进。” 何寄看着角门上挂的匾额与府里熟悉的景象,神思正恍惚,闻言回神,道了声“稍等”便去卸车上装的东西。 “我来我来,何公子是夫人的表哥,咱们府的贵客,切莫脏手。”小厮很热情地过来从他手里抢过陶瓮,又招呼门口站的两个人过来帮忙。 “小莫,你慢些。”何寄退到一旁提醒他。 “何公子知道我?”那小厮惊讶地看他。 何寄突然记起自己已非镇远侯,这里没人认得他,只好讪笑两下,没有回答。 那小厮也不计较,只道:“何公子,这些是什么?” “送给侯爷与夫人的年礼。”何寄跟在他身后踏进侯府,目光被府里繁华景象所吸引。 他在这里生活了近三十年,没想过自己还能回来。 原本恨不得逃离的地方,如今再看,一草一木却带着记忆的馨香,再不是曾经憎恶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开了个新坑《末途觉醒》,《医仙》姐妹篇,老读者们大概知道。 有兴趣可瞧。 没有幻言,没有电竞,任性开了网游,打算冷去北极。 第47章 雪宴(2) 何寄被请到外院的偏厅小坐。沈府外院的偏厅也布置得雅致,墙上挂着《寒江独钓图》,角落里供着开得正好的菊花,比普通人家的正厅还要宽敞。 一路走来,属于上辈子沈浩初的记忆渐渐复苏。太多关于过去的画面走马灯般转过,府里的风景、人物,换种身份,换个心情,他忽觉自己像个局外旁观者,看这老朽的庞大世家。唯一的留恋是母亲尚在之时的温暖,那是他在沈家最后的支撑,凌落却模糊;唯一的牵挂是祖母满怀希望的目光,而他辜负了她十多年的教诲。 如今换了个人来做沈侯,应该比他要好吧?大理寺的考核、皇帝的青睐、应天府的惊才,那个沈浩初应该不会再辜负祖母的期望,还有这枝叶繁茂的家族托负。 而他,正如燕王所说,他不适合这里。 离开沈家,他没后悔,即使再回故居,也不过零星唏嘘过心。 ———— 珠帘清响,娇脆的笑声先传来。 “你替我跑趟腿,到蘅园让蝉枝姐姐把我斗橱二层放的包袱取来。”秦婠走到偏厅才想起还有事忘了,便赏了这儿的丫鬟一块碎银,打发她去蘅园。 小丫鬟拿了赏钱欢天喜地地去了,秦婠这才进偏厅。 何寄正捧着茶看墙上的画,听到身后响动已转过身来,正瞧见门外巧笑倩兮进来的秦婠。她边走边脱斗篷,露出里面穿的大红缕金百花袄与罩在外面的大毛皮褂子,头发整齐拢在雪貂毛的昭君套里,额前只露大红勒额一角,满月似的脸被衬得玉雪可人,一笑那眼睛就弯如弦月,两点梨涡深得醉人。 说来也怪,从前他总嫌弃她打扮俗丽,可如今再看,这满身颜色也只有她这样的人才压得住,没有富贵逼人的气势,只有一身的喜气鲜活。 “何寄哥哥今日怎么过来了?”秦婠走到堂上圈椅坐下,立时就有丫鬟捧茶予她,她略抿一口便放下。 何寄抱拳,刚要行礼,就被她打断:“你跟我客气什么?别见礼了,快坐下说话。” 他依言坐下,道:“上次王新的案子,多亏你帮忙,我还没正式谢过你。” “嗐,你没杀人,就算我不帮忙,应天府也一样查得出来,我也就让你少受几日牢狱之灾,不值什么。”秦婠谦道,又指着地上的东西问他,“这些是什么?” “这些是我母亲打点的年礼。她本要自己过来,不过近日大雪,她的腿疾严重了,我就没让她一 起来。这里头有你上回说的酥酪、甜醅,还有自家熏的腊肠、板鸭,腌的各种酱瓜酱菜,还有几包炒货,娘说都是你爱吃的。”何寄说着就发现眼前人的眼眸越发潋滟动人。 秦婠很高兴:“是啊,我就好这些。不过天气这么冷,难为她还替我想着这些,你回去替我谢谢她,也让她别再辛苦了,身体本就不好,该多歇歇才是。” “知道了。”何寄淡淡应下,客气里添上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 秦婠又问候了连姨几句,蝉枝已将她要的包袱给取来。 “这本就要给你们送去的,近日事忙给忘了。里边是些家常药,还有上回给连姨的膏药,另有几块皮子,虽然不是完整的,不过缝在里头做衬里倒是暖和得很。今年冬天冷,你给你娘做一身袄,剩下的也够你再做个马甲贴身穿着。再有我挑了几匹好料子,一会你回去的时候都带上,做两身体面的衣裳。” 何寄的手压着沉甸甸的包袱,摸到里边毛绒之物,忽想起那天在大理寺时沈浩初收到的斗篷,如今他也得了这些,心里平衡不少,莫名的喜意浮起,来得古怪且毫无缘由。 秦婠絮絮叨叨着,忽又神秘暖昧地凑近一些。 “上月我回娘家的时候,我娘和我说了,连姨想给你讨个媳妇,已经托我娘在看了。”她小声道,“你和我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我也替你物色物色?” “去!别跟着凑热闹。”何寄把脸一沉,没好气道。 “你羞什么?也老大不小的人了……”秦婠看着他直笑。 “没别的事我先走了。”何寄听她提这话题,心里不自在,起身就要走。 “诶?别走,说你两句怎就恼羞成怒。”秦婠忙也站起,撅了唇道,“你今日来得巧,我们府三姑娘办赏雪宴,厨房备下不少好菜,我虽没空陪你,不过你也别急着回去,一会我在奉哥屋里置桌席面,让他陪你喝几杯,你吃过中饭再回吧。” 何寄原不在乎酒肉吃喝,才刚要推拒,忽记起一事来,便有些迟疑。这一迟疑,秦婠就当他答应了,张口便唤人去找奉哥,又让人把何寄带来的年礼都抬回蘅园。 那厢青纹已来寻她,说是谢皎已经把曹星河迎进府了。秦婠不再多留,只命人好生招待何寄,便匆匆走了。 ———— 沈府的园子在京城也是排得上名号的漂亮,到了冬天草木被雪一盖,别有一番萧瑟空灵的意境,比起春日富贵繁华 的景象,倒更添雅韵。 大雪下了几天才停,园中积雪甚厚,为了看雪景,丫鬟们只把各处行道上的雪给扫了,好让人走路。曹星河是个闲不住的,秦婠也没准备让她在蘅园里坐着,两人去丰桂堂见过老太太后,秦婠就带着她在园里走起来。 “星河,其实今日我请你过府,是有些私事想求你帮忙。”逛了一会,秦婠拉着她到小亭里坐下歇脚,说过另一事来。 “哦?是何事?”曹星河问道。 “其实上回约你时就已经想请你帮忙,不料被王新之案给耽搁了。”秦婠叹口气,缓缓说起自家孪生哥哥秦望被掳走之事。 曹星河越听脸色越沉,及至秦婠说完,她双眉已拢成川字。 “竟有这等事?那些贼匪着实可恨,你们当年怎不报官?” “我爹自己就是官。你又不是不知道,西北那地儿匪患严重,那时我父亲母亲又初来乍到,哪有办法查到哥哥下落,后来时间越拖越久,找到的机会也越发渺茫。不瞒你说,家父家慈早就放弃了,是我不甘心。我一个女儿家,嫁了出来就难以尽孝膝下,家里又没个承继的男丁,到了父母年老之时,怕他们要受族中欺凌,所以……” 曹星河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按着秦婠肩头:“放心吧,这事我会帮你查。也不必等我回西北,晚上我便修书一封,将此事禀报我父亲,让他着令属下帮你查找。只要令兄还在西北,便是掘地三尺,我也帮你找出来。” “如此,秦婠先谢过你。”秦婠大喜,起身向她行礼,却被她拉住。 “你我之间还客气什么?只恨我没早些向你禀明身份,否则这事断不会拖到十七年后。”曹星河说着便有些歉疚。 “这哪能怪你,你肯帮我已是情义之举。”秦婠忙劝她,又道,“我兄长之案,父亲已整理了一份卷宗,晚上待你回去时我拿给你。” “好。”曹星河爽快应下。 秦婠心中长长舒口气。 十七年了,其实找回的希望还是渺茫。 只是再渺茫,总是份念想,有这念想,母亲也算有个盼头。 ———— 到了近午时分,沈芳龄所邀的姑娘们都陆续进府。有老姨太太家的孙女,也有沈芳龄的表姐妹,还有秦孙李等几家嫡出的姑娘,不是公侯小姐,就是高官之女,都是惯常与沈芳龄玩得要好的,另加上沈家三房的几个姑娘,拢共约有十来 个,再算上随行的丫鬟婆子,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在冰天雪地里笑闹而行。 这些姑娘正值青春浪漫的年纪,身上衣裳皆富贵华丽,大红大紫,刺金描彩,在雪天墨淡间俏丽得像凤鸟还巢,便是技艺最好的画师,恐怕也画不出此等美景。 最好的年华,最好的颜色。 就连老太太都被她们影响,穿戴整齐,坐着软轿出来赏雪,和这些小姑娘们一起消磨时间。 “咦,快看?那是谁家的公子小姐,大白天的你侬我侬,好不知羞。”孙大姑娘拂开一丛松枝上落下的细雪,指着前边石桥上站的两个人趣道。她是所有人中年纪最大,又最大胆的一位,最喜说笑打趣人。 众人都随她而望,只见那石桥上站的两个人不过相差半头,一人着绯红箭袍,长发高束,蜂腰猿背、鹤势螂形,英挺非凡;另一个则娇俏许多,也是大红缕金袄,花团簇锦,面如雪玉,端是讨喜。 二人站一块,夺人眼眸的美。 “谁家小子丫头,快去给我叫过来。”老太太一叠声地叫。 雁歌捂唇笑道:“什么小子丫头,你们都看差了。那是咱们家的夫人与和安公主!” 曹星河可不耐烦京中女儿繁琐打扮,身上惯穿的皆是骑射服所改的衣裳,远远看去正像个少年公子。 “和安公主?她和府上也有交往?”孙大姑娘又惊讶道,“这样的人物,我早想结识了,听说前两日燕王的马球赛上,她与燕王赛了个平手!真真巾帼不让须眉。” “切,有什么好的。好好的名门闺秀不当,总和男人争强好胜。要我说,舒姐姐更胜一筹。燕王的马球赛她也去了,一曲祝阵引也是满堂彩呢。”沈芳龄挽着秦舒的手得意翘起下巴。 “不敢当,你谬赞了。”秦舒忙谦道。 “是了,是她们。”老太太可没听着后面的争论,只看着前面两人呵呵笑起,“这两人怎会在这里?” “过了桥就是醉翁亭,夫人怕是在这里侯着各位姑娘过去呢。”许嬷嬷凑过来笑道。 这厢正说着,那边秦婠与曹星河已经看到她们过来,忙笑着迎下桥。秦婠看到老太太出来不由讶然,忙命身边的丫鬟去取更厚实的褥子来再收拾个温暖的位置给老太太坐。 沈芳龄今日很高兴,这赏雪宴到目前为止都办得体面,所以对秦婠态度尚好,见了她也规矩喊声“嫂子”。一时间,秦婠与众女一一见过,又向 众人介绍身边的曹星河。星河如今已是公主之尊,在场所有人便都齐声行礼,曹星河忙谦让众人。 “姐姐。” 待众人先完礼,秦舒走到秦婠身边,亲近道。 “妹妹。”秦婠只略点点头,便招呼道,“外头冷,快进亭子,里头炭火齐备,又能赏到冬湖雪景,还有吃的玩的。老太太今天也要喝两盅,看我替您烫肉。” “好!”沈老太太很久没如此起劲,便领着众人进了亭子。 秦舒看着秦婠与曹星河交好,咬咬唇,咽下心中的话。 ———— 蘅园外的西厢房里,一桌好菜已去泰半,酒坛也喝空两个。 秦婠果然令人送了桌上好的席面到奉哥这里,让奉哥陪着何寄喝个痛快。 “奉哥,再饮一杯?”何寄端着酒盅敬奉哥。 奉哥已经双眼迷茫,半趴在桌上摆着手:“不行……不行了……再不能喝了。” 话没完,他就“砰”一声彻底倒在桌上。 何寄笑了笑,把酒盅放下,起身出院。 侯府的路,他摸着黑都熟,既然进来了,要避开耳目去他想去的地方,易如反掌。 如此想着,他纵身一跃,轻灵飞上树梢。 如果他没有记错,这一年的赏雪宴,秦舒会遇见“沈浩初”。就是这场相逢,让他守了她这么多年。 这辈子,他与秦舒,也需要个结局。 他知道如今自己身无长处,配不上她,但当年秦舒既然说过那样的话,那她就不该介意那些身外之物,他如今无拘无束,正好娶她,再搏个前程…… 作者有话要说:摊手…… 对了,我每章都□□评论送小红包,应该常留评的小天使都收到过吧,有没有这么久以来,经常留言却从没被抽到过送红包的小天使,快来和我报下名,我给你送运气。 第48章 雪宴(3) 大雪倾盖,远山如白头老翁遥立天地间。 沈园的莲池名为“流香”,香水南流,水道收窄,便成绕园小泾,渠面颇宽,可容采莲小舟穿行,唤作“漱玉”。这泾一侧是临水长廊,另一侧是植道,岸边遍植松柏杨柳与藤萝,经年累月那树已横生过渠,最繁茂的那棵树树冠都已压到对面的长廊檐顶,宛如巨大的树形搭桥。 何寄站在树杆上跺跺脚,震下一大片的雪沫。他抖掉头肩上落的雪,双手环胸背靠着主杆站妥,目光凝望临水长廊的一头,等心里那道明月光纤素的身影。 ———— 秦舒今年已经十七,要不了一年,至多半年,她的亲事就该定下。上秦家提亲的人很多,可一直都没传出秦家有意与哪家结亲的消息,与康王的亲事是来年五月定来的,这亲事借的还是他与小郡王的交情,再由秦婠作引,秦舒方入太妃的眼,当上康王妃。 那时他想,他与秦舒今生无缘,便替她保一门好亲吧。 看着心爱的姑娘嫁予他人,他心里滋味自不舒服。秦舒出嫁那日,他独自在这里喝了一夜的酒。 就是在这漱玉泾旁的相遇,让他心甘情愿把她一辈子放在心里,守到死。 ———— 这不是他与秦舒的第一次相遇。他和秦舒早在六年前郡王府的赏梅宴上就已相识,那时他们尚只是垂髫小儿,他和霍谈并称京中二霸,而她却是秦家最乖巧温柔的姑娘,他本以为秦舒理当同其她人一样,看不起他的作为,却不料一番交谈,她却是最理解他的人。 他的理想,他的抱负,他想走的路,秦舒都懂。 她不像祖母,会用家门荣耀与前途束缚他,也不像婶娘,虽然嘴里说着明白,可所行种种不过纵容他变本加厉地坏而已。 谈起梦想,她从没嘲笑过他,次次都字如珠玑,每一句都说进他心里。 她曾赞他如雄鹰,天宽地广方是他心之所向。 她也曾言及想一窥天地广阔,奈何身为女儿,走不出桎梏。 他很难不动心,而秦舒待他分明也是欲语还羞,那脉脉情意虽未言明,却也如朦胧雾纸,他曾许她塞外之约,有生之年带她远离兆京,看遍天地广阔,她欣然应允。 两情相悦,贵在同心。 他自然珍而重之。 在娶秦婠之前,他已向祖母禀明要娶她为妻之愿,媒人都已开始物色,却出了 秦婠之事。他很难不怨秦婠,尤其在误会那落湖戏是秦婠刻意所为时,那愤怒更是难以控制。 这漱玉泾旁偶然的相逢,便从她劝他好生对待秦婠开始。 她在这里劝他忘记不该记的事,劝他珍惜眼前人,更要他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她说自己会守着心中江湖,终老此生,不论相伴于否,塞外之约永无期限…… 她向他讨回赠他的《西行志》,只道今生不复再见。 是他负了她。 ———— 要等的人还没来,今生旧痕已变,他也不知能否等到秦舒。霜白的阳光透过树缝落到他身上,像大块的雪斑。他等得无聊,从胸口摸出本线册,随意翻开一页。 册子里是工整的簪花小楷,一看便知出自女人之手。封面上只题着三个字——《西行志》,落款写着撰者名号:怀远。 何寄到今日都还记得,秦舒泫然欲泣向自己讨要那本《西行志》时悲痛欲绝的模样。 《西行志》是他对她情动之所起。 那册子如街头巷尾盛传的白话杂书,在沈府向来被祖母禁止,写的却是西北大漠与塞外草场的风光,以及少年英雄仗剑江湖的故事。文采算不上精妙,情节却引人入胜,正是他心之所好。 书是他在秦府赴宴时在秦园里拾到的,一翻之下便被故事吸引,叫秦舒抓个正着。 那时还是满脸稚气的秦舒羞得脸红,骂他偷看她的书,他一问之下方知这《西行志》出自她之手,写的正是她梦里风光,潦潦数字,也绘出他向往的天地。 自那一刻起,秦舒成了他心尖之人。 书被他带走,珍藏至死。 今生回来,他又潜入侯府将其盗出,贴身而收,以作证明。 若是秦舒知道他是真正的沈浩初,也不知会有怎样的反应? 何寄有些激动。 ———— 回忆旧事,他正恍惚,长廊那头纤影已现。 闻得微弱动静,何寄飞快将书收起,果然看到长廊那头款款行来的秦舒。秦舒今日穿得素淡,里头是蜜合色竹梅对襟袄,配着浅杏的裙,在墨白二色的雪景里袅如烟竹,婷婷而立。 他的心砰砰跳起,脑中不断斟酌着一会要同她说的话,另一边又犹豫着要不要将实情告诉她,会不会吓到她……种种思绪,杂如棉絮。 反正不管如何,他不能让秦舒对着另一个沈浩初说出那番话来。 秦舒带着心腹丫鬟素清缓步在长廊上走着,长廊寂寥,人迹罕至,主仆二人细声细语地说着话。 “这大冷的天,姑娘怎不披上斗篷,再带上手炉出来,万一冻坏了可如何是好?”素清看着自家姑娘单薄的衣着,不由蹙眉道。 “不过就这一小段路,有什么好带的?我看是你自己懒怠走动吧?”离了人,秦舒的语气便不似人前那般温柔,带着几分颐指气使的骄纵。 “奴婢不敢,只是心疼姑娘。”素清知道她脾气,忙解释道,又问她,“沈三姑娘的话可信?”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她既打听到沈侯已从外边回来,必经那条路,我们只管碰碰罢了。”秦舒随意说着,她今日心情不好,口吻也不佳。 想起刚才雪宴上曹星河被众星拱月的模样她就不痛快,可还得保持着自己的涵养。 树影里的人正要下去,闻及此语动作却一顿——他记得上辈子他与秦舒是确是在长廊尽处的月门遇见,但她说自己是来此地寻个清静,相遇只是意外。如今听来,当时的偶遇莫非不是意外? 何寄有些奇怪,却又听到长廊上的说话声响起。 “奴婢不懂,姑娘既然在意沈侯,当初婚事明明可以定下,却为何不愿……” 前后无人,左墙右水,素清说话没有防备。 “不愿什么?嫁进沈家?”秦舒淡道,眉间挂起浅浅蔑色,“那个莽夫,空有金玉之表,爵位富贵加身,却无半点进取之心,成天想着不着调的东西,我不过哄了几句,就换他掏心掏肺,看着也不像有作为的人,我为何要嫁?” “可……可我见先前姑娘与沈侯,不一直相谈甚欢?” “呵,不投其所好,我如何得到一个人的心?甭管男人女人,都是这个理儿。对方将你视如知己,才会对你真的好。”秦舒勾起唇角,清丽的容色起了些妖妩。 沈浩初是这样,秦婠也是这样,还有很多人,都与他们一样,不正是被她三言两语的贴心话与小恩小惠所感动?这些人哪,想谈诗歌她就陪他谈诗歌,想论天下她就陪他论天下,横竖她天资聪颖,所有东西均有涉猎,轻而易举就可以引得他们将自己视为挚交知音。 “姑娘说的这个道理,奴婢倒听懂一些,不过还是大不明白,如今沈侯既与大姑娘成亲,姑娘也不钟意他,为何还 要再见?”素清摸了摸腮,似懂非懂。 “你不懂,对男人来说,得不到的永远最好,我就要他时不时见见我,就算娶了姐姐,也要将我摆在心里!”秦婠得意地笑起,“况且,他虽不堪大用,但也难保笨鸟冲天,若日后腾达,这关系就是我的助力。你看近日他不是进了大理寺,还得皇上赏识,又与郡王、燕王交好,不正是我现在需要的?” “姑娘的意思是……燕王……” “好了,别说了。”两人在长廊上越走越远,眼见前面就是尽头,秦舒喝止了素清的话。 身后老树忽然一阵簌簌雪落,秦舒回望而去,只看到雪影斑驳,满目萧瑟。 ———— 月门外是条卵石小道,着一身宝蓝箭袖袍的沈浩初行于雪色之间,往蘅园走去,经过月门时撞见了刚踏出月门的人。 “侯爷?”素清先声夺人,惊喜地叫出声。 “素清,无礼。”秦舒低喝一句,微垂下脸,柔声道,“秦舒见过侯爷。” 沈浩初在离她五步之遥的地方止步,身后还跟着沈逍。他微蹙了眉,疑惑地看了看她,隔了一小会才道:“秦二姑娘不必多礼。” 秦舒听那疏离的口吻与前几次在秦家见到时一样,又想起最近几次见面他都和秦婠出双入对,恩爱非常,毫无成亲前为了自己大闹沈家的痴情模样,心里浮起些不甘心。 “侯爷如今……怎同我……如此生分了?”她半垂着眼,眶中渐渐蓄起泪来。 沈浩初莫名其妙,他从前只听说自己这原身对她情根深种,却没听说秦婠对他也有情,今日一见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啊? 他回头看了眼沈逍,沈逍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冷风从月门里拂来,吹得人瑟瑟,秦舒捂了唇鼻秀气地“阿嚏”两声,素清马上接口:“姑娘,别是冻着了吧?都让你披了斗篷出来,你偏不听?”语毕她又向沈浩初开口,“侯爷,我们姑娘因嫌亭上太吵,这才避到此地,不想此地风冷。奴婢斗胆想求侯爷将手炉暂借我们姑娘一用,让姑娘暂御严寒。” “素清!”秦舒娇斥了丫鬟一声,目光却也落在沈浩初手中小巧的缕花手炉上。 沈浩初低头看了看,不知想到什么,露出温柔的笑,开口却仍是清冷的声音。 “抱歉,此物乃是本侯临出门时内子所给之物,贴心体己之器,恕不外借。”他拒绝得干脆,略一思忖又 道,“这冰天雪地的,你家姑娘不知轻重,怎么你这丫鬟也不知轻重,由着她任性胡来?也不知替她带些御寒之物?如今既言风冷,就该请你家姑娘快回亭上去。” 语气虽不重,但他说来自带威慑,把素清说得一阵心慌。 “本侯还有要事在身,告辞。”沈浩初懒怠多语,拔腿要离。 “侯爷!”秦舒开口。 那声音凄伤悲切,听到让人肝肠寸断,却恰与另一声叫唤同时响起。 ———— 沈老太太兴致虽好,到底上了年纪,在醉翁亭里与众人说笑了一会,吃了几片秦婠烫的肉,就已倦怠。秦婠亲自送老太太回丰桂堂,看着老太太歇下才出来,因惦记着厨房那里几道菜,便又拐去大厨房。 “夫人,那不是咱们侯爷。”秋璃眼尖,隔得老远就瞧见刚过岔道的沈浩初。 秦婠刚从大厨房出来要赶去醉翁亭,看到前边宝蓝的身影,只“哦”了声,也不以为意,正要从另一条道拐走,忽见沈浩初停下。 “咦?二姑娘?” 不用秋璃说,秦婠也已经看秦舒的身影。 沈浩初与秦舒面对面站着,也不知在说什么,她远远看去,止不住在心里胡思乱想。 旧情复炽? 一诉衷肠? 脑中冒出来的都是让她生气的词。 明明应该对这段感情死心,秦婠瞧着这两人背地里相会,还是忍不住恼怒。她以为他变了呢,不想竟还是对秦舒念念不忘! “夫人,咱们不过去吗?”秋璃见自家主子脸色不对,小心翼翼问道。 “有什么好去的!抓奸吗?”秦婠气得冷斥一句,转身就往另一条道走去。 眼不见为净! 不见不见…… 还是净不下来。 秦婠走了两步又驻足。明明上辈子对沈浩初给秦舒的深情已经没有感觉了,可到了这辈子,换成眼前这个沈浩初,她就是不痛快! 心里刺刺地疼。 她一点都不想沈浩初与秦舒相会! 如此想着,那脚步便神使鬼差地转了方向,朝着沈浩初快步行去。 “沈浩初!” 秦舒那声叫唤出口之时,秦婠也同时喊出声,直呼其名。 沈浩初回头看到秦婠,没有理会秦舒的悲 切,只往秦婠处走去,边走边道:“你怎么出来了?” 话音才落,他就看出秦婠沉怒的俏脸,那脸颊都气鼓了,眉也皱着,满目的火气,一点没掩藏。 沈浩初略作思忖,了然。 他的小丫头怕是……打翻醋坛了。 作者有话要说:章章都□□红包,竟然还真有小伙伴没拿到过……怨我……运气补上。 第49章 雪宴(4) 秦婠目光在两人间流转片刻,假笑道:“去厨房瞧瞧菜,打扰你们叙旧了?” 那话酸不溜丢,泡得沈浩初牙都要倒了。 秦舒收回先前悲伤神情,落落大方地行礼:“姐姐,我只是与侯爷凑巧遇见打声招呼,并无其他,姐姐切莫误会。” 说话间,她眉目寂寥地看看沈浩初。 沈浩初眼里只有秦婠。 “斗篷不披,手炉不带,你也不怕冻着?”听到秦婠酸味直冒的话,他勾唇笑了笑,又板起脸,抬手抚上她的脸颊。 被手炉烤得温暖的掌将她脸颊衬得冰冷,秦婠脸一红,刚想扯下他的手,他已自觉放下,转为握她的爪子,口中之语带着浅而显见的宠:“脸是冷的,手是冰的。你知道让我出门时带着手炉,自己怎如此不懂事?” 秦婠被教训得一怔:“我忙得很,这进进出出的哪顾得上这许多?况且我身上也不冷,有什么好带的?” “拿着。”沈浩初把手炉塞进她掌中,转身朝秦舒颌首,“秦二姑娘,失陪。” 秦婠的酸妒还没说第二句,腰就被他的大掌牢牢扣住,这人当着秦舒的面半拥着她往蘅园走去。月门下,秦舒浅淡的身影几乎融进雪色,驻足在原地许久都未动,只看着眼前的人消失于眼前,连头也不曾回过一次。 ———— 原本要回醉翁亭的秦婠,糊里糊涂地就被沈浩初带回蘅园。 “你放手!”当着满园丫头婆子的面,沈浩初那手不曾从她腰上挪开半寸,秦婠一路走来已经受到许多注目,薄面早红。 “还生气?”沈浩初与她站在廊下,也不进屋,只转个身把人圈在红漆柱前。 “我有什么可气的?”秦婠一手捧着手炉,一手伸直抵在他胸口,慌张得看院里的人。 院里的人都低垂着头,装作各司其职的模样。 “我就和秦舒说了两句,不信你可以问沈逍。”沈浩初朝后召唤,“沈逍,告诉夫人刚才我和秦舒说了什么。” “是。”沈逍垂头上前,尴尬得不敢抬头,“刚才侯爷与秦二姑娘在月门前撞见,两人只打了招呼。二姑娘的丫鬟说二姑娘出来时未带御寒之物,所以向侯爷借手炉一用,侯爷说手炉是夫人之物,贴心体己,不肯借给她们。要走之时,夫人正好来了。” 秦婠摩挲着手炉缕空的花纹,眼珠子转了转,小声说了句:“算你识相, 没把我的东西给她。不然……” “不然什么?”沈浩初问她。 秦婠撇开脸,只道:“不然别指着我再给你东西。” 语毕她突然矮身,从他手臂下钻出,快步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朝两边喝:“看什么看?一个个的还杵在这里?” 慢动作干活的丫鬟们闻言作鸟兽散。 沈浩初以拳掩唇,肩头不住耸动,终于笑出声来。 ———— 既回了蘅园,秦婠也不打算立刻就去醉翁亭,那些未出阁的姑娘们赏雪作诗,抚琴弄画,她可没那个文雅的性子,也不去凑那个热闹,因想着何寄还在奉哥奉嫂屋里,便拐去那里。 “让咱们府备辆马车,你先叫人把东西抬上马车去。除了那□□子与药之外,还有几匹缎子,我已经挑出来放在我屋里的横案上。另外你再包些干货、瓜果、糕饼,还有前儿拿的茯苓散,哦对……别忘了放两坛花雕,再包一包养胃的普洱茶。” 秦婠一边往小厅走,一边吩咐蝉枝打点要给何寄带回的东西。奉嫂替她打起帘子,她才迈进屋中,就踢到骨碌滚至脚边的东西,她一脚将那东西踩定,见竟是个空酒坛。 抬头看时,她傻了眼,片刻方急道:“我让你们小酌两杯,没叫你们喝得酩酊大醉!” 奉哥已经趴在桌上,鼾声大作,脚边散倒着几个空酒坛,何寄却还抱着半坛酒坐在桌旁,一语不发地往口中灌着,屋里酒味浓重,熏得秋璃掩起鼻,秦婠眉头大蹙。 “别喝了!”秦婠喝了一句,发现何寄充耳未闻,只好吩咐秋璃与奉嫂道,“奉嫂,你先把奉哥扶进屋;秋璃,去把他的酒坛拿走。” 奉嫂早就俯到奉哥身旁边唤着“老奉”,闻言气得用力捶了他一下,才把人架到肩头往屋里送。 “何公子,你醉了,别再喝了。”秋璃上前要取何寄手里酒坛,岂料话才落,何寄便已展臂格开她,他力道没有轻重,秋璃被他推得站不稳,“啊”一声撞在墙前小案上。 “秋璃!”秦婠吓了一跳,忙去扶秋璃。 “我没事,夫人。但是何公子……”秋璃揉着手站起。 “蝉枝,你回院把沈逍叫来。”秦婠沉下脸,转头吩咐蝉枝。 蝉枝应声而去,秦婠也不靠近何寄,只是哄他:“何寄哥哥,把酒放下吧,你喝多了。” 何寄仰头又是一口酒灌下,声音 清冽道:“我没醉,清醒得很。” 说话间他望向她,棱角分明的脸庞全无从前的逍遥自在,狭长眼眸没有醉意,眼角几缕薄红如血,眉拢成川,额上青筋爆起,似泣似恨,看得秦婠大惊。 好好的请他喝个酒,怎么把人喝成这样?秦婠又惊又疑,迈步上前,小心翼翼问他:“怎么了这是?” “与你无关,不用你管。”何寄拎着酒站起往外走,岂料一个不稳撞在桌上。 碗盘被震得乱响,桌角放的东西也被他的身体扫落地面,恰落在秦婠脚前。在何寄手伸来之前,秦婠抢先捡起了那东西。 “《西行志》?”秦婠心头惊疑加重,喃喃着书册名字问他,“这书为何会在你手里?” 何寄怔怔看她手里的书,忽然将酒坛掷下,秦婠被哗啦碎裂的声音吓得心一颤,手里书册已被何寄抢了回去。 “虚情假意的东西,留来何用?”他目露凶光,双手用力。 “不要。”秦婠见他有撕书之意,再顾不上许多,飞跑上前,双手牢牢抱住他的手腕,气急败坏道,“你撒酒疯便撒,好好的为何要撕我的书?” 那《西行志》是她自掖城回兆京之后,因为思念西北生活,又无法融进秦家,为了排遣苦闷一笔一字着下此书,所述所绘皆源自西北风光与她儿时种种际遇,在她十四岁那年遗失,自此再也没有找到过。 为了这事,她茶不思饭不香了一个月。 “你的书?这怎么成了你的书?”何寄动作顿停,眉梢挂嘲望着她,“你知道这里边写的什么吗?” “我怎么不知道?”秦婠死不松手,生怕他发疯又要撕书,“这话本里写的是西北大漠与塞外风光……” 正说着,她又一转念,忽然问他:“你看过这话本?” “你说呢?凭你,写得出来这故事?”他冷冷反问。 “我为何写不出来?何寄,你得了失心疯吧?如果你看过这话本,就更该知道,除了我之外,没人写得出!”秦婠说着脸微微一红,似被人撞破心事的孩子,而后又咬牙豁出脸道,“我十岁之前长在掖城,与你自小相识。这话本里有多少故事,就是你我儿时在大漠里的淘气往事?你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 何寄摇着头,冷漠嘲弄一点点崩塌。 “那年你学艺未成偷偷回家,带着我悄悄去月沙关玩,结果在戈壁里遇到沙漠狼。你为了救我独战群狼 ,肩上挨了狼王一爪子,皮开肉绽,回家后因为这事又被连姨关起门来打个半死,到如今你肩头应该还留着那三道爪痕!”秦婠收回手,指着他肩头道。 何寄缓缓按上自己肩头,那里确实有三道疤痕,与《西行志》里勇救少女的少年侠士果然一样,只是从前他没往自己身上想。 故事里的少年侠士与寻兄少女并非凭空而生,还有寥寥数笔就展于眼前的金沙、戈壁、草场、海子,也都是真的。驼铃悠扬、丝路商队绵长,少年带着少女踏上寻兄之路,闯过关外盗匪山寨,战过沙漠恶狼,也看过月圆之夜掖城的飞天一舞……那是秦婠的过去与她想做的事,写出来不过聊以自/慰。 而从前的何寄,何等潇洒?何等风采?少年侠骨,剑胆琴心,哪里是今日满身酒气的男人? 秦婠也不知这人为何就变了。 “怀远是你……”何寄看着满脸急切的秦婠,失神喃喃着。 “当然是我!你要是不信,这话本还有下卷,正收在我屋里,还没收笔!你快把书还我!”秦婠气急,用力扳下他的手,要抢自己的书。 “居然是你?!”何寄却猛地将书收走,一手箍住她的手腕,把人拉到身前,双目如兽地看她。 “疼。”秦婠只觉手腕传来裂骨之痛,疼得眼泪都要出来,哪顾得上他逼人的目光与几近疯狂的声音。 “夫人!”秋璃惊叫一声,冲上前去用力掰何寄的手指。 “竟然是你!竟然是你……”何寄仍死死扣着秦婠的手腕不肯松。 他死后在佛前所求,择命而回,择的就是成为《西行志》主人公那样的人,再遇到可以陪他浪迹天涯的少女。 老天成全了他。他变成何寄,竟真是这《西行志》里的少年,而那少女,他也遇见了,可惜……却与他所想的截然不同。 她在他身边五年,整整五年,他未有所觉。 夙愿早偿,他却所爱非人…… “放手!”屋外厉喝爆起,一道人影闪入屋中,利掌化刃斩在何寄手上。 何寄吃痛,终于撒手,那人招式未停,掌风呼呼,招式快如电光,将何寄逼退数步后一掌拍在他胸口。 秦婠正甩着手腕,还未定睛看清来者何人,便被收招的男人搂到怀里。 熟稔的气息钻入鼻中,她抬头喘息唤道:“你来了。” 沈浩初低头,眉眼皆沉地 看她一眼,目光又移至她的手腕。脂玉似的皓腕上淤青指痕连成一片,看得他那火气噌噌噌上来。 “咳。”何寄受他一掌,胸口血气翻滚,腥甜味道涌上喉咙,被他强咽下。他低声咳着,目光仍落在秦婠身上,手里的《西行志》已被攥皱。 屋里气氛冷至极至,让秦婠没来由发颤,两人那眼神让她生怕一言不合就又要打起来,她扯扯沈浩初衣袖,劝道:“侯爷,我没事。何寄大概喝多了,我已经叫人备了马车送他回去。” 沈浩初前所未有的冷道:“沈逍,送何公子出府。” 半眯的眸依旧戒备地看着何寄。 沈逍上前:“何公子,请。” 何寄已将胸口血气平复,连情绪也跟着冷静,看着半步不退让的沈浩初与被牢牢扣在他怀中的秦婠,他到底没再说话,拂袖而去。 “呼……”秦婠长松口气,却忽想起闹了半天,自己的书还是没能要回,“何寄”两字都到了喉咙口,她看到沈浩初黑沉的脸,顿时打消追过去要书的念头。 “侯爷怎么亲自过来了?”不知为何,她有些心虚。 “我不亲自过来,你这手恐怕废了。”沈浩初冷道,才刚的好心情已经荡然无存。 “不会的,他只是喝多了而已,行事还是有分寸的。”秦婠垂下手,让衣袖盖去手腕,却又被沈浩初一把抓起。 “这就是他的分寸?”沈浩初看着她腕间青痕,声色皆厉,“你还替他说话?” 不得不承认,他的愤怒里除了因为何寄无礼举动伤害到秦婠的事之外,还有一丝嫉妒。 何寄刚才看秦婠的目光,让他非常不舒服。 那目光,从前并没在何寄眼中出现过。 “我没有……”秦婠头大如斗,看他这神色,她知道他定是气大了。 “狡辩!跟我回蘅园!”沈浩初不由分说搂着人往外走,声音结霜,入耳生冷。 “我不要。”秦婠赖在原地,她觉得要是就这么跟他回去,他真有可能把戒尺拿出来,再将她按在床上——太丢人了。 沈浩初用眼神问她。 “我要去醉翁亭,赏雪宴还没完。”秦婠找了个合适借口。 沈浩初唇角抽动,忽然弯腰,把人拦腰抱起。 “啊!”秦婠身体骤然腾空,吓得尖叫起来,四脚凌空乱蹬乱踢,像只被人掐壳捏起的螃 蟹。 “秋璃,你去清露嫂子那里跑一趟,就说夫人被冷风扑得头疼,余下之事就拜托她代劳了。”沈浩初一边吩咐,一边抱着人往外走。 秋璃看傻了眼,等人出屋后才反应过来。她抹了把汗,心道这醋坛子一天翻两回,一人翻一次,也算公平…… 秦婠已被抱到屋外,耳畔是他冷冽的声音:“继续叫,把后宅的人都引过来瞧见才好!” 她马上闭嘴,把通红的脸往他脖子里一埋,索性做起驼鸟。 沈浩初将人往上掂了掂,稳步回蘅园。 秋后算账。 作者有话要说:好几次把《西行志》打成《西游记》,捂脸。 然后关于送红包,再说下,每章的评论都会在第二天更新时抽几个小天使送小红包,经常评论的读者肯定得红包的机率会高点,如果这么久以来经常评论却一次都没收过红包的,那真的是运气问题,捂脸,肯定不是我的问题!哈哈,我尽量保证抽到不同的小天使。 上一章作话里被口口的两个字是“抽/送”,抽/送红包的抽/送!唉,搞得我开车了一样…… 第50章 拥吻 这次秋璃学乖了,跟着夫妻两回到蘅园后,就把屋里的所有丫鬟都赶了出去,然后贴心地把房门彻底掩牢——当然,贴的是沈浩初的心,秦婠期待的目光,她只能假装没看到。 屋内空无一人,沈浩初抱着秦婠进了次间后才将她放到地上。 秦婠落地还没一个呼吸的时间,就“哧溜”一下扑到书案前将戒尺抱在怀中,缩到角落里,戒备开口:“沈浩初,有话好好说,你不许动手!” 动手她可打不过他! 她看得出来,沈浩初很生气,比太妃寿宴那日还要严重——脸是黑的,呼吸是沉的,眼神就更可怕了,像要吃人。回来这么久……不,应该是两辈子加起来,她也没见他露出这种表情,让她觉得自己会被他拆吃入腹,渣也不剩。 “原来你还记得我说的话。”沈浩初看着她手中的戒尺,眯着眼缓缓走近她。 脚步沉重无声,落在地上的影子渐渐靠近她,秦婠感觉自己背上有毛竖了起来。 “当然记得。你别过来,我会叫人的。”秦婠把戒尺牢牢抱在怀里,背往墙上贴,警惕地看着沈浩初。 “记性挺好,那你记不记得我同你说过,离何寄远一点?”沈浩初走到离她两步之遥处止步,被她用戒尺顶住胸,静静开口,“他今日入府,你为何不告诉我?” “他只是来送年礼,顺道谢我上回帮他脱罪那事,你又正好去大哥那边应酬,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告诉你的?”秦婠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越说越觉得自己没做错,“再说,我为什么要离他远一点?他是我娘家哥哥,还能害我不成?倒是你……三番四次让我别靠近他,他做什么事得罪沈大侯爷你了?” “你娘家哥哥?这就是你娘家哥哥做的事?”沈浩初压着怒气的声音愈发低沉,像夏日午后骤雨来袭前的闷雷,声音不大,却有雷霆威势。 秦婠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便飞快撸好袖管,将淤痕遮住。 “这是意外,他喝醉了酒,平时不这样的。” 沈浩初听她仍在替何寄开脱,心里的火越烧越旺。平日里他想靠近她一些都要斟酌再三,怕她反感,她也防狼一样防着他,到了何寄那里,连重手伤了她都变成意外? “我让你远离何寄是为了你好,你知不知道,何寄对你……” 他欲言又止,克制着没把真相告诉她。 “他对我怎么了?”秦婠盯着他,忽 恍然一悟,“你该不会以为何寄与我有私吧?沈浩初,你脑子里头在想什么?上回怀疑我与北安叔叔,这回又攀扯到何寄哥哥身上?” 想到这里,她委屈极了,两世为人,她都清清白白,怎么老被冤枉? “我没……”沈浩初见她不知又联想到哪里,连眼眶都委屈红了,心已经软了三分。 “你凭什么怀疑我?只许周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你自己还不是私会秦舒,背着人说悄悄话。我知道你心里有她,连找个青楼女子都与她七分相像!好意思说我?”秦婠挥起戒尺,没什么力道地敲在他肩头。 他会秋后算账,她也会旧账新算,才不怕他。 在她敲第二下的时候,他一把抢下戒尺,软掉的心被她三言两语又勾出火来。 “你怎又提秦舒,才刚不是同你解释过了。”沈浩初觉得理智正在融化,“这两件事能相提并论?” “当然不能!我和何寄清清白白,你与秦舒……就难说了!”秦婠鼓着腮帮瞪他,鼻尖和眼眸都是红的。 “你!”沈浩初被她的胡搅蛮缠折腾得难以克制。 “既然心里有她,又何必在我面前装好人?要接马迟迟进门你不要,给你纳妾你也不要,难不成如今你还要等她?”两辈的怨重叠,秦婠有些错乱,又想着刚才见到两人站在月门下说话的情景,那气也是腾地窜起来。 “秦婠!”沈浩初最后的理智都被她说没了,“好,你大度,要给我纳妾,要接马迟迟进门,我成全你。你现在把她们叫进来,想把谁收在我屋里,都随你的便!” 秦婠一怔,看着眼前板得黑沉的俊脸,脑中闪过上辈子这张脸对别人笑吟吟的模样,还有他搂着别的女人软语温存的情景,她很没骨气地难过了。 明明早已不在乎的人,换了时空怎还是让她难过了? “我不要!”她不作多想脱口而出,“先前给你纳的时候你不要,还闹到我爹娘那里,现在你求我我也不允!” 说着话,她眨巴一下眼睛,竟然接二连三地滚出水豆子。 “我告诉你,我现在就不许你纳妾,也不许你在外头找女人,更不许你想秦舒!你求我也没用。”她飞快抹了抹眼睛,声音大起来,带着哭腔的理直气壮,“我就是妒妇,如果你想纳妾,想要秦舒,那就把我休了,要不然就等我死了,否则你身边只能有我一个女人……唔……” 没过大脑的真 心话说到一半,她的腰突然被大掌扣上,人影沉沉压来,喋喋不休的话语被温凉的唇封在口内。她陡然瞪眼,看着骤然放大的他的脸庞,脑中轰地一声,只剩下空白。 他的鼻尖轻轻触上她的鼻头,温热的气息带着雅致的棋楠香,拂面而过,绵长和缓。她的唇瓣上有绵软湿濡的东西扫过,又麻又痒。他的唇启启合合,一下接一下尝她的唇,舌尖勾诱着她的甜蜜,温柔却不容抗拒。 沈浩初从来没有吻过她,这是秦婠的第一个吻。 她无法思考这吻发生的合理性,甚至没力气推开越贴越近的男人,在他铁骨似的坚硬衬托下,她觉得自己像街头的麦芽糖,可以随意搓揉。 细细的叫声从她喉中发出,像呓语,也似乳猫啼叫,挠着沈浩初脑中最后一根弦。 食髓知味,他很快勾开她的唇瓣,卷进她唇中,纠缠着她更加香甜的舌,如墙上已紧紧交缠的两道影子,被纱窗外薄薄的光线拧着一股,难分难拆。 不知多久,沈浩初才气息急促地结束这个吻。 两人唇间扯起一根银亮细长的津/液,秦婠看到他的唇沾着她的甜蜜,光润滑腻,靡艳非常。 “好。”他抿断那银丝,嗓音沙哑含春。 好什么? 秦婠满脑袋晕,人虚软无力,只靠腰间那只手掌撑着,背往后拱成桥贴在墙上,头发也已经被他拨散,她不知道这人吻了自己多久。 “我答应你,我只会有你一个女人,不论生死。”他喘息着解释,手捧着她的脸颊,来回摩挲。 她白皙的脸蛋摸着有花瓣的柔软,她的胸口随着她急促的呼吸一下下撞着他胸膛,她的腰细如摆柳往下便是…… 秦婠看着他的眼眸一点点褪却清明理智,她心脏怦怦直撞,脑中绷断的弦突然又接上。 “不要。”惊慌失措地推开他,她脱离他的掌控,以最快的速度逃进自己寝间。 “秦婠。” 她听到他无可奈何的低唤,眼见着他跟到寝间里,她不作多想地蹬掉鞋跳上床,飞快把帐子放下掖进床褥里,人跟着坐在床沿上,把帐子压在屁/股下,好像这样就能彻底隔绝开这个男人,阻止他继续闯入。 “出来,我们谈谈。”他低哑的声音不复先前愤怒,温和又无奈。 他可以让最凶残的罪犯老实听话,却拿这又软又娇的小丫头一点办法都没有。凶不得,狠不 得,多责备两句他自己就先心软…… 如今亲也亲了,那层窗纸也该挑破了吧。 “我不要谈,你出去。”秦婠心乱如麻,无法思考,无法冷静,更不想面对他。 她捧着自己滚烫的脸,眼前浮现的全是刚才那个吻。 外面不再传来说话声,连脚步声也一并消失,秦婠侧耳聆听许久,没再听到声响,也不知他走了没有,她试探地小声道:“沈浩初?” 没人回答她。 她总算跪着转过身,将幔帐扯开道缝,头钻了出去。 视线被挡,秦婠只看到镶着玉的男人革带与挂在腰间的螭纹玉佩,她傻傻地抬起头,看到已经站上踏步的沈浩初。 他没走,正在守株待兔。 “你出来,或者我上床,自己想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写得少了点,将就下哈。 哦对,上章还有个口口,原话是:除了那□□子与药之外,还有几匹缎子,我已经挑出来放在我屋里的横案上。 你们自己猜是哪两个字被口口了哈,哈哈哈哈。 第51章 告白(虫) 新婚夜过后,沈浩初就一直很君子,她的寝间他很少进来,这床更是没接近过。听到他平静低沉的声音,再看到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秦婠才刚平静几分的心脏又怦怦撞起来。 男人的目光不像是在和她开玩笑,秦婠考虑了一下他跳上床的可怕后果,当机立断地扯开幔帐从床上站起来。 “不许上床,有话这儿说!”她双手叉腰,大义凛然,还要挺起胸脯。 站在床上这个高度她很满意,再也不需要她仰望他,而是反过来,只不过很快,她听到他更沉的声音。 “笨蛋!”沈浩初额角抽了抽,看着在自己唇前晃动的……高耸的胸脯。 高度差微妙得很,这角度这视线这距离,她还挺胸,简直像把两颗桃子送到他嘴边。 他再往前两分,头就能埋进去。 喉咙燥得不急,身体各处都起火似的焦灼,但他还得忍着,这种忍法让他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能飞升成仙。 “……”秦婠听到那声暗骂时就已低头,看到男人笔直地站在自己胸前,她那脸刹那间滚烫,连刚才的吻都抛到脑后,万分想缩回幔帐后再用被子将自己裹了,做只缩头乌龟。 沈浩初没给她这个机会,先发制人出手,将她竖着抱起。 “低头!”怕她撞上挂檐,他起步前提醒一句。 秦婠早在腾空时就已经慌乱地低头抱住他脖子,一天之内遭受太多惊吓,她本就不够聪明的脑袋更加转不弯来。 “你要干嘛?不要动手!不要亲我!”她埋着脸,声音呜咽。 沈浩初走到窗口的贵妃榻前把人放下,看着秦婠发怔的模样,忽然发现一个比用戒尺吓她更好的方式。 “下次再乱发脾气胡言乱语,我会换个方式惩罚你。” “什么方式?”她没穿鞋,腿被他轻轻抬到榻上放好。 他露出意犹未尽的目光:“不动手,只动口。” “……”秦婠瞬懂,飞快捂起自己的嘴。 “刚才你最后那几句话,是真心话?”他问她。 平静的语气,像野兽接近猎物时蜇伏的脚步。 她捂着嘴猛摇头,闷声道:“不不不,气话,都是气话。” “可我当真了。”沈浩初坐在她身边,一边说话,一边从容地自衣袖里摸出青瓷小盒。 盒盖打开后,露出碧翠的 膏体,淡淡的药草香味沁出,他将她受伤的手拉到眼前,缓缓撸起她的衣袖。秦婠见他挖了一小块药膏抹在自己手腕上,用指腹徐徐推开,力道不轻不重,让她觉得有些酸疼,却在忍受范围内,药膏抹匀后他的动作也没停,捏着她的手腕继续揉着,药膏冰凉,他的指腹却搓得烫热,她捂唇的手也慢慢放下,垂着头道:“当什么真?你都说我胡言乱言。” “你最后那番话,不是胡言乱语,对吗?”沈浩初继续揉着她的手,声音放得很轻,“是你的心里话,我很高兴。” “你这人真怪,不怨我容不下人,是个妒妇吗?”她抬头,脸蛋红扑扑,满眼疑惑。 “那是因为你心里有我。”他与她对望,“我很高兴,你能找回曾经。” 秦婠一震,别开头:“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懂的。从在乎到不在乎,你经历了很多,从生到死,再到生,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说着抬手抚上她的发。 淡淡的药香随着他的动作飘来,她惊愕地转回头:“什么生到死?你到底……到底是谁?” 她终于问出长久以来想问的话。 “不管我曾经是谁,现在都是你的丈夫。秦婠,我已经不是你记忆里过去的沈浩初,你也早就看出来了,对吗?”他握紧她的手,深吸口气,才又道,“我知道你在犹豫和害怕什么,不过这辈子你我已是夫妻,给自己、给我们一个机会,也给我多一点的信任,我不会负你。除了生死,你我不会有别离。我的心和人都只给你,所以秦婠,你也给我你的心,好吗?” 他的指尖往下一落,指在她的心房。 秦婠脑中混乱不堪,无法思考,只摇头道:“太……太快了……” 半年不到的时间,就要她将被折磨了五年的心再交给他,她办不到。 “没关系,我给你时间。三个月够不够?不够就半年,半年不行就一年,一年要是还不够,那就十年,二十年……我的耐性很好,可以等一辈子。”沈浩初极尽温柔。 秦婠心头如有烟火盛开,没有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她突然明白戏文里那些为了男人抛弃所有的女子,男人深情时说的话,像最甜的酒,即便明知有毒,也让她心甘情愿喝下去。 他没再多语,倾身俯头,她以为他又要吻来,小缩一下,他的唇却只是印在她额前。 蜻蜓点水似的吻,分量却足够沉重,落在她心头,烙上他 的印迹。 ———— 夜深无云,弦月如钩斜挂天边,霜冽幽光从雪上折出,加重夜晚的寂冷。 沈浩初待秦婠睡下后,才从镇远侯府出来,独自去了锣鼓巷尾的小宅子。还没走进门,他已看见高瘦的人影背着月光坐在屋脊上,正捧着小酒坛有一口没一口喝着,衣袂被风吹成一道墨影。 “你不是去陈家庄打探陈三妻儿之事,什么时候回来的?可有发现?”沈浩初开门见山地问他。 那人自屋脊掠到地上,眉间已无白日疯色,目光比从前更沉一些,道:“自然有发现才回来的。我按你所说一路偷偷跟着他们,不敢打草惊蛇。快到陈家庄时,陈三儿子突发急病。” 何寄说起当时情景,陈三儿子名字陈健生,当时陈健生原正好端端坐在牛车上,突然之间却全身痉挛抽搐、口吐白沫、双目翻白,情况如此危急之刻,他母亲却并未慌张,而是以早就备下的布帛塞进陈健生口舌之内,待他症状消失后才取出药以水研化喂服。 “羊角疯?”沈浩初根据何寄所描述的情况思忖道。 “看着像,但我不能确定。不过有件事很奇怪,你看看。”何寄自怀里摸出纸包,一层层打开,递给他,“我跟着他们到了陈家庄老宅,跟了几天并没看到他们有何异常,这是我潜进他家里找到的,陈母当时喂陈健生所服之丸药。装药的瓶身上并没标有药品,不过有被撕毁的黄笺痕迹。未免打草惊蛇,我未将瓶子拿出,只偷取了两枚丸药出来。” 贴着黄笺的药品,那便是宫中御用之物。 一个更夫,如何能拿到满满一瓶的御用之药? 沈浩初拈起其中一丸,放到鼻下细嗅。 辨认许久,他方开口:“羚角丸?” 他自小多病,所谓久病成医,他又天资聪颖,曾经研读过一段时间医书,后来入大理寺办案多多少少都要接触药材,所以于此有些研究。 “那是什么?”何寄问他。 “早年先皇有位小皇子也得过羊角疯,先皇曾遍寻名医替这位小皇子医治。这羚角丸就是一位民间大夫献上的方子,方子以羚羊角、全蝎、钩藤等十数种名贵药材为主,为了便于随时服用,故制成丸药,名为羚角丸。你没猜错,这是上贡的药品,外头是买不到的。”沈浩初解释道。 “现在宫中还有人犯此症?”何寄疑道。 沈浩初摇头:“应该没有 ,不过此药也治小儿高热惊阙等症,每年太医院都会制作一批以备不时之需。这羚羊角名贵,再加上药方隐秘,故所出成药也不多,全都紧着宫中,外头有价无市。按你所说,满满一瓶的羚角丸,那便价值千金,陈三如何得来?” “这是御用之药,外面很难拿到,但也不是全无可能。一是宫中所赐,二是从太医院中取得,三就是从太医院选定制药药馆里拿。宫中所赐之物与太医院中的御药,其用途去向皆有案可查,这方面交给你了,那药馆我去查。”何寄盯着沈浩初,这段时日两人的交往中,总算有一次,不是再由对面之人主导了。 沈浩初却倏尔伸手,将何寄掌中剩下的药连纸一起抓来。 “这事本侯自会查明,就不劳烦何公子了。”他将药包起收入袖内。 “你什么意思?”何寄目光一冷。 “意思就是沈家的事与阁下无关。”沈浩初拂袖转身,打算离开。 铮—— 一声剑鸣响过,长剑陡然出鞘,搭着沈浩初的肩头架上他脖子。 “你别以为占着我的身体,就真当自己是镇远侯!”何寄蹙眉。 “占?是你先弃,而我后收。”沈浩初背对着他,眉目不惊,连一眼都没分给脖上长剑。 “ 我不管这些,镇远侯府的事,过不过问由我决定,不是你。”何寄稳稳握着剑。 “你想查也可以,不过要答应我两件事。”沈浩初将双手交拢进袖笼中,淡道。 “何事?” 沈浩初勾唇,却不是笑:“这桩案子如何查,我说的算,此其一;其二,你不能再接近秦婠,也别再进沈家的门。” 听到“秦婠”二字,何寄呼吸一滞。 《西行志》还在怀里捂得暖热,可感情却已天翻地覆。 “怎么,你这个冒牌货爱上她了?”他嗤笑一声。 “是。” 沈浩初的干脆让何寄心里腾起怒焰,他将剑往里抵了半分,压在沈浩初颈肉上。 “那你还敢威胁我?若是我告诉秦婠你是假的,你说她会如何作想?” “你想说就去说吧,说了……后悔的人会是你。”沈浩初仍无动于衷。 “我后悔?我为何会后悔?‘沈浩初’的记忆只有我有,只要我愿意,我就能让他们相信我才是‘沈浩初’。秦婠嫁的人是我, 你说到时她会如何选择?”何寄被他激得怒起,也分不清自己说这番话是因为愤怒于他的威胁,还是憎恨他那已将秦婠收入羽翼的口吻。 沈浩初笑出声来,冷冽的嘲。 “你笑什么?难道我有说错?她嫁的是我,就算一时被你迷惑,心里的人也应该是我……”何寄盯着他的后脑勺道。 这辈子,他与秦婠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若她知道他才是真正的“沈浩初”,还不知会怎样选择,又不是上辈子……上辈子…… 脑中似有电光闪过。 眼前之人如此笃定他说了会后悔,莫非…… “说!秦婠她是不是……是不是也……”何寄将剑往里再逼。 沈浩初这时方别开头:“你应该庆幸自己变成何寄。” 何寄回想这一世再遇秦婠,她的种种举止言论,以及初见时那毫不掩饰的对“沈浩初”这个人的厌恶与绝决,那答案已呼之欲出。 若然如此,这辈子恐怕他都见不着她了。 如今她给的笑和温柔关切,给的都是那个叫“何寄”的男人,不是他。 那一声笑语“何寄哥哥”,那一段冒险往事,那几许柔肠百转,他再也得不到。 “她是怎么……”何寄紧握的手终有丝松动。 “死”之一字,却不知如何出口。 “你死后,她被指为凶手,辗转牢狱刑审,最终被判斩首,含冤而亡。” 寥寥数字,藏尽至痛。 而他,看着她被斩首无能为力。 “当啷”一声,何寄手中长剑落地。这个结局,始料未及。 “我该走了。”沈浩初一整衣襟,再度迈步。 身后传来何寄几近飘散的声音:“不要告诉她,永远不要……就算我求你,你说的,我答应你。” 回答他的,只有沈浩初毅然离去的脚步声。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一说车,我就想起《平安京》里孟婆开的车,哈哈哈哈,有人玩这游戏吗? 好了,出门看猫,提前更新。 第52章 孕事 雪宴虽过,秦婠却还不能歇息。年节前事情多,早晚的巡园她还得继续,懒觉没得睡,昨晚她又满脑袋心事睡不踏实,这一大清早她是闭着眼睛下的床。 “夫人,你笑什么?”秋璃边替秦婠梳头,边看着铜镜里兀自抿唇笑的秦婠问道。 秦婠摸摸唇,她有笑吗? 她只是想到昨天沈浩初说的话而已。 什么我的心和人都给你,什么我的耐性很好,可以等一辈子…… 肉麻死了,谁信啊? “夫人又笑了。”秋璃无情地揭穿她。 秦婠坐直身子,清咳两声,问道:“外头在吵什么?” 一大早起来她就听到外面传来的隐约喧哗声,似乎还有男人声音。 “侯爷不是要给夫人建个抱厦,今儿早上营造匠把图纸送过来,侯爷正领着人在咱园子外头看呢。”秋璃给她插好最后一支簪子,扶着髻看了看,大功告成。 秦婠站起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马上要过年了,便是要建也等年后呀。” “侯爷这不是心疼夫人嘛。”秋璃跟着她走到外间门前,替她打起帘子。 秦婠也不出去,只站在帘下往外看,园子外头果然人影晃动,偶尔可见锦袍一角,便是沈浩初亲自带着工匠看屋子的身影。 “按我说,除了咱们府的三老爷和三太太,就属侯爷最疼夫人了。”秋璃挨近她,仗着素日和秦婠的情分也不避讳,窃语道,“夫人,您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和侯爷把房给圆了?真是急死我了。” 秦婠闻言掐起她的脸蛋,羞恼道:“你这蹄子,还管起我房里事了?我看是你想嫁人了?改明我叫奉嫂先替你打听打听人家?” “我哪有?夫人别欺负人。”秋璃脸一红,捂着脸跑开,没两步就与廊下跑来的人撞上,两人都“唉哟”一声退开。 “诨跑什么?”来人扶住发髻站定,啐斥了句。 “对不住,我无心的。”秋璃道声歉,又问,“夏茉,你这是要去哪里?” 夏茉高挑着眉本要再骂,见秦婠跟在后面,忙换上笑脸:“夫人。奴婢正要进屋服侍您呢。”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等你来服侍?夫人都把你惯成半个主子了。”秋璃笑她。 两人打小就跟着秦婠,彼此间调侃惯了,说话没有顾忌,秋璃如往常那般打趣她,不料夏茉却变了脸色,当 着秦婠的面虽没大发作,却也尖声驳道:“我倒也想跟着夫人见识个眉高眼低,不过我比不上秋璃姐姐会侍候人,与其笨嘴拙舌地讨人嫌,不如离得远些,横竖夫人有你就够了。” “你……”秋璃听她拌嘴说着说着竟扯到秦婠身上,不由急了。 “好了。大清早就拌嘴,这是连我都怨上了?”秦婠半沉着脸上前。 “夫人,奴婢不敢。”夏茉忙躬身,眉眼一低,没了对秋璃时的咄咄逼人,倒有些楚楚可怜。 秦婠仔细打量起夏茉来。这丫鬟今日穿着杏色袄裙,梳着油光的髻,戴着府里发的绒花,还斜插着支赤金梅花簪,莹白手腕上圈着食指粗的虾须镯,镯身镶了颗圆润珍珠,耳垂上也扣着同款的珍珠耳珰,将勾眉描唇的脸衬得艳光水润。 凭心而论,蘅园这些丫鬟中,除了蝉枝外,就是属夏茉模样最好,心眼也多,就是藏得好,能说会道的,上辈子秦婠才没瞧出来,拿她当心腹丫鬟,最后她却趁沈浩初醉酒之时爬上他的床,做了夏姨娘。 不过沈浩初并不宠夏茉,甚至还为了这事与秦婠闹翻,他以为夏茉是秦婠为了争宠而送到他床边的女人。说来也好笑,夏茉虽然如愿当了姨娘,不过在秦婠这里失了心,沈浩初也不喜欢她,那时还有青纹比她更加得宠,她不上不下地卡着,也没落个好日子,谁让沈浩初的心根本不在自己后院,就是给他房里扔个七仙女,他也不屑当董永。 说他痴吧,他也是真痴情,惦记秦舒到死;说他坏吧,他对其她女人也真是坏,收房了也没正眼瞧过…… 还好这辈子换了。 不过换成谁?秦婠却不知。昨晚她被这男人撩拨得忘记问了。 “夫人?” 秦婠在秋璃的叫唤下回魂,见夏茉仍低头站着,便拉起她的手道:“你怨我偏疼秋璃,总把她带着,又怎知我一样疼你?你们二人都是从秦家跟我过来的,在这里我们没有根基,很多事我也需倚赖你们,秋璃主内,你主外,内外相辅咱们三才能站得稳。你不必多想,只要你还一心待我,我自不会亏待了你,日后总有你的好处。” 她温言道。 “多谢夫人,是夏茉魔怔了。夏茉自是唯夫人马首上瞻,只要夫人有用得上夏茉之处,夏茉必万死不辞。”夏茉樱粉的唇微启,泪盈盈地向秦婠表忠心。 秦婠点点头,满意道:“你明白便好,去吧,忙你的事去。” 夏 茉行个礼,嚼着泪退下。秦婠的温柔却已化作满眼冷意,只看着夏茉的背影沉默不语。秋璃跟着秦婠最久,一眼瞧出她的不对来。 “夫人,夏茉她……” 秦婠不答,径自出了侧边的月门往叙海阁走去。刚才那话虽只是安抚夏茉,却也不是假话。这辈子什么都没发生,夏茉要是愿意忠心于她,她自然会留条好路给夏茉,但倘若夏茉仍一意孤行,她也饶其不得。 这是她最后一次警告夏茉,可看上去夏茉仍旧没有听进心里。 ———— 秦婠的沉默让秋璃也心头惴惴,直到出了蘅园,她才听秦婠开口。 “秋璃,最近夏茉可有异常举动?” “没呀,夫人不是让她上外头打听消息?她就经常往外跑,各处走动。”秋璃说着露出思忖神色。 “她最近手头可松动?”秦婠又问她。 “也没有,前儿她领了月银还嚷说要把银子都攒起来,我们凑份让奉哥买些糖果子回来,她都不肯加入,就知道占我们便宜。”秋璃回忆起来。 蘅园的丫鬟里面,秋璃、青纹、夏茉与蝉枝都是资历最老的,但每个园子一等丫鬟的数量有限,为了公平,秦婠抬秋璃与青纹为一等,夏茉与蝉枝都二等,不过每月秦婠另外会拿些银两出来将两人的月银补到一等,共有二两银子。 丫鬟们的吃穿住都在园里,这二两银不过她们零用,若是平日手头不松,这二两银子都能尽数攒下,夏茉就是爱攒钱的人。 “她近日都往哪里跑?”秦婠忖道。 既然手上不松,夏茉身上那几件体面的首饰又从何而来?那耳珰与镯子上的珍珠,一看便价值不菲,再有她身上那股香,冰麝味道很浓,也不是府里给下人用的熏香,倒像是主子们用的香。 “最近……好像往东边的园子跑得多些,常听她说起东园那些丫鬟婆子的事,问她去做什么,她又不肯说。”秋璃说罢又想到一事,狐疑开口,“不过她这几天似乎常趁我当值时跑出去,我原也不知道,但昨儿……侯爷与夫人进屋后不要我们侍候,我就提早回房了,正好见她收拾得光鲜出去,园门落锁前才回来,我觉得奇怪,就去锁门的周妈妈那儿问了,周妈妈说她这样已经有三四次了,每回都说是奉夫人的命出去。” 园里一二等的丫鬟都是二人一间屋子,秋璃与夏茉同住一屋,不过秋璃因要近身侍候秦婠,所以呆在自己屋里的时间不多 ,也难第一时间发现夏茉动向。 秦婠把手炉贴胸捧紧,沉吟不语。东园是沈府的大花园,与外院爷们的书房及学堂等地方相连,进进出出的常能遇见沈家男人。若是上辈子,沈浩初住在瀚海阁,夏茉常往那里钻,她倒能明白是为了要遇沈浩初,可现在沈浩初已经搬回蘅园,她还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这辈子沈浩初脾性大变,根本不给身边其她女人可趁之机,除了总要欺负她之外,他对所有丫鬟都不假辞色,连跟他最亲厚的青纹也不例外。自打上回他惩治过青纹后,园里的丫鬟再没敢靠近他的,夏茉也已经很久没往沈浩初跟着凑了。 联想到夏茉近期举动,秦婠脸色骤变。 夏茉还是那个想攀高枝的夏茉。她和青纹不一样,青纹为的是情,她为的是利,所以沈浩初对两人表现出明显的抗拒后,青纹是死心,而夏茉……她改变了目标。 看她身上新得的首饰,应该是得手了。 可会是谁呢? 她最近忙着别的事,竟让夏茉在自己眼皮下底下钻了空子,秦婠倏尔攥紧手炉。 不管是谁,传出去都不是件好事。 ———— 真是一桩事才了,一桩事又起。秦婠头疼地拿手炉往眉心上按了按,让那点暖意烫走心头寒冷。说话间二人已走到叙海阁前,却见叙海阁里的人乱哄哄站着,像没了主心骨般焦灼不安。 “出了何事?”秦婠暂按心事,由秋璃扶着自己迈入其间。 一见她出现,厅里原等着回话的管事婆子们都自动退到两边,让出道来。 “回夫人话,才刚文大/奶奶在这里点卯时突然昏阙。”有个年近四旬的婆子上前回话。 “什么?”原正往前走的秦婠猛地转身,“几时的事?如今人呢?可知是何原因?” “半个时辰前的事,现下已经送回芷园,是何原因奴婢们就不知,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了,这会应该到了。”那婆子恭敬回道。 秦婠点点头,唤秋璃:“既是如此,咱们先去芷园瞧瞧嫂子。” 语罢她正要走,却立刻被厅里几个管事的给围住。 “夫人,现下咱们手里正有几桩要紧的事等着大/奶奶发落,您看这……” “是啊,年下好几件事都等着……” 众人七嘴八舌闹起,个个手里都拿着本账册往她面前凑,秦婠抬手喝道 :“好了!”底下人顿时噤声,她叹口气,沉声道:“我知道你们心急,但现下大/奶奶病倒也没法子,我也不能擅自替她作主,你们让我想想办法。” “夫人请上座。”身后有个年轻些的媳妇取来迎枕,请她坐下。 秦婠也不推却,两步走到锦榻上坐下又道:“秋璃,你回蘅园把蝉枝找来,你亲自去芷园问问情况,再让青纹去老太太那儿说一声。” “是。”秋璃应声而去,匆匆出了叙海阁。 “这样吧,你们拣要紧事说与我听,我给你们记着,一会去看嫂子时禀于她裁夺,其余事你们自己斟酌着,若有旧例可循就按旧例来办,棘手的便先缓个一两天,可好?”秦婠并不急着在这节骨眼上好强出头,揽下所有事,只是想了折衷办法。 底下的人见她沉稳,也都慢慢静下来,几人商量了两句,便逐一上前回事。秦婠捧着新上的茶,一边慢慢抿着,一边记下她们说的事。 蝉枝不多时便到叙海阁,有她从旁协助,秦婠便觉轻松不少。 这一大家子吃喝嚼用的事,不过柴米油盐、人情往来,看着没什么,可一接触她才发现这其中有四五门的学问在里头,幸亏有个蝉枝。蝉枝在沈府呆了多年,对沈府的了解远胜过她,这便是她最早看中蝉枝的地方。 待到秦婠与蝉枝听完这些管事婆子们的回禀,时间也过了足足一个时辰,秦婠这趟出来连早饭都没吃,本欲巡完园再回蘅园用饭,现下已是不可能了,她只得又顶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去芷园看邱清露。 ———— 芷园大小与格局都与蘅园差不多,如今进进出出的满是人。秦婠与蝉枝到时,大夫刚号了脉开完方子离开,邱清露的丫鬟梦芝亲自送人出来。 “夫人,您怎么过来了。”梦芝回头时正好瞧见秦婠,忙笑着迎过来。 秦婠见她面带喜色,不似担忧的模样,不由问她:“我早上去了叙海阁,听说嫂子晕倒,所以过来看看。本当早点过来,不想被几位管事婆子给缠住了……” “秋璃来的时候已经说过,夫人有心了。”梦芝引着人往里走。 两人走到廊下,秦婠正要问她邱清露是何病,却闻得里面传来苍老笑声。 “老太太也惊动了?”秦婠诧异地看向梦芝。 那笑声正是沈家老太太的,她已许久没有听到老太太发出这样的笑声了。 “是呀,老 太太心疼大/奶奶,所以亲自过来了。”梦芝不无得意道。 秦婠便又听到里传来道喜声。 “恭喜老太太、二太太,咱们屋里又要再添个小金孙了。”有人笑着恭维,声音里掩不尽的喜意,“要说咱们大/奶奶,那真是个有福的,进门没多久就给府上添了一双儿女,如今又有了!真真福气。” “我这孙媳妇是个好的,年轻稳重,里外操持,又替我沈府生儿育女,是我沈家之幸。”老太太洪亮的声音传来,话里话外都夸邱清露。 秦婠脚步顿止。 邱清露又有了? “是啊,我可羡慕坏了,想我那儿媳妇进门都有半年了,每夜都占着我儿不放,肚皮还是没个动静……”那人又羡又叹地道。 秦婠长吐出一口气——她有点不想进去了。 正犹豫着,忽有只手掌贴到她腹上,低沉的男人声音响起:“为何在外头站着,不进去?早上没吃饭?肚子都扁了。” 她一吓,还不待转头,就听院里的丫鬟们行礼:“侯爷,文爷。” 沈浩初和沈浩文都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晕晕的。 第53章 十八岁之约 “啪”,秦婠面红耳赤地往沈浩初手背轻拍一掌,惹来后者低笑,贴着她小腹的手收紧,秦婠上身一倒,后背与后脑均贴到他胸前。 “你干什么?这么多人看着呢!”秦婠急了。 “怕什么?”沈浩初嘴里说着,怕她真跳脚,改为牵手。 “大哥。”秦婠已经看到沈浩文过来,奈何手被人攥着,行不得礼,只好打声招呼勉强应付。 好在沈浩文并不讲究这些,也只回了声“弟妹来了,快进屋”,便当先一步进去。 这沈浩文虽是二房所出,但生得比沈浩初早,大了他四岁,如今已二十有五。镇远侯的爵位落在长房,二房这一支要想有所发展只能走科举之途,不过二老爷沈从远是个不长进的,仗着祖上福荫镇日胡混,惯会在外散财享乐,只考到个秀才就再没作为,幸而生的这嫡子沈浩文在宋氏严厉教导下还算成材,前年秋闱已得了举人,又在家里刻苦攻读一年,如今打算参加年后的春闱,若能一举登科成为贡士,那也算功名在望了。 可以说,沈浩文是整个二房的希望,不过秦婠记得,沈浩文在这次春闱里并未高中,自那以后沈浩文便有些消沉,每日怨天尤人,倒把课业荒废大半,宋氏便打起镇远侯爵位的主意,与大房势如水火。 秦婠有时会想,如果沈浩文能够振作起来考得功名,不必再依赖镇远侯的祖荫,大房二房虽有嫌隙,也不会走到那般田地。 必有欲求之物,求而不得,私心才生。 “进去吧。”沈浩初牵着她也往里走去。 秦婠甩手:“你来这儿做什么?也来看大嫂?” “我来接你的。刚才和大哥在外院见客,听说这事猜到你会在这里,所以过来了。顺便,再给你当回挡箭牌,走吧。”沈浩初拉得紧,没让她甩开手。 挡箭牌? 秦婠心里琢磨一下,忽然明白,顿时满面发烫。 ———— 屋里拢着炭火,厅中坐满人,屋内虽暖和却发闷,还散发着浓郁的药味,闻着不太舒服。笑声不断响起,大多是道喜的吉祥话,秦婠跟着沈浩初进去,展眼望过,邱清露并不在厅上,想来在寝间里头歇着,堂中坐着的人怕吵到她休息,就在这里说说话,除了老太太与宋氏之外,另外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穿着缎面袄子,头上簪着两根赤金簪子,见到沈浩初与沈浩文进来就先起身,朝两人行礼:“侯爷,浩文。” 沈浩初不过点点头,沈浩文已亲切道:“姨妈来了?” 原来那妇人便是宋氏的娘家妹妹小宋氏,嫁给临省的富户,不过三年前男人病死了,族里为了家产争夺不休,她这一房被族中欺负得厉害,就带着儿子一家和女儿进京投奔宋氏。 “瑜妹妹。”沈浩文又朝小宋氏身后站的少女点头招呼,得了声娇柔的“浩文表哥”,他这才脸皮微红地与去给老太太和宋氏见礼。 那厢沈浩初早就带着秦婠见完礼,秦婠便趁沈浩文行礼的空档打量站在小宋氏身后的姑娘。那姑娘穿桃红的百蝶穿花袄,怯生生的瓜子脸上一双杏眼含烟汪水地看人,多说两句话就要脸红,正是沈浩文的表妹岳瑜。 若是秦婠没记错,这位岳瑜表妹正是宋氏看中想让沈浩文收进房的人,岳瑜出身商贾之家,家中又兄弟照拂,小宋氏看中了镇远侯家的爵位势力,想将女儿嫁进来好镇镇丈夫族人,儿子也能多分点家产,所以允了这门婚,甘愿让女儿为良妾。而这岳瑜和沈浩文自小相识,有些青梅竹马的情份,再加上岳瑜虽为商贾之女,却从小识文认字,与沈浩文相处时红袖添香,自有一段邱清露及不上的温柔劲儿,沈浩文也是喜欢得很。 要说沈浩文和沈浩初这两兄弟,性格真是南辕北辙,一个崇文,一个好武,一个多情,一个专情。多情的那个是各花皆好,个个都想要,最后个个都伤;专情的那位,深情错付,伤人伤己,也没落个好。 说到底,都是一样。 秦婠又望向这两兄弟。二人并排站在老太太面前,都是玉树临风的模样,沈浩文比沈浩初瘦些,身上有属于文人特有的风流意态,眉眼温润多情,与沈浩初的少年英挺不一样。沈浩初比沈浩文长得好,身量也更健硕些,却不如他温文尔雅,身上还有纨绔戾气——当然,这是过去的沈浩初,现在嘛……原谅她,她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如今的沈浩初沉稳有余,厚重有加,倒比年长了四岁的沈浩文还要成熟。 “看什么呢?”沈浩初暗暗扯了她一下。 秦婠想归想,一心两用并没走神,早就听到小宋氏在夸自己,千篇一律的褒赞,她只礼貌地谦虚两声,岂料这小宋氏大约是在商贾之家呆久了,说话总带着刻意讨好,也有些粗鄙,不知分寸。 “老太太真有福气,我瞧夫人这身段也是个好生养的,想必将来也要儿女满堂,不知现下……” 说话间,她只拿眼睛在秦婠腹臀间来回扫。 秦婠被看得羞恼,往沈浩初身后一缩, “你不是来看大嫂的,还有些家事要请教她?快进去吧。我在这里等你。”沈浩初不动声色开口。 秦婠如获大赦般往内室避去,还没走两步就听到身后宋氏温柔慈爱的声音。 “瞧你们夫妻两恩爱和睦,倒是极好的,只是这子嗣之事,你二人也该多尽些力。大伯的血脉就剩下你一个,多开枝散叶才是正理,别只顾着玩儿。” 老太太没出声,只有沈浩初略冷的话语响起:“多谢婶娘关心,这些事我与秦婠自有分寸,不劳婶娘操心。” 秦婠胸中一暖,心头大定,往屋里径直去了。 余话是何,她便不知。 ———— 天青色的幔帐半落,屋中所有的熏香都被撤下,只剩缭绕未散的药味。邱清露已醒,正倚在床头吃梦芝喂的燕窝粥,见到秦婠进来便将梦芝的手推开,挣扎着坐直来。 “嫂子莫动。”秦婠忙上前轻按她的肩头,“快好生坐着歇息。” “你来看我?多谢了,我没事。”邱清露温和笑道。她长发披散,脂粉全无,脸色苍白,眼底浮着憔悴,比平日盛妆时少了威严,说话也虚弱无力,愈发可怜。 秦婠从梦芝手里接过银勺,坐到床沿代替她喂起邱清露来,一面又道:“恭喜嫂子有孕,这可是好事,大夫怎么说的?