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不见》 序梦和现实 星夜回家后已是九点,纱幔垂在地上,月华冷冷地透过铺在地上。 写作业觉得倦了,不知怎的,我伏在案上,意识慢慢滑入了比黑夜更沉郁的所在。 暗夜的梦境无边无际,我陷在其中挣扎,手脚束缚,不得伸展,然而所触之处,皆是虚空,眼前仿佛被蒙上了黑色的布条,什么也看不见。 忽然的,我觉得有人在旁边笑了笑——尽管我什么也看不见,但心里的感觉一起告诉我:有一个人在旁边。 于是我停下了动作,屏息静气等对方下一步动作。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正当我为时间的流逝感到不耐并且以为刚才的感觉是幻觉时,一只手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腕,我一惊,身子便是一颤,那人似知吓到了我,用手捏了捏,示意我不用怕,然后牵着我朝某个方向走去。 那只手冰凉透骨,寒气从手腕直沁到心底,我却对这手的主人有着莫名的熟悉感而且觉得心安无比,于是我觉得我应该认识他,并且我们曾经很要好。 我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出这只手的主人是谁,那个时候,我变得很惊慌:是谁?我把谁丢在了时光里? 那人似乎很清楚我的感受,我觉得他转过头来对我笑了笑,同时手也轻轻地握了握,我的心便静下来,随着他的牵引,走向不可知的黑暗。 我问了他许多话,可是他都不回答,只是默默地牵着我走,黑暗中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我便不停地说着话,絮絮叨叨,活了十六年的话加在一起都没有这么多。 我说:“诶,你是谁啊?我看不见你,但我一定认识你。” 我说:“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我说:“我们要去哪里?我觉得我好象来过这里。” …… 那个时候,我只是觉得这条路那么漫长而又短暂,时间在我们之中往来如织。直到远方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光斑,我才停止说话。 他并没有停下来,连脚步也没有停顿,一直拉着我朝那处光亮走去。 随着走近,那光点也渐渐变大,变亮,成了一束射向我们的光,同时显现出来的,是他的身形。 先开始是影影绰绰的介于光影之间的背影,然后渐渐变成真实存在的样子。 白衣挺拔的身子,白发比那光都来得夺目。 当我意识到这就是我要找的爱人时,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都还没有长大,而我所爱的人,他却已经老了。 他回头看了看我,目光温和坚定,然而声音却苍凉寂寥,仿佛掠过原野的风:“我们到前面就要分开,你会去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你会害怕,但是,”他顿了顿,仿佛已经看穿了我的一生一世,声音也渐渐淡了: “记住,人生不过百年,有些事情,大可不必太过执著。” 他示意我上前去,在我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一股强大的吸力将我拉向白光之中,我挣扎着转头看向站在那里的人,问:“你要到哪里去?” 他的声音这次带了些暖意,从遥远的虚空中传来,随即被湮没,我只来得及听见: “我和你,在不同的时间里……” 这是单机游戏仙剑奇侠传四的同人,当然也可以将它当架空作品来看,与游戏原剧情无太大关联。 我更新一般比较慢,但是绝对不会挖坑,在此说声。 第一章 初次 我并不清楚我是怎样被带到这里来的,只是头恍恍惚惚有些昏,作为看过无数本书的我自然也很清楚到另一个世界以为着什么,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如何穿越到另一个时空,但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无助和恐惧一下子袭来,我发现自己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并不像小说上那样兴奋或是惊讶,也不像很多描写的那样镇定。过往的人看着我迥异的类似乞儿的现代衣着以及理得及肩的短发,纷纷投来或探究或好奇或怜悯的目光。 我很不习惯这样的眼光,我是家中的独女,曾几何时受过这样的待遇? 这是一座临海的小城,海水特别蓝,阳光特别明媚。 然而我的心情却好不起来,近乎逃也似的到了上边的一座废弃的小庙,我开始考虑自己的衣服还有吃住。 朱漆班驳的大门以及面目模糊的神像都带给我阵阵的恐惧,如果要叫我在这里过夜,那可真的是考验我的胆量。 直到傍晚,我都没有找到任何衣服、食物,甚至我抱来柴却连火也生不起来,那时候我第一次觉得在那个时代学的生存手段是多么的无用。我很害怕,未知总是让人迷惑以及恐惧,晚上的时候我抱膝坐在神像下面,眼睛睁着,一动也不敢动,一点的风吹草动都会让我的心狂跳一阵。 渐渐的,睡意袭来,于是我模模糊糊地想着那个带我来到这里的人,他知不知道我现在的状况?他会不会来找我?我遇见他的时候会不会很狼狈?他老了,可我还是小孩子,怎么办?我可以去找他吗? …… 带着无数的疑问,我慢慢地睡了过去。 睡觉睡得很不安稳,我梦见很多双手拉扯我,而唯一可以拯救我的一袭白衣却在不远处看着我,我想要叫他,却突然发现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好,我就那样震惊地,慢慢地,醒了过来。 这个时代其实有很多很好的地方,起码这里可以听见在我那个时代城市中绝迹了的鸟叫声。 我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睛,发现面前跪坐着一个人,眼睛里带着担忧的神色。 是他吗?我兴奋起来,然而下一秒,却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面前的人清秀俊雅,一副书生的模样,面容上有着掩不住的焦急之色,可那不是他,不是我要找的人。 对方见我又闭上眼睛,以为有什么问题,连忙问:“你没事吧?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我拉着他坐起来,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头,看看荒败的四周,有些无礼地问:“你怎么在这里?你是谁?” 他并不介意我唐突的提问,仿佛舒了一口气一般,微微笑道:“小生姓夏,名元辰,你可以叫我夏书生。我本来四处游历,昨晚到这城镇,却找不着客栈投宿,便到这庙里来歇息,没想到已经有人先我到这里来——就是你——但是居然不生火,而且还有风寒的症状。于是我等你醒来——幸好你没事。” 夏,元辰。我在心里默默念了几遍这个有些酸味的古代名字,向他道谢,并且尽量学着古人介绍自己的方式说:“嗯……我的名字……叫做碧落,言碧落,这里……”我尽量让他听不出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很随便地问,“是哪里?” 他似乎并不惊讶我会有这个问题,也轻轻说:“这儿是即墨,临海的一个小渔村……啊,你这身衣服是哪里的打扮?我游历四海还没见过这种服饰,还有这短发,莫非是安息、月氏或者波斯那边的人?” 他不遗余力地对我的衣服发表他绝无仅有的见解,我含含混混地回答了一下,然后岔开话题:“你四处游历?” “是啊,”他眼睛亮起来,“我去过北方的突厥、西边的大宛、东边的落坦部,南边的崖州……” 不用想都知道这个人去过多远的地方,而且居然没缺胳膊少腿,实在是奇迹。这样想着,我心中一动,眼前的这个人并不像是坏人,如果…… 我打断他的滔滔不绝,说:“你去过那么多地方,可以带着我吗?我也准备要到处去逛呢。” “好的,”他略略一思考便点头答应,“到处转一转也好。”书生又想了想,自言自语似的说:“这身衣服太显眼,得去换一件……” 我换去了一身引人注目的现代衣服,穿了一身淡绿色的粗布衣裳,虽然女孩子留短发仍有些奇怪,但起码不会有人向我投来那些探究的目光了。 我们向内陆走,同时北上,夏元辰对此了解得很多,到一处地方便仔细地向我介绍那些传说,名胜,引经据典,让我不得不佩服此人的记性,因为我旅游的目的是为了找他,所以没有心情欣赏太多景致,更不用说听他发表演讲了。 但最不堪忍受的不是这个,而是钱以及我学习古人的问题。 每走过几个地方我们就要去挣路费,为此需要在那里停留一个月甚至更长。夏元辰会写了字画来卖,而我通常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原因是我对铜板和银两的换算一窍不通,而且对那些所谓的一封银子、一钱银子、一吊铜钱的说法甚感头疼;我说话的方式也大有问题,一次一人对我说“你且拿将来”,我竟没头脑地问什么是“拿将”;还有我写的繁体字也错漏百出,毛笔用不了几下就会弄粗……这种问题在我们生活和经济上造成了巨大的困难,有些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很没用,但出于私心却又要拖住夏元辰,这使我愧疚不安,但夏元辰似乎并不在意。 走走停停之下到路途的一半我们竟用了五年的时间,这对我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如果放在我来的那个时代,一天的飞机也就到了。 记忆中的那五年平平静静,我的头发终于长到可以绾起来,对于这个时代的生活渐渐习惯,毛笔字也开始工整起来。 月亮很圆的一个晚上我们露宿在湖边,空气很潮湿,附近找不到干柴,火生不起来,我抱怨着撑不住睡意卧下去,留下夏元辰对着一堆湿木头发呆。 当时我并不知道,今夜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五年前的自己站在他面前,他白衣翩翩,目光温和坚定却又隐隐带了些悲伤,他的声音苍凉寂寞如掠过原野上的风,“记住,”他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仿佛我不过是个小孩子,“人生不过百年,有些事情,大可不必太过执著。” 我惊醒过来,月正中天,我看见夏元辰坐在那堆湿木头前,手指拨动着奇怪的旋律,仿佛空气中有一架看不见的竖琴,嘴唇翁合,喃喃吐出一些奇异的音调,接着一些淡淡地火星从那堆木头上散发出来,忽然的,那堆原本绝对不可能点燃的木头熊熊燃烧起来。 我目瞪口呆,忽然意识到,这就是咒术! 我一下子跳起来,夏元辰也跳起来,和平时文质彬彬的书生完全不一样,然后他又掩饰似的恢复了平时的文雅模样。 我忍不住问他:“这就是咒术?你是什么人?” 他有些慌乱地摇了摇头,不看我的眼睛:“不是不是,什么都不是。”然后他又有些心虚地抬眼看了看我,不再说话。 我又说:“你肯定不是普通人,我刚才亲眼看见你念咒术的,还有……我跟你在一起五年,你连样子都没变过,每次受伤后虽然要包扎却连伤疤也不曾留下,还有,我们经过那些强盗的多发地却从没遇见过强盗……”我忍不住把心里的储藏已久怀疑都说了出来。 “凑巧,只是凑巧而已……至于容颜不变……”他可以压低了声音,“你还不是一样。” 我的容颜,不会变么? 我心底闪过这个疑问,随即否定了这个答案,怎么会。 不去想这个事情,我把思想转移到夏元辰的事情上来,用十分肯定不容质疑的语气说道:“你一定不是普通人,告诉我又有何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没有其他人会知道的。” 我原本以为要逼他一下他才会说出来,没想到他仿佛鼓起了很大勇气一般,给了我答案:“我本来就不是人嘛,我是个山神,你所见的,也的确是咒术。”然后他表情痛苦地抱头蹲下去,用着苦恼的声音说:“我想做人,可是你们人偏偏不让我做人,我又没干过什么坏事,我的字画也都是用心写的……”他说着说着越来越有些歇斯底里的味道,搞得我以为他要哭起来。 真实答案远远比想象更具有震撼力,还好我不是无神论者,否则此刻我一定会大呼恐怖。然后我想了想,有些期待却又害怕拒绝地说:“那么——”他抬起头来看我,“——你教我吧,我会认真学的。” “那么,你教我吧。” 话甫一出口,夏元辰便惊得站起来,全无之前歇斯底里的样子,他眼底闪烁着不定的光芒,最终叹道:“我可是个山神啊,教凡人咒术可是违反天道,必遭天谴的啊!不过——”在我失望地叹气的时候,他递给我一卷书,“——将凡人的书还给凡人可是被允许的,修咒术须强体,接下来的一切就靠你自己了。” 我立即接过,满心欢喜地拿到火堆边看去了,夏元辰侧身卧下,嘟囔着睡过去。 那本书名字叫《风韵》,讲的是风的驭使,文言文虽然看得懂,但真正能让风形成几片风刃却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彼时专门拿风刃在露宿的时候劈柴,以至于夏元辰每每言我浪费精神。 此后行路的速度渐渐快了很多,因为延入西北大陆之后大城市少了起来,开销大的客栈也少了,而且有一半的时间都在露宿,所以大多数时候都不必为钱发愁。 “风,八风也。东方曰明庶风,东南曰清明风,南方曰景风,西南曰凉风,西方曰闾阖风,西北曰不周风,北方曰广莫风,东北曰融风。风动虫生,故虫八日而化。柔而又柔,前风往而后风复兴,相随不息,柔和如春风,随风而顺……” 我日日背诵着那些繁复的咒文,也开始习剑,对剑的感觉远远超过咒术,于是又专门用七尺长剑来砍树。 夏元辰偶尔会指导我一下,但更多的时候只是捡来木柴让我砍。 到后来,西行之处所见绿洲越来越少,黄沙开始慢慢遮掩天空,苍鹰取代了婉转的黄鹂。 ——又是一年。 我越来越怕自己老去,却又期盼着自己老去,红颜韶华没有变过,我,真的不会老么? 我们在沙漠中行走的时候竟然看见星星点点的绿色散落在沙丘边缘,终究是好奇,便跑过去看,然后叫起来。 因为我的惊叫而跑过来查看的夏元辰也吓了一跳,随即跳得远远的,对我说道:“快点走吧。” 绿色之下掩盖着的,是调满腥气的沙土。 我并不想走,相反的,我蹲下去,用前几日铸的一柄细剑慢慢挑开混合着暗红的植物和黄沙,不出我所料,下面掩盖的,果真是一具具尸首,腐臭的气息熏得我直想掉眼泪。 多年来我并没有见过死人,甚至连骷髅都没有见过,不知道是因为太平盛世还是因为山神的缘故。 我竟没有哭。 我一直很爱哭,但到这个世界来以后,我一直告诉自己要坚强,不准哭,我再也没有哭过。那个时代我身体弱,经常往医院跑,有一次误打误撞闯进了地下的太平间,满屋的白布吓得我哭,此后梦见死人我都会在梦中哭醒。 书生拉开我,说:“走吧,不要管这些了。” 我固执地站着不动,一种愤怒的情绪正呐喊着从胸腔中涌出来,我冷冷地说:“你知道你为什么做不了人吗?因为你不管人的闲事,你非我族类!” 话一出口,夏元辰便愣住了,半晌方才道:“我不可能去做这些事情,悖天逆命,你我必遭天谴。” 我方才觉得话说得重了,有些歉意的转过身去,正要说话,却看见夏元辰拿了一柄七尺长剑给我,微微笑道:“我不可能陪你去找那些强盗,神不可擅自扰乱天纲,干涉星辰运行,而且我们也不可能继续走了,在这里分开便是,此剑名‘白虹’,交给你,你要找的那些人,只需要朝西北走。” 要,分开了? 我接过白虹,低头细细打量,剑身细长,泛着柔和的清光,里面的人苍白而迷茫。然后我将剑负在身后,直接向西北走去,没有回头,走出了好远,我才回过头去,看见他还站在原地,便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别过。” 黄沙掩盖了他的身影,秃鹫的长鸣划破天空,风声在哀哀呜咽,我甚至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 第二章 风动 塞北无草木,乌鸢巢僵尸。泱渀沙漠空,终日胡风吹。战卒多苦辛,苦辛无四时。 这首诗是唐代戎昱的《塞下曲》,我很早就念过,当初初读时并不曾太多注意,如今想来,却又是别有一番滋味。 白日黄云昏,我只能慢慢地在沙丘中行走,自嘲似地想:自己走了这么多年,却还是不会独自生活啊。 西北处隐隐出现了数点茅屋,那里便是贼窝?我有些兴奋,加快脚步朝前方走去。 一如所有初出茅庐的人,我急于建功,却忽略了脚下移动的活物——蝎子。 应该只是小小的妖怪,我应付起来却手忙脚乱,白虹束得太紧,拔不出来,念咒却又结结巴巴,出来的只是小小的几阵微风。 那个时候远处有人叫道:“念呀!风之肆拂,无阻不透!” 顾不上是谁在喊,我赶紧跳到一边去,躲开蝎子的一招摆尾。 灵台如镜,我舒展开手臂,风在指间汇聚,风的精灵啊,既为我所用:“广莫风神,将之与我!风之肆拂,无阻不透!” 风神八种,明庶风神,清明风神,景风夫人,凉风夫人,闾阖风神,不周风神,广莫风神,融风夫人。每次念咒就要加上风神的名字,我不厌其烦,却并不代表蝎子不厌其烦,虽然风成功地碰触到它——仅仅只是碰触到而已,但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 气息一阵衰竭,这个时候,一个人用力将我拉到了一边,然后我目瞪口呆地看见一个仿佛从天而降的人持一柄红色的大剑将蝎子化为齑粉。 拉我的人拍拍我的衣服,然后问我:“小姑娘,你怎么独自在这里行走?” 我抬头打量着面前的大姐姐,面容温润如玉,就仿佛江南的小家碧玉,最重要的是——她竟然穿着和我所要找的人一样的衣服! 她见我愣着,便抬手叫那边的人过来,对他说:“怎么回事?她莫不是被妖物吓住了吧,我看她也会咒术啊。” 那个男子也穿着同样的衣服,闻言看了我一眼,便道:“不是,倒像是被我们吓住了。” 我的思绪飞速旋转,看来他们是在某个门派中,最重要的是,他也可能在那里。 一个念头从心中冒出来,我大声说:“你们带我走吧。” 两个人便都是一愣,那个男子“哼”了一声便要转身离开,女子拉住他,和颜悦色地问我:“你为什么要跟我们走呢?” 我便知道有戏,说:“我听说这附近有仙人,我也想当仙人的徒弟呢,你们一定就是那传说中的仙人吧。” 女子就轻轻笑起来,声如春风:“我们可不是仙人,乃是昆仑琼华派门下,若是想拜师,那可是走错方向了,当地的居民没有告诉你吗?” 我连忙说了个理由:“不是的,之前我在沙丘边看见几个人的尸首,似乎因为沙盗,我便想除去这一害。” 男子此时倒转过身来,收起那柄耀眼的红色长剑,冷冷地:“这等修为,连小妖都斗不过,竟妄想除害,岂非自找死路?” 女子嗔怪地看他一眼,对我说:“你别介意,他也是好意。”顿了顿,仿佛想起了什么,“我名夙玉,他叫玄霄,你是?” 我有些陌生地说了自己的名字:“我叫言碧落……”我忍了忍,终究是看不惯那玄宵盛气凌人的样子,来不及后悔,话已脱口而出:“玄霄,我若是除了那群沙盗,你便带我去!” 他略略吃了愣了愣,似乎对于我直呼他的名字而感到吃惊,随即冷笑到:“好啊!我倒看看你怎么办!” 夙玉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被我和玄霄一同阻止,我嘟了嘟嘴,小孩子脾气一下子泛了上来:“你们日落时来便是!” 夙玉担忧地看了我一眼,终是和玄霄一同祭剑离开。 