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茶韵》 1、出嫁 唐建中二年,大唐的江山在经过二十多年前“安史之乱”的巨大震荡之后,久负盛名的繁华之都长安、洛阳还未能从战乱中完全安定,而东界龙泉山脉,西靠邛崃山的成都平原,却因为地理上的天然屏障,未受波及,反而凸显了世人眼中“沃野千里,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的“天府气象”。 “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这幅图上则有一座水网密布、江桥众多、树木葱茏、繁花似锦的“花城”-----益州(成都别称)。 和往常一样,在晨鸡的啼鸣里,益州城迎来了新的一天。三三两两的人流、车马慢慢汇聚到城中,各家商行店铺也开始准备开门迎客。只有“春露”茶行大门紧闭,但门前张灯挂彩,布置得喜气洋洋,明明白白昭告来往路人,这家今天有喜事要办了。 “春露”茶行的主人赵锦生此刻正在府中恭迎宾客,满脸喜气,一想到自己的女儿即将嫁给一个世家子弟,那心里就不住地溢出得意和满足。 前厅上门道喜的宾客络绎不绝,而后面的小楼却相对安静了许多。今天是赵家女儿的大喜之日,可是在这个为她筹办的热闹婚礼中,她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她是一直在等待着这场婚礼,怀春的女儿心不能免俗的期待着,一位翩翩少年郎将她从她父母手中轻挽过来,然后和她携手一生一世。等待有些长,从求亲、问名、纳吉、到订亲,就经过了长长的六个月,就在上个月,男方过大礼,将聘金、聘钗、婚书送到家中,一切才算就绪。终于到了今天迎娶的大日子了,在等待即将结束的时候,她的心里却开始不安,因为至今,她都还没有见过“他”的样子,为定亲所做的繁杂的事务里,“他”从未出面。 她想知道“他”的样子,因为那将是她一生陪伴的夫君,从此以后,她将离开疼爱她的双亲,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时候,她需要一个亲近的人来保护她,继续疼爱她。这一嫁太远,相隔几十里的路,将来若是有什么不便,她不可能像往常一样,出门进隔壁,便可以见到母亲,那时候她能依赖的只有这个陌生的“夫君”了。“他”是不是她可以依靠的良人?他长得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他的性子是否温良体贴?越想疑问越多,最终却一无所知。 “母亲,我害怕。”她小声对正在身后为她梳理长发的母亲说到,同时手指把一绺发丝慢慢绕在指尖上,越绕越紧,然后再放开,再绕起来。 “好女儿,不怕。你去的可是一个好人家。”母亲还是像以前那样安慰她。 “我不认识他……” “母亲嫁给你父亲的时候,也从未见过他。”母亲慢慢抽出绕在她指尖的发丝,小心盘上头顶,“可还是一起过了好些年,还有了你这么个女儿。” “那,他要是不喜欢我,怎么办?” “不会的,”母亲梳头的手又紧了紧,“我的茗儿很讨人喜欢,他一定会疼你,就像父亲母亲疼你一样。” “母亲,我若是想回来看您,您就叫人来接我,好不好?” “不可,不可!”母亲竟然停下了梳头,两手放在她的肩上,“茗儿,从今日之后,你嫁到了武家,你就是武家的媳妇,不能随意就回来的。” 她一听,大惊,转过身来,紧紧抓住母亲的手,急急问道:“母亲,那我就再也不能见到你们了吗?”她想象不出,没了双亲陪伴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母亲的手暖暖的包住她的手,慢慢地说:“茗儿,嫁夫随夫,这是规矩。再说,这武家是世族,虽说现在不比过去显赫,但那大家的规矩还在的。我们不过是茶商,他们是书香世家,说来有点高攀了呢。女儿,你可不能让他们看低了我们呀。” 听到这里,她有点不服气,抽出自己的手,一扭身坐回镜前,说:“可我听茶行的掌柜说,他们的聘礼是很寒酸的。我们哪里有高攀?”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家道不如过去,但家底还是很大的。你只识得几个字,可他们家那是书香熏陶着的,你过去以后,不妨多学学礼数,也好过周遭这些人暗地里说我们商人粗俗鄙陋。” 她明白母亲的意思,在世人眼中,从商者从来就强不过读书入仕的,何况自家并不是什么富甲一方的大商大贾,就是因了接下祖上的茶行,借着地处蜀中产茶,加上父亲母亲的操劳,在这一带小有名气,才有了逐渐殷实富足的生活。所以媒人寻来提亲时,一说对方是书香世家,双亲就动了心,母亲大字不识,也想借这门亲事装点一下脸面,而那破落的世家,也因为早失了势,不复过去的显赫,跟一个茶商结亲,也算是名利各收,门当户对了吧。 听见她小声地叹了一口气,母亲又舒展笑容,说:“来,女儿,母亲好好的给你打扮一下,让那个叫武定平的新郎倌儿一见你,就喜欢你。” 平平地抹上细细白白的铅粉,石墨扫出淡淡的娥眉,点点额黄晕在额头,两眉之间是红色梅花形花钿,腮边两道斜红,唇中轻点朱红。抛家髻边别上金灿灿的步摇,再配上一些翡翠、绢花……这是她吗?那个一年前还被茶行伙计背着看上元花灯的小女子?那个在自家花园着男装几乎荡平秋千,只为了成为飞得最高的人的疯丫头?看着镜中的自己,她有些不敢相信的抚上了自己的脸,“我的茗儿,就这样悄悄长大了。”听着母亲的叹息,她明白今天自己是真的要离开双亲,离开这个家了。而在这之前,她从来是受着母亲的庇护,无忧无虑的。 戴上装饰着珠翠的帷帽,隔着纱帘看母亲,已经有点模糊了。听母亲还在小声叮嘱着:“和舅姑说话,声音要低,自己要少说话,对自己的夫君要温顺。一切比不得在自己家,千万要……”那么多规矩,越听越害怕。手被一个送亲的妇人抓着,战战兢兢,又小心翼翼的朝前迈步,喧天的礼乐声中她听到迎亲队伍齐声高喊:“新娘上喜车!”这是让她心惊的声音,对婚礼的期待,对夫君的所有绮丽想象在这一声声催促中烟消云散,前方竟是缥缈的幻途。 “母亲!母亲!”她害怕了,松开那妇人的手,就要转身返回,她要找她的母亲,十六年的闺中生活,是在宠溺中长大的,突然要孤身面对一个未知的将来,而且将永远失去疼她的家人,她怎么不惶恐! “别,别!”随着那妇人焦急的喊声,她很快就被人拽住,同时也感觉到了身边的挟制,一边是那妇人抓住她的手,一边是母亲包住她的手,都不让她后退,忍了一天的泪这时候终于滚滚而下,母亲在帷帽外小声地劝慰着:“别哭,茗儿,有秋月去照顾你,陪着你,你不用怕的。三天以后,你回门,就可以看见父亲母亲了。” 半推半哄的,她----赵茗儿终于进了迎亲喜车,启程向未知的夫家去了。 2、新婚 婚礼开始了,她用团扇遮住脸,只能从眼角见到新郎的靴子,那双黑黑的靴子,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他一直没有出声,随着一个高亢的男声不断提示着每一个婚礼的环节,他怎么做,她就慢慢儿小心地跟着做,不让别人看出,她不懂这些礼仪。现在她隐隐感觉到了,这个已经衰落的家庭里那仍然不可忽视的力量,这是种什么力量?她说不上来,有点硬,有点冷,这婚礼的整个过程和母亲说的有点不一样,要复杂一些,还要更庄重一些,就像,就像茶行伙计带她去逛庙的时候,她站在庙宇前的一刹那感觉到的庄重,严肃。 “青春今夜正芳新,红叶开时一朵花;分明宝树从人看,何劳玉扇更来遮……”这时,她听到了新郎的声音,醇厚的男声正吟诵出一首《却扇诗》,她的心里好像就没有那么惊慌了,这么好听的声音,那人应该不错吧? 团扇取下了,她却不敢看任何人。继续按照婚礼的各种程序,一丝不苟的行着礼,在跳动的烛光、喧闹的人声里,她渐渐感到恍惚了。 迎亲妇悄悄碰她:“换杯子。”她赶紧回神,把手里的酒杯递出,有人接过,然后再递过一个酒杯,她端在手里,迎亲妇又催:“喝酒”。她忙递到唇边,抿了一口,有人又接过了杯子。她想起来,这就是母亲说的合卺了。环顾四周,已不见宾客,自己正坐在喜榻上,她才明白过来,那一阵恍惚间,她已经和新郎入洞房了。 合卺结束了,她被扶起来,又和新郎对拜一次,然后坐上榻,这时好几个迎亲妇围着他们开始洒金钱,上面还缚着彩条,嘴里说着吉祥的话。这些仪式能让她的婚后生活幸福美满吗?她虔诚地闭着眼睛,想要记住那些幸福的祝祷。 婚礼就要结束了,迎亲妇正在依次退出去,她就要独自面对她的新郎了,她又开始紧张,恍惚感渐渐退去,逐渐清醒起来。 那双靴子来了,慢慢的甚至带点踉跄,终归是停在了她的面前。此时她的心已经有万只鼓槌在敲了,要看到他了,就要面对他了。她紧握两手,深吸一口气,还未吐出,下巴已经忽的被抬了起来! 看到他了!这就是新郎,新郎武定平。 他是一个读书人,因为他瘦削的身体完全符合她的想象,尽管因为喝酒,脸绯红,但是露出的脖颈却暴露了苍白。他的眼睛是深褐色,挺直的鼻梁下方,是一张线条直硬的嘴唇。是了,这嘴唇的线条和刚才在婚礼上感受到的一样,就是同一种感觉,冷冷的,让人紧张。 现在这张嘴正在对她说话:“放肆!你怎么能直直的盯着我看?” 闻言她连忙低下头,而下巴却又被他抬起,“你那经商的双亲没有教你烟视媚行么?” 她不懂,茫然望向他,脖子仰得很酸。他有那么好听的声音,却对她说出这样冰冷的话,她的心里开始泛起一点点酸。 他放开她的下巴,一屁股坐到床上,不无失望的说了句:“果然有财无貌。” 这句话她听得懂,他说她不美,她反而不用紧张了。出嫁前最担心的事情如今落到了实处:他不喜欢她。 母亲,他真的不喜欢我,我该怎么办?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这是她的新婚之夜,是她和自己的夫君独享的夜晚,母亲已经不能够来为她解除任何的疑虑了。 他两手撑在身子两侧,半倚在锦被上没有说话,她也绝不敢动一动,两个人只是沉默着,喜烛在夜风里偶尔摇曳,房中的帷幔上映出两人的影子,此刻便显出一些扭曲。赵茗儿看到了,心里生出些恐惧,手不由得抓紧了喜服,狠狠揪出些褶皱来。 “大家都恭喜我娶到一个多金的娘子,是,”他突然的发话了,又懒懒地站起身,走两步到桌前站定,说,“衰败的武家起码不用担心家徒四壁了,有你丰厚的嫁妆为我做靠山呢。”他轻蔑地笑笑,“我当然明了你双亲的意思,借我们武家的声望为你们家的饼茶贴金罢了。” 他不但不喜欢她,而且还有些看不起她。她的心开始变凉,下巴再一次被抬起,看见他依旧绯红的脸上,那双眼却冰冷:“还要顺便调教调教你这个连叩拜都做不好的笨女人,洗洗你满身的铜臭!” 他同样苍白的手一下子伸了过来,把她从床上一把拽起来站着,毫不客气的撕扯她的衣服。她开始害怕了,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母亲没有告诉她,她只是觉得危险,本能的缩着身子,开始后退,他紧逼,她一退再退,还是到了床边,而现在她的衣服也被扯得七零八落,他随手扔在地上,接着,她被推倒在床上,然后他压上来。 “不要……”她终于惊呼出声,浑身却早已吓得瘫软,没有办法反抗。 “喊吧,不过是让别人知道新婚之夜新娘在承欢,你尽管喊大声点。” 这句话震得让她住了口,甚至没有感觉到赤裸的肌肤猛然暴露在空气中时的战栗,紧接着,一个锥心的刺痛让她再次尖叫出声:“啊-----” 这痛也让她反应过来,她伸出双手推拒着,要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可是这加剧了他的侵入,他更用力地压住她,甚至用一个膝盖狠狠地顶开她的身体,与此同时进入到她身体里的东西,就像是带着锯齿,切磨着她的身体,蔓延开一种火辣辣的痛。 她的泪水流下来,她的嘴里不由得哀求:“不要,求求你,不要,痛,实在痛……”最后的呼痛淹没在止不住的啜泣里。 他成心要折磨她,并不停下来,反而急切的突入,那钝痛一阵强过一阵,从下身一下一下,到肚腹,到心口,仿佛是生长的枝桠,竟从心口一下子蔓延到全身。她拼命想缩起身体,赶走身上的这个恶魔,可是她的手被紧紧压住,身体被强行打开,她的力气在一次次徒劳的反抗中耗尽,而她的心却渐渐被耻辱胀满。最后恶魔一个更加用力的突入,她感觉几乎顶到了喉咙口,干呕和痛的极致都到来的时候,他终于停下来了。他毫不怜惜的推开她,很快睡到一边,并背过身去不再理她。 喜烛燃尽了,她的下身痛得如火烧火燎,后背也感觉到疼痛难忍。她极其小心地手出手,慢慢伸到后背,耳朵一直警惕的听着恶魔的鼻息声,唯恐将他弄醒。一抹后背,带出几枚缚着五彩丝线的铜钱,还有一手的血迹,原来是这些为婚姻祈福的小钱硌在她的背后,才刚才那场恶魔的施暴中,充当了帮凶,磨破了她的后背。泪水流下来,她赶忙擦去,用力的吞咽着,把一波波悲伤和屈辱狠狠地压下去,她,决不能让恶魔醒来! 疼痛让她无法入睡,睁着眼睛看着黑洞洞的屋子,慢慢适应了黑暗,渐渐的,她看到了月光,白色的月光照在地上,照在她被撕破被践踏过的喜服上,她从疼痛中明白过来一件事:她的新婚之夜结束了。 3、噩梦 “娘子,娘子……”这是秋月的声音,好,是在家里,是在家里,只是做了一个好真实的梦。这样想着,她慢慢睁开了眼睛,秋月的脸果然在眼前。 “秋月,”她应着,开始起身,呀!浑身都痛,她心慌得看看四周:窗上的喜字,桌上的喜烛,已经被收到矮几上的喜服-----这是真的,结婚是真的,身体的疼痛更是真的。只是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她颓然倒回床上。 “娘子,你还好吗?一定是累坏了。”秋月像过去一样体贴的扶起她上半个身子,然后揭开锦被,顿时脸色大变:“娘子,你……你……”被子下的她不着寸缕,下身的缎面印着斑斑血痕,而她白皙的大腿上有两道可怕的瘀青,那是昨晚狠狠压住她的恶魔留下的。 “秋月,我该怎么办?”她软软的抱住秋月的腰,秋月哭得身体也在抽动:“这要让大娘子看见了,不心疼死了呀!” “秋月,我们回家吧,我要去找我母亲……”她只想躲到母亲的羽翼之下,得到保护。 “娘子,这是万万不可的啊……”除了陪着娘子流泪,秋月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这样一个大喜的开头却让人无法也不敢去奢望将来的日子会是幸福的。 “娘子,郎君叫你快点去前厅。”一个声音冷冷在门口响起,抱头痛哭的两人只好收起泪水,面对在武家的现实,开始穿戴。 来到前厅,她看见那恶魔正背对着她,她迟疑着不敢上前,恶魔倒转过身来,只短短说了句:“随我去见父母。”便迈开步子,径自走了。她只好跟在后面。很快就到了,她觉得这里比自己家里实在小了很多,抬眼看见恶魔停住了,她也不敢再往前。他跨进门槛,她跟着跨进,然后听到他的声音:“孩儿拜见双亲大人,谢双亲养育之恩。”这声音是温文低沉的,完全不同于对她说话时候的腔调,她忍不住抬头去看他的表情,是谦卑的,恭顺的。 “儿媳拜见舅姑。”拜完八拜,她接过丫鬟准备好的茶,举过头顶,送到舅姑跟前,借此微微抬头,终于看到了舅姑二人。他们和那恶魔有一样的冷淡眼神,两人先后接过茶盏,浅浅抿了一口,便将茶盏放回她手中的托盘上,然后阿舅面无表情地说道:“今你嫁来我家,当齐心戮力,共荣家计。” 听着这直硬冰冷的声音,赵茗儿轻轻点头,怯怯回道:“是。” “儿啊,”阿舅随即将脸转向自己的儿子,“虽是新婚,却不可耽于闺房之乐,还需伏案苦读,求取功名才是啊。”阿舅的话看似训导,却在言语间充满了温情。 “孩儿知道了。”武定平恭敬地回答道。 “儿啊,读书切忌过度劳累,恐伤身体。” 一直沉默的君姑此时也发话了,但是与她赵茗儿无关,此刻她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冷漠和疏离,渐渐明白,不只是她的夫君,原来这一家人都不喜欢她。 原本指望借这门亲事沾些书香贵气的父母,可知道这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孩儿的一生自此将在噩梦里永不能醒来吗? 跪在地上的赵茗儿因为这分忧虑和恐惧,竟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以至于舅姑叫他们回去歇着,她诺诺的应着,一时却起不了身,还是武定平伸出手来猛拽了她一把,她才站了起来,偷偷瞥一眼舅姑,对她的失态,两人的脸上尽是嫌恶,她的心顿时像进了冰窟,没有了一丝活气,感到彻骨的寒冷。 从父母房里出来,他一言不发,自顾自飞快走掉,留下她一个人在前厅,进退不得。 秋月来了,小心挽住她,问:“娘子,这就回房休息么?” 她连连摇头,她不敢,她害怕那恶魔会在房里等她,只好忍着身体的不适,说:“在这个家里走走看看吧,熟悉一下各处也好。” 她们缓缓地走着,还是很快看完了。曾经是很庄严的庭院,但是被新砌的围墙划走了一大部分,看来那是抵债的后果了,剩下的几间房还能看出曾经的雕梁画栋,大都颜色破败,凋零,院子里杂草倒伏,一个老仆的背影慢慢走过,没有她喜爱的秋千。 几顿饭都吃得压抑,她尽量殷勤奔走在厨房、厅堂,为舅姑奉饭送汤,努力的要使自己合乎儿媳的规范,可是没有人跟她讲话,她也没有人可以讲话,心里想着:“从今以后,可都是这样了吧?” 掌灯时分,秋月陪着她坐在廊子里,尽管夜风有点冷,但是她依然不愿起身回房,因为她害怕,房里有个恶魔正等着吃掉她。 “娘子请回吧。”这次她终于看清了那个声音冷冷的丫鬟的长相,平常的一张脸,她说:“不忙,我再坐一会。”丫鬟转身离开。 秋月担忧地说:“娘子,这样躲不是办法呀。” 她看向院子,吁出一口气:“躲一会,算一会吧。” “深更半夜还在这里坐着,让自己的夫君在房里空等,不觉得有违礼数和人情么?”冷冷的声音响起,君姑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她连忙起身,随即看到了隐在君姑身后的那个丫鬟,是她告的状吧!无奈只能忍下这口气,说道:“儿媳知错了,这就回房。”她和秋月施个礼,匆匆离开。 硬着头皮跨进房门,那恶魔已躺进床里,她暗自松口气,放轻脚步,唯恐弄醒了他,慢慢移到床边,正思忖着要不要坐下去,只见那恶魔却猛地翻身过来,只一拉,就把她拉进床里,然后一只手按倒,一只手扯着她的衣服,狠狠地说:“为人妻,就该明白伺候夫君的责任。” 又是一场无情的肆虐。 她还有一线希望,回门的时候,她一定要告诉母亲,她不能跟随这个恶魔生活下去了。哪怕正值十六的芳龄,她的身体,她的心会在这冷漠和暴虐中很快枯萎掉的。 回门的那天终于来了,当马车的轮子摇晃着她几乎纠结的心来到家门口的时候,她活过来了! 她已经顾不得什么礼数了,撩开帘子,一步就跨下马车,朝着自己熟悉的家门冲进去,过前厅,经回廊,迈上楼,直至冲进母亲的房间,看到那个立在窗前的熟悉身影,用尽平生之力大喊一声:“母亲!”冲过去抱住,然后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 4、归家 “母亲,我不要跟他回去……他……不……不喜欢我,我一辈子就……就和母亲在……在一块儿……”她已经哭得昏天黑地,紧紧抱住母亲,一刻也不撒手。 “茗儿,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太想念我们,才说这些傻话。他怎么会不喜欢你,我的茗儿温柔乖巧,他是一个谦恭有礼的读书人,正般配呀。” 母亲和过去她难过、不安的时候一样,用温软的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脊背,可听着这样的话,温暖和安定却没有如过去那样滋生,但是她终于止住了哭泣,试着冷静地面对她的母亲,想要把这门亲事的真相说给母亲听。 “母亲,你知道吗,他们全家都明白我们的心思,他说,我们是要借他们的声望给茶行贴金,他们也需要借助我们的钱财度日。他说我们两家不过是各取所需。”她看着母亲,想从她的脸上看到愤怒或者是失望。 没有愤怒,母亲只是皱皱眉头,说:“茗儿,难道不是这样吗?我们两家就是这样才结的亲。平心而论,他说得没错,我们从商的出身低微,若不是遇到他们失了势,他们怎会答应与我们结亲?” 母亲以这样平静的语气说出这番话,是她万万没料到的,她有些急了:“可是,即使他们家失了势,却一样傲慢。母亲,他待我冷淡,他们全家都对我冷冰冰的,您不相信吗?……您不信吗?我去叫秋月,秋月会告诉你的!”她急急起身,准备去找秋月。 “回来!家语岂能向外人传?”母亲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严厉,她不可置信的回头,见母亲也起身过来拉她坐下,缓和了脸色说道:“女儿,我知道你的委屈。嫁了人,肯定不比在自己家这样娇贵呀,你要伺候舅姑和夫君,要做一个好媳妇,是要吃些苦头的哟。” 母亲温和地笑着:“来,把《出嫁词》背来听听,看看自己做到了没有。” 她摇着头,直往母亲怀里钻,还想像过去一样,无忧无虑,只在母亲跟前撒娇。这次母亲却不依了,双手扶住她的肩,看着她的目光里半是责备半是宠溺:“茗儿,背吧,只有背得了,做到了,才能做个好儿媳。自己做不到,就不能怪人家不喜欢你。” 知道这次赖不过去,她只好嘟着嘴,慢慢背起来:“……在家作女惯娇怜,今作他妇信前缘。姑嫜共语低声应,小郎共语亦如然。”看着母亲随自己的背诵微微点着头,她的心却开始慢慢收缩,一股酸涩开始积聚到鼻头处,随着脑海里浮现出可怕的新婚之夜,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夫婿醉来含……含笑问……迎愿服侍美……美……安……眠……”到此她再也背不出口,倒进母亲怀中再次痛哭起来。 她要怎么启齿?恶魔在床榻上对她恶意的蹂躏?而且狡猾的是,他除了留给她下身的疼痛及周围的瘀青,身体的其他地方,没有伤痕,如何对母亲说,她没有得到怜惜,而是遭到了虐待? 母亲抬起她的脸,心疼地为她擦去泪水,哄着她:“别哭别哭,茗儿回门多不容易,怎么就不停地哭哇,哭得母亲的心都拧成一团了。” 听了这话,她的泪涌得更急更多了。 “茗儿,这天下的女子嫁人的时候才开始认识自己的夫君,你莫能例外。才三日光景,他怎么看得到你的好?你又如何知道他的好呢?”母亲的声音总是软软的,温温的,把她皱巴巴缩起来的心一点一点熨平。 “母亲和父亲从素不相识到如今在一起过了好多年,不也安安稳稳的了?” 母亲不断为她拭泪,连袖子都沾上了红红的胭脂,伸给她看时,母亲微微笑了,可是她却笑不出来,还是要试图说服母亲:“他和母亲想的不一样,他不喜欢我,也看不起我这商人的女儿。” “好,好,母亲都明白。”母亲轻轻拍着她的背,“茗儿,这事不能急,短短三天,如何能看出一个人来?能做夫妻必是前世修来的缘分,现在生疏些、淡漠些也是自然的,日久生情嘛。” 母亲的话音依然轻柔,可她听了,脑袋却犹如遭到重击,轰的一下,空白了。 旋即又清醒过来,今日不会有人听得进她的哭诉了,因为新婚不过三天,说什么都太早!若终有一日父母醒悟过来的时候,对她而言会不会又太迟了? 难怪在出门时那个恶魔的表情如此笃定,他早就算到了她会彻底失败!来时路上为抗争积聚的力量,正从身体里一点一点地消失。 “请夫人和娘子下楼去用膳。”完了,这个声音宣告了回门的结束,用完午膳,他们就得启程,她又将回到那个冰冷的黑暗的洞窟里去,她的一生都将在那里被无声地缓慢地吞噬掉。 她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她只能看着那恶魔在双亲面前扮演一个贤婿,为她夹菜、添汤,眼里尽是疼爱与怜惜,她只能看着已经晕头转向的父亲拿出更多的财物与贡茶,去回报这恶魔的“善待”,她无能为力,欲辩已无言。 马车就停在前面,不得不走了。恶魔一脸堆笑,棕色的眼睛深深隐藏起残酷与冰冷,反倒漾开漫漫的温柔与深情,可嘴角的笑藏着嘲讽,“赵茗儿,你非走不可,你逃不脱我的手心。”这含义赵茗儿看得真切,看得心惊。 “不!”她受不了这可怕的笑容,她要为自己最后再争取一次,转身扑向父亲,“我不走,父亲,留下我,留下我。”她忍不住哀求。 赵锦生惊住了,他一定是从未见过女儿眼中这样深重的悲伤吧?他抱着女儿,在女儿毫不掩饰的悲伤面前,他才开始意识到,承欢膝下的宝贝女儿,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了。他对怀中的女儿也是十分难舍,一时的感伤竟让他无法开口。 “岳丈,看来娘子实在是思家,那小婿就不妨破个例,让她在家住几天吧。”恶魔淡淡的开口,却震醒了老岳丈! “破例?不用不用,贤婿想的周到,但是小女应该早回夫家,尽好自己的本分的。现在不可太纵容她呀。”岳丈觉得女儿遇到了一个体贴的夫君,越看越满意,竟又满心欢喜起来。恶魔太狡猾,这句话正好戳到他们一家的痛处,他们最怕的就是别人看不起自己,认为自己不守礼数,粗鄙浅陋。果然,她看见父亲眼神一凛,说:“茗儿,快快跟你夫君一同回去,别让舅姑担心,在家时的那些性子,可都要收起来了。” 她还在挣扎:“莫非父亲不想女儿回家?”父亲的眼神一黯:“去吧,你现在有了你的夫君,你有了夫家了。” 明白了,一场婚礼将她彻底推出赵家,她不能再做父母掌中的明珠,而是身后这个恶魔的财产,她的一生只能任凭恶魔来处置。双亲自然希望她幸福,但是三天的婚后生活,实在不能让旁人相信和体察她的苦,她只能回去,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如今,她只能和双亲一样指望将来的日子里,这恶魔会有点改变,对她稍稍给予一点善意。不奢望幸福,只保佑自己平安。想到此,她再次跪下,这一次拜倒在尘埃里,“双亲在上,女儿这一去就再难回转,恕女儿不能尽孝了,请双亲保重身体,勿使女儿牵挂。” 最后看一眼双亲,看到哭成泪人的母亲,她忍不住又扑上去哭诉:“母亲,女儿不能时常回来探望,你可一定要派人来看我呀。”母亲频频点头。 再看一眼双亲,把他们印在脑子里,然后她上了马车,厚厚的帘子一放下,从此将她与骨肉至亲分离。 父亲,母亲,孩儿这一去,可有相见之日? 冷遇 十七岁,原本是蓬勃开花的年纪,却因为这一门亲事,而使花朵遭受风霜的凌虐。 日复一日的冷遇,夜复一夜的摧残,让她原本健康青春的身体慢慢单薄、干枯。 她也渐渐看清一个事实,武家不喜欢她,是因为恨她和她的家。因为联姻,让这个曾经的世族沾染了铜臭,犹如高贵的血统中混进一丝杂质。而且这杂质还不能除掉,因为这杂质就是他们真正的“衣食父母,”所以心里这恨更甚! 几个月过去,恶魔并没有因为日日相见看到了她的好,有了夫妻之实而喜欢上她,反倒是借此发泄内心的仇恨。她温和的母亲也许不会明白,床第之实,除了男欢女爱,还可以行残酷的侮辱,刺痛她身体的同时,毫不留情捣烂她的尊严。 要忍到什么时候,才可以离开这个家? 也不知道这武家怎么讨好她父亲的,隔一两个月,家里就会派人送好多财物过来。而她生活的全部希望和乐趣就在于家里派人送财物来的时候,她可以见到家仆赵乙。从他那里,她可以知道家人的近况,还可以托他转告自己的思念之情。开始的时候,她也曾提笔写下书信,可是写来写去只能留下满篇的谎言:“茗儿很好。” 她过得不好,但父亲不会接她回去,她也不想让母亲为自己担心,最后,索然无味地撕掉信纸,不再有写信的念头了。 春天来了,院里杂草返青,但是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却在枯萎下去,这具破败的身体或许要结束她的痛苦了。 道别的却依然不是她,而是那恶魔。原来他要去参加乡试。 恶魔走后,秋月尽心调理她的身体,尽管只有清粥小菜,但心里少了愁苦,原本灰白的脸,又有了些许的生气。看来她命不该绝。除了给舅姑送汤食,问安,她整日不出房门,反正也没人愿意见到她,她就细细把玩从母亲家带来的茶叶,闻闻茶香,仿佛环抱着家里的味道。慢慢的,又和秋月玩起一种游戏,就是拿出茶饼来,猜茶叶的名字。尽管欢乐短暂,却是她在痛苦中难得的喘息。 几个月过去,竟有大红喜报送来,原来那恶魔中了举人,已经有了明年礼部试的资格了。“还真是块读书的料。”她轻哼一声,看来恶魔有机会光耀门楣了。 恶魔回来了,她看到了这家人冰冷脸孔的另一面,那就是涕泪纵横,君姑更是疯疯癫癫拜天拜地拜菩萨。 意外的,她没有感到恶魔冰冷的目光洞穿自己的身体,按说分开这么久,他应该更急不可耐才是。 忍不住抬头,伸长脖子望向院门,一顶小轿中出来一个女子,缓缓抬头,一张妩媚的脸。 “好了。”她看到恶魔将那女子引进家门,心中竟有一点点喜悦,她的身体终于归自己了。很快,恶魔纳了妾,就是那妩媚女子如烟。 秋月隐隐为她的地位担心,那如烟不过一烟花女子,与赶考的读书人在路上一番柔情蜜意的故事并不稀奇,但因为会点诗画,备受恶魔宠爱。回来后,他再没跨进这房门,甚至没看她一眼。 “这样不好么?”她端起茶碗,浅尝一口,“我不再受折磨,你不用帮我洗刷那些……”她没有说下去,不想碰触那些可怕又恶心的东西。 武家越发容不下她,眼看振兴家道在望了,这商人家庭出身的媳妇就更成为肉中刺,欲拔之而后快。她识趣地不去招惹这家人,一日三餐都在房中吃了,怎样的陋食,她都能津津有味。 赵乙又来了,她和秋月高兴地跑去迎接。可是却听赵乙说起母亲因为思女过度,病倒在床的消息。 “我一定要回家去看看母亲。”赵茗儿焦急地说道。 赵乙问:“娘子,这样好么?” 赵茗儿点点头:“母亲病卧在床,女儿回家尽尽孝心,应该是可以的吧。我去求求君姑。” 5、弃妇 她心事重重地端着汤食,从厨房出来,准备给君姑送去。 “绿珠,你看我的新裙子,漂亮吗?”如烟走在廊里,一边说,一边旋转着裙子,轻快地过来了。 两个人都没有留意到对方,看到时已经来不及了,赵茗儿木盘中的汤食被如烟掀起的衣襟打翻,她的手本能的一缩,那汤碗竟扣过来,大部分热腾腾的汤竟倒在自己的胸前,胸前的肌肤立刻红肿起来。 “姐姐,是你呀?”如烟愣住了,她的衣裙上也沾到了一些汤水,提着湿湿的衣裙,她的眼里生起一层水气,话里也带了哭腔:“姐姐,莫怪妹妹,我不是有心的。如烟一时忘情,没看见姐姐过来。” 赵茗儿被烫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看如烟那楚楚可怜的表情,她也不想计较,摆摆手,示意她走开,如烟见了,施个礼,和绿珠一起退下了。 她赶紧回房换衣服,秋月一边替她上药,一边忍不住抱怨那如烟,她却打断了说:“算了,她也没看见我,无心之过,不需计较。” 换好衣服,又匆匆去厨房,刚才耽搁了送汤食的时间,还怕君姑怪罪呢。 再次端着木盘去往君姑的房中,路上竟遇到了武定平。 她有些害怕,不敢走到武定平面前去,隔了几步远就停下了。只见武定平打量了她一阵,说:“怎么,见如烟有了新裙子,心中不服,所以故意弄脏她的衣裙?” 她闻言,大惊,寻思这如烟到底怎么跟他说的?那温柔的脸后面竟藏着如此的心计么? “不是……”她开口想解释,武定平却不给她机会,又说道:“你再怎么穿,也不会好看。妒妇!” 仿佛一个霹雳打到她头上,这恶毒的语言让她竟动不了了,手抖得厉害,她只是死命攥着木盘,告诫自己绝不能再打翻了。 “还愣着干什么?要耽误我母亲用饭吗?”武定平说完,先进房了。 想起自己还要办的事,她也跟着进了房。 果然,君姑满脸的不高兴,嫌她送得晚了。 她耐心地听完君姑的抱怨,小心地开口了:“君姑,儿媳得到消息,说母亲病了,儿媳想回家去看看母亲,尽尽孝心,君姑可同意?” 君姑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说道:“如今父母有恙,女儿侍奉汤药是不少见,可舅姑就不应该得到媳妇的孝敬吗?” 赵茗儿明白了,君姑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生气呢。她正要开口,一旁的武定平说话了:“让母亲好生休息,你先下去吧!” 赵茗儿知道现在君姑也不会改变主意,无奈只好退出去了。没想到武定平也跟着出来了,她有些惊慌,退了几步远站着。 武定平见她如此模样,冷笑一声说:“真的想回家吗?” 她点点头。 “那好,你若答应帮我办好这事,我便说服母亲让你回家。” “什么事情?”赵茗儿仿佛看见了希望。 “我明年春天就要参加礼部试了,很快就要启程去长安,这一路的旅费、在长安找名人公卿投卷的花销巨大,所以想请你的父亲提供资助。你看如何?” “好。”赵茗儿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他们家不就是派这用场的吗,何况这关系到她能不能回家看母亲。 穿上艳丽的襦裙,披上轻柔的罗纱,再用红红的胭脂扑上苍白的脸,她想让母亲看到一个依然活泼、健康的自己。可是见到母亲的时候,一切的矫饰均不堪一击,母女一场抱头痛哭过后,红妆褪尽,掩不住满眼的悲伤。 “母亲,茗儿日日都在想你!”赵茗儿抱住母亲,再也不想放开。 “茗儿,这大半年,他待你可好?”母亲的眼里是心疼和担心。 眼泪直直的冲上来,赵茗儿好想痛痛快快的倾诉一番,却又想起来之前谈的条件,只好扭转头,违心地说:“还好。” “那你的脸色为何这样苍白,身子也瘦了许多呀。”母亲又拉起她的手,包在掌中,慢慢摩挲。 “那是因为太想念双亲的缘故吧,母亲,如今也因思想女儿过度,抱病在床呀。”赵茗儿又找了个托辞,拼命含住将奔的眼泪。 “是呀,是呀。”母亲听了这话,稍微放下心来,又说道:“茗儿,可别学我,在夫家要自己保重自己啊!” 赵茗儿轻轻点头,唯恐重了,那泪滴会从满盈的眼眶中掉下来。母女两个又说了会话,赵茗儿便叫母亲稍作休息,自己往父亲那里去了。 见过父亲,她自然提起武定平要上京赶考欲求资助的事情,赵锦生一听,便很高兴地说:“我果然得了一个贤婿,他自然应该苦读诗书以求荣达,资助他是应该的。” 于是,赵茗儿在家中小住了几日,尽心侍奉母亲,这病情稍有起色,那武家已派人来催她回去了。赵茗儿便带着许多财物,含着满腹的委屈与辛酸,回到了武家。 很快,武定平上长安去了,留下她和如烟在家,如烟对自己的身份十分清楚,也明白赵茗儿的家财对武家的重要性,所以在她面前,表现得十分恭顺。倒也相安无事。阿舅开始频频徘徊在供奉着祖宗牌位的案前,口中还念念有词,静待儿子皇榜高中的消息传来,以期告慰先祖。而君姑则日夜不出房门,更长久的对着菩萨念经祈祷,保佑她的儿子能够得中进士。 冬去春来,又是大半年过去,武家终于接到了金银红泥的报喜帖:武定平考中进士了! 除了赵茗儿,全家上下无不喜气洋洋,一时之间,不知从哪里钻出了许多三亲六戚,纷纷前来贺喜,冷落的门庭一下子竟热闹起来。武家也迎来了春天,一旦中了进士,便有望踏入官场了,如今只差吏部试那一步了。 又过了些日子,武定平衣锦还乡了。 没想到他竟第一个来到了赵茗儿的房中。 赵茗儿有些意外,怀着戒备远远地离他站着。 他淡淡地一笑,笑容连眼角都没有到达,便说道:“你我夫妻一场,感念你和你家对我的资助,今日还有一事与你商量。” “什么事?”赵茗儿明白了,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你对我可有夫妻之情?”武定平竟然问这个问题,赵茗儿猜不透他的用意,不敢回答。 武定平等了一阵,见她沉默,便说道:“你心中对我必定存了不少怨恨吧?如今我不妨直说,我也不曾对你有情意,所以,好说好散,你与我“和离”如何?” 赵茗儿这次听明白了,她要和他解除夫妻关系了,这不是她以前求之不得的吗?可是今天真地听到了,心中却觉得屈辱,因为她家终于在被他们武家彻底利用、予取予求之后,又要无情的被抛弃了! “你应当明白,我们两家联姻,本就是迫于形势,以我家的家世,在过去是断断不会与商家结亲的,这世上,从商之人纵使家财万贯,在世人眼中不过比奴役稍强些。如今我在长安得贵人相助,即将入仕,这样的婚姻自然不光彩。”他的话说得赤裸裸,赵茗儿即使不用看,也能感到他目光里的鄙夷如森寒的利刃,将自己戳得遍体鳞伤。她和她的家就那么不堪吗?手不自主的又狠狠揪住自己的衣襟,身子也忍不住微微颤抖。 见赵茗儿迟迟不回答,武定平脸上浮起一丝邪气的笑容,走过来说:“怎么,见我中了进士,想着夫荣妻贵,竟舍不得离开了么?”说着,那手就伸到赵茗儿胸口,“好久没有跟你行房了,你很想了?” 赵茗儿一听,大惊失色,慌忙推开说:“和离之事我答应,我答应!” 武定平嫌恶地缩回手,说:“很好!我马上去写文书,到时只待双方父母署名,便可。” “茗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锦生赶来了,他还来不及沉浸在贤婿高中的荣耀里,就接到了“和离”的坏消息。 “父亲,请成全茗儿脱离苦海吧!”赵茗儿跪下了,如今,她终于不必隐瞒不必伪装,可以痛痛快快地哭诉一番了! 听完她伴着泪水的讲述,再加上秋月的补充,她看见父亲几乎承受不起这样巨大的打击了。赵锦生瘫坐在榻上,良久,都说不出一个字。他没有想到,是自己把心爱的女儿亲手送进了这个死水一潭的武家,让她独自承受了长期的冷落和虐待。难得有机会回家一趟,却要强作笑颜,女儿心里埋了多少苦楚呀。发颤的手触到女儿散乱的乌发,一下又一下地抚摸,那心却一阵又一阵的疼。 “茗儿,自小到大何曾吃过苦?如何舍得让你吃苦哇!”他一时禁不住老泪纵横,对女儿的愧疚和对武家的愤懑让他拍案而起:“不,我们要去告官!女儿,你何错之有?什么和离,分明,分明是要你做弃妇!” 看到父亲气的浑身颤抖着立起,赵茗儿扑上去抓住他的手,说道:“父亲,别去了!你能告他什么?即便是告准了,也是把茗儿与他终生绑在了一处,茗儿即刻就会死去的。算了,和离,女儿的噩梦才告结束,和离,就是还女儿自由。茗儿宁可做弃妇也愿意的!” 闻言,她感觉到父亲重又坐下来,颤抖的手抚摸着她的头,抬头看着父亲,竟已是声泪俱下:“茗儿,父亲害苦了你呀。” “父亲,这不怪你,是茗儿的命!是茗儿有辱门楣。” “不,茗儿,回家,让双亲好好疼你!好好疼你……” 父女抱头哭了一阵,赵锦生慢慢冷静下来,说道:“茗儿,既然你去意已决,为父这就去为你做主,同意和离。署名过后,我先回去,想一想要怎么对你尚在病中的母亲说这事情。”看到女儿眼中的一丝惊惶,又道:“放心,我随即就让赵乙来接你回家。决不让你在这里多待一刻!” “好。”赵茗儿虽含着眼泪,可心中却充满了希望。 双方都巴不得解脱的事情,自然办得很快。这天,原媒也来了,按惯例,要把赵茗儿送回娘家。 武家打发那个老仆来送,赵茗儿见他走路都吃力,便说道:“不用劳动老伯了,请回吧,这里有媒人相伴,还有我家仆人迎接,放心吧。”老仆闻言,便回去了。 很快,赵乙的马车来了,并告诉她,因为这件事情,她的母亲病势又沉重了,赵茗儿听了,恨不得立时就回到母亲身边。 6、匪祸 马车一路不停,匆匆往前,赵茗儿的心也随车轱辘急速地转着,巴不得更快些。 忽然,马车停下了,她让秋月去看看怎么回事。 很快,秋月进来了,说:“娘子,外面有一家老小,想搭我们的马车行一段路。你看……” “一家老小?” “对呀。听口音好像从外地来的。” “好吧。” 随即帘子一挑,看到一个相貌和善的老人,带着两个年轻的男子和一个约莫十岁的女儿进来了,道过谢之后,便与他们同行。 一路颠簸得厉害,彼此相看,谁都没有说话。 行了十几里路,那个像一家之长的老人看着她,终于开口了:“小娘子,看你们带着行李,也是从远处来的?” “不,是回家。”她害怕媒人说出实情,抢先开口。 “你家在哪里?” “就在这蜀中。”她有意说得含糊,“老伯,听口音是从远方来的?” “是呀,我们一家从淮西来。”狭小的车里另外两男一女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为什么要离开家乡呢?”她不理解。 “小娘子长在天府之国,有蜀道庇佑,不知道淮西的战乱吧?” “嗯?”她不知道家门之外还有这样的事。 “淮西节度使李希烈起兵称王,还勾结周边四镇,直逼东都,圣上已经派几十万大军前往讨伐,马上要打一场大战,我们小老百姓不能不逃啊。” 她听了,正待再问细点,马车忽然就停下了。 坐在最外面的男子抬起布帘看出去,然后回头说:“前面还有几辆马车都停下了。”又再伸头看,忽的一下转过来大声喊:“山贼!遇上山贼了!” 车里人全乱了,起身的,拿包袱的,唤着一家大小,一起挤到门边,跳下马车。 赵茗儿紧跟着秋月跳下马车,两人拼命往道边的树林里跑,后面是紧追不舍的马蹄声。 人腿哪里跑得过马腿,很快蹄声近到身前,一条绳子忽的套在了赵茗儿身上,拖倒在地,身子被拖着在粗粝的路面狠狠地摩擦着,很快,两个人就被马拖着回到了马车边。 跑散的几十人陆续被集中到这里,身上的财物也被山贼们粗鲁地夺过去,收拢到一处。这时有个似探路的贼人跑到一群骑马的山贼面前,说道:“前面好像有官兵的人马,此时不便再往前了。”为首的一人听了,说:“那好,现将这些人一起带走,莫露了咱们的行迹。”打声唿哨,手下人就连扛带抱地拿起财物,把这一群男女老少赶上山去。 天黑之后,山贼们燃起火堆,开始清点财物和分赃,赵茗儿紧紧拉着秋月的手,看见赵乙和其他男子一样也已经被贼人用绳子缚了,站在隔他们几步远的地方。两个人都在发抖,她的心彻底绝望,现在不用考虑怎么面对母亲,比这更糟糕的事实摆在面前-----落在山贼手里,彻底没了清白。而那媒人则大声地抱怨着,怎么摊上她这个灾星!不能面对众人投来的目光,赵茗儿只能低垂着头,无声承受着咒骂。 有几个山贼举着火把过来,那媒人便吓得住了口。山贼一个一个的看着、瞧着掳来的人,并把男人和女人分开,火把渐近了。心里的阴云越来越大,身边的阴影却越来越小,她死死抓着秋月的手,手心里是两个人的汗,滑滑的,抓不住,便再用点力紧握,两个人的身子都抖得更厉害。 火把过来了,她的周围都被照亮了,在火光下无所遁形。此时她的下巴被用力抬起,火苗几乎要舔到她脸上,她害怕地闭上双眼。 “啧啧,脸上好长的血口子,一定是白天被马拖回来的那个吧?”一只粗糙的手从脸上滑到脖子,然后那只手的虎口张开,卡住她的脖子。就这样死了吗?也好,至少还留着清白。她想着,眼睛闭得更紧。“呵,太瘦了,一只手就可以捏断这脖子,不过,”手继续向下,还摩挲着,“倒是细皮嫩肉的。”那只手在她肌肤上移动着,手掌中厚厚的茧在她肌肤上掀起一种恐惧的战栗,她抖得像筛糠,已经站不稳了,而那只手这时竟向衣服里面伸去。 “别碰娘子!”秋月喊着,冲过来挡在身前。 但是她被狠狠地地踢到地上,那贼举着火把打量她:“你也不错呀!二弟,”他对身旁的人说,“地上这个归你。” “好哇,谢谢大哥。”那人拎起秋月的衣领,不理会秋月拼命的挣扎,往暗处去了。 “不!不!”赵茗儿喊着,要追上去,早被那贼抄起来,夹在腋下,她狂叫着胡乱踢打,也无济于事。 “放下我家娘子!”赵乙的手被缚在后面,可是他还是冲了上来,拼命挡住那贼的去路。没想到那贼抬手就是一刀,只见赵乙的脖子顿时血如泉涌,人立刻倒地抽搐起来。 “赵乙!赵乙!”赵茗儿大声喊着,她曾经俯在赵乙那宽厚的背上看过灯,曾在赵乙有力的大手推动下,将秋千荡上高空,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鲜血源源不断从他的脖颈处流出来,他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赵乙,不要死!不要死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看着赵乙的双眸一点点黯淡下去,他的身体逐渐停止了抽搐,最后一动不动了。 “赵乙--------”她喊着,没有回应,更没有人来解救她。她死命地挣扎着,心想最好是惹恼那贼,将她也一刀砍死算了,她才是最该死去的人! 突然那贼闷哼一声,劲一松,她就一下子跌到地上,翻身一看,那贼的另一只手臂竟中了一箭,“叛军出来受死!”火把更多,一队官兵模样的人已经包围了这群山贼。 那贼大惊失色的跪在地上,“饶命呀官爷,我等只是一时贪财,上山做贼,不是什么叛军哪。”他好像忘记了臂上的箭伤,磕头如捣蒜。 “演得很像嘛。连山贼打劫的把戏也用,若不是有人逃得快,来报知于我们,我还真是纳闷,这叛军的几百号人怎么行至长安附近突然就消失了呢!”官军的首领骑在马上,厉声说:“早有密探来报,李希烈以为大军前去淮西讨伐,长安城中必然空虚,就派出一支兵马前来城外埋伏,待机行事。我等就是奉端王之命,前来灭你!” “冤枉啊!小的不知道什么淮西叛军那!我们兄弟几个因一时贪念,抢了这些过路人的包袱,还给他们便是,还望官爷饶命啊!”说着又磕头,其他的山贼也纷纷跪下求饶。 “的确是贪得无厌啊,连执行军务也要烧杀抢掠,李希烈有你这等部下,还想夺我大唐天下,只能是蚍蜉撼树!来人,搜他的身!”马上的官军首领说完,一小兵应声而出,在那贼人身上一阵摸索,然后从他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举到火把前展开,然后大声说:“禀将军,这就是李希烈逆贼的旗子!” 那首领听了,冷笑道:“山贼不会连旗子都抢吧?这下还有何话说?” 地下的人见无法抵赖,直起身来欲举刀杀向马上的人,早被周围官兵乱刀砍过来。“杀!”一声令下,刀剑声中惨叫连连。 天快亮了,屠杀也结束,横七竖八的躺着叛军的尸体。 几十个被掳的百姓缩在官军的包围中,战战兢兢,那首领说:“你们自行下山吧!” 人群立刻四散,那媒人更是早跑得没影了。赵茗儿找来找去,不见秋月,她不甘心,继续在尸堆中查看,终于看到了夜里拖走秋月的人的尸体,但是没有秋月。那秋月逃走了?她心稍稍安定,回身朝着山下走去,不辨方向,有些茫然,看前面有几个落在后面的百姓,她追上去,想寻得一点安全,一人抬头问:“小娘子,你也被叫进王府了么?” 7、初见 王府?不不,她是要准备回家的。她返身要走,一个小兵靠过来,眼一瞪,她立刻缩了回去。 “小娘子,就去王府吧,我们也是逃难出来无家可归的,在王府里干活总好过外面的颠簸吧!” 是吗?不是的。 这应该是一个新的牢笼。 赵茗儿刚进府,就被安排到了府中的后院干杂役。她本抽空到了后门要溜出去,没想到门口站两个横眉怒目的仆役,一见她就问:“去哪儿?腰牌拿来看看!” 赵茗儿没有腰牌,一时愣了,其中一人说:“看你是新来的吧,不懂规矩!没腰牌就不能出门,进去老老实实干活!” 人出不去,书信自然也捎不出去,而且在举目无亲的长安城,外面有谁会给她捎信?而围墙对她来说太高了,这条出去的路堵死了。 赵茗儿怏怏的回去了。 这里是端王府,府里的人告诉她,端王就是当今圣上的十五弟,因为辅助圣上平藩有功,圣上赏他房屋良田,所以王府上下都在忙着修葺整饬,缺人手,那官军首领很聪明的把他们几个难民送进了王府帮忙。 赵茗儿在厨房给一个胖胖的老妈妈打杂。老妈妈看起来一脸的菩萨像,可是第一天就给了赵茗儿永生难忘的教训。 她端给赵茗儿一篮子胡豆,要她剥,赵茗儿乖乖照做了。剥了一阵,老妈妈转过头来一看,大声说道:“你怎么剥的?你竟然把胡豆放进嘴里去咬?这王府上下要吃的胡豆居然全是你咬过的?”她的眼睛瞪着赵茗儿,赵茗儿害怕地站起来说道:“老妈妈,茗儿不会剥胡豆,以为……以为用嘴咬,那胡豆皮会……会好剥一点。” “什么!你说你不会剥胡豆皮?”老妈妈看似在问,但眼里冒出的火真是恨不得把赵茗儿烧焦。 赵茗儿吓得后退几步,又说:“茗儿以前从未剥过胡豆,真的……真的……” 老妈妈眼睛一眯,好似一道精光闪过,冷笑着说:“看来是哪家的千金跑这里落难来了。哼,现在只好来教教你怎么做下人,让你们这些使唤惯了丫鬟的千金,尝尝什么是苦头!” 话音一落,她就从灶台上抓起一把竹刷把劈头盖脸地打过来,赵茗儿懵了,直到脸上、身上挨了好几下,她才反应过来,连忙跑出厨房,跑到院子里去,边跑边喊:“老妈妈别打我,茗儿知错了!老妈妈教教我……教教我……我会好好剥胡豆的……” “你还敢跑?”老妈妈追出来,“给我站住!你越跑我就越打!”才跑了这两步,那老妈妈已经开始喘了,胖胖的身子显出十足的笨拙。她朝着赵茗儿扔出那竹刷把,正好打到赵茗儿的头,挂在发髻上,用手一扯,发髻也散了,赵茗儿现在披头散发,十分狼狈。 “听到没有?给我站住!” 赵茗儿乖乖地停下了,胆战心惊地看着老妈妈朝她走过来。 老妈妈走过来以后,一伸手死命揪住她的耳朵往回拖,赵茗儿忍着疼乖乖跟着她走,两个人又回到了厨房门口。 “跪下!”她喝道。 赵茗儿顺从地跪下,然后听到老妈妈说:“现在告诉你第一个规矩,打你的时候不许跑,听到没有?” “听到了。” “你要是敢跑,我就叫李总管来,用鞭子抽死你!”听着这恶狠狠的话,赵茗儿不禁打了个哆嗦。 老妈妈说完,坐到了凳子上,说道:“现在,就要再来试试,再打你几下,看你还跑不跑!” “啊?”赵茗儿惊恐地抬起头,看见老妈妈举起一根擀面杖朝着自己打过来,她连忙抱住自己的头,护着自己的脸,随即,感到手臂、肩膀、腰上一阵阵疼痛袭来,她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不敢呼喊出声,害怕这会引起更多的毒打。可是,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挨打,她却不会不恐惧,她的身体随着每一次重击而瑟缩一下,也不能不悲伤,泪水不可遏止的涌了出来…… 老妈妈打了一阵,自己累了,便坐到凳子上,说:“哼,现在老实了!接着干活!” 说完,她把那一篮子胡豆哗啦一下倒在地上,对赵茗儿说:“捡!一颗颗捡起来,用手剥,不许用嘴咬!” 直到她进厨房后,赵茗儿才敢伸出手去拿地上的竹篮,这时她看到了自己的手臂,刚才护住头部,所以承受了最多的痛打,现在竟肿了起来,两条手臂上密密地排开红紫的伤痕,有些地方红肿得竟像马上就要破开来一般,赵茗儿的泪又涌了上来,忍不住啜泣。老妈妈听见了,冷冷地说:“怎么?还在傻愣着吗?” 闻言,赵茗儿赶紧跪在地上,忍着疼,一颗豆子一颗豆子的捡起来…… 厨房里的事情她总是越帮越忙,所以她天天挨打:扫地慢了,被揪过耳朵;提水弄洒了,全身干脆被凉水浇透;不会择菜,被罚跪过炭灰……唉,当初双亲只教她怎样做掌上明珠,没有教她如何做粗重的活,所以她只有被打,要想不被打,她只有一条路,尽快学会做这些事情。 她的手磨出了茧皮,会做的事情慢慢多起来,眼泪却越来越少,她吃得比以前多,睡得比以前香,因为太累,有时候沾到榻边,她就能睡过去,连梦都不会有! 这天晚上,她没有睡觉,因为老妈妈说锅没洗干净,不给她饭吃,她饿得睡不着,只好起身来到门外的台阶上坐着,把肚子压着,好像就没有那么饿了。 搓着双手,眼睛无意地看向不远处的圆门,那木门从里面关着,木门的后面就是前院,那里是端王和侍妾、高等的丫鬟们住的地方,这里是后院,干杂役、粗活的都在这里,但是都不准踏进前院一步。看那紧闭的门,很冷很硬,她才不想过去呢,在这边,只要不做错事,就有吃有睡,而且是一个人睡的房子,这王府还是不错的。 “咚!”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响。 “谁?”她惊了一下,望向发出声音的院墙方向,看了看,没有动静,她听错了?缓缓站起来,猫着腰小心的朝院墙方向挪动着步子,那里有一丛花草,但是今晚看起来好像变高了一点。正奇怪间,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踝,猛地一拖,她一下子倒在地上,还未喊出来,一只手已经捂上了她的嘴,黑夜里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对上她,“别喊!”山贼进王府了吗?她心里好慌,嘴被捂着,只好拼命点头。 那人见她听话,便把手拿开,又倒在地上躺着,她不敢动。 “扶我起来,”那人又说话了。她伸出手去扶他,天,好重!那人以手撑地,再加上她使出全身力气,才让那人站了起来。 “扶到哪里?” “没人的房里。”那只有她房里了。 刚点上烛,那人就在她的床上半躺下了,还脱出一只衣袖,赵茗儿一看,是血!左臂上有一道刀口,血还在从伤口冒出来。 “过来!”那人叫着缩到门边的她,她哆嗦着上前。 递到她手里一个白瓷瓶子:“这是金创药,给我敷上。” 她不懂:“怎么敷?” “药粉抖出来。”那人没好气地说。 她一抖,很多药粉撒出来,连床上都有,“不要这么多啦!” “那要装回去吗?”她小心地问到,她感觉这个人在强压怒气,千万不要因为发怒而打她,那么重的人,一拳会打死她的。 “不要了!给我,给我包一下。” “怎么包?”她还是没动。 “哪里来的笨丫头!”那人的眼睛快冒出火来了。 “我才来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了。 那人叹了口气,把脸转开,说:“撕块裙子给我包。” “我只有这一身衣服。”她手摸到衣襟,迟疑着,看见那人狠狠的瞪她,她赶紧动手撕了一块裙边。 “松了……咝……轻点!……那里没扎到……” “好了,你看,可以了吧?”包了这一阵,她额上汗都出来了,给他打上个结以后,她马上退到一边。 “你包得可是……”那人看着手臂上包得松松垮垮,歪歪扭扭的布条,发出一声叹息。 “我是王府里的人,你别怕,让我休息一会。”那人说着,给她看了看腰牌,躺好了,闭上了眼睛。 她这才有机会看清楚他的样子。 他是赵茗儿长这么大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插向鬓边的黑眉,眉头微微皱着,那双黑夜里亮晶晶的眼睛现在闭上了,被浓密弯翘的睫毛所覆盖,高挺的鼻子已经呼出均匀的鼻息,白皙的皮肤衬着丰润的嘴唇,唇色泛着粉红。 她吞了吞口水,还是饿,那就蹲下吧。 “你怎么不睡?”不知什么时候,他醒了。 “我饿。” “看你笨手笨脚的样子,一定是被罚了。”他的声音里透出了笑。 她埋头,不理他。 “给,只有一点点。” 她抬头,不知道他从哪里变出来半块饼子,她接过,大口吃起来,几口,只有几口,她吃完了。看着他,他摊开手:“我真的没有了。” “谢谢你。”她笑了。 “谢谢你。”他坐起来,“我叫李玉,是前院给大王跑腿的,我走了。” 几步到门边,他转过身来,看着她,慢慢说:“今晚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她用力点头。 他走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来时一样,消失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撕破的裙边,才相信这不是梦,是真的。 8、微澜 清晨,她正在院中洒扫,“嗨!”一声,她循声望去,昨晚那个男子出现在园门前,一个小包袱朝她扔过来,准确落进她怀中,她忙伸手接住:“是什么?” “把你的破裙子换掉吧!” “嗯?”她正愣着,背后房里转来大声地叱问:“大清早的,你跟谁说话呢?” 老妈妈发话了,她连忙把包袱往旁边花丛一扔,说:“没有。” 手里继续扫地,抬眼瞟向园门,一个人也没有。 来去如风。 又过了几日,正午时分,赵茗儿站在院中,手里举着个木瓢,看她僵硬的站姿就知道又被罚了。举了半个时辰的木瓢,她觉得手有点酸了,听听背后的厨房,好像没有动静,于是她活动活动肩膀,让手的麻木感稍微减轻了一点。这几天突然就热起来,她被阳光烤了好一阵,背心已经出了汗,阳光也晒得头皮发烫。于是又把手里举着的木瓢挪一挪,移到头顶,挡住灼人的光线。嗯,老妈妈嫌她一瓢水舀得太少,让她在这里举木瓢练手劲,其实这木瓢遮阳也可以呢。这么想着,那心里就不觉得难过了。 “嗨!” 听声音就知道是他来了,眯着眼睛看过去,这一次他在墙头上。 他跃下墙来,很聪明地绕到厨房,伸头看了看,然后放心地走过来,说:“放下吧,人不在。” 她不敢动,他把她两手扳下来:“你还真老实。” “又被罚了?” 她点头。 “没吃饭?” 她继续点头。 “饿吗?” 她用力点头。 他笑了,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用油纸包着,递给她,拿在手里有小锅盖那么大呢。 “是什么?”边问她就边打开。 一个好大的烧饼,是她以前吃过的四倍大呢。 “这是胡饼,尝尝看。” 她毫不客气咬了一大口,嚼着。 香!酥!脆! 仔细看看,里面夹着芝麻和油汪汪的核桃仁,闻着香味儿,她忍不住再咬一口下去。 “这下子可以吃饱了吧。”他微笑地看着她,阳光下,笑脸竟然像花朵一样美。 她嘴里包着饼,一时看呆了,嚼得慢了。 他转身从厨房舀碗水给她,“喝吧,吃多了很干的。” 她接过碗,费劲的咽下饼,说:“你是好人。” 他给个白眼:“你才明白呀?” 赵茗儿笑了,她突然很希望能够经常见到他,她穿着他给的裙子,吃着他给的胡饼,她希望这个男子能够继续来,偶尔的照顾,哪怕路过时打个招呼,她心里也会有一点点亲切的感觉。 端午节快到了,老妈妈出去采办,让她挂艾草、菖蒲。她一一挂好,然后点燃一束,沿着院子徐徐地走,让白烟慢慢散开。 “茗儿!”她转身看,是浣衣房的小翠在叫她。 难得有个熟一点的人,她满脸欢喜地走过去。 小翠警惕的问:“老妈妈走了?” “嗯。” 小翠高兴地拉起她的手,说:“来,去我房中玩玩。” “只一会哟,老妈妈很快要回来的。”话没说完,人已经给拖到房里了。 只见桌上摆着一个配一条链子的金银制的小球,精巧别致,已经被打开成两半,她好奇地走过去拿在手里把玩。 两个半球是镂空,上面是繁复的枝草花朵图案,上下两半球可以用旁边的子母口相扣合,里面有两个同心圆环,环内又置一小香盂。她看见同心圆环之间及小金盂之间均用对称的活轴相连,便问:“这怎么用?” 小翠说:“这里面的香盂是装香灰用的。有了这个活轴,无论怎样转动,香盂里的香灰都不倒置洒落。” 