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媱嫦》 第一章 绣止府(一) 冬至。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 辰时。恰逢晓云舒瑞,罗袜新成。 通益坊,绣止府。 此处原是书圣贺卞居所,去岁贺先生因一纸书文获罪离京,这处宅子便空了下来。 直至今年年初,圣人亲设绣止府,便把这位于宫城东南隅的宅邸充公作了绣止府衙。 府内那棵伴了贺先生二十余载的银杏被齐根砍断,在原处安置了个硕大的日晷;府外日夜皆有骁骑卫驻守,寻常人再不敢靠近分毫。 昔年银杏华盖宾客满座的雅居改换匾额,新匾乃圣人御笔亲书,以“绣止府”三字书尽肃杀,抹去了贺先生留存在京安城中的最后一抹颜色。 此刻,绣止府的朱漆大门前站着个娉婷姑娘。 她牵着匹马,身上的玄色劲装沾了些尘土。三千墨发以一根红带束在脑后,眉眼英气,不似京安贵女肤白体娇。 她微仰着头,看着眼前的御笔匾额,片刻后便收回视线,把手里的缰绳随意丢向身旁的骁骑卫校尉郑子石。 郑子石盯她许久了。 绣止府挂匾至今,这是头一位敢在这儿驻足良久的人。 他到她近前来是想赶走她的,但却莫名其妙的接住了她甩来的缰绳,好似以往替上峰牵马般顺畅。 但眼前的,不过是个碧玉年华的小丫头,纵使她形容桀骜,也只不过是个小丫头。 郑子石定了定心神,拧起眉毛喝问:“你是何人?” 女子看都没看他,只丢下了两个字便径直踏入府门: “媱嫦。” 这名字,分外耳熟。 郑子石攥着缰绳琢磨片刻后陡然变色:“元州军那位?” 媱嫦却已经绕过了影壁,能回答郑子石的只有驻守大门两侧的守门卫。 他们看着上峰,颤栗着点头:“是。” 郑子石狠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眼中尽是懊恼。 是了,算着日子,这位也该到了。 近日因杂事烦愁,他倒是忘了这一件大事。 看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身旁的黝黑骏马,郑子石暗自思忖自己方才可否说了不敬之语。 绣止府的布置简单至极,最多的便是铜漏水钟。 冬至亚岁,百官休沐,然而媱嫦在府内只走了半刻,便有七八位捧着书卷行色匆匆的文吏从她面前路过。 无人理她,似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京安禁猫三载有余,现下坊间诸多妖鬼言论。又偏生是在今日,圣人已前往迦隐寺祈福尚不知情,右骥卫把此事回禀至明德坊,长公主的意思是——让公子料理。” “此事做好无功,有一丝疏漏却都是重罪,公子可有打算?” 轩敞的大殿内传出说话声,女孩子的声音,听音调年纪不大,却老气横秋的。 门旁没有通传,媱嫦索性不再等,径直跨入殿门。 殿内只有两人。 一个是位妙龄女子,身量稚嫩,圆脸圆眸,却梳着男子发髻,方才说话的便是她了。 平案后坐着的男子拢着狐裘大氅,宫中式样,必是圣人赏赐。他面容憔悴,没有血色的唇微抿,瞧着不过二十余岁,眉间却已有了道细纹。 他面色平和,并未叱责媱嫦这个无礼闯入者。 媱嫦心知眼前这病弱男子便是绣止府的司丞程聿。 在她接到圣人诏书后,阿姊拉着她说了数日有关程聿的种种,直至她启程离去。 是以此刻见到程聿,媱嫦竟觉不似初见,反倒有些老相识似的熟稔。 媱嫦又往前走了几步,距离程聿近了些。 阿姊说他素有眼疾,相距二尺他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媱嫦在他面前一丈处站定。 不等她说话,程聿便先开口了:“元州军先锋,昭武校尉媱嫦,来履新的?” 媱嫦微微蹙眉。 他看得清? 没听到她否认,程聿阖起眼,无需她问便解了她的疑惑:“绣止府内皆是文吏,你步疾却轻,功夫必定不弱。月前圣人下诏调你入绣止府,算着时日,也该是你到了。” “素闻程先生听针可辩位,闻香可识人,今日总算见识了。”媱嫦的眉头舒展开,她垂下眼眸拱手行礼,“元州军媱嫦,拜见司丞大人。” “无须多礼。” 程聿的心情不错。 他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回忆着此人的注色经历。 她是顾氏养女,四年前顾大将军与四子先后战死,她便随长姊披挂从军,那年她十二。 姊妹二人一文一武,以破竹之势荡平进犯的仰西,击退敌军近百里。庆功之时,她年方十四。 顾门出将才,诚不欺人。 此番圣人把她调派到绣止府,元州那位无疑被折了双翼,但于程聿而言,这是雪中送炭。 绣止府满府文吏,的确需要这样一位悍将。 程聿站起身,拢着斗篷缓步行至媱嫦跟前。 他离她很近,幽深的黑眸盯着她的俏脸,目光有些放肆无礼。 “司丞大人有何指教?”她轻扬着下巴,脸上不见羞赧,回以同样无礼的目光。 “指教不敢当,只是好奇你为何舍下长姊独自回京。” 元州战事已定,这姑娘却舍下那山高水远的逍遥处回到暗流涌动的京安城,此番取舍,由不得程聿不多想。 媱嫦面色不改,并无半分局促:“凡顾氏子孙,金甲黄沙定,忠骨青山葬;生不违君命,死魂镇边疆。家训如此,阿姊与我自当遵从。司丞多虑了。” 程聿颔首:“顾门忠勇,自不必说。” 他转回身,对那圆脸姑娘说:“宋秋,派人告知明德坊,此案无需惊动旁人,绣止府必能勘破。” “公子?”宋秋的眸子瞪得更圆了些。 今日的命案处处透着诡谲,明德坊那位向来不喜程聿,便是她都看得出这案子不过是明德坊为难绣止府的手段,公子竟然还要接? 程聿回到案后坐下,他看着媱嫦的方向,道:“今日百官休沐,能料理此事的也只有绣止府,明德坊此番安排并无错漏,如若不接,便是绣止府渎职。” 宋秋想劝说两句,却碍于媱嫦还在,硬是把话咽了回去。 媱嫦站在原处,神色倦怠,全没把这个把人命当回事的模样。 许是仗着程聿看不清,她甚至还别过头去打了个哈欠。 第二章 绣止府(二) 媱嫦这轻到几不可闻的动作却还是惊动了程聿。 他看向她:“倦了?” 媱嫦也不否认,只说:“连日奔波,合该梳洗后再来拜见司丞大人,多有失礼,还望司丞谅解。” 她是极累的,月前收到调任诏书后她便马不停蹄的往京安城赶,一路风餐露宿,连热汤都没喝过一口。 程聿闻弦知雅,却道:“今日府内事多,你速去甲库领用兵刃。” 媱嫦微微蹙眉,略有些不情愿,却仍应下:“喏。” 宋秋快步走上前,与她说:“我带你去。” 二人并肩而出,出了殿门,宋秋便招来了一个武吏:“去明德坊回禀长公主,此案有绣止府在,无需惊动旁人。” 武吏快步跑出,宋秋便朝媱嫦微微一笑,引着她往甲库的方向走。 走出十余丈,宋秋这才说:“今晨卯时七刻,丰阳坊陈记酒肆内死了个羌余商客,其下髎穴处被缝了条猫尾。京安城内禁猫……” “我方才听到了。”媱嫦打断了她的话,她瞥了眼宋秋的手,问,“你是仵作?” 宋秋的脚步顿住。 她看向媱嫦,眼中带着询问。 “你身上有药味,手上生茧的位置很怪,不似练武之人,你也不是婢女。这样的茧子,我只在军医手上见过,是拿惯了医刀的缘故。” 媱嫦清冷的目光落在宋秋身上:“司丞方才说,绣止府内皆是文吏,府内医者自不会有军中那般多砍筋断骨的活计。” 宋秋不禁抬起自己的手仔细查看,片刻后她便心悦诚服:“下官宋秋,任仵作一职。” 媱嫦颔首,又迈开了步子:“走吧。” 宋秋继续给她引路,心中对这个新来的主事又多了几分敬意。 甲库就在府内后院,紧邻后门的三间库房。 甲库内只有位老者,须发皆白,脊背佝偻。 “这位是徐主事,专司甲库事宜。”宋秋与媱嫦说道,而后便转向了徐玮,“徐老,这是我们四处新调任来的主事,媱嫦。” “哦,久仰。” 徐玮从桌案后站起身,来到媱嫦跟前儿,眯着眼睛仔细打量她。 半晌,他点点头:“嗯,有几分顾帅当年的气度。” 媱嫦有些惊讶:“您认识家父?” “认得,自然认得。”徐玮背着手转回身,翻开一本蓝面册子,问她,“你要什么武器?障刀或是弓弩?” 障刀是用于近战的短刃,以身体为障,最是出其不意;而弓弩却是远攻武器。 徐玮问的是武器,实则却是在问媱嫦会什么。 “都要。”媱嫦答。 徐玮握笔的手一顿,一点墨水滴落到纸上。 他也不去擦拭墨汁,反倒是抬头看向媱嫦。 媱嫦的嘴角微微上扬,朝他伸出了手。 徐玮搁下笔,起身去拿了早已给她备好的贴身软甲和绣止府官服,并她要的弓弩和障刀。 媱嫦接过,还未言谢,怀里又多了个油纸包。 “这是烟丸,红的报险,黄的支援。”徐玮又拿起了笔,在册子上写着媱嫦领用的物什。 媱嫦翻开那油纸包,除了红的和黄的,她还看到了颗黑色的烟丸。 “那黑的呢?”她问。 “黑的是程司丞专用的集结令,黑烟一出,周围八坊武吏卫尉必得倾巢而出前往支援。”徐玮头也不抬的说道。 媱嫦捏着那颗黑烟丸,又看向徐玮。 宋秋也瞧见了这黑烟丸,她出声提醒:“徐老,您给错了。” 徐玮仍旧没抬头,老人家有些不耐烦的挥手赶人:“错了便错了,左右是我老头子眼花头昏,司丞要罚,我认便是。” 宋秋看向媱嫦。 媱嫦微微一笑,轻声对徐玮说:“多谢徐老,我先告辞了。” 徐玮含糊的应了一声,并未起身相送。 出了甲库,宋秋寻了间退室给媱嫦盥洗换衣。 “公子不善力,圣人隆恩,特命军器署造了黑烟丸给公子,大昭国内只公子能用。” 宋秋觑着媱嫦的面色轻声提醒。 媱嫦没答话,洗了脸又重新梳了头,换好衣服才转身对宋秋说:“走吧。” 宋秋见她对自己的提醒全不在意,心中不免有了些许怨怼。 公子心善,这烟丸的罪责最后怕是要被他抗下。 心中气闷,宋秋的步子都快了几分。 二人回到大殿,程聿仍旧阖眸端坐在平案后,仿若从未动过。 “给。”媱嫦径直走到他面前,把那枚黑色烟丸放到了案上。 宋秋看到她的举动,这才松了口气,脸上却多了抹羞赧。 程聿连眼睛都没睁开,只道:“给了你便收着,也能换得老人家一分心安。” 媱嫦看着他,眉头微皱。 这人古怪得很。 他敏锐得就像是塞外的孤狼,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程聿不愿在这点小事上浪费心神,他阖着双眸对媱嫦说:“今日圣人去迦隐寺祈福,申时方能转回。圣人平素最不喜猫,今日却在京安城内涌出猫妖言论,你如何看?” 媱嫦拾起那枚黑色烟丸收好,这才回他:“怪力乱神罢了,我从不信妖鬼能杀人。此案诡谲,无非是那不该有的猫尾,寻得猫尾来自何处便是。” “三个时辰。”程聿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媱嫦,缓声道,“圣人回銮之时,此案必得告破。” 明德坊把这案子推给绣止府,自然也不会替他们隐瞒分毫,如若不能在圣人震怒之前寻得真相,绣止府阖府上下都得领罪。 媱嫦有些疲惫似的眯起眼睛:“我来得不巧。” 程聿被她这话逗笑了。 他不常笑,此刻笑起来,倒显得气色好了许多。 “我今日身子不适,你与宋秋一道去丰阳坊,查明此案。”程聿呷了口茶,“可行?” 媱嫦并未直言拒绝:“若在元州,一个时辰足矣。” “京安城有何不可?” “在元州,无人敢阻我。” “这般放肆,”程聿放下茶杯,正色道,“绣止府自立衙之日起,上查宗亲,下顾百姓,无人敢挡。” “你现任绣止府四处主事,专司京安城内各色奇案诡事,绣止令出,便是凤阁鸾台都得答你所问。” 程聿的黑眸落在媱嫦身上,也不知他能否看得清她的模样。 他问:“如此,三个时辰,可行?” 媱嫦与他对视片刻便转身向外走去,只留给他一个字: “行。” 第三章 羌余商客 “公子,她才来,能信么?” 绣止府上下官吏皆是程聿挑选,除了这个媱嫦。 她是圣人亲派,难保不是圣人派来盯着程聿的。 况且她又只是个武将,骁勇有余,但若让她查案…… 宋秋担忧的看着程聿。 没人比她更清楚程聿处在这个位子上有多艰难,上有皇命厚望,下有京安百姓,左右还有虎视眈眈的政敌。 绣止府瞧着光鲜,实则只靠着程聿一人支撑。 偏生程聿也不过是个正五品的文官,在京安城的勋贵眼中,正五品的官,与小吏无异。 稍有不慎,他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程聿拢了拢斗篷,眸光渐冷,已没了玩笑意味。 “我身子不济,你盯着她些。”他低声道,“顾氏忠心无需质疑,我只怕她在塞外野惯了,不识京安礼法。” 一声马啸自后院马厩传来,随后便是泼墨般的马蹄声。 程聿转向宋秋:“速去。” 宋秋施了一礼便急急追出去,所幸,她牵马出门时,媱嫦还在门前等她。 “大人,礼制上不许在城内骑快马,今日又是冬至,街上百姓多,您可别……” “是礼制紧要,还是查案重要?”媱嫦坐在马上,一手攥着缰绳反问。 宋秋扯着马鞍的手顿住,一时无言以对。 “带路。” 丰阳坊位处京安城最西,与绣止府相隔甚远,若是循规蹈矩的步行过去,怕是要耗上一个时辰。 媱嫦耗不起这一个时辰,过了御道后便带着宋秋策马疾驰。 宋秋伏在马背上,心中默念着《礼制》:凡无故于京安城内策马疾驰者,罚银五两,鞭二十。 绣止府平素与六部无甚交情,今日又无皇命诏书,怕是她说自己事出有因,刑部那些人也不肯信。 她一个区区从九品下的仵作,一年俸禄不过十两,经此一事,她今年想添置个小宅子的心思必得落空了。 宋秋悲痛万分,是以在二刻后她们在丰阳坊勒马时,她问媱嫦的第一句话便是:“大人,您军功赫赫,俸禄必定不少吧?” 媱嫦疑惑的瞧了她一眼,答:“月俸二十两。” 大昭重武,像媱嫦这样的边军将领俸禄极高。 宋秋跟着她下马,眼中多了几分热络。 不等她再开口,便听得媱嫦继续说道:“尚不及阿姊给我的月例。” 宋秋提着个木箱,紧跟着媱嫦的步子往陈记酒肆走,她目光热切:“大人,于京安城内策马疾驰罚银五两,我只是个仵作,我真拿不出这罚银,不过大人你……” “我也没钱。”媱嫦再一次打断了宋秋的话。 宋秋双眸圆瞪,不敢置信的看着媱嫦。 照她这般说,她一年有五六百两银子,花在哪儿了?用得完吗?她在元州买了多少宅子? “换酒喝了。”无需她问,媱嫦便说出实情,“羌余的奶酒味道极好,甜而不腻,酒劲也足,不过去元州的羌余客商甚少……是了,这儿死的便是个羌余客商吧?” 宋秋泪眼婆娑的看着媱嫦。 她从军四年,到底喝掉了多少个宅子啊? 此刻的陈记酒肆已被值守的武吏围住,这铺子西邻丰远门,南靠丰罗街,是西城首屈一指的大酒肆。 丰远门是贩夫走卒押送货物入城的城门,这儿每日来往的人极多,现下有许多行人驻足观瞧,大多还背负着货物。 媱嫦把缰绳丢给一个武吏,转头便瞧见宋秋捂着心口还僵在原处。 她微微蹙眉,催促:“干活。” 宋秋回过神来,抹着眼角泪痕去到媱嫦身旁,问武吏:“尸首呢?” 武吏瞧见她二人身上那绣着茱萸云纹的官服时便低眉顺眼的退到一旁,闻言立即回话:“还在原处,未得允准,我等不敢乱碰。” 宋秋微微颔首,终于舒心了些。 她看向媱嫦,压下心头的酸楚道:“大人,我先去勘验尸首。” “嗯。” 媱嫦应了一声,目光在聚拢的人群中游移,并未跟着宋秋进到酒肆内。 死者是个羌余人,面颊粗糙黝黑,经年奔波的客商大多如此。 他的身体呈跪资侧卧,双目紧闭,面容平和不见狰狞,须发和衣领都浸湿了,在身下洇开一片水渍,散发着浓重的酒味。 “大人,这人叫脱里,五年前起给我家供货的,我与他要好,平素他送货来,便留他在铺子里宿下,昨儿也是如此,我和他彻夜畅谈,结果今早就、就……唉!” 说话的是陈记酒肆的陈掌柜,他年过半百,大腹便便,此刻被武吏盯着,冷汗不住的往下掉。 宋秋微皱着眉头,手捏住脱里身后的猫尾。 “如何了?” 身后传来媱嫦的声音。 宋秋转过身,刚喊了句“大人”,她的话便顿住了。 媱嫦的手里拿着根冰糖葫芦,红艳艳的果子分外讨喜。 她……她刚刚在铺子外头驻足观瞧,竟不是在找寻线索,而是寻吃食? 宋秋现下已不担心自己的罚银了,她只担忧自己能否活得过今日。 媱嫦咬了颗果子,一面嚼一面在店内踱步。 来到个半人高的酒缸前,她手里的竹签子指向那没有泥封的酒缸,回头问陈掌柜:“他是溺死在这儿的?” 陈掌柜连连点头:“今晨卯时七刻,伙计洒扫的时候发现的。” 宋秋已经收起自己的物什站起身,去到媱嫦身边说道:“大人,这人是卯正时分死的,溺亡。” “溺死的人能这般祥和?”媱嫦随手把竹签放进嘴里叼着,转身去到脱里身旁蹲下。 她伸手捏住脱里的下巴,掰开了他的嘴。 烈酒的味道里,夹杂着一丝奶甜味。 媱嫦收回手,捏住竹签又咬了颗红果,起身看向掌柜的:“你们昨晚喝的是羌余的奶酒?” 陈掌柜怔愣片刻,点头应下:“是。” 媱嫦又问:“羌余奶酒在京安城是什么价钱?” 宋秋呼吸一滞。 顾氏满门忠烈,现下又只剩下了媱嫦她们姐妹二人,圣人断不会因为一桩案子斩了媱嫦的。 想通此节,宋秋只想尽快赶回绣止府告知程聿,请他再寻他法,免得被媱嫦连累。 第四章 平西上将 陈掌柜不知宋秋心中所忧,毕恭毕敬的回话:“羌余奶酒价高,五十文一壶,如若大人喜欢,只管拿去便是。” 媱嫦蹙眉。 这酒,比元州的价格低了三成。 不过在坊间,这也是寻常百姓喝不起的高价酒了。 媱嫦转动着手里的冰糖葫芦,垂眸凝思片刻便再次看向了陈掌柜:“羌余人自小以酒代水,你们昨晚饮了多少?” “这个……”陈掌柜大约宿醉未醒,拧着眉头思量了好一会儿才说,“三五坛是有的,脱里酒量好,还是他把我送回卧房的。” “他没醉?”媱嫦追问。 陈掌柜面颊泛红,眼底悲色浓重:“这些年来,我从未见他醉过。” “那便不是醉后溺亡了……”媱嫦手里的竹签指向脱里,对宋秋问,“中毒了吗?” 宋秋早已检查过,她摇头:“未曾。” 如若中毒,面颊必现青灰之色,但脱里脸上身上都无这般颜色。 “那猫呢?”媱嫦又问。 “这猫与死者亡故时间相差无几,瞧着猫尾长度,这黑猫体长大约一尺半。” 宋秋说完便看向陈掌柜:“你们没人听到猫叫声?” 陈掌柜连连摇头:“不曾,京安城禁猫多年,哪来的猫?大人,这该不会真的是遭了妖……” “胡言乱语。”宋秋拧眉喝断,“天子脚下,妖鬼何敢作祟?” 陈掌柜自知失言,腿一软便跪了下去:“大人恕罪!草民失言!” 媱嫦挥了挥手,而后朝宋秋偏了下头,转身走了出去。 宋秋提着自己的木箱快步跟上,除了酒肆大门,她这才对媱嫦说:“大人,会不会是那掌柜的见财起意痛下杀手?” “若是如此,他不会自找麻烦在尸首身后缝上猫尾。”媱嫦咬下最后一颗红果,“一顿酒饮了十余两银子,这二人若非关系极好,便是掌柜的有事相求。” 宋秋抿了抿唇,思量片刻后说:“不如还是先回府内,让公子定夺?” 打从绣止府出来,宋秋心中对媱嫦的钦佩便一点点消散。 不论怎么瞧,眼前这位都更合适在军中过活,肆意洒脱,不必理会那些繁文缛节。 指望她在京安城中查案,宋秋头一次觉得公子看错了人。 媱嫦咬着竹签,未动。 良久,她伸手招来对面铺子下的卖糖葫芦的老人:“再来一根。” 宋秋只觉头晕目眩。 她摇晃几步,引得媱嫦侧目。 “你要么?”她把糖葫芦递向她。 宋秋哭丧着脸:“大人,您还有心思吃?” 媱嫦见她不接,收回手给了老人两枚铜板,顺势问他:“最近入城的人更多了吧?” 老人捧着铜板连声道谢,又道:“回大人话,原本是不多的,也就亚岁这几日多了些。” 媱嫦拿着糖葫芦也不吃,语气和善的问着:“那最近这边可有什么稀罕事儿?我才入京安城,好奇得紧。” 宋秋背过身去,泪意盈动。 老人家见她言语和善,不似寻常官家蛮横,也松乏了些:“大人说笑了,这城门附近来往多是百姓羌商,哪有什么稀罕事儿?嗯……倒是昨日,不知哪处官家的公物走错了门,也从西门入了,与守城卫闹了许久,耽误得后头鱼虾死了大半。” “哦?” 京安城四个城门,西门入平民货物,东门走官人公物,南北二门直通御道,是圣人才可走的。 这般规矩已有百年,哪家府衙会走错? 媱嫦又给了老人几枚铜板,回身便瞧见宋秋正面如死灰的抹着眼泪。 “你若不信我,便自行回去通禀司丞。”媱嫦捏着手里的竹签,轻轻晃动着。 宋秋正要告辞,一个武吏火急火燎的跑来,跪在媱嫦面前急声道:“大人!明池捞出具女尸,背后也有猫尾!” 宋秋的脚立即便收了回来。 媱嫦朝她扬了扬下巴:“你先去,我随后到。” “喏。” 宋秋不敢耽搁,随着武吏快步离去。 媱嫦随手把糖葫芦给了身旁的武吏,负手朝着丰远门走去。 她走得快,几个弹指间便被酒幌遮去了身形。 武吏拿着那串糖葫芦,侧头看向上峰,低声道:“这位瞧着……也就只是个小女娃啊……” 这话说完他的头便挨了一巴掌。 上峰夺走糖葫芦咬了一口,含糊道:“你懂个屁!这位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还多,仰西蛮子听到她的名字便不敢再战!” “这个缘故我晓得!说是她曾连战仰西八位将领,尚有余勇可贾,但仰西却无一人再敢应战!平西上将一战成名!”武吏的眼眸微亮,好似亲眼得见那时的烽火战况。 “你既知晓,”上峰又咬了口糖葫芦,“那便决不能以寻常度之,莫要以为她吃糖葫芦便是真的在吃糖葫芦,其中必有关跷。” 武吏如梦初醒:“卑职愚钝,还请大人明示!” 上峰拧着眉头,思虑良久后学着媱嫦的模样,摇晃着手里的竹签指着对街的人:“把他们驱散了,拥堵在这儿像什么样子!不、不便于大人查案!” 武吏如得神谕,带人便去驱赶那些驻足观瞧的百姓。 媱嫦买了两个肉包子。包子才出锅,热腾腾的散发着阵阵香气,勾得她更饿了。 顾不得烫,她咬了一大口。 今晨便没吃饭,她饿得厉害。 两个包子囫囵咽下,她竟连个滋味都没尝出来。 好歹填了下肚子,媱嫦也到了丰远门。 守门吏一瞧见她身上的官服便不再理会排队入城的百姓,行了礼后便要奉茶。 媱嫦挥手打断他的逢迎,直接问:“昨日有官家的公物从西门入城,是哪个府衙的?” 守门吏忙不迭的捧来登记簿册,往前翻了两页,一目十行看过去,寻得登记条目便立即回道:“回大人,是弘文馆的车驾,那边的大人说,里头是自望州运来的书册,东门过龙槛甚窄,便从西门入了。” 媱嫦微微蹙眉。 弘文馆专司校对书册修补典籍,一众儒生,大抵是与这案子没什么关系的。 她沉吟片刻,伸手拿过了那本簿册。 京安城内是断然不会有猫的,东门距此甚远,这猫只能从西门夹带进来。 媱嫦蹙着眉翻看着簿册,一连数页,除却弘文馆的车驾,便尽是柴米畜鱼,布绢酒油。 她捧着簿册,嘴角微挑。这京安城,倒比她想得更有趣些。 “大人,宋大人遣卑职回禀,明池的死者曾是云楼教坊司的舞姬,半月前被赏与郑校尉为妾室。” 第五章 明池狸花 死去的女子身着红罗衣,墨发披散脸色苍白,却是难得的平和模样,罗衣之下,是条狸花猫的尾巴,毛被浸湿了,斑驳的花色分外诡异。 宋秋收起物什,最终断定:“溺亡。” 仍是溺死,仍是没有半分挣扎迹象。 宋秋揉着额角想缓解头痛,却闻到了一抹香甜的桂花香。 香味来得突兀,她凝眉抬头查看,却见到媱嫦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旁。 她的左手里拿着一包桂花糕。 “大人……”宋秋已然不知该用何表情来面对媱嫦了。 媱嫦把手里的纸包递向她,终于有些不耐烦她的表情,解释了一句:“我没吃早饭,饿得很。” 宋秋站起身,轻声提醒:“当心御史弹劾你。” 瞧着媱嫦的模样,宋秋已然想到了御史台会如何说她——行公差时放浪形骸,有辱斯文。 “呵,”媱嫦嗤笑,捻起一块桂花糕又咬了一口,“左右也要遭怨怼,不差这一桩半件的罪过。” 宋秋语塞,噎了半晌后才说道:“我已让人去知会郑校尉了,这女子叫织花,自幼在云楼学艺,后被赏给左武卫大将军,半月前被宁大将军的长子赐予郑校尉。” “也是个可怜人。”媱嫦垂眸看着织花,轻声道,“莫让她再受旁人观瞧了。” 宋秋点头应下,自木箱里拿出块白布盖住了织花的遗骨。 媱嫦看着宋秋问:“她也喝酒了?” 宋秋摇头:“不曾,织花入府那日我曾去郑校尉府中道贺,织花从不饮酒。” 媱嫦凝眉深思。 脱里溺亡前饮了酒,尚可勉强解释他既无挣扎举动、也无狰狞面色的缘由;但织花却是不饮酒的,模样怎会也如此平和? 媱嫦忽而忆起接到诏书后,阿姊与她说的话: “京安城瞧着处处繁花,实则无一时安稳。寻常百姓有口角龃龉,豪门望族有后院缠斗,庙堂之上更有政党争执,便是后宫内官都有数不尽的腌臜事……阿媱,你身处绣止府,必得时刻记得这些,京安城内的每一桩事都不是小事。” 思及此,媱嫦再次看向了宋秋:“郑校尉的夫人身体可好?” 宋秋的眼中登时便多了抹急切,她立即道:“嫂夫人最是贤惠和善,他们结发之时,郑大哥还只是一个守门小吏,家中用度还要靠嫂夫人做绣活贴补。” “许是那些年熬坏了身子,嫂夫人体弱多病也无子嗣,织花被赏给郑校尉后,还是嫂夫人要办酒席庆贺的,说织花年轻,许是能给郑校尉生个儿子。” 宋秋说完这些,看着媱嫦郑重道:“不会是嫂夫人的,绝无可能。” 媱嫦轻点了下头。 诚然,不该是郑子石的夫人。 她一介妇人,怎能挪得动脱里那样的壮汉? 媱嫦微蹙眉头,又咬了口手里的桂花糕。 宋秋再次建议:“要不先回府与公子商议?” 媱嫦垂着眼睛,看着那块白布。 片刻后她问:“这只猫又是什么时候死的?” 宋秋凑近了些,低声道:“织花该是在寅时四刻前后死的,那条猫尾也是在她落水溺亡前缝上的。” 媱嫦仍旧盯着那块白布,又问:“郑校尉昨夜当值?” “没有,昨日下午嫂夫人便有些不适,郑校尉告假回家去了。”宋秋心里急,却仍陪在媱嫦身侧,一一回答着她的问话。 “他功夫如何?” “这个……我不太清楚,不过骁骑卫是从左武卫中挑选出驻守绣止府的,宁大将军亲自督办,想来也都是百里挑一。” 宋秋话音才落,她们的身后便传来了一阵快马声。 回首看去,正是郑子石带着一队骁骑卫兵士来了。 宋秋不禁皱起眉头,埋怨似的嘀咕着:“又这般急,怕是要被罚死了。” 她说着话,瞥到身旁黑影一闪,怀里已经多了个油纸包,里边还包着几块桂花糕。 身边却已没了媱嫦身影。 宋秋茫然四顾,瞧见媱嫦的影子时,她的眼睛便瞪得更圆了。 不过几个弹指间,媱嫦已高高跃起,出现在郑子石面前。 他方立于马上,她手里的障刀已从袖口划出,刀锋冰冷直朝他的喉间划去。 郑子石被媱嫦眼中的冷意吓到,本能朝后仰倒,一掌拍向媱嫦握刀的右手。 他反应极快,慢半分便会丢了性命。 媱嫦的脚尖在马鞍上轻踏一下,灵雀一般翩然落地。 她站直身体,眼中冷意尽退。 郑子石只觉得自己额角已有冷汗渗出。 如此短暂的一招,杀机比气力更甚。 这便是真正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将士的能耐么? 他翻身下马,不理会身后兵士们的茫然无措,径直去到媱嫦跟前儿,眼中尽是钦佩:“大人,可是有事要问?” “嗯,”媱嫦颔首,“你功夫不错。” 郑子石面露羞赧,抱着拳的手放下:“胡乱练的,不及大人分毫。” 对他的奉承,媱嫦全当没听见,直接问:“所以你昨晚听到什么了?” 郑子石疑惑的看了眼宋秋,又看向媱嫦:“下官愚钝,大人是想问什么?” 宋秋按住心口走了过来,轻声提醒:“郑校尉,你的妾室死于今晨寅时,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郑子石的视线落在那块白布上,他低声对宋秋道了句谢,眼中却并无悲痛,只有些惋惜罢了。 他道:“昨日贱内身子不适,子时方才睡下,大抵是用了安神香的缘故,我昨夜睡得很沉,什么都没听得。” 媱嫦拧眉看他:“你今早没看到她,就没起疑?” 郑子石颇有些为难模样:“今晨圣人于日出前七刻前往迦隐寺祭天祈福,按律京安城内驻兵皆于寅正时分集结,时候甚早,我离家时便没惊动旁人。” 媱嫦垂眸沉思。她眼瞳微颤,红唇抿紧,那双灵动中总是带着冰冷的眼睛看着脚下的青石板。 宋秋站在一旁,没敢出声。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媱嫦像极了公子。 半晌,媱嫦突然抬起头,看向眼前甲胄在身的郑子石:“你家在哪?” 这个问题极易回答,郑子石没半分犹豫便脱口而出:“景曜坊,双庙胡同。” 媱嫦的眼中终于有了抹惊喜:“景曜坊在东南隅,丰阳坊在最西,这凶手是如何在半个时辰内横跨御道、行过九坊的?” 媱嫦说着,回首瞥了眼地上的白布:“更遑论还要带着一个人。” 第六章 弘文书生 今日圣人出宫,御道两旁六坊禁严,便是神仙都无法在此情形下通过御道的。 媱嫦的话让宋秋与郑子石齐齐变了脸色。 宋秋微抿着唇,思忖良久后还是道:“我再去瞧瞧她。”说罢她便转回身,又掀开了那块白布。 郑子石也瞥向那边,目光在织花脸上转了一圈儿便又看回媱嫦。 对这个妾室,他着实没什么情分。 媱嫦始终看着他,见他仍旧没什么伤心模样,她索性说道:“现下最紧要的便是寻得这两只猫尸在何处,你带人去附近瞧瞧,总该有些痕迹才对。” 郑子石应下,带着骁骑卫在附近查找起来。 宋秋又仔细查看了一遍织花的尸身,良久方才起身,拧着眉心朝媱嫦缓缓摇头。 她以为是自己方才疏忽了,却不想自己根本没看错,织花确是在寅时四刻前后死的。 宋秋轻皱着眉头嘀咕:“难不成这人会土遁?” 媱嫦侧头看着丰远门的方向,倏尔笑了。 宋秋眼含疑惑,实在不知道这时候她为何还能笑得出。 媱嫦唇角微扬,轻松了许多的模样:“横跨御道行不通,从东门出去,绕城而过再从西门进来便是了。” 宋秋的眼睛转了又转,眉头越皱越紧:“东门哪是好出的?又是宵禁的时候,这……” 她说到这儿,自己便也说不下去了。 若想在东门随意进出,那必得有官家身份。 数不清的疑云在宋秋的脑中积蓄,她一时间都不知自己该问什么了。 这桩案子,愈发复杂了。 媱嫦走近她,道:“把尸身送回绣止府,让郑校尉查找猫尸下落,你随我去弘文馆走一趟。” “弘文馆?” 弘文馆位处兴礼坊,紧挨中书门下,与绣止府也相距甚近。 一路快马行去,苦得宋秋泪眼涟涟。 犯一次忌讳还不够,这还要再犯一次。 弘文馆平素没什么紧要公务,连守门卫都倦怠非常。 瞧见媱嫦与宋秋,这位穿着兵家短袍却蓄着长髯的守门卫搁下手里的书卷,懒怠的说着:“今日休沐,你们明日再来。” 尚未进门便收了道逐客令,瞥了眼紧锁的朱漆大门,媱嫦手一挥便从宋秋腰间解下了绣止府的腰牌。 她把腰牌拍在老兵的书上:“绣止府办案,开门。” 老兵看着那腰牌,眉头拧了起来。 却不是惧怕惊骇,只有被扰了清静的烦闷。 他磨蹭着站起身,去开了门,嘴里还念叨着:“都已说了今日休沐,馆内便只有位校书郎带着几个掌固拾掇书册,你们绣止府向来蛮横不讲道理,这风雅之地怎会与你们有牵扯?” 媱嫦侧头与宋秋对视一眼,不禁有些想笑。 看来这风雅之地已然把守门卫都教得文雅起来了。 弘文馆内植了松柏腊梅,在这寒冬腊月里傲然而立,倒也算别致景色。 老兵开了门便不再理会媱嫦,径直回去坐下,复又捧起了书卷。 宋秋皱着眉毛,本想呵斥,却被媱嫦拉住了。 “罢了,先进去。”媱嫦说着便跨过了门槛。 宋秋撇了撇嘴跟上,小声说:“最不耐烦这些酸儒,每每遇到他们,便是有千般道理都讲不通。” 媱嫦低笑:“程司丞不也是文人?” “公子与他们怎能一样?”宋秋脱口而出,“公子天纵奇才,才不是那些只会死读书的儒生可比。” 媱嫦轻笑着睨了她一眼,不再说旁的,循着声音去到一间退室。 这里大抵是临时充作库房的,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几个人正在其中忙碌,或是记录归类,或是搬动书册,连火盆都没生起来。 媱嫦推开门的时候,正瞧见一个穿着从九品下的文官官服的白面书生搬起了个木箱,箱子里还塞满了书册。 被冷风一吹,里边几人也瞧见了媱嫦,动作便都停了下来。 媱嫦的手里还捏着宋秋的腰牌,轻扬了扬下巴,她看着那文官说道:“绣止府办案,你随我来。” 文官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忙不迭的把手里的箱子放下,一边擦着手上灰尘往外走,一边对其余几人说道:“你们莫停,动作麻利些,这些书必得在今日尽数登记造册才行。” 他说着话,已经来到了媱嫦近前,拱手一躬到底,他道:“下官元芜,承圣人隆恩忝居弘文馆校书郎,不知二位大人有何事?” 他直起身,看着媱嫦的眼中多了抹疑惑。 绣止府内领事的女子不过宋秋一人,平素她常跟在程聿身侧,倒也见过。眼前这位又是谁? 不过须臾,他便想起了这人该是谁。 二月前圣人执意召回的元州军先锋,为着她,朝堂之上还来往争辩了数日。 媱嫦懒得与他多言,瞥了他身后大敞着的房门一眼,她便问:“这些便是那日从西门入城的书册?” 元芜垂首应下:“正是。” “都在这儿了?” “都在,”元芜有些惶恐似的点头,“下官想趁今日休沐馆内无人,尽快把书册入库。” 媱嫦回身朝宋秋道:“你去看看。” 宋秋略有疑惑,看着媱嫦没挪步。 媱嫦眯着眼睛,吐出一个字:“猫。” 宋秋立即便走向房门。 元芜愣了片刻,想拦却又不敢,只能苦着脸让开,低声说:“大人,这都是书,怎么可能会有猫?弘文馆内向来不许养牲畜的,只怕会毁了典籍。” 媱嫦没理他的质疑,又问宋秋:“用不用给你寻几个帮手?” 宋秋站在门边,看着那堆满了大半间屋子的书箱,点头:“用!” 这么多的书,若让她自己一本本看过去,怕是一整日都不够。 但她这话音落下便后悔了。因为她闻到了一丝硝火味,那是烟丸炸开时的味道。 转回身,她果然瞧见了一缕黄烟扶摇而上。 不等宋秋说话,元芜已然哭喊出声,拼命的用脚去踩那颗落在地上的烟丸:“使不得使不得!馆内皆是珍贵典籍,可不能熏到烟啊!” 他一手捂着鼻子,任凭那烟丸如何滚动,他倒是都能踩准了。 只是他越踩,这涌出来的烟便越多,怎么都灭不掉。 第七章 不擅卜算 黄烟燃了不过几个弹指,弘文馆内便闯进了十余个骁骑卫。 媱嫦朝他们扬了扬下巴:“你们听宋秋的安排。” 而后她又看向宋秋:“我回府去,你查到什么便来寻我。” 宋秋听她说要回绣止府,登时便笑了,心也跟着放下来,连连点着头:“好好好,我尽快。” 媱嫦挥了下手算是应下,转回身便往外走。 走了两步她却停下了,饶有兴致的看着不远处的元芜。 元芜还在踩那枚烟丸,他的动作灵巧,虽没有用处,却也引得了骁骑卫的注意。 一个兵推开他,解开水囊浇在了烟丸上。 烟雾终于不再涌出了。 元芜脱力一般的喘着粗气,看着媱嫦的眼中多了抹怨怼。 媱嫦挑眉,缓声道:“你倒是灵巧。” 元芜捂着肚子,说不出话的模样。 媱嫦不再看他,转身离去。 宋秋也有些困惑的看了元芜好一会儿,这才对其余人道:“随我进来,这里的箱笼都要查看,哪怕是一根猫毛都不能放过。” 绣止府内仍旧与之前一般,文吏来往匆匆,怀里抱着几本书册卷宗,额角都挂了汗。 媱嫦径直去到大殿,进门就看到了程聿还端坐在平案后。 不过他面前的桌案上已摆上了餐食。 “回来了。”他睁开眼睛,看着大门的方向说道,“吃些东西。” 媱嫦走到他对面坐下,这才瞧见桌上仅有一副碗筷,还是放在她这边的。 她拿起碗,略有些疑惑模样:“你知道我会回来?” “你方才在弘文馆用了烟丸,自是有事要查,你的性子大抵不会亲自翻找书册,回来也是正常。” 程聿说罢,看向了房间角落里的铜漏水钟。 他的眼力是决计看不清楚水钟的时刻的,媱嫦回头看了一眼,对他说道:“辰时七刻。” 程聿收回视线又看向她:“查得如何了?” 媱嫦拿起木箸:“你不知道?” “我并不擅卜算。”程聿呷了口茶。 媱嫦略有些含糊的回应:“吃完再说。” 程聿不再催促,一面饮茶一面等她吃完。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媱嫦便放下了碗筷,拿起茶杯一口气喝了大半盏,这才把查到的细节与他说了一遍,最终又说道:“与官家有关。” 程聿拢了拢斗篷,脸上并无半分惊讶:“一个是羌余客商,一个是云楼舞姬,他们有何值得官家动杀心的?” 媱嫦径直摇头:“不知。” 程聿又问:“这二人有何关系?” “不知。” “那你打算如何再查?” 媱嫦右手握拳撑着额角,全不在意自己身处何处:“查昨夜从景华门所出的车驾。” “嗯。”程聿微微颔首,“猫尸找到了吗?” “郑校尉带人在找。” 程聿拿起手边卷宗递向媱嫦:“你看看这个。” 媱嫦接过卷宗,竟从上边看到了脱里的名字。 这些客商每次入京都会由守门卫查验他们所带货物并登记造册,而程聿给她的,正是脱里这些年来的登记货物副本。 媱嫦一行行看过去,眉头便皱紧了。 “每三月送奶酒二十坛入京,他这是要亏死自己?”媱嫦从卷宗后抬起头看向程聿,“他是羌余的细作。” 程聿不禁笑了:“我也只是猜测,你怎得如此肯定?” 媱嫦放下手中卷宗,眼底划过厌恶:“羌余的奶酒在大昭紧俏价贵,便是行元州商路的羌余客商每次都要带五十坛不止,他手拿京安商路的文牒,却不握紧银子,此举绝不是一个生意人该做的。” 媱嫦看着程聿,片刻后也笑了。 她在外奔波,这位程司丞却也没躲懒。 “难不成那织花也……” 媱嫦刚刚开口,殿外便传来了轻疾的脚步声。 声音零碎,不止一人。 媱嫦转头看去,是四个宦官。 他们不理通传径直而入,为首的那个白须白眉,一张圆脸。 “程大人,咱家来传长公主口谕。” 程聿站起身,绕过桌案拱手行礼。 “弘文馆乃国之重地,典籍珍册皆藏于此,绣止府怎敢于弘文馆内放肆?速命骁骑卫退去,再不可行放荡之举。” 媱嫦站在程聿身后,眉头微蹙。 这哪是旨意,这分明就是问责。 若是应了,她刚寻得的一丝线索便也要断了。 程聿放下手,身子也站直了,方才还挂着丝浅笑的嘴唇已然抿紧,他看着眼前的宦官,并未答话。 圆脸宦官瞪起眼睛:“大胆!你……” “公子!找到了!” 远远地传来马蹄声,伴随着宋秋欢喜的喊声。 她一溜烟的跑进来,半点儿礼节都顾不得了。 “公子,大人,寻到了……”宋秋有些气喘,把手里捏着的帕子递了上去,“在书箱里找到的,是猫毛!” 媱嫦的眉头舒展开来。 万幸宋秋来得及时,有此证物,足以拦住这些只会添乱的家伙。 程聿瞥了眼宋秋递到自己眼前的帕子,也不知他是否瞧清楚了上边的几缕猫毛。 他看着眼前的宦官,声音清冷:“弘文馆的箱笼内夹藏凶猫入城,与此案脱不开关系,绣止府依律办案,有何不妥?” 圆脸宦官的眉头抖了两抖,瞧着这摆在眼前的证据,他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从弘文馆燃起黄烟起他便领命前来,所耗不过两三刻,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问责,却不想他们的动作竟这般快。 程聿转回头对媱嫦说:“送客。” 媱嫦挑眉:“我送?” 程聿颔首。 媱嫦活动了一下手腕,迈前一步拎住圆脸宦官的衣领,揪着他便把他“送”出了门。 余下那三个尚未回过神来,便也都被媱嫦以同样的方式请出了门。 宋秋不禁捂住了嘴:“公子,这……这……你不管管?” 这哪是送?这分明是扔! 扔的还是长公主府的内侍! 程聿坐回到桌案后,淡然说道:“元州民风彪悍,昭武校尉在外征战多年,现下不过是不习惯京安礼法,也是我疏忽了,圣人问起,我自会领罪。” 媱嫦拍着手上的灰尘回来,对他说:“便是明德坊管得太宽,你又何必与他们难堪?吃亏的必定是你。” 第八章 知无不言 “你倒是不恼我。” 程聿看着媱嫦,没有血色的双唇被茶汤浸过,也红润起来。 媱嫦坐回到原处,拿过宋秋递来的帕子,一面垂眸翻瞧一面道:“为何要恼?我看他们也碍眼得很。” 她翻开洁白的丝帕,里边裹着两团杂糅在一起的猫毛。 除却灰黑两色外,还有一缕白色的软毛。 媱嫦的眉头拧了起来,侧头看向宋秋。 “织花身后的猫尾是灰黑色的狸花猫猫尾,这白色的……现下尚未瞧见。”宋秋见她看向自己,不待她问便立即回答了。 “还有具尸体。”程聿伸手捻起一团猫毛,手指摸搓间,他的眉头也皱了皱,“许是两具。” 媱嫦狐疑的看向他:“为何?” “这些黑毛长短有些差异,也许是两只猫的。”程聿说罢便把手里的猫毛又放回到了丝帕上。 宋秋走上前又查看片刻,最终只说:“我辨不出是几只猫的,不过总还应该有一只白猫才对。” 媱嫦抬手撑住额角,很有些厌烦的模样:“这案子愈发怪了,找猫尸不够,还要再找一具尸体?” 程聿问她:“你如何看?” “不想看。”媱嫦仰起头,脑后长辫轻荡,划出道墨色弯月。 宋秋早习惯了媱嫦这懈怠模样,闻言连一丝惊讶都没有,径直看向了程聿:“公子,快一个时辰了。” 媱嫦还在眼前,她不便直言请程聿出手,只能以时间提醒。 程聿微微颔首,继续问媱嫦:“快一个时辰了,你还不去景华门?” 媱嫦颇有几分不情愿的模样,饮完了杯中茶水才起身。 离开前,她对宋秋道:“查查织花为何昏厥。” “是。”宋秋连连点头,待媱嫦走后,她这才对程聿说道,“公子,顾大人她真的能行吗?” 程聿自桌后拿出本卷宗,翻了两页后才道:“她从未姓顾,莫要乱喊。” 宋秋没多思量便点了头,她自小跟着程聿,对他的言谈分外了解,见他不提媱嫦能否成事,便知他是真的信了她,遂不多言语,给程聿添了茶又撤了桌上的碗筷,便去往停放两具尸身的殓房。 这两具尸身委实没什么可看的,是溺亡无疑。 但正如方才媱嫦所提的疑虑——脱里醉酒尚可解释,那织花又是为何连一丝挣扎模样都没有? 宋秋微蹙着眉,再次查看起尸身。 而在前院,媱嫦去而复返。 她刚刚踏出绣止府的大门便转回了,再次回到了程聿面前。 “忘了何物?”程聿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便放下了手里的卷宗,另换了一册拿在手里。 媱嫦径直坐下,全没在意他这个上峰。 “忽然觉得我不必跑一趟了。”媱嫦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司丞大人应该知晓景华门每夜都会有哪处的车马出城的吧?” 程聿连脱里是羌余细作都查出来了,自然也该查了这些事情的。 程聿直接把手里的小册子放到了她的面前:“昨夜共有三十八架车马出城,各处都有。” 媱嫦没立即看册子,反倒是看他:“你方才为何不说?” “你并未问我。”程聿阖着眼睛,靠回到软枕上,“我已说过,此案你来查,你若问我,必定知无不言,你若不问,我自不会越俎代庖。” 茶香袅袅,冲淡了绣止府的肃杀,平添了几分淡雅。 媱嫦曲起手指弹了弹那本册子:“既是如此,那司丞可知此案的凶手是谁?” 程聿呼吸微滞,唇色更白了。 媱嫦抿唇轻笑,垂眸翻开了那本册子。 程聿阖眸提醒:“若按你所说,只看子时前后出城的车架便是了。” 自景华门绕城至丰远门,便是良驹疾驰都要一个时辰,寻常马车需得两个时辰。按着宋秋所说的织花溺亡的时辰来算,这车大约是子时前后出城的。 “嗯。” 大抵是夜深露浓,子时前后出城的只有三家的马车,长公主府、平康王府以及大理寺。 并无弘文馆。 媱嫦前后找寻,莫说昨夜,便是昨日都没有弘文馆的车马出城。 她放下册子,看向了程聿:“可否把弘文馆的主事传来问话?” 程聿这次却摇了头:“弘文馆诸杂事现由门下侍中申孟代领,他只领个虚名罢了,一应事物皆由两位校书郎打理。” “申孟,”媱嫦略一皱眉,“这人我似乎听过。” “他曾是长公主恩师。” “难怪问责来得这般快,”媱嫦了然低笑,“我记起他了,当年阻着阿姊、说女子从父从夫不从军的那位便是他,我记得他还写过好长一篇劝词,比大昭律还难背。” “你记性倒好。”程聿看她,“可想再与他交锋?” 媱嫦抿了口茶,轻摇着头:“倒不是记得他,我只记得在去元州的路上,阿姊骂了他一路,是以印象深刻。” 程聿的唇畔溢出一丝轻笑,似是瞧见了两个姑娘在奔波劳苦之余骂那人的场面。 当年阻碍此事的人有许多,不过是申孟的话最多罢了。 “今日怕是没时间与他交涉了,既是校书郎领事,我便去审一审那个元芜。”媱嫦拍了拍手,站起身来。 “既已查出了罪证,骁骑卫应当已把人带回了。”程聿提醒。 “好。” 瞧着媱嫦的背影渐渐模糊成一团,程聿垂下眼眸,瞥了眼搁在膝上的卷宗。 那是媱嫦的注色卷宗。 此刻再看,他倒是看到了她许多值得玩味的经历。 程聿的手指划过其中一行小字。 思忖片刻,他把那页纸撕掉,手一挥,纸页便落在了身旁的火盆里。 纸页被火舌舔过,须臾间便化作了灰,消散于世。 程聿把卷宗放回到原处,与其他书册夹在一起,仿若从未被翻看过。 程聿站起身,拢着大氅自身后隐门离开大殿,穿过抄手游廊,便到了甲库后的鸽房。 他捉住一只白鸽,把捏在指间的竹筒绑好,便把它放了。 白鸽扑腾了几下羽翅,往北飞去。 程聿掏出帕子擦干净手掌,正想回到殿中,却听到戒律房内传出了男子的惊呼尖叫。 第九章 他是何人 绣止府的戒律房甚是清冷,只零星关押着三五个犯人。 倒不是这一年绣止府无甚作为,只是被关到这儿来的,用不了太久便会被移到乱葬岗去。 此刻,一牢房里被铁链吊在半空的彪形大汉正死死地盯着媱嫦,满眼惊惧。 媱嫦与他尚隔着门栏,碗口粗的铁柱却不能让犯人有丁点儿的安心,似乎下一个弹指她便会从巴掌宽的空隙中钻进牢房到他面前来,取了他的性命。 媱嫦就站在那儿看着他,有些懒怠模样:“唔,你被关到这儿来了啊。” 眼前的人她倒是认得,半年前仰西齐整三十万大军东征,便是眼前这位叫都图的将军挂帅。 她与都图战了一日,拼死把他生擒。 那一战她受伤不轻,足足休养了二十日,她能下床时,都图已经被阿姊送往京安城了。 而仰西痛失元帅,那三十万散兵在阿姊面前比蝼蚁还不如。 整场战役,媱嫦也就只打了头一日罢了。她还喝汤药时,便听到了阿姊与她念仰西的降书。 “啊——啊——” 男人嘶吼着,脸上的脏污掩盖不住他的恐惧。 “嗯?”媱嫦轻眯着眼睛,借着昏暗的光瞧见了他大张的嘴里没了舌头。 “初次审问他时,他便自己咬断了舌头,拼死也不肯说实情。” 程聿的声音在媱嫦身后响起。 他缓步而来,哪怕是在如此腌臜的地方,他仍是那副素雅淡然模样。 程聿在媱嫦身边停下步子,凝望着她:“哪怕用尽酷刑他也不曾如此惧怕过,你到底对他做过什么?” 媱嫦嗤笑,肩膀微微颤动:“我能做什么?自战场上把他生擒,余下的都是阿姊问的,不过他当真骁勇,仰西第一猛将名不虚传。” 她说着,拍了拍自己的左肩:“与他打的那一仗,我险些丧命。” 此处曾被都图的长矛贯穿,筋骨尽断。若不是救治及时,她现在也不能站在这儿了。 程聿听着都图的嘶吼,不管怎么听,他都不觉得他这是不甘战败,反倒只有恐惧。 媱嫦九死一生,都图深陷敌国囹圄。 这一仗,的确是大昭胜了。 程聿道:“明日太医署会来给我问诊,你早些起,让他给你瞧瞧。” 媱嫦低笑:“先过了今日再谈明朝吧。” 她转过身去,笑看程聿:“司丞一起去吧?我不擅与文人交谈。” “好。” 程聿与她一道走向关押元芜的牢房,身后的嘶吼仍在,却无人有心理他。 元芜尚有官身,是以狱卒也并未把他如何,只是关起来罢了。 此刻他正失神的缩在牢房一角,听到脚步声,他狠狠打了个寒战,把自己缩得更紧了。 程聿轻咳了一声。 元芜颤栗着抬起僵直的脖子,瞧见程聿,他仿若被灼了双目,迅速挪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你乃申侍中门下,昭顺二年明经二甲出身,尔以此般德行入弘文馆,申侍中费心不浅。” 程聿垂着眸子,声音清淡,闲谈一般。 他总是如此不急不躁,媱嫦看得有些心焦。 若换做她,先揍一顿再问,若仍旧嘴硬,那便再揍一顿。 一个文吏罢了,能挨得住几下? 媱嫦偏着头,靠到了湿冷的墙壁上。 她才刚刚靠稳,程聿便伸手拉住她的衣袖,让她又站直了。 “当心阴湿侵体,你旧伤颇多,仔细些。”程聿竟还断了自己的言说,给了她一句解释。 媱嫦惊疑的看着他,甚是不解。 程聿把手里的茱萸云纹紫金手炉递向她,待她接过后才继续对元芜道:“今日自弘文馆内查出猫毛,你有何想说?” 元芜又打了个寒战,他颤抖着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恶名远播的绣止府司丞,他的声音都在颤抖:“我、我……下、下官不知道……” “不知,便是失察。”程聿拢了拢大氅,终于抬头看向了元芜,“禁猫令下颁三载有余,弘文馆罔顾圣意,是申侍中狼子野心,抑或是尔等意图犯上?” 媱嫦捧着热乎乎的手炉,轻轻咂舌。 这人倒是真记仇! 长公主府把这么一桩为难的诡案推给绣止府,又因弘文馆责难于他们,他便以此问责长公主恩师。 哪怕申孟官居正三品,门僚学生不可计数,背后又有长公主撑腰,也没见他有半分惧意。 媱嫦的目光落在程聿脸上,她甚是好奇,这人背后到底有何人相助?他在朝堂上又处在哪一边? 程聿并未理会媱嫦的探究目光,再问:“那些猫被送往何处?” 元芜面如金纸,他只恨自己为何今日跑去馆内拾掇那些书册! 程聿的话,他却不敢不答。 “程大人,下官、下官当真不知!这一车书册自望州运来,其间押送非是弘文馆的官吏,自车驾入城,从丰远门而来所过六坊,若是恶人有心,怕是多少猫都可被趁乱拿走啊!” 元芜跪直了身子,膝行至程聿面前,隔着栏杆提泪横流。 “下官今日才带人登记造册,那些书箱皆是首次开启,根本不知其内有何恶物……” “嘴硬。” 程聿转回身,看向媱嫦。 