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茄子胡同槐树院》 内容简介 作品反映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粉碎“四人帮”前后,古城保定茄子胡同槐树院里,以小凡子、麻杆儿、二子、凡子老舅、李婶、拐哥、苶灯、阿康等一群普通市民的一段普通生活。通过他们的生活和人物命运的描写,展现了一群小人物在那个特殊年月里平凡而又充满情趣与无奈的生活。 小凡子上初一那年,父母双双去了“五七”干校,家里只留下了凡子和八十多岁的爷爷。凡子老舅是下乡知青,便请病假来到凡子家照顾这一老一小的生活。从此,小凡子便在老舅马马虎虎的呵护下;在李婶母亲般的关心照料下;在老莫、二子、麻杆儿、苶灯、拐哥、阿康等街坊邻居的熏陶渐染下;在和同学军子、陈兵还有冬冬等好朋友的亲密友谊与调皮发废中;在和班长刘丽丽、同学小四眼多种多样的“斗争”中;在和同桌李萌朦胧青涩的初恋中;在和翠翠姐茫然而被动的性接触中;在李老师、瓦西里、黄老师的批评教育下,过起了一种远离父母,时而自由自在,时而又紧张严肃的生活——学农、学工、旷课、看足球、滑冰、钓蛤蟆、打架、养金鱼、偷看搞对象的、学雷锋做好事…… 小凡子除了玩还是玩,除了发废就是调皮,就是没有正儿八经的学习,概括起来就是一个字“混”,吃饱了混天黑,怎么着毕业后也是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眨眼间,小凡子三年的初中生活就这样混过去了。 三年多的时间里,小凡子经历了老莫结婚、去马三洗澡、蔺一刀坑人、反标事件、地震、蝎虎精事件、麻杆儿判刑又被提前释放、请老人家算卦、最终进了少管所等等,这些事件给凡子冬冬军子幼小的心灵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记,并对凡子这一代人的一生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对凡子这一代人的世界观、人生观的形成起到了基础性的作用。 小凡子上高一那年,世道突然变了,变得让人有些难以接受,懵懵懂懂中,张铁生、黄帅这些昔日的榜样、典型突然变得一文不值了,陈景润的一加一成了同学们学习的典型,考大学成了同学们的最高理想,就连老舅、老莫这些半大老头儿也重新拿起了高中课本,准备参加迟到的高考。 这时,在“五七干校”学习的爸爸妈妈也要回来了,凡子努力地改变着自己,戒掉了一切不良习惯——抽烟、打架、想翠翠姐……把全部精力放到了学习上。上课下课,早自习晚自习一点儿不敢耽误,他的目标是考上全国一流的大学——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凡子变了,变成了一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好青年。 就在爸爸妈妈回来的前一天晚上,小凡子却因为上晚自习抢座位和邻班同学打了起来,失手把一个同学打成了脑溢血,被抓进了公安局。最终凡子被判了三年劳教,关进了少管所…… 麻杆儿是一个比凡子大几岁的“老”高中生,为了逃避上山下乡读了三年高二还没毕业。麻杆儿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和抱负,混了几年“高中”以后,随着社会的变化,急急忙忙参加了招工考试,考上了市里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厂子,还考了个第一名,就美的不知东南西北了。