赵茗儿听了,更感兴趣,扣好两个半球,把它举起来更仔细的看。 “这叫香囊。寻常百姓家是没有的,只有王公贵族才用呢。我攒了好久的银子,才买到它。”小翠得意地指着那东西,说“好看吗?” “好看。”她贴近鼻子闻闻,“怎么不香?” “还没装香灰呢。”小翠说着,打开一个木匣子,一些香灰散在里面,香味徐徐袭来。 “这个怎么用?”她好奇地问。 “送人。”小翠的脸慢慢浮起红晕。 “给谁?”她笑着把头凑近小翠的脸。 “李玉。”飞快地说完这两个字,小翠竟羞得捂住了脸。 好像听过这名字,“哦,是前院的那个吗?”她想起那个俊美的男子。 “是呀,他经常从这里翻墙进前院,”小翠的话多起来,“偶尔给我们这里的丫头带点胭脂水粉的。” “你是好人。” “你才明白呀?” 想起那天的对话,她明白了,那个李玉还真是个好人呢,对这里的女孩儿都挺照顾的。 她又顺手拿起香囊问:“这个要戴在哪里呢?” 小翠说:“挂在腰带上,香味就散发出来了。”说着,就要赵茗儿把香囊悬在腰间,赵茗儿笑:“还是还给你吧,好不容易得来的,还要送人的呢。” 小翠脸红红地收回去了。 端午节那天,她又被老妈妈禁足,大伙出门去东市逛街,买那避瘟扇,她只能留守。 枯坐在台阶上,玩着自己手掌的茧皮。 “你不去逛扇市?那街两边全都是五彩丝线装饰的扇子,挂在楼阁上,好漂亮的。”神出鬼没的家伙话音未落,就已经站到她跟前了。 “是老妈妈不准我去。”她没好气地说,“你不也在这儿吗?” “是大王差我回来拿东西的。”他得意的语气让她想抬头瞪他,却看见了他腰间的香囊。 那是小翠送的,她认得。 “好看吗?你盯了好久了。”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她点点头。 “你怎么不送我一个?” 她搓搓手,抬起头看着他说:“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东西呢。” 他笑了,从袖子里掏出东西,递到她面前,奇特的香味散开。在他的掌中是一串石榴花,用艾叶编在一起。 “好香。”她赞道。 他却动手把那花插到了她的头发上,“你的头发也香了。” 他朝园门走过去,回头说:“就在园中歇着吧,不出去也好,外面日头晒人呢。走了!” 又消失了。 她靠向廊柱,闻着隐隐的香,心静了。 9、进庙 好久没有哭过了,这一次,和着雨水一起流过脸庞,酣畅淋漓。雨水已经把她浇了个彻底,衣裙紧贴着她的身体,上面还沾了些血迹,冰凉的雨水不但让她冷得瑟瑟发抖,而且无情地冲刷着伤口,那些用竹刷把打的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的伤口破开了,一忽儿是火辣辣,一忽儿是冷浸浸,都疼。雨水俨然是另一种惩罚。膝盖底下垫着的就是她今天摔破的碗,破瓷片硌进膝盖里,已经出血了,她不敢动,一动更疼。 “死丫头!大半年了还这么笨,猪都学会飞了!不跪满两个时辰,别想给我起来。” 老妈妈骂完,扭着圆滚滚的身子去厨房吃东西了。 雨一直下,她抖得像一片飘落的树叶,心里的痛更甚于身体的,她禁不住低低的呜咽着:“父亲,母亲,茗儿好想你们哪……”可是也只能想想而已,她连个送信的人都没有,如今的遭遇没有办法告知家人,再说这是王府,若父母得了消息,却救不了她,那疼爱她的母亲只怕是会心疼得死过去的。唉,如今只能得过且过了。或许有一天,她终于能出得了王府,可以回家了呢?这个念头支撑着她,让她在大雨里慢慢地,慢慢地止住了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一把油纸伞撑在了头顶,旁边站着含泪的小翠:“进去吧,已经两个时辰了。” 把面青唇白的她扶上床,小翠再用水轻轻地为她清洗伤口,见她疼得忍不住吸气,便说:“明天一早,我就在院子里候着,如果能碰到李玉,我让他带点药膏来。” 她皱着眉头说:“不一定能碰到呢,他又不是天天从这里过。” 小翠轻轻拍拍她:“没关系,也许明天运气好能碰到他。” 或许是运气来了,小翠竟真的碰到了他,而且他很快让小翠带了药膏来。那药膏擦在身上以后,清凉无比,疼痛减轻了不少,她竟然舒服地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太阳竟已偏西,糟了!今天一天没出门干活,老妈妈不把她的皮扒掉才怪呢! 一拐一拐的下床,心慌慌的打开门,赫然看见他的背影。 他闻声转过来,关切地问:“你醒了?” 她慌乱地点点头,就要往厨房那边去。 他挡在门口,缓缓地说:“不用去,老妈妈被撵了。”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他嘴角一挑,声音变冷:“我让李总管在她房里搜到了银子。” 再看向她,声音变柔和:“走,回去歇着。” 她重新坐回床上,看见他又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她说:“这是七香膏,我怕不够,再拿了点过来。” 她接过来,摸着盒子说:“这个药膏真好,擦了就不疼了。” “还要再擦两天,记住了。”他叮咛。 “你真好。”她绽开一个笑容。 “你又来了。”这次,他的嘴角有浅浅的笑纹。 她恢复得很快,现在她在花工郑伯的身边打杂。郑伯是个特别的人物,只有他可以自由出入前院和后院,因为他在后院把花肥弄好了,要去前院的花园里养花。她就负责帮郑伯弄花肥。没有过去那么累,而且最棒的是,郑伯一高兴,还会带她出府去买花肥。 记得第一次跨出王府,看着宽宽的街,熙来攘往的的人流,她的心雀跃不已,更好奇的是能看到不同肤色、不同衣饰的异族人来来往往,她慢慢走在热闹的都城里,感受着这里的繁华,渐渐有些爱这个陌生的地方了,这比她从家里高高的秋千上看到的世界,大多了,丰富多了。 这天在花市,她竟然碰到了李玉。当然是李玉先看到她的,她正东张西望着,有人拍她肩膀,她一转头就对上那张俊脸。 “好些日子没见你了,看起来不错呀。”李玉笑了。 “我跟郑伯出来买花肥呢。”她高兴地扯扯郑伯的衣袖,郑伯也和李玉打了个招呼。 “我要去寺庙一趟,你们这就回去吗?”他问。 她不答,转头看郑伯。郑伯说:“还要再转转呢,不急。” “你要不要去寺里看看?”他竟然问她。 “好啊!”她惊喜地叫起来,“我要去!” “郑伯,那我等会带她回去,好不好?”他问。 郑伯点头答应了。 “你真会说话,我们后院的好像很喜欢你呢。”在路上她高兴地说。 他笑而不答。 很快到了寺院前,她抬头看匾额:“香---积----寺。” 他侧头看她:“你会认字?” “啊,一些吧,不多。” 两人迈进大门,只见庙堂金碧辉煌,规模宏大,一路香客熙来攘往,川流不息。 进了大殿,举目皆是打坐的信徒,缭绕的烟火间,他们虔诚的咏吟,佛音、钟鸣在耳边袅娜。佛祖安静地端坐在大殿的中央,瞳孔似星,手印如花,面容中有慈悲的光辉,他垂着眼睑,平静地望着匍匐在脚下的众生。看着菩萨的慈悲笑容,她缓缓跪下,脑海中慢慢浮现出父亲、母亲、秋月、赵乙的面容,慢慢双手合十,默默祈祷。良久,才起身走出殿外,李玉看着她说:“刚刚你好虔诚。” 她黯然。 两人不再说话,默默走出殿外,突然,她停下,缓缓看向四周,再出声:“好像有茶香。” 李玉开口笑道:“当然啦,那边有个茶寮,是专门供香客们品茶的。” 说话间,赵茗儿已急急地奔了过去。 香客们三三两两坐在竹椅上,手里端着茶杯,细细啜饮,茶寮的边上,一个年轻的和尚正在倒茶。 他面容清秀,神态安详,看着他,赵茗儿再也迈不开腿了。 “你在这里歇着,我去去就来。”听着李玉的话,她嘴里应着,眼睛却一直看着那和尚。 10、茶缘 年轻的和尚低眉垂眸,候着一个小风炉,其中的木炭伸出一条火舌,轻轻舔着炉上的茶釜,当釜中的水刚刚冒出一两个小气泡的时候,他便取出竹荚伸入汤中超同一方向搅动,直至出现漩涡,再用茶匙舀一点茶叶,缓缓加入水中,然后便端坐不动。少顷,茶汤又吐出几个泡泡,并泛起茶沫,他再拿起另一支木勺,轻轻舀出茶沫,稳稳地倒进一只小盂,此时炉上的茶汤继续煮,慢慢的,水泡叠现,仿佛波滚浪涌,他再把盂中的茶沫倒进沸腾的茶汤,让茶与水彻底融合。接着,他小心地将釜从炉上端下,再用木杓舀出茶汤,开始斟茶,当茶汤如一条链子缓缓注入面前的茶碗时,香气随即弥散开来。 赵茗儿看得呆了,缓缓地吸入那淡淡的茶香,心想:“原来我喝的茶,竟是这般优美雅致的煎煮出来的。妙啊!” 香气浓了,赵茗儿再一看,那和尚已将一碗茶轻轻递到她身前,缓缓开口,声音温和恬淡:“女施主,请用茶。” 赵茗儿接过茶碗,却不饮,开口说:“小女子生在茶商之家,天天被茶香所围,不觉有异,今日见了师傅煮茶,才明白这茶的真趣。想请师傅教我煮茶,可好?” 和尚听了,淡淡一笑:“女施主过奖,我寺僧众设一茶寮,为信众煮茶,不过是广结善缘,女施主爱茶,贫僧愿效劳,教授茶艺,实不敢当。” 说完,他两眼看向赵茗儿,眼中清澈无波。 “那师傅就是不答应了?”赵茗儿追问。 那和尚笑而不答,却无可置疑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赵茗儿心中不乐,低头啜一口茶,却猛地抬头,两眼有神,说:“师傅,这是川茶。” “噢?”年轻和尚笑着问,“何以见得?” 赵茗儿端起茶碗,:“你看,这茶叶扁平,直伸,好像女孩的眉毛,在汤中色泽泛银,但又隐隐透出绿意。”她再抿一口,说:“齿间留有香味,鲜爽、醇雅,茶汤清澈明亮。嗯,这一定是产自巴蜀宣汉的‘九顶雪眉’。” 年轻和尚的眼睛亮了一下,笑意到达了眼底,:“女施主果然是爱茶之人,你说的分毫不差。” 赵茗儿大喜,说:“师傅既然夸我,就收下我这个徒弟吧。” 年轻和尚摇头:“不敢当,贫僧只是借茶学佛,哪里能做女施主的老师。” 赵茗儿急了:“师傅已是红尘外的人,自然清心寡欲。可是小女子遭逢祸乱,离乡背井,只想靠着茶慰藉思乡之情,还有犹在故土、家人身边的感觉,师傅不能成全么?”话毕,已经泪盈于睫,她转头悄悄眨去泪光。年轻和尚沉吟不语,半晌,开口说:“好吧,女施主既然心意坚定,那我就斗胆应允,与你作个茶友吧。” “师傅答应了?”赵茗儿睁大眼睛,惊喜地问。 “小僧自幼长在寺院,不知年纪,更不知籍贯,女施主刚才所言,小僧能体会一二吧。” “多谢师傅!请问师傅法号?” “法名怀真。” “小女子赵茗儿拜过师傅!”赵茗儿起身便拜,怀真赶忙去扶。 “茗儿!”听到呼唤,她转头一看,李玉不知何时已经来了。 他看了一眼怀真,脸色略有不悦,对赵茗儿说:“回去吧,出来这许久,怕府上有事呢。” 赵茗儿满心欢喜向怀真告别,跟着李玉回去了。 一路李玉走得有点急,赵茗儿心想是自己耽搁了时间,便小跑着跟在后面,实在气喘,便停下来擦汗,这时李玉也在前面停下了,却并不回头。赵茗儿再小步跟上去,李玉继续往前走,这样两人一跟一停一等的回了府。 11、猜心 她不在。跟郑伯买花肥去了。 她又不在。又跟郑伯买花肥去了。 现在要在院中找到她很难了。李玉有点纳闷,有点不习惯这样的扑空,她总是在这院中的,仿佛一直在等他到来,过去,只要他来,她一定都在。 可是这已经是第五次了,他又扑了空。每次都只能和小翠嘻哈敷衍几句,然后装做路过一样的走开。 骑在墙头上,李玉有点闷闷不乐。如果不是刻意,两个人哪能很轻易的相见? 他总要做完自己的事,避开前院的耳目,才能来到这院中。而她赵茗儿最近怎么有那么多花肥要买呀?还是因为有了别的事物,分了她的心? 花肥么?不觉得前院的花开得特别茂盛呀。 一出门就很久,探了好几次都没回来,长安城那么大,怎么可能每次上街都遇到。 到底去哪里了?李玉开始发现,这个茗儿已经不像过去一样,总是乖乖的呆在府里,盼着他来了。 赵茗儿心中对郑伯存着感激,因为郑伯像爷爷一样照顾她,最近有机会上街,都是郑伯在花市转悠,让她飞跑去香积寺,找怀真学习茶艺。然后估摸着时间回到花市,再与郑伯一起回府。她想将来她学成茶艺之后,一定要给郑伯敬奉香茶一杯。 这几个月里,怀真都在禅房里教她,因为茶寮嘈杂,茶艺非安静不可的。她渐渐学会了掌火、碾茶、取沫,不过她最害怕的就是倒茶了。要从烧得滚烫的釜中舀起茶汤,再慢慢的将茶汤倒入碗中,她觉得太难。 今天是她学习斟茶的时候了。 第一次,她犹豫了很久,抖抖索索地用手持杓舀出茶汤,此时茶水随着她手的颤动不断溢出来。手抬到一半,她放下了。 “怎么了?”怀真看着她。 “我做不好,我的手不稳,这茶汤就快被我全抖光了。”她搓着手说。 “放宽心,别让手抬得太高,到胸前便可,这样容易掌控。” 第二次,她再持杓,然后对准茶碗倒下去,哗一下,茶汤倾泻而出,溅起了水花,还溢出了不少。 “师傅,我不行。”她苦恼地皱起了眉。 “调节自己的呼吸,心平气和地来。”怀真边说边在胸前做出手势。 她受到鼓励,尝试第三次。 倒得断断续续,还是溅起了水花。 “气息不稳,再来。” 第四次,开始太慢,茶汤竟是点点滴滴地出来,后来太急,哗一下,全出来,又流到桌上了。 “师傅,茗儿没用。”她丧气地搅着自己的手指。“来,我们一起。”怀真站到她身后,手臂前伸,让赵茗儿拿起木杓,然后他轻搭上她的手腕,俨然已经把赵茗儿包围在怀中。 他在赵茗儿耳边慢慢说着:“呼----吸----,呼----吸-----,稳稳地持杓至茶碗上方,再缓缓倾斜,你看,倒出的不是茶汤,是一种心情。” 停住了手,他问:“茗儿最想什么呢?” “想家。”她在他怀中轻轻回答。 “对了,这茶汤就是你思乡的全部心情,慢慢地倒出来,”他在赵茗儿手腕上缓缓用力,使杓再倾斜,“想念,祝福,慢慢地流出来,从你的心里。” 仿佛有魔力,赵茗儿听着这些话,一时心平气和了,手随着怀真的手平稳地动着,绿绿的茶汤终于以一种美妙的弧形进入了碗中。 沉默良久。 “师傅,成了!”赵茗儿欣喜地转过身,却贴上了怀真的胸膛,两人才意识到这亲密的姿势,飞也似的闪开。 两人的脸都红透了,怀真先开口:“不错,呃,回去再多加练习。” “好的,茗儿告辞。”她的脸依然红着,逃也似的离开了禅房。 跟着郑伯一路回到府中,那心还默默回忆着斟茶的要领,暗暗记诵。 “喂!你去哪里了?”刚进院门,她就被李玉堵住了。 “我去寺庙了。”她不太喜欢李玉这口气,低头继续往院里走。 “去寺庙做什么?”李玉紧跟着过来。 “学茶艺呀。” “跟谁学呀?” “怀真师父。”她抬头,对上李玉探究的眼睛,说:“你见过的,就是第一次在茶寮里碰到的那个和尚。” “他?那个年轻和尚做你师父?”李玉问个没完没了。 “是呀,他茶艺很好的,教了我好多呢。” “今天教你什么了?”李玉偏着头问。 “倒茶。”她想起那暧昧的瞬间,脸上轰的一下烫起来。 “你的脸红了。”李玉盯着她说道。 “你的脸红了。”他竟然说了第二遍,这一次语气是肯定。一个女子的脸什么时候会红?李玉在自己的脑子里搜索着那些有关和女人周旋的经验,很快,他得出一个结论:她,心虚了,或者就是害羞了。倒茶有什么心虚的?他排除掉这个可能。那就是……害羞?为什么害羞?因为那个和尚?和尚有什么值得她害羞的?她隐瞒了什么?这个头脑简单的女子,心里开始有心事了么?甚至要瞒着他李玉,他对她还不够好么? 很久没有声音,她诧异的看向李玉,他脸上的线条变得冷硬,他的眼睛此刻不再晶亮,而犹如漆黑的深潭,她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你的脸刚才红了。”说完这句话,李玉离开了,很快消失在院子那头。 12、冰释 好些日子没有见到李玉了,可是那双漆黑如深潭的眼睛,却老是轻易的就被她想起。李玉一直是热情的,而且李玉的目光是温和的,她还没有见过那样冰冷的眼神,那样的李玉很陌生,她有点害怕,有点心慌。那天,他的眼睛就好像一直看到她心里面去,想在里面找出什么东西来似的。找到什么了吗?赵茗儿觉得自己心里是没有什么东西的,就算是有,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 有茶就好了,一闻到茶香,她就什么也不担心了。 想到这里,她站到院子里,继续去侍弄花肥。 郑伯站起来,说:“花肥好像不多了,又该去弄点了。” 她高兴得抬头说:“好呀,郑伯,我们又去买些回来吧。” “不!”李玉居然在这时候出现了,“郑伯,我陪你去,茗儿就在府里呆着好了!” “我要去,平时都是我去的。”她急了。 “平时你去得多,今天我才想要去见识见识花肥呀。” “别争了,我没说今天要去的呀。”郑伯淡淡开口了。 “啊?”两人面面相觑,郑伯踱到前院去了。 院子里剩下他们两人。李玉又用那种冷冷的、探究的眼神看着她。 她转身朝房里走,他一个箭步跨过来,伸手挡在门口。 她再转身背过去,不看他,就是不看他! “你是想去寺里吧?”他问。 她不答。 “你想去寺里做什么?为家人祈福还是……你想他了?”这声音冰冷得使她吸了口气,她不禁转过头去看他。 “你终于肯看着我了。看来我说对了,你是想他了。”这冰冷的声音里还含了一丝嘲讽,“他只是个和尚,你忘记了吗?”。 “不是这样的!”她受不了这明显的不友善,以前的李玉不是这样的。忍不住上前想仔细看着他,竟吓得倒退两步,此刻那美丽的眼睛像是结了冰,闪着光, 却没有丝毫的温度。这是李玉么?那高高在上的眼光,让她害怕。 “那是为什么?我现在总是找不到你!”他靠向了墙壁,双手抱胸,“以前,你总是老老实实呆在这里,随时都可找到你。可你现在老是往寺里跑,寺里到底有什么吸引着你?” “寺里有茶。”她说完这句话,看见他扬眉,在等着她说下去。 “我家以前就是……”意识到自己说漏嘴,她咬了一下嘴唇,说:“呃,在茶行的旁边住。经常看见运送茶饼的商贩,也时时闻到茶香,早已习惯了那气味。现在又闻到茶香,就觉得好像回到家一样亲切。”“那你为什么离开家,还进了王府?” “因为……因为……我遇到人贩子,被拐的路上又撞上官军杀反贼,趁乱逃出来,跟了一群人走,结果就进王府了。”虽然说了假话,但心因回忆勾起的伤痛却是真的。 “你想家了?”李玉的声音回来了,那温柔关切的语调,竟让她落下泪来。 他走过来,扯扯她的袖子,说:“走吧。” “去哪儿?” “去寺庙,我陪你。” 一听这话,她竟又落下泪来,这才是她熟悉的李玉呀。 来到寺中,赵茗儿初与怀真的相见,开始还觉得有些尴尬,一谈起茶来,渐渐也就自然了。 怀真再作了一些指导,两人喝过一盏茶后,赵茗儿便告辞出来了。 跨出门,竟看到李玉倚在廊边等她。 一见她出来,他就笑着迎上来,和她一起走。 出了寺院,却并不往回府的方向。 “这要去哪里呢?”她问。 “去街上看看。”他随口答道。 “你不去大王跟前伺候着?”她疑惑了。 他笑着看看她,回答:“我找你的时候,自然是把大王交代的事情办好了才来的。别担心。” 他竟带她来到了集市。 “你说,煮茶都要些什么物件儿?”他问。 她扳着指头数了数,说:“好多,二十多件呢。” 他皱皱眉,:“这要花多少银子呢?这样,你先挑几件急着要的,我们先买了回去吧。” “你要给我买茶器?”她几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李玉,你温和的时候总是这样体贴的呀。 “选吧,别太贵罗。”李玉笑着,目光暖暖的,快把她的心融掉了。 拣了最紧要的几件她捧回了府,一路笑得灿烂。 进了房,李玉帮她把东西摆好,又说:“大王那里好多茶叶,全是上等的,如果有机会,我还可以给你拿一点呢。” “太好了!”她兴奋得两眼放光。 “以后就在房里自己练吧,别常去寺院了,老麻烦郑伯带你出府不好的。” “你知道的呀?”她意外地说。 “谁都猜得到的,被府里其他人知道了可了不得。”他用食指点点她。 她明了的点头。 果然,李玉言出必行,慢慢的,慢慢的,竟帮她将那二十多件儿东西置齐了。虽不是什么贵重的名器,但对她已经很有用了。 寺院去得更少,她有空就缩在房里,琢磨、摆弄茶叶、茶具,自得其乐。 她的房里开始弥漫茶香,每天就在这香氛中睡去,醒来,思乡的愁渐渐淡了。 13、情动 她把风炉、火荚、炭挝、纸囊等二十多件茶器一一摆开,心里默默记诵,开始煎茶。练习了这一段时间,自觉煮茶技艺学得差不多了,此刻她想要为郑伯煎一碗香茶。 碾茶,煎水,候汤,一沸下茶,二沸取沫,三沸茶水相融……好了,她熟练地将茶倒进茶碗,顿时有清香逸出,她双手捧上茶碗,递给郑伯:“郑伯,请用茶。” 郑伯笑吟吟接过,啜一口,赞道:“好香。” 她高兴地上前,正待续水,一看茶碗,脸色一变:“咦?这茶汤刚刚还是青绿透亮,怎么这一会就浑浊不清了呢?” 郑伯看着她,问:“茗儿,怎么了?” 只见她自言自语:“茶叶是王府里的上等紫笋茶,可茶汤为何色泽含混,香味轻薄呢?” 莫非自己有什么疏漏?她望向桌面,再细细回想自己的每一个步骤,没有发现不妥之处。 还是去问问师傅吧。 来到寺院,进到禅房,怀真安静地坐在蒲团上闭眼做功课,赵茗儿不敢打搅,正待退出,怀真却睁眼说:“你来了。” “师傅的耳朵好灵。”她心中暗自佩服。 “不是耳朵,你带来了茶香。我闻到了。”怀真温和地笑着,“坐吧。” 两人相对而坐,赵茗儿说道:“师傅,紫笋茶可是好茶?” 怀真说:“当然好茶。香味醇厚,汤色澄碧,是给皇上的贡茶呢。” “可是我煎出来后,香味轻薄,不能持久,茶汤也有点浑,这是为什么呢?” “煎茶当中的步骤可正确无差漏?”怀真稍向前欠身。 “茗儿仔细想过了,是按师傅所教做的,没有遗漏。” 怀真沉吟,佛珠在细长的指尖一一滑过。 少顷,他睁眼问:“那你用的什么水?” “园中井水。” 他眼中一亮,说:“那便是了。这井水是万万不可煎茶的。” “噢?”赵茗儿以手托腮,仔细聆听。 “精茗蕴香,借水而发。水质欠佳,茶叶中的各种养分会受到污染,以致闻不到茶的清香,尝不到茶的甘醇,看不到茶的晶莹。择水先择源,水有泉水、溪水、江水、湖水、井水、雨水、雪水之分,但只有符合“源、活、甘、清、轻”五个标准的水才算得上是好水。前人都说,泉水上,江水中,井水下。” 赵茗儿恍然大悟,说:“那师傅平时煎茶,用的是哪里的水呢?” 怀真轻抬手臂,指向窗外,轻轻说道:“我香积寺南临镐河,北接风景秀丽的樊川,濠河与潏河汇流萦绕于西边,引入寺旁,成香积堰水一直流入长安城内。这煎茶的水就从那里取来。” 赵茗儿点头,说:“这就是香积寺的寺名由来了。” 怀真点头,又笑道:“我这里也有紫笋茶,要不要尝尝我煮的?” “好,好,好!”赵茗儿乐得竟拍起手来。 隆冬时节,长安城降下大雪,但对赵茗儿这个蜀中女子,如此大雪是极少有机会见到的。尽管天寒地冻,她却和小翠在园中玩雪嬉戏,真正的“乐不思蜀。” 玩了一阵,她搓搓冻红的手,忽然又想起什么,进到房里翻来找去,抱出个瓷瓶,对小翠说:“应该去收那梅花上的雪,那可是煎茶的上上之水。” “梅花在前院呢。”小翠说。 两人相对,一笑:“只有麻烦郑伯了。” 郑伯去了前院,两人就在廊下站着,一边跺脚,一边看漫天雪花飞舞,心绪也随之飞扬。 郑伯来了,后面还跟着李玉,他抱着那个瓷瓶,跨步走过来,直冲进房内,放下瓷瓶,就搓手哈气,直喊:“好冷!好冷!” 这边,赵茗儿已生起炭火,说:“忍一忍,马上给你煎碗热茶来喝。”并扯扯李玉袖子,让他站到风炉前烤手。 屋外飞雪漫天,屋内暖意融融。 水沸了,白色的水汽缓缓旋转上升,弥漫在赵茗儿身畔,她在其中轻抬木勺,徐徐添加茶叶……轻抹茶沫,白烟又绕过她的腕边,……竹莢有节奏叩击茶釜,以振荡茶汤相融,发出好听的“铮铮”声……轻轻自釜中舀起茶汤,稳稳移到茶盏上方,稍一倾斜,那碧绿的茶汤就如细细丝绦飘进了碗中……三人看得呆了,小翠不禁出声:“茗儿的手在跳舞。” 赵茗儿将茶碗一一呈给郑伯、小翠、李玉,李玉接过的时候,悄悄地以指尖轻拂过她的手,凉凉的,却让她又觉得痒痒的,她抬眼看他,明亮的眼睛此刻温情脉脉,清澈得可以见到眼内似有浪潮,一排排汹涌上来。她一时有点心神恍惚。 只听得郑伯说:“茗儿,这一次茶汤真是清澈明亮。” 心思暗藏的两人赶快回神,又见小翠吸一口气,半眯了眼说:“这香可不同我那胭脂花粉,暗香悠长,极纯粹呢。” “那我来品味道吧。”李玉笑着浅尝一口,吁一口气,说:“雪水煎茶,果真滋味清香甘纯,没有那种过火的老熟之气了。” “好茶!”三人异口同声,赵茗儿听了笑得舒心。 “多亏师父指点,看来好茶必得好水呢。我改天要告诉师父……”话没说完,李玉已经将自己饮过的茶碗递到了赵茗儿唇边,堵住她的话,说:“茶仙辛苦了,请用茶。” 他一手暗扶住赵茗儿的腰,姿态亲昵,却背对另外两人,眼中既有柔情万千,也有赵茗儿才看得见的深藏的不悦。 她乖乖自他手中饮下一口茶,郑伯笑了,小翠似有所悟,牵动嘴角,笑得勉强。 14、上元 这天上午,李玉又从后院经过,看见赵茗儿正蹲在井边细细地擦拭她的茶器,虽是些普普通通的东西,可是在她手里竟宛如握着珍宝,眼里手上都流露着爱惜。李玉悄悄倚在圆门边看着,一时竟忘了离开。 她毫无心机,善待她,她会高兴;吓唬她,她会害怕;逗弄她,她会含羞……所有情绪都在脸上,心里绝不隐藏和保留,简单到就像一碗水,干净透明。一览无余的女人,总是少了神秘和风情,激不起人想要一探究竟的欲望。他李玉当初就是这样想的,扔过那个装有裙子的包袱给她时,也就抛却了一段一面之缘。 可是却又让他一次次撞上她受罚的时候,看尽她的可怜。他也不喜欢可怜之人,以他与身边女子的周旋来看,可怜更像是迂回包藏的激情中发出的邀请和献媚,显得矫揉造作了。 她够可怜,可是她并不觉得,不不,更像浑然不知。饿肚子的时候,蹲着就是了;罚她举木瓢,还知道用瓢挡住炙人的阳光,悄悄享受一下几乎难以察觉的阴凉;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还想赶去干活……她不反抗,也没抱怨,就这样顺其自然的活着,就像园中那些石头底下的草芽,狂风中的小树,石块压住了就斜着生长;狂风吹来了就随风摆动,直到有一天,这种压力压断了最后的生机,吹折了最后的枝干,她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 他不忍心看她这样的消失,就像他同样不忍心看着那些丫头白着一张小脸,而愿意为她们捎带胭脂水粉一样,他想帮帮她,想在帮助她以后,看到她注定会产生的微笑。 一次又一次,他想看那张脸出现不同的表情的时候,只需稍稍使些伎俩,就不会落空;更多的时候是一次又一次帮她,一次又一次在她感激的笑里得到满足,渐渐竟成了习惯。习惯了她固守在园中,习惯了她缩在房里,习惯了她总是等他到来。他从来都可以很轻松的找到她,因为她一直等在原地。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李玉就是觉得简单、轻松,而且他清楚地看见,他就是赵茗儿唯一的全心的依赖。 茶改变了她。 她倾慕的眼睛不再望向他一个人,多了那个和尚,只因那和尚要教她茶艺;她会跟他怄气,只因他不许她常去寺院;她慢慢习得乖巧,只因他偶尔带来的茶叶。 茶给了她魂魄,平凡的她在氤氲缭绕的水汽中煮茶时,竟美若不沾凡尘的仙子。 他也变了,为博得她能多看他一眼,他愿意挖空心思、委屈自己,他不能输给那个和尚,她的眼里只能有他,只要他看上的东西,或者是人,只能属于他。那就使出手腕去争取吧。看着赵茗儿专注地洗茶器,一直没有发现他在旁,他摇摇头,离开了。 转眼年关过去,上元节即将来到。 小翠整天忙进忙出,为那一天的到来做着准备。最要紧的当然是准备节日的衣裳了,那一天对女孩子尤其重要。圣上甚至要戴上许多宫女出宫与万民同乐,所以平常家的女儿也可以借此机会遇到自己心仪的男子。 小翠一边飞针走线的绣着领口的团花,一边吟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看她一脸的神往,赵茗儿掩嘴笑了,说:“好啊,那天我就跟你一道,去帮你寻个如意郎君。” 小翠嗔怪的斜她一眼,说:“你就不用跟着了,有李玉死心塌地跟着你呢。” 赵茗儿脸上腾的飞起两朵红云。 回到房中,见李玉正在桌边等她,想起小翠的话,她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埋下头说:“你来了。” 李玉把一个包袱递到她手上:“打开看看。” 她依言打开,是一套襦裙。浅红的衫子,月青的长裙,“真漂亮。”她低声说道。 李玉不若平时的爽朗,竟有些迟疑地说:“那天,圣上也要出宫,我必须得陪在大王身边,你……和小翠一起去玩吧。” 她听出了话里的惋惜,笑着说:“没事的。我还是第一次在皇城里过上元节呢,真的盼着那天快点来呢。” “好,那我先走了。”李玉起身到门口,又回头,“别去人太多的地方,小心被挤倒。” “嗯。”她柔顺的点点头。 又看向桌上的衣裙,比起自己出嫁前所穿的,实在逊色不少。那时的她,身着杏黄襦、丝缎石榴裙,衣服上绣着层层金银花饰,外披轻帛罗纱,十足显出小女儿的苗条轻盈。而那场变故……她摇摇头,让自己不去想它,面前这套衣裙,起码可以让她重回闺中的时光。轻轻拿起衣服,将脸贴上那软软的布料,轻轻唤道:“李玉,李玉。” 宏大的长安城在上元“放夜”这天,被灯火映照得无比辉煌庄严。街上挂满玲珑剔透的各色彩灯,镜灯、凤灯、琉璃灯形态各异,还有高大的灯楼、灯树,看得她啧啧称奇。天上一轮圆月,地上车马塞路,人潮汹涌,热闹非凡。 灯下最吸引人的要算歌舞百戏了。人群集中在一个一个的戏台前,欣赏着歌伎的表演。小翠指指台上头戴花冠,身穿霞帔的歌伎说:“茗儿,你知道吗,这一个歌伎身上所穿的衣裳即要花费三百贯钱呢!”赵茗儿听了,望台上看去,那舞蹈着的有十多人,心想这样一场演出的花费可真不少呀! 她和小翠正入神地看那表演,忽然有人扯她袖子,转头一看,竟是李玉。 正待唤他,他却瞟了一眼入神的小翠,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轻轻拉过她。 “你不是陪着大王么?”她在他耳边小声说。 “现在起风了,有点寒意,大王就先回去了。”说完,他指着不远处让赵茗儿看,她看过去,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人在簇拥下上了一辆马车。 “想不想去城西尝尝胡人做的点心?”他伏在她耳边问。 “想啊。”她笑答。 “那我先去前面巷子里等你。”说完他很快隐在人群中。 她借口感觉有点冷,离开小翠,便也向巷中走去。 这条小巷没有挂灯,所以见不到几个人,她慢慢走向小巷里面。 前面一个转角,她走过去,正待迈步,一抬眼看,竟僵在那里。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正和李玉相对而立,她头戴一顶胡帽,旁边缀着羽毛,一身男装,窄袖紧身,勾勒出优美的身形,说不出的妩媚别致。李玉缓缓抬手,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再轻轻的抚过凝脂般的肌肤,随手指动,那女子的唇边渐渐绽放出绝美的笑容,两人对视,眼波流动,摇曳难以言说的风情。 哦,双亲是她一个人的,而李玉却不是她一个人的。李玉的温暖还可以给别人,他的肩膀还可以偎依很多美丽的女子,甚至更般配! 这对璧人儿深情缱绻的画面,赵茗儿无法欣赏,她忍着突然涌上心头的孤单感,屏住呼吸,轻轻提起裙摆,一步一步,无声地走出这小巷,然后一路狂奔,直冲进灯火辉煌、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在人群中被推来搡去,无意识的随着人潮走了好长的路,还是觉得孤苦无依,身边是陌生的笑脸,别人的欢乐此刻都与她无关,终于觉察了无聊,缓缓退到街边,让人流从身边一股一股地涌过去,而孤寂一阵一阵涌上心头。 她无心再待下去,跌跌撞撞跑回府,紧闭房门,从一堆匣子中找出一块峨蕊,轻轻贴近鼻子,气息渐渐平和,泪大颗大颗滚落,浸湿茶叶,茶香更浓…… 15、神伤 早晨起来,她走到井边,打些水,拍在脸上、眼睛上,冰冷的水刺激着大脑的混沌,让她稍微清醒。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暗叹:原来在这王府里,终究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谁是可以真正依靠的。 一个上午,她默默无言,跟在郑伯的后面,使劲地拌着花肥。她想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让自己累得彻底,不再去想任何别的事情。 中午,郑伯说:“今天又去转转花市吧。” “花肥不是才买的么?”她疑惑。 “走吧。”郑伯迈步,她跟在后面。 来到街上,郑伯停下,对她说:“去吧。” “去哪里?”她恍恍惚惚。 “去庙里,喝茶。茗儿!” 这一唤让她回神了,激动之情涌上来,感谢的话却堵在喉头说不出来。 “去吧!”郑伯再唤! 她转身就跑,朝着香积寺而去。 一路奔进大殿,来到禅房门外,她才停下喘喘气,气息平和了,方才来到禅房门口。 只见怀真在房中来回穿梭,很忙碌的样子。他一转头,一脸喜气地说:“茗儿,来得正巧。” 他招呼赵茗儿坐下,然后指着条案上满满的一堆东西说:“昨天皇上派人送来好多贡茶,方丈拿了一些给我。” 赵茗儿努力地翘起嘴角笑笑:“真好。” 怀真兴致勃勃,继续说:“茗儿,这些贡茶来自各处,湖州、常州、义阳、宣城……太好了,真是名茶荟萃,今天我就来教你认认这些茶。” 赵茗儿听了,顺从地坐到怀真面前。 怀真托起一个纸包,打开它,递给赵茗儿,说:“闻闻,是什么气味?” 赵茗儿接过纸包,面对那块褐色的茶饼,良久,摇摇头。 怀真诧异,递过另一个纸包:“你闻闻这个。” 赵茗儿接过,举到齐唇处,良久,还是一言不发。 “茗儿,怎么了?”怀真第一次见到如此失魂落魄的赵茗儿。 “师傅,茗儿没用,”她试图保持住嘴角的笑容,却控制不住地颤声说,“我闻不到,什么也闻不到。”说完趴在桌上,嘤嘤哭泣。 怀真不语,只逸出一声叹息。 过了好久,怀真轻轻出声:“茗儿,哭累了吧?”他递过一方手帕,轻推赵茗儿的手臂。 赵茗儿接过,低头拭泪。顿一顿,小声说:“茗儿失礼了。” 怀真温和的说:“无妨。要不要说给小僧听一听?” 赵茗儿抬起头来,看着怀真安详的目光,轻声说道:“茗儿想家,不想在这里一个人。”泪水又涌上眼眶。 他轻轻捻动手中的佛珠,平静地说:“茗儿如今能回去么?” 赵茗儿轻轻摇头。 “既然改变不了,那就不要再去想了。做人只求尽本分做事,不回想过去,否则就是杂念;也不妄想将来,否则就是妄念。”话虽然冷峻,但语调却是温和的。 “茗儿要怎样才可以做到不去想呢?”她不是没有努力过,但压抑不住这些情绪。 “你要做自己心的主人。如果自己的心被欲望所诱惑,就应当予以抑止。真正的爱心,是爱顾自己的心。一般人都很粗心大意,忘了自己的心,任心流转不息,生出贪、嗔、痴等,就是造了业因,那业果就苦了。” “师傅是说,管好自己的心?”她睁着迷离的双眼,若有所思。 “是的。能产生忧、悲、苦、恼等大苦,而聚成迷妄世界的就是我们的心。我们要好好修心。心要像明镜,虽外在景物不断转变,镜面却不会转动,此即境转而心不转。” 赵茗儿听着,虽不完全明白,但这心绪却是真的慢慢宁静了。看着墙上的佛像,菩萨端坐于莲台之上,无比安详。 “茗儿,莲花生于水,长于水,但她因高出水面而不受污染。人也能像莲花一样,生于俗世,长于俗世,但借着心灵的升华,而高出俗世,不受俗世所污染。”怀真的声音像洁白的羽毛,轻轻拂过赵茗儿的心底,心更澄澈。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朵清静的莲花,别忘了发挥那份清静的智慧。”听着怀真的话,赵茗儿用手轻轻抚上胸口,这里,可有一颗莲子? “师傅自幼长在这寺院之中,不知父母、生辰、籍贯,在茗儿看来,这就是人生的大苦大悲呀。师傅却能如此恬静,让茗儿心中万分佩服。” 怀真笑了,淡然说道:“过奖了。小僧只是明白,诸行无常,所爱终将别离,美好不会永存。明白执著的对待流转不定的世间之物,恰恰是痛苦烦恼的根源。恰如其分地认识自己,净化自己的心灵,不为欲望所蒙蔽,才有可能离苦得乐,获得内心的宁静。” “小僧的出身不能改变,对于我们不能改变的周遭世界,我们就应该改变自己,用慈悲心和智慧心来面对这一切。” 这些话如晶莹的水滴,点点渗进赵茗儿的心里。 “师傅尽管年轻,却能看透世间种种,说出这样透彻的道理,让茗儿受益匪浅。谢谢师傅点拨。”赵茗儿望着那张清秀温润的脸,由衷地感慨。 “茗儿说笑了。其实是茶让我悟到的。” “噢?”赵茗儿再度看向怀真。 怀真拾起面前些许散落的茶叶,说:“初学煮茶,总是要背记要领,按部就班。学会之后,就会发现,煮茶就是煮一种心情。手随心动,茶由情生,水质、火候都在其次,彻底的心平气静之后,你会感觉魂魄同茶香一起舒展。” 看着那细长指尖上转动的茶叶,赵茗儿的心绪缓缓平复了。 “来,我们一起煮茶吧。”怀真说。 “好。” 阳光从窗户投射进禅房,怀真笼在一层金色光晕之中,犹如神祗,圣洁庄严。 16、问情(一) 她不理他,对他的招呼置若罔闻。 她甚至都不看他,从身畔经过,可以目不斜视。 他犯了什么错?上元之夜,他等了半宿,人都快冻僵了,可是现在,失信的她却仿佛才是那个真正受委屈的人似的。这是何道理? “茗儿,为何对我不理不睬?”他今天一定要问个明白,她眼中有一种超然淡泊的东西,让他有点担心,她怎么可以不在乎自己,他是不能被她忽视的。 她低头进屋,他跟进屋;她转身出来,他亦步亦趋。 两个人僵持着,谁也不退让。 他瞪她,她背过身子,他双手扳过她,她再用力转回去。 他气急,说:“好!不理就不理,今后你哪里也别想去!”他有办法治她。 果然,一听这话,她急转回身,半信半疑的看他。 他凑近她,冷冷地说:“我可以让老妈妈被撵,就可以让郑伯不带你出门。” “你!”她终于被逼出声了,爆发出一句斥责:“可恶!” “我?可恶?”他觉得自己太冤了,“那天晚上是你失信于我,害我受了风寒,现在还咳嗽呢。”说完还真的咳了两声,以她的性子,现在应该很紧张、很愧疚才是。 可是她不为所动,头也不回。这是怎么了? 见她这样冷淡自己,他的心一下子悬空了,那和尚给她灌了什么东西,居然让她可以这样无动于衷了。他已经失去了对她的情绪的掌控了吗? 忍不住又扳过她的身子,却看见她竟然满脸泪痕。 “哎,哎,刚刚还凶我,现在怎么反倒哭起来。”李玉一脸的诧异。 她不说话,泪还是不停流。她真的很难过,这李玉怎么可以这样,拿她最爱的茶来要挟她,不想再依赖他,难道连这最后的慰藉——茶,也要拿走吗?哭得更伤心了。 他对她突如其来的伤心没有任何准备,有点乱了方寸,“哎,别哭别哭,不让你学茶艺,就至于这么难过么?” 她哭得只能点头,但也清楚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你只是想去学茶艺么?”他很想知道她的难过到底是为了茶,还是那个和尚。 她用力点点头,然后抽泣着说:“求你……我真的想……我只是想……学茶艺。” 她居然开口求他了!在李玉的印象中,她好像没有求过谁。她被动地挨饿、挨打,只是承受,但是她没有开口求饶,而今天,为了茶,她居然求他了。 真的把她逼到这样惨了么?李玉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有些不忍心,但还是由着自己的性子问出一句话:“如果我准你去,你可会理我,不再对我不理不睬?”这有点像在谈条件,但李玉他就是要这个条件,他不能容忍有女人不理他,谁都不行。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她不喜欢他这样的要挟,这不是她认识的温存体贴的李玉,但是有了茶,她必会活过来的,现在就不去计较了。 “好!我陪你去。”李玉眼里终于露出满意的神情。 结果,两个人又一前一后走在街上,朝着寺院的方向。 到了山门,他却不进去,她看着他,还是不说话,他干脆自己说了:“今天圣上和王公们都去马场打球,我得去给大王牵马。你等会自己回府吧。”说完,他匆匆离开。 赵茗儿缓步走在寺院中,心中疑惑:“这人怎么回事?难道他忘记了与那个美人的亲昵?为何反倒一脸无辜责怪起我来?难道我那晚所见不是他?”想想不可能,对李玉如此熟悉,怎会看错。或者他想左拥右抱?那他看错了赵茗儿,她是绝对不肯的。如师傅所说,从今以后管好自己的心,不为这些事情烦恼了。不是一个人,她还有茶呢。 进到禅房,怀真仍在打坐,她刚要退后,怀真依然发现了她,笑着说:“你不相信吗,你身上有茶香的。” 含羞一笑,她说:“师傅上次借我的手帕,我已经洗过了,今天特来还的。” 怀真接下手帕,说:“一方手帕,何须劳神来送。” 看看她的脸,又自唇边展露一个放心的笑容:“茗儿今天气色不错。” 两人相对而坐,又谈些茶事。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赵茗儿辞别怀真,向寺外走去。 一出山门,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李玉。 不是说不来的吗?怎么又在这里?她皱眉想不出缘由,这个李玉,对人忽冷忽热,行踪不定,性情也琢磨不透,难怪自己会多想乱了心神,罢了,不去想他,他要做什么,尽管随他。 迎着他走过去:“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等你呀。今日圣上感觉疲劳,早早完了比赛,邀了大王进宫休息,我就过来了。”他微笑着。 “万一我先走了呢?”她问。 “我进去看过,你在。” “那怎么在外面等?”她更奇怪了。 “你看!”他的笑容更大了,指向不远处一棵树下,那里正拴着一匹高头大马。 他拉起赵茗儿走过去。 好高的马,马背就高过了她的头。 “这是胡人进贡的马,打马球都用这样的马呢。” “这是大王的吗?” “不是,我找马场借的,就想让你看看。”这话中宠溺的语气让赵茗儿又糊涂了,这好像是那个热情体贴的李玉。 “它打我。”赵茗儿惊叫起来。 李玉一看,拖过她:“你别站到马尾巴旁边呀。” 看着她,问:“要不要骑一骑?” 她很果断地摇头,并退后:“不要。它太高了。” 李玉抓住她,不让她再退:“试试吧,它很听话的。” “不要。”她说不要就是真的不要,这不是扭捏作态。 “试一试。”李玉抓住她的手已经在用力了。 “不要。……喂……喂,放我下去,放我下去!”一转眼,她已经被李玉拽上了马背。 17、问情(二) “好高!”她吓得闭上双眼,却又清楚地感觉到夹着的马肚子有力地呼吸。她又吓得想抬起腿,结果身子一歪,后面的李玉赶紧抓住她,“坐正坐正!”顺势就搂住了她的腰。这是武定平之后,第二个男子接触她的身体,她很恐慌,她想挣脱,但是这高高的马身实在让她害怕,手和身体完全违背她内心的想法,而是老老实实任李玉抱着不敢动。 她心跳得慌乱,无奈的叹口气,手紧紧抓着身下的马鬃,只能任由这人占自己便宜。 “你不要让它跑,听到没有,你千万不要让它跑,否则我就跳下去,摔死了算了!”她很正经的告诉李玉。 虽说荡秋千比这高多了,但脚踩着踏板,手握住绳子,自己可以调节控制秋千的高度,她是放心的。但现在坐着的是个活物,要是使起性子来怎么办?她控制不了的。 “好,好,我们就是骑一骑,走一走。”李玉果然缓缓策马前行,来到一片草地上。 “这是哪里?”她问。 “乐游原。” 清明刚过,新草吐绿,一片清新的春景。有微风吹来,飞扬起赵茗儿脑后的长发,挠得李玉的脸痒痒的。他把头发拨到一边,把脸贴到她耳边,感觉到她的耳朵一下子便烫了。 “茗儿,你还是有点喜欢我的吧?” “哪有。”她的脸也烫了,李玉这种轻柔的触摸,完全不同于武定平野蛮的侵入,对她是完全陌生的一种感觉。既然在马身上,不能抗拒,那她就只能顺势而为,看看李玉下面要怎样做了。不过她已经做好了随时从马上跳下去摔死的准备。 “我可是很喜欢茗儿的。但你现在经常不理我,让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说出这些话,自己心里是真的酸酸的。 “你还有小翠,还有很多女孩儿可以找的呀。”她才不信呢。 “我不想找她们,我就要你一个。”说着竟飞快在她腮边吻了一下。 她大惊一挣扎,差点又要掉下去。太气人了,乘人之危!永远也不要骑这劳什子马了!摔死也比这样好。 “我要下去!我要下去!”她又羞又怒,拼命挣扎着要跳下去,但是被他钳制在怀里,居然是徒劳。 “好,不碰你了,不碰你了。”他稍微离开一点点,她感到后背的热退了些。 “你的香囊呢?”平息了一下心绪,她想岔开话题。 “去年端午没过完,就不见了。”他的语气仿佛毫不在意。 “这么对待别人的心意啊”。她开始有点为小翠不平了。 “我想要的,有个人不给呀。”他在前面握缰绳的手抬起来,拍拍她的手背。 “你会稀罕的么?有好多女子等着送你东西,等着你去疼惜呢。”李玉不仅是相貌好看,他那讨好女子的手段也是很厉害的,相处这么久,她已经看明白了。“那天你不是摸了一个美人的脸吗?”她居然就这么说出去了,她好恨自己此时的嘴快呀。 “你看见了?”他把头往前探了探,干脆把头垂在她肩上,说:“是呀,那天等你的时候碰见她了,她是我以前喜欢过的人呢。” 她听了,沉吟不语,一会儿竟想到自己,还曾经嫁过人呢。哪有资格管别人喜欢过谁。 “就因为这个,你那天就跑了?” “啊。”她无心应道。 “你在吃醋?”他居然在马上就扳过她的身子来,盯着她说:“你是在吃醋。哈,你是个小妒妇!” 仿佛是半空里响起个霹雳,“妒妇!”那冰冷的眼神,恶毒的声音在脑海里全部倒腾起来,交错着翻滚着,一下子冲过来,把她团团围住,仿佛又从她身体里穿过,带来一阵阵寒意。她害怕地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因为手松开了马鬃,她的身子猛地一歪,又要栽倒下去。 “茗儿!茗儿!”李玉拼命的摇她,唤了数声,她才回过神来。李玉扶她下马,让她坐在草地上,然后关切地说:“你刚刚脸色惨白,好吓人。好了,好了,以后再也不带你骑马了。” 她心中明白,这不关李玉的事,看他面露愧色,她轻声说:“不是的,我刚才有点不舒服。现在好了。” 李玉拉过她的手,放在掌心温暖着,她却没有力气抽回来,一半是因为刚才的刺激,一半是舍不得包住手掌的这份温暖,当年出嫁的时候,娘就是这样包住她的手,将她送上了花轿。好怀念那温暖,内心还是渴望着依赖。面对李玉用柔情织起的网,她舍不得逃脱。她终究是软弱的,终究是需要一个依靠的,而现在,李玉给了她。 “茗儿,我喜欢你现在这样,很听话的在我旁边。你的眼睛只会看着我。”对视一会,两人望向天空,看着飘在天空的几只纸鸢,李玉缓缓开口:“茗儿,不要躲我,我紧紧抓着你的,你逃不开的。” “你只抓住我一个吗?”她淡淡地问。 “要抓住你,我都费了好大力气,足够了。”他的手掌合起来,又把她的手用力捏了捏。 “哦。”今天受了太多刺激,好累,就在李玉揽她靠向肩头的时候,她是顺从的,她不想再去探查李玉这话的真真假假,她只想要这样一个肩膀。 18、重逢 她终于回魂了,拉着她的手,心里真踏实。 偷瞟一眼跟在身边的她,不意外的看着她羞涩的低着头。今后自己这手不能再去乱摸了,尽管殷缨笑起来真的是风情万种,但要图这一时之快,失去了茗儿,那就得不偿失了。这次为了赢回她的目光,可真是绞尽脑汁了。 手已经握出了汗,路人纷纷侧目,他就是不放手,不放! 这是李玉给她带来的新茶,名“凤凰单枞”。为什么是这个名字呢?她小心碾下了一块干茶叶,细细端详手中的茶叶,在手中辗转了一阵,没有看出特别之处。和一般红茶相仿,茶条挺直肥大,色泽黄褐呈鳝鱼皮色,油润有光,仔细闻闻,香气幽雅,若有若无。 熟练的摆开茶器,生火,置釜,再拿出旧年存的梅花蕊上的雪水,轻轻倒入釜中。清冽、透亮的水如一条白链滑入釜中,武火急攻之下,很快釜中就冒出了一颗小气泡,犹如顽皮的鱼嘴,煞是可爱。 微笑着拿起木勺,舀少许茶叶,就对着这“鱼嘴”喂将下去,“鱼儿”没入水中,暂时平静。 仿佛引来更多鱼儿,釜中水面冒出大大小小“鱼嘴”,再拿木勺轻轻刮过,桔黄的泡沫裹着精华便进了盂中。 待水中冒出更多的“鱼嘴”,此张彼合仿佛争抢着食儿,周围白烟袅袅时,她灵巧地将盂中之精华悉数倒入釜中。手拿竹荚,轻叩茶釜,看那振荡中水面形成圈圈涟漪,那涟漪慢慢扩散,将一釜水渐渐变为金黄,浓艳的汤色是毫无杂质的透明,“好美。”她暗暗赞道。 将这金黄的“琼浆”倒入白瓷的茶盏,她轻轻捧起,双手缓缓转动茶盏,一股醇香幽幽散发出来。再看那盏中,叶底肥厚柔软,边缘朱红,叶中金黄透亮,沿壁有金黄色彩圈,“哦,犹如凤凰摆尾。” 浅尝一口,入口稍觉苦涩,饮后唇齿留香,回甘无穷。 她捧着茶盏,眯眼慢慢品味,半晌幽幽睁眼,觉得神清气爽,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愉悦。顿悟:这就是师傅所说的,融情于茶,以茶配境吧?煮茶,原来真是可舒展自己的魂魄的。 这日,喜滋滋从香积寺出来,赵茗儿去花市找郑伯回府。来到街上,便伸长脖子四处张望,没留神背后有碍,一个踉跄,往前一扑,便撞到一个人,只听见对方细细的低呼,几个馒头滚落地面。 “啊,对不起,对不起。”赵茗儿一边陪着不是,一边立起身来,望向对方。 两人同时惊呼:“是你!” “秋月!” “娘子!” 两人又惊又喜,站在街当中就搂成一团。清醒过来,两个人连忙来到街边说话。 “秋月,你何时来的长安?那日官兵剿匪之后,你去哪里了?”赵茗儿急急地问。 “娘子还记得那日与我们一同乘车的老伯么?” “记得。带一家从淮西来的。” “秋月就是被老伯的小儿子所搭救,那晚山贼想侮辱秋月,幸得官兵赶到杀贼,我趁乱逃出,遇到那老伯的小儿子,他见我受伤不便行走,便陪我一路下山。我向人打听娘子的行踪,听说犹如你模样的女子往长安去了,我们便一路来到了长安。” “那你差不多与我同时来长安,菩萨保佑,今日终于相见了。”赵茗儿又抱抱秋月。 “那现在长安何处居住?”赵茗儿又问。 秋月脸一红,说:“秋月一直有那老伯小儿照顾,为表感激,已经以身相许,就住在花市背后,以卖饼度日。” 赵茗儿笑了:“恭喜你呀,秋月。那老伯一家呢?” 秋月皱眉:“老伯一家其他人,下山之后就再没见过。” “娘子现在何处?”秋月问。 赵茗儿简单说了自己在王府的情形,一看天色已晚,忙向秋月问了她的住址,又叮嘱不可向外人说起今天的相遇,便匆匆赶回王府。 19、约定 自从与秋月重逢,她就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回家的念头又强烈起来了。 这日,她得空上街,终于有机会随秋月来到她家。 花市背后,一间矮小的房子,就是秋月的家。引她进屋,秋月去厨房唤出一个男子来,羞涩的说:“这就是秋月的官人陈清桥。” 赵茗儿上前施礼:“多谢恩公搭救秋月。” “使不得使不得。”陈清桥连忙上前扶起赵茗儿。 赵茗儿抬眼看他,中等身材,相貌端正,应该是可靠之人,放心地对秋月笑了。 坐下慢慢叙话,赵茗儿问秋月:“你在这市井之中,消息灵通,可有听到家乡的消息?” 秋月低头沉吟一会,说:“娘子身在王府,有所不知。这大唐的天下,只有京城还算安定。前年李希烈不是勾结四镇反叛朝廷吗?皇上虽然出兵淮西讨伐李希烈,但是另外四个节度使田悦、李纳、王武俊、朱滔纷纷称王,联合起来对付朝廷。朝廷的兵马四处受牵制,顾此失彼。所以通往西南、北方的道路都不方便,进出长安的商队大大减少,也难有家乡的消息。” 赵茗儿叹口气,“看来这皇城还可苟安,天下难得太平呀。” “好在现在终于见到了娘子,秋月想继续伺候娘子呢。” 赵茗儿苦笑:“如今我也是王府里的一个丫头呢。”三人感叹命运无常。 赵茗儿又说:“秋月,以后都由我来找你,万万不可泄露了我的身份。如今的我,真是有辱门楣。” 秋月点头:“好。” “茗儿,茶不好喝吗?”怀真的声音温柔地响起。 赵茗儿回神,原来已端着茶碗神游了。 “师傅,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 怀真一抬眉,喝口茶,示意她说。 “师傅从小生长在寺院,每天迎送各色香客,贫富贵贱都可见到,就没有偶然心生向往,而能执着一心向佛吗?” 怀真缓缓放下茶盏,说道:“僧人习茶,处处向佛。小僧长在寺院内“茶堂”中,常听师祖师兄们辩论佛理;每天法堂内的“茶鼓”会在召集众僧饮茶时击响。另外寺院还专设“茶头”,小僧曾为“施茶僧”,专管烧水煮茶,献茶待客。每日在佛前、堂前、灵前都要供奉茶汤,外出化缘乞食,也常有‘化茶’。”说到这里,怀真笑道,“学佛的人所有茶事都与学佛、信佛相关,以求对佛的尊敬和学佛的长进,所以佛茶一体。” 赵茗儿听了,点头说:“难怪师傅一直都是这样淡定从容,原来多年浸在茶中,心性淡泊。俗人总是难免受外物左右而摇摆的。” 怀真透过茶水的烟气看她:“怎么,茗儿心中有事?” 赵茗儿取出一张卷着的纸条,说:“今天来时,我为家人祈福,求了一支签,打 开来看,却是这几字:知君指拟是空华,底事茫茫未有涯。 与君万语复千言,试于清夜把心扪。 茗儿不明白。” 说着,她将纸条展开,递给怀真。 怀真看过,沉吟一阵,放下纸条说:“作事未成,空自指拟。谋事有反复。事难成,久而后成。具体所指何事,茗儿自己去慢慢参透吧。” 赵茗儿怀着心事告辞,却把纸条遗在桌上,怀真见了,默默收起,放入一个匣中。 回到府中,刚一进房,就看见李玉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 “怎么了?”她刚一张嘴,李玉就迎上来,握住她的手说:“你可回来了!” “有什么要紧事吗?”她睁大眼睛,看到李玉的确不若平时那样沉定。 他望着赵茗儿,仿佛有千言万语,翕动着嘴唇,少顷终于出声:“我要随大王出趟远门,怕好长时间都见不着你了。”眼光在赵茗儿脸上流连。 赵茗儿心中一惊:“那是多久?” “不知道。”李玉抱住赵茗儿双肩,一双美目内暗潮涌动,“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我担心,好吗?” “好。”赵茗儿不敢多说一个字,怕自己会挽留他。 李玉还待再说什么,深深地看着她,终是一抿唇,什么也没说,手臂用力,把赵茗儿紧紧抱在了怀里。抱得那样用力,几乎要压出她身体里的气息,唯恐怀中的人儿会消失一般。她感受着他的身体传过来的温暖,第一次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她不觉得羞涩,她感到李玉怀抱里是深重的悲伤,不好的感觉开始袭上心头。 突然,李玉放开了她,那环抱她的温暖骤然消失,他说:“我要走了。”放开她的双肩,握住她的一只手,慢慢向门边退去。到门边了,手却仍是没放。 赵茗儿看着他,看到他眼里满满的眷恋,她忽的反手抓住李玉,说:“你是不是要随大王去平叛?” “是。”李玉轻声回答。 “你是不是要上战场?”赵茗儿的声音变调了。 “是。” 她扑上去,扑进李玉怀里:“你要回来的,对吧?”眼泪已经涌上眼眶。不等李玉回答,她又说:“你要回来的,我在这里等着你,你不能丢下我。”眼泪不可抑制的涌出来,她不能够再被人丢下了! 李玉激动地再抱紧她,在她耳边说:“好,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他抬起赵茗儿的脸,说:“等我回来,就去求大王,让他把你许给我,好不好?” “好。”赵茗儿的眼泪仍然流个不停。 轻叹一声,李玉俯下身去,吻上她的唇。 这个吻满含深情,他丰润的唇瓣轻轻地贴上她的唇,然后缓缓地辗转,印下他的气息,渐渐的,他的双唇微微张开,小心含住她的下唇吮吸,她忍不住回应,含住他的上唇,这吻加深,他的舌尖舔过她的牙齿,寻找着她的舌,她再回应,纠缠一起……良久,两人稍稍分开,而四片唇仍然轻轻相贴,仿佛为了记住彼此的味道,他们再度吻下去,深深的,恋恋不舍地…… 终于分开,李玉抬手拭去她的泪水,从头上拔下一枚簪子,放进赵茗儿手心:“就以这支簪子为信物,等着我回来!” 赵茗儿把那碧绿的簪子握在手心,说:“好,我等你!” 李玉在赵茗儿的注视下,退到院墙处,纵身跃了过去。 20、围城 他换好紫色的官袍,带好玉冠,走出大门,早有一辆马车等在门口,一个宫人手持灯笼候在马车前,一见他,便行礼:“端王,请入宫吧!”他刚坐定,马车就往皇宫驶去。 来到偏殿,他看见他的皇兄,当今大唐的皇上李适正倚靠在一堆软软的靠枕之间,似睡非睡。他悄悄停步,立在一侧。 皇兄还不到四十岁,却因为国事危急,显得憔悴不堪。想当初先皇代宗在位时,他被任命为天下兵马元帅,肩负起与安史叛军余孽最后决战的使命,和平叛名将郭子仪、李光弼一起经历大小数十战,终于平定叛军,因功拜为尚书令,被赐铁券、凌烟阁。那时的皇兄,锐气逼人,即位以后,也痛下决心整除吏治,力争要恢复大唐昔日的辉煌。而现在,五大节度使的叛变,又让大唐陷入了新的危机之中。 他敬爱他的皇兄。他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小王子时,皇兄就和其他皇室成员一起饱尝了战乱和家国之痛,也亲身经历了战火的洗礼和考验,那时,皇兄也不过是个少年。 李适因为经历过颠沛流离之苦,所以他特别注重亲情,身为长子,他对十几位王子公主都照顾有加,而今,作为臣弟,只要皇兄召唤,他一定挺身而出。 皇兄目前处境困难,外有叛臣作乱,内有宦官通敌,朝中大臣暗中还有派系之争,忠奸难辨,多重打击之下,他只能相信自己的兄弟们,来商讨解决危机之策。 “遇,你来了,快快坐到朕身边来。”李适刚刚假寐了一阵,现在精神稍好了一点。 他喜欢他的十五弟端王李遇,他不但继承了李氏皇族的高贵、英武、和智慧,他还具有对自己绝对的忠心。是遇化装成小厮,深入李希烈叛军前沿,打探军情,及时探知李希烈派出一支伏兵逼进长安,迅速派兵果断剿灭,保都城平安。是遇挖出了宫中暗怀异心的宦官刘忠翼,去掉这个隐患的同时,自己却被潜伏的杀手砍伤手臂。