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与死亡》 序 接到母亲的电报,顾不上向系里的老师请假,只简单跟寝室里的同学交待几句,我便失急慌忙地登上了归家的列车。 列车驶出郑州车站,坠入无际的黑暗之中。笼罩在无际暗夜里的中原大地更显得空阔辽远、静寂而幽深。急速飞驰的京广快车犹如一柄硕大无比的男性利器,呼呼隆隆哐哐嗵嗵地狂暴啸叫,在厚软幽远深邃无比的阴性空间里恣意蹿行。在经过了漫长等待烦恼憋闷之后,乘客们大都被列车的快意冲刺的强烈快感陶醉着,渐渐坠入昏昏沉沉摇摇欲睡的梦界。而我却彻夜清醒着,我的脑际装满了母亲的电报和关于蓉姐的记忆的碎片儿,幼时的往事似缠绵浓烈的漫漫水雾一般朝我罩来…… 1 “蓉蓉出大事儿,急盼你速归……”母亲的电报这样说。手捧电报纸,我迟疑又震惊:向蓉姐那样的人,能出啥大事儿呢?可是,如果没有大事儿,母亲怎么会叫正在紧张准备期末考试的我立马回去呢?我揣摸再三,怎么也揣摸不出个所以然。母命难违,亲情的牵连,驱使我抛下功课,毅然踏上了归途。 一个身穿红花袄、头扎羊角辫儿,约莫十来岁的清秀女孩儿,蹦蹦跳跳地朝我的眼前飘来……这就是我最初记忆里的蓉蓉,约莫比我大七八岁的姑家表姐。我和蓉姐小时候同住一村。我家在村头,她家住村尾。蓉姐的上边还有一个比他大四、五岁的表哥。可能因为蓉姐是个女娃儿,姑姑又过早亡故,她便在家里常受姑父的白眼和表哥的欺负。于是,蓉姐有事无事,便常常往我家跑,有时甚至十天半月吃住在我家,姑父和表哥也不来喊她。于是,我和蓉姐从小就玩得很熟,就跟亲姐弟差不了多少。 也许是小时候缺少亲情抚爱的缘故,蓉姐从小就具有一种男娃子的性格。我小时候胆小怕事儿,一起出去玩时,她就是我的保护伞。遇到有人欺负我,蓉姐总要和人家拼个你死我活。就是打不过,她也死不认输,摔趴下再爬起来,咬着嘴唇再往上扑,那种咬牙切齿披头散发一副不要命的疯样儿,让再强大的对手也不寒而栗不战自溃。正因为如此,我最喜欢跟着蓉姐出去玩。我常常吸溜着似乎永远都吸溜不净的黄鼻涕,光着一双沾满灰土的褐黄色的小脚儿,像个跟屁虫儿似的整日撵在蓉姐的后面。我们一起在开满杜鹃花或金菊花的山坡上追蝴蝶逮蚂蚱,一起去荆刺丛生虫蛇出没的山沟里拾柴火剜野菜,蓉姐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母亲找我,只要看见蓉姐的影子,就算找着我啦! 蓉姐是个女孩儿,却专爱跟男娃儿们一块儿玩。男娃儿们想甩他都甩不掉。于是,他们就想法儿欺负她。有一回,一起去清溪里洗澡,男孩子们排成排站在溪边上,比赛看谁尿的高尿的远。他们一个个掏出小鸡鸡,深吸一口气憋着儿,然后猛地放开,顿时一道道清亮透明的尿液喷射而出,划出一条条优美圆滑的抛物线,穿过桐柏山里清新湿润的空气,跌落进流水潺潺的清溪里……天性争强好胜的蓉姐看着不服,也想如法炮制压倒他们,但却无法如愿。于是,她气得哭着跑了。男娃儿们高兴得欢呼起来,嘎嘎欢笑着蹦跳起舞,然后一个个飞身跃起,春燕展翅般扑进凌冽的溪水。他们胜利之后的心情无以言表。只是,他们高兴得太早了,因为他们洗完澡出来之后全傻了:他们所有的衣裳都不见了。就在大伙儿四顾茫然寻找之际,却听蓉姐在树丛里一声断喝:“死鳖娃儿们听着,不跟你们姑奶奶告罪求饶,就别想要你们的衣裳!”只听得男娃子们一个个如惊枪之兔,又扑扑嗵嗵地跌进河里,一齐苦苦地向蓉姐求饶告罪。一直到他们急得都快哭了,蓉姐才笑着一脸的爆米花儿,一一将他们的衣裳扔了出来。 还有一回,听说是在镇里上初中。因为路途僻远,学生大都吃住在校。由于上自习课时,蓉姐向周围的几个男生问题无人理茬儿,于是她便寻机抱复。当天晚上熄灯铃响过,宿舍里的男生都按时熄灯睡了。此时正值盛夏暑天,许多男生热的都只穿一条裤衩儿,甚至还有不少人干脆一丝不挂,光溜着身子躺在凉席上纳凉。正惬意间,冷不防突然门开灯亮,蓉姐装着老师的样子背抄两手,立于门口憋粗嗓门儿大声喝道:“为啥都不盖东西,都这么不讲文明啊!嗯?”只唬得一个寝室里的男生,都像蚂蜂窝儿炸营一般,一个个东奔西突上蹿下跳,胡乱抓起一件不管是单子还是被子之类的东西,从头到脚捂了个严严实实。另有一些慌乱之中找不着东西遮身的男生,干脆一头钻到床底下,抖抖索索半天不敢露出脑袋来。自此以后,男生们再也不敢轻易怠慢欺负蓉姐了。 然而蓉姐又毕竟是个女孩子。女孩子长到十五、六岁就有了男女的意识。蓉姐初中毕业没有再上高中,回到村里之后,就再也不跟男孩子们玩了。此时的蓉姐已经出落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大姑娘了:她那原本平板的胸脯鼓了起来;草黄色的瓜子脸上不知不觉间洇出了好看的胭脂色;两只睫毛很长的大眼睛再瞅人时,已不再是直愣愣地看,而是灵光一闪欲看还羞,朝外散射着令人神昏魄散的无尽春韵;一条合成一股的大辫子,又粗又长地垂在腰际,走路的时候飘飘忽忽左右摇曳,叫你情不自禁地想伸出手去捉住捏摸一阵;整个人儿变得凸凹有致丰润鲜亮袅袅娜娜娉娉婷婷,让人生出无尽的梦幻般的温馨遐想。 这时我已经八、九岁了。已经初懂世事的我再跟着蓉姐下地拾柴剜菜时,就常忘了手里正在忙着的活儿,只顾傻乎乎地瞅着她看。蓉姐发觉了,就笑着问我:“小奇看啥哩,姐头上有花儿呀?” 我醒过神儿来答道:“姐头上不用插花儿,姐就是一朵好看的花儿呀!” 蓉姐听罢,红着脸笑了,笑着挟起我的胳肢窝儿,旋起一个又一个诗意的圆圈儿。我也不由得咯咯地笑了。 这时候,蓉姐来我家的次数更勤了。她到我家来的更勤,主要是来跟母亲学织布纺花缝衣绣花儿之类的女红活儿的。我最爱看蓉姐在我家学纺花织布的模样儿。蓉姐纺花的时候,无比优雅地坐在白玉米苞儿编成的蒲团儿上,一手摇纺车,一手捏花捻儿,两只大眼不瞅纺车只跟着线走;随着棉线地抽长,那柔美纤细的腰身扇面儿似地半歪半扭无限地舒展,那白皙细嫩的小胳破臂愈扯愈远愈伸愈高,等远到尽头高到不能再高了,就手儿轻轻一回,纺车就将抽出的长长的棉线轻轻地缠绕到了线穗儿上;她嗡嗡——吱、嗡嗡——吱地纺着,那铁轴上的线穗儿一会儿就胖大粗圆起来……我看得入迷了,常常故意捣蛋地伸出手指,将蓉姐正在纺着的线儿勾断;蓉姐见了也不恼,只是笑着白了我一眼,就又去投入地纺线了。于是我就还去勾,我还想再看蓉姐的“白眼儿”哩! 蓉姐学织布的时候,就高高地坐在我家那架织布机的横板上,两手间的木梭像一条清溪里逆流而上勇敢追逐配偶的小鲫鱼儿,在密密的棉线排列成的狭窄河道里不知疲倦地来回蹿行;她双脚蹬着织布机的踏板儿,一上一下地咔嗒有声;秀美的腰身随着梭子的潜游,也一左一右地悠荡舒;那秋水般忽闪的双眸,那恬静娴淑的神情,那细若游丝的蜂腰,那奔突颤动的胸脯,随身摇摆的发辫儿,饱满突兀的臀部……这一切的一切,简直美伦美奂妙不可,常叫在一旁偷看的我灵魂出窍浮想联翩。 每当母亲看到我这副傻样儿,就不声不响地走至近旁,冷不防给我一个栗包子,故意绷着脸假装生气地嚷道:“你个男娃儿咋恁没出息啊!只顾一个劲儿傻看个啥?不认得你姐呀?” 我缩了脑袋转身拔腿就跑,边跑边还不服气地辩解道:“我就是不认得。谁叫她越长越好看哩!” 母亲听罢笑了。蓉姐也笑了。我却摸着被敲得生疼的头,一肚子委屈地哭了。 我边哭还在心里傻想着:要是等我将来长大了,能娶上蓉姐做媳妇儿该多好啊! 2 从明港车站下大火车,又登上去毛集铁矿的小火车,再换乘上桐柏县城的长途车。然后下公路步行二十几里路,就回到我魂牵梦绕的家乡了。 