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莲上舞》 第1章 终须离别(1) 水牢里依然阴暗潮湿,周围静得能听到水从黑色的石头上滴落下来,在石板上撞击的声音。 闪动的火光中,十五看到艳妃抱着手臂,姿态优雅地靠在牢门上。 “呵呵……我答应过你,保证她不死。那你答应我的事情呢?” 艳妃的声音阴恻恻地传来。 “没查到。”冷低声道。 “什么?”艳妃一下扑上来,狠狠地盯着冷,“陛下不可能不去查那女人的身份,怎么会查不到?!” 冷握紧身侧的拳头,依然道:“没有任何来历。” “你是不想说?”艳妃深吸一口气,眼底闪过一丝阴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最先见到那贱人的。你知道她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你却没有告诉我!也是你将那贱人的护卫带到大冥宫的。那天如果不是你,她早就死了!” 冷依然垂首,“我确实不知……”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艳妃低声道,“给你三天时间,你若查不出那女人的身份,你自己可以开始替她准备后事了。” 冷赫然抬头看着艳妃。 “怎么?”艳妃笑容阴森,“这已经是很简单的事了!我不过是想知道她的身份,又没有让你去杀她或者杀死那小野种。” “你……”冷眼底燃起怒意,转身离开。 十五退到暗处,隐住气息,看着冷消失,自己提着食盒朝水牢里面走去。 听闻脚步声,艳妃没有回头,倒是冷笑,“还不速速去查?就不怕安蓝沉浸在那噩梦里,一辈子醒不来?” 十五看着地上坐着的女子。整个牢房里,到处丢着被撕烂的嫁衣。此时的艳妃就坐在那些衣服上,低头给自己受伤的手抹药。 这些药,很显然是她命令冷带来的。 “你就这么想知道我的身份?” 地上的艳妃吓得一抖,手里的药瓶子一下子掉在地上。 她一回头,对上了十五阴冷的双瞳。几乎本能地,艳妃从地上爬起来,慌忙后退几步。 她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这么害怕。 半晌,艳妃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当即整了脸色,靠在墙上毫不示弱地盯着十五,“我迟早会知道你的身份。” “是吗?我就怕你接受不了我的真实身份。” “故弄玄虚。” “那 我现在就告诉你。”十五手放在铁链上,慢慢聚集内力,那手指粗的链子竟生生被她捏断。 艳妃面色苍白,震惊地盯着十五。她当然知道十五有功夫,但是她无法理解,眼前这个女人打开牢笼要对她做什么。 十五慢慢逼近,看到艳妃细心涂抹着药的手,低声问:“风尽,你找到合适的右手了吗?” 艳妃如遭五雷轰顶,满脸惊骇地盯着逼近的女子,“不……不可能……你……” “我什么?”十五挑起眉,冷笑着看着眼前狼狈而害怕无比的女人,“你果然接受不了。” 艳妃盯着十五那张脸,尖叫:“不可能……”她一下想到了莲初,想起了那张和莲绛相似的脸。 “不可能!你生了那小杂种就该死!” 啪! 没等她骂完,十五反手一耳光抽了回去。 艳妃被抽得直接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抬起头,却对上了十五杀气四溢的双眼,吓得忙往墙角缩。 “你回来做什么?你不是走了吗?你还想害死莲绛?想害得莲绛被你诅咒而死?” 这是十五的痛处,这是当年她逼走十五的理由。 可这一次,眼前的白发女子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似地狱恶鬼般的阴森。 “当年我说过,你的存在,才是对莲绛最大的威胁。”十五盯着艳妃。 言下之意,她必杀艳妃。 “你就是为了回来杀我?” “你还没有资格让我特意来复仇。除掉你,不过顺手而已。” “那你为了什么?为了莲绛?” 十五眯眼欣赏她脸上的惊恐,“死人不配知道!” “呵呵……我死了,安蓝也别想活。”艳妃咬牙切齿。 “你对安蓝做了什么?”想起安蓝,十五眼底杀气更浓。 “你应该问冷对她做了什么?” “你不说更好,否则没有机会让你尝试桃花门一百七十二种刑法。”十五起身,回头道:“进来!” 暗处走来一个魁梧的身影,那人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金锤,缓缓走进牢门。 “柳二……柳二……” 看着来人,艳妃几乎咬到舌头,“你怎么没有死?” 柳二虚弱的脸上,泛起一丝冷笑,“娘娘,小的没死,您是不是很失望 ?” “我……怎么会!”艳妃扯出一丝为难而痛苦的表情,“我当时很想救你,但是,这个女人存心要杀你,我没有办法啊。” “娘娘当时若说一声我是您的护卫,或许我会免于挖心。”柳二蹲身半跪在艳妃身前,看着她虚假的脸,“三年来,我心中一直有娘娘,娘娘又不是不知道。所以我的心,甘愿献给娘娘。只是,娘娘,我一颗真心,却换不得你一点怜悯吗?” 他为了她,背叛了柳家堡,成为了柳家永远的叛徒。他为了她,杀了无数个人,为了她,隐姓埋名。 他依然记得,她挖他心时,那冷酷绝情的样子。 他犹记得,当时被挖心后,绿衣女子拿出一颗护心丹给艳妃,艳妃却为了避嫌选择视而不见。 他甚至记得,当绿衣女子喂他护心丹时,她从他身体上跨过去的决然。 他被艳妃挖了心,而身后那个和艳妃一模一样的女子,却把心替他装了回去。 被挖一次心,看清一个人。 原来,三年来,他在艳妃眼里,不过是一个有利用价值的工具。 而当这个工具威胁到她时,她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毁灭。 “你还记不记得,她是用哪只手挖的你的心?”牢笼中,披着红色披风的高贵女子冷冷开口。 柳二点点头,“记得。” “那开始吧。”十五扬唇。 艳妃浑身哆嗦,惊骇地看着十五嘴角的那抹残酷的笑,“你要做什么?”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十五微微眯眼,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脸上的惶恐。 此刻的艳妃,才突然想起,昨晚她临走时说:我会慢慢折磨你到你自己求死。 旁边的柳二已经蹲下身子,然后抓住艳妃的左手。 “滚开!” 艳妃一耳光向柳二抽过去,厉声道:“你还不配碰我。” 柳二苍白的嘴角溢出点血沫,可双眼却没有丝毫波澜。 “十五,我是被莲绛关在这里的。没有他的命令谁都不能动我!”艳妃盯了十五一眼,然后朝外面大喊:“来人啊,来人啊……” “冷刚刚离开。而莲绛,他出大冥宫了。” “那你就是对我动私刑了。莲绛回来一定不会放过你!”艳妃声音哆嗦,只希望此时谁能出来救她。 “那你得好好熬着等莲绛回来。” 十五声音隐有一分不耐烦,看了一眼地上的柳二。 柳二再一次扣住艳妃的左手,将其压在冰凉的地上,让她丝毫动弹不得。 “贱人,你要对我做什么?”她害怕得大声尖叫。 “鬼手风尽,没有了手,那还是风尽吗?”十五淡淡回答,“当年我断你一只手,是因你对我暗下毒手。今日我再废你左手,是为了安蓝和小鱼儿。” 艳妃睁大了眼睛,泪水滚滚而落,“我对安蓝什么都没有做过。十五,我只剩下一只手了,你已经废了我右手,还要怎样?当年如果不是我,你能有今日?你忘恩负义。” “若非念及当年旧情,我早在你初来长安时,就将你杀了,哪里还会留得你活着做出这么多害人之事?”十五目光深寒,厉声道:“动手!” 那柳二举起手里的金色锤子,对着艳妃的拇指,啪地敲了下去。 “啊!” 水牢里传来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金锤落下,溅起点点血迹。艳妃浑身抽搐,只觉得灵魂疼得要出窍。 而她的大拇指,已经被敲得粉碎。 她双目狰狞,盯着十五,“我要你不得好死。” 话一落,柳二第二锤又敲了下去。 她食指随着那声咔嚓声,被寸寸敲断。 十五微扬下颌,眯眼看着地上的女人,“你又何曾想要我活过?” 三年前,她本已决心离开莲绛,还他一世安乐,带着腹中的阿初离开,可风尽偏生要赶尽杀绝。若她不做得这么绝情,不将十五逼到死路,十五哪里会做出这等事情。 “唔……”艳妃疼得全身冒汗。 十指连心,这种痛,和挖心之痛有何区别? 更重要的是,十五毁掉的不仅仅是她一双手,而是毁了她毕生心血。 她用了二十五年来学医,没有了手,她就是废物。 “十五,求求你,纵然我对不起你,你不要再毁了我的手。”已明白自己此时毫无抵抗能力,艳妃趴在地上苦苦哀求。 十五走过去,看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 “如果没有记错,这张脸当年是从我脸上割下来的。那个时候我还奇怪,为何你替我换脸,却要留下那张面目全非的脸。那个时候,你就爱莲绛了吗?” “二十年前,我就爱他了。”艳妃哭泣,“我爱他,远比你爱他还深,远比你爱他还久。” “你既然爱他,那为何要投奔蓝禾?你明明知道蓝禾下了那个诅咒,却要让我在月圆之夜去执行任务。这就是你爱他?” 艳妃双瞳无光,似陷入了某种回忆。许久,她眼神突然变得狰狞,恶狠狠地盯着十五,“我恨莲绛!我恨不得他死,恨不得吞他血肉。你知不知道,我从回楼跟随他四处游历,最后长留在南疆,十三年啊。你出现之前,我已经有整整三年,三年没有见过他……”她呜咽出声,布满血丝的双瞳盈着泪水,不甘地盯着十五,“因为,他不需要我了。他不需要我为他把脉看病,不需要我为他煎药施针。他变得越来越强大,而我变得越来越渺小。” “他的世界里,我已经没有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了。”她神色惨然,“你知不知道,月重宫后山,有多冷清啊?全是一片片的墓地,夜里,常常能听到各种恶鬼在哭喊。那里的天气阴冷又潮湿,我很怕。然而,我却不能像冷和火舞一样留在他身边。他不需要我,连见都没有想过见我……我二十年的青春都给了他,他却对我弃之如尘。我不甘心啊……我找到了蓝禾,我要变得和莲绛一样强大……”想到这里,她眼里又燃起疯狂的光芒,“我要让他眼中能看到我,让他永远都忘记不了我,更要他再次需要我。” “所以,你让我出现,让他受到蓝禾的诅咒?然后留在他身边?” “是。他受到诅咒,必然会想办法解除诅咒,而我又会恰到好处地告知他我和蓝禾的关系。他必然再次求我!”艳妃发出一阵得意的怪笑。 十五不可置信地看着艳妃。难以想象,当年的她预谋这么久,竟然是这个心思,“他如你所愿变得需要你,可你为何又后悔,逼走我?” 艳妃浑身哆嗦,手上的痛全部都聚集在了心口,“是的,他可以不爱我,但是我怎么能允许他爱上其他女人?他那么高傲,那么完美,没有人配得上他。更何况,还是你这样的女人!你哪里配,哪里配他为了你出卖自己的鲜血,为了你甘愿受蔓蛇噬咬之苦?” 十五再也听不下去了,从柳二手里夺过那把小金锤,“安蓝呢?你对安蓝做了什么?” “哈哈……是她罪有应得。她不相信你走了,非得说是我将你逼走,甚至她竟然试图唤醒莲绛的记忆。” “你让她失忆?” “怎么会?是她自己被人强暴 ,得了失心疯。疯子的话谁相信?” 十五浑身冰凉,恨意像潮水一样卷来。她高举小金锤,狠狠砸向艳妃的中指。 “就是因为你觉得我不配,你就毁了一切?安蓝喊你一声舅舅,哪怕你们非亲非故,她也未曾做过害你之事,你却连她都不放过。”十五喘着气,“那你有什么资格,配拥有这手!” “啊……” 惨叫不绝于耳,艳妃在地上翻滚,另外一只手企图伸向十五,“我恨你们,我恨莲绛……莲绛,我恨你……我要吞你血肉。” 十五丢开那小锤子,起身看着不停翻滚的艳妃,冷声对柳二吩咐:“去告诉都尉,说艳妃疯了。” “我没有疯!”她在地上大嚷。她的左手手指全被敲碎,血肉模糊。 鬼手风尽,再也不在。 十五浑身冰凉地走出水牢。门口几个侍卫见她周身是血地出来,纷纷吓得跪在地上。 水牢在地下,隔音效果非常好,可方才那种凄厉的惨叫,他们却听得清清楚楚。 她刚下了阶梯,流水匆匆赶了过来,“有人硬闯大冥宫,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是武功非常好。莲绛出去几趟了。但是,大冥宫守卫越来越多,我们硬闯,怕也不行。” 说到底,带着阿初,他们如果没有通道,难以下山。 “我有办法。”十五沉声道,“莲绛回来之后,让火舞传达一下,说我要见他。” “那艳妃怎么办?要不现在去把她杀了。” 艳妃不死,就是一个祸患。 “不。安蓝怕不单单是失心疯,我怀疑,艳妃对她下了蛊。但方才她死咬着不肯说,我们慢慢想办法。”十五回头看了一眼水牢的两个侍卫,低声道:“此外所有的侍卫都调去了其他地方。若我们离开,要想尽一切办法带走风尽。你且去将东西收拾好,随时准备离开。若是再不行,我们就硬闯。” 就算风尽不死,也不能将她留在此处,让她咸鱼翻身。 “我现在去看一下小鱼儿。” 小鱼儿才是她真正放心不下的。安蓝有冷,可小鱼儿呢? 南苑宫一片喜庆,入园就听到了阿初叽叽喳喳的声音,“小鱼儿哥哥,方才我算了一下,我有三百九十九个老婆。” 十五绕过屏风,就看到小莲初坐在小鱼儿对面,得意扬扬地炫耀自己的老婆多。 “娘亲 。”看到十五出现,小东西一下蹦了下来,抓着十五的衣服就往她怀里爬。 十五怜惜地将孩子抱在怀里,抬头,正对上小鱼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略带凄清地看着自己。 他长发披肩,神色依然虚弱。 十五并没有替他换心。 小鱼儿看着眼前容颜绝丽的女子,喉咙微涩,试探地问:“是爹爹吗?” 十五抱着阿初走过去,握住小鱼儿冰凉的手,轻轻点点头。 这孩子,到底还是将她认出来了。 “爹爹……你终于回来了。”小鱼儿咬着唇,强忍住不让泪水滚下来。 多年前,初到长安,当时他还小,被三娘藏在柜子里,眼睁睁地看着三娘被碧萝带走。那个时候,爹爹告诉他,眼泪不能解决一切。 阿初未曾见过小鱼儿这个样子——他印象中的漂亮哥哥,虽然很虚弱,但是总爱笑。 他躲在十五怀里,伸出胖乎乎的手,摸了摸小鱼儿的眼睛。 小鱼儿微微一笑。 “小鱼儿,你要跟我走吗?”十五轻声问。 “爹爹,你还要走?”小鱼儿惊讶地看着十五,紧紧地拉着她的衣服,“你不是回来了吗?娘娘他……呢?” “你娘娘,现在是全天下的皇帝。我带不走了……”十五轻叹,“我只能带走你。” “爹爹,你一定要离开吗?我以为,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 十五眼睛微红,“我在这里一日,他就会平添一分危险。” “那我不离开了……”小鱼儿难过地看着十五,“爹爹走了,没人照顾娘娘。我就留在这儿吧……不能再让娘娘一个人了。”说完,他从怀里拿出那颗凝雪珠戴在阿初的脖子上。 十五长叹一口气。 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回头,看到莲绛满身风雪地立在门口,容颜似雪,眼眸闪动地看着自己,“火舞说你找我?”他眼底欣喜难掩,声音亦有一丝喘息,显然是急匆匆而来。 “你衣服湿透了,先去换衣服吧。”看着他的衣衫,十五轻轻说道。 “无碍。”他过来,伸手要拉十五,却发现自己衣衫真的湿透,只得悻悻地收回手,一双碧眸含情地看着十五,“怎么突然找我了?火舞说你提着食盒走了?早餐吃了吗?是不是不喜欢?”他一开口,就连续问了几个问题。 心思玲珑如他,性情温和还是他。 “我只是想让火舞告诉你,今晚在南苑宫一起用晚膳。” “好。”莲绛开心地笑了起来,那闪烁的眸光里还有一丝受宠若惊。 小鱼儿抬起头,惊愕地看着十五,很快垂下眼眸。 他当然知道十五的心思,这怕是最后一餐了。 莲初见小鱼儿失落,干脆从十五怀里跳下来,蹲在他身边,托着腮帮子看着小鱼儿,“小鱼儿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刚刚我说我有很多老婆刺激到你了?要不,我让爹爹再分一个老婆给你。” “没门!”莲绛毫不客气地拒绝,“我就一个老婆,怎么分!阿初,你快四百个老婆了,你怎么不分给小鱼儿?休要打我的主意!” “怎么行?”阿初十分不满地抗议起来,“我还要凑齐四百个老婆呢。” “四百个老婆,你分给小鱼儿一半,你也有两百个。” “不行,老婆是自己的,怎么能给别人?小鱼儿哥哥也不会要我的老婆。” “你现在的老婆还是我给你的,那你怎么要?”莲绛挑眉。 小莲初性子温和,倒像足了十五,不喜与他人抢夺,但若是已经属于他的,那就休想从他手里抢走。 想着自己四百个老婆要被分去一半,他嘴一撇,委屈得就要哭出来。 一大一小,就着老婆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次意见不合的争吵。 第2章 终须离别(2) “那……”小鱼儿忙抱着阿初,安慰道,“我不会抢你老婆的,你莫要急。” 莲绛见两个东西腻在一起,凑在十五身边,笑嘻嘻地问:“你好些了吗?” 十五先是一愣,后反应过来,脸又红又白,“陛下,你身上衣服湿透了,你如果要站在这里,那也别用晚膳了。” 莲绛依然微笑,“我让火舞去取衣衫,我在这儿看着你。”说着,他拉过旁边的凳子坐在十五身边,挨得很近,却又尽量不让自己湿漉漉的衣服沾了她。 “你方才出宫了?”十五看着他青丝上未融的雪,问道。 “有些自不量力的人,企图闯入大冥宫。”他轻言回答,可神色却随之一沉。 那人,可远比他想象的棘手。 十五没有多问,看了看天色,淡淡道:“天色还早,陛下去休息吧。用晚膳时,我会让火舞来请你。” 莲绛惊讶地抬眸看着十五,用颇为委屈的口气道:“我刚回来,你就要赶我走了?” 他满身风雪地回来,屋子里本就有炭火,这一烤,发丝上的片片雪花立时融化,看起来颇为可怜。 十五见他这个样子,总会想起那年在长安街上,他不顾众禁卫军拦在她辇车前的情形。 那一次,他高热不断。 “现在还没有到晚膳时间。”十五强忍着不要去看他的脸,低声道。 “我可以陪你用午膳啊。” “陛下,午膳已经用过了。” “那我就在这儿看着他们俩,免得他们两个为了老婆打架。”他笑嘻嘻地道。 十五侧首,凝视着他的脸。 容颜寸寸如雪,虽然沾着湿漉漉的头发,却丝毫不觉狼狈,反而有一种凄凉之美。那执拗的唇,还如青涩少年般固执。 想好的冷淡话语,在他坚定的眼神中,竟无法说出口。 或许,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后一次全家人用餐。 “那你先换衣服吧。”最终,她无奈地道。 恰好火舞抱着衣服进来,莲绛展颜一笑,面上有着若获珍宝的欣喜。 见他这个样子,十五心中却是一阵酸楚。 三年,她以为他变了。事实上,他没有变,他还是如当年一样,那么容易满足。 他起身,背却微微滞了片刻,脸上笑容未变,“那我这就去换 。” 看着他出门朝侧间走,十五拂过他坐过的凳子,上面有一摊水渍,透出点红色。 因为要给小鱼儿醒神,屋子里一直点着薄荷香,因此十五并没有闻到那血腥味。 十五霍然起身,跟着走过去,进了侧屋,看到火舞站在门口。 火舞正要禀报,十五抬手,对方恭顺地点了点头,然后退开。 屏风后面,影影绰绰,莲绛在换衣服,白色的绵绸搭在屏风上面,血迹点点。 十五站了一会儿,还是退了出去。 外面的风雪很小,腊梅点点,随着风不时地吹进来几朵。 两个小家伙玩得不亦乐乎。阿初好奇心很强,小鱼儿会将当初从莲绛那儿听来的故事一一说给他听。 小东西也听得认真,似乎也忘记了方才小鱼儿可能会抢走自己一半老婆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以后再也看不到小鱼儿,十五就坐在他身边,偶尔会附和几句。 期间,阿初见十五对小鱼儿亲密,还会吃醋闹腾,爬过来要往十五怀里钻。可一听到小鱼儿咳嗽,他又自觉地爬回去坐在莲绛身侧,生怕挤着小鱼儿。 莲绛换了衣服,因为不用出行,屋子里又有炭火,他褪去了黑色的袍子,穿了一件雪纺交领暗纹流云长衫,衬得精致的容颜清美异常。因为眉眼含笑,碧眸似水,竟没有昔日的妖邪,反而透着一股剔透。 桌子上摆放着精致的糕点和瓜子,他一手揽着小莲初,一手抓来些瓜子。 他手指灵动,转眼间,那些瓜子就被剥得干干净净。待存了一把,他再放在小碟子里。 莲初肉乎乎的爪子一把捞起,大口大口地往嘴巴里塞。 “小心,别噎着。”莲绛垂眸,小心地叮嘱小莲初,俨然一个宠爱孩子的慈父。 “爹爹剥得没有阿初吃得快。”小家伙嘴鼓鼓的。 “阿初,你怎么能让陛下给你剥瓜子?”十五沉声道。 “没事。”莲绛看着十五,漂亮的眉眼里闪着潋滟的光,语气里满是宠溺。 十五怕他剥不过来,干脆也抓来一把,小心地剥着。 “我来就好了。”他抓着十五的手,“这会伤指甲。” 两手相握,都宛如美玉,可他的却更为修长。 五指如荑,白皙如葱,完美到看不到一丝瑕疵,就连那指甲都似 出水珍珠,透着粉嫩的莹光。 这样完美的手都不怕伤着,她哪里还怕?但是又知他的坚持,十五只得放下,起身对门外的宫仪吩咐了几句。 宫仪端了一副茶具进来,可碟子里的却不是茶,而是碾成粉末的药草。 “夫人这是做什么?” 十五将药草放在壶里,小心地煮起来,“陛下可喝过药茶?在我们老家,因为天气寒冷,时常喝这种药茶保持温暖。这种药茶,也有止血愈伤的好处。” “娘,为什么我没有听过?”躲在莲绛怀里的阿初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十五。 十五脸色微微尴尬,“小孩儿不能喝,你当然不知道了。”说完,她将煮沸的茶,稍微冷了一下,递给了莲绛。 莲绛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仔细地观察十五的神色,见她并无异样,才低头喝下。 见他大口地喝下,十五忍不住开口:“陛下就不怕我下毒?” 他微怔,遽尔展颜一笑,眉眼生辉,“夫人亲手给我煮的茶,就算有砒霜,为夫也得喝下。” 听到他说为夫两个字,十五一下想起昨晚的事情,脸色绯红。 “夫人,老家在哪儿?”莲绛开口。 “昆仑。”又倒了一杯递给莲绛,十五沉了片刻,还是开口:“陛下,我有一事想与您商量。” “夫人说。” “下月是家父生辰。早几个月前,他就写信来叮嘱我一定要带阿初去见他。”她语气温和,不似往日那般尖锐和冷漠,“如果陛下不介意,能否陪霜发一起前往昆仑拜寿?” “我不介意,我可以陪你去!”莲绛喜出望外,有些激动地看着十五。 他万万没有想到,眼前一直抵触自己的女子,竟然会主动提出让他去拜见岳父。 一瞬间,莲绛有一种完全被认同的感觉。此时别说心脏疯狂跳动,他恨不得直接将十五抱在怀里。只可惜,面前有两个孩子,他不得不忍着。 她原本只是试探地一问,因为她知道如果提出自己单独离开,莲绛绝对不会同意,便以这种方式哄哄莲绛,却没有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 “那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带我们离开?” 想到山下那棘手之人,莲绛扬唇,笑得妩媚,“明日,明日我便随夫人去拜见岳父大人。” “好。”十五笑了笑。 旁 边的小鱼儿却黯下眼眸,静静地看着窗外纷飞的雪。 因为本就是冬日,天黑得很快,宫仪原本送来的辛辣食物,都让十五撤了下去,换上了清淡系列。 这让喜欢上了辛辣重口味的小莲初颇为不满。 可十五一个警告的眼神,阿初只能作罢。 幸而莲绛在旁边哄着,一边给他将鱼肉里的刺挑出来,一边说等他长大了要给他找第四百个小媳妇儿,他才开开心心地吃完这顿饭。 饭后,两个小东西嚷着让莲绛讲鬼故事。 为了制造气氛,莲绛叫宫仪撤了屋子里的琉璃灯。整个屋子里除了窗外惨淡昏暗的光,一片漆黑,加之风雪,还真有一股阴森恐怖的氛围。 莲绛说得绘声绘色,阿初吓得不轻,钻在十五怀里不肯出来。 十五顺手抱着小鱼儿,见两个孩子吓得不敢说话,十五只得哀求:“陛下换一个吧。” “那我说笑话吧。” “别。”十五慌忙打住,“你说笑话,今晚两个孩子都没法睡了。” “夫人如何这般说?难道听过我说笑话?”莲绛疑惑地盯着十五。 十五忙扭开头,“没……” 莲绛隔着夜色看了她许久,又换了一个故事。 或许是下午玩得开心,两个孩子不多久就睡了。 十五将他们俩放在床上,干脆也躺在旁边,陪着他们睡。 可刚躺下一会儿,一双手悄然伸过来,环住她纤细的腰。 柔软的唇贴着她面颊,低沉魅惑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夫人,今晚陪我吧。” 没等十五开口,莲绛在黑暗中将她拦腰抱起。十五原本想挣扎,却又怕惊动了孩子,干脆装睡,任由莲绛将自己抱走。 虽然能听到夜晚大冥宫的风冷厉地刮过,她却因为身上盖着厚厚的披风,感觉不到寒冷。 他步子轻缓,时不时低下头,亲吻着她的白发。 十五靠在他怀里,不敢动弹,因为靠着他心脏,能听到那强有力的律动声。 大殿的门被合上,十五依然紧张地闭上眼睛,任由他将她安置在床上,褪去她的鞋袜、外衣。 她不敢动,生怕醒来,莲绛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屋子里的琉璃灯暗了下来,莲绛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环着十五的腰肢,将她抱在怀里 ,沉沉睡去。 背后是他强有力的心跳,十五如何都睡不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轻开口:“陛下……” 唤了几声,莲绛都没有动静。 十五试探地移开他的手,回身触摸,发现他紧闭着双眸,已然深睡了过去。 只是,那漂亮的嘴角,依然带着满足的笑意。 手指轻轻地滑过他的唇,落在那漂亮的美人裂上时,她仿似受到蛊惑般,凑过去,却只是隔着手指轻吻了一下。 身前的人没有动,十五翻身,悄然下床。 为了不吵醒他,她光着脚踩在波斯地毯上,然后点燃琉璃灯,放在了床头。她动作轻缓地将莲绛的衣服掀起来。那光洁如玉的后背,竟然有一道三寸多长的伤口。 伤口不深,然而,落在如此完美的肌肤上,却更加触目惊心。 十五手指不由一颤,有些难过地低下头,白睫湿润。 莲绛,你真是傻啊。我只是说让你来用晚膳,你为何不包扎了伤口再来呢?包扎一个伤口需要多少时间?你怎么能这样笨,明知道自己有伤,还要陪着我们一下午,任由阿初闹腾,还替他剥瓜子,替他挑鱼刺。 怕吵醒他,十五再次点了他的睡穴。她跪在床边,将额头抵在他后背上,紧咬着唇,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可泪水却无论如何都止不住地滚落。 身体因为内心的痛苦和绝望不停颤抖,她一手抚着他的伤,一手紧握成拳,“莲啊……” 如果两个人无法相爱,为什么命运又要他们一次次相遇? 既然相遇,为何又不给他们两个一个机会? 宿命吗? 那年,在林子里,滴血为誓时,他曾警告过她:你若逆天,此生必然求不得所爱,得不到所许。 所以,她求他一世平安。命运却又要他们相遇,让他再次深陷吗? “莲啊……” 她的莲绛,她的莲啊,是世间最完美,却又最傻的男子。 嘴里一片苦涩,血在唇齿间溢开,她呼吸难耐,要起身寻药替他包扎,一只手却伸了过来,捧住了她的脸。 “你为什么哭?”床上的人不知道何时醒了过来,翻身捧着她的脸,手指小心翼翼地擦掉她的泪水,“夫人,你在为我哭吗?” 十五浑身一个激灵,吓得僵在原地,“你……你何时醒的?” 他俯身,点点吻去她脸上的泪水,最后落在她唇上。尝到那血腥时,他亦是怔住,颤声,“告诉我,为何你这么难过?” 十五慌忙要躲开,却被他一手扣住了后背。 “不要躲。”他哀求,“我知道,你在关心我……我知道,你并非表面上那样的冷漠无情。我也知道,你并非表现的那样厌恶和憎恨我。” 他抱着她,如溺水之人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用力地抱着。 那是一种陷入绝境,抓到的最后一丝希望。 “下午,那杯药茶,并非为了御寒,而是你专门为我煮的。你知道我受伤,却不说。想要替我疗伤,却又不敢做……”放在她后背上的手顿时一用力,将她捞起来,翻身将她压住,“傻傻地装睡,等我也睡着,然后偷偷起来检查我的伤口。这都是为了什么?” 十五慌乱不安地躺在床上,一时间不敢回答。 她就像一个被抓了现行的小偷,无地自容,只想钻一个地洞。 可她根本逃不掉,又不敢迎向他漂亮清澈的眼眸,只得看向别处。 “你还是不看我。”他苦涩地笑,“从你第一次偷偷潜入大冥宫我将你误认为是艳妃时,你就一直避开我的眼神,一直躲我到今天。卫霜发,你到底在躲什么?你到底在藏什么?你怕你的眼神暴露什么?暴露你明明喜欢我,却不敢承认的小心思吗?” “陛下……你想多了。”十五哆嗦出声,竭力保持自己的冷静,“我这一生只喜欢我夫君。” “呵——”头顶传来一声笑,十五唇上一痛,已被他恶意咬了一口,“我现在就是你夫君。” 话一落,如暴风雨的吻席卷而来,他柔软的唇舌灵敏而且狠烈地撬开她唇齿。 “今晚,我非得让你说实话!” 衣衫被褪尽,他的手游走过她全身,所过之处,都像下了咒术,一片火热滚烫,燃烧得她全身都在战栗。 呼吸被止,她大脑一片空白,已然感觉到他的强横。 瞬间的不适,让她难受地弓起身子,企图逃走。可他双手扣住她纤细的腰肢,遽尔更加用力,让她发出惊恐的哀求,脱口本能地喊道:“莲——” 莲绛闻此名,浑身陡然一震,停下动作,只感到一种难言的痛,缕缕汇集在心口,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包裹着他的心脏。他俯身,一手捞住十五的腰,一手抚摸着她因为不适而大汗淋漓的脸,“你方 才唤我什么?” 他轻喘着,一头乌发垂落,漫在她周身,与她缕缕素丝交织,形成一张网,将两人包围。 这种居高临下,禁锢的动作,让她逃也逃不脱。 十五睁开眼,浑身依然像着火那般滚烫,且又软绵无力。漆黑的瞳隔着那湿润的眼睫看着头顶上的人,对上了他绝美的容颜和灼灼双眸。 “莲……莲绛……”十五哑声。 “唔。”莲绛身子当即疼得一颤,只觉得那双手,突地用力,捏着他的心脏。 “你……”十五见他蹙眉忍痛,吓得浑身冰凉,推开他就要挣脱。 他见她又要挣扎,俯身咬住她肩头,舌尖轻挑,身体对她的掠夺更加变本加厉,像脱缰的野马,咆哮奔腾。 “原来,你一直知道本宫的名字。” 三年来,所有人都知道大冥夜帝,可无人知道,这夜帝就是南疆昔日的祭司。 莲绛……莲绛,这个神秘的名字,一直不为世人所知。 可怀中的女子,他认识几天便夺为妻的女子,全知道。 他每一次深入,心脏处就传来一阵钝痛,可那种融合的满足感让他根本无法停歇下来。 他知道眼前的女人固执,可只有此时,她才像一个小女人一样,完全挣脱不开他的束缚。 而每每她试图要趁他不注意逃开时,他又总能找到她的敏感处,只需要轻轻一拨,她僵直的身体便柔软如绵,任由他把握。 肌肤之亲,不过先前的一夜,可他像很多年前就熟悉这具身体一般,熟稔她的每次皱眉,把握她每次展眉,对她寸寸爱抚,寸寸吞噬。 十五觉得自己就像一片帆船,沉浮在暴风聚集的海上,精疲力竭地等待他的肆意掠夺,接受他一次比一次凶狠的攻势。 似快乐的,似痛苦的,似愉悦的,似绝望的! “来——夫人——” 魅惑慵懒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她终于被放开,唯有那手在她腹部暧昧游走,撩拨簇簇火焰。可这让她好受许多,趁机贪婪地享受片刻的舒适。 “唤我的名字。”那低沉之声,多了不可忤逆的霸道。 十五只觉得呼吸瞬间被掐断,她吓得惊呼:“莲绛——” “嗯——”妖媚的尾音,带着一丝得意,“再喊。” 动作更狠,这一次是丝毫不给她喘息 的机会。 手抓着床顶上方垂下的纱幔,十五虚弱无声,只得应了他的要求,浅浅地哀求,唤着他的名字。 他魅惑众生的脸亦露出满足和欣喜的笑容,连带声音亦透着欢愉和道不尽的满足感,可动作未停。 她的楚楚可怜反倒更迎合和刺激了他的占有欲和驯服欲。 更让十五惊恐的是,他根本没有任何善罢甘休的意图,反而一次次地将她推到云端,却适时止住,不给她极致的欢愉,不让她解脱,反反复复地折磨她。 “夫人……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我就给你……” 邪肆的声音传来,旖旎的灯光中,他媚眼如丝,红唇如凝,妖娆到了极致。 “卫霜发。” “不是!” 十五亦被狂风浪潮的攻势逼到了尽头,霍然睁开湿润的双眼,软绵无力的手扯住头顶细纱,往他手上一卷,旋即咬牙用力一拉。 莲绛微微一怔,只觉得纱幔如蛇钻过手腕,然后绞在一起。方才那还被自己压在下方无限求饶的女子,足下突地用力,压着他膝盖,又是那么一勾。 他竟然双手被束至头顶地躺在床上,女子已翻身坐于他腰腹,双眼愤愤,“你够了!要么你专心点,要么你睡觉!” 第3章 终须离别(3) 他扬起一抹笑,“我心中疑惑太多,可偏生你不给我解开。如果要我安分地睡觉,那夫人你帮我……否则,我今晚是消停不下来。” 十五胸口沉闷。他要的答案,她的确不会给。 看着她脸上的迟疑,他嘴角的笑容有一抹苦涩。腰部用力,他翻身半跪于她身前,那捆缚的手臂亦同时将她圈在身前。 心脏上的疼,丝毫没有消减,反而更加痛。 “陪我一起痛!”他低沉地道。 十五低头,在他肩上狠狠咬下,“一起痛。” 同甘共苦,作为夫妻,他们,怕只有此刻,能共享片刻的苦。 一场柔情,一腔思念,一生爱恋,一生苦楚,能否化成这抵死缠绵,消散在醉生梦死里? 沉沦在那极致的眩晕中时,他们唇齿里皆是一片苦涩,带着一丝腥咸。 这番缠绵后,她疲累地昏睡过去。而他依然半撑着身体压制在她身上,那种愉悦很快被凌迟般的心痛覆盖,让他难以承受地颤抖。最后,他颓然躺在她身侧,殷红的血沫染红了她点点白发。 到底,她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他闭上眼睛,有一种痛到极致的绝望。他渴求真相,渴求光明,渴求进入她的世界,渴求知道关于她的一切。她却宁肯被折磨,也不愿开口说一个字。 他想要的好简单,只要一个名字! 他不敢奢望其他,只要她一句真话。 十五醒来时,身上还缠着昨晚酣战中被扯掉的纱幔,而莲绛已经不在。 她艰难翻身,这才发现,周身竟无一完好之处,如雪的肌肤上,寸寸绯红,都是昨晚两人抵死缠绵的证据。 十五无奈地吐了一口气,看向窗外,才发现天还没有亮。屋子里影影绰绰的光线中,有一个人正在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那人手里拿起一件衣服,在身上比划一番,神色有些颓然地扔到旁边,然后又挑选了一件……那些衣衫,五彩灿烂,有紫色的绫罗,白色的雪纺,碧色的缎…… 十五不由托着下巴,侧趴在床榻上,静静地看着他在那里将中意的衣服,认真叠好,放在一个箱子里。 另一个箱子里,已经整整齐齐放满了衣服,清一色的黑色,绣地涌金番莲。 此时的他立在铜镜前,手里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回头看了看那些黑色衣服,蹙眉,然后上前,将那些衣服全都取了出来。 一缕白雾照在窗棂,那人还光着玉足,踩在地毯上看着一箱子的衣服发愁。 靠窗的沙漏中的沙已经掉了许多,算来,他这站在铜镜前,也有一个时辰了吧。 十五实在有些忍不住了,“陛下……你在做什么?” 莲绛惊讶回头,看见十五醒来,面色尴尬。最后,他合上箱子,走到十五身前,低头就要吻来。 心口的疼,让他动作滞慢,而十五已趁机往后一滚,避开了他唇上的偷袭。 他跪在床边,托着腮帮,眨着水色朦胧的眼睛,“夫人,不是说今天要起程去看岳父大人?” 十五看着不远处的两个箱子,低声道:“陛下不用带这么多东西。” “这不行。”他嫣然一笑,“初次见岳父大人,怎么也得留一个好印象。这些年,我习惯了黑色衣衫。可若穿着去见岳父,会太严肃,可又不知道选什么好,干脆就带多些了。” 十五避开他的眼神,将头扭向一边,“那打算什么时候起程?” “一个时辰后。” 十五点头,拿起衣服披上,“我去看看阿初他们收拾好没有。” 莲绛起身就要跟上,却被十五拦住。 她笑了笑,“昆仑乃极寒之地,陛下还是多带点东西。那件黑色的貂风陛下穿起来很好看……” 莲绛被十五一句话简直夸得不知云里雾里,只在原地傻笑。待十五离开之后,他又慌忙去找自己的衣衫。 正泰殿外,流水早就等候。 十五也并没有走远,目光一边盯着莲绛所在阁楼,一边低语:“都收拾好了吗?” “好了。”流水低声道,“水牢附近都是我们的人。大冥宫的侍卫全被带去了外围,看样子是时间太短,莲绛来不及召唤回斩夜军团,大冥宫兵力有些不支。” “好时机,一定要带上她!” “带?”流水惊讶,“怎么带?” “就说小鱼儿送了许多礼物给阿初,装两个箱子!” 流水点点头,退了下去。 风尽是一个祸害,十五自然是不会将她留在大冥宫。 一个时辰后,大冥宫有十六辆马车聚集,却分别向着四个方向。 四路马车同时出发,引开敌人的视线。 火舞随莲绛而行,冷留下来照看整个皇宫。 他们上马车后,南苑宫的门前,站着一个身披雪白披风、手抱着布娃娃的小少年。 十五没敢回头——她带不走小鱼儿。 也或许是自私的,她无法陪在莲绛身边,小鱼儿在,反而了却了她一番心愿。 “小鱼儿哥哥怎么不和我一起去?” 小莲初趴在窗户上,依依不舍地看着风雪中越来越远的那个身影。 “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莲绛将阿初抱在怀里,调整他弄歪了的狼头帽子,“昆仑比大冥宫冷许多,小鱼哥哥身体不好,不能乱走。” “哦。”小东西想了想,又撩开窗子,大声地对小鱼儿道:“哥哥,你要照顾我的那些老婆啊。” 身后的莲绛笑得花枝招展。他发现,他这个儿子简直就是一个非常非常好哄的宝。 倒是十五,脸皮难看地抽了抽,忍不住瞪了一眼莲绛。 莲绛忙止了笑,认真而严肃地看着十五,“夫人,我只有一个老婆。” 十五郁结,叹口气,“陛下,阿初还是孩子呢。” “阿初不是。”小莲初一听,忙摇摇头,对十五认真地道,“阿初是大人,阿初能保护娘亲。” 十五伸出手,阿初顺势钻到十五怀里。 马车外面传来石门打开的声音,马车旋即一沉,在隧道中前行。行了半个时辰,最后一座依山而立的巨石裂开,四辆黑色的马车停在了林子里。 那一刻,十五一直绷紧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缓和。 马车里,她能感到莲绛在看自己。怕暴露自己的神色,十五始终低着头和阿初说话。 孩子两岁,对一切事物都好奇。一听石门的声音,他就要掀开帘子,观看雪景,不过却被十五拦住,然后她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最暗处的莲绛。 “你知道我怕光?” 不过一个细微的眼神,却落在了莲绛眼里。 十五睁着无辜的眼睛,“整个大冥都知道夜帝陛下只出现在夜里,难道不是怕光?” “夫人,我觉得你比我自己还了解自己。” “人,其实最不容易掌控和了解的,就是自己。” “夫人说得好。” 哪怕昨晚,她被迫喊了他的名字一整夜,而他一整晚,却都只唤她为夫人,未曾喊过卫霜发这个名。 马车前行得很快,所 过之处,带起的风让整个林子都发出簌簌声响,时不时能听到树枝被雪压弯,再不堪重负而折断的声音。 咕咕…… 隐约中,似有鸟儿受了惊吓,从林中飞起。 “不要怕。”莲绛看着十五,静静一笑,“为夫一定会陪夫人前去昆仑看望岳丈大人。” “追兵,好像有两路。”十五开口。 “不。”莲绛眯眼,碧眸深邃,“是三路。” 十五眉心一跳,暗道:他果然是知道了。 的确有三路,其余两路十五不知道是谁,但是,第三路,却是北冥鬼狼。 空气里,有她熟悉的气味。 在七日前,她救阿初被迫留在大冥宫时,大洲所有的鬼狼都赶来了赤霞山,奈何这里到处是八卦机关,无人上得了山。 此时更重要的是,还有另外两路追兵。 十五事先有过交代,没有她的命令,北冥鬼狼族,不得参与大洲任何争端——这毕竟是大洲的天下。 “人不多。”莲绛笑着安抚十五,眉眼里尽是温柔。 马车继续前行,追兵不断,但是却无人靠近马车。很显然,那些追兵都被莲绛的侍卫给拦截住了。 而方才还活泼好动的阿初,突然安静下来,眯着眼睛靠在十五怀里。 “阿初,你怎么了?”莲绛很快感觉到了孩子的不对,“阿初?” “爹爹,阿初困,阿初睡觉。” 阿初冲莲绛扯出一丝笑,然后将脸藏在十五怀里。 “阿初有些感冒了。”十五深吸一口气,竭力保持平静,看了一眼马车外面的林子,然后看着莲绛,“陛下可否停下,去第三辆马车拿一个药箱,里面是阿初的退烧药。” 莲绛掀开帘子出去,并未招呼马车停下,身形如飞鹤,直接掠向第三辆马车。 十五将手伸到马车外面,五指张开。 恰此时,四辆马车都进入密林道,几张网从天而降。 两张网同时罩在第二、第三辆马车的瞬间,几个白影从天而至,落在了十五所在的第一辆马车,和流水看守的最后一辆马车上。 霎时间,空中传来一个锐利的口哨声,地上雪花倒飞,四周一片迷雾。 十五伸到窗外的手五指合并,指向左侧。 鬼狼所幻化成的护卫,控制住两辆马车 朝左侧林子里狂奔而去。 莲绛怔怔立于雪中。十五那个手势,即便有飞雪的掩盖,却还是清晰地落入他眼里。 他觉得,心被人狠狠捏碎,疼得忘记要说什么。 这一条路线最为隐蔽,甚至为了迷惑敌方的眼线,出山之后,又有几辆马车跟随。 整个赤霞山是他的地盘,就算再来几拨人,若没有他的允许,飞鸟难逃。 “陛下,有埋伏。”火舞拔刀将漫天网斩断,大声朝莲绛禀报。 他似从疼痛中浑然惊醒,吩咐:“保护夫人。”话语间,掌风从袖中涌出,带着凌厉的气息直奔左侧的松针树。顷刻间,傲然而立的松针树被掌风拔根而起,朝斜前方倒去,眼看就要倒在马车前方,将其拦住。 恰此时,第一辆马车帘子霍然飞起,一道气息从里迸出,那原本要倒下来的几棵松针树竟生生被那巨大的力量托住。几个银衣护卫从暗处蹿出,黑色的鞭子缠住树干,往侧面一拉。树往另外一个方向倒下,两辆马车顺利通过。 这默契的配合,简直可以说天衣无缝。 扬起的帘子后面,缕缕白发拂过。 “夫人——”莲绛点足追向马车。几十条鞭子如密集的网,铺天盖地而来。 十五掀开车帘,看着追来的莲绛,沉声道:“将其拦住。” “夫人,有三路人朝这边赶来。”赶车的护卫飞快地道。 “又是三路?”十五眉心一跳,大喊一声:“流水!” 紧跟其后的流水刚掀开帘子,一条黑色的长鞭飞向空中,托着她凌空而起,站到了流水车前。十五将怀里的阿初往流水怀里一塞,“老地方等我。若天黑前,我没有出现,你们径直回去。” “夫人,那你呢?” 看着暂时被鬼狼们拖住的莲绛,十五沉声道:“莲绛的目标是我,你们先撤。我自有其他办法。”说完,她已经持鞭跃下了马车。 此时的莲绛长袖一挥,带起的风如利刃,直割向前方几个鬼狼的咽喉。 啪! 一条长鞭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横在了鬼狼身前,替他们堪堪挡下致命的一击。 那几个护卫被余气撩飞,撞在了松针树上。 最前方一人受创最重,直线坠落。十五脚尖勾起地上一条长鞭,缠住他腰肢,往后一拉,在他落地的瞬间托住他的后背。 “夫人。”那人喘口气,恭敬地朝十五行礼。 而其余受伤之人飞快奔来,将十五护在中间。 这一站姿,瞬间让莲绛明白了方才遇陷阱时,十五做出的那个动作。 莲绛抬手拦下要一拥而上的火舞和侍卫,苍白的脸上扬起温和如初的笑容,“夫人,您在和为夫开什么玩笑?” 十五看着几方朝此方向涌来的势力,面色微沉,“陛下,这里根本不属于我!” “夫人是不喜欢大冥宫?”莲绛难过地看着十五,哀声道:“那夫人告诉我,你喜欢哪里,我带你们去那里。” “整个大洲我都不喜欢!” 几十支铁箭从两侧呼啸而至,十五托起受伤的护卫,大喊:“撤!” “保护陛下!” 那弓箭方向刚好是十五和莲绛所站的中间,两拨人飞快往身后掠,十五也趁机带着人往山下跑。 莲绛对箭视若无睹,见十五离开,直接跟随而上。 他速度极快,宛如鬼魅。十五手中带着人,不过几步就被他追上。 十五将护卫丢给自己的人,转身一鞭朝莲绛抽过去。 莲绛已经追赶至身后,那一鞭已在攻击范围,他来不及躲,生生受了一鞭。可他身形未慢,反而迎痛跟上,趁机抓住十五持鞭的手腕,“夫人,你要去哪里?” “放手!” 他从背后抱紧她,咬着她的脖子,“你知道,本宫不会放手!” 他俩一贴身,箭似漫天飞雨而来。 莲绛眼中杀气四溢,抱着十五转身掠向火舞的方向。 鬼狼见十五被扣,纷纷撤回来营救。 “这些都是你的人?”莲绛冷笑地看着那些银衣护卫,在落地的瞬间,手中飞出一团碧火。 那碧火是炼狱之火,对鬼狼的攻击近乎致命,可以让鬼狼的魂回不到故里。 “我和你回去。”十五大喊。 莲绛收回手,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子,展颜一笑,低头吻了吻她苍白的唇,“夫人,这可是实话?” “陛下,小心!”身边的火舞发出一声大喊。 莲绛回头,看到火舞整个人被数条银丝绑住。 “又来了吗?”莲绛眯眼。 他抱着十五,掌风朝那银丝切过去。周围一片混乱,身着暗 红色衣服的斩夜军团也朝这边涌了过来。 十五清楚,若再不逃跑,怕也没有机会了。 恰此时,几十条银丝直奔莲绛。莲绛似也意识到了危险,低声对十五道:“夫人,等我。”言罢,他将十五往斩夜军团方向抛过去。 “救夫人。”鬼狼护卫持鞭冲进了斩夜军团。 十五大喊:“撤!” 没等那斩夜军团接住自己,十五手中鞭子缠住了头顶树枝,凌空而飞,恰落回鬼狼的保护圈。 莲绛正凝神双手汇聚一抹白光,一闻十五的声音,慌忙侧首看去,惊愕地看着十五手中鞭子凌厉飞舞,舞出道道黑影,宛如一道密不透风的墙——他的斩夜军团根本无法近身。 鲜血若落梅点点,溅在她身前的白雪之上。她身形灵动,姿势优美却行云流水,一招一式快得让人目不暇接。 风雪伴着她的素发,露出那冷漠无情的双眼。 手起手落,对靠近她的人,她没有一丝迟疑,几乎招招毙命,又招招护住自己的侍卫,一步步地撤离,一步一步地远离自己。 “不是要和我回去吗?”他惨然地看着那女子。 难怪方才他问:夫人你说的可是真的? 她沉默不语。 莲绛眼底露出一丝苦涩,恍惚间,一根银丝穿透他肩胛骨。 “呵呵……” 肩骨上没有丝毫疼痛,反倒是心口聚集着前所未有的痛。那些痛,像火焰一样,奔腾燃烧在体内,汇集成一种可怕的力量,最后形成一抹邪肆的笑,凝在他唇边。 他双目成碧,阴狠地盯着十五,“即便你死,也得留在本宫身边。” 手中那道白光,如一道几丈宽的波纹,横切向十五的方向。 那光快若闪电,十五只闻到一股刺鼻血腥,眼前身穿红色的斩夜军团杀手身形突然顿住。 几乎本能地,十五点足往高空掠去,白光切过,没有避开的人都被拦腰斩断。 雪,被染得殷红,那些尸体倒在地上,看起来触目惊心。 莲绛绝美的脸上,挂着疯狂得有些狰狞的笑。 那个笑,看得十五全身都在发抖。 “你还在挑战本宫对你的容忍度,一次次地对本宫撒谎!”他的声音异样低沉,远远听去,似从地狱传来。 话语间,红莲业火直奔向十 五身边的护卫,其中一个护卫手中长鞭跟着甩出去。 “别!”十五大声阻止,可根本来不及了。 鞭子将红莲业火砸开,令其变成小小的火团,而这些火团瞬间变幻成骷髅形状,发出一声咆哮,扑向几个护卫。 那些护卫被火焰包围,痛苦地在地上挣扎。 十五大惊,因为鬼狼的灵魂一旦焚烧殆尽,就再也无法回到北冥。 她身体顿时一轻,数条银丝卷着她往空中一扯,旋即又有一条银丝缠住脖子。血腥味中,一个冷冽且虚弱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你们把胭脂藏哪了?你为什么有胭脂的脸!” 十五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 莲绛眯眼看着挟持十五的满身鲜血的人,“真是阴魂不散!” 那人靠在树干上,栗色的卷发贴着苍白无色的脸颊,原本白色的衣衫早就被鲜血染得通红。 那人抬眸,紫色的眼瞳里折射出碎冰似的光。他看了一眼莲绛,复低头,盯着十五,“胭脂在哪里?!” 十五抬手,缓缓摸向脖子。 那人以为她要抓掉银丝,不由得再度勒紧,却发现,女子的手竟覆盖在他手背上。 她绝艳的脸上,睫毛轻颤,因为断了呼吸而发白的唇却露出一抹欣慰的笑。 少年手不由得一顿,听得那女子浅声唤道:“沐色,是你吗?” 陌生的声音,却是他熟悉的声调。 第4章 终须离别(4) 心中猛然缩紧,他忙放开手里的银丝,扳过女子的肩头,一下捧住她的脸,手指慌乱地在她脸上抚摸,眉眼、鼻梁、唇、头发…… “是——”他紫色的眼眸如春雨暮暮,“我是。”语声颤抖。看着眼前思念至极的人,他喃喃:“胭脂,是不是你?” 棺中八年,冰湖三年,十一年后,她再一次看到了生动鲜活的沐色。 这个少年,是支持她熬过棺中黑暗和寂寞的人,曾是她在最难熬的时光里,唯一支撑她活着的信念。 “是。” 十五看着他满脸的鲜血,在这一刻终于确认,连续闯了七日大冥宫的,原来是沐色。 “我一直都坚信,一定能找到你。”沐色捧着十五的脸,额头抵着她的眉心,喃喃道。 一直,一直。他从未放弃为了她而活着的信念,从未放弃能寻找她的执念。掉入湍急的河水,他的身体几乎被暗礁和那些尖锐的石头分成碎片,可是,他没有死。他握着她的雕像在水里浸泡了三个月,然后爬了起来。 “我也在找你。”十五抬起手,心疼地摸着他脸上的伤,“沐色,你活着,真好。” “夫人。” 一道寂静且阴寒的语声从林中传来。 十五浑身不由得一颤,和沐色同时循着声音看去。 莲绛负手立于风雪中,黑发临风,面容似霜,一双碧眸深不见底,冷冷地盯着两人。 沐色下意识地将十五藏在怀里,警惕地看着莲绛。 看着两个人紧紧相拥,莲绛眼眸一眯,冷笑,“夫人,过来!” 那一笑,说不出的阴恻。十五本能地动了一下,看起来像是往沐色怀里躲。 莲绛负在身后的手,慢慢屈起。整个山林松树摇晃,似有暴风雪来袭。 “陛下!”十五忙大喊,“我必须离开。” “那你还回来吗?”莲绛看着十五。 “不会!” 莲绛先是一怔,遽尔唇抿成一个冷漠的幅度,哂笑,“夫人,你怎么又对为夫说谎?” 他宁肯相信,她这句话,又是假话。 像认识之初,到现在一样,她所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话,都是假的。 说讨厌他,厌恶他,不关心他,离开他,其实都是假的。 “你总爱说假话。”他笑得越发苦涩,扫了 一眼紧紧抱着十五的沐色,“如今,本宫就想听一句真话,他是谁?” 十五叹了一口气,“若我说了真话,陛下会放过我?” “或许!”他笑。 十五抬头,目光温柔地看着沐色,然后操起袖子擦去他嘴角的血沫,露出那清丽似兰的面容。 “够了……”莲绛阻止了十五开口,“本宫不想知道。因为,他在本宫眼里,将是一个死人。” 他突然想起她曾说过:民女早心有所属。 相识多日,除了对阿初,他从未见过她有如此温和的眼神,未见过她有如此疼惜的目光。那目光中,是怜爱,是宠溺。 “胭脂,我们走!”沐色拉住十五的手,转身就走。 “胭脂?”莲绛惊讶地看着十五,“你叫胭脂?” 十五看了看沐色,想了片刻,终究对莲绛点头,“是的。” “胭脂,不要和他多说。”沐色警惕地看着莲绛,只觉得此人已疯,随时都可能做出更可怕的事情来。 “陛下。” 林子的最前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十五忙看去,只见原本守在大冥宫的冷竟然出现了,而他的身后,跟着一群人。 冷的后面跟着一瘸一拐的流水,和高烧几乎陷入昏睡的小莲初。 “阿初!” 十五看到流水和阿初,就要扑过去,可斩夜军团的暗杀者却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将十五拦住。 莲绛缓缓走过去,从流水怀里抢过阿初。 “陛下!”流水大惊,不敢松手。 “如果你还想保住你这双手,那就放开!”莲绛冷声警告,已经从流水手中抢过莲初。 孩子浑身滚烫,软绵绵的,和一坨棉花无异。 许是因为高烧,他小脸绯红,头发和眼睫都湿润不堪。 莲绛心疼地抱着小东西,低头在他脸上落下一吻,抬眸冷冷地看着十五,“夫人,我们的孩子病了呀。” 十五全身发抖,她丢下手里的鞭子,看着莲绛,“陛下,将孩子还给我。” “还给你?”莲绛黛眉轻挑,“这是我们的孩子,怎么能说还给你呢。”他碧眸幽深,唇边的笑容却十分阴森瘆人。 “你要怎样,才能将孩子还给我?”十五不敢再顶撞莲绛,只是哀求。 “ 留下来。” “不可能!” “不可能?”莲绛笑容更深,目光冷飕飕地扫过沐色,低笑,“好,将他杀了,本宫就把孩子还给你!” “你……”十五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莲绛。对方笑容妖冶,周身杀气丝毫不减。 “你要我的命?”沐色扶着十五,静静地看着莲绛,“那我跟你走,你将阿初还给胭脂。” “沐色。”十五冲沐色摇摇头,“这是我和他的事情,你不要参与。” “胭脂,他不过要我死罢了……”沐色静美的脸上露出如往昔般干净的笑容,“不要担心我。那日阿初带着我一起去赤霞城找你,可我却认不出你,连阿初也丢了。是我的错。” “呵——在本宫面前要上演感人戏码?”莲绛抱着阿初,盯着沐色,“本宫可没有说让你怎么死。既然你如此大义,而她又对你下不了手,不如你自行了断。为了证明你的诚意,你不如先自废左手!” “你说话算话?”沐色清美的脸上没有丝毫惧意,哪怕此时浑身是血,却也没有丝毫落魄,眉眼中依然是不沾纤尘的气质。 莲绛妖娆一笑,“你有资格谈条件?没有本宫的命令,根本无法离开赤霞山。” 见沐色缓缓抬起左手,莲绛看着自己方才流血的肩头,“对了,先从左肩骨开始。” 他话一落,沐色身子往左边一歪。十五一看,只觉得气血倒涌。 一条银丝从他左肩穿过,鲜血从他那早被染得通红的衣服溢出,点点滴落在白雪之上。 “我做到了!”沐色忍痛看着莲绛,“将阿初还给胭脂。” “你人还没有死!”莲绛笑容慵懒,“这七日,本宫有多少人死在你手上?你还记得他们是怎么死的?被你用傀儡术切成碎片!为了表示你的诚意,那你是不是也该将自己切成肉末,来献祭本宫的亡灵!” “沐色,即便你死了,他也不会放手。”十五开口。 “夫人真了解本宫。”莲绛揶揄地笑了起来,目光死死地盯着十五,“今天,本宫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留下你的人,要么留下你的尸体!” 十五一怔,看着莲绛。对方眼底如聚集了万年寒冰,透着让人畏惧的凌厉之气。 他没有开玩笑。 她也想留下,想无视一切地陪在他身边。 她活着留在他身边,只会给他带来 诅咒。 那就死了,将一具尸体留给他。 可如今的她,连死,都不能选择了! 莲啊,我也好想留一具尸体给你。 但是,事隔三年,所有东西都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为了爱情敢奋不顾身的莲绛,他是身负大洲天下安危、肩负着众生安危的大冥皇帝。 而她,也不再是那个为了复仇什么都不顾的女子。 她是北冥仅存的帝姬,流淌着北冥皇室几千年来仅存的血,肩负带领鬼狼重返北冥的重任,更肩负着开启皇陵,救赎那些得不到解脱的亡灵的重任。 她身后这些追随她的鬼狼一族,只要在大洲多待一日,就要受到诅咒带来的切肤之痛。 她一直不愿意承担任何责任,可终究逃不过命运。 她终不能像师父所想的那样,像一只鸟,在广漠的天空翱翔,无拘无束。 十五慢慢地走到被红莲业火燃烧成白骨的鬼狼遗骸身边,取出腰后面的龙骨拐杖。 拐杖在风雪中泛出虚弱的光。 这是月夕留下的最后一点结界。结界会在大洲七星成一线时,消失。 如果那时回不到北冥,那么这些鬼狼就会永远被留在大洲,最后慢慢死去。 “抱歉了,陛下。”十五抬头看着莲绛,“哪怕我死,我的遗骸都不能留在大洲。” 这一下,却是莲绛和沐色都惊讶住。 因为,十五说的不是大冥,而是大洲。 十五缓缓站起来,那龙骨拐杖在风雪中如明珠发光,原本肃杀安静的松针林传来阵阵狼嚎。 大洲白日的煞气比晚上要强许多,露出原形的鬼狼力量要比人形强很多,可同时,受到的反噬也会多很多。 风雪漫天,松林晃动,无数只鬼狼从树林中跃出。见十五抬手,它们纷纷立在她身后,却露出利刃随时要攻击。 看着这些鬼狼,莲绛面色不由一变,有些吃惊地看着十五,“你不是大洲人?”惊讶的语气中,多了几分警惕。 十五点头,“所以恳请陛下,不要阻止我们回去。” “呵呵……”莲绛脸色阴沉,杀气更浓,“大洲为九州最后一块净土,你们北冥三年前被赶回昆仑以北,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再次踏足大洲?” 作为南疆的祭司,又流着西岐的血,莲绛比任 何人都清楚这中间的利害关系。 为了保护大洲的安定,西岐和南疆,一直隐于世,默默地守护。十五不敢说话。 “陛下。” 默默站在莲绛身侧的冷,为难地看了一眼十五,终究是开口了:“艳妃娘娘,被带走了。” 莲绛目光一沉,盯着十五,长袖突然一甩。一道风切过,流水只感到胸口一阵剧痛,是被千金锤所敲击,跪在地上。 “艳妃呢?”莲绛眯眼盯着十五,欲再次对流水出手。 “等等。”十五厉声道。不多时,鬼狼扛着一个箱子丢在了地上。 箱子打开,一个满身是血、头发凌乱的女人从里面滚出。 她周身被绳索捆绑,嘴里塞着布条,看起来极为狼狈。 莲绛微微挑眉,冷笑着看着十五,“夫人难道要告诉本宫,你来大洲,就是为了带走艳妃?” 话音间,已经有侍卫上前要扶住艳妃。十五手中拐杖一横,将其拦住。 “我等是逼不得已才来到大洲,之前若有得罪,还请陛下不计前嫌。艳妃我归还,还请陛下将阿初和我的婢女还给我。”十五深吸一口气,“我将会保证,北冥从此不再踏足大洲。” “不计前嫌?”莲绛看了一眼满身是血的艳妃,“她伤成这个样子,夫人还要本宫不计前嫌,是不是还让本宫恭送你们到昆仑?” “那陛下要怎样?”十五冷笑。 “艳妃换回你的婢女。” 十五深吸一口气,退开一步。 冷上前,不敢看十五的眼睛,垂首将艳妃扶起来。 艳妃被拖到后面,火舞忙上前将她身上的绳索解开。艳妃嘴里布条被扯掉,她双目充血地盯着十五,厉声大喊:“陛下,这女人是大雍的奸细!角丽姬从未甘心放弃大洲天下……” 莲绛和十五同时盯了一眼艳妃,艳妃被莲绛那阴狠的目光一扫,吓得不敢多嘴,只是颤颤地站在他身边。 “我与角丽姬没有任何关系。”十五静静开口,“我的人到大洲如今两月,但是从未做过任何伤人之事。哪怕今天这一战,我手下的鬼狼战士,也并未伤及陛下手下任何一人。我也没有要吞并大洲的野心。” “既如此,你为何来大洲?” “爹爹,娘……”一直蜷缩在莲绛怀里的阿初突然醒了过来,揉着眼睛,虚弱地看着两人。 “阿初。”十五声音一颤。 小莲初全身滚烫,下意识地拽了拽围脖。莲绛伸出手,替他解开小围脖,目光落在他脖子上那条金色的丝线时,愣了片刻,然后取了出来。 凝红色的珠子,在风雪中发出夺目的光,莲绛看向十五,对方的脖子上,亦有一粒。 “这是我的!” 一直默默立在旁边的艳妃,看到莲绛手中的珠子,直接扑了上去。 十五一见,手中拐杖砸向了艳妃。她深知,好不容易才拿到的珠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艳妃拿到。 拐杖拉出一道白光,砸在艳妃身上的那一刻,被莲绛挥掌接住。 “呵,”他冷然失笑,“这就是夫人说的不伤我大冥宫任何一个人?” “她不行!”十五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夫人两颗凝雪珠,作何解释?”莲绛目光如利刃般审视着十五。 “陛下,这是她偷来的。臣妾之前被诬陷……” “下去!所有人都滚下去!” 莲绛暴喝一声,目光却依然一瞬不瞬地盯着十五,只恨不得将身前的女人看个通透! “阿初病了,先让他姑姑带走好吗?”十五乞求道。 莲绛低头看着方才被自己一吼,吓得瘪着嘴要哭的莲初,最终将孩子递给了流水。 见孩子终于回来,十五心头上的石头终于落下,又回头看了看沐色,“沐色,你先下去等我,照顾好阿初。” 沐色疑惑地看着十五,点了点头,与鬼狼退出几十尺开外。 幽暗的林子里,除了猎猎飞舞的风,和满地的伏尸,就只有两个隔着几尺站立的人。 他黑衣翩然,青丝如歌,精致的容颜却透着碎冰似的冷澈寒光。 她白发素衣,似一抹云烟立在白雪之上,静然悠远。 “尊贵的北冥贵客,您解释一下吧?”莲绛张开手指,那红色的凝雪珠,夺人刺目。 十五深吸一口气,道:“三年前,角丽姬野心膨胀,试图进入大洲,将其吞并,并饲养了一群傀儡。可不幸的是,她失败而归,还丢失了北冥圣物——凝雪珠。我这一次来大洲,只是为了凝雪珠。”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气凝聚在莲绛心头。盯着眼前姿容绝世的女子,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那所谓‘一双媚骨,一手遮天’不过是你放出的谣传 ?为的就是引起我大冥宫的注意,然后我们主动接近你?” 十五不敢迎视他锐利的目光,然而,他所问都是事实,“是。” “呵,”莲绛笑出声,“那,我将你误会为艳妃那晚,你闯入大冥又是为了探虚实?” “是。” “阿初来到闯入我马车,让我将其带走,你又偷入大冥宫,最终被我拦下留在了大冥宫,难道也是你预谋的?” 十五诧异地盯着莲绛。她怎么能说阿初是真的为了去找爹爹而走丢,然后再给他一丝期望? “是!”最终咬牙,她回答。“唔!” 身前一黑,十五只觉得脖子上一紧,旋即后背传来与树干相撞传来的剧痛——突来的痛让她疼得大脑嗡鸣。 耳边传来他几近疯狂的声音。 “所谓的感染风寒,炼蛇粉的毒,也是你设计的?” “是。” 他修长的手指如钳子一样掐着她脖子。 “那所谓的家父生辰,要赶回去给他拜寿,甚至主动提出让我陪你去呢?”他低头看着她,有点不敢说下去,可又那样的不甘,“你不要告诉我,你是想借着我离开大冥宫?”他颤抖的语气里,多了一丝哀求。 乞求、乞求……她不要说实话! 十五能否定吗?她不能!因为,莲绛所说的一切,全都是真实的。 “是。”十五苦笑。 她父母早在多年前就去世,埋葬在皇陵,成了永生无法解脱的亡灵。 执念让它们无法离开,执念让它们难以忍受皇室被灭族,执念让她活着。 莲绛浑身冰冷,只觉得天地的寒气全都凝在了此刻,连呼吸都无法通畅,心脏更是冷得难以跳动,似在瞬间休克。 他宁肯她对他冷漠,对他无情,对他视而不见,却不愿意接受她的谎言。 一个一开始就设计好的谎言,一个算计着他,一步步诱使他陷入的谎言。 他一手掐着她脖子,一手憎恶却贪恋地抚摸着她的脸,“那昨晚呢?” 昨晚那抵死缠绵,那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那跪在他身后抚摸着他伤口痛哭的她…… “难道也是假的吗?” “如果我依然对你冷漠,陛下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放我出宫?” 既然都九个谎言了,那再多一个真实的谎言 ,又有什么区别? 即便她说出真相,对他来说,又有几分可信度? 这一世,她觉得太累!她总觉得自己可以逆天,可后面才知道,无论怎样,她始终逃不过命运之手。 莲绛曾说:你若执意逆天,那你此生将受到诅咒,得不到所爱,求不得所许! 有什么,比这种诅咒更让人绝望! 第一次,莲绛感到了万念俱灰。 “你撒了这么多谎……难道就不能再骗我一次?” “抱歉。”她静静回答,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他松开十五,后退几步,冷冷地打量着这个初见便让他心动,愿赠予一生的女子。 他不知道他到底爱她什么?那绝艳天下的容颜?可他见过更美的。那一头让人心疼的白发?可他出生时,就见过有人为爱一夜苍白百年。 可他就偏生贪恋她! 贪恋一个不属于这个大洲的女子。 大洲,九州,本就是两个对立的立场。 九州之人,永远不可踏入大洲。 而大洲之人,也无法进入北冥。 他们是两个空间的人! “在尊贵的北冥贵客面前,我大洲凡夫俗子的卑微情爱,让您笑话了。”莲绛站立,那颠倒众生的容颜挂着一抹优雅且冷漠的笑,方才痛苦翻涌的双眸此时已恢复了平静,如一面沉淀万年没有任何波澜的冰湖,透着阴寒而疏离的光,“既然这凝雪珠本就属于夫人,那,完璧归赵。”说着,他摊开手心,勾着那金色的链子,凝雪珠在指尖晃动。 “但是,本宫有一句话也要赠送给夫人。” 十五抬头,隔着风雪,迎着他清冷决然的双瞳。 第5章 终须离别(5) “我大洲虽小,却也不是你们九州之人想踏足就可以随意出入的。三日内,你离开赤霞城!二十日内,穿越龙门,离开昆仑,从大洲消失。”他声音低沉,语气已有几分肃杀,“若他日,再让本宫在大洲看到你,必当手刃!还有,本宫与秋叶一澈是生死敌,你若与角丽姬有关系,本宫不会给你任何期限和机会。” 刹那间,风声四起。那从未停歇的细雪夹着冰碴,刮过脸颊,竟然有一种切肤之痛。 “多谢。”十五接过凝雪珠,“陛下,我能否有一个要求?” 莲绛面无表情,“说。” “关于艳妃,我和她有私人恩怨……” 没等十五说完,莲绛唇边溢出一抹讥笑,“昔日你在水牢为难她之事,本宫并非不知。只是,当时宠你、爱你,可以包容你一切胡作非为,只要你开心,你所做的一切本宫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那是本宫的女人,应享有的权利。如今,艳妃是大冥宫的人,而你,已没有资格。” 十五垂在身侧的手顿然紧握,沉声道:“如果我偏不放过她呢?” “今后夫人再敢动她分毫,休怪这二十日的时间,本宫都不给你。” “呵——”十五无奈一笑,“但愿陛下不会养条毒蛇在身边。” “毒蛇总好过骗子。”莲绛侧首,看着天空飞舞的雪。 “既然陛下什么都明了,那你知不知道她给小鱼儿下软香散,给安蓝下蛊?” “夫人您来大洲不是为了找回圣物吗?何时如此好心关心起这些无关之人?若您想以此为借口让本宫处置艳妃,那要让您失望了。”一片飞雪落在他脸上,他亦懒得去擦拭,“末了,感谢夫人这些天给本宫上的‘一课’。”说完,他转身离开。 这一次,他的步子没有丝毫的停滞,也没有丝毫的迟疑。 那是一种,心死变成灰烬,看清一切,藐视一切的默然和决绝。 十五握着凝雪珠静静地立在雪中,正要离开,身后响起阵阵脚步声。 她回头,看到冷神色悲痛地立在三尺开外。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看守在大冥宫的冷,会突然出现? 为什么,他会带着人截住流水? 为什么,要救艳妃? 他沉痛地看了十五一眼,“夫人,有很多事都变了,对不起。” “你应该对安蓝说对不起。艳妃早就疯了,她是一条随时都会反扑的蛇,我比你们任何人都了解她!” 冷垂下头,不敢看十五的脸,苦笑,“只是目前为止我们都活着。” 活着? “呵呵呵……”十五上前一把揪住冷,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是压住。 她放开了冷,丢下一句,“照顾好活着的人。”转身踩着雪,一步一踉跄地往前走。 林子风雪越来越大,天空黑云压境,漫天的雪无边无际,没有丝毫要停歇的意思。 没人知道先前的林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流水抱着阿初一直焦躁地往上方看。 阿初方才哭得很厉害,可此时早没有了力气,昏睡在了流水怀里。 沐色静静立于林中,目光静静地凝视着头顶落下的雪。那紫色的眼眸掩盖在细长的睫毛之下,似没有任何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回头,慢慢朝山上走去。 “沐色……”流水刚想喊住他,却在看到走下来的那个人时止了声音。 沐色步子稍顿,看着扶着树干才勉强稳住身形的女子,紫眸顿时安然,然后将其扶住,“胭脂……”他轻唤道,一只手方才受伤,唯有用另外一只手将其扶住。 女子脚下一软,几近虚脱地靠在他肩上。 沐色托着她后背,秀丽的眉顿时蹙紧,“胭脂,你受伤了。” “没事。” 方才莲绛怒极起了杀意,将她推至树干上时,刚清除炼蛇毒的心肺虚弱受创,有些淤血。 “他伤你了?”沐色静静地看着十五,语气有种诡异的阴沉。 “没有。”十五抬起头,强扯出一丝笑,不愿意再多说。 沐色也没有再问。他向来话不多,安静的时候,犹如画中少年。 “夫人。”流水紧张地上前。 十五擦掉嘴角的血沫,看着昏睡的莲初,伸出手将孩子抱在怀里。 “我们走吧。”她淡淡开口。 这一瞬间,流水又想起了初次见到的十五的样子。 从棺材中爬出来的青衣少年,面色苍白,没有一丝生气,犹如活着的尸体。 听到“走吧”两个字,流水才醒悟,紧张地看了看上方,怕有追兵来。 十五看到她担忧的样子,将凝雪珠递了出来,虚弱道 :“拿到了。” 流水欣喜若狂,“那我们现在就回昆仑。” 十五怔了怔。 回到昆仑,意味着永生无法再踏入大洲。 但流水是纯血统的大洲人,无法进入北冥。这意味着,她们也将就此永生别过。 “我想带阿初去一个地方。”十五将脸贴着莲初,“这里到昆仑只要十五日。你们直接去龙门等我。” “胭脂,我和你一起去。”沐色抬起清澈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十五。 那样干净纯良的目光,十五无法拒绝,她点了点头。 一行人安然下了赤霞山。十五从未觉得如此疲惫,好似一身的精力,都在方才用完。此时的自己,就像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没有灵魂,没有生气,只有茫然和绝望。 到了赤霞山,流水带着鬼狼林燕山,而十五抱着阿初,带着沐色悄然雇了一辆马车,往南边行驶。 上车时,天已经黑了,因为时间紧迫,十五让车夫连夜行驶。 从上车,她就一直抱着阿初,靠在车厢里,怔怔地看着帘子,没有说一句话。 “胭脂——” “胭脂……” 沐色在黑暗中轻轻唤了好几声,十五才惊觉,看向沐色,“怎么了?” 沐色坐过来,握着十五冰凉的手,清美绝尘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哀愁,“胭脂,你在为什么难过?” 十五心中建立的围城,在他清澈的眼眸中,瞬间裂开一道缝,似有鲜血蜿蜒流出,无声无息地痛。 嘴里腥咸而苦涩,十五喃喃开口:“活着,好累。” 沐色浑身陡然一震,惊骇地看着十五,紫色的眼眸凝着十五,“胭脂……” 他初遇她那一年,他十七岁,她只有十六岁。 那个时候,她明媚如骄阳。可一年后,她颓败如落花。但是,她总会说:沐色,好好活着! 即便痛,却也不曾见过她绝望,绝望到,她说:活着,好累! “沐色。”十五轻声打断,“胭脂浓死了,我有了新名字——十五。” “那你抬头,看着我。” 十五抬眸,迎着他的目光,只觉得那双眼睛像一片花海,开满了让人炫目的紫罗兰,芬芳馥郁。 她缓缓闭上眼睛,抱着阿初无力地靠在他肩头。 沐色一 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护着阿初。如海藻般漂亮的卷发垂下,遮住了那如画容颜里藏着的神情。 唯有低魅的声音幽幽传来。 “你永远是我的胭脂。”他低头,如玫的红唇,试探而不安地落在她的白发上,轻得如微风过水,“胭脂,这天下容不下我们。那么……我们就忘记这天下。” 冬日下雪的天都沉得非常快,艳妃坐在雪地里,背靠在一块石头上,浑身是血,看起来十分狼狈。 她低头看着骨头尽碎的左手,眼底折射出无比的恨意。 前方响起一阵脚步声,艳妃收起眼底狠戾的光,然后抬头。待看清眼前人时,她的杏眼里涌起一层薄雾。 “你怎么还在这里?” 莲绛看着雪地里坐着的女子,黑色的长发,精致的五官,是一模一样的脸。唯一不同的是,这张脸的眼睛,没有冷漠,没有无情,只有期待。 “臣妾以为,陛下不会回来了。” 莲绛微微一怔,“我能去哪里?” 艳妃惊讶,眼底漾开一丝笑,“陛下,回来就好。” 莲绛蹲下身子,平视着艳妃,开口:“风尽,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艳妃惊讶地看着莲绛,眼中薄雾凝结成泪水,点点滚落,她哽咽出声:“我认识殿下,有二十七年,三个月。” “二十多年了……”头顶雪花飞落,将艳妃周身裹了一层白霜,莲绛沧桑一笑,“你为何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我时刻都在殿下身边。” “是吗?” “是。”艳妃笑道,“我永远不会离开殿下。” 莲绛心中剧痛,看着身前满头白霜的女子,微微失神,问:“你真的不会离开我?” “永远不会。”身前的女子,认真回答。 莲绛绝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抬手抚摸着艳妃的长发,道:“好。” 他累了,才二十多年,他却像过了漫漫一生。 他觉得,他此生所有的情爱,都在今天之前,随着他的那颗心,燃烧殆尽。 他穷尽一生的爱,在遇到那个女子的瞬间,像烟花一样,全数灿烂而绚丽地盛开,然后落寞地消弭。 “只是……”艳妃抬起双手,凄然地看着莲绛,“我没有了手,不再是当年的鬼手风尽,亦不能再守护你了。” 莲绛看着那尽废的左手,五个手指,寸寸被敲碎。 他几乎难以相信,那该是怎样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能想得出如此歹毒的方式,折磨另外一个人。 “以后,没人再伤得了我。”他淡然开口,碧色的双眸清冷如雪,有着看透世间一切的决然,“你就站在我身后。” 艳妃脸上绽开艳丽的笑。 “火舞。”莲绛起身唤道。 暗处,火舞持着一把伞走了出来。 “将艳妃扶回去大冥宫。”说罢,他低头又看了一眼艳妃,“传太医。” 莲绛离开之后,火舞俯身欲将艳妃扶起来。 艳妃却是仰头靠在树干上,眯眼笑了起来,“我这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吗?” 火舞茫然地看着艳妃。 “陛下说,让我不要再离开。”她微微一笑。 “是吗?”火舞疑惑地蹙眉,“你从来不曾离开过,陛下为何要对你说此话?” 她这一问,反而让艳妃愣住,“陛下方才是这么说了。他还说,我没有双手,不需要我守护,只需要我站在他身后,只要不离开他。” 火舞看着艳妃满头白雪,和因为长时间坐在雪地里,那被染成白霜的睫眉,叹口气,“但愿,陛下是对你说的。” “呵呵——”艳妃靠着她站起来,“你口气为何听起来这般不开心?” “我没有。” “没有?”艳妃伸出一只手抚摸着火舞的脸,“长生楼共处多年,你的心思我哪里不懂?冷,他虽然冷漠,可他的心却没有殿下那般冷吧。如今殿下都接受了我,难道你害怕等不到?” 火舞眼底有淡淡的哀伤,“冷大哥心里是安蓝郡主。我不过是南疆一个身份卑微的女子,哪里比得上郡主?” “呵呵……”艳妃冷笑,附在火舞耳边道:“如今的安蓝,不是已经配不上冷护卫了?” “虽如此,但是,在冷大哥心里,郡主依然是最完美的。” 离开南疆之前,火舞未曾听说过安蓝。 她记得,第一次看到安蓝,是在大冥宫。 那一年,祭司带着冷大哥和斩夜军团去了慕氏,而她奉命照看整个大冥宫。 那个时候的大冥宫还没有建立完,却比现在更为冷清。她初次见到安蓝时,安蓝长发梳成小辫子,上面垂着金色的碎片,穿着异 域服装,很美。 然而,她指着艳妃,表情歇斯底里,“一定是你做了什么,哥哥才会突然失忆!十五呢?多多呢?” 只是没多久,那女子就有些神志不清起来。 这其中的缘由,火舞多多少少清楚。但是,她没有资格去评头论足,更没有资格去插手。 而后面发现冷大哥对那叫安蓝的女子与众不同的情感之后,她出于自私,彻底选择了缄默。 冰凉的雪飘在脸上,即刻融化,寸寸寒冷。火舞突然转醒,发现艳妃正盯着自己。 “相信我,冷护卫,会是你的。” 火舞没有说话。 艳妃的声音幽幽传来,“送我回我的宫苑。” 原本清冷的宫苑,处处点满了灯。 艳妃靠在小榻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眼神阴沉。 原本伺候在屋子里的宫仪,也默默退了出去。 她虽然知道自己的左手废掉了,可是,方才亲眼看到太医将她的手腕切断时,那种锥心的疼,让她此生都难以忘记。 她再次想起了,三年前,在闽江悬崖边,那个女子砍断自己右手时的情景。 “十五……”艳妃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右手用力一挥,将身前刚刚煎熬好的药丢在地上,浑身不可遏制地发抖。 此仇不报,她今生枉为人。 正要掀开褥子下榻,门口传来宫仪通报声。她慌忙坐好,已经看到莲绛领着人走了进来。 “陛下。”艳妃轻声喊道。 莲绛看着地上的碎碗和药汁,“怎么了?” “一时不适应。”艳妃难过地低着头,“臣妾已经无能到一个碗都端不起来了。” 目光落在被砍断的手腕,莲绛蹙眉,“外面这么多宫仪,为何不让她们来伺候?” 艳妃一听,忙下意识地将手腕藏起来,“臣妾怕让她们看到这般模样。” 莲绛坐在艳妃对面,“方才收到一封飞鸽传书,说水镜有异动,预测将有不明之人闯入月重宫。本宫需赶回南疆。” “臣妾要跟随陛下。”艳妃慌忙拉住莲绛的袖子。 莲绛低头看着她的动作,微微一怔,抬头凝着艳妃的脸,“那你收拾一番,两个时辰之后天黑就起程。” “带上安蓝吧。”艳妃凄然道,“大冥宫太冷了,而且 安蓝之前的心愿就是去南疆。” 莲绛没有反对,目光落在艳妃紫色的衣服上,“我让人送来了两套衣服,你试试是否合身。” 外面的宫仪捧着两个精致的盒子进来。 艳妃欣喜地让她们打开,可看到盒子里的衣衫,她眸色一变。 “怎么?你不喜欢?” “没有。这衣服很精致。”她笑了笑,看着那两套衣服。 “那收拾吧。”莲绛又深深看了一眼艳妃的脸,转身离开。 盒子里是两套素白的衣服,最好的面料,边角绣着流云。艳妃将衣服抓在手里,恨不得将衣服撕烂。 衣服上有莲香味,但是却掩盖不了淡淡的陈旧味。 这是两套放了两年的衣服。 她讨厌白色,讨厌这个款式。 这是两年前,莲绛替十五存放的衣服,她完全不清楚他是从哪里寻来的。 翻身下榻,艳妃走到里屋,趴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女人,抄起旁边的梳妆盒狠狠地砸了过去。 镜子里的女人的脸,支离破碎。 “十五。”艳妃深吸一口气,“你真以为,你这一次,就这么容易走掉?你断我手,我必要你命!” 她双手尽毁,一世鬼手风尽不再,她一生心血,也毁于一旦。 艳妃在屋子里绕了一圈,最终提笔书信一封。 屋子里灯火昏暗,收好书信,她走到床边,用力地拉开帐子上的绳索。 雕花红木床发出嘎吱声响,一个手掌大的黑色坛子露了出来。 坛子里传来让人作呕的腥臭,艳妃蹲在坛子里,将断手放在了坛子里。一条蓝色蔓蛇钻了出来,然后缠上艳妃的手臂,慢慢攀上。但是很快,那蛇又缩了回去,贪婪地饮着坛中鲜血。 看着那条蛇,艳妃跪在地上,缓缓地褪去身上的衣服。 幽暗的光线中,女子的身体呈现出幽白而诡异的光芒。 她抓起地上那把镶嵌着名贵宝石的刀,狠狠刺向自己的心脏。 “十五,你不是说,你还没有遇到打不倒的敌人吗?那我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叫打不倒的敌人!以吾之鲜血,献吾之灵魂,求尊之力量,赐吾之长生!” 咒语般的声音从坛子里传来,低沉,沙哑,诡异,阴森,一遍一遍地重复。 听到这来自灵 魂深处的召唤声,那条藏匿在鲜血中的蔓蛇,缓缓露出头,爬到陶罐边缘。 它吐着猩红的蛇芯子,在地上游走,然后沿着女子的腿慢慢攀游上腰肢,爬向胸膛。 它舔舐着那温暖而新鲜的血液,整个蛇身钻入了女子的心脏。 “唔!”女子发出一声隐忍的呻吟,整个身体开始不停地颤抖起来。她痛苦地捂住心脏,弓着背,试图减轻心脏传来的痛苦。 不多时,女子血淋淋的伤口,竟然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开始愈合,方才狰狞的伤口变成了光滑没有伤痕的皮肤,直到最后完全愈合。 那心脏,没有任何刀痕,只有一朵妖冶的蓝色花朵。 全身赤裸的女子缓缓睁开眼睛,苍白的唇扬起一抹深长的笑。旋即,她扶着旁边的凳子,慢慢地走向镜子。那裂开的镜子里映出的女人,容光焕发,眉眼处,妩媚到了极致。 两个时辰之后,火舞将身着白色衣衫的艳妃扶了出去。 两辆黑色的马车静静地停在出口,莲绛身穿黑色大貂风立在一旁,看着艳妃出来,目光落在她的衣服上。 “嗯,不错!”他点头,声音有着艳妃不曾见过的温柔。 艳妃面色一红。这是这么多年,莲绛第一次夸她。 她忙施施然地行了一个礼,“陛下久等了。” “风大,上车吧。”他轻言,然后掀开了帘子。 火舞和旁边的冷都是一愣。 莲绛向来好静,出行必然坐单独的马车,从不与人同坐,更何况是艳妃。过去三年,艳妃虽有一个名分,但其待遇和冷护卫没有什么不同。可以说,其与莲绛相处的时间还没有火舞和冷多,除了小鱼儿和后宫必要的事务,他从不召见艳妃。正泰殿建立至今,艳妃都不曾有权利踏足过。可此时,莲绛的动作,明显是要艳妃同坐一辆马车。 第6章 终须离别(6) 艳妃呆愣了半刻,美眸闪烁,似也不敢相信莲绛此时的变化。然而,想到下午在雪林中,莲绛说的那句“你不会再离开我吧”,她心中顿时一暖,眼眸湿润。 “外面风大。”莲绛提醒。 火舞忙反应过来,将艳妃送到了第一辆马车上,莲绛跟着上去。 冷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然后见火舞走到自己身前,低声道:“陛下,有些不对劲。” “是吗?”冷苦笑一声。 火舞看着他日渐沧桑的脸,“下午,艳妃曾说,她守得云开见月明。”见冷不说话,火舞又试探地道:“或许是陛下想通了吧。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会离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或许吧。”冷神色黯然地看着,缓缓启动马车。 “冷大哥,我会替你照看安蓝郡主的。”火舞翻身上马,低头看着冷,叹了一口气,“陛下说,待她在月重宫休养一段时间,再送她回楼。” 马车里铺着厚重的波斯地毯,艳妃紧张地坐在位置上,以为莲绛要和自己说什么。 哪知,对方却十分疲惫地靠在卧榻上,睡了。 长发如水一般泻落在榻上,五官完美得找不到任何瑕疵。看着眼前这张脸,艳妃忍不住凑过去,跪在他身前,静静地打量着他。 除了三年前,他犯病在她的黑屋中休息,她再也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看过他。 “莲绛啊……”艳妃神色凄凉,“这天下,只有我不会抛弃你。你看,你十三岁那年,伯父伯母离你而去,至今杳无音信。那个女人,欺骗你,利用你,离你而去。而我,永远都不会。我会陪你,到天荒地老。”她妩媚一笑。是的,她现在能陪他到地老天荒了! 马车缓慢摇动,艳妃亦沉沉睡去,恍惚中,只觉得有人在拉扯自己的头发。 她下意识地睁开眼,却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然后是一股怪异的味道传来,而自己的头皮也一阵冰凉。 是莲绛! 她心脏狂跳,可又不敢动。难道说莲绛发现了什么? “为什么会白发?” 沉寂而压抑的空气中,莲绛沉沉的声音传来。喃喃语声,是在自言自语。 头发展开,湿漉漉的东西刮过头皮,像是梳子。 莲绛在给自己梳头发? 冰凉的液体浸染了头皮,像无数条蛇要钻入脑颅,丝丝缕缕的恐 惧包裹了她全身。 “嗯,应该是这个样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放下梳子,将艳妃的发丝捧在手里。碧色的眸子在夜色里,泛着妖异的光。 欣赏了一会儿,他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就是这样的。”说着,又从袖中摸出一把明晃晃的小刀,抵在了艳妃的心口,“让我看看,你的心是怎样的?” 刀隔着衣服切下去,艳妃只觉得心脏处一阵冰凉,温热的血点点溢出。 艳妃手脚冰凉,这一瞬,她终于明白了:莲绛要挖开她的心! 就在她坚持不住要尖叫时,莲绛却突然收起刀,叹道:“明儿再看看吧。”然后起身,退回到旁边的卧榻,和衣躺下。 艳妃抬手伸入衣服,摸到一手的黏稠鲜血和一寸大小的切口。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下的伤口开始复原。 马车一直在前行,是在连夜赶路。 车里没有任何动静,连他的气息都消失了,艳妃才敢慢慢坐起来。 她头皮发寒,头发依然湿漉漉地搭在肩头。她下意识地看向莲绛所在的方向,再三确认他没有动静之后,摸索着起来,将随身携带的一面铜镜拿出来。 但马车里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楚,她只得往车帘子处悄然挪动。 车篷四个角都挂着马灯,艳妃偷偷掀开帘子,借着外面射进来的灯一照,如五雷轰顶,大脑嗡嗡作响。 铜镜从她手里滑落,一阵寒风从车外钻了进来,撩起一缕发丝,正好贴在艳妃手背上。 她苍白的手背上,有着一缕比她皮肤还白的发丝。 艳妃缩在角落,身体不停地发抖,连牙齿都咯咯上下打架。 她警惕地看着熟睡的莲绛,却突然不敢靠近。 她内心恐怖而迷茫,半天都没有从自己的白发中反应过来。 莲绛染了自己的头发做什么?挖自己的心做什么? 她努力地想要自己恢复冷静,试图分析莲绛这么做的原因。 就在此时,床榻上睡着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因为车帘子被她掀开了一个缝,马灯的光恰好照进来,照在了莲绛脸上。 湛碧色的眸子,清澈明亮,却又清冷如雪,“你坐在那儿做什么?”声音低沉冷冽。 “是臣妾吵醒陛下了?”艳妃忙放下帘子, 让两人都漫入黑暗中。 “没有。”他坐起来,揉了揉眉心,“方才做了一个梦而已。你怎么不睡?要到南岭之后,才会停车。” “臣妾……”他此时说话的语气,和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她浑身一个激灵,忙道:“臣妾心中挂记着安蓝郡主,有些睡不着。我想去后面的马车看看她。” 莲绛没有抬头看艳妃,只是揉着眉心,似十分疲倦,“你去吧。” 艳妃抓起马车里的披风,将头发裹得严严实实。待马车一停,她飞快跳下了马车,几乎逃跑似的奔向了另一辆马车。 上了马车,艳妃靠在车壁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难道说莲绛再一次被魔性吞噬?” 艳妃捂住胸口,但很快,她否定了这个猜测。 莲绛从十三岁时就开始学天下异能之术,以便控制自己体内的魔性,即便是后面他出卖了人类的鲜血,只留下魔血,可他依然能完好地控制魔性不让自己被反噬。 而唯一一次险些被魔性反噬,是那次和沐色的冲突让他失去理智,甚至出言处死十五。 后面失去记忆,蔓蛇从他体内引出,他性情比少年时期更为冷淡,体内的魔性完全被压制封印住,从未苏醒过。 更重要的是,莲绛魔性复苏时,有一个最大的特征就是:他的双眼是深碧色的,如暗夜幽灵。 方才在马车里,她看到的是莲绛正常的眼睛,只是有些恍惚而已。 “难道是梦游?”她喘了一口气,低头撕开自己的衣服,胸口上除了那朵蔓蛇花,没有任何伤口。 如果当时莲绛真的一刀切下去…… 她心有余悸地裹着衣服,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感觉像陷入了一个噩梦。 马车里睡着的安蓝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幽幽地盯着艳妃,突然抓起旁边的杯子朝她的头砸去。 艳妃目光一沉,伸手一下扣住了安蓝的手腕,俯身一压,一条蔓藤从手心里涌出,缠住了安蓝。 安蓝被突来的蔓藤缠住——那蔓藤像蛇一样扭动,勒紧——片刻之后,安蓝呼吸困难,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艳妃松开蔓藤,手中飞出一枚银针,扎在安蓝脑后,“我从未想过要真正伤你!”看着安蓝安静地躺在榻上,艳妃才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眼底涌起疯狂的笑意。 莲绛一手托着眉心,一手下 意识地放在心口。 方才,自己做了什么梦? 他垂首,耳根还留着不自然的潮红,神色依然有些恍惚。有那么瞬间,他似乎看到一头白发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想到那冷漠至极的双眼,他心口顿时一疼,那双无形的手再次作怪,似要将他心脏挖出来才甘心。 这种症状,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将凝雪珠给她之后就这样了。 “唔!” 疼痛加剧,他难受地弯下腰,有些扭曲的脸上露出一抹讥嘲。 嘲笑自己,还是忍不住会想到那个身影。 这莫名其妙的心痛,或许是对他的惩罚吧。 惩罚他再去想那个女人。 莲绛艰难地支起身子,侧首看着软榻上放着的盒子。 眼神里有些许挣扎,他终究是伸出手,将盒子里的瓶子拿出来,倒出一粒红色的药丸,迟疑了一下,又倒出一粒,一齐吞下。 药滚入腹中,犹如烈酒入喉,片刻之后,浑身灼热,大脑进入半空白状态。 他发现,只有进入这种状态,他才不会胡思乱想,才能避开心脏处传来的诡异疼痛。 药性慢慢发作,他想起了刚才那个梦。 他在做一个人偶!当年在南疆看到的一种描绘人偶。 也不知道这一睡,是几个时辰,车门外传来了火舞的声音,“陛下,到南岭了。” “云来客栈。” 十五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靠在沐色怀里。 沐色姿态僵硬地靠在马车壁上,一手揽着她,一手抱着阿初。他左手受伤,只是草草包扎了一下。 阿初平素里就爱闹腾,等折腾完了之后,就会呼呼大睡。 “到南岭了。”沐色睁开眼,对十五微微一笑。 十五一怔,忙起身掀开马车帘子,恰好看到了那华灯初上,烟花漫天的南岭独孤镇。 南岭有一个人人皆知的土豪——独孤镇主,想必这漫天烟花是他所馈赠。 马车已经停在了城门口,十五穿戴好披风,遮住自己一头白发,从沐色怀里接过阿初,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 这里的繁华,不输长安。 看着记忆中的街道,十五怔怔出神。 “胭脂,你以前来过?” “来过。” 沐色仰头看着布满星辰的天幕,有些惊讶,“今晚天气很好。” 十五跟着抬头,见一轮明月当空,满若圆盘,“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今天是十五。”沐色温柔地笑道,“也只有十五,才有如此好看的月亮。” “十五……”十五哑然出声,抱紧怀里的阿初。 许是感受到了这个城市的热闹,莲初也悠然转醒,揉了揉漂亮的眼睛,然后惊讶地张开小嘴儿,“咦,这儿又是哪儿?” 小东西脑袋转啊转,一下落在了沐色身上,马上哇哇大叫:“又一个爹爹!” “阿初。”沐色微微一笑,如兰花静开。 “又一个爹爹。”小东西很开心地扑到沐色怀里,忙大声喊。 他可喜欢这个爹爹了,又美丽,又温柔,而且还教他玩厉鬼。 “阿初,不能乱叫。”十五沉声,认真地道,“叫舅舅。” “舅舅是什么?”莲初好奇地问道。 “就是娘亲的弟弟。” “胭脂。”沐色看着十五,清澈的眼仿似能照进人心,“你不是我姐姐。”他声音很轻,却干净果断。 十五呆了片刻,“那是什么?” 沐色扬唇,笑得认真而明媚,“你是胭脂。” 胭脂,谁也不能改变的胭脂! “去客栈吧。我记得前面有一家云来客栈。” 南岭独孤镇是离南疆最近的城镇,与南疆只隔了一条沧澜江。 而云来客栈的二楼,则能看见沧澜江横跨其中。或许是地理位置的原因,沧澜江并不像闽江那样江水滔滔,红水泥沙翻滚,反而像它守护的南疆一样,安静而神秘。远远看去,它就如一条银河飘下的带子,落在大洲天下。 清澈的水面,能倒映出天空的一轮明月。 十五抱着阿初坐在楼台的椅子上,看着那寂静的江水。江边有人在放烟花,十分热闹,却丝毫遮掩不住江中明月的光华。 “娘,江的那边是什么?” “是南疆。”十五笑着道。 “南疆?”小东西眨了眨眼睛,“我们明天要去南疆吗?” 十五眼睛微微酸涩,轻声道:“我们没有时间了。就在这里看看吧……” “娘,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阿初回头,看到屋子里没有 沐色,好奇地问:“没有看到爹爹呢。” “那是舅舅。”十五又小声提醒,“他在隔壁休息呢。” “那为什么,我叫那个爹爹,你不说他是舅舅呢。”小莲初认真地看着十五,瘪了瘪小嘴,“为什么那个爹爹没有来?那个爹爹不是要陪我们去看昆仑吗?” “阿初!”十五沉声,脸色刷白。 莲初眼中泪水滚动,瞬间明白娘生气了。 “你忘记了?这是大洲。大洲,不属于我们。” 莲初垂下头,卷长如蝴蝶翼般的睫毛上缀着泪珠儿,委屈地嘟囔:“我只是想爹爹了。” 十五抱紧阿初,挤出一丝笑容,然后指着烟花中的明月道:“阿初,你看那月亮啊。娘给你唱一首歌好吗?这是阿初爹爹以前唱过的。” 临近过年,独孤镇热闹非凡,烟花不陨,到处都是爆竹和喧闹声。 为了能安静些,莲绛特意选了靠江的房间,可没想到,江边竟然涌了一大群人在放烟火。 这一日,他都在做一个梦!梦里,他制作的人偶,就要成功了。 奈何烟花绚丽,他再也无法入睡。 立在窗边,看着热闹的江面,他微微蹙眉。 信中提到的是:七星异动,三镜破碎,大乱。 七星,指的是大洲天罡七星。 而三镜,分别指的是:昆仑冰湖、南疆圣湖、西岐大明宫镜湖。 像镜子一样的湖水,所在的地理位置成三角,将大洲天下护在其中。大洲有任何变动,湖中都会出现镜像。但是,几千年来,三湖安静。 即便是三年前,角丽姬企图吞并大洲,但是,没有感受到危险的三湖没有任何异象。 然,大洲明明安定,三镜却有了异动。 这种异动是在警示:危机。 西岐那边,怕也有动静了吧。 守护三镜,是西岐、南疆存在的意义,亦是他生下来的责任。只是过去几千年,大洲安宁,这个责任说起来只是一种形式,并没有禁锢任何人。可现在,有了镜像,这责任就像无形的枷锁,瞬间迫压而来。 他虽放荡不羁,虽然任我妄为,却也知道:护住大洲,是西岐和南疆传承几千年,几百代的责任。 因为责任和传承,他们才有着普通人所不具有的灵力和天赋异禀。 信,不 是月重宫传来,而是来自西岐,光明圣殿。 笔迹,出自他父亲,颜绯色。 十几年前,他们离开回楼,游历大洲,从此彼此杳无音信。 可昨日他却收到父亲的亲笔信函,信中警示他速速赶回南疆圣湖。 看样子,三镜异动,已惊动了父亲,而父亲,已经回到了西岐。那个二十多年前,父亲说,不再踏足的地方。 想到父亲催促他回南疆,莲绛扬唇,笑得有些落寞:原来,这么多年来,父亲和母亲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抬头,明月如玉,清清朗朗。银色的光辉,如一层薄雪覆盖了整个独孤镇。 莲绛打开那个红色的瓶子,沉默片刻,倒出三粒药丸。 他凝视着药丸,一口吞下。 他将窗户推开些,任由江面上的冷风吹进来。恰在此时,喧嚣的烟花、鞭炮和欢呼声中,却传来一阵几不可闻的歌声。 那声音很轻,如水波涟漪,轻轻扬扬。 他之所以能在这嘈杂的环境里听到,是因为他对曲子的旋律很熟悉。 “夜色茫茫罩四周 天边新月如钩 回忆往事 恍如梦 重寻梦境 何处求 人隔千里路悠悠 未曾遥问 心已愁 请明月 代问候 思念的人儿泪常流 月色朦朦 夜未尽 周遭寂寞宁静 桌上寒灯 光不明 伴我独坐 …… 请明月代我问候” 莲绛靠在窗前,静静地听着女子唱完最后一句,怔怔得半天反应不过来。 待烟火声响起,他方才从一阵剧痛中惊醒,而自己的手,已不知何时落在胸口上,用力地揪着身前的衣服。 “呵呵……”他自嘲,看着红色的瓶子。 大冥宫每月总会进贡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手里这个便是西域五石散,据说能缓解头疼,放松神经,甚至能治愈失明。 五石散里,有着大量的曼陀罗和罂粟,是能让人产生幻觉的毒药。 “药性发作了。” 若不是药性发作,怎么会在沧澜江附近听到她的声音? 临走时,暗人捎来消息:那女子直接连夜奔赴昆仑。 也对,她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北冥圣物。既然东西拿到,这大洲她还有什么好逗留的? 再则,他已经丢了话:若她二十天之内不消失在大洲,他必不会手下留情。 “娘,‘明月千里寄相思’是什么意思呢?” 稚儿软糯的声音传来,莲绛欲合上窗户的手顿时停住,忙探出身子循那声音看去。 云来客栈属独孤门下。 那独孤镇主生性风流,性格恣意,是一个很会发现商机且把握商机的人。 客栈因为靠江,为了兴隆生意,他将二楼设为贵宾客房。临江这边,几乎都有单独的小阳台,以便凉凉夏夜坐在阳台上,感受徐徐江风,看明月照江。 而此时,那个小阳台的竹椅上坐着一个全身穿着黑色袍子的人。那人看不清面容,可她怀里却坐着一个孩子。 黑袍下,一只如玉素手伸出来,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卷发,“就是说,明月都会将我们的思念带给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人。” 孩子似懂非懂,“那个人,是爹爹吗?” 女子沉默,没有再说话。 恰此时,孩子扭了扭头,漂亮的眼睛四下一看,竟然一下看到了窗前的莲绛。莲绛怔住,见孩子远远地朝自己扬起胖乎乎的手,“娘亲,我看到爹爹了。” 莲绛胸口一暖,忍不住也朝那孩子伸出手,却听到女子以冷厉的声音道:“阿初,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乱喊。” 莲绛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女子起身,进入了房间。 周围除了漫天的烟花,什么都没有。 莲绛试图伸手去抓,却只感受到缕缕凉风,心中亦跟着空荡荡的。 第7章 终须离别(7) 他握紧手里的五石散,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快步走向那个房间,立在了暗处。恰好看到门打开,小莲初飞奔而出,却被女子一下拉住。 “阿初,你去哪里?”女子穿着宽大的袍子,戴着黑色的风帽,除了一双清丽绝世的眼睛,其他全都被黑纱遮住。 “娘亲,我要去看爹爹。”孩子眼中满是期盼。 十五以为阿初说的是沐色,道:“沐色受伤了,他这会儿正在休息,我们明天再去看他好吗?” “我说的是莲绛!”初次相见时,莲初就知道莲绛的名字,当时他被莲绛扔到水桶里各种审讯。 结果,他惊奇地发现,那个美得颠倒众生的爹爹不但和他长得有点点像,连名字也好像。后面知道,自己的大名叫卫莲初,他心中还难过了好一阵子。 听到莲绛两个字,十五藏在面纱下的脸瞬间苍白,竟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要去找爹爹。”莲初说着又要挣脱十五的手,往外跑。 十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怒气,将孩子拉过来放在膝盖上,一巴掌对着他屁股甩了下去。 立在暗处的莲绛,心顿时跟着一抽。 “你为什么不听话?”十五颤声呵斥。 莲初哪里挨过打,顿时委屈得哇哇哭出声,“我只想去看爹爹,为什么不让我去?” 离开大冥宫那天,爹爹说了,无论他和娘亲到哪里,他都会陪着。 他刚刚明明在窗户边看到了爹爹。 阿初的哭声,像刀刃般落在十五心口。 莲初继承了莲绛那份执拗和固执,坚持的东西,如何都不会改变。 无论她怎样教导,似乎在孩子心中,莲绛已经是他爹爹。 想到这里,十五突然觉得好难过:自己对不起阿初。 她被诅咒,无法和相爱之人相守相伴,可是,她还夺掉孩子知道自己父亲是谁的权利,阻止他们相认。 可她没有办法。 她怕孩子知道真相,会留在大洲。而莲绛知道真相,会跟着前往北冥。 秋叶一澈和舒池为北冥半血统,可依然无法进入北冥。 “不要提他了,好吗?”十五抱着阿初,半跪在门口,无奈地道。 “为什么?”阿初泪眼蒙眬地看着十五,“是娘你不喜欢爹爹吗?是娘你不要爹爹了吗?” 面对阿初认真而坚持的眼神,十五只得道:“阿初,我们是北冥人。但是,他是大洲人。” “嗯?” “我们不属于大洲,而他,不能去北冥。”十五小心翼翼地擦干孩子脸上的泪水,“我们是要不起。而且……”她不是不要,她是要不起。 “而且什么?” “没什么,方才娘冲动打了你,不如娘带你去逛街,赔不是好吗?” “好。”小莲初这才破涕为笑,可眼神还是幽幽地看着莲绛房间所在的方向。 小莲初心里有点难过,方才爹爹明明看到自己了,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呢? 十五没法对孩子说,莲绛已经对他们下了驱逐令。 孩子爱莲绛,莲绛在他心中是一个完美的神,她没有资格去破坏。 这或许是她唯一能给的吧。 想到自己遮遮掩掩的样子,十五灵机一动,“阿初,等等娘。” 半个时辰之后,阿初惊讶地看着屏风后走出来的少年,“咦,我娘呢?你是谁?” 十五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是出来赤霞城,为了宣扬一双媚骨之手引艳妃上当时,练手做的人皮。连流水现在的脸,也都是十五重新做的。 那日,往事蹁跹,待停下时,手里已经多了一张神情看起来颇为呆滞的脸。 原本是想将它丢了,可流水却执意将它留了下来。 十五将阿初抱在怀里,“连自己的娘都不认识了,干脆把你丢了。” 阿初才突然想起娘会变脸,那会儿还给他做了好多脸。 “娘,我也要,我也要变脸。” 十五看着阿初的脸,“阿初这张脸最好看了,不要换。娘舍不得。”说着,忍不住在孩子脸上亲了一口。 莲初得了赞,将方才的难过和伤心抛到九霄云外。 此镇临江风大,十五唯有一张脸,没有假发遮住一头引人注目的白发,只得再次戴上帽子,抱着阿初出了门。 莲绛久久立在风中,神情恍惚地盯着十五的房门,丝毫不敢眨眼。 只怕一眨眼,自己就醒了过来。 门再次打开,他看到那熟悉的背影抱着孩子慢慢下楼。不做任何迟疑,他如鬼魅般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时刻保持着一点距离。 他不敢太近,怕扰了梦;又不敢太远,怕醒了 梦。 二楼转角的一扇门悄然打开,紫眸卷发的白衣少年宛如画中人,静静地靠在门上。 头顶烟花炸开,绚丽的光芒照亮了整个独孤镇。 到了街上,十五才知道,财大气粗、色性不改的独孤镇主三天前才纳了第七房小妾。 据说那姑娘美若天仙,将那独孤镇主迷得团团转,设宴三天宴请亲朋好友,大有要与正房平起平坐的趋势。 那小妾特别喜欢紫色蔓藤花,大冬天的,独孤镇主也命人去弄。这几日,那小妾又迷上了烟花,独孤大财主便命人没日没夜地放。 客栈外面,便可以看到小厮不停地从马车里搬出一桶一桶的烟花,轰轰地炸开。 小家伙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看得眼花缭乱。 “娘,烟花真好看。” 十五抱着阿初,沿着城中河走。 冬日河岸柳树挂满了红色的灯笼,看起来像串串红色的风信子,在风中摇曳生辉。 街道旁,琳琅满目的都是各种小摊,吃的、玩的,应有尽有。 “娘,糖葫芦。”小家伙突然在十五怀里一蹦一蹦的。 十五循着他的指示看去,瞧着一个小摊上摆着好多糖葫芦。 “阿初,喜欢吃?”十五眉心一跳。 难道说,吃糖葫芦,也遗传下来了? “嗯。”小家伙笑得格外甜。 “公子,三文钱一串。”卖糖葫芦的商贩道。 “一串,谢谢。”十五将糖葫芦给莲初。小东西拿在手里,十分不客气地吃了起来,满嘴都是糖。 待咬了一口,小东西被酸得抖了抖,样子十分滑稽可爱。看得十五也不由得笑了起来,暗道:吃东西的样子倒不像莲绛。莲绛除了撒泼骂人打架,其余都斯斯文文优雅如贵公子,吃东西也和猫似的。 “老板,再给我一串。”十五又掏出三文钱,递给了老板。 “娘也喜欢吃吗?”小莲初歪着脖子,看着十五手里的糖葫芦,好奇地问道。 十五拿着被包好的糖葫芦,认真道:“阿初的爹爹,也很喜欢吃。”最后又塞给阿初,“阿初,替爹爹拿好吧。” “真好,他什么都像我!”小莲初自豪地咬了一口糖葫芦,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光影交错的人群中。他先是一愣,然后正要大喊,那立在灯光下的人,却竖起漂 亮的手指,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莲绛看着阿初的背影,朝他笑了笑。 梦寐者说:思念入骨的那个人,背对着你走在前方,这说明,她一直默默地陪着你,牵引着你前行。但是如果她回头,说明路到了尽头,你需只身孤独行走。所以,他期盼着那个人回头,却又害怕她回头。 “爹爹——”阿初怕惊动到十五,对着莲绛做了一个口型。 爹爹果然来找他们了。 莲绛扬起漂亮的眉眼,怕引起注意,他敛了瞳中碧色。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悄然跟在十五身后。 “乖。”他亦朝阿初做了一个口型。 小家伙十分开心,突然想起自己手里还替莲绛拿着糖葫芦,不由得朝他挥了挥。 但莲绛无法靠近,只是无奈地摆了摆手。 恰此时,十五抱着阿初走到桥边,阿初顺手将糖葫芦放在桥墩上。 莲绛跟上,素手拿起阿初留下的糖葫芦,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酸甜的味道溢满了整个口腔,恍惚间,他都以为,这梦,太过真实。 一大一小,隔着人群,相互挥着手里的糖葫芦。 两人相互交换眼神,吃着心爱的糖葫芦。 “嘻嘻——爹爹果然爱吃呢。”冷不丁,阿初得意地冒出这么一句。 十五一愣,才看到阿初手里少了一串糖葫芦,“阿初,你把爹爹的糖葫芦弄丢了?” “唔——”小东西眨了眨眼睛,看着头顶明月,“明月将糖葫芦送给爹爹去了呀。” 十五笑出声,“你倒学得快。” 妙学妙用,擅找借口,这又像足了莲绛啊。 “阿初聪明啊。”小莲初扬起漂亮的脸,笑了起来,不忘朝远处的莲绛眨了眨眼睛。 十五的笑容却缓缓凝住。看着这桥,前尘往事纷杂而来,十五陷入了潮水般涌来的记忆中,似乎想起了青衣少年默默地跟在那个红衣美人身后的情景。 那个时候,还开着蔷薇花。 她似乎又看到了,他坐在房屋上,抱着她的大腿喊:相公,我怀了你的孩子…… 想起了红衣美人临水而立,静静看着自己的样子。 那一年,她第一次将莲绛弄丢,就是这个位置。 独孤镇主垂涎莲绛美色,甚至不惜带人来抢。 那时的他,隔着慌乱的人群看着自己,对她的千言万语都化成一抹苦涩,凝在唇边。 莲绛立在一处柳树下,眼眸如春雨蒙蒙,静静地看着临水而立的女子。 他浑然不知,后面来了一辆敞篷马车,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而来。 马车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相貌堂堂,穿着紫色的华服;靠在他肩头的女子,面容精致如画,她目光扫过人群,慵懒中带着一份期盼,像是在寻找。 “看烟花嘛,哪里都能看。这外面风大,你若受了风寒,我小心肝都会疼啊。”那相貌堂堂的男子正是整个南岭人人皆知的独孤镇主。此时,他正抱着怀中的可人儿,恨不得将其捧在手心。 女子眼眸慵懒,却没有说话,神色还透着几分冷淡。 那独孤镇主偏生吃了这一套。 “怎么没有烟花?看不清。”女子收回目光,淡淡地道。 “放烟花,烟花。”大财主大喊。路旁的家丁侍卫忙点燃炮筒。 一瞬间,街道一片雪亮,而就在那片绚丽的光幕下,一个人临水而立,黑发扶风,清冷绝艳,姿容天下。 “停!” 独孤镇主看着那美人。 这个人的身影,他一辈子都忘记不了。 没等马车停稳,他一下从马车上跳下来,几个跨步停在了身穿黑色衣衫的莲绛身前。 眼前的人儿,容颜比几年前美艳了不知道多少倍,他甚至有些认不出来,可是对方眉眼中的清冷,却是一模一样。 管他到底是不是,先搭讪。 “美人儿,是你!”独孤镇主拉住莲绛的衣衫,激动得双眼通红,“美人儿,你可记得我?” 莲绛蹙眉,眼眸冷冷地扫过那独孤镇主。那一眼,带着宛如兵刃般的锋利和阴鸷。 独孤镇主被他这一扫,忙放了手,不敢拉莲绛的袖子和有其他动作。但是,见莲绛孤身一人,此人色从心起,完全忘记了马车上自己新纳的小妾,围着莲绛不肯离开。 “美人儿,你记得我不?”他搓了搓手心,“嘻嘻,我是独孤啊。” 害怕十五离开,莲绛往前跨一步,哪知,那独孤镇主跟着追上去。 “美人,你去哪里啊?你相公呢?” “相公?”这一问,莲绛倒停了下来,冷眼看着他,冷笑,“你觉得,本宫有相公?” “咦,三年前拿着月光宝剑来我府邸上,伤了我百来人把你抢走的少年,不是你相公?”想到那少年,独孤镇主浑身哆嗦了一下,“就是那个,看起来……呆呆的,像木头一样的少年。” “呆呆的?”莲绛眉心突然剧痛,有些喘不过气来,“什么少年?” “你相公啊。你不是说怀了他的孩子?哟。”看到莲绛神情恍惚的样子,独孤忙凑过去,“是不是你那相公又把你丢了?你肚子里的孩子还在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相公?” “啊,我想起来了。”独孤镇主拍手,这个果然是搭讪的好借口,“你那长得一副死人脸的相公,叫十五!” “十五!”莲绛身子一个踉跄,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脑中涌出,挣得脑颅都要裂开一条缝,连四周景物都天旋地转起来。 “咦,美人儿,你怎么了?” 独孤镇主趁机扶住莲绛,可莲绛却一把推开他。 “哟,你们都不长眼睛啊,快点扶住美人。”独孤镇主大喊,心想这一次可怎么都不能放过莲绛。 他身后的十几个家丁,突然拔出刀,逼近莲绛。 “让你们扶,没有让你们拔刀!”独孤镇主大声呵斥。 然而,一个家丁手里的刀却朝莲绛直接砍了过去。 “你们反了!” 独孤镇主是练武之人,瞬间反应过来,身形一闪,挡在莲绛身前,一道掌风劈向为首的家丁。 第8章 终须离别(8) 那家丁吐出一口鲜血,跪在地上,但马上又站起来,朝莲绛扑来。 这时候,独孤镇主才发现自己那家丁双眼充血,神情狰狞,姿势怪异。 不但如此,其他家丁都是一哄而上,而且目标全是莲绛。 “蠢货,老子的话你们都不听了,反了你们!” 独孤镇主一把夺下一人的刀,恼怒地劈了过去。对方生生被砍下一只手,可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想继续攻击莲绛。 这一下,独孤镇主似乎意识到了不对劲儿。 那些家丁就像被人控制住一样,倒下去又爬起来。 周围烟花噼里啪啦地爆开,炮声震耳欲聋,几乎无人发现这诡异的变化。 莲绛亦全然不知道危险的逼近,他靠在河边石墩上,脑颅一直嗡嗡作响,甚至可以听到头盖骨因为剧痛而发出丝丝裂开声。 他抬起手,摁住头,浑身开始抽搐。 十五? 十五? “快走!”独孤镇主很快扛不住,拉住莲绛就要跑。 “老爷!” 一个娇娇嫩嫩的声音传来,独孤这才发现,马车上还有自己新纳的没有吃到的可人儿。 “快来!”他上前,另外一只手抓着女人,带着莲绛狂奔。 一直观察着莲绛的小莲初一看那独孤镇主拽着莲绛狂奔,失声大喊:“娘,娘,有人要抢爹爹!” “你在喊什么?”孩子尖锐的声音传来,将方才陷入前尘往事的十五惊醒。 小莲初指着莲绛的方向,“好多人在追爹爹,有人抢爹爹!” 十五忙回身看去,见那绚丽的烟花下,人挤如潮的人群中,三个人正朝这边跑来。 前面一个人,身形特别狼狈,脸上还沾着鲜血,一边跑一边大喊:“老子回去通通炒了你们,竟然给爷反了……” 因为他声音太大,跑的姿势太怪异,十五目光一时落在他身上,只觉得有些面熟,在哪里见过。 “谁敢动老子独孤世家的人!” 他这仓皇的嘶声厉吼,让十五面色顿沉,将他认了出来,目光也几乎本能地落在他身后。 果然见他正抓着一个熟悉的人。 也不知道人群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到有人惨叫一声,旋即所有的人就朝十五这边跑来,一下将十五围堵 得无法前进。 十五想也没有想,抱着阿初,踏步腾空,直接奔向独孤镇主。 在另外一座桥上,十五横身一挡,立在了桥中央,挡在了独孤镇主前方。 “滚开!”那独孤镇主一手拉住一个美人儿,眼见前面的路被一个黑衣人挡住,狰狞着大喊。 十五抱着阿初,抿唇不动。 越跑越近,可桥上的人竟然像石墩一样。 “谁敢挡独孤世家的路,老子让他世代在这南岭混不下去。” 可桥中央的人,根本不予理会。 “站住!” 恰此时,一个稚嫩的呵斥声传来。 那声音虽然细小,却带着某种魔音,独孤飞奔的身形也随之一顿,抬头的瞬间,才发现桥中央的黑衣人怀里,抱着一个幼儿。 后面的诡异气息如潮水奔来,那独孤吓得满身是汗,哪里还管什么,直接就朝十五撞了过去。 十五目光微沉,在他近身的瞬间,抬脚甩了过去。 独孤只觉得天旋地转,难以刹住身体,眼看就要摔得人仰马翻。十五的脚尖勾住他的腰,往旁边稍微一带,另外一只手抓着莲绛,往身后一拉。 那一甩一勾一带,不过瞬间,可十五动作却行云流水,而独孤镇主也刹住,踉踉跄跄地扶住桥墩,不至于摔下去。 可一见莲绛被拉走,他顿时火冒三丈,“挡我的路,还抢我的人,你哪里来的?” 独孤镇主扶好旁边的女子,一撸袖子,就要朝十五扑过来。 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拉住莲绛的十五,依然不动声色,抬腿又是一脚。这一次,却没有踢出去,也没有把独孤镇主甩出去,而是脚尖稳稳落在他腰部的致命要害处。 那独孤镇主面色苍白。他风流成性,好淫乐,当然更懂得保养,也清楚:眼前人只要这一脚下去,他这后半辈子的性福就毁了。 “呵呵——”他忙挤出一个笑,似也忘记了后面追来的杀气,狗腿地看向十五。 这不看还好,一看,独孤镇主就吓得三魂去了六魄。 帽子下的这张脸,和三年前没有任何区别。 清秀,苍白,冷漠,还有几分呆滞,这不就是……那美人儿的死人脸相公! 这个……不是吧?真让他给遇上了?这么巧? 当然,这话,此时在十五阴 恻恻的目光下,给他一百个胆子他都说不出口。 好歹也是见过大风大雨的人,独孤镇主忙从方才的惊恐中恢复过来,满脸堆笑地看着十五,双手一抱,道:“小哥儿,好久不见啊。” 十五抿唇。 果然是死人脸啊,还是如当年一样惜字如金,不肯说话。独孤镇主心中暗骂。 “小哥……三年未见,”独孤镇主垂着眼睛,看了看十五抵着自己腰腹的脚,“你高抬贵脚吧。” 十五没有理会独孤镇主,握着莲绛的手紧了紧。 莲绛此时在她身后,十五无法看清他的样子,只觉得他身体微微颤抖,有些无力地靠在她后背上。为此,她直了直后背托着他。 而莲初则趴在十五的肩头,胖乎乎的手抱着莲绛的脸,轻轻地喊:“爹爹?”手摸到莲绛冰凉的唇边,却是殷红的血沫。 莲绛在近乎让他昏厥的剧痛中,听到小莲初软软糯糯的声音,才缓缓清醒,看到那漂亮的小脸儿就在眼前,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那像瓷器般白皙的脸儿上还沾着方才糖葫芦留下的糖。 看到这张脸,莲绛只觉得那蚀骨噬心的疼,竟然减轻了许多。甚至于,看着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他有着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满足。 是阿初。 孩子的手轻轻地擦掉莲绛唇边的血沫,还以为是莲绛方才吃糖葫芦留下的糖。又见莲绛面色苍白,有些虚弱,小莲初忙笑着安慰:“抢不走你。” 孩子天真无邪的笑,让莲绛心中瞬间温暖。 也在刹那,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正依在某人身上。 放过无数烟花的空气中火药味浓烈,但是,两人贴得如此近,他能闻到属于她身上独有的女子冷香。 那香,那味道,让他云里不知雾里。 可又如何…… 反正是那曼陀罗和罂粟编织的梦境。 也不顾其他,他的手贪婪地落在了她腰肢上,轻轻收紧。 十五挺直托着莲绛的背,在被莲绛抱紧的瞬间僵硬,也吓得脚微微往前一抬,身前就传来了独孤镇主的哀号。 “小哥,小哥……你听我说。”独孤镇主可真是被十五这个动作吓得魂飞魄散。 他还这么年轻,才不到三十三岁,他还有几十年的性福日子要过啊,还有这么多美人等着他宠幸啊,他不能失去男人 的能力。 独孤镇主惊恐地看了一眼十五遮住的莲绛,忙道:“我对你娘子什么都没有做。方才我是……在路边偶遇到。” 十五依然没有说话,目光紧锁着独孤镇主。 这死人脸啊,又不开口,偏生又用这种能看得人魂飞魄散的眼神盯着自己。 独孤镇主小心地捧着十五的脚,几乎要哭了。 三年前,谁不知道长生楼出了一个叫十五的杀手! 那青衣少年,一柄月光宝剑,直接杀入了睿亲王府。 “小哥儿……”独孤镇主眼泪汪汪,“我发誓,我连你娘子的手都没有摸。” 十五眉微一挑。 独孤镇主的心跟着一咯噔,暗道不好,“真的,我以我七个老婆发誓,我什么都没有做!方才在河边,我看到他神情恍惚,失魂落魄,以为你又把他丢了,然后我就好心……” 听到丢了两个字,十五的唇难受地抿起,目光也黯然下来。 她这难过,看在独孤眼里犹如自己被判了死刑,以为她是生气,忙大惊大喊:“真的,我只是拽了他的袖子。而且我是救他……” 他话没有说完,十五突然抬眸看向他身后,那漆黑的眼瞳里闪过一道亮光,脚尖将独孤镇主往侧面一踹,一道风从她脚底蹿出。 “砰!” 十五方才那一脚非常快,独孤镇主被踹得倒在地上七荤八素。等爬起来时,他看到一个满身鲜血、手拿砍刀的家丁躺在地上。 看到家丁身上的独字,十五蹙眉,看着地上的独孤镇主。 “这这……”对方爬起来,忙解释,“是我家丁,但是不知道他们都发了什么疯,连我都砍啊。刚刚我就是这么带着你娘子跑的。” 话语间,那个被十五一脚踢断脖子的家丁,竟然摇摇晃晃地又站起来,头还挂在脖子上,摇摇晃晃地拿起刀又冲向十五身后的莲绛。 “你看到了吧……”那独孤镇主吓得哇哇大叫,“就是这样的,怪物啊。” 同时,其余十几个家丁也追了过来,狰狞着双眼盯着十五这边。 十五意识到了某种不安,侧身将莲绛扶着靠在桥墩上,又将阿初放在地上,“照顾好你爹爹。” “嗯!”阿初扬起小脸,“我一定会的。” 独孤镇主在旁边一听,心中哼哼道:哟,这死人脸终于说话了!我还以 为三年不见,这死人脸变成哑巴了。可心里又气又不爽:好歹是我的地盘,这死人脸竟然都懒得开口和自己说话! 十五说完,脚尖一勾,地上那把砍刀飞到了她手里,身形如闪电,鬼魅般进入那一群被控制了的家丁中。 手起刀落,鲜血四溅,动作敏捷如飞,根本看不清身形。 那独孤镇主三年前见过十五的身手,但当日十五并没有杀意,只是想硬闯抢人。可现在,看着脚下滚来的一个个头颅,独孤镇主骇然得全身都在哆嗦。 “妈呀,这哪里是砍人啊……”他吞了吞口水,“简直就是砍西瓜!” 鲜血像水一样扑来,独孤镇主看着满体的尸体,吓得正要离开,耳边却又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幼儿声音。 “你!”小莲初扬起下巴,看着吓得面色苍白的独孤镇主,“过来!” 独孤镇主先是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弯下腰,打量着眼前的幼儿。 在看清对方那精致如瓷,和莲绛有几分相似的脸时,顿时心生难过,号啕,“这……这肚子里的孩子还真生下来了啊。” 那时,莲绛可是坐在他房顶上大喊怀了孩子! 奸、夫、淫、妇啊!独孤镇主看着小莲初那漂亮的脸,又气又恨。 他一世风流,先前就娶了六个老婆,可都是不下蛋的鸡。他至今无后啊。 他看向莲绛,发现莲绛虚弱地靠在石墩上,一双美眸正凝视着“砍西瓜”的死人脸。那眼神既温柔又贪恋,还有一丝宠溺,直接叫独孤镇主嫉妒得吐血。 他有钱有势,还长得仪表堂堂,比那穷酸相的死人脸差在哪里了?那死人脸会什么?不就是会砍西瓜,杀人?拿刀杀人算什么本事?他独孤镇主敢用钱砸死人!可凭什么他就没有这么好命,讨不到这么绝色的老婆,而且还是一个能生娃的老婆。 “喂!” 就在独孤镇主九曲回肠地将十五骂了个遍的时候,那脆生生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他低头,看着那漂亮得不像人生的小娃儿,“干啥?” “血太多了!”小莲初冷眼扫过满地鲜血,吩咐道:“你站我们前面,别让血溅在我爹和我身上。” “啥?”独孤镇主难以置信地看着莲初,“你让本老爷给你们挡血?” “嗯哼!”小东西抱着手臂,漂亮的眉往上一挑。 “你……不 ……”不干两个字还没有说完,独孤镇主就感到一道冷飕飕的目光投来。他一抬头,对上了莲绛慵懒却略带警告的双眼。 独孤镇主双腿一软,特没有骨气地站在了莲绛和阿初身前。 “前面一点。”小莲初吩咐道,“太近了,挡了我们的视线。” 娘杀人的姿势太生猛了,阿初怎么能错过呢。 独孤镇主咬咬牙,暗自瞪了一眼地上的小莲初,心中暗骂:这小鬼儿太讨厌了,比那死人脸还讨厌!死人脸好歹不说话,这小鬼说话就气死人! 骂了一会儿,他又偷偷瞟了一眼莲绛。 烟火和血光下,那张脸完美到找不到任何瑕疵。他眼眸微眯,唇边血迹未擦,却含着满足的笑,一瞬不瞬地看着奋力厮杀的人。 独孤镇主侧身,循着莲绛眼神看去,不由瘪嘴:看来看去,都只能看到死人脸的背影啊,一个背影就那么好看?!还有哦,地上那个他恨不得想一脚踩死的小鬼,为什么继承了美人儿的脸,却又兼具了那死人脸讨厌的性格呢。 独孤镇主似乎完全忘记了当年莲绛撒泼耍野的样子了。 第9章 梦中佳人(1) 莲绛斜斜地靠在桥墩上,长发自耳后垂落,随着血腥的风轻轻飞舞,衬着如莲面容。 周围依然烟火漫天,爆竹不断,甚至还有各种厮杀声、哭叫声、尖叫声、惊恐声,可对他来说,一切都是静止的。 天地万物,都在此刻安静下来。他只看到十尺开外的那个背影,手持血淋淋的砍刀,宛如松柏傲然而立。 她速度非常快,手起刀落,对扑上来的人,没有任何心软和迟疑,刀刀致命,残忍狠戾。 战斗中,她始终背对着他,他亦始终看不清她的脸,看不到她的神情。 他见过她杀人,就在那日逃离赤霞山时。 但那个时候,她用的长鞭,灵动幻化,时常让人捕捉不到下一个动作,杀人时,冷漠如修罗。 不知道此时的她,是什么样子。 她手里的刀,从不让那些被操控的“人”越过她脚下的线,哪怕是肢体,也不让它们靠近。 又有“人”试图越过她,扑向自己。 莲绛未动,碧眸依然盯着那女子的背影,但见她手一横,将那人砍断,敏捷如闪电。 “夫人……”他喃喃开口,扬起一抹满足的笑。 自己是疯子,但不是傻子。 这些“人”的目标,一开始就是他。很显然,她与他保持十尺开外的距离,也明白了这些“人”的目的。 这个对自己冷漠绝情,处处欺骗自己的女子,在保护自己。 在现实里骗过他,在梦里保护他,他亦满足了。 “真好。”他扬起笑。 头颅里的剧痛没有丝毫缓解,反而还在不停地加剧。他感到自己的头颅就像历经几百年干涸的大地,一点点地裂开,布满了龟裂的缝隙。同时,整个世界也开始裂开,破碎。 那个瞬间,十尺开外的女子突然张开手臂,如黑鹰后掠到身前,一下拉住了他的手。 冷香在刺鼻的血腥味中,扑面而来。 他脚下一软,跟着她的力道,有些无力地靠在她身上。 “走!”女子大喝一声,手中刀往四周一挥,带着他飞快后退,避开那些潮水般涌来的“怪物”。 许是感到了他的艰难和虚弱,那原本拉着他的手,一下揽住了他的腰肢,而她侧身而站,始终将他护住。 他仍看不到她藏在风帽下的脸,但战斗中, 那一缕如雪素发落下来,他吃力地伸出手,贪婪地抓住。 梦寐者说:世间最轻松的解脱,就是,死在梦中。 如此,死在这梦中,死在这血淋淋的梦中,死在她身边,死在她的保护下,对他来说,岂止是一种解脱,简直是一种恩赐! “独孤,带路,撤!”十五厉声大喊。 对方人越来越多,再这样耗下去,始终不是办法。 更何况,对方的目标是莲绛,十五不清楚这是不是大雍的暗杀者。 她清晰地记得,逃离赤霞山那天,除去她的人,还有两路追兵。 战斗中,她无法知道到底是谁控制这些人,也无法破解。傀儡越来越多,她即便三头六臂,也会疲惫。 独孤镇主先是一愣,呆呆地看着退回来揽住莲绛的十五。这死人脸是在喊自己? “聋了?” 十五的呵斥声传来,独孤镇主也捡起一把刀,抱着阿初往后撤。 哪知道桥的另外一边竟然也涌出了许多傀儡。 妈呀! “老爷,救命啊!” 旁边的小妾倒十分机灵,一下扑在独孤身边。 “放到肩上。”怀中的小莲初沉声道。 “什么?”独孤镇主挥动着手里的刀,试图杀出一条血路,奈何他是弓箭世家,几下就有些不支。 小莲初也懒得理独孤镇主,扯着他头发,脚踩着他肚子,一蹬,然后翻身,分腿骑在了独孤镇主的脖子上。 一手抓着独孤镇主的头发,一手却多出一条小小的白色鞭子,莲初的脸上沉着一缕杀气,手腕一挥,鞭子啪的一声抽在了一个傀儡身上。 那傀儡顿时被劈成两截,倒在地上,伤口处冒出团团黑烟,竟再也爬不起来。 “你那什么鞭子啊?”看到地上不动的尸体,独孤镇主惊奇地问。 “人骨鞭!稳住了,跟着我娘走!”骑在他脖子上,小莲初大声吩咐。 独孤镇主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怎么感觉自己像一匹马一样,被这小鬼骑着呢? 注意到莲初手里的人骨鞭子,十五突然想起了腰后面的龙骨拐杖。 莲初的人骨鞭是在冰湖时,月夕为他做的。这种鞭子对正常人没有任何伤害,但是对恶灵之物,颇有杀伤力。 龙骨拐杖为北冥皇室圣物,这些被人 控制的“人”,一旦被伤,就再也爬不起来。 很快,十五就带着莲绛杀出一条血路。眼前光影交错,景物颠倒。看着溅起的鲜血,倒下的人,感受着旁边的人揽住自己左闪右避,莲绛只觉得这情景似乎在哪里见过。 有一个青色的身影,手持长剑,披荆斩棘,浴血而来。 他视线模糊,恨不得抬手拨开眼前那层血雾,看清那持剑之人的面容。 “小哥儿,你娘子怎么了?” 模模糊糊中,莲绛听到有人这么喊。 莲绛疼得昏昏沉沉,感到那青色身影靠近,他吃力地睁开眼,感到那人就在上方。 “莲绛!” 一声焦急的轻呵,就如一只手,拨开迷雾。 一张呆滞青涩又陌生的脸庞落入莲绛视线中。 剧痛中,莲绛听到有一个声音,从遥远的黑暗处传出来:“长生楼,十五,参见祭司大人!” “莲绛!”十五半跪在地上,揽着莲绛大喊。她的手巍巍颤颤地摸上他的额头,不敢想象那些从头皮中渗出的红色液体是什么。 “莲绛,莲绛……”十五捧着他的脸,绝望地喊道。 “还在地上干吗,快跑啊!”独孤镇主将十五拖起来。 十五这才惊醒,抱起莲绛狂奔。 房顶之上,一双白玉素手,轻轻地垂落。 那身影孤单地立在烟花下,萧寂而落寞,宛如魅影。 那些追逐在后的人,像失去指引的傀儡,瞬间倒下,身体自动断成碎片。 十五奔跑的方向刚好是朝客栈那边,恰又是独孤镇主的地盘。想也没有想,十五带着莲绛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屋子里点着昏暗的灯,她的手扣住莲绛的脉搏,却看不出任何异样。 而他额头上没有任何伤口,却不知道那血是受到什么重创而渗透出来。 擦掉他面上的血,露出的容颜,憔悴如白纸。才不过一天,他双眼就深陷进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十五捧着他的脸,颤声问道。 “喂,你娘子到底怎么回事?”屏风外面,独孤镇主带着他小妾大声地喊道。 十五哪里知道,只感觉到莲绛脉象虚弱。 十五注意到莲绛腰间的红色瓶子,将其拿出来。瓶子的盖子很紧,十五用力地扯掉,结果手 一抖,瓶子里的细小药丸滚了出来。 “咦?”外面的独孤眼尖,弯腰捡起来,抓起来一闻,然后冲进来,指着十五,“你他妈禽兽啊。” 十五握着红色的瓶子有些茫然地看着一脸怒气的独孤。 独孤抢过十五手里的瓶子全数倒在手心里,一点数,然后一拳头朝十五砸过去。 十五情绪低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生生就挨了一拳。 “你把这东西给你女人吃?”独孤双眼充血,盯着十五,“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 十五方才拿到这个药瓶,还没有看,就被抢走,自然不知道。 “这是五石散!”独孤拈了一小颗放在十五身前,厉声道,“这是曼陀罗和罂粟花提炼而成的,是幻粉!吃了会让人产生幻觉,而且会上瘾的,一辈子都戒不掉!” 独孤抖了抖手心,“难怪我刚刚看到他,发现他神情恍惚,有些神志不清。你他妈到底给他吃了多少?” 十五脸上受了一拳,当即肿了起来,可她完全呆滞在独孤的一番怒叱中。 她自小懂得医学,比谁都明白那曼陀罗和罂粟提炼的药是什么。名为幻粉,事实上就是毒药! 独孤将手里的瓶子砸到十五脸上,“这种瓶子最多放三十粒,这里才多少?不到二十。你他妈给他吃了多少?会死人的!” 十五低下头,用力地掐着手心。 她此时不敢看莲绛苍白的脸,不敢看他那深陷下去的眼窝。她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 “娘!”外面的小莲初一下冲进来,伏在十五耳边,“那不要脸的女人来了!” 十五忙抬起头,自然知道莲初说的是谁。 她此次是秘密带着阿初来南岭,而且随行的鬼狼全都跟着流水去了龙门,若是被发现行踪,必招致追杀。 凝了一眼莲绛,十五没有理会独孤镇主要吃人的眼神,抱着阿初飞快离开。 立在走廊柱子后面,十五看到艳妃穿着白色的衣衫,也戴着风帽领着火舞匆匆地上了楼,挨个房间寻找。 “阿初,你去沐色舅舅房间里睡觉。” 十五将孩子抱到沐色的房间里,却发现沐色并不在房间。 “娘,你去哪里?” “娘去看爹爹。”十五安慰道,“你就在这里睡觉,哪里都不要去。” “嗯。”莲 初抱着多多,乖乖地躺在床上。 安置好阿初,十五出去时,刚好看到艳妃找到了方才自己的房间。 “浑蛋!”看着十五就这么出去了,独孤镇主恨恨地骂了一声,走出屏风,则看到自己的小妾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许是吓怕了,精致的脸上有几许恍惚。 这好歹是自己的老婆,说不定也能下个蛋。 独孤镇主正要上前安慰,门却突然被推开,闯进来两个女人。 “喂,谁这么不懂礼貌?”独孤镇主正要呵斥,可见到走进来的当先那人的面容,双腿一软,满含怒意的双眼瞬间发光,堆着花痴的笑脸马上迎了上去。 “美人儿……美人儿……” 眼前的女子身穿白色衣衫,戴着和那死人脸一样的帽子,但是一张脸,真的是美似天仙啊。 他最近是什么福气啊,怎么一下涌出这么多美人儿,让他都缓不过神来招架呢。 艳妃厌恶地看了一眼独孤镇主,直接绕开他,进入屏风里面。 那独孤镇主看到美女就是没脸没皮的人,马上跟着进去,却看到艳妃蹲在床边,拉着莲绛的手,神色难过。她低声道:“陛下。”见莲绛脸色苍白憔悴,艳妃声音有几许哽咽。 “喂!”见艳妃对莲绛如此亲近,独孤镇主正想着套近乎,道:“你们什么关系?姐妹?” 艳妃这才发现身后还站着一个满身鲜血的男人,睨了他一眼,“出去!” “哟!”独孤镇主哼了一声,“这可是我独孤镇主的地盘,就算夜帝来了,也得礼让三分!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把你赶走?” 眼前女人虽有美貌,但是眉宇间那份自傲的神色,却让独孤不爽。美人他哪里没有见过,床上躺着的那个,都不至于这般孤傲。 艳妃这才稍微正眼看独孤,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独孤下巴一挑,冷笑,“你还没有说,你是谁?” “我……”艳妃也不至于暴露莲绛的身份,只是笑道,“我是他内人。” “什么?”独孤瞪大了眼睛看着艳妃,“你是女人,怎么是内人?” 艳妃似明白了独孤那样子,冷笑道:“我相公是漂亮了些,时常有人把他当作女子。独孤镇主见笑了。” 独孤镇主如被人当头一棒,呆愣地盯着莲绛看了许久。 他一见到 莲绛就心花怒放,头晕眼花,只觉得他今晚神情恍惚,声音慵懒无力,看着十五的眼神含情,眉目间溢出一份骨子里才有的妖娆妩媚。 这种妩媚神态,他只会想到女人。 “他是男人,那……”他跳了起来,指着外面,“那个小哥呢?那死人脸呢?”他现在完全糊涂了。 “独孤镇主,我夫君怕是感染了风寒,你若没事,就先出去。” 独孤镇主正在郁闷中,听艳妃下逐客令,他心中当然不肯,可脑子里全是问题,他决心出去找那死人脸问个清楚。 于是,瞪了一眼莲绛,他牵着自己的小妾就往外走。 那小妾坐在位置上,目光倒一直落在艳妃身上,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被独孤扯了半天,才跟着出去。 他们出去之后,火舞也跟着出来,将门关上,守在门口。 “那小哥!”独孤镇主对自己受到的待遇颇为不满,扯着嗓子就在走廊上大喊,到处找十五。 十五立在暗处,没有回答。 “喂,死人脸,你去哪里了?死人脸,你给我滚出来!” 他嗓子颇大,整个客栈都能听到。但他是一方霸主,再加上这客栈还是他开的,所以无人敢阻止他。 想到莲绛还在昏迷,阿初刚入睡,按照这独孤镇主死皮赖脸的性格,十五不出现,他不会善罢甘休,必然会吼到天亮。十五从暗处走出来,看了一眼独孤,然后静静地往楼下走。 独孤一下看到十五,大吼:“死人脸,你给我站住!”说着,带着自己的小妾就追了过去。 十五走到后面隐蔽的花园,刚站定,那独孤镇主就扑了过来。 他扣住十五的手,厉声道:“他是男人,你搞什么?” 十五身上脸上都是血,样子看起来比独孤更狼狈。方才一战,她早就筋疲力尽,再加上莲绛昏迷神志不清,她整个人都陷入一种恍惚的状态。 对独孤的质问,她也无力去答,只是侧首,抿唇看着院子里开着的茗花。 独孤最看不惯十五这个死人脸,顿时怒火中烧,“他是男人,你也玩……”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一下,“就是因为这样,你给他吃那破玩意?你他妈还是男人?你男人玩男人,还用这种下三滥手段!”说着,又是一拳头朝十五脸上揍过去。 十五听到独孤再次说莲绛吃那五石散,心口剧痛难忍,干脆闭上 双眼,受了这一拳。 她帮不了自己最爱的人,甚至此时,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她都只能默默躲在旁边。 他因她而痛,她也恨不得受几倍的痛,来减轻内心的负疚感。 可是,独孤的拳头却并没有落下,反而听到他的惨叫。 十五睁开眼,看到独孤面色扭曲地半跪在地上,左手还扣住她的手腕,右手却被人捏着,几乎变了形。那手腕上,是一双美若白玉的纤纤素手。 “放了她。”干净清澈的声音传来。 独孤镇主在剧痛中抬头看向声音来处,整个痛得扭曲的脸,顿时如绽放的南瓜花,无比灿烂。 一个栗色卷发,紫眸的美人儿正冷冷地看着自己。 面容清美,没有莲绛那种妖娆的妩媚,但是却有着难以描述的出尘和干净。 独孤镇主欲伸出手去抓沐色,却觉得自己全身邋遢,生出几分窘迫,竟然悻悻地收回了手。 沐色手一松,那独孤镇主就跌在地上。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独孤镇主本性又露了出来,笑嘻嘻地看着沐色。 沐色手一挥,一条银丝缠住独孤镇主的脖子,漂亮的指尖一勾,“滚!”旋即又一松,那独孤镇主被摔出了后花园。 他侧身低头看着十五,却发现她浑身的血,一只眼睛红肿乌紫。 “怎么了?”他声音一颤,捧着十五的脸,却又怕碰到她的伤口,极为小心翼翼。 十五心中酸楚,不知如何说。 “胭脂,你受伤了吗?”他撕掉她脸上的假皮,担忧地问。 十五抬头,看着沐色温柔的眼眸,无力地点点头。 沐色神色惊慌,忙拉起十五的手检查,“哪里受伤了?让我看看,你疼吗?” 疼吗?十五抬头,看着自己的房间,想着莲绛苍白的脸,深陷的双眼。她抬手捂住自己空荡荡的胸口,哑声道:“疼。” 她恨不得所有的痛,都在自己身上。 她真的不敢想象,莲绛一天之内吃了好几粒五石散的后果。 想到独孤镇主说,莲绛神情恍惚,甚至有些神志不清地游荡在街道上时,她就会想起那年,他满身裹雪,拦住她的马车,当着几千长安人质问:你为什么要骗我? 是的,她一开始就是一个大骗子! 从棺材爬出 来后,就是一个满口谎言、死不承认的大骗子! “疼,真的好疼!”她低着头,浑身都在颤抖。 沐色朝十五的脸一看,才发现,她双眼通红,有血泪从眼睫处滑落。 那两道血泪,像两把利刃一样,狠狠地刺在他心头。他不由得跟着呼吸一滞。 “胭脂……”他的紫色双瞳深深地凝视着十五,“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疼?” 他的胭脂,明明是很快乐的,像阳光一样明媚,像蔷薇一样热烈。为什么,眼前的胭脂,却似凋零枯萎的花?颓败,无力,绝望。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十五的脸,只觉得稍微用力,她就会碎掉。 沐色从来都没有这种恐慌感。那种感觉,不是自己长年陷入黑暗的惧怕,而是,他觉得一松手,身前的女子,就会灰飞烟灭。 十五看着沐色,如陷入万丈深渊,“我这一生,得不到所爱,求不得所许……”说着,十五就笑起来了。 那是一种无比悲怆、凄凉的笑。 那笑声中,有无助,有绝望,有不甘,甚至有几许疯狂。 她一把推开沐色,指着天,厉声道:“我这一生做过什么?十六岁之前,我从未杀过人,未沾过鲜血。我就是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爱过不该爱的人,所以我就要遭到这种诅咒,这种惩罚?!” 第10章 梦中佳人(2) 她眼中布满血丝,声带被毁,声音凄厉而粗哑,“我不过是一个女人……我没有什么大的愿望,我没有任何野心,也从未主动加害他人。我只想做一个平凡的女人,没有任何责任,没有任何仇恨!” 血滴从眼眶滚落,她的脸,三分狰狞,七分疯狂,“我只想陪着我爱的人,同他携手到老,我为他洗衣做饭,相夫教子!但是呢……”她捂住胸口,嘶声道:“我爱的人他天天要因为我,承受锥心之痛。他为我,畏光,陷入黑暗,不见光明。而我能做什么?”她侧首,大笑着看着沐色,“我连爱人的资格都没有!阿初问我为何不要爹爹,我想要啊,我想爱……但是,我爱不起,我要不起!”说完,十五再也抑制不住,捂住脸跪在地上。 “胭脂,哭吧。”沐色上前,将她一下拉在怀里。 十五不知所措地任由沐色抱着,无力地哭泣。她已经绝望到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以前总觉得自己想要办到的事情,对她来说,易如反掌,可事实却总和她想的相反——她什么都不能为莲绛做。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十五抓着沐色的衣服,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大哭。 她是女人,她也有懦弱的时候。 沐色紧紧地抱住十五,卷长的睫毛下,紫眸流光黯然,抿着的唇亦带着一抹难言的苦涩。 他的胭脂,从来不曾哭过。 不管什么时候,他的胭脂,总能灿烂地对他笑。 她会说:沐色,阳光是温暖的。 她会说:沐色,这就是紫色,和你的眼睛一样漂亮。 她会说:沐色,我带你回家,去西岐。 可现在,他的胭脂,却变成了这样。 回家,西岐? 他的家,就是胭脂! 那个跋涉千里,站在阳光下,看着他微笑的女子,张扬似火。 “胭脂……”他低魅的声音响起。 十五恍惚地抬起头,对上了他清澈漂亮的紫眸。 沐色用纤纤素手轻轻地捧着十五的脸,低声道:“看着我的眼睛。” 他的声音带着某种让人难以抗拒的蛊惑。 十五只微微一怔,方觉得,他眼眸中流光溢彩,如绚丽的烟花。 “忘记了就不会疼了。”他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十五的双眼,“忘记了,我们就回家,我带你去西岐。” 纤指滑过,女子似精疲力竭地瘫软在他怀里,他一手搂住她的腰肢,一手轻轻托着她的脸。 低头,他的唇试探地落在她眉心,浅浅地吻下去。 “长生楼,十五,拜见祭司大人。” 莲绛霍然睁开眼睛,呆滞地看着房顶屋梁。 十五? 十五? 殷红色的液体随着他一声声低喃,再次透皮渗出,凝结成血珠,从额头滑过,滴在眼角。 他霍地坐起来,却因为头颅里传来的一阵剧痛,身体无力地趴在床沿边。 闻到动静,外面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忙冲进来,一下扶住了他。 白色的头发从风帽中落下,拂过他的脸。 莲绛一怔,颤抖着手捧起那缕头发,然后缓缓抬头。 落入眼中的是一张完美到极致的容颜,如雪的肌肤,漂亮的双眼,线条完美的鼻翼和那饱满的唇。 莲绛痴迷地看着眼前这张脸,腾出另外一只手,小心地捧住眼前女子的脸庞。 原来,梦还是没有醒来。 原来,她还在。 他深深凝视着眼前的女子,不停摩挲着她的轮廓,似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刻进心里。 但一想起,方才那么多人厮杀,她都将自己护住。他目光闪动,捧着她微红的脸问:“你受伤了吗?” 眼前的女子一怔,“陛下,臣妾没有受伤。” 莲绛捧着她脸的手不由得一抖,方才还含情温柔的目光瞬间沉淀下来,转为凝着万年寒冰似的冷厉。 艳妃也被莲绛这突然的冷厉目光惊住,只觉得他的目光带着某种审判盯着自己,阴沉中甚至带着某种难以让她直视的压迫感。 “陛下——”她又唤了一声。 莲绛突然撤回手,神情冷漠地支起身子,目光却依然盯着艳妃。 只是这一次,他不是看着她的脸,而是她的头发。 “你的头发怎么了?”他开口,虚弱的声音,冰冷低沉。 艳妃惊讶地看着莲绛,忙将头发藏起来。 果然是不记得了,他果然不记得他对她做的事情。 “臣妾急于复原左手,服错了药,头发……头发……”她垂下睫毛,泪水跟着滚出来。 提到手伤,莲绛目光落在她左手上。 此时她穿着的长衫,将左手都遮住,看不出什么。 他声音缓和,“无须如此急迫。” 听他的声音,艳妃心中稍安,也不由得笑了。 莲绛疲惫地靠在床头,目光扫过屋子,不由蹙眉,总觉得有些不对,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因为过度服药,他的神情还是恍惚,不够清晰,再加上头疼,依然浑浑噩噩。他记得他服了五石散之后,就睡着,陷入了一场梦中。 梦里面,那个北冥女人也出现在了南岭,血腥厮杀,她手持血淋淋的砍刀,时刻将他护在身后。 梦中,还有一个人:长生楼,十五! “长生楼,十五……”一念叨这个名字,他的头就疼得几近昏厥,“是谁?” 旁边的艳妃吓得面色苍白,但是看着莲绛痛苦地捂住头,她扶着莲绛,让他躺下,“陛下一定睡糊涂了。这长生楼,哪里有叫什么十五的?” “没有?” “长生楼一直由火舞管,火舞就在外面,你大可以问她。” 莲绛疼得厉害,似乎还有鲜血从头皮中渗出,他也懒得再管,招呼了声,“你先下去吧。” 见莲绛不再追问,艳妃紧握着的手终于放开。可起身时,她双腿发软,一个踉跄几乎摔倒,而后背也已被冷汗打湿。 她吃力地走到门口,又听到莲绛说:“都退下,别让人守在门口,本宫想静静。” “是!”艳妃将门关上,然后看了一眼火舞。 火舞自然不敢违抗莲绛的命令,跟着艳妃离开。见艳妃步履轻浮,她不由得上前,“你怎么了?” 夜风吹来,艳妃只觉得浑身发汗,下意识地抱紧双臂,哆嗦道:“陛下刚刚在问十五。” “什么?”火舞瞪大了眼,“他想起来了?” “不!”艳妃咬着牙,“他不可能想起来。只是不知道为何会这样问?” 火舞抬头看了看月亮,“今晚不就是十五?或许只是巧合。” “或许吧。”艳妃走到拐角,“方才街上出了什么事情?” “有人刺杀殿下,但是被独孤镇主救了。” “查清楚。”艳妃也甚为疲惫,进了自己的房间。 莲绛重新坐了起来,他如何都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梦里的情景。 他神色黯然,手放在腰 间,可摸了半天,却掏了个空。 “药呢?”他起身,将周身寻了一个遍,可都没有找到那个红色的瓶子。 怎么会,他明明放在身上的! 这两日,这药他几乎片刻不离手,没有药,他怎么能入睡?没有药,他怎么能入梦? 莲绛赤脚下了床,四处寻找,却发现有两粒落在了地上。 他弯腰拾起,却听到后院方向传来一声低低的怒骂,“死人脸,上辈子是积了什么德,身边全是美女!” “穷酸德行!长得没有老子一半好看,又穷!” “天理何在!那死人脸,怎么不死!” “早知道,老子一圈打爆死人脸两个眼睛。” 莲绛握紧手里的药,在屋子里怔了片刻,也顾不得夜露深寒,赤脚循着那声音走去。 夜风寒凉,带着沧澜江水的湿气吹在脸上,让他浑浊的思绪清醒了片刻。 他赤足下了楼,像鬼魅一样跟着那声音走,最后停在了后花园的角落。 恰好看到独孤镇主由他的小妾扶着,一瘸一拐地朝自己这边走来。 看到独孤镇主,莲绛不由得一愣。 “咦——”骂骂咧咧过来的独孤镇主看到莲绛也是呆了呆。 眼前美人长发裹身,面容寸寸如冰雪般剔透,盯着自己的眉目清冷中带着几分审视,微抿着的唇,又带着一份桀骜。 这……这是一个男人啊! 看着莲绛的脸,独孤镇主痛心疾首,就差点上前拉着莲绛号啕大哭。 可他满腔热情都被方才周身的疼痛浇灭,心痛难耐的时候,更多的是愤怒和质疑。 “你们搞什么?”他看着莲绛,“玩老子很好玩啊?老子是贪图美色,是男人都喜欢美色!但是老子不会像猴子一样被你们玩!好歹老子救了你……” “不是做梦?” 虚弱清冷的声音传来,他原本如覆寒冰的双瞳此时溢着一丝流光。 “废话!”独孤镇主抬起自己几乎被扭得变形的手,“你看这伤,是做梦来着的?” “她在哪里?” 只是简单的几个字,却有着让人无法忤逆的威压和霸气。原本靠近他的独孤镇主下意识地后退,有些怔怔地看着莲绛。 “你说那死人脸?” 莲绛眯眼,唇危险地抿 起。 独孤镇主见他抿唇的动作,先是一怕,后又马上想起十五也是这个德行,顿时又火冒三丈,冷嘲道:“那死人脸,和一个美人在后院呢。你们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啊!” 这一晚,独孤镇主头都大了,说罢拉着自己的小妾离开。 小妾微微顿足,看了一眼莲绛,又回望了一眼方才十五和沐色所在的地方。 莲绛握着五石散的手,不由紧了紧。不知道是他紧张,还是害怕,竟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朝独孤镇主所指的方向走去。 烟花彻夜未停,星光如同银河积年的银沙,从苍穹泻落,绚丽绽放,华丽到极致。可绽放后的烟花,却落寞和孤寂。 深冬,脚下的木质地板如覆冰般寒冷,刺骨寒意钻入他雪白足底,凉气走过全身,让他呼吸微微一顿,才恍然知道:原来,这真不是梦。 身穿黑色袍子的女子,扑在身着白衣、面容如兰的少年怀中,双手抓着少年的衣襟。因为她戴着黑色的风帽看不见她面容,但是,那紧握的手指,已经出卖了她所有情感:那是一种极致的依赖! 少年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后脑,低头。 烟花旖旎,月光如银似水,沧澜江的风带着冰凉潮湿的风吹来,她风帽滑落,落下满头银丝,和少年栗色卷发交织在一起,犹如一张精美的织布。 少年的唇,从她眉心移开,轻柔而试探地、眷恋地、虔诚地落在她唇上。 而女子,微合着眼眸,没有一丝抗拒。 殷红的血再次从额头溢出,滑过莲绛的眉眼,犹如一条被人用刀将头劈开所留下的伤疤,狰狞而触目惊心。 他如鬼魅立在暗处,不动声色。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将女子拦腰抱起,背离莲绛而去。 莲绛亦快步跟随,直到上了楼,看到两人进了同一房间,他依然立在阴影处。 对面的楼梯上,艳妃裹着披风,周身都在发抖。 她方才突然放心不下莲绛,欲悄然去看,却发现莲绛所在房间的门开着,而人竟然不在了。 她正欲出去寻找,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慢慢上楼。虽然只是一眼,却让她如跌冰池。栗色如海藻般美丽的卷发,如兰的倾世容颜,闪身入了对面的房间。再往其后,她果然看到了莲绛。 “这……”火舞震惊地站在艳妃身后,“他们怎么在这儿?” “我哪里知道!” 为了不让莲绛发现两人的窥视,艳妃带着火舞迅速退回了自己的房间。 艳妃坐在雕花榻上,双手因为内心的恐慌而发抖,咬牙切齿,“她怎么像鬼一样阴魂不散?” “她走那日,是冷去探风。”火舞沉声道,“他们的人,的确是往龙门方向去了。按理……” “不管!”艳妃站起来,在屋子里焦急地走着。头上的帽子落了下来,一头黑发竟然全白了,在昏暗的光下看起来枯燥如稻草,“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接近莲绛!莲绛突然变成这样……一定和十五有关!这个贱人竟然跟踪到这里,一定有阴谋。” 火舞震惊地看着艳妃突然变成这样,又见她语无伦次,不由担心道:“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艳妃一下凑过来,双眼充血,“那贱人在这里,我们才有事情!”说着,她激动地抓着火舞的衣服,“你看到今晚陛下那样子了吗?他的头颅在渗血,还在问我谁是十五!啊!”她大叫一声,揪着火舞衣服的手更加用力,“我知道了,是那贱人搞的鬼!” “她……”火舞很少见艳妃这般失态,吓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贱人跟踪我们到这里,然后趁我们不备,接近、勾引陛下,企图唤醒陛下的记忆……”艳妃喘了一口气,神色又是惊恐又是害怕,“就是这样!那贱人什么都不管了,她豁出去了,她就是要报复我。” “你冷静一下好吗?”火舞一把将她推开。 艳妃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也许这一推真的用了力,艳妃跌坐在地上半天没有反应。 火舞忧心,上前将艳妃扶了起来。 哪知道艳妃脸色突然恢复了平静,眼底寒光阵阵,唇边扬起深长的冷笑,“好……这是她自寻死路。” 火舞微微蹙眉。 见火舞迟疑,艳妃冷笑,“这是为了整个月重宫!那女人什么来历,难道你不知道?否则怎么解释她出现在这里?” 火舞沉思了片刻,出了房间,看到莲绛还如石雕般立在暗处。 待她走近,她发现莲绛脸上有一道深深的血痕,犹如一条刀疤。 “陛下,外面风凉,请回去休息吧。” 莲绛未动。 火舞想到艳妃的话,道:“西岐那边来信,催促殿下早些回到月重宫,明儿一大早我 们需要赶路。” “月重宫。”莲绛如梦初醒,抬头盯着沐色的房间,眼底掠过一抹寒光。 三镜异动,月重宫有人闯入。这是父亲信中的原话。 “你回去吧。做好准备,明天早上出发。” 火舞不敢忤逆,但是又不放心莲绛站在此处,只得后退几步,远远地站着。 莲绛低头看着手心里那两粒五石散,全数吞下,转身上了楼。 等行了几步,火舞发现,莲绛进了自己原来的房间,手里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又走出来,最后停在了艳妃的房门前。 艳妃在屋子里依然六神无主地走来走去,心中担忧莲绛是否能听明白火舞话中的提示。 正思忖间,她突然看到门前一个身影。那熟悉的影子让她浑身一凛,转身进了内室,和衣躺在床上。 果然,门开了,莲绛走了进来。 艳妃闭目装睡,不明白莲绛怎么晚上会过来。不等想透彻,她已经感到莲绛立在了身前,正盯着自己。 屋子里漆黑,但艳妃却被莲绛的眼神盯得全身发毛。 她在想,到底要不要醒来,朝莲绛行礼?可她心中却又期待和好奇莲绛来这里做什么。 无形的压迫气息传来,艳妃只感觉到莲绛蹲在了床边,又将她干枯的白发捧在了手心里。 “怎么头发乱了?” 黑暗中,他的声音虚弱而低沉,还带着几分空洞。 感觉到莲绛正用梳子替自己梳头时,艳妃浑身颤抖,一下想起昨晚马车里,莲绛那诡异的举动。 “咦,你的头发怎么沾着烟花末?你是不是乱走了?” 低沉的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丝怒意,艳妃只感到头发被用力一扯,“本宫允许你乱走了?你怎么能背着本宫去见别人?” 艳妃一下坐了起来,惊恐地看着莲绛。 莲绛见她醒来,也是一愣,坐过去,一下拉住她的手,声音无比温柔,“蓝禾曾说过,最完美的描色人偶,是只听从主人命令的。”他冰凉的手指捧着她的脸,低低地笑道:“放心,本宫会尽自己所能将你做得完美!只要你听话,不乱走,不乱跑,不离开,静静地站在本宫身边,本宫会满足你需要的一切。否则……”他勾唇,笑得阴森,“本宫将你一截截地斩断,丢入傀儡池,再重新做一个。来,躺下!”他声音又带了一丝诱哄。 艳妃周身寒凉,不知道莲绛是不是梦游,又不敢叫醒他,只得躺下。 莲绛也和着衣服躺在她身侧,手摸着她的白发,道:“别像今晚那样,让本宫看到你和别人在一起。否则,砍了你的手脚!” 和别人一起?艳妃瞬间想起了方才沐色和十五的情景。 艳妃仰躺在床榻上,侧身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双眼盯着房顶,内心的不甘和恨意交织成泪水,从眼眶中滚落。 在这一瞬,她终于明白了那日莲绛蹲在雪中,那凝视着她的眼神。 他不是在看她,是在看另外一个人。 她也终于明白了,当时火舞那句:但愿,他真的是对你说的! 她明白了为何他突然这么温柔,为何明知道她从来不穿白色,却送来两套白色的衣服,明白了他为何要将她头发染白。 莲绛从头到尾都知道,他留不住那个女人!所以,一开始就计划了要将她做成描色人偶留在身边。他要的是一个不会离开他的十五,哪怕是一个人偶! “呵呵呵……” 黑暗中,艳妃眼中闪过一抹蓝色,那包裹着纱布的左手开始变化。 蓝禾最后五年将所有东西都传授给了她,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什么是描色人偶——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活人,和傀儡无异。只是,傀儡会变异,会听从命令,可人偶连命令都听不懂,只是人偶! 而莲绛正一步步地对自己这么做。 第11章 梦中佳人(3) 耳边悄无声息,他似真的在疼痛的折磨中昏睡了过去。 艳妃仰望着头顶:莲绛,我为你倾尽一生,却如此负我! 如僵尸一样躺在地上,如艳妃所猜想的,莲绛后半夜再次醒来。 他蹲在她身边,双瞳碧色渲染,如地狱幽灵,表情阴森地盯着躺在床上的她。 他俯身,手指一点点地抚摸过她的脸,梳理她的发丝,整理她的衣服,最后,扣住她的右手腕。 做描色人偶,需要取出活人的鲜血,通过某种禁忌之术,让她变成无意识的人偶。 如蝉翼的刀片划过手腕,鲜血点点滴落,在寂静的夜色里,艳妃几乎能听到鲜血凝成珠,滴落在碧绿杯子里的声音。 稍后,他起身,拿着盛满鲜血的杯子如鬼魅般离开。 艳妃起身,坐在床榻上,透过外面如银的月光看着自己被切开的手腕。 疤痕狰狞,殷红的血不停溢出。 艳妃低头,嘴角扬起冷笑,漆黑的瞳仁里开出两朵蓝色的蔓蛇花。她摘掉左手上的纱布,那齐腕斩断、白骨森森的手在肉眼可见的状态下恢复,长出一双新的手。 只是这只手却柔软无骨,像五条蓝色蔓蛇攀附在手腕上,而指尖,果然是五条舌头,狰狞恐怖。 她曾有一双惊绝天下的手,她曾是大洲天下最神秘的医者,与南宫世家齐名,她被称为鬼手风尽。 她的一双手才真正能让人脱胎换骨,起死回生! 她之前一直以为,自己能留在莲绛身边,纵然被他发觉自己和蓝禾勾结,甚至养了世间上最阴毒的蔓蛇花,他到底没有处置她,那是因为她是他“舅舅”,里面有一份割舍不开的亲情。甚至,当她告知他自己乃是女儿身时,他也只是稍微惊讶,却没有多问,再次纵容她。那个时候,她错以为,除开那几十年的亲情,应该有其他感情,否则他怎么能容忍她的欺骗,甚至满足她提出的那些要求?到此刻,当亲眼看到他要将自己做成人偶时,她才醍醐灌顶,瞬间清醒。 她先前是因为有手,手的价值让她得以留在他身边。 失去了双手,她恰有和十五一模一样的面容,这又是她留下来的价值。 原来,这么多年来,对他来说,自己始终是一个可利用的物品。 “呵呵呵……”艳妃发出一串疯狂而压抑的自嘲,“我得不到,谁也别想得到!要毁灭,大家一起毁 灭!” 天将明,门再次被推开,艳妃依然静静地躺在床上。莲绛进来,将她带到镜子前。 铜镜前的女子,有着一张绝世容颜,可眼神却没有一点光芒。 “殿下,要起程了。” “先歇息,本宫自有安排。你先进来,替她梳妆。” 门口的火舞一愣,似乎没有明白莲绛口中的“她”是谁。 一抬头,才想起这是艳妃的房间,可她却更加疑惑起来。 莲绛不管对谁,都直呼其名,从不用这类词代替。这听起来有些怪异,感觉像是在说一个物品。 “是。” 火舞推门而入。屋子里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还有几分甜味,让她微微不适。 莲绛正依在梳妆台前,低眉,看着安安静静坐在镜子前的女子。 看到艳妃神情呆滞地坐在梳妆台前,火舞不由得一愣,“艳妃娘娘怎么了?” 莲绛笑得极其优雅,伸出手摸着艳妃的发丝,“这是本宫的描色人偶。你可要服侍好了,否则,本宫拿你是问!”他语声里透着阴狠。 火舞浑身一哆嗦,手上的梳子差点掉落。 她跟随莲绛的时间不长,只有八年。莲绛虽然生性孤高,对下属严苛,可从未有这种阴狠的神色。火舞小心翼翼地替艳妃梳妆,最后替她戴上莲绛准备好的面纱,只露出一双漂亮却呆滞的眼睛在外面。 “殿下要离开吗?”火舞紧张地问。 “那北冥女人,本该在昆仑,如今却出现在了这里。”莲绛面色一沉,“本宫倒要看看她还想搞什么鬼!” “是。” 看样子,殿下真的怀疑那女人了。也不怪,按理说她该赶回昆仑,却悄然出现在此处,定是有什么阴谋。火舞长舒了一口气,下意识地瞟了瞟艳妃,却发现她依然静如木雕,心中不由骇然:这艳妃不会是真的被做成了人偶吧?! 从来没有睡过如此深沉的觉,一夜竟是无梦,只是脑子里有些许空白,身子绵软无力。 十五睁开眼,看到小莲初撅着屁股像一只猫一样蜷缩在自己怀里。 她低下头,忍不住亲了亲孩子粉嫩的脸颊。 她扫了一眼屋子,发现窗前的小榻上正端坐着一个人。 那人白衣如雪,长发如海藻散落,侧脸轮廓温柔而美好,外面阳光透进来,仿似给他 镀上了一层光,那卷长的睫毛轻轻搭在脸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惊心之美,看得躺在床上的十五不由微微一怔。 那人正在整理东西,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缓缓侧首,朝她一笑。 那一笑,紫眸妖娆,似烟花绚丽。 十五不由一怔:是沐色! 我……我怎么了?竟然看沐色看得出神了。 “胭脂,你脸红了。”沐色睫毛闪动,笑道。 十五下意识抬手捂住自己的脸。 怀里的小东西惊动了,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情是凑过来亲了十五一口,然后回头看着沐色,亦甜甜一笑,“大爹爹。” “你……” 十五正要纠正,沐色已经从榻上下来,手里拿着一件衣服走过来,递给十五,“昨天你衣衫脏了,这是新买的。你试试。” 他俯身而来,栗色卷发落在身侧,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眼眸弯弯,眼瞳不似往日那种清澈明亮,而是一种宛如漫天花海般的妩媚,眉宇间更是溢出十五不曾见过的能摄人心魂的美丽。 那种美,像一片羽毛,轻轻撩动着你的神经。 十五怔怔看着眼前这美得近乎让人窒息的脸,迎着他静和的目光,似受到蛊惑般,竟然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捧起他一缕发丝。 “大爹爹,我饿了……” 阿初软糯的声音传来,十五似如梦初醒,慌忙收回手。 沐色扬起漂亮的唇,将阿初从床上抱起来,转身朝外面走去。 待沐色出了屏风,十五才从自己的举动中反应过来。她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是一时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不对,应当是睡太久了。 她拿起沐色放在膝盖上的衣服——柔软的质地,上面还有淡淡的香气,这香气和沐色身上的香气一样,让人莫名安宁。 穿好衣服,十五走了出去,看到沐色正在替阿初穿衣服。 他动作十分娴熟,一边帮阿初穿衣服,一边拿着勺子,喂他吃早餐。莲初也格外乖巧,竟难得没有挑食。 “不用这么急的。等他穿好了,再让他吃早餐。” 沐色看着十五,“今天我们不是要离开南岭吗?” 他眼眸总是那样明亮,十五却不敢对视,将头扭到一旁,脸上掠过一丝苦楚。 脑子里是莲绛昏迷苍白的脸和深陷的双眼,昨晚本欲偷偷 去看他,却不知怎的睡着了,她心中如何都放不下。 “难得来一趟南岭,”十五有些尴尬,坐在沐色对面,“晚一点吧……” “晚一点是多久呢?”沐色停下手里动作,认真地看着十五。 “明天吧。” 沐色替阿初穿好鞋子,才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娘,你的眼睛怎么了?”方才在床上倒是没有注意,现在十五就坐在沐色和阿初对面,小东西终于发现十五左眼有点青。 十五扭头看向旁边的镜子,道:“是没有睡好。” “阿初,去开门,让屋子里通一下风。”沐色将小莲初放在地上,从旁边的盒子拿出一个小瓶子,对十五道:“来。” 只是一个字,却有一股让人难以抗拒的魅惑。十五只觉得胸口里像多了一根弦,被轻轻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起身,坐在了沐色身前,双手垂在身侧,有些不自在。 阿初将门打开,一室阳光,十五不适应地闭上眼睛,已感到沐色执着瓶子的手托起自己的下巴。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笨了,竟能让人打着你?”他略带责怪的声音传来。 十五忍不住睁开眼,却发现他凑得很近,淡淡的紫罗香气扑在她脸上,好似整个人都被他的气息包围,要沉溺其中。本能地,她伸出手抓着了他的衣服。 他睫羽轻闪,专注地将瓶子里的药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她的伤口上。 此时,对面房间的门恰好打开,莲绛撑着伞,欲跨出的步子僵在门栏上。 他隔着柱子看着房间里动作亲密的男女,如玫的红唇,抿成一条薄薄的线,握着伞柄的手亦暗自用力。 沐色凤目微挑,目光扫过莲绛这边,才收起药瓶,托着十五的下颌,又看了几番,才放心地道:“好了,看不出是青色的。” “其实也无所谓。”他手离开,她顿觉松了一口气,“反正出门戴着面纱也没人看得到。” “你不说出门,我都忘记了一件事。本以为今天要走,方才我已经退了房了。” “退了?”十五微微惊讶,“那我这就去续吧。” “那我在这里收拾东西等你。”沐色微微一笑。 “娘,阿初吃饱了,阿初要和你一起。” 十五起身抱着阿初,发现身上还是有些无力。昨晚耗尽的内力,并没有恢复。 客栈是圆形设计,且只有一个上下楼道,十五抱着阿初刚到楼梯处,便看到前方有人撑伞而来。 长发未束,似黑色锦缎垂在身侧,面容依然苍白,可一双碧色眼眸却透着让人无法观望的幽深,抿着的唇像刀刃般,寒厉漠然。他走来的瞬间,十五就感觉到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和凛然气质,强大冷酷的气息逼近的瞬间,让她呼吸一滞。 十五几乎本能地掀起袍子将阿初遮住,侧身看向远处。 原来,他没事了! 原来,自己担心得太多了。 他旁边的女子,一身精致白色华服,戴着面纱安静地与他并肩而行。 他终于再次找到与他并行的人了。十五垂首。 似没有注意到十五的存在,他冰凉的眼神扫过,没有任何停留,转身面向楼梯口。 “慢点。”那一瞬间,他淡淡开口,语声温柔。 十五听得一愣,才发现,他说这话时,正侧首看着旁边的女子。 怀里的阿初一下冒出脑袋,认出了莲绛,开口就要喊,却被十五捂住了嘴巴。 那白袍女子走在莲绛的右侧,转向楼梯时,恰好贴近十五。 被近身的瞬间,十五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卷住自己的脚踝。她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条黑色的蔓藤。 那蔓藤用力缩紧,将她往楼梯处狠狠一拽,要将她和阿初一同扔下去。 几乎本能地,十五一掌就击向那白袍女人。 这女子,不用猜,十五都知道是谁。为此,她这一掌,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毫不手软。 掌风飞出的瞬间,莲绛突然回头,碧瞳中闪过一丝冷冽和震惊。他旋即长袖一挥,拦住十五的掌风。 可十五掌风去势刚烈,被截住的瞬间,自己亦被惯性反弹,抱着阿初整个人后退。 莲绛神色一慌,伸手欲抓住十五。可手刚碰到十五的袖子,对方身影被人抱住闪电般后掠几步,远远地站定在日光下。 