这一胎还安稳,怎会晕阙?月份多少了?” 梦芝满怀喜气代为答道:“已经两个月了,胎象尚稳,不过大夫说我们奶奶近日操劳过度,缺之调养,所以才会突然昏阙,往后只要多加歇息便无恙。” “那就好,嫂子可要多加歇息才是。”秦婠温声道。 “我也知道,不过眼下年节,家里事多,我一时也撂不开手去。”邱清露吃完余下的半碗粥,往迎枕上一倒,叹道。 梦芝取来丝帕替她拭唇,闻言只道:“如今不是有夫人协理家事?求夫人心疼心疼咱们奶奶,万事多担待一些。” “这是自然的,不过我也不敢托大,家事我比不过大嫂,那些跑腿儿的辛苦活我替嫂子担着,家里大事还需要嫂子裁夺拿主意。”秦婠按住邱清露的手背温言。 邱清露反手握住她的手,感激道:“好妹子,与你妯娌真真是我的福气。哪里能有什么大事,不过柴米油盐、人情来往,你斟酌着办便是。” 秦婠只是 笑笑,又说起早上那些管事婆子交代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细细问她。邱清露虽然虚弱,但料理家事确是一把好手,这些繁琐的事也不用现查旧例,不过略作思忖就一一回答秦婠。 两人聊了一会,沈浩文就进屋来看邱清露,邱清露见到他却是眼眶微红,将头转向床里边,沈浩文便有些尴尬,既想哄人,又碍着秦婠在场,秦婠见状忙识相告辞。 ———— 出来外间,屋里的人还都在,沈浩初正陪老太太说话,也不知说了什么,把老太太逗得直笑,宋氏与小宋氏都不大说话。一看到秦婠,老太太便收起笑,指着秦婠却朝沈浩初道:“你媳妇出来了,走吧,你两陪我回去。” 秦婠有些吃惊,却见沈浩初已经把斗篷拿来给她披上,又与宋氏、小宋氏告辞,陪着老太太回丰桂堂。 外头的雪已经被扫干净,老太太穿得厚实坐在藤制软桥上,前后各一个壮实仆妇抬轿缓慢在路上走着。沈浩初拉着秦婠的手在老太太身边走着,并未乘轿。 几人行出一段距离,老太太喟叹一声,开口:“瞧你们恩恩爱爱的,也不像闹别扭的模样,为何到今时今日还不圆房?” 秦婠知道老太太把他们单独叫出来有话要说,却没想到问的是这桩事,当即垂下头。 “祖母……”沈浩初刚说了一句话,就被老太太打断。 老太太精明得很:“你别拿话诓我,你们屋里的事我清楚得很,你虽然搬回蘅园,可还在次间住着。这会子没有外人,你说你们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说着说着老太太动起真怒,语气也沉了三分:“是秦婠你还在怨他从前那些混帐事?若是,我替你再抽他几鞭。还是浩初你心里还存着什么不该有的念想?若是这样,你趁早死心!你说你已经二十了,你大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有泽念和嘉敏了,你呢?给你安排的通房丫头你看不上,正经媳妇你也不碰,你想怎样?” 老太太这话说得直白,惹得秦婠脸皮大烫,头都抬不起来,只用力掐起牵着自己那手手掌里的肉。 沈浩初“嘶”了声,面上还要装作无事:“祖母,我没不该有的念想,秦婠也没记着从前的事,只不过我见秦婠年纪尚小,身子骨也不好,不舍得……不舍得要她担生养的风险,所以一直没与她圆房。” 这话虽是借口,也确是沈浩初心中所想。女人生儿育女便是鬼门关走一趟,秦婠这么个小小的人,他完全想像不出 她怀孕生子的模样,其间风险更叫人担忧。 秦婠没料想能听到他这番话,既羞又暖,手里动作停止,乖乖跟在他身边,竖起耳朵听这对祖孙说话。 似乎有他在,这些事总也轮不着她伤神,他说自己是挡箭牌,果真替她挡去所有利箭。 “还小?女子十六及笄,十七嫁人生子大有人在,哪里小了?”沈老太太被沈浩初给气笑。 “前两天李大夫来给她请平安脉时才说她身子骨虚弱,经不得……那些事,需要好好调养,等身体养好,一切不都水到渠成,横竖我与她都年轻,有何可急的。”沈浩初的借口张嘴就来,手里攥的小拳头却突然一紧。 秦婠忍着不笑。 李大夫来诊平安脉时,说的分明是——夫人身体壮实,饮食胃口皆好,大安。 哪里来的身体虚弱? “那你说,你们要等到几时圆房?”老太太已退而求其次,不问几时生子,只问圆房。 “我想等她满了十八再说。”沈浩初道。 “十八?还要多久,秦婠,你说!”老太太点名。 秦婠猛地抬头,露出张绯红的脸,目光在二人间转了转,最后蚁声道:“明年五月,是我十八生辰。” “你们这两个……”老太太被二人气得不行,可自家孙子不上,她也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只好催抬轿的人,“走快点,回丰桂堂。” 见沈浩初和秦婠还跟着,老太太又斥道:“还跟着我干什么?看你们就来气,别跟着我。” 沈浩初只好拉着秦婠停步,目送老太太气乎乎地离开。 一时间四周安静下来,秋璃与另两个丫鬟离他们远远跟着,沈浩初独自牵着秦婠的手缓步走在冬日石道上。 “挡箭牌,做得不错!”秦婠心情大好,转头笑道,脸颊犹带羞红的薄晕,俏生生像冬雪里的红梅花。 沈浩初心动,以温热指腹搓搓她的脸蛋,道:“小婠儿,十八岁,还有六个月。” “啊?”秦婠未能及时会意。 他俯到她耳畔:“做我真正的妻子,从心到人。” 秦婠愣了半晌,回过神来时骂了句:“不要脸!下流!” 人却急急地抽回手,跑离他。 沈浩初笑了,有些涩。 能在她身边呆多久?他也不知道。 作 者有话要说:感觉,你们都化身沈家老太太了。 第54章 查账(修) 沈府已许久没有添丁喜事,沈老太太对邱清露的孕事格外上心,不仅赏了许多补品过去,又免她晨昏定省,只让她在芷园好生调养,连家事也不愿叫她操心,都让秦婠暂时代理。 如此一来,秦婠忙得人仰马翻,幸而她有那五年的记忆,对各处人事不至完全陌生,也知道其中关键所在,再加上雪宴之前那一通隔山敲虎的发威,各处管事不敢再小看她,她料理起来虽不算得心应手,却也应付得过去。 只是年节毕竟事多,到处都是使钱的地方,一不小心就出纰漏。 早上外院管采买的王管事来禀,说是在四方斋定的一批泊来香料布匹与首饰已经送到府上,正等着支银子付给对方清账,秦婠见东西没有问题,对方手中又有盖过府里账印的货单,便批了筹子让王管事去账房支钱,拢共五千两银子,不料账房先生沈意却说账面的银钱不够,支不出现银。 这批泊来品并非沈府自用,乃是赶着年节采买下来打算送到宫里孝敬太后并几位贵人的东西。沈家如今在后宫无人,不过沈老太太与太后却有些旧交情,故每年都要孝敬太后,还要打点宫里得势的管事太监,所以这五千两银子的年礼很重要。 四方斋的掌柜一听没钱可收,当下就要把货给搬回去,王管事见状只得再来回秦婠,秦婠听账上支不出这批银两,便将沈意召来问话。 “什么?账上没钱了?”微哑的声音突然响起,一直闭着眼听下人禀事的秦婠陡然睁开眼。 秋璃原正替她捏头,被她一把拂开。 “账上怎会没钱?月头不是才有两处庄子缴来租子,这还没过年呢怎就空了?”秦婠咳了两声,坐直身来,旁边的秋璃忙端来茶。 这两日每天在叙海阁理事,一天下来她说得嘴都干了,喉咙直冒烟,还要各处照管,三餐都难定时,如此的辛苦事,难怪邱清露要累坏。 “回夫人,原是有的,不过年节下事多,这东一笔支出,西一笔支出,两处庄子的租不够付。今年大雪封路,其他几处庄子的租子都耽搁在路上,一时半会到不了,所以这账上银钱就不够了。”账房先生沈意捋着唇上八字胡,为难地回道。 “账册拿来给我。”秦婠道。 沈意有些意外,仍是朝后面的小厮点下头,当即他身后跟的小厮便恭敬奉上账册。 秦婠母亲手上也有多处铺子与庄子,每月都亲自看账照管,秦婠很小的时候,便已经跟着母亲看账本, 这账本她自然看得懂。沈意呈上的当月账册,她翻到最后,果见账上余银只剩两千两,她也不急,一页页往上翻,账上没有问题。 “夫人也瞧见了,账上只余两千两银子,就算都给四方斋作货银也不够,何况府里也要留些银两以备不时之需,若是库上都空了,万一有个急事……”沈意见她看账不说话,便自顾自解释起来。 “把前半年的账本都取来。”秦婠摆手打断他的话,平静吩咐。 “这……”沈意一凛。 “怎么了?”秦婠见他迟疑并无愠色,仍温言问道。 沈意看着坐在堂间的秦婠,心思转得也快,他与后宅那些仆妇不同,心里清楚虽然秦婠从前不管事,嫁来时间也短,但这侯府真正的主人毕竟是沈浩初,秦婠是他正妻,有诰命在身,这侯府由她掌管才是名正言顺。 如此想着,他便吩咐小厮去账房将账册取来。 这一来一回的时间,蝉枝见她迟迟没回蘅园,就把午饭给她送过来,秦婠心里正烦,也没什么胃口,随意对付几口,小厮正好将账册取回,她便将饭食丢开手去。 一时间厅内寂静无声,只有秦婠沙沙翻账册之音。厚厚一撂账册摆到她手边,秦婠也不说话,挑了两本账册出来,嘴里只慢道:“四方斋是泊来货,货从海上来,一来一回少说要半年时间。我们定的货量大,他们那里没有现货,必要新定,所以这货应是半年前就定下的,对吧?” 沈意听她这番状似无意的话,又见她上手就挑出六、七两月的账本,心里已有底,这秦婠起码是半个行家,远不是府里人所想得那般稚嫩,那额上的汗便刷刷下来。 秦婠翻了七月的账册,眼皮抬起瞧了沈意两眼:“原来是七月份定的货。” 沈意又是一惊,好快的速度,原以为她查账少说也要大半日时间,不想竟这么快就找着。 “意先生,这账不对啊。”秦婠前后翻了翻,在心里估算一番,慢条斯理开口,“按四方斋掌柜的说法,这批货共五千两银子,我们给过一千定银,还要再付四千。但据这账上记载,当时这五千两银子是一次性支出去结清账款,我对过前后账款,确实少了四千两。按说这账已结清,四方斋的掌柜为何又讨要这笔银两?你是账房先生,理当清楚货款之事,为何不说?” “夫人。”沈意从袖中摸出一方素帕拭汗,“账房每日经手银两数十笔,这半年前的旧账,我一时没有想起来,四方斋的 掌柜手里又有未讫的款单,王管事要的又急,故也没现查,是沈某失职。” “现在也不是追究这失职之事,我只问你,这四千两银子哪里去了?”秦婠把账本“啪”一声掷到桌面。 “这……让我想想……”沈意拭汗的速度越来越急,“我想起来了,当时这事的经办人是常兴,筹子是大/奶奶批下的,一次性五千两银子都支出去了。王管事是这个月刚接手的,怕也不知道这其中情况。” 秦婠闻言,拍案而怒。 ———— 冬日天暗得早,蘅园早早就点灯,屋外扑簌簌地又飘起小雪,正房里寂静无声,几个丫鬟猫着步在外间拢炭放香,声音都不敢出。沈浩初在次间里坐着,没人敢打扰他。如今的蘅园,若秦婠在还好,有她说闹的声音,这屋里才鲜活,几个丫鬟也敢说话,可今日秦婠迟迟未归,丫鬟怕沈浩初得紧,都不敢说笑打闹,是以屋里虽有炭火暖融,可各人还是觉着这屋里冷得慌。 沈浩初坐在书案后,执笔随意写着。 太医院和宫里他都找机会打听过了。太医院这几年库存的羚角丸均登记在册,一年下来给各宫主子用的羚角丸也都有案可查,宫里往外赏赐的记录,也都对得上,并没遗失。这药用的本就不多,要查证也容易,既然太医院和宫里都没有异常,那陈三家出现的那瓶羚角丸,便不是宫中东西。 余下的,只有一种可能。 今年太医院新制一批成药,其中就有羚角丸,十月中旬刚刚送进太医院,时间与马迟迟一案差不远。而承办这批羚角丸制作的,正是京中大药材商瑞来堂。 御药制作要求十分严苛,制作完毕后要经太医院几道核验方能通过,是以承办御药制作的药局每次都会在定量上多制作一成,以备汰换之需,而这多出来的药会留在药商手里。 陈三手上那瓶羚角丸,便极有可能来自瑞来堂。 也不知何寄查得如何了。 正想着,他忽听闻外间匆促的脚步,还伴着一阵紧密的干咳声。 “快,先倒热茶过来,再倒盆热水绞块帕子,你去把屉里把那盒治头疼的药膏取来……” 秋璃的声音急切传来,依稀还有几声“夫人”的叫唤,外间的平静像突然沸腾的水。 沈浩初眉头大蹙,把心事丢开,两步出了次间。 “咳——”秦婠已经倚在罗汉榻上,身上盖着厚毯,手里捧着 热茶急急地喝,只是才喝两口,又不停咳嗽,没完没了。 “怎么回事?”他箭步上前,顺手将青纹绞来的帕子抢到手里,亲自坐到秦婠身边以热帕拭上她唇角。 秦婠只把热帕径自取过展开,敷到脸上。沈浩初已往里坐到她身后,她虚软一倒,就窝进这人怀里。身体正乏力难挡,头也撞钟似的疼,她没精力计较沈浩初的靠近,只软绵绵地让他抱住,闭了眼休息。 耳边传来几句低语:“原来备的饭食不用上了,让奉嫂另熬些软烂的粥来。” 想是他在吩咐丫鬟做事,她也不吱声,乖乖伏着,一时间屋里又安静下来,温热的指腹轻轻揉上她额头,指上沾的药被揉散,清凉直钻脑门。 “小婠儿,可还难受?我请大夫给你瞧瞧?”温柔的声音响起。 秦婠睁开眼缝,摇头:“没事,才刚吹了点冷风,犯了头疾。这两天话也说得多,嗓子有些哑,小毛病。” “家里有什么棘手的事?你要同我说说吗?”沈浩初便将人扶起起,仍让她倚着自己。 秦婠脚在毯里蹬了蹬,半眯着眼看他半晌,才慢慢把今日发生的事说了。 四千两对沈府来说不算大钱,但就像蛀虫一样,这些心怀鬼胎的人这里蛀一口,那里咬一块,沈府百年家业便如参天大树,再粗壮也难知这蛀虫蚁食,更何这蛀虫还是自家人。 这四千两银子,常兴不敢擅自昧下,定也与宋氏脱不了干系,只是不知被挪用到何处去。 难怪邱清露要在这时撂挑子,可见每年年节都是拆东墙补西墙的时候。做得好了家里人觉得理所当然,做不好了便只怪当家的人,邱清露虽好强,年年都补得体体面面,可这一次却又牵涉到宋氏,还有她在一旁盯着,半点都错不得,邱清露自然不想管这事,那孩子来得时机倒是刚好。 不过,她记得,上辈子邱清露这个孩子并没保住,但为何滑胎,秦婠却记不清了,二房对此事似乎讳莫如深,滑胎之后,沈浩文也没把岳瑜迎进门来,也不知二者是否有关。 “现在也不是查银子去处的时候,四方斋的掌柜等着货银,我得给他变出这四千两银子来。”秦婠又嗽了两声,唇触到他喂来的茶,便就着他的手抿了半口。 “那你要怎么办?解决了吗?”沈浩初问道。 秦婠疲倦的脸上忽然露出狡黠的笑:“跑了一下午,勉强凑到四千两。我把仲父要支的钱截下了。” 四千两不多,这点钱她自己也掏得起,但她不甘愿替二房去填这个窟窿。既然是二房亏空的钱,就让他们自己填吧。 她把沈二老爷沈从远已经支了未领的两千两银子扣下,又把宋氏和沈芳龄年前定的头面玉饰都给退了,另外再停了几个无关紧要的支出,这才凑足四千两给四方斋的掌柜,解了燃眉之急。 不过这么做,明天二房的人该跳脚了。 “怎么?心疼你二婶与三妹妹了?”秦婠说完见他沉默,便挑眉问道。 沈浩初摇起头:“心疼你。需要我帮忙就吱一声儿,毕竟我还是这个府真正的主人。” “不用,我说了我自己可以,你莫怨我才是。过两天你也要去大理寺,好好准备。”秦婠说完这一通话,又得他软语熨帖,心里烦躁早已消褪,又扬起笑脸。 “别太逞能。”沈浩初俯下头。 秦婠见他似要吻来,脸又大红,才想要躲,不知想到什么,竟主动仰起头来,把额头凑到他唇边。 沈浩初吻到满唇药膏,清凉刮舌,顿时脸色一变。 秦婠“咯咯”笑声已透耳传来。 这小丫头,实在坏心。 ———— 今儿是初一,论理每逢初一、十五都是沈家二老爷进畅春园陪正房宋氏的日子,但今晚畅春园并不太平。 先是沈二老爷沈从远吹胡子瞪眼地进了畅春园,连宋氏给他备下的酒菜都没碰一口就开始骂人,又掀翻满桌酒菜,与宋氏大吵一架后怒而走人,紧接着便是三姑娘沈芳龄哭哭啼啼地闹进来,说自己定的几件首饰原该下午送来,结果她等了整个下午都没等着,一问之下方知让人给退了。 宋氏被这些事闹得头疼,颂经也无法平复心情。 “娘,你看秦婠,才刚掌家就已经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你不想点办法吗?”沈芳龄哭道,一想到三房的沈芳润与沈芳善在自己屋里巴巴呆了一下午就为见识她新打的头面,结果她却被打了脸面,这气就噌噌往上冒。 “闭嘴!你闹够没有?”宋氏把佛珠往案上狠狠一摔。 这大的小的个个都不让人省心。 沈芳龄被吓得噤声,很快又委屈得不住啜泣。 屋里气氛正凝滞,外头有人掀帘快步进来:“太太,抓着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说得好像,圆房之后就不会有 波折?哈哈哈 第55章 奸/情(虫) 二更天,蘅园已然落锁。细雪纷落,冬夜幽沉,只剩朱廊檐下挑的灯笼发出静默的光,然而这寂静很快被匆促的脚步声打断,“啪啪”的敲门声打破寂静。“来了来了。”值夜的婆子披着厚,喝了两口烫热的酒,过来瞧情况。 不多时,院里也响起脚步声,将地上薄薄的积雪踩得嗄吱响。 “侯爷。”秋璃已被惊醒,问明情况,进了外间,隔着厚实的帘子回禀。 “外头吵什么?”沈浩初未睡,还在灯下看书,一早就听到外面的脚步。 “二太太那边打发人来请夫人过去,说是……在椒汀轩里拿住个人,要夫人过去裁夺。”秋璃搓着手答道。 里面传出的声音不为所动:“二更天了,夫人早就歇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沈浩初想着早就在床上包成球睡得香沉的小丫头,她累了整天,到这会才能安生歇一觉,天大的事也不值得吵醒她。 “我已经说过,可陈妈妈不肯走……”秋璃道。 “让她去回婶娘,就说是我的意思,若再来吵闹就绑了扔雪地里。镇远侯府还轮不到别人撒野。” 沈浩初无动于衷,话里已染三分冷意。 秋璃便依言退下,自去传话。 ———— “什么?!”宋氏拍案而起,脸色差到极点,“真是他说的?” “回二太太,是侯爷说的。”宋氏的陪房陈妈妈垂手而立,小心翼翼地回答。 烛火摇曳几下,宋氏的脸在火色中阴晴不定,手死死攥着佛珠,一动不动了许久。 镇远侯府轮不到别人撒野? 那小畜牲还真敢说,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太太,现下该怎么办?”陈妈妈看着房里被捆得结实跪在地上的女人问道。 那女人嘴被破布条子堵着,说不出半句话,只瞪大眼惊慌地看着宋氏,一身衣裳与发髻早被撕扯地凌乱。 “好,我便等明天,看秦婠怎么说?”宋氏思忖片刻,又缓缓落座,面色渐渐平静。 陈妈妈端起茶奉上,压低声音道:“闹出这种事,想必她也不愿声张,那笔银子的事她定会替太太遮掩一二,不过此非长久之计,常兴家的已经败露,再追究下去只会越露越多。太太还是想法子将那窟窿填上才好。” “我如何不知要将窟窿填上,然而如今公中挪用的银 子和我的体己,都已经投到……我一时半会哪里能筹到这些钱?”宋氏亦细声道,手上佛珠捻得越来越快,不多时又露出笑容,“不必担心,我已想到法子。” ———— 翌日,秦婠按时起来。屋外又盖了层雪,窗子刚打开,冷风就嗖嗖灌入,虽然冷却也将屋里闷了整夜的空气一扫而空。 “侯爷真那么说的?”秦婠坐在窗前呼吸新鲜空气,脸被风扑得红通通。 秋璃已经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都回禀给她。 “除了侯爷,还有谁敢和二太太说那样的话?侯爷出去的时候交代了,若有难处只管遣人去寻他。”秋璃忙将窗户关上。 秦婠笑笑——镇远侯府还轮不到别人撒野? 这人怎么总觉得她会被欺负呢?不过有靠山的感觉倒是好的很。 “我说夫人,您怎么还笑?”秋璃见状急起,“现在那边也不知拿了咱们什么把柄,您这才刚当家呢,别闹出事来。” “夏茉呢?”秦婠伸个懒腰起来,往外头走去。 “夏茉……不在房里吗?我昨晚在这儿值夜,没见着她。”秋璃跟上她,眼中困惑闪过,恍悟,“夫人,该不会……” 两人已行至门外,秦婠没有回她,只朝门外候的人问道:“皎皎,能确定吗?” 谢皎点头:“可以。” “走吧。”秦婠叹口气,脚步再无迟疑,带着谢皎与秋璃出了蘅园,往椒汀轩走去。 ———— 椒汀轩在东大园与外院的相联处,是二房的书房,不过二老爷沈从远不好俗务,甚少来书房,这里便成了沈浩文读书的地方。秦婠带着谢皎与秋璃赶过来时,这里已经站了几个仆妇,都是二房的人。 “夫人来了。”通传的声音响过,秦婠迈进了椒汀轩的偏厅里。 厅里人倒少,只有宋氏与她的心腹陈妈妈,谢皎与秋璃都被拦在了外头。 宋氏安然坐在堂上喝茶,陈妈妈将秦婠迎进厅中,她才放下茶,冲秦婠颌首。 “婶娘。”秦婠行个礼,先歉道,“昨夜睡得沉,不知婶娘遣人来寻我,还请婶娘恕罪。” “无妨。”宋氏微笑,道,“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倒是我大惊小怪了。” 秦婠便想起昨晚沈浩初说的话,知道她在浅嘲,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声“谢”接过陈妈妈送来的茶,问宋氏 :“婶娘昨夜说在这里拿住个人?不知到底何人?又发生了何事?” “去把人带上来。”宋氏朝陈妈妈吩咐一声,又向秦婠温言道,“我说了,你可别气。昨儿夜里我这边巡房的老妈妈在椒汀轩的厢房里发现个鬼鬼祟祟的人,开头只当是有人进椒汀轩偷东西,便当场拿下,起灯后才发现是咱们后园的丫鬟……” “婶娘有话请直说。”秦婠听她欲言又止,只用试探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视,便道。 “罢了,我说多也无用,你还是自己瞧吧。”宋氏却打住话头,下巴朝帘子处呶呶。 帘子被人掀开,两个壮实的仆妇架着衣裳凌乱的丫鬟走到厅间,将人往地上一掼。那丫鬟穿得单薄,身上不过是件夹棉的绫袄,下头是条红绸裙,水蛇似的腰肢不足一握,襟口开得松,隐约可见里边大红的兜儿与半片雪白酥/胸,头发虽已乱,那脸上抹的脂粉却还都在,细描的黛眉与抿得殷红的唇,纵是狼狈不堪也妩媚动人。 “夏茉?!”秦婠大惊,拍案而起,“怎会是你?” 夏茉抬头,被冻了一宿的身体瑟瑟发抖,朝秦婠“呜呜”直叫。 宋氏对她惊怒的反应很满意,跟着站起道:“前些日子我就听说她常往这边跑,我原想找个机会提醒你一番,没料到这几日事多就给忘了,叫她做出这等没脸的事,幸而昨日我儿在书院与同窗秉烛攻读,并未回府,才不致犯下大错。” 秦婠又怒又羞,气得浑身颤抖,被宋氏按住了手。 半夜三更在爷们的书房出现,又穿成这副德性,谁看不出来她在盘算什么? “丫鬟大了,心思活了,贪慕少爷公子也不足为奇,可做出这样败坏德行的事,却是断不容许的。我因见是你的陪房丫头,这才没声张,只悄悄叫了你过来。你年纪轻,没经事,压不住下人也是有的,这样勾引主子、贪慕虚荣的贱婢,要是传了出去,败坏的可是你的名声。”宋氏一边说一边绕到她身后,双手又缓缓落在她肩头,蛊惑般道,“难保不会有人说是你失德才教出这样的丫头,竟要爬大伯哥的床行那下作之事,要是落到老太太耳朵里,可就更不好了,她老人家最见不得这样的事,浩文的春闱之试又是眼下府里最重要的事……” 地上的夏茉死命摇着头,膝盖往前爬到秦婠身边,叫得越发厉害。 秦婠嗫嚅着唇,仿佛受了莫大耻辱。 宋氏意有所指地劝她:“听婶娘一句劝,当放则放, 逞一时之气没用,撕破脸对大家都不好。如今这丫头的发落,凭你一句话,治她个偷盗之罪,打几板子或配人或卖了,都好说。” “婶娘所言甚是。”秦婠此时方开口,声音透着颤意,“多谢婶娘指点,秦婠知道分寸。” 宋氏满意地松开手,听她又道:“这丫头自小便服侍我,行事素来稳妥,我竟不知……”她说着哽咽了两声,续道,“婶娘,我想与她说两句话。” 宋氏见她服软,,便使了个眼色,陈妈妈立刻上前将夏茉口里的布条拔下。 “夫人饶命,我没勾引文爷。”夏茉马上哆嗦着嚷道,唇上的口脂已经歪到脸颊上,看着有几分滑稽,“我是冤枉的!” “闭嘴!你没勾引大伯哥,穿成这样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如今叫人拿住,还有什么冤可喊的?”秦婠拂袖走开,不让她蹭到自己衣裙。 “夫人!我真没勾引文爷,我到这里是……是……二老爷约了我!”夏茉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也顾不得上下打颤的牙关,大声嚷出。 秦婠尚没反应,那边宋氏已然暴喝:“你这贱婢胡说!” “小贱人!敢攀咬二老爷?”陈妈妈闻言冲上前要撕夏茉的嘴。 秦婠踏上半步,拦在夏茉与陈妈妈之间,脸上颤意已去:“我的人,不劳烦陈妈妈出手,要教训我自己会动手。” 语毕,她转头厉喝:“夏茉,你把话给我交代清楚,否则谁都救不了你!” 宋氏见她态度陡然转变,刚才还胜券在握的心“咚”地沉下,心脏不可扼制地跳起来。 “是二老爷……九月底的时候,暖房里采买了一批新鲜菊花,因见夫人喜欢,侯爷就命我去暖房那里挑几盆到咱们屋里摆放。我去的时候,正好撞见二老爷。后来二老爷就常托人给我送些头油、口脂之类的小玩意,我原也没太在意,直到十月二十,有人给我捎了口信,说夫人让我去趟椒汀轩,我便去了,谁料……” 夏茉脸一红,垂下头:“谁料椒汀轩里没有别人,只有二老爷,他……他将我按在桌上,强……强要了我。” “胡说八道的小娼妇,还不堵上她的嘴。”宋氏越听越怒,刚才还一派温和的脸转眼狰狞,冲上前扬手一掌甩在夏茉脸上。 秦婠挡之不及,看着夏茉半边脸被扇肿,她一掌钳住宋氏还欲再扇下的手,冷道:“让她把话说完。婶娘,这丫头再怎样也是我带来的人,若是错了我自 不包庇,若是冤了我也断不容人欺负。今日谁敢堵她的嘴,便是与我,与镇远侯为难,我也不怕撕破脸闹一场。” 说罢,她甩开宋氏之手,朝夏茉道:“继续说。” “是。”夏茉口齿已不清,勉强开口,“二老爷破了奴婢的身子,又拿话哄我,只说让我乖乖听他的,他一有机会就把我要到他房里侍候,开脸做个妾。他是主子老爷,我只是个下人,又失身于他,不照做又能如何?这一个多月下来,他便屡屡召我去椒汀轩,昨夜也是他遣人将我叫过去的,不想……” 说着说着,她忽又一声尖泣,只道:“夫人,是奴婢的错,出了这样的错,原该一头碰死才对,可奴婢舍不得夫人,怕夫人难为,才苦苦忍着不敢作声……” 夏茉哭起来,向秦婠苦苦求情,却在看到秦婠洞察的目光时渐渐小了声音,心虚地低头。 “既是如此,昨晚你怎不说?”秦婠冷道。 “我怕……夫人不来,没人替我做主,我怕二太太动怒。”夏茉不傻,落到宋氏手中,若是承认自己已经与沈从远有苟且,下场肯定比现在更惨,她只能咬牙等到秦婠过来。 “原来你还知道我能替你作主!”秦婠嘲弄一声。 “一派胡言,定是你这娼妇为求自保攀咬上老爷!”宋氏“砰”一声把桌上茶碗砸到地上,气得胸口发闷,气都提不上来。 “二太太。”陈妈妈忙过来扶她,又向左右使眼色,让几个被秦婠震慑住的仆妇过来要把夏茉拉下去。 “我有证据!”夏茉尖声嚷起,“夫人只往我屋里寻去。二老爷送了我几件首饰,还有一枚玉佩作为信物,都在我屋里床角的墙洞里收着。” “不必寻了。”秦婠拢了拢鬓发,扬声,“皎皎,拿进来吧。” 宋氏听到此时已是明白,今日这出戏,秦婠早有准备。 外头的谢皎听到叫唤,手中柳叶匕首左右晃动将拦在屋前的仆妇逼退,带着秋璃进入厅间,将手中抱的木匣子呈上,秦婠“啪哒”拧开铜扣,果见匣里有几件黄澄澄的金器,她伸手进去拨弄几下,摸出枚玉佩来,确是沈从远所佩之物无疑。 “这……玉佩是她偷的,其它几件东西,不是我们房的东西。”宋氏强按下心神辩解道。 这大房新妇的陪房丫鬟勾引二房少爷未遂的罪名,与二房长辈奸/污晚辈近身丫鬟的罪名,那可不一样。前者顶多只是丫鬟不检点,后者几乎可 算乱了伦理纲常。 “我这里还有两张账房的单据,是那金器行云祥阁送来的,银子支出时写的是二老爷的名字,二婶可要请人来对质?还有那日给我这丫鬟传话的婆子,我也找着了,是这东园看管花树老周家的,说是拿了二老爷两吊钱,就把人诓了过来。人被我捆在耳房里,二婶要见见吗?”秦婠把玉佩扔回匣里,冷眼看人。 夏茉跪在地上心里也打着颤,她万没料到自己的一举一行早被秦婠看透查实,刚刚还要博同情的心思顿时熄灭,秦婠既已查清,便肯定知道所谓奸/污不过是她脱身之辞,她来这里原也确存勾引沈浩文的心思,可惜没被沈浩文看上,却进了二老爷的眼。那日她被骗入椒汀轩后,也不过半推半就委身于他,只想着能当上沈从远的妾也是不错的事,毕竟是沈府的二老爷,所以之后几次三番的勾搭,她也都从了。 宋氏踉跄两步,站立不稳地坐到椅子上。 “仲父若是看中我房里丫鬟,只管正儿八经来要便是,只要夏茉愿意,我这做晚辈的再怎样也不至忤逆长辈,便开了脸收进房中,外人知道了也不过说上两句,又何必行这等污秽之举,累及二房、沈府名声,还叫婶娘冤枉了我……我这冤,要找谁说去!” 秦婠却没放过,做戏做足,她面上冷意一褪,化作伤心,连眼眶都红得彻底,带着哭腔的声音嚷起,叫外头的人都听得分明。 “我没有!”宋氏气个倒卯。今日分明是她将计就计,临了还反咬一口。 这里边正闹得慌,外面忽传来两声沉重脚步,有人高喊:“二老爷。” 宋氏一惊,抬头已经看到沈从远推门进来。 “不是浩初约我过来的?人呢?这怎么回事?夏茉?”沈从远提着鸟笼进来,见到屋里这阵仗, 眉心一蹙。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56章 喜啊 秦婠拿帕子按按眼角,瞧见外头进来个着暗金缂丝面皮裘袍子的男人,襟口袖口滚着圈纯黑貂毛,腕上盘着串蜜蜡珠,腰间挂的香袋、玉佩一样不少,一双手比女人还白,拇指上戴着硕大的帝王绿扳指,面白如玉,蓄着美髯,眉目与沈浩文肖似,常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让他看起来富贵逼人,不像是年过四旬的男人。 这便是沈浩初的仲父,沈家二房的老爷沈从远。 沈从远年轻时也是京城有名的纨绔,不过他与沈浩初的顽劣不同,是个惯会享受的公子哥儿。因着祖荫庇佑,再加上有个能干的大哥照拂着,沈从远自小便是个富贵闲人,镇日只知逗鸟弄花、附庸风雅。成年后托兄长的关系,在钦天监谋了个闲职混日子,没什么能耐,如今也只依附镇远侯的祖产过活。 “老爷救我!”夏茉一见沈从远便如遇救星般扑过去,伏在沈从远脚边嘤嘤啼哭。 鸟笼里的鸟被吓得一阵扑腾,沈从远心疼地把鸟笼提高,眼珠扫过,见满脸怒沉的宋氏与红着眼眶的秦婠,很快想明白出了何事。捋了捋胡子,他将鸟笼递给身后的小厮,拿出一家之主的气派,沉声道:“把人绑成这样是做什么?” “二老爷,昨日奴婢按您吩咐在此处等您,可不想竟叫二太太误会了……”夏茉楚楚可怜地抬头,先声夺人,“奴婢生是老爷的人,死是老爷的鬼,老爷可要救救奴婢!便不看奴婢服侍老爷一场的情分,也请老爷顾念我腹中骨肉!” 什么? 此语一出,别说宋氏,就是秦婠也大吃一惊,愕然地盯着夏茉,夏茉却往沈从远身后一缩,心虚得不敢看她。沈从远原还无甚感觉,听到这话眼前陡亮,亲自俯身扶人,又命旁边的小厮过来给夏茉解绳。 那厢宋氏已气得倒卯,胸口阵阵绞疼,掐着桌角死死盯着沈从远,咬牙切齿骂:“你这个……为老不尊的……” 沈从远正捏着夏茉的手安抚,闻言冷瞪她:“我不过看中个丫鬟,你就这么喊打喊杀的容不下人?难不成还想绝我子嗣?昨晚是我让她到这里等我,不过晚饭时与你拌了几句嘴,我气性上头忘了而已。这丫鬟跟着我也有一个月了,原想年底事多,打算年头再给她开脸,如今既然说开,那我就挑明,这丫鬟我要了。” “你要了?这丫鬟是你侄儿媳妇的陪嫁丫鬟!哪家做仲父会强占侄儿媳妇屋里的丫鬟?”宋氏怒而拍案,眼里两串清泪流下。 沈从远老脸一红,又看向秦婠,缓了口吻道 :“侄媳妇,你将这丫鬟给我,改日我再给你挑两个更好使的丫鬟过去,可好?” 秦婠别开身子,不想面对这人,略欠欠身,只道:“那也不必,仲父既然喜欢,我这丫鬟也愿意,又已有孕在身,原就该让她跟了您,不过才刚婶娘有些误会,责我不会教人,调唆丫头勾引文大伯哥。这冤我不受,若是仲父与婶娘不能还我一个公道,我就是闹出去也要讨个说法!” 说着她哽咽两声,也开始哭,惹得秋璃忙过来安抚,却又见她那帕子下头的大眼睛除了眼眶略红之外,哪有半点泪意。 “行了行了。这事我自己去和老太太说,不会委屈侄媳妇半分。”沈从远被哭得心烦。 “那便好,这人我先领回去,等仲父讨了老太太示下。也请仲父看在我的份上,就是丫鬟也给她点体面,派一乘小轿来抬她过去,别叫人看轻了去。”秦婠一甩帕子,扔下话就往外走,也不给沈从远说话的机会,嘴里只喝道,“你们将夏茉扶好随我回去。” “是。”谢皎与秋璃应诺,一左一右搀着夏茉跟在秦婠出了椒汀轩。 带着人刚出门,秦婠就听到屋里传出砸东西的声响,噼哩啪啦好生过瘾,间或夹杂着男人怒喝与女人尖厉哭泣,宋氏偷鸡不成蚀把米,二房老子儿子齐当爹,也不知是喜是悲,怕要闹上好一阵子。 ———— 几人前脚才迈进蘅园的门,蝉枝后脚就过来,行了礼后打量着虚软的夏茉小声问秦婠:“夫人,奴婢请得可及时?” 秦婠眨眨眼:“不多不少,时辰刚刚好。你们都做得很好,回屋了我给你们打赏。” 蝉枝喜得合不拢嘴。 那沈从远就是她按秦婠的吩咐,以沈浩初的名义从外头请过去的,不过刚才那兵荒马乱的景况,谁也没功夫去琢磨这个。 秦婠心情不错,反正沈浩初说过要帮她,那她借借他的名头也没什么。这一出戏唱得痛快,凭什么她们女人在后宅闹,却要白白便宜沈从远那始作俑者,不把他拉下水她不高兴。 等把夏茉带进屋,门一关,屋里只剩下秋璃与蝉枝陪着秦婠。夏茉要跪,秦婠也没让,只叫她在绣凳上坐了,又让秋璃打来热茶予她,等她缓过气劲来才开口。 “夏茉,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和我说实话,真的有了?” “夫人,我……我也不知,只是这个月的小日子已经过了十日还未来,又有些不思饮食犯恶心,所 以才猜测……”夏茉鬓发凌乱地搭在脸侧,惊魂未定地回道。 按沈从远喜新厌旧的脾气,她刚才要不说自己有孕,恐怕沈从远不会为她出面。 秦婠已猜透她的想法,也不揭破,只问她:“那你想好了,跟着二老爷做个妾?” “奴婢想好了,愿意跟着二老爷。”夏茉吸吸通红的鼻子,冻了整夜,那里边冰凉凉地往外淌水。 “那好,我今日能争的都给你争来了,你我主仆情谊到此为止。他日你去了二房,是生是死与我再无关系,好自为知。”秦婠声音森冷得像不属于她一般。 “夫人!”夏茉想起今日她替自己争来的体面,不由泪如雨下,“多谢夫人。” “你不必谢我,我不是为你,我是为我自己。你做下这种事,伤的是我的脸面!少拿你那套说辞来糊弄我,你卖俏行奸,与二老爷一拍即合,打量我真不知道?你在蘅园时便惦记着侯爷,侯爷那里行不通,你才把眼珠子转向大伯哥,说,你又是如何与二老爷搅在一块的?”秦婠疾言厉色盯着她。 夏茉从未见过这样绝情的秦婠,竟被逼问得心里发冷,牙关又开始打颤道:“我……我也不知,我往东园跑确是为了见文爷,可是几番均未得逞,那日偶然得了消息,说是文爷会去暖房,我这才过去的,谁知竟撞见二老爷。” “你从哪里得的消息?”秦婠继续问。 “好像是……”夏茉有些记不清,努力想了很久才道,“是听沈兴无意间说起,所以我就过去碰碰运气。” 秦婠的冷怒陡然间沉敛,像突然回鞘的剑:“你和沈兴很熟?” “不算熟,但他常在后宅出入,和各院丫鬟都打过交道,我见他常在外院爷们跟前应事,就找机会聊了几次。”夏茉捧着茶却再也汲不到热度。 秦婠便又细细问了几句,直到再也问不出东西,这才吩咐秋璃:“带她下去吧,给她单独收拾间屋子住着,找个小丫鬟照顾她,别让她再往外头去,另外去请个大夫过来给她瞧瞧身子。” “是。”秋璃应声带着夏茉下去。 屋里只剩下谢皎陪秦婠,她见人都走了,便大咧咧挑了张圈椅坐下,摸起案上摆的果子啃起,一双明眸时不时在秦婠身上打转。 “你在夏茉屋里还翻到别的东西吗?”秦婠慢慢坐回罗汉榻,望向谢皎。 自打那日她对夏茉起疑之后,就命谢皎着手查夏茉,今日那些 首饰,都是谢皎从夏茉屋里搜出的。 “没有,就那些。”谢皎漫不经心答道,将脚抬上椅子。 秦婠从袖里摸出才刚给宋氏看的那两张金器行货单,自言自语:“好高的手段。” 那两张金器行货单不是她发现的,是有人送给她的。 若按常理推断,所有人恐怕都会和宋氏一样,以为夏茉要勾引的是沈浩文,便是秦婠也不例外,若不是这两张货单让她追查到买首饰的是沈从远,她也不可能发现夏茉之事另有蹊跷,再提早做出准备,打宋氏一个措手不及,让宋氏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没能威胁到她,还要让自己屋里再添个姨娘。 “你说谁?”谢皎问她。 “送这玩意儿给我的人,邱清露。”秦婠手一松,两张纸轻飘飘落到桌上。 她能想通邱清露这么做的原因,但是……她猜不透这事与沈兴有没关系?沈兴与邱清露又有没有关系? ———— 出了这样的事,二房消停了好一阵子。秦婠只听说沈从远果然去向沈老太太讨人,却被沈老太太一顿剐削,连带着还把宋氏骂了一通,但因那夏茉确实怀了身孕,这人还是给了沈从远,只是沈老太太觉得委屈了秦婠,又送了她好些东西作补偿,其中好几件都是昔年宫里赐下的御用之物,惹得府里各房的人都眼红。 秦婠拿二房用度的银两去补四方斋货银亏空的事,宋氏也没再提及,这一记哑巴亏吃得人憋屈,她竟咬牙忍下没有发作。过了几天,二房果然挑了个吉日,遣人抬了一乘小轿到蘅园把夏茉抬走。 到底是陪嫁丫头,秦婠也没苛待夏茉,把从她屋里搜到的那匣子细软还回之后,又给她封了五十两银子,两匹尺头,一身新衣裳,把人打扮妥当送进小轿,便算了结和夏茉的主仆之情。 上一世她爬上沈浩初的床做了姨娘,后来也死于非命,这辈子走的路不同了,选择却仍旧一样,也不知结局如何,但不管怎样,都和秦婠再无关系。 送走夏茉,秦婠便接到母亲写来的信。 母亲娘家是皇商,她自己在京中又有铺面,对兆京的各大商肆都极熟,所以秦婠托她打听了一件事——宋氏在外边可有暗中从商。 “瑞来堂?”秦婠看着信上所书,不知不觉读出一个名字。 她记得,给邱清露诊脉的大夫,就是瑞来堂的。 “瑞来堂?你病了?”珠帘响了两声 ,沈浩初踏进屋里。 秦婠忙将信塞到袖里,笑道:“没,我是想着账呢。今年咱们府在瑞来堂买了不少药材,可是笔不小的开支。” “我们府的药材补品,都是瑞来堂的?”沈浩初蹙眉。 又是瑞来堂? 作者有话要说:修了前两章几个称呼bug,沈浩文比沈浩初大,是大伯哥,沈二老爷是仲父,按现代叫法就是叔父吧,公公的二弟。我快被称呼搞晕了,原谅我…… 第57章 贵人 沈浩初刚从外面回来,身上的斗篷没脱,玉扣扣得紧实,他抬起下巴解了两下没没解开。秦婠在袖里掖好信,看到他解得困难,便走到他身前,拍开他的手。 “粗手粗脚,我来吧。”说话间她抬手解扣,又道,“我们府里的药材,原来买的都是华安堂的,今年开始才从瑞来堂采买,只有一半,但都是贵重药材补品,燕窝鹿茸之类。” 她手里那封信上写得清楚,宋氏今年在兆京投了几桩生意,这瑞来堂就是其中之一。瑞来堂是江南一带的大药材行,前两年才进京开了医馆,参与太医院的御药招标。半年前瑞来堂出现过一次周转不灵,是宋氏的弟弟宋瑞拿出五万银两投入瑞来堂,这才解了瑞来堂的燃眉之急,宋瑞也因这五万银两而成为瑞来堂的小东家。 据查这五万两银中有近两万两是属于宋氏。宋家原是官宦之家,不过到宋氏这一辈,家中已无成材子孙,空有百年世家的清誉,内里过得艰难。宋瑞是个心活的,知道自己仕途无望就暗中捣腾起自己的算盘,到处讨营生,结识了京城大半商贾。宋氏自己没什么赚钱门路,大多都跟着这个弟弟,这两万两银子便是她和进宋瑞的银子中,以他的名义投进去的。 如此一来,瑞来堂也算是宋氏的产业,她要照顾自家生意,使点压力让邱清露改为采买瑞来堂的药材也正常,邱清露是她媳妇,碍于这层关系难以拒绝,所以暗中改了府里的药材供应商也说得过去。 不过两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而这只是宋氏所投生意其中之一。据秦婠所知,二房依靠镇远侯府祖产过日子,并没别的营生,宋氏家里也没给她多少陪嫁,现银就更少了,她在沈家多少四周敛财,攒下的也不过是小钱,这两万两银子怕是宋氏所有的家当,这其中恐怕还有不少是从公中挪用的。 真要把账细查下去,这窟窿只怕越查越大,难怪邱清露选在这时候撂手,她夹在老太太和自己婆婆中间,要顾忌的东西远比秦婠要多得多。 “秦婠,知道下次向瑞来堂采买的时间吗?”沈浩初的斗篷已被她的葱葱玉手解开,脖子一阵松快,便扭着脖颈问道。 “咱们家又不做药材生意,哪有固定的采买时间?不过是哪种药材和补品用完了开个单子叫他们送来。”秦婠绕到他身上,将厚实沉重的斗篷从他背上脱下,想了想又道,“啊,不过年下迎来送往人情往来特别多,估计补品的消耗比平时要快,大概开春就要再采买一趟。你问这个做什么?” “咱 们上回查春子根时,虽然查了府里的库单,但并没查过药材。”沈浩初抬起手臂活动了一下关节。 秦婠正拍斗篷上沾的灰,闻言动作顿止,立刻会意。 这些药材送进府后一部分进入库房,一部分分发各房,如果其中有夹带私物,库单上面是看不出来的,只能从药材上查起。沈浩初想从药材送进府时查起,这样一来便可避免中间被人动手脚的可能性,若有夹带立刻就能知道。 可是……他为什么会怀疑瑞来堂? 他又不像她,已经知道宋氏与瑞来堂的关系。 这人,定是又查到了什么东西在瞒着她! “知道了,如果瑞来堂再有送药材过来,我亲自带人查验。”秦婠心中数念转过,面上却不显,只将斗篷挂到桁架上,又问他,“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也不知何故,卓北安特别欣赏沈浩初,虽然没到沈浩初正式进大理寺的时间,但他已被频频召入大理寺处理公事,已和正式当值无差。 “今日随卓大人拜会刑部康大人,拜会完就直接回来了。”沈浩初坐到罗汉榻上,一眼看穿她的闷闷不乐,“怎么?不乐意我早回来?” “我哪儿敢,这可是镇远侯府。”秦婠瞥他一眼,走到旁边给他沏茶。 “镇远侯的名头,挺好用的吧?”沈浩初笑道。 “我又没用过,哪里知道?”秦婠放好茶叶,提起温在炉上的铜炉就往碗里冲水。 她是个不讲究的人,沈浩初受用她的服侍,少不得也要粗俗粗俗。 “前几天是谁用我的名字把仲父诓到椒汀轩的?”沈浩初拿手支着头,倚在案上看她。 小丫头生得真好,动静皆宜,笑的时候嘴角的梨涡像两糖窟窿,生气的时候眼睛像星河——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她?什么时候被她吸引?他心里也没答案,似乎从变成沈浩初开始,与她一步一扶地在沈家过日子,他就慢慢动情,有了心魔,苦苦克制。 直到何寄说放弃,心魔释放。 那一世不曾动过的情,都放到这一生。 他这冷清的性情,合该要她这热乎人来制住。 “不是你说要帮我的,我借借你的名字怎么了?”秦婠理直气壮地回道,将手里的茶搁到他面前,旋即转身。 “别走!”沈浩初一把拉住她,“明天我不用去大理寺,你把事情安置下,下午我带你出去玩 。” “出去?玩!”秦婠抓住两个关键字。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出去散散心吧。”沈浩初捏着她的小爪子,指腹从她手背掌关节的小肉涡里摩娑过。 这些时日她初掌中馈,又值年节,二房虎视眈眈,她真是半分松懈时间都没有,而他又忙于大理寺的事,两人虽同在一个屋檐下住着,但说话相处的时间还是很少。 他都没机会好好陪她。 “你不骗我?”秦婠眼睛亮盈盈地看着他。 “我几时骗过你?”他唇角轻扬,浅笑道。 秦婠顿时笑出两排贝齿,觉得沈浩初真真越看越顺眼。 他怎么就这么好看呢? ———— 第二日天公作美,天清气朗,竟是久违的晴天。 秦婠一早把府内事务安排好,又与沈浩初去丰桂园见老太太,听到沈浩初说要带秦婠出门,老太太只叮嘱二人小心出行,倒未多作阻拦。 在蘅园吃过午饭,秦婠的心已经飞远。 “你穿厚实些,斗篷、袖筒、暖炉都带上,外头虽然天晴,却还是冷的。别顽皮,快穿。”沈浩初自己收拾妥当,看着秦婠嘱道。 秦婠原想着出门玩少穿些才灵活,被他这么一说只得又把大毛斗篷披上,边披边冲他皱鼻子。沈浩初却只勾起淡笑,两世加起来,又经受劫难,这丫头怎还是孩子一样?他想不通。 匆匆忙忙收拾妥当,两人出了蘅园,秦婠风风火火地走在前面,生怕走得慢点就会少玩许多东西,等走出几步才想起还有个沈浩初,回头看时这人已经被自己抛得老远。 “诶?你走快点!”秦婠催了两声,发现他还是老神哉哉地走着,便拎起裙摆冲过去。 沈浩初只见眼前裹得厚实的秦婠像只胖彩雀般,吱吱喳喳地飞到自己身边,哪还有半点平日掌家的沉着模样,他正要笑她,冷不丁手被她一扯,看着小小的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把他扯了过去。 他怕摔着她,只好任她拉着自己在卵石道上跑起来。一时间脆生生的笑声像被撞响的风铃,惊得四周的丫鬟仆妇都望过来,只瞧着平日沉稳的镇远侯已经陪着媳妇撒欢奔跑。 都说镇远侯疼媳妇,料来传言不虚。 ———— 及至上了马车,沈浩初气息如常,秦婠却已喘得不行,抹着额上的汗坐在铺着毛褥子 的锦垫上,觉得拢着炭的车内闷热非常,便扑到窗前要开窗,却被沈浩初一把拽回。 “别开窗,你身上都是汗,风扑了容易风寒。”他看着没一刻安静的秦婠无奈道。 秦婠觉得眼前的沈浩初像极了自己亲娘,笑嘻嘻趣道:“知道了,沈妈妈。” 沈浩初沉下脸,凑近她,声音喑哑:“乱说话的惩罚是什么,记得吗?” 动口不动手。 秦婠红了脸,捂住嘴,他却越靠越近,她往后躲去,背也贴到车壁,正要躲他伸来的手,却听得一声低笑。 “你这横脾气的人,也有害怕的事?”沈浩初已经笑开,“快别动了,热的话将斗篷脱了,下车再披。” 说话间他伸手解她斗篷的玉扣。 秦婠一张脸羞得通红,任他褪去她的斗篷,她别开脸,不理他。 ———— 十二月下旬,离大年三十尚有七日时间,京城的街巷早已布满年味。瓦下的腊肉、熏制鸡鸭鹅都成串挂着,大红福字与各色剪纸贴起,家宅里的老人与女人忙着洒扫庭院,裁制新衣,准备祭祀牲礼与年夜饭,商肆前都挂出大红灯笼,出入的客人也比平时多了数倍,迎来送往的热闹非常。 兆京的人多,年前这波采买能持续到大年三十那日,正是商肆生意最好的时间,故除了要赶回老家过年的买卖人外,大多数商肆都会开到年三十。 这是兆京最热闹的状元街,是每年殿试结束后状元骑马游街的必经之路,街尾有间孔庙名为文宣王庙,是三甲进士老爷们赴试前与高中后必拜之庙,是以这长街得名状元。状元街上商肆林立,到了春节还要热闹,文宣王庙外会有庙会、灯会、游神、烟火会等各色活动,真真将大安都城的繁华描绘得淋漓尽致。 秦婠自从西北回来后,甚少见到这般朴实鲜活的百姓生活,烟火气里透着人情味,和秦府、沈府这些规矩繁琐的高门大院都不同。 虽说以沈家门第,采买各色物件不必她亲自出马,自有下人代劳,亦或是商肆掌柜亲自送样上门,可大抵女人的天性还是喜欢逛逛买买,秦婠有沈浩初陪着,也不必担心什么避嫌之类的规矩,想进哪家店拉着他进去就好,一个时辰不到,两人身后的小厮已经捧着厚厚一撂礼品。 沈浩初见她难得高兴,也不拦她,只听她叽叽喳喳地说:“以前在掖城,每到过年,我爹我娘都会亲自带我上街,拣我喜欢的果子糕点、布 料首饰买,那里虽不如这里繁华,但那儿是大安与外邦的通商之路,所以可以买到很多新奇东西,比这儿还要热闹。正月的时候,村镇里常要在高高的大树上搭起秋千,让人打秋千玩儿。你一定没试过站在秋千上飞得高高的,像老鹰一样!” 因为与他说话,秦婠倒着走路,脸颊上挂着两坨嫣红,眉眼生动。西北原是贫瘠的地方,可那里的生活从她口中说去,却带着叫人向往的粗犷自在,是连博学多才的“卓北安”都不知道风景。 “那可和我们后院给姑娘们玩的秋千不一样!唉哟!”秦婠说得手舞足蹈,没留神脚后跟绊到石子。 “小心!”沈浩初急忙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把人转个方向,“好好走路。” “哦。”她总算老实了些。 沈浩初的手掌松开,往下一滑,轻轻扣上她的手。滑柔的爪子缩了缩,到底没有抽走。 “大庭广众的,你快松开。”她只小声抱怨一句。 “怕什么?你我二人是夫妻。”沈浩初牵着她泰然自若地朝前走去。 恍惚间,似乎他与她已是夫妻多年。 秦婠闻言安静下来,耳边只有他温和沉静的声音:“继续说你在掖城的生活,我喜欢听。” 西北的大漠、草原、戈壁,野马、骆驼,也是他一生永难触碰的东西。 “那里的生活,半天哪够我说?”她骄傲地翘起下巴。 “那就说一辈子。”沈浩初在她耳畔小声道。 秦婠又不争气地红了脸,待要回嘴,却闻身侧小巷岔道口传来声音。 “沈侯。” 秦婠与沈浩初同时转头,却见隔着条窄窄的街道,卓北安静静站在对面,身上罩着厚重斗篷,白底墨竹的花纹,发上也绾着通透的竹节玉簪,正朝二人颌首而礼。 沈浩初已经松她的手,冲他抱拳:“卓大人。” 秦婠却是又惊又喜:“北安叔叔。” 听到这声叫唤,卓北安面上难得露出一丝浅笑。 “这么巧?北安叔叔也来这儿逛?”秦婠已经扔下沈浩初跑过街去。 沈浩初只得迈步跟上——在小丫头眼里,恐怕他这本尊的分量比他还重。 “不是,我是来找沈侯的。适才去过府上,府上下人说沈侯出来了,所以我便过来碰碰运气。”卓北安淡道。 “卓大人有急 事找我?”沈浩初蹙眉道。 “不是我找你,是有位贵人今日难得出门,想见见你。”卓北安说着退开身,引他们看停在巷尾的马车。 那马车并不打眼,不过是一般官宦人家常备之车,车上挂着重帷,外人窥不见车内模样,然而秦婠望去之时,恰逢车窗被一只白皙匀长的手掀开,天青色的帷帐后露出半张男人的脸。 这人五官英挺,年纪虽轻,却透着非同寻常的贵气,秦婠不过远远瞧上一眼,心里便咚咚锤了两下,再不敢多看。 他见他们看来,只朝沈浩初点点头,很快就放下窗帐。 “他怎么出来了?”沈浩初神色已变。 “在家里闷坏了,他想找人说说话。上回与沈侯聊过一宿后他便一直记着,所以这次出来就托我找你。你现下可空?咱们去旁边的临仙阁说话。”卓北安收回目光,望向沈浩初。 沈浩初有些迟疑,秦婠却已会意。 他们虽没明说,可车上那人的身份必定非比寻常。 “你和北安叔叔去吧,我自己走走。” “抱歉,说好陪你的。”沈浩初歉道。 “正事要紧。”秦婠倒不计较这些。 “那你先逛着,也别着急回去,我让沈逍和崔乙跟着你,难得出来一趟,你玩尽兴了再回。我就在临仙阁里,若是早我就去寻你,若晚了你也别等我,先回府就是。”沈浩初叮嘱她。 “知道了,你快去吧。”在卓北安面前听沈浩初说这些话,秦婠怪不好意思的。 “那我去了。”沈浩初笑了笑,随卓北安往马车那里走去,一个人都没带。 秦婠站在原地目送这二人走远后才回身,沈浩初不在了,身边说话的人少了一个,秦婠忽然觉得无聊起来,索性一手一个,挽着谢皎与秋璃往前走。 “皎皎?”脚步迈出,她却发现谢皎胶在原地,目光还落在马车处。 “啊?”谢皎难得失神。 “你认识车里的人?”秦婠见她这模样不由道。 谢皎摇头,立刻收回眼神:“不认识,走吧。” “咱们去哪?”没了沈浩初在旁边,秋璃顿时没了拘束。 秦婠抬头,正好看到前边“瑞来堂”硕大的招牌。 作者有话要说:好!!!!!!!!!!!!!!冷!!!!!!!!!!!!!!!!!!! !!!! 第58章 情人节快乐 开在状元街的这间瑞来堂并非医馆,只是间卖参茸燕窝等名贵药材补品的药材铺,门面装得雅致,进出的人大多衣着考究,一望便知都是富贵人家。 秦婠命沈逍与崔乙在外头候着,她则带着谢皎与秋璃二人往瑞来堂走去。药铺门口的引客阶下站着药童,一见她过来便点头哈腰地作揖:“夫人好,里边请。” 秦婠微微一笑,拾阶而上,才刚走到药铺门前,厚实的门帘里面就有穿着青袍的学徒听到迎客声音打起帘子,殷勤地道:“夫人请进。外头天冷,夫人饮杯敝店自泡的姜枣茶歇个脚儿再慢慢逛。” 旁边已有小药童捧着红漆盘端来冒着热气的漆杯,姜辛枣香冲鼻而来,秦婠道了声谢接过杯,红漆杯透着茶汤的暖烫,捂手刚好。 接待秦婠的这个学徒笑容热情,说话麻溜,“在下姓刘名荣,不知夫人是……” “我夫家姓沈。”秦婠抿了口茶就将杯子递给秋璃。 “原来是沈夫人,我瞧夫人面生,是第一回来敝店?夫人今日是打算买点什么?要不让在下领夫人先在敝店瞧一瞧?”刘荣越发热情。 常在柜上跑的人都练就一双毒眼,他见秦婠这衣着打扮华贵,便已料准她非富既贵,是以较往常更是热情三分。 “是啊,第一回来。那便有劳刘掌柜带我瞧瞧?”秦婠温言道。 “不敢当,在下可不是掌柜,夫人唤我小刘便是。”刘荣说着做了个请的姿势,开始介绍起自家的药铺,“要说这药材,整个京城恐怕找不到比我家更齐全的地方……” 秦婠一边听刘荣介绍,一边打量这瑞来堂。这间铺面分为上下两层,楼上卖的是药材,柜台后是顶天的斗柜,每一格屉前都贴着纸,是抓药的地方;楼上卖的是滋补品,也是瑞来堂接待贵客的地方。 “夫人小心台阶。咱们上楼瞧瞧,楼上有各色补品。我瞧夫人打扮不凡,定是大户人家,家中人丁旺盛,不妨看看敝店的补品。敝店新到一批东阿阿胶,上贡的品质,最适合像夫人这样的年轻女子冬日进补。还有冬虫草,给家里爷们带一些,味甘性温,最补精气,比人参还好。” 说话之间刘荣已经把秦婠带到楼上。楼上比楼下装得更清贵,除了一个陈列柜外,便是宽敞的大堂,往里是珠帘隔断的小雅间,隐约可见几位客人坐在里边挑选补品。 “我先前到状元街时似乎没有看到贵店,这是什么开的?”秦婠慢慢看着陈列柜上摆 放的补品,漫不经心问道。 “这间铺面是去年五月才开的,原来在京城只有西边一间大医馆,不过夫人可以放心,我们瑞来堂是江南最大的药材铺,在京中名头也是响当当,前年已经开始承接太医院的御药制作,也替宫里供药,这药材不止保真,还保好!虽不敢说样样都与上贡的同样好,但这品质我可以保证!”刘荣与有荣焉地说起这铺子。 “原来如此。我听说瑞来堂在江南也有百年历史,招牌几经易手,不知贵店如今的东家是哪位?”秦婠顺手拿起柜台上的一盒虫草瞧着。 “我们瑞来堂原是江南行医世家张家的招牌,二十年前机缘巧合之下张老爷结识了当时流落至清州做苦力的乔宜松乔爷。乔爷您知道吧?如今咱们江南的首富,承办了江南苏坝营造的大人物,江南王的入幕之宾。” 秦婠手上动作忽然一停。 乔宜松的名字,她当然听过。这位江南首富原是兆京人士,当年也不知何故避难去了清州,在清州卖苦力为生,赤手空拳建下隆兴帮,成为清州苦力之首,包揽了整个清州所有营造活计,后来又开始经营营造基建物料,土木沙石等物,发迹之后便开始大肆发展其他生意,如今才到不惑之年就已成为江南赫赫有名的商贾,官府在江南的许多营造事宜都是与其合作。 可谓清州传奇。 “乔爷初入清州时遇过一难,是张老爷救了他。后来张家经营不善,导致瑞来堂败落,是乔爷出手入资救了瑞来堂,再渐渐扩展到今日之局。所以夫人问在下瑞来堂的东家,咱们瑞来堂有两个东家,一位是清州张家,另一位就是这位乔宜松乔爷。”刘荣笑着拱拱手,以示对这两位东家的敬意。 张家与乔宜松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而乔宜桥才是这瑞来堂真正的大东家,至于其他人就只是些散户,只入资不出力,比如宋瑞之流。 “原来如此,真是没想到,这百年招牌之后还有这么一段故事。”秦婠唏嘘两句,将手中之盒递给刘荣,“我想看看冬虫夏草与阿胶。” “好嘞。”刘荣欣喜地把秦婠往雅间里迎,“夫人您先坐会,在下去后头拿些虫草与阿胶来给您细瞧瞧。” ———— 在瑞来堂里呆了半晌,秦婠也没空手而出,她挑了两盒阿胶与两盒虫草,这才在刘荣殷勤的送别声中踏出瑞来堂。 门帘子一掀,冷风涌来,才刚在铺子里被炭火烤得暖融融的身体忽有些发冷,她情不自 禁拢拢襟口。天有些晚,风大了,她加快脚步往外走去,才行了几步,忽见眼前一辆马车徐徐而来,停在药铺门口。秦婠拉着谢皎往旁边避让,只见那马车华盖宝顶,十分华丽,四角都有金铃悬挂,车子停了还在发出叮咚声音。 马车的帘子被撩起,有人低头从马车里钻出,秦婠望去,只看到穿着暗金万蝠纹缂丝皮裘袍的背影,脖上围了圈貂毛领,身量中等,背却极挺拔,步履稳健,行动如风。 在这人踏上引客阶之前,瑞来堂里已经迎出一大堆人,刚才招呼秦婠的刘荣也夹在其中。 “乔爷来了。” 秦婠听到他们齐声行礼,叫出来人身份。 姓乔?乔宜松进京了? 她有些惊讶,便往前走了两步,那人本已被前呼后拥着要踏进瑞来堂,却在忽然间转过头来,望向身后。 秦婠心里没来由一怵,像心脏被人紧紧握住般,只要那手再用些力气,似乎就能掐碎她胸膛里的心脏。 这个人双眸狭长,目光锋利如鹰视,只一眼,就叫人打心里发寒。 秦婠记得这双眼,她见过,但她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又因何而见了。 “夫人?”秋璃见她不对劲,担心地叫了声。 秦婠回神时,铺门外的人已都进了瑞来堂,她轻吁口气,转身继续往外走。挡在铺子前的马车又徐徐驶走,秦婠瞧见对面街的小弄口闪过道熟稔身影。 ———— “何寄!你再不出来我找连姨了!” 气喘吁吁地追到阴暗的弄子口,秦婠气得高声一唤。 此语一出,前面墙上突然跳下道高瘦人影,仍旧穿着单薄夹棉袍的何寄抱着剑在离她数步之处站停。 “你怎么了?见我跟见鬼似的,明明看到我还跑?”秦婠三两步上前,瞪着他质问。 何寄比上次见时又清瘦了些,眉眼棱角更加分明,目光似乎沉静许多,见了她也不说话,只是看着。 “说话呀!”秦婠板着脸道。 “说什么?”何寄反问她。 “合着我与你十几年交情,你现在没话和我说了?”秦婠被他的话堵到。 何寄沉默片刻,淡道:“上次的事……抱歉。你的手好了吗?” 秦婠摸摸自己手腕,道:“早没事了。真想不到几年没见你竟会耍酒疯了,难怪连姨不让你喝 酒,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何寄眼角一挑,似乎有些嘲意,却没多说什么。 弄子里的光线黯淡,眼前姑娘裹得像只胖彩雀,一张脸藏在阴影里,喜怒嗔骂都是鲜活模样,怎么看都生动万分,不过一段时间没见,何寄发现自己想她。 秦婠摊开手掌往他面前一横,不和他废话:“还来。” “什么东西?”何寄不记得自己欠她何物。 “我的话本,你打算几时还我?”秦婠目露凶光。 “没带出来。”何寄别开头不看她。 “那我叫沈逍跟你回家去取。”她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我现在有事,不回家。”何寄想着借口,见她咄咄逼人的模样,又道,“等我回去找了亲自送去还你。” “你还亲自还我?路上遇见这都不敢见我呢,怎么?愧疚上回的事?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你了。”秦婠很大方地不计较他犯的错了。 何寄环着胸的手臂却轻轻压在自己胸膛上,隔着衣服,他能感觉出书的形状。 《西行志》一直在他身上带着,但他不想还给她。他们之间除了这本书已经没有别的联系,故事里的少年儿女,故事外的他们,是失之交臂的过去。 “反正你记着要还我。”秦婠见他一言不发又开了口,“你鬼鬼祟祟在这儿干嘛?” “沈侯没和你一起出来?”何寄却答非所问。 “他有事先离开了。怎么?你怕他啊?”秦婠歪着脸挑眉笑他,“你两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做个中间人替你们和解和解?不然他老不让我见……” 话说一半打住,秦婠眨眨眼。 “不让你见我?”何寄悄悄攥拳,看着秦婠俏皮的表情,心里突然涌起道不明的波澜。 秦婠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低下头不语。 “他也不让我接近你。”何寄却忽然淡道,“大概是怕你受伤吧,因为我在帮他查你们府上的事,恐是怕你知道太多有危险吧。” “你查到了什么?”秦婠猛地抬头,想到昨日沈浩初与自己关于瑞来堂的对话,便觉得何寄之言可信。 何寄缓缓迈步,无声靠近她,低语:“你想知道我在查什么,又查到了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但我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秦婠问他。 “别让他知 道我和你有接触,你想见我便偷偷地来,我就告诉你我们查的东西。” 低沉的声音沙哑,不是何寄从前清朗磊落的声音。 秦婠莫名对眼前的人,有了一丝陌生的惧意。 ———— 临仙阁的最高楼可俯瞰整条状元街,高处风烈,倚栏而站的三人衣袂被吹得猎猎而舞。 “既如此,朕便托沈侯往江南走一趟,你替朕查查苏坝的营造情况,是否真的贪腐严重,物料以次充好。苏坝之重,关系江南数百万百姓生计,也关系着朕的江山社稷,朕绝不容失。”霍熙负手而立,远眺碧空,年轻的脸庞上自有一番沉稳气象。 少年天子,负隅前行,正是革新思变之期。 “臣,遵旨。”沈浩初拱手长躬。 “卓爱卿,你看几时去江南好?”霍熙转身扶起沈浩初,又朝静立一旁的卓北安道。 “回皇上,此时大雪封路难行,最快也要来年二月春初。”卓北安回道。 “沈侯,明年二月,可好?”霍熙沉声。 沈浩初算着日子。二月……还剩一个多月,脑中闪过秦婠的模样,口中却道:“就依皇上之意,明年二月上路。” 江南的苏坝是三年前由江南王与工部同时督造,用以解决江南三省水患难题,若是出了差子便是生灵涂炭。上一世在他死前一年,苏坝被大水冲垮,引上江南数地洪灾肆虐,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江南王将此祸推给朝廷,又集结流民兴兵造反,也在那年年末。 事实上苏坝的贪腐与堤坝的溃相早有征兆,卓北安早就有意要查,本来他要亲自远赴江南,可他那身体经不得折腾,所以霍熙改派他人前往。 这一世,卓北安将他引荐给了霍熙。 本就是他要亲自去查探的事,这辈子他总算能踏出这一步。 只不过,上一世霍熙前后也派了不少人过去,可每次都查不出究竟,甚至于……有去无回。 江南清州,于他而言,是处险境。 作者有话要说:情人节快乐。本章下面,截止到年初一晚上八点的评论,送拜年小红包,祝各位新春愉快。 ps:明天过年,也许大概可能更不上文,大家不用等了哈。 再祝春节快乐,感谢陪伴。 第59章 亲事 弄子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啪哒啪哒踩得挺急。 秦婠回望,瞧着弄口人影摇曳,已有人往这里走来。冷风刮过,吹得她鬓边几缕发丝儿飘起,云雾似的笼着她嫣红的脸蛋,何寄情不自禁抬手要将那缕和她的人一样顽皮的发丝勾下拂顺,指尖才堪堪触及,她却转回头。 他倏尔收回手,像从未动过般站着。沈逍与秋璃说话的声音传来,正问起秦婠下落,一步步往这里靠近。何寄再看秦婠一眼,俯身轻语:“记着刚才的话,想知道我查到的东西就来找我,有一些连沈侯也不知道。还有,别告诉他们我们曾经遇见。” 秦婠只觉耳畔有风拂过,定眼再看时,何寄人影已经消失,眼前只剩下幽窄的巷弄,斜影斑驳。 弄口有人疾步跑进来,唤着:“夫人,你怎么在这里?” 她揣着满心狐疑,思忖片刻方道:“没什么,认错人,回去吧。” 语毕,她便往弄子口行去,站到阳光下时,她略停步,回望寂静小巷,入目只有深浅的阴影。 何寄站在老树枝丫间,从叶缝间看她,她变得小小圆圆,像含苞未放的樱花,向阳而生。怀里的书贴着胸膛早被捂得暖热,他翻过很多遍,上边的字一笔一划他都摸透,很温和的簪花小楷,是女子细腻的笔锋,描绘出的却是另一方粗犷天地。他与她夫妻五年,竟然从来没有认出过她的笔迹。 若非《西行志》,他就不会爱上秦舒,不会为了一段别有所图的感情耗尽所有,更不会娶秦婠,不会蹉跎去她最好的年华,不会害得她含冤而亡,他们上辈子大抵两相安好。然而没有这书,他不会见识她笔下西北,不会认识书中儿女,不会与她结缘,他们便是茫茫人世间毫无关系的男女,爱恨全无。 缘起此书,错过……也因为此书。 两世深情错付,爱与不爱,是放弃秦舒求得自在,还是移情秦婠?到底求的是书中故事,还是书外携手……没有答案。 他只知道,他想到见到秦婠。 什么都不求,见见也好。 ———— 长街薄暮,风渐狂,秦婠到底没有等到沈浩初。沈逍与崔乙都劝她回沈府,她也没有坚持,蹬上马车回了沈府。 才刚踏进蘅园,蝉枝便已迎过来。 “夫人,今儿下午账房的沈意先生来过,留下最新的账目请夫人过目。” 秦婠正解斗篷,闻言手上动 一停:“年还没过,他好端端地送新账过来做什么?” “夫人,沈意先生说了,下午二太太悄悄送去八千两银子,把先前挪用的几个窟窿给填上了。”蝉枝凑到她耳边小声地说。 秦婠坐到罗汉榻上,热茶也顾不得喝,只道:“把账拿来我瞧瞧。” 蝉枝早已备好,当下便呈上。秦婠坐在烛下一页页细翻,屋里丫鬟无人敢前来打扰她,期间只有秋璃过来小声催了句用饭,秦婠却摆手不语。也不知多久,她才将账目放下,蹙紧了眉头思忖。 宋氏送来的这八千两银子,不只是填前头四方斋那四千两银,还有其他的窟窿。那四千两银子的事,因是节下,秦婠隐而未发,还没禀到老太太那里去,只是到了年下这账目肯定要盘查,她原想着全部查完再一并上禀,不想这宋氏自己坐不住,把亏空挪用的银两给补上来了。 不过八千两可不是小数目,按宋氏眼下情况,这么短的时间内从哪里弄到了这么大笔银子? 别又是旁门左道弄来的。 秦婠捏捏眉心,倦道:“下午还有什么事吗?” “下午咱们太太来找过夫人,还有三房的两位姑娘也来过。另外就是外头恭巷的沈三公子递帖求见。”蝉枝一五一十禀道。 “有没说何事?”她将头支在桌上问。 “两位姑娘倒没什么事,只是给夫人送了两瓶自己淘澄的凤仙汁染手。”蝉枝回忆道,“太太倒像有些心事,不过见您不在也就没说,留了两盒桃花酥就走了。至于沈三公子……” “等会,这沈三公子是什么人?”秦婠叫停她。 “三公子是住恭巷那边的旁支沈容,论辈份算你侄儿,如今也二十了,这两年都在府里讨差使,常往文大奶奶那头跑。奴婢估摸着他是见夫人您暂管家务,所以过来探探究竟。” 秦婠正闭着眼听,听着听着不由笑起:“族里亲戚多,我都认不全乎,好在有你。难为你了,又要顾全屋里的事,又要替我管着外头,夏茉一走,你的事更多了。” 沈家大族,嫡系旁支几十房人,秦婠就认得沈府这几房人。从前她不掌家,旁支的这些人也求不到她头上,甚少与她接触,如今她才得势几天,里头外头的人就一个个地求上门来,三房的两个丫头都是踩低捧高的主,如今也都过来讨好她,难怪邱清露再苦也要把持中馈这么多年。 男人在外弄权,女人却只有后宅这爿天地可以施 展,屈才啊。 “这可是夫人给的体面,奴婢再累也高兴。”蝉枝本就是心性高的人,秦婠越得势她越高兴,“倒是夫人这里少了个丫鬟使,这两天有不少人来问奴婢这夏茉的空缺打算让谁替上,都让奴婢给打发了。” “哦?”秦婠听得兴起,“很多人问?” “可不是嘛。”秋璃凑过来得意附和,“也好些人向我打探呢。如今园里的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往夫人身边钻,都说咱们院日子舒坦,嘿!” “不容易啊。”秦婠抬手伸个懒腰,“开饭吧。” 她怎么有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错觉。 ———— 沈浩初回来时,蘅园灯火已微,只有正房厅里留着烛,秋璃守在里头打着盹值夜,听到脚步声她立刻警醒。 “侯爷。”她刻意压低了声音。 “夫人呢?睡了?”沈浩初问她。 “嗯。睡下有一会了,她给您留了汤,在灶上煨着,我去取。”秋璃揉着眼要出去。 沈浩初阻止她:“不了,我不喝。” 语罢,他径自甩帘进入次间,自行解衣除髻,倒水洁面,也不要人服饰。只是帕子才刚绞好上脸,他就闻身后传来细微脚步声,转头一看,却是秦婠着素青绸袍出来了。 秦婠虽累却睡不着觉,闭上眼就想起乔宜松,总琢磨着自己在哪里见过此人,可怎么都记不起来,听到外头传来响动,她料想是沈浩初回来,索性起身出来,果见已经除冠的男人。 “穿这么单薄出来?”沈浩初将帕子扔回盆里,信手从桁架上扯件披风走到她身边,“我吵到你了?” 秦婠摇摇头,顺从地让他给自己披上披风,鼻头一皱:“你喝酒了?” 他身上散发出淡淡酒味。 “陪贵人喝了两杯。”沈浩初将披风在她胸口交叉拢紧。 他的披风宽大,足够将她彻底裹住。 “北安叔叔也喝了?”秦婠手脚都被包在披风里,只能仰头问他。 “哪能让他喝啊,他那身子骨,喝了酒还得了?”沈浩初捏住她的下巴掐了掐。 秦婠扭开头,哼声道:“那都是你喝的?” “这会心疼我了?”他低声笑了。 “谁心疼你。”她口是心非道,“今天那人是谁?你们聊了这么久,有要事?” 沈浩初的笑微收,眸色略黯。 “朝里的事。” 他淡写一句,她识趣得不再多问。 “进去睡吧,时间不早,外头冷。” 揉揉她的头,他到底没能将离别之语出口。 ———— 离年节又近一日,沈府越发忙碌,秦婠再抽不出半点空闲顾及余事,只恨自己没能生出三头六臂。几个庄子送来的租子终于抵至沈府,厚厚的一长撂礼单看得秦婠头晕眼花,正带着下人在园里清点礼单上的东西,丰桂堂却来人请她过去。 老太太的意思,秦婠自不能违,当下就将手中事暂且丢开,带着秋璃往丰桂堂去了。 