几年过去,家乡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山还是那样葱绿青翠的山,水还是那样淙淙潺潺的水,路还是那般崎岖盘绕的路,人还是那般勤谨忙碌的人。一路两旁村庄的墙壁上,“斗私批修”、“批林批孔”、“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等烙着强烈时代印记的标语口号,依然历历在目。但是人们的脸上,已经没有了那个时代形式的呆滞与茫然,而是露出了从来没有过的兴奋、生动和喜悦;人们身上的衣着,虽然仍是灰蓝黑三色居多,但已经出现了不少的红黄绿橙青等鲜丽的亮色;村上的房屋也在发生着悄悄的变化,不少陈旧的土墙草屋已经拆除,一幢幢红砖到顶的两层小楼正在勃然而起;这一切都清晰确切地昭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远远地看见野村村头那棵几搂粗的大嗓输了,我的心不可抑制的兴奋起来:就是在这棵大桑树下,我度过了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我和蓉姐还有儿时的小伙伴儿们,常常趁着朦胧的月色,在这棵大桑树下浪背猪、藏老母儿、叨鸡、摔跤、野鸡翎砍大刀、指星星过月月儿……指星星过月月是一种比较文雅的游戏:充当“月月儿”的人被蒙上眼睛,叫“星星们”做着各种不同的动作,从他的面前一一经过。主持人在一旁喊道:“盘线的过去了,叨鸡地过去了,担挑儿的过去了,推小车的过去了……”过完之后,去掉蒙巾,叫“月月儿”猜“星星们”谁是干啥的。只要猜准一个,被猜着的人就得去当“月月儿”。如果都没猜对,原来的“月月儿”就还得当下去…… 野鸡翎砍大刀则是一种勇敢者的游戏:玩游戏的小伙伴儿们分成两队,各自拉着手远远地站开,这边喊:“野鸡翎,砍大刀,你的人马任我挑!”那边问:“挑谁哩?”这边答:“xxx!”于是那边的xxx就加速拼力地冲过来。如果他能冲开这边的阵形,就可以带走这边一个人;如果没能冲开。他就留在这边的队伍里了。玩“野鸡翎砍大刀”游戏时,我经常和蓉姐排在一队,我冲阵的时候常常冲不开,老是落在人家那里。于是下一回蓉姐冲阵时,就一定更加用劲儿更加勇猛:她那两条纷乱的羊角儿小辫儿普愣愣扎杀着,两条细瘦的胳膊飞快地前后摆动,红底儿碎花儿小褂儿向后扯起飘飞的风帆,两只黑手的光脚腾起一道灰黄色的尘雾,嗷一声冲进对方的阵形中,对方的人链就被她冲开了。我就又被她“夺”了回来…… 大桑树后面是伟哥的卫生所,伟哥的卫生所曾经是我们那一茬儿青皮后生们最爱去的地方。伟哥是我们野村唯一的一个高中生,在县城上高中时读过很多的古书,后来只因为他家成份不好而没能上成大学,回村后就自学成才办起了卫生所。伟哥是个娃子头儿,闲暇无事或阴雨天气或晚黑儿时间,最喜欢跟我们讲古书上和民间流传的爱情故事。当年,我们就是在伟哥的绘声绘色讲述和循循善诱下,开始最初的性爱启蒙教育的…… 卫生所后面就是野村的村部和小学校了。我们小时候常在那里看县剧团和乡电影队的巡回演出,看野村文艺宣传队的节目排演……只是,一想到野村文艺宣传队的节目排练,我就变得心事悱恻耿耿于怀起来:我就是在看宣传队排练节目时,不经意间发现了蓉姐的“不良行为”;正是这一不经意的发现,使我与蓉姐之间产生了“芥蒂”……那是一个文艺事业特别繁荣的时期。当时,小靳庄赛诗会和毛泽东文艺宣传队正风行全国城乡。野村虽然地处偏僻,但在上边的催逼下,也办起了自己的文艺宣传队。山里的男娃儿女仔们,像摸像样的不多,具有初中文化的更少,像蓉姐这般身段儿容貌俱佳的人,自然就成了宣传队的主角儿。 宣传队排练节目多在夜晚,利用学生不上学时在教室里进行。他们排练节目时,我经常悄悄地坐在墙角处,静静地偷看蓉姐的表演。蓉姐本来自小聪颖,再加上县里文化馆来的老师的细心点拨,她慢慢地演起节目来,居然跟县剧团和电影里演的样板戏里的人物差不了多少。 蓉姐几乎把样板戏里的女主角儿都演遍了,她演的小常宝儿、铁梅、江水英、柯湘,常博得观众们的阵阵掌声。蓉姐的嗓子美极了,比桐柏山里黄莺白灵等善唱的鸟儿的叫声还要好听;蓉姐的身段美极了,那舞台之上的柔韧飘然袅娜韵致,比在我家学纺花织布的感觉更是美妙十分;蓉姐的扮相美极了,天生青春俊美加上油彩化妆的艺术效果,使得她比古装戏曲中的嫦娥、昭君等古代美女更为动人可爱;蓉姐的动作美极了,她演戏时那一顾一盼一颦一笑一招一式都做得恰到好处出神入化,撩拨得人们的心头一痒一颤,接续不断的喝采叫好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我坐在角落里看蓉姐演节目,常常忘情忘我地跟着观众叫好鼓掌,人家的掌声都停了,我的巴掌还在拍哩!于是常惹得周围的观众和演员,看着我吃吃发笑。尴尬之中,我的脸便又红了…… 那段时间,我真为有这样一个漂亮俊美出类拔萃的蓉姐感到骄傲和自豪。但是后来,我突然又不为她自豪了。我不为她自豪的原因,是因为我不经意间发现了她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是在一次节目排演之后,我突然不见了容姐的影子。别的演员和围观的人都走晚了,我还是没有见到她。后来我就四处寻找,小学校周围和卫生所都没有,最后找到达桑树边,才听到了容姐和另外一个人小声说话的叽叽咕咕的声音。于是,我站住了。我听见蓉姐极力地压低着声音愠脑地说:“……往后你别再来找我了,要是叫人瞅见了,对我不好,对你更不好。” 另一个声音无比急切地辩解道:“我、我不管,我管不了那么多。我真是忍不住,真是忍不住啊!我是真心喜欢你,一天看不见你就……” 蓉姐急恼地打断她的话说:“我也是,我也跟你一样的,可是眼下不中呀,等再过一两年……” 那个声音更加急切地说:“不不不,那样不沾,那样我宁可死。我绝对忍受不了,我……” 下边就没有声音了。不,不是没有声音了,而是没有说话的声音了。没有说话的声音了,却突然又有了另外一种声音,一种口唇相接肌肤相亲的咿咿唔唔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种叫人怦然心动浑身燥热的声音。我眼中的蓉姐变“坏”了,我心中的偶像到她了!我再也忍受不住了,便气呼呼扔下容姐,自己一个人回家了。 我听出那个声音是谁了,那是家住上庄的何新生。听母亲说,我们野村原来就一个大庄子,就是我家和蓉姐家现在住的大庄子,后来又添了上庄和下庄两个小庄儿。上庄和下庄都只有六、七户人家,离野村也都有十几里远。不同的是下庄离出山的大路近些,住的却都是些由野村搬出去的头脸人;上庄的位置更僻远,简直可以说就在山腰上,住的也都是些老实巴脚的“山老愚儿”何新生家就住在上庄。何新生家原来也住在野村,只是后来被撵到了上庄。何新生家之所以会从野村被撵到上庄,是因为他家是小地主成份儿。 说到何新生家的小地主成份儿,还有一段戏剧性的历史典故哩!我曾经听母亲叹着气说:“咱野村就你蓉姐跟何新生俩娃儿命害。你蓉姐就不用说了,新生硬是叫他爹给坑苦了哇!”我问:“那时为啥?”母亲告诉我:原来何新生的祖上,也跟野村大多数人家一样,穷得没有一垅地,光靠给人家扛长工度日。何新生他爹是条硬汉子,硬是凭着一条扁担两只筐,趟水翻山几十里,往返去镇上担柴卖,俭省得头发胡子长长了都舍不得花钱剃,只用剪子剪短就了事,好不容易攒钱开了一个小染房,后来又买了几亩地,总算混出了一点儿人样儿,却正好赶上量地划成份儿。