一双紫色的眼眸远远地盯着莲绛,睫毛下阴寒的杀气一掠而过。 莲绛收回手,眯眼盯着紧紧相拥的两人,负在背后的手暗自握紧。直到旁边传来火舞的惊呼声,莲绛才侧身,看到方才那掌风虽被拦,但是艳妃靠得太近,整个人还是被余气带得摔下了楼梯,额头撞在台阶上,鲜血直流。 而艳妃似根本没有感 觉到任何疼痛,神色茫然而呆滞,像人偶一样被扶起来。 莲绛的目光逐渐阴沉下来,回首,阴鸷地看向十五。 风从江面吹来,出完方才那一掌,十五的风帽掉落,素发凌乱地贴在脸上,有些狼狈,可比起满脸鲜血的艳妃,她实在好了很多。 “霜发夫人。”莲绛开口。四个字,却是冷漠疏离的语气,甚至带着几分腾腾杀气。 “陛下!”十五喉咙一紧,应了一声。 身后的沐色似感受到了她的惧怕,扶住她腰的手,微微用力。 “呵,”莲绛眼眸寒气森森,跨步走向十五,“如果没有记错,本宫给了二十天时间,让你滚回昆仑,彻底消失在大洲!” 凌乱的白发下,十五的脸骇然苍白。对方的阴鸷眼神,如利刃般落在身上,看得她全身发凉。 两人距离只隔了五尺,但是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睥睨气势,如潮水般负压而来。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难过,她下意识地后退,可这细微的动作却更像是躲藏在沐色怀里,寻找一个庇护。 莲绛脸色一沉,深邃冷厉的双瞳暗自血丝密布,负在身后的手,五指悄然屈起。 站在他身后的火舞瞧见这个动作,脸色亦吓得微微苍白,这是莲绛要杀人的警示。 沐色侧身,将十五挡在身后,凤目微挑,淡淡地看着莲绛瞬间阴沉的脸。 十五张口,最终却只得垂首,说出两个字:“抱歉。” “抱歉?”莲绛森森一笑,眼底没有丝毫波澜,“霜发夫人,你这‘抱歉’两个字是对本宫说的,还是对艳妃?” “对陛下!” “内容?” 十五抿了抿唇,已不愿多说,“陛下给了我二十日时间,这才十七日。我保证守约,能在期限内离开大洲。”说着,十五从沐色怀里退开,轻声道:“走吧。” 沐色抬手,将十五的风帽整理好,遮住那满头银丝,随她离去。 “站住,你去哪里?!”他声音竟然有一分遏制不住的慌乱。 “卫霜发即刻起程,离开大洲。” 莲绛的唇瞬间一白,终扬起唇角妖娆地笑开,“希望这一次霜发夫人言而有信。若再让我碰到,本宫绝不手软!还有,南岭是大冥与南疆相接的地方,不管何种理由,霜发夫人都不该出现在此地。要知道,擅闯南疆圣地者,杀无赦!” 十五当然知道,莲绛这并非单单的警告。南疆和西岐对大洲的重要性,十五比谁都清楚。这一次,的确是她逾矩了。 “告辞!”说完,十五跨步离开。 “等等!” 莲绛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十五步子微微一滞,侧首看着栏杆,“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你向本宫道歉了。那方才霜发夫人对艳妃娘娘一掌呢?” 隔着十来尺,可十五唇角一抿,那个细小的动作,依然清晰地落在莲绛眼底。 她在讥笑。 清冷的眼眸远远看来,这是两人碰面,她第一次敢抬眼,迎着他的目光。 “卫霜发不明白陛下说什么,什么一掌?”十五微微眯眼,“若陛下要说我一掌打了艳妃娘娘,艳妃娘娘身上可有内伤?” 莲绛微微愣住,却没想到十五突然抵赖。 “艳妃娘娘方才明明是自己没有站稳摔倒的。难道说陛下也要怪罪于我?”她脸上的讥笑变成了嘲讽。 “这才两日不见,霜发夫人竟变得口齿伶俐了。” “过奖。”十五目光扫过满脸鲜血、眼神呆滞的艳妃,“艳妃娘娘伤得不轻,陛下还是赶紧给娘娘看看伤口吧。”说着,她又颔首,“告辞了。” 这一次,十五的步子没有做任何停留。沐色一声不吭地跟在十五后面。 莲绛看着十五的背影,身后的手,终究无力地垂落。 艳妃的血不停滴落,旁边的火舞上前,摘掉她的面纱,小心地替她擦拭。身后却传来一声尖叫,没等火舞反应过来,眼前就是一黑,艳妃再一次被人推下楼梯。 莲绛闻声回头,看到一直站着的安蓝不知道突然怎么发了疯。 “照顾好她。”莲绛开口,声音没有丝毫情绪。 “是。”火舞起身拉起艳妃,却听到莲绛声音一沉,“本宫让你守好安蓝郡主。” 火舞垂首,放开了艳妃。楼梯处狭窄,很容易受伤,火舞不得不死死抱住安蓝。 莲绛独自下楼,留火舞一个人控制场面。 走到房门处的十五听到动静,亦忍不住回头。 “那小姑娘,被人下了蛊。”一直未曾开口说话的沐色,漂亮的紫眸幽幽看向安蓝。 “沐色懂蛊?” 沐色清美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 容,“懂一些。胭脂要我做什么?” 十五一惊,沐色总能一眼看出她的心思。 她低下头,“我欠了人情。沐色有没有办法给她解蛊?” “我建议胭脂还是不要这么做。” “为什么?” “那姑娘……中的是回生蛊。”沐色再次抬眼看着安蓝离开的方向,“她被下蛊时,想必已经命在垂危,有人不希望她死去,因此给她种了这回生蛊。而这蛊年份已久,若解掉,她必死无疑。” 十五怔怔地看着安蓝离开的方向,有些无力地垂下头。 她想起当日冷出现在她身前那颓败内疚的样子。 他说:对不起。 他说:至少我们都还活着。 她还记得当时质问莲绛为何不管安蓝被下蛊一事,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晦涩。 十五仍旧记得艳妃那晚跪在地上,厉声大喊“我不能死”时莲绛眼中的挣扎。 第12章 梦中佳人(4) 小鱼儿体内有生死蛊,但是,却只能保持半年。后面的十年,那孩子都会极其虚弱。他时常陷入昏迷,却是另外一种保持体力的方式。 “胭脂,你讨厌那个女人吗?”沐色略低沉的声音传来。 “哪个?” “偷你脸的那个。” 提到艳妃,十五只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我懂了。”沐色突然低头,唇落在十五额头上。 那一瞬,十五只觉得胸口的弦被突然撩拨,一丝异样的感觉凝聚在心头,恍然间她竟然忘记了避开沐色如此亲密而暧昧的动作。 “胭脂,我们走吧。” 他的声音从头上响起,带着某种让人难以抗拒的蛊惑。十五想也没有想,跟着道:“嗯。” 对方牵着她的手,直到上了马车,十五才似从恍惚中醒来,而马车此时已经出了城门。怀里的阿初一直没有说话。十五不由得低头看去,发现孩子埋着脸,身体竟在微微颤抖。 “阿初?”十五担忧地将孩子抱起来,发现小莲初竟是满脸泪痕,“阿初,你怎么了?” 孩子睁开泪眼,看着十五,哽咽,“娘亲,二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他口中的二爹爹是莲绛。因为先遇到的是沐色,对他来说,沐色就是大爹爹,而莲绛,只能屈居第二。 方才在楼梯,莲绛一席话,阿初全听在了耳朵里。 “娘亲,二爹爹为什么要赶走我们?他真的不要我们了?为什么?” 孩子一连问了三个为什么,可十五却一个都答不上来。 她只有双眼负痛地看着窗外,默不出声。 看着她和别人牵手离开,看着她凝望着那人的背影安静地跟在他身后,看着马车渐行渐远,莲绛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点点地下沉。 他刚才走廊上说的那些内容,不过就是为了逼她能和自己说几句话。逼着她,能够看他一眼,而不是相见却不相识。 “祭司大人,他们离开了。”暗影在角落处禀告。 能称呼他为祭司大人的,必然是月重宫的暗卫。莲绛唇角一动,勾出一抹苦涩,“跟着他们。” 暗影退去。 “等等。”他抬起手指,暗处,他脸色苍白,唇没有血色,“务必安然护送他们到昆仑。若他们停滞,靠近沧澜江,杀无赦。” “诺 !” 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莲绛拾起旁边的伞,一掠出窗。 火舞好不容易将安蓝安抚下来,又将艳妃脸上的血擦掉,整个过程中,艳妃都没有任何情绪,连眼睛都没有眨。 “你该不会真的被殿下……”火舞有些同情地看着艳妃。 艳妃对殿下那番炽热的情感,火舞完全看在眼里,但是对比起自己来,艳妃为所爱,什么都敢做,而自己,什么都不敢。 艳妃那一跤摔得有点狠,直接裂了口子,若正常人,怕是安蓝,都不至于摔成这样。可她,却丝毫没有感觉。 火舞叹了一口气。难怪当时就觉得陛下对艳妃的态度转变有些诡异,竟是为了这般。 火舞看着莲绛所在的房间,心中又满是沉痛。今日殿下对那北冥女人虽然冷淡决然,可殿下显然已经到了疯癫的边缘,否则不会将自己和艳妃逼到这个地步。 “火舞使者。”暗处传来一个声音,“祭司大人已经回到南疆了,特意命我们明日护送你们回去。” “走了?我们明天才回去?”火舞惊讶出声,回头看着屋子里的两个女人,突然明白了什么。殿下,是想一个人静静。 十五怎么也哄不了阿初,阿初上车之后就哭闹不停,非得要去找莲绛。 一怒之下,十五险些又打了莲初屁股,直到沐色进来将孩子抱走。 孩子躲在沐色怀里,哭得更加稀里哗啦。沐色性子好,就拿出一个木雕,一边替阿初雕玩具,一边哄着他。 “有人跟踪我们的马车。”临近天黑,沐色抬起眼看着十五。 十五点点头,“出城就跟上了。” “好像是两拨。”沐色话刚落,外面的马传来一声嘶鸣。马车似被什么罩住,瞬间停止下来。 两人在马车里默默对视。他眼中柔光缱绻,低语:“别怕。”将哭累了的阿初放在十五怀里,他掀开了帘子。 “哟,美人儿,你怎么能不辞而别?难得来我的地盘,怎么也得让我尽一下地主之宜,让我款待一下嘛。”独孤镇主坐在马车里,看着依在车门上的卷发紫瞳美人儿,两眼发光。 熟悉而猥琐的声音传来,十五顿觉得头皮发麻:这人真的阴魂不散啊。 “独孤镇主。” 清冷的声音从马车传来。 “哟,美人知道我名字啊。” 受伤还裹着绷带的独孤镇主,慌忙从敞门马车里跳下来,身后的绿衣小妾忙跟着将他扶住。 “我当然知道你名字。” 美人儿轻抿薄唇,那声音冷幽幽传来,独孤镇主只觉得这嗓音有几分相似。 “在南岭敢大庭广众抢人,也只有你才做得出来了。”里面的声音顿了顿,“让我想想,这一次是不是带了三百弓箭手?” 这一下,独孤镇主才惊觉,那声音是从马车里传来。 “你……”他顿时暴跳如雷,掀开车帘朝里面大吼,“死人脸,你给我滚出……” 他脏话还没有骂出口,一根棍子就抵在了他下颌上。 独孤这才想起,那死人脸武功极好,当下不敢乱动,却依旧不肯罢休,“你不是喜欢男人吗?这美人儿留在身边,简直是委屈了她。留在我独孤世家,我会好生待她。” “我是喜欢男人。”里面的声音阴沉,“但是,这不代表你有资格抢我的人!” 紫眸美人儿就在身边静静地看自己,卷发如水,在如银的月光下,看起来如海中鲛人,美得撩人心魂。 独孤镇主瞟了一眼沐色,吞了吞口水,厉声道:“反正,这一次,这紫眸美人儿我抢定了。” “是吗?” 棍子的顶端慢慢滑向独孤镇主的脖子。 这种感觉,犹如毒蛇爬身。他大叫:“就算我不抢你们,你们也走不出这南岭!” 脖子上的棍子顿住,里面的人似乎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呵呵——你武功高强又如何?”独孤镇主挑眉,“你能以一敌百,但是能以一敌千吗?昨日,这南岭外面就来了许多人,据我的探子说,全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最近出入这南岭的就只有你,而且埋伏的就是你走的这条线路!你只要再往前行走二十里,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见马车里的人没有再说话,独孤镇主格外得意,“你若应了我的要求,我保证给你一千弓箭手,送你安全离开。否则,你们真的插翅难逃。” 马车里的十五撤掉了拐杖,抬眼看向沐色。 沐色静静地回望着十五,眼神乖巧,神色让人怜惜心疼。 “独孤镇主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你要的,我给不了你。” 沐色展颜一笑,扬起的唇,如晨雾中展开的玫瑰。那一瞬间,十五有些失神。 “为什么?”独孤镇主不甘心地喊,“你要男人,我要这紫眸女人,有什么给不了的!你不是喜欢那碧眼男吗?你若需要,我就去给你抓,我们换可好?” 十五未答,却是沐色开口:“因为,”沐色侧首俯瞰着马车下站着的独孤镇主,“我也是男人!” 少年干净的声音传来。 “什么?”独孤镇主犹如五雷轰顶,脚下一软,几乎站不稳。 好在旁边的绿衣小妾上前,将其扶住。 那小妾始终没有说话,脸上也无表情,只是一直打量着车上坐着的沐色。 “你也是男人?”独孤镇主只觉得一口老血堵在喉咙里,如何都吐不出来。 “是的。”沐色素手托着下巴,眉目清澈,声音轻轻悠悠,仿似天上来,“她喜欢男人,而我,恰好是男人!所以,独孤镇主,抱歉了。” “你们……”独孤镇主捂住胸口,看到沐色手指一挑,一道劲风从他指尖飞出,那罩着马车的网瞬间掀飞了出去,挂在远处的树枝上。他又取下了旁边的马鞭,握在手中。 “你真的要走?”独孤镇主见沐色持鞭要走,再次拦住,“那路上真的埋伏了好多人,有几路怕是从大雍过来的,那死人脸功夫再高也保护不了你的……” “独孤镇主担忧了。”沐色优雅一笑,“我会保护她。” “你……”紫眸透着的固执让独孤哑声,他哪里舍得朝如此好看的人发火,只得再次掀开帘子,“死人脸,你不顾你自己,也要顾别人吧……” 这一次,闭嘴的倒是独孤镇主自己。 昏暗的马车里,坐着一个素发的女子,她一手握着龙骨拐杖,一手抱着一个孩子。 满头银丝如雪,散落在肩头,在马灯下流淌着华美的光泽,好似披月而来的人。她侧身而坐,线条完美的侧脸如丹青画中的人儿,找不到丝毫瑕疵,就连那如霜染过的睫毛都似白翼之蝶,安静而神秘地覆在脸颊上。 恰此时,她抬起眼眸,淡淡地看来,眼神清而冷,像冬日梅枝上剔透晶莹的冰凌。 独孤镇主惊骇地立在原地,盯着十五的脸,唇色发白。 他见过这张脸,就在昨晚,但是……不是同一个人。 那个女子有着一样的脸,一样的发,看人时却有一种让人生厌的孤芳自傲,而眼前的女子,却是一种摄人心魄的美,是一种骨子里才有的孤傲绝艳 ,还有一份让人心疼的凄怆。 “多谢独孤镇主的好意。” 女子开口,声音如她本人一样,有一种冷。 “你……”独孤镇主又看了看十五手中的龙骨拐杖,“你是死人脸。”死人脸就是用这拐杖杀死那些傀儡的。 十五抿唇。 这细微的动作,让独孤镇主只觉得这一次才真的叫五雷轰顶,他的整个世界都颠覆了。怎么可能!那挨了他一拳,三年前还受了他一箭的死人脸,竟然是女人。 “走吧,沐色。”她疲惫地开口。 沐色放下帘子,手中鞭子扬起,马错身从独孤镇主身边走过。 独孤镇主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上,任由小妾怎么扶,他都似被人扒皮抽筋一样,站不起来,只是双眼愣愣地看着十五马车离开的方向,自言自语道:“这都疯了吧。” “沐色,你要小心了。” 外面风声寂静,坐在马车里的十五却浑身绷紧。马车行驶得越远,她就越感觉到了森森杀气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抽出一件衣服,将阿初裹在怀里,另外一只手暗自握紧拐杖。 看样子,他们此次的行踪已经暴露了。让人担忧的是,此次,她就和沐色孤身二人,还带着阿初。她甚至有些懊恼自己的鲁莽,怎么想到孤身前来南岭。 “来了。” 坐在车外的沐色,紫眸一沉,手中马鞭飞出,马车上传来一阵噼啪之声,数枚寒光闪动的银针落在马车上。 身下的马突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嘶叫。沐色借着头顶月色看去,前方大路上,竟密密麻麻地满布了利刺,而头顶数张网飞快落下,同时,左右两侧几枚火炮夹击而来。 即便是拉住马车,但是也无法再掉头,沐色转身掠进马车,抱着十五,手中银丝缠住来路方向的一棵巨木,凌空从车里飞出。 可未等沐色落地,带毒的银针如漫天飞雨,铺天盖地而来。 眼看就要落在两人身上,十五出掌,一道雄劲的掌风迸出,如一浪接一浪的水潮,截住身后追来的银针,再聚集内力反推而出。 那些银针沿原路返回,林子里发出沉闷之声,十几个黑影从潜伏的树枝上掉落。 “不要落地,有炸药!” 独孤镇主仓皇的声音传来,几百支涂着火油、燃烧着的箭像流星一样飞出,直奔向密集的林子。 沐色闻声,在抱着十五要落地的瞬间,凌空踏步,如驾祥云般飞起,踩着旁边的树枝,远远落在了独孤镇主的身后。 “发!”独孤镇主招呼其部下。 又是百来支火箭飞出,那林子瞬间起火,无数黑影如蝙蝠一样闪动。 “撤后!”十五厉声道。 话音刚落,几个浓烟滚滚的炸药滚向这边。 “捂住口鼻。” 最前方的弓箭手来不及避开,瞬间倒在地上抽搐不已,口吐白沫。 独孤面色苍白,“迅速撤离!” 他看了一眼十五,诚恳道:“今夜,你过不了的。” 十五眯眼看着那起火的林子,和漫天的毒烟,侧身将阿初护在了怀里。 “独孤镇主就不怕惹上祸事?”十五回头看着独孤镇主。 “呵呵——”独孤镇主指着自己侍卫倒下的地方,“这里以后都是我独孤世家的地盘,谁敢在这土地上惹事,就是与我独孤世家为敌!” “可独孤镇主是生意人,你要的东西,我没有。”十五沉着脸。 今晚的埋伏,对方早就有准备,火箭筒、炸药、毒物,看样子是必置她于死地。 如独孤所说,她和沐色武功再高,但是一人难敌万夫,更何况对方如此大手笔。 “生意嘛,有亏有赚。”独孤看着十五,有些尴尬地笑道,“而且生意人,也是一个义字当头,这才方便走江湖。” “但是我和独孤镇主无义。”十五可不想在这紧要关头被这死性不改的色狼钻了空子。 “夫……”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称呼十五,独孤红着脸笑道,“算是我向夫人赔礼道歉吧。” “嗯?” “昨晚我不该如此鲁莽,伤了夫人。” 十五抱紧怀里的阿初,倒也不客气,“那先谢过独孤镇主了。” “客气客气。”听到十五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帮助,独孤镇主喜笑颜开,忙招呼了准备好的马车。然后,他也死皮赖脸地跟着十五上了同一辆马车。 马车里一下多了两个美人,他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十五功夫高,面若冰霜,这可不比当年会撒泼骂人的莲绛,他应付不来,只敢恭敬地坐在十五和沐色对面,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一动不敢动。 “老爷。”向来不怎么开口的绿 衣小妾轻轻唤了一声。 到底是自己的小妾,独孤镇主忙招呼她也上了马车。 都闻独孤镇主有钱,为了显示其财大气粗的本色,这马车也比一般人家的都奢华宽敞。 马车里坐了四个半人,压根不会觉得挤。 十五目光落在那小妾身上,独孤镇主一瞧,忙套近乎地开口介绍:“这是我……”可开口,他就恨不得掌自己的嘴巴。 “这是独孤镇主的第七房小妾吧。”十五替独孤镇主说道。 “是是是……”独孤镇主通红着脸,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镇主好福气。”依然清冷的声音,如雪的容颜亦没有一丝波澜。 独孤镇主的心有些碎了,看向十五时,发现她正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眉眼中露出难掩的温柔。 “夫人可是得罪了什么人?”他开口。 十五一怔,抬头笑道:“独孤镇主有话就说吧。” “恕我直言,就方才那一拨中,牵涉的就有江湖上各大门派的高手,其中最为出名的有暗器唐门、火药世家沈庄,还有几路来路不明的杀手。中午我得到的消息说,其中有几拨穿过莫河,从大雍而来。” 独孤所说的唐门和沈庄,十五一眼也看了出来,却没有想到,连大雍都派了人来。如果说真得罪什么人,按理应该是大冥宫,但莲绛已经对她放行处理,不该有什么仇家,更何况都是江湖人士。 至于大雍,十五蹙眉,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想到大雍,十五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名字则是:角丽姬! 看十五忧心忡忡,独孤镇主忙拍了拍胸脯,“放心,你待在我独孤府邸,绝对没人能伤你们分毫。” 十五看着独孤镇主,目光阴沉,将龙骨拐杖放在旁边。 “我……我没有要软禁你的意思。”独孤镇主忙摆手解释,生怕那拐杖敲下来,“我真心只是想招待你,随便你住多久。” “听说独孤镇主经营起了镖局。不如,我明日保一趟镖,目的地是龙门。至于酬金,药方一张!” “药……药方?”独孤镇主茫然地看着十五。 十五侧首,在沐色耳边说了几句。 沐色先是一愣,接着目光深深打量了独孤镇主一眼。那独孤镇主直接被看得毛骨悚然。 深夜临近子时,马车终于回到了独孤府邸 。 沐色搀扶着十五刚下了车,就看到府邸门口飞奔而来一个家奴。 “老爷!”那家奴双手捧着一个黑沉沉的铁盒,跪在大门口。 看到那个铁盒,独孤镇主顿时蹙眉。 “这是何时送来的?”他问。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那家奴说道。 独孤镇主看了一眼十五,对旁边的管家道:“先安置夫人他们休息。”说着,他捧着铁盒忧心忡忡地进去了。 十五完全没有任何睡意,负手站在院子里,静静望着头顶一轮明月。 走廊尽头走来一个沉重的背影,十五回头,看见独孤镇主垂着手臂,缓缓地走来。 他看着十五,最后又低下头,立在旁边。 “三年前,有外族妖魔侵略我们大洲,造成大洲动乱,民不聊生。为了保护大洲安定,江湖上形成了一个七星盟,召集大洲所有武学世家,齐心协力共同御敌,其宗旨是:诛杀妖魔,护我大洲!一旦有人查到九州妖魔的身影,七星盟便会发布一枚弑杀令,凡是收到令牌的世家,必须全力参与追杀!”他摊开手心,露出一块沉黑的铁令,上面刻着一个刚劲有力的字:杀! 第13章 梦中佳人(5) 独孤镇主脸上不复往昔的那种猥琐轻浮,而是有种难言的沉痛。 三年前,越城一战,据说当时的越城被北冥妖女所控制,整个越城老百姓都变成了傀儡,自爆而亡,相当惨烈,满地尸体碎肉。直到南疆神秘的大祭司亲自出手,才将北冥妖魔赶走,换得了大洲三年的安宁。 他看着十五,颤声道:“四川唐门,株洲沈庄,都接到了弑杀令。” 言下之意,今晚那些人是得到了弑杀令来包围十五的。 十五看着他手里的沉铁,道:“独孤镇主今日帮我解围,我已经感激不尽了,我不会让独孤镇主为难的。”说着,十五转身,已经看到沐色抱着阿初站在了门口。 “等等。”独孤镇主拦住十五,眼神有些悲凉,“你真的是……九州人?” 十五抿唇,默认。 独孤镇主绝望地垂下了手,任由十五错身而过。 “喂,死人脸!”独孤镇主回身,喊住十五。 十五扭头,微微惊愕地看着月光下站立的男子。 独孤镇主握紧手里的弑杀令,一字一顿道:“你只要说一声,你不是九州之人,我独孤就是倾家都要护你们安全,送你们到龙门。” 十五看着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男子,最后微微一笑,“北冥,卫霜发,再次谢过独孤镇主。” 眼前的女子,那一笑,似烟花绽开,艳丽到了极致。 独孤镇主被这芳华一笑震住。 原来,这女子,会笑的。 “你……为什么?”他握紧手里的弑杀令,胸口沉闷难耐,“对不起。” 三年前的惨烈景象,谁都不能忘。 纵然大洲内乱,分裂各国,但是,那始终是大洲人的大洲。 大洲人始终是自己的主人,而非九州的奴隶。 十五依然淡笑。 “那……”看着沐色怀中睡着的孩子,独孤镇主一下想起了莲绛,“那美人呢?” 十五的笑容变得无奈且苦涩,“他是大洲人。”也是真正能守护整个大洲的人。 不管他是西岐的少族长,还是南疆的祭司,这都注定了他肩负着维护大洲安定的责任。而她,亦注定了,是北冥人。 仰望着头顶明月,十五摇头:这就是命运啊! 看到十五嘴角溢出的那一抹苦涩的笑,独孤镇主 开口:“我现在就命人护送你出独孤镇,但是出了我的管辖范围外,那我便无力了。” “不用劳烦了。” “哎——”独孤镇主脸上又露出原来的那种猥琐笑容,“我这么做,不过为了你说的什么药方。” “不孕不育?”十五茫然。 独孤镇主几乎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他慌忙扶住柱子,脸色又红又白,狠声道:“你哪里听来的谣言?!这都是谣传,胡说八道!” 十五忍住笑,走到沐色身边,将阿初抱在怀里,道:“那独孤镇主去安排吧。稍后我定奉上一方灵药,保证你……” “够了……那什么我不要。”独孤镇主连忙摆手,撒丫子往外面跑,瞬间就无影无踪。 直跑到了后院,独孤镇主才敢停下来,只觉得无地自容。哪个王八蛋传他不孕不育!他明明虎虎生威,都是那几个婆娘压根不争气。一想到十五怀里睡着了的阿初,独孤镇主就难受,一想起那孩子竟然是那碧眼儿的儿子,他就呕血。 “为什么,本大爷长得这么英俊潇洒,阳刚勇猛,可没有儿子!那碧眼儿一副女人柔弱相,就生出一个这么剽悍的儿子来!” 说不嫉妒,那就是撒谎! 再则,那碧眼儿怎么了?就长得漂亮而已,虽然漂亮到了惊天动地的地步,但是一个男人漂亮有什么用?能吃吗? 不对!独孤镇主突然想起当年十五持剑带着一个八岁的小孩儿来抢亲的情况,又想起昨晚在客栈时,看到一个和十五一模一样的人。 “这群人……在搞什么啊。”他完全分不清状况了。 “老爷。”管家匆匆过来,“您吩咐的已经安排好了。” “哦!”独孤镇主有些失落。 安排得越快,说明十五走得越早。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转身慢慢朝十五的院子走去。可入了院门,独孤发现院子里黑灯瞎火,没有半点生气。他忙推门而入,命管家点了灯,却发现里面干干净净,桌子上放着两张纸。上面一张写着“后会无期”,下面一张,则是一张药方。 “到底还是走了!”他难过地坐在位置上,显得十分没有精神。 旁边的管家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默然立于一旁。 独孤镇主垂首的样子,在管家看来,是前所未有的颓败。这是他服侍独孤镇主三十年来,第一次看到自家公子如此受挫。 在灯下默然坐了一个时辰,独孤镇主才拿起药方。这一看,他眼底发光,一扫方才的颓废,对旁边的管家道:“去按着这药方抓药。” 管家上前接过药方,“是!” “等等。”独孤镇主摸了摸自己的脸,颇含深意地笑道,“让绿意今晚到本老爷房间里来。” 那绿意正是独孤镇主几天前才纳的第七房。 管家见他兴致大好,松了一口气,飞快下去安排。 可一个时辰之后,在第七房伺候的小丫头哭哭啼啼地跑来。 “哭什么哭?” 这丫头长得太丑,独孤如何都怜香惜玉不起来,只觉得烦躁得很,好不容易好起来的心情就这样被毁掉了。 “小娘子不见了。方才小娘子说饿了,女婢去给小娘子做汤圆,回来之后就没有看到小娘子的身影,找了整院都没有看到。” “什么?”独孤镇主拍案而起。 “哟,老爷您可别动怒啊。”门口出现了二房和三房的身影,两个美娇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扭着腰肢进了屋子。 看样子,方才寻找第七房的事情整个府邸都知道了。 “那种不明不白的女人,来路不明,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三房补充道。 独孤镇主没有做声。 几天前,他骑马巡视沧澜江附近的渡口,看到一个长得极为漂亮,但是神情恍惚的女人坐在渡口——大冷的天,她就穿了一件单衣,双腿还放在水中,像随时都要掉进江里的样子。于是,他将其带了回来。 “说不定就是一个骗财的妓女呢。” “够了,你们下去!”独孤镇主懒得再理这两个女人,“都是一群庸脂俗粉!” 独孤镇主好美女,宠美女,对个个小妾都是百依百顺,恩宠平等,所以六房小妾虽然暗地里会争风吃醋,但都还算和睦。两个小妾平时也是被宠习惯了,哪里见过独孤镇主这般恶语相待?先是一愣,立时委屈地哭了起来。 “都给我滚出去!”没等她们哭出声,向来好脾气的独孤镇主一声暴喝。 两个小妾吓得魂飞魄散,再委屈也懂得人心,慌忙退了下去。 “老爷,有人到访。”煎好药的管家再次神色凝重地进来。 “都什么时辰了,快天亮了,还有人到访?本老爷不见!美人儿都走了,本老爷没有心情。”说着,独 孤镇主抱着十五留下的那张信纸,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起来,“本老爷什么都有啊,长得英俊,又有钱,脾气又好,美人怎么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啊。” 管家捧着药的手顿时一抖:独孤镇主的人来疯又发作了啊,可现在完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是七星盟来人了。”管家沉重地说道。 “什么?”独孤镇主抬头盯着管家。 七星盟成员身份极其神秘,传言都是如今大洲天下的绝顶高手建立,身上佩戴着七星腰牌,除九州余孽。他们不会参与任何大洲纷争,但是,一旦大洲岌岌可危,或有人祸乱江湖,他们必然出手清理。 独孤镇主站起来,负手慢慢地走出去。 正厅内,站着三个人。其中两人穿着蓝色的衣服,腰挂佩剑,并没有什么腰牌。 独孤镇主目光扫过那两个人,落在了中间那个身材看起来有几分消瘦,身穿灰色衣服,戴着面具的人身上,不由微微眯眼。 此人不似其他两个侍卫,有着江湖人的刚毅气息,反而气质淡远,像一幅年代已久的水墨画,缥缈不近。 注意到他腰间那枚腰牌时,独孤镇主一惊,抱拳迎了上去,“七星使者前来,有失远迎,若有不周之处,还请原谅。” “这么晚打扰独孤镇主,实在歉意。”对方一手放在腰间,一手负在身后,朝独孤镇主点头,动作优雅。 “请坐。”独孤镇主忙将其迎坐上首,又赶紧安排管家去泡最好的茶。 “不用劳烦。这一次来,我只是有几个问题想要咨询一下独孤镇主。”对方坐在位置上,淡淡地道。 这时独孤镇主才发现,对方面具之下的脖子竟然缠着厚厚的绷带,就连无意中露在长袖外面的手指都缠着纱布。 “七星使者请说。” “几个时辰前,有人说独孤镇主在南岭交界处,带走了两个人。不知他们此时在何处?” 果然是! 独孤镇主沉着脸,“已经走了。” “走了?”使者语气惊讶。 “是的。” 使者后面两个人暗自交换眼神,其中一人对使者附耳说了几句。 “方才我的人一直守候在府邸外,并未见人出入。” “使者什么意思?”独孤镇主冷眼看着使者。 “倒没有。只是那两人身份 特殊,且事关大洲安危,若言语冒犯处,独孤镇主不要介意。我想知道他们大概什么时候走的。” 独孤镇主沉吟了片刻,叹了一口气,用颇为哀伤的语气道:“那两位是前一日来南岭的。你也知道,我这人没有什么爱好,视金钱为粪土,就爱美人。看到美人就想抢回家做老婆,结果他们两个人一声不吭地要走,我当然不同意了。我独孤何人,看中的东西,没有我的允许怎么能跑?于是我就带了几百弓箭手将那两个美人抓了回来。结果……”他似有些愤愤地看着七星使者,“我脚刚落地,就收到了七星盟的弑杀令,只得将两个美人儿安排到侧院。结果……等我再去时,人都跑了!”那语气,倒似是对使者颇为怨恨。 那使者没有说什么。独孤镇主爱美人,抢人老婆,这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事情,也不属于七星盟的管辖之事。 “那独孤镇主可知两人的身份?” “老婆抢了再说,等生米煮成熟饭,不就一切知晓了嘛。” 他这话说得使者愕然。 “那两位是北冥妖孽。” “呀!”独孤镇主一脸惊讶。 使者叹了一口气,起身,“独孤镇主可否带我去先前他们住的院子?” 独孤镇主忙起身迎上,却在使者靠近的瞬间,下意识地皱起眉头。这使者身上有一股怪异的气息,但是一时间他又想不起来是什么气息。 “就是这里。” 独孤镇主带他们来到房间,使者巡视一番后,来到庭院中。他看着房顶,然后伸出裹着纱布的手摘了一片花瓣。 凌厉的杀气散发出来,那花瓣似一枚红色的刀从他手中飞出,在空中旋转一番,竟然又回到了树枝上。 这动作快如闪电,吓得独孤镇主脸色一白。传言七星使者都是绝顶高手,果不虚言。 “把上面的几具尸体抬下来吧。”使者叹了一口气,“他们逃走了。”回身看到神情惊愕的独孤镇主,使者开口:“独孤镇主还记得那两人的样子吗?能否将其画下来?” “什么?”独孤镇主哑声,“使者难道不知道两个人的样子?” 使者沉默了一会儿,“我们是前几日才得到消息,说巡查到了鬼狼的气息,但是对方的头领却不在。后有人传消息,说是在此处。再者……”他是从龙门而来,还没有和南岭这边的线人交接,对方就消失了。他只知道有一人手持龙骨拐杖离开南岭,因此潜 伏在南岭这边的人,攻击对象是:手持龙骨之人! 恰此时,蓝衣侍卫将暗自包围独孤府杀手的尸体抬下来。那独孤镇主一看,忙号啕大哭起来,“绿意啊,绿意啊……你一定就是这样死的吧。太惨了啊……” 他哭得厉害,一抽一抽的,可以说是肝肠寸断,几乎要昏过去。 使者看向管家。管家为难,“使者有所不知,前几日老爷娶了一个小妾,今晚突然消失了。才开始我们以为她逃跑了,可是屋子里什么都没缺,就连一件衣服都没有带走。怕是……怕是遭遇了不测。” 使者如鬼魅般立在暗处,看了一眼还在大哭的独孤镇主,叹了一口气,“告辞。” 管家只感觉到身前一阵风,对方便消失不见了,风中残留着怪异的味道,让人不适。 待人离开,大哭的独孤镇主才起身,擦了脸上的泪水,瘪了瘪嘴,对管家道:“你可闻到那使者身上的味道?” 管家点点头,低声道:“是腐烂的味道。” 独孤镇主微微眯眼,“是将死之人腐败的味道。” 管家垂首。 “对了,既然拿到弑杀令,那该派人‘行使’使命,好好跟着使者。” 这个夜,似乎特别漫长,头顶月光像水一样洒下,照得远处的沧澜江像一条银色的腰带。 夜露寒冷,江面过来的风有些刺骨,十五和沐色并肩坐在树下。靠在十五怀中的阿初,再次呼呼大睡,不愧睡神之名。 为了不留下痕迹,十五不敢燃火。 看着远处的沧澜江,沐色问:“胭脂,你害怕吗?” 十五一怔,想起曾经有一个人指着东边,如天神般告诉她:十五,不要怕。 “不怕!”十五抱紧怀里的孩子,亦看着月光下沉静的江水,“我只是觉得内疚,每一次都要把你置于危险境地。” 沐色垂眸,那睫毛似黑色的蝴蝶般,妖媚地匍在他脸上。 “其实,我很喜欢这样。”他轻声道,“我喜欢与你同进退,同生死。” “但现在,我们相当于四面楚歌。”看着江水,十五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南岭这条路怕是不能走了。我们只有想办法穿越沧澜,从南疆绕道。” 想到南疆,十五不可遏制地抖了起来。他曾说:你若敢靠近沧澜,我必杀无疑。那冷漠无情的眼神,像利刃一样将她凌迟。但是,她选择 的路,若要生,必须进入南疆。 “好。”他乖巧地回答。看着十五下意识地缩了缩,他伸出手将十五抱在怀里,“冷吗,胭脂?” 他的手放在她腰间,紧紧地握着,姿势说不出的暧昧。十五本能地想要拒绝,可抬头,瞬间对上了他漂亮的紫眸,那眸子像有魔力一样,让她无法开口,无法推拒,甚至难以挪开与他的对视。 胸口的弦再次被拨动,在这一瞬间,她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那刻入她脑海中的碧眸,忘记了他那颠倒众生的容颜,甚至于她觉得自己像中毒一样,沉溺在这紫色的眸光之中。 “睡吧,胭脂。” 怀中的女子再一次闭上眼睛,他低头,漂亮的薄唇停留在她眉心。 “你对她种了情蛊?” 暗处,一个破碎的声音传来,响起的瞬间,就被江风吹散。 他宽大的绣袍包裹着怀里的女子,安静地坐在树下,闻声,才懒懒地掀起黑蝶似的睫毛,紫色的眸子里折射出阴森妖异的光芒。 视线中,一个绿色的身影踏着月色款款而来,立在了离他仅十尺的地方。女子面容清秀,一双眼眸带着与生俱来的忧郁,深深地凝视着树下那倾国倾城的脸庞。 “她脑子里有对那个人深刻的执念,执念记忆不除,你的情蛊再厉害,只会让她心绪紊乱,却不会彻底地爱上你。” 沐色眼眸微眯,沉声道:“与你何干?”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女子眼眸一闪,欲靠近沐色,却见他绝丽的脸上露出杀意,止步不敢动,“今晚来了好多人,现在在连夜搜寻你。” “是吗?”红唇轻抿,慵懒的声线带着恶魔般的华丽。突然,他五指张开,几道银丝瞬间缠住女子的四肢,其中一条直接缠绕上了她白皙纤弱的脖子。 那女子面色瞬间苍白,慌忙跪在地上,捂住心口起誓:“我愿效忠于你。” 他笑容残忍,如玉的食指轻轻一勾,那银丝将女子的脖子勒出一条血丝,“你的价值?” “我比任何人都熟悉南疆。我能带着你们绕道离开,去你们想去的地方。” “凭什么让我相信你的忠心?” 银丝在收紧,女子感觉到只要对方手指稍微一动,她手腕就会被切断。 “公子聪明如斯,怎么会看不出我身上并没有杀气?再者,我中间若有不轨,公子会傀儡术,杀我不过举手之劳 。” 银丝接触到她身体的瞬间,她迎上他妖异的紫瞳,她完全敞开的内心,没有丝毫防范地中了他的傀儡术。 这一刻起,她死,是傀儡;活着,还是他手下的傀儡。 “你很虚弱。”沐色手指一松,银丝从她身体上撤离。 “是。”女子跪在地上。 他收回了目光,紧紧地抱着身前人,将额头搁在她发丝上。 那神情,像是一个孩子抱着自己最心爱的玩具,满足而快乐。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轻轻传来。 跪在地上的女子浑身颤抖,有些惊愕地看着沐色。半晌之后,悲怆滑过她眼底,她苦涩一笑,“绿意。”他终究不记得自己。一个名字,对他来说,有何重要呢?不过是一个代号罢了。 “我只走一条路,”他沉吟了片刻,“永远碰不到莲绛的路。” 第14章 梦中佳人(6) 绿意看着沐色,“公子如今如此强大,要杀莲绛并不难……唔——”话还没有说完,银丝穿透了女子的胸口,那位置,只离心脏分毫。 “是绿意逾矩了。”女子慌忙解释。 “嘘!”面容清美的男子脸上退去了方才那份邪气和妩媚,如兰一样静美出尘,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不要吵到胭脂和阿初睡觉了。” 绿意沉默,又听他风一般轻的声音传来,“我只杀胭脂痛恨之人。”说完,他抬眸,递来一个警告的眼神,“你最好不要惹胭脂生气。” 绿意捂住胸口,默然起身,退回到了暗处。 天色微亮,沧澜江上竟然起了雾霭,十五睁开眼睛,发现身上盖着沐色的衣服。 她惊慌得正要喊,却看到雾霭中,沐色抱着阿初,手里拎着一包东西回来。 小东西穿着粉嫩的衣服,卷发遮住裹着纱布的眼睛,另外一只眼睛水灵灵的,被装扮成了女孩儿的模样。 小莲初精神很好,正低头和沐色说什么。 “你们去哪里了?”十五小声地问。 “阿初说饿了。”沐色笑了笑,将包里的东西递给十五,“装扮一番,走吧。” “半个时辰之后,要去南疆。”他看了看十五,“你我现在的样子太显眼了,一出现保准儿被抓。”说完,又抱着阿初席地而坐,掏出一张地图递给十五,指着上面的路标,“从这儿走,能绕开南疆卫军的巡逻,也能避开月重宫和长生楼。往前行走两日,从此处过,再次跨江。” “嗯。”十五点点头,非常赞同沐色的安排。唯一不好的就是耽误时间,但是现在别无他法。整个大洲都出了弑杀令,他们走到哪里都会被追杀。 “还有你的拐杖,太显眼了,得藏起来。” 天明时分,沐色装扮成贵妇人,牵着阿初,由十五这个侍女扶着走向渡口。让十五惊异的是,沐色一切都安排得相当周到,还雇了另外的家奴。 上船之前,随身携带之物都要被搜查,而且渡口站着许多身着蓝装、腰佩短刀的男子。这些人和昨晚离开独孤府的人装扮一样,看样子,七星盟在这里加派了防守。 沐色让“家奴”递了一份通关文牒,除了奴仆被搜身以外,他们很顺利地带着孩子上了船。 因为临近新年,走船买货的人特别多。十五早早上船,坐在了二楼的房间里,敞开了一丝缝隙,打量上船的 人。 “这船不简单啊。”十五叹了一口气。 沐色随着她的目光看着上来的几个男子,落在中间一个着灰衣、遮住容貌的男子身上时,亦不由沉了脸色,“七星盟的使者。” “还有……”十五指着远远走来的几个人。 来的几个是女子,其中一人全身裹着黑纱,但是旁边的女子,十五和沐色都熟悉——火舞。 沐色目光黯然,看向十五,发现十五已经关好了窗户,默然坐在床边,看着吃饱了又呼呼大睡的阿初。 她眼神温柔而痛苦,沐色静静地立着,知道她此时看着的并非阿初,而是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有人来了。”沐色轻轻开口,看着最后上船的人。 “什么人?”十五坐在床边,轻轻地问。 沐色声音低沉,“一个背着红色桃花伞的老太婆。” “景一燕?”十五倒抽一口凉气,扑到窗边,果然看到一个老太婆拄着拐杖,佝偻着背,一瘸一拐地走在甲板上。而那老太婆,背上就有一把十五熟悉的红色油纸伞。 当年,越城,碧萝带着这把桃花伞出现,若非当时有蔓蛇花护体,莲绛早就死得魂飞魄散。而现在,莲绛体内早没有蔓蛇花。 十五只觉得浑身冰凉,呼吸都开始紊乱起来。她又看了看天,竟是艳阳高照。 沐色不曾见过十五如此慌乱,不由走过去,拉住她,才发现她周身冰凉刺骨,双手都在发抖。 “你怎么了?胭脂。” 十五摇摇头。 “你是担心她带走阿初?她带不走的。” “不是。”十五颤抖,“带走阿初,不过是她的一个手段。她的目的,很可怕。” 身下晃了晃,船开始启动,十五到底放心不下,“你看着阿初,我出去一趟。” “胭脂……”沐色拉住她,紫眸中有一份沉痛,“你……你要小心。” 有些话他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那把红色的伞透着诡异阴邪的气息,沐色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把伞是用人类鲜血制作的,而且并非一般人的鲜血。 这把伞,对常人来说,只是一把普通的伞,但是对某些人,却是致命的武器。 沐色不是不想问,而是不敢问。 他不敢问:胭脂,你是在为那个人担心吗? 他不敢问:胭 脂,你到底多爱那个人? 明月如上神之眼,冷冷地俯瞰着南疆月重宫的圣湖。 圣湖下方的阶梯上,匍匐着十六个身穿白袍之人,他们匍匐在地,双手交叠放在额头下,成一种虔诚的膜拜状。 空寂的月重宫上方,传来幽幽的词汇,像诵经,一遍又一遍,神秘而晦涩。 而圣湖的四方,又各自跪着年逾百岁的白发老者,他们目光紧张地盯着眼前的圣湖。 往昔似镜子般的圣湖,如今却似风雨中的大海,水纹波动。 明月当空,可月重宫的上方却乌云满天,圣湖下的恶灵似感受到了某种召唤,发出声声尖锐刺耳的叫声。时不时地,一张张苍白阴森的面容露出水面,像要挣脱束缚冲出来。 这是百年来,圣湖第一次出现异动,所谓的三镜异动。 圣湖上方,空旷巍峨的圣殿下,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 黑发黑衣,宛如魅影,无声无息。 他抚着袖子,神色淡然地盯着异动的湖面,那深邃的妖异碧眸并没有因为湖中那些恶灵而起任何波澜。 “大人。”一个老者仓皇的声音传来,“它在靠近,它在靠近南疆!” 所谓的它,就是几日前,镜面所预示的那股外侵之力。 传言中,将圣湖下方的阀门打开,就能放出恶灵,月重宫结界会不攻而破,同时意味着守护大洲的三角,坍塌一方。 其余三个老者一听,顿时惊慌。湖水一个大浪打来,将四个人打翻在地。那力量太过强大和邪恶,以至于四个老者顿时趴在地上,口吐鲜血,而下方的使者闻声,纷纷加紧祷告。 “都下去!”高处的祭司冷声开口。 几个老者忙站起来,携同自己的使者消失在圣湖附近。 身着黑色袍子的祭司缓缓走下台阶,立在圣湖旁边,冷眼看着搅动的水面,长袖一挥,不过瞬间,那异动的水面恢复了平静。然而,水面却有一条波纹,依然自南岭方向缓缓逼近月重宫。 年轻的祭司微微眯眼。这是南疆结界感知危险所出现的预兆。 “什么人,急着攻破月重宫?” 黑袍祭司所跪着的地方上空突然闪过一点火星。 一抹惊讶之色掠过他眼底。他伸手接过那点火星,可刚碰触,那火星瞬间燃烧,凌空出现一面巴掌大的镜子。 这 是拥有至高灵力之人,用血做成的传音镜,能将信息传给千里之外的人。 传音镜属于极致灵术,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不被采用,因为这极耗施术之人的灵力。 镜子里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长发飞舞,衣袂翻飞,手持一柄长剑,如地狱修罗般满身煞气地走来。 身影瞬间被火吞噬,水镜消失,凌空却传来一个遥远的声音,“这是占星师滴血占出来的景象,据星象,‘它’已经靠近南疆。”那声音,有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和冷厉,“诛杀!” “父亲。”年轻的祭司跪在白玉雕花地板上,仰头望着空中即将燃烧成灰的火苗。 那边听闻这一声“父亲”,声音似微微一顿,口气却依然威严,“倾尽所有,务必诛杀!” 八个字,这是绝对的权力,绝对的命令。倾尽所有,这其中,亦包括倾尽自身。这是西岐之人,天生的使命。 年轻的祭司听到这八个字,目光一闪,语气冷漠却坚定,“是!” “碧瞳……”那边似要说什么,火苗燃烧殆尽,圣湖上方只剩下了风的声音。 祭司侧首,看着那缓慢推进的波纹,沉声道:“来人。” 几个黑影落在身后,恭敬地跪在年轻祭司的身后。 祭司起身,抚袖而立,仰头看着头顶明月,“调集长生楼所有人沿月重宫分布而下,但凡有持剑之人,格杀勿论,无论男女。” 话音刚落,几个黑影瞬间消失。 待四周恢复了寂静,年轻的祭司微微眯眼,长叹了一口气,“但愿不会是她!” 应该不会是她。几次出手,她使用的武器都是那神秘的龙骨拐杖。此时的她,应该离开南岭了。那么,欲袭击月重宫的人,该是角丽姬的人吧。 祭司大人绕开圣湖,走到白玉石阶处,俯瞰着夜色中的南疆。 圣殿内,每一根柱子旁边点着一根火把,相互照映,将殿内圣座之上的人笼罩在昏黄闪动的光线之中。 那人姿势慵懒地斜卧在圣座之上,一手放在膝盖上,一手握着一根金色的权杖,一头银丝泻落在那似火张扬的红色袍子上,却衬得一张没有丝毫岁月痕迹的脸更加完美妖冶。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空中,似乎还陷入方才远在千里之外的一声:父亲。 那是他儿子,唯一的儿子。 那个在他要堕入地狱,用一声哭泣 将他唤醒的儿子。 往事纷杂,这一瞬间,他似看到那个躺在他怀里,因为饥饿会吸吮他手指的孩子,会因为他受冻而不知所措哭泣的孩子。 印象中,他的儿子,是一个孤傲跋扈的少年。比他会敛财,比他长得还好看,成日和他斗嘴抢东西,但很不幸的是,他的儿子生来就有魔性。 为了让他能自己学会控制魔性,他和妻子商量,让他离开,让那少年自己磨练。十六年过去了,他的儿子没有让他失望,比以往更孤傲,比他想象的还强大。 只是,方才那一声“父亲”,竟有他未曾听过的迷茫。他的儿子,印象中那傲气的少年,十六年后,隔着千里,竟用如此悲凉的语气唤他一声“父亲”。 纤细的手指握紧金色的权杖,容颜妖媚的男子腾出另外一只手,有些疲惫地摁住眉心。 一丝不安,缭绕在心头。 这种不安,慢慢汇集,竟让他顿觉焦躁和恐慌。这种恐慌……他霍然睁开眼,起身,疾步走向光明之湖。 这种恐慌,只在二十多年前出现过,是他儿子出生那日。 “族长。” 门口的使者看着族长疾步而来,纷纷跪下恭迎。 颜绯色抬手,示意众人平身,而他目光依然直视前方,最后停在了光明之湖旁边。 “占星师呢?”他开口,声音多了平日没有的急切。 远处缓缓走来一个女子,女子看起来不过四十岁,是新任的占星师。 女子朝他行了行礼,“族长要看什么?” 颜绯色沉眸。当年离开莲绛时,他答应过妻子,不再插手儿子今后的生活,亦不能再通过占星去看那孩子的未来,亦不要根据其改变他的命运。因为多年前,他曾违心占卜一次,得到的预言却是:万劫不复。 可是,方才那一声“父亲”,却让他备感不安。 “他的未来。”他张开手指,鲜血从手腕处滴入湖中。 占星师受命,俯身跪在了湖边,双手覆盖在被鲜血染红的水面上。 顷刻之间,那红色的水面开始出现变动。待占星师移开手时,方才滴入鲜血的水,竟然凝结成冰。 颜绯色面色惨白,那占星师看到这个景象吓得颤抖了一下。 “这是什么?” “不知道。”占星师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力。 族长要看的是少族长的未来,可是,眼前却是冰,那意味着冰封万里。 远处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他回头,却看到神庙方向有人匆匆跑来。 那是神庙中的守灯人。 “族长。”那人重重跪在地上,“少族长的魂灯……” 不等那人说完,颜绯色握着权杖错身而过,朝神庙方向走去。 神庙,是供奉历代族长魂灯的地方。 他们因为有着逆天的灵力,一旦死亡,就会灰飞烟灭,而神庙里的魂灯,会指引他们魂魄归来。 虽私心里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插手西岐之事,但是又因孩子出生那年,他怕自己疯魔,将孩子托付给同父异母的哥哥,而自己沉睡在了光明之湖中。可到底忧心孩子的命运,沉睡之前,他将孩子的魂灯供放在了神庙中,希望那孩子能得到庇护。 那是一盏独特的灯,上下顶盖是莲花,八面琉璃镶嵌成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里面一枚灯芯独自燃烧。而此时,那灯里的火苗却摇曳闪动。 灯是封闭的,任何风都不能进入,更何况这还是神庙,神庙墙上的蜡烛火苗都不曾闪动过。 颜绯色有些颓然地垂下头,“此事,千万不要让夫人知道。”说着,他脚步沉重地离开神庙。走到阶梯下方,他艰难地道:“传书南疆,命他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得离开月重宫半步!”片刻之后,他似又想起什么,“再传七星盟白衣盟主,我和南疆祭司将会努力守住西岐和南疆,龙门一带,请他务必尽所能铲除妖孽。” 沐色走到门口,看着身着布衣,挺直着消瘦背影的女子消失在尽头。 方才她那一转身,眼底有一种震撼心灵的坚决,那种坚毅,似能摧毁天地。 胭脂,到底什么事情,能让深陷痛苦的你,还这般坚强?你说,活着好累,可是,每一天,你都坚持活着。是因为那个人吗? 任何关于那个人的事情,都能让深陷绝境的她,浑身迸杀出一种凛冽,像一张盾,似要无形地将那人保护住。 沐色无力地靠在门上,睫毛的阴影落在脸上,似一片愁云。 狭小的走廊尽头,立着一个绿色的身影。她缓缓走近沐色,在五尺之外跪下,垂首时,露出的背脊在发抖。 “你在怕什么?” 清魅的声音从头顶响起,绿意身体又是一颤,低声道:“方才绿意,看到那老太婆还带着一个 坛子。” “坛子?什么坛子让你这么害怕?” “一个即将成形的厉鬼。” 沐色紫眸一闪,细致漂亮的眉跟着蹙了起来。 许久,他目光落在绿意身上,“你是怕它把你吞噬了?” 绿意抱着双臂,“公子,那不是一般的厉鬼。” 是的,她害怕!这个身体都不是她的。她的执念再强大,却不能如当初的沐色那样能形成魅,最后成了魅精。 因为她没有来世,她的魂魄无法进入忘川,终日游荡,用了足足三年时间,才能附于他人身上,借用他人身体。可是,她也没有能力杀人。 然而,那个老太婆罐子里的厉鬼不同,是她未曾见过的邪恶和憎恨。那里面,是无比的怨念。 “呵呵——”沐色轻笑,“可它终究是鬼。” 绿意正要说什么,床上的阿初突然翻了翻身子,沐色目光沉下,绿意忙退下。 “大爹爹。”看到沐色,小东西依然撅起屁股趴在床上,眼珠儿却四处打转,“我娘呢?” “你娘去甲板看风景了。” 沐色走过去,替阿初将衣服穿好,抱着他来到窗前,看着徐徐江面。按照这个速度,到夜幕时分,船能靠岸。 目光在甲板上搜寻一番,沐色看到十五的身影匆匆走过。 因为冬日,天黑得特别快,甲板上早早亮起了马灯。 漆黑的屋子里,景一燕坐在镜子前。铜镜里映出的女子,神色枯槁,看起来已逾百岁。她盯着镜子里的女人,颤抖地抬起手,摸着那满是皱纹的脸。 天地间,万事万物都要付出代价。 比如,她失去了女人本该拥有的年轻容颜。 旁边放着一把血红的伞,她侧首拿在手里,缓缓打开,霎时间,满室光华。 角落里的罐子钻出一个血淋淋的头颅,腐烂得早就看不清样子,发出呜咽之声。 景一燕走过去。 碧萝死去,灵魂执念不散,景一燕只得将她炼化成厉鬼。 只要吞噬更强大的灵魂,那碧萝的厉鬼就会修炼成人形,甚至可以成为像沐色那样完美的魅。 走廊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景一燕收起伞,坐在床边,看到一个戴着黑纱的女人推门而入。 “艳妃娘娘。”景一燕开口。 对方哂笑一声,依在门栏上,目光透过面纱看着景一燕手里的伞,“我拿一个消息,换你手中的伞。” “这伞可是宝贝。”景一燕低头抚摸着手里的伞。 “可是,二十多年来,你兴风作浪,不就是为了见一个人?” 景一燕目光一闪,“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你知道。”艳妃勾笑,“你只要进入了月重宫,就什么都清楚了。想见的人,也能看到。但是没有我,任何人都不能进入月重宫。” “他在月重宫?”景一燕有些警惕,“我和你没有交集,凭什么相信你?” 艳妃目光扫过那伞,“你可以见到那个人之后,再将伞给我。” 景一燕没有说话。 艳妃丢一下句话,转身离开,“你因他生了心魔如此久,难道就不想解脱?” 一句话像重锤一样落在景一燕心头,她顿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疼痛,全身血液倒退奔流。 是的,她想解脱! 第15章 梦中佳人(7) 只要他肯见她一面,原谅她,解开她的心结,那她就能得到解脱,不再过这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 解脱!解脱? 她捂住头,狠狠地撞向那铜镜。 为什么,这多年,你总是对我避而不见? 艳妃闻得里面的动静,残酷一笑。 她走到转角,一个熟悉的身影逼近,“艳妃。” 火舞正用震惊的眼神看着她。艳妃微微一愣,脸上并没有因为自己被发觉而露出惊慌的表情,而是错身,回到自己房间。 “站住!”火舞一下拉住她的手,“你在欺骗殿下?” “什么欺骗殿下?” “你明明没有被殿下做成人偶,你为什么要装?” “呵呵——”艳妃撩起面纱,眼底翻卷着浓烈的恨意,“难道火舞你希望我被殿下做成人偶?” 火舞一时间哑然。 “但是,你也不能欺骗殿下。”火舞沉声道,“你方才去见谁了?” “我!” 身后一个声音响起。火舞回头,看到一个背着红色伞,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立在门口。 火舞和艳妃都露出震惊之色。而那女人脸上扬起疯狂的笑,手中顿时一道白光。火舞躲闪不及,缓缓倒在地上。 “你做什么?”艳妃伸手扶住火舞。 “你不是说要带我进入月重宫?没有身份,我怎么进得去!”景一燕走过来,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火舞,“这女人发现了你的秘密,迟早要死。” “你……”艳妃微微眯眼,“那你也不能在船上杀人,没有地方安置尸体。” “呵呵——”景一燕看了看外面的江,“丢入江中不就可以了?” 艳妃是有些犹豫,但看着景一燕背后的那把伞,她抿唇,将头扭向一侧。 “但是有些为难了。就这样丢的话,动静太大,会引起他人注意。” 艳妃盯着景一燕,知道对方是故意的,逼着自己出手杀自己的人,以表她是否真心合作。看着景一燕疯狂的笑,艳妃勾唇,撩开袖子,左手五个手指变成五条蔓藤,将地上昏迷的火舞卷住,然后托起,沿着窗户慢慢沉下去。在临近水面时,蔓藤稍微一松,火舞沉了下去。 整个过程,艳妃脸上都泛着无所谓的笑。 景一燕看着她变换的五指,脸 上的表情顿时凝住,“你那是……” 艳妃手指恢复了正常,玉指纤纤。她挑眉迎着景一燕眼底的骇然,笑得格外妖娆,“准备一下吧,还有两个时辰就可以到岸了。” 景一燕靠在门口,盯着艳妃,“你要这把伞做什么?杀莲绛?” “杀他?”艳妃站在窗前,任由冰冷的江风似刀刃割面,冷笑道,“我曾爱他如此之深,怎么能杀他,怎么能让他痛快?”她声音里带着一股莫名的阴森。 景一燕关上门,“你杀不了他。” “我可没说杀他。”艳妃笑,容颜在月光下变幻莫测,“我要杀的是,另一个人!” 沐色和阿初并排坐在床上。沐色低头给孩子雕刻木雕,听到门口有动静,一抬头,见十五浑身湿漉漉地走了进来,而她背后还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十五将火舞放在被褥上,沉声道:“还有一口气。” 沐色没有说话,将阿初抱起来,道:“我在外面等你。” “爹爹,你怎么了?” 今天醒来,就看到漂亮的大爹爹一直沉默不语,阿初心思细密,一下就发现了。 沐色微微一惊,笑道:“爹爹很好。”可眼底却有一丝说不出的怅然。 两个时辰之后,身后的门开了,沐色回头,看着十五紧握着拳头,立在门口。她身后的火舞没有醒。 沐色没有说话,只是道:“胭脂,我们该下船了。” 他这一说,十五才发现,原来船已经靠岸了。 “先带她下去!”她进去将火舞扶起来。 下船的人很多,沐色刚到岸边,不由望着月重宫方向,顿时蹙起了眉头,手亦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阿初。 十五亦不由眯眼,“好强的结界。”月重宫的结界比起当年离开时,强大了太多。 “你打算将她怎么办?”沐色看着被抬下来,昏迷不醒的火舞。 “送她到驿站,待醒了,长生楼会有人找她的。” 听到十五没有说亲自去月重宫,沐色终于松了一口气。很快,他们将火舞安置在了驿站,并且送了点钱给驿站的丫鬟,让她们照顾好这个姑娘。 待一切安排好之后,十五和沐色沿着沧澜河岸往上行走。 头顶月光清明,如银一样照亮了大地,沐色走在前方,担心阿初怕黑,手指凌空一划,一道蓝光闪过 ,旋即,他指甲上多了一朵蓝色的蝴蝶,闪动着莹莹的翅膀,在前方带路。 “爹爹,真厉害,这是什么?”一只一只的荧光蝴蝶在空中飞舞。 “这是……幻术。”沐色笑了笑,“只要凝定心神,就会将心中所想幻化出来。” “啊,那阿初……”孩子想了想,“我想要二爹爹,你能变出来吗?” 沐色脸色惨白,空中飞舞的蓝色蝴蝶,如被焚烧的枯叶,瞬间成灰。 沐色惊讶地回头,看到十五亦面色痛苦地站在原地,双眼负痛地看着他。 然后,她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如刀刃落在沐色心头,他清美的脸上露出痛苦之色,“胭脂……” “我不能放任不管!”十五喘了一口气,“沐色,给我三个时辰。我这个时候追回去,能拦住景一燕。” “你疯了!你没有看到月重宫的结界?你赶回去,也只能在月重宫碰到他们……你忘记那个人说什么了?只要我们跨过沧澜,他就会杀了你……”沐色伸出手,拉住十五,“不要去管了,我们离开这里,去昆仑。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你生,我伴;你死,我随。” 他紫色的眼眸焕发出妖异的光泽,像一个旋涡般瞬间将她困住。那一瞬,十五目光微散。 “胭脂,我们走吧。”沐色握着十五的手。 “不!” 一种蚀骨之痛瞬间席卷而来,十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挣脱了沐色,“他是阿初的父亲!不管他如何恨我,还是要杀我,这天下……”她顿了一下,“谁也不能伤害他!” “……” 沐色立在原地,抱紧阿初,清美的脸上有着一份凄然。 “沐色,你等我!” 没等沐色说话,十五纵身一跃,瞬间落入密林,快如闪电地奔向月重宫。 沐色看着十五消失的方向,凄冷绝艳的脸上如覆冰霜。他紫眸寒光闪过,嘴角亦嘲弄地勾起:是的,她一天不将那个人忘记,她就永远都沉浸在痛苦中无法解脱! 莲绛站在圣湖之上,静静地看着脚下的湖水。 整整一日,那条波纹一直在靠近,可就在一个时辰之前,突然停止了前进。 “离开了?”他轻轻开口。 整个月重宫如今重兵把守,别说人进来,就是一只鸟都别想飞进来。看样子,对方 是感受到了月重宫上方强大的结界。 年轻的祭司绝丽妖冶的脸上露出平和的笑容,可下一刻,他脸上的笑容凝住,遽尔被震惊取代——因为那条波纹正以快得让人匪夷所思的速度,飞速朝月重宫这边赶! “真是地狱无门,你偏要闯!”祭司唇角扬起一抹嘲弄,他倒要看看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竟敢这般直闯进来。 “来人。”黑袍上的地涌金番莲在月光下徐徐绽开,奔放,滋长,妖邪如恶灵,祭司长袖对身后的黑影一挥,“拦截!” 祭司凝神而立,一指托着眉心,碧色的眼眸邪气暗涌。 在他的灵术下,那淡蓝色的湖面突然变成一片黑色,影影重重,竟然是月重宫山下的景象。 领命归来的长老一见年轻的祭司施法,纷纷跪于四方,口中默念,将其护住。 此时祭司所用的法术,为月重宫极致灵术中的“倒镜术”。 只要有敌人进入祭司大人的结界范围,那么,“倒镜”就会搜寻到那个人的身影,倒映出那人的容貌、行踪。而旁边的长老则会根据其在院内布置战术,将其击杀。 “倒镜术”是南疆历史上非常古老的灵术,施法人不但灵术要逆天,更要凝神安静,一旦被中途打破,施法者很可能被反噬重伤。 “来了。” 只见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快得不见其影,随后,周遭安静。 这个景象,让四大长老瞬间变色。因为那个人太快了,他们就看到一个黑影闪过,更让他们变色的是:对方似乎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就敢闯月重宫? 这北冥人,也太肆无忌惮了吧。 即使三年后才重返月重宫,十五对回到月重宫的路,依然铭记于心,甚至熟悉这里的每一棵巨木和每一块幽暗的石头。 身形宛如鬼魅,一起一落,甚至于不留下风声。沉睡三年,她的轻功不但没有后退,还因为身负月夕的毕生灵力,更加灵巧。 十五负手立在巨木树梢上。那比人手指还细的枝条并没有因为负压了一个人的重量而折弯,而是恣意地随着偶尔吹来的风摆动,似乎它承载的不是一个人,而是风。 如今的她,仅用了一个时辰就跑到了月重宫山下。然而,她视线中的山,却一片浓郁的黑色,虽然头顶明月,可山顶那神秘的月重宫却并不在视线内。而就在身前半步,明明有风,可树叶未动。 结界! 恰此时,视线中点点萤火闪动,就在离她不到一里的地方,十五发现了艳妃和景一燕的踪影。 她们已经入山,正踩着那象征着至高权力和无上尊荣的白玉石阶,缓缓地往月重宫的圣殿走去。 十五凝神,果然看到景一燕扮成了火舞的样子走在艳妃身边,而她身后红伞被布包裹,可那人骨做的伞柄,十五却忘不了。 她们步履也很快,穿过了月重宫的结界和第四十七道关卡。 月重宫是整个南疆神的圣殿,从山下第一个阶梯到月重宫圣湖,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级阶梯,那是传说中的离恨天高。更重要的是,它一共设防了九十九道无形的关卡和陷阱。 一旦生人闯入,前三道关卡就足以让敌人死无葬身之地。 而十五,必须要赶在艳妃和景一燕进入月重宫前,将其斩杀。她原本也想等火舞醒了,让其去通知有奸细入内,但是火舞何时能醒还是一个未知数。 十五从衣服里扯出丝帕将一头素发裹起来,用力勒紧,深吸一口气,犹如鬼影般蹿入了结界。 就在十五进入结界的瞬间,她头皮震动,似感到一双无形的眼睛正搜寻着自己,而耳边风声四起,第一道关卡中的数百支羽箭从四面八方飞驰而来。 十五踩着树枝用力一蹬,如鹰似鹤地掠起,手中已多了一条蔓藤,拉出一道白光,瞬间将正面来的几十支箭缠绕住,然后反手扔向几个机关处,而自己已经往前飞出十几尺,凭着记忆,直接越过了第五道关卡。 月重宫圣湖边的四个长老,一瞬不瞬地盯着飞快逼近的那个快得看不清体貌的青影。 这一瞬间,他们似乎明白了:今夜,这个敌人,非同一般! 十五看着艳妃所在的方向,加快速度踏风追去。可刚跑不到十丈,一把飞刀擦着火星奔向她的咽喉。十五手腕一沉,手指在那飞刀近喉的瞬间将其夹住,反手掷飞回去。 “唔!” 暗处一个黑影从高空坠落,整个过程不过几秒,而十五飞奔的步子竟没有丝毫停滞。 正在施法的年轻祭司,见到这个情景目光亦不由一沉。更重要的是,任何一个外来闯入者,只要进入结界,其容貌会瞬间在倒镜中出现。可此人,身上却有一种神秘力量,阻止了他神识的搜寻,再加上对方轻功快得匪夷所思,是男是女,此时都无法辨认。 更 让祭司担忧的是,此人非常熟悉月重宫的关卡位置,除了第一道关卡,此人走的方向和路线,竟然都是避开了诛杀范围。 如此一来,九十九道关卡,对这个人,形同虚设。 年轻祭司最后的担忧,也正是长老们的担忧。 百年来,他们比谁都清楚九十九道关卡设防多么严谨,所谓登天难,也不过如此。 可眼前的人……无视一切逼近月重宫。 数十个黑影四面八方急追而来,十五不由变色:长生楼! 如此来说,自己的身影暴露了?可她如何也想不通,如此隐蔽的身姿竟然会被发现。 不用她多想,长生楼三年前就高手如云,三年中,莲绛从未停止对杀手的招募。如今追来的十几个黑影,其身手敏捷不说,而且配合完美,瞬间将十五包围在阵法中。 长剑直袭而来,十五侧身,扣住对方的手腕,夺剑反刺。 剑在手的瞬间,十五正立在一棵树上,她手腕一沉,感到周身血液奔腾。那一瞬,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剑。 剑身光洁,光滑流转。冰乃沉铁所造,柄被棉布缠绕,握在手里,顿觉得一个力量沿着手腕传递到心间,信走于周身。 三年来,她第一次碰到剑! 十几年前,她曾抱着一把剑独闯天涯。如今,月光流离不知所踪,可对剑的热爱,她从未减少。 “好剑!”手中长剑寒气如秋水流转,照亮了十五的眼睛。 立在月色下,身姿卓越的年轻女子,衣带翻飞,手握长剑,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你们是长生楼第一楼的人?”看其穿着的衣服,十五目光扫过众人,冷笑,“你们真正的管事,现在还昏迷躺在驿馆。若信我,不如将其接回来。”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没有料到眼前容貌看起来枯黄的女子竟然如此了解长生楼。 “你到底是何人?敢乱闯月重宫?” 其中一人开口,众人手中武器纷纷攻向十五。 十五看了一眼已经慢慢靠近月重宫的艳妃一行人,身形暴起,手中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流光。刹那间,漫天光亮,挡在十五前方的几个人,只觉得手腕冰凉,遽尔,一阵剧痛传来,手中兵器持不住地纷纷掉落,低头一看,一道如丝血痕在痛处涌起。 再抬头,那长剑带起的白光,所照应出的青色身影,已经向前掠开十几 尺。 众人惊讶抽气:这是多快的剑术和轻功! 有人反应过来,要朝那青影追去,却被同伴拦住,“不用去了,前面还有二楼三楼……她不见得过得了。” “我看未必!” 一群杀手,在此刻竟然忘记了自己的使命,纷纷谈论起方才那女子快如闪电的身手。 “她对我们手下留情了。”有人补充,“她好像并不想杀我们。难道说,管事真的出事了?” “怎么可能?”另外一个人道,“管事已经快到月重宫了。再则,我们是来执行任务的。” 倒镜中,那身影被掩藏在道道光影中,立时,整个湖面被罩上一片白色的光芒,刺目光线中,血迹点点,如雪中落梅。 待剑影消失,那青影已经冲破了长生楼第二、三楼的阻击! 此时的圣湖边,所有人都提着一颗心,无人再开口说话。 即便长居月重宫百年,只懂得灵术的长老也知道,闯入者是一个剑术高手。而这个人,已经越发地靠近月重宫了。 而就在瞬间,湖水晃动,年轻的祭司脸色微微苍白。那个一直前进,直线逼近月重宫的人,身子突然一晃,竟朝月重宫的正门处奔去。 就在那人折身的瞬间,因为临近月重宫,倒镜瞬间捕捉到了那个青影。 在众人的视线中,一个手持长剑的人,衣带翻飞,面容蜡黄,沾满了鲜血,手中长剑上的鲜血随着她快速移动的身形直线滴落,而她那盯着前方的目光,有一种可怕的嗜杀。 她身形拔起,扑向立在宫门处的几个人。手中长剑拉起一道光幕,霎时间,远在月重宫圣湖的长老们都听到一声龙吟滑过天际。 就在众人惊慌的时刻,倒镜咔嚓一声破裂,长老纷纷愕然。抬头,他们看到年轻的祭司苍白着脸立在高处,碧色的眼中亦是杀气暗涌。 祭司离开圣湖,走到高处,抚袖俯瞰着下方的宫门。 方才镜中那个人,应该就是父亲下令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全力诛杀的大冥妖孽。 虽父亲送来的幻象中看不清那人面容,然而方才那人手中的剑,那凌厉的身姿,却一模一样。 “倾尽所有,务必诛杀!”这是远在西岐的父亲下达的命令。 “守好圣湖。”年轻的祭司厉声吩咐,拾阶而下。 圣湖,是大洲的灵源。 “为什么走这么慢?”从进入月重宫之后,景一燕就感受到了身前的艳妃故意放慢了步子。 “等人。”艳妃戴着面纱,嘴角笑容诡异。 “何人?” 此时他们已经快进入月重宫宫门了,一抬头,就能看到那耸入天际的巍峨建筑,能看到月重宫广场上密布排开的神兽雕像。那些雕像狰狞着面容,似随时都会把外来者吞入腹中。 看到那些雕像,景一燕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棍子。 月重宫和西岐光明宫一样,有着堪与天比的结界。她被心魔吞噬,在进入结界的瞬间,就开始虚弱。但是,她已经无法忍受长年躲在黑暗中,看到自己日渐衰老的样子,她只求把心魔除掉,哪怕就此死去。她要用尽一切办法见到那个人! 第16章 梦中佳人(8) 艳妃回身,俯瞰着山下,凌厉结界中的月重宫此时连风都没有,可是,却有细小的风声传来。 那不是风声,是杀气。 “来了。”她轻言,“只是,才一个。” “什么一个?”景一燕蹙眉。 “没事的。”艳妃似根本没有听到景一燕的询问,一直自言自语,“她一到,想必另外一个人很快会追来。”说着,她低头摆弄藏在袖中的巫蛊短笛。当年若非她的蛊虫,那个倾国倾城的人,怕是永远沉睡。 明明再走几步就能进入月重宫,可偏生停下,景一燕侧首看着艳妃。一缕风声传来,遽尔,一声龙吟响彻天际。 景一燕当年亦从血场厮杀中出来,那缕风声,正是杀气。 她回头,只见一道白芒铺天盖地而来。她瞪大眼,双足点地,背身掠向了月重宫的宫门。 那道白光一斩不中,折身奔向旁边的艳妃。艳妃面色苍白,抬手一挡,刹那间,鲜血四溅,右手再次被切断。 片刻之后,艳妃面色恢复如常,竟似一座雕塑一样立在原地,任由手腕鲜血直涌。只是,她面纱下的双眼幽幽地盯着立在树梢上方,全身沾血,手持长剑的十五。 见十五盯着自己的眼神多了一份审视和疑惑,艳妃嘴角噙着一抹笑。 “你还装?”十五手中剑绕起一道剑花,再次攻向了艳妃。 好不容易避开十五一击的景一燕见艳妃突然呆立在原地,如今十五再次攻来,她竟然不躲,便袖中掌风一挥,要替艳妃挡住。哪知刚出掌,十五一道目光冷冷看来。 这一眼看得景一燕浑身一凛,愕然发现十五这一攻竟是障眼法,待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收掌,而对方手中的长剑赫然穿过自己的手掌。剑上带着可怕的杀气,如翻腾的海啸,将景一燕整个人带起,轰的一声撞在了月重宫宫门下方的一尊石雕之上。 “唔!” 这一击太狠,景一燕吐出一口鲜血,发现自己被钉在了石雕上。 景一燕抬头,迎上了一双阴恻恻的双眼,“我要杀你,好久了!” 她是魔,但那是心魔,却不代表着不伤不痛。而眼前如修罗般狠戾残忍的女人,剑上灌注了灵气,在剑穿透掌心,又穿过肩胛骨将她整个人都钉在石雕上,剧痛传来的同时,虚弱也在开始。 可听闻眼前如此阴冷的声音,景一燕瞬间清醒,看到眼前这双冷 眸,不由一惊,“是……你?” 鲜血溅了两人一脸,十五开口:“兴风作浪这么多年,你该消停了,景一燕。” 景一燕抬头,盯着十五,哂笑一声,“二十多年,第一次有人这样喊我的名字……” “放心!”十五勾起唇,“这将是你最后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话语间,十五扣住景一燕脖子,也扣住了那桃花伞。 “不,你不能拿走它!”景一燕疯了一样地挣扎。 十五哪里管她?此人留着就是祸害,持剑的手凝聚着月夕留给她的灵气,剑顿时变成了锋利阴寒的冰凌,瞬间穿透了景一燕的心脏。 景一燕浑身一震,似乎没有料到昔日剑术高超的十五,竟然也会灵幻之术。 虽然在月重宫的结界下,并不能完全发挥其力量,可她早就虚弱不堪,竟无法承受这一击。年轻娇美的容颜瞬间枯萎,如凋零的花,满是皱纹,灰发苍苍,唯有眼中翻涌着痛色。 她抬起血淋淋的手,扣住十五的剑,厉声道:“让那个人来见我。” 十五当然知道她说的那个人是谁,不由蹙眉。 见十五不答,景一燕握住剑的手,突然落在十五手腕上,力道之大,竟好似利刃要切断十五,“让他来见我!我因他而生魔,除非他亲自动手,否则,我死不了!我死不了……” 她这一吼,十五顿觉脚下有一股凌厉之气,低头,一条诡异的蛇朝自己爬行而来。 不但如此,方才这一纠缠,月重宫的护卫统统扑了过来,漫天的箭雨铺天盖地而来。 十五抓着桃花伞,顺势一脚踩在景一燕脸上。对方似被大浪打中,无力地滚到旁边的草丛中。十五奋起后掠向空中,可刚到空中,她脚踝冰凉,竟然被一条蔓蛇缠住。那蔓蛇偷袭的力量十分强大,似一条钢筋铁链,顿时将十五一拽,用力地摔在地上。 而月重宫护卫眼见十五落地,纷纷靠近。十五大惊,着地之前,剑尖朝下,用力一弹。 可方才脚上力量太强,她整个人虽免于摔在地上,却狠狠地撞在了旁边的杉木上。 背上的龙骨拐杖在进入结界时,气息已经微弱到了极致,难以护住十五,十五被这一撞,嘴角亦是吐出一口血沫。 十五跪坐在地上,右手的剑也落在地上,可左手依然抓着那把伞。 艳妃冷笑着后退,站在了月重宫门内的落脚处。身后那些护卫 似得到命令,如潮水大浪般朝受伤的十五扑过来。 十五咬牙,将伞背在身后,手中长剑凝结出道道真气,所过之处,皆是一片白光和血花,带起阵阵凌厉的风声。 那些风卷起四周的枯叶,翻动着树枝,掀开了艳妃的面纱。月光晦涩,罩在艳妃的脸上,却有一股阴森和得意。 十五厉喝一声,周身光芒竟然变得冰凉,所有近身之人,皆被刺中。 立在石柱下的艳妃看着浑身寒气缭绕,剑过之处,皆是寒冰的女子,亦不由变了脸色。方才十五手中的剑变成冰刃,她以为是自己眼花,可现在,她的脚下,剑身都是冰刺。 上百护卫无人敢靠近十五。恰此时,背后传来风声,十五大惊,手中长剑往背后一挡,只听到砰的一声,感觉周围一阵滚烫,肩上的冰阵瞬间融化。 她踉跄地退开几步,后背抵着那巨大的古木才得以站稳,却发现她原来站着的地方,竟然燃烧起一团红莲业火。 红色的火焰,如血熏染,刺痛了十五的双眼。 她抬起头,看到几丈外,月重宫内的白玉石阶上,立着一个人。那人黑衣黑发,却有一张雪白的娇容,还有一双寂冷如冰霜的眸。那双眸子,越过层层象征无上力量的石阶,穿过上百护卫,穿过那巍峨的月重宫宫门,森然地盯着十五。 “确实大胆!” 那人开口,慵懒清媚的声音在月重宫上方缭绕。一瞬间,十五下意识地捂住头,只觉得那声音像一道道重锤击在眉心,疼得她浑身一凛。 他似讥似嘲的声音,灌注了可怕的杀气和灵力。 在年轻祭司的视线中,他只看到一个血人,手持长剑,背靠在巨木上。 鲜血蜿蜒地爬过剑身,点点滴落,而她脚下躺着一群翻滚受伤的月重宫护卫。更重要的是,此次攻入月重宫的此人,亦懂灵术。 如父亲所说,此人必须诛杀,否则,真是大洲的祸患。 鲜血从头皮下渗出,从额头上滴落,滑过十五的眼,让她眼前一片血雾。 看着高处那如上神般的绝世男子,十五握着剑的手莫名发抖。她想起他离开南岭的警告:你若敢越过沧澜,休怪我手下无情。 方才的红莲业火,那是至阴至邪之物,凡被烧死之人,必然灰飞烟灭,连来世都没有。 一双含笑的目光投来,十五平视而去,见躲在石柱下的艳妃脸上露出诡异的 笑。 十五似在艳妃的眼神中读懂了什么:景一燕,不过是艳妃手中的靶子,只是为了引自己而来。一旦她进入月重宫范围,必然遭到月重宫和莲绛的追杀。 风尽,你真是玩得好一手借刀杀人的招数。十五冷冷一笑,手中的剑立时一沉。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境地,不杀艳妃,枉她费神来一趟。 不管远处的莲绛,十五持着剑,再一次朝艳妃发出攻击。她必须赶在莲绛之前,将这女人杀死,甚至不顾一切后果。 最高处的莲绛不由蹙眉。他所在的高处,看不见石柱下的艳妃,只看到成片的护卫形成人墙,而十五手中的剑,再一次化成兵刃,强攻而去。 莲绛眉目阴沉,手指霍然指天。顿时,月光满照的月重宫上方,再一次乌云压境,雷鸣震天,漫天的闪电,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漫天呼啸声传来,无数只吸血蝙蝠掠向十五。 这一瞬,十五没有退路,迎着那些狰狞的蝙蝠,手中的剑在空中拉出一道白色的光芒,旋即发出一声厉喝,斜劈向艳妃。剑未至,剑气却腾空而出。 艳妃浑身僵直,而她身后两人粗的柱子轰隆一声,坍塌在地。 白色的石柱上,现出一条红色的血痕。 艳妃的身体被拦腰切成两段,鲜血像红绸一样铺开。 她头颅上的双眼睁大着,盯着十五,在闪电下显得格外触目。也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眼花,艳妃的唇角竟凝着一丝笑。 恰此时,正在高处施法的莲绛也终于看到了艳妃,只是落入他视线里的却是被拦腰斩断的尸体和一头浸染在血中沧桑的白发。 他似看到了站在皑皑白雪中,那个手持龙骨的女子,顿觉心痛难耐,那凝着的灵力瞬间迸发。被操控的血蝙蝠感受到了宿主心神紊乱,在空中发出一声凄厉尖叫,反扑向了莲绛。 卫霜发…… “唔!” 蝙蝠穿过莲绛的身体,他整个人半跪在地上,一手捂住胸膛,一手试图抓向那倒在血泊中的一头白发。 青丝散乱,在凌厉的风声中遮住他的面容,掩去了他脸上的剧痛。 鲜血从伤口溢出,与黑袍交融在一起。 宿主一旦被反噬,其他被宿主操控的邪恶之物会纷纷苏醒,都会趁机将宿主吞噬,求得强大,求得解脱。 黑袍上的金色地涌金番莲花蕊张开,贪婪地吸食 着莲绛的鲜血。不但如此,月重宫远山墓地也开始出现震动,地下的亡灵也马上感受到了宿主的虚弱,在地下奔腾翻涌,发出声声嚎叫,欲奔赴宿主而来。 看守圣湖的月重宫四大长老感受到了祭司似被反噬,纷纷奔来,见那持剑的人还巍然立在月重宫门口,不由大喊:“誓死保护月重宫!” 十五恍然惊醒。而这时,一道巨芒扑来。 方才杀艳妃那一击,她几乎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如今面对这一击,十五有些茫然。 那些护卫也从未停止攻击,这一次,十五才体会到什么叫四面楚歌。 漫天的白影在瞬间变成了旖旎的红色,鲜血溅落在十五脸上,那些近身的护卫像破碎的光影,无力地坠落在地上。 第17章 梦中佳人(9) 几缕银丝卷住十五腰肢,往后一拽。 那道白芒落在十五身侧,巨大的罡气亦将她整个人都掀翻。 据说,四大长老是整个南疆灵力仅次于祭司之人,而他们联合出手,哪怕是法术再高的祭司,也无可奈何。十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击碎,眼前一片昏暗,身边有破布裂开的声音,外衣和头顶上包裹着长发的布巾都碎成了片。 而卷着十五试图将她带走的银丝也被挣断,十五落在石阶上,向下翻滚。 “还有帮手!” 见滚落的女子无回天之力,另外两个长老带着八个护法,追了出去。 十五缓缓睁开眼,看到长老追去的方向,不由厉声大喊:“沐色,快跑,不要管我!” 她挣扎着爬起来,可还未起身,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一头素白的银丝从身侧垂落,与周身的鲜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莲绛闻声一震,目光越过那血泊,看向宫门石阶下方。一个女子撑着剑,背脊坚强地跪在地上,银丝曳地,犹如九天之河泻落的银光,而她外套破碎,露出了藏在背后的龙骨拐杖。她满手鲜血,那些血沿着剑身滴落。 “呵呵呵……”莲绛发出一声低笑。 这笑,似喜似悲。喜的是,血泊里的那人,真的不是卫霜发,只是一个人偶。可悲的是,卫霜发,你竟然到了月重宫,你竟然如父亲传来的镜像那般,提着剑,如修罗一样,闯入月重宫。他此前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在看到镜像时,他一直告诉自己:不会是那个北冥女人,那个女人已经离开南岭了,那个女人她只是为了一颗凝雪珠而来。那个女人,所用的武器是龙骨拐杖,不是剑。 “倾尽所有,务必诛杀!”那个威严冷酷的声音在莲绛脑中回响。 他忍住被反噬的痛苦,盯着撑剑跪在石阶上的白发女子,厉声大喊:“卫霜发!” 这是第一次,他喊她的名字。 这个名字瞬间在月重宫上方回荡。 卫霜发,为什么是你! 跪在地上无法站起来的十五,听到这个声音,如被五雷轰顶,浑身一颤,吃力地抬起头来。 她枯黄的面上全是鲜血,那如钻石般冷然而明亮,一路都带着凛然杀气的双眼,此时看着高处那人,涌出了无比的恐慌和害怕。他终究还是将自己认出来了! 十五全身发抖,撑着 剑,企图站起来逃开。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然而,她却像是被施了诅咒一样动弹不得,只能跪在地上,仰望着。他如九天上神般,冷漠地俯瞰着她,一步步走来。 莲绛的青丝凌乱地贴在脸上,一双碧眸盯着跪着的女子,鲜血每从身体里涌出一滴,身上的地涌番金莲就贪婪地吸食一点。 他感到自己在被一点点地啃噬,但是他停不下步子,沿阶而下,走向那个满头素发,再次出现在眼前的女子。 只是…… “呵呵呵……”在一番欣喜之后,他脸上却是无尽的绝望和悲痛,“卫霜发……怎么是你?” 看到祭司浑身漠然地走来,所有护法都让出一条路,纷纷跪在地上。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十五,盯着她那迎着自己害怕而恐惧的眼,然后跨过血泊中艳妃的尸体,立在宫门处,抿唇,再也无法走下去。 两人的距离,是大洲苍生和北冥的距离! 乌云压天,雷电如若虬须,蜿蜒游走,照亮了他惨白的脸,和恍惚绝望的神情。 诛杀!脑子里父亲的声音再次传来。 他颓然扬起唇,发出凄怆的诡异笑声。 “不好!”旁边的一个年老护法发出一声低呼,“祭司大人神智出现了紊乱。” 有两个护法去拦截沐色,剩下两个人眼神交汇,手中拐杖赫然而起,一道无比凌厉的白芒再次砸向毫无反击之力的十五。 白芒罩下,十五握紧手里的剑,看着白光后面莲绛绝艳凄凉的脸,缓缓闭上眼睛。 地动山摇间,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告诉我,这次你又要什么?” 白光刺目,十五感受到那种铺天盖地的杀气和无处遁形的绝望。她半跪在地上,手指冰凉地握着剑,在看了一眼那让她日思夜想的面容之后,闭上了眼睛。 或许,这便是结局。 周围飞沙走石,白玉石板裂开的声音在此时已经掩盖了头顶蜿蜒霹雳的闪电,凌厉杀气撩得她白发飞舞。 可是……黑暗没有到来,疼痛没有到来。他的声音,似在梦中萦绕。 “告诉我,你这次又要什么?” 她惊恐地睁开眼睛,不知他何时出现在她面前,而那白光,准确无误地落在了他后背。 眼中燃烧着对她炙热恨意的莲绛,却在此刻,生生替她 受下这雷霆一击。 十五仰起头,脸上一阵温热,眼前亦是一片血色,只觉得他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身上。 “祭司大人!” “祭司大人!” 周围发出惊慌失措的声音。 尘埃散去,众人看到祭司大人笔直着背脊挡在女子身前,而他们的脚下,白玉石阶裂开,似随时都要塌陷。 两个护法脸色苍白。方才两个人合力一击,那是用尽了毕生的灵术,欲一招将此恶女诛杀。 “祭司大人……” 其中一人上前,却看到祭司大人一手托着女子腰肢,一手扣住她咽喉,身形一闪,消失在众人视线。 “快去寻找大人。” 众人吓得惊慌失措。 十五只觉得浑身轻飘无力,那掐住自己脖子的手,犹如一把冰凉的钳子,让她呼吸疼痛的同时,身体也被那刺骨寒冷冻得浑身都在发抖。 月光下,他苍白的脸阴森如鬼魅,双眼中翻涌着恨意,盯着自己。 “说!”他声音一颤,将她抵在一棵巨木之上,“这一次,你到底为何而来?” 十五踮起脚尖,吃力地稳住自己身体,看着他痛苦的眼,“艳妃杀了火舞,让景一燕扮成火舞,来暗算你。” 扣住她脖子的手顿然一僵,他的脸上出现片刻的恍惚,声音似在梦呓,“这么说,你是为我而来?” 十五眼角酸涩,“我只是不想你被暗算。” “是吗?原来在卫霜发夫人眼里,我莲绛,竟然如此重要。” 他低头凝视着她,声音低沉魅惑,还带着几分破碎的虚弱。 十五抿唇,静静地回望着他,发现他已扬起了唇,那碧色的眼底凝起一层薄冰,瞬间折射出冷厉的光。十五只觉得脖子上一阵剧痛,他眼底的碧色越发浓烈,“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卫霜发,你到底什么意思,总爱一次次地招惹我?” 他痛苦难耐,只恨不得将眼前女子杀死,“你不是离开赤霞城了吗?为什么又要来到南岭?你不是誓言旦旦一定马上回昆仑吗?为什么要出现在月重宫?我想把你忘记,但你莫名其妙地要来惹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十五艰难出声,“艳妃已对你恨之入骨,企图报复你。我是担心你中了圈套。” “她已经死了。”莲绛冷笑反问,“难道你不是 圈套?卫霜发,你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 十五胸口一沉。她听过,在前大燕的皇宫,一壶梅酒,他许愿与她厮杀经年。 “我给过你很多机会!但是你没有珍惜。我对你真诚赤心,只恨不得将它挖出来。可你回赠给我的呢?却是一个接着一个的谎言。你早失去了让我对你信任的机会。”他语气不似刚才那种矛盾和茫然,而是一种清冷,“南疆月重宫是整个大洲灵力的中心,我曾警告过你不要靠近沧澜。而你竟然违诺,潜入我沧澜,甚至于直闯入我月重宫。” 他腾出一只手,那莹白如玉的手心托着一团红色的火苗。 那火苗越烧越旺,刺目的光,灼得十五下意识地绷起身体,后背贴着冰凉的古木。 “卫霜发,你真是死性不改,还企图骗本宫!你真以为本宫会相信你刚刚那句担心本宫安危的谎言?”莲绛扣住十五的脖子,将红莲业火贴着她面颊,映出她枯黄带血的容颜,“你知道吗?早在你来之前,水镜就预示,有外来人将闯入月重宫。本宫却没有想到,竟真的是你!只是让本宫没想到的是,你竟然还找出如此冠冕堂皇的借口——担心本宫的安危?”他冷笑起来,声音陡然一寒,“这世界上,除了你卫霜发,谁曾伤过本宫?” 那一声质问,在山间回荡。 面对着他的冷笑,看着他手中的红莲业火,十五在这一瞬间,突然明白,她的确失去了让他再次信任的机会。 她原本就没有想过要惊动他,却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不过,艳妃已死,血魔伞她已经抢到手,他身边最大的隐患消失。她要做的,都已经达成。她还有什么担心的?可为何那种蚀骨噬心的痛,却像排山倒海一样传来,在她身体内奔腾游走,像一把把利刃,将自己从体内剖开,再切成碎片,痛得难以复加。 “如今,西岐都对你下了弑杀令,可见,你多让人讨厌。”他手心里的红莲业火,越烧越大,十五几乎都感觉到一股烧焦的味道传来,而他的声音冷酷中又带着一丝厌恶,“你若不死,整个大洲就不会安宁。” 十五咬着唇,不由苦笑,正要开口,却感到脖子上一松。 “你走吧。”他退开一步,手中红莲业火消失,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冷,苍白的脸隐在长发下,竟让她无法看清他的神情。 十五有些茫然地看着莲绛,却听到他说:“放了你,并不意味着本宫对你有意,只是因为本宫欠了阿初一个诺言 。方才从长老手中将你救出,算还你南岭一个人情。虽然不知道当时刺杀我,是否你有意安排,但是本宫这情算还了。至此,我们两不相欠!” 他曾经许诺陪着阿初一起去昆仑,而这个愿望,永远无法实现。 两不相欠……十五一怔,才听明白,原来他记得那晚南岭刺杀一事。 十五咬着唇,艰难开口:“谢谢。” “呵呵——本宫此时不杀你,不代表着整个月重宫会放过你。今晚能否逃得过月重宫长老的追踪,看你的本事。” 十五大惊,见他背过身,憎恶之声冷厉传来,“还不快滚!” 高处竟有火星点点,风声中,有人朝这边奔跑而来。 十五咬牙,捂住胸口,刚走一步,身上的剧痛传来,脚下一个踉跄,她忙抓住旁边的树枝,方才站稳。 “滚!” 莲绛急促的声音再次传来,立时,十五看到有一个青影朝这边追了过来。 她不敢再停留,背着龙骨拐杖和血魔伞,仓皇地朝山下奔去。 第18章 踏雪寻卿(1) 她刚消失,莲绛再也支持不住地跪在地上,还没有张口,黑色的血沫已经涌了出来。 而他脚下震动,在惨淡的月光中,湿润的泥土裂开,伸出一只只腐烂的手,疯狂地撕扯着他的衣服。 他无力地跌坐在地上,任由这些从墓地奔来的恶灵撕扯着自己。 方才召唤血蝙蝠时,他心神紊乱,被血蝙蝠反噬,体内防护结界裂开。这些邪灵感受到他虚弱,飞快地寻来。随后,两个护法对十五致命的一击被他生生扛下,那护体的结界终不敌如此大的杀伤力,彻底粉碎——他的虚弱,已无法让他佯装坚强地站在十五面前。 地上长出一朵朵金色的地涌金番莲,那些白骨之手越来越多,抓着他的袍子不肯松开,恨不得扣住他的脚踝,就这么爬出来,将他一点点啃食。 “呵呵……”他冷笑地看着那些将他缠绕覆盖的金番莲和白骨,“本宫的确虚弱。但是,你们能吞噬得了,可能消化得下?” 似感受到他言语中的警告和杀气,那些金番莲蔓藤慢慢地钻回了地下,连带地那些贪婪的白骨之手,都悻悻地躲了起来。 天地间,一直存在着弱肉强食的规则。若要强大,就要吞噬比自己更强大的灵物,方能自由。可能吞噬,不见得就有能力消化。他早就成魔,因为非常人的毅力和意志,那可怕的魔性都不曾将他反噬过,更何况是这些贪婪的邪灵?哪怕此时他被切成肉块,只要他执念尚在,魔和邪灵都无法将他莲绛真正地反噬。 他只是身心受伤,很痛,已经痛到要崩溃的边缘,就连呼吸一下,都觉得被万箭穿心。 卫霜发,不管你进入月重宫到底什么目的,如今我违背父亲命令,辜负大洲天下苍生放了你,那么,我们自此,两不相欠!他仰起头,自嘲地闭上双眼,感到一个轻功了得的人,停在了身前,将自己扶起来。 “祭司大人。”那人半跪在地上,手托着莲绛的后背,“你在流血!” 莲绛睁开眼,看到月光下,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跪在身前,而对方托着自己后背的地方,有一道暖流进入,似要帮他止血。 男子周身都裹着纱布,可却难以遮住他体内传来的那股腐败气息。 莲绛不由得眯眼,道:“你是一个垂死挣扎的人。” 男子不由一怔,低头,“是的。” “你是谁?” “七星盟,防风。” “防风?”他蹙眉,声音虚弱不堪,“似曾听过。你七星盟为何来我月重宫?” “我是受令尊西岐族长所托以及七星盟白先生之命,前来诛杀北冥妖孽!” 莲绛愣了愣,“已经惊动了七星盟?” “是的。”防风答道,“七星盟下令要将这两人彻底诛杀,但这两人武功诡异,高深莫测,而且极其聪明。我们从南岭埋伏到龙门,他们竟然有所察觉,就跑到了南疆。” “你说……你们将他们追杀到此?” “他们走南岭那条路时,我们的确伏击了,但是对方武功太高,又发生了一些事情,没有成功。”防风顿了一下,“大人,方才那人是不是伤了你?你可知道她朝哪个方向跑了?” 莲绛闭上眼睛,嘴角泛起一抹笑,道:“不知道。” 防风怔怔地看着莲绛月光下那有些妖娆的脸,突然觉得心口剧痛,颤声道:“我能否再向祭司大人打听一个人?” 他是第二次看这美得颠倒众生的脸,然而,时过境迁,却物是人非。 他想知道,三年前,站在此人身边的女子,为何突然消失了。三年来,他背着公子,用尽了所有方法,可却再也没有胭脂的音讯。而成为夜帝的莲绛,身边却根本没有一个叫十五的女子,甚至于月重宫长生楼,都没有关于十五这个名字的记录,好似当年那个从棺材中爬出来只为复仇的女子,只是防风梦中出现的幻影。 很多时候,他从黑夜中睁开眼睛,都觉得胭脂还在南疆坟地里,只是一具尸骨,从来没有如他所期待的复活过,出现过! 胭脂,十五,像烟尘,瞬间从这个世界蒸发了。 “不知道。”冷漠的声音,带着骨子里才有的孤傲。 防风收起手,取下手中的长剑,看了一眼莲绛,转身往山下追去。 莲绛睁开眼,一看防风追去的方向,目光不由一沉,眼底掠过一丝慌乱,慌忙扶住旁边的树干,试图站起来。 南疆天气潮湿,土壤松软,他试了几次才站起来。刚站起来,他发现旁边的荆棘上挂着一块布。拿在手心,却是一张地图,未及多想,莲绛踉跄地朝防风离开的方向奔去。那正是,十五逃跑的方向。 林子里弥漫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惨淡的月光下,那些被切割成手掌大小的尸体,被凌乱地丢在地上,鲜血满地,看起来触目惊心,像一个屠宰场。 而尸体中 间,半跪着一个抱着幼儿的栗色卷发少年。 似乎不想让怀中婴儿看到方才他血腥杀人的一幕,他将幼儿点穴,让其陷入深睡,用衣服裹着拴在他胸前。 此时的少年,绝美的脸上没有方才那杀人的恣意,而是痛苦的扭曲,纤纤手指深深地抠入泥头中,试图减缓头颅里传来的剧痛。 诡异轻细的蛊笛声,像魔音一样,折磨着他。 “嘻嘻,不错嘛……”一个女子妖娆的声音传来,“三年不见,你的傀儡术精湛了不少,竟然将月重宫的两个长老都杀了。” 五尺开外的树荫下,站着一个身穿黑纱的女子。她枯槁的白发下有着一张绝丽无双的脸,只是那森森冷笑的表情,看起来有几分僵硬,像是戴了一张生硬的面具。 看到卷发少年跪在地上,身上因为疼痛而瑟瑟发抖,女子扬唇,举起手里的短笛,再一次吹奏起来。 那声音很轻,像风一样,远在十来尺之外的人怕是难以听到,可对脑中有蛊虫的人来说,二十尺之远都能感受那种剧烈的疼痛。 “唔——”少年发出一声悲鸣,整个人顿时僵在原地。再抬头时,他双瞳无神,如一具没有灵魂的傀儡。 “呵呵……”女子收起短笛缓缓走到少年身前,用手中的短笛抬起少年漂亮的下颌,俯身打量着他的脸,冷笑道:“所谓的魅精不过如此。若当年不是我将此蛊虫放入你脑中,你如何能苏醒?” 少年没有说话,神色无光。 “如今,这世界上能控制你的只有我。我,即将是你新的主人。”她冷笑,目光扫过少年的脸,落在他怀中的幼儿上,顿时沉着脸,眼底涌起一股无比的憎恨。 “现在,你将这孽种放在地上。”艳妃冷声命令。 跪在地上的少年果然将孩子放在了地上。 看到他如此听话,艳妃满意地眯了眯眼眸,嘴角噙着一抹残忍的笑,“现在,我命令你,将这个孩子切成肉块。”她顿了一下,“对了,一定要十五块,然后再给那个女人送去。” 虽然她已经能肯定那女人逃不过今晚的追杀,但若是赶在那女人死之前,让她看到自己儿子的尸体,那该是一种怎样的痛快。 可地上少年却如木雕一样,一动不动。 “快!”艳妃有些不耐烦地催促。她如今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那个女人痛苦的神情了。 地上的少年,纤长 的手指一点点抚摸着幼儿精致宛如瓷器的脸蛋儿,手缓缓落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的傀儡术呢?”艳妃大声吩咐,可刚刚开口,她就感到无数条银丝穿透了自己的四肢。地上的少年抱着幼儿缓缓站起来。 那原本晦暗没有任何光芒的紫眸,此时在月光下闪耀着森森寒光,寒光犹如无数把雪亮的刀刃。 “你方才说什么?”清美若兰的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那声音亦带着一丝魅惑,“你是不是说要切成十五块?” 艳妃只感到那些银丝一点点地勒紧,要将她身体切成一块一块的。 她惊愕地盯着少年,“你……”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沐色勾起唇角,“你真以为一只蛊虫就能控制住我?就你,也配当我的主人?”他一手抱着幼儿,一手摊在胸前,那些银丝就从他手中飞出,将身前女子缠绕住。 “你骗我?!”艳妃全身发抖。 “你说呢?”绝美少年冷笑,食指一勾,艳妃顿时痛苦地惨叫。 她的手臂瞬间脱离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血红的弧线,落在了十几尺之外。 艳妃大惊失色,正要开口,另外一只手臂也被沐色卸掉,抛得老远。 “啊!” 艳妃还没有来得及发出痛苦的嘶叫,她的头颅和四肢也分别被沐色切开,可她一双眼睛,仍然盯着沐色。 沐色被她的眼神看得一愣,总觉得这女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他正要上前检查艳妃被自己切成十五块的尸体,却看到天空一道剑气破空而下。 他的心顿时一疼,颤声道:“胭脂……”他跨步而出,却还是不由得回头看着艳妃阴森森的头颅。 纤长手指在空中凌空一划,银光闪过,艳妃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几滚。待滚到草丛中时,那头颅血肉模糊,脸被生生挖了下来,一张艳丽的人皮落回了沐色手心。 沐色不再停留,追随着那剑气而去。 林子里寂静得可怕,甚至于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艳妃的身体七零八碎地被切成了十五块,可是心脏却完好如初。 蓝色的蔓蛇花从心脏处恣意绽放开来,一条条蓝色的蔓藤,像无数条血管一样,同样从心脏蔓延攀爬,开始在满地的尸体里寻找那些被分割的身体部分,重新组装。 再生的过程无比痛苦,艳妃仰躺在地上,只感到脸上 一阵剧痛,但是她此时无法动弹,正等待着自己的双臂回归。 可就在此时,一阵诡异的风突然传来。 那阵风,不同于平常,带着一股腐败的妖邪气味。 艳妃痛苦地躺在地上仔细地聆听,旋即,一种足以让人魂飞魄散的声音传来:啃骨之声。 是的,她躺在地上,虽然看不到,但是能听到——有东西在啃食地上的骨肉。 她心中顿时缩紧,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惧。她曾在月重宫生活了五年,十分熟悉月重宫并没有饿狼猛兽,因此,啃噬尸骨的一定不是正常东西。 她亦顾不得周身让她几近昏死的疼痛,吃力地抬起头,看到一个浑身血淋淋,但是已经成型的厉鬼正蹲在十尺开外,捧着两只手一点点地吞噬。 “不!”看到那被啃得差不多的手臂,艳妃浑身一抖,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顾不得疼痛,飞出一条蔓藤,试图抢回自己的手。 厉鬼是邪灵,一旦被它吞噬的东西,就无法重生。 如果她的双臂被它吃了,那蔓蛇花再强大,都无法让她长出正常的双臂。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那厉鬼缓缓回过头来,目光落在了虚弱的艳妃身上。 危险逼近,此时的厉鬼周身散发着让人作呕的气息,那盯着艳妃的双眼,发出贪婪的光芒。 不好,那厉鬼是要吃了自己。艳妃当然知道,此时的厉鬼已经修炼到了最重要的阶段,凡是比自己强大的,它都会不顾一切地将其吞噬。 厉鬼慢慢朝自己走来,艳妃突然发现,那鬼手里拿着一根拐杖。 “你……你把景一燕吃了?” 那厉鬼怔了怔。 此时的艳妃哪里顾得自己的手,咬牙站起来,就往山下夺路狂奔。 那厉鬼正要修炼成魅,方才吞噬了一个灵力强大的人,可仍然差点火候,看到猎物在前,它自然不会放过,飞奔着就朝艳妃追去。 剑气如流星,飞奔而至,直接刺向十五后背的空门。 十五忍住剧痛,手中的剑反身一横,挡在身前。 只听到咔嚓一声,手中剑霍然断成两截。十五咬牙,脚下点足,如鹰腾空,断剑朝追来那人飞了过去。 剑过之处,剑气似雷霆,斩断了一棵巨木,巨大的树干轰然砸向那个影子。 对方往左边一 个闪躲,避开了十五的反击。 这个步伐,让十五不由得一愣。 “幻影步?”她站定,有些愕然地看着那个戴着面具的青影。 青衣戴着一张面具,握着长剑的手,裹着纱布,七星腰牌上的青色穗子在风中摆动。 十五认得了,这是在船上看到的七星盟使者。 防风看着月色下站着的女子,待看清她枯黄的面容和那一头素白之发时,不由大吃一惊。 这女子身形敏捷,应该极其年轻,可一头白发和一张脸,看起来却是垂暮之人。再加上她那句“幻影步”,更让他一震。这是白衣公子自创的步伐,外人不该知道。 目光落在十五后背的龙骨拐杖,防风终于确认了眼前女子的身份。这女子,正是七星盟联合诛杀的女子。 “死性不改。”防风沉声道,“三年前放过你们一次,没想到你们竟然又侵犯我大洲。”说完,防风手里的剑攻向十五,剑势快如闪电。 十五本能地取下后背的龙骨拐杖,握紧挡在身前。 剑气在空中划出道道光影,像一道无形的网,朝十五罩了过来。 龙骨拐杖横切而出,将剑气横扫出一条口子。可十五一退出,防风手中又飞出一片片桃花,像飞旋的匕首,直指十五咽喉。 看到那桃花,十五大惊失色,恍惚的片刻,慢了一步。 一片桃花穿过她肩胛,她整个人亦被余力带得后退几步,手亦因为剧痛,无法握紧手中的龙骨拐杖。 一击未歇,二刺再起。 十五有些吃力地站在地上,鲜血蜿蜒,从手臂流下。她换了左手握着拐杖,正欲最后一挡时,杀气中传来一道轻微的声响。 那剑在近身的瞬间,竟突然顿住。 一条银丝缠在了剑身,立时,又有无数条银丝反攻向了防风。 防风所有注意力都在这欲置十五于死地的一剑,也未料到此时会有人来偷袭,待反应之后,一枚银丝穿过他肺部。 他慌忙撤走剑,手腕旋转,凌厉的剑气斩断那欲缠住自己的银丝。 挣脱银丝的反击之后,防风立在远处,胸腔血红一片。他并没有再出手,而是惊愕地看着站在十五身前的少年。 “沐色?”见到这个栗色卷发少年,防风大脑一片空白,“你……没有死?” 沐色眯眼看着防风,空气中 有腐烂的味道飘来,他不由开口,“你都是一个垂死挣扎的人,还期望我死?” 防风握紧手里的剑,盯着沐色,“你果然祸害千年。”说着,手中的剑泛着碧光,攻向了沐色。 沐色目光一沉,拉着十五往旁边一躲,将阿初放在她怀中,反手织起一张丝网,朝防风反扑。 剑是近战,而银丝是远攻。这张网飞来,防风手中的剑往前横着一扫,碧光滔天,切开一个口子,继续攻击。 两人战斗在一起,身形变换得非常快,如烟似雾,已经看不清身影。可十五却依然将防风的招数看在了眼里,每看一招,她就心惊胆战。 “沐色,住手!”当防风体力不支,慢了一拍被沐色银丝缠住,其中一条要攻入他心脏时,十五终于大喊出声。 沐色一愣,回头惊讶地看着十五。 “沐色,放了他。”她已经认出了防风。 沐色蹙眉,手中银丝再次一挥,几条银丝钻入防风的手骨。防风疼得几乎要跪在地上,却又咬牙站立。 十五抱着阿初,看着受伤依靠在残石的防风,“七星使者,可是防风?” 沐色傀儡术了得,防风早就知道,亦知道十一年前自己不是对手,却没想到,十一年后,此人的傀儡术更是达到了一种常人无法估量的境界。但是,不杀此人,他心中不甘。 女子清冷的声音传来,他从疼痛中缓过神来,看着那白发女子,“正是。” “那七星盟盟主,可是白衣?” 防风惊讶地看着十五,显然震惊为何这女子竟然连如此机密的事情都知道。 他抿唇不语,可这个动作,却落在了十五眼里——这是默认。 她胸口沉闷难耐。没想到多年后,几人再次相遇,竟然是如此境地和立场。再想到方才莲绛那句“从此两不相欠”,她顿时心生悲悯,看着防风,发出凄凉的笑声。 她最尊敬的师父,那个将她从雪地里捡回来,养育她,并亲手教授她剑术的师父,如今对她下了江湖弑杀令。 她曾经最亲密的伙伴,那个日日夜夜守护在暗处,只为影卫职责的朋友,如今握着剑要置她于死地。 她最爱的人,如今亦要为了整个大洲,与她对立相杀。 而她,做错了什么? 她从未想过得到整个天下,从未想过要为了北冥而吞噬整个大洲,可如今,她已 经成了大洲最大的敌人。 想来可笑:她从未想过杀天下人,可天下人却要杀她,甚至于那从不面世的西岐,也不放过她。 “走!”十五看着月重宫方向,突然止住那凄然的笑声,对沐色道。 沐色看着十五发抖的身体,回盯了防风一眼,拉回银丝。 十五抱着阿初飞奔了几步。 第19章 踏雪寻卿(2) 刚到沧澜江边,沐色看到十五突然像一摊软泥一样往地下倒。 他忙上前将十五抱住,发现她冰凉的身体一阵黏糊,借着月光一看,竟满是鲜血。 他伸手揭开十五的面皮,下面藏着的那张脸,惨白若雪,脸唇都泛着紫青色。 她似乎很痛苦,却偏生没有像上次在南岭那样哭出来,而是抱着阿初,靠在沐色怀里,不甘地盯着挂在苍穹上的那轮明月。 “胭脂——”沐色轻唤着她的名字。 十五的目光落在沐色脸上,“是不是我死了,这天下就能太平?” 沐色一怔,紧张地看着十五。 她眼底的绝望,在于亲手要置她于死地的人,全是她至亲的人。 沐色捧着十五的脸,紫色的眼瞳里泛起妖异的光,“胭脂,这天下若杀你,那我就替你,杀了整个天下。” 十五怔怔地看着沐色,苦笑,“我若有一日真不在了,那你替我照顾好阿初。他是我的生命。” 她漆黑的眸子里再也没有十一年前他初见她时的那种像宝石一样的璀璨,也没有像日光一样的灿烂,只有一种沉浸在黑暗中的绝望和悲怆,和无边无际、无法消散的痛苦。 绿意说得没错,她一日忘不掉,她一日就无法解脱。 “沐色,答应我!”十五似乎已经到了精疲力竭的时候。此行,她为杀艳妃和夺红魔伞而来,如今目的达到,她身体和意志都到了崩溃的边缘。 沐色的手指缓缓落在她眉心,“好,我一定会照顾好阿初。” 得到答案,十五舒了一口气——她此生,除了沐色,已再无可相信和托付之人。 捕捉到她意志消散的瞬间,沐色扣住她眉心,声音陡然一沉,带着一丝慵懒的魅惑,“胭脂,看着我。” 依靠在他臂弯中,正精疲力竭要睡去的女子,听到命令和召唤,颤抖着睫毛,迎上他深邃的目光。那一瞬,女子疲软的身体突然颤抖,脖子往后仰,半合的双眼陡然瞪大,苍白的唇亦微微张开。而她被摁住的眉心,泛着淡淡的紫色荧光。 随着那光芒的增强,女子眼瞳越睁越大,睫毛不停地颤抖,带着某种惧怕。甚至于到后来,她的眼角竟然滚出晶莹的液体,而她的唇也吐出几个微弱的字,“不,不能忘。” “胭脂,解脱吧。”少年的声音,似从地狱而来。 女子眼神挣扎扭曲, 似要从某种束缚中解脱出来。但是,她全身动弹不得,甚至感觉到脑子里有东西,正在飞快地流失。 那个人站在泥泞雨水中,抱着她的腰肢说:“十五,我就在这里,为什么不带我走?” 那个人将她拥在怀里,笑嘻嘻地道:“如果生个儿子,就许给小鱼儿。” 那个人随时抓起东西,就往她身上砸,“睡了我,你敢不负责?” 那个人捧着她的脸,满足地道:“我就知道,你喜欢我,但是你不说。” 这些片段,从脑中一掠而过,可再想,却什么都没有。 女子双唇发白,泪水从眼眶中点点滚落。 怎么办?这是她最珍贵的记忆,然而,有一股可怕的力量,像一只强大的手,将她的记忆飞快地夺取。她甚至看到时光倒流,长安,漫天飞雪,路道两旁拥满了百姓,辇车无法前行,正前方,一个满身裹雪、容颜倾国的人伸手拦路,那碧色的眼眸直直地看入她心底,“你们女人,说话总是不算话吗?” 十五想伸手去拉住那个人,想拂掉他满身的白雪,可转眼间,头顶烟花四起,灯火绚丽,那个人已穿了件绯色的烟罗衣衫,负手立在人群中,精致的脸上藏着一份羞涩,美人裂的唇边,沾着一点红色的糖渍,让本就完美的他,平添了几分妖娆。 “所以,我这串糖葫芦,是独一无二的?” 长发红裙,他笑得夺人心魄。她想要去拥住他,然而,刚伸手,他的身体竟然变成点点碎光。她来不及尖叫,周围却是漆黑的林子,脚下伏尸满地,他穿着白色的衣衫立在月光下,语气冷漠,“除非,赌上你的三生三世!” 月重宫寒池,他躺在池中,黑发凌乱,春光旖旎,修长漂亮的手指紧紧地抓着她的发丝,两人彼此的第一次,相互交缠,他眼中有无尽的羞愤,而她捂住他的眼眸。 这些记忆,像一抹朱砂画,现在被人无情地清洗掉。 “不……”她不能忘记。 招魂曲从远处而来,她看到自己戴着玄铁链子,一跌一爬地朝远处那莲花台走去。 白色的帐子里,慵懒地坐着一个人。 “月重宫,不需要活人。” 那人声音浅浅传来。 “不!” 怀中的女子发出一声悲鸣,血红的泪水从她眼眶中滴落,她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咬向自己的舌头。 沐 色大惊,忙扣住她的下颌,止住了她的自杀。而她旋即吐出一口血,喷洒在沐色脸上,最后昏迷过去。 沐色似也受到重创,身体颓然,血沫沿着他嘴角滴落。 如海藻般的栗色卷发垂落在身侧,让他看起来极其疲惫和无助;那半垂的睫毛,甚至有种让人心疼的迷茫。 一直立在树后的绿意,缓缓走出来。 “看到了吧。”绿意看着沐色,“她对那个人的意志力太强了,她宁愿死都不肯忘记那个人。”在感受到自己是被人强行剥夺走最后关于莲绛的记忆时,十五在无望之际,选择了咬舌。 沐色没有说话,但是此时的他,看起来无比消沉。 “总有其他办法的。”许久,沐色抬起头来,突地对绿意一笑,那笑带着一种坚定的执着,“虽然只差一点就将她最后的记忆剥夺,但是,我还有其他方式。胭脂,将会成为最快乐的胭脂。” “你要做什么?”绿意突然感到不安。沐色漂亮的手指凌空一划,无数蓝色的荧光蝶在空中飞舞。 绿意震惊地看着这些蝴蝶。一只蝴蝶突然落在自己手背上,她不由得伸出手一摸,大惊,“这是真的?”温热的触感,那是真正的蝴蝶。 沐色神秘一笑,美若神祇。 绿意这才发现:十一年后的沐色,已经远远不是那个当年能被一支笛子、一只蛊虫就可以操纵的完美少年了,他已经是一个强大得能与天地抗衡的魅精了。 “我会给她编织一切。” 那些蓝色的蝴蝶像火一样燃烧,幻化成了无数萤火虫,如漫天星光,笼罩大地。 此刻,连绿意也分不清,方才看到的到底是幻象还是真实的。 “抱着阿初。”地上的清美少年,眉宇间已多了一丝睥睨霸气。 绿意上前,将他怀中被点了穴的孩子抱起来,又看了看十五,叹了一口气。 沐色抱着十五,沿着沧澜江往上走。他白色的衣角被露水打湿,却仍一步一步坚定地走着。 身后的绿意抱着阿初,缓缓跟随。河道修长,像一条漫无边际的路。 莲绛身上的衣衫被荆棘切开无数条口子,最后找到重伤的防风时,月重宫上方已经起了一层白雾。 防风仰躺在地上,沐色最后一击伤了他经脉,短时间内,他根本难以调理气息站起来。 仰头看着身前出现的男子,他 亦不由怔了片刻。 以前那绝艳芳华的男子,此时头发凌乱,身姿落魄,苍白消瘦的脸上道道血痕,看起来极为狼狈,而他碧色的双瞳如鬼魅般盯着自己。 一眼看去,真觉得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俯身,目光扫过防风身上的伤口,哑声开口:“他们为什么放了你?” 防风一愣。他也不清楚。 “方才,两大长老都死在了他们手里。”莲绛惨笑,“可本宫寻至此,你却活着……为什么?” 晨露凝结成水滴落在防风脸上,南疆潮湿阴冷的风吹在伤口上,他顿时一个激灵,意识在剧痛中清醒了几分。 他想起了那个被沐色护住的女子。 那个女子,头发如雪,面色枯槁,可却有一双白皙的手。 这天下,除了一人,沐色还会待在谁身边? 他居然想起女子离开时问的那个问题。 “咳咳咳……”防风大声咳嗽起来,试图站起来,要朝十五方才离开的方向跑去,“胭脂!”他嘶声大喊,可虚弱的声音瞬间被阴冷的风吹散,他将力气聚在腰腹,试图坐起来,哪知气息瞬间紊乱,一口恶臭的黑血从他口中喷出。 莲绛蹙眉,“你中了尸毒,大洲最罕见的毒。” 防风顾不得因为气息紊乱而复发的尸毒,大声地喊:“胭脂——”可喊了之后,他又无力地仰躺在地上,发出声声绝望的苦笑,“宿命,真的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宿命吗?” 十七年前,他奉公子之命,守护胭脂四处游历,一来是保护她的安危,二来是更改她的宿命。 公子曾说,胭脂命运多舛,但是只要有正确的引导,说不定能更改她的命格,给她世间女子最平凡的生活。 然而,胭脂到底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那个魅,将是她人生最大的劫。 他得公子所命,将此魅诛杀,可没想到,胭脂的命格也随之大波动,最后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公子说,他们终究无法更改胭脂的命运,死,是她的终。 可是,他不甘!他违背了对公子的诺言,找到了胭脂的尸骨,将月光锻造成了铁链,负于胭脂身上,将她埋在了南疆阴气最重的墓地。 若胭脂真若公子说的那样,她非凡人,那“死去”的胭脂就一定会活过来。 他永远记得将沐色的心挖出来那一刻,胭脂看着 他无比憎恶的眼。 他记得胭脂说: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他是她眼中的叛徒! 为了等待胭脂复仇的回归,他留在了碧萝身边。 八年日夜煎熬,碧萝混得风生水起,而秋叶一澈对昔年全心付出的胭脂只字不提。于是,他在等待胭脂回归的同时,开始了自己的复仇。 胭脂死前被各种折磨,他如何能让碧萝好受?只有尸毒,才能让碧萝亲身体会胭脂曾受过的痛苦。可是,尸毒必须要很大的量才能入体,而碧萝小心谨慎,于是,他才想到了一种方法。每日给碧萝熬养颜汤,然后同她一起喝。 八年后,他终于等到了胭脂的回归。 只是,他似乎永远也更改不了胭脂的宿命。 又三年后,沐色竟然再次复活,而他们,再次站在了一起。 发出恶臭的黑脓从他嘴角溢出,他苦笑地看着头顶,“如何能改变宿命?” 年轻的祭司怔了怔,道:“如果没有看过宿命的轨迹,那就不用想着去更改了。” 作为南疆的祭司,他有权利要求长老占出他的宿命,但是他从来不曾做过。 “但若真想更改,那就逆天。” 防风一怔,看着莲绛有些疯狂的脸。对方干裂的唇幽幽吐出话语:“告诉我,她为什么放了你?你可是为了杀她而来!” “故人。”防风痛苦地闭上眼睛,颤声,“她是我一生都要守护的故人。” “故人……”莲绛坐在地上,背靠着灌木,喃喃出神,“她不是北冥之人吗?怎么会是你的故人?” 防风惊讶地睁开眼,吃力地打量着颓然的莲绛,颤声,“大人不记得她了?” 莲绛迎着防风震惊的目光,苦笑,“当然记得!北冥,卫霜发,那个前来大洲寻回北冥圣物的女人。” “不!”防风摇摇头,“她不是卫霜发,她是胭脂……你……”再看莲绛眼中的茫然,他终于发现了莲绛的怪异。这个男人,不记得胭脂了! “胭脂?”莲绛低声重复这个名字。他突然想起,那晚沐色第一次出现,喊的就是这个名字。 胭脂。 他靠近仰躺在地上的防风,眸子里碧光妖冶,“让我看看,你记忆中的胭脂!” “大人!”防风大喊,只感到莲绛双瞳像旋涡一样包围着自己。那一瞬,他突然想起西 岐人有一种很可怕的术法叫作:摄魂术! 槐花漫天,如纷扬飘舞的细雪。 院中,一个不过五岁的女孩儿,身穿火红色的衣衫,手持木剑,一遍遍地练习平刺的姿势。 她长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白瓷的脸上因为认真练习已有了一层薄汗。 小女孩儿开始慢慢长大,原本婴儿肥的脸,随着年龄的增长,出落得如雪般的剔透。 她的剑术,亦以惊人的速度增进。 在风中扬起的纱衣,像一朵绽放的蔷薇,少女抱着剑靠坐在树下,眯眼笑道:“防风,你下来吧,我知道你在树上。” 树上的灰衣少年吓得一动不敢动。 “信不信我一剑就把你挑下来!”说着,少女手中的剑果然一晃。 少年抱着树干,然后丢下去一个苹果,被少女用剑稳稳接住。 少女将苹果拿在手里,往袖子上蹭了蹭。树上的防风忙喊:“胭脂,苹果已经洗过了。”要知道,她练了一天的剑,袖子上可满是灰尘。 少女却已经咬了一口,笑道:“真甜!”不一会儿,少女就吃完了。天色将黑,西边残阳如血,绯红的光芒落在少女脸上,有一种艳丽之美。 “还有吗?”少女看着天边的夕阳,似乎很饿。 “馒头,但是已经冷了,吃了不好。”树上的防风小声地道,“要不今天早点回去,公子怕已经做好饭了。” “不行,还要练一个时辰。”少女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手中剑一舞,身子灵巧如蝴蝶。 树上的少年有些心疼地看着认真苦练的少女,但是他不能离开,因为,作为影卫要随时保护主人。 第二日,还是这个地方,少女刚坐下,树上的少年就放下去一壶水和一包糕点。 少女打开糕点,精致的莲藕糕还散发着热气。 “怎么还是热的?”少女仰起头,眯眼看着藏在树梢上的防风。 防风将头扭向一边,不敢看少女明媚的脸,只是轻轻应了一声,“沐春风。” “咳咳……”少女呛得慌忙拍着胸脯,惊愕地看着他,“你竟然用师父的沐春风……他会揍你的。” 防风扯着旁边的树叶,将自己通红的脸遮住。 阳光细碎,穿透层层树叶落在他左眼下的泪痣上。 时光就这样而去,防风 的记忆中,除了红衣的少女,并无其他人。 如他本人所说,这是一生中他要守护的人。 她婴儿肥的脸,稚气的脸,精致的脸,明媚的脸,到最后惊艳天下的绝色容颜。 十三岁开始游历,她初入社会,和江湖儿女一样,有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热血,会将自己的馒头分一半给路上的乞儿,会惩戒地方恶霸。 她虽历练不深,但是生来聪明,总能想到出奇制胜的方式,化险为夷。 她也有梦想,像鹰一样翱翔于天,无拘无束。 她也有一个江湖梦,想要成为叱咤风云的侠女。 少女抱着当时最闻名于世的宝剑,长身立于荒漠之上,黑发曳地,红衫飘舞,如一幅旖旎的图。 她抬起下颌,眯眼看着黄沙万里中沉着的夕阳,道:“往左,便是回楼;往西,就是西岐?” 突然之间,防风的记忆出现了片刻的空白,不知道是他忘记了还是他不愿意记起。 待再出现时,竟然是当年最繁华的长安,霓虹阑珊,灯火似锦。 头顶明月高照,少女抱着膝盖坐在睿亲王府的房顶上,容颜如雪,她细长的睫毛像蝴蝶一样轻轻颤动,似要掩住眼里那矛盾的情绪。 许久,她回眸,看向暗处,笑道:“防风,你走吧。好好过日子。”说完,她起身,像小时候那样习惯性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手上的铃铛叮铃作响。 这是防风最后的记忆。 停留在她回眸一笑,烟花散落的那一刻。 被摄魂的人,意识出现涣散,而施术者,也渐渐从他的记忆里醒了过来。 莲绛无力地跌坐在潮湿的地上,后背靠着旁边的荆棘灌木。那些利刺刺入皮肤,他才能从尖锐的疼痛中感受到,方才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他看到了最美的胭脂;看到了无忧无虑能笑得像明媚阳光般的胭脂;看到了因为迟迟练不好一个动作,负气将木剑扔掉,走过去狠狠跺上几脚,最后又将其捡起来,咬牙重练的胭脂。 莲绛目光落在虚弱的防风身上,开口:“你真幸运。” 他开始嫉妒。眼前这个身受尸毒之苦的男子,竟然形影不离地陪着那个女子走过最美的年华,甚至能近在咫尺地亲眼看着她一点点成长,一点点蜕变。 只是,那样的女子,终究要离开大洲。 十几年前,她是无忧无虑的胭脂浓;十几年后,她是那个周身是血,持剑闯入月重宫,弑杀了众多月重宫弟子的北冥女人。这就是防风方才说的宿命吧。 日光穿过茂林将周围照得晦明,他缩了缩身子,避开阳光的照射,看到远处有人朝这边走来。 “祭司大人?” 灌木后面的女子,看见莲绛面色苍白地躲在荆棘之下,发出一声低呼,飞快跑来,欲将他扶起,却被他一个目光阻了回去。 女子看了一眼地上还躺着的一个血淋淋的人,正了脸色,对莲绛行礼,“火舞参见祭司大人。”她很快也一眼看到了防风身上的腰牌,亦恭敬行礼,“见过七星使者。” 莲绛没有说话,神情依然恍惚,脑子里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胭脂当年的样子。 第20章 踏雪寻卿(3) 火舞见莲绛受伤十分严重,根本没有动的意思,她只能跪下道:“殿下,属下失职被艳妃蒙蔽。还请殿下责罚!” 莲绛这才回过神来,看向火舞,眼中有疑惑。 “在回月重宫的船上,属下突然发现艳妃不在,四下里寻找,发现她行踪诡异,竟然和那景一燕联合在一起,意图加害殿下。待属下发现时,不敌她们,重伤后,被她们沉入江水中,幸而被人所救送到了驿站。” “艳妃死了。”莲绛似懒得开口,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可他猛地突然睁开眼,“你说谁救了你?” 火舞道:“驿站的人说,是一个穿着布衣,面色蜡黄的女子。” 莲绛双唇一颤。他当然知道那面色蜡黄的女子是谁。几个时辰前,她出现时,就是这个样子。 他突然想起倒镜中给出的镜像:她一路直奔月重宫,可临近门时,身体突然一折,反扑向了门口的几个人。那时,她眼中带着一种可怕的绝杀。 莲绛忙低头从袖中找出之前捡到的那张地图。 这是一张南疆的路线图,但是这张图上面却用笔标记了一条线路,沿着沧澜往北走,然后再跨过沧澜,转向龙门方向。 这条路,用意非常明显地避开了月重宫,甚至于长生楼会巡视到的地方。 “大人!” “下去!”莲绛厉声,可刚开口,血沫从他嘴角溢出,映着他苍白的脸,看起来触目惊心。 火舞不敢说话。她回来时,看到月重宫大门已毁,两个护法长老的尸体刚刚才找到,现在祭司大人也受了伤,很明显,昨晚月重宫经历了一场恶战。她来不及细查,就四处寻找莲绛。 她低头看了一眼防风,欲将他扶起来,哪知莲绛阴狠的声音传来,“放下。” 火舞吓得慌忙收回手,飞快地离开。 防风躺在地上,侧身看向莲绛,发现莲绛脸上露出一抹怪异的神情。 “大人。”他深知莲绛的身份,出于公子和其父母的关系,他对莲绛也极为恭敬。 莲绛看着防风的面具,“月重宫这事,必然瞒不过父亲,江湖令一出,谁也无法收回。她此行之路,如此艰难……”父亲给他的镜像,竟然是她为了自己而来。然而,也不知道是宿命还是巧合,原本可以全身而退的她,却再次沾染了月重宫长老的鲜血。 月重宫两位长老,百年前就看守月重宫,他们 的死,十五已经脱不了干系,而大洲、月重宫、西岐对十五的追杀,也会因为长老的死,更加激烈。 她要北回的路,怕是荆棘满地。 莲绛抓着防风后颈的衣服,沿着灌木的小路,往偏僻的深处走去。 方才他絮絮叨叨说那些话,防风没有听懂一个字。今晚莲绛重伤,举止怪异,眉目间早不似三年前他见过的那高傲绝艳之人,此时的他,周身都透着颓败和阴森。 “大人,你要带我去哪里?” 临走时,莲绛还不忘拾起了防风的佩剑。剑上有碧玉穗子,玉佩上刻着一个风字,看起来年份已久,是防风少年时期随身携带之物。 南疆长年潮湿,地面松软,防风倒不觉得有碍。行走了大约一个时辰,防风才发现莲绛将自己带到了一个偏僻的黑屋。 “你死不了,有人会来给你送吃的,也会有人给你找来吸血蛭逼毒。”莲绛坐在地上,用防风手里的剑,往他裹着绷带的手腕上一切,恶臭的毒脓流了出来。 不过瞬间,地上的枝叶腐烂,而莲绛则拿了一个陶瓷碗,沉默地将那黑脓接住。 “大人,请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防风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紧张地盯着莲绛,竟看到莲绛拿着剑朝自己手腕也割了下去。 “大人,你会中毒的!你全身都是伤口,尸毒会沿着伤口进入你体内……大人……”防风连声阻止。 莲绛却冷漠地抬眸,看了他一眼,“我回来之前,你不能离开这里。”说完,他提着防风的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走了一步,他又转身回来,取下防风的面具和腰牌,朝山下走去。而那盛满了尸毒的碗,也被他带走了。 防风躺在地上,只觉得浑身冰凉。 十五睁开眼时,一轮落日罩在了沧澜江上,耳边传来了幼儿嬉笑的声音。 她朝那声音看去,一个黑影一下钻入她怀里,抱住了她脖子。 她低头一看,却是一个两岁大的幼儿,有着一张精致粉嫩的脸,一只眼睛蒙着纱布,一只眼像东海的珍珠,非常漂亮。 “真好看。”她笑看着这孩子,由衷赞叹道。 “娘。”孩子冲她笑了笑,“娘,我和爹爹在烤鱼,你醒了,就来吃吧。” 她循着孩子的手看过去,见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坐在火堆前。与往日不同,今日他海藻般的卷发用一根白簪挽起,这 是有家室的男子才会梳的发髻,而他旁边站着一个身穿绿色衣服的女子,正忙着添柴火。 男子回过头来,睫毛下竟然有一双无比美丽的紫色双瞳,像盛开的烟花,像绽放的紫罗兰。 “胭脂。”男子笑了笑,清美的脸上有着说不出的温柔。 十五坐在铺着厚厚干草的石头上,旁边还放着南疆长年盛开的野兰。这种花有点类似薄荷,让她不由自主地醒来。 她想起来了,这个人是沐色,是她丈夫。 十一年前,她未死,重新活了过来,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了沐色。 恰好大燕动乱,睿亲王秋叶一澈谋逆篡位,碧萝被防风毒死,她和沐色亦趁此逃离长安,过上了十一年前期盼的自由生活。 那些记忆瞬间涌出脑海,一时间,百感交集,她却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的惶恐。 “阿初,你去拿鱼。” 孩子听到沐色这么说,飞快跑向火堆。 沐色坐在十五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怎么了?” 十五怔了怔,“像做了一个梦。” “过去本就是一个该遗忘的梦。”他柔声提醒,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亲了一下她的手指。 十五微微一惊,有些本能地想要收回,但是胸口却有根弦被撩拨,而她亦被他的双瞳所诱惑,最终僵在了那里。 这是她丈夫。那个声音告诉她。 他的唇似被鲜花渲染,有着一种难言的美,落在她指尖时,带来如水般的温柔。 见十五没有挣扎,沐色方才紧张的神经才得以舒缓。眼前的女子,已经适应了两日来,他给她编织的记忆。在她意志最脆弱无望时,他所编织的幻境,将会在她脑海中根深蒂固。 “胭脂,你看,落日——”他握紧她的手,指着西边。 “真好看。”十五动容一笑。 沐色凝着她的笑容,突然将她抱在怀里,颤声道:“胭脂,你终于笑了。” 十五从他怀里出来,笑道:“沐色,你说话真奇怪。” “娘,看阿初烤的鱼。”小家伙跑过来,扬起漂亮的脸,看着十五,手里还握着一条烤好的鱼。 十五凝视着孩子的脸,手像是着了魔一样,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粉嫩的脸颊,手指爱怜地抚摸。 那么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白色纱幔,似有一个穿着 碧色衣衫的人一晃而过。 “娘,不吃阿初的鱼吗?” 孩子稚嫩的声音传来,十五恍然清醒,再细想,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好。”十五接过阿初手里的鱼。因为现在他们躲避江湖的追杀,要前往昆仑,所带之物并不多,鱼也只撒了盐。 “这是阿初给娘烤的。”小莲初得意地说道,“不过是爹爹放的盐。” “阿初和沐色真厉害。”十五忍不住将孩子抱在怀里。 “先吃了。我们晚上还要赶路,明日就可以离开沧澜了。”沐色在旁边提醒道。 “嗯。”十五看着他清美中又透着几分英气的脸,点了点头。 离开沧澜回到昆仑,就会过上她期盼已久的生活。虽然一路被人追杀,但是,此时有一种别样的宁静,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和空洞。 芦苇丛中,十五抱着阿初上了小船,绿意坐在对面,沐色撑着篙前行。水波流动,荡漾着点点星光。 船缓缓滑行,怀里的阿初像猫一样蜷缩在怀里,十五不由抬头看着头顶明月,最后目光落在越来越远的南疆茂林和沧澜江边的芦苇上。 就在这时,十五看到一个黑影正朝这边吃力地走来。 那人步子一深一浅,似乎经历了长途跋涉。她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却能感到他满身疲倦。 十五紧紧盯着那个身影,头顶月光幽白,照得对方犹如鬼魅。 “胭脂,你怎么了?”沐色看见十五凝眉,低声询问。 “那边有一个人。”十五指着方才那方向。芦苇摇曳,对方早就消失,不见其踪影。她愣了愣,又四下看了看,不由道:“难道是眼花了?” “你再休息一下。”沐色挽起的发丝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稍后我们到下一个渡口,有船过沧澜江。” 十五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月重宫方向,怔怔出神,突然开口:“月重宫的结界……” “嗯?” 沐色和绿意同时一愣,都回头看向月重宫。 银光下的月重宫,隐约可见其耸入云端的巍峨建筑,然而,上方结界此时正慢慢减弱,犹如膨胀到了极致,开始消散。 月重宫是南疆信仰的圣地,其结界就是显示灵力术法的强大所在。南疆月重宫出现之后,结界就不曾消散,除非是受到了非常可怕的攻击。月色下的南疆一片安宁,可 结界却在消散消失,这只能说明一点:月重宫的力量之源在减弱,弱得已经无法撑起结界。 祭司、四大长老、二十四个护法、伺月女神是月重宫的力量之源,此时的减弱,说明最强的那支,受到了影响。 沐色没有说话,绿意低着头,十五看了一会儿,似乎也觉得疲惫,抱着孩子躺了下去。 月重宫内,四下一片寂静。 火舞站在毁坏了的月重宫前面,神色焦虑。她万万没有想到,莲绛竟然和七星使者一起消失了,两天过去,没有丝毫音讯。 而现在,七星盟竟来寻人。 她不敢告诉皇室祭司大人失踪,只说祭司大人闭关疗伤,可这个谎言终究持续不下去。若南疆知道祭司大人受伤消失,南疆必然混乱,而月重宫几千年来支持着皇室,神权相互制衡的局面怕是要被打破。更重要的是,大冥也不能一日无君。 她已经飞鸽传书到大冥宫,宫内一切事务暂时由冷照看。 “火舞管事。”月重宫外,有人大声喊叫。 火舞忙从思绪中清醒,接着跑下去。长生楼的人,没有命令是不得进入月重宫的。 她走过去一看,却是长生楼四楼之人,满身鲜血地跪在地上。 “找到大人了?”她压低声音,慌忙问道。 “没有。”那人抬起头,“但是悬崖处有异常,您去看看,全是尸体,那些尸体都被人砍断了手臂。” 火舞蹙眉。这月重宫结界刚刚出现虚弱,难道就有恶灵入侵了? 她手持长鞭向着属下说的方向追去,到了南面的密林,果然远远地闻到了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 头顶月光惨淡,周围景象晃动,看起来格外阴森。 火舞小心翼翼地绕过灌木,看到一块石头下竟然横竖躺着十来具尸体,这些尸体都被残忍地砍下了手臂。而石头上方,跪着一个像鬼一样的东西。 它全身衣服破烂,身体以怪异扭曲的姿势盘曲而坐,看上去像一条蛇。更可怕的是,它的肩头长出七八只手,看起来又有些像蜘蛛。 火舞哪里见过这种怪物,吓得不由得一退,却不幸踩断了一根树枝。 那怪物闻声,突然回头。不等火舞躲避,对方就伸出了像蔓藤一样的手,一下扣住了她的脖子,将她用力一拉。 不过瞬间,火舞就倒在了尸体中,她也终于看清了怪物的 脸。和它丑陋的身体一样,怪物的脸亦是一片血肉模糊。 “火舞?”怪物惊讶。 火舞吓得几乎昏厥,但是很快她反应过来,手里的鞭子抽了过去,凌厉的风从怪物身侧刮过,那长在它右侧的七八只手,突然掉落。 “我的手!” 怪物丢开了火舞,手臂里长出一条蓝色的蔓藤,将那些残手像宝贝一样缠住,但是无论它怎么努力,那些手就是无法在它身体内生根。 “你……”听到那惊慌的声音,火舞不由一怔,这才发现这怪物有一头白发。再看它身上的衣服,她大惊,“艳妃?” 被叫了名字,怪物浑身一颤,一下扑向了火舞,手臂里两条蔓藤将火舞腰身缠住,“莲绛呢?告诉我,莲绛在哪里?” “真的是你?”火舞瞪大了眼睛。才三天不见,艳妃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眼前的怪物,血肉模糊的脸开始复原,露出一张苍白,但还算秀丽的脸。 火舞一怔,这是艳妃原来的脸,昔年叱咤江湖的鬼手风尽的脸。 “你的脸……” “我的脸?”艳妃眼底折射出一丝尖锐,“沐色挖走了我的脸,他偷走了我美貌无双的脸!我要去将那张脸寻回来。” 很明显,艳妃根本不喜欢自己本身的脸。的确,比起先前那张绝艳天下的脸来说,眼前这张脸太平凡了,犹如一张白纸,没有任何色彩。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又看着她手臂里长出的像蛇一样的蔓藤,火舞忍住恶心问道。 被碰触到心底的伤口,艳妃像疯了一样,声音更加尖锐,“是碧萝!她变成了厉鬼,把景一燕吃了!沐色把我分肢,结果她趁机要吞噬我,幸好我跑得快,但是我的手还是被她吃了!她如今是厉鬼,我的手被她吃掉,我就长不出新的手!”说着,她突然哽咽哭泣,垂在肩头的两条蛇藤拖拉在地上,看起来十分恐怖。 “告诉我莲绛在哪?”她抬起一条蔓藤,拉住火舞的手。那蔓藤就像蛇一样攀住火舞的手臂,冰凉和湿滑让火舞浑身发毛,又听到艳妃哀求,“陛下无所不能,他一定有法子救我,帮我长出新的手来。” 火舞甩开她,“如果你不和景一燕一起图谋背叛陛下,你哪里会有这个下场。” “背叛?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他!我不过是想逼着那个女人过来,让他亲手杀了她!我要让他痛苦一辈子。至于下场?”艳 妃停止了哭泣,嘶声尖叫,“是莲绛对不起我!他要把我做成那贱人的傀儡,是他对不起我。这二十多年,我对他如此之好,但是他却这么对我。” “这些不都是你甘愿的吗?” “快说,他在哪里?”两条蔓藤一下缠住了火舞的脖子,艳妃惨白的脸有些扭曲,“我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归根到底都是莲绛害的!快说他在哪里?” “不知道!我们也在找殿下。” “不知道?”艳妃神色扭曲。如果得不到强大力量的帮助,她这一辈子都将是没有手的怪物。纵然体内的蔓蛇花能让她不死不灭,但是她怎么能容忍自己顶着这么平凡的脸,以这么丑陋的身体活在世上?她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就该拥有一张完美的脸,和完美的身体! “我知道,他一定在月重宫。”她丢开火舞,身体匍匐在地上,竟像蛇一样游走爬行,飞快地消失在灌木中。 火舞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险些吓得魂飞魄散。 西岐光明圣湖。 是夜,突然的不安再次席卷而来,颜绯色握着权杖,彻夜站在光明圣湖旁边,旁边跪着身体微微颤抖的占星师。 “族长。”占星师语气恐慌,抬起灰色的眼眸看着颜绯色,“月重宫镜像在晃动。” 颜绯色蹙眉,“看样子,那人已经攻入月重宫了。” 占星师动了动唇,有些艰难地继续道:“月重宫上方结界在消散,有人殒命。” “消散?”颜绯色深吸一口气,“那,那边可有回应?” 占星师摇了摇头。 两天前,族长大人就不曾休息,一直守在此处。感受到月重宫的危险,他再次传递信息过去,可到现在都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此时,结界开始消散。若月重宫圣湖没有被打开,那就说明结界的力量之源受到了重创,而力量之源中,最强大的必然是祭司大人。 这说明,很可能是祭司大人出事了。 族长紧张地握着手中的权杖,突然听到占星师一声惊呼,他低头看去,但见光明圣湖中出现了一缕血丝。 “是月重宫的回音。”占星师激动地说道。 那缕血丝在水中晃动,最后竟然形成了一排小字。 “长老殒,祭司大人消失。” 水波晃动,几个字马上消失。 这是术法中的一种 血诵,将血滴入圣湖中,借此传达信息。此时的几个字,一闪而过,说明送信息之人力量薄弱,用此方法来求助,想必那边情况很糟糕。最让人担心的,则是最后一句:祭司大人消失。 身着长袍的族长,盯着圣湖道:“即刻起程。若夫人问起,就说有人穿过瘴气花海进入西岐,我去巡视了。” 占星师默然,看到族长神色匆匆地往圣殿下方走去。 一天一夜,没有任何停留,十五一行终于坐上了赶往昆仑的马车。 第21章 踏雪寻卿(4) 车行驶不到十里路,失去了几日联系的大部队终于发来了消息,但是这个消息对十五来说,却是坏消息。 他们北上的大部队在中途也遇到了袭击,损失惨重,至今没有到达龙门,如今全都分散开来,等待十五的集合命令。 十五握着书信和一张鬼狼分散躲避的地图,面色难看。半晌,她将信和地图付之一炬。 此行,大洲是非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阿初发高烧了。”马车里的绿意低声开口。 十五这才想起,这又是阿初毒素发作的日子。 马车停了下来,沐色在外面掀开车帘,扶着十五下车。 “已是深夜,还是休息一下。”他神色憔悴地看着十五。 十五看着荒凉的客栈,神色有些焦虑。 “客官要几个房间?”小二很热情地迎了出来。大半夜的车停在这儿,必然是住店的。 “两个。”沐色道。 小二忙躬身,“楼上请。” 把绿意安排在了隔壁,沐色带着十五进了甲字房。待铺好床之后,沐色看了看阿初,低声道:“你先休息,我去替阿初煎药。” “辛苦了。”十五道。 沐色一怔,抬手撩起十五耳边掉落的长发,然后低头,柔润的唇贪婪地落在她眉心,“我们是夫妻。” 十五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只觉得胸口微微钝痛,还有一丝茫然。 客栈的厨房后院里,沐色怔怔地坐在火炉旁边,神色有些落寞。 绿意站在他后面,静静地看着他。 “或许我做错了……”突地,沐色抬头看着空中稀疏的星光,“我以为,她忘记了,进入了我给她编织的一切,她就会快乐。”余下的话,他没有再说,只觉得心口有丝丝缕缕的疼痛在缭绕。 十一年前,她坐在蔷薇花园中对他说:沐色,人心太复杂,会自私,会贪婪,会欺骗! 曾经他从未想过这么多,他只想站在她旁边,同她一起看蔷薇的颜色,感受蔷薇的芬芳,感受那阳光的温暖,感受这些只属于人类的东西。现在的他,只想要看到曾经那明媚的胭脂。他整个人都被这种自私、贪婪和欺骗所占据。 而胭脂,除了凝望着阿初时会露出温和的笑,这几日亦是神色茫然,周身沉沉死气。 他突然很害怕。他觉得,任由他怎么努 力,他的胭脂,再也回不来了。 十五坐在床边,低头看着阿初。 孩子浑身滚烫,卷卷的头发湿漉漉地贴着白皙的脸颊,卷翘的睫毛也像溺水后的蝴蝶,虚弱地匍在因为滚烫而发红的脸上。 “阿初……”她一遍遍地替孩子擦去滚落的汗珠儿,喊着他的名字。 恐惧蔓延在心底,直觉告诉她,现在的阿初才是她的一切。 窗外风声起落,十五猛地坐直身体,警惕地盯着窗外,细耳凝听。 有人,而且不止一个! 杀意隐隐而来,十五握紧旁边的拐杖,下意识地将阿初抱在怀里。 叱! 一道剑气从窗外扑来,十五手中拐杖一挡,却截了个空——那剑气在临窗时,竟被人先一步拦住。 同时,几道风声再次掠过,空气中有甜腻的血腥味传来。十五担忧阿初,坐在原地未动,可风声却告诉她,就在房顶上,方才已有几个人交手,但是十分隐蔽。 一滴血从房顶上掉落,十五沉默不语。只要那些杀手没有进屋,她暂时不会动。 约莫一刻钟之后,周围一片死寂。 恰此时,门被推开,沐色端着煎好的药走进来。进门的瞬间,他的紫瞳闪过一丝寒光,一个箭步立在了十五身前。 “已经走了。”十五安慰道。 “走了?”沐色疑问。 而十五已经站了起来,将阿初放在他怀中,叮嘱了一句,从窗户一跃而出。 凌厉的寒风切割在脸上,十五看到一个黑影从几丈开外一掠而过,背影有些仓皇。她赶紧追过去,但是对方却消失在了暗夜之中。 十五的脚下,躺着几具尸体。 殷红的血蜿蜒着从他们伤口上爬出,浸入焦黑的泥土。十五盯着那人消失的方向,看了许久,才慢慢回身离开。 待她离开之后,一个身穿浅灰色衣衫的人慢慢从树后走了出来,默默地看着她远行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客栈中,他才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手中还在滴血的剑。 剑上的穗子在风中摇曳,看起来格外寂寥。 这两日来,他替她拦截了四拨人。 面具下的瞳仁里涌起一抹疲倦,他背靠着树干,缓缓坐下来,闭上眼睛。 风声四起,他睁开眼,屏息去听,这才发现是他太过敏感。 看着那个未熄灯的屋子,方才还觉得困意席卷的他,又睁开眼睛,紧紧地盯着。 到了下半夜,寒风越来越冷,雨丝中竟然带着些许冰碴,寒冷刺骨。不消一会儿,地上的几具尸体就已经覆盖上了薄冰。 灰衣人撑着剑,靠在树干上,卷长漂亮的睫毛在面具下轻颤,看着满地的尸体,他有些惆怅。 这些人并不是七星盟的人,只是一些江湖小喽罗,但是他们也有特别的小道消息。方才这群人应该不知道十五的身份,而只是尾随而来,要趁火打劫的。 他们所走路线是大冥边界,虽不安定,土匪颇多,但是,这也比走其他路线,遇到七星盟和江湖各大门派截杀的好。 想到此处,他神色中才稍有轻松。实在是太困,也懒得拂开身上的雪碴,他坐在尸体旁边,睡了过去。 屋子里灯火摇曳,孩子高烧未退,衣服汗湿几件,十五小心翼翼地替他换掉。到了后半夜,阿初的高烧才稍微退去。 但是十五也不敢松懈,坐在床边凝神看着孩子,沐色也静静地守在旁边。 沐色抬头看了看窗外,“下雪了。” 十五看着屋檐下摇晃的红色灯笼,蹙眉,“还有三日就新年了。” “方才那些人可有进来?” “没有。”十五叹了一口气,“应该没有察觉我们的身份。一路走来,都没有遇到埋伏,方才那一拨人,怕是劫匪。” “这一路偏远,很容易遇到劫匪。”沐色沉思了会儿,“但是总比遇到七星盟的人好。” 听到七星盟,十五眉心顿时一跳,一丝不安涌上心头。 咚咚咚咚…… 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十五和沐色对视一眼,侧耳细听。 客栈的小二忙披上衣服,点了油灯。门外那声音格外猛烈,小二在里面吆喝了一声:“等会儿。” “快点!” 小二刚开门,十几个彪形大汉就挤了进来,一边清理肩上的雪一边四处环视,“这两日可有陌生人住店?” “客官,我这儿是旅店,天天都有陌生人。” 带头的大胡子哼了一声,“把他们都叫出来,我们要一个一个地查。” “客官……” 没等那小二说完,那大胡子就丢出一块令牌,放在桌子上,“这是七星盟的追杀令,北冥 妖孽又来侵犯我大洲,我们霸刀家族负责这一块。妖孽一日不除,这大洲就一日不安宁。” “可是……这都半夜了,客人们都睡着了啊。”小二十分为难。 “那你可看到了这两个人?”大胡子从怀里掏出了两张画像,画中两人面容平平,还有几分狰狞,一看就是恶人。 “没有。”小二摇摇头。 大胡子旁边的小个儿突然凑过来,对大胡子道:“大哥,那独孤镇主说顺带帮他寻一下那个可能失踪遇难的小老婆。” 据说独孤镇主见过妖孽,因为这两幅画像是他亲笔所画。 大胡子倒被提醒了,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那小二一看,倒是愣了。 大胡子看到他神色不对,“这女子可住这里?这可是独孤镇主的老婆,他可出了一千两黄金来找。” 一千两?那小二一辈子都没有听过这么多钱,当即指了指楼上,“二楼乙字房。” 一行人忙冲上了楼。 在楼上听到动静的绿意,当即吓得从房间里跑出来,然后哀求地看着沐色和十五。 “走吧。”十五知道这下躲不过了。 那小二知道绿意同他们一起住的店,他们又无法看着绿意被带走,不管怎样,都让人起疑心。 更让十五他们担忧的是,客栈只有一个出口,这意味着他们必须赶在那些人上楼之前离开此处,而唯一的方法就是从窗户下去。 “等等。”脚步声临近时,楼下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房间里的十五和沐色微微一怔。 一群挤到楼梯处的人闻声也不由回头,看到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灰色衣服、戴着面具、周身湿漉漉的男子。 这男子立在阴影处,周身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带头的大胡子当即抱拳,“请问阁下……”他目光落在了男子腰间的腰牌上,当即变了脸色,语气更加谦恭,“霸刀管事李明见过七星使者。” 身后的人一听,纷纷抱拳相应。 立在暗处的男子沉声道:“不必客气。没想到这么晚,李管事也来住客栈。” “这……”李大胡子道,“前几日收到七星盟的江湖追杀令,我们负责这一带,怕那北冥妖孽从此处经过作孽,所以来查看。”他自然不好说,方才上楼,是来找那独孤镇主的小妾。 “多年来都知 道霸刀世家忧国忧民,今日一见,是不为虚,不愧为七星之一。只是……”使者顿了顿,其面具在阴影处忽暗忽明。 不知为何,他语气随意这么一顿,李管事只觉得像是一把刀抵着心口。 “已是深夜,客人都睡去了,管事这么大张旗鼓,怕会引得百姓怨言。”七星使者继续说道,“我几个时辰之前就来到这里,并没有看到那群人的踪迹,倒是看到了一群劫匪在欺负良民百姓。而方才我也收到总部的飞鸽传书,说北冥那几个人很可能正通过西陵关,要往北边去。若李管事得空,不如派些人去支援一下柳家堡。” “是,七星使者说的是,的确不该如此之晚打扰百姓。”李管事听完,只感到浑身出了一身冷汗,“那些匪贼,我马上会派人处置,使者不用担心。至于西陵处,我这就传书马上命人过去。”阴暗处的使者口气明明谦和,可偏生传到他耳朵里,却如刀刃切肤,寒意阵阵。 待他说完这席话,李管事同身后的人已经出了一身虚汗。 暗处的使者似笑了笑,“李管事如此为大洲百姓效劳,他日我一定告知盟主。” 李管事忙赔笑,从走廊上下来,道:“使者可是住店?” “稍微休息一下。”暗处的使者道,“明日我也将赶往西陵关。”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使者,但若有什么需求,请随意吩咐,我必然万所不辞。” “管事方才不是还要找什么人?” “没有……没有……我们先告辞了。”李管事慌忙摆手。若让人传出去,他大半夜的带着人替独孤镇主找小老婆,这霸刀世家的脸面不给丢个尽才怪。 那独孤镇主向来不要脸,才敢大张旗鼓地通告悬赏一千两黄金让众人这么干。虽暗地里艳羡这大笔酬金,但在七星使者面前,他们霸刀世家可是要声誉的。 十几个大汉像潮水一样退了出去,客栈一片安宁。纵然那小二不懂什么使者,可方才那群人对灰衣男子的点头哈腰他都看在了眼里,忙迎过去,“客官,请随小的来。” “不必了,我还要赶路。”暗处的人抬眸看着楼梯上方,转身消失了在风雪中。 待他走之后,小二皱了皱鼻子,低声道:“什么怪怪的味道。”说着,他合上门,在房间里巡视一遍,生怕此时死了个老鼠什么的。马上过年了,不管死什么都是晦气。 听到一群人离开,甲字房里压抑的气氛缓和了一 丝。沐色抬头看向十五,发现她起身走到窗前。 他们见过的七星使者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防风。 外面夜风气势如鬼哭狼嚎,那个灰色的身影早已不见。 十五一行人第二天早早离开了客栈,沿途路过无数小镇。虽然偏远,但是似乎因为霸刀世家来巡视过,直到第二日,十五他们都没有遇到任何贼匪之类。 “天黑之前,我们应该能到下一个小镇。”绿意看了看地图,向十五说。 “嗯。”十五撩起马车帘子,看着外面的雪,“明天就是除夕,许多铺子都会打烊,不如到了镇上,我们去买些过年的东西,到时候在路上过新年吧。” “是。”绿意应了一声,掀开帘子对外面赶车的沐色说了十五的意思。 “娘亲,有叔叔的味道。”马车掀开的瞬间,冷冽的风雪扑了进来,在十五怀中的阿初睁开眼睛,轻轻地说道。 “嗯——”十五蹙眉,然后猛地大喊:“沐色停车。” 阿初口中的叔叔是指鬼狼一族。他自小和鬼狼长大,比任何人都熟悉鬼狼的气味。 如此说来,这附近有鬼狼。但是,根据流水的地图,此处并没有藏匿鬼狼。 轰! 马车突然晃动,像是受到了重物的撞击,马车里的十五和绿意顿时跟着一晃,轰! 接着,一头双眼充血的鬼狼撞破了车窗,冲了进来,张开锋利的獠牙,就朝十五怀里的阿初扑过去。 十五一手紧抱着阿初,一手猛地推出,一下扣住了重几百斤的鬼狼脖子,旋即她手腕一转,那鬼狼发出一声呜咽,瞬间倒在地上。 十五掀开车帘子,看到雪原上,几十头鬼狼将自己的马车团团围住。 “角丽姬。”她低声念叨这个名字。 看样子,角丽姬早就知道他们的行程了。也是,角丽姬为了凝雪珠每半年就要来大洲一次,如今凝雪珠现世,她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夺回。十五等人可以乔装易容,但是身上的气息却无法遮掩,就如阿初能瞬间发现鬼狼的味道。而她带着阿初,带着龙骨拐杖,训练有素的鬼狼也能凭着气息寻到此处。 风雪中的鬼狼后面,立着一匹漆黑的骏马,而马背上坐着一个身姿如松的男子。 夜色渐浓,那人长发如缎,露出轮廓深邃的面容,冷峻的脸庞上,双瞳漆黑,目光却冷如星辰。 十 五握住帘子的手不由一紧,而背后的绿意看到那人面容,吓得浑身哆嗦。 那马上之人握着一柄绯红的剑,他抬起手腕,剑直指十五的方向。 “攻!” 那一瞬间,几十头鬼狼同时朝十五的马车发动了攻击。 沐色双手交叠在胸腔,一股强大的气息从他体内爆发,立时衣服翻飞,无数条银丝飞出。 咔嚓! 咔嚓! 鲜血溅在皑皑白雪中,那些靠近马车的鬼狼,瞬间被银丝切成几块。 远处马背上的男子悠悠开口:“傀儡术?你果然如那人信中所说,没有死。”那人声音顿时一沉,“沐色。” “是的。”沐色扬起唇,“睿亲王。” 秋叶一澈挑眉。 沐色抿唇,“错了,此时应该呼唤你一声大雍陛下吧。” 此时的沐色戴着一张平凡容貌的面皮,可一双眸子却潋滟妖娆,让他周身都散发着魅所具有的诡异气息。 时光冉冉,那人已经去世三年,而这个人,竟然再度复活。 秋叶一澈骑在马背上,有些悲凉地握紧手中的剑。 “你为什么还活着?”手里的沥血剑泛着红光,他目光阴沉,声音在风雪中带着一丝战栗,“那个人都死了,为什么你还活着?”说完,他一掠而起,手中的沥血剑在空中划过一道绯红的光芒,直朝沐色刺了过来。 “就在车里。”沐色小声叮嘱十五,手中无数条银丝交织成一道白芒,攻向了秋叶一澈。 登时,黑暗渐沉的平原上,一白一红两道光碰撞在一起,远处干枯的树枝顿时发出咔嚓破碎之声。就在沐色和秋叶一澈打得不可开交时,剩余的鬼狼抓住时机朝十五的马车攻击而来。鬼狼的后面,无数个黑影追随而来,十五一看,登时苍白了脸。秋叶一澈似专门为沐色而来,竟然带来了回字阵法。 夺下一人手中长剑,十五抱着阿初一剑劈过攻来的鬼狼,起身朝那群黑衣人赶过去。 “不要过来。”沐色大喊。 十五一愣,发现那群黑衣人突然转变了方向,竟是朝自己涌了过来。 这一瞬,她方明白:对方是诱使自己入阵,以此来威胁沐色。 十五正要后退,可那些鬼狼却拦住自己的退路。正当她有些吃力时,一个灰色的身影如孤鹰掠来,拉住她的手,用力一带,将 她反推向了马车。 一拉一推,只是一个瞬间的动作,十五被那人放入了车里,而那人长剑一横,立在了马车的前方。 十五怔怔看着眼前人。 这是几日来,她第一次近距离,如此清晰地看到他出现在身前。 灰色的衣服,束起的如墨一样的发丝在风雪中猎猎飞舞,手中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道白光,起落间鲜血四溅。他始终背对着她,却没有让任何一只鬼狼近车。 那回字阵虽然形成,却没有将十五等人包围住。远处和沐色交战的秋叶一澈一看,手中绯红的剑刃带起一片红光,朝这边扑来。 随行的还有第三轮攻来的回字阵。 十五握着龙骨拐杖欲替眼前的灰衣人抵挡。 第22章 踏雪寻卿(5) “看着孩子,不要出来。”他沉声道,那声音在风中却带着别样的温柔。 “你一个人无法挡住。”十五抽出一条羊毛披肩,将阿初裹住,绑在自己怀里,低头道:“阿初,抱紧。” “嗯。”孩子点点头,漂亮的脸上没有一丝怯弱。 两人背靠背立在风雪中。回字阵法攻入的瞬间,十五和灰衣人手中的武器同时攻出,两道剑气带起一道光芒,直接冲了出去,将刚刚汇集成形的回字阵从内到外切成两半。 秋叶一澈的一剑在空中戛然而止,无数条银丝将那绯红的沥血剑缠住。 剑刃和银丝拉出刺耳的声响,如针尖刺心,下方的杀手顿时觉得头疼欲裂。 “先走。”趁此空当,灰衣人再次飞奔到十五身边,将她抛向马车。马车上的绿意也看到回字阵被破,在十五上车的瞬间,扬起马鞭对着马狠狠一抽。 几匹马吃痛,发出声声哀嚎,折身朝另外一方奔去。 十五掀开帘子,看着那浅灰色的身影深入夜色,唯有道道光影彰示他还在奋力作战。 秋叶一澈见马车要走,无心同沐色纠缠,银丝被切断的瞬间,他腾空一跃,奔向十五马车所在的方向。哪知刚走一步,一道剑气临空而下,一个灰色身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沐色则静静立在一方枯木上,看着还没有缓过来的那些杀手,紫瞳里泛起一抹妖冶的光。他咬破手指,一抹鲜红的血从空中洒落,划出一道旖旎的红线。 旋即,他双手张开,轻声,“静!” 刹那间,方才还发出疼痛呻吟的杀手们,突然静止不动,保持着先前痛苦的神色,僵直在原地。 秋叶一澈和灰衣人亦感到身形微微麻痹,同时抬眸看向高处的栗色卷发男子,发现他抬起白皙的手,突然放在了脖子上。 随着他的动作,那些黑衣杀手,均握着手中武器,抬起,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紫眸如九天上神般冷冷俯扫众人,最后落在了秋叶一澈震惊的脸上,扬起笑道:“这才是真正的傀儡术。”话音刚落,沐色做了一个自刎的手势。 立时,血光漫天,无数个头颅飞上天空,然后滚落在被血染红的雪地里,横尸满地。 旷野上,除了阴冷的风,就剩下那些血从脖子里流出的声音。放眼看去,在秋叶一澈的视线中,那些血就像一条条蜿蜒爬行的蛇,铺满整个雪地。 几十个杀手,被操控着同时自刎。这个场面,叫人触目惊心。 灰衣人握着剑,看着那神色诡异的紫瞳男子,不由眯起了深邃的眼眸。 沐色长袖一挥,借力踏空,追向十五的马车。 仿似修罗的战场上,如今只剩下了两个人。 待沐色离开之后,秋叶一澈才恍然惊醒,神色黯沉。 是的,这才是傀儡术!不是举手投足能将人切成肉末,而是趁人心神紊乱时,将其控制,成为他手下的傀儡。 方才若非他警醒,差一点也被其操控,周身的麻痹感觉,此时并没有完全消失。 如今的沐色,完全不是昔日那个被操控的杀人工具了。 没有意识的魅,是工具,而有了意识的魅,就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秋叶一澈抬起头来,注意到身前还站着一个戴着面具的灰衣人,目光扫过他腰间的腰牌,不由惊讶,“七星?七星盟不是在全力追杀北冥人,而使者,却在暗中帮他们?” 灰衣人收起剑,冷笑,“难道陛下忘记了,自己是角丽姬的儿子?” 秋叶一澈被碰触到逆鳞,手中的沥血剑直接刺了过来。 灰衣人手中长剑一划,带起一股力量,将自己往后推,试图避开秋叶一澈的一击。 在这大洲天下,秋叶一澈早在十年前,剑术就闻名于世,他此剑快如闪电,势如雷霆。 灰色人瞬间意识到若拼剑,他必然斗不过秋叶一澈,电光石火的瞬间,一道碧色屏障挡在了他身前。 “结界?!”沥血剑撞在碧光上,无法再前进,秋叶一澈收回剑,后掠几步,眯眼打量着灰衣人,“方才我就发现你剑术虽然快,但却不够行云流水。你不是用剑之人,你是……” 能瞬间凝出一张抵挡住沥血剑的结界,可见此人灵力之高强。更重要的是,在此之前,对方一直将身上的灵术气息压制,让人错以为他只是一个剑客!这说明,此人有意掩藏自己的真实身份。 “你可不要忘记了,此处是大冥地界。”灰衣人身前的碧色结界发出无形的压迫气息,使他的声音似从地狱深处传来,“若让人知道了,大雍皇帝在此,怕您还没有赶回去,大冥宫的斩夜军团已经攻入大雍皇城。” 大雍皇帝不在,这是破国的最好时机。秋叶一澈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灰衣人,已看到他收起了结界,转身离开,苍凉的背影融在了月 色中。 手里的沥血剑,薄薄的剑身在风声中传来低低的嗡鸣,他低头看着满地血红,蹙眉。 到此处,又何尝是他的意思? 绿意全身冻得直打战,但是她丝毫不敢停下来,手里的鞭子一下下地抽在马背上。 那些马吃痛,疯狂地往前奔,马车颠簸不已。 “绿意,停下来,没有人追来了。” 十五喊了几声,绿意才停下来,周身却还在哆嗦。 看到她害怕的样子,十五叹了一口气,钻出马车,听了听风声,感觉到没有任何血腥味和危险气息时,她目光落在了前方的小村落。 今晚是除夕,远远地可以看见家家户户都挂着灯笼,许多小孩在坝子里放鞭炮烟花。 十五赶着马车进了村子,让村长给找了一户独居老人家里借宿。 两个老人已经年近七旬,但是没有子嗣,看到有人来,很高兴。 绿意上前给了些钱财作为薄礼送给老人,老人忙把屋子里的好东西都搬出来。 这里的居民围着坝子居住,还有一两个时辰就到新年,各家的小孩子都迫不及待地穿上了新衣服,一边玩雪一边放鞭炮。 十五抱着阿初坐在门栏上,看着来路的方向。她一路上留了标记,如果沐色没事,应该很快能寻过来。 怀里的阿初好奇地看着坝子里玩耍的孩子,却见十五心情不怎么好,也只得乖乖地像猫一样蜷缩在她怀里。 孩子的心思,十五哪里不懂。 阿初从小与鬼狼做伴,鬼狼在成年之后才能变成人形,所以阿初没有同小伙伴玩过。 “快去吧,但是不能离娘亲太远。” 阿初开心地亲了亲十五的脸,然后踩着小鹿靴子跑到坝子里。 坝子里大大小小十来个孩子,都是同村的,玩得正疯,并没有看到小莲初。其中有几个小孩儿围着圈大喊,小莲初好奇地过去,发现地上有一个小男孩手里拿着小鞭子,正在抽地上一个圆形的木头,那木头被抽得转得飞快“看到了?这是我爹爹给我做的。”那孩子炫耀地说。 “一个地龙而已。”另外一个孩子道,“我爹答应给我买一把剑,还说明年年初送我去学剑,以后我就要当一个剑客。” “我爹给的压岁钱。”一个孩子拿出一个红包。 其他孩子哄笑,“压岁钱,我们都 有啊!” “俺爹给我买了好多鞭炮。” 一群孩子都在炫耀自己父亲给的新年礼物。 其中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终于发现了阿初,问:“你爹爹给你买什么了?” 阿初摇摇头。 那孩子惊讶,“那压岁红包呢?我娘说有压岁红包的孩子才能长高长大。”那孩子说了一会儿,突然道:“以前没有见过你啊,你是哪家的?” 阿初回头指了指十五所在的屋子,那孩子恍然大悟,“你是秋爷爷家捡来的孩子吗?你叫什么名字?” 阿初没有回答,转身默默地往回走。 看着孩子脸上有一丝沮丧,十五一愣,心疼地将他抱在怀里,“阿初怎么了?为什么不和小朋友玩?” “他们都在放鞭炮。”阿初小声地说,然后抬头看着远处,问:“爹爹怎么还不来呢?” “很快就来了。” 拄着拐杖的老爷子笑呵呵地走了出来,给了小莲初一捧小鞭炮,“来,这是爷爷给的,快去玩。” 方才阿初过去时,老爷子也看见了,以为是阿初看到别家孩子都玩鞭炮,自己没有所以不开心。 “快点谢爷爷。”十五教导。 “谢谢爷爷。”小莲初双手接过。 十五将他放在地上,“快去吧。” 阿初抱着小鞭炮重新走到坝子里,默默地将鞭炮放在雪地里,然后拿着香点燃。 哧哧…… 点到一半,雪吹来,那火竟然熄了。 阿初有些颓然地立在雪中。一回头,看见十五和老爷爷正看着自己,小东西马上挤出一个笑容,待转身后,不由得无奈地吐了一口气。 砰! 火炮四起,有大一点的孩子玩着能炸开花的小火雷管,引得其他孩子一阵羡慕。 阿初捧着被风吹得有些湿的小鞭炮,神色安静而落寞。 “阿初好像不开心。”一旁的绿意轻声说道。 十五蹙眉。刚刚阿初虽然回头笑着,可很显然,他并没有如方才期待的那样,融入那伙伴群。 “小孩子有点怕生,玩习惯了就好。”屋主老太太抱着一盘花生出来,递给门口的十五和绿意,“来,先吃点东西。” “谢谢。”十五感激道。 “你夫君还没有到?” “应该快了吧。”十五叹了一口气,回望村口,看到一人迎着风雪而来。 “沐色——”十五忙奔了出去,看着沐色一身白衣,却片雪不沾地走来。 “胭脂。”看着迎出来的十五,沐色脸上露出一丝惊愕,忙拉住她,发现她身上还有些雪,“刚刚你一直在等我?” “嗯。”十五点点头,“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沐色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受伤了?让我看看?” “胭脂。”看着她慌乱的样子,沐色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我没事。” “真的?那你怎么不说话?”十五仰起头,有些奇怪地问。此时,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沐色终于安全回来了。 捧着她冰冷的脸,沐色凝着十五明亮的双眼,满足一笑,“因为,刚刚你的眼睛里,只有我一个人。”他怕错过这一刻。他声音很轻,带着淡淡的紫罗兰香气,洒在她脸上。 十五被他看得有些目眩,正不知所措时,他托着她后脑,唇轻落而来。 轰! 一支蹿天猴冲入天空,发出一声尖锐声响,旋即轰的一声爆开,碧色的烟花在村子上空炸开。 一群孩子欢快地尖叫,十五被吓得一缩,抬头看去,看到阿初挤在一群孩子中间,开心地拍手。似乎如老奶奶说的,他终于融入了一群孩子中。 十五回头看着沐色,他眼底紫光潋滟,握着她的手有些滚烫。 “这里是风口,进去吧。” 沐色点点头,手却更用力地握紧十五。 两位老人看到沐色来,分外高兴,道:“你家小娘子一直焦急地等,你总算来了。来来,马上吃饭,要过除夕了。” “久等了。”沐色面色微微一红,看向十五。 十五被看得有些难为情,然后说:“马上要吃饭了,我去接阿初。” 阿初手里抱着一大堆蹿天猴,那群孩子没有见过这么厉害的火炮,不仅冲到天上,还能开出这么大烟花,纷纷围着小莲初,露出羡慕的神情。 “娘。”看着十五过来,阿初特别激动。 十五这才发现,阿初一手抱着蹿天猴,一手拿着糖葫芦,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金灿灿的东西。 她走近一看,不由大惊,那竟是一枚做工精致 、造型别致的镶玉长命锁。 别说那足金,就是上面翠绿似水的玉,怕也是价值连城。 “你哪里来的?” “戴面具的叔叔给的。”阿初扬起漂亮的脸,“他说长命锁让阿初长命百岁,还给了阿初压岁钱,说能让阿初岁岁平安,还有糖葫芦……” “面具叔叔?”十五声音一颤,忙握着阿初的手四下望去,可除了遍地的灯火和漫天的风雪,根本看不见那人的身影。 想到几个时辰前,他挥剑拦下秋叶一澈的身影时,她甚至来不及道一句谢,十五胸口莫名一沉。 “胭脂——” 远处传来了沐色的声音,十五将长命锁小心翼翼地放在阿初衣服里,“既然是叔叔给的,那阿初一定要好好保管。” “嗯,阿初会的。” 十五摸着阿初的脸,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糖葫芦,许久,她抱着孩子慢慢回到了屋舍。 “外面很冷啊。” 他们刚走到门口,沐色取来一件披风,将十五和阿初一起裹着。看到孩子脸上还有血渍,他伸出手指轻柔地将其擦掉。 “看。”沐色从袖中拿出一个红包,递给阿初,“这是压岁钱。” “谢谢爹爹。”小东西可一点都不客气,双手接过,然后扑到沐色怀里。 堂屋里,两位老人准备了饭菜,一条鱼,一碗炖肉,还有几个小菜,算不上丰富,但却是老人家里最好的菜。 “我们从来没有过过这么热闹的年。” 两个老人笑嘻嘻地招呼十五和沐色坐下,五六个人就这样聚在一张木桌前吃着年夜饭。 将鱼里面的刺挑干净了,沐色放在阿初碗里,又将另外一块没有刺的放在十五碗里。 十五忙道:“你也多吃点。” “嗯。”沐色低头,扒了一口饭。 两个老人笑了笑,“小娘子好福气,嫁了个好夫婿。” 十五抬眸,刚好迎上了沐色潋滟温柔的光,那目光有些灼热。她面色滚烫,低头看着阿初。 饭后,老人又端出几份红豆糕点,笑嘻嘻地道:“待会儿我们放鞭炮。” “阿初也要放。”方才老人给了阿初红包,连绿意也给了,小东西格外开心,一蹦一跳地嚷着待会儿放鞭炮。 “好,爹爹现在就带你出去。” 为了不扫阿初的兴,沐色替他裹好小披风,抱着他去坝子里跟着村子里的人放鞭炮。 十五和绿意简单收拾了一下桌子。看到老人刚端出来的红豆糕,十五怔怔看了许久,拿出一方丝绢,小心地包好,然后走了出去。 外面寒风丝毫不减,冰雪落在脸上有些疼,她裹紧身上的披风,一步步往村子外面走。 