媱嫦正用指甲抠着手炉上的茱萸云纹,觉出他在看自己,她立时便抬起头来,眸中带着抹迷蒙:“我来?” “若你来,他也活不到肯说实话的时候了。”程聿被她逗笑了,“先放着,会有人自投罗网。” 他说罢便走,也不向媱嫦讨要手炉,更不理身后元芜的哭喊报冤。 媱嫦没立即跟上,反倒是在元芜身前蹲下。 她盯着他,直把他盯得连哭喊都不敢了。 “其实我下手是有分寸的。”媱嫦道,“不如,你试试?” 她的眸子很亮。 身后又传来了都图的嘶吼声。 那绝望的声音让人心颤胆寒。 媱嫦的嘴角扬起,开解似的安抚着战栗不止的元芜:“莫怕,他是罪有应得,意图犯我大昭社稷者,九死不足以赎其罪。” 元芜的双唇血色尽褪,他问:“他、他是何人……” “仰西第一猛将都图,半年前与我过过几招。” 媱嫦的语气甚是稀松平常。 她又不自觉的抠弄起手里的紫金手炉,指甲轻碰间发出些许细碎的声响。 元芜跌坐在冰冷刺骨的地上。 他看着媱嫦,仿佛在看修罗阎王。 第十章 堂二小姐 程聿站在廊芜下,任凭北风在脸上割过。 “既是身子不适,便别吹风了。” 媱嫦自他身后走来,把手炉递还到他面前。 程聿没接,仍旧仰头望天:“问出来了?” “那一批书是贺卞的珍藏,三月前先生病逝,因先生与申孟是故友,便把自己一生所藏赠与弘文馆。”媱嫦直接把手炉塞到了程聿手中,“押送书册入京的是望州刺史府的亲卫,他们未曾入城,于京外十里把车驾交由左武卫便离去了。” 程聿凝望着她:“只有这些?” 媱嫦皱了下眉,继续道:“元芜祖上三辈皆是农户,先祖行医,也曾官拜太医丞。他父亲早亡,家中有母亲和待字闺中的胞妹,现在丰化坊白门胡同赁了个小院。他只有一个发妻,妻子贤惠,胞妹有些顽皮,与他关系不甚亲密。一儿一女。” 程聿默然无语。 媱嫦耸了耸肩:“还有他邻家的婆媳争吵的杂事,你要听吗?” 程聿轻叹:“人还活着吧?” 能口无遮拦的把这些事都尽数告知,想来是被吓得不轻,已然思绪混杂了。 “活着。”媱嫦点头,“我真没对他做什么,一个白面书生,我哪敢与他动手?” 说起来,媱嫦倒觉得元芜这是被都图那野兽似的嘶吼声给吓破了胆,决计是与她无干的。 程聿微微颔首:“圣人英明,你的确适合这个位子。” 文官听到她的名字便惧怕三分,武将大多视她作楷模,她在战场上拼出来的功勋,让她在京安城里如鱼得水。 媱嫦扁了扁嘴,不置可否。 冷风吹起她的发丝,有几缕搭在了她的腮边。 她随手把头发别到耳后,这才对程聿道:“风大了,你回去休息吧,我去左武卫将军府一趟。” “嗯。”程聿缓缓点头,“自己小心。” 媱嫦只是轻笑一声便离去了。 程聿又在原处站了一会儿,待他转回大殿,迈过门槛之时,他对通传道:“着骁骑卫暂封弘文馆,不许进出。” 媱嫦牵马出了绣止府,一路向南行去。 左武卫大将军宁浮的宅邸位处平仁坊,与绣止府所在的通益坊毗邻而居,处在通益坊正南。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媱嫦便在宁府门前勒马。 与西城的热闹街市不同,东城的欢喜都藏在高门大院内。 虽同处京安城,官家与百姓却也是泾渭分明。东贵西贱,只以官爵定居所。而西城里又有南富北贫的说法,富商巨贾大多住在西南,越靠东便越“贵”。 宁府的门房是两个毛头小子,正凑在一起说着今天府里请了哪里的名角,他们说得热闹,连门前多了个人都没觉察到。 媱嫦看着宁府这熟悉的朱门,眉眼都柔和了许多。 宁浮是顾家义子,她该叫叔父的。幼时宁浮便时常拜访,两家甚是亲密,她这一身武艺还是叔父给开蒙的。 那年阿姊决心带她从军,宁浮第一个出言反对,还曾扬言要剁了她们俩的脚,宁愿养她们一辈子也不许她们去找死。 但在申孟递上劝词,大谈女德之时,宁浮又怒火中烧,要先砍了这酸儒再谈其他。 这些年每逢年节,她与阿姊总能收到婶母亲手做的衣裳,千里迢迢的送到元州去,再附上家书一封,催她们回京,说京中哪家公子举世无双又肯入赘,说嫁妆备好多年,已蒙尘了。 忆起往昔,媱嫦的嘴角不觉上扬。 她朝那两个钻营着如何告假去听戏的门房小子道:“劳驾,通传一声,媱嫦求见宁大将军。” 大抵是有些回家的感觉,媱嫦的语气都和缓了许多。 这俩小子先是愣了半晌,缓过神后对视一眼,有些不确定的望着媱嫦,略有迟疑的试探着问:“堂二小姐?” 积年未听过这个称呼,媱嫦只觉喉中干涩,她抿着唇,轻点了点头。 他们俩立时便接连行礼,而后一个跑进门去通传,另一个躬着身子,引着媱嫦往里走。 宁府内与四年前也无甚变化,一应陈设皆是媱嫦熟悉的模样。 她还没入花厅,便听到了宁浮那怒火中烧的铜锣粗嗓:“小兔崽子你还知道回家!老子今儿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媱嫦只觉得一道劲风袭来,身形一矮,堪堪躲过了宁浮扑来的蒲扇大掌。 她旋身后退,看着眼前的黑脸壮汉,笑着讨饶:“叔父,便是要打断我的腿,也烦请您等到明儿,今日冬至,不宜见血。” 宁浮生了一张黑脸,眉似扫帚,眼似铜铃,一步一行皆带着行伍之人的利落潇洒。 明明是冬日里,他却只穿着件单衣,饶是衣着单薄,身上却还冒着腾腾热气。 他瞪着媱嫦,从鼻间重哼一声,问她:“何时到的?” “今晨刚到。”媱嫦整了整衣裳,乖觉行礼,“拜见叔父大人。” 宁浮瞧她已换上了绣止府的官袍,眉头立时便拧在了一处:“今日休沐,你跑去履新作甚?没得惹一堆麻烦。” 说着话,他大手一挥便把媱嫦的胳膊抓住,拎着人就往厅中走。 媱嫦自小便被这位叔父拎来拎去,早已习以为常。 她跟着往里走,笑道:“刚巧路过,便顺路去了,没想到才进门便有差事。” 宁浮自然听说了今日的案子,他把媱嫦搁到椅子上,自己也坐下来,这才问她:“可有什么难处?程聿那厮不会又躲病了吧?” 媱嫦仍旧笑着,全不在意的模样:“没什么难处,司丞……叔父,我瞧着他身子不大好?听说他眼睛也不大好。” “病秧子一个,半尺之外的事物便瞧不清楚了。”宁浮甚是不屑的模样,“他入仕之时迦隐寺的慈惠方丈给他算过,说他活不过二十,喏,再有月余他便二十了。” 宁浮倒了两杯茶,一杯推到了媱嫦身前,闲话家常似的说着:“这二年里他甚得圣心,太医署每月四次给他诊脉,奇珍药草流水似的往他嘴里送。只要他要,便没什么是不能给的。” 宁浮撇了撇嘴,再开口时已换了语气:“不过那厮也真神,就没有他断不了的悬案看不破的隐情,绣止府倒是极合适他的。” 媱嫦轻轻点头,正打算问些正经事,自门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还伴着银铃似的爽快笑声。 第十一章 久别催婚 “阿媱!” 宁夫人提着裙摆匆匆而入,鬓间钗环摇晃,竟是连仪态都顾不得了。 媱嫦立即站起身,还未下拜便被宁夫人执了手,泪眼汪汪的看着她。 “莫动,让婶母好好看看你。瞧你这模样,黑了也瘦了,脸色也不好,莫不是又受了什么伤?当年我便说不许你们去那虎狼之地,两个姑娘家……这些年我这心便没有一刻是安宁的。” “听婶母的话,此番回来便不要再走了,你叔父已经上书圣人求卿落也回来,如今家仇已报,你们两个都还年轻,也该为日后做打算了。” “你且安稳几月,待到年后春闱,婶母好好给你择个佳婿。” 宁夫人一面抹眼泪一面拉着媱嫦的手不肯放。 媱嫦轻吐红舌:“便是嫁人,也该阿姊先。” “卿落有那位惦记着,何人敢争?你便不要推诿了,这事儿婶母给你操办,也无需你操心。”宁夫人擦干眼角,看着媱嫦,她的眼中尽是欢喜。 媱嫦心中叫苦,只得道:“那些……日后再说。” 宁夫人连连点头:“嗯,不急,先给你好好调养下身子,你这些年吃苦太多,瞧你这瘦的,看着便心疼。” 媱嫦扯了扯嘴角,担心宁夫人下一刻便要拉着她去寻大夫诊脉,她便转向宁浮问:“叔父,我尚有差事,此来一是拜见,二是想问问您,日前给弘文馆送书的可是左武卫的将士?” “我就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宁浮又瞪她,“自己问去,我不知!” 媱嫦还未讨饶,宁夫人已瞪起美目:“你知晓便快说,让阿媱尽快了了差事回来歇息,我月前就把阿媱的院子整理妥帖了,你莫要碍事。” 宁夫人乃将门之女,言行间自有将门虎女的气派。 宁浮荤素不忌,偏生对自己的夫人无计可施,他闷声答道:“那事是宁昌办的,让他来与你说。” 宁昌是宁浮长子,领了个正七品上的致果校尉的散官,平素多在左武卫领些差事。 媱嫦与他关系甚好,他只比媱嫦年长两岁,自幼一道习武闯祸,兄妹情分甚是亲厚。 小厮去唤宁昌,媱嫦笑着问宁夫人:“见您家书言说宁昌哥哥二年前便成亲了,嫂子如何?” “那孩子知礼懂事,甚好,就是身子弱了些,平素汤药不断。”宁夫人向来宽厚,待儿媳亦是如此,“中秋之后有了身孕,也没来得及告诉你们。” “如此可要恭喜宁昌哥哥了。”媱嫦笑着,略有些期待的看着门边。 只是小厮却迟迟未归。 再回来时,小厮已然变色。 “回将军、夫人,大少爷不见了!” “不见了?”宁浮皱起眉头,“他能跑到哪去?校场找过了吗?” “都找过了!少夫人说今晨便没见大少爷的影子,只以为是军中有事,又因身子不适便没有追问。”小厮的眼中带着些惊慌,额角也渗出了汗珠。 媱嫦的心狠狠向下坠去。 她一把揪起小厮:“带我去宁昌哥哥的院子。” 此番话语,她委实太过熟悉。 不久前她刚刚听过与之相差无几的,不过那是自郑子石的口中说出的。 媱嫦步子飞快的往后院赶,宁浮与宁夫人跟在她后边。 宁夫人不明就里,皱着眉头轻声埋怨:“阿昌这是怎的了?今日不是休沐么?平素也不见他乱跑,偏生今日用得着他却又寻不到人。” 宁浮没应声,媱嫦这模样让他也甚是不安。 莫不是……出事了? 此般念头一起,宁浮的脚步也加快了些。 他们刚到宁昌的院子,宁少夫人已经迎了出来,她披着厚实的斗篷,纤弱窈窕的一个人儿,面色稍白,正满面忧心的看着宁浮与宁夫人。 “父亲、母亲,昨夜我身子不适便早早睡下了,夫君有客来,待客甚晚,我也不知他是何时歇下的……是儿媳的错,早该去找的。” 宁少夫人说着话,眼圈儿已红了。 宁夫人尚不觉有什么,拉了她的手细声安慰:“你有孕在身,莫要理会他,他一个大男人还能跑丢了不成?不过是你阿媱妹妹有些事情要问他,这才要寻他的。” 宁夫人说着,一指媱嫦,对宁少夫人道:“这便是我时常与你说的阿媱,日后你们多亲近。” 宁少夫人担心夫君,只勉强撑出个笑来:“妹妹。” “嫂子,”媱嫦见她那苍白虚弱的模样,便道,“宁昌哥哥有东西让我来拿,又不肯说放在何处,这边要找必定会吵到你,不如你先与婶母一起去前院歇息?” 她说着,回头看向宁浮。 宁浮被她看得心慌,不由分说道:“你们先离开,莫刮碰到了。” 宁夫人有些疑惑,本想问是要寻什么东西,但见丈夫这般表情,到底还是把未出口的话语咽了回去,哄着儿媳一道离去。 待她们走远了些,宁浮这才问媱嫦:“到底怎么回事?” 媱嫦没答话,朝他摇了摇头,自己走进了宁昌的院子。 宁昌自幼习武,功夫甚佳,便是有人来杀他,就算不敌他也有呼救的本事。 这里是左武卫将军府,侍卫哪有泛泛之辈? 媱嫦在心里如此想着。 大抵是她想多了吧? 她踏入花厅,此处已被打扫干净,没一点儿痕迹,她绕了一圈儿出门,却在一旁被冬日寒风吹得干硬的泥土上瞧见了几处磨蹭拖曳的痕迹。 刚刚平复的心再次提起,媱嫦顺着那两道拖痕找去,直到了后院墙角处的水井前。 她见过尸山血海,此刻却不敢上前去一探究竟。 她怕极了会在水井中看到熟悉的人。 不应该的,宁昌不可能死得无声无息。 这般想着,她吐出口浊气,终于迈开步子,走到了水井边。 探身一瞧,平静的井水里,躺着个面容平和的男人。 媱嫦扶着井沿的手一滑,险些也栽进井去。 井里的人,面白如纸,像极了父亲的圆眸轻轻阖着,再也睁不开了。 井里的人,正是与她一道习武、一道闯祸、一道偷吃糖果的宁昌。 第十二章 井底香囊 媱嫦的发丝被北风吹乱,好似幼时贪玩被弄乱的发髻。 她看着与她相隔不过数丈、实则已隔了阴阳的宁昌,良久才直起身子。 她转回身,对上了宁浮的眼眸。 他面色阴沉,站在她一丈之外的地方,那双大手已然握紧。 “阿昌……我、我再去别处寻一寻。” 宁浮再与媱嫦对视的那一瞬便偏头朝别处看去。 媱嫦咬了下嘴唇,艰难开口:“叔父,让脚程快的小厮去绣止府,把宋秋寻来吧。” 宁浮的脚步僵在了半空。 他垂在身侧的拳头颤抖着,挺拔如松的身子摇晃两下,再难站直。 媱嫦万没料到,自己前来,竟是报丧的。 她现下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阿媱,答应我,找出真凶,决不能让阿昌枉死。” 头顶传来宁浮的声音。 媱嫦抬起头,眼中像是蒙了层浓雾,看不真切宁浮的脸。 她本能一般的点着头,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宁浮的眼眶泛红,他瞪着眼睛,把那阵酸涩埋在胸腹之中。 院中只有他们二人,静得让人呼吸都艰难许多。 直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紧跟着便是程聿那亘古不变的平淡声音: “骁骑卫捞尸,而后封了这院子。再去把门房寻来,我要问话。宋秋,去勘验尸首。” 他的声音距媱嫦越来越近,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刚巧停在了媱嫦身侧。 “宁大将军,节哀。” 他拢着大氅微微欠身,言语平淡,并无几分抚慰意味。 宁浮猛地吐出口浊气。 他抬手拍了拍媱嫦的肩膀:“阿媱,你且忙着,我去……我去给阿昌准备后事。” 他说罢便转过身,又是那大将军的虎狼之势:“吾儿死得蹊跷,此事需得绣止府给我一个交待。” 程聿道:“自然。” 得了程聿这话,宁浮便像放了心一般,迈着大步离开了这处院子。 媱嫦分明瞧见他的背已然弯了。 身后,骁骑卫已经把宁昌的尸体捞上来了。 宋秋一瞧见这尸体便叹了口气:“公子,是狸花猫。” 她拧着眉头,心里甚是烦闷。 这京安城到底还要死多少人? “四只。” 程聿阖着眼,淡漠的吐出两个字来。 媱嫦突然转回身,她没去看地上的宁昌,而是径直去到水井旁,拉过那条捞尸体牛筋绳子道:“我下去看看。” “大人?” 骁骑卫的兵士拽着绳子,惊讶的看着媱嫦。 不等旁人有所动作,媱嫦已经一手扯着绳子,翻身便跳入了井口。 宋秋被吓了一跳,扑上去的时候,已听到了落水的声音。 “大人?你还好吗?”宋秋趴在井口喊着。 “无事。” 井下传来了媱嫦的声音。 宋秋松了口气,直起身对旁边的兵嘱咐:“拉紧了,可别出岔子!” 井下昏暗无光,媱嫦只得以手代目,摸索着找寻。 井上北风呼啸,宋秋直起身,对程聿道:“公子,宁公子应是昨夜子时前后溺亡的。” 程聿往手炉里添了两块碳,垂眸道:“子时到寅时四刻,足矣。” 宋秋去到他身旁,轻蹙着眉道:“只是公子,宁公子武艺极佳,谁能把他丢到这井中?” 程聿没答她的询问,而是道:“去找身衣服给她。” 他说着,转身看向了那口井的方向。 宋秋有些惊讶的看了程聿片刻,垂眸应下:“喏。” “哗啦”一声,宋秋才走出三五步,媱嫦便扯着绳子攀了上来。 她的身上滴着水,模样狼狈,脸上更是冰寒一片,比冬日里的北风还要冷上三分。 她的右手紧攥成拳,也不知拿着什么东西。 径直去到程聿跟前儿,她这才抬起手,把手掌摊开了。 她距离他甚近,全不顾男女大防。 “我不懂针凿女红,你可看得出有什么不寻常的?”她呵出白雾,问他。 程聿自她掌中拿起一只香囊,是最寻常的织花缎子,前后不同色,大抵是边角余料拼成的。绣工亦是平平,只钩了两朵梅花。 应是被水泡过太久,这香囊已然没什么味道了。 他打开香囊,取出里边的香料闻了又闻,道:“寻常的香艾。” “香艾?那便不是宁昌哥哥的东西了,他从不在身上带香料。”媱嫦的眼眸微亮。 她从程聿手中拿过香囊,道:“我让叔父去问问这东西是否是府上小厮丫头的。” “你该先去换身衣裳。” “不冷。” 媱嫦只丢下了两个字,人已经出了院落。 宁浮在前院,他负手站在廊芜下,失神的看着自家院中的那棵翠柏。 媱嫦快步跑来,发丝被风吹过,连着水滴一起冻硬了。 她把手里的香囊递到宁浮面前,问他:“叔父,可曾见过宁昌哥哥戴这只香囊?” 宁浮瞥了眼香囊,失神的摇头:“阿昌自小便不喜这些物什,莫说是他,他那院中便是儿媳也不用香。” “那便更不能是小厮丫头的了。”媱嫦攥着香囊,对宁浮道,“叔父,这是我自井中寻得的,若不是府中之物,便是凶手落下的。” 宁浮登时便回过神来,一双眼死死地盯着那只香囊,仿若这般瞧着便能寻得它的主人一般。 他也终于瞧见了媱嫦的狼狈样,扯着她进门,拿过自己的大氅把她裹住后才道:“我知你心系阿昌的事,但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他的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自干涩的喉间又挤出一句:“家中已出了事,你,你更要保重自身。” 媱嫦看着反过来劝慰自己的宁浮,咽下酸苦,低声道:“叔父,您……您想好该如何告诉婶母了吗?” 他躲在此处,必是还没告诉宁夫人的。 宁浮就像被勾走了魂儿似的,他看着媱嫦的脸,摇头:“没,我方才忽然想起以前,阿昌小时……他小时习武,最会躲懒的便是他……若是我当年对他严厉些,怎也不至于让他被鸡鸣狗盗之辈……” 宁浮闭上了嘴。 他缓缓地弯下脊背,如石像木偶一般,僵直的蹲了下去。 他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捂住自己的脸,遮去了滑落的泪光。 宁大将军峥嵘半生,便是痛失爱子也只能躲在无人处悲伤。 第十三章 发间吹针 媱嫦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去劝慰宁浮。 她的泪早在顾府家破人亡的时候便流干了。 四年有余,便是血染疆场,她也再没掉过一滴泪。 现下亦是如此。心里堵得难受,眼眶却干得发涩。 宁浮也无需旁人去劝,他短暂的伤怀片刻便又站了起来,招来个小厮,让他带媱嫦去退室换衣裳。 出门前,媱嫦道:“叔父,纵是千难万难,我必找出真凶。” 她的眼底藏着痛色,紧捏着香囊的手骨节泛白。 宁浮未曾言语,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问:“阿媱,你此番回京到底为了什么?” 她来时可没有此般严肃模样。 宁浮是了解媱嫦的,她从不是散漫之人。 若非胜券在握,她绝不会是那般模样。 媱嫦的脚步略微停滞,片刻后便顺畅落下,她只说:“奉命而行,并无他想。” 说罢,她再没停留,快步从宁浮的眼前离开。 宋秋已在退室里等她了,备着的仍是绣止府的官衣。 趁着媱嫦换衣之时,宋秋又细细的把尸首模样与她说了一遍。 媱嫦却有些晃神,耳畔仍回响着宁浮方才的问话。 她回京是为了什么? “阿媱,依照仰西的兵力,怎敌得过父亲与阿兄的箭矛?我总觉得有些不安,父兄的死,有些古怪。” 那是她们打赢第一场胜仗后,阿姊在夜半时与她说的话。 彼时的她还小,只懂得按着阿姊的话来做事,她指哪儿她便打哪儿,从未想过那般多的事情。 只是越赢,她便也觉得父兄的死甚是蹊跷。 “……大人?大人?” 宋秋略有些急促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扯了回来。 媱嫦如梦初醒,转回头看向她:“怎的?” 宋秋的眼中含着热切:“郑校尉回来了!” 媱嫦眸光一亮,抓起障刀便朝门外走:“可是寻到了?” “应是寻得了,不然他也不会回来。”宋秋推开门,郑子石正等在院子里。 他的手里还提着个灰扑扑的布袋,沾染了血污,隔着几尺远都闻得到那腥臊味。 “大人,寻得了。”郑子石把布袋递向宋秋,话却是对媱嫦说的,“居义坊牲市,混在羊皮猪骨里的。” 牲市在西北隅,整个京安城的牲畜买卖都在此处。周围还有牙行赌馆,是城内最腌臜混乱的地方。 “几只?” “三只。” 媱嫦的眉头登时便皱了起来。 宋秋已经扯开了袋子,一只黑猫,两只狸花猫掉落在地上。 它们都没了尾巴,瞪着血红的眸子,怨毒又诡异。 宋秋叹了口气,看向媱嫦。 还有一只白猫不知去向。 媱嫦的头发还是湿的,并未清洗,甚至她都没重新梳一下。 郑子石在她身旁等吩咐,视线却落在媱嫦发间夹着的一抹银光上。 他伸手捏住那一抹银,在被媱嫦拍到手腕前,他出声道:“大人,您瞧!” 郑子石从媱嫦的长发间捏出了一枚寸许长的细针。 媱嫦抬起的手顺势接过那枚针。 这针不似寻常的绣花针,亦不是针灸所用的细针。 它尖细尾粗,倒像是个被拉长了缩小了的铜漏。 “宋秋,来看看。” 媱嫦这话音还没落下,手里的针已经被宋秋捏在了指间,她皱着眉头看着这针,道:“是吹针,用药淬过,最是难防。” “所以还是中了毒了。”媱嫦看着她,眉头皱得更紧,“你可能查出来是什么毒物?” 宋秋面露难色:“当真看不出。” 这三具尸体都没有任何的中毒迹象,便是这针,也因着被井水浸泡多时,什么毒都该冲干净了。 宋秋看着媱嫦,有些担忧:“大人,您方才没呛水吧?” 若是针里有毒,那井水里自然也不干净,媱嫦刚在那里边泡了许久,怕是也不妥。 她想着便直接按住了媱嫦的脉门。 媱嫦瞥了她一眼:“你还会给活人诊病?” 宋秋等诊完脉才道:“多少会些,大人无碍。” “我知道。”媱嫦蹙着眉,她看着手里的香囊,问,“司丞呢?” “公子在宁公子的院中。” 媱嫦把手里的香囊给了她:“郑校尉,带我去你府上。” “喏。” 宋秋赶忙追问:“大人,那宁公子的尸身可要带回绣止府?” 媱嫦身形微顿,片刻后她转过身,轻声道:“替我向司丞求个方便。” 宋秋点头应下:“好,我去与公子说。” “有劳。” 媱嫦朝她点了点头,转身便与郑子石一道出了门。 宋秋把地上那三只猫的尸体拾掇回布袋,随手交给一个骁骑卫,自己便快步往宁昌的院中走去。 程聿此刻正在宁昌的书房中,手里拿着几封书信翻看。 宁昌是武将,这书房很是简洁,连书册都没有几本,还都是兵书。 宋秋放轻步子过去,见程聿看得认真,她便噤声立在一旁。 “说。” 程聿放下了手里的纸页。 “公子,主事大人去郑校尉府上了,她说,求您行个方便。” 程聿把那些信纸放好,这才道:“宁昌有官爵在身,也于社稷有功,遗骨自当尊处,便由宁府自行安置,你去替他除了猫尾,切莫留下痕迹。” “喏。”宋秋拱手应下,又道,“公子,郑校尉在牲市寻到了猫尸,不过只有三只,一黑二狸花,并无白猫;方才又发现主事大人的发间有枚吹针,怕是真有什么查不出的毒物。” 程聿面色如常,只道:“让宁公子院中伺候的人进来,我要问话。” 宁昌这院子里平素只有两个小厮,余下的都是少夫人的陪嫁丫头,此刻她们正陪着少夫人不在院内,大抵连这边出了什么事情都不知晓。 那两个小厮面色惨白,眼中尽是悲戚,双目通红。 他二人跪在地上,鹌鹑似的缩成一团。 “昨晚宁公子与何人相见?又与谁把酒言欢?”程聿仍站在桌案后,手指轻点着桌上的书信。 “我、我家公子昨儿晚上只见了军中长史,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让人散了,而后公子便在房中处置公务,既没召见过旁人,也再没出来过,连晚饭都没用。” 小厮的声音甚是沙哑,想来是痛哭过。 程聿看着空无一书一卷的桌案,脸色渐渐冷了。 “若是如此,便是你二人弑主了?” 第十四章 佳人不再 街上的人更多了,来往间个个脸上洋溢着过节的喜庆。 “大昭庆,圣人安,宫锦载路米盈仓……” 追逐的孩童唱着应景的歌谣,暗处的汹涌碍不到百姓过节的欢喜。 媱嫦与郑子石快步穿梭在人群中,此处人多,骑马倒还不如走着快些。 “大人,您觉得行此案的人所图为何?” 郑子石按捺不住心中疑惑,低声问媱嫦。 “不知。”媱嫦微蹙着眉,思忖片刻后才道,“我最初以为这仅是为难绣止府的一桩杂事,不过现下看来,这背后之人藏着的心思绝不仅于此。” “为何?”郑子石拧着眉头,他觑着媱嫦的脸色,试探着道,“虽说宁大公子身份尊贵,但在军中尚无建树,比不得宁大将军战功赫赫。” “不是为他。”媱嫦轻轻摇头,“是脱里和织花。” “织花?”郑子石震惊不已,“她有何不妥?” “宁昌哥哥是左武卫大将军长子,脱里是羌余细作,织花与他们一道死了,你不觉得此事有古怪?” 媱嫦脚步不停,侧头看向郑子石:“若她真只是一个后院女流,怎可能搅入这浑水中?” 郑子石大梦初醒一般停下脚步,他看着媱嫦,默然无语。 媱嫦瞪了他一眼:“走快些。” 郑子石迈着僵直的步伐跟上,一颗心跳得飞快。 他拦在媱嫦跟前,满眼恳切:“若她真有不妥,卑职愿领失察之责。大人,家母与贱内介是无知妇孺,此事定与她们无关!” 他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意,看向媱嫦的眼中也多了抹祈求意味。 “你再拖延,便真是有罪了。” 媱嫦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郑子石呆愣了片刻,总算是明白了媱嫦这话里的意思。 他忙不迭的跟上,脸上不禁多了分轻松。 他跟在媱嫦身侧,觑着她的脸色说道:“大人,织花原本是云楼的舞姬,自小便在云楼长大的,宫官选拔落榜后便被分到了宁将军府上,是宁公子把她赐予我为妾的。” 媱嫦凝眉:“之前我便有些疑惑,宁昌哥哥醉心功夫拳脚,绝非心系后院的闲人,怎得会给你送个妾室?” 郑子石面色一僵。 万幸此刻已到了他家门前,他顺势推开门,对媱嫦道:“大人,请。” 他家甚是简单,一个小院,正房里住着郑母,他们夫妻二人住东厢房,西厢便是织花和两个小丫环的屋子了。 因郑夫人久病,院子里都染了些药草味。 “家母这时候多在诵经不见客,大人随我来便是。”郑子石说着,便引着媱嫦往西厢房走。 织花的屋子甚是简单朴素,打扫得很干净。幔帐上绣着梅花,针线笸箩里还放着个做了一半的正红色抹额,齐整的蓄着棉花。 媱嫦把它拿起来,回头问郑子石:“这是给夫人做的?” 许是睹物思人,郑子石进了这屋子后,脸上终于多了些悲色。 此刻瞧见媱嫦拿着的东西,他不禁叹了口气:“是,自她进门后,这些物什做了许多,都是给家母和贱内的。” “倒是懂事。”媱嫦把抹额放回到笸箩里。 “嗯,她平素不争不抢,”郑子石此刻倒也想起这妾室的好处来了,“她性子憨直,对母亲很是孝顺。贱内身子不济,家中杂事她操持起来也井井有条。” 媱嫦转头看向他:“如此一个良妾,你昨晚没见到她也没去寻?” 郑子石苦笑,有些疲惫的扶住了桌子:“人不在时才觉出好来。” 媱嫦凝望着他,再次问:“宁昌哥哥到底为何把她赠与你?” 郑子石吞了口口水,眉头紧锁。 “要我回禀司丞,让他来问你么?”媱嫦走到他面前,眼中已多了抹厉色。 郑子石直挺挺的跪了下去,他拱手朗声道:“不敢隐瞒大人,宁公子此举,是因卑职掌管骁骑卫。” 他绷着脸,并未替自己辩解。 媱嫦的手微微颤抖,她追问:“他要你干什么?” “不知。”郑子石抬头看向媱嫦,“卑职曾属宁大将军门下,能统率骁骑卫也仰仗宁大将军抬举,半月前宁公子唤卑职入府,只问了些司丞身子状况,而后便把织花赏给卑职。” 他跪得笔直:“卑职若有不尽不实之言,任凭大人处置!” 媱嫦转身回到床榻边,随口说了句:“起来吧。” 郑子石战战兢兢的站起身,也不敢再懈怠,笔直的立在那儿。 媱嫦在床榻上翻找了好一会儿,没寻到什么奇怪物什,只找到了几本话本。 她把话本放到一旁,打开了柜子。 里边的衣裳都是织花的,不过三五身而已,瞧着是近日新做的,皆是素淡的浅色。 她回头看向郑子石:“她之前身处云楼,穿衣打扮不该如此素雅吧?” 郑子石立即回:“她说不想再穿在那处的衣裳,也不愿再忆起以前的事情,母亲便做主便把那些旧物都当了,银钱给她做体己。” “那她今儿身上那件红罗衣也是她的旧物?” “红罗衣?”郑子石的眼中尽是疑惑,“从未见她穿过,况且她是妾室,自不会穿正红色。” “当票还在么?拿来给我看看。” “应是被母亲收着的,我去找找。”郑子石立即跑了出去。 媱嫦微蹙着眉,四下打量着这间屋子。 织花大抵是对现下安稳的日子很满意,这房中的每一处都是她仔细装点过的。 媱嫦找不到其他东西,随手拿起话本,坐下来翻看。 门边传来脚步声,软底布鞋的声音,不是郑子石。 “呀!” 小丫头的惊呼声在门边响起,很是清脆。 媱嫦抬头看向她,是个十一二的小丫头,模样还算周正,正怯生生的看着她。 “过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你。”媱嫦朝她招了招手。 小丫头低垂着头,挪到了媱嫦跟前儿,她盯着媱嫦衣袖上的绣纹,把头低得更低了。 郑子石在绣止府领事,绣止府的官服绣样她自然见过,绣止府是做什么的她更是知道。 现下要被绣止府的大人问话,她怕得不行。 第十五章 巳时二刻 缟素漫天,恸哭连连。 宁昌的棺木是二年前便备好的。 顾家儿郎,披甲之日便备齐寿材,是顾门忠心,亦是置生死于不顾。 宁夫人已哭晕过去了,少夫人也因悲痛难捱腹痛不止,灵堂里只有宁浮一人。 程聿迈步而入,点燃三炷香,插入香炉。 宁浮手扶棺木,凝望着爱子遗容。 “宁将军,节哀。” 程聿缓声道。 宁浮垂在身侧的手握得极紧,他问:“程先生可有线索?” 程聿静立在灵堂中,不答反问:“宁公子平素与哪方交情更好?” 他这话问得极直白,更是个极难回答的问题。 宁浮转回身,猩红的眼眸瞪着程聿。 他目光如何凌厉程聿都瞧不清楚,仍旧淡然处之,全不在意的模样。 宁浮一拳砸在棉花里,瓮声瓮气的回答:“我是顾老元帅义子,自尊顾氏祖训,惟忠于圣人。” 程聿拢着大氅,声音不疾不徐,却咄咄逼人:“我问的是宁昌。” “吾儿亦是如此!”宁浮目龇欲裂,恨不得把眼前这人一掌拍出去。 程聿半阖着眼,听了这话后清冷的眸底划过一抹戏谑。 他转身往外走去,临出门前只说了一句:“亚岁之日,宁公子的身后事不宜铺张。言尽于此,宁将军节哀。” 他走入风中,径直离开宁府,被骁骑卫的兵士扶上軿车。 “大人,回府吗?” “嗯。” 绣止府的门前停着辆内宫马车,车旁立着个掌事姑姑,腰间还挂着云影殿的腰牌。 姑姑瞧见程聿下车,立即便迎了上去。 “程司丞,司昭仪问,织花姑娘的死因可查清了?” 程聿皱起眉毛,眉间那道细纹又深了些。 姑姑垂眸行礼,淡声道:“织花姑娘是昭仪旧友,如若绣止府……”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阵飞快的脚步声打断。 媱嫦疾跑而来,身后还跟着郑子石。 她看都没看府门前围堵着的人一眼,径直跳进了府门,还一叠声的唤着宋秋。 郑子石倒是停下来了,他自顾自的对程聿道:“司丞,刚刚查得织花所穿罗衣并非是她的物件,许是云楼旧物,卑职这便与主事一道去查。” 程聿微微颔首:“既是顺路,你们再去一趟陈记酒肆。” “喏。”郑子石一口应下。 一旁的掌事姑姑闻言拧起了眉头:“什么罗衣?可否让老奴看看?老奴在宫中多载,许是知道一些。” 程聿略一思忖便点头应允,让郑子石带她去殓房,自己便回到了殿中。 他需要个静谧地方,让他好好想一想这第四只猫到底在何处,又指向何人。 他瞥了眼水钟。 巳时二刻。 殓房中,媱嫦抬着织花的尸体,宋秋一边给她脱衣服一边轻声道:“大人,门外那姑姑是云影殿的,织花与宫中贵人是故友,咱们这般……怕是不妥吧?” “规矩颜面总没真相紧要,若是寻不到真凶,她才不能瞑目。”媱嫦面色清冷,低声催促,“你快些。” 宋秋手里不停,嘴上还是劝道:“大人,您这话在理,但该如何与贵人说明?” “放肆!” 门边传来呵斥声。 宋秋抬头一瞧,心中便叫了句不好。 怕什么来什么,她却没想到这姑姑来得竟然这般快。 媱嫦转回头,便见到那位掌事姑姑快步朝他们走来。 姑姑凝眉看着宋秋,声色俱厉:“司昭仪岂是不懂理之人?这世间无人比昭仪更想寻得真凶,此等小节,昭仪自不会与尔等计较。” 宋秋原本都打算把脱了一半的衣服给织花穿上了,闻言,她愣是都忘了谢罪。 姑姑呵斥完便不再理会她,她捻起罗衣一角,琢磨片刻后便看向媱嫦:“您便是昭武校尉?” “嗯。”媱嫦应了一声,“你是?” “老奴是云影殿掌事姑姑琼连,奉昭仪之命厚葬织花。”琼连姑姑朝着媱嫦行了一礼,而后才道,“这身罗衣是云楼的舞衣,一应皆有定数,是万不准带出云楼的。” 云楼隶属内宫管辖,专司教导女孩子歌舞器乐,每三年便会自云楼中选出女史入宫侍奉。而落选的便会分派入官员府邸。也有个中翘楚,可留在云楼做教习。 织花便是落选后做了二年教习才被分到宁府去的。 媱嫦微微蹙眉:“那这身罗衣便是自云楼盗出的。” 琼连姑姑颔首:“应是如此,这些罗衣平素收拢在库房,不过今日晚间有宫宴,该是半月前便分给姑娘们的。” “多谢姑姑提点。”媱嫦朝她点了点头,而后对宋秋说道,“给她把衣服穿上吧。” “不必了。”琼连姑姑抬手止住了宋秋的动作,“若是主事大人没有旁的事,老奴便带织花走了。” 媱嫦看着织花的遗骨,沉默片刻后还是说道:“现在不行。” 琼连姑姑立时便皱起眉头,看着媱嫦的眼中多了抹冷意。 媱嫦朝她伸出两根手指:“两个时辰,待我破了这案子,必当奉还。” 琼连姑姑不禁冷笑:“两个时辰?便是程先生也不敢如此果断。” “是以是我在此。” 琼连姑姑被她的嚣张闹得一愣,片刻后她便笑了:“既是主事大人如此说,那老奴便两个时辰后再来,您的话我亦会回禀昭仪。” “随你。” 媱嫦朝宋秋扬了扬下巴:“你跟我来。” 宋秋今儿真真的是快跑断了腿,不过她到不在意这些疲惫,只是心中苦叹不止。 为何主事大人她每次策马扬鞭都要带上自己? 路上,媱嫦侧头问宋秋:“那个昭仪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认得一个云楼女子?” 宋秋被她这句话吓得差点儿从马背上摔下来! 她伏低身子,趴在马背上对媱嫦道:“大人,慎言!这可是在街上!” 在大街上谈论贵人的事,她是活腻了吗? 媱嫦瞥向她:“你不知?那我问别人。” 宋秋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她拉动缰绳凑得近些,这才低声道:“那位是二年前自云楼选入宫中的女史,后被圣人纳入后宫,是当下宫内最得宠的贵人……大人,算我求你了,别问这事了!” 第十六章 一告再告 媱嫦忽而勒马。 宋秋反应不及,紧赶着停下时,距离媱嫦已有三丈。 媱嫦静坐在马上,始终微蹙着的眉缓缓舒展开来。 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困惑总算是有了答案。 一个是羌余的细作; 一个是左武卫大将军长子; 而这第三个,是宫中贵人的密友。 他们三人到底有何关联? 媱嫦不禁忆起方才郑子石家中那小丫头的话: “姨娘平素话不多,但很是宽和。她喜欢写字,不过姨娘写字慢,也不喜奴婢伺候,总是自己一个人。其实昨夜姨娘也有些不适,不过因夫人病重便没惊扰老夫人,自己早早的便睡下了。” 媱嫦轻眯着眼睛,琢磨着有关织花的一切。 瞧宫中那位的做派,这织花大概是她极看重的密友,便是不能让她也入宫,至少也能嫁于官家做正室才对。 她却以教习的身份被送到宁府,又被赏给了从七品上的郑子石做妾。 桩桩件件,无一寻常。 “大人?大人!” 前边传来宋秋的呼唤声。 媱嫦回过神来,没多言语,打马前行。 云楼位处延德坊,在陈记酒肆所在的丰阳坊北边,再往北便是郑子石找到猫尸的居义坊了。 云楼紧挨明池而建。那是京安城内最大的湖,夏日里有千亩荷花,不过现下却只有一池清冷池水。北风吹皱湖面,连带着岸边的画舫都跟着飘摇不休。 延德坊内多秦楼楚馆,戏院也多。不过今日却甚是冷清,一来因出了人命官司,二来也是因为名角都各府被请走了。 云楼是官家教坊,与旁处大为不同,入门便觉清幽雅致,过了垂花门却是另一番景象。 “宫里的軿车再三刻便到,姑娘们都醒着神儿。今日宫宴,断不敢有分毫差错,否则非但你们的脑袋保不住,连带着整个云楼都要跟着遭殃。” “箱笼都归置好了吧?万不可有所疏漏!这般杂活你们不必管,只在心里再想着礼仪乐章便是了!” 宋秋没心思管她们如何,自顾自的趴在媱嫦耳边提醒:“大人,您可得时刻记着,这云楼现下非往昔可比。他们有宫中贵人撑腰,您可万万不能在此逞凶,言语间一定要客气些……” 媱嫦看着眼前的莺莺燕燕,侧头对宋秋说道:“我这些年就只听过阿姊吹笛,多年不闻丝竹管弦了。” 宋秋的话被截断,哀怨的看了媱嫦一会儿才低声回道:“大人,您若是替我拿了刑部罚银,日后我每日给您奏乐可好?” “别,我最不耐烦这些,你别扰我清静。”媱嫦摇着头,继续道,“你可认得云楼管事?” 宋秋连连摇头:“这延德坊我都是头一遭过来,这边……太贵。” 媱嫦不禁低笑。 云楼内一应皆是女子,守门的武吏也不得入门,是以也只给她们指了路,说过了垂花门便找得到人了。 但现下这里边管事姑姑模样的便有七八个,余下的歌姬舞姬数不胜数。 媱嫦看得眼花,随手拽过一个瞧着年纪不大却挽起发髻的姑姑:“绣止府办案,你们管事呢?” 宋秋这次用不着媱嫦去拿她的腰牌,自己把腰牌接下来递了上去。 姑姑愣了半晌,这才在媱嫦的盯视下行礼:“奴家轻昉,云楼乐司教习,给大人请安。” 她微垂着头,看着媱嫦腰间的障刀,颇有些紧张:“主事妈妈自三日前便犯了头风,一直卧病在床,大人有何吩咐尽可以问奴家。” 媱嫦瞥了眼一旁堆积着箱笼的马车,问:“那车上的都是你们今晚入宫要带的舞衣?” “是,还有些乐器,不过已于昨夜送入宫中了。” “箱子不少。”媱嫦走到马车旁,掀开罩布一瞧,车上尽是些尺许长的小箱子。 轻昉紧跟在她身后,闻言立即道:“为着便利,这些箱子都是姑娘个人的东西,入宫后也不必再分衣裳了。” 媱嫦轻轻颔首:“今晨明池里捞上来一具女尸,你知道吧?” 轻昉双眸圆瞪,不敢置信的看着媱嫦,甚至都忘了礼节。 媱嫦紧盯着她的眼睛:“经核查,那人叫织花,曾经也是云楼的教习。” “织花?” 轻昉惊呼出声。 她掩住唇,眼眶立时便红了。 她容貌甚美,身量纤细娇柔,便是沉闷的青色教习衣饰都遮不住她的好颜色。 “怎会?她不是嫁于骁骑卫校尉了?怎得会出这样的事?”轻昉柳眉轻蹙,她摇着头,完全不信媱嫦的话。 媱嫦也不在意她是否相信,继续道:“她的身上穿着件红罗衣,是你们云楼的东西。” “红罗衣?”轻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看着眼前的马车,声音都急促了许多,“今晚要向圣人献舞,罗衣早已发给舞姬,这若是少了一件……” 她的眼中尽是惊慌,比起刚刚听闻织花死讯还难受得多。 媱嫦的嘴角划过一抹冷笑。 她的语气转冷:“紧挨着的明池死了人,那人还是云楼的教习,你一点儿都不知道?这不合常理吧。” 轻昉没料到她的话又转了回去,她愣了片刻后复又挂起清冷笑脸:“大人,云楼每日研习技法,平素唯有初一十五方可外出。今日又有冬至宫宴,奴家们自然要以宫中事项为重。莫说是明池死了人,便是楼内死了人都不得耽误片刻。” 她不卑不亢,仿若刚才因织花红的眼眶只是媱嫦看走了眼。 媱嫦盯着她的眸子,片刻后,她道:“把那件丢了的红罗衣所属归谁,给我找出来。” 轻昉皱紧眉头:“这百来个箱子,如何找?再有三刻宫中軿车便要来接人了,绝不可耽搁。” “由得你说不可?” 媱嫦的话音未落,手中障刀已然出鞘,划断了马车上绑着箱笼的绳索。 宋秋想要去拉她,却已然晚了。 轻昉的脸上尽是怒容:“大人!我敬你是绣止府差吏,但你也莫想在云楼撒野,耽误了宫宴,圣人震怒你可敢承担?” 宋秋的心已然凉了半截。 唉…… 不知御史的书简可够用? 媱嫦没理会轻昉的话,一面扯开罩布一面道:“丢了件罗衣,你便不会有麻烦了?现下找出来还可弥补,若是再拖,天神下凡都救不了你。” 轻昉被她这作为气得脸色发白:“你到底是何人?我必回禀主事妈妈,告你阻碍宫宴筹备!” 第十七章 意外之喜 “媱嫦。” 媱嫦的手轻点着马车上的箱笼,视线已然落到了不远处聚集着的女孩子们脸上。 她们一个个好奇的朝这边张望,不时窃窃私语几句,言语间还带着些许艳羡。 轻昉口中的责难在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便噎在了喉间。 便是不理政务的云楼女子都晓得,四年前披甲挂帅的顾氏姐妹为父报仇的事迹。 现下这位平西上将就站在自己面前,轻昉着实没胆子与她多说什么。 顾氏满门忠烈,媱嫦一身军功,现下又在绣止府任职。 无论从哪一点看来,圣人都不会因云楼而责难她,否则必定会伤了天下将士的心。 她抿紧了唇,拂袖转身,去到那些姑娘面前:“舞坊司的去把各自的箱笼领了,看看是谁少了今夜所用的红罗衣。” 姑娘们面面相觑,看着轻昉的眼中尽是疑惑,却也无人质疑,舞坊司的姑娘立即便围上马车,寻着各自的箱子打开检查。 轻昉远远地站在一旁,不愿再去媱嫦前边应事。 媱嫦离马车远了些,这才对宋秋道:“你看她们。” 宋秋满面疑惑:“看什么?” “看她们谁像是与外男有染的模样。” 宋秋登时便瞪圆了眼睛,吓得恨不得去捂媱嫦的嘴:“大人!慎言啊!!” 媱嫦没理她,又问:“云楼的月银是多少?” 这个问题宋秋自然知晓,她没犹豫便道:“除去年节赏赐,教习每月五两银,那些舞姬大约只有一两。不过她们也算是宫中侍奉的,赏赐还是不少的。” 媱嫦低低一笑,径直走到一个女子跟前儿,俯身按住了她的手。 “大人?” 女孩被她吓了一跳,脸色顿时便白了。 媱嫦的手伸向她的耳朵,自她的耳上取下来一只羊脂玉耳坠。 她捏着耳坠在眼前细看,浅笑着说道:“东西不错。” 女孩子的眼神带着些许躲闪,她慌忙站起身,有些紧张的行了个礼,这才有些慌乱的说道:“大人,这是奴家阿兄送的。” “是么?”媱嫦抬手朝宋秋招了招,“这是上等的羊脂玉,雕工也甚是精细,宋秋,值多少?” 宋秋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这才回道:“自打去岁司昭仪喜羊脂玉起,京安城中羊脂玉的价格便一路走高。这耳坠是仿宫中式样的,此般物件的只妙华堂一家能做出。” 宋秋把耳坠递回到媱嫦面前:“大人,这对耳坠少说十五两。” 轻昉拧着眉走来,看的却是那瑟瑟发抖的女孩:“东西是哪来的?你阿兄不过是守门吏,怎可能买得起妙华堂的东西?” 轻昉眉眼间尽是怒意。 她只怕这丫头鬼迷心窍,与哪家公子有了首尾。 “守门吏?”媱嫦的眼睛亮了,她追问,“守哪个门的?” 这问题轻昉答不出了,她瞪向那个女孩:“快说!” 女孩子被吓得缩成一团,颤抖着声音小声道:“阿兄平日驻守景华门……这、这副耳坠当真是阿兄送与奴家的,奴家也不知是妙华堂的东西啊……” 媱嫦看向宋秋,朝她微扬了下下巴。 宋秋立即转身离开,离开云楼随手扯了个跟上来的骁骑卫,与他耳语几句才转回。 另一边,又一个女孩惊呼:“姑姑!我的罗衣不见了!” 不等轻昉追责,媱嫦便问了:“你们两个住在一处?” 她的视线在两个女孩子身上打了个转儿,眸光凌厉似能看破人心。 被拿了耳坠的女孩脸色更白了。 轻昉也想到什么似的,一把拽过那姑娘,厉声喝问:“你把罗衣给了谁?” 女孩噗通一声跪下,边哭边磕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轻昉急得额角都冒了汗,她咬紧牙关还要追问,却被媱嫦拦下了。 “人给我吧。”她的声音慵懒浅淡,“你也问不出什么。” 轻昉的嘴唇都失了血色,她看着媱嫦,眼中尽是惊慌。 “大人,这丫头鬼迷心窍,这、这……” “这事如何定夺,自有圣裁。”媱嫦说罢便伸手拎起那女孩的后领,把她从地上拖了起来。 轻昉的身子晃了两晃。 “宋秋,让人把她房中的物什尽数拿来,人押回绣止府,让司丞审。” 宋秋脆声应下,招来骁骑卫后才对媱嫦道:“大人,公子今日不适,您确定让他审?” “只他一个闲人,不然我回去?”媱嫦把手里的羊脂玉耳坠拍到宋秋手里,“让骁骑卫把人看好了,路上别出差错,你随我再去陈记酒肆。” 宋秋只能应下:“喏!” 她当真不知该如何评价媱嫦才好。 每每她觉得这位主事大人目光如炬聪慧至极的时候,她总会再做出些什么事来打消她这念头。 云楼的姑娘们被气势汹汹的骁骑卫吓得噤若寒蝉,她们看着眼前的变故,想的却是自己的前程。 舞姬少了一人,虽有人可补上位子,却难免生疏。 若是在宫宴上出了差错…… 她们怕得厉害。 她们的担忧看在媱嫦眼里更像是孩童忧国——想破了头也只是玩闹。 今夜圣人能否还有心思传歌舞都未可知,便是传了,也必定无心观赏。她们想得如此远,着实没必要。 媱嫦离开前,轻昉拦下了她。 “大人,请留步。” 媱嫦看她那恭敬模样,直接说道:“织花的尸首有贵人安置,你不必多想。” 轻昉错愕的瞪大了眼睛:“您知道奴家想说什么?” 媱嫦低低一笑,没回答她的疑虑,径直离开了云楼。 轻昉站在门边目送她和宋秋一起打马而去,脸上的疑惑渐渐化作担忧。 这般女子,怕是会坏事。 “大人,那个丢了罗衣的姑娘不一起带回去审问一二?”宋秋疑惑的看着媱嫦问。 “没必要,弄丢罗衣罪名不小,是个人都不会把自己的罗衣拿去给别人。”媱嫦轻甩马鞭,“瞧她模样不俗,大抵是被当了替罪羊。” 宋秋点了点头:“那那个守门吏呢?他为何要送如此惹眼的东西给自己妹妹?这不是害了她?” 媱嫦低笑出声:“你莫不是忘了今晚是宫宴?” 宋秋拧起眉头,思量了许久才瞪大了眼睛。 第十八章 闲人闲话 程聿看着面色难堪的郑子石,把手里摆弄着的香匙放下,低笑道:“也罢,只我一个闲人,便由我来问话吧。” 郑子石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可没转述过媱嫦这话! 程聿却是全不在意的模样,用帕子拭去手上沾染的香灰,慢条斯理的动作,没半点儿被时间追着走的样子。 郑子石搓了把鼻子,手背到身后挥了两下,守在殿外的骁骑卫便押着方才从云楼带回来的姑娘和一个守门吏进来了。 这二人面如死灰,已然被吓破了胆。 程聿燃起香。 青烟自炉孔溢出。飘摇而上,终消散于天地,只留下阵阵直冲颅顶的清雅淡香。 他微阖着眼,双手拢着那只茱萸云纹紫金手炉,静静地品香,似已沉入香中,不闻他事。 堂下那兄妹俩已抖如筛糠,脊背都弯了下去,隆冬腊月里却闹了个满头大汗。 一盏香燃尽,程聿终于睁开了眼。 他复又执起香着,鎏金的香着搅动香灰,捣碎了灰褐的硬结。 “说罢。” 他淡然道。 仅此二字,喝得那二人如闻惊雷。 “大、大人……” 开口的是守门吏,他双掌贴地,死盯着眼前半寸的青石板,汗滴砸在地上,脏成一团。 “卑职……卑职……” 他深吸了口气,咬紧牙关挤出一句:“卑职不知所犯何罪!” “子石。”程聿手里动作不停,连一丝愠怒都没有。 “司丞。” 郑子石迈入殿内,软甲带起些细碎声响。 程聿垂着眸子,搁下了香着:“赐福。” “喏!” 他所谓的赐福,自不是赏赐,不过是碍于今日冬至,换了种应景儿说辞罢了。 郑子石大步行至那姑娘身后,俯身拎住她的后领,把她从地上拖拽起来。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一丈外的程聿是何模样,脖子便被郑子石一把拗断。 没有痛呼,亦没有鲜血。 “冬至亚岁,祥瑞之日,自不能见血。” 程聿的手又拢住了手炉,苍白的指尖被热意一烤,也终于有了些许血色。 “大人!大人!卑职知罪!卑职说!说!” 眼睁睁的看着妹妹死在自己眼前,眼睁睁的看着这酷吏不多一言便要人命,守门吏再也支撑不住,声嘶力竭的吼出声来。 吼完他也不等程聿言语,径直把自己的事情说了个干脆: “大人明察!十二、十二那日,卑职休沐去喝了些酒,归家晚了些……一个、一个身着夜行衣的男人就在卑职家中等着!是他找上门的!” “他让卑职在冬至前夜值守时不论看到什么都莫要多言,有水车过也不必检查,他以卑职全家性命威胁,卑职不敢不从啊!而、而且……卑职想着,既是送出城的,也必定不会危害京安和圣人……” “他、他他他见卑职应了,丢下一包银子便走了……是、是五十两!” “卑职家穷,妹妹自小便被送到云楼学艺……她、她已十六了,等不到明年云楼殿选……卑、卑职便给她买了首饰,想、想着……” 他的舌头就像打了结,越说越结巴得厉害,到最后更是被吓得连话都说不出,只能满眼哀求的看着程聿。 程聿神色倦怠,待他说完后才问:“那罗衣呢?给了何人?如何给的?” “是、是……是三日前,那人、那人又来了……他要家妹把罗衣放在云楼西北角的洞里……” 程聿微微颔首,瞥了眼倒地许久的女子一眼,声音中略带惋惜:“诚然,她罪不至死。” 他转回头,看着守门吏道:“你若尽早说,她可留条性命。” 守门吏涕泪横流,他颤抖着摇头,双唇嗫嚅,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程聿又不说话了,眼睛却盯着守门吏的方向,似在思量该如何处置他。 