我拔出白虹,无论如何,海口既已夸下,况且我还要找他,那么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我召来了凉风夫人,运风于足,又将白虹紧紧握住,轻手轻脚地往前走。 随着距离的靠近,我不由得兴奋起来,尽管心头仍有隐隐的不安,却被忽略了。 仿佛踩到了什么,顿时黄沙飞旋,妖风四起,遮天蔽日,毕竟没有应战的经验,饶是自持宝剑在手,咒术正统,身子仍忍不住阵阵发抖。 待到黄沙后的庞大身影渐渐显现出来的时候,我大声喊起来:“蝎子啊!” 哪里敢迎上前去,方才的豪气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没命地向来路逃去,心绪一乱,咒术也就散了,我的速度顿时慢了下来,深一脚浅一脚踏在沙里,竟然跑不动了。 那只比房子还大的蝎子追上来,我闭上眼睛,手脚发抖,转过身子,一阵腥风扑面而来,我叫了起来,一剑狠狠地挥出去,白虹随之脱手而出,划出一道亮丽的弧线,削掉了蝎子的半边尾巴,落在不远处的沙丘上。 蝎子负痛大吼,一双莹黄的眼睛狠狠盯住我,我被这眼神盯得一阵发毛,心里不住祈祷:英雄救美的事情,难道不能发生吗?不管是夙玉还是玄霄,甚至是夏元辰,只要可以救我就好。 那么,我救你吧。一个声音在我心中说道。 谁? 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白虹似乎有灵性一般自己飞起来,一剑斩断准备攻向我的蝎腿,落回手中。 空中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与我一同握住它,并且指导着我,把我的手拽向一边,连带身子一同拉开,躲过蝎子的致命一击,然后在我惊讶的注视下,白虹拽着我的手臂,一下下抵挡和攻击蝎子。 失衡的身子重重落在地上,不被控制的手臂划出最后一道长弧,白虹剑气劈了开去,重重击在蝎子身上——又是一阵怒吼,白虹终于同手臂一起垂下来。 看着近前目光凶恶却又动弹不得的蝎子,我忽然明白过来,手并做剑指,缓缓划出,衣袂如同波浪一般漾开: “不周风神,将之与我!风之肆拂,无阻不透!” 席卷而来的北风之神,带着肃杀的怒意,呼啸着卷起漫天黄杀,同时也结束了那只蝎子。 我费力地站起来,将白虹捧在手中细细看着,仍是细长柔光的样子,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我想着刚才在心底说话的声音,沧桑而充满暖意,于是我笑起来:“好了,谢谢你了。” 没有任何回答,我心中却溢满了快乐,那是很久都不曾有过的事情。 刚才打斗的动静那么大,我也不再指望隐藏自己,行速之后,便向不远处的屋子走去。 出乎意料的,那里站了两个人——夙玉和玄霄。 见我的反映,夙玉淡淡地笑了一下,道:“刚才那一战不错,走吧,我们带你去昆仑。”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那群强盗……” 玄霄难得地说:“那不是沙盗,他们窃走本门密宝,又在附近为非作歹,自持法力高强,不将琼华放在眼里,于是我们便下山来将其除去。” 听起来却没那么简单,虽然我很想知道所谓的密宝是什么,但在这个时代生活了这么久,深谙不该问便不要问的道理,当下白虹负在背上,有些期待地说:“走吧。” 他们真的是直接将我带回了“门中”。 不是夸张,玄霄带着我直接闯入了他师父的房子了,然后对并不怎么吃惊的长者说:“师父,那东西已经找回来了,夙玉拿着它去了剑台,还有——”他侧过来露出身后的我来,“——这女子名叫言碧落,是我们发现的求仙者,她独自杀了那只难缠的蝎怪,徒儿便将她带来,遂了她一份心愿的同时也壮大了本门的力量,好迎接妖界的到来,不知师傅是否同意?” 他师傅有着黑色的长髯,看上去是一个很严厉的人,我见他看我,不由自主地畏缩了一下,他无奈地说:“人都带回来了,我还能说什么?你带她去宗炼那儿吧。”他又对我补充道,“你先出去静候,我有话与玄霄谈。” 我在心里吐了吐舌头,作了揖便出去站着。 一直到月正中天,夜凉如水,玄霄才出来,似笑非笑地看了昏昏欲睡的我一眼:“走吧,我已向宗炼师叔秉过,今日先带你去休息,明天在剑舞坪上自己去行弟子礼。” “可是……”我忍不住问,“你没有出来过,也没有人进去过呀。” 他转过头来,这次他是真的在笑:“太清真人的屋子里,有传送阵啊。” 他向我说了很多有关“琼华”的事情,告诉我妖界将临,他们打算除妖升仙之类的事情。 …… 早晨起来得很早,换上了昨晚夙玉为我备的浅蓝色服装,将头发高高地扎起来,很久很久以来第一次认真地梳洗,让自己看起来容光焕发一些,女为悦己者容,我知道他此时一定在这里的某个地方,而且我今天很有可能会遇见他。 琼华派真的是很宏伟,这样的建筑即使放在那个时代也很罕见。宽广的水池中有着晗灵莲,浅紫的晗灵莲衬托着飞檐翘宇,而那古典的飞檐翘宇,则显示着无处不在的庄严。 带着剑边去了那玄霄口中所说的剑舞坪。 天刚蒙蒙亮,我起来得也许太早,四周都还没有人,我便站在那水边,看着水中自己宁静的容颜——依旧是初来时的模样,一米六几的个子,比他矮了一个头。 不变的容颜模糊了时间的概念,我仔细算算,来时我十六岁,现在应该有……我吓了一跳,这么说来,我已经有二十二岁了? 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有人来了,满头银发——却不是他。 那人见我来得如此早,便赞许地点点头,问:“你就是新来的弟子?” 我赶紧打了个稽首——这还是昨天玄霄临时教我的——口里答道:“是的,小徒言碧落,您就是师父吧?” 老人抚须笑起来:“不错,我便是你的宗炼师父,看来你的资质还是不错,能让玄霄带回来的没有几个,我宗炼掌琼华铸剑之密要,你也应学一些,今日先教你一些基本的口诀心法,回去自当勤加修炼。” 我赶紧点头称是,听他讲了一大堆修身养性之道,似懂非懂,然后见过了一群师姐师兄,终于得以离开。 夙玉和玄霄我却没有见到,据说琼华的早课是每个弟子必须参加的,我对此甚是奇怪。 夙莘是和我聊得比较投缘的一位师姐,早课过后她便领我去琼华各处逛。 她仔细地告诉我哪里是修行底的弟子在的地方,哪里是藏剑阁,哪里是剑台,哪里是卷云台,哪里是剑林等等,并且叮嘱我说妖界将临,应小心。 妖界? 我已是第三次听到这个词汇,按字面上的意思来理解的话,应该就是妖怪的世界的意思,可是,怕什么呢?于是我问她:“为什么要怕他们?琼华不是很强大吗?” “并不是怕,只是应该小心,如果能趁此一役灭掉妖界,则全派升仙指日可待也。” “那么,”我小心斟酌着言辞,“夙玉师姐和玄霄师兄呢?我没有看见他们来上早课啊。” “他们?他们各自掌握着一柄神剑——当然是由师父所炼——掌门太清真人亲自锻炼他们,自然不必上早课。” 我见她脸色并不是很好,便岔开话题:“门中有几位长老是白头发的?”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还是答道:“只有三位啊。师父、青阳长老、重光长老,他们修为很高,除师父外其他两位长老一般的弟子是见不到的。你问他们做什么?” “没事,只是……”我绞尽脑汁想了个理由出来,“从前有个穿琼华的服装,头发很白的仙人救过我一命,我便想知道。” “哦……”她点点头,“你若是要见他,也在情理之中,后天下午他们刚巧要去办事,我便领你去看,不过千万要小心,青阳和重光两位长老最讨厌别人专门看他们了。” 我点点头,巴不得后天下午快些到来。 …… 对镜梳了许久的妆,终于在夙莘师姐的催促下出去,悄悄地躲在山门的旁边。 看见远远走来的两个白衣的身影,我的心忍不住狂跳起来,要不是夙莘师姐按住我,我只怕早就跳了出去。 白衣、白发。 我屏住呼吸,仔细地看着那两个人,脑中出现他的容颜。 白衣翩翩,目光温和坚定却又隐隐带了些悲伤。 可是,眼前的那两个人,都不是他,都不是我要找的他。 夙莘师姐惊讶地看者蓦地跌坐下来的我,等到两位长老都走了以后问:“怎么了?” “不是他,都不是他,师姐,门里还有别的白发之人么?”我镇定下心神,心中存着一丝侥幸,问她。 “没有啊,修仙之人,大都难得老去。”她关切地对我说,“或许,救你的人,已经登仙了也说不定。” 是啊,这么多年,他可能已经死了。 不可能的,直觉告诉我,他一定还活着,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活在…… 在不同的时间里…… 心中闪过这句话,我隐隐觉察到了什么,不同的时间,究竟是他已经死了,抑或是他还没出生? 几处光阴,究竟如何度? 第三章 迷离 有些时候会梦见很多杂乱无章的景象。 比如夕阳下的原野,数米高的火焰,仿佛滴血的舌头,在枯黄的大地上,沉默徘徊,席卷而来,没有任何可以抵挡,而我坐在火焰中,看着自己的身子最终化为虚无的雾气,神识在腾起的烈焰中飘摇。 比如沉沉的天幕下,无数光点散开,又聚拢在一起,藤蔓缠绕着伸向天空,如同将死之人不甘地向天上伸出手臂,永无止境地呐喊,凄厉地哭叫,我就站在那之中,仰望虚无的天空,那些光点带动我的头发,藤蔓缠绕住我的身躯。 而那里面,都看不见他。 妖界将临! 其实我很佩服掌门太清真人,这妖界就当作攻城略地的十万大军吧,他这一小小的城池,竟然没有任何紊乱的迹象,除了我这种修为低的弟子在底下议论以外几乎没见几个人谈过这种事情。 我问妖界的事情的时候宗炼师父总是言辞闪烁,督促我勤加修炼,对白虹也大加赞赏。 在同一门中和各位师兄妹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在一起的只有夙莘师姐,偶尔会见到夙瑶、夙玉、夙汐几位师姐和玄霄、云天青等几位师兄。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如此匆匆准备,究竟是为了什么。 后山有一条醉花荫,里面开的全是粉红的凤凰花,令人眼花缭乱。 有一次,我竟遇上了玄霄。 他见我,将眉一横,问:“为何不去修炼?为何在此闲逛?” 我看他眼里倒是笑意多多,便开他玩笑:“赏花啊,说不定这是我在世最后几次看花了呢,妖界多恐怖啊,我怎么会有能力活下来呢?” 我这样一说,他脸色倒是真正沉下来了,道:“你还真是有闲情!快快回去!” 我只得怏怏道:“回去就回去,你凶什么啊……” 隔天再去时,竟又遇上了他,旁边还有夙玉师姐。 见我来,夙玉脸色有些不自然地匆匆离去,玄霄也极其古怪地看着我:“你做什么?” 我自知这样说不对,却忍不住问:“你们两个……?” 玄霄摇了摇头:“我和她……她太累了,便陪她出来看花,你……不要说出去,可好?” 我便笑起来:“师兄放心,不负所托!” 他看我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并不怎么放心,然后又好象想起了什么,用商量的语气说:“我听说你在找白发的人,我帮你找,可好?” 不提还好,一提我的心便沉下去,淡淡地道:“有劳费心。” 他见我变化如此之快,脸色也阴晴不定,有些不自然地道:“你可还在担心妖界的事情?那么……在妖界一役中,我定将你保全。” 将我保全? 会死去多少人啊!我突然有些担心,也没了看花心思,点点头与他说:“谢谢你,刚才不过与你开玩笑罢了,至于吗?只是,”我静静看向他,眼光灼灼,“师兄,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不该和妖界开战的。” 他笑起来,眉宇间神采飞扬,也带上了睥睨天地的气势:“妖界害人,自当除去,虽有己私,毕竟为民。” 知道问不出什么,我只好回去,也不再往醉花荫去了。 没等我探察出个究竟,掌门便告诉了我们真象。 四季如春的壮观的琼华派中,也很少有这么多的人同时聚集在一个地方吧。 掌门将弟子一并召集到广场,我随着人流身不由己地向广场中间挤去。 “各位!”太清真人此话一出,原本闹极了的人群登时安静下来,我也抬头看半空中的掌门。 “想必都对妖界的事情很奇怪吧,今天,我便告诉你们,要去要留,自然在你们。” 他要说什么?闪过这个疑问,却继续听他说道: “昆仑诸峰之颠,有天光投下的地方,便是传说中的通仙之途,若能通过,便可白日飞升成仙,只是那里灵气充沛,彼此激荡,绝非一人之力能够靠近。 “吾派修仙,虽日积月累,勤奋不懈,可成效甚微…… “直至第二十代掌门道胤真人,这位绝世之才的先辈,悟出以人养剑,万物分阴阳,而阴阳生万物,若能修炼一对雌雄双剑,以巨大灵力形成剑柱,直冲云霄,至昆仑山上天光投下处,则门派中诸人皆可抛却肉体凡胎,成为仙身! “然仅如此还不够,妖界若闻我辈升仙,必将前来扰乱,其灵力强大,我等已找出将其灵力为我所用之法。 “玄霄、夙玉二人已被选为羲和剑、望舒剑之宿体,人剑同修,我琼华派定能升仙!” 来不及细细思考,就听见耳边如潮水一般的狂热赞同声,而后太清真人又说:“此事并不勉强,要去要留,君自择之,你们尚有十天的时间考虑,十天之后,妖界降临,那可就不在你们了。” 我心中突然有了一种荒谬感:这就是所谓的修仙?我要找的人,竟然在如此淤积着“恶”的环境之中啊。 那么他,究竟是不是和我见他时一样,那样不沾凡尘,不惹外物? 无处求证,也无处寻找。 四散回房之后,我想了想:去,还是留? 来不及多想,思绪便被一阵敲门声打断。开门一看,却是玄霄,他微微笑道:“你不是一心不想开战又想找人?我替你求来了趟跑腿的活儿,你可自己加油……去见几位长老和掌门吧。” 他自然不跟我去,我只得心中忐忑地拜见了他们。 宗炼师父背着剑匣,叹口气说:“此事我们本想另找人去,可你有白虹剑在手,玄霄又力荐你去……” 什么事情啊……吞吞吐吐地,真是急我。 太清真人便说:“此事有关本派起源。” “千百年前,开山祖师韩终曾是被仙人度化,因而得道创立昆仑琼华一脉。 “这仙人,便是西王母之女——琼华夫人,亦是治七十二福地之绵竹山的主人。 “升仙一事,虽有先辈之研究,但终有不妥,所以想请琼华夫人前来助我等一臂之力。” 原来是叫我去找人啊……这个我在行,我找了这么久了…… 青阳长老又说:“你将信带去,无论如何,定要找到琼华夫人。” 于是我问:“找不到怎么办呢?” “……”宗炼师父道,“你定会找到,因为你有白虹剑。” 白虹剑有神通,这我知道,不过夏元辰这山神和琼华夫人有什么关系么? 似乎知道我疑惑,重光长老道:“据本门密札所记,白虹乃琼华夫人配剑,三国时赠给吴大帝孙权,史书记载孙权自造此剑,实则不然。孙权死后,此剑不知所踪,你既持有,与琼华夫人定是有缘,你若是去寻,定可找到她。” 御剑至绵竹山脚下,便该步行登山,以示诚意。 当地信奉琼华夫人,也修有娘娘庙,只是庙里神像的面容模糊不清,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出几分宁静的样子。 庙前的石碑记述了有关琼华夫人的传说,其中说秦时曾度化韩终得道,却只字不提后来的事情。 当地的好心人告诉我,这绵竹山也是一处福地,琼华夫人隐于此处,护佑一方百姓,若是有缘人上山,还可以见到她,至于什么琼华派,名字相同而已,与她没什么关系,当地人也不曾听过昆仑山和她有什么事情。 山上的人并不多,一路行来我并未见着一个人,也没法问路。 初上山便觉得灵气盈体,通体舒畅,灵台更是一片澄明,看来此地的确不愧为福地。 山间幽静,鸟叫虫鸣清晰可闻,偶见异兽徜徉而过,并不怕人,有的竟还上来蹭蹭。 在涉溪而过的时候,有人叫道:“喂!” 声音在山间极是清楚,我便转过身去,是个比我大两三岁的男子,穿着黑白二色的衣服,身材高挑,正笑吟吟地看着我。 他走过来,溪水潺潺,漫过他的脚踝,“喂!”他又叫了一声,于是我清楚地看见他眼睛如同午夜一般漆黑,皮肤那样安静苍白,“你竟然到这里来,你叫什么名字?” 一般来说这样问话的应该不是普通人吧……一念及此,我连忙恭敬地道:“在下昆仑琼华派弟子言碧落。” “在下昆仑琼华派弟子言碧落?”他复述了一便,接着皱了皱眉头,“好长的名字。” 我差点笑出来,他究竟才几岁啊。然后正色道:“才不是,我的名字就叫言碧落。” “早说嘛,我还以为山底下的人都叫这么长的名字呢。”于是他又问,“你来做什么?” “我是想找琼华夫人,请问你……” 话没说完,他便“哦”了一声:“怪不得她今天叫我出来,原来是因为你啊,走吧,我带你去见她。” 他走在前面带路,我便紧紧跟着,七拐八拐到了密林深处,四周便都暗下来,鸟鸣声也渐不不可闻了。 眼前忽然一亮,四周一豁然开朗,竟是一片竹林。 竹色碧绿欲流,竹影婆娑,然而那黑白二色的人影却不知去了何处,我叫了几声,没人回答,便慢慢往前走。 是黄昏了,夕阳给这片竹林镀上了金色。 只是……那是什么? 白色的云烟缭绕着缓缓铺过来,碧色的竹子散发出莹润的光泽,此刻正是黑暗与白昼交界的时候,却被这云烟模糊了界限。 香,很香。 奇异的味道随着白烟一起散过来,将我裹住。 很奇妙的香味,不是熏然的檀香,不是清冽的沉香,也非任何一种花香或果香。 由于烟的缘故,看不见远处,身旁的修竹泛着莹润的绿色光晕。 那样奇妙的感觉,是陷阱,亦或是什么? 迷醉的,冷漠的,淡然的,狂乱的…… 香味在变,仿佛有人在细细低语,诉着说着,情绪跌宕起伏。 这不是绵竹山么?我又到了哪里? 往前走,却迷失了方向,我想召风来驱散这阵怪异的烟,然而那些明明清晰的咒语此刻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回事…… ……我恍恍惚惚看见了他,清俊而挺拔的背影,负手立在那里,山高水长,风扬起他的头发——那样模糊,却又那样清晰,我甚至可以看见他的每一缕发丝是怎样在空中旋转飞舞…… 我走上前去,他的身影却又化为了不可捉摸的雾气…… “不要!”我一声叫起来,便立刻清醒过来。 拔出白虹,警惕地望着四周,努力地屏除香味带来的感觉,然而就在这一刻,一个声音惊得我差点把剑掉在地上。 你怎么不快点! 是白虹的声音。 你是谁? 还问我是谁,你还不快点往前走,就要到了。 说完后任我如何在心底发问也没有声音回答我,我只好将信将疑地往前走去。 也许是足下踏空了,整个身子慢慢往下坠,我应该害怕,应该叫出声来,却仿佛被那烟雾麻醉了神经,什么动作也没有。 衣裳如同波浪一般漾开,清冽的风刮过面颊,我终于落到了地上,香味散去,我得以从中脱身,开始打量四周。 仍是无边际的修竹,只有所在之处是一片小小的空地。 吸引人目光的,却是空地中央的人。 黑白二色的那人立着,脸上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容,恭恭谨谨地将双手放在前面,然而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前面坐着的人。 鹅黄的广袖伏帖地垂在身边,浅明的红裙逶迤在地上,有位妇人跪坐在地上,道家特有的博带此刻凭空为她添了几分华贵。 她身前放着博山炉,香烟袅袅——之前的烟,应是从此处发出的。 见我来,她微微笑了一下,她显然不年轻了,有着万分的雍容。 我立知失礼,连忙做了个揖道:“在下昆仑琼华派弟子言碧落,受家师之托前来拜访琼华夫人。” “你怎么如此多礼,”妇人摇头道,“我就是琼华夫人,你把那封信给我吧。” 我从怀中取出,男子便上前来接过递给她,她拆开略略看了下,便又对我说:“你回去告诉太清真人,此事我帮不得,让他听我一句劝,莫毁了韩公子的心血。” 韩公子,是韩终么? “夫人,请允许我冒昧问一句,您为何不愿助我派飞升?” “违反天道,必遭天谴,你没少听夏元辰说么?