贵为皇亲,遇却甚少出现在大殿之上,不想为百官所识,只因为了便于平时乔装,方便在宫城内外探听消息,作圣上的耳目。 现在,遇又来到他的面前,随时准备着听候他的调遣。 “遇,李晟将军在淮西苦战数月,却因李希烈兵多粮足,久攻不下,已成僵持之态。今天又有快报,叛臣田悦率兵包围了临洺城,一旦城破,东都必然陷落。朕现在真是腹背受敌呀。” “皇兄,李晟将军已经牵制住了淮西叛军,暂时无忧,这边应全力解临洺城之围,保住东都洛阳。” “好,朕这就派检校兵部尚书马燧前去临洺解围。”“皇兄,马燧正在邯郸与田悦部下杨朝光激战,臣弟愿前往,将圣意传给马燧,叫他即刻发兵临洺。” 德宗李适握住李遇的手:“好,臣弟,一路要多加小心。” 李遇带几名禁军侍卫,星夜赶往邯郸。 李遇一路小心谨慎,马不停蹄,终于在数天之后赶到了邯郸。他不仅带去了圣意,还带去了圣上的赏赐,马燧部下顿时士气大振,一举击败杨朝光部,斩5000人,又奋力抵抗赶来的田悦援军,并加以歼灭,迅速向临洺城进发。 一路边战边进,历时月余,李遇和马燧终于赶到了临洺城下。 叛军早已将临洺城围了个水泄不通,但是城中守军依然坚守城门,顽强抵抗着,支持了一个月,伤亡很大。 李遇和马燧骑马来到高处,看到城外围得铁桶一般的军队,忧心如焚。 马燧身高体壮,但有勇有谋,他摸着下巴一绺胡须,说:“坚守了月余,城中兵马粮草恐难再支持下去了。” 李遇紧锁眉头说:“已经有探子来报,城中粮食只剩三天,守将张伾打算卖掉女儿,来发给军饷呢。得尽快想个法子破他的铁桶阵。” 马燧沉吟一阵,说:“三天……三天,太紧了,有什么办法三天内可以破敌呢?”他再看了看远处围城的军队,沉吟着,慢慢说:“叛军围城……我们围住叛军,好,干脆和守军里应外合,让他腹背受敌,我看那边的守栅处人要少一点,防范不如其他地方严密,到时候我派人点火猛攻那里,叛军只要疲于应战,一定能露破绽!” “现今看来,只能是这个法子。那需要人快快去送信罗。”李遇道。 这天,两人在主帐中研讨用兵之策,外面军士来报:“端王殿下,将军,叛军将整座城围了个密密实实,派出的几个探子都被发现了,无法潜进城中给守军送信。” 马燧道:“放飞鸽送信!” “不妥。”李遇说道,“叛军已经发现了我们的意图,现在防范一定更加严密。如果放出的飞鸽被弓箭手射下,密信落入叛军手中,必坏我们大事。” “那该如何?”马燧有点急了。 “再想想。”李遇缓缓走出帐外,马燧跟随其后。 跨在马上,信步由缰,这里是他大唐的天下。李遇看向城墙,那里刀戟林立,兵士如蝗,杀气腾腾,很快就将掀起一场大战,又将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大唐的天下岂能是这样?叹一声,望向苍天,这里就应该像长安一样,沐浴唐皇的圣恩,繁荣富足,不该成为杀戮的战场!再看一眼严阵以待的军队,心中升起一股豪气,既然这也是他李唐的天下,那就用几万将士的热血去换取天下太平,换取如长安一般的繁荣与和平。 长安城中的她一切可好?马儿走在草地上,地面早已被军队的铁蹄践踏得不成样子,他的脑中却浮现出芳草萋萋的乐游原,想起二人并骑一马、执手看纸鸢的情形。 风吹来,他问:“这是何方的风?” “东风。” 星目一睁,他喊:“有办法了。传工匠来!” 半个时辰之后,守城的军士看见马燧的援兵阵中飞起了一支巨大的纸鸢,正借东风朝城墙飘来。很快,叛军也发现了,阵中骚动起来,纷纷放箭去射那纸鸢,很快在纸鸢的下方形成了一道箭幕,支支利箭像一条条黑蛇冲向半空,拼命向上,妄想咬住那纸鸢,但是纸鸢越飞越高,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也只是在纸鸢的下方徒劳的挣扎着,无可奈何的坠落下去。叛军鞭长莫及,眼睁睁看着纸鸢带着密信飞过城墙,飞进城中。 21、情浓 长安,太极宫。 一个瘦削的身影立在大殿的门口,周围几个宫女侍立,默不作声,这静寂让人感到沉重。 宦官窦文场无声的走了过来,小心地说道:“圣上,有战报到了。” 那身影立刻转过来,叫道:“快呈上来!” 迫不及待地拿过战报,李适一目十行的看完了,长出一口气,笑道:“好,好啊!”他对一边的窦文场说,“临洺城解围,马燧率军杀敌过万,又解了邢州之围,东都可以安矣!” “太好了!圣上今天可以睡个好觉了!”窦文场显得也很兴奋。 大殿上的沉闷一扫而空。 李适稍一思忖,又说:“叫宰相陆贽给朕拟旨,宣端王李遇和兵部尚书马燧回京,朕要重赏!” 窦文场领旨退下。 长安,端王府。 赵茗儿坐在房中,手里把玩着一支簪子,思绪却已飞扬。 仿佛自己从来没有想念过李玉,因为还来不及去想他,他已在跟前了,每次都是意外。他总是急急地站到自己的身旁,缠着、闹着、怜惜着,她没有机会去孤单。 这次他走了多久?一个月?两个月?太长了,长到她已经管不好自己的心情, 煮不好茶。 害怕一个人的日子,那样的日子充满了危险和耻辱。知道自己是软弱,甚至是无能的,踏出母亲家以来,面对任何的危险和折磨,她都只能默默承受,不要说羸弱,她连怎么反抗都不知道。十多年的闺中生活,母亲的手不仅是常常包住她的手,甚至包住她整个人,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要去面这些不幸和灾难。 幸好,她又碰到了李玉。 抚摸着簪子,光滑柔润,通体碧绿,纯净无瑕,就像他的眼睛,毫无保留流转出爱意和温柔,让人心安,继而沉醉其中。 不回来,也罢,就让自己用想念一点点补上过去的亏欠。见簪如见人,他足可依赖。 将簪子握在手中,又贴近唇边,低喃:“玉,玉,一定要回来。” 默默随郑伯从街上回到府中,她觉得自己仍是无精打采。长安城中一如平日热闹,那气氛却感染不了她,她的心中反而暗暗生出几分焦虑,又过去了几日了,他何时才能回来? 垂头迈进房中,叹一声,坐下来。 “等你好久了,给我煮茶吧。”熟悉的声音带着热热的气息,在耳畔响起。她猛然抬头,旁边坐着的,那,是李玉么? 她跳将起来,伸出手去抓住他,实实在在的手臂! 抬手抚上那张脸,优美的线条,温温的气息。“是你吗?李玉,是你回来了吗?”她急切又小心的呼唤,好害怕这是一个太逼真的梦,太大的声音会把眼前人化成一阵烟飘走。 “茗儿,真的是我,我回来了。”李玉的声音再度响起。 她摇他的双臂:“来,掐掐我,告诉我这是在做梦!”她不敢相信。 “我怎么舍得掐你。”接着,她感觉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密密的吻落下来,印在脸上、唇上。 “太好了!你是真的回来了。”她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仔仔细细的看着他的脸,摸向他的肩,再上下打量,“你没受伤吧?” “没有。”李玉重又把她抱进怀里,“想你,想得心都装满了。” “我也是。”她再贴近些,不想和他分开。 “我们的约定呢?”李玉在她耳边轻问。 “在呀。”她从自己头上拔下那只簪子,递给李玉。 李玉看了,笑着说:“对,就要簪在你头上,时时跟着你。”然后又给她簪在发髻上。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走。 “去哪儿?”她好奇了。 “去跟大王说要娶你。”他抿嘴笑成好看的弧形。 “这么快呀?”她感觉有点突然。 他再一拉她:“我等了太久了,不能再等了!” 园门打开了,她被李玉牵着,第一次跨进了前院。 很大很大的园子,穿过小池、假山、花厅、石桥,还经过了一片花园,这是郑伯侍弄的花吧,开得娇艳迷人;然后来到了一排房子前,李玉让她等在回廊里,他要先进去禀报王爷。 在等待的时间里,她身边经过好几个丫鬟,全都穿得漂漂亮亮,看着自己一身布裙,她害羞地低下头。 这时一个丫鬟走过来,声音带着笑意,甜甜地说:“殿下叫你进去。” 啊,就是现在了吗?那个端王将要决定她再次的幸福了。 她突然觉得迈不开步子,腿有点软,嘴唇发干,那小丫鬟笑笑,朝房里努嘴,再轻轻推她。 一步,两步,三步,她进来了,闻到了薰香,知道自己站在一间华丽的房子里,不敢抬头。 “茗儿,过来。”是李玉的声音,她轻抬眼瞟向两边,没有看见人影。 “快过来呀。”声音好像是从前方传来的,她抬起头。 正对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穿着银白绣金花的长袍,头上戴着一顶玉冠,一看就知身份高贵,但,那张脸,那张脸她再仔细看了看,是,李玉。 22、惊变 她定定地站着,这是她今天做的第几个梦了?为什么脑子这样混沌?明明是端王,那脸怎么又变成了李玉? “茗儿,你还要站多久?”那声音不耐了,干脆人走过来拉她。她恍恍惚惚跟着过去,又糊里糊涂被按到一张椅上坐着。 “你到底是谁?”赵茗儿听见自己的声音和心一样飘忽。 “我是李遇,端王李遇。”他拉着她的一只手,笑嘻嘻的,一定很喜欢看现在迷迷糊糊的她吧? 她抽回手:“你为什么要扮成大王跟前的家仆?”她的脑子开始试图变得清晰起来。 “为了帮圣上打探消息,这样可以掩人耳目。” “那我看到的那个大王是谁?” “是府里的李总管。” “那他每天都扮成你的样子吗?”赵茗儿睁大了眼睛问。 他笑了:“当然不是了。这前院的人都认得我和李总管,那晚上,是我要他先坐我的马车回去。你们后院的不认识他,更不知我身份,所以我一指他,你就信了。” “你的手怎么受了伤的?” “抓内奸的时候,给埋伏的杀手伤的。” “好了好了,象审犯人一样,抱抱。”李遇凑过来,作势要抱她。她用力推开。“你怎么了?”李遇惊问。 “我,我不认识你。”她用力甩甩头,还是不太相信眼前的事实。 “李玉是我,我是李遇。这还不清楚吗?”他声音提高了。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说明?”她的眼睛有点潮湿了。 他坚持拉过她的手,说:“早点说了,那我就不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了。” “你骗我。”她的泪水已经涌到眼眶。 “别生气,我马上娶你,我要你做我的爱妾。”他试图抱她,又被她推开。 屋子里空气很僵。 “殿下,殷缨、陈玘求见。”有人来缓和气氛也不错。 “进来。” 进来两个美丽的女子,一个穿着紫色隐花裙,一个穿着青绿碧纱裙。赵茗儿想起来,那个穿紫裙的女子就是上元节那晚戴胡帽、着男装的绝色佳人。 “这是我的两个侍妾,殷缨、陈玘。”他的声音听来有点闷闷不乐。 两位女子上前给赵茗儿优雅地行礼,赵茗儿连忙还礼。紫色衣裙的女子上前来扶住她,笑吟吟地说:“曾听殿下说起过,妹妹善煮香茶,今日终得见真人了。好斯文秀气的人儿。”真是玲珑聪慧之人,没有口不对心说她赵茗儿漂亮。 青绿衣裙的女子也上前,拉着她一只手说:“待殿下娶了你,我们可就真成了好姐妹了。” 她们都知道她,而她却不知道她们,心一直往下沉去。她很勉强地笑着,不去看李遇的脸,尽管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停在自己脸上。 “好了,人也见到了,你们先下去吧。”李遇说完,她们慢慢退了出去。 “还在生气吗?”他靠近她,她推开,“不要!你又使性子。”李遇急了,偏抓住她的手。 她缓缓坐下,看着李遇,忍着心疼,问:“她们,都是你喜欢的人吧?” “可我现在喜欢你。”她仔细地听着每一个字,他没有直接回答她。 “可我喜欢的不是端王殿下。”她应他。 他笑了:“端王不就是我么?别这样叫我,太生分了。” “那叫你什么?” “叫我遇。” 她摇摇头,没有出声。 “放心,不管我娶谁,我一定最喜欢你。”他把她的手又握了握。 她慢慢抽出自己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从他的掌握中抽离,看着他要爆发怒火的眼睛,她无力地说:“我好累,让我回去歇歇好吗?” 他眼中的怒火骤然消失,转为关切:“就在这里歇,不必来来回回的。” “不,你还没有娶我呢。”她扯出一丝笑容。 “好,我……” “不!”她打断他,说,“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游魂似的回到自己的房中,她终于瘫倒在床上。拔下头上的簪子,拿在手中慢慢抚摸,每一个轮廓都摸过,喃喃自语:“你是端王,我是什么?爱妾?老天爷,你真会捉弄人。”做正妻的时候,夫君中了进士,她成了下堂的糟糠妻;风水轮转,如今竟要她去做一个王的小妾了。她笑得凄凉,泪落得汹涌。 为何不是李玉?李玉为何一定要是那大唐皇室的端王李遇?当初自己的家势、财势都在武家之上,武家尚因为她出身商家,而看不起她;如今她这残破之身怎配得上天皇贵胄高贵的血统?仿佛恶魔肆虐她时穿心般的疼痛又悉数回到身体上,她蜷缩起身体,感到难以忍受的羞耻。看到如烟,她心里是解脱的欣喜;看到今天的两个美妾,她却痛得犹如万箭穿心。做妾当如何?温顺乖巧,无奈又无助地等着王的垂怜么?她穷尽一生不过是要寻得一个疼她、爱她的良人,不需要锦衣华服包裹的寂寥。 为何不是李玉?李玉原来是镜花水月。看不破世间之物皆是流转不定,硬要执著于情的痴、嗔,合该是自寻烦恼。放不下,就不能离苦得乐,放不下,就再无内心的宁静。从此,都放下罢!把簪子放在桌上,走出房门已是圆月当空,她习惯的坐在台阶上,双手托腮,看向那院墙,那里是他第一次落进来的地方,那里的花草已比前年更盛了…… 23、葬心 终于熬到天亮了。她无声地走到郑伯跟前,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然后蹲在他身边,说:“郑伯,你知道李遇是谁吧?” 郑伯和蔼地笑着:“你知道了?端王可是真心喜欢你呢。” 她努力笑得更灿烂:“是呀,他说纳我做妾呢。” 郑伯点点头:“嗯,好呀,茗儿,恭喜你了。” “那,郑伯,我以后出门的机会就不多了。”她看见郑伯已经抬起了脸看她,便更慢地说,“你看今天可不可以让我独自出门一次?”同时微皱眉撅嘴,作出在双亲面前才有的撒娇表情。 郑伯点了点头,说:“好吧,快去快回。” 她立起身来,施个礼说:“郑伯,谢谢你一直照顾我。我走了。”郑伯没回头,他应该没有听出弦外之音。 一出门,她就加快了脚步,来到街上的时候,她几乎是飞奔着进了花市的后巷。 抓住正在和面的秋月,她气喘吁吁的问:“秋月,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当然愿意了,”秋月举着糊满面粉的手,问,“娘子为何突然这样说?” “秋月,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王府我呆不下去了!” “娘子……”秋月更加迷惑了。 “秋月,我是偷跑出来的,时间不多了,你跟不跟我走?”时间紧迫,她真的不是要威胁。 “哦,算了,”她忽然想起来一个事实,“你已嫁了人了,怎可以还跟着我?” 秋月看着她由着急瞬间又变为落寞的神情,明白这不是玩笑,说:“好,我这就去叫陈郎,我们一起走。” “秋月,不可,我现在已不是你的主人了。”她拉住秋月,“我自己走。”转身就要向外,秋月哪里肯依,一把抓住她。 “娘子!秋月陪伴娘子一起长大,视娘子为亲人,哪里能放心娘子一人流落这乱世?” 秋月再走近些,说:“不管娘子有什么难言之隐,必须离开这长安,我一定要跟随娘子同去!” “那,你的陈郎……” “我们同去。”不知何时,陈清桥已来到房中。 意外地看向陈清桥,他继续说:“就是为了寻到娘子,我们才来长安的。要走就一起走。” “又要累你们受这颠簸流离之苦,我心何安?”她心中有愧。 陈清桥一笑:“为避战乱,我等早已离乡背井,哪里不可以为家?” 赵茗儿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说:“那你们收拾一下,我必须要去见一个人,我们在城门口会合,好吗?” “好。”转身,她又往香积寺去了。 禅房里,怀真刚倒好一碗茶。 “茗儿,你来得刚好,喝点蒙顶玉露吧。”语调仍温温的。 她走进去,不说话,倒头就拜。 “茗儿,这是为何?” “师傅,茗儿特来辞行。”她抬起头,已经满含热泪。 怀真呆坐不动。 “师傅,不要问我为何离开。茗儿只想让师傅知道,在茗儿心中,师傅有如再生父母,给了茗儿灵魂,幸福和快乐。”说完又拜,怀真忙扶住她。 “茗儿别这样说,怀真有愧。”他有点慌了。 “师傅教我煮茶,解我乡愁;开释茗儿心中烦闷,重生之恩,茗儿时刻不会忘记。”她还要再拜,怀真稍用力阻止。 “茗儿折煞我了!”他摇头。 怔怔地看着怀真,她说:“这一别,茗儿可能再也见不到师傅了。”言毕,泪水已经滚落。 怀真被这突如其来的话惊呆了,他失去了一贯的淡定,忧虑的目光看向赵茗儿。 “茗儿,小僧能为你做什么?”那声音竟是极致的温柔。 “师傅!”赵茗儿忽的扑到他胸前,哀哀哭泣,他身体一僵,一动也不动。他那供奉着佛的胸口,唯一这次,落下了一个女子的眼泪。 茶冷了,她哭着离开了,胸口的泪痕还在。 几次要开始默诵经文,还是没有进行下去。他起身打开一个匣子,取出纸条展开,十数字赫然在目:知君指拟是空华,底事茫茫未有涯;与君万语复千言,试于清夜把心扪。 茗儿,谋事诸多反复,你的前路不明呀,这一去,莫非小僧只能在清夜为你祝祷祈福么? 茗儿,一直没有机会对你说,世人都把煮茶时茶与汤的沸腾叫相融,知道佛门中人怎么说吗? 那叫渗透和牺牲。 匆匆赶到城门,秋月夫妇早已等候一旁,他们赶紧出了城门,又埋头走了一阵,才停下来。 “秋月,我们往西南去吧,回家好吗?”她擦擦汗说道。 秋月闻言,竟忽的跪下了:“娘子,原谅秋月没有说实话。” “怎么了?”她惊诧。 秋月哭诉道:“到长安后,秋月一直留心家中的消息。一年后才从过往的巴蜀茶商那里打听到,大娘子的病本来就一直拖着没好,听闻娘子半路遭劫的事情,病情立时沉重,不几日就去了。郎君派人四下寻不着娘子,急火攻心,也跟着去了。” 一个炸雷响过,赵茗儿一阵眩晕,被陈清桥扶住,她心如刀绞,双眼却干涸得流不出一滴泪水。“这下子,算是真的家破,人亡了。” 我们该往哪里去?她望着前方的路,找不到方向。 背后就是长安,但是她不会回头了。 想起了那遗落的纸条上的几个字:知君指拟是空华,底事茫茫未有涯。 空华,空化,一切种种,最后终必成空。 师傅,茗儿参到了,原来就是方丈善积大师说过的,情,以微笑始,以吻生发,以泪作结。 24、放手 家仆给她送喜服,去了两次,都没有见到人,怕是又去寺庙了吧。茶、和尚、李遇,到底谁在她心中最要紧? 今天要进宫议事,回来之后一定能够见到她了。再迷茶艺,家终归是要回的。想到此,李遇嘴角微翘,带着浅笑出门了。 掌灯时分了,李遇回府换过朝服,随口问身边人:“茗儿几时回来的?” 无人应声,“嗯?”他转过身去,看家仆低垂着头,面有难色。 “怎么?”他挑眉,察觉到一丝异样。 “殿下还请自己去看看吧,小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声音里有点颤抖。 他迈开大步直朝后院奔过去。 房中无人,其他并无异样。踱到桌边,看见桌上放着一支碧玉簪,他登时脸色大变!一手抓起簪子,赶紧看向周围:茶器一件不少,茶叶原封未动。她的宝贝都还在,他定定神,坐下来,她会回来的,今天只是贪玩了点。 看向手里的簪子,心头有些不悦:这定情信物怎么随手置于桌上?心中有个念头呼之欲出,可他不愿意去细想,不敢去深究。 “殿下,夜深了,回房歇息去吧。”一个声音试探着发出,却终于捅破了他心上脆弱的窗户纸。。 “小王一人在此,你们都退下。”这话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浓浓的寒意立刻屏退了所有人。 不用再自欺欺人了,他看向手里的簪子,他终于肯承认:她背弃了他,走了! 如果说叛将背叛朝廷,是因为野心和权欲的驱使,那她一个小小的婢女,有什么资格和理由背叛他?难道她不知道她背弃他的同时,失掉的是锦衣玉食,是王的恩宠?是的,王,这下子背弃的是高贵的王,不是一个普通的男子。 眼眶通红,全身绷成僵硬的线条,他的心此刻已经紧紧缩在身体深处,压迫到快要窒息。手里狠狠攥着簪子,顺着簪子的尖锐处,有血一滴滴从掌中流出,可这并不能减轻心中的痛苦和耻辱感。 连茶也不要,连魂也不要,她就这样走了,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她这样急着逃离? 她竟敢退回御赐的碧玉簪,她竟敢退回定情之物,可恶!可恨!血涌得更快,他浑然不觉。 “来人,给我连夜出去寻她,绑也要绑回来!” 阳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他终于不甘地睁开了眼睛。宿醉的后果是让他头痛欲裂,早有丫鬟递上了醒酒汤。对着侍立一旁的李总管,他吩咐道:“把酒收起来,不要让我再看到。”李总管依言离去。 他不会再喝酒了,醉生梦死里老是看到她的背影,决然的朝前走着,任凭他在后面追赶呼唤,她不回头,她不回头!不能再醉,不敢再经历那样的绝望。 忽然想起来一个人,怎么不去问问他? 进到禅房,怀真已经起身相迎:“方才接报端王殿下到此,恕小僧未能远迎。” 他摆手说:“免礼。”看向桌面,问道:“在煮茶么?” “是。”待李遇坐下之后,怀真才坐下,继续煮茶。 李遇在一旁看着,突然出声:“茗儿可曾来过?” “昨日来过,前来辞行。”说话时,手依然平稳,脸依然平静。 李遇却有点急切:“可曾说过要去哪里?” “不曾。” “你可说的是实话?”李遇逼视他。 怀真的语气依然波澜不惊:“出家人不打诳语,不问世事。” 沉默,令人压抑的沉默。 “殿下,茶好了,愿意品尝吗?”怀真轻问。 头有点痛,饮一碗也好,他点头。 怀真双手奉上茶碗,李遇接过,喝一口,皱眉,极苦。从舌尖一直蔓延到舌根,是极苦的味道,不禁抿紧双唇,却至喉头回转一丝清甜,只短短一瞬,又泛起苦味。 “这是什么茶?” “忘忧汤。” 他冷笑:“如这般极苦滋味,如何忘忧?” “忘与不忘,在乎个人,同理,苦还是甜,甘苦自知。”怀真淡淡说道。 李遇心中有所触动,问:“这茶是何种茶叶?” “建州大团。” 出得寺院,竟见到裴文场等在门口马车边,一见他就上前说道:“殿下,圣上找您入宫议事。” 进入两仪殿,只见陆贽、卢杞等一班权臣立于殿上,连太子也来了。李遇过去,向李适行礼。李适坐在椅上,开口说道:“颜真卿坚守气节,被那贼子李希烈派人杀害了。”李遇闻言,大惊。 他知道,当日他与马燧回京之后,尚书卢杞就向圣上进谏,为改变唐军与李希烈叛军的僵持局面,提议让德高望重的老臣颜真卿去做劝导,让李希烈能够回心转意。 “颜公何需以死明志?”李遇痛心叹道,目光同时刺向卢杞。 宰相陆贽愤愤说道:“李希烈心如毒蝎,先是利诱颜公,颜公不为所动。他竟拿活埋、火焚等酷刑折磨颜公,颜公年近八十,凛然不屈,李希烈眼看最近神策军连连取胜,心头怒火难平,竟派人去缢死了颜公。” 众人听了,唏嘘不已。 李适黯然开口:“是朕不对。不该对李希烈贼子心存幻想,如今要打破僵局,必须再调集兵马,驰援李晟将军。” 卢杞上前奏道:“不如派由朱泚统领的泾原兵去淮西,泾原兵马可是我大唐精锐呀,平叛把握更大。” 李适沉思,李遇素知那卢杞与朱泚私交甚厚,怕因私误公,便也奏道:“臣弟愿随朱泚大军前往淮西。” 李适摆摆手说:“不急,泾原兵马将从长安经过,你去不去到时再议。” 出得皇宫,已是黄昏。 回到府里,见到李总管,忍不住还是问:“出去寻她的人,回来没有?” “还没有消息。”李总管小心翼翼回答,怕引起他的暴怒。 他叹息一声,说:“算了,李总管,叫人唤他们都回来吧。” 李总管惊奇地问:“殿下这是为何?” 李遇揉揉额头,疲惫的说:“不久又将有一场大战,还是以国事为先吧。” 他茫然看向窗外,既然茗儿已长出了翅膀,也只有任她飞走。天涯海角,随她,去罢! 25、蛰伏 伸了伸已经毫无知觉的腿,再搓搓冰冷的手,她费劲地站起身来。昨晚生的一堆火早已成了一堆灰烬,难怪这样冷了。秋月夫妇还靠着树干睡着,露水已湿了衣服,她轻轻地推醒了秋月,说:“起来吧,露水重,不能再睡了。”秋月揉揉眼睛,又去唤醒陈清桥。 因为害怕王府的人追来,他们昨夜连客店也不敢进,就在这山坡上露宿了,现在晨雾渐渐散去,面前的小道开始清晰了。周围很安静,她舒了口气。 三人站在路旁,谁都没有说话,想的都是同一个问题:去哪里呢? “去江南,好吗?”她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好,”秋月点头,又问,“娘子,为什么是江南?” “因为那里有茶。” 几个月以后,杭州的一条小街上,多了一个糕点铺,卖的面点与一般的并无二致,倒是多了一样,还兼代卖茶水。而且若是遇到卖面点找不开钱,就奉送茶水抵了。 开始,大家还有点不乐,觉得这有点强卖之嫌,可渐渐的,就接受了,因为那茶好喝呀,尽管是稀松平常的茶叶,可就是比自己煮的喝起来香。渐渐的,开始有人专为喝茶而来了,铺子旁边也就搭起个简陋的棚子,多了几张桌椅。 那煮茶的是一个年轻的小郎,可能自家糕点不养人,身子及其瘦弱,跟个女孩儿家似的,但煮起茶来,却是有模有样的。糕点铺的老板被他唤作哥,夫妻二人看来很疼他,常在茶客多的时候,撇了糕点生意,来帮他的忙。 赵茗儿觉得江南来对了,这里真是一个茶的天地。不论富贵贫贱,街头巷尾都可见喝茶之人。生活中简直须臾也离不开茶。以茶祭祖,客来敬茶,久逢知己,敬茶洗尘,初次见面,以茶媒介,朋友相聚,以茶传情,祝寿贺喜,还以精美的名茶作礼品。这里已成为继巴蜀之后,大唐的又一个产茶之地---江南茶区。茶,给赵茗儿的身体慢慢注入了生气。 这天,客人比往常多,赵茗儿有点忙不过来了,便对陈清桥说:“哥,去我平时常去的那家茶行买点茶叶回来可好?” “好,要什么茶叶?”陈清桥问。 “告诉那掌柜,就拣那平日常拿的径山茶就行了。”陈清桥听了,揣上银子去了。 过了一阵,茶便买到了,赵茗儿接过打开,一看,面露疑惑,再凑近闻一闻,脸上已含了怒气,她说:“哥,你被那掌柜的给欺了。” “啊?”陈清桥又惊又怒,听到赵茗儿说:“哥,我们一起去找他!” 两人很快来到那家茶行,赵茗儿走进去,把茶放在柜台上,大声说:“掌柜的,退我银子!” 她这一喊,引出了掌柜,也引来不少人的注意。 掌柜笑道:“小郎,这是说哪里话来?” 赵茗儿哼一声,指着茶叶说:“你欺我哥哥不辨茶叶,竟拿些次品给我们。” 掌柜的不紧不慢,拿起那包茶叶的纸,说:“小郎识得字吧,这上面写得明明白白,一等径山茶。” 赵茗儿心中觉得奇怪,这人买假货,却还如此理直气壮。她也抬起下巴,不甘示弱地回道:“这字我当然认得。难道掌柜的就没听说过,挂羊头卖狗肉吗?”周围的人轰一声笑了。 掌柜听着笑声,脸上有些恼了,算盘一推,指着茶行的门说:“小郎,说话还请讲分寸。我这“嘉木茶行”开在这杭州城中也有些年头了,还没有一个客人说过我们茶行的茶叶不好的。如果没有记错,小郎你倒也常常跑我们这里买茶叶呢。”赵茗儿点点头说:“掌柜的没记错,我时常来买茶叶,可今天是我哥哥来的,你给的茶叶就是不如平日所拿的,是假的。” 掌柜的也冷笑:“我偌大一间茶行,从来童叟无欺,诚心待客,岂能容你在这里说三道四,想诳我银子去花吧?” 伸出手来一边做赶人的样子,一边说:“废话少说,别挡我做生意。” “你!”赵茗儿手指着那掌柜,涨红了脸说到:“你不要反咬一口。我们不缺这几个银子,我花银子,就是要买到货真价实的茶叶!你给的茶叶,值不了我的银子。”说着,把茶叶包往掌柜那边一推,“茶叶不要了,银子还我!” “嗬,你以为你是谁呀?”掌柜的极轻蔑的嗤了一声,“这茶叶你说好便是好,你说不好便是不好么?那我还想说我这是贡茶呢!” 赵茗儿算是真正见识了什么叫做无赖,可是她却不怕了,因为她手里拿的是茶叶,她最认得最了解的就是茶呀! “好,既然你还要百般狡赖,今天我就让大家看看,你这茶行怎么个童叟无欺。别怪我坏了你生意!”她转过身,招呼周围的看客说:“大家都来,看清楚这是不是真的好茶。” 众人又跟着她出茶行,来到街口的太阳底下。围观的人更多了。 赵茗儿把那买的茶放在一张桌上,又从自己怀里掏出带来的一小块茶饼,说:“大家看清楚,我这块茶饼才是真的一等径山茶。”她又把那买的茶叶扳下一点来,让周围人细看:“这茶叶颜色可是褐色?”众人点头。 她又举起另一只手中的茶叶,问:“这是什么颜色?”一人答:“青绿。” 她抿嘴一笑,说:“对了,大家看,既然同为一等径山茶,为何颜色不同呢?”她稍微提高音调,“色泽灰暗,深褐色的,正是质量不佳的表现。”周围人作恍然大悟状。瞥一眼那掌柜,脸上颇不自在。 “还有呢,”赵茗儿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大家再闻闻这两种茶叶的香气。”有一人接过,闻了闻,说道:“一个有陈气,一个带自然香。”众人又“哦”一声。 “大家再看,”赵茗儿把两个茶饼摆在桌上,说:“看这真茶,条索紧实,颗粒均匀;再看这假茶,条索松散,颗粒松泡,叶表粗糙。”她拿起茶饼,放在手中掂了掂,说:“身骨轻飘,这怕是从哪个角落里扒出来的多年陈茶、霉茶吧?” 众人看向那掌柜的,七嘴八舌议论起来,那掌柜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老板终于出来了,他笑嘻嘻的递过银子,说:“小郎好眼力呀。这里多给了十两银子,就算在下给您陪个不是了。我一定好好管教下面的伙计。” 赵茗儿接过银子,就待要走,老板却叫住她:“小郎可愿留下姓名,日后我好登门请教啊。” 赵茗儿勉强一笑说:“不必了。”转过身来,低低的说了一声:“奸商!” 旁边有人“扑哧”一笑,她的话被听见了?她循声看过去,人群中站着一青衣男子,正拿纸扇遮了半边脸,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看她。 她乜了一眼,自顾自走了。 26、茶痴 赵茗儿现在经常都在茶棚里看到那青衣男子。不过她从不搭理他,管他穿红衣、白衣还是青衣,不就是茶客么,而且,还是一个读书人!自从经历了武定平,她对读书人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不过都是些披着君子外衣的恶魔。你给钱,我煮茶,就这么简单。 那人也还识趣,一般只是喝茶,偶尔侧身看向其他的茶客,对他们嘴里的那些奇闻轶事,似听非听。不过赵茗儿若是忙过一阵,突然抬头的话,常会撞上他探究的眼光,尽管他总是立刻转开眼去,但赵茗儿还是能看得明明白白。 这日,赵茗儿和往常一样,熟练地煮茶待客,那男子竟然悠悠地走了过来。赵茗儿头也不抬地说:“这边热气蒸腾,客人还是往桌边坐吧。” 那男子并不答话,靠得更近,突然低声说:“小娘子好手艺呀!” 这一声吓得赵茗儿几乎要把茶水倒到桌上,忙停住手,低问:“你是谁?” 那男子得意一笑:“找个方便处说话吧。” 来到茶棚外,四下没人,面对这男子,赵茗儿的心狂跳不止,难道王府的人已经到了? “小生宫徵羽,刚才吓到小娘子了,这里给陪个不是,望见谅。”他嘴里说得好听,可赵茗儿感觉不到一丝道歉的诚意。 “你从哪儿来?”赵茗儿问。 “小生就是本地人。”听到这里,赵茗儿稍稍松口气。 “那,那公子找我出来,要说什么呢?”赵茗儿再望望四周,还好,没有人。 他打开折扇,慢慢扇了扇,说:“我替小娘子可惜了。” “嗯?”读书人怎么这样罗嗦,不干脆!赵茗儿有点不耐,皱起了眉头。 “一看小娘子煮茶的举手投足,就知道不是平常人家熏陶出来的,难道甘心就这样埋没在一间四面漏风的茶棚里么?” “这与公子何干?”她眼睛看向别处。 “小生想帮帮小娘子,另寻一处好地方,不至埋没了小娘子的才艺。” “天下哪有这等好事。”赵茗儿笑了,回头看向他,“多谢公子美意,不必了。” 男子依然保持了嘴边的笑容,说:“我看小娘子刻意扮成男子,定有难言之隐,也罢,小娘子再考虑考虑吧。”说完,转身离开。 一连几天,他都没有来。 不过,赵茗儿也没闲着,她让陈清桥悄悄去打听这宫徵羽的来历。消息来得太容易了,因为这宫家竟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大户,这宫徵羽就是最让宫大老爷头疼的不肖子孙,从小饱读诗书,却不思进取,根本无意功名,成天就泡在茶中,玩物丧志。他作为宫家唯一的男丁,宫大老爷又能如何呢?除了有时骂骂出口气,只有任他去。 原来竟是个爱茶成痴的人,赵茗儿对他的敌意稍稍减了点。 这天,他来了,走到赵茗儿跟前,拿扇子掩住半个脸,好似漫不经心的问:“考虑得如何了?” “不干。”简单吐出两个字,赵茗儿手上依然忙碌。 宫徵羽扇子一收,以极快的动作抓了赵茗儿的手腕就往外头拖,这么大动作,竟没人看见。 来到茶棚外,赵茗儿用力甩开他的手,他倒好整以暇的斜靠着墙,说:“脸红什么?我拖出来的可是一个男人。” 赵茗儿不理他,看向自己手腕,已有了个红印,看他弱不禁风样子,劲还挺大。 “怎么,小娘子信不过我?”他玩着手中的扇子,看不出真正的心情。 “素不相识,你凭什么帮我?”赵茗儿觉得有些好笑。 他闻言,站直了身子,说:“实不相瞒,帮小娘子也是想帮我自己。”走几步,靠过来,故作亲昵地笑着说:“小娘子这几天应该把我打听清楚了吧?身家可是很清白的哟。”看着赵茗儿脸上腾起的红晕,他哈哈地笑起来。 收了笑容,他正色道:“既然我被唤作茶痴,当然就想干干脆脆与茶为伴。这几年穿梭在各式茶楼间,倦了,想开个自己的茶楼,在喜欢的环境里,煮喜欢的茶。” “以公子的财力,不是小事一桩么?”赵茗儿淡淡说道。 “难!以我的家世,哪肯任我去做这些经营茶楼自贬身价的事情?” 又是这些轻视商人的论调,赵茗儿被触痛了心事,冷哼一声。 “我想让你去为我煮茶,如何?”他冷淡的眼神中略略有了一点热切。 “为什么要让我来?”赵茗儿侧头看他。 “因为……”他突地凑上前来,故意在赵茗儿耳边吐出热热的气息,“我喜欢你,煮的茶。” 赵茗儿慌乱的避开,双颊已经绯红:“登徒子!” “唉,”宫徵羽故意皱眉,“你怎么老是忘记自己是个男人呢?” 这番话倒让赵茗儿无语了,咳一声,她说:“在茶楼里煮茶,的确是好过在茶棚里做茶娘。” 他听着,轻轻点头,眼睛期待她继续说下去。 “可是,就我一个人去……”她又迟疑了,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他脸上又挂起那种满不在乎的笑容:“你放心,少不了你的工钱。” 看着赵茗儿迟疑的表情,他折扇一收说:“这样吧,让你家哥哥嫂嫂也来,这样你放心了吧?” 赵茗儿惊奇于他的干脆,他就这么想让自己去帮忙? 他两手抱在胸前,想了想,又说:“你家哥哥去了也好,我省得再去物色人帮我做挂名老板。你们外地来的,别人不知根底,还便于为我保密呢。” “让我哥哥做什么呢?”她问。 “会算账的话,先做做掌柜吧。” “你没说笑吗?”她盯着他看。 他看着她,摇摇头:“你的防范心还真不是一般的强。” 她转身就走,听他喊道:“你这算是答应了吗?” 她这才转过身去,对着有点气恼的他娇滴滴地道了个万福,忽然的一个媚笑,竟让他呆在那。里。 回去和秋月夫妇说起这件事情,大家笑成一团。 秋月说:“娘子,你觉得这样去好吗?” 她歪头想想:“我也不知道呢。” 陈清桥一直没怎么笑,说:“娘子,我还是有些担心,他要是骗我们怎么办?” 赵茗儿点点头说:“我也想过,没关系,是他出钱我们出力,顶多骗我一个月工钱。大不了我们回来接着摆茶摊。” 其他两人跟着点点头。 27、危机 “清茗轩”茶楼开张的时候,并不如秋月所想到的那样能着实热闹一把。茶楼很别致,白墙青瓦,雕栏栋梁全都是采用了稳重的红褐色,完全不同于其他茶楼,用明黄的琉璃瓦,五彩的绘饰让自己显得鲜明夺目。难道这就是冷清的原因?她的陈郎陈清桥站在柜台边,拿着帐本,其实无帐可算,她候在一旁,本来是看有没有客人要招呼,但店堂里寥寥的几位,一个堂倌儿足够应付了,看来暂时还不需要她去帮忙。“唉!”真的是万事开头难么? 实在闲得无聊,跑去后面看赵茗儿,她也闲着在摆弄茶器呢。 “娘子,怎么办呀?客人都没来几个。”她挨着赵茗儿坐下,眉头皱起来。 赵茗儿一笑说:“别急嘛。这杭州城里茶肆林立,新开一间茶楼,有谁会注意到呢?好在还有几个客人,把他们招待好点,也好回去给我们立个好口碑,慢慢带点客人来呀。” 秋月点点头,站起身来说:“那我还是到前面去看看,有什么事就尽量做吧。” 赵茗儿抬手说:“等一等,你带几碟点心过去,告诉客人说是不收钱的,谢谢他们赏脸。欢迎他们以后常来。” 秋月笑了:“娘子,你可真会待客呀。” 赵茗儿摇摇头说:“不稀奇,我母亲以前不就这样做过的吗?” 秋月依言去了。 赵茗儿轻轻叹了口气,喃喃地说:“父亲,母亲,我会好好活着的,你们……你们放心吧。”她把涌上来的眼泪硬是逼了回去。 从宫徵羽的身上,赵茗儿看明白了一个东西的重要,那就是-----人脉。 不是没有生意么?那宫徵羽就隔三岔五的邀约一帮茶友到茶楼里来,大声嚷嚷着他请客,那些人自然乐得白吃白喝,来尝鲜了。赵茗儿当然要配合,更加用心的挑选茶叶茶水,好好的煮茶伺候着,花心思笼络住那些人的嘴、那些人的鼻子。 渐渐的,街上开始流传清茗轩的茶“入座半瓯轻泛绿,开缄数片浅含黄”,引来不少客人,生意渐渐好起来。 如今,赵茗儿一人绝对忙不过来了,宫徵羽又去挑选了些心灵手巧的小娘子来,让赵茗儿教她们煮茶。茶楼的二楼则又进行了精细的布置,不但保留了几间雅室,而且四壁悬挂书画卷轴,窗几摆上盆景、花卉,让茶室显得更加清幽。有了小娘子们煮茶,赵茗儿自然闲了下来,只在有宫徵羽极亲近信任的友人来时,她才会隐在茶室的帘子后面,亲自煮茶。她不敢随意抛头露面,出门必着男装,还戴上男子的幞头纱帽,内心里,她觉得自己像个端王府的“逃犯”。这天,她去选了茶叶回来,经过店堂,好像听到有客人提到“长安”两字,一失神,茶叶包掉到了地上,她借捡茶叶的机会,靠过去仔细一听,顿时大惊:泾原兵在长安造反,统领朱泚自封为大秦帝! 长安城中,一人骑一匹快马朝皇宫飞驰而去! 马刚刚跑到皇宫大门,李遇便纵身从马上跳下,急急地赶往两仪殿。他看见殿内殿外有不少宫监宫女忙乱地跑来跑去,心中更急:“圣上,圣上。”他一边喊着,一边冲进了大殿。 李适正被一班大臣团团围住,他大声喊着:“为什么要反?为什么要反?朕何错之有?” 他把广袖猛地一挥,毫不理会底下大臣劝他离宫的建议,继续愤愤地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那泾原兵的军饷、粮草我可曾少给过?用兵的千钧之际,居然说什么饭食粗糙,那不过是叛乱的借口,借口!” 看到圣上如此震怒,大臣不敢吱声。 李适手抚胸口,痛苦地说:“我的精锐之师,我的精锐之师呀……” “圣上!”李遇再也听不下去了,形势危急,他已顾不得君臣之礼,打断了李适的话,跪行几步,来到李适脚下,望着李适说道:“圣上!泾原兵已经到达长安城下,若再不走,圣上就再也走不了了!” 听他这样一喊,地下的大臣如梦方醒,也纷纷跪过来,七嘴八舌地说:“圣上息怒,保重龙体,保全李氏皇族才是当务之急呀!” “圣上,先避其锋芒,等稳住阵脚,再作打算还来得及!” 李适颓然坐下,叹道:“我的长安,我的都城!” 李遇见李适已经乱了心神,便果断说道:“圣上不能再呆在宫中了,窦公公,立刻调集一支禁军护送皇帝出宫!” 没想到窦文场竟一下跪在地上,大哭道:“端王殿下,禁军首领归顺了朱泚,我调动不了一兵一卒哇!” 众人大惊,形势比想象的严峻得多! 没有一个人说话,大殿里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中。 “圣上,”窦文场忽地抬起头来,跪到李适面前,说:“臣身为宦官总管,手下还有百余名人手,如今就让我们来保卫皇室吧!” 李适正在惊诧中,未及反应,李遇接口道:“好,就这样办!” 他转身对陆贽说:“陆相,请你率众大臣护送皇帝出宫,然后派快马告知李晟大将军和朔方节度使李怀光,速速赶来救驾!”然后又对窦文场说:“把你的人交给我,发给兵器,我来拦住朱泚的大军,为圣上离宫争取时间。” “皇叔,我也要留下!”太子李诵也站了出来。 李适被众人簇拥着离开的时候,心情复杂地看了看李遇,看了看太子,他明白,此时此刻,除了自己的亲兄弟和亲儿子,他没有人可以完全的依赖。 叛军已经进了长安城,李适正奔往奉天(今陕西乾县),李遇率领百余宦官和陆续收拢的宫中内侍千余人,守在去奉天的路上,他们必须在这里阻击朱泚的万余大军。 一千对一万,这是多么悬殊的数字,胜负早已注定。但李遇不会后退,端王府的家仆已经发给银两遣散,他没有后顾之忧,即使会输,也要输在战场上! 他已决心面对这场生死之战! 28、心乱 在宫徵羽看来,他们是奇怪的一家人。陈清桥虽然被她唤作“哥哥”,可那秋月和陈清桥私底下却唤她“娘子”,这不该是哥哥嫂嫂对妹妹的称呼吧?而且她总是尽量避着人,出门一定扮成男子,好像在躲着什么,尽管看上去她样貌单纯,为人处事也还稚嫩,但那防范之心却是很强烈的,现在除了知道她叫“茗儿”,好像并不能了解得更多了。 那日更是奇怪,突然傻了一般呆呆坐在店堂的地上,手里还抓着茶叶,若不是他一把扶起拉到后面,不知要在客人中间引起多少猜测。自那天起,她煮茶有点心不在焉,若是有点空闲,就不出房门,关在里面,不知道要做什么。宫徵羽有点担心,他决定亲自去她房中看看。 秋月刚送过饭菜,所以他一推门,就进去了。 饭菜在桌上,果然未动。她人在窗前,痴痴地看着外面。 他站到她身后,故意咳嗽一声说:“茗儿,在想什么呢?” 她仿佛没有听见,不回头,也不应声。 他两手抱在胸前,走上前去,挨着她站到窗前,说:“茗儿,茶楼的生意还做不做?说好了我出钱你出力,现在老板亲自来请你,好像对小生有点不公吧?” 灵了!此言一出,她面带惭色,转过头来说:“最近心中烦闷,让你多累了。” 他扬扬眉毛,说:“烦闷?说来听听,或许小生能帮上一二。” 她欲言又止,还是摇摇头。 他稍稍夸张地叹口气,拖长了声音说:“看来,就算是做了你老板,小生还是得不到茗儿的信任哪。” 她转过脸来看看宫徵羽,终于说出两个字:“长安。” “哦”宫徵羽故作轻松地说,“不就是叛军进了长安,朱泚自立为帝了么?” “难道这不是大事吗?”她有点着急了。 他明白了,长安城中必有对她而言十分重要的人,都城陷落,人的安危自然堪忧了。可是远在江南一隅,又怎么救得长安?傻呀。 宫徵羽慢慢摇着扇子说:“不急。你看江南距长安何止百里,从长安传来的消息经一路传递,真正到达这里时,已经过了半月。你听到的应该是旧闻了。” “那现在长安……”她急急问。 “长安一定不会有事。”他收起嬉笑的表情说,“长安被占了,但圣上还在,他的勇将马燧、李晟还在,这一定只是暂时的陷落,事情会有转机的。大唐还在,不然为何我们这里还风平浪静?” “是吗?”她将信将疑。 “我们再等等吧,会有好消息传来的。”他给她一个安慰的笑。 第二天,宫徵羽又来找她,说:“想不想知道我们江南的茶是怎么来的?” 她一愣,随即说:“想啊。” “那你随我来。”他伸手来拉她。 “去哪?” “踏青去也!” 赵茗儿换好男装出来,见宫徵羽正在闲闲等候,旁边还跟了一个仆人,挑着两只小箱笼。去踏青又不是出远门,还挑这么些东西,赵茗儿心里暗自觉得好笑。 宫徵羽带她来到了西湖边的狮峰,这里峰峦起伏,溪流纵横,林木葱郁,现在正是春茶期间,空中细雨蒙蒙,漫山遍野云雾缭绕,犹如仙境。“真是个清幽的好地方!”赵茗儿深吸一口山中的新鲜空气,赞叹道。 这时,宫徵羽让仆人打开一个小箱笼,取出两顶竹笠,将一顶小心地给赵茗儿戴上,赵茗儿觉察了他的细心,正待道谢,却听他说:“带好帽子,小心淋成了带露茶,就不香了。”哼,居然拿她开玩笑,赵茗儿把道谢的话又咽了下去。 宫徵羽把这一切都看进眼里,施施然地笑了,一抬手,指向林间:“茗儿,看,采茶仙子来了。” 赵茗儿看去,云雾缭绕间,一队妙龄少女身着素雅的衣裙出现在茶树间。她们伸出白细嫩滑的纤纤小手,轻巧的摘除最嫩的几片小芽,然后缓缓地放到自己展开的衣兜中,动作轻柔优美。 “果然是仙子呀。”赵茗儿笑了,宫徵羽瞥见,暗想:笑了,就好。暂时忘了长安之乱吧。 或许是因为端王和太子亲自率兵抵抗,天威犹在;或许是叛军心中犹有对大唐皇室的愧疚;或许是朱泚刚刚称帝,在长安立足未稳,所以,李遇并没有感受到想象当中猛烈的攻势,叛军并没有急于向前突破,而是稳中求进,所以他们也就且战且退,二十多天过去,李遇手中已不足五百人,而叛军也只前进了二十里。他心中稍安,李适利用这二十天足够赶往相对安全的奉天,再撑一下,李晟的救兵很快就将赶到了。 五百人,也许只够今天一战了,那就来完成这最后一战罢! 李遇和太子李诵对视了一眼,面对叛军策马奔来扬起的厚厚沙尘,喊一声:“杀!”迎着叛军冲了上去。 后面的窦文场一见,慌了,忙大喊:“跟上,保护端王和太子!”他带领一队人马,也冲进了黄沙之中。 黄沙滚滚,遮天蔽日。这里不是清风丽日下的乐游原,是权力和野心策划的杀戮的战场!李遇挥剑,将对方一人砍下马来。 身边是刀枪剑戟的铿锵之声,将脑中曾有过的絮絮低语的海誓山盟震成千万碎片,飘散在风中。他扬手,挡下旁边一人致命的一刀。 眼前的黄沙中溅起一片鲜血,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血溅到脸上,谁的血?他不想知道,却奇怪感觉不到血的温度,难道一颗被背弃的心,已经失去了任何的知觉了么?双眼唯见一片血红,漫天卷地的红。 刺过来的兵器越来越多,身边的马蹄声越来越杂,人越来越多,而他的力气在渐渐耗尽,一支长枪突地刺进他的肩窝,感觉到血喷溅的力量,好,好,没有知觉的心,再也感觉不到痛。 “茗儿,弃我而去没有关系,我绝不抛弃我大唐的天下,我将用我的鲜血换取大唐黎民的太平盛世!”他咬牙刺出最后一击。 “端王殿下,李晟将军救兵到了!”这是他最后听到的声音。 29、春茶 行走在狮峰的小径上,身边的雾霭在翻飞的衣袂间无声地散开又聚拢,目之所及,是碧绿成片的茶园,赵茗儿的心也轻快起来,潺潺的龙井泉水仿佛淌进她心中,化作满心的宁静。 细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宫徵羽在一处竹林边停下,仆人会意地上前,从箱笼里依次取出苇席、茶器。铺开苇席,摆开茶器,宫徵羽竟在这山林野外煮起茶来。 赵茗儿跪坐一旁,静静地看着。煮茶的过程大同小异,但茶人不同,这动作、神情间流露的丰韵可以迥异。看怀真泡茶,仿佛已得天地清和之气,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一举手一投足,那缭绕的水气竟自他身前化为一团圆融,体现出佛法的庄重,入禅的深意,旁边的人跟着就坐忘尘世,只觉和睦清新了。而这宫徵羽涉水、添茶、候汤、取沫的过程里,嘴角始终含笑,微挑的双眼烟波流动,脉脉含情,仿佛正与情人缱绻,一片妖娆之色。赵茗儿知道,那茶值得托付这般深情。 有折扇轻抬起她的下巴,赵茗儿回神过来,正对上那双迷离的眼睛:“茗儿从我脸上看见谁了?” 她对这轻佻举动有点不喜,慢慢推开折扇,说:“想起我师傅。” “哦。他现在何处?” “长安。”叹一口气,脸又黯然。 “茗儿今天所喝的茶,将是无一个长安人享用过的仙茶哟。”宫徵羽又不动声色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他将一茶盏递到赵茗儿跟前,赵茗儿看过去,那茶叶形状扁平挺直,大小长短匀齐,像一片片兰花瓣,色泽嫩绿,在汤中鲜艳有光,茶叶嫩匀成朵,一旗一枪,交错相映,茶汤清碧,悦目动人。赵茗儿看得心中竟升起一股怜爱。接过茶盏,轻啜一口,顿觉满口香气,清高鲜爽,滋味甘甜,有新鲜橄榄的回味。 “这就是龙井茶。”宫徵羽摇着扇子,微笑着说,“当今贡茶有剑南蒙顶石花、小方、散芽、湖州顾渚紫笋等十多品目,可惜王公贵族竟不知有龙井。但我独爱这西湖龙井,今天所喝的,就是新鲜采制,精心烘焙的雨前春茶。” 赵茗儿点头直说:“好茶,真是好茶。我觉得远胜过那些贡茶。” “是呀,”宫徵羽饮一口,将头靠在置茶器的矮几上,舒展身体,半躺在苇席上,悠悠地说:“色绿、香郁、味甘、形美,堪称“四绝”呀。”眼睛半闭,恍如醉了一般。 清风拂面,赵茗儿看向这清幽的竹林,轻轻说:“我也想,有一天能远离尘嚣,到这山林泉边,有一间屋子,就我与茶做伴,清静、安心地煮茶,心平气和地品茶,那便是幸福了。”宫徵羽说:“好啊,那我就住在你对面吧。”说完,眼角瞟向赵茗儿,见她不回答,故意皱眉说,“看来,茗儿是嫌我粗俗,不屑与我为邻了。” 赵茗儿见他好像有寂寥的神色,便说:“不是了。公子,你可是我师傅之后第二个为我煮茶的人呢。” 宫徵羽的笑容在脸上漾开来:“好嘛,做了邻居,我可以天天给你煮茶了,好不好?” 赵茗儿笑而不答,对这个油嘴滑舌的人,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闲居山林,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现在,她还想好好的呆在茶楼,让秋月他们有安稳舒适的生活,报答他们一直不离不弃的恩情呢。 回到城中,已是黄昏,酒肆茶楼依然热闹。 路过一间茶楼,门口竟站着几个穿红着绿的女子,赵茗儿正好奇呢,只见那几个女子径直奔他们二人来了,只一瞬就搭上了宫徵羽的肩膀。 “公子,好久不见了,奴家可想你呢。” “公子,既然来了,就进去坐坐,喝点香茶嘛。” 在一堆软玉温香簇拥中的宫徵羽,看赵茗儿一脸的好奇,脸上闪过一丝促狭的表情,拉住赵茗儿一只手,说:“好呀,茗哥儿,我们一起进去喝茶吧。” 莫名其妙的,赵茗儿就随他来到一间华丽的房中,三五个女子围了过来,却并不奉茶,只是围着宫徵羽笑闹。而宫徵羽也老练地在其中周旋、调笑。赵茗儿渐渐明白过来,这不过是一间打着茶楼旗号的青楼。她正待要起身,忽然被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按住,那滑滑的藕臂已攀上她的双肩,她一下子红了脸,心快要跳出来。 “这位小哥还是第一次见呢,”那手又抚上她的脸,“虽不如公子长得精致,可这皮肤细滑得竟赛过小娘子呢。” 她急着要站起来,一抬身子,那女子手从脸上一滑,刚刚落到她胸上,她大惊,此时宫徵羽迅速抢过来,挡在她身前,对那女子说:“红绡,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么?罢了罢了,我还是回去暗自神伤吧。”拉了赵茗儿就走,丝毫不理会后面人一迭声的道歉。 一出门,赵茗儿就甩开他的手,生气地说:“登徒子,你要风流快活就自己去,干吗拉我去那种地方?” 宫徵羽还是一脸笑容:“我看你一脸的好奇嘛!现在你知道了,不是挂着“茶”字的就是茶楼了。” 赵茗儿还是有点生气:“那你直说不就行了?何必拉我进去,作弄我。” 谁想他又凑过来,“既然扮男人,就去那种地方玩玩,无妨嘛。” 拿他那样玩世不恭的性子没办法,白他一眼,自顾自朝前走。她心内怅然,男人,都少不得娇妻美妾环绕的呀! 宫徵羽懒懒跟着,说:“不急不急,茗哥儿,等等我嘛。” 缓缓睁开眼,李遇就看见窦文场守在床边,他问:“这是在……哪里?” 窦文场闻声,高兴地说:“殿下终于醒啦!这是在奉天城里呢,小的这就去告诉圣上,圣上天天都过来看您呢。” 李适来了,紧紧握着李遇的手说:“遇,让你受累了。” 李遇摇摇头问:“皇兄,如今形势如何?”他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现在朕有李晟和李怀光两位将军率兵勤王,朱泚叛军不敢妄动,正僵持着呢。” 李适说完,又叹了一口气,说“这下子,李希烈在淮西又得到了喘息之机,我的撤藩是无法进行下去了。” “皇兄不用急,先平定叛乱,收复长安,再考虑藩镇的事情。”李遇说着,试图再坐起来一点,却扯到了伤口,不禁一皱眉。 李适慌忙去扶他,嘴里说着:“遇,慢点。”替他掖好被子,又说:“朕听太子说了,你在战场上英勇非常,奋不顾身。你对朕的忠心,朕自然欢喜,但是你也是我李唐王室的血脉,如今我李唐遭此大难,朕的身边缺少可信之人,还仰仗你们几个亲兄弟呀,以后还是请你要多多保重自己。” 李遇点头,心中却暗想:拯救大唐江山,死何足惜? 李适屏退了旁人,又坐回来,低声说:“朕一路被追杀到这奉天,也在反省:为什么没有安排极其可靠忠心之人来统帅军队?一遭背叛,连个保卫皇室的禁卫亲军都没有。” 李遇点头说:“皇兄是否在考虑要建立这样一支禁卫军呢?” “是的,朕想过了,皇帝绝对不能没有自己的禁卫亲军,而且这支军队要由朕亲自统领,朕挑选忠诚可靠之人担任主帅。主帅不能再安排成一个人。” 李遇想了想说:“那臣弟就给皇兄推荐两个人,宦官窦文场和霍仙鸣。这次阻击叛军时,他们率领众宦官拼死杀敌,忠心可鉴。” 李适听了,沉吟一会说:“好,朕会考虑。遇,安心养伤吧,早点好起来,朕需要你。” 李遇点点头,望着皇兄的背影,他忍不住叹口气,贵为天子王公又如何呢,都免不了背叛,世人只看得见万人敬仰的威仪,却看不到心里的孤单和凄惶。 30、偷窥 这天,赵茗儿正在用白绢擦试茶器,宫徵羽却突然一头撞进来,坐在椅子上直喘气。 “怎么了,这样急。”她少见宫徵羽这样情急。 “父亲大人追到茶楼里来了。”宫徵羽的扇子也摇得快了。 赵茗儿扑哧一声笑了,转身就朝店堂里走,她也想要看看宫徵羽的笑话呢。 店堂里,只见一个身着华服的老者把陈清桥给缠上了,大声说:“你是这茶楼老板吧?去,把我那不肖儿子叫出来,天天泡在这里,成何体统!” 陈清桥陪着笑脸说:“您也看到了,这茶客之中,不见贵公子呀。” 宫大老爷扫视了一下周围,对着陈清桥又说:“哼!他不会躲起来吗?你那楼上还有几间茶室,去,把他叫出来,否则,我唤家丁上去一间间找人。”旁边一个家丁作势就要上楼。 看到这里,赵茗儿赶紧回到后面,对宫徵羽说:“赶紧去救急。令尊大人要上楼一间间找你,别吓着客人了。” 宫徵羽一听,仰天长叹一声,无奈地出去了。 店堂里,宫家的家丁正和陈清桥拉扯到一块,一个要上楼寻人,一个挡住不让,周围茶客笑着看热闹。忽听得店外一声大喊:“父亲,你怎么也上茶楼来了?”众人转头一看,那宫徵羽正气定神闲地摇着一把纸扇,站在门口呢。 宫老爷一看,宝贝儿子在外面呢,也不好说什么,向家丁一招手,说:“我们回去吧。”家丁跟了他出来,他上前一拍宫徵羽的头说:“又跑去了哪里,快回家!” 宫徵羽乖乖跟着走了。茶楼众人笑成一团。 在楼上的窗口,赵茗儿看见宫徵羽的背略有汗迹,心中明白这家伙一定是刚才跑了大半圈,绕到茶楼前面去的,她又笑了。 宫徵羽老实在家呆了几天,又来了。不来不行啊,他可是老板之一,不亲自过问茶楼怎么行呢? 赵茗儿见他来了,便上前说:“这几天我听茶客们说,茶园要采明前茶了,可否带我去看看?” 宫徵羽点点头说:“好呀。上次你喝的春茶那叫上品,现在要采的这明前茶,那可是珍品。”听他一说,赵茗儿更好奇了。 来狮峰的路上,赵茗儿问:“为什么管这明前茶叫珍品呢?” 宫徵羽眨眨那双斜挑的凤目说:“我们江南这里一年有四次采茶的季节。春茶是指当年3月下旬到5月中旬之前采制的茶叶。春季温度适中,雨量充足,再加上茶树经过了半年冬季的休养生息,使得春季茶芽肥硕,色泽翠绿,叶质柔软,不但使春茶滋味鲜活且香气宜人,还可养生呢。所以春茶是大大好过夏、秋、冬季采的茶。” 说话间,已经来到了一片茶园,宫徵羽指着那些拿着茶篓正在忙碌的茶农说:“他们正在准备晒茶。这明前茶,就是春天清明节前三天所采的茶叶。此茶的嫩芽初迸,如同莲心,故又叫“莲心茶”,这一枝上的嫩芽有的只能摘一片,所以极其难得,当然是珍品了。” 隐隐的,赵茗儿听到有江南丝竹之声,她问宫徵羽:“哪里来的音乐?采茶曲吗?” 宫徵羽侧耳听听,淡淡地说:“没什么,也许吹奏着好玩,我们走吧。” 赵茗儿再看看,远处有一道白布幔子围着,音乐仿佛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她对宫徵羽说:“就在前面不远处,去看看吧!” 宫徵羽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迟疑,还是摇摇头说:“不了,人家围着幔子,就是不让看的,不去了。” 赵茗儿好奇心更盛了,往那边迈两步,看了看又说:“偷偷看一下嘛。” 宫徵羽正色道:“你看了以后,不会怪我?不会生气?” 赵茗儿点点头说:“不会,不会。”她觉得不过就是采茶而已,哪有什么生不生气的道理嘛。 他们悄悄来到布幔子一边,无声无息的揭开一角,然后钻进去,借着茶树的遮掩,蹲在一旁。幔子里围着一些茶树,在幔子的另一边上,坐了几个人,衣着华丽,但看不清面孔,人人手拿扇子,好似在等待一场好戏上演。他们两人把头埋得更低。 听到裙裾轻微擦过枝叶的声音,赵茗儿屏住呼吸,抬起了头。采茶女们来了,0那样清俊、柔美、纯洁的女子,款款走来,身披蝉纱,不施粉黛,仅着一件胸兜,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美人肌肤如出虹。”在微熏的光线里,采茶女缓缓的低下头,俯向茶树。长长的睫毛扫去清晨的露珠,那甜蜜的带着玫瑰色的樱唇与鹅黄、半透明的芽尖轻轻地接触,洁白细密的贝齿微微咬下,仿佛是含羞的一笑,令人的心尖一颤,恍惚间,又见她们再将嫩芽衔进自己的胸兜里,这姿态竟充满着浓浓的香艳与迷情。 赵茗儿已非处子,所以看到这魅惑十足的情景,内心那不堪回首的记忆开始被无声而残酷的揭开,心悸,想要逃避似的转开头,却正对上宫徵羽的脸,没想到宫徵羽正定定地看着她,双眼是从没有过的清亮。这清亮的目光让她更难承受,只好深深地,深深地埋下头。