守门吏等不到自己的生死命数,绞尽脑汁想着有什么能救自己一命的事。 终于还是被他想到了。 他的身子都不觉跪直了些:“大人!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我虽没见过他的样貌,但他声音尖细,该是个太监!” 程聿微微蹙眉,屈起手指轻叩桌面。 郑子石立即便让人把他和他的妹妹带了出去。 “公子,我这便去告知主事。”郑子石很是着急的模样。 “不必了,”程聿微微摇头,“闲人问闲话,他说的媱嫦都该知道。” “公子?”郑子石狐疑的皱起眉头,“主事并未审问过那个女子,更是没见过那个小吏。” “若这二人当真紧要,她立时便会审。”程聿的嘴角微微上扬,“若是不信,你自行去回禀便是。” 他说罢便阖眸小憩。 郑子石迟疑片刻,还是放轻步子退了出去。 “把人看好,这人暂不能死。”郑子石离开前如此交待。 待他寻到媱嫦,把审问出的话悉数说了一遍后,他当真没从媱嫦的脸上瞧见分毫的惊诧。 媱嫦仍旧翻着陈记酒肆里脱里下榻的客房,待他不言语了,也只是随口应了一声。 郑子石狐疑的看向始终跟在媱嫦身边的宋秋,却从她的脸上看到了惊讶模样。 郑子石不禁皱起眉毛,问:“大人,您已知道这些了?” “不是程聿让你来的吧?”媱嫦低笑一声。 “公子说……他说您应该已经知晓了。”郑子石满是疑惑的眼神在媱嫦身上打转。 曾经他只觉得自己永远看不懂程聿,现下又多了个媱嫦。 瞧着宋秋的模样,媱嫦应是真的没有问过这些话,那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媱嫦翻看着脱里的文牒,随口解释:“一个驻守东门的守门吏,他若是早与官家有所牵扯,他的妹妹何至于在云楼当差?况且这事本就瞒不住,没有哪个真凶会用自己人。” “故而这仅是一桩金钱交易,他甚至都不会知道自己要放走的到底是哪一府的东西。” 郑子石若有所思的摸着下巴,思忖了半晌后先是点了头,随后便又有了疑问:“那他所谓的宦官呢?您也猜到了?” 媱嫦捏着文牒走向他,把它递到他面前:“今日百官休沐,这么点儿事本可待到明日再查,但明德坊却直接把这案子交予绣止府——” “司丞才名在外,若不是自信这案子决不能轻易侦破,明德坊那位会做这样的恶人?” 第十九章 半个时辰 北风呼啸,媱嫦的发丝早结了冰,冰晶不知何时被她甩开,头发虽乱,却早干透了。 这般吹风,自然是会有些头痛的。 此刻,她看着眼前呆若木鸡的二人,只觉原本那丁点儿的头痛完全不算什么。 “你们……有病么?”媱嫦皱起眉头,把手里的文牒拍在了宋秋怀里。 宋秋这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接住文牒,却仍旧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媱嫦:“大人,您的意思是……这事儿是明德坊那边……” 她没说完就自己捂住了嘴巴,不敢说下去了。 明德坊里住着的长公主,那是圣人胞妹。皇后被废黜后便由她掌管内宫诸事,二省六司皆被她握于掌中。 圣人身旁伺候的人归她所管,安置后宫贵人的奴仆亦是她的心腹,皇宫里的一草一木、前朝三省六部的风云动向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只生了双目一口,却远不止有双目一口。 长公主圣眷优渥,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女子。 诚然,绣止府是脱离她把控的一处权力机构,但她会用这样的方式来给程聿下绊子? 若是东窗事发,她又该如何自处? 面对这个处处为难程聿的敌人,宋秋此刻甚是激动。 她目光炯炯的盯着媱嫦,似是想问她今日是否就是长公主落魄之日。 媱嫦看着她那眼神便嗤笑出声:“你想什么呢?莫说是宁昌哥哥,便是叔父身卒都不足以治她的罪。” 她微扬起下巴,眼底藏着一抹无奈。 宋秋眼中的光黯淡下去。 也对,是她一时心急,想岔了。 不过她还是抱有一丝幻想:“但总会让圣人明白她的野心。” “会么?” 媱嫦低低的笑着。 若是明白,又怎会到了如今境地? 媱嫦轻轻摇头:“这些不必我来思量,自有司丞去头痛——你看看这文牒,我总觉得这上边除了酒香还有药味。” 宋秋立即便捧起文牒,凑到鼻下仔细闻着。 郑子石却仍旧呆呆的看着媱嫦,眼中尽是钦佩。 良久,他问:“大人,那可否要告知公子这事情与明德坊的关系?” 媱嫦刚拿起水囊的手僵在了半空。 她看着郑子石,沉默了许久后才道:“我总算是信了你昨夜绝没有听到任何动静这话了。” 郑子石抓了抓自己的头,再问:“这……这怎得又提起了昨夜之事?” 媱嫦狠灌了两口冷水:“我也信了你能当上骁骑卫校尉的确是叔父的举荐。” 郑子石茫然四顾。 宋秋的话打断了郑子石的呆滞:“大人,的确是有些味道的,但不像药味,倒有些像花香,或许是香料。” “香料?”媱嫦思忖片刻便摇头,“羌余的香料价比黄金,绝不是他用得起的,他亦不曾做过倒卖香料的买卖,身上也没有香囊。” “现下这时节只有梅花开着,但这又不是梅花气味。”宋秋有些苦恼模样,“我闻不出,公子对香料了解甚广,还是送回去让公子看看吧?” “嗯。”媱嫦点头,却从她的手里拿过了文牒。 宋秋略有些疑惑:“大人?” “我回去,你们去牲市再看看。” 目送媱嫦打马离开,郑子石有些失神的喃喃低语:“原本我以为大人只是功夫了得,却不想她智比公子,什么都想得懂。” 宋秋跟着点头:“是啊……不过大人行事洒脱实在不谨慎,在京安城里怕是要吃亏的——便是御史台都不会放过她。” 郑子石突然问她:“大人在此处停留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把这儿都找遍了?要不再看看?” “一盏茶?”宋秋苦笑出声,“大人在这儿呆了两刻有余,这地方又不大,自然都找遍了。” 郑子石是按着自己来回一趟及自云楼到陈记酒肆的路程算的时辰,本以为西城人多,他们决计是走不快的,怎么都没料到媱嫦在这儿也能疾驰。 一提起这些宋秋便哀声连连,她看向郑子石,苦着脸道:“郑大哥,下个月我大抵要去你家蹭吃喝了,今日跟着大人在城里纵马疾驰,怕是要被罚死了!” 宋秋憋闷了一个半时辰,这会儿终于找到了人吐苦水,索性便多说了几句: “你不知啊,今晨大人带着我自府里到这儿来,所用不过二刻!若非武吏不敢拦,我怕是连御道都没过便要被送到刑部去了。” 宋秋疲惫的看着郑子石:“我这一年的俸禄大概都不够今日所罚。” 郑子石被她逗笑了,扯了下她的头发道:“行了,莫再抱怨了,我带你去牲市瞧瞧,再耽搁下去,我也要带你策马疾驰了。” “可别!我现在看到马都心疼!” 半个时辰后,媱嫦踏入绣止府大殿。 程聿还坐在那儿,仿若从未离开过。 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一指跟前茶盏:“坐。” 媱嫦走到桌前坐下,路过水钟时,她还侧头看了眼。 午正。 她还有一个时辰。 程聿问:“查到什么了?” 媱嫦把文牒取出来放到他手边:“帮我闻一闻,这上边是什么味道。” 她不耐烦客套,程聿亦是如此。 他拿起文牒,阖眸细闻了半晌,又撕下一角放在口中尝了尝。 媱嫦不理会他的举动,自顾自的喝了几大口姜茶,顺手还把程聿搁在桌上的手炉抱进了怀里。 水钟的滴答水声吵得媱嫦有些心烦,她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良久,程聿才放下了手里的文牒,对她道:“是花,曼陀罗花的味道。” 媱嫦轻蹙眉头:“那是什么花?” 程聿看着她倒笑了:“你不知?这花在元州最多,漫山遍野都是。” “唔……”媱嫦沉吟半晌,摇头,“未曾在意。” “嗯,边塞辛苦,每日想的多是搏命,没注意是常理。”程聿微微颔首,“说说吧,回来找我有何要事?” 媱嫦抱着手炉,眯着眼睛看着桌上的文牒:“你还没说这花有什么用处,我还要知道京安城里哪里有这花。” “京安城里不会有它。”程聿答道,“它七月开,现下是冬日。便是七月,京安城内也严禁栽种此种花。” 第二十章 周全颜面 “为何?” 媱嫦轻蹙着眉头看着程聿。 “曼陀罗花亦可做药,麻沸散的主料便是它。”程聿端起茶盏,呷了口茶后才继续道,“然而若大量服用曼陀罗花汁,轻则致幻昏厥,重则一睡不起。” “是以京安城内严禁栽种曼陀罗花,京中所用需从元州制成药后再押运入京。” 程聿放下茶盏,不等媱嫦开口便又说道:“一应皆有定数,少一瓶都是死罪。” 媱嫦轻揉额角,眼中带着抹倦意:“长公主掌管二省六司,若是借故从司药局拿出些药来,也是可以的吧?” “的确,不过是三言两语的事情罢了。”程聿颔首,“但司药局既无麻沸散,亦无曼陀罗花汁。京中所供除几处官家药局能分得少量外,余下都在太医署。” 茶已凉,媱嫦拿起灌了一口,又凉又涩。 如此,那便不是了。 刚刚寻得的线索就此中断,媱嫦有些烦闷。 到底是什么药? 既要有此效力,还要触手可及…… 程聿轻叩桌面,打断她的思绪:“别往明德坊查,寻不到的。” 媱嫦微微一怔,片刻后她搁下茶盏,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你比我臆想中要厉害些。” “哦?” “能在长公主的针对下活这么久,挺不容易的。” 程聿低笑,不甚在意的模样:“我为圣人效力,行事问心无愧,自不必忧心旁人所言所感。” 这人孤傲得很。看似平和淡漠,实则一身傲骨。 媱嫦心中想着。 程聿敛去唇角笑意,对她道:“说说吧,进展如何了?” “昨晚子时前后,凶手杀了宁昌哥哥后自宁府逃离。后去到郑校尉家中,把织花藏在车内运出城去,守门吏被收买,自不会查验车马。” “他驾车从城外绕到西门再入城。从云楼取了罗衣后把织花推入明池。而后他便立即去了陈记酒肆,杀了脱里。” 媱嫦看着程聿的眼睛,缓缓说完后才道:“但按我们现在所寻得的线索,该是还有一具白猫猫尸,也就是说,可能还有第四具尸体是我们尚未寻到的。” 程聿耐心听她说完才反问:“香囊和吹针呢?” “香囊不是宁昌哥哥的东西,该是凶手遗落;至于那吹针——我以为是用与曼陀罗花相似的药草淬过的,不是剧毒,否则宋秋能查得出。” “这三人都是溺死的,尸首面相平和,没有挣扎迹象,定是昏厥后才被推入水中。” 程聿颔首,重新添了茶又问:“你觉得凶手应该是什么人?” 媱嫦垂下眼眸,手指不自觉的攥紧了腰间的障刀。 她深吸口气后缓缓吐出,声音有些沙哑:“我觉得这人不是武将,应该是个与武力毫不沾边的人。” “为何?” “习武之人起杀心是藏不住戾气的,这样的人想杀宁昌哥哥,即便成功也必定会惊扰到旁人。”媱嫦抬头看向程聿,“能让宁昌哥哥全不设防,这人必定与他相熟,或者是有让他绝不会提防的身份。” 程聿的嘴角再次扬了起来,接着她的话往下说道:“文吏,还是个力气大的文吏。该是去给宁昌传话的,是以宁昌屏退左右,却不料给了他机会。” “但宁昌哥哥昨晚只见了左武卫中的一个长史,是他?”媱嫦蹙着眉,这话她自己都不信,“那不是晚饭前见的客么?时间并不相符。” 程聿本想回答,却被自己的咳嗽打断了。 他侧过身去咳嗽数声,脸都泛红了才止住咳嗽,回头喝了口热茶,他哑着声音道:“那是记录在册的,若是要传达不足为外人道的秘事,来人自不会从正门进出。” 媱嫦拧紧了眉头:“你什么意思?” 程聿拿出两张信纸递向她:“自己看。” 媱嫦一把扯过那两张纸。 字迹还是新的,想来写成也不过三五日。字也不多,但每多看一个字,媱嫦的心便向下坠一分。 信尾没有署名,分不清是谁的。而那信上问的是左武卫的甲库存数。 左武卫乃皇城卫队,不论何人探听与此相关事宜,都是忤逆死罪。 媱嫦的脸色发白。 她把手里的两张纸放回到桌上,半晌没言语。 勾结外人,窥探卫队秘事。这与意图谋反也无甚区别了。 宁昌哥哥他疯了吗? 这事叔父又是否知晓? 思绪纷乱,媱嫦觉得自己的头更痛了。 “逝者已逝,节哀。”程聿给她跟前儿的茶盏添上茶,淡淡的说着。 媱嫦失神的坐在那儿,像是被抽空了心力一般。 “公子,媱嫦主事的药熬好了。” 一个小厮端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走了进来。 媱嫦狐疑的看向程聿:“什么药?” “风寒药。”程聿的面色平和依旧,“喝了吧,太医署的方子。” 小厮把药碗递到了媱嫦跟前儿。 媱嫦看着程聿,伸手拿过药碗一饮而尽。 药苦极了,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倒是程聿推给她茶盏:“漱口。” 刚泡好的热茶冲散了口中苦涩,也唤回了媱嫦的思绪。 她看着程聿,待听不到小厮的脚步声后才道:“宁昌哥哥的事,能否等到日后再查?” “他为谁效力,或许与为何而死有关。”程聿淡漠道,“我知你想给他留些颜面,但你今日不查出真凶,绣止府的颜面又有何人来周全?” “京中权贵无数,凭这两封没有徽记的信如何查得出?”媱嫦冷静了些,思绪也渐渐清晰,“便是不把这两封信公之于众,我也必定查得出真凶。” 她双目炯炯,紧盯着程聿的眼。 若他真想用这两封信做什么,又怎会等到现在才拿出来? 程聿看着她,一指角落里的水钟:“还有一个时辰。” “我可以。” “我信你。” 媱嫦正要起身离去,通传如猎豹一般闯了进来:“司丞!郑校尉遇刺,现在赶回来的路上!” “什么?” 媱嫦和程聿面面相觑。 郑子石遇刺? 这又是为了什么? 程聿已经站起身来,冷着脸追问:“在何处遇刺的?刺客可抓住了?” 第二十一章 曼陀罗花 媱嫦第一次见程聿失态。 他拔身而起,衣摆掀翻了茶盏,月白色的衣角沾了一片茶渍。他却像瞧不见似的,拧着眉头匆匆而出。 媱嫦跟在他身后往外走,看他步履飞快,她实在有些担心他会迎头撞到门柱上。 “郑子石工夫不弱,城中又处处是武侯,不该有人伤得到他才是。”媱嫦侧头望着程聿道。 程聿的呼吸略有些急促,他这身子骨,显然是禁不住在寒冬里疾行的。 “吹针。” 他说着,侧头看了媱嫦一眼。 媱嫦不禁蹙眉:“你是说,第四条猫尾,是给郑子石准备的?” 程聿没答话,只是脚步更快了些。 他们才出垂花门,郑子石便被抬进来了。 宋秋紧跟在侧,却是一副平静模样。 “怎么回事?”程聿迎上去,皱着眉头看向双眸紧闭的郑子石。 他这急切的样子也把宋秋吓得不轻。 她忙不迭的去到程聿身前替他拢好大氅,这才道:“公子莫急,郑校尉是中药昏厥,不是毒。” 她说着,把紧攥着的手帕摊开,里边是一枚与之前媱嫦发间的吹针一模一样的吹针。 “回来时途径太医署,我问了当值的药学博士,这针上淬的是曼陀罗花汁。”宋秋微仰着头看着程聿,“我着人查了太医署的取药记册,太医署多载没有曼陀罗花汁入库,都是元州官家药局制了麻沸散再送入京中的。” “太医给郑校尉看过了,中药不多,睡上两个时辰便能醒了。” 媱嫦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待到宋秋说完,她这才看向程聿,似是在问:你不是说京安城中不会有曼陀罗花么? 程聿面色阴沉,他朝宋秋伸出手,宋秋立即把那枚吹针重新包好放到程聿手中。 “送他去退室休息,分一队人守于榻旁,决不许他出事。”程聿说完,松了口气似的转身往回走去。 媱嫦则去到宋秋身边,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宋秋的脸色很不好看,她看着媱嫦说道:“大人走后我便与郑校尉去了牲市,他是在牲市角落寻得猫尸的,与猪骨羊皮混在一起,满地血污,什么线索都没有。” “回来的时候,路过明池时郑校尉突然便从马上跌落,若不是武侯接住他,恐怕他也……” 若是郑子石这般昏厥着跌入明池,恐怕九死一生。 宋秋眉心紧锁,看着媱嫦的眼中带着抹惊惧:“我怎么都没料到,竟然有歹人敢对绣止府的官吏动手。” 媱嫦抬手搭在她的肩头,轻捏了下她的肩膀:“传我的命令,自这一刻起,骁骑卫撤回,死守绣止府,外人不得入。你与司丞呆在府内,非死不得外出。” “大人?”宋秋错愕的看着媱嫦。 她呆滞了片刻,提醒:“公子是您的上峰,按理说……您真不能限制他的行动。”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媱嫦道,“我现在在殿外。” 宋秋呼吸一滞:“……” 这个“外”,着实近了点儿啊! 她但凡说话声音大些,公子就直接听到了! “若想他安然无恙,便别让他出去。”媱嫦盯着宋秋的眸子,一字一顿的说道。 宋秋看着她的眼睛,莫名觉得自己看到了丝血腥气。 她的心不禁也提了起来,看着媱嫦,她缓缓点头:“喏。” 话出口,她才惊觉自己的嗓音竟然也如此沙哑。 媱嫦再次捏了捏她的肩膀,正要离去,却想起什么似的又嘱咐一句:“还有弘文馆的那个酸儒,派人看好了,他若死在绣止府,麻烦会很多。” “好,我记下了。” 媱嫦转身往外,还没走几步便听到宋秋在她身后喊着:“大人!你自己小心!” 媱嫦脚步一顿,忽而想起在元州时,每每她外出,阿姊也总是这般送她出来,在她身后嘱咐着“阿媱,自己小心”。 她不禁笑了。 抬起右手轻挥两下,便再不犹豫,迈出了绣止府大门。 骁骑卫动作极快,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把绣止府围起来,另有一半精锐入府在各处驻守,决计不会出一丝差错。 媱嫦看他们布防得当,这才转身离去。 还有一个时辰,她却还没找到直接的罪证和真凶,甚至连凶手模样、行凶手段都仅仅是她的臆测。 而歹人对郑子石动手,到底是为何? 是想利用这事把程聿留在绣止府内,还是郑子石本就是他的目标? 媱嫦想不透,却也没时间细想了。 那曼陀罗花汁虽重要,却根本无从查起,京安城内百万人,如何查? 她现下能去的只有一个地方,她只盼着能从那里找到些新的线索。 轻甩马鞭,她加快了速度。 宋秋端着汤药进入大殿,桌上的狼藉已被收拾妥当,她放下药,轻声对程聿道:“公子,该喝药了,不能再耽搁了。” 程聿端起药碗,执笔拿茶般清雅。 他垂眸盯着深褐色的汤药,问:“她一个人都没带?” 宋秋轻轻点头:“大人自己离去的,不过多拿了一篓箭。” 程聿微蹙着眉,饮干了药汤,这才说道:“她一个在外,终有诸多不便,恐怕也会有些危险。” 宋秋接过药碗,又递上一杯清茶给他漱口,这才说道:“主事大人功夫了得,郑校尉在她手下都没半分抵抗之力的。” “哦?”程聿挑眉,“他们交过手了?” “嗯,”宋秋点着头,“主事大人身轻如燕,十余丈的距离,须臾间便到了。” 程聿漱了口,默然无语。 宋秋把药碗放好,迟疑片刻后还是问了一句:“公子,您不气吗?” 程聿反问:“气什么?” “大人她……有些僭越了。”宋秋觑着程聿的脸色,打算他稍一动怒便立即劝说。 程聿哑然失笑:“她敢闯弘文馆,敢把长公主的近侍丢出门,便是宫中姑姑都不给分毫颜面——不许我出府再正常不过,没什么可气的。” 宋秋松了口气,她真怕这二人有龃龉。 宋秋的脸上多了些笑意,她端起托盘,轻声说:“主事大人来了也好,有她替公子分忧,您也可歇歇了。” 程聿阖上眼,未答。 歇歇么? 或许吧。 第二十二章 西侧空宅 “大昭庆,圣人安,宫锦载路米盈仓;京安宁,贵人善,羊脂盛汤云覆廊……” 街边孩童的唱笑声不绝于耳。 媱嫦把马拴在郑子石家门口,随后便叩响大门。 开门的是她方才询问过的小丫头,她见到媱嫦,原本还挂着笑的脸顿时便僵住了。 “大、大人可是要取什么东西?”她急匆匆的福了个礼,声音中还带着些许颤意。 媱嫦凝望着她:“你家姨娘尸骨未寒,你倒是笑得开怀。” 小丫头膝盖一软便要跪下,却被媱嫦一手托住胳膊,拦下了。 “大人明察,是我家爷说老夫人和夫人身子都不佳,姨娘的事儿便先不要让她们知晓……是以奴婢不敢悲痛。”小丫头的头垂得更低了。 “嗯,也对。”媱嫦点了点头,倒是能理解郑子石这般安排。 她瞥了眼仍旧紧闭大门的东厢房,问:“嫂夫人身子如何了?” “夫人刚刚吃过药,睡下了,老夫人也正在午睡。”小丫头回答得很老实,她侧身让开门,倒也不拦着媱嫦。 媱嫦没立即进去,而是问她:“你家相邻两家都住着什么人?” “东边的王家老爷是左武卫仓曹参军事,西边的宅子一直空着,听牙行的人说那宅子早被人买走了,不过既没有赁出去,也无人来住。” 媱嫦心中一紧,景曜坊所住的大多是八品以下的官家,这儿的宅子紧俏,等闲不会空置才是。 她迈步跨入门槛:“带我入府瞧瞧。” “喏。”小丫头脆声应下,请媱嫦进了家门。 “那房子空了多久了?”媱嫦又问。 “唔……算起来也有半年了,之前住着的那家公子是弘文馆的校书郎。” “元芜?”媱嫦的眉头登时便皱了起来。 她记得元芜说他家住在丰化坊的白门胡同,那房子也是租赁的。 “是,大人认得元公子?”小丫头有些惊讶模样。 媱嫦不答反问:“元芜的妹妹与他关系亲密,是吧?” 小丫头有些迟疑,片刻后还是凑到媱嫦身边小声道:“大人许是被谁诓骗了。元小姐性子别扭,与兄嫂都不合,元公子卖了这处宅子另搬他处也是因着元小姐——” “半年前她与人私奔,这事儿左右邻里都知道,他们家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在此处住下去了的。” 媱嫦轻轻咂舌,随后又问:“那这宅子卖了多少钱?你知道吗?” “这个奴婢不知,不过他家卖得急,估计是要被牙行狠压了价格的。” 小丫头又一次把媱嫦带到了西厢房门前,她推开门,媱嫦却并没有走进去。 她朝小丫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便曲起双膝,猛地跳上了房顶。 饶是小丫头有所准备,却还是险些尖叫出声。 她用力捂紧自己的嘴巴,眼中尽是惊讶和钦佩。 同是女子,这位大人当真厉害! 媱嫦轻踩着屋顶青瓦,悄声来到西边那户的墙外。 她伏在屋顶上隐去自己的身形,探头看向隔壁院子。 院子的确荒芜,绝不会有人在此长住,只是这儿绝非无人前来—— 因着许久无人打扫,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挤满了灰尘,也正是这样,那凌乱的脚印分外显眼。 自大门直入正房,显然来人几乎未曾去过旁处。 媱嫦踩着围墙,一路绕到宅子东北角,而后便轻轻跳入院中。 她落地时声音极轻,在踩上地面的那一瞬,挂在腰间的障刀已经出鞘,被她牢牢地握在掌心。 她弯着腰,紧贴着墙壁悄声前行,每走到一扇窗前,她便停下脚步侧耳细听。 一直走到正房门对着的那堵墙后,她只听到了房间里有轻微的呼吸声,却没能确定那人在何处。 背靠着墙,媱嫦挪到一扇窗前,用手指戳开了一点窗纸。 一阵浓郁的花香卷着热气顺着破洞溢出,媱嫦不禁皱起眉头。 她掩住口鼻,凑到洞口去看里边的情形。 房间里空空荡荡,只在北边窗下有一张软榻,榻上躺着个男人,正在熟睡。 冬日里他却盖着薄被,仍旧睡得满头大汗。 这倒是正常,因为媱嫦看到了房间里生着十余个火盆,把这间房烘烤得如炎炎夏日。 而地上还有二三十个花盆,里边种着的花开得正盛。 那花她见过,纵使从未在意过它叫什么是什么花,但她确切的记得,在元州时,每逢盛夏,她总能在山间地头看到这花。 按程聿所说,这便是元州特有的曼陀罗花。 媱嫦退后了半步,离那孔洞远了些,这才大口呼吸了几口微凉的空气。 她定了定神,握紧手里障刀快步绕到门前,一脚便踹断了门栓。 巨大的声响惊醒睡着的男人,他还没从榻上跳起来,脖颈间便贴上了冰冷的刀锋。 “你、你是何人!” 男人的背后冷汗涔涔。 “这话,该我问你。”媱嫦轻眯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男人的眸子,“你是谁?替谁办事的?” 男人狠狠地咽了口口水,他的眸底划过一抹决绝,正打算咬破牙后藏着的毒囊,下巴却被媱嫦捏住,一阵剧痛传来,他的嘴再也合不上了。 媱嫦把刀伸到他的嘴里,挑出了毒囊,随手甩到了一边去。 她捏着男子下巴的手再一用力,他的下颌回归原处。 “我不让你死,你便不能死。”媱嫦手里的刀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 男人吃痛之下脸色惨白,他死死地盯着媱嫦,眼中却已经没有了惧意。 破空声传来,数支利箭穿过窗子,朝着媱嫦直扑而来。 “敢坏主子的事儿!去死吧!” 男人狞笑着盯着媱嫦,似乎已经看到了她血溅当场的结局。 然而,媱嫦只是微微矮身,便尽数躲了过去。 她一把把男人从床上扯下来,用被子把他包裹得结结实实,让他连动弹一分都不行。 “老实呆着。” 媱嫦瞥了他一眼,随手捡起他的鞋塞到了他的嘴里,让他连咬舌自尽都做不到了。 几个转身,媱嫦到了门边。 门外,是十余个举着弓弩对着她的蒙面人。 第二十三章 十九个人 武侯赶到的时候,小院里已经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的人了,细数过去,竟有十八人之多。 他们身上的伤口干净利落,流出的血极少,不过却是紫黑色的,显然是自觉不敌,咬破口中毒囊自尽的。 “这……” 武侯们面面相觑,怔楞片刻后同时看向了队长。 他也在发傻。 眼前的一切,看起来实在不真实。 京安城内,什么时候发生过如此惨烈的事情? 他们面面相觑,堵在门口忘了反应。 “把这些尸体送到绣止府,屋内的花盆也一起送过去,移交给骁骑卫即可,你们不必入府。再分一队人把这个院子封住,不许任何人进出。” 媱嫦边说边提着那个被棉被困住手脚的男人自屋内走出,她瞥了眼那些呆傻发愣的武侯,思量片刻后便又补充了一句:“莫要沾到他们的血。” 她说罢,一手拨开挡住自己路的武侯,离开了这个小院。 媱嫦走后半晌,武侯们才渐渐回过神来。 其中一人狠狠地掐了下自己的大腿:“乖乖……这便是平西上将的手段?今日我可算是长见识了!” 这十八个蒙面人既有弓弩又有长刀,个个都是壮实的汉子。 而他们自听到打斗声到破门而入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媱嫦一人便把这些人尽数打败。 看她瘦瘦小小,又是个娇俏姑娘,任谁都想不到她下手竟然如此果决。 “打今儿起,这绣止府里……便不止有一个阎罗王了。” 媱嫦拎着那个男人又去了郑子石家中,着小丫头带她去了后院柴房,把男人丢到地上,她这才转头问小丫头:“隔壁那宅子里平常可有人进出?” 小丫头连连摇头:“没有的……嗯,总之奴婢是不曾见过,也没听人说起过有人进去过。” “好,”媱嫦点了点头,她拿了块碎银子给小丫头,嘱咐道,“你去牙行把管事叫来,就说你家夫人要添置房产,切莫露了痕迹。” “喏!”小丫头攥紧银子,提着裙摆跑了出去。 媱嫦关好门,这才解开绑着那男人的棉被。 男人的眼中已经写满了惧意,他看着眼前的俊俏姑娘,却感觉这是地狱恶鬼的面容。 媱嫦把塞着他嘴巴的鞋扯出来,问:“给谁办事的?” 男人不答反问:“你是谁?” 媱嫦眼底的冷意一闪而逝:“花是给谁种的?” 男人闭口不言,死死地咬紧牙关,哪怕整个人都在颤抖,他也不肯吐露一个字。 “呵。” 媱嫦低笑一声,站直了身体。 她睨着男人,也不再问话了。 她的沉默让男人很是不安,他扭动着身体,扯松了绑缚。 他能动,却不敢动。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媱嫦解决掉方才的伏兵用了多久,他自知不敌,自不可能去寻死。 这般情形下,哪怕能多活一个弹指都是好的。 或许有人悍不畏死,但在被阻了一次后,那份必死的决心便会消散大半。 媱嫦静静地站在那儿,嘴角的笑愈发冷了。 方才的那些蒙面人,他们所用兵刃皆是精铁铸就,尽退得宜训练有素。 寻常人家拿不出这样的东西,更养不出这样的人。 只可惜她离开京安城太久,已经很难分辨出各家豢养的死士有什么分别了。 头更疼了。 媱嫦靠在墙上,轻按着额角。 地上的男人始终盯着她,眼睛里的戒备和打量从未消散。 媱嫦突然又看向了他。 她这般一转头,男人吓得肩膀直缩。 媱嫦的嘴角上挑,凝视着他的双眼,她说:“你今日必死,让你做个明白鬼也无妨——现绣止府已查明今日之事那三个死者皆是因曼陀罗花汁昏厥,而后溺死的。” “京安城内只你这一处有曼陀罗花。你的主子实在糊涂,圣人脚下便敢行如此恶事,真以为今日圣人去祈福祭天便不会理会尔等?有长公主在,此事怎会草草了结?” 媱嫦说完便扬起下巴,把头也靠在了墙上。 她斜睨着那个男人,嗤笑一声:“也多亏长公主下令着绣止府查明此案,若非如此,你们怕是真的要跑了。” 她神色倦怠,全没把眼前的男人放在眼里的模样。 男人的神色却随着她的话变了又变。 尤其是在听到她提起长公主的时候。 媱嫦心中了然,转回头盯着房顶横梁。 男人颤抖了好一会儿,再一次问她:“你……究竟是谁?绣止府内只一个仵作是女子,你冒充绣止府的人是要做什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渐渐不可闻。 媱嫦抬起手搭在额前,有些烫。 她答:“我么?今日才履新你便撞到了我手里。” “元州军,媱嫦。” 男人颤抖得更凶了。 他总算是明白眼前这个女子到底为何有那般能耐。 那是于战场上打磨出来的功夫,莫说死士,怕是京中卫队将领的本事都比不过她。 他瘫在地上,眼中仅存的光亮也黯淡下去。 媱嫦放下胳膊,随意的踢了踢脚边的柴火。 男人侧躺在地上,看着她的鞋尖儿,他终于吐出了三个字。 - 通益坊,绣止府。 骁骑卫仍守在朱门外。 武侯已把那些尸首送来,此刻的殓房比以往每一日都要拥挤。 宋秋挨个儿看过去,没说死因,却对程聿道:“公子,主事大人的刀法实在骇人。” 这些人是被毒死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不过他们身上的伤却更让宋秋叹服。 每一处都在要害上,多一分必死,少一分便无法制服。 程聿负手站在一旁,他看着那些尸体,淡然道:“合该如此。” 他从未质疑过媱嫦的本事,能做到如此,实乃情理之中。 宋秋看向他,轻声问:“公子,这些人的兵刃……” “我省得。” 程聿转身往外,对她道:“笔墨。” 宋秋眼含惊喜:“公子要上奏圣人?这些死士皆是证据,纵是死了,她也逃不过的。” 程聿尚未回答,殓房外便传来了一道颇具威严的声音:“修怀,你要做什么?” 程聿的脚步顿住,眉头紧跟着便拧了起来。 门外,一人行至他们面前,白眉白髯,身着长衫,发间插着支碧玉祥云簪。 第二十四章 争吵不休 见到来人,宋秋立即垂首下拜:“府卿大人安好。” 来人正是绣止府卿岳明,官居三品,乃圣人恩师。 圣人设绣止府时,因担忧程聿年纪太轻,便请了他来做绣止府卿。一为彰显圣人心意,二也是在程聿身上束一道鞍嚼,免得他失了分寸。 程聿心中厌烦,面上却丝毫不漏,微微颔首,他道:“方才四处主事捉了几个死士,于京安城内豢养死士栽种曼陀罗花,只需查清死士的主子是谁,此案即破。” 岳明望着他,半晌后摇头轻叹:“修怀,你真让我失望。” 程聿回看向他:“先生所言为何?” “城内策马扬鞭,大闹弘文馆,惊扰云楼,冲撞宫官内侍,亚岁之日于京安城内杀戮……如此行事的主事,你也敢用?” 岳明拧着眉头,说一桩媱嫦的罪过便摇一次头,说到最后,他摇头的动作愈发流畅,嘴巴却跟不上,只能连声道:“胡闹、胡闹……” 宋秋的头低得更低了。 她只以为媱嫦今日所举必定会被御史弹劾,却怎么都没想到,第一个来说她不是的人竟会是岳明。 御史弹劾,圣人还可念在顾氏功勋的份上网开一面,若是岳明这般与圣人说…… 怕是媱嫦在京安城内不必睡觉便得回元州去了。 宋秋已然开始担忧程聿的身子了。 主事若走了,公子便又要每日奔波劳碌。 程聿听了岳明这话却一点儿紧张模样都没有。 他微微一笑,瞧了眼北面,这才回道:“她的确鲁莽了些,不过我私心想着,将门虎女是甚模样,圣人必定知晓。圣人圣谕,必有深远之处。” “你还护着她!”岳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几分,“我刚从明德坊回来,长公主震怒——你可知她扔出去的是何人?公主邑司舍人!那是伺候过先帝的!” 程聿反问:“于绣止府内大放厥词,便是凤阁都事都要从重处置,他区区一个邑司舍人,倒罚不得了?” 程聿负手而立,眉心微皱继续道:“媱嫦此举倒是救了他,若按我的意思,直接把人送入刑部倒也省心。” “你!”岳明气得胡须微颤,他重重拂手,“修怀!你当真以为我不知你是想要做什么?诚然,明德坊权重,但你真当凭着区区几个死士便扳得倒她?” 程聿站得笔直,微垂着眼道:“我从未想要扳倒谁,不过是寻一个真相罢了。” “你寻的真相,会害了绣止府,动了社稷根本!”岳明的胸口急剧起伏,他瞪着程聿,眼底都有了血色。 “纵容恶人当权,才会动摇社稷。” 眼瞧着这二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宋秋的眼睛飞快转动两下,而后迈前一步,扯着笑脸道:“岳大人,廊下风凉,不如先移步至殿内?” 岳明冷哼一声,收回紧盯着程聿的目光,一甩袖袍,转身朝大殿走去。 宋秋担忧的看向程聿,低声道:“公子,别说了……与他争辩,平白惹气罢了。” 岳明向来信奉君子无为而治,越老便越信命,与程聿恰好相反。 万幸的是,岳明老了,身子不济,一月也来不了绣止府一次。 程聿侧头看向宋秋,声色皆恢复平静:“莫要理会他,让人把这些死士的兵刃收好,再着人去问问媱嫦那边如何了。” 他话音才落,便听得大殿内传来争论声。 隔得远,宋秋听不清那边的人在吵什么,不过她却已经猜到了会是谁在吵。 敢在绣止府内闹出这般动静的,以前没有,今天……有一位。 程聿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都染上了笑意。 他慢吞吞的迈开步子,用比平日还要慢上几分的速度往大殿那边走。 瞧见程聿这般反应,宋秋愈发肯定自己心中所想了。 岳明方才回到殿内,便瞧见桌案前坐着个俊俏姑娘,正毫无规矩可言的倚在桌边喝茶。 她脚边还躺着个男人,被棉被裹着,瞧着是晕过去了。 “你是谁?” 岳明刚刚与程聿吵了一架,心情本就不爽,这会儿瞧见个穿着绣止府主事袍服的生人,不必想便知这人便是扰得京安城不太平的媱嫦。 见她这般无礼,岳明愈发嫌恶,索性装作不知她是何人。 媱嫦头疼得厉害,方才喝下的风寒药并未有太好的效果,她正烦着,回头便瞧见个咄咄逼人的老者。 媱嫦美目微眯,她看着这人越走越近,忽然拍了下桌子:“我说过今日不许除我以外任何人进出绣止府,骁骑卫便是这般守门的?” 她声色俱厉,一时间竟把岳明吼得发懵。 岳明捧了一辈子的圣贤书,朝内武将在他面前也需得收敛颜色,他何时被人拍着桌子呵斥过? 一时怔楞,他便失了先机。 媱嫦见他大摇大摆的入殿也无人拦,虽不知他究竟是何人,却也能猜得出几分。 尤其是没在他身旁瞧见程聿或是宋秋——这事情便愈发有趣了。 她站起身,在骁骑卫副领事进门后便出声呵斥:“今日诸事繁杂,司丞拖着病体劳心劳力,你们却连一道门都守不住,这般作为,凭甚为兵?” 副领事觑着媱嫦的脸色,背后已有冷汗涔涔而下。 他瞄着一旁脸涨成猪肝色的岳明,低声道:“大人,这位是府……” “你可懂什么叫作除我以外之人皆不可出入?有郑校尉遇刺在前,难不成你打算放入府中几个心怀鬼胎之辈刺杀司丞?” “放肆!” 岳明忍无可忍怒喝出声。 他抬起手指着媱嫦的鼻尖儿,他的手指颤抖着,随时要亲手掌嘴似的。 “放肆、放肆!” “吾乃绣止府卿,圣人恩师!岂是你一个黄毛丫头能随意辱骂的?” 媱嫦转回头,微皱着眉头看着他道:“大人安康。不过不论您是何人,我既是绣止府四处主事,便需得为京安城负责,说今日闭府,便决不能放任何人进来。” 岳明脸色涨红发紫,他的白髯颤抖得比手指还要剧烈,想要说些什么,话语却一时间都堵在了喉间。 第二十五章 击掌为盟 殿门未关,冷风呼啸着闯入,卷起岳明的长袍和媱嫦的墨发。 媱嫦站得笔直,一字一句字字铿锵:“岳大人见谅。我自小从军,军令如山不可改,我是如此,我手下之人亦需如此——想来是骁骑卫尚不知晓我的脾性,也请岳大人日后不要越矩。” 岳明气血翻涌,喉间甜腥一片,他指着媱嫦的手并未放下,眼底更红了许多。 媱嫦瞥了眼角落里的水钟,负手淡然道:“今日之事距真相大白只余一步之遥,若岳大人不嫌疲累,待到我查清案件,便请您书明细则上奏圣人。如此,可行?” “你当老夫是为了这丁点儿功勋而来?”岳明怒极反笑,“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 “如若您来并非为这案件,那便请您先去退室歇息——走是不可能了,歹人恶毒,您身份贵重,若离开绣止府出了意外,我担不起这份罪责。” 媱嫦瞥向殿门,果真在门旁瞧见了那一片衣角。 她收回视线复又看向岳明:“岳大人,事分轻重缓急,还请不要耽搁卑职当差。届时圣人问责……顾氏一族,绝不会欺瞒圣人。” 岳明终于按捺不住胸中怒火,竟还真的被气得吐了血。 “岳大人!” 一旁呆愣的副领事立即冲过去扶住岳明,他喊着岳明的名字,愣是没敢看媱嫦一眼。 以前只听说主事大人战功赫赫,却不料她的嘴比刀刃还要锋利几分。 媱嫦看着双眸紧闭的岳明,淡漠依旧:“抬下去,请府医来。” 她的脸上一丁点儿担忧的模样都没有,比被热包子烫了手时还要平静许多。 副领事匆匆把岳明扛走,并未注意到媱嫦眼中的戏谑冷意。 程聿带着宋秋迈步走入大殿,看到媱嫦他便笑了:“到底是绣止府卿,你这般针锋相对,也不考虑自己的前程?” “前程?”媱嫦的嘴角勾起抹冷笑,“昔年若不是他主张裁军,家父怎会以十万守百万?鏖战月余,城破。” 她静静地站在那儿,说起旧年恩怨,脸上却已没了伤怀。 程聿微微颔首。 是了。 五年前圣人登基,岳明便主张以文治国,大肆宣扬裁军的诸多好处,他以身份自持,联合起诸多文吏相助,又道边塞重军有碍社稷安稳,终是哄得圣人裁军。 若说顾大将军之死与他毫无关系,实在不能让人信服。 试问,朝内武将谁的心中对岳明毫无怨怼? 万幸,经此一事,圣人再不理会岳明所言,虽还敬重师恩,却也绝口不提裁军之事。 圣人对岳明大抵还是有怨的。先帝恩师领凤阁相位,开府仪同三司。而岳明,仅是正三品绣止府卿罢了,说是圣人信赖,实则他是绣止府内最清闲的那一个。 程聿走到媱嫦跟前,抬手搭在她的肩头,问:“你可还好?” “无碍。” 媱嫦微扬着的下巴始终未落下,她道:“便是圣人问责,我担着便是。” “岳先生年迈身子不济,迎风发怒损肝耗神,需得静养。”程聿说着,回到案后坐下。 媱嫦皱眉看他:“你这般与圣人解释,怕是不能使圣人相信。” “我非医者,岳先生病情如何怎会轮得到我来说?”程聿拿起红泥炉上的紫金壶,“宋秋。” 宋秋扁了扁嘴,有些不满的屈膝应下:“我这便去岳大人那儿,公子放心,府医自然知道该如何说。” 宋秋揣着手离开,走在廊下时不禁叹息连连。 旁人总说人老为贼,他们这儿……除了年老的那位,余下的都是贼。 偏生那位老的还总以为自己尚有余力与年轻人一较高下。 程聿倒了茶给媱嫦,轻声道:“喝杯茶暖暖身子,瞧你脸色不好。” 媱嫦拿起茶杯,旋即狐疑的看向他:“你看得清我脸色如何?” 程聿给自己倒茶的手微微顿住,半晌后才道:“我也不是全瞎了的。” “哦。”媱嫦不自觉的扬起嘴角,喝了口茶。 茶里兑了姜汁,有些辛辣。 媱嫦小口小口的抿着茶,喝完了一整杯茶,她觉得自己头疼得也没那么厉害了。 她看向程聿,问道:“那个元芜,你又审过了吗?” “不曾。”程聿看向她,“又查出什么来了?” “明德坊。” “嗯。” 媱嫦回来除了带回那个男人外,还要再审一审元芜。 方才郑家的小丫头带了牙行管事回来,管事告诉给她—— 元家的那处宅子,从未售出。 媱嫦却没动,添了茶之后继续慢慢喝着,也不去看程聿。 隔了许久,程聿说道:“凭此事想要让长公主吃亏,绝无可能。” “那真相便不重要了?”媱嫦看向他。 “真相固然重要,”程聿微微合起眼睛,“总归不是她亲自动手,是何人行此事,便由谁来承担。” “程聿。” 媱嫦忽然叫了程聿的名字。 程聿没睁眼,也无需她再说,他道:“我知你想要给宁昌一个公道,但媱嫦,这里是京安城。” “京安城……便能罔顾人命?”媱嫦放下茶杯,侧头凝望程聿。 程聿终于睁开眼睛。 他倾身向前,距离媱嫦不过一尺。 “你想如何?”他问。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媱嫦面色严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她是谁,我从不在意。” “若是不能以此治她的罪呢?”程聿又问。 媱嫦沉默片刻,答:“我是武将。” “顾氏清誉,你不要了?” “自有后人评说。” 殿内又静下来了。 媱嫦紧紧地盯着程聿的双眸,丝毫不肯退让。 良久,程聿笑了。 他靠回到椅子里,推开茶盏铺纸执笔:“去行你的差事,只要你查得出真相,为着江山社稷,便是东宫——动他又有何妨?” 媱嫦瞥向那张白纸,问:“当真?” “当真。” 程聿想了想,放下笔,朝她伸出右手。 媱嫦迟疑片刻,竖起手掌与他轻拍一下。 “击掌为盟,你要的真相,亦是我要的。” 程聿道。 “好,我必查出真相给你。” 媱嫦答。 她起身走出殿外,回到冷风中,方才因姜茶而暖起来的身子又有些冷了。 京安城当真不讲道理,温暖转瞬即逝,不肯停留须臾。 第二十六章 宁府客卿 对于程聿的试探,媱嫦并未太过在意。 他处在那个位子上,他怀疑任何人都是正常的。 他的试探甚至让她更宽心了些。 站在殿门外,媱嫦转回头看向程聿,与他道:“替我查一下元芜的注色可好?” 程聿还在写字,闻言头也不抬的应下:“好。” 媱嫦这才离开,径直又去了戒律房。 戒律房内终年也见不得阳光,阴冷潮湿,在冬日里比室外还要冷上三分。 因着有元芜在这儿,戒律房内守备更多了些。 媱嫦未到关押元芜的牢门前便问:“可有旁人来过?” “回大人,并无。” “他可又说了什么?” “也没有,一直缩在角落里,不吃不喝。” 媱嫦微微挑眉,径直去到了元芜的牢门口。她路过都图的牢房时,又听到了他的嘶吼鬼叫。 许是被都图的声音唤回了神智,元芜猛地打了个寒战,满面惊恐的看向了牢门。 媱嫦示意值守开牢门,待到那扇吱呀作响的门开启,她便迈步走了进去。 元芜脸色惨白,瞧见媱嫦便不住的往后挪。 他摇晃着头,像是看到厉鬼修罗一般,平日里捧惯了书卷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脖子,颤颤巍巍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媱嫦在他面前蹲下,平视着他问:“怕什么?” “我、我我我……”元芜惊恐的摇着头,“我不想死……” “没有人要杀你。”媱嫦一手托腮,先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这人的反应太过奇怪。 他这般惧怕,到底是为何? 世人皆惧绣止府,但怕成这样,委实太过。 元芜呆呆的看了媱嫦片刻,又转头看向了一旁搁着的冷馒头和清水。 媱嫦也看了过去,旋即明白了元芜这是为何而怕。 她的嘴角微扬,转回头道:“那是戒律房的餐食,不是你的断头饭——按着大昭律,那一餐有三十文,无人会克扣的。” 元芜看着她,眸光渐渐平静下来。 他长舒了口气,擦着额角的冷汗,虚脱似的靠在了墙上:“以往从未进过牢房,只听说死前会有餐食……可吓死我了……” 他瘫软在那儿,声音干涩沙哑,看着媱嫦,他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个带着些许恭维的笑。 他问:“大人,我可以走了吗?” “还不能,”媱嫦收起脸上笑意,问,“你家半年前为何举家搬迁?” “这个……”元芜皱起了眉头,低垂着头躲闪起媱嫦的视线来。 “说。” “唉!” 元芜先是长叹口气,然后拧着眉头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模样:“是舍妹年幼无知,被一个戏子花言巧语骗去,万幸他们尚未出城便被拦下。” “不过此事闹得甚大,街坊邻里尽知,原先的住所自是住不下去,便也只得搬离那处。” 元芜面颊泛红,这事儿着实不好听,他说起时也是满面无奈懊悔。 “怪我,家父离世后未能教好妹妹,还引得母亲伤心家宅不宁……不过,大人,此事总归是没触犯了大昭律的吧?” 元芜微皱着眉头看向媱嫦,眼中多了些许疑惑。 媱嫦没回答,而是继续自己的问话:“你家那处宅子,卖出去了?” 她不答,元芜也不敢追问,只是苦笑着摇头:“哪里卖得出去?旁人都说这宅子已经被那戏子摸透了,无人敢买。” “赁出去了?” “没有,”元芜继续摇着头苦叹,“那宅子一直荒废着,左右也不会再去,家母把钥匙都丢到渠里了。” “你们搬走后,便再没回去过?”媱嫦紧盯着他的脸,不肯错过他变化的表情。 元芜有些茫然,他拧着眉头看着媱嫦:“自然,莫说是那处宅子,便是景曜坊我都不敢踏足——大人,到底怎么了?” “有人在你家旧宅里设了暖房栽种曼陀罗花,这是京安城内严禁栽种的,你当真不知是谁?” 媱嫦一字一顿的说道。 元芜的嘴巴渐渐张大。 良久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再一次翻身跪下,连声喊冤:“大人明察!卑职当真不知为何!许是旁人见这宅子无人居住才起了歹心啊!” “卑职自打搬离后便再没有回去过,家母亦是如此!大人明察,此事绝非卑职所为!” 元芜的声音沙哑却尖利,回荡在戒律房内,噪杂难听。 媱嫦缓缓站起身,她垂眸看着冷汗涔涔还在辩解的元芜,沉默片刻后转身离去。 元芜所言合情合理,与她从郑家小丫头和牙行管事那儿打听到的消息如出一辙。 只是她仍旧不信。 元家并不富裕,他不过是弘文馆那清水衙门的校书郎,仅凭元芜一人供养,家中怕是捉襟见肘。 这样的人家,怎可能把一处宅邸置之不理? 媱嫦站在门外,回头又瞥了眼元芜。 他伏在地上,瑟缩成一团,比起她来之前更要害怕些。 媱嫦沉默片刻,侧头对值守道:“盯着他,莫要松懈。” “喏。” 她微皱着眉头离开戒律房,回到大殿门前时,恰巧遇到个捧着卷宗的文吏。 他垂眸行礼,而后便跟在媱嫦身后进了大殿。 程聿没看媱嫦,而是对那个文吏道:“把东西给她。” 媱嫦接过卷宗,翻开一瞧,正是元芜的。 她一行行看过去,一时间也没觉出什么不对。 一旁的文吏低声提醒:“大人往后瞧——” 说着,他伸手指向一行小字。 那处是朱笔批注的,上书: 昭顺三年腊月十八,拜入左武卫大将军宁浮门下为客卿。五月后,经宁将军长子举荐,入弘文馆任校书郎。 媱嫦微蹙眉头,抬头看向程聿:“他一个文官,怎会拜到叔父门下?而且他以前不是申孟门下?叔父与申孟龃龉颇深,怎会要他的人?” 而且,申孟暂领弘文馆,怎需绕如此大的一个圈子把元芜送去做校书郎? 程聿搁下笔,看着她缓声道:“这便要去问宁大将军了,我身子不适,你自己去吧。” 媱嫦抿了抿唇,看着他微微点头,低声道了句谢。 程聿不置可否,把手里的信封递向她:“把这封信带给宁大将军。” 第二十七章 只要真相 宁府内白幡飘飞,织成密网,拢住人们的哀思和低泣。 媱嫦站在街旁的石柱后,轻咬着下唇,脸色发白。 “阿媱,走,我带你去迦隐寺,那儿的桃花开了。绫姐姐被四爷缠着不便带你一起,你随我去,我知晓个绝好的地方,那处景色最美。” “阿媱,你要当心了,我要使绝活儿了!这一招你好好接着!哎?这都被你接下了?算了算了,我认输,今日请你吃糖葫芦可好?” “阿媱……此行凶险万分,我知你心意已决,我会替你说服父亲,到了元州,立即要写信回来。” “疆场不比校场,万莫逞强,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懂吗?” “阿媱!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你……珍重。” 昔年种种话语尚在耳畔回荡,媱嫦皱起眉头,心口抽痛不已。 她深吸口气,指甲陷入掌心,丝丝疼痛让她勉强冷静。 她绕过石柱,走入宁府。 府内哭声不止,前来吊唁的人不多,只有宁家的几位至交好友。 宁浮在灵堂里,一个时辰不见,媱嫦发现他的背已有些佝偻了。 她沉默着去给宁昌上了香,跪在蒲垫上,她久久未起。 她始终以为啊,该是宁昌为她操办身后事的。 却不想方才回京,尚未得见便已生死相隔。 