全野村当时分了俩名额,扒过来算过去,就开药铺的伟哥家和何新生家田地多,工作队就把他俩家定成了小地主儿。何新生他爹当时就气得一病不起,几年之后和老伴一命呜呼。留下何新生一根独苗儿,替他挨斗受气十几年,不知道遭了多少罪。何新生的“新生”两个字,就是老师给他起的新名字,就是叫他忘掉过去重新做人的意思! 母亲的叙说,让我的心里沉甸甸的,像坠了一块生铁砣。但沉了一阵子就有轻松了,因为苍天有眼乾坤轮回,三十年河东转河西,社会发展到了不论阶级成份的年月。何新生竟然如鱼得水如虎归山,又学着他爹的样儿做起了小生意儿。他先是在庄上重开染房,一根扁担颤悠悠挑着布挑儿四处走。后来干脆扔了扁担,买了辆黑明透亮的飞鹰牌加重自行车满山飘荡挨庄飞。那时节在庄里,有件手表自行车这样的东西可是个稀罕事儿!何新生整日价手表明晃晃车子黑亮亮地挨庄走,一下子便在四乡八野出了名儿。虽然,当时何新生的重新发迹,还没有得到乡里村里的肯定,但野村小青年们的目光,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妇们的复杂的目光,已经被他吸引的滴溜溜的团团乱转了。 大概何新生就是在这个时候和蓉姐好上的。我那时还不是十分地懂事儿,只觉得蓉姐不该和他好。虽然我对何新生印象不错:一米七多的个儿,白白净净的脸儿,见人总是一面笑儿,当然见我的时候就笑得更甜更多了,可我就是觉得她不配跟蓉姐好。不管咋说,他当时还是地主娃儿呀!再说了,我还怎么跟她玩啊? 那天晚上,我气呼呼地独自回家,母亲诧异地问我:“咋啦,你蓉姐哩?” 我懊恼地说:“谁知道哩!我自己上床睡了。” 不一会儿,蓉姐回来了。我听见她问母亲说:“小奇回来不?” 母亲回到:“早回来啦1” 蓉姐说:“咋不吭一声哩?害得我好找。” 当时我真想爬起来揭穿她的老底儿,但又怕事情穿了帮儿她受不了,母亲也会因此而对她生气,就忍住了。 后来蓉姐来到我的床前,轻轻地拍了拍我。我偷偷地睁开眼,乜了她一眼,只见她脸色红扑扑的,像刚涂了一层胭脂;双眸里亮晶晶地流光溢彩,充满了晶莹透明的水质;胸脯微微地起伏,头发有些零乱,樱唇轻喘吐纳着岚气,一脸幸福地对着我笑。 我心里更有气了,故意又闭了眼晴,装睡着了不理她。蓉姐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了。 我却在被窝里哭了…… 3 步行二十几里山路回到家里,已是傍晚掌灯时分了。 两鬓落满银霜的母亲正在张罗晚饭。昏昏苍苍的灯光下,简陋的灶房里柴烟弥漫噎气呛人,母亲那赢弱瘦细的身子像只影子一样在弥漫的烟气里漂晃挪动。我的喉头一阵发紧,哽咽着叫了一声妈。母亲转过身来,看见是我,并无太大的惊喜,只是慈爱地指了指外边:“灶屋里呛死人,你去堂屋里呆着吧!立马咱就喝汤(吃晚饭)。” 晚饭做好了,一菜一馍一汤。已经在大学里吃了两年半精米细面的我,又尝到了家乡的粗菜淡饭,竟然觉得无比地香甜。吃饭中间,母亲只简单问了我的生活与功课,便心事沉沉地缄默不语了。空气显得凝重而沉闷。我率先提起电报和蓉姐的话题。母亲的眼晴立时红了,他用衣襟儿怗着眼泪说:“蓉蓉也真是……人家都说她杀了陈瘸子,又杀了何新生,就……任谁也想不到哇!” 蓉姐她能杀了陈瘸子,又杀了何新生,这可能吗?她一个弱女子,如何将两个与她命运息息相关的大男人杀掉啊!我用疑惑的目光询问着母亲。母亲用她那凝重悲悯的神情告诉我:这是无容置疑的真的事实! 我不由又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陈瘸子和何新生像两个皮影戏的小人儿,在我的脑际交替出现。这两个人中,一个是蓉姐的合法丈夫,一个是她的旧日相好儿;一个长的短矮粗壮,一个长得相貌堂堂。两个人中,若论感情和相貌,蓉姐是完全应该跟何新生结婚成家的;可是该死的命运的安排,又让她嫁给了惨不忍睹的陈瘸子。蓉姐之所以会违心地嫁给陈瘸子,完全是姑父的一意孤行。姑父之所以会坚决叫蓉姐嫁给才陈瘸子,完全是为了给表哥换亲,为了不叫他家祖传的香火烟绝根断的缘故。 这实在是一场荒唐可笑而又可悲的婚姻。婚姻不是来自爱情。人变成了可以随意交换的牲畜!可在当时,野村人对这桩荒唐透顶的婚姻却是首肯的。为啥?就因为野村地处深山,山僻地偏,只见村上的姑娘一个一个往山下跑,却很少见有山下的姑娘嫁到山上来。此外,由于姑姑早亡,缺少料理的姑父家就更显得比别人家零乱破败贫困寒苦,天生赢弱单薄的表哥快到三十岁了,还没有说上媳妇儿!瞅着年龄就要过岗的可怜巴巴的表哥和零乱破败的穷家,姑父焦急的头发胡子都早早地白了。 万般愁苦绝望之中,姑父就把赌注押在了蓉姐身上,决意用闺女为儿子换一房传宗接代的儿媳妇儿!于是,他四处打听合适的人家,最终定在了下庄的陈瘸子家。陈瘸子家的情况和姑父家有些相似,上有一个多病的老母,下有一个跟蓉姐年龄差不多的妹妹。陈瘸子也是三十多了还没有娶上媳妇儿!主要原因也是年龄和相貌的问题。让蓉姐嫁给瘸子,真是委屈啦!可是陈瘸子的妹妹虽没有蓉姐长得漂亮,但也是青瓜嫩水容光照人,人家能同意做自家的儿媳妇儿,咱还有啥话说哩?姑父千思万想拿定了主意,谁也别想劝他回头。 我的脑际又浮现出了蓉姐出嫁前后以及我所知道的她和陈瘸子一起生活的朝朝暮暮。我的心端突然涌满了欲哭无泪欲泣无声的悲苦情愫:蓉姐嫁给陈瘸子真是太苦太屈啦!尽管陈瘸子并不是真瘸子,只是小时候爬树时腰窝受过伤,走路有点儿一肩低一肩高的颠簸耸动;尽管他生的短矮粗壮,但相貌还不算太丑;但这人最大的毛病是当惯了“干部”养成了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恶癖。 陈瘸子的出身正好与何新生形成鲜明的对比。听母亲说,陈瘸子的祖上才真是有田有地有钱有势的地主,正因为有钱有势,才从先前住的野村搬了出去,在靠近大路的地方另辟宅基起房盖屋,慢慢就发展成现在的下庄。也是世事循环,物极必反,到了陈瘸子父亲辈儿上,不知怎么染上了大烟瘾,一来二去就将原本兴旺发达的家业吸败了,到解放时,只剩下两间破草房,其余的田地房产全都卖给了别人。因此定成份时,陈瘸子家就无比侥幸地划成了贫农。在以后的十几年里,陈瘸子不仅免受了许多皮肉之苦和精神之苦,相反,还尝到了不少“贫农”的甜头儿!由于他泼皮胆大能说会道,就在民兵排长、治保委员之类的村干部职务上一直干了下来。 虽然陈瘸子歪打正着,尝到了不少的甜头儿,但却没有从他父亲那里学到什么最基本的生活技能,只学到了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惰性。所以到了八十年代农村联产承包,干部实行村民选举,陈瘸子无可奈何地下台之后,他的日子便一下子变得拮据窘困起来。当然,蓉姐和他换亲的时候,他还在“干部”的位儿上,她的家境还算勉强。尽管如此,他的年龄,他的相貌,他的人品,他的一切咋能跟青春漂亮俊俏能干的蓉姐相配哟!我记得蓉姐一听说让她给表哥换亲,要她嫁给陈瘸子时,一下子像从天堂掉进了地狱,立马就病倒了,一连几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姑父急得上窜下跳,就来请母亲去权。母亲领着我去了,好不容易才叫开蓉姐的房门。一到床前,蓉姐就扑到母亲怀里哭晕了过去。母亲掐了半天人中,她才从昏迷中醒来,醒来后只说了一句话:“妗子呀,我的命咋恁苦啊!”