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宫徵羽碰碰她,才发现音乐停了,看采茶的人走了,采茶女也走了,他们才站起身。 赵茗儿看着洁白的帐幔问:“这就是采明前茶吗?”“不是,”宫徵羽淡淡地说:“城中总是有些好事之徒,喜欢玩这些香艳的东西。” 赵茗儿叹口气说:“多么清纯的少女,可惜……” 宫徵羽冷笑一声说:“只有样貌清隽秀美,体态柔若无骨,未出闺阁的纯洁女子,才能来采这艳茶。要的就是把她们的体香与嫩芽的清香糅合在一起的味道,喝茶的时候,仿佛就是在享用少女芳香的身体。” “一群淫贼!”赵茗儿的心被深深刺痛了,往事像一条蛇,阴险地缠上身体,冷不防冲心口就一咬,毒液侵蚀着伤口,难以抑制的疼! 曾以为用着全部的心情煮茶,那不洁的身体就会在茶的水汽间得到荡涤,谁料想恶魔样的男人太多了,不但玷污纯洁的少女,连茶也要亵渎!那冰清玉洁的女孩子,那肌肤胜雪的女孩子,她们用天真和柔情衔下茶叶的同时,她们却被猥琐的目光一遍遍亵玩,她们不知道,她们不知道! 她一路走得飞快,只有如此才能压下即将决堤的泪水,才能把奢靡的气味远远甩开。宫徵羽只静静跟在后面,若有所思望着她的背影:从微微颤抖的双肩流露出无法抑制的悲伤。 31、宣诏(一) “砰”一只瓷瓶被用力的砸到地上,碎了。李适仰天大叫:“天灭我大唐!天灭我大唐!”周围没有一个人敢动,也没有一个人上前。他转过来面对一群大臣,悲愤地说:“李怀光勤王有功啊!朕重赏了他,为何还是要反,还是要称王?!”还是没有人回答他。 他踉跄几步,在殿中举起双臂,望着半空哀伤地说:“朕自继位以来,励精图治,旨在革新。没想到还是落了个和先帝玄宗、代宗一样的结局,仓皇出逃长安城!那是朕的都城呀。现在又从奉天逃到梁州,朕已无处可去!” 他终于觉得无力,瘫坐到椅上,已经流下泪来:“朕的生母沈太后在战乱中失散,现在生死未卜,朕未尽孝道;几个节度使挑起战乱,使百姓陷于战火,流离失所,朕治国亦无道。”说到此,竟哽咽难言,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只默默流泪。 李遇在群臣中间默默地站着,他能够体会皇兄的痛苦,一而再、再而三的遭到背叛,堂堂天子,只得百余名随从被一路追杀,那恐惧、那凄凉又岂是一两句话能描绘的尽呢?就让他尽情倾吐一下,释放,或许能够减轻痛苦。他的手默默捏成拳头,指尖无意触到掌心的疤痕,那是簪子留下的痕迹,没有关系,很快就会复原,只会有长长短短的掌纹,而不见融进肌肤的伤心。 大家都在等待,给李适一个平静的时间。 良久,窦文场小心翼翼上前,轻声说道:“圣上,请保重龙体呀,圣上安康,我大唐才有重振的希望。” 见李适不语,李遇上前,说道:“皇兄不必自责,大唐还有希望。马燧在外英勇奋战,采取诱敌深入之计,诱田悦尾追,然后回军反击,大败悦军,斩获2。3万余人,已经彻底消灭了一支叛军力量。现在正率三万步骑,与河中、同华、陕虢行营副元帅浑瑊等合兵讨伐叛唐的原朔方节度使李怀光。” “圣上,还有臣在,”李晟将军上前说道,“有我在这里保护圣上,叛军敢来,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李适看着手下的中流砥柱,心中稍感安慰,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造成今日之局面,朕难辞其咎。陆相,代朕拟一份罪己诏,朕要向天下万民谢罪!” “圣上!”大家惊呆了,有人开始哭泣,“圣上可谓从善如流,聪明神奕,一切皆叛臣所误哇!” 很快,诏书写好,李适分派大臣前往各地宣谕。 朱泚的叛军阵前,派去的是窦文场。 他来到阵前,正待要读,李遇走过来,说:“窦公公,我来吧。” 窦文场惊得睁大眼睛说:“不行,万万不可,这敌军阵前若暗藏弓箭手伤了您,那可怎么办?” 李遇淡然一笑:“死何足惧?我身为李唐的王子,最有资格代替圣上向天下万民请罪,让叛军知晓当今圣上的一番苦心。要让他们迷途知返,明白我大唐就有这样博大的胸襟,不会追究他们受人蛊惑犯下的过错。” 看着他坚定的神情,一身白袍白甲,气宇轩昂地站在那里,窦文场不禁为他所折服,递上了诏书。 面对叛军寒光闪闪的刀枪,面对杀气逼人的阵势,李遇神情自若,大声读到:“立政兴化,必在推诚;忘己济人,不吝改过。朕嗣服丕构,君临万邦,失守宗祧,越在草莽。……然以长于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积习易溺,居安忘危。不知稼穑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致泽靡下究,情不上通,事既壅隔,人怀疑阻。”读到这里,他感觉到对面的阵营里稍稍出现了骚动,对,他们应该诧异,贵为天纵英明的天子,怎么会如此屈尊降贵检讨自己的过错?他们还应该惊诧,他们反叛的就是这样一个勤政务实的好皇帝。 他继续念道:“……天谴于上而朕不寤,人怨于下而朕不知。……上累于祖宗,下负于蒸庶。”读到这里,听见有兵器碰触声,,他抬头一看,叛军阵中竟已有几处伏下了兵器,有的叛将,虽骑坐于马上,却没了刚刚的气焰,兀自垂头沉思。而背后的唐军饮泣声已此起彼伏。 他又提高了声音:“痛心靦面,罪实在予,永言愧悼,若坠泉谷。……将弘远图,必布新令。朕晨兴夕惕,惟省前非。……”已经可以听见阵中有痛哭之声,敌方阵型已然溃散,还有人伏地嚎啕,状似悔恨不已。他心中明白:平定叛军,收复长安,已指日可待了! 皇兄曾被诸臣所负,他以自己的诚意和担当力挽危局,即将迎来万民的拥戴。可是茗儿,我与你这段在乱世中飘散的情,却没有一份诏书可以证得我的情深,更无从知道你对这份情殇,是痛悔,是惭愧,还是遗憾? 32、宣诏(二) “《罪己大赦诏》?”清茗轩的茶楼中,茶客们正在谈论这个话题。赵茗儿悄悄靠近,侧身坐下,倾听。 一人说:“我亲耳听官差宣读的,李适皇帝声明“朕实不君”,说天下大乱,都是自己“失其道”引起的。李适在诏书中还宣布,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等人叛乱是因为自己的失误,故而赦免了这些叛乱的藩镇,表示今后“一切待之如初”。除了朱泚以外,甚至连朱滔也予以宽大,许其投诚效顺。” “哎呀,那李适皇帝的肚量也太大了,被一路追杀,身边只余百人,现在还能赦免他们,真是仁德呀。” 又一人说:“当初传闻此诏一颁,士卒不无感动流泪,我还将信将疑,今天听了宣诏,我觉得这诏文确实诚挚感人哪,历朝历代,向天下百姓谢罪的圣上,能有几个呀?”几个人点头称是。 赵茗儿不敢久待,便来到后堂,碰上宫徵羽正一人独坐品茶。一见她,就说:“知道《罪己大赦诏》了吗?”赵茗儿点头。宫徵羽眯着眼睛笑了:“你不用为师傅担心了,诏书一颁,民心依顺,士气大振,长安,很快就要收复了。” 赵茗儿点头微笑,然后侧过身去,望向窗外,那个人呢?长安收复了,那个人会回王府的吧?忠心耿耿护卫着圣上的他,一定是常经历厮杀的吧,战乱过后,不知道还好不好呢?罢了,不去想他,自然有人疼他,他也有人陪伴。平凡的赵茗儿,不过是乱世一朵浮萍,在命运的河流起起落落,何曾有过自己的把握,辗转,才是最终的宿命吧?想到此,心里竟泛起一阵酸楚来。 秋月见她闷闷不乐,故意拉她上街散心。路过几个卖首饰的小摊,秋月停下细看,她也跟着停下,尽管穿着男装,毕竟一颗女孩儿心,还是把那些首饰偷偷多看了几眼,只是不敢拿在手里。 “小哥要给喜欢的小娘子选什么首饰呀?”老板问她。她摇摇头。眼一瞥,竟看见一支碧玉簪子,她不禁拿在手里细看,这当然不是以前那支,成色差了许多。 老板见她端详着簪子,便说:“小哥有眼力呀,要知道簪子可不是寻常之物,用作信物最合适了。” 一听这话,赵茗儿心就像被扎了一下,手也跟着一抖。 “小哥,仔细拿好了。”老板提醒她。 她连忙递过簪子说:“不好意思,差点失手。” 老板见她要走,忙又说:“小哥嫌这个不好么?再挑一支吧!我这里的簪子还多呢,挑一支您满意的,让她一辈子不离不弃。” 老板的话让她心中更加难受,却又无从开口。情急之下,她胡乱找借口说:“老板,我怕她不喜欢这里的样式,要退给我怎么办?” 老板闻言,脸色一变:“小哥,你怎么这样开自己玩笑?” “啊?”她茫然。 “女人戴簪子,那是为了漂亮,男人戴簪子,那是高门大户的身份。若是簪子被退回来,男人的脸面全无呀,小哥,可不要说这样的话咒自己了。”闻言,她惊在原地,一步也动不了了。 33、相忘 秋月拉起赵茗儿就走,再不走,定被那老板看出异样来。只要回到家中,任她怎么发呆都没有关系的。 “娘子,娘子!”秋月摇着赵茗儿的肩膀,要把那呆滞的眼神、惨白的脸色从她脸上摇掉。几摇之下,赵茗儿的手抓住了秋月的双臂,秋月心中稍安,好了,回神了。不料,手臂上却感觉娘子抓得死紧,嘴里还说着:“秋月,我退了他簪子!他是王,我是婢,可我竟退了他簪子……” 她看着秋月,但是两眼仿佛盯着更远的地方:“秋月,我伤了他……我负了他,我伤了他!”手渐渐松开,垂在身体两侧,又喃喃道:“他必恨我入骨……” 这样失了神智的娘子让秋月有些害怕,她端来一盏茶,递到赵茗儿手边,轻声说:“娘子,喝口茶吧。不要再吓秋月了。” 茶,已有些冷了,入口淡淡的,无甚滋味,缓缓地,仿佛一缕清气若有似无的徘徊于唇齿之间。心渐渐静了,她试着慢慢将自己在王府的生活说给秋月听。 一席话说完,秋月也只是沉声叹息,相对无言。 她将额头缓缓靠在窗棂边,闭上了眼睛。 “娘子,从此都忘了罢。”听着秋月的声音,她兀自不动。 忘得了吗?若不是这簪子,她想会忘记的,忘记他对自己的好,也忘记他要自己做妾的那种轻慢。可如今这簪子却在她的心口上戳了一个又小又深的洞,生疼生疼,让她无法忘记他,也没有资格忘记他。无论他如何用强牵她的手,毕竟一步一步带她离开了孤独和忧伤,把她带到了香积寺,带到了怀真的面前,带进了茶香里,而她的回报竟是-----侮辱。 忘不了了,那支簪子从此将一份愧疚深深钉进她的心里,刺痛的不是血肉,是魂魄。 “秋月,我这退簪,算是恩将仇报吧?他恨我,自是应该的。”她自唇边泛起一丝苦笑。 “即便他恨你,在这距长安山高水远的江南,他也不可能寻了来。”秋月安慰着她。 闻听此言,她微微睁开眼睛,轻声说:“若真的再见,就拿我这命给他,抵了那恨吧。” “娘子,不要去说生死的事。” “秋月,你自随我走出家门之后,看这一路过来,生得艰难,连死也不易呢。”她的笑比哭还让人揪心。 秋月不再说话,悄然落下泪来。 长安,终于回来了。 这端王府也必和长安城一样,得到重建,很快将迎来它的繁华与热闹,只是有个地方,任再多的堆砌和矫饰,却终将是无法填满的虚无。李遇看一眼紧闭的园门,只想看这最后一眼,从此用那扇门锁住这一段背弃和耻辱的过去。原来这世上人与人之间皆是周旋,上至君臣之礼,下至儿女之情,竟是难觅忠诚的。李遇自嘲地笑一笑,转身离开。 来到宫中大殿,李适赐坐,脸上绽开多时不见舒心的微笑。待李遇坐下,他说:“臣弟,这几年追随朕饱受战乱之苦,如今天下平定,你也可安下心来,正式迎娶一位王妃吧。” 李遇微微皱眉,淡淡说道:“谢皇兄关爱。叛乱平定不久,我大唐元气尚未恢复,还是容臣弟以后再考虑这些吧。” 李适点头道:“是呀,此番战事重创我大唐,我大唐国力还未恢复,亟待改革贡赋,充盈国库呀。那日,户部侍郎赵赞上奏,献上一策,朕正在考虑此法可否施行。” “哦?” “如今饮茶之风在我大唐已经盛行,不仅巴蜀,那江南、中原一带也有名茶出产,各地之茶,源源北上,舟车相继,所在山积。赵赞建议征收茶税,十税其一。不知百姓可有这能力承担?遇,你去江南沿途察看,收集些民情回来,如何?” “臣弟遵旨。” 李适看着李遇离去的背影,修长而萧索,是战火历练的吧?曾如春阳的笑容被一种冷静所覆盖,却给了李适一种可以信赖的,男人的力量,他的十五弟,正成为他不可缺少的左膀右臂。 这日,宫徵羽带仆人抱一只匣子进了茶楼,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赵茗儿也跟过去,上楼进了茶室,见他正亲自将东西慢慢自匣中取出。赵茗儿一看,是一只通体碧绿的茶盏。 “这是什么稀罕物,让你这样谨慎?”她走过去细看。 “这可是茶盏的上品---越瓷盏。”说着,宫徵羽用手轻轻抚摸。 赵茗儿知道,当今茶具,以越瓷和邢瓷最佳,而越瓷尤其受人喜爱。看着他手里的茶盏,的确是越瓷的特色。盏沿不外翻,稍有内敛,这样能约来茶汤,不致外溢,而底稍外翻,则是便于端持,茶盏的底较浅,就容易吸尽茶汤和茶末。 宫徵羽将茶盏递到她手里,说:“你摸摸看,冰凉细滑,匀润轻薄,色泽泛青,当真如冰似玉呢。” 看着赵茗儿的指尖抚过的茶盏,他眼中充满柔情,仿佛是见了自己心爱的女子。两人正把玩间,陈清桥进来了。他说:“我可知道兰露香茶楼为何这么出风头了。” 见宫徵羽抬头看他,他接着说:“他们煮茶的釜竟是银质的,还叫上小娘子在客人面前表演煮茶,再命人弹奏古筝作陪呢。” 赵茗儿一直没有抬头,眼睛只看着手中茶盏,好似没有听见。宫徵羽轻笑一声说:“爱茶之人自会明白,喝茶之境重在自然、清静。即使自斟自饮,也可怡情修性,哪里需要身外这些浮华之物?”他再看向茶盏,语气更柔,“越瓷再好再美,也只是为了益汤,让茶汤、茶香更完美的得到呈现。”说完,他抬起头,对上赵茗儿的眼睛,两人自唇边展露会心的一笑。 看着陈清桥若有所悟地退出,宫徵羽说:“茗儿,带你去品自然之茶,好么?” “好。” 就是这里么?狮峰脚下,山林之中,一间竹屋,还有清泉环绕,赵茗儿心中所想的竟化作眼前现实。“茶生于山野峰谷之间,泉出露在深壑岩罅之中,两者皆孕育于青山秀谷,喜欢这远离尘嚣、亲近自然的“云林居”吗?”宫徵羽问道。 赵茗儿欣喜地点头,看着宫徵羽说:“你何时造得这云林居?” 宫徵羽脸上又浮现出那种莫测的笑容:“既然茗儿不肯与我做邻居,我只好独自找一幽雅之地,自斟自饮了。” 赵茗儿听出了话中的调笑,颇不自在,宫徵羽又说:“不过,见茗儿喜欢,自然欢迎你常来坐坐了。” 一听此言,赵茗儿顿时绽开一个极甜蜜的笑容。在这个笑容里,没有宫徵羽惯常所见的含蓄和隐忍,她不自觉地褪下了戒备,眼中好像有点点的微光在跳跃,生动的,活跃的光。宫徵羽想要这样看下去,一时竟没有动。 茗儿,就想这样看进你的眼底,看到你隐藏的悲伤,看懂你躲闪的恐惧,直到看出一个真实的你。 附言:我回来了,是否还记得我?我将把修搞过的部分章节重发上来,这个故事断了太久,需要从重温开始。 34、惊鸿(一) 赵茗儿嘴角噙着笑容,一双眼睛笑得半眯着,轻快的走上楼来,她想快快去看那个茶痴,醉酒会是什么模样? 哈,一张脸艳若桃花,半个身子柔弱无骨的斜靠在榻上,好似一个娇羞的女儿家呢。 “喂,难得见你笑,怎么一笑就不怀好意呢?”榻上的人朦胧着一双眼睛,含糊地说。 “我可没什么坏心。”赵茗儿上前,在榻旁边坐下,“我只是好奇,一个整天泡在茶水里的公子,今天怎么破例喝酒了?” 宫徵羽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自己更舒服一点,说:“我姐姐今天回门了,不喝不行呀。” “噢?你姐姐才出嫁吗?”赵茗儿脸上的笑淡了。 “不是。她给夫家生了个儿子,自然可以回来坐坐罗。” “哦,嫁了人,一辈子也没几次机会回家了。”这话说得小声,更像是自言自语。 突然的安静让宫徵羽有点不习惯,他斜斜看着赵茗儿说:“喂,想嫁人了吗?突然低头不说话。” “哪有?”赵茗儿像被蜇了一下似的,“我才不要嫁!” “像你这样整天大门不出,出门还扮男人,哪里嫁得出去?”宫徵羽揉了揉额头,觉得酒劲好像退了一点。 “哼,”宫徵羽没听错吧,本该怀春的她竟然不屑地说:“这样更好。” 宫徵羽觉得这茗儿太古怪了,他不由得支起身子,看向她的脸,微仰着下巴,强制镇定,好像压抑着一种情绪。 一时兴起,他翻身坐起,拉住赵茗儿的手,笑着说:“没关系,你嫁给我好了。” 赵茗儿很快的缩回手,快得让他吃了一惊,“你醉得厉害。” “醒了,一见到你,就醒了。”他没察觉,自己的双手已经搭上了赵茗儿坐的两边,浑然不知已把赵茗儿围了起来,凑上去又说“嫁我,嗯?” “啪!”一边脸顿时火辣辣,赵茗儿把他一推,风一样出门,他才反应过来:他被打了一耳光。 李遇一路从长安行来,只见饮茶之风盛行,王公朝士,平常百姓,日日都不离茶。只是各人怀抱不同,如他,便日日不离那忘忧汤。已经习惯了那极苦的滋味,还学会了从那极苦中抓住那转瞬即逝的一丝甜,即便后来依然泛起无边的苦,他也甘愿。 35、惊鸿(二) 到了江南,李遇便由杭州刺史王钦接回府中,日日由他陪伴,在各处微服走访,查看民情。这天,他们来到城中闲逛,看着热闹的街市,李遇感慨:“江南真是富庶之地呀,这杭州尤其得了老天的厚爱,把什么好处都占齐了。” 王钦笑笑说:“也不尽然。以前这杭州城内的水泉咸苦,百姓用水极不方便。是当时的刺史李泌命人在城中开凿了六口井,引来了西湖之水,才解决了饮水的困难。” “哦”李遇想起来了,这李泌如今已经被召回长安做宰相了。而以前的宰相陆贽呢,已经在朝廷复杂的党争之中被排挤出京了。自己出京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朝中大臣又有变化,皇兄身边的人事纷争过于频繁,急需贤臣辅佐。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出声:“李泌这次为相,当担负起中兴大唐的重任哪。” 王钦听了,赞同地点头,又说:“殿下请放心,这李泌是个奇人,七岁入宫就得到先帝玄宗的赏识,先后四次入朝为官,在治国、领军、诗赋方面都很有才华,深孚众望。他一定会辅佐圣上,造福万民的。” 李遇不怀疑王钦的话,因为他还知道,这李泌除了才能卓越,尤其处世上十分机智,入朝就尽心为官,出仕就隐居山林,潜心修道,拿得起,放得下,真正一个顺势而为的人,不,是智者。李遇很想这次回去之后,能会会他,四朝皇帝的能臣啊,神往已久了。 边说边来到一茶楼前,这几日,在杭州进出茶楼太多次了,今天不想再去了。他正待绕过,一抬头,却看见那匾上的字:清茗轩,心中忽紧了一下,那腿径自就迈了进去。 “娘子,那一巴掌扇得重了点。脸上都看得见指印了。”秋月小声地说着,“瞧,这几天公子都没来了,一定是不好意思出门了。” 赵茗儿听了,也是一脸无奈:“秋月,谁叫他离我那么近,你知道我……” “咳咳!”听到咳嗽声,两人抬头一看,宫徵羽已经来了,还用扇子半遮住脸,秋月朝赵茗儿使了个眼色,起身走了。 赵茗儿也不知道怎么开口,索性把头埋着,等着宫徵羽“发难”。 宫徵羽坐到她对面,摇起了扇子,赵茗儿偷偷瞟向他的脸,哪有指印?光光的脸,好着呢。 “别看了,回去敷了两天,当然就消啦。”早看出她的心思了。 一听此话,赵茗儿心虚地低下头。 “算啦,”宫徵羽漫不经心地说;“那天说的话,不当真的,不过若娶了你,茶楼就可以少给一个人工钱了。没想到,被你看出来了。”说完,他还笑了笑。知道他这样说,是要减轻她心里的愧疚,所以心里愈发难过,但又温暖起来,她终于肯抬起头,对他露出感激的笑容。 他嘴角一挑:“茗儿,为何不喜说嫁人的事?” 没想到他会直接问,赵茗儿呆了呆,说出三个字:“我克夫。” 宫徵羽张大眼睛,脸上全是不置可否的笑。 “王刺史来了。”陈清桥来到门口,说:“他还带了一个样貌不凡的人来。” 宫徵羽对赵茗儿说:“我去迎接,你回茶室里面去准备吧。” 36、偿还 “公子茶痴的名号名副其实呀,”正在上楼的王钦先看到了他,“我看公子对这间茶楼也是情有独钟呀。自它开张,就没见你往别处去过。” “王刺史说笑了,快请快请,今天由我来招待啦。”宫徵羽将他们让进一间茶室。 “环境不错,优雅、别致。”宫徵羽看向说话人,王钦忙介绍:“这是长安来的李公子。” 两人互相施礼,宫徵羽看这人衣着华丽,相貌英挺,暗想一定不是寻常人。 落座之后,宫徵羽问:“王刺史,还是按习惯煮天目山茶吗?” 王钦接口说:“不急,先给这位李公子煮忘忧汤。”一看积极维护的模样,宫徵羽觉得自己的猜测更得到了证实。 “请问忘忧汤是何种茶叶呀?”他问这位李公子。 “建州大团。”王钦又抢着回答了。 “哦,我这就叫他们安排。” 屏风后面,赵茗儿端详着手里的茶饼,这是特地叫人出门去买回来的,她还没有听说过这种茶呢。翻来复去看了看,又闻了闻,知道这是红茶,心想:那就按煮红茶的方法来做吧。治器、纳茶、候汤、冲点、刮沫、淋罐、烫盏、洒茶……她一丝不苟地做着,很快,茶好了,倒进盏中,闻到了淡淡的茶香,仿佛有丝丝甜味。忍不住,她从釜中又倒了一点给自己,端起盏来,浅啜了一口,苦,很苦!那味道顺着舌尖缓缓蔓延到舌根,苦味更重,忍不住抿一下嘴,倏的钻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甜,来不及回味,消失了,舌面重又弥漫着苦味。惆怅胀了满怀,这如何是忘忧汤?正恍惚间,已有小妹来端起茶盏送到外面去了。 李遇接过茶,闻着茶香,仿佛比平时更浓,浅尝一口,忽地立起:“何人煮的茶?”声音竟带了一点颤抖,这滋味与平时不同,让他想起香积寺,让人有种心惊肉跳的熟悉!宫徵羽手刚指向屏风,他就大步迈了过去。 进到屏风里面,一抬眼,竟自僵在那里,再也不能移动! 那是她吗?漆黑的长发懒懒地挽起,没有任何的装饰,垂落的几绺发丝无心地贴上脸颊,更突出惊人的苍白。那双看着他的眼睛原本是淡漠的,慢慢的,升起一层水气,模糊了她的眸子,转而成为一种朦胧的忧伤。 那是她!在一堆茶器旁边,她离不了茶的。 修长的身躯,俊秀的面庞和记忆里的他一一重合,她看着他,没有一丝怀疑。他还是来了!隔着山高水远的路,穿过苦心经营的伪装,轻易地就越过这屏风,直直撞到她跟前。 深黑的眼睛像自己无数次想象的那样,涌起狂潮与怒火,一下子就将她的心席卷而去。在他眼中那明明白白的恨意里,她不恐惧,只是在茫茫的愧疚里载沉载浮。 逃避得太久,蓦然相见,该从何说起? 就这样对视着,不知道站了多久。久到旁边两人已经看出了他们的暗潮汹涌,久到周围人已经退下,而不自知。 在那些分离的日子里,他想过很多问题,他想不出这些问题的答案,今天,他竟这样突兀的面对了她,他一定要知道:“为什么!” 一声低吼,那么多的疑问涌得太急太快,竟堵在喉头出不来,他再张口:“为什么!”还是只能吐出这三个字。 “茗儿……不配。”说着,她竟软软的跪在了地上。他来了,他终究还是来了,他终究要逼她面对辜负他的事实,再进一步,便是那不堪回首的真相了。 他不依,这不是他要的答案,他走过去,把她从地上提起来,紧紧盯着她:“为什么家仆李玉就可以?端王李遇就不行?我不是我吗?!”他摇着她的双肩,逼得她终于含泪看着他说:“我一直以为……你,不是你。” 他松开手,拔下头上的簪子,递到她眼前:“这是我的,你认得,你拿过,见簪如见人。我就是我!” 看这簪子,赵茗儿张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愧疚、后悔、悲伤……还有很多混乱的感觉现在横在她的胸口,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堵到她快要不能呼吸。 “你退给了我,你不要它,”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心也痛得厉害“你背弃了我!”喊出这句话,愤怒和屈辱迅速灌满了全身,他把簪子抵到了她的胸口。 她闭上眼睛,不动,更没有后退,反而平静了:“茗儿任凭处置。”她负他真情,伤他自尊,既然他寻了来,如果这命还有价值,那就拿去算作偿还,茗儿只有这么多了。 簪子就抵在她的胸口,他能感觉到皮肤下面就是嶙峋的骨头,他下不去手,她原来已经这样瘦了。这样想着,另一只手已经抚上了她的脸,轻轻描着额头,腮边,尖尖的下巴。她的脖颈僵硬着在吞咽,强自压下汹涌的悲伤,身体也跟着微颤,这样的茗儿忍得辛苦,哭得可怜。 可怜?他又在可怜她了吗?不就是一次次的可怜,反而让自己抽身不得,混乱了李玉和自己,越来越深陷吗,不!他仿佛是为了下定决心,朝着赵茗儿颈下因抽泣而显得颤巍巍的锁骨上一口咬下去。没有听到呼痛,他再用力,仍然无声,只是抖得厉害;他更用力,直到齿间尝到了腥甜,他终于松口,她仍是不出声。不过是在他松开的同时,人又软软滑到了地上。 没有血色的肌肤上,锁骨已经肿起,破开的皮肉流出血来,在苍白的胸前,衬出触目惊心的红。 “你痛了?”他眼角含泪,嘴边却带着冷冷的笑,“你的肌肤之痛又怎及得上我的彻骨之痛。”紧握簪子的手抚着胸口,努力调整自己紊乱的呼吸。 他不知道,还是真的感觉不到痛?有血滴顺着簪子从他的掌中流下,赵茗儿抬手要提醒他,却被他一把挥开,“怎么?现在又想要这簪子了?” 不,不是这样,想要解释,她却开不了口,只听他又说:“当初竟舍得王府的生活,就是为了跑到这里来给各色的男人煮茶?” 胸口犹如遭到重击,人却不甘心的立起,不,不是这样,要怎么开口说那屈辱的过去,要怎么才能洗掉烙印身体的污迹?贪恋你曾给的温暖,请不要和那恶魔一样,说出这样冷酷锥心的话吧。巨大的悲哀层层包裹住了她,嘴边的话呼之欲出,却颤抖在唇边吐不出来,她也急呀,再伸出手去,却看见他已经转身,待要抓,只感觉冰凉的衣襟从指间溜过,终是抓不住,那手停在半空,怅然地垂下…… 37、涤尘(一) “茗儿,好些了么?”宫徵羽轻声问她,她点点头,来到这云林居,山野的静谧让她的情绪平复了不少。坐在竹椅上,她看宫徵羽煮茶。 看他尽管仍是满目含情,脸上却多了恬静。动则行云流水,静如山岳磐石,笑则如春花自开,一举手,一投足,均发自自然,任由心性,毫不造作。 “喝茶。”他奉上茶盏,仍是那狮峰龙井,香气浓郁,甘醇爽口的最爱。看她饮茶,他眼中没了戏谑,缓缓说道:“就呆在这里吧,清清醒醒地看山,听风,让茶香渗透自己的心性,与这自然完全融合,最终能够一尘不染,一妄不存。” 她微笑了:“那是茶道的最高境界了,太高深,茗儿不懂。”心中有一点点的酸、一点点的涩象茶水中正在舒展的茶叶,一旗一枪慢慢在水中立起自问:若他知道自己并非清白之身,又该如何解释这一尘不染,一妄不存? 他显出难得认真的表情,继续说:“现在不懂无妨。茶是山间灵木珍芽,水引自石上流泉,自然与人契合得这样亲密,你喝了,即是取天地精华,自然会懂。” 赵茗儿头一次没有喝出茶的味道。 尽管她特意穿着交领的襦衫,可是锁骨上的伤痕仍然看得见。宫徵羽的眼睛尽量不看到她的下巴以下,那交错的齿痕让他也有些心悸,如果可以,就让她在这里呆上一辈子,永远不让外人得知,她太不会保护自己,尽管眼里时常闪着戒备,但在伤害真正来临的时候,她却毫不反抗,是软弱,还是对自身早已厌弃? 他还是来了,尽管心里想的是不来,可是双腿还是把他带来了这里----清茗轩。他始终想知道,在她心中,李遇,到底输给了谁? 掌柜的见到他,有点躲闪,有点害怕,一定是被昨天自己狂怒离开的样子给吓倒了吧。当然,也少不了王钦在背后以刺史身份所给的警示,待会回去告诉他,既然是微服出来,实在没有这个必要。何况,能再次遇到她,完全是意外。遇到王府里跑掉的婢女,这种事情完全不值声张。 “我要见她,她在哪里?”平静地说出这话,却看那掌柜装聋作哑,手抓住算盘,还是抖个不停。 看来是要试探端王的耐性了。那可以告诉他,这就是底线了。李遇伸出手,扣住他的手腕,正待用力,一个女子过来了。 那个女子倒是不怕,直直朝他走过来,怎么,想要拦住他?端王想要的东西,端王想要的人,谁能拦得住?即使是个女人,也莫怪失礼。 “殿下。”她很小声,仅他一人听得见,哦,她知道他是谁。好吧,一起去谈谈,谈谈这一切的“为什么。” 秋月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在这个冷漠的端王面前,其实是害怕的,但为了娘子,她可以鼓起全部的勇气试一试。 她细细地回忆,慢慢地讲述,娘子新婚的噩梦,娘子身心的伤痕,娘子成为弃妇的屈辱……这些都是最痛的创口,最难以启齿的私密,她全说了,希望娘子不要怪罪,秋月不过是想赌一把,赌那端王能够体谅娘子的苦,减一减对娘子刻骨的恨。 还是不行么?那端王的脸没有丝毫的表情,轮廓分明的脸美则美矣,可目光太阴沉,自内而外散发的寒气让秋月也觉得冷。这赌输了么? 她已非完璧,遭遇坎坷。这些真相来得太突然太多,他缺少准备,呆了片刻,唯一的反应就是轻轻吐出一句话:“那人叫武什么?” 武定平?是这个名字吧,姓武,就注定了不得好死,李唐皇室绝不会忘记则天武氏对李氏皇族欠下的血债,不管这个武家是武氏的正统还是旁系,不管他现在正在哪里做着光耀门楣的大梦,很快,他们将会付出数倍的代价,甚至以生不如死的形式来偿还对茗儿施加的伤害! 家道中落,放下架子与商人联姻,纵使觉得羞耻,那也不是茗儿施加于他的,是这两家出于各自的利益心照不宣定下的交易。茗儿的家人显然不够老练,对书香世家寄予了太多幻想,使自己的女儿成了被武家“迁愤”的对象。姓武的对无辜者发泄私愤,作出这样让人齿冷的事,已经不能用人去形容,李遇当然不会是输给了他。 “她在哪里?我要见她。”还是要见到她,只有她才可以给他答案。 38、涤尘(二) 秋月跪下来:“求端王殿下饶了娘子一命吧!她现在孤苦伶仃,就让她好好的活着吧!” “哦?本王什么时候说过要她的命了?”他的笑仅在嘴角,仿佛隐藏着危险。 “那,那秋月斗胆问一句,殿下想要什么?”拼了这命不要了,也要为娘子留下一线生机。 “我要她实践对我的许诺。我要带她走。”脸上仍是毫无表情。 秋月闻言,心中明白,娘子若真跟了他去,不是做妾便是为奴。这王要是折磨起人来,怕是比那武定平厉害许多吧?想起那锁骨上的伤痕,秋月的眼泪流下来,她咬着颤抖的下唇顿了顿说:“娘子已不是……已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也不够,心,心灵手巧,殿下要她去做什么呢?念在对娘子曾经有过的怜惜上,放她自己去寻生路吧。” 她没有抬头,但已经感觉到停在身上目光的冰冷:“你算是她的丫鬟么?口口声声说主人这许多不是。” 秋月猛地往地上磕一下头,急急地说:“秋月明白不该这样背后诋毁娘子。但秋月希望殿下看到一个事实,娘子并非殿下的唯一选择。甚至不是最好的选择。殿下可以轻易找到很多美妾,府中奴婢也一定各个心灵手巧。” 那脸上很快闪过一丝轻蔑,说:“你倒是替我安排得周全了。”继而加重语气,“本王很想知道,你百般阻挠我见她,到底是何居心?” “恕秋月斗胆说出心中所想,殿下坚持要见娘子,是为退簪之事心中不平吧?” 李遇气结,她在暗指自己的气量狭小吧?他可以发火,他可以一脚就踹开这个跪在他面前的女人,尽管她跪着,显得那样卑微,可是嘴里却说出这样不恭敬的话来。只要一抬脚,就可以。可是他却动不了,他得承认他也疑惑,是呀,今生本不打算再见,为何一见到她就觉得失了冷静。到底为了什么在生气?为了什么来纠缠? 她不美,也不懂得媚术,是个一望而可知底的女子,那张平凡的脸上,心里什么情绪都看得见;他去扮作李玉做任何事,她的每个反应都不会超出他的预料,一个头脑也简单的女子,能搅乱自己的情绪,这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李玉在茗儿面前从未失算过?因为端王李遇从未被拒绝过? 秋月刚刚冒出的冷汗,现在都干透了,而那位端王,此时仍是一言不发,但愿是被说中了心事,让他多想想,暂时忘了见小娘子的事,也好! “收了簪子,住在王府,总好过在外漂泊,自讨苦吃。”他用冷冷的声音说话,试图找回一点内心的平衡。 “殿下府中想必美女众多,娘子又不善作屈意奉迎的事,殿下有一日心思若不在娘子身上,那和在武家受尽冷遇可能无二致吧。” “你对你家娘子的心思可真是把握得细致,”这话里已经有了明显的嘲讽,“既然自知已非完璧,那她为何开始要接下簪子?” “这个……”秋月抬起脸,“秋月确实不知。” “果然还是只有她才能回答。”他明显失去了耐心,直视秋月说: “她在哪里?”很多的“为什么”都理清了,他只想快快找到她。如果能早些知道事情的真相,昨天,他必不会那样伤害她。 宫徵羽要去附近茶农家讨些新焙的茶叶,终于留她一人在这里。经过了昨日那场痛彻心肺的煎熬,现在全身都虚脱似的无力,也有一点点解脱感,终于不用再东躲西藏了,要来的命运,尽管来吧。 竹屋外,泉水边,她怔怔地看着,泉水无声从石壁上流过,清澈晶莹。茶重洁性,泉贵清纯,她呢?徒留这残败的不洁之身,情何以堪?脱掉木屐,赤足走进泉中,背靠着石壁,冰凉的泉水自头顶淌下,无声地勾勒出身体的每一处线条,渐渐的,每一寸肌肤都渗出冰凉。如果这样能够洗去身体和心上的污秽,那就尽情地沉浸,最美是能够做那枝头清新、幽香的嫩茶芽,或可与这纯净的山泉彻底相融吧! “怎么,还在犹豫?我只是要见她。”他的笑容直面她眼中的怀疑,不躲,如此笃定。 “秋月!快快随我去帮茗儿。”宫徵羽冲进来,喊完这句话,才发现,秋月跪着,前面是那个人,此刻那人也听清了他的话,又笑了:“你们终究会带我去见她”。 39、心结(一) “秋月,不要急,你的手抖得厉害,就倒不好药了。”云林居外,宫徵羽还是不慌不忙地摇着扇子,轻声提醒着熬药的秋月。 “不过是发热,等身体的热退了,病也就好了。”再大的事到了他那里,仿佛都可以云淡风轻。 秋月心中稍稍安定,擦擦额头的薄汗,她说:“这次多亏公子及时返回,不然娘子在泉里泡得久了,那就难说了。” 宫徵羽收起扇子,笑道:“那是老天帮忙,让我知道,这茶楼还离不了茗儿,特地回来留她。” 秋月笑了,转念又皱眉:“公子,若是娘子病好了,那人还是会带她走的。”说着,朝里面看了一眼,那人已经进去一阵了。 “是么,”宫徵羽闭上眼睛,靠在竹椅上,仿佛在享受初夏的阳光:“我不会让茗儿走的。” “你?”秋月诧异,“他是王,何况娘子也愿意以命来抵那退簪之恨。” “我自会打算。”轻轻吐出这句话,那身子竟是一动未动,不肯错漏一丝阳光。 赵茗儿还在竹床上昏睡,额头上是秋月换上的冰凉的湿巾,为她去热。 竹屋内的窗边,李遇面向她坐着。 这是一张熟悉的脸,但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忽然的,他就想起了皇兄,当他看着那些叛将,他是不是也有这种矛盾的感觉?因为信任,所以对那些武将委以重任,他本是满怀期待的要借助这一班文臣武将去振兴大唐;而当他听到那些要自立为王的叫嚣时,看到奉天城外一次次架起的攻城云梯,在内侍的掩护下躲过城外密如飞蝗的箭矢后,心中涌起的是什么?回想在奉天的日日夜夜,皇兄是绝望的吧?当初激愤之下,曾以为自己和皇兄一样有被背叛的悲情,现在看来,完全是云泥之别。他今天面对的,只是一个女人,不用担心江山的飘摇,若有不平,也只是感到情义的背弃。因为心里曾经真正地酸甜过,嫉妒过,担忧过,那不是属于李玉的逢场作戏,而是偶尔入戏过深的意外。 看着昏睡的她,心中没有绝望,反而是惊诧。 惊诧自己的大意。作为李玉,扮演着皇兄的耳目,证明他除了皇室的头衔,还有足够的胆量和智慧,来铲除皇兄身边的威胁。因为看她一脸单纯、时常茫然的表情,就认定了她的简单无害。以李玉的警觉,竟察觉不到一点点她的异样。 惊诧自己的傲慢无知。身为端王,什么都可以轻易地得到,女人呢?在端王的光环下,哪个女人不是主动投怀送抱?平凡卑微的李玉,如果耍耍小花招,一样可以赢得女人心吧?所以纵容自己去可怜身边那些不知自己底细的女人。尤其简单的她,心满意足地看着她在自己的算计中一步步实现着那些风花雪月的设想。 毕竟不是李玉,端王的骄横会时时在心中抬头。当有了那和尚,茗儿的反映竟然会偶尔脱轨,不在李玉的掌握中了。这不是端王能够忍受的失败吧,端王应当作为她关注的中心存在的。作为李玉,他只能使用更多的手腕和办法,想要赢回她全部的目光,占据她全部的注意力,要像开始时那样,所有的笑容是因他而起,所有的等待是为他而来。不知不觉,竟越给越多,多到把李遇的一部分也拿了去。 想到此,他摇头苦笑,喝一口茶,还是那忘忧汤,还是那极致的苦,但甜味几乎没有了。宫徵羽的手艺,和茗儿毕竟是不一样。 有些事情的发生,就注定改变另一些事情。平叛的经历,让皇兄和他都认识到身边人的忠诚和绝对的可靠是多么重要。而她,始终是澄澈透明的,真实的喜、怒、嗔、惧,都在他绝对的把握中,这样的人是安全的。让他竟有了要留她在身边的想法。端王不缺少女人,尤其不缺少美艳与心机并存的女人,有时候他会置身事外的欣赏他的女人们为博他宠爱,于不动声色中施展的小伎俩。多一个她也不错,可以让他从朝廷、侍妾的暗战中暂时脱身出来,寻一个安心的角落彻底放松。 妾,应该是她一个王府的婢女能担得起的最好的名份了。如果不是那晚的别离,以为那是可能的生离死别,他不会那么冲动地交出簪子来作为信物吧? 40、心结(二) 竹床上的她翕动着嘴唇,睫毛眨着,好像就要醒来,他不敢动,安静地坐着,再看她,又平静了下来,身体微侧,显出了锁骨的伤痕。 他以眼光无声地抚过那锁骨上每一道细小的伤痕,忍不住叹息:“这就是退簪之恨么?” 可是他能恨什么呢?恨她的背弃么?一个不存在的李玉,一个不了解的赵茗儿,他们之间存在真实的承诺么?想到这里,竟然笑了。 这个单纯的女人竟然有复杂的故事,他自以为慷慨施舍的“妾”竟是她曾经不屑的。她那些因李玉而起的情绪都是真的,但李玉之外,她想的是什么?他从不曾真正认识她,更不了解她心中真正所想,又从何恨起? 曾愤愤不平于她的离开,可她得到的是李遇的真情吗?还是李遇居高临下的宠溺,加上李玉的虚荣? 李遇,你是输给了自己。他在心里如是说。 虽然她还在昏睡,但他已有了答案。 他站起身来,推开门,面对门外的两人说:“我走了,明日再来。” 第二天,她仍未醒来。 面对她坐着,突然想起,今天,那个宫徵羽没有来。秋月回答说是去茶楼了,她们都是在茶楼为他做事的。 是吗?回想那天宫徵羽急匆匆冲进茶时的模样,一个老板对手下煎茶的小娘子好像付出的太多了,尤其竟让她在这优雅的云林居养病。有些事实并不会和说出口的话一致,没那么简单。 他们在一起很久了吗?这个宫徵羽对茗儿的经历知道多少,会怎么看她?觉察到自己的疑问多起来,难道自己是在担心什么吗?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是端王,他要茗儿走,茗儿必得跟随,这是不能选择的。 想到此,他心中平静了,又微微靠到竹椅上。 第三天,来得不巧,秋月说她刚睡过去。 但是宫徵羽在,干脆他也不进去了,在外面的竹椅上坐下,宫徵羽站在一边,他摆摆手:“你也坐罢,茗儿在江南多亏了你照顾。” 两个男人的眼光没有交流,但感觉得到对方目光若有若无的注视。 “秋月进去看看娘子。”秋月实在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气氛,找了借口躲了。 “殿下可要喝茶?”宫徵羽微笑着问。 “不必了,”李遇说“坐坐就好。”不想给他一个离开的借口,同时不喜欢他煎煮的忘忧汤。 “殿下不用劳心,茗儿就快复原了。”宫徵羽轻声说。 李遇点点头,意有所指的说:“这就好。我想尽快带她回长安。” 宫徵羽平静地问:“茗儿也想随殿下回去吗?” 李遇觉得好笑:“随我回去是无需问的。” “那就可惜了。”宫徵羽好似十分惋惜。 “这是何意?”李遇眉一挑,问他。 “离开了茶,不知道茗儿还能做什么。”宫徵羽说这话时竟头也不抬。 “难道天下就只你江南有茶么?”李遇觉得这宫徵羽和茗儿之间真的不简单。 “殿下,”宫徵羽谦恭的笑了“这茶不单指茶叶茶水。这江南有茶境,茶境给了茗儿灵气。” “茶境?” “是呀,茶人品茶,需得亲近自然,江南茶乡,林间石上、泉边溪畔、竹树之下,最是环境清幽处,才可寓目青绿,身沐微雨,神驰八极,在天地间体会“物我玄会”的绝妙感受。” 李遇明白,煎茶的茗儿是美的,恍惚记得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她用梅花蕊上的雪水煎茶,一片泰然之下,仿佛居于尘世之外,平凡的脸上飞扬着灵动,每一个指尖都流露出优雅。李玉的手拂过她的手指,李遇的心却被她所触动。 “茗儿的热可以退,心里的伤一时却好不了的。”宫徵羽说话时小心翼翼看着李遇的脸色,在慢慢迂回。 “得好山好水之独特茶境,才有了清香、甘甜、味醇的好茶;茗儿若留下来,把修炼了千万年的狮峰神韵,将瑞草嘉木四时清新的香气,用生生不息的龙井泉水冲泡,天天饮到五脏六腑里去,这是怎样丰富的滋养,这又是怎样的人生享受。足可以颐养性情、抚慰心伤。” 说起伤,就想到她的锁骨,想起她忍痛承受的沉默,和自己在战场上的麻木如出一辙。一个没了知觉,没了魂魄的茗儿,回去能做什么呢? 李遇竟久久无法开口。茗儿,你心里想的是走,还是留? 41、心结(三) 秋月说她昏睡了好几天。自她醒来以后到现在,宫徵羽虽然在竹屋进进出出,却没有正眼看过她一次。看来是什么都知道了吧?也好,心里没有负担,要怎么做,就随他吧。 她慢慢起身下床,拿起一条白绢,开始细细地擦拭茶器。 “已经很干净了,不用擦了。” 她听到宫徵羽的声音,抬头看去,他朝着窗口站立,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茗儿叨扰公子多日,药味把满屋的茶香都盖没了,还是擦擦吧。”她继续擦着一只茶匙。 “也罢,你认为它干净,它就是干净的;你认为它脏,它就一直都是脏的。”宫徵羽又是那种无所谓的语气。 她没有停手,但这话里的含义太明显,不容她躲闪,她说:“茗儿知道令公子失望了。” “是的,当我把你从泉水里拉起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很失望了。”口气淡淡的。 她一怔,手停了一下,放下茶匙,拿过一只茶盏,继续擦。 “茗儿心思太重,还做不成真心爱茶的人。”那语气里流露的是失望么?她听到这里,喉头一紧,手上更用力。 “煮茶品茶,在于追求性之真,在这个过程中,真正放松自己,去放飞自己的心灵,放牧自己的天性,达到“全性葆真”。让自己的身心都更畅适,让自己过得更真实,可是茗儿却揣着沉沉的秘密,又怎么与茶的真、洁相得益彰呢?”他的语气是少有的凝重,听得她的手也慢了下来。 “痛切于过去的种种,又能改变什么呢?茶本可散闷气,可雅心,但对一个不能放开怀抱的心胸,茶性却不得门而入,如何扫除心中尘埃,使心灵明澈如镜呢?” 听着他的话,赵茗儿看着手中茶盏,已经擦得锃亮,在手中泛着微光。 宫徵羽对着窗外,继续说:“茗儿承受过恶,吃过苦,但这恶要由自己去净化,苦要由自己去解除。” “我要怎么去做?面对家门之外种种的意外波折,我只有满心的惶恐和无能为力。” “茗儿,你还有茶。你曾说茶是你的魂魄。所压之苦,所受之恶如果统统都挤轧和堆垒在一起,你那内心世界哪里还有虚空的余地呢。不如在煎茶品茶时,把心中的那些挤轧之物、堆垒之物,尽量排解开去。你排解得愈快、愈多,内心世界的空间便愈大,从而你才堪得以静下神来,定下心来,开始走进茶的虚静之美,它定能荡涤内心,让你看到一个真实的自己,看到心中真实所想。” “茗儿直到现在,都寻不到真实的自己,在出嫁那一刻,仿佛丢失不见了。”心里又涌起浓浓的哀伤。 “茗儿,找回你自己,你心中可有过这渴望?”他终于肯转过身来,面对她,两眼是无比的清澈。 42、心结(四) 她低下头,把茶盏缓缓放好,强笑着说:“这命运可容我有渴望?”她的手伸向另一只茶盏,手指有些颤抖:“自我嫁人离家以来,每一步都不是我想走的,可每一步,我都不得不走。”手继续擦拭,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 “那,如果这次端王要带你走,你又如何?” “当然是随他走。”她眨去眼角的泪花。 他轻轻叹息着出了声:“连挣扎都不曾有。” 她尽力控制住手的颤抖,看着手中的茶盏说:“没有了爹母亲的保护,也没有了秋月的相助,我真的很害怕,害怕这种没有依赖的日子。当他还是家仆李玉的时候,他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如春日里的第一缕阳光。我记得饿肚子的时候,他给我带来胡饼;我被老妈妈痛打后,他送给我清凉好用的七香膏;我学习茶艺,他为我一件件买回茶器。在我需要的时候,他总是及时出现,我贪恋那份温暖,我需要那样的依靠。所以,他把簪子给我的时候,我毫不犹豫,我甚至那时真的有过渴望,从此就跟着他,让他保护着我,永远忘记过去,开始新的生活。” 茶盏如果再薄一些,或许会让她擦破了。吸口气,把涌上的泪水又逼回眼眶,接着说:“没想到,从来就没有李玉这个人。而我,将成为端王李遇的一个小妾。这就是老天对我自私和软弱的惩罚吧,因为我竟试图隐瞒自己不清白的过去,这心已不洁了。如果真的有李玉,这对他该是多么的不公平。” 泪水还是没有忍住,无声淌下来:“茗儿的确想如公子所说,留在这江南茶乡,寻回真实的自己和快乐,可现在的茗儿,亏欠了端王,不再有着自由之身。”说完,觉得心已碎成千片万片的无奈。 “你,亏欠他什么?”宫徵羽的话里已经含着怜惜。 “茗儿愚笨,不曾读过多少书,也不懂那规矩,竟任性退簪伤了端王的自尊,他毕竟曾宽厚待我,我不思报答,反而又再伤他,茗儿一无所有,如今只能拿命去偿还。” “你不用偿还,”竹门开了,李遇出现在门口,“不想偷听,但这竹门实在太薄。”宫徵羽想起来了,这端王是每天都来看茗儿的。 “殿下……”赵茗儿怯怯看着他。 他站在门口,不再上前,平静地说:“没有家仆李玉,王府的茗儿也不是真正的赵茗儿,所以,没有退簪子这回事。更无所谓背弃。” “殿下?”赵茗儿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来到这江南,我才开始认识你,赵茗儿。”他笑着,眼中是一片深沉。 “一路走来你都是身不由己,现在,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他看着赵茗儿,慢慢地说,“说出你真正想去的地方吧。” 宫徵羽热切的目光看着她。她看到了,感觉到了一份鼓励和期待,再看向李遇那深不可测的眼睛,她开不了口。李遇转开自己的目光,淡淡说道:“在门外我听到了,如今只想请茗儿当面再说一遍,不骗我,就好。” 她迟疑着,终于缓缓说出:“我想……留下来。” 李遇眼神一黯,嘴角却笑了,眼睛又涌起层层的暗潮,说:“你不再是王府的奴婢了,赵茗儿,这次是我要放你离开。公子,”他转向宫徵羽说,“这就告辞了。” 一转身,竹门前空了。 43、解语(一) 奏折已经写好,交快马送往长安去了,一切就等皇兄去定夺了。李遇却不急着回去,他想去建州。日日喝着建州茶,趁这次出来,亲自去建州看看也好,那里可是不错的茶产地。 马车正经过一段不太平坦的路,颠簸得厉害,李遇皱皱眉,又换了个姿势坐好。这心情如同这路,起伏得厉害。那样洒脱地放走了她,可这心里却未必真的洒脱。 想起她颤声说出的话:“他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我贪恋那份温暖,我需要那样的依靠。”想依靠,算不算爱?李遇不知道。自小长在王室,他的印象中不缺少别人来爱,自己倒是不曾想要去爱过谁,更不知如何做才是爱。扮作李玉的时候,也只是一味地去抓、去控制。握出汗来也不放开的手,未必是执子之手的肯定,更像是喜欢占有不愿失去的偏执。 竹门外,听到她真正的心意是留下的时候,心里是失望的。早该知道的,只要遇到茶,在她心里什么都会淡化。一下子变得意兴阑珊,带她回去又能如何?当初李玉那般强势的控制,还是被她逃了,抓不住她的心,她的魂。情,无论李遇,还是李玉,终究不懂的。而她选择留下,终究也不是情深吧?学着放手吧,既然抓不住,就放开,或许在如水般的日子里一天天过下去,这不甘心或有一天可以淡去,终于释怀。 马车一路不停,离那江南越来越远了。 现在可算是恢复自由之身了?浅蓝的褥衫,月白的长裙,绣着缠枝纹的翘圆头鞋,赵茗儿看着自己的女儿装,还有点怔仲。她如今上街不必着男装戴幞头纱帽,在茶楼里大方的进出,在茶客眼里,她是清茗轩煮茶的小娘子之一,无甚特别之处。 可她总感觉少了点真切,心中还有一点点怅然所失,也许是一切来得太快了点。 这几日都是艳阳高照,把那初夏的风都熏暖了,宫徵羽更是懒懒的偎在矮几旁,不想动弹。而赵茗儿却想念起那云林居,那山、那泉、那竹屋,现在依旧是营造着清凉的吧。 “天气慢慢热了,茗儿,又想云林居了吧?”宫徵羽看着窗外发话了。 “嗯?”赵茗儿略略惊讶得看着他,只听他又说:“茗儿自己不知道,你的脸从来都藏不住情绪的。” 赵茗儿摸摸自己的脸,若有所悟地说:“哦。” “但就是这样,你才让人觉得放心哪。”宫徵羽边说边慢慢起身,踱到她跟前,一双温和的眼睛好似泛着流光,说:“今天客人不多,走吧,我也想去云林居呢。” 赵茗儿笑着点点头。 她终于以女儿身走在杭州城里,尽管按照宫徵羽的吩咐,头戴一顶垂及肩膀的纱帽,仍觉得阳光一直照进了心里。 他们并肩走在路上,赵茗儿试了几次,终于开口说:“那云林居本是公子为自己建的,可我却多番去打扰,心中觉得不安。” “那茗儿想怎样呢?”宫徵羽摇着扇子,侧过头看看她,轻笑了一声说:“都说君子应成人之美,茗儿如此喜欢云林居,小生是否干脆就将它赠与茗儿呢?” “不,不。”赵茗儿连声说:“公子,茗儿不是这个意思。” “莫非茗儿想买下它?”他唇边的笑纹深了。 赵茗儿摇摇头说:“茗儿目前难有这财力。”心情有些低落了。 宫徵羽停了下来,面向她说道:“茗儿,如果先把它给你,再从你的工钱里一点一点扣,你觉得如何?” “啊?”尽管隔着面纱,宫徵羽仍能清楚感觉到她的惊讶,“那要多少年才可以买下呢?”宫徵羽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转而皱起了眉头:“怎么?茗儿不想在我的茶楼里做了?” “不不,”赵茗儿忙说,“我是在算,要多少银子,一时还算不出来了。” 宫徵羽这下子笑得出了声:“茗儿,你还真是着急了。慢慢算吧。”他示意两人继续往前走,然后声音转为低沉:“茗儿,我这样做,你会不会觉得委屈?” “不呀。”赵茗儿说:“公子,这样换得云林居,茗儿心中反而坦荡。” “那就好,”宫徵羽点头道,“茗儿,我不想可怜你。我怕一旦可怜你,你又生那依赖的心。” 44、解语(二) 说话间已进入狮峰的山道,找一处平坦的石头,他招呼赵茗儿坐下歇歇。赵茗儿取下头上纱帽,在林荫下舒口气,然后拿衣袖拭去额头汗珠。走了这一阵,她一向苍白的脸竟有了些红晕,显得健康了些。 她笑着对宫徵羽说:“公子客气了,茗儿一直都觉得受到公子的照顾呢。” 宫徵羽听了,摇摇头说:“茗儿,第一次见你,你正和茶行掌柜理论茶叶的真伪,那般的有主张,是我最喜欢的。” 赵茗儿含羞一笑:“公子有所不知,那是我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争执,心里可慌着呢。” “哦?”宫徵羽眉毛一挑,“可我明明听见有人很厉害的暗骂别人奸商啊。” 赵茗儿脸上的红晕一下子渲染到脖颈上,“让公子笑话了。” “没有,茗儿,就这样有主见的做事吧,顺乎天意,但不是随波逐流。” “公子,”赵茗儿心中开始起伏:“其实,茗儿从未想过这一生,要做什么,去向何处。开始是随爹母亲安排,后来则是步步意外,身不由己。” 宫徵羽伸手扶起她,为她带好纱帽说:“从现在起,你可以想一想你要做的事。买下云林居,算是你的第一个主张吧?” 这话中含着的鼓励,这戴帽中流露的体贴,让她感到温暖,她信任的跟随着他,朝云林居走去。 云林居果然是一派透着绿意的清凉。 “公子,今天就让我来为你煮茶,如何?” “好呀,云林居主人。”宫徵羽惬意地坐在竹椅上说。 风炉燃起炭火,赵茗儿将那屋外取来的山泉水注入釜中,静候在一旁。优质的木炭吐出红红的火焰,很快釜中就冒出气泡,再等一等,水面就如同睁开大大小小的虾眼一般沸腾跳动,水汽缭绕,她便将釜端起,把那沸水倒入一个小口凸肚的注子之中(唐茶壶雏形),再取出洁白的茶盏,用釜中剩下的水淋一淋,为茶盏增温,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的动作娴熟轻缓,宫徵羽眼中毫不掩饰对她的欣赏。 她持茶匙从茶罐中稳稳取出茶来,置入茶盏,那细小的茶末竟无半点掉出来。宫徵羽暗想:茗儿如今是真的心平气和了。 又见她一手持注子,稍倾斜瓶口,对这茶盏注水,手腕轻移,回旋着划圈将少许水注入,刚刚泡到茶叶,便停下了。这时茶叶已开始慢慢在水中吸水舒展,散发出一缕清香,她再提高注子,让水直泻而下,接着利用手腕的力量,上下提拉注水,反复三次,让茶叶在水中翻动。手臂轻舒,动作柔美,宫徵羽不禁出声:“好个凤凰三点头,敬茶惜茶之心可见了。”赵茗儿笑而不答,放下注子,双手捧起茶盏,递到宫徵羽面前,柔声说:“公子,请用茶。” 宫徵羽接过,欣赏茶叶在水中上下翻飞、翩翩起舞的仙姿,又细看碧绿的汤色、细嫩的茸毫,深吸一口气,顿时领略到清新的茶香。他浅啜一口,慢慢体会到齿颊留芳、甘泽润喉的感觉。 他满足的半眯着眼睛问:“茗儿今日煮茶,可有觉得与往日不同?” 赵茗儿淡淡笑着说:“今日特别平静,眼里心里都是这茶叶、茶汤了。” 宫徵羽点点头说:“那便是了。心无杂念,排解开身边琐事,心灵够宽够广,那茶的虚静之美才可有所体会。” 赵茗儿眼中的微光泛起,使双眼多了生气:“公子,多谢你时时对茗儿的点拨。” 宫徵羽摇了摇头,双眼深深地看着赵茗儿:“茗儿心底澄澈,如一面镜子,看着你,便如同对着自己的内心,看似开导着你,何尝不是在自省?” 那语调更转为深情:“与茗儿相识相处这样久,感觉自己对茶境的感悟也在慢慢加深,应该要多谢茗儿呢。” 声音轻似呢喃:“若能与茗儿做成茶中知己,也是一件幸事呀。” 45、茗战(一) 这就是建州。与那杭州文人雅士都爱聚集茶肆不同,建州人更喜欢在自家独品。在建州刺史常伯已的陪伴下,李遇行走在建州城中,发现那人家几乎都有早晚喝茶的习惯。,走在街头巷尾,随时都能看到许多这样的喝茶人,无论在什么时候,喝茶时一定要生起炭泥炉,烧出滚水,认认真真烫盏淋茶,不紧不慢轻呷细品。 他心中叹服建州人的闲适平和,对常伯已说道:“如今朝廷贡茶多为阳羡茶,这几日我看百姓都喝当地茶,这建茶相当受人喜爱,想来味道也是极好的。” 常伯已忙笑道:“殿下说得极是。常某自调任建州刺史两年来,也是慢慢喝惯了这建州茶。汤色橙黄明亮,香气清香高长,虽不为朝廷所知,在这民间却极受推崇。殿下若是喜欢,常某就在当地搜罗一些建茶,请殿下带回长安,慢慢品赏。”李遇微微点头。 再往前走,却看见前面已围了许多人,传出喧哗声,仿佛在看热闹。常伯已上前去看了看,回转来对李遇说:“殿下,那是乡民在斗茶。” “斗茶?”李遇知道民间有斗鸡,却不知有斗茶。 常伯已殷勤的解释:“这斗茶,本地人称茗战。自每年春茶过后,新茶制成,茶农、茶客们要比试新茶优良次劣,遂有了这一活动。这茗战要比技巧、斗输赢,总要吸引众多乡民来关注。 ” 李遇听了,点头微笑:“这还真是一桩新鲜事。”常伯已听了,便指引李遇道:“请殿下随我去看个仔细吧。” 两人来到茶寮,常伯已技巧地撇开人群,让李遇进到圈中,坐在一旁细看。只见两个一身粗布衣服打扮,货郎模样的人正各自手持一壶往桌上的两个青瓷茶盏注水。那茶盏的样子也特别,竟像是翻倒的斗笠,底小,口却很大,近盏边一寸处,盏壁内翻,形成一个倒钩的圈痕。那盏中装着一些绿色的茶末,看不出是什么茶。两人将水刚刚注到圈痕处,然后各自拿起一把竹刷样的东西,在水中用力拍打,不一会就看到白色的泡沫泛起了。围观的人将圈子又缩小了一点,都伸长了脖子去看那泡沫。李遇见那两盏之中的茶沫都是青白色,只不过一只盏中的茶沫自那中心泛起后,就沿着茶盏壁围了一圈,久久不散,另一只盏中的茶沫在盏壁却慢慢散了,露出水痕。 “赢了,赢了!”周围有人在兴奋地说。 李遇疑惑地望过去,常伯已靠近他耳边说:“殿下,那茶沫消失得晚些的是赢家。说明茶末研碾细腻,点汤、击拂恰到好处,汤花匀细,有若“冷粥面”,就可以紧咬盏沿,久聚不散。那消失得早的,说明茶沫研得不细,汤候不够哇。” 李遇恍然大悟,点点头又说:“那茶盏造型甚是特别呀。” 常伯已立刻明白过来,凑近些说:“殿下若喜欢那茶盏,常某就献上当地最上乘的建盏,让殿下细细赏玩。 46、茗战(二) 回到刺史的府中,只见那常伯已早已经命人将茶具罗列在案上。 李遇看过去,那建盏有黑、褐、青、青白、白色等不同釉色,而那青色的通体却施淡青色釉,色泽鲜明、幽雅洁净、亭亭玉立,一望就是上等的茶具。 李遇又见那黑色的茶盏,不解的问:“世人都知当今这茶汤以青色越瓷或是白色邢瓷盛装,最能展现茶汤的香醇,茶色的动人,怎么建州竟用黑盏呢?” 常伯已笑道:“殿下,这黑盏最受斗茶人喜爱。今日我们所见那茶沫是青白色,说明采茶的时机不好,真正好茶,击打起的茶沫应该是雪白如云的,用那黑色茶盏,最能看出。” 李遇听了,上前伸出细长的手指,在那盏壁上轻轻抚摸,良久,心中一动,便说:“那我便要这黑色的茶盏吧。” 常伯已忙命人将那黑盏一套收好,正要包,李遇又说:“慢,取两只出来,我要人送去杭州。”常伯已连忙照办。 待他叫了人来,只见李遇已经铺开一张信笺,略一思忖,便落笔写下寥寥数字,然后装进信封。 常伯已问:“殿下就写这几字,不再写了?” 李遇笑了,若有所思地说:“够了,有人不喜长篇大论,嫌啰嗦。” 常伯已看李遇眼中似有柔情暗涌,暗忖不知是哪位女子能得端王如此垂青,稍一分心便回神,不敢多想,忙小心收了信,派人去办了。 时值盛夏,杭州城里一连几日都是酷热难当,赵茗儿煎完茶以后,就躲到后面房间去歇着,用一把绢扇扇着风,散散暑气。 秋月来了,手里还捧着个包裹,一进门就笑着:“小娘子,有人给你送东西来了。” 谁会给她送东西呢?家乡已没了人,在这杭州除了宫徵羽,还有谁?她迟疑着,还是慢慢打开了包裹,里面是层层叠叠的丝绸,再打开,一层柔软的丝絮中裹着一团突起的东西。 “什么东西呀,得这样小心的裹着?”