丰桂堂里拢着旺旺的炭盆子,桌上烧的线香散发出淡淡檀香,绕着一屋锦绣。屋里坐着好几人,正陪着老太太说话。 宋氏拉着身边人的手,面带喜色笑道:“老太太,今儿媳妇有两桩事要回禀。” “说来听听。”老太太倒如往常那般沉肃。 “这第一桩事与四丫头有关系,大嫂,你且坐坐,听我一语。”宋氏笑道。 正给老太太奉茶的小陶氏闻言转过身,不解地问:“何事?” “是四丫头的亲事。她上个月已行过及笄礼,如今也该替她物色物色。媳妇这里有个合适的人选,看着倒是般配。”宋氏温言道。 “哦?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公子?”老太太把手中茶一放,看向她。 “礼部员外郎钱家的公子钱博华。钱家与我娘家是世交,也泰徐旺族,钱老爷任泰徐知府多年,克守已任,在朝中声誉极好,钱大公子年方十九,正在刻苦攻读以备来年秋闱考取举人,在泰徐一带也是有名的才子,与我们四姑娘正般配。” 秦婠走到屏风后时,恰听到钱博华的名字。 上辈子,沈芳华就毁在钱博华手里,这辈子这么早就来了? 时间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卡,我慢点写…… 给小伙伴们拜年了!!! 第60章 良妾 丰桂堂里头,宋氏还在同老太太说着钱家情况,都拣好的来说,秦婠进去时正见到老太太听得微微点头,颇有赞同之意,小陶氏正坐在老太太下首的锦凳上,认真地听宋氏说话,事关沈芳华的终身大事,她不得不提起十二分心。 “老太太,母亲,婶娘。”秦婠进屋朝二人行过礼,扬着人畜无害的笑脸道,“才刚我在外头听见什么亲事、钱家?可是咱们家有喜事?莫非是三妹妹要定下来?” 说话间她看向宋氏那边,宋氏端坐椅上,身后站着个年轻少女,正是沈浩文那表妹岳瑜。 宋氏目光从她身上扫过,笑容里有些尴尬,眉间喜色稍褪。夏茉之事过后,她再不敢小瞧秦婠,那厢老太太已经开口:“是四丫头的事,你婶娘打听了一门亲,你是她亲嫂子,所以我叫你也来听听。” “四妹妹的亲事?”秦婠望着小陶氏,略现惊讶,“四妹妹还小吧。” “也不小了,已经及笄。”宋氏道。 “我知道,四妹妹上个月的及笄礼还是我给操办的,她可高兴了。”秦婠笑了笑。 听她提及此事,小陶氏也露出笑。上个月沈芳华及笄,是秦婠出面操办,求了老太太将邱家的掌家太太,正三品的诰命夫人邱岺氏请来做了沈芳华笄礼的正宾,又邀了曹星河做她赞者,再请来几位姑表姊妹观礼,将这笄礼办得隆重体面,果然兑现当初她向小陶氏承诺之事。 “不过虽说已过及笄,但我们大房只有芳华一个姑娘,侯爷也只有这一个亲妹子,这要嫁人我们都是舍不得的,还想着多留些日子呢。”秦婠向老太太撒娇道。 “你呀,果然年纪还轻,这说亲哪能挑着时间来?多少姑娘蹉跎年华就因为家里人舍不得,留着留着就错过年纪,再大就不好找了。按我说,有好的人家便只管相看起来,若是有缘便先定下,婚期另择便是。”宋氏笑着指她。 秦婠便打趣道:“才刚我在外头听婶娘提起钱家公子,家世、才华、人品可是样样皆好,又与婶娘家是世交,听得我都心动呢。” 几人便都笑起,宋氏也干笑几声,却听秦婠继续道:“这么好的人家,又知根知底,长幼有序,三妹妹都没定下呢,怎就说给四妹妹了?” 听她提及沈芳龄,宋氏笑里透出些许不快,很快又隐没,只淡道:“我倒也想有这样的好亲事,但钱家太太看中四丫头的温柔端敏,所以才托我过来说和。” “钱博华钱公子… …我有些印象,可是雪宴那日与大伯哥站在一起的那位锦衣公子?阔额浓眉、方颌厚耳,一表人才?”秦婠回忆一番又问道。 “可不就是他。他家里替他在南山书院求了名额,去年起他就进京在南山书院读书,他母亲也跟着进京照顾他,所以才打听到我们四丫头的惠名,这才来相问的。”宋氏回道。 小陶氏已然动心:“家世倒是好的,就是泰徐有些远了……不知这位钱公子的品性如何?钱大人钱太太又如何?” “钱公子一门心思求取功名,将来也是要给妻子挣诰命的,自然品性端正。钱大人为官多年,可谓社稷之臣;钱太太治家以慈,是最最好相处的人。大嫂,这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亲事,容我说句不中听的话,钱家是肱骨之臣,虽说无爵在身,手里却握着实权,四丫头嫁过去也算高攀,这样的亲事错过了可就再寻不着。”宋氏慢条斯理说道,眉间有些傲色。 秦婠蹙了眉头,见老太太迟迟不发话,恐怕她也在心里斟酌这门亲事。钱家在泰徐确实是一方旺族,知府虽是正四品的官,但手里握着泰徐这富庶之地,权力也的确大,这恰是如今沈府所缺少的东西。 这辈子沈浩初不像上辈子那么好糊弄,而钱博华也没到名声大坏的时间,所以宋氏就没找上沈浩初,直接寻了老太太与小陶氏。单凭这几句话,老太太与小陶氏很难不动心。 “高攀?咱们侯府的嫡出姑娘嫁到区区知府家里怎算高攀?”想了想,秦婠语气也有些强硬,“钱家若存了这样的想法,这亲事可是不妥了。再怎样,四妹妹也有侯爷与我在后头撑着腰呢,要寻门更好的亲事又有何难?” 宋氏想到沈浩初的德性,冷哼一声,没将难听的话说出,只向小陶氏淡道:“大嫂,我只是替钱家来说和的,话也已说尽,若你们还有更好的,那寻去便是,只是钱家也不单看咱们家四丫头,另外也在打听其她两家姑娘,我和钱太太相熟,才觉得肥水不落外人田,巴巴儿地来说和。若晚了时间错过钱家这桩亲事,到时莫再来寻我便好。” 小陶氏闻言着急,颇有怨责地瞧了眼秦婠,正要说话,却听老太太终于发话:“好了,都是为了四丫头着想,何必上头上脑地着火。你们说的都有理,钱家这门亲对四丫头来说确是不错,你费心了,但这毕竟是四丫头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还得遣人去打听清楚钱家情况,钱公子为人才好。” “老太太说得是。”宋氏也不争执,颌首应下,心里自有一番计较 。 秦婠也低头应是,却见小陶氏欲言又止地看着宋氏,显是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宋氏那一般说法,针对的显然也是小陶氏。 屋里一时有些寂静,老太太便又问道:“老二家的,你说两桩事,还有一桩是何事?” 提及此事,宋氏眉间那团喜色才终于又上眉梢。 “老太太,这是我娘家妹妹的女儿,您见过的,闺名岳瑜,您瞧瞧她可好?”宋氏把一直静静坐在后面的岳瑜拉到身前,抚抚她的手,又道,“过去见见咱们老太太。” 岳瑜脸颊虽有羞晕,却不忸捏,上前就盈盈拜倒,欠身柔语:“岳瑜见过老太太,大太太,侯爷夫人。” “快起来。好孩子,来我身边看看。”老太太招手把人叫到身边,上上下下地仔细看她,又捏着她的手问了年纪喜好,岳瑜一一答了,倒是乖巧。 “上次见她就觉得她好,可惜没机会细看,亲家姨太太会调理人,将女儿教得好!”老太太露出一丝笑,夸道。 “这孩子知书达理,从小与浩文青梅竹马,浩文从前也常与她论及诗词文章,两人禀性倒和。如今清露有孕在身,膝下已有一双儿女,往后还要料理家事,难免照顾不到浩文。我寻思着他们成亲这么些年,屋里也该添个人替清露分担分担,所以想将岳瑜迎进门给浩文做个良妾。”宋氏此时方道。 秦婠一听心头便咯噔跳了下。想了几日,她已经想透,先前邱清露暗中搞了那许多手段,又是将家事甩手给她,引得她与宋氏斗法,又是暗中把夏茉之事透露给她,好借她之手让沈从远将夏茉收房,给宋氏添堵,为的就是让宋氏没有精力再管这事,可做了这么多,似乎都不管用啊。 该来的还是要来。 沈老太太看岳瑜的目光顿时冷了三分。 好好的姑娘,又没个灾劫困难的,怎会甘愿做男人妾室? 岳瑜被瞧得瑟缩一下,很快又镇定下来。 “浩文确实需要添个人照顾,不过让岳姑娘为妾,是不是委屈了她?也对不住你娘家姨太太。”老太太问道。 “我那妹妹说了,能与咱们镇远侯府结亲,是她的福份,至于岳瑜……”宋氏温和地看向岳瑜。 “我不委屈,能服侍浩文表哥,助他高中,帮衬清露嫂子,替她分忧,也是岳瑜心愿。”岳瑜羞红着脸细声细气道。 “清露那边,你问过了?”老太太又问宋氏。 “已经问过她了,她点头了。”宋氏微笑。 老太太心知宋氏这是铁了心要在儿子身边放个自己人,早就做了万全准备,她再难阻止,便道:“既如此,年后挑个黄道吉日将人送过来吧,虽说是良妾,到底也是正经的大家闺秀,这礼节上万不可怠慢了。” “是,多谢老太太。”宋氏唇边的笑咧得更大。 “多谢老太太。”岳瑜满面羞怯地道谢退下。 秦婠只在心中叹口气——邱清露筹谋算计,到底逃不开这一关。 暗地里两人几番交手,秦婠对邱清露虽谈不上喜欢,但多少有些惺惺相惜之意。 今日清露,焉知不是他日自己? 二房之事,没她插嘴的余地,便只能敷衍地给宋氏道了两声喜,便恹恹坐着,想着心事。 屋里几人便听宋氏说起岳家的事,宋氏说得正兴起,忽闻外几声传来急切地脚步声,却是婆子带着外院的朱管家亲自跑到丰桂堂来了。 “出了何事?”老太太从榻上下来,揪着心一叠声问,生怕出了要紧事。 “回老太太话。”朱管家隔着门帘在外头回道,“宫里派了董公公出来传旨,二老爷与侯爷已经上前院接旨去了。” “什么?”老太太大惊,直往走去。 秦婠忙上前扶住她。 “老太太莫忧,是喜事。皇上赏了咱们侯爷御用文房四宝一套,又钦定侯爷二十九那日进宫领宴!”朱管家怕老太太担忧,很快将话说完。 此话一出,秦婠、宋氏和小陶氏都惊了。 沈家自太公去后,已有数年未得皇帝钦定参加宫宴,更没得过皇帝什么赏赐。 这恐怕是沈家要再起的征兆。沈老太太捂着胸连道几声好。 只有秦婠,她记起昨日见过的“贵人”,心里并没多少喜意,却有几分不知何来的忧心浮起。 ———— 芷园里一片寂静,邱清露脂粉未施坐在窗前,亲自绣手中一件童子持莲的婴儿肚兜,满面温柔。沈浩文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后,轻轻抚上她肩头,柔声道:“何必做这伤神的事?身体不好便好生歇着才是。” 邱清露没回头,只是淡道:“手里做些活,心里才不胡思乱想。” 沈浩文心生愧疚,言语又柔和三分:“清露,你怀着孩子莫胡思乱想。母亲也是怕你又顾家又 顾孩子还要照料我的起居,太过伤神,才要将岳瑜她讨来为你分忧。表妹性情柔顺,必能与你和睦相处。” 邱清露手里的针穿过荷叶忽然就停了。 “你是我的发妻,为我生儿育女,在我心中,没人越得过你去。你放心吧,我不会独宠她的。”沈浩文一边温声劝着,一边从后拥住邱清露。 未施脂粉的她有着清透的肌肤,虽不是无暇,触手却极滑润,又透着委屈,叫人生怜,他忍不住就以唇摩挲起她的脸颊,与她温存起来。 邱清露依旧没开口,他身上沉敛的香气传来,里边还夹杂着一缕女人的甜香,让她心中生烦,可她并没避开。 “清露,你真美。”他细细吻她,吮上她的耳垂。 邱清露闭上眼,眨出一缝泪花。 犹记初嫁时他的誓言,一字一句仍在耳畔——此生枕畔独留卿发,余香皆抛。 他说过的,这辈子有她就够了,谁也不要。 不过数年,容颜未老,恩爱犹存,誓言已空,那些说过的话,记在心里的只有听者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爱你们! 第61章 时间 前头忙着接旨领赏,后头都提着心等着。得了消息的人都匆匆赶来丰桂堂,邱清露带着沈芳龄,半道上遇见沈芳华及带着芳善芳润的林氏,便一同过来。皇帝亲自下旨赏赐,又钦定镇远候进宫领春宴,这等殊荣,只有沈太公还在世时才有过。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沈家传到沈浩初手上,已是第三代,衰相早现。不说光耀门楣,再现沈府昔日荣光,便只是守成,若子孙无能,这偌大家业也必如荒草颓败,这就是沈老太太如今最忧心的事。 宫中的赏赐每年年节都会颁下,不过例行赏赐,今日皇帝赐下虽非贵重之物,其间含义却远非金钱价值可比,董公公又是皇帝身边第一等也难怪沈老太太激动,直嚷着人去前院守着,有消息马上回禀。 不多时,沈浩文领着人匆匆赶来,礼也顾不得行,只向老太太道:“祖母,旨已供入祠堂,浩初随董公公进宫谢恩去了。” “旨意说了什么?皇上为何突然要赏浩初?”老太太急切问道。 秦婠扶着她,手腕被她攥得有些疼。 “皇上追思当年太公风采,又言及如今太平盛世,无需马上征战,但求笔墨天下,夸浩初少年英才,才思敏捷,所言所论针砭时弊,有醍醐灌顶之效,能担君之忧,有太公昔年之风,是为国之栋梁,故才赐下这套文房四宝,以兹鼓励。”沈浩文激动道。对于沈浩初获得皇帝青睐之事,他心里高兴的,兄弟两人但凡有一人能在朝中得势,于公于私对整个沈家都是好事。 听沈浩文文绉绉说了一大堆,秦婠总结起来就是——皇帝夸沈浩初了,并且准备起用。 大理寺寺正之职恐怕只是挂名,他真正效力之人,应是少年天子无疑。那位贵人的身份,在她心中也已呼之欲出。 屋中众人不管心中所思所想,脸上皆都一派喜色,朝老太太恭喜,也朝秦婠贺喜,秦婠均颌首以回。 那厢,沈浩文已走到邱清露身边,体贴地扶住她,目光却飘向岳瑜,岳瑜早就站在众人身后,见他望来,只回了个浅笑。 ———— 因着皇帝下旨赏赐,府里又添了好几桩需要打点之事,秦婠离开丰桂堂后忙坏,也顾不上小陶氏与沈芳华的事。 这一忙就忙到入夜,沈浩初仍未归来,秦婠已沐浴更衣,坐在沈浩初的书案后翻他案上放的书,蝉枝点了盏羊皮灯捧到案边,细声道:“夫人,您吩咐奴婢打听的事,已有眉目了。” “说吧。”秦婠放下书问道。 “前几日二太太身边的黄妈妈确实曾跑过两趟当铺,奉哥去问过了,黄妈妈当了三样东西,都是死当。”蝉枝一边说,一边将黄妈妈所当之物报给秦婠听。 一幅《春江花月图》,一扇缂丝百子双面屏并一只前朝的青花浪纹玉壶春瓶。 秦婠蹙眉,这几件东西她有些印象,原是椒汀轩与玉漱阁的摆件。沈府各处陈设皆为公中之物,都记录在册,半年前沈府二房出了起丫鬟偷盗的案子,那丫鬟被当场拿住乱棒打死,其家人怕揽罪上身也不敢声张,对外只称病死。官府对这类事情向来民不举官不究,那丫鬟就这么死了,事后清点失物时发现有几件东西怎么都找不着,其中有三件东西,正是黄妈妈典当的这三件。 这事发生在她嫁到沈府之前,她也是前段时间巡园时才听到的秘辛,后来接管家事后特特将府内各院物品记录翻出看过,这么几年下来,除了各处损毁的物件外,好几件古董字画摆件都不明不白地失踪了。 是遗失还是有人蓄意而藏,便不得而知。 “这三件东西合起来,就算是死当也当不到八千两银子。”秦婠估算着这三件东西的价值,“最多两千两,还差六千两呢?再加上岳家,顶多也就凑到五千两,剩下的呢?” 岳家是商贾之家,小宋氏手里捏着钱,却没有倚仗,她既然想靠宋氏,少不得拿出点诚意,除了将女儿给沈浩文做妾外,这里边恐怕也有钱财往来,宋氏从他们身上挖银子使也不足为奇,但一下子要拿六千两,小宋氏也不可能。 剩下的银两,宋氏又从哪里来? “夫人,你已经累了整天,夜里就好好歇着,别再琢磨了。”秋璃心疼秦婠,自从管家开始,她就没有一天自在过。 “我也不愿想,可这一大家子……容不得我不想。”秦婠捧着脸用力搓了搓,朝蝉枝道,“罢了,不想了。蝉枝,你替我和奉哥说一声,让他再跑趟当铺问问清楚。我要将那几件东西都赎回来。” “是。”蝉枝应声而下。 秦婠歪在椅子上,心思还是乱的,索性又拿起沈浩初案上放的《奇冤录》翻起来。 ———— 沈浩初踏着月色而归,身上犹带寒夜凉意。屋里拢的炭盆将案上供着的柑橘香气催出,冬日寒冷被隔绝在屋外。 屋里烛火正炽,静谧非常,秦婠半个身上都伏在案上看那本《奇冤录》 ,正看得津津有味,连手边的南枣糖都忘记吃,头发散了满背。 “有兴趣?” 低沉的声音冷不丁在秦婠响起,她猛地坐直来,转头看到沈浩初嚼着浅笑的脸。 这人脚步猫似的轻,又让丫鬟噤声,秦婠压根没发现他进来。 “随便看看。”她推开书,把盘里啃了一半的南枣糖复又咬进嘴里。 “你喜欢?”他指了指案上的书。 不单是《奇冤集》,还有《大安律》、《洗冤录》——厚厚一叠,全是从大理寺书库里搬回来的。 他见过她看的书,都是些民间话本与志怪小说,杂得很。 “还行!”秦婠拈着半块南枣糖瞅着他。他穿戴得一丝不苟,身上有丝清傲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想学?”沈浩初在炭盆前烤暖了手,走到书案边。 秦婠舔舔唇,笑道:“爷和我开玩笑吧?我一个后宅女子学这些做什么?” 沈浩初见她眼珠不住在这厚厚一叠书上来回打转,便已猜出她心思,不由抚过她的发,笑道:“言不由衷!你若想学,我便倾囊相授,你能学多少便是多少,可好?” 话到最后,笑出几缕苦涩。 “我就是想学,只怕也没时间。”秦婠低头摩娑着书页,“你哪有时间教我?” “怎么?怨我回得晚了?”他低声笑着。 她说得对,他没时间教,她也没时间学……纵有千般承诺,万般心愿,总难敌世间种种牵绊。 “不怨。”秦婠淡道。 她忽然想起白天见的沈浩文与邱清露。这世上男子大多都盼求齐人之福,既想揽尽红梅白雪女儿色,又想妻妾和睦无怨无悔任其温存,何其不公? 如果是她,大抵做不到邱清露那般贤惠,要她不争不抢也许可以,但是无怨无恨……那必然是连爱都没了,就像上辈子。 “怎么了?”沈浩初的感觉非常敏锐,秦婠眼里那点许久不曾出现的悲伤又冒出苗头。 “没事。”秦婠收拾心情,“我今儿是特地在这等你,有两件事要同你说。” “何事?”沈浩初不强迫她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 “是四妹妹的亲事。婶娘今天与老太太和母亲提起一门亲,是泰徐钱家的嫡长子钱博文……” 话没说尽,沈浩初已断然道:“这门亲不行!” 秦婠瞪大眼:“我都没说完,你怎么知道不行?” “钱博文那人不学无术,酗酒成瘾,暴戾无度,非芳华良配。” 沈浩初对钱博文的大名并不陌生。上一世他就办过钱博文的案子,那钱博文在正妻死后变本加厉,酗酒伤人,在妓院里打死了与自己争抢头牌的恩客,其父为了让他脱罪,以权压人,又买来白鸭替他顶下死罪。按大安律,但凡死罪皆要送到大理寺复审,以防冤案。钱博文的案子正好就落在他手里,其中疑点甚多,后来又牵出泰徐知府以权谋私等数案,一并被他查出。 泰徐钱家这钉子,被他连根拔除。 如今,他怎会同意钱家与沈家的亲事? “你也知道?”秦婠大奇。 “我听说过。”沈浩初轻描淡写地解释。 “可母亲似乎对这门亲事很心动,婶娘又极力游说,虽说老太太没有明确表态,但是自古男女婚姻,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母亲点头,老太太反对也没用。这亲求得又急,若是母亲允婚,可如何是好?”秦婠已不去追究他轻描淡写下的真正原因,横竖他们之间都有各自秘密。 “不必担心,明日我就派人去泰徐查查钱博文的底。他本非读书的料,钱家大费周折将他送到南山书院,肯定是在泰徐出了事要遮掩。”沈浩初安抚她。 “你与母亲向来不和,你的话母亲不会相信的,到时候倒要怪你耽误四妹妹的亲事,反而更不好。”秦婠不知何时已靠在他手臂上说话。 沈浩初略一思忖,心里已有计策:“我有个办法,可以在短时间内让钱博文原形毕露。” “什么办法,快说来听听。”秦婠拽住他的袖子,问道。 “以霸制霸。”他附耳细细说起。 秦婠越听,眼眸瞪得越大,等听他说完,她忍不住伸手指着他:“你怎么想出这馊主意来?” 他一把握住她的指头:“馊主意?” “嘿嘿,我喜欢这馊主意。”秦婠眼珠骨碌一转,“你交给我吧,我来办!” “你又贪玩了?”沈浩初见她来劲,又恢复掌家前精灵模样,知道她脾性里的不安分又被他勾起,“破例让你玩一回,不过你得听我的。马上要过年,你也忙,等过了年再打算这件事。” “好好好,都听你的。”秦婠忙不迭点头。 “你刚刚说有两件事,还有一件呢 ?”他按下她的手,又问道。 秦婠的嘴唇却倏地落下,半晌方问他:“前几天北安叔叔带来的贵人,就是皇上吧?宫里突然降下天恩,皇上必有所图,你……” 这些是他的正事,她本不该问,可惜心里藏不住事。 沈浩初闻言忽沉默不语,只将她的头圈到臂弯里,良久才开口:“是啊,有所图。秦婠,开春我要替皇上去趟江南,少则两个月,多则半年,我不能在府里看着你了。” 秦婠本要挣开他,却忽然没了动作,静静地被他圈在手臂中。 离别之语,来得突然。 作者有话要说:t.t 第62章 过年 年前又下起雪来,大雪纷纷扬扬,直下到大年二十九才停。京城又被白雪覆盖,虽冷,却也是瑞雪兆丰年的好兆头。 二十九这日沈浩初一早进宫领宴,这是镇远侯府多少年都没再有过的喜事,老太太从他出门前就等着,午间也不肯去歇,一直等到入夜,沈浩初带着赏赐回来她才大安。 年节正当下,万事暂抛。秦婠无暇顾及他事,只专注在府务之上,恩威并施手段渐显,虽模样仍旧年轻,却无人敢再轻视。 转眼年关已尽,一岁又过。 少时不知韶华易逝,只盼成人,一岁一岁又一岁,离了家门方叹岁月不饶人,惜流年已老。秦婠死而复归,看着沈府败落,看着大房八条人命陨落,又看着今日仍繁华富贵的沈家,多少生出庄周梦蝶的错觉。 虽是一年中最热闹的年节,可在她眼里,却离五年后的生死离散又近一步。 往日刻意掩盖忽略的,属于死去秦婠的那点悲凉,成倍放大,她的笑,浮于唇角,未及心头,不过做给想看的人看。 ———— 第二日就是年三十,按旧例要焚香祭祖。 三牲祭礼齐备,由沈浩初领着沈家男丁往祠堂里面拜祭祖先,一众女眷由老太太起都在祠堂外头站着同祭。祭酒献过,天地祷毕,金银纸马焚完,祠堂里檀香缭绕,弥至外头,秦婠悄悄揉揉眼,看到沈浩初着一袭绯红纱罗常服领着众人出来,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他敛目沉眉的气势已压过身后诸男。 经死而归,他已是改天换日的气象。 秦婠搜遍自己的记忆,也找不出哪个人……亦或哪个灵魂与这一世的沈浩初契合。 他不肯说,她无从猜测。 在她有限的岁月里所遇到过的人,没有谁有这样克制隐忍如山峦般的气势。 噢不,有一个。 但那人还在世。 秦婠被自己脑中弹出的名字吓了一跳,吓过之后,她又笑了。 她怎会将他与北安叔叔相提并论? ———— “侯爷,老太太,宫里又来人了。” 祭祖的队伍还没散去,秦婠正走着神,忽然就听到管家抹着汗跑过来。 “快,快请人去正厅。”二老爷沈从远急道。 “仲父莫急,让朱管家把事说完。”沈浩初拦住他。 “ 是……是后宫的女史来传太后懿旨,请老太太、夫人并众位太太奶奶前去领旨。”朱管家喘着气将话说完。 此事之前并无风声,沈府众人不知出了何事,皆惊诧非常。独秦婠蹙眉,对上沈浩初含笑的眼,其中波澜皆无,她心内了然,这事他早就知晓,却没漏过口风,料来应是好事。 很快的,秦婠扶着老太太,带着一众女眷到达正厅,着三品官袍的女吏已站在厅间,身边是手捧盖着红绸木托的宫人。 两厢见过礼,老太太颤巍巍地领着众人拜倒。 女吏这才取出懿旨宣读。太后懿旨,镇远侯太夫人邱氏治家有方,抚孤成立,贞良淑德,赐玉如意一柄,楠香珠一串,宫缎三匹;现镇远侯夫人秦氏柔嘉淑顺,性行温良,克娴内则,赐太后手书“贞贤淑顺”一幅,南珠一匣,宫缎三匹。 宣读完毕,女吏将懿旨送到沈老太太手中,又令宫人将红绸打开,将太后赏赐之物一一呈上。沈老太太虽然激动,到底见惯场面,沉着气将女吏送走方松下气来。 近日这天恩接二连三地降临,不消说,都是因为沈浩初。 宋氏、邱清露并府中各人看秦婠的眼神再不是从前目光。若说从前众人待她恭顺多是因她持家时所展露的手段气势,那此时妒羡惊凛的神色,便是因为沈浩初。 夫妻同体,夫荣妻耀,妻贤夫明,本就是互相得宜。 经此一事,沈府后宅再无人敢小看秦婠,即便是老太太要把掌家之权还给邱清露,都要三思而行。 秦婠泰然领受众人之贺,心里却无太多喜意。 ———— 爆竹声声除旧岁,沈府热闹非常,请来的戏班子顶着雪寒在浓墨重彩地登台,咿咿呀呀地唱不停歇。 秦婠陪在老太太身边,一边与众人说笑取乐,一边照管着下人行事,就像台上的戏,一刻未得歇。 触目所及皆是笑,像廉价的喜气,贴在众人脸上,也像海面浮浪,乍看极美。 浮浪之下埋藏的东西,小陶氏如何与宋氏往来,宋氏又如何诓瞒她;夏茉怀着身孕在二房如何得宠,宋氏又如何贤良大度对待她;邱清露夫妻如何貌合神离,沈浩文抚慰娇妻,含情目光却脉脉向邱瑜;几房姑娘有各自的闺阁小心思,暗暗攀比争斗,到了人前还是一派融洽;三房林氏如往常般诸事不理,连自己女儿的事也不闻不问,倒像个隐世不出的僧侣。 秦婠已分不出 精力去想。 不论府里明争暗斗几番,到这年节里仍旧是和顺兴旺的模样。爆竹声响,烟花绽开,铜板哗哗砸下,真心高兴的人,大概只有沈老太太与邱清露的那对龙凤子。 ———— 秦婠看着被老太太搂在怀里那两个粉雕玉凿的娃娃,不由自主露出笑来。 眉间点着朱砂的沈泽念与沈嘉敏一左一右挨着老太太,正捂着耳朵看院里丫鬟放爆竹玩,又是害怕又是好奇,不住地将脑袋从老太太的臂弯里钻出,黑玛瑙似的眼珠盯着爆竹直看。沈泽念比沈嘉敏早出来,所以是哥哥,然而他的胆子没有嘉敏大,沈嘉敏瞧了一会,就嚷着要自己放,被老太太死死攥着手才没跑上前,于是撅着嘴气呼呼坐下,逗得满堂人大笑。 邱清露孕近三个月,身子还未显怀,此时坐在老太太下首,看着一老两少直道:“你们两个小猴儿莫闹老太太,快下来。” “家里有几个孩子,才有生气。二嫂,我真羡慕你。”三房林氏看着这对龙凤子,难得开了口,眼中不无羡慕。沈家老三庶出,向来不受重视,他又早亡,林氏膝下只得两个女儿,并无其他子嗣,是三房中最孤单冷清的。 “你说的是,多少的荣耀恩宠,都不及有个孩子来得踏实。传宗接代,绵延子嗣方是女子第一要务,也是兴家旺族之重。”宋氏淡淡一笑,回得平静,“如今我就盼着咱们府里能多些孩子,人丁兴旺才好,您说对不对,老太太?” 沈老太太正与两个孩子玩,只听到后半句,点头道:“极是,人丁兴旺才好!” 宋氏得了这话心里平衡些许,又看向秦婠,秦婠早就转头和沈芳华说话去了,并没将这些话听到耳朵里去。 ———— 宴饮过了几轮,秦婠被灌了两杯酒,酒劲上头,觉得心里突突直跳,又嫌屋里发闷,便窥了个空隙告罪回蘅园更衣。 凭心而论,沈府的年节很无趣,无非全家老小焚香祭祖,晚上吃个团圆饭,席间满堂儿孙说些笑话哄老祖宗高兴,或行几个令,吟两首诗,玩些斯文人的游戏;或请来戏帮子搭台唱戏,闹腾得人头疼。 她怀念西北的年节。 可以在街巷、大漠、戈壁与草场肆意狂奔的日子,打秋千、骑骆驼、逛集市…… 哪像现在,都没几个真心实意的笑脸。 一路回忆,一路回了蘅园,她一进屋就嗅到淡淡的百合香,屋中的安静与外 间喧腾对经鲜明,竟没有一个丫头。 大约都去前边听戏抢赏钱了。 秦婠笑了笑,掀帘进屋,没走两步就看到歪在暖阁榻上的人。暗金银杏纹的交领长褂躺得有些皱,修长的腿斜搁在榻沿垂下,露出素青绸裤的一角,正是应该在前院陪爷们喝酒的沈浩初。 她蹑手蹑脚上前,朝他探身,却意外地撞进这人眼中。沈浩初眼睛瞪得老大,盯着她直瞅。 “做贼呢你?”他沙着嗓道,目光笔直落在她身上。 小丫头穿了件对襟的圆领袄裙,金底素粉云纹的缎面,领口绣着两条花蔓,被一圈赤金璎珞压着,长长的流苏垂过胸前,随着她的动作晃荡,团子似的脸飘着两朵红云,莫名叫他想起她前两日趴在他案上画的兔儿爷。 “嘁。”秦婠顿觉无趣,还想着这人睡着了她可以为所欲为一下,结果却是清醒的。 沈浩初见她要走,一伸手拉住她手腕:“陪我说话。” “说什么?”秦婠坐下,翘起腿儿斜睨他。 “说说你在西北怎么过的年?”沈浩初捏着她的手轻轻地揉,沙沙的声音变得温和。 秦婠有些恍惚,醉眼看人,这人顺眼十分。 “上回不是和你说过了?”她甩甩手,却没能甩开他。 “上回你才说了一点,我没听够。”沈浩初笑得慵懒,“不止过年,还有西北其他节庆,清明、中秋……” “西北的中秋叫拜月节!”秦婠打断他。 “对,拜月节。你跟我说说,拜月楼的模样,壁画上的月神和兔儿爷,还有跳飞天的姑娘……”沈浩初继续问她,他不是头一回听她提及西北节庆了。 上辈子,他虽年少成名,却碍于心疾缠身,竟从未离开过京城半步。第一次听说西北的生活,还是在秦府的宴请上。那时临近中秋,他从长廊走过,听到坐在院里的她嗑着瓜子和丫头们闲聊,什么飞天的姑娘、金碧辉煌的拜月楼、浓墨重彩的壁画……说的时候绘声绘色,她眼的星星像要蹦出来。 他长她八岁,承她叫了自己一辈子“北安叔叔”,阅历却还比不过她这小丫头。 惭愧。 “我瞧你都知道呀,还要我说什么?”秦婠坐在榻沿,斜着眼勾他,“倒是我要问你,宫里赏赐都是你求来的吧?为什么?” 皇帝赏赐得越厚,就意味着他这趟差使风险越大。 她虽知他要去江南,却不知所为何事。 “为你求的,多给你些倚仗,我走得才放心。”沈浩初说着突然间坐起,一手揽上她腰肢,轻轻圈在怀里,“秦婠,皇上的赏赐只是开始。” “啊?”秦婠脸红正要挣扎,闻言怔住。 她知道今日太后的赏赐,是他为自己求来的保障,但何为开始?此话她却不解。 “一点赏赐不够,我走之前,会替你肃清沈家!”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吧是打算年三十的时候写到这里应景,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没来得及。 几个小段子修改了一下,已经放到正文里了,哈哈。 第63章 柔情 子正来临,新旧年岁交替,南山寺钟撞响第一声,刹那之时,古刹远钟传至四野,大寺小庙钟齐鸣,敲醒守岁昏沉的人。一百零八响钟声,汇成梵音远来,解众人悲苦。 旧岁已去,新春到临。 爆竹震响,烟花炸起,照出银雪白霜的冬夜。 秦婠陪着沈老太太守完这岁才回蘅园。蘅园里的丫鬟都没睡,穿着年前才发的新衣由谢蛟带头在院里点小炮玩,噼剥的声音被四处不停歇的鞭炮声压过,只余炸起时蹿过眼前的零星火花,却也让人高兴。 小厨房早早包好饺子,白黄绿三色元宝饺,一锅煮熟分碗装出,热气腾腾迷人眼眸。 “夫人回来了。”蝉枝捧着碗站在树下,看到秦婠就罢手。 “行了,别服侍我了,你们吃吧。”秦婠笑道。 青纹已经端了一碗过来:“夫人也尝尝?” 虽说大厨房里也给所有下人分饺子,但蘅园的饺子是奉嫂调的馅儿,蝉枝擀的皮,所有丫鬟一起动手包的,皮薄馅多,一口咬下去油水直冒,可比大厨房的好吃。 “不了,我饱着。”秦婠摇摇头,径直往屋里去。 她在老太太那儿吃过饺子才回的蘅园,这会儿正饱,不想再吃,不过走到廊下时她又改了主意,回声叫住青纹:“爷回来了?” “回来了,在屋里歇着,他让我们在院里玩,别进屋吵他。”青纹道。 “给我吧。”秦婠将她招过来,从她手里接过托盘进了屋。 屋里很静,只有角落里点的灯,火光随拂动的帘子跳了跳,在地上拉出她细长的影。沈浩初果然还歪在窗前的罗汉榻上看书,他对沈家外院几个爷们的酒宴没有兴趣,早就借口回来求清静。 听到脚步声,沈浩初放下手里的手,眼角勾起点春意看她。 淡淡的酒香从他身上传出,自带一股清冽,神态微熏,眼神却还清明,秦婠知道他没醉。 “吃吗?”她坐到榻沿,将碗捧起送到他眼前。 “有什么兆头吗?”他问她。 “你先前不是问我西北如何过年的?”秦婠不看他的眼,目光落在碗间饺子上,“掖城过年,自家人总要围桌吃饺子,不像这儿,几房人看着热闹,可……” 规矩太多,内外分开,母子之间不过寥寥数语问候,夫妻之间也只得几声温存,被爆竹烟火掩盖的富贵热闹下,处处透着 冷清。 沈浩初拈起银匙舀起枚绿饺,回道:“自家人?” 秦婠不答,只瞅着他一口咬去半个饺子,没嚼两口就“咯噔”咬中枚铜钱。 “自家人,你一口就抢到头福,今年必然万事顺意,大吉大利!”秦婠掩唇笑了,忙放下碗取来漱盂。 饺子里包了铜钱,不过讨个好兆头。 这一年,他必会顺心平安。 “你也来一个!”沈浩初笑出声来,“我喂你好不好?” “不好不好,你快放下,我自己吃。”秦婠左闪右避,最后还是被他堵在罗汉榻角落里喂下枚饺子。 鬓发散落,双颊嫣红,她含羞带嗔地看他,是他躲不掉的柔情,从上辈子开始。 都说富贵温柔乡能消磨意志,他算是领教了。 ———— 大年初一,沈浩初与沈从远皆着公服进宫参加大朝会,与京中文武百官齐向皇帝朝拜。秦婠仍旧是忙的,京中各家各户的拜帖纷至沓来,送往侯府的节礼一个重过一个,连往年不太来往的人家,今年凑热闹似的往沈家递帖送礼,除了给沈浩初之外,也有许多是给她的。 宫里颁了赏赐,她在太后记了名号,地位水涨船高,和过去截然不同。 应对了两日,到年初三,秦婠备下一车年礼,与沈浩初回娘家拜年。 此番回门境遇与前两次大不相同,不止大房嫡长子秦帆亲自出门相迎,连秦婠祖父秦厚礼今日也没避而不见,把秦父少白叫到书房,又让人将沈浩初请去说话。秦婠心中了然,近日宫中对沈家频频赏赐之事早在京中传开,沈浩初也不再像从那般整日厮混,众人看待镇远侯府与沈浩初的态度都不同了,就连她在秦家受到的待遇也不一样了。 “真真痛快,你没瞧见刚才在老太太那里,她们盯着你的模样,还有老太太……” 给秦老太太拜完年出来,秦母罗氏拉着秦婠一边说着体己话,一边回端安园。 “娘,别说了。”秦婠挽着母亲的手直笑。 秦家虽说也算富贵人家,然而人口众多,一众族人自命不凡,自诩清流,只知读书却不擅营生,各房各支均指着公中永业田与祭田分的那点钱粮过活。秦老太太一把年纪仍把持家事,每日算计这些东西,对银钱之事甚是看重。这趟回来,许是因为秦婠送来的年礼格外丰厚,再加上宫中赏赐沈府之事又已传开,秦老太太待她亲 切许多,竟与秦舒一般无二。 刚才在瑞芳园里,秦家太太、奶奶并秦舒、秦雅几个姑娘也都在,见她眉舒目展一身贵气,又闻她在沈府已开始主持馈,得上下宠爱,直叫满屋人又羡又妒。 这桩亲事最初分明是场闹剧,众人看着都像笑话,可如今秦婠却过得最自在,怎不叫人嫉妒? “你不知道,你祖母年前要往我们这里塞女人,你爹不同意,她正拿我作法。”罗氏附耳道。 “什么?!有这样的事?娘为何不告诉我?”秦婠猛地止步。 “告诉你有何用?你一个出嫁女还能管到娘家头上?”罗氏白她一眼,“况且这事闹没两天,浩初得赏领春宴的消息就传来,年三十太后又下懿旨赏你,这两件事合到一块,你祖母就消停不少,这几天也不提那些事了,待我也好,你不必操心。” 秦婠闻言沉默不语。 她虽是出嫁女儿,不过若能争出头,父母老来,她也能作他们倚仗。祖母与其他族人再要欺母亲无子,多少也要顾着她的脸面,不敢过分。 ———— 陪着母亲回到瑞芳堂,秦婠见连氏也在,笑着蹦过去。 “夫人!”连氏正站在屋里布午饭,仍是旧日精神爽利的模样,见到秦婠便要行礼。 连氏不是秦家下人,只是留在罗氏身边帮衬。罗氏在外有好几个铺面庄子要打理,身边没个亲信可不成,连氏如今就是她里外照应的一把手,逢年过节连氏还要亲自过来服侍罗氏,不管罗氏怎么说都没用。 秦婠忙拉住她:“连姨和我客气什么?” “就是。”罗氏也把她拽下,“坐着陪咱娘两儿喝一杯。” “这怎么使得?”连氏被这母女的热情吓到,忙道,“不合规矩!况且一会老爷和姑爷要是回来了……” “放心吧,公公必定让秦帆留他们在外院喝酒说话,这顿饭他们回不来。”罗氏摆手,“难得婠儿回来,咱们也自在乐一乐,别管那些。” 秦婠闻言心里却想起另一件事,把连氏拉坐到椅上后笑问:“连姨,听说你那宅子扩了,又重新粉刷了?” “托夫人福,旁边那户人家年前回老家讨生活,不留在京城,要把宅子卖了。我见你何寄哥哥年纪也大了,总要讨媳妇,原来的宅子小,就把那宅子买下打通,并在一起,年前才整好。”连姨虽然坐下,手却没闲着,替两人斟起酒来。 “你这丫头又在盘算什么?”知女莫若母,罗氏见女儿眼珠滴溜直转,就猜着她的心思。 “娘……我想去连姨家瞧瞧。”秦婠巴着母亲的手撒娇道,“每天都呆在府里,我闷坏了,想出门走走。” “你难得回来,不陪娘说说话?”罗氏戳着她眉心。 “陪呀,娘也一块去。横竖连姨家过条巷子就到,来回不到盏茶时间,咱们就出去走走嘛!”秦婠晃着她的手。 罗氏只当她在沈府闷坏,也没多心,只道:“罢了,怕了你这小祖宗。等饭后你让连姨带着你过去瞅瞅,我就不过去了,喝酒上脑,我正好歇歇。你最多去半个时辰就要回来,别多逗留,记住了?” “记下了!”秦婠笑眯眯地点头。 她正愁没机会摆脱沈府耳目去找何寄呢。 ———— 饭罢,秦婠扶母亲往榻上歇下,这才带着秋璃同连氏悄悄从秦府角门出去。 出了角门就是卵石巷子,秦婠与连氏并肩走着说话。除了要寻何寄外,她还有别的话要问连氏。 “连姨,母亲最近身体如何?忧思可重?”秦婠最关心的就是母亲身体。 若她直接问罗氏,罗氏十有八九不会明言,怕她担心,便是祖母往父亲身边塞人一事,若非因为她的关系而暂时解决,母亲也断不会告诉她。想知道实情,秦婠只能问连氏。 “太太身体尚好,并无大碍,至于忧思,来来去去也就这么几件事,除了牵挂夫人,就是疲于应对老太太,再来便是思念……大公子。”连氏扶着她仔细答着,“近日听闻夫人得了宫里恩赐,在府里开始主持中馈,与侯爷又恩爱非常,太太倒比自己得赏更高兴,心思也没那么重。” “那就好。连姨是母亲身边最亲信的人,可替我劝着她些,再有就是每月两次的平安脉,让她记着要请。若得空也别让她老呆在府里,多去庄子上走走散心。她老当我是孩子,我的话她不爱听,只有连姨的话她还听得进去,连姨可要帮我劝劝她。”秦婠闻言小松口气。 “放心吧,我一定会劝太太宽心的。”连氏应承下来。 “若是母亲身体有何异常,你可千万别替她瞒着我,一定要马上遣人来告诉我!”秦婠握住连氏的手,郑重叮嘱。 “是。”连氏点头。 秦婠这才放下心,又问起罗氏在外的铺面庄子情况,连氏都一一答了。 “连姨,母亲最信任你,你是母亲在外头的眼睛腿脚,可千万替母亲盯牢,别叫歹人诓去她的东西,拜托了。”听完所有,秦婠这才又叮嘱道。 连氏答道:“夫人放心,我曾受太太大恩,便是夫人不说,我也会替太太尽心。” 秦婠总算甜甜笑开。 ———— 连氏的宅子离秦府很近,宅门前有棵老桂树,原是两进的小宅,与邻宅打通后成了小三进,因何寄习武,所以连氏又收拾了一块宽旷庭院出来,专门辟给何寄练剑。 这几日年节休沐,何寄并未领差事,今日正好在家。 午饭饮了两杯酒,催生剑意,他索性执剑在院里练起,正舞得一身是汗,他忽听到门外传来笑语声。 “夫人待太太真真孝顺。” “连姨别夸我了。你这儿收拾得真雅致……何寄哥哥呢?” 何寄收剑疑惑地走到院外,恰见秦婠从月门下进来。 一时间,恍然似梦。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不能在年前开坑,这个时间码字要哭,t.t 第64章 暗慕 年前大雪才过,枝上余雪尚存,在枝桠上化成冰串子,垂在刚粉过的白墙与乌瓦前,墨白两色之间走出个锦绣佳人,通身鲜亮的颜色,颈间挂着赤金璎珞,额前是细细的珍珠抹额,珠悬鬓侧轻颤,香腮敷粉,唇如薄樱,声音脆而亮。 “何寄哥哥。” 还是秦婠先开了口。 何寄没料到会突然见着秦婠,他还穿着家常练剑的青色劲装,衣袖挽到肘间,袍子下摆也给扎在了腰间,汗珠子顺着脸颊滚落,如同火烤般。 “秦婠?”他收剑入鞘,很快将衣袖撸下,又将下摆整好,却仍嫌自己形容邋遢。 “跟你说过多少遍,要叫夫人!”连氏上前一掌呼在他手臂上。 “没事。”秦婠笑眯眯拉着连氏,“连姨,我想喝你煮的八宝茶。” 甜甜的模样让人很难对她说“不”,连氏连声道“好”,又叮嘱何寄:“你妹妹来瞧咱家新宅子,你带她转转,若是冷了就进屋说话。” 见何寄点头,她尤不放心,出月门时还不忘回头警告何寄:“你别欺负你妹妹。” 何寄见秦婠一脸得了圣旨的得意表情,心道谁会欺负她,嘴里却老实回答:“知道了。” 连氏方放心地走了,小庭院安静下来,秦婠先拿眼扫了四周,庭院虽小收拾得却漂亮,中庭铺着大块砖石供他练剑,角落用青瓦圈出一小块花圃,种着三棵树苗,底下挖了个小池子,养着四五条鱼,惬意非常。 “地方不错。”秦婠夸道。 “你真是来看宅子的?”何寄才不相信她的借口。 “你说呢?”秦婠反问他。 何寄瞧她双手握着手炉不住搓,知道她冷,便道:“进屋说吧,我给你升火盆。” “不了,我时间不多。今天太阳好,你就领我在这里转转,我们走着说。”秦婠摇头,半个时辰转眼就要过去,他们只能长话短说。 何寄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与她说话还要掰着指头算时间,似乎一刻都浪费不得。 “也好,你若冷了就开口。”他把剑挂到树下,回头见她已经站在小池边看鱼,“你想知道什么?” 他问她。 “我什么都想知道。先说说沈侯让你查什么?”秦婠逗鱼,手在池子上挥过,手影就将鱼儿吓跑,真是胆小。 何寄在腰间摸出半袋鱼食递给她,道:“王新和陈三的 案子。我们不相信陈三是因为杀了王新而畏罪自杀,所以官府虽然结案,他和我还是在暗中查这桩案子。” “可有发现?另外这桩案子与沈府有什么关系?”秦婠拈了一小搓投进池里。 “陈三妻子在陈三葬后第二天,就带着儿子回了老家,我跟去查探,发现陈三的儿子有羊角癫之症,而她的母亲竟然在他犯病时给他喂服了羚角丸。”何寄倚着树看她喂鱼。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投食,可惜没有鱼上勾,她有些生气,脸上满是稚气,开口却是沉静的语气。 “羚角丸?那是御药,陈三只是个更夫,这药从哪来的?” 她不说话,就是才嫁进沈府的十七岁姑娘;她一开口,就成了他记忆里的人。 “我怀疑这药的来历,所以就带回京城和沈侯一起追查。他去查宫中赏赐和太医院记录,而我则从今年承办御药制作的药局那里入手。这药虽矜贵但用得人少,宫中很少往外赐,太医院那里也没失药,所以我们怀疑这药是从药局那边流出的。”何寄将这段时日来所查之事逐一告诉给她。 “今年制羚角丸的药局,是瑞来堂?”秦婠立刻便得出结论。 何寄点头:“对。所以我近日都在瑞来堂附近打听消息,看瑞来堂里是否有人和王新或陈三有过来往,亦或是与沈府的人有接触。” “结果呢?”秦婠飞快转身,心里似乎有条线在慢慢接上。 “有人见过王新在死前来瑞来堂找过人,而陈三也曾带着儿子到瑞来堂求医。” “他们找的都是同一个人?”秦婠捏紧鱼食袋子。 “对,找的都是在瑞来堂坐诊的大夫杨守心。”何寄道,“另外,瑞来堂和你们府上二太太的娘家弟弟宋瑞有生意往来,我见过几次宋瑞与乔宜松在瑞来堂同进同出。你在状元街撞见我的那一回,我正在跟踪乔宜松。” 宋瑞伙同宋氏入资瑞来堂的事,秦婠知道,只是不知二者间有没联系。那个叫杨守心的大夫,名字听上去十分熟悉,她有印象……是了!杨守心就是给邱清露诊脉的大夫。自从宋氏入资瑞来堂后,二房那边请来诊脉的大夫就都是瑞来堂的人了。 何寄见秦婠久久不开口,面色阴晴不定,便在她眼前晃晃手。 “这些事你告诉过沈侯吗?”秦婠回神急道。 “说过了。”何寄道。他与沈浩初之间的交易,就是查到的内容必须告诉沈浩初,否 则合作就取消。 “那你跟我说……有些事连他也不知道?”秦婠盯着他。 何寄却忽然沉默。如果他不说那句话,只怕她也不会想着来见他吧? “沈府从字辈的长者里,有位早夭的叔伯,按辈份,他应该算是……前侯爷的兄长,沈家从字辈里真正的嫡长子。” “……”秦婠霍然站起,手里的鱼食袋落到地上。 沈浩初的父亲沈从海是沈老太太的嫡长子,再往上便没有别的兄长了,沈浩初哪里还有什么伯父?祠堂中也没有这位早夭伯父的灵位,那何寄说的这个伯父又从何而来? 此话委实惊骇,即使她上辈子在沈府五年,也没听到一丝风声。 “你怎么知道的?”她问他。 “查到的。”何寄自然不能告诉她,这秘辛源自上辈子,他死之前正在追查的事。 “这事又与你们在查的王新陈三之死有何关系?”秦婠呼吸微促,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撞。 “那位长者,也有羊角癫,要靠羚角丸控制。我不知道这二者有没关系,只是觉得有些巧合罢了。”何寄说罢俯身拾起鱼食袋。 秦婠捂着胸脯,勉强平定息的情绪,问他:“你为何不将此事告诉沈侯?” 何寄从袋里拈出搓鱼食投入池中,唇角勾起笑:“无根无据的事,不想告诉他。你若还想从我这里打听消息,就别将这些告诉他。” 藏到浮荷底下的鱼接二连三冒头,抢夺何寄扔下的鱼食。秦婠忽觉自己像这几只鱼,他投喂一口,她就乖乖探头。 “这几条鱼我养了很久,都快成精,只吃我娘与我投的食。”何寄语气倏尔一转,不复先前低沉神秘。 秦婠正要继续问,却听月门外传来连氏声音。 他们的交谈到此为止。 何寄见她面有不甘,笑道:“你别生气了,回头我替你教训这几条不长眼的鱼,乖。” 说罢,他抬手抚上她的后脑,手在空中犹豫了一下,很快就落下,在她发上揉了揉,被她气恼地扫开。 那模样,还真像是被鱼气到。 “多大的人了,逗鱼也能逗这半天?冷了吧,快来喝茶。”连氏已将茶端来,身后跟的小丫鬟手里还捧着红漆五梅盒。 盒盖一打开,里边满满的零嘴。 秦婠也不能再向何寄打探消息,端起茶饮了一大 口,尝到里边红枣桂圆甜丝丝的味儿,从舌尖暖到心肺。那边何寄已经从五梅盒里拈了颗渍梅递给她:“尝尝,很甜。” 她不疑有他,接过后张嘴咬下,不出片刻,她的脸已皱成团。 “何!寄!”秦婠怒极。那渍梅酸到倒牙,哪里来的甜味?偏生她刚饮下八宝茶,嘴里本正甜着,倒叫这渍梅的酸味放大数倍,酸得她牙都软了。 何寄朗笑出声,有恶作剧过后的得意高兴。 “连姨,你看他!”秦婠气得拉过连氏告状。 连氏的手掌便不由分说地拍向何寄:“让你欺负你妹妹!我让你横!” 何寄被打得哇哇直逃,眼角瞧见秦婠咧唇笑得正欢,他便忽然觉得被打也值了。 她与何寄的过去里,一直都是这样相处的吧? “好了,连姨快停手。”秦婠看够了戏,忙让秋璃拉住连氏,“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今天谢谢你们。” 听到她要走,何寄从连氏的手底下钻出,神色黯了些:“这么快?” “我答应我娘只出来半个时辰,咱们改天再聊。”秦婠把八宝茶放回托盘里,向两人告辞。 “我送你出去。”何寄道。 “多谢。”秦婠笑笑,召了秋璃往外走。 宅子太小,两步就到门口,秦婠让他们留步,在门口与何寄作别。 门外长巷静谧,秦婠身影很便消失在转角,何寄往门外追了两步,她的影子仍旧不现。他笔直地站着,低头看自己双手。 见面的时间太短了。 不够,太不够,他想要更长的时间。 见她,好像会上瘾。 旁边的连氏过来,沉着脸拍向他的背,声音低得很:“寄儿,别有不该有的念想。” “我能有什么念想?”何寄喃道。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小就喜欢她,学艺十年,年年都跑回来见她。可她是秦家的大小姐,我们配不上她,况且如今……她已经嫁人了!”连氏扳过他的肩。 他失神——原来何寄喜欢了她那么久? “原来……我喜欢了她那么多年?”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喜欢……原来的何寄哥哥。 说起这个更新,请假断更超过两天我就找不着感觉了,t.t,不过虽然更新着,写得也短,也慢,多谢你们 不嫌弃 第65章 送子(虫) 从连宅出来,秦婠沉默了一路,脑袋里飘的都是刚才何寄说的话。 瑞来堂是王新、陈三与沈家之间的关键点,他将原本毫无关系两件事,突然联系在一起,虽然还没查出具体原因,但其中必有猫腻。 还有何寄提到的那桩沈家秘辛,秦婠也从没听过。若然真有这所谓大伯,那必是三十几年前的事,府里下人早就换过不知几轮,不知道这事也不足为奇。不过有两个人肯定知道这件事,但这两人的嘴恐怕是撬不开的。 在沈府超过三十年,又与此事有最直接关系的人,只有沈老太太一个,许嬷嬷作为她的心腹,只怕也知道一二。 可惜既是秘辛便意味着有人刻意掩盖,沈老太太和许嬷嬷又怎会轻易告诉她呢? 还有沈浩初说的,肃清沈家,他又要如何做? 都是问题,她头疼。 ———— “夫人,三姑娘与四姑娘过来了。”秋璃提醒道。 秦婠脚步微滞,抬眼一看发现自己已经走到秦府的石桥前,迎面而来的正是秦舒与秦雅。两人带着三个丫鬟,正有说有笑地走过来。远远瞧着,两人正值花龄,生得又都漂亮,在冬天寡淡的景色里倒十分动人,只有走近听得真切了,方知二人如花笑靥之下你来我往的刀戟之语。 “大老远就看到你们有说有笑,都在说什么呢?”秦婠与两人见过礼,笑道。 秦雅摸着自己染得鲜红的指甲,漫不经心回她:“没什么,只是在夸姐姐你比从前更漂亮了,想来在侯府的日子极为顺心,侯爷待你也好,真真叫人羡慕。也不知当初那些看错眼,放弃侯府这桩婚事的人可曾后悔?” 秦婠笑了笑,还未开口,就听秦舒道:“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儿女之事向来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是想要就能要,要弃就能弃的。” 云淡风轻的口吻,是秦舒一贯的作派。 “哈,说得也是,父母之命,我差点儿忘了,听说伯父在江浙替姐姐相了门好亲事,江南王妃呢!”秦雅唇角斜挑,笑得嘲讽。 “妹妹要与江南王结亲?”秦婠眼眸一沉,有惊无喜。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江南王是今皇的叔叔,先皇最小的弟弟,在位时深受宠爱,虽然未能继承大统,却也被封作江南王,封地便是富庶江南。秦舒之父秦少华时任浙江巡抚,与这位江南王时有来往,这门亲事想来是秦少华为了攀附江南王所 作的打算。可这江南王如今已近五旬,正妃早逝,秦舒嫁去就是继妃,虽也是皇室贵胄,但要用一辈子陪着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还要提防他膝下一堆业已成年的儿女,又是远嫁江南,恐怕都不是秦舒所愿。 而对秦婠来说,这些都不是她所关心的,她在意的是,上辈子关于时政不多的记忆里,这位江南王占了很大一笔。在她含冤而亡的上一年年末,江南王兴兵造反,意欲攻进兆京。最后结果如何,她没看到,但造反之事素来牵联甚广,若是有个好歹,那都是株连九族之事。 秦舒要是嫁作江南王妃,那秦家…… “别听雅妹妹胡说,捕风捉影的事哪里能算数。”秦舒终于板起脸来。 “我可听说伯父年前已捎信回来给祖父,是捕风捉影还是确有其事,姐姐心里明白,妹妹先恭喜姐姐了。”秦雅掩嘴笑起,殷红的指甲衬着雪白的脸颊,血似的鲜艳。 “你不必恭喜我,你的好事也不远了,二婶近日正四处托人替你物色良人,虽说有些阻碍,你也莫灰心才是。”秦舒不动声色地回道。 她们年岁差不多,秦雅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可惜先前几桩事素行不良,虽然老太太开口遮掩,但还是防不住有心人将流言传出,秦雅的名声不太好听,几桩婚事都谈得不愉快。 “无所谓,我不像姐姐,为婚事万般筹谋。反正也嫁不了我喜欢的,我便剪绞了发去庵里做个姑子又如何?”秦雅看着秦婠,无所谓地开口。 秦婠虽知她爱慕沈浩初多年,却不想她竟有这等决心,忽有些感慨。 若那时秦舒不曾插手,也许秦雅已经嫁给沈浩初,那两人……不成,秦婠想了想秦雅陪在沈浩初身边的画面,心里不痛快了。 “我要回蘅园陪母亲了,两位妹妹慢聊。”听这两姐妹说话真累,秦婠没什么兴趣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两人身上,告辞一句便携秋璃转身走了。 看着她婷婷袅袅地离开,秦舒却有些怔忡。 “姐姐真不后悔?当初把沈侯让给她时,怕没想过侯爷他也非池中之物吧。”秦雅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听说沈侯对她宠爱至极,早就把姐姐抛到脑后了,姐姐嫉妒吗?” 秦舒没回答,她便自言自语:“我可嫉妒呢,那原来应该是我的,可惜被人坏了事。你说她运气怎么这么好?从小到大就是咱们里边活得最舒坦的一个,在家有父母疼着,出嫁了有夫君疼着,不用争不用抢……真是幸运。” 秦舒面无表情地听着。嫉妒,她怎会不嫉妒?从小到大,秦家的姑娘里边,秦婠的吃穿用度向来都是最好的。三房虽无男丁,可秦婠一人占尽父母宠爱,公中拿不出的好东西,三婶娘私底下全都给她。衣裳、首饰、玩物、吃食,但凡秦婠用的都是最好的,不像她,虽说占着长房长女的名头,可到底兄弟姐妹众多,父亲带着姨娘在江浙任职,银钱全都花在姨娘与那边的庶弟庶妹身上,她母亲留在家中侍奉祖母,手里银钱不足,她们房里一应花销全靠公中与祖母高兴,将来成亲她能分到的嫁妆也不过公中那五千两的份例,而自己的亲事还要被亲长视作筹码,用来换取家族利益。 哪里及得上秦婠,受尽宠爱长大,亲事也是父母千挑万选,生怕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秦舒讨厌秦婠的天真和不解世事,那一直是她从没拥有过的东西。什么姐妹情深,她就想把那抹纯良撕碎,看着秦婠哭,她才觉得痛快,才觉得公平。 ———— 回到瑞安园罗氏刚好起来,秦婠暂且把诸事抛开,高高兴兴地倚着母亲说贴心话,罗氏一个下午被她逗得没合过嘴,倒把素日的烦恼消除大半。 关于秦舒秦雅这两姐妹的破事,秦婠是不打算告诉母亲叫她再操心了,好不容易母亲心情能松快些,不再郁郁难安,像上辈子那样为了她的事耗神劳力地争斗,这辈子她只盼着父母亲平安康健到老,便足矣。 “娘,不要不要,我不要这个,你自己留着!” 说了半晌话,罗氏非把一样红绸布裹的物件往秦婠怀里塞,秦婠怎么推都推不掉。 “我留着做啥?这就是专门替你求的!”罗氏见她不肯拿,板起脸,“秋璃,替你家夫人收好了,要是碎了我唯你是问。” “保证不碎。”秋璃立刻替秦婠抱下。 “娘,你留着,可以再和我爹努力努力,给我生个弟弟……” 沈浩初与秦少白踏进屋里时正好听到这句,秦少白当即沉下脸:“你这丫头,又在胡说八道什么?这些话也是你能说的?” 秦婠撅了嘴,看到沈浩初的目光在秋璃抱的那东西上打转,便红着脸挡到秋璃面前,和他做个鬼脸。 这鬼脸不做还好,一做就让沈浩初觉得她心里有鬼,出口问道:“母亲,这是何物?” “我年前去月老庙求回来的送子观音。那里的观音娘娘灵验,你们又这般恩爱,必能早日有后。”罗 氏慈祥地看着年轻的夫妻两。 沈浩初不自在地轻咳两声,秦婠已经涨红了脸,干蚁语道:“能怀上才见鬼。” “你嘀咕什么?”罗氏听到个‘鬼’字,知道她在腹诽,马上又板起脸。 “哪有?!”秦婠干笑几声赶紧让秋璃把送子观音收起来。 一转眼,她就对上沈浩初似笑非笑的脸。 十八岁的约定又浮上心头,秦婠从头红到脚。 ———— 夜深露重,寒风肆虐,秦婠坐在马车里却觉得热,热得她都冒汗了。 沈浩初斜倚在迎枕上,没说话也没动作,只那目光像化成两簇火焰般烤着她,叫秦婠脸上的红意一时半会退不下去。 “送子观音?”沈浩初指尖在小方案上划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声音也低沉得很。 “你想说什么?”秦婠被他的指头撩得难受,牙根痒痒地想咬。 “母亲会如愿的。”他望向她,眼神撩人且大胆。 秦婠飞快转开头,把车窗推开,半晌憋出一句:“我不跟你说话了。” 身后的人低声笑了。 十八岁,怎么还那么久呢? ———— 车轱辘碾过石板,吱嗄两声在沈府门前停下,沈浩初先跳下马车,转身朝车里伸手欲接秦婠。 “不要。”秦婠挥开他的手,径自跳下马车。 沈浩初笑了笑——小丫头被他大胆的话惹恼了,正发脾气呢。 偏生秋璃这时候嚷起:“夫人您慢点,我抱着送子娘娘呢。” “你闭嘴!”秦婠顿时炸毛,能不和她提送子娘娘这事吗? 俯头行礼的婆子,站在门前的小厮,还有跟着的沈逍、崔乙……都笑了,秦婠双手抚着脸,谁也不等,急步往府里走去。 沈浩初知道她羞恼,也不追过去添油加火,只命身边的婆子提着灯赶紧过去给她领路,自己则跟在她身后慢慢悠悠地走,心情颇佳。 夜风虽冷,却走不散她心头烫意,秦婠匆匆回到蘅园,还来不及喝口茶,奉嫂就已将屋内的小丫鬟都赶了出去,亲自凑到她身边。 “夫人,照顾马迟迟的高妈妈今日下午来找过我,说是马迟迟这几天……总往瑞来堂跑。” 作者有话要说:明日有事,请个假哈。 最 近的章节都是放在囤稿箱自动更新的,评论一直没空好好回,也没发随机小红包,不好意思,本章下面24小时内的评论都送小红包作个小补偿,我就不回头一一随机了……爱你们。 第66章 冷战 由于秦婠的撂挑子,沈浩初少不得代她吩咐下人将从秦家带回的礼物先抬到小库房去,因此耽搁点功夫才回到蘅园。厚实的丝绣棉帘被掀开,他意外地看到秦婠坐在正屋的罗汉榻上,身边只站着秋璃。 “怎么不更衣?”他迈入屋里,看她正襟危坐,仍旧是从秦府回来的那身衣裳,手边两盏热茶,一盏是给他的? “有话同你说。”秦婠已经收起刚才羞恼,正色道。 沈浩初点着头也坐到罗汉榻上,端起茶慢条斯理啜起。 “马迟迟那儿,这几天似乎有些异状?”秦婠双肘都搁到桌案上,半探身小声道。 他吹散一口热气,眉眼不惊:“哦?” “她这两日说是身体不适,往瑞来堂跑了两趟,都是高妈妈和小梅陪着去的,不过诊脉时却都支开了她们。”秦婠才不相信他不知道这些事,她试探道,“要不明天我出趟府见见马迟迟,看她打算做什么?” 沈浩初唇角勾起一缕笑,把茶放下,唇被熏润得亮泽。 “不用。”他探手捏上她的下巴,她下巴有点肉,中间一道细微美人沟,手感极好。 “女人比较好套女人的话。”她道。他的指腹犹带茶水热度,略烫。 “没必要。”他捏一捏,松一松,“我安排的。” 秦婠皱眉:“啊?” 沈浩初见她瞪大了双眼,满目诧异,便信手从旁边食盒里拈起枚蜜枣往她嘴里喂去:“马迟迟去瑞来堂是我安排的,我没时间守株待兔,所以换了策略——引蛇出洞。” 马迟迟就是那块饵。 “你要用马迟迟来诱出杨守心?”秦婠含着蜜枣脱口而出。 他动作一顿,笑容倏尔落下。 秦婠马上捂住唇——她说漏嘴了。 知道瑞来堂不奇怪,但是能说出杨守心的名字,就奇怪了。 “你去见何寄了?”他盯着她。 她忽有种受审的错觉,心虚道:“没……就是打发秋璃过去问过。对不对,秋璃?” 秋璃原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被她这么一叫,接触到沈浩初冷凉的目光,顿时后背发毛,结结巴巴道:“是,是夫人打发奴婢去找过何公子……就今,今天下午……” 捏过蜜枣的指头有点粘手的蜜汁,沈浩初将拇指与食指依次拂过唇瓣,舌尖舔砥去指腹蜜汁,斜挑的眉下 凌厉的目光让秦婠觉得自己的小心思无所遁形。 无需他开口,她已觉得谎言被看透。 她等他发作质问,可沈浩初只是抖抖衣袍从容起身,没有再给她只言片语,直到他从自己面前走过时,她才回神,急急扯住他的衣角。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沈浩初看着拽住衣角的手,淡道:“你既信何寄,便去找他吧。” 语罢,他抽走衣角,回了次间,留下秦婠与秋璃大眼瞪小眼。秋璃朝秦婠耸耸肩,就将桌上茶盏撤下,留下秦婠苦着脸坐在罗汉榻上发愁。 他好像生气了…… 她不就是向何寄打探了消息,他有何可气的? 秦婠苦恼。 再说,她又心虚什么? 真是小气的男人! ———— 想要的答案没能要到,秦婠又出不得府,只好先叮嘱奉嫂,让她要高妈妈把马迟迟盯紧些,有事就来回禀。沈浩初要做什么,她是一点头绪都摸不着,但她也不能贸然行动坏了他的计划。 正月十五没到,这年不算过完,府里的帖子纷至沓来,秦婠还是忙。沈浩初也甚少呆在府里,年后他已正式去了大理寺赴职,虽说正月未过,但由于二月即将远赴清州,他事先要查明的东西有许多,从工部拔款的去向与河道的修筑情况到吏部清州的官员人事档案,诸如此类不胜列举,而京中各家都在猜测圣心,邀请他应酬的酒宴不少,有些推之不得他少不得也要抽空一一应对,再加上沈府的事,他比从前繁忙十分。 京中常见的霸王党,如今已没有沈浩初的身影。 “总算把小郡王送走了!”秋璃想到刚才坐在正厅里不依不饶的那尊佛,头皮就发麻。 从前沈浩初与霍谈交好,两人常泡在一起为祸京城,如今沈浩初去了大理寺,霍谈少个玩伴不痛快,就找上门来要见沈浩初。偏沈浩初去大理寺还没回,没人劝得走霍谈,还是秦婠去正厅里见了小郡王,与他谈了两句,才让霍谈心甘情愿地走了。 “夫人,你到底和小郡王说了什么?”秋璃好奇极了。 “秘密。”秦婠眨眨眼。霍谈那人本性不坏,就是贪玩,给他找点玩的,他自然就不闹了。 “咦?侯爷回来了。”秋璃却忽然指着前头道。 秦婠展眼望去,蘅园门口处,沈浩初正带着沈逍与崔乙二人各抱着 一大撂书册迈进园子,也不知是何事。前两天因为何寄的事不欢而散之后,两人就再没说过话,沈浩初一改往日温柔,待她冷冷的,倒叫秦婠心里忐忑,不知如何化解这局面,就这么僵着。 “夫人……我见侯爷这几天忙得很,每日夜里不到三更天都没歇过,早上天擦亮就出门,您不去瞧瞧吗?”秋璃劝她。 秦婠与他同住一屋,怎会不知这些?比起秋璃说的,沈浩初只有更累的份。有日夜里,他屋里的灯根本就没熄过,她那心都跟着悬了一宿。 “侯爷再一个月就去清州了,年也快过完,时间没剩几日,夫人难道要与侯爷怄气到他离开?”秋璃又道。 她每说一句,秦婠心就一紧。 “你别说了!”秦婠受不了打断秋璃,提起裙裾快步往屋里走去。 进屋时恰正逢崔乙与沈逍出来,秦婠不见沈浩初,便问两人:“才刚搬了什么进去?” “回夫人,是侯爷从大理寺带回来备查的文书档案。”沈逍答道。 “知道了。”秦婠点点头,正要往里走,却听沈逍又加了句。 “侯爷这两日辛苦得很,夫人多照顾些。”语罢他朝秋璃眨了下眼。 秋璃嘻嘻笑着躲到秦婠背后,秦婠没好气地盯了她一眼,快步进屋往次间走去。撩开珠帘,她果然见沈浩初站在书案后头面对着满桌书册正撸着衣袖整理。 “唉哟。”秦婠脚一软,倒到秋璃手里。 “夫人。”秋璃配合地惊叫。 “脚崴了,疼!”秦婠声音细得可怜,眉头蹙得紧紧,努力作出痛苦状,“你去把化淤膏取来。” “上回是侯爷用完收起来的,奴婢不知道搁哪了。”秋璃偷偷与她对眼。 沈浩初站在书案后听两人一唱一和地演戏,心道演得这么假,让人一眼瞧出破绽来,唇角却是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我左手边斗橱的第二层屉。”他头也不抬地开口,顺便再轻而易举地揭破这两人的把戏,“药是夫人收的,不是我。” “……”秦婠与秋璃对望,两人谁也没动。 秦婠正想着第二步,青纹忽隔帘急道:“夫人,奴婢有事要禀。” “怎么了?”秦婠问她。 “四姑娘与三姑娘、六姑娘几人在园里玩儿,不知怎地起了争执,四姑娘失手把三姑娘从石阶上推了下去,如今闹起来了。” 青纹道。 “什么?”秦婠立刻站直身体往外走去。 走出两步,她忽然想起自己在装瘸,回头又看沈浩初,只见沈浩初站在斗橱前,手里拿着刚翻出的药膏,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呵呵……”她干笑两声,“你忙,我们不妨碍你了,三妹妹与四妹妹的事交给我就好。” 匆匆扔下一语,秦婠尴尬至极地带着秋璃一溜烟跑了。 ———— “今儿晚上几位姑娘都在老太太那里用饭,散了之后路过叠石山时起的挣执,好像是因为四姑娘与钱家结亲的事。四姑娘出手推三姑娘,以致三姑娘从叠石山的石阶上滚下去。”青纹一边领着秦婠快步地步,一边说起刚才下人来禀报的事。 “伤得可重?请大夫了吗?”秦婠问道。 “听说额角擦破道口子,手腕也肿了,其他伤还不清楚。三姑娘哭喊得厉害,被抬到老太太屋里躺着,大太太和二太太都赶过去了。”青纹回道。 秦婠猛地驻足:“秋璃,你去我屋里把化淤膏和玉痕霜取来,再把皎皎叫来。” “是。”秋璃应声而去。 ———— 几人赶到丰桂园时,里头吵得厉害,隐约还夹杂着女人哭泣。秦婠悄悄地进屋,屋里站满人。大夫还没来,沈芳龄正躺在锦榻上,哭得两眼又红又肿,额角擦了块小指甲盖大小的破皮,露在袖外的左手腕红了一块,粗看之下并无大碍,老太太正坐在榻边上安慰她。 小陶氏、宋氏与林氏围着,后头还跟着沈芳善、沈芳润。 沈芳华直挺挺跪在地上,正被小陶氏气急败坏地责骂,一张脸涨得通红,唇咬得死紧,眶中泪水将落未落,倒比床上哭天抢地的沈芳龄看上去更可怜些。 谢皎看了两眼,指着沈芳华垂在身侧的手给秦婠看,又附到她耳边说了两句话。 秦婠点点头,突然听到宋氏厉声:“罢了,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你们看不上钱家这桩婚事,也不相信我,横竖给句话便是,何必朝秦暮楚地悬着钱家,还带累了我儿被四丫头如此作贱!既这样,我明儿便去回绝钱家,这亲事结不成了。” 她说完拿着丝帕拭泪又坐到榻尾看沈芳龄,嘴里只嚷“我的女儿”,心疼得止不住泪。 小陶氏慌了神,忙也红着眼道:“弟妹莫气,都是芳华的错,回去了我定不饶她,你说要如何罚我便如何罚,只盼三丫头 这伤无碍,你可别气坏身体。钱家这门亲,我自然是满意的,要不……就定下,定下!我明天就把庚帖送来给钱家合婚。” “娘!”沈芳华半垂的泪眼忽然睁开,大颗泪珠落下,“我不嫁!” “你说什么?!”小陶氏气得不行,“儿女亲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容你挑三拣四!难得你婶娘替你挑了这么的一门亲,你还不知足?还想要什么?” “我……总之我不嫁!我不喜欢他,我……” “够了!”小陶氏一掌甩在沈芳华脸上。 清脆的巴掌把屋里众人都吓了一跳,连沈芳龄都被吓得停止哭泣,老太太狠皱了眉头。 “都是我纵得你这般目无尊长、不知廉耻!连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小陶氏还要再骂。 “好了,要打要骂回你们屋里去,别在我这里闹!”老太太被闹得头疼,出声喝止她,“四丫头你不睦姊妹,竟向姐姐下此等狠手,不罚不行……” “大夫来了!”秦婠及时开口,“快里边请。” 众人自行让出道来,大夫背着药箱抹着汗进来,几位姑娘都避到后边,腾出地方来给大夫诊脉。皎腕盖上丝帕,屋里众人屏声,大夫细细把过脉,又查看了沈芳龄的伤口,问了几句后才点头。 “李大夫,我这孙女伤势如何?”老太太沉声道。 “老太太不必担心,姑娘无恙,都是皮外伤,用些药过两日就好,连伤痕都不会留下。我再开两帖药给姑娘安神,没事的。”李大夫安慰道。 “那就好。”宋氏松口气,女人家要是在头面留疤,这亲事往后就不好说了。 “老太太,李大夫既然来了,也替我们四姑娘瞧瞧吧。”秦婠见大夫要走,这才走到沈芳华身边,托起她的右手道。 白皙的手背之上,三道又深又长的指痕,从手背延申到袖里,叫人触目惊心。 “这伤怎么回事?”小陶氏又惊愕又心疼地蹲到沈芳华身边。 沈芳华才刚在人前被她掌掴,便是性子再沉静也难以不怨,见她过来就别开脸,眼眶含着泪,咬牙不说话。 老太太皱眉,又指着她:“李大夫,快,再给我这孙女儿瞧瞧。” 榻上的沈芳龄悄悄一缩,转开目光。 “这伤抓得倒深,要是不注意可要留下痕迹!”李大夫看了两眼便道。 “四丫头,这伤是谁抓 的?”老太太问她。 沈芳华从进门到现在一直跪着,所有人都围着沈芳龄转,也没人问过她半句,连亲娘也没理过她,这时心里已凉,便垂着头谁也不理。 “我瞧这伤口上有些朱红蔻丹,想来抓伤四妹妹的人染过指甲?”秦婠看着伤口,心疼地说,“也不知哪个人,下手这么狠,抓得这么深!” 沈芳龄已经把手缩进被里。 全屋的人里边,只有她是染过指甲的。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了…… 回答一个大家常问的问题,关于何寄本尊的去向—— 在上辈子男二重生回来的那个时间,何寄哥哥就已经死了,所以男二回来的时候,何寄哥哥也是死掉了,所以男二才重生到他体内…… 一直爱慕秦婠的那个何寄哥哥,已经死了,只活在她的回忆里。 第67章 巴掌 “雁歌,送李大夫出去开方子,再派个小厮去抓药。”沈老太太面色沉冷地开口,眼见李大夫出了门,才看着满屋的人,眼眸虽然浑浊,目光却凌厉,“芳润,芳善,你们两人当时也在,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沈芳润与沈芳善缓缓踱上前来,二人相视一眼,沈芳善很快垂头。沈芳润知道自己这亲妹妹是个没主见的,便又看向林氏。林氏站在罗汉榻旁,正拿着帕子压眼角,目光半懒地落在地上,似乎被老太太点名的不是三房的女儿。沈芳润暗自咬咬牙,开口道:“从老太太这里出来后,我们就去了叠石山那里。也不知怎地,四姐姐写的诗掉出来,被三姐姐捡走。三姐姐见了那诗,说了几句玩笑话,惹恼四姐姐。四姐姐要抢回诗,三姐姐不肯给,两人这才闹起。四姐姐手上的伤,大约是抢诗时三姐姐不慎抓到的,后来四姐姐大急还要抢诗,三姐姐为了躲避踩着石阶上的湿苔,所以滚下去。” 言语间,沈芳润又看向沈芳龄,沈芳龄已经气得双眼瞪如铜铃,哭道:“你胡说,明明就是她推我。” 沈芳润忙低头,她已经尽力解释,希望两房人都不得罪,可惜似乎没用。 “那诗呢?写了什么?三丫头又说了什么?”沈老太太冷瞪沈芳龄一眼,让她噤了声。 “诗在争抢之中被撕烂,落到雪水里头泡坏,咏春之作,写的是春景。三姐姐说……”沈芳润有些犹豫。 “三姐姐说四姐姐春心动了,想男人,要嫁给钱家,还说这亲事是他们二房赏给她的,要她别挑三拣四!”一直低头的沈芳善忽然开口,未长开的面容仍稚嫩,目光却毫无闪烁,不像其姐,言辞之间左移右摆举棋不定。 沈芳润一怔,却听沈老太太怒而拍案:“混账东西,你真说了这些话?” 她指着榻上的沈芳龄,沈芳龄记起上回沈浩初被鞭笞的惨状,瑟瑟缩到宋氏怀里,哭道:“祖母,她们冤枉我!” “冤枉?要不要我把跟在你们旁边的丫鬟一个个找出来问清楚?你一个闺阁女子,竟然对妹妹说这种不知廉耻的话来?还学会恶人先告状了?看来这几年我真真纵得你无法无天。”沈老太太气得面色涨红,胸脯起伏不断。 “我没有!”沈芳龄抹着泪。 “别说了!”宋氏喝她,淬毒的眼望着沈芳润二人。 秦婠见状冷笑:“兔子逼急了都还咬人,难怪四丫头这么沉静的性子也要发脾气,原来三妹妹说了这样的话。都沈家的姑 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就不怕损了她的名声也要连累到你吗?” “家里姊妹玩闹争执,起了口角一时说些混账话也是过嘴不过心,浩初媳妇这话,倒是往我们三丫头身上扣了好大的屎盆子。”宋氏抱着沈芳润端直身体坐着,虽怒却不惊。 “婶娘,有些话可不是过嘴不过心。亲事是你们二房赏给我们的,这样的话,她一个姑娘家说得出来?”秦婠仰起下巴道。不管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不是忍气吞声的人,上辈子虽然受了诸多委屈,但她也从没示过弱,当争则争,争不过那是另一回事。 “你!”宋氏一时辩不过她,面上起了波澜。 “你看看你,一个好好的公侯小姐,如今被你教成什么模样?”老太太指着宋氏的鼻子怒道。 “祖母莫怨我娘,我自己说的话自己担着。这亲事难道不是便宜他们吗?二哥承爵这些年替家里做过哪些事?咱们家一年不如一年,但凡有些根基本事的人家,听说要与我们结亲都退避三舍,钱家这亲事还是母亲拉下脸求来的。”沈芳龄见母亲被责,忍不住气强出头,“哥哥整日在外厮混胡闹,祖母还每每替哥哥遮瞒,想尽办法掩盖,也没见您责骂过,轮到我们头上,我不过说了两句气话,祖母就大动肝火,连母亲都怨上!要我说,祖母的心早就偏向大哥他们,有什么好的都紧着他们,哪里有我们的地位?” 此话一出,屋里众人尽皆变色,连宋氏也喝止她:“芳龄,住嘴!” “好好好,这就是我疼出来的好孙女,你教出来的好姑娘!”沈老太太捂着胸指着宋氏与沈芳龄,气得说话也不利索。沈家这些孙女中,因为沈芳龄最像她,说话耿利有些蛮气,所以她向来比旁人多疼沈芳龄几分,不想竟反被指责偏心,她心里绞痛难当。 “我没说错话!他们有什么好的,论才学二哥不如大哥,论人品二哥不思进取,论治家也是母亲与大嫂劳心劳力,可爵位落在他们头上,将来这家也是他们的,凭什么?”沈芳龄哭喊起来。 “啪!” 宋氏也一掌甩在沈芳龄脸颊上。 “你收声!”她气急怒道。这些话,怎能当着人前说出来? “说,你让她都说出来!你们都见我老了,以为我老眼昏花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吗?你调唆着儿子纳妾,伙同外人昧下公中的银钱,挪用银两在外边与人开铺,我说你什么了?你打量我都不知道?我不过睁只眼闭只眼,想着家宅安宁便好, 没想到养出你们这房蛀虫,主意都打到爵位上面?临了还怨我偏心?”沈老太太气得不行,一口气喘不上来,喉咙直呼呼。 宋氏已经把沈芳龄从榻上扯下,跪在老太太面前,直道:“媳妇不敢,芳龄年幼,说话不知轻重,老太太莫当真。” “年幼?她是咱们府的长女!”沈老太太哆嗦道,“枉我这些年替你们思虑筹谋,敢情你们总想着我对旁人的好,却不念我对你们的好?眼里只有利益,恨不得我把所有东西都捧到你们眼前才是好?” 大房二房皆是她的亲生骨血,她已尽力做到一碗水端平,这里给少了就在另一处填上,可人心总贪,看到的永远只有没能得到的东西。 秦婠说那番话原只想与宋氏争辩一二,好叫她别把目光放在沈芳华的亲事上,再替沈芳华争上一争,不料竟逼出沈芳龄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来。瞧着老太太气得直哆嗦的模样,她心里就后悔不该当着老太太的面说这些话。 “老太太息怒,身体要紧。三妹妹年轻气盛,今日又失足滚落石阶,心里恐怕原也存着委屈,四妹妹这伤也深,倒要早点上药才是。不过都是姐妹之间的玩闹,说开便没事了,犯不着扯到这些上头,也是我犯诨了,说些有的没的,惹得老太太动怒伤身,是我的错。”没人出面打圆场,秦婠少不得自己出言缓和气氛,又朝许嫲嬷使眼色。 许嬷嬷早就准备了丸药与水,见状忙上前轻声劝道:“都是自家人,哪有什么怨不怨的。姑娘们年轻不懂事,犯错了您责罚就是,何必大动肝火。” 说着话她又服侍老太太吃了药。 “是啊,老太太息怒,身体要紧。”小陶氏早就跪到地上,她打量了宋氏一眼,又道,“弟妹也是一番好意,只是传来传去的,传出了嫌言碎语来,老太太别怪大嫂。” 秦婠闻言,知道小陶氏还记挂着钱家亲事,不由抚额。 老太太缓过气来,坐回榻上,看着满屋子人,倦意浮起,忽觉力不从心,便闭上眼沉道:“罢了,说再多也无用,他日我两眼一闭随你们闹去。” “老太太……”底下众人不约而同惊道。 老太太却摆手:“今日这事要罚。三丫头与四丫头姊妹不睦,各占一半的错。念你们有伤在身,跪罚就免了,今起闭门思过十日,将《女则》抄写十遍,哪里都不许去。六丫头与七丫头虽然没有动手,可眼见两个姐姐争执却不思劝导,一样有错,也闭门思过。都散了吧,把人带回去好 好管教!” 沈芳龄还想争辩,被宋氏拉着磕头,那厢沈芳华、沈芳润与沈芳善三人都齐磕头应是。秦婠一眼望去,满屋的人或喜或怒,皆有波澜,只有林氏站在屋里,人却似离得远远般,一双冷眼结着霜华,像檐下冰棱,连自己的女儿都没放在眼中。 ———— 从老太太屋里散出来,宋氏一言不发,沉着脸带着沈芳龄要回畅春阁,小陶氏怯弱地唤了她一声:“弟妹。” 宋氏回头:“不敢当。” 声音像冬日饮冰,说完她就领着人走了。小陶氏讨个没趣,讪讪回头,又走到沈芳华身边,看看她的脸,又要托起她的手。沈芳华跪了一晚,腿脚正麻,被丫鬟搀住,也不与小陶氏说话,只将脸别开。 “回去吧,我给你上药。”小陶氏又道。 “我不回去。”沈芳华哽咽道,又朝秦婠开口,“嫂嫂,今晚我能去你那里歇一宿吗?” “我那里还空着屋子,你若想来随时可以,只不过……”秦婠看了看小陶氏。 “多谢嫂嫂。”沈芳华却甩下小陶氏的手,向丫鬟道了句“走吧”,就往蘅园去了。 小陶氏叫了她两句,她也不回头,倒是秦婠在一旁开了口:“母亲,就让四妹妹去我那里呆两天吧,我会看着她的。” “多谢你了。”小陶氏心不在焉地回答。 “母亲,钱家这桩亲事关系四妹妹的终身幸福,你可万万打听清楚,切莫操之过急。妹妹还小,要挑一桩可心的亲事并不困难,她哥哥如今也知道进取了,日后景况只会更好。那钱家虽有权势,但高门未必是良缘,况且二婶娘这么急着定下,我怕……”秦婠想了想又劝,虽说小陶氏是继室,她本不用管这些,但眼睁睁看沈芳华进火坑,她也做不出。 “你说的我也想过,可你不懂,芳华这孩子,她……”小陶氏欲言又止,最后重重叹口气,到底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秦婠便想起年前小陶氏来寻自己那桩事,小陶氏似乎有事要求她,可后来不知为何却没开口。她正想着,不妨旁边树下突然走出来一个人。 “二嫂,四姐姐所写的那首诗,是年前雪宴时,大哥哥的同窗段谦在园中所吟的盼春诗。” 清泠泠的嗓音犹带童音,树下走出的人身量尚小,形容未开,脸颊嘟嘟的,正是沈家最小的七姑娘,沈芳善。 秦婠有些惊讶,沈芳善却只笑笑,福个 身就退走。 ———— “妹妹,你我在府里本就艰难,你为何要帮她?得罪了二婶娘,我们也没好果子吃。”沈芳润牵着沈芳善小小的手,走在回去的路上。 刚才沈芳善与秦婠说的话,她也都听见了,再加上在老太太屋里芳善站出来说的那番话,明日只怕沈芳龄要把她们恨到骨头里了。 “姐姐,我们从前讨好三姐,在他们面前奉承了多少年,也没见他们给过我们什么好果子,不过拿我们姐妹充当逗乐的下人,哪里是真心待我们好?我们在府里无依靠,从小到大我们过得还不如四姐姐。大婶娘虽然懦弱,至少是真心替四姐姐着想,可我们呢?虽有母亲,她却对我们不闻不问,我们这一房又是庶出,老太太也不看中,更没兄弟,若再没个倚仗,将来长大亲事也要落到别人手中作筹码,到时又如何是好?” 沈芳善的童音里透着极不相符的老沉,听得沈芳润心里一阵疼。 年幼早慧,不过因为时势不济,否则谁不愿有个天真纯良的童年? “你想倚靠大房?可他们会帮我们?”沈芳润问她。 “姐姐,你怎还看不透?二房私心太重,为了家业迟早要与大房为难。你看嫂嫂行事,可有半点退让之意?既不肯退,便只能争。我们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摇摆不定,嫂嫂是聪明人,她都看得出来。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帮我们,但她一定不会像二婶那般落井下石,拿我们姐妹当玩物。你瞧她待四姐姐……其实她可以不替四姐姐说话,不出这个头的……” 沈芳善握紧姐姐的手,慢慢说着。 “说得也是。”沈芳润叹口气。 明月如盆,又近十五,这年……怎么过得如此索然无味呢? ———— 秦婠想着沈芳善的话,踱步回了蘅园。 沈芳善虽只是提了一句,却让秦婠心头雪亮。沈芳华如此看重那诗,必然是对写诗之人起了心思。难怪小陶氏着急,沈芳华虽然沉静温驯,但倔强起来却也不输沈浩初,若她执意要这段谦,恐怕会闹出些不好的事来。 除了觉钱家的门第合适之外,小陶氏恐怕还有这层担心,所以才那么着急要定亲。 不过段谦这名字好耳熟,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秦婠想不起来,同样没有答案的,还是今晚沈芳善突然向她示好的原因。 在她的印象里,沈芳善是最沈家最 年幼,也最沉默的姑娘,比沈芳华还寡言少语,惯常跟着自家亲姐在二房奉承,是个没主见的人,今日怎会突然开口? 带着满腹疑问回到蘅园,她又忙着将沈芳华安顿在西暖阁里,铺褥取被熏香……折腾到二更天她才回自己寝间。 经过次间时,沈浩初还坐在灯下疾书,也不知在写什么。秦婠见他专注,便不愿打断他,在帘下看了他几眼,就进了寝间。 翌日她起个大早,觉得身上沉乏,鼻头酸堵,双额闷胀,嗓子眼里冒烟似的干疼,喊了两声没出音儿,便自己昏沉沉地下床。 秋璃正拎着铜壶进来,见她已醒便兴奋道:“夫人,今早侯爷把沈兴给拿了。” 秦婠没听仔细,咳了两声,软倒在走到她身边的秋璃肩上。 “夫人?”秋璃大惊。 作者有话要说:快快快! 第68章 中毒 秦婠已经无法思考沈浩初打算做什么,她这病来势汹汹,连反应的余地都没有。 秋璃连声叫来屋外的丫鬟,几人一道将秦婠搀回床上,拿大迎枕给她靠坐着。秦婠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帐子、床檐像在飞,胸口翻江倒海,捂着唇直喘,直到秋璃把盂盆端来,她才“哇”一声吐个天昏地暗。 屋里的丫鬟都慌了神,拍背地拍背,端水的端水,秦婠吐完一茬,漱过口,秋璃又喂她饮水,结果才下去两口,秦婠撑不住又吐了。 “你快来看看。”秋璃吓得六神无主,看到谢皎摔帘进来,忙朝她招手。 谢皎几步走到床沿,眉头紧蹙地看秦婠,秦婠脸唇皆白,气息急促,眼眸虽睁着,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拿通红的眼虚脱般看人,吐得眼泪汪汪,泪渍挂在颊上都不及拭去。 “怎么回事?”谢皎一边问,一边探手摸她额头。 她额头满是细汗,一片冰凉。谢皎又飞快拾起她的手腕,双指搭上她的脉门。屋内众人皆都噤声,只看着谢皎把脉。把完脉,谢皎眉蹙得更紧,从床上站起在屋里踱起步,一边问众人:“夫人这两日吃了什么?可有单独吃的饮食?” “这几日夫人午间多在老太太那里吃家宴,晚上回园里吃饭,不过奉嫂小厨房里的饭菜也不单只夫人吃,侯爷还有园里的姊妹都会吃,几乎不曾有独一份的饮食。”秋璃跟秦婠最久,她回忆道。 谢皎闻言不再说话,秦婠缓了缓气,虚弱无力地开口:“皎皎,怎么回事?” “不好说。”谢皎没有马上给答案,而是转头吩咐道,“青纹,你去请大夫;蝉枝,把侯爷找回来。” 她虽通医理,但到底摸死人比活人多,要开方治病还力所不逮。 青纹与蝉枝应声而去,谢皎却停在拔步床最外层隔套的花案前,黄花梨的花案上摆着盆开得正艳的菊花,花盆旁边是缠枝花鸟纹的铜炉。她打开炉盖,里面的香已燃完,只剩灰烬,一缕余香窜起,谢皎细嗅之后别开头,当即道:“把窗子都打开。” 秋璃忙转身跑去开窗,秦婠勉力直起身,看着谢皎把炉里灰烬倒在绢帕上包了,她心有所悟,断断续续道:“香有问题?” 谢皎点头:“香里有毒。” ———— 外院议事的广泰轩今日挤满人,拿着棍棒的护院站在广泰轩外的庭院里围着一圈,沈逍与崔乙一左一右负手站在广泰轩的正厅口 ,看着被绑着双手跪在厅内的沈兴。 “侯……侯爷,小的知错,求侯爷饶小的一回吧!小的再也不敢了!”沈兴不住地朝厅上坐的男人磕头求饶,直磕得额上一片通红。 沈浩初翘着腿坐在圈椅上,捧着茶啜饮两口,又拈起颗冰糖炒的杏仁放在嘴里嚼了嚼。冰糖炒得有些过,泛苦,他便又饮口茶,只不理沈兴。 他手边的几案上摆着些物件,除了一撂厚厚的册子外,还有零星玩意儿。仔细看去,会发现其中有一件是尊铜制小像,金漆的两个小人赤/条条缠在一块,赫然就是外头见不得人的欢喜佛,此外那小像下边还压着几本书,皆是春/宫图册亦或淫文艳事的话本,另外还有些女人的物件,什么胭脂水粉、鞋袜钗环,甚至还有绣着合欢花的大红兜儿。 沈兴正求着饶,外头突然传来几声喊叫。 “让我进去!”沙哑的声音,属于正值变声期的男孩子。 “让他进来。”沈浩初道。 “滚开!”那人推开拦在门口的沈逍与崔乙,冲进屋中冲沈浩初嚷道,“你抓他做什么?这是我让他带进来的东西,是我们二房的事,与你何干?” 沈浩初看着堂下生得痴肥魁壮的少年,若是不知底细,只怕要以为这少年已有十五、六岁,可实际上他才刚满十一岁而已,是沈家二房庶出的沈浩武,排行为八。 “听说你一出生就被抱到婶娘膝下教养,她教了你十一年,就教出你这目无兄长的脾气?”沈浩初淡道,眉间自有让人心虚的从容。 沈浩武被他说得一滞,地上的沈兴却扑向他,直嚷着“八少爷救命”,他便咬牙露出凶色道:“你少污蔑我母亲,我知道你们早就看我们不顺眼,昨晚才在老太太那里冤枉过母亲,今日又打算欺负她?这是我的东西,有什么冲我来就是。” 沈浩初见他说话间眼神凶狠,虽也藏着些惧意,但那目光里的恨意却是不折不扣的。也不知道那宋氏都向沈浩武灌输了什么,以至他年纪小小就将大房视作仇敌,又把宋氏奉为慈母,俨然第二个沈浩初,甚至比起当初的沈浩初,还更加可怕。 “你的东西?你才十一岁?”沈浩初瞥了眼桌上的东西。 “那又如何,你别告诉我你没看过?你从前不也让沈兴带这些进来,现在来装什么正经?摆什么架子?”沈浩武瞧见欢喜佛脸一红,嘴硬地挺起胸膛。 沈浩初耐性似乎很好,哪怕被顶嘴,他也没生气 ,只道:“按本朝律例,私相传授淫邪违禁物品并图册话本,若论罪,轻则鞭笞,重则充军。这些东西里头,有两本是朝廷明令禁止的话本,污秽难当,不论是授者还是受者,都当处刑。” 他信手捏起其中一本,随意翻过,面不改色看着册中淫秽图案。 沈浩武脸色顿变,却听沈浩初又道:“沈兴,告诉八少爷,是谁指使你帮八少爷做这些事的?若有虚言,我便将你送官查办。” “是……是二太太。”沈兴眼珠骨碌一转,很快咬出宋氏,“侯爷,这真不是小人之意,都是二太太嘱我的,除了这些东西,还有八少爷看上的银柳,也是二太太安排的,小人就只是负责穿针引线罢了。” “你胡说!竟敢污蔑母亲,看我不打死你这狗奴才!”沈浩武抡起拳头就往沈兴身上招呼,可拳头还没落到沈兴身上,他的手就被凌空掷来的茶盖割过,他迫不得已收回了手。 “把八少爷拿下捆了。”沈浩初放下茶盏,朝外喝道。 “放开我!”沈浩武被崔乙与沈逍拿住,暴起挣扎,眼眸瞪如铜铃地怒视沈浩初。 “这是怎么回事?”外头传来低沉的喝声,二老爷沈从远得信赶过来,气急败坏地踏进屋里。 “我的儿!”宋氏跟着沈从远而来,见到屋中情景飞奔至沈浩武身边搂住他,抹着泪朝沈浩初道,“就算我儿有错,侯爷也不必拿绳索拘人吧?” “浩初,你弟弟到底犯了何事值得这般兴师动众?若是大错,你告诉我便是,我自会管教!”沈从远气得胡子直翘,甩袖走到厅中,要踢开押着沈浩武的崔乙和沈逍二人。 “仲父,你莫着急,除了八弟,有些事也与仲父有关。”沈浩初面无表情。 沈从远气到笑:“怎么?你还管我不成?” “不敢,但仲父所行之事已犯国事,先国而后家,凡我大安子民,皆需奉公守法,律法之下,不论皇亲国戚新疏远近,一视同二。”沈浩初冷道。 “侯爷这是不顾骨肉亲情,要以爵位欺我二房?”宋氏盯着沈浩初,昨夜闹过,她一夜未眠,眼底一片乌青,瞧着有几分狰狞。 “婶娘,你既唤我一声侯爷,便当知晓这是镇远侯府,而我是名正言顺的镇远侯,不管哪一房人,只要在我镇远侯府内,我便管得,罚得!”沈浩初长眸凌厉,身上不见年轻躁气,语如金玉掷地有音,“这镇远侯府的一家之主,是我。” “……”沈从远被他气势压退三分,不过片刻又暴怒。 “侯爷!”朱管家从外面进来,满头是汗道,“您要抓的人,都替您带到了。” 沈从远、宋氏并沈浩武、沈兴几闻言皆往院里看去,院里近十人被老刘头带着护院押进来,正满面惊恐惶惑地站着,也不知出了何事。厅里闹着的人皆是一惊,沈浩初拿的竟不止沈兴一个! “你这是要做什么?打算拆家吗?和老太太说过了吗?”沈从远拍案而吼。 “仲父不必担心,我会亲自向老太太交代。”沈浩初依旧波澜不惊,又拾起本册子翻开扔在桌上,“我从两个月前就开始查咱们家各房各院与各支各脉,三世之家,暗地里竟然做下这么多有违国法之事,仲父可看,这些就是他们的罪状,还有证据。” 所谓肃清,可不是如秦婠想得那般,只是找出当年凶手,他想彻底挖出腐朽之肉,还她清净后宅,方无后顾之忧。 沈从远面色陡然惨白,沈浩初还待再说,外边却又跑进一人。 “侯爷……”蝉枝气喘吁吁进来,俯到沈浩初耳畔低语两句。 沈浩初绷了一上午的面容终现裂隙,眉头倏尔大拢,目光越发森冷,看得人寒浸浸。 “先把八少爷、沈兴及这起人都捆在这里,你们看牢了。送二老爷与二太太回芷园,关闭府门谢绝方客,也不准任何人外出。”他匆匆扔下几句话,也不管沈从远和宋氏怒语,带着蝉枝匆匆往蘅园走去。 ———— 蘅园已经乱套。 大夫没来,秦婠吃什么吐什么,到最后吐出的都是胆汁,胃被绞得刺疼,喉咙鼻腔火烧似的灼痛。谢皎虽有应急解毒之法,但也只是饮汤催吐,可秦婠之毒乃因烟嗅入体,非关饮食,就算吐出来也无济于事,她只能先让秦婠挪到次间沈浩初的床榻上坐着。 秋璃守在床沿看着秦婠直哭,秦婠无力坐着,双手在胸前握拳缩着,拼命克制一阵又一阵的冷颤,目光有些涣散。 “侯爷怎还不来?大夫也不来?”秋璃急得像热锅蚂蚁,不断催人去外边看。 “侯爷来了。”外头终于传来声音。 秋璃面上一喜,忙抹着泪让出位置。 脚步声急切而至,衣袂闪过,沈浩初两个箭步就已冲到床边。 “秦婠。”他声音已变,再不是先前波澜不惊的语气,“怎么回事?” 秦婠恍惚听到他的声音,模糊的意识清醒一些,虚弱开口:“沈浩初,我很冷。” 身体如置冰窖,冷从骨头里面泛出,再厚的被褥与再暖的炭盆都驱不走刺骨的冷。 “别怕,我在。”沈浩初在她身畔坐下,飞快将人抱入怀中,又被子往上包住她肩膀。 小小的人在他胸口瑟缩成团,不停颤抖,颤得他心脏生疼,仿如当初心疾猝发。 “是中毒,什么毒现在还不知道,是掺杂在我们常用的百合熏香里。毒的份量不大,但是因为最近天冷,所以屋里门窗常闭,故毒烟在屋中越累越多,所以才突然发作。这批香是各房常用香,由公中统一采买后再分到各房各院,香送来时我曾经查过,并没异样才收进来的,所以这香估计是后面被人偷龙转凤了。” 谢皎见到沈浩初才开口解释。 沈浩初抱着秦婠,手已成拳。 因为有先前投毒之事,蘅园一应饮食起居已经万分小心,外来之物未经查验从来不用,但千防万防,竟还是疏忽了。 这样的景况,叫他如何放心离开? 第69章 破案 大夫很快也来了,被领路的丫鬟催着跑进蘅园,折腾出一身大汗。秦婠迷迷糊糊地窝在沈浩初怀里,由着大夫诊脉扎针,也不知大夫和沈浩初说了什么,很快地有阵刺鼻的气息冲入她鼻间,转瞬在肺腑化开。 那味道虽然难闻,却很快安抚下她胸口不断翻腾的恶心感,很快四周的对话声音也变得清晰。 “这是太常鼻嗅瓶,提神醒脑,可解部分烟雾之毒,你们收着。夫人所中之毒还未能明确,但看表相有些像西域曼陀罗花之毒。”苍老的声音属于大夫。 “确实。曼陀罗花花果皆有毒,以西域秘法晒干研磨后入香,毒性较小,若是常嗅可逐渐至人谵语幻觉、昏睡不醒,不易察觉。”谢皎也道。 “确如姑娘所言,夫人此番毒发虽紧急,可恰也因此而提前察觉,否则若长期嗅之恐怕药石无医。”大夫回答道。 “她的毒可能化解?”沈浩初毫不在意外人目光,仍旧抱紧秦婠问道。 “毒倒好化解,但是此毒会引发高热,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虞,再加夫人毒症起得急,汤药恐难入口,医治起来有些棘手。老朽这里有瓶解毒蜜丸,请夫人吞服,待夫人症状稍减可进食之后再转汤药。只要这两日热度可退,便可化险为夷。”大夫说着取出一瓶药交给沈浩初,又细细交代起服用方法。 此话说得屋里众人心皆悬起,沈浩初将注意事项一一记下,才让人送大夫出去,又叫秋璃拿水过来将蜜丸在汤匙上研开,压着秦婠的舌头给灌了下去。 秦婠眼泪汪汪地看他,没多久药效上来,她在沈浩初怀里睡过去。 ———— 屋里的人总算松口气,沈浩初将秦婠放下躺平,给她盖好被子,吩咐秋璃与蝉枝一刻不离地守着,他方起身。 “屋里怎么围了一大堆人,外头却没有传话的丫鬟?” 正要开口,沈浩初就听到有人掀帘进来。 “许嬷嬷。”几个丫鬟逐一给进来的人见礼。 “夫人这是……”看到躺在床上的秦婠,许嬷嬷却是一惊。 “嬷嬷过来可有事?”沈浩初回过身不答反问道。 “老太太想请侯爷过去一趟。”许嬷嬷看着秦婠回答沈浩初,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从昨天夜里到今天,这事桩桩件件像没完没了似的。 沈浩初已料到老太太请自己过去,无非是为了今早他抓人的事。 “烦请嬷嬷回去禀告祖母,秦婠在府中被人下毒,如今性命危急,恕孙儿不孝,暂不能前去丰桂堂见她。” “什么?中毒?”许嬷嬷心里不祥的预感应验,她原以为是急病,不料竟是毒。 “请嬷嬷转告祖母,此事我必会查个水落石出,绝不善了。”沈浩初看着床上的秦婠,冷道,“来人,送许嬷嬷出去。” ———— 许嬷嬷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屋里又恢复平静,气氛更是凝到极点,沈浩初面色前所未有的难看,原就凝肃的神情此时更是双眉如剑,眸色似刃。 “把园门关上,让园里所有人都集中到院子里,哪也不许去,什么都不准做。”沈浩初吩咐一句,又唤谢皎,“谢皎,跟我进来。” 谢皎眼皮子略微抬起,跟他进了秦婠寝间。 寝间里还弥漫着未全散去的百合香,原来清淡的香气此时显得浓腻,虽然窗户都敞着,冰冷的风灌进来,却也不能把这香都吹散。 “这几日夫人心思重,白天事又多,她睡不安稳,所以烧的百合香分量比往常更重。”谢皎不等沈浩初问就先开了口。 “这香收在哪里?”沈浩初四下查看着问道。 “喏,都在窗前的小案上放着。”谢皎伸手一指。 沈浩初望去,秦婠有熏香的习惯,那案上摆着她惯常用的珐琅彩手炉与香插之类的摆件,紫檀的香盒,装香灰与香炭的锡罐,以及放香勺木镊等物的浮雕黄杨木筒,样样都很精致。 谢皎上前,将香盒打开,里面又分盒放着线香、盘香、塔香等不同的香,百合香是塔香,有宁神助眠之效,是秦婠最常用的香。 “这香什么时候送来的?”他拈起一枚嗅了嗅。 “这批百合香是年前采买的,大年二十九那日分到各房,我和秋璃查验后才收下来。” 大年二十九?这还没过去多少天时间。 沈浩初蹙起眉来。 “夫人的寝间,普通丫鬟是不能进来的,只有我、蝉枝、秋璃与青纹四个才能进来,原来还有夏茉,不过她在此之间已经被送去二老爷屋里了。”谢皎忖道,“难道会是……” “不一定。”沈浩初摇着头探身过桌,朝窗外看去。 窗外是片花圃小景,底下是为了过年赶在年前种下的花草,因有屋檐遮头而未受雨侵,近日天转暖,这草开始拔新芽,正长得旺盛 ,可墙根下却有几块地方是凸的,那上头的草虽然没死,却烂在泥里。 “站在外面也够得着香盒。”沈浩初又仔细查看窗框,“给我枚簪子。” 谢皎随手将妆奁上的细簪递给他,他以簪尖从窗棂缝里挑起一小截线香,约是换香之人慌乱之下不小心弄折在此的,已能证实他的推论。 “侯爷,夫人醒了,请你过去。”外头传来秋璃声音。 沈浩初蹙眉。 这才多久,她就醒了? ———— 秦婠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闭上眼也不安稳,半睡半醒反倒难受,索性又睁开眼。 “怎不多睡会?”沈浩初坐到榻边,柔声道。 “睡不着。秋璃说你让园子里的丫鬟都站到院子里,是有发现吗?”她开口,声音还是沙哑,说话吃力得很,条理却已清晰。 沈浩初挨近她,探了探她额头,才刚还冰凉的额头,已经开始发烫了。他按下心里忧切,把刚刚和谢皎在寝间里的发现慢慢说给她听。 “那就是园里所有的丫鬟都有下手的可能性?可是为什么是我呢?”秦婠缓缓将头倚到他肩上。 “难说是针对谁。近日我一直住在这里,春子根的毒下不了,所以对方换个方式下毒。又或者你开始掌家,触及谁的利益,以至对方要对付你,想让你不知不觉昏睡过去。又或者两者皆有。”沈浩初抚开她颊边的发,细道。 秦婠靠在他身上觉得安心,又开始想睡。 “沈浩初,窗前案上的物件,是在府里分香的前一日,我才摆上去的。那些东西,我原来收在柜子里,因觉得取出放进的麻烦,所以才叫秋璃收拾了翘头案,把东西摆上去。” 她昏昏思睡,眼皮沉下来,用最后一点精力把话说完。 “我知道了。”沈浩初心有所动,唇边总算翘起一丝笑意,“你再睡会好不好?” “我害怕……”她又睁开条眼缝。 “不怕,我陪你。”沈浩初小心翼翼将她放到枕上,以手肘支着头也侧倚在她枕边。 秦婠迷迷糊糊的,没了平时的羞涩拘谨,只是咕哝道:“那你还气我吗?我这回……没有装瘸……” 沈浩初纵是心里埋着再多事,也不禁被她的话逗笑。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记着这事? “不气了,你做什么我都不 气。”他压着嗓在她耳边小声道,唇缓缓落到她额头。 秦婠嗯了两声,终于踏实睡着。 ———— 蘅园大门紧闭,所有的丫鬟婆子都战战兢兢地站在院子里,忐忑不安地等着发落。春寒料峭,冷风刮得众人直哆嗦。 青纹、蝉枝几人虽在屋里侍候着,心却也没定过。此番秦婠中毒,整个园子里的人都有嫌疑,尤其她们这些近身服侍秦婠的人,更加可疑。谁也不知道沈浩初打算怎么做,故而皆都人心惶惶,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要担了罪。 沈浩初哄睡了秦婠,又把秋璃、青纹、蝉枝这几个丫头逐一叫去单独问话,如此问了约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谢皎与奉嫂就匆匆从正屋出来,往三等丫鬟们住的通铺屋里搜去,还没一盏茶功夫,谢皎就捧出个包袱。 常见的素面锦段包袱,里面包的全是衣裳。 站在院中的丫鬟里忽有一人从后面冲上前,既惊又惑地叫道:“谢皎姐姐,这是我的包袱,可是出了什么错?” 谢皎看着这个名为碧柳的三等丫鬟,淡道:“我知道。” “里面放的都是我的贴身衣裳,并没夹带之物。”碧柳急道。 “是没夹带。”谢皎还是点头,只将包袱打开,隔着帘子递给站在帘后的人。 “那为何要将我的东西搜出?”碧柳争道。 帘后的人低头闻了闻,吩咐道:“告诉她原因。” 谢皎这才转头:“可知今日出了何事?” 碧柳脸色顿白,眼神闪烁道:“我……我不知道……我是三等丫鬟,向来不得进主屋,到现在连夫人出了何事都不知晓,我的包袱又犯了何事?” 外头站的这些丫鬟婆子只知秦婠病倒,却不知到底出了何事。 谢皎冷笑道:“有人将夫人的香偷龙转凤,换成了毒香,以至今日夫人骤然被毒倒。你这衣裳上熏有夫人的香。” “啊!”碧柳颤抖着突然跪到地上,四周原站的人都散开,她哭道,“侯爷明鉴,奴婢冤枉啊,我连夫人的屋子都进不去,如何换香?定是贼人栽赃嫁祸于我。” “那这香又如何解释?”谢皎沉声问她。 “我这衣裳上熏的是崖柏,不是毒香。”碧柳着急分辩,以证清白。 谢皎闻言忽然沉默,直到帘后站的人出声:“把她拿下吧。” “为什么?我 是冤枉的!冤枉的!”碧柳跪在地上惨然道。 谢皎冲院里的仆妇使个眼色,仆妇拿过来拿人。 碧柳瘫在地上,在仆妇来时忽又挣扎起来,“正屋我进不去,如何换香?要换也只能你们这些在夫人身边服侍的人。” “香不是从屋里换的,是你站在墙根下通过窗户更换的。夫人的香案是百合香送来的前一天才布置好的,第二天府里送香过来,那几日因为夏茉离开,园里人手不足,所以让你把香送进寝间交由谢皎清点查验,你非常清楚地知道夫人把香盒摆在窗边。夫人点毒香不是两三天的事,换言之香送来之后没有两天就被人调换,而这段时间里所有人都忙着过年之事,本侯试探过蝉枝几人,她们根本不知道香盒的摆放位置已经改变,外人既不得进,那唯一清楚香盒放置位置,又只能从屋外换香的人,就只有你。”沈浩初从帘后走出,每走一步,眼神就冷上三分,到碧柳跟前已如噬人一般。 “……”碧柳惶恐地看着他,良久才无力辩解,“这只是你的猜测……” “我的猜测?那你再说说,刚才谢皎没有提过夫人被换掉的毒香是哪一种,你怎一开口便知不是崖柏?”沈浩初居高临下看她,“说吧,是谁指使你做的?” 碧柳已经被仆妇一左一右地架住,动弹不得,闻言只魂不守舍道:“不……不能说……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 蘅园的门忽然被人拍响,外面有人高喊:“快开门,老太太来了。” 沈浩初见状只先挥手:“把人带下去看好,等回头我亲自审。” 大门打开,老太太拄着拐杖颤巍巍进来,满脸惊急。 ———— 秦婠这一觉睡得起初踏实,后来却又不安稳起来。 耳边嘈嘈切切传来许多杂乱声音,似乎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大声争吵,时不时就有瓷器砸碎的声音与苍老的哭声,她听得难受极了,勉强睁开眼来。 屋外天已黑,她睡了很久,也不知这一日都发生了什么事,屋里却已经安静下来。 她身边只有秋璃与谢皎守着,一见她睁眼,秋璃便立刻扑到床沿。 “发生什么事了?我好像……听到有人吵架?侯爷呢?”她虚弱道。 恶心的感觉虽然没了,但她的身子却又异常沉乏。 “侯爷傍晚时去了广泰轩,还没回来。”秋璃回答道,又有些支吾。 谢 皎替她补上:“午间老太太在这里与侯爷大吵一架,你听到的声音恐怕就是那时的。” “吵架?为何?”秦婠想挣着坐起来,奈何身体实在乏力。 “侯爷要肃清沈家,老太太不同意,再加上你中毒之事,侯爷提意分府……老太太便动怒了。”谢皎道。 “分府?”秦婠大惊。分府便是分家,老太太不怒才怪,可沈浩初怎会提出这样不近情理的要求来? “好烫啊!”那厢秋璃探向她的额头,又飞速缩回。 她额头烫得秋璃害怕。 第70章 共枕 秦婠努力尝试着从这团乱麻里抽出一两根清晰的思绪,可眼下身体与头脑都跟不上错综复杂的情况。不管是肃清沈府,还是分府而过,都是声势浩大的动作,而毫无疑问分府而过是最好的办法,在敌手未明的状态能最大程度地把危险摒在门外,可是…… 老太太必不会同意,他又会怎么做? 她担心他,也有些恨自己在这一刻的无能为力。 药又喂过一茬,她喝了点水,吃了两口粥,就不肯再吃。喉咙还跟火烧似的疼,恍恍惚惚之间身子一阵冷,又一阵热,像在做着冰火煎熬。秦婠只听到秋璃在耳畔哽咽地劝她躺下,她却还是固执地坐着等他。 梆梆更鼓敲过两响,沈浩初踩着寒意踏回屋里,屋里弥漫着微腥的药味,是她吃的药丸研开后的味道,他一眼瞧见头上敷着冷帕,倚枕而坐的秦婠。 用热水烫暖洗净了手与脸,他才坐回榻边。 “夫人的额头烫得厉害,怎么也退不下去。”秋璃绞来新的湿帕为秦婠替换上,又抹着眼道,“她不肯躺下去,说要等侯爷回来。” 沈浩初胸腔一烫,手抚上她烧得发红的脸颊,道:“小婠儿,我回来了。” 秦婠听到声音,眼皮动了动,蚁声呓语:“北……安……叔叔……” 他一震,把人圈入怀中,问她:“你叫我什么?” “北安叔叔……救救我……我是冤枉的,我没杀他……” 她的话语说得含糊不清,他还是听懂了。 高热状态下的她,已经开始出现谵语。 “我知道,我知道你没有。”沈浩初抱紧秦婠,朝秋璃挥手,示意她离开。 “沈浩初,我没杀你,也没设计你,是秦舒……是秦舒啊……我不想嫁给你……不想!”她缩在他胸前,忽然像个孩子呜呜直哭。 混乱的话戳着心窝,纵他不知前世她与“沈浩初”有怎样的过去,也能听出哭声里莫大委屈与压抑的痛苦,这些痛埋在笑容后面,被时间发酵,酿出苦酒,也只有她独饮。 没人能帮到她。 沈浩初不行,卓北安也不行。 ———— 一团浑浊间,秦婠仿佛回到从前。 她看到刑场,看到刽子手,看到卓北安,看到自己头颅落地,血溅满天;她还看到沈浩初,五年的争执,狰狞的嘴脸,有他也有她的,都慢慢变得丑陋 …… 不敢回望的过去变得真实,她的恐惧从心底里漫出,化作刺骨寒意,冻得人瑟瑟发抖。 夜晚太漫长,她分不清时间,前世今生像交叠的剪纸,看不出原形。 身边似乎有人不断说话,他的影子晃动着,时而温柔,时而强势,她听不清他的话,却能感受他身上的热度,只要靠近一些,她的寒意就减少一分。 求生的本能让她摸索着挨过去,贴上他,紧紧缠着。 就这样,像藤蔓一样。 从春夏到秋冬,从天黑到天明…… ———— 可怕的煎熬不知几时过去的,忽冷忽热的身体逐渐回归温暖。 秦婠感觉到外界一丝亮光,缓缓睁开眼。入眸的是铺满枕的青丝,不属于她。她疑惑地看了一会,才渐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陌生的床榻,青帐锦被都不是她的东西,淡淡的奇楠香也不属于她,而枕在她颈下的手臂主人,正被她双手双腿紧紧巴着不放。 意识虽然回来,可转头又被这情景吓飞。 她目光所及,是男人硬朗的侧脸。屋外阳光已盛,透过窗上素纱,照出他俊美的模样,鼻梁像山脊般挺直,眼睫浓长,唇丰润迷人,长发披满枕,耳垂从发缝间隙露出,像荔枝肉一样。 他睡得很平静。 秦婠迟钝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她强抱着沈浩初睡在他的床上,不知多久,大概有一整夜吧?她飞快支起头,青丝垂落,与他的长发缠在一起,她这时方发现……她该死的爪子不仅仅只是抱着他,还钻到他衣襟里按在他胸口。 昨天刚中毒地的窒息感又涌上来。 她缩回手,脸腾地发起烫,看了一眼,又再看一眼——他穿月白交领寝衣,襟口早被拉松,她能窥得他紧实胸膛。 良久,她才轻轻地把挂在他身上的腿撤下,想悄悄地起来,猝不及防之间正平静睡觉的人一个侧身,大掌抓着锦被把她包住按下。 “别闹,会着凉。”他眼眸只睁开狭长的缝隙,头已经贴上她的额头,沙哑的声音还有浓浓睡意,“还有些烫,你的烧没全褪,快点躺好。” 秦婠想不躺好都不成,她已经被侧来的沈浩初紧紧抱住,被子裹到肩头,除了脑袋外,她的身体都紧紧贴着他,严丝合缝。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被子下的手与脚该怎么摆放,只抓着他的手臂,可忽然间她背上爬过他粗砺的 手掌,掌上的茧子磨得她皮肤微痒,就沿着背脊来回地摩挲,她猛然惊觉自己身上只穿着贴肉的绿绫兜加一条同色的绫裤。 “沈浩初!”她开口,声音还没全恢复,沙而绵。 “别吵,让我再闭会眼,就一会。我有点累。”沈浩初摩挲着她水似的肌肤,慵懒里全是倦怠。 秦婠已经看到他眼底黑青。 昨日夜里,是他守在她床边,喂水换帕,哄她抱她,又被她拉进被里…… 他已经好几天没好好睡过觉,没日没夜忙公务,昨日在沈府又是一通大戏,加上她中毒,他精力也有些撑不住了,现在就想抱着她再闭一会眼。 一小会就好。 秦婠不再吱声,乖乖被他抱着,过一会低声道:“你能别摸背吗?我痒。” 背上的手一停,取而代之的是他狠狠扣上她的腰,把人用力揉进怀里,绵软的胸脯压到他胸膛上,秦婠没了下文。被里暖烘烘的,她闭上眼不敢看他,竟又浑浑噩噩睡过去。 再醒来时,枕边已经没人了。 ———— 揉着眼从床上坐起,她看到沈浩初已衣冠齐整地坐在书案后,天明时分那个慵懒倦怠的男人像是她梦里幻觉。 沈浩初听到动静抬头,看到床上发懵的人,目光忽沉。她坐在他床上,被子滑到腰间,身上的绿绫兜鼓胀得像塞了两颗夏日蜜桃,沉甸甸地让他想起早上那番贴来的拥抱。 他咳了两声,别开头朝外唤人:“秋璃,夫人醒了,进来服侍吧。” 秦婠觉得身上凉嗖嗖,忽想起什么,马上用被子把自己裹住。 “你……你为什么……” “不是我脱的,是你自己昨晚嫌热把寝衣扯掉了。”沈浩初知道她在想什么,立刻替自己辩解。 她昨晚一时热一时冷,热的时候把衣裳给脱,冷的时候就贴肉抱过来——他也很煎熬。 秦婠听他那解释,恨不得把头埋到被子里别再出来。不过片刻秋璃就进来,沈浩初便避出屋去。见秦婠热度退了大半,精神回转许多,秋璃心里大安,服侍着她洗漱更衣。没多久大夫也到府里,替她仔细把脉诊断一番,只道毒症已去了大半,好生将养两日就能恢复如常,又见她已能饮食,遂将丸药改作汤药,提笔开方。 蘅园众人总算安心。 ———— 沈浩初陪着大夫写 完方子,亲自命沈逍去抓药后才回来。秦婠已能坐在明间的罗汉榻上用饭,喉咙还有些疼,她只吃些稀软的粥,寡淡的味道让她神情恹恹的,看到沈浩初进来,她总算精神一振。 “听说侯爷昨日不止抓了沈兴,还抓了府里许多人,连八弟弟都被你拿了,下午还与老太太吵了一架,可有这事?” 沈浩初听她不问自己中毒之事,一开口便问府内事务,便撩袍坐到她身边,又探她额头。 “是啊,你消息倒灵通,被人毒成那样还想着这些。”她额头不算太烫,他心稍安,“去岁十月份开始,我就已经在暗中调查府里各房各脉,累世之家盘根错结,里面多的是肮脏污秽的事,都打着镇远侯的名头。我既要肃清,便不只为了那桩毒案。这些毒瘤不除,沈家这棵大树早晚有一日被连累,即使分府,到底同宗同脉,若出了事,沈家难辞其咎。” “他们在外头到底做了什么事?”秦婠推开碗,饮了口茶,舒服地靠到迎枕上。 眼下这状况,她这两天看来是不用理家了。 “做得可多了,挪用府银放利,以镇远侯之名欺压庄上百姓,霸占良田,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做些徇私枉法的勾当,诸如此类,随便一桩被人告发,罪名可都不小。”沈浩初也没法一桩桩一件件地告诉她,只捡要紧的说了,“这其中二房犯下的事最多,其他旁支不过依附于他们罢了。” 秦婠乍舌,这些事可不是她在后宅凭借十天半月就能肃清的,再怎么能耐,她被困在这一方小天地里,最多也就整顿后宅而已,还要顾及各房关系,哪里能像他这样大刀阔斧、雷厉风行,说肃清就肃清。 “那沈兴呢?你先前不是说要留着他查背后之人?”秦婠又问道。 “不留了,我没时间等。”他不能在明知此人有问题的情况下,还把沈兴这祸患留在府里,“我此去清洲至少三个月,抓了他,也算隔山震虎,起码要保你这三个月安全,我才放心。” “可是……”秦婠还有些犹豫。 “别可是了。”他们都陷入了一个怪圈,总觉得要查出当年杀沈浩初的真凶才算了结,可事实上离杀人案还有四年多时间,事情都没发生,谈何凶手?眼下最关键的就是安全,别的都不重要。 “那你审过沈兴吗?可能问出他的幕手指使者?” “问了,沈兴是怕死之辈,根本无需逼供他就招了。沈兴常出入风月之地,早就认识王新与马迟迟,马迟迟 是他发现后引着……我……前去寻欢作乐的,也是他将这消息透漏给婶娘。那时你刚进府,老太太有意让你学着掌事,婶娘为防大权旁落,又想着要我名声扫地,所以给了沈兴银钱,让他想办法借题发挥叫你我夫妻失和,败我声名,沈兴便搭上王新讹诈于我。” “真是二婶?那……王新之死也是因为她?”秦婠眉头大蹙,脑头又突突疼起。 “应该不是。沈兴对马迟迟借子讹沈府之事供认不讳,但对王新之死却毫不知情,连带着也不知道瑞来堂的,两件事可能是分开的。”沈浩初替她捏起头来。 秦婠想着睡都睡了,也没什么可顾忌,心里贪着他那点温存舒坦,把迎枕架在他腿上,自然而然就把头躺在枕上。沈浩初看她毫不客气的模样,唇角轻勾。 “分开的?”她怎么觉得还是有些牵联呢?“那马迟迟去瑞来堂的事?” “还没结果,正在等机会。”沈浩初道,“当初王新是因为知道凶手的秘事才遭灭口,凶手也怀疑上马迟迟,所以设下陈三的陷阱来污陷马迟迟。如今马迟迟未死,凶手心里必然还有顾忌……” “你怀疑杨守心与这件有关系,所以让马迟迟接近他,漏些口风让他们以为她知道了王新的秘密,逼他们出手?”秦婠马上反应过来。 “对。”沈浩初叹道,“本不该这般心急,若不成功就会打草惊蛇,但是我要不出手,往后留你独自在这里,我是不放心的。” “所以……你又向老太太提意分府?”秦婠继续问他。 他的手从她的额头滑到后颈,缓缓捏着:“是啊,分府过活才最安全,可以挑你信任的人,把那些不怀好意地都扫出去,不过可惜,现在还不行。” “老太太不准吧?”秦婠道。 “是不准,我也没打算这么快分府,只是用来逼老太太答应我将这些蛀虫肃出沈家,再严惩二房而已。”沈浩初看着她的盈盈大眼,忍不住刮了下她鼻子。 秦婠挠挠鼻头:“老太太同意了?” “不同意也要同意。我把搜集到的那些罪证,还有我被人投毒,与你中毒之事,都告诉她了。你还不知道吧?下毒者碧柳的指使人,也是婶娘。” “什么?”秦婠直起身来。 “这么多桩罪,老太太还是有心包庇,不同意我肃清家门。”沈浩初想起昨日沈老太太老泪纵横的模样,面上现出几分无奈。 清官难断 家务事,何况是这百口之家。老太太年岁已大,只想着子孙和乐,家门兴旺,面似严母,心却仁慈,二房到底也是她的新骨肉,她不舍得。再加上被抓的人里面好些是沈家的旁支,亦或是几代人都在沈家服侍的老人,老太太顾念旧情,狠不下心肠彻底肃清。 “你拿分府逼老太太?” “没办法的事。”沈浩初捏捏眉心,“老太太不同意分府,就只能答应让我肃清沈家。” “那你打算如何处置那些人?”秦婠拉下他的手,自己举起手捏上他的眉心。 “该送官的送官,该逐出去的逐出去,发卖的发卖,一个不留。二房那边,先让婶娘把外面的钱银都退回去,该弥补的弥补,过几天老太太会把她先送到清源庵去静休。老八不成才,扔给老刘头去操练了。”沈浩初说着见她眼皮微垂,“怎么?不能分府你失望?” “有一点点。”秦婠也想分府。 “祖母说了,想分府也行,我们这一房必得先有子嗣,保证镇远侯后继有人,她就考虑分府。”沈浩初低头笑了。 “……”秦婠特别想咬掉他的笑。 两人正说着,外面忽有人匆匆进来。 “哥哥,嫂嫂,求你们帮我!” 却是沈芳华哭着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不是忘记在这边说我双开了个新坑的事? 《末途觉醒》,《第一医仙》的姐妹篇,全息网游。 行至末途,异世觉醒。 人生不过是段起伏的路,只有攀上,才有巅峰。 她的操作不好,但她的脑袋好,她是天罗唯一的大匠师,她拥有天罗最可怕的人型战斗机——她男人。 【专栏可见,你们随意】 第71章 云阙 沈芳华坐在圈椅上将事情说了一遍,只拿丝帕默默拭泪,蝉枝端来的热茶她也没碰过。 秦婠已经坐起,她就穿着夹袄,背上披着件大毛袄子,长发半散,脸上病容未去,还很苍白。 “母亲怎那般糊涂?婶娘那么个爱算计的人,怎会真心替你挑选婚事?分明包藏祸心。”秦婠一个激动又开始咳嗽。 那天她们在丰桂堂吵完后,小陶氏为免夜长梦多,就将芳华的庚帖给了宋氏,宋氏第二日一早就送去给钱家。沈芳华宿在蘅园,正逢秦婠中毒,她也在秦婠屋里默不作声照顾了秦婠一些时候,便完全不知此事。 钱家人动作很快,不过一天就把婚书合好,到今日是第三天,生辰八字业已合好,钱家请了冰人上门正式与沈家谈婚论嫁。宋氏因为几桩罪,如今被老太太罚在佛堂里不得出,是小陶氏亲自见的冰人,所以叫沈芳华发现了。 “你别这么激动!”沈浩初轻拍她的背,“只是合了八字,还没下聘,事情还有转寰余地。” “我是气母亲,心是好的,就是……”秦婠看了眼沈芳华欲言又止,转而问道,“四妹妹,我问你件事,你可要老实回答我。” “嫂嫂请说。”沈芳华虽在哭,却不见慌乱。 “你与段谦公子之间……”秦婠道。 沈芳华一怔,面色渐红,头也垂下:“段公子文采风流,品格端清,我早有耳闻,那日雪宴相遇,听他作诗咏春,甚为钦服其才,后常托文哥哥以哥哥之名将我的拙作交由段公子品评,仅此而已。” 说着她见秦婠大眼望着自己,其中洞悉通达,她咬咬牙又豁出去:“是,我仰慕段公子,但他并不知晓。我与他之间并无私交,一切发乎情,止乎礼,没有做过有伤门风之事。嫂嫂,我自知是个木讷寡言的人,和母亲一样懦弱无趣,但我不想成为她。我知道婚事不是我能作主的,但我还是想说,如果嫂嫂能够成全我与段公子,芳华此生感念嫂嫂大恩,若是我与段公子无缘,我也无怨,不过既然所求不得,芳华便青灯古佛,自此皈依。” “快扶着她。”秦婠见她要跪下,忙命蝉枝将人扶起。 “段谦?字子清,松江县人士,今年应该……二十有三,祖上三代为农,家境贫寒,父母早亡,是兄嫂将他抚养长大,又出资捐助他进京赴考。此人才思敏捷,品行规正,可嫁。” 秦婠尚未出口,沈浩初已经将段谦来历情况全都道出。 沈芳华面上一喜,秦婠却告个罪,匆匆把沈浩初拉到次间里。 “你怎么知道段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单凭这些就让芳华嫁他,你和母亲有什么分别?别说他才思品行,若是家境太差,四妹妹过去也要受苦,母亲也不会同意。” 秦婠压低了声音急道。 “段谦,兴平二年的探花郎,先受封为翰林院编修,很快就被外放为松江县令,政绩斐然,剿平松江匪患,还松江县百姓太平天下,三年后被调任回京,入内阁参政,官至四品。”沈浩初抚上秦婠的脸颊,“她想嫁薛谦,必得先吃苦,做了选择就无从后悔。” “兴平二年?不就是今年?”秦婠算了算年份,愕然瞅着沈浩初,“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难怪段谦这名字耳熟,原来是兴平二年的探花郎。可沈浩初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你说呢?”沈浩初不答反问。 “你到底是谁?”秦婠盯着他,依旧是熟悉的容颜,却非记忆里的人。 “我会告诉你我是谁,但不是现在。”沈浩初指向她的心,“小婠儿,我要你心甘情愿成为我的妻子,不是因为诡计,不是因为宿命,不是因为身份,只因为我这个人。等我回来,等你十八岁,给我一个答案。” 秦婠心又怦怦跳起,不敢再看他逼人的目光:“那你的意思是,四妹妹与他之事可成?可四妹妹嫁给他,那他原本该娶的那个姑娘……” “他没娶亲,至少到我死之前,他还没娶妻。他高中探花后京中有不少人家相中他,可惜还没到亲事定下,他就被下放松江苦寒之地,原来想借亲事拉拢他的人家就都鸟兽散。此人遂放言功业不成,誓不成家,便只身赴任。”沈浩初将段谦之事细细说予她听。 “倒有些骨气。”秦婠叹道,一时又好奇,这些官场之事他怎如此熟悉?料来原也是官场中人?会是谁呢? “其在松江任县令期间,便曾以十敌百数番击退匪患,最后彻底瓦解松江一带最大的马匪帮子,当年可谓大安一桩奇谈。我曾有幸在其回京后与交谈,问起过此事,他倒直白,说这功劳他只能领一半,另一半归功于他的老师。”沈浩初说着笑望秦婠,像说故事般说起这些事儿,“说起他的老师,倒有不少传闻。他的老师也是他的挚友,年纪比他还小五岁,文韬武略样样皆通,来历出身皆不明,是个隐者,人称云阙先生。” “比他小五岁也能做他老师呀?”秦 婠大奇,扳出指头算了算,“小五岁,那岂不是同我一样大?” 人比人,气死人。 “是啊,是个难得的人才,可惜无意出仕。”沈浩初揉揉她的头,道,“别说这些了,段谦与四妹妹之事,你若有心尽力便是,也不可强求,但是钱家的亲事,肯定是不能结的。” “我晓得了。”秦婠回他个明白的眼神,转身出了次间。 沈芳华还忐忑不安地坐在原处,见他二人出来忙站起。秦婠便拉她到身边细细问她,只将沈浩初所言之事换种方式逐一告诉于沈芳华,她听后并未当即决定,沉吟半晌方才坚定点头。 “也罢,你的心意我已经知晓。薛公子之事我尽力而为,但这事还得你母亲说得算,我不能越俎代庖,不过钱家的亲事你可放心,我与你哥哥都不会坐视不理,纳吉到纳征还要段时日,这婚事还没全定,你且安心回去等我消息。” 秦婠郑重点头,又安抚她两句,才将沈芳华送走。 “你身体还没大安,又要操心这些事……”沈浩初见她说了半天话已然疲倦,不由叹道。 “不操心,钱家那事我安排好了。”秦婠说着扑到他肩头,眨巴着眼睛道,“大后日就是元宵节,你带我们去逛花灯好不好?” “安排好了?”沈浩初扬眉。 秦婠附耳一语,沈浩初慢慢扬了唇。 “你啊……玩心还那么重。”他戳着她的额头道,“若你身体无恙,我就带你们出去,若你身体没有好转,就歇了这心思。” “放心,肯定会好。”秦婠眉眼一弯,一点不见昨日病怏怏的神情。 “这两日你尽管歇着,什么事都别管。府务老太太已亲自接手打理,肃清之事交给我,你好生养病。”沈浩初叮嘱道。 秦婠摸了颗核桃拿铜钳“啪”地钳开,递了一半给他。沈浩初接下后将核桃肉剥出,又剔去涩口外衣,复递于她。 她眉开眼笑地接下。 “秦婠,你有没事瞒着我?” 他漫不经心问道。 她手一顿,摇头:“没有。” ———— 午饭过后奉嫂将煎好的药送来,秦婠唉声叹气地喝完药,药效上来她晕晕沉沉地被沈浩初抱到床上哄睡,还是在沈浩初的屋里。 见她睡下,沈浩初转头就把谢皎叫到外头单独见面。 “这段时间夫人在做什么?可有什么事瞒着我?” 谢皎背靠斗橱,挑眼看他:“侯爷怎不亲自问夫人?” “既然是瞒着本侯的事,问她又有何用?”沈浩初扣了扣碗盖,抿下口茶。 “她既然要瞒你,又怎会让我知道?”谢皎反问他。 她是他借来给秦婠用的人,秦婠又不傻,若有心瞒他,真会让她知晓。 “你就没有发现?” “我只知道她打发蝉枝悄悄地在查些事,至于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谢皎淡道。 “从何时开始的?”他又问。 “正月初四。” 沈浩初目光一沉。初四,正是她从秦府回来,她见过何寄之后。 ———— 秦婠一觉实沉睡至夜晚,出了身大汗,身体松快不少,却将沈浩初的被褥都沾湿,她怪不好意思地叫人进来换褥子。 换过身干爽衣裳,她精神十足地走到沈浩初身边,探头瞧他在看什么。沈浩初正看清远的地方志,见她探头探脑的,索性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大掌一扣,就将人抱在膝上。 “想看就光明正大地看,偷偷摸摸作啥?”他的唇在她耳旁蹭着。 秦婠躲开,红了脸:“我没有偷偷摸摸,你放开我。” “秦婠,我有话问你。”他放下书,低头望着她道。 “什么话?”她问他。 “你对何寄,到底有什么想法?” 听他提到何寄,她也来了谈话的劲头:“没想法呀,我就拿他当哥哥。其实我是孪生子,原该有个胞兄,可惜在父亲上任途中被西北盗匪劫走,从此下落不明。我到掖城之后认识了何寄,从小到大我都跟在他屁/股后面,他带着着我玩,陪我做坏事,还救过我。他去学艺那几年,年年都会回来看我,给我讲外面的故事,给我带各种土仪,我特别崇拜他,觉得如果我有哥哥,应该就是他这样。所以……你能别老介意他吗?你们到底有什么过节?” “你很在乎他?”沈浩初抚着她背上的长发,以指腹一丝丝搓过。 “我将他视同兄长,怎会不在乎?你也有兄弟姊妹,你在乎他们吗?”她反问他,又自言自语道,“我家里没有兄弟,从前在掖城时常被人欺负,只有何寄哥哥站出来护着我。虽然他不是我的血亲,可我觉得他就是我哥哥。” “如果有一天你 发现他不在了,可会难过?”沈浩初小心翼翼问她。 秦婠的笑忽然凝固。 这一世予她最大的幸福,大概就是父母尚在,亲友仍存。她没有忘记上一世何寄死的时候自己有多难过。他在她的世界里存在了十多年,给出的岂止是普通交情,还有一段早就逾越血缘的亲情。 沈浩初这个问题,她的答案不是预测而是事实。 “我知道了,你别多想。”沈浩初叹口气,揉揉她的头将人抱起。 “你要做什么?”秦婠很快抛开杂念问他。 “送你回屋歇息。” “我不回屋。”她见他往自己寝间走,埋头道。 “那你要去哪?”沈浩初问道。 秦婠指指床,脸埋得紧。 那是他的床。 “嗯?”他疑惑。 “我不管,我要在这睡。都要走了,你多哄哄我。” 她很霸道,也很羞涩。 作者有话要说:嗯,出来个新人物……是你们爱的吧…… 第72章 元宵快乐 秦婠睡得很快。 两人歪在床上,一个很老实在睡,一个很老实在哄。沈浩初从前哄过他侄子睡觉,在侄子还没认事的时候,秦婠比他侄子好哄多了,不哭不闹也不蹬被子。 丝被拉到下巴,她用水汪汪的眼看他,他只说一句“闭上眼”,她就真的闭上眼。 沈浩初的不老实,都藏在秦婠闭起的眼眸外边。没了她的目光,他才敢放肆地打量她,在脑中想一些让自己脸红却充满期待的画面,手还是老实的,有一下没一下拍着被。 说好的哄,就真的是哄,半点偷功减料都没有。 秦婠心说这人怎么能这么实诚,在心里撅了一万次嘴,最后睡着。 ———— 听她发出绵长匀净的呼吸,沈浩初才收起略酸的手。凑到她额头上轻吻一口,他意犹未尽,挣扎片刻终于顺从心灵的冲动,往她唇间蜻蜓点水啄了啄,总算起身。 他夜里约了人,再不走就晚了。 早春的夜晚不输冬日,刺骨寒风让人眷念暖烛温语,纵是沈浩初筋骨强健不惧寒冷,也不禁拢紧衣襟,加快脚步。不过盏茶时间,他已到侯府外的一间小宅里,宅中豆灯微亮,窗纱印出模糊人影。他约的人比他先到了。 门响两声,他闪进屋里后将门掩实,豆灯晃动,倚在桌上看书的人眼睛发涩,便将书往袖里收起。 “你找我出来有何事?”何寄问道。 他带了瓶酒与两只小盅过来,缓缓斟满。浑浊酒液在微弱的烛火下看不见底,沈浩初拈起一饮而尽,道了声“多谢”坐下。冷酒入喉烧人,稍去寒意。 “马迟迟已经见过杨守心三次,该漏的口风都漏了,他还是没有动静。”何寄也随之饮下杯酒。如果没有这一世错乱,他觉得他们也许可以成为朋友。他身上有他没有的东西,冷静、理智。 “我知道,不是为了这个叫你出来。”沈浩初给自己斟满酒。 “那我们之间还有何可说的?”何寄蹙了眉。 “你是不是见过秦婠?和她说了什么?”他压低的嗓音沉厚。 何寄笑了一声:“别用质问的语气与我说话,我说没有,你信吗?” “何寄,你是不是对她动了情?”沈浩初并不追求答案,有时语言不如神情真实。 何寄把玩着手中酒盅,眉间有几分过去的不驯:“是又如何?难道你没动情?你是‘ 何寄’吧?你不也早就对她动情,这辈子你得偿所愿拥有她了,不过是借了我的壳。” 沈浩初忽然笑到肩颤:“我不是‘何寄’,这重生不是交换。” 小丫头的何寄哥哥,可能真的走了,像上辈子那样,没有奇迹,他留下的遗憾与感情,让眼前的人钻了空子,不过也许是老天想弥补秦婠,所以才用这种方式让“何寄哥哥”回来。 “那你是谁?”何寄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可笑之处。 “一个你想不到的人。”沈浩初不再豪饮,慢慢啜着,“要是她知道何寄不在了,恐怕会很难过,扮好你的何寄哥哥吧。” “扮?我连接近她的机会都没有,谈何扮演?”何寄嘲笑道。 豆灯的火光在他脸上打下一重重阴影。 “要不,你把她还给我?”没有听到沈浩初的回答,何寄探过身去挑眼问道。 沈浩初笑笑。 “不可能。”他断然拒绝,“况且何来‘还’之说?她有她的选择,上辈子就没属于过你,这辈子更不可能。你只会是她的何寄哥哥。“ 他脸上笃定的云淡同轻让何寄胸中愤懑:”你找我过来到底什么事?难道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我是来告诉你,秦婠中毒了。” 何寄一怔,旋即拢眉急道:“中毒?她怎会中毒?现在如何?是什么毒?” 接连几个问题抛出,沈浩初却只是低头饮酒,何寄气急,探手要揪他衣襟,手却被他格挡开。 “你倒是回答我!她到底怎样了?”何寄怒而拍案。 “你也会着急?你明知道沈家的情况,还私下给她消息让她去查?你想见她,就拿这些消息做诱饵,引她见你,却不知你的所做所为可能会害死她!”沈浩初冷笑。 何寄回身缓缓落座,眼眸失神:“我……我只是让她查查沈家的旧事……她到底如何了?你告诉我!” “她没事,发现得早,若再晚几天,就难说了。” 梆梆的更鼓声传来,月色斜照,已是三更天。 “让我去看看她。”何寄倏尔抬头。 沈浩初沉默地看着何寄,那目光让何寄觉得自己愚蠢,他怎会同意这个要求? “好。”在何寄已经绝望的时候,沈浩初突然开口。 “我不止可以带你看她,还能让你进沈府,你可愿意?”沈浩 初深吸口气,把这两天反复斟酌的决定说出口。人生里还没遇过如此犹豫的决择,纵有千百个反对的理由,都不及一个简单的借口。 “什么?!”何寄难以置信听到的话。 “八弟已经被宋氏教坏,这两天暂时由老刘头管着。但到底他是主,老刘头只是护院,也不敢逾越,所以这是个让你进府的好理由,你给八弟做师父,暗中保护秦婠,直到我回来。”沈浩初看到他脸上的疑惑,又补充了一句,“三月中旬,我要离京。虽说肃清沈府,但我觉得危险还在,并且不是简单的后宅之争,为防再出意外,她需要有人保护。” “你找我保护她?”何寄自是求之不得,但此话由沈浩初说出来,多少让他觉得可笑。 “有何不可?难道你不愿意?”沈浩初反问。 没人比何寄更了解沈府的情况,他对秦婠又上了心,说他利用何寄的感情也罢,说他无能也罢,都不能与秦婠的安危相提并论。 “我当然愿意。可你想清楚了,我靠近秦婠,就不会松手,我会带走她。”何寄勾唇而笑。 “呵……”沈浩初饮了口酒,想起今日秦婠之语,“如果秦婠愿意跟你走,我成全你们又如何?她本来就不属于镇远侯府,比起在后宅蹉跎年华,我倒希望她真正自在。” “卓北安”与秦婠没有成亲,十八岁的约定就是他们的婚礼,在她正式点头之前,她还可以选择。不论最后她爱谁,与谁在一起,他都愿意成全。 哪怕会后悔遗憾甚至痛苦,他也愿意成全她的幸福。 ———— 翌日天大晴,蘅园花繁叶盛,秦婠身体已然大好,又没府务在身,自在悠闲,拉着秋璃在花圃里挑剪花朵,打算插两瓶送去给老太太,再剔些花瓣晒干了缝香袋。 剪了半天,她被阳光晒得满头汗,坐到廊下翘着腿喝茶磕瓜子儿,她嘴皮子利索,一嗑一口仁,像小麻雀一样。 “夫人。”蝉枝从外边匆匆进来,碎步跑到她身边。 “你们先下去吧。”收到蝉枝递的眼神,秦婠把陪自己唠嗑的丫鬟都遣退。 见到四周的人走得只剩下秋璃一个,蝉枝这才坐到秦婠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夫人,你要查的事有些眉目了。我问过我们府里老人,三十多年前替我们沈府接生的稳婆,一直都是太医院的医女纪华。” 当初老太公还在,镇远侯府显赫一时,一应吃穿用度都是上 用之物,这位纪华医女当初深得如今这位太后信赖,被指到沈府替沈老夫人接生。 “已经过去三十多年,纪医女早就告老离宫,她曾在京郊置宅居住,常被京中富贵人家邀去接生,响誉一时。” “那她如今人在何处?”秦婠问道。 “她膝下无儿,由族中侄子奉养,现住在京城西郊牛头岭下的镇上。”蝉枝回她。 秦婠抓了把瓜子,也不嗑,只在手中拔拉拔拉,心里兀自思忖。她在查何寄提过的那桩事,老太太那儿既然不得入手,她便只能另作打算。 三十多年了,也不知道这位纪医女还记不记得沈府的事。 这件她背着沈浩初在查,原也想过同他说,可这人近日诸事压身,又马上要离府,她实在不愿他再多牵挂,便只悄悄地查。 “帮我把奉哥找来吧。”秦婠想了一会,让人唤来奉哥。 不多时奉哥过来,秦婠又屏退蝉枝,按下那桩秘闻,只让他悄悄跑一趟牛头岭,先打听这位纪女医的下落。 才刚交代完话,外头就响起丫鬟位的行礼声:“侯爷。” 秦婠忙让奉哥退下,把手里瓜子都扔回梅花攒心盒里,起身将衣裳抖抖,又从袖里摸了面不足巴掌大的手镜瞧了瞧,确定自己妆容妥帖,她才蹦下石阶,迎入院里。 “侯爷!” 甜甜的声音在看到迈进门坎的人时响起,沈浩初脚步一停,瞧见雀鸟似的人扑过来,欢欣雀跃的模样让人高兴。 秦婠的声音却在空中兜个圈子转成惊讶:“何寄哥哥?” 沈浩初竟带着何寄进府?她是不是眼花了?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快乐!!!!!今天事情多,写得少了,莫嫌!么么哒!!!!! 本章下24小时内评论送小红包………………………………过了今天年也结束,大家万事顺心!!! 第73章 入府 园里一派春光明媚,外头人家还没褪去冬寒,这里已是繁花似锦。不止景色熟悉,人也熟悉。何寄看到青纹,看到蝉枝,看到从前常在自己跟前服侍的女人,像蜂蝶般绕着秦婠转。秦婠打扮得很家常,八成新的杏色袄子裙外面罩着白狐毛镶边的缎面比甲,缎面上绣着缠枝花鸟,颜色鲜亮,被人拱得像朵开得正灿烂的花。 蘅园从前是冷清的,他不往这里来,园里下人惯常踩高捧低,见她不得宠,也很少在她面前奉承,所以他的记忆里,这地方透着萧条寡淡,还有日复一日的怨气。 “我已与何公子说定,让他进府为小八授剑,治治他被二婶教坏的性子,今日先邀他过来见见人。”沈浩初瞅秦婠满眼惊讶,笑道。 “我不是问这个。”秦婠拽着他衣袖,从他身侧探头打量站在园中怔怔看四周的何寄。 “哦,他听说你中毒了,想来看看你,我顺便就带他过来。”沈浩初又解释道。 “不是!我是问……你两不是……有过节?”秦婠说着踮脚,凑到他耳畔蚁语。 气息拂得他耳朵痒,沈浩初揉揉耳,朗笑道:“从前有从前的考虑,如今有如今的打算,不管如何,我与何公子并无私怨。” 何寄听到他的声音,将目光收回,正见着秦婠拽着沈浩初衣袖攀在他手臂上。 “是啊,你别多心。”何寄淡道。 “那就是冰释前嫌?”秦婠笑颜逐开,扯着沈浩初的手,“叫何寄哥哥留下用饭,我让奉嫂做掖城有名的羊肉锅子给你们下酒好不好?” “好啊。”沈浩初并未多想就点头。 何寄只略颌首,他已经不记得刚成亲那会,她有没对自己这么亲热地撒娇了,就算有,他也想不起来——他没把她放在心上好多年。 “进屋聊吧。”秦婠拉着沈浩初招呼何寄进屋,一边又唤人,“青纹,你把侯爷的好茶拿出来沏一壶;秋璃,去拿早上新得的酥蒸,再拣一盒果子端上来。” 两人应声而去。 “你又拿我的茶做人情?”沈浩初敲了敲她的脑袋。 “你别那么小气。”秦婠揉着头回嘴,一边进了屋。 何寄移开眼眸,克制着不看两人,踱进屋去。客气一番,他在沈浩初下首坐了。屋里陈设雅致,天青色胆瓶里供着桃粉色月季,玉斗盛着金黄佛手,椅子上都铺着宝蓝缎面锦垫,窗下案上燃着一柱细细线香,香灰随意洒在香 插的莲瓣上。 他对这些很陌生,又很恍惚。青纹端茶过来,他接下,连谢字也没说,只看她两眼。上辈子青纹跟着他也没落个好下场,他也不记得当年自己为什么要纳青纹了,似乎是为了气秦婠,这辈子不知她会如何,但也许嫁个普通人家要比为人妾室好太多吧。 “听说你前几日被人下毒,如何身体可大好?”沉了沉心,他回到“何寄”的身份里来。 “已经没事了,劳你挂心。发现得早,并不严重,吃了两帖药已经没事,下毒的人也被拿下了,你可以别和连姨说,省得叫我娘也知道了,她们一块担心。”秦婠亲自把点心果子摆好,招呼他吃,自己剥开颗桔,将桔肉分了一半给沈浩初,“侯爷也是,这事告诉哥哥做什么?没得叫人操心。” 沈浩初吃她剥的桔子,笑而不答。 “母亲知道我来看你,托我带了些甜酱瓜、酥酪、板鸭过来,都是你素日爱吃的。”何寄又道。 “你替我谢谢连姨。”秦婠笑道,她吃完桔子拍拍手起身,“行了,你们聊着,我去厨房和奉嫂交代一下。” 语罢她便出屋,留下沈浩初和何寄二人。 “她今天很高兴。”何寄看着她的背影 “见着兄长自然高兴。”沈浩初手里那半颗桔子没吃完,还在慢悠悠地吃。 “……”何寄竟无言可回。 ———— 秦婠进厨房亲自叮嘱奉嫂要做的菜后才回屋,屋里两人各自坐着也没说话,她进屋后声音才多起来,一会问连氏,一会又问他们在大理寺的差使,倒是聊得不亦悦乎,最后又问起秦家。 “你来咱们府给八弟弟授剑,那秦家那儿……” “秦四公子与六公子的剑术课只到这个月,他们并非学剑的材料,练剑不过强身,学些基本功就可以了。”何寄回道。他去秦家授剑原是醉翁之意,如今念想已断,再留下又有何意思? “不往秦家去,你舍得?”秦婠试探他。她可没有忘记重生后的重逢,他对秦婠的维护及关切。 “有什么舍不得的?当断则断。”何寄饮了口茶。 再提起秦舒,似乎已是很遥远的人事。她曾经高高在上,是他心目中不可亵渎的存在,他将自己对女人、对妻子所有的期待都假想在她身上,她像庙里供奉的仙女神像,金漆彩绘的身体是世人对神明最完美的描画,可剥金销彩后也不过泥胎木骨。 一世痴恋,成全的不过是他的幻想。 “当断则断,说得真好。”沈浩初的夸奖意有所指。 秦婠哪里知道二人心里想法,只是欣慰——不爱秦舒就好,她可不想何寄如上一世的“沈浩初”那般求而不得。 茶过两盏,谢皎来禀,说是饭菜已妥,秦婠便命开饭。 菜不多,份量却足。羊肉锅子里沉甸甸的肉块,下面垫着土豆、豆芽、粉条之类,汤色酱黄,浓香扑鼻,旁边是一大盘冷切羊肋,用来蘸酱吃,主食是西北的炮仗面,旁边小碟里的都是连姨送的开胃腌菜。秦婠今日心情格外好,挽起袖子把酒盅摆上,亲自抱了坛太禧白出来。 何寄从前在沈家饮食精细,连氏来京城几年做的也多是京城菜,他没见过这般粗犷的吃法,坐在桌旁一边看秦婠动手,一边问:“为何有两锅羊?” 羊肉锅有两份,看上去一模一样,只是其中一锅面上浮着红油,色泽诱人。 “这锅单给你做的。”秦婠热情,闻言给他捞了两大块羊肉,又夹了根肋排到他盘里,再洒上一勺辣子,“你快尝尝和掖城的一不一样?” 何寄不明所以,尝了口汤,不过两个呼吸,整张脸都闷红。 “这汤里有你喜欢的油辣子,我还额外放了香椒子,你肯定喜欢,他们不吃辣,所以这锅为你特别烧的。”秦婠得意道。 茱萸碾制的油辣子在西北一带盛行,不过京城这边没人吃,怕辣。何寄从小嗜辣,肯定喜欢。 “咳。”沈浩初原正慢条斯理从肋排上撕肉下来吃,闻言嗽了两声,想起上回秦婠请自己吃这特制羊肉锅的情景——他有点同情何寄。 想扮好她哥哥这身份,可不大容易。 “喝酒吧。”他替何寄解围。 何寄咬牙连灌三杯酒,才强笑道:“多谢。” “好吃吗?”秦婠殷殷期盼地望着他。 “好吃。”何寄抹着额上细密的汗开口。 “那就好,你多吃点。”秦婠更高兴了。 她笑得开心,何寄就痛得想哭。他瞧见她往自己碗里又捞了几块肉,那架式恨不得把整个锅都端到他面前,他突然想逃。 沈浩初爱莫能助,只能举杯表示同情。 ———— 饭罢秦婠陪沈浩初带何寄去见沈浩武,她在蘅园休养了两天已然闷坏,出了园子 就又龙精虎猛的。沈浩武早被带到校场,沈家的校场可比秦家大多了,有靶场、木人桩与小马场,老刘头和沈逍两人一左一右把沈浩武拘在校场,沈浩武穿着练武的劲装被勒出一身横肉,正满脸恨意地站在场上,丝毫未装沈逍与老刘头放在眼中。 秦婠见到沈浩武,好似看到过去的沈浩初,不过这沈浩武可比沈浩初还要顽劣十倍。二房被沈浩初一番肃清动作打得措手不及,如今正缩着不敢吱声,她中毒那事还没了结,沈浩初虽然答应不分府,暂时饶过宋氏,却变着法惩治二房,已经向她问明后宅各院各房人的关系,但凡是二房或宋氏的爪牙,全部清换。 宋氏再毒,拔了毒牙的蛇也施不了法。 因着这些事,沈浩武更是恨上他们。 “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满身横肉肥得流油,就你这德性,还成天想学人风流快活,撒泡尿尿照照自己什么样子,别年纪轻轻风流没寻到就成了枉死鬼!” 才刚上前介绍完,沈浩武连声“师父”也不叫,把眼睛瞥得高高,不肯搭理何寄。 