母亲只能紧紧地搂住她,像抱着半岁婴儿般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悄无声息地陪着她泪流满面,末了也只说了一句话:“娃儿啊!你都认了吧!这都是咱做女人的命啊……” 我记得那天在送亲的路上,我作为蓉姐娘家的送亲人,一直半步不离地陪伴在她的左右。蓉姐自始至终一句话不说,只是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一脸茫然地远望着重重叠叠的大山,任眼中的泪水滂沱如雨顺脸浇流。我走在蓉姐的身边,望着她那悲苦之极欲哭无声的绝望情状,真想对她问一句:“蓉姐,你为啥不嫁给何新生,而偏要同意陈瘸子啊?”然而我只能这样想不能这样说,因为陈瘸子就跟在我的身后;再者,我也不想让蓉姐正在流血的伤口再受创伤…… 我记得蓉姐新婚之夜的那天晚上,蓉姐早早地就叫担任“压床”任务的我跟她睡下了。婚宴散完,送走客人,陈瘸子醉醺醺地歪进新房,一见我睡在婚床上“压床”立时就恼了,一把拤起我就往外走。蓉姐却哭泣着死死搂住我不放手。我成了蓉姐和陈瘸子豁命争夺的对象。最后,还是陈瘸子力气大,将我抢走抱进了他娘的偏房。我哭叫着跳下陈瘸子老娘的床,疯了似地冲过去捶打蓉姐新房的门,可是里面却被死死地插上了。我只能无可奈何地听着从里面传出的激烈的推拉撕扯的声音,听着蓉姐咬紧牙关拼命压抑着的细若游丝的低泣声,听着陈瘸子野牛一般的低哑哞叫和老风箱一般的粗重喘气声,听着那架椿木打制的婚床发出的打摆似的一阵紧似一阵的咯吱声,怀着对陈瘸子的大如天深入海的无比仇恨,绝望而又痛苦地陪着可怜的蓉姐哭泣…… 我记得半年后学校放麦假,母亲叫我去看蓉姐。我去看蓉姐的时候,那里的麦子已经熟了,家家户户都在收割。蓉姐看见我喜出望外,吃饭时特意为我煮了俩鸡蛋。陈瘸子见我却如同路人,只是哼哈两声了事儿。吃过晚饭,蓉姐还要跟我说话儿,陈瘸子却催着蓉姐早点儿睡觉。蓉姐红着脸瞪了他两眼,他就像发情的公狗一样,从这屋窜到那屋,又从那屋窜到这屋,竖拧着眉毛黑丧着脸,呯呯啪啪地踢凳子摔碗,弄得满屋子都是响声。蓉姐忍无可忍,就先安排我睡了。那时陈瘸子的老娘以暴病而亡。我就睡在她睡过的床上。我听见蓉姐和陈瘸子进了他们的房间,并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但激烈的争吵很快就变成了撕扯扭打的声音,撕扯扭打的声音又变成了陈瘸子老牛一般粗重的喘气声和蓉姐那拼命压抑着的哭泣声,还有那架椿木床发出的打摆子一样的一阵紧似一阵的咯吱声……天快亮时,我被蓉姐说话的声音惊醒:“天快亮了,赶紧起来割麦去!”陈瘸子哼哼两声,有了穿衣下地的声响,然后是他出门走了。随后蓉姐也拿着镰刀下地走了。等到日上三竿儿,蓉姐却一个人黑丧着脸回来了。我问蓉姐:“陈瘸子人呢?”蓉姐登时眼圈儿红了,又气又急得骂道:“日他妈,也不晓得钻到哪儿睡觉去啦!”看着蓉姐伤心落泪的样子,我实在无心再玩下去,吃过早饭就回家了。回家后,我把看到的一切给母亲说了。母亲又去给姑父说了。姑父却不阴不阳不冷不热地说道:“管好自家事体就重了,操人家恁多心弄啥哩?”母亲讨了个没趣儿,一言不发地拉着我走了…… 我记得又一年的一天下午,像害过一场大病似的蓉姐突然一个人跑了回来,跪在母亲的面前,让母亲看她颈上、脸上、胸上、大腿上的伤痕,然后哭着对母亲说:“陈瘸子他不是人,简直是条牲口哇!我两年生了俩妮儿,他就是不说他自己,硬是说我不中用,恼上来就往死里掐我、打我,打过之后还要天天夜里干那事儿!就连我例假也不放过。说是非要日出来个带把儿的不中。妗子呀,我实在是受不了啦!你不管咋着得救救我,替我跟我爹说一声,叫他退了这门亲吧!” 母亲始终一言不发,只默默地摸着蓉姐身上的伤痕流泪。我看着蓉姐真是可怜,也在一旁帮她说话:“你就帮帮蓉姐,跟姑父说一说吧!”谁想一向慈爱温和的母亲却突然的恼了,她黑丧着脸对我嚷道:“大人说实情,你小小年纪接啥茬儿哩?快给我滚一边儿去!”我吃了一惊,惊惧地乖乖去了外间。蓉姐也吃了一惊,跪在那里呆愣了半晌,才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不声不响地擦了擦眼角的泪,耷拉着脑袋出门走了。 母亲瞅着蓉姐的背影,又搂着我无声地哭了:“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这都是你蓉姐的命啊!”后来听说,蓉姐回到家里,又被姑父狠狠地打了一顿。当天下午,姑父将蓉姐两手反绑,向押送犯人和牲口一样,一路吆喝斥骂着,又将蓉姐送到了陈瘸子家里…… 从那以后,蓉姐就很少回来了,就连逢年也是一样。母亲也不敢再叫我去瞧看蓉姐。我和蓉姐之间,几乎完全断了消息,只能从表嫂子的口里,偶尔听到关于蓉姐的只言片语。 只有一回例外,那是一九七七年国家恢复高考制度,我高中毕业回乡当了五年农民之后,又幸运地参加考试并被郑州大学录取。蓉姐不知怎么听到了消息,她后面跟着一个、手里拉着一个、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妮子,亲自跑到我家,将五十元皱巴巴的票子塞到我手里,然后流着眼泪说:“小奇上了大学,一定要好好出息,千万不要像你姐我……”话没说完就又哭了起来。 我不由地愣住了:要知道在那个年月里,尤其在野村这地方,五十元钱需要多少时日和汗水积攥呐! 我无比感激地凝望着蓉姐,猛然惊异地发觉才二十七、八岁的她,脸上却像一夜间突然失去鲜润的红色,变得眼霜打过似的枯黄消瘦,上面已经出现了蚯蚓一般曲曲弯弯的皱纹;双眸也失去了晶莹透明的水质,变得混沌而茫然;那两条原本黑亮如漆的长发辫儿,如今也被剪成了短发头,头发丝儿干涩稀黄,里边甚至有了许多不协调的白发;整个人儿已经憔悴衰老的就像有四十多岁的样子了;她浑身上下,一身带补丁的土织老蓝布汗渍斑斑,脚上一双手纳的带攀儿黑布鞋,竟有两处裂开了口子;两大一小三个小女孩儿,或扯着她的衣襟儿,或抱着她的腿,或钻在她的怀里怯生生地瞅着我……这一切都清晰地昭示着她的生活的无比艰辛和困苦! 我的心里一阵悸疼,疼得就像是要裂开来滴血!我坚决要将那钱还给蓉姐。蓉姐却推拒着嘤嘤地哭了。蓉姐嘤嘤哭着对我说:“小奇你要不收姐这钱,就是看不起你姐啊!”说罢,扔下钱就往外走。我和母亲醒过神来追到门外,叫她留下吃饭,她却带着三个孩子一溜烟似地走远了。 我手里攥着蓉姐用艰辛的血汗凝成的五十元钱——不,应该是蓉姐的一颗心呐!有千言万语无法向蓉姐诉说,只任满胸的情潮波涛汹涌,汇成泪河在脸上肆意地奔流…… 4 野村的夜晚宁静的有些瘆人。全村黑黝黝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灯光,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声息,只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儿忽明忽暗地善良者,还有漫山遍野的松涛在夜风中呜呜作响,似有千千万万的阴间兵马,在扯旗呐喊没命地狂奔! 由于没有通电,自然也没有电视机电唱机之类的玩意儿,就更不用说有甚么文化娱乐活动了,人们吃罢晚饭之后就早早地上床睡了。我和母亲说了一会儿蓉姐,她也叫我早早地睡了。 