宁浮把她扶起来,未言其他,他带着她去了退室。 “如何了?” 宁浮看着媱嫦问。 他的嗓音分外沙哑,是遮掩不住的疲惫倦意。 媱嫦微微抿唇,片刻后才道:“已经查明了宁昌哥哥的死因——他是被淬了曼陀罗花汁的吹针射中,失了神智后被拖入井中溺亡。” “我方才找到了栽种曼陀罗花的地方,就在景曜坊里,那处宅子以前是弘文馆校书郎元芜的住处,半年前他家搬离,便一直空下来了。” 宁浮微微颔首,片刻后追问:“那凶手呢?可有线索了?” 媱嫦轻叹口气,不答反问:“我来是想问问叔父,为何元芜的注色经历上写明,他曾是您的门客?” “元芜……”宁浮皱起眉毛,大手挥了两下道,“你容我想想。” 宁浮这般地位,门下客卿不胜枚举。 一个元芜,他当真需要好好想想。 媱嫦点了点头,把程聿的那封信拿出来奉上:“叔父,这是程司丞让我转交给您的。” 宁浮皱起眉毛,接过信函打开。 纸上的字不多,他两眼扫完,直接把信递给媱嫦,让她自己去看。 媱嫦接过信,上边只有短短四行: “仓明碧波荡, 怀安圆弓张。 月明食霜天, 塞北无庙堂。” 媱嫦反复念了数次,蹙眉看向宁浮:“他向来如此说话?” 这般绕,烦也要把人烦死了。 宁浮疲惫的挥了挥手,问她:“阿媱,你如何看?” “仓明……明德坊,仓池。”媱嫦拿着那张纸,恨不得把每个字都拆开来念,“仓池就在长公主府外,他这意思是,今日所行皆是长公主的手笔?” “怀安圆弓张,是指怀安坊?”媱嫦皱眉看向宁浮,有些耐不住性子的直接问,“叔父,宁昌哥哥与怀安坊有关?” 怀安坊内只有两处宅邸。 一是平康王府,一是乐康王府。 平康王是圣人胞弟,平素最得圣人信赖。今日圣人去迦隐寺祈福,也只携平康王一人同往。 而乐康王虽在京安城内有府宅,他却从未住过。先帝驾崩后他便南下云游,除年节外再没踏入过京安城。 宁浮默然无语。 媱嫦急了,皱着眉头提醒:“叔父,若是宁昌哥哥真与平康王有关,长公主此行便是消除异己,这便也不仅仅是一桩疑案。” 宁浮仍未答话。 他垂着眼睛,搭在膝上的拳头渐渐握紧。 “叔父!” “阿媱。”宁浮终于抬头看向媱嫦,他说,“我想起来了,我门下的确有过元芜这人,他祖辈从军,便来了我这。” “当时军中并无空缺,我便举荐他去了弘文馆。” 媱嫦捏着那张纸,盯着宁浮的眼睛说道:“元芜祖上行医,也曾入过太医署。” 宁浮拿起桌上茶盏,狠灌了一口冷茶后才道:“那许是我记错了,府中门客不知凡几,一个儒生罢了,若你不提,我已忘了此人。” 他说罢,把茶盏搁下,复又合起双目,再不打算言语。 媱嫦一掌拍在桌上,看着宁浮的眼眶微微泛起红晕:“宁昌哥哥尸骨未寒,有什么比他因何而死更重要?” 宁浮仍紧闭双眸,全然不理媱嫦的怒喝。 媱嫦看着宁浮的眼神渐渐冷淡。 她是了解叔父的,他不想说的话,绝不会开口。 半晌,媱嫦退后两步,轻声道:“我今日繁忙,叔父,我先走了。” 宁浮“嗯”了一声,待到媱嫦即将迈出门前,他终是说了一句:“阿媱,有些事,不能太过。” 媱嫦脚步微顿,她迈出门,侧回头道:“我只要一个真相。” 说罢,她再不停留,快步离去。 宁浮缓缓睁开眼睛,无奈摇头。 他不说,是不想宁昌出事在前,媱嫦紧跟着也要有差池。 宁浮沉默良久,终是强撑着站起身来,换下了身上素衣,撇下前来吊唁的客人自后门离府。 媱嫦走在长街上,耳边尽是嬉笑的喜庆辞藻。 他们的欢喜与她无关。 方才与宁浮谈起元芜,反倒让她想到了一种可能。 她加快了脚步,朝着丰化坊而去。 丰化坊内的街道窄了许多,来往多是小吏家眷,便是此处的武侯都懈怠许多,三五成群的凑在一起,时不时便大笑出声。 媱嫦一面打听一面寻,终于停在了白门胡同丙字十六号府门前。 尚未叩门,她便听得了门内的吵嚷声。 “……这般时候还不知归家,怕是又跑去寻他那小相好了吧!” “你这妮子怎可如此说你阿兄?若不是为你,我们家又怎会如此?这丰化坊什么都没有,便是过节都过不安稳!” “为着我?若不是他当日求我,我会替他行那般恶事?耽误了我不说,他许诺下的可有一桩事成?” “你、你……你闭嘴!作死吗?” 第二十八章 元氏妇人 待到门内没了声响,媱嫦这才抬手叩门。 “来了!” 门内传来一声老妇的声音,紧跟着是一连串脚步声。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一个身着布衣的老妇人开了门。 迎着她那布满皱纹的脸,媱嫦微微一笑,而后拿出自己的腰牌:“绣止府查案,婆婆,烦请让让。” 老妇听闻“绣止府”三字,刚扯出来的笑脸立时便僵住了。 她死死地扒着门,看着媱嫦的眼中尽是惊慌:“这、这……可是我儿犯了什么过错?他不会的,决计不会的,大人可不能冤枉他的!” 媱嫦面色和善,唇角微扬着连连点头:“婆婆放心,元大人清正廉明人尽皆知,不过是被些腌臜事情缠住了,我来是为还他一个清白的。” “如若元大人真有罪,来的便不止我一个了。” 老妇长舒了口气,立即躬着身请媱嫦入府。 元家房舍简陋,门庭斑驳。院内辟出一处一丈见方的药圃,养着几样喜寒的药草。 “都出来都出来!绣止府的大人要问话!” 老妇一进门便喊着女儿和儿媳,她喊完还回首对媱嫦说道:“大人见谅,家里两个孩子跑出去玩了,不过他们也不懂什么,大人若要问话,我这便喊他们回来!” “不必了。”媱嫦笑着,依旧是和善模样。 东厢走出个年轻妇人,瞧着与元芜年纪相仿。布衣布裙,眉眼倒是和善。 西厢出来个姑娘,嘴唇略薄,穿着条鹅黄的雪缎下裙,发间还插着支双蝶银簪。 媱嫦瞥了眼她的绣鞋,浅笑着道:“这便是元大人的妹妹吧?早听闻元大人最喜欢他的妹妹,看来的确如此。” 那姑娘没答话,蹙着眉头走到院内,打量着媱嫦的目光很是无礼。 元母扯着笑脸描补:“这丫头被她阿兄宠坏了,大人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无妨。”媱嫦回看向她,问,“你看我做什么?” 元姑娘盯着她发间的红发带,轻声回道:“大人的发带是顶好的宫锦,其上的明月石熠熠生辉亦是珍品,真是浪费。” 媱嫦回手摸了摸自己的发带,笑着与她闲话:“这个么?我阿姊做给我的,大抵是随手扯的余料吧,我也未曾在意过。” 元姑娘抿起唇,不答话了。 元母去到她身旁,扯了她一把低声骂着:“大人位高身贵,用什么都配的,你莫要多言,不会说话便把嘴闭紧了!” 媱嫦听着她这尽是提醒意味的话,心中冷笑。 她走到那块药圃旁,甚是随意的问着:“元大人还懂药理?” “是呢!”元母紧赶着跟上,言语间多了抹自豪意味,“我家祖上皆是医者,栎明自小耳濡目染,这些都是懂的——莫说是药理,便是左右邻里有个头疼脑热的,他也能给诊治妥帖了!” 她说着话,目光始终落在媱嫦身上,为自己儿子争功添彩的意味十足。 媱嫦却问:“栎明?是元大人的字?” “是呢!我家祖籍栎照,栎明他是栎照县头一个秀才,这字是县太爷给取的!” 提起儿子的光辉,元母的眼角眉梢尽是欢喜得意。 媱嫦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程聿给宁浮的那首诗里,第三句的“月明食霜天”,她之前以为是指岳明的。 现下看来,指的亦可以是元芜。 媱嫦微皱起眉毛。 程聿到底知道多少事? 他今日几乎就没离开过绣止府,却好像把这一切变幻尽握掌间。 这人,真可怕。 再想到程聿方才对自己的试探,媱嫦没来由的觉得脊背发寒。 她定了定神,转头看向元姑娘:“姑娘闺名是?” 若是程聿所言真的是指元芜,那其后的“霜天”又是指什么?或者说是……指谁? 刚才在门外,她听到埋怨元芜的声音正是这位元姑娘的。 元芜让她做了什么事?又是否与今日的事情有关? 元姑娘有些拘谨模样,垂着眼睛回答:“元薇。” “可有小字?” “并无。” 媱嫦略有些失望。 她看向元母,道:“婆婆,带我去元大人房中看看吧。” “好好好,大人这边请。” 元母直接带着她走向东厢,没瞧见自己的儿媳一般,越过她直接推开了东厢房门。 媱嫦站在门边,看着元芜的妻子道:“嫂夫人一起吧?” “她一个妇人……”元母开口想要阻拦,话才说出一半便自觉不对,赶忙说,“你还不进来?难不成要大人去请你?” 元夫人大抵是早习惯了婆母如此待她,脸上连丁点儿不满都没有,跟着回到他们的卧房。 这东厢三间房,一间花厅,左右分别是卧房和书房。 媱嫦先去了书房。整面墙的榆木书架,上边摞满了书册。 她在书架旁细看,元母跟在后头絮絮地说着话:“栎明自小便爱书,这些书不管去哪儿都要带着。不过这也是好事对吧?正合他在弘文馆的差事……” 媱嫦翻看着架子上的书,并没什么特别的。 她突然转过身,盯着元芜的夫人问:“元大人的外室住在哪儿?” 她如此突兀的发问,元夫人和元母都愣住了。 元母反应倒是快,一拍腿便哈哈笑着说:“大人打哪儿听来的谣传,我儿洁身自好,怎会有……” “闭嘴。”媱嫦之前的好颜色尽数收起,眼眸里泛起的寒光让元母立即便闭上了嘴。 她盯着元夫人,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而后道:“我问你,你若不如实回答便是阻碍绣止府查案,你一家的脑袋都不足以抵过。” 元夫人脸色惨白,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婆母。 “别看她,我问的是你。”媱嫦随手把手里的书丢到桌上,绕过桌案走到元夫人面前,她捏着她的下巴让她看自己,“说。” “我、我……”元夫人颤抖着狠咽了口唾沫。 “想想你的儿女,嗯?” 媱嫦的眼底划过戏谑的笑:“为着一个与你夫君有染的女子赔上他的前程和你们一家子的性命,值得么?” 元夫人还没说话,听到这事会影响到元芜前程的元母立即开了口:“我说!我说!” “那女人也算不上是栎明的外室,她就是个云楼舞姬!根本就没进过我家的门!” 第二十九章 公主褚琏 云楼舞姬。 媱嫦几乎立即便想到了那一身红罗衣。 “哦?” 她不动声色的瞥向元母:“云楼女子会与元大人有所牵扯?” “那姑娘是我家同乡,我记得是叫……织花,对,就是这个名儿。栎明念旧才对她照拂一二,”元母眉头紧锁,伸手拽住了媱嫦的衣袖,“大人明察啊,栎明与她绝对没有越矩之行!” “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的。”媱嫦轻拂开她的手,“在元大人身上有个织花缎子的香囊,你家如此朴素,这东西恐不是出自夫人之手。” “不,是我做的,”元夫人轻摇着头,眼角都湿了,“香囊上是两朵梅花,因着夫君喜欢梅花才绣上的。里边的香艾亦是我亲手放入,夫君在弘文馆当差,那处多虫蚁,放些香艾最合适。” “是么?”媱嫦的心里已如惊涛炸起。 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那只在井底寻到的香囊竟然会是元芜的。 元芜当真心思缜密,连她都骗过去了。 若不是元母担忧自己儿子的前程,恐怕她怎么都猜不到竟然还真是元芜。 只是—— 元芜今日一直被拘在戒律房内,又是谁对郑子石下的手? 元夫人紧赶着跑回到卧房,捧出来个绣绷。 “大人您看看,这是我给婆母做的鞋面,上边的针脚可是与香囊一样?” 媱嫦看着那绣绷,良久无语。 早知道,应该带宋秋一起来的。 她自小不习女红,这些针脚她着实看不出异同。 见媱嫦紧盯着绣绷却不言语,元母的心都提起来了。 她紧抿着唇,挣扎了许久后一拍自己的腿,蹿到门边扬声喊着:“元薇!你快些过来!告诉大人你阿兄与云楼的那个小蹄子没关系!” 媱嫦侧头瞥向元薇,果真从她脸上瞧见了不耐之色。 元薇在原地踟蹰不前,元母心焦气躁,跑出去扯着她的胳膊把她拖了进来。 把人丢到媱嫦面前,元母目光恳切:“大人,您听薇薇细细说给您听,栎明当真无辜!” 在元薇开口前,媱嫦对她说道:“想明白再说,若有一字不实——圣人有诏,欺瞒绣止府者,与欺君之罪同处。” 不必她说,圣人此诏世人皆知。 只是此刻再提,元薇便是有一百个胆子都不敢说谎了。 她双手揪着帕子,把上边的绣花都扯得变了模样。 “阿、阿兄他的确与那人有些关系。” “元薇!你说什么浑话呢!” 元母如遭雷击,跳起来便要堵元薇的嘴。 媱嫦抬起手,一把把她按住:“闭嘴。” “大人!大人莫信啊大人!这妮子近日与栎明吵嘴生了些龃龉,她这是混说话害她阿兄呢啊!” 元母哪听得进去?在媱嫦手里仍旧挣扎不休。 媱嫦索性把元薇手里的帕子抽出来,团成一团塞进了元母的嘴里。 她做完这些,看向元薇:“继续说。” 元薇没了帕子,绞着自己的手指,抿了抿唇后看了眼元母,眼中已经含起泪花: “阿兄心悦那姑娘,却碍于身份无法亲近。每逢云楼休沐,他便让我去给织花送信……那日出城,便是阿兄求我送织花走的。” “我与她扮作姐妹离去,仅出城二十里便被追上,织花自是要被送押回云楼。阿兄不知寻了何人疏通,这事便就此作罢,我却被扣上了个与人私奔的罪名。” “他为着一己之私不顾我的名声,这等人,凭何为人兄长?” 初时,元薇的声音还带着些许颤意,说到后来,大抵是心中委屈非常,她便越说越顺了。 元母不再挣扎,她呆滞的看着元薇,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元夫人垂首抹泪,大抵是早已知道这事的。 媱嫦的手有些冷。 之前的种种疑虑总算是有了解答。 这便是织花以教习之身被赏至宁府做舞姬的缘故。 这般丑事,云楼自不会留她,便是为着颜面不曾当众处罚,却也绝不会让她好过。 宁府却也不敢留她,急着把她嫁了出去,便也是担忧她会再跑,扰得宁府不安生。 不过—— 既是与织花情深如此,元芜怎会杀她? 媱嫦在元家又翻找了些时候,没寻到什么线索便离开了。 关上门的那一瞬,她便听到了元母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她的脚步未停,略微摇了摇头,便快步往绣止府赶。 有些事,恐怕只能回去问程聿了。 - 明德坊,长公主府。 偌大的长公主府内静谧非常,来往的宫人脚步轻缓,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 触目所及无不精美华贵,便是踩在脚下的汉白玉石阶都由巧匠雕刻出朵朵莲花。 万字菱花窗后的紫檀美人榻上,白嫩的皓腕枕着嫣红的团花苏锦软枕。腕间一只掐丝嵌宝翟凤镯,迎着冬日暖阳熠熠生辉。 枕上的美人细眉入鬓,眉间一点朱砂痣媚而不妖。她的眸子缓缓张开,瞧着窗外的人,她笑了。 朱唇微挑,她缓声道:“宁大将军倒是稀客,怎的?也是来寻本宫状告绣止府的?听闻他们把宁府闹得很不安宁呢。” 她的声音极柔,娇美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嗔怪似的埋怨,没有半分权倾朝野的气势。 宁浮立于窗外,垂着眼睛看着墙缝:“长公主明鉴,绣止府此行实乃职责所需,犬子之死亦与他们无关,臣并无怨言。” “哦?” 褚琏轻轻撑着身子坐起身,她伸手推开窗,顽皮孩童似的以双手撑着下巴,一双似能勾魂夺魄的美眸紧盯着宁浮:“你当真一丝怨怼也无?那可是你的长子。” “为兵者,不与亲王同辇。犬子与平康王交往过密,本已是死罪,今日死于歹人之手,虽不该,却也并不委屈。”宁浮一字一句说得利落干脆,没半分伤怀模样。 “放肆,”褚琏扬起下巴,“三皇兄怎会如此不知分寸?你污蔑皇亲,该当何罪?” 宁浮一掀衣袍,直挺挺的跪下。 他仍盯着那处墙缝,朗声道:“臣亦是今日方才知晓,程司丞在犬子院中搜到了他与平康王来往书信,此事绝非臣妄言。” “哎呀,那是我方才冤枉你了?”褚琏浅笑着,一双凤眸弯成月牙。 “长公主明察秋毫,是念及兄妹情分才有此询问,臣不冤枉。” 第三十章 长兄如父 午后的阳光更暖了些,斜照进廊下,洒在宁浮的身上。 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不论是眼前女子的凝视,抑或是这暗流涌动的京安城,都只能让他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褚琏那如削葱的细长指头轻点着窗台,她唇角含笑,睨着宁浮问:“宁大将军此来到底为何?我怎得弄不懂了?” 宁浮跪得笔直,朗声道:“回长公主,顾氏媱嫦是臣兄之养女,自幼从军疏于管教,不习京安礼法,实难于绣止府任职。臣恳请长公主殿下上奏圣人,允她解甲离朝。” “媱嫦……昭武校尉,平西上将。”褚琏一手托腮,看着天边薄云,心神往之的模样,“顾大将军的嫡女是叫顾绫吧?顾府将才,个个骁勇,任谁能想到,这两个姑娘家能平了仰西呢?” 宁浮的眉头皱起,片刻后便又舒展开来。 他又道:“她们二人自幼耳濡目染,加之元州军骁勇,二者兼备方才成事。她二人于疆场或可为将才,但若在京安城中……” 不待宁浮说完,褚琏便挥手打断了他:“顾家女名震元州,媱嫦入京又是圣人钦定,现下方才进京,宁将军便要本宫出面要她解甲……” 褚琏的笑容落下,眼底也多了抹冷意:“宁将军这是要我插手朝政?抑或者是觉得本宫在这明德坊住得太舒适,想要本宫挪一挪地方?” “臣不敢。”宁浮以额触地,继续道,“长公主明鉴,臣绝无此意。不过是因今日媱嫦在京中闹出许多事端,臣私心想着,待到圣人回銮,必定要以此问责。” “不守规矩的是她,与本宫何干?皇兄即便是要问责,要么寻她的错处,要么便由绣止府担着。说起来,她还打了本宫府上的邑司舍人,这事本宫记下了。” 褚琏又勾起了一抹笑,她收回手,复又靠回到了软枕上:“宁将军请回吧,家中既有丧仪,便也不必为旁人奔波了,是福是祸,全看她如何自处。” 褚琏缓缓阖眸,嘴角的笑意却始终不消。外头的宫人仍旧远远地立在那儿,谁也没上前来请宁浮离开。 宁浮撑着地直起身子,抬头看向窗子。 他跪着,这般自然看不到褚琏是何模样。 宁浮沉默片刻,朗声道:“殿下,方才媱嫦来寻臣,言语间问起元芜之事,臣,未回。” 窗后,褚琏眉心微蹙。 片刻后,她的笑声如银铃悦耳,飘扬传至窗外。 “宁将军,本宫念你丧子之痛,便不追究你这般僭越之举。” 褚琏缓缓坐起身,盯着宁浮的眼中冷意乍现:“不过你方才所言倒也有几分道理。你是顾氏养子,宁昌便是媱嫦的阿兄。她既无父母,也无其他兄长。宁昌便是她长兄,长兄为父,兄长身亡,她这个妹妹自当丁忧去职。” 宁浮长松口气。 不论褚琏所言借口到底有多蹩脚,他都可以接受。 他所图的,不过是家中的其他孩子可以远离这些是非。 他再次俯身叩首。 “臣宁浮,谢长公主体恤,长公主厚恩,臣万死不足以为报。” 褚琏的笑声如银铃悦耳,她一手托腮,轻轻眯起凤眸:“宁大将军战功赫赫,乃国之重臣,本宫怎敢使你以命相报?” 她笑得,甚美。 宁浮以额触地,瞥见那汉白玉石砖上多了两滴汗印。 第三十一章 心急不得 再回到绣止府,媱嫦惊奇的发现那满府的文吏皆不再忙碌了。 透过窗子可以瞧见,他们各自坐在位子上,或阖眸小憩,或饮茶用饭,竟无一人再去翻阅那些卷宗。 媱嫦凝眉进入大殿,见程聿也是如此闲适模样。 “回来了?” 听到她的脚步声,程聿并未抬头,只是轻笑着询问:“可要喝茶?” 媱嫦走到桌案前,她没坐下,而是皱着眉头凝视着他:“程聿,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程聿抬起头,示意她先坐下。 媱嫦站在那儿没有动。 程聿轻叹,略有些无奈模样:“你是圣人亲派,我本该信你。只是你的注色上并无任何与查案有关的经历,绣止府四处任重道远,我是你的上峰,自该考校一番。” 他对自己的心思毫无隐瞒意思,坦然得很。 “你大抵是想问我何时知道凶手是谁的吧?”程聿呷了口茶,声音和缓了些,“是在宁府,看到宁昌与他人的书信往来时我便知道此事与明德坊脱不开关系。” “不过那时我也不确定凶手会是元芜。”程聿说着话,拿过一只茶盏添上茶,推到了媱嫦面前,“是郑子石出事的时候,我方才确信是他的。” 媱嫦坐了下来。 她拿起茶杯,饮了口茶。 程聿嘴角微扬,把自己的手炉也递向她:“暖暖身子吧,奔波了两个时辰,你也累坏了。” 媱嫦接过手炉,沉默片刻后才问道:“你如何知道的?” “绣止府大肆探查此案,你又从未刻意隐瞒过行踪,那凶手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该在此刻顶风作案。”程聿的嘴角噙着丝浅笑,“他们或许是真的想要郑子石的命,但一定是想借由此事保全真凶。” 媱嫦轻轻点头:“需得被保全,那人必定已经在绣止府的掌控之内,今日绣止府只捉了一个人,便只能是元芜了。” “诚然。” 之前他便对郑子石说过,今日一定要看紧元芜。 那时他只是想借由元芜引出真凶,却不想当时的决断,竟成为了他知晓真凶的引子。 程聿看向媱嫦,轻声道:“你机敏聪慧,圣人慧目。” 闻言,媱嫦自嘲一笑。 “司丞言重了,我还不是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程聿给她添上茶:“我所想皆是猜测,你若寻不到那栽种曼陀罗花的地方,此案无法确定真凶。” “真凶?” 媱嫦皱起眉头:“区区一个弘文馆校书郎,能瞒天过海把猫夹藏于书箱中送入京安城?又能指使宫人去买通守门吏?他又是从何而来的曼陀罗花种?” 程聿没立即回答,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后,他笑了。 “此事关系皇亲,便是你我都知道这件事与明德坊脱不开关系,她也早已留好退路,是决计不会因此潦倒的。” “你说过,你寻的是一个真相。”媱嫦的眼底寒意乍现。 程聿没瞧见她的眸光变换,颔首后自顾自的继续说:“我知道,这桩事我已记下,哪怕要拖得时间久些,也必定会让她偿命。” 之前与她击掌为盟,他也确信可以借由此事还绣止府一个太平。 却不想在这短短几刻间又出了那般多的事情。 现下再想如何扳倒长公主已是无稽之谈,他需得先护住眼前这人。 他坐在桌案后,身上拢着厚重的大氅。他眉目平和,不悲不喜,也无半分怒容。 他就那般静坐着,却让人莫名的愿意信服。 好似这京安城内就没有他做不成的事。 哪怕他现在说的是,他要让长公主偿命。 媱嫦盯着他,沉默了许久后,她轻轻点头:“好,我不急。” “嗯,现在说说你的事情吧。” 程聿又看向了媱嫦。 媱嫦略有惊疑:“我?我怎么了?现下难道不是这案子更重要?” “有猫尸、有曼陀罗花、有宅邸地契,加之一些细碎小节,足够定元芜之罪,此案已结,宋秋已经在审问元芜做供词了。”程聿看向媱嫦,“现在更紧要的是你的麻烦。” 媱嫦低笑,眼底划过一抹不屑:“不过是犯了几条礼制,御史台若想弹劾,由得他们去便是。” “不,”程聿摇了摇头,“是明德坊不会放过你。” “我?为何?”媱嫦凝眉望向他,“她不是向来厌恶你么?” “但今日在外奔波之人是你。”程聿道,“日后她必定会愈发提防你,你要多小心。” 媱嫦并不在意:“京安城内能伤我的,只叔父一人。”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比你听闻的要可怕许多。”程聿又拿起茶盏,瞧着那茶汤,他却又笑了。 媱嫦看着他,似是在揣摩他的话。 程聿呷了口茶,端着茶盏看向媱嫦:“不过你亦有生路。今日圣人回銮后长公主必定会上奏圣人,要你去职丁忧。” 媱嫦失笑出声:“生路?你是想说,若回了元州,我便不必怕她了?” 程聿自身旁拿出一份奏章,递到她面前道:“圣人现下应已祈福完毕准备启程回朝,若你能赶在圣人召见长公主之前把此折呈上,便是长公主再如何言语,你都可留在绣止府。” 媱嫦接过那份奏折,轻哼一声:“你倒把我当成信使了。” “绣止府内唯你一人有本事赶在她之前。”程聿叩了叩桌面,“若你当真想要回元州,便与我再饮一盏茶吧。” 媱嫦拿起茶盏,仰头喝完了杯中茶。 她捏着奏章起身,对他道:“程聿,我留下,是要亲眼看着她给宁昌哥哥赔命,你若敢骗我,我必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程聿颔首,眼中多了抹玩笑意味:“上将英武,我一将死之人怎敢欺骗于你?” 媱嫦轻哼一声转身离去。 程聿隐约听见她道:“你骗了我一日,此刻倒装起胆小了。” 他微微挑眉。 太过机敏,委实不好骗。 诚然,自打今日长公主把此事推给他时他便知晓,这案子的幕后真凶必定是她。 不过那时也仅是猜测,他的确是在宁府时才确定的。 程聿无奈轻笑,展开一张纸,执笔写下四个名字。 脱里 织花 宁昌 郑子石 他总觉得,那四条猫尾背后所指,必定意义非凡。 看着这四个人名,他的脑中一时间涌出许多杂乱的念头。 第三十二章 寺中腊梅 迦隐寺位处京安城外南二十里的阳山上,此时隆冬腊月,寺内腊梅尽数绽放。 圣人仪仗自大雄宝殿蜿蜒而下直至山脚,左右卫各五千随君护卫,便是有天大的本事都不能靠近圣人分毫。 圣人方才用过素斋,此刻正与平康王褚稷一道,行至寺后赏梅。 院中白雪映出朵朵红晕,被风一吹,那红晕便也跳动着恭迎圣驾。 迦隐寺主持方丈慈惠伴驾而行,他须眉尽白,一脸慈悲相。 圣人负手而立,对褚稷道:“今日不太平,便是在佛门净地都躲不得清闲。” 褚稷微微一笑,缓声说道:“褚琏不喜程聿已久,只是今日,她委实过了。” 圣人伸手折了一枝腊梅:“修怀当得世人不喜。” 褚稷颔首:“木秀于林,自是如此。” 圣人把手中腊梅递给身侧内侍:“拿回去给司昭仪,她近日身子不适,佛前花总会让她心安些。” “喏。” 内侍躬身接过,忙不迭的去寻了合适的盒子装好,生怕碰掉了一片花瓣。 “圣人,绣止府四处主事媱嫦求见。” 又一内侍缓步而来,低声道。 “媱嫦?”圣人轻轻摇头,“不见。” 说罢他便看向褚稷,眉眼间倒也看不出喜怒:“修怀向来不禁说,才提起他,便差人过来了。” 褚稷哑然失笑,想了想,他还是道:“皇兄不如见见?这小丫头大抵是今日方才到京安城的吧?也算周全了顾氏颜面。” 圣人却仍摇头:“不见,难得偷取半日闲,实在不耐烦理会他们那些琐事。” 褚稷只得应声:“皇兄不喜,便让她候着吧。” “嗯。”圣人复又转身,寻了只翘首而立的腊梅折下,不发一言递与内侍。 这一支腊梅他未说明要给谁,内侍却更显郑重,比方才那枝还要珍视些。 褚稷瞥了眼那枝腊梅,缓声问道:“皇兄向来喜欢幽兰柔顺,怎得今日对梅花也有了赏玩的雅兴?” “凛冬含苞,迎风而开,这花,倔强得很。” 圣人瞧着眼前的梅花,似是想起了什么人,眉心缓缓皱起。 褚稷的嘴角依旧含笑,听不出圣人言外之意一般,直言:“人似花三分,花与人无异,皇兄这是睹花思人。” “这话,也只你敢说。”圣人低低一笑,敛袖转身,“顾家那小丫头呢?传进来。” “喏。” 媱嫦捏着那封奏折,顶着寒风站在山门外,着实有些冷了。 今日着实把她折腾得不轻,现下被冷风吹着,原本就有些疼的头愈发疼了。 等了二刻,终于等得了内侍前来唤她觐见圣人。 她理了理衣衫,跟着内侍步入山门。 “主事大人这边请。” 来传话的是内侍省常侍曹舍人,形容瘦削,眉目锐利。 他躬身前行,与媱嫦走得极近。 “今日亚岁不朝,圣人召见大人已是恩宠有佳,大人万勿忤逆圣驾。” 他微微侧头,以极低的声音对媱嫦道。 “多谢公公提点。”媱嫦回以浅笑,“我依稀记得您。” “哦?”曹舍人看着媱嫦的眼中尽是惊异。 他扭着头看媱嫦,脚下的步子却一刻不停。 媱嫦跟着他脚步不停,仍笑着对他道:“四年前,我随阿姊入宫求见圣人,便是您带我们入殿的。” “大人好记性!”曹舍人有些感慨模样,“老奴也记得,大人那时还是瘦瘦小小的一个小姑娘,哭红了眼,却怎么都不肯听话离开。” 媱嫦双眸炯炯,看着他问:“公公,不知今日圣人可曾召见过旁人?” 程聿要她赶在明德坊之前把奏折递上,她总得要知晓那边是否已经来过了。 曹舍人含笑看她,复又重复一遍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大人,今日亚岁,休沐不朝。” 得了他这话,媱嫦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她舍近求远,自京安城一路疾驰而来,为的还不是赶在明德坊前边把奏章送上? 若是真被明德坊抢了先,她就得另想他法了。 “多谢公公提点。”媱嫦浅笑着,“佛门清净地,回头再请您喝茶。” “大人客气,”说话间,曹舍人已带着媱嫦到了一处禅房,他亲自掀起门帘,“大人请。” 禅房内燃着旃檀,香气厚重犹带一丝香甜。禅房素雅,哪怕圣人亲临,也并未以华贵物什装点。 圣人正在抄经,闻听脚步声也未搁笔。褚稷负手站立在旁,瞧着媱嫦那有些狼狈的模样,他笑了。 媱嫦充耳未闻,端端正正的跪下,也不出声。 她垂着眼睛,双手捧着那份奏折,脊背笔直。 圣人写完一句,终于搁下了笔。 紫玉笔杆轻触笔山,发出些许声响。 媱嫦俯身行礼:“臣媱嫦,参见陛下。” 一声低低的笑声传入她的耳中,紧跟着便是圣人那不紧不慢的声音:“怎么这般狼狈,御前失仪,朕可治你大不敬之罪。” 媱嫦的发带垂落,其上的明月石触到地面,发出一声脆响。 “陛下明鉴,臣今日入城履新,自辰时起便奔波于京安城中,事关社稷安稳,臣无暇他顾。请陛下责罚。” “伶牙俐齿。”圣人坐到案后,呷了口茶后才道,“平身吧。” 媱嫦站起身来,把奏折呈上。 圣人一手搭在奏折上,并不急于翻看,只含笑看她:“长大了。” 媱嫦弯了弯嘴角:“四载春秋,臣已非当年孩童。” “脾气也大了。”圣人侧头望向褚稷,“老三,你可还记得她当年模样?” 褚稷低笑摇头:“臣弟愚钝,记不得了。” “呵,”圣人微微一笑,“当年在殿上,朕只记得她双眸肿如桃核,跟在卿落身后一个字都不敢说,却偏偏要摆出一副天地不惧的模样。” 媱嫦垂眸听着他闲话,配合的露出一抹赧色。 褚稷笑得眯起眼睛。 他笑道:“那些臣弟都不记得,只记得当年顾卿落离京时,四弟策马百里狂追不休,若非皇兄连下十八道诏书,他怕是要跟到元州去了。” 谈及往事,圣人眼中的笑意却渐渐敛起。 第三十三章 多智近妖 褚稷笑看媱嫦,问她:“顾卿落可还好?” “元州无恙,阿姊一切都好。”媱嫦仍旧垂着眼眸,“臣替阿姊拜谢平康王挂念。” 她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已翻涌起疑云。 听他们谈起有关顾绫的积年旧事,她这颗心便怎么都安不下来。 圣人把奏折搁到一旁,紧盯着媱嫦道:“正巧你来了,朕有一事想问问你。” 媱嫦拘礼躬身,礼仪上一丝不肯错。 “涂州军中郎将半月前病故,你可有举荐之人?” 听闻此言,媱嫦的眉头立时便皱了起来。 涂州军? 难怪平康王要提起当年旧事。 四年前,不,自打顾绫十岁那年与当时的四皇子在校场偶遇,那位四爷便对她紧追不休。 原本他二人的婚事已成定数,却因先帝驾崩耽搁了下来。 世人皆以为待到四爷三年孝期满顾绫便是宁康王妃,然而顾绫却在隔年远赴元州,自此再未回来过。 顾绫走后不久,宁康王披甲挂帅,执涂州纛旗。 自此,二人一北一西,相去万里。顾绫未嫁,四爷未娶。 媱嫦想的,却不仅是这些儿女情长。 她的脑中反复掠过的是程聿给宁浮信上最末那句—— 塞北无庙堂。 涂州地处大昭北疆,山高水远,亦有对顾绫痴心一片的宁康王坐镇。 元州军四年未尝败果,日益做大。顾绫身处统帅之位,早已是军中如日中天的人物。 世人皆知顾绫只擅兵法,圣人却把自己从元州调入京安城。 其中未必没有削减元州军的意思。 只几个弹指间,媱嫦的脑中已翻来覆去的想了一遭。 最终,她只能在心中感叹一句: 程聿此人,多智而近妖。 敛起心神,媱嫦颇有些无奈道:“回禀圣人,臣不知。” “不知?” 这回答着实出乎圣人预料,褚稷也惊诧不已。 媱嫦眨了眨眼睛,神色中带了分小女儿的羞赧:“臣在军中只管上阵杀敌,一应军情要务,皆是阿姊掌管。” 圣人看着她,倏尔笑了。 “朕许你胡说。” 香炉里的香似燃得更旺了,袅袅绕绕,裹得媱嫦有些喘不过气。 她抿了抿唇,眼底多了抹悲色:“若宁昌哥哥在,倒是可以。” 若能送顾绫到涂州,那必定是个最好的去处。 但这话,决计不能从她的口中说出。 “当真是胡言乱语。”圣人微微摇头。 媱嫦垂眸只道:“陛下恕罪。” 圣人挥了挥手,终于拿起了那份奏折。 他一面看一面问:“朕听闻你今日把京安城扰得天翻地覆?” “陛下明鉴,臣不过是一小小主事,有何本事使得京安城大乱?”媱嫦甚是无辜的模样,“更遑论今日这案子事关国运,便是臣当真有些许急切之处,圣人也必不会怪罪于臣。” “事关国运?” 圣人的面上也看不出喜怒,只是静静地翻阅着程聿的奏折。 “坊间皆道此事是猫妖作祟,司丞不信怪力乱神,更不许此等言辞流传于世,这才着臣尽快破案,也免得此等谣言越传越广。” 圣人合上奏折。 他盯着媱嫦的眸子,问:“案子破了?” “破了。” “得罪人了?” “得罪了。” “用膳了吗?” “用了。” “伤到了吗?” “未曾。” 圣人低笑颔首。 他把奏折推开,对媱嫦道:“之前你力擒仰西猛将都图,朕尚未赏你什么,说说,想要什么赏赐?” 媱嫦被圣人绕得有些头晕。 不过想来圣人在此刻问起此事,必是要她说—— “擒住都图实乃臣之本分,不敢邀功。如若陛下体恤,臣恳请陛下准许臣留在绣止府。” “怎的?这劳苦差事你倒乐在其中?”圣人的嘴角含着笑。 “回陛下,是绣止府距宁将军府甚近,婶母身子不好,臣方便照拂。” 圣人低笑出声,复又执起笔来。 “准了。” 媱嫦乖觉跪地行礼:“臣媱嫦,叩谢圣恩。” 圣人的笔触已落于纸上,他扬声唤人:“曹羽。” 曹舍人迈着轻疾的步子进入禅房:“陛下,老奴在。” 圣人的笔一指媱嫦:“给她寻件斗篷,再赏两盒佛饼。” 曹舍人躬身应下:“喏。” 媱嫦略有些疑惑,这赏赐委实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她还是先谢恩告退。 圣人只是挥挥手,不想再言语的模样。 媱嫦随着曹舍人离去,禅房内又静了下来。 褚稷笑道:“这小丫头有些意思。” “嗯。”圣人垂眸抄经,漠然道,“若把顾绫调去涂州,四弟或许要欣喜非常了。” 褚稷思量片刻,摇头:“未必,昔年顾卿落把什么绝情的话都说完了,这二人再见,怕是尴尬非常。” 圣人良久未言。 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搁下笔道:“老四情根深种,便是有些龃龉,他也舍不得。” “拟旨吧。” 圣人侧过身,抬手轻拍褚稷肩膀。 “喏。” 褚稷躬身应答。 低头间,他的眼眸微亮。 媱嫦自曹舍人手中接过一件月白色宫锦斗篷,浅笑道:“有劳公公,我自己来就好。” 曹舍人笑眯眯的看着她:“大人圣眷优渥,日后必当顺遂非常。” 媱嫦披上斗篷,稍有些疑惑:“圣人此番赏赐,我受之有愧。” 曹舍人依旧笑着,去到她身前给她系上系带:“大人面色不佳,回城后记得去太医署瞧瞧。” 媱嫦微怔。 他这话的意思是圣人的赏赐只因为觉得她生病了? 曹舍人从身旁内侍手中接过两包佛饼递向媱嫦:“大人,迦隐寺的佛饼您以前大约是吃过的。” 媱嫦接过来,有些笑不出了。 何止是吃过。 她幼时最喜欢的点心便是这平平无奇的佛饼。 媱嫦的心提了起来。 若说斗篷是圣人体恤臣子,那这佛饼中的提点意味,也委实太重了。 她看着曹舍人,脸上笑容不减:“是呢,我以前最喜欢这个。” 曹舍人不再言语,笑着替她撩起门帘:“山中风寒雪厚,归途路远,大人一路慢行。” “多谢公公提点。” 媱嫦提着佛饼离去,犹如提着千钧重担。 第三十四章 圣人恩赏 “臣聿稽首言, 值亚岁之际,万贺之时,四海升平,文武功勋盖世。圣主劳心以稳社稷,臣属劳力以固乾坤。 却有专权邪辟者以一己之私易国之安泰,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值此用人之际,臣跪请圣恩,莫以小节定功勋,广集贤能为主所用。 臣聿惶恐,再拜圣恩。” 圣人复又看了一遍奏疏,摇头低笑。 “这般应付,连原委也不肯书明。” 他轻捏笔杆,沉吟片刻后对曹舍人道:“让太医即刻去给他瞧瞧,再把慈惠开光过的七宝手钏给他送去。” “喏。” 曹舍人立即应下,却没即刻离去,而是又提了一句:“陛下,老奴听闻媱嫦姑娘旧疾颇多,是否也一并瞧瞧?” 圣人颔首:“嗯,应该。” 略一思量,他又道:“今日绣止府除恶有功,赏银千两,夜宴赐席。” “喏。” 曹舍人躬身退出禅房,圣人把笔放下,翻开那奏折又瞧了两眼,眉心皱紧了几分。 - 通益坊,绣止府。 宋秋揉着眼睛回到殿内,声音中带着几分疲累:“公子,都已审问清楚了。” “元芜说因与织花暗生情愫,是以记恨宁大公子与郑校尉,他本想带织花私奔,她却不肯,一时生恨,便也把她杀了。” “至于那陈记酒肆的脱里,他说是今晨将织花丢入明池时被他撞见,是以杀人灭口。” 宋秋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眼中尽是无奈。 程聿一手轻按额角,淡然道:“他倒是会编排……罢了,谅他也说不出其他,就这般递上去吧。” “喏。” 宋秋放下供词,去到程聿身后给他揉按额角:“公子,这般言辞,只怕百官不信。” “无需他们信。”程聿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媱嫦回来了吗?” “主事大人才走半个时辰,恐怕还未到迦隐寺吧?” 程聿唇角上挑,并未回答。 “公子不如先去歇歇?今晚夜宴,只怕还有麻烦呢。” “不必,我等她回来。” 宋秋不敢再劝,只得继续给程聿按压穴位。 又过了一刻,府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 宋秋抬头向外望去,不多时便瞧见媱嫦披着件斗篷,快步而来。 她不禁瞪圆眼睛:“怎得这般快?” “她那匹良驹是元州军所养战马。万里挑一的千里马,区区四十里路,半个时辰足矣。” 程聿缓缓睁开双眸,对着已踏入殿门的媱嫦问道:“圣人如何说?” “也没说什么,圣人准我留任绣止府。”媱嫦站在距他一丈之外,“司丞天纵奇才,我自愧不如。” 她这一路都在感叹。 程聿的头脑着实让她惊异。 此人聪慧到让旁人恐惧。 “恭维话便不要说了,来,坐。”程聿示意她坐下。 媱嫦抿了抿唇,去到桌前坐下了,随手把那两包佛饼也放在了桌上。 程聿瞥了一眼那油纸包,对她说道:“今晚宫宴你与我一道去。顾氏离京多年,今日又逢宁府丧仪,你无论如何都要去的。” “好。”媱嫦点头应下,“那我等会儿便去梳洗。” “嗯。”程聿一指佛饼,“不必多想,你是圣人亲诏回京的,圣眷优渥实乃常理。” 媱嫦不禁低笑出声:“到底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若不是他没长出一副神棍面孔,她真要以为他能掐会算了。 从进门到现在,她分明就没说什么,他却像已经看穿了她一般。 难怪阿姊让自己小心他。 “我不知道的事很多,”程聿很是平静的继续说道,“明德坊今晚必定要为难于你,你可有打算?” “并无,”媱嫦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饮了半盏之后才道,“若有机会,我也想为难于她。” 程聿静静地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当真?” “当然。”媱嫦瞥了他一眼,“你有什么诡计不成?” 程聿笑了。 “我病重体弱,自当严于律己,广施善举,怎可行施诡计?” 他说罢,一手撑着桌案站了起来,对她道:“我去休息,你尽快准备。” “好。” 待到程聿离去,宋秋这才满眼钦佩的看着媱嫦:“大人,虽元芜身后尚有主使动不得他,但也的确是行那三桩命案的真凶,您竟当真在三个时辰以内破了这案子,卑职钦佩!” 媱嫦瞧了她一眼:“运气而已,若不是元芜有个对他积怨颇深的妹妹,我又恰巧在门外听到了她们谈话,这事当真没那么容易。” 宋秋摇着头:“公子说过,世上诸事无一巧合,更不能以运气二字概之,若非大人耳力非常,恐怕也不能听到那些言语。” 她的无心之言却让媱嫦皱了皱眉头。 她放下茶盏,转而问:“郑校尉醒了吗?” “还没呢,”宋秋摇着头,“我去瞧了,郑大哥睡得倒是香,无论如何都叫不醒,只怕要耽搁了今晚的差事。” “你是说宫宴?” “是呢,”宋秋一手托腮,轻轻点头,“像是这般公事,骁骑卫必得随行公子左右以确保公子安危。” 媱嫦看着她说道:“去告诉他们,今晚便歇着吧,有我。” 宋秋先是想拒绝,随后便释然了。 也对,有媱嫦在,程聿想要出事都难。 她轻轻点头,笑着说:“他们今日倒是能躲个懒了,也可回家去好生过节。” “让他们回去之前先把织花的尸首送到云影殿,那位贵人不是要给她下葬么。”媱嫦倒还记得这事儿,特意嘱咐了宋秋一句,“你奔波一趟,把她遗容整理干净再送回。” “嗯,大人放心。”宋秋脆生生的应下,旋即又问,“那脱里呢?” “敌国细作,死有余辜。”媱嫦的眼底划过一抹厌恶,“丢去乱葬岗。” “喏。” 宋秋直起身来,正要离去,外边却传来了碌碌车马声。 绣止府门前这条路是静惯了的,忽然传来这般多的马车声,宋秋立即便提起了十二分戒备。 她低声问媱嫦:“大人,我去唤公子?” “不必,我来应付就是了。” 第三十五章 配合无间 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挤挤插插站满了人。素来静谧的街道此刻却如市集般吵闹。 除去仆从,余下的皆是文官打扮的人。他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或凝眉不展,或哀叹连连,更有甚者已抹起眼角,涕泪满面。 媱嫦迈过门槛,一瞧来人打扮便知晓了他们所来为何。 心中冷笑,她面上却不带丝毫烦闷,只问:“诸位大人这是何意?” 一身着五品玄冕官袍的长髯男子迈步上前,细细打量了媱嫦一遭,这才朗声道:“我等听闻岳先生身子不适,特来探望。” “诸位美意,我会转述与先生。”媱嫦站在朱门正中,双臂环胸,目光从这些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先生身子不适不便见客,诸位请回吧。” 又一个人站了出来:“岳先生身子向来强健,怎会突发急症?莫不是有人要加害先生?我等必得要见到先生无恙才能心安!” “岳先生是国之栋梁,绝不可被小人欺辱!” “若是先生当真病重,我等自会觅良医救治,若先生是被人所害,我等便要恭请圣裁!” 媱嫦仍旧站在那儿,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讨伐。 说是要来瞧岳明,怕是就想逼她与他们争吵吧? 吵赢了,她便是天下文官的死敌;吵输了,那便要被扣上一个谋害府卿的罪过。 媱嫦忽然笑了。 她侧过头,对身旁的骁骑卫道:“岳先生身子不适不宜见客,司丞旧疾复发不可受惊,你们守好门,切勿让心怀鬼胎之辈闯入府中。” “喏!” 媱嫦浅笑着瞥了一眼那些闹事的文官,继续道:“绣止府乃国之重地,如有人想借由二位先生不能理事之际硬闯,那便是心怀不轨,依律斩首,连坐九族。” 她的身上,是那些人只在书册中见过的武将虎威。 一时间无人言语,胆小的已经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脖子了。 两相对峙,无人言语。 宋秋迈步而出,去到媱嫦身边,她朗声道:“大人,现下案情已解,是否要解了封府的命令?” 媱嫦看向她,眼中多了抹欣赏意味。 她来得及时,这话说得也格外妥帖。 媱嫦先是点头,随后双眸便如利剑一般刺向那些文官: “是了,我险些忘记,今日绣止府不许任何人进出,府卿大人病重的消息是如何被尔等知晓的?” 文官们哑然变色! 媱嫦迈前一步,她只走了一步而已,那些人却似乎已经瞧见了高悬着的刀刃朝他们劈砍而来。 “是有意探听绣止府密辛,还是受人指使?抑或者是结党营私?” 媱嫦每吐出一个字,文官们的脸色便更差一些。 宋秋跟在媱嫦身后,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大人,府卿大人甚少来府内,今日前来亦是有事相商,这些大人们不仅知晓府卿大人的动向,还知道府卿大人病重……不得不查啊!” 媱嫦微微颔首:“嗯,刑部休沐,此事有关乎绣止府,那便带进去吧。” “你放肆!我乃正五品上户部郎中!岂容你恶语中伤!”最初开口的玄冕文官恼羞成怒,指着媱嫦怒喝。 媱嫦的眸子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儿,对骁骑卫道:“那便从他开始审,一个一个来,宫宴前给我个结果便是。” “喏!” 媱嫦与宋秋一道回到大殿,远远地瞧着那些文官被骁骑卫一个个押送至戒律房,二人不自觉的就都笑了。 媱嫦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个有些陈旧的水囊,打开来,奶酒的甜香味儿便弥漫开来。 她喝了一口,对宋秋道:“你倒是机灵,岳明这结党营私的罪名是跑不了了。” 宋秋双手托腮,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平素便见他指手画脚,多加阻碍公子行事,今日总算能把他扳倒了。” “绣止府没了他,日子也未必都是好过的。”媱嫦背靠桌沿,大口大口的喝着酒。 宋秋只道:“有他在也没什么好处,他除了在府内逞凶,出去了便是老好人,朝中有几人是真的敬重他?” 媱嫦嘴角微扬,心情甚好的模样。 便是不能即刻寻得当年兵败的真相,至少也可先把这个家伙丢入深渊,告慰元州军亡魂。 宋秋笑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待会儿媱嫦还要随程聿一道入宫。 “大人!别喝了!等会儿还要面圣呢!您快些去梳洗一下吧!这样失仪可不行的!” 她说着便站起身来,拽着媱嫦的胳膊把她从椅子上拽了起来。 扯着她的胳膊往外走,宋秋还不住的嘱咐着:“大人呐,我知道您圣眷优渥,但在百官面前您可千万别乱说话,不然圣人震怒,首当其冲的便是您!” 媱嫦颇有些无奈:“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唠叨?” 宋秋直瞪她:“我比你大的!” 媱嫦错愕的看向她:“嗯?” “我是孝成十年八月生的,今年已经十七了!”宋秋把她拽进了退室,瞧见早已准备好的簇新官袍,对她道,“大人您等等,我这便让人送洗澡水进来。” 媱嫦坐到榻边,一手托腮看着她忙碌,随口问:“你跟着司丞多久了?” “我自小便跟着公子,幼时家中变故,公子收留了我。”宋秋的面上毫无悲色,“公子教我习字,我是看着阿爷留下的书籍学的本事,我家世代都是仵作,不过我学艺不精。” 她说完话,正想让媱嫦在此等她回来,扭回头便瞧见媱嫦已经和衣躺在榻上睡着了。 宋秋稍显无奈,想了想,还是没叫醒她。 时间倒也来得及。 她替她脱了鞋袜,拿过被子给她盖好,又出去灌了个汤婆子回来,塞到了她的怀里。 媱嫦大抵是真的累坏了,放松下来便睡得踏实,被宋秋这般折腾也没有动弹分毫。 房间里暖烘烘的,媱嫦抱着汤婆子,面颊红润了许多。 宋秋悄声离开,关好房门后招来个仆从:“你在此守着,一个时辰之后叫主事大人起来。” “喏。” 宋秋安置完了这一边,又去往郑子石睡着的退室。 走在路上,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脖颈,颇有几分无奈模样:“都快要变成他们的老嬷嬷了!” 第三十六章 诊脉瞧病 程聿收回手,身旁是正拧眉拾掇腕枕的太医。 曹羽立在另一旁,紧盯着太医问:“程大人身子如何?” 太医看着程聿,苦口婆心的规劝:“程大人劳心劳力,沉疴压身却不得静养,自然日渐憔悴……大人还是应当以自身为重,宽心静体。” 程聿闻言轻笑,摇头不语。 宽心静体? 于他而言,这四个字便是永不可能的。 曹羽垂首立于一旁,也是哀叹不止。 想让程聿安心养病,这如何可能? 他沉吟片刻,奉上七宝手钏:“程大人,这是圣人特地着老奴赐予您的七宝手钏,由慈惠方丈开光的佛门宝物。” 程聿撑着床榻缓缓起身,朝着皇城的方向谢恩后接过手钏。 行了礼,曹羽立即上前扶他起身。 程聿扶着他的手问:“圣驾可已回銮?” “已回了。” 圣人在何处,与旁人是决计不能说的,但此人是程聿,对他便没什么不可说的。 把程聿扶回到榻上,曹羽继续说道:“程大人,老奴还得带太医给媱嫦大人瞧瞧,圣人体恤媱嫦大人奔波多载,特许太医也给她瞧瞧身子。” 