何寄可没老刘头的好脾气,他也了解沈浩武,这个弟弟当年承袭了三分他的脾性,却又不像他那样愿意吃苦习武,文不成武不就,比他更差,当下便开口嘲讽。 沈浩武才要反驳,忽然“唉呀”惨叫,耳朵已被何寄揪起往校场中间走去。秦婠没料想何寄直接动手,被沈浩武的惨叫吓了一跳。 “该,这兔崽子就要这么教,要是老侯爷还在,怕打得更惨。”老刘头这两天被沈浩武折腾得够呛,见状露出渍黄的牙笑了。 “侯爷……这没事吗?”秦婠却担心把人教坏。 “放心吧,何寄自有分寸。”沈浩初淡道。 校场中央,沈浩武不甘心被何寄揪着耳朵,伸手偷袭他,被何寄反手一个手刀劈在背上,疼得他嗷嗷叫,他又用身体撞向何寄,何寄闪身出掌,一记清脆的耳光听得校场旁边站的人都脸疼。沈浩武更是又疼又怒,发疯似的冲向何寄,何寄扫螂腿一勾,把胖墩勾摔在地,转头就单膝压到他背上,手如铁箍般掐着他的脖子就往砂里按。 “不需要你喊我师父,我只要你听话,对付不听话的学生,我通常打到他听话。”何寄俯头狠道。 沈浩武啃了满嘴砂,呜呜直哭,手脚拼命挣扎。 秦婠看他像块砧板上任人切割的五花肉,又想笑,又有点担心,便拉开沈浩初:“侯爷,咱们走吧。小八 少年心性,当着咱们的面被折辱怕心里生恨,还是交给何寄哥哥吧。” 沈浩初点点头,带着她离开。 何寄压着沈浩武,不经意间抬眼,只瞧见秦婠与沈浩初远去背影。 ———— 校场的阳光好,秦婠同沈浩初走得很慢,正随意捡笑话说着,前头忽然有个小影子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一头撞进秦婠怀里。 秦婠低头看去,却是邱清露的女儿,嘉字辈的长女,过完年虚龄六岁的沈嘉敏。 沈嘉敏穿着正月里头喜气的大红衣裳,膝盖上都是泥砂,玉雪似的颊上也沾着污泥,被泪水一浇黑糊一团,狼狈又可怜。见到撞了人,沈嘉敏忙站住,有些怯怯地看秦婠。秦婠与沈浩初对视一眼,蹲下身柔道:“嘉敏,你怎么跑校场来了?” 沈嘉敏抿着唇不作声,秦婠便拉起她攥紧的拳头展开,白嫩如藕的掌上几道沾着泥砂的血痕,她蹙着眉往伤口上吹了吹气,又取出丝帕轻轻拭走血痕上的泥砂,最后在她手掌上裹了一圈打个结。 “摔了吗?回去让你的丫鬟或者奶妈妈洗洗,上上药,可能会有一点点疼,但很快过去。”秦婠笑了。 沈嘉敏看着丝帕半晌却突然“哇”地一声扑到她怀里哭了:“我不回去,弟弟欺负我,他们却都不肯帮我,小果说这里可以学厉害的武功,我要学武功教训弟弟!” 作者有话要说:要出门,早更! 第74章 嘉敏 秦婠有些意外。 邱清露的这对双胞胎是二房的命根子,尤其是长子沈泽念,更是家里宠儿,从老太太开始往下无人不喜欢他们的。宋氏和邱清露对这两个孩子看得紧,平素不轻易放进园里玩耍,除了年节里与在老太太屋里,秦婠很少遇见他们,不过每见必喜。二房的行径虽叫人不齿,但两个孩子却是好的,聪明机伶,生得又好,讨喜得很。 秦婠倒是喜欢,但二房的人总跟防贼似的防着外人接近他们,久了她的心也就淡了,每次不过远远瞧着,送点金玉玩意尽尽她这做婶婶的心意,也就是罢了。 这次不知为何,二房竟叫沈嘉敏一个人跑到这里。秦婠抬头看看四周,并没看到四周有人跟来,便问小姑娘:“你跟前的人呢?小果呢?” 沈嘉敏吸着鼻子,瓮声瓮气道:“阿念欺负我,她们笑我,小果帮我,被黄妈妈罚跪。我讨厌弟弟,讨厌她们。” 秦婠听出个大概,当即笑了:“弟弟与你闹着玩的,你别放心上。走,我送你回去找你娘,好吗?” 这两孩子素来亲厚乖巧,她每回见到这对姐弟,就想起自己哥哥。若是哥哥还在,那么他们小时候必然也这般争争闹闹地长大,纵有争执,哥哥肯定会维护她、疼爱她。如此一想,她便当沈嘉敏与沈泽念之间只是孩童玩闹争吵,这天底下哪有不吵架的孩子? 岂料沈嘉敏听了她的话,却蛮横地伸手一推。她小小年纪,力气虽不大,可猝不及防地奋力一推,也叫蹲在地上的秦婠重心不稳往后摔去,幸而沈浩初从后面扶住她。 “嘉敏?”沈浩初扶起秦婠,脸色没变,声音却有些沉。 “我不要!你和她们一样,都向着弟弟,每回都骂我。祖母是这样,黄妈妈也这样,娘也一样!弟弟抢我东西,撕我的画,还推我打我,你们都不帮我。祖母说他是男孩子,说我是姐姐,要我让他,我为什么要让他?”沈嘉敏飞快地抹眼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 六岁的孩子,话说得虽急却也齐全,秦婠没有应对孩子的经验,被说得语塞。虽说沈嘉敏是姐姐,可孪生子出生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之差,哪里真分得出大小来,而多大的不公才能让一个六岁的孩子说出这样委屈的话来? “娘也疼弟弟不爱我,她们说娘肚子里面又有小弟弟,以后就不要我了,我讨厌她们,讨厌弟弟,我不想要弟弟,他们都去死……”沈嘉敏突然间疯狂地摇着头,脸已经被泪水和泥污糊得看不出颜色。 “嘉敏!”沈浩初越听越不对,重声一喝,双手按住小姑娘的肩头。 秦婠被这话惊呆,沈嘉敏只有六岁,到底受了什么样的委屈才会让她产生如此怨念? 沈嘉敏歇斯底理过去不住地抽泣打嗝,身体颤得厉害,秦婠拍拍沈浩初的肩,让他别凶着孩子,沈浩初点头表示明白,而后蹲下与沈嘉敏平视,放柔神情道:“嘉敏,我们没有听你说话,是我们的错;弟弟抢你东西欺负你,是他的错;他们帮着弟弟欺负你,是他们的错。我和婶婶向你道歉,不哭了好吗?” 说话间,他以指腹擦过沈嘉敏脸颊上的泪痕,沈嘉敏失控的情绪总算平静下来:“你们认错了,嘉敏不生气,爹说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 带着哽咽的童音有些大人的老沉,叫人又想笑又心疼。 “嘉敏不气就好。”沈浩初笑了笑,语气却突然有些严厉,“可是嘉敏知道吗?错就是不对的事,你不能因为别人做了不对的事,自己也跟着犯错。弟弟推你疼吗?你刚才也推了婶婶。” 沈嘉敏皱了眉,低头挣扎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那我给婶婶道歉,婶婶要是疼了,我也让你推你一下!” “傻丫头,错的事情怎么能你一下我一下,那不是没完没了了?”沈浩初把她的脸擦干净,板起脸来。 “婶婶没事,嘉敏也道歉了,婶婶不气。”秦婠蹲到沈浩初身边,笑出两个梨涡。 “嘉敏,别人犯了错,你可以大声说出来,斥责他们,但你自己别和他们一样犯错,否则你和他们就没有区别了。”沈浩初摸摸她的头。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头。 “你刚刚说了‘死’,你知道什么是‘死’吗?”他又和颜悦色问她。 “‘死’就是……”她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答,“很安静,不吵不闹,不会推我欺负我,不会抢走娘,会像睡着一样乖。” 沈浩初眉头大蹙,看她懵懂的眼眸良久方道:“‘死’也代表着,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弟弟,他会去很远的地方,不能再与你一起玩,不能再和你说话,你娘亲会难过,你也会难过……” “啊?”沈嘉敏惊讶地瞪大眼,“那我不要了,不要弟弟‘死’,他不欺负我的时候还是很好的。” 孩子的世界,到底纯良。沈浩初微微一笑,点头:“那就不‘死’。” “嘉敏,告诉婶婶,是谁告诉‘死’的?”秦婠 抬手整整她的发丝,问道。 “我的好朋友,可我不能告诉你它是谁!”沈嘉敏突然捂起嘴,“它天天晚上都来找我玩,陪我说话。它最疼我了,可它不许我和别人说它是谁,否则它就不能再来陪我!我不说,不说不说!” 她把头摇得像波浪鼓。 秦婠听着孩子气的声音,没来由一阵发瘆。 两人正待再问,远处忽然过来几人,边走边唤:“敏姐儿……” “在那儿呢,快看!”有人看到了沈嘉敏。 沈嘉敏灵活地往秦婠背后一躲。 那几人很快上前来,皆向沈浩初与秦婠福身行过礼,其中走出个穿月白袄子青棉褙子的妇人来。这人打扮得素净,在年下园中百花争艳的颜色里尤其寡淡,梳得油光的髻间只两朵杏黄的绒花,平眉细目,自有一股温柔含蓄,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段饱满,衣裳上没有熏香,只有头油淡淡的木樨香。 “奴婢是姐儿与哥儿的奶妈妈,今早姐弟两个玩闹时吵架,姐儿发脾气跑了出来,现下大奶奶正着急,命大伙园里找她,不想敏姐儿竟然撞见了侯爷与夫人。”那人温和道,腔调有些平,与京城不太一样。 秦婠对她有印象,这人正是沈嘉敏与沈泽念的乳娘黄氏。当初邱清露一举得了龙凤胎,自己的奶水是不够的,所以特地请了当时逃荒而来的黄氏做乳娘。黄氏原也有个儿子,在逃荒路上生的,因为难以养活就送给别人,后来才被人荐入沈府做乳娘。一做几年,因为规矩好,行事知分寸,所以她又被邱清露留在府里继续照顾两个孩子。 “我不回去!”沈嘉敏巴巴地揪着秦婠衣袂不肯松,缩着不肯出来。 “敏姐儿听话,跟黄妈妈回去。”黄氏语气重了些。 “弟弟也不听话,他推我,疼,我不回去。”沈嘉敏把被秦婠包好的手伸了出来。 “念哥儿是与你玩耍,你是姐姐,理应让着弟弟,怎好乱发脾气跑出来?都是果儿教唆得你如此任性,你若再不回去,我明日就把果儿打发出去。”黄氏沉了脸。 看得出来,这位黄氏在两个孩子屋里极为得势,她说话时旁边竟无一人插嘴。 沈嘉敏一下又扁了嘴,怯生生地汪出泪来。 “黄妈妈,你负责两个孩子日常教养,更该明辨是非才对。自古长幼尊卑有序,弟弟爱戴尊重姐姐那才是正理,你怎不教导念泽爱敬姊妹,反纵容他的任性 ,却责怪嘉敏乱发脾气,还以下人威胁一个孩子?”秦婠也板起脸怒道。 “奴婢不敢。”黄氏垂头,也不与秦婠争辩,只道,“还请侯爷与夫人把姐儿交给我,大奶奶该等急了。” 沈嘉敏又缩了缩,沈浩初蹙眉向她道:“嘉敏,叔叔和婶婶送你回去好吗?” 她这才点下头,一手拉着秦婠一手拉着沈浩初,把两人拉得离黄氏远远的,往芷园走去。 秦婠一边走一边看沈浩初,沈浩初摸摸自己的脸,问她:“你看什么?” “你和嘉敏说话好温柔,嘉敏,对不对?”秦婠眼里星星乱撞。 沈嘉敏频频点头:“我喜欢二叔。” “我和你说话不温柔?”沈浩初盯着秦婠反问。 秦婠“嘻嘻”一笑,把脸转开,自去和沈嘉敏说话。 ———— 在日头下走了半天,二人总算将沈嘉敏送到芷园。一踏进芷园那门坎,秦婠便察觉园里气氛不对,几个丫鬟站在廊下手足无措,连接邱清露的贴身丫鬟梦芝都站在外头。 “侯爷,夫人,你们怎么过来了。”见到秦婠二人进园,梦芝马上将担忧之色换作笑脸,扬声迎来,又见两人牵着沈嘉敏,不由讶道,“敏姐儿?” 秦婠和沈浩初都听到屋里传出的吵架声与啜泣声,不过还未听分明,那声音就因为梦芝的话嘎然而止。秦婠料想是邱清露与沈浩文在屋里吵架,他们来得不是时候,原想与邱清露说说沈嘉敏的打算就作罢,便将事情简单说了,那黄氏随后也进了园子,站到一旁。 “原来如此,倒是委屈我们敏姐儿了,手都弄伤了。快来人,先带姐儿下去看看伤口,若严重就请大夫。”梦芝心疼地把沈嘉敏拉到怀里,一叠声唤人过来。 不多时沈嘉敏就被人带下去,梦芝向两人道谢,又说今日邱清露实在不便见客,话才说到一半,正屋就有人摔帘出来。 “大哥。”沈浩初与秦婠看到脸色极差的沈浩文。 沈浩文心情本就差,这几日又因二房境况而愤怒,看到沈浩初一改往日温和,只冷冷扔下句“侯爷好手段”,便匆匆出了园子。 秦婠与沈浩初也不好再留,便转身告辞。 ———— “你说大伯哥和嫂子为何吵架呢?”秦婠与沈浩初并肩走着,手里拈了朵才刚折的花转着。 这里还是二房的地盘 ,花草收拾倒比蘅园更精致。 “别人房里的事,我哪知道。”沈浩初漫不经心回道。 “他们从前恩爱,听说成亲几年都没红过脸,一直恩爱有加,如今突然吵架肯定是因为大伯哥要纳邱家姑娘为妾的事。”秦婠道。女人啊,再怎么贤良大度,但凡心里有这个男人,都不会愿意他纳妾。 “哦。”沈浩初回应得冷淡。 “所以,还是不要纳妾的好,免得家宅不安,你说对吧?”秦婠藉机教育他。 “我以为你比我更想往我身边塞人。”沈浩初斜眼瞥她。 “嘿,我那就是……装装样子。”秦婠索性承认。原来她是无所谓的,可现在不一样,她有那么一丁点心动,所以必须未雨绸缪。虽然他总是非常正直,但男人嘛,难保什么时候会犯诨,她要提早给他灌输些规矩,她的规矩。 “妒妇。”他轻道,语中带笑,没有怒气,还有些欣喜。 “我就是妒妇,反正我不要你屋里有别人。”秦婠红着脸认下这罪,反正让她扮贤良大度是不可能的,趁早和他说明白,要是他不喜欢,那一拍两散。 沈浩初低声笑了,秦婠恼得伸手锤他,粉拳才敲两下,忽被他抓住。 “谁在那里?”他目光骤凝,盯着花丛转角处道。 秦婠一惊,看到转角处有个人左顾右盼一番才缓缓出来。这人三十开外,容貌虽秀美却有些苦相,年轻的时候约是我见犹怜,老来便有些不讨喜了。 “周姨娘?”秦婠叫出来人身份。 这周姨娘正是二房沈从海的妾室,沈浩武的亲娘。她怯怯上前向两人行礼,不待她说明来意,沈浩初便已开口:“姨娘放心,我已给八弟另择名师,一定能把他的脾性扭过来,你不必太担心。只不过这位师父是个极严厉的人,八弟性子顽劣不堪,开头这几顿皮肉之苦是少不得了,还请姨娘别太心疼。” “阿弥陀佛,多谢侯爷费心,只要能让浩武上进,便是多几顿棍棒鞭笞也是应该的。”周姨娘双手合什,感动得眼一红。 秦婠纳闷极了,沈浩初便解释道:“之前沈兴教唆浩武的事,是姨娘告诉我的,她怕浩武走上歪门邪道,所以央我帮忙。” 如此一说,秦婠便明白其中关键。沈告武一生下来就被抱到宋氏屋里教养,与亲娘并不亲近。这周姨娘也不大得宠,生过孩子后色衰爱驰,沈从海也很少去她屋里,她眼见亲生儿子被人 教坏却苦于无计可施,万般无奈下才偷偷找了沈浩初。 今日怕是听说沈浩初给沈浩武找了新师父,又见他到了二房,所以才背着众人悄悄过来探个情况。 “原来如此,可怜天下父母心。”秦婠叹道。 “对了,今日找你们,是另有一事要说。”周姨娘问过沈浩武的情况,心头大定,便又道。 “何事?”沈浩初问道。 二房和他们如今水火不容,要是让人发现周姨娘与他们有接触,回去日子恐怕不好过,能让她冒着风险来找他们的,必定都是要紧的事。 “浩文媳妇肚里那胎,怕是不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t.t 第75章 顾虑 周姨娘带的消息让秦婠惊讶。 上辈子邱清露这胎没保住,秦婠是知道的,可怎么没的她却不清楚,二房对外只称意外,她也没去细究。如今听到周姨娘的消息,她才犯起嘀咕。 周姨娘有个要好的闺中密友,早年家境贫寒被送去道堂做了姑子,这些年学了些旁门左道的东西,惯常在各府后宅游走,拿些阴私伎俩哄那起不通世事的愚昧女人,赚点银钱花,人称莫道婆。那日周姨娘要给沈浩武求个平安,就把莫道婆请到屋里吃酒,那莫道婆两杯黄汤下去就面酣耳热,说起各处阴私,把邱清露悄悄请她作法求安产保命的事给说了。 这安产保命的法术,说到底不过莫婆子诓人的手段,要烧替身,还要请鬼婆,要收一百两银。寻常人家不过是求子亦或安产,只有在胎象极不好的情况下,才会要做这保命的法术。 若这消息不假,邱清露腹中那胎情况确实不好。细想想也通,她早年生那对孪生子就伤了身体,后来几年没怀上,她又操持家务更是将身体亏空,如今突然有了身孕,可不危险? 可是从目前二房传出的消息来看,邱清露的这一胎却是安稳的,过年那会宋氏在老太太和亲戚面前还表现得格外得意,相来这情况邱清露还瞒着众人。 但为什么要瞒? 原因何在? ———— “想什么呢?”沈浩初见秦婠从芷园出来后就默不作声,不由问道。 两人已回到蘅园,皆走了一身汗,秦婠正站他背后为他褪外袍,手上动作心不在焉,闻言只道:“想大嫂屋里的事,觉得奇怪罢了。” “怎么个怪法?”沈浩初褪去外袍,一身轻松,接过秋璃绞的帕子抹了抹脸,坐到罗汉榻上取了颗桔子剥起。 泛酸的桔香散开,让人舌下生津。 秦婠也将外袍脱了,只穿翡翠色的小袄坐上罗汉榻,脆生生道:“大嫂的打算与嘉敏说的话。嘉敏那么小,谁会每天晚上与她说话,还告诉她一些明显错误的东西,这不是明摆着挑唆他们姐弟感情?” 就算在大太阳下面,她想起沈嘉敏稚嫩单纯的声音说着那个天天晚上与她说话的“人”,她都还会有毛骨怵然的感觉,是人类对未知危险天生的预感。 “确实很奇怪,但是他们那边我们插不了手。”沈浩初当然奇怪,他比秦婠更加敏锐些,可沈府大宅虽然肃清,小家他却也没理由插手,最多不过放几个眼线 过去,但这时候安插过去的人,二房自然怀疑,肯定不会重用。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婠摇头,“我是觉得,原本我们以为在宅中兴风作浪的人是婶娘,她最有动机,也最有可能,而最近发生的种种事情也确实都因她而起,那么二房里面应该是安全的,婶娘再坏也不可能对嘉敏下手,更不可能教出让弟弟‘死’这样的话给嘉敏。” 仅管宋氏和邱清露婆媳不和,但这对龙凤子却是宋氏的心头肉,确切些应该说作为长孙的沈泽念是宋氏的命根子,连他掉根头发宋氏都要紧张半天,何况是涉及生死的事?邱清露是亲娘,就更不可能如此教唆女儿了,那会是谁传递给六岁的孩子那样的信息? 嘉敏说那“人”夜夜都来,那就不是外人,二房里还藏着一个人在作祟。 “既然二房内也不安全,中间还有一个瑞来堂与杨守心串不起来,再加上王新与陈三的案子,我只是觉得,会不会还有一个人隐藏在更深的地方,可能针对的不是我们,而是整个沈家?” 她没有证据,只是凭着直觉,但有时女人的直觉往往直指真相。 沈浩初早就怀疑了。 “从婶娘经由她弟弟之手入资瑞来堂开始,就已经不对劲了。”沈浩初查到的东西要比她更多,他原本不想告诉她太多,怕她涉险,可是不说她也要查,反而更加危险。 “怎么说?”秦婠与他讨论得连他递来的桔子都忘了吃。 沈浩初便将桔子拿回来,掰下一瓣喂她,她不自觉张口。 “当初乔宜松以瑞来堂在清州进了一大批贵重药材为由,在京城大肆宣扬周转不灵的消息,这才让婶娘之弟有了可趁之机,最后辗转又哄到婶娘头上。可是我查过,去年整年,瑞来堂在清州并没大批量进过药材,而从瑞来堂在清州上缴的税款来看,瑞来堂去年的利润可观,完全不存在资金问题。” 他要去清州调查江南王,不可避免开始查起清州的事,而在上辈子的记忆里乔宜松和江南王关系非常密切,应该是江南王的军饷的财力来源,所以他也着手查乔宜松。瑞来堂只是乔宜松手上一项并不重要的生意,但他却对瑞来堂非常看重,事必亲为,也不知出于何故。 “你的意思是,乔宜松故意设套让婶娘入资?为什么呢?”秦婠大奇。 “他可能想要沈家的祭田。”沈浩初看了她两眼,忽然道。 这是上辈子他查到的东西了,可惜最后没能 救到她。 上辈子老太太死后,“沈浩初”受毒之害脾性恶劣,沉迷酒色,虽有爵位却无担当,沈家族长之位落到沈从海头上,“沈浩初”又信任宋氏,宋氏顺理成章接管沈家祭田、公田等田庄资产,后来又因为在外的买卖蚀了大笔银两,不得不偷偷变卖祭田公田抵债。而她的买卖生意,应该就从入资瑞来堂开始,先尝到甜头,所以越投越多,后来一败涂地。 原来他不够时间查出宋氏从何时开始,又从哪里开始进的圈套,到了这辈子,豁然开朗。 “什么?!”秦婠拍案而起。 祭田是族产,不允许私卖,也是沈家族人最后的倚仗,上辈子她可没听说沈家祭田被卖之事,不过到了后面沈家家境越发不好倒是真的,后来为了维持日常开支,她还动用了自己的嫁妆。她本以为是老太太死后二房当家故意苛扣,倒没往这一层上去想,如今听他分析来看,若是真的,委实也太叫人惊怵了。 “你如何得知?”秦婠紧紧望着沈浩初。 他没说自己是谁,但从他所说之事来看,上辈子他与沈家定然脱不了干系,否则怎会知道这些连她都不知道的事? “猜的。”沈浩初轻描淡写,他知道她怀疑自己身份,也没准备取信于她。 秦婠气鼓了腮帮子,这处境就像两人玩游戏,他拿手蒙住她的眼要她猜他是何人,明明一个转头就能看到的事,他偏要躲着,怎不气人。 这一气她就不理他,径直起身唤人:“皎皎!” 谢皎应声进来,听她吩咐:“你帮我查下清露嫂子喝的安胎药的方子,找个机会悄悄给她把个脉,看看她的脉象。” 谢皎看了眼沈浩初,沈浩初正剔手里桔瓣上的白络,一语不发,她便点头出去。秦婠方转身道:“你不说我自己查。” 沈浩初叹口气:“不告诉你这些,就是怕你趁我不在的这段时日贸然调查。秦婠,我肃清沈家已然打草惊蛇,不过是为了敲山震虎,先断其爪牙,让幕后之人短期内不敢再有举动,好在我离家期间保你周全。你要知道,如果此事真的涉及乔宜松,那就可能扯上江南王。谋逆的罪名,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冤屈,还要牵扯到整个沈家乃至整个大安朝,根本不是凭你一个人就能解决的,这其中风险有多大,你知道吗?” 这也是他最初想与她合作调查后宅,可随着调查的深入他却慢慢打消这个念头的原因。 太多的蛛丝马迹,都 在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不受控制。 迫不得已,他还是提到了“谋逆”。 秦婠的气来得快散得也快,听到他提及“谋逆”,也没有再问他为何知道,反正都是重生来的,他会知道这些也不足为奇了。虽然无人说开,但两人早已心知肚明对方的重生。 “清州,乔宜松,江南王,谋逆……”她想的已是另一件事,“那你这回去清州,岂不是非常危险?” 正因为危险,他才突然有肃清沈家这番大动作,所有的事都在像安排…… 沈浩初沉默起来,违心地安慰她肯定不会相信,可要告诉她自己可能有去无回,他说不出口。 秦婠还在盯着他,他终于叹口气,把剥得干净的桔瓣送到她唇间,道:“吃桔子吧,别胡思乱想。我想做的很多事都危险,秦婠,与我在一起,日后你要承受的风险,可能比现在还多,所以你要想清楚。虽然你我如今被迫绑在一起,若你……若你不愿,有别的想法,我都可以成全。” 这些话,本想等回来后再细细说给她听,可面对她似乎也藏不住。 “卓北安”未完之事,他要完成,那危险的程度便不再是后宅私斗可以比拟的了。 因为见到何寄而生的好心情,都被他三言两语打得粉碎,秦婠咬破舌上桔瓣,酸涩汁水涌出,竟无一丝甜味。 “我知道了。我会慎重考虑。” 而今能回答他的,也不过这句简单的话。 有爱无爱,爱有多深,是否到了飞蛾扑火无怨无悔的境界,她都不知。 若是点头,便是刀山火海,她也会陪他走下去。 她是这样的人。 动情一时,承诺却是一世。 沈浩初对她的回答不置一辞,只是继续将桔瓣送到她唇间,纵是知道这桔子苦涩,秦婠也还是张嘴嚼破咽下,寻找苦涩之间那一点甜味。 甘之如饴。 暗涌的情感缓缓流淌,谁都没再开口,像稚嫩的幼芽,在看不见的地方爬着根。 “侯爷,夫人,老太太打发雁歌姐姐送了补品过来。”外间青纹的声音打破这片沉默。 两人都将心事暂放。 因为秦婠中毒一事,老太太每日都打发雁歌过来看她,又往蘅园里送了无数补品,像是要弥补秦婠,如今秦婠大安,琢磨着要去看看老太太,收下补品后便道:“这几日老 太太亲自料理家务,劳神费力的,听说身子骨也不爽利,我随雁歌去给老太太请安,让她放放心吧。” 语毕她随着雁歌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花一章时间理理线…… ps:下个文写修仙好不好呢? 噢对,刚刚忘记解释一个问题,好像有几个小天使在问之前和秦婠要定亲的表哥。 那个是秦婠的表哥,不是何寄,虽然满意这门婚事,但是娶不成也就算了,不是本文要交代的人物,所以就略过不写了,何寄是和女主从小一起长大,对她来说是在感情上最接近兄长的存在,所以是不一样的。 第76章 监视 丰桂堂里人比平时要多,明天就是上元灯节,府务仍旧繁杂,老太太暂时接手家事,管事婆子媳妇们都到这里来禀事,故而人便多了。 “听说老太太这两日身体也不大好?”秦婠跟着雁歌走到帘子外头,就听堂内传来苍老的咳嗽,一阵接着一阵。 “老太太上了年纪身子骨本就不好,这两日是内外煎熬,跟油锅上煎似的,哪里能好?”雁歌叹口气,想要劝些话,又想秦婠也才受过一场罪,到底把话咽下了。 秦婠跟她进屋,浓重的汤药味与刺鼻的辛辣一起钻进鼻中,她揉了揉发痒的鼻头,知道那是治头疼的药油味道。堂上已经传来雁歌的回话“老太太,夫人来给您请安了”,秦婠忙快步往里走。 “快,让她进来。”老太太声音急切。 秦婠绕过屏风,看到老太太正从罗汉榻上坐起,她额上戴着宽厚的勒额,小陶氏正挖了药油往她太阳穴上涂抹,三房林氏也正陪坐在下首,见秦婠进来朝她一笑。屋里站着五个婆子,都手捧册子等着回话,因为她进来了所以便停下。 秦婠要向老太太行礼,那礼还没落下,就被老太太拉到身边。 “你身体也没大好,不要多礼了。过来我瞧瞧,脸都瘦了。怎不在屋里好生歇着,过来做什么?”老太太拉着她上下一通看,不无心疼道。 “孙儿媳妇没事,吃两剂药也就好了,老太太别担心我。”秦婠扶老太太歪下,“倒是老太太这两日劳心劳力,累坏身体,是孙儿媳妇不孝,未能分忧。” “说什么傻话。”老太太说着又咳了几声。 秦婠按按她的手,朝下面站的几个婆子温声道:“都有哪些要禀?” 当前那人便站了出来:“回老太太,夫人,上元灯节祭祀用的纸衣纸马已送来,厨房的家宴菜名已拟妥。园子里的花灯都挂上了,一共是两百三十盏,另外年前在张记订的十盏新灯也送来了,正等着账房支银子。” 秦婠点点头,看老太太不说话,便道:“十盏灯是我年前定的新鲜玩意儿,预备各房都送一盏,再留五盏给老太太设灯谜用的,让账房把银子结了,将灯送到老太太这里来。其余的事按旧例便是。” 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一个婆子,余下的婆子便一一上前禀事,也不是大事,都是杂务或各府往来人情,不到半个时辰秦婠就已处置完毕,老太太早已闭上的眼这才睁开:“人老了不能不服输,这脑袋记性都比不上年轻人。就这 几件事我得让她们翻来覆去说上几遍才能听明白,唉。” “老太太春秋正盛,是咱们府人多事杂,不管谁乍一接手难免忙乱。”林氏柔声安慰道。 “行了,别安慰我了。在我这屋里侍候了一天,你们都回去吧。秦婠,你留下陪我说会话。”沈老太太挥挥手,从榻上起来。 小陶氏与林氏便告辞离去。 ———— 沈老太太摒退了所有人,连丫鬟都没留下,秦婠知道她有话要说,便倒了杯温茶倚到老太太身边,轻声道:“祖母,喝茶。” “乖。”沈老太太接下茶,爱怜地看秦婠。二房那事,她对秦婠有些愧疚,可秦婠什么都没说,仍旧如故。 “孩子,委屈你了,如今府里也就剩你有这本事能管管家了。” “秦婠不委屈,不过老太太倒是谬赞孙儿媳妇了。等清露嫂子调养好身体,咱们府的大局还得由她掌着,往上还有母亲与三婶娘,秦婠不过玉皇大帝手下听差办事的门将罢了。” “哈哈。”沈老太太被她的比喻逗笑,笑过两声,面色又一正,“你二婶娘那样的人,清露夹在中间也难为,家事迟早要交还给你,你比我相像的要聪明。你母亲小陶氏是个不中用的,好在有几分孝心,可惜为人太愚,没那能力。至于你三婶……你记住了,这家交给谁,都不能给她!” 秦婠略惊,虽说三房老爷是庶出子,老太太不愿把家交给三婶打理也是正常,但这样不留情面的断然否定,连遮掩的理由都没给出一个,是不是有些不太寻常? “祖母,三婶她……” “你别问了,总之不能是她。”老太太道,“哪怕日后分府,三房也得跟着你们,你们只要保证他们衣食无忧,好好地打发两个丫头出嫁就是,两个丫头的嫁妆我这里出,你们不用理会。” 秦婠蹙眉。 这情况好生古怪。三房庶出,三老爷又英年早逝,林氏是寡妇,膝下只有两个姑娘,平时她深居简出,从不插手府中事务,若说宋氏是装出的慈悲,那林氏便是真的菩萨,像潭死水毫无波澜,无论好事坏事她都充耳不闻,甚至连自己两个女儿都不愿管。 如今老太太又这般声色皆厉发说出这番话,她倒想问清其后缘由。 “你别问了,该当你知道的时候,你自会知道。”老太太在她开口问之前就打断她,不想她再继续纠缠三房这个问题。 秦 婠乖觉得没有再问,只道:“祖母,其实秦婠有个主意。如今咱们家的姑娘们都大了,也马上到要出阁的时候,日后必是一家正房,要主持中馈,老太太何不叫她们学着料理家事,以后嫁人了也知道些柴米油盐应酬往来的事,不至手忙脚乱。” 沈老太太盯着她,良久方道:“主意是好主意……只不过,丫头你是自己犯懒了吧。” 老太太偶尔精明的目光,与沈浩初有些像,一眼就能看透她。秦婠只好讪笑两声,她这提议确是因为懒症又犯了,这段时间应付家事已经让她筋疲力尽,她这么个闲散自在惯的人,若日日操心这一大家子事,恐怕得疯。家又不是她一个人的,她没邱清露那股劲头,原也只是为了查案才揽事,现在就算不能马上撇下,也给自己找些人帮衬着,所以主意就打到几个姑娘身上。 好在老太太无意追究,反觉得她这提议好:“按你说的办吧,让姑娘们知些俗务,你也不用一个人辛苦。秦婠,你可怨我?” 秦婠正开心,冷不丁听到老太太问自己,不禁抬头:“老太太何出此言?” “前两日浩初同我争执,言及如今侯府景况,说府中腐朽至此,多是掌权之人无所作为,纵容底下的恶行恶状,他本要将你二婶毒害你之事报官,被我拦下。” 秦婠垂下头,看着老太太枯皱的手正微微颤抖。 这事沈浩初同她说了,之所以未将宋氏投毒一案报官,乃因老太太极力阻挠。 “不管怎么说,宋氏也是咱们家自我而下的长辈,在京中活动多年名声在外,此时若出了投毒的恶状,府里的名声就没了,几个姑娘的亲事,你浩文哥哥的功名,还有浩初的仕途名声,全都完了。” 像他们这样的世家,最讲清誉。小陶氏不争气,京中各府女眷应酬往来多是宋氏出面,秦婠未到之前,宋氏俨然是沈家这一辈最有名望的太太,在各处是挂了名的。眼前几个姑娘正值婚龄,若是宋氏下狱,那这名声就全完了,没有哪个好人家愿意娶犯妇之女进门,也没有谁会把姑娘嫁到侯府,且会成为沈浩文人生里最大污点,大房二房同气连枝,必也受损。 沈老太太自然要拦着。 他们都各为其家,只有沈老太太,要顾着各房子孙,难以放手。 “你放心吧,老太婆死之前,会让你们把这府分了。”见秦婠不说话,老太太长叹一声,倒在迎枕上。 秦婠从来没觉得沈家老太太已经这么老了。 ———— 和老太太说完话再回蘅园,秦婠闷闷不乐。天色已暗,丫鬟位见她回来,忙将饭食传来。秦婠脾胃仍虚,晚上吃的都是容易克化的粥食,味道寡淡,她吃着没劲。沈浩初在她走后也出去了,现下尚未归来。 “蝉枝,去把我们府上各房名录取来我瞧瞧。” 舀了两口粥,秦婠便撂开手,想着老太太说的话,便吩咐道。 蝉枝应声而去,不多时抱回一叠册子,秋璃已经她桌前没吃几口的饭食都收走,三层烛台被摆到桌面上,秦婠就着透亮的烛火一页页翻起名录。屋里很安静,只有书页被翻动的声音。不知看了多久,沈浩初还是没回来,秦婠抚着僵硬的脖子抬头,面色有些沉冷。 身边站的人只剩下秋璃,她是秦婠心腹,向来有话就问:“夫人,可是有问题?” 秦婠点点头,在心中梳理着名录上发现的关系。她一直都将注意力放在二房,三房与世无争,所以被她忽略了。 “三房那边的丫鬟婆子,全都是老太太的人。”她若有所思开口。 按理邱清露管家这么久,三房那边的人早该有所汰换才是,但几年下来,在三房当差的丫鬟婆子竟都没变动过,哪怕这次沈浩初肃清沈家,三房那边都未受其扰,纹丝不动。她原以为三房置身事外,所以才能保存,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所有的丫鬟婆子,都是由老太太亲自指派,全与老太太身边最得信的人有关。比如三婶身边的严妈妈,那是老太太当年三位陪房之一的女儿,而三婶的贴身丫鬟画春,那是朱管家的孙女,拜了许嬷嬷做干娘。”秦婠对这两人最有印象,因为每次跟在林氏身边的都是这两人,不管去哪里,这两人都没离过林氏。 那严妈妈生了张马脸,横眉怒眼极是苛厉,画春虽然年轻,模样板正,也不常笑。那时秦婠以为这两人护主,总是跟着林氏,如今一看却不是这么回事。 再来便是三房两个姑娘。两个姑娘从出生起就被抱养在老太太膝下,这几年老太太年纪大了,她们才回三房,但也没住林氏园里,而另辟了一个绣楼给她们住。两个姑娘身边的人倒好些,不是老太太直接指派,但也多是许嬷嬷安排。 “那又如何?”秋璃不解。 秦婠摩挲着纸页,也在想秋璃问的问题。 一个女人嫁到夫家几十年,但凡正常点的都要培养一两个心腹放在身边使唤,又或者用自己 娘家带来的人,但是林氏没有,她身边一个心腹都没有,全是老太太的人。 换言之,林氏在沈府无时无刻都被老太太监视着。 几乎算得上软禁。 可……为什么呢? ———— 翌日便是上元灯节,过了这一日,年便算彻底结束。 秦婠起个大早,穿戴整齐就拽着沈浩初去给老太太请安。今日沈浩初答应要带她去看元宵灯会,老太太已经允了,她怎不兴奋?家宴从中午开始,一直到晚上,所有人都围着老太太热闹,二房的人今天也出现了,除了宋氏。 天色刚刚降下来,灯火一盏盏亮起,满园彩辉交映,秦婠在老太太那里领了元宵,看了烟火,又陪老太太猜过一轮灯谜,把昨日送来的新花样绢灯给分了,老太太这才放他们出门。 “灯会上人多,你们这些跟的人可要上心,别把自家姑娘跟丢了!”老太太站在园子里看叽叽喳喳套斗篷的年轻姑娘,摇着头叮嘱道。 “放心吧,老太太,我一定把她们好好带回来。”秦婠上前笑眯眯道。 这趟看灯,她可不是独去,还叫了沈芳润与沈芳善,算是还她们上次的人情。二房也要去看灯,由沈浩文带着沈芳龄并岳瑜两个,邱清露有孕在身不能同行,就只能目送几人离去。 大房二房并不同行,套好的马车停在门口,两房人各自上车后,便隔了一大段距离前后离府。 “你都安排好了?” 车上,沈浩初问秦婠。 “我安排什么了?”秦婠装傻。 “不是你找小郡王与和安公主帮忙的?”沈浩初凑近了她。 秦婠的傻装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写的都是两年前想的坑,修仙是,网游是,这篇蜉蝣也是。 修仙那篇《美女修成诀》——媚宗始祖,天下男女,尽收其囊。 文案似乎有些邪恶…… 第77章 宁非 “我没,我就找了小郡王,哪能找上曹姐姐?”秦婠本也没打算瞒沈浩初,便解释起来。 霍谈那人虽然是京里有名的纨绔,但芯子还是好的,就是为人霸道张扬了些,加之身份关系许多行径都被人放大,所以成了恶霸,和从前的沈浩初有点像。秦婠才把钱博华的为人与结亲的事隐讳一提,霍谈已经自动联想出恶少骗婚、无辜女子被凌虐的事来,由此再衍生出自己拯求少女,拯救苍生的使命,顿时萌生行侠仗义的念头,根本无需秦婠多说,他就应承此事。 不过秦婠本不想将这事闹大,原想着让小郡王帮忙悄悄将他在书院的底查了,将他做的那些混账事昭告天下,这样母亲就不会同意这门亲事。谁知道这姓钱的自己不长眼,那日看到和霍谈一起的曹星河,以为她是哪里的红牌姑娘,竟然出言轻薄,惹得霍谈和曹星河大怒,又见他在书院还四处挑衅惹事,羞辱寒门士子,纵奴行凶,不仅强霸良家女子,甚至虐打同窗,恶行斑斑,便不肯轻易饶过他。 秦婠想着曹星河来信上说的关于钱博华的事就来气,她见沈浩初一语不发地听着,脸上不见喜怒,又道:“这事是你起的头,你让我以霸治霸,我才找小郡王的。” “今日灯会人多,注意安全。”沈浩初抬头道。 “我们不动手,坐着看戏就行了。”秦婠狗腿地挨近他,眨巴眨巴眼睛。 马车缓缓停下,沈浩初把她的斗篷兜帽戴上,淡道:“街上人多,下去了跟紧我。” 秦婠心里高兴,嘴上却道:“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 扶着沈浩初的手下了马车,秦婠马上望向后边。后边还跟着两辆马车,前面一辆坐着小陶氏、沈芳华、芳润与芳善四人,这趟他们不止将三个姑娘带出来,连小陶氏也一并叫上了。最后那辆马车上坐的都是随行的丫鬟婆子,下来后就簇拥而至。 元宵灯会照例是在状元街,此时已是掌灯时刻,街上花灯齐亮,远远望去就只见人头攒动,是京城少有的热闹喧嚣。马车只能停在西街,再不能往里,沈浩初带着家眷踱步过去,左右与后边都是沈家随从,普通人很难靠近他们。 小陶氏自嫁入沈家后已有几年没出过府,这时见了灯会,既兴奋又胆怯,只将三个丫头都紧紧拴在身边,生怕一个人潮涌动就要将小姑娘们带走。秦婠跟着沈浩初,回头朝她们笑,她倒想过去和小姑娘们玩耍,可沈浩初牵着她的手就不肯放。 大庭广众下拉手,真是有伤风化,不过天黑也瞧不清楚,谁管这些呢? 秦婠随他牵着,难得安分地跟在他身边。 状元街两边树木拉好的长绳上挂着五色绢灯,商肆门庭前也垂着形态各异的灯,路一侧摆着各种露天小摊,小吃有糖葫芦、蒸糕、油糍粑;玩的有套圈、投壶、掷镖;姑娘们喜欢的有脂粉、头油、簪钗;杂耍的有顶碗、吞剑、戏法……东西都不是贵重的,但难得的是走南闯北的人聚到一块,一年到头也就只有这么一天,可以同时瞧见这些热闹。 作为这一年人间烟火最热闹的收场,灯会自然吸引了全京城的人。 “灯,沈浩初,我想要那盏最大最好看的!”秦婠东张西望半天,在卖花灯的摊前赖着不走了。 “这位娘子好眼力,不过这盏灯是我的镇店之宝,只送不卖。您猜对了上头的灯谜,我就送您了。”灯摊的老爷子穿着襕衫,笑嘻嘻着拈着须看沈浩初,“这位公子要试试吗?” 灯摊前已聚集不少人,都是文人雅士,大冷的天手里还攥着折扇,听到老爷子的话都开始起哄。沈浩初接过老爷子递来的谜面,红纸上是龙飞凤舞的字,是个字谜。 “二形一体,四支八头,四八一八,飞泉仰流。”他边念边看秦婠期待的目光,四周起哄的人也安静下来,等他猜。 “是个井字吧?”沈浩初把谜底还给老爷子。 卖灯的老爷子拾掌一拍,见灯谜被猜中并无心疼之色,反倒满面喜色恭喜沈浩初,又命人取灯。四周爆起阵阵掌声,三房的两个丫头掩了嘴直笑,秦婠也兴奋得抱住沈芳华,直到那灯被沈浩初送到她手里。 “娘子拿好。”沈浩初唤她。 秦婠横他一眼,眼波潋滟,在灯下璀璨生辉。 因她得了灯,也不好让几个姑娘空着手,秦婠又让她们挑灯,最后将这摊上最漂亮的几盏绢都买下才作罢。 街巷尽头传来锣鼓喧天声,沈浩初正付钱,忽见原来还在摊上流连的士子都往巷尾跑去,连秦婠也道了声糟糕,她玩得高兴,差点把正事忘了。 ———— 状元街的巷尾是文宣王庙,每到元宵必有诗会。原来这诗会在庙外举行,后来因为人越来越多,官府怕出意外,就在庙的正对面建了个状元楼,平时是酒楼,到了这日便用作诗会场地。 春闱在即,赶考的士子早已齐集京城,正是各路青年才 俊最多的时候,到这日都要前来试笔,每年诗会上选出的诗魁,都会是当年春闱的头三甲,故而这元宵诗会又被称为试笔会。听说前几年皇上也会微服至此听他们作诗议事,作为朝廷选拔人才的参考,所以吸引了一大批学子前来。 秦婠拉着沈浩初是去凑热闹的,她早就在状元楼上订了雅间。诗会在一楼大堂,从二楼的环廊雅间可以直接看到。因为人多,即便是雅间也不过是以屏风与竹帘隔开的圆桌,但比起楼下拥挤的人潮也已经好多了。 “刚好走累了可以歇脚,咱们瞧瞧热闹。”秦婠招呼着小陶氏与三个姑娘坐了,这才在沈浩初坐下,见与他同桌她们还很拘谨,便找话题聊起,“你们知道第一届诗会的诗魁是谁吗?” 沈浩初正品茶,听到这问题,心道她又来了。 “是何人?”沈芳润好奇道。 果然,秦婠仰起下巴:“是咱们兆京三子之首,如今的大理寺少卿卓北安卓大人。那年他刚满十八,这状元楼还没盖,他就在对面的文宣庙里舌战群儒,不仅赛诗,还针砭时蔽,正巧被当时还是太子的今上看到,太子亲赐龙佩以示嘉许,一时之间引为佳话。你们不知道,那时的北安叔叔风采绰然,让多少姑娘失了芳心。” 沈浩初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哪里有她说得这样夸张,这丫头是酒楼说书听多了吧? “你说得好像自己亲眼见过一样?”沈芳华笑了。 “可不是亲眼见的?那年我爹带我去看诗会了,北安叔叔独领风骚,那叫一个厉害!”秦婠夸着,忽然发现身边的沈浩初良久未语,立刻转头,“当然,那是因为他没遇上我们侯爷,要是我们侯爷也去了,北安叔叔肯定不会赢得那么容易。” 沈浩初以为她要拍马屁,不料转个弯却只是安慰他,简直不知该笑还是该气,一时又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他十八岁的时候,她才十岁吧,他想像小一号的秦婠牵着秦少白的手被人群挡在外头,她必是不安分的,肯定要挣开父亲的手往人群里头钻,直到钻到最前面看得到他为止。那时的秦婠,应该有肉嘟嘟的脸颊,穿一身喜气的红衣,头上梳两个小髻,绑着红丝带,特别像年画上的娃娃。 如果没有这样阴差阳错的重生,他和她恐怕再有十辈子,也走不到一块去。于她而言,他是风采绰绝的长辈;于他而言,她也只是故人之女。 如此而已,没有交集,也不会遗憾。 ———— 喝 了两口茶,楼下铜锣声又起,诗会开始。主持者是名庐诗社的年轻学子,声音洪亮,说着“以诗会友”之类的开场白。第一场赛诗为命题诗,限题限韵,要参与的才子均可上场。场上已摆着长案,案上是文房四宝,供赛诗的才子使用。时限为一支香,铜锣再次敲响时,香被点燃,燃尽之时停笔。 “看,是我们家的浩文哥哥。”沈芳善坐在最靠外,忽然瞧见沈浩文拱手上台,不由嚷起。 几双目光都集中到了场上,秦婠嫌坐在桌前看得不真切,索性拉着三个姑娘坐到外推的美人靠上往下看去。 “不知道今日能不能再出一个惊世之才呢?”秦婠意有所指地拉着沈芳华往某处呶呶唇。 沈芳华正纳闷着,忽然瞧见秦婠所示之处站的人,顿时红了脸。 人群之外的墙根下,段谦正穿一袭单薄却素净的月白襕衫静静站着,并未上场。 ———— 段谦不是独自来的,他身边还站着另一人。 “你怎不上场玩玩?”那人穿着竹青的广袖长袍,长发高束,站在灯影里像一丛修竹,说话间唇边勾着笑,手里把玩着木指方,翻来覆去地快速变幻指方的形状。 “这种出风头的事,不适合我。”段谦答得简单。 “那如果为了她呢?”那人手一抬,指向对面二楼的雅间正看着段谦的人。 段谦抬起头,正看到蒙着薄纱美目盼兮的姑娘,一眼便认出:“沈四姑娘?” “她们是谁?”那人又问道。 “镇远侯府的家眷。”段谦见沈芳华已羞得低了头,心里浮起丝涟漪。 沈浩文递给他品评的诗作,他怎会看不出来是出自闺阁女子之手?而沈家的几个姑娘,除了沈芳华之外,没有第二个人会写出这样的诗,他就知道,未曾点破罢了。 可人家是公侯小姐,他不过一介布衣,不敢痴心妄想。 “旁边那个人是谁?”那人忽又问道,人已从灯下走出一些,露出面如冠玉的年轻脸庞。 “哦,那位是镇远侯夫人,原来秦家的大姑娘。”段谦回神解释道。 那人脸上漫不经心的笑被幽沉的静默取代。 香就要燃尽,诗会主持人提醒了一句:“香只剩一寸了。” 那人突然嚷起:“还有一个人!” 场下原本安静的文人都被吓了一跳,没等回 头,就见有个人飞过人群头顶。 段谦只来得及听到一声蚁语:“上去吧,别给为师丢脸。”人就被宁非给扔到了台上。 ———— “啊。”沈芳华紧张地揪住衣襟,目不转睛地盯着段谦,替他担心。 段谦在最初的尴尬过后,很快镇定下来,连想的时间都没有,便提笔龙飞凤舞写下一阙七言绝律,“当——”铜锣敲响,最后一寸香燃尽,众人收笔。 主持人对段谦这个赶在最后一刻上场,却还能将诗写完的人十分有兴趣,第一个便先过来将他的诗作展于众人面前品评。 沈芳华替他捏的那把汗总算慢慢松掉,倚在她身边的秦婠却早就将注意力挪到他处。 人群之外,有道目光紧紧望着她,带着与她相同的疑惑。 心脏突然间应和着某种感应的节奏而怦怦撞起。 那个人是谁? 她探向栏杆外,很想看清楚适才站在段谦身边那人的模样。 ———— “危险!”沈浩初一把将半身探出美人靠的秦婠抓回。 秦婠脸上犹带迷茫,看到沈浩初脸上的急怒时方回神,好在沈浩初并没责怪她,也将目光转向她所望之处:“那个人可能就是段谦的老师,云阙先生。” 那位置人影已空,她没看清,他却看到了,云阙非常年轻,不过十八岁。 “哦。”秦婠点点头,勉强将心口突如其来的震颤按下,走回桌边饮了口茶安神,却忽然发现小陶氏不知几时已经站在了隔帘之下。 一帘之隔的隔壁雅间坐着五、六个人,听声音男女皆有,狎语浪笑不绝,只听其间有人道:“听说钱夫人这两日替钱公子寻了门好亲事,钱公子喜事将近,日后怕不能再出来同我们寻欢作乐了。” “这你就不懂了,夫人替咱们公子寻的姑娘,那可是顶好拿捏的脾气,日后还不是咱们公子说一她不敢说二?若敢有怨言,就跟那倚翠一样,几个鞭子下去,还怕她不从?”另一人得意开口,期间不知揉了身边女人哪个位置,惹来几声娇喘。 “这是哪家姑娘啊?” “镇远侯家的四姑娘。” “镇远侯家的姑娘,你们也敢动?” “那又如何?不过是填房生的不得宠的姑娘,况且嫁到秦徐天高皇帝远,娘家再得势也管不着,凭她哭喊争闹也无用。” “哈,倒是打得好算盘。来来来,钱公子,咱们走一杯,当是先贺你大喜了。” 有人举起杯来,可迟迟不见回应。 “钱公子?” 钱博华站在美人靠前,看着对面雅间栏前站的女人已经丢了魂。 作者有话要说:二形一体,四支八头,四八一八,飞泉仰流。——南朝,鲍照。 节日快乐。 第78章 起火 楼底下正在评诗,三个姑娘看得正起劲,尤其沈芳华,秦婠却无心多看,走到小陶氏身边轻唤:“母亲?” 小陶氏脸色已白,手情不自禁地紧抠竹帘,听到秦婠声音恍惚道:“这旁边的是……” 秦婠借着帘间细缝看到隔壁雅间景象,男女搂作一块,淫/语艳笑不断,手脚相互搓揉,才一眼就叫她面红耳赤。虽知钱博华行事无度,但亲眼所见还是让她惊愕。今日这里天下文人汇聚,谈风颂雅论古今,便是旁听围观也都保持清明,钱博华这做法和搂着娼妓进书院有何差别?堂而皇之宣淫。秦婠脑中不禁浮出书院夫子气急败坏的声音:“有辱斯文。” 小陶氏“啊?”了声,秦婠已经放下帘子,小声道:“隔壁好像是礼部员外郎钱家的大公子,就是……就是婶娘要替四妹妹说的亲……” 一句话,说得小陶氏脸色又白三分。 秦婠便心中有数。今日这位置是她精挑细选过的,特地托人安排在钱博华旁边。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既然小陶氏执意认定钱博华,那就叫她亲眼看看钱博华到底是什么货色,这要比旁人说一万句话都有用。不过这钱博华也是出人意料,她以为到状元楼里他至少要装上一装,不该这么快露出本性,不想人家连掩藏都不屑,寻欢作乐都作到这里来,倒省她功夫。 隔壁的亵玩声还在继续传来,不堪入耳,小陶氏一言不发走回桌旁,楼下突然爆出阵阵喝彩声,原来是诗会已到第二关,第一关被挑出的六位才子联诗作对,考的急才,不时有惊人之句爆出,比第一关更加刺激。 “婶娘快来看,那位段公子才思敏捷,好生厉害,其他人都快接不上了。我记得他是我们浩文哥哥的同窗吧,上回雪宴时来过咱们家。”沈芳善忽回头,一派天真道。她的年岁最小,说这番话时带着孩子气,没人往他处去想。 小陶氏早就六神无主,哪有心思听楼下的联诗,沈芳润接到妹妹目光,过来拉她。 “婶娘快来。” 小陶氏浑浑噩噩被拉到美人靠前,看到沈芳华全神贯注地听楼下联诗,对旁边的事一无所知,她忽愧由心生。 秦婠今日目标已经完成泰半,心情好得很,拈起颗桔子细剥。 “底下烦死了,白天在书院听还不算,晚上还到这里再听。钱公子,咱们换地方玩吧。”隔壁的人喝了酒,说话声音越发大起来,嚷嚷得两边都听到。 “给我起开!”钱博华厚沉的声 音响起,那人似乎被他一掌推开。 秦婠听到摔帘声与几声叫唤:“钱公子?这是去哪啊?” 那钱博华已然离去。 秦婠走到美人靠前,看到对面雅间里站的女人。 红衣黑发,容色照人,不是曹星河,又是何人? ———— 沈浩初也看到对面的雅间了。垂帘之内,除了曹星河外还坐着两人,看不清模样,而与这雅间左右相临的四个雅间坐满,却无人一走到美人靠前听诗。 “你们胆子也太大了,主意都敢打到他身上?”他看了两眼,回头沉下脸看秦婠。 秦婠听得莫名其妙:“他是谁?” 霍谈和曹星河想的损招原是个美人计,拿星河作饵诱使钱博华当众发狂。只要他敢对霍谈和曹星河出手,一个皇亲国戚一个新封的公主,随便哪一个身份都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在这种地方犯下此等恶行,恐怕不到第二天就要传遍全城,到时候他在京城混不下去,还要被治个大不敬的罪。 方法虽然损,不过比起收集罪证再将他的行径昭告天下可快了许多,那些被他所害之人大多畏于他的淫威不敢出声,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揭穿他的面目,也只能另辟奚径。 如此一来,救得也不止是沈芳华一个姑娘,后面恐怕没有人家敢和他结亲了。 秦婠觉得这方法干脆利索,可她没听他们提过这里边还牵涉到其他人呀。 什么时候改了计划,他们没告诉过她呀。 “你仔细些看曹姑娘左右两边雅间里的人。”沈浩初见她两眼发懵,知道连她也被蒙在鼓里了。 秦婠望去,虽只有些影子,但她也看得出左右雅间里的人都正襟危坐,身板厚实挺拔,看着不像普通人,倒像是军中将士,而曹星河也比平时更沉静。 “那是羽林军。”沈浩初给她解惑。 秦婠大惊:“那是皇上的……” 她眼一晕,已然猜着曹星河身后那人身份。 ———— 那厢,钱博华已摸着下巴往对面雅间走去,身后还跟着四个孔武有力的随从。 酒气上脑,色欲熏心,他已顾不了太多,只要想想能将那活色生香的大美人绑上铐住随意凌/虐,他脑中就只剩嗡嗡作响的轰鸣声,像被某种本能牵着鼻子走。 还没靠近那雅间,他就见她恰好出来 ,正要往楼下走。 红衣之下是摇曳曼妙的身体,她是他见过最美的女人,除了美还有风情。 “小娘子,要往哪里去?”钱博华一步拦到楼梯前,将她去路给堵住。 “怎么又是你?”曹星河冷冷开口,在离他三步开外的地方停下。 “原来你还记得小爷?”被她拿眼白一顶,他通体舒畅,“今天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没与小郡王一道?” 说话间他看看四周,并没瞧见霍谈身影。事实上上回碰面过后,若非无意间发现了霍谈身份,他就已经下手抢人了。从前就常听人说小郡王是烟花柳巷的常客,也不知他从哪里挖到这活宝贝的,真真是羡煞众人。 “滚开!”曹星河多看他一眼都嫌眼睛脏。 “小郡王今日怎么把你丢下了?一个人在这里好生寂寞,小爷陪你喝两杯如何?”钱博华往她身边走去。要说这钱博华生得也不错,就是面皮浮白,眉心裹着流气,整个人像充气的面粉,毫无少年人的英气。 “你陪小郡王都可以,为何不能陪陪小爷我?要多少银两你开口便是,小郡王能给的小爷也一样可以。”见霍谈不在,钱博华胆子壮大,说话开始没有顾忌,伸手就往曹星河脸上挑去。 不妨曹星河身后有人走出,窄细的声音响起:“何人在此喧哗?” 钱博华手一收,看到走出来两人。两人都面生得很,当前那位穿暗金纹玄色锦袍,打扮得并无特别,不过生得剑眉朗目英挺非常,另一人跟在后边,着寻常青袍,年纪略大,像是管事,刚才问话的就是这人。扫了两眼,他就把注意放在前面这人身上。他自问在京城也算交友广阔,却似乎没听过这号存在。 “原来是有了新欢,难怪没与小郡王一起。小爷是泰徐钱家的,他又是谁?” 那人不理他,只朝身后的人耳语两句,身后的人便道:“我家爷说了,你还不配知道他是谁,快点离开。” 钱博华闻言目光一狠:“无名之辈敢在小爷面前大放厥词?也不打听打听爷的来历。皇帝都要敬我爹两分,你算什么?” 因为这二人身边没有跟着护卫,脸又生,他胆就肥了,眼光只在曹星河身上打转。 那人目光一沉,曹星河便朝那人垂头,话说得恭敬:“爷,莫与这起跳梁小丑多语,免得坏了您的雅兴,咱们下去吧。” “美人,要往哪里去?不如跟小爷走罢……”钱博华难 得逮到这个机会,又见她身边站的不过是无名之徒,哪能轻易放过,当下伸手抓她。 曹星河哪容得这人碰到自己,轻轻一避就闪开,顺势加上一脚,就将这人踹得趴在地上。 钱博华出了大丑,恼羞成怒地招呼手下人一拥而上要抓曹星河。 ———— 秦婠有些不安地站在美人靠前,目光紧紧盯着对面。 沈浩初已经过去见皇帝。他既然来了这里,又看破皇帝身份,若不过去行礼反倒不好,再加上也担心钱博华生事引得大乱,所以匆匆走了,只叮嘱秦婠不论出了何事一定要留在雅间。 正担心着,忽然间楼下一阵骚动,原本正在台上高谈阔论的学子与看客都一齐往某个方向退开,惨叫声接连响起,两人一前一后从西楼梯上滚了下来。秦婠并沈芳华姐妹三人和小陶氏都是一惊,不知出了何乱。秦婠下意识看向对面,已见帘子后影影绰绰,她捏起把汗,开始担心沈浩初,却闻又是声惨叫响起,雅间帘子被打烂,有个人被狠狠击飞,从二楼扶栏飞出,撞在楼旁挂的宫灯上。 呼地一声,宫灯被烛火烧着,又被撞飞到对面帷幔上。 火势几乎在眨眼间就烧起。 原本尚还平静的人,一瞬间炸沸。 沈浩初正好冲到曹星河那里,才把扑到自己身前的人解决,就瞧见对面烧起的大火,秦婠恰站在那帷幔旁边…… 整个状元彻底大乱,“着火”的尖叫声不绝于耳,人群像疯了般往外冲去,楼上的人也纷纷往楼下逃命,只有站在台上的段谦拔腿朝往东楼梯上冲。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致死。 第79章 哥哥 火舌顺着幔帐往横梁与木扶栏上窜,上下二层的人都乱成一团,下面的人往外冲,上面的人往楼梯涌,西面打斗还未结束,有人头破血流地滚下梯,呼喝声响与兵刃相交的争鸣嗡嗡不绝。众人不知所措,逃跑中又互相推搡踩踏,一时间惨叫呼救声连连。 秦婠脑中空白一片,耳畔是小陶氏、沈芳华几人的惊叫声,此起彼伏。 焰光印在瞳孔里,渐渐放大。 她骤然转身:“快走,下楼!” “对,下楼!”小陶氏这时倒将从前的懦弱抛开,先抓起沈芳华的手,又抓住最小的沈芳善,“都抓紧了,跟着我。” 秦婠推沈芳润:“跟着母亲,快!下面人多,你们护好太太和姑娘们。”一时间她又急声催促跟来的丫鬟婆子,可众人早都慌了神,哪顾得上这许多,虽不说背主先逃,却也没了章法,无头苍蝇似的向外冲去。 可外面的走廊早被这一层往下逃的人堵实,东楼梯就在她们雅间外面,人从楼下堵到楼上,整个状元都被逃跑的脚步震得颤动不止,像要垮塌一般,她们想出去也很困难。 楼下大门被人撞倒,冷风刮进来,帷幔的火被风一吹又飘向二楼,瞬间点着秦婠雅间挂的竹帘。秦婠还在后面站着,火舌舔着她的背心而来。 “蹲下!” 冷不防耳边响起一声冷喝。 秦婠也不知道那声音对着谁在说,只觉心弦微颤,本能的反应快过她的脑袋,她瞬间抱头蹲下。身后似有利刃切过的声音,原来被火烤得灼烫的背心突然失去可怕的烧灼感,她抱着头朝后望去,只看到宽大的衣袖挥舞得像鸽子翅膀。有人执剑削掉那道挂起的竹帘,又腾空跃起,长腿一扫,将着火的竹帘踢向栏外。 外面便是挑空的状元楼大堂,刚才还站满人的会诗台上,此时已空无一人,所有人都挤到门前。会诗台前挖有鱼池,养着一池锦鲤,喻义鲤鱼喻龙门,那着火的竹帘正好落进池中。 秦婠危险暂除,站起时恰见到对面的沈浩初站上美人靠。 救她的人背对着她,瞧见这幕发出声低沉的笑,也跟着站到美人靠上。 “不错的法子。”他似乎呢喃了一声,手里长剑已削向着火的幔帐。 ———— 沈浩初揪紧了心看对面的情况,有一瞬间脑中是全然空白。隔得这么远,他帮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苗窜向她。他无计可施,什么办法都 想不出来,人人夸赞的急才、聪明、多谋,通通都成为没用的摆设。 他救不了她。 在看到那人出手救下秦婠那一刻,他才松下一口气。 可秦婠的危险,亦或说这楼中所人的危险都没解除,各处悬挂的幔帐就像烟花的棉芯,火舌稍一舔舐就开始蔓延。电光火石之间,沈浩初折了根椅腿,一脚跨上美人靠,将那椅腿当成长剑,削下了帷幔一端。这些帷幔有两端是系在东西雅间的横隔上,他削下一端,另一端就要靠对面的男人。 那人果然会意,与他目光一个交汇,手中长剑便想也不想地出手。 东西两边同时施力,足够把所有烧着的帷幔扯下来。 ———— “啊!”钱博华被一脚踹到楼梯横栏上,捂着胸惊骇地看着从四周钻出的护卫,还有铁青着脸的男人,而他带来的人已经被打得非死即伤,他知道自己惹到不该惹的人。四周的惊叫声不断响起,刺破耳膜,不断有人往楼梯口逃来,他惊惧不已地看看对面冲来要抓自己的人,一咬牙翻身从楼梯上跳下逃命。 不管怎样,闯下这大祸他要先回家求祖父救自己。 “别追了,随他去,先救人。”少年天子霍泽双眸蓄怒,暗忍着开口。 “皇上,您还是先出去吧。”董公公在他身边急劝。 “现在出去,岂非更危险,放心吧,火已经控制住了。”霍泽目光望向大堂中央,“那人是谁?” 沈浩初他识得,但和沈浩初一起救火的人,他却不认得。 年轻,身手了得,反应机敏,应是可用之才。 董公公刚要回答,却忽见悬在状元楼正中最大的三盏灯随着幔帐的扯落而断下,沈浩初和那人只能救到一盏,最后这盏却是悬在近门的地方,底下是拥挤慌乱的人。 他情不自禁叫出。 “侯爷,这灯交给我。”旁边的曹星河娇喝一声,火红的身影已纵飞而出。 “和安公主……”董公公讶然叫起。 霍泽却面露一丝异色,叹道:“和安……也是人才,可惜……” 可惜却是曹启苏的女儿,可惜要嫁往回纥,如果只是个普通女人,他也许能够放心,但这个曹星河,若是去了回纥,只怕日后会酿成大患。收回西北政权,灭了曹家,打退回纥,才能让他放下西北这个心腹大患。 ———— 状元楼外本就拥挤的街巷因为突发的情况跟着乱起来,人群不明何事,受到惊吓,人潮慌乱无序,相互推搡,里面的人想往外走,外面的人又堵进来,水泄不通。 燕王霍宁今日与五城兵马司合作,负责状元街的巡防,已在阙楼上坐镇了一整天,眼见天色晚去,再过两个时辰,这元霄灯会的人潮就该散光,他正约两个属下在差事结束后去喝一杯,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乱子。 幸而阙楼离状元楼很近,他骑着马很快就赶到。 “全街戒严,疏导人潮往就近的出口外撤,快!若遇伤者送往最近医馆。”霍宁坐马背上下令。 大批军队出动,开始控制慌乱失措的人群。 “皇叔!抓住他!”忽然间人群里响起霍谈声音。 霍宁循声看着,果见霍谈被夹在门口的人群中,正不住地跳起示意,他往其示意的方向看去,见到个佝偻着背缩头缩脑的男人正在人群中里寻隙便钻,眼见要逃出去。 “抓住他。”霍宁一声令下,左右上前像猫逮蚝子般将那人拎起。 “钱公子?”霍宁倒是认得此人,正有些奇怪,霍谈已经冲到他面前。 “皇叔,就是这人引的火,皇……皇上和星河还在里面。”他凑近霍宁低声道。 “什么?!”霍宁脸色骤变,当即翻身下马,狠狠剜了霍谈一眼,命身边士兵开路,将急涌而出的人流强硬分出条道,他疾步冲入,直将一身胄甲磨出铿锵之声。 才刚迈进大堂,他便闻得娇斥:“让开!”一抬头,天上硕大绢灯砸下,他小退半步,只见绢灯被人撞开,砰地一声掉进鱼池里,溅起满天水花,火红的人影在他眼前落地。 “燕王殿下。”曹星河喘着气道。 霍宁看到她,心里一定,随即问道:“皇上呢?” “在楼上!”曹星河用目光示意。 霍宁点点头,只道了声“你注意安全”,就带着人冲向二楼。 ———— 惊慌之中,沈家女眷已跑进外廊,等进了人群便已身不由己,只能被迫地跟着人流往楼梯撤下。 “嫂嫂她们呢?还有哥哥?”沈芳华被小陶氏拽着,已经被人群挤到楼梯口,忽然发现秦婠和秋璃几人没有跟上来。 “不知。”身后的沈芳润慌乱地回答。 “先出去再说。”小陶氏左右手各拽紧 一个人,到了这危急时候,她反顾不上紧张害怕了。 前后都是人,进退不得,纵是她们有心回头去找,也没办法。 几人被挤着走到楼梯口,却忽然听得一声惨叫,脚下的楼梯发出噼啪裂音,竟是这木楼梯承受不住众人踩踏发生断裂。有人踏空陷进了窟窿里,后面的人煞不住步子,就往下栽去,滚雪球似的摔下去。 “啊!”沈芳华与小陶氏几人步子一乱,站在楼梯口前堪堪被人撞下,不防旁边一人从下往上冲来,嘴里低喝着“得罪了”,纵身一扑,就将沈芳华几人扑到楼梯口旁的花几下去。 那地方是个凹角,没人往里冲,她们逃过一劫,正惊魂未定,只有沈芳华定睛一看,却见上来救她们的正是段谦,不由红了眼,唤了声:“段公子。” 段谦抬头,衣冠虽乱,面色却还镇定:“几位莫慌,我带你们出去。” 他正安抚着,外面却又传来齐整的喊话:“火已熄灭,不要慌乱,保持冷静,勿踩勿踏。” ———— 秦婠还站在雅间里,看着站在美人靠上的人,不知道自己为何激动。明明是惊险非常的时刻,四周的哭喊却好像突然远了。 火情已被救下,那人似有所觉,转身从椅上跳下,道了声“没事了”,将手里的剑归鞘。 秦婠这才看清这人模样。 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削脸飞眉,下巴有浅浅美人沟,模样俊俏英挺,带着少年张扬的气息,只那一双眼,却似在尘世里滚过般,老练沉凉,叫人心疼。 见她定定看着自己,宁非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小小的指方从袖里滑到掌中,他飞快转起。秦婠的目光就落到他手上,八格方木以榫卯为扣拼着大方木,在他指下流利地变幻形状,忽长忽短,忽方忽扁。 “你喜欢?”宁非看她盯着木方,想了想,把木方递到她面前,“送给你。” 秦婠愣愣接下木方,宁非便笑了,一笑,唇边就是浅浅的涡,将他眉间的沉凉打散,方像个真正的少年。 “小丫头,你叫什么?”宁非问她。 “为什么叫我小丫头,你又能有多大?”秦婠摸着木方问他。 “应该是十八吧。”宁非也不太肯定。 “我也十八。”秦婠道,她离十八足岁还有三个月,可谁管呢? 宁非的笑更大了:“你这么小,又矮,肯定没我大。差 一天,一个时辰,我也比你大,你得叫我哥哥。” 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宁非自己也奇怪,但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地说了,好像自己真有个妹妹似的。 秦婠却是一愣,不知想到什么,心里隐隐有些难过,捏着指方岔开话:“我叫秦婠,刚才谢谢你。” 道谢的话才说完,外头已经有人冲进来。 “秦婠。”沈浩初的声音很急也很重。 “侯爷。”秦婠转身看到他,已将身边的事都抛开。 “你没事吧?”两人异口同声。 沈浩初沉默片刻,伸手将人紧紧拥入怀中,唇抵在她的发上。秦婠靠在他胸前,听到他胸膛里咚咚作响的心跳,一下一下又一下。 良久,秦婠才想起身边还有个人,倏尔脸红地推开他,往那人处看去。 那地方早已空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有事晚回来了。 明天要出门办事一整天,怕来不及更了,大家不要等了噢。 第80章 退亲(修) 军队的进入让失控的场面很快得到控制,惊慌的人群逐渐被安抚下来,只剩下伤者的哭嚎声。元宵节本是喜庆之日,这诗会又是拔才之事,霍熙本满怀兴致而来,不料却遇上这样的事,本就喜怒难明的脸已是风云变幻,似有骤雨倾盖而下。 “皇上,让羽林卫护送您先回宫吧,这里的事情交给臣。”霍宁见局面已经安定,回到霍熙身边道。 “皇兄,不急。让你的人把伤者都送到下面,朕已着人去请太医前来救治了,此乱有一半因朕而起,朕大意了。”霍熙沉声道,又叫来董胜,吩咐道,“传朕口谕,在此乱中受伤百姓都由太医院接诊,一应诊金药费皆由宫中来出。” “是。”董胜行礼退下。 霍宁心中欣慰,坚毅的面容闪过几分赞许的温柔:“皇上仁慈。” 虽是兄弟,但霍宁长出霍熙许多,从前在宫里多是霍宁教导照顾霍熙,于霍熙而言,这个兄长有半师半友之情,甚至还有一份类似父亲的情感。 霍熙待霍宁甚是客气尊敬,闻言只道:“皇兄过奖。走,带朕去看看受伤的百姓吧。” “皇上请。”霍宁退开半步,请他往外。 少年天子背影越发挺拔,不再是从前牵着他的手踏过后宫血流成河的孩子。 一手仁慈,一手残酷,帝位向阳,背光之处落满阴影。 ———— “母亲和妹妹都往楼下逃了,也不知眼下如何。”秦婠朝外张望,手里不知不觉转起指方,“我们出去找他们吧。” 沈浩初把她拉到椅上坐好,道:“你在这等着,外面人多更危险,我去找她们。” “秋璃,好好陪着你夫人。”沈浩初叮嘱秋璃一声,正要起身,不妨衣袖被人扯住。 “你又要让我一个人在这里?”秦婠拽着他不松,眸中流淌出几分眷恋。 沈浩初的心忽然酸软,他转而攥起她的手,只道:“那你跟着我,小心点。” 秦婠这才笑了,用力“嗯”了声起来,随他往外走,才行至门帘处,那歪斜的帘子被人挑起,一群人进来。 “火险已除,没有危险了,贸然出去反容易被人挤伤。你们先在雅间里歇会,等人流散去后再离开。” 男人沉润的声音传来,秦婠和沈浩初抬头望去,竟是沈家女眷和段谦一起回来了。秦婠见两个丫头扶着段谦进来,沈芳华跟在旁边眼眶通红,不 由急道:“怎么了这是?可是伤着了?” “都是我连累了段公子。”沈芳华将蒙脸纱巾取下,脸上已有泪痕。 “与姑娘无关,是在下自愿,救人之时哪顾得上许多,姑娘不必自责。”段谦忙道,又要给沈浩初作揖。 沈浩初见他手被人搀着,约摸是伤到手臂,忙扶他到椅上坐下,只道:“段公子不必多礼,本侯还要谢公子相助之恩。段公子可是伤到手了?” “是啊,刚才楼梯被踩断发生滚摔,我们也差点摔下去,是段公子从下面冲上来把我们几个推到旁边,但他自己却伤到了手。”沈芳善清脆的童音十分清晰,话音还带着后怕的颤意。 “马上就要春闱,你这手若是……”沈芳华闻言眼眶又是一烫。 危急之时,个个都只顾往外逃命,只有段谦冒着生命危险从下面上来救自己,若是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叫她心里怎安? “左手而已,无妨,右手尚好,况也不是什么大伤,姑娘不必担心。”段谦云淡风轻的笑道,并无居功之意。 小陶氏从旁看了许久,忽道:“段公子为救我们而伤,我们感激不尽,侯府亦不会坐视不理,这段时日就请段公子到府中暂住养伤,让我们略尽心意,以报大恩。” “不,挟恩图报非我辈……”段谦忙起身要让。 “母亲说的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一会段公子就随我们回府,我们必定请名医为公子医治,公子切莫客气,就算不念恩情,公子与我们家大公子也是同窗,这情宜也是要顾的。”秦婠马上接口,把段谦堵得说不上话来。 难得小陶氏松口,可见世事福祸相倚,确有否极泰来一说。 “不知道大哥在底下如何了?”沈芳润忽想起沈浩文来。 “浩文兄应已带着贵府三姑娘出去了。”段谦道,他刚才在楼下看到沈浩文带着沈芳龄往外冲。 几人都挑挑眉不作回应,只有沈浩初淡道:“出去了就好。” “咦?谢皎呢?”秦婠的目光在屋里睃过一轮,发现还少一人。 “谢姐姐刚才在外见着一个伤重之人,替他救治去了。”秋璃忙道。 “她在下面救人呢。”沈浩初倚着美人靠往外看,目光所落之处,却是缓缓靠近谢皎的霍熙。 该来的,总是避不过去。 ———— 伤者都被抬到会诗台上 暂时安置,无关人士已被清出状元楼,楼里只有伤者哀嚎声,太医还没赶来,只有谢皎不顾身份蹲在地上查看伤者。伤者二十来人,多是皮肉伤,还有骨伤,并不致命,但也有几个是滚下楼后撞击造成的昏阙亦或被人重踏胸肋伤及内脏。谢皎让轻伤的人集中挪到一个位置,剩下以布条为记,手伤绑手,脚伤绑脚,以便后面赶来的太医能第一时间知道伤情。 伤最重的几人则被抬到会诗台最右侧,谢皎蹲在地上给他们做紧急救治。 霍熙踏上会诗台时,正见到谢皎掰开一个伤者牙关,将那人口中堵着气管的秽物抠出。不过及笄的少女,脸上是见惯生死的平静,多少让人诧异。 “这位是镇远侯府的婢女,臣见她粗通医术,便留她在此救治。”霍宁解释道。 霍熙点了点头,走到她身边,看着她撕得残破的裙摆,温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这声音,谢皎震了震,转身并不抬头,只道:“民女谢氏。” 霍熙双眉微蹙:“你知道我的身份?” 从头到尾,他都没向人表示过自己的身份。 谢皎波澜不惊:“您与燕王殿下一起,身份必然尊贵。” “谢氏,呵……”他似有些嘲讽,缓慢地蹲到谢皎身边,小声道,“你不抬头,不报名,以为我真的认不出你来,皎皎?” “……”谢皎骤震抬眼,目光落进霍熙漩涡似的瞳孔里。 “我找你七年,你藏得可真深,都长这么大了。皎皎,我的六妹妹,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宫?” 少年的声音如沐春风,却隐约带着某种执拗,绵里藏针。 ———— 一场混乱搅灭了元宵喜庆,灯火未歇,长街已空,只有持/枪站在长街两侧的兵士,宛如石像般屹立着,从状元街一路排到了皇城前。 秦婠与沈浩初走到西街街头,才看到自家的马车以及站在马车前焦急张望的沈浩文。 虽然先一步离开状元楼,但沈浩文并没先回府,只打发车马送沈芳龄回家,自己则留下等消息。 “浩初,你们可好?我送三妹妹出来后本想带人进去找你们,不过路已被五城兵马司给封了,不让进。”