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儿,听着漫山遍野呜呜作响的松涛声,无论如何难以入睡。“人们都说你蓉姐杀了陈瘸子,又杀了何新生……可我咋就不信哩!你要见她问个究竟,也可能只有你能帮衬她啦……”母亲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边回响着,让我感到责任如山疑窦丛生,理不出丝毫的头绪来。 我半闭着眼睛假寝着,脑子却在一刻不停的思忖着:若按常理,在遭受到不堪忍受的屈辱和痛苦时,蓉姐忍无可忍奋起反抗,一怒之下将牲口一般的陈瘸子杀掉,这是完全可能的。我过去的所见所闻使我坚信这一点!可是,何新生是蓉姐的相好哇!我知道她跟何新生的秘密交往已非一日,两人之间的亲密程度也绝非一般的恋人,她怎么可能杀他呢?而且更何况,蓉姐和何新生还有一个刻骨铭心、切腑如髓的诀别之夜哩……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如烟如梦的过去。 那是蓉姐出嫁的前一天,母亲领着我去给蓉姐装嫁妆。一直坐在床上双眸含泪不吃不喝呆若木偶任人摆布的蓉姐,突然招手叫我过去,塞给我一张纸条儿,附着耳朵对我说:“小奇,现在只有你能帮姐了,今个儿你不管咋着……也得把这交给何新生。” 我知道自从订好和陈瘸子换亲之后,蓉姐就没有和何新生见过面。那时,我对何新生已经没有了“仇恨”,和蓉姐也已经没有了“芥蒂‘,而且,反而对他俩的情感充满了一种真心的同情。于是,我就很懂事地接受了蓉姐的任务。从野村到上庄,也就十几里的路程,我半晌时光就跑到了。 何新生家的院子里一片荒凉破败的样子,凉架上挂的布匹都落满了灰尘,染缸漂池里的水上结了一层绿色的水锈,朝外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臭味儿,可见多少天都没有换过了。 好不容易才找到何新生,他整窝在一间小房子里蒙着被子睡大觉哩! 听见人声,他探出头来,把我吓了一跳:原本丰满白净的他突然间瘦下去了一圈儿,头发又长又乱,颧骨又尖又高,眼窝深陷,双目无光,整个脸瘦成了一条挡刀布儿!他苦楚着一张青黄脸,看完了蓉姐给他的纸条儿,才像打了一针强心剂似的,脸上有了些许血色。他强打着精神爬下床,煮了两碗荷包蛋,叫我和他分着吃过,就拍拍我的后脑勺叫我回了。 下午天挨黑儿时,出嫁的嫁妆准备就绪。蓉姐忽然对姑父说:“爹,我明日就要出门了,这会儿想跟小奇一块儿到我妈份上道个别,也不亏她生我养我一场。 姑父看看蓉姐又瞅瞅我,好像忽生也动了感情,就摆摆手默默应允了。 蓉姐拉着我的手走出家门,朝姑姑的坟上方向走,但走了不远就拐向了上庄的方向。我站住问蓉姐:“不是去姑姑坟上吗?” 蓉姐把我拉到怀里,亲着我的脸蛋儿说:“好小奇,今晚黑儿的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可谁都不敢告诉啊!” 我猛然想想上午蓉姐叫我送给何新生的纸条儿,小大人似地点头同意了。 走出野村不远,就远远看见何新生正站在“野猪林”旁边朝这边张望哩!这“野猪林”实际是“野竹林”,是野村人跟着《水浒传》里面的“野猪林”叫串了。“野猪林”依山傍路,翠竹耸天,胳膊粗细的竹子遮盖了半座山。春夏秋三季,桐柏山里水旺,从太白顶水帘洞(寺)泻下来的青瀑涨满了青溪,野村人就砍了修竹,捆扎成竹排顺水而下,水运到淮源镇或桐柏县城,卖点钱钞或换些油盐酱醋布过活。当然,一到春秋凉爽季节,这里就成了年轻姑娘小伙子约会相好的好地处!何新生和蓉姐肯定也在这儿相会过,不然,他俩为啥贿选择这个地方哩? 来到竹林边,蓉姐小声吩咐我“站岗放哨”,随后她就一下子扑在了何新生的怀里。两个人互相搂抱着朝竹林深处走去。我只好选择一块大石头坐下,孤零零地担负起“放哨”的任务。 天渐渐黑了下来,山野里刮起呼呼的夜风。竹林里竹枝窣窣摩挲着竹叶发出一片声响。我坐在那里想像着蓉姐和何新生之间的“约会”,却又听不见他们半点儿的声息,直觉得百无聊赖孤寂难当,时间不长就浑浑沌沌起来。不知道迷糊了多久,忽然被一阵说话声惊醒了。忙睁眼细听,却是蓉姐跟何新生争吵的声音。两个人的声音里都充满了尽力压抑着的激动与怨忿: “蓉啊,你跟我走吧!不管咱们一起到新疆,到青海,到东北,到哪儿都中。我真是再也不想……” “不中”。 “为啥不中?” “我要是走了,我哥咋办?那我爹还不得气死呀!” “看来在你的心里,还是你爹你哥重要。你原来和刚才说的话,都是骗人的啊!”“我……” “你、你是真想跟陈瘸子这样的半吊子过一辈子呀?” “……”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夜风撕扯着竹叶在无奈地悲鸣。风声歇下去的时候竹林里又有了声音。但这一回是蓉姐先开的腔儿。 “……新生哥,都是我对不住你。你,你干脆要了我吧!我明儿个就、就是陈瘸子的人了啊!” “不”。 “……我有时候想道绝处,真想一死了事儿。可是又一想:我死了又能咋着?再说,还有我爹我哥……我知道你心里恨我,可我真是没法子哇!咱俩好歹好一场,今生今世我都在心里记着你,可是,我……你,你就要了我吧!” “哼!” “……新生哥你别这样子,要恨你就很咱俩今生无缘吧!我、我求求你就要了我吧!要了我,你就……我也……” “啪——” 一声脆响,不知是谁的手打在了谁的脸上。紧接着,何新生咻咻喘着粗气撞了出来,一阵风似地去了上庄方向。 过了许久,蓉姐才无声哭泣着,耷拉着脑袋来到我身边,默然拉起我朝家里走去…… 第二天蓉姐出嫁时,全野村男女老幼都来看热闹。人们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有说还是人家蓉蓉懂事儿,为着她哥不大光棍儿,才……有说这朵山茶花算是插到牛粪上了,她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哩……我站在人群里,四处寻找何新生,却没有看见他的影儿! 送亲的唢呐响起来,蓉姐满脸是泪一步三回头,她是在留恋生她养她的父老乡亲,依恋哺育她长大的野村山水,还是在寻觅她眷恋的心上人儿?! 第三天,何新生就卷起了铺盖卷儿去了新疆,而且是一去八年没有音信,谁也不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 现在问题的关键是:你既然走了,还回来弄啥哩?八年呐!八年之后,一切都成了定局,你现在回来,这不是明摆着要生事吗?! 5 次日清晨,我又去姑父家里坐了一会儿。两年不见,原本身体健康硬朗的姑父仿佛猛然老了十岁,板直的腰背弯了下来,头顶的白发掉落的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根了。说到蓉姐的事儿,他有气无力地指了指偏房,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气,老泪顺着布满沧桑沟堑的脸膛哗哗地流淌。原来,看似倔强蛮横的姑父,他也不是铁石心肠啊!我在心里悄悄原谅了他。 表哥表嫂的偏房门依然关着,想必这对儿换亲而成的小夫妻,还在睡着“春眠不觉晓”的懒觉哩!听母亲说,这对小夫妻刚结婚也是过不成,三天两头怄气吵架。表哥瘦弱绵善一滩泥,表嫂子泼辣急躁一团火,水火难容也得容,风火性儿的表嫂子自然老占上风。尤其是蓉姐那边生了气,一抱着孩子回娘家,表嫂子也立马针锋相对以牙还牙,挽起小包袱就走人,弄得姑父、表哥团团转,忍气吞生没办法。