后来麻杆儿通过自由恋爱,搞上了一名市领导的女儿小红,又阴错阳差地成了一名强奸杀人犯,但也没受多少罪,坐了一年牢 就随着平反冤假错案的东风而释放了,出狱后受到了老干部般的待遇,平反昭雪恢复工作,还娶了自己的心上人小红,很快又有了一对儿双胞胎儿子,这时候的麻杆儿彻底满足了,一下当上两个儿子的爹,麻杆儿觉着自己的小日子是那样的美好、富足,比二子强多了,比老莫也不差,比苶灯更是天上地下,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了。麻杆儿变了,变成了一个唠唠叨叨老婆婆式一点棱角都没有了的男子汉了。 二子两口子,特别是二子可以说是一个保定小市民的典型代表,虽然生活在社会的底层,但却以粗菜细做的乐观态度热爱着自己粗糙的小日子,以最大的努力追求着自己的理想——通过自己摸索,千方百计提烹饪技术,凭着自己的精打细算吃苦耐劳不计报酬,终于成了远近闻名的民间大厨,因常常在红白喜事中给别人攒忙,而得到一大盆杂和菜就心满意足了。实际上二子追求的绝不是一盆杂和菜,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精神上的享受——通过自己的劳动而得到别人的赞扬和夸奖,虽然这种赞扬和夸奖是廉价的,但对二子来说却是莫大的精神享受。二子永远不辞辛劳地寻找着生活中一点一滴的乐趣——稀稀溜溜喝一碗高末,喝的满头大汗,痛快!剃头刮脸修脚,那是一种享受,败火!大过年的还窝头就猪油,有营养!清炖羊头,听房、拍电影都成了二子艰辛生活中的莫大快乐与享受。知足常乐是二子对待生活的一种坚定不移的乐观态度。当然二子两口子,特别是二子媳妇也有不少缺点,爱占小便宜,嘴馋,不孝、盲目向阿康两口子学习、扣扣索索等等。 李婶是街道委员会的委员,也是槐树院的掌门人,在维护管理自己的小家庭及整个槐树院正常的生活节奏和生活秩序方面发挥着重要的监管作用。但面对生活的变革与发展,她却缺少随机应变的态度和精神准备,因此李婶这种监管作用在不断变化的生活中越来越显得微不足道,最后连自己的宝贝女儿都背叛了自己,李婶只好在声声叹息中退出了历史舞台。 苶灯是一个历史风云人物,靠着在文革中打砸抢起家,一下子过上了比普通老百姓优越的上流生活——有枪、有权、有钱。虽然苶灯很少回到槐树院,但每次回来都是颐指气使,威风八面。所以苶灯在槐树院的地位和影响还要高于李婶这个掌门人。但好景不长,随着社会的发展变化,“四人帮”被粉碎了,苶灯成了“三种人”被抓进了监狱,连命都很难保了。正应了李婶那句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马上就报。 老莫和凡子老舅都是老三届毕业生,虽然生活对他们很不公平,但他们却非常现实地过着平常百姓的小日子,踏踏实实,安安静静,没有奢求,更不琢磨什么歪门邪道。但一旦条件成熟了,他们便一发而不可收,勇敢地迎接生活的挑战,以一股韧劲抓住生活中稍纵即逝的机遇。粉碎“四人帮“以后,国家恢复了高考,他们虽然岁数大了,但还是毅然拿起丢掉多年的课本,投入到了紧张的高考复习之中。 还有凡子爷爷、常伯伯、拐哥、黄花、阿康、儿子媳妇、麻杆妈、麻杆儿爹、李婶姐姐、梅子姑娘、锯子臧、姑姥姥、拉脚鸡眼的蔺一刀、剃头包、清新池的小偶等等一系列次要人物,分别代表了那个时代不同阶层的不同人物,他们身上都带着历史的深刻烙印,同时他们也是不同阶层的典型代表。 作品以古城保定为生活背景,在对话、叙述过程中,大量使用了保定地区的口语、方言、土语。作品中还大量穿插了许多老保定的风土人情与场景描写,乡土气息浓厚,充分体现了古城保定深厚浓郁的文化积淀和人文特征。 