我若是帮你们,扰乱了星辰运行,那么我的母亲——西王母便会将我打得神形俱灭,何况你们是在逆天行事,你本性纯良,本不该卷入此事。” “您为什么会被西王母亲手……您可是她的女儿呀!”我心里一惊,话语脱口而出。 “她可有三十三个女儿。”顿了顿,她又说,“何况,我并不受她宠爱,否则如何以至于被分封到绵竹来,而不是像瑶姬一样被封到巫山?” 我突然被堵塞住了,她是神仙,也会有凡人的无奈? 她却又道:“太清真人也是明白,知道遣你至此,你可知白虹的来历?” 我便道:“略知一些,似乎它当初是您的配剑,后来被赠送给了吴大帝孙权。”我却有些不安,莫非她想要回配剑? 她点点头,又说:“吴大帝?现在大家都这样称呼他了……当初我赠给孙仲谋,他死后此剑辗转人间至今……你定是对这剑中的声音感到好奇。“ 不等我回答,她自顾自地说下去:“白虹本是当初母亲将我封在此地时赠给我的配剑,而此剑是她座下青鸟的几支羽毛锻造而成,因此天生通灵,可与人交心,你所闻之音,也是从此而来。” “你须好好待它……” 然后她突然站起来,广袖一拂,在我未反应过来之前,身子已飞了出去。 “我助你回去,你且记住我今日之话,欲修仙道,先修人道。并且,”她顿了顿,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来,“我让玄仪与你一同前去。” 玄仪?是? 第四章 参商 天上仙界从上到下分有九层。每一层之间相隔万里,其上居住着不同等级的天仙。 天上仙界山外有山,五色云雾缭绕其间,一派巍峨神圣之景。仙界之中有八处最大宫殿,依次 为“碧玉堂”、“琼华宫”、“悬圃宫”、“阆风巅”、“天墉城”、“紫翠丹房”、“玉英宫” 和“昆仑宫”,众仙居于其中,各司其职。 昆仑山脉位于天上仙界的正下方,自古有通仙之路,被人间奉为圣山。 诸多修仙之人到昆仑山结庐,这些人入世不多,彼此之间往来也并不频繁。 源起昆仑的修仙之法众多,其中一种便是所谓的“人剑合一”,除修炼各种道家剑法仙术外, 尚需根据自身修为冶炼手中所持的宝剑。自身的仙术修为必须和剑中灵力、剑气相匹配,才能真正 达到“人剑合一”的修行境界。 眼前一片粉红,定神一看,正是醉花荫。 似乎这里是醉花荫的深处,我并不曾涉足,想要出去,却认不得路。 “你可真是的,竟然认不得路。”抱怨的声音传来,我回头一看,却是琼华夫人身旁的那男子。 “你怎么来了?” 他方要回答,便听见一些细细碎碎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人在说话,我跳上前去,捂住他的嘴:“嘘,噤声。” 顺着密密的花看去,却是夙玉和玄霄。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问话的是玄霄。 “我……”夙玉面色一沉,眸子便染上了淡淡的哀伤,“师兄,怕是我撑不下去了……” “怎会,师父说你体质绝佳,你努力些,想必不久便好了……” “成仙……果真是那么重要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夙玉,你知道我喜欢那天悬星河的景色……我也是个闷人,只是成了仙,我们不是又和那星子近了一步?” “……” 然后声音低了下去,我仔细去听,良久才听见玄霄轻轻的声音:“相信我,夙玉,我会对你好,会护着你,一生一世。” 然后夙玉说了句什么我没听见,但我听见我身旁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跳了出去,理直气壮地指责道: “——尔等凡人,真是无知,竟想与天地齐寿,与日月同光——”然后他叫了起来,“你这人,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 我赶忙跳了出去,拔出白虹替他挡了下来,嘴里叫道:“师兄师姐,我才回来,是琼华夫人叫他来的!” 夙玉在一旁喊“住手”,可是他像是发了狠,一剑一剑劈下来,全无章法,可力道又大得出奇,我招架不住,连连退却,眼见要退到底,一股柔和的力道抵住我后心,将我带向一边去,然后—— 他双指一骈,左手夹住了玄霄手中的剑,身子往下一沉,玄霄的剑也停了下来。 “去!”他喝道,右手一拂,左手也撤开去,玄霄的身子便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凤凰花树上,花雨纷飞,几乎要将他淹没。 “师兄!”夙玉叫了句,却又对我们说:“掌门就在醉花荫里面的清风涧,往里走就到了,这里有我。” 清风涧。 碧波荡漾,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 真是一处灵秀之地。 “言碧落,你可是回来了?” 我赶忙道:“拜见掌门。” 他不再看我,只是对我身旁的人说道:“阁下便是琼华夫人所遣来的?请问您如何称呼?” “您”这个词似乎让他很受用,只听他一脸享受地说:“是啊,我是玄仪,你的胡子好漂亮。” 后面那句话让我大吃一惊,想说些解释的话,却又说不出来,太清真人却似乎没什么反应:“谬赞了,请问琼华夫人她……答应了么?” “夫人她啊,让我来劝你们停止,她说她帮不上忙,只是不想看韩公子的一番心血毁在你们手上。” “此事如何说?” 于是他当着我的面把琼华夫人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太清真人似已料到会这样,并没有多大反应,只是说:“恩,仙长先随言碧落去休息吧,我们早与妖界开战,这样回去的路上可能有些危险。”说完又对我吩咐道,“你如果遇见妖怪便尽量斩杀,仙长的房间就在你的旁边。” 黑须贼、老不死…… 回去的路上,我在心里不知道把太清真人骂了多少遍。 妖界就妖界,关我什么事情,我才来,我又不想飞升,为什么要我去砍啊……还有,妖界里面的妖怪听起来就很多,竟然还在不断地从里面飞下来……老不死的,竟然叫我见到就砍,我砍得完么我。 一出来玄仪就自动给我们加了隐身的法术,不过他补充了一句:“其实妖怪里面还是有能看见我们的……我不是很懂这法术……” ……为什么会有这么妖怪多都看得见?人反而看不见我们,又不能帮忙…… 我奉行一打就跑的政策,并且绝对不走大道,在房子后面走没人的路最好。 ——可是,为什么这里会有人? 白色的头发,红色的披风,坐在地上疗伤。 ——很年轻,很像他,但不是他。 清瘦而刚毅,却带着妖的标志——他头上有角。 仿佛知道我在看他,他抬起头来,带着红色的眼睛对着我这个方向:“你是什么人!” 本来不想搭理他,看着他那张脸,便让玄仪撤去了结界,近乎讨好似的说:“我绝对不伤你……我绝对没想——!” 话没说完,他已拿起长枪,一枪刺了过来。 我腰身一侧便闪了过去,他看起来受了很重的伤,力气全无,一枪刺过以后便颓然跌倒在地上。我站在一旁看了会儿,见他始终没有动静,忍不住走了过去。 “你怎么样了?喂——” 我弯下腰去看,他原本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开,放出摄人的光芒,我一怔,他手便迅猛地掐住我的脖子,整个人都被他往上提起来,脸涨得通红,不禁深深地检讨自己为什么要去看他。 “喂喂!我好心要救你诶!咳、咳……”好难受,快喘不过气来了。 “你不就是想活捉我去邀功请赏?休想!我归邪此生决不可能!” “玄仪!我快要被掐死了!你在做什么!”说到后面,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声。 好难受,好想呼吸,我不想就这么死了! 白虹突然间自己出鞘,一剑贯穿他的胸膛,他错愕之下,微微松了松,我便趁机挣脱了他的束缚。 他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玄仪用着些微迷茫的声音说:“我好象认识他……” “什么好象,我都快被他给掐死了,你倒在一旁看是不是认识他,现在好了,他重伤了,还不帮忙?” “什么?哦……” 气愤归气愤,不过我可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我除了那只蝎子,还从没沾过妖怪的鲜血,希望以后也不会有。 我们将他带回了我的房间,帮他疗伤的同时也叫玄仪加了禁锢他力量的结界——我并不想再被他掐住脖子威胁。 傍晚他终于醒了过来,看见我便露出凶光,我倒也不害怕,问:“你叫归邪是吧?我绝对不想害你,请你相信我。” 也许是他的身子支撑不住,也许是我眼中的诚恳打动了他,总之,他现在只有相信我,他说:“你……是琼华派的人?为什么要救我?” 我大喜过望,他终于松口,我回答道:“你不知道,其实我们这里都有许多人不想伤害你们,只是迫不得已……” “胡说,我不相信你……你们就是惦记我幻暝界的紫晶灵力,怎么可能让你们如愿!” “什么紫晶灵——”话甫一问出口,我便明白过来:妖界的灵力,不可能比昆仑圣山还要多,其中必定是这“紫晶灵力”的问题,否则飞升就飞升,干什么要去挑起这等灾祸。 他见我神色变化,便“哼”了一声:“果然,尔等知道了紫晶石的秘密,自然歹心大起!” 我想了想,又说:“你这么强大,一定有很重要的地位吧……我想问——不是,我绝对没拿你做人质——”见他眼中有怀疑的神色,我连忙加了句,“——如果我可以阻止,你可不可以帮我?” “就你?怎么阻止?” 我道:“这不难——喂!玄仪,你看看他怎么了?” 他和我说着说着便倒了下去,玄仪查看一番得出了最坏的结论: 他身体快要完了,元神没有依凭,怕是活不下来了。 那有什么方法救他没有? 有,就怕你不肯。 什么? 你的白虹是由青鸟的几支羽毛化成,你取一支来为他重塑身体,我将元神为他安放。 什么?白虹会不会同意啊。 在你心底说话的只有那么一支羽毛,白虹的形体是一支羽毛,还有一支至今也没什么用,你拿出来便是。 那好。 也不见他怎么动作,只将手一探一抓,空中便多出来一支流光溢彩的黑色的柔软的羽毛来。 它在我头上绕了一匝,羽尾轻轻地扫过我的脸颊,然后落地化为归邪的样子。 玄仪又是一探手,原本的那个归邪身上的什么东西似乎被牵了过来,放进了羽毛化成的身体了。 然后他的眼睛睁开了。 我忍不住叫出来——那是我从前到现在见过的最干净的眸子。 只是一瞬,他的眼睛又变成了原来那样:充满戒备和不信任。 “你好了?” 他似乎还不能适应新的身体,动了动,说:“谢谢。” “那么你相信我了?” 他有些僵硬地点点头,说:“那我先离开了。” “以后我在哪里找你?” “战场上,我的族人还在那里,我不可能离开他们。”他说着便捏了个隐身诀,推开门出去了。 “真是的……”我叹口气。 不过刚才吹牛似乎有点厉害,我究竟怎么阻止也都还没想好呢。 “玄仪,你说怎么办?”我回过头去,刚想问问身后的人,却发现他早已不在原地。 又到哪里去了啊…… 翌日。 “碧落,太清师父找你。”夙莘推门进来说道。 我只得跟着她去。 方一进门,太清真人就摒退了左右,留下我与他两人,只听他说:“碧落。” 我对如此亲切的叫法不禁深感害怕,但只有硬着头皮回了句:“掌门有什么事吗?” “你可能会有很不好的事发生,但这一切都是我等对不起你,若以后有事,我们定当全力相助。” “啊?”我方要回答,却听见他抚摩着黑色的长髯,说:“下去吧。” 刚刚出门,我就觉脖子后生疼,黑暗袭来,头一阵眩晕,终于忍不住倒了下去。 记得昨天还在骂太清真人黑须贼、老不死,如今在黑暗的牢房里我却是连骂的力气都没有了。 真是讽刺啊! 明明自己雄心壮志想要阻止琼华与妖界开战,没想到自己却要在妖界的牢房里等着不知道的命运。 我似乎见过归邪,却觉得那不是他,清冷的眸子里有我不明白的陌生和戒备。 那些妖怪都像归邪一样警惕和防备着我这样的人类,我被抓来这么多天连来看看的妖都没有 白虹并没有带在身边,而玄仪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只能坐在其中不知昼夜地等待。 我希望哪一方会赢呢? 是琼华?他们赢了就可以带我出去,但那样,却又是我不希望看见的,人人都成了仙,然而却又都不是真正的仙。 是妖界?昆仑圣山上血流成瀑,说不定我也会死在里面,我好不甘心!我还没有找到他,我怎么可以死去? 时间随着我的犹疑不决而悄悄溜走了。 我身处的地方突然有些摇晃,于是我觉得,我应该要干些什么了。 禁锢我法术的力量如今业已不在,我仰起头,轻轻舒展身子:“清明风神,将之予我!风之肆拂,无阻不透!” 暖风微熏,滋润着我疲惫的身子,我推开早已被破坏的牢笼,迎面而来的是柔和对我来说却有些刺眼的紫色晶石。 我决不让琼华毁在这一群痴心妄想成仙的人手上! 第五章 向隅 我一出现在妖界入口,那激荡的灵力便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让人承受不住,似要将我撕碎,那些妖们自顾不暇,并不管我,归邪在战场上与我的同门厮杀,天色黯淡,狂风刮得人衣襟猎猎飞舞。 我才发现自己的力量是多么弱小,我曾经以为的修为不过是白虹护主而已,白虹不在我身边,我便什么用都没有了。 下方的玄霄和夙玉在不断念咒加固双剑的网缚,好多人或者妖都看见了我,他们的眼里有不屑,有同情,有愤怒还有好多东西。 只有玄霄和夙玉,我看得清清楚楚,他们见到我,有松了一口气的喜悦,然后玄霄皱了皱眉头,对夙玉说了声什么,凌空而起,带着羲和剑,当头便向我斩来! 我骇然,用手臂护住头想要躲,但那激荡的风却定住我的脚步,而后我突然发现,那些影响我心神的灵力如今全都不在了。 玄霄稳当地落在我身旁,抓住我的胳膊,说:“走!” 我顺从地跟着他下去,旁边的妖根本拦不住他的脚步,我这时才惊觉:原来他如此强大——夙玉的修为永远追赶不上他。 ——或许,这就是他让人无法靠近的原因。 拽着我的手力气突然一减,我面前的人也半跪了下来! 我惊讶得叫了起来,冲到他面前去问:“你怎么了?” 玄霄嘴角淌下血来,他不回答,只是冷漠地看着我身后的某个地方,那眼神,似乎要把一切冻成冰,既难过又绝望,甚至有着不着边际的恍惚的恨! 我回头看去,卷云台上,哪里还有夙玉,只见划过长空的一道烟霞,影影绰绰能看见上面的人。 还有云天青师兄! 我醒悟过来:他们和我一样不愿意和妖界为敌。 玄霄并不知道我心中所想,只是淡然起身,说:“你的剑果然有灵性,主人有难,便立时来救。” 我这才发现白虹无人自舞,不断驱退四周趁机过来的妖物,我也站起来,握住剑柄,念出从拿到白虹开始就发觉的剑咒:“蜉蝣,破!” 妖物四散开去,而玄霄所持的羲和剑光芒也逐渐黯淡,与此同时,仿佛所有妖怪都有了决定,不再恋战,呼啸一声,开始全部撤回。 紫色的妖界入口,也在慢慢消失。 归邪经过我身边,怜悯地看了我一眼,说:“抱歉,将你抓去。日后有缘,若需要我相助,我定当鼎力。” 而玄霄,开始疯狂地笑起来。 后来有无数人问过我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 于是我会告诉他们,那个时候我遇见了世界上最好的人之一。 那些护我周全的话语,我甚至都已经忘记,可他还记得。 我是要人保护的长不大的孩子,我信誓旦旦说的那些话,才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决定是多么渺小。 从来都是这样,只是我没有意识到而已…… 那段黑暗的地方有他的保护,来到这世界上很多年都有夏元辰的保护,后来和他分开了又有玄霄和夙玉的保护,于是到了琼华又有了玄仪……直到我离开妖界的牢笼,被双剑灵力所造成的巨大冲击所伤害的时候,玄霄又护住我…… 否则那个时候,云天青师兄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带着夙玉师姐逃走…… 我那么自以为是眼高于顶,认为自己决定的事情就可以不惜一切办到,可是那些事情究竟有多少成功了的呢? 于是到了后来,清点弟子数目,掌门太清真人死,宗炼长老重伤,弟子死二百六十人,失踪三十二人,残废一百四十三人。 于是到了后来,夙瑶师姐当上掌门。 于是到了后来,玄霄被囚禁在禁地里。 我只是漠然地听着这些消息,每日照例早课,然后在房间里发呆。 我甚至怀疑自己:我什么时候会这样冷漠,仿佛一切都不是自己的事情。 也许因为他不在这里,也许因为我本来就置身局外。 后来我终于想要去看看玄霄。 我找到一个机会悄悄随着夙瑶进了剑林,看着她与玄霄说话,最后让长老们将他封印起来。 我有些害怕,不敢出声,直到他们走了以后才从藏身的冰柱后出来。 “师兄……” “谁!”玄霄看清是我,方才换了一种口气问:“碧落,你来做什么?” “师兄……”我忍不住有些哽咽。 都是我害了他。 如果当初,我捏了隐身诀出来就好了。 我开始深恶痛绝起自己的行为来,并且深深检讨起自己。 他似乎知道我的心思,却也道:“不必如此,你甚至不用管我。” “可是师兄,师姐她……” “不必再与我提她。” “那……” “你快去追夙瑶,他们若关了门,你便出不去了。” 我心中突然涌出一个念头,而他这句话一说,这个念头也就更加强烈了。 “师兄,我要救你出来。” “你?” 我不与他说话,用白虹在冰上不断地凿着。 “你……大可不必…………你这样做,只是徒劳……” “可是……”“长老们下的封印,岂是你如此就可以破除的……” “师兄……你对我那么好……我却是有愧于你……” “不必如此,”他看向我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柔和,“你要找的那人,你可找着了?” “没有,”确认我的努力无效后,我忍不住坐在地上,“我始终是找不到他了……可能等不到他,我就要死了……” “你……”他又问,“那人是什么样子的?” 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和别人讲起他来。 我说我在梦里见到他,虽然荒诞不经,但我觉得他是真实的;我说我看见他穿的琼华的服饰,他满头白发;我说那位妖界的归邪将军长得很像他…… 那时候,我忍不住啜泣起来。 “你是在哭我呢?还是在哭你自己呢?” 料不到他会说这话,我是在为他哭呢,还是在为自己哭呢? “你说他背上背了剑匣,又穿我派服饰,想必是宗炼师叔的传人,你日后只管看看他有没有新收徒弟即可,如果收了徒弟,那便一定是你要找的人了。” “为什么?” “你活了这么久,竟连这也想不明白么?师叔他早已不收弟子了,除非有可以传衣钵之人,否则他是不会再收了。” “是么?”我就像涸辙的鱼遇见了雨水,眼睛亮起来,“那太好了啊……” “只是,你现在怎么出去……”他略略想了想,说,“夙瑶出去了,你走那里出不去了。” 我顿时想起这个问题:“反正我修了辟谷之术,不如在这呆几天,等她来了再说。” “不出我所料的话,她这一走,怕是几年都不会回来。”玄霄淡淡地说。 我顿时语塞,他又说:“倘若你能驭使这些玄冰熔岩和土石,未必不能出去。” 那要到何年何月啊……我有些绝望。 他却又说:“你听好,先告诉你水的咒文,你要记住。” “水,准也。准,平也。天下莫平于水。水曰清涤,积阴之寒气为水。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水之性善利万物,万物因水而生。然水之性至柔至弱,故曰不争。水性善下,道贵谦卑。是以上善圣人,心平气和,一腔柔顺之意,任万物之生遂,无一不被其泽者焉。究之,功盖天下而不知功,行满万物而不知行。惟顺天地之自然,极万物之得所,而与世无忤,真若水之利济万物毫无争心。不但此也,万物皆好清而恶浊,好上而恶下;水则处物以清,自处以浊,待物以上,自待以下……” 我慢慢听他说着,然后开始在他的指导下练习。 …… 然后是土,然后是火……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每次我都告诉自己不要睡不要睡,可还是会比玄霄早早地睡去,而醒来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醒了,我禁不住怀疑他究竟有没有睡过。 有一次我醒来后,他平静地告诉我:“我教你法术这些天,突然明白过来,因此自创了一种修行之法,你听我说:五灵者,一曰雷,二曰风,三曰土,四曰水,五曰火,循环往复,生生不息。雷者,则……” 他将五灵之道讲了一遍,或许因为这里冰寒之气比较多的缘故,他将重点都放在水与冰的转化上。 然后他说:“我决定将此法称为凝冰诀。” 我默然,凝冰凝冰,水利则成冰,他还是放不开那心结么? 他突然说:“有人来了,你躲在冰后,见准时机出去。” 我依言而行,惊讶地看见一身素白裙裳,鹅冠博带——不是夙瑶又是谁? 只听玄霄平淡甚至冷漠地问:“夙瑶,你来做什么?” 而对方并没有因为他的无礼而拂袖离开,只是略带几分高傲地说:“本座前来看看你。” 玄霄“哼”了一声:“不劳费心。” “玄霄!”夙瑶果然败下阵来,“你简直目无法纪!” “罪人一个,哪需要什么法纪?”玄霄淡然答道,此刻听来,我却觉得他就像是九天上的仙人,而夙瑶显然不这么想,我听见她拂袖时风的声音,她愤然道:“你——!” “当掌门这么多年,你竟还是没有学会忍气啊……” 夙瑶显然知道说错了话,也平静下来,道:“你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 我趴在冰上努力地听,然而一件很不妙的事情发生了—— “言碧落!你在那里做什么?” 我只好尴尬地从冰后面走出来,讪讪地道:“掌门好。” 她一拂袖子:“胡闹!八年了!你竟然在禁地里!” 我顿时无话可说,玄霄道:“那又如何?总比在你那里好。” “好啊!”夙瑶怒极,“你随我出来!我这就将你逐出门墙!” 我顿时沉默下去,却听见玄霄传音对我说:“你出去后,看看宗炼是否有传人,若是有,那么对方现在多半还小,你下山去倒还是好事。” 我朝他点点头,随着夙瑶出去了。 当天夙瑶便叫人将我的名字从琼华名册中划去,所有记录中一律不得出现我的名字。 夙莘师姐为此与她吵了一架,竟驭剑而去了。 我看着她离开,只是淡淡地准备收拾东西下山。 琼华派又恢复了往日的规模,一点也看不出这里曾有一场大战。 临走前宗炼师父来看我,我便问他:“师父,这些年,您可找到可传衣钵之人?” 他一怔,道:“有一名孩童,名唤慕容紫英,我却还是颇为喜欢。” “那么,”我试探着问,“我可以见见他么?” 于是宗炼师父带我去见他。 我曾想过千遍万遍自己如何见到他,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以这么狼狈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以这种情形遇见他。 虽然心了有过准备,但仍然很想哭。 我等了太久太久,我都要老了,而他,我所爱的人,他还是个小孩子。 他身形瘦弱,不过七、八岁的样子,眸子黑色而泛有浅浅的琥珀似的颜色,干净的眼中有着清澈见底的勇气和怜悯。 ——尽管与那时见到的他有很大差别,可我知道,那就是他。 那是我梦见过千万次的他。 我跪下来,呆呆地与他对视,突然便哭起来。 他问:“你怎么了?” 这句话反而让我哭的愈发的厉害起来。 我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跪坐在地,头发凌乱,而且还在哭。 为什么眼泪不停地落下? 我不想哭啊…… 宗炼师父见状,便让人带我下去休息,说:“碧落,我知道你很勤奋……但是这衣钵,却传不得女子……” 我没有这个意思啊…… …… 我晚上才离开,却在山门那里见到了他。 “你是今天白天的那个……”他见着我,倒也不害怕,便说道。 我放了最温柔的声音说:“是啊,小家伙,叫我师叔。” “师叔,”他老老实实地叫了我一句,然后问我:“你今天见到我为什么要哭啊?” “嗯……”我想了想,“因为你很像师叔的亲人,师叔很久都没有见到他了……你为什么在这里?” “听说你要离开,就忍不住想出来看看,可是走着走着就迷了路,我一点也不熟悉晚上的琼华……” 我看着他,小家伙瘦瘦弱弱的,除了那双摄魂夺魄的眼睛,一点也看不出后来的样子。 于是我对他说:“乖,以后晚上不可以出来乱跑,知道吗?师叔送你回家……” “嗯,”他握住我的小指头,乖乖地跟在我身后,说,“师叔,给我讲个故事吧。” “好,”我想了想,便给他讲到: “从前在深山里,住着一条白蛇,有个捕蛇人,抓住了她,可捕蛇人的弟子不忍心,便悄悄放了她…… “……后来,她永远地被压在了塔下面。” “哦,”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师叔,这个故事我在书上都没有看过。” 当然,白蛇传在北宋才出现,于是我又尽量平静地说:“恩,你要到了,师叔也要走了。” “师叔要去哪里?” “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师叔要小心……” “嗯……” “师叔,你真好看,和我娘不一样,和那些师叔们也不一样……” “嗯……” “师叔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我蹲下身来,用尽了一生的勇气,尽可能柔和地说出了这一辈子永远都会记得的话:“你要记得,人生不过百年,有些事情不必太过执著……” 顿了顿,我看着他深幽的眼睛:“有很多的事情都不会是你想象的那样……你要坚强……回去吧。” “恩,”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跑进了屋子里,进门时回头说,“师叔,我会记得你的……” 我看着他进屋,灯光熄灭,又静静等了一会儿,看屋子里再无动静,才轻轻地说:“你知道吗……我就是那白蛇啊……你带我到这里来,却什么也不管,就任性地把我抛下了么?慕容。” 再见…… 再见是多少年后呢? 第六章 行游 “喂,你什么意思,啊?”对面的人一拍桌子冲我叫起来。 我悠哉游哉地坐在自己摆的算命摊子后,看着他对我发火,这样的事早已见怪不怪。 我在庐山脚下摆个摊子,女扮男装,亲自买块布写上极不文言的大字:降鬼除妖加神算。 虽然我不是很会算命,但如今天宝十四年,又在庐山这清幽灵秀之所,难得会见到什么妖鬼,只好凭着自己似通非通的吉凶知觉来帮人家算算。 眼前这位,是看我不良少年的样子忐忑不安地来的,才来我便觉得他不该让我算,于是漫天要价,终于激得他拍案而起。 “不是我要你算命,是我家主人要你去!”他又吼出一句。 我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他一见我笑,不禁有些窘态,问:“你究竟去不去?” 他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却还要拼命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我见了便有些好玩,说:“叫你们家主人来见我,我才不去。” “你——!”他被我气得无话可说。 “道长,你先为我算算如何?” 我先前便发现问我话的人在一旁瞧热闹,此刻见吵得厉害了,便上前来劝劝。 我于是朝他看去。 一看见他的面孔,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等闲有人找我算卦的时候,我都需要借助询问和请神,然而他是例外,因为他的命势实在太过强盛,必定是受重用或大不用,绝对会流芳万世。 他不年轻了,但也不算老。眉眼清俊,然而却有着饱经沧桑的痕迹,仿佛曾经历过很大的磨难。他照衣着来看,应该是个书生。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眉心有黑气缠绕,想必是招来了什么妖物。 他笑着问我:“道长怎么了?” 旁边的少年有些得意地笑道:“你还不快见过我们家大人。” 我于是站起来,朝他打了个稽首:“久闻大名,李白大人。” 他于是说:“小童不讲礼数,还望道长见谅。” 我收了摊:“如此也罢,那我便到大人府中走一遭。” 他只有一座很小的宅子,里面清幽极了,半分看不出有妖怪的样子。 白虹嗡嗡地震动起来,表示有很强大的敌人在侧。 他应我的要求出去了,这时候,白虹便自动出鞘,一下子就斩向一棵巨大的花榈木,随即一个女子惊怒的叫声响起。 我收回白虹,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问:“你为什么要在这里?” 花榈木的前面渐渐显出了一个幽幽的身影来,她生前一定很美,变成鬼后长发不梳,脸色有些青,却仍然掩盖不掉倾城之貌。 对方说:“他害了我!我也要害他!”表情狰狞,作势欲扑。 我叹口气,又是这种古代的即使死了也要拖人下地狱的怨女。 于是我问她:“他怎么害了你?” 对方显然没料到我竟然会问她的经历,于是她缓和了表情,缓缓说道:“我乃他的邻居,他后考取功名,出蜀去了,曾许诺若是回来了,便要娶我,哪知没等到人,却等到了杀身之祸!”说到这里,她的表情又再度狰狞起来,“他在朝做什么小官,为皇帝写写东西,哪知却派人回来杀我,想必是另结新欢,怕我闹事!” 我吃了一惊:李白并不是做这种事情的人啊。 于是我说:“你可当真?他看上去可并不是这种人。” “哼!人面兽心!” 说着,她周身突然青光暴长,指甲长了几寸,一招便向我抓来。 我早有防备,右手拿起白虹一挡,退了几尺,挥一剑斩过去,逼退了她,她却又再度扑上来,我单手捏了剑诀,白虹向前一送:“归寂,落!” 她的身形一分为二,躲了开去,两个身子都伸长了手,向我抓来! 我再次念起剑诀,白虹剑身发出青白的光芒,随即幻化出千万柄如虹似瀑的利剑向她射去,虽然美丽,却是致命的伤害。 她见我来这一招,立刻挡在那棵花榈木前,消去了大部分幻剑,却仍有打在树干上的,她尖啸一声,似是受了伤害。 我知道那棵花榈木是她的真身所在,便准备一举将她消灭,却听见有人在我身后叫道:“不要!” 是李白。 女鬼也冷静下来,阴恻恻地笑道:“好啊,你叫人来收拾我!” 李白有些伤心地答道:“我没想到是你,小槿,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小槿疯狂地笑道:“你还记得我!你让人杀了我,还有脸说这种话!” 李白用不可置信地语气道:“怎么可能!我回乡的时候大家都说你自杀了!” “是呀!”小槿答道,“我自杀了,李大官人!谁说我不自杀家里人便得死?” 她又缓缓地念起来:“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声音凄厉,犹为可怖。 她又是一爪抓来,我挡下,说道:“大人!小心!” 李白摇摇头,无限凄凉地说:“你若真是想要这样,那便来吧。” 他这一说,小槿反而不再攻击,哀哀地哭起来,说:“花榈木,红豆树,我附在这相思树上,你当真不明白么?” 真是痴男怨女,原来李白大官人也会上演这千古不变的戏码。 白虹忽然在我心底说: 当今玉真公主寿命将尽,叫她附于她身上便是。 我似乎在聊斋中看过这个吧…… 我只好重复了那话一便。 小槿果然喜出望外,向我盈盈一拜,便消失了。 已近傍晚,李白便请我留下,与他喝酒聊天。 一定会有人问我那时我与千古著名的李白聊了些什么,事实上,我们只是聊了些关诗词,有关琴曲,有关小槿的事情,他很难过,但他并没有向我寻求指点,关于他的未来,我一点也没有谈。 因为我知道,他并不需要什么虚无的未来指示,他只是他,他有自信走下去。 临走的时候他的侍童问他:“大人不是要——?” 我打断他的话,对李白说:“大人是个不凡的人,在百年乃至千年以后,仍有许许多多的人会因为您的诗您的才华而改变命运,然而太过璀璨注定招来怨怒,大人想必也明白,您不会保全自己,有些时候,或许虚与委蛇才好。” 李白一愣,道:“三闾大夫之谓‘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於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倘若日后招来怨怒,那也是我咎由自取。” 我明白自己不能说动他,不再挽留,只是看了看这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一眼,随后离开了。 我或许说是忘了,或许是说不想告诉他:小槿附于玉真公主身上后,将不会再记得这些前尘往事。 天宝十五年,他离开庐山的时候,我甚至想追随他,倾自己的力量来改变他郁郁不得志的一生。 但是我很自私的没有这样做,我来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为了他,对我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李白的天地或许才算真正的天地,但慕容紫英才是我一心想的天和地。 这是后话。 天宝十四年的十月,我遇见了故人。 夙莘师姐。 她看见我,微笑着和我打招呼,身边是一位看起来便不凡的中年人。 于是我邀请他们到我的寒舍小憩。 我握住她的手问她这八年去了哪里,问她很多很多问题,她也一一笑着回答。 当我问起她的近况时,她只是摇着头说:“不怎么好。现在虽非乱世,却也不远,我和师父并不能靠偃师这技巧来活下去。” 我问他们到这里来可有什么事情做,她师父代她回答,说是要寻访一位故人,我不便再问,夙莘便看向他,眼波里流转着美丽的神情。 和他们寒暄一会儿以后,夙莘便说先在我家暂时歇会儿,她师父要独自去见那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溢满了笑意,我便知道她现在是幸福的,也不再劝她回琼华。 这本是不值得一提甚至快被我忘却的小事,却因为后来而让我想起来。 我并非什么熟读史书的人,然而十一月的时候却听见从北方传来一个消息: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的安禄山起兵反。 安禄山的名字听着很熟悉,直到我在正月的时候准备回昆仑山时才隐隐约约记起来,这个名字是老师在讲杜甫的春望时提起的安史之乱的人。 没想到这让无数诗人写下千古不朽的诗篇的战祸竟会被我遇见。 虽然并不清楚唐代的历史,也不知道安史之乱会多久结束,但身为从那个世界来的人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参与”。 不过我要回昆仑了,我想我该找他了,他,快要十六岁了吧。 我想了想,决定先靠自己的脚慢慢走回去,御剑太明显,而且夙瑶一定还记得被她逐出门派的我,我要想办法学易容术才行。 ——这真是连自己都欺瞒不过的借口。 ——我只是害怕与他如此早地见面而已。 ——可是又有什么怕的呢? 真是的,明明一直都想见到他,真正要见面的时候却又怯弱了。 我不理会心里的声音,坚决甚至固执到倔强地走起来。 或许是我偏安一隅的缘故,越是往北走,景象就越让我惨不忍睹。 那些史书上描写过千遍的景象,此刻换了活生生的人来上演,尸横遍野,人民流离。 古冢密于草,新坟侵官道。城外无闲地,城中人又老。 一日,我路过一家肉铺,听见里面传来女子哀哀地哭声。 这种哭声我听得多了,并不在意,却听见那女子企求而绝望地说:“就三百文吧,求求您了!” 而对方却很不耐烦地回答:“说了,一百文就一百文!” 我有些好奇,不禁走了进去,看见一位容貌虽非绝色,却是一般小家碧玉所不能比的女子正伏在屠夫的案上泪流满面,于是我有些同情起她来,那屠夫见我进来,便点头哈腰地问:“客人需要些什么?” 我只是问他:“你干什么欺负人家?” “嗬,您这话说得有趣,我哪里欺负她了?是她自己要卖做肉案上的肉,关我什么事?” 啊!我听过易子而食,却鲜少看见这样活生生的人要做吃的肉! 那女子见我说话,便止住了抽泣,跪着过来拉住我的衣襟说:“少侠,您是个好心人,您就买下奴家吧!奴家一定会好好服侍您的。” 我不禁有些恶心,却又不好跳开,只好狠狠剜了那屠夫一眼,再看看外面一群看好戏的人,深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扶起那位满脸是泪的女子,便将她拖了出去。 走到看不见那家店铺的地方,我才说:“想必你的家人一定有难吧,那我给你些钱,你拿回去便是。” 她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怯生生地说:“奴家叫红螓,公子您?” 我看出她的意思,只好很不好意思地说:“红螓,你别这样,我……” “碧落原来会做好事呀!”正当我尴尬得不知如何说的时候,一个救命的声音响起来。 我和她同时侧过头看去,原来是夙莘和她的师父。 我没说话,红螓却问:“这二位是?” 我看她,却看见她正用现代人看见周杰伦的眼神看着夙莘的师父,而后者似乎对此一无所知。 我总觉得这又是个爱情悲剧…… 夙莘正要答话,红螓却凭空消失了。 第七章 白狐 一张纸飘摇着从天上落到我面前,上面用俊雅的字写着什么——可是我不会认小篆…… 夙莘也走过来,然后跳着招呼她师父:“师父,我不会认诶,你来看看这什么字?” 她师父走过来,从我们面前拿过纸,念起来:“太白为君所救,妾颇想见君英姿,恐君不愿,故遣人前来。子时白兰桥下,妾。” 我顿时觉得头大: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个妾了? 夙莘笑起来:“碧落呀碧落,什么时候你魅力这么强?” “师姐!您别讽刺我了,她可要子时啊,那时不是宵禁吗?” “现在时局这么乱,谁还管你宵禁。再说,你修炼这么多年,连驻颜都会了,难不成不让平常人发现很难么?”她又轻轻笑着,拍了拍我,“不要这样啦!师父,我们和她一起去吧。” 她师父点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他们的陪同下在亥时末去白兰桥下等人。 一路上我们又说了许多话,他们似乎一点也不怕别人听见,当我问时,她师父难得地笑道:“你以为现在会有人管我们吗?” 我突然想起来,便问:“还未请教您的名号。” 夙莘跺跺脚,似乎对我的问题很不满,我没有看她,只是盯着她师父。 他沉默了一下:“非说不可?” “是,非说不可。” “碧落!”她气愤地喊起来,还要说什么的时候,却被她师父打断了。 “夙莘,不要无礼。”他平静地说,“我乃偃师一门的传人,现名拂郢。” 拂郢? 为什么这个名字好象在哪里听过? 拂郢并不知我心中所想,只是淡淡地说:“白兰桥到了。” 今晚的月亮很圆,照得白兰桥真如兰花一般雪白幽雅。 这时候打更人已经由远及近地喊着“子时”了,只是我并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那个‘妾’还没到?”我疑惑地看看,问。 “不,”拂郢说,“她到了。我们下去。” 他带路,夙莘紧随其后,我断后。 然后他渐渐走到水中去了,长袍在水中泛着诡异的优雅。 “喂!你们——!”我只见夙莘跟着拂郢走到水中去了,水渐渐淹没了他们的头顶,我试着用脚踩了踩水底—— 好冷!还好滑! 