最后,只得一边是姑父怒骂吆喝强行送蓉姐回去,一边叫表哥备礼请罪低眉请表嫂归家。好在时间是最好的治伤良药,日子长了,表嫂子也磨得没了脾气没了性儿,慢慢地变得安生了。如今两人生了一男一女,日子似乎挺幸福的。只是我觉得,他俩的内心现在未必平静如水。试想:给他们换来“幸福”的两个人——亲妹和亲哥,一个进了监牢,一个死于非命,他俩的心里能够波澜不起地平静吗? 里间里传出一阵稚嫩的叫喊声:“姥爷,我要撒尿,我要撒尿!”姑父窑揺了摇头,叹口气站起来往里捡走。我也身不由己地跟了进去。 一张大床上坐着三个光着肩膀、头发散乱、一脸灰垢的小女孩子儿,他们依次约有六七岁、四五岁和两三岁的样子。我在两年前见过她们,她们的模样儿没有再大的变化,只是略微大了一丁点儿。这是蓉姐的三个女儿,这就是已经失去了家庭、没有了娘亲,但还不知少年愁滋味的三个小人儿! 她们看见我进来,都一个个瞪大眼睛不出声了。我一张一张地抚摸着这些跟蓉姐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的小脸蛋儿,心内的情潮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地奔流。我祈愿这些小蓉蓉长大之后,不再遇上蓉姐那样的令人可恐可怖的无可奈何的悲剧! 侍弄完三个小人儿,我和姑父又回到堂屋。我自然而然地提起了何新生的事儿。一提起何新生,姑父立马吹胡子瞪眼地恼怒起来:“日他妈,都是这个小鳖孙!不是他,你蓉姐她咋会……早些年他勾引蓉,事儿过去也就算啦!可是你娃子去了新疆,又浪摆着回来弄啥哩?净瞅着蓉跟陈相公慢慢和睦了,他鳖娃儿一回来,就……” 从姑父的口里,我知道了何新生从新疆回来的目的:他果然是回来寻爱的。八年之间,他只身一人闯荡新疆,一定经历了不少艰难困苦,经历了不少情感冲突。然而,他却始终没能忘记曾经深深相爱过的蓉姐,又毅然决然地抛却一切,毅然决然地回来寻爱,此点真是难能可贵啊!可是这爱你还能寻回来吗?你所爱的人心已经死啦!她已经建立了家庭,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她还能爱你吗?而且,你就是能唤醒蓉姐的心,陈瘸子会怎么想?他会让蓉姐跟你走吗?你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到最后……最后的悲剧终于出现了。 只是这令人感慨万千唏嘘不已的悲剧,真的是不可避免的吗…… 6 我终于有机会见到了蓉姐。 隔着冰冷的铁窗,我和蓉姐静静的对视着。她的外表跟和我最后一次见面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是短发零乱、粗布兰衫。她的眼神依旧惶惑而茫然,然而惶惑茫然之中,却似乎有了几点闪烁跳跃的光斑;她的脸色依旧苍老而疲惫,但苍老疲惫里,却没有了原先的慌乱与匆忙,而是换上了一种充分歇息之后的宁寂与平静;面庞上也没有了几年前那种饥馑窘迫的菜色,而是隐隐约约地泅出了一晕淡淡的红潮。是这里的生活待遇比家里还好?还是她彻底地摆脱了精神和生活两大重压之后,重又回归宁寂与平静的一种返照? 我首先单刀直入地提出了我的问题:“蓉姐,你告诉我,陈瘸子跟何新生,是否都是你杀的?” 蓉姐没回答,却反过来问我:“小奇你不在大学里读书,老远地跑回来弄啥哩?” “我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弄清楚了又能咋样?” “或许我能救你出来。” “救我!救我弄啥?我早就活够了,这一回正好……” “这真是你的心里话吗?你死了当然干净了。可是你想没想过,你死了之后三个侄女儿咋办哩呀?” “我——” 蓉姐语塞了。她无力地垂下头去,似乎在痛苦地思索着什么。许久许久,才又慢慢地抬起头来,双眸里嚯嚯跳荡着火花儿,脸色冷峻宁静得出奇——她已经做好准备接受我的任何发问。 “你为啥杀了陈瘸子?” “我没有杀他。” “那何新生呢?” “她也不是我杀的。” “那他们……” “虽然我恨他们——恨陈瘸子,更恨何新生,可是我真没心杀他们。他们是……” “你为啥说你恨陈瘸子,更恨何新生?” “我恨陈瘸子,是因为他无羞无耻猪狗不如;我更恨何新生,是因为他太精太刁,专拿刀往我心里扎。八年前,我情愿给他他不要;八年后,他却要千方使尽挖窟窿打洞地想……我早就看出他想什么来啦,就故意不答理他,谁知道他竟然会……” 蓉姐说着说着哭了。我却对蓉姐更佩服更同情了,这真是个聪明绝顶又柔情似水的可爱可亲的女子呦!只可惜……只可惜她生不逢时命运不济,才落得这般悲怆凄苦的境地! 蓉姐一边轻轻地啜泣着,一边给我讲述她那令人心酸心碎的故事。 随着蓉姐的讲述,我的眼前清晰地出现了何新生八年之后的影像:八年之后的何新生,已经没有了八年前的那份青春俊逸风流倜傥,额上已被大漠的霜剑风刀刮上了许多的沟沟壑壑,一圈儿粗砺厚重的络腮胡子,像条舞飞的黑龙锁住了半个粗糙的面庞,使得他那原本棱角分明结实有力的脸膛子,更显得钢铸铁凿石雕木刻般地老练成熟了许多,但是他那种英气仍在,那种为了所爱不顾一切的执拗仍在,那种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倔强仍在。只是,在这种英气这种执拗这种倔强上面,多了不少的圆滑世故老谋深算……这就是八年之后的何新生吗?这就是一气之下去大漠边塞奔波苦斗八年之后,为了寻找心中所爱又不顾一切蓦然回头,重新杀入情爱角斗场中的何新生吗…… 历经八年的舍命奔波,始终没有找到生命归宿的何新生,终于又回到了生他养他的野村。何新生回来后没有再回上庄,而是怀着某种不能告人的深藏在心里的目的,专门安营扎寨住在了下庄。为了这个深藏在心里的目的,他用八年里挣下的血汗钱,为村希望小学捐了款,资助村民们修通了出山的路,博得了下庄群众的认同。他想尽千方百计寻机接近蓉姐,蓉姐却不给他任何可以接近的机会。于是,何新生就把主意打在了陈瘸子身上,开始没黑没白地泡在下庄的牌场上。 此时的野村也已经实行联产承包一年多了。村民的吃饭问题已得到了根本的解决。再加野村地处深山,春夏的山野菜和秋冬的干山果去山下变卖,又保证了人们的零花钱。于是闲暇时节,野村便处处赌博成风,几乎家家都设牌场儿,无论大人小孩男女老幼,谁都会来几手麻将、牌九之类的玩艺儿!而且每个村庄都有几个主家最爱来牌、人们最爱光顾的“派场子”,野村下庄的陈瘸子家就是其中的一家。 当然,此时的陈瘸子已经不是村干部了,失去权力和补贴的陈瘸子真可谓落水的凤凰不如鸡,他无任何发家致富的一技之长,只好将一应活计全交给蓉姐,自己一天到晚就泡在牌场和麻将桌上。眼见得政策放宽后,那些有一技之长的精明人,一个个将原来的茅草棚子翻盖成了新房,自家还住着那早已破旧不堪的老瓦屋,蓉姐急得心里起火头上冒烟,可是陈瘸子却优哉游哉不急不忙,孙女穿她奶的鞋——老样儿!两口子没少为这事儿生气窝火儿。不过,别看陈瘸子干别的不行,打麻将玩牌却是一把好手,野村很少有人来得过他。何新生泡牌场儿,碰上他更不是对手,往往比别人输得更多更惨。别人跟陈瘸子来牌,输过几盘之后就不来了。何新生却日怪得很,他是输了不服气,越输越要来。对于这样的“傻屌伙”,陈瘸子自然是乐此不疲愿意接受的了。于是,天长日久,何新生和陈瘸子就成了麻将桌上最常交锋的“铁杆儿”牌友…… 经过了无数次的惨败之后,何新生再一次地坐到了陈瘸子家的牌场上。