秋月也好奇了。 慢慢打开最后一层,里面是两只茶盏,黑亮油光的茶盏。茶盏底下还压着一封信。赵茗儿打开信看起来: 茗儿: 途经建州,见建州人好茗战,所用茶具状极特别,釉色多样,吾独爱黑盏,见盏如见茗儿,特赠一双建盏。建茶建盏,双璧相得益彰。望笑纳。 暑气逼人,祈珍重。 李遇谨白 “是端王送来的。”她看完了信,面对秋月吐出这句话,但心里却被疑惑堵得满满的,还有些许的清凉悄悄淌在心底。。 “那端王还送你茶盏?”秋月看上去比她还惊讶“他不是已经放了你吗?这,这是要做什么呢?”人总是对没有理由的好意抱着怀疑的。 赵茗儿也只能摇摇头,杭州一别,以为就是彻底没了瓜葛,而这茶盏,莫非又牵起新的羁绊? 她伸手捧起一只茶盏,盏璧稍厚,口大底小,在黑色釉中透露出均匀细密的银色筋脉,更显黝黑光亮。拿在手中,略感厚重。“见盏如见茗儿”,为什么这样说? 百思不得其解,她请来了宫徵羽,他把茶盏拿在手中反复琢磨,也没看出意思,便说:“既然是建盏,那我们就去请个建州人来解释一下吧。” 赵茗儿点头赞同。 作者的话:非常感谢各位关注这个故事、推荐这个故事的读者,你们的评也给了我很多灵感和信心,我将用心地写作,为大家呈上一杯好茶。请继续支持我。 47、茗战(三) 宫徵羽很快找到了一个建州茶商刘仝,上次的建州大团就是在他那里买的。 这刘仝年近三十,沉稳斯文,乍看不像一个经商的,倒像一个文人,所以也经常和宫徵羽把茶闲谈,成为茶友。 一进茶室,他就对宫徵羽说:“公子要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会是什么呢?” 宫徵羽叫赵茗儿把建盏放在矮几上,说:“刘兄,识得家乡物么?” 刘仝一见,一脸欢喜之色:“果然得了惊喜!这不是我建州茶盏嘛。”言毕,又凑近矮几,伸手抚摸,毫不掩饰喜爱之情。 少顷,他转过头来问:“公子从何处得来这建盏?” 宫徵羽说:“这是一故人才托人从建州带来的,恕小弟愚钝,不知这建盏如何用法,还请刘兄赐教。” 刘仝大笑:“我常年往返建州杭州间,对这茗战所用的茶盏当然了解的。” 刘仝又开口道:“公子,我派人去我茶行中取些建茶来,给你演示一番如何?” 宫徵羽乐得击掌笑道:“好极,好极,就等一探究竟了。” 赵茗儿大喜,无声坐在一边,洗耳恭听。 趁茶还未取来,刘仝就开始说起这茗战的渊源来了:“想我建州本是产茶之乡,虽还不曾为朝廷上贡,但我家乡人却是极爱本土茶。所以本地茶商之间存有竞争,挑担卖茶的也要分个高下,这茗战就势在必行了。” 宫徵羽插嘴道:“你们这茗战要在何处分出高下呢?” 刘仝道:“茗战始于具体何人何处,我尚不得知。这茗战由最初的比较各家茶叶的优劣,又逐渐加入了比较煎茶的功夫,水质的优劣。开始只在田间地头,现在城中百姓也爱这茗战。” 说到这里,刘仝看了看安静呆在一旁的赵茗儿,友善的说:“我看小娘子的煎茶技艺优美娴熟,若去我家乡参与茗战,一定可以有不少胜局呢。” 一席话说得赵茗儿含羞低头。 正说话间,茶送到了。 两人凑到刘仝身边,看刘仝展开两块茶饼,他指着两块同为深褐色的茶饼说:“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建州研膏茶,只有将它研成粉末才可进行茗战。” 赵茗儿说:“我来吧。”接过茶饼,小心切下一部分,便取了碾、拂末、罗合来。刘仝拿过茶碾说:“我来碾茶,你来筛茶。这碾茶是很耗力气的,必须碾得极细,才可使茶末浮于汤中,否则就沉下去了。”赵茗儿听了,便拿出绢罗,等着刘仝将碾好的茶末接过,然后用绢罗细细的筛。宫徵羽则在一边将碾出的一些茶梗拂出,并用合将那筛过的两种细茶末分别存起来。三个人认认真真作茶末,竟花去了一个时辰。 接着刘仝又叫升起炭火煎水。看着红红的炭火,他满意地说:“嗯,活水非得活火煎呀。” 水好之后,他将那两只建盏拿过来,用沸水淋过,边淋边说:“温盏以后,有热气,可助茶末浮。”边上两人不语,看得极其专注。 接着他分别在两只盏中装上细末,然后提起注子,将那沸水从高处注入盏中,调和茶末,刚到盏的四分处,便停下了。 赵茗儿一看,不禁小声说:“这茶汤竟如浓膏油一般了,有些粘稠。” 刘仝说:“这就叫调膏。”说完,递过一柄竹宪(竹制搅拌茶水的用具)给宫徵羽,说:“你我各执一竹宪,击打茶汤看看。” 两人各自击水,不久就看到茶末浮起。刘仝面前的茶末色泽鲜白,宫徵羽面前的却色泽泛黄。 刘仝解释道:“色纯白,表明茶质鲜嫩,蒸时火候恰到好处,色泛黄,则是茶农采摘不及时,如此一比较,就可知茶叶的优劣了。” 说到这里,只看见两人的盏中茶沫已经围到了盏边,形成细细一圈。刘仝指着自己面前的茶盏说:“这汤花均匀适中,像白米粥稍冷时候的形状,上面可见白色栗纹,这样的汤花就可以紧咬盏沿,久聚不散。这可是最佳效果了,名曰“咬盏”。如果不能形成这样的纹路,汤花不能持久,很快就会消散,露出水痕。” 说到这里,三人一起看向宫徵羽面前的茶盏,汤花果然逐渐散去,露出了水痕,刘仝笑道:“公子输了。茗战终究是要斗试耐性,水痕先出者为负。” 宫徵羽也笑:“输得心服口服。真是大开眼界呀。” 附言: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热情的支持和积极的交流,祝大家周末愉快! 48、茗战(四) 刘仝又说:“不过今日和公子用的是同一种水,若水质不同,火候不同,结果又会不一样。” 宫徵羽点头道:“建州人喝茶的方式,真是让人叹服的精致呀。”低头再看看这茶盏,他又说:“不过小生还是觉得,这茶盏与建茶的精细风格比起来,显得粗糙笨重了些,似有不和谐感。” 刘仝听了,大笑:“一听公子言,就知道必是极推崇越瓷邢瓷的婉约雅致,可我们是在斗茶,就要用适合茗战的器具。” 宫徵羽侧头摇着扇子问:“噢?小生似有误解?” 刘仝点头,沉声说道:“人美不美,只看形貌未必可以得知,而茶好不好,只有茗战才能分出高下。建盏胎厚,可保茶汤久热不冷,而黑釉茶盏最适宜衬托白色的茶沫以供观察。黑白相衬,最能突出汤花的洁白如玉。青白盏美则美,斗试家却是不用的。” “哦,原来如此,”宫徵羽慢慢点头,“看来小生的确误会了。” 刘仝又用手轻抚那建盏,微笑着说:“公子何其幸运,竟有一故人送公子这等黑釉盏,想必感情极其深厚吧。” “此话怎讲?”宫徵羽看向赵茗儿,她也一脸疑惑。 刘仝以赞叹的语气说道:“这对建盏可是我建州人最爱的兔毫盏哪,看这盏壁显现的筋脉,犹如兔毫一般纤细柔美,而且为银色,银兔毫可是很难烧制出来的珍品。公子,这礼物如此珍贵,可见交情非浅哪。” 宫徵羽笑而不答,瞟一眼赵茗儿,脸上红霞一片,想来那心儿都快要跳出来了吧。 刘仝已离去多时,那一对建盏也已被洗过,擦拭得干干净净,放在矮几上,两人相对而坐,却久久没有说话。赵茗儿此时竟心乱如麻,看过茗战,反而更理不清李遇送盏的用意了。 “茗儿不要烦躁。”宫徵羽轻声开口了,虽然他好像没有看着赵茗儿,但是一开口,总是很准确的说中她的心事。她抬头,感激他的善解人意,又迷惑于他的洞察力。 温和的笑容在他脸上展开,他分开她的双手:“再搅下去,你的手指会被你搅断的。”看她害羞了,又说:“茗儿觉得这端王是何等人呢?” 赵茗儿摇头:“茗儿也不知道。以前在王府,他从来是扮作家仆,断看不出王爷的样子来。” 宫徵羽微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说:“我倒觉得他是个大气的男子。那日听秋月说他要带你回长安,我便在想法要把你留下来,没想到他竟因了你的选择,放开了你,全无王公贵族的骄横之气,令我意外呀。” 赵茗儿低声说:“原本以为这一别,就彻底相忘了,可他又送来如此贵重的茶盏,让茗儿的心觉得纷乱了。” 宫徵羽问:“他送盏来,可有捎话给你?” 赵茗儿盯着茶盏皱眉说:“他说见盏如见茗儿,”摇摇头,她眉头皱得更紧“不明白,实在不明白。”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良久的安静之后,宫徵羽面向赵茗儿,用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但绝无轻佻之色:“看着我,茗儿,你心里有个想法的,你不敢承认,对吧?”他的眼睛望着赵茗儿,不允许她躲闪,“说出来,茗儿,把你的想法说出来。” 仿佛被他的眼神催眠,抑或是受到鼓励,她眼眶微微发热,不由得说出来:“他,他好像,不嫌弃我脏。” “茗儿,不要这样说自己!”宫徵羽突然觉得不能忍受茗儿用这样的词语形容她自己,他竟有些激动地抱住她的双肩,柔声说:“茗儿,是的,你说对了,他不嫌弃你,我也不嫌弃你。没有人嫌弃你。” 觉察到自己的失态,他放开赵茗儿,眼光依然停在她脸上:“茗儿,你不美,如那黑釉盏,略显厚实不起眼;你不堪的过去,如同这茶盏黝黑深沉。黑釉才可衬出如玉似雪的汤花;经历过屈辱的你才有时时以茶涤尘雅心的执著,这样的你,内心是洁白的,是清澄的。” 说完,他拿起一只茶盏,轻轻放到赵茗儿手中:“他说得对,你就如这建盏,朴实优美,不失天然纯真。” 赵茗儿捧着茶盏,眼泪大颗大颗滚出眼眶,滴到茶盏上,沿着光滑的釉面,划出晶莹的流光…… 49、茶思(一) 天气仿佛更热了,这天,赵茗儿尽管用绢扇不断扇风,还是感觉到背心有点湿,看着楼下街上的妇人,也有不少穿着清凉衣装了。有些女子上身仅着抹胸,外披纱罗衫,致使上身肌肤隐隐显露,如云似雪的肌肤,叫她这女子也心生艳羡,尤其有的女子脚上仅着一双木屐,红红的石榴裙下露出小巧白嫩的莲足,竟让她的目光一直追随。悄悄揭起领口,用扇子靠近扇几下,感觉凉快了不少。 “茗儿,今日煎煮了好久的茶,辛苦了。”听声音知道是宫徵羽来了,赶紧整理好衣服,她便笑着转过身去。 “公子客气了,为了云林居,茗儿还嫌做得不够呢。”她和宫徵羽一同在矮几旁坐下。 这时她才看清宫徵羽手中有一个东西,打开那厚厚的包裹布,只见一个瓷罐,宫徵羽用一个碗接着,倒出那瓷罐里的汁水,递给她,说道:“喝吧,从家里拿来的,消消暑气。” 赵茗儿接过,喝一口,酸酸甜甜,冰冰凉凉,满意地眯上了眼睛,赞叹道:“酸梅汤,还是冰镇的呢。” 能有家藏的冰窖,想来这宫徵羽家真是极其富贵的,赵茗儿以前可不能够在夏天喝到这冰镇的东西呢。 “多谢公子,你也喝吧。”赵茗儿感激地说。 宫徵羽摇头,打开扇子:“我喜欢喝茶。” “公子爱茶决非一般人可比的。”赵茗儿捧起冰凉的碗,贴近自己的脸,享受着清凉,停了一会,又说:“茗儿一直受公子照顾,不知如何报答?” 宫徵羽又摇头:“曾说过,茗儿是我的一面镜子,时时可鉴内心。茗儿对我有益,何来报答一说。” 赵茗儿疑惑了。 宫徵羽缓缓道来:“我虽生在富贵之家,却从小被教导要读书应试,求取功名,以光耀门楣。自小,我也用功听话,读那经典,看那史书,渐渐却看出困惑。” 他稍停一下,唇边牵起一丝轻蔑的笑容,“我只从书上看见乱世中的兵戎相见,祸起萧墙;即使在太平盛世,也有不少仁人志士饱受那种报国无门,只能借酒抒怀的苦闷烦忧。我何苦要去求得一个功名,过那日日遭到君王的猜疑,天天承受群僚忌妒的日子?” 赵茗儿听着他沉静的声音,禁不住两手托腮,想更多一点了解他的内心。 “当我喝着茶时,我渐渐想明白了我要过的生活,那就是自然、适意、清静、淡泊。虽生在浊世,却能够超然于尘世之外,做着桃花源般的美梦,在茶里寻求那一丝纯净、一点洒脱。人生有时退而求其次,反而豁然开朗,海阔天空。所以,我扔掉了书卷,无意功名,沉溺在茶中。” 赵茗儿明白了,原来公子的玩世不恭、油腔滑调,或许只是表面,是来自对名利荣辱的淡泊。 “但也不是没有挣扎过,作为宫家唯一的男丁,跪在祖宗牌位前的时候,也想过自己身上系着全家的希望,封妻荫子,光耀门楣,我这不求功名,整天闲散的样子被家人骂作不孝子,世人口中“茶痴”一说也是明褒暗贬,周围无人能解我心事,一时间觉得茕茕孑立,形单影只。但要我重新回到入仕求官的路上,我却断断不肯。”他稍停一下,轻哼一声,又说:“日日小憩茶舍之中,时时纵情声色,想以此排解心中的苦闷和矛盾,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 赵茗儿看他脸上又浮起的妖冶表情,想起了那些曾环绕他身边的青楼女子。 他转过头来,看着赵茗儿:“没想到就这样,遇到了你。你和掌柜争得面红耳赤,就为了求得真茶、真心,你的执著,我好喜欢;煮茶的时候,虔诚而又宁静,动作天然绝无矫饰。那时,我便逐渐明了起来,我须得做一个真的我,顺从自己内心诚实的愿望,我要与茶在一处,不受君封,不受官制,眼前足下自有一片乐土,心中自有一方天地。看透了这一点,我何须理会世人和族人的轻视呢?” 他看着赵茗儿以手掩口,似有不信的神情,便正色道:“茗儿,不然我何以非要你来我的茶楼中煮茶?” “可是茗儿觉得自己没有公子说得这般好。我不过是遵从师傅教诲,牢记煮茶是煮自己的一段心情,哪有想到那样多。” “用心煮的茶自然甘醇,不然茗儿的茶棚里怎么茶客渐多起来呢?其实,茶品和人品须相得才好,茶道之真,还包含了对人要真心,敬客要真情,说话要真诚,心境要真闲。” “茗儿助我找到自己的心境,你也要快快找到自己的真心哦。”他轻拍赵茗儿的手,“喝吧,冰都快融完了。” 若是在过去,被宫徵羽这样肌肤相触,她必会心中不悦,默默走开,但今天听他一席话,觉得那轻浮、狂浪不过都是表象,感到自己是得了公子些许的尊重的,也就觉得自然,顺从地端起酸梅汤,慢慢享受起来。 当今皇帝的诏书很快颁布下来,各地开始征收茶税了。 时值夏茶收获的茶季,各地商人云集茶叶产地,纷纷收购茶叶。那刘仝也许久没来茶楼,赶回建州收茶叶去了。 这日,赵茗儿正在房中仔细看那夏茶,想与春茶作个比较,宫徵羽来了。 一看她摩挲着手中的茶叶,便说:“茗儿看出什么来了?” 赵茗儿摇摇头:“也没什么,觉得春茶和夏茶的样子差别不大,但是价钱却差了许多,心里诧异呢。” 宫徵羽一听,饶有兴趣地说:“茗儿说来听听,这春茶和夏茶的区别在哪里呢?” 说着,拿过茶叶,在两手间换了换,那样子便是要赵茗儿辨一辨茶叶了。 赵茗儿看了看,便指着宫徵羽左手的茶叶说:“这手里的是春茶。” “何以见得?” “这茶叶色绿而鲜活。富有光泽。而且闻一闻,香气馥郁,一定是因为经过一个冬天修养生息,雾霭重重环绕,而春天雨水充足,气候适中,所以一看就觉得叶片肥润鲜活,有春天气息。” “哦?”宫徵羽不置可否,又问“那另一种为何是夏茶呢?” “这颜色看来显得黯淡些,无甚光泽,而且香气也淡,想来就是因为夏季炎热,茶树生长过于迅速,又少了雾气缭绕,叶片显得有点粗老。” 宫徵羽听了,赞叹的点头:“你来江南不过一年,就能如此了解春茶和夏茶的差别,茗儿于茶果然有特别的悟性。” 赵茗儿含羞说道:“公子过奖了,茗儿自小长在茶行,见得多了,虽不曾留心,无意间总是得了茶香的熏陶吧?” “那你可知春茶和夏茶冲泡之后,滋味有何不同呢?”宫徵羽好奇赵茗儿对江南龙井还能知道多少。 赵茗儿一听,摇摇头说:“这下被公子考到了,茗儿一直在茶楼烹煮的春茶,还不曾煮过夏茶呢。而且发现本地茶客,都不用夏茶煮来喝的。” 宫徵羽说:“是呀,本地人喜欢喝嫩茶,夏茶显老,多数是不喝的。但是收夏茶的商人还是不少的,何况茗儿如此爱茶,怎能不知道夏茶的滋味呢?” “不用去看那制好的成茶了,要把夏茶看个分明的话,就去新鲜茶树上看个仔细。” 赵茗儿好奇地问:“公子有什么建议? “茗儿,随我去狮峰吧,趁着茶季,我们也去向茶农买点新鲜夏茶回来。”他懒懒靠着门口说。 “好。” 戴上纱帽,赵茗儿跟宫徵羽出了门。 才进入狮峰,就看见山道上、茶园间好似多了些人,和当地茶农一边交谈、一边捻着茶叶,左看右看,看来就是茶商了。 赵茗儿问:“公子,怎么觉得现在来的茶商比春茶时还多呢?不是说春茶好过夏茶吗?” 宫徵羽看着那些穿梭来往的人群,笑着说:“如今朝廷要征收茶税,十税其一,茶商们需得比过去多收,才能维持过去的收益呀。” “噢,”赵茗儿点头,“看来那刘公子去建州也要多待些日子,多收些茶叶才好。” “对呀,茗儿,我们也可趁现在茶商买完,再以他们的价格买点零散的茶叶回去,”不过需得偷偷的。”说到这里,笑得很神秘。 赵茗儿更疑惑了:“公子,为什么得偷偷的?” “因为我们不是茶行的商人,没有官府派发的茶引,只能偷偷找茶农少买点啦。” “那,公子会不会有麻烦?”赵茗儿有点担心。 宫徵羽听了,忽然皱起了眉,说:“茗儿,若我被官府拿了去,你该怎么办那?” “啊?”赵茗儿一听有这样严重的后果,忙说:“公子,我们不要茶了,还是等茶行收了茶,我们再去买吧!可别为这吃了官司,茗儿怎么救得了公子?”说完,真是急了,就去扯宫徵羽的袖子,要回转去。 宫徵羽哈哈笑起来,反是拉住赵茗儿的手,说道:“茗儿,莫怕莫怕。我说笑的,不会有事的,我们只是买些回去尝尝鲜,相较茶行而言,太少太少了,不碍事的。” 赵茗儿明白过来:“公子唬我?”心里有些恼了,抽回手,别过脸兀自生气。 “茗儿,”宫徵羽讨好地凑过来,还是那副油滑摸样,“把心放宽些,可好?总觉得你很容易紧张。” “你说的事情让人能不紧张吗?要是你真被官府拿了去,茗儿该去找谁救你出来?这江南我只认得一个你。”说这话,眉头仍是皱着,但又像下了决心,语气变得肯定,“若真有那事情发生,茗儿只有随公子一起进牢里,救不得你,便是陪着你也好。” 说者无心,听者却又意。宫徵羽觉得心被重重撞击了一下,以他淡泊的心性固然知道赵茗儿这话多是出于感恩图报,却仍是为这份坦然的维护而起了阵阵悸动,果真是心思纯净的茗儿啊! 宫徵羽压下心头的阵阵潮涌,平静地说道:“茗儿放心,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就算不为自己,也绝不能让茗儿陪我去吃那苦头,茗儿过去已经够苦了,是该开始尝尝茶中回甘的味道了。” 虽然没回头,赵茗儿却听出了宫徵羽的几分认真,几分怜惜,心里也就不气了。 转过身来,宫徵羽便又来拉她继续往前走,她迟疑,还是觉得有些不妥:“还是要买夏茶?少买点吧!” 宫徵羽看着赵茗儿担忧的神情,拍拍她的肩说:“茗儿,我会适可而止。我虽淡泊功名,却不愿放弃茶利,茶楼有收益,我才可不觉愧对家族,不入仕途,对家人已是不孝,断不可再成坐吃山空的纨绔子弟,败家了。茗儿能理解吗?” 赵茗儿终于明白了,欣然笑了:“当然了,公子是要在个人的心性和家族的期望间寻一个两全的法子吧。” 宫徵羽点点头,仿佛笑得更开心:“茗儿不怪就好。放心,我们这么做,不会被官府拿了去的。” 说话间,两人就来到一茶农家。宫徵羽上前与那茶农谈话,赵茗儿就在旁边看茶农收茶叶。 50、茶思(二) 房前的空地上立着一个木制的架子,上面放有一个蒸笼,底下是一个炭炉,炉上有一只盛了水的釜。赵茗儿取下纱帽,走上前,仔细端详,原来那蒸笼里面还有一层竹皮做成的箄,正在纳闷有何用途。这时从旁边一间矮小的房子里出来一个老婆婆,手里端一个竹匾,上面摊放着一些碧绿的新鲜茶叶,那老婆婆见到她,也只是友善一笑,想必见多了买茶之人,一点也不意外的走上前,把竹匾放下,就将那茶叶一片片平摊在蒸笼里的箄上,然后盖上蒸笼,用扇子扇着底下的炉火。一会儿,釜中的水沸了,冒出腾腾的蒸气。赵茗儿看明白了,这是在蒸茶呢。 过了一阵,婆婆停了手,便揭开蒸笼盖子,端起那箄,走到房后。赵茗儿跟过去一看,哟,这后面还有一番天地呢。可能是一家大小吧,都在各做各的事情。 只见老婆婆正在将箄上的茶叶趁热放入一个石臼中,然后一个年轻人,可能是老人的孙子,便拿起一根木杵使劲捣那茶叶,要将那茶叶捣得极细才罢休。背上已全是汗迹,必是疲累了,但那少年脸上却一片平静神色,仿佛觉得天生就该如此,浑然不觉辛劳。 在年轻人的后面,一个中年女子正将已经捣细的茶泥装入一个茶模中。只见她顾了手中的茶泥,没注意茶模上的白绸布已被风拂开,双手已托了茶泥,分身乏术,赵茗儿赶忙上前,说:“婶婶,我来帮你。”便去旁边洗了手,然后蹲到茶模前,把那细纹白绸布仔细地铺好,那中年妇人方把茶泥放进去。 她原本看着突然出现的赵茗儿,满脸诧异,现在却浮起了笑容:“小娘子,身上带着茶香呢,必是种茶之人吧?” 赵茗儿笑着说:“小女子在城中茶楼煎茶,今天还是第一次得见如何做团茶呢。” 那中年妇人点点头:“煎茶也是离不了茶的,难怪见你净手上前,小娘子也是爱茶的人罗。” 赵茗儿说:“嗯,婶婶,可愿让茗儿也来做这团茶?” “好呀!”中年妇人爽快地答应了,“来,我们一起拍茶。” 茶泥已经装入铁铸的茶模,她们二人小心的用手拍那茶泥,使茶泥紧密坚实,不留有缝隙,等茶完全凝固,再拉起绸布,便轻易取出一块制好的团茶。然后那中年妇人唤一声:“锦儿!”应声跑来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年纪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笑嘻嘻接过那茶,跑到旁边,将茶放置在一个竹篓上,“这是在将团茶中的水份透干。”妇人给她解释。赵茗儿一下子就喜欢上那小小娘子,觉得她好像就是那茶树上端最嫩黄清新的茶芽。 再看那活泼的小女儿,已经从竹篓上取下一个透干的团茶,然后坐在一边先用棨(锥刀)挖洞,再用竹扑将已干的茶穴打通,最后用一根细竹棒将一块块的团茶串起来,再递给一个中年男子,那男子将团茶放在架子的下层。 赵茗儿伸长了脖子望着,中年妇人说:“我女儿是将团茶交给我陈郎,要将那半干的团茶完全焙干。” 赵茗儿点头表示明白了,又问:“为何有的团茶放在上面一层架子上呢?” 妇人回答:“那是全焙干的团茶。团茶水份若未干,易发霉败坏,难以存藏,故须焙干以利收藏。” “茗儿,你果然在这里。”循声看过去,宫徵羽来了,旁边还有一个老者,看来就是这一家之主了。 赵茗儿忙向旁边的中年妇人介绍说:“这就是我们茶楼的老板,今日是来买茶叶的。” 说话间,宫徵羽已到身边,“茗儿,这一阵在做什么呢?” 赵茗儿笑着指着中年妇人:“我在听婶婶说如何做这团茶呢。” 中年妇人朝宫徵羽施个礼说:“公子,慢慢看吧,我家做团茶许多年,茶香保存得很完好的。” 宫徵羽点点头,叫上赵茗儿一起走到那焙茶的架子旁边,看那制好的成茶。随宫徵羽一同过来的老者拿起一块团茶,用线贯穿,然后将其放入一个竹制的育器。 赵茗儿又开口:“这是要做什么呢?” 宫徵羽回答说:“要把团茶贮藏起来。这竹篓里面有夹层,中间设有埋藏热灰的装置,可常保温热,在梅雨季节时可燃烧加温,防止湿气霉坏团茶。” 赵茗儿看那竹篓的团茶形状有圆有方,有的状似铜钱,不由得轻笑出声,“这团茶还能做的形状各异,煞是讨人喜欢。” 宫徵羽也笑了:“不同形状,也是讨爱好不同的茶商喜欢了。” 临走,赵茗儿去向那中年妇人告辞:“婶婶,以后茗儿还可再来么?” “小娘子,若想来随时来便是,我也觉得与你十分投缘呢。” 在回去的路上,两个人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茗儿,又在想什么了?”宫徵羽问。 “公子,今日见了制作团茶的过程,明白我们日日煎煮的茶叶,当真得来不易,” “是呀,今日茗儿所见茶叶,是那园中栽培,采摘容易。而真正上等的好茶,是长在悬崖峭壁、人迹难至的地方,需得茶农身背茶篓,涉险攀登,才能采摘,极其不易。” 赵茗儿听了,赞同的点头:“新鲜的茶叶,还需经过晾、蒸、捣、拍、焙诸多工序,才算初成茶形。最后在盏中与茶水相融,才算走完茶的一生。” 宫徵羽听了,不由得略带惊讶的看向赵茗儿,她,今天仿佛又添灵气,说出这样带有禅意的话来。他不出声,期待赵茗儿继续说下去。 “茗儿从今天起不必再自怨自艾了,原来我经过这种种,就如同团茶所必经的一样,需得历经磨砺,才可成人。”她的脑中浮现出那流汗的少年,那娇俏的小小娘子,那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那气定神闲的老婆婆,仿佛就看完了一生。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缓缓向前走着,喃喃说道:“师傅曾说,茶禅一味,茶佛一心,茗儿今日觉得茶如人生呢。愿我这一生如那茶叶,历经掐、压、烘、揉,也无怨无悔,火烹水煎里,舒展娥眉,含笑死去,心也甘了。” “不!”宫徵羽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上前轻轻掀起她的面纱,满含柔情地说:“茗儿,好茶需得配好水。茶叶在上上之水里得以舒展全部的芬芳,如同一个女子遇到懂她、敬她的良人,不是得到了一个极好的归宿么。” “公子?”赵茗儿对宫徵羽这突如其来的柔情有点不解,但两眼是完全的清澈。 “茗儿,”宫徵羽心中难抑澎湃的柔情,“你在我眼里,美得就如一朵带露的茶花。” 听到这一句深情的赞美,赵茗儿的眼里浮起羞涩的笑意。 “公子,好久不见啦!”一声娇呼,惊扰了两人,一看,原来又走到了上次经过的挂茶招牌的青楼。 一愣之间,已有几个穿红着绿的小娘子围上来。赵茗儿一笑,灵巧的闪身,往前走了,就剩那宫徵羽被团团围住。 好久,宫徵羽才气喘吁吁追上来:“茗儿,怎么这就走了,也不帮帮我。” 赵茗儿笑道:“公子不是喜欢倚红偎翠么,茗儿怎能不识趣呢。” 听出了她话中的调笑,宫徵羽叹一声:“茗儿,若你在身边,她们自然不来招惹我呀。” “老板,你把茗儿说成什么人了?我可没忘记自己身份的。”赵茗儿嗔怪的看他一眼,快步往前头去了。 宫徵羽笑笑,跟了上去。 51、茶思(三) 蜀道难!李遇经建州转往西蜀,打算从此返京,途中峰路的萦回和山势的峻危不曾少见,亲身体验之后,也由衷喜欢飞流惊湍、奇峰险壑的景致,难怪战乱时,先帝逃往蜀都避难,借着易守难攻、险峻峭拔的山势,这蜀中平原自成一国,倒也安享了多年的太平。 这一日,终于到达了益州境内,那刺史崔朴早已得报,前来迎接。李遇一路车马劳顿,也不多说什么,便由他安排了,一路去刺史府中休息。 过了几日,崔朴见李遇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样子,便说:“殿下,今日阳光明媚,崔某邀请了州中部分文人雅士,陪着殿下在我益州好好游玩,消消路途的疲劳。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李遇听了,便说:“你那益州的风景,多是些飞流秀谷吧,一路也见得不少了。” 崔朴说:“益州境内不同于山势高峻处,这里地势平缓,山明水秀,又是另一派风光,如果殿下去了,一定会觉得闲适宁静,疲劳顿消的。” 听他这样极力推荐,李遇便答应了。 于是一艘豪华的游船满载宾客启程,沿江顺流而下。 不理会身边那些阿谀奉承,李遇坐在船边,静静欣赏沿途风景。这一带因为入夏江水涨高,江边的人吃力划着木舟,在急流经过的江面上打鱼、撒网,安静辛劳的生存着。 随处可见岸边那些圆钝的礁石,礁石上有圆圆的小水坑,小水坑里藏着蝌蚪,引来一些顽皮的孩子探手去捉。女人们背着背篓,来这江边洗衣,她们拿着木锤,在脏衣上敲敲打打一番,让衣上的肮脏随着河水流远,江水细腻、绵长,蜿蜒着伸向远方。李遇的心就如这江水,静水深流。 忽然,觉得船好似停住不动了,李遇问崔朴:“船为何不动了?” 崔朴忙回答道:“这里水急滩多,船怕失了方向,得找纤夫来拉船。崔某已经派人去了,殿下稍等片刻就是。” 一会儿,纤夫到了。时值三伏天,李遇亲眼见到光着脊背拉纤的纤夫们在晒得冒烟的沙坝上拉船的情景:头几乎抵着膝盖,膝盖几乎触着沙!身后留下了一串串很深的脚印。猛然间,他悟到竟还有如此艰难的生命,一丝沉重袭上心头。待要转回目光,却发现纤夫当中有一人显得特别怪异。看那身手,好像非常生疏,而且身子远远不如其他纤夫精壮,反倒是很文弱。目光再往下,竟看见他腰中别着朝版。 李遇吃惊地唤来崔朴:“崔刺史,那腰中别着朝版的,是何人?” 崔朴定睛一看,脸上顿时显出大惊的神色:“殿下,这,这是益昌的县令何易于。”“县令为何拉纤?快传他上来。”李遇有些迫不及待了。 何易于脸上的汗水还未及擦去,已经来到了船上。李遇不便表明身份,便使眼色让崔朴问他:“你不在县府,为何跑来这里?” 何易于仿佛没察觉刺史愠怒的语气,面色平静地说道:“现在正值茶季,百姓忙着收茶卖茶,没有闲暇。使君需要拉纤,我这作县令的正好没事,就来出出力了。”说完,抬起袖子擦汗。 崔朴听他一说,顿时语塞。心中其实恨不能将这不识趣的县令痛打数十大板,但碍于端王在此,那何易于又说得好像在情在理,不敢发作,但明白自己今天想以游江讨好端王的做法,反而被落了个不能体恤民情的凭据,心中悔恨不迭。 这时李遇开口了:“崔刺史,我们还是回去吧。” “好好,崔某这就备马。”崔朴赶紧退下。 何易于望着说话人,他身穿华丽的常服,看不出官衔,不过从崔朴的态度里已经看出此人身份高贵,他施礼道:“何某扰了使君游兴了。愿受处罚。” 李遇笑道:“何明府不必自责,你爱民如子之心今天这所有人都见了,益昌有你,堪称幸事。回去吧,一定还有许多公务要你处理呢。” 何易于依言退下了。 游江一事成了崔朴的隐忧,他更加小心随侍在李遇身边,唯恐有落下什么不好的印象给这端王,他日丢了这头上的官帽。 附言:最近发现这个故事被一些网站无理转载,本站的管理员也几次通知撤文,他们都不理不睬。所以再次郑重声明:我的作品首发于“都市言情小说,”请喜欢这个故事的读者到都市言情小说来阅读,欢迎给我推荐,谢谢读者,谢谢本网站管理员给我的帮助。 52、茶思(四) 这日,两人又微服上益州城中闲逛,只见集市热闹非常,心中忽的升起一个念头:“崔刺史,我见那益昌县令做事勤恳,去他那管辖的县中看看如何?” 崔朴赶紧点头,又说:“不过殿下切莫期望过高。那益昌县是一个穷县,百姓也就是种点茶、养点蚕,然后靠卖点茶叶、蚕丝度日,算不上富裕。” “哦?”李遇听了,说,“那更要去看看,这县令如何治县了。” 赶了四十里路,从益州来到益昌县,在那街市上所见,果然远远不及益州城繁华,甚至有点萧条。李遇策马从城中街道缓缓走过,慢慢眉头皱紧了。 崔朴察得端王神色有异,忙问:“殿下,有何事不妥?” 李遇转身问他:“崔刺史,本王尚在建州,就已听说圣上颁诏收茶税,就算蜀地遥远,这诏书也早该到了,为何这城中却不见诏书张贴?” 崔朴一看,果真如此,忙去找了一当地百姓来问,回答确实不知诏书的事情。他急了,忙说:“殿下,我们这就去县衙问个明白。” 到了县衙,差役说县令上山看收茶去了。 李遇说:“不急,崔大人,我们就在这城中住下,待明日他回来再问个仔细。” 当夜,县衙竟然燃起大火,幸亏扑救及时,房屋虽有所毁损,但县令何易于却保住了性命。 “真是蹊跷,这时节突然起了大火。”李遇眼中满满的疑虑。 崔朴上前道:“殿下,崔某这就派人去叫那何易于来问话。” 李遇抬手阻止道:“不用叫他,听说他在火中被浓烟熏昏,又被梁柱砸到手臂,让他在家中养伤,唤一个他的身边人来问问就可。” 不久,带进来一个小吏,崔朴严厉的说道:“这是端王殿下,问你什么,你需得从实说!” 小吏慌忙跪拜行礼。 李遇一见他胆战心惊的样子,故意单刀直入问他:“这火是谁放的?” 此言一出,小吏果然大惊,他以为端王已经知情,不敢隐瞒,忙说:“殿下,这火是何明府自己放的。” “为何故意纵火?”李遇的语气更加严厉。 “是为了……那收茶税的诏……书。” “你与我仔细说来,不得有差漏!” “小人不敢。”那小吏擦擦头上汗珠,急急说道“诏书前些日子便已送到县里,贴上墙后,何明府见了,说益昌不征茶税,百姓都还没法活命,何况要增加税赋去害百姓呢!就要命人铲掉那诏书。小人慌忙阻止,提醒他圣上的诏书说,‘官员不准为百姓隐瞒’,现在铲去诏书,比隐瞒的罪名更重。” “这何易于真是胆大妄为呀!”崔朴在一旁发话,李遇瞪他一眼,他忙噤声。 李遇转向那小吏:“那又怎么处置的?” 小吏接着说:“不瞒殿下,小人真为何明府一心为民的做法感动,就提出愿意承担铲掉诏书的罪名,保住明府的性命。” “你倒是忠心护主呀。”李遇有些感慨了。 小吏忙说:“殿下此言,小人受之有愧。何明府并未答应让小的顶罪,他说不能为了保他一人性命,让县里百姓遭受苦难。所以就决定一把火烧了县衙,把那诏书的木牌也一并烧了。” “果然是故意纵火。”李遇点点头。 小吏一听此言,不知是祸是福,连连磕头道:“求殿下饶了何明府吧,何明府这样做绝不是存心违抗圣旨,而是为了一方百姓的生计呀!况且何明府是抱定了自焚的念头,若不是被烟熏昏,小人如何能拖他出来。” “你起来吧,”李遇的声音变得温和:“今日找你问话的事情,决不可让何明府知道。” 小吏点头如捣蒜,李遇又说:“如何处置,小王自有打算,你安心在家等候消息,自不会有失公允。” 小吏听了,连连称谢,下去了。 崔朴这时才敢说话:“殿下,您看这事情怎么处理?” 李遇说道:“本王看这何易于也是一个清官好官,益昌县收茶税似有不妥。待本王回京之后,自会亲向圣上禀明,好生斟酌此事。你就不必再提起此事了。不可再让别人知道。” 崔朴连连称是。 房中剩下李遇一人,他来到案前,极自然的,就提起笔来,铺开信笺。忽惊觉,自问:这是要做甚么?沉吟一阵,才发觉,自己又想给茗儿写信了。不是已经放手了么?为什么心中有所触动的时候,还是会想起她来?甚至比过去,更多地想起她来,想她的时候,连心都觉得柔软起来,这种感觉过去是没有的,很陌生,李遇不知道是什么。就这犹豫的一阵,纸上已滴了些墨汁,李遇将纸换过,还是觉得非写不可,想将这一腔心事都付与那信笺,随即不迟疑,提笔写起来…… 附言:请允许我继续说:本故事首发于“都市言情小说”,谢绝转载,请来都市言情小说阅读、推荐,谢谢! 53、破茧(一) “娘子,有你的信。”秋月举着一封信进来了,递给了赵茗儿,人却不走。赵茗儿自然明白她的心思,接过信,便打开,直接看那落款,说:“是端王来的。”秋月听了,露出一个不出所料的表情,这才离开。 秋月走了,赵茗儿打开信,再从头细细读起: “茗儿: 一路行来,见江淮之茶人,十之二三,有人为茶而赴死,有人为茶而超脱。茶,性清味淡,涤烦致和,愿茗儿品得人生真味。 遇不懂煎茶,惟愿更懂茗儿。 李遇拜上” 捧了信,这心跳得厉害,赵茗儿赶紧走到窗前,深吸几口气,想好好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他不是走了吗,也许已经在百里之外,既然已隔着重重山川河流,为何觉得他深潭似的眼睛就隐没在天宇中,感到他的目光已经渗透在在阳光里了呢?她无法从对李玉的回忆里拼凑出李遇的样子,因为太不同。 李玉喜欢紧抓着她的手,要她只看着他,只听着他的话,他要她的生活里只有他。唯一的例外是茶。但是正因为茶,她觉得亏欠李玉,茶叶是他给的,茶器是他买的,甚至梅花蕊上的雪水也是他收的,他给了她茶,茶给了她一切,她自然该听他的。 她愿意听他的,在没有茶的日子里,她的前路是看不见的迷茫,有他在,有他的牵引,她觉得安全,他是双亲之后新的依靠。如果不是自己的遭遇,如果他是真实的存在,他们应该就如秋月和陈清桥一样,安安静静地过着平凡的日子了吧。轻轻抚摩信纸,心中却清楚知道他不是李玉,甚至只能给她一个“妾身”,那么他便不是自己要寻找的良人。和其他女人侍奉一个他,又怎么可以全心的依赖他?他又怎会任自己全心地依靠? 她惊诧于茶的力量,自从有了茶,她真的变了。过去在武家受到那般折磨,都没有想过要逃离,只是盼着家人来看她,得到一份短暂的解脱;可有了茶,她竟然可以只身从王府逃出来,被茶指引着,往这江南来了。茶,果真她的魂,她的胆气呀。 他是李遇,真的不同了,他没有紧抓住她不放,给了她留在江南的自由。在江南的这么多天里,听秋月说他好像一直是冷静和自持的,除了那次在茶室意外的相见。她是一个奴婢,那是御赐的簪子,那曾经代表婚约的信物,被她以不告而别的决绝退还,这是耻辱。对每一个男人来讲,这都是耻辱,更何况高贵如他,他那般狂怒,她不奇怪。 李玉热情如春阳,他呢?她只记得那一个转身前的眼神,犹如一江星辉被夜风卷起的浪头打碎,只剩一波波浪潮惆怅地冲上黑黑的沙滩。这样的李遇,是怎样的人呢?这样突然很安静的李遇,一下子就远走他方的李遇,已经对她放手的李遇,为何却写出让她怦然心动的字句,隔着千山万水,仿佛能感应她心里的变化。只是巧合吧。 转身看到门边的架子上摆着那两只建盏,她走过去,小心地将信折好,再拉开盏下架中的一个暗屉,将信放了进去,和上次的摆到一起。指尖触着光滑的茶盏,那滑溜的釉面映出一个模糊的自己,“见盏如见茗儿”,想起这句话,她喃喃自语:“你是怎样的人呢?你又能真的懂我么?” 附言:本文首发于都市言情小说,谢绝转载,请到都市言情小说阅读和推荐,谢谢! 54、破茧(二) 每天下午,她会向宫徵羽告假,然后赶去狮峰,她要去上次那家茶农那里,继续学习作团茶。宫徵羽每次都点头同意,完全不加干涉。这和李玉是不同的,李玉对她好,要她全心关注他为回报,但公子不,他只说过一次:“茗儿这么快就有了第二个主张了,那就去做吧。”她得到的是真正的自由,没有负担,所以,从心底里,她敬重公子,感激公子。 每天下午,她都会汗水淋漓的回到城中,不仅是一路走来热的,更多是作团茶时候的劳累。她身形瘦小,所以婶婶自然不会让她去做捣茶泥的事情,但蒸茶时,要受着热气的蒸熏;拍茶模时,手要不停紧拍慢揉,将那茶泥压紧掩平,也是亟需耐力和体力的;穿茶饼的时候,她的指尖被锥刀戳了几个口子,最近才刚结痂,但这一切,她都甘之如饴,她觉得这就是她要的生活,民女赵茗儿如茶般的生活。采茶、做茶、煎茶、品茶,就这样去过完她的一生,她对此想得透彻、清楚。 “娘子,每次回来都是汗水湿透,还是不要去了,休息一阵子吧。”秋月心疼了。 “秋月,茶季是很短的,等我歇够了,这夏茶早收过了,就只有等到明年的春茶时候了。”她觉得自己应该抓紧时间学会呢。 秋月走过来,拉起她的手说:“看,你满手的茧,没人会相信你还出身富贵之家呢。”眼神是嗔怪,语气却是怜惜。 她微笑的看着自己手上的薄茧:“早就不是千金之躯了。现在日日都过得踏实,不会只是抱着秋月哭了。” 秋月闻言也笑了,接着说:“娘子,做团茶有意思么?” 她点点头,一副当然的神情,“那今天我随娘子一起去吧!”秋月挽上她的胳膊。 “好呀!”旋即,两个人说说笑笑走了出去。 刚到那农家,一个活泼的小女孩就蹦跳着过来,一把揽住赵茗儿:“姐姐来啦!”秋月看着她,小脸红润,透着生气。赵茗儿说:“这是那家中的小女儿,名叫锦儿,”摸摸她的发辫,又说,“别看年纪小,做茶的功夫却是娴熟呢,算是我的师傅了。”锦儿听了,含羞一笑,拉着她们进了后院。 这一个下午,多了一个秋月,大家仿佛添了干劲,一边说笑着,一边做着团茶,不知不觉竟已到了黄昏。 “婶婶,今日一定累坏了,竟做了这么久。”赵茗儿递过汗巾,让婶婶擦汗。 “这会儿哪里会累。”她擦擦汗,笑着说:“我们全家经常借着月光,在院子里做茶呢。” “啊?”秋月听了,心中也感叹起来,茶农的生活,可远远不及那茶客逍遥呀。 说话间,婆婆过来叫吃晚饭了,推不过他们的盛情,她们两人留下来,坐到桌边,尽管是粗茶淡饭,却有一种久违了的家的温馨,一顿饭下来,两人心里都热乎乎的。 天色更暗,太阳已经隐在山的后面,好客的主人要她们留宿,她们觉得不妥,正踌躇间,却看见几支火把从小路上过来。火把近了,一看,竟是陈清桥和茶楼里的一个伙计。 陈清桥一见她们,就笑着说:“快快随我们回去吧。” 秋月好奇地问:“你怎么找来的?” 陈清桥答:“公子说的。他见天色晚了,料到你们误了回去的时间,便叫我们来接你们。” 秋月听了,转过身去看赵茗儿,天色太暗,看不清她的表情。 “快走吧,”陈清桥又催道,“回去后,我才好托人去公子府上回话,让公子放心。” 于是四人辞别了那家人,慢慢走在山路上。 茶楼伙计一支火把在前面照路,赵茗儿和秋月夹在中间,陈清桥殿后,小心地走在起伏的山路上。 “秋月,还记得那个火把之夜么?”赵茗儿的声音低低的传来。 “记得,”秋月当然不会忘记那个惊魂之夜,“若不是官军来得及时,我和娘子生死难料呢。” “是呀,”赵茗儿舒了一口气,“今晚的火把,却让我觉得特别安心呢。” 秋月甜蜜地笑了,让她安心的,不仅是火把,更是那个身后持火把的人。 赵茗儿的声音再度传来,平静而肯定:“秋月,我不会再为身世伤感了,这世上比我更苦更悲的人太多了。生在现世,既然不舍离开,那就要好好活着。” 谢绝转载,请到都市言情小说阅读本文,谢谢支持推荐。 55、破茧(三) 自坐进益州(成都别称)的茶馆,让人惊奇的景象就没有断过。 首先这茶馆,热热闹闹,绝无江南的优雅安静,而且各色人等都有,休息、谈生意、聊天的……极其自在随意。而在茶馆中间,还设有一个书案,居然有一个说书先生在那里,周围又引来一群人,侧耳听听,说的是薛仁贵东征大摆龙门阵的故事。讲的人绘声绘色,听的人如痴如醉。 再看这身下的桌椅,也与别处不同,桌子要矮些,椅子是竹做的,人坐进去,或倚或靠或半躺,那姿态更慵懒了。 店中穿梭的茶博士也是伶俐勤快的,李遇和崔朴刚进去坐下,立刻就有茶博士跟踪而来,到二人桌前“扑”的摆上茶盏,然后还离着桌子几步远呢,就将手中的一个奇怪的铜壶举过肩头,那壶嘴约有两尺长,他只把手腕一沉,那壶中的水临空而降,居然就直接进了茶盏,还翻腾有声,只点了一下,手腕再抬起,水立刻没了,没有溅出半点星子,而那盏中就只这样一点,恰恰就齐了碗口,刚好一盏茶水。 “好身手呀!”李遇赞道。这斟茶工夫还是第一次见到,茶博士,名不虚传。 细看桌上的茶盏,造型更是奇特,分了盖子、茶碗、茶托三部分。 崔朴见李遇一脸的好奇,便殷勤地介绍起来:“殿下,这就是我们益州的特色:盖碗茶。为以前的西川节度使崔宁大人之女所创。” “哦?”李遇很有兴趣,想不到一个女子也能有这般的巧思。 崔朴继续说道:“崔大人平日勤于政务,但喜好喝茶,他的女儿见侍女每次送茶时茶水很烫,不好端持,便想到用一木盘托着。但茶碗沾水湿滑,便又用蜡在周围固定。后来慢慢改进,流传出来,这木盘成了瓷茶托,下面设一环,也可固定住茶碗,这就是盖碗茶了。” 李遇听罢,端起茶托,仔细看这三件,若有所思地说道:“这茶碗被一盖、一托护着,真显端庄和谐呀。” 崔朴笑道:“殿下所言极是。本地人也说,茶盖为天,茶托为地,这茶碗便是人了。” 李遇朗声笑道:“如此说来,喝这茶便是天时地利人和了,天地人合一,还真好似天府之国百姓的口气呢。” 崔朴忙说:“不敢,不敢,只是笑谈。” 李遇放下茶盏,摆摆手道:“崔刺史不必如此拘谨,本王确实叹服这茶盏蕴含的巧思。” 想起这里便是茗儿的家乡,她自小就是在这闲适热闹的地方长大,那性子应该不是如王府中所见那般拘谨小心吧。忆起在王府里曾经见过她举木瓢罚跪的情形,小心地用木瓢遮挡住刺眼的阳光,也仅能这样保护自己了。失去了如茶盖般的爹、如茶托般的母亲,她这只茶碗只能徒劳的任凭日晒雨淋了。想到此,李遇心里又涌起怜惜。 喝完了茶,崔朴陪他走出茶馆。一路上花木繁茂,人流如织,街边店铺卖着驰名天下的茶、酒、锦缎,生意兴隆。不愧是温柔富贵之乡啊。 快走到一座城门楼前,前面有一个黄衫少女轻快的跑了过来,可眼睛却不看路,只是不断回头看,嘴里还咯咯地笑着,原来后面还跟了一个少年,看上去是在追赶她。李遇便往路边靠了靠,想要让过这个少女,没想到那少女为了绕开那少年,竟也往李遇避让的方向跑来,崔朴来不及阻挡,那少女已经撞进了李遇怀中。 “哟!”那女孩惊呼了一声,已被李遇扶住,稳稳站住了。 “殿……公子,被撞到没有?”崔朴总算是赶上来了,一手拂开那女孩,护住李遇问道。 “无妨。”李遇摇摇头。 那黄衫少女这时抬头看清了李遇,发觉自己撞到一位翩翩公子身上,脸一下子羞得绯红,忙施个礼道:“适才小女子跑得太急,竟撞到了公子,实在无礼,在此赔个不是了。” 话刚说完,那少年也赶到了。 56、破茧(四) 李遇见那少女不过十五六岁,样貌甜美,那少年年龄稍长,正待开口,却见那少年不悦的瞪了女孩一眼说:“妹子,瞎跑什么,撞到人可好了!” 女孩脸更红,躲到少年身后,显得乖巧可爱。 李遇笑了:“不妨事,这位小娘子没有撞到我,倒是自己差点摔倒呢。”眼中含笑地看着她说道:“小娘子,在街上还是慢慢走吧。”女孩听了,回他一个妩媚的笑容。 少年见李遇如此客气,紧绷的脸也放松了,笑着施礼道:“多谢公子宽宏大量,不计较我小妹的冒失。告辞了。” 李遇也施礼,示意他们先走。少年紧紧拉着女孩儿,往前走了。走出几步,那女孩儿再回头,冲李遇再绽放一个活泼的笑脸,李遇也不禁笑了。一时有些失神,竟忘记了迈步。 “殿下,要不要崔某去打听一下是哪家的女孩儿?”崔朴问。 李遇闻言,摇头笑道:“崔刺史想到哪里去了?只是看见她,想起一个故人来。”茗儿在这样的豆蔻年华,可曾在大街上欢畅的奔跑过?是不是也穿这样鲜亮的黄衫,一路咯咯笑着,自在又调皮? 那黄衫女孩跟着她哥哥走进了夏日的阳光里,可茗儿却一头撞进了一桩苦涩的婚姻。命运从此改变,李遇的脑海里,那黄衫女孩明媚的笑脸渐渐隐去,浮现的是茗儿苍白的脸,迷惘的眼神。心中,除了惆怅,怜惜,竟有一丝疼痛。 顿时觉得身边的景物都失了光华与色彩,一路低头,默默无言继续走着。崔朴一看脸色大变的端王,更加小心翼翼了。 慢慢来到了合江亭,这是当今西川节度使韦皋在府河与南河交汇处所建,是文人骚客吟诗作赋、迎来送往、宴请宾朋之处,已经成为益州的一处胜景。登上合江亭,李遇向外看去,亭外便是繁华热闹的码头渡口,无数的舟楫停泊于此,随时扬帆驶入长江,再下东吴。原来,这条水路便可直达江南呀。尽管天长水阔,却不觉遥远。 合江亭附近,又矗立着芳华楼,周围遍植奇花异草,最多的便是梅花树,现在不是梅花开放的季节,但是城中百姓倒会休闲,就着梅树的枝干,搭起秋千架,女孩们就这样荡起秋千来。 她们坐在踏板上,被女伴轻轻推着,荡向半空,各色的衣裙在风中飞扬起来,好似美丽的花瓣点缀着梅林,甜美的笑声随着秋千的摆荡而起伏着,仿佛淘气的精灵在林中若隐若现地撩拨人的视线,又好似黄莺的啼啭婉转在耳边。 茗儿可曾这样荡过秋千呢?在半空的时候,她是害怕得闭上眼睛,还是高兴地发出清脆的笑声呢?真希望此刻茗儿就坐在秋千上,而他就是那背后的推手,让她高高地荡起,去享受御风的奇妙与快乐。 李遇发现自从来到这益州,想起赵茗儿的时候更多了,没办法,这里是她的家乡。他总是会想到,自己走过的街道,可能留着茗儿的足迹,路过的小店,茗儿也曾经停驻过脚步,甚至这吹过的风,可能当年也从她的脸上温柔地抚过。自从江南一别,赵茗儿并没有从他脑中淡去,反而一路如影随形,是他已经把赵茗儿放在了心里,还是他走的时候,心遗落在了江南呢?他不知道,但感觉在益州想她的时候,这心里竟有着酸涩、疼痛,尤其想到记忆中苍白的茗儿,心里这痛更强烈,察觉到自己变了。别人的生死应该无关个人的痛痒,可对她的这种心疼,竟感觉是到达了心底,满是绵绵的,细密如针刺般的痛。难道这就是被历朝历代的文人墨客所歌咏的,让人愁肠百结、黯然销魂的“情”么? 李遇,曾是不懂情为何物的啊。 附言:今天被催文了,呵呵,是读者心太急吧。又把最近几章看了看,觉得还是需要这样发展,不然后面的一些东西是没有基础的。谢谢支持。 57、破茧(五) “咝……秋月,剪得深了点,轻一点吧。”赵茗儿微微皱着眉头,摊开手掌,秋月正拿着一把小剪子在剪她掌中的茧子。 秋月闻言,小声说:“对不起呀,娘子,我会小心些的。”说完,她凑得更近了。手也更小心地动。 两个人都专注地看着手掌,好一阵,一只手剪完了,她们又换另一只手。 赵茗儿忍不住抱怨:“我这手也不知怎么了,最近老是开一些小口子,明明用温水洗过的,剪了以后,长出来的,又是像茧子一样厚厚的硬硬的。” 秋月说:“你最近老去做茶,哪里好得了呢。” 两人正说着,宫徵羽进来了,笑道:“两人靠那么近,在看什么呢?” 赵茗儿一听,立刻把手缩到身后。这个小动作自然被宫徵羽看在眼里,他露出一个好奇的笑容,凑上来说:“什么宝贝?让我看看。” 赵茗儿摇摇头,说:“没有宝贝了。” 宫徵羽马上在脸上显出夸张的失望:“又来了,秋月都见了,就只瞒着我。” 秋月一听他这样说,便急得说道:“公子,真是没宝贝,只是小娘子手掌有点不舒服。” “手怎么了?”宫徵羽收起了刚才的表情,盯着赵茗儿的眼睛问。 赵茗儿伸出自己的一只手,摊开手掌,说:“没什么,就是老要开口子,剪了茧子,好像它又长起来了。” “哦。”宫徵羽笑了,“这可是你们女儿家的事情,我还是回避一下吧。”说着,又凑近看了看她的手掌,然后起身离开了。 秋月继续给赵茗儿剪着茧皮。 温水泡过手以后,秋月又拿起一块浮石轻轻磨她的掌心,她笑了:“秋月,你真是我贴心的好姐妹。” 秋月侧头看了她一眼,说:“秋月一直把娘子当亲人呢。” 她听了,心里满满的温暖。 “给。”宫徵羽居然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了两只柠檬,还有一个匣子。 她们不解的望着他。 他一双凤眼笑得神秘,“刚才我去寻了些好东西来,茗儿试试吧。”说着,他切开那两只柠檬,取过一半,递给秋月说:“用柠檬汁擦在她手掌上。” 虽然不解何意,但秋月还是顺从的照做了。 宫徵羽又说道:“这是我从翠影楼的歌伎那里听来的法子。她们日日抚琴弄弦,手指必会起茧,所以定有护手的良方啦。” 看着秋月用柠檬汁来回涂抹着赵茗儿的手掌,他又说:“歌伎们说,光用温水泡还不行,加上这柠檬汁,手就得了滋润,不干自然不会再起茧了。” “是这样。”秋月和赵茗儿恍然大悟,赵茗儿红了脸说:“有劳公子费心了。” 宫徵羽淡淡一笑,又推过那个匣子,打开来,她们看见一些鲜艳的各色粉末,还有几颗杏仁,宫徵羽解释道:“那些歌伎还有这样宝贝,叫做红玉膏。据说是杨贵妃自己炼制的秘方呢,传到这民间来,涂到脸上手上,效果也是极好的。” 她们二人一听,更好奇了,把匣子拿过来细看,宫徵羽笑了,说:“别急,我想茗儿可能不爱那些歌伎用过的,就问清了用料,然后在街上买回这些,还需你们自己研磨呢。” 一听此言,赵茗儿的心霎时变得柔软起来,不禁抬头看了宫徵羽一眼,他,也是这般细心周到的。 “要把这杏仁磨成细细的粉末,和这滑石、轻粉混合,”宫徵羽指着匣子里那些粉末,耐心说着,“再加上一点花粉,然后把那茶籽的油再加几滴进去,这红玉膏就做成了。” 秋月听得尤其仔细,宫徵羽说完以后,她便抬头看了看二人,笑着说:“秋月这就去试一试,看能不能做出红玉膏来。”然后收拾案上的东西,出去了。 赵茗儿感激的望着他,手指又不禁搅到一处,轻声说:“承蒙公子厚爱,茗儿真不知如何回报了。” 宫徵羽又不动声色分开她的手指,用毫不在意的语气说道:“若要你回报,嫁我如何?”歪头看看她已经涨得通红的脸,故意凑近又快速退开:“茗儿,这次你没有机会打我哟。” 赵茗儿正尴尬万分,一听这话,噗哧笑出来:“公子,不要说那次的事了,羞煞茗儿了。” 宫徵羽恢复了平静的语气,开始煎茶:“所以,茗儿以后不要再提回报的事了。”这宫徵羽说话就有这样的本事,能够让一个人的心忽的吊得高高的,突然又踏踏实实落回来,有时候,赵茗儿真的分不清,他话里的真真假假,罢了,等他自己正经要说的时候再说好了,赵茗儿实在不善于动这样的脑筋。 正想着,宫徵羽把茶煎好了,递给赵茗儿“茗儿,尝尝这夏茶是如何味道。” 赵茗儿含笑接过,轻呷一口,闭了眼慢慢体味,然后说:“不如春茶香气浓,而且回味时有涩味。”再看这茶叶,又说:“果然春茶是最好的。” 宫徵羽端起茶盏,点点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茗儿,我还知道一种夏茶的喝法。” 赵茗儿好奇的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鲸吞牛饮。”他笑了,赵茗儿疑惑了,不知道他是否又在开玩笑。 “真的,茗儿。有一次,我在楼下茶座中看见几个走江湖的人就是这样喝的,当时我也奇怪,他们看出了我的轻慢,告诉我,既然这夏茶苦涩,就不用当做佳茗细细品味,而应该看作解渴生津之物,大口喝下,全身出一出汗,会觉得力气倍增,精神焕发呢。”说着,竟当着赵茗儿的面,大口大口的喝完那盏茶。 赵茗儿呆了,何时见过风流温柔的公子这般豪爽的? “茗儿,你要不要试一试?”宫徵羽眼中含着笑意和鼓励。 赵茗儿慢慢端起茶盏,送到嘴边,学着他的样子,大口大口喝起来,太急,那茶水顺着嘴边溢出来,沿着脖子流下来,赵茗儿抬手要拭,没有顾到嘴,一下子竟给呛到,剧烈的咳起来,宫徵羽忙接过她的茶盏,一边用手轻拍她的后背,“茗儿,不要太急了嘛。” 赵茗儿只是咳,说不出话来,那脸不知是羞了,还是咳的,竟一片艳红。 宫徵羽的眼睛里映着她的身影,仿佛开出两朵桃花。 五一节大放送,我会多更点,回报大家的支持! 58、破茧(六) 正在房中闻秋月刚做好的红玉膏,秋月来了,她正要开口赞秋月的手艺呢,秋月却先说了:“娘子,他的信,又来了。” 她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到秋月的手上,手里果然捏着一封信。秋月迟疑着,但还是递给了她,眼中流露着担心。 她稳稳接过,安慰秋月:“不用担心,他对我很好的。” 秋月闻言,出去了。 她迫不及待展开信,已经熟悉的字体呈现在眼前: 茗儿: 在茗儿的家乡,喝到了盖碗茶。如今茗儿身在江南茶乡,相信集天高地厚之灵气于内心,终会达到天地人完美和谐之自然之境。 城中女子多爱玩秋千,不知茗儿当年可喜这样的玩乐?若能换得茗儿在家乡一生的幸福快乐,遇宁可当初与茗儿永不相逢! 李遇上 永不相逢,永不相逢!默默念着,我们还是相逢了,即使如今隔着百里千里,你却比任何时候更贴近我的心,如今我便是幸福的! 一种久违的激情在赵茗儿身体里涌动起来,她小心收好信,以轻快的脚步下楼,然后来到柜台前,对陈清桥说:“哥哥,能帮我找个人做秋千吗?” 看着赵茗儿突然明亮起来的眼睛,陈清桥忙点点头:“行!” 几天以后,云林居外依着两棵树,架起了一家秋千。 赵茗儿挽紧了头发,一身白色男装,走到秋千旁边,用手慢慢的摸着那两条结实的吊绳,仿佛又回到了她的闺中岁月。 轻轻踩上踏板,两手握紧吊绳,她慢慢用力,借助蹲、蹬的力量,慢慢荡起秋千。 几年过去,不曾碰过秋千,可这技巧竟一点没有忘记,慢慢的,她越荡越高。秋千开始掠过树枝、树梢,渐渐,房屋到了脚下,她看出去,已经和群山相对了。风鼓起她的衣服下摆,又在耳边飞驰而过,轻拂她的脸,吹起她的发丝,地面的一切随秋千的摆荡忽而快速后退,忽而又快速接近,仿佛自己已经插上翅膀。升空、飞翔、加速、俯冲,脚下掠过树梢,碧绿的茶树丛。看天空变换的白云,仿佛伸手可触。 赵茗儿脚下已不再用力,她双手搭在吊绳上,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飞翔的快乐,感觉身体里那自由和快乐的心的跳动! 再度睁开眼,望着沉默的群山,她终于放任内心的激情,呼喊出声:“母亲-----,父亲------,母亲-------我是茗-----儿------” “我-----是-------茗-------儿---------” “我------很好---------” “我------很--------好----------” 林间回荡着她的声音,仿佛也在回应着她“很-------好--------,很------好--------” 秋月和宫徵羽正走在来云林居的路上,听到了赵茗儿的呼喊,秋月难抑欣喜之情,连声说着:“娘子,这是娘子。娘子她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宫徵羽看向不远处的云林居,半空里,秋千上一个白衣人在摆荡,不,那是一只白色的小鸟,在自由飞翔。 附言:五一节快乐! 59、追忆(一) 尽管仍是穿梭在重重山脉之间,但官道维护得很不错,经过二十多日的跋涉,李遇终于从益州的驷马桥来到了长安朱雀大街。 这就是长安百姓心中的天街,宽达一百五十多米,这条御道行人最多,它直通皇宫内城,宛如一条彩带,把全城连成一个整体,使宫城气势更加雄伟。此刻和往常一样,明德门大开,城外百姓、中亚、波斯各国、四裔胡人、葱岭西域人纷纷进入长安城。 恍如隔世,李遇记得“泾原兵变”之后,长安城曾被战乱损毁不少,但经过江南一趟回来,这城中竟又重新繁华起来,找不到战乱的痕迹,感受到的只是这座皇城的生气。而自己沿途所思所想,在踏上这熟悉又新鲜的天街之后,竟像是梦幻一场了,端王李遇回来了,走进这真实的皇城中,向皇兄复命去了。 “遇,一路车马劳顿,辛苦了!”李适见到李遇,眼睛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喜,他亲自起身,挽起正在行礼的李遇,让他在一旁坐下。 “遇,你可知这茶税的收益有多大么?”他话里透着兴奋。 李遇摇头。 “遇,它使国库充盈了十之二三呀。” 李遇说:“臣弟坚信,我李唐一定能在皇兄手中实现中兴的!” 李适听了,笑得更加开怀,中兴大唐,这就是他毕生的愿望。 “遇,你今天回来得刚好,”李适起身,说:“今天是中秋。随我去鱼藻宫游湖吧。其他的王弟都会来呢。” 李遇闻言,笑着跟随皇兄一道走出去。 李适喜欢竞渡,所以几年前就命人将这鱼藻池进行清淤,又加深了几丈,如今并非五月竞渡之时,又将怎样游湖呢?李遇怀着好奇,来到了鱼藻宫。 果然,今日齐聚的都是李氏宗亲,看来真是讨那中秋团圆之意了。 再一看湖上,一轮圆月的影子象一匹铺开在水面的银缎,因水纹而波动起无数皱褶,接着,有船无声滑过,把那银缎划成好几条带子,荡漾起皎洁的光。定睛一看,不是龙舟,而是数艘装饰一新的彩船,各船的宫女身着不同颜色的衣服,在彩船上轻歌曼舞,间有丝竹和乐,船的周围是那碎开的银缎般的月影,仿佛仙娥正泛舟于广寒宫中。 李适哈哈大笑:“好个宫人乘舟弄月影,堪比当年玄宗皇帝梦游广寒宫的神妙了。”其他人连声附和。 李适笑着面向太子李诵道:“太子,你觉得如何呀?” 李诵行过礼,很明显地停了片刻,才说道:“儿臣面对此景,想到一句诗‘好乐无荒’”。再没了下文,大家都在等待,可是他不再张嘴了。 李遇看着太子,觉得他变了,眼前的他太谨慎太小心了,一句“好乐无荒”是说好,还是不好呢?