程聿有些疲惫的阖上眼:“去吧,莫要告诉圣人我的病情,平白惹圣人忧心。” “喏。” 曹羽带着太医离去,掩上门,二人一前一后走着。 太医思量许久,还是说道:“公公,程大人的身子恐怕……”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 曹羽侧过头,眉头紧锁:“直言便是。” “油尽灯枯。”太医面色凝重,“现下也只凭一股子心力撑着,说不准何时便撑不住了。” 曹羽的身子猛得颤了两颤。 程聿在,绣止府在,京安城安。 程聿不在……那绣止府恐怕也只能当做摆设了。 他实在想不出,大昭境内还有何人撑得起这个位子。 曹羽正忧心着,余光瞥见骁骑卫押着几个文官入了戒律房。 他满面狐疑,径直招来了一人询问:“这是怎的了?可是又有什么事情?” “回公公,这几位大人于绣止府门前喧闹,主事大人明察秋毫,发现这些大人有窥探绣止府密辛之嫌,着卑职等一一查问。” 曹羽错愕:“媱嫦大人?” “是。” 曹羽的眸子飞快转动,片刻后他便对太医道:“你且去给媱嫦大人好生看诊,我得先回去禀明圣人。” “公公慢走。” 曹羽脚步飞快,急急地离开了绣止府。 他自是不会瞧见,方才离开的那扇门后,程聿正嘴角含笑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太医寻到媱嫦歇息的退室时,距媱嫦睡着只过去了半个时辰。 守门的仆从先是躬身行礼,却道:“大人,主事大人正睡着,劳您稍待片刻,奴这便去唤大人醒来。” 太医还未言语,退室的窗子便被一只纤长的手推开了:“进来吧,我醒了。” 媱嫦的声音分外清醒,仿佛醒了许久。 太医进门后却发现媱嫦正靠着窗,身上披着被子揉眼睛,显然是才睡醒。 “大人,冬日风寒,您初醒,切莫如此吹风。” 太医说着,见媱嫦不动,他便道了句“得罪”,自己去关上了窗子。 媱嫦伸了个懒腰,懒散的把手伸了出去:“有劳您跑一趟,我只是有些着凉罢了,没什么要紧的。” 太医拿出腕枕并一方洁白的丝帕,丝帕一角还绣着两朵梅花。 “大人请。”他道。 媱嫦把手腕搭在腕枕上,太医便把那条丝帕覆在了她的腕间。 媱嫦盯着那块帕子上的梅花,总觉得有些眼熟。 太医没觉察到她的目光,自顾自的仔细诊脉。 良久,他这才道:“大人身子强健,只是气血亏虚了些,平素多吃些红枣即可,无需特地吃药。” 他说着话,便把丝帕折起,与腕枕一起放入药箱。 媱嫦点着头,却说:“今儿吃了碗风寒药,没什么作用,烦请太医再给我开一道方子可好?” 太医点头应下:“大人稍待片刻。” “有劳。” 媱嫦微微一笑,在他转身去写药方的时候,随手拿过障刀在手背上轻轻一划。 血珠子立即便滚了出来,媱嫦的脸上却没半点儿疼痛模样。 等到太医又走远几步,她这才低呼一声。 太医匆忙转身,就瞧见媱嫦随手从他的药箱里扯出来一方丝帕,裹住了右手。 丝帕很快便染上血迹,洇红一片。 “大人!” 太医被这变故吓了一跳。 媱嫦却只是无奈苦笑:“无妨,这新刀不合手,该换了。” 她说着,抹去手背上的血迹,那道浅浅的伤口只有一道浅痕而已。 太医松了口气:“大人莫动,我这便给您包扎伤口。” 媱嫦直接挥手:“不必,磕碰一下罢了,明日便好了。” 她说着,后知后觉的举了举丝帕:“不过脏了你一条帕子,明日赔你。” “大人言重,”太医浑不在意,“不过您这伤还是应当涂些药才是。” “这般小伤实在不必,您还是给我开一道风寒药要紧。” 太医见她坚决,只能点头应允,去写好了方子,对媱嫦道:“还请大人派个仆从随我去太医署取药,此般也更快些。” “好,有劳。” 媱嫦浅笑着目送他带着守门的仆从离去,直等到瞧不见他的影子了,她这才从床上跳下来,把障刀复又挂回到腰间,捏着那方染血的丝帕快步往外走去。 “……可不就是?你这一睡便是两个时辰,我还以为你要睡得更久些呢!” 门内传来宋秋的声音,媱嫦停下脚步,抬手叩门。 “该是你的药来了,我……大人?” 宋秋拉开门,瞧见媱嫦站在门外,她赶紧把媱嫦拉进了门,还忍不住埋怨她:“您这是才睡醒吧?外边这般冷,怎的也不披上件斗篷?” 媱嫦瞧了眼床上坐着的郑子石:“醒了?” 郑子石连连点头,正要下床,却被媱嫦抬手拦下:“莫动,不是找你的。” 她说完便把手里的丝帕递到了宋秋面前:“你瞧瞧这个。” 宋秋直接皱眉:“血是新鲜的,不过一刻,这般血量……该是道极浅的刀伤,一寸左右。” 媱嫦伸出手:“是这样的吧?” 宋秋看着她手背上的血痕,眉头皱得更紧了:“大人?有人伤你?” 媱嫦叹了口气:“我是让你瞧那帕子上的绣花!” 第三十七章 月下悍将 宋秋拿着那方丝帕,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狐疑的看向媱嫦:“大人,这绣花有什么问题?” 媱嫦轻叹口气,拿过丝帕指腹揉搓着那两朵梅花,说道:“你不觉得,这绣花与之前在井下寻得的香囊上的绣花很相似么?” 经她提醒,宋秋这才明白她到底让自己看什么。 再次凑过去细瞧,宋秋却仍旧摇头:“大人,我女红不精,实在看不出什么,不如还是去找个绣娘来瞧瞧吧?” 媱嫦想了想,把丝帕递给她:“明日再去吧,务必找个稳妥的。” “大人放心。”宋秋点着头,仔仔细细的把丝帕叠好收进怀里。 见媱嫦吩咐完了事项,郑子石坐直了身体,问她:“大人,那织花的尸首……我可以领回去了吗?” 媱嫦轻声道:“不必了,司昭仪要为她安置身后事——既然嫂夫人身子不佳,便也不要以此事引她伤怀了。” 郑子石凝眉深思片刻,终是点头:“也好。” 他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苦涩。 宋秋看向媱嫦:“大人,该沐浴更衣启程进宫了。” “嗯。”媱嫦轻声应下,眉头却紧皱不展。 今晚这宫宴,注定了不能好吃。 一个时辰后,媱嫦与程聿一道坐进軿车。 车内的座椅分外柔软,丝毫不会颠簸。 媱嫦倚着软枕,阖着眼睛小憩。 程聿亦是如此,二人皆闭口不言。 车轮碌碌。 行了二刻,车停了。 车夫回首低语:“司丞,前边是长公主府的车。” 程聿仍旧阖着眼眸:“不急。” 媱嫦在车停时便睁开了眼睛。 她看向程聿:“她此时尚未进宫,想来是胜券在握。” 程聿嗤笑,以此作答。 胜券在握? 想于宫宴之上发难,借由百官口舌相助? 妇人吵闹罢了。 媱嫦有些懒怠的打了个哈欠,问他:“我出去瞧瞧?” “不必理会。”程聿睁开了眼睛,看向媱嫦微微颔首,“嗯,梳洗之后精神了许多。” 媱嫦轻拂长发:“是么?” 她不甚在意,发辫是宋秋帮她梳的,她倒甚是满意。 他们二人说着无用闲话,前边长公主的车却迟迟不动,只堵在那儿,也不见人下车来让程聿前去应话。 两厢僵持,一个不走,一个不急。 外边忽然静了。 媱嫦的眼中燃起冷芒,手中障刀已然出鞘。 “坐着别动,伏低。” 她对程聿说了一句,不知何时抓过了车厢角落里的弓箭,已掀开车帘蹿了出去。 寒芒闪过,一枚利箭被她拦腰斩断。 箭,是朝着长公主的车去的。 媱嫦翻身立于车顶,张弓如满月,朝着箭来的方向射.出一箭。 寒风凛冽,她一身黑衣立于车顶,任凭周围其余官员的车马如何躁动不安,她自巍然不动。 天色将晚,华灯初上,北风也被绵延不绝的灯笼点亮。 破空而来的长剑直朝媱嫦的脖颈袭来,她稍一侧身便躲过,一脚把黑衣刺客踢出,他尚未落地,心口已被媱嫦手中弩箭贯穿。 鲜血染红了褚琏的车顶,连带着把赶车的内官的脸也染得通红。 而媱嫦,她的身上纤尘不染。 周遭的人连尖叫都没了力气,他们仰着脖子,呆呆的看着月色中染了一身银辉的姑娘。 她执弓而立,发丝被风吹起,既有女子的纤细身姿,亦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魄。 那份一夫当关的气势,使人肝胆俱寒。 她说:“闲杂人等皆退于车内,五个弹指后仍在车外者,按刺客论处,格杀勿论。” 她的声音清冷至极,平静却带着磅礴杀意。 一阵悉悉索索的嘈杂声后,四周车马旁再无一人。 那些人躲在车内,只听得外边有些许打斗声音,还有血液砸落至车顶的噼啪声响。 不过半柱香的时候过去,车外又传来了那道声音:“左武卫何在?” 此刻尚在御道之上,是左武卫守辖之地。 将士们整齐的步伐声由远及近,也终于有人敢掀开车帘一探究竟。 不看尚好,这般一瞧,车外已是一片火似的红。 距离媱嫦近些的车,甚至已有血珠子连成线自顶沿滑落。 马匹大多受了惊,马嘶声不绝于耳。 人也多半被惊骇笼罩,个个儿瞠目结舌,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把刺客尸首送至绣止府。” 她说。 她的话音才落,对面的车帘便被掀开。 褚琏盛装端坐,正笑盈盈的看着媱嫦,眉间那一点朱砂痣红得刺眼。 “媱嫦大人好武艺。” 她缓缓抬起手,拊掌娇笑。 媱嫦垂首行了个礼,只道:“此处不安全,还请长公主尽快入宫。” 说罢,她径直跳回到了自己的车内。 无礼,却无人敢当面指责。 外边静谧至极,只有左武卫拖拽那些尸首的细碎声音。 褚琏的嘴角笑意更浓。 如此悍将,万中无一。 只可惜经此一事,她更不可能留在京安城中了。 褚琏抬手轻挥,宫官立即放下车帘,驾着軿车径直前往宫门。 车内,程聿看着媱嫦问:“伤着了吗?” “没有。”媱嫦仍旧是那干干净净的模样,全不像刚与十余个刺客交过手的模样。 程聿微微颔首:“你觉得那些刺客是何人派来的?” “朝谁去的,便是谁。”媱嫦已经靠回到软枕上,全无避讳的说道。 程聿低笑:“这般肯定?” “于御道上行刺,即便我不在这儿,亦有左武卫相护,怎可能成事?”媱嫦懒怠的眯着眼睛回答,“更何况,现下在这儿的人,除却此刻之外,不论是想要刺杀谁,都容易得很。” 现在这里都是些什么人? 除了褚琏以外皆是官家。 想要杀他们,怎需在御道上、左武卫的眼皮底下动手? 潜入他们各自府中动手,岂不是容易得多? 媱嫦嗤笑一声:“过犹不及,你把她逼急了啊。” 程聿面色如常:“我整日抱病,能逼谁做事?不过是自己想岔了心寻岔了路,与我何干?” 媱嫦撇了撇嘴,甚是不屑模样:“随你如何辩驳,左右尘埃已定,我这差事也算了了。” 第三十八章 毫发无伤 “冬至之时血染御道,你有十个脑袋也禁不起御史弹劾。” 程聿嘴角轻扬,看着媱嫦说道。 媱嫦瞥了他一眼:“你觉得御史会弹劾我?” “总有不怕死的。” “命是好东西,怎会有人舍得弃之不要?” 媱嫦说罢便合上眼睛,像是只慵懒的猫,微蜷着身子靠在软枕上,早没了方才的凌人气势。 程聿目光微移,挪到了她身上。 她一皱眉:“看我作甚?” 程聿没答话,笑了笑便也闭目养神。 “殿下。”婢女奉上清茶,“请用茶。” 褚琏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后方才问道:“程聿无恙?” “奴婢方才瞧得清楚,无一刺客踏上过绣止府的车顶。” 婢女低垂着头,把不慎沾染到血迹的裙摆藏到身后。 “呵。” 褚琏低声轻笑。 “这般手段,都图输得不冤。” 她缓缓握紧茶盏,其中茶水泛起道道涟漪。 婢女迟疑片刻,还是问了一句:“殿下,可要更换车驾?” 褚琏所乘的軿车距离媱嫦最近,车顶已被鲜血染红,滴滴哒哒的往下掉着粘稠的血液。 “不必。”褚琏的嘴角勾起一抹清冷的笑,“昭武校尉护驾有功,本宫怎好藏了她的功勋?” 她说罢便闭上眼睛,恍若闻不到那刺鼻的血腥味一般。 云影殿。 圣人瞧着眼前这垂泪不休的美人,轻叹一声后才道:“真有这般伤怀?” 司昭仪抹着眼角,纵使垂泪不休,却也美不胜收。 “妾与织花自幼便在一处,现下她突遭横祸,妾……” 一句话尚未说完,泪珠子便又掉了下来。 圣人无法,拥她入怀后轻声道:“逝者已逝,朕许你以昭仪丧仪厚葬于她,葬入妃陵,可好?” 生时苦痛皆已化作烟尘飘散于世,死后哀荣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 他不屑于此,却也只能以此来抚慰她。 到底是心尖儿上的宠妃,换做旁人,便是有满腹苦痛,也不敢如此放肆,更不敢饶着他去哄。 司昭仪的泪痕还未抹干,便提起裙摆下拜:“妾替织花谢圣人恩。” 她的嗓子有些哑,非但不显呱噪还更勾人心生怜爱。 “好了,”圣人把她扶起,“时辰也差不多了,随朕去南苑。” “喏。” 司昭仪抹干泪痕,压下满心悲痛伺候圣人更衣。 曹羽快步而来,径直跪在圣人跟前:“圣人,长公主于御道遇刺,绣止府四处主事将十四个刺客尽数斩杀。” 圣人的眉头皱起:“她无事吧?” 曹羽垂眸回道:“长公主无虞,百官无恙。” 圣人没言语,紧锁的眉心亦未舒展。 曹羽于心中数了三声,又道:“媱嫦大人武艺精绝,毫发无伤。” “嗯。”圣人的眉头这才展开。 他随手拿起串碧玺珠串,一手把玩着,执了司昭仪的手便往外走。 “今日的案子便是她破的,待会儿宫宴,你可与她饮一杯酒。” 司昭仪双眸炯炯:“妾听琼连姑姑提起过,本以为程司丞身子不济,此案怕是要拖沓许久,却不想这位女将军也有这般本事。妾着实该敬她一杯。” 今日难得听她说了这般多的话,圣人低笑,轻拍了下她的手背:“那便让她与你坐到一起去,不然满宫男子,也着实不便安置她。” 司昭仪笑了,含着泪却笑得灿烂。 圣人看着她这笑,一时晃神。 他记得她也曾这般含着泪笑着看他。 第三十九章 爱臣如子 南苑已备好宴席,宫人来往无声,脚步轻缓,入眼每一处皆美如画卷。 媱嫦在殿外便去了兵刃,与程聿并肩走着,旁的官吏离他们甚远,只差把“敬而远之”四个大字写于面上了。 媱嫦侧眸看程聿:“用我扶你么?” 程聿没答话,一个小太监从旁边的匆匆迎上。 “奴才给程大人请安,圣人命奴才前来侍奉大人。” “嗯。”程聿微微颔首,这才看向媱嫦,“不必。” 媱嫦轻哼一声,不理会他。 小太监扶着程聿的胳膊缓步而行,迈入殿门便引着他去到右下首靠前的位子上坐下。 媱嫦本打算坐到他旁边,小太监却叫住了她:“媱嫦大人,这边请,您的位子在那边。” 媱嫦略有些疑惑,蹙眉看向程聿。 程聿也不知这是为何,略一思忖,他朝媱嫦说道:“去吧,自己当心规矩。” “嗯。”媱嫦点了点头,“你自己小心。” 担忧她倒不必,还是顾好自己更紧要吧。 众目睽睽之下,小太监引着媱嫦去了左下首第三个席位。 百官哗然。 这般盛宴,左侧多是后宫贵人的位子。媱嫦虽是女子,却也是臣下,怎的把她安置到了那边? 不多时,褚琏与褚稷一起到了。 百官起身行礼,他们二人却都看向了媱嫦。 倒不是对她关注颇深,实在是她所处的位子太过显眼。 褚琏径直走向左手第一的位子上,路过媱嫦,她轻笑道:“你可知此处意味着什么?” 媱嫦垂眸答道:“为人臣子,不敢揣测圣意。” 褚琏的脚步略有停滞,片刻后便被宫人扶着坐下,笑声如银铃悦耳。 褚稷倒是没多言语,去到右手第一个位子上坐下,隔着老远看着媱嫦说:“起身吧。” 百官归坐,却无人再交头接耳,一个个老老实实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缄口不言。 酉正,吉时,圣人入,百官贺。 “众卿平身,今日亚岁,百官同乐,宴起。” 乐起,舞起,圣人喜乐,百官言笑。 “媱嫦大人,本宫敬你。” 媱嫦刚拿起筷子,左侧的华贵美人便执了酒杯朝她伸过皓腕。 媱嫦微微一愣,拿起酒杯与之相碰。 饮了酒,司昭仪这才说道:“今日之事,万幸有你。” 媱嫦立即明白了眼前之人是谁。 这便是宋秋说的,云影殿的那位贵人了吧。 她含笑,只道:“承蒙圣恩腆居此位,自当为圣人分忧,为百姓谋福。” 司昭仪很美,眼底却总有些愁绪。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媱嫦,道:“大昭十三州,除却圣人,本宫最佩服的便是你们姊妹二人。” 说着话,她又拿起酒杯:“大人不必多心,今日座次是圣人体恤本宫失去好友之痛,特许我好生感谢你的。” 媱嫦总算是放心了。 她真怕今儿入了这宫门便出不去了。 再次与司昭仪饮了杯酒,媱嫦忽然压低声音道:“贵人日后莫要再谈谢字,臣受之有愧。” 司昭仪几不可察的皱了下眉头:“大人醉了,满朝皆知今日程司丞身体不适,这案子自然是你破的。” 媱嫦捏着手中酒杯,低笑:“贵人不会真以为仅凭一个校书郎便能做成此事吧?” 司昭仪樱唇含笑,她又拿起了酒杯朝媱嫦递去:“大人可愿在绣止府无事时进宫来坐坐?本宫整日无事,最喜欢听边关风情,大人可能讲与我听?” “自然。” 曹羽端着两道点心无声而来,他站到司昭仪和媱嫦中间,把两份一模一样的金丝杏茸卷分别放到她二人的桌上: “昭仪娘娘、媱嫦大人,圣人说女儿家多喜甜食,这道点心是司膳房特地为您二位做的。” 一旁的褚琏轻笑出声:“皇兄好生偏心,偏爱臣子却不理会臣妹。” 圣人闻言低笑:“你向来不喜甜食,怎得又吃味了?” 褚琏一手捏着酒杯,眉眼间颇有几分落寞:“臣妹是觉得今日这宴席少了许多人,无聊得紧,想吃些甜的暖暖心呢。” 圣人终于看向百官坐席,“唔”了一声后才问道:“今日是少了些人,哪儿去了?” 曹羽瞥了眼媱嫦,躬身在圣人耳畔低语几句。 不待圣人问话,媱嫦已放下酒杯,起身出席,跪到阶下朗声道: “今日绣止府卿岳明大人突发急症,几位文官前往绣止府讨人,言语间竟是绣止府对岳大人不敬之语。” “臣念及同僚义重本不想苛责,却又想起今日绣止府封府,岳大人的急症断不该传出。” “圣人,有人窥探绣止府密辛,臣本想待到明日再上奏,既长公主殿下提起,今日便不得不说了。” 圣人凝思不语。 褚琏瞥了媱嫦一眼:“是以主事大人便把诸多官员扣押于绣止府中?自古有言,刑不上士大夫,主事此举,未免过于跋扈。” 媱嫦回看向她:“臣初回京安城,只记得绣止府查案,便是凤阁鸾台都要倾力相助知无不言,是臣记错了?” 褚琏微微摇头,笑着道:“本宫不懂朝事,只谈人心。岳大人是皇兄恩师,亦是天下儒生之师,许是岳大人去绣止府之前有何交待也未可知。” 媱嫦面色清冷:“长公主殿下的意思是……岳大人结党营私?” 褚琏掩唇叹息:“主事大人好厉害的嘴巴,本宫可什么都没说。只是这绣止府是设在京安城内的,可不是元州。” “咳咳。” 静谧的大殿内突然响起了咳嗽声。 圣人立即看向程聿:“修怀,可还好?” 程聿扶着小太监的手站起身,缓步走到媱嫦身侧,躬身道:“劳陛下挂怀,臣无恙。” 程聿直起身子,缓缓转身看向褚琏: “长公主言之有理,刑不上士大夫。是以即便是有十足的证据,绣止府也未曾对那几位大人用刑。长公主爱臣如子,臣替他们先行谢过殿下挂念。” 字字诛心。 媱嫦险些没忍住笑。 这人,狠起来真要命。 不等褚琏言语,程聿又转回身对圣人道:“陛下,此事关系重大,不如待到明日臣查清缘由再求圣意?” 第四十章 应尽之责 褚琏缓缓起身,莲步轻移行至殿中:“今日事今日毕,皇兄,今日既已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不如还是今日了结了吧?” 圣人微微皱眉:“修怀,你如何看?” 程聿敛袖微笑:“若现下说明原委可让长公主殿下安枕好眠,臣愿如殿下所愿。” 褚琏含着笑,侧眸望着他:“程司丞言重了,此事如何本也碍不到本宫,本宫不过是想着莫要因一人之过扰得京安城不安。” “臣愚钝,不知殿下所谓一人之过是指什么?殿下不妨明言。”程聿面色淡然,言语间却丝毫不肯退让。 褚琏的笑着反问:“程司丞天纵奇才,会不知本宫所言何意?” 程聿还是那句话:“臣愚钝。” “你……” “陛下。” 司昭仪忽然打断了他二人的言语唤道:“陛下,媱嫦今日破案有功,便别让她跪着了吧?” 圣人点头,对媱嫦道:“起来回话。” 媱嫦站起身,正巧挡住了剑拔弩张的两个人。 她微微一笑,侧头看向褚琏:“长公主殿下,今日程司丞身子多有不适,就此案件您若有何不满指摘,臣愿一力承担。” “的确该你一人担责,”褚琏的眸光倏尔冷了下来,“你今日搅得京安城纷乱非常,又在良时血染御道,你可数得清自己冒犯了多少条礼制?” “冒犯礼制暂且不论,臣只问殿下一句,若遇刺客,不杀?”媱嫦回之同样冰冷的目光,“殿下是觉得臣救驾有过?抑或是臣不该出手?” “事急从权,没什么比长公主的性命更重要的了。”司昭仪含着浅笑插嘴,她扬着下巴,远远地望着圣人,“陛下,妾私心想着,哪怕今日长公主当真受到惊吓,也好过性命受险吧?” 她说着,又看向褚琏:“而且,殿下看起来并无受惊不适。” 圣人一手撑着额角听他们争论,闻言也只是轻轻颔首,说了一句:“诚然。” “殿下大抵是忧心刺客皆已被诛杀,无法查明其身份?” 媱嫦眼中冷意渐散,唇角染上一抹轻笑:“殿下放心,讨活人真言,命死人开口,本就是绣止府应尽之责。这些罪人来自何处,受谁指使,臣必定会给殿下一个答案。” 褚琏掩唇轻笑:“媱嫦主事不必以此事相要挟,你救驾有功,本宫自然记得。但一件功劳,可抵不上你今日所行之恶举。” 不待旁人开口,褚琏挺直了脊背跪下,拱手对圣人道: “臣妹知晓皇兄念及顾氏忠烈满门,也决计不会以此等小节苛责臣下。但媱嫦既是顾氏女,便得为长兄之死丁忧去职,此乃祖宗规矩。” 闻言,百官哗然。 宁府长子被杀,举朝皆知。 宁浮亦曾是顾氏养子,哪怕他现已官居三品,这也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媱嫦也微微蹙眉。 她倒没想到褚琏竟会用宁昌来说事。 不过她倒不是十分忧心,有圣人应允在先,便是褚琏搬出谁来,她都不必太过挂怀。 她要想的仅是如何给出一个百官可以接受的言论罢了。 第四十一章 圣意圣恩 不过须臾,媱嫦便笑了。 她复又跪下,朗声道: “昔年顾氏只余臣与长姊二人,亦可赶赴边疆为国效力,现下臣之堂兄身死,虽心怀感伤,却也不敢因此耽搁差事。” “自高祖立国建邦起,顾氏便世代效忠,顾氏子孙向来以国为重、家为后,家事绝不可扰公差。” 她缓缓抬头,看向圣人:“臣恳请圣人成全。” 圣人手里捏着酒杯,垂眸看着媱嫦,眸光中带着一丝探究,似是在考量她话中有几分真情。 褚琏睨着媱嫦,声音淡漠至极:“既是功臣之后,便更要体恤才是,现下四海升平,昭武校尉也该歇歇了。” 媱嫦微微偏头,只道:“长公主殿下,臣何去何从,当请圣裁。” 褚琏面色微僵。 她倒是学得快,字字句句如程聿亲传,专捡着她的弱处刺。 圣人终于看向褚琏,道:“此事关乎前朝,你且回去坐着。” 褚琏抿了抿唇,终是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圣人侧头看向褚稷:“你如何看?” 褚稷本在饮酒,闻言赶忙放下酒盏起身:“皇兄,臣弟以为,媱嫦不过是顾家养女,宁大将军又是顾家养子,若以长兄之礼待之,委实牵强。” 是否牵强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人想把媱嫦留在绣止府。 褚稷是唯一一个听到了圣人与媱嫦对话的人,他自然知道该如何给圣人一个理由。 “臣弟以为,媱嫦说得不无道理,昔年顾绫以孝身领兵伐西,今日却要媱嫦为堂兄丁忧,实在没必要。” 褚稷说完便笑了:“至于那些繁文缛节,总归是不如京安城安泰、百姓和乐无灾紧要。虽有不妥,却也并非是重罪,让程司丞带回去好生教导便是了。” 圣人的嘴角勾起,视线自褚琏起,一一扫过殿内百官,最终道: “今日之事,因妖鬼之风盛行,绣止府以两个时辰侦破此案,功不可没。” “媱嫦初领绣止府四处,破案有功,却也触犯多条礼制禁令,功过相抵。日后若非紧急,断不可如此。” “修怀,回去后好生教她背一遍礼制。” “臣领旨。” “谢陛下。” 媱嫦谢恩后站起身来,与程聿对视了一眼便退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她才刚刚坐下,便听到褚稷问:“臣弟听闻那个凶手元芜是弘文馆的人?这般大的事,申孟是如何御下的?竟丝毫不知?” 褚琏顿时便皱起眉头,看向了褚稷:“三皇兄,申先生年迈,近日又染了风寒,即便有失察之处,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呵,”褚稷又喝了杯酒,“朝堂的事,没有人情。” “莫在谈论此事了。”圣人皱起眉头,“若不想行宫宴便各自回府去,莫扰了旁人兴致。” 褚稷嘴角带笑,朝着圣人举起酒杯:“臣弟一时好奇,皇兄恕罪。” 圣人朝他举了举酒杯,兄弟二人饮下杯中酒,此事便算了结了。 “臣谢过司昭仪仗义执言。” 这一回,轮到媱嫦朝司昭仪举杯了。 司昭仪浅笑着与她碰杯,抿了口酒之后才低声说道:“本宫不善酒力不敢多饮,大人莫要见怪。” “无妨。”媱嫦微微一笑。 司昭仪手执玉着,却只吃了那一盘金丝杏茸卷。 媱嫦笑道:“司膳局怎得也不多备几样昭仪娘娘喜欢的菜色?” 司昭仪瞥了眼左侧的褚琏,笑容意味深长:“大抵是本宫不配让他们费心吧。” “今日臣在城中听了一首童谣,记下了两句,不如给昭仪娘娘听听?” “你说。” “大昭庆,圣人安,宫锦载路米盈仓;京安宁,贵人善,羊脂盛汤云覆廊。” 媱嫦缓声念着,嘴角的笑越发浓郁了。 她说道:“昭仪娘娘,您瞧,街边孩童都知道娘娘最得圣意。” 司昭仪听得甚是欢喜,笑容中却多了抹别样意味:“便是世人皆知又如何?本宫不过是表面风光罢了。” “怎会?娘娘福泽绵长,自不是奸佞小人能欺辱的。” 媱嫦声色缓缓,点到为止。 司昭仪也不再追问,笑着与媱嫦谈论起殿中的歌舞。 宫宴亥时方散,借着程聿的圣眷,媱嫦与他出了南苑的门便上了车,不过几个弹指间便与旁人拉开了距离。 媱嫦饮酒颇多,一手撑着额角,她问程聿:“你还好么?用不用叫太医来给你瞧瞧?” 她今日就没瞧见程聿吃什么,旁人饮酒他喝茶,格格不入却也无人敢言说。 “无事。”程聿仍旧端坐着,他问,“司昭仪与你说了许多话,可有有用的?” “有。”媱嫦点头,“很多。” “嗯,”程聿阖眸颔首,“司昭仪重情义,亦可信任。” 媱嫦嘴角上扬:“你知道的倒是多。” “没有绣止府不知道的。”程聿拢了拢身上斗篷,“你也累了,睡吧,还得二刻方能回府。” “嗯。”媱嫦眯起眼睛,又嘱咐了一句,“在绣止府内寻间屋子给我住可好?” “不回宁府?” “不了。” “好,”程聿点头,“一早便有掌固给你安置好了房间,你住着便是。” “嗯。” 媱嫦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了。 她的呼吸渐渐平缓,程聿听了半晌,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她,眼中带笑。 那笑意却有些冷。 次日,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须臾间便把整个京安城都染成了白色。 宋秋一早而来,裹着厚实的斗篷在雪地上留下一连串的脚印。 大殿内只有程聿一人,宋秋便问:“公子,媱嫦大人呢?” “没见她出来,许是仍在后院。”程聿正在写奏折,手边搁着的药碗早已空了。 宋秋在火笼边烤手取暖,闻言道:“那我去寻她,昨日她着我查的事情有结果了。” 程聿看向她:“她让你查什么?” 宋秋要离去的脚步停住,与他说了昨日的事情,最后道:“我今儿一早去寻了郑家嫂子,她的女红最好,与我说那两处绣花,必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程聿放下笔,表情分外严肃:“去把媱嫦叫来。” “喏。” 宋秋急急应下,忙不迭的跑了出去。 第四十二章 击鼓其镗 程聿在殿中等了小半个时辰,仍未见宋秋来回话。 一封奏折书就,他搁下笔,捧了手炉出去寻人。 媱嫦的小院紧邻甲库,平素最安静,今日雪大,此处更添了些雅致的簌簌雪落声。 院外清雅,院内却吵得厉害,辜负了这一日清幽。 “……大人,该起了,真的,我没诳你,公子真的在寻你。” “我已经问出那绣样的事情了,大人你起来瞧瞧?” 程聿微微蹙眉。 已半个时辰了,竟还没把人叫起? 他站在门外,轻咳了两声提醒门内的宋秋。 没一会儿,宋秋出来了。 难得在她脸上瞧见了无计可施的表情,程聿问:“还没起?” 宋秋摇了摇头:“还没醒。” 不止是没起身,是她压根儿就没叫醒媱嫦。 程聿又问:“病着?” 宋秋摇头:“没有,大人昨夜回来吃了药,现下一切安好,也没有发热模样。” “嗯。” 程聿轻轻点头,而后行至窗边,轻叩窗棂:“媱嫦,我有事与你说。” 窗后静谧一片。 宋秋朝他摇了摇头,满脸无奈:“公子,当真叫不醒。” 程聿轻叹口气。 思忖片刻,他对宋秋道:“你去寻郑子石,让他把骁骑卫的战鼓拿来。” 宋秋缓缓张大嘴巴,不敢置信的看着程聿。 程聿微微皱眉:“去。” 宋秋怔楞片刻后应下,踩着雪去找郑子石。 程聿坐在廊下,瞧着天边翻涌不休的积云,眉头微蹙。 不多时,郑子石带着两个兵士扛着个硕大的黑漆圆鼓来了。 “公子,”宋秋拿着鼓槌,略有些迟疑,“鼓拿来了。” 程聿点着头:“擂鼓。” 宋秋转头看向了郑子石。 郑子石搔了搔鬓角,自她手里接过鼓槌。 鼓声震碎雪花,刺得人心肝俱颤。 鼓响了三声,宋秋叫了半个时辰还不醒的媱嫦一脚踢开门,连外裳都披好了。 瞧着眼前的飞檐漆柱,媱嫦到了嘴边的点兵命令困于喉间。 她拧起眉头,揉了揉眼睛转向程聿:“你是不是有病?” 在她院子里擂战鼓,这命令除了程聿之外谁敢下? 程聿站起身,看着她的方向点了点头:“嗯,我身子一向不佳。” 媱嫦呼吸微滞。 鼻间灌入凉风,迫使她清醒了些:“司丞有事?” “有,你盥洗好了来前殿。”程聿说罢,朝郑子石也摆了摆手,“鼓便放在这儿吧。” 媱嫦瞪着他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宋秋立即跑来拉住她的手腕,在她耳边低声道:“大人,冷静些,公子可受不住你这一拳的。” 媱嫦把牙咬得咯咯作响:“他以往也这般叫过你们?” 宋秋摇头:“那倒也没有,不过我们……也不敢这时候了还不起。” 她的表情甚是无辜,看着媱嫦的眼中多了抹笑意。 媱嫦理亏语塞,一甩手腕,认命似的转身进屋,嘴里轻哼着:“明儿便搬出去,也免得受这样的气。” 宋秋跟着她进门,掩上门后她轻笑着说道:“大人,您若搬出去,公子的贺礼大抵便是这面鼓了。” 媱嫦拔刀出鞘:“杀上峰是死罪,对吧?” 宋秋默然无语。 瞧着……她真不像是在说笑,而且她这片刻的停顿,更像是在思考与程聿一命换一命是否划算。 宋秋上前把她手里的障刀抢下来,顺势把她按到桌前去坐下:“大人息怒,公子当真有事寻你。” “他最好有事。” 媱嫦烦闷的皱起眉头,困意未消,甚是烦躁。 第四十三章 有意为难 树枝被雪压得折断,有这些破碎声相伴,戒律房内的声声低泣都显得动人了许多。 雪愈发大了,恍若是天神想以此盖住昨日的血污,把整个京安城都清洗一遍似的。 媱嫦穿着件素锦大袄,披着斗篷,怀里还捧着个紫金手炉。 迈入大殿,一阵暖意登时便席卷而来。 她解开斗篷,瞧了眼桌案后的程聿,语气仍旧冷冰冰的:“怎得了?” “听宋秋说,你昨儿从太医手里拿得的手帕,与元芜的香囊绣工甚是相似,你如何看?” 程聿手握一卷书函,倚着软枕询问。 媱嫦把斗篷挂到一旁,这才去到他跟前儿坐下:“要么这太医是长公主的人,要么就是长公主有意把丝帕放到他那儿让你瞧见,不敢用这太医罢了。” 程聿放下书卷,看着她的方向说道:“苏院判是圣人钦点,便是真有什么,我也必须得用他。” “唔,”媱嫦点了点头,“不过倒有些蹊跷——你那眼睛,隔着那么远自然是看不清楚手帕上的绣花的,她是想让谁看到?我?” 程聿微微蹙眉。 片刻后他问:“你昨日去求见圣人时,可还遇到了旁人?” “平康王伴驾。” 程聿微蹙着眉头,沉吟良久后对她道:“此事暂且搁下,另有些事情要你去办。” “好。” 媱嫦轻揉着眼睛,仍旧有些困倦似的。 程聿看着她这模样,反倒是先笑了:“这时辰了还困着?” “司丞大人,”媱嫦瞪着他,“我自月余前便一直奔波赶路,昨日又劳累了一整日,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的。” 程聿默然。 片刻后他才道:“那你去歇着吧。” “罢了,已经起了,回来再睡便是。”媱嫦一手撑着下巴,朝他伸出了手,“是代你去给圣人递折子,还是去哪里要东西?” 程聿摇了摇头:“你去探望一下岳府卿。” “什么?”媱嫦拧起了眉头,“你让我去探望他,是怕他病得不够重?” “今日朝上,圣人已将申孟革职查办,府卿与他交好,自当告知他才是。”程聿微微一笑,“此事,你去做最合适。” “我只当你是想要他病得再重一些,却不想你是想要他的命。” 媱嫦低笑出声,随后她便站了起来:“雪天昏暗,司丞多点几盏灯吧。” “无妨,日头底下也看不清楚,阴天又何妨?”程聿把一个薄薄的册子递给她,“喏,这个你拿去,无事时多加翻看。” 媱嫦接过书册一瞧,《大昭礼制》。 她不禁皱眉:“难不成还真要我背给你听?” 程聿笑着应答:“皇命不可违。” 媱嫦心里有千般不肯万般不愿,但有圣人压着,她再怎么不情愿也只得规规矩矩的把这册子安生收好。 “对了。” 快到殿门时,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回身看向程聿:“日后别再擂战鼓,今日我险些没收住刀,把你当敌军给宰了。” 最后几个字,她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程聿低笑出声,也不说她犯上,只问:“你睡不醒却有要事,不这般叫你,还能如何?” “我宁愿你泼我一盆冷水。”媱嫦轻皱着眉头,眼中带着不满。 程聿微微颔首:“好,下次用水泼你,我记下了。” 媱嫦唇边的话尽数僵在了口齿间。 她拧着眉头盯了程聿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轻哼一声,再不理会程聿,转身走了。 这人,坏起来真的要命! 京安城的雪,飘飘摇摇,在空中打着旋儿缓缓而落。 媱嫦走在雪中,在殿中时脸上挂着的些许烦躁也渐渐散去了。 京安城的冬,比元州的可要暖和多了。 岳明府上距绣止府不远,她步行过去不过一炷香的时候便到了。 朱门上四枚金灿灿的门钉,彰显着主家的显赫地位。此刻映着白雪,却平添了几分萧瑟。 门前的小厮见有人来,立即便迎了上来。 先问了句安康,随后便问:“姑娘瞧着眼生,可是来寻我家小姐的?” 媱嫦摸向腰间,这才发现自己忘了带绣止府的腰牌。 她在边关向来不需要带这些劳什子,晨起时迷糊,更记不得了。 她只能对小厮说道:“绣止府媱嫦,奉程司丞之命,有要事回禀府卿大人。” 小厮脸上的笑僵硬了些许。 大人自昨晚被送回来后倒是醒了两次,而他醒着的时候里,皆是在骂媱嫦无礼。 他这守门小厮都听到了风声,也记下了这个名字。 现下这个被大人骂了许久的人来了,他思量片刻,对媱嫦道:“大人稍待片刻,小的这便去请我家大人出来。” 他说罢便径直转身入府,也不请媱嫦进门。 为难苛责的意思颇为明显。 媱嫦倒是不恼,就像没瞧出小厮刻意为难似的,她连追上去都没有,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原处。 小厮进了门后便不紧不慢的挪动着步子,大有要晾上媱嫦半个时辰的打算。 这般风雪,瞧着那姑娘身量纤细,想来回去便要病了的吧? 他这般想着,脸上不禁浮出了一抹幸灾乐祸的笑。 岳明此时倒是醒着,不过精神委实不佳。 他靠着软枕闭目养神,房内的火盆里皆放了艾草,淡淡的熏着,味道也不难闻。 小厮足足磨蹭了一炷香的时候才到了正房,他在门外朗声道:“大人,绣止府有一位叫媱嫦的大人求见!” 岳明一听到“媱嫦”二字,双眸立即瞪圆了。 怎么又是她! 小厮继续道:“她说自己是奉了程司丞之命,有要事回禀!” 岳明的心口突突的跳,他按着前胸坐起身来,思虑良久才道:“让她到花厅候着,我这便过去。” 程聿派媱嫦过来,必定不是只为了给他添堵的。 恐怕是他觉得自己必定不会见媱嫦,想以此手段来逼他不去追问绣止府内的事项。 这般想来,即便是恨极了媱嫦,他也必须得走这么一趟了。 岳明扶着婢女的胳膊起身,有些踉跄的走了两步,被人伺候着穿上了衣裳。 而那小厮,他磨蹭着回到门口时,却发现眼前已没了媱嫦的影子。 第四十四章 面馆梅花 街口的面馆热气氤氲,搅得白雪难以落下,那一处青瓦倒成了京安城里唯一一处别样颜色。 细如牛毛的面根根分明,浸在熬得奶白的鱼汤里,鲜甜香味直入口鼻。一把葱花、两块熏鱼,诱得人食指大动。 这店媱嫦记得,她小时便来吃过,那时听食客说这家面馆打从大昭建国起便开在这儿。现下算算,也该有百来年了。 今日天气差,店里食客仅媱嫦一人,老板娘依稀还是当年模样,脸上的笑始终未曾落下。 “我记得你,顾大将军的千金,咱们大昭威震八方的女将军,”老板娘给媱嫦端上面来,另赠了她一碟腌菜,“大人尝尝,这是这二年我家才有的腌菜。” 她笑得甚是和蔼,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媱嫦点了两碗面,老板娘把一碗放到她跟前儿,另一碗却放到了她对面。 “多谢大婶。”媱嫦也朝她笑了笑。 纵是满腹心事,看到这般笑脸,却也不自觉的就放松了心情。 幼时偷嘴,宁昌总带着她来这儿。 现下她长大了,回京了,宁昌却不在了。 热气在媱嫦眼前氤氲聚集,驱之不散。 老板娘在一旁看了媱嫦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来到她身边坐下,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了她。 “我没事,谢谢大婶。” 媱嫦抬起头,眼底一片干涩。 即便愁苦入心肝肠寸断,她仍没有半滴泪水。 老板娘没离开,也不看她。 她拢着手,看着窗外雪花纷飞,忆起从前: “那些年啊,宁公子常常来这儿,与你一样,点上两碗面。” “他大多是欢喜的,不出三五日便会有官家昭告天下,说元州又取了胜。后来我便知道,每每他来,必定是你又打胜了仗。” “后来元州安定了,宁公子便不常来了。大抵是二年前吧,也是这么大的一场雪,宁公子日落后来的。” “那日我本打算早些落锁,但瞧他那模样……他那天把两碗面都吃了,之后便再没来过了。” “当时我只当是边关出了差错,却不想……第二日是宁公子大婚,娶了兵部尚书的幺女。” 媱嫦听着老板娘的话,慢吞吞的吃着面。 老板娘大抵是不擅长说故事的,言语间平淡至极。 她却好似看得到宁昌一人前来,或欢喜,或失落。 她在千里之外拼杀,他在这儿为她庆功,或是思念。 她想啊,若没有昨日的事,宁昌哥哥见她回来后,大抵还是会带她来吃一碗面的吧。 老板娘从往昔旧事中回过神来,她又看向媱嫦,脸上仍旧挂着笑:“是了,我想起来,宁公子月余之前还来过一次,脸上还是欢喜的。” 媱嫦的手微微一顿,把面夹断了。 月余之前。 那是圣人下旨招她回京的时候。 她的手微微颤抖两下,本想回应一句什么,门口却闯进来个急吼吼的小厮。 一瞧见媱嫦,小厮先是松了口气,随后便板起脸来,粗着嗓子道:“主事大人,府卿大人恭候多时,您怎得还跑到这儿来了?” 媱嫦猛地回过神来。 诸事繁杂,她不能沉浸在自己的伤怀中。 她没理会小厮,自顾自的把面吃完,放到桌上块银子,这才对老板娘笑道:“多谢大婶,我……” 她话只说了一半便顿住了。 她死死地盯着大婶方才递给她的手帕,上边的两朵梅花分外刺眼。 “主事大人,劳您快些,我家大人重病未愈,你这般拖沓到底是……” 小厮闭嘴了。 他的眼珠缓缓上移,看到了一根筷子。 筷子贴着他的头皮插在他的发髻上,差一分便会穿过他的脑袋。 冷汗转瞬间便浸透了他的衣衫,使他霎时间便丢失了言语。 第四十五章 杀人诛心 冰冷的视线扫过小厮的脸,他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媱嫦转而看向老板娘,眸光已温和了些:“大婶,这帕子是您做的?” 老板娘也被吓得不轻,不过操持生意大半生,又是在这官家地界儿上,好歹还能保持冷静。 她轻轻摇头:“铺子里生意繁忙,我已多年不碰女红,这帕子……” 她凝眉深思片刻,道:“我依稀记得是在夏日里,哪位贵人落在铺子里被我捡到的,一直无人来寻,我瞧着还是簇新的,便留着用了。” 老板娘小心翼翼的觑着媱嫦的脸色,迟疑良久后还是问了一句:“大人识得这帕子?” 她虽是这般问,却也知道媱嫦必定不是认识这手帕的主人。 半年前的时候,媱嫦还在元州枕风策马,怎么可能会与这手帕的主人有关系呢? 媱嫦思忖片刻,又拿出块碎银子塞给老板娘,轻声道:“如您得闲,再帮我想想这帕子的来历。” 老板娘连连推拒:“大人,这怎使得?本就是拾来之物,我……” 媱嫦直接挥手:“您拿着便是。” 说罢她便转了身,瞥向那个还瘫在地上的小厮:“走。” 小厮呆愣愣的看着她,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手脚并用的爬起来,撑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给媱嫦引路。 世人现实,大抵只有在性命受到威胁时才最容易屈服。 迈出店门,媱嫦问:“岳大人身子如何了?” 小厮立即回答,半点儿顾忌也无:“大人素有心悸之症,昨日甚是凶险,太医守了一夜,此时还在。” 面馆距离岳府不远,说话间便又瞧见了岳府的朱漆大门。 小厮一脸要哭的表情把媱嫦请进门,毕恭毕敬的把人带到花厅,硬是连头上顶着的筷子都忘了摘下。 掀起门帘,媱嫦瞧见了主座上的岳明,岳明也瞧见了打帘小厮的那幅惨状。 他立时便皱起了眉头,看着媱嫦的眼中更多了几分厌恶。 媱嫦径直跨入门槛,恭恭敬敬的朝岳明施礼:“府卿大人安好。” “你有何事?”岳明冷声问。 不过他的身子到底虚弱,臆想中气势十足的一句话经他的口说出,倒多了几分力不从心。 媱嫦站直身体,嘴角挂着一丝浅笑,答: “昨日杀人案已经告破,凶手乃弘文馆校书郎元芜,今晨程司丞已把一应证供上奏圣人,申孟失职且御下无德,现已被革职,移交刑部查办。” 嘭的一声,上好的黄花梨木桌子被岳明拍了一掌。 媱嫦微笑如旧:“岳大人此举,莫不是觉得申孟冤枉?” 岳明的手开始颤抖。 他死死地盯着媱嫦。 这个不过十六的小丫头,入京一日便搅得京安城乱作一团。 而她—— 她今日前来,目的自然不是告诉他申孟如何! 岳明心知媱嫦这必定是要给他的病痛添把火,但他却怎么都按捺不住心中气恼悲愤。 他的面颊渐渐涨红,手颤抖得愈发剧烈了。 媱嫦嘴角的笑始终未落,她笑着,看着他道:“岳大人慎行,处置申孟是圣人的意思,您这般心疼一个意图动乱京安城安宁的人,莫不是你与他除了故交之外,亦有其他关系?” “还是说你与申孟一样,是包庇门下之人?戒律房里关着的那几位,与您关系不浅?” 媱嫦在笑,笑容冰冷得让岳明心寒。 这丫头的狠是渗到骨子里的。那是被敌人的血浸染出来的狠。 岳明的胸口急剧起伏,他硬撑着坐直身体,问:“你说的是什么人?我不知!” 他自昨儿发病后便一直昏昏沉沉的,家中人挂念他的身体自然不会告诉他,那几个为他去绣止府的门生已经被关进了戒律房。 是以,媱嫦说的是什么事他当真不知道。 媱嫦嘴角的笑意更浓了几分,她盯着岳明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却分外有力: “大人不知么?昨日您发病后便有几个自称是您好友学生的文官来了绣止府,说我意图谋害于你,要带您回去呢。” “那时天气严寒,且处处是险,我怎敢把府卿大人的安危交由外人手中?” “不过时候想想,那几位当真狼子野心,绣止府封府,他们却知道府卿大人您在绣止府中的境况。” “无论如何,窥探绣止府的罪责是逃不过了——大人您的脸色为何如此难看?难不成是您要他们去绣止府外等候的?” 媱嫦的笑脸在眼前模糊,岳明的呼吸愈发急促了。 第四十六章 莫嫌唠叨 昭顺五年,冬至后三日,绣止府府卿告老还乡。圣人感念师恩,特赐良田百顷以供其安享晚年。 然,岳氏一族归乡途中偶遇强盗,满门二十八人,无一活口。 圣人悲痛万分,使礼部送恩师尸身还乡,叶落归根。 又三日,元芜定罪,斩立决。申孟革职,充军流放。 雪停风止,今日天气甚佳。 冬至后,绣止府似是都安稳下来准备过年了。 程聿自外归来,才踏入府门便听得后院有阵阵打斗声传来。 这般声音他近日来常常听到,是媱嫦与郑子石切磋闹出来的动静。 驻足片刻,他转过游廊,去了后院。 自打媱嫦到了绣止府,这边倒是安静不少——尤其是戒律房,往日里时不时嘶吼几声的都图像是被扼住咽喉,再没有过半分动静。 后院的小校场里,媱嫦一掌拍开郑子石,手里长枪直指他的咽喉。 郑子石咽了口口水,脸上倒不见气闷,竟还憨笑着:“我又输了。” 媱嫦随手挽了个枪花,对他说:“不错了,你这般年纪,有如此长进已是不易。” 郑子石面上带笑,侧头看向一旁的宋秋:“喏,你听,我就说我近日精进了些吧?” 宋秋双手托腮坐在一旁,神游太虚根本就没注意到他们。 不止没听到郑子石的话,便是程聿到了她都没有察觉。 细瞧之下便会看出,她眼下乌青一片,也不知几晚不曾安眠了。 媱嫦见她模样怪异,随手捡了块石子丢到她脚下。 宋秋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的站起身问:“大人,怎么了?” 媱嫦倚着枪看她:“你这两日怎么了?” 宋秋扯了扯嘴角:“没、没什么的。” “说。” 程聿走了过来。 他披着厚实的斗篷,踏着青石板,脚步声很轻。 宋秋见到程聿,登时便不敢隐瞒了,只得小声说:“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前两日在外头吃饭的时候听说,最近晚上不太干净。” 程聿看向媱嫦:“怎么回事?” 媱嫦耸了耸肩:“我不知道。” 宋秋走过来,有些后怕的皱着眉头,压低了声音说道:“就是最近宵禁前后,丰化坊里……闹鬼!” 午后暖阳照在他们四人身上,这般温暖下,便是谈论鬼神都很难使人惧怕。 “这般怪力乱神你也信?”媱嫦轻轻撇嘴。 她最近一直想着那三个绣花的事儿,对于此等无稽之谈,她实在提不起兴趣。 而且……宋秋这见天儿与死尸打交道的人,竟然这般害怕鬼怪? 不应该啊! 宋秋拽了拽她的衣角,言辞恳切:“已经有三个更夫瞧见了!大人你最近晚上可别再出去买酒了!人好对付,鬼神难杀。” 媱嫦咂舌,甚是无奈:“我倒是想白天出去买酒,不是你说当值的时候不能乱跑么?” 宋秋语塞。 程聿却问:“什么鬼?既是见到了,总该能描绘一二吧?” 宋秋眼前一亮:“公子愿听?” 程聿颔首,又朝媱嫦和郑子石道:“一道来殿内说吧。” 这事儿,媱嫦不信,郑子石也不信,却偏偏被程聿硬拉着来听故事了。 大殿内一如往昔,不过在西边多了个沙盘,与军中所用相差无几,不过大了数倍。现下只做成小半,是京安城内的各坊布局。 媱嫦靠在柱子旁,拿了块芡实糕慢吞吞的吃着,全然一副无事话闲白的模样。 郑子石与她差不多,不过没她这般放松而已。 宋秋给程聿添好茶,又把火盆拨得旺旺的,这才说道: “我听旁边的食客说,那几个更夫瞧见的都是个红衣裳的男子,白惨惨的脸,墨发白髯,舌头有一尺长!” “他之前几日就在元家附近打转儿,他们都传言说是元芜的鬼魂,要索命的!元家吓得又搬了家,回乡下去了。” “元芜是被斩首的,便是化作鬼魂,也该是无头鬼吧?”媱嫦抿着唇轻笑,揶揄的看着宋秋提醒,“你形容的这个,是吊死鬼吧?” 宋秋愣了片刻,脸都白了:“难不成还有别的亡魂?” 她的声音都在发颤,显然是怕极了的。 “你便不要吓她了,她向来害怕这些。”程聿低笑着说道,“去大理寺查一查,丰化坊那边近日可有作奸犯科的事情。” 宋秋的脸白得厉害,她皱着眉毛看着程聿:“公子不信?当真有三个更夫瞧见了的,都吓病了呢!” 程聿摇头:“自然不信。天子脚下,何方妖鬼敢作祟?” 宋秋怔愣片刻后长舒口气:“公子言之有理……呼,我接连做了数夜噩梦,安神汤喝了一锅也不见有用。” 媱嫦笑出声来:“行了,走吧。” 宋秋疑惑:“我?” “不然我自己去大理寺?”媱嫦反问,“若有个凶杀尸体,还要回来寻你,麻烦得紧。” 宋秋乖觉应下,撑着桌子起身,摇晃了两下之后才站稳。 媱嫦瞧她这余惊未消的模样,问:“要不你今晚与我睡?” 宋秋的眸子立时便亮了:“好啊!” “其实我知道一个方子,比安神汤管用得多。” “你是说酒吧?” “嗯,正是。” “大人,你真的不要嫌我唠叨,睡前饮酒对肝肾无益,时日久了……” “我真的嫌你唠叨,真的。” 她们俩说着话离去,程聿听着她们的言辞,嘴角染上一抹轻笑。 郑子石也笑着咂舌:“以往没觉得,自打大人来了之后,宋秋还真像个操心的老嬷嬷了。” 殿外,才踏下一级台阶的媱嫦指向身后:“他说你像老嬷嬷,快,你快去与他争辩三百回合,我自己去大理寺也是可以的。” 