鞭炮四起,震得林子里的雪纷纷洒落,坝子里烟火一片,夺目明亮,一时间,竟遮住了那个小孩儿的影子。 独自坐在一方冰凉石头上的灰衣人,撑着剑,试图在那些火光中看到那熟悉的身影。 可看了许久,却都是灯火。 “除夕了……” 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几许温柔,几许感叹。 灰衣人身体一僵,以为自己听错,可她的气息随着阴冷的风吹来,似近在咫尺,只要转身,就能将她抱在怀里。待意识到她是真的存在时,他的第一个反应却是拔腿往暗处躲。 “你去哪里?”十五抢先一步将他拦住,却见他垂着头往后退了几步,拉开和她的距离。 远处热闹非凡,大家都在一起等待着新年,而眼前这个人却满身风雪独自躲在林子里。 他抬起眼眸,隔着面具看着她,暗自运力,欲一步而逃。 “你知道我轻功了得。”她看出了他的意图,“小时候,你轻功就从来没有胜过我,难道非要我把你抓回来?” 他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脑子里想起了防风的记忆。 少女穿着红色的衣衫,犹如一抹轻烟刹那间就消失在视线里,他不停地追赶,直到喘息不止时,却看到少女抱着剑慢慢地走回来,白皙的脸上盛着灿烂的笑,道:“嗯,不错,轻功进步了一些。” 那个时候,防风的脑子里就在想:为何同是一个师父教导,胭脂的轻功进步就如此神速? 时光冉冉,却是过了十几年。 灰衣人放弃了此时逃跑的念头,却侧首看着远处,不敢触及她的目光。 十五看了看方才他坐着的地方,点头道:“还好这里不是风口。”说完,目光又落在他身上,道:“过来坐吧。”她就着刚刚他坐过的地方坐下,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了一个位置。 记忆里,少女抱着膝盖孤单坐在地上,对头上的少年说:防风,你也下来坐吧。 记忆不断 地与此刻重叠,她明明安静的目光,对他来说却是一杯鸩酒。他顿了片刻,终究上前,默默地坐在了她身边,却还是保持了点距离。 “吃饭了吗?”十五静静地看着他。 他沉默,没有说话。 十五没有生气,从披风里取出用丝绢包裹好的糕点,递给他。 冷飕飕的风中,糕点带着一股清香,他眼睛微微酸涩,不知道是开心还是难过。 “都冷了。”她抿唇笑道,却是锲而不舍地举着手,将糕点放在他身前,“小时候,你常用沐春风护糕点。但很可惜,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学这个心法,所以……还得你自己来。” 沐春风极其耗内力,气息纯真刚阳,不适女子学习。 她手指纤长,伸出来不到一会儿,就被冻得通红。 他本不敢接住,可看到她执拗的表情和苍白的手指,他只得将那糕点拿在手里,低声回问:“手冷吗?” 第23章 踏雪寻卿(6) “不冷。”十五搓了搓手,然后拉紧身上的披风,侧首瞧着他,“自己用沐春风热一下,这是你喜欢吃的。” 记忆中的少年,总喜欢给红衣少女买各种糕点,但是他却只吃那种红豆的。 “我不饿。”他不饿,也不累。 连日来所有的疲倦和担忧,在她悄然出现在身后的瞬间,全都烟消云散。 “不饿也得吃。”她语气一如当年一样固执,“过年要吃饱,来年才能有吃有住,你忘记了?” 远处的灯火闪烁得她眼眸明亮,虽然也戴着面皮,但是眼底却有掩藏不住的笑意。 莲绛手捧着冰冷的红豆糕,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女子有些不同。可一时间,却不知道不同在哪里。 “快啊。”十五又笑了笑。 莲绛低头,丝丝暖意从手心溢出,缭绕着那红豆糕,不消一会儿,被冻得冰凉的糕点很快发出阵阵热气。 但是,他还是没有吃,因为戴着面具。 “是怕我下毒?”她笑道,从他手心拈起一块方才带过来时不慎挤碎的吃了起来,“味道很好,是老伯家自己做的。” “我不方便吃。”他终究是叹了一口气。 那声音隔着面具,竟带着几分破碎和虚弱。 十五咬红豆糕的动作微微一怔,手落在他裹着纱布的手上,胸口难言沉痛。 方才她靠近他时,敏锐的她就发现了那股味道。 如同沐色所说,那是人临死前苦于挣扎的气息。腐败,苍白,无力。口中原本香甜的红豆糕突然带着一股苦涩的味道,胸口的钝痛顿时涌在眼角,她眼眸黯然,落在他脖子上的纱布上,“连……师父都没有办法吗?” “师父?”莲绛愣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 胭脂浓,曾是剑圣白衣的唯一嫡传弟子。 看着她眼中的担忧和痛苦之色,他心如刀切,顿时支起身子,道:“有方法,已经好很多了。”说着,他侧了侧身子,背对着十五,悄然取下面具,含住一块红豆糕,再戴上面具。 “我吃了,很好吃。”他语气突然有些慌乱,“你不要担心了。” 看着他手里少了一块红豆糕,十五脸上才露出笑容。恰在此时,远处鞭炮声突然响起,她道:“新年好运,大吉大利。” 他懵了。循着她的眼神看去,这才想起,就在刚才,除夕刚过 ,已是新年。 一丝感动涌在心头,代替了方才的心疼,他面具下的眼眸里闪过难掩的笑意。 她陪他过新年了。 这是他一生中,记忆中最深刻的新年了。 只有几块红豆糕,但是,她寻他而来,坐在他身边。 “新年好运,大吉大利。”他亦笑着道,只觉得方才吃的红豆糕,甘甜爽口。 “来。”旁边又响起她的声音,他侧首,看到她手里多了一个红包,放在他手里,“岁岁平安。” 他紧紧地握住,沉了半晌,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绣袋,递给十五,低声道:“这是给你的。” “哦?”十五笑道,“我也有红包吗?”丝袋有些沉重,她拿出来一看,不由一惊——竟然也是一块镶嵌玉佩的长命锁,和阿初脖子上的是一对,连那价值连城的玉都几乎一模一样。 十五握着这精致无比的长命锁,惊讶地看向他,“这……这太贵重了。” “这是……我对你和孩子的一片心意。”那是她入宫第三天,他暗自寻了巧匠定制的。那会儿想着临近过年,他想送有特殊意义的东西。几个巧匠赶制了几天终于完工,没等他送出,她已经离开。两人身份,也变得对立。一个代表着大洲,一个代表着北冥。 “谢谢。”十五将长命锁挂在脖子上,“好看吗?” 她睫毛在火光的衬托下更加卷长,温暖而秀美。 “好看。”他认真地回答。 两人目光交错,也不知道为何,十五觉得胸口钝痛难忍,脑子里闪过一帘帘白色的纱幔,纱幔后面坐着一个身穿碧色衣衫的人。夜风凉凉,帘子飞舞,可偏生如何都看不清藏在那纱幔后面的容颜。 她甚至忍不住抬起手伸向他,试图拨开那纱幔。 感到她的手要碰触到自己的面具,莲绛大惊,又发现十五神色恍惚,痛苦,像是被人施了咒法。 “胭脂……你怎么了……” “胭脂……”他放下红豆糕,挡住她手的同时,一下捧住她的脸,“胭脂,你怎么了?” “呼!” 那一声胭脂,仿似昏暗深渊的一线光明,让十五渐渐清醒。 她当即呼了一口气,而脑子里竟又是一片空白。 “不知道。”她有些颓然。这是第二次发生这种事情了。第一次是在沧澜江边醒来,看着阿 初的脸。她总感觉她记忆深处藏着一个东西,却无法触及。 “你是不是没有休息好?”他轻声询问,手捧着她的脸却不忍放开。人总是贪婪的,得到一点,便想要更多。怕她反感,他终究是收回了手,一时间,手心和胸口顿时空了空。 十五背靠着身后的树,有些疲倦,“我先睡一会儿。”说着,就闭上眼睛。 “胭脂。”他忙晃了晃她的肩膀,“这儿很冷,你还是回去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十五睁开眼。 自己怎么竟然想在这儿休息? 她看了看四周,阴暗而寒冷,但是对上了他的目光,却觉得四周寒气早就散去。她明白为何竟然有突然想在此处休息的念头了。是因为他在这里。 是的,如果她没有记错,在被秋叶一澈包围时,他出现的那一刻,她竟然有着前所未有的安心,就如同刚才坐在他身边,总觉得有好多话要说。 她忙站了起来,裹紧身上的披风,“我回去了。” 他亦跟着站起来,“嗯。” 十五低头,走了几步,却又突然顿住,回头看着他,“你不要跟着来了,我不想让你在师父那儿为难。” 莲绛怔了片刻,又听到她说:“谢谢你连日来的解围,但是,我……我现在是卫霜发,是北冥人,已经被七星盟下了追杀令。你的身份若被人发现,师父定然怪罪你。” “那是我自己的事。”他突然有点难过,语气不由执拗,“我做的事情和七星盟无关。” 他要保护她,那是他的心愿所在。而且,那也是他欠阿初的——他说了要亲自陪阿初到昆仑。这一别,或许就是永别,他不想再失去这个机会。 这下十五倒是愣了。她印象中的防风,安静如一抹轻烟,作为影卫,他很少说话。 这却是她记忆中,第一次看到防风用如此执拗甚至带着点负气的语气和自己说话。 更重要的是,防风一生中最为尊敬的是师父,他是从来不会忤逆师父的。 “你有些奇怪。”十五拉紧了披风,看着眼前的灰衣人,“以前的你,从来不会忤逆师父的。” 莲绛大惊,但很快将慌乱压制下来,“人总是要变的。” “你不会。”她语气肯定,“你从来没有变过。” 莲绛不再说话,再说下去,他怕自己露出破绽。 防 风记忆里的胭脂浓,自小就聪明,有着常人所没有的敏锐力,因此,她习武,轻功都进步神速得让人骇然。 有时候想来,怕是和她的血统有关。 她沉声道:“有沐色在,我和他能应付得来这些追杀。而且我们的人也到了……再则,”她顿了一下,“你如今的身份毕竟是七星使者,我们立场对立。” “你是说,这一路的追杀,都是我带人做的?” “我没有这种想法。”十五解释道,“我不想让你也置身危险中。过去多年,我从未对你说过感激,可对你和师父,从未有过报答的机会,如今,更是没有了。但是,我不想你们因为我们陷入危险。” 莲绛似还要说什么,远远地看着有人朝这边走来,他拾起放在石头上的红豆糕,道:“明白了。但是,现在你们的行踪已经被角丽姬和秋叶一澈发现。”他语气担忧,“他们定是为了凝雪珠而来,你们之前走的那条路,已经不安全。唯一可以走的就是西陵。” “可西陵关不正是七星集结的地方?” 如果没有记错,在客栈时,他就对霸刀家族的人说他们去了西陵。如今人家都带兵去等了,她去不是自投罗网? “只要没有遇到盟主,其他七星比起角丽姬容易对付多了。” 十五恍然明白。 七星集结在西陵,那角丽姬怕也不敢过去——怎么说,她也是北冥人。 去西陵,对十五来说,是险中求全了。 十五欲开口,才发现他早就消失在了林子里。一时间,林子里只有丝丝风声,十五顿时觉得寒意席卷,那御寒的披风竟然丝毫起不到任何作用。 “胭脂。”沐色担忧的声音传来。 十五没有应声,来人已经将她拉入了怀里,摸着她的脸,“怎么这么冷?” 淡淡的紫罗兰香气传来。 “方才我出来走走,发现了这个林子,就随意走到这里了。” “是吗?”沐色声音微沉,紫瞳扫过林子深处,眼底掠过丝丝寒气。 十五听出了他声音中的异样,忙从他怀里出来,道:“我们回去吧。” “好。”他笑了笑,牵着她往回走。 坝子里还有许多小孩子,阿初也在绿意的看守下,不停地点烟花,玩得很开心,看起来没有丝毫的倦意。 又玩了好久,阿初才肯回去。 到了房间里,阿初站在床上,一边乖乖地任由十五给他脱衣服,一边眨着眼睛说:“娘亲,你看到了吗?蹿天猴冲得好高。” “看到了。” 脱得小家伙只剩下了小小的里衣,十五拿起被褥将他裹成粽子,将旁边的毛巾打湿,替他洗脸。十五摘下他左边的眼罩,露出一只碧眸。 这些天来,一直是沐色在照顾阿初,这算是十五头一次摘下孩子的眼罩。 那只碧色眼睛露出的瞬间,她顿时觉得胸口被重锤敲中,一种难以言说的闷痛蔓延向四肢百骸。 她手指颤抖地落在阿初的睫羽上,脑子里竟然又浮现了那个满月的夜晚,一方莲台,几缕纱帘,一人姿态慵懒地靠在里面,可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看清那人的容颜。 “娘亲……” “嗯。”十五马上整了脸色,对着孩子一笑。 “你刚刚看着我的眼神好奇怪。”小莲初眨了眨眼睛。 “因为……”她低头亲了亲孩子漂亮的鼻子,“我家阿初长得可美了。” “是吗?”小东西得意地翘起嘴角,“二爹爹说我再美都美不过他!” “二爹爹?”十五替他擦脸的动作一顿,“什么二爹爹?” “就是那个和我长得很像,却说自己美得颠倒众生的二爹……”阿初突然顿住了,才想起十五一直不准他喊莲绛二爹爹。 又想到那日在客栈,二爹爹竟然要赶走他们,他心中突然一酸,不愿提及。 孩子垂着睫毛,精致的脸上有几分忧伤。十五看着这张脸,这些日子一直在想,这孩子到底像谁? 沐色有一种出尘之美。她记得初见沐色时,他满身鲜血,却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 这是她和沐色的孩子?孩子长得格外漂亮,轮廓和五官都精致得很,但是却有一种邪气的灵动,仿似生来如此。 她这是疯了。十五感到一阵惊悚,她竟然在怀疑这个孩子不是她和沐色的! “二爹爹是谁?”忍不住那份好奇,她下意识地问。 小莲初以为十五认同了莲绛,忙道:“二爹爹就是莲绛啊。” “莲绛?”十五浑然一抖,只觉得大脑一片嗡鸣,然后颤声,“莲绛是谁?”她从未听说过的名字,为何连阿初都知道? “娘亲你不记得了?”阿初眨了眨眼睛,然后捧着自己的 小脸,一如当初见到莲绛那般,“就是和我长得很像的那个莲绛啊。我叫莲初,他叫莲绛……二爹爹还说,他要娶你,然后把他的那几百个老婆全都给我。” 嗡鸣声与阿初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十五喘着气。 是的,她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儿。从那次醒来时,她就发现了有什么不对。她的手放在头上,手指用力一摁。她此时万分地肯定,她忘记了一些东西。但内容是什么,她不记得,至少阿初说的这个人,是她忘记的一部分。 十五忍住心头的疑惑和恐惧,将阿初哄睡,然后推门而出,看到沐色站在屋舍外面。 风雪凄凄,可那些风雪未近他身就被融化,形成缥缈的雨丝。 他负手而立,目光落在远处的林子,眸子深邃得十五看不懂。 似听到了十五出来的脚步声,他回头,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与先前冷漠如霜的神情判若两人,“胭脂,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我……”十五走过去,神色有些不安,一下拉住他袖子,“沐色,我好像忘记了一些东西。” 沐色的紫瞳里掠过一丝惊讶,然后反握住十五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前,柔声道:“胭脂,你是太累了。” “不,是真的。这几日,我总觉得惶惶不安,总觉得丢了什么东西……” “是不是刚才那人和你说了什么?” “那人?” 十五脸色苍白,看样子沐色知道她刚刚去见了防风,忙道:“不是他。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说让我们走西陵关,那边虽然会遇到七星,但是角丽姬的人不敢去那边。” 他抿唇,清美至极的脸上拂过一丝冷意。他伸手亲昵地捧着她的脸,“那,你觉得你忘记了什么?” 十五愣了一下,如实道:“不知道。” “那就是你想多了。”他手指落在她眉心,一丝暖意从他指尖溢出,传递到她脑颅里。 一时间,她焦躁的情绪瞬间平复了下来。 “莲绛是谁?”她冷不丁地开口,眼中满是期待和疑惑。 沐色顿觉呼吸一滞,眼底闪过一丝骇然。半晌,他稳住神色,静静地道:“没有听说过这个人。胭脂,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没有这个人……”十五低声重复。 “胭脂。” “嗯?”十五抬眸,迎上了他潋滟的紫眸。 “快睡吧,你太累了。” 疲倦瞬间吞噬她所有的意识,她抓住他袖子的手不由一松,整个人都无力地瘫软在他怀中。 沐色手一招,一道结界落在了屋舍外面。他抱起十五,慢慢地进入内屋。 高处的山坡上,莲绛抱着剑,站在风中。 为了不让敏锐的沐色感知自己的位置,方才他强制性地压制了自己的灵力。 此时,没有结界护身,风撩起他满是风雪的长发,衣衫也发出猎猎声响。面具下的碧眸沉着一丝担忧,他身形后退,隐入风雪中。 可莲绛刚走几步,背后空门处传来一阵细小声音,凌厉杀气破空而来。他本能地侧身,怀中的剑顺势出鞘,与那道杀气凌空相撞。 立时,火光四溅,他握着剑柄,横着一抽。 刺耳的声音传来,他掠开十来尺,隔着风雪看着远处片雪不沾的卷发男子。 “果然是你。”沐色沉声开口,“你如何藏得了你身上的死亡气息,防风?” 看清来人,莲绛抱着手臂立在远处,没有说话。 “在沧澜江时,胭脂说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我之间的事情也一概不追究,可你为何还跑来此地?” “路过。” “只是路过?”沐色眯眼,打量着身前的灰衣男子。此时的男子气息和妆容与那日没有区别,然而他周身却有一股让沐色觉得怪异的气息。 “那你觉得呢?”莲绛反问,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沐色立时明白了。 原来,眼前的防风,没有了昔日对自己的恐惧。印象中的防风,对自己总有一股莫名的敌视,那种恨自己入骨的敌视。 沐色扬起唇角,打量着莲绛,“这也未免太过巧合了吧。使者出现的地方,不是有七星盟,就有秋叶一澈。我们路途上行踪保密,可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偷袭,七星使者敢说这和你无关!” “那只能说你保密做得不够好。”莲绛冷声。 话音未落,沐色手中飞出几道银丝向他疾射而去。 莲绛握紧手中的剑,显然没有料到沐色会对自己起了杀意。 剑气四起,拦住那银丝。 沐色的银丝灌注了强大的灵力,莲绛方才已经将自己的灵力遏制,短时间也无法强制冲破开来。银丝被斩断,可那杀气却没有丝毫减弱。莲 绛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一条银丝已经穿透了他手腕,点点血丝滚落。 “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拉住银丝的另外一头,沐色厉声质问,眼里涌出浓烈的杀意。 莲绛忍住剧痛,直直地看着沐色,“不明白你说什么?” “方才在林子里,你到底对胭脂说了什么?”否则她怎么会无缘无故问起那个人,那个她已经彻底忘记的人。 “呵——”莲绛注意到沐色眼中的愤怒和慌乱,不由冷笑,“你该问问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沐色勾住银丝的手指往后一拉,“你可知道,我这一拉,你的手就会废掉。” 血沿着银丝滴落,却已是黑色。莲绛看着黑色的鲜血,出神。尸毒发作得很快,已经融入了鲜血。 远处的沐色也看到了这血,当即蹙眉,“你本就离死期不远了,但是胭脂要我放过你,我不会取你性命,但是你得离胭脂远点!” “你有权利和资格要求我做什么?”莲绛依然冷静地看着沐色。 沐色倒没有想到这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口气竟然如此狂妄。待片刻反应之后,他道:“念在你那日在客栈替我们解围,不如此时我送你一程,也免得他日你尸毒发作,全身溃烂痛苦而亡。” 第24章 踏雪寻卿(7) 他原本是想用傀儡术将其控制,可眼前灰衣人的意志强大得可怕,他找不到任何突破点。 一枚银丝直接射向莲绛心脏。 “住手!” 身后传来一个暴怒的声音。沐色震惊回头,看到一道白光斩了过来,瞬间拦住了他的银丝。那银丝本就是绝杀一击,被这光芒一拦,强大的力量顿时倒退回去,沐色躲避不及,立在远处生生受了一击。 在他的视线中,十五手持龙骨拐杖脸色阴沉地走来,恼怒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走向灰衣人。 莲绛和沐色都没有想到十五此时会出现,两人眼底都露出惊骇震惊之色。 待莲绛反应过来之后,十五已经走到自己身前,“你怎么样了?” 莲绛忙藏起自己受伤的手,摇头,“没事。” 十五似乎来得十分匆忙,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长发在风雪中飞散,露出了原本绝艳的容颜,看起来却格外单薄。 “你会冷吗?”莲绛心疼地看着十五。 “你的手。”十五懒得理他,扣住了他的左手腕,一看纱布被黑色的血染红,眼瞳紧缩,回头看向沐色,“你故意让我睡着,就是来杀他?” “我……”沐色捂住胸口,有些茫然地看着十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完全没有想到,此时的十五会醒来。按理说,她该明天早上才醒来,醒来之后,她就会忘记今日发生的一切,而接受他给她重新编织的梦。此时她醒了过来,说明记忆替代没有成功。 “你怎么答应过我的?说了不会对他动手!”十五紧紧拉住莲绛的手,跨步朝村子里走。 “去哪里?”这一下倒是莲绛慌乱了,他试图挣脱开十五,哪知她白皙的手指却像钳子一样扣住他手腕,根本没有放开的意思。 “清理伤口。”十五懒得管他,拉住他就往回走。 “胭脂——”沐色转身看向十五,她已经带着莲绛飞快离开。 周身的结界散开,刺骨风雪飘落在发丝和脸上,融化成水,从他白皙的脸庞滑过。他立在风雪中,看着她拉着灰衣人消失在月色中,漂亮的嘴角漾起一丝苦涩。似乎见面以来,胭脂从未曾主动牵过他的手。 “胭脂啊……”他垂眸,“我一直在努力让你得到幸福。” 村口,绿意撑着伞慢慢走到沐色身边,将伞举了起来,“公子。” “你说她只要忘记了,那情蛊就会生效,让她爱上我……”他声音失落而哀伤,“但是,你我都看在眼里,她虽然忘记了,但是,她在避开我。” “也许……她还没有适应吧。” “也许吧。”他叹了一口气,错身从绿意身边走过。 绿意握紧了手里的伞柄,眼底涌起一抹惆怅。 十五是不会爱上沐色的,就如今晚她故意唤醒十五一样,为的就是让她看到这些。她想让沐色清醒,让他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自欺欺人。现在那女人,不再是当年只为了沐色而活下去的胭脂浓了。那个胭脂浓,早在沐色沉睡期间就彻底死了。 眼前这个女子,是十五。 屋舍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灯,十五端来了水,寻来一块干净的毛巾坐在了莲绛身前。 “不过是小伤。”莲绛嘀咕道。 “你不要怪他。”十五揭开他伤口的纱布,这才发现那条银丝还在他骨肉里。 因为天寒地冻,那伤口上的血已经凝结了,乌黑的血块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你忍着点,会有点疼。”十五咬牙,扣住他手腕,然后用力一扯。 莲绛只觉得伤口一丝冰凉,那银丝已经被她扯了出来。动作飞快,可伤口依然被牵扯到了。 “不要碰,有毒。”他忙推开十五。 尸毒入了血液,待过段时间入了骨髓,皮肤就会开始腐烂。 十五被他推得措手不及,一个踉跄。莲绛一看,又慌忙上去将她拉住。 他放开了十五,忙用纱布裹着自己的伤口,默然地坐在一边。 十五靠在门口,许久没有说话。 沐色走了回来,看了一眼屋子里的莲绛,转身又离开。 “这尸毒是当初你研制出来的,难道说,你这么多年,就没有找到过解药?”许久,她艰难地开口。 脑子里反反复复是碧萝全身溃烂的样子,十五不敢想象,眼前的面具下面,该藏着一张怎样的脸。 莲绛本想告诉十五他不会死的,但是看着沐色离开,他似想起了什么,道:“胭脂,带我去龙门吧。” “什么?”十五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睛看着莲绛。 “带我去龙门。” “为什么?” “我只是想去看看。”他笑了笑,“你反正也要 路过,就当……陪我一程吧。” 他原本只是想暗中保护十五,可是方才那一幕,让他更加断定了沐色和十五有异样。 他要想尽一切办法留下来。 如今的他,只是防风。 “不行。”十五断然拒绝,“如同先前所说的,我不会把你牵扯到此事之中。” “你是担心我七星使者的身份?”他笑了笑,指着空荡荡的腰间,“那腰牌才是身份的象征,没有它,我什么都不是。我这个样子,谁也不认识我。再者……”他顿声,语气固执,“你若不带上我,我也能从南疆一路跟来。” “嗯?”十五端着热水盆子站在门口,惊讶而震惊地听完眼前的男子说的这句话。 这……这和她记忆中的防风完全判若两人。眼前这个语气固执、神态执拗的男子是防风吗?如果她没有听错,这口气里明明有点威胁的味道,还有几分痞气,一副你不带我,我同样能赖着你的流氓气息。 若非他身上那独一无二的尸毒,若非先前见过他这个装扮,和那从小就不离他身上的剑,单就这个语气,十五如何都不会将此人和防风扯上关系。 剑柄上的穗子,是一枚古老陈旧的玉,那是多年前她游历时买来送给他的。从那以后,他就一直挂在剑上,从未取下来过。 “很危险。” “我知道。”他静静地回答。 “那师父那儿,你怎么办?” “师父先前只是命我去月重宫,任务已经完成。” “不!”沉默了半晌,十五还是坚持自己的决定,“外面风大,你今晚就在这里休息。明日,我们各奔东西。” 十五端着盆子走到院子里,看见沐色坐在井水边,长发湿润地披在肩上。十五觉得此事还是得对沐色说说,上前走到他身边,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把刀正认真地雕刻一个木雕。 那木雕已经成型,看得出是一个女子。 十五胸口一阵难过,她当然知道沐色只有迷茫和不开心时,才会雕刻木雕。 “对不起。”十五坐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对沐色用那么重的口气说过话。 “你没错。”沐色没有抬头,手里的刀辗转如飞,木屑溅落,“是我错了,我原本答应了你会放了他,但是没有信守诺言,差点动手杀了他。” “他曾经是我的影卫,却因为我中了尸毒,这个 恩情,我一辈子都无法偿还。” “我明白。”沐色回答,手里的刀丝毫没有停。 “防风,他要去龙门。” 手里的刀突然一顿,却是切到了指尖,沐色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十五。 他的眼眸像一面镜子,倒映出自己的样子。十五知道带着一个七星盟的人在身边,就好像一种随时都会发作的毒,甚至会给他们带来致命的危险。但是,她改变不了防风的决心。 “你是我的娘子。”他笑得有些凄凉,“我什么都会听你的,一如多年前我们初次相遇那样。” 娘子?对这个称呼,十五感到陌生。下意识地低下头,才看到沐色手指上尽是鲜血,她忙捧着他的手,摁住伤口,又低头在袖中乱翻一通。 “是在找这个?” 背后幽幽的声音响起。 十五和沐色同时回头,看到灰衣人抱着剑默默地立在几尺开外。他缠着纱布的左手,摊着一方白色的丝绢,丝绢像一片纸在风中飘动。 十五面色尴尬,才想起自己用丝绢包了红豆糕给他送过去。 沐色的脸惨白如雪。 十五走到灰衣人身前,伸手去拿那丝绢,却听到他问:“胭脂,你确定这是你的?”他的手紧紧握着丝绢的另外一半,并没有因为她拉扯而松开手。 “是。”十五坚定地回答。这块丝绢是她多年来随行携带之物,一直都小心翼翼地保管。先前在林子里走得有些匆忙,后面又发生了伤人事件,她一时间给忘记了。 “确定?” “防风。”十五沉声唤着他的名字,语气中已经有了一丝不悦。 “丝绢上的莲花……”他慢慢松开手,声音有几分诡异,“很漂亮。”他松开另外一半,那白色的丝绢上,有一朵红色的莲花。那花绣得并不精致,甚至看得出那个角落曾经被人扯掉过,但是从针的走线看得出来,绣花之人十分用心。 十五握着丝绢的手在发抖。她知道这是多年来她随身携带的丝绢,却不记得关于这丝绢上莲花的一切,甚至不知道为何自己会留着一张破旧的丝绢。她捧着丝绢,一遍遍地打量那朵花,可任由她怎么想,她找不到一点记忆。 “胭脂——” 低沉而蛊惑的声音传来,十五回头看着沐色。 “休息了。”他道,声音幽幽,有几分虚弱。 十五握 紧丝绢,上前将他扶起来。 反手握住十五,沐色看向莲绛,目光中有几许警告。 十五有些为难,“你也早些休息吧。” 莲绛没有说话,因为十五的语气,没有丝毫留住他的意思。 到底,她还是不会带着他上路。 待两个人都离开,他转身悄然走向村口。 村口的石头上覆盖了一层冰霜,他手中长剑一扫,将雪扫光,然后抱着剑靠在上面。 风从村口刮过,发出呜咽声响,犹如半夜迷路人无助的哭泣。 他在交领里翻了翻,掏出一张白色的丝绢。 这张丝绢,和方才十五手中的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材质,一样的莲花。不同的是,十五那张虽然保管得很好,但是却看得出来年份已久。 而且,最让莲绛疑惑的是,十五丝绢上那朵莲花应该是补上去的,而且不是一个人的针法,是两个人。如果他没有看错,那花的旁边有一个“五”字。 莲绛有些无力地仰起头,将丝绢盖在脸上,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绣着莲花的丝绢,当世只有一个人用,那个人是他自己。那十五的丝绢哪里来的? 从方才十五的神色能够看出她知道丝绢属于她,但是她茫然的神情告诉莲绛,她不记得那朵花的事情。 莲绛觉得,这丝绢后面一定藏着一个秘密,而且直觉告诉他,这个秘密是关于他和十五的。 寒风刺骨,体内的尸毒在血液中流动,可他却丝毫不害怕,反而觉得有丝丝暖意游走在周身。 他不后悔来这一趟。 待沐色休息之后,十五依然没有睡意,点着一盏昏黄的灯侧身躺在阿初旁边。 她的手里,一直抓着那块丝绢。看到这块丝绢,她万分肯定,她的确是在不知不觉中遗忘了一些人一些事。 到了早上,十五两只眼睛都布满了血丝,神情有片刻的恍惚。可一想到下一个地方有些鬼狼在等自己,她就强打起精神。 同两位老人惜别之后,十五抱着阿初上了马车,沐色披着厚厚的斗篷将马车缓缓地赶向村口。 漫天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天空一片白芒。 绿意提着两个暖手炉放在马车里,“这天气可真冷。” 阿初将手放在暖炉上搓了搓,然后道:“这是炭火,需要开窗户通风,不 然会昏厥的。” “阿初真聪明。”十五不由赞叹孩子的聪明睿智,竟然懂得这些常识。 “当然。”阿初笑了笑,将马车的帘子掀开了一点点。“咦?”他发出一声惊呼。 “怎么了?” “娘亲,村子口有一个雪人呢。” “这么早就有人堆雪人了?天刚亮呢,大年初一,一般人都会睡懒觉的。” “真的是雪人。”阿初指着村口的石墩。 十五掀开帘子,循着阿初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村口的石墩上,看到一个坐着的雪人。 只可惜雪太大,只看得出是一个坐着的人形,脸面周身都被雪覆盖了。 马车从雪人旁边缓缓驶过,震得雪人身上的一些积雪掉落下来。 “咦,娘亲,那雪人动了。”阿初又打开马车后面的车窗大喊,“娘亲你快来看。” 十五揉了揉眉心。昨晚她一夜没睡,方才好不容易有点睡意,这小家伙就叽里呱啦地喊个不停。 无奈,她只得朝那窗外看。果然看到村口的那个雪人动了,然后缓缓地站起来,一步步朝这边走来。 那雪人每走一步,身上的积雪就掉落一些,不一会儿,就露出了那灰色的衣衫。 十五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跟在马车后面的那个人。 绿意看到十五脸色不对,也凑过头来,顿时一惊,道:“他不是昨晚那个……” 没等她话说完,十五放下窗户上的帘子,然后大声对外面的沐色道:“沐色,要快些走,得赶在中午之前到隆镇。” 话音刚落,身下的马车顿时加快了速度。 很快,那缓缓跟随在马车后面的人,被甩在了风雪中。 直到看不到他的身影,十五才抱着阿初松了一口气。 似乎昨晚太过疲惫,抱着阿初的十五沉沉地睡了过去,待醒来时,竟然已是午后。 十五坐在马车的左侧,她掀开帘子,外面一片白雾,雪竟然越来越大,冷得刺骨。 “沐色,让我来吧,你进来休息一下。” “很快就到隆镇了,我去买些干粮,你也别下车,太冷了。”外面这么冷,沐色不肯让十五赶车,好在马车前方也有帘子,替沐色遮住了一大半的风雪。 十五往手炉里加了几块炭,放在了沐色怀里,“别冻着。” 放下帘子,十五重新靠在马车上,发现阿初又趴在后面的窗户上。 “阿初,你在看什么?” “看雪人。”阿初答道。 十五顿觉眉心一跳,扑过去一看,整个脸瞬间苍白得没有任何血色。 那个人抱着剑,一步一步地走在风雪中。 在村口时,他才走几步,还能看到他的衣衫和面具。而此时,他走了几十里路,满身积雪凝在一起,无法掉落。 十五顿觉胸口一阵剧痛,听得耳边的阿初说:“这个雪人好厉害,爹爹马车这么快,他不消一会儿又出现在几丈外。” 阿初这么说,十五已经明白——他这样走路是无法跟上马车的,只能是走一截,就要用轻功追一路。 十五双手扣住车窗,只觉得心在下沉。 第25章 踏雪寻卿(8) 他曾经是她的影卫,像一个影子一样默默地保护她,追随她。少年时的她也贪玩,笑话他轻功跟不上自己,时常一路狂奔,等他来寻。可每次她都要折回去,在途中接他。见到他时,那面容清秀的少年正艰难地喘气,“胭脂……你怎么跑得这么快?” “你跑得太慢了,怎么做我的影卫。”少女明媚地笑道。 那个时候,他对她所做的一切,她都觉得是理所当然。因为他是她的影卫,那是职责。可现在看着他在风雪中追随,她却难受得无以复加。 马车戛然停止,沐色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胭脂,你要吃什么?” 十五抱着阿初,直接跳下了马车,进了隆镇的驿站。 驿站长年不休息,大年初一的,在这里也能吃到一些简单的东西。 抱着孩子,十五阴沉着脸坐在位置上,然后替自己倒了一杯滚烫的开水。 “胭脂,你怎么了……”沐色看到十五脸色难看,不由看向绿意。绿意站在旁边没有出声。 “爹爹,有雪人呀。”阿初坐在十五怀里,对沐色道。 “雪人……”沐色看向驿站门口,外面除了风雪什么都没有。 “看好孩子。”十五起身,将阿初塞到沐色怀里,一手拿着一个杯子,一手提着滚烫的茶壶走了出去。 按照方才莲绛的速度,此时的他应该也到了驿站,可门口迟迟没有人。 十五在门口立了一会儿,转身朝驿站的马厩处走,在转弯的地方,果然看到一个满身堆雪、面容都遮住的人立在马厩的房檐下。 看到他这个样子,十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怒火中烧,恨不得将滚烫的茶壶砸在他身上。可走到他面前,看到他肩上那些雪已经起了一层冰,她满腹的怒火却无法发泄出来,只是倒了一杯水,递到他面前,命令的语气,“喝!”天寒地冻,如今,只有一杯滚烫的茶水,方能让他瞬间温暖起来。 他怔怔地看着十五,看到她双瞳中燃烧的怒火,不敢忤逆,只得接过。 滚烫的水下腹,丝丝暖意游走,他冻僵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感觉。 十五咬着牙,一连逼着他喝了五杯茶。 “回去吧!”她声音带着一丝哀求。 莲绛捧着滚烫的杯子,没有说话。 风从两人中间吹过。 “好!”十五直接将茶壶塞到他怀 里,冷笑,“那我就看你跟到什么时候!”说完,转身走到驿站门口,跳上了赶车的位置,拉紧身上的斗篷,盯了一眼莲绛,大声地朝驿站里面喊道:“上车!”手里乌黑的鞭子狠狠抽在马背上,马发出一声长啸,扬起蹄子飞奔而出。 莲绛抱着滚烫的茶壶,靠在柱子上,面具下那张绝丽容颜上,露出浅浅的笑容。 沐色上车就感到了十五心情很糟,像是与人赌气,手里的鞭子一直不停地抽在马背上。 马车一快,车内就会颠簸,但是,他没有上前劝阻。他大概已经猜到十五生气的原因。 “娘亲,雪人还在呢。”马车里阿初不时传来消息。 十五手里的鞭子不曾停歇,临近天黑时,十五再也没有听到关于那人的一点消息。在拐弯处时,她下意识地放慢了马车的速度,却发现那个人消失不见了。此时十五的手臂也已经酸麻得抬不起来。 整整一下午,马都快要虚脱了,而自己也精疲力竭。她想要做的,就是逼着他追不上来,让他放弃。 “终于还是放弃了吗?”看到夜幕中的风雪,没有那个跟来的身影,十五竟然有些莫名的失落。 一个时辰之后,马车终于停在了白石镇。而那个人真的没有来。 刚下马车,已有几个人迎了上来,他们没有注意到易容后的十五,看到沐色抱着阿初下来,朝怀中的阿初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阿初则手伸向十五,沐色抓着小莲初,“娘亲累了。” 十五下了马车,藏在袖中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几个黑衣人朝十五深深鞠躬。十五点头,“大家都先休息吧,明日起程。” 这是她从南岭回来,汇合的第一支部队。这样一来,他们队伍强大,作战能力增强,回到昆仑的信心也更大。 十五站在门口,不由再次回望。 沐色抱着孩子立在旁边,道:“那不是正合你心意?他出现,身份始终尴尬,你如何面对你的属下?” 十五握紧袖中的手,胸口沉闷难耐,一时间竟然无法抬头迎向沐色的目光。 是啊,那明明正合她心意,可为何却要难过,要失落? 驿站里都是自己的人,因得知她到来,在此等候的几个人,早就做好了准备。桌子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汤菜,就连四个角落都放着炭火,温暖又舒适。 “吃饭吧。”十五开口 ,就着旁边的凳子坐下。沐色抱着阿初坐在她对面,其余人立在旁边。十五看着他们,“都坐下吃吧,天寒地冻的,你们也需要补给。” “是。”几个人坐在了隔壁桌子。 屋子里,饭菜香气四溢,浓汤鲜美,可十五却难以拿筷子,因为她的手太酸了。 “你是手疼了?”沐色担忧地问,然后盛了一碗汤递给十五。 十五抬起左手,端起来抿了一口,嘴里却吃不出什么味道。 “外面太冷了。”驿站的小二把马牵到了马厩,冻得直哆嗦,“客官,按照您的吩咐,马厩里我放了许多草,不会被冻着的。” “谢谢。”沐色微微一笑。 那小二看着外面风大,门被撞得一开一合,征求了十五等人的同意,打算将其反锁起来。 “咦,有人来了……”小二站在门口,在马灯的照耀下,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朝这边赶来。 十五丢下碗,一个箭步就冲到了门口。 三十尺开外,有一个人拄着剑,亦步亦趋地往这边走。 他来了,他还是来了!此时的十五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他满身都结了冰,走得十分艰难,但是目光却十分坚定地落在驿站处,落在十五身上。 脚下一滑,他整个人险些跌倒,好在剑插在雪地中,艰难地支撑着他。不过三十多尺的距离,对此时身体僵硬的他来说,却也是举步维艰。 看着门口立着的女子,他嘴角扬起,又重新站了起来。可刚走一步,又是一个趔趄。 灯光下的女子一把推开旁边的小二,朝他飞奔而来。 “你疯了啊!”她跪在他身前,左手用力地托着他身体,眼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可这些怒火转到他身上,却化成柔情。 是啊,我疯了!莲绛亦支撑不住地跪在地上,下颌贪恋地压在她肩头。早在大冥宫第一眼看到她时,他就疯了。为了她,他何时有过理智?他早就抛开了世俗,丢弃了理性。 “不要睡!”见他没有说话,十五沉声厉责。 “嗯。”他虚弱地回答。 十五右手已经使不上力气,肩头托着他的身体,膝盖同左手同时用力,咬牙站了起来,“跟我进去。” 他周身几乎所有重量都压在她身上,且全身都是厚厚的冰层,犹如石铁打造的盔甲,又冷又硬 ,还格外沉。 看到他倒下的那一刻,她心中虽然难过,可是当跑到他身前,看到他还活着时,她觉得安心。 “你还能走吗?”她担忧地问。 靠在她肩头,能闻到属于她的气息,满足慢慢占据心房,他笑着道:“能。” “那就走。” 沐色静静地站在门口,苍白的脸藏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神色。 “房间呢?”十五拖着莲绛进来,朝一个属下询问。 “夫人,在里面。”其中一个穿着银色衣服的男子迎了过来。他们惊讶地看着靠在十五肩头的雪人,但很快就沉静下来。 “帮我准备一些汤和热水,谢谢了。” 十五将他安置在房间。绿意送来了火盆和其他一些东西,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她看见沐色依然立在门口,看着门外的风雪。 莲绛有些艰难地坐下。十五看着他身后厚厚的冰,不由蹙眉,“你的沐春风呢?身为习过沐春风的人,竟然还被冻成这样,若说出去,真丢师父的脸面。” 莲绛低下头,“沐春风,太耗内力了。” 十五恍然一惊。是啊,下午时她赌气丢开他,马鞭甩个不停,若非一路轻功,他根本不可能追得上。而轻功,要的就是内力的支撑。 “对不起。”十五叹了一口气,起身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他。 他心思敏锐,目光一下落在她右手上,“你右手怎么了?” 他从未见她左手做事,就连下午负气将水壶塞到他手里,都是用右手。 “有些酸。”她没好气地说。 “你过来。”他看着她。 “做什么?”十五走过去。 他将她右手握住,丝丝暖意传入她手心。 十五一把将他的手甩开,怒声,“你自己都这个样子了,还将沐春风传入我体内。先把你身上的冰给化了!”看着桶里面的热水,十五转身走到门口,“去洗一个热水澡,再吃些东西补充体力。” 莲绛没想到十五这么快就离开,却又不好拦住,只得巴巴地问:“那明天,你还赶我走吗?”他这口气,竟是万般委屈。 十五扶着门的手暗自握紧,道:“明天再说。” “那我还是先留着内力。”他暗自嘀咕。 声音不大,却传到了十五耳朵里。十五胸口憋了一口 气,但是怎么也发作不出来,最终化成一丝无奈的叹息,“明天送你一程吧。” 莲绛笑嘻嘻地看着十五合上门,然后才弄掉身上的冰雪,将湿透的衣服全都脱掉,进入滚烫的水中。长发在水中蔓延开,犹如一滴落入水中的墨水,氤氲温柔,衬着他精致的脸,寸寸如雪。 其实,今日他之所以这么疲倦,并不是因为一路追赶,而是因为他三年来极少出现在白天。 虽然漫天风雪,但是白日的光对他来说,依然是切肤的刀刃。他只要站在光下,就如被凌迟。为此,他不得不将自己所有的内力用来抵抗这种疼痛,支持着自己追上她。好在全身都裹着纱布,替他抵挡了大半的阳光灼烧。 白皙的皮肤上有了些红晕,他回头看向屏风,为难地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衣服!方才沐浴之前,也忘记把湿衣服放在炭火旁边烘烤。 莲绛有些懊恼地站在浴桶里,抱着手臂正想着怎么办,恰此时,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防风?” 是十五的声音。莲绛吓得赶紧缩回水桶里,将下巴搁在木桶边缘,“胭脂,怎么了?” “我来给你送衣服。” “那你放在桌子上吧,或者……” 没等他说完,十五道:“那我进来了。” 莲绛要阻止已来不及了,他总不可能什么都不穿地见十五吧。记忆中的胭脂浓对防风,犹如对哥哥般。 他回头看了看床,只得咬牙,赤身钻了进去,又看见旁边的面具,手一伸,几尺开外的面具飞到他手中,他赶紧戴上。 而这个时候门已经被推开,十五抱着衣衫站在门口。 她踏入的瞬间,却看到床榻上的白色纱帘在轻微晃动,而纱幔后面坐着一个人。 她似是被五雷击中,大脑一片空白地立在门口,震惊地看着那纱幔。 悠扬神秘的招魂曲,一方莲台,一缕纱帘…… 她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看到这个情景了。 没有任何犹豫,她快步走到床榻前,紧紧地盯着纱帘后面的人。 莲绛整个人都紧绷在床上,完全不理解十五为何突然走了过来。 隔着白色纱帘,他看到她神色有点不对劲儿,带着几分迷茫,却有几分憧憬,然后伸出了手。 十五的手指在空中顿住,终究还是深吸了一口气,一 下掀开了帘子。她一定要看清,每次出现在脑海中,又将自己藏匿起来的那个人。 帐子后面,一个人裹着被子坐在里面,乌发像黑色的缎带一样披在肩头,露出那冰冷的面具。 看着那面具,十五顿觉胸口空空如也。 “防风……”半晌,她才讷讷开口,语气里尽是失落。她低下头,将衣服放在床边,慢慢走了出去。 莲绛不解她为何突然这般消沉,匆匆换上长衫和披风,裹好就追了出去。 看到十五正抱着膝盖坐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外面的风雪,他拉紧披风,站在旁边,低声问道:“阿初呢?” “在楼下,和他们玩得正高兴。” 莲绛也盘腿坐在旁边,默默地陪着十五。 “你的手还疼吗?” 旁边传来他的声音,十五侧首看到他拉住自己手腕放在膝盖上,掰开了她的手指。 “都起血泡了。” 他起身走到屋子里,寻了一番,拿着一枚烧红了的银针,盘腿坐下,低头细心地将她手上的血泡挑破。 长发垂落在身侧,十五有一种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错觉。 那个时候,为了向师父挑战,她练剑得有些丧心病狂,也顾不得自己能否承受,没日没夜地练。直到有一日,手疼得连剑都拿不起,可偏生不肯低头,实在太疼,她就一个人躲在角落,最后还是被防风找到。那个时候,他也像现在一样,将她手心里的血泡挑开。 “即便是和我置气,又何苦难为自己。”他声音从面具下传来,像风一样温柔。 待血水都放出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白色的丝绢,替她包扎好。 “不要碰水了。丝绢上我刚刚撒了些药,明晚再拆下来。” “你会打蝴蝶结了?”十五看着他灵巧地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惊讶地问。 “我说过,人会变的。”他收回手,抚着袖子,背靠着墙。 “是有些变了……”十五不得不承认,这几日看到的防风,和十几年前的,几乎判若两人。 “师父还好吗?” “挺好的。” “那就好……他……知道我现在的身份吗?”十五喃喃重复。 “不知道。” 突然间,十五有些庆幸,此时面对的是防风,而不是师父。 若 师父知道自己养出来的孩子有一日将成为整个大洲的敌人,他该作何感想? 许是因为防风在,十五突然觉得回到了小时候,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呈现小时候三人生活的情景。此时风雪渐小,加之在背风口,她慢慢地靠在墙上,睡了过去。 莲绛坐在十五身边,默默地看着她的睡颜,正要脱下披风替她盖上,背后却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防风大人。” 沐色静静立在走廊那头,目光冷然,“谢谢你照顾胭脂。”他走过来,俯身将睡着了的十五抱起来,转身离开。 莲绛起身,抱着手臂靠在墙上,看着沐色的背影,道:“沐色,明日开始,请多多照顾。” 沐色蹙眉,疑惑地回头看着莲绛。 莲绛笑道:“明日,我将随你们一起去龙门。” 第26章 执手进退(1) 他神色瞬间一沉,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低头看着十五,“既然是胭脂的决定,那我一切都尊重她。因为,她是我妻子。” 莲绛面具下的笑容凝住,冷笑,“是吗?!” 沐色离开,走廊里一片寂静。 隔了一会儿,楼梯口跑来一个小小的身影,莲绛一看,不由低声唤道:“阿初……” “哎。”小家伙看到莲绛的面具,一下认出来了,朝莲绛跑过来,“面具雪人叔叔。” 莲绛将他捞起来,掂了掂,“阿初重了。” “咦,你怎么知道我重了?”阿初眨了眨眼,“那天你没有抱我啊。” 莲绛看着孩子的脸,笑道:“我以前抱过,你只是不知道。” “雪人叔叔你真厉害。”阿初用崇拜的眼神看着莲绛,“你竟然能追上我们的马车。” “是吗?”莲绛笑了笑。 “但是,为什么要追我们的马车呢?” 莲绛摸着阿初的脸,“因为我在追你娘。” “嗯?”小东西愣了愣。 莲绛一下想起方才沐色和十五单独一起,抱着阿初就朝那方向走去,“对了,方才你娘叫你呢,叔叔送你去吧。” “好。” 莲绛满意地笑了笑。他怎么可能放着沐色和十五单独一起?有了这个小东西,谁都没法过安宁的日子。于是,他果断地将小莲初丢在了门口。 那家伙一落地,就扯着嗓子大喊:“娘亲。” 门开了,沐色站在门口,有些惊讶地看着小莲初。小东西仰头乖巧地喊了一声爹爹,然后像球一样滚了进去。 一楼有人望着天,道:“这雪停了呀,莫不是要放晴了?” 次日,天气果然放晴。 三辆马车停在了门口,沐色抱着阿初来到第一辆马车,看到莲绛已经穿戴好,戴着面具坐在了里面。 他手里拿了一串糖葫芦,阿初一见,忙从沐色怀里挣脱下来,扑到莲绛怀里。 沐色沉着脸,只得走向第二辆马车。 过了一会儿,十五也走了出来。小家伙拿着糖葫芦对十五招了招手,“娘亲,我在这里。” 小莲初在哪里,十五自然就在哪里。 站在第二辆马车前的沐色,只得看着十五上了第一辆马车。身后的绿意也知道马车容的人不多, 也不敢凑到第一辆车里,只得跟着沐色上了第二辆马车。 马车开动时,莲绛掀开帘子,朝沐色招了招手。 沐色面容如霜,只是抿唇,不再看莲绛。 看沐色受挫,莲绛收回手,笑容满面地靠在车里,满足地看着被自己霸占的第一辆马车和十五母子。 哼,要和他抢人!不是他不出手,只要一出手,必然胜利。这种小心思,谁玩得过他莲绛。 “明天中午能到西陵。”坐在对面的十五收起地图。 “你在担心?”莲绛看着十五暗自蹙眉的样子。 “会有吧。”十五叹了一口气。 “放心,不过按照马车的速度,今晚怕是要停在郊外。” “嗯,那边已经安排好了,有人接应。刚好雪也停下来了。” 莲绛点点头,从旁边拿过几片竹子,用刀削了起来。 “叔叔,你这是要做什么?” “纸鸢。” “纸鸢?”小家伙睁大了眼睛。 “现在风大,今晚应该有星星,我带你去放纸鸢好不好?” “好,好。”小家伙没有玩过这些新奇玩意,一下就被莲绛哄住了。 莲绛眯眼笑了笑。这关键嘛,就是要从孩子下手。 今晚带着莲初放纸鸢,十五会单独丢开他们?明显不会。这么一来,那沐色应该要气死!要和他斗,还是嫩了点。 旷野上篝火冉冉,绿意站在沐色身旁,浅声问:“公子,你不过去吗?” 远处,十五抱着阿初,看着莲绛在放风筝,笑声朗朗。 沐色看着十五,垂下睫毛,低低咳了一声,“不用,我有点乏了。” “公子你受伤了?”绿意发现沐色声音有些不对劲儿。 “没有。”沐色目光落在莲绛身上,“你有没有发现,防风有些不对劲儿?” 绿意沉默,没有说话。 莲绛低头将手里的线轴给阿初,然后蹲在他身边,“慢慢松开,纸鸢就能越飞越高了。” “嗯,我能自己来。”阿初手里握着线轴,慢慢放开,果然,那漂亮的纸鸢飞得更高了。 莲绛回头,看见十五正低头坐在石头上,旁边篝火将她如霜的白发照出浅黄色的光泽,却遮住了她的表情。 他走过去,恰好她抬头 ,那漆黑的双瞳一瞬不瞬盯着他。 “这是什么?”她摊开手心,一张丝绢飘落出来。 莲绛顺手抓住,沉默不语。 丝绢的一角,一朵红色的莲花徐徐绽开。 “你为什么有一张一样的丝绢?”十五压着声音,质问莲绛。 他昨晚故意用这条丝绢替她包扎伤口,为的就是让她来逼问自己。因为他也想知道,十五为何有一条一模一样的。 “随身携带的。”他低声。 “你撒谎。”十五盯着他,“你向来喜欢浅灰色,怎么会用这种丝绢。防风,你和我说实话,你的丝绢哪里来的?” “那你的呢?”莲绛迎着十五焦急的目光,“你的丝绢谁给你的?” “我的?”十五被问得一愣,“我这也是随身携带的,但是,我不记得关于它的事情了。” 莲绛看了看自己的丝绢,低声说:“它的来历我知道,但是我怕你听了不高兴。” 火光闪动,她眼中折射出明亮的光,那是一种渴求。 他摊开手绢,指着那朵莲花,“这代表莲,这颜色,代表绛……”他目光幽幽地看着她,“你的丝巾和我手上这一条,均来自一个人,莲绛。” 十五明亮的眼底涌起一阵惊骇,她盯着眼前的他,“怎么又是莲绛?莲绛到底是谁?” 这一瞬,莲绛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 她竟然问:莲绛到底是谁? 他明明记得,那晚在大明宫,抵死缠绵时,她在疼痛中喊着他的名字:莲绛。 “你……”莲绛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你……不记得莲绛了?” 十五眉头蹙得更紧,“前天阿初也问我这个问题。莲绛是谁?我怎么可能有他的丝绢?” 莲绛只觉得呼吸凝在胸口,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十五迷茫且疑惑的表情。 他想告诉她,莲绛是谁。可是这一刻,他竟然说不出一个字,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正掐住他的脖子。他像溺水之人,无助地看着她。 她不记得自己了!这种感觉对他来说,比被被凌迟处死更痛苦。 他从不期望她会留下来,也不期望她会对他有多少想念,但是为何会遗忘? “纸鸢,纸鸢……飞了?” 远处传来阿初的声音,十五忙过去,看到阿初抱着线轴在原地大哭,“ 娘亲,纸鸢飞了。” “纸鸢没有飞……”十五忙安慰阿初,“它只是去寻找它的生活去了。” 待十五这么说了,莲初才停止了哭。 十五忙抱着阿初回来,发现莲绛不在原来的地方。她四下看了看,都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只得转身回到帐篷,给阿初洗漱。 明天上午就能到达西陵,而今晚还有一批人后半夜要来此处汇合。 方才得到消息,西陵那边,神鞭柳家、霸刀世家、唐门都已经汇集,城内城外都是重兵把守,看守得极其严密。他们必须经过西陵关,否则难以前往龙门。 她躺在帐篷里睡不着,但是又怕惊醒了怀中的阿初,就一直保持着姿势,闭眼躺着。 帐子掀开,风声寂静,十五睫毛一颤,听到有人进来。 熟悉的紫罗兰香气传来,是沐色,她不由宽心很多,闭上眼睛继续躺着。 感到沐色微凉的手指突然落在她心口,她顿时一惊,以为沐色要解开她的衣服,正要起身阻止,却听到沐色低沉的声音传来。 “胭脂……为什么你不肯放弃?”沐色低着头,“那些事情让你这么痛苦,你为何还如此执着,试图寻回记忆?”说着,手指一顿,在她胸口游走寻找一番,声音顿时一颤,“死了?”他起身,飞快地朝帐篷外走去。 十五翻身坐起来,有些茫然且疑惑地看着沐色的背影。看着睡着了的阿初,她披上衣服,小心翼翼地跟了出去。 白天的雪停了,到了夜晚,竟然是漫天星斗。 绿意仰头看着漫天星辰,这是她重新入世后,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繁星,璀璨如钻石。 “唔!” 脖子上一条银丝紧紧地将她缠住,她惊愕地抬头,对上了一双阴鸷的紫瞳。 “胭脂体内的情蛊怎么死了?” “公子……”绿意惊慌地看着沐色因为愤怒扭曲的脸,泪水滚落而下,“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她心脏里的蛊虫死了!” “公子以为是绿意做的?”绿意颤声,“夫人她本就没有心,那情蛊只能短暂地活着,而你要在那期间让夫人对你情动……”她艰难地呼吸,“可是那段时间,夫人对莲绛念念不忘……” 沐色放开了绿意,颓然地立在雪中。 他手里拿着的一块丝绢,正是方才从十五身上寻来的。上面的莲花 在月色中妖冶得有些刺目。 他握紧丝绢慢慢往回走,走到火堆处,将那丝绢举起,打算点燃。 “沐色,你做什么?” 火苗刚刚燃起,十五一下冲了过来,从他手里抢过丝绢。幸而及时,丝绢并没有被烧到。 看着上面的莲花,血突然倒涌,十五盯着沐色,“为什么拿我的丝绢,为什么要烧它?” 沐色自然没有想到十五会突然过来,面色骇然地看着她,“你没有睡?” “是,我没有睡。”十五握紧丝绢,“如果我睡着了,我就不知道你企图毁掉这块丝绢;我睡着了,就听不到你说:为何你不肯忘记。” 沐色白皙的脸渐渐转成灰色。 “连防风都知道这丝绢是莲绛的。”十五深吸了一口气,盯着沐色,“告诉我,莲绛是谁?” “不知道!”沐色将头扭向一边。 “不可能,你一定知道。沐色,你以前从来不说谎的!告诉我……”十五上前拉住沐色的袖子,眼神里已经多了一丝哀求,“告诉我,我和莲绛是什么关系?” 沐色目光沉痛地落在十五身上,“我不认识!” “你……”十五放开了他,抿了抿唇,转身就走。 “胭脂……”沐色看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赶紧追了上去。 一道红色的火光飞奔而来,像流星划过,从十五头上飞过,落在了一旁的帐篷上。 轰的一声巨响,整个帐篷爆炸开来。沐色和十五靠得最近,那帐篷爆炸的瞬间,沐色将十五一下扯入怀中。 热浪直冲而来,将两个人直接掀了起来,待重重砸在地上的时候,身下的冰层裂开。 十五被甩得头脑有些昏眩,耳边又传来几声爆炸声,她睁开眼,尖叫一声从地上爬起来。 “阿初!”十五飞快地朝另外一个帐篷奔去,而头顶上有数百支火箭飞来。 他们总共有七个帐篷,几乎同时,所有的帐篷都燃烧了起来。 “阿初……”看着自己的帐篷一片大火,十五脚下一个踉跄,跌跪在地上。这一瞬间,十五有一种万念俱灰的绝望感。她趴在雪地上,看着那燃烧的帐篷,突然喊不出孩子的名字。 火焰中,一个黑色的身影跑了出来。青色衣衫,白色面具,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朝自己跑来。火势加上风越来越大,他从火海里跳出的瞬间 ,后背火苗燃起。 十五先是一愣,一下反应了过来。 “防风。”十五艰难地喊出这个名字,不管三七二十一,从后背一下抱住了他。 “胭脂,我身上有火,你走。”他试图将她推开,可是她紧紧贴着他的后背,用自己的身体将那些火苗生生扑熄,任由他怎么扭动,她都没有放开。 “没事了,没事了……”他低声安慰道,她才肯松开手。 “阿初呢?” “阿初没事。”莲绛拉住她的手,“快走,秋叶一澈他们来了。” 十五回头,看到沐色正跪在地上,殷红的血从他嘴角溢出,旁边的绿意脱下衣服替他扑灭背上的火。 她怔了怔,大喊:“沐色,上马车!” 沐色抬起头,紫色的眸子凄然地看着十五,最后落在她和莲绛紧握在一起的手上。 十五这才恍然惊醒。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似是触电一样地甩开。 沐色和绿意飞快地上了第二辆马车。 自己身后的马车上,有侍卫大喊:“夫人上车。” 莲绛将阿初递过去,然后抱着十五的腰,将她也送了上去。 “你不走吗?”十五看着莲绛站在下面,大喊。 “秋叶一澈已经知道了你的路线,试图在你进入西陵关之前将你拦住。快走,这里由我来应付。” 旁边的侍卫手中鞭子抽在马背上,马嘶叫一声,疯狂地往前跑。 十五趴在马车上,双手紧紧地抓住帘子,看着莲绛头发散乱,手持长剑站在火焰中。 他身形消瘦,发丝随着跳跃的火焰起舞,像随时都会被其吞噬。看着他渐远的身影,十五突然想起他一路跟随在风雪中的样子,顿觉心口一阵刺痛。 她起身,一把从侍卫手里夺了长鞭,朝莲绛砸了过去。 莲绛正等待着秋叶一澈那边的追兵,突然觉得腰上一紧,他回头,看见十五站在马车上,手里一条黑色的鞭子缠在自己腰上。她漆黑的眼瞳闪烁着如星辰般的光,明亮而坚定。 手臂用力一扯,将他拽上了马车,不等他挣脱,她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摁在车厢上,沉声道:“说好了,要和我一起去龙门的。” 身下马车继续前行,流星似的箭从身边呼啸而过,带起的凌厉风声和杀气撩得她白发凌乱。 他靠在马车 上,忍不住伸出手,将那缕发丝拨到她耳后。 “好,一起!”他答。那替她拨发的手突然往她背后一抓,抓住了一支偷袭十五的箭。 十五迎着他的眼神,只觉得血液澎湃,然后扬起了唇,对侍卫喊:“加速。”说完,手里的长鞭丢给了侍卫,而她取下挂在马车旁边的弓箭,对莲绛道:“你防守!” 莲绛握紧手里的剑,“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 十五明媚一笑,“信你!”说着,取下旁边的三支箭,转身背靠莲绛,用力地拉开了弓弦,瞄准不远处快追上自己的骑兵。 莲绛手中的剑舞起道道剑花,将四面八方射来的箭一一拦住,拉出一道白色的光芒,像结界落在马车的四周,又像密不透风的墙,拦截住了所有的箭。 十五眯眼看着马背上的弓箭手,手指一松,手里的三支箭,呼啸而出。 砰!箭准确无误地穿过其中一个弓箭手的脖子,鲜血还没有溅出的瞬间,那支呼啸的箭已将他尸体带上天空,而落下来时,刚好砸在另外两匹马上。 “好箭!”莲绛由衷赞叹。他知道她是剑圣白衣的唯一嫡传弟子,剑法天下无双,却没想到用起弓箭来,竟然毫不逊色。 “当然。”几支箭再次从她手中飞射而出,将追赶上来的几个人精准无误地射了下去,她靠着他后背,侧首挑眉,“你的剑法,却不怎么好。” 莲绛哭笑不得。比起剑圣的嫡传弟子,他的剑法实在入不了眼。 “不如,让你开眼,看看其他?” “你还会其他?” 前方赶车的护卫全身都是冷汗。秋叶一澈带着几百个骑兵,手中的箭漫天飞来,可身后两个人,一攻一守,虽然配合得天衣无缝,但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不至于还有闲情逸致聊天吧。 “不是说我变了吗?若没有学一些新的东西,怎么能说变呢?”莲绛截住面前的几支箭,反手递给十五,“这些箭你只能杀数人,这儿可有近百个人……” “看你的!”十五从他手里夺过那柄剑,“我来防,顺便让你看看什么才叫作‘好剑’。”言罢,白发猎猎的女子身形一跃,直接跳在了马车顶上,目光冷厉地看着追来的杀手,手中剑一沉。 霎时间,那柄普通的剑,碧光缭绕,十五手腕一转,剑花缕缕,却不似之前莲绛见过的光影似幕,而是缥缈似烟,轻舞灵动。而她的身形也在瞬间与剑相容,快得 不见身影。待她重新站立在马车顶篷上时,周围出现了片刻的死寂,好似整个世界都停止了。 在莲绛的视线中,那些追兵依然在追赶,那些燃烧的箭依然射来,只是在马车五尺开外,就悄然无声地消失,掉落在地上。 待他细看时,才发现有一道萦绕游走的浅碧色纹络,如烟似雾地将整个马车包围。他不由大吃一惊。 有人剑术厉害得能带起一道屏障似的杀气,也有人剑术快得能筑起一道墙,密集地护在周围,而十五的剑,已经快得将剑气和剑影挥成薄雾,成了一张结界。 无中生有,有中似无! 莲绛仰头看着十五,碧色的眼眸中多了惊艳。 这,果然是他爱上的女人。 不枉此生! 十五负剑,俯瞰着下方的莲绛,挑起下巴,“你呢?”然后从马车上跳下来,将位置让给莲绛。 她跳下来时,他身体一侧,用肩稳住她。 两人身体碰触的刹那,她的发丝拂过他脸庞,淡淡的女人香气扑来。 莲绛左手半抬起面具,用牙齿将右手的绷带咬开。刹那间,绷带从他五指上滑落,露出那完美无瑕的白皙手指。 他落在车顶上,目光妩媚地看着她,漂亮的中指、食指并拢,像是夹着什么东西。 “胭脂。”他轻唤着她的名字,“看好什么叫作‘好花’!” 十五一愣,已见到他那白皙若莹的指尖缠绕着丝丝缕缕的红色荧光,然后飞出。 叱。 第27章 执手进退(2) 他手中明明空无一物,可十五却清晰地听到有什么东西横切她的剑界而出,待再仔细看去时,竟然有一点红在旷野上,飞掠而过,然后飞向了那群追随而来的杀手。 红一开始是一点,然后拉出一条线,最后拉出一道红光,所过之处,那些马背上的杀手像被人捏断脖子的人头,倒在地上,被后面来的马踩踏。 他们脖子上飞出的血,染红了被马蹄溅在空中的冰雪,远远看去,竟似三月里纷飞的桃花。 那一刹那,十五想到了一句话:桃花开,人头落! 颜门!二十多年前,叱咤整个大洲,让整个大洲人闻风丧胆的恐怖门派。其主,颜绯色!而此时车顶篷上的男子,浑身都散发着妖邪的气质,十五顿觉胸腔紧缩。 “好!”千百句赞叹,却只化成这个字。 轰! 远处,一红一碧两道光,以破天之势,斩了下来。 看清那两道光之后的人,十五眼瞳大睁,俯身抱起阿初,厉声喊:“弃车!”说着,已经先一步从马车上跳下去。 莲绛和护卫也瞬间反应过来,同时跳下马车。就在几人落地的瞬间,那马车连带三匹马,被两道剑气劈成了碎片。 莲绛将十五扶起来,看着远处追来的身影,瞳孔不由一眯,耳边传来十五的声音,“角丽姬。” 来的两人,正是秋叶一澈和三年不见的角丽姬。 角丽姬和三年前一样,容颜不变,穿着金色的战衣,妆容妖娆艳丽,骑着唯有北冥才有的独角兽,一双冷厉的杏眼扫过十五和莲绛,笑道:“身手是不赖!”虽然这么说,可语气却丝毫没有将莲绛和十五放在眼里,更何况两人还带着一个小孩儿。 此时的睡神阿初也终于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淡淡地扫了一眼角丽姬,然后又靠在十五怀里睡。可刚眯上眼睛,他又睁开,仰头看了看旁边的莲绛,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攀住莲绛的脖子,直接爬到他怀里。 “你怎么跑我怀里睡?”莲绛低声。 “哦,娘亲带着我,不方便解决那个老女人。” 远处的角丽姬目光尖锐似针地落在小莲初身上。 “那你还敢睡?”都这种情况了,这小东西竟然还睡! 阿初看了看未亮的天,又看了看方才被莲绛和十五解决了的满地尸体,懒懒地打了一个呵欠,“你们两个解决他们不困难吧?” 十五和莲绛同时盯着阿初,心道:这孩子性格像谁啊? 倒是角丽姬,驾着独角兽,手持长剑直接刺向阿初,“让我先来解决这个小杂种。” 十五闻声,抬头冷冷地看向角丽姬,同时将手中的剑递给莲绛,反手取下背后的龙骨拐杖,毫不犹豫地迎上角丽姬。 哐当! 角丽姬手上碧色的剑落下,却没有听到如她所愿的皮开肉裂之声,反而是一阵剧痛从手心虎口传来,让她整个手臂瞬间麻木,失去知觉。 她起初以为十五会避开,却没想到十五竟然直接攻了过来。因此,她也来不及看十五手中的武器到底是何物,竟然接下她手里那大洲天下最负盛名的宝剑——月光。 武器相撞,一道刺目的光波横掠而出,角丽姬和十五都被反推了回去。 雪沫四溅,飞上空中,久久飘落不下来。 角丽姬下意识地握紧月光,可手腕依然处于麻木状态,使不上力。 她看向十五,发现二十尺开外,那个白衣女子静然而立,一双黑瞳幽深如亘古之水,没有丝毫波澜,好似方才她根本没有和自己交过手。 角丽姬将内力暗中推到手腕,目光也不由得再次深深地打量这个十五。 半个月前,她收到一封神秘书信,竟然是关于失踪三年的凝雪珠。而得到珠子的,竟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名为霜发夫人的女人。 对她角丽姬来说,不管是男人女人,她要的是属于她的凝雪珠。 内力游走得有些缓慢,角丽姬向来是聪明的女人,她展颜一笑,开始拖延时间,“如果你们交出凝雪珠,我倒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 十五扬唇,“是不是没有凝雪珠帮助,你连内力都没法瞬间灌入右手?” 角丽姬眼底闪过一丝骇然。她完全没有想到这白发女子竟然一眼看穿了自己。 她不由细细打量这白发女子。在对上十五那冷漠凌厉的眼神时,她当即一愣,只觉得这眼神在哪里见过。 十五双手负在身侧,头顶雪花飘落,她的目光扫过角丽姬惊讶的脸,最后落在了她手腕上,“这月光,原来落在了你手里。” 那日越城一战,角丽姬的诛天戳被十五的月光毁坏,心中一直记恨。却没想到,最后自己竟然杀了仇人,拿到了宝剑。唯一可惜的是,凝雪珠失踪。 “倒是有眼力!”角丽姬冷哼, “既然知道月光厉害,现在将凝雪珠交出来,还来得及。” “但是,你来不及了。”十五幽幽一叹,看着角丽姬依然漂亮但是不如当年那么光彩夺目的脸,“凝雪珠对你来说,犹如罂粟,没有了它,你将以常人三倍的速度老去。再加之,这一次,你在大洲,半个月了吧。” 角丽姬抬手下意识地放在眼角,瞬间反应过来,厉喝一声,持着月光再次朝十五刺来。 这一次,十五却没有迎上,而是点足腾空而起,手中龙骨拐杖从天空挥下。 角丽姬抬头冷笑,心想这一招如何能伤得了她。可她在看清十五手中武器的瞬间,整个人都愣在原地,“龙骨拐杖?” 一旁的秋叶一澈见势不妙,沥血剑横切而来,加入了战斗。 “你怎么会有月夕的拐杖,月夕在何处?”角丽姬的声音有点发狂,手里攻势也随之更加凶悍。 秋叶一澈和角丽姬一左一右地围攻十五,十五凝神左闪右避,随着他们攻势的加强,自身走位也越发快。 莲绛将小莲初丢给旁边的护卫,抓起剑加入战斗。 那角丽姬像个疯子一样缠着十五,莲绛侧身将角丽姬拦住。 “你要小心她。”十五看到莲绛加入,忙不迭地提醒。 “放心,对付疯子,我最有一套!”莲绛笑道。 十五点头。心知秋叶一澈的剑术不比自己差,他若和莲绛打,吃亏的必然是莲绛,于是,她往左边一闪,甩开角丽姬的同时,将秋叶一澈引开。而莲绛手中的剑刺出去的瞬间,手指飞出一点红光,那欲追十五的角丽姬见那红点,大惊失色——方才那十几个杀手就是死在这招之下。她当即后退几步,绕开那红光,谁知红光竟像苍蝇一样追着角丽姬不放。 “这是什么玩意?”角丽姬只感到脸上一凉。 “蛊虫。”莲绛笑得妖冶,“被这蛊虫碰到,皮肤当即会瘙痒溃烂。” “卑鄙!”角丽姬万万没想到,此人竟然偷袭,还用这种方式,当即吓得方寸大乱。 角丽姬手里的月光横刺向莲绛,莲绛身形化成一抹轻烟,同时散开。 一个幻化的身影让角丽姬一怔,只觉得这个招数在哪里见过。思量之时,她感到一股强大的杀气从背后负压而来。角丽姬全身冰凉。她这一次来大洲,原本打算三日之内寻到那凝雪珠,可没想到竟然拖延了半个月。更重要的是,大洲的结界比起 三年前,竟然强大了许多倍。而今晚,她就会陷入虚弱。 “嘶!”独角兽发出一声鸣叫,然后扑向角丽姬,拉开一道结界,试图替角丽姬挡住这一击。 角丽姬看见一只如玉般完美的手穿透了结界,一下扣住了她的手腕。那漂亮的手像一把钳子,几乎瞬间,角丽姬听到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一个黑影像鬼魅一样落在了她身前,她惊讶抬头,看到了藏在面具下那妖冶的碧瞳。 “莲绛!”角丽姬在剧痛中,喃喃地念出这个噩梦般的名字。 一旁的独角兽见角丽姬受伤,顿时喷出一道火焰。莲绛身形再次一闪,掠到了十几尺开外。 而这边,秋叶一澈和十五正在酣战。 三年之后,秋叶一澈的剑法在他战鬼血统的支持下,更加霸道邪气,几乎招招致命。而十五,依然选择了只守不攻,不敢和他硬碰硬。 余光突然瞟到独角兽喷出的火焰,十五稍微分神。不过慢了分毫,秋叶一澈已经抓着这个机会,剑气扑面而来。 十五举起拐杖横在身前,可整个人都被剑气震得后掠几步。冰雪四溅,雪雾飞扬,那巨大的冲击,让她感到脸上一阵冰凉。 雪雾未散,秋叶一澈身体似闪电冲来,沥血剑直抵十五的心脏,不给十五任何机会闪避。 龙骨拐杖发出一声警醒的嗡鸣,十五只感到一股灵力在体力苏醒奔腾。她凝神将灵力灌注在指尖,欲徒手接住那薄薄的剑刃,却不料那明明临她心脏不过几公分的剑尖却突然撤回,巨大的冲击力将秋叶一澈瞬间反弹回去。 他整个人撑着剑半跪在地上,却是抬起头,目光怔怔地看着十五。 十五亦惊在原地,因为刚才那一剑,是秋叶一澈自己撤回去的。 秋叶一澈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她一头白发下,那清冷如雪的脸和十二年前他初见时一模一样,只是少了那份天真,少了那份明媚,却留下经过时光雕琢后的沉静不凡。 “果然是……你。”他轻声开口。 十五这才惊醒,抬手摸自己的脸,发现面具早裂开掉落下来,露出了自己的真容。 角丽姬靠在独角兽身上,突然吹出一阵诡异的哨音,地上那些死去的杀手闻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走!”莲绛飞奔而来,拉住十五的手腕,飞快地往回跑。 轰!那些尸体一具具地爆炸开来,远处的护卫一见, 抱着阿初赶紧跑。 恰此时,原本载着绿意他们的马车也赶了回来,接应莲绛和十五。 角丽姬没想到还有马车来接应,当即大喊:“秋叶,速速去追。” 秋叶一澈站起来,看着十五远离的身影,却是转身朝反方向走。 “秋叶!”角丽姬没想到秋叶一澈竟是这个态度。 “前面就是西陵,七星早就在那里守候,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你的身份?”秋叶一澈冷淡地丢出这句话。 七星的可怕,角丽姬当然见识过。三年前,她败在了越城,而大洲竟然成立了一个七星盟,一路追杀她。以至于后面三年,她一来到大洲,超不过三日就会被七星盟发现。更何况七星盟里面还有一个人让她心存惧意。 然而,她不能放弃! 秋叶一澈拿着沥血剑,坐在雪地里,天未明,繁星似海。 剑因为没有吃血,一直发出低低的鸣叫。他举起剑划过自己的手心,那沥血剑终于安静下来。 “王,你受伤了。”明一熟悉的声音传来。 秋叶一澈握紧左手,抬头看着远方,“贵妃怎么样了?” 明一忙道:“方才接到了宫中的书信,说胎儿一切正常,贵妃应该是元宵节诞下皇子,盼着王早些回去呢。” 虽然秋叶一澈三年前就称帝,但是明一还是习惯性地唤他一声王。 秋叶一澈眼底终于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几年来,几乎没有见到王再露出笑容,明一大喜,想要再恭喜几句,顺带将朝中大臣要立后的事情也趁他高兴时向他提出。大雍三年,后宫已有了几十位妃嫔,可一直无后,现下灵贵妃马上诞下皇子,是最佳的人选。 他正要开口,却听到秋叶一澈声音里露出了别样的温柔,“明一,她还活着。” 明一怔怔地立在远处,他当然知道王口中的“她”是谁。这世界上,只对一个人,王才会用这般亲昵的称呼。 “原来,她真的活着。”他又轻声重复。 明一呆立在原地,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当年角丽姬和风尽勾结之事,明一并非不知道,但是他没有能力去拦住,去救回十五。因为当年的秋叶一澈因为战鬼之血的苏醒,从越城回来之后就一直陷入昏迷不醒。待他醒过来,十五已经掉入悬崖两个月了。 后面的大洲混乱,直至斩夜出 现,攻入大泱,灭了慕氏,明一便掩藏了此事,没有告知秋叶一澈。三年间,秋叶一澈和角丽姬断绝一切来往。角丽姬从不放弃来到大洲寻找凝雪珠,但是每次她还没有到大雍,七星盟就寻到她,将她赶回了北冥。 直到九个月前,灵贵妃怀有龙子,大雍宫收到一个礼盒,盒子里竟然放着一把月光宝剑。那礼盒直接送到了秋叶一澈的御书房,而盒子里的留言,则是角丽姬的。这是角丽姬和秋叶一澈三年来的第一次会晤,更让人奇怪的是,这一次,七星盟竟然没有发现角丽姬的行踪。 角丽姬最终又带着月光宝剑消失了。而秋叶一澈则在书房待了整整三日。三日之后,一份密文送出,竟然是召集了上千精锐杀手潜入大雍,目的是:刺杀艳妃! “王。”明一不知道说什么。 秋叶一澈声音里多了一丝凄凉,“十二年过去了!胭脂,头发都白了……”他叹了一口气,“孤也老了!十二年,孤如愿以偿替秋叶世家挣得了属于他们的疆土,而胭脂,却依然没有得到自由。但是,她又强大了。”他突然站起来,回身,将手放在明一肩上,“孤相信,只要胭脂不放弃,谁也打不倒她,哪怕是这天,也不能奈她何!” 明一正要开口,秋叶一澈却笑道:“她的孩子很聪明。收拾一下,天亮起程,孤也要等着自己的儿子出生。” “是!”明一大喜过望,飞快地下去。 秋叶一澈望着空中繁星,收起了剑,转身,却看到一个人立在身后。 “秋叶,你为何一次次让我失望?”角丽姬抱着月光宝剑盯着秋叶一澈,“难道你就不想拿回这月光宝剑了?” 秋叶一澈淡淡地扫过那剑,“我对月光从未有过窥视之心,哪怕在十二年前!” “那你几个月前为何同意用凝雪珠来换这宝剑?” 秋叶一澈抿唇,没有回答。他要的并非是月光本身,而是想念月光的主人,想念那个女子。如今,她还活着,依然强大。那他也不必再操心了。 “角丽姬!”秋叶一澈冷眼看着角丽姬,“孤从来不欠你的,你也没有资格和孤谈条件,更没有资格命令孤替你做事。” “那意思就是,你不会去西陵?”角丽姬死死地盯着秋叶一澈。 “孤,一个兵,一匹马,都不会借给你。” “我不过是想夺回凝雪珠。那本就是属于我的凝雪珠,这有什么不对?”她眼中有了一丝悲戚。 “那是你北冥的事情,和孤无关。”秋叶一澈语气冷淡,侧首看着远处,不愿意再和角丽姬多说。 角丽姬艳丽的脸微微有些扭曲,她冷冷地盯着秋叶一澈,突然发出一声诡异的低笑,“果然如此!” 秋叶一澈冷睨她一眼,转身离开,可刚走几步,背后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 那铃声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那一刻,他似看到了漫天黄沙中,一个红衣女子骑马奔驰而来。铃声在空荡的雪原上诡异地响起,像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女子,笑声恶毒。 待那俊美的年轻人握着沥血剑回头时,他原本如墨的瞳孔变成血染般的鲜红,可他整个人却没有丝毫生气,只如一个即将赴死、满身血气的傀儡。 角丽姬手里握着两串制作古老的铃铛,不停晃动。看着秋叶一澈战鬼之血再次苏醒,角丽姬显然也有几许震惊。 三年前,她用最极端的方式唤醒了秋叶一澈的战鬼之血,结果使他陷入了三个月的昏迷,几乎死去。待苏醒来之后,他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常,那战鬼之血再度被封印。 “真是带着可怕执念的铃铛啊,竟然将睿亲王的战鬼之血给唤醒了。”火堆后面走出一个身披黑色斗篷,将她全身都遮得严严实实的人,声音带着一丝诡森。 “那女人的执念?” “呵呵——”黑衣人笑了笑,“那是睿亲王自己的执念。他自欺欺人地说是放下了那个女人,可这两串他保留多年的铃铛手链却出卖了他的真实内心。” 角丽姬下意识地蹙起眉头,将铃铛收好,回头看着那黑衣人,“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穿着斗篷的人声音带着一丝尖锐,“不然莲绛怎么会把自己变成这个德行,跟在那女人身边?” “有莲绛在……我们怕是不好对付。”角丽姬沉声。 若非眼前这个人,她万万没有想到,先前那个白发女人,竟然是当年没有死的十五。更重要的是,莲绛在她身边。 “至少现在的睿亲王不会再对那个女人心软是不是?方才如果不是他念及旧情,那贱人怎么跑得掉?” “说得轻松。”角丽姬冷声,“这一次,你又要什么?” “还是她的命!”那尖锐的声音听来十分刺耳,“还有莲绛的命!” “现在他们都进入西陵关了,艳妃可有什么方法?”角丽姬冷笑反问, 心中却暗骂:陷入感情的女人,都是疯子! 第28章 执手进退(3) 刚上了马车,十五还未坐定,就转身看向莲绛,连声问道:“你……你方才可受伤了?” “没有。”莲绛笑着安慰,目光却直直地看着十五。 十五被看得一愣,才突然惊醒自己的反应有点大,赶紧低下头。 这几天来,她对防风的关心,过分得自己都觉得不正常。 年少接触,她视他为朋友,视他为亲人,平日关心也是一份亲情所在,却不像是现在的这种焦躁。 “你的易容妆掉了。”莲绛凝着十五,“你这个样子,一到西陵关,必然引起注意。” 这风华绝世的容貌,不管到哪里都会引起关注,只要一出现,就可能暴露身份。 “准备的几张人皮面具,都被烧毁了。”十五叹了一口气,看了看阿初。 这孩子果然是睡神,就方才醒了一下,结果刚上马车,看天未亮,又撅着屁股睡了过去。她将阿初放在旁边的小榻上,取下披风替他盖好。 这是绿意的马车,莲绛翻开旁边的梳妆箱,找到几支画笔和一些胭脂水粉。他一一拿出来,“来。” “嗯?”十五看着他手中的画笔,茫然地道。 “不能把你画得更美了。”他笑了笑,“只能画丑点,最好没人看,就没有人注意你。” 他这话明明是在打趣揶揄她,十五的脸却是微微一红。 而他已经坐过来,左手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下巴。 他左手明明裹着纱布,可碰到自己的瞬间,十五觉得被他触及的地方,滚烫灼热。 马车在飞速前进,阿初又在睡觉,十五灭了其中一盏琉璃灯,莲绛也只得点了一盏小的放在旁边。光线昏暗,莲绛不得不更加凑近十五。 细致的笔沾了眉粉,落在她原本就清淡的眉毛上,他凝神,小心翼翼地描画。 两人靠得极近,十五甚至都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腐败的,苍白的,却带着一股来自胸腔深处的熟悉感觉。 “别动——”他轻轻地说。 “嗯。”她应了一声,脸不知道为何却更加红。 眼前的女子眼眸轻垂,遮住了她眼底的情绪,可他方才分明看到她眼中有几分慌乱和羞涩。但是,她没有拒绝他。 “胭脂,你真……不记得莲绛了吗?”终于,他还是忍不住问。 十五抬起眼 眸,认真地看着莲绛,“他是我什么人?” 莲绛被十五问得一愣。 是啊,他是她什么人?他是夫君?可是,即便当时在大冥宫,她都不肯承认。爱人?可她的孩子又是谁的? 难言的苦涩在莲绛口中弥漫,他自嘲一笑,“其实我也不知道。”收起笔,他语气已有难言的悲凉,目光只能沉沉地落在她脸上。 过了西陵就可以到达龙门。那么,这算不算是他们最后相处的时刻? 情不自禁间,他那托着她下颌的手,忍不住将她的脸捧住。他这突来的动作让十五浑身一震,便听到他说:“这脸,已经生得这个样子,怎么画,都好看。” 十五的脸再次如火烧。恰此时,马车突然停住,一个惯性,十五直接扑向他。 他顺手一下将她揽住,趁机将她带入怀里。 靠近的瞬间,十五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身体也像失去了控制,无力地靠在他怀里,任由他的手臂收紧。在过去十几年的记忆里,她从未曾和防风这般亲密过。 那强烈的腐败气息传来,她脑中再次浮现那个野外,满山腐烂的尸体,缥缈的纱帘,神秘的碧衣人。 就是这个气息。 十五闭上眼睛,下意识地反手抱住莲绛,脑子里那纱帘在充满腐尸味的空气中轻轻飘舞,一双碧色妖冶的瞳一闪而过。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一双碧色的眼睛,虽然只是一瞬,可她的确看到了。 “夫人。” 外面传来护卫的声音。 这声音似一道惊雷落在了十五和莲绛身上,两个人同时惊醒过来。 十五慌忙起身,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的动作有多越轨。 我这是怎么了?我是不是疯了? 十五站起来,面色苍白地盯着莲绛,慌忙后退了几步。 “夫人,西陵关到了!” 外面护卫的声音再次传来。 十五将阿初抱在怀中,掀开帘子时,看到微白的晨光中,“西陵关”三个字刚劲有力地刻在那城墙之上。 城门的前方,层层重兵守护,虽然天刚明,可已经有许多人陆续排队等待着进城。 沐色和绿意站在一处角落,虽然都易了容,穿着普通人家的衣服,但是沐色气质出尘,单是往那儿一站,已有不少路人打量着他。 他看起来气色不是很好,见十五站在马车旁,只是淡淡投来一眼,就将目光看向远处。 十五胸口顿时一紧,才知道昨晚两人大吵一架,结果沐色又替自己受了一击。 “最近北冥妖孽又来侵犯我大洲,大家都看好了,墙上贴的就是他们的画像。还有,为了避免他们混在人群中,现在所有人都禁止入城,大家见谅一下!” 不仅有守卫军,七星盟竟然都带着人持着武器守在门口。 不能进城?十五惊讶地看着周围站着的人。 如果不能进城,那么他们的人就要滞留在此处,而角丽姬那边得到消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这等同于被生生困住,将自己送给角丽姬。 就在十五为难时,莲绛跟着下了马车。 十五下意识地退开几步,与他保持了些许距离,微侧着身子,不敢去看莲绛。 莲绛有些难过地看着十五。发现沐色正盯着自己,他掩藏的黑瞳里,折射出审视的光,淡淡看了一眼沐色,跨步朝城门口走去。 城门口的人刚要将他拦住,城内却走出两个身着蓝衣的男子,一见到莲绛,脸上都出现震惊之色,飞快地迎了上来,抱拳行礼,“使者,您终于来了,属下寻了您好久!” 莲绛点点头,道:“前几日大雪,马在路上冻死,恰好遇到了要路过西陵的商队,幸有他们的帮助将我带到此处,否则,怕又要耽误几日。”说完,他回头看向十五众人。 那两个人一见,赶紧恭候地迎了上去,将十五等人带入了城。 进了城,十五才发现,城内的守卫更加严。这意味着他们亦无法长久待在此处,她不由看了一眼莲绛。恰莲绛此时也看了过来,朝她点了点头。 “这几位朋友,是来自龙门的商队,他们本要赶回龙门过年,可途中被大雪耽误,现在安排一下让他们出城。” 那两个属下一听,忙道:“使者莫非是因为大雪没有收到盟主的急信?” 莲绛愣了一下,跟在他身后的十五和沐色亦怔了片刻。 那两个属下赶紧解释:“那日您让我们到西陵关之后,在途中我们就收到消息说月重宫被北冥妖魔袭击,死了两位护法,祭司大人也受了重伤,甚至月重宫的圣湖都险些被打开。西岐圣殿那边传来了占星师的卜卦,说近日西陵有大难,因此……这几日,只能进不能出!” 莲绛神色 微微一沉,没有理会那两个属下,带着十五等人径直穿过仍旧热闹的街道,朝出城的方向赶去。 临近出口时,十五上前一步,一下扣住了莲绛的手。 莲绛一愣,见十五隐在黑色风帽下的脸透着骇然的苍白,而她那漆黑的双瞳此时正翻涌着某种难以制止的情绪,盯着高处。 他循着十五的目光看去,见那城楼之上站着一个人。那人负手立在城墙的高处,面向龙门方向。西陵清晨淡薄的白雾笼罩在他身上,显得宁静缥缈,可他周身却散发着一股迫人的气息。 莲绛看到那个背影,只觉得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同时,他感到十五扣住自己手腕的手在发抖。 他回头凝视着她,看到她双眼通红,唇轻轻吐出两个字,“师父。” 这下不仅仅是十五脸色苍白,连莲绛的面色都好看不到哪里去。 十五口中的师父,不是别人,正是整个大洲都知道的剑圣:白衣! 他终于知道为何这么面熟了。四岁那年,他比阿初稍微大点时,曾在长安见过白衣。他哪里会想到,他不过随口一说,所有人都跑到西陵来了。更巧合的是,西岐竟然将占星师的卜卦送来了此处。 一种强烈的不安蔓延到心口,莲绛深深吸了一口气,“先找一个客栈住下。” 十五点点头,跟着沐色离开,莲绛也跟在其后。 “使者。”两个属下看到莲绛要走,忙拦住,小声禀告,“自您去了南疆之后,盟主就一直在担心您的安危,如今您回来了……” “我知道了。”莲绛点头,“稍后我自会去见盟主。你们先下去吧。” “是。”两位属下点点头,退了下去。 在城内找了一个稍微偏远的客栈,十五一行人住了下来。 “胭脂……”十五在路上一直避开自己,莲绛好不容易寻到她一个人独处,打算说几句。 “沐色受了重伤,我先去看看。”她手里端着热水盆。 “在马车里……” “你说什么……”十五一下打断了他,沉声,“你还是先去见师父吧,至少让他安个心。” 莲绛立在走廊上,心里不是滋味。 他当然知道十五这是在赶他走。 “对了。”进门时,十五突然回头看着莲绛,“城门开启前,你最好还是不要过来。师父心思缜密,我怕他 会发现什么。如果可以……龙门,你也不要去了。” 莲绛上前,谁知门霍的一声关上。他举起手,却终究是无力地垂下。方才是为了带十五他们进城,他才借用防风的使者身份,可哪里知道事情竟然演变至此。 白衣一直在寻找防风,如果他不回去,白衣定会让人寻到此处,那十五身份就暴露了。这样一来,他不但没能保护她,反而还置她于危险中。莲绛只得转身离开了客栈。 西陵城内,只有少许的店铺开门,城内气氛自两天前就处于一种高度戒备的状态。 莲绛拐了几条街,就看到西陵府邸上,挂着一面蓝色的旗帜,上面的图案和防风腰牌上的一模一样:七星盟器! 而龙门方向的城墙上,那个白色的身影消失不见。 “防风——” 身后传来一个沉静的声音。 莲绛回头,看到街道尽头站着一个身穿白衫的男子。他墨发高束,面容一如当年的清俊,脸上丝毫没有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只是双眼更为深邃阴郁。 “公子。”莲绛淡淡地道。 “你随我来。”白衣看着莲绛,径直走向了西陵府邸。 莲绛跟着进去,到了白衣临时的书房外,方才跟着莲绛的两个蓝衣护卫立在门口,看到白衣和莲绛纷纷躬身行了大礼。 书房里布置很简单,白衣停在了书桌前。莲绛一眼看到了上面摆放着的西陵防兵布置图。 “你自去南疆之后,就失去了消息。”白衣语气透着一丝担忧。 “是。” 白衣目光微闪,打量着莲绛,“你可见到了月重宫的祭司?” “月重宫受袭那晚见到了。”莲绛缓缓道,“只是我去得有些晚,待赶到时,祭司大人受了伤,但是公子吩咐之事,我已经传达。” “那你知道祭司去了哪里吗?” 莲绛怔了片刻,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办完公子吩咐的事情,我便去追北冥人,之后月重宫发生的事情并不知晓。” 他最近三年待在南疆的时间都少,整个皇室和月重宫都知道,祭司大人不出现,必然是在闭关。加之他出来之前就受伤,闭关更是理所当然。白衣这个问题,有些突兀。而且,他在离开南疆之后,同时飞鸽传书给了大冥宫的冷和守在月重宫的火舞,告知两人自己出行,一切事务由两人打理。 白衣沉沉地 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再多说。 “公子为何到了西陵?” 白衣走到窗户边,指着架子上的铜盆,“你看。” 莲绛走过去,看到那盆子里原本清澈的水,竟然倒映出一片火海。他一眼认出,这是西岐圣殿那边传来的镜像。 “火。”他轻声道。 “嗯。”白衣清俊的脸上露出愁容,“这是昨晚占星师占卜的镜像。这两日,西陵怕有一场血火之光。” “新年伊始,过两日又是上坟之日,少不了烟花爆竹,再者,这天寒地冻的,如何能着起火来?公子是不是多虑了?” “西岐那边的消息不会有误。” “公子既然担忧,让人禁烟花即可,为何要封锁城门?” 白衣侧首,看着莲绛,“我知道你一行朋友,要路过西陵,但大局为重,你且与他们商量。若实在不便,可安排他们住在府邸。” 莲绛已经不惊讶白衣知道十五他们的存在,毕竟城门封锁,只有他们进来。他若隐瞒,反而还会引起白衣的怀疑。 “那日大雪,马在途中被冻死,幸好遇到他们。他们只是让我来打探一下,大概何时能解禁城门,他们急着回去和家人团聚。” “元宵之前,怕是难以解禁。” “如此之久?封锁城门需得到夜帝陛下允许,公子这么做……” “你不用担心。”白衣安慰莲绛,“大冥宫那边已经准许封城。” 莲绛心一点点地下沉,他抬眸看着白衣,“公子这么劳心费力,就是为了那群北冥人?” “三年前,越城一战你可还记得?”白衣叹一口气,“虽知道大洲必遭劫难,但是,我们会尽力让百姓免于灾难。我也希望一切都只是多虑。” 莲绛不再说话,只是侧首看着窗外阴沉的天。 “你连日奔波,切莫引发好不容易压制的尸毒。住宿已经安排好了,你先下去休息。城中之事,若是要紧,我再通知你。” 莲绛点头,走了出去,门口的护卫忙将他引到隔壁的房间。 路上恰好碰到了两拨护卫在交班,莲绛不由回头,问旁边的侍卫:“城门护卫如今是一天分为几班?” “三班。”那侍卫答道,“白日一班,晚上两班,但是晚上守卫比白日更加严密。” 白衣负手立在窗前,身前的铜盆恢复了平静,倒 映出他深沉阴郁的脸。 昨晚他眼皮就跳得不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如今又收到西岐的这个占卜,他心里更加不安。这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恐惧,不知来自何处。 他一直立在窗前,直到夜幕再次落下。 “盟主,您昨晚一夜守在城上,今晚就先休息吧。”侍卫实在有些不忍,低声劝道。 “我不累。”白衣淡淡地答道,目光紧紧盯着龙门方向,“子时交班,城门处还是让我来守。” “是。” “对了,”白衣侧首看向侍卫,“你传防风过来用晚膳吧。” “防风使者他出去了。” “出去了?”白衣显然有些惊讶。 多年来,防风一直保持着影卫的习惯,不会在生人面前露面。更何况他体内又有尸毒,最近三年,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中午使者回到别院时,就在院中站了许久,似乎有心事。到天黑,他便出去了。” “他期间说了什么?” “询问了一下城中守军的交接。” 白衣抿唇,最后点了点头,回首看向远处,“最近可有可疑之人在城门徘徊?” “没有。”侍卫回答。 “报!” 院子外面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 白衣看过去,一个络腮胡的男子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 来人正是霸刀世家的李管事。 “参见盟主。”那李管事朝白衣行了一个礼。 “李管事有何事?” “我……今早我两个兄弟来拜见盟主,我见此时未归,便寻了过来。可门外的侍卫说,并没有看到我两个兄弟……” “你两位兄弟?怎么回事?”白衣蹙眉,沉声问道。 “今天早上,有两个女子来到城门处,拿出了月重宫长生楼的腰牌,说奉长生楼之命来拜见盟主。”那李管事顿了顿,“我曾有幸见过那长生楼令牌,确认无误,就让两个兄弟带两位女子来府邸……” 没等他将话说完,白衣跨步走出了书房,朝院子外走去。 贴身侍卫不敢怠慢,赶紧跟上,那李管事也赶紧追了出去。 一道银色的光芒罩在巷子里,两个年轻男子应声而倒,脖子上的伤口犹如一张薄纸,血从伤口处溢出,如一条线蜿蜒在青色的地 板上。而两个男子护身的两把刀掉落在身侧,被利器削成两半。 角丽姬收起手中的月光,回身看着暗处的艳妃,“杀这些人有何用?” “这才杀了七八个,当然没有用!”艳妃将脸藏在斗篷里,只露出一双阴毒的眼睛,“待会儿再杀几个就有用了。” “有这杀人的时间,还不如将那女人找出来。”角丽姬显然有些不耐烦。 “就你和我?”艳妃冷笑地看着角丽姬,“我们两个想尽一切办法进入这西陵,就是为了让你找到那贱人?找到了又如何?如今沐色和莲绛都在她身边,我们斗得过?” 角丽姬沉默。 “我们要做的就是坐收渔翁之利。”艳妃脸上露出疯狂的笑,“到时候,等他们打得两败俱伤时,你用铃铛唤醒秋叶一澈,他带兵攻入这西陵,那女人不就让你随意宰割?甚至我们根本不用出手。” “就杀这几人?”角丽姬嗤笑起来。 巷子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艳妃将帽子摘下来,露出苍白的脸,声音突然变得娇弱,“救命啊……” 她这一喊,角丽姬握紧月光站在暗处。 第29章 执手进退(4) 外面的巡逻军一听声音,纷纷进来,见一个女子跪在地上,全身发抖。 “姑娘,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里面,里面有两具尸体。”地上的女子害怕地哭道。 几个男子一听,纷纷拔出腰间的武器,朝里面走去。 一道白芒乍起,整个巷子里,一片血腥。 巷子里火把闪动,跳跃的火苗将巷子里的惨景照得更加触目惊心。 李管事跪在其中两具尸体旁边,深埋着脸,可双肩依然克制不住地颤抖。 “回禀盟主。”护卫沉声道,“这里一共七具尸体,都是一招致命,而且随身携带的武器,都被斩断。” 白衣立在尸体之中,脚下几具尸体已经被冻得僵硬,但是那些冻成冰的血,却像才流出来一样。 他闭上眼睛,似乎看到一柄雪亮的剑破空而出,从背后将这些人斩杀。 更重要的是,临近巷子口那具,是今晚第十九具尸体。被袭击之人,都来自七星各大家族。 “还有其他发现吗?”白衣开口,声音因为两日没有休息,显得有些沙哑。 旁边的护卫捧起一柄被削成两段的刀,“这把刀为赤铁打造,却被削断,且刀刃平滑,和其他一样。” 周围的人不由暗自抽气。 “说得这么含蓄。”随后跟来的独孤镇主,脸色也非常不好看。他手下今晚竟然也折了两人。他拿过护卫手上的刀,“能将这赤铁都削断的,这天下只有两把剑,秋叶一澈的沥血剑和月光宝剑。” “什么?”有人发出一声惊叹。 “那月光不是十几年前就消失了吗?难道杀人的是秋叶一澈?那不可能!” 独孤镇主扬起下颌,冷睨了一眼说话之人,顺带丢出一个没有见识的鄙夷眼神。可很快,他面色一沉,眼底有一丝悲伤。那月光,他三年前就见过。 “是月光。”白衣轻叹开口,“三年前,月光被北冥人抢走。” 这本是江湖秘事,知道月光下落的人并不多。可是,三年前,角丽姬带着月光重新进入大洲,好在每次都有人暗中传递消息,白衣命人在龙门一带就将他们拦截住,但是一直没有夺回月光。 而他私心里,也不希望月光现世。因为,剑在哪里,血腥就在哪里。如今,这个诅咒再次应验。 周围连抽气声都没有,只有 一种可怕的死寂。所有人面面相觑,眼底都露出无比惶恐的神色。北冥妖孽真的潜入了西陵,并且已经开始了行动。 一种难言的恐惧蔓延在空气里,在场的人几乎都想到了三年前险些被毁灭的越城。那个被北冥妖女控制的越城,是大洲历史上最残忍的记忆,到处是自爆的尸体,到处是白骨,连天空都下着血雨。而如今,那个北冥妖女就在城中。 白衣回身面向巷子出口,旁人纷纷避开,站在两旁,恭敬地看着他离开。全身都彰显富贵之气的独孤镇主此时也没了平日里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恭恭敬敬地立在旁边。即便是他这种目中无人的性格,此时也不敢在眼前这个身穿白色衣衫的男子眼前造次。 绿意端着药推门而入,看着沐色靠在窗前,长发落在身侧,灯火衬得他面色更加苍白虚弱。 “公子,吃药吧。”绿意走到窗前,将药放在旁边。 沐色没有说话,似在深思。 看到旁边还放着一碗中午端来的药,绿意叹了一口气,“这是夫人熬的药。” 提到夫人,沐色那睫毛终于颤了颤,唇角却溢出一丝苦涩的笑。 这一笑牵扯到了内伤,他不由抬手捂住胸口,压抑地咳嗽一声。 “公子……” 绿意刚要去扶,沐色却回头,将她一把推开,那碗顿时从盘子里滑落。 “为什么不喝药?”一个身影闪了进来,精准地接住了那碗。 十五端着那碗药,示意绿意退下去。 “你去哪里了?”待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时,沐色开口问。 “觉得天有些闷,就在房顶上坐了一会儿。”十五低头用勺子舀了一勺药,轻轻地吹了一下,举起来送到沐色面前。 “难道你不是在等人?”他双目锁着她,紫色的眼瞳现出十五发白的脸。 十五看着他眼中的自己,只觉得分外狼狈,像是一个被抓了现行的小偷,在沐色的注视下,竟然有些无地自容。 见十五没有说话,沐色嘴角的苦笑变得更加凄然。 “胭脂,从中午到现在,你在房顶上整整坐了三个时辰……” 十五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别开头,不敢看沐色的眼睛,“沐色,喝药吧。” “你在等防风?” “不是!”十五慌忙打断他,“不要谈这个事情好吗?” “你在害怕。” 十五端着药的手不由一晃。身前的沐色依然在笑,但是那个笑让十五的心无比刺痛。她真的在害怕,害怕沐色会说出更多让她无地自容的话来。 “药冷了,我去替你换一碗。”十五转身往外走,刚走一步,腰上一紧,整个人都被后面的人带入了怀里。 “胭脂——”他的唇贴着她的脖子,低沉魅惑地唤着她的名字。 灼热的气息带着让人昏眩的香气传来,一种无力软绵从耳根处蔓延开来,十五靠在沐色怀里,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些她陌生的场景:两人执手相逃,相爱……他娶她嫁。 他的手慢慢收紧,恨不得就此将她嵌入怀中。 “胭脂,你爱我吗?” 爱吗?十五茫然不知所措。她是他的妻子啊!那些陌生的记忆纷杂而来,挤压得她有些难以喘息,她甚至根本来不及揣摩其中的内容,只觉得头晕目眩,无力地瘫在他怀里,依着他。而他灼热的唇,落在她脖子上,试探地、贪恋地轻吻。 那原本放在她腰上的手,也轻轻揭开她的外衫,纤长的手指穿过里衣,落在了她心脏的位置。如玉的指尖,有一抹荧光之火,似随时都会穿透她皮肤,代替她的心脏。 那是一只新的情蛊。一只在她彻底没有那个人的记忆时,将重新入住她心房的情蛊。 “胭脂,爱我好不好?”他咬着她的耳垂,蛊惑的声音带着三分命令。 十五喘着气,细长的睫毛似坠地的蝴蝶,她试探地掀开睫羽,露出的眼瞳依然茫然无神。 只要她应答一声,那情蛊就会应声而入。 “好不好?” 魅惑的声音,神秘的香味,柔软的唇,凝结成一个旋涡,将意识早就模糊的十五吞没。她只感到自己在一点点地沉溺,没有一点挣扎的力气。 好!似呼救般,她张开唇正要说出这个字,一双碧色的眼眸从记忆之海中一掠而过。那碧眸带着一丝慵懒,却如冰雪,让她周身陡然一寒。 啪!手里的碗从指间滑落,掉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十五如醍醐灌顶,瞬间清醒,立时感到冰凉的胸口,有针尖的刺痛。 她低头看着沐色漂亮的手指抵着她胸口,而那指尖,荧光灼灼。 十五顿觉周身所有神经都紧绷起来,反应过来的瞬间,她反手一掌打向身后的人。 沐色未料到在此紧要关头,十五竟然苏醒了过来。那一掌几乎含了她十成功力,沐色登时倒退几步,后背撞在了床架上。他抬手扶住旁边的花台,才不至于在这一掌中当即昏过去。 十五喘着气,盯着沐色,漆黑的瞳孔里暗火焚烧,“你……你对我用蛊?” 她不是傻子,方才那蛊虫,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蛊虫,但的确是蛊。盛怒之后,十五低头,才看到自己衣衫凌乱,一扭头,旁边的铜镜倒映出自己绯红的脖子。 “你!”她目光冷冽地盯着沐色,“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你竟然用蛊虫对我做这种事情。” 沐色抿着苍白的唇,整个人靠在床架上,没有说话,也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凝着十五。 十五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门在狠狠关上的瞬间,沐色一弯腰,殷红的血瞬间染红了他单薄的衣衫。 “胭脂,好疼。”他半跪在地上,捂住方才被十五一掌击中的地方,“原来,做人真的好疼。” 十五一口气冲下了楼,刚到拐弯处,一下撞在一个人身上。 来人周身冰凉,气息苦涩,带着一股腐烂的味道。 十五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具,不由哑声开口:“你终于……”你终于来了。因为愤怒,她周身抖得厉害,剩下的几个字,如何都发不出来,只是求助似的看着他。 莲绛看着十五头发凌乱,眼中布满血丝,慌忙扣住她肩头,才发现她全身都在发抖。 “你怎么了?”他低声询问。 十五牙齿打战,依然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他。 “你是不是很冷?”他一下将她抱在怀里,可马上又将她松开。 因为抱着她时,她身上是热的,那说明自己的体温比她还低。 他拉住她飞快地往楼上跑,直接进了她的房间。进门之后,看见房间里还放着炭火,他忙舒了一口气,将她带到窗前的软榻边,把她横抱放了上去,又蹲下身子,替她脱下鞋袜,取来床上的薄褥替她盖上,转身将炭炉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因担心空气不好,他又倾身将窗户支起了一个小缝。 他看见十五垂着头,如雪的白发落在身侧,让她的脸看起来消瘦而落寞,而她半垂的睫毛下,目光带着几分凌厉,几分恍然,几分无措,又有几分无奈。 这份复杂的心情交织成寒气,在她体内游走,让她身体不受控制地 颤抖。 他试图坐在十五身边,可挣扎了一下,却还是站在了旁边。 十五抬眸看向他。 “我刚刚……”他语无伦次,“在城里面转了一圈,身上很冷。”所以,他不敢靠她太近。 十五垂下睫毛,盯着眼前的炭火。 莲绛看她一动不动,只得过去,将手放在火上烘烤一会儿。待觉得滚烫时,他才小心翼翼地执起十五的手,将她冰凉颤抖的手捂在手心。 “别靠这炭火太近。”见她神色恍惚,安全起见,他又将炭火放在地上,自己则坐在十五旁边,两只手交换着在火上烤,然后轮流捂住十五的手心。 不多一会儿,那腐败的味道突然浓烈起来。 陷入恍惚中的十五突然清醒,她倾身,一下将那炭火从莲绛身边掀开。 “怎么了?”她这个大动作将莲绛也吓了一跳。 “我不冷了。”她正了脸色,忙道。 “不是尸毒的味道,是刚刚不小心将纱布烤焦了点。”他退开一步,轻声答道。 “我不是……”十五有些尴尬,“我不是因为那味道,我以为炭火会引发尸毒。” “不会的。”得知她不是嫌弃自己,莲绛开心地笑了笑。 “别站着,坐。”十五指着小榻的另外一侧。 莲绛侧坐在对面,这才看到十五衣衫有些乱,脖子上有淡淡的红色印记。立时,他面具下的脸沉了下来,目光亦带着几分阴冷。 那红色印记,他太熟悉了。 “你和沐色吵架了?”他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用平缓的语气问。 十五注意到他语气的变化,手下意识地拉紧衣服,抿了抿唇,“没有。” 莲绛不再问,只是盯着窗外发呆。 十五看他头发有些湿,“你要不要将头发擦一下?” “不用。”他摇摇头。 十五还是回身取下架子上的毛巾,递给他。 他接过,取下发簪,一头如墨的长发垂落下来,湿润地泻在肩头。 他微侧身,拿着毛巾小心地擦起来,动作轻柔优雅。 十五凝神看了几眼,才发觉自己的唐突,赶紧将头扭向窗外,强忍着不要多看。 屋子里安静得诡异,可两人却感觉格外舒适,似乎谁也不想打破这个平静,直到街 道上更声响起。 “你怎么来了?”她的目光,到底还是忍不住落在他身上。 “我是来告诉你,元宵前,城门都不会开启。这几日你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只需要安静地待在这客栈,公子是不会怀疑你们的身份的。” “什么?元宵?”十五大惊失色,“不行,我们等不及了。” “为什么?” 十五咬了咬唇,语气沉重,“阿初……阿初和鬼狼们都等不及了。” “什么叫作阿初和鬼狼们都等不及了?” 十五凝着他的面具,终究还是说了实话,“阿初生下来时,就中了奇毒,现在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只得带他去北冥救治。但是他并非纯正的北冥人,即便能穿过结界进入北冥,身体也无法承受北冥的罡气,反而会更加虚弱。而唯一能护住他的,则是北冥圣物——凝雪珠。在西岐和南疆灵源的支撑和协助下,皇陵先前出现的结界缝隙开始弥合,而我得赶在这之前离开大洲,带着部下回到北冥。”十五叹了口气,“若赶不回去,我们一辈子将留在大洲。我自己无妨,但是鬼狼们却无法坚持,阿初更不行。” “所以……”莲绛怔怔地看着十五,“你是为了阿初的病,才要凝雪珠?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嗯?” 他笑了起来,面具下的脸,如阳春三月的艳阳。 原来,她并非故意欺骗。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她不肯留在大洲,为何想尽一切办法要回到北冥,甚至不惜欺骗他。 他看着她,想到了在南疆,她说:我怕你中了艳妃的计谋。他真后悔,竟然怀疑她去月重宫是为了其他目的。 “防风,你怎么了?”瞧他半天不说话,十五忍不住开口询问。 “还有一个机会。明后两日,城中可能有红光之灾,你们随时做好离开的准备,趁混乱时,我替你们打开城门。”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布局图,“这是公子桌子上的布局图,我也询问了侍卫的交班时间,公子子时都会亲自看守城墙,但是,他严守的是西正门。我们这个客栈刚好靠近西北门,明晚、后天都是我的护卫看守,这是最好的机会。” “师父若是知道了……” 他看着她,“这是为了阿初,我要想尽一切办法送他到北冥。” 两人认真地研究一番,确认了路线。考虑到时间紧迫,莲绛赶紧回到府邸,而十五则召集了所有的鬼狼,将 明晚或者后天随时撤离的计划都安排了。 十五看着领头人,“你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带着小公子赶在五天后天明之前,回到北冥!这期间,不管是撤离西陵还是在途中遇到什么,你们不能有丝毫停滞!”十五顿了一下,“哪怕杀出一条血路,你们的任务,只是小公子和自己!哪怕是我被困留,你们也不能停滞!”见众人纷纷看着自己,十五声音顿时一沉,目光锐利,“你们不要忘记了,小公子才是真正仅存的皇室血脉。” “是!”众人领命。 城内防守太过森严,她不敢保证会不会发生意外,为此,她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阿初和鬼狼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滞留,而她可以。因为,她会为了阿初,坚强地活下去,会想尽一切办法回到北冥。 一切安排妥当,十五穿好披风,戴上面具,走出客栈,打算亲自去查探一下周围的防守情况。刚到门口,就看到绿意蹙眉抱着一个东西立在门口。 看到十五过来,她上前,“刚刚有人路过这里,丢了一个东西在门口,险些砸在我身上。” 十五上前,见绿意手里抱着一个用黑布包裹的沉甸甸的东西。 她拿着一掂,眼底折射出狠戾的光,几乎一个箭步冲出了客栈,环顾四周。 恰此时,几声狗吠从不远处传来。 “小二。”十五笑着走到客栈里,“今晚怎么这么多狗,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哦,据说城里死了人。” 十五目光阴沉,道了声谢谢,上了楼。 “夫人,怎么了?”见十五脸色铁青,绿意也感到了某种惧怕。 “是角丽姬来了!”十五握紧手里沉甸甸的东西,侧首对绿意道,“你们现在马上离开这个客栈,记得,不要退房,要做得无声无息。还有,一切听狼叔的吩咐,明晚或者后天随时准备撤离,你照看好沐色。” 狼叔就是十五手下带队的鬼狼领头人,众人都喊他一声狼叔。 “嗯。” 十五有些不放心,折身进入后院。看到狼叔正在收拾东西,她低声道:“我去处理点事情。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明晚之前必须离开西陵。” 狼叔目光落在十五手上的东西上,“角丽姬来了?”鬼狼鼻子敏锐,一下闻到了十五手中东西的味道。 十五点点头,“她早将此物视为自己的宝贝,如今却命人送来, 怕是有阴谋。我出去查看一下。切记不到离开时或者万不得已时,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是。”狼叔点点头。 十五飞身上了院子,很快融入夜色中。 此时三更天,几乎家家关灯闭户,只有少数的酒肆还亮着灯。 越是安静,那狗吠声就越是刺耳。 十五立在房顶高处,冰冷的空气里传来了血腥的味道。她纵身一跃,犹如一抹黑烟从空中飘过,几个起落,来到了一条深巷里。 巷子里血味弥漫,十五借着头顶的光,看见一个侍卫被切断脖子倒在地上,防身的武器被削成了两段。 第30章 执手进退(5) 尸体半僵硬,应该是一个时辰前死的,而利器的痕迹显示是被月光所断。巷子外面有脚步声,十五上了房顶,站在角落处,看到柳家堡的守卫进来。 “又死了一个。”那侍卫看着地上的尸体,叹了一口气,“今晚,那北冥妖女用月光杀了二十四个人了。” “太无耻了,竟然用大洲的武器,杀我们大洲人。” “她简直就是目中无人。” “妖女。” 怒骂声传来。十五低头,将手中黑色的布掀开,一把朴实无华的剑露了出来。正是十五当年坠下山崖时,被角丽姬夺去的月光。 现在,她已经十分清楚角丽姬的目的:潜入城,自曝身份,然后嫁祸在十五身上。 如果十五没有猜错,此时肯定有人前去客栈搜查。幸而她发现得及时,带走了这把剑,否则人赃俱获,直接被逮个正着。 “哼!”十五森森一笑。没想到这一次,角丽姬竟然会使这样的手段。 手中月光沉甸,十五忍不住抬起手指,抚摸过剑身,那锋利的剑刃一下切破了她手指,血珠凝结在薄薄的剑刃上。 霎时间,那朴实无华的剑似感受到了主人的存在,骤然一亮,整个剑身泛着莹莹的碧光,亦发出声声嗡鸣。 十五心中一动,眼底露出欣慰的笑,“原来,你还认得我。” 月光贴着十五的脸,又发出一声嗡鸣,似一双手轻轻地抚摸着十五的脸庞。 她记得越城一战,她的鲜血滴落在剑身上,那剑划出道道剑影,护在她周围。那是二十多年来,她第一次和月光达到神识合一。 年少时代,棺中八年,它陪着她历经坎坷,是真正的不离不弃。 “可是……”十五声音有些失落,将月光贴在脸上,“这一次,我真的不能将你带在身边。”她叹了一口气,用黑布将月光上面的血迹擦掉。那碧光萦绕的剑,瞬间失去了光滑,犹如一块钝铁。 见此,十五胸口顿时压抑难过。目光转向远处的西陵府邸,十五咬了咬牙,背起剑,飞身奔走。 她和月光历经生死,她又如何能将月光随意交给他人,让他们像角丽姬一样作恶?月光,只有回到一个人手里,才能成为真正的宝剑。 它曾护她前半生,而她能为它做的,只有这件事。 风从耳边刮过,一个黑影在西陵府邸中一闪而过。因为看过莲绛给 的布置图,里面守卫虽然森严,但是十五还是巧妙地避开了巡逻侍卫。 她站在屋檐的一角,整个人都融入了夜色中,只露出一双如雪清冷的眸子。 远处犬吠声不停。方才在路上,她甚至看到了一批护卫进入酒肆搜查,显然,今晚角丽姬杀了这么多人,早引起了七星盟的高度注意。 十五默然立在房顶上,远远看到一个披着白色斗篷的人从别院走出,往西正门方向走去。 半盏茶之后,更声传来。 子时,是白衣看守西正门的时间。 十五展开双臂,从高楼上滑下,悄然无声地落在了白衣的院子门口。 两路侍卫过来,十五隐身躲在假山后面。待人离开之后,她闪身推门而入。 借着外面的光,十五能看清屋子里简陋的布局,胸口不由暗自一沉。 这些布局和师父当年的书房几乎一模一样,雅致,简单,甚至找不到一件奢华的装饰品。而桌面也收拾得干净整洁,还放着一方叠好的蓝色丝绢。 十五从背后取下月光,摘掉上面肮脏的布,双手恭敬地将剑托起与肩齐,不由感慨万千。 此剑曾是师父毕生挚爱,而她亦是师父唯一的嫡传弟子,得受此剑。师父希望她过上自由不羁的生活,可世事无常,她终究摆脱不了命运,一身枷锁,还与师父决裂。 “师父,徒儿不孝,违背师命,不敢受此宝剑。” 十五默念,颔首鞠躬。 欲弯腰的瞬间,那光滑的剑刃映出一个苍白的影子和一双冷冽无双的深邃眼眸。 十五大骇,已感到一阵雄厚绵延的掌风从背后排山倒海地扑来。 十五万万没有想到,屋子里竟然有人。 她本就是藏匿高手,能掩藏自己的气息,可来人竟然瞒过了她。 十五额头上有了一层薄汗。这道掌风浑厚,有备而来,竟是不给十五丝毫闪避的机会。 无奈,十五握着月光,回身一拉,一道剑芒霍然而起,立时,屋子里光芒大盛,生生接住对方掌风的瞬间,也彻底照清楚了来人的面容。 五月槐花,絮絮如细雪飞洒,落满整个院子。穿着红色衣衫的小女孩手持木剑,一招一式地练习。而旁边站着一个身穿白色衣衫的男子,他黑发用白缎束挽,露出清俊秀气的脸。他认真指点小女孩,长年蹙着的眉下,那深邃抑郁的眼眸却会 在女孩转身时,露出如阳光般和煦的温柔。 “胭脂,剑的精髓,在于心!剑的极致,在于神!” 他清朗的声音似如二十多年前般在耳边回荡。 十五整个人如青燕掠空而起,飘然落在了屋梁上。而她方才站着的地方,已经龟裂破开,甚至那桃木做的案桌在她避闪的瞬间,也被强劲的掌风震碎。 十五看着门口风姿卓越的男子,丝丝寒气游走过周身,凝聚在胸口,却是难言的悲鸣。 是啊,这天下,也就只有师父才能将她隐瞒住了。 十五动了动唇,一句“师父”却如何也无法开口——她曾是被师父赶走的弃徒。 看着落在房梁上的黑衣女子,白衣不由眯眼。方才那一掌,他蓄力而发,这天下,能避开的人,屈指可数。可这女子并没有避开,而是提剑截住。他也瞬间看出此人的内力不比自己弱,在接住的瞬间,还能借力轻若鸿雁地跃上房顶,占据高位。 尽管知道此人是北冥妖孽,可白衣眼底亦不由闪过一抹欣赏之色。不过,目光落在十五手上的月光时,白衣眼底那抹赞许变成了寒烈。 “角皇后,倒真没有想到,你竟然大胆到潜入这西陵府邸。”白衣声音渐冷,“莫不是您也真的相信大洲那句俚语: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十五胸口暗沉,不过很快,她松了一口气。 白衣回来,那说明外面搜索无果,沐色和阿初已经彻底安全。如此一来,出于对阿初和沐色的保护,她角丽姬这个身份,也不得不坐实。 “七星盟主,幸会。”十五提剑抱拳对着白衣,深深鞠躬。并非是恭维,而是师徒之礼。 白衣也因十五这个大礼,愣了愣。 趁白衣失神的片刻,十五手中剑破空而出,屋顶被剑气削出一个窟窿,她跃了出去。可她还没有站稳,三支箭飞奔而至,快若流星。十五一个后空翻,精准地避开,而对方的箭又射了过来。 十五侧身,眼底杀气暗涌,剑气反刺向来者,突听对方大喊:“老妖婆,看老子的箭。” 这声音传来,十五不由一骇,顿时压住手腕,那凌厉的剑气偏了三分。那边又大叫:“臭婆娘,竟然敢削掉老子的头发。” 发出这声音的不是别人,正是从来就嚣张至极不知道收敛的独孤镇主。 “哎!”十五摇摇头,抓着剑,翻身跑向另外一个方 向。 若非她将剑气抑制住,方才削掉的就不是独孤镇主的头发,而是他的脑袋了。 “老妖婆,你要去哪里?”独孤镇主锲而不舍地在后面追。 十五几个起落将他抛开,院子里的白衣负手立在夜色下,唯有一双冷厉的眼盯着自己。 啪! 啪! 啪! 十几条长鞭从两侧抽来,犹如一张密集的网,将十五整个人罩在里面。 她运气,左闪右避,每条鞭子似乎都要将她抽成了两半,可每一鞭都被她避开。而她身形闪避的同时,手中的月光荡起一道道剑花,漫天的鞭子罩下之后,却再也抽不回去,被月光的剑气斩碎。 柳家堡的几个高手亦被剑气震得险些从房顶滚落,好几个堪堪站稳,低头一看,手里的鞭子只剩下了乌黑的柄,再抬头,那女子已经跑远了十几尺。 “好快!”他们不由惊叹。 下方的白衣眸子眯得更深。这女子的身手简直快得匪夷所思,而且刚才她手中的剑,明明可以将周围几个柳家堡高手一剑封喉,可她却只是毁了他们的武器。就连刚才对战独孤镇主,她也强制收回剑气。白衣微微蹙眉,目光再次紧锁着十五。 到了西南角,霸刀世家的人一涌而出。霸刀以刀锋狠厉闻名,且喜欢团队斩杀,被围困之人就如同案板上的鲶鱼,可她目光一沉,丝毫没有惧意。 白衣眼底闪过一抹惊骇。她身形竟然幻化成了几道黑影,在空中瞬间一飘。 那不是幻术,而是女子的速度,已经快到了极致,快到了身形都幻化成影子,将众人全部迷惑。刀扑下去,却都斩了个空,女子早就逃出了攻击范围。 “老妖婆,你别不放我在眼里。”那独孤镇主在转角处好不容易追上来,手中多出一支银箭,他凝神,瞄准十五。 十五根本不理会他。 轰!轰!十五往后一跃。她受到唐门的连环炮攻击,而那连环炮落下的瞬间,整个房顶烟尘四起。 十五折身朝白衣方向跑去。恰此时,头顶出现一个圆球,那独孤镇主一见,手中银箭一松,瞄准球体,顿时,一张网从十五头顶落下。十五手中月光一挥,网被剑气削破。 “哎——”那独孤镇主跺了跺脚,这女人身手太好了。正当他郁闷之际,却突然看到十五身形一歪,跌落在瓦片上。 众人面面 相觑。 独孤镇主一看,方才那被他射中的球内,竟然有丝丝烟尘。 “没有料到这里面放了我唐门的软筋散吧。”一个身着蓝色衣衫的女子走了出来,挑衅地看向独孤镇主,“我看你那什么银箭,也不过尔尔。” “呵呵——”独孤镇主心中非常不爽,“你们用暗器就用暗器吧,还下毒!用暗器偷袭本来就卑鄙,只能说无耻。比起你们来说,我的下流卑鄙无耻真的是尔尔呀!难怪人老珠黄了,都嫁不出去。” 十五也万万没有想到,方才那偷袭之网里面竟然有毒。她撑着剑半跪在房顶上,正欲提气,但是各处经脉都被堵塞了。 那唐门女子被独孤镇主这么一说,顿时苍白了脸。她盯着独孤镇主,眼睛一红,手中飞出一个铁爪,钩向十五。 十五本能地侧身避开那意图钩住自己锁骨的铁爪,但是因为无力,那钩子还是擦过她的头巾。对方用力一扯,十五如雪般的长发瞬间泻落下来。 满头素发在夜色中泛着莹莹光泽,像是白绸镀上了一层月光,有着一种朦胧凄然之美。那女子虽然戴着面纱,但是却露出明亮的双瞳。随着她的喘息,那卷长的睫毛像风雨中挣扎的白蝶。 独孤镇主惊讶地看着十五,“卫霜……”他还没有喊出名字,十五已经抬头递过来一个眼色。 独孤镇主只觉得胸口一阵沉闷。方才他就在想,那老妖婆怎么可能有如此飘逸敏捷的身速,甚至几个起落间他还觉得眼熟,竟然……竟然真的是十五。 然而,七星盟主在此,江湖其他世家也在,十五是不想他被牵连进去。紧紧握着手里的弓,独孤镇主咬牙,没有出声。 此时,又一个黑影掠来。十五本能地抬头,看到月色下那面具时,微微失神,对方已经一下抓住她。 莲绛欲带着十五闯出去,十五手中剑却是一横,落在了他脖子上。 那一刻,两人四目相对,十五唇动了动,“阿初。” 不过一瞬间,两人似有心灵相通,他已经读懂了她的意思。七星盟并不知道卫霜发的存在,若将十五当成角丽姬抓住,那城中守卫必然会松懈。众人的注意力都落在被抓的角丽姬身上时,莲绛就能趁此机会带着阿初他们离开。 她的意思,他当然懂。可是,他怎么放心将她交到众人手里? “相信我。”她眼神坚定地盯着他,用粗哑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说。 莲绛眼神悲痛,身形后掠几步,任由十五手中的剑刺过来。他的确不能暴露身份,不管是为了保证阿初的安全撤离,还是重新将十五救出,他都不能。 “防风。”见月光刺向防风,院中的白衣手指一弹,一片叶子一下击中十五手腕,那月光应声而落。而十五也不堪受力,倒在了房顶上。 莲绛俯身将月光捡起,远处的人都飞奔而至要将十五抓住,一道黄灿灿的身影快速跑来,赶在了众人之前,一下将十五拖了起来。 “哼!”独孤镇主抓住十五的衣领,对着众人挑眉,“刚才若非老子那神出鬼没的一箭,你们以为能抓到这白发老妖婆?” “抓女人,你最积极了。”唐门女子抱着手,冷嘲地看着独孤镇主。 “关你屁事。老妖婆也比你好看。”独孤镇主提着十五的衣服,回头看了一眼莲绛,对方的目光刚好落在他脸上。两人相视一眼,独孤镇主提着十五跳进了院子,来到白衣面前,整了脸色,用恭敬的口吻道:“盟主,怎么处置这个老妖婆?” 虽然被独孤镇主提着,但是对方力道控制得非常好,看似粗鲁,其实是稳住中了软筋散的十五暂时不要倒下。 白衣抿唇,看着十五满头银发。他还没有开口,那唐门女子就嚷起来:“杀了!这女人杀了我们大洲这么多人,不把她抽筋扒皮,难以泄愤。” 她这么一说,其他几个门派争相附和。 “对,杀了这老妖婆!” “为了死去的人报仇。” “不能便宜她就这么死。” 那女子在唐门颇有声望,人称唐四娘,倒不是独孤镇主说的人老珠黄,相反面容姣好,生的一双风流之眼。这女子乃唐老爷的小妾所生,是庶女,她上头有一个姐姐,是大夫人所生的嫡女,被唤为唐三娘。只是,十几年前,据说大夫人“通奸”被抓了个现行,唐老爷一怒之下将大夫人和嫡女唐三娘一起赶出了唐家堡。这本是江湖秘闻,知道的人并不多,那大夫人刚出四川,就被人追杀落入河中淹死,其女唐三娘也不知所踪。 那以后,小妾虽然没有被扶正,但是身份地位早就不同以往,以大夫人自居,而唐四娘在唐门的势力也如日中天。十几年来,两母女凭借手段,在唐门混得风生水起。因此,她才得此特权,代表整个唐门带着最精英的人前来西陵。昨晚被角丽姬杀死之人,其中一个就是她情郎。看到十五被抓,唐四娘恨不得将她生吞 活剥。 “盟主,她不是还有一个同伙吗?我唐门有的是手段,让这个老妖婆说出她那个同伙在何处!”唐四娘走到十五身前,手一伸,欲扯掉十五的面纱,却被独孤镇主一把拦住,她不由厉声,“干什么?” “老妖婆,老妖婆?”独孤镇主冷笑,“人家好歹是北冥的皇后,据说统领了整个北冥,就你,也有资格喊她老妖婆?” “你刚不也这么喊了?” “我喊了吗?”独孤镇主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明明喊的是角皇后。” “你就是喊的老妖婆。”唐四娘愤恨地盯着独孤镇主。 独孤镇主将脸凑到她眼前,“我喊什么,你就跟着喊什么?你这么学我,难道你看上我了?难怪这两日你眼睛就往我身上瞄。我独孤镇主虽然俊美非凡,富可敌国,贪图美色,可是,不是什么货色我都上的。你先照照镜子看自己够不够格,老子选女人挑剔得很!” “你!”唐四娘脸又红又白,手里飞出一根毒针,攻向独孤镇主。 眼见两人就要打起来,白衣沉声道:“住手。” 唐四娘不甘心地收回手,“绝对不要轻易放过这女人。越城一战死了多少人,大家忘记了?三年来她的野心就没有收敛过,让她尝尝我们大洲人的手段,等她招出那同伙,就把她大卸八块。” “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独孤镇主冷笑,“你以为她是谁?一般的犯人?你想用私刑就用私刑?这一次,她来大洲的目的是什么?她带了多少人?为何现在进城的是两个人?其他人呢?难道就不怕是调虎离山之计?你真的相信角丽姬独身到西陵?”说着,他看着唐四娘的目光不由带了几分冷嘲,“唐四小姐,江湖现在谁不知道你带领着唐门来西陵捉拿北冥人?你到处宣扬你来这个地方,就差没有给自己打旗号、发公告了。你真以为北冥人就这么傻,知道西陵凶险,还往陷阱里跑啊?” 他这一说,周围几个门派都不约而同地盯着唐四娘,而唐四娘面色一阵青一阵白。 第31章 执手进退(6) 她的确是爱慕虚荣,这一次又是代表整个唐门,为此,她命手下之人四处放出风声,各种吹嘘,只等真的灭了北冥人,风光回唐门。到时,整个唐家堡,必然是她囊中之物。可她没想到,这不要脸不要皮,也从不给别人脸的独孤镇主就这么把她做的事说破。 本来七星出动是无比机密的事情,这女人太招摇,再加之唐门这些年来在江湖仇人颇多,其中与柳家、沈家就各种瓜葛,众人早看不惯唐门作风,此时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比起唐门来,那独孤镇主虽然财大气粗,可是这些年,与其交好的门派颇多,证明独孤镇主混得很开。 唐四娘咬了咬唇,干脆扭头不再说话。 独孤镇主再次看向白衣。 白衣点点头,“独孤镇主说的没错,这其中必然有许多蹊跷。先将角皇后带去水牢,但也不可怠慢。” 独孤镇主点点头。 白衣对着十五道:“角皇后,北冥人彻底离开大洲之前,要委屈你了。” 白衣年少时期多经磨难,虽沉默不语,却看得通透。早在十五方才逃跑时,他就看出了些许端倪。再者,角丽姬是北冥皇后,其国内形势不明,若真的对角丽姬用刑或者杀了,北冥恼羞成怒,不顾一切复仇,最终受难的还是大洲百姓。这一点,白衣考虑进去了。 十五当然清楚,也更明白自己暂时不会有事。 独孤镇主同其他六个门派的人一同送十五进入西陵府邸的水牢。此时角丽姬被抓,水牢当然会严加防范。为了保证不出差错,七星将同时看守。这样一来,七星精兵全都集中在了水牢。 看着十五被带下去,白衣重重叹了一口气。 虽抓到角丽姬,但还有一个同伙没抓到是大问题,怎么处置角丽姬更是一个大问题。 “防风。”看到旁边的莲绛一直默然立在暗处,白衣不由开口询问,“你气色不对。” 莲绛手里拿着月光,怔怔出神。他脑子里是防风的记忆,少女抱着月光宝剑,立在槐花下,明媚微笑。 “这是……”他沉声道,“这是,胭脂的剑。” 白衣立在院中的消瘦身影微微一颤,清俊的脸顿时苍白。他低头看着莲绛手里的剑,不由伸出手,终究是没有碰到剑。他收回手,转身不忍再看那剑。 “此剑,已经没有主人。”白衣仰头看着天空,许久道,“暂时,你留着吧。”说完,转身离开。 “公子去哪里?” “水牢。” “我与公子同去。” “你?”白衣回头看着莲绛。 “我不会对角丽姬做什么的。” 白衣点点头,莲绛跟随其后。 水牢在西陵府邸最中间,如今角丽姬被抓,几乎三步一个岗卫,守卫森严至极。 独孤镇主从旁边捞了一大捆干的稻草塞到水牢里面,整个人像一只壁虎一样趴在牢门上,一脸狗腿,“角皇后,你看,我们这大洲水牢待遇还不错吧?方才盟主说了不可怠慢,我可是照办了。” 水牢里寒气很重,好在有这几捆干草,十五坐在上面不觉得寒冷。 唐四娘恨角丽姬至极,软筋散分量下得颇大,里面还加了不知道什么毒。十五觉得全身软绵无力,微微刺痛。 她靠在墙上,不敢使用内力,承受着针刺之痛,很快,额头上就起了一层汗。 旁边的独孤镇主一下看出来了。 “角皇后,我叫独孤,大洲独孤世家大名鼎鼎……目前呢,我只有一个大老婆,听说你们北冥的女人都貌美如花,皇后身边可有没有漂亮的小宫女啊?” “死性不改!”旁边的唐四娘受不住独孤镇主对十五的各种殷勤。 “我想讨小老婆,与你何干?” “人家根本不搭理你。” “放心,等我介绍完自己,角皇后说不定都能看上我。我可曾听说过角皇后是九州第一美人儿。” “呵呵……”唐四娘凑过来,压着声音,颇为得意,“你没戏了,我那软筋散里面可加了蚀骨散,现在这个老女人全身就像针刺一样痛。” 独孤镇主眉心一跳,却忍住怒火,摆出少许惊讶的神色,“这么阴缺的事情都能做出来?待会公子要来问话,你最好还是先给她解药,若痛死了,都脱不了手。” “你还真懂得怜香惜玉。”唐四娘甩了甩头发,露出耳朵上一枚珍珠,“这就是解药,但是我不给!放心,痛不死她。谁让她敢动我唐门的人!” “啧啧……”独孤镇主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唐四娘,“都说四川出辣妹,我看,这是出蛇蝎美人儿,有味道。” 见独孤镇主往日高傲的目光终于落在自己身上,唐四娘得意地勾起唇,眼波流转。独孤镇主大名,这大洲,可谓人人皆知。 且不说他是 神箭百年世家,就他那家产还真能富可敌国,唐四娘远在四川就听说过此人,但此人生性风流,喜欢美色,因此,她心中也有算盘。她如今在唐门虽然混得如鱼得水,但是唐老太太却从来不承认她的身份,因为,她是庶女。 因此,她需要更大的靠山,至于这个靠山,她早就敲定在了独孤镇主身上。见面之后,唐四娘发现这个对女人一呼百应的独孤镇主竟然生得一表人才,她暗送秋波多次,奈何独孤镇主竟然不正眼看她。为此,她各种找机会使绊子,博关注。 两人就靠在旁边眉来眼去。唐四娘突然发现一道阴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不由回头,刚好对上了十五冷冽的双瞳。 不知为何,她心中竟然莫名一惧。 “你便是那唐四娘?” “哟,角皇后也听说过我的名字?”唐四娘挑眉笑道。 十五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我只听说过唐三娘。” 唐四娘脸上的笑瞬间如一张摔在地上的面具,慢慢裂成碎片。 她看着十五的眼神,由骇然到害怕。 “盟主。” 恰此时,水牢入口传来侍卫的声音。 唐四娘几乎逃跑似的退开。 白衣看着静静靠在墙上的女子,对着众人道:“你们都退下去吧。” 众人点头,独孤镇主也跟着下去。路过石阶处,唐四娘也不知道是因为真的害怕,还是脚滑,一下倒在独孤镇主怀里。 “四娘,你这是美人投怀?”独孤镇主调笑道。 唐四娘红着脸瞪了他一眼,赶紧将他推开。 待众人都离开之后,水牢里就只剩下了白衣、莲绛、十五三人。 见白衣来,十五正要起身,奈何她周身疼得厉害,起不来。 “盟主,别来无恙。”十五扯出一丝笑。 “角皇后此话说得似乎与在下认识?” 十五止了笑,将目光投向墙上。 “角皇后为何三番五次侵扰我大洲?九州有约定,大洲乃最后的净土,不该你们涉入。” “如果我告诉盟主,此次我来大洲并无野心,您相信吗?” “角皇后,说下去。”白衣负手,静静地听着。 “我这次来,只是为了寻回当年不幸遗失的圣物。前几日已经找回,本欲回去,却不幸走漏风声,于是就被 盟主狙击在此。” “这么说来,是我们阻拦了角皇后?” 十五道:“我的确对大洲没有任何贪图野心,我的人来大洲两个多月,也并未主动伤过任何人。” “那今晚二十四具尸体作何解释?”白衣目光一沉,带着森森冷意。 十五蹙眉,“这件事情,中间有误会。但是,一路上,我们伤在盟主手下的人,却不止这个数。” “角皇后这一次来到大洲,为何孤身来到西陵,其他人呢?” “这个事情说来,只怕盟主不相信。” “角皇后不说,在下如何相信?” 方才在院中,十五已经听出角丽姬还带了一个女人进城。难怪角丽姬会使出这种小手段,必是那人指使。 “如果我说,这一路上,我属下伤亡只剩一人,您相信吗?” 白衣一怔。南岭那边得到的消息就是:两个人出现在了独孤府。 “不信。” “三年前,皇陵结界出现了裂缝,我才能进入大洲天下。但是三年后,结界裂缝在愈合,几日内,就会彻底关闭。”她叹了一口气,“我须带着圣物赶在这之前回到北冥。这裂缝愈合的事情,盟主应该清楚吧。” 白衣点点头。 十五继续道:“当然,大洲天下对我恨之入骨,也可以将我斩杀泄愤。但是……”她顿了顿,眉眼神色睥睨傲然,“我北冥子民一旦知道女皇死于大洲,哪怕是结界愈合,他们都会用尽一切办法攻入大洲。到时候大洲要面对的,可不会只像三年前那样简单了。” “你在威胁我?” “不。我只是说了实话。我只想带着我的人回北冥。”她语气沉静,“盟主不如考虑一下。” 白衣面色阴沉。杀角丽姬可以祭当年死去的亡魂。但后果却谁也不能保证。这在刚才的路上,白衣就思考过。 “若角皇后所说一切属实,那你带着唯一的属下,我亲自护送你们回龙门。”白衣沉声,“但是,如果你有阴谋,休怪我们大洲不敬。” “放心。”十五点点头,“我此时被关入水牢,她知道了一定会来。盟主只需要加紧捉拿她就好。”角丽姬要抓她,如今她落在了水牢,角丽姬岂会放过这个机会? 白衣清俊的脸上露出丝狐疑,转身朝外走。 “公子,我有话想问她。” “嗯?”白衣疑惑地看着莲绛。 “我想知道,当年,她是怎么从胭脂手里夺得月光的。” “嘻嘻。”十五发出一声怪异的笑,“你和胭脂浓很熟?她死之前可留了话,据说要说给她最亲近的人,不如我告诉你她的遗言?” 白衣脸色雪白,目光阴狠地盯着十五,眼中折射出凌厉的杀气,却终是隐忍地别开头。 那一刻,十五动了动嘴型,“今晚。” 莲绛走过去,十五认真道:“她说,她从未伤天下!” 白衣负手,浑身一震,回头盯着十五,“你真杀了她?” “她掉下了悬崖,生死我不知道。” 莲绛在一旁似也极怒,一道掌风从袖中迸出,卷起旁边几捆稻草朝十五砸过去。 因为隔着牢笼,那几捆稻草最后还是落在了地上。 “走。”白衣似一刻也不愿再多留,莲绛静静看了一眼十五,转身跟着出去。 他们刚到转角,十五吃力地挪动着身子靠近稻草,然后从下面摸出了莲绛藏在里面的东西。 屋子里,一个衣不遮体的女人双手被束在床头上,她头发散乱,眼睛被蒙住,一边扭动着身体,一边发出嘤咛的声音,“独孤,独孤镇主,你在哪里……我难受得厉害。” “啊,呸!”独孤镇主一边怒骂一边整理衣服,“你多的是毒药,老子多的是媚药。方才老子说什么了,不是什么女人我都上。还就你这种货色?” 他掂了掂手里那颗珍珠,打开一看,闻了闻,确认是解药之后,他又收起,然后道:“美人儿,我独孤家欠你的啊,为了你,我把色相都出卖了。”说着,他转身走向水牢。 水牢入口守着的正是其他五个门派,看到独孤镇主来,都纷纷露出深长的笑。 “你们笑得太虚伪了。”独孤镇主上前,一把勾住沈大公子的肩膀,“我跟你说,前些日子,我搞了一张药方,一夜七次,保生儿子的。你懂……” 独孤镇主生性风流,这几个门派人人都知他做事不拘礼节,生辰贺礼,一概补肾之物。这几个人早就习惯了他的作风,纷纷笑了起来,打趣他:“独孤兄,你又吹了吧。” “我哪次骗人了?上次送你们家老爷的五石散,懂啊?” 笑声中,一颗珠子滚落到最下方的水牢处。 十五睁开眼看着那珠子,又听到外面的笑 谈声,明了几分。 此时的她全身起了一层薄汗,连衣衫都被因刺痛溢出的冷汗打湿,她唯有靠在墙上,平缓呼吸,不敢用任何力气。 那珠子滚到身前,十五吃力地打开,里面有淡淡的薄荷味道,的确是解药。 她放在鼻间,仰头靠在墙壁上,眯着眼,想起白衣的样子。 那一年依旧是槐花开得最盛的时候,清晨起来,遍地槐花的院子里,那小小茶几上,放着一柄剑,师父早已离开。 她并不知道当年师父为何突然要她出去历练。那决定来得突然,她甚至来不及道别。 之后三年,她和师父失去了所有联系,哪怕问防风,防风也说不知道。 在嫁给秋叶一澈前,她试着给师父送去了一封信,却没想到,几日后师父出现在了京城。 前尘往事纷杂而来,她闭上眼睛,唇边不由凝着一丝苦涩。 再一次相见,却是这个情景。 若是她告知师父自己是胭脂,师父能否放过自己?也许,师父会。 十五自嘲地摇摇头,可她不会。 师父本就对她失望,若再让师父知道,自己亲手养大的徒弟竟然是一个北冥人,他该如何想?更重要的是,他如今是大洲备受尊敬的七星盟主,誓要保卫整个大洲安宁,若让人知道他养出一个北冥人,这事情传出去,只会让清白一生的师父身败名裂。 墙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十五睁开眼,眸子冷冷地看向墙角,手指一点,一缕寒气从指缝间飞出。只听到轻微的啪一声,一条蛇从墙上掉落下来。 那蛇被十五击成两段,掉落在潮湿的角落,可片刻之后,前后两截身体竟然再次动起来,重新长成了两条蛇,从水牢的缝隙里钻了出去。 “来人。”十五大喊了一声。 外间的独孤镇主和几个门派的人赶紧进来,警惕地看着十五。 屋子里明晃晃的灯光下,女子姿态闲散地坐在地上,白发如瀑布般落在肩头。她抬眸,一双瞳孔如暗夜中璀璨的钻石,明亮却让人觉得冰冷。 “方才盟主已经答应,会亲自押解我和同伴。她待会儿来了,还烦请大家不要伤了她。” 她一说,众人纷纷变了脸色,几个跨步出去,守在牢门外。 “这就是你说的办法?几乎所有兵力都集结在了水牢处,别说我们进去收拾那个女人,你能放得进 一只苍蝇吗?”角丽姬颇为怨恨地盯着艳妃。 艳妃拉紧身上的披风,“七星盟和她达成了协议,要亲自送她回昆仑。” “什么?”角丽姬瞪大了眼睛。 “是的。”艳妃点点头。她们原本是想用月光将白衣等人引到十五的客栈,然后将他们人赃俱获,冲突必起。没想到十五竟然带着月光离开,而七星盟对狼叔那群人没有丝毫的疑心。 艳妃眼底闪过一丝怨毒,“不能让她得逞。”她转头看向角丽姬,“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你去引开七星盟,然后唤醒秋叶一澈趁机攻城。”她又低语了几句,顿了顿道:“这样七星盟就会以为他们是同伙。” “你要放火烧民宅?”角丽姬震惊地看着艳妃。 “这还不是为了造成屠城的假象?如此一来,那七星盟当然不会再相信那女人‘路过此地’的说法了。放心。”艳妃森森一笑,“这大冷的天,火必然烧不起来。只是起一点火星,让他们乱一下。” “你最好利索点。”角丽姬飞身上了房顶,手中多出一条乌黑的鞭子,对着下方路过的一个侍卫抽了过去。 纤细的鞭子像蛇一样缠住那侍卫的脖子,角丽姬一拉,顿时鲜血飞溅,一颗头颅就飞上了天空。鲜血涌出的瞬间,她眼底有血红的光。 凡有战鬼家族血统的人,一见到鲜血就会燃烧起来,那是一种本能的意志。 “妖女来了!” 角丽姬身形一闪,就朝南面跑去。她当然不可能深入水牢,白衣就在那儿,她不会去送死。 众人见她明黄色的身影,一起一落,先前见过她妆容的霸刀李管事大喊:“就是她!” 众多人纷纷追去,独孤镇主道:“都去追!” “去追?那水牢怎么办?”柳家的人疑惑地问。 独孤道:“这里三步一个侍卫,苍蝇都飞不进来。我们必须得像先前一样,一起合力,才能擒住另外一个妖女。” 众人迟疑间,唐四娘脸色铁青地走来,愤恨地盯了一眼独孤镇主,“这个水牢,由我来守,她只要敢来,我就能让她生不如死。”说着,她手里多了一对子母爪。 唐家的手段众人又不是没有见过,再者,唐四娘一身杀气地回来,定是那独孤镇主没有“尽善尽力”。 旁人都不想引火烧身,纷纷奔向角丽姬方向。 独孤镇主反应比谁都快,众人一 走,没等那唐四娘的子母爪飞过来,他就消失不见。 唐四娘怨恨地咬了咬牙,一下想起了水牢里的十五,对着自己的属下道:“盯着了,不管里面发生了什么,都不准人进来。”说着,她踩着石头阶梯到了水牢深处。 一进去,她倒是怔了一下,因为牢笼中的女子脸上并没有自己期待的那种痛苦神色。她静静靠在墙上,微合着眼眸,白色的睫毛犹如妖冶的蝴蝶,与一头白发相呼应,呈现一种别致的美。 唐四娘握紧了手里的子母爪。 “唐门以毒和机关闻名,但据说,唐家真正的继承人,用的却是针。”牢笼中的女子突然睁开眼,眸光冰冷地落在唐四娘身上。 唐四娘顿觉浑身冰冷。 十五收回目光,眼眸温柔含笑地看着水牢的墙壁,用回忆的口气道:“我见过那用针的女子。” 第32章 执手进退(7) “她在哪里?”唐四娘厉声质问。 “看样子,你认得她!”十五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唐四娘脸色惨白,“我问你,她在哪里?”唐四娘靠近笼子,掂了掂手里的子母爪,“你最好说,否则,我会让你尝尝百毒钻心之苦。” “你想知道她在哪里?” “说!” 唐四娘手里的爪子一下飞向十五。十五伸手一下扣住,稍微用力,唐四娘整个人都撞在了铁笼上,那力道强得她根本反应不过来,撞上的瞬间,只觉得疼得头晕目眩。耳边传来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可惜,你见不到唐三娘了,因为,你马上就要入炼狱!” 水牢的洞口里突然闪过一道黑影,十五闪身一避,那黑影一下缠住了唐四娘的脖子。 唐四娘呼吸不过,张大了嘴瞪着十五。 十五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条蓝色的蛇。那蛇头成尖锐的三角,眼珠猩红,只见它突然狰狞獠牙,一下钻入了唐四娘的喉咙里。 唐四娘瞬间滚在地上,捂住喉咙发出呜咽惨叫的声音,她的身体因为剧痛也不停地颤抖起来。 咕咕……可怕的蚀骨声音伴着一股腥臭传来,那条蛇一下从唐四娘的心脏钻出来,飞扑向了十五。 蛇扑来的瞬间,十五手指一捏,一下扣住了蛇的七寸。 这种头上开着花的蛇,她方才见过,被她斩成了两段之后,竟然又变成了两条的妖物。 十五脸上没有丝毫惧意,左手手指一下捏住蛇圆滚滚的腹部,指尖一划,破开肚皮,里面竟然滚出一颗还在跳跃的心脏。 十五看向地上的唐四娘。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女子,此时已经是一具尸体,她瞪大着双眼,眼里充满了临死前的痛苦和惧怕,而她的胸口鲜血淋漓,没有了心脏。 十五忍住恶心反胃,直接将整条蛇剖开——这条蛇竟然还有一颗心脏。 待两颗心被挖掉,那条蛇掉落在地上,不一会儿,竟似萎死的蔓藤,开始干枯变小。 十五盯着地上最后变成灰烬的蔓蛇,听到外面一声声惨叫,有几个尸体从石阶上滚了下来。 轰!那尸体突然像炸弹一样爆炸开来。十五措手不及,忙抬起袖子挡在自己的身前,但是因为水牢太狭窄,她虽闪到墙内壁,那炸起来的火舌依然扑到她面前。 水牢里本就有许多干草,方才独孤镇主担心十五受了寒气, 几乎将所有干草都丢了进来。这一瞬间,整个水牢一片火海。 “失火了,失火了!” 西陵府邸的正中间一片火海,瞬间将这个沉寂的夜,照得火光漫天。 艳妃远远地看着那燃烧的火,全身热血沸腾起来。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十五的命!什么凝雪珠,干她屁事! 水牢里全是铁笼铁链子,四周又都是黑色沉沙石,坚固不摧,十五被困在里面插翅难逃,只有等着被活活地烧死。 “哈哈哈……”艳妃看着被火吞噬的西陵府邸,发出疯狂的笑。笑完之后,她突然扭头看向城门处,“莲绛……莲绛。” 角丽姬惧怕那白衣,杀了一个人就疯狂地逃,根本不敢有丝毫的停留。可刚刚跑到城门处,她却看到西陵府邸火光漫天,顿时傻了眼。 刚刚从西陵府邸出来的白衣亦微微蹙眉,冷静吩咐:“都回去救火。” 独孤镇主脸色苍白,转身疯了似的往回奔。 白衣再次朝角丽姬追了过去。 角丽姬大惊,万万没想到白衣还要追来,她心中一急。她如今没有月光,必然不是白衣的对手,心中慌乱,她举起手里的铃铛手链摇了起来。 叮铃铃。叮铃铃。清脆的声音在这个漫天火光、惊声四起的西陵诡异地回荡。 白衣听到这个声音,不由一怔。他站在房顶上凝神盯着角丽姬手中的铃铛,本就无色的脸,在看清那铃铛样子的时候,变得像纸一样苍白,连带神情也跟着恍惚了几分,以至于当南门被撞开的瞬间,他都没有反应过来,而是手掌凌空,一道白芒直攻向角丽姬。 白芒将火红色的西陵上空照得一片刺目雪白。角丽姬眼瞳大睁,感到凌厉杀气劈天盖地而来,她几乎本能地抬起手。 一种难以承受的尖锐疼痛从手腕传来,她根本来不及检查手腕的伤痛,整个人就被那白芒掀飞了起来,然后摔了下去,同时,手链从她手中飞了出去。又是一道白影如惊鸿闪过,角丽姬下坠的时候,忍不住回头。她看见白衣立在方才她站着的地方,神色痛苦,右手紧握放在胸腔,依稀间,似乎看到他握着的,是那两串手链。 噗!周围烟尘四起,角丽姬只觉得五脏六腑瞬间碎裂,血沫不断从她口中溢出,而身下被活活砸出了一个坑。她艰难地睁开眼,见独角兽跟着大军涌进了城,然后将她叼到背上。这时,她才敢低头看自己的手腕,不 由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她手腕竟然白骨尽露,方才戴着铃铛链子的地方,一层肉竟然生生被白衣一招给削掉,狰狞恐怖。 “给我屠城!”她回头盯着带着大军冲进来的秋叶一澈,嘶声大喊,“将这群大洲贱民统统给我斩杀!” 秋叶一澈骑在马上,穿着深蓝色绣流云衣衫,头发凌乱地落在肩头,深邃的脸在火光中闪耀着可怕的杀气。 “听到没有,给我杀!”见他不动,角丽姬又歇斯底里地大喊。 杀气凛冽,秋叶一澈的沥血剑一下架在了角丽姬的脖子上,“我再问一声,胭脂浓在哪里?” “你……你没有……”角丽姬颤声,难以置信地看着秋叶一澈。 秋叶一澈眼底浮起一丝冷笑,目光扫过她血淋淋的手腕,沥血剑顿时在角丽姬脖子上压出一条血痕,“你把她的链子弄丢了?信不信我将你手腕砍下来!说,她到底在哪里?” 角丽姬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她冷眼看着大火漫天的地方,道:“恐怕,她已被烧成灰烬了。” “如果你不想死在大洲,趁混乱之际赶紧离开,回到北冥,永生不得进入大洲。”秋叶一澈收回剑,抄起一张面巾遮住面容,驾马朝西陵府邸而去。 角丽姬大笑,“你去晚了,那女人成灰了。”突然,她深吸了一口气——艳妃为了复仇,直接一把火将十五烧死,那她的凝雪珠哪里来? 看着自己露出白骨的双手,角丽姬抬眼扫过周围,恨不得此时将艳妃抓出来。可眼下她带出的人在七星盟的追杀下,死得差不多了,原本想控制秋叶一澈的计划也泡了汤。几日之后,那结界裂缝要愈合,她若再耽误,怕再也离不开大洲了。 角丽姬不甘地盯着西陵府邸,却听闻一声厉啸,“严守各处的门!”那声音带着绵延的内力穿过云霄,响彻西陵上空。 角丽姬脸色大变,咬牙撕掉自己的外衣,草草包住伤口,驾着独角兽冲向西正门。 几个黑影缓缓奔向西北门。 西北门今晚是白衣盟主的两个贴身侍卫守护,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两个人强打着精神立在古老的钢铁铸造的城门处。旁边也立着其他各门派的巡逻人员,知道这是最关键的几日,大家都不敢怠慢。 整个西陵总共四道门,而面向龙门的西正门和西北门是石铁打造,重近万斤,一道门,需要至少八个人才能推得开。平日几十丈高的 城墙上除了十步一岗的弓箭手,还有分两列站着的各门派精英。 今晚因为妖女被抓,所有的精英都被调回了西陵府邸。因此,今晚只有平日里巡逻的士兵。以防万一,此处还是安排了白衣公子的贴身侍卫看守,但却是这几日来,西陵最为松懈的时候。 莲绛带着狼叔等人到了西北门,蜷缩在莲绛怀里的阿初像熟睡的猫,柔软而温暖,漂亮的睫毛,肉乎乎的脸,精致得如同一个瓷器娃娃。 心中突然一动,他忍不住低头要亲吻孩子的脸颊,却发现自己戴着面具,只得无奈地苦笑。他转身将孩子交给了狼叔,正欲上前,却被人一下拉住了。 “你知道胭脂去了哪里吗?”沐色侧身站着,紫色的眼瞳里没有往日的璀璨绚丽,倒是一种不曾见过的落魄。他似乎受了极其重的伤,面色苍白,连带唇也毫无血色。 莲绛侧首,“她不过是不想见到你罢了。” 沐色颤声,“她真是这样说?” 莲绛回头,盯着沐色,眼里闪过一丝杀气,“是的。这些日子来,你对她做过什么,没有人比你更清楚。” 沐色紫色的眼瞳瞬间失去了光彩。他双手扣在胸前,纤细的手指在不停颤抖。 看着莲绛错身离开的背影,他突然想起什么,一个箭步拉住莲绛的袖子,“你……你不是防风。” 面具下的眼闪过一抹妖冶的碧色,莲绛冷笑,“我的确不是防风。” 沐色脚下一歪,往后退开一步。若非上前将他扶住的绿意,他几乎站不稳。 那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华丽,沐色骇然盯着莲绛的背影,喃喃出声:“莲绛……”他声音很小,到最后一个字,却化成了无奈的苦笑。 他想起在来西陵的路上胭脂置气的情景,想起胭脂不顾风雪从客栈跑去接莲绛的样子。丝丝悲凉游走过全身,最后都涌向心头,合着之前十五的一掌,疼痛瞬间扑压过来,似要将他的心脏碾碎。这种疼痛更甚当年他从厉鬼血池爬出来的时候,他只恨不得将心挖出来,方能解脱。 “公子。”两个疲惫不堪的侍卫见莲绛走过来,忙躬身行礼。 “你们退下去吧。这里由我看守。”莲绛负手立在起了雾霭的夜色中。 “公子,深夜露寒,会伤了身体。属下能坚守,还请公子回去休息。” “下去。”沉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毋庸置疑的凌厉霸气。两个侍卫先是 一愣,随即点头,退了下去。 待两个护卫走远,莲绛手指飞出几道内劲,门前四个巡逻侍卫皆被点了穴。 他回头看向巷子深处,几个鬼狼黑色的身影犹如一阵风一样过来,最后停在莲绛身前。 两个鬼狼屏息取下门中间的横木,其余四人手掌暗使用内力,打算将这门推开。 轰! 轰! 刺耳的爆破声传来,莲绛猛然回头,朝那声音来源看去,只见西陵府邸上空火光滔天。 “失火了!” “公子,失火了。” 两个护卫突然赶回来,朝莲绛喊:“公子,失火……” 他们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注意到那被取下来的横木,顿时大惊。 “推!”莲绛厉声吩咐。 几个鬼狼双手一沉,将所有力气都灌输在了手心,沉喝一声,那门发出沉闷的嘎嘎声。 “公子,你做什么?” 两个护卫瞬间反应过来,一个奔向城门处,欲拦住那被推开一条缝隙的城门。 恰此时,西陵另外一头发出一声轰然巨响,随即,几道红色的烟火从城门方向呼啸上天。 “有人攻入了西陵。” 两个侍卫脸色苍白。这是城门被攻陷的信号。 门太重,莲绛双手亦放在上方,那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一个马车的位置。 “走!”莲绛根本不管那两个侍卫的阻止,厉声对巷子处的狼叔大喊。 狼叔早就在马车上,对着旁边的沐色道:“公子,上车。” “夫人呢?” “夫人说我们先去龙门。” 不等沐色拒绝,狼叔直接将沐色带上了马车,手里的长鞭狠狠一甩,那马发出一声鸣叫,赶着马车朝城门处冲去。 “有人出城!” 两个侍卫终于反应过来,一个人转身飞快跑开,另一个突然放出一道蓝色的烟花。莲绛手中长剑飞出,那放烟花的侍卫应声倒地,顿时咽了气。 狼叔的马车冲出了城门,莲绛站在城门处大声喊:“无论如何要将阿初送回北冥。” “是!”狼叔咬牙,几匹马疯狂地往前奔。 听到声音的阿初,突然掀开马车后帘子,隔着窗户看着莲绛,“叔叔,我娘亲……” 莲绛全身寒冷,看着远处的西陵府邸,合掌抱起地上的横木,用力地卡在了两道巨门之间。短时间以内,这道门没有巡逻军的支援就难以被打开。 “少侠,此处有我们,我们必然候着夫人离开。”方才推门的几个鬼狼持鞭傲然而立。 “很好。” 莲绛点点头,身形如鹰掠起,朝西陵府邸飞去。 夜风呼啸而过,刺骨寒风里带着点点雪花,一抬头,头顶竟然飘起了漫天白雪,可水牢深处的火却越来越大。 红光漫天,将整个暗沉的夜照得通红,白衣苍白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阴沉。 “大火飞雪,妖孽红莲!”这是几日前西岐发来的卦象中出现的八个字。 “去救火!” “救火!”独孤镇主慌乱地大喊。 此时,一道烟花突然从西北门处燃起。 “盟主,有人打开了西北门。” 白衣眼底闪过一丝骇然。 南门刚才被骑兵撞开,按理说不可能这么快攻破西北门。更何况他已经派出了一半的兵力去阻止那路骑兵。如此看来,打开城门的必然是另外一拨人,而那一拨人是先前就在城中的。 白衣浑身冰凉,喃喃出声:“防风?”无数念头一下涌上,他转身,“随我到西北门。” 独孤镇主一看白衣放弃此处要去守城门,一下扑过去,拦住白衣,“盟主,那……女人还在水牢里啊。” 白衣蹙眉看着那红色的火焰,漫天飞雪中,那些火焰竟似盛开的红莲。 “独孤镇主,难道你还没有发现,那是妖女的调虎离山之计。”柳家堡的人道,“将我们引开,放火烧了西陵水牢,等我们回来救火引起混乱,他们趁机攻城。” 独孤镇主面色苍白,喘着气道:“这……这不对!但是北冥皇后在里面,她若死了,大洲也必然不得安宁。” “独孤镇主,你此时千万不要贪恋美色啊。” 另外一人劝解道:“既然她敢放火烧,那女人必然逃了出去。” “不好了,不好了!” 有一个人一下扑了过来,气喘吁吁。 “怎么了?” 来人正是白衣的贴身侍卫。白衣大惊,上前将他拉起来。 “防风……”那人满脸惊骇,“防风公子杀了阿林,他还将城门打开了 ,一辆马车出去了。” “防风……”白衣颤声。刚才无数个猜测的念头都被证实,想到此处,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 “盟主,还有一列全副装甲的骑兵朝府邸赶来!” 房顶上的守卫突然发出求救的声音,院子里的众人陷入了茫然之中。 第33章 执手进退(8) 两道门被打开,那这群北冥人应该马上趁机进城才对啊,怎么会朝七星盟聚集的地方赶来? “难道说真的是来救那妖女的?”有人出声道。 “看样子,她真的在府内。”白衣沉声对侍卫道,“你带人去守住西北门,至少这一批自动送上来的人,不能让他们走了。”说着开始部署。 旁边的独孤镇主一听白衣并没有想着如何扑火去救十五,而是开始布置战局,等待那骑兵自投罗网,忙追问:“公子,为什么不救人?” “独孤镇主,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看看,这火多大,怎么救人?根本无人进得去。那女人真的在里面也只能被烧死。再说,她是北冥皇后又怎样,放火的必然是他们自己人,这叫引火烧身……” “住口!”没等那人说完,独孤镇主扑了过去,一拳头砸在那人脸上。 “都住手!”外面的人要杀进来,里面却先乱了,向来寡言的白衣亦不由开口。 独孤镇主收起拳头,看着滔天的大火,几次想进去,但是火势太大,他根本没法靠近。 恰此时,一道黑影突然飞掠而来。 “盟主,有人。” 守在上方的上百弓箭手齐发,那人手中长剑一挥,数道光影瞬间将箭打了下来,而他本人竟一下跳入了火中。 “防风。”看到那个跳入火中的人影,白衣一下脱口而出,试图去拦,却被突然扑来的火舌逼得往后退。 “盟主,那不是防风大人。”方才那侍卫一下惊醒,将白衣往火后面拉,“他是妖女一伙的。” “我守在这里。”白衣眼底起了杀意,“其余人按布置行事。” 众人纷纷退下去,唯有白衣负手立在院子里,紧紧地盯着水牢处。 热浪涌了过来,十五手中凝着一道道冷气,将那些热浪逼退,可总有尸体从出口的石阶处滚落到下方,然后自爆。十五非常清楚,有人要将她活活困死在水牢中。 若非这水牢乃沉沙石所筑,早就被烧成灰烬,而自己,即便不被烧死,也会被活埋于此。 手中月光带起一道白芒,前方的铁笼被斩断,十五刚冲出几步,门口又滚下一具尸体,再次将她逼到最下面的角落。 渐渐地,她有些吃不消了。若再出不去,她会窒息而死。她靠在滚烫的墙上,艰难地喘息。 “胭脂——” 黑 烟中,一个黑色的人飞奔而来。 “小心脚下的尸体。”十五大喊。 话音刚落,脚下一具尸体果然爆炸开来。随着巨响,那个黑影一下落在了十五面前。 十五慌忙上前将他扶起来,却见他头发散落开来,连带他脸上的面具都裂开了条缝。 “你怎么来了?” 莲绛抬头将十五上下看了又看,连番道:“没事就好。” “你……”十五拉住他的手,“不是让你带着阿初他们去昆仑吗?” “他们已经出城了,我来带你走。”他笑着道,然后弯腰蹲在她身前。 “做什么?” “背你出去。”说完,直接将她背起,又将方才披在身上湿透了的披风递给她,“裹好。” 那披风非常厚,十五裹好后,听到他道:“抱紧。” 于是,她抱紧他脖子,从火中冲了出去。 十五趴在他背上,将头贴着他脖子,能闻到腐烂的气息。但是,他散落在肩头的发丝却带着一股清淡熟悉的莲香。那抱着他脖子的手,亦忍不住捧起他一缕发丝,放在脸上轻轻地碰触。那种如绸缎的丝滑感,让她在火海中颇感安心。 “胭脂。”快到门口时,他步子稍微一顿,“外面很多埋伏。” “我准备好了。”十五一手抱着他的脖子,一手放在腰间,扣住月光。之前莲绛离开,故意将月光给她留了下来。 刚到门口,一道凌厉的杀气逼来,十五将身上的披风甩了出去,莲绛趁机反手将十五抱住,就地一滚。 十五手中月光更是罩起道道光芒,结成一层剑气凝结在她和莲绛周围,因此,那早就等候他们的弓箭还未近身,就被月光的剑气削断。 莲绛就地而起,抓着十五的左手,带着她就跃上了房顶。 十五剑尖一点,借力轻松上去,直接朝西北方向突去。 房顶上埋伏的弓箭手被火海中冲出来的两个人这般精准快速的反应,完全震得惊呆了。 待他们反应过来,十五手里的剑横着一扫,前方埋伏的人如稻草一般,被她强劲的剑气掀翻滚落房顶。 两人一左一右,手中剑同时挥舞起光芒,罩在身侧。 “换身。” 十五侧首看向左边的莲绛,见莲绛眼中有疑惑,她扬起唇笑道:“让你见识一下左手剑。” 莲绛扣着十五的手,用力一拉,十五错身,站在了他左边。 两人依旧十指相扣,没有丝毫松开。不松手,似乎是两人的默契,亦似乎是心灵相通。 十五左手握着月光,右手紧扣莲绛,冲出层层包围。 刚冲出不到二十尺,一个白影闪至身前,立时,一道掌风带着迫人的气势,直接正面而来。 莲绛和十五点足,同时一个后空翻,避开五尺。 白衣负手站在纷飞的大雪中,眯眼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 两人因为刚从火堆里跑出来,发丝乱飞,衣衫上还有被烧焦的痕迹,可却丝毫不见狼狈,反而周身流转着强劲、凛冽、无畏,誓要绝杀一切的强大气场。 白衣目光在两人身上快速闪过,最后落在了十五和莲绛相扣的手上,眼底闪过一抹惊讶。 “你果然不是防风!” 十五一震,感到莲绛握着自己的手更加紧了。 她侧首看着莲绛,那面具裂开了条缝隙,周围火光闪动,能隐隐看到掩藏在下面如雪的肌肤。 她没有问他是谁,而是出自本能,出自潜意识地亦握紧他的手。 白衣目光落在了十五身上,冷笑,“角皇后,这便是你所谓的仅仅路过此处?” 十五看着蔓延的火海,不知该作何解释。 莲绛看着天将明,拉住十五,欲跳下房顶。 “今天,你们谁也走不了!”白衣开口,长袖一甩,一道软剑从他袖中飞出,刺向莲绛,“你将防风送哪里去了?” 那剑快若闪电,还未近身,十五就感到凌厉的剑气似刀刃切割着脸。 她手中月光顿时刺出,一瞬间,两柄剑发出一声脆响,十五和白衣同时后退几步。而方才两剑相交的地方,出现了一条裂缝,整座墙霍然坍塌,烟尘四起。 莲绛拉住十五,纵身奔向另外一边。 刚跑了几步,十五不由颤声,“秋叶一澈。” 莲绛循着她的视线看去,也微微愣住。 西陵府邸的后门处,早就是一片战火,无数骑兵强攻而入。带头那人虽然戴着面纱,手上的剑也裹着一层黑纱,但是扬起的剑气却带着一片绯红。 围攻他的竟然是七星盟的所有精英,他亦多处负伤,却拼命带着人踏着尸体,进入了府邸的内院,朝着十五这边冲过来。 白衣再次出手,十五一把将莲绛推开,转身迎了上去。 两人皆是用剑,白衣身形缥缈,似烟似雾,看不清招式。而十五敏捷灵动,快若闪电,所过之处只能见到一道似有似无的碧影。 白衣的剑如风一样,无处不在,十五手中月光荡起凛冽清辉。她飞快地拆招,也在寻找机会后退。 方才在水牢里,她内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几番下来,她已经显得吃力。 白衣速度越来越快,耳边一阵凉气,一缕银白色的发丝从白衣剑下飞落,十五飞身避开,却不知道脚下竟然早早埋伏了机关。 一直在旁边预防着有人会偷袭十五的莲绛亦顿时大惊,凌厉的剑气如漫天细雨覆向十五。莲绛跨步而上,将十五抱住,从高处跳下,而那个瞬间,他后背空门落在了白衣和弓箭手的视线里。 一直扣在弦上的箭如流星飞出,白衣的剑凝结成一道银色细丝,无所顾忌地攻向莲绛。 十五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箭铺天盖地而来,她咬牙,月光划出一道碧光,艰难地截住了那些箭,却挡不住白衣的剑气。 落地的瞬间,十五感觉到那剑气穿过莲绛身体的同时,亦穿过了自己的肋骨,痛得她浑身一凛。 来不及感到疼痛,一道皮鞭将两人卷起,重重丢在了一匹马上。十五抬头,看见秋叶一澈正盯着自己。 他浴血而来,头发凌乱地披在肩头,双眼血红,看起来比她和莲绛还要狼狈几分。 “走!”他咬牙,用力地拍打着莲绛和十五的马匹。 莲绛抱着十五坐在马上,飞快地冲了出去。 “西北门!”秋叶一澈跟着冲了出去。 厮杀声四起,七星盟的人几乎筑成人墙要将他们拦住。十五感到莲绛像那日风雪里一样,压在自己身上。 她忍不住回头,却看到柳家堡主一道金鞭凌空攻向秋叶一澈。 “秋叶!”十五大喊。 秋叶一澈听到这两个字,瞬间陷入恍惚,怔怔看着十五。 “保护王。” 一旁的侍卫扑了过去,却瞬间被鞭子劈成两半。秋叶一澈滚落在地上,身下的马发出一声嘶鸣,倒地不起。 另外一个侍卫将秋叶一澈带上马,紧跟在十五后面。 嘎吱!远处传来一声轰鸣。 莲绛抬头一看,顿时变了脸色, “门要关上了!” 十五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十几个七星盟侍卫正企图将门合上,而她的鬼狼部下满身都是鲜血,倒下了三个人,还有一个人摇摇欲坠,双手扣住沉重的门,企图用最后一点力量稳住它。 “夫人!”他大喊一声。 一柄长矛从他后背穿过,鲜血跟着滴落,可他依然不肯倒下,手撑着门,目光凝视着龙门、昆仑方向。 十五握着剑的手在发抖。她嘶声一喊,一道剑气从月光中迸出,奈何太远,无法将那持长矛之人斩杀。 门缓缓合上,就在那门被合得只剩下不到一个人身位时,那吱嘎之声突然顿住。 一双莹白如玉的手,分别扣住了两扇门。缝隙后面露出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和一双妖冶的紫瞳。 “沐色!”看着沐色突然出现,十五惊讶出声,“你快走!” 腰间抱着自己的手突然勒紧,十五只感到身子一轻,莲绛带着她飞身而起,还没有落地,载着他们的马,被人劈成两截。 十五惊讶,看到白衣已经追了过来。 门口的侍卫见沐色挡门,有两个人拿着长矛,直接刺向沐色心脏。 十五手中月光往手心一划,那吃血的月光发出莹莹碧光。随着十五的一声暴喝,月光发出一声长啸,如蛟龙破渊,以闪电雷霆之势攻向城门。 鲜血像一匹红绸,在城门下方铺开。 看着城门遍地的尸体,白衣清俊的脸上覆盖了一层霜,他目光落在了十五身上,眼底暗涌着凛冽可怕的杀意。 他握着剑,慢慢地朝城门处的十五逼近。 十五看向杀气腾腾的白衣,眼神沉痛而无奈。 “走!”秋叶一澈道。他们几个都受了伤,若再待下去必然死路一条。 十五被白衣那审视的目光看得脚像灌了铅,竟然难以挪动,而手里的月光似也沉重得要将她拖入地狱。 莲绛拉住她往城门处走。 “拦住妖女!” 也不知道谁开口,众人齐喊。 “杀了妖女!” 众人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在西陵上空回荡。 白衣站定,手中剑一挥,那原本纹丝不动的两扇门再一次发出吱嘎之声。沐色扶住门,目光顿时黯沉。 几个白色的身影从沐色脚边蹿了进来,是四头比人身体还大 的鬼狼。它们用身体顶着门,要将那门推得更开。 城楼上一个黑影趁机落下,凌厉刀锋直接劈下。 “嗷呜!”其中一头狼一跃而出,在那刀落在十五头上的瞬间,咬住那偷袭者的脖子。 砰!一狼一人同时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偷袭者被瞬间咬断脖子,而那鬼狼也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它雪白的身体上有类似马蜂窝的密集血洞,鲜血从毛发中溢出,带着刺鼻的火药味。 “嗷呜——” 十五蹲下身子,手放在鬼狼的身体上,那溢出的鲜血瞬间将她手心染红。 鬼狼发出一声呜咽,另外三匹鬼狼亦呼应地发出声音。 鬼狼的血,像沸腾的水一样烫着十五的手,将十五冰凉的血慢慢灼热。 她安抚着受伤的鬼狼,道:“好,我们都回去。谁也不落下。” “扶着他。”她低声吩咐。 在十五掩护下冲进来的鬼狼,当即化作人形,将受伤的同伴背在背上。 “走。”十五回头看了一眼秋叶一澈,然后拽住莲绛的手。 她一动,城墙上那些弓箭哗啦啦作响,再一次瞄准十五他们。 前方白衣的手一沉,道道波光从他手中的剑荡漾而出。 十五看着白衣周身散发着的杀气,放开了莲绛,低头托着手里的月光,喃喃道:“你若此生要追随于我,那告诉我一声。我将带你回到北冥,永远不会再踏入这大洲一步。若你不肯,我将在此,将你归还于你的主人。” 朴实无华的剑身,突然碧光莹莹,夹带着一声剑鸣。 “好,你也不落下。”十五满意地点点头。 白衣目光森然地盯着十五,“你用我大洲的剑,杀我大洲的子民,你觉得,你今日真的能走掉?” 十五静静地迎上白衣的目光,手指扣住剑尖,月光化成一道碧光,瞬间转入她腰间,消失不见。 远处的人一阵惊愕,而十五身后的鬼狼上前一步,从背后取下一个黑色的包裹。 “夫人。” 十五伸手恭敬接过,取下上面的布条,露出一柄龙骨拐杖。 霎时间,周围传出一声声抽气。 十五握紧龙骨拐杖,目光轻轻扫过众人,声音清朗,“今日,北冥卫霜发借过西陵,如有打搅得罪之处,先行道歉。但是 ……”她声音一顿,“若要拦我者,死!” 龙骨拐杖在风雪中发出淡蓝色的光泽,照亮了十五凌厉的双眼。 既然白衣开口,那么,她在大洲一日,就绝不再用月光来杀大洲一人。 但是,为了保护她的子民——那些日日盼望回归昆仑,回到北冥的子民——她愿以象征着皇族荣耀的龙骨拐杖保护他们的安危,护着她身边生死追随的人,踏上那片将他们驱逐的故土。 十五第一次在意识里接受了自己的血统,坦然且没有任何怨言地承担了那份有些突兀的责任。 “卫霜发?”白衣怔怔地看着一头白发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可很快,他亦被十五眼底那份无畏所惊醒。 “既然要过,那就看卫霜发夫人,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话音一落,高处万箭齐发。 第34章 誓言来生(1) 十五骇然,可她没有退路。她握紧手里的龙骨拐杖,咬牙,试图用仅剩下的内力,将体内蕴藏的灵力瞬间逼到龙骨拐杖上。 一道强劲的力量突然从后背灌入,瞬间唤醒她体内的灵力。随着一声嗡鸣,龙骨拐杖发出一声龙吟,立时,一张黄色的结界从头顶张开,罩住了十五身后的人。 那些飞射而来的箭,像是被施了咒语般定格在空中。 同时,十五感到肩头一沉,一股腐败味道传来。莲绛无力地靠在她身上,手心一直抵着她后背,那热力不断涌入她体内,为她撑起龙骨拐杖凝出的结界。 “天快亮了……”莲绛疲倦地看着白茫茫的东边,“胭脂,我怕我坚持不到天明。” 十五微侧着头,将脸贴着他冰凉的面具,“坚持住!你说了,要和我去龙门,去昆仑。” 之前为了骗住白衣和十五,莲绛将灵力全都封住。方才为了支持十五,他强行唤醒灵力,却瞬间受到了反噬。加之那日月重宫被血蝙蝠反噬,他内伤未愈,早就透支不堪,似随时都要倒下。 “想办法走。”他低声道,“不要和白衣硬拼,你打不过他。” 十五胸口似被万箭穿过。 “不要放弃!你们,我,都要带走。” 莲绛面具下涌出一丝满足的笑,“别逞强,结界坚持不了多久了。” 他贪婪地感受她的温度,然后回头看着旁边的秋叶一澈,最后又落在了护住城门的沐色上。 十五只觉得腰上突然一沉,莲绛用力一推,她一个踉跄,突然落在了秋叶一澈怀里。 莲绛张开双手,一道碧色的火从他身后燃起,形成一道墙,代替了方才龙骨拐杖形成的结界,瞬间拦住了那些扑来的人。 “走!” 白衣见到此墙,当即一震,一剑刺了过来。 他的剑凝着一层白霜,竟瞬间穿过莲绛的碧火。莲绛双手合一,夹住白衣的剑,但是对方杀气太强,带飞起他奔向十五。 “防风!”十五飞快地奔向门口。 沐色一见,牢牢地圈住十五的腰肢,将她拖走。 “放手!”不过一门之隔,看着还在里面的莲绛,十五嘶声大喊。 “关门!”莲绛厉声道。 凌厉的剑气将莲绛带向城门处,莲绛双手合着白衣手中的剑,用自己的后背抵着门缝,“关门。” 听到他声音,还留在里面的两个鬼狼护卫发出一声长啸,一人抵着一道门,慢慢地推动。 嘎吱!听到门合上发出的沉重声音,十五发出一声尖叫,一下推开了沐色,飞奔向城门。 秋叶一澈试图将她拦住,可她就地一滚,避开他的拦截,然后跌跌撞撞地爬起来。 “住手,都给我住手。不要关城门!” “胭脂!”从后面追上来的沐色,手中飞出几道银丝,缠住十五的腰肢。 “不要关上城门。” “胭脂。”沐色再一次抱着她,在她耳边道,“听话,我们走。” 他声音虚弱,却带着撩人的蛊惑,轻轻地传入她耳朵里,她浑身不由一软。 “胭脂,我们离开。”他的声音再次传来。 怀中挣扎的女子,身子渐软,霜白的睫毛也缓缓垂下,似要陷入深睡。 在里面一直竭力拦截白衣的莲绛突然听不到十五的声音,一种不祥之感从心底升起。他顾不得白衣手中的剑,侧身看向外面。只见十尺之外,女子跪在地上,身子往后仰,全身无力地靠在沐色身上,双眼半合。 走吧,胭脂,就这样离开。他心底默默道。 虽然他痛恨沐色对她用这种方式,可他宁愿她就这样被带走。面具下的双瞳泛起凄美潋滟的碧色,将她此时最后的样子刻在眼底。 即将陷入黑暗的十五,依然挣扎着试图抬起眼帘。睫毛闪动,她吃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隔着飞雪,她看到一双缱绻温柔的碧眸,似艳阳下一泓春水。 她垂在身侧的手,突然扣住腰间的银丝,用力一拉。银丝嵌入骨肉的刺痛传来,让她瞬间惊醒。她另外一只手放在脑后,抚着沐色的侧脸,“沐色,放了我。”她声音清冷,却透着坚决。 沐色一惊。他知道十五意识强大,再一次从他的傀儡术里挣脱出来了。 “胭脂,求你了……”沐色跪在她身后哀求道,“我们走吧。” 十五抚摸着他侧脸的手垂下,痛声,“沐色,不要让我恨你。” 沐色浑身颤抖,缓缓支起身子,惊骇地看着十五的侧脸,看着她冷酷无情的眉眼,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 十五推开沐色,从地上爬了起来。 莲绛眼底闪过一丝震惊,碧色的眼瞳里映出那女子踉跄朝他跑来的情景。 失神震惊之间,剑一下从他掌缝间穿过。阴冷寒气从白衣手心传递,沿着那薄软的剑,瞬间凝在了剑尖,形成一点白光,立时飞向冲过来的十五。 这一剑,负载了整个西陵七星盟的绝杀之心。而十五,受此一剑,必死无疑。莲绛脑中一片空白,周身的血突然倒流,瞬间涌上他双瞳,原本潋滟的碧色变得阴森诡异,而他手心亦燃烧出一团红色的火焰,犹如血池中盛开的红莲。 “恶灵!”看着莲绛手里燃烧起的红莲业火,白衣发出一声低呼。 那包裹着剑的火焰,突然变成一张女人狰狞的脸,朝白衣扑了过来。 白衣立时将剑用力一抽,左手横切而出,一道掌风打了过去。 莲绛侧首看了一眼白衣,眼底掠过一丝无畏的冷笑,转身面向城门外,然后扶住两扇门一点点地将门合上。 白衣全身冰凉地站在原地,而碧火结界早就散开。被结界挡住的人不理解白衣为何突然收手,站在最近的柳家堡人眼见莲绛露出了空门,手中金色鞭子瞬间砸了过去。 杀气漫天而来,莲绛正在合门,阻止十五进来,对背后的偷袭全然不知道。 白衣回神,见那金鞭罩向莲绛,倒抽一口凉气,沉声,“碧瞳!”然后徒手接住了柳家堡主的金鞭。可他却无法替莲绛拦截住金光,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强势残忍地落在莲绛后背上。 莲绛几乎被那强大的力量压碎在了城门之上。那力道穿过他身体,连带他脸上的面具都再次裂开一条缝隙。 暗紫色的血从他嘴角溢出,可他仍然没有放弃。 “带她走!”他大声朝秋叶一澈吼道。 十五奔到了城门前,一下跪在了莲绛身前。她双手扣住门,使劲想要将他从里面拽出来,可那门不但没有开,还在继续合上。 “跟我走!”看着他面具下滴落的鲜血,十五无力地跪在门前,双眼含泪地哀求道,“跟我走。” 莲绛看着她眼中滚落的泪水,想腾出一只手替她擦掉。 “你回去吧,去昆仑,阿初他们在那边等你。” “你不是说了要和我一起走?”十五看着他,颤声道,“你说了,要和我去龙门,要和我去昆仑,难道你忘记了?” “对不起。”他虚弱地回答她,“我不能陪你了。” 十五扣住门,“你只要开门,开门我们就能一起走了。和我走吧。” 莲绛看着十五,笑了笑,用虚弱且歉疚的声音道:“我不是防风。”他垂下眼眸,不敢直视她的泪眼,只得低声,“对不起,我骗了你。”这种情形,他只能说出实话,希望她放弃。 十五扣住门的手顿时用力。她看着那面具下藏着的脸,眼底闪过温柔的光芒。她知道他不是防风。早在几天前,她就怀疑了,早在他一步一瘸地跟在马车后面时,她就知道了。 “那你是谁?” “我……”莲绛摇头,“我谁也不是。你我只是无关之人,你走吧。” 背后攻击再次袭来,莲绛一咬牙,用上最后一丝力气要将门彻底合上,可十五却突然伸出手,一下覆盖在了他的面具上。 他抬起眼眸,感到自己的面具正被她取下来。 面具缓缓滑落,露出那光洁秀美的额头和一双胜过女子的黛眉,睫羽下藏着一双碧色的眼瞳,像水一样清澈,像波光一样潋滟,像翠一样浓郁。 漫天飞落的雪在此刻竟似梦境中无数次出现的白色纱帘,而纱帘之后,就藏着这么一双神秘美丽的眼睛。 她手指一松,面具从他脸上彻底滑落。 那一瞬间,十五看到一个人,从墓地里艰难地爬出,跟着漫山的腐尸,戴着玄铁链子慢慢走到一方莲台前。 莲台里,慵懒地靠坐着一个身穿碧色衣衫的绝艳男子。 白纱飞舞,明月高挂,她看到一个青衣少年缓缓推开高大的木门,步履沉静地走来,然后跪下,双手高举头顶,“长生楼,十五,拜见祭司大人。” 哪里管得了漫天烟火,哪里管得了那些喊杀声,她冰凉的手指落在他那美人裂清晰的唇上,痴痴一笑,“莲绛。” 莲绛震惊地看着十五,发现她正痴傻地看着自己,眼眸轻弯,里面闪烁着明媚满足的笑意。 “你……”他哑声,“你记得我?” 十五手指落在他唇角,“你是我的夫君,我怎么会不记得你?” “夫君?”莲绛的碧眸中亦浮起一丝氤氲,他怔怔地看着十五,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十五认真地凝视着他,然后用干净的语声道:“长生楼,十五,拜见祭司大人。” “十五……”莲绛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喘,头颅像被人用锯齿切割般剧痛。 十五笑着道:“莲,跟我走。” 那一声“莲”像一双手 ,轻轻地拂开那要将他吞噬的剧痛。他亦抬眸,痴痴地凝视着她,“得卿所认,此生无憾。”他扬唇,莞尔一笑。 十五一怔,那门轰然一声合上。 “莲!莲……”十五霍然惊醒,跪在门前用力地拍打着那冰凉的铁门。 可此门丝毫不为所动,连带她的哭喊声都被生生阻断,任由她如何歇斯底里,里面都听不到一个字。 “莲,莲……”她一遍遍地呼喊着他的名字,“莲,跟我走!求你,跟我走!” 秋叶一澈看着像疯子一样的十五,终究上前,一下将她抱住。哪知她突地站起来,眼神疯狂,“谁拦我,我就杀谁!” “胭脂!” “我不是胭脂!”她尖叫打断,银色发丝贴着脸颊,摇晃在风雪中,声音却十分坚定,“我叫十五,永远的长生楼,十五!” 远处跪在地上的沐色发出一声无力的笑。 胭脂,她的确不是胭脂了。 秋叶一澈双眼沉痛地看着十五,颤声,“十五……” “我要进去救莲。” “好。”秋叶一澈上前,慢慢靠近十五,然后趁机一下点住她穴道。 早就处在崩溃边缘的她,再也支持不住,倒在了地上。秋叶一澈顺势将她扶住,翻身上了马车。 一辆黑色的马车飞快地前进,所过之处一片尘埃。 车里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长发从榻上垂落。 她缓缓睁开眼睛,双瞳没有丝毫光芒地盯着摇晃的马车顶篷,眼底突然闪过一丝惊悚,却发现自己不能动弹。她发出惊叫:“停车,停车!” 马车里的秋叶一澈听到十五醒了过来,上前将她扶起来。 “秋叶,这是要去哪里?”十五脸色苍白,惊恐地盯着秋叶一澈。 此时她没有戴面纱,面容有着寻常女子没有的冷丽,唯有一头白发,见证了时间的流逝,也见证了他们的曾经。 “马上就要到龙门了。”秋叶一澈看着十五,语声里有着一丝难言的悲伤。 “龙门。”十五抽了一口凉气,“放我下车。我要去救他。” “胭脂!”秋叶一澈赫然打断她,“好不容易才从西陵逃出来,难道你就要这么回去?”说到这里,马车突然停下。他掀开帘子,周围是茫茫黄沙,漫天飞舞。 龙门天气和西陵截然相反 ,此时已经接近夜晚,一轮浅浅的明月挂在天边,照亮了整个荒漠。 十五看着黄沙,一怔,原来他们离开西陵已经快一天了。 上来迎接她的是多日不见的流水。流水看着她,当即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阿初呢?” “睡着了。” 十五坐在马车里,点点头,没有说话,目光看向西陵。 秋叶一澈下车,旁边的随从牵来两匹马,“王,该回去了。” 十五恍然地看着他,才想起他如今是大雍皇帝,本不该出现在此处。 秋叶一澈没有回答,目光始终凝视着十五,道:“胭脂,我能带你去一个地方吗?” 十五点了点头。 她被扶上马,秋叶一澈牵着马,慢慢走在前方。两人绕过龙门客栈,最后落在了一个断垣残壁处。 月光清幽,这一处显得格外荒凉。十五有些茫然,看向秋叶一澈。哪知他抬头看着那断墙,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胭脂,这是我第一次遇到你的地方。” “都过去了。”十五静静地回答。 秋叶一澈心中一痛,点头,“是,的确过去了。”他强扯出一丝笑,侧首看着十五,“元宵,孤的第一个孩子要出生了。” 十五迎着他的目光,前尘往事,如今却已是波澜不惊。 “恭喜你。” “我希望是一个女儿。”他道。 “为什么?”十五开口,瞬间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突兀。 秋叶一澈并没有回答,看了十五许久,忍不住伸手撩起她一缕白发,“这些年,你受苦了。” “不,我很开心。”十五凝视着他手中的银丝,“这一生,我终于找到了莲绛。” 龙门与秋叶一澈相遇,竟然错过莲绛九年。 所以,此时的她,一点都不憎恨八年来棺木中受的苦。若非那样,她如何能遇到如此天下无双的莲绛,如何能生下那么可爱的儿子。 秋叶一澈喉咙渐苦,“胭脂,回北冥吧,再也别踏入大洲了。” “嗯。”十五点点头,可目光却看向西陵。 “你难道还要回西陵?”秋叶一澈震惊地看着十五,“你去救了他,找到他又如何,你始终要离开大洲。而他是南疆祭司,大冥皇帝,一个纯血统的大洲人,他根本不能进入北冥。” 十五抿唇一笑,然后闭上眼睛,遮住眼底的决然,没有回答。 “胭脂……” “不用担心我。”十五朝他笑了笑,“你该起程了,否则你无法赶在元宵之前回到大雍。那是你第一个孩子。” 秋叶一澈欲言又止,“我相信你能分清轻重,不会做傻事。” 十五点点头,秋叶一澈才放下一颗心。 他翻身上马,盯着白发苍苍的女子,“胭脂,再见。” “你忘记了?”十五挑眉,“北冥和大洲,永远不会再见。” 苦涩涌在心头,秋叶一澈点头,“保重!”扬起马鞭,他踏着黄沙飞奔前进,不敢回头。 夜晚阴寒的风像利刃一样割在脸上,秋叶一澈感受着刺骨的痛。 他错过了一个最美好的女子,他欠了她一生,而他无以还报。 他能做的,就是送她到龙门,到他们第一次相识的地方。 “我没有告诉你,为何我想要一个女儿。因为,我将给她取名为胭脂。我将倾尽一切给她自由,给她一切她所期待的幸福。” 十五看着秋叶一澈远远消失的背影,最后一次喊他的名字:“秋叶。” 秋叶,再也不见。 “狼叔!”十五唤了一声,很快,一个男子走了过来,恭敬地立在十五身前。 “即刻带着小公子起程,直奔昆仑。” “夫人不走?”狼叔吃惊地看着十五。 “七星盟必然还会追来,以防万一,我拦后。还有……”她声音透着让人不敢忤逆的睥睨和霸气,“到了昆仑,直接进入皇陵结界。公子等不得。” “是!”狼叔点点头,转身飞快朝客栈飞奔而去。 稍后,流水却抱着阿初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流水眼中含泪,走到十五身前,“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你这一去,不定归期,但是无论陷入什么绝境,你都要想着阿初,一定要活着回来,一定要带着祭司大人一起到北冥。” 十五看着流水,“我一定会带他去!”她不但要救回莲绛,还要带莲绛离开。 流水咬着牙,解开了十五身上的几个穴位。其余几个是被沐色所封,流水没有能力解开。 十五使劲伸手将阿初抱在怀里,低头贴着孩子像极了莲绛的脸。 “娘。”小莲初睁开 了漂亮的眼,目光盈盈地看着十五。 “阿初,你回北冥等我,好不好?” “娘亲要去哪里?”阿初反手抱着十五的脖子,软糯的声音带着几分害怕。 十五取出他脖子里挂着的长命锁,到此时,她才发现这锁上的碧玉,竟然是三年前她滴血为誓的那块。 “我去接你爹爹。” “咦?”小莲初眨了眨眼睛,“去接爹爹做什么?” 十五笑了笑,“去接你爹爹回家。”看着孩子似乎有些茫然,她又笑着补充:“是莲绛。” “好啊。”小莲初开心地拍了拍手,在十五脸上亲了一口,“阿初一定在北冥等娘亲和爹爹回家。” 十五身穿着白色的单衣,一手握着龙骨拐杖,一手负在身后,静静地立在龙门客栈的高楼上。 风拂白发,她的面容在月色下显得更加清冷,目光所盯着的地方,马车早就消失。 她跃下楼,翻身上马,却忍不住看向昆仑方向。 “阿初……等我们回来。”说着,她将龙骨拐杖背在背上,戴好面纱,扬起鞭子策马朝西陵方向奔去。 夜晚的龙门荒漠出奇地冷,夜风夹带着沙砾吹在脸上。身下的马突然发出一声嘶叫,十五用力勒住缰绳,看着对面山丘上,朦胧的月色中,站着的一个模糊的身影。 第35章 誓言来生(2) 夜风凌厉,刮起那人的长发和飞扬的衣襟,因为隔得太远,她无法看清那人的面容。对方一步步走了过来,十五身下的马又发出一声恐慌的嘶鸣,不安地扬起前蹄,险些将十五掀了下来。 她一手勒紧缰绳,一手放在腰间,暗自盯着那走来的人。 随着那人的靠近,对方的容颜也渐渐露了出来。十五眼底有震惊,最终在那人立在她身前时,眼底恢复了冷然。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立在马背上道。 月色从头顶泻落,在她脸上镀出一抹让人心寒的皎洁。 那人紫色的眸子落在她脸上,漂亮的薄唇扬起一抹苦涩的笑,“胭脂,我不会让你过去的。” 十五眼底闪过一丝冷然,“沐色,你非要拦我?” “是!”沐色坚定地说,挡在了十五的马前。 “回昆仑!”十五沉声命令,看了他一眼,掉转马头,驾着马从他身边错身而过。 刚走一步,马再次发出惊叫,整个前半身都扬了起来。十五看着沐色固执地拉住她马的缰绳。 “放手!”她回头盯着他,眼底涌起一丝血丝,“不要拦着我!” “呵呵……”沐色看着十五满是血丝的双眼,“胭脂,你已经疯了……你故作冷静骗得过别人,骗不过我。你将阿初哄回北冥,亦劝我和月夕照顾他,自己却抱着一死的心态重新回到西陵。”他手指紧拽着缰绳不放,“你知道,你救不走莲绛。” “能!”十五咬牙,声音在风中颤抖。 “我不能让你去送死。” “我再说一次,放手!” 没等她说完,沐色突然用力将她一把拽了下来。 在回来时,沐色将她所有穴位都封住,流水只解掉几个,其他的依然被锁住。十五用不上力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拖下来,然后被沐色一下摁在了马背上。 他将她的手扣在背后,紫瞳里涌着骇然,“你之前说的什么?永远离开大洲,不要再管他的事情?!你却为了他一次次地回去。你找到他又如何,你终究要离开大洲,难道带他回北冥?” “是!”手腕处生疼,她双眼布满血丝,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坚决,“我就是要带他走!” “你……”沐色震惊地看着十五,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带他回北冥?” “是!”十五深吸了一口气,“他是阿 初的父亲,他是我丈夫,我曾对他发誓不离不弃,可我却负他多次。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我要带他一起回北冥。” “他是南疆祭司,是大冥的皇帝,他父亲是西岐族长,他能放弃整个大洲,和你去北冥?” “会。”十五坚定地点点头,“因为,他是莲绛。” “呵呵……”沐色发出一串诡异的笑,紫色的眸子闪过妖冶的光,“胭脂,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十五颤抖着身体,一下将沐色推开,转身就要走。沐色上前一把将她拦住。 “今晚,除非我死,我绝对不会让你去找他。” 他从背后抱住她,贴着她耳根,阴森森地道:“当日我答应了你,不杀防风,并不意味着,我不杀莲绛!” 十五浑身一抖,沐色抱住她的手越发收紧,同时,一种压迫强势压来。她动弹不得,目光却依然盯着西陵方向,“除非我死,否则,神也拦不住我。” 是的,她早就疯了。 在莲绛面具落下那一刻,当那门合上的瞬间,她就疯了。 十五内力被封,一时无法冲破开,她低头,狠狠一口咬在他手臂上。 沐色吃痛,十五回身一脚踹向沐色胸口,恰落在他先前的伤口上。 十五趁机又翻身上马,可几条银丝从沐色手中飞出。十五飞快地扣住腰间,月光顺手而出,荡起一道冷澈的光,将那些银丝一一斩断,剑尖一震,瞬间指向沐色,直直地抵着他的心脏。 沐色往前一步,感到胸口一阵温热,他低头,看着鲜艳的血沿着剑尖溢出,瞬间染红了整个衣衫。他抬起头看向马背上的女子。阴冷的风从荒漠中吹过,撩起她凌乱的白发,遮住了她的面容,唯留下血丝密布有些狰狞的双眼。 “沐色!”她握紧月光,厉声大喊,“我对你信任至极,你却利用我的信任,利用我对你没有丝毫防备,对我使用蛊术,强迫我忘记莲绛。”她顿了顿,“沐色,真的不要逼我恨你。” “呵呵呵……”沐色扬起漂亮的脸,看着十五,笑得比方才还阴森诡异,“胭脂,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位置?” “至亲。” “那莲绛呢?” “挚爱!” 沐色恍然,“所以,你根本没有爱过我?既然如此,那为何十二年前,你要千里迢迢来寻我,你要无处不在地保护我,哪怕违背当初你爱过 的秋叶一澈?为什么?” “我……”十五眼神沉痛,“十几年前,我曾遇到一对夫妻,他们授予我许多,并赠予我一支木簪,让我去回楼寻一个胸口有朱砂痣的少年,并护他安危三年。三年之后,是去是留,由我自己决定。”她顿了一下,声音带着几缕颤抖,“可我在龙门遇到了秋叶一澈,然后,我寻错了人。” “所以,你寻的那个人并不是我?”沐色凝视着十五,苦涩地问道。 “我要寻的那个人,是莲绛!他胸口有一粒朱砂痣,但是我找错了人。”十五声音无比痛苦,甚至带着几许悔恨,“我错过了他九年!” “呵呵呵……”沐色突然撕开自己的衣衫,露出被鲜血染红的胸膛,然后用手一摸,擦去肌肤上的鲜血,露出了十五剑尖右侧的一粒鲜红的朱砂痣,“是这粒吗?” 十一年前,秋叶一澈和碧萝要杀沐色,当着十五的面,将沐色胸前的皮肤连带那粒朱砂痣一起挖了下来。可如今,那消失的朱砂痣竟然重新长了回来。 十五一怔,然后点了点头。 “你错以为我是莲绛,暗中保护我。”他吃吃一笑,“之后在睿亲王府你护我,宠我,溺我,那又是为什么?是因为,你发现,我是一只魅吗?” 十五艰难地点了点头。 “呵呵——”沐色长笑一声,“原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同情我、怜悯我。”他纤细宛若女子的手指抵着胸口的那粒朱砂痣,“可是胭脂,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怜悯。你知道我这粒朱砂痣,是为何而来吗?” 十五一愣,握着剑的手一抖,突然想要收回来,可沐色的指尖却一下扣住了剑尖。 “挖掉它,我就让你过!”他命令道,脸上笑容宛如极致绽放的紫罗兰,可那绚丽之下,却藏着肆意之后的颓败。 十五震惊地盯着那朱砂痣,“你不要和我发疯,我没有时间了。” “你就当我疯吧。”他指尖用力,十五顿觉自己的剑像被强大的磁场吸住,丝毫抽不出来,反而还被引导着刺得更深。 “够了!”十五闭上眼睛,大喊一声,手中月光顺着沐色的力道一下刺了过去。 剑穿过骨肉的声音从耳边响起,十五猛地睁开眼,月光已经穿透沐色身体。 他依然站在荒漠中,手捂住胸口,凝着十五,身体一点点地后退,主动从剑上退出。 剑离身的那一瞬间,他身体稍 一歪,依然站住,仰头看着十五吃吃一笑。 “胭脂,一切都清了……”他道,“你走吧。” 十五胸口沉闷,看着天色,转身奔向西陵。 看着女子渐远的身影,直到彻底消失在荒漠上,一直站着的沐色一下跪在地上。 鲜血再也无法遏制地从他胸口涌出,他借着头顶惨淡的月光,移开手,发现那粒朱砂痣已被一剑刺穿,就此消失。 他吃力地抬起眼眸,试图寻找她的身影,可一切都是无望。 “胭脂,你知道……这粒朱砂痣是为何而来吗?你知道藏在这朱砂痣下面的心,又是为何而来吗?当你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时,就凝成了一滴血,落在我胸口上,烙印出一粒朱砂痣,最后变成了一颗心。可这一切,你都不用知道了。一切都清了。” 沐色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地往左边走。一路上,深深浅浅的脚印全都被鲜血染红,天明时分,他再也忍受不了那些蚀骨钻心的痛,倒在荒漠中。 连续狂奔了五个时辰之后,她停在了西陵和龙门荒漠的交界处。身下的马再也走不动,十五翻身下马,拍了拍它的头,然后踩着雪,踉跄着走向西陵。 她身上还有经脉被封住,通红的双眼盯着西陵城,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莲绛,我带你回家。而这个信念像一股强大的无形的力量,让几次要昏倒的她都坚持住。最后,她如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一样,狼狈地站在了西北门前。 城墙上火把闪烁,依稀能看到有人持着长矛巡逻,但是他们并没有发现下面站着的十五。 十五取下后背的龙骨拐杖,仰起头,眯眼看着漫天飞落的雪,任由它们飘落在脸上,冰雪刺骨。那刺骨寒冷进入身体的瞬间,一股强大的气息奔走在她体内。 手中龙骨拐杖往前一挥,白色的光芒破天而出,轰的一声砸在了前方的城门上。沉重古老的门顿时发出一阵轰隆声。 这沉闷的声音似从地狱而来,震得城墙都晃了晃,最上方的几个火把瞬间熄灭,引得巡逻的侍卫面带惧色。他们飞快地趴在城墙上,往下方一看。 旋即,惊慌的声音在西陵上空不停回荡。 “妖女,妖女回来了!” “妖女,妖女回来了!” 经过一天一夜,西陵大火终于扑灭,城中也恢复了安静。 因为西陵府邸被付之一炬,七星盟不得不转到其他地方。 还没有稳定下来,七星盟内部就出现了分裂。首当其冲的,当然是南岭独孤世家。 前晚一战未歇,他就主动提出退出七星盟,但是愿意出资金赞助。 而妖女同伙被困在西北门时,七星发动攻击,盟主白衣突然神志不清似被蛊惑一样,竟保护妖女同伙。 因盟主离城门最近,所以受了重伤,昏迷未醒。最有声望的独孤世家又要退出,西陵当下群龙无首。 “唐家堡主来了。” 在场的人不由一惊,看到一个穿着藏青色衣衫的高大中年男子和一个妆容精致的美妇进来。 那妇人一进来,一下看到放在厅内,烧得看不清样子,只能凭对方脖子上项链辨认出的唐四娘尸体,当即号啕大哭。 “我的女儿啊。”那女人一边哭一边满目含恨地盯着屋子里的人。 一直坐着的独孤镇主揉了揉耳朵,似实在难以忍受,冷笑道:“唐夫人,你这一哭,是不是七星也要跟着你哭啊?” “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就你唐家堡死了人?你看看,我们哪家不是损失惨重。如今盟主都重伤在床,你哭有什么意思。” 除去独孤世家,柳家实力最强,多年来一直和唐门暗中较劲,如今七星盟无首,那唐家堡主突然出现,其目的柳家人也猜了个七八分。听着独孤镇主如此说,马上接口:“我们柳家不管派人还是出资都比唐门多,死伤比你们还惨。若唐夫人要报仇,不如自己带人去吧。反正那妖女刚刚走了才一天,兴许你们现在还能追上。” “盟主虽然受伤,但是七星都在,为何不大家一起合力呢?”唐家堡主冷眼扫过众人,寻了一个位置坐下。 柳家堡的人一听,道:“那妖女狡猾,对付她,只有盟主那样武功高强且心思明锐的人领导才行。” “呵呵……”唐家堡主冷笑,“若这样,那怎么会死这么多人?我女儿怎么会死得这么惨?” 柳家堡的人接话:“唐家堡主这是在质疑盟主的能力了?” “不是质疑。”地上哭号的唐夫人道,“我还听说,盟主还出手救了妖女的同伙?” “唐夫人可听说过一句话,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独孤镇主目光森森地落在唐夫人身上,“盟主没有对之前的行为做出任何解释之前,我们没有权利质疑盟主做的一切。” 唐夫人尖锐的目光落在独孤镇 主身上,心中有恨意,却也不敢冲他吼。 “那同伙还被关着吧?他害得我女儿这么惨,我现在就要去审问他。” “抱歉。”独孤镇主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盟主交代了,目前谁也不能进地牢。” “独孤镇主方才不是说要退出吗?这看守犯人之事,怕不由你管吧。” “哟。”独孤镇主笑了起来,“夫人消息可真灵通,这脚都没有站稳,竟然打探得这么清楚。你们不会跟那群北冥人一样,早就埋伏在西陵城内了吧?” “你!”唐夫人气极。 独孤镇主看她要跳脚,继续道:“我虽然想退出,但是去留也得由盟主白衣决定。因此,只要我在,没有他的命令,谁都不能去看犯人。” “为什么?”唐夫人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我女儿被烧成这样,你们就该严刑逼供……” “够了!”唐家堡主沉声开口,“我们这样坐着不是办法。听说盟主伤得很重,何日醒来还不知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这可是整个天下的耻辱。” “唐堡主有何高见?”柳家堡的人冷笑。 “如果大家不嫌弃,还看得起我唐某,在盟主未醒之前,这截杀妖女替我大洲报仇雪恨之事,就暂时让我接手。” “呵呵呵……”他话还没有说完,一旁的独孤镇主突然笑起来。 其他几个门派更是黑了脸。 “独孤镇主有什么想法?” 独孤镇主弹了弹袖子,起身,“天都要亮了,我只是困乏了,要下去休息。” “报!” 一个急切慌乱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众人一惊,看到巡城侍卫跌跌撞撞地进来。 “怎么回事?”独孤镇主蹙眉质问。 “西北门……西北门……”那侍卫吓得不轻,半天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妖女回来了!” “什么?” 众人震惊地看着地上的侍卫,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妖女回来了。” 那侍卫说完,屋子里的人个个面色苍白。 “不可能。”旁边的独孤镇主终于反应了过来,眼底有几许惊慌。 “是真的!”那侍卫声音依然颤抖,“她现在就在西北门下。”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踏出屋子去确认。 “她……”霸刀世家的李管事擦了擦汗水,“她带了多少人?” 那侍卫一愣,忙道:“就她一个人!” “一个人?” 众人又是一片惊讶。 那侍卫见众人不相信,继续道:“她真的是一个人来的。” 神经紧绷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依然没有人提出要去看看。 唐家堡主不屑地看了一眼众人,发出一声鄙夷的冷笑。 一旁的唐夫人亦冷笑起来,“她就一个人,你们还吓成这个样子。本夫人倒要看看,那妖女到底有什么本事。”说着,看了一眼唐堡主。 唐堡主想趁白衣重伤时在七星盟树立威信,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颇为默契地没有阻止。 柳家堡的人更是道:“既然是一个人,那夫人就给那妖女一点颜色看看吧。” 唐夫人挑眉,直接带人走了出去。唐堡主也跟着走了出去。 众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看好戏的机会,赶紧跟出去。 天刚亮,寒风夹着雪纷扬而下,一行人顶着风雪飞快地赶往西北门,爬到了那几十丈高的城墙上。 “那女人在哪里?”走在最前面的唐夫人厉声质问。 “在下面!”一个守城侍卫指着下方。 唐夫人站在城墙上,巡视了一圈,终于在门前看到一个人。因为太远,天又下着大雪,无法看清那人面容,只看到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盘腿坐在雪地上。 唐夫人扬起嘴角,朝着下方的十五大喊:“你就是那角丽姬?” “她不是角丽姬。”一旁静静凝视着雪中女子的独孤镇主轻声开口。 唐夫人侧首看向他,发现他神色黯然,正欲问,已听到他道:“她是卫霜发。” “管她是何人,”唐夫人从身后取下了唐家独门武器千机匣,转身走向城门,“开城门,我要手刃这杀我女儿的妖女。” “那唐夫人可要小心咯。”独孤镇主拉紧身上的披风,摆出一副此戏必看的期待神色。 他身后其他门派的人也不由得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唐夫人抱着千机匣来到离十五大概二十尺的地方停了下来。天已经亮了,加上两人距离很近,她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样子,眼里是翻腾的惊骇和震惊。 大雪如鹅毛,片片落在那 女子身上,甚至有些凝在了她卷长的睫毛上。她轻合着双眼,眉目透着一股清冷,周身气息安宁,看上去有一种出尘之美。 一想到自己的女儿被烧,死前连心脏都被挖了出来,唐夫人直接扣动扳机。 城楼上方的众人纷纷抽气,见唐夫人占了先机,纷纷替十五抱不平。 “暴雨梨花针?” 银针淬毒,飞驰而去,可地上的女子竟然一动不动。唐夫人心中窃喜,只要中针,瞬间便会暴毙而亡。 十五突然睁开了眼,看向唐夫人。 只是一眼,唐夫人就感到一缕凉气从脚底瞬间蹿入身体。女子张开双臂,宽大的水袖在拦住那些毒针的同时,竟如白鹤上天,整个人一下飘了过来。 “唔!”唐夫人感到一股从未体会过的剧痛从后背传来,有一只冰凉的手掐着自己脖子。她吃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被“钉”在了城门上。 第36章 誓言来生(3)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女人是怎么出手的? 她俯身抓起唐夫人的衣服,像拖一具尸体一样,随手一扔,抬头看向城楼。 “我的人呢?!” 风雪中,白发飞扬、目光冷厉的她,如地狱中走出来的修罗。 周围鸦雀无声,全都惊骇地看着她脚下躺着的唐夫人。 独孤镇主惊骇地看着十五,半晌吐出两个字:“疯了。” 他这一声,如惊雷落地,所有人都惊醒了。 守城的人赶紧将城门合上。 轰隆!城门发出一声巨响。 “妖女!”唐家堡主颤抖地看着地上的女人,可他却没有冲下去试图将唐夫人带回,而是站在高城墙上大喊:“你这妖女,到底要做什么?” “很简单!”十五一挥手里的龙骨拐杖,负手傲然立在雪中,“将我的人送出来!” 唐家堡主咬牙,“妖女,你不要太猖狂了!你现在是一个人,若有本事,你就进城,自己带走!” 十五冷笑,扫过众人,“看样子,你们是不会放人了?” “放人?”唐家堡主道,“我们不但不放人,也不会放过你这凶残的妖女。妖女,你作恶多端,迟早会遭报应。” “报应吗?”十五扬眉笑了起来,她用脚踹了踹地上躺着的唐夫人,“唐堡主,此情此景,难道你不觉得,是你的报应吗?” 唐堡主一愣,城墙上的众人目光纷纷转向他。 “这不是当日你最宠爱的小妾……哦,不。”十五摇摇头,“有资格拿着千机匣的女人,应该是唐家的女主人吧。唐堡主,你的夫人就在这里,你都不下来带她走?将她留在这冰天雪地里,难道你忍心?” 唐堡主脸色苍白。 十五声音陡然一冷,“当年堡主为了这个漂亮的女人,将自己的结发妻子丢在结了薄冰的池子里,连女儿都不放过……” “你这妖女不要造谣,你乱说什么?” “乱说?前天晚上被烧死的是唐四娘,那唐堡主可记得有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子叫作唐三娘?”没等他回答,十五继续道:“堡主应该不记得了,在你的记忆中,她应该也被丢入水中淹死了。” “妖女,妖言惑众!”唐堡主声音急切,呼吸有些沉重,“你不要以为你用这样的方式激我,我们就会将城门打开,放你进来。” 一旁的独孤镇主不由蹙眉——大祸临头了,倒把他们搬出来做挡箭牌,脸皮真厚。 “是吗?”十五点点头,目光再一次扫过众人,“既然如此,那我也把话说开了。此行,我就是来带走我的人,我卫霜发在此立誓,北冥从此不再干扰大洲。但是,如果有人要阻拦,休怪我无情。” “你要硬闯?”在言语和气势上,唐堡主依然强势,不愿意输给十五。 十五目光落在他脸上,“我给你们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之后,我要见到他,否则,我卫霜发第一个拿你唐家堡开刀。刚好,唐三娘做梦都想灭了唐门,若堡主坚持不开,那我倒愿意帮唐三娘实现这个愿望。至于这个唐夫人,就暂时留在我这儿了,但十二时辰之后,她是死是活,都由您唐堡主决定了。” 奄奄一息的唐夫人身体突然抖动,瞪大眼睛看向唐堡主的方向,动了动唇,眼神里满是哀求。 “唐堡主,你夫人在喊你救她呢。”十五声音冷恻恻地传来。 独孤镇主上前,“唐堡主,你不下去救你夫人吗?” 其他门派的人都跟着附和,“唐堡主,你夫人受了很重的伤。” 唐堡主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妖女,我大洲之人怎能受你威胁?为了大洲安宁和平定,我唐家堡绝对不受你所迫!” 那大义凛然的模样让十五觉得好笑。她低头看着地上痛苦的唐夫人,“唐夫人,你当年不惜一切手段要跟这个男人好,看到了吧,在利益和生死面前,他根本不在乎你。” 唐夫人目光含恨地看着高处的唐堡主,可她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冰天雪地的滋味好受吗?”十五冷眼瞧着她。 “妖女,你不要挑拨离间。” “那,十二个时辰后见!还有,若我的人少了一根毫毛,你们所有人都必须给他陪葬。”说完,十五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刀锋一样落在唐堡主身上。 唐堡主被她看得一寒,但一想到大家都在此处,内心又稍感安定,“那就要看你这妖女能否坚持十二个时辰。”唐堡主眯眼,“我实话告诉你,你来之前,我就发出了江湖救急信,十二个时辰之后,这里将变成你的坟墓。”说完,他转身飞快地下了城楼。 看着唐堡主仓促离开的背影,独孤镇主担忧地蹙了蹙眉。 “独孤镇主有什么高见?”柳家的人低声询问道。 “ 我说过,我只负责出钱。”他先前几次袒护十五,其他人也不是傻子,多少会看出来。 “不过,她也不敢进城吧。”柳家的人自言自语道。 一行人默默地回到七星盟暂住的地方,在路上却看到独孤世家的侍卫骑着马飞奔而来。 “镇主。”那侍卫跳下马,朝独孤镇主行了一个礼,压着声音禀报。 见那侍卫行为怪异,众人纷纷盯着独孤镇主,却发现独孤镇主脸色十分难看。 “怎么回事?”柳家的人着急地问。 独孤镇主蹙眉,“有人劫狱,将假防风带走了。” 众人大惊。 独孤镇主飞快赶回地牢,发现地牢里简直就是一个新的屠宰场。 十几名侍卫全都倒在血泊中,胸口被剖开,心脏位置,什么都没有。 因为一直下雪,地窖里比往日更加阴暗潮湿,浑浊的水从石缝里点点滴落,发出清脆的声音,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晰突兀。 啪!声音再次响起,那被吊在墙上的人,终于动了动。藏在发丝下的脸,格外苍白,甚至带着一点不正常的青色。莲绛目光落在脚下,才看到自己双脚悬空,脚下是密密麻麻的小蛇。 有人用链子将他吊在墙上,似乎害怕他逃跑,还故意用特制的白骨钩钩住他。 这种钩子是用墓地里挖出的白骨制成,阴寒至极,专门对付那些法术灵力高强之人。如果没有记错,八年前,他曾用这把钩子将南疆灵力最强大、最阴邪的祭司蓝禾关在了圣湖下的水牢。时过境迁,没想到八年后,自己被人用同样的方式关了起来。 感受到了他的苏醒,白骨钩立马晃了晃,发出感应。一瞬间,他感觉到无数寒气钻入身体,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疼痛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他抿着干裂的唇,额头渗出一层薄汗。 咔嚓!幽暗处传来石门开启的声音。 他微微抬眼,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走了进来,扫了那人一眼,他移开目光。 门口的黑影微微一愣,然后走了进来。 地上游走的蛇见她进来,纷纷绕开,缩到了角落,钻入缝隙消失不见。 她缓缓走到他身前,仰头看着他,然后掀开了自己的帽子,露出一头枯槁的白发和一张长着桃花眼的脸。 “你看到我难道不惊讶?” 墙上的男子不动声色,只是将目光 落在角落,恍似未闻。 女子冷笑,又上前一步,踮起脚,藏在袖下的一只怪异的手扣住他的下颌,眯眼欣赏了起来。 “莲绛啊!”艳妃发出一声冷笑,手指一点点地触摸他的脸。 莲绛偏头,试图避开她的手,可她却已经凑了上来,唇落在他嘴角,“莲绛,看着我。” 莲绛依然未动。 艳妃突然抓着他肩头的白骨钩,用力往下一扯。尖锐的白骨钩再次深入他骨肉,安静的地窖里顿时传来皮肉被撕裂的声音。剧痛让莲绛抽了一口气,可他依然没有哼一声,反倒直接闭上眼睛。 伤口处黑色黏稠的血顺着钩子溢出来,发出一阵阵腐败的恶臭。 看到那乌黑的血,艳妃诡异地笑了起来,“这尸毒已经进入你的血里面了呀。看样子,不过几日,你就要开始腐烂了……”她目光落在这张她看了二十多年,爱了二十多年,如今却恨之入骨的脸上。 “难道你不想知道她的消息?”艳妃凑在他耳边,幽幽开口。 莲绛颤了颤睫毛。 “你以为,她真的能顺利回到北冥?” 身上的链子突然晃动,他赫然睁开眼,盯着艳妃。 见此,艳妃终于放开了莲绛,退开一步,看着莲绛露出满意的笑,“我以为你真不愿意看我呢?”她妖娆一笑,一头白发在灯火下突然流转着水一样的光芒。 莲绛蹙眉,看着她头发瞬间变得乌黑亮丽,犹如一缎黑绸,那张脸也不再是艳妃昔日的脸,而是另外一张妖艳无比的脸,眉眼下还有一朵诡异至极的蓝色花朵,给她的脸平添了一份风情。看到她这个样子,莲绛眼底没有露出丝毫震惊和惊艳,反而有丝嘲讽。 “用蔓蛇花幻化出来的容貌,要么吸食人血,要么吞噬人心,”他摇摇头,“原来,你早就变成了一个怪物。” 艳妃目光一凛,一下冲到莲绛面前,抓着他双肩上的白骨钩,“我变成怪物,还不都是因为你?是你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她歇斯底里地道,面容狰狞。 “是我?”莲绛道。 “难道不是你?”她浑身颤抖,恨不得将他吞噬殆尽,“我爱了你二十多年,守了你二十多年,你却弃我如尘。你若肯爱我,我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看着她疯癫的样子,莲绛冷笑,“我为什么要爱你?” 他声音清冷,带着惯有的慵懒和华 丽,在她听来却是无尽的嘲讽。 为什么要爱你? 艳妃被问得当头一棒。 “我爱你二十年啊……” “若天下的女人都爱我,那我是不是要将她们都爱个遍?”莲绛扬唇一笑,想起十五的样子。他的心很小,小得只放得下一个人。他目光落在艳妃身上,“你知道为何本宫再也不喊你风尽?” “为何?” “你不是。” “我是!”艳妃歇斯底里。 “你不是。风尽是我舅舅。” “那又如何?”她颤抖,“就算风尽活着,他和你也没有血缘关系。而且,就算他活着,哪里会像我一样守在你身边,照顾你一生?”真正的风尽早就死了。 “你顶着风尽的身份,在长生楼和月重宫嚣张多年,还有什么不够?若非你当年是风尽,早在你第一次接近蓝禾时,本宫便杀了你。而不会允许你一次次越轨,不会容忍你挑战本宫的底线。这一切,只是因为你是风尽。你欺骗外公多年,光这一点,本宫也应将你碎尸万段。那时,本宫给过你选择,你可以离开,本宫不会将真相告知外公。可你执意要留下,念在你曾‘安分守己’过,念在安蓝的情分上,本宫满足你提出的一切,甚至给予你艳妃的身份,让你掌控整个后宫。” 艳妃脸色惨白,被莲绛一席话堵得哑言。 “是你太贪了。” “我贪吗?难道你就不贪?我不过是想要属于自己的一切。” 莲绛冷笑一声,眼底露出无尽的厌恶。 艳妃似彻底被激怒,扣住白骨钩,恨不得将他整个锁骨都撕扯下来,“你不会接受我?” 莲绛闭上眼睛。 “好!”她手腕用力,白骨钩和他的骨头摩擦发出咔咔的声响,犹如她此时咬牙切齿的恨声,“既然如此,我得不到,她也别想得到。” 莲绛再一次睁开眼,碧色的眼里折射出狠戾的光,“你说什么?” “呵呵呵……”艳妃扬起唇,发出诡异的笑,“你不知道吧,那女人现在就在西北门!” 莲绛眼底闪过一丝惊愕,难以置信地看着艳妃,“不可能……”沐色和秋叶一澈明明带她走了。几日后结界的缝隙就会合上,阿初是她的生命,她怎么可能会滞留在大洲? “你不相信?” 艳妃从墙上取下了铁链,放下 莲绛,将他安置在一张滚轮木椅上。 石门被打开,里面露出一个升降机关。艳妃推着莲绛进去,机关带着两人往上,最后停在了一个小石屋子里。 艳妃推开一扇窗户,这个地方,恰好能越过西北门城墙,看到外面的茫茫白雪。 “你看到了吗?”艳妃指着城门外。 皑皑白雪中,莲绛看到一个人犹如一座冰雕一样,傲然立于雪中。 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十五。”他颤声,终究念出了这个名字。 艳妃震惊地回头看着莲绛,才发现他眼底露出别样的温柔。她手一横,将窗户关上。 周围一片漆黑,莲绛闭上眼睛,心中默念。 艳妃扳动机关,将莲绛送了下去。 “莲!”站在风雪中,一直在等待的十五突然大喊一声。 她凝目四处望,只看到成千上万支密集的瞄准自己的弓箭,再没有其他人。 她方才分明听到有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来,那一声深切的“十五”,直直落在她胸口上。她不甘地四处寻找,“莲,是不是你?”声音灌入真力,顷刻间在整个西陵回荡。 她在风雪中站了五个时辰。还有七个时辰。她坚定地告诉自己,七个时辰之后,无论如何她都要看到莲绛。 恰此时,城墙上出现了动静。十五凝目一看,几个身着唐门衣衫的家丁架着一个男人走向城墙。 那个男子被捆绑在一根柱子上,头发散乱,但他身上的衣服十五却认得——鬼狼侍卫。 十五瞬间握紧手中的拐杖,咬了咬牙。 这个时候,十五看到唐堡主走了出来。 他刚出来,被人一下拉了回去。他被拽得措手不及,一回头,看到满脸盛怒的独孤镇主。 “唐堡主,你执意要这么做?” “独孤镇主,你说了不再插手的!之前这两个犯人在你手上,可是,你把犯人都弄丢了,还是被我找到。这事情,当然得由我说了算。”唐堡主眼底尽是血丝,“下面那个妖女和我唐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也要让她感受亲近之人死在面前的痛苦。”唐堡主面色狰狞,似已经有点疯癫。 “白衣盟主未醒,我劝你不要去惹她。” “哈哈……”唐堡主压着声音道:“援兵就要来了,她进城,就是死。”说着,他转头对两个家丁道: “抽给她看!” “是!”两个家丁拿起鞭子就要抽那鬼狼侍卫。 “你们住手!”独孤镇主厉声道。 “你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唐堡主轻蔑地看了一眼独孤镇主,转身走向高台,一下夺过鞭子,抽在了那鬼狼身上。 “妖女,你不是很厉害?三个时辰之内,我要把你的人抽成肉沫。”他大喊。 旁边的独孤镇主被人拉到一边,“你劝不住他。”柳家堡的人道。 “简直就是一个疯子!自己女人还躺在下面,却拿一个犯人撒气。”独孤镇主骂道,看了一眼西北门下方,发现十五突然盘腿坐在了地上。 风雪未停,不到一会儿,她整个人都被风雪掩盖,和雪人无异。 那鬼狼侍卫一直咬牙,一声也没有吭。 “怎么会是撒气,他想要将那女人引进来。” 独孤镇主一听,蹙眉看着柳家堡的人,低声道:“卫霜发武功这么高,若真引进来,我们根本不是对手。再说,真正贪生怕死的应该是唐堡主吧,按照他的性格,他断然不会将敌人引进来。” “这两人很反常……” 经人这么一提醒,独孤镇主重新回头看着那唐堡主,发现他脸上有着怪异的狞笑,还有一份阴邪。 “他这样子……有点像中邪了啊。”独孤世家世代在南岭,最靠近南疆,对南疆的神秘巫蛊之术多多少少有些了解。他蹙眉问:“方才他在哪里找到这两个鬼狼的?” “不清楚!”柳家堡主摇头。 “不对。”独孤镇主低喊了一声。 “什么不对?” “没什么。”他不愿多说,只是看着十五。 唐堡主丢下鞭子,“就知道你这妖女虚张声势。”又踹了一脚鬼狼,“都盯着,那妖女要是敢靠近这城门,将她射成马蜂窝。”说着,转身下了城楼。 回到临时府邸,唐家堡主坐在堂内。七星盟的人都坐在里面,没有人吭声。 “怎样?” 一个时辰之后,唐家堡的护卫进来,“那女人还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再盯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两个时辰之后,唐家堡家丁再次禀报,“那女人还在雪地里,没有动。” “哈哈哈……”他红着双眼,“那女人根本不敢 进来,就你们胆小怕事。再将另外一个犯人给我吊在城门上。” “你够了!”独孤镇主拍案而起,“若唐堡主再私下折磨犯人,我定然将此事禀告盟主。” “盟主可醒了?”唐堡主嚣张地坐在位置上。 独孤镇主盯着他,“既然如此,到时候可别怪大家撕破脸皮了。”说着,他拂袖而去。 他转身朝牢狱走去,看到一个鬼狼安然无恙地坐在监狱里,才吐了一口气。 他转身走了出去,刚到门口,看到唐家堡的家丁站在暗处。他走过去,那家丁往后面缩了缩,深深埋着头。 “跟你那中邪的唐堡主说一下,让他小心点儿。”说完,他大摇大摆地离开。可刚走了不到十步,他发现那家丁竟然跟在后面。 “你干什么?” 那家丁一个箭步冲上来,然后将他整个人一下拽进了旁边的房间。 独孤镇主拔出腰间的信号烟花就要扯,那家丁膝盖一顶,直接压住他手腕,疼得他当即跪在地上。 第37章 誓言来生(4) “独孤镇主。”清冷的声音从头上传来,跪在地上的独孤镇主猛地打了个寒战,抬头对上了一双干净清澈的眼和一张绝丽精致的脸。 “你……你……”他盯着眼前的人,“你……你,十五,你怎么进来的?” 十五点点头,“这个西陵不至于拦住我。” “那是几十丈高的城墙啊。”独孤镇主知道十五轻功厉害,但是要在这么多双眼睛下翻越这城墙也太逆天了吧,“你……刚刚不是还在西北门?” “那是一个雪人。”看到独孤镇主一脸迷茫,十五又道,“障眼法。我从西正门进来的。” “你不应该是拿着月光一路血杀过来吗?” 十五有点不想和他说话。这人脑子转得有些不正常。 看到十五抿唇不语,独孤镇主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急得差点跳起来,“他们都要杀你,你怎么就进城了啊?你疯了?那唐老头明显在故意刺激你,让你攻城啊!”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所以我才来。” “你脑子是不是给冻傻了,知道他故意引你来,你还进来。” 十五看了看外面,沉声,“不是他故意引我进来,而是另外一个人要我进来。” “另外?”独孤镇主一头雾水,摆了摆手,“别,我们这里面没有人希望你进来。”这女人如今在大洲就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魔头,谁都不敢主动招惹。 “不是你们,是她。”十五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刚刚去了监狱,莲绛不在,他去哪里了?” 独孤镇主顿时一惊,“果然是他。” 那晚盟主重伤,昏迷前却独独召见他,要他一定要看守狱中犯人,任何人都不得接近。那个时候,他就有些怀疑。 “他人呢?” “这……”独孤镇主正了脸色,“昨晚有人劫狱了。所有监狱里的人都被挖心,他和两个鬼狼侍卫都不见了。今天我们去寻,是唐堡主将你的侍卫寻了回来,至于他……”他摇了摇头,有些担忧地看着十五。 十五静静地看着外面,脸上没有丝毫诧异和震惊,反而陷入一种更深沉的寂静,“她果然还躲在城中。” “她是谁?” “我先问你几个问题。”十五压着声音,“为何现在由唐堡主主事,白衣盟主呢?” “城门关上不久,所有人都攻击那绿眸美人儿, 七星盟主却护住他。众人乱成一团时,城中跑来了一群变异的傀儡,瞬间自爆。”独孤镇主沉声,“盟主和绿眸美人儿都受了重伤,两个人都昏了过去,盟主至今未醒。” “艳妃!”十五咬牙念出这个名字,“你带我去见盟主。” “你……你是不是真的傻了啊!”独孤镇主一下拦在门口,“我不能让你去。他若真醒了,你必死无疑。” “我若不去,他一辈子都醒不来。” “到底什么意思?”独孤镇主脑子一片空白。 “先带我去。”十五沉声。 独孤镇主突然意识到事情应该比想象的严重,不敢怠慢,带着十五朝内院走。 内院守卫森严,都是七星总舵的人,独孤镇主是盟主昏迷前唯一召见的人,因此,很容易带着十五进去。 屋子里有浓烈的草药香,十五让独孤镇主守在屏风处,她独自进去,看见白衣躺在床上,俊秀的脸上还有些伤痕,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清瘦。 十五跪在床边,小心地探着他的脉搏,眉头紧蹙。 “你不会想要救他吧?”立在屏风前的独孤镇主有些好奇地问。 十五没有理会他,端起旁边的药闻了闻,眉头蹙得更深,将药倒在了旁边的盆栽里。 “咦,你这又是要做什么?这是盟主喝的药。” “这是毒药。”十五拔出一枚银针,叹了一口气。 独孤镇主一听,赶紧抓来闻了闻,“没有味道啊,好歹我也懂一点。” 十五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可知道下毒的艳妃是谁?鬼手风尽。” 独孤镇主张大了嘴巴,“她在城内?” 十五凝目看着白衣,替他掖好被,起身,“之前七星盟死的那二十四个人全都是艳妃所为,那傀儡人也是她安排的。” “那女人是个疯子。杀这多人,她到底要干什么?” “报复。”一个人有多爱,就有多恨,这种滋味她体会过。 “那碧眸美人儿?” 十五垂眸,眼底涌出一丝痛苦,“莲绛受了重伤,必然在她手里,怕是……”怕是要遭受艳妃那疯子的各种折磨。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比十五更先到,却对城内事一点都不清楚。 十五凝视着窗外的雪,许久,回头认真地看着独孤镇主,“这一次,怕又要麻烦独 孤镇主了。” 独孤镇主上前,听着十五的安排,可是越听越心惊。到最后,他面色苍白地盯着十五,声音哆嗦,“你……不能这样,你这分明是……” “她能在莲绛身边待了二十多年而不暴露身份,可见她是一个忍耐力和城府深得可怕的人。若我们真的去搜查她,只会打草惊蛇。” “但是,你也不用这样啊?”独孤镇主有些心酸地看着十五。 “只有这样,她才会出现。否则,你把整个西陵夷为平地,她也不会冒头,反而会伺机反咬我们。她是一条毒蛇。”十五笑了笑,安慰独孤镇主:“放心好了,我决定这么做,自然有把握。” “几分?” “你要听实话?” “是。”独孤镇主握紧拳头。 “如果不出意外,至少七分。到时候,就要看独孤镇主的配合了。” 看到十五如此有自信,独孤镇主拍了拍胸脯,“包在我身上。论演戏,我独孤镇主倒不输给别人。只是,什么时候开始?” “不用演戏,真实的。” “好吧,那什么时候开始?” “今晚。” “今晚?会不会太仓促了?” “拖得越久,受苦的则是莲绛。” “那我去准备。” 独孤镇主跨出一步,十五却一下拉住他,“我开一张药方。明日之后,白衣盟主的药,还得劳烦独孤镇主了。” 独孤镇主颇为不满地翻了翻白眼,“没见你对我……哎哎,好吧,真奇怪,盟主可是最想杀你的人呢。”知道十五不会说,他也不再多问,收起药方之后,两人出了门。 蛇像蔓藤一样爬满了整个潮湿的地面,唯有那白骨钩和莲绛身侧,它们不敢靠近,却时不时昂起头,朝莲绛吐出芯子。 莲绛靠在冰冷潮湿的石墙上,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那道石门在安静了快三个时辰之后,终于再次发出声响。 艳妃妖娆地靠在墙上,手里拿着一把刀,挑眉欣赏着他的模样。 “这么疼,都还没有昏过去啊?”她慢慢走了过来,俯身掀开莲绛的衣衫,看着伤口上溢出的乌黑脓血。 莲绛将目光落在一侧,不愿看她。 “呵呵……”艳妃发出一阵笑声,“你是不是凝神想在这里听到西北门的动静?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啊。” 她勾起他一缕青丝把玩起来,“她好像有点坚持不住了,正在雪中打坐。也对,在雪地里快九个时辰了,是人都坚持不住!” 莲绛睫毛微微一颤,抬起碧色的眸子盯着艳妃。 艳妃忍不住得寸进尺地将手落在他的脸上。 莲绛厌恶地蹙了蹙眉。 艳妃露出妩媚的笑,“现在城中戒备,都等着她杀进来呢。你说,她会不会进来?” 莲绛淡淡地道:“不会。” “为什么?” “因为她是十五。” “哈哈哈……”看到莲绛语气这么坚定,艳妃忍不住哈哈大笑,“你就这么肯定?” “依照她的性子,她如要进来,早就进来了。”莲绛扬起唇,噙着一丝冷笑,“天下之大,有什么能拦得住十五?西陵府邸森严,可比得过大冥宫?” 经莲绛这么一说,艳妃笑容一凝。 “她要干什么?”一丝不祥的预感升起——她曾在十五手里吃过多次苦头,那女人诡计多端,而且心思难猜——艳妃心里突然没有了底。 莲绛见艳妃脸上出现了慌乱,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他知道十五一定会进来,而且是会不顾一切地进来。自己拦不住她,能做的就是动摇艳妃的心志。 艳妃目光陡然凌厉,“那女人在故意拖延时间等援兵?”看到莲绛眼底闪过惊愕,艳妃更加确认了这正是十五的想法。 “贱人,还想玩花样。”艳妃声音颤抖,突然掏出那把明晃晃的刀,锋利的刀尖抵着莲绛的脸,“她不进来是吧,我有的是办法让她进来!” “你让唐堡主当着她的面抽打她下属,她都无动于衷,你觉得她还会进来?” 艳妃手腕用力,莲绛的脸上顿时现出一条血丝,“那是她下属!如果被吊在城楼上的人是你呢?你觉得,她会不会进来?” 莲绛狠狠地盯着艳妃。 “当然,我才不会将你就这样挂在城门上。”她眼神疯狂,“我要用你来慢慢折磨她,让她在没有等到援兵之前就崩溃。”她目光落在莲绛的锁骨上,眼底露出一丝狠戾,“如果我将你双手砍下来,你说她还会无动于衷吗?再将你双腿砍下来,你说她还能安然坐在雪地里调息吗?我再剥了你这张脸,你说她还会不会进来?哈哈。莲绛,我早就想好对付她的方法了!她会不得好死。” 刀尖落在他唇边 ,将他干裂的唇染了色泽,那一瞬间,他原本就绝艳的脸陡然生辉,看得艳妃不由一震。她挪开刀尖,捧着他的脸,眼底涌出与方才的阴狠截然相反的温柔和深情,“莲绛,你如果肯陪在我身边,像以前那样,说不定我会大发善心,让她死得痛快一些。” 莲绛眼底涌起一丝厌恶。 “如果你拒绝我!”艳妃挑眉,面容扭曲,“我就会将刚刚所说的一切,全都用在她身上!即便是她死了,我都要鞭笞她的尸体,在你面前将她剁成肉酱,然后喂养我的这些蔓蛇。” “你……”莲绛盯着艳妃。 她突然止住笑声,“你可以考虑两个时辰。”说着,她突然抓起莲绛,将他放在方才那轮椅上,推到了门口,又上了那个机关楼梯。 进去之后,莲绛发现里面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衣衫边角绣着个唐字,莲绛一眼认出那是唐门的标志,再看那人,身形魁梧高大,面容深邃刚毅。和唐四娘有几分相似,应是那唐堡主了。只是,他目光呆滞,双手垂在身侧,看起来十分怪异,一看就知道被艳妃下了惑蛊。 艳妃得意地笑了笑,对唐堡主说:“你现在就想办法打开城门,无论如何要逼她进来。” “是。”唐堡主应了一声,转身走出去。 艳妃拉动机关,将莲绛带到高台上,打开窗户,指着西北方,“你就在这里欣赏那贱人如何死在你面前吧。当然,如果唐堡主没办法把她引进来,那就只有委屈你了!”说完,将扣在莲绛身上的四条链子固定在里面,又检查了一番,她才下楼。 唐堡主回来时,看到独孤镇主一群人正愁眉苦脸地坐在大厅里,见他进来,如见救星一般,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唐堡主,你的人,大概什么时候能进来支援我们?” 唐堡主一愣。那封信虽然发出去了,但是来回好歹要半个月。他正了脸色,“大家为何这么问?” “堡主方才出去时,我们重新讨论了一下,那妖女怕是在拖延时间,等着她的救兵来。” 唐堡主眉心一跳,“这就是我之前担心的,所以我一直在逼那个妖女进来,但是,她没有动静。” “不是还有一个犯人?”柳家堡的人道,“到时候我们稍微打开城门,然后在里面斩杀那犯人。据说他们死后会变成狼,若那妖女不进来,就直接将那狼的皮剥掉!” “你们这也……”独孤镇主站了 起来。 沈家人忙拉住他,“独孤兄,刚刚你也赞同那妖女是在拖延时间等援兵,难道你真要看我们都死在这里?那妖女这么残忍,我们怎么能手软?” “哎!”独孤镇主无奈地叹口气,“那如果妖女还不进来呢?” “哼!”唐堡主道,“我们把西正门打开,柳庄主和沈当家带人反抄,她不进城,我们同样能在城门口将她杀了。我就不信,她能同时以一敌百。再说了,我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他眼底血丝密布,目光疯狂,“我们必须赶在她援兵来之前,将她拿下!” “唐堡主!” 恰此时,一个唐家家丁冲了进来,“我们方才按照你的吩咐,在西北门上稍微撤走了人,那妖女果然站了起来,怕是要行动了。” “她果然坐不住了。”唐堡主看了看其他人,“事情就这么定了,我们按计划行事。”说着,他拿出唐家堡的千机匣飞快地朝西北门赶去。同时,最后一个鬼狼犯人被带了出来。 众人到了城楼,果然看到十五站在风雪中。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唐夫人,盯着上方,“唐堡主,我要的人呢?” “你要的人在这里!”唐堡主将另外一个鬼狼犯人推到城墙上,狞笑,“这里有两个,你要哪一个?” “你!”十五声音陡然拔高,“你最好将他们都放出来!”说着,手一下掐住了唐夫人的脖子,“否则,我现在就将这女人的脖子掐断!唐堡主弃妻女不顾,这要传出去,天下都会耻笑你不是一个男人。” 唐堡主扫了扫旁边,众人暗自点头,示意已经安排好。 “你是不是真如先前所说,只要带走你的人,就不再进犯我大洲?” “是的!”十五目光锐利,“我可以对天发誓,若违背诺言天打雷劈,永生不得轮回。” “好。那我们就做一个交换,然后你滚出大洲。”唐堡主命人将吊在城墙上的犯人放了下来,再回头看了一眼那家丁。 “我们数三声,同时交换人。”唐家家丁道。 “你们最好不要耍什么把戏!”十五白发飞舞,目光凌厉,“否则,我会将你们所有人都碎尸万段。” “三、二、一。” 十五掠身过去,刚接住那两人,却突然听到头顶一声长笑。 “妖女!”头顶唐堡主面容扭曲,手里竟然还提着一个鬼狼侍卫,笑容疯狂,“你要的人其实 在这里!”没等十五反应过来,唐堡主突然松手,那个受了重伤的鬼狼侍卫被丢了下去。 “卑鄙!”十五手中拐杖一挥,借力而起,抱住那鬼狼,带着强大的冲击力,两人都重重砸在地上。 十五被摔得七荤八素,而城楼上传来独孤镇主的一声呵斥,“撒网!” 一张网从天而降,瞬间将十五裹住。 轰!那个女子像折翼的蝶,匍匐在地,长发裹身,极为狼狈。 “抓住了,抓住了!”城楼上有人疯狂地大喊。众人一片欢呼,涌出城门,将地上女子团团围住。 然而,片刻之后,雪地中的女子动了动,竟然缓缓抬起头来。 她衣衫带血,目光疯狂,扫了众人一眼,“你们以为,一张网拦得住我?” 她手中拐杖荡起一道蓝光,裹在她身上的网瞬间被震飞,她厉声,“我本不想杀你们,都是你们找死!”手中的拐杖带着凌厉的蓝光霍然攻向那些唐家家丁,霎时间,漫天飞血。 “唐堡主,怎么办?那妖女,好像都没有受伤!”沈庄主焦急地看着唐堡主。 “呵呵呵……放心好了,她坚持不了多久!”他眼底闪过一丝阴狠。果然,他话一落,众人看到十五动作突然慢了下来,然后拄着拐杖一下跪在雪地上。众人大惊。 十五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唐堡主,“无耻!你下毒!” “哈哈哈……”唐堡主见十五不支,发出得意的笑声,“妖女,我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傀儡炸弹是你的杰作吧?” 十五喘着气,声音在风雪中颤抖,“但是,我不会下毒!” “什么下毒?我只是在你那鬼狼侍卫身上撒了一些蚀骨散而已!”唐堡主笑容越发扭曲,然后猛地扭头看向众人,“这个时候,可是杀妖女最好的机会啊。” 他这一提醒,其他几个门派的人,飞身下了城楼,冲向城门。 十五一边吃力地挥动手里的拐杖,一边后退。 “这妖女坚持不住了,杀了她,不要让她跑了!”唐堡主回头看向旁边的独孤镇主,“独孤兄,这么好的机会你都不把握?你独孤世家死的人也不少呀。” 独孤镇主笑看向唐堡主,“难道唐堡主不也是在等那最后时刻给她致命一击?” 唐堡主一惊,看到独孤镇主勾起嘴角,眼底杀意决绝,然后举起了独孤世家百代相传 的银色弓箭,不紧不慢地瞄准下面的白发女子。 唐堡主最恨十五,当然不会让她死在别人手里,但是他手中千机匣射程比不得那独孤镇主的弓箭。他追到城门口也懒得看旁边的唐夫人。手里的千机匣是他亲自改良、内设带毒的爪子,只要进入十五身体,五脏六腑都可以钩出来。 是时机了! 带着青光的爪子直接奔向那女子心脏,可女子身形突然一闪,避开爪子的瞬间,如闪电掠至他身前。 唐堡主只觉得一阵寒气逼面,然后对上一双如亘古之水般幽深的黑瞳。他一愣,只觉得身下一阵剧痛。 “啊!” 他低头,那飞出去的爪子不知怎的竟然落在了自己胯下,钩住了自己的命根子,温热的鲜血涌出。 “我这一辈子,最恨无情无义的男人!你抛妻弃女,有何资格做男人!”说着,她扣动唐堡主手中千机匣的机关,那钩着唐堡主裤裆的钩子瞬间飞回,那钩子生生从唐堡主裆下扯出一坨血淋淋的肉。 第38章 誓言来生(5) 唐堡主捂住空荡荡的胯下,大脑一片空白地跪在地上。 高楼上方,莲绛怔怔地看着在人群中厮杀的十五,周身冰凉的鲜血在倒涌。 一旁一直抱着手臂默默欣赏的艳妃扬起眉,蹲在莲绛身前,见他碧色的双瞳里此时满是血丝,身体也在不停颤抖,连带那扣住他肩胛的白骨钩都发出低低的声响。 艳妃一惊,突然笑了起来。 “反正我也成了怪物,不如你陪我一起吧。”她森森笑了起来。回头看向十五,只见三道银色的光从独孤镇主手中飞出,她哈的一声笑了起来,“那女人总以为自己是战神,她太高估自己了。我这就去替你收拾那贱人的尸体。”说着,她飞奔下了高台。 三道银光像流星一样飞出去,带起刺目的白芒。莲绛突觉大脑一片空白,然后看到一个面容呆滞青涩的青衣少年手持月光奋力厮杀,穿过人群,奔到自己身前,伸出了手,说:“我带你回去。” 头上红梅似雪,呆滞的脸上有几道划痕,少年擦了擦手心的汗水,然后拉住自己的手。 我在等一个人,披荆斩棘,为我而来。 他看到长安繁华,烟花漫天,寒风凌厉的城墙上,她踮起脚扣住他的后脑,吻住了他的唇。 他看到她默默站在人群中,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 记忆就在此刻,像潮水一样涌向大脑,莲绛坐在轮椅上,眼底的血丝像蔓藤一样爬出他双瞳。随着记忆涌来,他的愤怒,慢慢延伸。 箭似流星直奔向心脏,十五并没有躲避。可就在此时,一道阴寒凌厉的杀气自西面而来,她本能地回头,看到一道红影和一双熟悉的碧眼。 不好!十五大惊失色,手中拐杖本能一挥,拦住了那人的掌风,可自己亦被震得后掠几步,箭错身而过。 看到突来的那个人,下方的人如见救星,可城楼上的独孤镇主却面色骇然。他奔下城楼追到城门处时,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已经交织起来。 看到十五被逼得毫无反击之力,独孤镇主心急如焚。可很快,他也发现十五将机会留给自己,于是再一次手持弓箭,瞄准十五。 十五曾说,七分胜算!另外三分,就是意外。若真如此,那么,他们就要乱中求胜! 看到来人身穿红衣,满头银发,十五很快认出了他是谁。在交手的第二招,她就闭上了眼睛,不看对方那妖冶的碧瞳。 来人正 是莲绛的父亲,颜绯色。 看到十五闭眼而战,颜绯色倒是一惊,没想到对方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竟先防备他的摄魂术! 十三招,十四招…… 十五额头溢出了汗水,防御露出了破绽。颜绯色抓出这机会,手指凝着一道寒气。 寒气飞出的瞬间,三道白光从十五后方奔掠而来,赶在他之前穿过十五的心脏。 白光刺目,旁人几乎看不到这个细小的变化,可他却看清楚了,目光扫去,看到十尺开外,一男子手持银弓立在雪中。 那男子一下冲过来,抓起地上被三箭穿心的女子,然后大喊:“妖女死了,妖女死了。” 颜绯色听到喊声,不由一怔,低头看着地上的女子。 三箭穿心,就算是神,也避不过! 远处众人听到女子死了,仍不敢靠近,反而是将目光求救似的落在颜绯色身上。 他上前,手落在女子脖子上,沉声,“的确是死了。” 众人大松一口气。 “白衣盟主可在?”颜绯色负手立在雪中,淡淡扫过众人。 “盟主重伤还在西陵城内。我们这就带您去。”白衣盟主的贴身护卫上前迎接颜绯色,走到城门口时却忍不住停下来。看着雪地中孤零零躺着的女子,他微微蹙了蹙眉似要说什么,却还是走了。 尸体在谁手里,最后的荣耀就属于谁! 一群人当即争吵,险些打起来了。 “都闭嘴!”独孤镇主冷眼看向众人,“不如这样,尸体暂时带回府邸,最后到底怎么处置,盟主醒了再说!”独孤镇主将十五的尸体抱起来,“到时候,各派派人一起守着尸体。” 回到府邸,独孤镇主将女子尸体放在其中一口棺材内,七星各派出一人看守。 作为大财主的独孤镇主大手笔地出钱犒劳众人,而在西陵城中被恐惧和压抑笼罩的人终于得到了解脱,趁机通宵达旦地庆祝。 深夜,城内依然笙歌一片,连日的大雪也在这欢庆的氛围中停了下来。 看守尸体的七个人围坐在避风处的火堆旁,突见一唐家堡家丁提着篮子和酒走了过来。 “这是几位当家的让小的送来的,大家也辛苦了。”那人说着,打开篮子,从里面拿出几只烧鸡和上好的酒。众人又冷又饿,毫不客气,一边吃一边谈论何时能回家过元宵。 几人吃着,其中一人突然倒地不起,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也跟着昏了过去。 站在旁边的唐家家丁抬起一张阴森森的脸,转身走到院子中央,一掌推开那棺盖。 棺材里躺着一个全身是血,连面容都看不清的女子,而她胸腔被三箭穿心,看起来有些狰狞。 站在棺材前的家丁,脸上露出疯狂且压抑的笑,“呵呵呵呵……你又躺在棺材里了!”手指放在女子冰凉的身体上,摸不到丝毫脉搏,她面目因为激动而有些扭曲,眼底恨意并没有因为十五的死而有丝毫的消弭,“你就这样死了,真可惜!你该死在我手里!” 艳妃抓着十五的衣领,将她整个人都拖了出来,看了看周围,背起来飞快地离开。 潮湿的地窖里,一屋子的蛇几乎同时发出恐惧不安的声音,簌簌地往门口退去。艳妃推门而入时,那些蛇飞快地涌了过来,逃离这个地窖。 她一愣,看向暗处那个人,不由了然地眯了眯眼睛。 “莲绛啊,你的魔性似乎苏醒了啊。” 三年前,莲绛从一个半魔人变成了魔人,但是因为他强大的意念,那魔从未将他反噬或者控制过,反而一直都被他彻底封印在体内。在高台上看着十五被众人群起攻之时,他意念开始动摇,体内的魔趁机苏醒。 看着地上仓皇逃走的蛇,艳妃扛着十五的尸体,缓缓走向吊在墙上那人,柔声喊道:“莲绛,你看,我把谁带来了?”说着,将背上血淋淋的尸体丢在了莲绛脚下。 莲绛缓缓抬起血丝密布的双瞳,那些血丝像蔓藤一样延向眼角,布满了额头,目光落在地上那血淋淋的女子上时,他浑身一颤,身体前倾,企图摆脱扣住自己肩胛骨的白骨钩,将地上的女子抱起来。 可他动弹不得,挣脱不开分毫。那些钩子就像生在了他骨头里,嵌入身体,撕扯着他的肉,伤口处黑色的鲜血溢出,将他原本的衣衫染得看不出色彩。 艳妃似看穿了他的心思,蹲下身子,将十五脸上的面纱揭开,抬头看着莲绛,“看到了?是她!” “呜!”莲绛发出一声呜咽,身上链子哗啦啦作响,其中一条霍然被挣断,他左半边身子斜挂在墙上,想要去抓十五。 “呵呵……”艳妃拽着十五往后一拖,“莲绛,已经晚了!我给了你时间考虑,是你自己不愿意和我一起。这女人死了,你也不能和她一起。”说着,她从地上扯出几条链子,欲将 十五的尸体挂在墙上。 “不要碰她!”莲绛发出一声厉吼,妖异碧瞳中的血丝朝脸上蔓延开去。 迎着莲绛的目光,艳妃挑起下巴,“我不仅要碰她,我还要当着你的面,将这贱人碎尸万段。莲绛,我要你痛苦一辈子!我要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死后还要因你受到凌辱。” 艳妃拖着十五往地窖另一端走去,那一端正是她饲养蔓蛇的地方。 链子哗啦啦作响,声音在阴森黑暗的地窖里不停地回荡。 莲绛一听这个声音,犹如五雷轰顶,记忆不断涌起的头颅再次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鲜血从发丝里溢出,滑过他的眉眼。 他盯着十五被拖走的样子,好似看到了漫天飞舞的亡灵,还有从坟墓中走出的一具具腐尸。其中一具就戴着这样的链子,三步一踉跄,却坚定不移地走到他面前。她说:大人可需要杀人的鬼? 他抬头看着那一轮满月,声线慵懒:既是月圆,那你就叫十五吧。 “十五!” 在这一刻,深埋了三年的记忆,彻底被想起。 原来,这是他的十五。 而他,竟曾经忘记了她,他的妻! “十五!”他抬起左手,抓住右肩的链子,然后用力一扯,链子应声而断,而他整个人也跟着摔在地上。他挣扎着站起来,肩头的白骨钩发出声声低鸣,似要将他整个身体绞碎。他难以坚持地再次倒在地上,纤长的手指扣住粗糙的地面,试图朝十五爬过去。 艳妃不由回头看着满脸血丝的莲绛,仰头大笑,“莲绛,你看看现在的你像什么样子?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贵公子吗?你还是那个统治整个大洲的大冥皇帝吗?你的天下呢?你的自尊呢?” “呵呵呵——”莲绛惨然一笑。 他从未想过要天下,他想要的不过是站在最高处,寻找遗失在茫茫人海中的她。 自尊,早在奢求她有一颗真心时就被他抛弃了。 “放了她!”他再一次开口,声音虚弱,犹如风吹沙,随时都会散开。 艳妃觉得前所未有的快意,她眯眼一笑,“那你求我。” 莲绛忽地抬起头来,碧色双瞳折射出狠戾的光,“我的自尊,她可以任意践踏,但是你,还没有任何资格。”说着,他竟缓缓站起来,双手展开,纤长的手指血丝密布,莹白的指甲竟然变成了诡异的黑色。 脚下的石头发出轻微的震动,石墙也跟着摇晃,远处的蔓蛇发出一声声诡异的嘶叫,直接钻入石头缝隙了。 咔嚓!莲绛肩头的两把白骨钩瞬间裂开,掉落在地上。 艳妃先是一惊,旋即骇然明白,莲绛已经放弃了最后的意念,被体内的魔彻底吞噬了。 接下来,他会召唤忘川河下的亡灵。若没有人控制住他,只懂得血腥和杀戮的魔鬼就会掠杀天下,天下将再一次大乱。 “呵呵呵……” 整个地窖都开始摇晃起来,坚固的沙石竟被莲绛周身散发出的魔气震得裂开了无数条细缝,飞快蔓延龟裂开,一双双白骨手伸了出来。 艳妃明白,一旦演变成功的莲绛将见人杀人,见神杀神。 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十五,又看了看剧烈摇晃的地窖和那些要从忘川河底爬出来的恶灵,艳妃一咬牙,打算抛弃这具尸体,自己先跑为妙。 “贱人!”她转身就跑。 可还没有跨出去,衣服就像被钩住,她低头一看,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 她一愣,以为是莲绛召唤的亡灵爬了出来,忙扯了扯裙子,却见那只手依然死死地揪住自己裙摆。她抬脚就要踹过去,却突然看到一直躺在地上的女子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漆黑的眸子,黑得像斩不开的夜,如锐利刀锋闪射出来的冷光,将她笼罩。那一瞬间,艳妃只觉得脚底发软,一时动弹不得。 “艳妃!”地上的女子霍然开口,声音阴森得似从地狱传来。 “你!”艳妃感到全身开始发麻。她霍然惊醒,“摄魂术!”难怪自己全身无法动弹,原来是中了摄魂术。 十五捂住胸口,踉跄地站起来,可目光却片刻没有离开艳妃。 “贱人,你竟然诈死骗我!” 十五冷笑,“我若不死,你怎么会现身?你对我恨之入骨,必然会来偷我尸体,折磨莲绛……” “你不是被颜绯色那妖孽和独孤镇主同时穿心?怎么没死!”艳妃看着逼近自己的十五,不甘地质问。 “你忘记了?我没有心!”十五扬眉。 “你!”艳妃咬牙切齿。感到十五目光中那种可怕的力量负压而来,几乎瞬间,艳妃感到自己膝盖一阵剧痛,好似马上就要跪在十五脚下。她不由一惊。 “你害怕了吗?”十五冷笑。 “你杀不死我的。我体内有蔓蛇。”艳妃挑眉,毫无惧色地迎着十五的目光,可膝盖骨却一点点地裂开,发出可怕的声音。 “是吗?”十五靠近艳妃,“蔓蛇斩成两段,有的会重新愈合,有的直接变异成两条。而你身体内有蔓蛇王,如果把你斩成两截,你的身体会重新愈合呢,还是会变成两个风尽?”说着,十五的手抚在腰间,月光嗖的一声钻出,漾起一道冷冽的光,照亮了十五的双眼。 艳妃看到她手中的月光,不由大骇,“你不是说了不会在大洲用月光?” “我说的是不用月光杀大洲子民,可没有说不杀怪物。” 艳妃突然看到石屋那头的莲绛,高声大喊:“莲绛成魔了!” 艳妃话刚落,十五就感到地窖里突然涌起可怕的妖气,像一道大浪从身后扑了过来。她自然不肯收回目光,让艳妃从摄魂术里挣脱出来。 这怪物不杀,十五难以泄恨! 那道邪气越来越浓,她后背顿时一紧。 一道影子正慢慢靠近十五,她闻不到一点正常人的气息。 “莲绛。”艳妃眼底亦有几许惊恐。接着,她扯开嗓子大笑,“你杀了我又如何,莲绛已经成魔了!” 丝丝缕缕的邪魔气息像黑烟缭绕而来,像游丝一样缠住十五和艳妃。十五再也控制不住,缓缓回头。 看着眼前这个黑气缠绕,面目全非,只剩下一双妖异碧瞳的男子,十五感觉有一把刀插在胸口,又如重锤落在胸膛,呼吸都滞在了里面。 “莲……”她张开嘴,发出这不清晰的字。 一条蔓藤突然飞了过来,瞬间缠住了十五的脖子。没有等十五反应过来,她便被一下甩在了地上,一口鲜血一下从嘴角涌出。 “唔!”剧痛让十五清醒,她抬起头,看到艳妃袖子里飞出两条蔓蛇缠住自己的脖子,其中一条正狰狞着獠牙,企图钻入她的口腔。 轰隆!头上一块沙石落了下来,刚好砸在艳妃头上,鲜血从她脸上滚落,可她却没有丝毫在意,眼底只有燃烧的恨意,“贱人,我日日都盼着你死在我手里!” 十五欲挣扎起来,艳妃袖子里竟然又钻出同样的蔓蛇,瞬间将十五身体缠住。 而艳妃鲜血淋漓的脸也格外扭曲,她双瞳不似正常人的那种黑色,而是诡异的蓝色,好像她眼底也会钻出两条蛇。 蛇慢慢地收紧,一瞬间,十五觉 得自己如被巨蟒缠身,马上就要窒息而亡。 她周身动弹不得,月光也在方才被偷袭时掉在地上。 “去死吧,贱人!”艳妃疯狂地大喊,“贱人,我要把你的骨肉一点点地吃掉!” 十五看到几步外的莲绛突然站住,阴森妖冶的双瞳在她和艳妃身上来回打量。那森冷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两份是否可取的食物。她突然想起,此时的她和艳妃都满身鲜血。 比起灵魂,鲜血对魔来说更有吸引力。 十五注意到莲绛眼底掠过一丝妖异。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浑身被鲜血染红的十五身上,随即身形一闪,瞬间冲了过来。 莲绛冲过来,竟一手抓着十五,一手揪着艳妃,将两个人一下撕扯开。 那个眼神让十五霎时间明白:在两个“食物”面前,他选择了自己。 数条蔓蛇瞬间被扯断,缠着十五脖子和身体的蛇身,当即掉在地上不停地扭动。 艳妃右手臂里仍然伸出的几条蔓藤死死地缠绕着十五,像是要抓紧这最后的时刻置十五于死地。 莲绛妖瞳一沉,扣住艳妃的右手臂,和方才一样,用力一扯。同时,他将十五摁在了胸前,身体一侧,藏在怀里。 “啊!” 那种如同双臂被生生撕扯掉的痛苦,几乎让艳妃昏厥过去。她整个人也像那些从她身体上被扯断的蔓蛇一样落在地上,痛苦地挣扎扭动,疼得浑身颤抖。 十五也差点因为窒息而昏了过去,好在莲绛的手紧紧地扣住她腰肢,似担心那些蔓蛇又跑来抢他的食物。他的手滑在她大腿上,然后往上一抬,抱着十五离地,而十五也本能地环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像树獭一样挂在他身上,温软的身体贴着他,周身的血腥味更加浓烈。他低下头打量着她,最后目光落在了她嘴角的鲜血上。 他愣了愣,竟伸出舌头轻轻地舔掉她嘴角的血。十五眼角一酸,她不知道她的莲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待他要舔掉她唇角最后一点血沫时,她一下捧着他的脸,吻住了他的唇。 莲绛一怔,被怀里十五的动作给惊住。 就在此时,地窖再也坚持不住,一块块巨石坍塌下来。 地上的艳妃也瞬间惊醒,竟试图站起来,想要冲到石门处。 第39章 誓言来生(6) 十五咬着牙,一下推开莲绛,捡起地上的月光就要追去,可她刚刚追出一步,莲绛却飞快地伸出手一下抓住她的衣衫,十五瞬间一个踉跄匍匐在地上。眼看艳妃就要跑掉,十五手腕用力一挥月光,贴着地面拉出一道剑气。 艳妃只觉得脚下有些冰凉,心中害怕被掩埋,她顾不得那丝沁凉继续往前跑。刚到门口,她突觉不对,一低头,顿时发出一声尖叫。 她的脚不见了,只有一截骨头立在地上!她慌忙回头,看到自己的双脚合着鞋子留在三步开外。 “我的脚,我的脚!”艳妃大叫,转身去抓自己的脚,偏那地方裂开了一条巨大的缝隙,几个恶灵伸出手一下抓走了她的脚。 艳妃差点晕了过去。她回头看向十五,见十五手里的月光泛着刺目碧光。她瞬间像蛇一样往前游走,一下钻过了石门。 十五挣扎着要起来,可身体一轻,竟然被莲绛一下提了起来。 轰!一块巨石砸在了十五刚刚摔倒的地方,稍晚一步,十五就会被那落下的石头砸成肉酱。 周围烟尘四起,沙石掉在两人身上,几乎要迷了眼睛。 十五靠在莲绛怀里,惊魂未定,却又见一块石头落了下来。 “小心!”她大喊,却见他妖媚的手指突然张开。角落里一张披风一下飞过来,盖住她的头,然后他抱着她,向艳妃方才跑的方向奔去。 十五周身被披风罩住,眼前一片黑暗。她只知道抱着她的莲绛在跑,而周围全都是坍塌的声音。 轰!天晃地动,十五只觉得一片晕眩,整个人突然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她吃力地掀开身上的披风,才发现那百丈高的高台全都坍塌了,莲绛则躺在十尺开外。 她顾不得烟尘呛鼻,慌忙爬过去。所幸,那些石头并没有砸到他。 刚靠近的瞬间,他周身黑气盛起,她跪在地上吃力地将他抱在怀里,唤道:“莲。” “十五。” 一个仓皇的声音传来,十五抬头,看到烟尘中,独孤镇主飞快地跑来。在离十五不到三尺的地方,他双腿一软,一下跌跪在地上,抓着十五的袖子,声音都在颤抖,“有怪物,有怪物……”他大口地喘息,几乎语无伦次,目光落在十五怀里,当即发出一声号叫,“鬼啊!”转身就要逃跑。 十五忙抓着他的手,道:“是莲绛。” 看着周身黑气缭绕、一身阴邪的莲绛,独 孤镇主咽了咽口水,“他……他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你替我看着他,再吩咐人去向白衣盟主的客人通报一声,说莲绛在这儿。” “为什么要去找那客人?”独孤镇主哆嗦,“那人全身一股凌厉气息,三十尺开外我看到他就哆嗦。” “他是莲绛的父亲。” 独孤镇主大惊,又看了看没有反应的莲绛,“我在这儿守着,我马上吩咐人去找,但是你要快去解决那个怪物啊!” 十五怔了一下,显然不知道什么东西能将天不怕地不怕的独孤镇主吓成这个样子。 “是一条长着人脸的蛇,在地上飞快地爬!”他颤抖地道,“它爬得飞快,见人嘴里就吐出一条红色的芯子。那芯子长达几尺,像利刃一下钻入人胸口,把心挖出来,瞬间就吞入嘴里吃掉!那怪物都不知道吃了多少人心,我在路上就看到三个被挖心的人!”独孤镇主脸色苍白,“妈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怪物,而且杀不死它!城内还到处都是蛇,那些蛇也吃人心,你砍断了一条,它就变成几条。这里马上就要成为蛇城了。” “艳妃!”十五喘了一口气,看向独孤镇主,“你有药吗?” “什么药?” “你‘强身健体’的药!” 独孤镇主一哆嗦,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递给十五,脸色绯红,“这是秘制的壮那个什么药……” 话没有说完,十五已经抢过来一把全吞了下去。 “喂,整个大洲只有十粒啊,万金难求啊,你你……” “看好莲绛!”十五起身,提着月光冲了出去,身形快如闪电,嗖地一下就不见了。 独孤镇主傻在原地,看着地上的空瓶子,心痛得号啕大哭。 他突然想起莲绛,忙发出了身上的烟花信号。 紫色的烟花瞬间冲上天空,就在这个时候,躺在地上的莲绛突然睁开了双眼,他抬起手臂,下意识地摸向胸前,却摸了一个空,然后僵在那里。 他目光幽幽地落在旁边吓得魂飞魄散的独孤镇主身上。独孤镇主见他碧眸诡异,连滚带爬地往别处跑,“那个,我什么都没有做!” “怪物啊,怪物啊!” “好多蛇!” 全城到处是尖叫声,十五将伤口包扎好,裹着黑色的披风,凝目看向四周,辨听艳妃到底去了哪里。 方才服下的 药带着一股灼热,在她体内冲撞,那力道,排山倒海,势若火山爆发。 风撩起她的长发,她目光突然看向城南处,果然看到暗处一个黑影从地上飘过。再凝神一看,是个长着人身,却像蛇一样在地上爬的人,果然是艳妃。 也许是因为吃了人心,她方才被莲绛扯断的手臂,竟然又长出了几条细小的蔓藤。 她在恢复! 十五一个跨步就追了过去。绝对不能让她活到天亮! 艳妃身体贴着地面飞快地爬行,她长发飞散,幻化的面容妖媚,双瞳猩红,不时地吐出红色的芯子,看起来和一条蛇没有任何区别,但她长着人的脸。 十五悄然跟在后面,前方的艳妃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艳妃很快钻进了一个庭院,十五紧跟其后,随即便听到了婴儿的哭泣声。那声音带着无比的惊慌和嘶哑,听得十五头皮发麻。 “救命啊!” 尖叫传来,一个年轻的女子抱着一个看起来不足月的婴儿踉跄地跑出来,然后摔在了院子里。出于母亲的本能,女子倒地的瞬间,依然紧紧将婴儿藏在怀里。 她身后跟着面目狰狞、目光贪婪的艳妃,嘴里的芯子飞向女子,就要卷走她怀里的婴儿。 “求求你放了我的孩子。” 红色芯子紧紧卷着婴儿,那女子一下跪在地上,双手抱着孩子不肯松手。 比起成人,才出生的婴儿灵气和邪气更重,对艳妃来说,是最大的滋补。 见女子不肯松手,她吐出的红色芯子顶端突然变成蛇头,直接就要钻向婴儿的心脏。 孩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看到这一幕,那女子几乎要昏过去,却在此时看到一道碧光从天而降,瞬间照亮了漆黑的小院,一个黑色的身影手持长剑,飘然落在身前。 那缠着孩子的芯子被剑斩断,可婴儿却因此飞上了天。女子惊叫一声,想要接住空中的孩子,可她早吓得没有力气。原本以为孩子要摔在地上,但那黑色身影顿然一移,稳稳地接住了大哭的婴儿。 艳妃芯子被砍断,嘴里鲜血直流。她瞪大猩红的双眼盯着院中站着的黑衣人,突然发出一声厉叫:“贱人!” 十五抱着婴儿立在院子里,抿唇看着地上的艳妃没有说话。 “贱人,你怎么没有被砸死?” 如今一般的兵器根本伤不了她,可十五手里的 是大洲最负盛名的月光宝剑。更重要的是,此剑被十五带入棺中深埋了八年,已经附着了其他宝剑所没有的灵气。被它所伤,伤口短时间内难以复原。艳妃一边怒骂,嘴里一边涌出鲜血,看起来十分狰狞。 十五将婴儿放在女子怀里,冷冷地看向艳妃道:“你没死,我就不会死。” 艳妃哈哈大笑,“贱人,就凭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想杀我?做你的春秋大梦!”见十五虚弱,艳妃手臂处的几条蔓蛇狰狞着獠牙,直接飞向十五。 十五后退一步,将手中的月光砍出。可艳妃的身子像蛇一样扭动,避开了十五手中的剑,再折身缠住十五的手臂。 那些蛇近身的瞬间,就缠着十五的手臂不放。也不知道方才艳妃到底吃了多少人心,力气比在地窖中还大,那蛇身勒住十五的手臂,几乎要嵌进肉里。 右手的月光发出一声嗡鸣,十五蹙眉,手腕一转,拉出月光,剑气贴着手臂削了过去。那些蛇飞快地闪避,反应慢点的被剑气斩断成几截,掉在地上扭曲一番之后,竟然变成了几条蛇。 立时,整个院子都成了蛇窝。 十五回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妇人,“走!” 那女子抱着孩子踉跄地往外跑,“蛇妖,蛇妖!” 她刚离开,整个院子里的蛇竟然像涨潮般涌了过来,不过瞬间就铺满了院子,将十五包围住。 感受到了危险,碧色的月光震动,发出嗡嗡声响。 恰此时,外面的门突然被轰开。十五回头,看到的竟然是七星盟的人。冲在前面的男子一看地上的蛇,脚一软,就沿着石阶滚了下来,刚好落在蛇圈内。 “啊!” 那些蛇一下涌向了那男子,一声惨叫传来。待那男子从地上爬起来时,竟然只剩下了森森白骨。十五微微蹙起了眉。 “我的这些宠物显然没有吃饱。”艳妃目光落在了十五身上。那些蛇得了命令,再一次朝十五涌过去。 见艳妃如此得意,十五冷笑,“都说蔓蛇是至阴至邪之物,我看也不过如此!这蛇阵虽然困住了我,却也奈何不了我。” 艳妃的笑容沉了下来。 “好,那我就让你见识见识!” 艳妃狞笑一声,猩红的双瞳泛着诡异的光,她仰起头发出一声长啸。那嘴巴突然变得奇大无比,竟然分开成几瓣,和带刺的食人花一模一样,嘴里不停地有黄色的毒汁流出来, 狰狞又恶心。很显然,艳妃为了杀十五,唤醒了体内的蔓蛇。 她像闪电一样扑了过来,还没有靠近,嘴里就喷出一道毒液。十五老远就闻到了那令人作呕的味道,当即捂住嘴。可脚下被蛇缠住,她闪避不开,只得往后一仰,避开毒液。 就在她后仰的瞬间,艳妃那水桶般粗大的尾巴一下砸在了十五握着月光的手臂上。登时,月光飞出了几尺远,刚好插在石墙缝隙里。艳妃更加肆无忌惮,尾巴往后又是一甩,直接缠上十五的腰身,将她紧紧圈住。 一道血盆大口扑了过来,那锯齿一样的牙齿直接咬向十五的头颅。 十五目光凌厉,猛地抬起头,双手一下扣住了艳妃比盆还大的嘴巴。 艳妃显然没有想到,内力衰竭的十五竟然还有如此大的力气。远远听到有脚步声和马蹄声朝这边来,艳妃干脆将十五卷起来,欲将她狠狠甩到墙上。 十五眼底闪过一丝冷笑,她等的就是这一刻。在离地的瞬间,她翻身骑在了艳妃背上。 一人一蛇纠缠在一起,十五用尽所有内力带着艳妃一起撞向那石墙。 “起!” 墙上的月光得到命令,再一次发出一道碧芒,凝成一张结界,将十五包围住。 墙轰然倒塌,石头全部落在了十五和艳妃身上。结界替十五挡住了大半伤害,而变成巨大蛇身的艳妃,因为身体太过庞大,撞击受到的伤自然也更重。 十五顾不得头晕目眩和嘴角涌出的鲜血,从石头里爬出来,又见艳妃就在身下,她揪住艳妃的头发将她拽了起来。艳妃的尾巴再一次挥了过来,十五眼底折射出凌厉的光。地上的月光感受到了主人胸中的愤怒和杀气,霍然飞起,落在了十五手心。 天空一道闪电划过,十五高举起剑,一下刺中了蛇尾。她双手紧握剑柄,大喝一声,那月光就像一把锯齿一样,开始往上破开。 蛇身受到重创,艳妃连声惊叫,用力扭动,那锋利的剑刃一下将她切断。她拖着上半身想要逃跑,十五扑过去,一下揪住了她头发,将她直接摁在了石沙之中。 “我发过誓,不会让你活到天明!” 艳妃突然张开嘴,吐出一条蛇。可这一次十五早有准备,在那蛇飞出来的瞬间,她捡起地上一块石头,狠狠塞在了艳妃嘴里,将其堵住。 艳妃丝毫没有放弃,双臂和腰肢竟然又长出无数条类似根须的蛇出来。 “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十五冷笑地看着地上的艳妃,“你是不是真以为我杀不死你!” 艳妃目露凶光,牙齿突然用力,那石头竟然被她咬碎。 “贱人,你把我碎尸万段了,我同样能找你复仇!” “你确定你有复仇的机会?” 十五扬起唇,目光冷厉,她一手揪着艳妃的头发,一手突然举起。 艳妃看着十五曲起的五指,突然瞪大了眼睛,发出一声号叫。 十五手指落下,扣在了艳妃胸腔。她纤细的五指此时就像五把利刃一样,穿过艳妃的皮肉,一点点深入她胸膛。 艳妃躺在地上连声抽气。 “唔!” 十五的手一下揪住了艳妃的心脏。 “蔓蛇王寄住在心脏里,若没有了心脏,你不仅是一个怪物,还是一个废物。”十五手指猛地用力。 艳妃乞求:“十五,我错了,求你放过我!求求你!” “放过你?”十五摇头冷笑,“三年前,在闽江,你可想过要放过我和阿初?那个时候,你可想过有今日!”声音骤然一冷,手猛地用力拔出,艳妃那颗心脏就这样被十五活生生地挖了出来。 “啊!”艳妃全身颤抖,眼瞳放大,看着自己的心脏在十五手心里扑扑直跳。心脏里面盘踞着一条泛着蓝光的蛇。 想起它曾经入住过莲绛的身体,十五全身恶寒,手指用力将那心脏捏碎,顺势将那条蔓蛇也活活地捏死。这种阴邪之物,就该从世界上彻底消失! 蔓蛇从体内被挖出来,艳妃那一头黑发瞬间变白,而原本幻化出来的一张脸也慢慢消失,只剩下一张血淋淋的面孔。 她躺在地上喘着气,胸口鲜血直涌,可却没有马上死,不甘而绝望地看着那蔓蛇被十五捏死。 “我的蛇,我的蛇!” 十五满身鲜血地立在艳妃上方看着她,吐出一口气。 她抬头看向东边,一缕白雾恰从地平线升起。 地上那些像潮水一样的蛇也因为蔓蛇王的死而消失不见,院子里只剩下一具白骨和狼藉的石墙,以及艳妃。 此时的十五疲惫至极,似随时都要倒下去。可想到莲绛,她又强撑住。 十五戴上披风的帽子,刚走出几步,就看到七星盟的人冲了进来。 “这妖女果然是诈死!”有人 突然高喊。 十五一惊,正要躲,却看到那些人涌向了艳妃。 此时的艳妃面容被毁,又有一头白发,竟然被众人当成了自己。 “这女人交给我,你们谁敢动,我唐家堡就是拼了命也要和你们抢!”坐在轮椅上的唐堡主双眼猩红。 十五废了他命根,看到地上的“十五”,那唐堡主怎么会轻易放过她,必要将她折磨得死去活来。 独孤镇主骇然地站在旁边,看着地上满头白发的人,大脑一片空白,竟然昏眩起来。 就在这时,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他难过地回头,看到一个满身鲜血的人裹着宽大的披风,黑色的风帽下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他呆呆地看着十五,又看了看地上的人,一下拉住十五慌忙往外走。 “我也以为……我也以为……那是你。”他靠在墙上无力地喘息。 十五摇摇头,声音虚弱,“莲绛呢?” 独孤镇主浑身一抖,见十五眼神充满期待,他道:“白衣盟主和莲绛的父亲都去寻他了。” “盟主醒了?” “是。” 艳妃一手医术是颜绯色所授,他自然能医治好白衣。 第一缕光落在十五身上,她抬头,身体晃了晃,再也坚持不住,一下栽倒在地上。 十五睁开眼,落入眼中的是白色的纱幔和古色古香的房子。她试图坐起来,但是胸腔的伤口扯得全身都在疼,好似稍微挪动身子,整个人就会散架。更重要的是,她全身滚烫无力。 “莲绛!”她开口唤了一声,发现嘴里都是一阵干热,火烧火燎的。 十五咬紧牙关,试图坐起来,看到门口有人朝这边走来。旋即,一个金金灿灿的身影走了进来。 看那衣服颜色如此招摇,十五一眼便认出来者何人。 “你醒了?”独孤镇主手里端着一碗药走到十五床边,拉了一个凳子坐下。 “谢谢。” “你伤口包扎好了,吃些药吧。伤口太深,要是常人,早就死了。”他看了十五一眼,眼里还有一丝惊异,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你们北冥人,都是没有心的?” 十五一愣,摇头,“不是!是你给我包扎的伤口?” 她的确没有心,因此才敢赌那三箭穿心,诈死瞒过众人,瞒过艳妃。 独 孤镇主摇摇头,“我不懂这些。伤口这么深,我若处理,你怕早就死了。” “那是谁?” 独孤镇主正在倒药,闻言手一晃,那药险些倒了出来。他尴尬一笑,“怕惊动七星盟的人,所以找的外面小医馆的人。” 十五也没有力气追问,她疲乏得紧,感觉到自己随时要陷入昏迷。看着独孤镇主手里热气腾腾的药,她张开干裂的唇,“水,凉水。” 第40章 誓言来生(7) “你要喝水?”独孤镇主放下药,倒了一杯凉水喂给十五。 十五尽数喝下,才觉得身体的滚烫稍微有些缓减,“独孤镇主,莲绛在哪里?” “我跟你说。”没等她问完,独孤镇主突然打断她,用神秘的口气道,“你知道那个怪物怎么样了吗?” 十五心思全在莲绛身上,虽然神志恢复了些清明,但是她依然全身无力,任那独孤镇主精神倍好口沫横飞。 “你在城门,不是将那唐堡主废了吗?”说到这里,独孤镇主吞了吞口水,暗道十五这也太狠太损了,一个男人没有了命根还叫男人啊。 但是他不敢说,见十五抿唇,他继续道:“那唐堡主将那怪物当作你,当时就和七星盟撕破脸皮,非得要带她走,一开始七星盟还阻止,可后面看那怪物满身是血躺在地上,一张脸血肉模糊,不少人趴在地上吐得稀里哗啦的,也没人再管,就任由唐堡主将那怪物带走了。你猜,之后怎么了?”说到这里,独孤镇主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 十五睫毛颤了颤,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独孤镇主放下了手里的药,道:“那唐堡主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条藏獒,然后将那个要死不活的怪物和藏獒关在一起。那藏獒应该是好多天没有吃东西了,看到那个怪物就扑了过去,直接啃了半个肩头。那个惨叫啊,我在院墙外面都起了鸡皮疙瘩。”独孤镇主抱着手臂哆嗦出声。隔了一会儿,他探过头来,“你以为她就这样被那藏獒吃了?” 十五微微惊讶,独孤镇主撇了撇嘴,“唐门什么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那唐堡主以为怪物是你,你杀他妻女,又毁他命根断了他唐家的后,他岂会让她死得痛快。唐门擅用毒,制毒当然懂药理,马上灌了药给她喝,然后把她丢到了盐罐里。” 将一个全身是伤口的怪物丢在盐巴里,可以想象那是怎样的痛法。十五看他说得口干舌燥还不肯罢休,只得开口问:“她死了吗?” 说到一半趴在地上吐的独孤镇主,抬起苍白的脸,“死了!” “尸骨呢?” “哪里还有什么尸骨啊!”独孤镇主喘了口气,“那唐堡主将她的头嵌在笼子缝隙里,那饿得发疯的藏獒硬是将她头皮都啃了个干净。最后他又将她脑门撬开条缝,灌了水银进去,脑花流出来……” “好了。”十五懒得听下去。 独孤镇主看她神色疲惫,也没有再说下去。他更没 有告诉十五,艳妃的头颅被做成了灯台,身上的骨头被放进了花盆里,里面种植了那唐夫人最爱的牡丹。 “药快凉了,你把药喝了吧。” 看了那药,十五摇摇头,轻声问:“莲绛在哪里?” “呀,你别浪费了啊,这药可名贵了,里面都是……” “独孤镇主!”十五终于忍不住打断独孤镇主,眼中有担忧,“莲绛是不是出事了?” “怎么会?”独孤镇主忙低下头。 “你一定有事瞒着我!”十五一咬牙,挣扎着就要坐起来。独孤镇主忙上前拦住。 “是这样的……”他有些为难,“盟主和莲绛父亲都去找他了,可赶到那里时,莲绛却消失了。但是你不用担心,他们现在正在找。” “他消失了?”十五脸上有些灰白,“他怎么会消失?他能去哪里啊?” 莲绛已经成魔,他能去哪里? 十五大脑一片空白,开始语无伦次。顾不得伤口的疼痛和全身无力,她推开独孤镇主就要出去,“不行,我一定要去找他。” 独孤镇主当然知道十五性格倔强,怕也拦不住,只得道:“就算你要去找他,那你也得喝了药是不是?” 十五点点头。整个房子突然晃动,他脚下一歪,碗里的药也跟着洒了出来。 “哟,这是地震了?”独孤镇主扶着旁边的桌子站稳。 晃动之后,脚下又轰隆隆作响,像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甚至依稀间能听到地面裂开的声响。隔了好一会儿,这种晃动才稍微平息下来。独孤镇主忙抱起十五冲出了房间,这才发现天上突然黑云压境。 “这什么天气啊?”独孤镇主将十五放在一张贵妃椅上,替她盖了披风,然后道:“这里是空院,哪怕是地震都没事。我出去看看……” “独孤镇主,独孤镇主!” 门口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独孤镇主一惊,要把十五抱回屋子里已经来不及了。幸而十五反应快,将披风上的帽子戴了起来,遮住一头白发。独孤镇主转身稍微将她挡住,就看到沈庄主跑来。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盟主不是吩咐让你今晚看守那些尸体吗?” 那沈庄主白了脸,“那些尸体,都活了呀!” “什么?”独孤镇主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当即问:“此事可禀告盟主了?” “盟主不在,所 以我才急着来寻你。” 独孤镇主吞了吞口水,心道:自己只是一个土豪啊,只知道挣钱和挥霍,哪里知道对付这些妖魔鬼怪。 六神无主时,他感到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衣衫,一回头,看到十五正盯着自己。 “带我去。” 看她眼神坚定,独孤镇主寻来了一张轮椅,将十五放上去。 旁边的沈庄主微微一愣,倒不知道独孤镇主在这里金屋藏娇。他偷偷看了一眼独孤镇主,发现对方正警告似的盯着自己,也只得悻悻地打住,不敢多问。 刚出了院子,十五看到西陵城一片混乱,好在有七星的人维持秩序,招呼众人赶往七星盟目前驻扎的地方先躲起来。 一群尸体正迈着诡异的步伐往城外走,因为是死人,也无人敢拦。众人纷纷尖叫着避开,而城门竟然被那些尸体打开。地下轰鸣阵阵,似有个巨人正踏着沉重的步子缓缓靠近。这时,十五看到城墙上有一抹雪白的身影傲然立在黑色苍穹下。 十五裹紧身上的披风,看到有人慌张地过来。 “盟主怎么说?” 那人脸色苍白,道:“盟主说,是魔出来觅食了。” “魔?” “魔!” 在场的几个人无法发出抽气声,当即吓得脸色发白。 “这世界上,真的有魔鬼吗?”其中一人颤声问道。 阴风刮来,地面撼动,一群人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看着漆黑的墙外。 “魔,不都是被禁锢在地狱的吗?”另一人低声询问。 旁人突然惊醒,“难怪盟主会说,是魔鬼来觅食。” “盟主他们要怎样?” “弑魔吗?” 独孤镇主微微怔住,他回身,却突然发现身后的轮椅空空如也。 “十五!”他脚下一软,四处寻找,只看到尖叫乱窜的人,却如何也找不到十五的身影。 风带着沙砾沿着地面卷了过来,大地在晃动,十五裹着披风,捂住胸口,步履艰难地走在一群尸体中,缓缓地朝城门走去。 “莲……” 她浑身灼热无力,每走一步,就像踩在棉花上,随时都要倒下。胸腔的伤口也因此撕裂开,鲜血涌出,瞬间浸透了那层层纱布,将白色的衣衫染红。 周围的尸体步履整齐地往前走,它们受 到了某种力量的召唤,步子坚定得如归家的浪人,竟然没有发现队伍中闯入的陌生人。 十五就这样混在一群死尸中,艰难地走到了城门口。 外面的景象,让她当即怔在了原地。 城门外的旷野上,一抹黑烟在空中盘旋,形成一股黑色巨大的旋涡,上空的黑云被旋涡中的邪恶力量卷了进去,似要将整个苍穹吞噬下去。 旋涡中间隐隐站着黑色的身影,看不清他面容和身姿,但是,那一抹如烟似雾的黑影,却似烙印一样映在十五脑海里。 她捂住胸口,立在一群死尸里,怔怔地看着,然后迈出了坚定的一步。 一张强大的结界凝在了城门处,将整个西陵护在其中,结界像一道泛着水波的屏障,与那通天的黑色旋涡形成了极致的对比。 传说中的魔出来觅食,却被结界拦在了城外,而城中恶灵收到召唤,前来迎接自己的主人。 十五走在中间,目光凝着旋涡中的那个黑影。她突然想起三年前他们初次见面时,他身影在纱帘后面若隐若现,而她亦跟着一具腐尸,满身是伤地走到他身前。 西陵的结界能够防止魔入侵,却无法拦住魔离去。群尸缓缓走到结界处,并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而十五亦慢慢地走近那黑色的旋涡。 没有了结界作为屏障,旋涡处刮来的风更加强烈,十五险些被吹翻。她身体本就浑身滚烫软绵无力,为此,不得不将所有的力气灌注在脚下,顺势压着身体继续往前走。 身上的黑色披风猎猎作响,十五用力地裹着衣服,低头的瞬间,那风再一次席卷而来,帽子突然被吹了起来。几乎瞬间,满头银丝猎猎飞扬而出,在上百腐尸中,显得那么的突兀。 白衣一身白衫,气质出尘地立在高台之上,默默地盯着那黑色的旋涡。看到城内那些往外行走的死尸,他目光微微一沉,侧首看向不远处那人。 “他这是在召唤自己的亡灵?” 那人摇摇头,声音清冷,目光亦深邃地盯着那旋涡处,“这是在渡化,将新死的人,渡化在自己手下,那么这些人的灵魂就无法进入轮回,从而被他使用。待力量越来越强大,那他便能与天地抗衡。” 他沉了几秒,“魔,是永远不会甘于被禁锢在忘川河中,甘于黑暗的。而只有将整个世界都变成亡灵之地,那么,这世间他随处而去,便没有人能阻止得了他了,整个天地都是属于他的忘川!” 白衣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他是学剑之人,不懂灵术,如今听来,却觉得恶寒。 因为有三镜的保护,妖魔之物一直未曾在大洲出现过,而他们这些年也在暗中保护大洲安宁,不让妖魔入侵。如果说当年真的险些有一个魔出现,那就是眼前这个曾让大燕人人惧怕的男子。当年其妻死去,他失心要堕入地狱成魔,却在即将成魔的瞬间,他儿子的哭啼将他唤醒。却不想,二十多年后,这大洲还是出现了魔。 “可要弑杀?”白衣开口。 “先看看吧。”颜绯色盯着那旋涡处,胸口总有一股不安。那种不安早在西岐圣殿时就存在,而赶到西陵却找不到莲绛时,那种不安成了恐慌,还有一丝茫然。 他在等待,等待莲绛出现。 冷护卫说,莲绛这么多年来,一直将魔性控制得很好。一个能封印体内魔性二十多年的人,他不相信会突然成魔,因此,潜意识里,他希望这个突然出现的魔,不是莲绛。 “这些尸体都出结界了,要不要将尸体杀掉?若真被渡化,那他的力量就强了一分。”白衣担忧地开口。 “不要去。”颜绯色拦住,“现在他们已经进入了渡化范围,你身体未好,怕是受不住他的魔气。”正说着,他突见白衣微瞪着双眼,面色有一丝苍白。 没等颜绯色反应过来,便见白衣纵身一跃,竟然从百丈高的城墙跳了下去,直接冲向那群死尸。 颜绯色顿时蹙眉。 白衣此时的行为十分反常,不是平日那个冷静的他。他凝目循着白衣而去,因为他需要守着结界,暂时不便离开城内,却见到白衣直接冲向了尸体中间。 颜绯色眉头蹙得更紧,“难道说,他要去弑魔?” 正当他疑惑时,他注意到白衣的视线,一直落在其中一具尸体身上。 颜绯色也不由瞪大了眼——因为那具尸体走路的姿势与其他不同,有些轻飘,有些摇晃,没有死尸的那种僵硬和机械。 白衣越来越快,竟一下将那满头银发的“死尸”抱在怀里,飞快转身往回奔。可他刚奔出一步,旋涡处突然狂风大作,天地之间雷鸣闪电,一声嘶吼从那旋涡中间传来。 一直缓缓前行的死尸,瞬间停止了前行的步伐,将白衣包围。 十五突然觉得身子一轻,一股淡淡的药草味道从后面传来,旋即,整个身体离地,耳边传来一阵铃铛的声音。 她惊骇地抬头,看着头上那熟悉的清俊面孔,不由大吃一惊。一时间,她胸口钝痛,竟然说不出话来。 “抱着!” 白衣并没有低头看她,而是将她抱住,转身往西陵方向奔去。 十五一看他离开的方向,不由发出一声尖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她浑身滚烫,手却用力地想要推开白衣。 感受到她异常的温度,白衣目光一沉,凝视着她的双眼,“你没有吃药?” 十五怔怔地看着白衣,声音一颤,“师父。” 她就知道,一般人替她包扎伤口,发现她没有心,早就吓得魂飞魄散,怎么会如此细心地将伤口包扎得连结都看不到。 那一声“师父”,让白衣一怔,“我带你回去。”他看向西陵,叹了一口气。 “我不走!”十五看着白衣,语气坚定,“师父,我回不去了。” 一丝沉痛从白衣眼底一掠而过,他挪开目光,欲跃过众尸,天地之间突然传来一声嘶吼。他并没有回头,也不知道一直立在旋涡中的那抹黑影,缓缓睁开了双眼,那深碧色的双瞳,煞气流转。 同时,那些死尸个个面露凶光,将白衣包围。 白衣欲拔出腰间的剑,十五却一下摁住他手腕,刚好碰触到他手腕上的铃铛。 十五眼角一酸,叹道:“师父,既知我身份,何不干脆一直装作不知道呢?” 白衣轻唤:“胭脂……” 他未曾想到过,他一手教出的徒弟,竟然是北冥人。 大地颤抖,白衣所站的地方突然裂开一条缝。他抱着十五点足而起,可一缕黑烟突然飘来,落在了前方一具死尸上,那尸体似一个活人,向他攻击而来。 足尖一点,白衣猛地将那尸体头颅蹬掉,借力踩在另外一具尸体上,犹如蜻蜓点水,飘然而走。 又一缕黑烟追随而来,这一次却不是落在那些尸体上,而是直接缠在白衣脚上。 那一瞬间,白衣脚踝一紧,感觉到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拉住,往地上狠狠一甩。 地上霍然裂开三尺宽的裂缝,可以看到下面一双双犹如恶魔沉睡时,被打扰,而在盛怒中睁开的猩红血瞳。 白衣凌空一个旋转,抱着十五摔在了几具尸体上。 虽然被白衣护住,但是十五几乎直接昏了过去,一张嘴, 血沫瞬间涌了出来。 白衣跪在地上,拉开十五身上的披风,看到她被血染红的衣服,抱着她的手,难以控制地发抖。 “胭脂……”他颤声,手摁住她胸口试图为她止血,却发现她嘴角血沫不断涌出,又慌忙操起袖子替她擦去,可怎么擦都擦不干净,“胭脂……” 十五眼皮沉得厉害,她想要开口说话,可一开口,那些血就不断涌出,连带头顶上白衣的面容也变得模糊起来。 她微合上眼,张开干裂的唇,虚弱的声音小若蚊蚋,“莲……” 下方的大地继续开裂,强劲得让人头皮发麻的风从背后掠来,那旋涡瞬间压来,似要将跪在地上的白衣一并吞噬。 在城楼上一直屏息观望的颜绯色目光突然一沉,手指并拢,一道紫气霍然迸出,射向白衣身后。那旋涡不知道何故,靠近白衣的速度越来越快,若他再不出手制止,两人怕是都要被吞噬。 紫气在白衣身后凝成一道小结界,白衣再一次抱起十五,在紫光的笼罩下,飞快往西陵城跑去。 风从耳边刮过,感觉到异样的十五再一次睁眼,吃力地透过白衣臂弯看向他身后——一道紫色结界拦住了那追随而来的邪魔气息,连带那些死尸都无法靠近,而那黑色的旋涡亦越来越远,深陷旋涡中的那抹黑色身影,也越来越模糊。 “莲……”十五盯着那黑影,眼角一阵刺痛,瞳孔覆上一片氤氲。 她声音很弱,弱得几乎听不到。可那一声之后,她看到原本隐在旋涡中的身影,竟突然动了动,然后朝十五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十五看着从旋涡中走出的人,眼中雾气瞬间凝成泪珠滚落。 那人一身邪魔气息,依然被如烟似雾的黑气缭绕,看不见面容,唯有一双碧色的眼睛,隔着地面裂开时溅起的冰雪,隔着上百腐尸,隔着紫色的屏障,静静地凝视着十五。 感受到越发逼近的邪魔气息,白衣将所有气息都聚集在丹田,然后腾空一步,掠空而起,瞬间奔向了城内。在他进城的瞬间,上方的颜绯色手掌沉力一压,城门随着一声响动,缓缓关上。 十五看着被挡在两重结界外的莲绛,唇动了动,泪水再度无声落下。 这城门,真如宿命一样,非要将他们隔开吗? 那一日,她被他关在外面;而这一日,她拼死来寻他,他却最终被关在外面。 白衣低头看着身前的十 五,见她睁大着双眸,却是泪水涟涟,不由得呆立在原处。 白衣心中一阵揪痛,他循着十五的目光看向了城门外,一抹身影突然掠至城门口。 那一瞬,他抱着十五,几乎本能地后掠开十几尺。 第41章 誓言来生(8) 他竟然不知道那邪魔出了旋涡,而此时他依然隐藏在一缕缕黑气中,可却能远远地感受到他身体里突然迸发而出的杀气。在他奔向城门的瞬间,紫色结界破裂,一直护住西陵城的结界,亦被他一身杀气震得发出一声嗡鸣。 远处没有防备的七星盟众人被震得头晕目眩,几乎站不稳,眼前一片金星。 缓缓合上的门,戛然而止。 邪魔再一次靠近西陵城,结界再一次发出绵延凝重的声音。百尺之内的人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力量从高空压迫而来,膝盖一阵剧痛,竟缓缓跪在了地上。 众人咬牙凝视着城门外的魔鬼,吓白了脸,没有人发出一个声音。 立在城门内的白衣和城墙上的颜绯色瞬间明白:这结界根本拦不住这满身杀气从地狱跑出来的魔鬼。 更让他们担心的是,结界在破碎之前,百尺之内的人怕也受不住强大的罡气,要被震碎而亡。 颜绯色凝视着那魔鬼,指尖又凝出一道紫气,瞬间,魔身前的冰层裂开,冰雪四溅,在空中发出一阵阵爆破声,可颜绯色并没有直接攻向魔。 “人魔两界互不干预,速回到你忘川河边!” 他声音清冷如银,却带着一股震人心魂的魄力。 果然,那魔怔了怔,前进的步子一滞。 众人都以为他要停止时,却见他周身黑气突然旋转起来。这些气息一缕缕绕开来,然后缓缓覆盖上了蓝色的结界,像蔓藤一样将其包围。不多时,那气息竟似要渗透进来,众人吓得魂飞魄散。 这是来自恶灵的气息——忘川河边的瘴气。闻到这股气息的人,据说身体会瞬间腐烂,变成一具白骨。 也不知道是众人惊慌过度,还是眼花,他们看到隐在瘴气下的魔鬼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丝嘲弄的笑。 轰!整个西陵城为之一动,一直护住十五的白衣因先前受过重伤,此时亦难以支持,嘴角溢出一点血红。远处的独孤镇主等众人皆用所有内力护住心脉,才免于猝死。 可七星盟各门派的弟子,几乎全都倒下。 无人能拦住那魔。 “盟主……”柳当家看着门口的白衣,“那魔鬼若真是来觅食,不如挑选一人去献祭……” “求盟主下达旨意。” 痛苦不堪的众人发出哭喊声。 白衣惊讶地回头看远处的众人。 有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忧,“不然拿一个人先去献祭试试,说不定那魔鬼吃了人之后,就真的走了……” “盟主试试吧。” 面对着强大的邪魔,众人心中的防线最终崩溃。他们可以与北冥妖孽做斗争,可心里却清楚,他们不能与一个魔鬼抗衡。此刻,他们选择了妥协,哪怕只有一丝生的希望。 “怎么可能……” 没等白衣将话说完,他突然感到身子一阵冰凉,浑身僵直不动。 十五滚烫的手指从白衣的穴位移开,她抬起湿润的双眸,凝视着白衣。 因为,她要走向莲绛,她已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只能用眼神告诉白衣她的决定。 “那是魔鬼。传说中魔鬼都是贪得无厌的,胭脂……”白衣声音颤抖,“不要去,魔鬼不会因为吞噬了你,而放弃杀戮……” 十五笑了笑,从白衣身上滑落下来,然后双手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她刚走一步,就跌倒,可很快又爬了起来。就这样,那不过三十步的距离,却被她生生走出一条血路来。 鲜血点点从女子身上滴落。 “颜绯色,救她。”知道阻止不了十五,白衣绝望地喊道。 一直在城楼上方凝神护结的颜绯色听到这一声嘶喊,不由得大惊,惊讶地低头。他看到白衣立在城门处,似是被人点了穴。 手心霍然一道红光,颜绯色银丝妖娆,手中所有灵力全都凝在了结界上。薄弱的结界突然加强,原本要渗透的瘴气,像蛇遇到火苗一样,竟迅速退了回去。 颜绯色纵身而下,身形犹如一抹轻烟飘落在城门前,在替白衣解穴的同时,奔向门口,欲将那女子拉回。 恰此时,那倒在地上满身是泥沙的女子,双手扶着城门缓缓站起来,指着莲绛方向,回首看向白衣和颜绯色。 寒风猎猎,扬起女子覆霜的白发,露出那一张倾世容颜。她眼中含泪,可嘴角却扬起一抹骄傲的笑,“那是我夫君。” 颜绯色拉住十五的手霍然在看清她面容的瞬间,僵在了空中。 十五展颜一笑,脚下突地用力,转身扑向了几尺外那个浑身瘴气萦绕的邪魔。 在她扑过去的瞬间,她白色的身影连带如霜的三千发丝,都被那丝丝缕缕的瘴气吞噬,瞬间消失不见。 “胭脂!”白衣颤声,欲追过去,却 被旁边的颜绯色一把拉住。 所有人目露期待地凝视着结界处的邪魔,希望他吞噬祭品之后能离开此地。半晌,除了那像蔓延盘绕在结界上方的瘴气,并没有动静。 众人无法看到邪魔的面容,也无法看清那女子在飞身扑过去的瞬间是如何被吞噬的。 正当众人绝望之际,那些瘴气缓缓退了回去,结界也慢慢恢复了荧光。 退回去的瘴气缕缕绕在邪魔身上,依然像一张黑色的神秘面纱将他罩住。 周围恢复了平静,那些扑向西陵城的死尸也停在了原地。在邪魔转身的瞬间,死尸们高举着双手,然后跪在地上,姿势虔诚,似在迎接自己凯旋的王者。 连接天地的旋涡依然在吞噬苍穹上方的乌云,邪魔步子未顿,可城内所有人都目光紧锁,内心悬在喉咙里,生怕他突然折回来。 “果然……邪魔只是来觅食的。” 死里逃生,见邪魔走远,有人终于忍不住开口。 突然,有人发出一声惊叫。众人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临近旋涡时,罡气强劲,撩动着邪魔身上的瘴气乱舞,那一瞬间,众人见邪魔的肩头上露出一只雪白如玉的手。 那是女子才有的手,亲昵地搭在邪魔的肩头,像一个靠在男子怀中的小女人。深睡时,亦依赖地将手放在他肩上。 虽然只是一瞬,那女子莹白的手再一次被瘴气遮住,但是在场的所有人,的确看得清清楚楚。 邪魔步入了旋涡。许久之后,旋涡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地平线,而周围白雪皑皑,一片寂静,头顶乌云散去,竟露出一轮明月,银辉浩瀚地落在大洲之上,安宁而和谐。 白衣神情恍惚地看着这一幕,许久,他挣脱开颜绯色,步履沉重地走到城门前,立在方才十五站着的地方,蹲下身体,捧着那被她鲜血侵染的沙,然后埋下头。 颜绯色有诸多疑问,但在此时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他自己内心痛苦难耐,正不知该何解时,城内一人骑着马飞奔而来。 那人一身青色的衣衫,戴着面具,而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月重宫袍子的女子。 看到颜绯色,那女子翻身下马,一下跪在地上,“月重宫火舞,叩见族长。” 颜绯色目光沉然,扫过火舞,却是落在了那男子身上。那男子直接奔向白衣,将其扶住,声音沉重,“公子,防风来晚了。” 白衣站起来 ,无视众人,转身走向城内。颜绯色正欲将其拦住,却见防风走到跟前,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族长若有什么疑问,防风可以一一告知。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公子并不知情。” 防风叹了一口气,看着白衣消失的方向。 颜绯色静静看着白衣离开,回身看着防风,“你随我来。”他转身走向城门,防风跟随而上。 城外一片宁静,却有一种难言的孤寂。 颜绯色立在城墙之上,薄唇抿成一条线,银发飞舞,却难以遮掩他眼中的痛苦。防风早就将过去十一年大洲发生的一切,一一道来。 想到那容颜绝世的女子,站在城门前自豪地说“那是我夫君”时,颜绯色深深叹了一口气。 得此女子,莲绛也不枉如此坎坷的一生。 天下,最苦,自是有情人。 瘴气带着几乎能让人窒息的味道钻入鼻口,十五几次醒来,都因为浓烈的瘴气昏了过去。 当她第四次醒来时,睁开眼眸,看到压抑的天空中那无数光晕,犹如夜间的萤火虫,可十五知道,除去那些飘舞的萤火,周围全是浓烈的黑雾。 她身体依然滚烫且不能动弹,因为失血过多,甚至能感到生命像流沙一点点流失,可她没有力气拽住。 莲…… 十五试图开口,但是发不出声音,她抬起眼皮,看到一个人缓缓地朝这边走来。 他满身瘴气缭绕,犹如披着一层神秘的黑纱,容颜藏在其中。 看到来人,十五嘴角轻抿,眼底不由露出一丝笑。 那人手里抱着一大团干枯的苦蒿,他似乎不知道十五醒了,弯下腰,将那些苦蒿整齐地摆放在十五周围。 苦蒿能解毒,古人探险进入沼泽地或者有毒气的密林,都会带上一把苦蒿,将其点燃,既能照明,又能驱散毒物。 虽然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是十五肯定,即便是她身下这些苦蒿,他一定也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能寻来。 她多次想喊他,可却没有一点力气,只是默默地看着他这样来回,直到他最后一次回来。 他弯腰将东西放在十尺之外,然后缓缓靠近十五。 十五眼眸含笑地凝视着他。显然,他并不知道十五醒了过来,见十五睁着眼睛看着自己,反倒是惊得后飘了几步。 十五一怔,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可片刻之后,看着 萦绕在他周围的邪魔瘴气瞬间消散时,她眼角不由一酸。 周围的瘴气虽然被苦蒿逼散了,但是他身上还有。 待身上那些黑气散尽之后,他才缓缓靠近十五,然后坐在了十五身边。 借着头顶飞舞的萤光,十五这才看清他的样子。 他穿着的还是在地窖时十五看到他的那一身,只是有些褴褛。 一头长发自然地落在肩头,荧光映出深碧色的双瞳,脸上布满血丝裂纹。虽然见过这样狰狞的脸,可十五眼底还是掠过一丝惊讶和痛苦。 他好奇地凑近她,凝视着她的脸,最后目光落在她清澈明亮的双瞳。近身的瞬间,她的双瞳映出他满脸血丝的样子,他一怔,突然扭头。很显然,他被她眼中映出的自己的样子给吓住了。 见他侧身扭头的样子,十五不禁失笑:即使是成魔,却依然在乎自己的漂亮样子呀。 十五没有力气说话,虚弱得似随时都要烟消云散。幸而他就贴在她身侧,她动了动手指,刚好碰触到了他冰凉的手背。 感受到手背有温热的碰触,他低头一看,却见女子纤细的指尖正轻轻地刮着他手背。 她手指很细小,可指尖却像火一样滚烫温暖。他禁不住试探地伸出手,将女子的手揣在手心,又软又暖。 他握着她的手掌,好奇地把玩她纤细的五指,就像捡到好玩的玩具似的,反复捏了个遍。 捏玩了一会儿,他侧身,再一次凑近十五,隔着黑气凝视着十五的脸。不消一会儿,他周身瘴气散去,竟然幻化出一张倾世容颜,只是,这张脸和十五一模一样。 十五眨了眨睫毛,示意,这不是。 他微微蹙眉,突然抬头看向西方。十五跟着他目光看去,才发现那边似有河水流动的声音,而几个身影正沿着河边缓缓飘过。 待他回头时,他的脸又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样子。 十五还是颤了一下睫毛。 他又凝眉看向那河边,过去几个人,他的脸就变换了几次。几番下来,他都没有变成自己原来的样子。这倒是让十五大概猜到,那河,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忘川河,而刚才过去的几个黑影,应该是要渡河去轮回的灵魂。 到最后,他重新凝成一张清秀至极的青涩少年的脸时,十五也不想再为难这个成魔依然爱美的男子,只得眼中含笑安慰他。 见到她眼中含笑,他 亦学着她的样子,扬起漂亮的唇角,回应着她。 整个过程中,他都未曾放开过她。又见她笑,他挪了挪身子,主动靠近几分,发觉到十五眼底没有抗拒,他干脆侧身躺下。先是隔了一寸的距离,后面贪恋她身上的温暖,便悄然挪近,最后竟然将头贴在她脖颈。 苦蒿为铺,飘舞的灵魂为灯,此处美景竟胜过清水楼阁他们的婚房——因为,身下的苦蒿全是他一根根捡来,然后一根根铺在周围的。 这是他为她建筑的“房”。 十五含笑看着上空浮游的灵魂,眼皮再也坚持不住,沉了下来。 滚烫软绵的身体像漂浮在海中,一上一下,而胸口的伤口竟然没有丝毫疼痛,只觉得身体里装着流沙,如今遏制不住地往外流。 十五看到那些灵魂突然游得飞快,而她胸口竟然也飞出了点点荧光,犹如水中倒影出的光影漂浮在空中,形成旖旎的风景。 这是…… 十五的身体在消散,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再也坚持不住了。 死亡正一点点地靠近自己。 身体越来越轻,意识也越来越模糊,胸口飞出的荧光越来越多。 十五手指动了动,指尖轻轻地刮过他的手心。 她好想唤他一声莲,然而,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旁边抱着她的莲绛感到手心有小小的搔痒,当即抬起头,一下看到了十五胸口中飞出的荧光。他吓得忙将十五抱在怀里,另外一只手摁住她的胸口,试图将那些荧光压回去。 可是,那些荧光依然穿过他指缝钻了出来,飞向忘川河的方向。 他并不知道这女子是谁。 起先,她吸引他的,不过是那鲜美的血。因此,那晚在地窖,他将她抱在怀中,不过是出于魔鬼对食物掠夺的本能。 魔鬼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盯上的食物。 荧光越来越多,怀里的女子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他大惊,手一捞,那些飞向忘川河边的荧光突然被他抓了回来。不但如此,连带上空那些灵魂都被他抓在手心,形成一个光球。 他眼眸深碧,方才还是少年青涩秀丽的脸,再一次变得狰狞,周身邪气萦绕而出,而他握着手里的光球,用力地按向十五的胸口。 那光球被强行按入十五的身体,一瞬间,似有无数强大的力量进入她身体。 十五霍然睁开眼睛,荧光在回归,她的身体再次松软。 周身的邪气凝成一道黑色的结界,将怀中的女子包围住,暂时阻止她灵魂飞散,暂时阻止她从世界上消弭。 可莲绛却明白,这个肉身,若没有新的灵魂,到底还是会死亡。 怀里的女子身体不再如先前那样滚烫,软绵绵地蜷缩在他怀里。 明明是她消散,可他却觉得周身撕裂般的痛。 这明明是忘川呀,没有人间的罡气,没有对他的禁锢,可为何他在痛? 莲绛突然起身,抱着十五飞奔向忘川河。 可看着忘川河中无边无际的瘴气,他又回身抓了一把苦蒿,绑在自己身上,抱着十五继续往前跑。 忘川河黑色的河水绵延无尽,时而水面露出一张狰狞的人脸,时而下面浮起一具尸体,那是被囚禁在水下的冤魂要企图跑出来。 河边开满了曼珠沙华,红色的意味着没有归途的花,碧色的意味着没有未来的火,形成了忘川河边的红莲碧火。 似乎感受到有生人的靠近,忘川河底那些沉静千年的恶灵通通涌出来,在露头的瞬间燃烧成片片碧火。一时间,整个忘川河上一片碧绿,映着岸边妖冶的红色,形成了一幅瑰丽而宏伟的画。 身上因为有他的邪气护体,暂时停止了灵魂消散,可这不等于她不会再死。 十五靠在莲绛怀里,惊叹欣赏着漫天的碧火,而头顶上的他,注意到她眼底闪过的光芒,他忙弯腰摘下几朵曼珠沙华递给她。 可花被他摘下的瞬间,竟燃烧成灰,从他手心掉落。 他又摘了几朵,依然如此。 他虽然不能言语,面容狰狞,碧色的双瞳亦看不出任何情绪,可十五知道,他在讨好她。 他以为,她喜欢花。 莲啊…… 我喜欢的是你啊! 她张了张嘴,想要喊他名字。可她这一动,体内被莲绛强制封印的荧光再次飞了出来,虽然被黑色的结界护住,无法彻底远离十五的身体,可十五的身体更透明了一分。 莲绛抱着十五,沿着忘川河边飞快地往西跑去。 跑了一会儿,他突然停下。十五竟然看到了一个渡口。 之所以说是渡口,是因为十五看到了忘川河边停着一艘破旧的船,而船上面站着一个身穿黑色衣衫的撑 船人,而船的另外一头,则挂着一盏模样奇怪的灯。 那灯,无风而动,照出的光,孤独而昏黄。 撑船人抱着手臂,跷着二郎腿靠在船头。 第42章 誓言来生(9) 莲绛抱着十五,缓缓地走到那船边。 撑船人抬起眼,直接落在了十五身上,“不能轮回,煞气太重!” 不能轮回,煞气太重? 十五一惊,难道是指自己? 她不由苦笑,原来,自己这一生,连轮回的资格都没有吗?若死去,那便真的烟消云散。 正当这时,远处又走来两个执灯人,他们一前一后地缓缓行走,而他们中间走着一个全身覆着链子的黑影,看样子应该是要进入渡河的新灵魂。 抱着十五的莲绛,身形突然一闪,在那两个执灯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他突然腾出右手,一下拽住了那个黑影。 一道红光从他手心燃起,那黑色灵魂发出一阵哀号,竟瞬间被他炼化成了手心大小的荧光,然后被封印进十五的身体。 新的灵魂注入,十五身体陡然一麻,片刻之后,那灵魂又挣扎着要从她身体里飞脱出来。 “你……” 旁边的两个执灯人,瞬间反应过来新灵魂被截了。 “你是魔!”其中一人看清莲绛的脸,突然大喊,手里的灯发出嗡嗡声响,连忙后退一步。 另外一人也睁大了眼睛,警惕而惊恐地看着莲绛,注意到他怀中的十五时,他低声道:“这灵魂死去多时,你并不能护住她。还请尊主将方才那灵魂归还,我等将其带回向冥主交代。” 也不知道方才那灵魂死前做什么的,十五不但无法接受它,反而感到软绵绵的身体正被撕咬。 那说话的执灯人继续道:“尊主,你方才夺的那灵魂,在人界作恶多端,满手血腥,我们得抓它回去,让其受十八层炼狱之苦,再锁在炼狱中,让它永生不得轮回,且不得消散!” 看到十五面色痛苦,莲绛慌忙撤手,那灵魂突然飞了出去。两个执灯人忙举起手里的灯,口中念念有词,两条黑色的链子将那灵魂困住。然后两人朝莲绛行了行礼,牵着那灵魂慌忙朝渡口走去。 撑船人在他们上船之后,飞快地撑杆,那小船一眨眼消失在忘川河中。 怀中的女子很轻,若非那黑色结界罩住,她怕早就烟消云散。莲绛盯着怀里的女子,突然回头,看着忘川河与人界的方向,转身飞快朝那边奔去。 十五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看到他飞奔过的地方,红色的彼岸花漫天飞舞,映着河中的碧火,竟似那年长安城旖旎的烟花。 跑了一会儿,一道刺目的光,突然从天而降。那光芒太盛,十五下意识地抖了一下,莲绛忽地抬起手,挡在十五眼前,替她遮住那白光。 旋即,耳边传来电闪雷鸣的声响,十五吃力地偏了偏头,才发现此处没有那纷飞的碧火和彼岸花,只有长满利齿的荆棘。而黑压压的天幕上,无数道闪电如若虬须,蜿蜒游走,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破声。 忽地,无数道闪电聚在一起,随着一道刺目蓝光,那道闪电,竟轰的一声落在了莲绛身上。 十五缩在莲绛怀里,感到抱着自己的莲绛,身体也随着这一雷击颤抖了一下。 苦蒿的味道里,传来了淡淡的焦味。 十五抬眼看着他狰狞的脸,看着他直视前方的目光,看着他坚毅的下颌,泪滴滚滚而落。 荆棘之海里全是毒气,穿过此处,必然会到人界,可正是如此,荆棘之海上方的罡气疆界强大,十五被带进来的瞬间,就感到身上被一股无形的压力压住,那力量之强大,让十五感到自己正在被一点点磨碾成灰。 欲穿过荆棘之海带着十五赶往人界的莲绛,很快发现了十五的不适,他用被血丝覆满的妖瞳盯着十五。虽然他的双瞳和脸没有任何情绪,可十五却能感到他体内的那份焦急。 十五清楚,她走不出荆棘之海,这儿的结界和禁锢之力太强大了。 看着她身体渐渐变得透明,而周围的瘴气再一次将十五包裹,莲绛这才发现,方才带在身上的那捆苦蒿早不知道掉落哪里。 似乎也意识到十五再也坚持不住,莲绛抱着她回到了她刚才醒来的地方。 浓郁的苦蒿味道传来,怀里轻飘若羽的女子终于再一次睁开了眼睛。莲绛跪在苦蒿上,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发现她那漂亮的双眼里,又滚出了透明的水。 那水不知道是什么,和忘川河里黑色的水似乎不同。 他好奇地腾出手,摸向她的眼睫,哪知,她雪白的睫毛一颤,又一滴透明的水滚了出来,落在他指尖,十分滚烫。 他浑身一颤,显然被这滚烫的泪水给惊住了。 这怀中的女人身体柔和温暖,连带她眼中流出的水都滚烫灼人。 可为什么他的身体这么冷,而他的眼睛却不会流泪?他脑子里有许多为什么,可是,却找不到答案。 比如,为什么他全身都在痛?特别是女子靠着的心脏位置,随着女人身体 变得透明,像被人狠狠地揪着。 那护着怀中女子的结界,再也支持不住,像泡沫一样裂开,幻化成烟尘,而女子胸腔的荧光飞了出来,到处飘飞。 明知道要将那些破碎的灵魂抓住封在女人的身体里会是徒劳,但是,他却难以忍受她就要这样烟消云散。 他不能让她像那彼岸花一样,变成烟尘。 一声轻吟传来,他停下手里的动作,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子。 女子放在胸前的手指动了动,他这才发现,女子脖子上挂着一条链子,他取出来一看,竟然是一块镶嵌着玉的精致小巧的长命锁。 看着女子的眼神,他将那长命锁放在女子手心。十五双唇颤抖,试图发出虚弱的声音。 因为她知道,再不说,此生,怕就来不及了。 也许,她想要说的话,他可能根本无法理解,但是她还是要说,要说尽这一生,她对他的歉意,对他的内疚。 她曾在他身前发誓,三生三世要对他不离不弃。可她再一次食言了,而且,这一次食言,怕是永生。 因为,撑船人说,她杀气太重,无法有来生了。 若有来生,她要带着一颗完整的心来到他身边,为他跳动。 若有来生,她一定带着明媚的笑容守在他身边,为他展颜。 若有来生,她倾尽所有热情,哪怕燃烧成烟火,也要还他一世情深。 她凝视着他,柔声道:“莲啊,若有来生,我还会披荆斩棘,为你而来!” 女子握着长命锁的手松开,那深情凝视他的双目缓缓闭上,白色细长的睫毛静静地落在她苍白透明的脸上,像潜伏的蝴蝶。而她的身体,随着她双眼的闭合,变得更加透明几分。 同时,她周身都泛着银光,看起来似缥缈的云烟。 他清楚,她要消失了,连带她带着的长命锁也跟着要消失了。 慌乱中,他结了一张结界,护在她周围,并努力地想要将她抱紧。可是,她的鞋子竟然变成了银色的粉末,如浩瀚银河中的细沙,穿透了那结界,消失在上方,飘浮在死灵魂中。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即使张开结界,自己将她抱得再紧,她都要消失了。 心口的剧痛突然奔走过全身。 寂静的忘川河传来一声悲鸣,久久回荡,一时间,河上的碧火瞬间消失,连带着河边绵延四海的 彼岸花也在这声悲鸣之后,瞬间燃烧成灰。 同时,荆棘之海的方向,传来一阵阵雷鸣之声,旋即,一个身影,影影绰绰地出现在荆棘之海里。 那人满身的血,衣服被那荆棘划得破烂不堪,甚至他的脸也很模糊,只能依稀地看到他有一头栗色的卷发。 此处是地狱,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扛住了九十九道惊雷和荆棘之海来到忘川,只知道,他在走出荆棘之海时,倒在地上,可很快,他又一摇一晃地站了起来。 他双臂垂在身侧,周身鲜血淋漓,看起来和忘川河里爬出来的腐尸没有任何区别。 不同的是,这个栗色卷发的人,是从荆棘之海地界方向而来。 感到有生人入侵,周围飞舞的死灵魂瞬间靠近他,在他身侧飞舞,却没有一个死灵魂靠近他周身三尺。 无视身前这些欲拦住他的死灵魂,卷发男子一步一晃地朝苦蒿上的男子靠近,好几次都被地上散乱的荆棘绊倒,可他很快爬了过来。 待走近那铺好的苦蒿前面时,他的目光一下落在了莲绛怀里的女子身上。 不,那已经不是一个女子了。 那只是一个透明得只要一碰,马上就会消失的身影。 她已经成了一抹白光,朦胧缥缈得让人看不清她绝世的面容,看不清她那一双柔媚的手了。 而抱着她的那人,跪在苦蒿上,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还试图将她抱紧,不停地凝出一张张的结界,试图留住她。 “呵呵呵呵……” 看到这个情形,那满身是血的卷发男子,突然发出怪异的冷笑。 他一边笑,身体一边颤抖,看上去随时都要倒下。 可他笑声不止,甚至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疯狂。那声音先前带着一份悲哀,到后面竟然带着浓浓的嘲讽之意。 也不知道笑了多久,他突然止住声音,血紫色的眼盯着那抹白光,“你就这样死了吗?” 说着,他迈动着脚步,竟然一摇一晃地朝她走了过来。 “你凭什么死?”他目露凶光,“你解脱了,可我们呢?阿初呢?呵呵呵……凭什么你要托付我替你照顾阿初,凭什么你要解脱?” 他一下扑过去,试图从莲绛手里将女子抢回来。 莲绛侧身,旋即一掌落在他身上。而他也没有避开,当即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黑血。 可很快,卷发男子又挣扎着站起来,声音却带着一丝哭腔,“你拿走了我的东西,你怎么能这样死了?!” 他半跪在地上,嘴角的血涌出,而他胸口亦被新的鲜血染红,连带那栗色卷发都被染上了刺目的红色。他抬手捂住胸口,神色疯狂,不甘地盯着莲绛怀里那消失得连人形都看不到的白光。 “你若要死,你好歹把它还给我!” 凄厉的质问声在忘川河上回荡。 捂住胸口的手突然紧握成拳头,他再一次站起来,扑向莲绛身前,“既然要死,就该将它还给我!” 他扑过来的瞬间,那露出的胸膛,竟然是空空如也——他没有心! 可在此时,莲绛怀里的最后一片白影,也成了碎光,瞬间飞向天空。 “唔!” 一直跪在地上的莲绛,此刻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脑子里一片空白。 而五尺开外的卷发男子也全身僵直在原地,仰头看着那些漫天飞舞的碎光。 那碎光宛若萤火一样飞舞开来,然后越飘越远,即便是伸手,也抓不住。 卷发男子举起双臂,试图抓住一点碎光,可那些碎光,却穿透他手指,继续飘飞。 “解脱了?”他扬起唇角,眼带嘲讽地看着那些碎光,“你若真觉得自己死了,就是解脱,那么……”他顿了一下,嘴角的冷笑变得冷酷而残忍,“我会让你知道,你的解脱,将会成为那些被你抛弃之人的永生枷锁!”说完,他仰头发出一连串高亢的笑声,“哈哈哈哈……咳咳咳……” 突地,他再一次跪在地上,捂住胸口痛苦地咳嗽起来。 鲜血沿着他指缝涌出来,明明没有心了,可鲜血却依然不止。 他回头看向莲绛,发现莲绛还保持着先前抱着女子的姿势跪在地上。 阴冷的风从忘川河上吹来,那跪在地上面容狰狞丑陋的魔,周身散发着一种颓败和绝望。 看到莲绛这个样子,卷发男子捂住空荡荡的胸口,再一次站起来,转身朝荆棘之海的方向走去。 从此以后,他无心,而那成魔之人,无情。 这便是宿命,一个魅的宿命! 都说魅不生不灭,不伤不亡,那都是骗人的。 有了心的魅,有了情的魅,也变成了普通人。 一旦死,则是灰飞烟灭。 这便是魅,贪婪的代价。 惊雷落下,那艰难行走在荆棘之海里的卷发男子,一次次被天雷击中,却又一次次地爬起来。 他周身焦黑,可他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之色,反而是一直扬唇,露出讥笑,而那被鲜血染过的瞳更透着让人不可直视的冷冽。 无人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走出那荆棘之海,只知道他就此消失了。 莲绛依然坐在苦蒿上。那女子变成的碎光早就消失不见,而他的身体也比先前更加冰凉,忘川河边的风吹在他身上,带来刺骨寒意。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然后双臂抱紧。 空的。 没有了那个奇怪的女子,也没有了让他贪恋舍不得放开的温暖,他只得无助地抱着自己的双臂。那撕心裂肺的疼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更加浓烈,连带双眼都在干涩地疼。 他伸手摸向自己的眼角,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那女子消失前,眼角会流出透明的液体?那液体滚烫得几乎能灼手。 可他没有。 疼痛一遍遍地游走过周身,最后又聚集向胸口。 “唔!”他发出难受的呻吟,突然想起女子的话。 第43章 誓言来生(10) “莲啊,若有来生,我还会披荆斩棘,为你而来。” 想到这里,他顾不得周身的剧痛,忙站起来,朝那忘川河边的渡口走去。 他站在忘川河渡口边,站了许久,直到没有再看到执灯人,他才离开。 回到先前的地方,看着满地苦蒿,他沉默了许久,朝荆棘之海走去。 那以后,忘川河边的撑船人每天都会看到魔尊早早地站在渡口。他从来不说一句话,像一抹孤魂立在角落,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但是,只要有执灯人带着新死的灵魂过来,他总会上去,举止怪异地将其一一看个遍。到船离开时,魔尊也会转身离开,往荆棘之海的方向走去。 曾有路过的执灯人说,每次魔尊从荆棘之海回来时,手里总是捧着一捆苦蒿。 就这样,日复日,年复年,只生长彼岸花的忘川,竟然长出一片绿油油的苦蒿。 而魔尊也会日复日年复年地守在忘川河的渡口边。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谁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十五,你今天不早点回去,到时候你妈妈又要说你。” 厨房里,一个身着白色衬衫浅色牛仔裤的女孩儿,正在认真地按照比例和蛋糕粉,听到喊声,回道:“很快啦。” 出身老中医世家的十五,从老爷子到老妈都希望她能继承衣钵,可惜,她偏生爱上做甜点,不管家里怎么反对,她总会抽时间来离家不远的咖啡厅学做蛋糕。 她出生时,正值鬼节的第二天,七月十五。 她家老爷子就干脆给她取了一个乳名叫十五。 “你这绿色的是什么?该不会又是苦蒿吧。”老板娘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独居女人,她走到厨房,看到十五正将那些绿色的粉末加进去,“你之前不是说试过了,这味道会有些涩吗?” “应该是我之前比例没有调好,再试试。” “走的时候记得锁门呀。” 十五性格很好,但有一个缺点——固执,只要是她认定的事情,一定要尝试到成功为止。 看样子,今晚不做出满意的苦蒿蛋糕,十五是不会回家的。 老板娘走出门外,无奈摇头,驾车离开。 “这味道差不多了吧?” 将烤箱的时间调好,十五松了一口气,坐在位置上,目光却一直盯着烤箱。 嘀嗒嘀嗒。 墙上的钟发出有序的声音,十五突然觉得眼皮沉得厉害,竟是睡意来袭。 十五,十五……你在哪里? 十五,十五……你在哪里? 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犹如魔鬼一样将十五困住。 十五,你怎么还不回来? 十五,你走了一千年了,该回来了。 叮!急促的声音响起,十五豁然惊醒,支起身子,慌张地看向四周,“谁?谁在喊我?” 她的声音在厨房里幽幽回荡,但空荡荡的厨房里始终只有她一个人。一回头,她才发现蛋糕已经烤好了。 十五拍了拍急促跳动的胸膛,一下摸到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 她低头拿出来。那是一块精致的镶玉的长命锁,老爷子曾说,她是携玉出生,这便是她的命定守护玉,能保平安,并千叮万嘱不准她将玉弄丢了。 对什么含玉出生,她才不想相信,那个时候还调侃:老爷子,我含玉出生,你咋不给我取个名字叫宝玉,却取一个十五? 老爷子一烟斗敲在她头上道:“你出生时,恰子时,身带鬼气,给你取一个圆满的名字,才能让你不犯煞,不遇鬼。” 十五当时脑子里想的就是:鬼话连篇。 五岁那年调皮捣蛋,她故意将长命锁藏起来,结果一天连续遭遇三次车祸,险些死于非命。 后面被老爷子得知没有戴长命锁,她裹着石膏躺在病床上,都挨了一顿暴揍。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取下来。 而奇怪的是,这么多年来,她真的一次病也未曾生过。 老爷子总是笑呵呵地道:“鬼娃子,看到了吧,老爷子说的没错吧。” 十五靠在位置上,低头看着长命锁,懊恼地吐了一口气。 最近一段时间,她只要一合上眼睛,总会听到一个诡异的声音:十五,你怎么还不回来? 那声音时近时远,若是做梦,为何闭上眼睛,总能梦到? 就像方才一样,那声音再一次响起。 “蛋糕!”十五大叫一声,将蛋糕取出来。 她用勺子挖了一点,放在嘴里一尝,没有一点涩味,反而有一股苦蒿的清香。 终于搞定! 十五满意地将蛋糕装起来,打算拿回去讨好没有牙的老爷子。 刚关 上咖啡店的门,一阵阴飕飕的冷风扑面而来。明明是夏日,十五却哆嗦地打了个冷战,而周围,竟然不见一个人影,连路边的灯也昏黄得诡异。 十五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这才不到十一点,怎么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了? 正疑惑间,突然几个身影一下挡在了十五面前。 她抬头,看到一张趾高气扬的脸。 十五目光微沉,转身,却被另外一个魁梧的身影拦住。 方才那趾高气扬的脸凑了过来,道:“听说这一次保送名额出来了,去x医大的就一个人,是卫家的十五呀。” 说着酸溜溜的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与十五同年的堂妹。只是两人自小不合,见面就打架。 “名额是学校根据三年的综合成绩评定的。你若要,自己去争取。” 十五懒得和她废话,十一点钟不回家,她又该挨一顿胖揍。 可那姑娘却往前一步,脸上露出一股怪异的笑,给旁边两男一女递了个眼神。他们一下扑过来,将十五摁在墙上,而那姑娘伸手一抓,竟然扯下了十五脖子上的长命锁。 那姑娘晃了晃手上的长命锁,“听老爷子说,你没有这长命锁,就会短命。” 十五生来含长命锁,家族人人皆知,因此,众人像捧月一样宠着十五,为此她没少引来其他人的嫉妒。这一次保送名额,虽然是综合成绩,但是,老爷子把名额给了十五,引发了那姑娘不满。 十五双臂被摁在墙上,方才做的蛋糕也掉在地上。她目光阴沉,“你最好把长命锁还给我。” “你觉得可能吗?”那姑娘在灯光下打量着长命锁,发现那不过指甲大小的一块玉,却透着水般的清澈,只是绿中有一抹殷红,宛如血丝,却让这玉平添了分妩媚。 而那纯金的锁,更是精致绝美,上面雕刻繁复的花纹,仔细看去,竟似活了般生动。 那姑娘扬起唇,将锁挂在脖子上,神秘兮兮地凑到十五面前,“今天是鬼节哟。”说着,她对旁边的人使了个眼神,几人转身就跑。 “你给我站住!” 十五自然飞快追上去。可刚追几步,一阵阴冷诡异的风从街道处卷地而来,头顶乌云翻滚,路边的灯也在同时灭了。七月十四的月已接近满月,可现在竟然被突然而至的黑云吞噬,周围一片漆黑。 街道的尽头突然出现一个黑色漩涡,那漩涡越来越大,好似要 将整个天地都吞噬其中。 看着突来的恐怖漩涡,十五和刚跑远的人,纷纷吓得在原地不敢动弹。 “不会真有鬼吧?”其中一个男生颤抖道。 “我……我怎么知道呀。”抢十五长命锁的姑娘跟着哆嗦。 “是不是真的是那个锁的原因?你还不还给她?”旁边一个女生直接被路道尽头出现的漩涡吓得大哭。 “你看,那是什么?”那女生还没有哭完,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十五循着她目光看去,见那漩涡里,走出来一个黑色身影。 那身影周身散发着一缕缕黑色,萦绕在四周,因此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可他步履优雅且缓慢,走过的地方,竟然开出一朵红艳诡异的彼岸花,可花开即败,燃烧成碧色的火,在空中飞舞。 他就那么缓缓而来,像地狱的死神,带着意味死亡的彼岸花。 随着他的靠近,所有人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逼迫而来。一时间,十五膝盖跟着一软,吃力地靠在墙上稳住身形。可远处的其他人早就浑身无力,以虔诚的姿势被迫跪在原地,站不起来,更难以抬起头来,无法透过那黑纱似的瘴气看清他的尊容。 咚,咚!感受到他的到来,十五的心,狂乱地跳动。 他走到几个人身前,最后停在了那姑娘的身前,伸出一只手来。 那手,纤长莹白,犹如酥葱,美若脂玉,可那指甲却不是正常人的红,而是妖娆的黑色。 他娇媚的手指勾起姑娘脖子上的长命锁,一个低沉而绝望的声音传来,“一千年了,你终于出现了吗?” 听到这个声音,十五跳动的心,一阵抽痛。 可是,这个声音,却不是梦境里的那个声音。 “魔尊!” “魔尊!” 黑色的天幕上,突然落下一道闪电,走出来几个手执魂灯的黑袍人,“魔尊,你竟然又私自打开虚空,难道你忘记了五百年前你签订了的契约?” “呵,本宫何时与你们签订了契约?” 藏在黑色瘴气里的魔尊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他直起身子,往前跨出一步。 十五这才发现,他脚上竟然束缚着巨大的黑色链子,那链子比手腕还粗大,另一头源自黑洞,沉入地狱。 “五百年前,你私自打开虚空,企图让时光倒回,回到那女子死前,却 造成三界混乱,妖孽横生。” “天象大乱乃是宿命,与本宫何干?” “无论如何,还请魔尊回到忘川河,以免再让三界不得安宁。” “呵呵。”魔尊轻笑起来,那慵懒的声音带着一丝华丽,“若不是为了能在忘川河边等到她归来,你们以为,就凭你们和这玄铁链子,真困得住本宫五百年?” 他在忘川河边,守候了五百年,依然没有等到那女子归来。 地狱的人告诉他,那女子没有来世,无法轮回,早就魂飞魄散。 因此,他私自进入虚空,企图打开时光大门,想回到女子死前的空间,与她再次相遇,重改宿命。 可是,他失败了,没有找到那个白发苍苍的女子。为此,他再一次回到了忘川河渡口边,继续等待。 他依然相信,她会轮回。 因为他犯了禁忌,不得不和他们签订协议,受困这地狱之链,并且保证不能再进入虚空。 黄泉之路,他只身等候了整整一千年,只为了那句,“莲啊,若有来生,我还会披荆斩棘,为你而来。” 可是一千年,人世轮回了百次,而他所等之人,却未归来。 候卿千年,奈何不归? 为此,他再一次打开虚空,不想却来到了这个世界。 似乎冥冥中注定,他发现了这枚长命锁,那女子临死前,身上所佩戴之物。 “尊者,趁现在时空还没有混乱,恳请魔尊速回忘川。否则……”看着那越来越大的虚空,手持魂灯的使者知道,若再不劝魔尊回去,虚空之门涨到极限之后,就会瞬间消失,那么他们所有人都会被困在这个世界里。 “否则什么?”莲绛举起那枚长命锁,“你们说她无法轮回,为何这枚长命锁在此处?”莲绛目光再次落在了跪在地上的女孩儿身上。 几个使者一看,当下知道不好。看样子,莲绛可能会将她带走。若这个世界的人被带入虚空,必然会造成他们无法想象的混乱。 几个使者掠身上前,一下拦在了那个女孩儿身前,手中魂灯同时飞起,形成一张结界。 结界像一张网子迅速将魔尊包裹,同时,他脚下几万斤重的玄铁链子发出一声巨响,将他往虚空里扯。 “得罪了,魔尊!” 这时,又出来十几个使者,他们口中默念口诀,十几个魂灯同时飞上天 空,这一次却是形成一道金色的链子将莲绛缠住,连着那地狱之链一起将魔尊扯向虚空,逼着他回去。 魔尊没有想到,这一次,他们竟然有备而来。 漆黑的天空亮起刺目的金光,看着那魔尊要被吸附入虚空,一直躲在最远观看的十五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长命锁。 “等等!”她大喊一声,然后飞快地冲了过去,企图在那虚空合上的瞬间,拿回自己的长命锁。 魔尊周身邪气太重,即便是使者都难以招架。众使者万万没有想到,此时竟然会跑出一个凡人。而他们都在全神贯注地要合上虚空,显然没法阻止十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十五扑向了魔尊。 就在十五手刚碰触到那长命锁的链子之时,她看到魔尊扬起了唇角。 那唇,鲜红如凝,一条美人裂,妖得惊心动魄。 十五看得一怔,突然感到手腕一紧,魔尊竟然一下扣住了她的手腕,把她往虚空里用力一拽。 “啊!” 进入虚空的瞬间,寒气扑面而来,十五发出一声尖叫。旋即,她听到身后响起了众使者惊慌失措的声音,“拦住她,时空要乱了!” 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十五进入的瞬间就被黑暗吞噬,而魔尊拽着她的手丝毫没有松开。 十五感到天旋地转,眼前白光之后,又是一片漆黑,而身体失了重心,被拽着飞速下坠。 恐惧瞬间蔓延上心头,她连哭喊都叫不出来,感到身体不断下落,似乎永无止境。 虚空内的寒气像针一样穿过十五的身体,剧痛合着恐惧,让十五的意识开始涣散,不久之后,陷入了寂静。 第44章 与君再遇(1) 身体的剧痛刺激着神经,让十五艰难地睁开了眼,半开的视线中,虽然能感到阳光刺目,可整个苍穹却被黄沙覆盖,给人一种难以呼吸的压抑感。 十五动了动唇,才发现喉咙干裂,嘴里还有一股腥咸。 这腥咸,是血的味道。 自己还活着!十五空白的大脑里,此时只有这个念头。 周身没有任何力气,身体就像被人用剪刀裁剪成了碎片,然后再拼凑起来,这种难以描述的疼痛真是比被那魔尊拽入虚空还难以忍受。 黄沙漫天,天气炎热,她知道,若自己再这样躺下去,不用到晚上,可能就会被晒成一具干尸。 动了动身子,她顿时发出疼痛的呻吟,只得艰难侧身,手却一下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 像玉一般的细腻柔滑,却是冰一样刺骨寒冷。 这是……这是……这是尸体才有的触感! 十五瞪大了眼睛,一下坐了起来,果然看到自己旁边躺着一具被长发遮住面容的尸体。 那具尸体穿着怪异的宽袖长袍,袍子上绣着怪异的图腾,在干燥的日光下,暗自流动着光彩。 这具尸体……不,应该是被自己枕过的尸体,腰间还有她枕过的痕迹。 看着那奇怪的衣服,十五大脑又是一片空白。她当然也见过尸体。自小调皮捣蛋,自诩天不怕地不怕,可此时看着眼前这黑发长袍的尸体,她还是被一种恐惧席卷。她目光扫到周围,整张脸顿时吓得一片苍白。 她的周围,竟然还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具尸体。 这些尸体都穿着长衫,让十五更惊恐的是,他们的衣衫布料看起来质地粗糙,就像被风干多年的古尸,可奇怪的是,他们身下的地面却被鲜血染成了褐色,大多尸体上都有鲜血的痕迹。 看着满地的尸体,十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看向四周。 她所在的地方,看起来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荒漠,到处是黄沙,偶尔有几簇杂草……不,那些不是杂草,是尸体。 苍穹烈日像一个火球一样挂在上空,令十五感到头晕目眩。 她活下来了,可这到处是尸体的地方是哪里? 战场? 可除了这些尸体,并没有看到其他武器。 十五舔了舔干裂的唇,再一次感到死亡无声无息地席卷自己。 手摸向 胸口,那长命锁真的不在了。 “咦……” 胸前有一丝凉,她低头朝胸前一看,本能地抱着胸蹲在地上。 什么情况,她的衣服呢? 不,她的衣服还在身上,只是因为在虚空里遭遇到了匪夷所思的寒气,她身上的棉质衬衫早不堪受力,被撕成破布条,险些春光大泻。 十五环视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方才那尸体的黑色宽袍上。 思量了半天,她低声道:“姑娘,实在抱歉,我不过是也想和你一样死得体面一点。” 她可不想被人发现时,却是衣衫褴褛,一副被人凌辱过的模样。 其他尸体上的衣服都染满了鲜血,她只得选择就近的尸体。恭敬地作了一个揖,十五伸出手,开始脱尸体的衣服。 这衣服是夹领长袍,质地柔滑,即便是当今的丝绸都比不上这触感。 看样子,这应该是一个贵族小姐。 将衣服剥下来,十五发现尸体还穿着三件雪纺内衫,低头看了看手上的黑袍子,她有些犹豫。 天气太热,若她真穿着黑袍,岂不是将所有的热量都吸到身上,不等于提前送死? 抱着衣服,她蹲着,又认真地鞠躬,“这位小姐,我再冒昧借一件衣服,纯属情非得已。” 于是,忍着恐惧,十五再一次伸手去脱尸体身上的雪纺衣衫。 恰此时,荒漠上一阵风沙掠来,卷起遮盖住尸体面容的青丝。 十五也没有顾得去细看,只想着赶紧把尸体上的衣服脱下来。突然,她感到一道冷飕飕的目光落在身上,让她正将衣服脱到腰间的动作一滞。 侧首回看,十五迎上妖娆的碧色双瞳。 那瞳中的一汪碧色好似刚出水的绝世翡翠,浓烈而纯粹,却又似初春刚融的冰雪,清澈中又透着逼人寒气,冷得让人敬畏又不敢直视。 偏生卷翘漂亮的睫毛,像蝴蝶纤细的翅膀,透着几分柔和妩媚,合着其本就精致完美的五官,一时间,美得让人难以挪开眼睛。十五方才紊乱的心跳被这份美惊得连呼吸都停滞了。 盯着美人冰冷的目光,十五嘴角有些抽搐。而美人的目光亦从她脸上懒懒扫过,最后落在了十五的手上。 她正在脱人家的衣服。 而那件衣服,已经脱了一半。 美人碧眸突然一沉,那目 光竟锋利似刀。 “你干什么?!” 质问警告的声音,却因为虚弱变得没有任何震慑力,反而透着一份让人心疼的娇弱。 这语气,似乎让美人也怔住。 美人抬头看着日光,赶紧闭上了眼睛,似乎十分惧光。 十五将美人衣服扒了一半,美人突然醒来,她继续脱也不是,穿上也不是。 “那什么……” 十五正开口解释,发现美人突然翻身,将脸埋在黄沙里,“滚!” 十五收回手。本就是自己有错在先,自当受这么一骂。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遮不住春光的衣服,十五还是厚着脸皮,拾起方才那件黑袍披在身上,“对不起,谢谢。” 那长袍拖曳在了地上,好在有腰带,绑好之后,十五随便找了方向就往前面走。 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发现那美人蜷缩着身体。因为埋着脸无法看清其表情,可是,美人颤抖的身体似乎十分痛苦。 咬了咬牙,她终究止住了去询问的想法,继续往前走。 “鬼鸟来了!” “快跑啊,鬼鸟又来了……” “快跑啊!” 听到这个突然传来的声音,十五慌忙回头,看到荒漠远处,有无数个人朝这边跑来。 那些嘶喊声中,夹带着哭声尖叫,还有绝望。 这些人飞快而仓皇地跑着,不少人被绊倒在地上,还没有爬起来,就又被后面的人踩下去。 看着这些朝自己涌来的人,十五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很快她便注意到,那黄沙飞舞的苍穹之上,突然出现了几个黑点,然后慢慢放大。 那竟然是一种红眼睛、尖嘴利齿,外形像秃鹫却比其大了好几倍的鸟。 那些鸟在空中发出一声长啸,一展翅膀,突然朝人群俯冲而去,几乎瞬间,那像钩子一样的尖嘴将一个人叼在空中。 那人在空中奋力挣扎,刚发出一声惨叫,就被扔在地上。 “轰!” 十五脚下一晃,方才那人被扔在了自己身前。 待十五仔细一看时,眼前的人,已经成了一具被吸干鲜血的皮囊。 一个又一个的人被鬼鸟抓住,一具具干尸被丢在地上,十五惊骇地看着这一幕,混乱的大脑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到底是什么世界?” “跑啊!” 声声嘶喊传来。看到逼近的人群和就在上方的鬼鸟,十五一下惊醒过来。 是啊,逃啊!她回身就要跑,可目光却下意识看着方才的地方,发现那个美人依然埋着头蜷缩在地上。 十五看着身上的衣服。老爷子说,滴水之恩,定当涌报。她抢了美人的衣服,才避免落得一个裸奔的下场,好歹此时该提醒一下美人吧。 十五跑过去,急忙道:“吃人的鬼鸟来了,快跑。” “鬼鸟?”美人虚弱的声音传来,语气里透着几分惊讶和茫然。 这个年代怎么会有鬼鸟?鬼鸟早在五百年前,三界第一次出现混乱时,就被灭绝了。 碧眼美人吃力地抬起头看向天空,可刺目的光照射下来,他吓得慌忙再次将头埋起来。 这细微的动作,让十五的心微微一疼,脱口而出,“我带你走吧。” 话一出,那美人惊讶地掀开美眸,怔怔地看着她。而十五也被自己吓到了。 她明明无处可去,生死难测,却偏在此时产生了怜悯之心。 听着耳边的惨叫,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十五蹲下身子,没等对方开口,将其拉到背上,跟着人群往北边跑。 荒漠上,别人都是拿着包袱跑,她却是背着一个素不相识的美人在逃命。 十五小时候没少挨打,早学得一手躲老爷子烟斗和老妈扫把的逃跑本领。 背上美人的身体轻盈得诡异,可十五又热又渴又饿,没跑几步脚下就虚浮起来,好几次险些摔倒。 但是,既然话出口了,自己也不能将人半路丢下。 所有人都朝着一个方向逃命,没有任何四处奔走的混乱,十五咬牙跟着朝那个方向跑。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翻过一座小沙坡,十五见荒漠的尽头竟然出现了一道城墙。 像是看到了希望,十五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跑。哪知脚下黄沙松软此处又是斜坡,她一个踉跄,带着美人直接摔了下去,在斜坡一轮翻滚。 黑影掠过黄沙,那些鬼鸟终究追了上来,其中一只直接朝十五俯冲而来。 十五吓得汗毛倒立,突听身下传来一声,“不要呼吸。” 她赶紧闭上嘴巴。那俯冲而来的鬼鸟在十五的头顶上方三尺处盘旋着,尖嘴上的鼻孔一缩一放,似 在寻找生人的气息,最终,张开翅膀飞走了。 这样逃过一劫,十五低头看着又被自己压在身下的美人儿,“姑娘,谢谢你。” 美人儿碧眸闪过一道寒光,随即落在一方土墩后面,“遮荫。” 十五赶紧把美人挪到土墩的阴凉处,心道:难怪皮肤像雪一样,原来是惧光。 她坐在旁边,正想着何时进城求助时,却突然发现,跑在最前方的那群难民突然往回跑。十五定睛看,发现前方天空上黑压压一片——那些鬼鸟竟然拦在了前方。 好在因为靠近城墙,这附近低低矮矮到处是土墙,那些难民纷纷寻到角落躲避起来。 而十五所避之处,也来了几个难民。 焦黄的太阳靠近地平线,十五靠在墙墩上,嘴已经开裂出血,可周围全是黄沙,哪里有水。她侧首看去,好多人也和她差不多。 同十五一起避在矮墩下的,是一个妇人和一个十岁模样漂亮的女孩儿。 女孩儿很疲倦,靠在妇人怀里睡了过去。 夫人目光挣扎,痛苦地看着女孩儿的脸,从袖中摸出一把短刀,朝女孩脸上划去。 “你做什么?”十五一下拉住她手腕。 那夫人红着眼睛看着十五,“我这是要救她啊。” “你毁她容是救她?” 夫人略微吃惊地看着十五,“我若不毁了她,一进北冥,她就要死啊……” “为什么?” “角女皇养了一个男宠,据说极其美貌,可那男宠偏生有心悸,需要噬心为生,而且专挑面容好看的,不管男女。” “噬心?”十五难以置信地听着。 