如此含糊,叫人猜不出他真实的想法。 再看看李适,他也有些困惑,但渐渐变成不悦,很显然不喜欢太子的含糊其词。他把眼光投向了舒王李谊。舒王是李适的弟弟李邈(昭靖太子)的儿子,因李邈早死,李适将其收养,视为己出,十分宠爱。果然,他开口问道:“谊,你觉得如何呢?” 李谊上前答道:“臣也想起一句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好!好!”李适一出口,周围跟着一片叫好之声,那李谊也是满脸的得意。李遇再看向太子李诵,身形愈发单薄,面无表情,暗叹他的处境不妙呀。 李适又道:“谊的这两句引用深得朕心,朕也希望今日的九州都有明月可赏,天下百姓均享团圆之乐呀。” 言毕,命宫人端上玩月羹,让众人分享。 60、追忆(二) 月下的江南小院,一片静谧。赵茗儿和秋月夫妇坐在院中的小桌边品茶赏月。 陈清桥问:“娘子,你们在家乡如何过这中秋呢?” 赵茗儿想了想,说:“在家乡的时候,好像家人都没特别提过这个日子,秋月,是吧?” 秋月点点头,说:“记得到了这一天,家里会发给大家麻饼,味道不错呢。” 秋月这样一说,赵茗儿也点点头,依稀记起了那饼的味道。 陈清桥倒是好奇了:“麻饼如何做的?” 秋月努力地回忆着,边想边说:“好像在面粉里加了鸡蛋,花生,很多的芝麻……” “咬一口,满嘴都是油和糖的味道,很甜很甜。”赵茗儿忍不住插嘴道。 “嗯,对对。”秋月点点头,“陈郎,你们怎么过中秋的?” 陈清桥说:“其实我们也不讲究。只有那些富贵人家,要在家中设香案,然后拜月。我们倒是一家人只坐在院子里,吃点简单的瓜果,然后听老人们讲点传说。” “传说?”赵茗儿一听,有了兴趣:“什么传说呀?” 陈清桥说道:“唐明皇的故事,听过吗?” “唐明皇的哪一个故事?” “和中秋有关的故事。” “哦?”两个女子好奇的看着陈清桥,期待他讲故事呢。 陈清桥清清嗓子,说起来:“据说有一年中秋夜,唐明皇和杨贵妃在月下游玩儿,游到兴处,二人径自登入月宫,唐明皇在月宫听那仙人弹奏乐曲,觉得十分动听,便暗暗记在心中。依稀记住了半部《霓裳羽衣曲》,后来醒后把它补充完整,竟成为传世之作。唐明皇念念不忘这月宫之行,每年到此时刻,必要赏月一番。” “真是有趣的故事呢。”两个女子听完,对视一下,只听那秋月说道:“我也想去月宫里看看呢。” “秋月,你一个人,可是去不得的哟。”赵茗儿看了陈清桥一眼,咯咯的笑起来。只见那夫妇二人互相用眼角瞥了一眼,竟是满满的默契与了然。 赵茗儿故意忽视这场面,看向天空,托腮暗想:这月亮如何上得去? 这时有人在敲那院门,“会是何人呢?”陈清桥边说就边去开门。接着就引进一个家仆打扮的人,来到桌边,那家仆就打开带来的一个大大的食盒,一边把东西往桌上摆,一边说:“小的是宫府的家丁,公子叫小的送吃的过来,还让小的转告,请三位入乡随俗,过一过这江南的中秋。” 陈清桥问:“那你家公子现在何处?” 家丁回道:“公子和家人在楼阁赏月呢。”边说,边把一个大西瓜切开,极仔细地切成莲花状,然后摆好,又把一个圆盘盛着的饼端出来,问:“请问谁是当家主妇?” 赵茗儿指指秋月,家丁便对秋月说道:“请夫人将这月饼切开,务必按家里的人数来切,在异乡的也要算上。” 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做了。 半晌,赵茗儿说道:“秋月,切成三份吧,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 “好的。”秋月努力平静自己的心,慢慢把月饼切成了三份。 家丁见状,便说:“小的告辞了。” “慢,”赵茗儿唤住他说,“请转告公子,多谢他对我们的挂念。” 家丁答应着,走了。 三人围在桌边,想着失散的、故去的亲人,内心都是滋味杂陈,刚刚还有的欢笑,此刻却没了影儿。 赵茗儿抬头看着圆月,若真能飞上去,一定可以看见益州家乡和长安吧?带泪带笑的前尘往事终已远去,她那从秋千上开启的新生却正要开始。想到此,她终于在叹息过后露出由衷的笑容,率先拿起一块月饼,对着沉默的秋月夫妇说:“来,吃月饼,庆贺我们一家的团圆。从此,请叫我-----茗儿。” 附言:唐朝时,中秋在宫中开始讲究,但民间还不算盛行,所以文中江南小院显冷清了。 61、追忆(三) 从宫中回来,早已是月上中天,在王府的院子里泻下一片银白。李总管率领众家仆已在园中备好香案瓜果,等着他了。 见他独立园中,只是沉默着任月光将他塑成玉树之姿,却难掩寂寥,李总管心中一酸,忍不住说道:“殿下,今年这中秋实在冷清,是小的无用,没有将殿下的心爱之人一一寻回,”说到这里,他跪在地上,“小的愿领责罚。” 李遇没有回头,轻笑了一声道:“你说的是那些侍妾么?在那紧急的时刻遣散她们之后,本王就没有想过再将她们寻回来。” “可是,殿下不能就这样孤身一人过下去的。”李总管的眼中含着愧疚。 “本王不觉孤单,”李遇望着空中的圆月,“心里有了一个人,满满地装着,也容不下别人,怎么会孤单?” 李总管看着他的背影,满脸诧异。又听他说道:“给我开了这院门,我要去后院。”李总管赶忙起身,这下子,他才终于肯相信,端王心里装的人真的在后院了。 这府中各处已经修缮一新,唯独她住过的房子,连门都未曾上漆,显得陈旧,却是他要的本色。推门进去,一切都原封未动,看来李总管依他意思安排了人打扫,房中一尘不染。 他用手一一抚过茶具,竭力要感受到一点点属于她的气息。一点点茶香,若有若无。 吩咐人拿来了纸笔,他提笔不假思索就写下来: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这是他在回来的途中,无意听到有人吟诵的句子,他记住了,在心中一遍遍吟着,感觉这就是自己的心声。 她现在会和谁一起过中秋呢?她身在异乡,没了亲人,只有一个忠心的秋月,怎样度过这一个团圆的日子?甚至秋月也有了相伴的人,她会孤单吗?想起她身旁的宫徵羽,会不会……心里忽然就觉得烦燥,她只有在江南才能快乐,而自己远在长安,又如何给她幸福?懊恼自己的放手,但终究是无奈,不然还能如何?但是李遇的心胸终究是有限的,不能够放开了她,还要能淡看她与别人的幸福。 他,做不到。 就算永不相逢能换得她的幸福,他终究给不出祝福。天上一轮圆满,总无法慰藉心中深深的缺憾。想到此,他拿起那写着诗句的纸,用力地揉成一团。 从那天起,他再也提不起笔,他害怕有一天,终于收到她的回信,证实她已经和另外一个人获得了圆满。他宁可就停留在这样的时刻,永远不要知道,永远也无需面对。 他几乎天天都会到她曾经的房中独坐,这前院后院的人都认识他了,再也不需要李玉的存在了,他就是要让府中的人知道,端王李遇想着她,念着她…… 附言:我回来了,这故事停了太久,看着缓慢增长的点击和推荐,心里真是非常感动,谢谢那些还惦记这个故事的读者,我们继续吧!更新开始了。 62、追忆(四) 如果第一次收到信是个意外,第二次仍算是偶然的话,那第三次无疑让她开始了期盼。她默默算着他离开的日子,应该早到了长安。小时候在茶行里玩耍时,曾听来往商人说过,从益州去长安,只需二十天。而她等信的日子早就过了二十天了,从中秋等到隆冬,却再没得到他的只言片语。 听着窗外江南的冰雨响在瓦上的淅沥声,她开始猜测另外的一种可能。回到长安,他也回到了软玉温香的怀抱,也许,也许就渐渐淡忘了她吧?那些信中的字句,她早已能背诵了,如今却成了一种折磨,她想试着慢慢忘记,就如同他忘记了给自己写信一样。 “茗儿,你终于等到江南今冬的雪了!”宫徵羽高兴地走进来说。 随着宫徵羽推开的窗看出去,她才发现外面的冰雨不知什么时候竟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与长安大雪不同,这雪花细小稀疏,犹如片片梅花的花瓣,和江南一样纤弱。 潮湿寒冷的空气进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宫徵羽见状,将窗户重又关上。 “江南的冬天还是很冷呢。”他笑着说。 “没关系,我益州家乡的冬天也是这般湿冷,习惯了。”赵茗儿淡淡笑着。 她转过身,搓了搓冰冷的手说:“现在下雪了,如能收到梅花上的雪,明年就有好水煎茶了。” 宫徵羽说:“我就知道茗儿会这样想。”他在桌边坐下来,“可是这附近没有梅林,须到灵峰去才有的。” 赵茗儿看着他说:“那,我可不可以去一下呢?” 宫徵羽摇摇头:“茗儿,太冷了,而且雪天地面泥泞,行走极其不便的。” “去吧,”赵茗儿恳求道,“茗儿还从未亲手收过梅花上的雪呢。”看着宫徵羽的迟疑,她又加上一句:“就这一次。” 真的很冷,尽管出来前,宫徵羽给她披上了厚厚的镶毛斗篷,戴上了帽子,但落脚在泥泞的湿地上之后,立刻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下迅速窜上归来,冷开始扩散到全身。 她后悔了:“公子,真不该让你也来的。” 宫徵羽摇摇头:“我不怕冷,倒是小时候,我姐姐随一家人出来赏雪,被冻哭过呢。”说着,引她进入了梅林。 江南的雪混合着冰雨,不张扬也不孤独,打着旋儿,落到地面便看不出雪的痕迹来。只有在半空中轻盈的姿态,和偶尔抚上脸颊的冰凉,让人知道,江南雪真真切切来了。此时,她看向梅花,竟觉得这雪有点吝啬了。蕊上只得点点雪珠,仿佛舍不得掩住朵朵清雅的白梅。 她抱着瓷瓶,宫徵羽用一把竹匙小心收那梅花蕊上的雪,然后放进瓷瓶中。当雪水进入瓷瓶中之后,赵茗儿明显的感觉到刺骨的冰冷,这瓷瓶本身就冷,有了雪水以后,那冰冷的触感仿佛化作冰刀剐着她的每一根手指,感觉到疼痛是从骨头里面扩散出来的。害怕失去手的知觉而滑脱瓷瓶,她把瓷瓶贴紧身体,身体顿时也被寒冷侵蚀,慢慢地,胸口感觉也在僵了。 原来要收梅花上的雪,竟会遭遇这样彻骨的冷,彻骨的痛。想起李遇来,他也是这样收着梅花上的雪么?还记得他抱着瓷瓶直叫“好冷,好冷”的样子,她隔了这样久,才体验到究竟有多冷,她刚刚才有所体味,这不仅仅是讨好而已,而他们之间却已经结束了。他曾经为她做的那桩桩件件,竟被她悉数错过了。 再也无法回头。 附言:离开那样久,是大家的点击和推荐给我继续的勇气,真的谢谢你们,请继续支持我吧。 63、追忆(五) 木然地随着宫徵羽走在梅林中,随着瓷瓶中雪水的增加,寒意逐渐冰封她的身体,再看那立于枝头的白梅开得端庄,却无言地牵出她心底淡淡的思恋----原以为只是依赖,只是渴求温暖,却不知什么时候还混合了想念啊。渐渐的,她闻不到梅花清洌的香气,喉头和鼻子已经被汹涌而至的悲伤堵住了,她的眼眶有热热的东西涌出来,但很快就冰冷地淌在脸上。 回过身来的宫徵羽发现了她的异样,笑了:“糟糕,茗儿和我姐姐一样,被冻哭了。”虽然是笑着,手却拉了她,往林子外边快速走去。 赵茗儿全身都僵了,迈不开脚,只能紧紧抱住瓷瓶,不让它滑落。宫徵羽见状,不再犹豫,一把横抱起她,步子迈得更急了。 终于进到等候的马车中,宫徵羽催了车夫快走,就赶快将赵茗儿紧抱的瓷瓶从怀中取出,用布包裹好,放在一旁,然后抓住她的手,惊了一下:“茗儿,你冷得像块冰了。” 宫徵羽敞开自己的貂裘,将赵茗儿搂在了怀中,温暖立刻笼罩了她。全身的寒意在一点一点地离开,她终于可以活动自己的舌头,哽咽着反复说:“好冷,好冷。”泪水还在不停地流下来,宫徵羽越为她擦拭,她的泪水就涌得越快。宫徵羽担心地问她:“怎么了,茗儿为何如此伤心?” 此时,她的手终于可以活动了,伸出去抱住宫徵羽的腰,喃喃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有这么冷。对不起,对不起……” “茗儿,我不冷,”宫徵羽轻轻拍她的背,“你感觉不到吗,我很暖和。”说着,又将她抱得更紧了一点。 她的身体在宫徵羽的怀抱中一点一点暖和起来,可她心里的痛苦也在一点一点清晰起来,她从不后悔自己从长安离开,叫她不堪的是再怎样美好的感情,只因为是他和她,最终都是辜负和错过。这下子是永远的错过了,永不相逢,永不相逢,他听不见她的歉意,看不见她的追悔了。依稀记得当时只是叫他忍一忍,应该做得更多,做得更好啊,为何如今才知道?如今才明白?这刺骨的冷,这彻底的失落,教人如何忍受呢? “所爱终将别离,美好不能长久。知君指拟是空华,底事茫茫未有涯。”耳边仿佛又响起师傅的话,师傅,师傅,怎样才可以像你,用莲清静的智慧平静这一颗纠结的心? 在宫徵羽怀中,她的抽泣渐渐变成了恸哭,眼泪濡湿了他胸前的衣服。 宫徵羽心中开始不安,他看着赵茗儿近乎失态的哭泣,感觉她心里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说出来,那样的痛苦,甚至接近绝望。 “茗儿,要怎样,你才可以不哭了?”宫徵羽想抬起她的头,可是她固执地埋在他的胸前,不肯面对他。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让我难过……最后一次……”她抽噎着,努力发出这样的声音。 “好。”宫徵羽更温柔的抱住她,将脸贴上她的头发,想给予她更多的温暖。 附言:一更新就得到了读者的回复,开心!也知道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大家给予了我太多耐心,再次谢谢你们! 64、追忆(六) 当马车驶近家门,赵茗儿也终于平静了下来。但是宫徵羽感觉到,从刚才两人的拥抱过后,她明显在开始躲闪了。 从进门起,她回避他的眼光,刻意跟他保持距离,即使围着炭炉取暖,也要把秋月拉来隔在他们中间。 而身体彻底暖过来以后,她又拿出一瓶樱桃酒来,蘸湿棉布给秋月擦手上的冻疮,据说这是她们益州的土方,对治疗冻疮有特效,这样一来,秋月也走不了了。 一时间,屋子里竟出现尴尬的沉默。好一阵子,秋月终于说道:“糟了,我忘了熬的姜汤了。”她刚站起来,赵茗儿跟着站起来,“我和你一起去端姜汤。” 这举动太明显了,宫徵羽不想再假意维持了,淡淡地说:“茗儿,我刚刚陪你收梅花雪,如今你就不肯陪我坐一会?” 赵茗儿的脸一下子染上两片羞惭,秋月趁机脱身,她只好乖乖坐下。 她心里暗暗怨着自身的软弱,也恨着自己,对温暖的怀抱总是无法抗拒,总显得那么需要依赖。她赵茗儿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独立一点呢?还没有理清对李遇的感情,却又在公子的怀里痛哭,她怎么能够这样懦弱?怎么能够这样对待坦诚的公子呢?她觉得自己对不起公子,更无颜面对公子。 一双温暖的手伸过来,慢慢分开她狠狠绞在一起的手,然后握住,没有放开,她听到宫徵羽的叹息:“茗儿,你想把自己的手掐出血来吗?” 她依然低着头,小声说:“公子,不要可怜我。”她害怕自己又会沉溺于这样的温暖里,再度迷失自己。 “茗儿,这不是可怜,不是!你还不懂吗?”宫徵羽的声音是强自压抑的平静,但他突然施加在赵茗儿两手的力道,却流露了内心的澎湃。他松开了她的手,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秋月端着姜汤进来,问:“公子呢?” 赵茗儿无力的回答:“走了。” 秋月放下姜汤,端详着赵茗儿红肿的眼睛,关切地说:“你一进门我就想问了,你和公子起争执了么?” 赵茗儿摇摇头:“怎么会。” 秋月坐到她旁边,急急地说:“茗儿,那你的眼睛……” “没事,”赵茗儿打断秋月的话,“外面的雪风吹了,就这样了。” 秋月当然知道这不是原因,但既然茗儿不愿意说,她就决不再问了。 赵茗儿双手托腮,支在桌边,幽幽地说:“到春天就好了,春茶采摘的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秋月望着她,点点头说:“茗儿一直都不喜欢冬天的。” 一天一天的捱着,秋天过去,隆冬到来。长安城里再度降下鹅毛大雪。 李遇站在回廊里,看着扬扬洒洒的大雪把院中一切尽情覆盖成一片雪白,而盛开的红梅却无言的矜持着,于层层积雪中透出殷红,点染出些许生机。闻着梅花的清香,他很自然的走向后院,进到她的房中,毫不费力就找出那个瓷瓶,抱在怀中,拿了茶匙,走进了大雪中。 身旁随侍的家仆慌了:“殿下,回房吧,这样大的雪,太冷了!” “本王不觉得冷。” 李遇感觉不到寒冷,也明白赵茗儿与他相见无期,可是他见到娇艳的红梅映衬着晶莹的雪,那深深的记忆就如梅花一样鲜明起来。 他伸出茶匙,往一朵梅花蕊上小心舀出积雪,然后放入瓷瓶中,接着再继续寻找下一朵梅花蕊雪。家仆默默陪在雪中,慢慢知道配合着李遇,把那树枝握住,伸到李遇跟前,方便他取雪。雪映梅花情更切,一匙雪,一点爱。 清甜的花香,飘飞在空气中,爱意随雪水,封存在瓷瓶里。 等到了春天,这长安雪水就可以成为煎茶的上上之水了。茗儿,江南会下雪么? 附言:修改了本章,内容不太多,不好意思了。 65、心防(一) 李玉彻底地消失了。经过平叛的数场战役,李遇已经为大多数文武百官所识,所以不必再化身一个普通人,充任皇帝的耳目了。 这日散朝,李适叫他留下,两人来到无人的偏殿,李适屏退宫人,两人相对而坐,他几欲张口,竟还是无话。 李遇看出了他的犹豫,便主动开口道:“皇兄,要臣弟效力的事情,直说便是,臣弟万死不辞。” 李适看看他,还是踌躇了一会,终于开了口:“遇,朕想让你去探探太子诵,看看他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李遇大惊,抬眼看向李适:“皇兄,莫非连自己的儿子也……”他不敢说下去,更不愿想下去。 李适叹一口气,一副早已料到的神情:“遇,休怪朕多疑。你也见了诵的变化了,平叛之后,回到宫中愈发沉默寡言,朕看不出他心里的真实想法,耳边又隐隐有些传闻,这心里放心不下呀。” “皇兄都听到些什么传闻呢?”李遇急急问道。 “说太子身边聚集了一些文人,还有一些御史台、六部衙门的官员,尤以当中二王刘柳为核心人物,常与太子谈论朝政,时常抨击所谓弊政。”李适说到此,语气已经变冷。 “皇兄,不必担心。太子仁而善断,有臣子向他进言,他一定会有正确的判断。倒是这传闻,恐怕是以讹传讹了。” 李适点点头,眉头依然皱起:“遇,虽说你身为他的皇叔,长了一辈,但年岁相仿,又一同经历过奉天围城之危,他必信任你。还是想让你去查察,他到底在做什么。若真是谣言,也让朕安了心了。” 李遇见李适心意已定,无奈领旨。 过了几日,李遇便带了从江南带回的一些特产,上东宫去了。 太子正在跟二王之一的王叔文下棋,听得报端王来了,连忙出来迎接。这李诵素来极有礼貌,也深得各位亲王喜欢的,李遇见了他,便亲切地挽住,一路进入府中。 寒暄过后,李遇说到:“自从江南回来,觉得太子瘦了许多,是身体有什么不适么?” 李诵恭敬回到:“谢皇叔关心。诵只是身体偶有小恙,如今已好了。” 李遇又问:“我看太子最近在圣上面前愈发沉默寡言,反不如舒王李谊健谈,这是为何?” 李诵见话已被挑明,也不好再客套下去,便说:“皇叔一向待我不薄,这心中话自然可以告知皇叔。父皇喜欢舒王已是朝中百官心知肚明的事,我又何苦去与他争锋?还怕言多有失,反而落下话柄。” 李遇心中也是一声叹息,李谊按血缘本是李适的侄子,可李适偏爱他,胜过自己的亲生儿子,的确是事实。他说到:“太子所言有理,但也不可太失了锋芒,让人觉得软弱可欺。毕竟你才是当朝的太子。” 李诵点点头,说道:“谢皇叔提点,诵自当考虑把握好分寸。” 李遇再凑近些,对他说道:“太子结交文人贤臣,了解时政,本不是坏事,但要提防小人,被人有心编排造谣,挑拨圣上对你的信任,那就不好了。” 李诵闻言大惊,马上跪拜道:“皇叔,快快指点侄儿该怎么做吧。” 李遇忙扶起他,心里却是一震,那个在奉天护城一役中,身先禁旅,乘城拒敌,激励起千百将士昂扬斗志的太子,如今却这样惊惶懦弱了! “太子莫慌。只需记住太子的职责乃在于侍膳问安,向圣上尽忠尽孝就可,不适宜对其他的事品头论足。东宫往来之人多加了解,行事要避人耳目,不要让圣上认为你在收买人心哪。” 李诵慌忙点头,连声说:“诵一定以皇叔说的去行事。” 又过了一些日子,李遇去见李适,向他回禀自己的所见。看着李适认真倾听的表情,李遇的心情益发沉重,掩饰着心头的不平,还是字斟句酌的谈了自己的看法。 “皇兄,臣弟最近去了东宫多次,也派人暗中做了了解,觉得完全可以对太子放心。 “哦?”李适的表情是半信半疑。 李遇耐心地解释:“那王叔文、王伾二王原是皇兄派给太子,教授书法棋艺的老师,如今太子的隶书写得更加遒劲了,棋艺也精进了。想必是与二位老师常交流切磋的缘故。”说到这里,看李适好像是点了点头。 他便接着说:“至于那一刘----刘禹锡,一柳----柳宗元,则是因为写得一手“精裁密致,灿若珠贝”的好文章,太子爱其才华,故常邀来府中歌诗唱和,不涉朝政之事的。”见李适好像心中尚存疑惑,李遇又说到,“太子本来就对各种学术技艺很上心,这二王刘柳,也算是与他志趣相投吧。” 李适听到此,终于赞同的点了点头,李遇才松了一口气。 走在宫城之中,李遇的心情却一点也不轻松。目之所及是庄严辉煌的宫殿,但是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看到辉煌的基石下面,是重重扭曲的猜忌和疑虑。在一次次的叛变中,忠诚早已成为供人凭吊的遗迹,皇兄拥有这世上最高的权力,也拥有了这世上最深的孤独,面对了这世上最多的敌意和阴谋。即使是自己的亲人,他也不敢坦开一颗心,他的眼中最后只留下一个评判所有人的标准:忠或奸。血缘、情感皆与此无关。这就是最高处的悲哀吧? 如茗儿那般简单、澄澈的心在这宫中竟如稀世珍宝般不可得了,若此生能得这一颗真心相伴,何其幸也!怅望江南,依然情思绵绵。 66、心防(二) 赵茗儿默默地在屏风后面为客人煮茶,尽管前面的客人偶有高谈阔论,但是她完全能够不受影响,悬壶高冲时,就在洗心涤烦、振作向上;巡回给各盏加茶水时,也在默默做自我调息,体味分享与和谐;鼻闻茶香,眼观茶汤时,已经进入其乐融融的境界。 当然,这种宁静也是有限的,须得避开宫徵羽才行。他们仿佛有默契,宫徵羽或一个人在茶室自斟自饮,或另外安排小娘子煮茶;她自然接待别的茶客,一连几天,都能身在一座茶楼里,互不相见,自得一方天地。 这日,送走了客人,赵茗儿正认认真真洗那茶器,秋月进来了。 “茗儿,公子将有喜事了。”秋月说着,脸上却不带半点笑容。 “嗯。”赵茗儿应着,继续做着手上的事情,过一会再冒出一句话来,“是何喜事?” “自然是终身大事。”秋月说着坐到了她的旁边。 “你如何得知?”赵茗儿笑着瞥她一眼,手中还是没停。 “是陈郎刚才跟我说的。”秋月把头凑过来,用肩膀蹭蹭赵茗儿。赵茗儿笑了,只得放下手中的茶器,面对秋月坐好,说道:“好吧,秋月,我认真听着。” 秋月满意地嗯一声,接着说:“刚才公子府里来了个家丁,要唤公子回去。陈郎就多了句嘴,问他干嘛走得这样急,他说当然急了,媒人都来好几次了,不能让人老等着。所以呀,陈郎就猜到是公子的婚事了。” 赵茗儿点点头说:“那现在公子去了么?” 秋月说:“去了。跟家丁一块回去的。” 赵茗儿若有所思地说:“这消息来得有点突然呢。”接着又摇摇头,“或许人家早订了亲了,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那我们要怎么做?贺喜去吗?”秋月皱着眉问。 赵茗儿却不答话,只是把那目光移开,却没落到个实处。 秋月的眼睛就盯着赵茗儿,很固执的,让人无从回避的盯着。 赵茗儿叹了口气,收起游离的目光,看着秋月道:“秋月,为何这样看着我?” 秋月说:“我为茗儿惋惜了。秋月也算旁观者清吧,眼看着一年多来,公子对你愈加照顾体贴,原以为公子就是茗儿今后的依靠。谁想到……” “秋月,”赵茗儿打断了她的话,“如今,我不需要依靠了。”看着秋月惊讶的眼神,她继续说道:“秋月,但凡女儿家都是想借一门亲事,找个如意郎君托付这一生,我当年嫁入武家何尝不是如此想。”说到这里,她微笑地抚着秋月的头发说,“可谁都能像你这么好命,遇到我陈哥哥那般忠厚可靠的人吗?” 秋月的脸红了,但嘴角的笑容却掩藏不住内心的满足。 “如果遇人不淑,定是要抑郁终生了。想到我差点就要永远承受那样惨淡的人生,真是有些后怕呢。人须靠自救自助,不能指望神明或运气的。”说到这里,赵茗儿长舒一口气,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坦荡荡放下不堪回首的过去了。 “如今,我这人,这心都是自由的,才舍不得交给别人去管束呢。”说到这里,笑容更明朗。 秋月看着她,放心了,但仍有疑惑:“喜欢自由,所以就要刻意对公子避而不见吗?” 赵茗儿拉起秋月的手,放到自己胸前说:“秋月,避着公子,是想防着我的这颗心。” 看着秋月不解的眼神,她继续说:“我知道自己是软弱的。尤其是最近,心中颇不宁静。”她的眼中渐渐泛起了泪光,“所以,我不想贸然接受公子对我的照顾与呵护,我怕自己又生那依赖的心。自从离开双亲,事事都想找人依靠,可不但没得了依靠,反一路跌跌撞撞过来,处处被动,遍体鳞伤。好容易有几分明白,诸事靠自己才实在,又怎能变回原先那副可怜样儿,白白辜负人家一番苦心。” “人家?哪个女儿最终不是寻个人家过一生。茗儿,你别说什么靠自己,实则孤苦伶仃一个人过活,我是绝不答应的!”秋月害怕了,是不是跟了师父太久,茗儿的心太“清净”了? “秋月莫急,我不会遁入空门的。可我如今断断不能拿感激去回报公子的真情。”赵茗儿看着秋月,声音变得急切:“秋月,你可会明白?” 秋月说:“茗儿,我全明白你的意思。你如今心里或许还乱着,做不了自己的主。”这些话说到了赵茗儿的心里,她连连点头。 “可公子的婚讯来得实在突然,公子会娶那家娘子么?即便是娶了,他会喜欢么?”秋月转念一想,还是皱着眉头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秋月,”赵茗儿忍不住笑了,“公子的婚姻大事,不该由我们来操心吧?” 秋月却不笑:“茗儿,公子是我们的恩人,自然希望他娶得佳人,一生幸福。” “我也盼着公子幸福。希望那位小娘子也能得到公子真心地对待。”赵茗儿说着,摇摇秋月的手,“别担心了,好嘛?” 秋月勉强笑笑,说道:“茗儿,我是担心公子这次若做下婚娶的决定是言不由衷啊。明明公子的一颗心全在你身上,偏偏在你们两个冷淡彼此的时候,冒出个媒人来……” “秋月,公子是有主见的人,他自己决定的事情,他的家里人何曾拗过了他的?” “谁让你冷淡公子那样久呢?”秋月小声的嘀咕着,“说不定人家心里就凉了呢。” 赵茗儿明白秋月也是为自己着想,心头一热,说道:“秋月,你放心,不管公子做什么决定,我的幸福必是靠我自己来得到的。如我也有心于公子,定不会迟疑的。” “好。”秋月笑了,感觉茗儿依稀有了过去的活力,却又不太一样了。 沉吟了一下,她终于做了决定:“秋月,我还是想去见见公子。明天,若公子来了,你叫我,好吗?” “嗯。”秋月很乐意接下这样的差事,肯定地点着头。 第二天,赵茗儿还在房中,秋月急急跑进来,小声说:“公子来了,就在他常待的那间茶室里呢。” “好,我就去。”赵茗儿抚了抚突然变得有些紧的胸口,整了整衣裙,随秋月出了门。 附言:各位的留言和推荐是我更新的动力,谢谢! 67、言和(一) 宫徵羽正百无聊赖的坐着,听见门响,然后看见赵茗儿端着茶具进来了。他的脸还来不及浮现任何表情,赵茗儿倒积极地说开了:“公子,今天又下雨了。江南的雨真多呀。” 一边把茶具放到矮几上,一边又说:“今天公子从府上过来,不知道冷不冷呢?茗儿一直不曾出门,也不知外面如何呢。” 宫徵羽正待说话,那赵茗儿又说了:“不过茗儿不会因为受冻而哭了,上次真是让公子看笑话了。” 宫徵羽心中暗自发笑,既然她这么想说,索性就让她说个够吧。他看着她,安然的闭着嘴。 “今天,我为公子带来了阳羡茶,红茶醇厚甘温,都说冬天喝点红茶,可以去除腹中多余油腻,善蓄阳气,生热暖腹,还可增强对寒气的抵御能力。”一边说着,一边就煮起茶来。 宫徵羽静静坐在一旁,还是一言不发,发现她在这样的沉默里,慢慢又有些慌了,他心里的笑意更浓了。 娴熟的技艺掩盖不住内心的慌乱,以沸水往盏中环绕注水以后,赵茗儿的眼睛根本不敢往他脸上看,直盯着那茶叶翻腾着,渐渐沉下去,又再浮上来,慢慢舒展叶片,已展现出本色来了,她才长舒了口气,又说:“公子,你看,汤色红艳透明,叶底鲜红明亮,瞧着汤色,就觉得定能补益身体呢。”接着,放好茶盏,又说:“公子,这可是我专程找到巴蜀茶商,辗转为我带来的家乡的盖碗茶具,公子可有兴趣用它喝茶?” 宫徵羽不动,只是看着她,脸上的表情让人琢磨不透。 赵茗儿努力维持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叹了口气,就站起身,说道:“公子还在生茗儿的气呀。”说完就往外迈步。 就这一瞬间,手被宫徵羽抓住,然后他稍用力,赵茗儿便又坐在他身畔。 “感觉有很久很久没有听茗儿说话了,想多听一听,不行么?”宫徵羽终于开口了,这话语也打消了赵茗儿想要坐得离他远点的念头。 “茗儿教我,我还不会用这盖碗喝茶呢。”他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赵茗儿放下心来,左手托茶船(茶托),右手用拇指中指提起茶盖,在碗面、碗沿上轻轻拔动,发出声响,然后将茶盖半沉入水中,由里向外漫漫滑动,这时只见茶波翻涌,红叶沉浮,幻影游动。再将茶碗送到嘴边,徐徐饮入,自在从容。稍作停顿,赵茗儿又特别提出:“喝入茶水后,要使茶水于舌边、舌根回荡,如此分三次吞下,可以充分享受到茶的韵味。” “公子,你来试一试吧。”说完,赵茗儿又用另一只盖碗茶具斟好茶,递给宫徵羽,宫徵羽照样做了,感到此时口中是暗香飘动,芬芳乱窜。 “行家们称此招为"三吹三浪"呢!”赵茗儿满意地看着宫徵羽喝茶的架势说。 宫徵羽说道:“你家乡这茶具真有意思,茶托可以隔热,茶盖可以保温。在冬天用,可是再好不过了。” 赵茗儿笑了:“这茶具的三件,若深究下去,也可说这盖碗茶就是指天、地、人合一,表现天地与人的那种自然和谐。” 宫徵羽端着茶碗,仔细端详,一边思索一边说道:“言之有理。本来饮茶就是要达到一种清心悦神、超凡脱俗的心境,以此才能进入超然物外、情致高洁的仙境,那便是一种天、地、人融通一体的境界了。” 手指慢慢地抚过小巧的茶盖、稳稳的茶托,微笑着说:“你看这茶具的造型,把这意思完完全全表达出来了,好呀,蜀中不愧是茶之第一故乡,对茶道有这等精妙的领悟呀。” “公子,看你好像特别喜欢这茶具呢。” “有热茶喝,有茶具之情趣可赏,怎能不从心底里欣赏和喜欢呢!”宫徵羽端起盖碗茶,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赵茗儿说:“那我就送一对盖碗茶具给公子吧!” “多谢茗儿了。”宫徵羽深深地行了个礼。 “公子想要什么样的?我家乡也产青瓷和白瓷茶具,质量上乘,人称“假玉器”的。” 宫徵羽指着桌上茶盏,说:“就送我这个如何?” 赵茗儿面有难色:“这是我用过的。公子,哪能送这给你呢。” “那我就偏要它了。”宫徵羽一听,反而更加肯定地要这套:“只好请茗儿割爱了。” 赵茗儿见他这样坚持,只得答应了。 宫徵羽问:“茗儿,今天就是来给我看盖碗茶的么?” 赵茗儿迟疑了一下,思忖着怎样开口,宫徵羽一直耐心等着,也不出声。 附言:更新恢复后,盗文的网站也开始紧追不舍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更新开始后,推荐少了,这就更让眉疑惑了,不安中。。。 68、言和(二) 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赵茗儿咬了下嘴唇说话了:“听说公子的喜事将近了。” “那又如何?”宫徵羽不置可否。 “茗儿恭喜公子了,一定是找的一个称心如意的人儿。”她脸上挂着笑容,却感到自己一开口,就好像偏离了原本的方向。 宫徵羽修长的食指轻压在赵茗儿唇上,说道:“茗儿,不要学别人言不由衷。说出你今天真正想对我说的话吧。” 犹豫着,再看看公子洞察一切的眼睛,她决定实话实说: “茗儿想问公子,可是真心喜欢那小娘子?” “我还从未见过那家小娘子呢。”语气淡淡的。 “那,公子到底喜不喜欢呢?” “茗儿,你会喜欢一个陌生人么?”宫徵羽话一出口,就惊觉自己好像触到了她的往事,忙看向她的脸。 赵茗儿很平静,她回答:“我自然不会喜欢。所以,我想请公子仔细考量,这婚姻还关乎另一个女子的幸福,切莫草率。”终于说出了今天一直想说的话,赵茗儿一下子觉得轻松了。 “茗儿,看这天下人,哪个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宫徵羽语气里有些微不屑。 赵茗儿看向公子说:“公子心喜清雅,做事必不肯随俗流。” “茗儿有何建议?”宫徵羽专注地看着她。 赵茗儿脸上略有红晕,犹豫地说:“公子敢于承受世人和族人的偏见与压力,抛却俗世的功名,清高傲世,那这婚姻,未必没有自主的勇气吧?” “茗儿,你果然知我的为人了。”宫徵羽听来有些激动,话语里含着热切:“如今我只想守住自己心底的一份真情,心无旁骛。带着这样的心事去成亲,之后必冷落人家,终会误了人家终身呀。” 赵茗儿微微蹙起眉头感慨道:“是呀,若不喜欢她,又怎能与她百年好合?可公子已有婚约在身,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呢?” 宫徵羽道:“退婚。那家小娘子也等不起了,所以这事昨日已经办妥了。” 赵茗儿惊讶了:“啊?这样快。”但又担心地说:“那你又少不了被家人责备了。” 宫徵羽摇摇头:“家人对我的秉性十分了解,这门婚事拖了好几年,他们知道我这样做只是迟早的事情。” “茗儿惭愧。竟担心公子会草率从事,看低了公子。”赵茗儿说着,低下了头。 宫徵羽抬起她的下巴:“幸亏你会担心。不然,茗儿可能永远不与我说话了。”赵茗儿再度别开头,有点害怕面对宫徵羽炽热的眼神:“茗儿的确在这几日都避着公子。那是为了想明白自己的真心。茗儿不愿错待了公子。” 宫徵羽笑着问:“一个人,想清楚了吗?” 赵茗儿摇摇头。 宫徵羽满意的嗯了一声,说道:“茗儿早该请我喝茶。茶道追求情之真,通过品茗述怀,茶友之间的真情才得以发展,达到茶人之间互见真心的境界。几日都避而不见,怕是连茶友都做不成了。” “那,”赵茗儿面露羞惭之色,“这几日一定让公子烦扰了。” 宫徵羽点点头,旋即又摇头:“不,倒是让我清清楚楚看见了自己的变化。长年与茶为伴,自认心性淡泊。淡看名利,也淡看情爱。认为婚姻也应如此,相伴一生的未必非得心爱之人,我不奢求情投意合,但求真心相待。”看了看赵茗儿,宫徵羽俊秀的脸竟起了潮红,不过语气倒又调侃起来:“如今竟变贪心了。想寻觅一个真心喜欢的人,倾注一腔真情,不必惊天动地,与她就如山溪潺潺,细水长流一生,便是极乐了。茗儿,你说这是不是奢望?” 赵茗儿的脸一下子绯红,听了公子的一番肺腑之言,她的心跳如擂鼓一般密集,却仍是凌乱的节奏。咬了咬下唇,还是坦率回应道:“公子,茗儿也极赞同真心喜欢定要心无旁骛。茗儿若有一丝依赖或借机逃避,便是愧对和错待了一腔真情。到这江南以来,在公子的引导下,茗儿对茶的感悟渐渐深刻,对人生的体察,也需要经历这个渐进的过程。假以时日,等茗儿除却心中一些杂芜缠绕,看清自己的真心,一定可以肯定的回答公子。” 宫徵羽听得明白,了然地点头:“茗儿,你需要的不仅仅是时间。若不直面有些事,断难知晓自己内心的想法。如我这婚事,过去是一味拖着不想,如今人家等不起了,我才看清自己真心,终于做了了断。一人凭空苦思,只是钻牛角尖罢了。” 这一番话让赵茗儿见着了宫徵羽一片赤诚之心,感动中不禁含笑看着他,迎着他眼中满满的柔情说道:“公子放心,茗儿不会再逃避。” 附言:谢谢各位留言给我鼓励! 69、闺怨(一) 这半个月来,赵茗儿和宫徵羽又恢复了谈笑自如的日子,但赵茗儿也清楚地知道,他们如今跟过去不同了,她不能再把宫徵羽仅仅当作是茶友,也很清楚宫徵羽心中不仅仅要和她做一对知己,因此,在公子的某些含蓄的言辞里,能隐约感到公子的试探,但自己对公子的情意却看不分明,只好选择沉默。若是两人有稍微长一点的对视,她的脸也会彰显内心的羞涩和局促,但是她不会如过去一样闪躲了,任由这样的情绪在心里铺开,并努力试着心平气和地在宫徵羽的凝视中煮茶。她举起茗瓶微微一斜,茶水便自瓶中入盏,倒映着白云在青天拖曳的淡淡痕迹,她微笑着想,云在青天水在瓶,就让一切自然而然,顺乎天意吧,任细水长流,终会涤得心如明镜,照见自己的真情归依处。 残冬将尽,这日竟是个少有的晴天,赵茗儿在窗前擦拭茶器,正欣赏着日光下陶瓷表面泛起的温润纯净的光泽时,秋月进来了。 “娘子,有客人来了。”秋月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举动,一下子就引起了赵茗儿的注意:“秋月,什么客人,让你这样小心?” “这位客人举止有些怪异,举手投足看着拘谨,可一开口就打听公子是不是常来这里喝茶,哪有这样唐突的人?不想让他在下面引起大家的揣测,就把他领上来了,正等在门外呢。” “哦,好吧,去请他进来,这位客人我来招呼便是。” 进来的是两个人,前面一位身着湖色圆领袍衫,腰系革带,头戴幞头纱帽,后面一个只梳一个简单发髻,身着窄袖直身袴褶裲裆,一望而知前一个是主人,后一个是家仆。这主人五官生得极其秀气,赵茗儿觉得用“秀丽”来形容才恰当,那身子更是纤弱,实在不像一个男儿。这样一位翩翩公子,找宫徵羽会有何事呢? 掩饰着好奇,赵茗儿请他们入座,主人坐到了矮几旁边,那仆人自是立在一边,秋月暗暗朝赵茗儿使个眼色,便出去了。 赵茗儿施个礼,问道:“公子,想喝什么茶呢?” 这公子仿佛没听见,正浏览着四壁悬挂的书画,赵茗儿只得再问了一遍,那公子才听见了,顿了一下,说道:“小娘子随便煮点茶便可,嗯,不忙,”侧头再想想,又说,“就顾渚紫笋吧,要多点盐,去去苦味。” 赵茗儿一听,赶紧抿住唇边的笑意,点头去屏风后准备,心中暗忖,这公子真是古怪,喝茶加盐必不是好清茗之人,看他环顾茶室陈设时一脸好奇的神情,定是少于来茶楼了,又怎么认得痴迷于茶的公子呢?更想探知他的来意了。 很快赵茗儿便将茶具摆放到矮几上,开始为这位公子烹茶。 “小娘子,可有一位名唤宫徵羽的公子常来此处喝茶?” 赵茗儿头也不抬,问道:“是的。敢问公子如何称呼?与宫徵羽公子相识吗?” “哦,某甲免贵姓周,自然认识宫郎。” 赵茗儿一听这十足女儿家的口气,心中明白了几分,特意看向那位周公子的耳朵,果然见到耳孔,笑了,说道:“周公子,茶好了,请用茶。” 看着周公子翘起兰花指接过茶盏,赵茗儿唇边的笑意更浓。瞧他喝下一口茶,便微微皱眉说:“这茶和家中的一样,还是有点苦。” 赵茗儿听了,便拿出小匙,再往他的盏中加点盐,又问:“周公子到这里来寻人,可是有要紧事么?” 周公子的脸突然就飞起两朵红云,他瞥一眼立在一旁的家仆,说道:“许久不见宫郎,听说常来这里,就想来拜访他。” “周公子,去他府上不是更方便吗?”赵茗儿接口道。 “我家公子是在路上偶然听说宫郎在这里,就顺道过来看看。”那家仆忽的就插话进来,护主之心昭然可见。赵茗儿因有留心,所以也看出了这个家仆其实就是个丫鬟,听她替主人解释,倒真是口齿伶俐的。 赵茗儿未及说话,“周公子”却又盯着手中的茶开口了:“这茶还是苦,唉,我就不明白他怎么喜好清茗,连盐也不加,岂不更苦?”那脸上流露的疑惑还和着毫无掩饰的天真,真是个心思单纯的人儿呢。 赵茗儿对她又增几分喜欢,殷勤说道:“周公子,我看这茶不合您胃口,茗儿另外为您准备一种茶,如何?” “周公子”茫然点头。 赵茗儿取出龙井茶来,然后在茶末中加入一些去年窨的茉莉干花,开始煮水,准备冲泡。 “周公子”见了,觉得诧异:“小娘子,这茉莉花不是用来做香料的么?如何放进茶里?” 赵茗儿笑答:“公子莫担心,这茉莉干花也可食用,茉莉花性味辛甘温,有健脾理气之功,还能解胸中一切陈腐之气。” 少顷,水好了,赵茗儿熟练地将水壶提拉下倾三次,让水徐徐注入盏中,使茶水翻动,茶汤均匀。只见干花与茶叶在水中慢慢舒展,渐渐柔软肥硕,汤色黄绿,随茶烟飘荡,浓郁的茉莉花香散发出来,赵茗儿奉上茶盏:“公子,尝一尝花茶吧!” “周公子”有些迟疑地接过,浅浅抿了一口,又再啜了一口,微眯了眼睛回味,然后说:“小娘子,这茶果然没了苦味,倒是有些清甘的香味呢!” 赵茗儿笑了:“对呀,这茉莉花本就可以吸进异味,释放香气的。根柯洒芳津,采服润肌骨。不妨再喝点。” “周公子”依言再尝一口,又说道:“好香,香里还带了丝丝甜味。这茶楼最受人喜欢的一定是这花茶喽?” “不是。”赵茗儿微笑着说道,“这花茶,是我自己调着玩的。男子是不喝的,会嫌它滋味轻浮。女儿家可能会喜欢,不过也不会上茶楼来喝了。” 说完一抬头,看见主仆二人均红了脸,面有尴尬之色。 赵茗儿笑着又施礼道:“小女赵茗儿请二位娘子放心,你们着男装来找公子,一定有难言之隐,茗儿一定会为你们严守秘密的。” 70、闺怨(二) 一听此话,那“周公子”摆摆手,说道:“既然已被你看破,我也就不必再装了。” 转身对“家仆”说:“你去门外候着吧”。 “家仆”心领神会地出去了。 那周公子见仆人关好了门,便说道:“小女姓周,家人都叫我文瑗,今日是偷跑出来的,还望茗儿一定对此事守口如瓶。” 赵茗儿点点头,问道:“娘子找公子所为何事呢?” 周文瑗经她这么一问,神色便有些不自然,不禁双手交叠在茶盏上,顿了顿,说道:“我就是想看看,他,他到底是何模样。” 赵茗儿本想笑,但一看她认真的模样,却又忍住问:“莫非娘子不识公子长相?” “是啊,当初他来我家纳征送聘礼,我只从屏风后见到一个背影,如何识得他的模样?” “哦。”赵茗儿心中称是,若她即使算大胆一点的女子,最多也就只能躲在某处偷偷看一眼,而自己当初出嫁前连一面都不曾见过呢。听她说起纳征之事,定是和公子有婚约的,莫非她就是前些日子被公子退婚的那位女子?想到这里,赵茗儿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们的婚事……” “婚事?”说完这两个字,周文瑗脸上竟是许忿忿之色,还冷哼了一声。 看她忽然变了脸色,赵茗儿更谨慎地试探:“莫非娘子对婚事有不满?” “我有不满?岂敢?我是曾与他有过三年婚约,可是前些日子竟被他退婚了。”周文瑗的怒气更明显,她咬了咬自己优美的唇瓣,勉强的控制着情绪。 赵茗儿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心中却仍是陡地一惊,再也不敢说话了。她明白,被退婚和被休弃一样都是家族的耻辱,这是每个女子都不愿面对的事情。半月前,当宫徵羽亲口说出自己退婚的事时,她只是感到事出突然,也只想到宫徵羽可能会面临家人的责备,却忽略了婚约中另一个女子要面对被退婚的尴尬和众人的非议。如今这一个被退婚伤害的女子,就坐在她的对面,亲眼看到她的愤然之色,既能对她的愤懑有所体味,更心疼她的无辜。 周文瑗叹了口气,说道:“茗儿,你看我美吗?” 赵茗儿看着她,她有着细致纤巧的眉目,晶莹白皙的肌肤,一身男装反衬出几分疏朗,由衷地说道:“娘子,你很美。” “可是,订婚三年,宫郎应下的婚期却一再拖延,待我家人找上门去,他竟然就这样顺水推舟的解除了婚约。纵使我才貌双全又有何用?”明媚的眼波中浮现几缕哀伤。 “娘子莫伤心,听传言说公子玩物丧志,你与他解除婚约,或许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尽管与宫徵羽可算知己,但见了周文瑗一脸的委屈跟落寞,同为女子,想到各人都因婚姻之事受伤,一时惺惺相惜,赵茗儿此刻便只想安慰她。 “但愿是福吧。”周文瑗脸上勉强扯出一丝苦笑。 “以娘子的美貌和聪慧的性情,一定宜室宜家。会有更好的人家来提亲的。”赵茗儿尽量要使她心里淡看这退婚之事。 “提亲之人倒是很快就来了。”周文瑗接着说道:“我有一个表兄一直待我情真意切,只因家世不如宫家,当初提亲时父亲未允。这下子宫家退婚到成全了他,又上我家提亲来了。父亲正为退婚一事烦恼,恐怕这次会立刻答应了,将我风风光光嫁过去,堵堵背后那些好事者的嘴。” 看到周文瑗说出这番话时已褪去一点伤感,赵茗儿稍稍心安了。 “那这退婚,可能也会成就娘子的另一个好姻缘。从此你与公子应该毫无瓜葛,可是今天为何又来找公子……”赵茗儿实在不解周文瑗为何要来找这个只见过背影的宫徵羽。 周文瑗看出了赵茗儿的心思,说道:“自小起就在众人对我美貌的夸赞中长大,即使方才茗儿不说我美,自己也仍有几分自信。我在众人眼中虽不是贞静娴雅,可也绝无行为失当之事,现在竟遭宫家退婚,让我顿成笑柄。你说我这心中如何能平?今天寻来这里,并非对宫郎有意,而是对退婚这事,心中不服。想来看看这公子到底是何模样,竟如此心高气傲。” 赵茗儿明白了,她能理解周文瑗的委屈,也欣赏她的勇气,便说道:“娘子放心,今日我一定想法让你见到公子,他平日这时候也该来了,再等一等吧。” 周文瑗点点头,端起茶盏来,又喝了一口,说道:“茗儿,真是奇特,平日在家我甚少喝茶,今日这花茶倒挺喜欢呢。” 赵茗儿笑道:“既然娘子喜欢,那茗儿就再给你包一些,拿回去慢慢享用吧!” 话音刚落,门一下被推开,那候在外面的丫鬟急匆匆进来说道:“娘子,三郎已到楼下了!” “哦?这缠人的家伙。”周文瑗语带嗔怪,转过来有些焦急地对茗儿说,“我表兄一定是找我来了,可不能让他看到我这样子。茗儿可有办法让我们避开他?” 赵茗儿想了想说道:“有间茶室多个侧门直通后院楼梯,二位赶紧随我来,应该能避开的。” 说完,便引着两人出门,赶在来人上楼前进了那间特别的茶室,由另一侧下楼去。 来到茶楼后院,赵茗儿将她们引到门口,一边开门一边说:“来,我领你们从这里出去,转过街角,就是集市,那里人多,走过去便能隐了行迹了。” 二人点头,跟着赵茗儿走,很快就来到街上。这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赵茗儿正欲与她们道别,一看前方街角,笑着指道:“娘子,你要见的人,就在前面呢。” 周文瑗顺她手指看过去,只见一个俊秀书生正与两个衣着艳丽的风尘女子说话,还从她们手里接过一样东西来。 周文瑗挑了挑眉,颇有些惊讶地问赵茗儿:“他就是宫郎?” 赵茗儿点头说道:“正是。” 周文瑗俏脸一冷,颇为不屑地说道:“我道是多么出尘清高的人呢,原来这般自负张扬,放荡不羁!这等人物,不嫁也罢!可气竟平白退婚坏了我清誉!” 看她涨红了脸,赵茗儿忙扯扯她袖子,说道:“娘子,莫气,现在见到人了,打算如何呢?” “还能如何?”哼一声,一拂袍袖,“各走各的路罢了!”侧头想一想,眼眸倒蓦然明亮起来,“茗儿,今日既见了这人真面目,我也就不必再为退婚的事耿耿于怀了,还该暗自庆幸躲过一场孽缘呢!”说完,她的嘴角泛起了一个浅浅的笑容。赵茗儿听她如此说,又见她眼中的释然,唇边悄然漾开放心的微笑。 71、闺怨(三) 与此同时,宫徵羽似是已同那两个歌伎聊完,辞别了那两个歌伎,朝这边过来,抬眼就看见了两人相视而笑的情形。他再看一眼那男子阴柔的脸,确定对自己而言是陌生的。可茗儿却一脸笑容对他,就让人不解了。茗儿的生活里只有茶楼、茶客,他自认交友甚广,自己不认识的,茗儿自然也不会认得。一向沉静含蓄的茗儿怎会对一个陌生男子笑得如此甜蜜呢?在这无亲无故的杭州,她,莫非遇到故人了?这步子不由得就迈大了,想快快上前去问个明白。 “茗儿,我见你们相谈甚欢,也来凑个热闹。”宫徵羽站到两个人之间,对着赵茗儿说话,那眼睛却一直没离开那位公子,“还请茗儿快快为我介绍一下这位公子啊。” “不必了!”那公子冷冷的抢先开了口,“在下不过无名小卒,不劳公子挂心。” 宫徵羽万万没想到竟遭一顿抢白,一时愣了。 赵茗儿眼看气氛一下子僵了,赶紧笑着打圆场:“周公子太过谦了。” 宫徵羽这时候也回过神来了,上下打量着这位公子,以笑容掩饰着尴尬,说道:“我见公子一表人才,儒雅不凡,想与你结识做个朋友,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周文瑗只瞥他一眼,将两手负在身后,说道:“人人都说公子才气纵横,清高傲世,我这等俗人哪能入得公子的慧眼。恕小生不敢从命,辜负公子这一番美意了。” 宫徵羽此时已经听出了话里的嘲讽,但实在不明白这敌意因何而起。心中暗想:这公子为何独对赵茗儿报以亲近的笑容,对自己就这样毫不友善?看来这公子颇有些来头。好奇心一盛,竟冲淡了心头的不悦,他小心地试探:“在下与公子当是初次见面,听公子所言,怕是对在下有些偏见吧?” 周文瑗冷笑两声,说道:“哦,公子是在暗指小生道听途说、偏听偏信?”竟一转身,面对赵茗儿说道:“是呀,茗儿,如今识人最要紧的便是听其言,观其行,辨其心,万万不可轻信花言巧语,若是偏听偏信,岂不误了自己的一生。” 看似说给赵茗儿一个人听,却故意让宫徵羽听了个清清楚楚。赵茗儿眼看这两个个人面带笑容,实则暗地里火星飞溅,想解释又不知是否妥当,而且这两个人你来我往,也没给她插话的机会,这会儿她想抓住机会说点什么,没想到那丫鬟又跑过来,贴着周文瑗耳朵说道:“三郎又找来啦,离这不远了!” 周文瑗往四下看了看,情急中竟忘了自己是扮的男儿,拉起赵茗儿的手,语带不舍地说:“茗儿,我得走了,多谢你的茶。以后若得了机会,再来拜访!”转过身,对丫鬟说声:“我们快走吧!”竟是未再瞥一眼宫徵羽,径直往人多的地方去了。 “哎,小生莫非无意中得罪过公子……”宫徵羽若有所悟,抢上去,想问个明白,可是两人却灵活地闪进了人群,很快就不见了。 赵茗儿忙拉住要继续追上去的宫徵羽,说道:“公子,别追了,回去与你细说。” 想起来这里是热闹的街市,宫徵羽只好压下满怀疑惑,跟着赵茗儿回茶楼了。 “是她?”听赵茗儿讲完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宫徵羽笑了,“还真是个泼辣伶俐的女子呢。” 赵茗儿语带可惜的说:“偏偏你和歌伎们说话让她看到了,便认定了你是花花公子,茗儿嘴拙,当时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宫徵羽闻言,顿时一脸委屈样的说:“茗儿,我被误会可都是因为你呀。”边说边从怀里取出歌伎递给他的东西,赵茗儿接过来打开纸包细看,是一些干玫瑰花,赵茗儿问:“这是要给我的吗?” 宫徵羽倚在矮几边看似无心地说:“你不是在调配花茶吗,我跟她们一说这事,她们便很欢喜,想知道茶中添了花瓣,会是何种滋味。她们就拿出原本打算做胭脂的玫瑰花瓣给我,要我叫你试一试泡出玫瑰花茶呢。” 赵茗儿高兴地说:“公子真是有心呢!茗儿一定会试一试的,若调好了,一定要送给她们品一品。”拿起花瓣细细端详了一阵,忽的又想起刚才的事情,有些不安:“公子,都是茗儿不好,惹出误会来,让你被她好一顿讥刺呢。” 宫徵羽随意掸掸衣服,笑道:“无妨无妨。” 赵茗儿眼看着宫徵羽这样无所谓,心里还是有些歉意:“这位娘子若是能见识到公子坦诚洒脱的真性情,一定会欣赏和喜欢的。可惜她终身都会抱着今日的偏见待公子,这对公子岂不是不公平吗?” 宫徵羽朗声笑起来:“听茗儿这话里的意思,莫非还想撮合我跟她了?若真是情投意和,今日相见应是她投我以木瓜,我报之以琼瑶。可惜呀,她施以唇枪舌剑,我报以一脸茫然,结果是不欢而散。” 赵茗儿听了,终于笑出了声,顿了顿却又皱眉说道:“公子,莫怪她这样待你,退婚终究是伤了她和她家的脸面。” 宫徵羽沉默了片刻,说道:“如果顾及脸面,小生伤她的,会是一辈子。” 一听此话,赵茗儿脑海里便渐渐浮起自己回门时伏在母亲怀中痛哭的情形,不自觉叹了口气。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端起桌上的花茶问:“这是她刚才喝的吧?”看到赵茗儿点头,他轻声说道:“以茶识人,以兹委曲静,求得正味真。我跟她终究是无缘那。” 赵茗儿明白宫徵羽是借看人品茶便在品人了,而她呢,早已与茶结下绵绵茶缘,惟愿将这心中的烦闷统统用茶来涤净。 看着失神的赵茗儿,宫徵羽拍拍她的手,缓慢而清晰地说道:“扰扰红尘,有清茶相伴,心泉便不会干涸。无须为我今日之事不安。如今小生自觉已经寻得一人生的良伴,只是不知她是否肯让我执她之手,与她偕老啊!” 赵茗儿无法回答,此时的她还无法看见自己心中的明镜映着的是谁,抚摸着片片玫瑰干花,她只能报以一个感激而羞涩的笑容。 附言:欢迎各位继续与我留言交流啊。 72、暗涌(一) 江南的春天,随一声惊雷,终于到了! 春日融融,赵茗儿和秋月一起漫步在西湖边。前几日的绵绵细雨慢慢融掉了一冬的阴郁,这湖水尽管凉凉地泛着涟漪,却没了寒气,反而通明透亮,四周山峦渐现绿意,道旁绵延开五彩的野花,如一匹繁复而华丽的织锦,将贮了一冬的芬芳与娇艳,袅娜地展示在路人眼前。赵茗儿觉得自己的四肢和心都与湖边随风而动的烟柳一样,舒展起来,轻盈起来。 走到熙熙攘攘的集市,两人又在卖首饰脂粉的小店里停下脚步,一颗爱美的女儿心,怎么都按捺不住的。 “这是牡丹花吧?好华贵。”秋月拿起一朵绢花,在赵茗儿头上比了比,赵茗儿轻轻推开,拿过绢花,又比到秋月头上,看了看说:“嗯,你戴挺合适的。” 老板不失时机地说:“对呀,这牡丹花人见人爱,两位娘子都买吧。” 赵茗儿摇摇头说:“我觉得这花太大了,我想看看别的。”说着,她放下绢花,又在一盒绢花中挑选着。很快,她拿起一朵绢花,问老板:“这是什么花?” 老板一看,说:“这是茶花。” “茶花?”赵茗儿心中一动,看着手中的绢花,花形自然比牡丹小了许多,层叠的花瓣交错着,不如牡丹繁复,却也透着精巧,“秋月,家乡的合江亭旁,开着大片茶花,你还记得吗?” “记得呀。”秋月凑过来,看着她手里的绢花说:“做得真像呀。” “两位娘子就不用迟疑了,戴着它,就像是回到家乡了呀。”老板的确善于抓住时机投其所好。 于是,二人在老板的撺掇下,终于买了各自喜欢的绢花,而精明的老板又趁热打铁般的硬往她们手里塞了各色的绢花,说是经常换着颜色戴戴,那心情也会不一样呢。于是两人拿着深红浅紫粉白淡黄的一堆绢花回去了。 进茶楼时,碰到了宫徵羽,他一看两人手中的匣子里各色的绢花,就笑了:“春天到了,茶楼里也要开花了。” 赵茗儿听了,回他一个羞涩的笑容。 回到房中,赵茗儿拿出匣中的绢花,一一摆开欣赏,然后又挑了些颜色艳丽的摆到一旁。秋月见了,好奇地问:“茗儿,这些花摆出来要做什么?” “我想去送给那家茶农的小女儿,锦儿,你还记得吗?”赵茗儿说道。 “当然记得。”秋月点点头说:“那家小女儿伶俐可爱,一定也会喜欢这些花的。” 锦儿见到这些花,果真爱不释手,对着铜镜,把一朵一朵的绢花一一试戴在头上,小女儿的娇羞与天真自然流露了出来。 “茗儿,多谢你了。”婶婶微笑着说:“难为你花这样的心思。” “婶婶客气了。”赵茗儿说:“女儿家都喜欢花的,而且,锦儿戴了花,特别好看。” “姐姐,真的吗?”锦儿听了,凑过来,依偎着赵茗儿,笑容甜甜的。 “真的。”赵茗儿很肯定地说。然后又转过来问:“婶婶,好一阵子没来了,大家还好吧?” “姐姐,锦儿都有些想你了。”锦儿在旁边抢着说道。看见了母亲嗔怪的眼神,便闭了嘴,乖乖坐到赵茗儿身旁。 “锦儿说得对,我们一家还真有些想你呢。”见到赵茗儿的微笑,她又接着说:“现在是难得的空闲,很快春茶收了,我们就要开始忙了。” 赵茗儿一听,忙说:“做春茶的时候,茗儿也想来帮忙呢,可以吗,婶婶?” “当然可以啦!”婶婶拍拍她的手,“做茶可很辛苦啰。” “茗儿喜欢做茶,不觉得苦的。”赵茗儿说出心里话,对收春茶,又生出几分急切来了。 随锦儿出了屋子,来到屋前的空地上,看见锦儿的哥哥小峰正和父亲忙着呢,他们要把晾晒新鲜茶叶的屋子整理出来,为今年的春茶做准备。清理出了一些干干的茶叶末子、茶梗。 “走,我们也去帮忙。”赵茗儿带了锦儿上前。 小峰一见锦儿,就笑了:“妹妹戴花了。” 锦儿满含期待地问:“哥,好看吗?” 小峰故意眯着眼睛看了一阵,才慢慢说:“好看,可惜呀,只有我们一家看见,妹妹,要不摘茶的时候,你去山坡上站一站,让更多的人瞧瞧吧!” “哥,你好坏!”锦儿听出了他的调笑,就跑上前去打他。 小峰手里还端着装满茶叶、茶梗的竹匾呢,马上躲到赵茗儿身后,还说:“姐姐救我,锦儿打起人来可疼啦!” 赵茗儿也不知道该帮谁,被这兄妹二人当作了圆心,那两人就围着她团团转起来。也不知道是谁被绊住了,还是被打到了,小峰一个踉跄,那竹匾突然就脱手了,三个人拉扯着就都跌到了地上,被那竹匾罩个正着,茶叶末子、茶梗落了一头一身。 被竹匾砸的懵了一下,三人都呆了一呆。回过神互相看看,看见对方的狼狈样,都笑了。锦儿抓起落在身上茶梗,一把又扔向小峰,小峰不甘示弱扔回来,被她一躲,悉数“赏”给了赵茗儿,结果把赵茗儿也卷进了混战,她不客气地抓起茶末,回敬过去,这下子三个人疯成一团…… 听见动静的婶婶跑来,一看三人头上身上到处是茶叶末、茶叶梗,灰头土脸的样子实在滑稽,不急反笑:“你们哪,都是一群傻孩子!” 一路上,赵茗儿都不敢抬头,尽管用婶婶的布巾包了头,但一头一脸的灰尘还是让她显得怪异和狼狈。她只想快快回到茶楼去梳洗。 一进茶楼,就去找秋月,不巧,她正忙着呢。只好自己来了。于是她进到茶楼的后院,揭开了布巾,散开了自己的长发,用手摸索着,试图解开茶梗和发丝的纠缠。手举了半天就酸了,可摸一摸,感觉头发里面还有一些细末缠着,不肯出来。 “我来吧。”听见了宫徵羽的声音,她忙抬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下来了。 “我在楼上窗户边看见你忙了半天了。”宫徵羽笑着说。 她含羞退开,“不,公子,我自己来就好。” “一个人哪里看得见?再说秋月也不得闲。”宫徵羽平静地说着,就拉住她,抬手为她清理起来。 