沈浩文看到人忙迎上去,又见段谦被人搀扶着,神色一急,“段谦?这是怎么了?” “大哥,我们没事,不过段公子为了救母亲与四妹妹几人受了点伤,我们打算 接他回府医治。”沈浩初面色一缓,温道。 “原来如此,快上马车吧,咱们回府再说。”沈浩文说着让他们上马车。 街边停的沈府马车比来的时候要多,还添了一批新赶来的护院,沈浩文所言非虚,他确是打算带人进去找沈浩初,只可惜被五城兵马司给挡下了。 大房二房龃龉虽深,但多是后宅阴私,到底兄弟情分仍在。 “多谢大哥。”沈浩初作了个揖,先让人扶着段谦上马车,又看着女眷全都上去后,才带着秦婠坐进车里。 一上车,秦婠整个人就歪到沈浩初怀里。 又惊又吓地一晚上,她倦意已深,沈浩初搂着她绵软的身子,手一下下抚着她脑后发髻,她乖顺慵懒问他:“侯爷,今日救我那人,你可认识?” 沈浩初想起那少年:“只知其名号,当是云阙无疑,旁的我也不知,不过他与段谦乃是挚交,日后也许还能遇上,你我再行谢他。” 秦婠摩挲着手心里攥的指方,想的却不是如何谢云阙,少年的面容不断在眼前闪过,他们长得并不一样,可不知为何,她见着这人总有临水照影的错觉,很是奇特。 两人各有心事,她不再说话,他便也沉默起来。 这一世重生,总以为料得先机便能避开许多事,但有些命数却避无可避,那些注定重逢的缘,注定分别的结果,还有无法控制的局势,像脱缰的野马,朝着另一条路狂奔。 而四年之后,卓北安寿终之时,他还会不会存在?这个问题,突然像条毒蛇,窜进脑中。 ———— 元宵过后便出了年,沈府撤下各处挂的灯笼与幔帐摆设,秦婠再度掌府。府里一番清洗,换上的大多是沈浩初新挑的人,秦婠理起事来轻松不少,她悄悄安排了人开始暗中盯着三房,却又因三房都是老太太的人而不敢太过接近,不过在外盯着。 状元楼混乱的第二天,罪魁祸首的钱博华就被皇帝亲自发落。钱博华举人身份由朝廷收回,并且即时革除生员资格,永世不得复名出仕,并领杖责三十。其祖父第二日求见皇帝,在御书房外站了三个时辰,都没能得到面圣机会,踉跄出宫之后就接到皇帝降罪旨意,责其管教无方、纵容子孙行凶,同样的,远在泰徐任太守的钱父亦不能幸免,皇帝钦定御史前往监察,准备肃清泰徐,不过此是后话。 就京城而言,钱博华被革除功名,这辈子不能再入朝官,又被皇帝 亲自降罪,这辈子算是废了。小陶氏第二天一早,就派人往钱家要收回沈芳华的庚帖,将此亲事作罢。那钱夫人见儿子前途尽毁,更不会有人家愿意把姑娘嫁过来,自然不肯放过沈芳华,亲自闹上沈府,直言宋氏收了她五千两的聘金,许诺这桩婚事定成,还有字据为证,若是亲事不成,她就要将此事告上官府,定宋氏个讹诈之罪。 此事一发,别说宋氏,连小陶氏都吓得晕了过去,醒后前所未有的发了狠,跑到宋氏那里要与她拼命,拿头撞宋氏胸口,幸而被老太太派来的人拦下。 “祖母,此事也莫怨咱们做小辈的不知进退,委实是婶娘所行太过分了。需知婚事乃女子终生幸福,四妹妹同三妹妹年岁相当,婶娘婶娘,她也唤了二婶十几年的娘,可二婶却为那区区五千两银,就要骗四妹妹嫁给那等虎狼之辈,这等卖女行径,也莫怨秦婠我心狠。” 小陶氏与宋氏被带到丰桂堂时,正听到秦婠义正辞严地朝老太太开口。 她的态度,没有半丝退让。 “钱家情况,若是结亲于咱们府也是拖累,再加上钱博华那脾性,这亲断不能成。眼下才过婚书,还未下骋,就算悔婚我们也占理。至于那五千两银子,我们可一文钱都没见着,字据上画押的是二婶,钱家要告便让他们告去,我们也不会替二婶将这银两填上,谁造的业便由谁去填补,若是填补不得,自有王法公理收拾。” 这话一出,宋氏当下便瘫软在丫鬟怀里。 五千两?这节骨眼让她去哪里找这五千两银子?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血缘关系!! 第81章 发糖 老太太看到被丫鬟搀进来的宋氏,又是怒又是怨又是替二房操心,还想再说些话,却被秦婠打断。 “这笔银两我们不会填,公中的银子也不会动,婚事母亲也不必担心,侯爷已经派人前往钱家说明过了,本来聘礼未下,这亲就没定,也谈不上我们出尔反尔,四妹妹的庚帖已经拿回来了,在我桌上压着,回头我就派人送给母亲。只这五千两银子的事,钱家必不甘心人财两失,又有字据在手,要告个讹诈还是绰绰有余,就请婶娘把这银子填上吧。” 秦婠在这件事上态度强硬,连老太太都没法劝服她。 对于一个三番四次下手毒害他们的人,秦婠已经手下留情了,要还想着让她去填这窟窿,那就真是痴心妄想。到现在换香的碧柳、坏心的沈兴与那和他苟和的女人,都还在黑屋里关着,而那在石山里与沈兴苟和的女人,正是宋氏陪嫁丫头之一。 不审不知道,一审她才发现,上辈子沈浩初到底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 从他幼年丧母起,宋氏就不断离间他与沈老太太及小陶氏间的关系,又让沈兴从外面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勾诱他变成个不学无术,只知玩乐的纨绔,后来又变本加厉将人勾引去风月场所,从马迟迟开始,宋氏就在盘算如何将沈浩初的名声败坏干净,好让二房有机会得到爵位亦或族长资格,承继家业。 如今宋氏竟因为年前她掌家的事,将毒手伸到她头上来。眼见她掌家后权势一日强过一日,挖出不少阴私秽事,宋氏担心自己做的亏心事被发现,又眼红公中财务,嫉妒掌家身份,所以偷换毒香进她屋里,好让秦婠昏迷,而邱清露又在养身,老太太年迈,小陶氏不中用,这家中大权自然要落到她身上,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秦婠如今方知,为何沈浩初当日会不惜与老太太吵架也要肃清沈家。不把宋氏送官,已经是他做出的最大让步了,估计等他从清州回来,他便会着手分府之事。 想来当初春子根之毒,也与宋氏逃不了干系,可到如今,宋氏也没承认过这事。 ———— 抛下一句话,秦婠就扶着小陶氏从丰桂堂出来,留宋氏独自面对老太太的怒火。宋氏的嘴脸她不愿多看,甚至连争吵她都懒得多说。 “你……你这毒妇,当初让老二娶你,真真是我眼瞎了,以为你贤良大方知书识礼,不料却是个黑心的东西。也罢,待三丫头出了阁,你就给我搬到庄子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秦婠与小陶氏走了几步,还能听到老太太又痛又怒的声音从屋里传出。 春光明媚,阳光刺眼,时隔一世,她又听到“毒妇”二字,却不是落在自己身上,当真讽刺。 “娘,嫂子。”沈芳华正站在庭间等她们。 丰桂堂里一番争执,他们这些后辈都没人敢进去,只能在外头等着。 “哥,你放手,让我过去!娘都叫人如此欺负,你怎还无动于衷。” 旁边传来沈芳龄气急败坏的声音,秦婠转头一看,却是沈芳龄被沈浩文死死攥着手臂。见到秦婠与小陶氏,沈浩文面上有愧疚。当初沈家被肃清,处处都针对二房与宋氏,沈浩文不是不气,但宋氏所行之事又清清楚楚摆在那里,沈浩文心里是煎熬的。他知道宋氏有错,但那是他亲生母亲,她做得再多也是为他,谁都能怪她,独他不行。 可今日沈芳华之事一出,便是沈浩文也无法以此借口来安慰自己。 “你放开我!”沈芳龄倒还是冲突,甩冲沈浩文的手,冲到秦婠身边,伸就要推她。 “够了!”这回却是小陶氏出手将她打开,严辞厉色地道,“三姑娘,你也是要出阁的姑娘,芳华还比你小几个月,你将心比心,若是你的终生大事叫人五千两银子卖了,你会作何想法?不是做大伯母的心狠,你母亲做出那样的事,你却还怪我们欺负她?到底是谁欺负谁?” “你!母亲也是叫人蒙在鼓中罢了,那银两……若非年前你们逼她太紧,她怎会出此下策?都是因为你们……”沈芳龄气得红了眼。 沈芳华上前扶住小陶氏,也气得要争辩,却被秦婠拉开。 “你怨我们逼你母亲?昨儿她能卖了四妹妹的亲事,改明她被这五千两逼得走投无路,也许……就打起你的主意来,你可要睁大眼睛看仔细了!”秦婠轻描淡写一句,不愿多说,与沈芳华一左一右扶着小陶氏要回去。 沈芳龄闻言大怒,待要破口大骂,却被兄长死命拉开。 “闭嘴,芳龄!你还嫌母亲被罚得不够?想要火上浇油?跟我回去!”沈浩文拉着人往外走。 沈芳龄哭哭啼啼地被兄长拉开。 ———— 秦婠看到沈浩文,不由有些羡慕沈芳龄。那沈芳龄再蠢钝骄纵,也还有个兄长护着,可她的哥哥又在哪里? 沈浩初忙完外务回来,踏进屋里时看到的就是无精打采趴在桌上的秦婠,她 手里的指方被无意识地拔响,发出“啪啪”声音。 “可是累了?”他挨到她身边坐下,摸摸她的脑袋。 “没,想起哥哥。”秦婠懒洋洋趴着,看到指方又想起宁非。段谦已经把那少年的名讳告诉他们,至于是不是云阙,他却没说。 “哥哥?”沈浩初倒没听她说过哥哥之事。 “我没同你说过吗?原来天下也有你不知道的事?”秦婠坐起身,笑嘻嘻打趣他,又将秦望之事同他说起。 “可曾寻过?”沈浩初将她拉进怀中问道。 “寻过,在掖城时父亲就找过了,可惜无果。近日我遇到曹姐姐,又托她再找,但还没回音。都快十八年了,找回的机会太渺茫。”秦婠忽又记起曹星河来,忙道,“对了,星河姐姐和小郡王……都被罚了吧?” “你说呢?”沈浩初戳她额头,略带怒意,“小郡王被罚到燕王麾下操练三个月,和安公主到太后那里禁闭反省去了。你应该庆幸你这两个朋友够义气,没把你给供出来,否则你这屁/股恐怕得开花。” 状元楼那事,虽然罪魁祸首是钱博华,但霍熙事后追究起来,不难查到曹星河和霍谈耍的小伎俩。说来也是霍谈的主意,因为钱博华知道他郡王的身份,不敢再打他们的主意,所以霍谈把心思动到霍熙身上。知道霍熙有意去状元楼看才子们会诗,才特意安排曹星河跟着霍熙同去,那钱博华见到面生的霍熙,哪能往天子头上去想,果然中计。 可不料原是行侠仗义的事,竟生生祸害到了无辜百姓,霍熙大怒,一个都没饶过。这回霍谈倒老实,自知有罪甘愿领罚去了燕王军中,曹星河也无二话,只在太后宫里呆着,哪儿也没去。不过这二人讲义气,谁也没扯出秦婠,只说钱博华意欲轻薄曹星河,才惹得二人报复,又见其恶行斑斑,所以才设下此局。 秦婠得以脱身。 沈浩初说话间作势要打,秦婠忙捂住臀,瞪他:“你不许……不许打这里。” 她也冤枉,这两人行事向来我行我素,哪里她能控制的了的。 “那我能打哪里?”沈浩初眸中划过几缕红丝,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哪都不许打。”秦婠早就红了脸。 “好,不打,只摸,可好?”正经人说起不正经的话,也显得正气凛然。 秦婠尚未会意,已叫沈浩初压倒在罗汉榻上,青褶裙下的小腿蹬了蹬,最后绷紧,她像条蛇 似的被人紧紧压着,粗砺的手已滑进她小袄下摆,隔着滑腻的绿绸兜儿掐摸她的腰肢,那痒似乎从四面八方涌来,把她包裹,可她叫不出声来。唇瓣已被人紧紧封住,又是吮又是咬,轻抿的唇也被人挑开,舌尖探入,她听到些带着水音的咋声,是从两人缠在一起的舌间发出。 突如其来的缠绵惩罚让她全身发烫,秦婠不安地将腿交叠,腰上的掌慢慢往上爬,隔着那层丝滑布料探到一点点柔软。秦婠似被蜂蜇般叫了声,声音却在他唇间化作嘤咛。他重喘着气,倏尔握着她的两侧肋骨将人抱起,拥在怀里,久未再动。 “秦婠,让我喘口气……”沈浩初有些着魔,这几天夜夜都与她同榻,她不解世事睡得香甜,难为他这血气方刚的身体,冰火/两重天地折磨。 “你这人……”喘不过气的人明明是她才对,秦婠委屈。 绵软的声音听得沈浩初喉头又滚动两下,外面却传来几声说笑,丫鬟们回来了。秦婠急得推他,天都没黑两在屋里搂抱厮磨,要是给人看见,她也不用做人了。 沈浩初总算松手,那厢帘外谢皎唤了句“夫人”已挑帘而入。 “我去里面,你们说话。”沈浩初面色绯红,看秦婠娇媚的模样就想起指尖那点柔软,他有些克制不住,避去了内室。 秦婠坐起,抚平衣上褶子,不敢看谢皎清冽的眼,只道:“皎皎,何事?” 谢皎对屋内显而易见的缠绵气息视若无睹,径自坐到秦婠下首,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她在秦婠面前从来不客气。 “你让我查的事,已经有眉目了。” 听她说起正事,秦婠那股烫意方慢慢散开。 “我查过邱清露喝的药渣,那药不对,明面上看起来是安胎药,可里头掺了分量很浅的……子母枯。” “子母枯是什么?”秦婠没听过东西,“是毒吗?有人想让大嫂滑胎?” 谢皎摇摇头,却道:“也是也不是。子母枯确实是一味毒,不过不是作用于母体,而是直接作用在胎儿身上。这毒毒性不大,对大人只有些微影响,但对腹中胎儿却有致命之效,能令胎儿在母亲腹中逐渐夭亡,最后胎死腹中。” 秦婠霍然站起,面色已变。 好歹毒的药,让女人滑胎已是可恨,而这药竟然直接毒害胎儿。胎儿三月成形,已是有灵有命之体,这简直……秦婠一时间脑中嗡嗡作响,只听谢皎还在继续说。 “因是逐渐渗透,且母体不受影响,所以从表征和脉象上很难判断中毒,大部分人只会觉得是胎儿先天不佳以至胎死。这药外面是没有的,乃是宫中禁药,一般人家别说拿到,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谢皎冷道。 “那……此事要告诉嫂子……” “来不及了,我查到这毒之后,曾在园中见过她一次,找了个机会替她悄悄把过脉,胎脉已经……”谢皎摇头。 胎脉已停,那胎儿凶多吉少,早就药石无医。 秦婠忽觉后背生冷,颤着双手坐到榻上,思忖道:“那药是杨守心开的,毒必然和他有关系。可他为何要下毒?二婶不是和瑞来堂有生意往来吗?嫂嫂此前一直放出风声说身体无碍,可脉象既弱,她没道理毫无知觉?然而她却不愿声张,难道……那药是她自愿服的?” 这猜测委实惊人,普天之下,哪有做母亲的会害自己孩子? 秦婠真是想不明白,只觉得沈家像深不见底的海,似乎随时都有怪物会随浪翻出作妖。 她突然间迫切想要分府。 作者有话要说:哦耶。 第82章 两个我 沈浩初入夜后出去了一趟,并没告诉秦婠自己去哪里。屋里空空静静,只有烛火摇曳,角落里是大片阴影,落在秦婠眼里总像藏着个人。她已换上寝衣,钻进被中,用被子把自己裹实,可心里巨大的空洞却怎样都填不满。 被子和枕头都有沈浩初身上的气息,她不由自主地怀念他在身边时的安全感。脑袋里充斥着杂乱无章的东西,她难以安宁,又捻不清思绪。 眼皮闭得都酸涩了,她才听到外头传来细微声音。 一道人影蹑手蹑脚进来,哪儿也没去,先到床榻旁俯身看她,冷不防却被猝然起身的秦婠抱住腰。 “还没睡?”沈浩初在床沿坐下,伸抚她披爻满背的发。 “睡不着,我害怕。”秦婠脑袋动了动,钻到他胸前埋下,话语带着起床时的瓮音。 “怕什么?和我说说。”沈浩初拉起被子把衣裳单薄的人裹住。 秦婠的头在他胸口蹭了蹭,似乎是摇头,道:“你带我去清州好不好?”她不想留在京城,不想留在沈家。 沈浩初约是猜到她的恐惧,和被抱住她,柔声道:“此去清州,山长水远,我又轻车简从,你吃不消的,乖乖在家等我回来,什么都别做。” 秦婠却知这些都只是借口,他不带她去,是因为此行危险。 “我也就说说,谁稀罕跟你去了。”她把头埋得更低。 心里那些沉沉的事,她忽然都不想再提,他已经够累了,每日除了公务还要为家事奔劳,她不想临行在即,他还要分心牵挂家中之事,毕竟清州之行,怕是比家里这摊烂事还要危险。 “小婠儿,你放心吧,虽然我不在,但是我……替你求了个帮手,若有事你也可以请他帮忙。”沈浩初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长发。 “帮手?”秦婠好奇地抬头。 “你肯定相信的人。”他道。 “谁呀?” “你的北安叔叔。” ———— 更鼓三响,卓府书房仍旧烛火明亮,只是书案上的两盏茶都已冰冷。书僮在房外催过卓北安三次安歇,都被他打发了。客人已经离开,可那盏茶水却没撤下。 卓北安是个不信鬼神的人,如果今晚那番话换一个人来说,在他这里只怕会是无稽之谈,但今晚的客人是沈浩初。从相逢的时候起,卓北安就觉得那个年轻人特别,他的行事作风、说话谈吐、 为人处事还有那些关于政事、国事乃至律法改革等等,全都能说到卓北安心坎里。 还有那些不为人知的抱负与久病的苦闷……很难想像,那会是一个生于富贵不知忧患的纨绔能想到的。 沈浩初就像另一个他,并且比他更有远见,像有预知能力一样。 卓北安虽然病体孱弱,但他并不是个容易服输的人,可很多次,他和沈浩初的碰撞里,他都落了下风。这是在外人看来根本不可能的事,仅管沈浩初也掩饰得很好,但他还是敏锐地察觉了,沈浩初在让着他,甚至于在教导他。 很可笑,一个才刚二十初出茅庐的年轻能够用得上“教导”这词,但这件事就是如此发生了,匪夷所思。 可更叫人震愕的却是沈浩初今晚说的话。 沈浩初说了“我是五年后的你,你是五年前的我”这样的话。 叫他如何能信? 可又不能不信。因为沈浩初说了太多关于他的隐讳之事,那些从未为人察觉的心事。 “大人,可要添茶水?”夜又深了许多,门外的书僮低声地暗示他时间。 “不必,你下去歇了吧。”卓北安声音低沉,带着久咳后的沙哑。 书僮应声而去,他目光又落在沈浩初的那碗茶上。 沈浩初此行的目的是什么来着?对,他请自己看顾秦婠,盯着沈家。 沈浩初说——他爱上秦婠了。 不,是卓北安爱上秦婠。 卓北安脑海里只能浮现一个模糊的人,他对秦婠印象不深,只记得她很甜,很爱笑…… 可他们没有交集。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他,另一个自己爱上她,并且结为夫妻。 这……是不是很可笑? 可他笑不出来。 ———— 秦婠在意外过后,并无太多喜悦,她不喜欢沈浩初这看似妥帖的安排。他把她和沈府都交托出去,肃清沈府,请了卓北安,叮嘱她别轻举妄动——似乎很周全,但更像是一种……不太吉利的预言。 她只希望沈浩初能回来,却不希望自己成被保护的那个人,但沈浩初这人虽然温柔,在某些事上却有他的坚持,不是她能左右的了的。 天不知几时亮的,她听到鸡鸣响起时就已经醒来,和前几天那样,她是枕在他的手臂上睡着的。和他接近、亲密,并没她相像得那样排斥 ,甚至还带着某种隐秘欲/望,她希望可以更靠近些,不过他太君子,好几次她都察觉到他身体的冲动,可他还是忍了。 为了那个十八岁生辰的约定。 那大概是他们之间最让人期待的日子。 沈浩初有清晨练枪的习惯,天微明时就悄悄起身。秦婠也没多躺,隔了一会就唤人进来。她今日还有诸多事宜要处理,其中有一件就是邱清露的事。 可秦婠才刚用过早饭,小陶氏却到蘅园寻她。 ———— 小陶氏拉着秦婠去颐园看段谦。 自被接到沈府时起,段谦就暂住在这颐园里。颐园是外院比较偏僻的园子,园外绿竹百丛,屋内陈设也简洁,但胜在清幽,最适合读书,这是沈芳华的安排。 “从前是我糊涂了,光想着钱家家世好,风评不错,只怕错过了这亲事就没有更好的姻缘,差一点铸成大错,还因此怨上你们,只当你们心里藏奸。” 曲径通幽,小陶氏与秦婠并肩缓步,轻声说着话。 “当局者迷罢了。母亲太过关心四妹妹,情急则乱,再加上有人故意遮掩隐瞒,母亲久居后宅不出,哪里能知道外头的事。”秦婠笑着安慰她。 小陶氏面现愧疚,也知道秦婠是个能拿主意的人,便又同她商量:“好孩子,多亏了你,不然芳华就叫我害了。你也不必安慰我,是我糊涂。如今这钱家的亲事虽然退了,但事情多少已经传开,那起不知情的人在外头也不知如何编排芳华,她这亲事……” “母亲,芳华的亲事,不是正有个现成的摆着吗?”秦婠索性趁热打铁。 小陶氏一怔,立时会意:“你是指段公子?可他的家境门第……” “母亲,再好的家境,再高的门第,也比不得一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母亲嫁来府里十多年,怕是没人比你更懂。你看那天危险关头,众人只顾自保,唯独这段公子却甘愿涉险相救,置自己安危于不顾。试问天底下这样的男人能有几个?再论这境门第,段公子贫寒出身,比起侯府确有不如,但那日诗会他文采翩翩,状元楼里又有多少人能比得过他?如今他正年少,恰是一展抱负之时,春闱在即,今上又是爱才之人,何愁他不能鱼跃龙门,一鸣惊人?” 秦婠逐条分析与她,听得小陶氏兀自思忖沉默。 “这样的心性人品,岂不比豪门纨绔更值得托付终生?退一万步讲,即便他日段公子不能飞 黄腾达,他家境虽寒,可家中只有兄嫂远在故乡,并无公婆在上,嫁过去后便是主母,给他们置栋宅子,谋件好差事于我们家而言并非难事,到时关上门过自己的小日子,又有侯爷与我照拂,岂不自在?咱们又不是要借姻亲换利益的人家,四妹妹也不是擅与豪门贵妇打交道的人,何必非攀高门之婚?” 被秦婠如此一说,小陶氏眼前倒豁然开朗,方觉从前真是自己陷入死胡同走不出来。 “那这事……我们总不好开口吧?” “母亲放心,若是母亲同意,我先去探探段公子口风,再找人去细细打听他家中情况。这亲事横竖不急,还是要打听清楚方好。”秦婠温言道。 “好,甚好,还是你办事稳妥。”小陶氏笑颜逐开,心头大定,握着秦婠的手格外用力。 秦婠便想,这重生若能改一人之命,使其善终,也算是值了吧? ———— 颐园内清幽非常,小书房虽陈设简洁,却也透着一股书卷香,此时屋内燃着线香,书案上累着一撂书,文房四宝皆备,书案正中放着墨迹未干的文章。 看得出来,住在这里的人很勤奋,即便是养伤,也没荒废功课。 小陶氏由秦婠陪着去看望段谦,送了好些补品过去,再细看段谦应对举止,不卑不亢,无不从容的,心里便更加满意。 从颐园出来,小陶氏就没合过嘴,秦婠知道这亲事至少成了一半,心里略一松快,总算也有些喜事了。 两人关系又近一重,小陶氏将从前拘谨抛开,拉着秦婠一边散步一边说话。 秦婠忖着时机已熟,便道:“母亲,我前两日理家,想着将府里人事重新安排一番,买些新的丫鬟回来,毕竟各房都有大丫鬟到了该婚配的年龄,也要放出去嫁人,比如三婶屋里那几个……” 岂料这试探的话还没说完,小陶氏便面色一变,左顾右盼了两眼方道:“孩子,其他房的事你尽可管着,但这三房的事,你切莫插手。那边都老太太的人,该如何行事,老太太自有主张,你不要费那心思。” “老太太已经久不理家事,为何却单管着三婶?”秦婠满面好奇。小陶氏服侍老太太已有很长时间,有些事她必有耳闻。 小陶氏犹豫几番,咬咬说了:“我也不知所为何事。我进家门时你三叔已经去世,三房只剩你三婶与两个丫头,那时老太太就派人看着你三婶了,算是半囚禁。你道你三婶为何与 六丫头和七丫头这般疏远?那是因为老太太不许她和两个丫头亲近,那两个丫头一出生就被抱走了,你三婶娘见都见不着。” 秦婠想起那日沈芳润与沈芳善看林氏时颇带怨言的目光,她们都以为林氏性子冷漠,谁想其中还有缘由? “总而言之,你别去管三房的事。从前老太太将家事交给清露,也是因为清露是她心腹,从来没有动过三房的人。你也别插手,省得老太太不高兴。”小陶氏劝她,又道,“你三婶也是可怜人,比我还不自由,一年到头除了偶尔能去栖源庵拜拜佛,哪怕在这宅子里也被人防着。” “栖源庵?”秦婠记住这个地方。 “嗯,都是由老太太亲自安排,大概每两个月会去一次吧,府里没人知道这事。”小陶氏小声道,若非她常在老太太跟前服侍,偶尔会听见老太太让许嬷嬷打点车马送林氏过去,她也不知道这些。 “多谢母亲提点,要不是你,我什么时候触了老太太的霉头还不知道呢。母亲在家里住的久,就算不管事也知道得我比要多,以后若是秦婠有不懂的事,少不得还要来请教母亲,母亲可别嫌我烦。”秦婠挽着小陶氏的手道。 那俏美的模样容易叫人心生亲近,小陶氏有些明白为什么老太太会喜欢秦婠了。 “我正愁没人说话,你要来寻我,我求之不得。”她笑道。 二人又说笑了两句,前头忽然冲来一个丫鬟。 “夫人,大太太。”那丫鬟匆匆行个礼,却是蘅园的小丫鬟,“蝉枝姐姐命奴婢来寻夫人,请夫人快往芷园去一趟,大奶奶出事了。” “什么事?”秦婠眉头一蹙,心中不祥浮现。 “大奶奶今日在园中散心,遇见岳瑜表姑娘。不知何故二人起了争执,她被表姑娘推了一把,肚子撞在石棱角上,血流了一地,已被抬回芷园,现下不知如何了,老太太已经赶过去了。” 秦婠心里“咚”地一沉,不过一夜,猜测之事已成定局。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四月底能完结。 第83章 小产 毫无疑问,芷园乱成一团。 秦婠与小陶氏匆匆赶到时,园里正站着不少丫鬟婆子,厚实的帘子不时有端着铜盆漱盂等物的丫鬟们进进出出,每个人的神情都凝重非常,她与小陶氏上前,这些丫鬟也顾不上行礼,只是小声唤“夫人,大太太”,便掀起帘子。 得到消息赶来的沈浩文正焦急地在正厅里来回走动,双手无意识地攥成拳,一会弯在胸前,一会叹气甩袖,总没安稳时候。屋里另有嘤嘤啜泣声,时断时续地响着,秦婠望去,却见岳瑜缩在自己母亲怀里,吓得惨白的脸颊上挂着两道泪痕,眼睛已然哭成核桃,鬓发凌乱也顾不上梳理,身上樱粉的袄裙蹭着不少泥土,露在裙外的一双珍珠鞋上沾满苔痕,虽然狼狈却又楚楚可怜,不时拿汪着泪的湿眸看沈浩文,沈浩文的急气总会在撞上那双大眼里有片刻消退。 “嫂子呢?大夫可到了?”秦婠只看了两眼,就将目光望向内室。 “大夫和稳婆都请过来了。”沈浩文声音嘶哑。 秦婠点点头,与小陶氏往内室走去,要去看邱清露,可才走到里间的珠帘前,就听到里面突然传出凄厉的哭叫,那尖锐的泣音像绷断的急弦,瞬间让人头皮发麻,整屋的人都是一怵,沈浩文不由自主停了步伐,怔怔看着内室,岳瑜吓得忘了哭,她母亲也面色萎顿地搂着女儿。 只有小陶氏,仿佛经过大风大浪般抚过秦婠的手背,小声叹了句:“这是过去了,没事。” 秦婠没经历过怀胎生产之苦,无从领会小陶氏所谓的“过去了”是指什么,脚步沉重地跟着她进了邱清露寝间。血腥味几乎是瞬间冲入鼻间,搅得人胸口翻腾。偌大的寝间里放着大屏风,大夫坐在屏风外面,稳婆蹲在榻前,时不时有人捧出一盆盆血水来,染着血的衣裤与布帛从屏风后露出一角来,那上面殷红的血色让人看着眼晕。 “下来了。”稳婆如释重负的声音响起。 秦婠正走到屏风前,与捧着红布出来的稳婆迎面撞上。目光所及,红布里一团暗红的软肉,头身四肢皆全。几乎是在看到的一瞬间,秦婠胸中的翻滚达到至极,她不得不扶着屏风用力喘气,以按捺下这阵既惊且惧的感受。 “可惜了,是个哥儿。”大夫看过稳婆递来的胎儿,沉沉一叹。 尖泣声过后,屋里本是安静,可大夫此话一出,榻间的人旋即歇斯底理地哭起来。 秦婠从屏风后望去,邱清露直挺挺躺在床上,汗湿的发贴着 颊,蜡黄的脸哭得五官扭曲,垂在被外的手攥着锦褥边缘,指骨泛白,大颗大颗的泪从紧闭的眸里落下,任旁边人如何安慰,她的眼眸始终不睁,像摒开世间万物般哭着。 “咱们出去吧,让她静静。”小陶氏声音极轻极柔。 秦婠“哦”了声,脸颊忽被柔滑的丝料拭过,她才发现不知几时自己已满面是泪,小陶氏温和地替她拭泪。 “谢谢母亲。”她飞快地揉眼,和小陶氏退到屏风外。 大夫已让稳婆将滑下的胎儿送到外间,秦婠定了定神,开口道:“杨大夫,我嫂子现下如何?” 身着青衫、脸庞方长的大夫转头看她,温声道:“孩子保不住,但大人应是无恙,待我诊治过后给她开两帖药,这段时日且都将养着。” 秦婠轻言:“有劳杨大夫了。” 杨守心点点头,不再多言。稳婆又进去看邱清露,丫鬟们也开始收拾屋子,待收拾妥当,才能撤去屏风叫大夫进去把脉。一屋子人忙碌不停,秦婠便与小陶氏退出寝间。 外头又是一阵雷霆震怒。 “来人,给我报官!让应天府派人将这小毒妇给我拿下!” 拐杖顿地的沉声与老太太的怒喝同时响起,其还夹杂着慌乱哭泣与男人的哀求,像一锅浓稠的粥。秦婠捏着眉心走到外间,果然看到岳瑜跪在地上,吓得瘫在其母怀里,老太太浊眼怒红,宋氏因还被关着,所以并没出现。沈浩文跪在岳瑜身前,正拿手抱住老太太的沉拐,也红着眼眶哀求:“祖母,饶过表妹这次吧,她并非有心,一切不过是场意外。” 老太太气得直哆嗦:“你正经媳妇还躺在里面九死一生,你却在外头替这害你妻儿,损我沈家子嗣的女人求情说话?浩文,你对得起清露?对得起刚刚被害死的儿子?对得起我沈家列祖列宗?” 一顶大帽子扣下,逼得沈浩文将头“砰”地磕在地上。 “祖母,是孙子无能,未能护住妻儿,要怨就怨孙子吧。求您放过表妹,孙子发誓……这辈子都不会纳她进门,让她们走吧……”沈浩文一下又一下磕头,直磕得额间高肿沁血。 “表哥。”岳瑜闻言从母亲怀里坐起,扑到沈浩文脚边攥他衣袂。 沈浩文却不回头。 秦婠瞧着这一幕,眼前浮过的,却是独自躺在榻上的邱清露,不论她此番作为是有心还是无意,都在经历生死分离之痛,而本来最该陪着她的男人, 却替另一个女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人心,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寒去的吧?从最初的炽热,到心死如灰,再到坚如铁石,是一场淬火而锻的痛苦。 “瑜儿。”小宋氏既心疼女儿,又痛恨沈家所为,便道,“老太太也不必拿高帽扣人,这争执推搡之间到底如何谁也说不准。浩文哥儿也别磕头了,这亲事我们是高攀不起,原想着成全瑜儿与你之情,才委屈她为妾。你邱家女儿娇贵,我岳家姑娘也不是任人欺凌,要告官就告去,闹得大了,左不过鱼死网破。” “姨妈。”沈浩文转头又要求小宋氏少说两句。 小宋氏已经把岳瑜从地上拽起,强硬地把女儿往外拖。老太太气得不行,却又心疼沈浩文,整个人都在颤抖,只道:“来人,来人!给我看着她们出府,日后不准岳家人再进我沈家大门!” 那小宋氏出门听到此语,又转身朝地上啐了一口,才拖着岳瑜走了。 小陶氏已然上前安抚老太太,秦婠看着一屋糟心事,只觉得头突突作疼。沈浩文见老太太把人赶出家门,知道她也不会再告官,便起身踉跄进了内室。 ———— 杨守心把过脉,被丫鬟请去外面写方子,寝间的狼藉已经收拾妥当,只是紧闭的门窗里仍充斥着无论熏多少把香都压不下的血腥味。 邱清露倚着迎枕坐在床上,双眸空洞地看着绣被上的彩线鸳鸯,声嘶力竭的哭泣过后,只余无尽疲倦,无人能解。 “大爷。”帘下丫鬟轻唤来人。 脚步沉沉地迈到她榻前,她也没抬头。 “清露。”沈浩文瞧着往昔明艳的女人丢了魂般坐着,口中只道,“姨妈和表妹走了,你放心,我不会纳她进门,你可满意了?” 那话中心思复杂,有疼有愧也有怨,仿佛质问。 满意,她满意什么? 才刚外间的动静也传入内室,邱清露如何听不到?便是想假装不知都无能为力。 “爷,我倦了。”半晌,她只回了一句话。 ———— 邱清露小产一事让老太太大发雷霆,不止赶走岳家母女,还又打又罚惩治了跟着邱清露的一干丫鬟婆子,过了午后,老太太却又突然晕阙,把整个沈家闹得鸡飞狗跳。 幸而老太太并无大恙,只是怒急攻心,扎了两针便已醒转,如今由小陶氏服侍着,其余人都回了各自院子。 闹腾了一天,秦婠作为掌事的人,半刻都不曾歇过,直到踏回蘅园才缓过劲来,只觉得全身上下从肌肉酸到骨头,像锈蚀的铁器般。 沈浩初见她神情恹恹,连奉嫂准备的宵夜都懒得动筷,便知晓今日这事给她打击甚重,遂放下手上之事,坐到她身后替她捏起筋骨来。 “小婠儿,力道可还成?”温柔低沉的声音绕进秦婠耳中。 “再用些力。”秦婠转了转肩关节,消受他这一刻温存。 “你这细皮嫩肉的,再用些力怕要留下印子。”沈浩初低笑,头一俯,唇就压到她后颈上,轻轻吮吻。 “别闹,好痒。”秦婠怕痒,全身上下都是弱点,顿时不安地扭起来。 沈浩初就将人翻了个身搂进怀里,道:“秦婠,还在害怕?” “没。”秦婠脑袋摇了摇,她也不是什么都没经历过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受影响,“我只是在想大嫂小产这事。” 她实在憋不住,就将昨日谢皎调查的结果细细说给沈浩初听。可惜昨晚才发现的事,今天就已成定局,她不止来不及查,甚至来不及警告邱清露。 沈浩初并无惊讶,只是眼神沉凝:“你在怀疑是大嫂自己布的局,以腹中胎儿为饵阻止邱瑜进门?” “我起先也这么觉得,不过你可还记得周姨娘同我们说过的话?”秦婠脑袋瓜子飞速转了起来,“她说嫂嫂请莫道婆作法保命安胎,要保住腹中胎儿。如果嫂嫂真的打算以胎儿为饵,又何必请莫道婆做这个法?而请莫道婆做这个法,就证明她虽知腹中胎儿有异却还是想保住,何来利用一说?就算想利用,既然胎儿已经有问题,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再服子母枯?” 这前后因果说不通呀。 邱清露是个谨慎的人,纵然二房被肃清,但她身边的心腹并没受到牵连,她孕后的饮食与用药都由自己房中心腹亲自打点,外人无从插手,更别提在安胎药里下毒。如果不是她自己下的毒,那子母枯只可能是在安胎药交到邱清露手上前的那段时间里下的。 “你不必猜想,这事定与杨守心脱不得干系。母体受子母枯之毒传到胎儿身上,如今小产,胎儿表征定然有毒相,杨守心作为大夫必然一眼能看出不妥之处,但他今日什么也没说,足见他知晓此事。”沈浩初把她发间的簪钗一只只取下。 “胎儿身上能验得出毒?那不就是证据?我找人去取”秦婠想起被红绸裹起的暗红肉团 。 “你现在才想起,已经迟了。我接到消息已经让谢皎去办这事,但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沈浩初把她的长发散下,用手指轻轻梳着。 “你早知道子母枯的事了?”秦婠撅起嘴,不过想来也是,谢皎查到的事,怎会瞒着沈浩初。 “基本上和你是同一时间知道的,就是昨晚,可惜时间太仓促。”沈浩初想掐她扁起的唇,却被她张嘴咬到手指,他“嘶”一声缩手,直呼秦婠“小野猫”。 “你觉得滑胎之事,嫂嫂会是清白的吗?”秦婠又问他,她始终不愿相信有人能心狠至此。 “那也未必,且查着吧。”沈浩初说话间“腾”地抱起她往寝间去,“很晚了,你该睡了。太迟睡不长身体的。” 秦婠双手挂在他脖子上,见他往里间走去,不由娇声道:“我不要一个人睡。” “我知道。”沈浩初将人往上掂了掂,“我陪你睡。不过我那里的床榻小,去你屋里歇着吧,你的床大。” 他明明没说什么,却叫秦婠双颊晕红,脸也埋进了他衣襟里。 ———— 翌日一早,谢皎果然来禀。 邱清露滑下的胎儿交由稳婆处理,稳婆出府后转头就给了杨守心,她没来得及拦下。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这个写啥呢? 第84章 惊变 老太太的病与邱清露的小产让整个沈府蒙上一层愁云,年才刚过,这日子越发不好过了。大夫言沈老太太的身体虽无近虑却有远忧,毕竟上了年纪的人,经不得更多刺激,一时间丰桂堂里汤药不绝,小陶氏日日前去服侍,其他媳妇与姑娘也按时晨昏定省。 二房那头就更加惨淡。宋氏被关,二老爷整日呆在妾室屋里,邱清露小产后沈浩文就搬去书院,只说为了不打扰她修养,再则也为了专心应对春闱,但事实如何,外人却无从得知。 如此过了两日,老太太身体稍有好转,秦婠才觉得心头宽松些许,带着秋璃与谢皎去邱清露那日被推伤之地。那是芷园外的一条林荫小径,林中有座四角亭,亭外耸着几块嶙峋叠石。邱清露就是在那里被岳瑜推到石头上的,当时旁边跟的丫鬟婆子不少,众目睽睽,所以岳瑜无从抵赖。 “大奶奶的安胎药都由杨守心开好,再让她贴身丫鬟梦芝的娘王氏亲自跟去瑞来堂抓的药。药一抓回来就送入芷园,没有经过府中其他人之手。”谢皎将这两日查到的事与秦婠说起。 “嫂嫂谨慎,防的就是府中有人害她,自孕后一应汤药饮食从不假手他人,药从瑞来堂到她手里,其中被人下毒的机会很小,最大的可能就是药在瑞来堂里就被人动过手脚。”秦婠沿着邱清露走过的路一边来回地走,一边思忖道。 “夫人怀疑杨守心?”谢皎跟在她身旁一起分析,“瑞来堂与二太太合作,二太太很信任杨守心,所以二房的大夫早就换成杨守心,包括邱清露也不例外。而二太太又是极重子嗣之人,就算她再怎么不喜欢大奶奶这儿媳妇,在子嗣之事上却是极尽心的,所以大奶奶才放心让杨守心替自己安胎。你说……会不会是大奶奶买通杨守心,让他下毒毒害胎儿,以便用此事赶走表姑娘?” 这也正是如今秦婠最想知道的事。 如果是邱清露买通杨守心,那这事大概就是二房后宅私斗,与他们没什么关系,但如果不是,那问题就严重得多了。若是邱清露在不明情况之下被人投毒,那在沈家除了宋氏之外,还有一双黑手隐藏在更深更隐蔽的地方,虎视眈眈地看着沈家,像条蛰伏的毒蛇,伺机窜出来咬一口,再躲回去,很难抓到,并且这人针对的不止是大房,应该是整个沈家,而宋氏不过是枚掩人耳目的棋子。 从之前查到的与瑞来堂和杨守心有关的消息来看,这事很有可能是她最不愿见到的那种情况。 “当日跟在大嫂和表姑娘身边的丫鬟 婆子都怎么说的?”秦婠没下结论,继续问道。 “出事时已经审问过一遍,都说是表姑娘去看大奶奶,两人从芷园出来,在这里散心,开头都还好好的,后来不知怎地就吵起来。两人说话的时候,丫鬟婆子离得远,也听不大仔细,只隐约听到大奶奶提及什么朱家,没多久表姑娘就生气推了一下大奶奶,大奶奶就撞在……喏,就夫人身后这个凸起的尖角上。”秋璃指着秦婠身后的石头回她。 秦婠抚上那块尖石,棱角果然锋锐。 邱清露提到的朱家,她上辈子有所耳闻。那是岳瑜幼时就定的亲事,朱家也是商贾之家,在当地原也富甲一方,不过这些年经了几场事,慢慢家道中落,不复往日风光,那小宋氏又想在京城落脚,攀上侯府就想退亲。上辈子没有她掌家查出亏空要宋氏填窟窿的事,宋氏不急用钱,所以纳岳瑜进门,从小宋氏身上挖钱使的心情并不急切,小宋氏尚有时间让朱家与岳瑜退亲,虽然也闹了点风波,但到底没掀起大浪,如果岳瑜和沈浩文的亲事这么急,那朱家之事便没这么快解决,恐怕邱清露捉到了什么把柄,故意说出来惹得岳瑜发怒出了手。 如此推测,邱清露和这事还是脱不了干系。 难道,这真的只是单纯的后宅妻妾之争? 秦婠脑袋瓜子想破了也没想出个结论,便带着两个丫鬟回了蘅园。 ———— 奉哥正站在蘅园门外等秦婠,看到她回来忙迎来行礼。 “奉哥回来了?”秦婠看到他面上一喜,赶忙将人往蘅园花厅里带。 元宵前奉哥就去了牛头岭寻当年专门替沈府接生的医女纪华,牛头岭离京城并不远,来回约两三日时间,但奉哥竟去了十多天,若非中间他曾捎信回来,秦婠还真担心他出事,如今看到他安然无恙,秦婠心便一安。 秋璃泡了茶奉来,奉哥坐在秦婠下首,端起茶小抿一口,才抱拳开口。 “夫人此前命我去查的事,已有眉目。” “你快说。”秦婠朝前倾身,神色端凝。 “纪医女的下落已经找到,不过……”奉哥顿了顿,才又道,“她年事已大,由侄儿接去牛头岭本家大宅颐养天年,可惜去岁秋末开始就生了大病,到今春已是不行。我找过去的时候,纪医女已人事不认,眼瞅着就那两天的事。” 秦婠闻言失望地闭了眼,却听奉哥继续说。 “我怕来回禀告夫人 耽误功夫,故而在牛头岭多呆了两天。” 纪华果然在奉哥到后两天寿终,奉哥便留在牛头岭向纪家人打听消息。不过三四十年前的事,如今的纪家人也没有知道的,奉哥本以为此行无功,原待纪华发丧之后就打算回来,不料纪华侄儿料理纪华遗物,因见奉哥此番前来,帛金礼品不曾短过,又对纪华关怀备至,故带奉哥去看了纪华遗物,奉哥在其中看到一撂纪华早年的行医志。 “就是这本。”奉哥打开随身包裹,从里面取出几本残旧书册放到秦婠手边。 那些书册好些已然脱线,纸页泛黄,显是有年头之物,秦婠随意翻开一页,便见上面写着年份日子,她掐指算了算,竟有二十五年之久,当下大喜。 “奉哥,辛苦你了,快回去歇歇。这件事,你莫再向人提起。”她又用绸布将书裹了,叮嘱奉哥。 “是。”奉哥话不多,简单应了一声就退下。 秦婠抱着那撂残册踱回屋内,细细查起。 ———— 是夜,烛火昏黄,秦婠忙完所有的事,凑在灯下翻那几本册子。医女字迹潦草,很多字年月久远又已晕开,极难辨认,她看得眼睛酸涩难当。 好容易才按年月将书册分类放好,这行医志中内容,年月最远的可涉及四十五年前旧事,不过纪华这行医志记得多是历年所遇之棘手之症,或是些重要的事。秦婠并不知道会不会有关于沈家的记载。 屋里很静,只有秋璃偶尔剪烛花与倒茶水的声音,今日沈浩初去了大理寺,回来得晚,次间书案被秦婠一人霸占。 外间传来拔帘响动与丫鬟们行礼的声音,温润悦耳的声音传来:“你们夫人呢?” “在侯爷屋里看书呢。”守在外面的蝉枝笑道。 接着便是脚步声靠近,沈浩初的出现在帘下,瞧着她低头蹙眉的模样,不由笑道:“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秦婠闻声霍地将册子阖上推开,胸中狂跳不止。 她刚才看到了什么? 丁酉年四月,镇远侯府,获罪于天。 丁酉年,时间是沈浩初之父,沈家长房长子沈从海的生辰前两年。这记录上未写明是何事,但纪华那时获旨主要替当时的镇远侯夫人,也就是如今的沈老太太接生,莫非这记录确与何寄口中所说的,早夭的“大伯”有关?可获罪于天又是何解? “怎么了?”沈浩初见她神色 不对,过来揽了她的肩头。 “没什么,是府里早年旧账,我想查查看有没古怪之处,眼睛看久了酸疼得厉害。”秦婠拿红绸把几本册子一盖,转头又道,“这么晚回来,可用过饭了?” 说话间她起身绕到他身后,替他宽衣解发。 男人钢筋铁骨似的身躯在松泛的里衣下显得格外瘦削,秦婠指尖所触,都是紧实肌理。时间已进二月,再有不到半个月,他就要南下清州,秦婠看着沈浩初兀自捏眉心的模样,有些心疼。 “在大理寺对付用过了,不必麻烦。”沈浩初接过她绞的帕子,往脸上一盖,只觉百乏俱消。 秦婠将衣裳挂好,只道:“你今晚早点歇了吧?” “不成,还有要事。”沈浩初才刚在外头已叫人沏了浓茶进来。 “老这么忙,人都熬瘦了。”她不大高兴,嘟囔了一声。 “怎么?你心疼我?”沈浩初欺身而来,指尖点上她的唇。 秦婠张嘴要咬,他急急缩手,她把书案上的册子一抱,扭着腰走出书案:“你是侯府的爷,金窝里的凤凰,不敢怠慢。坐着歇歇吧,我去小厨房瞧瞧有什么可吃的。” “我不饿。”沈浩初就想和她说会话,奈何小丫头不给机会,已径自去了厨房,他也只得作罢,坐到书案前翻起卷宗来。 屋里的柚香沁鼻入肺,自秦婠中毒过后,屋里就不大点香,只拿香气浓的瓜果摆上,闻了倒也舒服。沈浩初在案前看了会卷宗,忽然闻得顶上瓦片传来碎步异响,他眉色一敛,将卷宗丢开,外裳也不披便往外掠去。 ———— 夜凉如水,秦婠只穿着夹袄,肩头随意搭着件大袄,正打着哈欠从小厨房里出来。 丫鬟们大多都去睡了,就是守在廊下值夜的小丫头也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头打盹。秦婠捧着两碗桂花酒酿圆子,迈着碎步往屋里去,不妨身后“啪”地一声,传来脚步落地声,她霍然转身。 “秦婠,过来。”沈浩初已追到廊外,眼见有道人影自屋瓦上掠降到秦婠身后。 秦婠吓得手一松,木托盘上的两碗酒酿圆子砸下,却被那人伸手稳稳托住。 但他的声音并不稳,是紧咬牙关的压抑:“是我。” “何寄哥哥?”秦婠瞧着来人惊愕出声。 何寄站在园中,已是半身浸血。 作者有话要说:嗯, 加油。 第85章 忌讳 皎月自厚重云层里钻出,照出何寄年轻苍白的脸,紧拢的眉宇是兀自镇定的眼眸,定定看着秦婠。秦婠却只看到他颜色素淡的衣袍上刺眼的血,手臂与肩头的衣裳都被划破,血顺着胳膊往下流,沾满捧着托盘的手。 “他伤得挺重,先扶他进屋。”沈浩初已跃到秦婠身边,见来的是何寄,他心里稍安,将何寄的手往自己肩上一搭,就要扶人进屋。 秦婠接回托盘,惴惴不安地跟在两人身后,地上的血渗进石缝,渐渐干涸,留下一点一点的痕迹。进了屋,沈浩初将人安顿在外间的罗汉榻上,秦婠回身关紧房门便冲入内室取药。一时间伤药并干净的布帛取来,沈浩初已将何寄衣裳褪除大半,肩头与左手臂上的伤口皮开肉绽,血未曾停过,血腥味道一阵阵地散发,让秦婠揪紧心。 “我让人去请大夫吧?”秦婠也不问缘由,开口道。 “不要。”何寄咬牙忍着疼,“现在不能让人发现我受伤。” “可你伤得很重。”秦婠的声音在沉闷的屋里又低又急,沈浩初按住他伤口的布帛已然被血渗红。 何寄还是摇头,反而催她:“你去歇吧,我和侯爷说点事。” 秦婠睁大眼,这种时候,他让她去睡觉?她睡得着才有鬼。当下,她便瞪向沈浩初,直觉告诉她,沈浩初就算没有参与,也必知晓来龙去脉。 沈浩初已飞快地将伤药倒在布帛中再按到他伤口上,一边肃容道:“是马迟迟那边出事了?” 看样子,并没打算再瞒秦婠。 何寄目光从两人脸上来回扫过,最后低头:“是。他们动手了。今晚派了三个好手来杀马迟迟,幸亏这段时日马迟迟按我们的吩咐,并未睡在自己屋里,让人扑了个空。我已经把马迟迟送到安全地方藏起,这伤是和他们拼斗过程中所受的,不过他们并不知道是我。” 按先前的计划,以马迟迟为饵,让杨守心以为王新所知道的秘密被马迟迟发现。他们能杀王新一次,也同样能杀马迟迟一次,所以马迟迟身边早就安排了人手,何寄便是其中之一。不过那杨守心倒沉得住气,竟然等了一个多月才出手。 “你武功在京中已算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杨守心找的人竟然能将你打伤,可见身手不凡。这样的好手,不是普普通通的大夫能请得动的。”沈浩初又将血布扔下,让秦婠举烛过来,见伤口出血已经基本凝固,这才示秦婠再拿布帛过来。 “你猜得没错。”何 寄从腰间摸出一物掷到桌上,“这是我在死掉的那个杀手身上找到的东西。” 那物沉伏,咣当一响。秦婠正把布帛扯开,闻声望去,却见那物是婴儿手掌大小的令牌,乌青的颜色,刻着瘦虎图形。 沈浩初看到那的,动作一停,烛火倒映在他瞳眸里,摇出晦涩难明的光。 “江南王?” 不是杨守心,也不是乔宜松,这令牌属于江南王霍广。若是涉及江南王,那此事便不再是简单的家宅阴私,可镇远侯府早已没落,沈浩初也无所作为,江南王又何必兴师动众大费周章地要对付沈家? “乔宜松是江南王的人,会不会是他们借江南王之手行事?”秦婠清脆的声音多少打破了屋里沉重。 何寄抬头,她正帮着沈浩初往自己肩头缠布帛,离他很近。刚才披在她身上的外袍早就滑落,她也顾不上穿,身上只有薄薄的夹袄,碧绿的绸面上什么也没绣,腰肢纤细得像柳枝,看得他有些恍惚。 “不可能,那是江南王的死士令,没有他的吩咐,乔宜松也动不了这些人。不过,江南王的死士几时渗透到京城了?”沈浩初眉头夹得紧紧,将何寄肩上伤口缠好后,才开始处理何寄左手的伤。 手臂的伤相对较轻,处理起来快多了,也不用秦婠帮忙,那柳条似的人从何寄面前消失。 秦婠去了内室。 “你为何让她听这些?”何寄捂了捂扎好的伤口,问沈浩初。 “瞒不住,一知半解反倒坏事。”沈浩初手脚利落地将他手上的伤也扎好。 这大半夜的何寄满身是血出现在蘅园,若他们都不说,凭秦婠的性子必是要查的,一查便要查到昨晚的事上,岂非更加危险。 珠帘“啪啪”几声,秦婠又从里面出来,手上抱了身衣裳。沈浩初下来的时候,把屋外的丫鬟都点了昏睡穴,秋璃也不例外,所以眼下没有丫鬟可供使唤,只能秦婠自己来。 “这是侯爷的衣裳,那边有净房,你快把血衣换下吧。”她将干净的衣物递给何寄。 一时间何寄自去更衣,秦婠便拉着沈浩初道:“此番你们的计划打草惊蛇,只怕江南王的人正在搜找何寄,他身上有伤太好认了,不能让他现在出去。” “岂止是何寄,恐怕现在整个沈府都成了他的眼中钉。” 此番变化大出沈浩初之料,原是引蛇出洞之计,不料引出的却是大虫,他太冒进了, 本想在离开前帮秦婠解决这些,结果却引来更大危险,原本徐徐图之的阴谋,只怕会在他离开后变本加厉。 “你放心吧,这两天我会让何寄留在家里养伤,你明日让人悄悄地抓副伤药回来煎给他喝。我明天一早就去见燕王,把此事禀告于他,再作打算。”瞧见她脸上的忧心,沈浩初宽慰道,又抬手捏捏她的脸颊,“别想太多,不会有事的。” “沈浩初,你人在京城就已被他盯上,若是去了清州,岂非更加危险?能不能……别去了?”秦婠拉着他垂在胸前的长发,低头闷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秦婠,不必担心我。”沈浩初的手掌在她脑后一扣,便将人按在胸口。 秦婠乖乖依着。 那厢何寄换完衣裳出来,见到烛下两人依偎,脉脉温情无声而绕,便觉身上疼痛更甚,也不知是伤口更疼一些,还是心口更疼三分。 ———— 何寄被沈浩初带去外书房歇息,两人又在书房商议了半宿,秦婠还没等到沈浩初回来便已睡着,晨间天微明时分,她已觉身侧有人窸窸窣窣地起来。她咕哝地翻个身,听到耳畔低笑:“乖,你再睡会。” 她知道是沈浩初,想起来服侍他,但倦意上身,心里想着再眯一会会吧,等到睁眼时天却已大亮,沈浩初老早就出去了。 竟是不知他几时回来,又是几时离开的。 秦婠梳洗过后便出了蘅园,让秋璃提着煎好的药跟自己去琼海阁。琼海阁里寂静无声,被拔去照顾何寄的丫鬟坐在廊下数雀鸟,秦婠上前一问方知,何寄去了校场。 等她带着秋璃又赶到校场,已看到何寄在校场上同沈浩武比划。他一手负在背后,单手对沈浩武,身形从容不迫,半点看不出有伤的样子,将沈浩武带得气急。 “何寄!”她在校场旁吼了一声。 何寄看到她分了神,叫沈浩武一拳砸上小腹,他往后缩腹,手在沈浩武肩头一拍,将人转了个方向,拎着沈浩武的衣襟走向秦婠。 “叫人。”何寄把沈浩武往秦婠跟前一丢。 沈浩武想要发作,又害怕被揍,觑了他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嫂子。” “八弟弟。”秦婠仔细看沈浩武,发现他已瘦了一大圈,人也黑了些,但精神更好了。 何寄却朝他臀上一踹:“去场上跑十圈先。” 沈浩武捂着臀跑了,边跑边回头 ,心里约是想着要如何报复何寄,秦婠忍不住笑笑,转眼又板起脸:“你伤没好,怎么又与他动起手,万一扯裂伤口如何是好?” “我有分寸,不碍事的。”何寄看着只到自己下巴的姑娘,春阳笼在四周,她像开在身边的小花。 “你就逞能吧,以前被狼爪子挠了也这样,结果烧得三天下不来床。”秦婠恼得将药重重塞进他手里。 何寄便想起她书里的故事,少年被狼挠伤了肩,却在少女面前逞能,结果引得高烧不退,将她吓哭,那也是他们的往事,而今,他是何寄,何寄就是他。 她也他故事里的主角。 “多谢。”两口喝完药,何寄将空碗还她。 “你好好休养,别再折腾,连姨那边我已经打发人过去说你在我这,你安心住着吧。”秦婠收了碗,又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何寄倏尔拉住她的手,那手绵暖似无骨。 秦婠倒是一惊,飞快抽回手,道:“我午间再来看你,你想吃什么?我叫奉嫂给你做。上回的羊肉锅好不好?” 何寄脸色顿变,上回那顿辣的他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幸好秦婠改口:“不成,你身上有伤,不能吃这些,我还是叫她给你煮些清淡的。” 说话间,她自言自语地走远了。 何寄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忽然想如果上辈子他们没死,他知道她的委屈,知道秦舒的欺骗,到最后,他们会怎样? 会不会,白头偕老? 重生原是希望,可他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希望回到上辈子。 ———— 秦婠去丰桂堂给沈老太太请安。老太太精神仍旧不好,说了两句话就乏了,秦婠便告退出来,小陶氏也跟着她出来。自从沈芳华的事之后,小陶氏与她亲近许多。论年纪小陶氏并没大她许多,因是继室,她比宋氏和林氏都小,脸瓜子小小一张,温婉秀气的模样,倒有几分像她的姐姐,脾气也温和,性子虽弱,但待人却是好的,难怪老太太那样的人也会心怜她几分。 两人聊起来,秦婠问了些老太太的情况,小陶氏一一答了,知道老太太确实没有大碍,秦婠方宽心。要是这节骨眼老太太真出了事,沈府就要乱了。 “可不是嘛,菩萨可千万保佑老太太平安,否则……”小陶氏顿了顿,还是开了口,“否则咱们府的姑娘,浩初浩文,恐怕都被耽搁了。” “放心吧,老太太必定无恙。”秦婠知道她言之下意。老太太若有个三长两短,府里都要守孝,沈芳龄、沈芳华年纪已到了,拖不得,而沈浩初已经出仕,沈浩文马上考取功名也是要进官场的人,要是丁忧又得耽搁好些时日。 “那是自然。”小陶氏拿帕子按按额角,又道,“不过老太太这一病,倒把大家伙都吓到了。芳龄的亲事,最近也急急忙忙开始议了。” “三丫头的亲事,不是早就挑好了,还是二婶亲自挑的,。。家的大公子。”秦婠道。 “是啊,不过先前只是交换庾帖婚书,你二婶原想多留芳龄一段时日,不过眼下却急了,这几天媒人已经上门,昨个儿她还打发人过来探老太太的意思,问三丫头的嫁妆。” “咱们家的姑娘嫁妆,公中会出一分,按例是五千两银子,老太太心疼三姑娘,私下贴下体己也有可能。这事咱们不管了,嫁妆如何置办,叫他们自己拿主意就是。”秦婠打定主意,决不再淌二房的浑水。 相比沈芳龄,她更关心沈芳华的事。 “倒是四丫头的事,咱们才该上心。”秦婠笑嘻嘻又道,“我已经探过口风,段谦没有定过亲,对咱们四丫头也是有情有义,老太太那里我也问过,应是可行,就等去他家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 “如此,甚好。”小陶氏闻言安下心,待秦婠又更近一层。 秦婠只挽了她的手,忽然转开话题,问起件事来:“母亲,你经历得多,秦婠有件事想请教你,你可知女子生产,何为获罪于天?” 一句话,问得小陶氏脸色大变。 “你从哪里听来的这话?”她急道。 “前两日听外头的婆子闲谈说到过,我好奇,但又不好意思问她们。”秦婠道。 “女子生产获罪于天,指的乃是……诞下畸胎,你快别说这个,忌讳。” 第86章 我要你 罗汉榻上的竹篾箩里放着各色丝线,裁好的布料平铺在榻上,秦婠坐在榻沿给襟口收边。素淡的豆绿寝衣,上面没绣任何花样,款式也只是最简单的交领,胜在针脚细密扎实,比外头做的衣裳强出好几分。 烛花爆了爆,阴影一晃,秦婠正有些心不在焉,针一不注意就扎在指腹上,米粒大的血珠子沁了,她赶紧放下手里针线,含着指头,又想起白日小陶氏说的话。 她未经生养,知事不多,不比小陶氏已在后宅浸淫十多年,纵未经历,多少有所耳闻,那事说来惊悚可怕,听来叫人背脊生汗。 所谓获罪于天,便是妇人诞下的婴孩身有极大缺陷,或是目斜口歪,或是弓背残足,更甚者六指三手,二体连婴等等,多被世人指为怪物,若有诞下或溺亡或捂死,一般人家都绝不允许传出这类消息,更别提镇远侯府这样的公侯之家。 若然如此,沈浩初的那位“大伯”只怕一生下来就遇不测,又被掩口于众,如今无人知晓也不奇怪。只是纪华医志上并没说这胎是谁生的,到底是不是沈家真正的长子,还未可知。但一个出生就夭折的孩子,又能掀起多大风浪?会与如今沈府发生的事有关联? 一时间,她又想起孩子初降便因缺陷而被人杀死,不管有什么理由,作母亲的恐怕心里都痛苦吧。 沈浩初挑帘进来时,便看到秦婠怔怔坐在灯下,膝上铺着缝了一半的衣裳,手指却含在口中,像个顽皮的孩子。他两步上前将她的手拉出:“在做什么?” 指腹上只剩下针尖大小的血点,秦婠回神收手,看屋外天色已沉,沈浩初出去了整天才回来。她按下心事,道:“在缝衣裳。” “你?缝衣裳?”沈浩初不免惊讶,他眼中她还是个孩子气的小姑娘,平日基本不碰针线,怎会突然缝起衣裳,还是男人的衣裳,“给我做的?” 岂止是男人的衣裳,还是男人贴身的衣裳。 秦婠看到他挑眉的惊喜目光,也有些赧意,撇开头道:“不然我还能给别的男人做衣裳?我的女红不好,绣不了松鹤,只能做些寻常衣裳,可比不上青纹从前做的。” 她虽不爱做这些活计,但做个衣裳缝个鞋袜还是会的,那是母亲从前一定要她学的东西,绣工好不好母亲倒没要求,但衣裳鞋袜却必须会做,比起华丽精致的绣活,这些才最实用。 沈浩初捧起衣裳细看,她又惊呼:“小心针。”他笑了笑,蹲在她身前小心翼翼地抚着衣裳, 只道:“漂亮衣裳的外头多的是,都不如你的衣裳贴心。” 小丫头大了,心里也住着女人柔软的温存体贴,你待她好三分,她会还十分给你,这便是秦婠,没那么多矫情的心思,喜欢和讨厌那简单干脆。 喜欢的人,就花心思对待;讨厌的人,就离得远远的。 “你快起来。”秦婠被他看得脸红,少有的逃开了他的目光,嘴里只说道,“再有十天,你便要去清州,我正慢慢替你收拾行李。外头的衣裳样式虽美,到底不如自己缝的结实,难得你不嫌弃这平平无奇的衣裳,我还做了两双鞋袜,你都带着,若是时间来得及,我再给你赶一件外袍出来。” “不用了,有这贴心的衣裳就够。你这双手,不需要替我操持这些。扎伤了,我要心疼。”沈浩初没起来,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不过片刻又“唉呀”叫起。 秦婠掐了他的脸:“哪学的油腔滑调,满嘴抹蜜,在外头诨玩了吧?” “不敢。”沈浩初按紧她的手。 “谅你也不敢。”秦婠翘起唇角,又问他,“马迟迟和江南王的事,如何了?” “马迟迟已经送到燕王军中,江南王的情况我也禀告给燕王,京畿防务他会时刻提防,已经派人严密注视瑞来堂,江南王近期恐怕不敢有所举动,倒不必过于担心。至于杨守心,今天一天,我安在瑞来堂外的眼线都没见到他的踪影,燕王已广派人马暗中搜查,不过恐怕此人也是凶多吉少。秦婠,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里,江南王的事你知道就好,可千万不要触碰,这不是你一个人能解决的。至于咱们府里情况,二房已经被打压,府中也被肃清过,纵然不是万无一失,但也比从前安全多了,短期内应是无碍,你遇事莫逞强出头,若有异常,等我回来再说。”他抚着她弹糯的脸蛋,仔细叮嘱着。 不管安排得再妥帖仔细,他还是担心。 “知道了,我也没你想得那般无用。”秦婠道。 “我宁愿你无用,安安全全地等到我回来,也不要你涉险。”沈浩初坐到她旁边,把她的头往自己胸前按,又道,“想要什么生辰礼,我给你带。” 秦婠想了想,附到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沈浩初微怔,而后翘起唇角,耳朵也红了。 她那句话就一个字——你。 这算是她承认了自己的心思吧? ———— 往后几日,果然如 沈浩初说得那般,风平浪静,没再有异动,燕王插手此事,瑞来堂被燕王严密监视,恐怕也要收敛几分。杨守心的行踪仍旧无人发现,这几日来沈府给邱清露诊脉的已换成瑞来堂的另一位名医,只说杨守心回老家料理家事,却没说多久能归。 上辈子没发生这几出事,江南王谋逆又是她嫁到沈家第四年才发生的,所以无人察觉瑞来堂的异常,也没人发现江南王这么早就将手伸到了京城。 事态的发展出人意料,而这些对秦婠、沈浩初和何寄这样重生的人而言,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江南王霍广的谋逆之计,早在五年前就已经部署,可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只是沈家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却无人能猜透,又或者二者并无关系,是他们想得复杂了,也未可知。 在这平静里边,沈府难得还有两件喜事,总算让这段时日的沉丧减轻三分。 “昨日我去看过嫂子,她身子已好转不少,已开始操持他们自己院中的事。杜家的人已经上门提亲,老太太是满意这桩婚事的,本要我打点三妹妹的嫁妆,不过二婶那边不同意,所以折了个衷,让我从公中支五千两现银送过去,让嫂子帮着打点三妹妹的嫁妆。”秦婠一边喝甜枣茶,一边与小陶氏聊起沈芳龄的亲事。 “这事我听说了,老太太心疼三丫头,私下里又添了这个数的压箱钱,昨天也让雁歌送过去了。”小陶氏刺绣的动作一停,偷偷比了三根手指头。 三千两加公中五千两,便是八千两,再算上宋氏另外置办的嫁妆,沈芳龄这笔嫁妆价值不菲,再加上要嫁的也是名门望族的杜家,沈芳龄那气焰恐怕又要起来,有这门亲事撑着,老太太也不能拿宋氏怎样,如今虽还关着人,但到了大婚之期,少不得还是要放出来。 秦婠想想就头疼,不过到沈芳龄成亲至少还要近半年,那时沈浩初应已回来,只要想到这点,她的心情就会舒坦许多。 “母亲放心吧,四妹妹成亲的嫁妆,不会比三妹妹薄的,就算老太太不添,也还有我。”秦婠别的没有,银子挺多。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话倒把小陶氏说得不好意思,“其实我这几年也攒了些体己,再算上我自己当年的嫁妆,芳华的嫁妆就算比不得芳龄,也不会差,我只希望她能嫁得好。” “一定会的。”秦婠按按她的手,笑得眉眼生花。 ———— 小陶氏和秦婠说了会体己话就走了,秦婠正收拾衣裳,忽然 听到窗外噼哩啪啦作响,丫鬟们惊叫声四起——早上还晴光四绽的天,过午竟然突然阴云大作,到这会便下起倾盆大雨来。 她蹙了蹙眉,就听青纹在旁边小声嘀咕:“好好的天怎么说变就变,早晨侯爷可没带雨具出去。” 话音才落,青纹就拍了拍自己的嘴,小心翼翼看了眼秦婠,怕秦婠多心。秦婠只有些出神,沈浩初早上出门确实没带雨具,他去大理寺当值都是骑马,回来怕是要淋雨。 “青纹,让奉哥将雨具给侯爷送去……”秦婠说了两句,又改口,“不要了,还是叫奉哥给我备辆马车,我自己走一趟吧。你帮我将蓑衣油伞找出来,再把侯爷的披风包了。” 天一下雨就寒凉,阴得浸骨。 下午没什么事,她也想出门走走。遣人去向老太太禀报了一声,老太太并没阻拦,只叮嘱雨天小心。车马套好,雨越发大了,秦婠带上秋璃举着伞到了二门外,踏上马车时正好瞧见何寄。 何寄的伤势已好了大半,今晨已向他们辞别。 “你要去哪里?”雨声很大,何寄穿着蓑衣牵着马大声道。 “我去大理寺。”秦婠蹲在马车帘子前,挑着帘子回她,雨很大,被风扑到脸上冰凉凉。 “我也正好要去,顺路送送你们。”何寄拉着马缰道,斗笠下的脸已被打湿。 秦婠笑了:“多谢。” ———— 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像孩子的玩笑,等秦婠的马车在大理寺官衙前停好,外头天又已见晴。阴云散开,照着地上汪的水潭能照出清晰人影。秦婠从车里下来,伸手接了树上落下的几颗水珠,有些无奈。 看来这趟白跑了。 “既然来了,就进去走走吧。”何寄已经把马交给衙役,一边脱斗笠蓑衣,一边过来。 梳好的发髻散下几缕碎发,湿湿粘在颊上,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笑道。 “也好,好久没来了,搞不好还能见着我爹。”秦婠甩掉手上的水,笑着吩咐秋璃把东西带上,虽说雨停,但天却冷了。 这大理寺她不是头回来,从前也跟着她爹来过两三次,方方正正的格局,前头是审案的大堂,后面是各位大人办公的官署,再往后还有大理寺的牢狱,那地方她也呆过,阴森可怕得很。 衙役得了信便去回禀沈浩初,很快就回来,只道沈浩初正与卓北安议事,还要一会时间,让秦婠先在衙里 花厅坐坐。秦婠哪是坐得住的人,况这官衙她也不陌生,便去后园逛逛。 说是后园,其实也只是空庭,种了几棵柿子树而已,卓北安的酒就埋在这几棵树下。现在是春天,柱子才抽绿,还没果子,无甚可看,她转了两步,听到耳边传来声音。 “接住。” 她转身伸手,接下两颗黄澄澄的大桔子。 却是何寄去官署应了个卯出来,没见着秦婠,便找到这里来,还给带了两颗桔子。 “多谢。”她接了桔子剥开,第一颗给他,第二颗才往自己嘴里送。 那桔子甜得很,一咬就汁水四溢,桔香沁人,秦婠一瓣接一瓣地往嘴里塞,眉开眼笑。何寄看她吃得高兴,就只将剥好的桔子放在掌中轻握着。 “先前听你说,你和侯爷之间,似乎不大和睦,如今我瞧着却是不错。”有些话他早想试探,却一直没寻到合适机会。 “嗯?”秦婠眯着眼,站在柿子树下满脸惬意,“我有说过?” “有,你说过你不想嫁他。现在呢?你对他到底是什么感觉?”何寄问道。 秦婠背靠向柿子树,却被他拉住,树杆还是湿的,靠不得。 她歪头想了想,道:“现在这个沈浩初,马马虎虎还能接受吧,以前那个,我是讨厌的。” 话虽说得勉强,但想着近日沈浩初的举动,心里又像喝了蜜似的甜。 “以前那个?”何寄似有所觉,忍不住再问,“以前那个怎么了?” “以前那个沈浩初,自以为是,刚愎自用,任性骄纵,还蠢,不长脑袋,又成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到处惹是生非,识人不清,就知道冤枉我,有事没事给我添堵……” 秦婠在何寄面前素来直言,数落起上辈子的沈浩初十分带劲,每咬一口桔子,就蹦出一堆词来,活像那桔子就是前世一无是处的沈浩初,也让何寄的脸一刻黑过一刻。 “他有这么差劲?连一个优点你都找不到?”何寄不相信,再怎么说他们也做了五年夫妻。 “哦,有一个勉强算优点的,就是他挺痴情,不过跟我没什么关系。”秦婠往掌心吐了枚桔核,随意说着。 “那如果以前那个沈浩初回来,向你道歉,求你原谅,你会原谅他吗?”何寄搓搓手,掌里有些潮,他认真看着她,想要看进她心里。 秦婠仔细想了一下这个可能性,忽然觉得害 怕。 “不要!”几乎是下意识的拒绝,她断然出声,神情都冷了三分,“我不需要他的道歉,也没什么原谅不原谅,我只希望他别回来,永远别回来,我不想见到他!” 分明是初春草长莺飞的季节,无端端却叫何寄觉得冻得彻骨。 她说……永远。 “你好端端问我这些做什么?什么以前现在,难道不是同个人?只是现在的侯爷把那些混账事都改了,不一样了。”秦婠说了半天,才发现自己无意间又扯到上辈子去,忙改口。 何寄沉默地盯着她,手里的桔子被捏破,汁水从指缝间溢出。 “他有什么好的?你就这么喜欢他?”语气已无意识地冷下来。 秦婠把掌中的桔核扔到柿子树下的泥里,拍拍手,却道:“他们出来了。” 何寄顺着望去,见到卓北安与沈浩初一起,出现在园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又写到一个预告小段子。 【有个地方写错了,我改改,燕王不是皇帝的叔叔,是他的哥哥。】 第87章 分别 “侯爷——” 乳燕归巢似的清脆叫唤响彻空旷庭院,沈浩初还没瞧仔细,就见柿子树下飞奔出来一个人。裙摆摇曳之间,那上头大朵的玉兰花宛如挣藤而放,远远开来。 终于有一回,她先叫自己而不再是“北安叔叔”,沈浩初总算欣慰不少。 跳脱的姑娘冲到他面前站定,被风扑得红红的脸颊有些腼腆,是见长辈时安分守己的拘谨,乖乖叫人:“北安叔叔。” 沈浩初摸摸她的头,嗅到股淡淡的橘香,道:“吃橘子了?” “嗯,何寄哥哥给我的。”秦婠回头看,何寄并没跟过来,还站在柿子树的阴影里,她挥挥手,何寄懒懒抬手回应,仍旧没过来。 卓北安一时有些恍惚——看“自己”和秦婠温柔体贴,是件非常奇怪的事。 记忆里秦婠是个孩子,圆圆脸蛋,小眼神机灵精神,每次见到自己都乖乖叫“北安叔叔”,然后远远跑开。如今她长大了,绾发为妇,却仍如故,跳脱,顽皮,并不稳重,和别家太太夫人不一样,有人在纵容她的脾气,而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看得出来,两人感情很好,在他面前像对恩爱的年轻夫妻。仅管他知道“他”比自己大出五岁,但这一刻,他又觉得“他”像年轻的自己,有参天志向,也渴望儿女情长,可最后都被病痛消磨。 如果……站在秦婠身边的人是他…… 这个念头几乎是在出现的那一刻,就被他摁灭。 “大人,让你见笑了,内子还是孩子心性。” 正走着神,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沈浩初忽然开口,让卓北安回神。 “哪有?”秦婠不高兴地瞪他。 卓北安淡淡一笑,眼底沉淀不为人知的复杂心绪,和颜悦色问她:“侯爷夫人今日怎么亲自过来了?” “北安叔叔,你还是唤我秦婠吧。”秦婠不好意思笑了笑,像面对老师的学生,“才刚天降骤雨,所以给侯爷送雨具过来,谁知道这雨眨眼就停了,倒叫我白跑一趟。” “一会儿带你到外头逛逛,不白跑了吧?”沈浩初道。 卓北安就见秦婠眼眸陡然亮了,像星辰璀璨。 秦婠“嘿嘿”笑了两声,心情大好,又转向卓北安:“北安叔叔,你近日身体可好?春日潮寒,冷暖多变,你可要保重身体。” 卓北安咳了几声,苍白面容上浮现几丝红 晕,眸中清冷化作淡淡温柔,道:“多谢关心,我会保重。” 他的话不多,都是温和却疏离的回答,秦婠也不知要说什么,忽又想起别的,“啊”了声问:“我爹呢?” “令尊今日外出公干,不在衙内。”卓北安道,又言,“时辰不早了,衙里也没什么事,侯爷不妨就先陪夫人回去吧。” “也好,那沈某先告辞了。”沈浩初抱拳行礼,与他交换了一个彼此才懂的眼神,带着秦婠离开。 秦婠走出两步回头,卓北安也已转身,背影萧瑟,在风中伶仃如薄叶,他的脚步踌躇片刻,忽也回头,见她望来,便露出一个微笑。 温柔的笑,是她记忆中最后见过的笑,厚重得像山峦,可是……。她胸膛重重一撞,情不自禁攥住沈浩初的手臂。