突然,她感到有人在扯自己的衣服,回身一看,是靠在她左边的碧眸美人儿。 对方掀开眼眸,目光懒懒地扫过十五,命令:“问她,这是北冥多少年?” 那妇人听得十五问,答道:“北冥新角历三年,角女皇正式登基第三年。”看着十五脸上一片茫然,那夫人又问:“你是哪国来的?” 十五嘴角一抽,忙转移话题,“那角女皇需要美貌男女的心,为何你还带着她进北冥啊?” 少妇苦笑,“九州天下妖孽横行,到处是吸血的鬼鸟和吃人的怪物,角女王将九州其余八国所有的灵源都抢夺回北冥,失去灵源的王国就会被妖魔入侵。可北冥因为汇集了九州大 陆所有的灵光,成为了大陆唯一有圣光保护的国土,也成为了九州的圣地。”她指着城墙,“那城墙就有着强大的结界,这些妖魔怪物入侵不得,因此,我们都渴望进入北冥,哪怕是成为奴隶,也好过每日被这些鬼怪追杀。” “结界……”十五茫然地看向那城墙。 太阳落在地平线上,而苍穹没有一丝云彩,绯红的光芒落在北冥城的西边,在残阳的照射下,十五竟然真的看到一道红色光屏护在北冥城墙之上。 而这……这是北冥的边界。 身侧传来一声冷嘲,十五看着那碧眼美人闭上眼睛,嘴角扬起一抹诡异却又万般苦涩的笑。 那一笑,却让美人苍白的脸上多了一丝妖异的色彩。 十五看得一怔。 她听得美人神志恍惚地道:“三年……又差了三年。” 美人垂着头,长发似水泻在肩头,遮住了那精致容颜。 十五无法看清美人的神色,可美人的低喃和坐姿看起来十分的颓败和绝望。 十五自己又何尝不是?在被那所谓的魔尊拽入虚空之前,她就听到那些执灯人大喊:虚空要乱。 现在真的乱了。十五都不知道自己身在哪个年代,也不清楚所谓的什么灵源、妖孽,她只知道,临近夜晚,寒气来袭,不冻死,也会被饿死。 妇人手里还抓着匕首,十五取了过来道:“我们再想想办法。刚刚在路上,我看到有些草药,说不定有效果。” 虽然不认识眼前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姑娘,可她明亮的双目中却透着未曾见过的冷静,让妇人绝望的心,莫名地燃起一丝希望。 十五握着匕首,又看向旁边的碧眸美人,低声道:“我去找些东西,你别动。” 夜色下沉,暗处的碧眸美人儿并没有答话。 十五一瘸一拐地走出去,到了斜坡处,她忍不住坐在泥沙上,将鞋子脱掉。她这才发现,鞋底早就磨穿,脚跟也全是血泡,有些已经破掉,疼得她直冒冷汗。 将鞋子丢在一边,十五挣扎着站起来。头顶一轮明月高挂,正是最圆的时候,她苦笑一声。 七月十五,是她的生日。 十九年来,她竟要第一次独过生日,还是在一个妖孽横行的地方,而这个生日的礼物,则是饥寒交迫。 走了许久,十五终于找到逃跑时路上看到的丝茅草。这种草类似初长 的麦苗,可叶子却带着锋利的锯齿,其根呈白色,味道甘甜,一般生长在旱地。 手里虽然有匕首,可难免还是被那带锯齿的草割伤,待挖完一把时,十五十指已全是伤痕。但是手里不过一小把,根本不够吃,她也不敢走太远,怕迷路,回身往回走,却看到一个身影往另外一处走。 那人走得很慢,也很艰难。 “姑娘……”十五一看,赶紧跑过去,一下拉住那人,“你要去哪里?” 他并未看十五,直接推开她,继续往前走。 一千年,两次打开虚空。 而这一次,时光竟然真的倒流,可还是差了三年——时光将他带回到了那女子死后的第三年。 不,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想回到女子死前的时光。所以,他要回到忘川河,再一次打开虚空。 “莲啊,若有来生,我一定披荆斩棘,还为你而来。” 此时的他知道,她不会再来了。 候卿千年,奈何不归! 今晚是七月十五,恶灵刚回地狱的第一日,他需要召唤它们,然后开启通往忘川之路。 头顶乌云翻滚,他立在月光下,碧色的眸中透着凌厉的妖气,脚下黄土随之发出震动。 站在身后的十五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感到地下在涌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钻动。 “不是吧……”她面上一抽,“又是什么玩意?” 莲绛面色苍白,碧色的妖瞳里布满血丝,却最终一下跪地,吐出一口鲜血,随之倒在地上。 第一次进入虚空,他不但没有打开时光之门,自己一身魔性险些被毁,虚弱了五百年。而这一次,凭着千年修行,他虽不至于重伤,可仍逃脱不了受伤,短时间内,魔性难以复原。 再加上今天是七月十五,鬼节第二日,在人间吃饱了的恶鬼极少愿意出来横行。 看到他突然倒在地上,十五赶紧上前,将他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你怎么吐血了?” 摁住他手腕仔细把脉,可十五却看不出一个所以然。 “你不会是饿的吧?” 十五将他挪到临近的一个土墩前,小心翼翼地让他靠在上面,拿出方才挖来的草根,送到他唇边,“试试。” 莲绛微侧身,却是避开。 初见他,漂亮,又干净,身上衣服华丽 精致,定是出身高贵。 十五以为他嫌弃那草根脏,便擦了擦,又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唇边,“我擦干净了,你试试吧,蛮甜的,没有涩味。”说着十五自己也嚼了一根,和她想象的一样,有一丝甜,能填肚子。 女子的声音干净清澈,这是……千年来,他听到的第一个人声。 空气里传来一丝淡淡血腥,莲绛掀开眼眸,目光落在了十五伤痕累累的手指上。 十五发现手里那丝茅上有些许根须,只得收回来,将它们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削掉。哪知,莲绛目光跟随而来,十五不知为何,觉得他目光微热,顿时莫名一紧张,手里的匕首切过指尖,鲜血溢出,凝结成绯红的血珠。 没等十五擦掉,却见莲绛突然倾身而来,竟低头一下含住了她的手指。 第45章 与君再遇(2) 他唇冰凉,可柔软舌尖舔过她指尖时,却带着火一样的灼热,让十五犹如被触电一般,刹那间,大脑一片空白。 十五愣在原地,完全不知所以,直到指尖传来丝丝疼痛,她才吓得收回手。 莲绛则被十五突来的躲避愣住了。这明明是她自己送到他唇边,让他吃的。 他抬起因为吸食了鲜血而恢复了血色的精致脸庞,碧色的眸子在月光下仿似一汪清澈的水,疑惑地盯着十五。 也在此时,他终于看清了这个被自己带入虚空,又背着自己一路逃离的女孩儿。 光洁的额头下,是明亮的双眼,清秀的脸庞此时犹如火烧般的绯红。 这个在他被强行带回虚空时,跟着扑来的女孩儿。 十五被他这般盯着,紧张得心都差点跳出心口。 她赶紧又拿出一根丝茅草送到他嘴边。 莲绛轻启妖娆的红唇,以为十五又送上来,张口欲咬,十五动作飞快,将丝茅草往莲绛嘴里一塞,缩回了手。 嘴里被喂了怪怪的东西,莲绛懊恼地蹙起漂亮的眉,目光十分不善且不满地盯着十五。 感受他目光里的怨气,十五装作若无其事地吃了另外一根。 这人长得太美,特别是一双妖异的碧眸,简直要将人的魂儿都勾走,可偏生又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于是,十五飞快地偷看了他一眼,假装问道:“好不好吃?是不是甜的?” 看着十五吃得津津有味,莲绛跟着嚼了一口,吐了出来,摇头。 “怎么会?明明是甜的。这会儿可没东西,你不吃,会饿死你的。” 莲绛眼眸扫过,落在她的手指上,舌尖舔过嘴角的血渍,然后微微扬起唇角。 怎么会饿死?有这么一个人类在面前。 忘川河边等了千年,这是他第一次尝到人类的鲜血,却没想到如此美妙甘甜。 鲜血入口,他顿觉身体有一种充实的存在感。 那种感觉,让他贪婪地想要更多,想要证明自己的存在。 传言血能唤醒魔的欲,魔的贪婪,可千年来,他为了一个诺言,守在忘川河边,只身黄泉千年,早已忘“血”之说。 身体里还有方才鲜血留下的难以描述的滋味。 仅仅是一点,亦能上瘾,难怪传言中的魔,会杀戮嗜血。 看到莲绛 瞳孔中流露出的妖冶色彩和那唇的勾魂动作,十五顿时头皮发麻,跟着鼻子一热。 十五抬手一摸。 “妈呀,鼻血!” 她赶紧别开头,用袖子擦掉,却突然看到几个难民朝这边走来。 那是三个男人,眼神狰狞地看着坐在她旁边的莲绛。十五是女人,虽然没有谈过男朋友,但是女人的本能让她一下看出了那几个男人眼中的不怀好意。 他们的目光一直落在莲绛身上。 十五手中匕首一横,起身挡在莲绛身前,沉声道:“滚!” 三个男人和地上的莲绛都是一怔。 这清冷的声音,竟带着一股震慑力。三个男子看着眼前的少女,显然没有料到她会如此大胆起身拦阻。 看起来羸弱的少女,周身却散发着一股逼人的寒气。 她手中的匕首在月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将少女的眼神照得透亮而锐利,还有一丝无畏无惧。 一时间,三个男人竟然真的停了下来。 “我们只要他。”走在最前头的男人,指着十五身后的莲绛。 “角女王到处在寻美人,你若将他交出来,必然会得到一笔赏金,到时候我们可以分一些给你。” 十五冷笑,声音却更阴沉了,“滚!” 她虽是生活在和平年代,但自小就知道人心险恶,更懂得什么叫作欺软怕硬。 不管这三个男人出于什么目的要带走莲绛,其最初原因,不过是看见她和莲绛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如果此时她怯弱,被带走的可能不仅仅是莲绛,自己也落不得好下场。 三个男人见十五如此强硬,眼神有些挣扎,可看见莲绛虚弱地靠在石墩上,一动不动,他们三个人相互递了一个眼神。 其中两个冲上来就要夺十五手中的匕首,另外一个直接绕开十五,上前就去拽莲绛。 匕首在夜色下划过一道寒光,直接扎向逼近身前的人。 “啊!”那人肩头鲜血淋漓,发出一声惨叫,而他同伴却顺势在十五难以拔出匕首时,一下扣住她手腕,揪住她头发,往土墩上狠狠一撞。 轰!土墩是黄土泥沙所筑,自然不像砖石那样僵硬,当即被撞得粉碎。十五也被撞得直接眼前一黑,几乎昏厥过去。 “十五,十五……你回来了吗?” 那个低沉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十五大脑里竟然出现了一片雪原。 “十五,该回来了!”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躺在地上的十五睁开眼睛,鲜血从她额头上滚下,流入她双眼。 血色的视线中,她看到那漫天飞舞的白雪变成了点点殷红,好似随风飞舞的红梅。 而红梅之下,有一个人手持长剑,随雪而舞。 同时,她感到体内有一丝热力在游走,似乎要冲破身体。 又是这个梦? 怎么又做这个梦了? 十五动了动唇,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两声凄厉的惨叫。 然后有一个人步履缓慢地走过来,蹲在她身边。 血红的视线中,她看到那个人伸出手指轻轻地替她将脸上的血迹擦掉,于是,她看到了一双碧色的眸子和一张绝世的容颜。 “他们呢?”十五吃力地问道。 莲绛看着地上满脸鲜血的少女,幽幽道:“死了。” “怎么死了?”少女茫然而震惊。 虚空让他虚弱,可方才吸食了少女的鲜血,魔性竟然开始恢复,虽然缓慢,可杀一两个人,却也是举手之劳之事。 再则,有死人的地方,就会有恶灵出现。 恶灵聚集得越多,不等他魔性完全复苏,就能助他开启忘川之路。那么,他又能找到虚空。 碧色的眼瞳掠过一丝连莲绛都不知道的杀意。 十五头晕得厉害,也没心思再追问,闭上眼睛,虚弱道:“姑娘,你能不能扶我起来?” “没力气。” 莲绛轻飘飘的声音传来。十五睁开眼,看到莲绛竟然侧身躺在她旁边。 荒漠的夜晚本就寒冷,莲绛身体冷得跟冰块似的,更可气的是,莲绛贴着她躺下就算了,还伸手将她一捞,自己像个暖炉一样蜷在其怀里。 十五被莲绛抱得直哆嗦,心中又有气,恨不得吐出一口血来才好。 这姑娘太可恨了! 她今晚三次见血都因为这姑娘啊,现在自己要死不活的,对方竟然将自己当暖炉来取暖。 可十五动弹不得,亦无力反抗。渐渐地,抱着自己的莲绛身上也有了些暖意,不多时,她也不知道是昏了过去还是睡了过去。 少女周身温软,像火一样,莲绛不由得将她收 紧。 她身上的体温,让他想起了忘川河边那个白发苍苍的女子——她们身上有相似的温度。 若非那长命锁在他身上,他都有片刻的恍惚,以为这可能是她。 与其茫然地寻找那女子的来世,不如回到时光之门,重新与她相遇。 “要开城门了!” 嘈杂的声音突然传来,十五缓缓睁开眼,发现天已蒙亮,挣扎坐起来,却看到莲绛玩弄着袖子,在晨雾中静静地看着城门方向。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却惊讶地发现额头上没有任何伤口,头也不再晕眩。站起来,十五发现所有人都涌向了城门方向,赶紧拉住莲绛,“愣着干什么,我们也跟着走啊。” “有人来了。”莲绛眼眸微眯,盯着城门方向。 “什么人?” 莲绛嘴角轻扬。 是力量非常强大的人。 天要亮了,太阳出来,他就会坚持不住,只得进城。 幸而北冥虽然是九州圣国,可结界到底离圣都灵源太远,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 “等等。”十五拦住莲绛,盯着那漂亮夺目的脸,道,“你这样进不去。” 莲绛挑眉,碧眸静静地看着十五。那清冷的碧眸里,仿似流淌着初春融化的雪,干净而清冷。 十五拿出手里的蕨草,有些尴尬道:“昨晚你也听到了,你长得太漂亮了……” 莲绛睫毛一颤,犹如黑蝶展翼。 十五鼻血倒冲上脑门。这人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管他的,为了不再招来杀身之祸,她把找到的蕨草揉烂,踮起脚涂在莲绛脸上。 这姑娘可真高。 更可气的是,两个人都睡在黄沙里,怎么自己头发凌乱一身狼狈,可他,除了昨晚莫名吐出的鲜血,那雪纺衣衫干净得不染纤尘,连一个皱褶都没有。腹诽一番,十五手上的动作却十分小心翼翼。蕨草流出的深褐色的汁,涂在皮肤上,待干了之后,就像胎记一样。 女子滚烫的手指滑过莲绛冰凉的脸,让他身体莫名一颤,竟忘记了避开她的碰触。 好似一开始,自己就没有厌恶这个人类对自己的碰触。 莲绛目光扫过她纤细脖子上那蓝色的血管,做了一个咬唇的动作。 “那什么……”十五实在难以忍受莲绛那动不动就莫名挑逗的动作,压着怒气道,“自 己长这么漂亮,小心引火烧身。” “很漂亮?”莲绛扬起唇,有些茫然而迷惑地看着眼前嘟着嘴、脸上隐有怒气的少女。 忘川千年来,所有看到他的人,对他恭敬尊敬,别说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几乎无人敢抬头平视他。 “你还真谦虚呀。”十五气不打一处来。不是漂亮,简直就是美得惊天动地。 她自己是女人,都会被莲绛盯得莫名脸红,昨晚硬是连鼻血都刺激出来了。 很漂亮…… 莲绛没有说话。 雾气就要散去,日头马上就要出来。 看着他神色冷漠地离开,十五的手垂在身侧,胸口莫名地空洞。 难民都涌向了城门,十五想起了昨晚的母女,好在一下看到了她们。十五赶紧将剩下的蕨草送了过去,歉意地说匕首不在了。 而莲绛已经走出了几十尺,十五赶紧追上去。昨晚她就把鞋子丢了,赤脚踩在黄土上,不时磕着那粗糙的沙砾,有些生疼。 靠近那城门,巨大的压迫感冲击而来,立时,十五唇上又是一片血红。 十五抬手一抹,看着这突然而至的鼻血,她头脑有些昏沉地蹲在地上。 为什么又流鼻血了? 鲜血透过指缝滴落在泥沙上,十五抬头看向人群,发现莲绛早不见了身影,不由苦笑一声。 这女人太不够义气了,城门一开,就自己先走了。 也罢,本就萍水相识,自己救过这女人,这女人也救过自己,互不相欠。 再说了,她最讨厌那什么冷艳高贵的美人,也懒得用自己的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那美人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搭理自己,一路都是自己自作多情,自作主张,自以为是。 当时真的是脑抽了,才会说出“我带你走”的话。 人家根本不需要自己。 可一想到在这个陌生的鬼地方自己又将孤身一人,生死未卜,那种绝望、心酸和悲伤莫名涌上心头。看着自己鼻血滴答滴答地落下,十五眼角一酸,突然产生一种想要仰头放声大哭的冲动。 刚仰头,十五一下看到晨光中,一张精致得无可挑剔的脸落在头顶上方,那碧色的双瞳正静静地、略微好奇地看着自己。 瞳孔中倒映出的少女,头发凌乱,满脸鲜血,又脏又乱,还极其狼狈。 十五眼角一酸,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一下站起来,扑向莲绛,将他一下抱住。 他回来了! 他回来了! 她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她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这么激动,但是,方才陷入极度绝望的她,在看到他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慌乱迷惘的心竟突然莫名安定,莫名开心,莫名欣喜。 身前紧紧抱着自己的少女,带着独有的柔软和滚烫。她双臂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腰肢,两人身体相贴,莲绛感到她体内有一颗心,在强有力地跳动。 咚,咚,咚……最初扑入他怀中时,她的心跳先是狂乱,随后慢慢陷入平稳,却依然有力,且富有节奏。 那一刻,听到她的心跳声,他微惊讶——这便是人类的心跳呀。 心,便是情,便是真正意义的存在。 他也有心,可他的心不跳,因为他是魔,他没有情。 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将他包围,那颗心就贴着他的胸膛。他竟然有片刻的恍惚,或许他的心,也在跟着跳动。 少女从他怀中退出,仰起那脏兮兮的脸,明媚一笑,“你……你回来了?” 她笑的时候,露出洁白牙齿,一双眼睛似月牙那般弯起,可睫毛上却挂着晶莹泪水,滑过她的脸颊。 莲绛伸出手指,那泪水滑过指尖,竟像是火一样滚烫。他惊得忙缩回手,而心口,却传来一阵剧痛。 是这个…… 千年前,在忘川河边,怀中女子眼里也有这样的泪水,滚烫了他的手,灼热了他的心,让他为此等了一千年。 那个时候,他初成魔,尚没有意识,许久之后,他才清楚,那是人类的眼泪。 据说,人类在害怕时,就会流出这样的泪水。 “不要怕。”他轻轻开口,目光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此刻的他也不清楚,这三个字,是对眼前的少女说的,还是透过少女,对当年怀中那白发苍苍的女子所说。 这三个字轻轻传来,十五却犹如被五雷轰顶,震在原地。太阳穿过薄雾,淡淡的金光罩穿过他,照在她身上。 那一刻,她似乎看到有人将自己拥在怀里,抬手指着东边初升的日出,用温柔而笃定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十五,不要怕!” 她抬头看着莲绛,扬起眉眼,开心地笑道:“嗯, 我不怕!” 那明媚的笑,恰似春光乍泻,原本脏兮兮的笑脸,眼瞳里泛着的光芒如烟花灿烂,美丽而迷离。整整一千年来,他第一次看到人哭,亦第一次看到人笑。 人类多变的情绪,让他微微怔住,恍惚中,直到后背一阵灼热的疼痛传来,他才惊醒。 魔鬼永生不得见光,袒露在日光下,就如同被放在烈火中焚烧。 皮肤被烫伤,黏在衣服上,隐隐作疼。 他低头看着十五光着的脚丫,脱下自己的鞋,“穿上。” 依然清冷的语气,却带着无法拒绝的霸气。 十五试图拒绝。她已经脱掉莲绛一件衣服了,哪里还敢要鞋子。 可莲绛已经迈开步子往城门方向走去,那如玉的雪足踏过黄沙,不沾尘埃。 十五俯身将他的鞋子抱在怀里,飞奔着追上,“我叫卫十五,因为出生月圆之夜,我便得了这个名字。你呢?”两人也算生死与共,却连名字都不知道。 “唔!” 莲绛突地停下步子,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胸口。 十五……十五……这名字,像回声一样在耳边响起。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眼前的少女好奇地追问。 名字……莲绛心脏处传来丝丝疼痛。成魔时,魔会忘记前世记忆,失去自我。因此,他不记得他有什么名字,三界都唤他一声魔尊。 莲啊,若有来生,我还会披荆斩棘为你而来。那白发女子如此说。 莲,应该是他的名字吧。 “莲。”他轻声回答。 “莲……莲,你等等我呀。你的鞋子……” 莲绛走得飞快,十五又舍不得穿他的鞋子,也跟着赤脚追上去。 “莲,你等等我啊。” 周围喧嚣嘈杂,可少女的声音,却带着别样的明媚和清晰。 莲绛原本快速行走的步子,也不得不再次停下来,等着后面追赶来的少女。 上百难民将城门守住,几乎要将那厚重的城门给挤破。 十五拽着莲绛的袖子,无力地蹲在地上,呼吸艰难,“你怎么走这么快啊?” 不知道为何,越是靠近这个城门,十五就越难以呼吸,整个胸腔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挤压。 莲绛任由她拽着袖子,静静地立在城墙的阴影下 ,看着那道城门。 吱嘎,城门发出一声吱嘎之声,旋即,一道光从里面透出来。 一个骑着白色骏马,全身银装,五官深邃俊朗的男子,手持长矛走了出来。 他身后跟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穿着浅碧华服的男子,其长相斯文秀丽。两人颇有默契地对视一眼。碧衫男子声音清冷却透着几分威严,对大家道:“大家都站好,排好队,和往常一样,要入我北冥,需要例行检查登记。我白族,在征热血勇士,大家若有意向可报名,遵我白族族规,且英勇无畏者,能脱奴为民,享受北冥圣国的一切荣耀和权利,得我白姓。但是若违反我族规定,将永生被驱逐,不得踏入北冥边界。” “是白将军,是十大家族的白家。白将军亲自来啊,我们运气真好。” 众人都看着那银装帅气的男子,高兴地道。 十五拽着莲绛的衣袖艰难地站起来,迷惑地看着马背上的年轻男子,“这是什么意思?” 第46章 与君再遇(3) 旁边站着昨晚的妇人,那妇人脸上也露出几分喜悦,低声对十五解释道:“在角女王领导下,北冥统治了整个九州。而为了方便管辖,角女王将自己的亲信分了十个贵族,白族就是十大贵族之一。他们会将愿意将入北冥境内的难民收为家奴,若有才能者,甚至能脱掉奴籍。这就是白族大公子,白折,白将军。” “那说话的男子呢?” “啊,这是白族最年轻的管家,据说是白将军的爱人。” 十五瞪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妇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方才两人对视时,那默契的目光中,的确有难以名状的温柔。 十五大惊。这北冥民风也太开放了吧。两个男人啊! 她突然想起,那角女王据说还有男宠呢。 好吧,见过吃人的鬼鸟,再见这种,还有什么让她奇怪的?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着莲绛,发现他依然安静,那卷长漂亮的双瞳,抿紧的唇已有了些许湿润,如晨光中暗自欲开的花瓣。 看得十五再一次心跳紊乱。 这人长得太美了吧,看得她头晕目眩,身体都摇摇欲坠。 感受到身边少女晃来晃去,莲绛不由侧首,发现十五目光涣散地盯着自己,鼻血哗啦啦地流。 他这才想起,这被自己从异时空带来的少女,身上没有任何灵力,越是靠近北冥,她就会越虚弱。 手心悄然落在十五后背,一张结界凝结张开,将她护住。 因为有结界的庇护,十五一下清醒过来,忙尴尬地低下头,恨不得将整个人埋在沙砾里。 因为有白大公子亲自来招募,所有人都排好队,安心地入城为奴,甘于投在白族名下。 队伍井然有序,这些历经生死的难民脸上都写满了希望。 哒哒哒!突地,一队黑色的骑兵突然冲了出来,长矛一横,带头的络腮胡男子高声道:“今日,亲王将巡视此郡,所有人都不得入内!” “亲王……” “亲王?” “亲王。” 城外所有人全都发出抽气声。 那白将军和青年男子都变了脸色,眼底掠过一丝震惊。 十大家族,整个九州或许仍有些人未必都知道,也未必都能分得清,可这九州天下,如今却有四个人,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不 尊,无人不惧。 而其中,能与角丽姬齐名的,便是这人口中的亲王,这九州唯一的另外一个“王”,当今得女王喜爱的男宠。 据说此男姿容倾城,奈何患有心悸,角丽姬便命人挖心替其疗养。 此事九州皆知,只是,出于对此人手段狠戾的恐惧,无人敢提出来。 长居深宫的亲王突然出现在这里,众人无不震惊大骇。 白将军第一个反应过来,“女王曾说,北冥圣国光辉普照九州,九州之民,便是我北冥之民。亲王不过巡游此处,却不准百姓入内,难道是要违抗女王圣命?” 那男宠不过是仗着女王宠爱,到底还是要依附女王而生。再则,今日是他白族收兵,这亲王搞这么一出,摆明是与他白族对抗。 角丽姬虽然统治了九州,可此女手段残忍独裁,且又有一个跋扈的男宠,三年来可谓怨声载道,再加上有人传言,九州大陆近期局势将变,真正的王,将会血路重归。 早不满角丽姬统治的十大家族,纷纷抓着任何机会,扩充兵力。 “我违抗了又如何?” 一个突兀的笑声传来,声线华丽,却带着一股让人心惧的慵懒。 此时城门大开,最前方的白将军和碧衣青年一闻声音,慌忙回头。 一辆由八只雪白独角兽驮着的华贵车辇从天而降,在日光下泛着夺目的光芒。 独角兽是古时神兽,通体雪白,寓意高贵尊荣,而这辆马车,竟然由八只独角兽亲自护航而来,可见此人身份何等尊贵。 城门的侍卫纷纷匍匐在地上,以虔诚而卑微的姿态迎接。 白家大公子目光暗沉,直到旁边的青年男子暗自拉了拉他的袖子,他才极不情愿地稍微俯身,行了一个半礼,可眼中却有掩饰不住的厌恶神色。 马车还没有落地时,十五就被莲绛突然拽到了人群最后面。 外面的难民哪里见过这种仗势,当即吓得怔在原处。 十五又何尝不是?那传说中的独角兽,雪白的毛发,琉璃色的双瞳,矫健的身姿,比想象中的还要美。 “都说白将军到处在招兵买马,意图做十大家族之首,看这个阵势,不出三月,别说十族之首,怕是九州之首都不足为过了。”慵懒的声调,带着丝丝冷意。 招兵买马的何止他白族,十族都在这么做。可这亲王却偏生挑刺在了 白族身上,这不是恶意针对是什么? 前些日子,这男宠突然提出要白将军的亲妹,当今最懂音律的女子入宫替他做乐师,白族担忧其安全,谎称其生病,因此,暗自结了梁子。 可这男宠却根本没有放过其妹,竟然专门找来了太医来医治。最后他亲妹不得不入宫。 想到自己的妹妹被困宫中,白将军当即沉了脸,一握手里的剑,就要冲上去。 旁边碧衫男子摁住白将军的手,对他递了一个眼神,然后走到亲王华贵的马车前,双手抱拳,又施一大礼,道:“回亲王,我们接到女王陛下的命令,七月由白族暂时看守此郡县。” 马车上挂着层层珠帘,隐隐可见一个人姿态闲散地靠在里面。但是因为珠帘层层叠叠,即便有风吹过,也难以看清其真面目。 “你是谁?”帘子里传来一声轻嘲。 碧衫男子微微一怔,旋即回答:“属下为白族管事林……” “你也有资格和本王说话?” 没等他说完,里面的人冷冷打断了他,原本慵懒的语气,此时竟然带着一丝杀意。 男子面色尴尬。关于这男宠的传闻太多了,却没有想到,真人比传闻里更跋扈嚣张。 他扯了一丝笑容,回望气得脸色发白的白将军,暗示他不要动怒。 啪,回身的瞬间,那华贵的马车帘子轻动,一把折扇从里面掉了出来,刚好落在了男子的脚下。 男子微微一愣,俯身将其拾起,双手呈上。 “大胆!” 旁边一个身穿蓝色衣服的女子,上前一步,夺回那扇子,目光冷厉地盯着男子,“亲王的东西,岂是你这等下贱之人所能碰的?” “你再说一次!”后面的白将军一听自己心爱之人被亲王的侍女如此辱骂,再也不能容忍,冲上来的瞬间,拔出腰间的长剑,剑尖未出,剑气已至那侍女咽喉。 眼看那侍女就要被割喉,旁边静然的珍珠帘子突然飞起,罩在了侍女身前,随着一声碰撞声,拇指大小的珍珠哗啦掉在地上,那侍女竟安然无恙地立在原地。 同时,白将军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 他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还保持着拔剑的姿势,可一枚珍珠不知何时竟然镶嵌在了他手背里,涌出的鲜血顿时染红了他的手背。随着血丝的蔓延,缕缕剧痛布满他整个手臂,让他瞬间没有了任何力气将那剑拔出 来。 十几枚在阳光下闪耀着白芒的长矛立时抵住了白将军和碧衫男子的脖子——方才那一队黑骑严密地将两人包围。 白将军忍住手背上的剧痛,盯着马车里的人,“亲王难道要为了一个出言不逊的侍女与我白族为敌?” “嘻嘻。”里面传来一阵讥笑,“难道白将军要为了区区一个管家与本王为敌?” “你……”白将军声音哆嗦。 里头的人又幽幽道:“其实不过是小事罢了,小事当然要从简处理。” 白将军横眉冷笑,“亲王想要怎么处理?” 里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儿,道:“不过是拿了本王的东西,将他手砍了,本王就不再追究!” 周围的人一听,纷纷吓得直抽气,连带十五都瞪大了眼睛。 那男子不过是拾起他的扇子,里面的人竟然要斩手。更何况,这里所有人都看得清,是里面的人故意将扇子丢在了地上。 可那人语气冷漠,没有丝毫的回旋原地。 “你这个妖孽!”白将军一听亲王的无理要求,几乎气得发疯,当即大骂。 架在他脖子上的兵刃突地用力,将他压得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一刻,他突然清醒,此人就是故意的。 “呵呵呵呵……”里面的人听到辱骂,不但没有发怒,反而跟着笑了起来。 那青年男子双手一摊,朗声道:“我愿意受罚。” 那群黑骑将青年拖走。地上的白将军见他被拖走,挣扎着要起来,奈何亲王带了黑骑,他此时被压着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而那男子目光依然安静地落在白将军身上,露出一丝无畏的笑。 “妖孽,你迟早会遭报应的。”白将军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厉声咆哮,眼底暗涌杀气。 他看得懂男子的眼神,是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今日亲王突然出现在此处,明摆就是刁难白族。 “报应吗?”亲王靠在马车里,目光透过层层珠帘,看着碧衫男子被拖到行刑处,发出一声轻轻的咳嗽,“我不过是要他一双手。”薄唇扬起,“我若真要他三更死,天王老子都让他活不过四更。谁让他穿了我最讨厌的颜色。” 此话一出,众人惊骇。 亲王如此为难那男子,竟然不为别的,只为那人穿了他讨厌的颜色? 男子双手被摁在地上,一柄巨大的斧头落下,顿时鲜血四溅。 同时,天上飞来一只乌鸦,一下冲了下来,叼起那断手飞走。 而男子也在剧痛中昏死过去。 “将人带下去包扎。”内城处传来一声叹息。 那声音明明很轻,可城门外几百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最远处的十五,听到这个声音,顿觉头颅剧痛,身体那股力量又在肆意奔走,奈何无论如何都冲不开,让她疼痛难忍。 因为这个声音太像,太像梦中呼唤她的声音。 其余众人循声看去,一辆黑色的马车缓缓驶出。 马车通体黑色,可车的帘子上悬挂着一面麒麟旗帜。 这是北冥圣国大祭司的马车。 穿着白袍的童子抱着药箱上前,行刑的黑骑目光看向亲王马车,见帘子晃动,他才收起长矛放了那白袍童子进去,为那年轻人包扎伤口。 “大人,他已经昏厥过去了。”小童子朝马车里喊道。 马车旁边的侍童掀开黑色帘子,一个拄着龙骨拐杖,身穿黑袍,将整个面容都遮住的人缓缓走了出来。 看到那龙骨拐杖,在场所有人,连带方才那嚣张跋扈的黑骑都虔诚地跪在地上,“月夕大人。” “大家都起来吧。” 月夕的声音轻轻传来,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道:“大家还是排好队,先去门口登记。” “月夕大人不是在皇都吗?怎么一眨眼,就跑到了这边境来?” 亲王不悦的声音传来。 月夕握住龙骨拐杖的手不由一紧,回身看向那层层珍珠帘子,“亲王不也是在皇都,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 注意到亲王的马车是由八只独角兽载来,月夕目光微沉。 圣都离这里有半个月的路程,可亲王明明昨日还在圣都,很显然,他一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才会连夜赶到这里。 “月夕大人,这群难民都带有瘟疫,我是拿到了女王的口谕,阻止他们进城。” “亲王劳心了。对此事,月夕也有所听闻,因此,特意带来了药。”月夕回答。他身边的童子抱出数个药罐,一一摆在门口,入城之人,皆饮一口。 亲王靠在马车里,隔着帘子看着月夕跟着童子走到门口,竟然将龙骨拐杖递给伸手的侍童,自己挽 起袖子,亲自分药。 帘子后面那含笑的唇慢慢地凝住,旋即,折扇猛地折上,车前的侍女一听,双手掀开帘子,其余两个侍卫则躬身跪在马车前,作为人凳。一袭紫衫宛如夏日最耀眼的曼陀罗,迷离而妖冶,在日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泽,长身如玉,亲王姿态优雅地踩着人凳,在侍女的扶持下,走出了马车。 如玉素手执着一柄骨扇,挡在一方朱唇前,只留下一双妖异的紫瞳,带着冷嘲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月夕身上。 这一刻,城门处鸦雀无声,旋即,也不知道是谁发出一声抽气,惊艳在亲王容颜下的众人纷纷垂下头,浑身吓得抖如筛糠,有些靠得近的人,恨不得将自己的双眼挖掉。 曾有传言,十族中的一个风流公子哥有一日醉酒闯入宫中,调戏宫女,却不想在途中撞到了正在散步的亲王,看见了其真容。 那一日,亲王命人将其双眼挖出来,又将其剥皮挂在城墙上。 该族族长当即气得咳血而死,哪知角丽姬却被亲王迷得神魂颠倒,认为其该杀,并逼其族不得举行葬礼,否则将整个家族都逐出北冥圣国,流放九州。 亲王以扇遮面,披着旖旎紫色华服,款步走到月夕身边,一双紫瞳盯着月夕,语气怪异,“都说祭司大人爱民如子,如此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亲王也不负传言的祸水。”月夕依然低着头,认真地将药水分好。 “祸水?”亲王掩面轻笑,“能祸国,是祸水的人可不是我。不过,能惊动月夕大人亲自来到这里,想必真正祸国祸水的人,应该到了此处吧。” 月夕拿着勺子的手顿时一抖。 他最近一直在边界巡逻,离此郡还有几百里远,可昨晚,此处苍穹诡异,竟是电闪雷鸣,大地晃动。 那是异象,那是魔入世的异象。 千百年来,只有一个人堕入地狱成魔。 如此一来,就说明,那个人穿过了大洲的三境结界,来到了九州。 三年前,十五追随他去地狱,最后烟消云散,竟然没有落得轮回。 可是,月夕却从不这么认为。他坚信,那个女子,一定会回来。 而这一次,魔鬼出世,竟然是在北冥边界,直觉告诉他,这或多或少,会和十五有关系。 天下男儿至深至情,唯有莲绛。 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亲王竟然也赶到了 这里。 亲王的身份过于神秘,至今无人知晓他的来历。但是,凭着其将角丽姬哄得神魂颠倒的本事,那份让角丽姬对元老各种痛下毒手的手段,月夕就非常提防此人。 凡是惹到此人,就没有任何好下场。 他倒不是怕这亲王,而是一直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就比如,此人竟然带着八只独角兽连夜赶到这里。 “月夕大人如此体恤百姓,作为亲王的我,实在有些内疚,不如,就让我在这儿给大人打个下手。”说完,他紫眸扫过身边的几个侍童。那几个侍童吓得赶紧垂首退下。 月夕没有说话。整个北冥圣国对此人的恐惧可以说远远大于角丽姬。 他叹了一口气,见亲王的目光不善地落在城墙外面排着队的难民身上,“排好队,记得,按次序来。” “这……” 十五早就被莲绛拽到了最远处。一见那亲王帘子掀起来,她就激动地攀着莲绛的肩头,伸长了脖子观看。 那一双紫眸冷冷扫来的瞬间,在震惊于那亲王倾国倾城的容貌时,十五觉得浑身都在发凉,然后全身发软,好似有一双可怕的手,要将她的灵魂从身体里拽出去。 唇上又是一阵黏糊,眼前景物突然旋转,十五攀着莲绛脖子的手无力松开,整个人朝后面倒去。 感受到十五气息不对,莲绛一回头,看到十五面色苍白。他伸手捞住十五腰肢,发现她全身软绵无力,而且身体竟在渐渐冰冷。 之前担心十五身体无法承受北冥的灵气,织了结界将她护住。结界没有任何破裂,可里面的少女,面色苍白,双唇发紫,眉心有淡淡的荧光,而且心脉已乱。 眉心的蓝色荧光,是指人类魂魄中的魄。 难道说,有人意图夺走她的魄? 有人发现了她的存在? 可很快,从月夕和亲王寻觅的眼神中,他否定了这个想法。 两人的目光数次扫过人群,都未曾在他和这个少女身上停留,这说明,方才的结界已经遮住了他们的视线。 看着十五眉心不稳的魄,莲绛揽住她的腰,一手摁在她眉心,将其强行压制进去,同时又用刚复原的仅有的一丝魔灵织了一张更强的结界护在她周围。 日光就要盖过城墙罩在身上,莲绛蹙眉,妖冶的双瞳里有一丝担忧。 他先前预感到 那个灵力强大的人,应该是穿黑色衣衫的月夕,可此时,莲绛的目光却锁在了那紫衣的亲王身上。 此人出现时,他就认出来了。 那是千年前,那个女子死在忘川河边时,那个从荆棘之海爬出来的、全身血淋淋的人,那个曾试图从他怀里抢走女子的男人。他的容貌相比千年前有了很大的变化,可那双眼睛,却一如千年来,莲绛一眼就认了出来。 “咳咳咳……” 亲王收回目光,莹白纤手放在胸膛,低低地咳嗽。 莲绛突然想起,此人,没有心。 第47章 与君再遇(4) 那日,他从荆棘之海中爬出,指着莲绛怀中女子厉声质问:“既然要死,好歹要将心还给我……” 他们认识。 这个念头在莲绛脑海里浮起。 众人都在排队依次进城,莲绛跟在最后面,又低头看了看稍微清醒的十五。 “你刚刚又流鼻血了。”莲绛轻声道。 十五惨白的脸顿时通红。 莲绛又道:“你刚刚差点昏过去了。” 十五倒抽了一口凉气,惊魂未定地盯着那亲王,张大了嘴,半晌才道:“那个人长得太美了……” 其实不是太美,而是一种由心而生的恐惧,一种无法解释的恐惧。 “嗯?” 头顶之声,尾音拖得很长,似带着一丝不悦。 抬头对上了莲绛如雪浸染的碧色双眸,那清澈瞳里映出了狼狈的自己,十五忙道:“你比他好看好多……” 男人怎么可能和女人比?再漂亮的男人始终是男人。 可莲不一样啊。 莲绛瞟了十五一眼,将目光挪向远处,唇角却不经意透出一丝暖意。 十五看着他似天鹅般白皙漂亮的脖子,突然发现日光就要照射过来,她拉住莲绛,欲往前走。 “太阳马上照过来了,我们看能否插队……” 众多生人的气息,掩盖了他淡淡的邪气。但是,城门处两人灵力如此高深,十尺范围,必然发现他的行踪。此时的他,根本不会是两个人的对手。入城,不过是找一个地方暂避烈日。 “进不了。”莲绛沉声道。 十五惊讶看去,发现城门前突然发生了混乱,一个难民双眼涌血,身体膨胀得十分魁梧,他抓住一个人,直接将其撕成两半,又将尸体砸向了亲王。 轰!月夕大人带来的几罐子药被砸烂,黑色的药汁流在地上,很快消失在黄土之中。 “怎么回事?”十五惊问。 莲绛勾起唇角,碧色的眼底泛起丝寒光,“有人不想我们入城。” “那亲王?”十五满心疑惑,“不想我们入城,直接关城门呀,为何要搞出这么多事情?” 莲绛抬头,看向远处苍穹,顿时蹙起眉头。 十五眉心一跳,循着莲绛目光抬头看去。那被烈日照得刺目的苍穹突然被一层黑色笼罩,那一层黑色,宛如浓浓 的铅云,将整个苍穹覆盖,方才还明亮的大地,瞬间阴暗下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阴森的气息和卷着地面犹如恶鬼哭嚎的风声。 不,那不是风声,那是翅膀振动的声音。 那乌压压的黑云越逼越近,风声也越来越大。 十五全身血液都瞬间凝住,她回头惊恐地看着莲绛,声音哆嗦,“鬼鸟!” 话音刚落,一只鬼鸟发出一声找到猎物的兴奋尖叫,瞬间俯冲而来,那钩子一样的嘴一下叼住一个难民。 接着,第二个人被抓上天,第三个人……霎时间,漫天血雨。 昨日十五看到的是十几只鬼鸟,可现在,漫天黑压,那是不计其数的鬼鸟。十五呆立在原地,身上因为寒气而起了密集的鸡皮疙瘩。 “鬼鸟,鬼鸟来了!” “鬼鸟,鬼鸟来了!” 这一下,终于有人从这让人毛骨悚然的场面中反应了过来。 尖叫声、哭喊声混杂在一起,这些难民再也顾不得什么守卫,推开他们,开始疯涌向城门口。 那些守卫显然也未曾见过这么多鬼鸟,当即被这个恐怖的场面惊呆在原地,等他们反应过来时,最前面的难民已经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 城门口的亲王和月夕看到这个场面,也变了脸色。 月夕转身取回自己的龙骨拐杖,飞快地冲出来,站在了城门的最前方。龙骨拐杖发出一道白光,将其中一只鬼鸟挡住。 同时,他凝神,意图打开一张新的结界,将鬼鸟拦在城门三十尺外。 亲王摇了摇手里的折扇,看着这些蜂拥而至的难民,“关城门!” “是,亲王大人。”旁边的侍从抱拳领命,高喊,“关城门!” 外面还没有进来的难民一听要关城门,疯了似的往里面跑,直接人推人踩踏进来。 黑骑的长矛横在前方,那些难民直接夺走他们的兵器,强行入城。月夕大人在吃力地拦住鬼鸟时,城门前已是混乱一片,倒下的人很快被人踩在脚下,后面的人如潮水般往里面冲。 “还不拦住他们?” 可这些难民在鬼鸟的威胁下已经接近疯狂,又哪里拦得住? “放箭!”见这些难民依然往里面冲,那头领看向亲王后,大声高喊。 箭像雨点一样飞了出来,最前面的难民直接被射 成了马蜂窝。 倒在地上不到一刻,就被后面的人踩成了肉酱。 看着这一幕,十五突然发现,他们如今陷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局面。 进城,被射成马蜂窝;后退,被鬼鸟吸血成皮囊。 “走!” 头顶传来莲绛低沉的声音。十五只感到身体一轻,竟然被莲绛拦腰抱起,而他身体凌空一步,抱着十五宛如一抹白烟,横空而起的同时,飘然掠过人群,趁着混乱进了城。 “大家少安毋躁,结界已经打开,鬼鸟不会再进来了。”月夕的侍童高声大喊,安抚这些受惊吓过度的难民,“大家快看,鬼鸟被挡住了。” 众人循着那高喊看去,果然看到一张泛着寒气的蓝色结界张开在了城门外,而那些鬼鸟振动着翅膀发出声声尖叫,却不敢靠近那结界。 有些贪婪的鬼鸟实在忍不住人类的诱惑,试图撞开结界,可翅膀刚碰触到结界,立时就被冻成了冰雕,从高空落下,摔得粉碎。 看到这个情景,难民终于不敢再冒着被黑骑屠杀的危险企图冲进城门,而是纷纷靠近月夕,虔诚地跪下,以求得庇护。 此时,身穿着黑色长袍、手握龙骨拐杖的月夕周身散发着初见时那种和煦光芒。 十五已经被莲绛带入城,偷偷藏在角落,可看到这一幕,她眼底亦不由微微湿润,心中生出一丝尊敬和膜拜。 鬼鸟被拦在了外面,月夕松了一口气,回身看向城内被黑骑护在身后的亲王。 他蓝色的双眼里亦折射出一抹寒光,看了亲王一眼,然后扫过黑骑,“若有人意图与灵鹫宫为敌,那不妨试试拦住我的去路!”说完,他拄着龙骨拐杖朝城内走。 那些难民从地上爬起来,恭顺地跟在月夕背后。 城内的黑骑看着月夕满身杀气地进来,脸上都露出惊恐之色。 虽说角丽姬女王对嚣张跋扈的亲王百依百顺,然而,三年前,月夕公然违抗角丽姬,甚至是唯一一个至今只服从灵鹫宫,永远忠心前皇室的祭司,而他还活着——角丽姬从不曾为难过这个不承认自己的祭司。 三个月前,月夕更是公然说,灵鹫台天象异常,九州大变,皇位将重新归为正统。 面对着公然反自己的言论,角丽姬依然没有将其处置。 看着月夕款步走来,黑骑纷纷让开了道,而埋伏的弓箭手也不敢贸然发箭。就这样 ,活着的难民在月夕亲自带领下,终于安然入城。 看到城门中间的尸体,月夕眼底泛起痛苦之色,举起龙骨拐杖,意图替这些惨死的难民超度。 轰!城外的冰封结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众人抬头看去,只见那结界裂开了一条巨大的缝隙。漫天的黑云之下,一道红光破天而出,似一把弯刀斩落在了结界之上。 结界连带城墙都随之一晃。 十五抬头看去,只见一团燃烧的烈焰突然出现在了高空,而那些叫嚣的鬼鸟十分恭顺地飞回到那团烈焰之火后面。 随着那团火越来越近,十五才发现,那根本不是简单的火,而是一只燃烧的巨鸟。 “火凤!” 不知道是谁发出这么一声低呼。 月夕看着靠近的火凤,叹了一口气,“邪君殿下。” “嘻嘻……”一个孩童诡异的笑声从火凤上传来。 旋即,一个手拿红色镰刀、身形不过五岁的男孩儿穿着怪异的衣衫,叉腰赤足立在那火凤头上。 他一只眼缠着绷带,一只眼犹如子夜般漆黑,冷冷俯瞰着下方百姓,然后肆意地扬起薄唇,“尔等竟然敢阻拦我鬼鸟进食?” 他的声音依然带着孩童的稚气,可那精致的面容、冷酷的眼神,却邪气而肆意。 他突然挥动手里的镰刀,一道红光再次落在了结界之上。 轰!结界不堪这一击,瞬间粉碎。 北冥国最强大的祭司织就的结界,竟然被一个小孩子三刀就击破。 看着孩子眼底涌起的杀气,十五差点跳脚。 这什么鬼地方啊,连一个破小孩儿都这么嚣张。 冰封结界破碎的瞬间,北冥结界发出一声嗡鸣,旋即,一道波纹横空而出,直接攻向那小邪君。 北冥圣国的结界来自圣都的灵源,感受到危险的逼近,马上做出了反击。 站在火凤头上的小邪君目光一沉,手里镰刀一挥,却不是攻击,而是召唤脚下的火凤腾空而起,掠向更高处,精妙地避开了。 有些反应慢了的鬼鸟,被那波纹拦腰切成两段。 看到自己的宝贝被结界反杀,小邪君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快,镰刀指向城门,叉腰道:“那角丽姬老妖婆真以为这破结界能拦住我?”说罢,竟然双手握紧镰刀,横空一挥,直接斩下。 这破 小孩儿要干吗?要用他手里的镰刀劈开整个北冥圣国的结界? 那镰刀拉出的红色巨芒一下劈在了结界之上,立时,城墙晃动。十五被莲绛带着躲在城门下,都感到头顶沙砾在掉落。 城内的百姓感到了晃动,纷纷发出惊叫之声,一时间,又是人群奔跑。 结界裂开一条缝,城门坍塌。 而结界破开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量逼压而来,临城门处的百姓头晕目眩,月夕欲再张开一张结界,可那小邪君手中镰刀一挥,红光直朝月夕砍来。 刀刃带着凌厉杀气席卷而来,月夕举起手里的龙骨拐杖,横向拦截。随着一声碰撞,他所站之处十尺之内,沉沙地面全裂成碎片。 小邪君见一击不中,目光扫过不远处的亲王,反手一挥。 “保护亲王!” “保护亲王!” 黑骑慌忙举起盾牌,铸成一道铁墙挡在亲王后面。 可那小邪君的刀刃又如何是普通的盾牌能抵挡得住的? 钢铁所铸的盾牌顿时碎裂,后面的黑骑全被掀翻。 亲王虽然有人肉抵挡,可依然被那强大的杀气卷得后退几步,整个人靠在墙上,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执着扇子抵住唇,点点殷红从他下颌滴落。 “咳咳咳……”他蹙眉,艰难地咳嗽。 “嘻嘻!”小邪君又一次双手举起手里的镰刀,似要做最后一击,“这便是你们北冥圣国的结界?拥有着九州灵源的结界,如今却如此虚弱。如此说来,九州灵源正在衰竭呀。” “衰竭?” “灵源在衰竭?” 下方的人闻声,都发出惊恐的议论,目光纷纷落在月夕身上。 九州灵源一旦枯竭,那么,所谓神光照耀的北冥,就将不复存在。 “嘻嘻。”听闻下方的议论,小邪君扬起漂亮的唇,目光落在了月夕身上,“作为大祭司的月夕大人,怕是比谁都清楚,这灵源早就衰竭了吧。” “你是从何处听来?”月夕抬头看着站在火凤上的小邪君,语气不经意间透露几分担忧。 “嘻嘻嘻。”小邪君的眸子闪过一丝狡黠,“北冥皇室能操控神龙,可角丽姬那老妖婆除了会驾驭牲畜,还能干什么?即便……”小邪君目光扫过亲王,“有人用卑鄙的手段夺走九州之国所有灵源,汇聚在北冥,意图强大角丽姬,创造所谓的北冥 圣国,可人的宿命谁也没法改变,就如同角丽姬无论如何都无法操控神龙一样。她永远无法成为九州真正的君主,而九州灵源也会因她而枯竭!” “妖孽,你休得散布谣言,女王才是九州真正的国君。”躺在地上的黑骑高声呵斥。 “是吗?”小邪君握着镰刀的手紧了紧,依然冷笑,“那为何九州灵源正在枯竭?再者……”他声音一顿,漆黑的眸子锐利地扫过城内连同那些难民的所有百姓,“是角丽姬夺走了你们国度的灵源,让你们失去了神的庇护,让你们家破人亡,你们却要投靠这让你们家破国灭的女人。”说完,他跃向高空,手中镰刀带着比方才还刺目的巨芒,斩落在结界之上。 “月夕大人,难道你不做些什么吗?”一直未说话的亲王,冷不丁朝月夕吼去。 月夕侧首看向他,淡淡道:“抱歉,我没有能力让九州灵源复原。” 话音一落,那些难民都发出绝望的惊叫,连带方才那些角丽姬的死忠,脸上都出现了骇然。 大祭司所言,就是默认了九州灵源的确在枯竭。 一旦枯竭,北冥没有了灵源的庇护,同样会被妖魔入侵。 “你住口!”亲王冷笑,“只有君王失道,灵源才会枯竭。难道你想说女王陛下失道?” 月夕沉默,眼底只有一丝悲怆。 君主失道与否,天下百姓都看在了眼里,哪里还需他说。 城内气氛突然压抑,百姓绝望的眼神里,陡然升起一股恨意。 十五站在莲绛身边,发现自那小邪君出现之后,他就未说过话,暗影落在他脸上,一时间她竟然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和神色。 那小邪君一击再次落下,天空却飞出几道银光,在那镰刀欲将结界击破的瞬间将其干扰。 结界虽未破,可裂缝却越来越大。 “女王的银军来了。”黑骑高喊,“女王的银军来了。” 哒哒哒! 果然,街道的尽头,十五看到一大队银骑朝这边飞快赶来。银色的盔甲,银色的弓箭在黑压压的天空下依然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旁边的莲绛身体下意识地侧了一下。 十五赶紧站到他前方,替他挡住那光芒。 正值中午,燥热得厉害,银骑的到来不但没有让周围压抑的死寂气氛有丝毫缓解,反而因为最前方那个人,让周围气氛平添了一份杀气。 银骑的最前方是一个和角丽姬有三分相似的年轻女子,面容精致,有着一双红色的眼。 她将马停在了亲王身边,轻声询问:“你受伤了?” 亲王并未看她,反而将目光落在远处,那深邃的双瞳似有淡淡的惆怅掠过。 那女子一见,双瞳陡然充血,举起手里的弓箭,一下瞄准了高处的小邪君,“是你伤了亲王?” “嘻嘻……”小邪君精致的脸上拂过一丝诡异的笑,“今儿本尊乏了,不想和你们玩了。不过,灵源衰竭,这北冥,迟早会落入本邪君手里。”他语气嚣张,神色不羁,眼神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最后,他一挥手里的镰刀,身下火凤在空中发出一声长啸,带着鬼鸟消失在铅云中。 霎时间,那被乌云掩盖的太阳终于露了出来,却已经过了午时。 小邪君虽然离开,但是城内难民和百姓依然陷在方才那恐慌不安中。 待那小邪君离开,女子翻身下马,走到亲王身边,伸手欲将他扶住。 亲王轻笑一声,避开了女子的相扶,错身离开的瞬间,他在女子耳边说了几句。 女子怔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亲王上了车。 八只独角兽载着豪华的马车飞上天空,踏着耀眼的日光,消失在远处。 女子看着那马车,突地回头怒视一群难民,“来人,将他们所有人都拿下!” “四公主,你这是要做什么?”月夕上前,拦在了银骑前方。 众人大惊。原来这个穿着华丽的女子,竟然是角丽姬唯一的女儿,角珠。 角珠扬起下巴,厉声道:“若非这些贱民,那邪君怎么会带着鬼鸟入城?再说了,这些人身上都有瘟疫,北冥圣国岂是他们能进入的?” 话音刚落,一个难民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全身抽搐。 角珠蹙眉。 月夕身边的童子忙俯身过去检查,然后惊得后退一步,神色苍白地看着月夕,“大人,就是那瘟疫。” 月夕蓝色的眼底掠过一丝骇然。 “哼,此瘟疫据说只能防不可治!”角珠冷声道,“将所有难民都拖下去,再将那个犯病之人烧死。” “是!”一个统领手里丢出一根绳索,圈住地上口吐白沫的难民的脖子,就要往城外拖去。 “娘,娘……你们要带我娘亲去哪里? 求求你们放开我娘。” 一个女孩儿凄凉的声音传来,十五闻声一惊,抬头看去,才看到昨晚那个小女孩儿趴在地上,死死地拽着犯病的人。 十五这才看清楚,那犯病之人正是昨晚向她告知一切北冥事情的妇人。 而侍卫一见她阻拦,上前对着小女孩脑门就是一脚。 小女孩被踹飞在地上,满脸是血,可她仍试图爬过去,阻止那些人将自己的母亲拖走。 “把她一起烧了。”角珠不耐烦地吩咐。 得到命令,另外一个侍卫丢出一根麻绳,缠住女孩儿的脖子,拖了出去。 而其他难民看到这个情景,吓得纷纷窜逃。 角珠眼底闪过一丝狠戾,“杀!” “你要把他们全杀了?”月夕声音哆嗦,“你敢!” 第48章 与君再遇(5) “呵呵……”角珠冷笑,“月夕,我母后对你仁慈,但是不代表我也会!你若敢拦我,我同样敢把你拿下!” 她话音刚落,身后的银骑竟同时将手中的弓箭瞄准了月夕。 月夕眼底泛起一丝冷意,正要说话,角珠声音陡然提高,“一个都不准放过,全杀!” 三番几次从鬼门关逃过,只为了投靠圣国,求得一点生存的难民发出绝望的哭喊。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跋涉千里,却最终落得被人屠杀的下场。 “我们没有病,求公主殿下饶了我们。” 难民跪在地上大声求饶。 女孩儿的哭喊声也越发凄厉。 看到这个情景,月夕感觉到了无望。 此瘟疫能一夜传百里,病发前的确能防疫,可一旦发病,就无法根治,百年来,灵鹫宫一直在研究,却都未果。 他握紧手里的龙骨拐杖,看着被拖走的小女孩和跪在地上的难民,眼底露出痛苦之色。 “等等!”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虚弱却清冷的声音传来。 这声音在哭喊声中明明那么无力,可它响起的瞬间,整个城门广场都出现了死一样的寂静。 没有了求饶,没有了哭喊,没有了尖叫,不过是一个“等等”,却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从天而降。 月夕循着声音看去,见一个被鲜血染得看不清面容,长发散落,身穿黑色袍子的女子从城门阴暗处慢慢走出来。 她步子很慢,有些飘浮,有些摇晃,似随时都要倒下。 可她鲜血淋漓的脸上却有着宛如子夜浓墨般深黑的双瞳,那瞳孔中映射出的光,似钻石般明亮而冷厉。 那种明亮,是出于对生的渴望。 那种冷厉,是出于对死的憎恨。 而她身上那图案怪异的袍子,让她看起来,周身都散发着一股似从地狱传来的森森冷意。 那目光,看得远处的角珠身体莫名惊惧,半天反应不过来。 她无视角珠震惊的目光,走到了那发病妇人身前,蹲下身子,将她检查一番。 “哪里来的疯子,拖下去!”角珠终于反应过来,指着地上的十五大喊。 “公主殿下,”十五抬头,目光迎着角珠,“是不是根治了瘟疫,你就同意他们入城?” “百年来都未曾找到这个解药 ,何来根治?再说,”角珠被地上女子双眼看得浑身不自在,“这等贱民,哪里有资格进入我北冥圣国?” “是吗?”十五挑眉,“若非北冥夺走他们的灵源,他们又怎会落得流离失所?” 烈日之下,少女起身站定,目光审视地盯着马背上的角珠,方才虚弱的声音,陡然多了一股凛冽之气。 也不知道是人们的错觉,还是烈日灼热,还是因为她那诡异的长袍,此番立在骄阳下的她,那笔直的身形如一棵傲立苍穹的松木,刚毅而无畏天地。 “女王陛下说,九州百姓,都是北冥子民,都能接受圣光的照耀,为什么不让我们入城?”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字字落在众人的心底。 “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城?” “为什么不让我们入城?” 有难民跟着高声大喊,十五的一句话燃起了他们胸中的愤怒和憎恶。 看着这勇敢站在角珠面前的女子,他们感到了委屈,感到了痛苦,却更感受到了勇气和希望,原本跪在地上求饶的难民,看着女孩儿笔直的背影,也跟着起身,站在她身后,高声呐喊,抗议。 这种被压抑的情绪很快蔓延开来,整个城门前,甚至于整个城郡上空,都回荡着他们的声音。 声声震撼! 害他们流离失所的,正是角丽姬。 害他们家破人亡的,也正是角丽姬。 众人眼中的愤怒变成了憎恨。 面对这种情况,角珠脸上也出现了一丝慌乱,厉声高喊:“都给我闭嘴,闭嘴!” “让我们进城!” 历经各种生死的难民,语气里不再有丝毫的怯弱,他们站在女孩身边,筑起一道巨大的墙。 马背上的角珠眉心直跳,只感到这道黑压压的墙随时要扑压过来,而最前方的黑衣女孩,目光深邃得仿似能洞穿她心思,能看到自己心底莫名升起的惧意。 突然间,她不敢看十五的目光,而是侧首对旁边的守卫大喊:“你们都是蠢货吗?愣在这儿干什么?把他们全杀了,杀了!” “公主殿下!”十五抬手,上前一步,身后的难民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喊声。 “草民知道公主殿下是忧心我们身上感染了瘟疫,怕祸及其他百姓才不让我们进城。草民曾见古书记载对此病的控制和根治。还请公主殿下给我们一个机 会。”十五声音平缓。此时的角珠已经被逼得没有办法,按照她的性格只会大开杀戒,因此,十五抓好时机,试图给她个台阶下,换得一线生机。 角珠这一次本就是偷偷赶往此处,若大开杀戒,被角丽姬知晓,定然勃然大怒。 听到十五所言,她果然放松了神色,只是目光略带憎恶地看着十五,“就凭你?” “草民小时候曾学过药理,还请公主殿下给草民一个机会,也给我们这些将忠心北冥圣国的子民一个机会。” “呵!”角珠挑眉,“在之前,邪君从未穿过前方的荒漠,可这一次,竟然试图入境,就担心有细作入城与他们里应外合。既如此,那你就先表忠心,说明你并非细作!” “公主殿下要我如何证明?” 角珠方才被十五压住,此时找到了台阶,要蹬鼻子上脸是十五预料中的事情。 “那你受我一箭!若你不避,那本公主就相信你!” 十五抽了一口凉气。 这角珠分明是要报复她,置她于死地。 没等十五开口,角珠已经飞快地取下背后的弓箭,瞄准了十五。 她红色的瞳孔里,血色直涌。 那弓弦被全数拉开,银色的箭瞄准远处傲然而立的女子。只见角珠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的笑,指尖一松,那银色的箭带起一道如流星般的光,直奔十五的心脏而去。 十五知道自己根本无法避开,握紧拳头,闭上眼睛。 “砰!” “砰!” 两声诡异的撞击声传来,那箭在空中顿了两顿,依然带着强劲的力量奔向十五。 左肩的锐痛传来,十五还站在地上,只是箭穿过她肩头的瞬间,体内那股热力却突然迸出,她下意识地咬唇,埋着头。 方才角珠起了必杀之心,竟然是一发三箭,有两人中途将其拦下,却没有挡得住第三箭。 可因为箭受到了两次拦截,偏离了十五的心脏,从肩头穿过。 角珠是女子,所用之箭,细如长针,伤口并不大。 黏稠的鲜血从十五的肩头浸染而过,可她不觉得伤口有多痛,反倒是箭穿过肩头的瞬间,她觉得脑穴猛跳,旋即脑子里出现一个声音。 “独孤镇主,十五在此赔礼道歉了。” 她看到一个青衣少年背对着自己,手持一柄长剑, 对着他人鞠躬。 而那少年的肩头,刚被一箭穿过,鲜血染红了青色的衣衫。 “谁,谁敢拦住本公主的箭?” 马背上的角珠看着十五依旧立在原地,当即气得发抖,嘶声大喊:“给本公主出来,谁敢拦住我的箭?” 十五捂住肩头,感到滚热的血沿着指缝涌出来,她抬起头,眸子里掠过一丝冷芒,“公主殿下,你方才说的一箭,我已经受了。我相信,圣国公主殿下不会对自己的子民言而无信的!” 角珠脸色苍白。 方才她的确说的是十五受她一箭,可为了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讨厌女子,她暗自动了手脚,藏了三箭。 “公主怎么会言而无信?” 恰此时,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 角珠侧首看去,见月夕走了过来,然后停在了女子面前。 因为月夕背对着角珠,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可月夕放在身后的那只手却紧握成拳,似十分的紧张。 角珠这么多年对月夕一直颇有意见,可月夕身份不一般,她虽然心中怨恨,出于对角丽姬的恐惧却无可奈何。 方才拦住她箭的人,必是月夕。 可几百人在这儿做证,角珠也不能抵赖,“既如此,那这里就交给月夕大人了。但是我只给她三天时间,若三天内她无法治愈这瘟疫,休怪本公主无情。”说完,一挥马鞭,带着银骑离开。 角珠一走,难民们险些欢呼出声,但是看着少女捂住肩头静静立在前方没有说话,众人都保持着静默,看着少女。 月夕蓝色的眼眸打量着眼前裹着黑色袍子、长发凌乱、面目被鲜血染得看不清五官,只看得见女子坚定的双眼,一时间竟然无法说出话来。 是的,他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可他却见过一人有着相似的眼睛,亦以同样的方式出现在面前。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子,六千年前,大燕,长安城外。 在风雪交加的夜里,她亦如此般,长发凌乱,满身鲜血,犹如一个从血池里爬出来的修罗,迎着风雪,目光冷厉地走近他。 他这一生,都无法忘记那个情景。 这三年来,每次闭上眼睛,他似乎都能看到那个女子那样无畏无情地走在风雪中。 那个时候,她那亘古之水的双眼没有看他,亦没有看任何人,好似天地万物在她眼中,皆尘土 。 宁负天下,不负一人。 后来他才知道,不是她的双眼看不到天下,而是,有一个人,早已成了她唯一的天下。 于是,他也总是相信,她还活着。 他不相信,能为那人舍弃天下的她,怎么会丢下他而彻底消弭在这个世界。 “请问……”月夕看着眼前这个满脸鲜血、目光依然无畏的少女,“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清澈的声音响起,十五抬头,看着他蓝色的双眼,“十五。” “十五?”月夕声音陡然一颤,若非拄着那拐杖,险些往后倒去。 “嗯。”十五点点头,发现月夕双唇发白,原本平静的蓝瞳此时却翻滚着她无法看懂的激烈情绪。 其实,她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走了出来,站在了角珠面前。 也许是那女孩儿的凄厉惨叫,也许是难民们的哭喊,也许是她自己的求生本能。 也许是当她走出来时,那默默看着自己的碧色双眸。 也许是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她和某个人说的那句“我带你走”鼓舞着她,走出一条生的路,真正带着他离开。 “你……是你回来了吗?” 月夕怔怔看着十五。 十五却是一愣,有些茫然。她此时也很担心,万一大祭司不相信她怎么办。 可很快她发现这面容年轻的大祭司方才涌动的双眼恢复了平静,只是深深凝视了她许久,“姑娘,现在难民中已有人发病,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十五一听,忙激动地道:“能否将我们暂时安排到一个比较隔离的地方?” “可以。”月夕点点头,看着十五肩头的伤,“你的伤口?” 可眼前的姑娘却道了一声谢谢,转身就朝另外一个地方快步走去。可刚走几步,她就停了下来,目光焦虑地四处张望。 “十五……你在找什么?”月夕上前,发现十五的神色有些落寞。 “我的朋友不在了。” “东边有一处避难所,我命人将那儿腾出来,也会即刻发出公告,若你朋友看到了,他应该会自行过去的。” 好不容易替大家争夺来的机会,十五寻了莲绛一番无果后,只得跟在月夕后面,往避难所走去。 整个北冥城都陷入干燥闷热中,石板地面亦散发着丝丝热气,这天 气,简直就要将人晒成干尸。 在去的路上,灵鹫宫的童子拿出药箱让她草草包扎了一下伤口。跟在难民后面的十五,心中总觉得压抑又空旷,好像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每次路过十字路口时,她总是忍不住想要多停留一会儿,然后再四处回望,希望能在人群中找到那双碧色的眸子。 可是,直到到了目的地,十五也没有等到莲绛。 到了之后,她也不敢怠慢,开了一张药方。 其实这并非瘟疫,而是一种麻疹。 只是,古时候医学有限,加之长久没有找到根治的方法,因此被误传为极其恐怖的瘟疫。 她虽然只爱做甜点,可在老爷子的威逼利诱下,医学这一门课程,她从来没有落下,因此每年综合成绩,她总能高居第一,还拿到了保送名额。不过,十五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所学的知识,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派上用场。 “大人,这药方?”看着药方上竟然只是十几味最常见的药物,灵鹫宫的童子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将药方呈给月夕。 月夕看到那药方亦怔了怔,可很快,他点头,“按照这个药方去抓吧。” 童子大惊,正欲说什么,却见月夕大人目光温和地看着十五,“我相信,这药,没有错。”就如他相信,她会回来一样。 “谢谢大人。”十五看着月夕,倒是没有想到这面容年轻的大祭司会如此相信自己。 肩头的伤口让她神色有些恍惚,直到童子出去,她才想起,忙道:“等等。大人,这里能否找到一些苦蒿,将这个地方全部都熏一遍,然后再烧水让大家沐浴杀菌?” “苦蒿?”月夕看着十五,神色有些为难,“这种药草在三年前突然消失,现在已经灭绝,如今只有皇宫留下少许。因为极其珍贵,怕是拿不到。” “这样啊?”十五蹙眉,“那白蒿呢?” “这个倒是没有问题。”月夕笑了笑,目光落在十五的肩头,“你先休息一下吧。” “我……我还是去看一下。”她还是不放心,莫名地割舍不下。 手里拿着点燃的白蒿,十五跟着小童子走在人群里,目光却四处寻找。然而,来回走了几遍,都没有看到那个身影。 蒿草白色的烟迷离在眼前,十五突觉眼角酸涩,连带胸口的呼吸都有些压抑。 莲啊,你到底去了哪里? 感到有 人扯了扯她的衣服,十五慌忙回头,看到的却是那妇人的女儿。 “姐姐。”小女孩儿睁大眼睛看着十五,“你会救好我娘亲的,是吗?” 十五一怔,却见周围的人目光不知何时都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们原本绝望的双眸此时都带着期望看着十五,“姑娘,你有办法的是吧?” 他们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渴望,带着一丝茫然,可他们看着十五的目光,却带着所有的信任。 面对着他们信任的目光,十五突觉手里的蒿草竟然无比沉重,再低头看着泪眼蒙眬却目光坚定的小女孩儿,十五只觉得胸腔涌起一丝热血,她深吸一口气,对着众人道:“大家放心,有办法的。我们,会好好活着!” 活着,一定会活着! “谢谢……” “谢谢姑娘。” 一个老者上前,将手里一个用破布包好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递给十五。 十五低头一看,竟然是一个早就干瘪发硬的馒头。 十五手一抖,还没有反应过来,又有一个啃了半边的馒头放在她手里。她抬起头,见难民都纷纷涌在她身边,将他们身上仅有的食物送给她。 “我……”十五喉咙发紧,看着他们,竟然一时不知道怎么推脱。 一路逃难而来,她当然知道,食物就是他们的命。 而这些难民,此时,已等同于将命交付予她。 怀里很快就满了,有些难民食物早就吃光,干脆将衣服也给了十五。 十五眼眶发红,“你们怎么办……” “收下吧。” 就在十五不知所措的时候,月夕温和的声音传来。 他走到十五身侧,含笑道:“这些是他们对你的心意,对你的信任。” “可给了我,他们都会饿死的。” “不会的。”月夕蓝色的眼眸泛起一丝温和,看着十五,“你为他们受了一箭,换得他们入城,那他们就已经是北冥的子民了。在北冥境内,岂会让自己的百姓饿死?” 十五感激地看着月夕,“谢谢祭司大人。” “不,真正该谢谢的是你。若非你,谁也活不下去。”他握紧手里的龙骨拐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静,“当然,你也切莫负了我们的期望。” 十五,莫要负了…… “ 嗯。” 十五点了点头,又听到月夕道:“按照你的药方,药已经煎好了,现在就让他们服用下去,待会儿会有人来送粥。”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十五肩头,“你伤口有些深,让小童带你去看看。” 经他这么一提醒,十五才感到了此时肩头钻心的疼。 小童子带她到了后院一间别致的房间,里面早已备好了用白蒿熬好的热水和换洗的衣服,连带药箱都放在那儿。 小童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只是离开时默默地将门关上。 十五站在里面愣了愣,不明白自己为何受此待遇。但是肩头越发尖锐的疼痛让她不及多想,来到屏风后面,解开莲绛的袍子检查伤口,才惊讶地发现那箭擦骨而过,若再偏一毫米,怕是整个锁骨尽碎。 只是,肩被穿透,现在疼痛一阵阵袭来,疼得她脸色发白,大汗淋漓。 十五忍痛坐在冒着热气的桶里面,小心地清洗头发,尽量将身体埋入水中时,不让伤口碰到水,打算彻底将自己清洗干净之后,再包扎伤口。 第49章 与君再遇(6) 温热的水包裹着皮肤,满身的疲惫在泛着淡淡苦味的水中消散,而整个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或许是因为太疲倦,十五靠在浴桶上,无力地闭上眼睛。而伤口因为经脉疏通,凝固的血再次涌了出来,滑过她白皙的肩头,丝丝缕缕地沿着如雪皮肤蜿蜒而下。 迷糊中,十五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带着强大的压力负压而来,睁开眼,竟一下对上了一双妖娆的碧眸。 外面天早就黑了下来,屋子里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将屋子罩在一片晕黄之中,可近在咫尺的这双染着氤氲的潋滟眸子却明亮如星辰,正带着十五看不懂的情绪,灼灼地看着自己。 卷翘的睫毛下,那碧色如镜的瞳孔倒影着脸色绯红的自己,十五被他莫名的灼热目光看得呼吸一滞,好半天才挤出几个不成句的字,“莲……莲,你去哪里了?” 听到她唤自己,莲绛睫毛一颤,将自己的目光从十五鲜血染红的肩头落在了她的脸上。 这是两日来,第一次看清她的面容。 初见她时,她满脸是灰尘,可此时,清水洗净,她整张脸就如同一块美玉一样露了出来,光洁的额头,漆黑的大眼,整张脸并没有让人惊艳的美,可却格外清秀,还带着一份青涩和……木讷,呆滞。 他看着这张清秀的脸,少女原本干裂的唇因水雾的晕染,透着如玫瑰般的红,如同她伤口溢出的鲜血,有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 他纤长的玉指原先悄然地放在她伤口处,可此时,却忍不住抬起,落在她脸上,暧昧地勾勒出她娇艳的红唇。 唇,柔软而滚烫。那种温度,远远胜过鲜血。 原本就俯在浴桶上方的他,不由得再一次倾身,凑过去贴近她。 注意到他双瞳中透出的几分妖冶,十五一颗心瞬间卡在喉咙,声音紧张得哆嗦,“莲,你……你怎么了?” 莲绛凑近十五,那一头如水的长发泻落下来,飘散在水中,与十五的头发交织在一起。 他是魔,驻守停滞在忘川的渡口边。 千年来,见过形形色色的灵魂,有些人安然去世,有些人挣扎离世,但是无论怎样,在喝孟婆汤之前,那些灵魂都带着生前的记忆。 不过淡淡的一眼,他便能看透那些灵魂的记忆,看过他们的爱欲情仇。 为了等到那个女子,为了从她那里寻到他的前世,忘川黄泉,千年孤寂,百世等待,魔鬼的欲念一直被 压制在体内。 可眼前女子,温热鲜美的血,却将他封印千年的魔之本性唤醒——嗜血。 嗜血,因此,他根据她鲜血的味道寻到了此处。 却不想,这凝红的唇,看起来比鲜血更加诱人。 感到他整个人都要欺压在自己身上,十五本能地抬起手,抓住他的衣衫,试图将他推开。 可手刚碰触到他,他凉薄的唇,一下覆盖在自己的唇上。 十五睁大了眼睛,那欲推开他的手本能地握紧。原本她就背靠着浴桶,结果身体一滑,一下没入水中,同时抓着他,将他整个人都拽了进来。 两个人一下挤在浴盆里,十五忙冒出头,攀着浴桶边缘企图爬起来,而肩头的伤口突然撕裂,鲜血再一次涌出,一时间,苦涩的空气里竟然有淡淡的血腥。 女子光洁如玉的妙曼身体趴在浴桶边缘,莲绛碧色的眼瞳里泛起丝丝缕缕的欲念,他长手一伸,捞住十五的腰肢,将她一下拉入怀中。 他当然懂得人类最初的“欲”,那些死去的灵魂里,都存留着男女欢爱的情欲片段。 这情欲,据说能让人背叛,让人贪婪,让人失去自我。 难道这“欲”比血更美味?让人类如此疯狂? 他微眯起双瞳,盯着怀中的女子。她肩头的鲜血映着如雪的肌肤,合着鲜血的味道,让他冰凉的身体陡然升起一股暖意,汇集在某一处。 “人类啊!”唇角扬起一抹邪肆的笑意,他目光扫过十五惊慌失措的脸,再一次落在她肩头的伤口上,然后低头,一下含住那伤口。 十五在他怀中的身体陡然绷紧。此刻,她清晰地感到自己的鲜血从身体涌出,被他吞噬入口中。 恐惧伴着鲜血丝丝缕缕地占据了十五的大脑,她揪住他湿透的衣服本能一扯,那昏暗的光线中,他光洁的胸膛亦展露无疑。 “唔!” 身体里传来的那种几乎要让人昏厥的痛,让十五从方才的震惊昏沉中惊醒,从而终于认清楚了一个事实。 这占有了她身体,亦同时要将她整个人吸尽鲜血的人,是一个男子。 “疼……” 十五只觉得身体要被人一片片地剥离开来。自己像是被人捆绑住,丢在大海里,浮沉不由自己,只能无力地抓住他的肩。 身体虚弱得像是随时都要散掉,可身前的他,动作没有 丝毫的怠慢。 带着血腥的水里,荡起一道道水波,他褪下的雪纺衣衫漂浮在水中,两人乌黑的长发铺在上方,交织成结,黑与白,竟生出一丝道不尽的旖旎来。 看着两人成结的长发,十五吃力地抬头看向他,却发现他正盯着自己。 那本就美得夺人心魄的眸子此时因为情欲,好似覆上了一层水雾,明明不情不愿,可这眸子,却让她心跳紊乱,竟然莫名生出醉生梦死的感觉,让人不由自主地要沉溺在他的目光中。 看着身下少女,莲绛勾唇,妩媚一笑,“原来,人类的欲,竟如此美好。” 是的,果然比鲜血更美。 鲜血让他充满力量,可这欢爱,却让身体满足的同时,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妙,那是一种存在,一种释放。 在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何人类会为此而背叛,堕落,失去。 银色的华贵马车在出了野郡之后,八只飞快前进的独角兽就放慢了速度,从高空落下,缓缓行驶在旷野上。 独角兽如今是圣国最高贵的神兽,它们生来就气质优雅,哪怕此时不是展翅飞翔,而是踏蹄走在草地上,却依然安静,不发出一点声音。 它们闲散的姿态在夜色下看起来更像是散步,好似早明白了主人的心理,不想回到那圣都,到最后,它们干脆静静地立在一条小溪边。 眼看天就要亮,若还不回皇宫,角丽姬必然询问,旁边的侍女终于忍不住轻声提醒:“亲王,快天亮了。” 马车里没有任何声音,侍女放心不下,掀开帘子,看着疲惫地斜靠在车里的人,心微微一紧。 车里的琉璃灯下,此时靠着的紫衣美人儿不复方才在野郡里那种光彩照人,而是一种焚尽的颓败,犹如一张燃烧过的纸,只要风一吹,便会烟消云散。 细长的睫毛落在灰白的脸上,柳眉轻蹙,他似陷入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亲王……”侍女轻声唤道。 紫瞳睁开,里面却折射出冷冽的光。侍女吓得忙放下帘子,不敢抬头。 亲王懒懒地收回目光,抬手捂住胸口,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再次闭上眼睛,“走吧。” 一阵风从河边吹来,挂在马车里最里面的一串铃铛发出一阵微响。 这声音很轻,可闻声的亲王猛地坐起来,抬头紧紧盯着那铃铛。 片刻之后,那铃 铛又传来方才的声响。 亲王本就雪白的脸更加惨白。他慌忙扑到马车最里面的角落,掀开一张绣着独角兽的丝绢,露出一个古怪的盒子。 这是三年来,他随身携带的三件物品之一。 一是手里的折扇,二是方才那铃铛,三便是这盒子。 颤抖着手将盒子盖子掀开,亲王紫瞳闪起明亮的光。 盒子里放着一盏魂灯,而这魂灯,竟不知何时已点燃,虽然火苗虚弱,但是,它的确是燃着。 “呵呵……”他跪在马车里,将盒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浑身因为情绪涌动而颤抖,“原来,真的回来了。” 外面的侍女全身紧绷地坐着,突听得亲王声音传来,“回野郡!” 经方才那么一吓,侍女不敢多问,赶紧驾驶着车朝野郡赶。 怀里的女子浑身滚烫,原本青涩清秀的面容如今染上了酡红,多了一份美艳。 “浑蛋!” 这是她昏迷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声音里满是委屈和怨恨。 长发交结,哪怕是昏迷后,她手指依然紧紧抓着他的长发,不曾松开片刻。 柔软的身体,让驻守在忘川河边忍受了寒冷千载的他,突然舍不得松开。 手指勾勒着女子殷红的唇,他的碧眸中已多出一份贪恋。许久,目光落在她皮肤下蓝色的血脉,他抿唇,抱着她起身,走出了浴桶。 屏风上的衣衫飘飞过来裹住十五周身,莲绛步履未停,转身朝外面走去。 夜色深沉,浓雾阵阵,怀里的女子似感受到一丝寒冷,下意识地往他怀里一缩。 这姿势,让他想起千年前,曾也有人这般靠在他怀里。 “你这是又要带她去哪里?” 一个身影立在了浓雾中。 莲绛站定,目光落在了那人手里的龙骨拐杖上,懒声,“月夕。” 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月夕倒是怔了怔,不过很快,从莲绛疏离的语气里,他已断定,成魔的莲绛,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月夕,不记得他怀里抱着的女子,有着当年他们初见时的面孔。 “魔尊大人!”月夕深吸一口气,轻声唤道。 莲绛没有回应,抱着十五继续往前走。 月夕拄着龙骨拐杖紧紧地盯着莲绛离开 的背影,高声询问:“魔尊大人是要带她去哪里?那死人才能去的忘川之地?” 莲绛步子一顿,低头看着怀中面容依然留着残红的女子。 第50章 与君再遇(7) 正如月夕所猜那般,莲绛的魔力已恢复得足以打开忘川之地。 他急着回到虚空,急着再改变时空,轮回到三年前。 至于为何会带着怀里的女子……其实,他也不清楚。 “你要阻止本宫带走她?”他目光警告地落在月夕脸上,红唇扬起的一丝不屑冷笑,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肆意。 “在这里,月夕未必有能力拦得住魔尊。”莲绛带着十五出了城,远离了北冥结界,没有了灵源的遏制,月夕的确不是莲绛的对手,但是,他必须拦住莲绛。 忘川,那是死人才能到达的地方。 “只是,月夕好奇,这女子到底做了什么,惹怒了魔尊?” 莲绛眼眸微眯,不过很快明白了月夕话中之意,“本尊觅食,看中她而已。” “魔尊觅食,都需要活物。你若带她去忘川,怕是还没有到,她就已经死了……”月夕微微一笑,“不如月夕在此向魔尊求情放过她?野郡百姓受瘟疫之苦,她却是唯一能救治之人,魔尊若放了她,就是救了整个野郡百姓。” “呵呵……”莲绛卷起的睫毛闪过一抹冷意,“月夕祭司你这是在开什么玩笑?你让一个魔,拥有慈悲之心?都说人类心思难猜,果然如此。” “月夕不过是想救她一命。” 此言不过是再次告诉莲绛,十五进入忘川,必死无疑。 月夕的意思莲绛哪里不懂。 只是,方才在屋子身体交缠,他才动了要带走她的念头,其中又带着一丝侥幸,或许,她不会像那个女子一样,进入忘川就死。 若死了,她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一路都跟着他。不会像之前那样,傻兮兮地看着他痴笑。 若死了,人的身体就会冰凉,没有了那暖他身体的温度,也没有了鲜美的血液。 她也会同那个女子一样,烟消云散? 想到这里,莲绛胸口似压了一块石头。 注意到莲绛有些动摇,月夕又道:“若魔尊大人能饶她一命,月夕可答应魔尊任意一个条件。” “用你的命来交换?”莲绛抱紧十五,心情颇为不好地冷睨了一眼月夕。 “如果魔尊大人需要,月夕甘愿。” “月夕祭司是在向本尊解释虚伪两个字怎么写的吗?这世界,最自私不过人类,你说着这话,可真好笑。” 月夕含笑,并没有反驳,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染了一丝白晕的东边。 魔鬼获得永生,就被惩戒永不见光。 莲绛也感觉到了太阳即将升起。他低头看了怀中女子许久,最终还是俯身,将她轻轻地放在地上。 他怎么能因为一个陌生的女子,而耽误了回到忘川的行程? “记得月夕你,答应过的条件。” 并没有再看月夕,莲绛跨步往西面走去。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月夕叹了一口气,“月夕谨记。” 话音刚落,莲绛缥缈的身影融入浓雾中,消失不见。 纱幔带着晨风独有的气息在摆动,十五睁开眼,双手一下捂住胸前,却发现自己身上穿了干净的衣衫。 再看自己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她愣了愣,“难道自己是在做梦?” 可昨晚的情景历历在目,他情欲尽染的双眸,用力扣住她腰肢不让她躲避的双手,那纠缠在一起的长发……都那样清晰,根本不像是做梦。 十五脸色绯红,试着坐起来,却发现周身疼得厉害,特别是双腿。 解开自己的衣衫,看着那欢爱之后的痕迹,十五脑袋轰然一片空白。 不是做梦!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抓起旁边的衣服套在身上,也顾不得疼痛,光着脚就冲了出去。 她到了门口,险些撞在小童子身上。 “你……你有没有看到一个……长得很美的人?” “你是说那个长了一双碧眼的人?” 走廊的尽头,一个声音轻轻传来。 十五慌忙回头,看到月夕拄着龙骨拐杖立在走廊尽头。廊园格桑花开得正艳,可月夕苍白的脸上,那淡蓝色的双瞳却似沉静的海,深沉而忧郁。 “他……他在哪里?” 月夕看着十五紧张的表情,轻声答道:“他走了。” “走了?”十五上前,面色苍白地看着月夕,“他去了哪里?他能去哪里?” 月夕沉默了片刻,“圣都。” “圣都?很好,很好!”十五握紧拳头倒吸一口凉气,恨不得两拳直接砸在莲绛脸上。 从小就不曾吃亏的她,现在竟然被人吃干抹净,而肇事者竟然跑了。 十五转身回到屋子看了一番,然后抓起莲绛先前留下的鞋子 ,飞快跑了出去。 “十五,你要去哪里?” “抓他回来!” 哪里有这种占了别人便宜就跑的人?长这么大,她就没有见过这么恶劣的人物。 老爷子说得没错,那长命锁就不该离身。她被莫名其妙地带到这个鬼地方,又被人占尽便宜。 月夕没想到十五这么激动,正想拦住她,她已经赤脚跑出了院子,却很快听到一声厉喝。 “没有长眼睛吗?差点撞到亲王!” 十五哪里想到刚出门,就迎面走来两个人,而自己跑得太快,险些撞在了最前面那个人身上。 正要撞上时,那侍女身形一闪,挡在了前面,而十五也一下刹住,没有撞上。 “抱歉。”十五说了一声,转身又朝外面跑去。 “你给我站住!” 手腕传来一阵剧痛,十五低头一看,那侍女竟然扣住了她手腕,将她拉住。 “我已经道歉了。” 十五头发披散地落在肩头,让一张本就憔悴的脸显得更加苍白和虚弱。 侍女扬起下巴,冷眼看着十五,“你知不知道你刚刚险些撞到了亲王?我可以立马把你斩杀。” “抱歉,但是我没有撞到。”十五憋着一肚子火,也只得竭力地压制自己的情绪,“麻烦你放手,我还有事。” “你一个贱奴,敢这样和我说话?”女子声音刺耳,还格外加重“贱奴”两个字。 十五猛地抬头看向那侍女,如墨似夜的黑瞳一缩,声音陡然多了一份冷意,沉声,“放手!” 那侍女反而一怔。她原本以为,眼前这个披头散发的奴隶会低头下跪求饶,可对方不但没有理会,反而眼底还有一丝无畏,那丝无畏下还隐着一丝让人莫名惊恐的冷意。 侍女立马从十五目光中感受到了深深的挑衅,当即扬起另外一只手,就朝十五扇了过去。 风声迎面刮来,十五瞪大了眼睛,本能地一侧脸,竟然避开了这一巴掌。 那侍女显然没有料到十五就这么避开,但是很快她就反应过来,扣住十五的手猛地用力。 一阵剧痛涌上来,十五听到咔嚓一声,左手腕就无力地垂在手腕上。 这侍女竟然一下将她手腕捏脱臼。 苍白的脸上当即涌起一层薄汗,十五疼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可她眼 底却没有丝毫怯意,咬牙道:“放手!” 见十五还不服软,侍女扣住十五的手再一次用力,打算直接将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女手腕捏碎。 “住手!”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院子里响起。那声音不大,可声音传来的瞬间,侍女浑身一震,五脏六腑似被人重拳击中,扣住十五的手亦渐渐松开。 她捂住胸口慌忙后退几步,抬头看向院子,见月夕拄着龙骨拐杖走到了十五身边。 对方又跨出一步,将十五挡在身后。 “月夕大人,这贱奴撞了亲王大人不说,还出言顶撞。” “可方才,她明明谁也没有撞到。”月夕脸上依然带着惯有的微笑,目光却是落在了侍女身后的人,“亲王大人,你说是不是?” 方才十五急着出来,根本没有心思去看那所谓的亲王大人。 如今,月夕一念这名字,十五才感到对方似乎一直紧紧地盯着自己。 此时月夕挡在身前,她明明看不到那人的目光,可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四周逼迫而来,让她呼吸难受,下意识地又缩了一步,企图避开。 不过是一个细小的动作,却落在了亲王的紫瞳里。 他勾唇,扬起一抹冷酷的笑,“她就是撞了本王。” 十五一听,当即站出来,仰起头,愤怒地盯着那亲王,“你胡……” 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像被人生生掐住了脖子,片刻后,十五的大脑亦跟着一片空白。 紫色的格桑花下,眼前这隔着自己不到七尺的脸,犹如世界最完美的羊脂玉所雕刻,漂亮的唇角,直挺的鼻翼,还有一双像水晶一样漂亮的紫眸。 先前她也远远见过这个亲王,知道对方是角丽姬最宠爱的男人,可没想到,近距离看到这个男子,那艳丽的格桑花都在他眼前失去了色彩。 他就好似一张宣纸画上仅有的一笔紫色,浓烈而耀眼。 只是,明明一双含笑的眼,眼底却透出几分清冷。 这份清冷不同于莲绛的那种沉浸千年的孤寂,而是一种憎恶和敌意。 “怎么?”亲王挑眉,目光依然落在十五脸上,“你觉得本王会污蔑你?” 十五此时还真的哑口无言,只是不甘地盯着亲王。 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恍惚,在自己迎着他目光毫无所惧时,那紫瞳里似 有一丝涟漪掠过。似落花入水,波澜清漾,却又转瞬消失。 “真是胆大包天的贱奴。”侍女的声音当即提高,俯身朝亲王行了一个大礼,“亲王大人,如何处置这个贱奴?” “北冥法典如何说?”亲王姿态闲散地玩弄手里那把折扇,声音透着一丝慵懒。 “法典记载,最低等贱奴若用肢体蓄意顶撞贵族,便砍其肢手。” “哦?”唇角勾起一抹妖异的笑,他紫瞳掠过十五苍白的脸,“方才,此人,用哪里撞本王了?” 侍女看着依然站在月夕身边的十五,眼底涌起杀意,“此女子全身都撞了过来。” “这样啊?”亲王故作惊讶,目光再次落在十五气得发白的脸上,笑道,“那意思就是,要将她肢解?” 他的目光犹如高高在上的天神,冷眼俯视她的渺小和无能。 “是!”侍女暗笑应声。 “既然如此……”他勾唇,“那就……” 第51章 初遇亲王(1) “亲王大人!”一旁的月夕忍不住再次打断,“方才您也说了,法典中,最低等的贱奴若是冲撞了你,才会受此刑法。此女子已经是我们灵鹫宫的药师,因此她不再适合这法典。灵鹫宫最初级的药师,在北冥也是平民身份。” 原本等着要将十五碎尸万段的侍女,吃惊地看着月夕。 入了北冥的难民,虽然是北冥子民,但却是最低等的奴隶,之后入了十大家族的势力,才能成为中等奴隶,除非有杰出贡献,方可脱离奴籍,成为平民。 平民享有更多权利,甚至受到法典保护,即便是冲撞了贵族,也会有纪司办来审核,除非罪大恶极,否则不会处以极刑。 而自己,虽然跟在亲王大人身边,但也不过是一介平民。 “祭司大人,法典有规定,只有对北冥圣国有重大贡献的人才能成为平民。”侍女盯着十五,咬牙切齿地问。 “能根治百年难治的瘟疫,这算不算是重大贡献?”月夕笑容平静地回答。 侍女脸色苍白。 他们回来的路上,就听到全城都在传有一名奇女子有办法根治瘟疫,却没想到,是眼前这个看似虚弱、神色倔强的女子。 侍女偷偷看向亲王,却见亲王脸上没有丝毫诧异之色,只是嘴角的浅笑更加深邃,更加让人捉摸不透。 他的目光落在手里的折扇上,卷长的睫毛落在脸上,倒映出两道瑰丽的影子。 侍女心中百般不甘,“谁知道她是不是信口胡说?就凭她,说能根治就能根治……” “你这是在质疑我?”侍女话没有说完,月夕声音陡然一沉,冰蓝色的双瞳如刀锋般落在她脸上。 整个北冥圣国都知道月夕大人性格温和,从不发怒,可此时对方清冷的声音中竟然有了几分怒意,侍女当下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僭越了。 再者,关于月夕这个人的身份,连那嚣张的公主殿下都不敢得罪,更何况她只是一个侍女。 “请月夕大人原谅我的莽撞。”侍女当即垂下头,认错。 月夕看向亲王,“亲王大人,我们正忙着诊断病人,就先告辞了。”说完目光看向十五,示意十五跟上。 十五额头上的汗水滴落,只得无奈地跟在月夕后面往回走。 “方才回来,听说这里还有空房,还得劳烦月夕大人替我安排一下。” 沉默了良久的亲王,抬 起漂亮的紫瞳,幽幽落在月夕身上。 月夕下意识地握紧了龙骨拐杖。亲王先前就离开了野郡,此时突然回来,定有什么事情发生,而且,能看得出来,他方才是故意针对十五。 一丝不安涌上心头,难道说角丽姬发现了什么? “如果住这里,不委屈亲王大人,我这就让人去安排。” 亲王打开手里的折扇,掩面一笑。 月夕带着十五再次进了院子,里面有几个小童子拿了新的衣服过来。 浅青色的衣衫,流云修图,边角走线缜密,若仔细看去,能看到“灵鹫”二字。 这是灵鹫宫药师才能穿的衣衫。 十五看着那衣衫。除去手腕的痛,她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回头,看向茫茫天空。 “没有公职和显赫背景为依托的平民,同样无法踏入圣都。” “月夕大人是在提醒十五,只有在灵鹫宫当差,我才能有资格进入圣都?” 月夕点点头,“圣都是角丽姬居住的地方,又盘踞了十大家族,哪个不是势力庞大?”他顿了一秒,目光紧锁着十五,“这是一个胜者为王的地方,你若要去,还得靠你的本事。” 十五眉心一跳,双瞳顿然缩紧。她将莲绛之前留下的鞋子放在怀里,腾出右手捏住自己的左手腕,用力一扣。 汗水湿透了贴身的衣服,她浑身疼得都在哆嗦,不过左手已经被自己完好接位。 忍痛活动了左手,她上前一步,从小童子手里接过那件外套,直接套在身上。 最后一丝雾霭消散,日光落在院子里,照在十五身上。 少女将头发高高地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青涩的脸上,黑色的双瞳宛如浓墨,黑得不见底,薄唇紧紧抿着,扯出一丝与生俱来的倔强幅度。 她仰起头,微眯起双眼看着穹苍。 天地之大,广袤无边,可她之渺小,犹如一粒尘埃。 可若要活着,就如月夕说的那样,要有本事。 “方才他们来报告说昨晚那些人服了药,虽然有些退烧,但是效果并不明显。” “我这就去看看。”听月夕这么说,十五赶紧跟着小童子去了另外一个安置难民的院子。 默默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月夕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终于留下来了。 “这女 子,看起来不一般呀。” 回廊阴暗处,传来一个声音。 对这个突来的声音,月夕没有丝毫的惊讶,只是走到临近的地方,“如何看得出?” “处事不惊,颇有忍耐力。” 月夕扬起唇,看着十五方才离开的地方,笑道:“本就不一般。” 半晌,月夕回头看向那人。来人穿着黑袍,面容被掩盖住,只是左腰挂着一条黑色的鞭子。 “你为何突然赶到了这里?亲王在这里,小心暴露你身份。” “灵源出现了异动,角丽姬在宫中心急如焚。” 月夕抿唇,“谢谢。” 那人点点头,悄然退下。 月夕拄着龙骨拐杖朝偏院的地方去,看到十五穿着青色的衣衫站在石阶上。 格桑花在她身后盛开,而那些难民在下方将她团团围住。 “大家不用担心,我方才看了,药已经起了作用,只是因为我们缺少一份名贵的药,治愈时间稍长。这期间,还请大家不要乱走动,我会负责定时给大家点燃白蒿。” “谢谢姑娘。” 院子里响起一片感激声。 安抚了众人,十五回身走到月夕身边,“病情已经控制住,但是因为没有苦蒿,怕真的难以根治。若这些百姓流传到其他地方,一旦再次复发,必然引起更大一波的瘟疫。” “苦蒿……一时间,怕真的难以拿到。”月夕重重叹了一口气,“十五有什么其他办法?” “能否将这些百姓都收编入灵鹫宫,然后将他们未来三个月都安置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若真再次复发,我还能控制。” “这个……”月夕为难地蹙眉,“这人太多,灵鹫宫无法收编。不过,这里倒是有一个人能。” “谁?” “十五还记得那个白将军?” “白族?” “是。”月夕含笑,“十五倒不妨去找找他。” 可这一次,却是十五蹙起了眉头。 白族就是因为收编一事,得罪了亲王,害得其年轻的管家生生被断了双手。现在亲王又到了这里,而那个嚣张的公主似乎也还没有离开,白族铁定不会再插手这事。 “十五。” 正当十五发愣时,头顶月夕的声音突然传来。 她抬头, 对上了月夕深邃的双瞳,“这是你的职责。当你穿上灵鹫宫药师衣服那一刻,你就肩负起这一群人的生命责任。而你能否救他们,其中也关系了你到底有没有能力,进入北冥圣都。”亦,有没有能力找到那个人。 十五侧首,看着旁边的小童子,然后接过药箱,“大人,能否帮我引荐一下那位白将军?” “你这身衣服就是引荐信了。” 十五低头看着身上的衣衫,深吸一口气,跨步出去。 看着十五跨出的那一步,月夕唇微微一抖,“十五,我要的不仅仅是你收编这些难民,而是收拢人心!你这一步的跨出,就意味着,你已经真正踏上了皇权之争的不归之路。说服白族,这是你的第一战。” 十五和小童子走出院子,看到了那辆华贵的由八只独角兽拉着的车立在门口。 马车珍珠帘子垂落,隐隐见一个人斜靠在车里。 很显然,亲王大人应该是等待灵鹫宫的人替他收拾房间,准备入住。 真是一个麻烦人物啊。 童子慌忙弯腰行了一个大礼,看着十五有点发呆,赶紧拉了拉她的袖子。 十五抱着药箱,亦朝里面的亲王行礼。 “咦,药师姑娘,刚刚我好像忘记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帘子晃动,那玉手执着扇子将帘子掀开一角,露出妖娆无比的紫瞳,笑意盎然地盯着十五。 十五头皮发麻,淡声道:“回亲王,小的叫卫十五。” “十五?”亲王微眯着眼,语气竟有片刻恍惚,似陷入长久的记忆。 见他这样子,十五忙道:“小的有事在身,告辞。”然后飞快地转身离开。 青色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亲王放下帘子,重新靠在榻上,目光落在那盏魂灯上,“十五,你都回来了,那胭脂回来,还会远吗?” “亲王大人,”门外侍女小声地禀告,“那卫十五往白族驻扎的方向去了。” 亲王了然。 十五,你果然走回这条路了。 他笑着端起身前的一只茶杯递了出去,侍女一见,恭谨地双手接住,可那滚烫的茶水却突然倒在她手上,她惊得慌忙缩回手,茶杯跟着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亲王大人……求您饶了小的。”一见那杯子落地,侍女顾不得烫伤的手,慌忙跪在地上。 亲王探出 身子,看着地上的侍女,目光落在她被烫得起了泡的左手上,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对旁边侍卫冷声道:“砍了她的左手!” 早就过了午时,十五在大厅站了足足半个时辰,才见有人缓缓进来。 来人正是那日所见的白将军。才两天不见,这先前英姿焕发的男子此时却一脸颓败,胡茬儿裹脸,双眼亦布满血丝。 目光扫过十五青涩的脸,他眼底掠过一丝惊讶。 眼前的人,一身青色流云衣衫,但因为她皮肤过于苍白,看起来十分纤瘦,长发像小书童那样挽了个头苞,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未长开、看起来有几分羞涩似少年模样的脸。 这是一张平凡的脸,可她却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清澈见底,闪耀着让人难以忽视的光芒。 “你是灵鹫宫的药师?” “是。”十五抱着雕刻着仙鹤的药箱,不卑不亢地应了一声。 白将军又将十五打量了一番,不由冷笑,“你多大?叫什么?” “小的名为卫十五,今年十九。” 灵鹫宫是北冥圣国的信仰之地,而圣国最杰出的药师均出自灵鹫宫,九州所有医学世家以入主灵鹫宫为荣耀,而他们的技术也必须精湛得出神入化,不仅仅是高超的医术,还有多年来累积的经验。 “十九?”白将军坐直了身子,眼底的冷笑变成了鄙夷,语气也变得不耐烦,“灵鹫宫可没有这么年轻的药师。你走吧……” “大人,大人……”仆人慌张跑来,“公子他全身滚烫,方才服下去的药全都吐出来了。” “什么?”白将军起身就冲了出去。 十五并没有因为方才得到对方的逐客令转身就走,而是抱着药箱默默地跟着,进了后面阆苑的房间。 房间里已经乱成一团,浓烈的药味和血腥味扑来,在这炎炎夏日显得格外的刺鼻。 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中年医者跪在地上,而白将军坐在床榻边,面色苍白,“怎么会这样?你不是说了他会醒过来?为什么他现在浑身滚烫?” “公子他无法服药呀。” “滚!” 白将军一声暴怒,地上的医者忙抱着药箱仓皇往外跑。 “将军,这是野郡最后一个大夫了。” 白将军神色恍然,起身就要抱起年轻的公子,“马上回圣都。” “白将军,你若这样带公子回去,他怕是命不久矣。” 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白将军回头,见方才那少女安静地站在门口。 她面容安静,和周围惊慌失措的人显得格格不入,可偏生就是她眉眼的那份冷静,让白将军不由一怔。 “你说什么?” “野郡到圣都,长途跋涉,公子如此虚弱,别说到圣都,怕是还未出野郡,他已命丧黄泉。” “你……你有办法救他?是不是?”白将军期待地看着十五。 十五抿唇。 她当然可以开口告诉他,能救此公子一命,但是,她在等待机会。等待对方主动求她,而自己则会完全占据关于收编谈判的主动权。 因为,收编的难民虽然在白族名下,但是他们却只是替灵鹫宫养人,而不能随意用人。这同替别人养儿子有什么区别? 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同意! 十五微微扬起下巴,平静的眼底没有丝毫波澜,可眉目间却透出那骨子里的自信。 作为医药世家的孩子,老爷子之所以如此看重她,拿着棍子要逼她学医,是因为她自小就展露出的医学天赋,三岁能辨别所有药材,十四岁的她已进入全国最高等的医学府,更重要的是,她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纸上谈兵。 作为一个在当地颇有势力的家庭,有几家私人医院那无可厚非。而老爷子从不浪费任何一个让她“操手”的机会,握着拐杖对她一阵乱揍都要逼她“拿刀上手术台”。 午后阳光刺目,落在门外少女身上,让她周身都镀上一层金色光芒。 “你有办法是吧?”白将军走到十五身前,目光哀求地看着十五。 十五唇角轻抿,看起来似有一丝笑意。 这笑,不是嘲讽,不是冷笑,而是一种自信。 白将军似看到了希望,竟然朝十五深深鞠躬,“若药师大人能救他一命,白某定然以任何力所能及的要求报答灵鹫宫。” 听到灵鹫宫三个字,十五眼眸一弯,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若说是报答药师大人,十五还真不敢应承下来。因为,她没有声望可言,若对方反悔,她也只能是哑巴吃黄连。可是,这白将军亲口承诺的可是灵鹫宫,她相信,这天下应该无人能失信灵鹫宫吧?! 十五走到床边放下药箱,自信地检查起来。白 将军则神色不安地站在后面,紧张地看着十五。 半晌,少女回头对他微微一笑,“将军大人不必担心,公子是伤口感染引发了高烧,我这就替他退烧。” “真的?”白将军看着十五,有些不敢相信。 “是的。” 看着少女明澈的双眼,白将军突然觉得一颗悬着的心安定下来。 十五递出一张药方,“还请将军快去准备。” 白将军接过方子,马上让人吩咐下去。 日落时分,家奴高兴地来禀报,公子果然退烧,而且已经服下了一味药。 白将军找到十五时,她正在认真地煎药,随行的小童默默地立在远处。 走到小童旁边,白将军微眯眼打量着十五,“之前未曾听说过灵鹫宫有如此年轻的药师呀?” 这药师处事沉着冷静,看起来根本不像十九岁。 “这是新进的药师。”小童子回答。 “新进?”白将军惊讶。 “是啊,就是那位将瘟疫根治的女子。” “是她!”白将军震惊地看着十五。 那日,那个少女受了公主一箭,带难民入城时,他也在场。 那个时候,他还在惊讶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竟然如此胆大和有魄力,连角珠那跋扈的女人都敢顶撞。 而这两日,关于瘟疫被根治的事情更是在野郡传得沸沸扬扬,他刚开始也以为是灵鹫宫故弄玄虚,却不想,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恍惚间,那青衣少女已经走到身前,语气依然平静,“将军,请允许我传达灵鹫宫月夕大人的条件。” 听完十五的意思,白将军的神色有些为难,“我这次本就是收编而来,但是若收了这么多,却是为灵鹫宫做嫁衣,家父怕是会大发雷霆。” 听他这么回答,十五并没有多大惊讶。这是意料中的事情。 “不过……”白将军顿了一下,“药师大人医术高超,能让百姓摆脱瘟疫,若你能替他重换一双手,我……我愿意以更好的条件作为报答。” “替他再生一双手?” “是!他是我族管家,管理大小账簿,若没有了手,他这一生都等同于废了,我不想他醒来,还要受一生更残酷的折磨。” “此事,容我回去禀告月夕大人。”十五不敢断然拒绝。 如果那公子的手还在,说不定有机会让他复原。然而,当时亲王命人将其手斩下来时,那手就被乌鸦叼走了。 心事重重地回到难民所,已是深夜,月夕竟然不在,十五独自一人坐在院子花台上发呆。 不消一会儿,空气里有一丝酸甜的气息,她抬头一看,吓得险些从花台上摔下来。 房顶上竟然盘腿坐着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儿,他一手叉腰,一手拿着一大串糖葫芦,漂亮的小嘴儿嚼着糖葫芦,眼睛则森森地打量起十五。 “是……是你!”十五全身冰凉,惊恐地看着那男孩儿。 这不是那恐怖的小邪君吗? “你入城了?你破了结界?” 十五记得,当时这小破孩被结界拦在了外面。 “嘁!”小邪君发出一声冷笑,“就这破结界,能拦得住本君?” 十五眉心直跳。这小破孩儿口气也太嚣张了吧。 “请问……”十五竭力抑制自己对这小恶魔的恐惧,试图找机会逃跑,“邪君大人来此处有何贵干?” “你就是那个根治了瘟疫的女人?” 小东西嘴里还含着糖葫芦,朝十五抬了抬下巴。 第52章 初遇亲王(2) 十五眉心跳个不停,却强作镇定,笑嘻嘻道:“邪君大人,你一定是认错了,我只是这里的药童而已,我不会治病看病。” “你当我是小孩儿?”邪君蹙眉,怒视着十五,“方才有人告诉我了,就是一个呆头呆脑的女人,不是你还是谁?” “哎……什么呆头呆脑?”十五忍不住反驳。再说了,这小鬼不是小孩儿是什么? “就是你了。”邪君又咬了一口糖葫芦,断定道。 “既然知道,那你还问?”十五被这小东西气得一肚子气。 “哼,本君只是想不通而已。”小邪君语气颇为不满,大大的眼睛流出一份难以置信和不甘。 这小东西虽然跋扈,可与那晚完全不同,他周身没有一丝杀气。 “那邪君大人找我有何贵干?” 虽说这小东西现在没有起杀意,但是十五也不敢得罪他,只是赔着笑,顺带拖延时间,等月夕回来,然后好好搞定这个小鬼。 小东西从肩上取下一个布袋,掏了半天,抓出一把糖果和零嘴儿。 十五嘴角抽动。这小恶魔竟然喜欢吃零食。 “不是这个。”小东西自言自语,又掏了一会儿,终于拿出一个黑色的小箱子,对十五晃了晃,“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 “咦?”十五瞪大了眼睛。她是不是听错了? 小东西见十五一脸疑惑,不耐烦地打开那盒子,从里面掏出一双断手。 十五一见,险些吓得魂飞魄散。那不正是白族年轻管家的手吗?头顶月色如水,十五眼力甚好,看得出小邪君手里那只手保存得非常好,犹如刚刚砍下来那般。 “谢谢。”十五赶紧过去,举起双手。 “嘻嘻!”小东西将箱子一合,挑眉,“但是,我为什么要给你这个笨女人?” 小鬼,不给就不给,干吗要骂人? 十五深吸了一口气,扯出一抹灿烂亲和的笑,又用无比温柔的语气道:“我可以拿东西和你交换。” “嗯?”小邪君漂亮的眼瞳将十五上下打量个遍,“胸都没有的女人,还能有什么?” “喂!”十五深呼吸,心中暗骂:小鬼,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小邪君不以为然,将最后一颗糖葫芦吞了下去,最后还舔了舔竹签上的糖渍。 “我会做很多口味的糖葫芦。”十五 目光扫过撒落在小邪君脚下的糖果,“还有很多你听都没有听说过的糖果。不如我们交换?” “你?”小邪君撇了撇嘴。 “我连瘟疫都能治,难道糖果还不会做?” “可你这个破地儿除了臭烘烘的凡人,就是馊了的稀饭,你怎么做?” “意思就是你同意了?那你跟我来。”十五狡黠一笑,抱着药箱就出了难民所。 这个地方当然没有,但是,有一个地方有。 白族临时府邸,厨房。 十五挽起袖子,将鸡蛋打散,又麻利地将蛋清和蛋黄分开,加入面粉。 而灶头上已经摆好了一排样式好看,刚出炉的蛋糕。 小邪君抱着小箱子坐在房梁上,漂亮的大眼睛惊讶地盯着十五忙上忙下,不时地吞几口口水。 这笨女人,手脚这么快,就像变戏法地做出这些怪模怪样但是闻起来味道诱人的东西。 啪!十五一筷子敲在那肉乎乎的贼手上,挑眉看着已经忍不住诱惑、站在灶头上欲偷吃的小邪君,“想吃?” 小邪君将脸蛋儿扭到一边,噘着嘴儿,“什么乱七八糟的,说好的糖葫芦呢?” “五六岁正是换牙的年纪,你吃多了酸的,小心一辈子长不出牙齿。”拿起一块蛋糕,递到他面前,“这蛋糕里面我加了一点你喜欢的山楂,味道很好哦。” 小东西下意识地抬起手捂住嘴巴。 “不吃啊?那我拿出去送人了。” “等等!”他忙止住,“你重新给我做。把它们都做成人头的样子,最好要做成血淋淋的,就像刑场上刚砍下来的头颅。要新鲜点,血多一点,表情狰狞点,痛苦点,否则,这手我就不给你了。” 十五呆滞地看着小邪君。 “哦,不要太大,”小东西伸出自己的拳头比了比,“这么大就好,我一口一个人头!” 十五真心险些背过气去。 这哪家的孩子,这么凶残暴力! 好像不对,这熊孩子的出场就很暴力! 布置华丽的屋子里,层层白色纱幔从房梁垂下,琉璃灯光影幢幢,落在桌子上摆放着的一排整齐的“人头”上。 这些人头,不过孩童拳头大小,竟然是糕粉制作,又淋了红糖汁,看起来就如刚砍下来的人头。 纤纤玉指沾了外面的 一层糖,放在唇里,屋子里的人脸上浮起一丝温和的笑,“还真是难为了……这玩意,叫蛋糕?” 用灵鹫宫秘制的断续膏替年轻管家将手接好时,是次日中午,十五整个人都像被人抽了魂一样,随时都要倒下。 “白将军,灵鹫宫相信将军会坚守诺言。” 面对亲自将自己送到难民所的白将军,十五苍白的脸上依然是那份常人没有的冷静。 鬼知道,昨晚她被那个叫莲初的小恶魔折腾得差点跪地求饶了。 “白某绝不食言,再一次谢过药师大人。” 白将军朝十五深深鞠一礼。他是十大贵族之一,根本不用向任何平民低头,但眼前这个清瘦的女子,却有资格得到这待遇。 十五亦朝他回一礼,抱着药箱,脚下虚浮地往回走。刚走过第一道门,就看到月夕拄着龙骨拐杖立在屋檐下,含笑看着她。 他笑容深邃,看得十五一愣,突然听到院子里声音朗朗。 “谢过药师大人。” “谢过药师大人。” 那整齐的声音,穿过庭院,在野郡上空回荡。十五怔怔看着院中跪在地上的难民,慌忙跑进去要将他们扶起来。 “我已经将白族收编他们的决定告知他们了。若非你,他们还会流落街头,所以,这感激也是你应得的。”月夕笑着解释。 被收编的难民,将不是最低等的奴隶,他们有了编制,就等同于有了户口和工作。 白族收编了难民,可灵鹫宫却再一次收编了人心。 面对他们的感激,十五十分尴尬。她根本没想到,月夕竟然将此事说出去。 “哟,这么多人跪在地上高声呼喊,我还以为是女王大人驾到呢。” 一个嚣张的声音传来。十五回头,看着角珠穿戴华丽,在护卫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她面容俏丽,一双眼睛却像刀一样落在十五脸上。 十五颔首,“公主殿下。” “呵呵……原来你还记得我是公主殿下。我以为你被这么多人膜拜,都误以为自己是女王了。”角珠走到十五身前,冷笑,“那天我答应了给你三天时间,让你根治瘟疫。可今天早上,我听说依然有人在发热。说到底,你就是一个骗子,来人……将这骗子拖下去。” 众人根本没有料到角珠态度变化得这么快。 一见银骑 冲上来要抓十五,院子里的难民一下涌上来,将十五拦在后面。 “你们这群贱民要做什么?敢拦住本公主抓人?”角珠歇斯底里地大叫。 “公主殿下,您这话是在骂我白族是贱民了?” 那原本离开的白将军竟突然折了回来,“这群百姓,早上已经全都编入我白族名下。公主骂人,可要顾着点十族的脸面。” “白将军行动可真快。”角珠冷笑,目光再次落在十五身上,“但是,谁也不能阻止我抓这女人!她吹嘘三天就能根治瘟疫,但是,她根本做不到。她就是欺上罔下,我北冥圣国,容不得这人。” 她这话一出,白将军想护住十五也是有心无力。 那日角珠存心就要杀十五,因此设了局,而难民有人发烧与否,根本瞒不住。 “公主殿下现在抓人,是不是想逼死本王?莫非,本王也做事得罪了公主?” 正当月夕也发愁的时候,内院里走出一紫衣丽人,目光冷冷地落在角珠脸上。 十五回头,见亲王手持折扇走了出来,还是那件招摇的紫衣,一双潋滟紫瞳,唯独往昔那神情倨傲的脸显得十分苍白,犹如一张焚烧过的纸,透出一丝灰色。 他整个人都倚在门框上,另外一只手放在胸膛,虚弱得似随时都要倒下。 看到他那个样子,十五亦是一怔。 早听说亲王有心悸之病,需要挖去人心服下。 他目光扫过角珠,落在十五脸上,“她若死了,本王怕也回不了圣都。” 角珠脸色惨白,眼神焦虑地落在亲王脸上,“你犯病了?” 亲王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角珠马上阴狠地盯着十五,“将她的心挖出来给亲王做药引?” “她这么丑,那心吃了何用。”亲王冷哼,见角珠一脸茫然,讥笑道,“听说卫十五乃月夕大人亲自提拔的天才药师,我住在此处,是特意来求医的。我心中亦尊敬卫药师几分,可公主冲进来就要将我的救命恩人杀了……这不是专门与我为难?” 角珠脸色惨白地看着亲王,声音颤抖,“我没有这个意思……” 亲王不再理会她,而是盯着十五,“药师大人,说好午时把脉,这会儿都什么时候了?难道说,你们灵鹫宫从来都这么不守时?” 十五怔怔地看着亲王,不明白这个昨天还寻着借口要将她碎尸万段的 男人,怎么突然转了性子,竟然救她。 “十五正要去亲王院子。”月夕在旁边替十五接话。 十五回头看了月夕一眼,见他目光柔和却坚定,她点点头,抱着药箱强忍着满身疲惫,朝亲王行了礼,“小的这就来。” 亲王目光越过角珠,看着圣都方向,“公主殿下你这次私自离圣都,女王若知道了怕是要大发雷霆吧?” 角珠双眼绯红,盯着亲王,见他一如既往的冷漠,咬了咬唇,狠狠盯了一眼十五,拂袖而去。 银骑见公主离开,自然都跟着出去。他们一走,周围的百姓顿时松了一口气。 十五看着角珠离开的方向,反而更蹙起了眉头,但一道目光像锁链一样锁着自己,十五侧首看向亲王,正要开口,对方对她露出一个不屑的眼神,“不要以为方才我是在开玩笑。”说完,转身往院子内走去。 “嗯?”十五一愣,旋即惊愕地看着亲王。 难道说这人,真要她替他看病? 都是一些不敢得罪的人! 十五吐了一口气,回首朝方才帮她的白将军点头行了礼,小跑着跟着亲王进了内院。 内院幽深,道路两旁艳丽的格桑花恣意绽放,可无论怎样努力争艳,在那一抹紫影飘然掠过时,都暗自晦涩起来。 对方速度很快,十五不管走多快,都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等过了内院时,直接看不到他背影了。 十五看到一间房门开着,应该是亲王的房间。 门口并没有侍女和守卫看守,之前为难十五的侍女也不知道到了何处。十五抱着药箱立在门口,看着里面层层垂落下来的面纱,轻叩门,道:“亲王。” “咳咳……” 里面传来虚弱的咳嗽声。 十五小心翼翼地进去。这纱幔轻拂的屋子布置简单,可处处彰显高贵雅致,甚至透出几分奢华来。 这是难民所啊。十五暗自吐槽。一阵风从外面吹来,纱幔拂过十五脸颊,像是一双温柔的手,轻柔而细腻。 阳光从左边的窗台照进来,整个屋子透着一层朦胧的光,恍然看去,竟似仙境。 而光线的源头,那临床的小榻上坐着一个人。 掀开纱幔走过去,十五见亲王半趴在窗台上,双手交叠,完美漂亮的下颌枕在手背上,卷长的睫毛轻搭在脸颊上,安静如 蝶翼。 他那样子,像是睡了过去。 十五正犹豫着要不要退下,见他纤细的背轻轻一颤,再次压抑地剧烈咳嗽起来。 那咳嗽来得剧烈,好似整个肺被撕开,而他也难以坚持地弓着背,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扣着窗棂,似十分痛苦。 十五忙放下手里的药箱,从旁边的桌子上倒了一杯茶,递给亲王。 “亲王,你先喝点水。” 亲王止住咳嗽,抬头盯着十五,紫色的眼瞳里迸射出无尽的恨意。 十五被他可怕的目光看得全身发汗,想要后退,却发现周身没有任何力气,身体开始麻痹,丝毫动弹不得,好像有无数条银丝将自己全身捆绑住,将她越勒越紧,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亲王的目光也越来越阴冷,好似一把利刃,要将十五凌迟。正当十五被他目光盯得快要窒息时,他突然侧首,看向窗外。 他收回目光的瞬间,十五如得大赦,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中已经决定撤离。 这男人太可怕了! 可她还没有跨出一步,亲王的声音已经传来,“水,拿来。” 见他挡在自己身前的手,十五只得硬着头皮将水放在他手心。 “坐下。把脉。” 抿了一口的茶杯被放在窗台上,亲王整个人后靠在梨花垫子上,闭上眼睛,伸出方才那只手,摆在十五面前。 十五深吸一口气,拉过旁边的凳子坐下。 手指落在他脉搏上,十五眉头顿时蹙起,再仔细摸去,然后猛地收回手,紧张地盯着亲王。 此人,没有脉搏。 他此时靠在梨花垫子上,长发垂落,露出完美如玉的脸,那闭目的样子和灰白的脸,和死去了无异。 “我没死。”对方唇角噙着一丝讥笑。 “亲王,小的曾听说您有心悸……” “还听说什么了?”他突然打断十五,紫眸幽幽落在十五脸上。 “……”十五张大了嘴,不知道怎么接口。 她当然听说了很多。 眼前这个面容倾国倾城的男子,是女王角丽姬捧在手心的男宠。 也听说,他每隔几日就要挖面容秀美的男女的心脏。 “嘻嘻……”亲王发出一丝浅笑,“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觉得我是一个女人的男宠 ,以一个女人为靠山,嚣张跋扈?” “小的不敢。” 角丽姬统治北冥二十多年,可是,真正统治九州时,却是三年前。 这个身份神秘的亲王,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都说这个亲王不过是后宫一个男宠,从不干涉内政,亦没有掌握任何兵权,可今日,从角珠对他的态度,十五就看出了一丝端倪。 角珠那挣扎的眼神里,有着对亲王浓烈似火的爱慕,更隐藏着一种深深的恐惧。 这种恐惧,或许是源自于亲王是角丽姬的人。 更或者是……对亲王本身。 “你方才要说什么?” 清冷的声音传来,让十五从思绪中惊醒。 “小的想检查一下亲王的心脏。” 他眉目一闪,看着十五许久,诡异一笑,“你确定要看?” 十五蹙眉,终究还是点点头。 亲王抬手解开自己身上的衣衫,留得最后一件,对十五道:“你自己来吧。” 十五并未觉得任何尴尬,纵然眼前这男子倾国倾城,可她此时医者仁心,并没有丝毫歹念。 也或许是先入为主的感觉,她见过比亲王更加貌美之人。 那双碧眼从脑中一闪而过,十五顿觉心中传来一丝莫名心痛。 她倾身过去,将亲王贴身衣衫的带子解开,然后撩开。 可突然地,亲王一下扣住她的手,阻止了她。 十五茫然地看着他,见他扬眉一笑,“不用看了……其实都是骗你的。” 他手腕同莲绛一样冰凉,十五有些不适,努力想要挣脱开,却是徒劳无力。 “小的不明白。” 亲王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他起身,靠在十五耳边,“其实,我心脏并没有问题。” “啊?”十五骇然地看着亲王。 对方将她的手重新摁在脉搏上,竟能感到清晰稳健的跳跃。 “亲王……你的脉搏?” “心悸,都是骗人的。”对方笑完之后,眯了眯眼睛,“如今你知道了这个秘密,最好守住,否则,我要整个灵鹫宫都毁灭。”说完,他用力一推,将十五整个人都推翻在地。 疯子! 十五爬起来,盯着那面容阴森的亲王,抱起自己的药箱,转身飞快地跑出 去。 屋子里恢复了寂静,唯有她走时,被撩乱的纱幔依然在晃动。 亲王虚脱般地重新仰躺在梨花垫上,衣衫滑落,露出了胸膛那一片可怕的伤疤。 那伤疤恰在心脏处,像是被利刃穿过,还逆着伤口翻转,像是要将里面的整颗心都挖出来。 手艰难地移在心脏处,里面……没有空空如也,唯有让人难以承受的痛。 时光千年,那伤越来越深,痛越来越烈,恨亦越来越浓。 忘川河渡口的撑船人像往常那样,跷着二郎腿坐在船头,悠闲地等待来客。 河水幽深不见底,偶尔可见一两张狰狞的面孔浮在水面,瞬间自燃成碧色的火,与岸边红色的彼岸花相辉映,形成一幅极致的美景。 过了许久,一个引魂人穿着黑袍,牵引着新死的灵魂走到渡口边,神秘兮兮地对撑船人道:“你可知道魔尊回来了?” 撑船人正要站起来,听他此言,动作不由一顿,惊讶地看着引魂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三年来,魔尊每年都会来到渡口,从早上站到晚上,可最近,他突然消失了。 他们都在议论,莫不是魔尊寂寞难耐,去人间作孽去了? 可诡异的是,最近天下太平,别说战乱,就是死的人也极少。 “回来好几天了。” 第53章 初遇亲王(3) “不是吧?可我这几日压根没有见到魔尊。”在渡口守候是魔尊三年来从不更改的习惯,撑船人自然是不相信。 “方才过来时,我还看到了。魔尊正坐在河边……看起来情绪很低落。” 撑船人放下手里的竿子,对着引魂人道:“你等等。”说完,就下了船,朝引魂人说的方向走去。 三年来,魔尊都是面无表情地守在渡口边,从未有情绪可言。而且,因为他初成魔,身体的“欲”一直被封印未曾唤醒,怎么会有情绪低落之说? 若真如引魂人所说,那必然是有大事要发生。 走了没多久,撑船人果然看到莲绛坐在河边,竟将脚放在了忘川河里。 他魔力强大,靠近忘川河时,河底那些被囚禁几万年得不到解脱的恶灵就想办法挣脱出来,想要将他吞噬。而现在,他竟然如此胆大地将双脚都放在了水中,像一个孩童一样,不停地晃动着如雪的赤足。 河面果然一片躁动。那些恶灵争相涌向他,大多都被河面上的结界焚烧成火,可还有些在撕咬着他那双白皙纤足——那如雪似玉的双足顿时被啃得白骨淋淋。 恶灵是贪婪的,啃完他的足,就挣扎要冲出水面吞噬他双腿,可一冒出水面,当即化成碧色的火焰,成为灰烬。 而魔尊被啃噬的双足又会因为那些恶灵的湮灭而重新复原,纤纤如玉,白皙似雪,完美得连脚趾都泛着珍珠般莹润的光泽。 他倾着身子,神情十分低落,那双潋滟的眸子也没有往昔那种光泽,而是黯然地盯着水面,像是在找什么。 撑船人有些担心,上前恭敬地行了礼,“魔尊,怎么在这儿?” “我丢了东西。”莲绛看着自己的双足,讷讷地回答。 撑船人一愣。这是他和莲绛每日的对话。 三年来,只要他见莲绛抱着苦蒿往渡口边走来,都会恭敬地问:魔尊,怎么在这儿? 对方总是不变地回答:我在等人。 可这一次,魔尊回答的是:我丢了东西。 “魔尊丢了什么?小的可以去帮你寻。” 莲绛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足,半晌,声音像一个孩子般十分哀伤,道:“我的鞋子丢了。” “啊?”撑船人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见莲绛那样子不像是在嬉水。再说了,谁敢在这忘川河里嬉水?他只得又继续问:“那鞋子是掉在忘川河 里了吗?” 若掉在这河里,怕是找不到了。 “不是。”莲绛摇摇头,挪动了一下身子,干脆将整个膝盖都埋入了河中。 登时,原本就躁动的水面竟然掀起骇然大浪,恶灵被引诱得发出贪婪的尖叫声。 “魔尊大人。” 看到他这个动作,撑船人吓了一跳。莲绛再这样玩下去,这忘川必然天翻地覆啊。 忘川河底几乎所有的恶灵都涌向莲绛,碧火成海,撑船人亦感到那逼迫而来的杀气,吓得连忙后退几步,生怕不小心掉入河中,最后被啃食得灰飞烟灭。 一道比一道高的浪扑向自己,莲绛脸上非但没有一丝惧意,反而勾起殷红的唇,露出诡异的笑,让他本就绝世的容颜平添了几分夺人心魄的妖媚。 “魔尊……” 看到莲绛脸上突然露出的阴森笑容,撑船人还没有喊出来,眼前的忘川河就出现一道黑色的口子。 那口子只手掌这么大,可随着越来越多的恶灵涌过来,它开始变大。 看到这口子,莲绛脸上的笑容也越发诡异,瞳孔碧色更浓。 那撑船人一下反应了过来,大喊:“虚空!” “魔尊,还请住手!” 几个声音从远处传来,几十枚魂灯漂浮在河面上,将那些躁动的恶灵压制下去。 原本裂开了一条缝隙的虚空突然消失不见,而莲绛如虚脱般倒在岸边,暗紫色的血从他嘴角溢出。 撑船人忙冲过去,将他从河里拖了出来,这才发现他全身虚弱得厉害。 几个提着魂灯的人走到莲绛身边,“魔尊大人,你刚从虚空回来,魔力未复,竟迫不及待要以自己为诱饵,欲借用恶灵之力替你打开虚空。难道魔尊真不怕灰飞烟灭?” 莲绛掀开眼眸,扫过这些魂灯人,露出一丝苦笑。 他当然迫不及待! 他都回到了九百多年前,只差三年,就可以回到与那女子相遇的时刻,在她那儿寻找到自己的前世。 这次虚空让他重伤,他的魔性若要恢复如初,怕是需要五百年。 他不可能再等五百年了。 “魔尊……” 几个人试图说服莲绛,可莲绛已起身,冷笑道:“本宫不过是闲来无事,在忘川河边玩水而已,你们就吓成这个样子。真是无趣……”说完, 他转身便朝自己的领域走去。 黑色身影很快融入了那片绿油油的苦蒿里,消失不见。 几个人吐了一口气,“若他兴致又来了,再次玩水,偷偷打开虚空,怎么办?” “不会!”领头人摇头,“忘川河底所有的恶灵加起来,都无法打开那虚空的。” 旁边的人一听,大喜,“那意思是,至少这五百年内,这虚空都不会再被打开了?” “不一定。” “嗯?” “魔尊从九州回来,九州灵源如今都聚集在了北冥,若合九为一,其力量强大,亦能打开虚空。” “虽然九州灵源强大,可是,你忘记了魔尊是魔,是邪灵。灵源是正气,保护人界,他根本无法靠近灵源。” “那如果……灵源被污染了呢?” 领头人一说,周围几个人顿时安静下来,陷入了深思。 灵源如果被污染,那就成了邪。 莲绛静静坐在苦蒿里,阴风从忘川河面上吹来,有些寒冷。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足,脑子里突然出现那个穿着他衣衫赤足站在他面前、脸色绯红的少女。 荆棘之海的方向,不时有雷电落下,莲绛在原地坐了三天,最后还是起身,缓缓朝荆棘之海方向走去。 在野郡的第三天,圣都传来了消息,召集灵鹫宫月夕祭司速度回去。 而十五,自然也在其中。 雕刻着飞鹤的褐色马车从野郡出发,经过了半个月的快马加鞭,穿过无数城市,终于来到了圣都。 一路上,十五被这个强大的北冥圣国每一处华丽的建筑所震惊,当最后灵鹫宫的马车停在目前九州唯一的圣都前时,看着好似屏障一样,耸入苍穹的巍峨城门,十五第一次感到,人,是如此的渺小。 她还未入城,却已经感到了圣都的强大和威严。 所有入城的人,不管是谁,都需要下马,步行进去。 阳光穿过白云,越过城门,普照在大地上,顿时,整个城市都一片金光。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圣光? 她不由仰头看向城门,发现巨石城墙上刻画着栩栩如生的浮雕,有狰狞着獠牙的豹子,有目光凛然的狼,有展翅高飞的鹰,还有灵鹫宫的飞鹤等,而这些动物都盘踞成圆形,将一个她不曾见过的动物包围在一起。 此时,震撼十五 的不仅仅是这个圣都的巍峨和华丽,而是这座城市让她感受到的源自于人类无限强大的创造力。 这抵达云端的城门,即便是现代科技,怕也难以达成。 而这个年代的百姓,却用自己的血肉创造出了如此伟大的圣都。 一路上,十五都是与月夕同坐,而对方也趁机给她说了当下的九州情况。 因为九州灵源都会集在了北冥圣国,没有了灵源的其他国度失去了圣光灵源的庇护,陆续受到鬼鸟的偷袭。为此,其他八州原来的贵族都迁徙到了圣都,臣服在角丽姬脚下。 九州灵源实在太强大,角丽姬将抢夺来的八个灵源分别放在了十大家族里的八族,没有灵源的另外两族,便是卫家和灵鹫宫。 卫家嫡女曾是先帝唯一的皇后,角丽姬同卫家多年不合,但卫家实力盘根强大,依然位列十大家族,只是无法得到灵源。 北冥的灵源控制在角丽姬手里,其灵源是整个九州最强大的,可目前却面临着衰竭。 城墙上那些浮雕,亦分别代表着各灵源。 只是,那中间的灵源,十五无法辨认其到底什么动物。 侍卫都认得月夕大祭司,分别献上了最高礼仪,却依然会按照程序检查腰牌才能进入。 十五抱着药箱跟着月夕,亦同样接受了检查才能入城。进入城内的瞬间,十五怔在了原地。 眼前那浩瀚无边的建筑看起来根本不像一个城镇,而是一个世界,辉煌壮丽得让人瞠目结舌。 看到十五眼中的震惊,月夕指着远处一片白云之后的金光,“那才是真正的皇宫,灵鹫宫与皇宫虽处在同一座山,也要三天的行程。” “骑马也要三天?” “城内虽然可以驾驶马车,但不能走官道,只能从两侧马道绕城。” 十五点点头。果然,那条通向皇宫的大道并没有任何辇车和马匹,都是步行的百姓,而入城的马车纷纷从两侧绕过去。 “非常人性化的设计。”十五赞叹道。 “你可知道,这个想法是谁提出来的?”月夕静静地看着十五,“卫舞华,北冥先皇后。” 十五愣了愣,“卫……” 真是巧,和她同姓。 “生者已去,灵魂渐远……” 正在这个时候,一曲悲伤的送魂歌从远处传来。十五抬头看去,见一群人 身着丧服,抬着一副棺材朝这边走来。 最前面的白旗上画着一尾鱼。想起之前月夕的话,十五一下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十大家族的余家,角丽姬的心腹之一,看守其中一个灵源。 队伍规模很大,浩浩荡荡而来,漫天白纸飞舞,衬着那悲伤的魂歌,显得十分的凄凉。 而最前方的一个老者,手里抱着一张古琴,神色悲怆地往前走。 他虽然亦穿着丧服,可鞋子却是银丝走线。十五猜出这大概就是余家族长了。 “看来是余小公子了。” 月夕站在城门的侧面看着丧队,长长叹了一口气,语气里竟是惋惜。 “大人,余小公子是谁?”十五忍不住好奇。 “余家最小的公子,今年十七,两个月前,曾以一曲《相思诀》在亲王生辰宴会上冠压群芳,后被钦点入宫。” 十五了然。 在九州,男女平等,唯武力和权力分高低贵贱。 大官贵族,男人可以一夫多妻,而女人,亦可以养数个面首男宠。 如今角丽姬为女王,十大家族为了稳固自己的势力,自然会将家中男子送往宫中。 看着那老者手中的古琴,十五亦跟着一叹,“蓝颜亦薄命。” “是啊,遇上了亲王,必是这个下场。” 脑子里一下浮起那双阴鸷的紫瞳,十五茫然地看着月夕,“这和亲王有关系?” 月夕眼底掠过一丝忧伤,“那余小公子早在多年前,就和卫家的小姐有婚约。那日宫中生辰宴会,恰好卫小姐也在,余小公子才当众献曲一首。亲王闻曲之后,甚为悲伤,竟要求角丽姬钦点余小公子入宫。那余小公子自是不从,一怒之下,当即离宫。当夜,亲王以心悸复发需要人心为由,召唤了卫家小姐入宫。得知此消息,余小公子抱着琴,入住宫中。” 十五心口一阵抽痛,“那卫家虽不得势,可余家是女王的心腹。她就能容忍亲王如此非为?这可是得罪两家的事情啊。” 这不仅仅是得罪两家人。在野郡,亲王当众斩断了白将军爱人的双手,这已经是得罪第三家了。 “余哥哥……” 正当此时,一个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只见一个身穿白色衣衫的少女一下扑到了棺材前面,抱着棺材号啕大哭,连嗓子都哭哑了。 这必然是月夕所说的卫家小姐了。 听她哭得如此凄惨,十五也觉得胸口压抑得难受,不忍再看。 “都滚开,都滚开!” 正在混乱之际,那灵柩后面竟然跑来一队手持武器的步兵,试图赶走余家的送葬队伍。 “都滚开,拦住亲王马车的人都得死。”领头的士兵高声大喊。 十五这才看见,那不允许辇车行驶的官道上竟然疾驰着一辆由八只独角兽载着的华丽马车,一看到这马车,十五倒抽了一口凉气。 是亲王的马车! 马车在士兵开路的情况下,飞快地朝送葬队伍冲过去。 十五目光一沉。这也太嚣张了。 果然,那余家人一见马车来,根本不让开,老者抱着琴,领着族人排成一道人墙护住灵柩,挡住亲王的马车。 “怎么?要拦本王的马车?”亲王讥嘲的声音传来,“你这老东西,难道要和那小子一起入土?” “你……你逼死我小儿还不够?”那老者声音颤抖,指着亲王怒骂,“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呵呵,什么叫本王逼死他?我是好心请他来用膳。膳食都是一样的,上膳之前医官亲自验过无毒,哪知他会吃了突然死去。本王也吃了,怎么本王没有死?” “你……” “你什么你,滚开!” 马车里的人,扇子一合,竟然有几分怒意。 十五听得火冒三丈,这亲王欺人太甚。她刚要冲上去,月夕却已经先行一步,“亲王大人,死者为大。” “咦,月夕大人?”折扇掀开帘子,那美丽的脸露了出来,目光却幽幽落在十五脸上,“这不是能让断手接上的药师大人吗?真是巧呀,在这儿都能遇到。难道说,这一次,你打算让死人复生?” 十五诧异地看着亲王,万万没有想到,他一开口,竟然矛头就指向自己。 “亲王大人,请尊重一下死者。”十五亦硬着头皮道。 “呵呵……”亲王靠在车门上,目光森然地盯着十五,“那你给本王一个尊重死者的理由!” 理由? 这种嚣张得敢在官道上驾驶马车的人,会因为一个理由,而放弃对死者的侮辱? 见十五愣住,亲王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你若说不出,那么,余家的棺材都无法出城!” “你……” 周围百姓纷纷看向十五。 十五骑虎难下,她回头看向百姓,发现他们的目光里都是恐惧,可更多的却是愤怒。 “死者为大,请尊重逝去的人。”十五深吸一口气,扬声高喊,“死者为大,请尊重逝去的人。” 高昂而清晰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她身材瘦小,可她的声音却莫名地感染了周围的百姓。 余家的人亦高声大喊,很快,一个声音变成了十个声音,再变成了一百个声音,千个声音。 十五并没有说出什么理由,她胆大地说出了百姓心中的想法。 面对声声高喊,亲王非但没有露出丝毫恐慌,那紫瞳里还掠过丝丝深邃的笑意。 “这就是理由?如此,那滚!”放下帘子,亲王沉声,“回宫!” 华贵的马车掉头向皇宫方向驶去。 十五吐了一口气,转身看向余家,却见一双碧眸在人群中一闪而过。 十五拔腿就追了出去。可这时,一个白影突地从她身前掠过,撞向了旁边的棺木。 十五本能地伸出手抓向那个白影,却被对方带着一下撞在了棺材之上。 周围传来一阵嘈杂声,十五只觉得后背一阵剧痛,眼前跟着一晃,几乎昏了过去。 “卫小姐……” 她深吸一口气,从剧痛中缓和过来,看到那欲殉情的卫小姐正压在自己身上,已经昏了过去。那封合好的棺材被两人撞得棺盖挪开,十五恍惚地看见一个人身着白色衣衫躺在棺木中,对方腰间佩戴着一个绿色的香包。 侍女将卫小姐带走,十五也被人扶起来。她忙推开旁人的扶持,朝莲绛离开的地方追去,却发现早不见对方任何踪影。 人潮拥挤,周围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推搡着拥挤着自己,自己犹如一粒海沙,瞬间被卷入茫茫浪潮中,来去没有归宿。 “你没事吧?” 月夕的声音传来。 十五正了脸色,掩去内心的失落,“谢大人关心,我没大碍。” 余家的人重整了灵队,抱着古琴的余老爷对着月夕和十五微微点头,继续往城外赶去。 “今晚是鬼节,城中的护城河里会有八兽踏莲,我们今晚会留在此处,你可以四处看看,熟悉一下圣都。” “今天?今天怎么会是鬼节?” 十五惊讶地看着月 夕。一个月前,她被莫名卷入时空时,那才是鬼节啊,恰那天是她的生日。 月夕看着十五笑道:“你定是记错了。” 十五揉了揉微晕的头。入乡随俗,人家说是鬼节,自然也只能是鬼节。 抬头看向城门,浩浩荡荡的送丧队伍已经出了城,唯留下漫天飞舞的白纸。一阵诡异的风从城门处掠来,卷起地上的白纸,似七月飞雪。十五全身阵阵发寒。 在来圣都的途中,月夕和她说过九州事宜,送了一套名为《九州常志》的书给她,十五也花了整整五日时间将此书读完。 每一年的鬼节,圣都都会举行盛大的宴会,会让百姓在城内头戴白花,用冥纸编织成灯,点上蜡烛放在水中,将自己的心愿托付给死去的人。 而多年来,并未说过要举办八兽踏莲。 所谓的八兽踏莲,其实指的是八个守护灵源的神兽。 神兽现世,百姓自然万分膜拜。 第54章 初遇亲王(4) 而皇室选择这个时候召集除去北冥本兽之外的八兽,难道说是为了辟关于“灵源衰竭”的谣言? 最后,一行人停在一处药房,月夕安排之前那个小童子阿真陪十五上街。 刚出门不久,十五就看到了传说中的几个家族路过,街上百姓默然,避而远之,而自己和阿真走到人群中时,却有不少百姓面容和善地微微欠身。 十五学着阿真的样子,同样向百姓欠身回礼,听得阿真压着声音说:“光在圣都,灵鹫宫就有二十处药房,每到初一那日,就会免费替百姓看病拿药,平日的药也是最低价。” 听阿真这么一说,十五终于理解百姓看到自己身穿灵鹫宫的衣衫时,和善的眼神中的那份尊敬。 一时间,她心中也油然生起一份身在灵鹫宫的自豪感。 “姑娘,需要一束白泽花吗?咳咳……” 十五循声看去,看到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奶奶身前放了一篓白泽花,而她发白的头上也戴着编织的花环。 头戴白泽花是鬼节的习俗,传言,戴着它,能与另外一个世界相通,将自己的心愿和思念传递给逝去的人。 老人衣服陈旧,却洗得非常干净,连篓子里的花也摆得整整齐齐。 只是,天气炎热,篓子里的花晒得有些干,因此,她卖的并不多。 十五摸了摸胸前,有些尴尬。她身上除了莲绛留下的那双鞋,没有一点钱。 “我没有钱。” 想到怀里的鞋子,十五暗自下了决心,若再看到莲绛,一定将这鞋狠狠砸在他脸上。 老人有些失望,她目光落在十五的衣衫上,微微惊讶,拿起一束花递给十五,“你是灵鹫宫的药师大人吧?这花送给你吧。我以前每月都排队领灵鹫宫送的药,谢谢你们……咳咳咳……” 老人咳嗽得厉害,现在才十四,离初一还有半个月。 十五双手接过那花,对老人道:“这花在我们家乡也称为蔷薇,老人家可以放一些橘皮和枇杷叶泡水喝,对止咳非常有效。” “谢谢药师大人。”这三种都是平常之物,没想到竟然有这种功效,老人非常感激。 十五看着手里的白蔷薇,神色有些落寞。 “大人喜欢这花?”阿真探出头,好奇地问。 “我想起了自己很喜欢的花,和白泽花一样,只是是红色的,红蔷薇。” “嘘!”阿真慌忙止住十五的声音,“千万别说红蔷薇,这可是禁忌!” “为什么?” “据说几年前女王意图统治大洲,结果却被打得落花流水,不但自己身受重伤,最爱的诛天戳都被毁坏,连当年最宠爱的男宠黑泽都被对手割下头颅。据说那对手就颇爱红蔷薇,女王回来之后,就把蔷薇改名为白泽,红蔷薇则全部焚毁。” 抱着白泽花的手一抖,十五只觉得这角丽姬有些变态。 这和花有什么关系? 夜色已不知不觉落下,而暮色中的北冥城更是彰显了九州圣都的奢华和高贵,灯火通明,遥遥望去,犹如一片星海。 越城而出的河道早早聚满了百姓,他们头戴白色的白泽花,手里拿着莲灯,正期待地看着皇宫方向。 今晚十大家族中看守灵源的贵族们将会带着神兽踏莲而过,众多百姓只听说过神兽,却很少有人看到过。 据说,每只神兽都是天神派来看守九州的灵物,它们体内就藏着一个灵珠,也就是灵源,用来保护百姓免受妖魔侵犯。 “狼,狼!” 随着一声尖叫,一条龙船顺水而下,而船的上方放着一个巨大的铁笼,笼子里竟然关着一只足有三人大小的狼。 那只狼通体雪白,双眼深绿,通体泛着白色光芒。 “嗷!” 来到人群里,那头狼突然站起来,仰头发出一声咆哮,顿时,周围的树摇曳不定。百姓纷纷吓得跪在地上,口中默念:“真的是神兽,神兽啊……” “还不跪下?看到神兽来,还敢站着!” 一个侍卫走向十五,长矛一指,阿真忙拉着十五跪在地上。 狼被带走,随后又是能家看守的豹,陆家看守的鹿,还有角丽姬本族战鬼家族看守的苍鹰。 看着身形高大,双眼猩红的战鬼家族护着苍鹰过来时,有些百姓被这些神兽震撼,竟然口中默念:“女王万岁,女王万岁。” “果然。”十五暗自叹了一口气。 角丽姬此时选择让神兽现世,就是为了拉回人心,忘记所谓的“灵源衰竭”,让众人以对神一样的虔诚姿态供奉,膜拜着她,恐慌着她,服从着她。 圣都之人,一直倒向灵鹫宫的人心,恐怕在此刻都被角丽姬扳了回去。 十五正在惋叹时,空中突然传来一阵空寂 的古琴声。 古琴幽幽,先是凄婉,旋即琴声加快,竟然带着几分凄厉和绝望,在上空回荡。 恰此时,随着护卫看守而来的,竟然是余家的“鱼”,巨大的水晶缸里游荡着一条金色的鱼,这鱼通体鳞片像是用黄金所造,折射出夺目的光泽。 而古琴凄厉的调子越来越快,方才那些跪在地上虔诚膜拜的百姓纷纷抬头四下张望,寻找琴声所在,突见那安然沉浸水晶缸里的鱼,鳞片里竟然渗出了缕缕血丝,原本透明的水瞬间就被染红。 “啊!”看到这一幕,百姓发出惊恐的尖叫,“神兽流血了,神兽流血了?” 神鱼在鱼缸里发出痛苦的声音,尾巴狠狠地撞击着鱼缸。 “神兽流血了!” 看守神兽的护卫也被这一幕吓得不敢靠近,面色苍白地盯着流血的神兽。 鱼缸里的血越来越多,神鱼痛苦地扭动,好似在做着临死前最后的挣扎。 供奉神灵的百姓发出痛苦的哭喊声和悲鸣声,这些呜咽声在那古琴的衬托下,像一首绝望的哀歌。 “灵源真的衰竭了,神兽要死了,君王无道,天神要惩罚北冥呀。” 一个老者举起双手,仰天高喊:“报应来了!” 他话刚落,一个侍卫冲上去,长矛直插他咽喉,“住口,谁敢诋毁女王?” 可皇室的侍卫根本无法压制百姓对神兽发生异变的恐慌,整个圣都一片哀号。 “鬼啊!” 又一声凄厉的尖叫传来。 只见河道上突然飘出一个通体血红的人形,那人形一下冲进人群,抓着方才杀百姓的侍卫,拧到空中,将其一下吞入口中。 “血鬼!”一旁的阿真颤声,拉着十五飞快地跑。 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那血鬼竟然又抓起一个侍卫,将其撕碎,再次塞入口中。 “轰!” 就在整个皇城一片混乱时,河面上那看护神鱼的船上又传来阵阵尖叫。只见那条巨大的鱼竟然一下将罩住鱼缸的笼子撞断,跃入了水中。 这一瞬间,城内出现了片刻的死寂,河边的百姓震惊地看着水浪涌动的河面,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神兽出血,并且离开了。 所谓的角丽姬乃天道王者的说法,不攻自破。 角丽姬一心想要以神兽拉回人 心,却没想到事情竟然发展到这种地步。 岸边随船的余家护卫亦愣愣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他们是陷入了自家小公子冤死的悲痛中,还是因神鱼逃跑,吓得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正当大家面对着神兽逃跑不知所措时,一只通体银白的独角兽落在半空中,夜色下,那独角兽上的紫衣人美若谪仙,冷笑地看着余家护卫,“你们余家这是要自取灭亡吗?” 在远处的十五一听,紧张地看向余家,发现他们的家奴似醍醐灌顶,脸上苍白,纷纷跳入水中。 虽然是受女王之命将神兽带出来,但是神兽出事,最终会算在余家上。 看到余家的护卫惊慌失措,亲王不由摇起手里的折扇,那样子好似看了一场满意的大戏。 看着他肆意张扬的笑,十五不由拧紧眉头。此时,对方突然止住了笑声,转眸看向十五。 那紫色的眼底掠过一丝警告之色,原本遮住他脸的扇子突然挪开,露出薄唇,十五见他的唇故意动了动。 “唔!”十五捂住胸口倒退几步,感到一记千金重锤落在眉心,好似灵魂都要从身体里飞出。 十五捂住胸口,有种魂飞魄散的感觉。 隔着上千人群,她看到他念了一个名字,“胭脂。” 唔!十五强忍着难受,擦掉口鼻中溢出的鲜血,坚定地立在远处,迎上亲王的目光。 独角兽上的亲王看到十五捂住胸口立在远处,眼中也有了一丝诧异,不过很快,他了然地扬起眉,一挥折扇,身下独角兽踏着云彩,朝皇宫方向飞去。 “药师大人,药师大人……快跑,那血鬼来了。” 阿真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十五往河面上看,见那血鬼仰天发出一声咆哮,再一次冲向百姓,抓起一个侍卫开始吞噬起来。 它飞过的地方,落下让人呕吐的血滴。十五这才注意到,血鬼的腰间,竟然挂着一个绿色的香囊。 “余小公子。”十五颤声。 今晚是鬼节,恶鬼都会从地狱出来,那余小公子应当是入不了地狱而成了恶灵。 “得制止他!” 每当那血鬼吞噬一个人,体形就变得更强大。或许,此时的他一直在杀侍卫,是心存对皇族的怨念,可等吞噬的人越多,他必然会失去理智,连百姓都不放过。 毕竟是皇都,很快就有银骑带着巫士过来,手里拿着 怪异的弓箭正在射那血鬼。 十五转身朝药房奔去,却看到灵鹫宫的马车赶了过来。 “月夕大人。”十五看着月夕下车,“那血鬼……是余小公子。” “余小公子?”月夕诧异地看着十五,“你能断定?” “能!而且神鱼跑了。” “真是蹊跷。定是有人故意为之,如那神鱼逃跑或者死掉,余家必会遭满门抄斩。” 十五脸色骇然,脑子里一下浮起了亲王那肆意的冷笑。 “十五,你知道那神鱼逃跑的方向?”月夕看着十五,将手里的龙骨拐杖递给她,“我在这里制住余小公子,你去看看,防止别人将神鱼杀了。” “月夕大人……” 龙骨拐杖到自己手里的瞬间,十五只觉得胸口一热,再抬头,月夕已经带着侍从匆匆离开,挤进了人群。 十五低头看着手里的龙骨拐杖,飞快地朝河道另外一头跑去。 此河是护城河,十五绕着河跑了一大圈,最后来到了偏远的官道。全城几乎所有的百姓都到了先前的地方放花灯,这边又是马车驾行的官道,除去头上明亮的灯,周围不见一人,脚下这边的河水安静,没有任何动静。 难道说已经逃跑了? 不对,方才明明有许多余家护卫追来。可一路跑来,十五都没有看到任何余家的人,连个守卫都没有。 河水突然一晃,十五上前,一具余家护卫的尸体浮了起来,旋即又是几具。然后,一道水纹掠过,十五赶紧追上,跑出大约一百步之后,河里掀起一道大浪,一条金色的鱼跃上空中,同时,一道红光破空而出,直接砸向那神鱼。 果然,真的有人要杀神鱼,意图让余家灭门。 拦住那红光,拦住那红光! 拦住那红光! 眼看那光要劈向神鱼,十五心头大乱,不由大喊。 手里的龙骨拐杖突然灼热,一道白芒从她手心飞出,直接截向那红光。 红白光芒交错,刚好拦在了神鱼的前方,鱼再一次掉入水中。光芒之后,十五看到一只火凤停在空中,而火凤的背上,竟然站着一个小孩儿。 “莲初!”看到小魔物,十五一颤。 闻声的莲初不由低头,看到一个身穿青色衣衫的女子,手持龙骨拐杖立在下方。 “又是你这个平胸女人? ”小东西挑眉,“你又坏我好事!” “你怎么到圣都来了?” 不是说魔物惧怕圣物吗?这个小魔物怎么到圣都来了? “嘻嘻!”莲初扬眉,“这世界上,没有本邪君去不了的地方!对了,平胸女人,今晚你最好不要坏我好事,否则,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莲初放下话,招呼脚下的火凤继续朝神鱼追了过去。 低头看着手里泛着莹莹白光的龙骨拐杖,十五迈腿跟了上去,“小鬼,今天我的任务就是保护神鱼!” “你叫我什么?” 高处传来莲初不满的尖叫。 “小鬼!”十五大喊。 轰!一个火球落在了十五身前,她侧身一闪,轻而易举地避开。 随着方才那一击,她体内游走着一股热力,让她没有丝毫疲倦,反而有用不完的力气。 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地上追,途中两人也是嘴不饶人地相互对骂。两人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十五突然看到莲初招呼火凤停了下来,那漂亮的眼瞳怔怔地看着前方。 十五自然跟着停了下来,循着莲初的目光看去。 河道两旁,柳树依依,垂着灯笼随风摇曳,像流动的星沙,而那跨河的拱桥上,立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那黑影在月光之下,显得十分缥缈,如烟似雾,唯有皎皎面容和那碧色的双眼,那样的清晰如画,像丹青高手的神来一笔,端的是绝代芳华,永艳于世。 “莲!” “爹爹!” 十五和莲初同时开口,两人都是一愣,怔怔地互看向对方。 “你喊他什么?” “你喊他什么?” 十五瞪大了眼睛,盯着莲初,而站在火凤上的莲初眼神中亦多出了一丝敌意。 轰!平静的河水里再次掀起一道三米巨浪,那条金色的鱼跃上空中,发出一声低吼。 一听这个声音,十五的心当即提了起来。 她知道,这是兽类陷入困境中发出的绝望之声,可这种情况,也是它最有攻击性的时刻。 果然,那鱼竟然张大了嘴,露出像刺一样的獠牙。而十五也注意到,它口中喷出密密麻麻类似针一样的东西,直接掠向莲绛。 “莲!”十五厉声大喊。 莲绛闻声看来,见月色下站 着一个青衫少女,头发简单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明亮的大眼睛。 那双眼睛,正焦急地凝视着自己。 看到这一幕,莲绛突然有一种熟悉感。 好似他脑海里曾有过这样的记忆。 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忘川河边上千年,他遇到过数以万计的灵魂,看过难以计数的前生过往,览过他们连死都不愿意忘却的深刻记忆。 于是,他再也分不清楚。 “莲,快走!” 那女子再次大喊,他似从梦中惊醒,定定地看着她的脸。 一丝温和掠过他湛碧色的眼底,连带地紧抿的薄唇也不经意间扬起。 这不是那个……说要带他走的少女吗? 原来,这不是别人的记忆,是他自己的。 十五根本没想到,她这一喊,莲绛反而看向自己,对那致命的危险完全没有感觉。 眼看那鱼吐出的针要将莲绛穿透,十五握紧手里的龙骨拐杖,身形往前一掠,拐杖拉出一道刺目的光芒,横砸向那鱼。 虎口一阵剧痛,十五觉得脚下一晃,铺天盖地的水朝自己打来,旋即,轰的一声,有什么落入水中。 鲜血从裂开的虎口溢出,蜿蜒落在龙骨拐杖上。十五也顾不得疼痛和地上裂开的石砖,朝莲绛奔过去。 可有人比她更快,那小魔物竟然纵身从火凤上跳下来,赶在了十五之前,一下扑在了莲绛怀里。 “爹爹!” 那孩子抱着莲绛的脖子,整个人像树獭一样挂在他身上。 十五一见,心中更急。 这小魔物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她上前就要将莲初从莲绛怀里拉下来。 “啊,平胸女人,你把鱼杀死了!”挂在莲绛脖子上的莲初指着河水,大声喊道。 月色下,水面涌起一片暗红,果然,一条巨大的鱼尸漂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同时,一颗拇指大小的珠子从鱼嘴里滚了出来。十五趴在河边,将那珠子捞起来。水里的鱼身体冒出一缕缕青烟,很快消失不见,连带那被鲜血染红的水都恢复了清澈透明。 “完蛋了!”十五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奉月夕之命来看护余家灵源,却没想到……自己亲手将它杀了。 十五脑子一片空白,却看 到莲初一下从莲绛身上跳下来,一手拽着莲绛的衣服,一手摊在十五身前,扬起漂亮的下巴,命令道:“将灵源给我!” 目光落在他紧紧拽着莲绛衣衫的手,十五目光黯然,低声问:“他是你什么人?” “我爹爹。” “你爹爹?” “你爹爹?” 这一次,怔住的不仅仅是十五,连带莲绛都惊讶地看着莲初。 莲初挑眉看了十五一眼,仰头看着莲绛,“爹爹,你的眼睛我可忘不了的,就是你!” 听着莲初如此坚定的语气,十五亦起身看着莲绛。 莲绛打量着阿初,“可我……实在记不得你。” 十五莫名地暗自松了一口气。 哪知小魔物伸手就去拉莲绛的手,“没事,我记得你就好。待会儿,我带爹爹回魔宫。”说完,目光再次看向十五,一挑下巴,“喏,灵源,给我。” 十五将灵源往怀里一放,“小鬼,你莫非太贪心了?抢人,又抢灵源。莲他根本不认识你。”说着,手一扯,将莲绛拽了过来。 “你才抢人。你哪里来的女人,你凭什么抢我爹爹?” 第55章 初遇亲王(5) 她千里迢迢来到这圣都为了什么?为的就是来这里抓莲绛,要将怀里的鞋子狠狠砸在这个人渣脸上。 要是让小魔物将莲绛带走了,十五怎么办?一肚子怨气自己吞? 十五侧首看着莲绛妖冶的脸,现在就恨不得将怀里的鞋子拿出来,抽到他脸上。 压抑着怒火,十五咬牙切齿,“我碰过的人,就是我男人!” “你碰过?”莲初瞪大了眼睛,指着莲绛,“你碰了他?” 十五一把拉住莲绛的手,挑眉,“是!” “爹爹!”莲初痛心疾首地看着莲绛,“你以前说了,只有我娘才能碰你,你怎么让这平胸女人碰了?她碰了你,你就要嫁给她,以后我娘怎么办?我娘她还在皇……” 空中传来一声短笛,一只通体银白的独角兽飞快朝这边靠近。 莲初脸色猛地苍白,看着莲绛,“爹爹,我回头来找你。”说完,骑上火凤,朝那独角兽飞去,临行前还不忘对十五大喊:“照顾好我爹爹,不准碰他。” “小鬼。”十五咬牙。 莲初迎上了那独角兽,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待看不到那小鬼的踪迹,十五这才想起被自己紧紧拉住的莲绛。 她回头看去,对上莲绛那双如雪浸染的眸子,他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现在的他脸色看起来比在野郡还要苍白,却因为这双剔透妖娆的眸子,让他看起来,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病态美。 十五根本没想到,竟然真在圣都找到了莲绛。可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神,不但没有任何歉意,眉宇间还有她无法理解的笑意。 那种笑非常淡,似是不经意透出的,可在十五看来,却像足了讽刺。 她狠狠甩开莲绛的手,从怀里掏出那双鞋子,举起抽向他的脸。 在来的路上,她就发誓,再见他时,一定要抽得他回炉再造。 可面对他那绝世无双的容颜,和那带着一丝无辜和茫然的湛碧色双眸,十五的手莫名地卡在空中,怎么也下不了手,眼里还不争气地起了一层薄雾。 她咬牙,“我就当被狗咬了!你最好不要再让我见到你,否则,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绝对不会手软。”说完,将鞋子扔在了莲绛怀里,十五转身离开。 双脚犹如灌铅,沉重得抬不起来,但是十五知道,这是她能保留的一点残存的尊严。 她喜欢这个人。 从他睁开眼,静静看着她的那一瞬,她就陷入了那举世无双的碧眸里。 一世一回眸。 那不过淡淡的一眼,她却已失陷。 所以,面对他吸食自己的血,对自己做出那样无耻的行为,她卑微得连一句狠话都说不出来。 茫然不解地看着十五远行的背影,莲绛觉得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压抑而难受。 鞋子从怀里掉落,眼前闪过她通红的双眼和冷漠的神情。 他弯腰将鞋子拾起,脑子里反复闪过她的表情。 她之前也哭过,可是眉眼弯弯,却是在笑。 也尖叫过,那是害怕。 那现在呢。 拾起鞋子,莲绛快步跟了过去。 他侧首,打量着月光下快步行走的少女,发现她埋着头,贝齿紧咬薄唇,清秀的脸上却泪水涟涟,双肩亦在微微颤抖,像是竭力压抑着某种情绪。 看到她这个样子,心底涌起一丝莫名的不安,胸口的压抑感更胜过圣都结界对他的压制。 “十五,你是不是生气了?” 因为靠得很近,让他想起了方才女子拉住他手时,传来的久违温暖。 他喜欢她身上的这种温暖,也喜欢这种靠近的感觉。 十五一手握着龙骨拐杖,一手紧握成拳地放在身侧。 莲绛伸手拉住她的手,低低地喊了一声,“十五。” “你够了!”十五大声喊道,“我刚刚的话你没有听到吗?你不要再招惹我了!”说完,她一把推开莲绛。 莲绛后退一步,面色惨白地靠在墙上,神色凄然地看着十五。 十五将龙骨拐杖横在身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真的会杀了你!” 似感受到她心间的愤怒和痛苦,龙骨拐杖发出一声悲鸣。 “你是……不理我了?”未曾见过十五这般决然的神情,“你不是说好要带我走?” “呵呵呵……”十五发出一声冷笑,拐杖抵着莲绛胸口,“那我问你,在野郡那晚,你可曾想过带我走?” 拐杖上的结界让艰难入圣都的莲绛更加不适,好似一把刀插在心头。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意图唤醒自己故意封印的魔性,缓解拐杖和十五身上灵源对自己的煞气。 十五见他闭眼不说话,不由苦笑,收回了拐杖,头也不回地离开。 感觉危险消失,莲绛睁开眼,发现十五再次走远。 “我有想过带你走。” 他有想过,但是,又怕她会死,会消失。 他想要她活着。 他也想告诉她,进入圣都,在压抑和茫然中度过了几日,在看到她跑向他的一瞬间,他觉得,这对他来说,犹如牢笼一样的圣都,突然,很好。 九州灵源全都汇集在了圣都,而他自身邪魔之气越强,灵源对他的压制亦是越大。 为此,在进入圣都之后,他就将周身魔性再一次封印。 他虚弱地靠在墙上。街道尽头,女子清瘦的背影早已消失不见,唯留下那些明亮刺目的璀璨灯火。 莲绛低着头,长发缕缕垂在肩头,他感到心口很空。 好像自己再一次变得缥缈虚无,脱离于世,连带整个世界都模糊起来。他千年来,第一次感到了疲倦,在那种迷茫中,他想陷入一种长眠。 潮湿的空气里传来一阵血腥味,他睁开眼,感到一个黑影立在身前。 他抬起漂亮的眼眸。 整个圣都依然灯火璀璨,而城墙上的长明灯将身前身材削瘦的女子照得更纤长,因为逆光无法看清她的容貌和神情,可他却知道,她在看着他。 本就漂亮的眉眼舒展开一层绚丽的色彩,他眼睫闪动,声音带着难言的惊喜,“十五。” 他声音很虚弱,和他苍白的脸一样,透着一种无力。 可他展颜一笑的瞬间,却好似一张白纸,陡然撒上了明艳的胭脂,芳华绝艳。 昔日那双如雪冰冷的眸子,此时也在他明媚的笑容下,犹如一汪缀满细碎阳光的碧池,美得惊心动魄。 心中的积怨和痛恨,亦在他这一笑中,荡然无存。 十五背着龙骨拐杖立在莲绛身前,咬着唇,恨自己的懦弱无能。 恨自己,在拐角处,还是忍不住回头,偷偷地看着他在此处坐了一个时辰。 唇里传来淡淡的血腥,十五咬着牙关,才忍住眼中的水雾。 眼前的女子没有说话,莲绛愣了愣,又笑嘻嘻地问:“你回来啦?” 这一瞬,十五再也忍不住,眼中泪水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她更希望,眼前的莲 绛是初时那个对她冷眼不语的男子。 或许,他的漠然,能让她走得坚决。 可偏生,再见时,他会看着她笑,会呆呆地喊她的名字,那语声,还透着让人不忍的怜惜。 看着他苍白的脸,十五蹲下身子,伸手扣住他的手腕,发现他周身像冰棍一样凉。 莲绛这才发现,她左手虎口裂开,血迹未干。 方才的血腥味,是她带来的。 十五注意到他微怔的目光,想起了那晚他吸食她鲜血的样子,于是将自己的手腕撩起来,冷声问道:“你要吸血,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莲绛眼神颇为委屈地看着十五,别开头,低声嘟囔道:“我不是怪物。” “你吸血还不是怪物?”十五赌气地看了他一眼,用发簪在手腕上一划,殷红的血顺着她手腕流下来,“来。” 鲜血甘甜的味道传来,莲绛偷偷瞥了一眼那如血肌肤上的蜿蜒血丝,终究忍不住诱惑,小心翼翼地捧着十五的手,将唇贴了过去。 他双唇冰凉,明明七月炎热,可是贴着的瞬间,十五却下意识地抽了一口气,浑身也莫名一抖。 莲绛抬头看着十五,“你害怕?” “废话!”十五白了他一眼,“你试试,我吸你血!” “吸了你就不害怕了?” 他眨了眨漂亮的眸子,抬起自己的手腕,指甲一划。 “你干吗?”十五忙扣住他手腕。 莲绛神色迷茫,“你说吸我血?” 十五把他的手甩开,撇了撇嘴,嫌弃道:“我又不是怪物,我才不吸血。” “那我也不吸。我也不是怪物!”莲绛手指摁在十五伤口,将鲜血止住,嘟囔道。 “你这是在赌气?”十五诧异地看着莲绛,原来他也会赌气,“好了。在这北冥,除了我正常,哪个不是怪物?刚刚那个小鬼,呼天喊地指挥着鬼鸟吃人,结果自己却喜欢吃糖葫芦;还有余小公子,好端端的美少年,一下变成血鬼;那什么亲王,明明没有病,却装病……反正没有正常人,全是怪物。当然我不是嘲笑你。我只是说了一个事实……喂,你干吗一直看着我?” 他依然压着伤口,可那双眸子却亮晶晶水盈盈地看着自己,眉眼温柔。 十五被他看得脸莫名烧红,不敢迎着他的灼灼目光,只得厚着脸皮哼道:“我没有原谅你,那笔 账,我迟早会找你算的!” 莲绛笑嘻嘻地松开了十五。她手腕的伤口已经复原,看不到丝毫痕迹。 十五惊骇地看着手腕,再抬头,听到莲绛问她:“怎么不说话了?” 到这个时空时,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她,听到的第一个声音亦是她。 总觉得这个异时空的女子总是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让在忘川独守千年喜静的他十分不适应。可现在,听着她嘟囔个没完,却觉得,很好。 “怪物。”十五吐出两个字。竟然能让她伤口复原——这是神仙术? “说了不是。” “你就是。”十五突然抽了一口气,指着莲绛,高声,“你之前怕光,又吸血,难道你是传说中的吸血鬼?啊啊……你一定是吸血鬼。天啊,不,应该说是,僵尸?!”说着,十五又上前,将莲绛脸、脖子、手都捏了一个遍,“难怪你全身这么冷,原来你真的是僵尸啊。” 莲绛目光阴沉,咬着漂亮的唇,颇为不满地盯着十五。 方才还觉得她叽叽喳喳让他觉得安心,可有时候,好像也真的有那么点吵呀。 十五心中的好奇完全战胜了方才对莲绛的抱怨。她盯着莲绛漂亮得该五雷轰顶的脸,“作为一个僵尸,要多少年,才能变成你这个样子?” 莲绛眉心直跳。 他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下眼前这个喜怒无常、喜欢大惊小怪的姑娘。 “十五。”他认真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啊。”他这一喊,十五忙捂住胸口,“听说被僵尸咬了,自己也会变成僵尸?那我是不是会变成僵尸?天,僵尸……” “你够了!”莲绛终于忍不住低声呵斥,“僵尸僵尸,你才僵尸!本宫怎么会有这么难听的名字?本宫是魔尊……” 十五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可很快反应过来,扑哧就笑了出来。 她早就知道莲绛应该不是什么平常人。 人类怎么会长得这么逆天?美得颠倒众生,还是一个男人。她方才不过是激将让他自己说出身份。 “抱歉,我还是没有忍住笑出来。魔尊是什么?”十五捂住肚子,强忍着笑,“吸血,怕光,惧冷,和僵尸的概念一样嘛,不过是换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有区别吗?僵尸多贴切,人人都知道。” “你……”莲绛脸都快绿了。 三界,凡是 知道他身份的人,无不对他恭敬讨好。这女人知道了之后,非但没有对他的态度好点,反而还变本加厉地嘲笑。 莲绛狠狠瞪了十五一眼,别开头,干脆不理她。 长明灯黄色的光从他头顶落下,那卷长的睫毛像一层羽毛般落在他脸上,他脸色虽然苍白,可那倔强时抿起的唇却让他看起来生动撩人。 十五凑过去,笑嘻嘻道:“魔尊大人生气了?” 这语气态度让莲绛颇为不满,身子又侧了侧,依然留给十五一个侧脸。 “咦,真是生气了呀。”说完,十五一屁股挨着莲绛靠墙而坐。 她靠得很近,他能感受她身上独有的香气和温暖。 莲绛只觉得胸口好像一面起了无数波澜涟漪的湖,心间难抑荡漾,可一想起十五那嘲笑的样子,他又傲然地瞟了一眼她,哼道:“本宫作为魔尊,才没有人类的七情六欲。无情无欲,怎么会懂得生气?” “真的?”十五侧首挑眉,一双黝黑的眸子直直地盯着他。 那眸子漆黑如墨,可里面却偏生倒映出自己尴尬的样子。 他忙正了脸色,“本宫岂能说假?” 话刚落,眼前女子像一头发疯的狮子一下扑了过来,那纤柔白皙的双手狠狠掐着他脖子,厉声大喊:“无情无欲?那晚你对我做的事算什么?你这是在给你自己找借口,还是想推卸责任?吃干抹净,甩屁股就想走人?你好歹一个堂堂魔尊,能干出这种事情来?你丢人不丢人?知不知道廉耻两个字怎么写?知不知道责任两个字怎么写?不懂我来教教你!” 莲绛愣愣地看着身前这个张牙舞爪的女子,眼神哀怨。 方才这女子,姿态娴静,怎么转眼就像发疯的狮子? 都说人类女人是最善变的,还真是如此。 “喂,你是不是还要我重复?” 十五的狮吼再次传来,她双手掐着他脖子,额头抵着他眉心,整个人都骑在他身上,那样子,像是要将他碎尸万段。 这样子的她,完全扑在了他身上,那凶悍的样子、凌厉狂怒的眼神,还有憋红的脸,不狰狞,反而因为她触及他脸上的卷长睫毛和她那沉重的呼吸,让他胸中的涟漪荡漾得更厉害。 一时间,他不但没有害怕,反而下意识地微微抬起头,伸出粉嫩的舌头轻舔过她的薄唇。 唇上依稀留着点血迹。 