上场之前,何新生专门请陈瘸子和庄上的几个牌友喝了不少的酒,直喝得大家伙儿心跳脸热脚底不稳,一个个摇晃蹒跚如晕头鸭子一半。席间,何新生借着酒劲儿对陈瘸子说:“瘸子、瘸子哥,以往你、你光是赢我。今夜黑儿我要赢、赢你。” 陈瘸子听罢一愣,随后大咧咧地笑了起来,笑着拍着何新生的肩膀说:“但、但愿如此,我还真想输、输兄弟一把哩!” 众人也笑了,笑着对二人起哄道:“新生要能赢瘸子哥,俺们全都大头儿朝下走路!” 何新生最后一次坐到陈瘸子家牌桌上的这天晚上,陈瘸子家似乎显得格外的冷。深秋的利风夹着山野里的索索凉气,顺着他家老土墙上的裂缝嗖嗖地灌进来,把屋里的空气搞的冷啾啾地坐不住人。这时,对陈瘸子啥事儿不干、只顾玩牌一贯恼恨万分,而且又对何新生心怀鬼胎居心不良的“阴险巨制”横眉冷对一贯不理的蓉姐,已经领着孩子去里间早早睡了。堂屋里就剩下陈瘸子、何新生和庄上的几个老牌友就着昏黄的油灯,围着一张破烂不堪的旧方桌鋪牌鏖战。 几圈下来,原本没有几个钱的几个老牌友,几输几赢之后就掏光了口袋,不得不离开牌桌儿坐到了一边。后来就只剩下何新生还有钱和陈瘸子来了。 两人单兵相搏,何新生仍是一味的输。不久,何新生面前的一沓子人民币就又进了陈瘸子的腰包。 人们都以为何新生也把口袋里的钱来玩了,纷纷站起身来哈欠连天地准备回家了,不提防何新生却又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两大沓新崭崭的票子,啪地一声甩在桌子上,血红着眼睛对陈瘸子道:“瘸子哥,咱俩再、再来一盘。哥要再赢了,这些钱都、都是你的。不过,兄弟要是赢了……” 陈瘸子那贪馋的目光,在那两大沓人民币上足足盯了三分钟,然后才移向何新生嚅动着的嘴巴,听他往下还说什么。何新生却停住不往下说了。众人都在一旁催促:“新生,你往下说啊!” “你咋不往下说啦?” “常败将军还想赢哩,梦里做梦媳妇吧!” “哈——” 瞅着何新生欲言又止欲罢还休的难受样儿,陈瘸子却咧嘴笑了,笑着拍着何新生的肩膀说:“兄弟你请、请往下说啦,你说啥哥都依你。” 何新生于是吭吭哧哧艰难地说道:“我要是赢了,今夜黑儿……哥得把嫂子让、让给我……” 寂静,可怕的寂静。整个堂屋里寂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落地的声响。众人瞅瞅何新生,再看看陈瘸子,幸灾乐祸的目光在他俩的脸上来回地所逡巡。脑袋已经被酒精烧得轰轰作响的陈瘸子脸色通红,小老鼠眼儿直直地在那两大沓钱上盯了一阵,又慢慢地移向他那八面漏风的老瓦房,心下悠悠乎乎地思忖:这两沓钱就是两万块呐!我要是赢了这些钱,就是把这破瓦房翻盖成两层楼儿也绰绰有余呀!要真是这样,我在这下庄也不低人一头,叫人家广捣脊梁筋啦!只是,要是万一他何新生赢了哩?——不,他不可能赢!他跟我来过了少说也有百十回,曾经赢过一回吗?嗤!最后,陈瘸子将目光转向何新生,皮笑肉不笑地盯了一阵,突然像倒夜壶一般哈哈大笑起来:“中,中,兄弟你真能赢了哥,哥就照你说的办!” 这是一场性命攸关的苦斗。这是一场拼尽心力的较量!紧张而又沉闷的气氛,使陈瘸子的额上渗出了一层密密匝匝的汗珠儿。他的两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手里的纸牌变得重若千斤,该起的纸牌几回都起不到手里,起到手里的牌又老是往下掉…… 相比之下,何新生却显得平静多了,他面色淡淡的,不瞅陈瘸子,更不瞅观战的牌友,只专心致志地算计着手里的牌张儿…… 不知道为什么,陈瘸子这天晚上的这盘牌起得特别臭,手里的牌不是缺这就是少那,根本连不到一块儿!牌不好吧,他还老是出错张儿,刚把一张看似无用的牌扔下去,再起一张确是跟它紧急挨着的好张儿!他只得后悔不迭地再把它扔下去…… 反之,何新生这天晚上的这盘牌却起得特别好,起完牌就有了麻将对儿和连环码儿。再经几起几扔、吃和碰,他的牌就早早地“停”了,只等着陈瘸子扔出来或自己起到一张“3”或“9”,他就赢牌收兵了…… 陈瘸子大概已从何新生打出的牌张儿中,算出了他正等着什么牌,于是就坚决不答。他的牌已经没有赢的希望了,就坚决破釜沉舟,宁可不赢,也不能叫何新生赢牌啊…… 何新生见陈瘸子不打他要的那张牌,就把希望寄托在还没有起得底牌上。可是起来起去,偏偏就起不到那两张儿…… 这盘牌来得缓慢而沉闷,这场赌下得滞重而艰难。最后,只剩下一张牌了。陈瘸子和牌友们都紧张起来。何新生闭目敛神,深深地吸气,慢慢将那张牌拈,到手里,拉近,翻开,天哪,居然是一张红桃九! 那一刻,房间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地球也仿佛一下子停止了转动。昏黄的灯光下,陈瘸子似瘫了一般仰倒在椅子上,脸上的汗珠密如雨下,双目呆愣愣地瞪着一片空朦,就像突然死去了一般。围在四周观战的牌友也一下子变愣变傻了,他们被眼前发生的出乎意料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恍若梦中。 在众人的目瞪口呆和陈瘸子死过去一般的眼光注视下,何新生慢慢悠悠地站起,沉稳而有力地转过身来,迈着民族英烈慷慨赴难那样的从容不迫的步子,大义凛然地走向容姐睡着的里间…… 该发生的一切终于发生了,是福也好是祸也罢,谁也逃落不了命中注定的劫数。我知道下面该发生什么了。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勃勃激跳起来…… 7 “…… ……” “当我被一阵粗重有力的猛烈摇撼惊醒时,我气得差点儿晕了过去。我凭女人的直感觉察到:这个时候压在我身上的男人不是陈瘸子,而是……我连做梦都不会想到,屡屡想接近我都被我坚决挡回的何新生,竟然会用这样下三赖的办法来要我。他的良心和过去对我的感情,都叫狗吃了啊!他的聪明和心计,怎么全都用在那个事儿上了哇?我在他的心里还是个人吗?……” “这时候,我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坚决地反抗。我在他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随即猛然起身,将他无情地掀下床去。然后我穿上衣裳,点亮油灯,正想劈头盖脸对着何新生斥骂一顿,正跪在床下边的他的痛不欲生的可怜模样儿,又把我猛然激住了…… 昏昏朦朦的灯光下,何新生可怜巴巴地跪在地上,满是络腮胡子的瘦长脸痛苦万状地扭曲着,两条亮晶晶的泪流从他那身陷青黑的眼窝里流出,顺着瘦骨嶙峋的深深凹进去的脸颊哗哗地流淌……他的两手一左一右狠狠地扇着自己的嘴巴,一边猛抽一边懊悔不迭地骂着自己:“我该死,我真浑;我真浑,我该死……”巴掌声声短促而响亮,滴滴鲜血从他的嘴角流出,随着频频闪动的巴掌四处飞扬溅落;句句痛苦已极的忏悔和着四处飞溅的鲜血,一下一下地猛击着我的心,我的心也颤栗着流血了…… “蓉啊,你跟我走吧!我在新疆混了八年,也结识过三个女人,可是不知道为啥,我自始至终都不能忘掉你。不能忘记,彻夜相思,越往后来想得越狠,想到最后都快要发疯了!快要发疯的我实在忍受不了就回来了!我知道你跟我一样活得百无聊赖,活得痛苦万状,活得生不如死。我回来就是想把你带走重新开始生活的,没想到你竟然变得麻木不仁,变成了正人君子,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变得对我冷若冰霜置之不理啦!