第一章 1。凡子早早起来捞鱼虫去了 礼拜天早上,鸡还没叫,小凡子就爬起来捞鱼虫儿去了,这时身边的老舅还在高一声低一声小地打着呼噜。 出了大门口,一阵清爽的小凉风扑面袭来,小凡子打了个激灵。大场1里空荡荡的,星星刚刚闭上眨了一夜的眼睛,薄薄的月牙还挂在天空,像一只轻飘飘的风筝。小凡子挺挺胸,迈开大步向胡同口走去。 小凡子回来的时候,一手拎着满满一罐头瓶鱼虫儿一手拎着鱼虫抄子,肩上还背着一捆儿嫩嫩的杨树枝儿,心里充满了收获的喜悦。 今天小凡子更添了一种兴奋和冲动,明天就要下乡学农了。一想起要在农村住上一个礼拜,小凡子心里就慌慌的不行,像过年的时候看见什么都莫名的兴奋和激动。 槐树院大门口的两只石狮子还没睡醒,趴在台阶上香甜地打呼噜。“一对儿小懒虫!”小凡子的两只手都占着,顾不上摸摸它们圆乎乎的小脑袋,用脚轻轻推开虚掩的大门。院里还是是静悄悄的,只有大槐树上的一群大老家3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小凡子蹑手蹑脚来到水管儿边,放下手里的东西,脱了身上湿透的海军衫,甩掉两只沾满河泥的塑料凉鞋,伸嘴就着水龙头咕嘟咕嘟喝了个饱,冲了冲脚上的河泥,光着两只小脚丫吧嗒吧嗒直奔后院葡萄架下的大鱼缸,从鱼缸底下摸出钥匙打开铁罩子。 缸里的金鱼也是睡眼朦胧的。小白鸽沉在缸底儿一动不动,仍然沉沉地睡着。大眼灯浮在水面不时懒洋洋扭几下尾巴,好像在伸懒腰打哈欠。小凡子轻轻拍了拍缸沿儿,金鱼一下子全醒了。大眼灯一甩尾巴潜入了缸底,小白鸽也吓得东躲西藏,仿佛在埋怨小凡子搅了它们的美梦。小凡子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小声嘟囔着:“别着急,别着急,马上就开饭喽!” 今年开春儿,小凡子养的金鱼一夜之间全丢了,不知是被野猫叼了还是被小偷偷走了。小凡子一连几天蔫头耷脑,像霜打了的茄子。二子叔就从厂里给他做了个圆铁丝罩子,每天晚上睡觉前小凡子把鱼缸锁好,第二天再打开。可小凡子总觉着委屈了金鱼,这些金鱼仿佛一夜之间成了犯人被囚禁起来了,一想起这些,凡子的心里就一紧一紧的难受。 2。老舅睁开俩眼就指使人 “嚯!凡子,今儿收获可不小哇!怎么样?听我的没错吧!”小凡子再来到前院时,麻杆儿刚刚起来,光着膀子,露着一根根排骨,正端详小凡子的鱼虫呢。麻杆儿比小凡子大不了几岁,整天嬉皮笑脸,逮谁跟谁耍贫嘴。 “行,还行!今儿这虫儿的成色还凑合。刚才我一看你这双脏鞋,就知道你找对地方了。怎么样?寡妇桥那边儿不行,鱼虫尽是硬壳的,鱼吃了拉不出屎来。得,把抄子递给我,我帮你淘。”麻杆儿揉揉眼呲呲牙,口气里透着平时少有的亲近。凡子知道麻杆儿这是想要鱼虫儿。 “甭,甭。还是我自己淘吧,淘好了我给你送过去。放心!” 小凡子赶紧满口答应。小凡子今天捞的鱼虫多,一天吃不了,明天就全臭了。更主要的是,凡子学农这几天还指望麻杆儿帮他伺候金鱼呢。 小凡子正在喂金鱼的时候,东屋的竹帘子“啪嗒”一响,凡子老舅哈欠连天地出来了,先伸胳膊缩脖子套上那件被汗水浸黄了的老头儿衫,接着就开始唠叨起小凡子:“大清早儿的,起来一点儿正事不干,睁开俩眼就鼓捣没用的,不当吃不当喝的。还不忙着把炉子捅开?待会儿爷爷沏茶又耽误了。”凡子老舅嘟囔完了,一撅屁股坐在廊檐底下的躺椅上醒盹儿。挺大个男人,整天像个老娘们儿似的,罗儿罗唆。凡子想。 凡子老舅四仰八叉躺在在躺椅上,一只手抠着眼角上的眵目糊4,一只手从裤衩兜里摸出一棵皱皱巴巴的烟卷点上,然后翘起二郎腿有滋有味地抽起来,塌了跟儿的圆口黑布鞋挂在大脚指头上,很有节奏地悠嗒着。