宋秋瞪圆了眼睛,停下脚步怒视向郑子石。 郑子石立即捂住自己的嘴,含糊的抱怨着:“大人的耳力怎得也如此好?这日子没得过了。” 以往这府内有点儿什么动静都逃不过程聿的耳朵,不过他不爱管他们说了什么,与公务无干的事情他断不会插嘴。 现下这般耳听八方的人又多了一个,还是个深谙祸水东引之法的人! 郑子石遥望着甩手离去的媱嫦,再看看母老虎似的宋秋,欲哭无泪。 他不必回头都知晓,司丞必定不会理他! 第四十七章 红衣鬼影 兴礼坊,大理寺。 此处毗邻卫尉寺,媱嫦去时险些没管住腿,朝着存放着京内武库的卫尉寺去了。 大理寺的门房瞧见她,神色立时复杂起来。 绣止府内一直虚空着的四处主事之位被媱嫦领了,此人凶悍狠辣,胆量又大,京安城内谁人不知? 现下瞧见她叼着个糖葫芦过来,门房的冷汗都忍不住往下砸。 媱嫦走到他跟前儿,很是客气的朝他点点头:“程司丞派我来查些卷宗。” 门房苦笑。 大昭十三州,有什么卷宗是绣止府没有的? 这借口找得也委实太过敷衍。 但他一个门丁又敢说什么?只得恭敬地把人请进门去,思量着寻个由头把她带到大理寺卿那儿去。 他们才走了没几步,迎面便来了个仪表堂堂的男子。 瞧见媱嫦,他也先是一愣,旋即便笑了:“修怀有事?” 媱嫦瞧着他身上那从四品上的官服,老实行礼:“大人安好,司丞着我来问问,近日丰化坊内可有杂案疑情。” 她初回京安城,对这里的人大多不熟,眼前这个,她也不识得。 那人点了点头:“你随我来。” 媱嫦应声跟上,与门房擦肩而过时,门房拦了她一下低声提醒:“媱嫦大人,这位是大理寺少卿蒙舟蒙大人。” 媱嫦了然颔首,轻声说了句“有劳”,便再次跟了上去。 蒙舟,这个名字她倒是听过。 他原是圣人伴读,与圣人是自幼相伴的情意。圣人登基后,对他也颇为优待,还未到而立之年便身居高位,日后前途无量。 蒙舟引着媱嫦去到架阁库,瞧着那些堆满了书架的卷宗,他笑问:“修怀要什么时候的?” 这屋子被油墨味道填满,使人呼吸不畅。 媱嫦蹙着眉道:“最近几日的便可。” 蒙舟点了点头,招来个文吏让他把案牍寻来,又对媱嫦道:“去我那处看吧,这边昏暗憋闷。” 媱嫦略有些疑惑的瞧了他一眼,还是点了头:“有劳大人。” 蒙舟笑笑,带着她出门去。 蒙舟不紧不慢的走着,不多时,便有捧了满怀案牍的文吏追了上来。 媱嫦看到那半尺厚的卷宗微微蹙眉。 早知道有这般多,她倒宁可听宋秋念叨了。 蒙舟给她寻了间退室,着人煮了茶来,这才道:“你慢慢瞧着,如有所需,指使人去做便是。” “多谢大人通融。”媱嫦感激的看着他。 若不是蒙舟帮衬,恐怕她真得在架阁库里就着油墨味道看完这些了。 蒙舟笑得温和,他轻轻摇头,说道:“这是小事,我与修怀相熟,绣止府亦是守卫大昭所在,既是同僚,自该互相帮衬。” 媱嫦看着他,笑了。 这是她见过的最让她觉得深明大义的文吏了。 蒙舟也笑着看她:“忙吧,午饭便也留在大理寺吃,莫要来回奔波了。” “多谢大人。” 蒙舟嘱咐妥当便离开了,还特地留了个掌固伺候着。 媱嫦翻看着那些卷宗,看了一会儿后便松了口气。 架阁库把近三个月来的卷宗都拿来了,她要看的不过是最近十来天的罢了。 寻出她所需的薄薄几页卷宗,媱嫦看完便发现这丰化坊近日来根本就没什么要事。 最大的事情便是京郊匪帮被剿灭了。 媱嫦又随手翻了翻其他卷宗,有些鸡鸣狗盗的事情,没什么大案要情。 松了口气,媱嫦起身离开。 去辞别蒙舟时,他也在翻阅卷宗。 “嗯?这便走了?可寻到了?”蒙舟搁下手里书册,关心的看着媱嫦问。 媱嫦浅笑:“没有,没有寻到便是好事,卑职先告退了。” 蒙舟笑着点头,复又说道:“若修怀想找什么,可以告诉我,我留意一下也好。” 媱嫦想了想,还是说道:“大人可知道丰化坊近日有些鬼怪言论?” 蒙舟微怔,旋即便笑了:“绣止府这几日是怎的了?要么是猫妖、要么是鬼怪,修怀那儿有无数迦隐寺的好东西,还镇不住那些玩意儿?” 媱嫦也笑出了声。 说起来还真是奇怪,他们这绣止府明明查的是人,却偏偏与鬼怪搅和在了一处。 蒙舟思量许久,仍旧摇头:“那事我倒是听人提起过,有几个更夫瞧见了——我思量着大抵是哪家小子不顾宵禁跑出来玩闹,不是什么大事才对。” 他又补充一句:“我去与金吾卫知会一句,请他们巡查时多关注下丰化坊,临近年关,可别再出乱子才好。” “有劳大人,卑职这便去告知司丞。” 媱嫦辞别蒙舟便离开大理寺,回去的路上又买了几样零嘴。 她回去时,宋秋也消了气,正乐呵呵的指使着郑子石给她打扫殓房。 媱嫦绕开他们去找程聿,只给了他两个字: “无事。” - “月明拢香,安神养身。人定,亥时——” 更夫打着梆子穿街越巷。 媱嫦提着两坛酒,踩着月色往绣止府走。 宵禁于她而言委实算不得什么,左右也没什么人抓得住她。 距绣止府不过三条街了,媱嫦的步子也放缓了些。 凉风吹过,吹散了她眼底的那一丝寂寥。 余光瞥到一道红影。 她微微皱眉,左手仍旧提着那两坛羌余奶酒,右手已摸到了腰间挂着的障刀。 那道红影就在她的右边,藏在屋檐下,却被清冷的月色照了个正着。 媱嫦的视线缓缓右移,瞥向那道影子。 血红的长衫,漆黑杂乱的头发,隐约间还有惨白的一张脸。 并没有宋秋所说的红色长舌和白髯。 他还没动,媱嫦却动了。 她这把十日前才领到手里的障刀沾过十余人的血,此刻,刀刃搭在了“鬼”的脖子上。 “呵,装神弄鬼。” 媱嫦低声冷笑。 她正要拨开这人的头发瞧瞧他到底是谁,眼前却突然一花,头脑也懵了。 待到她回过神来,刀下哪还有什么人? 媱嫦皱起眉头,四下寻去,连片衣角都没找到。 不过须臾而已,人能跑多远? 难不成还真让宋秋说对了? 媱嫦微皱着眉头,抬头看着漫天星斗,良久未动。 第四十八章 目的相同 次日,应卯时媱嫦说:“司丞,昨夜我去买酒回来的时候,的确瞧见了个身着红衣的人,瞧身量应该是个男子。” 宋秋的脸色登时就白了! 因着媱嫦在大理寺什么线索都没寻到,她昨夜难得好眠,结果今日一早便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宋秋目不转睛的盯着媱嫦,泫然欲泣:“我就说睡前莫要饮酒嘛,对身体不好……你看,身子还没坏,先撞鬼了。” 媱嫦听到她这话后,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实在是找不到反驳她的言辞啊! 程聿微皱着眉示意宋秋去一边儿害怕,而后便问媱嫦:“到底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 媱嫦把昨晚的事情细说过一遍,最后道:“我那须臾的晕眩或许是迷药?但我的确没瞧见他有所动作。” 媱嫦言辞肯定,程聿也信她。 对敌之时,她不可能会晃神。 程聿沉默着,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媱嫦走到宋秋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吧,昨晚我的刀的确是压到他的脖子了,是活人。” 宋秋满眼期待:“真的吗?” “真的。”媱嫦点头,安抚似的捏了捏她的肩膀,“更何况,你听过鬼逃跑需要用迷药的?” 宋秋按住自己的心口,总算喘匀了气。 她说:“那我去检查一下你昨晚穿的衣服,若有药粉,我定能发现。” “嗯。” 媱嫦点了下头,直接把自己的胳膊递了过去:“喏,查吧。” 宋秋的双眸再次圆瞪:“你昨晚穿的便是这一身?未曾换过?” 媱嫦满不在意:“是啊,没换。” 宋秋默然无语。 是该说她行事不拘一格呢?还是该说她过于不拘小节? 她现在什么话都不想说,她把媱嫦按坐到椅子上,仔仔细细的检查起她的衣服。 没有药味,只有淡淡的奶酒的香甜味道。 更没有药粉,媱嫦的身上干干净净,没留下一丝证据。 宋秋直起身子,神色间带着些许忧虑。 “怎的?”媱嫦随口问道。 “你的身上太干净了,如果是迷药,不该毫无痕迹才是。”宋秋的脸色又开始发白了。 媱嫦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管是人是鬼,我一定尽快给你个答复,嗯?” 再这么下去,宋秋大抵是这桩事中第一个没命的人了。 还是被她自己吓死的。 “你昨晚去哪儿买酒的?” 程聿突然开了口。 媱嫦随口答道:“景曜坊的酒肆……嗯,我懂了。” 她的表情严肃下来,眉头也紧跟着皱起。 昨晚她喝的酒多了些,倒是忘了这最紧要的事情—— 从绣止府到景曜坊,并未途径丰化坊。 “再去大理寺瞧瞧吧。”程聿说罢,又拿起了茶盏。 这一回,媱嫦拽了宋秋一道去。 十日内的京安城卷宗,她自己一人怕是三天三夜都看不完。 宋秋紧紧地贴着她,天边那耀眼的阳光都不能给她半分安全感。 媱嫦揶揄的睨着她:“你做仵作的却怕鬼,为什么?” “仵作最敬鬼神,”宋秋抿了抿唇,“每逢初一十五,我都会进香烧纸的。” 她的观念媱嫦不懂,却也不再笑她,二人并肩往大理寺去,途径左武卫中郎将府时,有人叫住了媱嫦。 媱嫦停下脚步循声看去,宁浮正从府内出来,正站在门前瞧着她。 宁浮老了许多,眼角皱纹更深了些。 媱嫦抿了抿唇,侧头对宋秋说:“你先去大理寺,我随后便到。” “好。”宋秋远远地朝宁浮行了个礼,而后便独自前往大理寺。 媱嫦走到宁浮身前,垂眸轻唤:“叔父安好。” 宁浮凝视着她,声音略有些沉闷:“随我进来。” 媱嫦跟着他进了府门,又进了间书房,宁浮亲自打发走了人,又关好房门,这才问媱嫦:“你为何不走?” 他开门见山,死盯着媱嫦的眼睛,压低声音道:“绣止府何其凶险?你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媱嫦缓缓抬头,看宁浮时,眼中有感激亦有苦闷:“我就知道,以宁昌哥哥为由意图使我去职的主意,是您出给长公主的。” 宁浮眉头紧锁:“长公主已把你视作程聿一党,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你初来乍到,如何斗得过她?” 他的声音很低,其中蕴藏着丝丝薄怒。 就像在教导家中不懂事的孩子,宁浮现在很是烦闷。 “叔父,”媱嫦却很平静,“我回京安城,只为查清当年父兄惨死的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便是这京安城里有刀山火海我都不会走。” 宁浮紧咬牙关。 他看着媱嫦那倔强的模样,发泄似的猛甩了下胳膊。 “你以为这些年我留在京中是为了什么?” 宁浮大步一跨,迈到了媱嫦身前。 他双目猩红,在她耳边低吼:“阿媱,此事绝非你想象中那般容易,促使阿兄战死的原因太多,背后之人所图为何或关乎国运!” “你听话,去涂州找卿落,这事,我来查!” 媱嫦看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叔父,所以您拜入长公主门下,一是为保我,二是为真相,对吧?您到底查到了什么?” 看她还在问,宁浮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说不通了是不是?”他一巴掌拍向媱嫦,“那我便把你的腿打断!也算能保你条小命!” 宁浮这般说动手就动手,媱嫦是自小经历的。 他才抬起手,媱嫦已经跳出了房门。 连一丝停留都没有,她奔着府门跑去,只留下一句:“叔父息怒,来日请罪!” 宁浮追出去,就瞧见媱嫦已如飞燕一般,踩着他们左武卫的房檐跑远了。 他拧着眉头,怒容之下尽是担忧。 他想查明阿兄的死因,也想要护住这两个孩子。 她们若出了差错,他有何颜面面对九泉之下的阿兄? 宁浮眉头紧锁,思量着该如何把媱嫦也送到涂州去。 媱嫦翻过一堵墙,本打算绕回到街上再去大理寺,落地却瞧见了蒙舟。 他也被媱嫦吓了一跳,瞧着她,又看看她身后的高墙,道:“姑娘,大理寺的墙,当真翻不得。” 第四十九章 二三十子 媱嫦看着眼前的蒙舟,沉默良久后,行了个礼:“大人安好,卑职……翻错墙了。” 她还能怎么说呢? 的确就是翻错墙了啊! 才回京安城不就,小时候又不常来这边走动,哪还能记得那般清楚? 蒙舟低笑着朝她挥挥手:“喏,自己从正门进来,我从未见过你。” 翻大理寺的墙,轻则按擅闯官家惩处,重则便要以劫狱之罪论刑。 总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媱嫦眸光微亮,又行了个礼,便如灵巧飞燕一般又翻墙出去了。 蒙舟看着她的身影不禁笑了。 这姑娘当真有趣。 他从未见过如此不拘小节的女子,亦没有见过这般生猛强悍的女将。 不多时,媱嫦便从大理寺正门又进来了,她面色平淡,与值守打了个招呼便径直去往架阁库。 推开门,宋秋已经在翻查卷宗了。 瞧见媱嫦进来,宋秋道:“大人怎得去了这般久?这里阴沉沉的,怪骇人的。” 媱嫦走到她身边,随手执起一卷她未看的卷宗,问:“有什么线索么?” 宋秋摇头:“没有,自打冬至后,京安城太平得很。” 媱嫦坐在她身边与她一起翻看,整个架阁库都安静得厉害。 “大人,你说,那红衣鬼到底是什么来路?为何要在夜半到处游走?若被巡查的金吾卫瞧见了,不是立即便要被抓了去?” 宋秋一边翻看卷宗一边问着。 媱嫦的眉头轻皱着,闻言也只是轻声道:“总归是有理由的,今晚我再去瞧瞧。” 宋秋的手猛地一抖:“你还要去?” 她不敢置信的看着媱嫦,眼中尽是惊骇。 她当真不知道恐惧为何物么? 媱嫦翻过一页纸,很是平淡:“是人是鬼,总该有个分辨才是。” 宋秋狠狠地吞了口口水,实在没敢说出那句“我与你一道去”。 大理寺的卷宗多得很,直至日落,她们也没翻完全部。 “罢了,今儿便到这儿吧。”媱嫦放下了卷宗,抬手按了按额角。 看了一整日的字,她都有些眼花了。 宋秋扶住她的胳膊,轻声说:“要不你今晚还是别出去了?” “不出去在府中等着?等到再有个尸首被瞧见?”媱嫦摇了摇头,“我无事,歇息片刻便好。” 宋秋见她这般,与她一道离开大理寺后突然说:“大人你先回府等我,我不回来你可不能走啊!” 媱嫦狐疑的看向她,来不及发问,宋秋已经快步跑走了。 瞧着她在路上急奔,媱嫦不禁咂舌:“这会儿倒是不怕刑部责罚了。” 蒙舟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他笑着说道:“宋秋这姑娘有趣得紧。” 媱嫦转过头,看到是蒙舟便笑了:“大人。” “方才听她说,让你在绣止府等她?”蒙舟问。 媱嫦点了点头:“嗯。” “刚好,我有事找修怀,与你一道走一段。”蒙舟说着,负手前行。 媱嫦走在他身旁,仍旧有些头疼模样。 架阁库的油墨味太重,熏得人头昏眼花。 蒙舟的步子不快,闲庭信步似的走着,像是有意在等她。 回到绣止府,程聿还未用晚膳。 府内的文吏忙碌依旧,埋头翻看卷宗案牍。 “修怀。”蒙舟迈入大殿,笑看程聿,“你这儿怎得总是如此忙碌?” 程聿并未起身相迎,只问:“查到什么了?” 媱嫦知道他这话是在问自己,虽有些疑惑他竟不理会蒙舟,却还是先答道:“什么都没有,今晚我再出去一趟,是人是鬼,抓回来便是。” “嗯。”程聿颔首,“让郑子石与你一道去吧。” “不必,人多了倒麻烦。”媱嫦看了眼蒙舟,说,“我先回去换身衣服。” “去吧。”程聿点着头,终于看向了蒙舟的方向,“你怎得来了?” “我还当你没听到我说话呢。”蒙舟径直坐到了程聿对面,“看你又有了忙碌之事,来问问你,可有需要我帮忙的?” “并无。”程聿放下书,看向媱嫦离去的方向,“四处主事,机敏非常。” “我知道。”蒙舟给自己倒了杯茶,“你便这般放心她?到底是个姑娘,夜半外出,不妥吧?” “那我去陪她?”程聿反问。 蒙舟语塞,片刻后他吐出口气,瞥了程聿一眼:“我还要问你,岳明走后,圣人可有再给你这儿安排个府卿的意思?” 程聿不答反问:“圣人圣意,我怎知晓?” “圣人圣意,除了圣人之外,也就只有你能知晓了。”蒙舟瞪他,“和我还要装糊涂不成?” “你想来做这府卿?”程聿不装糊涂了,直言问道。 蒙舟刚拿起茶杯的手复又顿住,他拧着眉头看程聿,道:“实在不该与你这样的人交心,我什么都没说,你便都知晓了。” “莫来我这,”程聿也端起了茶盏,“只此一句。” “为何?”蒙舟追问。 程聿却不答话了,那“只此一句”绝不是玩笑。 蒙舟瞪了他半晌,终究还是败下阵来:“罢了罢了,懒得与你说,明日我去问圣人。” 程聿慢悠悠的说道:“圣人不会见你。” “我与圣人是自幼相伴的情分,这么多年来也从未有避而不见的事。” 程聿神色淡然:“明日便有了。” “你……程修怀,你真当在你这绣止府里我便不敢与你动手了?” 蒙舟被他气得不轻,顾不得仪态绾起衣袖,大有要和他以武争高下的打算。 程聿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颗黑色烟丸:“嗯?你来。” 蒙舟盯着他的手,胸口急剧起伏着。 程聿犹嫌不足似的,收起了烟丸道:“媱嫦大抵还未走远,不如你替我试试她的身手如何?” 蒙舟是练过几年剑的,不过么,文人练剑,图的是气量心性,怎能与武将相比? 更遑论前几日血染御道之事才过去不久,蒙舟失心疯了才会去与媱嫦动手。 蒙舟拂袖坐下,闷闷的把杯中茶水尽数咽下。 程聿笑了,给他添了杯茶之后才道:“玉都若是无事,与我手谈一局可好?” 蒙舟冷眼看向他:“你?” 程聿:“不敢?” “呵,我只怕你记不清棋局!” 旁人下棋靠双目观瞧,程聿靠的是耳朵,听音辨位,分辨落子位置,再一一记下。 程聿敛袖起身,笑答:“二三十子罢了,倒也不至于记不清。” 蒙舟咬牙切齿。 他就不该来。 第五十章 鬼怪变色 瞧着宋秋把一个个小玩意儿往自己怀里塞,媱嫦不由得苦笑:“你不会让我今晚出去的时候,把这些全都带上吧?” 宋秋在她腰间系上一个巴掌大的桃木剑: “当然!若是人,什么厉害角色我都不担心,但若是鬼呢?你的刀决计没有青云观里道长亲赠的桃木剑管用!” 媱嫦瞥了眼那只小小的桃木剑,想拒绝又开不了口。 宋秋拉过她的手,把一串佛珠套在了她手上: “呐,这是我从公子那儿找来的,迦隐寺慈惠方丈开过光的佛门宝物,你戴好了。” 媱嫦嘴角轻颤,转动着手腕上莲子大小的旃檀木珠,珠子上还刻着佛祖法像。 宋秋最后掏出一摞符纸,直接往她口袋里塞: “这张张都是大师亲笔所绘,大师说了,一张破鬼神,两张斩妖孽,三张定乾坤,这里有四十九张,你收好了。” 媱嫦握住她的手腕,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我现在只祈祷着那是个人,若是鬼——他到底是造了什么样的孽才会倒霉碰到我?” 她现在这一身的零碎物什,莫说是寻常鬼怪了,哪怕是地府恶鬼,在她手下都讨不到半分便宜吧? 宋秋没理她,把小包袱里最后剩下的一些瓶瓶罐罐推到她面前:“呐,这些是狗血和糯米,你瞧着装到哪儿去?” 媱嫦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瞧着我是真的拿不下了,要不还是算了吧。” 这一兜的零零碎碎,如何拿? 不料,宋秋听她这么一说,把自己身上的布袋取下倒空了,硬是把所有的瓶瓶罐罐都塞了进去。 她把布袋挂在媱嫦身上,嘱咐:“白瓷瓶里是狗血,罐子里是糯米,我皆用小瓶子分装妥了,你用时拿也便利。” 媱嫦嘴角轻颤,良久无语。 月上梢头。 宋秋送媱嫦到府门口,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大人,此去凶险,你……” “此去对鬼怪来说的确凶险,我若抓得到它,必使它再不敢入阳世吓人!” 媱嫦打断了她的话,挂着一身零碎,出了府门。 宋秋在门边儿瞧着她步入夜色,犹有些担忧模样。 直等到再瞧不见媱嫦身影,她这才揣着满腹忧虑转回。 大殿内灯火通明,程聿还没歇下。 宋秋踟蹰片刻,迈入大殿。 蒙舟不知何时离去的,程聿对着一局残棋坐着,微阖着眼睛,手指间还捏着枚黑子。 宋秋悄声过去给他添了茶,轻声道:“公子也在等大人的消息吗?” 程聿轻轻点头:“嗯。” 宋秋轻叹了口气,眉宇间是散不开的忧虑。 良久,她问:“公子,您说圣人会派何人来接任府卿一职?” 程聿闭着眼睛呷了口茶,摇头:“绣止府无需再有府卿,圣人自不会派谁前来。” 宋秋疑惑:“为何?” 程聿嘴角微扬,并未回答。 他的沉默宋秋看不懂,也想不懂,他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宋秋更是不明白。 绣止府无需府卿? 这话是从何说起的呢? 若绣止府无需府卿,岳明之前又为何在此? 第五十一章 半夜追踪 星疏月淡,人定香沉。 今夜值守巡逻的将士更多了些,蒙舟言出即行,倒是上足了心。 媱嫦坐在书苑坊内的观仙楼楼顶。此处位置绝佳,观仙楼高六丈,就着夜风可览尽小半京安。 临近年下,家家户户皆挂起大红灯笼,登高望去,灯火蜿蜒百里,比星辰更多。 媱嫦等了半宿,酒饮了两坛,也没等到丝毫异动。 她倒是不急,打仗时在雪窝子里埋伏一夜都是寻常,这才不过两个时辰而已。 夜半,子时。 值夜的人开始打盹,渐渐懈怠了。 风,更急了。 发丝翻飞,纠缠着勾勒出风的形状。 最后一口酒喝干,媱嫦站了起来。 远远的,自平仁坊闪过一道红影,混在大红灯笼中,一闪而逝。 媱嫦拿起弓,箭尖直指那道影子。 弓如满月,停顿良久,箭还是没有离弦而出。 她随意背起弓,几点起落,踩着屋檐追着那道红影而去。 地上的人脚步很急,时不时四下张望几眼,一面隐藏着身形,一面记着自己走过的路。 离得近了,媱嫦的脚步更轻了许多。 她打量着眼前这人。 身量纤长,墨发如瀑,灯火之下,他的影子缩成一团,被踩在脚下。 媱嫦不禁瞧了瞧手腕上的旃檀木珠手钏。 带了这般多的零碎在身上,果真只能抚慰宋秋的担忧。 那人在路上走着,每每要遇到巡逻将士,他便提早一步把自己藏起来,也不知这些路他走过多少遍,更不知他是从何处得知的金吾卫巡查路线和时辰。 媱嫦远远地跟着他,眉头渐渐皱紧了。 瞧着他不像是要作恶,反倒像是……在侦查地形。 媱嫦的脚步停顿片刻,自宋秋硬塞给她的布袋子里取出一个白瓷瓶。 里边的狗血有些腥,媱嫦以指尖按住瓶口,搁几丈便会有一滴沿着她的指尖落到地上。 她当真没料到,宋秋塞给她的东西还真的有些用处。 那人专捡着小路走,好些地方是媱嫦都没走过的。 绕了半宿,直至寅时,他最后竟进了观仙楼。 隔着一条街看着观仙楼的门楣,媱嫦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收起最后一只白瓷瓶,拭净指尖血渍,转身回绣止府。 绣止府内静谧非常,大殿内却仍燃着一盏灯。 媱嫦推门进去,果真瞧见了程聿和宋秋。 宋秋倚在榻上打瞌睡,程聿坐在灯下,手里还拿着一卷书。 听到动静,他问道:“回来了,如何?” 最先应声的却是宋秋,她被惊醒,睁着迷蒙的眼睛问:“公子可是要歇了?” 媱嫦走到她身后,一边除着身上的物什一边说道:“是该歇了。” 宋秋转回头,瞧见媱嫦完完整整的站在那儿,她拍着心口长舒口气。 见媱嫦一身寒意,宋秋赶紧把红泥炉上文火滚着的甜汤端下来,拿了勺子给媱嫦:“喝点儿汤,驱寒。” “嗯。”媱嫦喝了两口汤,先对宋秋说,“是人。” 宋秋微怔,旋即便笑了。 程聿放下书,微皱着眉看她。 媱嫦继续说道:“瞧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或是侦查小路,人最后进了观仙楼——但我之前可没瞧见他自观仙楼出去。” 第五十二章 清雅之地 “记下他都走过哪些地方了么?”程聿问。 媱嫦侧头看向宋秋,唇角染上了一抹浅笑: “他走的多是小路,我久不回京,尚有些记不清。不过宋秋给了我狗血,沿途滴落做了标记,待到明日,去典牧署寻一条犬来,也就知道了。” 程聿缓缓点头:“甚好。明日让郑子石跑一趟,你们好生休息便是。” 他这话说到此处便要止住,媱嫦却问:“那人之前在丰化坊,昨夜在景曜坊,今夜在书苑坊,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程聿抬手指向她:“明日抓人,问了便知。” 媱嫦轻笑出声:“我还当要再熬几夜呢,如此也好,明日我睡起了去抓人。” “嗯,”程聿点着头,嘱咐,“观仙楼汇集八方墨客,乃京安清雅之地,此去注意言行,需得矜平躁释。” 媱嫦拱手应下:“喏。” 次日,巳时七刻。 “绣止府捕令在此,观仙楼内所有门客——三通鼓毕,不到者斩。” 宋秋低垂着头,拽着媱嫦的衣袖小声提醒:“大人,大人!文雅、文雅!” 媱嫦回头看她,眼中多了抹疑惑:“嗯?这还不够文雅?” 宋秋看看被惊得手忙脚乱的门客,瞧瞧横眉立目的骁骑卫,双眸含泪:“大人,御史台不敢弹劾您,可不意味着这些文人不敢写诗骂您!” 媱嫦轻笑一声:“随他们去。” 她这一声诚然有效,不多时,前殿内便站满了人。 观仙楼的掌事拱手前来:“这位大人,不知有何事项?” 媱嫦把她离府时随手写的捕令拍到掌事手里,自己走向了那些文人。 昨夜那人,她记得甚是清楚。 一个个看过去,最终,媱嫦在一个样貌绝佳的白面书生身后停下。 她一手搭在男子肩头,声音冷了许多:“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转回身,模样温润,甚是好看:“大人,小民名为计枫,取枫林九月……” “来人,带走。”媱嫦打断了他的话,隔着几个人朝宋秋扬了扬下巴,“去查一下他的住处。” 宋秋应声离去,走前还有些不放心的看了媱嫦一眼。 计枫轻蹙眉头,低头看着媱嫦问:“大人,不知小民犯了何事?” 无需媱嫦言语,两个骁骑卫的士兵上前来,把计枫按住后便带他离去。 “因何抓你,你心中自当明白。”媱嫦的目光在其余人身上扫过,不见有可疑之人,她这才回到掌事身旁,“把计枫的注色给我瞧瞧。” 掌事不敢耽搁,应下后便小跑着去翻出来了一摞纸张,一面把东西交给媱嫦,他一面道: “大人,计枫是半年前来观仙楼的,这些是他当时递交的文章,这几页是他进观仙楼后所书诗词文章。” 媱嫦翻了几下,又问:“他平日与谁交好?” 掌事皱眉深思片刻,摇头:“计枫为人孤傲,甚少与人交谈。” “为人孤傲会投靠观仙楼?”媱嫦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管好这些人,三日内若有一个出了观仙楼,你这楼——便也不必留着了。” 掌事的额角多了几滴冷汗,他看着媱嫦,沉默片刻后还是问道:“不知大人到底为何抓人?这观仙楼历来是文雅之所,从未有过作奸犯科之辈。” 媱嫦没答话,只是冷淡的望着他。 掌事低下头去:“小人不问了。” 媱嫦没等宋秋,亲自押着计枫回了绣止府。 大殿内,程聿坐在火盆旁煮茶。 听到门外动静,他起身出去。 停在门边,他看着眼前几个影影绰绰的影子道:“回来了。” 媱嫦三两步走到他面前,轻声道:“有些复杂,我瞧着……那人是仰西人。” “嗯?”程聿皱起了眉头。 媱嫦瞥了眼不远处的计枫,对程聿说道:“仰西人身量高,肤白,眸色要浅些。我与他们打交道多年,不该认错。” 程聿的眉头拧紧片刻后舒展开,他俯身在媱嫦耳边说了四个字。 媱嫦的眼睛登时便瞪圆了,她的神情更严肃了些,点头道:“我亲自审,宋秋若带回了要紧东西,让她即刻送去给我。” “好。” 程聿微微颔首,不再嘱咐别的。 戒律房内,媱嫦坐在椅子上,不紧不慢的喝着茶。 计枫站在一丈之外,也没人再绑他,由着他挺直脊背,一副文人风骨不可折的模样。 一盏茶过,媱嫦终于看向了他:“说吧,来京安城,是受谁所招,又有何目的?” 计枫负手而立,微扬着下颌:“观仙楼风流气度为天下文人所仰,小民前来自是为此。” “你是仰西人。”媱嫦盯着他的眼睛,“仰西重武轻文,每每提起观仙楼,只说那是圣人消遣之所,等闲不会有好声名。” 计枫回看着她,静静听完后便笑了:“大人,我是大昭人。” 媱嫦颇有些不耐烦模样:“我与仰西打了四年的仗,我会分不清仰西人与大昭人的差别?” 计枫倏尔笑了,随后一躬到底:“久仰平西上将威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媱嫦的手指轻轻瞧着桌面,在那因潮湿变得松软的桌面上留下了一个个细碎的指痕。 良久,她道:“你随我来。” 说罢她便起了身。 计枫略显迟疑:“大人这是……要放了我?” “来了便知道了。”媱嫦的嘴角勾起一抹笑。 计枫跟在媱嫦身后往外走,狱卒并不拦着他们,甚至连多看一眼都没有。 去到一间牢房门前,媱嫦朝旁边的狱卒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开门。 计枫看到了牢内的人,眉头立时便皱起来了。 “这是……何人?” 他的声音中多了抹迟疑。 牢门打开,媱嫦抬起一脚把他踹了进去。 计枫扑倒在稻草堆上,手上立即便跳上了几只虱子。 不等他爬起来,牢门已被关严了。 媱嫦站在门外,嘴角挂着一丝浅笑:“都图,他乡遇故知,我去给你拿两坛酒来可好?” 都图那双浑浊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媱嫦,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似的。 而计枫,他瞪圆了眼睛,死盯着都图:“你、你还活着?” 第五十三章 染了药味 媱嫦轻笑着回到了大殿。 程聿狐疑的看着她:“怎么?问出来了?” 媱嫦去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面喝着一面说道:“还没,我只是想到了些好玩的事情罢了。” “哦?” 媱嫦饮着茶,慢吞吞的说:“只是突然想起阿姊以前说的话——都图活着当真比死了更有用处。” “只是我也没料想到,他的用处竟不是与军情有关,反倒是让我审问犯人时更添了些便利。” 程聿原本微合着的眼睛睁开了。 他蹙着眉看向媱嫦:“你把那人与都图关到一处去了?” 媱嫦点了下头才意识到他大抵是瞧不见的,又补充道:“是关到一处去了,不过也无妨,有狱卒盯着,不会出事。” 程聿颇有几分无奈,苦笑道:“都图一世威名,在此处却与刑具一般,也当真是……英雄迟暮。” “我懒得厉害,只管方式便利,懒得理会一个手下败将作何感想。” 媱嫦这话颇有些无情。 程聿却丁点儿怒容都没有,甚至点头时嘴角还挂着抹轻笑:“诚然,绣止府的每一桩事都是十万火急,事关京安城安泰,自然要用最简便的方法。” “司丞不怪罪就好。”媱嫦轻轻点头,转头看向殿外,“宋秋还没回来?” “嗯。” “那我就还有一事要说了。”媱嫦复又看向程聿,“我的文雅与你的或许是不同的。” 程聿的手微顿。 片刻后他看向媱嫦,问:“可有损毁器具?” “不曾。” “可有伤人?” “不曾。” 程聿拿起了书:“我的文雅亦是如此。” 媱嫦睨着他,实在难以信服。 她垂着眸子饮茶,一盏茶喝完,终于问:“你为何会这般护着我?” 程聿埋首于书页,另一只手还握着日前圣人赐的七宝手钏把玩,闻言只道:“你是绣止府主事,我是司丞,护着你,理所应当。” 媱嫦打量着他:“仅是如此?” 程聿反问:“不然?” 媱嫦未收回视线,仍旧静静地瞧着他。 程聿恍若未觉,自顾自的翻着书页,好似她的目光从未落在自己身上一般。 良久,媱嫦仍旧没动。 程聿没办法了似的,放下书看向她,道:“我时日无多,绣止府需得有个能担得起的人。” 这话比方才的言辞更不能使人信服。 媱嫦垂下眸子,又给自己添了杯茶:“司丞可知什么样的人在战场上能活到最后?” 程聿轻笑,闲谈一般的说道:“大抵便是你这样的,武艺卓绝。” 媱嫦抿了口热茶,摇头。 带着茶香的热气扑在她的脸上,使她的面容都模糊了。 “能活到最后的,往往是那些先天不足的,或体弱或有些残疾,那样的人最知道如何保全自己,哪怕疆场刀剑无眼,他们也能寻得一条生路。” 她说完,又抿了口茶。 程聿始终仰头看着她,面色平和,嘴角还带着一丝浅笑。 他并未答话,只静静地瞧着她。 媱嫦放下茶杯:“司丞的茶甚好。” “你若喜欢,多喝些便是。” “不了,”媱嫦瞥了眼剩下大半盏的茶汤,“清雅之余,染了些药味。” 她说罢,转身向外走去:“时候差不多了,我回去瞧瞧。” 她走了,程聿仍坐在原处,眸光却不似往日平和,锐利得好似鹰隼。 他的眉头轻皱着,眉间那一抹淡淡的皱纹拧起,多了抹肃杀意味。 媱嫦瞥了眼身后,继续往前走着,脚步没有丝毫停留。 戒律房内,计枫与都图在一处关了两盏茶的时候。 初时他还不敢去看都图的脸,这会儿倒是也敢抬起头来了。 他刚瞧了都图几眼,身后便传来了媱嫦的声音:“可想把都图救出去?他未曾伤及根本,好生将养些时日,或许还能再为仰西征战。” 计枫打了个寒战,果决摇头:“大人说笑了,此人罪孽深重,小民缘何要救他?” “嘴巴还是如此硬?”媱嫦低笑出声。 她看向了都图,声音中带着些许无奈:“都图,你我本无仇,不过是国志不同,我敬你英勇无双,本也不想如此。” “不过,你我于疆场光明正大的厮杀,成王败寇输也坦荡。但那些在背后做让人厌恶的下作动作的蝼蚁……不知是仰西君主的意思,还是有人勾结外国?” 媱嫦负手而立,双眸紧盯着都图。 都图拧着眉头,厌恶的瞥了眼角落里的计枫。 他的神情没能逃过媱嫦的双眼。 “我以前只当仰西汉子个个都如你和你的将士一般是骁勇男儿,现在看来,是我狭隘了。” 媱嫦的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轻笑,她抬起脚,用鞋尖儿碰了碰缩在牢房栏杆旁的计枫: “喏,这是个连自己家国都不敢认的家伙,连女儿家都不如。” 计枫吞了口唾沫,转回头看向媱嫦:“大人,小民当真不是仰西人。” “哈哈哈……” 媱嫦不理会他,仍旧盯着都图。 她的嘲笑灌入都图的双耳,比她的长矛更使他难捱。 “都图,你认得他么?” 媱嫦又瞥了计枫一眼。 都图也看向了计枫,不过转瞬便又转回了视线,眼底尽是厌恶。 计枫稍显惊慌。 他跪在地上,略有些颤栗:“大人,大人不能听信敌国将军的恶言!他必定是要污蔑于小民的!” 都图已然别过了头去,再不愿看计枫一眼。 媱嫦看着他,笑了:“也罢,既已有了答案,便不再污你的眼了。” 她侧头朝狱卒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们把计枫带走。 计枫比之前被带到绣止府时更加惊慌,挣扎着喊冤,那模样,哪还有半分文人气度? 媱嫦却没走,她仍旧站在牢房外,看着都图道:“他心里大抵仍是敬重你的,不过事出有因不能表明罢了。” 都图的眉头拧了起来,看向媱嫦的眼中多了抹疑惑之色。 媱嫦侧头看向计枫的背影,声音微冷: “大昭子民铮铮铁骨,怎可能对敌国将领尊一声‘将军’?” 都图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浑浊的眼睛里竟有了一丝惊惧和释然。 他输得,不冤。 第五十四章 心有灵犀 两只硕大的箱笼被抬入绣止府,无一人敢上前观瞧。 被绣止府盯上,莫说是拿些箱笼行李,便是即刻枭首,也只有御史敢在私下置喙一言。 那两只箱笼被随意搁在地上,宋秋径直步入大殿,去到程聿身旁道:“公子,什么都没有,计枫所有的物什,无一可疑。” 程聿的面上没半分惊讶,他缓缓点头,对宋秋道:“歇着去吧。” 宋秋略显迟疑:“公子,可还要继续查下去?” “她自省得轻重。”程聿拨弄着七宝手钏,漠然道。 宋秋只能提醒一句:“观仙楼那边的文人抱怨颇浓,公子还需早做打算。” “无妨。”程聿仍旧不在意。 宋秋的眼睛转了又转,终是按捺不住好奇,追问了一句:“公子,那个计枫,到底为何深夜外出?郑子石还没回来,怕是他昨夜走的路甚多。” “自然。”程聿睁开眼睛看向她,“你若无事便去甲库问问沙盘可做好了。” “喏。”宋秋有了差事,便也不再去想计枫的事情,快步出了门,径直去往甲库。 路过戒律房时,她迟疑片刻还是转了进去。 戒律房内静谧非常,宋秋放轻了脚步,拽了个狱卒问:“大人呢?” 狱卒指了指里间,轻声道:“大人亲自审问,不过一直也没听到什么动静。” 宋秋点了点头,放开他自己走了进去。 去到最里头的牢房,她寻了个计枫瞧不见的地方,朝媱嫦连连招手。 媱嫦瞥了她一眼,起身出来。 “如何?” 宋秋摇头,伏在她耳畔道:“什么都没有,大人,您到底要找什么?” 媱嫦的嘴角缓缓扬起:“就是要什么都没有。” 她伸手拍了拍宋秋的肩膀:“歇着去吧。” 檀口微张,宋秋不知所措。 总觉得大人和公子极像,现在……越来越像了,连对她说的话都差不多。 媱嫦见她杵在那儿发愣,略一皱眉,道:“若是无事,便去甲库瞧瞧沙盘可做好了没,我等着用呢。” 宋秋看着她,无声的叹了口气。 越觉得像,便越像了! 她点点头,朝媱嫦行了个宫礼:“喏,公子方才也叫我去甲库呢,大人与公子倒是心有灵犀。” 她说完便笑了。 媱嫦挑眉:“他?” 宋秋怕她恼了,一面后退一面道:“大人莫气,我随口说说,这便去催一催徐叔!” 她说完,急匆匆的跑了。 媱嫦站在原处,皱眉思考了片刻,怕极了似的摇头。 与程聿心有灵犀? 饶了她吧,她可没有那么狡诈! 转身回去牢房坐下,媱嫦一手撑着额角,看着眼前的计枫问:“你昨夜不顾宵禁在城中游荡,所为何事?” 计枫早被她这东一下西一锤的绕晕了,此刻又被问起昨夜,他的一颗心登时便提了起来。 “昨夜、昨夜小民受宗正寺主簿所邀,去其住处饮酒畅谈。因饮酒过量忘了时候,这才误了回程时辰。” 计枫定了定心神,片刻结语后便说得顺了。 他说罢缘由,自顾自的跪得端正:“大人明察,小民犯了宵禁之错,大人想要如何惩处都使得,小民领罪。” “领罪便好。”媱嫦微微点头。 她站起身,道:“宵禁这等小事,绣止府不管,你自有你的去处。” 计枫的眼中划过一抹狂喜。 媱嫦不再停留,径直离开。 今日的大殿热闹得很,徐玮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在沙盘前忙碌,宋秋托着下巴在旁协助。 程聿正在煮茶,听到媱嫦进来,他问:“如何?” “宗正寺。”媱嫦嘴角轻扬,去到他面前坐下了。 一旁的徐玮忽然插口道:“宗正寺距观仙楼甚远,却离东宫极近。” “哦?”媱嫦疑惑的看向他,“徐叔,宗正寺离东宫不是隔着个仓池呢?” 徐玮把一个象征着楼宇的小木块放好,这才转回身看向媱嫦说道:“面上瞧着的确如此,但从宗正寺角门而出,绕过一条小巷,便到了东宫了。” 他说着,手指自沙盘一角划过。 媱嫦从桌上拿了块枣花酥,一边吃着一边去了沙盘前。 徐玮的手艺极佳,那小房子雕刻得栩栩如生,一眼便看得出是何处。 宗正寺是他方才放下的,此刻,徐玮的手指直指宗正寺西北角:“就是这里。” 他的双眸死死盯着那一处。 媱嫦看到他手指点着的地方不禁笑了:“这哪是离东宫近,分明是与长公主府毗邻而居。” 徐玮谈东宫却不提长公主府,此言仅有一个原因—— 圣人膝下只有一个三岁幼子,太子之位悬而未决,东宫无主。 东宫是空的,长公主府里却住着褚琏。 徐玮侧头看向媱嫦,道:“慎言。” 媱嫦咬了口枣花酥,转头看向了程聿问:“如何?” 程聿不紧不慢的倒着茶:“无妨,直言便是。” 媱嫦手里的点心停在唇边,她道:“司丞,我问的是,可还要继续查下去?这一次的事又当如何论处?” 程聿倒好了一盏茶,往她的方向推去:“余下的你回来再说。” 媱嫦疑惑:“我又要去哪儿?” 程聿没答话,看向了门外。 媱嫦也看了出去,却没瞧见外人。 足足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门外才终于来了车马。 是媱嫦瞧着有些眼熟的宫车,从上边下来的亦是媱嫦熟悉的嬷嬷。 琼连姑姑自车上下来,自怀中取出云影殿的腰牌对守门的骁骑卫道:“昭仪夫人请媱嫦大人入宫饮茶,圣人是允准了的。” 媱嫦转过头看向程聿:“宫车那般远你便听得了?” 这怎可能? 程聿缓缓摇头,只对她说了一句:“此事如何处置,在你不在我。” 媱嫦皱起眉头,看着他的眼中多了抹厌烦。 他若能好好说话,她也不至于觉得他狡诈。 万幸,他这次的话不算太绕,她须臾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媱嫦笑笑,盯着他的眸子道:“杀人偿命,自古如此,王孙贵胄亦与庶民同罪。” 程聿把手里的七宝手钏抛向她:“戴上,去吧。” 媱嫦一把接住,略显迟疑:“圣人赏你的,你给我?” 程聿看着她,突然问:“你怎知此物是圣人所赏?” 第五十五章 云影殿娇 轩敞的大殿内静谧非常,宋秋和徐玮都转头望向了那边二人。 媱嫦拨弄了一下手钏,恍若觉察不到殿内气氛诡异一般反问:“那日我去迦隐寺,瞧见圣人手中拿着此物……莫不是我瞧错了?” 程聿没答话,仍瞧着媱嫦的方向。 媱嫦也没走,微蹙着眉头与他对视着。 徐玮瞧了他们一会儿,突然咳嗽了一声,道:“司丞,外头还有宫人等着,府内杂事罢了,莫让圣人忧心。” 闻言,程聿收回视线,舒展开眉头道:“圣驾前行走,莫要贪言多眼,如若犯了大忌讳,我也保不住你。” “喏。”媱嫦应了一句,捏着手钏转身离去。 程聿看着殿门,直等到宫车辘辘远去,这才收回视线。 不用徐玮说话,宋秋悄声过去,把一杯热茶递到程聿跟前儿,轻声说道:“公子,大人她皮野惯了,想来圣人也不会苛责,您莫要忧心了。” 程聿没倏尔笑了。 他站起身来朝退室走去,只留下了一句: “圣人自不会苛责于她。” 他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听得宋秋困惑不已。 她转头看向徐玮,想问问他老人家,却连徐玮一道眼神都没得到。 摇了摇头,宋秋有些无奈。 公子说话,愈发难懂了。 宫车驶过御道,只在宫门前略停了片刻,便径直入了宫。 媱嫦坐在车上,耳边是琼连姑姑细声细语的殷殷嘱咐: “司昭仪与媱嫦大人一见如故,本想早早传您入宫说说话,却奈何冬至过后昭仪便病了,一连耽搁了好些时日。” “昭仪素来平和,大人应是知道的。大人也无需紧张担忧,您破案有功,又是一方勇将,便是有些许不周到的地方,昭仪也不会苛责。” “您是前朝功臣,昭仪是后宫贵人,您二位本不该相见,恐遭言官怨怼。不过此番是圣人恩准的,自然另当别论。” 媱嫦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浅笑,状似在仔细聆听琼连姑姑的话。 实则她的一颗心仍旧留在绣止府内。 “大人,到了。” 媱嫦回过神来,下车一瞧,云影殿果真奢华。 汉白玉的地砖雕以佛莲,铺就出十八级广阔台阶。三阶一柱,柱上摆着羊脂玉雕就的麒麟瑞兽,雕工精致活灵活现,又取了麒麟送祥瑞的美意。 步上台阶,殿外是十尊四人合抱的门柱,雕龙画凤,金漆嵌宝,奢靡至极。 殿外已是如此,入了殿后所见更使人惊叹。 沧泠的雪熊皮、羌余的机关巧玩、仰西的玲珑器皿、屠肃的织品云缎,还有珠儋的舶来物。 天下珍奇,尽藏于此。 司昭仪迈着轻快步子出来,身上披着件薄如蝉翼的外裳,是屠肃最有名的珠月纱,十日方得一尺。制成衣裳着于身,冬暖夏凉,最是罕见。 她打扮随意,只用一根祥云纹簪松松的绾了个发髻,不着重妆不戴贵饰,倒比那日宫宴更美几分。 媱嫦跪下,垂眸道:“臣媱嫦,拜见昭仪夫人。” “媱嫦大人快请起。”司昭仪笑着来到媱嫦跟前,扶着她的胳膊把她扶了起来。 她顺势挽住媱嫦的胳膊道:“大人查出了我好友之死的缘由,是我的恩人,莫要如此拘礼,倒显得我不知恩了。” 媱嫦微微一笑,看着她道:“臣之本分,不敢居功。” 司昭仪静静地看着她,良久才道:“大人一路而来辛苦了,来饮杯茶吧。” 茶是一直备着的,宫人奉了茶便退到殿外,偌大的华丽殿中只剩下她们二人。 司昭仪抿了口茶,看向媱嫦道:“大人在看什么?” 媱嫦收回盯着窗子的视线,轻笑道:“看昭仪夫人这儿的窗纸,瞧着甚是好看。” “是啊,那是漓影纱,再烈的日光透过它都要变得如月色一般清丽的。”司昭仪轻笑着,眼中多了抹无奈,“大人来得巧,若是再晚半个月,我这殿中便也用不得这纱了。” “漓影纱一匹千金,除了您这儿,也无人配用。” “配不配还不是少府说了算?”司昭仪一手虚握成拳撑着额角,有些懒怠模样,“长公主要开源节流,第一个断的便是我这儿的东西。” 她浅笑着,美得不可方物:“现下还能靠着年关勉强度日,过了年去,我这儿可要大变样了。” “少府本该由皇后掌管,便是后位无人,也该由内宫有德之人理之。长公主府一应事宜皆有公主邑司料理。” 媱嫦说着,终于看向了司昭仪:“本该是两处无关之地,现下却搅在了一处,倒是委屈昭仪夫人了。” 司昭仪看着媱嫦,笑了:“此话也就只你敢说,御史台那些酸儒整日盯着鸡毛小事,眼下这般僭越之行,倒是所有人都成了瞎子。” “长公主乃天之娇女,圣人唯一留在京中的妹妹,身份自然贵重。”媱嫦笑得意味深长,“莫说是御史台,便是绣止府,也不敢说长公主一个不字。” 司昭仪站起身来,广袖微动,她走到了媱嫦跟前。 看着她,司昭仪轻声道:“织花那事,我思来想去许久,区区一个弘文馆校书郎,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本事?他到底是替谁卖了命?” 媱嫦垂眸浅笑:“既然已经有了结果,昭仪何必追究?” “那是我自幼一起长大的姐妹。”司昭仪盯着媱嫦,声音更轻了些,“若是大人的阿姊死于非命,大人会不追究?” 媱嫦抬起眸子,盯着那双美目,一字一顿道:“若是臣的阿姊受此责难,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必要她偿命。” “我与大人是一样的心思,”司昭仪伸手拉住媱嫦的手,“所以,请大人告知与我。” 她的手有些凉,不似媱嫦的手那般温热。 媱嫦道:“夫人叫我来,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么?” 司昭仪轻笑着,点了点头:“对,我知道是她。从那日晚宴她站出来时我便知道是她,也只有她,会做出此等丧心病狂的事情。” 说到最后,司昭仪的眼中更多了抹冷意。 “你会帮我的,对吧?” 司昭仪紧紧地盯着媱嫦的眼睛,又问。 媱嫦拱手行礼: “臣是顾氏子孙,誓死效忠圣人。倘若有人侵犯皇权,便是大罗神仙臣也当斩其于马下。” 第五十六章 奸佞之辈 “大人以为,何为奸佞?” 司昭仪扶着媱嫦的胳膊,把她扶了起来。 媱嫦垂眸应答:“失礼于君主,无功于社稷,加害于忠臣,无益于百姓者,是为奸佞之辈。” 司昭仪满意的笑了,她松开媱嫦的胳膊,轻声道:“我本不该搅于庙堂,但若日后大人有所需,我必助你。” 她的眼眸明亮,其内蕴藏着些许淡淡冷意。 媱嫦唇角含笑:“昭仪所愿,亦是臣所愿。” 司昭仪眼中的冷意如冰雪消融,她拉着媱嫦复又坐下,饶着她说些军中打仗的事情。 媱嫦捡了些有趣的说与她听,不多时,曹羽便来了。 “老奴给昭仪请安,”曹羽行了个礼,道,“圣人传媱嫦大人过去。” 司昭仪看了眼媱嫦,笑着点头:“国事紧要,陛下既有事找大人,我便不多留你了。日后若是得空,你便多来给我讲讲故事,可好?” “昭仪爱听,实乃臣之幸事。”媱嫦行礼告退,与曹羽一道出了云影殿。 圣人日常料理国事的潜龙殿距云影殿甚近,走过去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路上,曹羽闲话似的与媱嫦道:“大人,老奴听闻近日京安城内有些不太平,可是哪里出了差错?” 媱嫦眸光微紧,旋即笑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观仙楼有个门客不顾宵禁外出,刚巧被我撞见了。” “观仙楼实乃京安城内绝佳的楼宇,给那些平素多惹麻烦的诗人墨客委实糟蹋了。”曹羽嘴角带笑,意味深长的看着媱嫦说道。 媱嫦回以同样的笑:“曹公公美意,媱嫦心领了。” 曹羽笑着连连摇头:“老奴可没说什么,大人莫要多想。” “嗯。” 媱嫦轻轻地应了一句,便随他踏上了阶梯。 在门前停下,曹羽对媱嫦道:“大人稍待,老奴去回禀圣人。” 他这话才说完,殿内便传出圣人的声音:“是媱嫦到了?让她进来。” 曹羽赶忙让开路,躬身送媱嫦进门。 媱嫦迈步入内,径直转向左侧,端端正正的跪下:“臣媱嫦,恭请陛下圣安。” “起吧。”圣人放下手中奏折,看向媱嫦问,“这两日又出了什么乱子?” 媱嫦垂眸直言道:“观仙楼内混进了仰西细作,现下正在追查。” “哦,”圣人的脸上没半点儿惊讶模样,只问,“所来为何?” “不知。” “背后可有主使?” “大抵是有的,”媱嫦继续道,“不然此人也无法混入观仙楼。” “嗯。”圣人满意的点了点头,“既是有人主使,那便好生追查,临近年关了,莫要让那些人扰了太平。” “喏。”