我再往水底看:哪里还有他们的影子? 我正准备硬着头皮往下走,却听见有人唤我:“小相公,那些闲人,你便不必管了,妾在此守侯多时。”我回头一看,吓得差点退到水中去了,面前的女子穿着翠绿抹胸的裙子,梳着愁来髻,美得让人窒息,却令人想到红颜祸水这样的词语。她脖颈上还有手背,都有着白白的毛,在月光下泛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光。 妖怪啊! 我定了定神,问:“他们到哪里去了?” 她笑起来,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妖娆:“待我和相公聊完了,他们自然会出来了。” 于是我又问:“红螓呢?” 她似嗔似恼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怎么净关心别人,也不问问我。” “……”我无言以对,只好问:“在下言……呃……慕容紫英,姑娘叫?”我一面在心里祈祷不要被她发现,一面在心里对慕容道歉——我临时实在编不出名字了。 “恩?相公可以唤妾褒姒,也可以唤妾妲己,也有人唤妾貂蝉,当然妾也可以名杨玉环。” “你……到底叫什么?” “您愿意唤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啊,”她似理所当然地说,“他们叫过我颜如玉,叫过我刘兰芝,也叫过我郑旦。” “你是狐狸?”我问道,一面用手捏着诀防备。 她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道:“不错,前几日马嵬坡兵变,三郎保不了我,我只好又死了一次。”然后她又说,“郎何必如此防备我,你那点道行,我还不放在眼里。” 她主动牵过我的手——我不禁畏缩了一下——将我带至桥上。 月光的沐浴下,她舒展手臂,转了一个圈,问:“我这样好看吗?” 我讷讷不知如何回答。 她便笑道:“你呀,三郎和纣王还有夫差,可都说我很好看呐。” “你究竟活了几千年?” 正当我问的时候,有人说:“你莫被她骗了,这只狐妖,是九尾的白狐,她在马嵬坡假死的时候伤了元气,此时正是消灭的好时候。” 她脸色大变,我回头一看,正是拂郢,红螓在他身后跟着。 于是我问:“师姐呢?” “睡着了,”他淡淡地说,“之前她引我们下水,于是我将她带至客栈让她睡去,当然,我找着了红螓。” “梅精!”白狐大怒,“你还说了什么?” 梅精?原来这两个女子都是妖怪。 拂郢并不似我一般吃惊,走上前来,皎洁的月光让他一身灰衣显得分外华贵,他说:“红螓是梅精,但却不像你。” “不像我什么?”她笑道,“不像我妖媚?她可还是有妖媚的时候呢!” “我才不会!”红螓反驳道。 “你说说?”白狐眼横秋水,分外动人,见红螓不说话,她又说,“我来替你说吧!我做褒姒的时候,你却与我化得一模一样,幽王为你燃了烽火台,毁了他的天下! “我做妲己的时候,你却化做了女娲的模样,引得纣王在女娲庙中题诗,天庭震怒,你又毁去了他! “我做郑旦的时候,你做了西施,亡了夫差的国,却还说爱他!我要和范蠡在一起的时候,你却又许下和他在一起的愿望,老天有眼!勾践最终命人来杀了你!” “……不用这样看我,其他也就不说了!就说现在!我做贵妃,你做江采萍!却偏偏要和我争三郎,你幻做士兵挑起骚动,害我死在马嵬坡下!” “住口!”红螓大怒,眼中含了些泪水,“我化做褒姒,你看不过,就化做王的臣子,献计说点烽火台就可博我一笑! “我做女娲,原想点醒王!哪知你就出现了!后来我与你相斗,元气大损,回山中休养,王见不着我,便在女娲庙中题诗! “我做西施,范蠡答应与我在一起,你却做那不讨好的文种,说我该死!” “你说什么!”白狐叫道,“范蠡明明说和我在一起!” “你们不要争了!”我听得头大,“都过去了过去了!你们为什么要彼此相争呢?” “我与她,原本是蓬莱山中的梅树与白狐,”红螓看了我一眼,幽幽地说,“修炼得能化成人形时,山中采药的童子说只要能有人与我们真心相待,便可免去天劫,我与她仓促下山这几千年,天劫快到了,却无人能与我真心相待。” “还不是你——!”白狐又说,这次她被拂郢打断。 “你们本是灵物,却看不透,你们没有交付真心,又怎么求别人坦诚?”拂郢冷冷道,“天劫将至,你们似乎应是同一时间受劫,你,白狐,却在此际又陨去一条命,想必劫难提前了,我看,正是今晚。” 白狐脸色一变,仿佛应了拂郢的话,月隐藏到云中去了,雷声隐隐涌动。 白狐飞快地结了手印,想必她是要开始防天劫了,然而拂郢沉声说:“小心,她似乎在……” 红螓“啊”了一声,仿佛有无形的东西卷住了她,将她拖到白狐身边,然后我听见白狐狠狠地说:“哼!我施法将我的命和你的命连在一起,我若不活,你也必死!” “你疯了!”我大惊失色,一把将红螓拖过来,白狐冷冷地笑道:“就算相隔万里也没用!我伤几分,她便伤几分!” 拂郢却动了,他淡淡对我说:“去杀了白狐,倘若天劫来到,片刻这里将化为飞灰!”“不要!”红螓道,似是哀极。 我来不及想这之中有什么关系,便拔出白虹,召唤剑灵:“剑灵,杀!” 青鸟的形态从剑中冲天而起,狠狠地撞向白狐。 白狐“哼”了一声,化出狐狸的原形来,一爪抓向青鸟,一时黑白两道光芒闪耀,然后同归寂静。 我知道青鸟被破,早已准备:“水之润下,无孔不入!玄武灵上!” 白狐惨叫一声,跳到一边去,与此同时,我听见红螓叫起来。 犹豫了一下,白狐便趁着我着片刻的犹豫,朝近处的山上逃去。 我追之不及,便回头去看红螓怎么样了,只看见红螓与拂郢两人相对跪坐着,红螓似乎在急急地说着什么。 “红螓,你怎么样了?”我走过去,然后叫出声来。 拂郢的各处关节,正透出斑斑血迹。 红螓边哭边念着咒语,那青绿的光华一次又一次闪耀,梅花一次又一次开放,可是,拂郢的伤口怎么样都好不了。 我隐隐明白了过来,只道:“红螓,你在这里看着他,我去找白狐。”然后我又想起来,慢慢地念着冗长繁复的咒文,给拂郢的身上加上能够轻微阻断一点联系的结界。 红螓看着我做完这些,好象有话要问我,最终还是没说,只是点点头:“你去吧。” 山中很黑,但有着星星点点的萤火虫,树木如同那些隐藏着的魑魅魍魉。 我把白虹持在手中,剑上散发的莹润的白光照亮着前方一小截路。 终于,在山腰的一块大大的白石头上,我看见了坐在上面舔舐伤口的白狐。 很多萤火虫绕着那里在飞,这景象很美,让人情不自禁想去摸摸那美丽的狐狸。 她看见我,略微抬起头来,那神情仿佛是在笑,可是——狐狸会笑吗? 我不去想这些问题,只是缓缓走到她身边,坐在那块白石头上,抚摩着她的头,她也温顺而听话地将头靠在我膝上,萤火虫穿过我的发丝落在她头上,她妩媚地抬了抬头,又趴在我膝上。 “大胆!何人敢擅闯敬亭山!” 这一句问话让我如梦初醒,那些萤火虫倏然散开了,我也跳起来,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我问你话呢!”空中又传来问话,我抬头看去,差点昏厥—— ——那彩带飘飘,将半空都照亮的女子,是仙女吗? 她见我看她,“哼”了一声,一挥彩带向我打来:“竖子无礼!” 我吓了一跳,连忙跳开,说:“在下无意冒犯,只是追这一只白狐偶入此山,仙女是?”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像是觉得我说的话很好玩,道:“我乃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我又想起了小槿,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啊。 “你是公主?我看不像,”白狐又化作人身,说,“你身上有三分鬼气,怕是哪只鬼上了这公主的身吧。” “你——!”小槿气极,挥手一道雷劈来,“我乃堂堂公主,岂容你小小山魅乱说话!” 让我吃惊的是,白狐竟然没有躲开,闷哼一声,让那雷劈在身上,嘴角流出一丝血来,而天上又开始传出风雷之声,小槿并无动作,想必是白狐的天劫快近了。 糟了!这样下去,拂郢一定死! 我猛地惊醒过来,赶紧为白狐疗伤,期盼着天劫慢点。 “恩……”我不知道怎么叫她,总不可能就叫白狐吧,“白——白虹。”我尝试着用温柔的语气唤她,白虹在我身后嗡嗡发出剑鸣表示不满。 她抬起头来,眼波如水:“紫英?” 我打心底里不希望自己以后会这样去唤慕容,顶着鸡皮疙瘩问:“你,你还好吧?” “……嗯。”她将头靠在我肩上,我的手立刻轻微地抖了一下。 “那个……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以为我现在在谈情说爱吗——“有外人,看见多不好,那个……你……坐下来……”我小心翼翼地扶她坐在那块白石头上,赶紧把手抽回来,问她:“那个……那个……” “要我解除法术,是吗?”想不到她一语道破,我只好尴尬地点头,她又闭了闭眼睛,用一种如梦似幻的语气说:“陪我一晚好吗?除了三郎,还没有人这样待我……” “你们——!”玉真公主落下来,道,“你们不要装看不见我啊!我看这只狐狸的天劫快到了,你们快到别处去吧,免得天雷把我这里给夷为平地。” “不要,”我摇摇头,拿出一股蛮横的劲来,“你的李白呢?他肯定不准你这么做,还有,你既然知道天劫,那能不能帮她躲过去?” “你怎么知道太白——”她有些脸红,然后说,“好吧,这里有一只小龙,它应该可以吞下天雷。”说着她拿出一只水晶的龙来。 可以吞天雷的龙,我没听错吧? 她也知道我心中所想,说:“天雷是上天的,可这龙也是玉帝皇袍上的龙鳞所化,还怕天雷不成?” 于是我和白狐坐在一起,用期待的眼光看她:“那就靠你了。” “你——”她被我气得无话可说,跺跺脚飞到天上去站着实施法术。 第八章 相逢 白狐此刻安静地坐着,也不靠在我身边,仰头望着小槿,神色全不见紧张之色,仿佛从出生以来就料到有这一刻。 她也不看我,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我出生那年天降大雪,母因我难产而死,自此无依,自修法术,三岁那年,遇见梅精,自此嬉笑相伴,直至百年。” “岁末遇华清宫童子,因知得人真心可免天劫,我与梅精离开蓬莱,寻访人心。 “世人太过难欺,我与她却每每看中同一男子,因此法术争斗自不可免,我乃天命之狐,而她也非普通梅树,每次争斗,总会引发乱世。 “你说,我们真是不祥之物么?” 她的问话,让我哑口无言:这样的事情,似乎也并非他们的过错。 正当说时,小槿的法术已经成型,一条巨大的龙腾飞于小槿的身后,张牙舞爪,作势欲扑。 而天上的雷,也咆哮得愈发凶了,似乎一不注意便要当头劈下。 这样等待下去,还不如早早把雷引出来,我看小槿功力虽不说弱,但若支持此法术太久,却是不行。 我站起身,正准备以火咒引雷,却听见树丛中传来一阵悉簌之声,我回头看去,却见是拂郢和红螓。 “他坚持要过来,因此我便带他来了。”红螓解释道,然后看见白狐,如临大敌。 “别别,等等。”我慌忙向他们简单解释了前因后果,然后说我现在准备以法术引雷早早劈下。 红螓还要说什么,但被拂郢阻止了。 “好。”拂郢沉声道,“但你还需给白狐加结界,以上面的小公主的力量,恐怕难以抵挡天雷。” 诶?我闪过小小疑问:拂郢看上去似乎并不那么简单,是我多疑了? 我收起白虹,朝小槿打个招呼,意思是我要引雷了,然后以指指天,念着咒语,一道流火划向小槿。 随后这道火飞入龙的口中,紧接着仿佛天地异变,狂风骤起,刮得人睁不开眼睛,接着天上一条粗壮的银白色的龙扑下来,小槿强做镇定,一手指向雷电之龙,喝道:“玉龙!去!” 浑身青翠的玉龙咆哮一声,然而对于如此大的银龙来说,它的吼声也不足道。 银龙并不注意玉龙,只是想绕过他们朝白狐扑去,我赶紧挡在白狐面前,而玉龙则被彻底激怒了,反身便扑向银龙。 两条龙互相撕扯,各不相让,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分不出胜负了,我赶紧趁这个机会给白狐加结界,白狐自己也帮忙,空隙间,我听见她幽幽叹了口气:“想不到我的天雷竟是龙形,老天待我不薄。” 我不明白,然而看她样子也不愿意多说,于是我将询问的眼光投向拂郢。 拂郢在那边闭目养神,红螓在他们周围设了个泡泡似的结界,仿佛察觉到我的目光,拂郢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说:“又有不速之客要来,看来今晚这里还真是热闹。” 是夙莘师姐吗?她被吵醒了,所以要过来了? 天上小槿“啊”了一声,我心里一紧,赶紧抬头看去,只见天门大开,闪电不停劈向玉龙以助银龙,云头上站着雷公电母和一个红头发的男人:那些就是神仙了? 我不禁勃然大怒: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 白虹仿佛知道我的意思,立刻从剑中飞出,朝天上的电母斩去,电母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连挡都没挡,白虹就落下地来,不见一丝光亮,仿佛凡铁。 “姑娘!我来助你!” 我听见声音,有些不可置信:他不该在的,一定不是他—— 在闪电眩目的光下,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小槿身后驭剑的白衣蓝衫的身影,逆光的身影那样挺拔英俊,我甚至不知道用什么来形容他。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小槿回头一笑,然而一分神,玉龙便要败了。 拂郢道:“你带白狐走!他们要输了!” 我猛然回头,他被我骇人的眼神弄得一愣,然后我吼道:“你们自己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我要在这里!” 我要在这里和我要找的人在一起…… 我为自己加持飞行的法术,握着白虹便冲了上去,不管也不顾身后的大叫声,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白虹仿佛了解到我的感情,放出从前都没有过的亮光。 那些事情仿佛是一瞬间发生的。 ——他诧异地看我一眼,然后单掌抵在小槿后背给她传输功力,另一只手凝聚法术,随时准备打出。 ——云头上的火发之神有些惊异地看我一眼,双掌一击,一个大火球便朝我飞速而来,我不加抵挡,白虹的剑气已为我扫清道路。 ——小槿喷出一口鲜血在玉龙身上,龙狂性大发,竟生生将银龙抓成两段! ——谁都无法反悔,扑上去就只有义无返顾。 ——比如慕容紫英,比如小槿,比如言碧落。 小槿遭到反噬,连带他一起坠落到地上,只剩我在上面,防备着下一轮的攻击,我不敢回头,生怕那样会让我立刻拉着慕容逃得远远的。 谁都可以死,就是他不可以;谁我都可以不管,就是他不可以;谁都可以身临险境,就是他不可以…… 只是不知道我的生命是否就此终结,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再看见他一眼。 ——不可以回头! 出乎意料的,我听见头顶上的火发之神用一种冷淡的语气道: “吾乃南方荧惑火德真君,奉天帝之命来此,九尾银狐已过此劫,三日之后,即飞升成仙,于蓬莱宫中做司花女侍。” 我有些茫然,然而地面上却传来白狐的平静的回答:“谢谢使君。” 火德星君接着说:“九尾银狐,今日天劫,你自当清楚,若非有人相助,你定魂飞魄散,但此事天帝既往不咎,望你日后好自为之。” “有人襄助,也是我天命使然。”白狐安静地回答。 火德星君不再对她说话,转而点点头对拂郢说:“狂章,你逃至此,已被发现,三日后我会领飞廉前来抓你。你会被打入轮回。” 拂郢从前叫狂章? “飞廉?”拂郢淡淡笑了下,“许多年不见她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火德星君又说。 “因事受累,也是我咎由自取。”拂郢泰然答道,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他真的很像李白。 “六瓣梅仙,”火德星君对红螓道,“你奉命保护天命之狐,今日功成,请速速回天庭。” “那么你少等片刻。”红螓捋捋自己的头发,然后对我说,“碧落,你快些下来,飞在天上可是不敬。” 我听话地落下地来,然后猛然警觉我好象没告诉她我的名字吧…… 她知我心中所想,道:“我和银狐都有他心通,你那小小谎言,怎瞒我们得住,碧落姑娘。” 我“啊”了一声,然后看见火德星君在天上招了招手,一些小小的红红的光点便落下来,溶入每人的身体——他在帮我们治疗伤口。 然后我听见他说:“玉真公主,你乃离魂之体,魂魄不稳则立死,好自为之。慕容紫英,我虽不得干扰天纲,但需提醒你一句:妖乃自然之象,并非天生之孽。” ——原来火德星君都知道,我的心随即沉到水底下去了。 “言碧落,我不知你为何会在此处,但你需告诉我,为何而来,为何而去。” 我吞了吞口水,心里阵阵发紧,比刚才的天劫还要恐惧——我不想回答。 白狐催我:“你快些回答。” 于是我想了想那句问话,然后想起在那个世界时曾看过的一句话:“我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这样是是非非的话应该也算回答了吧。 然而火德星君却道:“好。” 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然而仍旧行了个礼,便见天上的神仙们,都飘忽地隐去了。 重要的不是这些,我走到慕容跟前,他迟疑地问我:“似乎我从前见过你?” “不,道长,我们不曾见过,想必是你认错人了。”我安然答道。 ——怎么可以让他知道曾经见过我呢?怎么能让他将我看作老妖怪呢? “哦,”他想了想,旋即又释然,“也是,那是我八年前见到的人了,怎么会是你呢。” 我的心,便划过丝丝缕缕的疼。 他又说:“在下琼华派弟子慕容紫英,姑娘似乎叫言碧落?” 我平静地点头。 他便无话可说了,我问:“道长为何会来到这里?” “我去追踪一股妖气,看见这边天上有人操纵龙在斗法,于是我便过来帮忙,”他又懊恼地道,“没想到是你们在抗天劫。” 我莞尔一笑:“多谢道长的帮忙。” 这时小槿也过来,说:“还多谢道长的救命之恩,便在此处歇息一晚吧。” 他有些踌躇:“可是,师公说——” “没什么可是的,”小槿爽快地道,“莫非嫌此处不好?” 他脸红了,很可爱,然后他回答:“那好吧。” “那么这边的神仙们,还有碧落,你们也都来吧。”她招呼道。 众人默然跟随她,然后在道观里,红螓对我们道别。 红螓对拂郢道:“狂章大人,多谢你替我承受白狐的法术,也没说穿我的事情。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尽管说。” 拂郢点点头,并不说话。 白狐摇摇头:“我一直以为与你相斗这么多年,没想到都是你在保护我。” “恩”红螓温柔地笑起来,“我一出生便是仙了,三岁那年遇见你,后来知道你要去外界,我便向师父请命伴你去。” “你始终被骗,我心疼,便与你争,希望你能看清楚这些世俗。” 白狐凄然落下泪来,抱住红螓:“此一别后,不知何年才相逢。” “不用怕,你看碧落,她不是就那么过来了么?” 我听见提及我的名字,忍不住摆摆手示意他们别说下去:这他心通真是整人啊。 两人望我而笑,红螓放开白狐:“那么我去了。” “恩。”白狐笑道,“终有一天我们会相逢的。” 于是红螓便腾身而去。 白狐回头道:“我也该赶回蓬莱了。” 我对她其实没什么好感,只因这事,却有些同情她,向她一抱拳:“别过。” 