一会工夫,大半截儿烟下了肚,老舅又接着吩咐:“小凡子,我说话听不见怎么着,长俩耳朵眼儿出气儿的?没听见鸡饿的直叫唤吗?赶快喂喂鸡。眼里就不出一点活儿,吃鸡子儿5的时候倒挺积极。”说完,凡子老舅伸胳膊蹬腿用尽全身力气打了个又响又长的哈欠,接着又勾出两个更响的喷嚏。忙活完了这些,又坐直身子,左右开弓擤了两把鼻涕,在鞋帮儿上蹭蹭手。痛快!这一通折腾,总算把憋了一宿的污秽之气全吐了出来。 “脏摊儿!腻味死人不偿命。”小凡子看着老舅吭吭咔咔地忙活,没好气地小声嘟哝着。 “就是。就不去。看他怎么办!”麻杆儿紧在一旁儿扇风点火。麻杆儿说完,见小凡子没反应,就实实着着捞了一大疙瘩儿鱼虫美滋滋走了。小凡子瞪着麻杆儿的背影心说,还说别人呢,你也是一道子货6,就知道坐享其成,剥削别人。 凡子磨磨蹭蹭打开炉子一看,火早就灭透了。老莫叔才给新搪的炉子呀?老舅这阵子封火的技术越来越退步了。凡子没好气地摔打着炉盖儿,使劲杵着炉堂。 “嘿嘿!轻点儿啊!摔坏了还得花钱买新的。嗳!我说你小小的年纪儿,牢骚还不少,麻利儿把火生着喽!甭摔摔打打找事儿。”老舅吭咯咳嗽着把手里的烟屁揉搓揉搓又接上一根儿。大早晨起来没吃没喝就先抽了好几根儿了,大烟鬼。 凡子“哼”了一声,先划火点着一块旧报纸塞到炉膛里,再添上点儿刨花和碎劈柴,等火苗着欢了又加上几块大劈柴,最后倒上煤球,扣上拔火桶。院子里顿时弥漫起一股股浓浓的煤烟味儿。老舅又接着大声咳嗽起来。 “好家伙!这大礼拜天儿的也不让人睡个安生觉。早早起来了,你们就安定待着吧,看看你们舅儿俩这个造啊!一个使着劲子伸懒腰打喷嚏放响屁。一个闲的没事儿擩烟玩儿。我算是拿你们俩没法儿咧!”前院西屋的二子端着一个大号尿盆子,踢哩趿拉晃晃悠悠直奔下水道口走来,边嘟嘟囔囔边故意大声咳嗽。 “嘿!你吃河水长大的呀?管的倒宽。你管的再宽还管得着我放屁生火打喷嚏喽哇?再说了,炉子封不着怨我吗?这拨儿煤球是忒暄,神仙也封不着。甭在这儿站着说话不腰疼。该干嘛干嘛去!”老舅不服气地说,说完又冲凡子说:“对吧,凡子?先打壶水坐上。小小的人儿,眼里头得出活儿呀。”小凡子虽然心里不服气,还是乖乖地打水去了。 二子撅着屁股歪着脑袋刷尿盆子,听了凡子老舅的话刚要回头说什么还没说出来,二子媳妇撩起门帘子露出半个乱蓬蓬的大脑袋就喊开了:“嗨!你甭八家子的心都操着了,也不怕早儿早儿白了头发。赶紧着,把你儿子画的这地图给我晒出去。要不一会儿连大炕褥子都洇透了。”听了媳妇的话二子冲凡子老舅呲呲牙赶紧颠儿颠儿晒褥子去了。 麻杆儿憋了半天插不上话,一听二子媳妇的话来劲儿了,赶紧抢过话茬儿说:“就是,这就叫咸吃萝卜淡操心!自个儿屁股底下的屎还没抹乎干净呢,倒有闲工夫管人家。吃饱了撑的!”说完二子,又回头冲二子媳妇一咧嘴说:“唉!我这二哥呀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儿,不挨呲长不大。是吧!”二子媳妇狠狠白了麻杆儿一眼一缩脖子回屋去了。麻杆儿闹了个没趣。 二子也顾不上搭理麻杆儿,刷完尿盆子赶紧捅炉子。待会儿小崽子一睁眼就是急茬儿的,得先把他的嘴堵上。结果自己家的炉子也灭透了。真是说嘴儿打嘴儿。二子偷眼看了看凡子老舅,还好凡子老舅还躺在躺椅上悠达着鞋抽烟呢。 麻杆儿刚才没把事儿挑起来还不甘心,继续没话找话:“我说二嫂哇!这么大个尿盆子还不够你们三口子尿一宿哇?怎么还往被子上招呼哇?多大的尿泡哇这是?啧啧!” 听了麻杆儿的话,二子媳妇隔着窗户喊道:“管的着吗你?我们就愿意往被子上尿。气死你!”“唉!这,我倒是管不着,有钱难买愿意嘛!我是琢磨着,咱这儿子到底随你们谁了。老大不小的眼看就上学了,这尿炕的毛病还改不了,这要是落下病根儿可就麻烦喽!”