沈浩初疑惑地看来,她便牢牢盯着他。 “沈浩初,我怎么觉得,你和北安叔叔有点像。” 是她的错觉吗?温和宽厚的笑容很像,走路的姿态很像,眼神很像,连偶尔的小动作——卓北安有疾常会捂胸而嗽,沈浩初也有同样的习惯;卓北安常会轻转拇指上的玉扳指,沈浩初也有类似的动,但他手上没有扳指…… “你想说什么?”沈浩初勾起一抹略显狡诈的笑,“如果我说我是卓北安呢?” 秦婠愣了很久,脑中浮起几个画面,很快被打碎。她为自己竟然真的想像北安叔叔与自己站在一起的画面而感到羞愧。 “你别闹,北安叔叔还好好的呢。”秦婠捶了下他的手臂,“你别老学北安叔叔,感觉怪怪的。” ———— 一场急雨打落满地枝叶,寺外正有杂役在打扫满地的枝叶与积水,沙沙的扫地声有节奏地响着,官署的浮沤钉门敞开,沈浩初与同僚抱拳告别,带着秦婠踏出高槛,往石阶下走去。 “起风了,你带斗篷了吗?”走到石狮子前,沈浩初拉住她。 “带了。”秦婠点头,让秋璃把放在马车上的斗篷取来。 莲青羽纱面的斗篷罩上身,小丫头一身鲜亮换作素淡颜色,在雨后天青云白的街巷上站着,像刚抽芽的小树。 他捏捏她的爪子,指尖很冰。 “手炉呢?” “出来得急,忘带了。”秦婠朝手心呵口热气,要拉他上马车。 上了马车就不冷了。 “等会。”沈浩初拉住她。 旁边的杂役牵了他的马过来,秦婠大眼一眨,心道这人该不是要她骑马吧? “带你去市集转转,不过前面的巷子发生一起案子,官府把路封了,马车过不去。”沈浩初说着要扶她上马,“夫人,委屈你了。” 秦婠虽然心动,但她还是踌躇——两人共骑一马招摇过市,委实大胆,她可没脸做。 他一眼看穿她,笑了:“别发呆了,快上马,我牵着你和马。” “……”秦婠默。 我牵着你和马——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 扶着秦婠坐上马,沈浩初果然到前头牵起马来。马蹄“哒哒”踩过地面,晃晃悠悠地走起,走了一段路,大理寺渐渐淡出视线,市井人声传来。沈浩初将马牵到一处商肆前,抚了抚马头,道一句“等我一下”,人就飞快进了铺子,不过片刻又出来。 “拿着,你的手炉。”他抬手递给她一袋东西。 秦婠接过油纸袋,袋里的东西烫手,又散发出馋人香气,竟是包刚炒的栗子,让人从手暖到心里。 她想了想,把脸面抛开,俯到马鬃上探身朝他道:“侯爷,上来吧。” 沈浩初正等她这话,闻言攥着马缰翻身一跃,稳稳坐到她身后,双手绕过她的腰肢抓住了马缰,秦婠剥了颗栗子,转头送到他唇中。 他前胸贴着她的后背,将人无间隙地揽在怀里,唇凑在她耳畔轻启。 声音低哑撩人:“夫人,不逛市集了,为夫已经苦练马术,带你去郊外好好骑一圈?” 他还记着上一回太妃寿宴上,她意气风发的纵马,自那后他便暗自苦练马术,还没机会在她面前露一手。 “好啊。”秦婠笑眼如丝。 “叱。”他轻斥一声,马儿调转了方向。 马蹄匆促,踩过积水潭子,溅起水珠如雨落,一马双人朝着城外山樱盛开的夹道去了,衣袂恣意而扬…… ———— 二月,惊蛰。春雷乍起,雨水陡降,正是乍暖还寒时。 雨淅淅沥沥下着,马车轱辘压过积水的石坑,溅起数点泥水。秦婠撑伞站在门前,透过伞檐落下的雨帘看府里下人来来回回地往马车上搬东西。 昨日夜里雷霆初响,惊起蛰伏了一冬的鸟兽草木,秦婠听着雷鸣雨声,一夜未眠,此时竟也不觉得倦。 “夫人,行李都装妥了。”沈逍 冒雨冲到廊下回话。 “嗯。”秦婠点点头,温声道,“马车呢,可检查好了?这一路恐怕雨多路滑,这马车可要修检妥当以测万全。” “知道了,夫人。”沈逍应诺。 “还有给你们的药可要记着带在身上,别嫌麻烦,都是应急伤药,若有个万一,你们也能互相照应。”秦婠继续叮嘱。 “放心吧,我们晓得。”沈逍拍拍随身包袱。 秦婠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啰嗦,心里藏着无数话,若是不说她又不放心,正要继续说,却有人带着满头的雨沫钻进她伞下。 “回去吧,雨要下大了。”沈浩初的声音比往常更加温柔。 秦婠点点头,人却没走,只抬手拂下他头上肩上的雨珠,胸中似的千万言语,此时也不知从何说起。他如往常那样摸摸她的脑袋,笑道:“等我回来。还有三个多月,你的十八岁生辰,我给你贺寿。” 秦婠脸一红,想起他们的十八岁之约。 十八岁,成为他真正的妻子,他既要心也要人。 “路上保重。”她没有再逃避。 沈浩初看着她,忽然伸手揽住她的腰,把人往怀里一抱,紧紧拥着:“你也一样,好好的等我回来。” 女儿香缠绵透骨,牵心挂肠而来,卷着一腔柔情难分难舍,那手迟迟难松。 “侯爷,时辰不早,该启程了,若晚了怕赶不上驿站。”车夫从车上探出头来扬声道。 沈浩初长叹一口气,在她耳旁小声一语:“如果府里出了急事……何寄可信。” 语毕,也不待她开口,他已断然转身冲进雨里,很快跳上马车。 秦婠看着天上雨落如帘,一颗一颗,迷了眼眸,那人轻车简行,不过两部马车,转眼就已驶出侯府,再不见影踪。 不过半年时光,他已落进眉间心上,全她两世之情。 此一别,却是生死辗转,十八岁生辰之约,已是后话。 作者有话要说:嘿,又写完两个预告。 solo模式开启,何寄哥哥的戏份会相应增加…… 第88章 疑虑 沈浩初一走,那雨淅淅沥沥就没停过,到处都汪着水,蕉叶上,泥洼里,石板道上,天空像晕了墨的笔洗,怎么都淘澄不干净。啪哒啪哒……鞋子踩过湿漉漉的地面,转眼消失在廊下。 “这天什么时候才放晴哪?”蝉枝看着雾蒙蒙的天抱怨,“屋里的被褥都该晒了。” “可不是嘛。”青纹也是一脸沮丧,“又潮又湿,闷坏了。” 帘子一掀,秋璃扶着秦婠出来,秦婠也抬头看天,那天可不是要把人闷坏?沉得人心像塞了甸甸棉絮。沈浩初走了好些天,她精神都不济,屋里空落落地少个人,她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夫人,把披风披上吧。”秋璃站在廊下觉得有些凉。 乍暖还寒天,一下雨还是冷浸浸的,秦婠摇摇头,捂着手里的珐琅彩小暖炉,道了句“走吧”,就带着人往叙海阁去了。身后的青纹嘀咕了句:“应该早点把抱厦建起来。”却被秋璃使了眼色。 抱厦上年就说要建,图纸到了年前才彻底定下,谁知过了个年侯爷就出远门去了,建抱厦的事便又搁置。如今一提抱厦,就让人想起沈浩初,秋璃怕秦婠这心里头不舒服。 秦婠倒没说什么,不过将手炉揣进怀里,往外头快步去了。 沈浩初不在,她的日子没什么不同,照常掌家理事,得空就去老太太屋里陪着说笑,孝顺她老人家,与先前无甚差别。 叙海阁里老早立着一堆要禀事的媳妇婆子,看到秦婠进来都道:“见过夫人。”语气极是恭敬,没人敢再欺她年轻面嫩。秦婠捧着手炉坐到堂上,蝉枝拿着册子立在旁边发对牌,底下的人挨个上来回话,每说一件事,秦婠若点头,蝉枝便发下对牌,再仔细记录,秋璃便专门服侍秦婠。堂内说话声都不大,井井有条,回完一件事就下去一个人,慢慢的人就少了,站在后面一个穿杏色褙子的丫鬟上前来回话。 “夫人,刘嫂遣奴婢来回您一声,年前在瑞来堂订的补品送到了,这是货单,请夫人过目。” “瑞来堂?”秦婠摩挲暖炉的手一顿,抬了头,看到那丫鬟的模样。 那丫鬟身量壮实,脸若银盘,憨实墩厚,让秦婠有些眼熟。 “夫人,上年大奶奶掌家时在瑞来堂定过一批补品,分两批送来,第一批年前已经送来,这是最后一批。”蝉枝把货单呈给秦婠,又在她耳边小声地解释。 自从宋氏被关,邱清露不再理家,秦婠就没在瑞来堂定 过东西,这既是上年定的,少不得要收下。 秦婠笑笑,和颜悦色问那丫鬟:“我记得你,你叫玉珠。” “夫人记性真好,奴婢是玉珠。”玉珠摸着脑门憨笑。 “我记性不如你。”秦婠记得她,去岁她刚掌家时,邱清露把赏雪宴推给她,她为这事上库房寻物件,还被库房的刘嫂为难,亏得这个丫鬟墩厚,开口帮了她。后来沈浩初肃清沈家,问她人事安排时,她没把邱清露的陪房,库房的刘嫂给弄下去,只把这玉珠提到了管事的位置,让她帮刘嫂协理库房。 这还是年后玉珠第一回替刘嫂到叙海阁来禀事呢。 “嘿嘿。”玉珠傻傻一笑,也不会谦逊。 “你在这等会,我把这几桩事料理完了,跟你去库房看看。”秦婠把她招到身边。 剩下的人不多,也没要紧的事,秦婠很快便处理妥当,让玉珠领着去了库房。这几天下雨,库房地上汪成一大片水,进出不易,也就少了搬动。瑞来堂的补品早上才送过来的,都在库房外头的小厅里放着。 “按往年的惯例,补品送来后先要给老太太送去,老太太先挑过后再按份例给各房人送过去。老太太那里因有宫里赏的好东西,咱们家里定的她要和倒不大多,只会挑些成药与虫草留下。各房的份例一般是燕窝四两,阿胶两盒,人参三根,若吃完了再来拿。另外还有枸杞、红枣、细参等物,是送去厨房入菜所用。” 秦婠顺口问了一句,玉珠就把这两年府里用补品的惯例细细解释给她听了。 “果然记忆好。”秦婠一边夸人,一边进了小厅。 厅里有两个丫鬟正在收拾补品,打算送去丰桂堂给老太太挑选。 “东西都验过了?”秦婠唤住她们。 “回夫人,早上送来的时候,玉珠姐姐和刘嫂子已经一起验过了。”其中一个丫鬟回道。 “是啊,夫人,我验过了,并没少东西,品质与从前都一样。”玉珠也道。 “打开我瞧瞧。”秦婠摆摆手,让二人将箱笼再次打开。 玉珠不知原因,只疑心秦婠嫌自己做得不够好,便有些紧张,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把箱子打开了。一共两口大木箱,装的都是上好的补品,燕窝与冬虫夏草用圆漆盒装着,阿胶与人参都是长方盒,还有些其它药材,用纸包着,都贴了红条。 秦婠什么也没说,只叫她们将所有东西一件件取出打开 ,她再对照着货单细看。逐件查看之后,她并没发现异常,便又叫她们包起,她自去查看箱笼。 箱笼最下方,还放着个乌木绒盒。 “这是什么?”秦婠从里边取出盒子问道。货单上的东西刚才都已清点过了,这盒子里的东西显然不在货单上。 “哦,那是瑞来堂孝敬咱们老太太的东西。”玉珠忙道。 秦婠便看到那盒盖上贴着红字条——敬呈镇远侯府太夫人。他们家每年采买的补品多,药铺里额外再赠些东西做人情也不足为奇,只是负责沈家采买的,当时是邱清露,现在是她,瑞来堂不送她们,反送给不管事的老太太,倒奇怪了。 心里想着,她便打开那盒子。 盒子里是一棵扎着红绸的百年老参与几瓶成药,其中一瓶药身上赫然贴着三个字—— 羚角丸。 秦婠猛地蹙眉,将那瓶子木塞拔开,放到鼻间嗅了嗅,果然嗅到熟悉的药味,确是羚角丸无疑。这羚角丸治小儿惊阙抽搐等症,用得机会不多,不是家中常备药,再加上他们府里也没有需要服食羚角丸的人,瑞来堂给老太太送的人情礼,怎会挑了这味药? 不过,这瑞来堂既然有羚角丸,岂不更对应上当初更夫陈三媳妇持有羚角丸那事? “他们去年也有送吗?”秦婠问道,瑞来堂是从去年开始往家里送补药的。 “有的。咱们府从去年二月开始采买瑞来堂的补品,连上这次他们一共送过五趟,大约一个季度一次,每回都送。”玉珠回忆了一番回道。 “你可记得前几次都送了什么?”秦婠又问。 玉珠这次倒没立刻作答,而是仔细想了想才开口:“前几次送来的时候,我只跟着收验过两回,那两回送给老太太的礼有一回是灵芝,有一回是人参,其余成药多有变动,不过羚角丸一直是有的。” 玉珠的记性真是太好了,帮了大忙。 “行了,没问题了,你们收了送去给老太太吧。”秦婠不动声色吩咐道,背过身时却在掌心偷偷倒了一丸羚角丸,再若无其事地封上瓶子放回盒中。 ———— 回了蘅园,秦婠钻入屋里,拈着那颗羚角丸反复地看。 沈浩初出行前千叮万嘱让她别轻举妄动,尤其在涉及瑞来堂和江南王的事上面,她如今是要当作不知道呢,还是查下去?有些难以决定。 当初与沈 浩初分析时,二人就疑心瑞来堂借送补药进府的机会,偷偷给府里的人夹带春子根。杨守心之事已然证实瑞来堂确有问题,她本以为瑞来堂短期内不会再有异动,不料沈浩初前脚才离开几天,这问题就又来了。先前他们一直以为瑞来堂是借宋氏之手作乱沈府,可邱清露屋里的事却又让她隐约觉得沈府里还藏着一个人,如今瑞来堂突然……噢不,也不是突然,而是早就往老太太那里送羚角丸了,既然老太太那里也有羚角丸,那王新、陈三一案,莫非也和老太太有关? 细思之下极恐,秦婠觉得有冷风嗖嗖钻进骨头里。沈浩初不在,这屋里又大又静,冷得吓人。 “夫人,你唤我?”谢皎的声音打破屋中沉静。 秦婠抬头,瞧了眼门口帘子,确认无人后方将她招到身边:“侯爷给你看过陈三媳妇手里的羚角丸吧?”见到谢皎点头,她又把自己那枚羚角丸放到谢皎手里,又道,“你帮我看看,这枚药和侯爷给你的,是否相同?” 谢皎将药丸收下退出,自去比对。 屋里一时又冷清下来,秦婠心绪杂乱无章,遂起身走到沈浩初的书案后,随手拣起本《大安律例》翻开,里头都是沈浩初的批注,蝇头小字写得极为工整,她不知不觉研墨铺纸,将沈浩初的批注誊抄到新纸之上,就像那一回他去大理寺赴试般。 她想他了。 ———— 秦府的校场因为连日阴雨而无法习武,何寄便在长廊上口头指点秦四公子与六公子的剑术。 “老师,您真要走了吗?我舍不得您。”秦六公子年纪尚幼,眼中流淌出依依不舍之情。 这是何寄给他们上的最后一堂课。 “剑法已都教给你们了,你们依诀习剑便是,只作强身健体之用已是足够,切莫做出恃强凌弱有违武道之事。”何寄摸了摸秦六公子的头,微勾唇浅浅地笑了。 “谨记老师教诲。”两个公子乖巧,规规矩矩地行礼。 何寄点点头,正打算让他们离去,身后却传来轻柔的女人声音,缥缥缈缈像阵雾。 “何公子。” 何寄一转头,看到着浅蓝袄裙的秦舒婷婷袅袅站着,像三月烟水里的一丛兰花。 “秦三姑娘。”他颌首施礼,语气很淡,“今天的剑术已经授完,你可以接二位公子回去了。” 每次上课,秦舒都会来接两个公子回去,多少也都与他说上一两 句话,初时何寄情绪未复,见了她还有忿怒不平,语气并不好,倒是秦舒一如既往的平和,倒把他衬得不近情理一般,后来慢慢也就淡了。 她就是天生会让人觉得,即便她千错万错,最后对不起她的人,还是你。 “这是最后一堂课了。”她这次不急着离开,眼眸微垂,眉尾一低,便带三分感伤,“我也喜欢剑,也想习剑,不过我母亲不让,原来还想开春了让何公子偷偷指点一二,如今看来是不能了。” “姑娘乃是大家闺秀,舞刀弄枪并不合适,容易伤了筋骨。再者论若姑娘真有兴致,让四公子与六公子教授便可。”何寄离她很远,曾经在梦里念过无数次的女人,忽然间陌生起来。 “听说何公子辞了我们家的教席之职,是要去镇远侯府为沈家八公子授剑?”秦舒又咬了咬唇,问道。 “嗯。在下已收沈八公子为徒,又有公务在身,精力实在有限,难以分身,贵府四公子与六公子的剑术已有小成,无需在下继续留教,故才向秦大人辞行。”何寄看出她面露不舍目光,只不知其中真假。 秦舒将手中绢帕一扭,声音低了两分:“是因为姐姐吧……何公是为着姐姐才去的侯府吧。真羡慕姐姐有何公子这样的知己……” “三姑娘慎言。”何寄声音突然大了,那些因怜她楚楚姿态而起的温柔尽皆敛去,“请我去侯府乃是侯爷之邀,与她没有关系。” 秦舒扭帕的指节一用力,那丝帕被绷得死紧,她面上却无异状:“是我失言,我只是有些羡慕姐姐罢了。” “若无他事,在下就此告辞……” “何公子!”秦舒叫住他,“三月十八日南华寺的法会,不知你可会去?” 何寄一怔,不知何意。 ———— 辞别秦舒与秦家两个公子,何寄便去秦家账房结清这段时日的束修,领了银两,一个丫鬟将他领出送去门口。 “这不是出府的路。” 走了一小段路,何寄忽然停步。 秦家他不是没来过,从前来秦府赴宴也好,陪秦婠回娘家也好,内院外院他都走过,这路他有印象,并非通往西角门的,反而是靠近内院。 那小丫鬟被问得一愣,正有些不知所措,旁边花丛里忽然拐出一人。 “何公子,是我找你。” 何寄望去,见到的却是素来高傲的秦雅。 秦雅给那小丫鬟扔了几块碎银,那小丫鬟便退去路前方给二人打。。 “秦四姑娘,你这是……”何寄抱剑站定,冷冷看她。 “秦舒找你问法会的事了吧?”秦雅露齿一笑,像朵刺玫瑰。 何寄想起刚才秦舒的话,不予作答。 “你要帮她?”秦雅并不急,只是笑着,“听闻何公子与我姐姐有兄妹情分,交情好得很,我有件事想说予何公子听,待公子听完咱们再言其他。” “何事?”何寄问道。 “当初姐姐落水嫁入镇远侯府的事。” 何寄闻言蹙紧眉头——那件事的始作俑者,不就是秦雅? 作者有话要说:寂寞啊。。。。。。。。。 第89章 秦雅 秦雅站在树下,此时倒不急着开口,一副愿者上钩的表情。她生得要比秦舒和秦婠都艳丽,脂浓的皮肤嫣红的唇,额角的发天生卷贴在太阳穴上,透着媚世的风情,又因为年纪尚小未经人事,那风情更像含苞的玫瑰,隐约撩人。 何寄不喜欢这样的女人,上辈子不喜欢,这辈子也不喜欢。他很早就知道秦雅爱慕自己,少女眼里的炽热几乎没有掩藏,从见到他第一眼起,目光就已经粘在自己身上了,但他不喜欢主动的女人,尤其是她的主动还带着某些虚荣目的——嫁进沈家成为镇远侯夫人。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秦雅和秦婠一样,对嫁进高门有着某些共同的执拗,不过事实证明是他自视过高,秦婠从来就没中意过他和沈家,嫁给他不过为势所迫,而造成这一切的人,正是眼前的秦雅。 她才是那个处心积虑想往高处爬的女人,不论是攻击性的外表,还是张牙舞瓜的浅薄,都把她的心思曝露得淋漓尽致,也让她的一举一动显得可笑可恨。 何寄觉得自己应该恨她,可忽然间,他又在她眼里看到某种执拗,像过去的自己,带着盲目疯狂的执着,有些可悲。可她在执着什么?一个侯夫人的虚名?还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他不得而知。 秦雅等了很久,等不来何寄一句话,她慢慢地笑了,唇角妩媚地上扬:“何公子,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像他。” 何寄眉头微拢:“像谁?”她说的一定是个男人。 “那年老侯夫人寿辰,祖母带我和三姐去赴宴,他家的园子里有个大大的莲池,那年荷花开得正好,于是长辈们让我们放舟下池采莲。姑娘们都不敢撑篙,只有我壮着胆子站到船舷上向船娘学撑篙。少年们的船从后面赶上来,他站在船头取笑我打扮得像只花雀也学人撑船,我气不过用竹篙撞他的船,却差点把自己撞进池里。他从那艘船跳过来,拉着竹篙叫我站稳,嘴里还是取笑我不中用,却递了方帕子让我拭脸上的水珠。” 那天,阳光正盛,少年的眼眸灿若星辰。 从此,她知道世人眼中顽劣不堪的少年,其实有颗温柔的心。那年他们都还年幼,尚不知情爱何物,她只是牢牢记住他的眉眼,在往后的每一次相遇里又不断加深着这份念想。她嫉妒被他钟爱的秦舒,也嫉妒能够嫁给他的秦婠,而她明明是最爱他的那个人,却连话都不能与他多说一句。 “我很喜欢他,喜欢到……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地想方设法嫁给他,哪怕一辈 子被他怨恨,我也想呆在他身边,我不想嫁给别的男人。”秦雅缓缓诉说。 对女人而言最为重要的闺誉名声在这心事面前变得无足轻重,她本来也不是安分守己的女子,想要的东西从来需要自己争取,所以她不管不顾地下手了,可最后求不得的仍旧求不得。 “我是不是很蠢?”秦雅问何寄。 这些话,她不能对父母说,不能对姐妹说,更不可能和心里的人说,但不知为何,她想对眼前这个何寄说,仅管他们并没见过几次。 何寄知道她在说谁。她口中的那个少年,那个曾经给予过她温柔的少年,恰是多年前的他。世事总难料,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顶着另一副皮囊,听一个女子剖白对他的感情,浓烈似酒的让她疯狂的感情。 “你喜欢的人已经成亲了,你应该放下。”何寄答非所问。黑白灰并无明确界线,他以为的好从来不是真的好,而他认定的坏也从来不是单纯的坏,是从前的他太蠢,看世界的目光永远单一。 “我知道。所以我也只是说说,因为你真像他,和你说这些,就像是我在和他对话。这些话,说出来我就舒坦了,以后……也没机会再说。”秦雅眸中是醉后憨态,依旧还是幼年的天真骄纵。 何寄一时间竟无言以对。重生一场,不想认出自己的,不是和他五年夫妻的秦婠,也不是他曾经心心念念的秦舒,反而是一个连话也没说过两次,从未被他放在眼中的秦雅。 “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你姐姐落水之事,不是因你而起吗?”他忽尔沉声。 只是可惜,她满腔爱意,他却无法回应,因为不爱,除了那点同病相怜的感情外,他对她别无其他。 他们都是,求而不得的人。 “是因我而起,但她却是被人陷害的。”秦雅收起迷茫的目光,脆声道,“是秦舒为了阻止我嫁给沈侯,为了牵制利用沈侯的感情,所以设了局将计就计,把姐姐推进了池子里。” 何寄的目光倏尔一寒,却听秦雅以一种古怪而缓慢的语调,将红石榴裙与落池的来龙去脉吐尽。 “你若不信,我还有证人。当初姐姐落水,我本来得及去救她,不料却被人中途绊住,而那人就是秦舒安排的,我已经找着了。”秦雅生怕何寄不信,又搬出证人。当初秦婠暗示过这个人,她事后便去查了,果不其然叫她查出种种不堪,她隐而不发,等的就是最重一击。 何寄没有说话,攥剑的 手却已骨节泛白,一张脸沉如寒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看得出来,你喜欢婠姐姐……如果秦舒没有插手,也许你和婠姐姐还有些机会。况且婠姐姐为此差点没命,又被迫嫁入沈家,受了多少的委屈,你不想替她出出气吗?”秦雅从花丛里折下朵玫瑰,放在手中轻轻转着,挑着眼看他。 她自觉胜券在握,以为看透秦舒想要利用何寄,又忖何寄与秦婠感情甚笃,若知晓真相必会替秦婠出气,便设下此计,却万没料到何寄早已换了芯子。 “你想要我做什么?”何寄的声音从牙关里磞出,掷地如石。 秦雅眼角翘起,额上那缕卷发越发勾艳。 ———— 这场绵绵细雨到了三月头才有些许暂停的迹象,只是雨水虽歇,可天仍未放晴,偶尔才露出一角碧蓝,日光却不见踪迹。 都说春困秋乏,尤其又遇上这样的阴天,秦婠更是思睡,午饭过后就歪在榻上昏沉沉地,耳畔忽然响过几声珠帘动静,她眼皮一抬,看到谢皎进来。 谢皎已让屋里的人都退出去,秦婠见势打起精神坐直,只将昏睡抛开。 “夫人,羚角丸我比对过了,和更夫陈三媳妇手里的那枚,成分完全一样,应该是同一批制成的药。”谢皎并无赘言,进来就直奔主题。 此话无疑又验证了秦婠的猜想,她有些沉默。 如果连老太太都与这事有牵联,那沈府还有哪个人能置身世外?可再怎样,老太太肯定不会是杀沈浩初以及纵火焚宅的凶手呀,毕竟案发之时,老太太都已过世一年半了。 事态扑朔迷离,看似各有联系,可她却又无法连接上,像一幅被撕碎的画,碎片拼拼凑凑总难复原,老是缺了那么点关键的东西。 “对了,皎皎,羚角丸除了治羊角疯或小儿高热惊阙之外,还能治什么呢?”秦婠又换了问题。 “其实不管是羊角疯还是高热惊阙,都是脑部问题造成,所以这味药主要对应的还是头疾,只是世人大多用于治疗这两种症状。”谢皎细思道,“据记载,除了这两种症状外,羚角丸还曾用于谵妄疯症的治疗,尤其是某些先天带有疯症的病患,特别那些出生便带有先天隐疾的孩子,会出现无法自控的躁狂症。” 先天?出生? 这两个词刺中秦婠心中某个想法。 “皎皎,我再问你,那些出生身体就有缺陷的孩子,比如… …畸胎,他们得这种病的可能性有多高?” 谢皎被她问得一愣,想了半天才回答她:“这我倒不清楚,不过我师父曾经说过,他处理过几桩你所谓的畸胎的丧葬事宜,皆是身体上有巨大缺陷的孩子,这些孩子通常活不久,并且灵智明显低于普通孩子,其中有个别人会出现突发性抽搐、躁狂这类症状,所以我想这种可能是有的,但至于多高,我就不知道了。” 秦婠低下头,把玩起裙上玉禁步,心里却兀自琢磨开来。 羚角丸自去年春就开始往府里送,足以证明这药不是针对更夫陈三而来,那便是府里有人需要用到这味药?可府里目前没人有这类病症,况且这药又是老太太偷偷收着的,得病之人定与老太太有大干系,秦婠几乎一下子就想到那个“大伯”,但根据俗例,获罪于天的孩子出生后便会被遗弃,活下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秦婠从没想过他还活在世上。 但这瓶羚角丸的出现,却叫她不由猜测——这个连族谱都没上,灵位都没有的“大伯”,会不会还活在世上? 可即便他活着,又与这一连串的阴谋,有何关系? “今日何寄有来咱们府里吗?”想了一会,她又问谢皎。 谢皎点头:“有的,现在就在校场教八公子。” “走,我们去找他。”秦婠霍然站起。 关于“大伯”的事是何寄告诉她的,她要去问个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唔……数了数要写的情节,发现还有点多……20号了啊啊啊啊 第90章 差别 何寄有些心不在焉,沈浩武在场上偷懒胡乱耍了几下拳,他也没斥责,沈浩武觑个空隙想要偷袭他,怎料脚还没伸过去,就被他指间弹出的石子敲中腿上穴道。 秦婠走到校场旁的榆树下,便听到沈浩武“唉哟”一声跪在地上,何寄漫不经心挑眉:“扎马步一个时辰,若是偷懒晚上加罚。” 沈浩武忿忿不平地小声骂了两句,却又老老实实地摆出马步姿势。秦婠看到这小胖墩在何寄手里虽然没瘦多少,但一身松肉却结实不少,人也显得黑壮精神,灵活得很。 “还是何寄哥哥有办法。”她笑着道。 何寄转头,看到刚刚还在心里想过的人婷婷站在眼前,不由恍了恍神,声音迷茫开口: “你……”才吐出一个字,他又换了语气,“你怎么过来了?” 他提醒自己,他是何寄,不是别人。 “有些事想问你。”她招招手。 何寄看了眼沈浩武,踱向秦婠:“何事?” “我记得你说过,沈府在我公爹之上,原来还有位早夭的长子?”她毫无客套地问道。 “确有此事,怎么了?”何寄反问道。 “你还告诉过我,那位长子身患重疾,需要羚角丸控制?” “到底发生了何事?”何寄听她口吻凝重,也渐渐觉得不对劲。 阳光在地上落下片片光斑,秦婠盯着何寄,想最后确认自己能否信他,能否将沈府的隐讳全盘告诉予他。论理他是她从小到大的挚交,她应该信他,可到了这节骨眼上,她想起的却是沈浩初临行前交代的话——“何寄可信”。什么时候开始,她连相信何寄都是因为沈浩初的话了? “何寄哥哥,你可知道他到底身患何疾?”秦婠又问。 何寄摇头。 这件事他知道的也只是个轮廓。那还是上辈子在他死之前,他发现自己被人长期下毒,这才开始着手在沈家查这件事。可那时沈家府务已经落进二房之手,给他的查证带来不少阻力,后来没等他查出眉目就已被人施下狠手刺死。而关于这个“大伯”的消息,就是他在死前查出的零星隐讳,不过因为这个“大伯”早就夭折,不可能是为祸沈府的凶手,所以他也没放在心上。 当初告诉秦婠这件事,只是他为了见秦婠而想的借口罢了,却不知歪打正着,叫秦婠查出古怪之处来。 “那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件事的 ?”秦婠继续问他。 “道听途说罢了,我说过你别问我消息来源。”何寄说着忽然意识到一件事,神色顿沉,“秦婠,你是不是还在查沈家的事?” 秦婠逼人的气势总算略有收敛,眉眼垂下,思忖该如何告诉何寄。 虽然沈浩初千叮万嘱让她不要轻举妄动,但线索摆在眼前,若是错过,下次很可能就查不到了。 “别再查了!沈侯离开前应该说过此事危险,现下他不在,若你在沈府出了意外,就算是我……”他也无能为力,因为他已经不是镇远侯了,根本无法时刻守在她身边,“秦婠,沈侯离开前将我请到府上,不是单纯为了八公子,主要还是想请我看护你,但是我……我也只能借给八公子授课之机到府上,若一时有个意外,你让我……” 他原想说“你让我如何是好”,可秦婠却只当他怕无法对沈浩初交代,便道:“我不会有事,他也不会怪你。我并非要涉险,只是想知道些来龙去脉,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的。” “你到底查到什么?告诉我,我替你去查。”何寄仍不松口。 “可这是沈家的事,你帮侯爷看顾侯府,我心内已十分感激,但我们不能要你为此涉险。何寄哥哥……” 秦婠话未说完,便被何寄打断:“别说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乖,听话,交给我。” 微风徐来,拂乱秦婠耳畔细发,她将发往耳后一勾,道:“何寄哥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在西北时我们约定过,有险一起冒,有难一起当,你行事从来不会如此瞻前顾后,也不会以危险之名来阻止我,而即便是侯爷在这里,他也没阻止过我查这些事。你知道我不需要滴水不露的保护,也该相信我不会乱来。” 仔细想想,沈浩初确实从没阻止过她做任何事,他甚至一直在引导她以更缜密的方式来处理问题,即便此行远赴清州,他也只是叮嘱她不要逞强,又特意将江南王之事细细告诉给她,为的就是让她能够自己判断事态的轻重缓急,什么能查,什么不能碰。 从前的何寄与沈浩初有些像,但沈浩初更多的是引导和教授她如何处理,就像每一次两人探讨案件,讨论沈家的事,他都在鼓励她思考与表达,哪怕她的想法再幼稚,而所有她未能思及的漏洞,他都默默填满,他们之间的默契很好。而何寄则是陪她去冒险的人,像两匹并骋成长的马,有广阔无垠的草原等着他们探索,他们的过去,是互相扶持的童年。 而不 论是谁,都不会高高在上地要求她远离,因为这世上从来没有滴水不露的保护,而阴谋和危险也不会因为她一时退让而消失。 “……”何寄失语,看她的目光就像在翻那本《西行志》,为何他上辈子就没能发现,她俏丽娇美的外表,是一颗无拘无束的心,曾与他那样接近过。 “你先说说,到底查到了什么。”片刻后,他作出退让。 他想,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 与何寄分开,秦婠就被许嬷嬷请去丰桂堂。 她把羚角丸的事与何寄说了,但何寄仍旧没将他的消息渠道告诉她,只是说自己要探明一件事,待确认后再告诉她。 秦婠也无可奈何。 “许嬷嬷,老太太寻我何事?” 她与许嬷嬷走在丰桂堂外的石径上,笑着问道。 “是三月十八南华寺的法会。”许嬷嬷答道,“老太太每年都会去,不过今年她身子骨不大好,南华山那地方又冷,她是去不了了,所以打算叫大太太和夫人挑两个姑娘带去南华寺祈福。” 南华寺的法会秦婠早有耳闻。南华寺是大安朝香火鼎盛的大寺,每年开春都有一场盛大法会,会吸引无数善信前往听经拜佛,京中各家各府的夫人太太也不例外,到这时都会驱车前往,在山上斋戒三日,替家人祈福。 “母亲也去吗?”秦婠有些讶异,老太太竟然让小陶氏跟去? “本来是让你单独去的,不过你年轻没经事,在礼佛一事上怕有些不明白,大太太跟着老太太多年,在这些上头心意是足的,老太太想着你或有不明之处,到时也有个问的人,所以便让大太太也同去了。”许嬷嬷含笑回她。 秦婠恍大悟:“原来如此,老太太费心了。有母亲陪我同去,我那心倒不会总悬着了。”说笑了两句,她又道,“咱们家也是礼佛敬神的大家了,我瞧着每个月咱们都给几个寺院庵堂捐香油钱,老太太每逢十五还派人到城外布施,积德行善,神佛定会庇佑。” “不过求个心安,心里有些盼头。”许嬷嬷扶着秦婠的手进了丰桂堂,正遇上三房林氏从里边出来。 光线正好,将林氏瓷白的脸照得有些透明,淡青的血管隐约可见。秦婠仔细看去,林氏生得娟秀,眉目细长,脸儿尖尖,有些像佛龛里的瓷观音,再加上她又总穿素淡的衣裳,花色都逃不开青白,愈发被衬出几分仙骨来。 “老太太在里边等夫人呢,快进去吧。”林氏颌首回礼,笑容和声音都冷冷淡淡。 秦婠回了个笑,正迈步往里,眼角余光却忽扫到跟在林氏身后的丫鬟手里所捧之物。那丫鬟容长的脸,五官平平,不苟言笑地跟着,手里捧的正是乌木方匣。 瑞来堂孝敬给老太太的东西,也不知羚角丸在不在里面? 秦婠不由多看两眼,那丫鬟却一眼瞪来,眸中竟有凶相,全然未顾秦婠身份。 ———— 老太太唤秦婠过去,果是为了三月十八南华寺法会之事。 “这次法会,听闻太后和太妃也会前往,可惜我身子不利索,不能亲自前去。”沈老太太倚在榻上,浑浊的眼眸半闭,偶尔才睁开一丝缝隙看她。 秦婠规规矩矩地坐在旁边,正仔细听她说话。 “孙儿媳妇定会替老太太禀明神佛,菩萨不会怪罪老太太的。”见老太太望来,她露出叫人不设防的甜笑。 沈老太太听得“呵呵”笑起:“傻孩子。你去见见场面,多识些人,对你有帮助。浩初不在家,这大房得靠你撑着。咱们虽为女子,该强时还得强着。” “省得了。”秦婠自然应下。 在丰桂堂坐了一会,商量完要带哪些人去南华寺,老太太的精神又现疲态,秦婠便不多留,自己回了蘅园。 才刚踏进蘅园,秦婠就看到站在院子里的小陶氏和沈芳华。 “哟,四妹妹这手巧的。”接过沈芳华递来的东西,秦婠一看就笑了。前几日沈芳华为了感谢她,绣了两张帕子送她,她见那绣活精致,顺嘴提了句想将玉打个络子戴起来,结果就被沈芳华主动应下了,今日她来送玉,玉上已经打了梅花络,十分别致,看得秦婠爱不释手,直夸沈芳华,“将来谁要能娶到四妹妹,那真真有福。” 沈芳华闻言思及段谦,满脸飞红地跑了。 “哈哈。”秦婠笑得开心,这大概是近日唯一一件让她舒心的事。 小陶氏却有些郁色,悄悄地道:“我听说她把钱家那钱给还上了。” 秦婠略惊,这才几天,宋氏就又凑到钱了?岳瑜已经被赶走,宋氏不可能再从岳家找钱使,老太太那边也卡得紧,公中也没法再挪用,那她的钱从何而来? 正思忖着,奉嫂带着一人从外头进来。 “连姨?”秦婠瞧见来人,很是诧异。 连氏带来的消息很不好,秦婠的母亲病倒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抱歉,迟来的更新。 隔壁那篇今晚还再迟点。九点十点这样吧。 第91章 训人 秋璃端了杯茶过来,秦婠亲自将茶捧到连氏手边,道了句:“连姨,莫急,我母亲到底出了何事,你慢慢说予我听。” 连氏喝了两口茶,慢慢平缓气息,道声“多谢夫人”这才开始说秦家的事。 “年前的时候太太身子骨就不大好,倒也没添新症,就是头疾发作,加之身上总是倦怠无力,可家里和铺里又有一堆事要照应,她便每常撑着应付,如此往复以至身体越发亏空。老爷请了几个大夫给她调养,可始终不见断根。” “年初三那时我回家过一趟,母亲还精神爽利的,怎么忽然就……”秦婠心里虽急,此时却只能将焦灼按下,让连氏把话说清楚。 “那不是因为夫人要回来,太太心里高兴,另加上太太也不愿意你为娘家操心,她每常自责娘家已无人能替夫人撑腰,断不可再因娘家之事叫你难为,故而不许我们透漏半点消息。”连氏叹气道。 秦婠心里揪作一团,低声道了句:“母亲真是……”似怨似嗔似痛,后面到底是什么,她却未能出口。 这几个月她与秦府常有书信往来,也时时遣人看望,传回来的消息却都是好的,加上沈府事多,倒让她忽略了母亲,她早该意识到,母亲那要强的脾性素来报喜不报忧,回来的消息怎会连一点坏事都没有? “那现在呢?可是病情加重?”思及母亲前两月就已病倒,而连氏到了今日才来寻她,可见病势又重,秦婠心头剧跳。 “太太的身体倒是尚好,只不过……”连氏犹豫片刻道,“近日老太太不知被谁吹了耳旁风,说三老爷膝下无子,一定要他在族里选个同宗男丁过继。老爷和太太都不同意,便与老太太理论,结果被老太太一顿训,直说三房绝户都是因为老爷娶了太太,又言太太这是要把秦家家产都送给夫人你带到沈家。太太气不过直接便顶撞了老太太,只说秦家何来家产,她手里攥的那都是她这几年辛苦攒下的家业,就算都给夫人又如何?老太太因此被气得倒卯,骂三老爷不孝,又罚太太去佛堂抄了三天经,等太太回来,才发现老太太送了两个貌美丫鬟到老爷房里……” 秦婠闻言已将帕子紧紧攥在手中,眸中怒气渐盛。她出嫁的嫁妆丰厚,是秦家任何一个女儿都难以企及的,那时祖母就已恨母亲给她的嫁妆太多,直说母亲要掏空秦家家底,可她的嫁妆都是母亲凭自己陪嫁私产赚回来的,与秦家何干?就算是要给她又如何?《大安律例》的户律中尚有规定,绝户门的出嫁女亦有承分权。 倒非她贪这些钱物,只是父母尚且安好在世,便有人惦记上他们亡后财物,这叫她难以忍受。她母亲自己的银钱,别说是给她,就是想给猪给狗给猫,也轮不到旁人插嘴。 “是大房和二房的人给老太太吹的耳旁风吧?”秦婠冷着声音道。 连氏点头默认。 秦婠冷笑两声。秦家大房二房都是群白眼狼,当初秦家钱银不多,大房和二房的爷们走仕途要钱银疏通关系、上下活动,都是往他们这里支的银两,尤其是大老爷秦少华,他能坐上从二品的浙江巡抚这位置,其中可没少他们的银子。当初母亲本以为帮衬着父亲的兄弟上了位,日后这些叔伯便会照拂她这个侄女,不料却换来一众狼眼觊觎,没有知恩图报便罢了,倒图谋起三房财产,还要落井下石。 “那父亲呢?他收下那两个丫鬟了?” “收了。老爷无奈,若是他不收,老太太不肯放太太出来,又整日哭诉太太不孝……不过夫人也不必太担心,人虽然收下,但还是丫鬟,没抬身份,老爷并没去她们那里。只是这两个丫鬟有老太太撑腰,也不怎么怕太太,每日常要打扮得花枝招展往老爷跟前凑,太太看着生气,今天早上被气晕了一回,我见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所以就来寻夫人了。” 秦婠慢慢起身,沉着脸道:“连姨,你早就该来了。” 她有些气,但更多的是着急,只是压在胸中,俏脸板起,这些时日掌家所积累的威势便透过眉眼散出,倒叫连氏暗自惊叹——这嫁了人到底不同,遇上事再没有从前的慌张样子了。 到底,长大了。 “秋璃,随我去趟丰桂园;蝉枝,将管事都叫来;连姨,你先回去吧,待我禀过老太太,明日就回家小住两天。”秦婠很快唤人。 和母亲比起来,沈家这点事就都不是事了。 ———— 翌日一早,沈府的马车便已备妥,秦婠带着秋璃与谢皎二人匆匆出来。昨日她去回禀了沈老太太,老太太倒通情达理,知道她母亲生病,便爽快地同意她回家小住两日,又给了她不少补品叫她拿回去。 “夫人,您歇会觉吧。昨儿您歇得晚,今日又起得早,莫将身体熬坏。”秋璃跪在秦婠身边,小心将她后背的迎枕放好。为了赶这趟回娘家,秦婠昨天从丰桂堂后就召了管事安排往后几日府中事宜,等到商议妥当已是三更天,歇下后又睡不安稳,翻来覆去地转,秋璃陪她睡在寝间的罗汉榻上 ,将声音听得清清楚楚,自然知道她没歇好。 “心里有事,睡不着。”秦婠捏着眉心歪倚着身,一时想着回了娘家要如何应对那起人,一时又想该怎么安抚母亲,哪里睡得踏实。 车马“嘚嘚儿”地停到秦府门口,秦婠从车上下来,门子见到镇远侯府的马车大为惊奇,忙上前行礼请安,秦婠却是沉着俏脸,半点笑意不见。不多时连秦府管家都出来,将她往里请,又要迎她先去见秦老太太,被秦婠断然拒绝,直接就往端安园去了。 秦府管家见她这阵仗,心里雪亮,知道这是出嫁女回来替母亲出头了。按说秦婠现在也是有诰命在身的人,位份比秦老太太还高点,就是沈侯爷玩乐多年,如今也只谋个寺正小官,未握实权,以至秦婠也叫人看轻。不过京中都传沈侯入了皇上的眼,又与卓北安、燕王交好,现如今更是奉旨出京办差,也有传言说沈侯乃是卓北安引荐给皇上的人才,当年卓北安因病体孱弱的关系,未能出入内阁,如今这沈侯就是皇上用来接任卓北安,打算放入内阁辅政之才。 京中传说纷纭,未有定论,但年前皇帝对沈家三番四次的示好众人却是看在眼中的,所以秦婠的身份,秦家也要顾忌几分。 ———— 听到秦婠乍然回府的消息,罗氏已惊得从床上爬起,慌忙坐在镜前让丫鬟给自己梳头上妆,口中直嚷:“快快,粉多打些,唇抹上,别叫她瞧出来……” “母亲怕我瞧出来什么?”罗氏一句话没说完,就叫外头进来的秦婠给打断了。 “你这孩子,进来了怎么也没人通传一声。”罗氏被抓个正着,忙往外看,发现一屋子丫鬟与园里的婆子们都噤声站着,只有秦婠虎着脸气沉沉地往屋里一站,没人敢搭茬。 “我叫她们不许出声儿的。”秦婠看着罗氏敷了一半脂粉的脸庞,未上粉的皮肤蜡黄,不及点朱的唇灰白黯淡,眼窝佝偻,满面倦怠,不由胸中刺刺地疼,张嘴就道:母亲都病成这模样也不叫女儿知道,家里发生这些事还瞒着我,可是不把我当作女儿了?” 说着她眼眶一红,露出小女儿姿态,倒叫罗氏心疼起来,忙道:“哪里有的事,我不过身子乏力,哪里就病了,是谁在你面前嚼舌根乱说话了?” “母样还要瞒我?我都知道了。”秦好把罗氏要搂自己的手臂抱在怀中,将眼中热泪吸回去,转头喝道,“站着做什么,打热水,拿帕子来,我替母亲净面。” 她心里有气, 话说得严厉,举手投足间已不是从前当姑娘时的气势,屋里人情不自禁地躬身领命。一时间热水打来兑作温水,秦婠试了热度,亲自绞帕:“这自欺欺人的脂粉,母亲还上来做什么?我帮你擦了。” “诶?你这孩子……”罗氏觉得秦婠不一样了。从前秦婠在自己跟前还是会撒娇的小姑娘,这番回来气势凌人,两人身份似倒置一般。 罗氏想说话,却被秦婠手中温热的帕子敷在了脸上,秦婠虽气恼,手劲却是温柔的,边替她净面边小声说:“母亲别动,从前都是你照顾女儿,如今该换女儿来服侍你了。” 那声贴心可情,听得罗氏泪水直要落下。 昔年膝下幼女已长成,该换作她来庇护父母了。 秦婠仔细地替罗氏净面,外面帘子撩动,突然传来两声尖俏的声音,两道妖娆身影扭着腰嘻嘻哈哈进来,二人皆穿着府里丫鬟的青罗裙,头上却戴了两根鎏金簪子,比别人都俏丽些。 “听说侯夫人回来,奴婢们来给夫人请安。”两个女人中个子高挑那个上前一步,吊梢眉勾起,露出两分妩媚。 秦婠不动声色望去,另一人个子纤巧些,生得清秀,倒比这高个的要稳重点,只跟着行礼。 “奴婢可柔/可巧,给侯夫人请安。”高的叫可柔,矮的唤作可巧。 秦婠感觉到母亲握着自己手腕的手一紧,脸也撇开,鼻间冷哼出声,并不愿搭理她们,她便笑了。 “你就是祖母赐到端园的丫鬟?” “回夫人话,正是。”可柔答道,并没将看着形容尚浅的秦婠放在眼中。 “过来做什么的”秦婠又问。 “老太太吩咐奴婢二人要好好服侍三老爷与三太太,替三老爷与三太太分忧。”可柔略有羞意地低头。 “哦?”秦婠抬手将帕子掷进盆中,水花顿时溅了可柔可巧满身。 两人愕然抬头,却闻秦婠冰冷声音响起:“既然是过来侍候人的,就是三房的丫鬟。母亲病在床上,你们两个却姗姗来迟,进门也不守丫鬟规矩,当着主子的面在外头大呼小叫,成何体统?祖母平日里就是这么调/教你们?” 可巧怯怯一缩,那可柔却面有不甘地驳道:“回夫人话,奴婢与可巧妹妹被老太太指派过来可不是为了做丫鬟的事,是为了助老爷太太尽孝而来的。”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柔那话说得大胆了。 “哦?原来是打着做姨娘的心思。那二位可抬了身份?”秦婠冷道。 “那倒没有。”可柔低了声音。 “既然没有,就还是丫鬟,丫鬟就该有丫鬟的本份。别说你们现在还只是丫鬟,便是日后成了姨娘,诞下庶子女,你们也还要照样儿在我母亲跟着晨昏定省,服侍主母,方是正理。我可有说错?若有错处,你们只管告诉祖母去。”秦婠缓缓在罗氏身边坐下,也不见她敛眉怒目,那气势已足够震慑两人。 “这……”可柔被说得无言以对。 可巧在旁边看了一会,过来端起铜盆,跪到秦婠和罗氏面前,柔声道:“是奴婢不知规矩,请太太夫人责罚。” 纤弱的手臂举着满盆水有些打颤,倒叫人心有不忍。秦婠看了眼母亲,自可巧端的盆中绞出帕子,又朝可巧淡道:“你倒乖巧。” 一转头,她将帕子交由罗氏,道:“母亲这里如今也缺人使唤,不如就叫可巧留下,晚上父亲回来让她在后边服侍着吧。” 可巧闻言惊喜抬头,罗氏却瞪大了双眼,刚要反驳女儿,却被秦婠捏了下手心,那厢可柔闻言神色已变,忙要过来服侍,却又被秦婠遣退:“可柔姑娘是老太太屋里的娇儿,做不惯粗使活计,想来也不习惯服侍人,母亲今后还是让她好生留在自己屋里吧。” 罗氏从秦婠手里接过帕子,心有所悟,已经知道秦婠要做什么,便道:“果是如此,老太太指来的人,可不就是咱们家里半个小姐,不能怠慢了,就在我这院里好生住着吧。” 此话一出,可柔的吊梢眉当下就拧成结,又见可云已经站到罗氏身边,不由恨恨看了可云一眸,不再多话。 要知在这端园里,秦少白与罗碧妁恩爱非常,丫鬟们要见秦少白除了在罗碧妁这屋子里,其余地方平素是很难遇到的,可云可柔这二人既是为了同一目标而来,若只一人得脸,另一人必定不甘。 且叫她们先争去吧。 上辈子秦婠没少经历妾室之争,这点伎俩如何没有?倒是罗氏一辈子被秦少白爱护着,甚少遇过这般情况,是以为人虽然精明爽利,但于这起阴私之事上,反倒不如死过一次的秦婠,不过母女同心,却也一点便通,无需秦婠多作赘言。 替母亲净好面,扶她上了床,秦婠便遣退了人,坐在榻边陪母亲说话。 众人见秦婠一来便发作可柔可巧二人,那雷厉风行的态度早就与昔年大厢径庭,不由暗暗作奇 ,均说不愧是已经在侯府主持中馈之人,那通身的气势,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秦婠却无过多想法,只一心侍奉母亲。罗氏因她突至而慌慌张张捣腾,如今气力又弱,躺在榻上歇着,说了两句话便乏力难当,又听说秦婠要在家里住上两日,心中大安,便闭了眼。 “夫人……” 秦婠正看着母亲睡去,不妨听到连氏在帘下轻声叫自己。她见母亲气息已匀,便起身带着连氏去了外间。 “连姨,何事?”秦婠问她。 “外头的铺子出了点事,我本想要回太太,但是她……”连氏面有难色。 “带我去看看吧。”秦婠回身看了眼内室,轻声道。 ———— 兆京西大街也是商肆林立的繁华街巷,这里的铺面集中,又靠近京城普通百姓的居住区,所以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只是开的多是些寻常商铺,做买卖的也不是什么大商贩。 “云记羊肉锅”是这条巷子里最有名的一家专吃羊肉的食肆,已经开了有十年,食客甚多,每日堂上都无余座,今日这里却比往常又拥挤十分,店里店外都堵满了人。 有人到这里闹事,为了云记这间铺面。 “喝个酒都这么闹腾?” 坐在堂中最靠里面位置的人举着酒盅看着堂上的不速之客,眉梢略挑,露了丝笑。 广袖一飘,桌前坐的人影便旋即消失,再现身时,他已将要被来人打上的云记老板接了下来。 “宁……宁公子……”老板虽被救下,仍心有余悸,只弱弱唤出救下自己那人的名号。 作者有话要说:是时候来点爽的了…… 宁小哥哥来了…… 第92章 妹妹 叮叮当当……马车檐角的瓷铃被风撞出声响,叫正低头拎起裙裾迈过门槛的秦婠抬了眼。站在车旁的驾车人已经撩起车帘,见她望来,颌首淡道:“我送你们过去。” “多谢何寄哥哥。”见是何寄,秦婠也不推让。她们一众女人,跟的护卫不多,武艺平平,若有何寄同去,会减去她许多后顾之忧。 何寄话不多,见她们坐上马车,便“叱”了声驾马而出,马车里传出连氏心疼的声音:“夫人,你歇会?” “不会了,连姨同我说说铺子的事吧。母亲的营生我素来不大管,还不知道怎么个情况。”秦婠的话音低低的,透着从前没有沉稳,却也有丝倦懒。 沈浩初一走,从沈府到秦家,都靠她一人撑着,倒将她从前跳脱的顽皮性子给压了下去。如果可以,他真想替她分分忧,哪怕只是说两句话,都好。 ———— 秦婠确实有些累,她懒洋洋地倚着迎枕伸直双腿,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温润玉镯,垂着眸听连氏说话。 “太太名下在京城的产业,如今多以铺面为主了。前些年刚回京时,太太倒曾开过几间铺子,生意也不错,每年的利银可观。不过夫人也知道秦老太太的脾气,她是不喜欢女人在外抛头露面的,再加后宅之事扰心,太太□□乏力,这两年就渐渐将生意盘出去大部分,只留下四间“花锦记”与两间“花妆阁”。这两家因是经营多年的老字号,名号已经打了出去,外加进货又是从夫人娘家舅舅那边,太太舍不得收,就一直经营至今。“ 秦婠点点头。花锦记卖的是绸缎布匹,花妆阁卖的是女儿出阁所需之物,这两者都是当年母亲刚回京时在娘家哥哥,也就是秦婠舅舅的扶助下开的,到现在已有十年时间,也算京城老字号,感情极深,母亲自是不舍盘出。如今这六间铺子,母亲已经给她半数,余下的那些母亲也曾言过,留着权当念想,指着有朝一日能找回她哥哥秦望便都给他,虽然希望渺茫,但总是心头最后一根稻草。 “大部分铺子盘走后,太太就将大部分银钱置了买铺面和田庄,用以收租,现在除了给夫人陪嫁的那几个铺面外,太太手里还有八间铺面,有两间是与人合股开的铺子,太太不管事,只分红,另外六间则是赁出收租。”连氏道。 “嗯,那这些事现在都是谁照管着?”秦婠问道,母亲既然不方便亲自出面,自然会找人代为打点。 “花锦记与花妆阁如今由老李管事与您的娘家舅 舅打点着,太太也会亲自过问,我专门负责太太与李管事及舅爷间的联系,这两家倒一直是稳当的。至于其他的,太太没时间逐一过问,就交由太太陪房的梁家在打点,不过近年梁管事身体不好,顾不过来,太太就盘算着培养个新的接手人。”连氏说着叹口气。 “可是这接手人出了差子?”秦婠会意。 连氏轻咳一声,用绢子压压唇角,道:“嗯,如今出问题的就是这个人。夫人您嫁出后,太太膝下空虚,宅里又诸多烦事,老爷有公务在身又不能时常陪着,太太心里难受,身边没个能说体己话的人。年前的中秋节,夫人认识了您六叔公家的四公子秦杰,论辈份也算是夫人的堂哥,不过他们那支无人出仕,只靠着咱们家的关系在外面谋点小差使,没大出息。只是这位秦杰自识得夫人后就常上门拜会,他嘴甜能说,常带礼来孝敬太太,哄得太太十分高兴。您也知道,太太思念大公子,那秦杰又和大公子一般年纪,每回见过秦杰,太太是又高兴又难过……这不是过年那会,太太就收了他做干儿子。” 秦婠摩挲玉镯的手一顿,心里浮起酸涩的疼。 “自此太太就极信他,开始教他买卖上的事务,也放手让他帮着处理些事,他倒有些悟性,件件都做得不错,太太索性就让他跟着梁管事打点那些铺面,打算让秦杰接手那些铺面放租的事。就这么试了三个月,秦杰已经接了大部分铺面上的事,狐狸尾巴就藏不住了,被梁管事看出端倪。 可碰巧太太近日病沉,几乎不理事,梁管事几番求见都没能见着太太,只让他有事去寻秦杰,梁管事无奈之下才找到了我。” “秦杰到底做了什么?”秦婠蹙眉道。 “太太的铺面位置都好,抢手得很,他觊觎那铺面位置,背着太太竟要把原来的租户赶跑,再借他人的名义以低价赁下这铺面,省却盘店转让费用,又能占用上一家铺面积累的客流,自己开铺。可太太的租户都是多年的老租户,皆是实诚的生意人,太太宁愿租子少些,也乐意将铺面租给他们,这几家铺面的生意,最久的云记已经有十年时间,最新的也已经有六年,签的都是长租,这些人在京城就指着这铺子过活,哪里肯放弃,所以秦杰暗地里使些阴狠勾当要逼他们搬走,今日他们就找上云记。” 秦婠知道云记。云记是京城有名的羊肉锅子食肆,她初进京城时想念西北的日子,就常搂着母亲撒娇哭泣,说要回西北吃那里的羊肉锅,母亲被她闹得没辙,正好遇到云记的老板刘泉想租那间 铺面。当时母亲那铺面原要自己开铺,又见刘泉托家带口的可怜,她不好回绝,便说若刘泉能做出一锅叫女儿喜欢的羊肉锅,她便让他赁这铺面开间食肆。那刘泉回去后在家里钻研了一个月,方小心翼翼煮了锅羊肉端到她母女面前。 那味道是不是与西北完全一样,秦婠已经记不清了,但母亲却被刘泉诚心打动,遂将这铺面租给了他,到如今竟也有十年时间。大概京城里的食客都没想过,这一锅名头极响的羊肉,当初不过是一个母亲给女儿的慰藉,一个男人养家糊口的努力。 十年未改。 ———— 说话间,马车已在云记外的街巷上停下,秦婠整好披风,戴妥兜帽,从马车上下来,往云记走去。云记开在巷子正中,正是人流最大的地段。这店开了十年,门面已经发旧,外头的招牌发黄,但这些都不能阻止前来的食客脚步,每天都客似云来。 难怪秦杰第一间想占的就是云记,以最低的价格盘下这门面,不仅是占了这铺面,也等于抢了云记十年的客源,他只要再开一间羊肉锅子,何愁没有食客上门? 算盘打得倒精。 秦婠沉默不语地走着,让何寄在前面带路。 云记的门外已经站着一圈人,都朝铺内指指点点。再离得近点,秦婠就听到百姓的碎语。 “作孽啊,这云记是得罪了什么人?” “哪里是得罪了人?这铺面是秦家三太太的,如今是秦家要收回铺面,云记老板不同意,说当初签的是长租,哪能说收便收?两边就闹了起来。喏,那个白面男人就是秦家三太太的干儿子。为了收回这铺面,他没少干缺德事,我听人说他还找了地痞无赖骗那刘泉的儿子在借据上画押,回头刘家没银子还,就要他们拿铺子来抵。刘泉闹了起来,他们就把人打得头破血流。这不是,今天就来收铺了。” 秦婠站在人群后面听了一会,朝何寄轻轻点头,何寄闻及这事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当下便将人群拔开,让秦婠进去。人群让出路来,秦婠便一眼看到铺中情形。 原来好好的铺子已被砸得稀烂,桌椅翻倒,盘碗碎地,汤水菜肉洒了满地,一伙穿着黑灰束腰袍的男人气势汹汹地站在堂上,将两个人围在中间。 “我不相信秦三太太会收铺,三太太是位大善人,她说过这铺子是为她女儿才租给我的,只要我煮这羊肉锅一天,她就绝不会收回铺面。你……你让我见三太太,我当面同她说,别使这 些下作手段。”其中一人年过四旬,灰褐的衣裳外头还罩了件白色厨衣,正是既做老板又当大厨的刘泉。 秦婠已不记得刘泉长什么模样,不过今日一见,记忆便扑面而来,当年精干的男人,如今也已两鬓花白。 刘泉的声音不大,却说得极坚定。 “你也说三太太有个女儿,那便该知道三太太只有这个女儿,女儿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三房这是绝了户了!这些铺面田庄早晚也是别人的,也就是我可怜他们没儿子送终,认她做了干娘,日后就是她的继子,不过是个区区铺面,我干娘怎会拂了我的意。你们快给我滚出去,这铺面我已应承赁给我冯四叔,你们赶紧地滚。”秦杰冷笑道。他生得面白无须,五官端正,着一身月白衣袍,颇为英俊,只是眉眼举动间透着市井流气,一股子算计味。 “夫人您看,秦杰旁边那个姓冯的,就是秦杰要借名赁铺的人。”连氏指着站在秦杰旁的那人道。 秦婠望去,只见被秦杰唤作冯四叔的男人是个年过而立的髯面大汉,穿着褐金底的锦缎袍,手里转着两颗玉球,看着便不像善类。她微眯了眼,顿住脚步——姓冯的四叔,她想起来了,这个冯四叔可不是陌生人。那是上辈子与秦家大房庶三子合伙来骗她母亲的人,那一世大房庶出的第三子过继到他们这房,结果却将母亲的产业尽数骗走,这辈子她已经提前暗示过母亲了,每月往来的书信里她都要警示母亲,所以这一世母亲已渐渐疏远秦舒,大房庶三子过继的路子已经行不通,所以…… 秦舒这是换了条路走? 如此想着,秦婠继续往里行去,却听得个清冷声音,似夏日冰雹敲打在瓦:“原来你们秦家竟是这样的虎狼之地,对外仗势欺凌百姓,对内欺负无依妇孺,倒是叫人大开眼界。什么清流名门,我说都是放/屁!” 那人言语虽粗,但由他说出来却又不叫人厌恶,但有些放浪不羁的洒脱,秦婠不由多看他两眼。这人背对着她,与刘泉并肩而站,显然是他的帮手,不过衣着却与时下众人不同。三月春温,他穿一袭天青色广袖长袍,长发半绾,有半数却散披在肩,因他身量削高,便似青竹一丛拔地而地,无需转身也叫人觉得鹤立鸡群。 “废话少说,今日这铺我收定了。把刘泉给我扔出去,再砸!”秦杰啐了他一口,恶声道。 那梁四叔朝后退了小半步,手臂挥下,堂上的打手又冲上来开砸,那人将刘泉往旁边推开,一手拎着壶酒仰头灌下,酒液 顺唇角流下,他痛快大笑,吟了句“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人已纵身而上,单手迎敌。 一时间堂上桌椅飞起,秦婠正走着,不妨里面飞出张长凳,她矮身抱了头,只闻得“啪”地巨响,那长凳被何寄一脚踹作两段。 “没事吧?”他回头问她。 秦婠答:“没事。”他便点点头,纵身跃进堂间,长剑削劈而下,厉喝一句:“够了!给我住手!”这一吼用了几分内劲,震得四周人耳膜嗡嗡作疼,秦杰和冯四带来的人都不约而同捂耳罢手,只有那人只退了开两步,依旧将酒往口中送去。 “大理寺捕快何寄在此,谁再寻衅滋事,就跟我回衙门喝喝茶。”何寄将剑横在中间,冷怒的眼眸望向秦杰。 听到只是捕快,秦杰不屑道:“区区捕快,也敢和秦家斗?” 语毕他正要叫人再砸,外面却传来泠泠女音:“你又是何人,敢冒我秦府之名在外生事,毁我秦家清誉?” 那话语掷地有声,引得围观百姓与堂间众人都往来处望去,却见百姓间走出年约十八的女人,生得玉雪俏丽,模样尚幼,却已绾髻为妇,喜气的眉目里透着冷意。 秦杰瞧得心里发酥,却又被她的眼眸看得一冷,正要喝问她的身份,却见何寄已抱拳行礼,唤出来人身份:“这位乃是秦家三太太的嫡女,如今的镇远侯夫人。” 秦杰一听神色就变了。他只见过秦婠一面,记忆里秦婠还只是个脸颊圆滚的小姑娘,一转眼竟出落得如此俏丽,倒没让他认出来。 “原来是妹妹来了,哥哥失礼。妹妹怎不早点告诉哥哥,好叫哥哥亲自接妹妹去。”秦杰转念一想又笑开,讨好地上前。 “呵。”秋璃从后头拦到秦婠身前,扬声道,“什么妹妹哥哥,你是什么人?敢与我们侯夫人攀起兄妹来?” “是我糊涂了,忘记告诉妹妹,前些日子我才认三太太做干娘。不过就算没认干娘,我与妹妹也是堂兄妹,妹妹只是不记得哥哥了。”秦杰一边说一边想要靠近她。 铮——何寄的剑劈下,挡到他身前。 “你是糊涂了。我家可没你这般仗势欺人的亲戚,更没有你这样欺瞒讹骗的哥哥。我哥哥必是清风明月般的人物,若从文,便是国之栋梁、百姓之福;若习武,便是英雄良将、守家卫国,怎么可能会是你这样满腹坏水的黑心人。他肯定还在,也一定会回来,你 竟说我家绝户?这是存心咒我兄长,骂我三房?”秦婠冷面冷语,声清气定,叫旁观者听得清清楚楚。 那秦杰一时接不上话,心里又虚,“这……”了半天,也没个下文。秦婠便暂不理他,转头望向刘泉,温声道:“刘大叔,可还记得我?” 刘泉“扑通”跪下,老泪纵横:“记得,我怎么不记得,您是三太太的大小姐,当年跟在三太太身边才这么高……”他说着比了比高度,和桌子差不多高,“一边吃我煮的羊肉,一边和三太太说‘好吃’,说以后还要吃。托了您的福,我这小店和一家七口才能在京城落地生根。” “刘大叔快起来。”秦婠忙要扶他,站在刘泉身边的男子已替他扶起了刘泉。 秦婠看了他一眼,赫然发现这人正是上元灯节在状元楼救过自己的宁非。他显然也已认出她来,冲她眨了下眼眸,露出笑脸。 不知何故,才刚这小丫头提及兄长那席话,竟叫他胸中热血沸腾。他是孤儿,虽有师父抚养教导,然这些年也尝尽世间冷暖,心血早熄,轻易不动情,怎知今日却被一个小丫头说到动情。 如果他有个像她这般的妹妹,该有多好? “刘大叔不必如此客气,母亲昔年承诺过你,只要你这铺子一日不关门,这羊肉锅一日不熄灶,她便不会收回铺面,今日我也应承你,只要我秦婠还在,便不会让你这铺子关门,至于其他人……”秦婠已又向刘泉开口,她说着又缓缓转身,冷眼盯着秦杰,“我母亲从未说要收回铺面,不止云记,其他几间铺面也一样。你先为私利接近我母亲,骗取她的信任,又趁她病重难以理事之际,假传她的意思骗她铺面,以毒计驱赶租户,这笔账,我慢慢和你算!” 说到后面,已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铺外突然爆出一阵掌声,竟是围观百姓为她这一席话鼓掌,秦婠倒又脸红了。 秦杰被说穿心思,知道这关系难以修补,此时仗着人多也不惧她一个妇人,便横下心道:“你那哥哥早不知死了多少年,三房的家产迟早都要被瓜分,你一个妇道人家最后还不是要依附叔伯堂亲,不过是个铺面,也是秦家的产业,就算是老太太也想着法子要收回,你闹什么?” “我闹?那咱们上祖父那里分辨一番?祖父贵为都察院右都御史,生平最恨你们这种仗着家势欺凌百姓、为非作歹的族人。今日这外面站着这么多人,众目睽睽之下你累及他老人家的清名不说,还往祖宗脸上抹黑,我们且看看祖父会如何处置。”秦 婠冷笑。 他抬祖母,她就搬祖父。她祖父秦厚礼虽不宠爱三房,但对在外面假借秦家名义生事的后辈却是深恶痛绝的,便是祖母也压不过去。 “你……你……”秦杰被说得一惧,心道今日有秦婠在此绝讨不到好去,恐怕这些时日的心血也要白费,心里又是火盛,不由双眉倒竖骂道,“好,咱们且走着瞧,你是沈家人,秦府的事你可管不着,你等着!咱们走!” “走不得。”人群之外忽又传来一声沉喝,“事情未了,如何走得?” 秦婠、何寄、宁非并堂上其余人尽皆往门口望去,却见门外鱼贯进来一群衙役。 “公然在闹市区寻衅滋事,伤人讹钱还敢走?奉应天府府尹之命,给我拿下他们带回衙里。”跟在最后的总捕指着秦杰、冯四一众恶徒下令。 “放开我!你们……你们……”秦杰几人挣扎着吼道,却无人理会他们。 秦婠很是惊讶,她来时不知事态这般严重,并没来得及通知应天府的人,这些衙役怎来得如此及时? 思及此,她不禁又往门口张望,只见应天府的总捕快微躬着身体迎进一个人。 那人清咳两声,对上秦婠的眸子,笑道:“是我让人去应天府请衙役过来的。” 秦婠一下子就瞪大了眼,语气终于现出丝昔日轻快:“北安叔叔?” 来的正是卓北安。 作者有话要说:提早更新,出门接猫儿子,哦耶。评论和小红包回家再回,赶着出门,嘻嘻。 今天心情特别愉快,蜉蝣和末途都是大爽章,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写爽章果然愉快,希望你们也能被爽到,哈哈哈。 第93章 叔叔 卓北安着玉色长袍,外头罩着件玄青的大氅衣,是家常的打扮,相别于往常端正清肃的常服,倒显得温润许多,站在被人群围住的云记门口,像云散时的一束天光,明亮照人。 他今天没有带人,只身来的。 “卓大人,人已抓齐,卑职先带回应天府复命,告辞。”应天府的总捕头在秦杰等人被尽数抓出后方前来朝卓北安拱手。 “有劳了。”卓北安略一颌首,目送几人离开后才踱向堂内。 秦婠睁着双明亮的眼看他,又有些像孩子,和适才站在堂间疾言厉色面对恶人时不一样了。 “北安叔叔,你怎么来了?” 卓北安又是两声清咳,脸色一如即往的苍白,嗓音略沉:“其实今日我与宁公子约在此地叙话,不料来时在前面的巷口就瞧见这起人在密议此事,所以命人快马赶往应天府请府尹大人派人前来。” 这事本来是秦杰仗着秦家之名,那冯四又是地头蛇,这附近巡逻的衙役是不敢多管的,但卓北安开了口,应天府便不敢坐视不理。 “你不必担心,我回去后便修书一封给府尹,着其禀公办理此案,秦杰欺瞒讹诈在前,又伙同冯四寻衅伤人,众目睽睽之下不容抵赖,只是过后少不得请夫人与秦三太太出面出证此案。”卓北安不疾不徐地说道,朝秦婠点头微笑。 “多谢北安叔叔。”秦婠欠身行礼,真心诚意道谢。 “你客气了。且不说我与令尊之交,便冲着他们的恶行,我也不会坐视不理,况且……”他言语间稍停,很快又道,“沈侯临去清州前曾托我照看侯府,若夫人或府上有难,夫人尽可向我开口,只要不违律法,我都可以帮助夫人。” 秦婠闻言想起沈浩初,这人虽不在身边,却是处处替她着想,她心里便饮蜜似的甜,唇角的笑高高扬起,带着连她自己都不自知的满足。 何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亦朝卓北安行礼:“见过大人。” 卓北安仍是轻轻颌首,望向宁非道:“宁公子,卓某来迟,还望公子见谅。” 平辈般的称呼让宁非露出笑来:“大人言重了,你能纡尊降贵至此,是在下的荣幸。” 他约卓北安来这市井之地时,并没想过他会真的过来,且未带随从,简衫布鞋,一如寻常百姓。 “北安叔叔约了宁公子?”秦婠大眼在两人之间来回扫望,好奇道。 卓北 安便道:“我奉贵人之命,来游说宁公子参加今年春闱。宁公子年纪轻轻已是宁安府乡试会元,他有治世之才,状元之文,亦有鸿鹄之志,却不知为何甘心隐遁田园?” 最后一句话却是对宁非说的。 宁非挑起眉,举起小酒坛往口中送去,却不答他。 秦婠诧异地多看他两眼,宁非看着年纪与自己差不多大,不过十八,竟已是宁安会元,那就是宁安府乡试的头名,委实叫人吃惊。 “几位恩人,不如上那边坐着说话吧,若不嫌弃,让小老儿给三位爷和大小姐煮一锅羊肉,小老儿别的没有,就剩下这羊肉锅子还稍能入眼。” 四人正说着话,刘泉过来向四人开口。秦婠回头一看,狼藉的铺面已被收拾出一个干净幽静的角落,躲在灶后的两个小二也出来抬了完好的桌椅摆上,手脚极是麻利。 “坐着聊吧,卓大人,请。”宁非道。 “请。”卓北安先迈出了步子。 秦婠跟在两人身后,却被何寄拉住手臂:“他是谁?” “啊,忘记给你们介绍了。何寄哥哥,他是上元灯节状元楼诗会那日,协助侯爷救火的英雄,还救过我一命的宁非宁公子。”说罢她又向宁非道,“宁公子,这是我何寄哥哥,大理寺捕快。” 宁非嚼着她嘴里冒出的“哥哥”一词,忽然道:“小丫头,你也叫我哥哥吧,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好玩的东西。” “……”秦婠感觉自己被他给逗弄了,想了想又笑起,“为什么老要我叫你哥哥,我们明明差不多年纪。” “不知道,就是喜欢。大概我也有个像你这样的妹妹吧。”宁非平时的笑容都带着玩世不恭的浪荡,可这会却又显出三分宠色。 “大概?”秦婠惑道。 “嗯,我是孤儿,不知家在何处。”宁非毫不隐瞒自己的背景。 秦婠心房突兀一揪,开口时语气不由温柔:“宁非哥哥。” 宁非十分高兴,不知何故,他摸摸身上,歉然道:“承你一声哥哥,今日我没带什么好东西,改天补上这份见面礼。” “我已经得过了。”她笑道。 “哦?” “上回在状元楼时,你不是送过我一件指方。”秦婠随他走到方桌旁。 “那个不算,我还有更好玩的,天南地北的好东西。有机会去我家里,我让你自己挑,看中什么 拿什么。”宁非心情好的时候便特别大方,而每次见这小丫头,他的心情总会特别好。 何寄跟在秦婠身边,瞧见两人说笑模样,不知怎地情绪便低落了。 ———— 一时间四人落座,秦婠心道横竖她已经出来了,也不着急这么快回去,便扬声:“刘大叔,来两锅羊肉,一锅清汤,一锅加多多的辣子。” “好咧。”刘泉在灶后远远应了。 秦婠朝何寄笑道:“何寄哥哥,你尝尝刘大叔的羊肉锅,和奉嫂的比起来如何?” 何寄听到她那句“加多多的辣子”,脸色就已经白了。 那厢宁非给卓北安斟酒,举杯敬他,秦婠眼尖瞧见,飞快拦下:“宁非哥哥,北安叔叔不能喝酒的。” 宁非耸耸肩,自己饮下酒,卓北安却笑着向秦婠道:“无妨,浅酌两杯还是可以的。” 语毕,他已执杯饮尽,一盅酒不过小半口,他含入唇中,分作几次咽下,洒有些辣,入喉化火,他以拳捂唇咳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浮现几缕晕红。 秦婠忽有些怔——卓北安饮酒的方式,与沈浩初如出一辙。 她与沈浩初常在家中饮酒,每每她都会取笑沈浩初饮酒的方式像个大姑娘,今日见着卓北安,她才发现这两人一样。 秦婠情不自禁地观察起卓北安。说来她虽认识卓北安,却从来没有正经说过几次话,更遑论同桌用饭,除了因上一世而起的感激仰慕外,她对卓北安这个人也算一无所知。 卓北安已经和宁非叙起话来,他是为了游说宁非参加春闱而来的,所谓贵人,便是当今天子。上元灯节时状元楼的骚乱之中,霍熙对宁非印象深刻,回宫后便着人调查他的来历。这一查方知此人竟是宁安府解元,便又将其乡试时的文章找出细读,竟是字字珠玑,后又细究下去,才发现这年仅十八岁的少年,竟是隐世大儒卢湛的学生,也是盛名远播的云阙先生。 如此一来,霍熙自然生出揽才之意,却又发现他没有报名参加春闱,打听一番才知宁非无心仕途,所以便找了卓北安前来当说客。 两人聊得兴起,从时政局势谈到天下兴亡,均有交心之意。何寄听多说少,偶尔也会搭言,所言之物也戳到点上,倒叫气氛更加热烈。他虽不好诗词八股,但杂文与兵书没少看,加上比二人多了一世经历,自也非比寻常。卓北安与宁非并非酸腐之人,言之有物,又叫何寄受教颇多,故这桌上 酒过三巡,交浅言深,羊肉锅子上来了也不知下筷。 秦婠只得亲自捋袖替三人舀肉,卓北安肯定要清汤的,何寄要辣的,宁非么……她见他眼珠子直往辣锅上瞟,就给他舀了辣的。 三人仍在交谈,秦婠便只认真听着,目光停在卓北安身上,越看越是惊奇。他的一举一动,活脱脱就是第二个沈浩初,除了孱弱的病容外,神态举止几近相同,恍惚间她想起沈浩初。 沈浩初已经去清州近一个月,她一直忙碌着不敢多想,今日看到卓北安才发现自己思念至及,不禁神思恍惚。 卓北安脾胃不好,很少食肉,就只喝汤,一碗饮毕,他觉味道颇鲜,便又舀了一勺。 秦婠见木勺舀的汤里浮着颗红枣,竟不假思索地伸手:“诶,你不喜欢枣,给我吧。” 一语说完,不止她愣了,连何宁二人都愣了。那语气、那娇态,她分明将他看成沈浩初。 卓北安手停在半空,心头微震。倒不是因为她错认了他,别人不知缘由,他却是知道的。秦婠心思玲珑,必然看出两个“北安”的相似之处。 