媱嫦拱手应下。 她的一颗心仍旧没放下来,圣人在此刻唤她来,必定不会只为着问这件事的。 “修怀的身子如何了?” 果然,圣人话锋一转,问起了程聿。 媱嫦沉吟片刻,答:“程司丞的身子依旧那般,并无太大起色,殿中的茶水都染上了药味。” 圣人不由得失笑出声。 他笑了半晌,道:“修怀需得静养,你平素多替他分忧。” “喏。” 媱嫦再次应下,垂眸之时,眉头却皱起来了。 第五十七章 凤羽宝剑 明德坊,长公主府。 宫人新折了梅花来插瓶,红艳艳的花苞插在素白描金边的琵琶瓶里,甚合褚琏心意。 她一手撑着额角,细细的打量着那渐渐展开笑靥的腊梅。 宫婢悄声而来,在褚琏身侧三步远停下,轻声道:“殿下,媱嫦去了云影殿。” “哦?”柳眉微挑,褚琏收回视线看向宫婢,“何时去的?” “半个时辰前。”宫婢垂着眼眸回道,“先去了云影殿,后被圣人叫去了潜龙殿,现下大抵已经出宫了。” “呵。”褚琏唇角勾起抹冷笑,“殿中省的人愈发会当差了,人出宫才告诉我,倒是两边都不得罪。” 宫婢不敢辩解,低头瞧着自己的脚尖。 褚琏坐直了身子,美艳至极的脸上冷笑更浓几分:“到底是欺我不在宫中,个个阳奉阴违。” 宫婢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殿下息怒,奴婢万万不敢。” 桌旁的沙漏缓缓流着沙,时间的流淌似乎也有了形状。 褚琏瞥了她一眼:“也罢,那云楼贱婢寻她所为何事我也猜得到。她素来得宠,便是你们投到她那去也是人之常情。” 宫婢吓得颤栗不安,险些跪不稳倒到一边去。 以额触地,她颤抖着声音道:“奴婢不知旁人如何,但奴婢自入宫起便伺候殿下,是决计不会认他人为主的!” 褚琏嘴角的冷笑消散了些,她挥了挥手:“起来吧,本也不是与你着恼,怎的还吓成这样?” 宫婢直起身子,悄无声息的站起来去给褚琏换了杯茶。 捧着热茶,褚琏忽然问她:“我听闻日前蒙舟去寻了程聿,可知他们说了什么?” 宫婢怔愣片刻,赶忙答道:“奴婢只听说蒙大人在绣止府内留到戌时才走,走时面上有些不快。但绣止府内发生了什么,实在探听不到。” “不快?” 褚琏笑了。 她依稀记得,蒙舟前一日去了绣止府,后一日便进宫面圣,离宫之时面色也是不佳,这般看来—— 倒是好事。 她呷了口茶,瞧着眼前的红梅都更娇艳了几分。 - 宫车停在绣止府门前,琼连姑姑扶媱嫦下车后又从车内取出一个三尺见方的长盒。 盒子是金丝楠的,其上以贝壳磨成薄片镶嵌,拼出一只栩栩如生的翟凤。 琼连姑姑把盒子递向媱嫦:“昭仪知晓大人不喜红妆,寻常赏赐也太过敷衍。虽赠人兵刃多会落人口实,但昭仪念着与大人一见如故的情分,也顾不得俗世言辞了。” “此剑乃名师所铸,名曰凤羽,大昭十三州,唯大人配此剑方才得宜。” 琼连姑姑说着,把盒子打开来。 一柄宝剑出现在媱嫦眼前。 她来不及细看,接过盒子朝着云影殿的方向施礼谢恩。 “臣谢昭仪夫人赏赐。” 她礼行了一半便被琼连姑姑扶住了:“大人乃国之重臣,昭仪夫人特地嘱咐,万莫使大人当街跪拜。” 媱嫦嘴角微扬,与她点了点头轻声道:“那便请姑姑替我再谢昭仪夫人赏赐。” 琼连姑姑含笑点头:“大人公事繁忙,老奴便不再叨扰,这便回去复命了。” “姑姑慢走。” 第五十八章 略有争议 媱嫦捧着木盒回到绣止府时,刚巧遇到了宋秋出来。 “大人,徐叔把沙盘做好了,郑校尉也回来了,你快来瞧瞧吧!”宋秋的眉头紧锁着,那紧张戒备的模样,显然这事没那么简单。 媱嫦点了下头,随手把盒子交给她说:“替我送回去。” 这盒子沉得很,媱嫦虽不觉得,宋秋接过时却是一个趔趄,险些没拿住。 她稳住身子应下:“好。” 媱嫦看着她的模样,伸手拦下她:“很重吗?” 宋秋的脸已经有些红了,她点着头:“大人,我快拿不住了!” 媱嫦伸手托住木盒,替她解去几分重量。 宋秋轻吐了口气,问她:“这里边是什么啊?” 媱嫦微微摇头,笑得意味深长。 宋秋平素干活不少,拿它却费力得很。 琼连姑姑把盒子交给她时却甚是轻松。 云影殿的掌事姑姑,平日里也不会有什么粗活需得她自己去做。 “大人?大人?” 宋秋见媱嫦有些失神模样,忍不住轻声唤她回神。 媱嫦看向她,笑了:“无妨,我拿着吧,等会儿再送回去就是了。” 说着,她又把那盒子捧回到了手里。 宋秋瞧着那木盒精致,心知是宫中贵人所赏,怕自己力竭弄坏了,便也没拦着她。 她们二人去了大殿,媱嫦一进门便挑起眉梢。 程聿此刻正站在那沙盘旁,面色严肃中带着抹阴沉。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回的说道:“过来。” 媱嫦把木盒放下,快步走了过去。 沙盘已经做成了,与京安城布局如出一辙。瞧着眼前这熟悉的东西,媱嫦的心踏实了不少。 征战多年,她早已习惯了有这样一个沙盘,这也是她能想到的最快记清京安城内四十八坊的方法。 现在,沙盘上被徐玮以一根红绳描绘出了计枫昨夜的路线。 瞧着不过是在小巷间行走,他也并未去过什么要地。 媱嫦侧头看向程聿:“我对京安城不熟,司丞如何看?” 程聿面色凝重,声音亦有些发紧:“他在找暗门隐渠。” 徐玮接过话茬对媱嫦道:“京安城内不乏这些地方,除却登记在册的隐秘之地,有些商户也会开辟个角门方便运送货物。京安城内百万人,官家也无法一一查看。” 听完这些话,媱嫦的眉头也跟着皱紧了。 暗自探听京安城内布局,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不过—— “若是找寻这些,为何如此张扬?”她看向程聿,“要这东西的人必不是寻常人家,京安城内寻常百姓无数,藏木于林才是正经,怎会找到计枫这样的人?” 程聿回看向她:“你想说什么?” 媱嫦微微摇头:“不合理。” 程聿抬起手,朝一旁的郑子石挥了两下。 郑子石上前一步,轻声道:“大人,卑职在所有有暗渠角门的地方,都瞧见了标记。卑职拓下来了,您瞧瞧。” 他说着,把一张纸递向媱嫦。 媱嫦侧头扫了一眼,已然分辨出那图案是什么:“是仰西探子专用的密语标记。” 程聿反问:“你还觉得不合理吗?” 媱嫦依旧点头:“觉得。这事太顺了。” 宋秋前几日刚刚听说有红衣男鬼,她夜半买酒归来便遇到了; 他们查遍大理寺卷宗也没找见蛛丝马迹,她却在蹲守第一夜便寻得了那人下落; 抓人、发现计枫的身份、复原他走过的路线以及发现那一枚标记,一切都顺风顺水; 还有,金吾卫加紧巡防,计枫能避开每一队士兵,却对她的跟踪一无所知。 除却最后一点她不觉得是巧合外,所有的一切都值得她怀疑。 甚至包括今日入宫。 她走了小半日,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她死死地盯着程聿,神色冷淡,如草原上的雪狼。 她不信她都觉得奇怪的事情,程聿会发现不了。 程聿感觉不到她眼中寒意一般,缓声道:“不论他所图为何、身后又是何人指使,此事非同小可,必剿之。” 媱嫦的手不觉间已然紧握,整个人紧绷起来,像是只蓄势待发的猎豹。 徐玮突然开了口,声音低缓平和:“在京安城内探查这些,仰西蛮子狼子野心自不必说,只怕这背后还有所牵连。” 他的手指轻点了点丰化坊的位置,继续说道:“此处虽为官家居所,却也是混杂之地。案情由此而起,恐怕还要在此处了解。” 媱嫦听着他的话,却并未因他的平和声调放松分毫。 她仍旧目不转睛的盯着程聿。 程聿亦是如此,淡漠的与她对视着。虽不知他能否看得清楚,至少他现下眼中只有媱嫦。 他忽然问她:“从仰西入大昭唯有元州一条路。你在元州多年,半年前计枫入京,你可知晓?” 媱嫦的嘴角勾起抹冷笑:“我日日在军中,此事归由元州刺史管辖,司丞问我又是何意?” 程聿缓缓摇头,转过身去,笑了:“并无他意,不过是想起了曼陀罗花。” 曼陀罗花。 这四个字,在她带计枫回绣止府时,程聿便与她说起过。 当时他的意思是,计枫若从仰西而来,带来些曼陀罗花的种子也不无可能。 但现在他再提这四个字,却是在怀疑她了。 媱嫦盯着他的脸,声音更冷了些:“司丞若是疑心我,大可以直说。” 殿内剑拔弩张。 郑子石茫然四顾,怎么都没料到这事情是如何发展成这样的; 徐玮微微皱眉,摇头默然无语,他发觉这二人状况不对时便已经开口规劝,全不奏效。 宋秋来回瞧了瞧他们,心中轻叹一声,挥手把身旁的茶杯打翻在地。 瓷器碎裂声清脆悦耳,打破了一室静谧,茶水也沾湿了程聿的衣角。 宋秋轻呼一声,说道:“我手滑了,公子您快去换身外袍吧,莫要着凉了。哎呦……大人您瞧瞧,茶水沾湿了您这盒子了,不要紧吧?” 宋秋说着,又朝郑子石使了个眼色,让他快带程聿去换衣服。 她自己则赶紧拿出帕子来,把木盒上的茶水擦拭干净。 做着这些,宋秋心中不免轻叹。 两个聪慧至极的人凑在一起,若是心思一致还则罢了;如若有些许争议,那便像是一对蛐蛐,不把他们分开,怕是就要斗得你死我活了。 第五十九章 妖凤噬主 剑拔弩张的气氛随着程聿的离开而消减,徐玮笑了笑,道:“万幸府中还有阿秋。” 宋秋朝他吐了吐舌头,转而看向媱嫦,轻声问她:“大人,这盒子里是什么?昭仪的赏赐么?” 媱嫦心中还记挂着方才的事,索性直接打开盒子:“嗯,司昭仪赏的剑。” 她说是剑,宋秋没了兴致,徐玮却凑了过来。 一瞧见那剑鞘上的朱砂,徐玮的眼瞳倏尔紧缩。 “徐叔?怎得了?”宋秋倒是对他这反应更感兴趣些,“这剑您识得?” 徐玮以询问的眼神看向媱嫦,竟然还带着抹小心翼翼。 媱嫦做了个请的手势:“您随意。” 徐玮这才把手伸向剑盒。 伸了一半,他的手却顿住了。 收回手来仔细擦拭干净灰尘,徐玮这才拿起了那柄剑。 他轻轻摩挲着每一道朱砂描纹,直把每一分都摸过一遍,这才长长的吐出口气来。 他摇了摇头,脸上惋惜之色颇浓。 宋秋满面好奇:“徐叔,您到底是怎么了?这剑又何不寻常之处?” 媱嫦也被他这模样勾起了些许疑惑:“可是这剑有什么不妥?” 徐玮点了点头,仍旧捧着那柄剑,缓声道:“此剑名曰妖凤,前朝名匠扶苏所铸。剑成之日便是亡国之时。” “传闻扶苏以血铸此剑,血干人亡剑方铸成,而他,至死也没亲眼见过这把剑。” “此后妖凤便落入凡尘,这名字也是后人叫出来的。” 徐玮双手捧着剑,拧眉看向媱嫦:“妖剑噬主,断不得用。” 媱嫦看着那把剑,伸手接过。 拔剑出鞘,剑身之上紧密的排着凤羽似的图样刻纹。剑锋锋利清冷,入眼便觉冰寒彻骨。 媱嫦紧盯着剑锋,轻声道:“我倒是喜欢。” 宋秋的眉头登时便皱起来了,不止是她,便是徐玮都看着媱嫦缓缓摇头。 媱嫦把剑完全拔出,笑意更浓了几分:“当真不错。” 宋秋觑着她的表情,忍不住侧眸看向徐玮,悄声道:“徐叔,这剑不会真有什么古怪吧?” 徐玮盯着媱嫦,只说:“剑有何古怪暂且不提,你可想过,以此剑赠人,赠剑之人到底有何目的?” 媱嫦收刀入鞘,笑道:“徐叔,我自小习武,却也是今日才听您谈起这剑的来历,以往从未听过的。司昭仪自幼在云楼长大,后入宫。这样的人怎会知道这剑的来历?” 徐玮仍旧摇头:“总之不该碰。” 媱嫦握着剑,甚是随意模样:“我屠过的人,少则几千,多则万余,因我而死的人更多。即便是它真有噬主的心,在我手里也只能做死物用。” 见她倔强,徐玮摇了摇头,侧头看向了宋秋。 宋秋转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从自己的布兜里掏出一摞黄色符纸递向媱嫦:“大人,要不……您试试这个?” 媱嫦一瞧见那些符纸,只感觉眼前发黑。 她不轻不重的拍了下宋秋的手背,打开她的手走向沙盘:“我还是做些正经事要紧。” 宋秋看看自己手里的符纸,满脸无奈的朝徐玮耸了耸肩,悄声道: “我是劝不动她的,之前明知道夜间有古怪她都不肯避让,更别提这些虚无缥缈的事儿了。” 徐玮微蹙着眉头,摇了摇头之后道:“刚过易折,不好。” 媱嫦扭回头看向他:“徐叔,之前那三个更夫都是在何处撞见计枫的?您可知道?” 她当真不信这些,也无意与徐玮争辩,现下最便利的便是转开话茬说其他事了。 徐玮应了一声,去到沙盘旁拿过三枚陶俑,依次摆在了丰化坊内街。 媱嫦垂眸看着那三处,良久不语。 程聿换好衣服出来,面色已平和如初。 他倒了杯茶,走到媱嫦身旁,把茶盏递向她:“看出什么了?” 媱嫦不觉有他,随意的伸手接过,喝了一口之后才道:“丰化坊内的这几处有些古怪,不是小巷,倒像是他主动撞过去的。” “你是说他有意让人瞧见他?” “许是更夫所过之处会阻了他的路。” 媱嫦说罢,抬头看向了程聿。 程聿点了点头:“那便查一查,这三名更夫每日所行路线。” 更夫每夜走的路大抵是相同的,是代代相传、数年都不会有所变化的习惯。 他们两个自顾自的说着话,却没瞧见一旁的宋秋和跟着程聿出来的郑子石已然懵在了原处。 宋秋扯了扯郑子石的衣袖,二人悄无声息的离开大殿,走出去老远。 宋秋这才指着大殿的方向,瞪着郑子石追问:“郑大哥,你方才与公子说什么了?” 郑子石连连摇头:“我笨嘴拙舌的能说什么?你倒是厉害,竟能把媱嫦大人哄好了。” 宋秋摇着头:“我也什么都没说,你们走后,便与徐叔一道瞧大人的那把剑了,我拢共也没说上三句话。” 二人面面相觑,良久,他们二人异口同声惊呼:“那他们是怎么了?怎得突然便像无事人一般?” 方才的剑拔弩张,转瞬间便消弭于无形,这…… 宋秋微皱着眉毛,又道:“而且我记着,还是公子先斟茶给大人的。” 郑子石点着头:“大人好酒不喜茶,这次却也接着了。” 他们二人再一次对望着彼此,久久无语。 绝非他们目光短浅,实在是从没见过这般境况。 便是三品大员跟前,也没见程聿放低过身段。 哪怕是贵人赏赐珍宝,也没瞧见媱嫦如何敬重。 好半晌,宋秋忽然笑了。 她笑眯眯的盯着大殿,眼底有狡黠一闪而逝。 不等郑子石发问,一枚羽箭破空而来,从他们俩中间穿过,直钉在后边的树干上。 随后,程聿的声音传来:“你们既是这般清闲,那便过来领差事。” 他们两个对视一眼,同时看向那三成刺入树中的羽箭,吞了口口水。 这力道,是媱嫦无疑了。 他们两个再不敢耽搁,更不敢去商讨为何程聿和媱嫦那般古怪,忙不迭的跑进大殿等候差遣。 程聿仍旧站在沙盘旁,等他们脚步停下了,这才抬起头来。 第六十章 好生留着 “你换上便装去搜查全城,自丰化坊起,我要知道他们都查过那些地方。” 程聿看着郑子石,声音不疾不徐,平淡似水。 郑子石僵在了原处。 他一个人? 京安城那么大,他怕是要走断腿了吧! 宋秋不禁打了个寒战,别过身去拍了下自己的嘴。 就不该说那些话! 现在郑子石领了这么一桩差事,她觉得自己也不会有好下场。 果然,媱嫦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你带人去乱葬岗,把脱里的尸体翻出来。” 宋秋错愕的看向她:“大人?” 媱嫦的表情是宋秋从未见过的凝重:“去吧,尸骨倒是无所谓,把他身上的东西都带回来。” 宋秋深吸了口气,满面哀求的看着媱嫦,欲哭无泪: “大人,一定要今夜去?外头都黑透了。” 媱嫦捏了捏她的肩膀,拿起方才被宋秋搁到剑盒上的黄色符纸塞到了她的手里: “你拿好,唔……一张破鬼神,两张斩妖孽,三张定乾坤,好生留着。” 宋秋捏着符纸,这一次她的眼泪是真的掉下来了。 她看向郑子石,问:“郑大哥,能否跟我换换?” 郑子石满面严肃,皱着眉头对她道:“你嫂子身体不好,乱葬岗阴冷,我还是少去,免得把阴气过给她。” “更何况,若是你在城内游走遇到了歹人……着实危险得很。” 宋秋抿紧了嘴唇,思量片刻后转头看向媱嫦。 媱嫦却正在与程聿说话: “那我去了。” “小心些。” “嗯。” 宋秋见状,明白媱嫦不可能陪着她一道去了,心中苦叹连连。 三个人先后离开绣止府,各人有各人的去处。 程聿回到桌后坐下,斟了杯茶细细品着。 徐玮走到他身前,轻声说道:“司丞,媱嫦的那把剑,还需得谨慎处之。” 程聿方才在后间把他们的谈话听了个完全,他却只是摇头:“她性子倔强,从不信鬼神之说,更不会听这种莫须有的传言。” 徐玮看向他,问:“大人如何看待此事?” 程聿放下茶盏,执笔着墨,轻声道:“那便要看这把剑是何时到了司昭仪的手里,又是何人所赠予她的了。” 徐玮缄默不语。 程聿提笔写下几行字,忽然停下笔,问:“媱嫦今日何时从宫中回来的?” 徐玮琢磨了好一会儿才道:“媱嫦回来时天色已黑,大抵是戌正时分。” 程聿缓缓抬头看向他。 徐玮被他看得一怔。 程聿良久不语,墨沿着笔尖滴落到纸上。 徐玮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的声音也跟着低了几分:“后宫日落时分即会落锁,媱嫦她去了别处?” 程聿看着他,笑了笑:“大抵是圣人传唤,她回来时是云影殿的车马送回的。” 徐玮微皱着眉头,想了想,问:“那把剑,或许是圣人……” 程聿抬手制止了他的话,没让他继续说下去。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徐叔,日后莫再与旁人提这把剑的来历。” 徐玮点了点头,拱手道:“司丞先忙,我回甲库去了。” “嗯。” 第六十一章 乱葬岗外 “大人,可是这里?” “我依稀记得,当日便把他埋在此处了,这……大抵是我记错了?” “宋大人暂且歇歇,容我们再找一找。” 乱葬岗大抵从没像今夜这般热闹过,火把把这儿照得亮如白昼,骁骑卫的兵士挥舞着铁铲,捡着土壤松软的坟挖开,去寻找脱里的尸体。 宋秋靠着一颗大树站着,饶是挨着火把站着,她亦觉得周身冰寒一片。 她是特地把那日埋葬脱里的两个人带着的,不过实属无用。此处本就杂乱,更何况,任谁也不会特地记下一个敌国细作的坟面朝何方。 夜里的乱葬岗阴森森的,林子里时不时的便响起树枝断折之声,更显得阴森恐怖。 宋秋微蹙眉头,轻声催促着:“快些,夜里怕是还要下雪的,到时便更不容易找了。” 她这话音落下不多时,还真有一边的人惊喜的唤道:“找到了!就是这里!” 宋秋轻舒了口气,总算是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她踩着一地狼藉快步走过去,把手里的火把递给身旁人,自己跳下了那重新抛开来的土坑。 因着是冬日,脱里的尸体已经完全冻住,倒是没有腐坏,与当日相差也不大。 宋秋按着媱嫦所说,把脱里的衣物尽数除下收好,本想就此离开,她却在瞧见脱里的背时,拧起了眉头。 脱里的背后,有一大片的刺青,图样杂乱看不真切,但宋秋肯定,当日查验尸首时,是决计没有这刺青的。 她没犹豫,直接说道:“把他也带回去。” “喏。” 宋秋爬回到地面,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她曾听闻北方的屠肃有种刺青,只有在极低的天气里方才会显现出来。 只是脱里是仰西人,仰西与屠肃并不接壤,商贾往来更少。这种在屠肃都极为罕见的刺青是如何传入仰西的? 宋秋想不明白,她觉得还是交由程聿去考量此事最好。 她绞尽脑汁,也比不得公子凝眉一霎。 宋秋他们一共十三人,因着有绣止府的腰牌,倒也不担心入不了城。 只是他们还没入城,便迎面碰上了一队身着黑衣黑帽的人。 骁骑卫副校立即把宋秋护在身后,拧眉厉声道:“何人?” 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来人,不多时,他便放下心来。 “宋大人,这些人步伐凌乱,瞧着是在躲避什么人的,该是慌不择路,这才与我们撞上了。” 宋秋轻叹口气。 她点着头,抬手指向那些人的方向:“你说的他们躲避的人,在那儿呢。” 宋秋的眼力极佳,月色之下,她已然看到了那道熟悉的影子,还有她手里的锋利长剑。 不久前他们还讨论过那把剑是否该用,现在看来—— 想来是没什么紧要的,喏,她还好端端的不是? 宋秋推了把副校的肩膀:“愣着做什么?快去把那些人拦住了,可别再让她追了。” 她看那些人个个步伐凌乱,也不知道是被媱嫦追赶了多久了。 这冰天雪地的时节,还是尽早了了差事回府睡觉更为紧要! 第六十二章 京安玉贵 “昨日听玉都说,金吾卫在巡查时瞧见个赌坊有些古怪,你今夜去瞧瞧。” 一个时辰前,就在宋秋与郑子石在院里议论程聿和媱嫦的时候,大殿之内,程聿对媱嫦轻声说道。 “什么古怪?”媱嫦微微蹙眉,“一家赌坊罢了,我现下只在意计枫的事。” “接连两日不见人进出,却始终人声鼎沸,即便是赌瘾缠身,也不该如此。”程聿道,“大理寺盯了一日了,玉都要在今晚动手,你去瞧瞧。” 媱嫦皱眉不语,显然是对这样的事很不耐烦。 程聿盯着她的眸子,缓声道:“事情发生在这时候,总归是要看着些的。玉都手下的人,审讯尚可,若是真有什么不对,怕是连他都要殒命当场。” 媱嫦终是点了头,她瞥了眼殿门,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我总觉得脱里的死有些不寻常,接连两桩案子都与仰西有关,我思量着,或许是我们都忽略了什么。” “那便把尸体再找出来瞧瞧,左右是冬日里,尸体大抵也不会腐坏。” “嗯,让宋秋去?” “可以。” 媱嫦离了绣止府便直奔大理寺,正巧碰见了带着两队金吾卫将士出府的蒙舟。 “蒙大人。”媱嫦迎上去,行了个礼,“司丞担忧大人安危,让卑职来伴您一道去。” 蒙舟低笑,满眼揶揄:“修怀会担忧我的死活?怕是信不过我才让你过来的吧?” 媱嫦笑笑,未答话。 蒙舟朝她挥挥手:“来,一道去便是。” 路上,蒙舟轻声与媱嫦说了那处赌坊的古怪之处。 “那处早先是宗正寺少卿郑白母家中的产业,他入仕后便把铺子兑出去了。” “这些年那处也算安稳,向来没什么不妥,更没有杂乱事项。你晓得的,赌坊秦楼这些地方,向来是大理寺严密督管的地方。” “只是这二日他们闭门谢客,不少赌徒都没了去处——我特地着人去瞧过,里边依旧热闹,只不待外客罢了。一连两三日如此无人进出,我总归是有些不放心的。” 蒙舟微蹙着眉头,负手前行。 媱嫦轻轻点头:“临近年关,蒙大人愈发忙碌了。” “是啊,”蒙舟看向她,“我可没有修怀那般好的运气,得了你这么个悍将——媱嫦,不如来我大理寺?我这边可比绣止府轻省多了。” 媱嫦抿唇轻笑,看着他道:“蒙大人抬爱,卑职愧不敢当。” “啧,”蒙舟轻轻咂舌,低笑着不见恼怒,“我这大理寺还不如绣止府?你回绝得也着实快了些。” 媱嫦浅笑着,回道:“卑职在何处领事,全听圣人安排,圣人要卑职在绣止府,那卑职便在绣止府。” “你倒是……” 蒙舟的话才开了个头,就被街边两个争吵的女子吸引了注意。 “你瞧仔细了些,我这哪是寻常白玉?你瞧瞧,这是上等的羊脂玉!你不许走,必得赔了我才行!” “不过是碰到了一块边角,你怎得如此不饶人?莫不是要我赔给你一支新簪才行?” “若是寻常玉簪我怎会如此?现下京安城内的羊脂玉比金子还贵,你……” 他们走着,那二人的争吵也渐渐听不真切了。 蒙舟嗤笑一声:“京安脂玉贵比金,九州籽料在云影。” 媱嫦想起今日在云影殿瞧见的司昭仪,也没见她身上戴着羊脂玉的首饰,怎得一直有人说是因她喜爱羊脂玉才使得此玉价值一路高涨? 思及此,她索性就问出口了。 蒙舟沉吟片刻,意味深长的说:“我听闻羊脂玉相撞碰碎之时,其状如牛乳迸溅,其音如山涧清泉。媱嫦大人,你可曾瞧见过?” 媱嫦自然是没瞧过的。 谁会用这样名贵的玉器砸着取乐? 她刚想要摇头,眉头便皱起来了。 蒙舟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嘱咐:“这话今日你问过,也听过了,日后切莫向旁人再问起。” 说完这话,他瞥见了自己的手,赶忙收回手来,拱手致歉:“实在抱歉,总当你是同僚,忘了大人是女儿身。” 媱嫦倒是不在意,只是笑容有些僵硬:“蒙大人不必在意,卑职从军多年,早已不在意这些俗礼凡尘。” 她这话是实话,在军中整日想着的都是怎么打仗,怎么活着回来,谁还会在意这些虚礼? 蒙舟若是不提,她都没注意到这些。 蒙舟见她甚是坦荡,也松了口气。 他转回身,指着前边的街角道:“就是那边了。” 媱嫦点了点头,握着剑的手不自觉的便多使了几分力。 蒙舟看向她,索性道:“你带兵惯了,攻城略地自是行家,可否劳烦你替我主事?” 媱嫦看向他,拱手行礼:“承蒙大人信赖,媱嫦必不负所望。” 蒙舟点头退到一旁:“要留活口。” “好。” 媱嫦回身看向那两队整装待发的金吾卫将士,轻声道:“一队潜行包围,七成守门窗,三成取高点,万不可让一人遁逃。” “二队随我破门,不可使屋内之人毁坏器物,更要盯紧他们,免得有人自裁。” 媱嫦说完,回头看向了蒙舟:“蒙大人可要补充?” 蒙舟连连摇头:“甚好、甚好。” 他这心中不免轻叹,这塞外的悍将与京安城内的将军当真不同,如此细密的心思是翻阅多少兵书都养不出来的。 金吾卫的士兵分作两队,悄无声息的靠近了那间处于丰化坊最角落处,紧挨着城墙的赌坊。 夜色浓郁,赌坊内灯光昏暗,瞧不清有多少人在,但嘈杂声仍旧不绝于耳,里边的人恍若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瓮中之鳖。 媱嫦来到了门边,手中的凤羽剑已然出鞘。 她侧耳细听,眉头微蹙。 旁边的金吾卫兵士瞧着她那紧张模样不免有些疑惑—— 不过是一家赌坊,用得着如此戒备? 媱嫦忽然低喝了一声“不好”,抬脚便踹开了房门。 门内,灯光昏暗,仅在赌桌上摆了一盏油灯。 桌旁只有一人,他的手边放着一壶茶。那数不清由多少人发出的声响,皆出自他一人之口。 第六十三章 善口技者 老者须发皆白,背有些佝偻,但那双眼睛如鹰隼般,死死地盯着媱嫦。 媱嫦瞥了他一眼,手中剑刃直指他的咽喉:“捆了送到蒙大人那儿,其余人找密道。” 老者坐得稳如磐石,他盯着媱嫦,忽然拍案而起,干枯的手像鹰爪一般,朝着媱嫦的脖子抓去。 他那一副枯槁模样,任谁都没能想到他会有如此爆发力。 他死死地盯着媱嫦的脸,恨不得啖肉饮血的模样。 离媱嫦较近的两个士兵拔出了剑,却已经赶不及过去。 在一片“大人小心”的惊呼声中,媱嫦随手挥了下手里的长剑,拍在了老者的脖颈上。 那来势汹汹的一掌在半空中停顿,旋即便随着老者虚软的倒在了地上。 媱嫦瞥了他们一眼,皱眉:“大惊小怪。” 而后她便跨过老者的身子,走进了赌坊深处。 一旁的士兵面面相觑,愣了片刻后,两人上前来抬起老者,用牛筋把他手脚绑住,这才抬着他往外走去。 蒙舟在听到将士们的呼喊声便跟了上来,还没进门就瞧见已经有人抬出来了个陌生老者。 他皱着眉头问:“媱嫦如何了?” 抬人出来的金吾卫吞了口唾沫,答:“这人想要刺杀大人,被、被拍昏过去了。” 蒙舟怔楞片刻,笑了。 当真是他多虑了。 不过金吾卫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不得不警醒起来—— “大人,赌坊内只有他一人。这人是个口技人,近日的喧嚣怕是都出自他一人之口。” “媱嫦大人在找寻密道暗室,此处紧挨城墙,恐怕……” 蒙舟“嗯”了一声,迈步走了进去。 媱嫦一手握着剑,在这五丈见方的屋子里走了一圈儿。 这屋子一眼就能看到头,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几张赌桌、几把椅子,一个粗糙的台案,上边还搁着个账本。 媱嫦回到方才老者坐着的桌子旁,抬脚把桌子踢到了一边去。 立即有两个兵过来,趴在地上细细摸索。 不多时,他们便寻到了一处一尺见方的暗门。 “打开。” 媱嫦垂眸盯着那处,又道:“你们离远些。” 蒙舟此刻迈步进来,笑道:“媱嫦,这是大理寺的差事,哪有让你挡在前边的道理?” 媱嫦回头看了他一眼,只道:“这是朝廷的差事,谁来挡着都无妨。” 蒙舟看着她,昏暗灯火下,她的面貌有些模糊,看得不甚清楚。 但那双眼睛却分外明亮。 他走到她的身旁,道:“如此,我与你在一处。” 媱嫦几不可察的皱了下眉,旋即便舒展开来,再不劝说,由得他去。 地上的石门被挪开了,几道闪烁着寒光的箭矢由下自上,斜射而来。 媱嫦手里的剑挽了个剑花,把它们尽数拍落在地后,翻身便跳入地道之中。 她的动作极快,哪怕蒙舟就站在她的身旁也没能做出反应。 直等到媱嫦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眼前,他这才一叠声的唤道: “快,跟上去!外边的人守好了,不许放任何一人出去!” 说罢,他自己一掀衣袍,随着媱嫦一道跳了下去。 第六十四章 畏罪自杀 媱嫦稳稳落地,带起些许灰尘。 眼前的是个不大的密室,墙角放着长明灯。东边连着一条黑漆漆的密道,那处无灯,门洞像是只张开巨口的怪兽。 方才射箭出来的是两把固定好的弓弩,瞧着它们歪歪斜斜,想来是临时放置的,旁边还有一把散落的箭。 媱嫦随手拿下一只弓弩,把那几支箭也收入囊中。 密室正中是张方桌,原本放在上边的东西已被尽数带走,许是走得匆忙,油灯倒了,灯油洒在桌子上,仍旧烧着。 而除却东边之外,余下三面墙旁皆铺了厚实的油毡布,上边放着被褥枕头,有散开的包袱,里边是些衣服。 瞧着这些东西,这方寸之地少说挤了十三四个人。 蒙舟跳了下来,还没站稳便问:“人跑了?” “跑了,”媱嫦瞥了眼桌上的油灯,“没多久,能追上。” 蒙舟松了口气,点着头握紧了手里的剑:“走,追!” 媱嫦回头看向他,眼中带着些疑惑:“您与我一道去?” 蒙舟颔首:“自然,我自幼习剑,必不会连累你。” 媱嫦懒得劝他,也不拿灯,握着剑便进了密道。 蒙舟紧赶着追上,只对身后随行的金吾卫说了一句:“你们在此仔细搜查,若有突发急情,去绣止府找程聿。” 密道很黑,媱嫦的步子不疾不徐,时不时还停下来侧耳聆听,分辨着方向。 黑暗根本就不会阻碍她分毫,她走得很稳,恍若可以洞察一切。 而蒙舟,他虽说是自幼习剑,但文人习剑图的是肆意洒脱的剑意,他自习剑起便从没有与旁人真正交手过。 现在跟在媱嫦的身后,他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到。他隐隐有些后悔—— 他真的不会连累她? 他忽然觉得程聿稳坐府中是绝顶聪明之举。 紧赶着迈前几步,他压低声音问媱嫦:“我有火折子,能用么?” 黑暗包裹着他的双眸,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媱嫦回头看了他一眼,只是蒙舟根本就不知道她回了头。 她只吐出两个字:“不行。” 蒙舟轻叹,不多问,仍旧跟在媱嫦身后。 他这般乖觉顺从,倒是媱嫦没想到的。 他虽不是个好剑客,却是个好同伴。 媱嫦想了想,把自己的发带递给他:“拿着。” 蒙舟也不知道她塞到自己手里的东西是什么,摸着是条细细的带子。 他把它在指头上绕了几圈,牢牢地握在手里。 有了这么一条带子,他踏实许多,迈出的步子也顺畅了起来。 走得久了,蒙舟隐约间也能分辨出些许轮廓。 他又低声询问:“算着距离,该出城了吧?” “城外一里。”媱嫦道。 蒙舟眉头紧锁。 敢在京安城里挖密道出城,这般胆大妄为,怕是有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又往前走了一段,媱嫦停下了脚步。 是个分叉口。 两条路,一北一南。 媱嫦轻声说道:“两条路。” 蒙舟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两条路,他们两个人各走一边是最便利的方法。 但他并不确保自己能安生的独自行走,更何况前方可能还有逃犯。 他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说:“那,我们分开走。” 媱嫦低低的笑了一声:“我不信运气。” 说罢,她把发带从蒙舟手里拽出,蹲下来摸索着地上的尘土。 蒙舟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免得自己一不留神坏了媱嫦的事。 不多时,媱嫦重新回到了蒙舟身边。 这一次她没有把发带给他,而是轻声说了句“得罪”,拉起他的胳膊便朝着南边那条路跑去。 蒙舟被她突然的反应唬了一跳,他不知道她发现了什么,跟随的脚步亦是本能使然。 急奔了近一里路,媱嫦的脚步缓了下来。 蒙舟一手捂着口鼻,生怕自己那过快的呼吸声会惊扰到前边的人。 他已经听到前方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了,间或还有些笑声,甚是得意的模样。 还有些他听不真切的言语,不像是官话,他听不大懂。 媱嫦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便贴着墙,拉着他的胳膊继续向前。 前边的人也没打火把,大抵是这段路他们走过太多遍,自诩熟悉,不需要这种东西。 “……回去自是简单,只是今夜便要露宿荒野了。” “到底还是要躲几日的,这处已被官府盯上更不能用,日后还要再做打算才是。” “大人只说要防着绣止府,却没想到这次竟是大理寺坏事——等到那一日,我必血洗大理寺!” 媱嫦回过头,瞥了眼蒙舟。 蒙舟对前边那些人说了什么,一个字都没听懂。 他仍在缓缓呼吸,一只手还按着心口。 他们距离前边的人愈发近了,不过几丈罢了。 媱嫦不紧不慢的坠着他们,一点儿多余的声响都没有发出。 “来,慢点儿。” “我先出去瞧瞧。” “那么紧张作甚?这深更半夜的,还能有人不成?” 前边又传来了说话声,蒙舟还来不及分辨这些人讲得到底是哪儿的话,一直被媱嫦拽着的胳膊突然一空。 他没有问,没有惊疑,甚至就连呼吸都没有急促分毫。 他知道,在他看不清的黑暗中,媱嫦必然已如鬼魅般混入那些人中。 事实也的确如此,媱嫦闪身摸到那些人身后,仍未惊动任何一人。 头顶的暗门已被打开,清澈的月光洒入,率先出去的两个人左右瞧瞧,说了句“无事”,便有人快步跟上,攀着长梯爬了出去。 眼瞧着已出去了八人,媱嫦手里的剑缓缓出鞘。 一声剑啸如凤鸣。 她身旁的两人终于听到了这动静。 只是来不及疑惑,他们便感觉膝窝一热,继而便失去气力,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怎么了?” 他们二人闹出的动静,也引起了暗道内剩下几人的注意。 回答他们的只有痛呼之声,以及降临到他们自己身上的疼痛。 蒙舟走了这么许久,现下终于能借着月光瞧见真切的人了。 他看到了剑光,也闻到了血腥,还有那一道穿梭在狭窄密道之中的身影。 她手里的剑锋,尚不及她面庞清冷。 第六十五章 遍地墨香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炷香的时间,又或许只是弹指一挥间。 蒙舟听到媱嫦的声音,比起之前与他说话时的客气,此时的她语气生硬中夹杂着一抹桀骜。 “蒙大人,劳烦把这几人捆好。” 说罢,她把一段牛筋绳丢到了蒙舟的怀里。这样的绳子是他们常带在身上的,用它捆人手脚,哪怕武功盖世也挣脱不开。 借着月光,蒙舟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地道里留下的每一个人都还活着,不过没人能够挣扎逃脱。媱嫦的剑力道刚好,卸了他们的力,却也不会伤及性命。 蒙舟还没来得及应声,媱嫦已经翻出了洞口。 那八个人并未扬起刀在洞口等她,而是朝着南边疾驰,生怕耽搁了自己去通风报信一般。 她丢出一颗黄色烟丸,随后便朝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追去。 血水沿着剑身滴下,在雪地上绽开朵朵红梅。 媱嫦的步子很快,嘴角还噙着一抹浅笑。 方才那些蒙舟听不懂的话她听得甚是明白,是仰西话。 这些人的身份无需多问,但她仍想要捉活的。 前边有人回头来看,瞧见她在追,他们立即分散开跑。 媱嫦掏出之前在赌坊暗门里拿来的弓弩,跑在最外侧的二人一人膝盖上便贯穿一箭。 跌落在雪地里,雪尘扬起半米便被风吹散。 余下的六个人惊骇不已。他们尚不知道自己留下的暗器此刻成为了媱嫦手里的利刃。不得已,他们又只能聚拢起来,并肩全速往前奔逃,连停顿分毫都不敢。 媱嫦没再用弓弩,仍旧急奔着朝前追。 她与他们的距离逐渐缩短,媱嫦嘴角的笑更浓了几分。 当她瞧见不远处宋秋一行人时,她笑得愈发开怀了。 宋秋退到后边,说道:“拦住那些人,抓活的。” 眼瞧着媱嫦一路追袭,必定是要抓活的,否则这些人能从她手里跑出来? 不消片刻,这六个人便被五花大绑的捆在了一起。 “沿着脚印走,前边燃烟处是大理寺少卿蒙大人在看守犯人,你们速去接应。” 媱嫦擦着剑身,淡淡的说道。 “喏。” 宋秋没跟着离开,而是去到媱嫦身前,问她:“大人,虽觉得不应该,但你今日让我来乱葬岗,不会真的是让我在此堵人吧?” 媱嫦抬眸瞥了她一眼,反问:“有必要?” 宋秋语塞,摇头:“没必要。” 这么几个人,还不够逗媱嫦开怀一笑的吧! 媱嫦微蹙着眉,看着南边轻声问:“我记得那边是迦隐寺,对吧?” 宋秋点着头,又说:“迦隐寺的确在那边,不过正南的方向上,是盈山。” “哦?”媱嫦看向了她,“说说。” “说……”宋秋皱起了眉头,“没什么说的啊,盈山上边没什么东西,只在山下有个村子罢了。” “山匪?恶霸?总不会什么都没有吧?”媱嫦继续追问。 宋秋摇了摇头:“大人,这些我当真不知,得回去问三处的人了。” “三处?” 媱嫦微怔后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是了,她是绣止府四处主事,依稀记得之前宋秋说过,徐玮是五处主事,专司甲库看管及制造武器。 那前三处又是什么? 宋秋看媱嫦这模样便知道她是想要问什么,直接说道: “大人,绣止府分五处,一处有公子掌管,十三位副主事分布大昭十三州,各州府事项尽数掌握;” “二处分管四海之事,从敌情机要到政事变革,均由他们负责;” “三处便是咱们府上最多的文吏了,大昭之内所有的案牍卷宗皆在他们心中,他们坐在府中,却没什么是他们不知道的——无论是各地官员注色,抑或是商贾进项;” “四处便是您负责的京安城诸事了,说起来,骁骑卫也是你来统领的,他们全都得听你的命令行事。” “徐叔管着的五处只管武器甲胄,咱们用的物什皆出自他手。” 宋秋说完,最后小声道:“我还当您都知道呢。” 媱嫦摇了摇头:“也从未有人与我说起过啊。” 她来了便领事奔波,这些日子以来松乏了些,她正养精蓄锐呢,哪来的心思问这些? 第六十六章 善口技者 媱嫦耐着性子听完,双眸仍旧紧盯着正南那边。 宋秋回头看向身后,蒙舟已经带着人出来了。那些人没有一个是完整的,一个个惨兮兮的样子,哀呼声不绝于耳。 她扯了扯媱嫦的衣袖:“大人,蒙大人来了。” 媱嫦回过神来,转回头时,脸上已经没了清冷神色,只余下了些许浅笑。 她与宋秋一道迎了上去,朝蒙舟拱手行礼:“蒙大人辛苦。” 蒙舟负手而立,看着她轻笑道:“我有何辛苦,今日若不是你在,恐怕便要让这些贼子跑了。” 媱嫦微微一笑,道:“我尚有公务在身,骁骑卫陪大人押送犯人回城可好?” 蒙舟狐疑的看向她:“你还有事?” 媱嫦一指宋秋:“陪她去一遭乱葬岗。” 宋秋心知媱嫦这是还有事要做,面露赧色笑着点头施礼:“蒙大人,卑职得公子命令带骁骑卫去乱葬岗寻些东西,刚巧碰到主事大人,是以……” 她说着,看向了后边被骁骑卫押送的那一队人。 蒙舟笑了笑,颔首缓声道:“那你们小心些,我回城时会与守城吏知会,无论多晚,都要回来才是。” “有劳大人。”媱嫦再行一礼,拉着宋秋便走。 脱里的尸体方才被放到了树后,月色昏暗,不仔细看当真瞧不见他。 媱嫦瞥了眼那处,脚步没有丝毫停留,带着宋秋径直朝着乱葬岗走去。 蒙舟在原地看着她们离去,微微摇了摇头。 这姑娘,心思怕是有九十九道弯。 她要去做什么,蒙舟不得而知,事关绣止府密辛,他也不想去多问。 转回身对骁骑卫道了句“辛苦”,他便同他们一道往东城门的方向走去。 乱葬岗的树后,媱嫦收回视线,看向了宋秋:“走吧,随我去盈山。” 宋秋的脸上已经有了疲惫之色,不过她还是点着头:“好。” 媱嫦走了几步,转回头看向她:“我背你?” 宋秋错愕的看向她:“我走得动。” “哦。”媱嫦送了口气似的,这才继续往前走。 冬夜里踏雪而行,宋秋这还是头一遭。 她搓了搓手,问媱嫦:“大人,这三更半夜的去盈山,没必要吧?” 媱嫦只道:“只得今晚去,明日城门一开,怕是什么都来不及了。” 宋秋又缩了缩脖子:“若是真有什么山匪,只我们二人……大人,我八成是要拖后腿的。” “我知道。”媱嫦点头,“让你跟来,是掩人耳目,又怕你独自回不去城。” 宋秋轻搓着肩膀,小声道:“那倒是,我宁可与你一道走。” 不管是让她自己在乱葬岗等着她,还是让她自己拖着脱里的尸体回城,于她而言都是天方夜谭。 二人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瞧见了月色下的小村落。 站在村口,媱嫦朝宋秋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敲门。 宋秋点了点头,抬起快要冻僵了的手敲响了一户人家的柴门。 良久,北屋亮起了昏暗的灯光,还有一声被睡意浸染的“谁啊”。 是道女子的声音,听着上了年纪。 宋秋扬声道:“大婶,我们姊妹二人来京投奔亲戚,夜深寒凉,不知可方便借宿一宿?” 她声音清脆,因为寒冷,还多了分颤意。 不多时,一个举着盏油灯的妇人走了出来,身上披着棉衣,衣料是簇新的,与这蓬门陋室格格不入。 她隔着门瞧见当真是两个姑娘,松了口气打开房门:“来,进来说话。” 转回身的时候,妇人的眼眸被月色照得分外冰冷。 进了门,媱嫦的眸子的转了一圈儿,把屋内物什尽收眼底。 拢共三间屋子,北边是卧房,听着声音,那里住着四人,呼吸声清浅,应是孩童。 妇人关严了门,把油灯放到了桌上才道:“我家人多,没有多余的床铺。二位姑娘喝口热水,再去寻别家吧。” 说着话,她拿了两个碗出来,倒上热水给了她们。 媱嫦拿出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轻声道:“我们在这椅子上歇一晚即可,还请大婶行个方便。” 妇人看到银子,睡意登时便消散了。 她乐呵呵的拿起银子,连连点着头:“那我去给二位姑娘煮碗面。” “有劳。” 瞧着妇人穿戴好衣裳去了厨房,媱嫦悄声站起来,去了北边那间屋子。 在门边瞧一眼,果真是四个半大的孩子躺在炕上,睡得正香。 她回到椅子上坐下,宋秋压低了声音问她:“大人,还上山吗?” “总得等她睡了才方便。”媱嫦轻声回答着,眉头却皱了起来。 垂眸瞥了眼自己腰间的剑,心道这当娘的心可真大,一人带着四个孩子,竟还敢在夜里给行客开门。 不多时,妇人端了两碗面过来,她笑盈盈的把面碗放下,站在一旁搓着手看着她们俩。 “我手艺粗糙,二位姑娘别嫌弃,好歹暖暖身子。” 媱嫦笑了笑,慢吞吞的拿起了筷子。 宋秋比她快些,挑起面条闻了闻。 她没吃,也没说别的,只是抬头看向了媱嫦。 媱嫦了然,放下筷子,凤羽剑转瞬出鞘,直指妇人咽喉:“找死?” 妇人的脸色登时便苍白下来。 她定了定神,扯着嘴角反问:“姑娘这是什么意思?面、面不合胃口?” 宋秋用筷子搅动着面条,轻声说着:“面倒是不错,但这汤里的砒霜,着实不能合我胃口。” 她对这些毒物太熟悉了,哪怕是被汤面的香气掩盖,砒霜一丝淡淡的味道还是逃不过她的鼻子。 媱嫦挑眉,用剑尖托起妇人的下巴:“我与你无仇无怨,你却要害我们,为何?” 妇人的脸上尽是慌乱,她吞了口唾沫,颤着声音道:“我、我……我见财起意……” “是见财起意,还是奉命驻守在此?”媱嫦的眸子冷了下来。 宋秋放下筷子站起身,走进厨房。 不多时她便提着个瓦罐出来,嗤笑着把它放到了桌子上:“我倒是从没见过这般多的砒霜,今日也算长见识了。” 妇人的眼眸眯起,忽然抬起手,粗糙的手掌拍向凤羽剑剑身,把那一抹寒光从自己的喉咙处拍开。 第六十七章 六处暗探 绣止府内,灯火通明。 蒙舟快步入府,径直迈入大殿。 程聿正站在沙盘旁,凝眉深思。 蒙舟放轻了步子,走到他身旁看向那制作精美的沙盘,轻笑道:“你手下的能人当真无数,什么时候给我也做一副出来?” 程聿瞥了他一眼:“你自己回来的?” 蒙舟自顾自的倒了杯茶饮下,解了渴才道:“嗯,你们府上的两位姑娘去乱葬岗了。” “哦?” 程聿算了下时间,立即意识到媱嫦这是随意寻了个由头把蒙舟打发走。 他看向蒙舟,问:“抓了些什么人回来?” “仰西人,”蒙舟转回到他身旁,“都给你带过来了,这不是我大理寺的管辖,你来料理吧。” “嗯。”程聿又问,“在何处抓的?” 蒙舟笑了,又填满茶盏,道:“说起来也甚是侥幸,若不是你让媱嫦去助我,恐怕今日一人都抓不到。” 他把前因后果细细的与程聿说了一遍,最后才赞叹道:“这姑娘当真骁勇,举世无双。” 程聿却忽然一把擒住他的手腕:“玉都,快,你速速入宫求见圣人,求一道金吾卫出城的手谕!” 蒙舟被他突然变脸吓了一跳:“你魔怔了?金吾卫是京安禁卫,怎可出城?” “你只说是我求的便是,快,速去!”程聿竟还推了他一把。 蒙舟满面无奈:“现下已近子时,便是我有心帮你,如何进得了宫?” 程聿只道:“今夜宫门必不会落锁,你快些。” 蒙舟甚是疑惑,但见程聿眉头紧锁,他还是点头应下,自绣止府牵了匹马出来,朝着宫门而去。 冷风阵阵,把他刚涌起的睡意吹散了。 他不禁轻叹一声,心中埋怨程聿折腾,却也丝毫不敢懈怠。 直至他到了宫门前,看见大敞着的宫门,他才不禁摇头苦叹。 “狐狸。” 他低骂一句,翻身下马快步走向宫门。 守在宫门边的竟是曹羽,瞧见他来,曹羽立即迎了上去询问:“蒙大人可是替程司丞来的?” 蒙舟只得点头,低声问道:“圣人可歇下了?” 曹羽垂眸道:“蒙大人随老奴来。” 蒙舟满腹疑惑,却终是无人可问,只得快步跟上。 绣止府内,程聿在蒙舟离去后,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他退回到退室,掩好门后才轻声道:“委屈您了。” 一道修长身影自屏风后转出,嘴角含着一抹浅笑:“修怀好算计。世间若有人最知圣意,此人必定是你。” 程聿垂眸轻笑:“不过是眼盲心静,看得到旁人看不见的东西罢了。” “此番若是顺遂,明德坊再无翻身之日,你也可轻省些了。” 那人藏匿在黑暗中,纵使屋内只有他们二人也不肯露出面目。 程聿负手而立,沉吟片刻后才道:“有她在,大抵是顺利的。” “你很信任她。” “我信顾氏忠心。” 那人紧盯着他,缓缓退回到屏风后。 他只留下一句: “顾氏忠心,日后必是你最大的阻碍。修怀,你当真不打算趁此机会除了她这个后患?” 烛火摇曳下,程聿的嘴角缓缓勾起。 第六十八章 仰西细作 宋秋看着眼前的妇人,轻叹。 若不是媱嫦尚有话要问,现下这妇人已然成为一具尸体了。 方才,那妇人的手掌还未碰到媱嫦手中的剑身,她便已经被欺身而上的媱嫦按在了墙上。 这般短的距离,连郑子石都不敢轻举妄动,一介农妇,怎敢如此? 媱嫦一手扼住妇人的脖子,盯着她的双眸,媱嫦对宋秋说道:“你进去瞧瞧里边的四个孩子。” 妇人的牙齿轻轻打颤,比方才更怕三分:“这、这是我的错处,与孩子无关。” “与谁有关,不是你说了算的。”媱嫦的声音很轻,甚至有些温和。 她淡淡的说着,随手抽掉妇人的腰带,把她捆了个结实。 妇人扭动着双手挣扎,媱嫦已然坐回到桌边,嘴角含着一抹浅笑盯着她。 她问:“来京安城多久了?” 妇人不予作答,视线时不时的便瞟向内间。 宋秋从随身背着的小包里取出一卷针,捏了支三寸长的银针在指间,这才进了卧房的门。 不多时,她便出来了。 站在门旁,她对媱嫦道:“大人,四个孩子都中了迷药,药量甚重,一时半刻醒不过来。” 媱嫦点了点头,把腰间挂着的障刀丢给她:“你看着她,稍有异动,杀了便是。” 宋秋应下,拔出刀,看着妇人的眸中清冷一片。 她胆子小,却也见惯了生死。 一个人面对这样一个失去抵抗能力的农妇,她丝毫不惧。 媱嫦用剑挑起门帘,推门走了出去。 冷风席卷而来,把她裹住。 夜色之中,她轻轻几个起落,灵猫般矫捷。 这村子与寻常村落无异。不过既无狗吠猫啼,亦无鼾声梦呓。 整个村子都透出抹诡异味道。 媱嫦的步子愈发轻了,寻着村内祠堂,那处修缮得最好的处所里,终于有了点点亮光。 隔着五丈远瞧着它,媱嫦没再走近。 搁在村口放哨的妇人,为了掩人耳目留下的孩子,寂静非常的村落。 她并不想去思索这儿原本的村民都去了何处,总归不得善终便是了。 夜色之中,她微微蹙起眉头。 思量了好一会儿,媱嫦到底还是没有径直去往祠堂,而是悄无声息的退回到夜色之中,寻了一处不起眼的农舍,手扶在了破旧的柴门上。 门没锁,她轻轻一推便开了。 屋内果真没有人。灶台旁放着冻成冰坨的白菜,切了一半,菜刀还落在砧板上。 