麻杆儿顿了顿又把话头转向二子:“我说二哥,我记得,你打小儿没这毛病啊?莫非是二嫂小时候……”麻杆儿一边喂金鱼一边大声问,还皱起眉头作出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子。 “麻杆儿!你个小兔崽子,起猛了怎么着?我这儿紧着不搭理你,你还登鼻子上脸。告你说,大清早儿的找不自在好说,我这儿有现成儿的!”还没等麻杆儿说完,儿子媳妇就把脑袋从窗户里伸出来大喊大叫。 麻杆儿儿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要是没人搭理他,他那贫嘴也耍不起来。二嫂的火气一上来,麻杆儿心里反倒乐了,紧走两步凑到二子家窗户底下,嬉皮笑脸地冲屋里喊:“二嫂哇,我看呀,你这是做贼心虚,八成儿你小的时候尿炕。得!这下好了,有接班人了。好,好!我不管,接茬儿往下传吧。子子孙孙……”麻杆儿一边说一边挥舞着双手。 “你少顺嘴儿胡拉拉啊!你小时候,都八岁了还尿炕呢。还说我们!”二子在铁丝儿上一边抖罗湿乎乎的大炕褥子一边喊。 “嘿!嘿!小点儿劲儿抖搂嘿!想把你们家养的臭虫跳蚤抖搂到我身上啊?”麻杆儿故意大惊小怪地往后躲着喊。 “你们家才有跳蚤呢!挺大人了,没个材料!”二子媳妇抱着凉席窜出来了。 “二嫂,你敢说你们家跳蚤没臭虫?你们家那臭虫啊,都双眼皮儿的,跳蚤都会跳芭蕾舞……”麻杆儿踮起脚尖连窜带蹦的,还没说完,二子媳妇抄起把笤帚冲了过去。吓得麻杆儿一溜烟跑到男茅房去了。 “行了,行了,大热的天儿,哪儿凉快儿哪儿歇着去吧。你,小麻杆子,该干吗干吗去!大早晨起来不洗脸不漱口,先磨牙。全他娘属耗子的!”俩人正吵吵的带劲儿时,北屋的李婶拿着一把耍了边的大芭蕉扇出来一个个点着他们的脑袋说。 “小麻杆子,你以为跑茅房里我就不敢追你了?今儿你就是钻了耗子窝,我也得把你抠出来!”二子媳妇仍然不依不饶地叫唤着往前窜。 李婶冲西屋指了指小声说:“行了吧你们,都别叫唤了。人家老莫昨儿晚上夜班儿,后半夜才回来。你们积点儿德不行啊?”听了李婶的话大家才安定下来。二子媳妇也撅着嘴狠狠地瞪了麻杆儿一眼。 仿佛故意和李婶作对似的,李婶的话音儿刚落,凡子爷爷的话匣子便准时奏响了嘹亮的《东方红》。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着李婶笑了。 “嘿!这倒好。我这儿话音儿还没落呢,他老先生又连上趟儿了。得!算我白说,你们接着嚷嚷吧!”李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也笑了。 在槐树院里,凡子爷爷岁数最大辈分最高,谁都敬着他老人家。老爷子有个习惯,每天早晨六点半都准时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除非停电,一天不落趟儿。老爷子耳朵背,所以收音机开的声音特别大,满院子的人都跟着沾光受教育。 李婶说完又冲凡子老舅说:“我说,他老舅哇,我这脖颈子让你鼓捣了快半拉月了吧,还是一个劲儿地又酸又胀,就像有根绳儿抻着。待会儿再来两针儿?”李婶说着凑到凡子老舅身边皱起眉头比划着说:“你看,就这一溜儿,还有这儿。对,又酸又胀。疼也不是正经疼法,疼起来心里挠攘7的慌。” “你别忘了老话儿怎么说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啊!咱得慢慢来,别着急。你这不单单是落枕,还外加着凉受风,内里受了寒气儿,神经上出了点儿毛病。”凡子老舅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照你这么说我这是神经病?”