而她那一声藏着亲密的娇语,猝不及防地刺到心脏,带着难以抗拒的温情,是他这一世未曾体味过的柔情。 秦婠回过神已是尴尬到极点,干笑着不知如何化解这局面,却听卓北安平静道:“还是你心细,连这都看得出来。”说完他便声色不动地将那勺汤舀进她碗中,眉眼低垂,掩去了眸中复杂非常的目光。 ———— 直至驱车回到沈府,秦婠还没从那尴尬中缓过劲来。 先前沈浩初问她与卓北安的关系,她还大发脾气,怨他亵渎北安叔叔,如今她自己却直接将卓北安认成了沈浩初,这简直…… 秦婠哀嚎着把脸埋进迎枕中,不敢细思。 踏进端安园时,罗氏早就醒来,已用过午饭,正要叫人去找秦婠。 “娘,我回来了。”秦婠大步迈进屋里。 “你这孩子,一回来就往外头跑!”罗氏沉下脸斥她。 秦婠压根不怕她,一溜烟坐到她身边,挽着她的手臂,把脸蹭到她肩头,道:“我要不跑,还不知那些人要骗去母亲多少东西呢。” 罗氏闻言脸色一沉,道:“出了何事?” 秦婠便将白天的事细细说给她听,才说到应天府的捕快过来,罗氏就怒极拍案:“好个黑心坏肚的东西 ,我拿他当亲戚,当自家子侄,他倒来骗我害我……” “娘,你别气。”秦婠忙把罗氏拉住,温言劝慰,“幸而女儿去得早,已将此事解决了,秦杰几人如今都被关入应天府里,日后必不能再作恶。” “那云记呢?” “没有酿成大错,损了些桌椅碗盘,大叔也受了点伤,无大碍。我原想着赔些银两给刘大叔,不过他不肯收,母亲不如免他几个月租子,也是一样。”秦婠笑道。 “那就好,否则为娘这心过不去。”罗氏抚着她的手,“这事你做得好,我病得稀里糊涂的,倒给了这些贼子可趁之机,就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才知道我们娘两不好欺负。”一时间她又想起秦老太太,转了语气,“不过明日你六叔公那边肯定要闹过来,你祖母必会发作,唉……” “不怕,女儿有办法。”秦婠拍着胸脯道。 “什么办法?”罗氏问道。 秦婠附耳嘀咕几句,罗氏原还无神的眼眸渐渐亮起。 母女两在端安堂说着体己话,不知不觉间就到掌灯时分,外院小厮来报秦少白回来,罗氏便吩咐摆饭,秦婠这才发现早上见的可柔可巧都没出现,便问罗氏:“不是让可巧来服侍,父亲都回来了,这人怎还不出现?” 一提这事,罗氏就勾起冷笑:“来不了了,可柔心大,不服气可巧踩着自己爬上来,午饭后两人就在屋里闹起来,可柔把可巧的脸给抓花了,可巧哭哭啼啼地去见老太太了,现在两个人都在那头呢。” “噗。”秦婠听得撑不住笑出声来,她什么都没做呢,这两人就斗上了? “狗咬狗一嘴毛,叫她们闹去。”罗氏心情大好,恨不得搂着女儿亲上几下。 作者有话要说:啦啦啦啦啦。小猫叫巫妖王,小名啊呜,阿巫,啊巫,已放微博,想吸的同学随意,哈哈。 第94章 出气 秦少白到府外时就听门子说秦婠回来,这会迈进端安园,大老远就听到妻子、女儿和屋里丫鬟婆子的笑声,像江浪般一层层扑来。端安园已有多日总是气氛沉沉,没有这般轻快时刻了,这阵笑声像破冰的阳光,搅得秦少白胸中一暖。 “说什么呢,这般好笑?”撩了帘子秦少白进屋来。 屋里挤满了人,连连氏也在,都陪着秦婠母女说笑,见他进来都起身行礼:“三老爷。” “女儿见过父亲。”秦婠也笑吟吟道。 只有罗氏,心里还有些怨,撇开脸“哼”了声,那神态犹带少女娇纵,与秦婠十分相似。秦少白见了也只有放下架子陪笑脸的份:“碧妁,女儿回来了,你可宽宽心。” 一时间他又用眼睛在屋里扫过,桌上的饭刚摆好,碗筷三副,都没动过,饭菜扣着盖也都烫热,这是接到小厮通传,两人等着他回屋吃饭。秦少白便道:“你们还没用饭?我今日公务忙,晚了回来,叫你们等久了。” 秦婠捂唇笑了,把母亲从罗汉榻上拉到桌旁:“是娘一定要等爹的,我原想先服侍娘用饭,她不乐意来着。” “谁说是我?”罗氏拍了她一掌,却被秦婠按坐在椅上。 “是我是我,我要等爹,成了吧。”秦婠笑眯眯地又让秦少白坐下,执起手边凤嘴壶倒酒,“有酒有菜,爹饮两杯。” “好,好。”秦少白高兴,平日的严父架子化作满目慈爱。 他喝了两盅酒,坐在一旁的罗氏看不下去,伸手过来将他衣袖翻起,又装了饭给他,只道:“吃些饭菜再饮酒。”秦少白听得胸口一荡,再看发妻削瘦的脸庞,不由心疼,情不自禁就抓了她的手,叫了声:“碧妁,委屈你了。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 罗氏忙拍开他的手:“女儿还在呢。” 秦婠早就掩了唇把眼转开。 母亲跟着父亲多年,从清苦的西北到繁华的兆京,没有一句怨言,知道父亲喜欢大理寺寺正一职,她也没逼他要出人头地给她挣什么诰命,只安心操持家务;父亲不通俗务,手里私产都交给母亲打理,不论母亲在外头做什么,他从无二话。相爱相敬,他们是适合彼此的人,若是没有外来纷扰,他们应该会过得很开心吧。 有时秦婠会想,如果留下的那个是秦望,那他们家大概会更幸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顶着外间种种压力艰难求存。他们都尽力了,父亲顶着不孝骂名保存母亲,母亲为 着父亲向祖母低头,种种的妥协,不过是在尝试着找到平衡点。他们也明白,所以纵然母亲委屈,也不怨父亲,父亲再难,也仍旧坚持。 世事如此,谁都不是孑然存于尘俗。 “碧妁……那两个人呢?今天……怎没见着?”饮了几口酒,秦少白忽然想起可柔可巧两个,往常他回来,这两个都会凑到他跟前示好,他再怎么冷漠以对都没用,今天怎连影子都没见着? “怎么?你还惦记她们两个?要不我给你请过来?”罗碧妁听到这话拍下了筷子。 “不是,我就是奇怪。”秦少白怕这两人又要作妖。 “放心吧,爹,她们去祖母那里了。”秦婠笑着将白天的事解释一遍 秦少白这才松了口气:“走了好,走了好。夫人用饭,多吃点。” 罗氏狠狠剜他一眼,方又拾筷。秦婠将话题扯开,拣着沈家的趣事和母亲说起来,又与父亲说了些沈浩初的事,一顿饭吃了半个多时辰才用完。饭罢漱洗妥当,罗氏起身去给秦少白备水沐浴,屋里就剩下秦婠与秦少白二人。 秦婠便将白天秦杰之事都说予秦少白听。秦少白越听脸色越沉,怒道:“竟有此事!” “放心吧,明日我休浴在家。” 思忖许久,他道。 ———— 从上辈子嫁人到这一世重生,秦婠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在娘家闺房睡过觉了。她的房间自她出阁时起就没动过,罗氏常命人打扫,一应物件都保留原样,虽说她回家留宿的机会很少,但罗氏仍旧把她的房间留着。 沈浩初离开后,她在沈家就睡不踏实,回到娘家才算睡个实觉,早上不必人叫唤就睁了眼,像百乏皆消般清醒。 “这梳子还是夫人出阁前老爷从梓乡带回来的,没想到还在。”秋璃替她绾发,拿着梳子不无感慨。 秦婠看着妆奁里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她从前惯用的物件,连她遗失了一边的玉耳珰都还放在里面,她想起未出阁时在父母膝下的日子,情不自禁露出笑来。 “夫人,侯府给您送信来了。” 外头传来的声音打断她的回忆,她不禁皱了眉头,沈家怎会突然给她来信? 来的人是奉哥,他躬身将一封信交到秦婠手里后方道:“夫人,这是昨天晚上宫里送出来的信,蝉枝姑娘怕有急事,就让我今日一早给您送过来。” 秦婠忙拆 开信,这信是曹星河写来的,字迹飘逸如人,除了向她问好外,只说了一件事。 看了两行,她嚯地从椅子上站起,不顾被扯到的长发,一叠声地唤人:“母亲呢?她起来没有?” “回夫人,三太太一早就去给老太太请安,还没回来。” 晨昏定省是秦家规矩。 “怎不叫我?”秦婠把信折好塞回信封。 “太太说难得夫人回来,睡得香甜,就别吵醒你了。” 秦婠立刻唤人:“秋璃,快替我梳洗更衣,把礼品拿上,咱们去见老太太。” ———— 秦老太太那屋里早就坐了好些人,除了大太太刘氏、秦舒与二太太李氏陪坐在堂上外,另还有几个人都围在秦老太太身边。 秦婠悄悄进屋时,里面正有哭诉声。 “嫂子,今日我这做弟妹的厚着这张老脸来求您,看在亲戚的分上救救我家杰儿。虽然我们这一支不比大伯官运亨通,举家富贵,可到底也是同宗同枝的兄弟,秦杰也算是你和大伯的亲侄孙,就算是做错了什么事,也不必闹上官府,叫人将抓进狱中。”其中一个穿着万蝠纹青底绸袄,与老太太年纪想当的老妇人拿着帕子抹着泪,坐在秦老太太旁边直哭。 下首另有两个妇人,一个年纪长些,一个年纪还轻,挺着肚子坐着,都拿帕子嘤嘤直哭。 秦婠对她们略有些印象,大概猜到了身份。坐在老太太身边的,自然是六叔奶奶,秦杰的祖母,剩下那两个,一个是秦杰的母亲,一个是他媳妇。想来昨日的事传到六叔公家中,今天一大早他们就找上门来。 难怪母亲这么久都没回端安园,原是被这事扣在了这里。 “按我说一场亲戚,闹到外面要叫人笑话的,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才好。”大太太刘氏温吞道。秦舒规规矩矩站在她身后,一语不发。 “正是这个理。”二太太李氏也附和道。 罗氏坐在最后,见全屋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便道:“如今已经不是咱们家自己的事,秦杰背着我收铺便罢了,可他买凶伤人,寻衅滋事,惊动了应天府。他做的是有违律法之事,叫我如何小事化无?” “天哪,这是要绝我的后啊!你看看他媳妇,肚子都这么大了,难不成孩子出来连父亲的面都见不着?”秦杰之母闻言哭天抢地嚷了起来。 秦杰媳妇也抱着肚子直哭。 “够了!”秦老太太被她们哭了一上午,正有些暴躁,又听罗氏软硬不吃,已经恼火,“老三媳妇,这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怎么就化不了了?原就因你不肯将铺面赁给自家亲戚,秦杰才出此下策,如今你只和应天府的人说一声,那铺子确要收回,因那云记不肯还铺,霸占我秦家的产业,秦杰方带人过去。” “婆母,这等歪曲事实的事,请恕媳妇办不到。况那秦杰确是恶心欺瞒要骗我手中产业,我断无可能再替他出面。”罗氏强硬道。 “放肆!你这是连我的话都不放在眼里了?什么你的产业,那分明是我秦家财物,便是让亲戚得些好处又如何?”秦老太太浊目一瞪,拍桌站起,指着罗氏骂道,“你既不愿过继嗣子,又不愿老三纳妾再生养,是想绝了他的后,好把这些东西占为己有,最后给你那女儿带到别人家去?” “媳妇不敢,秦家的东西,我一文没动过。那些铺面都是我嫁进秦府的陪嫁,官府里登记过的。”罗氏跪到地上,腰板拔直,无丝毫松动之色。 “那又如何?嫁进我家,你便是我家的人,孝顺公婆、诞育子嗣那是你的本分,试问你做到哪一点?”秦老太太见她顶撞自己,怒极反问,又道,“孝顺公婆我是不敢想了,你没气死我就不错了。但子嗣之事关系秦家香火,你却屡次阻挠少白纳妾过继,连我送到你房里的丫鬟你都变着法给我送回来,你敢说你不是贪图这些财物?我知道,你女儿嫁了镇远侯,现在是侯夫人,你腰板就硬了,自忖有女儿替你撑着腰,但你别忘了,嫁出去的女儿沷出去的水,你还指着她替你养老送终不成?便是你女儿愿意,那沈家能同意?” “婆母,一桩事归一桩事,如今说的是秦杰之事,又何必扯到秦婠身上?”罗氏便争道。 “你就只会护着女儿,把我秦家的东西往外送。像你这般不孝不悌的妇人,我早该让少白休了你才是……” “祖母!”一声娇喝打断了秦老太太的话,秦婠自屏风后慢慢走出。 “原来是侯夫人来了,难为你回娘家一天,到现在才肯来见我,倒是老身失礼了。”秦老太太见到秦婠,不无嘲讽地开口。 “祖母言重了,是秦婠不孝,因为昨日听闻母亲病倒,心急如焚便先去看望母亲,后来铺子又出了急事,母亲病体不适难以周全,我这才替母亲跑了一趟,回得时已晚,料来祖母已歇下,故没来请安,还望祖母恕罪。”秦婠只是欠身,并不磕头,她诰命在身,品级高过秦老太 太,便不跪也没人敢指责什么。她说着又将带来的礼单递上,交由丫鬟呈予老太太,又叫人捧了盘头饰进来,只道:“年前宫里赏了不少布匹头饰下来,今日回家特地挑拣出来送予祖母并各位婶婶和姐妹。” 礼单丰厚,有好几件是宫里赐下的东西,一看就知不是秦婠陪嫁,又她这般说话,便知所带来的都是沈家之物。众人又见她通身的气派,华服美饰,满面春光,都想起年前关于沈浩初的传言,镇远侯府有复兴之意,而秦婠嫁去不到一年,已掌中馈,上得老侯夫人喜爱,下承镇远侯宠爱,阖府莫不以她为主,连沈府那张扬的二房都被打压得毫无声音,她早就是沈家有名有实的当家主母,站出来便是侯夫人的尊贵身份,谁不让她三分? 她那说话气度,也已不可同日而语。 堂间气氛被她的礼物一打岔,倒消融几分,秦婠一边扶起母亲,一边温声道:“祖母适才怪罪母亲不孝不悌,又言及休妻,定是气话。母亲自嫁进秦家来便恪守妇道,孝顺公婆,操持家事,便没功劳也是有苦劳的。再论及母亲私产,这几年下来,我们三房替公中、替各房各院垫支的银两还少吗?” 说着她望向刘氏:“五年前大伯刚入朝为官,不过五品小吏,是谁花了大笔银两疏通关节,打点人脉,大伯的仕途官运不说全是我们的功劳,但至少也有我们使的力,到如今每一年母亲还要往浙江寄银子帮助大伯。四年前二伯在外头学人经商,亏蚀了近万两银子,被债主追讨上门,还是我母亲给补上的……” 她的目光扫过李氏,又落到老太太身上:“这两年府里各处屋舍修缮重建,公中银钱不足也都是母亲拿体己帮衬着;祖母病重之时,母亲也照样在床前侍疾,三天三夜不曾合眼,再贵重的药材也是她掏出银子给祖母买来;今时今日家里各位太太姑娘身上穿的衣裳,有哪一件不是她花锦记送来的布料?” 秦婠声音越说越急,知道有人要争辩,她不给旁人机会,话如雨落,说得又脆又清楚。 “就这样年复一年帮衬着家里,你们还要嫌母亲没替家中出过力,惦记着家里财物,现在看来,到底是谁整日算计着我母亲的陪嫁与体己?” 质问的语气听得周围的人目瞪口呆,一时竟难以应对上。 “秦杰骗我母亲在先,勾结地痞无赖伤人在后,此乃官非,违反大安律法,我父亲在大理寺任寺正多年,每有教诲,国法森严不容亵渎,作假证供陷害无辜者之事,我们是不会做的。”秦婠继续说道 ,“应天府如何判就如何判,我们一个字都不会干涉。至于再有觊觎我母亲私产之事,你们可以试试看我这镇远侯夫人有没法子替我母亲出头,也尽可以瞧瞧侯爷会不会拦着我!” 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骄纵脾气一被勾出,连看人的眼神都带着倨傲的不屑,直将老太太、叔太太等一干人气得倒卯。 “你……你……”秦老太太火冒三丈,半晌吱不出一个字来。 六叔太太已经嚎啕大哭,堂上乱成一片,秦老太太缓了缓气,冷喝道:“好,你嫁出去的女儿厉害,我拿你没办法,不过你娘可还是我秦家媳妇,给我把她送到佛堂去,不反省清楚,不将你六叔公这事解决了,就别给我出来。” 语毕她等了一会,却没见外头有人进来,便又大声喝起:“人呢,都去哪里了?” “别叫了!”洪钟般的声音响起,秦家的老太爷秦厚礼迈着沉重官步从外面进来,一双浸淫官场多年的凌厉眼眸鹰一般盯着屋中众人。 秦少白跟在后面进屋,一看到罗氏便使了个眼色,罗氏暗暗点了头,不语。 老太太吓了一跳,忙收敛声气道:“老爷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还不知你这里要闹成什么模样?”秦厚礼无视发妻,径直走到堂上坐下,屋里的人皆都噤声。 “老爷怎怨我闹,分明是老三媳妇帮着外人在害自家亲戚……” 老太太小声争辩的话没完,便叫秦厚礼拍案打断:“不必多说,事情缘由我已尽知。昨天夜里大理寺少卿卓北安就已给我来信说了此事,直言我秦家在众目睽睽之下纵容后辈在外行凶作恶,在天子脚下欺凌百姓,叫应天府拿下,如今京城有多少言官眼睛盯着此事,你们这些妇人清楚吗?那卓北安又是什么人?他到皇上耳边告上一状,我这名声还要不要了?” 秦婠低头吐了吐舌,昨日临走时她只请北安叔叔帮了个小忙,没想到他手脚倒快,连夜就修书给她祖父了。 她祖父这人素来不管后宅之事,虽知发妻糊涂,却也由着她把持家务,她们在这里吵翻了天也惊不动他老人家,只有拿他的仕途官位相逼,才能叫他迈进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出门健身,回来再发随机小红包和评论,爱你们。 第95章 书信 秦老太太狠狠瞪了眼秦婠与罗氏,扶着丫鬟的手走到秦厚礼身前,忍气吞声道:“可是老爷,难道这事不管了?那可是您的亲侄子,犯得也不是大错,一场亲戚,弟妹她们都求来了,你瞧这秦杰媳妇还有孕在身……” 说着她给她们使个眼色,秦六家的三个女人又哭天抢地地喊起来。秦厚礼被这市井泼妇般的举动弄得脸色更加阴郁,凌厉的眼神扫了老妻一眼,才道:“就因为是亲戚,才更要避嫌。你们明知我为官不易,还仗着秦家的名头在外胡作非为,我今日不惩,改天所有秦家子孙都效仿此等行径,我秦家百年基业就都毁在你们手上了。” “可是老爷……”秦老太太还要争辩,秦厚礼已经说得不耐烦,一掌甩翻桌上茶盏,瓷碎茶溅,将堂中众人吓得胆颤,连秦老太太都白了脸 “这事我不止不会管,还要亲自修书给应天府尹,令其秉公办理,不得徇私。你们也休要多言,后宅妇人鼠目寸光,不知其中厉害。我将家事交托于你,是望你管好后宅,令外头男人无后顾之忧,不料你这几年仗着诰命夫人的名头里里外外逞威风,一把年纪轻重不分,只知收受小利揽事上身,将宅子弄得乌烟瘴气,还累及前院。我看你也该歇歇手了。”秦厚礼难得在后宅发火,一发起火起就跟捻了虎须般发作,谁的面子都不看。 在秦家,秦厚礼才是最独断专行的那个人。 当着外人劈头盖脸一通责骂让秦老太太当即神情惨淡,脸上的敷的脂粉卡进细密的皱纹间,一道一道格外明显,再被满头花白的发一衬,那精气神像被抽走般,只剩下衰朽的刻薄。 秦杰的家人还在哭,被秦厚礼唤来的人给半请半迫送了出去,堂间只剩下噤若寒蝉的秦家人。秦老太太看着秦杰家人被送走,自觉颜面扫地。她本也不是真要帮助秦杰,不过见秦杰家礼送得沉,又是亲戚,她惯常在外耍秦家老夫人的威风,最好亲戚们逢迎拍马来求她,好叫人知道她的厉害,再加上罗氏私产一事她正好能借题发挥,这才应承下来,如果被当众扫了脸面,那气便只发到三房头上,连自己的三儿子都看得不顺眼了。 秦婠站在父母身旁,抬眼看着秦家人——像从未认识过他们般。不期然间,秦舒的目光撞入她眼中,夹杂着种种说不明的情绪,或羡或妒或恨,像毒蛇滋滋的信子,转眼又蛰伏。 “好……老爷说什么便是什么,外头的事我不管了,但咱们的家事我能管吧?”秦老太太又气又羞,自觉颜面扫地,便提起另一件事,“ 今日老爷难得踏进我这屋里,便帮妾身料理件家事吧,也免得妾身又做错。” “何事?”秦厚礼接过重新沏来的茶,从鼻腔里冒出声音。 “老三无嗣之事。”秦老太太阴阴地看着秦婠与罗氏,“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三房没有儿子承继总不是个事,我想着送两个丫鬟过去给他开枝散叶,这才几天时间又回来了。既不想纳妾生子,又不愿过继子嗣,我倒想请老爷拿个主意,这事该如何处理?” 秦少白和罗氏心里均“咯噔”一响,这事若是秦厚礼开口,回旋余地就更少了。 “嗯……”秦厚礼扣了扣瓷盖,目光望向秦少白,不待他开口,秦少白就已经先跪在地上,只道:“父亲,母亲,儿子已经想过,如今儿子公务繁忙,年纪又已不小,实是心有余力不足,不想再往房中添人,还望父亲母亲恕儿子不孝。” 罗氏也跟着他跪下,红着眼眶低了头。这是秦少白十多年来第一次公然拒绝父母,将态度表达得如此强硬。她又是感动又是心疼,秦少白本是至孝之人,要说出这番话必是挣扎痛苦许久,然而他还是说了。 “糊涂东西!男人三妻四妾算什么?你为了一个女人违逆父母,不惜被外人诟病,难怪这么多年仕途上不去,但凡你在正途上多用点心思,如今也不至只是个区区寺丞!”秦厚礼“砰”地盖上茶碗。三个儿子里面,他最看不上的,就是这个儿子,一辈子庸碌,说好听中淡泊名利,说不好听就是个不中用的废物。 “既然他不愿纳妾,我们也不好勉强,要不就过继吧!趁着老爷你在这里,将这事定下。”秦老太太缓缓坐回罗汉榻上,总算又笑起。 罗氏骤然抬头,却对上老太太得意的示威目光。 “你有合适人选?”在子嗣一事上,秦厚礼倒与老妻一样看法。 “之前有挑了几个,不过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老大家庶出的三子秦达最合适。既是自家血脉,秦达又聪明,过继给他们正合适。” “老大家的,你怎么看?”秦厚礼问刘氏。 刘氏已是大喜,面上却不显,只恭谦道:“但凭公公婆婆的意思。” “嗯,那就他吧。”秦厚礼已不问秦少白的意思,替他拿了主意。 “那我明日就请族长过来开祠改宗谱,将秦达过到少白名下,再请几位族人作证,既然是三房嗣子,那秦达也得分一份产才对……” 秦老太太总算舒心一 回,忙趁热打铁要把大局定下,不料清脆声音又起。 “那可不成,我母亲的私产,将来是要交给我哥哥的!三房嫡子的名头,自然也是我哥哥的,轮不到外人。” 倨傲的声音让秦厚礼也不禁多看了秦婠几眼。秦家子孙众多,若非特别出挑,他都没什么记忆,而秦婠就是这些子孙里不起眼的一个,他对她印象还留在出阁前落水的丑事上,不过是个普通的小丫头罢了,不过今日一见他却发现她已判若两人。 “你哥哥?你哥哥死了十八年了,早就化成白骨灰烬,哪里还有哥哥!”秦老太太声音一下子尖厉起来。 “婆母!”罗氏听到这恶毒言语,不由抬头吼道,“那也是你的孙子,你怎可……怎可……” 后面的话却是吐不出来,心抽抽的疼,眼泪大颗大颗落下。秦少白忙揽她入怀,也是气得灰败着脸道:“母亲!” “谁说我哥哥死了!”秦婠上前,从袖管里摸出曹星河的信抖开,“去岁秋我就已请掖城王曹启苏的嫡女,如今的和安公主曹星河姐姐帮助,拜托她的父亲在西北查我兄长下落,这是昨日从宫里递出的回信,我哥哥没死!”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只有罗氏从秦少白怀中挣出,扑上前抢下那信,含着泪逐字看去。 “当初我哥哥是在父亲往掖城赴任的途中被当地盗匪劫走。掖城王已派人打听并找到了当初那批盗匪的其中一人,原来当初我哥哥被劫走之后,恰逢西北几个盗匪山寨间厮斗吞并,劫走我哥的那个山寨被吞并,我哥被盗匪带离西北,辗转流离,后来被一位江湖侠士救走。” “我儿子还在……真的还在……”罗氏一字不敢漏地读完了信,捂着唇哭倒在秦少白怀中,那信又被人呈到秦厚礼手中。 “听着不过只是传言,又无信物可证,如何作得了准?”秦老太太出言相驳。 “有证物!”秦婠抬手,手上落下一枚玉牌,玉质水透温润,“我与哥哥一母双生,出生后母亲就给我和哥哥一人一个玉牌,玉牌上有秦家徽记,这枚就是随信寄来的信物,除了哥哥,没有第三人拥有。那盗匪劫走哥哥后见玉牌值钱,便留在身边。” 秦厚礼看了看信,又望向秦婠,已为人妇的小丫头还长着孩子气的脸孔,只那眼神透着坚毅,他想起她身后错综复杂的关系——镇远侯府、大理寺少卿、和安公主,再由这些人推及燕王、郡王,甚至于皇帝……连卓北安那样的人物都要替她说话,足见镇远 侯府已今时不同往日,他得顾及几分。 “也罢,若能找到秦家血脉,自是更好。我便给你半年时间寻找,若半年后再寻不到,便开祠过继吧。”秦厚礼说罢起身,一振衣袍就往外走去。今日他在后宅呆的时间够长了。 “老爷……”秦老太太还要说话,秦厚礼却已头也不回地离去,她便颓然坐回榻上,头也突突疼起。 闹了一场,什么好也没拿到,还损了颜面,秦老太太看秦少白这一家三品就觉面目可憎,气得把人赶出了园子。 外头春光正明媚,秦婠心情大好,挽着母亲与父亲并肩走着。 “把……把你哥哥的玉再给我瞧瞧。”罗氏的激动久久未能平息。 秦婠“扑哧”笑了:“信是真的,那块是我的玉牌。” “那你……”罗氏愕然瞪眼。 “我要不拿出玉来,祖父祖母怎敢轻易相信?”秦婠吐吐舌,堂上的人都在震惊之中,一时间哪能想到玉牌的事,“哥哥都被劫走十八年,身上有什么值钱物件早被抢走卖掉,哪能留到现在。” “你这机灵鬼。”秦少白笑骂一句,心怀陡轻。 “放心吧,既然有了消息,我们便顺着找下去,总能找着的。”秦婠十分乐观。 ———— 京城南郊的鱼跃湖畔几间竹舍临湖而筑,门前挂着“云庐”的木匾,苍劲有力的字迹以剑劈成,青松为骨,云风为姿,十分漂亮。 “公子,你做这东西有何用处?”梳着双髻的青衣小书童盯着地上会走会跳的小东西问道。 木头雕的兔子、鸡仔,肚子放了机关,拧好后可以自己活动。 “玩。”宁非蹲在地上,广袖迤地,转头时脸上犹带少年顽皮,“你说十八岁的小姑娘会喜欢这个吗?” “十八岁?小姑娘?”书童眨了两下眼,“十八岁都嫁人了吧,动作快些孩子都有了,哪能叫小姑娘?” “我不管,她肯定会喜欢。”宁非想想秦婠的脸,感觉她和地上的兔子有点像。 青衣书童眼白一翻,没再多说,外头又有脚步匆匆进来。 “公子,先生来信了。” 宁非忙起身:“老师的信?快拿给我。” 另一个书童忙将书信呈上,宁非展信看了片刻,神色渐凝。 “公子,发生何事了?”前头那个书童小心翼翼地问 。 “老师信上说,有人在查我的身世……”宁非说了一半。 另一半,他没说。 查他身世的人,是秦家。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我又来不及去上课了,亲爱的们,前两章的随机红包不送了,改成本章下面24小时内评论全送红包可好? 原谅我……三月不减肥,四月徒伤悲。 第96章 兄妹 有了秦厚礼的话,秦少白和罗氏暂时摆脱烦恼,又有秦婠陪着,端安园关起门来笑声不断,外人一概不见,就连其他房的亲戚想来拜会秦婠,秦婠也只推说要侍疾不便见客,便都打发了。 有秦婠的宽慰,又知道秦望尚存于世,罗氏心情大好,虽谈不上百病皆消,却也多吃了几碗饭,觉睡得也踏实了,在屋里歇足两天,过去的精神头倒像全部回来一般。到了第四天她就嚷着要出门走走,秦少白见她兴致高昂,索性又往大理寺告假一天,回来陪妻女。 因有秦杰之事在前,秦婠便提议前往罗氏的几间铺面都走走看看,再在附近的市集逛上一逛,罗氏欣然应允。一时间套马备车,带上丫鬟婆子就出了门。 这两日天晴,春光明媚,天也转暖,秦婠将马车窗子打开,便能闻到随风而来的一阵草木花香的气息,马车先往云记去了。秦杰砸了铺子又打伤人,罗氏作为老东家也想去瞧瞧刘泉。 不一会,三人已经走到云记。 大老远三人就见云记里头坐了三桌人,这没到吃饭时间,堂间已然有饮酒声音传出。秦婠循声而望,只见着堂上坐的都是衣裳各异的人,有些看着像武夫,有些却似书生,凑在一起饮酒吃肉好不热闹。 “大小姐?”刘泉先瞧见秦婠,忙扔下手里活计迎到门前,待看清秦婠身后的人时,不由又揉揉眼,不敢置信地道,“三老爷?三太太?” 说着他就要跪下磕头,罗氏上前拦住了他,温言道:“老刘,莫客气。前头我错信了人,累你铺面被损又受了伤,今日我特特来瞧瞧……”她又抬眼往堂间看了看,“你的伤可好些?铺子呢?今日食客倒多。” “三太太心慈,那不怨三太太。小老头的伤已无大碍,家里也平安,铺子您瞧瞧,也都收拾妥当了,正好借这当口把旧的家什淘换一些,三太太切莫自责。”刘泉一边说一边将人往里头引。 “慢点”秦少白亲自扶着罗氏,提醒她注意脚下门槛。 秦婠却好奇:“现在没到饭点,怎么就有这么多人了?” “这些是宁公子的朋友。前两日多呈宁公子出手相助,所以今日作东想请宁公子饮酒吃肉,不想宁公子将小店包下半日,带来这些朋友,他也客气,将酒钱肉钱都提前付了,真真见外。”刘泉说着一指角落桌子,“喏,他在那呢。” 秦婠就见着宁非独自坐在角落饮酒,目光落在桌面上,似在走神。 “这位宁 公子是……”罗氏问道。 “他姓宁名非,字云阙。”秦婠将与宁非认识的前前后后说了遍,连他上回在状元楼里救过自己的事也没落下。 “宁非,云阙先生?他是近日卓大人一直游说参加春闱的年轻人?”秦少白闻言不住地打量宁非,少年挺拔的姿态倒有几分松竹风骨,全然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沉敛气势。 “不管是谁,他都是你闺女的恩人,咱们也要过去谢谢人家。”罗氏拉着秦婠就往角落里走去。 宁非正在出神,心里烦躁,酒一杯杯地饮,没顾上周遭情况,不妨身后传来娇俏声音:“宁非哥哥。”他一转头就看到笑吟吟的秦婠,便甩袖站起,道:“是你?这二位是?”他目光落在秦少白与罗氏身上。 很难说清看到这一家三口时他的心情,只觉得这三人站在一起便叫他心里暖融融,似乎这几日的烦心一扫而空。 “这是我母亲,这是我父亲。今日来云记瞧瞧刘叔的伤,不想又遇上你。”秦婠回道。 “原来是三老爷,三太太。”宁非施个礼,这几天他已把秦家的情况打听得差不多,自也知道秦少白和罗氏。 “小兄弟不必客气,说来前两次多谢小兄弟出手相助小女,我与内女感激不敬,改日若有机会,也让我请小兄弟喝上两杯,聊表谢意。”秦少白拱手温声道谢。 “三老爷言重了。”宁非话却有些少,目光只是盯着秦少白。 那厢罗氏却忽颤声开口:“你……你叫什么名字?” 秦婠不禁有些奇怪,他的名字才刚不是已经报过了?正要拉罗氏的手,她却听宁非温柔的声音:“三太太,我叫宁非。”他并无不耐烦之意,相反还有几分认真,把自己名字再报了一遍。 “宁非……”罗氏嚼着这名字,不知为何眼眶便有些泛红,又问他,“你今年多大了?” “在下今年十八。”宁非规规矩矩地回答,不像前两次见面时那般不羁。 “十八岁!少白,这孩子也十八岁,你看他长得和咱们小婠儿像不像?”罗氏攥住秦少白的手,激动道,“我瞧他和你也有点像……你说他……他……” 秦婠一看坏了,母亲的老毛病又发作了。从前罗氏最思念秦望的时候,但凡看到哪家公子与秦望年岁相当,就要过去问人家姓名年纪,每每都会说到流泪,不过近年倒是不常这样了,也许是她心里也清楚,人海茫茫,红尘俗世间能遇到秦望的机 会有多微渺,渐渐麻木地接受不可能遇到秦望的现实。 可今天却不知为何,她又动了情。 “碧妁,这位是宁非公子,不是望儿。”秦少白有些歉然地看宁非,一边又小声劝慰罗氏。 罗氏却只盯着宁非,越看越是觉得那眉眼鼻唇都像极当初她抱在怀里的婴儿,泪水不知不觉流下,只道:“可他真像,你看,眼睛鼻子嘴巴……好像啊……” 宁非沉默地看着他们,看着眼前衣裳华贵却掩不去满目思念哀愁的妇人,也看着双鬓已有些斑白的沉毅男人,还有不止一次被人说过与自己相像的秦婠……才刚的和乐被“秦望”这个名字打碎,他们似乎陷入经年累月积淀的悲哀中,无端端地让人揪了心。 “父亲,你扶娘回马车上歇会吧,我和宁非哥哥说两句。”秦婠见母亲已有些收不住,只得向秦少白道。秦少白点了点头,劝走罗氏,秦婠这时才向宁非歉道:“宁非哥哥,实在抱歉,没吓着你吧?” 宁非摇摇头:“令慈这是?” “秦望是我哥哥的名字。我与哥哥一母双生,他只长我一个时辰出生,所以他为兄我为妹。我们出生在父亲外放掖城为官的上任途中,不料才出生两天就遭遇盗匪,我和哥哥也被劫走,父亲拼死只抢回了我,哥哥则落入盗匪手中,下落不明。”秦婠缓缓坐到宁非身边的椅子上,说起秦望。 她也不知道为何要与宁非说,其实他们只见过两次面,照理这是她家私事,不该说于他知,但她看着宁非这张脸,这个人,这话就再藏不住,只觉得说出来就舒服了。 “然后呢?”宁非给她倒了杯茶,推至她桌前。 “十八年,这十八年里父亲母亲无一日不思念哥哥的。从前母亲每每见到岁数相当的男孩子,就要问人家姓名年纪,总觉得那是我哥哥,父亲是个男人,虽不曾将心事表露于脸,我却见他在母亲睡着后拿着哥哥的寄名锁偷偷红眼……这几年他们用尽一切办法,能查得都查了,却始终不得哥哥下落。”秦婠吸吸鼻子,有些想哭却不得不忍住,“我也想哥哥。如果当初被救回来的是哥哥该有多好,我这么没用,老是叫他们操心,如果是哥哥,肯定会更好……” 宁非不禁想起上一回在云记里,她说过的关于哥哥的那席话——“我哥哥必是清风明月般的人物,若从文,便是国之栋梁、百姓之福;若习武,便是英雄良将、守家卫国。” “别傻了,哥哥护着妹妹是应该,他会很高兴 你如今平平安安。”宁非伸手,想摸她的脑袋,可手伸到一半却转去拿酒坛。 “对不住,你来这里饮酒作乐,我却说这些扫兴的事。”秦婠笑笑,一扫悲色,“其实我上年托西北的人帮忙追查哥哥下落,已有些眉目,哥哥可能尚在人世,我觉得我一定能找到他!” “是吗?那我提前祝你心想事成。”宁非端起酒盅敬她。 秦婠以茶代酒饮下,道:“好了,母亲在外头等我,不和你说了,我先走一步,告辞。” “慢走。”宁非道了一声,人懒懒倚到椅背上,瞧着俏丽的身影踏出云记的门,唇角的笑才缓缓落下,若有所思地从怀里摸出一块褪色锦布。 百家布拼成的襁褓一角,上面有金色字绣,布已残旧,那字依然鲜亮。 望。 他叫秦望。 “宁公子,还要再来坛酒吗?”刘泉过来招呼宁非,见他目光落在已离去的秦家人身上,不由叹口气,又道,“秦三太太命苦,大公子从小离散,她与三老爷膝下又无其他儿子,只剩一个大小姐,听说在家中境况艰难,人人都想从他们这里分一杯绝户羹,秦老太太逼得也紧,日子不好过。唉,这大户人家也有大户人家的难处,反倒不如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过得自在。” 刘泉说了两句见宁非不要添酒,便叹着气走了。 宁非想起那日秦婠在云记面对秦杰、冯四时强硬的态度,就像是被群狼环伺的小猫,突然间变成小老虎,牙尖嘴利撕人血肉,倒是痛快。 不愧是他秦望的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总是寂寞…… 第97章 傲骨 看完铺面时辰尚早,秦少白便带着妻女往状元街去。那里的商号多为富贵人家钟爱,不是普通百姓日常采买,秦少白想替她们添几件首饰,没有比状元街更合适的地方了。 车马不入状元街,他们在街外停下,徒步过去,看到喜欢的铺子便进去逛逛。罗氏离开云记后情绪就已平复,又有秦婠从旁宽慰,罗氏很快就又展露笑容,兴致勃勃地要给秦婠挑布料首饰脂粉。 “那不是何寄吗?”从一间胭脂铺里出来时,罗氏眼尖看到街对面站着的男人。 何寄今日穿了身暗绯色捕快公服,胸口有面护心镜,手里拿着剑正向临街的商贩们问话,一转眼就看到朝自己猛挥手的秦婠,他面色一喜,向那人抱抱拳,飞快地过去。 “见过秦大人,三太太。”何寄抱剑拱手。 “不必多礼。”秦少白笑道,“有公务在身?” “卓大人命我在此查访几件事,现已完成。”何寄答道,目光又朝秦婠望去,秦婠正对着他笑。 “说来我也很久没见你这孩子了,自你进了大理寺后就公务繁忙,也不和你母亲来看我了。”罗氏上上下下打量着何寄,只觉得才一段时间没见,他就越发高大挺拔了。 “是何寄的错,改日一定找时间随母亲去给太太请安。”何寄抹抹额际细汗笑道。 “那也不必,公事要紧。我只是有些感慨,想当年在西北你与秦婠总腻在一起,那么大点的孩子像个小大人似的带着小婠儿疯玩,为了这些你没少挨你娘的揍,可你就是屡教不改,现在想想幸好有你,她也算有个哥哥。这一转眼,你两都这么大了,她这做妹妹的都成亲了,你呢?”罗氏慈爱地看他,何寄是她看着长大的,也算她半子。 闻及此事,何寄不自在地垂头,只道:“还早,不急。” “还早?你母亲可都急坏了,听说给你找了几家姑娘都不满意……”罗氏没拿他当外人,有什么便说什么。 “娘!”秦婠见何寄尴尬,忙上前打圆场,“这些事何寄哥哥自有打算,你就别当街逼问了。不是说要买首饰?我要去‘琢品记’瞧瞧。” “行行,随你。”罗氏闹不过女儿,被她拉了过去。 秦婠回头给何寄眨了眨眼,何寄松了口气,旁边秦少白道:“很久没与你饮上两杯了,等她们娘俩逛完,一起去味清楼喝两盅?” 何寄看看秦婠的背影,道:“多谢大人美意,何寄恭敬 不如从命。” ———— 琢品记是京城有名的首饰铺,金银玉及各类宝石制品皆有,款式更替得最快,工艺也精巧,深受京城各家太太小姐的喜爱,就连平头百姓也都爱在闺女出阁时买上一两件琢品记的首饰以作传家之物。 罗氏和秦婠是琢品记常客,不过往常都是琢品记的掌柜亲自送时新首饰上门任挑,不想今日她们亲自过来了,掌柜忙热情迎出柜来,又是请安又是泡茶的招呼着。 “难得出趟门,就来贵宝号看看有没新货。”罗氏与秦婠挽着,一这笑一边走进铺子。 “有的,今年春夏的新款刚巧到了,我去拿给几位看,几位稍坐。”掌柜迎他们迎到雅间里坐下后便去外面命人拿首饰。 不多时,几个小厮人手抱着三个檀木锦盒进来,盒子一一打开,金银玉器满室生辉,件件精巧,大气的大气,秀美的秀美,瞧得两个女人眼里大放光芒。全部看过一遍后,罗氏挑出几件玉饰让秦少白陪着坐到镜前试戴,秦婠还在那边慢挑细拣,她母亲有些年纪喜欢玉类的沉稳压得住场面,她却还有些孩子心性,看中的都是俏皮精巧的饰物,不拘是金是银还是其他材质,只求个巧。 何寄无所是事,在旁边看了一会,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匣中首饰上,里头有支小巧的金簪入了他的眸。他随手拈起细看,簪头的金桂簇上有只碧玉兔子,怀里抱着颗蟠桃,兔子与簪身间有机簧,簪子一动,兔子就会颤动,像要抱着桃子跳起来,生动鲜活,不知怎地让他将其与秦婠联系起来,觉得这簪子特别适合她。 他举起手,凌空隔着段距离,将簪子比在她的发间,在心里想像着兔子从她发间跃出的俏皮模样,唇角不由自主扬起,转头问道:“掌柜,这簪子怎么卖?” “少侠好眼光,这簪子是今年新出的款,叫‘玉兔抱桃’,簪身是赤金所铸,玉兔以上好脂玉雕成,全店就这么一支,送给小娘子再好不过,也不贵,只二十五两银子。”掌柜过来介绍起簪子。 那厢秦婠听到声音转过身,也看到何寄手里的簪子,就见他听完掌柜的话变得沉默,把玩了几下簪子就放回去,目光却仍恋恋不舍地盯着簪子。掌柜以为他嫌贵,便道:“秦三太太和侯夫人的朋友,我们必是要给优惠的,若是少侠喜欢,这簪子可以便宜些,只要二十两银子。” “不要了,谢谢。”何寄有些失神。如果是上辈子,他说买也就买了,但这辈子他不过是区区捕快,一个月俸 禄有限,基本都交给母亲充作家用,他自己只剩些酒钱,加之开春以来连氏身体不好,请医延药又花了许多,他手上没有闲钱,别说二十两银子,就是二两银他也拿不出。 掌柜便没再劝说,秦婠瞧见这一幕,踱到他身边,悄悄问他:“何寄哥哥,你喜欢这簪子?” 何寄沉默地点点头,她眼眸一亮,又问:“要送给姑娘的?你有心仪的姑娘了?” 他握剑的手倏紧,瞧着她清亮澄澈的眼眸里倒印出的自己,像是他的魂魄已陷入其间,他神使鬼差地又点头:“算是吧。” 一语完毕,他脸已发烫。 何寄家的景况秦婠是了解的,连氏要强素来不肯让别人接济,在京中日子不算差,但余钱也没有太多,这二十两银子他应该有些困难,想了想,秦婠拈起那簪子递给掌柜,道:“替我包起来吧。” “秦婠!”何寄知道到她的意图,低喝着要拒绝。 她却笑道:“难得你有心仪的姑娘,送人家一支簪子也是应该。合心的首饰和合心的姑娘一样,遇见了就不能错过。这簪子二十两银子并不贵,我先替你买下,你存到银子再还我也一样。” 何寄的拳攥得死紧,几近要把那剑折断。 这簪子,他如何送得出去? ———— 春闱将近,南山书院的学子不分昼夜苦读,连日发奋之下身心皆疲,便相约往京中酒肆松快半日。天暮已降,酒肆里的书生们饮酒作诗高谈阔论,好不热闹,段谦是得了信从镇远侯府赶过来的,进门先拱手致歉:“来晚一步,还望见谅。” “来晚要罚酒三杯。”有人拿着酒壶与酒盅就走了过来。 段谦笑着都饮了,那人又问:“这位公子是……” “在下挚友宁非。”段谦今晚带着宁非一起过来的。 宁非朝那人笑笑,并未言语,堂间已有两三人叫他的名字,他与段谦相识已久,段谦的同窗他也认识一些,故并不陌生,入堂后便径直走到他们身边席地坐下。 “咱们段公子这是要做镇远侯府的乘龙快婿了!”席上有人打趣道。段谦因伤住进镇远侯府并非秘密,他救沈芳华的举动也尽人眼,书院里早有流言,说话这人便带着酸气。 段谦脸皮一红,道:“酒没喝两盅就胡言乱语上了。” “镇远侯府……诶,那侯夫人不就是秦家三房的长女?”另有一人说起,又 拿手肘撞坐在身边喝酒的年轻公子,“你和段谦要成远房亲戚了。” “嘁,那是三房的亲戚,和我什么关系。”那少年公子眉头皱起,不悦道。 宁非抬头看向那少年,他年纪还小,并没参加春闱,只是跟在书院里读书,好像是秦家大房庶出的公子,名字宁非已记不得了。 “秦家三房,不就是秦寺正家里?”席间一人扬声道,“我可听说了,前几日你家里为了他们房过继嗣子的事大闹一场,连老秦大人都惊动了。最后镇远侯夫人说已有胞兄下落才将此事揭过,我记得你说过,你家原来要把你过继到三房承业,现如今怕是出了变故吧,人正经嫡子要回来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那少年猛一拍案站起,怒道:“回来又怎样?从小被盗匪抢走流落民间,也不知是做过乞丐还是跟着学做蟊贼,回来了也不过是大字不识的粗鄙者,搞不好还是个恶徒,别到最后丢了我秦家脸面,我祖父是断不会让三教九流之辈进家门,况且谁知道是真是假,我看是三房不愿家产归公,所以想了这法子找人冒名顶替,想把钱骗去沈家!再说了都已经十八年,能不能找回还另当别论,我祖父已经明言,若是半年之内再找不回,便必要过继嗣子,哼,到时候便不像现在这样好说话了。” 宁非原来有一口没一口地饮着酒,闻及此言“啪”一声,将酒盅捏碎。 “不会的,侯夫人不是那样的人。”段谦见过秦婠两次,心里认定她乃温和良善之人,出言替其分辩,不过他不擅言辞,也不知他们家事,再多的辩解却也说不出。 少年刚要反驳,却见又有一人进来,靠门近的学子看到那人均都肃容恭敬站起。 “卓大人。”一个接一个的行礼声响起,酒肆里的饮酒说笑声都突然消失,气氛安静起来。卓北安年少成名,是兆京有名的人物,在场的学子无人不识他,也有许多人想拜入他门下,不过他身体不好,从不收学生,只偶尔和一众学子谈论时政要事,每每叫人折服,只可惜想见他一面不容易,所以今日他突然造访,倒让堂间众学子大吃一惊。 卓北安只朝左右颌首,步履沉稳地向宁非走去。宁非心情不好,将酒盅一抛,盯着他道:“你这人怎么就不死心呢?” “卓某耐性一向很好。”卓北安淡笑。 众学子连同段谦在内,都惊讶地望向宁非,能得卓北安以平辈之礼相待,这宁非的来头自然叫人侧目。宁非对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视若无睹,施 施然起身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和卓北安说话:“上回不是同你说过,我不参加春闱。” “可否告知卓某原因?”卓北安与他并肩走出酒肆。 “过两个月我就要离开京城,到别处游历。”宁非双手交叠在广袖内横于胸前,漫不经心道。他本来到京城也就是呆一小段时间而已,并不打算久居,不过眼下出了桩事,倒让他犹豫起来。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看来你已有长远打算。”卓北安道。 “嗯,老师说我年纪太轻,性子太浮,行事太过恣意妄为,不适合在此时出仕为官,需要多点历练把性子压一压,否则锋芒太露在官场上容易吃亏,故要求我五年后再参加春闱,到时人情练达于我大有助益。”既然说了,宁非便将缘由一五一十告诉给卓北安。 “尊师是位有远见的大能。也罢,卓某倒羡慕你年纪轻轻便能踏遍四方,无牵无挂。”卓北安思其师之言亦觉有理,便不多强求。 “无牵无挂……”宁非却想起这几日的事和才刚席间秦家少年之言,不由蹙眉。 原倒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现在么……老师传信回来,只说西北掖城王派人打探他的消息,而追根溯源竟是秦家三房在辗转追查他的下落,他本不明原因,那日秦婠一席话,却解他身世之源,虽然没有十成把握,却也中了九成,只是他十八年来独身惯了,突然有了家人还难以适应,再加上若冒然相认,那秦家高门贵府只怕也心存怀疑,仅凭一片绣有“望”字的布料,还不足以证明身份,他心性又高,自然不愿去做那攀附权贵之徒,是以矛盾至今。 “你有牵挂?”卓北安顺着他的话问下去,“其实有牵挂也好,孑然一身虽无拘束,到底会放任己心恣意而为,有了牵挂就有了顾忌,行事也要三思后行,便不再是任意而为的孩子,这不正是尊师希望你在五年之后能拥有的气度与胸襟吗?” 一份责任感和使命感。 宁非顿步,目光凝视卓北安的双眸,久久未动。 不知多久,他忽然长揖到底:“一语惊醒梦中人,是云阙一叶瘴目了。多谢大人指点,烦请大人转达贵人,今年的春闱,云阙参加。” 待他高中归亲,便不会再有人质疑他的身份,也不会再有人欺凌父母妹妹,这是责任也是他的傲骨。 作者有话要说:北安=沈侯,我暂时是这样的…… ps:隔壁停更一天。 第98章 思念 秦婠又在秦家住了两日,日日在母亲膝下承欢,亲自伺候汤水饭药,又代为打理罗氏在外的产业,罗氏从旁观察着,只觉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条理清楚,应对妥当,这两日便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欣慰的是幼女长成已可独挡一面,上可为老所依下可为幼所挡;心疼的是从成亲到现在不过短短近一年光阴,她已从世事不透的娇女成为主持中馈的沈家之妇,其中定然几多艰辛。 难为她在外人面前老成持重,到亲人面前却又回归赤子,直叫罗氏心中酸楚,若娘家能有兄弟替她撑一撑,她也不必如此争强,连回娘家也不得安生。 “娘,账册我理好放这了,回头你身体若好转了便看看。”明日就要回沈家,秦婠替母亲把这段时日的账册都看了遍放好,她转头看到罗氏呆呆看着自己,便笑道,“娘,你看什么?” “我瞧你长大了,嫁去沈家也近一年,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孩子?”罗氏坐在罗汉榻上拿小铜锤剥核桃,剥下来的核桃仁都放在瓷白的小碟里。 “娘。”秦婠嗔道,“侯爷人都不在京城,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总要回来的。从前觉得这桩婚事不好,不过为情势所迫,总怕你要受委屈,在沈家过得不好。如今看来侯爷倒是个好的,成亲后稳重许多,也有了担当,恰能压住你这跳脱的脾性,你二人琴瑟和鸣,倒是错有错着,为娘也算了桩心事。只这子嗣之事……”罗氏在这上头吃了大亏,便希望秦婠别走自己的老路。 秦婠过来依着她坐下:“娘,我心里有数,你就别替我操心了。” “知道你主意大,娘不过啰嗦几句。”罗氏把核桃仁推给她,“侯爷也离京一个月了吧?可有来信?” “有。每到一处驿站,他就会往家里捎封信报平安,如今应该到清州了。”秦婠垂下头,拈起核桃仁送入口中,唇边挂起丝笑。不过一人月,沈浩初的信已经来了五封。这男人一抵驿站就会给她捎信,除了向家人报平安外,他还会以文以诗描绘当地风光,偶尔也夹着一两句让人脸红心跳的思念情话,倒让秦婠不好意思将那信给别人瞧了。可他还在赶路途中,她无法回信,只能收下他的思念,却无法告诉他她的思念。 他是了解她的,知道她囿于后宅又心慕天下,所以以文字向她描述了这些她可能一辈子也看不到的风土人情。她也能想像如果他回来,大概会与她耳鬓厮磨,用低沉的嗓音缓缓描述所见所闻,那一定是她听过的最动听的情话。 每晚睡觉她都会想,想自己的十八岁生辰该穿什么颜色的衣裳、配什么样的首饰,才能用最漂亮的模样迎接他;想他回来会给自己带什么礼物;想他说的成为他真正的妻子,会是怎样光景;想他到了哪里,月亮是圆的还是弯的,是冷还是热,天下不下雨,路好不好走…… 想很多很多。 她思念她男人了。 ———— 午饭过后,秦婠服侍母亲用完汤药便踏出端安园。 “好好的四姑娘怎要约夫人去莲池见面?”秋璃陪秦婠走在石板道上,蹙着眉如临大敌。她对那地方没好感,对秦雅就更没好感了。 秦婠挑挑眉,想着刚才信上所写内容,秦雅只说她难得回门一日,姐妹两人久未相聚,故约她一见,却未说原因。光天化日又是后宅深闺,秦婠不怕她耍花招,也想知道她有何事要见自己,便带着秋璃去了。 莲池并不大,一眼望尽,碧叶刚展,颜色翠嫩。池边有凉亭与几丛环池小叠石,当初秦婠就是坐在叠石上小憩时被人推下去的。她重生后就没再踏入此地,此时对这里的记忆已经有六年多时间,早就模糊,不过落水那一刻冰凉彻骨的寒意却是记忆犹新。 秦雅约她在凉亭相见,凉亭的位置在叠石山上,需要过几个幽僻的石径,秦婠踱到凉亭下时,便听到亭间肆意笑声与争执话语。 “姐姐,我笑你万般筹谋,到头来却为她人作嫁衣哪。”秦雅的声音传来,笑里带着一丝尖刻。 秦婠顿足,亭间不止有秦雅,还有另一个人,是秦舒,不过她没听到秦舒说话的声音。 “我一直以为二姐你所向披麾,天下没有你抓不住的男人,不想大姐那闷声不响的人,竟然一下子就收走沈侯的心。本来是你其如敝履的东西,不想别人攥在手里却混得风声水起,你有没些看走眼的难过?”秦雅仍在说话,嘲讽着秦舒,“按我说大姐也算有傻福的人,因为落水之事嫁给沈侯,倒遇上好姻缘,不像你我,婚事都是家里争名夺利的筹码,几曾有人替我们真心实意打算过。” “那是你,不是我。” 惋惜怜悯的语气让秦舒不悦,她虽惯常在外人面前作清冷脱俗之姿,可在姐妹面前却素来自视甚高,尤其不喜别人的怜悯。 “难道我说错了?听说大伯已动身京叙职,不日就要抵京。他在江浙呆了五年,枕边睡的可是江南王送的姬妾,据说那女子年轻貌美,甚 得大伯欢心,又会官场奉迎,可不止是大伯的枕边人,还是大伯左膀右臂。你与伯母在京中守着日子,人家可在外头恩恩爱爱扮夫妻,多自在啊。这趟回京大伯父也将此女带回京中吧,好像她已替大伯父育有两子,这地位可是稳得很。你与江南王的亲事,听说就是她牵的线,江南王听了姐姐的名头,可是心动得很。大伯父要依附江南王,这趟回来少不得要将姐姐的亲事定下。”秦雅嘻嘻笑着说道。 秦婠站在石下听得仔细,心头直跳。 秦雅说的这个姬妾,她有印象,那是在教馆里长大的瘦马,自小便被调/教得八百玲珑,比一般后宅女人手段要厉害得多,又借了江南王义女的名目送给了秦舒之父,谁也无法指责她的出身。这姬妾跟回兆京后搅得大房鸡飞狗跳,几次要扶成平妻,欲与秦舒之母平起平坐,还要让儿女入嫡,后来还是秦舒嫁给康王,位份陡然拔高,她又暗暗收拾了几次,才压下这女人气焰。 不过上辈子秦婠没太关注秦家之事,自是不知这女人几时回京的,不过上辈子秦舒是在这一年求她和沈浩初帮忙在康王之间穿针引线,为其嫁进康王府铺路,想来正是因为这两重原因。如今她心里大抵也是急的,错过了镇远侯府,她眼界又高,非皇亲贵戚不嫁,原以为还有时间慢慢挑选,但眼下却是不行了。 凭心而论,秦家的姑娘处境都不好,婚事皆是筹码,秦婠因有对通情达理的父母算是幸事,其她姑娘便没这福气了。不论秦舒还是秦雅都有身不由己之苦,为母亲为自己筹谋将来也是情理之中,可秦舒以损人利己之法处心积虑地往上爬,便是她所不齿之为了。 若秦舒不曾做过那些事,她尚可替其争取一二,可如今便罢了吧,她没那份心胸以德报怨,不过任其嫁给江南王也是不成。江南王日后可是谋逆造反的人,株连九族的罪,牵一发动全身,她可不想父母为大房陪葬。 “那是我的事,与妹妹何干,妹妹还是管好自家的事吧,听说婶娘也已经替你寻好人家了。”秦舒声音响起,清泠泠的嗓音,不为所动。 “我?哈哈哈。”秦雅笑声陡厉,“说来还真是拜姐姐所赐,若非姐姐插手,如今的镇远侯夫人就是我,姐姐这个‘恩’情,妹妹必定奉还。” “不知你在说什么!”秦舒冷道,“你找我过来就为说这些话?那我先走一步。” 说着秦婠就听衣袂簌簌声响起,几个急步秦舒就已走到秦婠眼前,见到她不由顿步,脸色骤阴,沉沉看她一眼,也 不打招呼便又匆匆离去。秦婠便自石后走上去,只见秦雅站在亭间神色晦明难辨地瞧着她们。 “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让我看你们这出戏?”秦婠冷言入亭,眉间霜雪渐起。 “姐姐,我替你出气呢,你不高兴?”秦雅挑了唇妩媚笑道,“她害了我又害了你,你不想报复回去?” “损敌一千,自损五百的事,我不想做。”秦婠往石桌旁坐下,“你先约她后约我,到底何事?” “沈侯对你好吗?”秦雅答非所问。 秦婠不语。 “听说他对你很好,姐姐运气真是好,我好羡慕你。”秦雅幽幽道,有些羡慕嫉妒,更多的却是连秦婠也看不明白的情绪。 秦婠觉得秦雅有点奇怪。 “若没要紧的事,我要回去照顾母亲了。”她终于知道刚才秦舒为何不与秦雅争执了,秦雅有些魔怔。 “急什么,过了这回,我们姐妹两还不知道有没说话的机会。”秦雅便又道,“你不想报仇,可若有人觉得你碍事想除了你呢?” 秦婠抬头,瞧见秦雅一脸的妩媚无辜。 作者有话要说:有个合同谈崩了,难过,求安慰,嘤。 第99章 归家 翌日一早,沈家的马车就到秦府外,罗氏依依不舍地把人送以马车前,秦婠握住母亲的,温道:“娘,哥哥的下落已有眉目,女儿会倾力寻找,你莫太牵挂,宽些心,若有什么事记得要告诉我,女儿虽不济,但也还有能替母亲争辩一二,免得母亲叫人欺负。” 一席话说得罗氏眼眶又红。昨夜母女二人同榻而眠已经说了大半宿的话,可那话好像说不完似的,下次再要这般倾谈也不知是几时了。 “知道了。你快回去吧,免得沈老太太着急。记得替我问老太□□。”罗氏抹抹眼,送她踏上马车。 秦婠从车窗里钻出头来挥手,车轱辘转动,马蹄“踏踏”两声,就将马车拉出彼此的视线范围。秦婠坐回车厢里窝着不动,出来一趟,带回满腹心事。 ———— 回到沈府时已近午饭,秦婠衣裳也没换就先去丰桂堂见老太太。老太太屋里正在布饭,看到秦婠回来老太太似格外高兴,知道她没吃饭,老太太就拉着她坐在桌边一同用饭,小陶氏就站在旁边给老太太布菜。 “亲家太太费心了,自己身子骨不好还收拾这些。”沈老太太听到秦婠代母问候,又送了一大车礼物,不由客气道,又问秦婠,“你怎不多在娘家呆两日再陪陪你母亲,家里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秦婠捋起袖接过小陶氏手里汤碗,道:“母亲你坐下吧,我是小辈,这些事让我来。”小陶氏还要推让,却被她按在椅子上,又回老太太:“多谢祖母体恤。母亲身体已好转许多,往后只要将养着些便好,况且南华法会马上要到了,家里也有不少事要打点,所以我就回来了。” 凭心而论,沈家老太太比起她的亲祖母要通情达理许多,她在娘家住了这些日子,沈府就没派人来催促过,只隔三差五遣人过来看望她母亲,又是送补品又是问候,还要帮他们请宫里御医……秦婠自是心存感激的。 “行了,你们都坐下用饭吧,老太婆还没老到连吃顿饭都要人服侍的地步。”老太太就将秦婠也拉到椅上,脸上一片慈爱,“你是个知道分寸又有孝心的,就是多呆几日也无妨,谁还不是有父母的人?你母亲病了你心里着急,我自然是明白的。不过既然回来了也罢,我正好问你,前头我听说你在找你哥哥的事,如今找得如何?可要府里再给你派些人?” 秦婠给老太太和小陶氏一人夹了筷翡翠袋,将寻找秦望这事细细说了。 “那就好。好孩子,你若有难处可以同我说 ,这两年府里虽不像从前那样风光,但也还剩些底子,我会帮你的。”沈老太太和颜悦色道。秦家三房的事,她亦早有耳闻,秦婠在秦府的所行所述旁人看来或许不孝无礼,不过在她瞧来却是好的。 镇远侯府的夫人,自然要有强于他人的手段气势日后方能撑起宅院,出去了又怎能任人欺凌。 “多谢老太太。”秦婠胸中一暖,又问道,“我几日不在家,不知家里如何?” “并没要紧的事,只不过……”老太太欲言又止,看着小陶氏。 小陶氏便代为答道:“因为三妹妹的婚事,你二婶娘暂时从佛堂挪了出来,如今正置办嫁妆,不过这嫁妆似乎出了些事……” “何事?”秦婠停筷。 “你清露嫂子订了批布料和金饰给她做嫁妆,前几天送过来过目,正好被她瞧见,除了几匹上好宫缎,两套红宝石头面外,其余的都是次品,你三妹妹就把先前置办的嫁妆全都翻出看了遍,发现大多都是次待货。她越发闹了起来,说她嫂子为了昧下她的嫁妆银子,所以才置办这样的嫁妆,两相揭开脸吵了,才知不是清露昧下银子,是你二婶把银子挪走了……” 秦婠瞪大了眼:“三妹妹是二婶的亲姑娘啊,她就芳龄一个女儿,这……” 太匪夷所思了,宋氏从前疼沈芳龄疼得像个宝,这会要出嫁了,拿着公中和老太太给的大笔嫁妆银子,还有杜家的聘金,却给女儿置办这样的嫁妆? 难怪她能一下子还钱家那七千两的亏空,敢情银子都是这样来的。 “我真不想看到她们,婠儿,你得空替我跑一趟吧,清露夹在中间难做人,你帮我安慰安慰她,顺便看看嫁妆到底怎样了。”沈老太太罢筷站起,长叹一声。 “知道了,我晚些时候就过去。”秦婠对宋氏的行径简直叹为观止。 ———— 回蘅园后,秦婠仍不得空,将带回来的礼物分好,拿人送到各房各院去,又在屋里让蝉枝将近日的事一一说过。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倒没什么棘手的事,不安分的就只有二房,不过二房关上门自己闹,与她也没有干系。 理事理到夕阳西沉,秦婠方携礼去看邱清露。 落日余晖将路染成金色,两边草木嫩绿新生,一派葱郁。秦婠缓步走着,不多时便带着秋璃走到芷园外的夹道上,正要过去,却见芷园的门大敞着,几个丫鬟婆子站在附近,却都不敢靠近门口,两道人影 在门檐下站着。 她定睛一看,却是邱清露和沈浩文。 ———— 邱清露穿着半新的松花色袄裙,面上脂粉未施,脸色苍白,双眸泛红,鬓发有些凌乱,正用低吼的声音冲沈浩文哭道:“沈浩文,你我夫妻多年,在你心目中,原来我竟是这样的女人?我在你沈家劳心劳力,夹在大家与小家之间煎熬,费尽心力保全二房,换来的就是你一句‘市侩精明,敛财成性’?你连问也不问一声,便将罪过归到我头上?” 她气得发抖,再也没有从前干练沉稳的模样,也不愿再忍。 沈芳龄为嫁妆之事闹了起来,一切未撕开时,她派人去沈浩文那里告了状,沈浩文今日从书院回来,不问缘由劈头盖脸一阵指责,将邱清露气到寒心。 诸般隐忍再也装不下去。 “妹妹的嫁妆由你采买,不是你还会是谁?你若对我有怨冲我来便罢,何必拿芳龄的婚姻大事作伐子,你可知那是一个女人后半辈子的幸福!”沈浩文齐整的发髻也已微乱,白净的脸上泛着潮红,他总觉得邱清露变了,从前那样通情达理的人,渐渐变得不可理喻。 邱清露拍着胸脯:“我不知?我怎么不知?你心疼你妹妹后半辈子的幸福,那我呢?谁心疼我后半辈子的幸福?我嫁你近十年,为了让你安心读书,我揽走宅中大小事务,即使再艰难的境地我也不叫你费半分神,可你呢?一转头就要娶青梅竹马的表妹,你们在房里红袖添香人间乐事,我在家里替你们劳心劳力?原来你也知道女人后半辈子的幸福是婚姻?” “清露,一事归一事,我与表妹的事情已经作罢,你又提来作甚?”沈浩文听到这话狠狠蹙眉。 “我怎不能提?你日日将此事存在心上,不过疑我使计赶走岳瑜,拆散你们这对鸳鸯。那是我腹中骨肉啊,你竟能如此想我?”邱清露一抹脸颊泪痕,也顾不上仪态,只想将这些年的怨言一吐为快,“你只知听你母亲的话,她说一便是一,便是挑拨你我夫妻感情,你也只叫我忍,我忍得还不够吗?你也不看看你母亲都做了什么事?” “够了,清露,那是我母亲!”沈浩文不想再听她说自己母亲的不是。 “她是你母亲,可我是你妻子!她从不维护你我夫妻感情便罢,还处处为难,若不是我替你们沈家生了一对孩子,只怕如今早被休出门。你不分青红皂白指责我敛财,不曾听过我一句肺腑之言,你母亲妹妹说什么便是什么,那你怎不去问问 你妹妹,她那嫁妆银子都去了哪里?是落在我口袋里,还是叫别人昧走了?我在沈家这些年,上承老太太,下承婆母,我能得什么好处?不过白搭一片心罢了。你如今思念岳瑜,料来也不愿见到我,我走,我走便是!” 邱清露语毕便拔步往外跑,沈浩文这时方急了,唤了句“清露”,不妨门边窜出小小人影,直扑向邱清露。 “娘。”奶声奶气的话语响起。 邱清露俯身一把将人抱起,只道:“娘带你走。”便抱着沈泽念往外碎跑。 沈浩文叫了几声,见她毫不领情,加之心头有气,也就作罢,眼睁睁看着邱清露远去。秦婠从那小路赶过去时,邱清露早就走得没影。 “大哥,你……糊涂啊。”秦婠重重叹口气,“三妹妹的嫁妆银子,是二婶拿走的。你怎不想想,嫂子是奉婶娘之命替三妹妹置办嫁妆,一桩桩一件件都要过婶娘的目,若非婶娘的主意,嫂子怎么可能擅自作主贪下那银子。” 沈浩文闻言身体骤震,愣愣看了秦婠两眼,追着邱清露去了。 秦婠摇了摇头,也不知该说什么,二房的事她不想多管,能点一点沈浩文已是多嘴,旁的她也不愿插手,转手就要离去,一低头却见有人巴在那木门上头,水汪汪的眼盯着邱清露和沈浩文离开的方向。 “婶婶,爹和娘是不是都不要我了?他们都要弟弟……”沈嘉敏一双莹亮的眼眸望着秦婠,又细又软的声音委屈可怜,却没有哭闹。 秦婠的心猛地揪紧。 作者有话要说:啊——又要写沈家的破事。 谢谢你们的安慰,为了表达我的谢意,我给你们发发小红包,嘻嘻。 第100章 阴影 孩子的眼睛澄澈,倒映出的人间善恶黑白分明,毫无隐藏。自上回一别,秦婠已有数日未见沈嘉敏,小姑娘似乎瘦了些,也静了许多,似乎已经接受某种现实,虽然在问她,却也没打算听她的答案。 沈嘉敏知道大人会说什么,千篇一律的答案连敷衍的安慰都算不上,她听得太多,可总与看到的相反。 秦婠看看四周,芷园的丫鬟婆子都跟着沈浩文和邱清露追出去,沈嘉敏旁边只跟着两个丫鬟,一个木讷站着,另一个的年纪看着只比沈嘉敏大两岁,也是一团孩子气,在沈嘉敏耳畔小声劝着。秦婠记得,那是沈嘉敏的伴读丫鬟,叫作果儿,是邱清露特地买来陪沈嘉敏,养作沈嘉敏心腹的孩子。 “嘉敏,你爹惹你娘亲生气,这是追去了。大人生气的时候会做出不太理智的事,就像你生气的时候会发脾气一样。”秦婠上前,半蹲下身子摸摸沈嘉敏的头,又问她们,“黄妈妈呢?怎么没见着她?” “今日黄妈妈告假半天,不在府里。”果儿道,她生得圆滚,颊上的肉随着说话的动作嘟成小团,看着就叫人想戳一戳。 “既这样那我带你们进园子走走?你上回说想学武功,我带你去找你。。叔叔,看他能不能教你?”秦婠一手拉起一个孩子,“不过习武是为了强身健体,防御坏人,可不能拿来伤人,你们记住了?” 沈嘉敏一听就瞪大了眼眸,把她的手攥得紧紧,直道:“知道了,婶婶。” ———— 一行数人先去了校场,金乌半沉,校场上正有人扎着马步练拳,下盘不动,只是出拳,另有一人拿着细长的树枝站在旁边,时不时要练拳的人抬肘沉肩。橘色的阳光将两道人影拉得老长,汗珠子从颌线上滚下,没进校场的砂石间。 “何寄哥哥?”秦婠见着何寄,有些诧异,天色已渐沉,他竟还没走? 何寄收回枝枝,看到一大两小,问她:“今日我公务在身,所以来晚了。你们怎么过来了?” “小姑娘想学些武艺防身,我带她来看看。”秦婠问道。 何寄低头看着沈嘉敏,被她那双敞亮的眼睛注视着,他情不自禁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却朝秦婠道:“秦婠,这是你婶娘的……” 话语未尽就被秦婠打断:“我知道,我有分寸。今日她父母争执,把她撇下,我不过带她来散散心,一会就送回去。” 何寄点头,高喝一声:“沈浩武,你过来。” 沈浩武做了个收势,抹着满头的汗跑过来,老老实实道:“老师。”又向秦婠规规矩矩行礼:“嫂子。”忽然惊讶,“咦?小嘉敏?” “八叔!”沈嘉敏甜甜叫人。 “把你前头学的那套柔体术练给她看,再把起手术教她看看,若是她要学,以后就亏你管了。”何寄冷冷道。 沈浩武“啊”了声:“我教她?那她也得管我叫老师才行。” “少啰唆,就你这德性还想当老师,快滚过去练。”何寄一个横眉,沈浩武马上牵着沈嘉敏跑到校场中去,果儿忙也跟上。 秦婠看着三个孩子,唇角微翘:“八弟弟老实不少,还是你厉害,可有窍门?” “窍门?”何寄也失笑,“他就是欠揍而已。” 秦婠笑出声来,眼睛眯得弯月,何寄一时怔怔看着,可那笑很快便收了,她又问:“何寄哥哥,那事你可去查了?” 说的正是上次在老太太那里发现羚角丸一事。 何寄沉吟片刻方道:“查了。连你提的栖源庵我也去过。除了每隔一段时间瑞来堂会送药过来之外,我目前没发现……沈老太太与瑞来堂有其他接触。” 他差点唤成“祖母”。 “不过栖源庵倒是有点古怪。你大概不知道,这间庵堂原不过是间山野小庵,四十四年前有人斥重金翻修重建,才建成如今模样。” 栖源庵位于京城远郊,地处偏僻,然而整座庵庙却建得颇为开阔,内里一应物件也皆精致,除了佛堂禅房净室外,庙后甚至还建有一座七层佛骨塔。 “斥金重建栖源庵的人,是老太公,第一位镇远侯。”他的祖父。 秦婠眉头紧蹙:“花钱捐修佛庙庵堂并不奇怪,可为何挑了这么偏远的庵庙?” 何寄摇头,这事他并不清楚。 “我也奇怪,所以走访了附近的庄子。离栖源庵最近的庄子叫庆喜庄……” “等等!庆喜庄?”秦婠打断他,“庆喜庄是我们府的庄子。” 这庄子她有印象,是个侯府所有庄子里最贫瘠一处,逢年过节缴交的粮物最少,人口也不多,向来不被重视。 “对,是侯府的产业。”何寄道,“我去村里打听过关于栖源庵的事,附近的村民们都提到同一件事。他们说栖源庵闹鬼,那座佛骨塔就是建来镇住厉鬼,即使是这样,他们还是时不时听到塔里传来的 凄厉哭叫,不过这两年渐渐少了,但偶尔还会遇到。” “闹鬼?你进去查过吗?”秦婠又问道。 “佛骨塔只有一扇铜门可供进出,门上落锁,钥匙在庵主手里。那地方不能久留,我怕打草惊蛇,所以就先回来了。”何寄沉冷回她,“另外还有一件事你要知道,你们家的三太太,原来就是庆喜庄的人。” 秦婠陡然抬头,止不住满脸惊色,良久方道:“何寄哥哥,你刚才说怕打草惊蛇先回来……那里会有什么蛇藏着?” 何寄被她问得一愣,原想瞒她的事便难以瞒住,道:“也罢,你知道了心里有底也好。庆喜庄来了批外人,可能和江南王有关,你如果方便,去老太太那里查查庆喜庄的地契还在不在,这是侯府的永业田,应该在老太太手里收着。” 秦婠的心咚咚直跳,便没顾上他话里对镇远侯府永业田的了解。 “记住,如果你想查,一定要悄悄地查,别让任何人发现,哪怕是秦老太太。”何寄将声音一沉。虽然秦老太太绝对不可能是上辈子杀他的凶手,但与别的事有无牵连他就不清楚了。 “我记住了。”秦婠点头。 “对不起。”何寄忽然道。她满面思忖的沉敛,眼底隐约担忧并没逃过他的双目。 秦婠不解:“你道什么歉?” 何寄却将目光望向校场,橘色光芒也要消失,最后一缕光打在镇远侯府最高一处屋宇飞檐的瑞兽上,天际云滚不断变幻,像这个诡谲的家。上辈子他没能给她一天安稳的日子,自己死了还要连累她含冤而亡,他辜负亏欠她太多。 如今又因为他一句“择命而归”,他们都回来了,她仍旧置身险境,而他为着那些虚无缥缈的追求,却将本该由他承担的种种,都抛到她和另一个外人身上。 他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所谓自由,有时只是自私的逃避。 “没什么。”他将目光收回,“觉得自己无用,不能帮到什么忙。” “何寄哥哥,你在说什么傻话?”秦婠眼眸眨了眨,只道,“这事本就与你无关,你为着侯爷与我做了这么多事,还说无用?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几时才能查到栖源庵。” 何寄笑笑,不作解释。 无关……如今于她而言,他可不正是个无关的人。 ———— 那厢正在跟沈浩武学武的果儿忽然间往地上一坐,气喘吁吁道 :“不练了不练了,姑娘,我好累。” 沈嘉敏还老老实实站着,跟着沈浩武的动作笨拙出拳,看到果儿这模样就笑了。 “果儿,你过来这里歇歇。”秦婠想起件事来,便冲果儿招了招手。 果儿飞快拍着衣裳上的砂砾奔过来。秦婠取出帕子拭了拭她额上的汗,温声道:“你与你家姑娘真要好,怕是嘉敏最好的朋友吧。” “我不是!姑娘说了,我只能排第二位。”果儿扳起手指头数数,“我第二,大奶奶第三,侯夫人你第四位,第五个是碧儿。” 五个指头挨个数过去,秦婠看笑了:“我也排上名了?那第一是谁?” “是小虎。”果儿漫不经心道。 “小虎?他是谁?咱们府里没有这个人呀?”秦婠奇道。 “糟糕。”果儿捂起嘴,“姑娘不让说的。” “你说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做好朋友了呀。”秦婠哄她。 “做不了朋友,小虎只和我们姑娘玩,不理咱们的。”果儿挠挠头,半大的孩子也藏不住话,奶声奶气道,“它不是人,是去岁姑娘生辰时,我们奶奶给她亲手缝的花布虎,姑娘给它取名叫小虎,每晚睡觉都要抱着它。” “……”秦婠心里忽然发毛。 沈嘉敏说的那个夜夜陪她说话的玩伴,莫不是这只布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