两个人靠得太近,她尽量小心地呼吸着,唯恐被公子发现自己内心的慌乱。 “你摔到茶叶堆里去了么?”宫徵羽的声音懒懒的,把那尴尬的气氛冲淡了。 “不,我是和茶农家的兄妹闹着玩呢。”说起话来,这呼吸好像就顺畅了许多。 “茗儿很喜欢这一家人么?”宫徵羽的手在她的发丝间轻轻的穿插着。 “嗯。做春茶的时候,茗儿还想再去呢。”她感觉到头皮仿佛是被按摩着,好舒服的。 “好啊,想去就去吧。”宫徵羽小心地拈出一点点茶叶末子,“不过你的手,要记得擦红玉膏的。” “茗儿记住了。”赵茗儿的心又忽的的加快跳动起来,宫徵羽的细心让她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个部分在融化。 “好了,用清水洗洗,就可以了。”听到宫徵羽这句话,赵茗儿如同从束缚中解脱了一般,赶紧说:“公子,多谢了,茗儿可以自己洗的,请去歇会吧。” 宫徵羽看着她通红的脸,笑了:“好吧。” 看到宫徵羽离开,她终于有机会长长的,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她进而确信,宫徵羽若再呆久一些,她一定会窒息。 附言:感谢大家的推荐和留言,这是作者很喜欢的东西哟。但是有读者说,是不是应该放个大假呢?眉想有道理呀,奥运,才是百年难遇的大事啊!更不更,到时候看数据决定吧。 73、暗涌(二) 清水一遍遍的洗过,赵茗儿感觉全身都清新起来,散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她小心避开客人,上了楼。 打开门,她愣住了,宫徵羽竟在房中坐着,看他悠闲的坐姿,她心想:莫非他在等她么? 她的心又快速地跳起来,迟疑着,脚也迈不进去了。 “茗儿,你看。”宫徵羽指着桌子,赵茗儿看过去,桌上多了一面铜镜。看着那面铜镜,赵茗儿的脚被目光牵引着,自然就迈了进去。 铜镜捧在手里,她细细的看着。这是一面八角菱花形铜镜,镜内框为圆形,背面是圆钮。以钮为中心,四朵牡丹形成花形钮座,钮外四周纹饰精美,刻画着一对凤凰,几朵祥云,其间穿插着四株折枝花,叶片间是含苞的、半开的、怒放的花朵,姿态不同,却栩栩如生。她的手指忍不住就抚上去,随着它精致的纹路一点一点蜿蜒着,然后一直延伸到镜子的前面,镜面磨得光亮洁白,正好映出她那张流露着无限喜爱的脸。 “喜欢吗?这是送给你的。”宫徵羽说道。 “不,公子,这镜子太华贵了……”赵茗儿说着,手却舍不得放下镜子。 “不用跟我客气。我得了茗儿的茶具,给你面镜子,正是礼尚往来嘛!而且茗儿还买了绢花,自然应该对镜拈花才是。”宫徵羽含笑看着赵茗儿说。 是呀,以前用的铜镜很久没有磨了,照出人影是模糊的是该换一面铜镜了。听宫徵羽说了这许多理由,无非就是要她收下这面镜子。 赵茗儿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放下镜子,正待张口,宫徵羽摆摆食指阻止她,然后起身,让她坐在铜镜前,说道:“不要对我说谢字。”接着,从桌上的匣子里取出一朵粉色的绢花,轻轻别在赵茗儿鬓边,又说道:“茗儿,很美。” 赵茗儿通过镜子,看到了宫徵羽眼中点点的情焰,可她感觉要被燃烧起来的是自己,逃避地转过头,站起身,想离开。 而身后的宫徵羽并不退让,她只好侧过身子,想从旁退开,这时,宫徵羽的手却环住了她的腰。 她无路可退,人已经在宫徵羽怀中。 “茗儿说好了,不逃避的。”宫徵羽的声音里略有不悦。 闻言,她只好抬起头,却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要跑掉了,紧张之下,没察觉自己整个人都软软靠着宫徵羽,这姿势反倒成了一种鼓励。 那粉色的嘴唇毫无征兆的,就这样轻轻压了下来,覆盖在赵茗儿的唇上。一定是公子眼中的火焰点燃了她,她感到血液在全身激烈的飞窜着、奔突着,仿佛如沸腾的茶汤,心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炙热,惊慌得马上就要从口中跳出来寻一个出路,她无措地睁着眼睛,呆呆看着宫徵羽闭着的眼睛上那卷翘的睫毛。宫徵羽的手轻轻抚上她的眼睛,她顺从地闭上,感觉到一种温柔的抚触在她唇上一点点展开,她那因极度吃惊而如飞烟般四散的魂儿开始慢慢聚拢过来。脑海里渐渐浮起一双眼睛,一双如深潭般的黑黑的眼睛,涌动着层层潮水的眼睛…… 两只手轻轻地但绝不迟疑的推开宫徵羽,她同时别过自己的脸说:“不。” 她终于看见了藏在自己心里的情愫,可是那人已在千里之外。惆怅间,恍惚听见宫徵羽低声说:“茗儿,或许我该再等等。” 环住她身体的两臂松开了,未及她说什么,宫徵羽已经无声离开了。 附言:祝大家七夕快乐!继续关注本文数据,(*^__^*) 嘻嘻…… 74、暗涌(三) “茗儿,你最近是成心要把自己累坏吗?”秋月拉住赵茗儿的手,皱着眉头说,“做夏茶的时候,你只是去半天,现在你整天整天在那里,每天回来累得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茗儿,你怎么了?” “秋月,看我的手,用了红玉膏好多了,”赵茗儿就势抬起被秋月握住的手,说,“虽然有点茧,但是不开口了,真好。” 秋月拉下她的手,说:“茗儿,你也不想对我开口吧?” 赵茗儿无奈的笑笑,说:“就知道,现在什么都瞒不过你了。” 秋月拉她坐下,说:“茗儿,跟我说说吧,最近为什么这样累自己?” 赵茗儿看着秋月,一字一字清晰地说:“秋月,我的时间不多,须得抓紧。” 秋月吓了一跳:“茗儿,你说什么?什么时间不多了?” “我,”赵茗儿的脸居然不自觉地红了,“我赶着把春茶做好了,去长安。”顿了顿,又说,“我想师父了,而且,师父还没有喝过江南的龙井呢。我一定要把自己做的茶饼,亲手交给他。” 秋月点点头,又问:“茗儿,到了长安,你会去见他吗?” 赵茗儿顿了一下,显然,她们两人都知道这个“他”是谁。 “你会去见他吗?”秋月又在问了。 赵茗儿抬起了头,望着秋月的脸此刻又染上两片红晕,那话也越说越小声:“会,我会去。秋月,不瞒你说,去长安固然为了见师父,这心里其实也想能够见到他。” 秋月颇感意外地说道:“看这段时间公子和你那么亲近,我以为……”她没说下去,微微皱眉说,“茗儿,你心里还是放不下他,是吗?” 赵茗儿无言,点了点头。 秋月叹了口气说:“秋月不全懂茗儿的心思,可秋月觉得,那端王许久没了消息,而公子这边,心意却可以看得明明白白。茗儿,何不珍惜眼前人?” 赵茗儿的眼神有些飘忽:“秋月,谁都想抓住唾手可得的幸福。可是,我不能再犯当初的错了。” 秋月问:“什么错?” “错在辨不清感激和真情。我曾以为寻得一个人依赖,他对我好,便是幸福了。结果差点做了妾。”赵茗儿的嘴角牵起淡淡的苦涩,“远远离开长安,反倒渐渐分明,只有心意相通,才是真情。如今,虽然是天各一方,想起来心中竟有甜蜜,这一丝丝甜,可算是尝到幸福滋味一二了吧。” “秋月懂了。”秋月握住赵茗儿的手,“茗儿自接到那端王的信以来,人是慢慢的开朗了许多。” “唉,当初在长安,尽管面面相对,但因彼此都有所隐瞒,所以仍是陌生。分开之后,隔了千山万水,借了书信交付心事,反倒开始真正认识彼此。”赵茗儿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茗儿,那为什么这许久都没有端王的信了?” 一听此言,赵茗儿的眼睛里起了薄薄的水气,“我也猜想过,是不是他回到了长安,就把我忘了。可是,我却放不下他,那三封信,每一句话都直指我的心,我觉得他是懂我的,也是爱惜我的。他的信,把我从过去的屈辱里一步步牵到阳光底下,让我相信自己是干净的。他让我更加肯定人生实苦,怎样过活,看的是个人的心境;他还把关于家乡的记忆带给我,让我在秋千上找回自己……” 赵茗儿开始哽咽,有些说不下去了:“可是,秋月……,这么懂我……为什么……为什么……说断了音讯,就断了?……苦苦的等着……却再也盼不来?”泪水无声的滑落。 秋月挨过去,抱住赵茗儿,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又听赵茗儿说道:“我知道公子待我的好,甚至……比当初的李玉还好,因为他……他尊重我,我也想就这样接受公子的一番心意,日子长了,自然就……可是我……我老想着另外一个人,这……这怎么对得起公子?我没有……没有做到……心无旁鹜……”赵茗儿已经开始抽噎了,再也说不下去了。 秋月轻轻抚着赵茗儿的后背,小声说道:“好的,茗儿,去长安,一定要去长安,把这件事情弄清楚。把自己的心事彻底理清楚。” “秋月!”赵茗儿激动地喊了一声,便紧紧抱住了她。 那日过后,赵茗儿继续天天去做茶,秋月每天只是默默地帮她往手上擦着红玉膏,她们都在等待一个日子的到来。 附言:谢谢几位的投票支持,试着再更新一章,继续关注数据! 75、茗心(一) 这天晚上秋月如常帮赵茗儿往手上涂红玉膏,涂着涂着,竟笑了。赵茗儿问:“秋月,笑什么呢?” 秋月抬头说:“我是高兴,春茶也该做好了吧,你的手日日劳作的日子快结束了。茗儿心里应该比我还算得清楚的哟!” 一听秋月这样说,赵茗儿也笑了。 慢慢地上完了红玉膏,赵茗儿便手持烛台,对秋月说:“秋月,你也累了,我送你回去歇着吧!” “好。” 两个人出了门,赵茗儿用手小心地护着烛光,一路走到楼梯处,突然停下了。 “茗儿,怎么了?” “秋月,你闻闻看,闻到了什么?” 秋月听了,留心用鼻子闻闻,有一阵清香若有若无地飘来。 “秋月,好像是院中的兰花开了呢!”烛光映着赵茗儿的脸,看得见明显的惊喜。 “走吧,我们去看看!”赵茗儿高兴地拉了秋月一起下楼。 循着花的香气,她们来到了院子的一角,烛光一照,秋月又低低地惊呼一声:“茗儿,真的开花了!春兰,多美的春兰啊!” 烛台笼着红红的纱罩,其实看不分明这兰花的颜色,只是在一片橙红的烛光里仿佛泛着浅浅的玉的色泽,赵茗儿想应该就是郑伯过去告诉过她的,大约是黄白色吧。三瓣略尖的花瓣,瓣尖柔软下垂,稍稍翻卷,如女子翩然的裙裾,灵动秀气。花开在碧绿油亮的叶间,而叶姿挺拔刚劲,更衬得花朵清秀雅致。 赵茗儿看着兰花,轻声赞叹:“秋月,你看这水仙瓣的兰花,也不是如何名贵,就是去年秋天随手种下,只培些菜园土,拿些腐皮烂叶盖了,它竟然就能长得叶芽茂盛,花也开得清雅婀娜。植根于腐而自身不腐,难怪人赞花中君子呀。” 将蜡烛再稍稍靠近些,闻着那浓郁的香,又说道:“秋月,这样的香,若是入了茶叶,恐怕更得女儿家的喜欢吧?” 秋月忍不住点点她的腮,笑着说道:“茗儿,我看你也成茶痴了!见了什么好东西,都会往那茶上头想。” 赵茗儿正色道:“秋月,不是说笑呢。这才开的兰花就是要比干花香气浓郁得多呀,若咱们把新鲜的花瓣放在茶叶里,茶必定可以尽情吸收香味,然后再于茶汤里舒放出来,定可大大减了苦涩,好过用盐掩了茶的真味吧?” 看她一脸正经的模样,秋月收了嬉笑,赞同地点点头。 赵茗儿拿过院子里的一只小马扎,叫秋月坐下,然后将烛台递到秋月手上说:“秋月,你在这里把花照着,我去拿些茶叶出来,即刻就试一试。”人说着,已经起身朝屋里去了。 秋月忙喊她:“茗儿,把蜡烛拿着照照路呀,里头黑咕隆咚,哪看得见?” 赵茗儿一边往里面走一边回答:“花要受暖才开得盛,蜡烛照着花就好,我没事。外面黑,心里头亮着呢!”说完了,人也进去了,一会就听见轻轻的上楼声。 秋月无奈地叹口气,便持蜡烛再靠近些,喃喃自语:“花呀,如今你比人还尊贵。” 过了一阵,又听见轻轻的脚步声,秋月转过头,就看见赵茗儿一手端着茶叶罐、一手拿着一个小木匣来了。 秋月嗔怪道:“都进去过了,怎么不再拿支蜡烛出来?” 赵茗儿苦笑道:“秋月,你看我哪只手得空呢?” 秋月拿她没办法,只是摇头。 赵茗儿走过来,放下这些东西,然后就从罐子里舀出一些龙井茶叶来,放进小木匣子里,再伸出手竟把那素净娇美的兰花摘了下来,秋月故意捧心说道:“可惜了这花!” 赵茗儿嘴角一抿,笑着说:“秋月,兰花本就生在幽谷乱石当中,不是为了让人艳羡的,她想开花便开了,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她从不报期待。我让花与茶相融,可以把短暂的花香长久贮于茶叶中。茶叶是南方嘉木,兰花是人间仙草,相得益彰啊。” 秋月点点头,说道:“茗儿,你这一说颇有道理。” 此时,赵茗儿已经将花瓣一瓣瓣放进茶叶中,然后用茶匙轻轻搅动着,嘴里说道:“兰花就是少了点,以后我们可以多种些,还可以把那些茉莉花呀、玫瑰花呀都拿来试一试,多配些香茶出来。” 秋月笑了:“茗儿,一说起茶,你的脸都会亮呢,果真不需要点蜡烛了。” 赵茗儿一听,手里就停了下来,说道:“对呀,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现在我来托着这木匣,你把蜡烛靠近木匣底部,木匣增点温,这受了热的茶会把花的香气吸收得更快呢!” “好吧。”秋月说着,端起蜡烛小心地靠近木匣的底部,赵茗儿先盖好木匣,然后端正地托起木匣,两人这姿势一摆就是好一阵。 蜡烛燃完了,她们把木匣打开,一股浓郁的香气就逸了出来,赵茗儿高兴地抓住秋月的胳膊说道:“你闻闻,你闻闻,多香啊,茶香里还有着兰花的幽香,真如人称的幽兰香风远啊!” 秋月摸着被赵茗儿抓得过紧而有点疼的手臂,说道:“香,是很香!可是公子不是常说烹茶要得茶的原香吗?这混合了花香的茶,我看公子未必欣赏。” 赵茗儿笑了:“我这花茶,本就不打算给男子喝,男子也不会爱。我呀,是想给我们女儿家煮来喝呢。我们本就爱花,戴花、贴花,只是外用,一旦入了茶,香气的精华都给了茶,把它喝进去,不但减了苦涩,而且自内而外,兰香暗送,遍体清芬。这精华定可益气养颜呢。” 秋月啧啧说道:“茗儿,听你这样一说,我都动心了。以后咱们多做点,我也要喝那花茶了。” “好呀,秋月,女子如花,理当自爱自赏。” 清脆的笑声顿时在小院里漾开,因春夜的静谧,而显特别分明。如霜的月色染一地的雪白,也衬出两个女子玉般的笑靥。 附言:眉一共看过的言情故事数量还停留在个位数阶段,今天终于点开排行榜看了一篇热门文,顿时自卑得狂流瀑布汗,因此特别在此感谢读者对这个平淡故事的关注,感谢各位读者的支持,没有你们,这个故事便难以继续下去。谢谢! 76、茗心(二) 因晚上和秋月做那花茶有些疲乏,早上竟起得比平日晚些。赵茗儿来到茶室的时候,看见宫徵羽一个人已经在喝茶了。尽管进入了仲春,天气很暖和了,可他还是用那盖碗泡茶喝。 赵茗儿过去,坐到宫徵羽对面,垂下了眼睛。 “茗儿,想说什么就说吧。”宫徵羽是不会被瞒过的。 “公子,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赵茗儿的手又搅到一起了。 “哦,去哪里?”很平静的声音。 “去长安。”赵茗儿顿了一下,又急急地补充道,“茗儿很想念师父,想把亲手做的龙井茶饼带给他。” “好,你师父一定会喜欢我们江南的茶的。”语气依然没有变化。 “嗯。”赵茗儿吐出这个字,再没张口,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要说的了。 两个人都沉默,只闻见隐隐的茶香。 “茗儿”宫徵羽明显的迟疑了一下,又说道,“你,还回来吗?” 一听这话,感觉到宫徵羽完全没了平时说话的洒脱,反倒有些欲言又止,赵茗儿心中奇怪,忽地抬起了头,看向宫徵羽,他的脸上涌起淡淡的红晕,他的眼睛里竟是赵茗儿从未见过的忧虑。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的第一次-----宫徵羽避开了赵茗儿的目光,借喝茶掩饰自己情绪的波动。淡看世间一切的他,如今听到赵茗儿要走,心里竟起了不安,还有越聚越多的失落,他很清楚,微微发热的脸已经表露了自己内心的焦灼。 他慢慢以茶盖拨着茶水,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眼睛仍是盯着茶盏,状似无意地说道:“小生知道,长安有许多茗儿割舍不下的东西,这一去怕是……”他笑了笑,竟没有说下去,只是闷头喝茶。 虽然他仍如往常一样优雅地喝茶,不过是强自镇定而已。原来自己仍是个俗人,见到自己心爱的女子要离开,可能会投向另一个人的怀抱,自认与世无争的他也会害怕,也会不甘啊! 尽管宫徵羽的话未说完,但是再如何迟钝,赵茗儿也能听出他的意思,赵茗儿懂了,他一听说她要去长安就明白她心里想什么的!自己解释要去看望师父,其实是欲盖弥彰啊。 定定地看着宫徵羽,也看出了他没有说出口的担忧。半晌,赵茗儿坦然地说:“公子,我会回来。我只是要去看明白,我这一颗心。我答应过公子,有些事情拿捏不准的时候,就去面对它。” “好,我等你。”宫徵羽低声回答她,低垂的凤目欣然亮了。 暮春时节,莺啼绿柳,花开繁艳。在杭州城外,赵茗儿一身男装,站在马车前,秋月不舍地握着她的双手。 “茗儿,真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赵茗儿笑了,看着秋月已经隆起的肚子,说:“秋月,放心吧,现在天下太平,何况我还跟了这一队茶商的车一起走,不会有事的。倒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伤了肚里的宝宝,我这个义母可绝对不答应的。” 秋月闻言,笑了,陈清桥揽过她,对赵茗儿说:“茗儿一路保重,秋月有我照顾,不用担心。” 她点点头,再看向宫徵羽,他温和地笑着,就如此刻的春风,轻声说:“走吧,跟上那茶商的车队,早些回来。”听到秋月“扑哧”偷笑的声音,他恍然发觉自己刚才的语气有些过于深情了,那脸又渐渐发热了。 “嗯。”赵茗儿答应着,看了看宫徵羽,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公子的脸此时好像和身后开着的桃花一样粉红了。 她登上了马车,秋月突然又靠过来,递上一个匣子:“差点就忘记了,茗儿,这是红玉膏,记得要擦手的。” 她用力的点点头,仿佛要说给每个人听见:“我会回来的。” 马车踏上去长安的路途,长安,她曾经逃离的地方,如今却迎着它跋涉而来了。 师父,茗儿常常想起你,你一切可好? 还有长安的……你,若我能再见到,该怎样称呼你? 77、故地(一) 长安,依然是她熟悉的。告别了一路关照她的茶商,她很快就在街上找到一家客栈,简单梳洗之后,换上女孩儿的衣裙,直奔香积寺而去。 这是她盼了很久的一幕,终于在她的脚下实现了。身旁是熟悉的景致,翠绿的柏树肃穆地挺立,静谧的小径蜿蜒出去,两旁点缀着青秀的小草,微风送来几声角铃,还伴着诵经的清音,幽而不僻,静而不寂。脚步迈得更急了,心却安宁。 来到了禅房,轻轻贴向门框,伸头往里一看,果然,师父在蒲团上做功课呢。心又不平静了,好久没有看到这张脸了,还是那温润清秀的脸,那可以让人彻底平静的安详表情,那端正安稳的坐姿,正汇成一股亲切感袭上赵茗儿心头。 “茗儿,是你么?”怀真睁开了眼睛,他又闻到了一股特殊的茶香,那是茗儿身上特有的。往门边看去,那不正是茗儿么,正缓缓从门边移到门口,阳光从她背后照射过来,勾勒了一道淡金的轮廓。 还是茗儿呀,脸上依然是含羞带怯的表情,一身素净的衣裙,不过,有一点点不同,乌黑的头发上有一朵粉白的绢花,这就是唯一的装饰了。 “师父!”她终于跨进了门槛,跪坐到怀真的对面,由衷地说,“师父,茗儿好想你。” 怀真淡淡地笑了,“茗儿这一去,过得好么?” 赵茗儿连连点头:“很好,师父,茗儿生活在茶乡,过得很好。” 说着,拿出包裹,打开来,里面是两块茶饼,她取出来,双手奉上:“师父,这是茗儿亲手采制、蒸焙,作出的茶饼,特意送给您的。” 怀真的眼中压抑不住惊喜之色,接过茶饼,拿在手中仔细观看,又凑近闻一闻,说:“茗儿,这可是绿茶?” 赵茗儿点点头,笑着说:“师父好厉害,这就是江南产的龙井茶。” 怀真听了,说:“好哇,从未喝过,即刻就来品茗一番。”说着开始熟练地煎茶,赵茗儿静静地坐着,看着怀真的举手投足,仿佛又回到初见时。 少顷,茶煎好了,怀真端起茶碗并不喝,而是端详那茶汤,只见茶叶在碗中逐渐伸展,上下沉浮,汤明色绿,历历在目。怀真赞叹道:“芽叶色绿,好比出水芙蓉。”再靠近茶碗,慢慢嗅那茶香,“幽而不冽,如兰花般芬芳。”然后才把茶碗送至唇边,浅啜一口,半眯了眼睛,品茶味。 “从未去过江南,但喝了这茶,却觉着幽香高清的滋味真是带了温柔秀丽的特色了。” “师父能从茶中领会山川风景,看来是真入了回归自然的法门了。”赵茗儿由衷地佩服。“茗儿,你也喝吧,这可是你亲手做的。” 怀真合掌作朴素的敬礼,微笑又如莲花般纯净。 “好。”赵茗儿顺从的端起茶碗,与怀真对品。 好久没有在寺院中喝茶了,仿佛就在离尘世最远的地方,俯瞰红尘,享受极致的清静。看着透明的茶汤里穿过金色的阳光,赵茗儿有些迷惑:是因为阳光让茶汤更清澈了,还是因为碧澄的茶汤让阳光更显纯净了呢? 在阳光里,她缓缓饮入茶水,当感觉甘香满口时,仿佛已超然物外了。 附言:octproj,你的留言让眉很受鼓舞和感动,谢谢理解和支持。也谢谢大家! 78、故地(二) 这些天,赵茗儿除了去寺里见师父,回来以后,都会来到那端王府附近,逡巡着,却不能再进一步。过去出王府难,如今要进这王府也难。守在门口的一个也不认识,就算让他们进去通报,看那傲慢的神情,他们也未必肯。 “我曾是王府的婢女……” “我要送薄礼给端王殿下……” “端王殿下于我有恩,我要当面拜谢……” 她只是在心里想着要怎么说,脚下却没有行动。 一天一天挨着,她给自己的借口也一个一个被打消,她想:要是所有要见他的借口都没有了,那就到了该回江南的时候了。不过,一个个新的借口也在不经意地产生着。 这天从寺庙回来,她犹疑着前往王府,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她喊了一声:“郑伯!” 来人转过身来,果然是郑伯,他惊喜地上前,“茗儿,你回长安啦?” “嗯。”她点头,“郑伯,你这是要去哪儿?” “回王府呀。”郑伯上下打量着她,“茗儿,如今变水灵了呢。” 赵茗儿脸微微红了:“郑伯过奖了。”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郑伯,我想去见端王殿下,您看……” “好哇,随我一同去。”郑伯领了她,望王府走,边走还边说,“殿下也一定高兴见到你,他几乎日日都到你以前的房中小坐。” 赵茗儿闻言,心跳得厉害,低声说:“府中其他人,还好吧?” 郑伯说:“这府里的旧人如今就只得我和李总管等几个老仆了,其他的都换了。” “那他们怎么会被换呢?莫非殿下不喜欢了?” “唉,泾原兵变的时候,叛军进城了,到处烧杀抢掠,殿下就把家中仆役尽数遣散了逃命去了。” “哦。”赵茗儿听了,看看周围,已找不到战乱的痕迹。 “我还是殿下让李总管从花市寻回的呢,说是殿下喜欢我养的花,特意叫我回去的。”郑伯脸上流露着满足的笑容。 “那,小翠他们,就没有再回来过?”赵茗儿有些遗憾见不到她。 “是呀,王孙公主逃慢了,死在叛军手里的就有七十多人呀!当时大家吓坏了,年轻点的当然巴不得逃远点,我这老骨头走不动,就躲在城中的。” 说话间,就来到了王府门口,郑伯领了她,径直上前,进门时,还特意招呼门边两人:“看看,这就是茗儿。” “噢?”门边两人顿时收起一脸的严肃,一脸恭敬地把赵茗儿仔细瞧了瞧,看得她很不自在。 进到门中,郑伯笑了:“这府中上下都知道你的名字,现在可见你的真人了。” 赵茗儿不敢多问,这眼中所见、耳中所闻,与自己一路上所想,全搅到一堆,成了乱麻了。 直到进入自己原先的房里,她才稍微平静了。 “茗儿,就在房里歇息吧,殿下去宫里了,还没有回来呢。”郑伯说着,离开了。 她站在房中,环视周围,一切还是老样子,她的茶,她的茶器,全都按照原来的样子摆放着,而且一尘不染。她伸出手,抚摸着那些熟悉的东西,心里漾起了柔情。 “虽是断了消息,他对我仍是有情的么?”赵茗儿心中暗想道。 79、阴霾(一) 偏殿里,丹王李逾、恩王李连、韩王李迥、简王李遘、端王李遇都屏息立于一旁,中间是坐于榻上的皇帝李适,看他始终铁青着一张脸,其他人更加小心了。 “为什么不说话?诸位皇弟,这是我们的家事,也没有旁人,大家说说自己的主意吧。”李适发话了。 诸王互相看了看,还是年纪最长的丹王李逾推不过,先说了:“皇兄,那张廷赏所奏,属实么?郜国公主寡居多年,一直都能贞静自守的,未经查实的事情,若传扬出去,岂不坏了公主名节?” 李适不耐烦的挥挥手:“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张廷赏有一百个胆,也不敢诬蔑公主。查过了,公主与那李昪淫戏调笑毫不避忌,宫人只能掩耳走避!”说到这里,李适愤愤地拍了一下书案,把几个王爷都吓了一大跳。 一时之间,又无人敢说话了。 “朕也想立刻就叫公主进来问话,可又想到这公主是我素来喜欢的妹妹,她的女儿又是太子妃,我若就这样治她罪,怕引起朝中动荡,所以,才请各位弟弟来,再行商议,寻个稳妥的法子。不要这样默不作声了,朕需要你们解忧哇!”听他这样说,气氛稍微缓和些了。 简王李遘上前说到:“皇兄的顾虑是对的,公主的事情不能贸然去查。身为太子妃的生母,在宫中淫乱,传扬出去,将来太子若继承皇位,如何君临天下?臣弟觉得,此事就不要张扬开来,派人前去告诫妹妹收敛行为,不再与那李昪往来,便是了。” 韩王李迥接着说:“皇兄,为太子着想,这件事情还是私下处置吧,臣弟想只要把那李昪贬出京城,妹妹便会断了这念想,静心守节的。” 李适听了,点点头:“几位皇弟还是护妹心切,可气妹妹却做出这样寡廉鲜耻的事情,辜负尔等的心意呀。” 一直沉默的李遇这时候说话了:“皇兄,听了几位哥哥的话,臣弟在想,姐姐固有不对之处,但这张廷赏上奏的动机却似不纯。” 李适不言,只是看着李遇,众人等他说下去。 “这张廷赏为何要上奏请求皇兄彻查此事?我看是想动摇东宫之位吧。” “遇,这又如何说起?” 恩王李连不解地问。 “那李昪便是李叔明的儿子,据臣弟所察,这张延赏与李叔明有仇,平时也常与太子作对的。他们打听得李昪有这污乱宫廷的行为,乐得抓住了口实,正好用来对付叔明父子二人。此次上奏折,看来他非但藉李昪污乱宫廷的事,去推倒李叔明,且要连带推倒东宫,恐会制造些乱子来呢。”李遇静静地说完,看着李适沉思的表情,又说,“皇兄一定看出了张廷赏的用意了吧。” 李适点点头:“遇,你果然看得透彻。朕现在并不想波及到太子,但对郜国公主所为,又实在忍不下来,她若不知悔改,必危及太子声誉和我大唐的威仪。” 李遇又说:“那就依迥哥哥所说,革了李昪官职,赶出城去,再让太子妃以女儿的身分,去劝劝姐姐,检点自己的行为吧。” 诸王听了,也随即附和,李适想想,也就答应了。 李遇从宫中出来,暗暗为太子李诵庆幸,算是躲过了一劫,他在马车里坐着,细细寻思怎么跟太子见面,还需如何提醒他提防这些背后的暗算。出门时看天空阴云密布,还以为大雨将来,终究只是风吹云动,他长出了一口气。 刚进府,就看见李总管和郑伯笑着迎上来,未及询问,那郑伯就抢道:“殿下,茗儿回来了!” 他没有听错吗?愣着不动,直盯着郑伯,只见郑伯又说了一遍:“殿下,茗儿就等在府中,要见殿下您呢!” 心中大喜:“她在哪里?” “在她房中。”李总管答,“要去唤她过来么?” “不了!”李遇边说,便快步往后院走去。 附言:lu_xuan2006,你跟文很久了吧?我都不好意思了,这次你的留言中提到你对完美的坚持和坚信,也给了我继续写文的理由,谢谢! 各位多给推荐吧,我会考虑更快一点哦! 80、阴霾(二) 她亭亭立于房中,穿一件浅黄的襦衫,一条月白的长裙,外罩淡青的罗纱,上面还隐隐点缀着竹叶图纹。赶紧看向她的头发,黑黑的头发反绾起来,别了一朵淡黄的绢花,脑后还留了一个“燕尾”,他顿时放下心来,还好,茗儿还是未嫁之身。她背对着他,正拿出匣中的茶叶,一一看着,并不知道他来了。 就在这一瞬,李遇觉得回到了过去,每次来她房中,她都在,仿佛一直就安心地等着他。而他们中间的那段分别的日子,从记忆里干干脆脆抽走了。因为她,这房中的一切沾了她幽幽的茶香,都活了,她的背影竟带来满目的清新。 “茗儿------”还是忍不住内心的激动,轻轻唤出了声。 她闻声转了过来,看见了他,眼里一点一点浮上来惊喜、意外、羞涩、慌乱……然后在目光相交的刹那有微微躲闪,心思又混作一团。只是一瞬,李遇却把她的心情看得真真切切,果然还是他透明简单的茗儿啊。 “殿下。”一个怯怯的声音瞬间冰冻了李遇的心,如此生疏了么?李遇看着她,她看着李遇的衣服,明白了!李遇从宫中回来,竟还穿着朝服呢。 “茗儿,等等,我一会就来。”李遇说着,转身又跨步走了。 很快,赵茗儿看见李遇又转回来,这次他换了一件翠绿的常服,笑着跨了进来。 “茗儿几时来的?”他站到了她的身旁,只是靠近,已经让赵茗儿的心狂跳不已了。 “已来了几日了。” 李遇闻言,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今日才来府中?茗儿住在哪里?” “就在一间客栈,离此不远的。”赵茗儿看到他脸上的不悦,又说,“其实,天天都有过来,但见守门的样貌威严,心中害怕,一直不敢上前通报的。幸亏遇见了郑伯,才一路领我进来的。” 听了这话,李遇的脸色才缓和了,说道:“茗儿,如今这王府,你可以随便出入的。” 赵茗儿听了,脸微微红了,为了掩饰,她急忙说:“殿下,我这次从江南带来了龙井茶,是我亲手做的茶饼,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李遇转脸不再看她,幽幽地说了一句:“茗儿一定要对我如此客套么?” “茗儿不知应该如何称呼……你。” “遇。叫我遇。”他转过脸来看着她,很肯定地说。 “遇。”她试着唤了一声,听得出怯怯的声音里含着涩。 可是他却笑了,很高兴的样子,说道:“这是你第一次这样叫我。”他又靠近了一点说,“给我吧。” “什么?”她不明白。 “你亲手做的茶饼,给我吧。” “哦,这个呀,”她脸红了,“我不知道今日可以进来,没带出来,放在客栈中呢。” “好,现在我陪你去拿。”李遇看起来真是急着要呢。 “好。”赵茗儿和李遇一起朝门外走去,正遇上李总管。 李总管问:“殿下,这样匆匆要去哪里?要不要仆从跟随?” 李遇摇头:“不用了,我陪茗儿去客栈拿东西。” 李总管说道:“茗儿回府上住吧,这里本来就有你的屋子呀。” 赵茗儿还未回答,只听李遇说:“这要看茗儿的意思了。”李遇看着她,轻声问,“茗儿,你可愿回来?” 看着他黑黑的眼睛,那涌起的潮水好似已经到了赵茗儿的心里,她不禁说道:“好。茗儿愿意。” 李遇脸上的笑容更明朗,他抬头看天,阴云不知何时已散去了,竟是个好天! 附言:谢谢各位一直以来的支持和等待,我又来了!快了一点吧? 81、情怯(一) 如今,李遇与她处了几天了,也时常和她去长安城中走走,听她说说在江南的事情,看得出,他对她的到来十分的欢喜,可是,他总是保持着一点距离,一点刚刚能够让赵茗儿感觉到他气息的距离,仅止于此了。 府中的上下都在直接或者间接地告诉赵茗儿,端王的心里装着她;他的眼神也在坦白着对她的情意,可是为什么却不能更进一步,像过去如李玉般的直接和热烈,来抚慰她从江南一路来的猜测与担心?他在顾虑什么吗? 心更乱。 这日,李遇兴冲冲地来到了赵茗儿房中,进门就说:“茗儿,随我去西市吧!”赵茗儿闻声一抬头,呆了一下,见李遇完全褪去了平日的华服,只穿着一身素白布衣,完全是平民装束。 “不要把我看成家仆李玉。”李遇一步步来到了她的身畔,然后停下了,“从来就没有这个人,茗儿。我是遇,把我看清楚,好吗?” 她无需用眼睛再看,他俊美的五官早就在她的心里烙下了深刻的印记,她这次来,就是为了让自己看清楚自己的心,那里面留着的是对往事对恩情的不舍,还是为李遇而生的相知相恋的情。 她看着那双如同初遇那晚一样晶亮的黑眼睛,缓缓说道:“好。” 他们并肩出了王府。 “茗儿,你知道吗,今天我是要去了我的一个遗憾。”李遇今天笑得比前几日更多。 她好奇了:“什么遗憾?” “那年的上元,我答应了要带你去西市尝胡人做的点心。可是……” “可是我却没有去,还害你受了风寒,咳了一阵子。”她红了脸接过话来,想借此表达自己的歉意。 他听懂了,看着她,摇摇头:“我没事。你没有一饱口福,好可惜的。” “今天,随你带我走,哪里我都跟着你。”她甜甜地笑了。 长安城中百姓本就有崇尚西域的风气,而到了西市,则更加明显。饮食风味、服饰装束都以西域各国为美,崇外成为一股不小的潮流。波斯、大食国的很多胡商都居住在此,胡人开的酒店也较多,并伴有花枝招展的胡姬相陪,不少少年郎在胡姬热情的招呼下,进入各家酒肆。 这里的街道比别处宽阔,但还是拥挤,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她能感觉到,他只是不远不近地走在她的身边,却不再牵着她的手,如过去那般领着她灵活穿梭在人流里,而是用挺直的后背如屏障般,默默为她隔出一个空间。 他不是李玉。李玉生气了,自己就走得飞快,看她跟不上了,宁可在前面停下来等,也不肯慢下脚步;高兴了,就一直抓住她的手,紧紧的,握出汗来也不放,明明白白传达出控制的欲望。 他是李遇。始终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护着她,然后带着她一街店铺一家店铺的逛过去,让她一边看着那些造型奇特、香味扑鼻的胡食,一边听他如数家珍般地给她介绍餢飳、毕罗、汤饼……直到一家胡饼店旁,她终于停下了。 “茗儿,不打算再往前看看么?”李遇问她。 “嗯,”她看着招牌说,“我还是想念胡饼的味道。” “好吧,我们去尝尝。” 坐进店中,赵茗儿打量着胡桌胡椅,一脸的好奇。 “你益州家乡的茶馆,也十分别致独特。”李遇看着她,脸上是宠溺的笑容。 “我的家乡还好么?”赵茗儿被这话牵动了乡情,对李遇投向期待的眼神。 “很好,美得自在闲适,所以才孕育了茗儿这样恬淡的女子呀。”他的目光已化作阳光,将一腔深情融在她身上。 说话间,胡饼来了,还是那样宽大的饼身,毫不客气地摊在盘子里。 李遇把饼切成几块,然后示意赵茗儿拿起来吃。 赵茗儿拿起一块,却看见李遇并不动,正要问,李遇说话了:“我想看茗儿吃。” 她抿嘴一笑,顺从于饼香的诱惑,便吃起来。 “好吃吗?”听着李遇的问话,她点点头,这就是当年的味道,酥油伴着芝麻的芳香,和着夹有鸡蛋的饼面,在她的嘴里调动起全部的回忆: 饿得腹响如鼓的她,从一个来去如风的男子手里接过一块饼,她没有女子的矜持,而是狼吞虎咽地吃着饼,专注地把饥饿一点点驱走,感受着酥软香脆的滋味,然后一直满足到胃里、心里。 直到听见男子的轻笑,不,直到她不再感到饿,她才抬起头来,对那个男子报以感激的笑容,这一笑不含羞涩,却开始在心里存下了温暖。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就开始喜欢上清风拂过的感觉吧,他如风一般自如而突然的来去,偶尔无意的体贴,在她却是翘首等待的温饱。 而这一次,他没有发出轻笑,她也不必抬头,就能感受到自己笼罩在一片温情的目光里,慢慢地,她的眼里竟有了点点泪光,是因为饼里夹着洋葱么?尽管她的泪和心都很诚实地一遍遍告诉她:对他,早已不是感激,不是点点的眷恋而已。可是面对了他以后,她却不敢开口,她还没有想好怎么说,害怕那些凌乱不成词句的字眼趁她不备滑脱出来,她只好用饼将自己的嘴塞得满满的。唯有继续吃着胡饼,才可以把心里那翻腾的潮涌,压下去,把那些未经梳理,热烈而纷乱的情愫压下去,不可说,不敢说……偶尔抬头看一眼李遇,便能看到他笑得弯弯的眼角。 她终于吃不下了,只好停了下来,面带愧色看着盘中剩有一半的胡饼。 “茗儿以前可以吃掉一个胡饼呢。”李遇的话里透着关切,“如今变斯文了呢。” “哪里,如今茗儿不再挨饿,自然,自然就吃不完了。”她的脸又红了一些。 正说着,只见李遇伸手去拿盘中的胡饼,还说道:“我也尝尝。” 她忙伸手,说:“不可,这是我吃剩的。”手伸出去,指尖竟一下子触到了李遇的手背。只这一瞬间,赵茗儿便感到一种温热由指尖迅速通过手、手臂,然后在全身蔓延开来,迅速转变为一种灼热的悸动,不由得一颤:她终于挨到了他的手!这不是第一次接触他的手,却是第一次因触碰而产生颤栗。因为心中有情,一切便已不同了么? 李遇的手没有动,停在盘子上方,从一旁看去,倒仿佛是用手背托住了她的手一般。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万千颗星子在闪动,那样明亮,美得慑人心魄,赵茗儿的心就这样被吸引而去,沉溺在那深邃晶亮的眸中。 直到涌动的热潮在脸上火辣辣的提醒,她才终于意识到这奇怪的姿势,倏地缩回了手,手指又搅在一起,指间交换的还是那特别的触感。 李遇笑着摇摇头,说:“无妨。看茗儿吃东西特别香,自己也想吃了。自茗儿走后,也去吃过好几次胡饼,其间还有正宗的“辅兴”胡饼,仍然不觉特别。以前就怀疑自己的舌头是不是有点迟钝,怎么尝不出饼的美味。今日,看你吃得还是那般香,我自然要抓住机会和你共食一饼,尝尝这滋味了。” 说完,便撕下一块,送到嘴中,细细咀嚼。 赵茗儿听他这样说只得作罢,转而看起他优雅的吃相来。 见他咽下去,她问道:“好吃么?” “果然好吃。”他满意地点头,又送一块到口中。 现在换成赵茗儿看着李遇吃饼,她渐渐停下搅动的手,情不自禁以手托腮,微笑地看着他,脉脉温情,无言流淌。 附言:大家中秋快乐吗?我很快乐,希望本章也带给大家快乐。继续支持我哟! 82、情怯(二) 重又走在街上,赵茗儿的心变得更敏感了,她小心地捕捉着每一次李遇的衣袂轻轻擦过自己裙裾时,心的悸动。她的手垂着,轻轻勾住自己的衣袖,暗暗等待,一种牵引。 突然,前面的人流好似出现了骚动,人群急速的向两边分开,旋即听到马的嘶鸣和急促的蹄音过来了,李遇赶紧将赵茗儿环在怀里,稍往后退了退,赵茗儿在他突如其来的环抱中有些失神,那气息却一下子就淡了,她再一看,李遇已经松开了她,面向那骑马人喝道:“何人如此大胆,竟在闹市中疾驰?” 两匹快马一前一后奔过来,前一个好像听见了,一勒缰绳,马急停,骑马者转过身来,看向街边的李遇,一愣,随即竟跳下马来,一手牵马,一边就上前,压低了声音说道:“遇,你也在这里?快快进宫,皇兄有紧急的事要见我们几个兄弟呢。” 李遇一惊,说道:“三哥,何事这样急迫?” 来者便是他的三哥睦王李述。他再靠近李遇些说道:“我也不知。才得了消息从乐游原上赶过来的,窦文场现在一定已去往你府上了。快,回去换了衣服进宫吧。” 说完回头招呼牵着另一匹马的家仆,说:“快快将马交与殿下。” 那家仆听了,立刻牵了马过来,那马近前打了个响鼻,把赵茗儿吓得退了一步。李遇赶紧对那仆人说:“好了,别吓了我的客人。” “客人?”睦王李述这才注意到,李遇身后还有一个女子。他眉一挑,又说道:“遇,此事一定十分紧急,耽误不得,我先走了!”说完,便上马,又急驰而去。 李遇回身看着赵茗儿,正待开口,赵茗儿急急地说:“不用管我,你先走吧。” “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李遇皱眉。 “不用担心,我认得路,我现在想去看看师父,你骑了马快走。” 李遇吐了一口气,说:“好吧,那我先走了!” 很快,他跨上马离开了。 赵茗儿又来到了香积寺,行在芳草点缀的小径上,闻着茉莉花的香味,她刚刚的失落有了些微的平复。 一进禅房,就看见怀真在矮几上摊开了茶饼,旁边还有一些切开了的茶块,正兴致勃勃地端详着什么。 “师父,在看什么呢?”赵茗儿好奇地坐到怀真对面。 怀真指着桌上的茶饼说道:“茗儿,龙井茶真是好茶。小僧这两日细细琢磨,有了一个发现。” “什么发现?” “你看,这茶饼中夹带了一些完整的叶片……” 赵茗儿一听,急了:“师父,是茗儿不好。第一次做茶,力道使得不均,看来是捣茶的时候,有的叶片没有碾到。” 怀真笑着摇摇头:“茗儿莫急,就是这些完整的叶片,给了小僧大惊喜呢!” 赵茗儿见了怀真的笑容,心中诧异,又听怀真说道:“我煎好茶之后,发现茶碗中这些完整的叶片直立汤中,起起伏伏煞是好看。再挑一片于口中嚼过,感觉那茶香甚是浓厚,比那些捣碎的,更多一份自然甘香之味呢。” “哦?”赵茗儿有些意外,小心地看着那被切开的茶饼,翻看着,好像隐约可见一片完整的叶片。 “所以,我现在想再寻些这样的茶叶来,再泡一泡,尝尝滋味如何。茗儿可愿帮我?” “师父客气了,茗儿自然该做这些的。” 于是两人就在那茶饼中细细看着,仔细挑选那些还算完整的叶片。 找了一阵,不多,有一小撮。两人就配合着,煎好了茶。看着茶汤中的茶叶,有的如直立的枪,有的如展开的旗,在冲泡的茶汤中起起伏伏,茶汤渐渐平静,这一旗一枪也慢慢自碗底缓缓升起来,再略略降下去,却不沉底,只是浮动着,微微的旋着,在碧绿的汤水中交错相映,水汽带着茶香徐徐散开,沁人心脾。 “看这茶叶,在汤中自由舒展,无拘无束,纯真无染。”怀真说道。 赵茗儿轻轻转动茶碗,看着那一芽一叶在汤里轻轻地浮浮沉沉,汤面一平,它们便又恢复刚才的姿态,或静立,或斜倚。她不禁出声:“原本是茶汤引得茶叶动荡,怎么看起来,倒像是茶叶在其间怡然自得呢?” “因它顺应自然,接受了一切外力,容纳了一切外力呀。如此便如佛祖所言,无欲无我。人心若能如此,必可以抛却小我,与世无争,忘怀得失,修练出达观超脱、乐天知命的心,而与世界融为一体,我即世界。” 怀真双手合十,闭了眼道:“一砂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赵茗儿看怀真有所领悟,再度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在满口的香气里,只觉身心泰然。只是一捧简单的热茶而已,却可以让一言难尽的滋味冲入愁肠,消解复杂的痛苦。 她的心和眼慢慢明晰:鸣风飞雪是人世所恒有,原来这一切都是一种心境: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 茶永远无言,却一点一滴将智慧渗透在她的心中,如茶叶一般达观超脱,就能将过去那盛满颠沛流离的回忆,都化为淡淡馨香。益州---长安---江南之间的辗转,如今竟可看作是从迷失到回归自我的必经路途。 恍然惊觉,自己竟好几日没有想起过江南,一定要回去的承诺依然响在耳边。是的,江南是必得回去的,尤其是如今见了这嫩绿清新的茶叶,更想回去试一试,怎样做出叶片完整,又能保持茶叶原香的茶了。 性灵的归依处,终究还是在江南茶乡呀。 走在回去的路上,想着要怎么向李遇开口辞行,心里就一点一点难过起来。来了这些日子,她看清楚了,李遇对她是含着深情的,她的心也是恋着李遇的。可是,她要回江南,而他必得在长安,他们如何在一起?就算是知道两情相悦又如何,如今她算是他的什么呢?她这次来他府上,只能是他的……客人。对,客人,想起李遇今天对那仆人所说的话-----妾身已明。 有些想法在脑子里慢慢清晰,她终于彻底了解了李遇的顾虑-----一个烹茶的女子,一个李唐的亲王,相爱之后终将是分离,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让这情还来不及开出花来,来不及在彼此心上刻下什么痕迹,便匆匆淡去好了。徒留爱而不得的感伤,又何必? 不必去问他为何不给自己写信了,更不用执念他不肯牵起自己的手了,他清楚看见她的归依处,而他却无法追随,爱下去竟是无望。原来李遇比她更早看到了这结局,在江南便已经放开的手,如今何必又再去牵连! 一想到此,落寞之色便渐渐遮蔽了她眼中的神采,靠着道旁的柳树,想缓一缓双脚的疲惫,轻风却把柳枝吹送到眼前,她别过头,不,离开的时候,不要他折柳相送! 附言:这一周大家忙碌吗?周末贴一章,祝大家快乐,谢谢你们的支持和等待! 83、隐痛(一) 千条弱柳垂青锁,也锁住她的眉头,心思恍惚着一路走来,不知不觉,赵茗儿的脚就往热闹的东市去了。回去之前,总要给秋月他们带点长安的东西回去吧? 一路的店铺逛下来,还没有拿定主意要买些什么,倒是觉得身后有一种眼光在一路跟随,很不舒服,索性停下,回转过身,直接面对那莫名的眼光,她一定要看清楚是谁一直尾随在她身后。 一定是她了,一个身着绣花轻纱襦衫的清秀女子,见了赵茗儿,目光就开始躲闪,神色也极不自然。 “这位娘子,与你素不相识,你已跟了我许久了,可是认错了人?”赵茗儿不曾想长安还会有人认得她。 那女子慌慌张张施了个礼,说道:“娘子可是姓赵?” “正是,小女子名唤茗儿。” “好了好了,那便是了。”这女子说着,放下心来,又说道:“我家娘子远远瞧见你,就叫我一路跟来,叫我找机会打听,既然是你,就一定要请去相见的,娘子,请这就随我去吧!” 赵茗儿有点迟疑,立在原地没有动。 那女子见了,便又说道:“娘子放心,我家娘子您是见过的,算是故人呢!” “哦?”赵茗儿听她这样说,便开始细细回想,想了一阵还是没有什么印象。她问:“你家娘子姓什么?” “姓殷。” 莫非是她?这样想着,脚下便已迈开小步,跟着那女子去了。 倒回去行了一段,拐过一个弯,便看见一座小楼,上书“锦绣阁”,可是女子却不带她进去,反而绕到后面,然后从矮墙的一个不显眼处的门领她进去了。 这样小心谨慎,让她倍感疑惑,这是什么样的地方? 从这朴素的门进去,却一脚踏进一个花团锦簇的天地。看着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女子来来去去,间或听见男女的调笑,她明白了,这是一座青楼。转身要走,却被那女子一把拖住,一边往楼上走,一边说:“娘子莫怕,我们断断不会加害你!” 一路被强拉着进了一间房,重重纱幔间透着甜甜的脂粉香气,然后听见一阵裙摆钗环的叮当之声,接着头梳花髻,身着石榴裙的一个女子缓缓步出纱帘,上身襦衫绣金的团花衬着脸上精致的妆容,更显得艳丽多姿,她嫣然一笑:“茗儿,可还认得我?” 看着她秋水盈盈的眼睛,赵茗儿行个礼答道:“自然认得,茗儿见过殷缨姐姐。” 殷缨过来一把扶起赵茗儿,并拉她到榻边坐下,然后说道:“茗儿,几天前就在街上见过你了,只是隔得远,不便招呼,今日见了才忙叫了我的婢女彩屏跟上你,不然还不能见到你呢。” 说话间,彩屏已经殷勤送上果点,然后下去了。 “茗儿不是离开长安了吗?如今为何又来此地?” “我来看看我的师父,就是在香积寺的一位僧人。” “殿下那里,可曾去看过?”盘桓再三,她还是问出口了。 “去了。”赵茗儿不想再多说。 “当初殿下可是要纳你为妾的,如今见了面,殿下又怎样说呢?”殷缨的语气里已经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试探了。 “我,我如今只是他的客人罢了!”赵茗儿压下心中的一点点不快,却又想不出怎么摆脱殷缨的追问。 “客人?”殷缨叹了一口气,终于没再问下去了。倒是想起来要给赵茗儿递上一片水果。 赵茗儿接过,才想起来自己的疑惑,问道:“姐姐如今怎么在这里?” 一听此言,殷缨的脸竟顿时失了光彩,叹息一声:“茗儿可知叛军进城时,我们都被殿下遣散了?” 赵茗儿点点头:“听郑伯说起过。” “我一时慌张走错了,竟遇到一支叛军的队伍,便被那领头的掳了去。”此时那两泓秋水已快从眼中溢出,“叛军平定以后,自然那贼子被抓,而我因为曾委身于贼子,便被卖到这“锦绣阁”,沦落风尘了。”话毕,终于忍不住以袖掩面,哀哀哭泣。 赵茗儿听了,心中也为她不平,一个女子被劫掠,岂是自己抵抗得了的?想起曾经历的匪祸惊魂,她更是心疼起殷缨来,上前安慰她到:“姐姐莫哭了,一同想想可有什么法子离开这里。” 殷缨慢慢止住哭泣,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说道:“能有什么法子?没有人也没有钱可以赎我出去。” 赵茗儿想想也是,又问:“那殿下知道吗?” 殷缨又伤心起来:“如今,我哪里有脸再见殿下?虽说这心里一刻也没有忘记过殿下,可如今失了清白和名誉,是绝不能再见到殿下了。” 赵茗儿听了也只有叹息:“那姐姐就只能在这里呆下去了么?” “如何呆的下去?看着我一身锦衣华服万般光鲜,却是陪着那些粗俗鄙陋的男子强颜欢笑,只想着哪天就一头碰死了,结束了这羞耻的生活!”说着竟起身朝那柱头奔过去,赵茗儿急忙拉住她:“姐姐莫要想不开!茗儿还有办法的!” “你有何办法?”殷缨被她拉住之后,便转过来,眼中的期待和无助更让人生出怜爱。 “我,我,”赵茗儿情急之下也没什么主意,被殷缨这样看着,一激灵说出来:“我去求殿下帮忙吧!” 殷缨眼中一黯:“我身为殿下侍妾,被贼子所污,也是坏了殿下声誉,他必不肯帮我的。” “如今只有试一试了。殿下如果肯念在过去的情分上,施以援手,姐姐就可脱离风尘之地了。”赵茗儿依稀记得李遇曾说过,殷缨是他喜欢过的人,他应该不会如此绝情吧? “真的?”处于绝境中的殷缨如今也只有对赵茗儿的话寄予希望了,她竟然跪下来说道:“殷缨的性命如今就全在妹妹身上了!还望妹妹费力周旋搭救我!” 赵茗儿连忙扶起她:“姐姐,何须如此?茗儿一定尽力救姐姐出去!” 告别了楚楚可怜的殷缨,赵茗儿被彩屏带着悄悄离开了“锦绣阁”,独自回到了端王府。 默默回到房中,习惯性地要去拿茶叶出来,却在格子里看见了一件熟悉的东西:两只黑色的建盏,还配有一个茶壶和一个托盘,看来,这与自己放在江南的合起来才是一套,又察觉到李遇对自己的用情,心里泛起混杂着甜蜜与苦涩的滋味,纵使情深,也终将分离。若走之前,能为他寻回曾经喜欢的女子,也许可以排遣他的孤单吧! 遇,此一别当不会再见,既已得了你真心,茗儿无憾了。 附言:lu_xuan2006,说来惭愧,在这里贴文,可能给大家的惊喜少少。我对本站的作者后台功能不熟悉,所以看不见上一次更新的时间,只好看新更章节的点击数和推荐数,来判断有没有读者读过,有一定的点击了。我再继续贴新文,一直如此,所以感谢大家的等待,也请大家多多支持我。祝大家国庆节快乐,假期过后再见! 84、隐痛(二) 李遇行在去往宫中的路上,又陆续碰到了丹王李逾、恩王李连、韩王李迥、简王李遘几位哥哥,都是一脸匆忙。紧跟着窦文场,一边问他,也慢慢弄清了一些事情的原委。 原来那郜国公主并未有所收敛,反而因为李昪被逐,又找来三个更加年轻英俊的少年陪她玩乐。其中一个叫李万的,竟挑唆公主行那巫蛊之术,要咒死皇上,妄想他将来好去坐了皇位。 “这等淫恶之徒,罪该万死!” 丹王李逾恨恨说道。 窦文场忙接道:“殿下说的是,那李万已经被当场杖杀,公主也押进大牢了。”其余诸王互相对视一眼,心中明白,今日进宫将面对更大的麻烦了。 进到宫中,看见李适也才从郜国公主的居处回来不久,正激愤着,诸王便肃立在李适面前,默默等待他平静。 李适喝口茶,慢慢说道:“以朕如今遭遇,父亲已逝,母亲渺无音讯,换作一平民,便可以说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这命运不能算是好吧?” 看着他脸上的苦笑,李睦心中一酸,上前说道:“皇兄莫悲伤,还有我们几个兄弟呢,一定尽心辅佐皇兄振兴大唐江山。”此言一出,诸王纷纷附和。 李适脸上的笑容更加勉强,他突然将一个东西扔到地上,冷冷的说:“这就是朕的亲人辅佐朕的行动,诸位弟弟好好看看吧!” 诸王围上前拾起一看,竟是几张符纸,上面有李适的生辰八字,还画有一些符号咒语,看来这就是郜国公主行巫蛊之术的“罪证”了。 “朕的亲妹妹将这东西压在床褥之下,只等七天之后,朕无疾而终,那李万便可取而代之,这江山便要易主了。”他的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寒气和悲哀,诸王听了,正待开口,他却抬手阻止,又说:“前些日子,诸位弟弟也是在这里为她求情,可她有没有对朕思及骨肉之情?!”说到这里,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咳了几声,宫人忙上前伺候着,诸王立时跪在地上,齐齐说道:“请圣上保重龙体!” 李适再喝一口茶,止住了咳,继续说道:“既然她不念与朕的骨肉之情,那就休怪朕的无义了,定个日子,以谋逆罪处死她!” “万万不可呀!”李遇一听大惊,跪行到李适脚下,“皇兄,不可再行杀戮了!” 诸王都看着他,李迥甚至扯扯他袖子,暗示他不该在这时候说有逆皇兄心意的话。 果然李适有些不悦,冷冷的说道:“遇,难道你还要为她求情?为什么就不能体恤朕的心情!” 李遇伏地说道:“公主所为,的确让臣弟心寒。臣弟也为不能为皇兄解忧而心如刀割。但是臣弟始终不能忘怀过去的泾师之乱,犹记得叛军为绝众望,将王室皇孙七十多人残酷杀戮的惨景,如今,虽叛乱已平,但王子公主却不能复生,李唐血脉遭此大难,尚未复元,却又要同室操戈。遇心中……凄然……”他哽咽着,没有再说下去。 李遘在一旁听了,忍不住暗自垂泪,李适也想起了当日收复长安的情景。当时百姓夹道欢迎,而他却热泪滚滚,既是为了历经磨难重回都城,也是为了那无辜死于战火的亲人。长叹一声,却吐不出心头的郁闷:“上天为何如此待吾?先是众叛,而后亲离?骨肉至亲又怎样,人心竟是最善于伪装的,人心是最善变的!”说完,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拿丝帕拭嘴,竟印下点点血迹,一群人吓坏了,慌忙叫传御医。 李适无力地摆摆手,对诸王说道“朕累了,你们都回去吧。”看诸王起身,李遇却跪在地上不动,他又说道,“遇的话,朕会再考虑的。快起来罢!” 诸王垂头丧气地出了大殿,李遇说道:“这下子,太子有麻烦了。” 李连淡淡地说道:“遇,我看你就不用操心太子的事情了。你没有发现皇兄如今连我们都不敢相信了吗?” 众人再也无话,出了宫,各自回府了。 李遇坐上马车,心情便急切起来,还好,现在他有茗儿在,不管发生什么烦心的事情,只要有了她,他的心一定可以安定下来的,如今他只想快快回到府中,喝一口茗儿煮的茶。 他相信这是上天垂怜他,见他孤独,便让茗儿重来他身边。这段未了的情,可否自现在起有了再续的希望呢?自见到茗儿那天起,他便时时提醒着自己,万万不可再作回原先的李玉,百般讨好只是徒具爱的形式,并无尊重和知心的真意。他要把握好这个机会,和茗儿重新开始,所以,他那样小心翼翼,连茗儿的手,都不曾敢去牵起,怕她认为他唐突、孟浪。尽管只是流连在她的身畔,一颗心却早已交付了出去,自己已不能左右自己的悲喜。 附言:我度过了一个美好假期,相信各位也是一样。 85、隐痛(三) 回到府中,急切地就来到后院,看见赵茗儿房中的烛光,这心就定了。走到门边,看见她正倚在矮几前出神,神情间有几分落寞。 这几日只顾忙太子的事情,的确少于陪她,李遇心中有些不忍,上前去,坐到她对面,轻问:“茗儿,在想什么呢?” “哦,”赵茗儿闻声回过神来,“你来了。” “茗儿,这几日有些忙,冷落你了。”李遇面带愧色的说道。 “没事,只是觉得这府中的确冷清了许多,小翠他们好些人,如今都不在这里了。” “战乱当中,他们都四散逃了,现在也不知在何处。” “遇,如果他们回来了,你肯要他们吗?”赵茗儿大着胆子试探。 “如果他们还肯回来,我会叫李总管安排的。茗儿,莫非你遇见谁了?”李遇问。 “是的,我遇见殷缨姐姐了。” “哦?”李遇的声音明显失去了温度,这让赵茗儿有点不安,急忙说:“殷缨姐姐想回来,遇,你可以帮她吗?” “不。”不容置疑的语气让赵茗儿倒吸一口凉气。 “为什么?”赵茗儿想不通李遇前后的态度为何差别这样大。 “茗儿,你是在哪里遇到她的?她怎么找到你的?”李遇现在看她的眼神没有丝毫的温度。 “在锦绣阁。”赵茗儿回避他的眼光。 “你怎么会去那种地方?”他的声调一下子高了,“谁带你去的?” “是她叫婢女引我去的。” “她叫你来找我,是让我为她赎身吧?” 既然李遇点破了,她何必再绕弯子,干干脆脆说:“是,就是要请你救她出来。” “我不救。”还是那么冷淡干脆。 “遇,一个女子在那样的地方,不觉得很可怜吗?”赵茗儿心头凉了,她没见过这般冷酷的李遇。 “她不需要可怜。” “遇,以前你不是对底下的丫鬟们都很照顾的吗,怎么独独对她,这样无情?你亲口告诉过我,她是你喜欢的人。” “早就不喜欢了。” 不喜欢了,就这样无情的丢掉吗?赵茗儿的心隐隐作痛,喜欢一个人,可以是多久? 她难过得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了,失望地别过头去,他倒不依了,凑过来说:“茗儿,无需为她烦恼。她不是你以为的那么清白。” 清白,清白!逃避着、自欺着都是没有用的,男人心里始终是介意这个的,赵茗儿忍着锥心的疼痛,一字一顿的说:“我,早就没了,清,白!”说完,转过身去,不想再看到他,她恨不得马上就离开这里,想到此,人已经起身,就朝外面迈步。 手被李遇狠狠地扣住,两只手终于实实在在的接触了,却不是柔情蜜意的缠绵,而是这般用力的控制。 她甩不开,再用力,还是徒劳。感觉到手腕被重重握住,还听得到他生硬地问:“你要去哪里?” “无需管我去哪里,我不配在这里。” 手腕间的力量骤然消失,听到一声叹息:“茗儿,你误会了我,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此刻脸就正朝着放茶具的格子,可以清清楚楚看见那两只黑色的建盏,李遇当初写在信上的话可以一字不差背诵出来,可是笔上所写的和心里所想的,未必完全相同吧? 身世之伤就这样细微地浮起来,如同阶上苔痕,阳光照着的时候,干枯萎缩不见,一遇潮湿阴暗,竟立刻蓬勃蔓延起来,原来伤痕竟是不能痊愈的。 遇,就算茗儿真如那建盏黝黑深沉、朴实无华,你心里喜欢的其实是越瓷的洁白无暇吧? 附言:大家还在看文吗?要票票作动力啊!qingyu362008,你的留言在冷清中给了我信心,谢谢! 86、隐痛(四) “茗儿,你多心了……” “不要说了,我现在累了,想歇息去了。”