李婶瞪着凡子老舅急赤白脸地问。 “不不不,不是神经病。哪儿跟哪儿呀?你这毛病离神经病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待会儿,咱们连扎针带拔罐儿,彻底发散发散就没事儿了。”老舅眯缝着眼睛说。 二子正忙着燎劈柴生火,可嘴也闲不住,紧着搀和:“唉!这才叫说的比唱的好听呢。慢慢来?就凭那几根儿破针?几个罐头瓶子?你就是再让他鼓捣半拉月也好不了。你以为他是谁呀?嘁!” 李婶和凡子老舅谁也没接二子的话茬。二子添上煤球蔫蔫地闭了嘴回屋了。院子里的煤烟味儿更大了。 别看凡子老舅平时嘻嘻哈哈挺随和,可每当有人向他求医问药时,就端起了架子。不就是在乡下当过两天半的赤脚医生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呀?小凡子不服气地想。论岁数小凡子比老舅才小个十来岁,从来就没拿老舅当过长辈儿,顶多当个老大哥就不错了。 李婶却非常信服凡子老舅:“行,他老舅。”李婶说着压低了嗓音:“他大姨儿那儿刚给捎来桶枣杠子8,埋了七、八年了。那才叫地地道道的陈年老酒呢。嘿!那味儿,那劲儿,甭提了!回头跟你李大哥痛痛快快喝一场儿。”李婶一边说一边咂嘴嘬舌的,刚说完才看见二子正好从过厅里走过来,赶紧直起腰闭了嘴。 “好吧,等你脖颈子好了,咱们痛痛快快喝一回。”老舅说。 二子瞥了一眼李婶又看了看凡子老舅,拉下脸来说:“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不就是喝个枣杠子啊,至于嘀嘀咕咕嘛?小家子摆饰的!”二子说完马上又换了一副讨好的笑脸:“再说了,光好酒没好菜也不成席呀。到时候我给你们掂对俩菜,咱们一块招呼。” “那敢情好,跟我想一块儿去了。”李婶赶紧就坡下驴。 “就是,哪儿能缺了你呀?缺了你这臭鸡子儿就做不成槽子糕9喽!”凡子老舅也跟着打哈哈。 二子这人没别的毛病,就是好吃,好吃是好吃,却不懒作,他要是鼓捣起吃的来可有耐心法儿了,连他媳妇都佩服的五体投地。二子还有一样可贵之处,就是有了好吃的从不独吞,总是满院子追着赶着让大伙都尝尝。你要不吃,他还不高兴呢,说你看不起他。 3。我们是拔麦子不是捡麦穗 “凡子!凡子!都几点了,还不赶快走?”小凡子正在稀里呼噜喝棒子面粥时,凡子的同学军子和陈兵风风火火跑进来。 “抢包子去呀?太阳还没上房呢,离天黑还早着呢!”麻杆儿大模大样地抢着说,“不就上西郊那边儿拣拣麦穗儿吗?还当真了!想当年我们上山下乡拔麦子,那才叫战天斗地真刀真枪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呢,手上勒的大血泡……” “什么西郊啊!我们李老师说了,得走三十多里路呢,还得背着铺盖卷儿住那儿。”陈兵急忙打断麻杆儿。 “知道什么呀你?今年我们是拔麦子!不是拣麦穗儿!弄清楚喽再说!”军子也跟着喊,满脸不服气的样子。 “嘿!就你们这小嘎崩豆儿还拔麦子?别让麦子拔了你们吧。”麻杆儿看着他们几个急赤白脸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 “老实了吧?甭在小孩子面前充大尾巴鹰。才多大了?毛儿还没长全呢,就想当年想当年的。呸!也不怕风大扇了舌头!”二子这会儿可逮着出气的机会了,狠狠地挖苦着麻杆儿。 “嗳,二哥,你忘了?咱们那会儿,拔麦子、拉练、大串联,一天百八十里的路,不都是靠一二一齐步走哇,就像当年红军两万五,那家伙,满脚板儿走的都是大血泡,女生们疼的呲牙咧嘴哭爹喊娘的。