次日清晨,我便听见道观门前有人吟诗。 “常夸云月好,邀我敬亭山。五落洞庭叶,三江游未还。相思不可见,叹息损朱颜。” 是李白的声音,我有些慨然:他终究没有放弃。 “这个李白,都来这里好多次了,赶也赶不走。”小槿在我身旁说道,“不过也算有文采。” 我尝试着叫“小槿”,她殊无反应,然后我凝视她,片刻之后问她:“你当真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吗?” “什么事?”她问我。 “哦,没什么。” 那些都是以前的东西了,她或许忘了李白更好。 而李白…… 我并不知道,六年后,小槿因魂魄不稳而死,而同一年,李白也死在山下的当涂县。 告别小槿,拂郢先我们一步下山找夙莘去了,于是我和慕容紫英慢慢下山来。 清晨的空气湿润,我很珍惜这一次的独处机会,然而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道长,斗胆问问,你的愿望是什么呢?”我终于想起话题,却是这样无聊。 “当然以除妖伏魔为己任。”他说。 于是我又没话说了,突然有些期盼地道:“慕容,我可以叫你作慕容吗?” 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然后板起脸说:“可以。” 我在心里窃笑我的良人竟然如此单纯。 下山的路不算短,然而我们竟只聊了如此两句,无关我的过去,无关他的未来。 然而这足以让我珍藏。 我想跟他回去,想想觉得不妥,也就做罢:还是按照原计划,妖界快要来的时候再回去吧。 下山之后他便向我道别,一路朝东飞去,在天上划过一道极漂亮的影子。 我想想,也许是该去找找夙莘了。 于是我到了客栈,到她房间的外边,却听见里面传来她勃然大怒的声音: “师父!什么天道!我才不准你回去。” “我将偃师的技艺传与你,也算不负当年的老人的嘱托。”拂郢平淡得甚至有些冷漠地说道。 “那我宁可不学!” “不学你我哪来的师徒情分?”拂郢道。 “师父!”夙莘有些哽咽地道,“你!你——!拂郢!” “我不叫拂郢。”他回答,“你应该清楚,我名狂章——拂郢已经死了。” “我不管你叫什么!”夙莘听声音似乎要打上一场,我赶紧敲门走进去。 他们见我进来,都是一愣。 第九章 狂章 我大概是因为见了慕容心情很好的缘故,扬起手臂在他俩面前摆了摆,嘻嘻哈哈地说你们不要这样拉反正都要分别了还吵什么啊吵,去散步喝酒啊,我。 夙莘余怒未消,想要发作却又不行,大步走出去,隔会儿我听见楼下传来她将钱用力拍在桌子上的声音:“小二,给我一坛陈年的酒!” 我收起笑意,看着面前的不凡的中年——神,问:“你到底是?” 拂郢的面色并不是很好,他不回答我的问题,绕过我也下楼去了,我叹口气,只好跟上。 拂郢问小二要了两坛酒,扔给我一坛,然后走了出去,夙莘毫不犹豫就跟在后面。 我苦笑着看自己抱着的酒——我不会喝酒诶。 出去的时候他们都已经不见踪影,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把人给跟丢了。 直到傍晚我才在城外的江边找着了他们。 夙莘已经喝醉了,躺在地上睡觉,拂郢则沉默地喝着酒,他们身边摆了许多酒坛——可想而知究竟喝了多少酒。 我尴尬地也坐在江边,拂郢沉默地看我一眼,仍然喝着闷酒。 我把一直抱着的酒坛放在一边,也开始看夕阳。 江面上不时卷起水花,那晶莹的水珠被晚霞照得通红,然后又落回如有着无数金子的水中。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我将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中的这句念出来,又忍不住想继续念那些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些,是你写的?”拂郢问我。 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然后学他的样子往嘴里灌酒,辛辣的味道立即涌来,我被呛得流出了眼泪,忍不住趴在江边吐起来,拂郢笑起来,拍拍我的背,说:“你不会喝酒就不要喝了,看你的那些句子多么好,给我念几句吧。” 我等胃里慢慢平静后,躺在地上听着大江的涛声,夕阳最后一缕斜辉也消失了,我想了想,便狭促的念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个不算,”拂郢也有了几分醉意,说,“要念我没听过的。” 我说好啊。于是我念: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我挑了李义山和李重光的几首来念,只是不知道拂郢是否能会我的意。 然而我听见他唱起歌来:“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谁能极之……” 我侧过头去看他,只能隐隐约约看着他仰着头望着天,唱着那些古老的歌谣。 他一直唱一直唱,从屈原的《天问》到《离骚》,从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到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 他的声音很好听,有些哑,让人想起摇曳于黑色枝条上的潮湿花瓣儿,永无止息地飞旋、徜徉在这寂寞沉沉的苍穹之下。 后来我数着天上的星星,努力分辨哪一颗是书上讲的璇玑,哪一颗又是玉衡,不再与拂郢搭话,听他唱歌,在他的歌声中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冷气弥漫的江雾将我冻醒,我看见夙莘躺在一旁,而拂郢则在远处站着。 我支起身来,打了个喷嚏,走到拂郢身后,听见他淡淡地说:“醒了?” 我讷讷表示回答。 他丝毫不介意,只是说:“你不是要听我的故事?那么便给你说就是了。” 在美丽而神秘的巫山之上,时时传来丝竹歌舞之声。 而在此之下,禹正因吞没天地的洪水而急得焦头烂额。 巫山神女瑶姬的生日,设宴百仙,狂章亦在此列。 那一日神女很美,然而她听不见山下百姓的祷告之声。 后来神女听见禹的祈祷之声,乘龙布雨与舜相见,而后趁此寿宴传舜治水之术,更命天神狂章、大翳、虞余、飞廉等下界助禹治水。 狂章抗命不遵,神女大怒,将其镇压于巫山之下,而看守之神,正是飞廉。 大禹疏洪水,而上帝震怒,将神女禁足于巫山,释放狂章,而狂章却违背了初衷,去助大禹治水。 他自知回去必受天神之怒,因此游历于人间,上帝命飞廉来捕,飞廉阳奉阴违,放过他许多次。 梅仙红螓,他曾救过,因此对方曾多次护于他。 而今他既被火德星君发现,自然将受永世轮回之苦。 他说得短短的,然而我却觉得这样的结局他仿佛已经等待了很久,人世于他,漫长的寿命于他,是否早已厌倦了呢? “那么,为什么你会违背了初衷呢?”我问他。 他的身影在江雾中若隐若现,声音也飘渺极了:“飞廉待我很好,她对我的情意,我并非不知,后来我想,便权当是报答罢了。”我突然很想到是不是有很多女子都喜欢过他呢? 这样想的时候,话便不自觉地溜出口了。 他没说话,对我无理取闹的问题不置一词。 于是我又想:他这样好看的人,如果没有慕容,也许我也会喜欢他呢。 ——我立刻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狠狠地在心里骂起自己来。 “师父……你——”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一惊,然后我便发现原来是夙莘醒了,她走路还有些摇摇晃晃的,拂郢淡淡地答道:“嗯。” “你‘嗯’什么啊你!”夙莘突然一个箭步冲到拂郢前面,拉着他的衣服拼命地摇着他,我被吓得退了一步,然后便要上前去阻止她。 江面的雾散了一些,于是我觉得夙莘似乎在哭——是我的错觉吗? 只听她喊道:“你难道不知道我喜欢你吗?你真该死,真该永世轮回!飞廉的情意你都可以报答,为什么我的就不可以!” 我被她的喊声给止住了脚步,原来这就是她跟着拂郢的理由么? 拂郢冷冷地一言不发,夙莘跌坐到地上——她竟然没有哭。 就当我以为他们打算相望到老的时候,拂郢轻轻地道:“你若是愿意,可以到庐山那里去,当年我去寻访故人便是将你托付于他。” 夙莘也平静地道:“是么?那么,我若是不去呢?” “我并不强迫。” “分别在即,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夙莘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问。 “那么,人生譬如朝露,不如及时行乐。”拂郢淡淡地说,“这句话便足够了。” “好。”夙莘站起来,于是我问她:“师姐,你要去哪里?” 她凄然一笑:“对酒当歌,去日苦多,天下何处不可去?” 我愕然,没等我说出话来,她便离开了,我只好试探着问拂郢:“你当真就一点也不喜欢师姐?” “也许吧……”他望向沉沉的天空,“这么长的时间,又怎么能分辨得清楚自己的感情呢?”然后他又说:“你和我不一样,你纵使游离于世界之外,也总是追求着自己的感情,不会放弃,也不会离开,但这一念的执著,或许会让你也分不清自己的感情。” 我无端地有些害怕,只道:“那也是日后的事情了,你……” “夙莘算个好徒弟,或许我转世之后会将偿还于她。” “可是转世了之后,你还会记得她吗?” “不会。” “那你怎么还?” “因果轮回皆有天道。” “可是可能再也遇不到了。” “也许吧。” “听说,如果不喝孟婆汤的话,就不会忘记自己的前世。”我心中突然浮现出这样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模模糊糊的记忆中,似乎这个问题我在上辈子就已经询问过。 “你当真以为是这样吗?孟婆汤不过是考验你是否顺从天道罢了,喝与不喝,过了轮回井便全都忘了,区别只是后者来世会受更多苦难罢了——这就是不顺从天的惩罚。” 我心中如同一盆凉水浇下,记得我曾跟某个叫我算命的女子说过,在奈何桥上,你不要喝孟婆汤——如此说来,我岂非害了人家? “你也走吧,我想独自等等飞廉。”他淡淡地说。 “不必等我了。”一个清冽的女声从河中传来,然后我看见有一个人影渐渐从河雾中显现出来,她的头发随意地散在身后,穿着淡绿色的衣裙,腰上还别了几只没有声音的铃铛。 “不是还有一天么?”拂郢的声音中带了淡淡的愉悦。 “我看你等不及了。”飞廉道,“便找你来叙叙旧。” 我努力地朝飞廉看去,试图看穿她平静无波的外表,可惜只是徒劳,我只觉得她像是一尊没有感情的汉白玉塑像。 “看来你带了个小姑娘。”她又说。 “嗯。带我走便是,”说着拂郢跪了下来,将双手并向前,“罪神狂章领罚。” 飞廉丝毫不留情地变出一条如同灵蛇一般的锁链将他缚住,扯了扯,然后说:“我与你一同回去领罚。” “恩?”他问,“你怎么了?” “我捉拿不利,尚会被罚三世轮回。” “那好,日后便一同饮酒。”拂郢有些高兴地说。 “好。”飞廉依旧是淡淡的。 “走?”拂郢问。 “恩。”可是飞廉没有动。 “可是你要带我走我才能走,你现在可是捆着我的。” “恩。”飞廉淡淡地答道,然后轻轻俯下身去吻了吻他的额头,直起腰来依旧冷漠地说,“日后相见怕是无期。” “我知道。” “看你在下界被那么多女人喜欢,真是不爽。” “哦。” “我也喜欢你。” “我一直都知道。” “但是你一直装作不知道。” “这样比较好,不是吗?” “在你心里,究竟喜欢过谁呢?” “不知道,也许是瑶姬吧。” “也难怪,神女一向美丽。” 他们一问一答完全像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都冷冷淡淡的,我不禁有些沮丧:难道神仙都是这样的吗?除了白狐和红螓,其余的神仙完全都是一样的性格嘛。 “你是谁?”飞廉这下问我,“怎么有王母娘娘的青鸟之羽?” 我反应过来她是在问白虹,于是耸耸肩道:“是别人送的。” “大概是哪位公主吧。”拂郢道。 “可是,青鸟的羽毛不该被凡人所有。”飞廉道。 拂郢又说:“你看她像是一般的人么?” 于是飞廉喟然叹道:“或许都是天意。”她又问道,“你似乎在修习我风之法术?” 于是我点头。 “那便施展给我看看。” 于是我在她的目光之下有些僵硬地念着咒语,一阵疾风刮过之后,她的衣衫丝毫未乱,她摇摇头:“果然是凡人的法术,咒语如此冗长,施展之时若被打断,岂非前功尽弃?” “那我?” “也罢,我教你一法,日后招风集中精力,不必念那等咒语,你只需叫你所招风神的名字便是。” “哦。” “飞廉你这么好心,”拂郢道,“我似乎没见过你指点哪个神的。” “胡闹,”飞廉道,然后她一拂袖,“走吧。”风便将他们带走了。 第十章 生玉 我在江边站了许久,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那些我以为几乎可以在一起很久的人又去了哪里。 都走了啊! 我要去哪里呢?还要去找他么?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前途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一马平川,只要有心就一定能到达彼方。 或许,就这样死了也好,这样看不见尽头的生命,要来有什么用呢?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想法,然而江水中有人疾呼救命,打断了思绪,我赶紧驭剑去救。 被我救上来的是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全身湿淋淋的,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小脸苍白,有着精致的眉眼,此刻皱着眉头,真是我见犹怜。 我于是带她去换件衣服,而她则一路喋喋不休地问我你是仙人吗,你会仙术吗,你会飞吗一类的问题,我没由来地觉得她很亲切,有种熟悉感,于是很耐心地回答她。 最后她竟然觉得我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我才想起来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于是问了,她说她叫韩菱纱,菱花的菱,纱衣的纱。 于是我唤她做菱纱,她叫我做碧落。 我很喜欢她,觉得她就如同我的亲人一般,因此我带她到客栈去吃饭,问她做什么掉到江里去。 她的答案让我噎着了,她说她去盗墓,结果不小心碰了哪个机关,直接掉到暗河里去了,然后被冲到这里来。 我不禁为她小小年纪去干盗墓这种事情而深表佩服,当我说出来这句话的时候,她有些奇怪地说:“你不也才十五六岁吗?干嘛说我小小年纪。” ——哦,我现在才“十六岁”。 快要忘了,不过我庆幸自己拥有永远十六岁的皮囊,让我可以自在地与她说话而免去了许多隔阂。 然后我问她去盗哪座墓,她说是个不出名的墓,那里面有块奇异的石头,叫做生玉,主青色,放在石中,可将石头同化成玉,因此被称为玉母。说到这里,她便央求我陪她一同去,这样的话就不用怕了。 “你可是神通广大哟。”她这样笑着说,于是我就答应了。 我发现我做了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就是答应她去盗墓。 就算是乱葬岗,也不会比这里更加阴气森森,墓穴中不时穿过一阵幽幽的风,加之菱纱和我一人手持一枚夜明珠,影子不停地晃动,让我心惊胆战。 “这墓的主人好有钱呐。”当我走在全是由青色玉石铸成的甬道中时,小声地嘀咕道。 菱纱耳朵尖,于是说:“你别看全是玉,其实原来都是石头,不过因为玉母,所以全都成了玉。”“不过玉母也很贵吧……” “岂止是贵,根本是可遇而不可求。”她笑着说,“天下只有五块玉母,分别是光、暗、生、显、陆。光玉主白,暗玉主玄,生玉主青,显玉主红,陆玉主黄。听说每块玉母还有不同的功效呐,有些地方把它们叫做长生玉、夺魂玉什么的,很宝贝哟。 “幸好这墓没什么机关——不过因为这样才大意掉到暗河里——要不然看你这么莽撞,就算是神仙也活不下来哟。” 然而我只是颤抖地问她:“没有什么机关,是不是意味着有鬼?” 她的身后,有道灰色的影子,还能隐隐约约看得出人样。 本来如果在平地上遇见鬼什么的没什么可怕,打不过驭剑到处飞着跑就是,可是严重的是现在在地下,本来就对墓的主人心怀愧疚,出现鬼都觉得是人家来报复,想逃只能靠双腿,不管是什么,快救救我吧…… 白虹没反应,估计它觉得我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我再次问在前面站着一动不动的菱纱:“你有没有什么降伏鬼怪的法宝?你是盗墓的诶,平时不备点怎么行。” 哪知我这句话像是点醒了她,她立刻尖叫起来,我吓一跳,也尖叫起来,于是整个甬道乃至墓里,都回荡着我们两长长的尖叫…… 灰色的鬼影终于发话了:“喂!你们!快停下来!” 我和她胆战心惊地望着那只鬼,“他”叹口气:“你们叫什么叫,害得前面所有的机关飞箭毒瘴陷阱全都引发了。” 菱纱哆哆嗦嗦地从怀里像是要摸出什么东西来,于是我试图转移鬼的注意力:“你是人是鬼?” 这话问完我就后悔了,然而那只鬼竟然做了个跺脚的动作回答让我无言以对的话:“我当然是人!我可是个顶天立地的君子!” “好吧……”我叹口气,对这位“君子”仁兄说:“你为什么在这里。” “哪里来——”他话还没说完,菱纱终于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然后她手一扬,一道粉红的烟雾散开,然后她叫了一句:“烟雨夺魂!” 我头一晕,定下来后才发现她已经把我拖到甬道的尽头。 一面大大的玉璧,光洁如镜,可以映出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来。 “呼,”菱纱舒口气,“好险,幸亏还有两次烟雨夺魂。” “烟雨夺魂?是什么?” “就是你看到的那个粉红色的烟雾拉,你难道不知道我的逃跑绝技吗?这样逃跑一定会成功的。” “那不是烟雾弹吗?用这个名字干什么……” “喂喂喂,”她指着我,“我可是要扬名天下的大盗哟,怎么能用一般宵小的名字呢,况且那什么低级的烟雾弹可是黑色的,我这个可是粉红的诶。” “好吧……”我承认我无言以对,只好换个话题:“这里是绝路吧?” “不是啊。”她扬眉看了我一眼,“这里该有开门的机关的。实在不行,”她又补充一句,“你用剑把门轰开。” “轰开,不是吧?轰开不会塌吗?”我问的时候,她已经弯腰到处敲去了,她没抬头看我,边摸边说:“你以为生玉同化的石头是软玉?那玉你的剑没准砍不开。” 白虹在我背上发出不满的声音,于是菱纱又说:“看来你那剑对我不满意,呆会儿你不要管,我来收拾它。”说这话的时候,白虹似乎知道自己的问题,于是立刻不鸣了。 “不错,”菱纱啧啧地叹道,“竟然给我玩莲花的机关,以为本大侠不会解?”说着她似乎在某处用力一按,然后门便轰隆着打开了。 里面是主墓室,菱纱跟我说,然后带我进入那个墓穴,光芒立刻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明明只有两枚夜明珠发光,这玉受光便要发出更亮的光啊。等适应光芒后,我忍不住惊叹出声,那里摆满了动作各异的玉雕的人,栩栩如生。 