这里原本的一切都没有人去动,架子上还搁着农户的外袄。衣裳洗得泛白,瞧不出原本颜色。 媱嫦一一看去,终于在内间的地上瞧见了不该在这儿的东西。 那是一个个硕大的箱子。 木料不佳,很是简陋,却挂着一把拳头大的锁。 媱嫦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手里的凤羽剑轻轻一挥,那把锁便断成两截。 媱嫦一手接住断锁,把它们放到一旁,这才轻轻打开了那个箱子。 里边,是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羽箭。 媱嫦拿起一支,借着月色一瞧,她也不禁轻叹。 这箭是军中的规制,箭头用了最好的铁料,寻常甲胄也抵挡不住。 第六十九章 天塌不了 媱嫦看着眼前的一切,眉头紧锁。 于京安城外囤积兵器,当以谋反之罪处之。 只是眼下,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暗处有多少人,她并不知道;这些人中是否有明德坊的人,她亦不知晓。 但她很清楚的知道,一旦被他们发现自己和宋秋,必定会群起而攻之。 她忽然有些后悔今日随蒙舟出城,否则也不会落入眼下这般进退两难的境地。 转瞬一想,今日若没有出城,只怕明日他们便再也寻不到这地方了。 她紧锁眉头,一时间左右为难。 若是只有她一人在此,杀出去倒也不难,但眼下,村口还有个宋秋。 她若执意拼杀,宋秋怕是就要把命撂在这儿了。 媱嫦盯着眼前的羽箭,思忖良久后把这屋子里所有箱子上的锁尽数砍断,扯了块布包好碎锁,她抹去自己来过的痕迹,悄然离去。 村口的小屋里,宋秋紧盯着眼前的农妇,眼睛都不眨一下。 妇人挣扎了半晌也没成效,面色已然灰白。 她靠在墙上,怨毒的盯着宋秋。 “你们要死,你们全部都要死。” 她喃喃低语,反反复复的说着这句话。 宋秋被她念叨的心烦,索性拿出银针,刺了她的脑户穴。 妇人两眼一翻,晕倒过去。 宋秋轻吐出口气,放下了手里的障刀。 “早该如此嘛,我也是晕了头了。”宋秋懊恼的拍了拍自己的头。 今晚着实累着她了,被暖烘烘的火盆一烤,宋秋有些犯困。 她还没闭上眼睛,房门被推开来,凉气席卷而入,瞬间便把宋秋唤醒了。 她握紧障刀,刀锋直指房门。 媱嫦随手把她手里的刀拨开,关上门之后问:“有没有法子,让她死得看起来像是意外?” 媱嫦瞥向地上的农妇。 见她双眸紧闭,媱嫦狐疑的望向宋秋:“已经死了?” 宋秋摇着头:“没,晕过去了。不过大人你那话是什么意思?死得看起来像是意外?” 媱嫦点了点头,没时间细说,只道:“不能让人知道我们来过。” 宋秋看着媱嫦,她还是第一次在媱嫦的脸上看到这般严肃的表情。 她立即站起身,捏着那支银针说道:“倒是不难,不过她被绑缚过,现在死了的话,尸体上必定会有淤痕。” 媱嫦问:“她醒不过来吧?” “醒不过来。” 媱嫦解开妇人手脚上的牛筋绳,把她拎回到了卧房炕上。 无需她说,宋秋自顾自的去到妇人身旁,把她刚刚被捆绑时留下的红痕揉散开。 一边揉,她一边看向媱嫦:“大人,到底怎么了?” 媱嫦的脸色奇差,她轻轻摇头,道:“出去再说,你需要多久?” 宋秋加快了手里的动作:“两刻钟。” 媱嫦微微颔首:“你快些,我守着门。” 宋秋应下,心中满是疑惑。 她不明白媱嫦到底看到了什么,怎得能让她如此戒备。 只是现下也不是说话的时候,她只能尽快把妇人手脚上的淤痕揉散开。 媱嫦守在门旁,死死地盯着门外那浓厚的夜。 第七十章 云影殿娇 天将破晓。鹅毛似的雪纷纷扬扬,今冬的雪分外多,好似老天爷都想要遮掩住那些腌臜事物。 媱嫦一手拖着脱里的尸体,另一只手拽着宋秋,脚步飞快的往城门方向走,累得宋秋只得小跑着跟着她。 “大人,呼……” 宋秋有些气喘,一开口,冷风便灌入到她的口鼻中,夹杂着些许雪霜,倒是让她立时便清醒了。 “大人,我真的……跑不动了……” 宋秋只觉喉咙干涩,额角突突的跳,她甚至都能听到自己那擂鼓似的心跳声。 媱嫦的脚步缓下来些,她看了眼天色,道:“再忍一忍,快入城了。” 宋秋跌坐在地上,只感觉自己那两条腿都软成了面条。 她抓紧时间喘匀了气,抬起头满眼绝望的看着媱嫦:“大人……为何还要拖上他?” 她说着,瞥了眼被媱嫦拎在手里拖着走的脱里的尸体。 “有用。” 媱嫦回了一句,伸手拽着宋秋的胳膊把她也拖了起来:“走了,不剩几步路了。” 宋秋哭丧着脸,被她拖着继续前行。 她彻夜未眠,除了赶路便是赶路,还顺带的用最不见血的方式杀了个人。 回想起来,她今夜过得最舒适的时候竟是在村口的农妇家里。 宋秋的步子已经有些踉跄了,她跌跌撞撞的跟在媱嫦身后,也顾不得礼节,扑到了媱嫦的肩头,搂着她的胳膊借力。 媱嫦不仅没甩开她,反而还用力扶住了她的胳膊。 又走了近一炷香的时候,宋秋总算是瞧见了东城门。 “终于到了……” 宋秋长舒了口气,忙不迭的松开攀附着媱嫦的手,强撑着拂去衣角的雪尘和脸上的狼狈,尽可能稳当的走在媱嫦身旁。 入了京安城,便要时刻在意自己的仪态,免得被同僚瞧见了耻笑她,也省得犯了礼制要被罚银。 此刻不过寅时,尚未到开城门的时候,媱嫦瞥了宋秋一眼,道:“你在这儿等我,我回府去着人来接你?” 宋秋的眼睛倏地亮了,她望着媱嫦,恍若在看救命恩人。 这一路上媱嫦也没与她解释,她自是不知道,今夜媱嫦已“救”过她一次了。 媱嫦瞧见她那憋着一口气强撑的模样,不等她应下便去了守门卫跟前儿。 拿了腰牌递出去,她说道:“绣止府媱嫦。” 守门卫连声应是,忙不迭的迎她们入城。 媱嫦把宋秋留在这儿,自有守门卫好茶好水的照看,她倒是不必再忧心宋秋的身家性命了。就连那具被她垫着草席拖了一路的尸首都有人替她抬着,一路跟随她去了绣止府。 远远地瞧见绣止府此刻的模样,媱嫦的眉头便皱紧了。 府内灯火通明,府外笔直的挺立着百余位金吾卫将士。 不知情的怕是要把他们当做是来搜府的了。 那两个替媱嫦抬尸体的守门卫便是这般想的。 他二人对视一眼,忽然觉得这具尸体分外沉重。 媱嫦却恍如没瞧见府门口的金吾卫一般,与那两个守门卫说了一句“放下便是”之后,径直迈入府门。 第七十一章 弦外之音 司昭仪看着媱嫦,笑了:“此话也就只你敢说,御史台那些酸儒整日盯着鸡毛小事,眼下这般僭越之行,倒是所有人都成了瞎子。” “长公主身份贵重,”媱嫦笑得意味深长,“莫说是御史台,便是绣止府,也不敢说长公主一个不字。” 司昭仪站起身来,广袖微动,她走到了媱嫦跟前。 看着她,司昭仪轻声道:“织花那事,我思来想去许久,区区一个弘文馆校书郎和一个守门吏,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本事?他们到底是替谁卖了命?” 媱嫦垂眸浅笑:“既然此案已经有了结果,昭仪何必追究?” “那是我自幼一起长大的姐妹。”司昭仪盯着媱嫦,声音更轻了些,“若是大人的阿姊死于非命,大人会不追究?” 媱嫦抬起眸子,盯着那双美目,一字一顿道:“若是臣的阿姊受此责难,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必要她偿命。” “我与大人是一样的心思,”司昭仪伸手拉住媱嫦的手,“所以,请大人告知与我。” 她的手有些凉,不似媱嫦的手那般温热。 媱嫦道:“夫人叫我来,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么?” 司昭仪的唇角上扬,勾起一个苍凉弧度,她点了点头:“对,我知道是她。从那日晚宴她站出来时我便知道是她,也只有她,会做出此等丧心病狂的事情。” 说到最后,司昭仪的眼中更多了抹冷意。 “你会帮我的,对吧?” 司昭仪紧紧地盯着媱嫦的眼睛,又问。 媱嫦拱手行礼: “臣是顾氏子孙,誓死效忠圣人。倘若有人侵犯皇权,便是大罗神仙臣也当斩其于马下。” “大人以为,何为奸佞?” 司昭仪扶着媱嫦的胳膊,把她扶了起来。 媱嫦垂眸应答:“失礼于君主,无功于社稷,加害于忠臣,无益于百姓者,是为奸佞之辈。” 司昭仪满意的笑了,她松开媱嫦的胳膊,轻声道:“我本不该搅于庙堂,但若日后大人有所需,我必助你。” 她的眼眸明亮,其内蕴藏着些许淡淡冷意。 媱嫦唇角含笑:“昭仪所愿,亦是臣所愿。” 司昭仪眼中的冷意如冰雪消融,她拉着媱嫦复又坐下,饶着她说些军中打仗的事情。 媱嫦捡了些有趣的说与她听,不多时,曹羽来了。 瞧见他,媱嫦的眼底不觉划过一抹疑惑。 不是说圣人还未回宫么?怎得曹羽来了这儿? 纵使心中疑惑非常,媱嫦的面上却丝毫不露。 司昭仪瞧着曹羽,问:“曹公公怎会来此?可是圣人回宫了?” “老奴给昭仪请安,”曹羽行了个礼,只道,“圣人传媱嫦大人过去。” 他并未回答司昭仪的问话,这本是无礼之举,但却无人会怪罪他。 他不答这话,只是隐晦的告诉她们:圣人还在明德坊。 司昭仪看了眼媱嫦,意味深长的笑着点头:“国事紧要,陛下既有事找大人,我便不多留你了。日后若是得空,你便多来给我讲讲故事,可好?” “能换得昭仪夫人片刻心悦,实乃臣之幸事。”媱嫦行礼告退,与曹羽一道出了云影殿。 果然,軿车就在云影殿外等着。 媱嫦并未多问,随着曹羽上了车,多一个字都不说。 路上,曹羽闲话似的与媱嫦道:“大人,老奴听闻近日京安城内有些不太平,可是哪里出了差错?” 媱嫦眸光微紧,旋即笑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观仙楼有个戏子不顾宵禁外出,刚巧被我撞见了。” “观仙楼实乃京安城内绝佳的楼宇,又是先帝下旨建造的,充作戏院着实糟蹋了。”曹羽嘴角带笑,意味深长的看着媱嫦说道。 媱嫦回以同样的笑:“曹公公美意,媱嫦心领了。” 曹羽垂眸连连摇头:“老奴可没说什么,大人莫要多想。” “嗯。” 媱嫦轻轻地应了一句,便不再说话了。 軿车出了宫,停在宫门外一箭之地,那便是明德坊长公主府了。 下了车,曹羽对媱嫦道:“请大人随老奴来。” 媱嫦垂着眼睛进了长公主府,此处比起云影殿丝毫不差。不似云影殿清丽柔和,此处多了些肃穆,飞檐金瓦大气磅礴。 曹羽带着媱嫦在前殿停下,他回首轻声道:“大人稍待,老奴这便去回禀圣人。” 他这话才说完,殿内便传出圣人的声音:“是媱嫦到了?让她进来。” 曹羽赶忙让开路,躬身送媱嫦进门。 媱嫦迈步入内,端端正正的跪下:“臣媱嫦,恭请陛下圣安。” “起吧。”圣人放下手中茶盏,看向媱嫦问,“观仙楼那事查得如何了?” 媱嫦垂眸直言道:“观仙楼内查出六名仰西暗探,发现之时皆已自尽。追查之下,昨夜又捉住十三名暗探,现已关押至绣止府戒律房,还在审问。” “哦,”圣人的脸上没半点儿惊讶模样,只问,“所来为何?” “不知。” “京中可有内应?” “大抵是有的,”媱嫦继续道,“不然也无法在城中布下如此庞大的局势。” “嗯。”圣人沉默片刻,又道,“既有内应,那便好生追查,临近年关了,莫要让那些人扰了太平。” “喏。”媱嫦拱手应下。 她的一颗心仍旧没放下来,圣人在此刻唤她来,必定不会只为着问这件事的。 “修怀的身子如何了?” 果然,圣人话锋一转,问起了程聿。 媱嫦沉吟片刻,答:“程司丞的身子依旧那般,并无太大起色,殿中的茶水都染上了药味。” 圣人不由得失笑出声。 他笑了半晌,道:“修怀需得静养,你平素多替他分忧。” “喏。” 媱嫦再次应下,垂眸之时,眉头却皱起来了。 她思忖片刻,道:“陛下无需忧心,六处暗探能耐非常,必可保京安城无虞。” 圣人笑得愈发满意了:“嗯,有修怀在,便是天大的事也扰不到朕。罢了,你退下吧,绣止府事多,你莫要让修怀太过忧心。” 媱嫦只能垂下眼眸,轻声道:“喏。” 第七十二章 不甚合理 寝殿内,褚琏枕在云锦软枕上,就着宫人的手小口吃着汤羹。 “殿下,媱嫦刚走,圣人正往寝殿来呢。” 小宫女悄声进来,轻声对褚琏说道。 褚琏面色平平,纤长的睫毛垂下,掩去眼底的厌恶。 “皇兄忧心国事甚是疲累,去熬一碗参汤来。” 沉默许久,她轻声说道。 “你自己还病着,便不要忧心旁的事情,好生养身子才是正经。” 圣人说着话进了寝殿。他径直去到褚琏的床边坐下,从宫人手里接过玉碗,亲自喂她吃东西。 褚琏仍旧虚乏无力,她看着圣人,轻抿了抿唇后才道:“方才听宫人说皇兄守了一夜,是我不懂事,惹得皇兄疲累。” “傻话。”圣人含笑望着她,“来,再吃些东西。” 褚琏乖觉的张开嘴,望着圣人的眼中更添了抹温柔。 “近日外头不安生,你在府中莫要出去。”圣人看着她道,“之前便有刺客要害你,朕思量着,或许与这次的事情有些关系。” 褚琏困惑不解:“这次的事情?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她轻蹙着眉,眉间那一抹朱红被苍白的脸色衬得愈发红润了。 圣人笑了笑,摇头:“小事情,有修怀在,必定无虞——你放宽心好生养病,莫要多想。” “嗯。”褚琏扬起唇角,眉头也舒展开来。 - 媱嫦回到绣止府,皱了良久的眉头在踏入府门那一瞬便舒展开来,仿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 殿内程聿端坐于案后,宋秋和郑子石都陪在他旁边。 媱嫦给程聿行了礼,转身瞧向郑子石,问:“伤好了?” “已经无碍了。”郑子石站直了身体,想要以此来证明自己无事一般。 媱嫦没再追问,而是对程聿道:“司昭仪对明德坊多有怨怼。” “嗯,我知道。”程聿放下手里书卷,又问,“可还顺遂?” 媱嫦把手上戴着的七宝手钏摘下放到他手边:“司丞猜得没错,圣人的确召见我了,在明德坊。” 程聿拿着手钏把玩,只问:“圣人可有旨意?” “没有。”媱嫦答,“只是问起了你的身体。” “嗯。” 程聿的脸上半分忧色也无,他垂着眼睛,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放下手钏,呷了口茶后道:“坐,此案需得再理一理思绪。” 媱嫦坐下来,才坐稳便听得他又道:“你觉得此案如何?” “计枫是名角,平素来往于勋贵之家,探听些消息自是便利得很。不过,他为何要在宵禁后外出?按着他躲藏右骥卫时的手段和身法,决计不该被那三个更夫瞧见才是。” 程聿回看向她:“你想说什么?” 媱嫦微微摇头:“不合理。他像是故意为之,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一般。” “嗯?” “若要探听京安城内暗门暗渠,何须夜半而出?京安城内百万人之多,想要找寻这些,只需化作寻常百姓即可,藏木于林才是最佳办法,他是暗探,不会不知这般行径冒险之处。” 程聿望着她,又问:“还有吗?” “有。”媱嫦点头,“这个案子查到现在,一切都太顺了。” 第七十三章 所图为何 她轻皱着眉头看着程聿,这几日所发生的种种在她脑中掠过。 宋秋前几日刚刚听说有红衣男鬼,她夜半买酒归来便遇到了; 他们查遍大理寺卷宗也没找见蛛丝马迹,她却在蹲守第一夜便寻得了那人下落; 追踪、查人、找到赌坊密道,一切都顺风顺水彷如神佑。 这一切都值得她怀疑。 甚至包括今日入宫。 她走了小半日,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她死死地盯着程聿,神色冷淡,如草原上的雪狼。 她不信她都觉得奇怪的事情,程聿会发现不了。 程聿感觉不到她眼中寒意一般,缓声道:“不论他所图为何、身后又是何人指使,此事非同小可,必剿之。” 媱嫦的手不觉间已然紧握,整个人紧绷起来,像是只蓄势待发的猎豹。 与冬至那日的案件有诸多不同,面对这一桩案子,程聿总是闪烁其词避而不谈。 他到底在隐瞒什么? 难不成这一切皆是出自他手? 一旁的郑子石不禁紧张起来。 媱嫦的戾气藏不住,她也无意隐藏,她就那么看着程聿,好似随时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他迟疑良久,到底还是没有动。 程聿说过,他日后只听从媱嫦的命令行事。媱嫦没说话,他不能动。 宋秋来来回回的看着他们二人,见到这剑拔弩张的情形,她不由得轻叹一声,伸手挥落了桌上的一只茶盏。 茶盏触到地面便碎裂开来,四溅的茶水打湿了媱嫦的衣摆。 宋秋憨笑着道罪:“呀,我手滑了……大人,我陪你去换件外裳吧?” 这般粗劣的手段,却正合适当下的情形。 程聿轻叹口气,看着媱嫦道:“也罢,说与你听也无妨——你是将才,就没有想过为何他们会选在书苑坊设立据点?” 媱嫦的怒气被宋秋打断,思及此,她起身走向沙盘。 宋秋急忙跟上,殷切的把一只陶俑摆在了那处赌坊跟前,轻声道:“大人,就是这儿。” 书苑坊紧邻通益坊,那处赌坊离绣止府也不过一刻的路程罢了。 他们为何要选在此处? 正如她自己方才所说那般,若要探听消息,大可以扮作百姓,就像脱里那般,藏入百姓之中便犹如溪流入海,根本找寻不到他的踪迹。 但他们偏偏就选在了东城勋贵聚集之处。 这里处处不好,却只有一条—— 距离绣止府,甚近。 媱嫦凝眉转头,看向了程聿。 程聿仍旧端坐在原处喝茶,神色淡淡,问:“明白了?” 媱嫦回到案前坐下,反问:“你可有证据?” “曼陀罗花。” 程聿放下茶盏,自己拿起茶壶续上茶,还给媱嫦也倒了一杯。 “有花,必得有种子。冬至那日的案子与明德坊脱不开干系,大昭境内唯有元州有曼陀罗花,但其管控严格,她拿不到。然而在仰西却并没有律法禁止曼陀罗花的栽种,想得到此花轻而易举。” “京安城内诸多权贵,唯有她踏足过仰西。无人知晓她滞留仰西那段时日见过何人,有过哪些部署。也唯有她有能耐瞒天过海,拿到花种。” 程聿缓缓抬眸望向媱嫦,继续道:“观仙楼方才被封禁她便托病,避让之心太过显着。” “且,京安城内想我死的人不少,她却是最迫切的那个。” 第七十四章 机关算尽 青白色的香雾溢出,缠绕在指间,久久不散。 媱嫦远远地站在那儿,轻蹙着眉望着程聿。 他端坐于案后,微垂着眼眸谈生死论权贵,平和的模样好似从没把这些放在心上过。 媱嫦轻声问他:“程聿,你所图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人的身上罩着浓雾,她看不清他的真容。 程聿缓缓抬眸,面朝她的方向道:“海晏河清,万国来贺。若能再见高祖皇帝时的盛世之景,聿万死无憾。” 他磊落坦荡,由着媱嫦打量。 媱嫦无声的叹了口气。 良久,她缓缓摇头:“她已托病在身,自是早已料想到这般境况,虽然你忽然发难,她必定已有了打算安排。” “圣人仍在明德坊。” 程聿拢着斗篷望着媱嫦,嘴角竟还多了抹笑意。 媱嫦皱紧了眉头,怀疑之色愈发浓郁:“你连圣人的起居都料想得到?” “只是因时制宜罢了。”程聿朝她招手,“过来。” 媱嫦蹙着眉去到他面前坐下,眼底仍旧藏着些许质疑神态:“你打算如何?” “别总这般不信我,”程聿的眉目温和了许多,“我自不会害你。” “你是阿姊都忌惮的人,我怎敢轻易信你?”媱嫦轻哼道。 程聿倏尔笑出声来,他笑了半晌,道:“哪怕无人想害我,凭我这一身病痛,或许明日我便撒手人寰,你有何忧心的?” “更遑论,若我有反心,你的剑岂是我能挡住的?” 媱嫦轻蹙的眉头舒展开,颔首应是:“也对。” 她不信程聿随时会死,她信自己的剑。 程聿缓缓敛起笑,问她:“你近日在城中观瞧到的东西不少,可有所获?” 媱嫦思量片刻便道:“右骥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怕诸多京卫皆是如此,若想以这等兵力守城,恐怕撑不过半日。” 她是武将,自然更关注这些。 “文吏贪腐,武将懈怠,京安羸马,内忧外患。”程聿掸了掸衣袖,执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把它递向媱嫦。 媱嫦一面看着那几行字一面道:“外患尚谈不上,西有元州军,北有四殿下。两方国门固若金汤,不论仰西抑或是羌余屠肃,想要强破国门自不可能。” 看完纸上的字,媱嫦的眉头拧起来了。 “六处所言?”她问。 程聿颔首:“昨夜你回来后他们沿着那处暗道连夜追查查得的。” “这般……”媱嫦把纸揉作一团,默然片刻后才道,“你想如何?” “我一病弱书生能如何?攻城略地本就是你所长。”程聿嘴角噙着笑看着媱嫦。 “可有顾忌?” “不能用骁骑卫。”程聿道,“骁骑卫出京,必定波澜四起,临近年下,不可如此行事。” “那我该去何处借兵?”媱嫦微蹙眉头,“你总不能让我独自一人去。” 程聿望着她,缓声道:“左武卫不能用?宁大将军是你叔父,借上些人总归不难。” “我连宁府都不回,你还问我这个?”媱嫦苦笑,“叔父一心要把我也送走,言辞间吵了几句,他现下还在气头上,自是不可能理我。” 程聿似是早已料想到她会如此说,不加多想便道:“那便去找右骥卫吧,你去找右骥卫大将军,想来他会助你。” “司昭仪的兄长?我懂了。”媱嫦应下后没立即起身离开,她又瞧了程聿好一会儿,最终撂下一句,“难为你机关算尽,连这都能握在手里。” 不等程聿回话,她握紧长剑起身离去。 听着殿外的马蹄声,程聿嘴角的笑缓缓落下。 第七十五章 右骥卫营 右骥卫屯兵处于亲仁坊,北邻明德坊南的左右武卫,东靠御道。因左右骥卫领京安城巡防事宜,城内百姓平素最常见的便是他们,对皇家的敬畏寄托至银甲将士,哪怕是寻常兵丁也不禁生出些高人一等的气魄。 但他们又是这城中最清醒的人。他们受着百姓的敬畏,自己也不忘向那些官爵贵人表忠心。左右逢源游街走市,对下严苛对上逢迎,他们硬是在京安城的乱流中挤出了一道羊肠小路,凭谁都说不出他们一个不字。 媱嫦凝眉望着右骥卫的校场,只见得三五成群的兵士抱着矛枪,凑在一处谈天闲话。他们所谈话题无外乎银子和女人,谁昨日手气极佳连坐八庄,哪家楚馆的小娇娘媚如灵狐。污言秽语,难以入耳。 男人凑在一处,能聊得大抵也就只是这些了。 而一旁的木桩武架早已被积雪蒙住,结了冰也无人清扫。 她揉了揉耳朵。 一旁的长史见她面色不虞,扯了扯嘴角道:“大人,大将军此时在右翊中郎将府,天寒地冻,不如还是先进府饮茶?” 他们本只是路过此处,却没料到媱嫦站这儿便不走了。 长史比媱嫦官阶低了半品,但瞧他那战战兢兢的模样,好似九品小吏见了三品大员。 媱嫦的睫毛轻颤两下,收回视线望向他,颔首:“好。” 长史本以为媱嫦要再说些什么,却不想她竟如此好说话,他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这位大人来得仓促,之前也并无一丝风声,他只当绣止府多了个兵家大人要来查验京卫,冷汗落了一身接一身,却不想原是他想岔了。 媱嫦跟着长史往里走,路上,她漫不经心的说道:“到底还是京卫兵士清闲,不似边塞将士整日饮血度日,半刻也不敢松懈。” 长史方才放下的心立即又提起来了。 他低眉顺眼的引路,全不敢接媱嫦这话。 京卫清闲亦不是一二日的事了。 大昭建朝后,京安城十二支卫队屯兵二十余万。初时,京卫皆是战功赫赫的老兵老将,他们方才从战场厮杀下存活,自是警备万分。后来天下大定,四海来贺,哪怕偶有战事也打不到京安城来。 时日久了,京卫自然懈怠。 就像有了绣止府后,大理寺的少卿们整日斗鸡走马都无人置喙——着实用不得他们为圣人分忧。 长史默然良久,见媱嫦停在这话茬上不肯再言其他,只得硬着头皮解释一句:“圣人脚下谁敢放肆?京卫清闲,亦是大昭国力昌盛之像。” 闻言,媱嫦失笑出声。 好一张灵巧嘴巴! 明明是过错,却被他硬说出了三分道理。 长史自觉媱嫦这笑不似开怀,把头埋得更低,脚步亦加快了几分。 媱嫦瞧出他心虚,自觉此事并非为难一个长史便能有所建树的,遂也不再多言,只快步走去。 京卫懈怠已久,自然不是三言两语便能使他们改了的。他们处在圣人脚下都能如此,想来是早已有了应对上峰查处之策,想要揭开这块黑布使圣人看清京卫的真面目,必得要一个血腥冲天的契机才行。 右翊中郎将府内,司典正仰躺在榻上呼呼大睡,房内弥漫着熏人的酒气,一旁的小厮叫了半刻也没得到大将军半分回应。 若是往常,他睡便也睡了,右骥卫一应差事皆有定数,本也无需司典做什么主意。但今日媱嫦拿着程聿的手书而来,道明要见大将军,是无论如何都推诿不得的。 媱嫦在前殿喝了半盏茶,略有些头痛的按了按额角。 她在此都听得到后边的呼噜声,委实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媱嫦不禁阖眸细想,若她领三十万元州军攻城,依照京卫的德行需得多久方才能攻下。 她想了半晌,把所有情形都算在内后得出结论:四个时辰。 最慢也不过如此了。 这个答案使她落下冷汗,她猛地睁开眼,却听得身后已没了呼噜声。 不多时,甲胄在身的司典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些许困倦,银亮的铠甲上都染了几分酒气。 他这打扮媱嫦瞧着便有些想笑。 既非战时,又何须穿重甲? 看来这位司大将军对自己的位子很是看重,无时无刻不想显露自己的身份。 媱嫦依礼起身,垂眸问安:“大将军安康。下官奉程司丞之命,向大将军借些人。” 司典灌了半盏热茶,这才吐出口浊气,一挥手:“免礼。” 他把剩下的茶一口喝干,复又舒坦的长舒着气。 清醒了半晌,他这才冷笑着望着媱嫦:“向我借人?我这可都是兵,程聿好大的胆子!” 媱嫦也不分辨,只拿出程聿的银鱼袋奉上,朗声道:“事出突然,司丞亦是无奈之举。倘若大将军心有顾忌,可向圣人回禀后再下决断。” “我若面圣需得两个时辰,程聿等得起?”司典有意拿乔,斜睨着媱嫦,“且程聿所行到底为何?绣止府放着骁骑卫不用却找我借兵,圣人问起我总要说明缘由才是。” “大将军今日面圣无需麻烦,”媱嫦全不在意他是何目光,自顾自的说道,“圣人现下仍在长公主府,盏茶工夫便可。” 司典那两道扫帚似的粗眉拧成一团。 “信口胡言!圣人怎会随意出宫?你莫要借由绣止府的名义胡言乱语。” “下官是否胡言,大将军怎会不知?”媱嫦嘴角含笑,道,“长公主旧疾复发,圣人顾及手足情分出宫探望,此事早已传遍朝堂——莫不是大将军麾下竟有欺瞒上峰之人?” 司典的脸登时便涨成猪肝色。 他的确是右骥卫大将军,亦是大昭建朝以来最年轻的大将军。但他空有大将军之名,莫说朝事,即便是右骥卫的差事都无需他来定夺。每每发作,下边的人总有话语来应对他。 偏生他们总能把差事料理妥帖,让他连状告圣人都没有缘由。 时日久了,他一腔怒火无从发作,只得整日饮酒度日——那些不服他管教的下峰也算有眼色,无论他如何,也无人状告于他。 两方各过各的日子,就这么表面平和的度了一日又一日。 第七十六章 私自调兵 殿内安静下来,司典身上的酒气渐渐被熏香压下。 媱嫦倏尔笑了。 她道:“大将军少年得志,遭小人记恨实属正常。” 司典闷闷的吐出口浊气。 他端酒碗似的拿起茶盏,一口饮尽后才道:“大昭十三州,所钦佩者唯顾公一人尔。说罢,你借兵到底为何?” “若此事可说,程司丞的信中自然书写明白。”媱嫦温吞的笑着,“若大将军助我,我可保此事后右骥卫独尊大将军一人。” “你?”司典拧起眉头,“你凭何保证?” “昔年我领兵时,亦有许多人问过此话。”媱嫦不卑不亢,轻扬着下巴望着司典。 司典仍有些戒备,蹙着眉头半晌后又道:“私自调兵,圣人追责起来可是大罪。” 若非程聿耳提面命多次,媱嫦真的不愿再与这优柔寡断之辈浪费唇舌。 她默然片刻,自怀中取出了那枚黑色烟丸。 “大将军可识得此物?” 司典盯着媱嫦手里的黑色烟丸,上边还有金粉描绘的绣止府徽记。 他拧起眉头,望着媱嫦的眼中多了抹戒备:“这是圣人特赐给程聿的烟丸,怎得会在你身上?” “大将军慧眼如炬。”媱嫦收起烟丸,又道,“绣止府集结令一出,周遭八方卫队武吏尽数前往,大将军既识得此物,想来也知晓圣人的这一旨意。” “自然。” “是以,”媱嫦敛眸轻笑,“调兵的是绣止府,圣人问责,自有绣止府担着。” 司典紧皱着的眉头总算是舒展开来。 他站起身,问:“要多少人?” 媱嫦在来路上便已盘算好了人马所需,闻言应道:“两千。” “两千?”司典再度长舒口气,“稍候。” 两千人罢了,这点儿人对京安城构不成任何威胁。 至于他们要人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信上没写,司典亦不打算多问。 他只想趁着机会饶些功劳,可不想以身试法,卷入京安城的乱流。 右骥卫虽懒散懈怠,但区区两千人的集结依旧很快结束,一刻后,媱嫦带着两千右骥卫踏上青石板路。 街上的百姓瞧见这阵仗,纷纷退让不敢上前,一时间城中廊下挤满了人,想挪动下步子都甚是艰难。 “这二日到底是怎的了?先有骁骑卫封观仙楼,后有卫队急行,莫不是要出什么差池?” “胡言乱语!大昭四海升平,怎会有差池?” “我……我不过是忧心罢了,可没说会出事……” 街边,交头接耳的细碎声响不绝于耳。 绣止府内,宋秋急匆匆的回到大殿,泪眼汪汪的看着程聿:“公子,刚刚传回来的消息,大人带着两千卫队,快马沿靖政街往城外去了。” 她是真的急! 调动卫队本就是犯忌讳的事,偏生媱嫦走的还是靖政街。 要知道,御史台与靖政街不过一箭之隔,这般大的动静,那些整日紧盯绣止府的御史们必定瞧得分明。 程聿面色平静,闻言只道:“走靖政街才好,若走小路,麻烦便要更多了。” 宋秋一怔,嘴比脑子更快的问道:“公子这是何意?” “私下调度卫队,该当何罪?”程聿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也不理会宋秋是否明白了,只道,“备车,出城。” 直到把程聿扶上軿车,宋秋这才领会到他的意思。 若为着一时隐瞒右骥卫动向,过后圣人问起,哪怕不担罪责,恐怕也要使圣心动摇,总会觉得绣止府不可再信。 倒不如让同僚都瞧着这般大的动静,以此也可使圣人安心。 宋秋坐在程聿身旁,听得軿车辘辘之声,她轻声劝道:“公子,兵伐之事您无需多管吧?” 媱嫦要去做什么,宋秋晓得。 但她不懂为何程聿也要跟去。 打仗的事情,哪怕只是攻打一个村落,也不该由程聿出面吧? 更何况,程聿一走,绣止府无主。 若在这时候明德坊闹出什么事项…… 宋秋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 “总归是要瞧瞧的,此事拖延不得。”程聿阖眸养神,很是平淡的回道。 宋秋不言语了,悄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距他们二里之外,媱嫦轻扯缰绳,减缓了速度。 她侧眸看向司典派来跟着自己的副校,有些烦闷的轻皱起眉头。 此人面白似雪,嘴唇紧抿着,那身银光甲胄过分宽大,套在他身上好似还会摇晃。 他那双唇不知何时已经干裂开,许是因为过分紧张不停舔嘴唇,再被北风吹过的缘故。 若在元州,他便是祭旗之魂了。 有这么一个怂将,媱嫦对右骥卫愈发失望了。 莫说是守城卫国,只怕真有敌情来犯,他们便是第一个跑的。 如此不堪。 媱嫦转回头,望着百丈之外的村落,眼底划过一抹狠色。 又行了五十丈,媱嫦勒马停下,也不回身看那些快把自己吓破胆的兵,朗声道: “左路军自村外绕至盈山脚下,斩断敌军退路;右路军围村,如有逃窜者,格杀勿论。” “中路军随我来!” 媱嫦手里的长剑挡住身旁那已经紧张到吓破胆的副校:“你留下策应。” 副校战战兢兢,握着剑的手都在轻轻颤抖:“策、策应谁?” 媱嫦垂眸盯着自己手里的剑,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才道:“程司丞,他快要到了,你在此……接他。” 媱嫦本想说要他保护程聿的,话到嘴边还是收了回去。 程聿那身子骨,若让他来保护,怕是也活不过今日了。 她瞧着副校那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摇头轻叹后率领中路军直奔眼前的村落。 此处是盈山东侧,经六处暗探所查,城中赌坊内的暗道所通直指此处。 他们连夜查访,发现这村子里藏有大批军器。程聿着她前来,便是要攻下此处。 村内的人早被惊动了,瞧见官兵,这些“村民”一点儿都没紧张模样,反倒是以极快的速度隐遁身形,占据着最有利的位置,全没把他们放在眼中的模样。 媱嫦一马当先,手里长剑挥下,斩断朝她而来的一支羽箭。 银色的箭头掉落在地上,是上等的军中式样,与她身后这些外强中干的家伙手里拿着的武器如出一辙。 第七十七章 上兵伐谋 軿车抵达时,程聿听着外边的厮杀,眉头皱起:“怎得还没结束?” 按着媱嫦的能耐,一个小小村落罢了,怎会一个时辰了还未攻破? 宋秋掀开车帘望出去,瞧见来人她便愣住了:“万副校,你怎么在这儿?” “媱嫦大人着下官在此等候程司丞,大人,村内还在厮杀,下官护送您离远些吧?” 宋秋转回头看向了程聿。 程聿拧紧眉头,良久无语。 半晌,他缓缓摇头,靠在软枕上不发一言。 宋秋见他这般模样,转而对右骥卫副校道:“便在此等候吧。” 副校的马似是受了惊吓,正来回扭转着身子,累得副校也摇晃不休。 他欲言又止的看着宋秋,辗转数次,到底还是没敢开口。 宋秋关好车门,眉心紧锁对程聿道:“公子,我瞧着外边打得甚是可怖。” 她的唇瓣微白,从未见过这样场面,实在难以适应。 停顿片刻,她又低声道:“大人不会有什么事吧?” 程聿面色平和,不见半分担忧:“凭此,尚不配伤她。” 这话没能让宋秋放下心来,她攥着衣角,时不时的便要往外瞧一瞧。 眼见着那处静谧村落渐渐被染红,宋秋的呼吸已然急促。 她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于她而言,恍若一年那般漫长。 她终于瞧见了媱嫦那熟悉的身影,也听到了她胯下黑马的肆意长啸。 宋秋长舒了口气,一把推开车门便想下车。 只是这时她才发现,她的双腿已经软到连一步都迈不动了,方才推开车门,已用尽了她的气力。 她只得扒着车门,望着媱嫦由远及近。 媱嫦端坐马上,手里的长剑还在滴血,在雪上绽开朵朵红梅。 她的脸上有几点血色,看得宋秋心惊胆寒。 “大人!可伤着了?”离得近了,宋秋扬声问道。 媱嫦勒马停下,随手抹了把脸上已经凝固的血渍:“无事。” 她翻身下马,对着軿车拱手行礼:“回禀司丞,现已将白药村乱贼尽数缉拿,贼子死六十八人,生擒三百零七人,缴获军器尚未计数。” 顿了顿,她又道:“右骥卫共计两千人,死六百八十九人,伤一千二百余人。” 程聿睁开眼睛,眼底竟添了抹笑意:“死伤过半,媱嫦,你办的这差事,我都不敢替你邀功。” 媱嫦不发一言,垂眸不语。 宋秋回首望向程聿,琢磨了片刻后轻声道:“公子,大人从未来过此处,必定是不知晓这边地形,而且……许是右骥卫平素懈怠?” 程聿挥手示意宋秋不必再说,只对媱嫦道:“过来。” 媱嫦不假思索的上了车,本想着程聿必得还有些啰嗦,却不想他径直递来一盏热茶:“歇着吧,余下的交由我来应对。” 他拢紧斗篷下车,临行前回身对媱嫦道:“上兵伐谋,做得不错。” 宋秋满面困惑,想问,却又得跟着程聿尽快离去,只得暂且按捺下心中所想,一步三回头的跟着程聿走了。 她是了解程聿的,他的夸赞绝非讥讽。 只是……折了一大半的人,不论怎么思量都不该是一场漂亮仗啊。 媱嫦倚着软枕,呷了口茶,嘴角轻轻扬起。 上兵伐谋。 呵。 她不过是盼着能以此血战来给自己上书圣人时添一句有力的规劝之言罢了。 - 明德坊,长公主府。 “臣求见陛下!” 阶下的汉白玉地砖上,御史大夫辛茂直挺挺的跪着,面色严峻非常,对身旁曹羽的字字规劝充耳不闻。 “辛大人,长公主病重,圣人现下无心召见大人。” “天寒,辛大人还是要保重自身才是。” “辛大人……” 曹羽劝了半晌,辛茂仍旧跪在原处不肯挪动一寸。 曹羽叹了口气,思量片刻,招来几个府卫挡住风口,免得这位耳顺之年的御史大夫受了风。 回首望向寝殿,太医忙得额角带汗,宫人来往匆匆,半刻都不得闲。 打从两个时辰前,褚琏的病又重了起来。 圣人怒不可遏,只道若褚琏有恙,太医署陪葬。 曹羽使宫人端来盏热茶,跪到辛茂身侧奉上,苦口劝说:“辛大人,您好歹喝口茶,若您病了,圣人必定更要忧心。” 辛茂瞥了他一眼,只道:“老夫并非孩童,这把骨头如何自有考量,曹公公不必再劝,亦不必在此陪着老夫了。” 辛茂素来耿直,更是说一不二之人,他这般说,曹羽只能无奈苦叹,摇头退开却也不敢走远,生怕他出了什么差池。 - 地上散落着血水和断箭。一个时辰前还完整体面的村落此刻处处破败,无一处齐整干净地方。 血腥味分外刺鼻,连宋秋都不禁皱起了眉头。 “公子,我去瞧瞧那些尸首。”宋秋望着空地上蒙了草席的尸首轻声道。 “嗯。” 程聿颔首应允,自己缓步踏入身旁的逼仄小屋。 屋内的窗子早已被木板钉严,紧密的透不进一丝光亮。 此处倒是干净些,只有洒落的血迹,有些已被冻成圆润的血珠。 屋内叠放着木箱,上边的锁是新近才被砍断的,想来是急着要用其中的物什才会如此。 程聿以丝帕掩住口鼻,抬手指向那几口木箱。 一直紧跟在他身后的副校见状立即上前,打开了最上边的木箱。 里边只残留着零星两支羽箭,应是匆忙来不及捡起。 程聿探手拿出一支羽箭,修长的手指一寸寸摩挲过箭身,最终停在了箭尾白羽前一处黄豆大的徽记处。 细细摸索片刻,他看向身旁的右骥卫副校,眸光犀利如刀。 副校被吓出一身冷汗。 他躲闪着垂下眸子不敢与程聿对视,埋低了头才问:“程大人可是有何吩咐?” 程聿把手里的羽箭丢向他,冷声反问:“这可是右骥卫的东西?” 副校手忙脚乱的接住,捧着箭仔细一瞧,果真在箭尾瞧见了右骥卫的徽记。 他愣了半晌,膝盖一软便跪倒在地:“程大人!卑职绝不知此物怎会在此处!” 豆大的汗珠沿着额角滑落,副校那原本就白的面庞愈发苍白了。 第七十八章 如你所愿 程聿回到軿车上时,媱嫦正枕着自己的胳膊打瞌睡。 听到响动,她坐起身,眼底有迷蒙一闪而逝。 见是程聿回来了,她揉了揉眼侧身让过。 程聿的嘴角犹噙着抹笑,他绕过媱嫦坐稳,这才问她:“倦了?” “闲极无聊罢了。”媱嫦拨弄开腮边碎发,问他,“外边如何了?” 程聿饮了口茶,淡然道:“右骥卫的东西。” 媱嫦一手托腮,饶有兴致的望着他。 她的目光大胆且无礼,全没有寻常姑娘家撞见男子时的羞赧。 程聿放下茶盏问她:“怎的了?” “我只是有些疑惑,到底什么样的事情才能使你露出些许惊慌模样。”媱嫦唇角微扬。 她实在看不透眼前这男人。 明明背负着守卫京安城乃至大昭安危的重担,在距京安城不过二十余里的地方发现了这种足以造反的物什时他却依旧淡漠如水。 到底是他有十足把握,还是另有安排? 媱嫦心里是偏向于后者的。 她身上犹带着血腥气,说着调侃的话,也没能使她看起来和善些。 程聿仿若闻不到这味道一般,淡然的笑着:“若方才你归来时身上带了伤,大抵便能见到了。” 媱嫦抿着唇轻轻摇头:“那倒是艰难,恐怕有生之年也不得见了。” 她没再提这个案子的古怪之处,只是静静地望着程聿。 事到如今,案件已经明了。 朝中有人勾结仰西于京安城外屯兵,所图或许为绣止府。且他们所用兵刃皆出自右骥卫,背后主导之人必定位高权重。 至于那背后的人是谁,不管是程聿还是媱嫦心中都有所想。 现在的麻烦是从哪儿找到指向她的证据。 媱嫦忽然说:“我记得郑校尉的夫人也有寒症,冬至前夜他派车出城,便是要接一位治寒症的大夫。” “嗯,”程聿轻轻颔首,“长公主这些年亦被寒症缠身,或许这位大夫也给她瞧过病。” 打从圣人登基以来,已不知找寻过多少擅长寒症的大夫给长公主看病了。若那大夫当真在城郊,给长公主瞧过病的可能倒是极大。 媱嫦一指不远处的破败村落,轻声道:“我记得当日你对我说,那老大夫就住在白药村。” 程聿唇角微扬,看着她道:“你倒是记得清楚。” “尚可。”媱嫦转回头,“但我方才可没瞧见这村子里有老人。” 她方才冲杀之时也瞧过了,村内清一色的壮汉,连做饭的婶子都没有。 “你的意思是?” “好端端的一个人总不会凭空消失,半月前他还给郑夫人瞧过病,而这里的一切,决计不会是半月之内便能造就的。他隐匿在此,甚至没有耽搁给旁人瞧病,必然与这些人有关联,找到他,或许可有更多的线索。”媱嫦的眸光渐冷,“司丞大抵是知道他会在哪一处的吧?” 程聿敛眸轻笑:“叫回宋秋,回城。” 两个时辰前喧嚣出城的右骥卫回城了,模样有些狼狈,不过有比他们更狼狈的人。 他们一行方才抵达东城门,便有更多的右骥卫迎来,把那些俘虏团团围住。 瞧见这阵仗,城门旁的百姓一哄而散,远远地躲开,不敢听更不敢看。 “大人,不知这些人是?”守门吏望着端坐马上的媱嫦,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隔着老远他都闻得到媱嫦身上的血腥味,这般模样的人,他守门多年也未曾见过。 媱嫦没理会他的问话,只对那个脸色惨白的右骥卫副校道:“尔等押送人犯随我去绣止府,若有妄图逃脱者,斩。” “喏!”副校已如惊弓之鸟,听得媱嫦还给他差事,竟觉欣慰放松。 他不敢耽搁,调集了左右四坊巡查的右骥卫来,近千人看押那三百余人犯,把他们围得密不透风。 媱嫦放缓速度走到軿车旁,问车内的程聿:“司丞,这么多人,戒律房关不下吧?” 绣止府的戒律房不过寥寥二十余个牢房,想塞进去这般多的人恐怕不行。 而且人犯凑得太紧,恐有变数。 “先到绣止府,再使骁骑卫把人送入刑部大牢。”程聿早有打算,听到媱嫦问便直言应对之策。 “喏。”媱嫦脆声应下,拉开与軿车的距离,走到了軿车后三丈远的地方,时不时的还回首瞧一瞧那些人犯。 今日一战后,她是真的不敢信右骥卫。 幸而一路风平浪静,郑子石得了消息带人等在绣止府门前,一瞧见来人,他一声令下,骁骑卫整肃而出,挤入右骥卫与人犯之间,弹指间便又把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那个副校望着已经全盘接管的骁骑卫,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不知自己是否应该离开。 他很想走,却怕落得个逃犯的名头。 但留下来…… 他瞄了一眼绣止府的匾额,只觉那三个字犹如一座大山压在头顶,使人喘不过气来。 “媱嫦。” 车内,程聿忽然喊了媱嫦一句。 “嗯?” 媱嫦扯动缰绳去到车旁。 车窗被推开,程聿看向她说道:“让右骥卫散了,你自回去歇息,余下的交由我便是。” 媱嫦问:“让骁骑卫押送人犯?” 虽然之前程聿说不让骁骑卫出城的缘由是怕引起城内动荡,但这话媱嫦是半分都不信的。 右骥卫出城,也没见城内静谧几何。 她反倒是觉得程聿这安排背后的意思是骁骑卫内有旁人的眼线。 此刻,程聿面对媱嫦探究的目光,轻笑一声后道:“我在京安城内十余载,你知道的,我自然知道。” 媱嫦一怔,眉头缓缓蹙起。 他的意思是,京卫无能,他早也看在眼里。 程聿微微一笑,伸手关上车窗。 不多时,宋秋也跳下了车来。 軿车远去,媱嫦坐在马上,良久未动。 莫不是她之前想岔了? 宋秋仰着头看着她,左右瞧了瞧拥堵了整条街的骁骑卫和右骥卫,提醒:“大人,下令吧!” 媱嫦回过神来,瞥了眼一旁面如金纸的右骥卫副校,道:“你且带兵回去,绣止府尚有要务在身,我今日不便前往,替我向大将军告罪。” 副校的脸色随着媱嫦的话,渐渐恢复了血色。 第七十九章 琼芳忽堕 天色将晚,阴云卷集而来,将原本就藏去大半的夕阳余晖尽数遮盖,好似下一瞬便会有暴雪压下。 今冬雪多风大,突如其来的暴雪本不应使人惊骇。然此刻曹羽的一颗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他捏紧拳头,挪蹭到程聿身前询问:“程大人,天色变了,您与辛大人入偏殿等候可好?” 若只有一个辛茂,曹羽尚可勉强应对。 但偏生又来了个程聿。 世人皆知程聿身子差,莫说是趟风冒雪,便是让他好端端的在暖房里待着,都说不准什么时候便要闹了病来。 呼啸的北风中,曹羽的额角竟冒出了一层细密汗珠。 程聿拢着斗篷,眼前好似也蒙上了雪雾。 他默然不语,并未挪动分毫。 曹羽的视线在他二人身上转悠两圈儿,终是长叹一声,悄然退后,快步往长公主寝殿去了。 程聿侧眸望向跪在自己身侧的辛茂,问:“辛大人所来为何?” 辛茂的嘴唇已有些青紫之色,闻言只道:“求见圣人。” 程聿转回头,颔首道:“辛大人为国劳心,实乃吾辈楷模。” 辛茂扯了扯嘴角,眼底伤怀之色逐渐浓郁。 琼芳纷纷落下,伴着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总是明艳的长公主府亦多了抹肃杀。 “修怀。” 他忽然转头望向程聿。 程聿垂眸应声:“辛大人。” “圣人不朝,你可有进言打算?”辛茂微皱着眉,青紫的嘴唇不自觉的轻轻颤抖。 “长公主病重,圣人顾及手足之情难免忧心,辛大人应是明白其中利害。”程聿面色和缓,只道,“辛大人若为此而来,倒不如现下离去,方可换得周全。” “呵。” 辛茂转回头,唇畔冷笑愈发浓郁。 “我只当你与那些逢迎小人有些不同,到底还是老夫高看你了。” 他的指责程聿充耳不闻。 什么文人风骨、言官职责,于程聿而言皆属妄言。 他知晓自己该说什么做什么,哪怕身旁有三朝元老跪请圣人,亦与他无关。 不多时,曹羽匆匆而来,脸上挂着轻松笑靥。 “辛大人、程大人,圣人请二位到暖阁稍待。”曹羽拱手低头,谦卑的模样甚是可怜。 程聿拢紧斗篷,正要迈步前去,便听得身旁辛茂拧眉问道:“圣人可在?” 曹羽的笑靥登时便凝在唇角。 老臣固然事事为国,但他们这刻板不知变通的模样也着实使人厌烦。 他怎得也不想想,他在此处跪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圣人问询,程聿来此不过半柱香时候圣人便有了吩咐究竟是为何? 莫说圣人不喜辛茂,便是曹羽也着实不想与这位御史大夫打交道。 他垂眸不语,却听得程聿缓声道:“辛大人莫不是以为曹公公会假传圣旨?抗旨之罪恐怕辛公也担不得,更莫说曹公公了。” 曹羽眼眸一转,旋即长舒口气,躬身扶住辛茂的胳膊:“辛大人,圣人既已让大人在暖阁等候,大人便不要在此冒雪吃风了。” 辛茂拧紧眉头瞪着程聿,终是自觉扛不住一个枉顾圣意的罪责,撑着酸胀的双腿站起身来。 他的双腿早已冻得麻木不堪,饶是有曹羽扶着,走起路来也分外迟缓。他进到暖阁中时,程聿已然没了影子。 长公主府的偏殿内,圣人面露疲态靠坐在软榻上,手边搁着盏参汤,只尝了三两口而已。 “圣人万安。”程聿拱手问安。 “坐吧。”圣人按着眉心,听到程聿的声音也没睁眼,只是随手轻挥,使他坐下再说。 程聿坐到圣人下首,坐稳后方才问道:“不知长公主殿下贵体可安?” “这些年来便反复不休,太医署不中用,总也治不好。”圣人轻叹口气。 许是觉得自己这般模样委实不妥,他睁开眼,对程聿道:“累得朕也歇息不得,她到底有功于大昭,朕自然不能不理会。” “圣人宽宥爱民。”程聿微垂着眼眸,双手拢在袖中,声音温吞不带丝毫怨怼。 圣人缓缓舒出口气,喝了口参汤后才道:“你来求见必有要事,说吧。” 程聿依旧垂着眼眸,不疾不徐的把这几日之事说了个干脆。 最后他道:“现已将贼子尽数捉拿,虽右骥卫死伤惨重,但到底也算有惊无险。” 圣人拧着眉头:“媱嫦带兵,怎会打出这般不济事的仗?不过三五百人罢了,二千右骥卫竟能折损大半,她莫不是离了顾绫真不会打仗?” 程聿站起身来,拱手道:“臣以为,此役死伤惨重或许与媱嫦无关——元州军强悍,放眼大昭无出其右者,右骥卫平素只管巡城,操练懈怠也是有的。” “猛将遇熊兵,便是她有十分本事也使不出来了。” 圣人凝眉饮尽参茶,琢磨良久后才道:“也罢,许是右骥卫轻敌了。” 程聿面沉似水,闻言不语。 圣人坐直了些,对程聿道:“此事姑且缓缓,临近年下不便大肆宣扬,长公主又病着,莫要使她也受了惊吓。” 程聿颔首应是:“臣遵旨。” “若得了线索,你使人悄声料理便是。”圣人又嘱咐一句。 “喏。” 草草吩咐完毕,圣人便又靠回到软榻上。他再朝程聿挥手,示意他坐下。 程聿坐回到椅子上,便听得圣人道:“修怀,你博览群书,可知哪处有名医?” 程聿思忖片刻,答道:“先前听闻白药村有个大夫最擅长寒症,不过今日……臣并未瞧见有哪个老大夫在村中。” 圣人不甚在意的摇着头:“那人早就在这儿了,亦是没什么用处。” 圣人的脸上没有半分疑心神态,仍旧只是忧心于褚琏的身子。 程聿垂眸凝思良久,终是抬头对圣人道:“臣游历之时于姜洲偶遇一位名医,陛下若允准,臣这便带人前去寻找。” 圣人眼前一亮,正要应允却又换上了担忧模样:“你这身子恐怕吃不消,不如还是作出画像,交由姜洲刺史府去寻吧。” 程聿站起身来,朗声道:“圣人忧心长公主的身子,聿既为人臣子,自当为圣人分忧。且姜洲甚近,来往不过三五日即可,圣人无需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