他们小孩子家不知道,你也忘了?”麻杆儿连比划带说,越说越邪乎越说越没边儿。 “得得得,少跟我这儿咱们咱们的,咱们(杂面)豆腥子气,屁大个人儿还敢在我面前瞎吹呼。想当年我们全国各地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坐着不花钱的火车吃着不花钱的饭食满世界大串联的工夫儿,你呀,还穿开裆裤和尿泥儿呢。”二子说。 “你可别这么说。”二子媳妇伸着脖子凑上来:“人家麻杆儿再和尿泥儿,也比你有出息多了,底子打的牢靠呀!你想想,人家光高一就上了三年多了,现如今是不让上大学了,要不麻杆儿这会儿都快大学毕业了。对吧,麻杆儿?” “那是,一点儿不假!”儿子附和着说。二子两口子一唱一和,是寒碜麻杆儿逃避上山下乡。 “得!我一人儿说不过你俩,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嘛,我走。”麻杆儿说着溜回了屋。 “哼!没词儿了吧?”看着麻杆儿灰溜溜的背影,二子媳妇得意地笑了。 麻杆儿什么都不怕,就怕说他上学的事儿,一说上学准蔫。人家李婶的独生女儿秀儿初中刚毕业就直奔内蒙古大草原支边去了。可麻杆儿不行,多大了也离不开家。每年街上动员上山下乡,他就跑到他爸爸当老师的那座县中学躲起来,对外就说上高一。街道上对麻杆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自个儿总是做贼心虚。 “我们都是初一的中学生了,还老拣麦穗呀!”小凡子进屋从饽饽篮子里掰了块剩发面饼出来,嘟囔着拉着军子他们走了,到了前院又从麻杆儿家的咸菜缸里捞了半块疙瘩头,一边走一边吃。陈兵和军子不时从凡子手里掰块烙饼搁嘴里。 小凡子他们今年刚刚升入育新学校的戴帽初中,育新学校本来是小学,原先叫保师附小,后来改名叫育新小学,今年又办起了戴帽中学就改名叫育新学校了。 在正式中学里,初一是最低年级。可在戴帽中学,初一就是最高年级了,因此小凡子他们就有了一种老大哥的感觉。今年的学农也从往年的捡捡麦穗变成了真刀真枪的拔麦子,而且还要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 那天班主任李老师把这个消息告诉同学们时,教室里顿时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欢呼声。凡子、军子和陈兵几个男生更是乐得直蹦高。 “这孩子,也不就口稀的就跑了。”看着小凡子匆匆离去的背影凡子老舅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口气颇有些婆婆妈妈的。经过半年多的时间,凡子老舅已经磨练成了一个非常称职的保姆了。 年初,凡子的爸爸妈妈去了山里的五七干校。家里只剩下八十多岁的爷爷和小凡子。一老一小,一天三顿饭也吃不到嘴里。没办法,妈妈临走前好说歹说,才把正在插队的老舅动员过来。 爸爸妈妈刚一离开时,小凡子心里没着没落的,一天到晚想了爸爸想妈妈,特别是到了晚上,一个人孤零零躺在一张大大的床上,旁边不是妈妈也不是爸爸,而是陌生的老舅,凡子就偷偷地哭,还不敢出声,怕老舅听见笑话他。 后来小凡子渐渐习惯了这种远离父母的散漫生活。爸爸妈妈不在身边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自己反倒比以前自由多了。只要爸爸妈妈不回来,凡子也很少想起他们。 唉!小孩子家,就是没心没肺的。凡子老舅心说。 注释: 1大场:茄子胡同的茄子肚儿。人们习惯叫大场。 2哑巴嗓:小杂货铺名。