是十五独有的味道。 他很喜欢。 而身上的女子浑身一颤,似乎没有料到他会有这个反应,暴怒的眼神里竟然有一丝恐慌。 这矛盾的表情,让她显得更可爱。 尝到一丝甜头,他没有停下来,反而得寸进尺地唇也贴上去,封住她微凉的唇。 忘川千年,他看过无数人的记忆。 那些人临死都忘不了的记忆力,总是有女子哭泣、尖叫、愤怒,但是,只要有人这样吻着她们,她们就像是中了咒术一样,安静下来。 果然,当他下意识地撬开她的唇齿时,女子身体滚烫颤抖,也安静下来。 莲绛不禁窃喜。 这样子,果然有用呀。 她滚烫的身体亦让他感到下腹欲望陡然而起,自己也情不自禁地伸手揽住她的腰。 啪!脸上突然一片火辣辣的,好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感到自己被人拖走。 旋即,耳边一阵扑通之声,一阵刺骨冰凉的水将他瞬间吞噬。他大吃一惊,忙从水里冒出来,看到十五居高临下地站在河边,正冷冷地俯瞰着自己。 “你……你干吗丢我到水里?”莲绛气得脸色发白,转怒,想起自己火辣辣的脸,“你刚刚打了本宫?” 十五一脚跨在石头上,从背上取下龙骨拐杖,冷笑,“对种马,我一般会采取阉割行为,怎么可能打呢?” “十五,你不要得寸进尺!”莲绛泡在水里,颇为委屈地盯着十五。 十五颠了颠手里的龙骨拐杖,“那魔尊大人不妨试试。” “那你要怎样?水里很冷。”莲绛咬牙。这女人太过分了,明知道他惧冷,竟然把他丢在水里。 “没怎样,继续我们刚才那个话题!” 莲绛耳根烧红,哼了一声,“是你自己送到本宫面前。本宫需要人类作为食物补给,顺便吃了又怎样?!” “食物?”十五一怔,语声微微苍凉,“你只当我是食物?” “是。”莲绛咬牙,突然不敢迎着女子审视的目光。 “呵……”十五冷笑,“我明白了。” 原来是她想太多了。 她觉得,那晚缠绵至深,他多多少少有点动情吧。 原来,真相比她想的可怕,她不过是主动送到人家嘴边 的可怜食物而已。 将龙骨拐杖重新背在背上,十五仰头看着那轮明月,转身走开。 耳边没有了女子的气息,莲绛抬头,看到十五走远。 这一次,她的步子没有丝毫迟疑,反而有一种看透一切的决绝。 那一刻,莲绛几乎本能地从水里爬出来。 他有一种感觉,十五这一走,再也不会像先前那样回来了。 甚至,他有一种恐慌,那种恐慌和千年前初见那个女子一样,感觉到十五会彻底地从他世界里消失。 追上去的那一瞬,他没有像先前那样,试探地凑在十五身边低声唤她,而是果断地将她的手拉住。 十五回头看着全身湿漉漉的莲绛,声音冷漠,不带丝毫感情,“魔尊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莲绛呼吸急促,碧色的双眸深深凝视着十五,“带我走。”手将十五握得更紧,“像在荒漠那样。” 十五唇角勾起一丝冷酷,“魔尊大人,你知道在荒漠时,为何我要带你走吗?” “为什么?”莲绛紧张地看着十五。 “因为那个时候我喜欢你。”说完,十五欲甩开他的手,却发现他力大无比,只得一根根地掰开他那秀美如玉的手指。 第56章 初遇亲王(6) “那……那意思就是,你现在不喜欢我了?”他难过地看着十五,颤声问。 “魔尊大人无情无欲,需要在乎别人喜欢与否吗?再说,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 “那你告诉我。” 十五看着他的脸,沉声,“喜欢就是,想拥有,想陪伴,想携手,生死不离。”她一边说,一边掰开他的手。 莲绛看着她的动作,只觉得心一点点下沉。 “拥有,陪伴,携手……生死不离?”他低声重复十五的话,脑子里浮现在荒漠里她背着他逃跑的样子,想起他会默默地张开结界护住她的情景。 待她掰开他最后一根手指时,他一下扣住她的手心,低声,“这样是喜欢吗?那……我好像也喜欢十五。” 十五愣愣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他与她十指相扣,她才恍然惊醒。 她咬了咬唇,静静地看着他,“我带你走了,你知道还意味着什么?” “十五又喜欢我了。” “意味着,责任。” “责任?”漂亮的眸子亮晶晶地看着她,那一汪浓烈而纯粹的碧色,看得直叫人心动。 十五强遏制心跳,道:“就是,互不抛弃,互不离弃。” “那我也要责任十五。” “……” 十五嘴角抽搐,“大人,小的斗胆纠正一下。您这不叫要责任我,是也要对我负责。” “哦,那本宫也要对十五负责。”莲绛乖巧地回答。 十五咬咬牙。 这人倒真是蹬鼻子上脸,马上端出架子来。 莲绛看十五脸色转好,又怕十五像方才那样连续两次把自己丢了,忙催促道:“快带我走,快带我走啊。” 说好的架子呢。哪有这种一秒前还高贵冷艳地本宫本宫自称,一秒之后,又马上像搞推销的一样,贴着脸将自己卖出去。 她有点怀疑。 旁边这个,真的是魔尊? 传言中,魔尊不都是有死灵魂誓死跟随,走到哪里就威风到哪里,一生杀戮。 可是,她捡到的魔尊,怎么就看起来柔媚似女子,还病恹恹的? 除了偶尔摆出的架子,说话时,和小媳妇有什么区别? 难道,自己捡来的这个,是次品? 次品,也要了。 “十五,我们去哪里?” “灵鹫宫。”十五叹了一口气。 月夕大人让她出来保护神兽,结果,她把神兽杀了,还带个男人回去。 一想到这里,十五就头疼。 干脆带着莲绛私奔吧,反正她是来找莲绛的。 “十五。” 拉着莲绛走了一段路,耳边突然传来他的低吟声。 “嗯?”十五偏头看了他一眼,带着他继续往前走。 “你以后还会扔我到水里吗?”水里真的很冷呀。 十五握紧他的手,憋着笑,“不会了。” “那你还会打我?” “不会了。” “真的?”莲绛看着十五,那睫毛像黑色的蝴蝶般,不过轻轻一颤,就撩人心魄。 “嗯,真的。” “那待会儿,我们还继续刚才吗?” 啪! “十五你够了,你说了不会再打人的!” 巷子里哀怨的声音传来。 “那抱歉,魔尊大人,”女子声音憋笑,“方才小的忘记了提醒你,打人是要看情况的!” 满月挂天,银辉静静落在了圣都最高处的皇宫里。白石堆砌的宫殿,在月光下,没有了白日那种奢华,反而因为那九曲回廊和深宫庭院,露出了一份难言的孤寂,远远看去,十里廊园不见一人,夜色中的皇宫不再是万人敬仰的神殿,而是一座沉寂多年的孤坟。 今年恰闰七月,因此,九州的今晚,是第二个鬼节。 而这几千年的皇宫,虽处处灯火,可因为占处高地,夜风刮过,仔细听去,更像是女子无声的呜咽。 皇宫高处一座白玉楼栏杆上,倚着一个身穿紫衣的人,一头披肩栗色卷发似海藻般垂在身侧,衬着他本就秀致的脸又多了几分婉约,完全没有白日那种凌厉和尖锐。睫羽半垂,看不清那一双旖旎紫瞳里掩藏的神色,唯有抿着的唇透出一份认真。 他一手拿着木雕,一手拿着短刀,木屑簌簌落下,被夜风一撩,消散在空中。 回廊尽头走来一个身穿绿衣的女子,女子立在门口,凝视了他许久,走到跟前,轻声道:“小公子回来了。” 手上动作微微一顿,他抬头看向正宫处,冷声,“角丽姬呢?” 角丽姬是控制九州的女王,可他偏生就那样直直唤了她的名字,语气非但没有丝毫尊敬,还带着一丝鄙夷。 “您刚回宫时,她来过,我说您心悸又犯了,恰神兽出逃的事情传到宫中,她和公主两人带兵出了宫。” 鬼节在九州本是一个大节,不久前,天下皆传女王角丽姬有失王道,为此,灵源开始衰竭。 为辟谣言,角丽姬命人将神兽带出,以供百姓瞻仰,哪知余家的神兽却突然出了事故。角丽姬要坐稳皇位,自然不敢留在宫中。 抿着的唇角掠过一丝讥笑,他收起手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的一个盒子里,声音慵懒,“那你也跟着出宫吧。” “嗯?”女子一怔,“绿意不懂,还请公子明示。” “方才天象异动,想必神兽已死,角丽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皇宫。你就去告诉她,我受了惊吓,需要人心补给。”合上箱子,他的紫瞳里露出几分狡黠,转而扬唇一笑,回头看向绿意,“上次生日宴上,赠送我香囊的是哪家姑娘?” 绿意惊讶地看着亲王笑得肆意的脸。 亲王容貌倾城,而且越发艳丽,不过偶尔露一面,不知道捕获了多少少女的芳心。 而那些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人,完全忘记了亲王是一个多么心狠手辣的人。她们背着角丽姬暗送秋波,而亲王笑颜相看,不迎不拒。 生辰时,敢大着胆子给亲王送香囊的,正是角丽姬最信赖的能家嫡孙女——能巧儿。 那少女明年才及笄,但是因为能家势力在九州颇大,且又是角丽姬统一九州的最大功臣,那少女直接被封为郡主。 绿意低声,“能巧儿。” “哦。”亲王朝绿意招了招手。 绿意近身,听得亲王说完,脸色惨白,眼底闪过几丝恐慌,“公子,您……我们这好不容易才在九州安生,您……” 亲王脸上露出几分杀意,绿意只得闭嘴,不敢多说。 公子变了。 从三年前他重新出现在昆仑时,绿意就知道他变了。 可是,三年来,她却从来猜不透,他到底要做什么? 就比如,让她偷偷回送一个香囊给能巧儿。 “那小公子呢?” “他会来找我的。” 绿意行礼,飞快地退了下去,心中忐忑不已。 这天下都以为角丽姬靠着十大家族的势力,偷去了其他国家的灵源,逼得其他国家俯首称臣,可只有绿意才知道,能想出这个点子,并且有能力操控神兽的,却是亲王。 与其说是角丽姬统治了九州天下,不如说是亲王想要角丽姬统治九州天下。 他明明才是最大的功臣,却偏生做一些事,让天下都恨他,骂他是趋势女人的妖孽,是祸水。 他非但不生气,反而享受一切怒骂,行事更加嚣张跋扈,引得怨声载道。十大家族曾五次联名要角丽姬将其杀死,惹得角丽姬一次次对十大家族发怒。 让绿意没想到的是,一年前开始,他不但没有收敛,反而直接挑衅十大家族。 逼得余小公子自杀,卫家憎恨,还听说上个月他竟然又把白族管家的手斩断…… 现在,他又打起了能家的主意。 绿意停在回廊处,看着月色下那抹紫影,颤声,“沐色,你到底……要做什么?” 若要天下,这天下,唾手可得。 若要毁灭,又何必这么大费心思?抛之即可。 苍穹上一道红光一闪即逝,犹如流星,绿意回望那一抹紫色,发现他早就消失不见。 石门悄然无声地打开,出现一条幽长得似乎看不到尽头的地道,而门开启的瞬间,地道两边灯火自亮。仔细一看,地道两侧并排安放着无数人鱼雕塑,而这些雕塑姿态虔诚地跪在地上,双手高举头顶,手心燃着灯火。 一个小小的身影自石门开启的瞬间就飞奔而去,不过片刻,消失在了地道尽头,两侧人鱼手心的灯也随即灭掉,一切如初,黑暗吞噬一切。尽头另一端,则又是一条无限向下的石阶,好似要通往地狱深处,如方才那样,两道灯火燃了又灭,直到那个小身影停留在地宫最下方一处蓝色的水潭旁。 水潭反射出莹莹光泽,荡漾出的波纹落在墙上,墙上刻着的片片蔷薇花海,将人的影子倒映其中,好似置身花海。 此刻的水潭旁,正坐着一个身穿紫衣的人。 石阶处的小身影,看着那人,轻声唤道:“爹爹……” 那人回头,一双紫眸温和地落在石阶处,“阿初。” 莲初走过去,坐在沐色身边,水光将两人的影子都倒映在墙上。 “神兽死了?”沐色温和地看着莲初。 “嗯,但不是我杀死的。”莲初语气里有 一丝忧伤和气馁,“是那个平胸女人。” “那她拿到灵源了?” 沐色眼中没有诧异之色,好似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爹爹,我一定会夺回来的。是不是只要将灵源会集在一起,娘亲就会回来?” 看着阿初期待的眼神,沐色侧首,看向水池里。 光影重重,折射出无数个镜花水影,隐约中依稀可见一个女人深睡其中,水波晃动,她面容随着水纹如梦似幻,看不真切,却能判定那是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 看着他沉默不语,莲初也趴在水池边,静静地凝视着藏于下方的女子,好几次,他都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将她抓住。 三年来,莲初也知道,水底那个和自己娘亲面容一样的女子,是幻影,不是真人。 他知道,三年前,娘亲死去,烟消云散。 连月夕都说,她不再有轮回,不再回来。 可有一个人,却一直坚持着,坚信着她会醒来。 “阿初,你喜欢那个女子吗?” 沐色爹爹的声音轻轻传来,有一种莲初没有听过的忧伤。 莲初抬头看着沐色,“哪个女子?” “夺走灵源那个女子。” 莲初摸了摸下巴,想起十五一棍子敲死神鱼,皱了皱鼻子,“那女人嘴特别凶,下手也狠。抢走灵源不说,还抢走了我爹……” “嗯?” 第57章 初遇亲王(7) 莲初马上住口,道:“她还骂我小鬼。” “骂你小鬼?”沐色微讶,看着莲初鼓着肉嘟嘟的脸,不禁失笑,“还有呢?” 三年来,这是第一次见到沐色笑,莲初愣了一下,“还说我玩火,会尿裤子!” 莲初驾着火凤在空中飞,那女人一边追一边骂说玩火会尿裤子,气得莲初恨不得下去和她打一架。 沐色眉眼弯弯,看着莲初的脸尽是温柔,他伸手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头发,“阿初,天下就要乱了,你可做好准备了?” 阿初瞪大了眼。 三年前,沐色爹爹说,天下大乱时,就是他娘亲归来之时。 “记得,魔尊大人,你的眼睛千万别变回本色。”还有一条街就到医馆,十五还是不放心地拉着被自己画得妆容丑陋的莲绛检查一番。 “为什么你又要在我脸上涂这些东西?”莲绛颇为不满地看着十五。 “魔尊大人绝艳天下,怎么能随便让人瞻仰容貌?”十五只得说些恭维的话,“再说了,您这眼睛太特别了,要掩去了色彩,小的才能试着让月夕大人收留。” “本宫需要他收留?”莲绛好不容易缓和的脸,顿时一沉。 “当然不是。但是……小的要留在灵鹫宫呀,只得委屈一下魔尊大人了。” “哼。”莲绛这才满意地露出笑容。 十五侧首吐了一口气。为什么一个次品魔尊都这么摆架子,她跟伺候祖宗似的。 拉着莲绛走到医馆前面,十五看到阿真正焦急地在门口来回踱步。 见十五回来,阿真忙上前,“药师大人你可回来了,我们赶紧走吧。” “去哪儿?月夕大人呢?” “月夕大人已经回灵鹫宫了,我在这儿等你呢。”阿真直接将十五推向车,一下看到她身边的莲绛,“这姑娘是?” “啊,故人。”十五先将莲绛推上车,“也懂得医术,我正要向月夕大人推荐他做药童子。” 莲绛探出头,愤怒地盯着十五,“什么药童,刚刚说的是夫……唔!”十五毫不客气地捂住他嘴巴,对着阿真尴尬一笑,“既然这么急,我们赶紧回灵鹫宫。我刚好有很重要的事要禀报月夕大人。” 阿真爬上车座,扬起马鞭,驾车前进。 关上车门之后,十五这才松了一口气,一回头,发现自己还捂住莲绛的嘴巴 ,对方瞪着漂亮的眼睛,正狠狠地剐着自己。 十五忙松开他,却见莲绛目露凶光,“你是不是要反悔了?” “什么反悔?” “你方才在路上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两个人亲近之后,就是夫妻。你现在却说我是药童?” “我……”十五脸顿时一红,通过门缝小心地瞄了瞄外面,压着声音道:“我说的是,只有夫妻,才能做亲近之事。” 之前在路上,她控制不住胖揍了一顿莲绛,顺便告诉他,夫妻和身体力行之事的关系。 “这有区别吗?”莲绛反问。 “我……”十五倒是被问得一愣。 有区别吗?她喜欢着莲绛,莲绛好像也喜欢着她,两人该做的也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可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哦,是恋人。”十五恍然,“来,魔尊大人,我们现在……还是恋人,但不是夫妻,夫妻是要天地为媒正式拜堂的。” “恋人?”莲绛眨了眨眼睛,双瞳里还有一层水雾,他想了想,小声问:“那如果我们只是恋人,还能亲近吗?” “……” 十五垂首掐着眉心,隐忍着要爆发的怒火。 原来,这才是莲绛方才生气的重点。 马车突然而止,却是往前一冲,十五一个不稳,险些飞出去,莲绛伸手一把将她捞住,扣在怀里。 “女王陛下马车经过此处,还不速速下车恭迎。” 靠在莲绛怀里的十五一听那声音,对莲绛使了一个眼色,赶紧跳下车。她看到角珠手握长枪骑在马背之上,而她后上方,停着一辆由十二只独角兽领队的车。 角珠银骑开道,而后还有数以百计的金装骑士,那阵势颇为威武壮观。 座驾上的阿真显然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有点反应不过来。 十五将阿真拉下来,正欲行礼,却见角珠声音陡然尖锐起来,“竟然又是你这贱奴。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先前对我无礼,现在见了女王都不行礼……” “角珠!” 空中马车传来一个女子华丽的声音。 角珠忙回首,“母后,有何吩咐?” “可是灵鹫宫的车?” “是。” “难怪哀家感应到了龙骨拐杖的气息。”角丽姬的声音似笑非笑地从车里 传来,“月夕大人,最近可好?” 十五头皮发麻。月夕可不在此处,她只是下车时,将拐杖放在了里面。 角丽姬的口气倒像是在和老朋友拉家常,她和阿真自然不敢插话。 “罢了。”角丽姬的叹息传来,“走吧。” 角珠不甘地盯了十五一眼,招呼着人马呼啸而过。 十五长松一口气,将早吓得双腿发软的阿真扶上了马车。 灵鹫宫的马车,原来是一车一马,现如今,是八马一车,第二天夜色刚临,他们就到了神秘巍峨的灵鹫宫。 白日,莲绛安静得像一只猫一样,除了非得要枕在十五腿上睡觉那蛮横的要求。 想到他惧冷,十五也只得忍了。 灵鹫宫白玉门前,月夕已候在那儿。 十五将灵源和龙骨拐杖捧在手心,“月夕大人,十五有负所托,失手将神兽杀死了。” 看着她手中的灵源,月夕却是微微一笑,“这一趟辛苦十五了。” 和他猜测的没错,十五体内的血统之力果然存在。 伸手接过十五手里的东西,月夕看向莲绛,“这是……” 方才此人下来时,他就注意到了他。 穿着简单的衣衫,却难掩那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即便他故意掩藏了体内的魔性和妖冶的双瞳,可那眉目间无意溢出的清华冷冽,却让月夕无论如何都难以忘记。 莲绛摆弄着袖子,静静地立在十五后面。感受到月夕的目光,他眼眸一抬,慵懒地扫过。 那眉眼处的风华,让月夕当下一震,果然是莲绛! 他竟然……真的找到这里来了。 “月夕大人,十五有一个不情之请。这是故人,能否将他……” “好。”没等十五说完,月夕欣然答应。 莲绛的作风,他又不是不知道。 惹不起也躲不起。 他依然记得,六年前初次见面,莲绛送的见面礼。 “倒是识趣。”莲绛唇角轻勾,丝毫不在意月夕是否认出了自己。 “大人,大人……制不住了,制不住了。”一个老者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一行人纷纷赶去,在一处结界里,看到余小公子变成的血鬼狰狞着血盆大口,正撞击着结界,企图跑出来。 “大 人,你这是要做什么?”十五惊奇地问。 “我想着是因为灵魂没有进入忘川,才变成了血鬼,原本想带它回来替他超度……” “嘻嘻……” 一声冷笑传来。 十五和月夕回头,却见是莲绛。 “您有什么见解?”月夕恭敬地问道。 莲绛像猫一样打了一个呵欠,“有点乏了。” 十五脸一黑,自动上去。莲绛就像没有骨头一样,靠在她肩上,懒懒道:“一个活人,你怎么超度?” “活人?”月夕大惊,不可置信地看着结界里的血鬼,“你是说余小公子没有死?” “他是被人下了血蛊。” “可有解蛊的方式?”十五跟着问。 “没有!”莲绛离了十五身子,声音寒冷,透着一丝不耐烦,“我乏了,要睡觉。” “阿真,你带十五去别院。” 月色清幽,十五坐在院子里,看着一池莲花,难以入睡,寂静的灵鹫宫,偶尔还能听到余小公子那凄厉的叫声。 “十五,好冷。”莲绛坐在十五身边,将头枕在她腿上,像猫一样趴着。 “余小公子虽是女王角丽姬的面首,可入宫之前,他却是闻名天下的琴公子,有着心仪的恋人。为了救恋人一命,他才甘愿入宫,最后被人下蛊,成了血鬼,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了恋人是谁。而一天前,他的恋人,欲撞棺殉情,若真死去,那两人就永生黄泉碧落,永不相见!” 莲绛睁开眼,看着眼前一池莲花。 “十五,你想救他?” “我只是不忍一对恋人就此分开。若有一日,我们……” “啰唆!”莲绛爬起来,“人类果然麻烦,说个话都要拐弯抹角,不就是想要我救他,干吗说乱七八糟的?女人也真是麻烦,啰里八唆。” 愤然几句,没等十五反应过来,莲绛就消失在了廊园处。 灵鹫宫云烟似海,各处尖顶建筑耸立,如历经万年的墓碑直指苍穹,威严凝肃。 乌云滚滚,如翻腾的黑色海水,夜露深寒,十五立在石阶上,眉头紧锁,一颗心全都悬在了喉咙。 据说巫蛊来自九州之外的大洲,目前灵鹫宫甚至月夕大人都无法知晓其解蛊之法,而莲绛,已经进去了一个时辰。 十五深吸一口气,突听得门开 的声音,赶紧迎了上去,看到莲绛立在门口。 “你去替他放血,直到见红为止。但是他体虚,容易失血而亡。” 他声音很轻,像一阵风,十五担忧地问:“你怎样了?” “我本来就乏得狠,妨碍我睡觉的时间。”没等十五再问下去,他走下石阶,消失在转角。 灵鹫宫种满了梅花,如今,才是七月不到,梅树已是影影重重。莲绛无力地靠在树干上,脸色在月光下,透着颓废的灰白。 他掀起手腕,如脂的肌肤下,可见一条红色的细虫还在游走。 “这世间竟有如此可怕的蛊虫。” 厌恶地皱起眉头,手指摁住那细虫,皮肤下的虫当即痛苦地挣扎起来。随着它的挣扎,莲绛的身体也跟着颤抖不已,似承受着与那蛊虫相等的痛苦。 “唔!” 那蛊虫的身体陡然绷直,而莲绛也虚脱地跪在地上,嘴角溢出一丝血沫。 为了将蛊虫引入体内,他释放了魔性。可灵鹫宫的结界却会因为他魔性的大小,而对他反弹出相应的伤害。 为了不至于被自己的魔性反噬而亡,他不敢释放过多的魔性,只能变成普通人类,再将体内的蛊虫杀死。 “这下蛊之人,倒是心狠手辣的角色。” 血蛊死得多痛苦,那杀蛊之人,就要承受同等的苦楚。 这便是起初,十五问有无解蛊方法时,他一口回绝的原因。 一道星火闪过,好似流星过天,转瞬不见,莲绛靠在梅树下,无力地合上了眼。 第58章 初入圣都(1) 滴答滴答…… 血换了一盆又一盆,依然是黑色的。 因为余小公子中蛊变成血鬼,也不知道吃了多少人,吞噬了多少血,都换了好几盆,血依然不见红。 汗水湿了衣衫,十五额头上的汗珠亦跟着滴落。可她丝毫不敢大意。余小公子身体虚弱,她不能让他失血。 血开始由黑色转红,最后,她掐住他伤口。 幽白的灯光中,床上原本脸色泛青的少年,睫毛颤了颤。 “你是谁?” “余公子好,我是灵鹫宫药师,卫十五。您现在体虚,请稍作休息。” 十五起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转身离开。 走到门外,十五看到月夕手里拿着一封玉牒。 “余家因失职没有保护好神兽,已被满门关押。” “可这根本不是余家的错,再说,神兽是被我杀死的。” “这不过是角丽姬要铲除余家的借口而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角丽姬?”十五惊讶地看着月夕,“余家是角丽姬的心腹根基,等同于手足,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对付余家的不该是亲王?” “若一棵树真的要壮大,那必然要砍去一些没有必要的枝叶!”月夕顿了顿,“至于亲王那个人,我到目前都没有猜出他到底要什么。” 十五恍然明白。 神兽灵源其实就是兵权,据说,手握灵源,就能召唤相应的兽类。 十大家族助角丽姬统一九州,九州局势差不多已定,看样子,她急着想要收回灵源了。 这作风,倒像极了历史上的吕后。 “可灵源现在在我们手里。”十五沉声。 “角丽姬寻不到灵源,才不会对余家痛下杀手。” 灵源一拿到,余家必遭灭门。 这其中的微妙关系,十五哪里不知道。 “天快亮了,你先去休息,我明日怕是要出灵鹫宫。”月夕看着十五的脸。这张脸,和六年前那张几乎一模一样。 那个默默站在莲绛身边的,长生楼的杀手,十五! 那么恍惚,月夕有一丝错觉,是不是时光倒回到了六年前。 十五匆匆往回走,突见一道红光落在别院梅林中。 她大吃一惊,飞快地追赶而去,“小鬼,将人 给我放下!” 梅林中,莲初撅着屁股,正吃力地将莲绛拖走。 听闻吼声,莲初一回头看到十五抱着药箱冲来,赶紧吹响口哨,召唤火凤援救。 可火凤未到,十五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抓着莲初的后颈,将小东西拧了起来。 “你这小恶魔,怎么阴魂不散!” 莲初在空中用力地踢脚,企图从十五手里挣脱,“女人,快将我放下来,否则,本君要把你大卸八块!你快放了我!” “放了你?然后等你把我大卸八块?”十五冷笑一声,用方才剩余的纱布麻利地将莲初缠成了一个粽子。 “我要抽你的血,扒你的皮。你看,才两天,你就把我爹爹弄成什么样子了?”莲初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得委屈地怒骂。 十五将梅树旁边的莲绛扶起来,这才发现他周身比以往更加寒冷,嘴角还残留着血迹。 “莲……”十五跪在地上,发抖地将他抱在怀里,“莲,你怎么了?”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这样了? 十五捧着他的脸,一直低声呼唤,可任凭她怎样呼唤莲绛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莲绛手臂滑落,旁边的莲初一见他手腕,失声道:“血蛊怎么在他身上?” 十五一听,低头看去,果然见他皮肤下有一条类似发丝的血虫。 她一下想起莲绛像猫一样蜷缩在她腿上,低低问:你真的想救他? 低头看着掉在地上的刀片,十五爬过去,将自己手腕割开,让鲜血一点点地喂入莲绛口中。 鲜血蜿蜒而下,很快染红了他的唇,莲绛睫毛一颤,本能地扣住十五的手腕吸食起来。 他双唇冰凉,十五咬着唇,闭着眼睛抑制着恐惧。她也不知道,这样下去,自己会不会死,但是,她知道,莲绛不能有事。 伤口突然被摁住,她睁开眼,恰对上那双温柔似水的碧色眸子,可那温柔却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怒意和凛冽。 “为什么要喂血?你是瞧不起本宫,以为本宫会死?人类的血只会侮辱本宫!” 见他声音不似之前那样虚弱,十五讨好地道:“是小的错了,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可是你刚才昏迷了。”旁边的莲初忍不住插嘴。 “本宫困得厉害,在这树下睡觉。花间枕衣眠,这是情趣,你 个小鬼哪里懂!咦……”莲绛突然凑到被裹成粽子的莲初面前,“你这小鬼,怎么跑这里来了?” 十五忙接口,“大人,这小鬼趁您在花下睡觉时,打算将你扛走!” 莲初哪里知道,十五竟然倒打一耙。 “这小鬼阴魂不散,大人怎么处理?” “爹,我可是你儿子!”莲初大叫。 “那交给你吧。”莲绛见十五一脸兴奋,便顺了十五意,见天色将亮,起身回了莲池别院。 看到莲绛真的消失了,又见十五笑得邪肆,莲初真的急了,大喊:“莲绛,我是你儿子呀,你怎么能将我交给这平胸的女人……” “你刚刚叫他什么?”十五笑容凝住,盯着阿初。 “爹。” “莲什么……” “莲绛!” 十五感到有一丝头晕目眩。她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莲初,莲绛…… “莲初,我们来谈个条件如何?” “不谈!”莲初扬起下巴。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将你从灵鹫台丢下去?” “好,你说!” 临近中午时,一只火凤悄然从莲池别院上空离开,操控火凤的莲初身后放着满满一篮子的糕点。 鬼节,神兽发怒,恶鬼出现圣都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就在百姓为灵源衰竭一事惶恐不安时,余家因为看守神兽失职,全族入狱。 昔年誓死效忠角丽姬的余家,却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众人惋惜叹之。 这个紧要关头,关于余小公子活着一事,灵鹫宫只能严加保密。 月夕离开灵鹫宫两日,阿真带着十五熟悉了灵鹫宫的一切,并告知十五,灵鹫宫每天都有早晚课,大家会一起到明堂讨论最新的病情。 因为担心莲绛的身体,加之还要照顾余小公子,十五到第三天才带着药箱前去明堂。 抱着药箱刚出门,就看着莲绛懒洋洋地坐在走廊的栏杆上,一双眸子水汪汪地凝视着十五,“哟,药师大人又要去看余小公子呀?” “打算上了早课就去。余小公子的气色恢复了很多,昨儿还说了几句话……” “谁问他情况了?”莲绛伸手拉住旁边一树梅枝,一点点地掰断。 十五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魔尊殿下心情不好?” “本宫心情很好。”莲绛给了十五一个后脑。 十五抬头看了看云端的日出,“那小的先离开了。” “喂,你去哪里?” 十五回望着他,这才惊讶地发现莲绛穿着药童的衣衫,长发也不似往日那样肆意地散在肩头,而是挽起发尾,十分工整。 这两日来,她不仅要熟悉月夕临行前交代的一切,白日照顾余小公子,夜里还要熟读书籍,莲绛虽就在隔壁房间,她也只有稍作休息时,悄悄立在门口探望他。 “魔尊大人要不要和小的去明堂?” “好呀。” 莲绛终于放开了无辜的梅树,快步走到十五身边。十五赶紧取来一把伞,撑在莲绛头顶,两人并肩走出院子。 “你说,恋人,都该做些什么?”路上,莲绛冷不丁地问道。 “嗯?”十五一手抱着药箱,一手替他撑着伞,“约会吧。” “怎样才叫约会?” 这可真是一个为难的问题,十五绞尽脑汁想了想,“就是约定去一个地方。” “那我们怎么不约?”他突然顿住步子,认真地看着她。 出门时,他掩了眸色,双瞳干净却明亮如星,仿似要照进十五心底。 四目相对,她脸色绯红,“可是,我们天天见面的。” “约会的前提是不能见面?你们人类能不能不要这么麻烦?!”他夺过她手里的伞,转身就往回走,一脸恼怒。 “咦……大人,你要去哪里?” “明天见!” “明天见?” 十五愣在原地,不知道莲绛好端端的,怎么说走就走,临走还要抱怨人类麻烦。 难伺候的次品魔尊! 腹诽间,突见莲绛撑着伞,一脸冰霜,步履急促地走了回来。 十五吓得赶紧后退一步。难道他听到自己的回骂了? 哪知,莲绛盯着十五,脸色憋得通红,“人类,你还没说,明天哪里见?” 十五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莲绛是在说约会的事儿。见莲绛的样子,她扑哧一声,抱着药箱大笑了起来。 “药师大人,药师大人……” 石阶下方,阿真满头大汗地跑来。 “阿真?” “亲王心悸又犯了。” 十五的笑容戛然而止,可很快,她反应过来,“亲王心悸犯了,你干吗这么急?” “我是替你急啊。公主殿下的人连夜赶来,现在要带你入宫替亲王治病。” “公主?”十五蹙眉,“公主殿下不是离宫了?” “公主殿下奉女王之命,昨儿就回宫照顾亲王了,可宫仪说那亲王吐血两日,别说药引,就是茶水都不进一滴。” 十五腾出一只手,摁住眉心。这个人,简直就是自己的命中克星。一牵扯到亲王,十五就知道没有好事。 “灵鹫宫这么多上品药师,我不过是初级,公主为何要点我?” 阿真叹了一口气,“先前替亲王治病的药师,已被打成重伤关入水牢里。而且……你在野郡替亲王查看过病情,公主殿下就钦点了你。现在一队银骑还等在灵鹫宫门口。” “我知道了。” 一丝不安涌上十五心头。 这亲王“病”得真是时候,偏生在月夕离宫时“吐血”,还让角珠接自己。 难道说,他们发现了什么? 一柄桃花伞遮在头顶,方才还在赌气的莲绛上前,接过十五手里的药箱,“药师大人,这不是要入宫?” “你要和我去?”十五惊讶地看着莲绛。 “我是药师大人的药童,大人去哪里,我自然去哪儿。”他扬唇,眉目温柔。 十五亦是一笑。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灵鹫宫与皇宫并驾云巅之上,遥遥相望,可这两处让北冥百姓最敬畏的建筑却给人截然不同的气息。 灵鹫宫,神秘却又仙气缥缈,是云雾里的天宫。 皇宫,严肃压抑,似是连接天地间的墓地。 不过刚进宫,就远远地看到角珠带着一群人,匆匆离开。 原来是角丽姬听说亲王吐血几日,也赶着回来,角珠带人去皇宫下方迎接女王归来。 “真是祸水啊。”十五站在紫藤宫门口,忍不住吐槽。 要知道,那亲王根本没有心悸好吗? “还不速度进去,若亲王有个什么差池,女王陛下一定饶不了你。”来接十五的侍卫不耐烦地催促。 十五瞪了他一眼,跨步进入紫藤宫的大门。只见满园紫色,一排排的紫藤花娇艳盛开,从花架上垂落下来,随风而 舞,美得让人惊叹。 “唔!” 可刚跨进去,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扑压而来,十五只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都要分离开来,直直往后倒。 幸而莲绛在身侧,一把将她扶住。 尽管如此,十五仍觉头晕目眩,胸口像是被人灌了铅,恨不得吐出几口血来。 她越要呼吸,越觉得肺部被挤压,快要窒息。 “是魂灯。”旁边的莲绛突然开口,拉住十五的手,在她耳边低声道,“那魂灯,应该是想要吸取你的魂魄。” 十五脸色苍白,感到鼻子里有鲜血溢出。 难怪她有那种魂飞魄散的感觉。 为何其他人好似没有事? 难道是因为自己并非九州之人? 莲绛已低头捧起她的脸,将她血迹擦掉,安慰道:“放心,在野郡,我已将你的魂魄封印了起来,那魂灯奈何不了你。” “啊?”十五惊讶地看着莲绛。 她突然想起,才靠近城门时,她也有这种感觉,甚至流了鼻血,可后面很快就好了。 “亲王大人,亲王大人饶命啊。” 廊园的尽头突然传来一个凄厉的声音。十五循声看去,见身穿灵鹫宫衣衫的药师被一群人拖到院子里,然后摁在长凳上,粗绳捆绑。 旁边竟然还有几个同样被捆绑住的药师和随行的药童。 “你们做什么?”十五上前,厉声制止。 行刑的是一个中年女子,她目光扫过十五的衣衫,“你也是灵鹫宫药师?公主殿下临行前吩咐,在女王大人回来之前,你们若不能让亲王服下药,统统杖毙!” 十五看着被捆绑的同僚,目光一沉,厉声,“药呢?” 那角珠根本不是寻她来治病的,分明是要她来送死的! “药在亲王寝殿,还不快去?女王就要回来了,若亲王不喝,那你和药童……” 没等那婆子说完,十五拉着莲绛,在一旁宫仪的指引下,朝亲王的奢华寝殿奔去。 莲绛说亲王的紫藤宫藏着魂灯,虽然自己的三魂七魄被封印住,可魂灯对自己的掠夺感却丝毫没有消散。 十五强忍着那种不适来到寝殿时,却发现门口无人看守,哪怕一个侍女都看不到。 空气里除了淡淡的紫藤花味道,还有一股颓废之息。 “西域曼陀罗。”莲绛轻声道。 十五蹙眉,掀开帘子和莲绛走了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雕花桃木桌子,上面放着一碗药,想必这就是公主吩咐要亲王喝下去的药。 端起来一闻,的确是治疗心悸的名贵药。 只是药微凉,应该放在此处好一会儿了。十五与抱着药箱的莲绛对视一眼,端着药,欲掀开帘子走进去,却突然听到一串细腻媚骨的娇笑声。 夏风凉爽,拂过廊园里的紫藤花,带着怡人的香气穿过窗台,撩得层层垂落的珍珠帘子发出清脆的声响。 万千珍珠的声音,却不及那声声低吟。十五挽着帘子的手一顿,正欲回望莲绛是否要退下去,前方纱幔恰被风拂起,露出里面一番旖旎光景。 亲王仅着了一件浅紫色衣衫,托腮,姿态慵懒地靠在床榻上,长发在侧,面容皎皎如月,目光清冽地看着身前仅着一件纱衣的少女。 少女面容姣好,眼神迷离,双颊酡红,她一手捧着自己的脸,一手勾着纱衣,好似陷入幻境中,不时地抚摸着自己,发出娇喘笑声。 床榻前方放着一顶小香炉,炉子一枚紫色的香,快要燃尽,云烟缭绕,让这场景更添一番香艳。 可诡异的是,少女无论怎样扭动身体,却并没有靠近亲王,而亲王绝色的脸上亦没有丝毫笑容,抿着的唇角反而勾起一丝冷酷和若有若无的嘲笑。 少女蜷缩着身体,发出一声高亢的呻吟,旋即昏迷过去。 前方那香亦跟着熄灭。 那一声呻吟有些刺耳,十五恍然惊醒,手里的药惊得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床榻上的亲王掀起眉眼淡淡看来,却在看清十五面容的瞬间,眼底闪过一丝惊骇,连带脸上都露出一丝灰白。 “你怎么在这里?!”他厉声,声音却莫名有一丝颤抖和慌乱。 “我……”十五目光扫过幽幽转醒的少女,“抱歉,我……” “女王陛下驾到!” 正在十五不知所措时,外面传来尖锐而高亢的声音。 亲王面色更加惨白,盯着十五,“滚出紫藤宫!” 一旁的莲绛淡淡扫了一眼亲王,拉住十五,欲退出去,却见两个人飞快走了进来。 莲绛只得拉着十五退到角落的屏风处,尽量不引人注意。 后面一 个是不久前十五才看到的角珠,而前面一个女子穿着金色的绣牡丹衣衫,面容比角珠更加艳丽几分,年纪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皮肤雪白。 此人发髻高束,露出白皙的脖子和若隐若现的丰胸,走路速度极快,周身都透着雷厉风行的气质。 十五立在旁边,已经猜到来人正是久闻大名的角丽姬女王。 九州历史上,第一个统治九州的女人。 她进来时,双眉紧锁,紧紧盯着帘子后面,快步走去,根本没有注意到一旁的人。 十五被莲绛紧紧拉住,心却莫名紧张地悬了起来,目光亦悄然透过屏风看向床榻后面的亲王,却发现亲王听到角丽姬进来,非但没有露出丝毫惊慌之色,反而姿态悠闲地靠在枕头上,合眼睡去。 帘子掀开,角丽姬面色苍白地立在方才十五站着的地方。榻上少女亦转醒,闻声回头,一看角丽姬,当即发出一声尖叫,从亲王的榻上滚下来,全身发抖地跪在地上。 随后跟进来的角珠,看到这一幕,声音颤抖,“巧儿,你……” 地上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听闻亲王病重,随角珠一起来探望的能巧儿。 “我……我……”能巧儿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心仪亲王,得知其重病,央求角珠带她来照看亲王,可方才宫仪通报说女王陛下回宫,角珠出去迎接,自己终于寻到一个机会单独陪在亲王身侧,哪知不知不觉,就控制不住地发生了男女之事。 角丽姬看了一眼跟着睁开眼的亲王,对方神色如以往一样慵懒,透着一丝撩人的妩媚,听到能巧儿的哭声,反而厌烦地皱起眉头,再一次闭上眼睛。 那如鬼斧神工的精致脸庞,苍白无力,好似稍微一用力,就会烟消云散。 角丽姬指甲掐在手心,目光冷冷地盯着地上的少女。 第59章 初入圣都(2) “女王陛下……饶命。” “亲王生辰你送的荷包,哀家只当你年少不懂事,却没想到,你竟然做出这等毫无廉耻之事,勾引亲王。” 角丽姬生性风流,但是占有欲却是出奇的强。她红唇含笑,眼底早就露出了杀意。 角珠是她亲生女儿,当然懂得母亲对亲王的喜爱,更懂得她这个笑容的意思是什么。 但是,角丽姬决定的事情,无人敢忤逆。 可巧儿是角珠一同长大的朋友,更重要的是,能巧儿是角丽姬亲封的郡主,还是如今十大家族里实力排第二的能家嫡女,她不能让角丽姬在一怒之下将能巧儿杀了。 “能家出了你这样的女子,简直是耻辱。来人,将她给我拖下去……” “啊!” 一声惨叫传来,在角落里的十五不由蹙眉。 方才站着还好端端的角珠,突然踩到十五之前摔烂的药碗,一下栽倒在地上。 “公主殿下……” 随身的宫仪赶紧上前,将角珠扶起来。那角珠抬起的双手,竟然被瓷片划得鲜血淋漓,其中左手更是骨肉翻出,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回事?”角丽姬顿时蹙眉。 “好像是有人将亲王的药碗摔了。”角珠哀声道,目光四寻,看到十五时,眼底闪过一丝寒光,当即推开宫仪,指着十五,“又是你这贱婢,让你伺候亲王,你竟然将亲王的汤药洒了!”说罢,就要冲过去抓十五。 角丽姬这才发现屋子里还有其他人,转身看向十五。 一直安静的亲王突然发出一声暴喝,“都给我闭嘴,要吵的滚出去。咳咳咳……”亲王捂住胸口,突地吐出一大口血。 角丽姬一见,赶紧上前将他扶住。 可亲王却将她一把推开,顺势将旁边的茶盅推翻在地上,自己趴在床榻上,殷红的血沫从他嘴角滴落,染红了蚕丝床单。 正欲将仇恨转嫁到十五身上的角珠,见亲王再次吐血,也吓得有些不知所措,脑子里片刻空白,呆呆地立在远处。 “亲王……”角丽姬担忧地看着亲王,“你不要动怒。” “让他们都……滚出去。”亲王趴在床榻上,全身都在发抖。 “都下去。” 角珠忙上前将能巧儿扶出去。 十五自然不敢怠慢,方才她就在鬼门关前走了 一遭,此时赶紧拉着莲绛后退。 哪知角珠走到她身前,突然回身道:“母后,这将亲王药洒了的药师怎么办?” 角丽姬头也没有回,“杀!” 十五一惊,而榻上的亲王亦突然抬起头,森森盯着角珠。 角珠未曾见过亲王用这种眼神看自己,吓得不由一哆嗦。 “这杀了……若月夕来要人,我紫藤宫交不出可如何是好?” “灵鹫宫有几千药师,杀一两个不知趣的,月夕不会追究。再说了……”角丽姬冷笑一声,“月夕大人自二十多年前开始,就不会踏足这皇宫了。” “可这药师,是月夕大人亲收的嫡传弟子。”亲王亦跟着一笑。 十五愣住。她何时成为了月夕的嫡传弟子,她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角丽姬笑容凝住,神色有些恍然,“既如此,那就让她先下去。等等……” 她突然回头,隔着帘子看向门口的十五,“月夕多年来从不收弟子,我倒要好好看看,这唯一的嫡传弟子,到底什么模样?” “陛下。”亲王森冷的声音传来,他紫眸隔着帘子看着门口的十五,“难道就因为她是月夕的弟子,就要饶了她?” “亲王做何想?”角丽姬惊讶地看着亲王。 她素来知道亲王对月夕颇有微词。若那药师是普通药师也罢,可却是月夕的嫡传弟子。 亲王并未看角丽姬,捂住胸口从床榻上下来,慢慢地穿过帘子,走到十五身前。 那紫色的双瞳盯着十五,倒映出十五因为魂灯而显得十分苍白的脸。 薄唇勾起一丝冷笑,亲王抄起一旁那盛了话梅的碟子,突朝十五额头上砸过去。 他动作来得迅猛,根本不给十五任何躲避的机会。 风声迎面而来,十五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劫,只得闭上眼睛。可耳边传来那碟子破碎之声时,十五感到有人一下抱住了自己。 冰凉的体温,却是她熟悉的心跳。 十五抬起头,正迎上莲绛静若湖水的双眸。 他见她抬头,眉眼弯弯,露出一丝暖笑,立时扯得额头的伤口裂开,殷红的血顺着他漂亮的眉眼滚落,滴在她苍白的脸上。 十五呆呆地看着他满目鲜血,有片刻反应不过来。 “保护大人安危,是灵鹫宫药童的责任。”他眸子里扬起一 丝暖阳,轻声安慰她道。 在亲王碟子砸过来的瞬间,一旁的莲绛将十五拉在了怀里,那碟子亦顺势砸在了他的眉眼处。 听到动静,坐在里面的角丽姬也走了出来,却是看到两个血人立在门口,看不清面容。 血滑过脸颊,流进唇里,味道腥咸,和泪水一样,还有点苦涩。 十五抬手,心疼地捂住莲绛的眉心,听得角丽姬道:“亲王饶了你一命,还不跪恩?” 闻此声,十五突然回头,扫了一眼角丽姬。 不过一眼,可那宛如亘古之水的黑瞳里却迸射出冷厉的光芒,似无数刀锋寒芒汇集的刹那,让角丽姬一怔,只觉得这眼神曾在哪里见过。 等她再要看去,亲王踉跄,身形难以站稳地扶住旁边的桌子,挡住角丽姬的视线,“月夕大人的嫡传弟子,我还受不起这一跪。不过,告诉月夕,有些东西,拿了就要归还。” 十五迎着他的目光,杀气凝聚的眼底没有丝毫惧意,声音阴沉,“亲王说的话,小的记住了。这世界本就是,有借有还!”说完,她又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众人,拉着莲绛走出去。 紫藤花在空中飞舞,落在十五脸上。十五目视前方,血染的脸上却裹着一层冰霜。 她的莲绛,那日划开自己的手让她吸血,她都舍不得,如今却被人砸成这样。 这一笔账,她迟早要算回来。 侧院惨叫声声传来,棍杖噼里啪啦地落下,隔着一道院墙,十五听到了灵鹫宫药师和童子皮开肉绽的声音,另外一只手亦紧握成拳头。 阳光穿过紫藤花,她不由得眯眼,盯着苍穹,眼中起了一道杀意。 月夕说得没错,圣都就是弱肉强食的地方。 今天她要向人下跪,向人认错,任人宰割,是因为,她弱。 感受到十五周身迸射出的那股凌厉气息,站在花影下的莲绛低声询问:“十五,你怎么了?” 十五回头,目光冷静地看着莲绛,认真道:“我要变强。” 她双瞳一如初见般漆黑如墨,可眉眼处却没有那些日子的害怕、惊惧还有迷茫,而是一种,他未曾见过的坚决和冷静。 “为什么?” “因为,我也要保护你,还有自己。” 莲绛一怔。他本想安慰她,他是魔尊,才不会感到人类的痛,可见她如此坚定,他扬眉,眸子里 露出了一丝宠溺和欣赏。 “月夕大人到……” 紫藤宫外,宫奴的声音传来。 亲王无力地靠在桌子上,带血的残片从他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刺耳的声音。 他垂眸,唇边的笑有一丝苦涩。 有借有还…… 方才十五的眼神,他如何不懂,那句话,是送还给他的。 当日,在野郡任意欺辱她,她总是缄默不语,暗自承受,而如今…… 亲王突然抬起眼,冲到门口。 方才一心在十五身上,他竟忘记了她旁边那个人。 扶住门框,恰看到那人长发黑衣地立在十五旁边,头顶紫藤花开,倒映在他黑色的衣衫上,犹如昔年亲王见过的金色地涌金番莲。 这情景,竟如此熟悉。 紫瞳微眯,一丝掠杀从他眼底一闪而逝。 恰宫奴的通报声传来。 角丽姬听到月夕的名字,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三十年来,月夕从不踏入皇宫,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角珠看着自己的母亲神色有些发愣,先一步冲出了大殿,果然看到一道黑影犹如缥缈的烟尘,飘然而来。 “母亲大人。”她回头看向里面的角丽姬,“的确是月夕大人。” 角丽姬眸光微闪,走向屏风处的镜子,抬手将方才微乱的发整理一番,“角珠,你在此照看亲王。” “本王何时需要人照料了?”倚在门框上的亲王突然抬头,一张脸灼灼生辉,艳丽得好似七月盛开的蔷薇,没有丝毫病态之意。 “月夕大人第一次来我紫藤宫,作为此宫的主人,本王是不是要好生招待一番?”他朝角丽姬嫣然一笑,转而眸子又扫过角珠,眸色却是一沉,最后落在了早吓得魂飞魄散的能巧儿身上,“郡主,你站在那儿冷不冷?” 经他这一提醒,角丽姬整理头发的动作立时一顿。 方才发生一系列事情,险些将她给忘记了。 “此女有辱能家门风,将其拖下去。” 角珠脸色苍白。即使她想要救能巧儿,却终也有心无力。 好在此时月夕来了,角丽姬虽然将她关押,也给了她时间让她派人去通知能家来求情。 一身黑衣的月夕,手握龙骨拐杖,面色冷静地走进来,最后停在 了十五身前。 看着十五满脸是血,却是无伤,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听闻十五到了皇宫,他赶紧追来——因为十五的面容和六年前一模一样。当年越城一战,角丽姬就被十五打得一蹶不振,怀恨在心,一旦发现,角丽姬根本不管她到底是否真的十五,必然痛下杀手。 “这不是月夕大人?” 看着紫藤花下那熟悉的身影,角丽姬红唇含笑,与亲王并肩走去。 对方闻声才抬起头来,那比海更加深蓝的双瞳,却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 前尘情深碾转为尘,再见时,烟波彼岸,却是波澜不惊。 和三十年前一样,北冥灵鹫宫最享声誉的男子月夕,面容没有丝毫变化,精美如玉,匆匆岁月三十载,却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丝毫的痕迹。 看着对方神色坦然,沉着地站在前方,角丽姬不禁抬手摸着自己的脸。 当年因为丢失了凝雪珠,她的脸经不起岁月蹉跎,短短三年,却是老了许多。 角丽姬站在石阶上方,看着月夕。 两人距离不过十步,可是,这中间,却有三十年。 三十年来,自她和那个女人同时嫁入宫中那日,月夕就未曾再踏入过皇宫。 而这个皇宫,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皇宫,却像囚笼一样将她自己圈禁了整整三十年。 月夕未答话,周围气氛顿时压抑得要让人窒息。 角珠站在角丽姬后面。她早看不惯月夕,见月夕如此傲慢,不由开口责问:“月夕大人,您三十年没入宫,难道就忘记了君臣叩拜之礼的规矩?!” 月夕目光看向角珠,“灵鹫宫千年来只奉祀神灵,只跪天地和北冥皇室。这个规矩,月夕三十年来日日谨记在心!” “你……”角珠大怒,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月夕此言,竟然不承认她是皇族。 她向来知道月夕在整个北冥声望最高,且三十年来从不承认角丽姬的王朝,却没想到,竟如此嚣张。 “母亲……”角珠看向角丽姬,哪知角丽姬脸上非但没有怒色,反而还有了一丝笑意。 “月夕,我不是皇族,那你说这天下,谁是皇族?”角丽姬如一个胜利者,含笑盯着月夕,然后慢慢走近,声音陡然拔高,“你想要奉祀的皇族,早就被我灭亡了。是我,亲手灭亡的!” 她双眼通红,保养精致的脸 上因情绪激动,显得有些扭曲,她手指四周,“三十年了,你看到了,整整三十年,你所期待的皇室,可曾回归了?” 月夕抿唇不说话,深蓝色的双眸淡淡落在远处,神色平静。 角丽姬再次逼近他,双目似刃,“尉迟皇族,早就灭亡,永远不会回来!” 月夕这才抬眼,迎着她疯狂的目光,优雅一笑,“已经回来了。” 角丽姬惊讶地盯着月夕,杏眼里掠过一丝惊骇,许久,她颤声,“三十年了,你真不放弃?” “天道王者。” 角丽姬突然拂袖,眼里的惊骇变成阴鸷,“好!既然如此,那哀家让你彻底放弃。来人,将那几个无能的药师,全部斩首!” 月夕目光一沉,盯着角丽姬。 角丽姬厉声道:“你真以为哀家不敢动你的灵鹫宫?早在三十年前,哀家就想一把火将整个灵鹫宫烧成灰烬。三十年前哀家没做的事情,现在做。”她张开双臂,看着苍穹,“这天下,这皇位,将永远姓角,永远不可能再姓尉迟!”说完,她一拂袖,转身往紫藤宫寝殿而去。 站在远处的角珠满意地勾起唇。灵鹫宫这根刺,母亲大人终于肯舍得拔掉了。 “行刑!” 隔壁院子传来了阉人尖锐的声音,旋即,沉闷的落地声传来。 月夕握着龙骨拐杖,目光哀戚。 十五站在莲绛身边,盯着那墙,抿唇不语。 隔着墙,看不到同僚们头颅被斩落的惨景,可十五却能听到那鲜血的声音,好似那遍地鲜血是从她身体里流出一般。 而角丽姬,眉目含笑地立在高处,世间在她眼前不过蝼蚁尘埃。 这便是权力。 举手抬足间,就是一个人,甚至,一群人的生死。 一道目光自始至终都锁着自己,十五抬头,隔着紫藤花,对上了亲王冷厉阴鸷的双眼。 “陛下,陛下!” 紫藤宫外传来一声惊慌的高喊,一个穿着绣着满月长袍的男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看到那人衣衫,十五认出来人是角丽姬后山的监管司,专门替角丽姬看管神兽。 那是北冥的神兽,一条拥有着八个头颅的巨蟒,被人称为八歧大蛇。 监管司一下跪在地上,声音发抖,“陛下,神兽醒了!” 他这一说, 十五和众人这才发现,他后背尽是鲜血,看样子,后山定然发生了血案。 那监管司口中的醒了,自然指的是同余家神兽一样,应该是出现了虚弱状态。 出现虚弱状态的神兽会表现出狂躁不安,最后暴毙而亡。 它的死亡,就意味着灵源的虚弱,北冥本国的结界,就会破灭,被外来妖魔入侵。 院中人皆变色。 “可有什么办法?” 角丽姬到底历经风雨波澜,面色沉静。 “臣……”监管司脸上发白。 十五了然。若他有办法,此时就不会跪在这儿求助角丽姬了。 “陛下。”旁边的亲王突然幽幽开口,“神兽苏醒,那必然是有血光之灾。以血祭血,不就能平复神兽的愤怒了?再者,若我没记错,岂州五百年前就发生过神兽苏醒,当时的王雷霆处理,随后,岂州成为了九州仅次北冥的大国,直到臣服北冥。” 角丽姬蹙眉,“岂州的王用了什么血祭?” 亲王打开手中折扇,眉眼流转,一字一句道:“当年的王,献祭了自己最小的公主。” “母亲……”身后的角珠颤声,面如死灰地看着角丽姬。 这北冥,如今唯一的公主,就是角珠! 都说虎毒不食子,可角丽姬曾为了攻占大洲,不惜毁灭自己两个亲生儿子。 其中经由,角珠比谁都清楚。 角丽姬亦是一脸怒色,“亲王,可有其他方式?” 看到角珠吓得全身发抖,亲王摇了摇扇子,含笑道:“陛下自然不必献祭公主,亦可用他人替代。不过神兽乃上古之物,一般凡人的虚弱反而会玷污神兽,只得选身份高贵,且未及笄的少女才行。不但如此,还要选生在子时,阴气极重的女子……当年的岂州王,逼不得已,选择了自己的女儿。” “这条件如此苛刻,如何短时间能选出来?如今十大家族中,未及笄的少女,只有……” “母亲。”地上的角珠突然抬起头来,眼神有些挣扎,“郡主下月才及笄,若女儿没有记错,她恰是子时出生。” 北冥如今就一个公主,一个郡主。 公主是角珠本人,郡主则是方才被拖下去的能巧儿。 十五不由眯眼。这角家的子女果然冷血。方才角珠还想尽一切办法,甚至不惜拖十五下水来救能巧儿,可现 在,为了自救,却将能巧儿拽出来做挡箭牌。 今天,她真是看了一出好戏。 角丽姬勾起殷红的唇,没有丝毫犹豫,“将她送过去。” “陛下,您若这样将郡主带去,那能将军来要人怎么办?”亲王折扇掩唇,可他声音却异常清晰,在场之人都听得真切。 “哼!”角丽姬扬起下颌,眉色凌厉,“来人,传哀家旨意,郡主能巧儿聪慧贤德,将以身侍奉神兽,赐名贤德公主,赏能家黄金千两,绫罗百丈。”说完,角丽姬领着众人离开,径直从月夕身边离开。 并行的亲王却步子微微一顿,“月夕大人,隔壁的尸体都凉了,记得收拾好,本王有洁癖。” 月夕依然不语。亲王未得到答复,目光扫过十五,落在莲绛身上,瞳孔渐深。十五赶紧上前,挡在了莲绛身前。 “呵……” 亲王手中折扇一晃,信步离去。 月夕暗自摇头,“将能家唯一的嫡女血祭,却要全族感恩戴德。这……还真是报应!” “那些药师……”十五神色有些难过。 “对付灵鹫宫是迟早的事情。”月夕提醒十五。 方才角丽姬那番话,十五又何曾没有闻到弑杀的味道? 第60章 初入圣都(3) 当日,能巧儿被血祭的事情就在整个圣都传开。据说那能老将军闻讯孙女在宫中“出事”匆匆赶往宫中,却在途中收到了孙女血祭神兽的圣旨。能老将军三十年前就跟随角丽姬,见圣旨,竟当场拒接,径直朝后山奔去,却连孙女最后的尸骨都没有看到。 此事一出,整个九州轰动。 三年前角丽姬未统治九州,能家将军儿子领兵攻占岂州时,遭到了最惨烈的反击,重身而亡,随后角丽姬亲征,才拿下了岂州。 为此,角丽姬将能老将军之子封为永世大将军,能家世代为贵族,享尽一切荣华,并封能巧儿为郡主,享有公主荣誉。 誓死效忠角丽姬三十年,立下赫赫战功的能家,如今却落得这个下场,无不让人嘘唏。 可嘘唏声中,能家得到的却几乎都是怒骂和谴责,甚至有人在其府邸前高喊罪有应得。 因为,三十年前,同样作为护国将军的能家,背弃了效忠尉迟皇室的誓言,领兵造反,将女王角丽姬推上了皇权顶端。 十五一边替莲绛包扎伤口,一边听他口中道出的这些故事,终于明白了月夕那样温和慈善的人,为何说出一句“罪有应得”。 唯一可惜的是,那自始至终都被亲王利用最后死于非命的无知少女。 想起亲王最后那一眼,十五莫名觉得心寒。因为,从那一眼,她看到一股猎杀的气息。 而十五没有想到的是,一切来得如此突然。 八月,圣都酷暑,竟然是连续三月没有下雨,日头当空,烈日像火球一样覆盖在九州大地之上。 灵鹫宫处于九州山峦最高处,与天齐,亦能感到那种炎热酷暑,更别说九州大地的百姓。西南更是连日传来大地龟裂百姓因干旱而死的噩耗。 尚书部关于拨款救灾的奏折还没有送上去,女王却传来一道圣旨:各处增收两成赋税。 百姓苦等的赈灾物资不但没有到,反而要增加赋税。 同时,一座比皇宫更巍峨的建筑开建,此宫取名紫琉宫。 文武百官跪在长生殿,只求女王陛下收回成命,放弃紫琉宫。 紫藤宫。 角丽姬身着艳丽的金色纱衣,姿态妙曼地托腮躺在小榻上。她半合着眼,旁边一个身着绿衣的女子正跪在榻前,替她描摹指甲。 旁边的亲王,倾身,将身前香炉里的香拨了拨,顿时,紫色的烟 萦绕了整个大殿,香气诡异。 角丽姬不禁扬起红唇,沉溺地深吸一口气。 “那群老东西还跪在那儿,说要将修建紫琉宫的银两拨去救灾。”亲王一边说一边将盛满冰块的鼎放在床榻前,“看他们那痛心疾首的样子,怕是担心无法拨款,他们钱包满不了。” 角丽姬掀开眼眸,地上的绿意忙取来镜子,放在她面前。 铜镜里的女子,面容绝世,肤色如凝,不见一丝细纹,如双十年华的女子,微酡红的脸,更有一份少女才有的羞涩,连着眉目都多了几分风情。 比先前自己的容颜,还娇艳了几分。 怔怔地看着铜镜中的女子,角丽姬不由得捧着自己的脸,神色无比满足,“那就由他们跪着。” 看着她沉醉的样子,一旁的亲王冷笑着勾起冷酷的唇,掀开帘子出了寝殿。 一旁的绿意看了看香炉里的曼陀罗香,亦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角丽姬,跟了出去。刚到门口,她就听到亲王对旁边的宫仪吩咐,“女王陛下中了热暑,没有本王的命令,谁也不能打扰。” 绿意一怔,看着紫藤花下那美若谪仙的背影,有些反应不过来。 又回头看了看帘子后面,沉醉于自己容貌的角丽姬,绿意终于明白:亲王,这是真的要动手了! 挥动着手里的折扇,亲王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款步来到了长生殿的门前。 白玉广场上,上百官员依然跪在此处,在烈日下,整整一个时辰。其中,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坚持不住,昏了过去。一旁的侍从赶紧上前将其扶起,却被一个尖锐的声音止住。 “陛下说了,既然跪,那就跪出一个诚心来。那些昏过去的,用冷水泼,否则,他们永远‘醒’不了!”亲王折扇遮面,冷视众人。 下方一片哀号怒骂。 妖孽、祸水等辱骂之词不断。 亲王好似早听惯了这些辱骂,扬眉妖孽一笑,直接下了石阶,从那跪着的大臣中间大摇大摆地走过去。 其中有几个大臣忍受不了羞辱,冲上来就要抓扯着亲王衣服,怒吼:“你这卑鄙下贱的东西,我们要见女王陛下!” 侍卫欲将其中一个拖下去,亲王眼神示意侍卫退下去,折扇抵着那人脖子,压着声音道:“你真想见陛下?” “你这个妖物!”那人狰狞着双眼怒骂。 “那可惜了… …你一辈子都见不到了。”亲王妩媚一笑,抵着那人脖子的折扇轻轻一顶,一声清脆的咔嚓声传来。 那官员脖子一歪,倒在地上。 周围一片抽气声,又听到亲王幽幽道:“将这具尸体拖到后山喂藏獒。这些天,神兽依然在发怒,若谁再敢打扰陛下休息,就丢入后山献祭神兽。活的!”说完,紫瞳冷嘲地扫过众人,在他们惊愕的眼神中大步流星地离开。 绿意抬步踩过那个尸体,默默地跟在亲王后面。 刚离开长生殿,就看到公主角珠飞奔而至。 绿意一见,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宫女,示意她们退下,自己也默然站在一边,留得亲王和公主独处。 “亲王。”角珠咬了咬唇,有些忐忑地立在亲王身前,“我母亲呢?” 亲王并未看她,只是抬头看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休息,谁也不能打扰。” “可是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禀报。流河一带,那些难民暴乱,若再不想办法,事情怕是要闹大。” “乱得好,乱了就将他们抓来,作为修建紫琉宫的苦力。” “你……”角珠一阵哆嗦。眼前张扬妖媚的男子,眉眼处透出她未曾见过的狠戾和冷酷无情,连带看她的眼神,都带着一丝厌恶。 “你最近变了。”角珠突然厉声大喊,那酷似角丽姬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她盯着亲王,“那日,你分明是要我死!” 亲王侧首,紫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角珠,“原来,你不傻。” 角珠浑身哆嗦,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你以前不是这样对我的。”三年前,第一次遇到亲王,他含笑立在阳光下,犹如一株蔓藤花,明媚而温和。可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是她!”角珠喘着气厉声尖叫,“是那个下贱的药师。以前惹过你的人,从来都活不到第二天,但是你却一次次地放过那药师。你明明恨月夕恨得要死,凡是和月夕扯上关系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可你却在母亲面前救下她。为什么?她不过是一个下贱的……唔……” 没等角珠说完,亲王突然倾身而来,修长的手指狠狠地捏着她下巴,将她往地上一压。 角珠两眼翻白。亲王的力道大得惊人,她双膝一弯,重重地跪在地上,恰磕在石阶边缘。 咔嚓!膝盖骨裂,角珠疼得两眼翻白,几乎要昏过去。 那潋滟的紫眸阴鸷地 盯着角珠,似带毒的利刃,亲王压着声音,“下贱?比起来,你们才是真正应该跪在她脚下的人。你竟然,想要她向你下跪!” 角珠浑身冰凉,脑子一片空白,难以置信地看着头顶那冷酷的脸,竟有片刻的错觉——她一定认错了人。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角珠眼前发黑,长那么大以来第一次感到死亡如此近。 “上次,是你带她来皇宫的?”亲王的声音再次响起。 角珠吃力地睁开眼,点点头,惊恐地看着亲王,“你心悸发作,我才找她来的。” 话一落,亲王阴鸷的双瞳顿时充满了血丝,“是你故意让她看到那一幕的?”能巧儿几近赤裸地在他身侧那一幕。 他根本没想到,她竟然会出现在皇宫。本就厌恶自己的她,看到那一幕,怕是更嫌弃自己肮脏和低贱了吧。 想到这里,亲王神色有些凄然,手上更加用力。 远处屏退了宫女的绿意只远远听到两个人的争吵,再细看时,发现角珠脸色发紫,双眼翻白,吓得赶紧冲过来,跪在地上,用力将亲王的手掰开,“亲王,公主殿下要死了……” 亲王这才放了角珠,却将她一把推倒在地上。 角珠趴在地上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抬头看向亲王,发现他面如修罗般无情,根本没有看她一眼,错身而过。 看着他消失在尽头的背影,角珠厉声大哭,几乎喘不过气来。 “公主殿下,你方才说的人是谁?” 那日能巧儿出事,绿意并不在宫中,所以有些细节并不知情,只听闻那日灵鹫宫药师全部被处斩,唯有月夕来得及时,救下了一个弟子。 听人再提起十五,角珠猛地止住了哭泣,红肿双眼涌起恨意,“绿意,你没有发现,亲王从野郡回来之后就变了?他现在竟为了一个下贱的药师,要杀本公主!” 绿意一怔。月夕从不收弟子,并且三十年来都没踏入过皇宫,这次,却破例而来。 “是月夕那亲传弟子吗?必是哪家贵族的子弟吧?” 能成为月夕亲传弟子,这可是无上荣耀,无数世家子弟甘愿拜在灵鹫宫门下。 “什么狗屁贵族,不过是一个下贱的难民!”角珠咬牙切齿,眼神一亮,“不对,难道和卫家有关?” “小的不明公主的意思。” “那小贱人姓卫,名十五!” 绿意神色惨然地跌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方才亲王离开的方向。 关于角珠所说亲王自野郡回来性格大变,伺候他多年的绿意,怎么会没有发现? 她亲手调教出来,随亲王出行的侍女突被斩手,最后弃之宫外。 她闻之,大为震惊。因为亲王在九州被人传残忍无情,可他到底是怎样的人,这世界上,没有人比她绿意更清楚。 只是,因为太过了解,也清楚,不能多问,只能缄默不语,暗自揣测。不想,竟然出现这么大的变故。 “不……”绿意深吸一口气,强使自己保持冷静。 三年前,莲绛遁入魔道,消失不见。 十五亦跟随而去,烟消云散,没有轮回。 所以,即便卫十五有相同的名字,那也只是巧合。懂得巫蛊之术的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魅若灰飞烟灭,无来生无来世,如同现在的她一样。 放弃两世来生,历练成为了魅,留在沐色身边。 但她若再“死”,就会烟消云散。 “贱人!” 耳边传来角珠尖锐的声音,绿意低头,这才注意到角珠膝盖全是鲜血,不由再次惊住。 “公主殿下,您的膝盖?” 角珠双眼血红。她身为战鬼世家,这点痛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可是,方才一跪,却是莫大屈辱,受尽委屈,“他说,我才是真正该向那人下跪的人。” 绿意眉心直跳。 方才角珠的嘶喊她听得真切,却没想到,亲王竟说了这句话。 看来,事情并非她想的那么简单了。 “公主殿下,您不要怪亲王。您也知道,他以前并非这样,定然是被什么所蒙蔽。” 角珠浑身发抖,神色有几分悲凉,“他对我向来极好,也不知道现在发了什么疯。但不管怎样,那贱人必须死!” 绿意沉声,“若我没有记错,据说那药师现在也颇得声望,还根治了瘟疫。” “呸!”角珠唾了一口,“什么根治,那不过是胡言乱语。那次若非亲王护着她,早在野郡,本公主就要了她的贱命!” “只是,如今有月夕大人护着,再加之灵鹫宫和皇宫如此近,公主暂时还是不要动那药师。” 角珠冷眼看着绿意,“你真以为有人护着她,本公主就动不了手?只要她敢出灵鹫宫, 杀她,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只是……”只是,怎么让她出灵鹫宫。 绿意见角珠愁着眉眼,俯身低语。 角珠当即展颜,“你这倒是提醒了我。” 十五一边低头磨制药粉,一边打喷嚏,“今天怎么老是有人唠叨我呀。唉,魔尊大人,那花是用来制含香丸的,不是给你扯来玩的。” 旁边的莲绛,头上还裹着纱布,听十五这么一说,抬起碧色的眸子,幽幽地看着她。 十五最怕他这样认真的眼神,干净得像一面镜子。 她起身,将莲绛头上的纱布摘下来。那漂亮的额头上,伤口竟然还没有愈合。 “你果然是次品吧。”十五有些懊恼,“这伤口都快半个月了,怎么不见好转?我那次的伤口,怎么你一摁就好了?” 虽是这么抱怨,十五替他上药的动作却是十分小心,生怕弄伤了他。 莲绛眼底有一丝狡黠。 自宫中回来,十五几乎片刻不离他身边,他只要一喊疼,余小公子那边的事儿,十五都不得不放下来,赶紧跑回来照顾他。 出现几次莲绛因为睡觉不安分,胡乱打滚将伤口磕破的情况后,十五也不放心他一个人睡,只得夜夜相陪。 手习惯性地抱着十五的腰肢,莲绛漂亮的唇勾起一抹暧昧的笑。原来,做病人,这么好。 唯一懊恼的是,因为天天见面,到现在都无法实现约会。 砰,院子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像石头砸在地上。 莲绛放开了十五,而十五也本能地避开一步。果然,一个影子一下冲向莲绛,几乎将莲绛撞翻在地。 而那毛球一样的东西,根本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依然像树獭一样扒在莲绛怀里。 “小鬼!”莲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被叫作小鬼的莲初抬起头,手捧着莲绛的脸,“呀,伤口还不好,你这样会被毁容的。” 莲绛眉心跳了跳,果然又听到莲初叹了一口气,“我娘要是醒过来,一定会嫌弃你的。嗯……” 莲初完全没有意识到莲绛脸上已经覆盖了一层冷霜,继续唠叨,“以后我们一群人,爹爹你就是最丑的。以前你可是最美的……哦不,”莲初偏头看向旁边的十五,“还有一个丑的。” 十五挑了挑眉,冷笑,“是吗?那抱歉了,今晚你吃不了蛋挞了。因为我把所有的鸡蛋都 做成了小蛋糕,全送人了。” 莲初双眼水汪汪地看着十五,“你不是说了今晚等我吃晚饭吗?” “你是小邪君,不都吃死灵魂?吃什么晚饭,那都是我们人类的食物。” “咳咳……”这个时候,莲绛出声打断,“十五,你还是给这小鬼做点吃的吧。” “为何?”十五抱着手臂。 莲绛神色有些尴尬,“这小鬼真要吃死灵魂,那本宫的部下,迟早会被他吃光。” 死灵魂是那些无法渡入忘川的孤魂野鬼,归属三界之外的魔界。 真是难伺候的两父子。 十五内心愤愤不平,却也只有转入内院。回头时,正看到阿初站在旁边,踮起脚小心地替莲绛检查伤口,那样子,倒像足了小大人。 莲绛并没有表现出接受阿初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自来熟儿子,可也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排斥,反而时不时由着阿初的性子。此时他看阿初的神色,更是带着十五未曾见过的宠溺。 阿初也并没有谈及任何关于他娘亲的事情。十五和莲绛都看得出来,那孩子在隐瞒什么。 十五端着一碗面出来时,阿初正托着肉肉的脸,蹲在莲绛身前,低声道:“既然这样,那你就待在这里。只是,关于你在灵鹫宫偷偷养一个小老婆的事情,我娘亲知道了,一定会揍你一顿。”小东西抽了抽鼻子,“到时候,可别说我没有帮过你呀。告诉你吧,你那大老婆发脾气的样子,很可怕的!” “可怕?”难得阿初主动提及神秘的娘亲,莲绛眼眸一弯,笑嘻嘻问道,“怎么个可怕法?” 砰! 阿初还没有开口,一个身形突然闪到面前,随后,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砸在了两父子面前,滚烫的汤水险些溅在脸上。 一抬头,就看到十五抱着手臂冷着脸,用那漆黑无波澜的双瞳俯瞰两人。两人分明感到一场飓风暴雨即将铺天盖地而来。 阿初呆呆地看着十五,吞了吞口水,靠近莲绛,小声道:“就是这个样子。” 莲绛也赶紧收起方才嬉皮笑脸的样子,将莲初推了推,摆出一副划清界限的悔过态度。 阿初赶紧埋着头,拿着筷子将面抱在面前,可一看,这面清汤寡水,除了点葱花,连肉丝都没有,硬着头皮道:“十五,这是……晚餐啊?” “呵呵。”十五扬眉冷笑,“邪君大人,如果要吃大餐,请出门 左转。恕不远送。” 莲绛见十五发脾气,道:“这面闻起来就香,药师大人辛苦了。”说着不忘用手拐碰了碰莲初。 莲初赶紧吃了一大口,“真好吃。” 十五哼了一声,端着盘子往内院走。 看见她背影消失在门口,莲初长松了一口气,侧首看着莲绛,“你这小老婆脾气好大。以后她要是和我娘打架你帮谁?对了,你这小老婆还揍过我。” “你赶紧闭嘴。”莲绛偷偷瞄了一眼门口,咬牙道,“我也被揍过!” 含了一口面在嘴里,莲初同情地看着莲绛,然后摇了摇头。 第61章 初入圣都(4) “我觉得你这小老婆,要长相没长相,脾气还大得很,连你都打,我看除了做的一手好菜,好像没有什么优点……” 砰! 阿初还没有抱怨完,突然,一个包裹砸了过来。 莲绛低头一看,那包裹好像是自己房间的,赶紧变了脸色,大喊:“药师大人,灵鹫宫没有月夕祭司的命令,是不能随便赶走身边的药童的,更何况,我还有伤在身。” 莲初震惊地看着莲绛,露出一个痛心疾首、朽木不可雕的表情,将地上包裹捡起来,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盒盒包装精美的小蛋糕,醇香四溢。 “爹爹,这东西是你小老婆给我的,不是要赶你走……唉。”莲初安慰莲绛。 “你够了。”莲绛压着声音道。 十五拿着锅铲走出来,一脚跨在旁边的凳子上,用锅铲柄挑起莲初的下巴,沉声,“小鬼,你再小老婆小老婆地喊喊?” 莲初抱紧包裹,堆起笑脸,样子十分狗腿,“药师大人做的糕点一次比一次好吃。” 十五勾起唇角。这小鬼,倒挺识相,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 “赶紧把面吃了,浪费粮食可耻。” “哦。”莲初一边吃,一边偷偷瞄几眼十五,“你知道我要离开圣都吧?” “嗯。”十五颠了颠手里的锅铲,勾唇,“然后呢?” “然后……”莲初眨了眨眼睛,“你要小心角珠。” 十五动作一顿,“你认识她?” “这九州我哪个不认识?反正,你小心的好,她现在恨你恨得紧,别让她抓住辫子了。最好……最好不要离开这灵鹫宫。” 十五愣了愣,不由得笑出声。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小家伙用如此严肃和认真的口吻和自己说话。 “放心。”十五看着夜幕,“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小东西三两下将一碗面吞了下去,擦了擦嘴巴,“上次你从我手里抢走的灵源最好交出来。那玩意也会给你们带来杀身之祸。” 提到灵源两个字,十五和莲绛都不由得变色。 “你是邪君,这灵源不能交给你。再说了,灵源现在也不在我这里。” 莲初见十五不肯说,也不再问,召唤来了火凤骑上去,看了看莲绛,最后目光还是落在十五身上,“那面很好吃,叫什么呀?” “阳春面。” “待我办完事再回来吃。记得照顾好我爹爹。”说着,小家伙骑着火凤消失在夜空中。 他一走,十五转头看向莲绛,发现莲绛亦盯着阿初离开的方向怔怔出神。不过,他很快感觉到十五锐利的目光,于是赶紧侧身,避开了十五。 十五无奈地叹口气。 一个是魔尊,没有魔尊的样子。 一个是邪君,也没有邪君的范儿。 她都遇到的什么啊。 收拾好碗筷,虽然天黑,但是离睡觉时间还早,十五将药箱摆放在院子中,继续开始制作药丸。 最近天气太热,上早课时,很多药师都表示每天许多百姓中暑,十五便开始制作一些防暑药。 坐在旁边的莲绛偷偷观察了十五的脸色,挪动着步子默默地坐在旁边,帮着从旁边的簸箕一片片地将薄荷叶子择出来。 “药师大人,药师大人……” 阿真急切的声音传来。 十五太阳穴一跳,抬头看向莲绛,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 难道莲初真说准了,那角珠又找上门来了? “瘟疫瘟疫……” 阿真脸色苍白地跑到十五面前,样子十分惊恐。 “是流河一带吗?” 流河发生暴乱,渴死了许多百姓,天气持续高温,非常容易发生瘟疫。为此,月夕大人亲自带着十五之前的药方,赶去了流河,防治瘟疫。 “不,不是……”阿真颤了颤,“是,是圣都。” 十五瞪大了眼睛,“怎么会?难道是白族收的那群百姓,又复发了?” “不知道。但是,方才各处医馆发来了飞鸽传书,说今天突然发现了二十个病人,已经死了十五个人。” 十五脸色惨白。 “二十个病人,已经死了一半还多,说明几天前瘟疫就在城内传开了,可为何现在灵鹫宫才得到消息?”莲绛幽幽开口,目光沉沉地看着十五。 十五浑身冰凉。 莲绛说得对,这其中必有蹊跷。 可现在却不是她推敲缘由的时候,而是如何压制和平复这一场即将在圣都爆发的瘟疫。 此瘟疫,不仅仅关系圣都百姓的性命,而是关系整个灵鹫宫的存亡。 十五收拾了简单的药箱和莲绛上了马车,飞速离开灵鹫宫,朝 都城中心赶去。 此时夜深人静,目前知道瘟疫爆发的只有灵鹫宫,十五必须赶在爆发之前,将瘟疫遏制住,否则,圣都必然人心大乱。 和十五一行出去的一共四辆马车,随行总共十二个药师和童子,是为了预防一旦瘟疫爆发而人手不够。 这十二个药师,除去十五之外,都是灵鹫宫颇有经验者,属于高级药师之列。 为了早些赶到圣都,每辆马车均由四匹汗血宝马拖行,飞马流星,在夜色中一闪而过。 上车便睡的莲绛突然睁开眼睛。马灯下,他双瞳深邃,碧色妖娆。 “莲……” 十五见他瞳孔变色,倾身询问,他却径直坐起来,看了一眼十五,“有埋伏。” 随着一声凄厉的马嘶,整个车厢开始晃动。莲绛一把将十五抱在怀里,身形闪至车帘前,又将赶车的阿真拽进了车里。 无数支羽箭如流星飞奔而至,密密麻麻地射在车身上,四匹马当即受惊。车身因先前速度非凡,不受控制地翻车。 车失控的瞬间,莲绛带着两个人跃出马车,鞋尖借着飞行而来的箭,安然落在了地上。 后面三辆马车也受了惊吓,可车身和马匹并未受到攻击,前方的童子拉住马车,停在了十五前面,“大人,上车。” 莲绛低头看着十五,“你先随他们而去。” 十五双眸凝重地看向漆黑的夜色,沉声,“是冲着我来的。阿真你先走……”说完,将阿真推了过去。 前方马车的人赶紧将其拽了过去,亦看着十五,“卫药师……” “走!”没等他们说完,十五声音顿时一沉。 刹那间,眼前这个面容青涩的少女眉目间溢出凌厉气息。 马发出一声长啸,朝圣都中心飞驰而去。旷野上,除了燃烧的马车,不再有任何声音。 风从地面卷过,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 十五感到莲绛握着自己的手,正慢慢收紧。 四周火星闪烁,竟然又是上千支羽箭,顷刻间铺天盖地朝十五和莲绛扑来。 莲绛衣衫飘然地立在月色下,清秀的脸上,一双瞳孔渗透着妖冶的色彩。 十五声音轻颤,“莲,不要解开封印。” 一旦解开封印,九州灵源会自动对莲绛产生伤害。 他越 强,伤越深。 箭摩擦着空气的声音越来越近,莲绛凝视着十五,扬唇一笑。 那一瞬,十五看到一张蓝色的结界张在四周。 轰! 箭撞在结界上,竟然瞬间反弹了回去。 顷刻间,无数黑影从四周高墙上落下,尘埃四起。 莲绛微微一颤,一丝殷红的血沫从他嘴角溢出。 那些箭虽然反弹了回去,可莲绛却因为布开强大的结界,而遭受到了相应的反噬。 “莲!”十五扶住莲绛,抄起袖子小心地擦过他嘴角的鲜血,“为什么要解开封印?” “保护药师大人,本身就是药童的职责。”他嫣然一笑,眉目尽是温柔。 一股阴森的风卷着地面过来,结界里的十五都嗅到了更大的杀气。 她抬头,看到几十道黑影突然跃上天空,旋即,缠着刺的鞭子交织成一张网子,再一次扑了过来。 莲绛眸色顿时一凛,方才还温柔似水的双瞳此时却凝聚了寒冰,犹如九幽地狱,同时,一道黑色波纹从莲绛和十五周围震出。 十五惊讶地看着那黑纹,听得莲绛轻声问:“怕不怕血腥?”没等十五回答,莲绛一手搂住十五的腰肢,一手捂住她双眼。 霎时间,十五感到黑纹漾开的瞬间,一股让人全身发颤的寒气跟着而出,好似无数把兵刃从脚底下迸出。 耳边传来骨肉切开的声音,这一次,比先前还快,甚至听不到一声疼痛的呻吟,周围再一次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连风的声音都没有。 十五挪开莲绛的手,缓缓看向四周。 残月高挂,原本一片银灰的天空,此时却被染成绯红,空中更有一层浓重的血色雾霭。 地上,那白色的石板亦像铺了一层红绸,只是,上面凌乱地铺散着被绞碎的人头、骨头和发丝。 “唔。”看着这些碎肉,十五险些吐出来。 “这下,你不会觉得本宫是次品了吧。” 莲绛笑嘻嘻地凑过来,可他脸色比先前更虚弱了几分。说话时,血沫不断,任由十五怎么擦,都止不住。 “你不是次品。”十五咬着唇,反手将莲绛抱住,“你是笨蛋!” “这伤对本宫来说,不过小伤。”莲绛在十五耳边偷笑。因为两个人靠得很近,他忍不住像以往一样偷咬了一下她耳垂,“反 正受伤了可以偷懒,不用每天晒草药,不用每天磨药丸,还要跟着去采药。” 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十五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打也不是,心里是又甜又痛。 “正主来了。”莲绛收紧抱着十五腰肢的手。 十五回身看去,见一匹银色的马停在了最远处,而上面,正是角珠。 角珠手拿长矛,看着满地血肉,瞪大了眼睛,指着十五厉声,“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圣都瘟疫果然蹊跷。公主殿下隐瞒了这么久,将我引出来,就是为了证明我是什么东西?”十五挑眉,冷冷地看着角珠。 “管你是什么东西,”角珠咬牙,“今天本公主是要你的贱命。” “卫十五这命看样子不是那么贱,竟让公主殿下亲自动手。”十五勾唇,“只是,公主殿下,你就不怕,杀了我这个平民,脏了你的手?” “死到临头还嘴硬。”角珠握紧手里的长矛。 十五见她眼底燃起必杀之心,不由得疑惑,“要杀我这个平民,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公主殿下何必将整个圣都百姓都拖入水火之中?一旦瘟疫控制不住,那整个北冥都会受到牵连。” “哈哈哈哈……”角珠仰头大笑,许久才止住声音,看着十五,“若这瘟疫真控制不住,那么,你们整个灵鹫宫都脱不了干系。发誓永生要守候神和皇室的月夕,连神的子民都保护不了,那他就必须要以死谢罪。而灵鹫宫,不再是北冥的唯一圣教!” 十五握紧拳头,全身血液在翻滚。 这和她之前猜的一样。 角珠趁月夕不在,传播瘟疫,借机引出她,将她杀了的同时,又要将整个灵鹫宫毁灭。 “虽这么说,可怎么公主一直坐在马背上,不敢靠近呢。”莲绛幽幽开口。 远处的角珠像是被人揭穿一样,脸色惨白。 方才两拨手下的死相,她并不是没有看到,只是,她搞不懂什么情况。那些精锐的杀手,为何还没有近身,就被一道黑色的波纹搅成了碎肉。 她也感受到了有一张结界护在了十五周围,可是,那黑色的波纹是什么? 就算灵鹫宫的灵力属于神力,波纹也应该是白色系,不该是黑色系。 这三界,只有魔,才是黑色。 角珠额头上汗水一点点地滴落,眼神里 尽是恨意和不甘。 可她不敢贸然前进。 十五也看出了她的犹豫和害怕,立在原地,没有说话。 突然间,角珠背后的骑兵里分开一条道,一个身穿绿色衣衫,面容被遮住的人靠近角珠,俯身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十五听不到,可角珠的表情先是震惊,然后是恐惧,最后竟然是欣喜若狂。 更重要的是,她感觉到莲绛抱着她的手,再一次收紧。她下意识侧首,看着莲绛半垂着眉眼,卷长漂亮的睫毛像黑色的蝴蝶匍匐在脸上,遮住了他妖冶的碧瞳,却挡不住他此时眉宇间陡然升起的阴鸷之色。 很显然,他听到了那绿衣人对角珠说的内容。 “哈哈哈哈……”角珠双眼通红,唤醒了体内的战鬼血统,“原来,方才那波纹竟然真的是邪魔之力!” 她没有看十五,而是看着抱着十五的莲绛,“我当是什么东西,原来你这小贱人果然是奸细,竟然将邪魔之物带入了我圣都。” 十五诧异地看着角珠。她竟然……不,十五目光落在了角珠身侧的绿色衣衫之人。 这个神秘的人,竟然知道了莲绛的身份。 十五抬眼看去,那人亦隔着纱绢看向十五,四目相对,那人慌忙避开,其身下的马突然发出一声惶恐的嘶鸣。 这个神秘人,怕自己! 那人说完,暗自退了下去,飞快离开。 角珠抬起手,冷笑看着莲绛,“那结界虽然护住了她,但结界承受多少伤害,全都会反噬到你身上。本公主倒要看看,你这妖魔,能在我圣都待多久,这可是我们角家的天下!” 莲绛勾起唇,抬眼看向角珠,眉目阴森,“那你来试试?” 那九幽地狱之瞳,泛着森森寒光,明明隔着几十尺,角珠却感到面如刀割,在他的注视下,好似万箭穿心,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风卷着沙尘,铺天盖地而来,血色月光下,周遭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角珠深吸一口气,大喊:“攻击!” 无数黑影一跃而出。这一次不再是弓箭手,也不再是执长鞭者,而是无数剑客,带着凌厉的剑气扑了过来。 数道剑气带着漫天星芒,似将整个夜幕撕裂。结界里的十五,立时感到地上的风开始扑了过来。 如角珠所说,她无事,莲绛会将所有的伤害都承受下来。 “莲。”十五喃喃出声,手扣住莲绛的手腕,使出全身力气,将他一下推开,一个翻滚,她从莲绛的结界里跑出,奔向那古墙。 那些杀手自然知道,若攻击结界,他们必然会被伤害反弹而死,一看到十五跑出了结界,当即转向攻击十五。 莲绛没料到十五竟然会推开他,缕缕邪气突然萦绕而出,像黑色的绸缎一样跟着奔向十五,瞬间将她包围。 同时,莲绛亦是飞身而来,朝十五伸出手。 看着围绕自己的黑气,十五脑子一片空白,竟然一时间忘记了头顶漫天而来的剑,震惊地看着莲绛。 她见过这些邪气。 就在她生日那天,七月十五,巷子的尽头,那个全身被邪魔之气包围的人。 瘴气中,朝自己伸出来的那双手,纤柔白皙,莹白似玉。 魔尊大人…… “十五!” 他焦急的声音在几乎让人耳鸣的剑声中掠来,十五亦本能地抬起手,拉住莲绛。 几乎瞬间,她再一次落入了那个怀抱。 黑色的邪气再一次形成新的结界,凝结在两人头顶,上空的杀手们顿时脸色苍白。 最前面的杀手,无法控制自己的剑气,刺在结界上。 如方才一样,那些剑气再一次折回其身。而后的杀手赶紧压制自己的丹田,宁肯经脉逆行也要收回剑,否则,必死无疑。 剑气擦过结界的声音在耳边划过,十五靠在莲绛怀里,手放在他胸膛,隔着衣服摸到了藏在最里面的同心锁。 是啊,她因为失去了同心锁,遭遇了各种匪夷所思的灾难。 可是,莲绛却陪在她身边,一次次地将她护住。 似乎,他才是她真正的保护神。 抱着自己的人,身体突然一沉,所有力量都压在了十五身上。十五一下跪在地上,稳稳地抱住莲绛。 他的头亦沉重地靠在她肩头,唇角的血沫滴落在十五的脖子里。 十五深吸一口气,看着周围似绸缎飞舞的黑色瘴气,颤声,“魔尊大人,你还好吗?” “本宫……”那声音虚弱得能被一阵风吹散,“无碍!” “真的?” “当然。”他强扯出一声笑,“本宫,还要和你……去约会呢。” “好。”十五跪在地上,紧 紧地抱着莲绛,强忍着不让泪水滚下来,“大人可想过要去哪里吗?” 他身体越来越凉,十五抱着他不敢松开。她知道他受伤很重,她也知道这个世界邪魔甚至神祇都不是万能,只要意识涣散,肉体同样会灰飞烟灭。 她怕他会就此消失! “你不是喜欢红色的白泽花吗?”睫毛无力地垂在漂亮的脸颊上,莲绛轻声道,“那日我和莲初找到了红色白泽花的苗,已经种在了后院,下月怕是要开花了。” 十五心口如刀割般疼痛。 在后山摘草药时,十五曾无意向莲绛提过,她喜欢红色的白泽花,可是,这花在北冥是禁忌,早就被焚烧灭绝。 原来,他都记得。 “魔尊大人,那不叫白泽花。”她贴着他发髻,学着他的样子,亲昵地吻着他的耳垂,“那叫红蔷薇,也叫野玫瑰,在我们老家称为恋人之花。” “蔷薇?”莲绛睫毛微颤,“真好听的名字。” “那……我们就约好了,下月一起看花。” “好。”莲绛眉眼露出满足的笑意,他终于可以和她约会了。 周围的黑色邪气越来越稀薄,地上躺着数具尸体,无人再敢靠近莲绛和十五。 “不准退!谁敢退,本公主就诛他九族!”看到杀手们后退,角珠猩红着双眼嘶声大喊。 十五脱下外套铺在地上,将莲绛扶着靠在墙上,自己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单衣,弯腰拾起地上的一柄长剑。 第62章 初入圣都(5) 外面的杀手听到角珠命令,看着缭绕的邪气,犹豫着要不要靠近时,突然看到颀长的白色身影破雾而出。 一个头发高高束起,面容冷厉的女子,手持长剑而来。 那双犹如子夜般的瞳冷冷扫过众人,旋即,她整个人如松柏一样站定,那握着剑的手亦是跟着一沉。 剑身在月光下荡起一抹雪亮的光,照亮了她冷澈无畏的双眼。 瘴气依然萦绕在她身侧,衬着她冷酷的神情和雪亮的剑,再看她脚下的一具具尸体,刹那间,众人都以为,那暗处走来的,不是单薄瘦弱的灵鹫宫药师,而是一名杀人衣不沾血的修罗。 那些杀手,几乎同时后退一步,神色惊恐地看着那女子。 马背上的角珠亦是微微一怔。此时的十五,面无表情,可眉宇间却溢出王者睥睨天下的傲然气质。 那一刻,她脑子里竟然响起亲王离开时说的那句话。 你们才是该向她下跪之人。 膝盖的疼痛传来,羞辱瞬间吞噬了角珠。她握紧手里的长矛,尖叫一声,从马背上跃出,直接刺向十五的心脏。 十五握着剑站在原地。夜风清凉,可她周身血液在握紧这把剑的瞬间,莫名其妙地沸腾起来,耳边亦响起一个十分遥远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她要闭上眼睛凝眉倾听:我要做大洲第一剑术高手! 那是一个女孩儿稚气却坚定的声音。 角珠的长矛带着强大的力量直奔而来。 十五闭上眼睛,握着剑的手本能地横在胸腔。 砰! 角珠的长矛没有穿过十五的心脏,而是被十五手中的剑拦住。 武器相撞的火星让角珠愣住。 因为,她根本没有想到,十五会挡住。 但是,作为战鬼的嗜血天性,让她根本不可能就此放弃。 全身力气灌注在长矛上,她长啸一声,欲将十五手中的剑折断。 再次强大的冲击力逼得十五头发翻飞,不过,她脸上没有丝毫怯意,漆黑的双瞳此时翻滚着浓烈的杀气。 脚下用力一沉,十五如巨石站定,盯着角珠快扭曲的脸,冷笑,“这绝对不会是你角家的天下!”说完,周身力气汇集在剑身,横着剑反推了回去。 “刺!” 随着十五的逼近,角珠震惊地 看到自己的长矛像是被一把锯子慢慢地锯断,火星溅起,灼得她双眼刺痛。 战鬼力大无比,拥有九州最好战的血统。可此时,她却抵不住十五的力量,手中长矛更是被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剑,将矛尖直接磨断。 十五手中那把普通的剑,萦绕着一缕银色的光,如攀附其身的闪电。 “灵力?”角珠惊骇地看着十五,“你怎么可能……” “嗤……”十五发出一声冷笑,握着剑的手斜着一拉。 白光乍起,呆愣中的角珠发出一声惨叫。 白衣女子傲然而立,脚下被她踩出一个深深的脚印,手中雪白的剑一震,在寂静的夜色里发出一声低吟。 阴冷的风从四面八方卷来,扬起她一头青丝,露出那张冰凉无双的脸和幽潭般的深瞳。 她的前方,角珠半跪在地上,扔掉了手里的长矛,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 血丝从角珠指缝里溢出,蜿蜒而下,滴落在早就被鲜血染红的地面上。 一头精致挽起的发髻也在方才散落下来,凌乱的头发黏在角珠被鲜血染红的手背上,在月色下格外的狼狈。 周围寂静得可怕,唯有白衣女子手中的剑吟,像警示一样,提醒着周围的人,不要有丝毫动作,亦警告他们不要靠近。 地上的角珠终于动了动,将手从脸上移开,低头看着自己满手鲜血,她双唇发白,终于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再一次捂住脸发出尖叫。 就在方才她放下手时,远处的人注意到,一条剑痕从上至下划过角珠的脸,几乎要将她的脸斩成两半。 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样子,十五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公主殿下这样子,也能担负起天下?” 角珠浑身一颤。十五的话,如五雷轰顶,霎时间让她无地自容。 她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十五。对方静静俯瞰着自己,那如子夜般漆黑的眼瞳却露出了失望之色。 作为拥有最强战斗的战鬼一族,却因此面容受伤而恍惚得丧失战斗意志,甚至丢下了自己的武器。 角珠扭头看向四周,发现所有的侍卫都看着自己,可他们看着自己的眼神,不再是昔日那种畏惧和尊敬,而是一种质疑和震惊。 再抬头,角珠陡然发现,自己正跪在地上,如亲王预言般,跪在了这个低贱的女人面前。 她是堂堂的公主殿下,九州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年后,整个九州都要匍匐在她身前。 “唔!”角珠咬着唇,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抓起地上的长矛欲再次攻击。 可十五却丝毫没有给她任何机会,手中长剑直抵她脖子,声音清冷,“公主殿下,丢掉兵器那一刻,你就输了!” 角珠双眼血红。她想要大喊,高呼所有的侍卫冲上来,可眼前发丝翻飞、目光凛冽的女子,却如修罗附体,强大得让人匪夷所思。 而她手中的剑,在方才更是快得让人看不清招式。 她明明是一个只会医术的药师啊。 可…… 输了…… 输了吗? 角珠痛苦地闭上眼睛。 看着角珠狼狈不堪的样子,十五收回剑,目光横扫四周。刹那间,众人下意识后退一步。 十五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转身走向莲绛,发现他脸色苍白如即将凋零的白泽花,可他双目清澈,正深深地凝视着自己。 见自己安然无恙地走向他,他睫毛颤了颤,眼底漾起一丝笑意。那一笑,让他苍白的面容陡然生辉,眉目艳丽妖娆,芳华刹那。 十五跪在他身边,捧着他冰冷的脸,“魔尊大人,别忘记了我们的约会。” “嗯。”他应了一声,闭上眼睛,卷长的睫毛匍在白皙的脸上,似沉睡的蝶,悄然无声。 十五低头亲了亲他血沫未干的唇,将他背在身上,提着剑,一步步朝圣都中心方向走去。 她目光直视前方,神色无畏无惧。 一时间,竟然无人敢上前将她拦住,就这样看着她一步一步地离开。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一个身穿绿色衣衫的人。 十五看到那人,继续往前走。 “我给你开启城门,你永远离开圣都,离开北冥。”绿意一把拦住十五,颤声道。 十五抬眼看着眼前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女子,眼底涌起一丝杀意。 绿意一见,慌忙后退一步,“你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角珠只是一个刁蛮公主,但是,角丽姬却不好对付,你必死无疑。” 唇角勾起一个冷笑,十五轻蔑地看着绿意,“好一出黄鼠狼给鸡拜年!你这安的什么心?” “我……”绿意神色惊慌,沉默了片刻,抬头看向皇宫方向,“卫药师,今 天我并没有要置你于死地。只要你离开北冥,我将一路保证你的平安。” “我不会离开!”十五沉声道。 “你!难道你不怕死?” “怕死才会死。”十五没有再理会她,径直往前走。 “卫十五!”绿意高声,“你这一生难道不是为了莲绛而来?如今,你们都在一起了,为什么还要留在这是非之地?” 十五惊讶地回头看向绿意,“你果然认识他。” “我也认识你。九州灵源必然会合九为一。莲绛早已堕落成魔,在圣都多待一日,就如同在炼狱受苦一日。你若深爱他,就带着他离开。” 十五停下步子。 莲绛的头靠在她肩头,如水的发丝拂过她的脸,如往昔他温柔的手。 抬眸静静地看着绿意,十五沉声,“为什么?” 绿意捂住脸,无力地蹲在地上,低声哭泣,“因为,我也有想保护的人。他恨你,恨莲绛。恨是一把双刃剑,只会将他自己逼上绝路。” 十五侧首,用自己的脸贴着莲绛冰冷的发丝,轻声道:“我会离开,但,不是现在。”说完,她不再有任何停留,转身继续往前走。 在月夕回来之前,她一定会守在圣都。 一旦她离开,灵鹫宫恐怕也会陷入另外一个绝境。 绿意抬头看着十五的背影。 纵然轮回,这个女子,却从来没有变过,依然是那样的固执。 前方突然传来一阵狼嚎。十五蹙眉,见无数个黑影跑向自己,她下意识地握紧手里的剑,却见那些狼突然幻化成人形。 最前方那人,是个身材魁梧高大、相貌棱角分明的中年男子,对方看了她许久,突然抱拳,半跪在地上,声音有一丝颤音,“属下来迟了,还请夫……请卫药师大人恕罪。” 其余侍卫纷纷行礼,让十五有些惊愕地愣在原地,半天反应不过来。 男子自我介绍,“属下叫卫争,是灵鹫宫的护卫,受月夕大人之命,保护卫药师大人安危。只是属下来迟,愿接受任何惩罚。” 卫争的语气里,有一丝自责。 其实,他一路保护十五,但是,却没有出手。 因为鬼狼一族早就灭绝,他们是唯一活着的一支。 他们一直在等待,等待皇室的回归,让他们堂堂正正活在这个世界上。 当听说要保护一个小小的药师时,他有片刻的犹豫,因为,他不敢为一个不认识的人,而将自己的兄弟和战友带入绝境。 直到十五拿起剑——他终于知道月夕大人的苦心安排。 “卫?” 传说卫家是狼族血统,能召唤整个九州的狼。可二十多年前,嫁入皇室的先皇后难产而亡后,卫族受到了角家的各种打击,最后虽然没有灭亡,却是败落得失去了所有兵权。 十五没想到,艰难存活的卫家,竟还有鬼狼军队。 “谢谢!”十五悄然蹭了蹭莲绛的脸,“我们已经无大碍了。”说完,她手中的那把剑突然断裂,掉在地上。 这的确是一把剑,但是,却抵挡住了角珠致命的一击。 看着它断裂,十五觉得胸口一紧,有些难过,好像看到与自己御敌的战友突然倒下似的。 同时,那个稚嫩的声音再次传来:我要做大洲第一剑术高手! 剑术……十五看着自己空了的右手。 她好像,还遗失了什么东西。 卫争直接护送着十五和莲绛到了灵鹫宫的医馆。 莲绛因为受伤太重,十五将他安置在了后院,由阿真照看,自己则不敢有丝毫歇息之意,赶到了隔离瘟疫的地方。 先前发现的瘟疫感染者都被送往了隔离区,可很快又有感染者送来,因为人手不够,十五亲自前往。 到了那里,十五整个人有些愣住。 这里竟然是一处地牢,而里面的犯病之人,全都是余家之人。 除了十五,无人敢进去。 潮湿的屋子里,可以看到余家的人戴着手铐蹲在角落。 昔日风光的族长此时穿着破烂的衣衫,躺在地上。 十五抱着药箱,想到至今神志尚未恢复的余小公子,不禁为这个要灭族的余家,感到深深的悲哀。 “地牢潮湿,更容易引发瘟疫,为何不将这些人带出去?” 看守的牢头站在了石阶上方,和余家人保持了很远的距离,听十五这么一问,轻蔑地看了她一眼,“这可是要犯,没有陛下的允许,是不能出这地牢的。公主殿下说了,谁要是私自带人,这项上人头可是要丢的。” “他们不出去,瘟疫就无法控制。到时候丢的就不是你一个人的头,全城都会被感染。”十五厉声道。 “上头说了,到时候将这个地牢埋了。倒是灵鹫宫,不是专门医治瘟疫吗?我想,有灵鹫宫的药师在,这个瘟疫必然不会爆发吧。”那人冷笑看着十五。 十五蹙眉,突听尽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药师大人,你怎么没有戴特制的面纱?方才月夕大人送来飞鸽传书,说这次圣都瘟疫并非普通的瘟疫,不是只有碰触了瘟疫者才会感染,而是通过呼吸传染的。” 那声音不紧不慢,慵懒却又不失华丽。 十五回头一看,见门口一人穿着灵鹫宫药童的黑色衣衫,长发轻挽,一张绣着莲花的白纱遮面,露出那漂亮的双瞳。 莲绛? 没等十五反应过来,莲绛已经慢慢走到她身前,拿出一张同样的丝巾将她口鼻遮住。 “只要闻到那股腐烂的恶臭,三天之后,必然感染。”说着,莲绛突然看向角落,“那个人,怎么没有动?” 十五上前一看,神色紧张地看向那楼梯处的牢头,“牢头,这里死人了,还不拖下去?” 一股恶臭瞬间充斥着牢房,站在阶梯处的牢头顿时脸色惨白,扶着墙就开始呕吐,然后撒腿就往外跑莲绛摇头冷笑,走到入口,从墙上取下了钥匙,返回递给了十五。 “莲,你怎么不休息?” “若我这个药童休息了,怎么帮大人拿到这个钥匙?”他眸光潋滟,见十五盯着自己,想观察他面色,赶紧倾身到她耳边,“之前额头伤口上是我为了偷懒,故意不让其复原的。本尊乃叱咤三界的魔尊,还怕了这点伤?你再不去将这些人带出地牢,就真的会死人了。” 十五这才安心地接过莲绛手中的钥匙,将牢房门打开。 里面的人一见十五进来,纷纷跪在地上,“药师大人,救救我们。” 地上的余家族长也睁开眼睛,看向十五,很快将她认出来,“是你啊……” 他一下认出了十五,这个在他小儿子的葬礼上,说服亲王让他们棺木离城的女子。 十五上前,将他扶起来,这才发现他双眼深陷,瘦骨嶙峋,褴褛的衣衫下血迹斑斑,仔细一看,各个关节竟被人残忍地植入了钉子。 “余老,您的伤?” “角丽姬让角珠来折磨我这老骨头,逼着我将灵源下落和我族兵符交出来。”他眼中满是绝望和自嘲,“神兽消失,这都是上天对我们余家的惩罚啊。当年为了苟且偷生,选择了背 叛尉迟王族,如今却要被角丽姬彻底灭族。呵呵呵,都是自作孽啊。我余家罪有应得,对不起先皇啊。我的小儿,我对不起百年余家啊……” 三十年前的事情,十五大约知道。 当年的先皇突然病重,随后,角丽姬掌控兵权,并控制了整个朝野,最后谋权篡位。 而余家就是角丽姬的支持者之一。 浑浊忏悔的泪水从他眼中滚落。 听得他哭泣和呜咽,牢中家眷亦纷纷跪在地上大哭。 第63章 初入圣都(6) 十五觉得胸口压抑难受,从箱子里取出一颗护心丹喂给了余老。 余老神志稍清,突然用力抓住十五的手,悄然道:“听人说,您是月夕大人唯一的嫡传弟子。老朽在此处求姑娘一件事,我死有余辜,但是我族人无罪,求大人救他们一命,老朽愿意将余氏兵符交给灵鹫宫。” 除去卫家和灵鹫宫,其余的八大家族各自掌控兵权,这三年来,更是暗自扩充兵力。兵符能调动余家所控制的所有兵力,为此,角珠想尽一切办法想要得到。 余老心中也明白,若自己真交出灵源和兵符,整个家族会如当年的皇族一样,彻底灭亡。 他目光直直地看着十五,声音颤抖,“我一直知道,月夕大人在等今日。” “余老!”十五俯身在他耳边道,“余小公子正在灵鹫宫休养,至于其他余家族人,我们保证他们不会死在这场‘瘟疫’中。” 因为,余家若全部因为瘟疫而亡,那下一个亡的就是灵鹫宫。 余老感激地看着十五,突然,他眼底闪过一丝震惊,“你……你的眼睛怎么和尉迟皇后如此像?”他双眼锁着十五,“月夕大人,老朽终于明白了,这或许真的是因果轮回啊。”说完,他身体突然抽搐,双目圆睁,再无气息。 周围痛哭声一片。 十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那里有余老临终前,悄然画的几个字——余家兵符所藏之处。 十五带着余老的尸体和余家其余人上了灵鹫宫准备的马车,朝隔离区驶去。 隔离区人满为患,这个瘟疫和野郡发生的相似,但是真正接触过的药师里面,却只有十五,因此,她根本没有任何的休息时间。好在旁边一直有莲绛帮忙写单子,打下手。 次日晚,负责药材管理的阿真向十五禀告了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因为每日都有许多感染者送来,药材紧缺。皇宫似真的下了决心要毁灭灵鹫宫,竟然早早将白蒿这些关键药材全都收了起来。 十五只得派卫争悄然出城,四处收集药材,可他至今还没有回来。 断药已经整整一天了。 面对这个困境,一直有信心要将这瘟疫压制下来的十五,再一次感到了无望。 独自坐在山坡里,阴风阵阵,她的脚下,就是今天新埋的几具尸体。 一声凄厉的哭声传来,不用说,十五也知道,怕是又有一个百姓因没有药,救助无望而死。 从灵鹫宫出来,她未曾休息过一刻,此时,疲倦和绝望席卷而来,十五倒在草地上,陷入半昏半睡。 潮湿的空气里,一股淡淡的清香传来,有些熟悉,可十五一时想不起来。 她试图睁开眼睛,挣扎了几下,只看到眼前一道模糊的身影停在她身前,却无法看清对方的面容。 鼻息间,那香气萦绕不散,十五再次闭上眼睛,浑身更是绵软无力。 冰凉的手轻轻拨开她额前凌乱的头发,然后滑过她眉眼,顺着她脸颊勾勒她的轮廓。 对方的动作,像是在画一幅丹青,轻柔而认真。 “你终于……回来了……”那人跪在她身边低语,冰凉的手指也从她嘴角缓缓滑落在心脏。 那一刻,十五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好似那落在她心脏处的根本不是一双手,而是一把抹了毒的锋利刀刃,要将她的心生生挖出来。 “唔!” “既然回来了,那就将我的心,也还回来。” “唔……” 那手指似刀刃在心房处走过,十五如跌入冰窖,连呼吸都为之一滞。可是,那淡淡的幽香萦绕在空气里,剧痛中,她如何都醒不来。 心? 她怎么会欠了别人的心? 对方冰凉的手指停在了心房处,十五感到那手指,在将她整个心脏切出来之后,又想将她整个心脏都剖开。 那人在她耳边,低声道:“胭脂!” 躺在地上的十五,豁然睁大了眼睛,盯着苍穹。 她身体陡然绷直,像是被人固定在冰凉的草地上。同时,她感到全身剧痛,好似有什么东西要从她身体里挣脱而出,每一处皮肤都要被撕裂。 那情景让她想起了破茧而出的蝶,而自己就是那个茧。 “唔!” 疼痛席卷而来,无尽的恐慌瞬间将她吞噬,她双瞳盯着苍穹上的黑幕,泪水从眼眶中滑过。 冰凉的唇吻过她眼角的泪水,声音呢喃而自责,“对不起……很快就不痛了。” 唔,十五牙齿跟着颤抖,感觉到死亡入侵着自己。 莲绛,莲绛,你在哪里? 痛苦持续增强,可那股力量偏生无法冲破她体内,头顶声音骤然一愣,随即惊叹:“封印?!月夕倒是好手段,竟在野郡先下了手。难怪那日你在 宫中还能安然无恙,原来是他,将你的魂魄封印了。” 抓着十五心脏的手指放开,手掌轻轻落在十五那无形的伤口上,刹那间,一股暖流回倾,疼痛缓解,十五终于缓了一口气。 可那人的手指依然不离胸口,感觉到十五能从剧痛中呼吸,他另外一只手再次腾出,动作虔诚而亲昵地勾勒她的眉眼,而他的唇颤抖地滑过她的脸庞。 “我比你疼得更厉害。” 一阵诡异阴森的风传来,那人抬头,看着山下的方向,放了十五,长袖一挥,转身没入暗处。 十五缓缓睁开眼睛,吃力地坐起来,发现四周空无一人。空气没有方才那让人迷幻的香气,唯有潮湿的泥土气息。 手下意识地放在心口,没有丝毫疼痛。那人说的话,也一句都想不起来,只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怪异的梦。 “还在发什么呆?” 莲绛熟悉的声音传来。 将自己魔性完全封印成为人类的他,此时黑发镀月,静静地立在前方。 他衣衫沾了一些泥土,脸色苍白若雪,可一双眼睛,却明亮得让人心动。 没等十五回答,他已经走过来,坐在十五身边。 十五这才注意到,他竟然提着一个食盒。 他将盒子打开,从里面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递到了十五身前。 “吃吧。”他安静地看着她,“吃完了,才有力气战斗;吃完了,十五才能变强。” 十五接过他手里的面,低着头,将面塞入嘴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也不知道是否高处风太冷了,她肩膀在轻轻颤抖,莲绛托起她的脸,操起袖子擦过她的眼泪。 看着他温柔且漂亮的眉眼,十五再也忍不住,扑在他怀里大哭起来,恨不得将这几日所有的压抑都宣泄出来。 “所有人都将希望放在我身上,我也好想将他们从这个该死的地方带出去!可是,药材短缺,纵然我一百倍地努力,都救不活那些无辜死去的人。”她咬着唇,泪水滚落,“卫争偷偷潜出圣都去寻药,可自今没有音讯,必然是遇到了角珠。” “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葬在我脚下这些人临终前那绝望求助的眼神。那是对生命的渴望。他们有父母,有妻子还有孩子,他们不过是政权斗争最无辜的牺牲者。可我救不了他们……” 十五泣不成声。 哭了许久,她从莲绛怀里起来,凝视着莲绛,打量着他苍白的脸。 他有着风华绝代的姿容,却因为想要待在圣都,不得已封印自己的魔性。 那日在途中遇袭,他不惜唤醒魔性也要护住她,自己却承受双重反噬。没等复原,他日夜相伴在身侧,不过短短几日,他的脸竟然消瘦了许多,连带那双眸亦有点凹陷下去了。 她的莲绛啊…… “莲!” “嗯?” 十五认真地看着莲绛,“等瘟疫根治之后,我们就离开北冥。” 她说的北冥,不是圣都。 莲绛怔了怔,“药师大人说去哪儿?” 十五双瞳闪烁出如星辰般明亮的光芒,语气坚定,“天下之大,必然有容我们的地方。”她抬头望了望苍穹,“经历了这么多,什么妖魔鬼怪我都不怕。反正我来圣都,就是为了找你。等瘟疫一完,我们就去周游九州,浪迹天涯。” “好!”莲绛点头,目光宠溺地看着十五,“十五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面要凉了……” “嗯,我吃着呢。”十五喝了一口面汤,“为了永远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我一定要坚持下去。”说着,飞快地将剩下的面倒入嘴里。 莲绛又抄起袖子将她嘴边的汤汁擦掉,“现在最需要的药材是什么?” “白蒿。”十五摇摇头,“是苦蒿!那才是根治瘟疫的根本。只是,三年前,它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听说皇宫有些,但是……” “苦蒿?”莲绛愣了愣,“有苦蒿就能根治?能根治,我们能浪迹天涯了?” “嗯。” 十五饿极了,捧着碗,将最后一口面汤喝下,没有注意到莲绛的神情。 吃完后,她意犹未尽,又看了看篮子,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那面是你做的?” “是。” “哟,我们魔尊大人竟然还这么贤妻良夫。” 一人立在巨大的藤木后面,静静地看着山坡处发生的一切。那倾国倾城的容颜如霜覆盖,紫色的双瞳亦跟着凝聚寒冰,甚至于握着扇子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早就发白。 两人说说笑笑的声音一直在回荡,直到两人离开,那声音依然在他脑海。 身体极致疲倦,他一下跪在地上,殷红的血沫从嘴角溢出,手亦下意识地捂住胸口。 一千年过去了,他仍然记得,那个女子立在荒漠中,手中玄铁月光宝剑穿过他心头。 “离开圣都,浪迹天涯?”他跪在泥土里,声音痛苦,“原来,你来圣都,只是为了找这个人……” 风从山下刮来,似如哭咽。 长发在月光下显示出淡淡的栗色,他抬起干涩的眼,苍白的唇角噙着一丝冷冽的嘲笑,“千年时光,我用尽一切办法,才让你回来,怎么能让你如愿就这么离开?我呕心沥血地让你回归,可你,却只想和那人浪迹天涯。哈哈哈哈……哈哈哈……” 冷嘲变成了冷笑,又变成了诡异的狂笑。 月光下那身穿紫色衣衫,美貌姿容如神祇的男子,此时面目扭曲,犹如一个发狂的疯子。 他纤长的手指抠入泥土里,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地走到方才十五坐过的地方,目光阴森地看着下方的隔离区,然后一招手,一匹白色的麒麟出现在眼前,载着他离开。 此时正值深夜,皇宫一如既往的阴森恐怖,犹如一座沉寂千年的坟墓。 亲王静静地立在阶梯处,看着这巍峨的宫殿,双眸冰冷。 这的确就是一座坟墓! 一座埋葬了他至爱之人的坟墓。 如鬼魅地飘过开满了紫藤花的走廊,那些花随风飞散,些许花瓣飘落在他身上,让他不由想起千年前,那个女子坐在紫藤花下替他梳头的情景。 千年来,他一头长发总是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如今早就过腰。 因为那替他梳头的女子,那眉眼中只有他的女子,还沉睡在他的地宫里。 随着他身影飘近,地宫两侧跪着的人鱼灯自动点燃,一路延伸到尽头,深到最下面,直到他停在了一方蓝色的池子旁边。 池子旁边种满了艳丽的蔷薇,如大片大片的火焰,明媚得要灼伤人的双眼。 人鱼手中的灯火忽暗忽明,照得亲王的绝丽容颜有几分说不出的落寞。他上前,转动了人鱼托着的灯。只听到咔嚓一声巨响,那池中蓝色的水自动分向两边,露出一条白色的石阶。 亲王扶着浮雕墙,吃力地走下去…… 不远处的绿意亦屏息站在暗处许久,才咬牙踩着那白色石阶走下去。 当走到最后一个石阶处,她如五雷轰顶,骇然立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许久反应不过来。 石阶下面是一个由 九州早就灭绝的蔷薇铺盖的台子,台子上方平放着一口巨大的水晶棺木,水晶棺因为旁边的烈焰蔷薇,反射出红色的光芒,远远看去,好像一片燃烧的火。 棺木前方,有一把雪色的剑。 剑身三尺来长,和普通的剑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或许是因为灯光的原因,让它看起来甚至比最普通的剑更加暗沉无华。 可是,它就那样插在了坚硬的白玉石里,像一个墓碑,傲然而立。 看着那剑,绿意陡然生寒,全身亦跟着颤抖。 这把剑,她当然认得。 十五年前,那个姿容绝艳天下的女子,就手持它款款而来。那一刻,惊艳了天下。 六年前,那个青衣少年,再次拿着它如破晓的修罗而来。那一刻,震惊了天下。 多年前,这把剑,如此突兀地出现在这里,像一个墓铭志一样,提醒着绿意,那棺材里的是谁。 月光! 绿意闭上眼睛,突然不敢上前去看被蔷薇衬得如火燃烧的棺木。 许久,她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还是走了过去。 那一刻,奔走在身体的所有寒气,都在瞬间汇集到了心脏,她眼前一黑,几乎跪在了水晶棺前。 棺材里躺着两个人。 一人平躺,一紫人侧身将其拥住。 那身穿红色衣衫,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平躺着的女子,面容和十五年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即使紧闭着双眼,可她眉目依然留有只属于她的那份孤高和清冷。 黑色的长发早长至脚踝,像一张黑色的缎带铺在她身下,纤纤双手戴着一副绿意再熟悉不过的铃铛。 黑发红衣,极致的色彩交织在一起,让她肤色如凝,恍惚间,那紧闭的眉眼竟然有一丝诡异的生气。 绿意这才注意到,水晶棺四周竟然放着两盏魂灯。 “唔!” 她捂住唇,强迫着自己不要发出呜咽之声,可却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泪水滚落出来。 看着亲王抱着棺材里的胭脂浓熟睡的姿势,她终于知道了三年来,为何紫藤宫的寝殿总是空无一人,而她总找不到他去处的原因。 原来,他日日陪她深眠在此处! 看着那燃烧的魂灯,她也终于明白,三年前,那个在大洲天下追随莲绛而去,最终烟消云散的女子 为何会再次轮回。 魅,若死,灰飞烟灭,无来生,无轮回。可十五,再一次回来了。 原来如此! 目光再次落在那月光上,她也恍然大悟,这些年来,亲王所做的一切。 泪水喷涌而出,绿意咬着唇,不忍再看下去,小心翼翼地往回走,却听到亲王的声音传来,“将角珠唤去紫藤宫。” 那语声慵懒,却冷得让人发瘆。 绿意呆滞地立在原地,许久,喉咙才发出一个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是。” 第64章 步步为计(1) 整个圣都沉浸在一种死亡的氛围之中。灵鹫宫所有能替代的药物都被调集到隔离区,可是,仍旧有人死。 到了当晚,竟又有感染者送来。 十五匆匆赶过去,看着躺在病榻上的新感染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是那日寻死被十五救下来的卫小姐。 送来时,对方已经昏迷,随时都有可能死去。 “药师大人,请一定要想办法救救她。”陪同来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女子,她双眼深陷,满是泪花,“若是可以,我愿一命换一命。卫家……如今就这么一条血脉。” 这女子是卫小姐的母亲,也是前皇室卫皇后的家嫂。 隔离区缺药的事情自然是不敢外传,一旦传出去,必然引起骚乱。 十五只得强忍着内疚道:“我会……尽力。” 眼见天黑,可卫争却没有回来。 十五实在有些等不及,朝大门处赶去,却突然想起一整天都没有看到莲绛。 一种不祥之感突然涌上了十五的心头,她飞快地跑去自己的帐篷,竟然也没有找到莲绛的身影。 这几日来,莲绛与她几乎寸步不离,一回头,她总能看到他默默站在身侧,但是今天因为卫家小姐的事情,她竟然没有注意到莲绛去了哪里。 “阿真,看到莲了吗?”十五拉着路过的阿真,焦急地问。 “咦?”阿真惊诧地看着十五,“他不是昨晚就出去了吗?” “什么?”十五大叫。 莲绛昨晚就离开了此处? 但是,他能去哪里? 十五扔下药箱朝隔离大门处狂奔,可刚推开栅栏,就看到一群浩浩荡荡的军队全副武装地朝此处来。 军队一身金装,是角丽姬的护卫队。这群军队很快将整个隔离区包围起来。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十五看着领头的人,不由怒声质问。 那人看了十五一眼,竟然拿出一份圣旨,“瘟疫肆意横行圣都,灵鹫宫奉命七日之内根治此瘟疫,若不能,灵鹫宫所有人都处以斩刑!” 十五骇然地听着,身后一片死寂声。 那读圣旨的太监冷笑着扫过众人,“女王陛下给了你们七日时间,明天可是最后期限。” “不是说了七日?”十五蹙眉。 太监甩了甩拂 尘,“这圣旨是五天前拟好的。皇宫到圣都中心本就要两三日时间,再者,路上耽误是很正常的事情……”说着,他低头看着以十五为首的灵鹫宫,压着尖锐的嗓子道:“明天,你们就等着死吧。公主殿下可下了命令,因为你们这些蠢才,才让瘟疫泛滥,所以派了皇宫护卫队来,这里,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来或者……出去!” 十五站在旁边的石墩上一看,去灵鹫宫药行分铺取药的弟子被那些护卫队拦住了。 “总管大人,那是我们灵鹫宫的弟子,请放行让他们进来。” 太监拂尘甩过十五的脸,尖叫:“你这蠢人,是听不懂方才我说的话?!皇宫有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进出!” 十五目光一沉,强忍脸上的疼痛和怒火,“总管大人,我们的弟子是出去取根治瘟疫的药材……” 没等十五说完,那太监手里的拂尘又狠狠抽向十五。 十五抬手抓着拂尘前端。 “你这下贱东西,竟然敢抓住我的拂尘,你是不是活腻了?” “总管放不放行?”十五盯着那太监的目光越发森然。 “不放!我管你们有没有药,反正,明天落日之前,这瘟疫根治不好,你们统统都得人头落地!” “好!”薄唇噙着一丝诡异的冷笑,十五点头,“看样子,总管这是要有意为难了。”说完,她抓住拂尘的手,用力一扯,将那总管整个人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你这下贱东西要做什么?” 那太监尖叫,身后的护卫很快反应过来,冲上来就要打十五。 十五目光扫过众人,脚下生风,拖着那太监飞快地后掠几步,瞬间退到了隔离区内,同时,脚勾着旁边的荆棘栅栏横在前方,挡住了那群侍卫。 那太监被十五在地上拖了几米,爬也爬不起来。十五毫不客气,直接一脚踩在他背上,眉目冷厉地扫过那些护卫军。 “隔离区全是瘟疫,进来者就是病人,谁都不能出去,否则,就是擅自传播瘟疫!” 那欲进来的护卫,当即吓得站在荆棘栅栏外,不敢再往前一步。这困扰了九州多年的瘟疫,到底有多么恐怖,他们不是不知道。 地上的太监这才从被拖行的剧痛中反应过来,高声哭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十五脚下用力,俯身看着太监,“抱歉了,总管大人,这里,不但人不能进出,就是畜生, 也不行!” “你……你个贱人……”那太监高声大骂,“放我出去,否则我要你们明天统统不得好死。” 踩着他后背的脚,直接踏在他脸上,那太监当即吃了一口泥沙。 “我们灵鹫宫的人明天若死了,这隔离区所有人同样都得跟着陪葬!”十五声音冰冷,“栅栏外是皇室的天下,可现在开始,这里面就是灵鹫宫的天下,哪怕只有一天!”说完,她回身看向阿真,“将这太监给我拖到后山和刚死的那几个人放一起!” 将灵鹫宫逼入绝境,皇室的目的,灵鹫宫众弟子哪里不知道。被困在此处的他们也彷徨绝望,也期待着救援,可现在,看着那傲然立在最前面,周身无丝毫畏惧的女子,他们感受到一种来自心底的沸腾。 是的,在别人看来他们是困兽,但是,在这里,就是他们的天下! 众弟子上前,将方才还嚣张跋扈此刻却被吓得屁滚尿流嘶声哭喊的太监直接拖了下去。 远处的护卫军也只能远远地看着,不敢越过一步。 那身穿灵鹫宫白领青衫的少女,梳着简单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她双眸清澈,抿着的薄唇,透出一份倔强和坚韧。 “关闸!”她轻呵一声,转身回走。 夕阳落下,黑幕将整个圣都笼罩,十五默默地坐在高处,看着隔离区外燃烧的火把。 天边一道烟火轰然炸起,十五起身,飞快地朝营地跑。 “药师大人,药师大人,是卫将军的信号弹……”阿真飞快跑来,双眼通红地看着十五,“他们被拦住了,希望我们去救援。” “我知道了。”十五握紧拳头。 看样子,皇宫担心在途中拦截不住卫争,又在隔离区加了一道防线,以防万一。 “可是,外面这么多守卫军,我们出不去啊。” 这还是角丽姬手下最精锐的护卫军。 “此处我们还有多少侍卫?” “二十个。” “让他们去后山。” “药师大人?你……”看着十五走到门口,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柄长剑,阿真终于意识到十五要做什么了,一把将十五的腰肢抱住,“月夕大人在临走前,千叮万嘱一定要护住您的安危。您此行去,必是以卵击石。卫争大人都抵挡不住,更何况大人您只带二十个侍卫。” “阿真。”十五握紧手里 的剑,看着天空一轮明月,“我不知道莲去了哪里,现如今,我也没有时间去找他。但是,我和他早就有约定,一定要活到后山蔷薇盛开的时候。如果我不行动,明日天黑我们全都会被斩首,这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可是……”阿真声音颤抖,绝望地看着十五。 十五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只要我能离开隔离区,一切都有办法。”说完,她目光扫过四周,看着那些帐篷。这里面已经有上千人。 夜色昏暗,很多人陆续走出来,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十五。 那一瞬,十五只觉得手中剑更加沉重,推开了阿真,转身朝后山走去。 其余护卫已自动跟了过去。 方才十五就观察了位置,后山有一片密林,四周虽然也有皇家护卫,比起从门口硬闯,密布的荆棘和丛林对他们来说是非常好的掩护。 夜色中,剑扬起的光影,一闪而过,血腥味在丛林中暗自蔓延。十五屏息,跟着部队飞快地奔跑。 脸上温热黏稠的液体很快就被风吹干,前方又是一个护卫军,十五一个箭步冲过去,左手扣住那人的脖子,右手持剑一抹,那人未发出任何声响,便已经倒在地上。 她从来不知道,想要成为医者的她,竟然会如此冷血地亲手结束这些生命。 凌厉的风声突然逼近,十五沉声,“都趴下!” 自己则闪身躲避在了旁边的一棵树后面。 刹那间,身边无数支铁箭呼啸而过。 寂静的林中,只有那些箭钉在树干上,格外突兀。 弓箭手? 十五血气骤然寒冷。 她掏出腰间的照明灯,猛地扔到前方。红色的火焰下,五十米之外,竟然有数以百计的弓箭手。 照明灯飞到空中,还未落地,就被弓箭射得粉碎。 果然是角丽姬亲自调教的护卫军。 “药师大人,请一定要将药带进来。”旁边的一个侍卫看着十五,没等她回答,他提起手里的剑,朝右侧跑去。 一声尖锐的口哨传来,其他侍卫竟跟着那人朝同一个方向而去。 身形一暴露,无数支箭飞快地瞄准了他们,如流星追月飞奔向他们。 他们身形敏捷,不时以巨大的树木为掩护。可漫天箭雨,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不到二十尺,一个侍卫膝盖中了一箭,身 形慢了半拍。 可就是这半拍,他整个人就像靶子一样被钉在了树干上。 十五躲在树后面,全身寒冷地看着这一幕,浑身都在颤抖。 接着,又一个侍卫倒下,箭残忍地穿过他头颅。 十五再也不忍看下去,痛苦地闭上眼睛,用力地握着剑。 虎口还未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顺着手心溢出,像火焰一样灼烫了手里的剑。那个遥远的声音再一次在脑海里响起:要做一个剑术中的高手,首先,你要快! 快如光,快过影。 十五再一次睁开眼睛,双瞳漆黑如夜,没有丝毫波澜,手中剑滚烫,她纵身而起,如拔地高飞的夜鹰,掠向了侍卫。 起身的同时,手中剑荡开一道白芒,瞬间照亮了丛林。 因铆足了十五体内的气息,剑气掀起的白芒自上而下落下,像一道雪色的屏障,横在林中。 咔嚓! 那追随侍卫而去的箭,被剑气瞬间截断,十五趁此追上,并腾出一只手,将其中一个受伤的侍卫提着往前狂奔。 “药师大人……您!” “一起冲!” 皇家护卫军犹如一道道墙,她的侍卫即便想以身引开其他注意力,但是,也绝对没法打开一个缺口。 出门之前,众人身上都带着火油做的球弹。 十五观察了一下树木,又抬头看了看头顶明月。此时月上中天,却恰有一片乌云游走在周围。 阴风灌入林中,乌云盖天,十五沉声,“行动。” 侍卫瞬间按照方才十五的指示,主动迎向皇家护卫军,并以他们措手不及的速度靠近。 “轰!”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十几个火油做的炸弹突然滚落在了皇家护卫军前方,爆炸出刺目的光。 弓箭手只觉得眼前一黑,本能地抬起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可同时,他们感到凌厉的杀气铺天盖地而来,下意识地睁开眼睛,恰看到红光之后,一个青色身影飘了过来。 是飘,因为对方太快,如烟似雾。 未来得及赞叹这身姿时,他们咽喉一凉,目光定格在那人手中的剑刃上。 “走!” 十五踏着尸体,在混乱中,带着侍卫冲过了弓箭手防线,然后顺着斜坡滚落,来到了最前方。 “呵呵呵……药师大人,威武不减当年,竟真的冲了出来呀。” 还没等十五站稳,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十五抬头一看,远处突然燃起数以百计的火把,一个身穿紫色衣衫的绝色人儿坐在麒麟上,紫眸森森地盯着她。 “亲王。”十五冷眼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厌恶和恨意。 “原来,药师大人记得我?” 亲王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懒懒地把玩着手里的折扇。 “当然记得。”十五亦是冷笑,眼底杀气更重,“那日紫藤宫,卫十五终生难忘。” 手上动作一顿,一丝钝痛从他紫瞳中一闪而过,再抬眸时,眼底如覆薄冰,“药师大人还是回去吧。有本王守在这里,谁也别想离开。” “可是,我已经站在这里了。”十五手中的剑顿然沉下。 “是不是我们退回去,亲王大人就会放灵鹫宫一马?”十五盯着麒麟背上的亲王,冷声质问。 “嘻嘻。”亲王摇了摇手中的扇子,森森一笑,“不会。” 天边,传信的烟花再起,十五微眯双眼,“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何必呢?”亲王紫色的妖瞳凝视着十五,“你真以为接应到了卫争,拿到了药,就能救灵鹫宫?本王要它灭,它就必须要亡!” 鲜血从裂开的虎口流出,十五握紧手中剑,迎着亲王审视的目光,“如此,只有亲王死了,灵鹫宫才能活?” 亲王目光一闪,冷酷的唇角溢过一丝苦涩,他轻声道:“是吧。” 未等他话落,前方白领青衣的女子,竟然纵身而起,手中长剑直刺过来。 剑在月色下荡起一抹清冷的光,将她的双眼照得明亮透彻,照得决绝而坚定。 看着这熟悉的脸、陌生的眼,亲王怔怔地坐在麒麟上,竟忘记了直刺心脏的剑。 “保护亲王!” 一个护卫的声音焦急传来,下方的护卫当即拥了过来,护在亲王身前。 麒麟亦感受到了杀气,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飞快后掠了几步。 十五并没有因为突然涌至的护卫而退去,反而踏着最前方人的肩头,借力追去,同时对着身后大喊:“借鞭!” 随行的侍卫顿时从腰间拔出长鞭,缠住了欲往高处飞掠而去的麒麟的前蹄。 十五眼疾手 快地抓着长鞭的一端,借力踩着身下护卫军的肩头,快速追上。 因麒麟挣脱不开十五手中长鞭,不过瞬间,十五手中的剑就离亲王仅三步之遥。 “保护亲王,保护亲王!” 下方侍卫发出惊恐的声音,顿时一片混乱。 侍卫手持长矛一阵乱刺。十五抓着鞭子,绕着麒麟身侧,如鬼魅般左闪右躲,而麒麟偏生无法挣脱,不巧被侍卫误伤,发出凄厉的嘶鸣。 麒麟乃女王角丽姬的神兽坐骑,侍卫一见麒麟受伤,纷纷收住手里的长矛,眼睁睁地看着十五逼近亲王,不敢再妄动。 十五手腕用力甩去,剑气迸出,横扫四侧,五尺之内的人瞬间被凌厉的剑气掀翻。 周围没有任何阻力,她虚空踏步,再一次直逼向亲王。 亲王紫色的双瞳自始至终都盯着十五,将她一举一动皆收入眼中,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直到那三尺冰冷长剑凌厉的杀气逼面,他才眸光闪动,却不是先前那种冷酷无情,而是蕴含深沉和痛楚,静静地看着她。 因为,逼至身前女子,那锐利的眼神里透着让他震惊的杀意。 她离他不过三尺距离,可却是半步天涯。 他等她千年,千年墓室相守,她却为他人归来,为他人笑颜如初,却要对他持剑相杀。 擒贼先擒王,十五看准了这个道理,因此,出手直逼亲王。 眼前手中剑要穿透对方,可月光从惨淡的乌云中露出,银色光芒漫天泻下,将他原本张扬肆意的脸照得娟秀清美,连那往昔无情的紫瞳此时透出的都是十五未曾见过的哀伤和凄清。 一丝难言的剧痛涌上她心头,握着剑的手亦跟着颤抖,竟然莫名地往外撤,剑锋与他错身而过。十五踏着麒麟头部再一次腾起,空中一个翻身,才缓解了自身的冲击力,堪堪落在地上。 麒麟受到了惊吓,落在地上,不敢展翅飞翔,在原地呜咽不止。 剑虽然遏制住,可剑气猛烈难收,缕缕长发从他身侧飞落,清美的脸庞亦被剑气划出一道血痕。 十五手持长剑立在原地,可胸口剧痛并未有丝毫锐减,直到虎口再次裂开的黏稠的鲜血染满了整个剑身,她才惊醒自己刚刚竟然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放过了这亲王。 她竟然……竟然没有出手杀他! 见麒麟还在惊慌中,十五脚下用力,咬牙,再一次飞掠向亲 王。 殷红的血从伤口溢出,凝结出妖娆的血珠,从亲王白皙的脸上滑落至嘴角。 是腥咸而苦涩的味道。 他摸了一把,低头一看,不由惊讶,等再抬头,十五竟然攻了过来。 这一次,她的眼神,竟然带着狠戾。 她身形逼近,他展开双袖,如一只紫色的蝴蝶飘然而起,腾空避开她剑的瞬间,他忍不住轻声问:“呵呵,你真要杀我?” 十五站在麒麟背上看着亲王,忍住心口的剧痛,沉声,“难道不是亲王自己说的,只有杀了你,才能救灵鹫宫?今晚守在这里,不就是你死我活!” “你死我活?” 亲王眸光一闪,脸上的血丝染红了胸腔的紫色衣衫,他兀自细念这几个字,最后仰天大笑,“哈哈,你果然不是她!她,从来不会对我说出这四个字!” 第65章 步步为计(2) 十五蹙眉,不明白亲王话中意思,却见他诡异地腾空立在空中,双袖鼓动,长发飞舞,那绝色容颜不见了方才的清美娟秀,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阴森妖异。 他双瞳煞气陡然而起的瞬间,十几条银色的丝线从他纤纤玉指飞出,直奔向十五身后的侍卫。 咔嚓! 骨头穿透的细密声传来,十五飞快回头,见随她而来的侍卫竟像人偶一样,张开双臂,神色惊恐地立在原地。 那些银丝穿透了他们身体各个关节,然后将他们控制在地上,动弹不得。 “呵呵呵呵……” 亲王阴森的声音传来,十五骇然地看着这一幕,见一个离自己最近的持剑侍卫突然举起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十五大脑一阵嗡鸣,喃喃出声,“傀儡术?” 那侍卫痛苦地看着十五,持剑的手用力一拉,鲜血从他咽喉涌出,喷了十五一脸。 十五眼前一片血红,恍惚间,她看到一个栗色卷发的少年背对着站在人群中,他五指张开,指尖银丝飞舞,而他脚下是被他切成碎片的尸体。 “唔!”胸口的钝痛突然涌上脑门,她头疼欲裂,难以自持地抱着头颅跪在地上,全身瑟瑟发抖。 她痛得几乎不能呼吸,身体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感到有一把斧子在一点点地凿开自己的脑门。 胭脂,你在哪里? 过去十九年里,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霎时间,十五看到漫天血雾变成了纷飞的紫藤花,一个姿容绝艳的女子坐在花藤下,手里拿着一枚簪子,正认真地替膝盖上匍匐的少年绾发。 那是一头漂亮的栗色卷发。 “胭脂,你会不会丢下我?” 少年仰起头,一双眸子像紫琉璃一样纯洁漂亮。 唔……十五下意识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在地上翻滚起来,呜咽声不断。 这突来的变故让周围人怔住,连带亲王也骇然不解地看着地上神情痛苦不堪的女子。 他拂袖,那些控制着侍卫的银丝自动收回,而他整个人亦如清风一样飘落在十五身边,飞快将她扶住。 月光清冷,他这才注意到她的脸因为剧痛扭曲起来,鲜血从头皮渗出,顺着额头滴下,而她手上更是活活将自己的发丝揪掉了一把。 “胭脂!”亲王捧着十五的脸,轻声唤道。 但 是十五紧闭着眼,再一次从他手里挣脱,倒在地上,不停地颤抖。 “胭脂,你怎么了?” 他跪在地上,一把将她摁在怀里,防止她再撕扯自己的头发。 “亲王大人!” 怀里女子发出低沉颤抖的声音。亲王低头,见那把剑抵在了自己的心脏处。 “都给我退下!”十五再一次从他怀里起来,一手揪着他衣服,一手将剑架在了他脖子上。 她双眼通红,对周围的护卫大喊:“都给我退下,否则,我马上割下你们亲王的头颅。” 亲王目光淡淡地看着悬挂在高空的明月,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笑。 剑锋冰凉,擦过他的脖颈,一道殷红的血色顺着刃口溢出。 许是有些疼,他暗自垂下睫,那卷长若羽的睫在月色下倒映出两道浓密的黑影,恍惚间,周遭的人都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知道他很安静,没有一丝反抗。 十五咬着牙,满嘴都是自己的血腥味道。也不知道是别人的血还是自己咬破了唇,但是,她竭力地控制住颤抖,不想让那疼痛和诡异的记忆吞噬自己。 她只知道,这是他们唯一活着的希望! 但是,她却又害怕。不是怕死,而是害怕看到身前之人的面容和神情。 “都滚开!”她嘶声,手里的剑又用力一分。 “十五……” 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传来。十五循着声音看去,见一个绿衣女子飞奔而来,看到十五的剑架在亲王脖子上,吓得魂飞魄散,“十五,你快放下剑。” “让这些人都走开。”十五目光阴狠地扫过众人,“谁敢再拦着我,我就割下亲王的人头!” “十五!”绿意嘶声大喊,“你知道你手里架着的人是谁吗?” 握着剑的手一抖,十五拽着亲王飞快往后退了一步,“我不知道。” “他是……” “住口!” “住口!” 十五和亲王同时开口。 前方的亲王侧首,余光瞟向十五。十五别开头,不敢迎上。便听到他一声冷笑,“此时,如果你砍下本王的头颅,那灵鹫宫一事,从此无人追究,一世太平。但是……”他顿了一下,脸上睫毛似颤抖的蝴蝶,“如果你杀不死本王,那本王就要你们灵鹫宫所有人付出血的代价。” “你敢!”十五咬牙,手猛地用力,剑锋在亲王的脖子上竟真的深了一分,却最终停在了那里。 “这九州天下,岂有本王不敢的事?”感受到十五的动作顿在了那里,他声音含笑带讥,“怎么,下不了手了?” 她的确下不了手! 这个人明明十恶不赦,处处为难她,可她手中的剑,却不敢再进分毫。 “十五,”他讽刺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可是我见过,最心狠手辣的女人,杀人如麻是你,冷血无情是你,现在怎么迟疑了?这可不像真正的你!” 头颅的钝痛依然没有丝毫锐减,像随时都要被人用斧子凿开。血丝混着额头上的汗水,从她眼眶滑下。她呼吸沉重,大脑昏沉,握着剑的手开始发抖。 他的话刺激着她,她真是恨不得将这人头颅割下来,才能痛快。 是的,为了灵鹫宫的人,她真的该杀了他。 远处的绿意注意到十五被亲王激将得有些神志不清,而亲王自己又丝毫没有想要从十五手中逃跑的意思,她只得泣声哀求:“十五,你别下手,否则你会后悔的。” 亲王冷睨了一眼绿意,继续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了,不杀,你才会后悔。” 十五揪着他后背的衣衫,咬牙将一口血水吞下,同时,运力到了右手手腕。 “药师大人!” 恰此时,远处传来卫争的声音。他带着几个满身是血的侍卫,骑马朝这边冲来。 皇家护卫军见亲王在十五手中,自是不敢阻拦卫争等人。马飞快越过人群,卫争翻身下马,抱拳单腿跪在十五身前,“属下晚归,还请药师大人原谅。” 若非十五在此处牵制住一群人,卫争今晚根本无法安然到达这里。 十五看了看那几匹马上托着的包袱,满意地点点头,“你们即刻回营。” 卫争起身,目光不由得落在亲王身上。 十五神色为难,将亲王推到其中一匹马背上,自己则翻身上去,依然用剑将他架住。 她双眸冷锐地扫过绿意及众人,语带杀意,“亲王,这一次要为难你去我们营地做客了。” 侍卫如潮水般飞快退去,待他们都进入了安全区,十五一夹马肚,飞奔追去。 绿意颓然地立在空地上,看着十五离开的方向,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绿意姑姑,亲王怎么办?”皇 家护卫军统领上前,低声询问。 绿意睁开眼,想及十五那被鲜血染红的双瞳和冷漠的眼神。 如今的十五,果然不是当年的十五了吗?即使当年深爱着莲绛,可十五也不愿伤沐色半分,如今,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她竟下得如此重手。 “回宫。”或许,也只有一人能救他了吧。 一到营地,十五将亲王拽下马,推到旁边的一个帐篷,对卫争道:“将他绑起来,好生看守。” 亲王凝目看着十五离开的背影,最终惨然一笑,仰头倒在稻草上。 他就那么恣意洒脱地张开手臂躺着,看上去,犹如一只高空坠落的蝴蝶,华丽展翅之后,是无声的死气。 他虽然睁着举世无双的紫瞳,嘴角甚至挂着惯有的微笑,可他周身都透着腐败深沉的死亡气息,这种气息,浓烈而压抑。 若非他脖子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和不断溢出的血丝,守在一旁的卫争恍以为,眼前躺着的就是一具死亡千年的尸体。 将工作安排完,十五来到山脚,再也坚持不住,双膝跪在潮湿的泥土里,双手用力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甚至不时握拳敲击自己的头颅。 脑海里,那个栗发紫眸的少年立在紫藤花下,明媚微笑的情节,不断涌出。 她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清美的脸、干净如镜的双瞳,而他的瞳孔中倒映出一张些许模糊的容颜,但是能感觉到,那应该是一张极其艳丽的倾世姿容。 “胭脂,是不是有心,就可以爱你了?” 那个声音,梦魇般响起。 十五发出一声呜咽,在地上翻滚。 胭脂……这两个字每次在脑海里响起,她就像被人剥皮抽筋那样难受,痛得她魂飞魄散,几近昏厥。 而疼痛中,那些记忆,更像潮水般奔涌而来,瞬间将她覆盖。 十五蜷缩在地上,看到身前不过五尺的地方,那卷发少年双手被铁链所困,吊在血迹斑斑的墙壁上。 一个身穿灰色衣衫的男子站在他身前,手里一把锋利的刀,娴熟地剖开少年的胸膛。 撕扯头发的手,难受地捂住胸口,另一只手伸向那两个人,十五双瞳大睁,最后哀求:“住手……住手……” 墙上的少年缓缓睁开眼睛,朝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唔!” 手突然摸到一块冰凉的 石头,十五再也坚持不住那记忆的折磨,狠狠砸向自己脑颅。 再一次睁开眼时,周围一片白雾,依稀可见一道白光从东边升起。 天色并未透亮,营地里到处是火把,十五舔了舔干裂的唇,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踹开身前那块将自己砸昏的石头,她摇摇晃晃地帐篷处走去。 卫争站在帐篷处,神经时刻紧绷,不时地看看亲王。 他还和几个时辰进来时那样,颓然地躺在干草上,脸色苍白若纸,双眼也无力地闭上。 此男子三年前出现在九州,就引起了各种腥风血雨,性格嚣张跋扈,更有传言,角丽姬圣宠他的同时,都会惧让他三分。 却不想,昔日如此风光的亲王,如今这般落魄地倒在地上。 帐篷后方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卫争握紧腰间的长鞭,却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走来。 那人身形纤瘦,身穿青色的衣衫踏着朦胧的雾霭而来。待那人走近,卫争发现是一个满脸血污只能看清一双眼睛的人。 那双眼睛漆黑浓烈,看似平静无波,可却暗流涌起。 那人直接从卫争身边走过,走进帐篷,停在了亲王身边。 看到那人衣衫上绣着的飞鹤图案,卫争这才惊讶,喃声,“夫……”却见女子,突地蹲在亲王身前。 满是血污的手放在亲王脸庞,神色有几分挣扎和迟疑,最终没有抚摸上去。 此时,他紧闭着双眸,眉目溢出少有的安宁和平和,那卷翘的睫毛,抿着的唇,就像一个熟睡的婴儿,纯洁无瑕。 她在想,她应该认识他。 但是,她也不知道,记忆之海那卷发少年到底是谁,她只听到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呢喃:胭脂…… 脑海里关于紫眸少年的一切,几乎将她理智吞噬,到最后,她甚至不知道那少年的名字。她只知道,记忆里的少年,有一双如琉璃般干净的紫眸。而眼前之人,亦有一双色泽相同的眸子,只是,他眸色更浓,更深邃,蕴含着她无法明白的情愁。 那少年,明媚如七月盛开的紫藤花。 眼前这男子,却似味道浓郁却危险的曼陀罗。 他们应该是两个不同的人,可十五却偏生觉得,他们那么相似。 手停留在他脸颊上方,十五最终扭开头,不忍再看他苍白虚弱的脸和脸上被她亲手划的一道血痕。 目光扫过他被鲜血染红的领口,最终停在了他胸口。 十五浑身一颤,瞳中晦涩暗涌。 昨晚的脑海里,她只看到了那灰衣人正要剥开少年的胸膛,因承受不住记忆中的痛苦,她砸昏了自己,并不知道那少年到底怎样了。 她在逃避。 想起初次见到亲王时,他便那样肆意风流地走下来,走路时,手中扇子时不时抵着胸口,眉目偶尔轻蹙。 是疼吗? 十五闭上眼睛,手垂在身侧,肩头轻微发抖,竭力控制住内心的恐惧和无措。 许久,她起身,往帐篷外面走,然后看到门口有一堆草垛。她疲惫至极,一屁股坐了上去,神色空洞地盯着营地中燃烧的篝火。 卫争立在门口,不明白十五情绪为何如此,只得默然不语地看着她的背影。 此时的女子,没有了她这个年岁的青涩和活泼,她是双肩像是由于担负过重,无力地垂下。 那清冷的眉目紧缩,双瞳深沉痛苦,像暗夜里翻滚的海水。 许久,天空彻底发白,她起身,立在阳光下。 晨风徐徐,长发飘然,她背脊笔直,像是一棵耸立的松木,垂在身侧的手,亦兀自握紧成拳,周身都散发着倔强和傲然。 卫争悬着的心,突然落了下来。 因为,一整晚,他也怕这个被他们暗自托付一切的女子,会真的倒下。 是啊,月夕大人说过,十五,是不会倒下的。 尉迟皇室的子女,才不会那么容易倒下。 十五走到水池旁边,草草洗了一个脸,衣服也没有换,便一个接着一个营帐地检查病人。 因先前他们控制和防御得好,药材到来后又及时给患者服下,许多发着轻烧的病人体温已经控制下来。 药师们彻夜忙碌,个个累得双眼充血,如今见有成效,脸上都因为看到了希望而焕发光彩。 余家患者最多,都聚集在几个大的营帐,见十五过来,余老遗孀余老夫人带着余家人欲向十五下跪,却被她飞快拦住。 “夫人,这是灵鹫宫的职责,再者,这也是灵鹫宫对余老的许诺。”十五将余老夫人扶坐在小榻上,“如今瘟疫已经控制下来,大家还是待在营帐中,切勿乱走。” “药师大人。”阿真不知道何时走了进来,在十五耳边道,“您 快去看看卫家小姐。” 十五安慰余家人,赶到卫小姐营帐,却见卫夫人正跪在地上伤心大哭,专门看守此营帐的药师正愁眉站在旁边,见十五一来,如救星般冲了过来。 床上的卫小姐脸色不但因为高烧飞红,皮肤上也呈现密集的红色疹子。 看到这个情景,十五倒抽了一口凉气。 前几日,因为断药无法救治的病人最终被埋入黄土之中时,其身上红疹全部发白灌脓。 看着十五神色,卫家夫人双眼翻白,当即昏了过去。 旁边的侍从忙将她扶下去,先前一直照看卫小姐的药师上前,“卫药师大人,真的没有得治了吗?” 十五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卫小姐疹子并未灌脓,有得治,只是…… 旁边长明灯突然晃了晃,十五走到门口,发现营地门口浓烟滚滚,旋即,那栅栏突然被撞开,一身披金甲的骑士飞奔而入。 同时,空中出现一只通体雪白威风凛凛的麒麟,麒麟背上骑着一个身穿金色战衣,双瞳血红,面容有几分凌厉的女子。 “女王陛下驾到!” 下方一个人高声道。 营地一片骚动。 十五还没有反应过来,却见一个人突然冲来,拽着她瞬间避入隐秘处。 抬头一看,竟是卫争。 其余人听闻角丽姬到来,纷纷出了营帐,默然跪在地上。 角丽姬骑在麒麟上,冷眼扫过下方密密麻麻跪着的人,声音陡然一沉,“亲王在何处?” 偌大的营地一片死寂,无人回答。 “哼!”见无人回答,角丽姬挑眉,殷红的唇勾起一丝冷笑。 立时,身披战甲的骑士取下身后的弓箭,竟瞄准了场地里跪着的人。 麒麟缓缓落地,角丽姬姿态轻盈地跃了下来,目光扫过众人,“哀家倒要看看,这破地儿都是一些什么人,竟然敢出手打伤公主,劫持亲王。” 她移步走到人群中,目光突然落在一个人身上,双眉顿时挑起。只见她突然张开手,那手心竟凭空多出一柄金色的长矛。 长矛挑起脚下之人的脸,却是余家长子。她沉声,“原来是看守神兽失职的余家余孽,没想到你们竟然在这里。看样子,连神都要惩罚你们,赶你们来此处,接受瘟疫的折磨。” 余家长子站起来,盯着角丽 姬,“瘟疫传播,神兽死亡,那是王者无道,是你角丽姬残暴无情,天怨人怒。” 角丽姬讥笑一声,手腕一挥,血痕溅起,那人头颅竟被她割下。 头颅在空中翻转几圈,最后滚落在人群,角丽姬高声道:“余家族人全都感染了瘟疫,是他们得罪了神,罪有应得。将他们全部绑起来!” 十五气得要冲出去,却被卫争死死拉住。士兵上前,飞快地将余家众人绑了起来。那角丽姬并没有善罢甘休,径直越过众人,朝十五这边走来。 卫争目光哀求地看着十五,十五只得咬牙屏息,暂时不敢有任何动作。 角丽姬停在了营帐前,十五心道:不好! 果然,一侍卫挑开了卫家的帐篷。 第66章 步步为计(3) “呵呵呵……”看着昏迷在帐子里的卫小姐,角丽姬血红的眼底涌出报复的快意,“原来,被神诅咒和惩罚的还有卫族!”她声音陡然尖锐,“现在,将这两族人统统绑起来,焚烧祭天!” 十五震惊地看向卫争。 卫争低声道:“早在一个月前,角丽姬就重兵包围了卫府。” 难道说,这是一场有阴谋的瘟疫,其真正目的,是要铲除角丽姬痛恨了三十年的卫家? 就在十五惊骇之时,一群士兵竟然真的赶着一群人朝营地的场中走来,而这些人竟然真的是卫家族人。 他们个个身负枷锁,连同余家人一起,被赶到了刚刚搭起的巨大火堆前,连那感染瘟疫昏迷的卫小姐也被抬了过去。 角丽姬手握着染血的长矛,走到卫家族人前,目光轻蔑地扫过他们,最后,仰头看天,“卫舞华,今时今日,看到你族人将被一个一个地烧死,你可有什么想法?看到吗?卫族必然被灭,我战鬼一族,统领九州大陆,这就是宿命!” “这不是宿命!” 一道语声划破长空,清清冷冷地接了过来。 角丽姬慌忙回头,见手持龙骨拐杖,身穿黑色袍子的月夕立在营地入口。 他缓慢走到人群中,最后站定在了卫家族人的前方。 “月夕。”角丽姬握紧手里的长矛,眼底杀意聚集,“你灵鹫宫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还想救卫家族人?要他们灭族,那是神的旨意!” 月夕淡蓝色的双眼扫过跪在地上的众人,最后微微一笑,“我不是来救卫家族人,我只是来告诉你,神的真正旨意是什么,什么才是真正的宿命!” “神的旨意?” 周围一片喧哗,目光纷纷看向月夕。 灵鹫宫千年来一直被奉为神的使者,传达神的旨意。 比如祭天,比如皇室的继承,都得由灵鹫宫大祭司出面主持。 但是三十年前,北冥政变,角丽姬的战鬼一族控制了整个北冥,皇室没落甚至消亡,那血腥的政变中,灵鹫宫一直保持沉默,并未传达关于统治者更变的任何异议,从某种程度上,灵鹫宫是默认了角丽姬的战鬼统治。 面对灵鹫宫的沉默,战鬼一族大肆宣扬,他们统治北冥,亦是神的默认。 不过第三年,灵鹫宫原大祭司去世,宫中事宜皆由月夕尊者主持,直到三年前,他才入住灵鹫 宫圣殿,成为新的祭司。 角丽姬盯着月夕,嘴角勾起一丝无所谓的笑。 三十年了,此时月夕说出神的旨意,依然无法改变她角丽姬统治九州的时代。 若能改变,他又何苦等三十年? 喧哗中,只见月夕高举起龙骨拐杖,众人皆噤声,姿态虔诚地跪在地上,场中士兵见到这个手势,亦不敢越轨,恭敬跪下。唯有角丽姬,手持着染血的长矛,冷眼看着月夕。 月夕亦没有理会她的无礼,蓝色的双眸静静地看着前方猎猎燃起的篝火,顷刻间,风云突变,方才烈日当空的苍穹此时竟然乌云密布,狂风刮来,将整个营地上的帐篷和旗帜吹得猎猎作响。同时,月夕一直戴着的风帽也被风掀了起来,露出了他那一头苍凉枯槁的白发。 “月夕……”角丽姬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月夕,声音有了一丝颤意,“怎么会这样?” 他那一头白发如枯萎多年的干草,在昏暗天幕和漫天火光的相互映照下,显得那样触目惊心。 众人均抽一口凉气,震惊地看着这白头枯发的祭司大人。只见他扬起下颌,双目盯着苍穹,轻语:“会有一个人,从火光的尽头走来,救芸芸众生于水火之中。她将跋涉千里,用自己的鲜血唤醒尉迟皇室的神兽,手握九州灵源,以神的旨意,重还九州天下真正的太平。” 语声刚落,苍穹传来一声凌厉的咆哮,犹如一把锐利的刀,欲将整个天幕撕裂开来。 “辟邪!辟邪!” “辟邪!” 卫家族人一闻声音,纷纷俯身叩拜。 场中人无不惊骇,连那角丽姬都苍白了脸,惊恐地看向天空。 每一代皇室都有自己的守护神。角丽姬登基上位之后,就宣布麒麟乃北冥和她的神兽。 可在场的众人都没有忘记过,前皇室尉迟的神兽,是九州仅存的一头上古神兽——辟邪! 那是皇帝陛下唯一的坐骑,随着先皇的驾崩和皇室血脉消亡,百姓认为辟邪也早已死去。 火光越盛,烧起了几丈高的火焰。十五站在这一头,渐渐无法看清那边的情形,只听得那异兽咆哮之后,角丽姬的声音突然传来,“月夕!” 那声“月夕”的呼喊中,竟然有一丝歇斯底里。 火堆前的角丽姬全身颤抖地盯着月夕,杀气腾腾的双瞳里更多的是憎恶和绝望,让她的脸有几分扭曲 和疯狂。 她扬起手里的长矛刺向月夕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同时,月夕那年轻完美的脸,也如一张干瘪的皮,以惊人的速度出现苍老。 不过顷刻之间,这位拥有着不老容颜的祭司大人,竟如同一个年逾百岁的老人。 在场的人均被这一幕所惊呆,无法反应过来。 角丽姬发出一声诡异的冷笑,“灵力,是神赋予你的力量,作为灵鹫宫的祭司,却再无灵力,看样子,神已经对你失望了。来人,将神的弃子月夕绑起来,连同所有灵鹫宫人,全都丢入火中!”靠近月夕,她看着他满头沧桑的白发,耳语:“你的灵力呢?你的灵力哪里去了?” 月夕不语。 角丽姬咬牙,“哀家当真对你失望至极!三十年来,你一次次挑战哀家的底线,你真以为哀家对你下不了手?今日,哀家就如了你的愿。” 月夕露出淡淡的微笑,眼中亦无一丝畏惧。 角丽姬脸上恢复了冷漠,“行刑,先从灵鹫宫开始!” 旁边的侍卫直接抓起一个灵鹫宫弟子就要抛入火堆中。 “慢着!” 一个冷冽的语声从火堆的另一头传来。 角丽姬凝目看去,见一个削瘦的身影立在火光之中,若隐若现。 场中的所谓弓箭手,齐齐对准了火光后的那个人,只待角丽姬一声令下,便将那人射成马蜂窝。 “女王陛下,即便灵鹫宫祭司大人因为灵力失散,却也由不得皇室插手,得由新继的灵鹫宫祭司根据神新的旨意对他进行惩罚。”那人立在红色的火焰中,语速缓慢,可语声却带着与生俱来的霸气,“即使要借瘟疫之事铲除灵鹫宫,可女王陛下别忘记了,今晚子时,才是最后的时限。难道说,陛下要失信九州?” “陛下当然不会言而无信。” 火焰之人话音刚落,一道慵懒的声音从另外一处接话。 角丽姬正欲发令射杀,闻声寻去。 众人看去,见一个身着紫衣、手持折扇的绝色男子从人群中缓缓步行而来,他薄唇含笑,目光幽幽地落在角丽姬脸上。 角丽姬看着走出来的亲王,神色一愣,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亲王。” 亲王看了角丽姬一眼,目光越过她,看向营地入口。 入口的营帐旁边,一个绿色衣衫的人慌忙闪过。 他目光微沉地收回目光,并未理会角丽姬,盯着火光后面那人,“日落将近,子时不远,圣旨中要求,灵鹫宫必须根治瘟疫,若你真的能办到,何故拖到此时?药师大人!” “只要一味药,我便能将其根治。” “何药?” “苦蒿!” “哈哈哈哈……”扇子抵着胸口,亲王发出长串的笑声,“卫药师啊,你可真是说笑。这苦蒿几年前就灭绝了,你何处得来?” 十五沉默。是啊,哪里得来?她也知道根本不可能,她想做的,不过是拖延时间。或许,真的会有神来拯救他们。 角丽姬盯着火光后面的身影,只觉得有几分熟悉,她瞟向一旁的月夕,恍然,“这就是那主治瘟疫的初级药师,月夕大人你的亲传弟子?” 月夕凝视着十五的身影,平静的眉眼中,多出了一丝自豪。 角丽姬目露凶光,突然夺过旁边侍卫的弓箭,拉开了弦,架上箭瞄准了十五。 一把折扇挡在了前方,亲王接话,“陛下何必急于这一时?月夕心痛其弟子,倒不如多给他们一些时间。等到日落,若他们还拿不到那苦蒿,陛下就一炷香射出一箭,到子时,这弟子便受了十箭,算来血刚好流尽。”他顿了顿,声音里是让人琢磨不透的阴森邪气,“据说,火祭之前,也需要鲜血开路,不如,就选了她。” “亲王说得极是。只是……”角丽姬盯着十五,眼底恨意燃烧,“哀家不愿给她时间,因为,她是月夕的弟子!” 只要是月夕在乎的人,她统统要杀死。 手指松开,那箭对着十五呼啸而去,连亲王都阻挡不住。 火焰那头传来一声闷响,十五的身影晃了晃,却终究没有倒下。 见月夕目光终于露出一丝伤痛,角丽姬勾起快意的笑,又搭起一根弓箭,瞄准了十五,“想来,方才你弟子应该躲在某处,可避过这一劫。可却和你一样,想做无畏的英雄,竟然想用圣旨来威胁哀家。不过,哀家会让她死有所值。她能受哀家多少箭,哀家就多给她几个时辰。” 没等十五和月夕答复,角丽姬的箭如流星奔月般再次冲向了十五。 十五也明白,角丽姬将对月夕所有的恨,都报复在自己身上。对方想要的,不过是生生折磨月夕。 大地突然晃动,场中篝火跟着一闪,几乎灭去。 轰隆。 一 声巨响落在大地之上,远远听去,像是一个巨人沉重的脚步声。 风起云动,黑色的云像铅一样压盖在整个苍穹之上,场中众人在被震得头晕目眩,还感到一种窒息,好似漫天的铅云要突然砸下来,将众人淹没覆盖。 一阵诡异阴森的风从远处卷来,角丽姬眯眼打量。此时并未到落日,可西边却是一片漆黑。 身边的麒麟发出一声惊慌的嘶叫,角丽姬翻身上去,招呼麒麟飞上高空,循那风处看去。 地平线处,竟有一个黑色的身影由远而至。 那人走得很慢,像是跋涉千里的旅人,步履沉重,疲惫不堪,可他身形却很坚定,并没有因为满身的疲惫而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 地面的风卷起那人黑色的衣衫和飞舞的长发,一时间,即使在高处的角丽姬也无法看清那人的容颜,只是依稀辨认出,他身上的衣物,乃出自灵鹫宫。 角丽姬眼中的警惕散去,抬手轻抚身下的麒麟,落在地上,冷眼看向月夕,嗤笑,“我当是什么?原来又是一个灵鹫宫来送死的。看样子,灵鹫宫不灭,天地不仁了。” 十五怔怔地立在原地,看着那亦步亦趋步履沉重却执着朝自己走来的人,感到又一把钝刀开始凿开自己的头颅。 剧痛让她头晕目眩,甚至有些神志不清。 风卷起远处坟场上白色的冥纸,看起来,竟似十二月飞雪。 瞬间,她看到一个满身裹雪的人,亦是用同样的步伐,同样的身姿慢慢朝自己走来。 隔着万水千山,隔着纷飞的大雪,那双深沉的碧眸,永远那么坚定而认真地看着自己。 他手里捧着一大捆东西,风猎猎刮过,将其中一些吹在地上,他艰难地弯腰将其拾起,再一次朝十五走来。 鲜血随着钝痛不断渗出,被火焰烧红的半边天幕,如同忘川河边的红莲业火。 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抱着苦蒿,在忘川河边,走向自己。 同样深碧色,漂亮的眼,同样的深情目光,那人,就这么靠近自己,时光竟冉冉又是千年。 十五全身颤抖不已,顾不得去擦拭额头上的鲜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走来的人。 她生怕这一眨眼,他就又要消失,然后,又要等上千年。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在方才她始终坚持不肯放弃,始终不愿意认输,坚信着或许真有天神降临来救她 的原因。 他的确是她的神。 千年前,是。 千年后的今天,还是。 千年前,他带着她,走出满是荆棘没有任何光明的复仇之路,自己却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千年后,他从黑暗中走来,陪着站在烈日之下,陪她走过一路坎坷。 她咬着唇,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终究抑制不住眼眶中滚落的泪水。 那个藏在她身体里的名字,承载着她千年的思念,随着她的颤音和泪水,呢喃而出,“莲绛……” 前尘往事,尘封千年,终抵不过你一眼。 话声刚落,身后传来两声尖锐的声啸。 月夕目光落在远处。他虽然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但是,他感受得到,那个人正慢慢走近十五,历经千年,长途跋涉。 “哼!”角丽姬勾起唇角,将两支箭搭在了弓弦上,一丝红光从箭尾聚向箭头。 旁边的亲王一见,不由得沉了眉眼,“陛下身份尊贵,岂能为了杀个平民,消耗自己的灵力?” 灌注了战鬼灵力的箭已然发红,如通红燃烧的烙铁,只要射中目标,那人不但一命呜呼,一般百姓甚至会被战鬼血统里蕴含的可怕杀气弑杀得魂飞魄散,再无轮回。更何况角丽姬是家族百年历史上,最强大、最完美的战鬼。她不仅拥有强大的战鬼之力,更是天生血腥杀戮,残忍无情。 手指紧扣,角丽姬瞟了一眼月夕,“哀家这一箭出去,月夕大人就要和你心爱的弟子,永生不见了。难道,你不想说些什么?” 月夕嘴角浮起一丝轻笑,语声虚弱却坚定,“你杀不死她!” 角丽姬目光阴鸷,手指一松。 两支通红的箭奔向那两个身影。箭在穿过火堆的瞬间,带起的凌厉杀气竟卷起了火焰,顿时,那几丈高的篝火轰然爆炸,火光漫天,星火铺天盖地,如爆发的岩浆。 更重要的是,那爆炸的炭火并非像烟花一样四处炸开,而是飞上天之后,再一次会集在一起,凝结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跟着那两支战鬼之箭,扑向了十五。 火球落地,整个天地又是一阵晃动。在场之人,双目刺痛,看着那火球将方才那两人吞噬。 别说普通人,就算是石头,也会被那灼热的火烧得粉碎。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不过顷刻间。 周围 人都没有想到,角丽姬竟然有如此可怕而强大的力量,甚至于一旁的月夕亦怔了怔。 角丽姬侧首,目光残忍地欣赏着月夕眼底的震惊,欣赏着他即将流露出的痛苦之色,可片刻之后,月夕蓝色的双眸再次恢复了平静,他染着血沫的唇角缓缓勾起,竟露出了和煦的微笑。 那火球依然在燃烧,可是却有一个人,身姿挺拔地走了出来。 角丽姬震惊回头。但见那漫天火光中,竟然真的有一个人,如修罗般,无所畏惧地踩着燃烧的火走来。 方才沉浸在角丽姬绝杀一击中无法反应过来的众人,难以置信地看着猎猎火光中走出的身影。 那是一个身穿青衫的女子,她长发凌乱,简单地挽起,露出光洁智慧的额头。额头下,一双黑瞳漆黑深沉,如聚集沉寂万年的亘古之水,幽深不可见底,却又透着几分锐利,如隐藏在剑鞘下的刀刃。 她放在身侧的双手,竟各自握着一支箭。 那箭,通体发红,如刚从火炉里拔出来的烙铁。 她手里握着的,正是角丽姬方才射出的战鬼之箭。 众人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猎猎火光中走出的身影,突然想起月夕之前的那个预言:将有一个人,从火光的尽头走来…… 火焰冲天,似乎要将整个天幕吞噬,女子就那样置身而立,毫发无损,如炼狱款款而出的修罗。 许久,她轻启薄唇,声音清冽而低沉,似从远古传来,“角丽姬。” 不过淡淡的三个字,角丽姬却如重锤击心,恍然惊醒,捂住胸膛,盯着火光中的女子,然后踉跄后退一步。 眼前离自己不过十尺的那张脸,角丽姬太熟悉了,熟悉得哪怕烧成灰,她都认得。 而这张脸的主人,这些年来,角丽姬亦恨不得将她亲手杀之才能洗涤她的耻辱。 大洲越城一战,她角丽姬蒙受了此生最大的羞辱,八年心血,就被眼前这个青衣女子毁于一旦,甚至自己都差点死在了她手里。 而战鬼家族的神兵,诛天戳更是被此人毁去。 以至于直到统治了整个九州,她依然不敢再涉足大洲。 “好久不见!” 就在角丽姬沉浸在痛苦的记忆中时,那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惯有的阴森语调。 角丽姬浑身一个激灵,红色眼球几近爆裂地盯着十五,嘶声,“胭……卫霜发。” 这一瞬,她竟然不知道,该唤眼前这个让她一生蒙羞的女人什么名字。 十五将手里的两支箭往地上一扔,淡然道:“你忘记了,我叫十五。”说完,另外一个身影也从火堆里走了出来,然后停在了十五的背后。 第67章 步步为计(4) 周围一片狼藉,出来之人,虽身着普通的灵鹫宫药童衣衫,可是,他面容如雪,似不染纤尘的神祇静静立于火光之后,安静站在她的身边。 看到出来之人后,角丽姬的大脑一片嗡鸣。 她虽不识得此人面容,可那碧色的双瞳,她却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恍惚间,角丽姬又想起了那个噩梦,身穿黑色袍子、周身邪气的南疆祭司一手抵着眉心,一手指着苍穹,风云卷动,天地变色。 而他的身边,就站着一个身穿青色衣衫、神色冷酷的女子。 “你……不是早成魔了?”她盯着莲绛,震惊之余的同时,眼底又满是疑惑不解。注意到莲绛唇角还有未擦去的血沫以及那惨白的脸,她很快反应过来,对方是将自己的魔性封印了起来。 难怪两人当时在紫藤宫,她都没有丝毫察觉。 无法施展魔性的魔和普通常人有什么区别,甚至可以说,还比不上普通人。 一旦解开封印,他就会被圣都神力反噬。 角丽姬的目光再次落在十五身上。她方才虽是接下来自己最后的两箭,但是对方开口时,低沉的声音略嘶哑,必然是受了非常重的内伤。 角丽姬握紧手里的长矛,突如闪电般蹿起来,直接向十五刺了过去。 雷霆滔天之势,霎时间,整个天幕,金光大盛。 火光中的十五看到角丽姬如此快速而强悍的攻击,心微沉,明白角丽姬已经发现如今的自己处于弱势,要迅速斩杀她。 长矛直刺心脏,十五屏息,双手合拢在胸膛,堪堪将其截住。 一直感觉到体内有一个绵延雄厚的力量,但是,不知道为何偏生无法完全涌出爆发,因此,在截住角丽姬的时候,十五已经感到气息不足。方才若非莲绛又暗自释放了点魔性,凝出一张小结界,她也难以同时接住角丽姬的战鬼之箭。 虽有结界护身,可十五的五脏六腑依然受损。 此时,手掌中角丽姬的长矛滚烫,显是对方灌注了可怕的力量在此矛之上,像火箭一样带着她向后滑行,那长矛也一分一分地逼近心脏。 一瞬间,十五有一丝错觉,攻击自己的不是角丽姬,而是难以阻挡的火箭枪炮。 风从耳边掠过,四周景物从眼角飞速闪逝,角丽姬握着长矛抵着十五飞快冲刺。她猩红的瞳孔中倒映出一个巨大的黑影。 对营 地了如指掌的十五瞬间反应过来。那黑影正是山体下方处的一块石壁。 角丽姬的速度越来越快。十五清楚,只要一撞到那墙,她必然会和石壁一起粉身碎骨。 一道黑影从方才的地方追来,瞬间越过角丽姬,掠至十五身后。 余光所及,看到来人,十五高声大喊:“莲,不要!” 话音未落,莲绛如玉的素手已落在她后背,浑厚却阴森的力量通过她心脏,瞬间蔓延到十五四肢。 他果然又解开封印,将邪力传入她体内。 咔嚓! 角丽姬手中兵刃被十五折断,冲击力让两人来不及收住。