我真是痛苦极了伤心极了,夜里儿一个人蒙着被子不知道哭过多少回!我顿顿茶饭不思食若腊味,夜夜通宵难眠恶梦连连,每回梦里都能见到你,可是见到的你却已经死了……早上从恶梦中醒来,赶忙偷偷跑到你家,远远地看着你还在忙活着仍在忙碌,我真想扑上去一把抱住你,摸一摸你那颗原本活蹦乱跳的心,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可是我又怕……我实在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才苦苦地想出如此下策,想出如此的馊主意!蓉蓉,求你能够原谅我。我不为别的,只求能够跟你面对面地诉诉离别之苦,掏心窝子说说知心话儿!谁知道我、我会昏头得……蓉蓉,别再犯傻了,就跟我走吧!咱不去新疆了,随便去哪里都中。就凭咱俩的脑子跟勤谨,不管咋着也比在家里强百倍呀…… “当时,我也是鬼迷心窍,不知是同情可怜何新生那惨不忍睹的模样儿,还是被他那痛如肺腑的言语打动了,我竟然控制不住自己地起身下床,将他从地上轻轻地搀起来。谁想这时,何新生竟像小孩子一样经不得招惹,他竟然一下子把我抱住了,紧紧地抱着我,在我的额上脸上嘴唇上脖子上没命一般地又亲又咬。我像一下子被天上的雷火击中了,站在那儿一动也不会动弹。我想骂他,却发不出声音;我想推他,却使不上气力。我好多年都没有被人这么亲热过了。陈瘸子就从来没有这样对我亲热过,他不管夜黑白天想要就要,一上来就是那个事儿,还没等你反应过来哩,就又呼呼死睡过去。我哭过、恨过、怨国、闹过,可是又有什么用哩?我怀念跟何新生在一起时的两情相悦的亲热情景,可是失去的已经找不回来啦!谁叫我爹……我哥……还有我……我模模糊糊懵懵懂懂仿佛回到了和何新生一起相处的美妙时光,居然忘却了生活的现实,忘掉了世上的一切,也情不自禁身不由己地跟着何新生回吻起来…… “也许是正应了‘乐极生悲’这句古时候的名言吧!正当我情不自禁身不由己地渐渐被何新生那铺天盖地温热缠绵的爱情之火淹没的时候,梦境中突然听见一声尖锐铮亮的脆响。这是一种金属磕碰异物时的声响啊!我一个激灵睁开两眼,就看见陈瘸子双手攥着一把长长的杀猪刀,一头乱发披散着,一张鲶鱼嘴歪扭着,咬牙切齿地破门而入,摇摇晃晃地奔过来。我一下子吓呆了,记得当时尖叫一声,何新生却没有丝毫的反应。于是我拼命地捶他推他,却觉得使不上半点儿的气力。就在我终于将何新生推开打醒,他有所警醒地扭头回顾时,陈瘸子手里的那把闪着冷冽寒光的尖刀,已经深深地扎进了何新生的后心。我不由一声惊叫,当即晕了过去…… “我被一阵猛烈的挤压和击打惊醒过来,睁开两眼先瞅床下,何新生正扭曲着身子,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那把染红了血的杀猪刀,正半截儿露在外边。已经丧失理智的陈瘸子,正恼羞成怒地压着我,一只手疯狂地打我的脸,一只手在下边撕我的内衣,喷着酒气的臭嘴里还不停歇地叫骂着:”你个不要脸的骚x、破鞋、球筒子,还真是跟他日上了啊!我叫你们日,我叫你们美,我叫你们浪,我叫你们骚……你们俩可日美了吧?你们俩日美了,也该叫老子美美啦…… “我被一股强烈的从来没有过的羞辱和气氛激怒了。我没有想到陈瘸子会这样无耻,这样不要脸!今夜黑儿的事儿,虽然是何新生处心积虑策划的,可是却是你陈瘸子同意的啊!是你陈瘸子把我‘卖掉’的啊!既然你为了钱财,可以出卖自家的老婆,我为啥不能跟以往的相好叙叙旧哇?以前你打我骂我欺负我,为了我爹我哥,我都抹拉抹拉肚子咽了。可是这回不一样,这一回你当着恁多人把我‘买’了,过后了又骂着‘破鞋、骚x、球筒子’,再来羞辱我作践我,我……我开始了拼命的反抗,拼命地拽他的头发抓他的脖子拧他的软肉打他的脸。我已经横下一条心,决不能够叫他再一次地得逞……” “我没想到我的激烈反抗,会叫陈瘸子火上浇油越发恼怒以至于彻底失去人性。他将一颗被我打掉的牙齿,连牙带血呸一口吐到我的脸上,然后翻身下地,骂骂咧咧地从何新生身上拔出那把长长的血淋淋的尖刀,又摇晃挥舞着朝我扑来。我吓懵了绝望了,绝望里又迸出一股拼死的决心。我伸出双手,紧紧攥住他那拿刀的手脖儿,拼命地推拒扭扯,那把刀的刀尖儿就在我和他之间来回地变换着目标,一会儿对着陈瘸子,一会儿对着我。渐渐地,我支撑不住了,那锋利的刀尖开始直对着我,吐着寒光压下来。我绝望之中死撑着胳膊,用指甲痕掐陈瘸子的手背,随后两手死命用劲儿,迫使刀尖儿再一次地转向他。我给你说实话,那一刻我真的恼了,真的起了杀心,真想一刀宰了这个畜牲。杀了陈瘸子,一切都干净了。可是,我的力气怎么能够将他杀了哩?就在这当儿,就在我想杀他而没有力气杀他的那一刻,陈瘸子的身体不知为啥突然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像一堵墙一样倒了下来,他那赤裸的胸脯正对着那把刀的刀尖儿,那锋利无比的刀尖儿正好就刺进了他光裸着的胸口,一股腥热的鲜血卟一声喷了我一身一脸……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惊恐万状地爬起身朝下一看:娘呀,原来陈瘸子的两腿是被何新生死死地拽住了啊!真不知道已经失去知觉的何新生,是什么力量驱使着他,使他又拼命挣扎着爬起来,死死地拽住了陈瘸子的双腿。何新生在生命的弥留之际,还在记挂着我,还在拼力地救我啊…… “瞅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何新生,还有翻滚到一边扭动抽搐的陈瘸子,我忍禁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这哭,是为何新生,也为陈瘸子,更是为了我自己。你想想,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啊!是我把何新生跟陈瘸子害了哇…… “…………” 蓉姐的话终于打住了。蓉姐讲完她的故事,已经哭得满面泪流。 我松开已经满是汗水的冰凉的手掌,一颗始终悬着的心也慢慢地落了下来。与此同时,另一个坚定的意念却在我的心底勃勃地浮起。 隔着冰冷的铁窗,我和蓉姐四目含泪相对,两手真情相握,千言万语都在这朦朦的泪光里脉脉地倾诉,无限真情都在这紧握的手掌里汨汨地交流。 我想对蓉姐说的话太多太多。但我此时此刻只想对她说一句:“蓉姐,你放心吧!我会用在野村之外的地方学到的法律,为你申冤,为你辩屈,还给你清白,还给你自由,还给你应该得到的一切…… 8 半个月时间眨眼之间过去了。 在我做完我认为应该为蓉姐做的一切,并得到法院的肯定答复之后,我便心情安然地离家返校,去应付那令人讨厌的复习考试了。 一个月后,我接了母亲的来信。母亲在信中告诉我:你姐出来了,出来之后就回到了野村,又和你姑父、表哥以及孩子们住到了一起。更重要的是经历这回变故之后,一家人过得和和睦睦,再也没见他们生气啦! 捧读完母亲的来信,我如释重负地长啸一声,心里忽然一阵酸楚,眼中无端地漫上一层迷朦的水雾。 盈盈泪光中,我双手合十,朝着家乡的方向默默地祈愿:祈愿可亲可爱又命运多桀的蓉姐,在后半辈子的人生旅途中,一路走好,一路走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