菱纱稍稍适应了光芒后没有注意那些人,而是说:“看来生玉同化得过头了嘛,机关都快不行了,咦?” 我便看向她,只听她道:“这玉母不是该只化石头的吗?怎么连机关铁箭也化成玉了?” 我无法回答这问题,然后说:“那就是用石头做的呗。” 她摇摇头:“不对,你看,这上面还有锈的痕迹……”她又钻研了一会儿,终于决定开棺取玉母就走。 开棺?还要开棺材啊?是不是会看见什么死人骨头烂成一堆然后一枚玉石躺在中间? 我胡思乱想,却听见有人说:“你们原来到这里来了?” “仁兄好。”我皮笑肉不笑地跟他打招呼,一边指望菱纱快点把她那文雅的烟雾弹拿出来。 “这位公子的名字是?”没想到菱纱镇定地问那只鬼,我侧头看去,恰好看见她脸色惨白,显然是在强作冷静。 灰色的鬼影弯了弯,似乎在作揖:“在下游离字子岳,二位可唤我子岳。” 原来是个书生鬼!我在心里吐了吐舌头,然后说:“在下言碧落,字……恩——字冬青。”好了,我决定我日后就字冬青了。 “在下韩菱纱。”她笑笑,“闺中女子,不曾有字。” “那么,冬青,韩姑娘,二位来这里做什么呢?”菱纱扯扯我,要我回答,于是我只好反问他:“你做什么呢?” “我做什么?”他似乎很奇怪这个问题,然后说,“我住这里的呀,不过这地方我还没来过。” “哦……”我一时找不到措辞,于是说,“我们要去打开那个长长的盒子,你愿意吗?” “没事,冬青,你去吧,虽然我住这里不过东西太多也不行,”然后他又想了想,用一种期待的语气问,“我可以在一旁看看吗?” “好。”菱纱干脆地说,随即拉住我的袖子要让拼命抗拒的我过去,然而我却听见清脆的碎裂声,似乎是玉碎了,然后我低头看去—— ——是我的袖子,织纹尚在,却成了青翠的薄薄的玉,碎了满地,剩下的半只袖子僵硬地帖在我的手臂上。 条件反射地看向菱纱,她的衣服也有一部分成了玉,我忍不住顺着菱纱怪异的目光看向自己和她的手,指如青葱,然而明明透着嫩红和淡黄的指尖此刻却泛出淡淡的青色。 “菱纱——”我听见我的话语颤抖地从喉咙中出来,仿佛不属于我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再呆久些的话,估计会成两尊玉雕吧,和……周围这些人一样……”我听见她用同样颤抖的声音回答。 于是她决定很快地取了玉母就立刻离开。 棺材盖很重,菱纱的手不停地在抖,于是那只鬼便在那里晃晃悠悠地看着,一边跟我们讲他的故事: “我是个穷书生啦,葛薇她不嫌弃我,说我金榜提名时便迎娶她,她等着我,同乡还有个书生,也穷,但也喜欢阿薇,于是我们约定谁中了状元谁便来娶她——你莫误会,他是我兄弟,但是阿薇似乎也比较喜欢他,不知道她究竟喜欢的是谁呢?” “后来赶考途中那个书生被人毒死了,我没高中,回乡以后没想到阿薇的娘不嫌弃我,说让我先在这里住下,后面便将阿薇送来,她还给了我一枚漂亮的玉珠,说是阿薇给我的。” “唔?到哪里去了?”他似乎在翻找东西。 我忽然觉得,那玉珠,大概就是生玉吧。 “好了!”菱纱一声喊,棺材盖移开了,她“啊”了一声,于是我也和那只鬼一同凑上去看,只见棺材里躺着一位好不英俊的男子,双目睁得圆圆的,使他的面容看上去有些凶恶——他同样成了千古不朽的玉人。 而他的脖子上所带的,正是一枚玉珠——生玉。 菱纱眼疾手快便探手去拿,还没触手便被弹开了,而此刻,我听着那个叫游离的鬼魂用着令人心凉的声音说:“我想起来了,我已经死了。” 他突然暴起,叫道:“我已经死了,你们怎么还不死!” 白虹在我周身自动护上结界,虽然将他弹开,可是光芒也暗淡了不少,我第一次发现白虹出现这种情况,便知道对方的强大,不敢懈怠,拔出白虹便先凌空一劈,击出一道剑气,立刻念出火咒朝他打去。 他冷哼一声,便挡开了,菱纱也拿出漂亮的双剑,欺身而上。 他周身泛起青黑的光芒,我心头巨震,菱纱更是被弹到墙上,“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不知为何,我竟然没有力气反抗,只听他说:“冬青,你可真像阿薇,你知道吗?我害怕同乡的那个书生夺了阿薇去,便将他在路上毒死了。呵,他估计至死也不明白为什么吧。” “我是男的……”我忍不住争辩,想拖延时间。 “呵,冬青,哪个男子会把领子裹那么紧?给你讲讲也无妨,你马上就会成为玉人陪我了,”他用一种温柔至极的语气说,“阿薇她是恨我的吧……我那样对他,或许回来后,她便什么都知道了,她说让我等着,她的母亲会将信物带来。” “是啊,带来了什么,带来的是一枚无价之宝,她说是生玉,也是招魂玉,倘若死了,也可以在一起。 “那时我没明白,天天将它带在脖子上,哪知那玉是淬了毒的!还叫道士将我封在墓穴里,叫我永世不得超生! “呆得越久,我忘的事情就越多,此刻你们一开棺,我才想起来。” 他说得越是温柔,我越是觉得害怕,这时菱纱虚弱地问道:“生玉不是只会化石为玉吗?” “也许吧,”他又说,“怨气不外泻,加之淬毒,让这玉变得奇怪起来。” “可是,这样可以留住你们,不是吗?”他轻柔地说。 第十一章 菱纱 我吞了吞口水,身体已经开始僵硬起来,难道就要死在这里吗?不,我不甘心。 想了想,我孤注一掷地说道:“阿薇她是喜欢你的吧,你不明白么?” 他的身体似乎抖了抖,然后问我们为什么。 “她或许只是想要你偿命,而后下来追随你,所以才将生玉给你啊,道士封住,大概是某位道士觉得怨气太重所以自己封了吧……” “你不觉得这个理由太牵强么?”他轻轻地笑起来。 我也觉得牵强,不过能编出来已经无敌了…… 菱纱笑起来:“你这个笨蛋,笨蛋啊……” “笨蛋?”他重复一遍,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说话,只是专注地到棺材旁边去,然后他猛地发出一阵青光,钻入棺材中去了。 我和菱纱面面相觑,趁他不在,我慢慢挪到菱纱旁边,问她:“那块玉,你还要么?” “要吧……”她回答得犹犹豫豫的,“这是给我大伯的寿礼。” “……”我顿时无话可说,又问,“你还能逃跑么?” “大概可以,烟雨夺魂还有一次。” 这个时候,棺材里再度发出青色的光芒,有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传出来,然后在我俩惊恐的注视下,棺材中慢慢探出一只青绿色的手来。 “啊——!”我吓得叫了起来,直接从地上跳起来,然后发现自己能动了,再看手指,那些僵硬发青的样子此时再也没了。 “哼,”菱纱笑起来,“生玉化玉化一半,便叫他给阻止了,幸好啊。” “你们不会幸好的。”此刻游离已经完全站出来,我便再也笑不出来了——一个玉人竟然会走路说话了…… “这玉真是奇妙,竟能让我还魂。”他将手举在自己面前看了看,透过指间的缝隙说道。 我侧头去看菱纱,发现她也求助地看着我。 我突然后悔这些年有一搭没一搭地练习法术了,我在心里拼命恳求白虹快点显示你的神通啊,你可是有神通的啊…… “冬青,你很可爱,和阿薇的美不同。”他走过来,用手捏住我的脖子。 “可是,你知道吗?”他仍旧是温柔的语气,俯下身来用着无限温柔的眼神看着我,我清楚地看见他脖子上挂的玉珠,想伸手去拿,他手上却加重了力气,“你们都不得好死!” 我被捏得喘不过气来,意识也渐渐模糊,看见面前的青色的面孔渐渐晃荡起来,然后我看见慕容在天上冷冷地看着,我想说你怎么还不来,却发不出声音;然后我看见拂郢、飞廉、白狐、夙莘、红螓、归邪…… 然后我似乎听见菱纱的叫声,然后便是永无止境地下落、下落…… “子岳!”我听见远处有人在叫,那个女孩面目模糊,穿着浅蓝色的衣服,便跑过去。 “阿薇……”我只是愁眉苦脸地回应她,可是,我想问的是这里是哪里啊…… “怎么了?”她用一种雀跃的声音问我。 于是我便感到一阵深深的悲哀:“我没有金榜题名……怕是不能取你了,那个与我同去应试的人,他也死在半途中了。” 那个面目不清的女孩用手摸了摸我的脸。“不用怕,子岳,”她用那般恬静的声音说,“娘答应将我嫁你,你先回去,娘便将信物给你。” “你知道吗?那信物叫做生玉,也叫招魂玉,我们家族有一个传说呀,说是相爱的人,有了这枚玉,便是上碧落下黄泉,也能和对方在一起……”她用一种憧憬着幸福的语气说。 “阿薇,你们家的人请人在村边挖什么呢?”我又问。 这次她没能回答我,只是幽幽地说:“子岳,你要记得,我是爱你的……” 子岳,你要记得,我是爱你的…… 子岳,你要记得,我是爱你的! 女孩最后一句话在我脑中回想,头疼欲裂,然后我忍不住大声叫起来。 “碧落!碧落!你不要吓我!”有人的声音穿过沉沉的黑暗传过来,于是我突然想起来自己是在哪里,慢慢睁开了眼睛,看见菱纱的焦急的脸。 “你醒了吗?” “嗯……”我坐起来,发现自己还是在那个墓室里,努力地摇摇头,刚才那个梦,似乎是游离的记忆吧,“游离呢?” “他?”菱纱指了指一地的碎玉胳膊腿还有头,说,“他被那两个人击碎了呢。” 于是我去看她说的那两个人,一个人穿黑白二色的衣服,一个人披着暗红的披风——正是许久不见的玄仪和归邪。 我毫不费力便找着了游离的断头,看见他眼睛仍然睁着,却不再有之前的暴戾之感,于是我轻轻地说,也算了了阿薇的心愿:“子岳,你要记得,我是爱你的……” 于是那俊美的眼睛合上了,一滴玉色的泪落在生玉上,很快与生玉化为一体。 此事算完了,我叹口气,问那边的两个人:“你们怎么过来了?” 归邪依旧是沉默,而玄仪摇摇头说:“言碧落,你竟然干这种惊扰死者的事情,真是枉了娘娘对你的信任。” 我只得尴尬地看了菱纱一眼,而她也向我吐吐舌头。 于是我仍然问:“你们怎么过来了?”“还不是你在召唤归邪。”玄仪道,“你遇见危险一定是在叫白虹吧,白虹帮不了你,它自然知道还有一只羽毛是归邪,当然要传音来叫他啦。” “这么神奇?”我笑道,白虹也在身后发出得意的声音,于是我又问,“这些年你去哪里了?” “当然一直在幻瞑啊,哦——幻瞑就是你说的妖界啦,我到那时才知道原来我也是梦貘呢。” “梦貘?” “就是以人的梦境为食的生物哦,怪不得娘娘要叫我跟你一起去呢。” “哦……”我想了想,“那你们现在要回去了吗?” “恩。”这次回答我的是归邪,“你日后要精修法术剑术,我不会再随叫随到了。” 这次换我向菱纱吐吐舌头。 他们消失后,我拣起凉凉的生玉递给菱纱,说我们走吧。 这个时候,墓室却剧烈晃动起来。 我站立不稳,差点摔倒,抓住菱纱问到底怎么回事,她艰难地拖着我跑,一边说刚才打斗太激烈了,现在怕是整个墓都要塌了。说着一块巨大的玉石便砸在了前方的道路上——没路了。 “我们连坟都不用挖了,真——”说着我突然想起来,问她,“那暗河呢?那暗河的机关呢?” “在那边!”她立刻会了我的意,左冲右突之下她叫道找到了! 然后我脚下一空,立刻跌了下去,水哗啦哗啦地冲着我们向下游流去,我觉得无比的惬意,而身后传来扑通扑通石头落水的声音。 上岸后,菱纱看着我湿淋淋的样子直笑,我也对她笑,然后她问我去不去她大伯那里祝寿。 我自然是答应,于是她带我去,她说有几个月的路程,让我先放松下。 我带她换了衣服以后说不用了,我驭剑带你去,你给我指指方向就行。 在天上飞的时候她在笑着叫,我说你把嘴闭紧点,冷风灌进来不好受。于是她紧紧地抓住我的肩膀不再叫了。 我特地带她在天上多滑翔了几圈,下来的时候她的脸红扑扑的,十分可爱。 “你真的很厉害,碧落!教我吧!”她笑着求我。 不知怎的,我却并不想教她什么修仙之类的东西,大概因为自己活得太久知道长生不太舒服的缘故吧,于是我捏了捏她的鼻子,道:“这个你可是学不来的哟。好好干活吧。” 她也不恼,便将我带进她的村子——韩家村。 这是一个群山环抱的村子,大概因为菱纱的缘故,村里人并没有对我这个陌生人投来什么猜疑的目光,都笑着看我们两,让我觉得头皮发麻。 菱纱告诉我,她这里的人都是以盗墓为生,也很欢迎外来的人,不过只有有缘的人才进来得了哟。 “你跟我很有缘哟。”她这样说,然后撞在一位大婶身上,她看清楚是谁以后立刻道歉,那大婶笑着看我一眼:“丫头,你带回来的是不是如意郎君呀?” 我脸立刻红了,菱纱笑着啧啧地看我说:“碧落长得还好拉。” ——这是什么对话…… 进了她家以后我坐着喝茶,看她收拾东西,问她:“你父母呢?” “他们死得早,”菱纱眼眸黯淡了一下,很快又明亮起来,“不过大伯对我最好了,他盗墓也很在行。” 我脑中立刻浮现一位慈祥的白胡子老头,然后听见她说:“大伯今年三十岁大寿呢。” “你说什么?”我一口将茶喷了出来,“几岁?” “三十啊,”她看我一眼,“我们韩家人一直短寿,活到三十岁很了不起呢。” “短寿?”我有些疑惑:不该啊,看村里人都不算短寿之相,怎么会这样呢? “恩,听说韩家的祖先曾经受过诅咒什么的,”她收拾好衣服,然后笑着在我旁边坐下来,“不过别担心,我们对寿命看得开的。” 看得开什么啊,我一阵心疼,否则你还要求学什么神仙术。 “对了,碧落,”她语气欢快地说道,“既然你替我省了几个月的脚程,那我就再去拿几座墓的宝贝,将就三叔父的寿诞也要到了。” “不过,”她突然起身抱抱我,“你就不去了,看你胆小那样。明天我就去,等我好消息吧。” “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我突然有些担心她,“要不你把白虹带上?” 说着我便把白虹取下给她。 她接过来看看,说:“算了,不要。” 白虹立刻很不满,我笑起来:“你是在说它呢,它说你瞧不起她呢。” “好吧,”她撇撇嘴,用手指弹了一下剑身,“那就这样。” 菱纱果然在两个月内盗了两座墓,并且也没遇见什么事情,我只道还好。 菱纱的大伯叫韩北旷,这两座墓便是他陪她去盗的,我见过他几面,是一位长得很平凡的中年人,他也拍着肩膀对我说要我日后好好待菱纱。 我对韩家村的人殷殷期待我娶菱纱无话可说——原来女扮男妆有时也会有这么大的麻烦。 这时便是她大伯的寿诞了,我抵不过菱纱的要求,便去了。 宴会上人很多,全村的人都来了,送礼的也不少,菱纱的玉母最是抢眼,此外还有南海鲛珠、璎珞珊瑚树、七宝琉璃珠等我只在书上听过的东西,奇光异彩,满室香馨浮动。 大家无论男女老少都在喝酒,仿佛今夜便将一生的酒都喝尽一般,我说我不会喝酒,便招来几个白眼,还好菱纱替我挡了回去。 酒至半酣,有人便直直地倒了下去,我只道他是喝醉了,哪知大家都如临大敌,神色紧张,有人前去探探他的鼻息,然后说:“死了。” 那是个小孩,大概十岁左右的样子,面容清俊,将来一定很帅气,听菱纱说,他很懂事,如此这般的说了很多,我觉得菱纱有些想哭,于是起身将她抱在怀里。 大家默默地将他抬出去,菱纱说他不会有墓碑的,来年荒草长起来那个小小的坟丘就会消失了,他们虽然盗墓,但仍然忌讳冤魂一类的东西,没有墓碑,这样那些冤魂也不会找到他…… 我觉得心沉沉的,回来后大家仍然喝酒,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而后有一名英俊的青年问我:“言碧落,听说,你会长生术?” 这下惟独韩北旷在喝酒了,其他人都将我盯着,我侧头看了看菱纱,她不看我,只是站起来问:“韩子陵,你什么意思?” 那个叫韩子陵的青年笑了笑,咄咄逼人地说:“我只是想,他如果会长生术的话,两个月了,他也知道我们的为人,为什么不教我们?让我们生命如此短暂?” 我愕然,菱纱一拍桌子一脚便踏上去:“他是我请来的客人,你敢这么说!” 韩子陵不像菱纱一样,而是儒雅地拿出扇子扇着:“我为何不敢?你要记得韩家的誓言。” “我记得——”她话没说完,便被我打断了,我朝他作了个揖:“子陵兄,只是在下实在不会长生术,还望您谅解。” 他扬了扬眉:“我们村人谁都知道你是带着菱纱飞回来的,况且我也知道,你每日到山崖上起,是在呼吸吐纳。” 我心里惊讶,我听归邪的话每日练功,却会被他看见,但仍是不动声色,道:“是么?那是强身健体的办法,如果村人有兴趣的话我也不妨教教。” “你——”当我们两的话越来越针尖对麦芒的时候,韩北旷将酒坛重重地往桌上一拍:“够了!” 他站起来说道:“这里我是主人,韩子陵,你是不是忘了韩家的家规!有客不得失礼!他是我丫头带回来的客人,你怎敢!” “可是……”坐着的族人都在窃窃私语,似乎是为韩子陵而不平。 “碧落,对不起……”菱纱拉我坐下来,满眼的伤心,说:“我明天就送你走。” 第十二章 人心 宴会不欢而散,虽然很舍不得菱纱,但我知道我呆在这里只会给她和韩北旷带来更大的麻烦,因此回去便收拾好包袱,躺在床上等第二天的来临。 半夜的时候菱纱如一条泥鳅似的钻进了被窝,我装作睡着了,我觉得她轻轻地理了理我的头发,然后听见她说: “碧落,你真的很好,我觉得见着你就像见着我的亲人一般,你好像比我大,可是在我眼里,你却如同我的小妹妹一般,你不明白,你的天理,在我们眼中,并不一样,韩家人觉得,人心便是天理。 “子陵他只是着急,今天死的那个孩子,叫做韩子期,是子陵的弟弟,他们一家现在便只剩他一个了。 “我知道你会那些术法,或许其中便有长生术吧,当初那一日我问你的时候,你不教我,或许有你的苦衷,因此此后我便不再询问,没想到子陵情急,竟然问出来。” 我依旧装着睡觉,却一阵心酸,这样善解人意的女孩子,是不是也最终会在很年轻的时候死去呢? 人心即是天理,她或许说得没错,但是见过那样多的神仙妖魔,爱情、友情乃至亲情,或许都在冥冥中注定,他们有的不得善终,有的或许得到了旁人觉得好的结果,如果我今夜将琼华的心法教给菱纱,是不是不算悖了天道? 于是我装作在说梦话,喃喃道:“菱纱……菱纱……” 她立刻握住我不断探寻的手。 或许我在作戏,此刻却觉得,菱纱在让我入戏:“我真的会那些长生术……菱纱……你原谅我……”这样说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是不会教她长生术的,一滴泪,便从我眼角流出,滑入如云的发间去了。 “好好,碧落你安心睡,长生术这种东西没关系的,我们盗墓也经常会挖到一些关于讲炼丹方士之类的书,你不教,其他人也可以从那里学的……” 我喃喃着,竟然真的沉入更深的黑暗中去了。 醒来已是中午,菱纱在床边看着我,于是我一下子坐起来,想起昨夜的事情,恍惚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有些憔悴,我看了一阵心疼,她却冲我笑笑,然后从怀里拿出一枚青色的珠子,我一看,正是玉母。 她笑着说:“大伯让我给你,你对我有恩,昨天却那样让族人为难你,这枚玉母本来也就是你拿回来的,现在便还给你,权当是赔礼。” 我愕然,道:“本来就是我不对,况且这玉母是你大伯的寿礼啊。” 她却不再说话,只是将玉母放进我的包袱里,我知回绝也没用,便拿起包袱准备离开。 推开门,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举手一挡,然后发现面前不知何时站着许多人。 他们脸上有着疯狂、绝望的神情,他们一来,我便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菱纱也明白,她悄悄地在我背后道:“你先驭剑走,我来挡住他们。” 我只有苦笑,在这种情况下,驭剑根本施展不开。 她在背后推了推我,为首的白衣青年韩子陵道:“你不用逃,因为我们在村子周围布下了限制法术的禁咒。” 我一惊,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不像平时,于是冷笑道:“原来如此。” “韩子陵!”菱纱气得哭叫道,“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从哪里学来的禁咒!” “韩菱纱!别以为有大伯在就可以护着你!禁咒,哼!是盗墓时我交换了东西得来的!” 