角丽姬被长矛柄反冲到胸口,重重落在地上,而惯性带着十五和护在她后背的莲绛,猛然撞在那石壁之上。 石壁巨响,瞬间迸裂成灰,烟尘四起。 十五眼前几乎一黑,本能地抓着莲绛,两人再一次摔在地上。头顶又是一阵巨响,无数碎石滚落,铺盖而下。 他却是先伸手一捞,将她揽入怀中,顺势弓起后背压在她身上,生生扛住巨石。 石头带着坍塌的泥土几乎将两人活埋,十五大吼一声,顾不得内伤,赶紧爬起来,将莲绛扶起来。 “莲,莲,你没事吧?” 莲绛吃力地睁开眼,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我毁容了吗?” 十五哭笑不得,安慰,“依然漂亮。” 莲绛因入魔忘记前尘,不记得自己的模样,便幻化了另外一张脸,可时光千年,他依然对他的外貌在乎得紧。 角丽姬动了动。方才那一击,她并未受多大的伤,再一次站了起来,手里多了一把同样的金色长矛。 莲绛冷眼扫过起身的角丽姬,“好好的苦蒿就这样被她毁了。咳咳咳……本宫会……”血沫从他口中溢出,他沉声,“杀了她。” 十五看着莲绛的目光一闪,声音恭敬,“是。”说罢,亦站起来。 莲绛呆住,怔怔地看着十五,看着她慢慢走向角丽姬。 一个简单的是字,却不是往昔那百般讨好他、百般宠溺他的口吻。 而是一种,虔诚和尊敬,是一种,绝对服从。 看到十五步子轻浮地朝自己走来,角丽姬惊住,“怎么,知道要死,便自己送过来?” 十五弯腰捡起长矛的柄端,在手中颠了颠,神色淡然道: “莲绛有令要杀你,我十五,岂能违背?” “呵呵呵……”角丽姬仰头笑了笑,“你拿什么杀我?手里那断了的长矛?你以为它是月光宝剑?再说……”角丽姬扫过十五身上的血迹,“就算你不受伤,现在的你,也未必是我的对手!多年前,在大洲,我是杀不死你,可现在,这是九州,要杀你,轻易如捏死一只蝼蚁。” 十五目光审视地打量着角丽姬,“这才三年,你不仅老了,废话也多了。” “你说什么?”角丽姬勃然大怒,盯着十五。 “她说你老了,老妖婆!”远处的莲绛终于醒过神来,高声接话。他不过随口说要杀角丽姬,这笨蛋女人还真去了呀。 一听莲绛尖锐的喊话,角丽姬浑身一抖。她恨透了这个三个字。 见她如此,十五点点头,“是的,老妖婆!” “受死!”角丽姬尖叫一声,挥动着长矛再一次攻过来。 角丽姬长矛抡过来的瞬间,十五却是点足腾空而起,只防守,不攻击,身形左闪右躲,却偏偏不拉开距离。 注意到十五的意图,角丽姬速度也跟着加快,金色长矛挥起一道道刺目光芒,结在一起,犹如一堵金色的墙,要将十五罩住。 “要和哀家玩?看我们谁的体力先耗尽。”角丽姬冷笑,攻击越来越强。 两人速度都非常快,远处的侍卫只看到一团烟尘,越来越远。 烟尘中突然乍起一道烟花,角丽姬的侍卫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无数个黑影从营帐外面涌了进来,顿时,厮杀一片。这边听到动静的莲绛凝神看去,已见场中杀成一团。 同时,几个黑影飞掠而来,架着莲绛就走。 来者,正是卫争等人。 “快去帮十五。”莲绛低声道。 “月夕大人说过,您安全了,夫人才会安心战斗。” “月夕?” 卫争并未回答,示意几个手下将莲绛带走,“你们速度带他去安全的地方,我留在此处保护夫人。” 原来,方才十五是故意拖延时间,顺势将角丽姬骗至靠近林子处,而潜伏在外面的鬼狼则发动偷袭,一行人趁机撤退。 到林子边缘,角丽姬也发现了场中的混乱,“他们逃得了,你以为你逃得了吗?”看着借着树干做掩护喘息的十五,角丽姬低声冷笑,“你已经没有力气了。” 场中找不到莲绛的影子,她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体力耗竭的她几近崩溃,但是,她一直在坚持,希望能拖到最后一刻,现在终于做到了。 纵然自己此时无法逃脱,可他安全了,她便满足。 远处火光漫天,十五脚下无力,双腿渐渐发软。她没有力气阻挡角丽姬挥来的长矛。 “住手!” 远处突然响起月夕的声音。 角丽姬慌忙回头,看到月夕拄着龙骨拐杖站在乱石之上,而他的身边,立着一个熟悉的人。 “亲王。”看着亲王被卫争用钢刀架着脖子,角丽姬立时收回手里的长矛,愤恨地盯着月夕,“你放了他。” “你知道该怎么做。”月夕低声道。 角丽姬咬牙,“月夕!” 卫争手上用力,雪亮的刀刃上顿时一片血红。 亲王一动不动地站着,神色淡然,紫色的眸子冷冷看着角丽姬,最后落在了十五身上。 感受到那道目光,十五亦抬起眼睫看去。 月光晦涩,卷长的睫毛在那陌生却又有几分熟悉的脸上投下了两道瑰丽的影子,让十五无法看清他深邃的眼瞳里,到底藏着怎样的情绪。 汗水混着血水糊了十五的眼,她却一眨不眨地试图将他的脸看清楚。 四目相触的瞬间,亲王嘴角勾起一丝讥笑,目光已再次落在角丽姬身上,“陛下,我不过区区蝼蚁一命,且莫为了我,而放走祸害。” “亲王……”看着殷红的血从亲王纤白的脖子上溢出,角丽姬声音微颤抖。 见角丽姬犹豫,亲王看向月夕,“月夕大人,自三年前本王出现在北冥,你不就想着要杀我?现在,若不杀,可真没有机会了。”他笑容肆意,语气嚣张,“你现在灵力尽失,是怎么也逃不掉的。不如死之前,把我也杀了,还能赚到一笔。” 旁边的卫争一听,手里的刀猛地用力。 “住手!”角丽姬沉声,回头狠狠地盯着虚弱的十五,然后退开一步。 月夕上前,紧紧地拉住十五。 十五几乎一个踉跄,扶住龙骨拐杖,才堪堪站稳。 月夕颤声,“十五。” 十五看着月夕,却不知如何回答。 角丽姬质问月夕灵力为何丧失,这个天下或许都以为他受了神的惩罚,可十五却 知道,当年为从冰湖中将她唤醒,月夕将一身修为全都传给了她。 现在的他,比昆仑时更苍老,宛如枯木,是因为他怕别人发现真相,用当年剩下护体的灵力幻化成年轻容颜。 灵力耗竭,他不但恢复先前模样,身体亦会受到更大的伤害,以近乎十倍的速度老去。 “你回来了。”看着她眼中的痛苦,月夕微微一笑。 她点点头。是的,她回来了。 一声口哨响起,乌云处飞来两只仙鹤,如闪电般俯冲而下,停在月夕身前。 仙鹤红颈白身,看起来优雅而高贵,竟和灵鹫宫衣衫上的样子一模一样。 “它们还活着。”角丽姬看着两只仙鹤,咬牙盯着月夕,声音颤抖,“你到底还骗了我多少?” “没有了。” 月夕伸出手,两只仙鹤亲昵地蹭着他手心。然后他将十五扶上仙鹤,将龙骨拐杖放在她身前,凝视着十五面容,轻声叹息道:“我从未骗过你,我只是在保护她所留下的一切。” “她所留下的一切?”角丽姬一怔,重复着月夕的这句话,突然抬头盯着十五的眼睛,“十五,卫十五,卫霜发?!卫舞华……她是卫舞华的女儿?!她怎么可能有女儿?” 月夕沉默。 角丽姬仰起头,发出一声疯狂的尖叫,“月夕,我恨你,你竟骗得我如此之苦!” 那尖叫尤为尖锐凄厉,像利刃滑过石壁,让人毛骨悚然。 脚下晃动,那刺耳尖叫让十五瞬间耳鸣,鲜血从她七孔中溢出,连卫争都难受得无法握住手里的刀,痛苦地捂住耳朵。 驮着十五的仙鹤闻声,惊恐地拍打翅膀,将十五一下摔在了地上,飞到空中。 角丽姬依然站在原地尖叫,声音划过苍穹,顿时,天空层层乌云跟着翻滚起来,随后,几声诡异的嘶吼从乌云背后传出来。 旁边的卫争一听,顾不得亲王,赶紧扶起十五,“夫人,你快走。角丽姬唤醒了神兽。” “神兽?”十五看向角丽姬。 她双眼本就血红,因为受刺激,红色的液体从她眼眶中滚出,也不知道是血是泪,染红了她整张脸,看起来狰狞而恐怖。 同时,脚下好似山崩地裂地震动起来,身后的林子更是发出咔嚓咔嚓巨木倒塌的断裂声。 月夕目光阴沉,“快走。” 呼啦!眼前突然被黑暗掩盖,十五惊觉抬头,见一条巨大的蟒蛇突然出现在林子上空,狰狞着比桌子还大的嘴,渗透着黏糊液体的牙齿压了下来。 凌厉的风扑来,十五几乎睁不开眼睛。 周围飞沙走石。 轰隆! 脚下的土突然裂开,一个有着八条一模一样的蛇身,比水桶还巨大的怪物破土而出,朝十五扑来。 这一瞬,十五才明白,角丽姬唤醒了北冥的神兽——八歧大蛇! 八歧大蛇,指的是有八个头的蛇。这个庞然大物出现在此处,别说一个人,哪怕是一百个,都会被它瞬间吞入腹中。 “走!” 手腕一阵剧痛,十五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扯着突然抛到高空。 远处的仙鹤跟着飞来,抓着十五腾空而上。 轰! 两条蛇扑了个空,将十五方才站着的地方砸出两个大坑,周围烟尘四起。 高处的十五,什么都看不到。 看不到月夕,看不到卫争,看不到角丽姬,也看不到亲王。 耳鸣声未停,她甚至都没有听清楚,那一声“走”到底是谁喊的。 烟尘缓缓落下,八条蛇身的怪物摇晃着身体,发出一声声怒吼。 角丽姬这才停止了方才的嘶喊,双臂垂在身侧,满脸是血,神色木然地盯着深陷泥坑中几近昏迷的月夕。 她走过去,跪在他身边,捧着他苍老的脸,“她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做?值得你为她如此牺牲?” 月夕抬头看着苍穹,嘴角血沫不断溢出,“她什么都好。” “好?”角丽姬眼中滚出血泪,“可她抛弃了你,嫁给了尉迟。” 月夕摇头,“是我……配不上她。也是我,害了她。” “她本就该死!”角丽姬咬牙,“嫁给了尉迟,竟然还招惹你。这种三心二意的女人,凭什么值得你如此挂念,放不下?她得到了尉迟,为什么还要抢走你?月夕,我恨你!” 月夕目光慢慢落在角丽姬的脸上,他动了动唇,“对不起。” 角丽姬僵在原地,惊骇地看着月夕,“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为什么?” 血沫不断溢出,月夕眼眸沉了沉,“三十年了,我也好累。我终于替她守住了北冥,替她护住了卫家一族,替她寻回了女儿。我… …我终于可以解脱了……可以去见她了。” “不!”角丽姬尖叫一声,用力摇晃着月夕,“我不会让你解脱,我也绝对不允许你见到她。” “我从不曾恨过你。”月夕微笑看着角丽姬,缓缓闭上了眼睛。 角丽姬却捂住他心脉,“月夕,我恨你!你以为你对不起的真的是她卫舞华?你这一生,真正对不起的,是我角丽姬!所以,我不会让你这么死,我会诅咒你们两人,生生世世,阴阳相隔,永不相见。就算你真的死了,我也会禁锢你的灵魂!” 角丽姬跪在地上,抱着月夕,“我恨你,月夕!你不恨我,可我恨你……” 亲王从泥土里起身,静静地看着角丽姬。 紫色双瞳不见昔日的冷酷无情,却含着某种悲哀。 角丽姬抬头看着他,“亲王可有办法救救他?” 亲王目光落在月夕身上,抿唇不语。 角丽姬忙骑着麒麟飞快离开,那八歧大蛇亦跟着离去,远处,只留下了两个深坑,旁边躺着被蛇砸得受伤的卫争。 见亲王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卫争只是闭上眼睛,等待死亡。可许久却不见动静,再睁开眼时,已看到亲王独自离开。 远处的绿意看着亲王过来,恭敬地跪在了原地,还未开口,一条银丝突然缠住了她的脖子。 绿意面色紫青,双眼布满血丝,悲凉地看着亲王。 “是你干的?” 泪水从眼眶中滚落,绿意点点头。 她明白他所指。 是她唤醒了角丽姬,取掉了她体内的蛊虫。 “为什么?”他并未看她,目光盯着远方,脸上如覆冰霜。 绿意艰难抬头,顺着他目光看去,这才发现,那是灵鹫宫祭司坐骑仙鹤将十五带走的地方。 “公子难道不想将她留下?”她惨然一笑,“这圣都瘟疫一旦被控制,她就会选择永远离开这里。只有角丽姬醒了,才能阻止得了十五离开。” 亲王手指未动,那条银丝紧紧地勒住绿意脖子,未松,亦未紧。 “十五离开,胭脂……”她顿住,感到他的身体在颤抖,“就永远不会醒来。” “可十五已经苏醒了。”他喃喃开口。 绿意眼底掠过一丝钝痛,“十五魂魄不全,身体力量就无法完全苏醒,永远处于虚弱状态。而胭脂 只要身体一日尚在,那聚魂灯就能夺回属于她原本剩余的魂魄,让她醒来。” 只是,这其中的代价,他们两人心中都清楚。 十五活,胭脂死;十五亡,胭脂存。 但是比起来,绿意更希望活着的是十五,而非胭脂浓。 亲王闭上眼睛,卷长的睫毛落在脸上,许久,再睁开时,紫色琉璃双瞳如雪浸染,泛着冷冽刺骨的寒芒。 夜风吹来,绿意觉得脖子微凉,手指颤抖摸去,那傀儡银丝已消失不见。 而亲王,转身走向场中猎猎燃烧的火中。 颓然地跪在地上,她双手捂住脸,无声地哭泣。 周围一片血腥,苏醒的八歧大蛇将场中的人吞噬入腹中,角丽姬亦残忍地任由它将那些反抗她的子民当作食物。 次日,关于灵鹫宫祭司被女王角丽姬扣押、数百药师被八歧大蛇生吞的事,在整个圣都传开,全城轰动。百姓全都涌上街头,要求释放灵鹫宫千年来声望最高的祭司月夕和无辜的药师。 守城军与百姓发生冲突,发生了九州统一以来第一场流血事件。 第68章 步步为计(5) 皇宫不但没有放人,还贴出公告,灵鹫宫已叛变神主,要全城缉拿逃跑的灵鹫宫余孽。 皇家护卫军更是挨家挨户,无论民宅贵族府邸,统统搜查,惹得怨声载道。 临近夜幕,天幕陡然再次巨变,乌云压境,一场百年不见的大雪纷纷而落,而此时,正值酷暑的八月。 鹅毛般的大雪纷扬而落,刚落在地上,就被鲜血染尽。 十五背着龙骨拐杖迎风站在楼顶上,俯瞰着角珠带着护卫军气势汹汹地闯入一家民宅,搜得鸡飞狗跳。 城门紧锁,十五无法离城。 角丽姬命角珠这般地毯式地搜查,迟早会找到十五,圣都不是久留之地。 雪覆盖满周身,连睫毛都染上一层霜白,十五一动未动。 远处,一个黑色的身影闪至,弯腰行礼,然后暗自垂下头来。 十五长叹一口气。 看样子,卫争还是没有找到月夕。 许久,她抬起手腕,纤白如雪的手腕处,还有两道细小的勒痕,像是被人用非常细小的丝线缠过。 恍惚间,她看到八歧大蛇扑来的瞬间,周围山崩石裂,而自己则被一股力量拽起抛入空中。 睫毛下的漆黑瞳孔里,痛色暗涌,手腕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十五闭上眼睛,双手紧握成拳,努力地遏制胸腔的情绪。 许久,她才睁开眼,声音低沉沙哑,“照顾好莲绛。”说完,踩着积雪,飞快地朝皇宫方向跑去。 “夫人……” 卫争试图阻止,却听到哨声响起,灵鹫宫祭司坐骑从云霄处掠来,十五翻身而上,瞬间消失不见。 卫争叹了一口气,转身欲离开,却看到一个黑影立在远处,他慌忙摸向腰间的黑色鞭子,待看清那人长相后,他长松一口气,走过去,朝那人行礼,“莲绛大人,夫人说你身子虚弱,要好好休息。” 莲绛并未理会,只是摆弄着袖子,看着十五离开的方向。 他睫毛密长,遮住了那绝艳天下的双瞳,卫争无法看清他眼神,只觉得他唇边挂着一抹笑。那笑,在雾白的雪中,看起来有几分苍凉。 “夫人?”他淡淡地重复这个称呼,声音十分虚弱。 从营地逃出来,十五就陷入了短暂的昏迷,角丽姬马上发出皇榜,称灵鹫宫背叛神灵,欲先发制人。一旦百姓相信角丽姬,那局势对灵鹫宫 相当不利,为此,他暗自用灵术制造了这场雪,寓指灵鹫宫蒙受冤屈。 雪初始,她醒了过来,然后一直站在房顶上。背影一如他初见时,那样坚毅,却透着让他陌生的东西。 比如,那背负在她肩上的龙骨拐杖,比如,她眉目之间的深惆,比如她……看着她手腕兀自发呆。 那手腕上的血痕,在她昏迷时就出现了。 “十五……”他念着这个名字,“是不是和亲王认识?” “啊?”卫争茫然地看着莲绛,“属下觉得……应该不认识吧。” 虽然这么回答,可卫争自己都感觉到语气里的迟疑。他犹记得,亲王被劫持到营地时,十五蹲在他身前的情景。 这细微的变化,莲绛哪里不知道? 十五骑在仙鹤上,俯瞰着险些被一把火焚烧的灵鹫宫,瞳色渐冷。若非这场大雪,灵鹫宫早被角丽姬焚烧殆尽,千年传承毁于一旦。 而与灵鹫宫齐平的另外一座山上皇宫,却是灯火通明,雪雾弥漫,让它的奢华平添了几分孤寂。 “咳咳咳……” 十五压着声音,感觉到肺部在震动。 皇宫此时的森严远超过了她的想象,几乎三步一个岗位。 在高空转了一圈,十五突然发现,只有一处四周没有任何看守。 白雪纷扬,透过那宫苑垂挂的灯笼,十五看到满园的紫藤花被大雪卷起,撒了一地,看起来苍凉颓败。 院子中间的花藤下,一个身着紫色衣衫的人,坐在飞扬的花瓣和飞雪中,正低头雕刻着手里的一尊木雕。 十五如鲠在喉,呆呆地看着,却喊不出半个字来。 突然,一条银丝飞来,竟是直刺她的心脏,十五大惊,起身踏鹤凌空一翻,避过了这几乎致命的一击。 待她稳坐在鹤上时,那院中人已飞身而起,如闪电般追至而来。随他而至的还有那漫天银丝和凌厉的杀气,十五驾着鹤朝山下俯冲而去,远离皇宫。 到一处山坳,仙鹤又猛地展翅高飞,一起一落间,才堪堪避开那些银丝。 没有飞出多远,那熟悉的紫色身影如鬼魅般停在了前方十丈之外的树枝上。 透过风雪,那双紫瞳平视着十五,瞳底折射出的寒意胜过周遭的风雪,让十五冷得心微微抽痛。 “沐色。”十五喃喃开口。这两个字,经历 千年时光,竟是锈蚀般沉重生硬。 远处的紫衣人勾起一丝讥笑,“药师大人,你认错人了。” 那语声,生冷而疏离。 片刻间,十五几乎真以为自己认错了。 眼前的男子,面容和早些年完全不一样,虽然同样是紫色双眸,可里面却透着残忍和冷酷。 她犹记得在野郡初见时,他命人砍下白将军爱人双手的情景。 她也听说过,眼前这个男子,要挖食人心的传言。 但是,他就是沐色,她怎么会认错? “沐色。”十五看着亲王,胸口剧痛,“你还活着。”她顿了顿,负痛的瞳中溢出一丝满足之色,“真好。” “呵呵呵……”亲王展开手中的扇子,掩唇低低地笑了起来。 “药师大人可真会说笑。你不是最期待我死的吗?”亲王继续道,“难道药师大人忘记了那日说的什么?” 十五一愣,便听得他声音阴沉,一字一顿地道:“你死我活!” 风雪如刀割在脸上,十五想起来多年前的荒漠,他要阻止她前去西岭寻莲绛,而她恼羞之下伤了他,亦说出过这般残忍的话。 时光冉冉,她仍然记得那时他看着自己的绝望神色。 “对不起。”她开口,声音被风雪吹散。 亲王讥笑打断,“你我本不相识,何来对不起之说?你的确认错人了。” “你若不是沐色,那这是什么?”十五撩开袖子,露出那殷红的勒痕,“若真的你死我活,那八歧大蛇扑来之时,你为何要救我?” “我可不是救你!”他厉声打断,紫瞳中隐有杀气。 “那是为何?” “嘻,”他收起扇子,邪佞一笑,声音阴森,“本王只是不想你现在死而已。你若死得太早,对本王就没有了任何价值。”说着,扇子往身后一挥,他身姿翩然地跃上高处一块岩石,俯瞰着十五,“你若还想多活几日,就离圣都远一些。至于那月夕,只要有本王一日,你就休想找到他!” “你!” 十五正要开口,哪知亲王眸光陡然凛冽,一枚银丝从他指尖飞出,再次直逼十五心脏。 手中龙骨拐杖往身前一横,银丝端头尖锐如细针,砰地撞在龙骨拐杖上,撞得十五往后一仰。若非身下的仙鹤展翅调整身形,本就负伤的她险些直从高空坠落。 感受到危险,颇通灵性的鹤载着十五飞快离开。 风雪弥漫,女子的身影很快消失,亲王立在石壁处,默默地盯着她消失的地方。 一匹银白色的麒麟出现在他上方,装扮雍容的角丽姬远远看了过来,“亲王,你为何在此处?” 亲王伸手接触一片雪,声音默然,“赏雪。”雪触手就融化,亲王叹了口气,抬头看向角丽姬,“你为何在此?” 他说的你,而非女王。 角丽姬目光阴沉,“我感觉到今晚十五会有所行动,有些不放心,亲自巡逻。方才到你紫藤宫,发现你人不在,所以寻到这里。” “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有人要劫走月夕?” 掏出白色的丝绢,轻轻将手心雪水擦去,他语气淡漠得没有一丝温度。 天空白雪皑皑,两人不过十尺距离,可无论如何,角丽姬都无法看清他的脸。 三年来,她应该从未看清过他。 见角丽姬不说话,亲王收起丝绢,“放心,谁也无法劫走月夕。” “那……” “他也死不了。” 听到这句话,角丽姬满意地点点头,“好。那我何时能看到他?” “目前不能,他还在昏迷中。” 角丽姬神色黯然,许久道:“外面风大,亲王不如回紫藤宫休息。方才珠儿说有了一些线索,需要增兵,看样子,应该是发现了他们。” “你要亲自去?” 角丽姬眼底恨意翻滚,咬牙切齿道:“我必将手刃卫舞华的贱种。”说完,一挥手里的长矛,骑着麒麟呼啸而去。 眯眼看着角丽姬离开,亲王紫眸闪烁着妖冶的色彩,整个人幻化成一阵紫色的风,飞身追去。 刚飞行到藏身之地,远远就看到一个人,身穿黑色的袍子立在风雪之中。 “莲!”十五大惊,慌忙从仙鹤的背上跃下,飞奔向房顶上的莲绛,发现他的脸已经被冻得发紫,神色有几分木然和呆滞。 直到她连续唤了他几声,他才动了动漂亮的睫毛,眸子幽幽地看着十五,声音凄然,“你回来了。” 十五用力地搓着手,然后踮起脚,用滚烫的手心捂住他的脸,心疼地道:“你怎么在这里啊?下雪了,这么冷,你还有伤呢,怎么到处跑啊?” 他低垂眼眸,看着她手腕 上的伤,“你见到他了?”他本来想说,我在等你回来。 “没有。”以为他问的是月夕,十五摇了摇头。 “是吗?” 莲绛苦笑,转身离开,留下十五愣愣地站在原地。 他走得很慢,十五这才发现,他全身被冻得冰冷,可周身却没有雪。 没有多想,十五飞快追上,已见莲绛蹲在院子里,抓了一把饲料喂另外一只通体雪白的仙鹤。 方才载着十五那只仙鹤也飞落在旁边,伸出长长的脖子和白色那只紧紧贴在一起,动作亲密而温馨。 十五脱下披风搭在莲绛肩头,与他蹲在一起,“卫争说,这白色的就是小白,黑色的是小黑。”十五摸了摸小白的翅膀,“咦,怎么小白身上是湿的?刚刚它飞出去了?” 莲绛睫毛微颤。是的,飞出去了。 终究担心她的安全,他带着小白去皇宫,却远远地看见她悄然停在紫藤宫上方,看着一个人发呆。 嘴里又酸又涩,莲绛垂眸,紧紧地抓着饲料。 第69章 步步为计(6) 见他神色惆怅,十五又继续道:“啊,忘记告诉你,小白和小黑是一对夫妻哦。” “夫妻?”看着两只相互在一起的仙鹤,莲绛苦笑,“那十五,我们是什么?” “我们……”十五侧首,认真地看着莲绛,“我们是夫……” “夫人!”卫争飞快赶来,“城门出事了。” 十五起身,看着卫争凝重的脸,“怎么回事?” 原来,有一位百岁老者在城门处,看着那雕刻在百丈高城墙上的九州神兽浮雕大哭,称昏君在世,天地不容,才会天灾人祸,才会江南大旱,北方酷暑飘雪。 结果亲王的亲卫军竟命人将老者吊在城楼,说其造谣污蔑女王。 愤怒的百姓再次涌向了城门。 “亲王?”十五重复着这个名字。 “是的。”卫争语气激动,“现在城门处一片混乱。” “好,乱得好,我们现在就去城门处。”说着,十五紧紧拉住莲绛。 城门处果然一片混乱,数百亲卫军手持利刃守在城门,对着涌来的百姓大喊:“都滚回去,不准过来,不准过来!” “昏君,将老人放了。” 百姓高声大喊。 十五紧紧拽着莲绛和其他乔装打扮的灵鹫宫弟子混入人群中。 周围喊声刺耳,人群更是一步步地逼近城门处。 那亲卫厉声道:“谁敢跨过跨栏,格杀勿论。” 哪知话一落,后方一拥挤,一个男子不小心被挤入前方,亲卫一见,手中长矛直接刺了过去,登时鲜血四溅。 周围顿时一片骚动,最前方的人吓得后退,直接朝十五和莲绛冲了过来。 眼看两人要被冲散,十五用力地拨开身边的人,死死地拽着莲绛不肯松手。可人越来越多,一不小心就真的要被冲散。 莲绛低头看着十五的手,“你会放了我吗?” 十五抬头,黑色的眸子亮晶晶地看着莲绛,一字一顿道:“不会。” 多年前,在南岭,为了小鱼儿,她在人群中,主动松开了莲绛,置他于危险中。那之后的第三年,在西岭,她因与他松手,就此错过了他一千年,让他堕入魔道。现在,她不会再松开他。 “永远都不会。”哪怕弃了这天下,弃了这责任,她都不会再放手。 “好。”他眸 光微闪,“带我走吧。” 十五点头,取下发带,将与莲绛十指相扣的手绑起来。 看着两人绑在一起的双手,那一瞬,先前淤积在他心中的苦涩竟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丝丝缕缕的甜蜜。 再看混乱的人群,莲绛眯眼,“十五,你要怎么带走我?” “趁乱吧。”十五深吸一口气。然而,方才死了一个人,而亲卫军又凶悍强势,闹事的百姓竟有些后退。难道乱不下去了? 正当十五发愁时,看到莲绛一把夺过旁人手中的火把,朝那群亲卫军扔了过去,“乱就乱得彻底。” 十五眼睛一闪,到底还是莲绛最为机智。 她也学着莲绛将别人的火把抢来扔过去,而夹在人群里的灵鹫宫弟子和鬼狼士兵马上反应过来,不过瞬间,几十个火把呼啸飞去,同时伴着的还有高声的,“烧死他们!” 这些火把扔得不偏不倚,几乎一个砸中一个,顿时,惨叫连天。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烧死昏君,烧死亲王!” 百姓一听,压抑多年的仇恨瞬间涌了上来,疯了似的扑向城门。 卫争等人也快速冲了过去,站在城门机关处,用力地推动机关齿轮。 咔嚓! 巨大的城门发出一声震天之响,露出一条缝隙。上方守城的侍卫闻声,慌忙敲鼓警示,可城门处早就乱成了一团,那些侍卫被火烧得个个翻滚在地上不停哀叫。十五拉住莲绛,飞快地挤向城门处。 手起刀落,未落地的雪已是一片绯红,凡是阻挡他们的人,个个倒下,脖子上鲜血溢出,皆是一招毙命。 她目光冷厉,胜过手中刀刃,莲绛不由侧首,微微惊讶地看着如今杀人的十五。 此时的十五,目光如炬,出手时没有任何迟疑,甚至有些残忍,冷酷如修罗。 她的双瞳如亘古之水幽深不见底,唇抿着,平时眉目自然地溢出凛冽,举手投足间利落和从容。 这样的十五,不是荒漠中他初见的那个茫然失措的少女,这样的十五,他没有见过,可偏生又觉得有几分熟悉。 果然不愧是北冥圣都之门,重万斤,合十人力才能开启一个齿轮,而一个齿轮却只能拉动一公分。 齿轮动一格,就会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好似警醒众人,城门将开。 “夫人!”卫争突然高声大喊 。 十五回头,看到角珠带着大批部队已经赶来。 角珠骑在白马之上,俯瞰十五,冷笑,“你就放弃吧。别说你现在就这么二十来个人,就是再给你一倍的人,你也打不开这个城门。这城门,开启一格,就要耗尽十人力气,需要一百人才能整个打开!”角珠扬眉,“卫十五,你真是太自不量力了。” 十五看向卫争他们,果然发现他们面色苍白,大汗淋漓,已是疲惫不堪,而剩余的十几个人,都是灵鹫宫药房弟子,哪里有力气开启城门。 众人站在十五身侧,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她。她依然抿着唇,紧紧地拽着莲绛,没有说话,只是,一双深瞳扫过角珠身后那些士兵。 是的,角珠说得没错,凭借自己之力,根本无法开启这城门,如此一来,自己和卫争他们,和案板上的鱼肉有什么区别。 “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你们愿意自行与灵鹫宫划清界限,就走出来,本公主定不会追究无干系者。” 灵鹫宫其他弟子也明白了此时自己的处境,他们默然相视,最后齐齐看了十五一眼,跨步出去,面向角珠,“灵鹫宫弟子在此。” “灵鹫宫弟子在此。” “灵鹫宫弟子在此。” 他们的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 角珠扫过他们,冷笑,“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说着,一招手,“将他们给我拿下!” 身后铁甲侍卫刚动,却听到一声厉喝,“慢着!” 清冷的语声穿透风雪而来。 众人抬头,看到城门处,背着龙骨拐杖的女子走到最前方,她一手拽着身边身穿黑袍面容倾城的男子,一手将一块令牌举在头顶。 角珠骇然地瞪着十五,“余家兵符?” 十五目光越过角珠,落在众侍卫身上,沉声,“我以此兵符之名义,命隐者开启城门!” 她声音不高,可字字清冷。 那令牌上流动的红色光华映照得女子幽深的双瞳明亮璀璨,如上古王者般高贵威严。 身后有异动声响,角珠慌忙回头,看到一个侍卫穿过人群朝十五方向走去,接着第二个,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最后竟然有近四十个侍卫走到十五身前,恭敬地跪下,然后齐齐走向那齿轮。 咔嚓!那沉重的门发出古老而凝重的声音。 角丽姬对余家隐 者早有所察觉,也感觉到其实力广布,可能插入了她最精锐的皇家护卫军。 因此,借亲王之手,将余小公子囚禁入宫中,逼余家主动交出兵符,哪知余家仍旧隐忍不发。角丽姬感受到了九州灵源在减弱,干脆来个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可谁知道,角丽姬四处寻找的兵符,却落在了十五手里。 角珠震惊地坐在马上,直到那城门开启的声音传入耳朵,她才恍然惊醒。 “你怎么有这个……”话没有问完,她突然意识到此时不该追问十五如何拿到兵符,而是如何阻止她离开。 “弓箭手!” 弓箭手即刻待命。 百姓们一看,全都仓皇而逃。 十五将莲绛往身后一拽,上前一步,将其护住。 弓箭手在十丈之外排开,却不是瞄准十五,而是瞄准那些正在扳动齿轮的所有隐者和鬼狼护卫。 城门不开,十五等人就等同于案板上的鲶鱼,任人宰割。 城门吱吱呀呀地开启,角珠知道,不能再耽误,当即高声大喊:“放箭!” 那些箭铺天盖地地掠来,密不透风,别说是肉身,即便此时的十五等人是铜墙铁壁都会被射成马蜂窝。 箭呼啸而来,杀气凌厉,卫争等人高喝一声:“势必完成任务!” 隐者闻声,也不再回头看那漫天的箭,而是全部蓄积了所有内力于手腕之上。 开启城门,是隐者此时此刻得到的任务。 轰! 一声兵器断裂的声响传来,卫争感到那要将众人分裂的杀气突然消失,那黑色的城门倒映出一道刺目的光芒。 连远处的角珠都不由得抬手捂住眼睛。待她睁开一条缝隙时,发现一张深蓝色的结界凝结在了城门处,像一张盾,挡住了所有箭。 而结界下方,那身穿白色衣衫,头发高高束起,目光阴冷的女子正举起龙骨拐杖。 蓝色雷电如若虬须,蜿蜒游走,攀附在结界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结界。”灵鹫宫弟子不由惊呼。 “开!”十五高声命令。 那些弟子赶紧上前,同其他人一起用力。 那万斤城门轰然一声巨响,开了三尺。 众人欢呼不已。 “走!”十五连声吩咐。 卫争赶紧指挥 着灵鹫宫的弟子出了城门,而十五则用力地握着龙骨拐杖,额头汗水不停滚落。 “十五,角丽姬来了。”身后的莲绛低声道。 果然,一道红色破空而来,带着凌厉无比的杀气,直接斩向十五的结界。 十五身形一歪,那结界果然裂开巨大的缝隙。 “就你这结界,还想挡住我?” 角丽姬骑着麒麟飞驰而来,话没有说完,长矛又凌空挥下。 这结界的确挡不住角丽姬,十五情急之下,将莲绛推向城门口,“卫争,带他走!” 莲绛却是狠狠瞪着她,“你刚才还说了不放手。” “我……我暂时守在此处。” 城门已经开启,如果十五不拖住角丽姬,其他人即使出城了,也可能会被追上。 “那我陪你。”莲绛抬眼看向角丽姬,瞳中碧色越发浓烈。 “莲,不要再解开封印。” “那一起走。” 角丽姬手中长矛几乎贴面挥来,莲绛扣住十五的手指,快速后掠几步。这时,一声熟悉的尖啸传来,旋即,一个黑影从缝隙里掠了进来,瞬间扑进了皇家护卫军。 第70章 迫在眉睫(1) “啊!” 一个士兵被抓到空中,不及尖叫完,落地时,已成了一张人皮。 “鬼鸟?” “哈哈,角丽姬!圣都城门夜半开。看样子,你这皇位果然坐不稳了啊。” 一个肆意的笑声从城门外传来,立时,无数只鬼鸟钻了进来,疯了似的扑向角丽姬。 角丽姬手中长矛横着一挥,带起一道红光,那些鬼鸟瞬间被斩成碎片。可鬼鸟数量多得惊人,一只只蜂拥而至,城楼上更有人高声惊呼:“鬼鸟!” 这一声尖叫如平地起惊雷。 九州大乱之时,各国灵源被角丽姬夺走,原本的国土因为没有了灵源的保护才会被鬼鸟等邪魔之物入侵,流离失所的人,不得不前来北冥这九州最后一片安宁之地,归降伏臣,只求一世平安。可让众人惊慌的是,邪君不但入侵了北冥,现在更是破了圣都的结界,入城而来。本就被瘟疫天灾弄得惊恐不安的百姓,闻此声音,陷入了极致的绝望。 这九州,最后一丝避难之地都将消失。 而人类,要彻底沦为妖魔的食物。 鬼鸟钻过城门,黑压压而来,血腥味瞬间弥漫。 角丽姬亦陷入了惊骇中,因为,她根本无法料到,鬼鸟会出现在此处。 “关城门!” 不远处,一声清令传来。 守城军闻此声,顶着盾冲到了机关处,用力地往回掰。 “住手!” 角丽姬听到城门被关,当即高声大喊。可鬼鸟没完没了地发出尖锐的叫声扑向她,将她的声音迅速淹没。 那万斤重之门,终于缓缓合上。风雪凌厉,十五与莲绛双手相握,立在远处,随着合上的门,身影越来越小。 “轰!”门合上的瞬间,立在高处的亲王闭上眼睛,手亦下意识地捂住胸膛,发出低沉而压抑的咳嗽声。 离开了吗? 每咳一次,就感到一把刀在胸口搅动一圈。 “唔!” 终究忍受不住这种痛苦,他抬手捂住胸口,却摸到一个坚硬的东西。 将其掏出来,却是之前自己在院中雕刻的人雕。 一片白雪落在人雕的面目,他慌忙擦去,缓缓道:“胭……” 可名字还没有念完,他整个人就瞪着骇然的紫瞳呆呆立在原处,像是受到了某种 惊吓。 木雕从他手中滑落,他抬眼看向那紧闭的城门,紫瞳孔中翻滚着浓烈的恨意,招呼身下麒麟往皇宫方向而去。 他刚离开,一个女子纤弱的身影出现,蹲在雪地上,将那木雕拾起来。 木雕线条流畅,加之雕刻之人手法纯熟精湛,刻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就连那表情都入木三分。 那光洁智慧的额头,深邃的双瞳,还有抿着的看不出情绪的唇……这人雕,不是当年惊艳天下的胭脂浓,而是那青衣少年,十五! “沐色。”绿意叹了一口气,“你没有心,为什么还是要被自己迷惑?” 亲王刚走几步,角珠突然挡在了他身前,战鬼一族独有的血红双瞳死死地绞着他,“你为什么要放走她?” “你说什么?”亲王趴在麒麟上,闭上眼,神色倦怠。 “卫十五。” “呵……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放她走了?” “刚才分明是你喊关城门。如果不是你,母亲陛下就追出去将她抓住了。” 亲王这才看向角珠,“如果不是我,这里很快就会被鬼鸟占领。” “怎么可能?这里会集了九州灵源,那些鬼鸟根本……”角珠突然止声,感到深深的后怕。 鬼鸟不但破开了北冥的结界,还来到了圣都,这说明灵源已经衰竭,更意味着他们角家统治的时代,真的要过去。 亲王脸上露出事不关己的笑,驾着麒麟离开。 “阿初!” 阿初看了一眼十五身后的莲绛,神色有几分失落,道:“嗯,你们还活着。”无数只鬼鸟拍打着翅膀停在他身后,一时间,那面容精致漂亮的小孩儿竟是万分邪气。 看到阿初的样子,十五突然想起多年前自己做的那个梦。 “阿初,你去哪里?” “我救过你们。”阿初瞪着十五,“所以你欠我一个人情,因此,最好不要阻挡我,否则,我不会客气。” 他语气冷漠而疏离,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也不再看莲绛,招呼着身下的火凤飞快离开,转瞬就消失不见。 “阿初……” 十五正欲追去,忽听得身后一干人高喊:“参见夫人。” 回头,竟然是方才一起逃出来的鬼狼战士还有活着的灵鹫宫弟子,以及余家隐者。 十五迎风而立,抬头看着那紧闭的城门,目光凌厉深沉。 有些责任,三生轮回,却依然逃脱不掉,如此,就认真开始。 九州统一第三年,八月,正值酷暑,可一场百年未见的大雪突降圣都,而南方一带却是干旱数月,颗粒无收,瘟疫肆虐。邪君莲初带着他的鬼鸟破开了北冥结界,直抵九州灵源会集的圣都。 灵源衰竭,昏君无道,神之怒焰,苍生孤苦。 同时,最受人尊敬的灵鹫宫祭司月夕入狱,整个灵鹫宫弟子全部被驱逐通缉,其亲传弟子卫十五以代任祭司的身份,传递了神的旨意,带兵讨伐角丽姬。 刚平静下来的九州大陆,将再一次战乱四起。 旗帜在风中猎猎飞舞,平原上到处是篝火营帐。 已经是深夜,昏黄的灯将她的身影倒映在营帐上。莲绛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看到她正蹙眉在研究地图。 连续几日,她很少休息,不仅要控制蔓延的瘟疫,还要到处凑集粮食救济灾民,入军者越来越多,军粮俨然也成了一个大问题。 战事还未开始,却是愁事连连。 “你来了?”看到莲绛出现,十五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看着她双眼布满血丝,莲绛坐在旁边,“你已经做好决定了?” 十五一愣,才知道莲绛说的是起兵之事。 见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又是一脸疲倦,莲绛低头,掩盖眸中的失落,从怀里掏出几封密函,“这是余家兵符的线下人员,我全给你联系到了。” 十五惊讶接过,待看到里面的联络名单,脸色转为震惊。 在城门处,拿出余家兵符,那个时候是付之一炬的赌法,却是没想到,余家竟然真的将势力安插在了其中。 现在的名单等同于十五拿到了一支足以让角丽姬震慑的军队了。一时间,让十五都恍惚以为余家有造反之心。可仔细想来,余家的确有这样的势力和筹谋,毕竟,余家当年背叛了皇室,趋炎附势投靠角丽姬,自然比谁都清楚角丽姬心狠手辣六亲不认,余家早也在三十年前有所准备,只待这一天脱离角丽姬。 而余家唯一失算的地方,就是角丽姬将十大家族都禁锢在了圣都,没有她的命令,十大家族任何人不得出城。 圈中困兽也难以召唤潜伏在山中的群兽和同伴。 就如十五,逃不出圣都,手中兵符也等 同于纸符,其能召唤的兵力对付角丽姬不过是以卵击石。 可如今,却大不一样了。 看到十五眉目中的喜色,莲绛素手拿起旁边的茶壶,替她满了一杯茶,“我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 十五抬眸,感激地看着莲绛。 莲绛方才失落的神色,她怎么看不出来?也清楚他想离开此处,不想再掺和这九州纷杂之事。可自己,偏生走的是一条没有尽头的皇权争斗之路。 “什么消息?” 莲绛将水递给十五,“但是,听完之后,你必须去休息。”见十五眼中有迟疑,他扬眉潋滟一笑,“你在担心什么,药师大人要做什么事,做药童的是不是也该出谋划策?现在大人升职,手握兵权,不如就升了我做军师,让那些家伙看着我也得低头哈腰。” 十五心中一暖。 莲绛那傲娇的个性哪会在意别人对他的态度?放眼九州,这天下,他都不放在眼里。说这番话,不过是告诉她,他会一直相伴,替她分担职责和忧愁。 “好。”她展眉笑开。 莲绛起身走到门口,将帘子掀起来。十五抬头,看到一个纤瘦的身影走了进来。 那人身穿白玉衣衫,腰间坠着一个绿色荷包,面容如玉,气质不俗,一看便是贵族子弟。对方一进营帐,见到案桌前坐着的十五,神色微微一怔,瞳色中有几分惊讶,然后倾身行了大礼,“余辰见过卫大人。” “余小公子请坐。” 看着来人,十五也吓了一跳。 之前匆忙离开灵鹫宫,余小公子由其他人照料,后面灵鹫宫一场大火,她以为余小公子葬身火海。 眼前的清秀少年,看起来不但气色好了很多,仪态看起来也十分正常,神志和正常人无异。 疑惑地瞟向莲绛,发现对方正微笑地看着自己,那漂亮的碧眸中透着几分狡黠和得意。 十五恍然明了,余小公子必是得了莲绛的帮助才完全恢复。 只是,她不知道,莲绛为何此时将余小公子请来。 正疑惑间,发现余小公子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放在案桌上的兵符上。 将兵符拿在手里,十五起身走到余小公子身前,笑道:“既公子安然无恙,此物应当物归原主。” 此话一出,不但余小公子震惊在原地,旁边的莲绛都抬头,惊讶地看着十五。 因为十五还的不仅仅是一个兵符,而是一个足以让角丽姬都震撼的军队,也是十五目前手中仅有的兵力。 十五面带微笑,神色诚恳。帐中的余小公子看着她。 “令尊离世前,将此兵符托付于我,之前在圣都,迫于情况危急,擅自使用,还请余小公子原谅。” “我……”余小公子颤抖着抬起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兵符。 然,他双膝一屈,却是将兵符高举于头顶,跪在十五身前,“余辰愿以灵魂宣誓,拜于灵鹫宫门下,终身效命卫大人。” 十五站在原地,弯腰扶住余小公子,“公子可要想清楚了。若你此时带着你的族人离开,凭着兵符和余家在圣都之外的产业,必然能重振余家。可你一旦加入灵鹫宫,一切都得听命于我,这可是关乎整个家族之事。” 余小公子抬头看着十五。 眼前的女子,穿着再平凡不过的白色衣衫,头发也简单地挽起,露出光滑却智慧的额头,一双眼眸清澈亮若星辰,容颜年轻,可眉目却透着凛冽的霸气。 “若非大人相助,余辰也不过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而已。余家有今日,是三十年前背叛皇室所受到的惩罚,而今幸存下来的族人,也受恩于大人,否则,余家早就灭绝。”他眼中凄凉,似早就看透这人世纷争,“家父既临终将兵符交予大人,那大人就是这兵符的主人,余辰哪有索回的道理?而且,为了感激大人力保余家族人的大恩,我愿将余家七成产业全部交付灵鹫宫。” 听到这里,旁边的莲绛终于露出了放心的神色,目光也赞许地看着十五。 “余公子如此相信我,可还有什么要求?” 余小公子双眸中迸射出凌厉杀气,颤声道:“余辰只求与大人并肩共战,能授命领兵,亲自斩杀角丽姬。” “好。” 余小公子由十五扶起来,将令牌归还,行了礼后,才离开营帐。 帐子里恢复了平静,而十五的脸,亦完全展露喜色。 转头看向莲绛,她不由激动地将他紧紧抱住,心中满怀感激,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因为,莲绛给她的惊喜太大了。 余家的产业缓解了此时十五最担心的问题:军用。 军资丰厚,她才敢不留余力地和角丽姬死战到底。 “你刚刚可真吓了我一跳。我让他来,本就是要让他交 出余家产业,你却绕这么大一个弯儿,还险些将兵符给送了出去。”口中虽然抱怨,可是心中却有丝丝缕缕的甜蜜蔓延开来。 这么久以来,是十五第一次主动抱他。 这些日子,两人都负伤,十五又就任灵鹫宫祭司,且一切事宜全都要经过她手,忙得昏天暗地,别说如此拥抱,哪怕是这样相对安静地坐在一起说话的机会都少。 十五松开了莲绛,端着茶大喝了一口,道:“那余小公子虽有心想要交出产业,可进来时,其眼神却透着几分对我的怀疑和茫然。唯有此举,才能让他诚心交付。” “嘁!”莲绛扬眉笑开,“原来,十五祭司大人是在讹人啊。” “我这不是讹人,我这是以德服人。” 两人正说笑时,外面铃声响起,又有人进来。 帘子掀开,进来的则是卫争。 卫争一来,必然是有关战事。 果然,角丽姬派了十大家族中的能家带兵前来,意图将十五围剿。 烈日当空肆意,战旗猎猎,鼓声连天。 十五坐在战马上,不远处,莲绛撑着一把伞,眸色平静地静观远方,然后回身,安静地坐在帐篷里。 他们以听风城为起点,进军讨伐角丽姬,此时听风城一战,也是十五皇权之路的第一战。 能家受命而来,竟直接带出了神兽。 战事还未开始,苍穹处却传来一阵阵熊的咆哮之声,响彻天际,听得人心惊肉跳。 十五沉了眸色。如此下去,战斗还没有打响,自己这边怕是要被对方的气势给压倒。 十五策马奔至军队最前方,高举起手中龙骨拐杖,大喊一声:“鬼狼!” 霎时间,狼嚎声高亢响起,与熊的咆哮不相上下。 能家领军的是一个大胡子,他坐在全副武装的战车上,看着远处严阵以待的敌军,眼神甚是轻蔑。 关于这个不知道好歹的灵鹫宫弟子,他也早有所耳闻。对方只是一个小小的初级药师,而且还是一个女子,仗着月夕的身份,就自封为灵鹫宫代理祭司,甚至要带兵讨伐角丽姬。 放眼整个九州,就没有任何人敢对角丽姬叫嚣。 灵鹫宫何来兵力?即便是有余家做靠山,可一个余家,能抵挡得住九大家族? 再说了,余家若真有能力,还能落得险些被灭门的惨剧? 对能家来说,今日要收拾的不过区区蝼蚁,可他依旧带出了神兽,一是为了彰显其能力,二来也是为速战速决,早些回去邀功。 可现在,一听到狼嚎声,大胡子顿时变了脸色。 如果没记错,早在三十年前,随着尉迟皇室的灭绝,先皇后卫舞华的去世,其亲自培养的鬼狼也消失了。 为何三十年后,这声音竟然在战场出现? “将军,灵鹫宫的人多少会些灵术,这说不定就是他们的障眼法。”旁边的军师也听出了异样,怕将军自身心乱,忙上前说道。 那能将军仰天大笑,“即便真是鬼狼,难道说我能家还怕了他们?这九州,最好战的也该是战鬼,还轮不到鬼狼。”说完,拔出腰间的长剑,直指天际,旋即,一声熊的嘶吼破天而来。 大地震动,好似无数辆坦克碾压而来,地面几乎要塌陷。十五骑在马背上,凝目看向烟尘四起的远处。 对方在听到鬼狼声音之后,率先发动了攻击。 然而,奔来的不是千军万马,而是数以千计的黑熊——能家掌控的灵源其元神是熊。 “迎!”十五高声道。 身后无数个白影闪电般蹿了出来,战士们化成鬼狼模样,迎上了攻击而来的黑熊。 霎时间,旷野上野兽嘶喊声交织在一起,血腥味蔓延,整个苍穹都是一片血腥暗红之色。 后方战鼓越来越烈,早看不清它们厮杀的身影,唯有一声声怒吼和漫天烟尘。 双方杀得不可开交,大胡子见并未占优势,当即亲自领兵攻了出去。 手中长剑划过,全是一片血光,能家第一个领兵来围剿十五,可见其本身也是英勇善战,现身战场,果然是瞬间马踏尸体,无人可阻挡。 “卫家鬼狼,谁的领头人,今日和本将军好好一战!三十年前本将军就想将你们杀个片甲不留了!”大胡子高声叫嚣。 不料,三声急促的战鼓声,从十五营地方向传来。 霎时间,正与蛮熊酣战的鬼狼如潮水般退散而去,烟尘四起的平原上,只留下暴怒的蛮熊和一心想在战场上与鬼狼一战高下的能将军。 能将军神色微愣,抬头看去,见不远处,一个女子骑着战马出现在最前方,而鬼狼早退至她身后几十米远的地方。 烟尘滚滚的平原上,这方是血腥残忍的蛮熊,而另一方则是单枪匹 马的白衣女子。 那马背上女子神情淡漠,双瞳漆黑幽深,无波无澜。 面对着残忍的熊和士兵,她没有丝毫惧意,好似她一个人将与万马千军相战。 能将军的目光落在女子背上的龙骨拐杖上,不由了然,高声,“你就是那敢叫嚣角女王的卫十五?” 他声音粗狂,带着浑厚的气息,震得场上的旗帜都哗啦啦作响,甚至靠得太近的熊,都会发出狂躁的吼声。 可远处的女子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微微扬起了唇角,露出轻蔑的笑。 能将军向来好战,一见十五露出如此不屑的神情,挥动手里的长剑,从战马上一跃而起,刺向十五。 他身形暴起的瞬间,场中所有的蛮熊亦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朝十五冲了过去。 第71章 迫在眉睫(2) 十五握紧手里的缰绳,双目盯着冲来的能将军,依然面不改色。就在对方近身的瞬间,她张开双臂,足下用力一蹬马鞍,如一只白色的蝴蝶一样飘然后掠飞去。 她动作并不快,飞身的瞬间,离对方的武器不过一尺距离。 眼见到手的鸭子飞了,能将军自然不放过,点足踩着十五先前的马背,借力跟着追去。 他速度飞快,很快追上十五,手中武器用力一挥,恨不得将眼前女子砸成肉酱。 可女子身形却灵敏诡异,明明就在前方,抬手可捉,可武器砸过去的瞬间,她身形巧妙一闪,竟躲开来。 “敢和我一战?”连续三次空中攻击均被对方躲过,能将军一边追一边恼羞大骂。 十五依然保持往后飘逸躲避的姿势,嘴角轻笑更甚,“你?还不配与我一战!” 能将军勃然大怒,没想到这个女人敢如此轻看自己。他从身后拔出一个狼牙棒,狰狞着双眼,扑向十五。 咚咚咚! 三声战鼓再次突然响起,能将军只觉得天色顿时一暗,他抬头一看,无数个黑点铺天盖地而来,竟然是无数支箭。 “将军,快回来!” 远处的军师大喊,能将军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一路追杀十五,竟然不知不觉中被对方带到了快接近她营地的地方。 有埋伏! 对方竟然引他们到了埋伏的弓箭手的攻击范围内。 可是,他来不及喊后退,就听到蛮熊痛苦的嘶吼声以及刺鼻的烧焦味道,凝目一看,这才发现有些箭上绑着火油,有些涂抹着白磷,蛮熊毛发粗糙,一擦就起火。 一瞬间,周围竟然真的是“熊熊烈火”! 咚咚咚! 战鼓声又起,能将军循着看去,见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人,一手击鼓,一手持着黑色的伞。 他敲打的速度很慢,敲出的鼓声也不像方才那样急促,偏生带着某种诡异的魔音,让人听着神情涣散、周身疲软,挣脱不开。 “什么鬼东西?” 看着那人,能将军双手握着狼牙棒,眼中露出惊恐之色,可自己身体像被人点穴一样,无法动弹。 身后的蛮熊全都被烧死,毫无反击之力,而自己,又徒然无力。 “能将军,认输吧。”十五负手站在不远处,开口,语气至冷。 十大家族中,除去战鬼本家角家,以及险些被灭的余家,能家是最为忠心角丽姬的家族。 “哼!”能将军冷笑,“我们能家辅佐女王三十年,怎么能向你投降?” “辅佐三十年,可你们得了什么下场?”十五反问。 能将军面色苍白。 十五又道:“难道说能将军忘记了,不久前,能巧儿被丢入后山,作为血祭给八歧大蛇生吞活剥的事情?” 能将军并非能家嫡传子弟,乃偏室所生,三年前角丽姬统一九州,其兄长,亦是能家唯一的嫡子战死战场,为了表扬其功勋,将其独女能巧儿封为郡主。 能老气得卧床不起。 能将军自大哥死后,家中地位才得以升高,但是依然不得其病父的认同。 这次领兵而来,就是急功近利,想获得认可。 “休得离间!”能将军暴怒。 “呵!”十五冷笑摇头。 难怪此人无法获得其父的认可,原是一个没有脑子的人。都到了这种地步,还不清楚目前能家的处境。 今日一战,角丽姬为何会选择对她颇有芥蒂的能家,若赢了,的确要提拔这没有脑子的能将军掌握整个家族,随便控制。若是输了,能家元气大伤,正合了角丽姬的心意。 十五也看得出来,角丽姬目前似乎并没有把自己当成多大的威胁。 难道说皇城中还有其他事情? 战事输赢就要分出,能将军盯着十五,突然仰头嘶声大喊,其双目圆睁,布满血丝,整个人竟瞬间变成了一头几十尺的熊。 十五微眯起眼睛,“终于肯召唤出神兽了吗?” 神兽一出现,一张巨大的网子就撒了下来。然而,神兽一挥爪子,直接将网子掀开,然后折身朝另外一个方向逃跑。 “余辰,战场交给你!”十五回身对早就整装就绪的余小公子吩咐,又侧身对远处的卫争道:“随行!”说完,召唤来了鹤,拿过弓箭手手中的弓,翻身追那神兽而去。 神兽每跑一步,大地就跟着晃动。它跑过的地方,地面都被它踩出一个大坑,而随着它一声声嚎叫,又有更多的熊跑了出来,意图阻拦。 好在十五早命令了卫争有所准备。 鹤在空中疾风而行,十五扣住弓箭,瞄准了神兽的后脑,松动了手指。 箭呼啸而去,直中脑穴 ,其庞大的身形顿时一个踉跄。 四支箭齐齐飞出,分别飞向它的四肢,准备待它慢下来,再将其活捉。 噗! 突然,一道火焰从天而降,旋即,又是一道闪电直接劈向十五。 十五忙稳住身形,驾着鹤避开,一抬头,看到一只火凤出现在面前。 如初见那般,阿初手持镰刀,神色冷漠地看着自己。 十五一怔,收起手里的弓箭,“阿初……你怎么在这里?” 阿初看了一眼十五,招呼身下的火凤,如一道焰火一样冲向了如惊弓之鸟的神兽,然后举起手里的镰刀。 那镰刀飞出数道银白色的光,密集凌厉地斩落在神兽颈部。 “阿初,住手!” 十五想要阻止,可根本来不及了。远处一声巨响,神兽庞大的身体一下委顿倒在地上,砸出一个巨坑,烟尘四起。同时,一个圆形的光球从它身体里飘飞而出,阿初飞掠过去,将其紧紧抓在手里,转身又要离开。 十五赶紧追上将其拦住。莲初一见,镰刀横在身前,厉声道:“女人,之前我说过,你欠我人情,所以不要阻止我。” 见他眼中的杀气,十五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初,你先别走,我们谈谈。” “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说着,他侧身离开。 “难道你不想见你爹爹?”十五连忙喊住他。 阿初回头看了看莲绛的方向,漂亮的眼中有几分挣扎,“我会带他走的。”说完,径直离开。 无法拦住阿初,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十五并没有因为首战最重要的战斗胜利而有丝毫欣喜,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 她的阿初,不再认识她了。 乌云翻滚之后,天空乍然恢复晴朗,白云万里。 廊园里的水榭亭里,传来一曲幽幽的古筝,伴随着女子的低声吟唱,正是九州最盛传的《三生石》。 水榭的另外一头,白色纱帘随风而动,斜靠在梨花小榻上的男子,一身紫色衣衫衬得身材修长,他一手托着完美无瑕的脸庞,一手执一个酒杯,神态散漫地听着那歌。 旁边的绿衫女子看了看天,低声,“公子,战事结束了。” “嗯。”男子简单地应了一声,并未睁开眼,晃动着手中酒杯。 门外 传来一阵喧哗,一个满身是血的男子冲了进来,双膝跪在白纱水榭亭外三十尺的地方,颤抖着声音,“亲王。” 来人正是方才从战场逃回来的能家军师。 女子看了看男子满身的鲜血,目光微闪,悄然瞟向亲王,发现这几日一直无任何表情的亲王,嘴角抿出一个极浅的幅度。 亲王在笑。 女子快速收回目光,回看向那男子,“军师,为何如此狼狈地回来?” “回禀亲王,”男子声音沉痛,一脸绝望,“将军战败了,神兽……神兽也死了。” 亲王细长的睫毛落在白皙的脸上,在阳光下宛如黑色的蝴蝶,透着几分妖异。 闻到战败,亲王依然没有做声,只是扬起白皙的脖颈,将杯里的酒一饮而下。 绿意捕捉到他眼角溢出的轻松和满意。 酒入喉,亲王这才放下杯子,抬眸看向跪在地上的军师,语声低沉慵懒,“若非本王费心在女王面前推荐,你和能将军哪里有资格带兵?为了助你们能一举剿灭那些反贼,本王甚至在女王面前起了保证书,女王这才答应你们领神兽上战场。这下好了……”他失望地长叹一口气,“能将军死了,倒是一了百了;神兽死了,让本王如何向女王陛下交代?” “卑职……卑职无能啊。”那军师慌忙磕头,“那卫十五实在阴险狡诈。” “嗯?”亲王挑眉,露出饶有兴致的样子,“你说说,她怎么了?” “她在战场上激怒能将军,将将军引诱到了她设有埋伏的地方,再命人射出涂着火油的弓箭,将神兽召唤的蛮熊烧死。” “呵呵……”亲王笑出声,眼眸潋滟明亮,“意思说,那卫十五没有费一兵一卒就把你们杀得片甲不留?” “这……”那军师浑身颤抖,“是。” “哈哈哈哈!倒是她风格。”亲王扔下杯子,转身面向开满莲花的池子,仰头大笑。 那声音有几分疯狂,远处正在弹奏的侍女吓得停了下来,不敢做声。 绿衣女子则神态平静地从碟子里又拿出一只杯子,默不作声地倒满酒。 “枉费本王的用心良苦,输得如此狼狈,还敢回来?拖下去!” 暗卫上前,将那逃回来的军师拖了下去,任由那军师怎么求饶,亲王都不曾回头。 待院中恢复了平静,绿意端起酒杯,双手奉到亲王面前, “公子再来一杯。” 紫瞳冷扫过她的脸,“你知道本王不喝酒。” 绿意微微一笑,“方才公子还喝了一杯。难得公子如此高兴,不如再喝一杯?这是绿意亲手酿制的蔷薇酒。” 碧玉杯子里的琼浆玉液,在日光下,透着淡淡的蔷薇红。 若非这红,向来滴酒不沾的他,怎么会花几个时辰看着一杯酒发呆?哪怕,他本就是在等待。 “你哪里知道本王高兴?能将军吃了败仗,本王正在愁该如何向角丽姬交代。” 绿意笑容依然,“女王勃然大怒,降罪整个能家,能家就失去了最后的翻身机会,这不正是公子想要的交代?” 紫瞳杀气凛冽闪过,绿意微惊,脸上却没有露出惧意,而是继续将酒奉上,“公子一心想要拔掉能家这根刺,如今,终于心想事成,何不多饮一杯?” “绿意,你话多了。”亲王敛起眼中杀意,却是语带警告。 “因为,绿意明白了。” 当日处心积虑地引诱角丽姬捉奸在床,将能巧儿丢入后山喂了八歧大蛇,惹得能家对角丽姬心生芥蒂,挑拨分裂。 他虽不说,可她哪里不懂。 “那你明白我想要什么?”他伸手接过酒杯,眯起妖异的紫瞳。 绿意胸口剧痛,正要开口,却见他突然俯身低语:“本王,要这个天下。” 修长手指猛然用力,那碧玉酒杯瞬间化成齑粉,他转身大步离开了水榭,留下呆滞在原地的绿意。 怎么会? 怎么会要天下? 若他真稀罕这天下,早在控制角丽姬的日子里,他已经唾手可得,又何必等到今日? 水榭白纱帘子拂过绿意的脸庞。低头看着矮几上的酒壶,她苦笑。原来,自己还是不明白他。 能家惨败,神兽死亡的消息传开,可谓是举国震惊。 传言君上角丽姬震怒,收回能家手上所有兵权,并将其三代家眷全部贬为平民,驱逐出圣都。 昔日为角丽姬立下战功赫赫的家族,如今却落得比余家还不如,世道皆唏嘘不已。 然而,就在众人唏嘘之时,却有人将三十年前角丽姬逼宫,而能家是第一个公开拥护的家族之事翻出。 同情被怒骂替代,路上的百姓纷纷拿出烂菜瓜果砸了过去。 卫十五以 镇南为据点,开始进军圣都,已经到达镇中,途中无人阻挡,更有百姓夹道欢迎。 而这一场战,也渐渐传颂为神怒之战。 之前与能家交好的几大家族关门闭户,几位族长相继病倒,卧榻不起,借此不愿出征迎战。 据说角丽姬在殿上气得发抖,最后,还是亲王亲自点陈族出征,违命者,诛九族。 战事四起的时候,另外一个噩耗让本就混乱的北冥彻底爆发。 邪君莲初带领着他的鬼鸟占据了北冥野郡的几个郡县,如此,战乱刚起,北冥圣国已经分裂。 陈族带领军队火速离京,第七日,镇中战事消息传来,竟又是大败。 而这一次灵鹫宫领兵迎战的,竟然是几个月前暴病而亡的余小公子。他领兵在灵鹫宫军师的指导下,直接将陈族将领活捉。说到这里,百姓才知道,敢反兵角丽姬的卫十五,身边有一个神奇的军师。 据说那人与卫十五形影不离,他不但出谋划全歼能家,更是每次都会亲临战场,亲自击鼓以振士气。 而他的鼓声,传言神秘而蛊惑,会让敌人闻之丧失神志。 很少人见过他容貌,传言中,他总是默默地撑着一把伞站在卫十五身边,将容颜藏在阴影下,宛如鬼魅,神秘莫测。但也有人说,对方容颜倾世,仪态高雅,还有慑人夺魄的碧色双瞳,可谓天下无双。 同时,关于卫十五的身世,也成为众人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神怒之战的第三个月。 圣都天气转寒,乌云压境,整个苍穹都低了许多,似随时承受不住负荷,会断裂开来。 城门开启的声音响彻整个圣都,酒楼窗户打开,食客探头看向关道,又看到带血的战马飞驰而过。 “看样子,又是败喽。” 一人将杯中酒一口吞下,语气里不但没有丝毫恐慌,反而还有些幸灾乐祸。 “你们可知道,那领兵的卫十五是谁?” “嘿,我也听说了。”旁边的人凑过来,“据说是尉迟皇室的帝姬,皇后卫霜发的女儿。” 关于卫十五是帝姬的事情,早在能家惨败一战就传开,后来,十五带领着部队战无不胜,这消息更是传得沸沸扬扬。 “难怪从来不收弟子的月夕大人,会将她收为亲传。” 之前所有疑惑,随着战事的激烈化,慢慢解开。 这样的议论,在圣都再寻常不过,几乎是所有圣都人茶余饭后的谈点。 对面茶楼更有人就此开始说书,说到那卫十五手持龙骨拐杖破城而出的场景,可谓是唾沫横飞,下方听书的观众更是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声。 众人听得正高兴,没有注意到一辆马车停在了酒楼下。 马车下来一个衣着不凡、姿态高傲的女子,满身煞气地冲向了二楼临窗的雅间。 她掀开帘子,怒视着临窗的紫衣男子,“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男子长发恣意地散落在身侧,托腮凝目,看向说书的台子,神情认真。 角珠定定看着他,然后猛地一拍桌子。 “嘘!”男子伸出纤细的手指,放在唇边提醒角珠噤声,目光依然专注地看向对面茶楼。 他动作轻柔优雅,角珠一怔,只得循着他目光看去,见那说书人眉飞色舞,“你们可知,那卫十五曾将公主手中长矛生生扭断,还丢下一句,兵器离手,你输了。” 听到这里,角珠下意识回头再看身前的紫衣男子,见他眉眼温柔,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如春水碧波。 她浑身抖如筛糠,扑过去,一下扯住他的衣衫,“是不是连你也疯了?” 关于十五的传闻,越来越神乎,她早就不在意了。她在意的,是他的想法。 亲王这才抬起眼,懒懒地瞟了一眼角珠。 那一眼却是目光游离涣散,角珠仔细一闻,看了看旁边的杯子,见如玉的杯子里盛着酡红色的酒,惊呼:“你喝酒了?” “这不是酒。”他推开她,端起酒杯,仰头喝完,“这是蔷薇酿。”说着,又倒了满满一杯,将其举起放在阳光下,晃了晃,笑道:“你看,像不像盛开的蔷薇?” “在这里喝着酒,偷偷听着关于她的事情。没想到,孤傲的亲王,也有今日。”角珠颓然坐下,冷笑看着亲王。 她不是傻子。在野郡,她就感受到了亲王对十五的不一样,而皇宫中能巧儿的事情,再一次肯定了她的猜测。 这世界上,有些事情骗不了别人,除非自己。 “你一次次救下那个女人,可知道,她现在正同别人卿卿我我?” 亲王手微顿,紫眸中掠过一丝寒光,沉声,“你想多了。” “想多了?你敢说,你不喜欢那个女人?” 将酒杯放在唇边,再次仰头一饮而尽,他目光凄离,“我喜欢的另有其人,并非她。原本救下她,不过是因为她身上有我需要的东西,只待他日取来即可。” “是吗?”角珠苦笑,“他日是何日?前几日,你推荐白族领兵,可就在昨天,白族竟然背叛了我北冥,直接投靠那卫十五,讨伐皇室。现在,他们的大军直逼皇城,邪君莲初又占领了西北,你觉得我们还有多少他日?” “白族并非讨伐皇室。”亲王放下酒杯,“他们只是选择了真正的皇室。” “你既然不承认皇室,当年为何要助我母亲统一九州?” “统一九州和你们是否正统皇室并无关系。” 第72章 迫在眉睫(3) “你……”角珠浑身发抖,看着亲王冷酷无情的脸,她咬牙道,“若我们真的败了,你以为你能怎样?这九州,你的仇恨早胜过了我母亲,十族里,谁不想杀你?那白族和余家早恨你入骨,而灵鹫宫的事又何尝不是你一手策划?那卫十五如今是祭司,你以为她会放过你?即使她想放过你,可她身后的灵鹫宫弟子会同意?投诚于她的家族会信服?” 亲王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你来找我,就是要和我说这些?” 角珠一愣,完全没有料到亲王会是这个表情。 心中酸楚和苦涩涌上心头,她低垂着眉眼,“我是来向你告别的。卫十五带兵驻守在两城外,战士士气低落,我欲亲自领兵,带领战鬼家族抵抗卫十五。” “你会输。”他淡淡道,摆弄着手里的酒杯。 角珠抬起眼,双瞳绞着亲王,“是,论武功我打不过她;论智慧,她身边还有一个莲绛。所以我才来向你道别。战鬼家族,只有死亡,没有输。” 玩弄酒杯的手指一顿,他却没有抬眼,只是抿了抿唇,没有再说话。 角珠起身,看了看那壶酒,“你心脏不好,太医说过,不宜饮酒。离宫之前,我特意去向母亲请安,可绿意说,她操劳过度,感染了风寒。我母亲好胜,这一辈子都不允许失败,若我真死了,你一定要照顾好她。虽然……虽然,”她顿了顿,只觉得胸口的苦涩已蔓延到了唇里,“三年来,你并未真心待过我们母女。可……即使我们是你的工具或武器,你也会有怜悯的一刻吧。” 武器? 亲王目光陡然沉下,好像听到那个女子在地牢里撕心裂肺的哭声:秋叶一澈,沐色哪怕是你杀人的工具,你也该有怜悯的片刻,你就如此毁灭了他? 他抬头,紫色的眸子看着角珠,这才发现,对方双眼噙泪。 “其实……三年前,我就知道,你对母亲下了蛊。”她咬牙,似是知道今日一面是诀别,不如袒露心中秘密,“只是,我年少,惧怕母亲严厉,见她被你控制得转了性,对我肆意放纵宠溺,心中反而窃喜。后来,心中念及你,就觉得什么都不在意。却不想,今日会是这般田地。”泪水从眼中滚落,她强扯出一丝笑,“可我不曾后悔。” 见亲王依然神色淡漠,角珠最后道:“我无法知晓你的过去,也不知道你和卫十五有什么瓜葛,可我从母亲身上却明白一件事情,过去了的,就永远都回不去。”说完,她转身冲下楼,翻身上 马,直朝城门处奔去。 亲王靠在位置上,脑子里反复响起角珠最后一句话,顿觉得胸口涌起一阵剧痛,当下趴在矮几上,难以呼吸。 过去了的,就永远都回不去。不可能,时光都能如此倒流千年,他要的过去,怎么会没有? 战事三月末,角丽姬命白族领兵,却不想其突然倒戈,自愿归顺卫十五。 这是继余家、卫家、大文氏之后,第四个归降的家族,九州哗然。 只是,在途中,白族将军遇袭,神兽被杀,灵源再次被小邪君夺取,十五命卫争四下寻找其下落,终不得任何消息。 军中事情繁复,好在一直有莲绛,十五应付起来很是轻松,唯一不轻松,甚至让十五头疼的是,大文氏和白族提出的婚事。 九州民风开放,十五早有所耳闻,女子可多夫,男子亦能多妻。 而九州十大家族为了壮大自己,以婚事结盟比比皆是。 比如余小公子和卫小姐。 白族早在野郡就受恩于十五,早不满角丽姬的统治,再加之灵鹫宫和白族协议在身,其灵源被夺,因此,有着非常强的合作和附属关系。 最先看清形势投靠十五的大文氏,先前却和灵鹫宫并无多大往来,其归降之后,只求十五亲自替大文氏卧病多年的文公子看病。 早听说过这文公子七岁那年掉入结冰的湖中,从此卧病不起,十五自是同意。 却不想,军队刚驻扎好,大文氏公子的马车就到了。 十五自然亲迎,不想车帘掀开,那梨花榻上却坐着一个冰清玉洁的冰美人儿。 那大文氏十五先前就见过,一脸络腮,肥头大耳,走路时,大肚子一颠一颠,如怀胎十月。 饶是十五,也惊讶了片刻。 偏那时莲绛就站在十五旁边,将十五微讶的表情全收在了眼里。 十五还没有缓过神来,大文氏夫人就上前,朝十五恭敬行了一个大礼,然后献上一个红色的礼盒。 盒子里面放着的竟是文氏公子的生辰八字。 莲绛一见,一拂袖,转身就走了。 十五压根没有反应过来,只感到马车里的文公子正打量着自己。 对方气色很差,路途遥远,十五赶紧吩咐卫争将其带下去休息。 大文氏夫妇见十五收下盒子,便留下文公子,自行离 开。 十五想及这本是军营,也并未挽留,却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天气寒冷,营地又在旷野上,夜里寒风狰狞咆哮,带着冰碴,撕扯得帐子哗啦啦作响。 十五回到营帐中,天已经黑下来,她看到莲绛正坐在火堆旁边,兀自添加着柴火。 比起人类,他格外怕冷。更别说此营地离圣都不过两个城的距离,即便他封印着自己的魔性,以人类的样子陪在她身边,可这具身体却仍比正常人类更脆弱。 比如寒冬,即便是有着炭火,他依然全身冰冷,寒冷彻骨。 旁边的小矮几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十五走过去,这才发现莲绛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苍白秀丽的脸上,十五忙取下旁边的毛巾,坐在他身边,捧起他的发丝擦了起来。 那年长安,他从回楼归来,淋了一场大雪就着湿漉漉的头发睡去,险些高烧不醒。 那个时候,她也这般替他擦干长发。 他转身,给了十五一个侧脸,碧色的眸子看着闪动的火苗,睫毛轻颤,神情有几分落寞和挫败。 十五憋住笑。莲绛这几个月来在军营中可谓风生水起,人人看到他,无不是钦佩又仰慕,不管是灵鹫宫还是其余家族,都私下叫莲绛军师美人儿。 即使那余小公子也被称为美少年,可往莲绛身边一站,却是黯然失色。 爱美就是天性,和角丽姬一战,他还顾着自己的脸,虽然脸被人看了,可听到人家这么喊,他内心还是受用。 也是,即便是穿着普通的衣衫,没有一件饰物,却遮不住他骨子里透着的那份艳色和骄傲。 一山不容二虎,更何况,还是两只公老虎。 这文公子长得冰清玉洁,虽没有莲绛那种艳丽,可也是让人过目不忘。 对方一出现,莲绛就板着个脸回了营帐,十五自是认为莲绛在吃醋,担心自己美人地位不保。想到这里,十五抿着唇憋着笑,不敢吱声。 莲绛堕落成魔,可那骨子里的傲娇和奓毛的性格,却从未改过。 十五小心翼翼地擦着,突听到莲绛冷冰冰地说:“面要煳了。” 在灵鹫宫,十五像伺候主子一样侍奉着莲绛,吃穿住行,一点都不怠慢,可起兵之后,军中伙食很差,十五时常和卫争等人研究作战图到深夜,莲绛都会默默地离开,去煮一碗阳春面来。 “你头发没干呢。”十五心疼道。 “卫大人还有心思管我呀。” 听着他酸溜溜的语气,十五忍笑道:“哪里能不管?军师大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暗自在我饭碗里下泻药毒药。”说着,偷偷看向莲绛,发现他嘴角闪过一丝得意的笑。 “再说了,军师大人聪明绝顶,计谋无双,这仗打起来,有我没我都不重要,可独独不能缺了军师。” “哦!”莲绛猛地回头,眸子盯着十五,“原来,卫大人如此屈尊为我擦头发,敢情是因为这个啊。” “哪里,军师大人如此操劳,这是我该做的。” 两人正说着,门口铃铛响起,便听到一个声音传来,“请问,卫大人在吗?” “在。” 十五听出是文家的侍从,恰莲绛头发差不多干了,她放下毛巾,回到案桌前。 对方撩开帘子走进来,抱拳对十五和火堆旁边的莲绛行了一个端正的大礼,道:“文公子让小的来请卫大人过去用晚膳,以表谢意。” 莲绛和十五皆一愣。 十五低头看了看旁边的面,神色有些尴尬,正欲开口,莲绛却道:“哟,下午那会儿你们公子还病恹恹的起不来,这会儿就醒了呀。” 侍从听出莲绛的讽刺,却依然恭敬地回答:“这全靠卫大人的妙手仁心之术,为此,公子还亲自下厨。” 莲绛看了看那要煳了的面,不再说话,而是挑着眉冷冷地看着十五。 十五被他看得发毛,只恨自己刚刚一时口快,应了在帐中。 不管对方是不是亲自下厨,却派了最贴身的侍从来,可见用心,再加上文家虽无兵力,可在物资和武器上给予了灵鹫宫非常大的支持。 十五又答应了文家夫妇必然照顾好文公子,不过是晚膳,的确不好拒绝。 可莲绛那幽怨的眼神,纵然十五是个傻子,也看得出里面暗含着几分警告。 她这真是骑虎难下啊。 那侍从发现了十五脸上的为难,目光悄然落在莲绛身上,忙躬身又行了一大礼,“公子还吩咐小的,一定要请到军师大人。” “哦?”莲绛挑眉,“我和你家公子并不相识,为何要请我?” “公子早听闻卫大人身边有一个才艺绝世的军师,慕名许久,只求相见。” 听 那侍从开口,十五终于舒了一口气,暗自为这侍从的机智点赞。 莲绛笑,“那我还是沾了卫大人的光了,如此,盛情难却,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说着站了起来。 十五忙走到衣架后面,取下披风,莲绛却是冷淡,自己披上,没有再理会十五,走在了前方,先一步出了营帐。 十五愣了愣,目光最后落在了炭火旁边的那碗阳春面上,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帐篷里,炭火里放上了极其珍贵的苦蒿,其苦味熏走了炭的气息,留下一阵阵难得的清香。 一长发白衣少年手握书卷静静地坐在位置上,眉目安静,姿容秀丽,如画手丹青描摹之人。 纵然是时常伺候在身侧的婢女,看着都不由得痴了神色。 门口一串风铃叮当作响,少年放下手中书,旁边的侍女忙上前扶住他,笑道:“公子,许是卫大人来了。” 少年点点头,正欲起身,却见帘子突然掀开,一抹黑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来人身穿黑色的貂风,一头乌黑如墨的长发似瀑布般泻落在肩头,风流而恣意。 文公子一怔,倒不是被对方那精致的面容惊住。因为,他根本没有看清对方容貌。不是因为自己本身容貌绝世,而是因为对方的双眼,明亮得让人忘记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那双眸子亮得让人觉得刺目,甚至有些不敢直视。 深浓纯粹的碧色,潋滟妖冶,明亮冷艳,卷翘的睫毛,透着几分慵懒的气质,可眉目间,又流转着几分凛冽和孤傲。 惊愕中,对方目光已扫过帐中和桌子上的精致菜肴,落在了文公子身上。 那一眼,文公子方才想起,诗词那句:有一种美,透骨生香。 对视中,帘子又一次掀开,进来一个身材清瘦、白衣束发的女子,额头光洁饱满,双眼璀璨如星,正是十五。 文公子正欲开口,却见十五站在莲绛背后,笑嘻嘻地低声道:“你刚刚走得真快。” “哼。”莲绛哼了一声,并未理会,径直走到了桌子边。 十五一脸尴尬,看向文公子,歉意道:“抱歉,久等了。” “外面风大,卫大人快请进来。”文公子点头行了礼。 待十五走进来,他却惊讶地发现对方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想必这便是闻名九州的军师大人。”文公 子走到莲绛身前,含笑行礼,“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听闻军师智慧无双,却不想如此风采如此惊艳。” “客气。”莲绛亦是含笑,“若非见面,我也不承想,身为十大家族的贵公子,竟然会亲自下厨做一桌如此好菜。” 文公子脸微微一红,道:“不过家常菜。” 莲绛挑眉,暗自咬牙:这菜还真是他做的! 旁边的十五也瞪大了眼睛,赞叹道:“那桌子上的家常菜,简直就是完美的艺术品。” 刚说完,就感觉面上挨了一刀冷光,忙看去,见莲绛脸色沉得吓人,赶紧闭了嘴巴。 三人一同坐下,那文公子将菜名一一介绍,竟个个都诗情画意,着实让人惊叹。 要在现代,这文公子绝对是私房神厨啊。 “并不知道卫大人和军师的喜好,希望这桌小菜合了口味。”文公子说话轻柔干净,如珍珠落盘。说完,他目光落在了十五放在旁边的食盒上,“不知道卫大人拿着的是什么?” 十五偷偷看了一眼莲绛,对方目光正落在别处,依然没有看她。她掀开了盖子,将里面的东西端出来。 “卫大人,这是什么?”看着碗里白乎乎的一团,文公子惊奇地问道。 闻声,莲绛也好奇地偷偷瞄了一眼,眼底一片错愕。 十五如实道:“阳春面。” 方才过来时,十五将莲绛做的面也带了过来。 文公子瞪大了眼睛。 旁边的莲绛突然托腮展颜一笑,眸色潋滟妖娆,“哎呀,对厨艺我不怎么在行,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这个阳春面了。” “这是公子做的?”文公子看了看那煳成一团的面,震惊地看着莲绛。 莲绛笑颜如花,“是呀。卫大人最爱的就是这阳春面。”说完,目光幽幽落在十五面上,“大人,我说的没错吧?” 十五迎着莲绛的目光,点头如捣蒜,“是的。” 妩媚的唇角满意地勾起,莲绛目光转回文公子身上,含笑看着他脸上的震惊和目光中的落寞。 忘川千年,人间情欲,他以前虽然不懂,可也看尽千场万劫。待遇到十五之后,才恍然明白那些灵魂记忆里的情感。 文公子第一次出现时,那静静看着十五的目光,里面带着几分敬重、几分诧异,还有几分仰慕。 果然,文公子垂下眸子, 半晌,才抬眼看向十五,目光已恢复平静,“今晚的菜,看样子定是不符合大人口味。” “没有,没有……”十五也颇为尴尬。 莲绛接口,“卫大人不怎么挑食,只是,独爱阳春面罢了。不过……”莲绛面色和蔼,“文公子应该会在军营中养病很长一段时间吧。” 文公子一怔,点了点头,“是。” 本就是奉父母之命随军,若没有十五的意思,必是不会离开。再说,十五已收下了那生辰八字。 “这军中生活十分艰苦,可比不得贵族府邸生活,公子体质如此虚弱,以后,这些事情,还是不要做了。” “啊?”十五和文公子同时看向莲绛,有点茫然。 莲绛心情大好地拿起酒杯,自顾倒了一杯,“自从起兵以来,卫大人公务繁忙,其他人又不懂她生活习性,因此,她的日常起居,全是由我打理了。文公子,你就在军营中好生休息,不必再做这等粗事。”说完,抿了一口酒,那苍白的脸上,起了一丝酡红。 文公子不露声色地答道:“那实在辛苦军师大人了。” “哪里。”莲绛悠然笑道,“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只是……”文公子轻蹙淡眉,叹了一口气。 “只是什么?”莲绛眉心一跳,盯着对面的文公子。 他就知道,这人长得跟个女人似的,一定不好对付,方才表现得一副恭敬模样,果然是暗自琢磨着要对付他。 女人心海底针! 文公子看向十五,“我初见卫大人,就觉得她面色苍白泛青,又如此消瘦,怕是有些营养不良。阳春面是养胃主食,可卫大人如此劳累,光吃面,这身体怕是有些吃不消。” 啪! 那精致的碧玉酒杯被捏得粉碎,莲绛嘴角依然保持着方才略微得意的笑,可面皮却已僵住,瞳中迸射出冷冷的寒意。 对面的文公子视若无睹,反而是转身看向旁边的侍从,“怎么拿了一个坏的杯子,快去另寻一只。” 侍从忙转身退下去。 文公子丽容露笑,歉意道:“军师大人,是我家侍从唐突,可伤了手?” 莲绛玉指松开,扬眉,“呵,不过一只小小的杯子,还不够资格!”话语间,目光冷如刀锋地切过文公子的脸,转向十五。 文公子亦是挑眉,含笑看向十五。 纵然是傻子,都能看得出两个人间的杀气和针锋相对。 更何况,十五还不是。 两人目光都投来,十五轻轻咳嗽了一声,一手挡在额头前,遮住两人审视的目光,一手拿着筷子,干脆低头吃起面来。 莲绛进来就咄咄逼人,这文公子,先前处处退让,却又抓住时机,对着莲绛的弱点,来了致命一击。 妈呀,这一反击,直中要害,可是要命的节奏啊。 嗯,要的是她十五的命。 她简直里外不是人啊。 “卫大人既然不挑食,那也多吃吃菜。”文公子玉手拿着筷子,亲手将菜夹在十五碗里,“这是八宝玉珍,既清淡又营养。” “谢谢。”十五道了谢,只得硬着头皮吃下去。 第73章 迫在眉睫(4) 文公子又夹了些菜,莲绛正要拿筷子,一看满桌子都是对方做的菜,气得将筷子摁在桌子上,厉声,“卫大人,这面可要煳了。” 十五一听,赶紧将面往嘴里塞,额头上的汗水跟着冒,衣衫都湿透了。 待一碗面吃完,桌子上的菜也差不多都被文公子放在她碗里,合着面给吃下去了。 “大人吃得满头汗,看样子,这菜应该是合口味。”文公子微笑地放下筷子。 莲绛则抱着手臂靠在椅子上,冷眼相看,精致的脸上如覆冰霜,冷得吓人。 若目光能杀人,十五估计早被莲绛凌迟了几百回。 “军师大人,今晚一点都不吃?”文公子看向莲绛,笑着询问。 莲绛起身,“如今战事关头,作为一个为大人操劳卖命的下属,我哪里有闲情大吃大喝。再说了,如今物资匮乏,士兵都喝粥啃窝窝头,军资可不敢浪费。” 文公子一愣,见莲绛已经朝门口走去,而十五也跟在了后面,对文公子道谢:“今晚谢谢公子如此款待。军中还有要事商议,我先行离开。” “好。”文公子起身,跟着十五和莲绛到了门口。 “公子别送,外面风雪这么大,可别又吹坏了身子。”莲绛冷笑,“马上又要开战,你若病倒,大人可不见得有时间来替你诊治。” 文公子道:“军师提醒的是。我必然不会给军中添乱。军资问题,大人也不必担心,文家自会倾尽一切支持,其余军中之事,我也将任凭卫大人吩咐。”他声音很轻,却独独加重了十五名字的读音。 莲绛咬牙,拂袖就走。 十五一脸尴尬,对文公子歉意一笑,飞快追上。 帐子垂下来,却依然有一丝风钻了进来,吹在身上,让人不由浑身发抖,忍不住咳嗽起来。 旁边的侍女忙上前将他扶到榻上,愤愤不平道:“那军师到底什么来历?说话竟然如此嚣张。” 文公子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拿起方才看的书。 “莫不是那军师和卫大人有什么?” 文公子翻书的动作一顿,轻声道:“卫大人,她很在乎军师。”也许不仅仅是在乎吧。 莲绛方才示威的得意神色,她全数看在眼里,黑宝石般漂亮的瞳孔中非但没有一丝怒意,反而有几分宠溺。 虽然时不时她会对他报以歉意一笑,却是默许了莲 绛的嚣张跋扈。 “在乎又怎样?”那侍女实在受不得自家公子如此受欺凌,道,“如今天下都传言卫大人迟早登上王位,其身边人必是公子这般出身高贵的人。那军师来历不明,据说之前不过是卫大人身边的药童。即使大人心中有他,可也终上不了台面。他有什么资格,今天敢如此嚣张地摆出大房的姿态?” “不可菲薄军师大人。”文公子打断了那侍女,语气里有一丝不悦。 “他不过是一个军师,有什么资格欺凌公子?” “你错了。我看那军师,举止自然优雅,气度不凡,其身份应是相当高贵。” “公子……你……”侍女如何都没有想到受了委屈的公子竟然还帮着别人说话,只得叹了一口气,“奴婢只是不想公子受气而已。好歹,卫大人已经收下了公子的生辰八字。” 在九州,收下生辰八字,就意味着对方同意了与其的婚事。 文公子靠在位置上,秀丽的脸在身前火盆的映照下,有几分灰白,那被火焰照得明亮的双瞳亦露出淡淡的忧愁。 他轻叹一声,道:“来之前,说白族也有意联姻是怎么回事?” 方才去请十五和莲绛的侍从上前回道:“白将军的胞妹,据说想要许给军师。” 文公子微惊,“卫大人如何说的?” 那侍从摇摇头,“据说并未向卫大人正式提出此事。” 文公子微眯眼,“白族才归顺卫大人,按照以往卫大人的用人方式,怕是会命白将军亲自领兵。如此,白族应该是要等凯旋归来再提出婚事吧。只不过……”他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这婚事,必然联不成。” 自小跟在文公子身边的侍女和侍从均露出震惊之色。在他们看来,自家公子虽然从不出门,却总是料事如神。 “奴婢曾有幸见过白小姐,知书达理,容貌也是上乘,不比卫家小姐差。攀亲之人更是比比皆是,这婚事怎么会说不成?” 文公子看着那侍女,“方才,你可看清军师的样貌?” 侍女一怔,旋即神色大骇,脸色亦跟着惨白。 见此,文公子了然一笑,“方才那军师就坐在我身前,我如何凝神,都难观其容貌。他非普通人。” 侍女咬了咬唇。公子所说之事,她哪里不知道。 那人进屋子时,她就感到了强烈的不适,一股压迫感扑面而来,别说 看清那人容貌,就是要抬头偷偷看几眼,她也是做不到。 心中惧怕就这样被揭穿,侍女有几许懊恼,“就算……那白小姐配不上军师,可军师到底在卫大人手下行事。若白将军真大胜归来,这婚事,卫大人绝对不会拒绝。” 卫十五虽然有灵鹫宫和卫家的鼎力支持,但是若没有余家、大文氏,以及英勇善战的白族,光凭卫十五的灵鹫宫只怕也难以和角丽姬抗衡。 在众人看来,不管是文家主动提出联姻还是白族,对卫十五来说,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文公子脸上的笑容凝住,神色如同先前那般,静静地看着火苗,没有再说话。 那侍女不明自家公子为何这样,偷偷看了一眼男侍从,对方摇摇头,两人心领神会,颔首默默退下去。 刚到门口,那文公子突然道:“待会儿,你将账簿拿来。” 文家世代商人出身,其家族之人个个天生头脑聪明,颇懂经商之道,因此,相对于其他九个家族,文家最先看清形势。 角丽姬早就开始削弱十族,不管有没有卫十五的出现,文家都难以像以往一样明哲保身下去,必然有一场血腥之灾等待着他们。 如今,他们更是无法在风雨飘摇的乱世立足。 投诚卫十五,是文家无奈的自保之举,而联姻,也不过是一场交易。 这其中的唏嘘和无奈,唯有肩扛着整个家族,甚至主动提出这个计划的他才能亲自体会。 莲绛闹脾气,背对着十五,盯着火盆发呆。 十五不敢吭声,只得默默地坐在旁边。 文公子厨艺精湛,这是事实,即便是十五都甘拜下风,因此,她也没法安慰莲绛——总不至于还真昧着良心夸莲绛厨艺也了得吧。 帐子里十分温暖,不久之后,十五就靠在椅子上睡了过去。模糊中,感到莲绛上前扯下旁边的披风替她盖上。 她想睁开眼,可连日里实在太累,眼皮抬不起来。 挣扎间,莲绛并未离开,竟然是和衣躺在她身后,将她揽住。 而他的胸膛,却并不是平日那种刺骨的寒冷,因烤火十分暖和。 鼻息间除去他身上独有的莲香,还有炭火的味道。 方才颤抖的睫毛如深睡的蝶,安静地匍匐在脸上。这是三个月来,难得安心的睡眠。 “走火了,走火了……” 十五豁然睁开眼睛。 空气里果然传来一阵烧焦的味道,她披衣而起,朝那声音方向奔去。 天色刚亮,远远地她看到炊事营地的方向冒着浓浓黑烟,那走火之声便是从那儿传来。 飞奔而至,已经看到阿真蹲在地上咳嗽不止,背后的门里,浓烟更甚。 “大人,那个……”阿真擦了一脸的灰,如看到救星般拉住十五,压着声音道,“军师大人快把整个炊事营给烧了呀,您赶紧去劝劝他。” “军师?” 十五大骇,正要进去,一阵呛人的油烟味扑面而来,惊得她连连后退。 “莲,你在里面干什么?”十五大喊。 “别进来,谁都不能阻止我!” 莲绛暴怒的声音传来,没等十五进去,一个碟子就砸在了十五跟前。 十五低头一看,是一盘黑乎乎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作而成。 旁边的阿真一见,再也忍不住,捂住胃部,开始要呕吐。 “阿真,你给我进来。” 阿真吓得躲在十五身后,哀声道:“军师大人,你放过小的吧。小的吃不下了,快给撑得吐了。” “吐了也得吃。” 蛮横的声音再次传来。 十五看着那菜,终于明白为何阿真要吐了。想必一大早就被莲绛的黑暗料理给折磨了。 递了一个眼神示意阿真离开,十五捡起里面的盘子,迎着呛人的油烟走了进去。 看到“云雾缭绕”中,莲绛叉腰站在灶台前,挥舞着手里的锅铲。 那锅里面,黏糊的一坨,看不出是什么。 他本就生得绝世,不食人间烟火,即便是站在这脏乱的灶台前,其姿容依然高贵优雅。 “哼,小小人类的东西,本宫会搞不定?不就是做菜嘛。”他一边絮絮叨叨的,一边腾出手,将旁边的各种调料一股脑儿地往里面倒。 感到旁边站了人,他头也没有回,直接就着锅铲,铲了黑乎乎一坨递到十五面前,“吃了。” 十五拿起旁边的筷子,夹起来尝了一口,当下忍住嘴里那不知道是咸还是涩的味道,昧着良心颤声道:“很好。” 看样子,昨晚文公子对莲绛的打击不小啊,竟然惹得他大清早就起来练厨艺了。 只是苦了阿真 。 莲绛回头,看见十五站在旁边,吓得赶紧丢下锅铲,然后拽着十五将其丢了出去,然后拿了块板子直接将门堵住。 十五无奈,只得回到自己帐子里,不时让卫争去查探一下那边的情况。 卫争一脸平静,“刚刚帐子着火了,军师大人无碍。” “刚刚阿真又去茅房了。” “刚刚军师大人做了一道菜,名为极品仙珍。” 十五并未抬头,“什么菜?” 卫争眉心一跳,面色露出几份惆怅,“不知道。” 一个时辰之后,卫争又进来,“刚刚军师大人又完成了一个菜,叫九天瀑布。” “倒是好名字。什么菜?” 卫争捂住肚子,表情痛苦,“卑职方才尝了,好像是汤。” 一个时辰之后,一侍卫进来,“大人,卫争大人在茅房蹲了一个时辰了。” 几个时辰之后,帘子再次掀开,十五抬头,看着莲绛手里托着个盘子,春光满面,姿势骚包地靠在门上。 “哎,我就说了,你们人类这事儿,怎么难得到本宫?” 他快步走来,将手中的碗放在十五面前。 掀开盖子,精致的流纹盘子里,放着一只烧焦了的鸡,翅膀用牙签撑开固定,上面点缀得花花绿绿。 十五嘴角微微抽搐,问:“军师大人,您这道菜名?” “凤凰展翅!”他得意道。 十五忍不住脱口道:“你这是地狱版的凤凰展翅吧。” 翅膀被撑开,就说展翅。不过比起先前看到的,好歹能让人看得出来,这道菜的原材料是只鸡! “你试试。”莲绛殷勤道。 想到那至今还在茅房的几个人,十五怔了怔,却已经看到莲绛将筷子递了过来。 入口的瞬间,十五终于理解为何炊事营的大厨要让人将盐巴藏起来。 这不是地狱版的鸡,简直就是要人命的恶魔版。 遁入魔道的莲绛早失去了人类的味蕾,根本控制不住盐的用量,尽管如此,他第一次做阳春面时,却偏生不咸不淡,好似那盐的用量早深深地刻在了他记忆里。 十五忍住眼中酸涩,抬起头,“太咸了!” 莲绛满心期待的面色顿时一沉,端起盘子,转身就走。 十五忙追 上前拉住他,“可是你做的阳春面,谁也比不上。” 他深深凝视着十五略显憔悴的脸,沉声道:“阳春面能吃一辈子?”说完,他挣脱开十五的手,径直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还没有走出三步,就看到文公子穿着白色的貂风静静地立在远处,一双寂静的眸子正盯着这方。 看到莲绛出来,对方微微一笑,正欲开口打个招呼,莲绛看到他身后的侍女手中提着食盒,却一扬下巴,转身就走。 看着莲绛离开的背影,文公子侧首对身边的侍女道:“撤下去吧。” “咦?这不是都走到卫大人营帐前了吗?” 这精心做的食物,还没有送过去就要撤走,那侍女实在难以理解。 “卫大人怕是没有胃口。”文公子叹了一口气,掖好身上的披风,也转身往回走。 “公子?”侍女大惊,忙追上去,“不是要看卫大人?” “不用了。” 文公子走了两步,又停下步子,想了片刻,转身朝莲绛离开的方向走去。 刚绕过一个帐子,却看见莲绛突然转了回来,两人恰打了一个照面,目光中皆是惊愕。 “文公子。” “莲军师。” 两人同时开口。 莲绛扬起精致的眉毛,扫过文公子身后侍女手中的食盒,冷笑道:“文公子不是要去卫大人的营帐,怎么朝炊事房这边来了?” 文公子尴尬一笑,“我记性不大好。刚刚快到门口,才想起卫大人只喜欢吃阳春面。” “哦,那文公子是打算来做阳春面的?” “不是。”文公子摇头,“我是来找军师大人的。” “找我?”莲绛美眸微眯起,警惕道,“你该不会是要找我来教你做阳春面的吧?” “这阳春面,怕是我做来,卫大人也不会喜欢。”文公子淡然一笑,“不瞒大人,少时我也学了些卦象易经,可资质浅薄,越到后面,如何也看不懂。军师大人对阵法卦象颇为精通,早就扬名九州,这次来,希望求得军师大人的指点。” 眼前的男子,玉树临风不说,还偏生举止谦虚优雅,自己如何口气尖锐,对方依然神色淡然。莲绛胸口微微一堵,本想再嘲讽几句,可想着若对方不来找自己,自己也会去找他,强压心中的几分嫉妒和不快,道:“教你倒是没有问题。可我从来不做空手 买卖。” “军师大人您说。” 莲绛回头看了看炊事营,压着声音,隐忍道:“做菜。” 文公子顿时一惊。关于莲绛的脾气他也早有所耳闻,原本以为对方必然以要他离开营帐为要挟,却不想对方竟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突然想起方才莲绛瞪了他一眼飞快离开,又突然转身回来喊住他的情景。 难道说,那个时候,他来找自己……就是为了这个? 雪未停,寒风刮来,卷起身前黑衣男子的缕缕青丝,露出那完美无瑕的侧脸和暗夜中有几分悲伤的碧色双眸。 这个绝代芳华的男子,到底是什么身份?而他又到底怀着多么沉重的情感留在卫十五身边?在外是军师,可在内,却屈尊为她打理一切起居,甚至放下自己的身份,向讨厌的人求教。 那个瞬间,看着风雪中的莲绛,文公子有几分失神,更有几分好奇。如果白将军凯旋归来,关于联姻,卫十五到底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屏退了随身的侍女,文公子跟着莲绛来到了炊事帐子里。虽然早有准备,可看着里面各种刀具还有食材,他也有些震惊。 那些切得细致均匀的菜丝,还有各种齐全的配料,可以看得出莲绛的用心。 “说几个你们人类觉得营养又简单的菜吧。” 莲绛已经挽起袖子,做出大干一场的架势。 人类?文公子看着莲绛,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 “喂,病秧子,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莲绛操起旁边的刀子,在文公子面前晃了晃,对方这才豁然惊醒,尴尬地道:“那……军师大人,卫大人除了阳春面,还喜欢吃其他什么吗?” 莲绛想起在灵鹫宫后山,十五偷偷给阿初烤鱼的情景,便放下手里的刀,从旁边木桶冰凉的水里抓出一条鱼,“她蛮喜欢吃鱼的。” 文公子目光落在莲绛抓鱼的手上,神色一怔。 那是一双怎样的手? 纤细如葱白,光滑如玉,不见丝毫细纹,连带那指甲都在灯光下透出珍珠般的粉莹光泽。那分明是一双丹青画里才能出现的完美的手,而这样一双漂亮的手,此时却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这样突兀鲜明的对比,怎能不让文公子惊讶?而更让他惊讶的是,灯火明亮,可眼前的人,却没有影子。 强压住心中的震撼,文 公子轻声道:“如今天寒,这鱼又如此新鲜,不如给卫大人做砂锅鱼片粥。”接着,他又细致地讲了做法。 莲绛仔细听完,就直接弯腰杀起鱼来。 “军师大人,这杀鱼,大可以让其他人来做的。”如此心高气傲的人,却要像一个下人一样,杀鱼做粗活,文公子有几分不忍,上前提醒道。 “这些都让其他人做了,那我还需要亲自做饭?”莲绛抬眸,认真地看着文公子。 他们第一次见面,莲绛就曾宣告,十五的一切起居都由他亲手打理。 “再说了,十五身边,也不需要其他人。” 一句简单的称呼“十五”,凌厉而霸气,宣告了他的所有权。 如今的天下,只怕也就这个人,敢喊一声十五。 文公子眉心一紧,自然听出了莲绛的话中之意。 “军师大人若真为卫大人着想,定然不会说出这番话。” 莲绛目带杀气,盯着文公子,“此话何意?” 第74章 迫在眉睫(5) 文公子叹了一口气,迎着莲绛的目光,“卫大人迟早会统一九州天下。那个时候,她也不再是灵鹫宫的代理祭司,也不是简单的卫十五,而是前皇室后人,尉迟十五。而要走到这一步,她需要的是天下人的支持。到时候,军师大人,你还敢保证,她的身边,不会有其他人?” 莲绛眼中露出几分震惊,又听得文公子道:“戴其皇冠,承其责任,皇权之路,当她迈出第一步时,就注定了她没有退路,更注定了她的身不由己。” 纵然她想要她身边只有他一个,可天下,不允许。 莲绛握着刀的手微微发抖,凉水刺骨,丝丝缕缕的寒气从周身蔓延,汇集到了心脏,疼得他弯下腰,难以呼吸。 “对不起……”文公子低声道歉。 “你没说错。”莲绛苦笑地打断了文公子,继续认真地刮鱼鳞,不再说一句话。 文公子的确没有说错。 十五统一九州,那是天下所趋,哪怕今日没有文公子,明日也会有另外的人。 现在的他,有能力为她出谋划策,可这皇权的血腥争夺,她更需要的是,千军万马。 这满是荆棘,越走越高的皇权之路,她的身边,如何只能站着他一个人? 到时候,身在皇权最高处的她,将不会是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十五,也不会是那个眼中只有他的十五了。 她是尉迟后人。 而手握九州苍生的她,如何会放手一切,与他携手天涯? 如何同他相约去看他悄悄为她种下的那一院蔷薇花? 以上道理,他哪里不懂。 他比任何人都看得透彻,可偏生只有他一个人不愿意相信,不愿意接受。 所以,他才想,试着包揽她身边所有的一切。 都说魔鬼可怕,可为何在他看来,人类的心更可怕? 整个帐子里,一片寂静,无人再说一句。 白族听命于灵鹫宫,对于这次角珠亲自带兵,十五当下决定让白将军上阵。 一行人谈好作战计划已经深夜,白将军起身告辞后,十五坐在位置上独自盯着作战图发呆。外面响起铃声,她以为是莲绛,忙起身,却看到阿真捂住半边脸,嘟囔着嘴走了进来。 “阿真,你怎么在这里?莲军师呢?” 阿真委屈地放下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红色的锦囊, 放到十五面前。十五这才发现,阿真整个左脸都肿了。 “你这脸是怎么回事?” “傍晚我好不容易从茅厕出来,一个小丫鬟非要拉着我,说务必要将这个锦囊交给军师大人。我刚走到帐子里,看到文公子挽着袖子立在灶台边,而军师大人正在埋着头劈柴火,我将锦囊递给军师大人,谁知他一看,连带将我也扔了出来。” “什么东西让他发这么大的火?” 阿真可怜兮兮地摇头。 十五打开锦囊,发现里面是一张绯红的信纸,不由得蹙眉,“这是怎么了?贵族里都流行着求医先送上生辰八字?那白将军的胞妹生病了?” “生辰八字?”阿真瞪大了眼睛。 十五点点头,将那写着白小姐生辰八字的纸递给阿真,“你去查查灵鹫宫哪位药师负责过白小姐的病史,白将军要上战场,莫让这些忧了他的心。” 在北冥,灵鹫宫亲自负责十大家族甚至北冥皇室所有人的大小病情,并且建立了非常完善的病历。 “大人。”阿真看了看纸,“在北冥,贵族间,只有求姻缘才会留下生辰八字啊。” “什么?”这下,轮到十五睁大了眼睛。 “是啊。”阿真疑惑道,“之前您不是还收了文公子的生辰庚帖吗?” “我?”十五回头,看着架子上那红色鎏金盒子,头皮顿时发麻。 “难道卫争大人没有告诉你?” 卫争? 十五想起,当时她将盒子随手交给了卫争,但是对方并没有告诉她含义。 这一下,十五如五雷轰顶,豁然明白莲绛一直闹脾气的原因。 看样子,这误会是大了。 “将这庚帖送回去。”十五盯着阿真手里的东西,心里堵得发慌,“顺便告诉送来之人,就说军师的庚帖我早就收了,没有再收他人之理。” 阿真愣了愣。 这卫大人的意思,就说莲军师已经嫁给了她!已“嫁”为人夫,何来娶之说? “啊,我懂了。”阿真开心地笑了起来,目光瞟向架子上的盒子,凑上去道:“那这么算来,文公子庚帖在后,我们军师大人是正房咯,文公子是侧夫了……啊,好疼。” 阿真还没有说完,十五转身取下了架子上放着文公子庚帖的鎏金盒子,还顺手给了阿真一板栗,疼得阿真哇哇大叫 。 “胡说什么?”十五瞪了阿真一眼,“你刚刚说文公子在哪里?” “这会儿应该回去了吧。”见十五出了营帐,朝文公子住的地方飞快走去,阿真也不傻,当即反应过来,一下拉住十五的衣袖,脸色苍白,“大人,你……你该不会是要去退文公子的帖子?” 门口听到动静的卫争也上前,低声劝阻,“夫人,切莫冲动啊。” 两人将十五左右拦住,十五侧首看向卫争,目光清冷,“卫争,你还记得喊我一声夫人?那你还记得,为何称我为夫人?” 旁边的阿真愣了愣。卫争在众人面前都是唤十五为大人,阿真也是第一次听到卫争喊夫人。 卫争目光一闪,突然开不了口。 “以后不管私下还是公众,你只能喊我夫人,一如当年。” 卫争目光闪了闪,垂下头,“是。夫人。” 夫人,因为,她是莲绛的夫人。 阿真茫然地立在旁边,十五已看向阿真,“阿真,你去准备一套红色嫁娶礼服。”说完,迎着风雪,飞快离开。 卫争紧跟其后。 “哎?”阿真看着两人离开,愣在原地半晌,“红色嫁娶礼服?大人要成亲?” 想着手里还没有归还的锦囊,阿真摸了摸方才被十五敲的额头,嘴里不停念叨,“大人是要和谁成亲啊?” 刚走几步,却迎面看见莲绛抱着食盒立在角落。 寒风卷得他青丝如飞,旁边篝火闪耀,让人一时看不清他神色。 刚刚被莲绛扔出来,脸着地,现在还疼着,阿真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大人,还不休息啊?” 莲绛目光扫过阿真手里的东西,“她看到里面的东西了?” “大人看到了。” “那她去哪里?” “说去文公子那儿。”阿真只得如实道。 莲绛目光黯然,“你方才一路上嘴里唠叨什么?” “哦。”阿真揉了揉眉心,“大人突然让我准备一套嫁娶的礼服。” “呵呵……”他勾唇,陡然一笑,声音却格外凄凉。 “大人?” 阿真赶紧回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莲绛已经提着盒子进了十五的营帐。 “公子,今晚你也累了这么久,早些睡下吧。” 侍从将文公子扶上床,又小心翼翼地取下床头的八宝玲珑灯,正要退下,突然听得外面一个声音传来,“我们夫人求见文公子。” 文公子侧首看向门口,旁边侍从忙将灯重新点燃,“公子,这声音听来像是卫大人近身护卫卫争大人?” “的确是他的声音。” “夫人说,若公子休息了,那明日她再来拜访。” 外面卫争的声音再次响起。 “夫人?”文公子目光闪过一丝讶然。 旁边的侍从取下貂风给他披上,“还请卫大人稍等片刻。” 屋子里重新点上了醒目香,文公子坐在小榻上,见帐子掀开,卫争走在前方,他身后跟着一披着白色斗篷的人。 来人面容清秀,却有一双不管何时都闪耀着钻石般冷耀光芒的眼瞳。 “卫大人?” 看着来人,文公子大吃一惊,正要起身,十五却已先开口,“抱歉这么晚打扰文公子。”说罢,朝文公子歉意地点了点头,并示意他不必起身。 旁边的卫争低声,“夫人。” 十五坐在文公子对面的椅子上。 那一声“夫人”虽然小,但是却十分清晰,语声里更是满含尊敬。 文公子这才注意到十五头发不是白日那样高高束起,反而是用一根木簪简单地挽起,少了几分英姿飒爽,却多了几分温婉。 初见十五,只觉得此女子满身凌厉杀气,如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夺目闪耀且又让人敬畏,可眼前坐着的女子,眉目温柔,如一朵静开的花,看得文公子怔在原处。 十五的目光落在他身前小桌上的书上,问道:“原来文公子也看《算骨》。” 《算骨》包揽了九州天下最深奥的阵法机关,这书早就失传,没想到竟是在文公子手中。 “可是我资质平庸,大多都看不懂,为此今晚还特意请教了莲军师,他的见解让我心悦诚服,五体投地。” “莲啊……”十五笑道,“他四岁时就开始修习法术研究八卦,这书,恐这天下,只有他才看得懂。” “莲军师,的确是奇人。” 十五眉开眼笑,“文公子世代经商,说不定你们还可以探讨一下商经?” “商经?军师他?” “他少时就懂各种敛财之道,十岁就成为首富了。”想起往事,十五不 由得笑出声。 “原来卫大人和军师少时就认识了,难怪大人对军师如此了解。” “我对他了解不是因为少时相识。”十五温柔一笑,“我了解他,是因为,他是我丈夫。” 文公子放在书上的手,兀自一颤。 虽初次见面,他已察觉到两人之间必然有点什么,可当对方亲口说出来,却依然让他震撼。 丈夫,丈夫。 他为夫,她为妻。 垂眸看着自己苍白的指尖,他终于明白,如锋芒般锐利的她,为何也有其他女子的那般温婉柔情。 原来,这一切,都因为她是他的妻。 对帐子外的那些士兵将领来说,她是九州唯一一个敢挑战角丽姬的奇女子,可对那个默然在厨房为她熬粥的男子来说,她不过是站在他身旁的平凡妻子。 细长的睫毛倒映出两道浅色的阴影,遮住了他眼底震惊翻涌的情绪,许久,他再抬起眉眼,看着十五时,露出淡然的笑容。 “夫人和军师,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说着,他目光看向卫争手里包得极其精致的盒子,“这难道是夫人要给我的礼物?” 十五微讶,从怀里掏出一张图,放在了文公子身前,“这才是礼物。” 羊皮九州地图,上面用红色笔圈出了一部分。 十五手指着上面,“早年,文家一直想开采此处矿业,但是,此处却是角家战鬼一族的地盘。北冥战事平息之后,此处,便是文家矿产。” 文公子看着十五的手指。那手指,乍然一看,就是寻常女子的手,纤柔白皙,可就是这手,执起了其他人都无法承担的利剑和权杖。 “如此大礼,文家若不受,那就是违命了。谢过夫人。”文公子将羊皮卷收起来,点头谢过。 文家投靠灵鹫宫,其原因之一就是将来的生存,才以婚姻为约束,献上自己,以示诚心。如今,自己依然自由,不用长留在那如坟墓般的深宫,却已得到了文家所求,可为何自己心中却有一丝惆怅? 十五亦感激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心中佩服,亦对他的睿智豁达有几分欣赏。 敏锐地知道了自己来的目的,而为了谁都不难堪,他先给了她台阶下。 “九州有红茶,唯有寻文家。不知道今天是否有运气,寻得一杯?” 文公子一听,惊讶的神色中有几分尴尬。 十五问茶,看样子并没有退还了庚帖马上要走的意思。尴尬的是,震惊于她的到来,他竟然忘记了泡茶。 “千金难寻一杯红茶,果然名不虚传。” 碧玉杯中,茶叶如红花展开,沉在杯中,十分美艳。 见到十五眼中的惊诧,文公子目光有些许茫然,“虽然是这么传言,但是九州生产的红茶并不都是进献到宫中,每年送到灵鹫宫的也有许多。” 在贵族间,以饮红茶为雅,传言十五为前皇室尉迟的唯一帝姬,又出生在灵鹫宫,由月夕祭司亲自养育,这红茶对她来说,按理是寻常之物,可她的神色,却分明是第一次见到。 十五认真地看着文公子,“早些年,我一直生活在大洲,直到前不久才重回九州,因此,对九州许多礼节习俗都并不了解。还请文公子见谅。” 她目光平和,可眉眼难敛骨子里透出的那份傲然锐气,文公子对上的瞬间,感到一份压迫,那种压迫和莲绛身上散发出的魄力,一模一样。 平复心境,他迎着她目光,这才注意到,她神色中有几分歉意。 大洲,对九州来说,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地方。 有人说,那是被神遗弃的地方,满目荒凉,是蛮夷之地,只有最下等的人才生活在那里。可也有人说,那是神默然庇护的另外一个地方。因此,九州之人,无法进入,一旦进入,就会受到神力的责罚。 传言中,角丽姬曾试图强行打开结界,进入过大洲,可最终归来时,随去的战鬼全军覆没,而曾让九州人人梦寐以求的诛天戳,也消失不见。 同在一个时空,却是全然的两个世界。 “夫人……夫人,生活在大洲?”文公子半晌才反应过来。 “是。”十五点点头,“所以,九州的习俗礼节,我并不了解。”说着,为难地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卫争。 这细微的动作落在文公子眼中,他很快明白,十五是想告诉他,当初收下生辰庚帖如今又退回来并非是故意,纯粹是因为不懂其中的含义,才造就了尴尬和误会。 这么一瞬间,文公子心中又有一丝暖意。 对方虽对自己无意,但是却考虑到了自己心境。 “我明白了。”他终于展颜一笑。 “谢谢。”十五见他神色,也松了一口气。 “那夫人和军师大人也相识在大洲 ?” “嗯。”十五点头。 “难怪……军师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文公子倒了一杯茶,大好的心情中又夹带着几许好奇,“不知道夫人能否告知在下一些关于大洲的事情?虽然唐突,但是……那个地方,对九州来说,实在太过神秘。”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同样有贪欲争夺,也有妖魔鬼怪。” 文公子了然点头,“几年前,听说角丽姬进入了大洲,可狼狈归来。看样子,那边的妖魔鬼怪比九州更厉害啊。” “哈哈哈……”听他的总结,十五不由得笑出了声,“你说的那妖魔鬼怪,不是别人,是我夫君莲绛和我的朋友们。” “莲绛……军师……”文公子呆呆地看着十五,“那夫人的朋友也来九州了?” 想到当年从长生楼出来的一群人,还有独自守在昆仑的流水,看守着大冥帝国的小鱼儿,十五胸中微涩,摇摇头,“只有我夫君随我来了。” 并没有注意到十五目光中的惆然,文公子依然陷入方才十五的话中。 第一次见到十五和莲绛,就觉得两人身上藏着秘密,却不承想,竟然与神秘的大洲有联系,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他们竟然与独霸北冥三十年的角丽姬有如此深厚的渊源。 “想必那诛天戳和夫人也有关系?” “诛天戳?”十五皱了皱眉头,“角丽姬那把断了的矛?” “咳咳咳……”文公子险些被呛住,捂住胸口咳嗽了好久才缓过气来。 诛天戳可是九州几千年来最让人梦寐以求的神兵,据说一旦它与主人合体,便能见神杀神,遇魔屠魔。不然,怎么叫作诛天戳? “夫人,那是我们的神兵……等等……”文公子瞪大了眼睛,盯着十五,“您是说,诛天戳断了?” “嗯。”十五想了想,“在大洲越城时,那矛不敌月光宝剑,矛尖碎裂折断。” “月光宝剑?”文公子声音微微颤抖,试探地问:“是,夫人您的吗?” “是尊师留给我的……”说到这里,十五声音突然顿住,目光也陡然黯然下来。 前尘往事突然涌至心头。她如今留在九州,却不知道大洲那些人都可好? 在西岭保护莲绛受伤的师父,还有吞噬下尸毒的防风,在最后协助她离开大洲的秋叶一澈。 “今晚打扰太晚,公子不如早些休息吧。” 十五起身,歉意道。 注意到十五眼中的悲伤,文公子也不再问下去,起身朝十五行礼。 旁边的卫争放下了盒子,跟随着她离开。 屋子里再次恢复了安静,文公子靠在梨花小榻上,长发散落在肩头,亦是有几分凄凉。 侍从进来,看着那盒子也有几分了然,走过来,打算扶着文公子休息,哪知公子却摆了摆手,道:“诛天戳是永远都寻不回来了。” “公子何出此言?” 诛天戳乃九州神兵,几百年前却一直属于文家,后来落在了角丽姬手中,而文家也秉承着世代祖训,定要寻回宝物。 “诛天戳已毁,早已消失在这世界。”还是被方才那女子亲手毁灭,文公子实在难以再说下去。 “如此,那我们还要……” 诛天戳被毁,那么大文氏也没有再委身投奔卫十五的必要。 文公子目光陡然一寒,旁边的侍从赶紧俯身。 “虽然是利益互换,但是,讲究的也是诚信。文家绝对不会做出过河拆桥之事。” 卫争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立在风雪中、挺直着背脊的女子。 第75章 迫在眉睫(6) 狂风卷着雪肆虐着整个平原,远处旗帜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似随时都要被风给撕碎,即使站在凹地处,他也冻得双腿微僵,可高处的女子,却如松树般,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方向,站了几个时辰。 她面朝的地方,夜色茫茫,正是大洲的方向。 几年前,九州通往大洲的缝隙,彻底被封印起来,无人可以跨越,无人可以抵达。 长发合着冰碴拂过脸颊,不消一会儿,十五眉眼上竟是一片雪白。 大洲…… 永远回不去大洲了吗? 眼见还有一个时辰要天亮,卫争忍不住上前想要劝十五休息,哪知,她突然抬起手,竟然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没等卫争反应过来,她身形突然一闪,如鬼魅般往前掠去,只留下一句,“通知白将军,有情况。” 卫争奔上方才十五站着的地方,举目眺望,屏息细听,可除了如墨夜色和风声,什么都没有。 角珠才到前方,兵营都没有驻扎,不可能这么快就发动进攻。 众所周知,战鬼虽是九州最强大的武力一族,但是,他们却有一个弱点,夜间视力比其他种族要低很多。 有着夜盲症的他们,根本不敢在夜间发动偷袭。 可,风,比先前冷了几分。 十五也消失在远处。 十五的直觉向来精准,卫争不再犹豫,回身朝着营地发出警报。 刹那间,营地里亮起数双绿色的眼睛,在暗夜里一闪既灭,如飘忽的幽冥之火。 守军的白将军看到这番情景,瞬间明白,必是角珠带兵突袭而来,迅速出兵而去。 刚行出营地不远,就见一片白光从天而起,光芒绚丽,将方圆几十丈照得明亮如白昼,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这光芒正是龙骨拐杖所出。 白将军一见,知道十五已赶在了前方,将角珠的夜袭部队拦住。 正当他要加快前进时,又听到一阵鼓声。 鼓声缓慢却有力。 这是军师大人的鼓声。 “慢着!” 他抬手,身后的军队顿时放慢了步伐。 鼓声再起,这一次却是非常急促,如漫天冰雹落下。 他听懂了莲绛鼓声中的信息,竟然是要他们撤退一里。 正疑惑着,就看到卫争带着鬼狼一族飞快往前奔。 卫家的鬼狼灵活性非常强,却不适合战场对垒,军师让白族后退,卫族前进?这到底何意? “退!”他深吸一口气,高声吩咐身后士兵。一瞬间,白族之兵如潮水般退了回去。 有一道比先前更刺目的强光破空而出,如闪电般刺目,一闪而过。 正后退的白将军都不由得闭上眼睛,退到莲绛鼓声所指引的地点,果然看到身穿黑色袍子的军师,长发飞舞地立在战鼓前,一双碧色的眸子,正透着夜色凝视白光乍起的地方。 “军师,为何让我们退下来?”白将军忍不住开口。 莲绛摆弄着袖子,唇角勾起,“那是卫大人的意思。” “大人的意思?” “战鬼夜盲严重,却敢发动夜袭,怕是有人想出办法,克服了他们的夜盲症。”那碧色的双眸里闪过一抹赞许,勾起的唇角亦漾起温和的笑,“龙骨拐杖两道凌厉的强光,十丈之内的人,必会短暂失明。” “既短暂失明,为何不让我们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反而让我们退下?”白将军依然有些茫然。 莲绛抬头看了看东边,“天快亮了。” 天亮?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吧。 一个时辰? “啊,白某明白了卫大人和军师的意思。”白将军眼中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战鬼家族武力强大,若要硬碰硬,白族必然惨败。为此,他们要攻对方的弱点,战鬼的血瞳。 十五原来的计划是,将冰原当作无数面镜子,反射日照或其他强光,刺激他们双目,让他们失明,没想到对方竟然采用夜袭。 可对方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对策会被十五和军师猜透,并亲自带着鬼狼将他们拖延至天明。 营帐中,文公子坐在小几前,正默默地看着几个时辰前十五送来的羊皮卷。 外面的战鼓声响了又停,停了再响。 “公子,如此说来,今日胜算,都得看这老天爷是否作美了?这要是不出太阳,怎么办?”侍女倒了一杯茶,疑惑地问道。 虽然并未出帐子,可听到方才莲绛的鼓声,文公子竟然猜到了他们的作战计划。 文公子并未抬头,“这几日,必然是阳光高照。再说了,只要有心,即便是黑夜,有人亦能让它破晓。” “嗯?小的不明白。难道说,这军中,还有人能逆天,让日夜颠倒了不成?” “难道你忘记了圣都八月飞雪?”文公子抬头看了一眼侍女,“你真以为,那是天神发怒?” “啊?”侍女瞪大了眼睛。 身后帘子被掀开,身着黑衣的侍从走了进来,竟也是满目震惊,“公子,卫大人果然将角珠拖延住了,还引诱到了冰原处,白族马上出兵,已经将其包围。” 这一切本就在他预料中,可听到这消息传来,文公子脸上亦不由得露出欣慰轻松的笑,“那卫大人现在人呢?” “卫大人……”侍从迟疑了一下,“方才卫争将其送了回来,好像……” 侍从话还没有说完,却见自家公子已经下榻,掀帘飞奔而出。 旁边的侍女狠狠瞪了一眼侍从,“那卫大人都将我们公子的庚帖退了,你还说这些干什么?” 文公子赶到十五营帐时,正看到她斜靠在椅子上,神色惨白,目光呆滞。而旁边的龙骨拐杖上血迹斑斑。 感到有人进来,十五回头,一见是文公子,慌忙正了脸色,欲起身,对方却已先开口,“夫人受伤了?” 对方琉璃般清澈的眼睛里,倒映出自己灰白的脸,泛青的唇上,还有未来得及擦去的血迹。 “一点小伤而已。”十五强扯出一丝笑。 “夫人和莲军师向来形影不离,可这一次,却并没有与军师大人会和,反而独自回了营地。”他叹了一口气,“夫人受的伤不轻。” 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受伤,才故意避开。 这伤,该有多重? 十五低头轻咳了一声,抬手擦去嘴角的鲜血,“龙骨拐杖威力太大,我本身灵力耗竭,难以掌控,受了些反噬,稍微休养即可恢复,还请公子不要告诉我夫君。” 文公子看着十五。明知道她在撒谎,却并没有揭穿。 从方才那几道光看得出,她对龙骨拐杖的驾驭早就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受到反噬,不是灵力耗竭,而是分了心。 在角珠被包围之前,莲绛所在的位置,相当于阵后方,没有任何危险,因此,十五分心,绝非因为莲绛。 这必然是她在拖延角珠和战鬼时,看到了其他事。 只是,这天下,除了莲绛,还有谁能在生死关头,让这个铁血女子分心? “文某一介弱 者,上不了战场,只能在军中看书,半点也帮不了夫人,实在有愧。不过今日刚好看了一书,其言道:得者,舍之。愿赠予夫人。” 十五怔怔地看着他。 文公子笑了笑,看着案桌上的食盒,“这必是昨晚莲军师亲自煲的鱼粥,怕已经冷了,我让人端下去给夫人温热送来。”说完,他点头行礼,姿态优雅地转身出去。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 十五低头,掀开自己的衣袖,露出了被抓得血迹斑斑的手臂。 得什么?弃什么? 她满脑子都是方才战场发生的情景,哪里明白文公子那一句“得者,舍之”的寓意。 角珠并没有找到治愈战鬼夜盲症的方法。这次夜袭者,不是战鬼,而是一群傀儡。 一群见血就冲上来撕咬的傀儡,一群倒下后又爬起来继续前进的傀儡。 当她看到傀儡出现的瞬间,她的确分心了。 用龙骨拐杖召唤出圣光,照明原野的瞬间,十五发现,偷袭者竟不是战鬼,而是傀儡。 同时,熟悉的蛊笛声诡异传来。 瞬间的分心,被圣光力量反噬,胸口的淤血冲上喉咙,顺着嘴角溢出。 傀儡闻到鲜血,仿似看到了最美味的食物,潮水般铺天盖地地朝十五涌了过来。 而她却在那个时候,急着想要寻找那蛊笛的来源。 明明知道,九州,只有那个人会用蛊笛,偏生她仍想要看个透彻,以至于忘记苗疆蛊笛会蛊惑人心,让自己瞬间陷入了傀儡的包围。 若非阵后方莲绛突然传来那急促的鼓声,将她惊醒,她早成为傀儡口中之物。 反应过来之后,她再次挥动龙骨拐杖,这一次,她终于看清楚了吹奏蛊笛之人,竟然是角珠。 卫家鬼狼毕竟不敌傀儡,十五只得拼尽灵力,终于将他们拖延到了天亮,再利用角珠急功近利的心态,故意露出自己受伤的姿态,引得对方带着战鬼追杀而来,落入了白族的作战范围,自己则在卫争的保护下,避开了莲绛的视野,全身而退。 “咳咳咳……” 魂魄被莲绛封印,本体就难以抵制龙骨拐杖的反噬,稍微扯动,体内伤口就被扯得生疼,嘴角的血迹也尽是血沫。 帘子被掀开,文公子又走了进来,这次手里拿着一个锦盒,“这是人参片。” 文家乃九 州第一富,其家族中珍藏了许多皇宫和灵鹫宫都没有的珍贵奇药。 看到十五犹豫,文公子摇了摇头,“夫人曾是大夫,心中比谁都明白您的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军师迟早会知道……” 十五目光一闪,似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接过文公子的锦盒,道了一声谢谢,便将里面的人参片取出来,含在嘴里。 文公子以为她要休息,哪知她竟然握住龙骨拐杖,飞快地走了出去。 “夫人您?” “多谢文公子提醒。”十五召唤来了仙鹤,“我若待在营帐里,阵前的莲绛必会怀疑。我只有赶往战场,哪怕是远远出现,也能打消他的疑虑,让他安心指挥作战。”说完,身下仙鹤飞掠而去,独留文公子在帐中。 广漠雪原,此时竟是血红一片,厮杀声、呐喊声、武器碰撞声,甚至于肌肉组织被兵器撕裂的声音都能听到。 战旗斜插在尸首上,九州天下最英勇善战的战鬼一族虽然被包围,却如铁血战士般,顽强战斗。 在高处的十五远远俯瞰着战场。尽管许多战鬼双眼被闪瞎,但是他们凭借天生的战鬼之血和平日严苛训练所积累的战斗力,不断地往前冲。 一个战鬼踩着另一个战鬼的尸体,没有任何后退。 厮杀声刺耳,十五想起,多年前角丽姬就说过:只有战死的战鬼,没有倒下的懦夫。 因为莲绛诡异的布阵,白族一直占据上风和优势,可战鬼却冒着以血还血的恐怖方式一次次地发动攻击,白族渐露疲态。 虽然是敌人,可远处的十五却感受到了战鬼体内的血在燃烧,心中竟然升起一丝敬佩。 十五也发现,角珠带着战鬼向前冲,却不是为突出重围而撤离,而是所有的战鬼都奔着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架着一个巨大的台子,台子上放着红色的战鼓,战鼓旁边立着一个黑纱遮面的男子。 气质优雅,姿容无双。 他就那样立在千军万马之中,扬起的青丝和衣衫,让他看起来如一面飞扬的黑色旗帜,指挥着战场的一切生死。 “咚!” 他抬起手腕,鼓声起,身前的士兵竟摆出诡异的阵法,如漩涡一样,又将角珠包围。 第76章 迫在眉睫(7) 角珠骑在麒麟上,盯着三十丈外的莲绛,只觉得全身发寒。 她看不清那人的容貌,但是能感受到,那面纱下有一双诡异的眼,正静静地看着自己和同伴,冷冷地注视着他们的挣扎,残忍地欣赏着一个一个战鬼的倒下。 他每敲一下鼓,白族的士兵就摆出各种诡异的阵法,让她难以找到地方突围,难以靠近他分毫。 是的,她知道这次自己可能要败,但是,她的目的,就是付出一切代价,杀了这个传说中最神秘的军师。 母亲说,只有杀了这个人,才能击垮卫十五。 传言对方鼓声惑人,所以,来之前,所有的战鬼都已经用蜡将双耳封住。 可是,可是……还是不能靠近。 战鬼一个一个倒下,自己却没有想出任何办法破解莲绛诡异的阵法。 绝望之际,角珠突然发现,白族士兵快速移动转圈包围自己,可因对方士兵也出现了疲乏,竟然有了一个空缺。 角珠不再犹豫,抬手摸了摸身后黑布裹着的东西,咬牙拔地而起,抓着那个空当,冲了过去。 只要靠近对方三十尺,撑开背后这把伞,这魔鬼,必死无疑。 周围的战鬼一见角珠往前冲,亦明白了其目的,当即发出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嘶吼。 原本只有一人高的战鬼,身体突然变异成十几尺高,肌肉膨胀,青筋凸出,如巨人怪物般,同时跟着角珠冲了过去。 轰! 最前方的变异战鬼,身体突然爆炸,十尺内的白族士兵也被炸得血肉横飞。 远处的十五都被这一幕吓到,根本想不到角珠竟然用如此极端的方式来杀莲绛。 原本形成一道道墙包围在莲绛身前的白族士兵,顿时被炸死了一片。人体炸弹的战鬼更是前仆后继,莲绛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个缺口。 血沫溅了角珠一脸,那个黑影离自己越来越近,她心中默数,“五十尺、四十尺、三十五尺……去死吧。”她嘶喊一声,扯下后背的包裹,一瞬间,一把红色的伞出现在她手里。 撑开那把伞——那把传说中能让魔鬼消亡的血魔伞。 她握着伞柄,正欲撑开,目光却注意到三十尺外的高台上,那面纱下的红唇,突然勾起一丝邪肆的冷笑。然后,一道阴森似从地狱传来的声音响起,“杀。” 那一瞬间,她浑身一个激灵,同时 ,耳边传来几道凌厉的风声,余光更是注意到无数个黑点从莲绛身后飞来,直奔自己。 是箭! 箭带起的风掀起了他薄薄的面纱,那一刻,她对上了藏在面纱下的妖娆碧瞳,发现了他瞳中闪过的讥嘲。 原来,那所谓的阵法破绽是他故意露出来的。 知道白族疲乏,他不再做持久战,竟以自己为诱饵,引得她飞蛾扑火而来,再一举将自己射杀。 身为北冥公主的自己一死,此战结束,败!最后一道护住北冥圣都的城市,彻底失守,作为九州心脏的北冥圣都,将陷入卫十五的包围。 不,即便这些箭要把自己射成马蜂窝,她也要打开手中的血魔伞,完成母亲布下的刺杀魔鬼的任务。 砰! 一支箭直接穿过自己胸膛,角珠在空中的身体一滞,可她却依然试图推开伞。 第二支箭准确地穿透她手臂,伞从她手中滑落。 她发出一声呜咽,“不!” 看着伞从高空坠落,绝望像疼痛一样,蔓延了她整个身体。 角家统治的王朝,终究要覆灭吗? 战鬼家族,也要彻底在九州消失吗? 自己终究要失败,成为母亲眼中一事无成的失败者吗? 在那个人眼里,自己也是废物吧? 自己死了,他应该会开心吧,因为,他在乎的人,又一次胜利了。 苍穹映着冰原,竟有一丝淡淡的紫色,仿似那年盛开的紫藤花。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花。 漫天飞舞,如一场紫雪,让她终生难忘。 风如刀刃切割自己的脸,那些箭呼啸而来的声音,听得那么真切,角珠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着身体坠落碎裂的瞬间。 手腕猛然一紧,正在急速下坠的角珠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拽着自己狠狠一扯。 她豁然睁开眼,看到莲绛依然气定神闲,姿态优雅地立在战鬼旁边,只是,他的身影却离自己越来越远。 还未反应过来,耳边传来麒麟翅膀震动的声音。 那股强大的力量将自己甩在麒麟背上,她侧首看去,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另外一只麒麟上,亲王身着紫貂,手持折扇,正冷冷地看着莲绛。 头顶日光明媚,照得他面目夺目,美得让 她几乎难以睁开眼睛。 “走!” 对方并未看她,声音一如既往的疏离和冷漠。 身下麒麟得令,发出一声长啸,挥动着翅膀,载着角珠回城。 “伞。”角珠高喊。 “伞?”坐在麒麟上的亲王低头一看,见下方尸体上果然躺了一把伞。 伞的周围尽是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尸体,可他依然一眼看到了那伞,因为,伞太红了,比朱砂还艳丽,比血更刺目。 亲王目光阴沉,手指张开,五条银丝飞向地面,将那伞卷住。 “咚……” 鼓声突起。 数道箭漫天而来,亲王看见战鼓旁边的男子突然敲起鼓来。 鼓响,兵动。 同时,那些瞄准角珠的箭如流星般飞扑而来。 瞟了一眼头顶日光,亲王眸露不屑,“莲绛,这可是白日。” 一个封印了魔性的魔鬼,在日光下还能有多大能耐。 左手一甩,手中折扇撑开,刹那,无数条银丝从身后飞出,交织成一张密集的网挡在身前,如一张坚不可摧的盾,将那些箭尽数拦住。 战鼓旁边的男子看到箭被折断后纷纷掉落在地上,下巴微挑,再一次举起鼓杖,敲击下去。 “咚咚……” 这次的鼓声不同于方才的铿锵有力,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尖锐,如铁钉扎心。 “唔!” 亲王强忍吞下嘴里的一丝腥咸,震惊地看着莲绛,根本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大胆地解开封印。 鼓声越发快速凌厉,每一声就似一颗钉子扎进胸口,亲王体内灼热如地狱烈火焚烧。 若非身前那交织成网的银丝,他早被莲绛的鼓声震得身体爆裂。 天色变动,方才明朗的苍穹陡然昏暗下来,鼓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刺耳,越来越锥心。 莲绛脚下黑雾涌出,丝丝缕缕地将他包裹。 面纱晃动,露出那天下无双的碧色深瞳,诡异而阴森,如地狱修罗。 “呵……”亲王眯起紫瞳,四目相对,电光石火,杀气骤升。 双方眼底都是置对方于死地的厌恶。 这里不是圣都,没有神之灵源,但是莲绛只要操控魔性,依然会受到三分反噬。 亲王伤七分, 莲绛自己受三分。 因为方才莲绛的阻拦,那把伞依然躺在地上。 亲王再一次强吞下口中的血沫,紫瞳闪过一抹雪亮凌厉的光,发出一声低喝,身前所有的银丝突然交织成一条,如闪电般再一次将地上的伞卷起。 没有了银丝护体,身体所遭受的攻击比先前陡然增加了几倍。眼前一黑,亲王险些从麒麟背上掉下,而银丝带回的伞,也终于落在了他手上。 虽然两次掉在尸体上,可这把伞却没有沾上任何血迹,干净如新。 不同的是,它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味,比整个战场都浓烈刺鼻。 单是闻到这个味道,就足以让人全身振奋。 手指抚摸过这伞,亲王顾不得身体的伤,强睁开充血的紫瞳看着莲绛,嘴角勾起肆意的笑。 “莲绛,你若不解开封印,这把伞,还真拿你没有办法。”他启唇。因为受伤,声音显得有些飘忽。 可远处的莲绛,却听得十分清晰真切,敲鼓的动作也缓慢了下来。 面纱下,他的薄唇透着几分苍白,唯有嘴角一抹淡淡的血红。 “莲绛?”莲绛兀自念着这名字。 这是除莲初之外,他在另外一个人那里听到这个名字。 莲初说,你当然是我爹了,你叫莲绛,我叫莲初,只是你不记得了而已。 目光落在亲王手中的伞上,莲绛碧眸微眯,“哦,方才角珠就带着这把伞。” 他记得,角珠拼命地想靠近自己,而她身上除了这把伞,竟没有多余的武器。 若非白族战斗力不行,再加上有些担心十五是否受伤,他急着要早点解决掉角珠收兵回去,否则,他还真想知道,这伞到底有什么杀伤力。 “就这伞,要杀本宫?” 傀儡丝带回伞之后,自动形成网护在亲王周围。 听到莲绛的质疑,亲王一声低笑,“不信,我们就试试。反正,我们初识时,就注定了是敌人,这世间有你没我。” 一人是魔,一人是魅。 他们都是世间逆天的存在,却又注定是宿敌。哪怕没有胭脂,就单单双方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都会被彼此列为敌人。 亲王另外一只手搭在了伞上,缓缓推开。 “住手!” 一个冷冽却熟悉的语声陡然响起。 同时,一支银光箭破开身前的网,直奔他身前。 亲王慌忙侧身,那箭从他耳边擦过,一缕被切断的发丝飘然落在他肩头。 他稳住身下慌乱的麒麟,侧首看去,见一个长发女子背着龙骨拐杖,手持弓箭坐在仙鹤上。那如黑宝石般闪耀的双眸,此时正痛苦地看着自己。 “沐色,放下你手里的伞!”她开口,声音却在颤抖。 “我还在想,谁的箭竟能穿过我的傀儡丝。原来是灵鹫宫的新任祭司,卫十五。” 卫十五三个字从他嘴里念出,说不尽的疏离。 十五扣着箭的手一直在发抖,“沐色,放下手里的伞。回城。” “咦?”亲王挑起漂亮的眉眼,纤长的手指轻抚伞面,“祭司大人好像很怕这伞呀。不如我们打开试试……” “不许动!”十五厉声喊住。 “如果我非要打开这把伞呢?”紫瞳绞着她,亲王冷笑道。 十五看得出他眼中的固执,不由得露出一丝慌乱,“你若真敢撑开,我不会客气的。” “你何时客气过?”亲王不再看十五,目光落回莲绛身上,低声喃喃道,“我与莲绛,本来就只该存在一个。”手指抚上伞柄,慢慢地撑开伞。 “沐色。”看着伞要被撑开,十五嘶声高喊,几乎扣不住那箭。 一旁的莲绛亦注视着十五。 自她出现,他的视线中就只有她,未曾离开过她分毫。她脸上的痛苦,目光中的挣扎,他全都看在了眼里,同时也看到了她眼中的不忍。 不忍? 他讨厌她这种目光。 这种神色告知他,他们有故事,而他不知道。 “杀了他。”他放下鼓杖,盯着十五,沉声命令。 十五浑身一抖,惊愕地看着莲绛。 莲绛双手负在身后,周身散发着逼人的凛然气息,黑纱下的绝色面容,透着少见的冷酷无情,“杀了他!” 决绝的声音根本不给她任何忤逆的余地。 周身杀气扬起那层面纱,深碧色的双瞳绞着她,十五心神陡然一晃,手指竟不受控制地诡异松开。 弦上的箭如流星追月,直奔亲王。 箭呼啸而去,十五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莲绛竟控制了她的心神。 待她再回头时,那箭上已是满布金 光,将亲王前方照得一片雪亮。 麒麟痛苦的嘶叫声传来,网织的傀儡丝变成粉末在空中飞扬。 “沐色!” 光芒太盛,十五只看到隐隐红色,驾驭着坐骑跟着冲了过去。 还未靠近,却见一个紫色身影从高空中坠落而下。 第77章 决战在即(1) 下方白族士兵见此,纷纷高举手里的长矛对准落下之人。 十五大骇,想要命令白族士兵散开,可她张口,喉咙却是一片腥咸。 就在要眼睁睁看到亲王落入长矛阵中时,一道红光破空而出,如一轮月牙一样半空横切过去,将那些尖锐的长矛瞬间削断。 金色的火凤飞掠而来,将紫影捞起,朝城内方向而去。 驾驭火凤的,是一个手持镰刀的卷发孩童。 “阿初?” 十五慌忙追至城外,却见城门紧闭,莲初和沐色早就不知去向。 脑袋一片空白,不仅仅是不知道沐色是否受伤,更多的是疑惑:阿初如何会和沐色一起? 若说沐色为角丽姬做事,那阿初在灵鹫宫发兵的同时,为何也对角丽姬发动攻击,甚至占领西北地区? 思绪纠结在一起,她无法梳理其中缘由,可直觉却告诉她,真正的答案,应该在沐色那里。 “公主,您的伤口刚包扎好,千万不要动啊。” 角珠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都一个时辰了,为何亲王还没有回来?” “亲王驾到。” 外面传来侍从通报的声音。 角珠面露欣喜,顾不得侍女的劝阻,起身下床,刚到屏风,就见一个紫色的身影如魅影般掠至身前。 “亲王……” 一开口,角珠就被来人掐住脖子狠狠地推向了屏风。 屏风被撞得四分五裂,来人依然没有松手,又将她用力一撞,她整个后背都抵在了雕花床柱上。 咔嚓! 红木床柱一分为二,角珠眼前一花,感到耳鼻涌出黏糊的液体,嘴里血腥翻滚。 脖子上那手,更是冷得如铁钳子,甚至将她往上提。 她就像一根草一样被人拔起来,脚尖离地挣扎,痛苦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艰难地从昏眩中睁开双眼,对上了近在咫尺的充血紫瞳。 冰凉的紫瞳里,迸射出可怕的戾气。对方头发凌乱,面上全是血迹,那倾世的容颜此刻也扭曲起来,如一个可怕的恶魔。 旁边侍女早被这突来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待看清是亲王时,惊得发出一声尖叫。 一条银丝从亲王袖中飞出,只听得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咔嚓声,那侍女的头颅就滚落在地上。 “谁给你的伞?”亲王血丝凸起的紫瞳盯着角珠,咬牙道。 角珠唇动了动,鲜血顺着嘴角溢出,见此,亲王手指稍松,让她喘了一口气。 “说,谁给你的伞?谁给你的胆子用这把伞的?谁让你碰这把伞的!”他低声吼道,面容狰狞可怕,“说,否则,我现在就把你杀了。” 角珠怔怔地看着眼前怪物一样的人,惨然一笑,“我这命本就是亲王所救,若亲王开心,杀了便是。” 她本就是失败者,回去也无颜面对母亲。 原本心存生念,仅仅是因为他拼死相救,她以为他心中或多或少有她。为了他,哪怕一辈子被家族耻笑,她也甘愿苟且偷生地活下去。如今看来,还不如像一个堂堂正正的战鬼一样,死在战场上。 “你不说?”亲王挑起眉,冷声,“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 除了绿意,还有谁会告诉角珠,他在西街口的酒楼。 亲王用力一扬,角珠整个人再次飞起来,然后重重地砸在侍女的尸体旁边。 紫影消失,屋子里静得可怕。角珠抬起头朝门口看去,突然发现,门栏上尽是鲜血。 她呆呆地看着那血,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不是侍女的血,也不是她的,是亲王的。 他受伤了。 可受伤的他,从战场上回来,没有任何休息就来质问:谁给了她伞。 角珠战败的消息很快传入了圣都,圣都一片哗然,西口街上说书人的门前拥满了百姓,路人寸步难行。 更有人开始下注灵鹫宫何时攻破圣都,占领皇宫。 是夜,紫藤宫大殿的门突然被推开,亲王面色铁青地站在门口。 殿内漆黑,长廊上的灯光落在地板上,反射出微弱的光,隐约可见殿中纱幔缥缈,一个人正静静地坐在殿中的贵妃椅上。 紫瞳寒光掠过,殿中纱幔飞分向两侧,亲王已经站在椅前。 椅子旁边的宝灯突然亮起,将椅上人面容照得如她名字那样,绝丽妩媚。 座上之人,正是角丽姬。 “是你?!”亲王眯眼。 角丽姬抬眸,含笑看着亲王,“亲王好像不想看到我?” 亲王瞟了一眼角丽姬,不掩厌恶,转身就走。 “亲王这就走了?”角丽姬依然含笑,“这么多日不见,难道亲王不 想和我叙叙旧?” 亲王背对着角丽姬,冷笑,“女王还有心情叙旧?可知角珠战败,两城攻破,灵鹫宫不出半月就可发兵攻入圣都。” “嘻嘻嘻。”角丽姬涂着艳丽蔻丹的手指抚了抚描得极其精致的眉眼,“怕什么,不是有亲王大人为我筹谋划策吗?” “这是你的天下,还是我的天下?” “我的天下,难道就不是亲王的天下?” 亲王嗤笑一声,跨步就出。 “亲王今晚急着回来,是不是在找绿意?”角丽姬声音温柔婉转。 亲王身体一滞,转身,眉色森然地看向角丽姬。 角丽姬勾起红唇,朝左侧抬了抬下巴。大殿左边灯光亮起,亲王侧首看去,见一个血淋淋的东西被挂在墙上。 那东西,正是绿意。 此时的绿意双手被铁链所缚,长发披散,周身全是鲜血,若非那衣衫,亲王都险些没有将她认出来。 “亲王……不……应该是,沐色。” 亲王回头,阴鸷地盯着角丽姬。 “之前我就在怀疑,圣都城门森严,卫十五哪里有本事逃得出去?”角丽姬叹一口气,“原来是你在中间捣鬼。” 亲王视若未闻,而是盯着绿意,冷声质问:“你的意思是绿意将血魔伞给了你?” “她?”角丽姬瞟了一眼墙上血淋淋的绿意,笑了起来,“这不过是偶然,也可以说是天助我也。我本就怀疑你和卫十五的关系,趁你离开之后,将绿意抓了起来,哪知她死活不肯说,但侍卫却不小心在屋子里找到了这把伞。” 角丽姬顿了顿,笑容越发艳丽,“更不小心的是,哀家偏生认得这把伞!碧萝带着这把血魔伞现世越城,欲杀莲绛,可最终在南疆被十五和一个卷发少年夺走。西陵,十五死,魂飞魄散。可三年后,这把伞却出现在了哀家的紫藤宫。”角丽姬笑容顿时敛住,盯着亲王,“沐色,你说,哀家分析得对不对?” 沐色眼中露出不屑的笑,“是又如何?” 角丽姬似乎完全没有料到对方承认得如此坦然,一拍手柄,站了起来,“你接近哀家,给哀家下蛊,却又帮哀家统一九州,难道就是为了今日,将这个天下拱手相让给她?” 殿中的紫衣男子语声淡漠,“方才你不是说了这天下是我的。如此,我赠予谁,又与你何干?” “你……” 角丽姬立在原处,竟一时哑然。 屋子里静得出奇,甚至能听到墙上女子鲜血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难道你不想救你的侍女?”角丽姬深吸一口气,双瞳绞着沐色。 沐色淡淡看了一眼墙上血淋淋的人,眸色平静,却是转身继续朝门口走去。 轰! 前方大殿的门自动合上。 “沐色,你这是急着要去哪里?”角丽姬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有几分歇斯底里,“你敢再往前跨一步,信不信我马上杀了你的侍女?” “随意。”说完,紫衣男子抬手,欲推开那门,哪知,一道铁闸门从头顶落下。 沐色身形如孤鸿翩然掠开。方才他站着的地上,石砖移开,尖利的地刺冒出来。 苍白清冽的脸上没有丝毫动容,他只是冷冷道:“角丽姬,你真觉得你这几道机关就能拦住我?” 角丽姬盯着这男子,对方只是一个背影却依然芳华绝世,殿中灯光微弱,照得他身形虚无而不真实。 一抹痛色从她眼底一闪而逝。 她重新坐回位置上,伸手拿起旁边的一个盒子,将其打开,“我自是拦不住。我需要的是,你自己留下来。不为别的……就为了这个。”说罢,她举起手,轻轻晃了晃。 叮铃叮铃…… 清脆悦耳的铃声在殿内回响,站在机关前的沐色立时回头,目光震惊地看向角丽姬的手。 她那涂满了艳丽蔻丹的手指,正勾着一串铃铛。 铃铛样式古朴,上面刻着梵文,在灯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芒。 紫色的眸子里翻腾着无以复加的痛苦,还有恐慌。 角丽姬扬唇得意一笑,“上天真是眷顾我,我不仅发现了这串铃铛,还发现了这串铃铛原本的主人。”手指指向右侧,那方的灯光瞬间亮起。 那光滑的墙上,此时也吊着一个人,而且也是一个女子。 不同于左面墙上血淋淋的场景,那是一个红衣黑发的女子。 她半垂着头,双眸紧闭。 五官在灯光的照耀下,精致剔透,有一种慑人魂魄的美。 只是,这种美,却因为她过分苍白的脸,显得没有任何生气,远远看去,她并不像一个真人,反而像丹青高手描摹的画中人。 墙上女子的脚下则放着四盏魂灯,其光非常 微弱,似随时都会灭去。 角丽姬一手勾着铃铛,一手托着腮,幽幽道:“卫十五出现的时候,我一直在疑惑,原本的她,只是大洲的一个魅。魅,无来生无轮回,死亡则消亡,魂飞魄散,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可没想到,三年后,她竟然阴魂不散地又出现在这里。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几个月,如今,看到墙上如画的美人,我如醍醐灌顶。”她顿了顿,瞟了一眼下方的沐色,发现他紧抿着唇,神色痛苦地盯着墙上女子。 “一开始,我发现这冰棺中的女子,还以为她只是一个傀儡,或者人偶。嘻嘻嘻……”角丽姬诡异一笑,突然用力晃动手中铃铛。 铃铛声音陡然尖锐刺耳。 墙上美丽的女子,那细长的睫毛,竟然动了动。 “住手。”沐色慌忙喊道,正要靠近墙上的女子,哪知身前竟又冒出一个地刺。 看到他激烈的表现,角丽姬握紧铃铛厉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原来,是一个活人。不,人类有三魂七魄,可她,三魂都没有,仅仅只有你用聚魂灯护住的一魂。她不是人偶,不是傀儡,应该是一个无法苏醒的活死人。” 见角丽姬笑得疯狂,沐色面色恢复了平静,淡然道:“其实,这本就是一个人偶。我不过痴心妄想,想要这个人偶有灵魂。” “你骗谁!”角丽姬止住笑,起身,指着沐色,咬牙切齿道,“到这个时候你还想骗我?这女人就是胭脂浓,就是胭脂浓那贱人。六年前,作为交换,胭脂浓将自己的脸卖给了风尽。而三年前,你又在南疆月重宫山下,将这张脸剥了回来。”角丽姬情绪近乎失控,“那女人死了,本就该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可你却以这张脸做本元,慢慢召回了她的魂魄。” 她喘了一口气,又笑起来,“可惜的是,她的灵魂对这张脸没有多大执念。因此,你守着的这个活死人永远不会苏醒,可她却再次出现在了莲绛那里。” 魂飞魄散,她没有来生,如要凝聚轮回,必须要生前留下的本元,亦身体的一部分。可她唯一一张脸在这里,却轮回到了另外一处,这也是沐色至今都没有想明白的问题。 他用了一千年找到了四盏聚魂灯,用了一千年搜寻她的魂魄,用一千年等待她的归来和苏醒。 “呵呵呵呵……” 他低着头,面上笑容凄凉,而唇角却溢出点点猩红,滴落在他紫色披风上面,晕染开来的血迹,艳丽得如盛开的蔷薇。 几条傀儡丝飞向墙上的女子,竟瞬间将女子手腕上的铁链切断。 “想带走她,不可能!”角丽姬尖叫一声。 女子脚下的石头突然裂开,竟冒出一条比桌子还大的蛇头,狰狞着血盆大口,朝沐色扑了过来。 沐色忙收回傀儡丝,点足后掠,哪知刚离地,就感觉到后背逼来一阵阴森之气。 他慌忙回头,发现竟然又是一条一模一样的蛇。 前后夹击,他难以躲避,只得沉下气息,强制自己坠地。 落地的瞬间,他眼前一黑,吐出几口鲜血,趴在地上,无法动弹。 旁边响起轻盈的脚步声,勾起他的下颌,角丽姬含笑欣赏着他的痛苦,“大洲桃花门神杀的傀儡丝无人能及,这我早有所耳闻。可沐色,你忘记了,你受伤了。” 沐色抬眼看着角丽姬,“两城一战,你目的不是为了拦截灵鹫宫的进攻,真正的目的,是我?” 角丽姬眼中露出一丝惊讶,“亲王果然聪明。我的目的,就是要你受伤。” “让角珠带兵出战,其实你早预计到了她会失败。你就这么笃定我会救她?万一我不救,角珠岂不就死了?我错了。”沐色摇摇头,“我倒忘记了,角丽姬曾为了统治大洲,连自己的儿子都可以放弃,何况一个女儿。” 角丽姬露出不屑的笑,“权力和家族利益面前,任何牺牲都是必要的。再说了,我并没有把赌注押在角珠身上,我是押在了那把血魔伞上。在卫十五的心中,谁也比不过莲绛,只要你手中有那把伞,卫十五,必然伤你。如今天下,能伤到你,而且,能重伤你的,只有十五。让我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十五伤你,比我想象的都重!” 他匆忙出现在殿前的那刻,她就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道。只有他受伤了,她才能威胁到他,才能和他讲条件。 沐色捂住胸口的手猛地用力,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哇的一声吐出一摊血。 那女人,真是他的致命伤! “沐色,不要反抗了。”角丽姬侧首看了看墙角盘踞的八歧大蛇,“只要我一声命令,墙上的胭脂浓就会成为神兽的晚餐。过去你利用我的事情,我既往不咎。如今,我们真正合作一次。你不是要胭脂浓苏醒吗?我帮你!” “你不是对胭脂恨之入骨?我如何相信你?” “你错了。”角丽姬摇摇头,“我恨之入骨的不是胭脂浓,是 十五。而你,恨的不也是十五吗?” “那你要的是什么?”他低声开口。 “我?”角丽姬抬头看了看左边墙上血淋淋的人,“我?你想要胭脂浓醒,我角丽姬当然想要的是月夕醒了。” “角丽姬?”紫眸厌恶地看着眼前衣着华贵的女子,他的声音毫不掩饰嘲弄,“真的是你吗?” 眼前女子震惊地回头看着沐色,迎上他冷冽的紫瞳,她浑身莫名一颤,张口,“你?” 没等她话说完,一条银丝从他袖中飞出,冷冷地缠在她脖子上。 咔嚓,头颅飞起来,头顶的金步摇在空中发出叮叮铃铃的声音。 血从脖子里喷薄而出,瞬间染红了整个大殿。 双瞳大睁的头颅,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在血泊里像皮球一样咕噜咕噜地滚了滚。 空旷的大殿,头颅滚动合着金步摇的声音,格外的刺耳,许久才停下来。 那半跪在地上的身体,也像木桩一样倒在地上。 地上的紫瞳男子,虚弱地闭上眼睛。一头漂亮的栗色卷发,早被自己身上的鲜血染红,此时的他,躺在地上,都不敢深呼吸。 呼吸一次,就感到鲜血汩汩地从伤口处往外溢。 在地上也不知道躺了多久,他纤长的手指扣着地板,挣扎着坐起来。 低头拉开身前的衣服,看着那足有两个拳头大小,贯穿他整个身体的血窟窿,他哑声道:“胭脂,血是暖的。但是,好痛。” 十五的一箭,从他整个胸口穿了过去。 他虽然是魅,可她的箭也不是普通的箭,是灌注了灵力的箭。 若非稍微偏离一点,他怕已彻底从这个他既眷恋又憎恶的世界消失了。 伤口焦黑,如被烈火焚烧过。 执念凝聚的身体,竟然无法重新生长出肉体,复原伤口,因此,他怕永生都要带着这个伤。 一千年前,在昆仑,他阻止她去西陵,她用月光伤他,却未用任何灵力。 剑穿过他心脏,伤口很快复原重生。只是一颗心因对她失望,彻底死去。 等待她千年,用尽一切方法四处寻回她灵魂的他,最终等到的是这近乎致命的一箭。 不死,却是苟延残喘。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无头尸体,然后挪过去,将尸体手中的铃铛手链取了回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他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艰难地朝那如画的女子走去。 刚走动一步,金步摇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大殿中诡异回荡。 沐色身体微滞,回头看去,竟看到血泊中那头颅滚动了一下,面朝他这方。 鲜血染红的唇咧开一个可怕的幅度,用无比尖锐的笑声道:“哈哈哈,沐色,你发现了真相又如何?现在如废物的你,哪里还是我的对手?”说着,那头颅竟然滚到尸体旁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合起来。 “死去”的女子站了起来,那脖子也三百六十度转了几个圈,看上去,像是人偶在做关节活动。 第78章 决战在即(2) 伸手扶正头上的金步摇,又将凌乱的发丝挽起,女子信步走到沐色身前,就着鲜血淋漓的样子,含笑看着他,“既然认出了我,那你就该明白,我是和你一样的怪物。”她伸出手,放在他焦黑的伤口上,森森道,“不同的是,你杀我用的是傀儡术,但是她伤你,用的是灵鹫宫的灵术。神灵面前,一切邪魔都会遭受圣火焚烧。” 涂着蔻丹的手猛地用力抓住他的伤口。他的胸口顿时冒起一阵黑烟,发出嗞嗞的灼烧声。 “灵源?”他发出痛苦的声音。 “嘻嘻。我的沐色,你为何总是这么聪明?” “角家的?” “是呀。”她笑道,“我将角家的神兽杀了,取下其灵源珠,然后炼化成了粉末。” 伤口嗞嗞作响,他疼得浑身颤抖。感受到他的痛苦,她手指又是用力,指甲全部没入他身体。 沐色紫瞳放大,鲜血从眼角涌出,身体也往后一扬。 女子却一把将他抱住,两人同时跪在地上。 感觉到他气息渐无,她抱着他的手渐渐收紧。她看着墙上吊着的血淋淋的人,她将唇贴近他耳边,哽咽呢喃道:“我给过你机会。您若肯朝我迈出一步,我都不至如此对你,可惜……你依然放弃我。” 身前男子再无声息。 她抱着他,不禁潸然泪下,“你总说我不了解你,可是,我比谁都了解你。那日你说,你要的是天下,其实,是你自欺欺人。你无法像莲绛那样与她携手共战,于是你选择了与她战场对决。你唯一没有撒谎的是,这天下,你处心积虑得到,的确是为了送给她。” 两城战败,次日,灵鹫宫攻破城门,进驻两城。 临近年关,两城内灯火摇曳,一片喜庆祥和,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个刚经历了大战的城市。 灵鹫宫弟子不但挨家挨户派发灯笼,还专门设置了几个据点发放免费的抗寒药。 “胭脂……好痛,救我,救我……” 少年趴在地上,朝自己伸出血淋淋的手,紫瞳一片血红,秀美若兰的面容也因痛苦而扭曲起来,“胭脂……救我。” “啊,沐色。” 床榻上的女子豁然睁开眼睛,发出一声尖叫。 “大人,你醒了。” 趴在床头上睡着了的阿真一听声音,慌忙睁开眼睛,看到床上女子神情呆滞地盯着帐子,一头才洗 干净的头发如今又被汗水湿透,贴在苍白的脸上。 听到人声,十五看向阿真,“我们是在哪里?” “在两城郡府呀。夫人,你受了很重的伤,都昏迷几日了,你若再不醒……” “两城?” 十五想起自己追到两城,返回的过程中,竟然一头从仙鹤上栽了下去,再无知觉。 头嗡嗡作响,十五难受地闭上眼睛,可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 胭脂…… “唔。”她推开阿真,赤脚下床,飞奔而出。 刚推开门,鹅毛大雪迎面扑来。 十五一个踉跄,门口的卫争一下将她扶住,“夫人。” “卫争。”十五一把抓住卫争,颤抖地道,“我梦到沐色了,他在喊我的名字,他说好痛……” “夫人,那不是沐色公子。”卫争安慰道,“那是亲王,是我们的敌人。” “不是。” “夫人,你忘记他杀了多少人?灵鹫宫被逼得到今日境地,都是他一手策划的。” “不是。”十五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策划一切,不过是要送我一个一统天下。” “一统天下?”卫争茫然地看着十五,发现她眼角含泪。 “你以为,白族、余家为何如此听命于我属下,归服灵鹫宫?难道你真以为他们是凭着我是尉迟帝女?”十五捂住脸,声音有几分哽咽,“那是因为,他们被亲王逼到了绝境,而我恰在那个时候出现,有恩于他们。而这恩典,并非偶然,全是他一手策划。” 在看到阿初救走沐色的那一刻,她终于想明白了那些巧合。 在野郡,白将军提出若十五能再生他爱人的双手,他就履行一个对灵鹫宫的诺言。而阿初恰好送来了那双被鬼鸟叼走的双手。 余小公子出殡的闹剧,他又扮演了人人恨之的角色,而她又“正义”地救余家于危难。 “若他真帮角丽姬,他为何要处心积虑地离间十大家族?逼得角丽姬众叛亲离?” 到最后,发现角丽姬有所行动,他便出手,逼得灵鹫宫起兵,逼得她不得不夺这天下。 有些责任生来就扛在肩上。 有些路,即便不是自己的归路,却必须要走。 北冥皇室复兴,是她自己逃避不开的责任。 而这条满是荆棘的 路上,却已经有人先行一步,替她披荆斩棘。 可她,回应他的,却是致命一箭,如今那人,身在何方,是否安然,她全然不知。 推开卫争的扶持,十五走到栏杆处,静静看着沉浸在漫天飞雪中,被红灯点缀的两城。 “沐色,这座城,是不是又是你送我的?” 角丽姬统一九州的这三年,九州荒芜,可谓民不聊生。 可百姓中,最恨的却不是野心勃勃的角丽姬,而是角丽姬身边站着的那紫衣男子。 因他,角丽姬被骂荒淫无度,而自己的出现,却带着皇室真正继承人的光环被四处歌颂。 因他,角丽姬与十大家族隔阂,而自己所处的灵鹫宫,则成了其他家族新投靠和依托的主人。 “卫争,你去查看一下亲王到底如何。”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神色愧疚,“我放心不下。” “是。”卫争应声,退了下去。 屋子里的阿真将鞋子和狐裘披风抱了出来,替十五穿上。 十五裹好衣衫,回头道:“莲绛还好吗?” “起早的时候还看到军师去了文公子那儿。这会儿不知道他回来没有。” 看样子,他并无大碍。 “大人是不是要去看莲军师啊?” 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莲绛冷酷阴鸷的神情。她长叹一口气,表情有些纠结,“那衣衫准备好了吗?” “嫁衣吗?”阿真欢喜道,“昨儿就差不多完工了,我这会儿去催催。” “那,拿来吧。” “好嘞。” 阿真欢天喜地地冲下楼,刚到转角就看到一个影子一闪而过,她定睛看了看,目光落在院子里那片梅林,只见一片雪白,什么都没有。 想着大人催促着嫁衣,她又挽着袖子跑出了院子。 待她离开之后,那梅林之后,露出一双湛碧色的眸子。 他周身裹雪,连睫毛都染上了一层霜白,远远看去,和周围白雪无异。 他仰头看着临栏而立的女子,眼中露出几许苍凉,旋即垂眸,抱着怀中的东西,转身踩着雪出了院子。 临近西苑的时候,恰好看到文公子撑着伞,在侍女的陪同下迎面而来。 看到莲绛,文公子脸上露出几许诧异,上前拱手行了礼,“莲大人。” “文公子。”莲绛神色一如既往的清冷,“公子身体不好,下这么大的雪,是要去哪里?” “我正是来见大人和夫人的。” “哦?” 文公子道:“现两城安定,又临近年关,我也欲向大人辞行。” “文公子是要离开?”莲绛脸上露出几许诧异之色。 “家中父母年事已高,母亲近年来身体抱恙,我有些放心不下。” 莲绛侧首看着院中飞舞的雪花,沉声,“公子对如今的战事,有什么看法?” 对莲绛突然的问题一愣,文公子想了片刻道:“灵鹫宫收复的地方如今都一片太平,西北地区虽被邪君攻占,却没有传来任何暴乱的消息,看样子也甚为安宁。角丽姬独守的一城和圣都,虽为九州中心,可如今却孤立无援被四面包围,等同一个没有鲜血供给的心脏,迟早会衰竭。天下局势目前大定,如今又接近年关,按照夫人一向以百姓为先的原则,短时期内,不会再有战事。” “若不战,该何为?” “定天下,抚民心。” 灵鹫宫破城之后,先是重新编制户名,按户分发年岁补给,而这巨大的财源几乎都是文家在支持。 “若公子离开了,卫大人身边就失去了一个得力帮手。反正两城已经安定,不如将令尊令堂邀请到两城,恰灵鹫宫最好的药师在这里,亦能帮助照顾令堂。” 文公子惊讶地看着莲绛。 莲绛笑了笑,“如此就这样说定了。” 待主仆两人反应过来之后,莲绛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 “公子,奴婢没有听错吧?莲军师竟然让我们留下来?”侍女惊呼道,“他之前不是很讨厌我们吗?恨不得早早赶走我们?” 文公子看了一眼侍女,侍女马上低头不语。 “自战场回来之后,军师就心事重重。”文公子叹道。 侍女抬头看着走廊,“方才军师手中好像抱着的是食盒,是不是中午公子教他煲的人参炖鸡?” 等阿真送来嫁衣时,夜幕已沉下。 嫁衣上的金色绣线图案不是普通嫁衣的龙凤呈祥,而是莲绛最爱的地涌金番莲,肆意而张扬。 鲜艳的红色取代了原来的黑色,少了几分邪气,多了几分喜庆。 看着那盛开的番莲,十五想起长生楼第一次跪在他脚下的情景。那个时 候,她垂眸的视线,就只能看得到他袍子上的那些番莲。 那是她终生难忘的记忆。 地涌金番莲,佛教中的五树六花,寓意:惩罚。 将嫁衣抱在怀里,十五披衣走了出去。 旁边的阿真提着灯笼跟随而上,“大人要去哪里?” “莲军师可在院中?” “啊,大人是要去看军师了?”阿真后退一步,眼中有几丝恐慌。若是这样,还是不要跟去的好。 虽然战争结束几天了,可军师对烹饪的热情丝毫没有减弱。九州黑暗料理之神,非军师大人莫属。 “这会儿应该气消了吧。”阿真的表现让十五忍俊不禁,“即便他没有消气,看到这衣衫,也会破涕而笑的。” 阿真噘了噘嘴。明显大人担心的是另一码事儿嘛。 刚推开门,风夹着雪扑面而来,身后的阿真被刮得倒退两步。十五一伸手,将阿真抓住。 “这风怎么这么大?”阿真喘了口气。 十五抬头看着天空,微微蹙眉,“这风有点怪异。” 天,黑得异常,以往的夜空即便下雪也是漆黑一片,可现在竟能看到如铅的云层,肆意压来。 “哗啦!” 陡然间,一道闪电破空而来,照得整个苍穹像裂开般。 闪电飞雪,这是自古以来的异象。 十五定定神,快步朝莲绛的院子走去。 莲绛的院子就在十五的右侧,一路过去,走廊屋檐上挂着红色的灯笼,照得两道的雪树银花透着隐隐的绯色。 “要过年了呀。”十五看着灯笼,不禁叹道。 “是呀。”阿真仰头笑道,“城内可热闹了,大人不如明天去城里看看吧。” “好。”十五点点头。 旁边的阿真上前一步,看着院子里,“大人,军师房中没有亮灯,怕是还没有回来吧。咦……”阿真举起手里的灯笼,往院子里的梅树下一照,“哟,红梅都掉了呀,好像不是红梅……” 十五上前,见阿真手里捧着一朵花。 “大人,这……这好像是,红色的白泽花呀?” 红色的花瓣,娇艳欲滴,如猎猎燃烧的火焰。 十五惊讶地接过阿真手里的花,喃喃出声,“是蔷薇。” “蔷薇?真好听的名 字。”阿真跪在雪中,刨开雪,又是高声惊呼,“大人,你看,好多啊,这梅树下,竟然都是呢。咦,这泥土是松的,像是刚移植的。” 十五跟着跪在地上,一抹那泥土,松软潮湿,再一扯,那蔷薇竟轻轻地被连根拔起。 抢过阿真手里的灯笼,十五冲进房间,见布置素雅的房间里清冷无人,她四下看了一番,竟闻不到丝毫莲绛的气息。 屋子里唯一的亮色则是临窗桌子上,插在瓶中的一束修整过的蔷薇,花瓶下放着一封信。 十五走过去,将信拿起来,一张菲薄的纸飘落在地上。 干净素白的纸上,只有娟秀的两个字:珍重! 十五大脑一片嗡鸣,出现短暂的空白。 窗外白光乍起,将屋子里照得一片雪亮,十五手捧着蔷薇,眯眼看去,见苍穹上空突然出现一个黑色的漩涡。 漩涡深处,雷电如若虬须,蜿蜒游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光亮将一个身影照在天幕上,漩涡越转越快,乍然看去,那人似乎要被吸附进去。 深邃的双瞳陡然紧缩,十五跃窗而出。 院子里的阿真正低头研究蔷薇,突感到背后一阵凉风,一回头,见一个影子形若闪电,快若鬼魅地消失在天边,而大人的身影却不见了。 十五也不知道自己跑得多快,只知道风似刀刃切割着自己的脸,扑来的雪花逼得眼睛根本睁不开。 她清楚,莲绛就在前方,忘川之路,再一次被他打开了,如三年前的大洲,他就那样地,要独自抛下她进入忘川。 “不能停!” 方才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如今就只有这个念头。 十五咬牙,踏风继续往前狂奔。 轰! 一道热浪突然扑面而来,十五并未收住脚步,凭着感觉,身形一闪,侧身继续往前。 避开的瞬间,她微睁眼一看,发现阻挠她的竟然是一团瘴气。 一道又一道的瘴气从前方漩涡处涌来,形成一道道黑色的墙,拦截在前方。 十五的速度不得已被压制下来,她强忍着不适,看向漩涡处,见那个黑影越来越淡,仿似滴入水中的墨水,很快就要消散而去。 “莲……” 刚开口,瘴气的毒素灌入呼吸道,十五只觉得胸口火辣辣的难受。 将袖子撕下来当作面罩遮 住口鼻,十五咬牙,正欲追去,头顶落下一团带着火星的黑烟,以飞快的速度朝她砸了过来。 十五脚下用力一点,飞身后掠三尺,那黑烟已经变成熊熊燃烧的火球,将方才十五站的地方,砸出一个巨坑。 阻挠并没有停止,天上火球如漫天飞泻的陨石,根本不给十五任何前进的机会。 十五立在原地,看着地上燃烧的火和空中飞落的火球,眼底红光大盛,丢下手中的蔷薇,取下随身携带的龙骨拐杖。 手握紧拐杖,一道蓝色的光从她手心溢出,如电流缠绕在拐杖上。 随即,一道蓝色的屏障撑开,形成一个结界护在十五周围。 将拐杖重新放在背上,十五握紧双手,又朝漩涡方向飞奔而去。 无数火球直朝十五砸来,可一靠近结界,十五背上的龙骨拐杖就发出丝丝电流声,最后整个蓝色屏障都布满了类似的电流,贴近的火球瞬间变成黑烟,飞扬在空中。 漩涡深处的人,听到背后那一声急促的呼唤,缓缓回头,见一个被红光包围的蓝色光球自东向西飞掠而来。 那光球的速度非常快,所过之处,留下一道深深的沟壑。 随着光球的靠近,莲绛终于发现了,那是一个结界,而结界的下方,竟真是那个女子。 他原以为,那是他自己不舍离开的幻听,却不想,她就那么突然地出现在前方。 看着那熟悉的面容,深邃漂亮的眼睛,莲绛不由得跨步欲向她靠近,可无数条铁链子如蟒蛇般从他脚边游走而过,上方几个黑影急速从眼前掠过,似在警告他不可妄动。 他抿了抿惨白的唇,负手立在原地,目光担忧地看着前方。 “不能让她再靠近了。” 上方,那几个人的声音有几分焦虑。 一道惊雷划空而下,如一把巨大的斧子一样朝追来的女子劈下去。 原处的莲绛神色陡然惊慌,厉声道:“住手!” 脚下粗莽的链子从地上甩出去,砸向高空中的几个黑影。 远处的十五感到强大的力量斩了下来,她慌忙抬头,竟然看到一道巨大的闪电,惊骇间,她飞快取下身后的拐杖,高举于头顶,瞬间,那闪电落下。 轰!雷电击破了她的结界,与龙骨拐杖相撞的瞬间,激起一道白色的光纹,震散开的瞬间,方圆十里全都在晃动。 脑中传来近乎让她昏厥的耳鸣。她倒在地上,手里的龙骨拐杖滚烫,鼻息间除去血腥的味道,还有淡淡的焦味。 砰砰砰! 几个黑影从上空坠落向莲绛身后,发出沉闷的声响。 数条链子也跟着砸了下来,伏在莲绛脚下,被地上散发的瘴气淹没住。 瘴气沿着地皮四处涌散开来,如同苍穹中的乌云,压抑而阴沉。 缓慢溢走的瘴气蔓延女子身前五尺的地方,静止不动。 趴在地上的十五,将嘴里的鲜血生生吞下,抓着龙骨拐杖吃力地站起来,见三十尺开外,一个黑色的人影淹没在黑色的浓雾中。 一道冷风吹来,那人身前浓雾也渐渐消散开来,露出那独有的地涌金番莲袍子和散落在肩头的青丝。 他那绝世无双的碧色双瞳,显得格外美丽,就那么淡淡地看一眼,只觉魂魄都要随他而去。 “莲绛。”十五颤声,“不要走。” 莲绛惊讶地看着十五,他以为,她只会开口质问他去哪里。 他抑制住那份难过,扯出一丝淡然的笑,“我想告假几日罢了。” “只是告假?”十五紧紧地盯着莲绛,连眼睛都不敢眨,她怕眨眼的瞬间,他就那样迈过他身后的荆棘,进入那死人才能去的忘川地狱。 “是啊。”他笑,“不过大人不用担心,有文公子在,他会打理好你的一切的。” 第79章 决战在即(3) 他从来不知道,这天下,也有他做不了的事情。他不能像文公子那样,将她照顾周全,替她考虑得细心入微。甚至于他自诩的聪明,对方也不缺。她的身边,已经有一个完美的人类,哪里还需要他这个偷渡于人世的魔鬼。就连人类最简单的温暖,他都无法给予她,因为,他是一个血液不会流动、全身冰凉、自身都惧寒的魔。 “可我根本不需要他。”十五向前跨一步,哪知,地面突然裂开,竟长出一丛荆棘。 十五茫然地看着莲绛,发现对方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 “别过来。”他微笑安慰,眉眼一如当初那般漂亮,“我说了只是去忘川河边几天,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为什么要去?”她不解,他为何要选择此时离开。 “因为,我受伤了啊。”他轻笑道,“我是一个魔鬼,在人世间,伤口很难自愈。这一次两城之战,伤得比以往重了些,需要回忘川疗养,所以才偷偷离开。本不想告诉你的。” 十五眼中涌出一丝慌乱,“受伤了?到底多严重?那你什么时候伤势能好?什么时候回来?” 一连问了几个问题,可身前的荆棘却拦住她,不让她靠近。 他碧眸中微微一黯,“很快,三个月便好了。” “真的?” “你觉得,我何时骗过你?”他扬唇,眉眼舒展开,流淌着惊心动魄的美丽。 “三个月……”十五低声重复,“三个月,我们说好的,回灵鹫宫看蔷薇。” “嗯。”他点点头,“回去吧。”语声毕,地上滚涌的瘴气突然升起,形成一道黑色的墙,挡在十五身前。 同时,头顶的漩涡快速旋转,天摇地动的瞬间,十五一个踉跄,撑着龙骨拐杖才没有被刮走。 等周围恢复平静时,茫茫广阔中,除去淡淡的瘴气和坑洼的地面,莲绛已经消失不见。 苍穹依然晦暗,压境的乌云并没有消散,瞬间,又是漫天飞雪。 飞雪漫天,如白霜裹身,她完全不觉得寒冷,只觉得心在一点一点地下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十五才转身,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往回走。 脚下是她方才为追莲绛留下的沟壑,深足有一尺,而正中间,那一束鲜艳的蔷薇点缀上了点点白雪。 十五走过去,小心地擦去蔷薇上的雪,将其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沿着那沟 壑一步步地往回走。 方才风云突变,自是惊动了城中百姓,但因为天黑,城门早已关闭,众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文公子撑着伞静静地立在城楼上,望着西方。头顶乌云未散,大雪飞落,不消一会儿,手中伞变得十分沉重,如那刻悬着的心一般。 方才那奇异的景象他全都看在了眼里。 苍穹震动,大地撕裂,那传说中的忘川之路,竟真的存在。 虽然只是一眼,但是,他依然看到了那翻滚的瘴气和让人望而却步的荆棘之海。 传言荆棘是地狱恶灵白骨所生,人类只要靠近,就会被刺得千疮百孔,瘴气入体蚀骨,烟消云散。 这一刻,文公子终于明白了,初见时,莲绛身上所散发出的让人心神畏惧的凛冽邪肆气息,还有,为何明明强定心神看清了他面容,可转身却又模糊不清,好似被人生生抹去了记忆,脑子里唯有他衣衫上那象征着罪恶的诡异的地涌金番莲。 罪恶和惩罚。 忘川地狱的主宰者——魔。 虽不知道大洲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故,可这结局,却让旁人心中唏嘘。 三界皆有序,人鬼神皆不可越界。 那个迎着风雪追去的女子,可明白“人鬼殊途”的含义? 文公子睁开眼,焦虑地盯着天边。 伞又沉了一分。那个追去的女子,还没有回来。 文公子指尖泛白,顿觉得胸口越发沉重,呼吸也困难起来。 远处有急促的脚步声朝自己奔来,侍从近身,将厚厚的披风裹在文公子身上。 “公子,你刚刚怎么跑了出来?老太爷千叮万嘱,公子不准用武……” 没等侍从说完,文公子眼眸闪过几许光亮,厉声对下方大喊:“开城门!”语声毕,他已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如孤鸿般起落,消失在前方茫茫大雪中。 “公子。”侍从大惊,忙追了下去。 可公子跑得太快,不过转瞬,就消失在了视线里。 侍从不敢怠慢,继续往前走,终于在前方看到了自家公子。 侍从看到有一个满身是雪、完全看不清面容的人,正一步一瘸地往这边走来。 侍从正要开口,看到公子跨步上前,将手中的伞举在那人头顶,同时,侍从注意到,公子的左手暗自有淡绿色的光芒出现。 侍从脑子一片空白,那是公子体内的沐春风。 公子从小就有寒疾,后面幸得高人传授他沐春风,否则,公子支撑不到现在。 正当侍从要阻止时,却看到那雪人突然抬手,挡住了公子,随后,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文公子,怎么在此处?” 文公子收回伞,震惊而尴尬地看着眼前眸色冷静的女子。 方才近身之前,他明明看到她脸上有难掩的悲伤,而这一刻,她神色无常,目光如平日那般无波无澜。 文公子将左手藏在身后,道:“方才天气有变。” “嗯。”十五点点头,“九州大乱,天有异象,实属正常,文公子不必放在心上。风雪太大,公子站在外面易受风寒。” 远处的侍从忙上前将文公子扶住,又朝十五行了礼。 十五点点头,错身往前走。 恰此时,城门开启,阿真带着护卫骑兵追了出来,看到十五,激动地跳下马,冲过来就抱着十五大腿,“大人,您去哪里了?” “卫睿可在城中?” “啊?”阿真擦了擦鼻子,“卫小姐?卫小姐受大人的命令,坐守平景城。” 卫睿是卫家小姐的名字。 “飞书让她速度赶来两城。” 吩咐完,十五跨步翻身上了马,疾驰回城内。 阿真站在原地挠了挠头,一回首,看到文公子立在不远处,大吃一惊,“公子怎么在这里?” 文公子含笑应了一声,看着十五离开的背影,上前对阿真道:“卫大人方才似又受了重伤。” “什么?”阿真大叫,看向十五的方向,“难怪刚刚我感觉哪里奇怪,好像龙骨拐杖……”阿真忙捂住嘴巴。 如果自己没有看错,方才龙骨拐杖好像裂开了一条缝隙。 这大人,又和谁打架了? 阿真悻悻看了文公子一眼,忙回身往城内跑。 “公子。”侍从小心翼翼地道,“夫人写信来,问我们何时起程。” “不走了。” “嗯?”侍从瞪大了眼睛。 “你没看到,可能又要开战了吗?” 侍从眼皮一跳。他真没有看出来。 只听到卫大人说让卫家小姐前往两城,让她来就是要开战?可卫家小姐从来不会领战 啊? 忘川南边,有一处瘴气缭绕的地宫。 地宫四周长满荆棘,墙上则爬满了像蛇一样的黑色蔓藤,地上到处是散落的人骨,荒凉阴邪。 地宫拱形门后,里面的景象却全然不同,满园翠绿的青色苦蒿,还有用人头盖骨堆积,造型别致的假山,假山也用苦蒿装饰,看上去竟然有江南小院的风情。 手执魂灯的使者走到院中,看着那绿油油的苦蒿,不由惊了脸色。 这是人间之物,如何生长在忘川地域之间? 几人面面相觑。 又一道石门打开,他们顺着路走进去,发现不少蔓藤从石缝里钻出来,像蛇一样追随着他们的脚步,似随时都要缠绕到身上。 沿着石阶不知道走多久,展露在眼前的是一个黑色的大殿。 大殿由八根柱子支撑,柱子皆由头盖骨堆砌,好似无数双幽灵直勾勾地看着。 殿内光线晦暗,唯一的光源来自中间那尊古老的青铜鼎。鼎内清水泛着蓝色的光泽,红色睡莲妖娆怒开,恍然看去,就如一团燃烧的火焰。 一阵风从身后的长廊吹来,进入大殿,风声穿过人头盖骨,发出低沉的嗡响,而后,又是一阵清脆的碰撞声。 大殿陡然明亮,墙上燃起无数个火把。 长廊尽头的使者下意识地侧首护住双眼,后来才发现,青铜鼎的后方垂着一串串用手指骨头拼接而成的帘子,阴风卷地而来,方才那脆生生的声音竟是手指骨发出的。 帘子后面一个身穿绣金色地涌金番莲的人,托腮斜靠在树根雕成的长椅上,双目半合,睫毛静伏,姿态慵懒。 那人长发散落在地,黑色的衣衫斜斜地披在身上,露出那天鹅般漂亮的长颈,颈子上面,挂着一枚镶玉的精致长命锁。 锁上的玉碧绿通翠,流光溢彩,像一只诡异的碧眼。 两个使者看到那长命锁,暗自后退一步。 长椅上的人发出一声冷笑。 他这一笑,后墙上的蔓藤好像活了一样,蔓延密布在他四周,瞬间,开出一朵朵金色的小花,竟与他长袍上的一模一样。那情景,衬着周围的手指帘子和骷髅头柱子,说不出的阴邪诡异。 领头使者镇定心神,低声道:“殿下,你既入魔道,那就应遵守三界守则,不得擅入人间。这千年来,你私自打开虚空两次,已是逆天所为。如今,竟又擅 自离开忘川进入人界,还操控干预人类生死,甚至打伤执魂使者。” 三界皆有道,既入魔道,就要永不见光,不入上界,不入人界。而此人,却两次打开虚空,甚至插手人类之间的战争。 “叱!” 榻上的美人儿掀起眼眸,碧光潋滟,语声却慵懒阴森,“逆天所为?难道你们不觉得,本宫的存在,就是逆天吗?” “……” 领头使者不由大惊。 “嘻……”看到使者面色苍白,莲绛妖邪一笑,起身坐在位置上,“逆天而存,自然要逆天而行。” “殿下,请看清您目前所处的局势。”使者提醒道。 莲绛环顾四周,然后抬手掀开帘子,款步走向殿中。他一动,地上的地涌金番莲也跟着动,像蛇一样跟随在他后面,一路花开。 走到那尊青铜鼎前,见鼎中莲花妖娆妩媚,他不由伸出手,欲将其摘下。 哪知,手腕微微一沉,他低头,发现自己皓白双腕上,各自多出一条巨大的铁链,再低头,发现脚踝上也套上了一样的链子。 铁链深入地下,好似直接从里面长出来一样。 看到自己身上的链子,莲绛并无惊讶之色,只是抬头看向使者,“你们这是打算将本宫囚在这地宫了?” “这是殿下您违背魔道所受到的惩罚。” “哦?”莲绛不以为然地挑起漂亮的眉眼,“那,你们打算将本宫关在此处多久?” 使者道:“到殿下想明白了为止。” 哗啦!身上的链子顿时被莲绛摔得哗啦啦作响,他瞳中迸射出阴鸷的光,“如果本宫不肯呢?” “殿下。”使者沉声道,“您若再篡改人类生死,逆天而行,必遭魔解。还请殿下三思,莫要再插手人界之事,引得天下大乱。”使者说完,朝莲绛深深鞠躬,执灯离开。 魔解? 三界,人类会死亡,上神天神会消亡,魔鬼,则会魔解。 这世间,并没有真正的永生。 莲绛看着水中红莲,将其推开,顿时,鼎中水纹大动,里面倒映出漫天雪白的镜像。 啪!最后,莲绛一掌落在鼎上。 竟然在忘川结界处设置了屏障,他甚至无法打开水镜,看到九州的情景如何。 他垂下睫毛,目光凄凉,“九州应该很好吧。 ”已经有一个人取代了他的位置,替她出谋划策,还能照顾她的起居。 “她不需要我。”他整个人都趴在青铜鼎上,目光呆滞,幽怨地看着水中的红莲,然后一咬牙,将花瓣扯下来,丢在水中,神神叨叨,“她需要我,不需要,需要,不需要,需要……不需要!怎么少了一瓣?”最后一片花瓣被扯下来,莲绛将里面的莲蕊狠狠砸在地上,又上前一脚踩过去,“什么破花!” 目光扫视了周围一圈,他碧色的眸子阴恻恻地落在脚下盛开的金番莲上,霎时间,金番莲似感到了煞气,潜入了石缝中,连蔓藤都缩回去,消失不见。 “贪生怕死!”莲绛咬牙怒骂,然后挽起袖子,大步往外走。 每走一步,手脚链就沉重许多,待他好不容易走到那种满苦蒿的院子时,链子竟然变得比碗还粗,而他的手腕上,甚至能看到磨破的伤痕。 “殿下,你若再出地宫范围,噬魔链会伤你魔体。”入口处,执着魂灯的使者劝道。 莲绛靠在骷髅假山上,斜眼看着那使者,“你叫什么名字?” 使者一愣,低声道:“乙。” “乙?刚刚那个叽叽歪歪的叫甲?” “是。” “噗。”莲绛不由得讥笑,“谁给你们取的这么没有创意的名字?” 乙低下头,不敢接话。 “啊,前几次,你们八个人来追我,怎么今儿就你们两个?哦,那个叽叽歪歪甲,去哪了,其他人呢?” 乙为难道:“去人界接殿下时,殿下发怒,将其余同伴打伤了。” 那女子欲拦住莲绛,头下命令将女子拦住,却不料莲绛竟然出手将他们击伤。而他因为反应太慢没有跟上,所以才避开那几乎致命的一击。 莲绛挠了挠眉心,沉了会儿,继续问:“那你是负责看守本宫的使者了?” “是。” “既如此,便是受本宫所用,这名字太难听了,本宫重新给你取一个。”他挠头想了想,最后一拍手,“那就叫小乙吧。” 小乙提着魂灯的手抖了抖,“谢魔尊殿下。” “不客气。”莲绛摆了摆手,“如今你便是本宫手下。这样吧,你去给本宫找一束花来。” 乙使者手里的魂灯险些掉在地上。 “怎么?要本宫亲自去?” “我这就去。”乙使者 深吸了一口气。 甲说了,只要莲绛肯待在地宫,不再去三界闯祸,那就万事大吉。 为了不让莲绛魔性大发,甲才撒谎说莲绛只要想通三界遵循问题便可,可那噬魔链子被下了禁忌,需要整整一千年才能开启。 这意味着,莲绛要被关押一千年,而他也要在此守候一千年。 魔尊似乎是很好说话的人,希望他们可以和谐相处。 乙使者暗自宽慰自己。 乙使者提着魂灯立在结界处,看着那坐在石阶上的男子,心中暗自叫苦,甚至懊悔当日自己没有受伤。 三天相处下来,他才发现,受伤的同门,应该是最幸福的了。 “不需要……需要……不需要……需要!” 三界诞生的第一位魔尊,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坐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手捧着一束花,不停地扯着花瓣,嘴里反复念叨的也是这几个字。 其表情更是千变万化,时而悲伤,时而兴奋,时而懊恼,时而忧虑。 开心时,会托腮傻笑;愤怒时,会跳起来,狠狠地踩碎脚下无辜的花瓣。 都说妖魔嗜血无情,杀戮人间,可眼前的男子,除去只有妖魔才具有的妩媚容颜,周身看不到半点嗜血杀戮的气息。 此魔诞生时,作为三界的引魂者,他接到命令与同伴们护住此魔,阻止其祸害人间,以免三界大乱,但是千年来,他并未涉足人间进行任何杀戮,而是一直守在忘川河边,直到五百年前强行打开虚空。 这一次,再次因为虚空他消失了,寻到他时,他竟站在了人类充满权力争斗的战场上,手染鲜血,甚至以魔杀人,不知道更改了多少人的命运。 “哈哈哈……她果然需要我。” 愉悦的笑声乍起,将乙使者的思绪瞬间拉回来,却见莲绛站了起来,转身面向自己。 那碧色双眸流露出这几日反复出现的“温和”目光。 乙使者手一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身前结界破碎,地上那些花瓣瞬间幻化烟尘。 地狱只有灵魂燃烧成的彼岸花,为此,他不得不在莲绛温和目光的注视下,前往人界寻得其他花种,再以灵力护住,让其进入忘川不会幻化成烟尘。 这样的后果是,他的灵力消耗得飞快,人也极其疲倦。 花瓣变成烟尘,飞上天空,莲绛露出失望的神色。 “小乙,没有了……” “魔尊……此时正值人界冬季,难以再寻到花草。” “本宫知道有一处种满了四季花种。” “哪里?” “灵鹫宫后山。” “灵鹫宫后山?”小乙微微一愣。 莲绛拽着身上沉重的链子缓缓走了过来,“看样子小乙是不知道了。不如,你同本宫一起去吧。” 链子与石板碰撞发出沉闷的声音,乙使者只觉得脑袋一阵嗡鸣,提着魂灯的手也不受控制地颤抖。 随着链子摩擦声越来越大,莲绛身影陡然逼近,乙使者浑身发软,开始支持不住地往下倒,昏眩的视线中,瞥见那碧色双瞳掠过一丝阴冷,手中魂灯已被逼近之人拿走。 瞬间,乙使者心中突然涌起某种不安,但是身体的疲倦如潮水袭来,他如何都挣脱不开。 正当乙使者不知所措时,一道清脆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魔尊大人,即使您夺走我们九个人的魂灯,也只能解开地宫上方的结界,依然无法打开你身上的噬魔链。” 乙使者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同伴甲使者提着魂灯立在不远处。 他恍然惊醒,原来莲绛一直以来都是在让他放松警惕,以便趁他灵力虚弱时,夺走他的魂灯。 第80章 决战在即(4) 莲绛抿着唇,目光深沉地看着头顶的瘴气。 九盏魂灯的结界,让他无法打开水镜,看到人界发生的一切,亦无法追寻到那女人的消息。 莲绛沉默不语,并未放下手中魂灯。若魂灯毁去,乙使者就会灰飞烟灭。 甲使者上前,将同伴扶起,道:“我才去了一趟人界,北冥刚下了一场大雪,灵鹫宫后山的花开得很好。” 闻声,莲绛侧首看着甲使者。 甲使者抬手凌空画了一个圆圈,白光凝结,犹如一面镜子,里面倒映出一个背着龙骨拐杖、身着白色衣衫的女子。 看着水镜中的那个女子,莲绛不由得走过去,缓缓抬起手。 手却穿过水镜,而女子的样子如水波散开,他惊得慌忙收回来,不敢再触及。 此时的女子正负手立在园中,神色肃穆地望着苍穹,而她背后站着一个轮廓深邃的男子,还有一个身穿白色貂风、面容娟秀的年轻人。 莲绛静静地看着,最后,那试图抚摸女子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一朵花瓣从他衣袖间飘落,他苦笑一声,“她不需要我了。”说完,将手中魂灯递给乙使者,自己则转身朝地宫深处走去。 这是几日来,他第一次愿意回地宫。 刚走几步,却见他突然转身,原路折了回来。 甲、乙使者大惊,上前拦阻,警惕道:“尊者依然坚持要去人界?” 莲绛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铁链,再抬头时,面容已是如覆冰霜,勾起的唇角露出些许嘲讽的笑,“什么时候忘川河边也成了人界的属地了?” 甲、乙使者对视了一眼,退开一步,让出路来。 莲绛苦笑一声,目光平视前方,看着那忘川渡口许久,折身回了地宫。 他走得缓慢,每走一步,链子往地下沉一分,露在外面的部分与石头发出摩擦声。他,即使身披锁链,也不失高贵优雅。 甲使者长叹一口气,并没有跟上。 莲绛早在虚空时就受了重伤,魔性尚未恢复,又在人界逗留太久,单凭他自己,无论如何都难以挣脱噬魔链。 再者,方才的情景,怕也断了他最后去人界的决心吧。 待他身影消失,乙使者才缓过神来,回看着甲使者,“你去了人界?” 甲使者点点头,“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魔尊愿 意忍受灵源的反噬,也要留在人界。” “那找到了吗?”乙使者慌忙问。 甲使者沉默地看着水镜中女子与人交谈的情景,轻叹一口气,正欲收起水镜,却见镜中女子突然抬起头,一双凛冽漆黑的双瞳直直看了过来。 “她是不是看着我们?”旁边的乙使者一阵惊呼。 他们游走在三界,见过各种人,可却第一次见到这样一双眼睛,如一把利剑,锋芒毕露,杀气凛然。 感受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甲使者沉声道:“明日起,我负责守在此处,你和丙、丁使者前往人界盯着这个女人。” 乙使者茫然,却很快神色惊恐地盯着镜中女子,发出又一声低呼。因为他看到,就在甲使者说完话时,那女子眼眸竟一眯,唇亦抿成一条薄线。 这动作细微,可看在乙使者眼里却是心惊肉跳。因为,方才黯然进入地宫的魔尊就时常做这个抿唇的动作,那是警告之意。 那女子的神色,竟似将他和甲使者的对话听在耳朵里。 “总之,是个危险的女人。” 甲使者收起了水镜,提着魂灯,朝地宫深处走去。 地宫深处,夜风森凉,死灵魂萤火虫在地宫深处飘飞,还时不时地钻入骷髅头中,发出呜咽之声,似警告擅闯者止步。 甲使者看到青铜鼎内水光莹莹,折射出幽蓝的光,而最深处的那人,托腮闭眸,周身瘴气越发浓烈,最后形成一张黑色的结界将莲绛本人护住。 看到此景,甲使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松懈。 上一次莲绛将自己封印,是五百年前。如今,他要醒来,应该也需要五百年。 若盯紧人界那女子,至少,这五百年,三界太平。 “大人,您在看什么?” 文公子忍不住再次提醒静立在窗前的十五。 方才正商量攻城事宜,十五却突然停了下来,望着头顶夜空,不发一言。 旁边的香,已经燃了一半。 文公子看了一眼卫争和神色同样茫然的卫睿,三人对视一眼,卫争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却见十五回身,语气平静,“就照我的决定去做。” 文公子担忧地看着十五,“圣都城墙几百丈高,城门不开,怕是一阵风都进不去,您如何孤身潜入其中?” 他没想到,今晚十五召集他和卫睿,竟是 将兵权移交给卫睿,并升他为督军看守两城。 她的语气哪里是让贤,分明是抱着赴死的决心。 他担心的不仅仅是她如何潜入,最担心的是她的安危。 北冥守卫森严,十五当日好不容易才逃脱出来,再回去,岂不是送死? 而城中资源丰富,若是围城,至少要一年以上,城内才会告急。 若强攻,又是年岁,多少会引起民愤。 “放心,我定会取下角丽姬人头。” “大人……” 文公子和卫争同时出声。 旁边的卫睿也瞪大了眼睛。他们方才以为十五入城是开启城门,协助他们带兵攻入,却没想到,她真正的意图却是独自刺杀角丽姬。 角丽姬一死,连连吃败的战鬼一族失去精神支柱,将会瞬间瓦解灭亡。 如此,可真是不费一兵一卒,夺回皇宫。 但是,要杀角丽姬,要取下九州第一女战神的项上人头,岂是如此简单的事? “但是,大人……”文公子仍试图劝阻十五,“早在几天前,北冥城门就彻底封上。您根本进不去。” 十五再一次抬头看向大雪飞扬的苍穹。 一声嘶吼破空而来,而窗前的十五纵身一跃,两个起落,瞬间消失在了大雪之中,只留下屋子里三个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人,茫然不知所措。 “卫争叔叔,我好像听到辟邪的声音了。” 最先开口的是卫睿。 经此提醒,卫争刷白了脸。 早在三十多年前,守护卫家世世代代的神兽辟邪突然虚弱,最后陷入了沉睡。 只有卫家世代相传灵力最强的人,才能将其唤醒。可当年的卫皇后已经去世,如今的卫睿灵根平平。 “是大人唤醒了它。” 可是,不到战事,一般不会唤醒神兽,更何况十五明明决定了自己独身去刺杀角丽姬。 再说,辟邪苏醒需要一个漫长的时间,方才辟邪的声音,惊恐中又夹带了几分痛苦,显然是情绪失控。 一丝不安涌上心头,卫争不及思考,跟着追了出去。 看着几十尺开外朝自己不停吐着火的辟邪,站在火凤上的阿初用力地握紧手里的白骨镰刀。 虎口裂开,鲜血染红了白骨镰刀,身下的火凤周身亦多了几处伤 ,体力也渐渐不支。 而辟邪,虽然多处负伤,却丝毫没有虚弱的现象。 临行前,绿意姑姑再三交代,若真要娘亲苏醒并医治好沐色爹爹,只有取得九个灵源。如今,七个已经在手中,只剩下角丽姬的八歧大蛇和卫家的辟邪了。 “爹爹……” 阿初抬手擦干嘴角的血沫,紧握白骨镰刀,发出一声长啸,纵身从火凤身上跃下,手中镰刀挥出一道雪白的光,纵劈向下方的辟邪。 辟邪抬起头,双目闪亮,竟然同时喷出了八道火舌,迎向了莲初。 莲初脸色苍白,没想到辟邪远比他想象的厉害,根本不给他任何闪避的机会。 热浪铺天盖地而来,莲初瞬间被热浪掀翻,从高空坠落。狂性大发的辟邪,竟然一跃而起,欲狰狞着獠牙将莲初一口吞下。 身后的火凤冲下来,但由于满身负伤,速度根本追不上,已见阿初直直落在了辟邪口中,只要一合嘴,就会将他整个吞下。 就在这时,辟邪突然发出一声哀嚎。 已经滚到辟邪喉咙处的莲初感到后背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稳稳勾住。他惊魂未定地回头,见一个人以半跪的姿态卡在辟邪上下牙齿之间。 对方一手顶着辟邪的上颚,防止其合上嘴,另外一只手则紧紧地抓住莲初的衣服,避免小小的他滚入辟邪腹中。 “嗷呜!” 辟邪嘴不能合上,喉咙里发出声响,震得莲初浑身发毛。 “我数一二三……你用力蹬,我带你出去。” 女子清冷却关切的声音传来。 这个声音让阿初一惊,他仔细一看,喃喃道:“是你!放手,我不要你救!”阿初咬牙,别过头去。 绿意姑姑说,若非这个女人,沐色爹爹根本不会受重伤。 “阿初。” 那声音猛地一沉,语气中竟然有一种来自记忆深处的熟悉感。 莲初抬头怔怔地看着身前的女子,这才发现,她的手心硬生生地托着辟邪的牙齿,殷红的血顺着她的手腕蜿蜒流下。 “阿初,你信我吗?”那声音再次传来,“一、二、三……”莲初听着那声音,脚下本能一蹬,而前方的人顺势将他抱入怀中。 轰! 辟邪嘴合上的瞬间,天地摇晃,雪花四溅。 耳鸣久久才消失, 莲初睁开眼睛,发现辟邪蹲在远处的冰原上,仰头发出声声嘶吼,时不时喷出火焰,却是不敢再前进一步。 而自己,则紧紧地被方才那人抱在怀里。 莲初一把将其推开,起身跳起来,将镰刀横在身前,怒目而视。 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九州人人皆知的灵鹫宫新任祭司,传言前皇后卫舞华的帝女卫十五。 看到莲初眼中的愤怒和警惕,十五掩去眸中痛色,温和地笑道:“你果然还是来了。” 莲初怔怔地看着十五,突然反应过来,大叫:“你故意引我来的?” “你说呢?”十五挑眉,看着阿初的目光多了几丝宠溺,“不然,我怎么能找到你?” “你找我做什么?”发现自己上当受骗,莲初噘嘴瞪眼,脸色绯红。 “带我入城。” 神兽出现的地方,必然有邪君的影子。若不唤醒辟邪,如何能将神出鬼没的莲初引出来? “你疯了!”莲初握紧手里的镰刀,声音发抖,“你伤了我沐色爹爹,我没有杀你都不错了,你竟然还想我带你入城?早知道,在野郡时,就杀了你……” 一连串烟花从圣都方向炸开,五彩斑斓,蓝绿夹着紫色,十分绚丽。 十五蹙眉,打断莲初,“谁给你开的城门,让你出城的?” 烟花中那一闪而过的紫色,是暗人的信号,证实了莲初的确从圣都出来。 莲初一愣,将头撇到一边,“我凭什么告诉你?” 十五弯腰拉住莲初的手,严肃道:“你若不带我入城,沐色,就真的有危险!” “什么意思?”第一次见十五这般沉重的表情,莲初突然紧张起来。 头顶烟花还在绚丽开放,在积雪上投出斑驳的影子,十五抬手凌空一抓,手心竟无端多出一条黑色的蛇。 那蛇通体漆黑,可额头却有一朵蓝色的花。蛇在十五手中奋力挣扎,最后竟开始枯萎。 “蔓蛇花!”莲初惊呼。 三年前,大明宫,三岁的他就看到过这诡异的蛇。可这是大洲之物,怎么出现在了九州? “有人用这蔓蛇监视你。”十五手指一捏,那蔓蛇最终化为烟尘,“阿初,是谁让你出城来杀辟邪夺取灵源的?” 莲初咬了咬牙,抬头看着十五。她目光一如当初野郡相遇时那般清澈,可眉目 却流露出让莲初都有些畏惧的冷然和严肃。 阿初,你信我吗?耳边又响起她的问语,那冷静的语气,不知道为何,给他一种难以描述的安定。思考了片刻,低声道:“是绿意姑姑!” “果然!”十五眸色渐深。 “你怀疑我绿意姑姑?”莲初震惊地看着十五。 “全城戒备,城门关闭,就是角珠都没有出行的自由。绿意不过是紫藤宫伺候亲王的侍女,她何来权力让人开启城门放你出来夺取灵源?”十五顿了顿,“莲初,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沐色与角丽姬的恩怨。” 沐色,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忠心过角丽姬。 莲初年岁虽小,这些事情,他还是明白。 而且,刚才看到蔓蛇花的时候,他心里怕也揣测到了三分,否则,不会这般神色凝重地立在原处,蹙眉深思。 这孩子,果然继承了莲绛的敏锐。 许久,莲初收起镰刀,招呼来了火凤,“跟我入城吧。” 十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可很快,看到莲初将一个破布袋子扔到她面前时,她懊恼地揉了揉眉心,“你打算将我装在袋子里入城?” 莲初挑眉,“不然呢?” 想到莲初向来独来独往,随身之物除了那个装满各种食物的布袋,还真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将十五带入城了。 当然,也没人敢去检查莲初的布袋。 昔日宛如坟墓的皇宫,此时却是橘色灯笼绵延一片,远远看去,如再次被镀上了一层金色,显得格外的奢华。 已是深夜,可宫殿的笙歌丝竹却依然热闹如白日,响彻整个皇宫。 殿外的侍女手举托盘立在两侧,突听得那欢声笑语中传来击掌声,便垂首推门而入。 殿内青铜鼎内燃着熏香,浓烈的酒气混着各种香气,道不尽的奢靡。 白色的狐皮大床上,角丽姬仅着一件薄衫,长发凌乱,目光迷离地侧身而躺。她一手托腮,一手举着酒杯,正与一男子接耳相谈。 床前几个面容俊秀衣衫不整的男子,接过侍女手中的酒,跪在床前,献媚地替她满上。 角丽姬仰头一口吞下,然后闭上眼睛。旁边说话的男子轻伏过去。 春色正浓,殿外却传来战战兢兢的通报,“女王陛下,公主殿下已候在门口多时了。” “母亲……” 角珠的声音焦急传来。 纱幔中的女子杏眼一抬,眼中掠过几丝厌恶,将旁边的酒杯狠狠砸在地上,怒声道:“统统滚出去。” 方才卖力伺候的几个男子一惊。公主殿下这些天来闹事并非一两次,但是女王都是置之不理,一时间他们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见几个男子还愣在原处,角丽姬伸手掐住靠得最近的男子,只听得咔嚓一声,那男子的头颅竟然滚落在地上,鲜血四溅。 其余几个男子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刚跨出去,那门,轰的一声关上。 两城一战后,角丽姬性情大变,竟然连续多日沉迷男色,根本不上早朝。朝野一片议论。如今本就连连吃败,角珠急得跳脚,可角丽姬根本不见她。 虽几个男宠被赶了出来,可角丽姬仍然不召见她,角珠在雪中立了许久,最后颓然离开。 殿外安静,角丽姬这才颓然地坐起来。她举起酒杯仰头就喝,最后起身,将酒杯全都砸在地上。 一缕绢纱披在身上,她赤脚走向角落的架子,顺手一推,那架子咔嚓自动分开,露出一个囚室。 囚室里,一个栗色卷发男子双手被吊在墙上,紫色的衣衫血迹斑驳,袒露出的胸膛,竟然无一处完好,肩头硬是被人用刀挖得白骨尽显。 囚室中间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各种刀具,角丽姬走过去,顺手操起一把小刀,在手中比画一番,然后走到卷发男子身前,踮起脚,从他肩头又挖下一块嫩肉。 鲜血顺着伤口流下,很快没入紫色的衣衫里。看着手里的那小块肉,角丽姬脸上露出疯狂的笑,最后竟将那肉放入嘴里细嚼。 “这些天不管我吃什么,都形同嚼蜡,还是你的肉,吃起来有滋味。”她一边嚼一边笑,容貌也跟着扭曲,最后竟然呈现出了另外一张脸。 那张脸,不是别人,正是紫藤宫绿意。 墙上的男子闻声,只是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冷笑。 好似眼前女子挖的不是他,吃的也不是他的肉。 “你笑什么?”绿意大怒。 “我笑我能解脱。”他说了几日来,唯一的一句话。 “解脱?”绿意一怔,突然反应过来,将手里的刀扔在地上,转身抓起一个瓶子,将里面的药粉撒在男子伤口上,“想解脱,没门!你以为我真的会完全将你吞噬?不会!我要你陪我 一起,不生不灭。我是因为你才这样子的,你怎么能一个人解脱?不可能!”她疯狂地大喊。 那一年,她羡慕着他的永生,最后以三生轮回为代价诅咒胭脂浓,最终成为魅。 可历经多年的炼化,她成了人形,却只有痛感。她再也尝不出酒的味道,甚至闻不到花的芳香,更感受不到阳光照在身体上那种温暖。 除去那痛感,她和傀儡僵尸有什么区别? 此刻,她终于明白,世间万物皆有代价。不生不灭,才是世间最残酷的惩罚。 瓶子里药粉用尽,她笑,“放心,我会以其他方式将你留在我身边。” 墙上的沐色神色依然平静,眼眸未抬,根本不看她一眼。 这些天,不管她怎么折磨,他就是不发一言,不看她一眼。哪怕是她喝他血、吃他肉,他都不予理会,只是偶尔,他会抬眸,看向南边,嘴角洋溢着满足的笑意。 那个地方,正是两城,北冥圣都最后的屏障,如今,已经被十五破了。 第81章 决战在即(5) 这天下,已经有一半在十五手上了,不,应该是有九分在她手上了。 “呵呵呵……你如此笃定天下已归于卫十五,是不是角丽姬这个大祸害已经让我替她除掉了?而我又根本不会威胁到十五,或者,觉得我不是她对手?” 所以,他才会笑得那样满足?为迎接十五回归他做足了准备,而最大的祸害角丽姬,阴差阳错地被绿意除掉,他的确没有任何忧心的了。 见他仍不回答,绿意苦笑,“前世,我因你唯唯诺诺,无数次败于她手下。如今,倒不如来一次真正的较量。反正……我们都是无法解脱的人。” 北冥城门的操作台,有一扇窗户,阿初的火凤出现时,那窄小的窗户则会自动打开。 大雪刚停,夜空一轮明月高照,将整个北冥照得一片惨白,刚到山脚,十五感到莲初的手放在自己后背上,示意她不要出声。 十五配合地屏息,便听到一女子的声音,“小公子,绿意姑姑特让奴婢在此恭候,迎您去太和殿。” 莲初懒懒扫了一眼那侍女,打了一个呵欠,“告诉她,我困得狠,有事儿明儿再说。” “绿意姑姑说,这是大公子的意思。” “大公子和绿意姑姑在一起?”莲初盯着那侍女。 “绿意姑姑奉命伺候大公子,自然是在他身边。”那侍女微笑答道。 莲初眯眼看了看四周,伸了个懒腰,纵身从火凤身上跃下,跳到侍女的马车上,“火凤受了伤,还不如这麒麟马车快。”火凤得令,展开翅膀自行飞快远去。 看着十五被火凤带走,阿初悄然吐了一口气,任由侍女扶着自己进了马车。 手心里,还有十五隔着麻袋写下的两个字:小心。 赶车的侍女说话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表情,眼瞳在月色下泛着淡淡的蓝色。那是被蛊惑的标志。看样子,那十五说的没错,沐色爹爹出事了。 皇宫依然一片死寂,犹如一座古老的坟墓,到处都点着熏香,可依然掩盖不住那腐烂的味道。 侍女将阿初带到了太和殿门口,便悄然退了下去,四周安静得出奇,也正是因为这样,阿初才能听到草丛中那窸窸窣窣的声音。 推开太和殿的大门,里面仅放了几盏夜明珠挂灯,以往放在中间的香炉此时也换了位置,安放在了入口,只是里面的香料却比以往增加了许多。 入宫,皇宫各处 都用了地龙,可太和殿依然寒冷,越往里面走,越感觉像进入了冰窖。 阿初绕过屏风,看到一个女子,穿着浅色的单薄的衣衫,坐在雕花桌子前,摆弄着香炉。 女子抬起头,露出温婉的笑容,“小公子回来啦?” “绿意姑姑,爹爹呢?”阿初四下看了看。 绿意俯身拉住阿初的手,露出难过的表情,“大公子伤得太重,伤口还在恶化,就快……” “就快怎么了?” “若没有灵源,他就要灰飞烟灭了。”绿意哽咽,泪水跟着滚落。 “我已经拿到了。”阿初看着她的眼泪,淡淡地说道。 “是吗?”绿意抬起头,将眼泪擦干,美目盯着阿初的脸,“小公子也受了伤,想必和那辟邪有一番恶斗吧。” “是的,火凤受了重伤,我差点被它吞了。” “那……” 阿初甩开绿意的手,愤然不甘道,“然后卫十五出现,她伤了辟邪将我救了下来,我趁此杀掉辟邪逃了回来。” 绿意瞪大了眼睛,很快露出了然的笑,“难怪我闻到小公子身上有生人的味道呢。” 阿初目光倏的一寒,这绿意,比他想得还敏锐。 幸好他说了实话,看样子,她早就怀疑了。更庆幸的是,她闻得出生人的味道,如果十五跟着进宫,必然会被她发现。 “哼!”阿初咬牙,“只怪我现在能力有限,不能将那伤我爹爹的女人杀了。迟早有一天,我会将她碎尸万段。” “小公子不要气恼,迟早我们会报仇的。”绿意起身,将一个碗递了过来,“小公子你累了,这是你最爱的碧露。” 杯子在黑暗中泛着淡淡的红光。 莲初体质阴寒,若非凝血珠,早活不到今日,但是仍需每月服用一碗人血。当年沐色为哄年幼的他服下,便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碧露。 回来的路上,十五曾千叮万嘱,让阿初不要吃经绿意手的东西。此人在大洲南疆出生,擅长使用千奇百怪的蛊毒。 “怎么了小公子?”绿意目光审视地盯着莲初。 “我爹爹人在哪里?”莲初看着手里的碗,冷声问道。 “寒冰室。”绿意含笑,“但是小公子要喝完,绿意才能带您去。” “切!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需要你用这样的方式哄 我喝药啊!”莲初睨了她一眼,仰头将碗里的碧露喝完。 绿意满意地接过碗,夸奖道:“小公子真是长大了。”说着又将莲初的手牵起来。 一道淡淡的蓝色细纹从他手指间蔓延开来,若非仔细看,根本难以发现。 地窖里,因为过于寒冷,墙上已经结了冰,而且东西相向的墙上所挂着的两个人,身上也覆了一层白霜。 石门推开,发出咔嚓的沉重声,一个俏丽的身影走了进来,停在西墙前,“沐色,你看谁回来了?” 墙上已经被折磨得如一张皮的男子,抬起紫色的眼瞳,看着绿意后面站着的一个小小的身影,“阿初……阿初,阿初你怎么在这里?” 但是,任由他怎么唤,那漂亮的小男孩儿一动不动地站在暗处,毫无反应。 “嘻嘻。”绿意掩嘴轻笑起来,“他不记得你了,是不是,阿初?” 话音一落,一直闭着眼睛的男孩儿突然睁开了眼眸,昔日漆黑的眼瞳,如今泛着诡异的蓝色。 墙上的沐色倒抽一口凉气,盯着绿意,“你对他下了控魂蛊!” 绿意眼底露出诧异之色,“沐色果然是沐色,什么都骗不住你。可是,这又如何?你如今都是泥菩萨过江,哪里有能力帮他解蛊呢?” “他不过是孩子!我们的恩怨,为何要牵扯到他?” “住口!” 绿意嘶吼一声,那殷桃双唇顿时狰狞撕裂如铜盆大小,上下颚布满了尖锐的牙齿,如巨蟒之口,“三年来我对莲初哪里不好,你视他如亲子,我哪里不是!结果,不过那女人的三言两语,他竟然背叛了我!” 沐色蹙眉。 绿意浑身颤抖,发出痛苦的声音,然后抱着头蹲在地上。 许久,她才缓过气息来,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样子,狠狠道:“他回来时,身上有卫十五的味道,但是那味道,如此清晰,很明显,他才和她分开!” 她顿了顿,咬牙切齿道:“那女人,可能入城了。” “她入城做什么?单枪匹马地夺城,那不是她的风格。如今正是年关,出兵攻城绝对不是她的个性。” “救你!” 绿意从怀里掏出镜子,仔细地检查自己的脸,回答道。 “呵呵呵……”墙上的沐色仰头大笑,“她若要来救我,就不会在两城将我伤至这个地步了。” “不信?”绿意整理好自己方才发狂凌乱的头发,妩媚笑道:“那不如我们试试看。”说着,带着莲初就走了出去。 石门重重关上,沐色突然挣扎开来,试图挣脱困住自己的钩子,然而周身伤口撕裂开来,鲜血滴落将整个地面染得深红。 九州大片土地已经是你的,圣都迟早会被攻破,你为何要此时来?真是救我?我哪里要你救! “唔!”十五艰难地从麻袋里爬出来时,天已经亮了。 那该死的小鬼,将麻袋系得严实不说,临走时,还故意点了她的穴道。 她靠在满是积雪的墙角,发现火凤此时竟然变成一只猫头鹰大小的鸟趴在她身边,而它的翅膀依然无力地垂在身侧,上面还有斑斑血迹。 这就是……她儿子的宠物?! 十五撕下袖子,将火凤的翅膀包好,然后放在怀里,正要起身,一群小孩儿嬉笑着跑了过来,然后停在她面前。 还没等十五反应过来,其中一个小男孩儿从怀里掏出一个糖果放在十五面前,“要年关了,乞丐不过年吗?” 看了看挂在身上的麻袋,十五哭笑不得,对着那孩子无奈地笑了笑。 “要过年,但过年,也得要亲人团聚。” 小男孩儿眨了眨眼睛,嘟着嘴问:“乞丐也有亲人吗?” “有。” 其他孩子听了,都好奇地看着十五。这群孩子穿着厚厚的棉衣,着装看来应该是圣都的普通百姓家庭,否则,也不会这么大早让几个孩子自己出来玩。 兴许是快到年关,孩子们都拿了压岁钱,手里捧着各种刚买的小玩意。 想到此处,十五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微苦,记得三年前莲绛长途跋涉一路相随,只为了给年幼的阿初送上那压岁钱和长命锁。 头顶细雪突然纷飞,十五心绪难平,突然听到街头一阵骚动,十五起身,那几个孩子已经跑了过去。 “烧死那个妖孽,烧死他!” “祸水!” “妖魔!” 人群里发出辱骂声。 十五背起阿初的麻袋跟着人群走到街道的尽头,发现圣都金色广场上涌满潮水般的人。广场中间竖着一个十丈高的架子,架子顶端挂着一个人,那个人身穿被鲜血燃尽的衣衫,在细雪中,如一张破碎的旗子,随风飘荡。 那人因受 尽酷刑,长发贴面看不清样貌,可十五还是将他认了出来。 “打死亲王,打死这个祸国的妖孽!” 三年来,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十大家族都惧怕的绝色男子,此时被高高挂在架子上,他的肩头扣着锈迹斑斑的链子,赤裸染血的双足吊着的铅球,随时都要将他整个人撕成碎片。 三年来,人们对这个人可谓敢怒不敢言,即使有人上书,也最终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这个人,可谓北冥人人最恨之人。如今却落得横挂街头,如何不燃烧起百姓心中压抑的仇恨。 若非下方持枪的护卫,百姓早就已经冲上去,欲将悬挂那人抓下来碎尸万段,仇人在眼前,他们将身边所有能扔的东西都砸在他身上,甚至于围观的小孩子都捡起地上的石头朝他扔过去。 一块石头恰好击中了他的额头,殷红的鲜血顺着长发滚落,斑斑红色侵染在积雪中,如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可那人,却依然一动不动,似乎早就死了过去。 有一太监持着圣旨走到台子中间,传谕,“亲王通敌卖国,女王陛下赐凌迟处死!” 人群一阵高呼,十五呼吸一滞,欲冲进人群,却突然发现空气中有火药的味道,她抬头四看,发现各处房顶上潜伏着火箭手。 有埋伏! 她双手紧握,努力平息心中的愤怒,挤在人群中。 沐色被处以凌迟,那意味着他的身份暴露,这不管出自角丽姬还是绿意,总之,她来晚了。 对方公然折磨沐色,又到处设下埋伏,针对的必然是她。这又说明,绿意和角丽姬知道她进城了。 而她只要动手去营救沐色,必然自投罗网。心中纵然悲痛万分,可她却不能轻举妄动。 侩子手拿着刀子攀着另外一个架子,慢慢靠近沐色,在场的群众,声音竟然随之高涨,喊杀声刺耳。 十五站在人群中,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离开,四周上百耳目,那一双双锐利的眼睛正观察着广场里所有人的表情,一旦有异常,都会被当做嫌疑盯上。 宿命,是你无法逃过的命数。很多年前,景一燕曾这样对她说过。 十五坚信,自己总能更改命数,可此时,看到沐色如大燕那般再一次惨遭酷刑,她也有片刻的恍惚:她逃不过命数。 随着行刑,血腥味越发刺鼻,十五站在人群中盯着那行刑 之人,每一刀下去,都如割在她身上,剧痛和着凉意席卷她全身,几乎要窒息。可沐色依然垂着头颅,未发出半点声音。 第82章 决战在即(6) 但是十五能感受到他活着,他再次以他的方式隐忍的承受着这一切痛苦,一如三年前,饱受外界各种咒骂和恨意,也要为她策谋这个天下。 她只要不出现,沐色就不会死,只是,会因她受尽各种折磨。 行刑到一半,终有人觉得血腥惨烈,转身离开,可也有观众却是越发激动,甚至叫嚷着下刀更狠一些。 就在这个时候,东北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马嘶,十五回头看到,几匹马车拖着一辆车飞快地冲了过来。 “马惊了!” 有人高喊,沉静在血腥场景中的百姓当下大慌,看着冲过来的马,吓得纷纷朝四处散去。 十五夹在人群里跟着后退,盯着那几匹马,手指蓄力将几块石头飞过去,刚好击中马颈。那几匹本就惊了的马发出惨烈的嚎叫,直接撞向那行刑的台子。 她认得那马车,那是角珠的车。 护在台子下方的侍卫面对着几匹疯狂冲来的马,也自顾逃散,那几匹马拽着马车重重地撞向了行刑的台子。 那挂在竿子上血淋淋的人,从高空坠落,恰好落在马车黄色的车棚上。 几匹马撞开台子之后,托着马车上的人向西面行驶。 埋伏在房顶上的人看到这个骤变,全部朝马车追了过去,霎那间,方才还人声鼎沸的广场顷刻变得清冷。 马车一路狂奔,最后几匹马甚至跑得脱了缰绳,一个时辰之后角珠循着车轮的痕迹找到时,发现一匹马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倒在雪地中的亲王依然了无生息。 她飞快上前,将亲王扶起来,发现他左手已是白骨粼粼,整个手臂的肉从肩头到手指都被人削了下来。 她颤抖地将他的手护好,掀开他湿漉漉的头发,震惊地发现他苍白的脸早不复昔日绝色光华,深陷的眼窝和干裂的唇告知了他曾在皇宫中受尽了非人折磨。 “亲王……” 角珠声音一颤,话语全部卡在喉咙里,难受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知道他恨她,厌恶她,可到底若非他当时出现在战场,她早死在了那军师手下。那日见他,他虽受重伤,却风华依旧,姿容绝色,却不想,这才多久,已经变成这样。 看着怀里的男子,她曾想过许多次与他相拥的情景,却不曾猜想过竟然是这般境地。 扯下身上的披风,盖在他身上,听得巷子 入口有轻盈的脚步声。 角珠慌忙回头,看到一个女子身着绿色衣衫披着雪色貂风,撑着一把伞徐徐走来。 那女子走到身前,轻轻俯身,道:“谢谢公主殿下出此计谋,不然,绿意真不知道如何救得亲王。” 角珠双眼通红,“母亲到底怎么了,竟如此对待亲王。若不是你告诉我,我根本不知道今日她竟要对亲王使用如此酷刑。” “女王怀疑……”绿意低下头,目光幽幽落在亲王苍白的脸上,“亲王和卫十五勾结在一起。” 角珠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这其中关系,角珠当然知道,但是出于那份爱恨纠葛的私心,她一直缄口沉默。 而母亲和卫家的渊源,她也是十分清楚。角珠绝望地闭上眼睛,那母亲是对亲王有了必杀之心了。 “即是如此,何不把他一刀了解了,却非要如此折磨他!” “公主,追兵迟早会发现这里,您还是先回去吧。这事儿,奴婢不想拖累你。” 角珠茫然睁开眼睛,看着绿意,“那亲王怎么办?” “如今他暂脱一死,绿意定当以生命护住他安危,公主您且放心,奴婢已经寻到藏身之地了。” “真的?”角珠低头,目光痛苦地看着亲王。 不多一会儿,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角珠又扯了扯披风,才依依不舍地骑马离开。 巷子里恢复了寂静,绿意撑着伞保持着先前的姿势,立在巷子中间,目光冷冽地盯着靠在角落的沐色。 几个身影从墙上跳下来,跪在绿意身后,“十里巷范围内,除了公主,并未其他可疑之人朝这边来。” 离开刑场已经一个时辰,那个人竟然没有出现。 绿意脸色铁青,手里那堆满积雪的伞顿时断裂,落在地上。 墙角的沐色听到这个消息,并未睁开眼睛,干裂的唇角却扯出一丝笑。 她俯身双目狰狞地盯着他,“她不来,只能说放弃了你!你有什么好高兴的?” 沐色唇角笑容依然,“高兴的是你苦心算计,依然落空。” 似被激怒,绿意上前,一脚踩在他被剃掉血肉的白骨上,厉声道:“她既然在这圣都,那我就有多种方法逼她出来。她今天不出来,我可以等到明天,明天不出来,可以后天,哪怕……”她狰狞的脸浮起一抹阴测测的笑,“三个月, 甚至半年我都等得起!但是,胭脂浓她可等不起!” 沐色目光黯然。 开战以来,圣都一直封闭,每日只有午时开启一线城门,供给此城必备食物。 方才绿意的意思就是要将城封死,城内百姓上万,食物供给最多三个月。 除非这三个月内十五能顺利攻城,否则,三月之后,城内哀鸿遍野,而十五,必然是其中一具尸体。 绿意是要将十五活活困死在这里。但是,她神色如此自信,必是有其他算计。 沐色垂眸陷入深思,绿意见他又不再说话,已知折磨起来了然无味,便吩咐侍卫将他带了下去。 “都跟上。”周围静默,却有无数个影子跟着沐色离开。 她依然不会放过任何十五会转身回来寻找沐色的希望。待人离开后,头顶大雪纷飞如鹅毛,手中伞又沉重了几分绿意的手往下拉,那伞便遮住了她方才寒意重重的脸。 她走出巷子,这本就是城边人烟稀少的地方,可放眼望去却不见一人,反而显得几分荒凉。 又走了几条街,才看到那隐藏在暗处的马车。她走到马车前,侍女上前接过她手中的伞。伞撤开时却不再是方才那张秀丽的脸,而是一张九州都熟悉的绝丽容颜。 “女王陛下。” 马车前的侍女和护住马车的几个银衣护卫恭敬地跪在地上。 绿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勾起一抹讥笑,跨上马车,声音淡淡,“莲初呢?” 话音刚落,巷子深处走来一个面容精致得如瓷器的漂亮男童。 那男童手持镰刀停在马车前,他左眼带着眼罩,右眼呈现出诡异的淡蓝色,在雪的映照下有几分骇然。 “阿初啊。”绿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蛋儿,“你娘亲看着你爹爹被这般折磨,都不肯出来呢,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莲初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绿意,似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她若再不出来,那份来自城外的新鲜气息就很快会被城内的浑浊气息给掩盖。到时候,想找到她也难了。” 绿意自顾叹了一口气,那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突然变得锋利如刀刃,滑过莲初稚嫩的脸蛋儿时,留下一道道血红。 鲜血凝结成珠顺着滚落到他的脖子上,红色的鲜血,衬着凝白的肌肤显得赤目而妖艳,甚至有几分残忍。 可眼前的 六岁男孩儿却全然不知疼痛,甚至眼睫都未曾眨一下,只是如先前那般呆滞茫然地望着马车上笑得妖娆的女子。 “你娘亲不出来,怎么办?” “莲初没有娘亲。只有姑姑。”孩子突然开口。 绿意先是一愣,随即大笑,“对了,那卫十五不再是你娘亲。她虽生了你,可养育、创造你的却是我。姑姑我有敌人怎么办?” 莲初语气冷淡而僵硬,“杀掉姑姑的所有敌人。” “真是好孩子。”绿意收回手,盯着莲初的脸,“不如这个事情就交给你了。” “是!”莲初应声,取下身后的镰刀,转身默默离开。 绿意靠在马车上,望着那几百丈高的城塔,“断链!” 旁边的侍卫惊呼,以为自己听错,“陛下,属下不明。” 绿意目光扫了一眼那跪在身前的侍卫,目光森寒,“断链!” 这一次侍卫终于听清楚,可浑身不由一颤,“陛下,若是断链,圣都城门便永远……” 没等那侍卫话说完,绿意突伸手掐住那人的脖子,“统领大人,哀家给你权力掌管整个禁军,可没有给你权力质疑哀家的决定。” 脖子如被铁钳夹住,男子的双眼很快充血,一张脸也变得紫青。 他抬起头,惧怕地看着头顶的女子,却震惊发现,女子的脸因为盛怒开始扭曲而狰狞,甚至变得陌生。 “你不是……”男子颤声。 早就感觉到现在的女王浑身有诡异的气息,那种气息像来自沼泽,来自坟地,阴寒不说,还有一股难以掩盖的恶臭和腐烂味道。 绿意挑眉,微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凑近他,耳语道:“我以为角丽姬养出来的都是废物呢!原来还有一两个聪明的,可惜了,聪明的人,永远活不长久。” 这是她化作角丽姬以来,第一次有人怀疑。 “咔嚓!”男子脖子一歪,双眼流出血水。 看着手里的男尸,绿意眼神轻蔑地扫过其余几个护卫,“人类,果然是不可信的。” 地下几个侍卫看着自己的统领突然倒地死亡,大气不敢出,又听得女王说了这么一句话,本就害怕的心猛地一悚,突然看到倒在雪地里的统领尸体竟然动了动。 是的!那尸体动了! 而且,最先动的竟然是被女王陛下生生掐断的脖子。 那脖子转了转,然后尸体的四肢跟着抽搐起来,最后竟然摇晃着身体从雪地里站了起来。这情景,看起来相当诡异恐怖。 一个侍女忍不住恐惧,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可很快,她的叫声戛然而止。 因为那尸体突然冲过来,竟然一下咬住侍女的脖子,马车上的女王突然打了一个响指,那尸体竟然向中了法术一样,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们可知道这是什么?” 绿意目光幽幽地落在那几个吓得面色死灰的侍卫身上。他们几个早被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哪里回答得上。 “这死尸,哦,不……”她做思考状,“应该是尸士,即便是一具尸体却依然要战斗下去的战士,还是,不会违抗哀家命令的战士。” “属下愿誓死效忠女王陛下!”那几个侍卫异口同声地说道。 “哈哈哈哈……”绿意大笑,“你们不必惊慌,只有不听话的人才会变成尸士!” “对女王陛下的命令,属下绝对服从。” “好。那你们知道,哀家现在想要做什么?” “断链!” 所谓断链,就是要毁掉开启城门的齿轮机关链。链一旦断裂,那几千万斤的城门永远都打不开。 但是城门机关修建的起初,就为了防止有人断掉链子,使得城门永闭,链子上面就被下了古老的咒语。 若要解开那咒语,必须选择一种极其残忍而血腥的方式。 当然,不但有咒语护住机关,千百年来,还有专门的士兵保护机关安全,而这些士兵,是不受皇族命令的。 因此,断链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刺杀那些士兵。 那几个侍卫应声,“属下立刻去办!”说着他们起身,飞快退下去。 但是还没有退开三步,那几个人连带另外一个侥幸活下来的侍女都一起倒在了地上。 “你们果然是听不懂我的话!哀家方才才说了,人类根本不可信!只有死人,才可以相信!”绿意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盒子,盒子打开的瞬间,几只红色似蜈蚣的虫子飞快飞向那几个人。 虫子直接从他们的眉心转入脑颅,一会儿,地上的侍卫都摇摇晃晃站起来,每一个眉心都一点绯红,目光呆滞。 “忘记告诉你们,还有三种死人,一种就是你们这样的虫尸,一种是被咬了中毒的人,叫毒人,还有 一种,叫毒尸!” 天色很快转暗,各处接口竟然挂起了红色的灯笼,这是十五来北冥城第一次看到如此有过年氛围的一天。 第83章 霜满白头(1) 临近年关,战事连连,城中百姓的生活早是苦不堪言,心中恐惧堆积。但是,那人人心中痛恨的祸水、妖孽,三年来为非作歹,终于得到了如此惨烈的下场。 对生活在战争阴影下的百姓来说,这比角丽姬取得战争胜利更值得庆幸。 十五一路跟随角珠的马车,看到车最后停在了战鬼家族的府邸。角珠神色极其疲惫地下车,可府邸四周除去战鬼一族的家丁护卫,每个角落还有隐蔽的人。 这些人全部在府邸之内,而非府邸之外,很显然,这些人是来监视公主府的! 十五不敢轻举妄动,只得退到城区的人口最多的平民区试图得到一些消息,可大街小巷谈论的无非是亲王被处置一事。 “他就是死个七八次都不足以解恨。” “地下不知道有多少冤魂等着他!” 十五坐在冰冷的角落,一手啃着手里的馒头,一手抱着阿初的麻袋。这条街道是出名的乞丐街,这些乞丐游走在大街小巷,却是消息最发达的通讯员。 “你说那女王先前如此宠亲王,如今怎么就舍得了?” “嘿!据说公主吃了败仗,险些死在战场上,却是那亲王去救了。” “亲王诱惑了公主不是?” “这可不知道,但是据说战鬼一族的人只能死在战场,不能吃败归来。更何况,对手还是卫家。”一个老乞丐嘿嘿一笑,“要知道,卫家已经公开承认那卫十五就是尉迟皇室的帝姬了。” “你的意思是说,因觉得公主蒙羞,受了卫家的奇耻大辱,女皇陛下迁怒了亲王。那何不直接杀了公主……哦,杀了公主似乎没有继承人了……”另外的乞丐附和道。 “不敢怎样,这连连吃败仗,女王总得要做点事稳住城中百姓的情绪。否则,没等卫十五攻城,这城就先自己破了。” “卫十五要攻城了?” 十五抬起头,跟着其他人看着那老乞丐。 “每日卯时,城门都会开启一人的缝隙,让外面供给食物。菜贩子就说看到了大批军队驻扎在了三十里之外。”那老乞丐摆出一副老姿态,“这攻城之日,不远哪!不远哪……” “老人家你一定是吹牛。”十五冷笑道。 “我吹牛?”老乞丐瞪着十五,“你哪条道上的,竟然敢怀疑我吹牛。” “这可不是嘛。”十五将馒头一口吞下,抽了抽鼻子 ,“这谁不知道那些菜贩子都是直属官家,如今战事吃紧,他们根本不和一般百姓联系,再说了那群人哪个不是鼻子朝天,别说和我们说话,就是看都不看我们一眼。你说你这消息哪里来的,不是吹牛是啥。” “老朽在这圣都待了可有五十多年,什么不知道!” 十五从阿初的麻袋里翻了翻,找出一瓶醇香的酒,往地上一放,“您是吹牛了五十年吧!你说其他我还信,你说这攻城,我不相信。公主战败那是多久的事儿了,若卫十五要攻城,必然乘胜追击,还要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再者,若真要攻,就必然死守城外,哪里还会给机会让菜贩子送菜进城哪!断了粮食,不到三月,此城就不攻自破。” 她一说,旁边的乞丐都觉得有理。 十五打开酒盖子,仰头喝了一大口,顺势还翻出一块鸡腿,扯了一大块肉咬在嘴里,见其他人都盯着自己流口水,便大方地将肉分给他们,继续说:“所以,你一定是在吹牛撒谎。” 说着,将酒递给了老乞丐。 老乞丐哼了一声,“老朽从不吹牛。你说的虽然对,但是你却不知道这些日子负责送菜的可是东街的大菜贩李撇子,他说的可没错。” “这是真的呀?”十五故作惊讶! “可不是!”老乞丐见十五终于露出了信服的样子,才接过她手里的酒,喝了一口。 酒很烈,好酒。 老乞丐不由得打了一个嗝儿,十五凑过去,膜拜道:“老爷子可真厉害,这消息都知道啊。那李撇子可是给公家干事儿,他不怕这话乱说了,被治罪啊。” 老乞丐神秘地看了一眼十五,“你不知道李撇子那个婆娘,可野了!”那眼神十五一看就懂。 李撇子忙着送菜,后院的女人寂寞,早爬了墙头。听那老乞丐的语气,看样子那女的爬的不少,这话自是这般被传出来的。 十五坐在角落正思考着,听得另外一个乞丐拄着拐棍急急忙忙地跑回来,对着老乞丐说:“都找遍了,那几个小兔崽子都没影了,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莫不是落河里了?” 老乞丐忙起身,“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都说没看见,几个小鬼也不在了。说前天行刑那晚还看到他们一起玩了……” “这是咋了?”老乞丐裹了裹身上的棉衣,“再去找找。” 看着大半夜这些乞丐都 往外走,十五忙追上去,抓着方才那个乞丐问:“大哥发生啥事儿了,都往外面跑?” “我们娃儿都三天没有看到影了。” 那些小乞儿? “应该是去要食了吧,或者去哪里玩疯了吧?”十五安慰道。 “怎么会,我们娃儿都不乱跑的,这片区大家都认识。突然没了影子,这不奇怪了,都没人看见的。” “莫不是被拐了?” “我们那些脏兮兮的娃儿谁要啊!” 大家拿着火把大街小巷地跑着,十五也跟着一起找,从南街到北街,西街到东街。 东街入口看到一家大门大开着,一个肥胖的男子左手拿着棍子在追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你这婆娘,看老子不打死你!老子在外面辛苦赚钱,你在屋里头乱来不说,娃儿弄丢了,老子今天非打你不可。” 女子惨叫连连。 “那是李撇子?”十五问旁边的乞丐。 “是他!” “怎么也说娃儿弄丢了?” 那乞丐叹口气,“可不是,近日好几家都没有找到娃了。连我们的娃儿也不在了。他们都说是那亲王变成了恶鬼,把娃儿叼走了。” 十五阴沉着脸盯着那李撇子,“这个时候,李撇子不是该出城运菜吗?” 李撇子明知道老婆在家里乱来,但是因为工作原因,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见那份官家的工作更重要。可现在明明要到开工时间,他却没有上工,反而在家里打起老婆来。 这是不是说明,他今天不出城运菜了? 十五跟着人找到了护城河处,水里早就结了厚厚的冰层,十五用石头狠狠一砸,那冰层完全不动。 “回去吧,孩子不可能在下面。这水几天前就结了冰了……” “难道孩子真是被亲王的冤魂给吃了啊。” “我的娃儿啊!”几个乞丐伤心地哭起来。 失子之痛,十五比谁都清楚。她立在河边,看着一群茫然无措的乞丐,转身朝衙门走去,这才发现,衙门门口好几个百姓,竟然都是找孩子的。 十五悄然靠近城门,等待着是否有人出城,然而早过了开启城门的时间,还不见有人来。 看样子,李撇子今天不出城了。 一丝不安缭绕在十五心头,在她毫无头绪时,听得寂静的空气 中,传来一声短促的笛声,然后又是叮叮当当的声音,仔细一看,有几条细小的绳索钉在了城墙上,同时数个黑影沿着绳索而上,企图攀到城门控制塔最顶部的守护塔上。 圣都的城门最上方有一个控制塔,是控制如何开启城门的,由专门的监管人员根据皇室命令开启城门。 但是控制塔的最顶楼,却是连皇族都不得靠近的守护塔。 守护塔据说类似一方祭坛,周围不但有强大的结界,四面八方还埋伏着各种机关,甚至还有专门的暗人守卫。 那个地方,在云端之上,俯瞰尘埃,任何人不得靠近。 数个黑影如蝙蝠攀附在墙上,随后的人则踩着他们,再借着收放自如的绳索企图攀到城墙之上,这方法看起来虽然吃力,却是唯一能躲避监视跃上这几百丈高的城墙的唯一方式。 十五看来,他们的目的似乎不是操作塔。 最前方的人似乎体力耗竭,无法再攀越,只得将自己作为阶梯稳固在墙上,等待后面的同伴上去。 一个黑影从十五头顶掠过,机会来了! 十五纵身而起,如潜伏已久的蜂鸟,以雷电的速度擒住那人后颈。 不等那人发出任何声音,她扣住其脖子用力一扭,对方无声地倒在她怀里。 这时候,那些人竟然以雷电的速度越过了操作台,攀爬向那守护台,并丢下数条绳索挂在城墙上。 有了那些绳子,后面那些黑衣人就非常容易爬上守护台。 “他们要做什么?”十五跟着攀爬而上,刚爬到半墙上,就听到了兵器相交的声音。 攻击守护塔?看到越来越多的人从城墙上沿着绳索欲攀到守护台,十五一脚踹向旁边的黑影人从他手中夺过剑,再将绳索绑在腰间,如鬼魅般拿着剑从墙上横掠而过。 经过的地方,剑光掠去,那些绳索应声而断,攀附在上方的黑衣人唰唰掉落。 上方战斗激烈,不时有人掉落下来,也不知道死伤的是谁。 前方还有许多绳索,十五飞快过去,手中剑正要挥下去,却发现绳索上的黑衣人背上竟然有个东西。 “是炸药?” 十五脑子里第一个反应是这样,剑飞快朝那绳索斩下去。 可就在同时,他看到一只非常小的手从那人背后探出来。 是的,是小孩儿柔软的手! “孩子!”十五大惊,可已经来不及了,绳子一断,那个人连带孩子一同往下坠落。 孩子从大人身体飞离出来,十五松开腰间的绳子,急速往下俯冲而去,在落地之前接住了孩子。可自己也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而怀中的孩子却没有发出任何哭喊声,大眼茫然,神情呆滞。 “你叫什么名字?”十五低声询问。 那孩子站在远处不回答,年纪看起来不过三四岁。 十五将孩子放在角落,脱下身上的衣服将他裹住,再抬头看去,发现好几个黑衣人身上都背着孩子。 难道这就是这两日失踪的那些孩子?这些人,要将孩子送到上面去做什么? 十五提着剑,一跃而上,打算去救下那些孩子。可她刚到墙上,一道杀气直逼而来,她手中剑顺势一挡,脚下用力一蹬,借着绳索飞快避开。 而她原来的地方,竟然出现一道一尺多宽的裂痕。若她没有避开,怕已经死得尸骨不剩。 攀附在墙上,十五握紧手里的剑朝那杀气袭来的地方看去,见飞雪之中,一个孩子手持镰刀站在麒麟之上。 “阿初!” 看到那满身杀气、脸上还有血痕的孩子,十五不由颤声惊呼。 莲初幽蓝色的眼睛冷冷盯着十五,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姑姑说得没错,你就是那个要找的敌人!就是这个味道,果然很淡,几乎就要找不到了。” 味道?十五震惊地看着莲初,这才注意到他眼瞳的异样,“阿初,你中了蛊!” 莲初勾起唇,“受死吧!” 说着,手中镰刀直接挥了过来。 刹那间,漫天镰刀直接铺天盖地而来。十五背后是墙,根本没有躲避的地方,只得丢掉绳索,急速落下。 轰隆隆!头顶碎石震落,莲初那一击,可是用了十成功力。 十五落地还没有站稳,莲初也从麒麟一跃而来,第三次攻击再次席卷了过来。 莲初面容狰狞,手里镰刀幻化成无数光影,一时间,墙角一片雪白,刺目得让人睁不开眼。 十五知道,如果不挡住这一击,必死无疑。 手中真气瞬间灌注在剑上,那一刻,剑发出一声低吟,她迎接而上。 镰刀和剑碰撞在一起,发出刺耳声响的同时,周围 的三尺厚雪被震得四处溅射,如一场突然而至的冰雹,连城墙都被砸出无数细孔。 潜伏的暗杀者见到这一幕。 厚重的飞雪将两个人包裹得看不到彼此身影,潜伏在暗处的杀手们听到又一声兵器的撞击声,那声音不如先前那么刺耳,而是浑厚沉重。即便隔了几十尺,暗杀者都感到那声音如一把重锤敲击在心头,纷纷跪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不但如此,一道道雪亮的光纹从他们交战的地方荡漾出来,看似缓慢,但是光纹所过的地方,不管是人还是物,都被拦腰斩成两半。 守护塔上交战的双方都被下方精彩的战斗给震住。这是多强大的力量,才会产生这样的光纹和这种声响。 “轰!”又是一击,雪和光交织在一起,看不到谁在攻击谁在防范,只看到两个人突然从光源处后掠几十尺,然后同时蹲在地上。 方才的地方,竟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坑。观望的人,无一不震惊。 十五半跪在地上,手中剑倒插在雪中,稳住她的身体。 左边肩膀鲜血汩汩涌出,瞬间将身前的鲜血染红,对面的阿初也从雪地中站起来,身体有片刻的摇晃。 身后火凤发出一声尖叫,喷出一道火舌阻止了反应过来欲偷袭十五的暗杀者。 十五翻身坐在火凤身上,顺势将方才藏在角落里的孩子抱在怀里,飞快离开。 “追!”莲初厉声吩咐,手中雪亮的镰刀被染得鲜红,“她已经受伤!” 但是火凤速度非常快,瞬间消失在暗处。 西街破庙处,十五抱着孩子从火凤身上滚落下来,孩子压着她的伤口,疼得她几乎晕过去。 撕下衣服草草包扎一番,十五用厚厚的雪把自己的血迹掩盖,然后朝破庙走去。 味道!她闻了闻身上,如今是一股股恶臭。 现在她终于弄明白自己如此谨慎,为何都让绿意察觉到自己的到来,就是因为自己那股味道。 破庙生着火,寻了孩子两天的乞丐都非常累,倒在各个角落抱着他们的破碗睡着了。唯有那个老乞丐还神色忧愁地坐在地上,看着火堆发呆。 看到十五进来,老乞丐抬起头,看着她怀里的孩子忙要起身,却见十五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老乞丐从十五怀里接过孩子,看着她的肩头,“你受伤了?” 火光迎着他的脸布 满了沧桑和皱纹,可那双眼睛,却依然明亮。 十五迎着他的目光,压着声音道:“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老先生。” 老乞丐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粗糙的大手轻轻地将孩子脸上的雪擦掉。 “什么是断链?” 老乞丐抬起头,如见猛兽般惊惧地盯着十五,“你说什么?” “断链!” 老者双唇蠕动,慌忙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你在哪里找到孩子的?” “城门处,一群人正要将孩子们带上守护塔!” 老者浑身颤抖不已,“他们竟然要用如此残忍的方式……”他双眼愤恨,最后有些绝望地看着十五,“他们企图用孩子打开守护塔的封印,毁掉城门开关。若那样,圣都城门将永远封锁,我们……”他扫过那些熟睡的乞丐,“圣都几十万人将全部被困在这里!” “用孩子打开封印?” “用孩子血祭,用孩子的怨念和恐惧解开封印!毁掉开关……再封死城内所有人……” 十五倒抽一口凉气! 难怪李撇子都不出城运菜,那绿意根本就不想这城里的任何一个人活着! 彻头彻尾的疯子!她是要活活困死所有人,甚至于她。 “必须阻止!” “如何能阻止?”那老者抬起头,绝望地看着十五。 “开启城门,赶在他们断链之前,开启城门。” “还能开启?既然女王陛下都下令,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没有女王的命令,城门是不会被打开的!” “还有一个人,也许她能!” “谁?”老者看着十五,眼中充满了期待。 “角珠。”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如何能?”老者怀疑地看着十五。 “如今唯有她了。但是我没法靠近公主府邸,需要你们帮忙。” “你……”老者盯着十五,“你到底是谁,我好像见过你。” 次日清晨,城门重兵看守百尺,任何人都不许入内。但同时一群乞丐挥着手里的棍子和碗,高声喊:“月儿圆,鬼魅多,小心娃儿不在咯。”这群乞丐从各个街道涌来,一边走一边唱,最后跑到衙门几乎将那鼓都给敲破。 “官老爷,我们的娃儿都失踪三天了,怎么还没有消息?” “官老 爷,是不是这北冥城有鬼怪将孩子吃了呀?” 侍卫很快来了,将这些乞丐撵走,但是也不知怎地,乞丐竟然越来越多,几百个乞丐就这么喊着话走过了整个圣都城。 城内家家门户紧闭,都听说娃儿失踪的事儿,各个将自己孩子抱在怀里怕有丝毫闪失。 还有些的确丢了孩子的,则依然在衙门哭着不肯离去,哭叫声甚是惨烈。 一时间,大街小巷竟然看不到一个孩童出来玩耍。 衙门的侍卫虽撵走乞丐,却发现他们依然不消停,很快又来了禁军挥着武器驱赶他们。 几百个乞丐飞快地往北街跑,竟然一下跑到了公主府邸。 第84章 霜满白头(2) 公主府邸的侍卫只看到一群黑压压的人,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挡都挡不住,他们还来不及反应,这些浑身臭烘烘,几百年没洗澡、浑身都是跳蚤的乞丐就堵在门口开始大哭,“公主殿下可要给我们小百姓伸冤啊,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求求你救救我们的孩子吧!” 门口侍卫自然不敢因为此事而惊动公主,奈何乞丐越来越多,几乎全城的乞丐都跑来了。 乞丐见公主府邸紧闭,就直接开始推门或爬墙,别说公主府邸墙上爬满了人,就是四周的矮墙房屋都是乞丐。 都说秀才遇到兵,说也说不清。这兵要是遇到了不要命的乞丐,那也没处可说。 “月儿圆,鬼魅多,小心娃儿不再咯。”乞丐们高声唱。 “已经按照你的吩咐,把那几个据点都占领了。”老乞丐牵着娃儿对挤在人群里的十五小声说。 公主府被监视,任何举动上面都知道。十五不敢有任何动作,只得让这群乞丐来闹事,混淆那群暗人的视线。 “公主殿下,衙门不管事儿,但是你要出来给我们做主啊!”十五高声喊道。 外面的乞丐瞧着手里的棍子跟着高喊。 就在这个时候,公主府邸红色的大门突然动了动,十五沉声,“冲!” 外面来了一大群乞丐,这样的事情如何瞒得住。开战以来,城内本就人心惶惶,若再有事端,这城必先乱。听说有乞丐闹事,角珠披衣而起,刚命人开启大门,却见黑压压的一拨人一下就涌了过来。 府邸内的侍卫拔剑欲出,却被角珠一下拦住。 “不要对他们动手!” 她连声制止,话音刚落,那群乞丐将她和贴身侍卫一下冲散开,还将她包围得水泄不通。 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公主殿下,早上好。” 角珠几乎本能地摸向腰间随身带的匕首,可还未伸过去,却被一只手摁住,同时,她脖子上传来刀锋的刺骨冰凉。 “公主是在找你的佩刀?”那声音幽幽的,带着一丝笑。 她寻着腰间的手看去,见一个人身披破旧的棉袄,头戴毡帽,头发凌乱,那满是污泥的脸几乎看不清五官,唯有那双眼睛,明亮冷澈! 那雪亮的瞳孔里倒影出自己苍白的脸,角珠双唇微颤,极其痛苦地道:“十五!” 这真是一个 她永远都不想提及的名字。 “好久不见。”对方微微一笑。 角珠眼中恨意翻腾,还未动,十五手中的匕首已贴着动脉切了一分,“公主殿下,我本无心为难,但是今日实在有事相求!” 周围的乞丐不停地举起手里的棍子,依然在高声吆喝,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十五和角珠的互动。 “呵!”角珠冷眼看她,“你十五也有求人的地方?” “这里眼线众多,公主何不给我找个地方谈谈?”角珠看了看四周,周围墙上虽然都爬满了乞丐,但是她也不是瞎子,前几日潜伏的暗人,她早就熟知。 只是想着,那是母亲怕自己与亲王有什么瓜葛,派来监视自己罢了。 “可以,要谈,就在我府上!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角珠盯着十五,“只是,要看你卫十五敢不敢!” 来公主府邸,对卫十五来说,等于自投罗网。 “我既主动来找公主,哪里还有什么不敢的!”说着,她收起匕首,回递给了角珠。 角珠一愣,有些诧异地看着十五。 “好了!你们都有什么事,不要急!”角珠沉了脸,高声对周围的乞丐道。 “我们的娃儿丢了!” “衙门不管,还赶走我们!” 角珠只得道:“你们都排好秩序,有什么冤情一个一个地到大厅里面说!” 被围在外面的侍卫一听,忙要阻止角珠。 哪知角珠根本不理他们,直接往回走,一群乞丐又跟着跑到大厅,直将里面围得水泄不通。 这一日,公主殿下坐在大厅,听着一群乞丐一一诉说自己的冤情。 甲乞丐说,公主殿下,昨晚我的碗被偷了。 乙乞丐说,公主殿下,前几日我去东街要饭,那边乞丐打我。 丙乞丐说,公主殿下,我棉袄被扯破了,我怀疑是西街的乞丐报复我们。 丁乞丐说,公主殿下,今天起来我碗里多了一泼尿,不知道是谁干的! 角珠气得全身直抖!这都是什么破事儿! 快到中午,才打发了一小半人。 “公主殿下实在累得不行!管家熬了粥蒸了馒头,大家先去门口用午膳,还有什么冤屈的下午再来!” 乞丐蜂拥而出,差点将管家都扯来吃了,拿到馒头 和粥的乞丐却并没有走的意思,而是在府邸各个角落趁热吃起来,似乎真的要等殿下下午伸冤。 角珠回到暗室,看到十五坐在凳子上,神色肃然,似在深思什么。 角珠在门口,盯着十五,却听她道:“公主你最好放弃偷袭我的念头。”十五侧首,静静地看着角珠。 角珠面色惨白,神色却有几分不甘,可内心却比谁都清楚,论功夫,她真不如十五。 “既然不想死,又要来送死!”角珠慢慢走到十五身前,将一扇窗户突然推开,霎时间,刺目的光落在十五脸上。 这个暗室是公主府邸二楼的一处阁楼,此窗户也是特殊材料所制,在里面能清晰看到外面的景象,但是外面的人却看不到里面。 角珠站着的位置,恰好能俯瞰公主府邸四处,也能看到潜伏在四周的禁卫和暗杀者。 十五走到窗户前,默然地看着那些埋伏。 角珠的意思很明白,她一个人杀不了十五,但不见得她就能安然逃出追杀。 “这么多杀手,有多少是你的?”十五托腮,语气依然平静。 角珠愣住,“自然都是本公主的!” “三百六十九个禁军,和七十九个暗杀者,都是公主殿下的?”十五侧首看着角珠,伸了个懒腰,笑道:“若真这么多,那我的确放弃逃跑和挣扎的念头了。” 可角珠听到这话,脸上却更加惨白,她细细地扫过那些人,最后盯着十五,“你到底什么意思?” “公主可是聪明人!不需要我解释一遍吧!” 角珠自然清楚自己安排了多少禁军和暗杀者守着十五,但是眼下她一数,人数却比她安排的多了许多。 多出来的,会是谁的人? “哼,那必然是我母亲知道你入了城!” 十五不置可否,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馒头吃了起来,“公主殿下,你有多久没有见到角丽姬了?” 听到十五直呼母亲的名讳,角珠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三个月?”十五想了一下,“我上次离开圣都什么时候?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角丽姬。想必,公主殿下也是最后一次吧。” “你到底要说什么?” 似被碰到了逆鳞,角珠怒目而视。 十五也正了脸色,“看样子,公主殿下也怀疑了。既然这样,那我就告诉你, 昨晚有人企图攻入守护塔,企图‘断链’!” 角珠先是一愣,随后惊骇地盯着十五,“不可能,你乱说什么?” “我为什么要乱说?你真以为外面的百姓去衙门报案说自己的孩子失踪是闹着玩的?城门每日会开启一次,供以运输蔬菜,你可知道,负责运菜的李撇子昨晚在打老婆,而城门,从前天开始就没有打开!” 城门一旦开启,即使只是一条缝,整个圣都都能听到那低沉的声音。 但因为开启时多半为深夜,很多人都陷入深睡,这两日角珠没有听到,以为是自己睡得太死。 见角珠表情复杂,十五继续道:“如何打开城门锁链的封印,公主想必比我更清楚。城门不再开启,不再提供百姓所需的食物,有人意图断链,这一切都指明了,有人要将这座城永远地封锁起来!” “我母亲绝对不可能这么做!”角珠颤声道。 “是!”十五接话,“角丽姬当然不会这么做!” 圣都永封,战鬼家族所有成员都会同其他百姓一样饿死在这城中,向来以战鬼家族利益为先,以自身血脉为荣的角丽姬是当然不会这么做。 真正的角丽姬,拥有着最强大的战鬼血统,可谓九州无人可以抗衡的女战神。她会选择死在战场,而不是带着自己的家族,选择如此残忍和懦弱的方式自杀。 这一点,身为战鬼一员的角珠,当然知道! 但是眼前的女人,却是战鬼家族百年来最大的仇人,卫氏。这让角珠如何相信。 外面的雪停了,室内有地龙,可角珠陡然觉得周身发寒,她深吸一口气,“除非我亲自看到,否则我也不会相信你!” 十五没有异议! “你最好不要企图逃跑。我早吩咐下去,有任何人靠近此阁楼都杀无赦。你如果想跳窗,就做好被射成马蜂窝的准备。”丢下这句狠话,角珠转身离开。 不消一会儿,十五就看到角珠的马车直奔向了皇宫。 咕噜噜,一个青铜大鼎里,正翻滚着浓稠的汤汁,也不知道此汤药是用什么熬制的,一只野猫正在附近玩耍,突闻了这味道,趴在地上干呕起来,不消一会儿四肢一蹬,竟死了。 熬制汤药的青铜鼎就在正阳宫,宫殿外来来回回不少宫女和太监,但是他们却全都没有异样。 只是各个面目呆滞,眉心一点泛红,行走如僵尸。 一个手持镰刀的孩子,快步穿过走廊,来到正阳宫,在门口闻到这个味道,他的步子顿了顿,还是走了进去。 厅里,一个女子手里拿着一根人骨正认真地在青铜鼎内搅动。 “姑姑!”孩子看到女子,唤了一声。 “哟。”女子抬起头,看了一眼孩子,目光落在角落的沐色,“公子,你看,小公子回来了。” 男子因为双手被剔得只剩下白骨,之前勾着他的锁链难以将他吊在墙上,因此便用链子勾住他的腰腹,直接将他丢在血迹斑斑的地板上。而他周围还放着几个巨大的笼子,笼子里有男有女,其中一个笼子,里面关着的却是和青铜鼎前的男孩年纪相仿的孩子。 看到这些,青铜鼎前的孩子脸色并没有异样,甚至看都没有看地上的沐色一眼。 “我找到了姑姑的敌人!”莲初开口,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绿意惊奇地看着莲初,“真的,在哪里?” 莲初举起手里的镰刀,上面的血迹早就凝固,呈暗紫色。绿意用指甲刮掉那一层血,放在嘴里,神色一下兴奋起来,“果真是她!她受了伤!” “我砍中她左肩。” “真是好孩子!那她人呢?” “她很强,姑姑派的暗杀者们追不上她。” “那群没用的人!”绿意怒骂,“不过没关系,姑姑给你做了一批新的杀手,这些杀手,力大无穷,保证你下次找到那女人时,一举将她杀死。” “是什么?” 绿意诡异一笑,“姑姑给你看看!这是我们南疆的独门秘诀!” 说着,舀了勺汤药,走到笼子前面,拖了一个男子出来。那个男子出来的时候,双眼赤红,一掌击向绿意。 绿意闪身避开,那掌风落在身后的柱子上,落出一个坑。 “果然是战鬼血统的战士,嗜血好战。” 几条蔓蛇将男人缠住,如链子一样捆缚着他不得动弹。绿意将方才那药灌入他口中,男子双目大睁,发出一声凄厉的干嚎,然后挣脱开蔓蛇的束缚在地上痛哭翻滚起来。 半个时辰后,那男子全身肌肉膨胀,竟然变得巨大无比,只是全身绿色,面容狰狞看不出样子,如一个活脱脱的巨型怪物。 莲初仰头看着那怪物,眼中却没有兴奋之色,“姑姑,这和角丽姬的傀儡有什么区别?” 绿意一愣,反应过来。角丽姬有一种毒水,给人食用之后,也会变成如此巨大的傀儡。 “当然有区别!角丽姬的傀儡只能存在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就会自动爆炸!但是我的毒尸,只要不死就永远活着!它存在,它就能战斗,力大无穷,且还继承了原来宿体的力量。简单的说,比如原来的宿体是一个杀手,那现在的他,就是一个最强大的杀手。更重要的是,他没有记忆,没有思想,这就叫完美!” “现在笼子里都是我挑选出来战鬼一族最精英的高手!用他们制作毒尸,可抵得上千军万马!” “他们也会死,是不是?”莲初继续问。 “当然。”绿意得意地笑道,“他们死的时候,也会爆炸,同时散发出毒气。闻到这味道的人,轻者死亡,重者也变成毒尸。” “姑姑果然厉害。”莲初赞许道。 “哈哈哈!” 绿意看着前方,“我要将这座城,变成我的死亡封地!” 莲初默默立在旁边。 “今日第一批毒尸就要做出来。”说着,她将笼子打开,欲将里面的人都带出来一一灌入汤药。 这是第一批毒尸,是否真的完美,其实她还不知道。 外面传来太监僵硬的声音,“陛下,公主殿下进宫,说今日必须见你。” 绿意动作一顿,回身看向门口,冷声,“差点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大麻烦!真是三天两头来烦我。”说着,将勺子递给旁边的莲初,“你将这里的人都喂了!” 莲初默默接过勺子,看着绿意满身杀气地离开,然后拿着勺子一个一个地开始喂食笼子里的人。 莲初动作机械,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来回许多次走过地上那白骨嶙峋之人时,他的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在门口暗自观望的绿意这才放心,转身悄然离开。 在踏入皇宫的那一瞬间,一股难言的死亡气息逼迫而来。这座几十年来华丽却压抑的皇宫,在角珠看来,一直是一座孤坟,里面葬着无数死在权力阶梯下的冤魂。 对她来说,既厌恶却又敬畏。 可此刻,这座宫殿却散发着让人作呕的气息,不同于之前那种沉闷压抑,这是一种腐烂的气息。 宫道到处可见宫女来来回回,他们都在做着各自手中的事情,有人在清扫走廊,有人在修理盆栽。 但是,哪 里不对…… 她立在正殿门口,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背后却传来母亲冷冽的声音,“听说你非要见我?” 角珠浑身一颤,这分明是母亲的语气语调,疏离而威严,冷漠还带着几分厌恶。 “是!”她回身,恭敬地垂下头。 十几年来,对这个母亲,角珠心中交织着无限的敬意和惧怕。 在低头的瞬间,她看到母亲斜躺在挂着帘子的贵妃榻上,手里正托着一只水烟。 烟雾轻吐,缭绕在侧,母亲的轮廓依然美丽还带着几分妖娆。 “有事说吧。”贵妃椅上的她深吸了一口烟,声音里已有不耐烦。 “城内所有的乞丐都来了公主府邸,说有些小乞丐失踪了。” “啪!”烟斗突然重重砸在旁边的小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角珠浑身一抖,听得母亲声音越加冰冷,“几个小乞丐失踪,你就要来见哀家?” 角珠深深垂下头,颤声,“女儿……女儿……” “真是够了!”榻上的人突然坐起来,角珠感到母亲的双目冷冽如刀锋,“哀家一世英明竟然生出你这种懦弱之人。若非念及家族后继无人,你当日就该死在战场,省得回来让哀家蒙羞。” 角珠浑身冰凉,咬着牙不可遏制地身体发抖。 上方的女子见她如此,眼中轻蔑更甚,“你真以为前几日亲王之事,哀家不知道是你所为!战事连连,你如今却还有心思放在儿女私情上。现在这种小乞丐的事情都处理不了,还要来烦哀家。” “女儿知错!” “既然他们闹事,那就让他们全部安静下来。” 角珠惊讶抬头,看到母亲的脸在烟雾中变得十分诡异,那精致描绘的眼里有杀戮的欲望在跳跃。 “女儿明白了,这就让他们安静!” 见对方摆了摆手,角珠起身退下,到门口,她却突然顿住,低声道:“母亲,六年前如果陪您去大洲的是我,而不是家姐,您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厌恶女儿,不会觉得女儿这么懦弱无能呢?如果可以,女儿也想像家姐那样为母亲而死。” 帘子后面寂静无声,许久,那熟悉的声音似有几分疲惫,“过去的事情,哀家不想谈!” 角珠退出了正殿,下阶梯时,她险些一个踉跄从上面滚下去。脚下早就发软,但是能感觉到那双阴森的双眼正盯着自己,她强作镇定 地缓缓行走,可止不住泪水滚落,不时地抬手擦去眼泪。 在那人看来,角珠哭得是那样懦弱。可角珠知道,她这真是绝望。 上了自己的马车后,她再也坚持不住,瘫软在马车里。 外界都知道角丽姬男宠很多,在大洲还有私生子,但到底多少,有哪些,怕是除了角丽姬本人,其他人都不清楚。 所以,方才帘子后面那个人听到角珠提起家姐时,心中并无肯定,不敢妄自回答,才说了不想提及过往。而角珠却清楚,她根本没有姐姐。 因为战鬼家族里有一个只有继承人才能知道的秘密,女性世代为单数! 因此卫十五说得没有错,那个人不是她母亲,那她真正的母亲去了哪里? 第85章 霜满白头(3) 绿意坐在贵妃榻上,也陷入了深思。角珠虽然无能,可终究是个大麻烦。这个麻烦要怎么处理,对她来说,突然有点棘手了。 角丽姬长年在宫中,几个月来极少接待朝中大臣,控制起来很容易。可角珠不同,她是目前整个战鬼的中心,也是将来的继承人,若她有什么异样,战鬼一族很快就能察觉。 而现在,自己的虫尸还没有彻底传播开,毒尸到底是否完美,她心中也没有底。她也不敢打草惊蛇。 “盯着她!”绿意扔下烟筒,朝正阳宫走去,到门口,一直负责监视的侍卫上前低声禀告,“小公子一直未接触那人。” 那群被喂了药的人现在都躺在地上不停地哀嚎,声声凄厉。 莲初依然是先前那机械的姿势,从青铜鼎内装满一勺,撬开对方的嘴,强制灌下去,动作残酷而粗暴。 这个时候他又舀了一勺,却是走近了地上白骨森森那个人,俯身,毫不客气揪起那人的头发,迫使对方抬起头来。 但是那人似乎早被折磨得不行,被如此对待,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莲初顺势捏开他的下颚,撬开他的唇。 就在这时,一道风声疾驰而来,打掉了他手里的勺子。 浓稠的汤汁洒了一地,莲初抬起头,看着绿意阴沉着脸,听得绿意吼道:“你做什么?” “姑姑临走时吩咐阿初给他们喂药!” 绿意看了一眼沐色,笑道:“你可知道,他吃了后会变成一个没有思想没有记忆的毒尸?” “知道!”莲初的声音依然没有一丝温度。 “知道你还喂他?”绿意惊呼,可很快她才想起,中了蛊毒的莲初除了认识她,谁都不再记得。 “姑姑说这里所有人都要变成我的毒尸。” 绿意一怔,忙扯出一丝笑容,“莲初说得没错,但是这个人不行。” 莲初并未表现出异样,退了下去。 绿意这才松了一口气,若她再晚一步,那沐色就变成了毒尸。这不是她希望的,她要他活着,要他亲眼看看她如何毁灭那个女人和这个世界。 第一批毒尸已做出来,那么现在要做的就是封城,昨晚血祭失败,必须在十五阻止之前再试一次。 绿意转身面向另外一个牢笼,看到里面的情景,怔了几秒钟之后,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笼子里的十几个孩子竟然被莲初全部灌了毒尸药水,但是因为他们年纪太小无法承受,全部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看样子,这群孩子随时都要死,活着的可能都会变成毒尸,如何拿去血祭。绿意回身盯着莲初,气得说不出话来。 “来人。”她抑制住体内的怒火,吩咐道:“这些祭品不能用,你们再去抓一些活的。” 暗处的侍卫一听,犹豫道:“陛下,今天乞丐闹事,家家户户都将孩子藏起来,现在要找孩子,怕是……” “废物!” 那人话没有说完,绿意怒吼一声,手臂突然很长,手指一下盖住那人的天灵盖上。 “哪怕是抢,你们都要给我将祭品抓回来。” “姑姑。”莲初开口,“这事交给我罢。” “好。” 最近情绪越发难以控制,她深吸一口气,强使自己镇静下来,并抬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精心保养的脸,笑道:“这种事儿,阿初去做,姑姑才会放心。” 青铜鼎下燃烧的白骨泛着幽蓝色的光,照在绿意脸上,让她左脸上那朵蔓蛇花显得有几分突兀。 阿初垂下睫毛,然后转身离开。而角落里的人,也在此时,艰难地抬起头颅看着他离开的方向。 夜色降临,十五依然保持着先前那个姿势立在窗口,看着角珠推开门盯着自己。 许是回来时一直开着窗户,飞驰的马车才会溅起雪渣将角珠的头发打湿。那双跋扈的双眼如今却如受了重伤的秃鹫,看着十五的眼神依然带着敌意,却又有几分颓败。 她没有开口,可十五已经知道了结果。 角珠双唇微抖,手里多出一把匕首,突然冲向十五。匕首冰凉,抵着十五的脖子。 十五没有闪躲,神色平静地看着角珠,听得她吼:“是不是你干的?我母亲到底去了哪里?怎么会这样?” 她双眼赤红,已然语无伦次。十五没有解释,任由她怒吼。 从皇宫到府邸外面,全都是别人的眼线,角珠一路压抑,此时自是要痛苦宣泄一番。 也只有这样,她的脑子才会彻底清醒。果然,她紧握着匕首瘫倒在地上,一边发抖一边哭泣。 这个不过十八岁、从小就娇生惯养的公主,怕是从来没有想过,不过短短半年时间,她要面临的不仅是失去昔日的风光、尊贵的地位,甚至要面临着灭族。 “那个人到底是谁?”角珠抬起头看着十五,“真不是你的阴谋?” 十五目光沉痛,低声道:“我从不会将沐色置于任何会威胁到他生命的阴谋中。” “沐色?”角珠一怔,盯着十五,“你是说亲王?” 十五唇角微动,沉默。 角珠这才恍然,三年前那人出现时已经被母亲封为亲王,而自己却从没有胆子敢问他的名字。 角珠挣扎起来,抓着十五的衣服,“你们果然认识!是你派他来我母亲身边做奸细?” “不是。” “不是?”角珠声音微微一颤,拔高了声音,“怎么可能不是?他一步步地将母亲的人脉拔掉,一次次救你出水火,一次次放你离开。” 想起两城之战,他满身是血地找到她,却险些将她杀掉。一辈子她都忘不了当时他的眼神,憎恶却又痛苦。 “他处心积虑,就是为了将这个皇位给你们卫家!”这一刻,角珠恍然大悟,已是不用猜测。 亲王如此明显的用意,却因为没有得到过十五的证实,让她兀自猜测,他兴许只是喜欢这女子。 十五没有说话,因为她无法反驳角珠。 “呵呵呵……”角珠冷笑着看着十五,“卫十五,你可真会装啊。你竟然能骗过我们的眼线,让我们以为你和亲王并无关系。”那个时候十五看亲王的眼神是陌生、疏离的,甚至还有厌恶。 “那个时候,我真没有认出他来。”十五呼吸微滞,扭头看向窗外。 角珠盯着十五,“你还真会演戏!双簧不说,连苦肉计都用上,只是,一个甘愿放弃自尊委身他人的人,你竟然能在战场上如此重伤他。你可知道,前几日,他被人吊在广场处以凌迟,待我赶去的时候,他的双臂只剩下白骨……”角珠抓着十五的手,声音凄厉。 “我知道。”十五的声音已有一丝颤意。 “既然知道,你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他如此为你,你就忍心他被人折磨。” “不能!”十五声音陡然冰冷,“那人就是要用他为诱饵引我出现。我一旦出现,就向她表明了我来的真实目的。最终的结果反而是沐色将遭受更残酷的折磨。” “你的真实目的?”比起知道那幕后的人是谁,角珠心中更想清楚十五来的目的。 十五回视着角珠,“我并未想过攻城,此番来,只 是想带沐色离开。” “呵呵……”角珠苦笑,“你真好意思说。母亲辛苦统一的九州,才几个月的时间,已有一半的领土归你。如今剩下的不过是偏远的西北和西南,还有这圣都。以救亲王为借口,想让我与你合作,再将我们战鬼一族一并绞杀,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 “来之前我已经将兵权和权杖交付出去。如今,我不过是一个急于挽救自己亲人的普通人而已。” “什么?你将兵权和权杖交出去?”角珠难以置信地看着十五。 对方似乎没有撒谎。 “生来就肩负家族赐予的责任,这是我们谁都摆脱不了的命运,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再者我并不是理想的领导者,我心中有所牵挂,无法做到像你母亲那样断情绝爱,所以我注定不会坐在那皇座之上。” 提到母亲,角珠心痛难抑,脑子也豁然清醒了一半。方才竟因嫉妒乱了心智。是的,方才她是嫉妒得恨不得杀死卫十五,嫉妒那个叫沐色的男子竟为她如此委屈自己。 可嫉妒的同时,却又更加心痛。 “为什么找到我?我们两族百年来一直都是宿敌!根本不可能合作。”她颓废地走到桌子旁边,无力地坐下。 “被困在北冥城内的,卫家只有我一个人,可你们战鬼全族皆在城内。” “你这是威胁我?”角珠抬头愤恨地盯着十五。 “我提醒你而已。” “呵呵……别忘记了是你主动求我的。”这穿着乞丐衣服,脸上乱七八糟的人周身却散发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凌然和霸气,明明是她在求自己,可自己却处处被动。这种被凌驾的失落感让角珠十分不喜,“你不是十分有本事,不是还有一个魔鬼军师吗?怎么不叫上他!” 临窗而立的女子脸色惨白,那如黑耀石的双瞳里翻滚着浓郁的痛苦和悲怆。 刹那间,她昔日明亮的眉目,竟是满目沧桑。她盯着角珠,双瞳很快恢复了平静,在雪夜的映衬下折射出一股凛冽之气,如刀锋般雪亮。让角珠不由一惧,只觉得浑身冰凉,竟下意识地退一步,不敢与之对视。 “既如此,那公主殿下就好好考虑吧!” 冰凉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 再看她平静的双目,漆黑的双瞳如沉淀千年的亘古之水,无波无澜。方才那种痛苦情绪,角珠都以为是自己看错。 角珠咬牙,看十五伸手放在窗户之上。 见此,角珠挑眉,提醒,“你知道,没有我的命令,你贸然出去会是什么后果。” “是吗?”十五冷笑,毫不犹豫地推开窗户。 就在那刻,漫天烟火绚丽刺目,亮得角珠下意识地蒙着双眼,待她反应过来时,窗户前哪里还有十五的身影。 角珠飞快跑到窗户前,一群乞丐在她府邸放着烟花,烟火之中,那些暗人也被这突来的烟花惊得茫然失措,完全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而十五……哪里还在? 只有她临走前在自己耳边留下的那句话,“这天下,能拦得住我十五的人,还没有出生!” 那语气,狂傲却自信! 角珠颓然地靠在窗前。想起前几次和十五交手,的确,这北冥城百丈城墙,拦得住几十万人,可拦不住她卫十五一人。 她敢只身前来,自是有办法安然独自离开。没有走的原因,却是…… 角珠不想承认,卫十五留下来是为了全城百姓安危。她不想承认,因为,她嫉妒卫十五,憎恨卫十五。 十五站在人群中,仰头看着漫天烟花,似突然看到两个身影立在那高高的房顶之上。 烟花在他们头顶绽开,绚丽光芒却不及那人嫣然一笑,他说:“十五,他们都叫你吻我呢!” 十五抬起手,缓缓伸向他,一片细雪落在她手背,贴肤冷意让她豁然一惊,眼前那绝世美人只变成了刹那烟火。 “莲啊……”十五无力地靠在墙上,捂住心口,颤声道。 长发如流水散开,铺散在白骨堆砌的长椅上,衬托得那侧卧在上方的人身材修长。他眼眸轻合,长睫如蝶翼,红唇如凝脂,单手托腮似在闭目养神,可地宫里四处流动的散灵魂却知道,这位忘川河边唯一的魔君,早在不久前以陷入深睡的方式接受漫长的封印。 黑色长袍铺开在身侧,上面的金色地涌金番莲在偷偷舒展枝桠,那些花苞也徐徐绽开,趁着主人不注意而借机恣意怒放。 地涌金番莲的蔓藤爬满了整个地宫,那幽暗的长廊,都被这些象征着罪恶的花所掩盖。 不管是地宫的恶灵,那些嚣张的金番莲,还是那守在地宫入口的两位使者都以为,这样的日子将会持续下去。 突然,地宫深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锁链声,那声音很小,可在死寂一般的地宫里却 显得格外突兀。 这声音很小,却如惊雷平地乍起,两位使者警惕地相互对视,周围正在肆意张开花瓣的金番莲也如被施了诅咒般停止不动。 偶尔,那声音似乎消失了,一切又归于平静。死灵魂依然狂舞,金番莲恣意盛开。 “许是听错了。” 其中一个使者长舒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抚了一下额头。方才,吓得连发根都竖了起来。 另外一个也点点头。 哗啦啦啦…… 声音再次响起,却不是方才那样恍惚缥缈,而是清晰刺耳。 两个使者慌忙回头,已看到地宫长廊出口,一个黑色的身影缓缓走来。 他的步子缓慢却十分优雅,被覆长链的双手,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托着一只镶嵌了黑耀石的骷髅头。他就那样缓缓走来,每走一步,他脚下那些来不及躲避的西番莲就化作烟尘在消失,而其他惊觉的地涌金番莲见主人苏醒慌忙躲入缝隙之中。 空中飞舞的死灵魂见他走来,纷纷避开,自觉地退在他身后,流动的光芒照亮了这个被瘴气缭绕的绝色男子,让他那张本就颠倒众生的容颜更加华丽妖魅。 看着就这么出现的莲绛,两个使者惊呆在原地,待反应过来时,已看到他徐步走向忘川河边。 “尊主,您要去哪里?”两个人赶紧拦住。 莲绛抬起漂亮的下颚,懒懒道:“才睡醒,想去忘川渡口看看风景。” “但是……” “但是什么?”莲绛抬起手,他的手腕被链子勒住但是伤口还在,深可见骨,“本宫如今被这鬼链子套住,难不成还逃得走?” “我们并非担心尊者离开,只是尊主已经离了地宫深处,若再离开这地宫范围,噬魔链就会对尊者本体施以束缚,到时候不可避免地会伤到尊者贵体。” “身体的伤害算得了什么?你们可知道本宫心头的伤?” 两个使者一愣,茫然地看着莲绛,却见莲绛捂住胸口,哀叹一声,“你们不知道那地宫深处多冷,冷就不说了吧,还冷清,这一冷清了吧,我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了吧,就难以静下心来修行。不修行吧,我就烦躁,一烦躁了,我就想闹事儿。”他顿了顿,“我就是想去渡口边和我老朋友聊聊,向他诉说一下内心的苦闷。” 两个使者的嘴角无意地抽了抽。 将他封印在地宫就是 要让他无情无欲,让他无所求,无所欲,只有这样,他才会停止杀戮,避免让其祸患人间。 结果,他还要去找人谈心。 看到两个使者神色纠结而犹豫,莲绛甩了甩手,“你们既不要我出去,那也行啊,将那船夫喊来陪我聊会儿。” 那船夫,当然指的是忘川河边的摆渡人。 这摆渡人与莲绛相识千年,莲绛成魔之后,就每日守在渡口不曾离开,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儿。 只是最近人界战事又起,来冥界的灵魂颇多,若这摆渡的人走了,那些灵魂就无法转世。两个使者无奈地叹口气,这不是在为难他们嘛。 “你们两个随我来吧。”莲绛不再理会他们,径直朝忘川河边走去。 两个使者对视一眼,还是决定跟上。 使者提着魂灯跟随其后,周身瘴气与死灵魂交织,他目光平静地直视前方,薄唇抿成一条细线,可神色却不如方才那般轻松。 如使者所说,他自离开地宫的界地之后,身上的链子就越来越沉,似随时要将他拽入那幽深不见光的地狱。 链子摩擦着骨头的细微声响,更像是诅咒一样压制着他,让他觉得随时都要魂飞魄散。 可是,莲绛清楚,他要往前走,不是因为什么,只是因为深眠中,那一声如梦幻般的呼唤,“莲啊……”是十五的声音。 他觉得那不是梦,那是她真实的呼唤,如此清楚,如在耳边,如此无奈,他似乎看到她绝望地立在纷飞的雪中。 因为在镜像中看到她不再需要他,因此将自己长眠深睡。但是,因为她一句呼唤,哪怕是幻听,他也马上醒来。 等他艰难地站在忘川渡口时,手腕脚踝上的血液已将袖子和长袍打湿,而忘川河内的恶灵闻到他的血腥味,感受到了他的虚弱后,立马从水里咆哮挣脱出来,欲将他吞噬。 刹那间,整个忘川之水竟荡起滔天巨浪。 看到这个情景,两个使者飞快上前,结出一张强大的结界护在莲绛周围。 弱小的恶灵刚出忘川之水,便成了燃烧的火焰,另外一些贪婪的强大恶灵则不顾一切地扑向莲绛,却在撞向结界的瞬间,变成华丽的烟火。 看到久未出现的莲绛,摆渡人也是微微一惊,俯身行礼,“尊主。” 莲绛抬了抬下颚,以示回应。恰此时引魂使者带着一群新的逝人过来。莲绛凝目而视 ,目光一一审视走过来的那群刚死的人。 第一个过来的是满身是血的男子,是一个商人,被强盗杀害。 第二个是一个年轻浑身湿漉漉女子,是投井自尽。 第三个是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男子,因得了疾病不治而亡。 第86章 霜满白头(4) 他们的过往如走马观花般在莲绛的视线中闪过,但是却没有莲绛想要找的人。 难道说,真是他想多了…… 第十九个跟着来的也是一个满身鲜血的男子,他似从高处落下,骨折的手在身侧摇摇晃晃的。他路过莲绛的身侧,莲绛注意到他脖子上有一道伤口。 伤口如一条细线,甚至没有留下一点血。 可这伤口,却切断了此人的咽喉,让他魂归黄泉。 伤口光滑平整至极,显然是非常锋利的刀刃留下的,不,应该是用武器之人出手非常非常快,才会留下这不留痕的伤口。 莲绛马上敛神,探视此人的过往。 这是一个职业杀手,十一岁就进入训练营参与各种暗杀,经过他手中的怨灵已不计其数。莲绛目光微寒,唇角抿成一条线,不是因为此人杀戮太多,而是因为,他专属于角丽姬。 而杀手的最后记忆停留在了前天晚上。 圣都的雪凌厉飞舞,他腰间是他最常用的飞镖,背上背着一个熟睡的孩子在暗夜中等待着命令。和他一样,旁边还有十几个同伴都背着孩子,而目光的远处,无数个黑影已攀附在墙上。 一个人站在楼台高处,做了一个手势。这是提醒他们该上了。 他丹田运气,抓着一根结实的绳索飞快往上爬,虽然背上背着一个几岁的儿童,但是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任何负担。脚下生风,他速度非常快,很快超越了其他同伴,成为冲在最前面的人。 今晚他们的任务是将这十几个孩子送到最高处。 可就在此时,耳边突然吹来一阵刺骨寒冷的风,他下意识地侧首,却见一个黑影从十丈之外的地方一跃而来。 那一瞬,他还来不及拔飞镖,对方却已闪到面前扬起了一把普通但是寒意森森的剑。死亡逼迫而来,可心中的恐惧却被惊骇和震惊所取代。 那个黑影明明在十丈之外,不过眨眼……是鬼吗?是魅?怎么会如此之快。而这个黑影所掠过的地方,那些绳索一一而断,下方的同伴全部都跌在地上摔个粉碎。 手中绳索在对方剑影下断裂,他整个人往下坠,下坠的那刻,他想他一定会像同伴一样感受到头颅与地面碰撞然后痛苦死去。 背上的孩童的手露了出来。 那个黑影飞快反应过来,竟然展开双手飞身扑下来,对方逼近的瞬间,他看到一张干净而年轻的脸 ,面容有几分青涩甚至几分稚气,可她双瞳却明亮如黑耀石,眉目间还透出常人所没有的冷酷和平静。 是个女子!她伸手抓住孩子,眼中透出震怒之色,然后持剑的手腕一扬!脖子上一寒,蚀骨寒意从伤口瞬间席卷全身,将他的灵魂停格在她杀气凌然的双目之中。 她杀了他!他的记忆停留在莲绛再也熟悉不过的脸上。 那张脸,如离别那时一样,清秀美丽。 是十五,他的十五啊。 他忍不住抬手,伸向那个死人,可在碰触到那人灵魂的瞬间,对方发出凄厉而痛苦的声音。 “尊主。”身侧的使者忙将那人灵魂拉开,才避免其魂飞魄散,化为烟尘。 “哦。”莲绛收回手,道:“我看此人双手沾血,不知道欠下了多少人命,这种人,怕只能转为牲畜吧。” 两位使者,哪怕是引魂者和摆渡人都没有灵力看到灵魂的过往,自然不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听得莲绛这么说,引魂者便道:“若杀戮过多,的确只能做牲畜。” 莲绛点点头,侧首看向说话的引魂者,“我发现,你们越来越怠慢了。” 莲绛语声慵懒,可几位引魂者却分明听出了指责之意,“还请尊主指出。” 莲绛打了个哈欠,指着方才那杀手的灵魂,“这人分明都死了三天,你们怎么今天才将它带回来啊。要知道,人类死了,灵魂理应马上回归黄泉,超过时限,就可能变成幽魂或者孤魂,甚至变成恶鬼。你看此人还满身血淋淋,若你们再晚些带回来,别说恶鬼,可能还会变成吃人的厉鬼。” 那几个引魂者一听,吓得脸色苍白。 “是属下失职。” 其实这也不怪他们,他们早就前去寻找这些灵魂,但是莲绛所指的这几个人,灵魂散落,很难找到,而且似乎有人有意控制了他们的魂魄,花了整整三日才找回来这么一个。 “一定是你们贪玩。”莲绛坐在渡口的亭子上,托腮靠在栏杆上,指着几个引魂者,“我虽未与冥君见过面,但是好歹做邻居了这么多年。为了和睦相处,本宫以后就在这儿监督你们工作吧。” 引魂者和摆渡人面面相觑,这是什么理由啊,然后求救地看向两个使者。两位使者警惕地互看了一眼。 要知道,他们可比这几个引魂者辛苦,莲绛一刻不回地宫,那他们就要一直消耗自己 的灵力结成结界保护他以免他被恶灵吞噬。 链子已经深深嵌入了骨头里,他斜靠在渡口的亭子上,哪怕是稍微一个侧身,那疼痛都要将他折磨得灰飞烟灭。 可是他清楚,在得到她安然离开圣都的消息之前,他不能离开此处。而每次探视一个灵魂的过往,都要耗去他许多灵力。 又一批新魂过来,莲绛起身,看到的却是一群死相惨烈百姓。莲绛凝神探视,脸色陡然苍白,然后飞快朝荆棘之海奔去。 “拦住他!”两个引魂者飞快追上,拦住莲绛去路。 莲绛碧色双瞳如旋转的漩涡,双手一张,宽大的袍子飞出无数瘴气将两个使者击中。 “魔君,你若再去人界将会受到天谴,千年修行毁于一旦,连你的元神都会灰飞烟灭。” 两个使者爬起来,手中引魂灯变成利剑刺向了莲绛。上空雷电密布,照亮了他灰白苍凉的脸。 “她若在,我封印在此处千年也不怕寂寞。可她若不在,我万年修行,长生又如何?”说着,目光森然地扫过两个使者,“你们怕是早就算到人间有此劫,那女子三生将尽,永无轮回,所以才想法设法将我封印在此处……” 荆棘之海的后面缓缓走来一个黑影,正是那位引魂头领。 他看着莲绛,“魔君,人与魔本就不能在一起。更何况,你们虽有三世之约,可三世红线皆断裂,何苦再挣扎红尘!那女子千年前本应飞灰烟灭,如今活着,是你与那魅的执念所牵,才让她逆乱天道再次复活。她遭此劫难,命将断送,那是你们逆改天命的结果。” 莲绛凄笑,“我在忘川河边守候千年,亦是看尽红尘,多少作恶之人,手染鲜血,却未曾得到命运的惩罚。可为何她一个普通的女子,偏要受此天劫?” “因为……”领头人微微一滞,“因为她三生三世,都妄图逆改宿命!” 莲绛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遽尔笑道:“那如果这次是我要逆天改命呢?” 领头人摇头,“灰飞烟灭是她本就难以逃脱的惩戒,千年前,你们让她轮回一次,千年后,她依然摆脱不了。” “我不记得千年前的事儿,我只知道现在。” 莲绛发丝飞舞,瘴气凝成一道黑色的冰凌,刺向了领头人。 同时,荆棘之海突然涌动,竟朝他飞了过来,而他立足的地方地面也跟着裂开,无数荆棘涌了出来,将他包围。 头顶雷电闪烁,将黑荆上的红花照得潋滟似火。 那一瞬间,莲绛似乎又看到了圣都紧闭的城门处,无数巨大的傀儡杀着百姓,一群禁卫军在孤军奋战,企图打开那封闭的城门。 而傀儡之中,一个身形巨大的傀儡手里抓着一个满身鲜血的女子,那女子面色灰白,双目紧闭,魂魄早已散去。 十五一步一步离开公主府邸,身后烟花绚丽如画,可却没有了陪她看烟花的人。 “我的孩子,救命啊,我的孩子!”巷子处突然传来一个妇人的凄厉尖叫。 十五循声看去,见一只麒麟突然从院子里冲到天空。麒麟背上一个面容妖邪的男孩儿,他怀里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院子的年轻母亲只能跪在地上无助地哭泣。 莲初目光冰凉地扫过那妇人,手一挥,身下麒麟展翅离开。 “放下孩子!” 一只箭从公主府邸方向飞来,直奔向莲初,莲初手中镰刀一挡,将那箭拦住,一回头,看到角珠奔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金色的弓箭。 “哼!”莲初并未理她,直径往皇宫方向飞。 “妖魔,你还想飞往哪里?” 角珠领着公主府邸所有的禁军追了出来,并快速在前方拦截。 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雷动,追赶的众人顿觉得大地摇晃,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十五已跃上了房顶,凝目细看,然后回身对角珠高喊:“退,所有人退开!” 角珠先是一愣,后发现十五语声焦急,赶紧命自己的手下后退。 得到命令,禁军快速撤离,又听得十五的命令传来,“弓箭手准备,发!” 漫天箭雨呼啸着朝前方飞驰而去,一刻钟之后,有一声巨响传来,似庞然大物高空坠落的声响,同时,前方扬起一阵雪雾。 不待众人喘息,接着又传出一阵声响,像巨人的脚步,那声音越来越快,地面也摇晃得厉害。 “射箭!”高处的十五厉声道。 禁卫军赶紧发箭,一个庞大的黑影突然从雪雾中冲了出来,一跃上空中,手一挥,竟然全数将那些箭抓在手里,然后重重落在禁军前方不到三十尺的地方。 “轰!”那个足有一丈高的庞然大物落地的瞬间,两侧的墙轰然倒塌,而它脚下被生生踩出两个巨坑。 看到这个突兀出现的庞然大物 ,在场的禁军甚至角珠都惊呆在原地,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庞然大物吐出一口毒气,将手里的箭反手丢了回来,然后再一次飞快地冲向了角珠。 它的速度非常快,身体又庞大,三十尺的距离,他几个快步就越过。 角珠身后全是人,看到这怪物冲过来,所有人根本来不及疏散,只能眼睁睁等待被此巨物踩成肉泥。 就在这个时候,怪物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角珠定眼一看,高处的十五提剑如闪电俯冲而下,手中长剑决然地刺向怪物的左眼。 同时,凌空一个翻腾,狠狠踹向了怪物的后颈。 咔擦!怪物的嘶吼戛然而止,巨大的头颅垂在庞大的身体上,然后颓然地倒在地上。 而十五,提着长剑已稳稳落在一方墙上,冷静地看着死去的怪物。 角珠震惊地望着十五,见她抬头望向西面,“遮住口鼻,小心被毒气感染。那边还有一群毒尸,你速速带人去,记得,斩断他们脖子,才能真正杀死它们。” 说着,双臂展开,如一点孤鸿,霎时消失在夜色中。 众人慌忙将自己口鼻遮住,在角珠的带领下,赶向西边。 十五提着剑飞快地越过圣都的高墙,半个时辰之后,终于看到前方那个莲初的坐骑,她手中长剑一挥,一道凌厉剑气破空而出,直接劈向了麒麟翅膀。 感受到杀气,莲初抱着手中的婴儿腾空而起,身体灵动地腾空一番,最后轻巧地落在了一处屋檐之上。 可那麒麟闪躲不及,左边翅膀被剑气一斩为二,从高空摔落在地上。 “是你!”看到追来的十五,莲初眼中有一丝惊讶。 “放下你手中的婴儿。” “若有本事,你就来抢。” 莲初冷笑一声,手中镰刀一挥,竟飞檐走壁地朝皇宫方向逃去。 十五见他要走,又一道剑气横切向前方,拦住莲初去路。 瓦片四飞,刀光剑影将夜色照得雪亮,两人打得正不可开交之时,一条蔓藤突然飞来,一下缠住了十五的脚踝,将她整个人都甩向空中。 十五凝目一看,见另一处楼塔上,一个身穿黑袍的女人正阴森森地盯着她。 同时,数条蔓藤从四面八方飞来,欲形成一张网将十五困住。 “去死吧,胭脂浓!”那女人尖声喊着十五的 名字。 十五倒吸一口凉气,忙将体内灵力灌输到剑里,剑气喷薄而出,将扑来的蔓藤斩成碎片。 缠住脚踝的蔓藤也被斩断,十五借力翻身,稳稳落在房顶之上。 见十五如此轻巧避开,绿意双目杀气翻腾,“胭脂浓,才多久不见,你的武功大有长进啊!” 十五微眯着眼睛打量着全身被黑色袍子包裹的绿意,“你也不错,这才多长的时间,蔓蛇花竟然爬到你脸上了。看样子,不用多久,你就将被吞噬。”蔓蛇乃南疆阴邪之物,虽寄住在宿主体内,但其随时欲将宿主吞噬,以此强大自己。 蔓蛇阴寒,如今花开到脸上,这是反噬的征兆。 “谁也吞噬不了我。”绿意蛮不在乎,双目充血地盯着十五,“倒是今天,我要将你吞噬掉!” 说着,她掀开自己的帽子,一头齐腰长发突然炸开,竟然变成数条蔓蛇,朝十五飞了过来。 十五一惊,却不敢出手用剑将这些迎面扑来的数条蔓蛇斩断。 蔓蛇是阴邪之物,将其斩断之后,非但不会死,还会变成数条,到时候,这个城都可能会被蛇覆盖。 眼看着这些蛇要近身,十五只得咬牙,脚下一用力,展开双臂如飞鹤般往后疾退。 “哈哈哈……” 看到十五狼狈避开,绿意追上去,放声大笑,“怎么不敢出手了?你不是用剑高手吗?你手里的剑呢?” 十五蹙眉,看到莲初站在一处挂着灯笼的房檐上,红色的灯笼在风中摇曳,里面微弱的烛火刹那间灭掉。 而这时,注意到十五速度慢了下来,那些细小的蛇突然变成一条巨蟒,腰身一甩,将十五从房顶上甩在了一条巷子里。 十五躲避不及,重重跌落在巷子里的积雪上,顿时口吐鲜血,火冒金星。 等喘过气来,对方已经立在身前,变成小蛇的发丝在风中飞舞,看起来狰狞恐怖。细小如发丝的蛇将十五手脚缠住,“胭脂浓!” 这三个字,却是满腔的恨意,绿意的脸当即扭曲起来,眉骨变宽,双眼如灯泡大小,巨大的嘴从耳后开始裂开,里面布满了尖锐的利齿。 这哪里还是一个人,根本就是一条蛇。 “尚秋水,没想到三年后,你又变成另外一个风尽。” 十五同情地看着眼前的怪物。 绿意微微一愣,嗤笑道:“ 我当真以为你忘记我了,原来还记得。” 沐色身边的绿意,就是当年放弃三生的尚秋水。尚秋水的脸在人和怪物之间来回变动。 十五蹙眉,“你当年舍弃轮回诅咒我,不就是想成为一个魅,永远留在沐色身边。你已求仁得仁,何苦还要这样?” “求仁得仁?!”尚秋水冷笑,伸手摸着自己的脸,尖叫,“这不是我求仁得仁!你能体会食不知味的痛苦吗?你们人类的美酒佳肴,到了我嘴里,不过形同嚼蜡,我体会不到快乐,感受不到愉悦,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受够了。” “所以你折磨沐色,报复我?这样你就能快乐?” “当然,”她疯笑起来,“看着沐色的肉被一点点地刮下来,我周身血液都在翻腾。看着你倒在地上,鲜血直流,我觉得浑身都舒畅。那些人的尖叫、哭喊,对我来说才是最美的曲调。”她张开手臂,天上下起灰蒙蒙的雪来,“这座城,很快变成炼狱,变成我尚秋水的死亡封地。” 她仰起头,许多蓝色的蔓蛇花陡然展开,覆盖了她的脖子。 “尚秋水。”十五厉声呵斥她的名字,“你已经被蔓蛇控制了神智,若再不清醒,就会被它彻底吞噬了。” “呵呵呵……”脖子上那些蔓蛇花顷刻变成了鳞片,连脸上都是,这怪物比当年的风尽看起来还让人作呕。 十五盯着眼前朝自己张开血盆大口的尚秋水,叹了一口气:自风尽之后,她就非常非常讨厌蛇。 “等等。”十五艰难地喘口气。 怪物口中发出刺耳的声音,“胭脂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临死前,我想搞清楚几件事。” “呵……看在相识一场的份儿上,我可以让你死个明白,你说吧。” “月夕和角丽姬在哪里?” “月夕?”尚秋水森森一笑,“他早就死了,在你离开圣都的时候,他就死了。” 十五浑身一颤,眼中难掩悲痛之色,“月夕……真的死了?”虽是意料中的事情,但是亲耳听到,却依然心如刀绞。 这个几次为自己舍弃生命的恩师,却等不到她回来了。想及当年大洲初见,他坐在破庙内,望着她说,不如让我替你占一卦。 “那角丽姬呢?” “她,”尚秋水笑得更换,“得知月夕死了,她当场就疯了。” “疯了?!” 十五震惊地看着尚秋水,对方似不是在撒谎。 “是的,疯了!一个她恨了一辈子的男人,突然死在自己怀里,你说她疯不疯。” 第87章 霜满白头(5) 世间最苦,莫过情爱。对月夕来说,死是解脱。可对角丽姬来说,却又是另外一个挣脱不开的枷锁。他们的爱恨纠葛,十五不清楚,可听到这个结果,心中亦是莫名难受。 一代风华的角丽姬,却最终因一个男人落得这个下场,追逐名利的一生,终究还是逃不过一个情字。 “还有什么想问的?” 十五叹了一口气,“沐色在哪里?” “呵呵呵呵……你果然要问及他。我猜得没错,你就是为他而来。” 十五没有否认,“我就是为他而来。他人呢?” “你想知道?可是我偏不告诉你,我也要你带着不甘死去。”说着血口大张,咬向十五头颅。 十五凝目,高声道:“火凤!” 霎时间,十五身后突然出现一只巨大的凤凰,口中喷出一道炙热的火舌,扑向了尚秋水。 凄厉尖叫在巷子里响起,尚秋水捧着脸翻滚在地上,指缝间不断溢出黄色的液体。 方才莲初站的地方,让十五突然想起,蔓蛇不但惧怕光源,最怕的是火。 尚秋水捂住脸站起来,看着十五后面的一直在吞吐火焰的火凤,双目狰狞,“火凤!” 火凤是莲初的坐骑,她惊讶抬头,发现莲初竟不知去向。似乎明白了什么,尚秋水翻身跃上房顶,对着十五喊:“你不是想找沐色吗?他就在皇宫。但是去晚了,你可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了。不,今晚之后,你们全部都得死,全城的人都得死。” 说着消失在夜色中。 十五顾不得伤口,飞快跑出巷子,刚好角珠也赶了过来。 “你快去打开城门,不管用什么方式,哪怕强行打开也必须让百姓今晚出城。” “什么意思?今晚?”角珠瞪大了眼睛看着十五。 “尚秋水在城里培植许多方才那种巨型毒尸,还有会咬人、传播尸毒的毒人。我去阻止她将其他的毒尸放出来,在尸毒蔓延全城之前,你必须疏散百姓。” “你怎么知道这些?” 怎么知道?十五抬头看着半空中的火凤,突然闻到空气里有股烧焦的味道。她慌忙回头,竟然看到皇宫方向大火连天。 “失火了,皇宫失火了?”角珠颤声问道。 十五赶紧骑上火凤,下方的角珠一下子拉住她的手,眼中有乞求之意,“我母亲一定在皇宫,不管 你们曾经有多少恩怨,请你……将她带回来。”角珠咬着唇,颤声道:“我一定会想办法将城门打开。” 十五看着角珠消瘦的脸,突然不忍心告诉她,她的母亲,早就疯了。 “好。”十五应声,又看到角珠从身后取出一把精致的长剑,“听说你是用剑高手,这算不上什么绝世之物,却也是我战鬼家族的宝剑之一,你带上,总好过你身上那把剑。” 眼前的少女,没有昔日那种嚣张跋扈,哀求的眼神中,还有几分讨好。 十五伸手接过她手里的剑,“我会尽力带她出来。”说着,驾着火凤飞快冲向了皇宫。 沐色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趴在地上,耳边传来一阵阵雷动的脚步声,那些巨大的毒尸苏醒了,正迈着步子朝城中去。 这充斥着腐肉味道的皇宫,里面睡着的全是尚秋水的毒人和僵尸,还有些很快就要苏醒。到时候,城门还没有彻底被破坏,这个城市就会被尸毒肆虐,所有百姓要么变成毒人,要么变成毒尸,最后因为饥饿,没有食物,又相互啃食。 他吃力地动了动身体,然而身上巨大的钩子嵌入他的肋骨里,即使只做了一个抬头的动作,也痛得他近乎晕了过去。 而这个动作,也用尽了他周身所有的力气。自己最后竟然变成这般废物,别说逃跑,就是挪动自己残缺的身体都不可能。 离自己不到五尺的青铜鼎发出咕噜噜的声响,里面粘稠恶心的液体在不停地翻滚,这是尚秋水制作毒尸的药。 尚秋水早就疯了,疯得要用整个城来陪葬。全城的人都可以死,但是,那个人不能死。 “胭脂……” 沐色痛苦地念着这个名字,然后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他贴着地板的身体突然往前,腰间一阵咔嚓声,左边的钩子带着一块血淋淋的骨肉脱离了他的身体。 蚀骨疼痛几乎要让他晕过去,但是那些毒尸的脚步声又像警钟一样警醒着自己。 贴着地面,又往前挪动着身体,然后用同样痛苦而残忍的方式,生生扯掉右边的骨头,几日来,他终于脱离了钩子的束缚,换得了自由。 然而他虚弱得用不上一点灵力恢复,要试图站起来,对他来说,又是另外一项挑战。 然后……再走出这个囚笼?看着外面虚弱的光,不过几十尺距离,对他来说却是要从地狱迈向天堂那样难。 胭脂……对不起,我爬不 起来,我再也帮不了你了罢…… 他趴在地上,一点点地挪动自己的身体,最后目光落在了那翻滚着药物的青铜鼎内。也许,只有这个方式了吧。 尚秋水赶到皇宫下面,就看到了滔天火焰,将皇宫上方照得绯红,如流淌的鲜血,刺痛着她的双目。她顾不得自己被灼伤的脸,冲向正阳宫,然而,正阳宫火势最大,根本没法靠近。 虽然有一批毒尸已经进入了城中心,但是还有许多依然在沉睡,只要过了今晚就会苏醒。 此时竟有人火烧了她的皇宫。 “不可能!”她浑身颤抖,“这皇宫根本没有活人,根本不可能有人会烧了皇宫。” 若是莲初那小恶魔,也不可能这么快赶回来烧了她的宝贝。目光看向正阳宫,她失声尖叫,“我的药,我的药还在正阳宫。不……沐色……” 然而,正阳宫却是烧得最为厉害。绵延的火海,在她还没有近身时,滚烫的热浪翻滚而来,逼得她连连后退。 宫殿内刚刚苏醒的毒人、毒尸,茫然无措地被火烧得到处乱跑,又引得各处火烧一片。 “冰宫!”尚秋水抬头看向皇宫最高处,那里因为有结界,被烧得乱跑的毒尸和毒人也无法靠近,因此还没有着火。 但是,她的视线中,却看到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朝那儿靠近。 很显然,那能穿过结界,必然是纵火之人了。 “该死!”竟有人意图将她的冰宫烧掉。 麒麟飞快地越过绵延的火海冲向了冰宫方向,靠近之后,尚秋水终于看清楚了那纵火之人。 那人瘦骨嶙峋,不,应该是鲜血淋漓,似从血池里爬出来的厉鬼一样。 他一步一个踉跄,几次跌倒,又几次挣扎着起身。因为没有了双手,他只得用嘴咬着火把,艰难地靠近冰宫,试图点燃那些枯萎的花草。 他拖着残缺的身体终于推开了冰宫的大门,然后如失了魂魄一样神色痛苦地望着大殿。 最终,似下了艰难的决定,他将火把举向四周垂下来的纱幔。 “你真的要一把火烧了冰宫吗?”尚秋水裹着黑色袍子跟着走了进来,盯着那用嘴咬着火把的男子,“沐色,难道你想把你最爱的人也烧死在里面吗?” 沐色浑身一颤,将火把靠近纱幔。 “你疯了!”一条蔓藤飞了过来,缠住沐色的手,拽着他狠 狠一甩,将他重重摔在地上。 尚秋水上前,抓着他的头发,指着殿上。 殿上是一方竖起的冰棺,里面躺着一个双手抱剑、身穿红色纱衣、面容冷艳无双的年轻女子。冰棺四周放着四盏聚魂灯,而前方还摆放着十颗发光的光球。 那正是先前夺来的神兽灵源。 “你烧了这里,也等同于将她烧死。”尚秋水厉声道,“你忘记了她是谁?她是胭脂浓,是有一丝魂魄的胭脂浓,只要那个女人出现,她就会活过来!你不是心心念念想着你的胭脂浓活过来吗?哈哈!我马上让你看着她醒来。” 说着,她拖着沐色朝门口奔去。 此处能俯瞰皇宫下方,刚好看到十五驾着火凤赶了过来。 “看到了吗?”尚秋水指着沐色,“她来了。” 她话未说完,一道杀气腾空而来,她拉住沐色飞快避开,抬头看到莲初站在火中盯着自己。 尚秋水震惊地看着莲初,见对方再一次举起镰刀,向自己斩了过来,“你不是中了我的蛊吗?” 对方的眼瞳依然泛着冰蓝色,这说明,他的确是中了她的蛊。 莲初腾空而立,冷笑着看着尚秋水,然后扯掉了左眼的眼罩。 眼罩下面,露出一只妖冶的碧色眼瞳,霎时间,另外那只先前泛着蓝光的眼瞳也变成了同样的碧色。 尚秋水惊骇地看着莲初的双瞳,听得他道:“你忘记了,我是恶魔之子,身体里流淌着魔鬼的鲜血。你那小小的蛊怎么能控制得了我。更何况,来之前十五就提醒过我,要小心你给我的食物。” 不仅如此,莲初借着去寻找十五,在城门与十五打斗,偷偷告诉了她,是她身上的气味引起了尚秋水的警觉,同时告诉她尚秋水意图毁掉城门机关。 “杂种,你们竟然联合起来骗我!” 尚秋水气得发抖,看着进入皇宫的十五,“那又怎样,你们横竖都是死。” 看着越来越近的十五,沐色慌忙对莲初道:“阻止她过来,阻止她!” 莲初先是一愣,随后召唤出几百只鬼鸟同时攻向尚秋水,自己则反身飞向十五。 在途中赶来的十五,一下就看到了莲初。 “阿初,找到沐色了吗?”十五焦急地问。 “找到了,是爹爹用火烧了皇宫。”阿初道。 “那他人呢? 在哪里?” “爹爹很安全,说你不用担心她,让你先去开启城门。”阿初咬了咬牙,“我会带爹爹在城门处与你会合。你快走吧,时间来不及了。” 十五点点头,“城门处有角珠,她让我去找一下角丽姬,你知道他们在哪里?” “她们被关在了后山。” “你一定要带着沐色去城门处。尚秋水去了哪里?” “她体内有蔓蛇,非常怕火和高温,怕是也去了后山躲避了。” “我刚好去找她。”十五驾着火凤朝后山方向飞去,看到她离开,阿初这才飞回冰宫。 火凤非常熟悉地形,很快将十五带到了后山。往昔的后山满山花海,如今却是苍茫凄凉一片,门口的后卫目光呆滞地立在远处,感受到生人的气息,当即狰狞着血喷大口。 这些竟全都是变异了的尸人。 剑气如分花拂柳,十五踏过这些尸人慢慢进入后山,在一片最为荒芜的石屋处找到了早已疯疯癫癫的角丽姬。 她头发凌乱地披在肩头,双手双脚束着链子坐在地上,面容沧桑,不复昔日的靓丽色彩。 “阿月,下雪了,我们今天还去灵鹫宫上早课吗?”石屋里,有一个冰雕台子,上面放着月夕的尸体。 十五走过去,双膝跪在月夕身前,捧着他枯槁的手,心中悲痛难抑。 看到有生人前来,角丽姬挣扎着过来,将十五一把推开,伸手要去抱月夕。可她身上的链子却扯着她,长度恰到好处地让她够不到月夕的尸体。 所爱之人就在眼前,日夜相见,却偏生碰触不到。角丽姬嘶声大喊,可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链子无法靠近月夕,只能无助地哭喊:“阿月,你是不是又生气了?是不是卫舞华跟你说了什么?你不要相信她!” “阿月,你不要不理我?你和我说说话好吗?” “二十年,二十年你都不看我一眼,不和我说一句话吗?” 看着角丽姬挣扎的样子,十五想到尚秋水说的那句:求不得! 虽然角丽姬作恶多端,不值得同情,却不想一个如此辉煌的人物终究为情爱落得这般地步,十五心中怎能不嘘唏。而她已疯癫,尚秋水还用这种法子折磨她。 这种方式,远比肉体的折磨更让人痛苦。 在情爱面前,或许角丽姬没有错吧。 十五起身,手中的剑 朝着角丽姬手脚上的链子斩了下去,然后转身离开。 刚出了石屋,竟又看到阿初神色匆匆地过来,拉着她就骑上火凤,直接朝皇宫下方走。 “阿初,沐色呢?” 阿初背对着十五,道:“爹爹已经下山了,让我上来寻你。” “这么快?”十五疑惑,突然发现阿初浑身在颤抖,她抓起他的手,发现他肉乎乎的手心全是血,忙心疼地拿出丝绢和药为他包扎。 就在半路,一个声音远远传来,“胭脂浓,你不是为了沐色而来,怎么就独自逃了?” “是尚秋水!”十五回头,那声音从皇宫深处传来。 莲初却一声不吭,而是命令火凤飞速离开。 “阿初,你从来不说谎的!”十五掰过阿初的身子,这才发现他满脸泪痕,“沐色在哪里?” 阿初摇头不说话。十五盯着阿初,“沐色还在尚秋水手里!” 莲初一把抱住十五,“娘,我们走吧。” 方才离开时,沐色爹爹说,如果他不将十五带走,那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甚至为了逼迫自己离开,沐色爹爹还……要喝下那会变成毒尸的毒药。 变成毒尸之后,他就会成为一个没有思想,没有记忆的怪物。 沐色爹爹说,阿初,我宁愿想念着你母亲,死在尚秋水手中。也不愿意成为一个没有记忆的毒尸,忘记你和你母亲。 “娘。”阿初跪在十五身前,仰头看着她,“我们走吧。” 那一声娘,如刀子扎在十五心头。 “你知道了?” “沐色爹爹都告诉了我。” 为了救沐色,阿初假装被尚秋水控制,可尚秋水疑心非常重,根本不给阿初任何单独的机会靠近沐色。 而期间,尚秋水自己也说出了十五是阿初亲生母亲的秘密,恰好当时角珠带人来皇宫,阿初借机给犯人喂药时,从沐色身边走过,沐色悄然传音给他,让他知道真相。他怕的就是阿初会真的伤了十五。 沐色还让阿初去找十五,并告诉他们如何防范毒尸的毒气。 十五将阿初抱在怀里,温柔地亲吻着他的眉心,低声道:“若弃沐色生死不顾,我何苦来这一趟?” 皇宫烧成一片,冰宫是最近尚秋水感到天气转暖,为控制自己体内蔓蛇反噬所命人用冰块重建的 大殿,可面对滔天火势,外层的冰块已经开始慢慢融化。 十五站在冰宫的门口,背后热浪滔天,面前寒气扑面,冰火两个世界。 此刻,她终于明白了沐色要逼走她和阿初的用意了。这场皇宫的大火至少要烧个七天七夜,尚秋水怕火,根本不敢离开,若大火能将冰宫吞噬,她和沐色就会在此处同归于尽。若不能,七天时间,十五和莲初早就离开圣都,早已脱离了危险。 不管哪种结果,却都是将弃沐色生死不顾。 十五抬起脚,漆黑的殿内猛然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不要过来……求求你,不要过来。” 那声音,满是哀切,无助而绝望,如同六年前那样。十五的脚依然跨了进去,听得里面传来锁链的声响。 “尚秋水,我来了。” 殿内漆黑,四周更是用黑纱的纱幔罩住,看上去,如一个封闭的屋子。 被黑色袍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尚秋水掀开纱幔的一角,走出来,目光狠毒地盯着十五,“这么久才来,我原以为你真放弃他了。” 十五双手紧握在身侧,控制住心中的愤怒,“沐色在哪里?” “嘻嘻。”尚秋水掩嘴一笑,指着前方,“他就在帘子后面,当然,如果你怕有什么机关,完全不用去。” “你无需激将。”十五淡淡看了一眼尚秋水,盯着前面的纱幔,那黑色纱幔后面亮起一盏夜明珠灯,将一个残破的身影倒映在纱幔上。甚至,依稀可以看到拴在他身上的锁链。 十五几乎没有任何迟疑,跨步走了过去。 “不,不要过来。”那声音依然在哀求。 十五伸手撩开纱幔,看到五尺之外,放着一个铁笼。早被折磨得看不出人形的沐色被禁锢在里面,看到十五过来,他却下意识地往后退,声音陡然凌厉,“滚,不要你来救我。” 害怕十五看出自己的痛苦,他将头深深埋在胸前。 十五望着他,双目干涩刺痛,却一时说不出话来,连他的名字都喊不出来。 “让你滚!”见十五慢慢走近,笼子里的沐色像疯了一样,头颅狠狠撞向铁链。 霎时间,鲜血从他伤口涌出,他目露凶光地盯着十五,“你不滚,我就撞死在这里。” 十五被他的举动吓住,离他仅一步的距离停了下来。可就在那瞬间,十五猛然一声耳鸣,似一把千金重锤落在胸口,震得 她七晕八素。 “快走啊!”沐色看到十五身形一晃,凄声高喊。 嗡!十五呼吸被那一锤敲在胸口,一个踉跄,这才发现沐色的身后里这一具冰棺,里面女子黑衣红发,竟然是当年自己的模样。 就在她接近沐色笼子的瞬间,那棺木四周的四盏魂灯突然亮起,霎时间,十五如置身烈火,体内的魂魄正被人无情地丝丝缕缕地抽出来。 “唔。”她忍住口中的鲜血的腥甜,踉跄着后退一步,那魂灯变得十分微弱。 第88章 霜满白头(6) 十五终于明白尚秋水引她来的目的。那冰棺中是另外一个自己,对方身侧的四盏聚魂灯和十颗灵源聚集在一起,一旦她进入结界内,魂魄就会抽离而亡。 恍然间,十五突然想起,才踏入北冥境地时,她就有过这种感觉,当时只因自己水土不服,头晕目眩,直到莲绛将她的魂魄封印。 看样子,莲绛早感应到有人要夺取自己的魂魄。然而,战争开始,为了使用龙骨拐杖,她体内灵力又强行冲破了莲绛落下的封印。 十五飞快往后退,听到沐色高喊:“小心身后!” 她神智有些恍惚,六感不如先前那般敏锐,根本没有察觉到尚秋水的偷袭。听到沐色提醒,她几乎本能地拔出背后的长剑,一个凌空后转。 剑带起一道雪亮的光,照得满室光华,偷袭来的尚秋水被瞬间劈成两半。 十五这一招也用尽了全身力气,握着剑重重落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尚秋水的尸体躺在地上,双目还保持偷袭十五的那种疯狂和兴奋,可很快,被劈成两半的尸体竟然再次合在了一起。 虽然知道蔓蛇是邪物,但是看到这一幕,十五也忍不住恶心。 那尚秋水则爬起来,头发一甩,变成了一条发出恶臭味的巨蟒,狰狞着血盆大口冲向十五。速度之快,犹如闪电。 十五眼睁睁地看着她冲过来,将自己一撞,飞出了十尺。 “哇!”手里的剑飞了出去,十五眼前一黑,只觉得鲜血从喉咙汩汩地涌出,浑身使不上力气。尚秋水站在原地,蛇尾带着凌厉杀气再甩了过来。 这一击,十五必死无疑。地上的十五顾不得头晕目眩,咬牙爬起来,疯了似的往外面跑。 眼看到她就要冲到外面,尚秋水尖叫,干脆整个蛇身一下扑向门口,欲将十五卷回来。 可就在此时,跑到门口的十五突然往左侧一闪,然后折身回来。 这变化太快,扑来的尚秋水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只注意到十五在错身的瞬间,恍惚听到她说:“再也不见!”那声音冷酷残忍。 再也不见? 尚秋水下意识地抬头,看到房顶上有一双阴森冷酷的碧色双瞳。 “莲初……” 她来不及喊出口,滚烫的沥青将她淋了个通透,还没有从剧痛中嘶声尖叫出来,又是一阵滚烫的油倾倒下来。 在她张嘴 的瞬间,沥青混着油灌入她体内。 “点火!”退到屋子里的十五高喊。 “不……不……不要……” 滚烫的沥青和油包裹的瞬间,因为极致的高温,尚秋水体内的蔓蛇突然盛开,一朵朵阴邪妖冶的花冲破尚秋水的皮肤,在她手臂、胸腔、脖子,甚至钻出她的头颅,恣意绽放。 尚秋水是魅,不生不灭,但是她却会被蔓蛇吞噬,反噬。 蔓蛇从她头顶钻出,彻底将她反噬,花开颓靡,带来的只有死亡。 “不……不……不要……” 房顶上的莲初驾着火凤飞到半空,火凤张开巨口,对着尚秋水喷出一条长达十几米的火舌。 尚秋水整个儿变成巨大的火焰,加之混合着战鬼家族特制药水的沥青,在燃烧的瞬间,尚秋水周身开始爆炸,巨大的火球炸开,头上房顶瞬间被掀开。 十五和莲初都没有想到威力如此大,爆炸的瞬间,涌动的热浪将十五和阿初同时震开,阿初和火凤直接飞向空中摔了下来,而靠得最近的十五直接退向了沐色身后。 笼子里的沐色扑过来,试图抓住十五。 然而笼子将他困住,他挣脱不开,只得无助地伸出白骨森森的手,却如何也触摸不到十五。 十五仰躺在地板上,看到四盏魂灯骤然亮起,同时十枚灵源汇集成巨大的光芒,与四盏魂灯交织成幽蓝色的光芒如一道无形的罩子将自己罩住。 魂魄向抽丝剥茧一样从体内溢出来,巨大耳鸣传来,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胸口和脑海传来重锤般的剧痛。 身体像陷入泥沼,不断下沉,但是,动弹不得。死亡的感觉就那样突然涌了过来。 殷红的血从眼眶、鼻腔、耳、嘴里滚出来,她如一个犯了逆天大罪的人被钉在原地,承受着蚀骨惩罚。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她看到那个青涩的少女手持长剑在槐花树下习剑。 她看到那个满身红衣的女子手持长剑龙门荒漠,神色骄傲。 她看到那个女子满身鲜血跪在地上,满是绝望。 她看到那个女子捂住空洞洞的胸腔,从棺木中爬出,双目充斥着蚀骨仇恨。 她看着那女子身怀六甲,在悬崖边挣扎。 她看着那个女子白发苍苍,倒在那男子怀中,满眼是泪。 她看到的,不过是一个求生的 女子,一个不甘屈服于命运,想要争取幸福的女子。 不,我要活着…… 我要活着! “十五!”笼子里的沐色,第一次喊着这个名字,绝望而悲怆。 “阿初,快来救救她……阿初……” 沐色的声音如一阵清音一样穿入十五耳里,她吃力地睁开眼,看到笼子里挣扎的少年,那个昔日喜欢站在院中看紫藤花的绝色少年。 她还看到,一个漂亮的男孩儿跌跌撞撞地从门口奔出。那是,她的孩子啊。 不,还有她的夫君,那个说了马上要从忘川河边来寻她的夫君。 莲啊……我曾答应披荆斩棘要为你而来,我怎么能死呢。 阿初还没有靠近,头顶突然落下巨大的柱子,将他拦住。 眼看十五最后一缕魂就要被抽走,笼子里的沐色仰头发出绝望的嘶吼,如困境中的野兽。 阿初震惊地看着沐色身体开始变大,绝美的容颜不复存在,栗色的卷发开始消失,取代的是一个巨型、全身长满了毒瘤、样貌丑陋不堪的巨型毒尸。 毒尸一手撕开铁笼,跨步上前,手心汇集红色光芒,直接劈向结界,将仅有一丝魂的十五生生从魂灯中拉了出来。 被拽出的人那么小,小得他两只手就可以捧住,但是,她却气若游丝。 “爹爹。”隔着柱子看着突然变成毒尸的沐色,阿初一下子就哭出来了,“爹爹,你为什么要骗阿初,你为什么要骗阿初!” 尚秋水的毒水,只有喝下去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才会变成毒尸。这说明,在沐色放火烧皇宫时,他就已经将毒药喝了下去。 所以,他一开始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变成毒尸。灵力强大的人,起初还能保持先前的记忆,可慢慢得就会完全被腐蚀。 至少在绝境的时候,凭着毒尸的力量,他要为她做最后一点事。 整个冰宫就要坍塌,沐色将十五捧在怀里,然后弯腰将阿初捞在手心。 他想再喊一句,十五,想唤一句,阿初。可发出的声音,却似野兽般那么难听。 他捧着这世界上他最爱的母子俩,将他们藏在心窝,穿过熊熊火焰,朝山下奔去。 他要在最后记得他们的时刻,安全送他们出城。 一路上,到处是尖叫的百姓,到处是啃食人的毒人,尸毒开始蔓延。 昔日富贵堂皇有着几千年历史、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古老宫殿,在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中,彻底消失在这几乎蔓延了整个苍穹的大火中。 爆炸几乎波及了全城,城中纷纷逃散的百姓都不由得顿住回望那皇宫。 一望无际的火海,这象征着角丽姬的时代已彻底过去。 角珠绝望地望着皇宫方向,那火明明很远,远得她难以触及,为何她依然双目刺痛,泪流满面。 “冲!”她抬手擦干眼泪,举起长枪冲向了那一群群巨大的毒尸中。 不过几个时辰,毒尸和毒人就占据了城中最紧要的官道,将角珠的军队拦在了中间。 他们要一边想办法疏散群众,又要想办法冲开一条血路,面对这些难以杀死、力量越来越强大的毒尸和根本杀不死的毒人,他们的损失越来越惨重。 “不能停下来,冲啊!” 她手里的长枪挥得密不透风,那些逼近的毒人,一次次地被她击退,可是毒尸却像巨型的墙难以翻越。 握着长枪的虎口早就裂开,血肉模糊,可她哪里顾得到疼痛。 她答应了卫十五,一定要想办法,不管用什么代价,都要打开城门,让百姓安然离开。 “公主殿下,毒尸越来越多了,我们根本无法靠近城门啊。” 领头的禁军满是鲜血地跪在角珠脚下。 角珠望着那几百丈高的城墙,操作塔此时也被蔓延的毒人所占据,里面的操作手全部变成了毒人,根本就杀不死。 一些傀儡毒尸堵住了城门,还有源源不断的傀儡毒尸正朝这边蜂拥而来。 放眼看去,到处是尖叫的人,这简直是一场噩梦。 “再攻!”角珠咬牙,从马背上飞起来,手中长枪狠狠刺向前方一个毒尸的后脑。 可那毒尸却突然回头,一重拳朝角珠挥了过来,角珠大惊,这些毒尸全部是有武功底子的人。他们变成毒尸之后,武功更加高强,反应也更加灵敏。 角珠凌空艰难翻转,对方拳头擦过身侧,可她依然被那强大的灵力击得倒在地上,吐血不止。 “这些……毒尸,太强大了……” 那毒尸看着角珠摔在地上,又一拳头挥了过来,对方力量增加了几倍,速度自然也快了几倍。 角珠根本无法闪避,而此时,一把镰刀凌空飞来,将那毒尸的手 斩断,然后空中旋转又飞出了角珠的视线。角珠忙抬手捂住嘴,避免呼吸到毒气,感染成毒人。 轰! 地动山摇的声音传来,角珠大惊,那脚步声显然是一个非常非常大的毒尸。 她慌忙回头,果然看到百尺开外,一头毒尸正迈着脚步朝这里飞奔而来,他体型比其他毒尸都庞大,肩膀上,还站着一个手持镰刀的孩子。 看到那孩子,角珠满是惊慌,下意识地要去摸长枪。那孩子隔着人群冷睨她一眼,手中镰刀再次飞出,在空中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将涌到她身边的毒人和毒尸打开。 角珠惊讶地看着那巨大的毒尸跑到自己面前,然后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手里一个人放在角珠身边。 他动作非常轻柔,像是在呵护一件易碎品。 角珠看着他臂弯中的女子满身是血,头发凌乱散开,露出的那张脸,亦满是血迹。 “十五!”可一眼,角珠还是将那女子认出来了,忙上去将十五扶住。 毒尸望着十五,然后转身一拳击向另外一些巨尸。 城内出现了一个如此诡异的情节,一个骑着火凤的小男孩儿带着禁军杀出一条通往城门的血路,而一个巨大的傀儡毒尸则挡住其他同伴的残杀。 城外十里处,文公子凝目坐在篝火前,几天以来,他莫名地觉得心神不宁。 特别是今晚,双眼一直跳,总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轰!眼前的火盆突然炸开,他起身避开,看到帐篷方才也一直在晃,顾不得外面寒风刺骨,他飞奔到高处看到圣都方向竟然是大火连天。 听到动静的卫家小姐也飞快赶出来。 “攻城!” “这个时候?”卫小姐惊呼,突然发现头顶一道流星划过,瞬间消失在天际,“是流星吗?” “不。”文公子叹了一口气,“是损落之星。” 轰!一行人终于逼近了城门,莲初领着人冲上了操作台,试图将城门打开。 可很快,他绝望的声音传来,“卡住了!” “什么?”扶着十五的角珠难以置信地跪在地上,“怎么可能,我们好不容易才靠近城门,以为城门打开就能解脱,难道说……这是宿命,是上天对我们的惩罚吗?” 怀里了无生息的女子,听到宿命二字,突然皱了皱眉头。她的气息若有若无,连角珠都 不敢肯定,这满身是血的十五到底是不是死了。 如果没有死,为何没有气息,浑身冰凉。如果活着,为何此时,她的眼睫在动。 城门不打开,毒尸越来越多,眼前帮他们抵抗其他毒尸攻击的毒瘤傀儡的体力也有些透支,再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绝望地死在此处。 突然,毒瘤毒尸发出一声咆哮。 角珠抬头,看着路的尽头,涌来的毒尸和毒人后面,跟着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一件红色的纱衣,长发长至脚踝,她背上背着一把红色的伞,手握着一柄长剑,就那样赤脚踩着雪缓缓而来。 她长得十分美,是那种足以让人窒息的美,那平静的双眼直视这里,定格在角珠怀里的十五身上。 她步履优雅缓慢,神态平静,纵然周围到处是见人就吃的毒人和毒尸,可看到她,却纷纷避开,无人敢靠近。 不知道为何,角珠觉得,这个女子身上透着可怕的杀气,让她下意识地抱着十五后退。 可就是自己这个细微的动作,让那女子的唇危险地一抿。 “带十五走!”莲初惊慌失措的声音传来,前方毒瘤毒尸也跨出一步,拦住了女子。 角珠恍然明白,那个红衣女子是来杀十五的。 “推城门!”角珠尖叫。 城门不开,她根本无法带十五离开。 所有逃到此处的乞丐禁军趴在门上,试图推开这个门,哪怕是……哪怕是一点点,他们也希望城门能开。 随着那女子的逼近,角珠感到怀里的十五的身体越来越冰凉,她双眼耳鼻也再一次涌出鲜血。 “卫十五!” 角珠将十五放在雪地上,用力地摇晃着十五,“你给我醒醒!你不是说,你不能死,你不是说,这天下无人能困得住你吗?你给我醒过来,城门根本打不开,我们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了!” 可怀里的女子没有动静。 角珠慌张地看向前方,看到那红衣女子停在了毒瘤巨尸前面,缓缓抬起曲线优美的下颚。 可毒瘤毒尸也没有出手,他们就那样凝望,半晌,那女子眼底掠过一丝冷漠,手中长剑拉出一道光华,瞬间将毒尸的手臂斩断。 “沐色爹爹!” 高处的莲初失声尖叫,忙飞下来,落在沐色肩头。沐色发出痛苦的呜咽,怔怔地望着脚下容貌绝 丽的红衣女子。 一模一样的脸,连气质都一样。这的确是胭脂浓,但是,是一个没有记忆的胭脂浓。不是他爱的胭脂浓。 红衣女子抬手擦掉剑上的血,冷眼看着依然挡在身前的毒瘤傀儡,再一次举起了剑。 “沐色爹爹,出手啊!”莲初哭喊,手里的镰刀先斩向红衣女子。那红衣女子一边和莲初打斗,一边试图靠近十五。 沐色盯着那红衣女子许久,声音呜咽,然后举起另外一只手,攻了过去。但是女子身形飘忽如鬼魅,剑花翻转如流光,沐色和莲初似乎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而那女子似也无心恋战,只想靠近城门,目光亦冰冷地锁着十五。 听到莲初的哭喊,角珠浑身颤抖,用力地摇晃着十五,“卫十五,那……那毒尸是沐色啊!你不是说不会置沐色于危险之中吗?难道你这么看着他又要死在你面前?卫十五,你这个骗子!” “卫十五,你就是个懦夫!” 陡然间,怀里的女子眼睫动了动,同时,红衣女子身形一滞,快速刺向莲初心脏的剑,也陡然不受控制地慢了半拍。 莲初趁机避开,那女子当即恼怒地皱起眉头。 她和城门前那满身鲜血的女子同是一歌魂魄,但是,对方身上还留有一丝魂,依然牵制着她的行动。 所以,她必须杀了那女子。空中的雪越来越大,十五缓缓睁开了眼睛。 没有了聚魂灯的强制夺魂,她和那个红衣女子就得亲自相互抗争,谁赢谁生。 她醒来,是因为,感受到了莲绛的存在,感受到莲绛就在那紧闭的城门外面。 十五双手撑着雪地,试着站了起来,可瞬间就倒了下去,仅着一魂的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如何站得起来。 远处的红衣女子见十五挣扎顿时大怒,手中的剑更加凌然,毫不犹豫地刺向挡在前方的沐色。 “拦住她!”角珠放下十五,举起长枪领着一批人,也冲向那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见如此多的人冲过来,双臂突然展开,一阵风陡然刮来,霎时间,周围的房屋竟然瞬间燃了起来。 火势顺着风扑向城门,城门前的众人发出绝望的哭喊。 第89章 霜满白头(7) 十五躺在地上,看着那紧闭的城门,叹息,“莲啊……你是不是在那里?” 刹那间,苍穹数道惊雷落下,交错的雷电,将天幕照得雪亮若白日。 轰隆!那万斤重的城门突然动了动,露出一条缝隙。 嘎吱……嘎吱…… 门开启的瞬间,数道瘴气包裹住两扇门,像无形但是却有力的手,强制地将城门推开。 城门开了?众人惊骇地立在原地。这被黑色诡异气息包围的城门,竟然突然开了。 咔嚓!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这道险些永远封闭的门,终于定格住。 一道瘴气穿过众人落在十五身侧,停在她手心。恍惚间,她感到他正拉着他的手。 此时城内百姓疯狂地往外面冲,那瘴气拉着十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是莲绛……果然是莲绛。 她看到远处的旷野上,苍穹雷电如若虬须,蜿蜒攀走,将整个天空照得雪亮,而她也在那一刻,看到了满目的荆棘,荆棘里瘴气浓烈,一个身影正渐渐远去,手中牵引着自己的瘴气也在瞬间消失。 “莲!不要走……” 十五再一次跪在地上,但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让她再次挣扎起来跟着人群朝旷野跑去。 荆棘之海,满是杀戮,那种气息,她再也熟悉不过了。 莲绛有危险! 城内的红衣女子看着十五起身,竟然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大为震惊。 莲初顺势一刀,斩向她心脏。女子点足,身子如蝶飘然后退,避开这一击,然后凌空跃起,如长鹰跃上高空,落在城门处,又如轻燕踩踏着涌动的人群,翩然飞了出去。 夜色中,那红色的影子画出一道绝美的弧线。她的速度太快了,莲初根本追不上。 这女子除去没有任何记忆,她的容貌和剑法都和当年的娘亲一模一样,甚至有片刻,莲初真以为她就是娘了。 百姓潮水般涌出城外,沐色被百姓堵得根本走不出去,莲初只得召唤出受伤的火凤追了出去。 “夫人……” 早就候在城门外的文公子一下看到了人群中几番跌倒又爬起来的十五,赶紧冲到人群里将十五拉出来。 但是身前的女子浑身冰冷,气若游丝,可她双目却执着地盯着前方,“请、请带我去那里!” “夫人,您 的魂……”看到眼前满身是血的女子,文公子几乎有点不敢相信。他亦是懂得一些术法之人,眼前的女子不过残留一口气息。 “请、请让坐骑带我去那里。”她双眼含着血泪,指着前方的荆棘之海。 文公子只得扶着她上了坐骑,无奈地看着仙鹤将十五带向远处的旷野。 一道红色的影子从头顶掠过,文公子惊觉,高喊:“卫争,去保护夫人。” 他看到的不是一个绝世女子,而是一道杀气。 深夜,圣都外面飘起鹅毛般的大雪,瞬间迷了世人的眼睛,可因为诡异的闪电,整个苍穹恍若白昼。 哗啦!进入杀气猎猎的地域,一道闪电横空劈下,精准地劈在了仙鹤身上。 仙鹤一声尖叫,十五从高空坠落下来,摔在积雪中。 她抬起头,看到了一望无际的荆棘,红色的花妖冶盛开,瘴气萦绕的地方他的爱人此时正承受着五雷轰顶的酷刑。 但是她看到他了,他头发凌乱地在空中飞舞,正试图穿越那些不断滋长的荆棘朝他走来。 她看到,他的双手被束着巨大的铁链,要将他强行地拉入他脚下裂开的忘川地狱之中。 十五挣扎着要爬起来,数道闪电落在她十尺开外的地方,发出刺目光芒,似在警告她不得再进入那忘川禁忌之地。 “莲绛!”十五凄声高喊。 听到呼唤,荆棘海中蹿出一道瘴气,朝十五飞来,十五趴在地上,刚伸出手,一道雷击中瘴气,将其打得烟消云散。 “不要……”十五慌忙去抓,却只抓到飞舞的雪瓣。 荆棘越长越高,慢慢形成一堵堵墙,将他们隔开。 十五浑身颤抖,抓着雪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双目平静,盯着莲绛的身影,迈出了第一步,坚定地朝他走去。 “我不会再像上次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带入忘川!” 她每走一步,闪电就落在她脚下,企图将她逼退。 十五却毫无惧色。 “站住!”红色的身影从天而降,挡在了十五的前方。 对方手中的月光宝剑荡起比闪电还刺目的寒光,照亮了十五的双眼。 十五看着眼前身着红衣的女子,这个女子就是当初的自己。不过,她是沐色执念创造出来的,没有任何记忆,也没有任何感情。 “ 不要拦住我。”十五继续往前。 红衣女子的长剑抵住十五,“我不拦住你,我要杀你。” 十五看着眼前的身着红衣的女子。这个和前世的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自己,但是,她不是胭脂浓,也不是十五,她不过是被重新创造出来的人而已。 没有记忆,也没有感情。但是,因为魂魄,她们两个,只能活一个。 飞舞的雪落在十五的脸上,她深吸一口气,目光依然平静地盯着红衣女子,“你杀不了我。” 红衣女子蹙眉,不解地看着十五,“你身上只残留了一缕魂魄,根本不是我对手。” 十五目光越过她,看着荆棘之海依然努力朝自己走来的人,“你活着为了什么?” 红衣女子一怔,却听到十五说:“我为我所爱而活!所以,为了他们,我不能死。” “我听不懂,但是你就得死。”红衣女子说完,手中的剑直刺向十五。 对她来说,要杀眼前虚弱的女子,易如反掌。 剑穿过片片飞雪,直刺向女子心脏,对方竟也没有做出反抗,目光依然盯着荆棘之海。 叱!剑刺入心脏,却突然卡主。红衣女子一惊,看到十五双手合十,夹住了剑身。 红衣女子柳眉一挑,用力拔剑,可剑却在十五手中纹丝不动。但是十五双手沾血,在碰到剑的瞬间,剑当即发出一声嗡鸣,周身荧光缭绕,煞是绚丽。 红衣女子惊讶地看着手中宝剑的变化,而十五双手展开,身姿灵动如飞燕飘开。 雪从她头顶飘然而落,闪电中,这个满脸是血的少女眉目溢出与生俱来的傲然。 十五盯着兀自发愣的红衣女子,“你生来手里就握着一把绝世宝剑,就拥有一身精致剑术。可你知道,此剑的名字吗?你知道,方才你出手的那招的名字吗?” 红衣女子茫然地望着十五,见十五手腕一转,自己手中绚丽夺目的宝剑竟然像被施了法术一样飞到了对方手里。 “怎么可能?”红衣女子看着空荡荡的手心,发出一声惊呼。 十五握着剑,眸光温柔,“它叫月光,长三尺四寸,重一斤三两,乃极寒玄铁所锻造,通人性。”手中月光听到主人的呼唤,当即又发出一声低吟。 女子震惊地盯着十五,听得她继续道:“方才你那一招,名为‘不沾片雪’,是我师父白衣当年游历昆仑所自创的,后亲 自传授于我。” 红衣女子听完,畏颤地后退一步。 “你不了解你的剑术,你不懂你的宝剑,你甚至连你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你如何杀得了我。”迎雪而立的女子,那漆黑的双瞳陡然翻腾着雷霆似的凌然霸气和可怕的杀气,瞬间冲了过来。 片雪不沾,她近身的瞬间,飞舞的雪从她身侧飞过,十五手中的剑穿透了红衣女子的心脏。 快、准、狠,没有丝毫犹豫! 月光发出数道光芒,将十五的脸照得明亮,她深吸一口气,感受到周身血液如马在体内奔腾呼啸。 拔出剑,她从红衣女子身上取下血魔伞,起身凝目盯着荆棘之海,然后脚下一用力,冲了过去。 十五手持月光,身形灵敏如鬼魅,避开劈来的闪电。 地面开始裂开,荆棘之海也开始下沉,十五直接飞扑向了荆棘之海。 数道荆棘形成一道墙堵在十五前方,十五提气,手中月光横扫而过,碧色光芒与闪电交织在一起,华丽夺目。 光幕中,荆棘变成烟尘,消散在十五前方。 “她有灵力!”荆棘深处传来一声高呼。 “拦住她。”数个黑影出现在十五面前。 十五的目光越过他们,看到莲绛周围的荆棘越来越多,越长越高几乎将他裹住。 风雪越来越大,荆棘上瞬间就覆盖上了一层雪白,而莲绛周围的荆棘更是结了一层冰。 “止步吧。”其中一人看着十五,“他屡次违反三界约定,先后两次打开虚空,这一次本该被囚禁千年,他却弑杀引魂者,强行打开人界的通道,逆改你们所有人的宿命。” 那人看着圣都敞开的大门,看着那些涌出来四散逃开的人,无奈地叹息一声,“这座城命定会在今日化成灰烬,里面的人,无一生还。可他不惜杀了忘川河边看守他的引魂使者,还强行用邪恶力量将城门打开,放你们出来。” 莲绛周围还躺着几具尸体,正慢慢在雪中消散。在莲绛打开城门时,这里已经有了一场恶战。 他一个人带着几乎要将他碾碎的噬魔链与几十个引魂者厮杀,双方都伤亡惨重,数十个引魂者被莲绛打得魂飞魄散。 他亦是身受重伤,浑身被雷电击得无一完好之处,可最终,他还是打开了通道,并用最后的力量将那本该永封的城门打开。 他们在如此惨败的 情况下,趁莲绛开城门时,将他封印在了这个荆棘之海。 却没想到,这个本该死去的女子,竟然追了出来。 “你的意思是,莲绛杀了你们,但是却救了我们全城百姓的性命?” 十五望着冰封在荆棘里的莲绛。 那人沉默,“他逆改你们的命运。” “哈哈哈哈……”十五仰声大笑,“如用你们几个人的性命,换我们数万人的命,那我只能说,莲绛,做得好。” 几个黑衣人盯着十五,没想到这女人竟然如此狂傲,“你!” “我……”十五目光森森扫过他们,“我今日就要来解救我们北冥圣都的恩人,谁要拦我,谁死。” “你休想!”那几个黑衣人手中的引魂灯变成利器。 “你们拦不住我。莲绛既能杀得了你们,那我也能!”十五声音平缓,但她漆黑双瞳蕴藏着与这平静截然相反的暗涌,是斩杀一切的决绝和无畏! 这目光让几个黑衣人一惊,十五剑尖一震,抖出漫天光芒。 那光芒夺目绚丽,足以和雷电所比。 霎时间,下沉的荆棘之海上空,雪雾阵阵,女子的身影如分花拂柳,劈开身前拦住她的一切,无所畏惧地向中心冲去。 厚厚的冰将莲绛封印在荆棘之海的中心,尖锐的荆棘刺过他身体的每一处,让他不能有丝毫疼痛,只能默然承受这种残忍的酷刑。身体越来越轻飘,噬魔链将他手腕脚踝磨得血肉模糊,如今的伤口,开始慢慢溃烂,手指也开始逐渐消失。 他在消解。 倒在莲绛旁边、奄奄一息的领头人看着奋力厮杀的女子,叹息道:“魔君,您竟然选择了自灭来换取她的生,那你就应该阻止她进入此地。” 冰内的莲绛吃力地睁开眼,看到一个女子,手持长剑,正越过荆棘冲过来。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从封印在冰内时,他的意识就开始涣散。 曾两次听到那个声音在喊他,他都以为是错觉。 “不,是错觉吧。” 被封印前,用最后的力量开启了城门,作为皇位候选人的她,身边会有那么多的保护者,而她应该也在抚慰百姓。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再说,这里是荆棘之海,凡人根本不可能到达这个地方。 一定是错觉,莲绛无力地再次闭上眼,等待着自己消弭在 这满是荆棘的冰封之塔里。 “莲绛!”女子凄厉的呼声陡然传来。 莲绛慌忙睁开眼,女子的面容在交错的光影中是那样清晰,鲜血染红了她的脸,但是她双目坚定,远远地望着自己。 她手里的剑拂开拦住她的人,飞快逼近。 刹那间,他只觉得这个画面非常熟悉。 好似看到阳光明媚的院墙里,一个青衣少年,纵身跃下高墙提着剑朝自己奔来。 “我在等一个人,披荆斩棘,为我而来!” 青衣少年满头大汗地站在身前,将手心的汗水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朝他伸了出来。 她神情呆滞,眼珠却黝黑明亮,倒映着一个身穿红色衣衫、神色傲娇的美人儿。 “唔!”莲绛只觉得心口一阵钝痛,抬起变得虚无的双手趴在冰上,想要看清穿过荆棘朝自己走来的女子。 荆棘开出的红色花瓣被她凌厉的剑气掀飞在空中,漫天飞舞,如一场纷飞的红雪。 那个青衣少年,身子如蝶飞舞,然后捧着一捧落梅送到他身前,醉意盎然地望着他,笑道:“莲绛,我送你一捧红梅落雪吧。” 你送我一捧红梅落雪,我赠你痴心一片! 那女子手中长剑劈开最后一片荆棘,满身伤痕地走了过来,隔着冰,双方两两相望,欲开口时,却是泪成双行。 十五望着被封在冰中,身体被荆棘刺透、双手已变得透明的莲绛,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两个人就这样望着彼此,任由荆棘之海不断下沉,任由头顶飞雪肆虐,任由惊雷闪电,任由那通往人间的路彻底闭合。 时光如梭,却是已过千年。 因为一个交易,她承诺他三生三世,却次次独留他在人间受尽孤苦。 因为一个诺言,忘却前尘的他,却独守忘川河边千年,只为等着她,披荆斩棘,为他而来。 许久,她收起眼泪,将剑举过头顶,屈膝跪在他身前,恭声道:“长生楼,十五,拜见祭司大人!”说完,整个人却已经泣不成声地扑在了冰上面。 “好……”他含泪而笑,“你终究没有负我。” 他在忘川河边等候千年,看尽他人红尘前生,亦是等候承诺之人来揭开他的过往。 却不曾想,他所等之人,却是他所爱之人。 他在等候的时候,她一 直长途跋涉地追寻他。 体内的荆棘不断滋长,欲将他切成碎末,可看着眼前为她痛苦的女子,他觉得,此生无悔。 无悔当年她从棺木中爬出来,他收留了她。 无悔当年她明明远离他,他不知廉耻地缠着她。 无悔当年为与她相守相爱,他选择成魔。 无悔千年前,在忘川孤苦守候,等待她的到来。 “我这就带你出来。”十五哽咽,“阿初,阿初在外面等我们。”说着,她握着月光用力地砸冰层。 可任由她如何努力,那厚厚冰就是不掉一点冰碴。 “十五。”莲绛轻声唤道。 “我在。”十五丢下手里的剑,隔着冰抚摸着莲绛苍白的脸。 “将血魔伞打开。” 十五一惊,颤声道:“不,打开血魔伞你会死的。” “我本来就要死了。”莲绛目光温柔地望着十五,“只有这样,我才能出来。” 只有这样,他才能在消弭之际拥抱着她。 冰塔只对十恶不赦的魔才有作用,伞打开的瞬间,他的魔性消失,就变成了普通的人类。 只是这样,会死得更快。见十五泪流满面不肯打开,他沉声道:“长生楼,十五,撑伞。” 十五一愣,纵然她已是万人之上处处被人拥戴的帝姬,然而,在他面前,只要他一声命令,她依然甘愿成为那为他赴汤蹈火的长生楼杀人工具:十五。 十五颤抖地取下伞,缓缓将其打开,霎时间,血魔伞抖开万丈光芒,将两个人罩在一起。 那厚厚的冰层因为被封印的人丧失了魔力不再生效,变成万千碎光消失在四周。 十五丢开伞,紧紧抱住莲绛伤痕累累的身体。因为变成人类,他身体竟有了正常人的余温。 他的长发散落在四周,没有了魔性的他,样子变回她初见时的模样,妖媚无双,碧眸温柔潋滟,美得让人窒息。 十五捧着他的脸,呢喃道:“莲啊……” 雪依然在落,这明明只出现在人界的雪却飘忽在了忘川境内。 而跪在地上的两个人,已是满身裹雪。 “十五……”莲绛看着两人霜白交织在一起的长发,“我们终于一起到白头了。” “是啊,莲,我们终于白头到老了。”她低头,吻着他冰 凉的唇。 那年长安大雪,秋叶一澈新婚,他硬拉着她去给秋叶一澈和碧萝送礼。 烟花绚丽,大雪飞舞,他拉着她漫步在人群中,时不时偷看她一眼。 那般孤高一世的他,眼神中却透着少年初恋的羞涩和激动,也在那一年,他悄然问她,“如果雪落满头,是不是意味着我们能白头偕老!” 第90章 尾声 重伤醒来的领头人,看到大雪覆盖了整个忘川河两岸,而杀了无数引魂者的女子,已不知道何时消失不见。 从那以后,他寻遍了整个人界,都没有找到女子的身影。 九州大陆经历一场浩劫之后,一分为五,其中最强大的国家则是由卫家创建的卫侯王朝。 险些被大火焚烧殆尽的圣都在三年之后重建,也渐渐恢复了昔日繁华,只是那日自行开启的城门却无论如何再也关不上。 当日那只长满毒瘤长相丑陋的毒尸和那小邪君也消失在茫茫雪原中,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领头人站在地宫前面,神色悲凉。阴沉的地宫比以往更加苍凉,缝隙里的地涌金番莲虽然蔓藤还在,只是,这十年来再也不曾开过花。过去千年,那位魔尊在世时,那象征着救赎和罪恶的花曾恣意怒放,美得夺目。 望着地宫,他长叹一声,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脚下突然震动,忘川上空,出现了一条无尽的虚空。 “头儿,有人打开了虚空!” 远处传来了同伴惊慌失措的声音。 “虚空……”领头人颤声道,惊骇地看着那裂口,发现一道白光过去,那裂缝瞬间闭合了起来。 这世间除了莲绛,还有谁有如此强大的灵力打开虚空。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可看到有人进入?” “没有。”同伴喘着气,显然这突兀的变动让他们搓手不及,“只是那白光……” “那应该是魂魄!” 有人打开虚空,却只将魂魄送入虚空,这是为何? “会不会看错啊?”过去莲绛两次打开虚空后,虚空怔怔三日之后才闭合,可这次竟然转瞬消失。 “但愿吧!” 虚空已经关闭,他们也无法进入去追溯根源,只期待,不会发生逆天之事了。 领头人跨步离开,目光撇到一处残石,他浑身一颤。那石缝中,竟冒出一朵金色的花骨朵,恍惚间,脑子里响起一个狂傲的声音,“这天下,还没有拦得住我十五的地方。” 领头人面色苍白,慌忙看向方才虚空出现的地方,双唇微微颤抖。 大燕建康九年,龙门荒漠。 黄沙万里,烈日当头,龙门客栈此时已经挤满了客人,他们都是赶往回楼,过一年一度的“奇货节”。据说每 一年的这个时候,大洲各地的人都会带着稀奇珍宝出现在回楼买卖或者互换。 今晚据说有沙暴,这些商人干脆歇下来,都等着明天一起出发。 经商之人本就放得开,大伙儿很快就在厅里喝酒畅谈开了。 这个时候,门突然打开,一个身着宝蓝色华服,腰配玉坠,容貌俊逸无双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十分年轻,但是眉目却透着一股骨子里生来的华贵,跟着他进来的还有一个年轻的护卫。两个人进来之后,要了张桌子就坐了下来。 大家纷纷猜测这偏僻之地怎么来了如此雍容华贵的男子,莫不是也是为了回楼的奇货而去的? 正在大家纷纷猜测之际,门再次被打开,一个清丽的声音冷冷传来,“店小二,来一斤肉再上些小菜。” 门外走来一个身着黑发红衣的绝色少女,少女面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头戴一朵蔷薇花,衬得她本就绝世的脸更多了几分明媚。 只是与她面容恰相反的是,她的双眼十分的冷,冷得如凝结万年的寒冰,哪怕周围目光炙热地打量她,她眼里都无丝毫波澜。 她进门的瞬间,屋子里的男子几乎同时抽了一口气。 少女将手里的剑放在桌上,端起店小二送来的水,大口饮下,“麻烦将我的马喂饱,再装些干粮,我稍后就出发。” 邻座的华贵公子不由得抬眸看向女子,感受到他的目光,女子也抬起眸,回应了一个淡淡的微笑,然后低下头认真地吃菜。 旁边几个胆大的男子提着酒坐在少女身边,“姑娘,既然都吃肉,要不要来点酒!” “我不喝酒。”少女的声音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没事,要不你陪我喝!”那人露出黄牙,正欲靠近,只觉得眼前白光一晃,裆下一片阴凉。 低头一看,自己的裤裆竟然被一道剑气划了一个“十”字。 可刚刚,他明明没有看到少女出剑。 少女丢来一个警告的眼神,那男子吓得捂住裤裆,飞快地跑开。 大厅里的人一看,全都大笑起来,可至此,无人再敢招惹这个出剑奇快的绝色少女。 少女吃饱饭,带着干粮推门而出,刚刚翻身上马,方才大厅内那个华贵的公子出现在她身前。 阳光从头顶落下,照得他的容貌俊美无双。 “ 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男子认真地看着少女。 “公子恐怕认错人了,我们并没有见过。”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抱拳道:“在下秋叶一澈,敢问姑娘芳名?” 少女目光扫过他腰间雕刻着“澈”字的玉佩,微笑道:“我与公子萍水相逢,就不必告知姓名了。珍重!” “姑娘,今晚可能有沙暴,怕是有危险。” 少女目光无畏地盯着回楼方向,自信道:“没事,这天下谁都拦不住我。”说着便骑马徜徉而去。 秋叶一澈凝望着少女消失的背影,突觉得胸口莫名一空,他侧首看着旁边的护卫,“明一,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 一年一度的“奇货节”是整个回楼最热闹的节日,大街上,摆满各种奇怪诡异的东西,有人卖珠宝,有人卖江南的茶叶,有人卖灵芝,有人卖宠物,有人卖奴隶。 嗯,卖奴隶就算了,有人竟然卖孙子! 这个奇葩不用说,自然是回楼大名鼎鼎的暮王爷,据说这位王爷每一年都想将自己可恶的外孙卖掉,只是让人奇怪的是,那传说中的外孙从来没有出现,因此每次出现在货架上的,从冬瓜变成南瓜,从宠物狗变成波斯猫。 经常来回楼的商人和本地居民早就见怪不怪了,看到摆摊的暮王爷还会去打趣,“哟,王爷,今年您的外孙是啥呀?要是没有记错,去年你卖的可是一筐红薯。” “去去去!”暮王爷将那些打趣的人撵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本王告诉你们,今天我可还真卖我的那个外孙!我那外孙,长得可漂亮了,可谓惊天地泣鬼神。” “王爷,您的词儿能不能换换啊!这么多年了,我们根本没有见过你那孙子长啥样!” “切,你们都是不识货的!我那孙子只卖给识货的人。”说着将一个骷髅头往桌子上一放,“还有,出不起价格的止步,你们也知道,本王从来不差钱!” 王爷身后的胖大婶撇了撇嘴,“不差钱才怪,裤衩都被世子殿下给赢走了。” 王爷瞪了瞪那胖大婶,压着声音,“你说什么呢?那混账东西敢拿走我的裤衩。” 众人和往年一样打趣一番就离开了暮王爷的摊位,可有一个人却一直没有离开。 那是一个带着面纱、身着红衣、怀抱长剑的少女。 “暮王爷,我买了您的孙子。” 暮王爷见少女面 生,指着那骷髅头,笑了起来,“姑娘,你真要买?” 少女神色认真,“是的,我买了。” “咳咳咳……”暮王爷清了清嗓子,“姑娘你可出得起价?” 少女笑了笑,从背上的包袱里拿出一个纸包,然后小心翼翼地摊开放在暮王爷身前。 “糖葫芦。” 暮王爷大惊,“姑娘,你可知道你要买的是什么?”但是他眼珠一转,赶紧跑进屋去,看到屋里一个身着碧色衣衫的绝色少年,靠在椅子上,正骂骂咧咧,“老东西,说什么有爹娘的信儿又将我骗回来!看我待会儿不把他揍得我娘都不认识!” 暮王爷将两串糖葫芦放在少年身前,“小兔崽子本王已经把你卖出去了,外面有一个姑娘,说用两串糖葫芦买了你。” “什么?有人敢买我?还两串糖葫芦?” 这是十多年来,第一次有人敢出价!而且还是以货换货。 莲绛忍着怒气冲出去,看着一个少女背对着自己。 “喂!”莲绛吆喝道,少女回身望着他微微一愣,旋即笑了起来。 她的笑,很明媚,如盛夏里盛开的蔷薇。 那一刹那,莲绛胸口滑过一丝难言的疼痛。 少女将一个精致的盒子双手递给莲绛,莲绛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放着一支木簪。 那是母亲的发簪。 莲绛惊讶地看着眼前少女,“你是?” 少女将手里的剑举过头顶,躬身跪下,“十五,拜见公子。” 那一年,她不是在龙门与秋叶一澈一见钟情的胭脂浓。那一年,她只是带着信物,去护莲绛安危的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