她决计不再听他说什么了,她觉得自己已经看清了李遇的心思,听什么都无益。 “上次你说你要歇息,结果你就不辞而别了。”李遇真的是怕了,站在她身后,不动。 “我不会走的,要走,一定明明白白说清楚。回去吧,殿下!” 一句冷冷的“殿下”终于让李遇住了口,听到他退出房去,又轻轻关上门。 赵茗儿等到门一关上,便无力地滑坐在矮几边,一抬头,看见门上还投着他的影子,知道他还在外面,仍是硬着心肠不去想,一口气吹熄蜡烛,把头埋进臂弯里,不去看他,尽力不去想他。 一扇门,隔开两个人,默默地,各怀心事。 阳光照进房中,赵茗儿恍惚感觉到眼皮上渐渐聚起点点的光亮,慢慢睁开了眼,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伏在矮几上睡了一夜。赵茗儿起身打开门,门外已空无一人,不知李遇何时离开的。 简单梳洗过后,她走出房门,看见一个仆人,问道:“可知殿下在哪里?” 那仆人回到:“一早去宫里了。” “哦。”一下子竟百无聊赖了,想起昨晚不欢而散的谈话,心又隐隐作疼,真想一走了之,可又想起答应了殷缨救她,如今这请求竟被李遇决然地挡了回来,该怎么办呢?留又不甘心,走又走不得,赵茗儿尝到了进退两难的滋味,担心着殷缨那边,还是换过男装,想去看看她,再慢慢想法子。 刚到府门口,门口的两人居然客客气气地把她拦住了:“茗儿,还是回去歇着吧。” 看着他们僵硬的笑容,赵茗儿假装不懂,说:“我不累,想出去走走。” 这两个人寸土不让,一个说:“那就等殿下回来,你再出去可好?”听着是商量的语气,却挡住了路,没有商量的余地。 赵茗儿眼看着自己出不去了,急了:“是殿下要你们把我关起来的是不是?”两个人低头不说话,身子却一动不动堵在门口。 “殿下怕我跑了?我不会跑!”赵茗儿的声音又大了些。 “我知道我要是走了,你们会受连累的。你们看,”赵茗儿摊开两手,“我什么都没带,哪儿都去不了。我就是上个街,见见故人,我一定会回来的,我决不连累你们!”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缓缓地退开,赵茗儿上前一步跨出门,又回头说道:“多谢了,我很快就回来!” 她出了府,朝锦绣阁去了。 来到锦绣阁楼下,正踌躇着,却看见一个极熟悉的人进去了,赵茗儿大惊,赶忙来到对面的一个绸缎铺子里,一边无心地看着绸缎,一边不时瞟向锦绣阁的门,她想等他出来。 铺子里的绸缎几乎快翻遍了,老板的白眼也装作没看见,赵茗儿终于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她立刻撇下布料,跨步出了店铺,跟上去,在僻静处叫了一声:“李总管!” 李总管转过身来,看见她,问道:“茗儿,你怎么也在这里?” 赵茗儿说道:“茗儿也正想问李总管,为何去了锦绣阁?” 李总管答道:“我是奉殿下之命去的。” “殿下想对殷缨姐姐怎样?”她有些害怕。 李总管不答,只是叫来一辆马车,两人上了车以后,李总管说:“茗儿,这些事情回去慢慢说给你听,外面实在不方便。” 附言:读者一提醒,才知道自己真的贴文很久了,改过改过,我会变勤快的,继续支持我吧! 87、隐痛(五) 回到府中,两人坐着,赵茗儿给李总管恭敬斟一杯茶,以待慢慢叙话。 “茗儿,殿下是快天明了才回的房。” 赵茗儿听了,那茶竟泼到了手上,赶忙拿过帕子擦了,却不敢抬头。 “殿下怕你又走了。” “茗儿说了不会不告而别的。”此刻她的脸绯红,仍是低着头。 “一早殿下就差我去锦绣阁办事了。” “李总管,是去做什么呢?”她终于抬头了。 “去给殷缨办脱籍,为她赎身。” “昨天他不是说不救的吗?”赵茗儿原本是心里疑惑,却不由说出了声。 “若是我,也不想救。” 李总管见赵茗儿沉吟不语,知道她心里又有不悦,便说:“不是你以为的冷淡无情,殷缨到今天这地步实在是咎由自取。” 赵茗儿一惊,望着李总管,巴不得他把事情的缘由快快讲出来。 “殷缨是自己投靠的反贼。” “总管如何知晓?” “殿下嘱咐我亲自将她和陈玘送到城外,因为叛军已经接近皇城,不敢再往外走,怕迎面撞上。当时让她们暂时藏于一所小院,说好了等叛军进了城,稍有松懈,我再带她们离开。谁知道,只过了三天,我再去,竟只剩陈玘一人,她说殷缨听闻叛军进城了,认定圣上大势已去,便执意离开,陈玘拦阻不住,只有任她去了。” 这经过和殷缨所说的却是不一样,谁说的是真的?她无从辨得分明,“那陈玘姐姐现在何处呢?” “当时不放心她一个人走,就让她换上道袍去了一家道观躲避,没想到后来叛军进城大肆劫掠,连寺庙道观也不放过,所以平叛后再去看,她已不在那里,就此没了消息。” 想到那两个如幽草兰花般的人儿竟在战乱中战战兢兢、担惊受怕,艰难求生,赵茗儿深深地叹了口气。 “两位姐姐的选择又岂是她们愿意的?乱世中男儿尚不能自保,何况是弱小的女子?”李总管在这堂皇的王府大院中,是不能体会的。 “茗儿,女子无能为力自是事实,但当有个人的坚持和操守吧。陈玘就强过了殷缨,殷缨实在是有些趋炎附势,如今沦落青楼,却又来找到殿下求救。” “不,是我开口请殿下帮忙的,姐姐未曾想过,甚至料定殿下不会施以援手的。” 李总管看赵茗儿脸上明显的不悦,不好再说什么,殷缨不过是借赵茗儿向殿下开这个口罢了。知道赵茗儿心思简单,他也不想去说破,便把话题转到殷缨身上:“茗儿莫再生殿下的气,殷缨的事情已经办妥了,她现在就恢复自由身了。殿下实实在在是帮了她啦。” 是吗?茫茫天地间,一个已被锦衣玉食豢养得娇弱无能的女子又能往何处去?赵茗儿的心并不因此轻松半分,恍然间看见的仿佛是自己和秋月、陈清桥在薄雾中孜孜矻矻,在高高低低山路间去往江南的情景。 “茗儿!”李总管见她一味沉默,有点急了,“殿下在朝廷为圣上、大唐对付叛军,自己又被侍妾所叛,高贵如他,身边竟无多少可信之人,这种心情,你可能体会一二?” 犹如被重重敲了一记,赵茗儿一下子觉出自己的狭隘来。只想到自己曾经的不堪,何曾想过李遇的苦? 一个背叛的侍妾,一支退还的簪子,便是他喜欢的女子们给他的回应。 “你背弃了我!”这句李遇当初在江南恨恨喊出的话,如今想来,那愤恨竟是合情合理了,贵为端王,危难之时可有谁一心追随? 附言:果然勤快有回报啊!郁飞仙,我是第一次在本站得到这么多字的评啊!还要多谢其他读者,我继续勤快更! 88、隐痛(六) 听家仆说,他已从宫中回来了,还会不会像往常一样,急急地到这后院,她的房中呢?立在门边,望着那扇隔开前后院的圆门,良久,她转身,回到房中,开始煮茶。 悬壶高冲,细细的水流如云龙飞溪,直入茶盏,茶香徐扬,白烟逶迤在盏边,如长袖飘飘的女子,舞出的却是一段寂寞。茶,可散气,可雅心,却待有人来品茗。 他,还会再来吗? 手握茶盏的她,始终恬静、淡然,隐隐透出茶的清香,即使站在门边,看着她,依然可闻清淡幽远的气息。李遇不敢动,怕这一步跨出去,她又如昨日那般冷淡,只给他一个飘忽的背影,和淡淡的涩味。 “遇?”她终于发现了他,“你来了。” 这一声“遇”足够了,足够给他跨进门的力量,他几步就来到她的对面,带着欣然的笑坐下了。 赵茗儿端起茶盏,慢慢举到齐眉处:“遇,多谢你出手搭救殷缨姐姐,这茶,敬你。” 李遇接过茶盏,却不喝,只说:“我救她,只为你。” 简短而绝对的语气,表露的亲疏毋庸置疑。 赵茗儿低头说道:“李总管对我说了其中缘由,茗儿心中惭愧,昨日错怪你了。” “茗儿可还会生气?” 赵茗儿忙摇头,李遇这才端起茶盏,喝下一口茶水。 看着他眼帘下浅浅的阴影,浮动着疲倦,竟想就这样伸出手臂去,环他在怀里,轻轻抚平身上显而易见的寂寥,却又不敢,他即使是孑然独坐,依然流露出几分端王的骄傲。 所以,他能出手救殷缨,赵茗儿便该满足了。 隔着一方矮几相对而坐,余下的竟只是长久的缄默。 “茗儿,”李遇终于打破这僵局,眉目间竟有些不安,“是否为我的无情心冷?” 赵茗儿摇头,缓缓为他的盏中续水,说道:“不,茗儿知道,你渴求的是一颗忠心,你已承受了太多的背叛。可是……”她犹豫了,李遇那装着天下、气节、忠贞的心胸,可容得下她的一个奢望,奢望李遇去体谅一个女子于乱世中,辗转腾挪,跌跌撞撞寻求依靠的悲凉? “可是大乱之下,一班文臣武将尚不能全节,何以对一女子不能守身耿耿于怀?”李遇竟将话接了过去,看着赵茗儿惊喜的的目光,李遇笑了,继续说:“在茗儿门外站了一夜,想了一夜,自知实在不是胸怀磊落的男子。” “不,遇,昨日不该那样待你。”赵茗儿心中涌起歉意,自觉眼中有些湿润了,“你在我心里,决不是冷心无情之人。”赶紧抿住嘴唇,话只敢说到这一步了。 情根深种早已是昭然若揭的事实,却不敢将心意挑明,这中间横亘的不仅仅是一方矮几,是江南、长安的山高水长,是端王和煮茶女隔着红尘三千丈,两情相悦后,却不曾生死相许的情怯。 李遇哪里知道赵茗儿心中的千回百转,她的欲言又止在他眼里看来是含羞露怯,正想将心中的浓情一一倾诉,却看见李总管一路喊着“殿下”,匆匆过来,只好暂时按捺下心中汹涌的情话,转而问:“何事这样急迫?” 李总管呈上一封信:“殿下,这是殷缨叫转交茗儿的。” 李遇示意李总管将信递给赵茗儿,赵茗儿接过拆来看了,便说:“殷缨姐姐即刻就要启程,离开长安前往别处了,她想与我道别。” 李遇不做声,点点头。 “遇,我想去送送她。”赵茗儿稍作思忖,说道。 “好吧。”李遇想想,又补上一句,“茗儿,快去快回。” 附言:来啦,我来更新啦!谢谢关注啊! 89、伤别(一) 赵茗儿在彩屏的指引下,来到了灞桥的河滩。尽管时值盛夏,早不见春日柳絮纷飞,没了离别时让人断肠的“灞桥飞雪”,但伫立在灞陵亭中,看着天长水阔,还是有种彷徨和无助的苍凉。 殷缨换上了一身男装,犹如赵茗儿在上元那晚的初见,尽管未施脂粉,依然眉目如画,肌肤如绸,更多了几分沉静。 她一见到赵茗儿,便快步迎上来,深深施礼道:“茗儿,多谢你出手相救,重生之恩,殷缨无以回报了。” “姐姐无需谢我,茗儿哪有本事救得姐姐,是……”话说一半,赶紧住了口,那个人此时应该是不便提及的,心照不宣便够了。 “姐姐打算去哪里呢?”赵茗儿转开话题。 “我,我打算去并州看看。” “姐姐的家乡是在并州么?” “是呀,不过自小长在长安,只是听家人说起祖籍是并州。” “如今你的家人在何处呢?”赵茗儿小心翼翼地问道。 “自幼家贫,记事起便被卖了好几处,后来因擅歌舞,又被一位御史中丞献给端王,做了他的侍妾。家人失散多年,怕是相见也不能相认了。” 三言两语,一路的起伏跌宕便被一句带过了。看着赵茗儿眼中的同情,她淡然笑着:“如今已得了端王殿下丰厚的银两相送,半生不愁,茗儿不用为我担心。” 接着她招手唤彩屏上前,在亭中摆下一套茶器,说道:“一直听殿下说起茗儿烹茶堪称一绝,今日茗儿可愿让我尝尝香茶的滋味?” “好的。与姐姐这一别,不知可有再见之日,茗儿以茶代酒,祈愿姐姐一路平安。” 说完,赵茗儿开始煮茶,斟茶。在白色的茶烟中,殷缨取出筝来,轻抹慢勾,在弦上抚出如水流的旋律,清越的歌声自红唇泻出: 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赵茗儿静静的听着,她知道这个故事,韩郎托人拿一袋碎金在长安遍寻战乱中失散的爱妾柳氏,一路呼唤“章台柳,章台柳,”辗转找到躲在庙中披发毁形的柳氏,柳氏捧金痛哭回应“杨柳枝,芳菲节”,虽后来又被一员武将霸占,历经波折后,有情人终究成了眷属。 然而今日听来,曲调忧伤凄清,这个在茶楼客人间流传的大团圆故事竟自低吟浅唱中散发浓浓的哀愁和抚今追昔之情。唱尽一腔柔肠百折,一腔相思痴情和疑虑焦灼,那终究是韩柳二人的深情不悔,而更多似殷缨一般美丽的女子,一旦如花落泥沼,有哪个男子还会深情回望、苦苦寻觅? 一曲筝弹落一身的风尘,却唱不尽一腔绵延的哀怨。曲散肠断,殷缨抚琴独坐,神情萧索,黯然良久。两个女子相对无言,只有泪千行。 熏风起,茶香袅袅。赵茗儿捧茶说道:“姐姐,饮一口茶吧,定可扫除心中尘埃,荡尽烦忧的。” 殷缨接过,浅尝一口,赵茗儿又说:“姐姐才貌双全,当好好珍重,愿早日寻得一可靠良人,相伴终生。” 殷缨苦笑了一下,说道:“我何尝不想将自己最绚烂时刻呈现出来,保容以俟悦己。可惜以色侍人,终不能长久。想当初与陈玘暗暗斗法算计,想在殿下面前争宠,如今都是一场空啊。”言毕,轻轻摇头,却掩不住目光的沉重。 “茗儿,你作何打算?”殷缨沉默一阵后又问道。 “我,自然要回江南去的。”这是早就想好了的,但如今说出来竟带出满心的失落。 “哦?”殷缨有些意外,“茗儿,这次殿下肯出手救我,是因为你,可见你在他心中分量,应是大大超过以前你在长安时了。他是真心喜欢你,你怎舍得离开?” “不舍又能怎样呢?”赵茗儿淡淡说道,“姐姐,当初他不也喜欢过你吗?这喜欢可会长久?再者,当初茗儿离开长安的初衷,直到现在仍是不会改变的。” 殷缨明白了,叹一声:“茗儿,多少男子不是左拥右抱,何况他是端王。专情的男子,哪里才寻得见?” “寻不见就罢了,我如今有茶呢。”赵茗儿捧盏笑了。心中暗下决心,自己也要快快启程,害怕再做犹豫,李遇的绵绵情丝便将自己牢牢缚住,再也抽身不得了。 彩屏默默上前收拾器具,提醒了二人眼下的别离。 赵茗儿送她们上了马车,看马车渐行渐远,心中明白这一别便是永诀,只期盼她们这一路尽管艰难,却最终能柳暗花明。 附言:大家周末别忘了看更新啊! 90、伤别(二) 李遇在府中来来回回走了数遍,心中空空,百无聊赖,不知道赵茗儿何时才能回来。干脆去她房中等她,想着踏出房门便要去往后院,李总管却急急迎上来说道:“殿下,太子来了!” “啊?”他有些吃惊,太子亲自登门,不怕落人话柄,莫非有大事发生了?转而便去中堂,果然,看见一身黑衣打扮的太子正焦急的来回踱步。 一见到他,太子李诵便忽地跪下了:“皇叔,救我呀!” 李遇上前扶起来,问道:“诵,何事这样危急?” 李诵说道:“皇叔已经从父皇那里知道侄儿的岳母郜国公主的事情了吧?”李遇点头,李诵便又接着说道,“其实,在父皇召见皇叔们之后,便传了我去了。当时父皇极为震怒,说我知情不报,纵容岳母淫乱,大兴巫蛊事,还说我已不配居太子位,我已听出,父皇要废我!”说完,他眼中满是凄惶之色。 李遇没有想到,自己的担忧竟变成了现实,他问:“太子有没有在圣上面前为自己申辩呢?” 李诵道:“有的,但是父皇在盛怒之下,根本听不进侄儿的解释。将我大骂一通,说有这样的岳母,愧对世人,我根本不配将来君临天下。侄儿心中万分恐惧,便说愿意与萧妃义绝,彻底与她家断绝瓜葛。” “你和萧妃感情甚笃呀!”李遇心中一凛。 “侄儿只觉走投无路,只好效仿先帝肃宗做太子时的法子,以求保得太子位。”说到这里,他痛哭起来,“望皇叔能够明白,侄儿不是要做那忘恩负义之徒,保住太子位,自然保全侄儿性命,也是保住东宫上上下下数百条性命呀!” 李遇轻拍着李诵瘦削的肩膀,沉声说道:“太子莫急,废立事关重大,皇兄不会马上就作决断的。我一定尽力想办法在皇兄面前为太子周旋,力保太子度过危难。” 然后,他拿起黑色的斗篷,为李诵披上,说到:“诵,现在就悄悄回东宫去吧,万万不可被人看到。” 李诵依言,默默离去了。李遇一直目送着太子微微佝着的背影步出厚重的朱色大门,门在他身后缓缓而沉重地合上了。世人都羡皇家的高贵奢华,殊不知太多的权谋倾轧也在这里进行,上演着一出出比大戏比市井流传的故事更加血腥和残酷的人间悲剧。太子不过是短短的来访,却留给了李遇不尽的忧虑和疲惫。 所幸他的心中还停有一片轻盈,那是他的茗儿,多想此刻她就在房中,倚着矮几,赏玩他放在房中的各地茶叶啊。 这样想着,他的心已等不得了,算着她该回来了,想着在路上去迎迎她也好,便起身朝门外走去。 附言:重新收藏本文的朋友,只能说我们太有缘了!“茶”缘!欢迎你再一次与我相遇。 91、衷肠(一) 这屋子粗看没什么改变,其实还是有些变化的,这里多了许多赵茗儿离开前所没有的茶叶,看来是李遇后来放进来的。难道他早算到有朝一日,她会回来这里,便放了茶,等她么? 她摇摇头,其实她当初离开,便想的是永诀,若这次不来长安,他岂不是永远的空等?享受着他无言的体贴,也心疼起他的孤单。孤单,原本是属于她的感觉,如今在这房里,她却清清楚楚看见都留给了他。 唉,怎么开口说离开? “茗儿。”听见一声轻轻呼唤,她转过头,看见李遇立在门边,笑着问她:“几时回来的?在路上竟和你错过了呢!” 莫非他也出门了?她漾开笑容:“从外面回来,有点累吧?茗儿煮茶给你喝,好不好?” “好呀!”李遇的神色竟有些雀跃,跨一步进来,却又忽地收回腿去,“茗儿,我居然忘了一件大事。等我。”说完,转身就走了。 很快,李遇回来了,手里抱着一个瓷瓶,一边进门一边说:“茗儿,这是去年收的梅花蕊雪,埋在园中,竟一直忘了拿出来。” 梅花蕊雪?仿佛那刺痛肌骨的寒冷又回到了身上,想着李遇收梅花蕊雪的样子,这回竟是一直疼到心里。赵茗儿微颤的手慢慢接过那瓷瓶,强笑着说道:“你一定冻坏了吧?” “没有,我不觉得冷。”李遇笑着说,“茗儿,快快用这水煮茶吧。” “好。”赵茗儿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她的泪就快在眼眶里包不住了。 这时,李遇又从一个格子里拿出一套茶具,赵茗儿一看,愣了。这套茶具可称小巧玲珑,而且有壶有杯,壶只得掌心大小,那杯就更小了,和早桔一般大。 “茗儿,这是我在建州途经山林休息时,从一个山野老农那里得来的,他的茶具的确与众不同。” 赵茗儿伸手摸摸,那茶具是用陶土制成,比起瓷器来,自然显得粗糙。 “茗儿别小看陶壶,那老农说,陶壶既不夺茶香气又无熟汤气,故用以泡茶色香味皆蕴。” “哦。”赵茗儿若有所悟,摆开茶具,细看那壶,陶土制成,其间必有气孔,正好可以透气吸水,蕴藏茶香了。 “茗儿可会用这东西?” “试试吧,茶楼有一位建州客人,曾经教过茗儿煮建茶的。” 看李遇又拿出那建州大团,她便想起那极苦的滋味,皱眉说到:“遇,可否换一种茶?” 李遇一见她的表情,明白了,便又重拿一种,递给她:“好吧,这也是建州产的,武夷岩茶。” 赵茗儿一看那色泽,便说:“这样子好像紫笋茶。” “外形像,差别大呢,来,茗儿,煎出来尝尝。” 水煎好以后,赵茗儿先以沸水冲烫茶壶和茶杯,然后便用茶匙装了一些茶叶放入茶壶中。 “茗儿,将茶叶装满整个壶。”李遇在一旁插话了。 “为何要这样多?” “茶壶放满,茶才够味。” 赵茗儿依言将茶叶装满了整个茶壶,接着就把开水冲入茶壶中,这时浮起一些泡沫,她就用壶盖轻拨,把泡沫刮出,然后盖上壶盖,再从壶盖上淋下沸水,晶莹的水花溅起,把壶外的泡沫冲走了,这时,茶壶内外温度相差无几。赵茗儿想象着那陶壶此刻已舒展开全部的气孔,吸收着热量,热气跑不掉了。她再把茶壶提起,将这第一遍茶全部倒入茶盂中。第二道水立刻冲进去,冲到壶盖盖下去后有少许茶水溢出为止,盖上盖子,再淋一些沸水。 “果然是地道的建茶煮法。”李遇在一旁赞道。 赵茗儿开始举壶斟茶,李遇突然说道:“慢,茗儿,要立起茶壶。” 赵茗儿茫然地看着他,不懂。 李遇站到她旁边,伸过手来,用一个手指按住茶壶盖,其余手指合拢来,包住赵茗儿的手,轻轻抬腕,那壶嘴直冲下,然后李遇微微用力,让那茶壶绕着排成一圈的杯子注水下去。两只手温柔的划着圆圈,手过处,是一道清澈的茶水,还伴随着袅袅升腾的白气,将两人合握的手轻轻环绕,还有几缕轻烟流连着,穿过手腕,指尖……手不停,呼吸追随这韵律,心跳也配合着律动,直到壶中的最后几滴,都均匀的点入了每个杯子里。 “茗儿,最后几滴是最甘美的……”李遇说着什么,赵茗儿已经没有办法听进去了。她的耳边是李遇轻轻的呼吸,若即若离的气息撩拨着她的心,他们的手如今握在一起,她的身体就在李遇的怀抱中,这种久违的温暖此刻已经变成火焰,在她的全身燃烧起来。温暖来自身后,如此眷恋,如此渴望的怀抱! 不用挣扎了,就顺从自己的心吧!赵茗儿慢慢的向后靠过去,直到自己的后背贴着坚实的身躯,直到闭上眼睛,便听得到他骤然加快的心跳。 “茗儿,茗儿。” 她不答。 李遇的手放下了茶壶,松开了对她手的把握,双臂缓缓地搂过来,将赵茗儿抱住。自此,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完整的拥抱。 92、衷肠(二) “遇,我喜欢你。” “我知道。” “遇,我一直在想你。” “……” “遇,我会一直想着你,不要怀疑。” “傻,在一起,就不用想了。” “不,要想的,因为……” 她的身体被飞快地转过去,她的话被他吞进了口里,她仰着脸,闭着眼睛,将自己完全的投入到这一场唇舌激烈的缠绵中去,她想记住这爱的味道,她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体验全身心爱着一个人拥有着一个人的滋味,此刻终于是心无旁骛! 柔软的唇恋恋不舍离开她的,再小心翼翼流连在嘴角,然后缓缓移到脸颊,再向上,停在了眼角,吮去她眼角的泪水,李遇有些担心地问:“怎么哭了,茗儿?” “从此,你就别再喝那建州大团了,好不好?”赵茗儿的眼睛被泪水充盈,显得更明亮,“你的嘴里,好苦。” 再为她擦去一滴泪,李遇温柔的说:“苦,是茶的真味,也是想你的味道。” “想念是苦的,那就不要想了。”她心疼得抚摸他的脸。 “不,茗儿,还有回甘的,你再尝尝。”说着,又吻上来,这是一个辗转深情的吻,他的舌尖邀请着她的,她回应着,亲密地迎上去,想要寻找那份回甘的滋味。但是一点一点,更多的咸味却慢慢弥漫在口中,在交缠的舌面上。她知道,它是她控制不住的泪水,汹涌而来…… 以头抵在他的胸前,她必须得说了!逼着自己横下心,在他怀里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遇,我该回去了。” 明显感到抱着她的双臂僵硬了,头上一个声音颤抖着问:“你是说回……江南吗?” “是的,我答应了大家,要回去的。”头埋得更低。 竟然是这样?李遇试图从震惊中理出头绪来,她来长安仅仅是为了看看师父、看看他?而不是他所以为的重新开始的机会?这些日子,他还在小心翼翼的接近着,而她却要离开了。难道这拥吻只是为了再次结束,那彼此交付的心又该放到哪里?在江南放开的手,想要再去牵起,竟已来不及了! “太快了,太快了。”李遇慢慢放开了她,声音低得几不可闻,“知道吗,茗儿,每次拥抱过后,我们就要分开了。” 一听这话,她压下去的泪又涌上来。 “别哭,茗儿,江南才是适宜你生活的地方,在那里,你才会真的快乐。”李遇看着几上的茶,抑制着心中刀割般的痛楚,尽力用平和的语调说:“茗儿,过去总是你煎茶给我喝。这次微服出去巡视一趟,才了解喝茶之人,必先懂得一个”和“字。茶水里可见风调雨顺的天和、青山绿水的地和以及友好相融的人和。而我当初只是把你看做我的掌中物,不曾有过尊重,请茗儿见谅了。” 赵茗儿摇摇头,“遇,别这样说,你是真正懂得我的人,你的情意,我明了。” “有茗儿这句话就好。”李遇笑着,双手送上茶杯,“茗儿,这茶,我先敬你吧,算是为你送行。” 赵茗儿伸出手去,那极小的茶杯怎奈两双手的把持呢,自然手指又重叠到一起,谁也没有放手,隔着茶杯,四目相望。 她看着他的眼睛,清澈却不可见底,但是她知道,那里面漫溢着爱。她很想就此沉溺其中,却无法跨过横在中间那个叫做“门第”的鸿沟。只能流连罢了,徘徊罢了。 留下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高屋华服里一日日萎靡,放了她,她怎么还会来长安?若等自己找到理由再下江南,那时她会不会早已做了“那一个人”的妻子?“那一个人”看茗儿的目光和自己一样炽烈深情,而且,还懂茶。真的要放手吗?他这次放手了,就再也得不回她了。 李遇此刻的眼里已经涌起层层的浪潮,有一些晶亮的珠粒快要溢出眼眶,他猛地把茶杯一放,一下子紧紧揽住赵茗儿,双肩剧烈的颤抖着,赵茗儿能感觉到他在拼命的控制着这颤抖,良久,他低低地说:“茗儿,留下来,留下来!” 她倒吸一口气,从那箍得紧紧的双臂中感觉到了他压抑的痛苦和不舍。 宫中的这一股寒流已经让他疲于应付,他怎可在此时失掉内心的那一点残留的温暖和光明呢,他如何舍得放她走,她是他的依赖,他的慰藉,他唯一的烛火啊!只求老天再开恩一次,让茗儿陪他度过这一段黑暗的日子。 他忍不住又说:“就留几日也好。茗儿,如今真的想你在我身边,这心,才可安宁。就容我任性这一次吧,就这一次!” 端王其实也是脆弱的,茗儿一个平凡的女子,竟也可以抚慰他的么?一滴泪滑过脸庞,她却幸福得笑了,一直受着李遇宠溺的她,终有机会回报他的深情。尽管他从来不说,但看那匆匆来去的身影,就知道一定为朝中大事烦恼、奔走着,那曾经让自己安心依靠的双肩,此刻却在祈求自己的怜惜。就留下来陪他度过这段日子吧。有了这相互的慰藉,哪怕最后仍是要分开,她赵茗儿也能了无遗憾的说,他们曾经携手,曾经比肩。 “好的,我留下来,陪你。” “好茗儿,好茗儿……” 听着他的呢喃,感觉到有热热的东西在她肩头上化开,她抱住他,感到此时两颗心契合得彻底。 附言:看我勤快,大家就给票票支持吧! 93、斡旋(一) 退朝的时候,李遇看见太子神情沮丧,便想走过去安慰他几句,这时候却看见舒王李谊正和宦官俱文珍躲在廊柱的后面,说着什么。他立刻停下脚步,只是给了太子一个宽慰的眼神,然后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正走着,窦文场却追上来唤住了他:“殿下留步,圣上叫你去两仪殿等候。”怪了,刚才在朝上一点暗示都没有,这会却派人来传,李遇心里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来到两仪殿,等了一阵,便看见睦王李述陪着李适进来了,两人脸都涨红了,看得出来,刚刚进行过情绪激动的交谈。 李适一见他,便说道:“遇,快快过来,说说你的想法。” 李遇赶紧上前,便听李适说道:“朕要废了太子诵,改立舒王李谊为太子。” 李遇尽管早有此担心,但听到李适亲口说出来,还是感到震惊,便脱口而出:“皇兄,万万不可呀!” “有何不可?为什么你们几个都要反对?”李适怒了,李遇看一眼旁边的睦王李述,看到他拼命对自己使眼色,他知道这二人刚才为何脸红了。 唉,晚了,真心话一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也索性不收回了。 看着李适怒气冲冲的在榻上坐下,李遇靠过去,又说:“太子至德至孝,与群臣总是不即不离,绝无结党营私;对皇兄,则是忠心耿耿,尤其在奉天之役时,太子常常身先禁旅,乘城拒敌,激励了将士奋勇拼杀,才保奉天之役的胜利。太子深孚众望呀。” 李适淡淡地说:“那朕来问你,舒王之德才就不如太子么?” 面对李适咄咄逼人的问话,李遇迟疑了,不敢作声。 “说呀,舒王就没有作为么?”李适逼他。 “有。”李遇看了李述一眼,哥哥只能报以同情的眼神,无可奈何。他只好说下去,“舒王平叛时任扬州大都督,兼诸军行营兵元帅,战功卓著,实为不可多得之帅才。” “而且舒王李谊待朕忠心可鉴,朝中威望甚高,不像诵,都说是谨言慎行,朕看是深藏不露!公主这件事情,若不是朕得了消息,不知他还想隐瞒多久!”李适有些生气,站了起来,在殿上来回的走着。 李述忙上前说道:“皇兄息怒,莫伤了身子。据臣弟所知,太子并不知晓巫蛊之事。而且,早前,公主与那三人淫乱,引得他们争风吃醋,时值深夜,就在公主房中大闹起来,还刀剑相向,闹得沸沸扬扬。太子连忙从东宫亲自带人将那三人抓了,送到内省衙门审讯,然后又叫了太子妃再去劝说母亲。太子一直是积极应对的。若这巫蛊之事太子知情,岂会袖手旁观,一定会及时处置的。” 李适冷笑一声:“知道了,又能如何?公主身为他的岳母,听了亲生女儿太子妃的劝了么?有这样淫荡谋逆的岳母,诵如何坐得太子位?”他一拂广袖,起身要朝外走,忽又停下,站到李遇跟前说:“遇,朕知道你与诵一同出生入死,感情不比寻常。但这是在为大唐立储。朕尚能抛却血缘亲疏之偏见,你,更不可感情用事啊!” 听出了李适语气中的失望,李遇开口待要再说,李适却阻止他,“朕已经依你所奏,将郜国公主幽禁于冷宫,不取她性命。只将那几个祸害流放,你不可对朕要得太多了!”说完,头也不回走了,只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回想舒王与宦官的密谈,再想起张廷赏,李遇感觉到越来越受宠的李谊已经有了对太子位取而代之的念头,而且在朝中暗暗培植了力量,难道朝堂上又将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么?不,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想着,他加快脚步向宫外走去。 刚出宫门,就见一宫人打扮的人靠过来,悄声说:“殿下请随我来。”李遇一看,此人是东宫来的,便跟了他,绕道宫墙拐角处,见一辆马车停着,他进了马车,一看竟是太子坐在里面。 太子诵一见他,便忙问:“皇叔,父皇怎么说?” 李遇摇摇头,语气沉重:“皇兄听不进劝告,太子,前景不妙呀。” 李诵一听,顿时瘫了。李遇抚着他的肩头说:“太子莫急,还有一线希望,你速速去找宰相李泌,一定要让他出面劝说皇上,或可有转圜余地。” “好。” 马车载这二人驶到背街处,李遇才从车上下来,悄悄回府去了。 一身疲惫地回到府上,坐进赵茗儿房中,看着她娴静地煮茶,闻着茶香,他的心彻底地舒展了。 心中慢慢升起一个念头,又觉得不妥,他迟疑一阵,还是说道:“明日我要请一位客人到府中来,茗儿可愿为他煮茶?” 赵茗儿说:“既然是你邀的客人,茗儿自然愿意了。” “遇,喝茶。”赵茗儿递上茶盏,看见了他眼底的倦意,又问,“今天很累么?” 李遇笑着摇头,浅啜一口茶,说道:“有你在我身边,一切都化解了。” 附言:这个故事的确是在茶香中写成,先后经历了大红袍、碧螺春、龙井,大家闻到了吗?(*^__^*) 嘻嘻…… 94、斡旋(二) 第二天,两人在中堂等候,不一会,仆人来报:“李相到了。” 李遇忙说:“快请!” 看他去迎接,赵茗儿便去堂中的屏风后煎茶了。 来人便是当朝宰相李泌。两人互相行过礼以后,李遇便请李泌坐下叙话。 李泌是三朝皇帝的重臣,自玄宗时期他年仅七岁就被当时的宰相张九龄称为小友,备受重视。几十年来,皇帝倚重的荣耀与奸臣的排挤陷害,他都多次经历,深谙宫廷明哲保身之道。如今被李适从隐居的衡山再次召回,独任宰相,可以说是这个朝中最有分量的人了,李遇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了。 “殿下今日让我来府上,可是为了太子的事情?”李泌一开口,便直奔重点而来。 李遇点点头:“实不相瞒,请李公来,就是希望您能出面劝说圣上,莫废太子,以免又掀宫廷祸乱。” 李泌一捋长须,说道:“来之前,太子已找过我了。并说若必不可救,他自当先仰药自尽,免受耻辱。唉,父子之间,何至于此?” 李遇听了,心中一酸,也不能言语。 李泌说道:“我见太子柔仁宽大,将来一定是位体恤民情的明君。此事老臣定当全力以赴,力保太子之位。” “多谢李公!”李遇大喜,向李泌拜谢,却见李泌深深吸一口气,面露疑惑:“茶香?” 李遇笑道:“茗儿,上茶吧!” 听到李遇叫唤,赵茗儿便端了茶水出来,在李泌的惊讶中上前来,优雅娴熟地为他们斟茶。 “这是何种茶叶?”李泌疑惑。 “李公喝过便知。”李遇说道。 李泌接过茶盏,品一口,眯眼思忖,忽而笑道:“好啊,江南龙井!”接着又再喝一口,竟朗声大笑着吟道:“一饮涤昏寐,情思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好茶,好茶!” 李泌看向赵茗儿,面露欣赏之色,李遇便说道:“这位是来自江南的赵茗儿。” 然后,李遇又对赵茗儿说:“茗儿,李公曾做过杭州刺史哟。” “哦?太好了。”二人一听对方的来历,顿觉一见如故,把那李遇撇在一旁,自顾自谈起江南来。 送走了李泌,赵茗儿便对李遇说:“我看李公并无官气,骨骼清奇,倒像是得道的仙人,一身的潇洒从容呢!” 李遇点头道:“茗儿没有看错,这李泌可是当今奇人。”便坐下来,把李泌早年隐居修道,后被四朝皇帝先后请出衡山委以重任,在朝廷参与宫室大计,辅翼朝廷,运筹帷幄,对外策划战略的重大政绩挑紧要的简单说了说,直听得赵茗儿对李泌油然而生崇敬之情,赞叹着:“这样一个身居高位的人,能够宠辱不惊,以山人自居,淡泊明志,果然是得了茶中洗尽尘心的真谛了。” “我见茗儿与李公相谈甚欢,以后常请他来与你品茶论道,如何?” 察觉了李遇的体贴,赵茗儿点头笑了。 附言:多谢大家对我的支持! 95、斡旋(四) 李泌那边还没有回音,这里李适却差宫人传李遇进宫。 李遇怀着忧虑,刚进宫门,就看见了哥哥李述。和李述并排行走在大殿上,李遇说道:“三哥,今日皇兄又召见我们,会不会是太子的事情,皇兄要作决断了?” 李述点点头:“极有可能。皇兄想了这几日,一定有决定了。唉,千万别是……”说到一半,没有再说下去,两人都明白,只能尽力而为,但最后的结果岂是他们能把握的。 见了李适,行过礼之后,便听李适说道:“朕如今只请了两位弟弟来,是知道你们与太子诵特别交好,所以在今日朕正式废太子之后,还望你们看好诵,莫让他生什么事端。” 两人闻言大惊,犹如兜头一盆凉水,从头凉到脚,这对父子真要情断义绝了么? 李适又唤人道:“去请李相进殿,朕要他拟一份诏书。” 李泌很快就来了,李遇悄悄瞥他,李泌却只是颔首。随后李遇便和李述退下了。 看到李适留下李泌密谈,他心中只能祈盼李泌能不负所托,劝得李适回心转意了。苦于无法知道事情的进展,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回到府中,李遇习惯地又去找赵茗儿,一迈进房中,竟看见空无一人,再一看矮几,连茶器都不见了!莫非又不辞而别了么?这几天,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这样想着,心像被利刃刺穿,又急又痛,脚下漫无目的地乱走,嘴里已喊出来“茗儿!茗儿!” 应声赶来一家仆,回到:“她在前院的亭子里等候殿下呢。” 李遇听了,连忙大步去往前院。几个大步就跑过了池上的拱桥,一下子便看见赵茗儿已将茶具摆在亭中石桌上,正鼓着腮帮子对着风炉吹气呢。 “茗儿!”李遇几步就跨到她身边,一把抓过她的双手,想一想,还是用力地抱她在怀里,闷声说,“怎么跑这里来了?怎么不先跟我说一声?我以为你又一个人悄悄走了。”话一出口,就吓了一跳,声音里的哽咽连自己都听得出了。 赵茗儿先是被他这疾风骤雨式的动作给吓了一跳,愣了一阵才回过神来,听清了他的话,也知道了他的担忧,忙用袖子擦擦李遇额上的薄汗,说:“我看见这里景致不错,想在这里为你煎茶。这几日你总背着我叹气,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在这小桥流水间喝茶,也算暂离喧嚣红尘,或可使烦虑渐消吧。” “茗儿,只要有你,便可洗尽凡心俗念,恬然通泰了。”李遇努力以平静的语调说出这番话来,可双臂却把茗儿箍得紧紧的。 感觉到他的紧张,赵茗儿便任由他抱着,心里暗想:以后若要离开,自当明明白白相告的。可见他如此惶然,到时候又怎么开口? 无言相拥,良久。 炉上的水沸了,只听李遇又说:“茗儿,水声里藏着自然景致呢,我听见了,是松涛鸣响,飞流击石声。” 赵茗儿闻言,顿时心潮澎湃:“遇,这就是我要你听到的自然里山石草木的气息。” 李遇的心为之一颤,油然生出愧疚来。 茗儿,委屈你在这王府的院里,只能面对假山石桥遥想江南山水。遇的手,实在无法将你放开…… 附言:郁飞仙的分析很有道理,可惜总是旁观者清啊,谢谢支持! 96、斡旋(五) 天刚擦黑,李总管突然来报,李公到府上来了,李遇不知何事,连忙去迎接,将李泌迎到中堂之后,赵茗儿便奉上茶,说道:“李公,请喝茶。茗儿先告退了。”举步要走,没想到李泌说:“茗儿,你在这里无妨的。” 赵茗儿和李遇有些讶异,他们谈话,赵茗儿一向都是回避的,今日为何要开口叫她留下呢? 只见李泌品了口茶说道:“茗儿,喝茶不仅要器美、水美,还要境美呀,看你煮茶斟茶,李某犹如身在山间,正可享受‵半夜茶香月在天′的清幽之境呀。” 赵茗儿又看向李遇,李遇笑着说道:“既然李公相邀,必定是信任茗儿,认为此时不必回避,恭敬不如从命了。茗儿,你就坐下吧。” 赵茗儿点点头,坐在一旁,听他们二人谈起话来。 李泌说道:“入夜来殿下府上,就是为了告知殿下今日与圣上谈废立太子的事情,圣上对我说,今日叫我去,就是要为圣上拟诏,废太子诵,另立舒王为太子。” 李遇急了:“那可使不得呀!” “对呀,所以李某也劝圣上,圣上惟有这一子,一旦怀疑他,便欲废之而立侄,的确是不妥呀。” 李遇点点头,表示赞同,又问:“那圣上怎么说呢?” 李泌摇摇头:“唉,圣上一听,顿时面色一沉,勉强压下怒火说李某的话听起来,像是在离间父子之情。圣上说他视舒王如己出,何来侄子一说?” 李遇接道:“可舒王为昭靖太子之子,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呀。如今,舒王对陛下孝,那是他天性淳良,如果立他为太子,反叫天下人怀疑他孝的动机,是陷舒王于不义了。” “我也是这么对圣上说。”李泌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可圣上一听勃然大怒,说此为圣上的家事,我只管拟诏便是,我之前说的那些话都是在强违圣意,还让我为全族人想一想。” “啊?”赵茗儿忍不住插嘴了,“李公,圣上这意思是要取您全家的性命吗?” 李泌笑而不答,李遇却起身向李泌行礼道:“李公,是遇连累你了!心中万分惭愧呀!” 李泌听了,赶紧起身扶起李遇,说道:“殿下这样是折煞李某啦,受不起殿下这一拜呀。” 赵茗儿也怀着钦佩之情望着李泌,只见李泌继续说道:“李某和殿下想法一样,既是要稳定宫中的局势,也是欣赏太子的才能和为人,所以拼死也要救下太子。” “李公,那圣上都拿您家人的性命来迫您遵从旨意了,您怎么办?”赵茗儿为他斟上茶,问道。 李泌捋一下颌上的长须,说道“李某就是因为爱护家族,所以不敢不尽言。若害怕圣上盛怒而假意顺从,圣上明日若后悔今日决定,必定会怪罪李某未尽谏劝之道。那时李某罪有应得,就算杀了全族,也不能抵那误国之过。”这时他看着李遇说道,“而且,我特别向圣上指出,李某只有一子,和我同遭死罪之后,李某的侄儿家祭之时必定只会念及生身父母,不会想到老臣同在九泉之下。李某也是希望圣上能够多想一想,谊王终究只是个侄子,如何喜欢,还是比不得骨肉至亲的太子啊!” 李遇面露忧虑:“李公,你这样一说,圣上又怪罪你离间他和谊王的感情了吧?” 李泌摇头:“没有。圣上听了,沉默一阵之后竟痛哭流涕。” “这又是为何?”李遇和赵茗儿都不解的看着李泌。 “唉,圣上自己也是孤苦伶仃呀。幼时与生母离散,少年时又在疆场上拼杀,这半生过得并不太平,更亟待亲情,若不是叛臣相逼,不是郜囯公主行巫蛊事,又怎会寒了圣上的一颗心,对人对事都怀有戒备?” 李遇听了,想起小时得了李适不少的照顾,眼中一热,竟含了泪花。赵茗儿见了,知他心中难过,默默从矮几下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传递给他无言的抚慰,李遇感激地看她一眼,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两人眼波的流转,李泌都看在眼里,只当不见,继续说:“我见圣上态度有所缓和,便说此为大事,恳请圣上再作斟酌。怕圣上再犹豫,便又说自古父子相疑,没有不亡国覆家的呀。又提起昔日在彭原,建宁被诛的事情。” 李遇想了想说道:“那事情圣上自己曾对我说过,建宁叔实为冤屈,是肃宗性急,深信谗言!” “对呀。”李泌点头说到,“而且当年承乾太子谋反,还被抓住了实据,太宗仍不失为慈父,让太子终享天年。更何况如今太子有没有纵容公主行巫蛊的事,并无真凭实据呢?我这样一说,圣上便没有开始那般坚决了。李某再进一步以全家性命担保,太子绝无二心,此定为谣言,必是小人要陷害太子。请圣上三思。” 李遇激动地说:“李公,这次为了太子,您和您全族承受了太大的风险了!” 李泌说道:“这个算不得什么。李某觉得太子实不该因妻母之罪而受连累呀!” 赵茗儿有点疑惑:“李公,听您讲了这过程时,茗儿仿佛记得圣上说过废立太子是皇室的家事,您只是宰相,为何定要如此力争呢?” 李泌应声道:“天子当以四海为家。李某今得任宰相,四海以内,一物失所,李某当负责,何况是坐视太子含冤?若李某知而不言,是宰相溺职呀!” 李遇听了,感动万分:“李公,圣上得您辅佐,是整个大唐的幸事呀!” 李泌揉揉额头,说道:“殿下过奖了,李某还未办妥此事,圣上说还需再想想,可能还要去做一番探查。” 李遇说道:“听李公一席话,遇觉得太子希望甚大。圣上虽多疑,但毕竟更重亲情,遇倒盼圣上莫再听奸人谗言,速派人去探查,早日还太子一个清白。” 李泌点点头:“是啊,我们如今只能等待了。” 赵茗儿轻轻从李遇掌中抽回自己的手,说道:“李公,茗儿从不知道立于这庄严的朝堂上竟犹如身处风浪之巅,真是危机重重呀!”然后端起茶盏对李泌说道:“李公,茗儿只知茶廉俭育德,茶可益智明思,促人冷静从事。奉上这茶,聊表敬意吧。” 李泌笑着接过茶,说道:“多谢茗儿好意。李某喝茶也是要饮汤里魂,观世间事,定会品沉浮而知进退的。” 李遇听了,对赵茗儿也报以赞许的目光。 三人谈了这一阵,竟不觉过了子时,李遇忙起身送李泌出门,赵茗儿便收拾起茶具来。等她做好这些事情之后,看见李遇已经回来了,坐在桌边,以左手支头,陷入了沉思。静静地看着李遇的背影,不知不觉赵茗儿就靠了上去,站在他身后,用双手轻轻搂住他的肩,早就想这样做了,如今真的搂着他,心里竟涌起阵阵的心疼。 她以脸贴着李遇的头发,喃喃说道:“遇,今日才知道,你有多少无奈啊。” 李遇握住她的双手,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说道:“茗儿,为这事常常觉得自己无能,心中焦躁不安,才那么任性的要茗儿留在长安陪伴我,茗儿可会怪我?” 赵茗儿轻轻笑了:“怎么会怪你。遇,只是茗儿好像帮不了你呀。” 李遇转过身来,环住茗儿的腰,看着赵茗儿热切地说道:“你能的,茗儿,这世上只有你能。” “是吗?那就好,那就好。”赵茗儿说着,任李遇轻轻将头靠在她胸前,然后她伸出一只手,抚摩着李遇的背,就像当年母亲安慰自己一样,一下又一下地抚摩,让李遇的心一点一点地平静下来。 万籁俱寂,只有烛光在窗上映出一对相依的身影。 附言:周末快乐,小蜜蜂继续更! 97、欢颜(一) 李遇自和李泌谈过,知道皇上要再考虑以后,还是觉得看到了希望,但是这等待仍有些焦虑,便在房中踱起步来。 赵茗儿见了,便奉上茶去,李遇接过,一尝,却马上皱眉:“茗儿,这茶中为何带咸味?” 赵茗儿故作不悦地说:“你既对我无言,我只好加盐了。” 李遇一听,笑了:“茗儿,是怪我冷落你了呢。”过来拥着她说道:“莫气莫气,现在就来陪你。” 赵茗儿说:“遇,我才不生气呢,只是想你不要为那些事情烦心太久了。”接着,她重新为李遇斟一杯茶,然后说:“你自然不必如师父那样大彻大悟,隔绝于尘世,但借着茶清心提神,偶尔可以享受片刻的宁静与逍遥呀。” 李遇接过茶,两人相视一笑,此刻无言,却已心心相印。 过了两日,李适在延英殿召见李泌。见了李泌,李适却不语,只是默默走出殿外,以手慢慢扶着阑干,缓缓踱步,李泌则小心跟随,看他单薄的背影流露着无限寂寥,心中暗自唏嘘。 凭栏良久,李适回过身,看着李泌一头银发,伸出手去,抚着李泌的脊背,流下泪来:“非卿切言,朕今日定追悔莫及矣!朕已经过了细细查访,知晓皆如卿言,太子仁孝,实无异心。唉,这许久以来,朕该信谁?该疑谁?早已看不分明了!自今起,所有军国重务,及朕家事,均当与卿商量。” 李泌一听,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下,连忙拜贺,说道:“陛下圣明,察太子无罪,臣报国之愿已了矣。” 李泌告退之后,便匆匆出了宫门,上了早等在外面的一辆马车。李遇和太子诵知道今日皇上特意为李泌开延英殿,明白今日必做决断,已经在车中等候多时了,李泌连忙将这好消息告诉他们。太子一听,在车中便跪倒拜谢李泌,李泌慌忙将他扶起,说道:“太子不必如此,只愿太子从此益勤于孝敬,勿露怨望,泌在世一日,必为太子尽力一日。”李诵听了,感激涕零,拼命点头。 告别了李诵,李泌和李遇走在路上,李遇笑问:“这次得李公鼎力相助,才保太子和朝廷安定,不仅是救了太子,更是避免了我们李唐王室的血脉不再自相屠戮,遇不知该如何谢谢李公呢。” 李泌仰头想了想:“若真要谢,老臣倒有个想法,不知殿下心意如何?” “李公请讲。” “自在殿下府中喝过了龙井茶,竟难忘余香,还想品茗呢。” “这有何难?茗儿见过李公之后,也心生对您的敬爱之情,盼着再见,与您喝茶论道呢。走,现在就去吧!”两人喜笑颜开地往端王府去了。 自那以后,李泌便常去端王府,尽管李泌一生修道,赵茗儿又深受怀真佛理熏陶,但佛道在“契合自然,心纳万物”上面却是相通的,所以二人越谈越投机。一来二去,李泌早看出了李遇与赵茗儿之间的情深意重,如今熟识之后,说话便随意些了。 一次,李泌笑道:“如今真是羡慕殿下,日日得茗儿陪伴,香茶享用不尽,泌膝下若有这样一小女,余生可享天伦之乐呀。” 赵茗儿听了,便对着李泌拜了一拜,说道:“茗儿父母双亡,若李公不弃,茗儿愿拜李公为义父,以敬孝道!” 李泌一听,大喜,于是收了赵茗儿作义女,赵茗儿偶尔也会去李泌府中拜访烹茶了。 附言:不是我偷懒哦,本站的后台一直进不来啊!由于本故事在做出版推荐,所以不能贴更多内容了,但是为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专门写了“网络版结尾”,力图给大家一个完整的故事,欢颜三即将和大家说再见,依依不舍中,希望大家继续支持我!真正的结尾在实体书里恭候大驾! 98、欢颜(二) 眼看李遇解了心头烦忧,赵茗儿终于放下心来,去寺中探望师父了。自然地想起上次与师父谈起做龙井散茶的事情,江南便又豁然浮现于脑海。秋月怕是快生了吧?好想知道是个胖小子,还是个俏女儿啊。如今已值盛夏,公子应该换掉盖碗茶具了吧?狮峰上那片片茶园,茶树枝繁叶茂,一定已经浓绿如绸了。心中念着江南,却又沉溺于李遇的柔情蜜意里,尤其想到前些日子在府中凉亭,见到李遇寻找自己时那惊惧的眼神,心疼起他的失魄样。是走是留,一时难做决定。 边走边想,不知不觉便来到禅房,意外的没有看见师父,一打听,原来师父去了寺中茶园了,便一路去找他。 刚走完小径,便看见怀真正沿着香积渠往这边来,一头的汗水,僧衣的领口也渗出汗迹。赵茗儿上前说道:“师父,今日去茶园一定劳作多时了吧?” 怀真点点头:“寺中种茶,也是茶禅必修的功课啊。”说着,便用衣袖拭汗。 赵茗儿说:“师父累了,这就回禅房,让茗儿为师父煎碗茶解渴消乏。” 怀真却说:“不用不用。”然后弯腰下去,用手掬起清澈的香积渠水喝。赵茗儿见了,说:“可惜,好水没有好茶叶。” 怀真听了,笑着直起身来,环视四下,见不远处开着几丛茉莉花,走过去,从那枝头上寻到盛极而落,掉在叶间的花瓣,拈花一笑,随即放入掌中,转回来,再以手掬水就着那花瓣喝了下去。赵茗儿一见,心中豁然开朗:只要心中永远盛开清新的茶芽,于何时何地都可以嗅到茶香,品出茶韵的。怀真不语,却道尽了品茶的境界。 告别了师父,赵茗儿走在回王府的路上,熙熙攘攘的街上,前方人群渐渐向两边分开,赵茗儿便停在街边观望。远远的,竟是一队囚车过来了,车中人都带着重枷,蓬头垢面。她好奇地问身边老者:“老伯,这些人是要去哪里呀?”那老者说:“看这阵势,好像是判了流刑,要去往外地的。” 街边已密密地站了围观人群,赵茗儿进退不得,只好站在道旁,等囚车路过。 突然,她听到一阵嘶吼:“冤枉——我冤枉——”这声音太熟悉,来得太突然,竟让她打了个冷颤!她掀起帷帽上的纱帘看过去,这队囚车中,有个戴着枷锁,衣衫褴褛的人,正扑在囚车粗大的木栅间,大喊着,声音像极了武定平!可他,不是得贵人相助吗,又怎会在囚车里? 旁边那老者听着这喊声,嗤一声:“哪次囚车路过,没人喊冤哪。都这时候了,喊有用吗?” 那押车的早听得不耐烦了,一鞭子抽过去,一道血痕立刻出现在那囚犯的脸上,几绺乱发被血粘在脸上,那张脸更显得狰狞扭曲了。可他不肯罢休,他枯瘦的双手紧握囚车木栅,铁镣震的哐啷响,因为激动,那指甲尖深深掐进囚车粗大的木栅里了,继续喊着:“冤枉!冤枉!我不是武氏余孽!我不是啊!”嘶吼已经变为凄厉的哀号了,他带着重枷,如发狂的野兽一下下撞着木栅。赵茗儿不再怀疑了,这人是武定平无疑了! “还不闭嘴!”又是几鞭子抽过去,“打死你这反贼!若真有骨气,学你父母上吊,以死明志呀!只会嘴上瞎喊,打烂你这张嘴!” 武定平的手和脸上顿时血痕交错,他终于痛得松了手,跌坐在囚车里,嚎哭起来。他怎能不哭?哭自己的十年寒窗,呕心沥血到最后金榜得中,没想到富贵荣华竟是梦一场! 他还要哭他在亲戚眼中备受冷眼、忍辱负重、吃斋念佛的双亲,一心盼他重振家风,最后却只能用三尺白绫了结自己的残生,身后还要背着“逆贼”的骂名! 他捶胸而哭,那平日与他一唱一和的小妾如烟,在大难临头之时,竟真如轻烟般消散,不知所踪,只留他一人为证得自己的清白,四处奔走呼号,荡尽不多的家产之后,仍不能脱罪。这一去流放三千里,何处会收殓他的这身皮囊? 一时悲不能自已,直哭得肝胆俱痛犹不解恨,把头直往那粗粗的木栅上撞去,一下一下撞得头破血流,直到累得瘫倒在车中,再也不想动弹。 囚车渐渐向她这边驶来,初见的震惊慢慢消失了,看着他的疯狂,他的嚎哭,她的心里竟如同平静的水面,没有一丝涟漪。这个人,把她带进黑暗里的这个人,如今将坐着囚车流放,在街边路人的漠视里,永远走出她的生活和记忆。那张曾让自己紧张、恐惧的脸,如今满是血污,已叫人无从辨认。 犹记得新婚之夜,武定平不许她直视他:过后,因为害怕,她不敢看他:如今,在他将永远消失前,她一定要看清楚这个男人的样子,要看清带给她恐惧、自卑和痛苦的这个男人——用坦然的眼神直视,不是为了记得,而是为了知道,如今自觉心中有茶香之后,能不能在曾践踏过、侮辱过自己的武定平面前,保持一颗清明之心。 此时囚车已到跟前,赵茗儿将帷帽的纱帘完全撩起,露出自己的整个脸。这个突然的动作武定平看到了,他瞥一眼,车外这个人似曾相识?于是又重新靠向木栅,看着她,慢慢的,他想起她来了,他认出她来了。武定平却不敢再出声,只是用通红的眼睛狠狠地瞪着赵茗儿。她冷静淡然地看着武定平,用自己清冷的目光直视他,直看进他眼里去,看着那眼里迷乱疯狂的怨恨慢慢褪成无助的羞耻,再一点一点渗透出刻骨的绝望。 囚车过去了好久,人群都已经散去了,赵茗儿才迈着稳稳的步子,慢慢地往王府走去。 附言:谢谢各位陪我走到《茶》的最后!新故事正在审核中,通过了便会告诉大家。 99、欢颜(三) 一进房中,便看见李遇已经坐在矮几旁等她了。她觉得今日特别的想他,奔过去,倚偎着他,轻声说:“我回来了。” 感觉到赵茗儿明显胜于往日的热情,李遇搂着她的肩头,心头漾起甜蜜。 一个王公贵族和一个平凡人家的男子,若同为等到心爱的女子回来,那感觉又有何不同呢? “遇,这些日子就这样一直陪着我,你都没有公务要忙了么?” 李遇笑着摇摇头:“如今一切安好。” 听了这话,她安心地窝在李遇宽大的怀抱里,用手指慢慢地描着李遇袍上的绣花说道:“遇,今天在街上我见到一个熟识的人,可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谁?”李遇好奇地问。 “武定平。他在囚车里,像是要被流放到远处去。”她淡淡的语气好似在说一个路人。 “噢,”李遇的声音一下子平静了,“你不会再见到他了,他永远也伤害不了你了。”他不想提起那个名字。 “可是,他不是中了进士吗,怎么又犯了重罪呢?”她满以为他早就借贵人的提携,飞黄腾达了。 “中了进士又如何?不过是做了一个小小幕僚,还参与了叛乱。”李遇冷冷地说道。 “叛乱?那不是过去好几年了吗?” “是呀,他被抓以后还不死心,反复托人上告,申请复议,先坚称他清白,见无人肯信,后申请今春圣上祈南郊大典的大赦,圣上不赦,所以才拖到现在判他流刑。” “记得圣上连反叛的藩王都不追究了,他既是一个小小幕僚,为何不能赦免呢?”赵茗儿只是有些不解,随口又问。 “因为他是武氏余孽,血统里将永远带着叛逆的浊流,这样的人绝不能放过。” “遇,你对他的事,知道得不少呢。” “茗儿忘了,我是端王。”他的笑带着掩饰。 李遇自然不会让赵茗儿知道,武定平如今的下场,全是他一手安排的。那武定平就栽在他的姓氏上。虽然当年举荐他的人是李怀光部下,参与了叛乱,但武定平连随军都不曾有,的确没有叛乱之实。但是李遇在江南就已经暗下决心,一定要让这家人尝尽生不如死的滋味,来偿还对茗儿施加的伤害。所以,看到赵茗儿能够淡然地跟他说起这件事,他完完全全放下心来了。 想到她的经历,他又心疼得握住她的手说:“茗儿,若是早几年遇到你,该多好,你便不会受那些苦楚。” 听着李遇明显失了理性的话,赵茗儿笑了:“没有他,我如何遇见你?有了你,这心早没了恐惧,只有幸福。”李遇闻言,自她腮边偷一个吻,将她搂得更紧了。 两人相拥一阵,赵茗儿轻轻出声道:“遇,你刚才说,如今一切安好。是说朝廷现在已经平静了吗?” “是啊。”李遇一边答道,一边小心观察赵茗儿的表情,莫非,茗儿想走了?他努力要从赵茗儿脸上看出些想法来,可是,她的目光却很平静,平静得如同前院的小池,慢慢掀起一丝波澜,倒像是含着喜悦。 “茗儿,你是在为我担心吗?”李遇很想探知赵茗儿问话的用意,只好绕一个大大的圈子,开始慢慢迂回、接近。 赵茗儿摇摇头,说:“既然一切安好,自然不用为你担心了。” “茗儿,这一阵多亏了你陪在我身边,所有的困难、烦闷都化解了。”李遇由衷地说道,也希望赵茗儿看到自己对她的依恋。 “是茶化解的吧,都说饮茶可消心中块垒愁绪的。”赵茗儿抿嘴一笑,缓缓往盏中注水。 “茗儿便是我心中的那盏茶呀。”说着,温柔地将含羞的她揽入怀中。 “那遇一定是那自然之水了。” “为何这样说?”李遇看着她,她的脸此时更红。只见她伸手端起茶盏,轻轻转动,茶汤之间碧叶游动,仿佛有了生命。 “遇,你看,茶芽虽在山间树梢吸取天地精华,只有在水中才能释放出精华和清香呀。” “茗儿,我这水可配得这茶?” 赵茗儿抿嘴一笑,将手中茶径直递到李遇唇边:“遇,尝尝看便知。” 李遇就着她的手喝下一口茶,嘴里慢慢生出醇厚甘香的滋味,看着赵茗儿问询的目光,他却故意不答,甚至,还别开脸去。 果然,如他所愿,赵茗儿放下茶,伸出手来,轻轻扳过他的脸:“遇,没有尝出来吗?”还是不见他回答,竟沉不住气了:“茗儿烹的茶,自己是明白的。你看这茶叶在水中舒展起舞,在舌尖释放甘醇鲜香的气息,非上上之水不可的。遇,我的舒放,我的香郁,来自你的浸润。茗儿等的,就是这一刻,如茶与水的融合,是我能与你相知。” 李遇再也藏不住幸福的笑纹:“茗儿,我都明白的。” 看着他灼灼的目光,赵茗儿懂了:“原来你逗我!”羞得急忙转过身去,却又被李遇从身后抱住,他的头靠到她的肩头:“茗儿,你的心意我等了好久,从乐游原的马背上一直等到现在,终于听到你亲口说出来。看我等得这样辛苦,就别气了,好么?” 没有回音,但感觉到赵茗儿将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他放心了。于是他大着胆子问道:“茗儿,那……江南,你还……回去么?” 赵茗儿迟迟没有回答,李遇刚放下的心一下子竟又悬了起来,揽着她腰部的双臂不自觉就紧了紧,嘴里又一叠声地唤:“茗儿,茗儿……” “遇,”赵茗儿终于缓缓开口了,“回江南的时候,你……能陪我……一起吗?” “行啊!陪你去,然后呢?”李遇的心悬得更高,竟有些颤颤的感觉了。 “看看秋月,看看她的孩子,还有……还有公子……” 李遇没有出声,他几乎屏住了呼吸,在等着赵茗儿继续说下去,他的心急切地要一个答案。 “然后,我就……和你回……长安来……”听着赵茗儿说出这句话,李遇看见她的脖颈已经红了。他一下子将赵茗儿转过来,惊喜地问:“茗儿,你是说,你要和我一起回长安来?是回长安来吗?” 赵茗儿在他怀中含羞地点点头。 激动之下,李遇一把抱住她,心终于踏踏实实回到了原位:“茗儿,太好了!” 仿佛不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李遇又扶住赵茗儿的双肩,看着她问道:“茗儿,留在长安,你会习惯吗?你不会觉得委屈吗?” 赵茗儿摇摇头,羞涩渐褪,眼中倒是含了神采,说道:“茗儿爱茶,却不可太依赖茶。这次去寺里见到了师父,见他只一捧清水,加一片花瓣,便能品出茶香,茗儿就明白了,只要心中有茶,在何时何地都能闻到茶香,品出茶韵的。不必囿于江南一隅啊。” 李遇听了,方才彻底相信了这幸福是真实到来了,忍不住笑问:“茗儿是说,日日都能与遇相伴了么?” 赵茗儿轻轻“嗯”了一声,又短又轻,却被李遇的耳朵清清楚楚的捕捉到了,他 再次拥赵茗儿入怀,直觉得这口中的回甘,已经偷逸出来,在二人的周围酝酿出淡淡的甜蜜来…… 在二人的相拥里,誓言无声,却在彼此的心里流转: 茗儿,遇愿做那上上之水,让你在我怀中舒放一生的芬芳。 遇,茗儿愿将这一生都绽放在你漫溢的爱里。 附言:终于走到了“网络版结局”,希望大家还能够接受这样的安排,不会觉得太生硬,但是我自己最满意的结尾,也很希望有一天大家能够看到,能够继续得到大家的支持,感谢大家陪我这一路,让我完成这第一次冒失而又不乏快乐的写作体验。 《寻情觅爱》是我的新文,本站已开始连载,风格大变,如果有兴趣,我和大家在一个女人的寻爱之路上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