我听他的话不禁悚然,交换这种事情,他多半是与墓中的冤魂交换了什么东西换来的能力。而且,我的确在他身上感觉到一种不属于人间的死气。 菱纱气得直接跑了出去,我叫了句:“菱纱!”便要追出去,然而其他人却走上来将我包围住。 我心道不好,仍做镇静地问:“你们是不是一定要我教你们长生术?” 那些人喃喃点头。 于是我想了想,又说:“好!我告诉你们,修炼长生术便必须要放弃盗墓!”盗墓大概是他们最看重的东西了,两样相比,他们一定不会有现在这么团结。 果然,那些人脸上流露出犹豫、猜疑、不信任的表情,韩子陵道:“你莫骗我们!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是铁了心要的了?”我这话才一问出,就觉得头晕目眩,看来禁咒生效了,于是我走上前去,定定地看着韩子陵,“你敢不敢随我到屋里去?” 不等他回答,我便很快地走回去了,我很想坐下。 他也跟进来,将门带上,坐在对面,道:“看来禁咒生效了。” 我本不想向他示弱,此刻却无力地点点头,用手撑住自己的头,问:“你能不能把强度降弱一点?这样下去我看不仅是我,全村人都会瘫下去。况且……这是吸取人生气的法咒吧……怎么会是禁锢的……” “不必。”他回答,然而声音里一丝颤抖泄露了他的慌乱。 我道:“你还没有被恶鬼完全吞噬了心志,想一想,究竟是你在利用恶鬼,还是恶鬼害你呢?” 桌子被他捏得发响。 我又道:“你喜欢菱纱吧,把她气成那样,是你情愿的吗?” 我看见他眉头紧皱。 于是我说:“你最开始的意愿,只是想向我学长生术吧,而现在,为什么会有杀我的意思?” “啪”的一声,桌角被他掰断了。 我道:“你想一想,你是从什么时候遗忘了自己的初衷呢?” 我觉得他有些后悔的意思了。 我加把油道:“人心便是天理,然而天理不可以被改变,你的初衷却很容易被遗忘。” 他“腾”地站起身来,我要的就是这个时候! 我飞快地扯出一张退邪的符纸,“啪”的一声贴在他的额头上。 他狂乱起来,不断地用头去撞桌子,外面的人大抵觉得我或者他在打对方,因此把门拍得震山响。 他仍旧在挣扎,不时发出野兽一般的嚎叫,我觉得力气越来越弱,外面拍门的人也渐渐没了声息。 这样下去很不妙,拖得越长,恶鬼吸取的精力就越多,也就越强。 这个时候,门又响了,同时我听见菱纱的声音,她说:“是我,碧落,外面的人都瘫软了,我刚才出村子,怎么回事?” 于是我开门放她进来,她看见韩子陵,吃了一惊,我便略略向她解释了事情的经过,并且拜托她现在还没被吸取精力,赶紧到村外去将布阵的符咒找出来。 “来不及了!”有“人”叫道。 我侧头看去,原先附在韩子陵身上的恶鬼此刻已经被他逼出来,不过恶鬼已经成型了。 我道:“你生前是什么人?” 恶鬼阴侧侧地笑道:“你也不需要知道,小道士。” 于是我道:“哦?你大概不知道我是谁吧?”一边暗示菱纱将她的双剑给我。 “不过是个杂毛道士,我也不须知道。”他笑道,屋子里阴风惨惨,我感觉菱纱把两样硬硬的东西塞给了我。 “你可要想清楚。”我勉强笑起来,摸索着用剑割破手指,疼让我振作了精神,将双剑的柄上画上两只符,一为“驱鬼”,一为“辟邪”。 “是么?”他果然有些慌乱起来,“你是什么人?” 我趁此机会将双剑还给菱纱,一边暗示她:“我说开始你就冲上去。”然后我大声对那只恶鬼说:“你可知道琼华夫人?” “不过是个小仙。”他笑着,“我还以为什么呢。” 我有些不放心菱纱,又在她背后悄悄画了一个防止附身的法术,也在自己身上画了一个。我一边画一边说:“那风神飞廉呢?大神狂章呢?” “你认识他们吗,还敢说!” 我立刻道:“就是现在!开始!” 菱纱立刻冲上去,血红的符咒在剑上灼灼发亮。 我挣扎着起来去开门,却暗道不好,此刻正是中午,阳光不能直接射进来。如果阳光可以进来,这场战斗的胜算说不定会多几分。 我有些失望,退回屋内,菱纱的战斗险象环生,我又被抽去了精神,没法帮她。 韩子陵似乎知道我的想法,虚弱地从怀中摸出一只连珠弩,我想了想,又再次割破手指,在他衣服上画了“定心”、“辟邪”。 他朝我笑笑,先用力扳动机关,朝恶鬼射去几箭,缓解菱纱的压力,又将弩指向屋顶,“哒哒”几声,射在细细的木柱上,将它射断了,茅草飘飞下来的同时,几缕珍贵的阳光也射下来。 恶鬼叫了一声,菱纱更是加劲,我看见血色的符字有些暗了,便大声道:“菱纱,你听我说,在心里默念我的话,不要停!” 恶鬼有些愤怒,然而阳光夺去了它太多力量,我大声念道:“太上有命,普告万灵!天将统天下,伐天鼓……” 随着念咒,菱纱剑上和身上的血咒越发地亮了,恶鬼“啊”了一声,化做一缕青烟消失了。 我没接受村里的挽留,只是觉得该回琼华了,要走的时候大家都来送我,菱纱更是拉着我依依不舍。 我心下也有些不舍之意,捋了捋菱纱的头发,将它拂到耳后,道:“我们还会再见的。” “你会回来看我么?”她问。 “会的。”我看着她漂亮的眸子,她很美,而这种美并没有摄人心魄的感觉,而是像玉一样美好柔和,你会觉得,这样的美,是与年龄无关的。 我驭剑而起,我真的很想慕容了,因此便直接朝琼华飞去。 掌门应该还是夙瑶吧…… 她好象跟我犯冲…… 不管了…… 大概我在走神的缘故,我竟然驭剑直接闯入了掌门的地方,然后“啪”的一声,我直接撞上了罩着轻纱的灯。 等我晕头转向地站起来的时候,我发现这里不止掌门一个人,还有他。 我后悔我的冒冒失失了。 “你——!”夙瑶凌厉地说道。 “你……?”慕容犹豫地问我。 我只好选择先回答夙瑶:“这就是传说中的琼华吧?是仙人住的地方吗?”然后我很没面子的屈膝就拜夙瑶,“仙女娘娘?” 夙瑶一时没明白,我只好“提醒”她:“仙女娘娘,我是来拜师的。” 她果然反应过来,于是招了招手道:“紫英你先在门外候着吧。” 然后她问我:“言碧落,这次你又搞什么花样?” 我微微笑了笑,站起来,在这个掌门面前,我可是占尽了上风:“当然,碧落想要投入琼华的门下,您可是准许?” 她冷哼了一声:“你可是忘了我将你逐出门墙?” “碧落不曾来过琼华,”我甜甜地道,“又何来逐出门墙一说?” “你——”夙瑶惊疑不定地看着我,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于是我只道:“拜师哟,掌门。” 她说:“若是我不收呢?” “您可不敢,”我笑起来,“琼华我看得出来正在日渐式微,再看你的面相,分明是忧愁暗恨,想必是在想两年后妖界的事情吧。” “大胆!”她一拂袖,“言碧落,你身为我派弟子,怎敢对掌门如此说话!” 于是我喜上眉梢,连忙拜下,问她:“弟子现在做什么呢?” 她说:“我看若是与我同辈的人都容易认出你,你便不要拜他们为师,你平日也要少见他们为上,然后,我说你是我亲自教导,每晨还是要去剑舞坪。” 我对她实在是无言以对,不就是我回来了吗,至于这样遮掩。不过我仍然要恭恭敬敬地说:“弟子领命。不如掌门日后便叫我冬青就行了。” “好。对了,”她又说,“你属于璇字辈的弟子,日后莫要弄混了。你的房间便在……你原来的那个吧。” 然后我便出去,看见还在门外的慕容,招招手打了个招呼:“慕容师叔好!” 他神色怪异地看我一眼:“言姑娘你竟然驭剑进来的。” “不怕。”我笑了笑,“驭剑的时候我捏了隐身诀,大概是进门的时候被禁制打掉了。” “对了,”我想起来,心情很好地笑了笑,“慕容师叔,日后我们便是同门拉!以后请叫我冬青哟!” 第十三章 出游 此后便是古井无波的生活,比起我在山下闯荡无趣得多,不过也安全得多,尤其现在外边有安史之乱的威胁。 大概因为他在,我也不觉得有多么不耐烦,我依旧是着了男装在山上,我见到从前的师兄妹们也绕着道走,虽然并不清楚他们是否还记得我。 我成了这里最勤奋的一位,当然还有一位与我比勤奋的怀朔师兄,他天资并不怎么样,但难为他竟然如此用功,竟成了他这一辈中佼佼的人才。 哦,现在我也是这一辈了。 当然,慕容是除外的,他的聪慧令人惊诧,但功力不过尔尔也让我起疑心。 很久很久以后,我与他打趣时,偶尔也会提到我到琼华的第二天早晨。 我起得很早,大概是因为睡眠本身就很少的缘故,于是我换上那套与慕容的衣服相差无几的男式服装到剑舞坪上去。 晨雾还在弥漫,而那上面已经有了两个身影,一个人是慕容,而另一个一看便知是老实的人,我看慕容一遍又一遍地指点他,他却总是不得要领,于是便走上前去做了一个让慕容看来极其大胆逾矩的动作——当然如果我穿女装的话那个人也会觉得很逾矩的。 我趴在或者说是贴在那人背后,然后一只手握住他拿剑的手腕,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说:“看准时机,见放。”然后我将他带剑的手往前送出去,按在肩膀上的手用内息引导他身体中的气流会聚到那剑上去。 然后我发现我其实是做了一件傻事…… 我是他的师弟,功力却比他这个师兄还要高,若解释说我上山之前便有修炼了吧,那我为什么那样熟悉琼华的内功心法,如此顺畅地把琼华的中等招式演示出来。 在他两疑惑的目光下,我只好打哈哈说昨天掌门便给我了一本心法叫我去练,我练了一晚上。 这种借口绝对骗不了慕容,但那个人却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原来师弟的天资如此高,一晚上便有成效,惭愧,惭愧。 于是我也只好惭愧惭愧地尴尬笑两声。 为此,我本想以夙瑶为幌子早上不来剑舞坪的计划就此告吹,也必须要摆出一个勤勤恳恳好师弟的样子每天听夙瑶讲话…… 后来我知道那天指点的人叫做怀朔,当然,也同时知道了一个总爱缠着慕容的师姐,璇玑,当然,本来我应该叫璇青或者璇落之类的按道号来封的名字的。不过夙瑶看我脸色不太好知趣地说随我。 后来夙瑶大抵见我在山上呆得无聊,便会让我下山办事,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名为其他师兄带我而实为我带他们,有那么一两次我是和慕容下山的。 记得第一次和他出去是下山去办置东西,不过一天的光景便回去了,本来只需要半天,我想多留一会儿,便故意走得很慢,买得也很慢。 第二次便长达两个月了,那是妖界来临的那一年的春三月,夙瑶早早地便将很多人出门历练的任务分下来了,照理说现在是该保存实力的时候,她却不管不顾,给我一种临时抱佛脚的感觉…… 我和慕容带着璇玑怀朔一道下山去,我们“三个”男的都不太爱说话,惟独璇玑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倒是给这一路添了不少趣味。 我并不清楚该去哪里,也第一次想纯粹地依靠别人。 或许因为这种心情,当我们坐在茶铺里考虑去处时,我竟丝毫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当怀朔问我这个一贯有主见的“师弟”时,我只是笑着耸耸肩。 当然是要笑着耸肩,如果发表太多意见,我就不能专心致志地看慕容讲话了。 这样的行为迥异于平常,连慕容都奇怪地看了我好几眼,然后他说:“听说安溪哪个地方海上常有龙宫出现,不妨过去一看。” 当然,此举三人毫无异议——龙宫嘛,多半有什么水怪之类的东西,不过被传言成龙宫,肯定很好看。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璇玑似乎兴奋得过了头,“刷”的一声御剑而起飞到天上去了,留下三人面面相觑,在市井众人反应过来之前,我只好拖着他们也直接飞天上去,接着我听见隐隐约约的“神仙”之类的声音。 这等行为自然要遭受训斥,晚上的时候璇玑垂头丧气地坐在客栈里,怀朔在一旁陪坐着,两人都是无语。 我叹口气,走向房间,我和慕容、怀朔是一间,大概是夙瑶的缘故,慕容没向别人说起我是女子的事情,像从前去购办物品那一次,两人都是分开的房间,没想到安溪因为龙宫,客栈人多,因此只有两间房,慕容脸色有些难看,然后说今晚便凑合着睡吧。 到里面慕容正在打坐,看样子似乎已经入定,我没敢打扰他,便坐在桌边,给自己到了一小杯茶,因为杯子的颜色所以看不出来茶水的颜色,一片茶叶在里面打着旋儿。 “冬青,”他突然叫我,我便抬头向他看去,仍是盘腿在床上坐着,没有睁开眼睛,“你是否觉得我太过严厉?” 起先有些惊讶,而后我便恍然,他必是为了璇玑的事,这个光景,我也不是很想说这类的话,于是说:“慕容师叔,没有,比夙瑶好得多了。” “你怎可直呼掌门名讳?”他的声音严肃了些。 我只好说:“啊,一时不小心……” “可见你平时便在心中这样说过了。” 于是我又沉默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问:“当初见你的时候我总觉得你有些熟悉,现在慢慢想当时的感觉应该没错,当年在敬亭山上,当真是初见?” 我只好似是而非地“嗯”了声。 “你今年几岁?” 我愕然,若真要报出年龄,那只怕是个大得不行的数字,我讷讷道:“十六岁。” 然后想想,也没有错,现在的身体,的确是十六岁。 “也是,”他似在对我说,又似在自言自语,“那年你才那么小。” 我不确定他说的是哪年,因此岔开了话题:“那时在敬亭山,你功力也不怎么样嘛,竟敢去抗天劫?” “旁人有难,我若袖手不管,岂是君子所为?” “即便是死?” “即便是死。” 我突然觉得,他的心里,有着不适合他的年龄的沧桑。 那一夜没再说话,我撑着桌子睡着了。 后来我才觉得,有些事情,他其实早就知道了,我没有说,他也没有点破。 这样,也许是出于对我的信任。 第二日我们分头出去打听情况,看慕容一脸严肃地询问客栈老板我就忍不住想笑。 他一本正经,看别人看他的样子就好象看见了唱戏的,我憋了一脸笑,推了推他走出去。 我在街上借了个算命的人的摊——其实我可能是抢——然后招摇着说算不准不给钱之类的话,然后还说看你这辈子是不是见得到龙宫里的仙人。 很快地聚集了一大堆人,我叫他们一个一个来,看样子都是问龙宫的问题,我便很好脾气地说把八字给我外带说说你从前遇见龙宫的情况——不是我算不出来,你要亲自告诉我我看你的面相才行。 很快便得知几年前这里曾有过很大的水患,天灾人祸,之后便出现了龙宫,真是神灵保佑呢! 也许龙宫的出现并不是坏事。 当天晚上汇合的时候大家打探到的消息大同小异,只有璇玑打听到的是龙宫里住着黑面獠牙的妖怪,会吃人——约莫是那些人觉得她小好欺负吧。慕容决定去龙宫一探,于是我便被分配去借船,慕容去找紧身水靠——说白了就是游泳衣,而璇玑和怀朔则愿意跟着谁就跟着谁。 真是,两个人都跟着慕容去了,我就那么没吸引力么? 不满归不满,船还是要借的,船家听了我的来意后,说:“不借,我只租船,要钱的。” “好吧,要多少钱?”我无奈地问,昨天帮百姓算命应该赚够了吧。 “我要十金。”他很平静地说。 “十金!你、你要抢劫啊!”我叫起来,十金是个很大的数字,单靠算命十年都赚不到那些钱啊!何况我算一次命已经收得很贵了,“我去找别人!” “只我一家而已。”他面上有些慌乱,我从他眼中看出一丝恐惧和担忧。 于是我问:“你有什么事情?我是来自昆仑仙山的仙人,也许可以帮你解忧。” “你……”他毫不掩饰他的怀疑,“只要你给我十金,让郎中看病的钱就够了。我的船保证你能够稳稳当当地出海。” “让我看看吧。”我推开他,走进屋子里去,渔民的小屋有种特殊的腥味,我看见里面躺着一位颇有姿色的夫人,然而去有着显而易见的枯槁。 “她……”我看她沉睡的容颜,竟出奇的宁静,我想伸手碰她,然而一直在身后不发一语的渔民却大步上前打开我的手,用着防备地眼神看我。 “不准你碰她!”他护在妻子前。 “可以告诉我,她这样有多久了么?”我收回手,“我不碰她。” “三年了。”渔民看我没有碰她妻子的意思,便平息了怒意,“那郎中说我必须凑齐十金才给我妻子驱逐蛊。” “蛊?”我重复了句,“这不是传说中苗疆特有的巫术吗?你妻子是招惹到什么仇人了吧,或者是你?” 渔民摇摇头,那老实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会招惹仇家的人…… “或者,带我去郎中那里看看?” 他勉强点了点头,朝门口走去,停了停,示意我跟上。 到了一间普通的民房前,他说:“我不进去了,你若是要问什么便问吧。”然后他转身离开,仿佛想起什么,补充道:“郎中姓赵。” 于是我敲了敲门,里面有个暗哑的声音说:“进来吧。” 推门进去,光线有点暗,然后有人叫了声:“师妹?” “诶?”眼睛习惯了昏暗后,我问,“师叔、师兄、师姐,是你们?” “恩。”慕容回答了声,算是默认。 “赵郎中,关于水靠的事情,就这样吧?”他又问。 “好。拿钱来。”那个声音又说。 我无话可说,这个语气真像那个渔民。 “请问需要多少钱呢?”慕容彬彬有礼地问,“我们是修道之人,所以带的钱并不是很多。” “五十金。” 我倒吸一口凉气:“你真是会要钱,你钻钱眼里了吗?”璇玑和怀朔也点头喃喃表示赞同。 对方丝毫不因为我的话语而表示不悦,只道:“出得起钱么?整座城就只有我有水靠,出不起就请回吧。” “这……”慕容犹豫了一下,“算了。” “师叔?”璇玑问,“那我们怎么下去啊?” “不妨,我琼华有密传的心法,可在水下自由呼吸。让你们修习只是费些时间而已。”慕容摆摆手说道,“那么,冬青,你找到船了么?” “没,那渔民说要十金,都是因为这个郎中……” “十金,其实很好换呢。”郎中说着,从阴暗中走出来,一头的银饰发出琳琅的响声。 原来是苗人,而且还是女的。 “你把你脖子上的玉母交给我,就够了。”她说道。 我下意识往脖子上摸去,那里串着一只青色的圆石,正是可以化石为玉的生玉。 “不可以给你。”我往后退了一步,这是菱纱给我的东西,不能给她。 “那就去凑十金吧,我会为那渔夫驱蛊的。” “天,”我忍不住叫起来,心里有个可怕的猜测,“那蛊,不是你下的吧?” “你看我是干那种事的人么?” 很像啊,我在心里嘀咕。 “冬青,还有你们,我们走。”慕容说着走了出去。 “冬青,你可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帮那渔民的妻子驱除蛊毒么?”出来后,他侧头问我。 我摊开手表示不知道:这种东西,就算我曾经有心去花几年工夫学,苗人也未必肯教吧。 “说不定我知道哟!”璇玑有些雀跃地说,不仅是慕容,连怀朔都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我摸摸璇玑的头,问:“说说?”, 慕容喜怒莫辨地咳嗽一声,我才想起以自己的身份做出这样的动作实在是太过失礼,连忙收回手,璇玑却丝毫不觉,道:“从前我中过这种东西,好在掌门云游时路过我家,帮忙引出了蛊,父母因此也同意我上山学道。” 我哑然:夙瑶会这一手? “蛊这种东西变换莫测,多半与你的不一样吧。”我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师叔你先教我们那种在水下呼吸的方法吧。” “也好。”他点点头,回到客栈,便慢慢教我们,完事后有些迟疑地道:“龙宫不知在什么地方,就此贸然下水,怕多有危险,我还是想去借船。” 我想了想,飞快地跑出去,撂下一句话:“你们等着我!” 半个时辰后他们惊讶地看见我指挥着两个人哼哧哼哧地将一块大青石抬进房间里。 我付给那两人费用,又小心翼翼地把门窗都锁好,然后在三人疑惑地目光中吹熄了蜡烛,摘下散发着幽幽光彩的生玉,放在石头上,双手合十祈祷着: 拜托了,生玉;拜托了,子岳;拜托了,菱纱;拜托了,诸天之上的神佛,让这石化为玉吧…… 石头散发出越来越多的寒气,璇玑终于忍不住叫起来:“这石头,变透明了呢!” 不仅是透明,石头开始流转着美丽的光彩,然后渐渐凝滞,沉淀——很好的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