唯一的售货员是一个哑巴嗓子的小老头儿。 3大老家:麻雀。 4眵目糊:眼屎。 5鸡子儿:鸡蛋 6一道子货:一类人。含贬义。 7挠攘:心烦意乱。 8枣杠子:保定附近农村一种家酿的枣酒,度数较高。 9槽子糕:一种烤制的圆形蛋糕。 第二章 1。坐大火车去拔麦子 礼拜一早晨,小凡子上的闹钟还没响,小凡子就醒了。凡子老舅翻了个身也醒了,睁开眼看看表又合上,不急不忙地给凡子介绍起拔麦子的注意事项,什么拔麦子要穿长裤长褂呀,什么干完活不能立刻喝凉水,洗凉水澡哇……啰嗦起来没完没了。小凡子那顾得上听老舅唠叨,三下两下穿上衣服,早跑到外边喂金鱼去了。 小凡子连早饭也没吃,就急匆匆赶到学校。大门口早挤满了学生和学生家长。家长们推着自行车对即将远行的孩子千叮咛万嘱咐,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子,有的女生还眼泪汪汪的。没出息!凡子轻蔑地看着他们,使劲掂了掂肩上的背包,昂首挺胸走进了学校的大红门。 其实,凡子也是老舅骑自行车送来的,离学校门口老远,凡子就跳下车把老舅打发回去了。他可不愿听老舅没完没了的唠叨,更不愿意让同学看见自己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家长。 凡子在教室门口碰到了同桌李萌。李萌告诉他不坐汽车了改坐火车。坐火车?凡子一听更高兴了,长这么大还没坐过火车呢。“顾凡!顾凡!”军子兴高采烈地跑过来,一窜一蹦的像只大虾米。离老远军子就着急地喊:“知道呗?知道呗?一会儿咱们坐火车,坐大火车……” “你才知道哇?我早八辈子就知道了。”军子的话还没说完。陈兵也一跑一颠过来了,用一种很不以为然的口气说。说完瞄了李萌一眼又说:“不就坐个火车呀,大惊小怪的!”别看陈兵口气挺大,可他平时连公共汽车都很少坐,更不用说坐火车了。陈兵和军子个顶个是尖头,他俩到了一块不是抬杠就是拌嘴,要不就对着吹。尤其当着女同学的面儿,那就更盛脸了。奇怪的是今儿军子听了陈兵的话却没接茬,而是前后左右围着陈兵边看一边笑。 凡子一看,陈兵今天的穿戴打扮确实挺有看头儿,脖子上背着一顶崭新的大草帽,帽檐上转圈印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几个鲜红的大字,肩膀上还抗着一个圆乎乎的花被窝卷儿,手里拎着一只大号网兜,网兜里的脸盆、缸子、饭盒叮当乱响。大伙看着看着也全笑了。 “你看看你这份儿德行,还没上战场呢,就叽里咕噜的像个逃兵。”军子的话引来同学们更大的笑声。陈兵的脸红了红不服气地说:“怎么咧?怎么咧?”说完一抬屁股坐在台阶上摘下草帽扇着风说:“先甭废话,咱们干起活儿来再见!看谁先草鸡喽!” 俩人正说着,操场上传来班长刘丽丽尖细的喊声:“中八班的同学,集合了!集合了!陈兵!你们几个快点儿过来!”几个人赶紧跑过去站在队里。陈兵却挤巴挤巴站到了前排。 班主任李老师还没到。刘丽丽忙着整队,稍息、立正!向前看齐!向前看!随着喊声刘丽丽脑后的一对小刷子一撅一撅的。这时陈兵突然大声喊:“报告!”同学们一愣,不知这小子要报告什么。“报告!王建军刚才诬蔑我是国民党的逃兵!”王建军是军子的大名,在学校里同学们都互相叫大名。刘丽丽紧绷着脸,上上下下打量了陈兵一番。然后严肃地说:“我看你不像国民党的逃兵。倒像个地地道道的老贫农,贫下中农!”。“就是,像个地地道道的大老赶儿!”军子接茬儿喊道。又引起同学们一阵哄笑。刘丽丽绷不住也笑了。 李老师来了,同学们安定下来。刘丽丽又大声喊着稍息!立正!向前看齐!向前看! 集合整队完毕。同学们以班为单位迈着整齐的步伐,在鲜艳的育新学校校旗指引下向火车站进发。来到火车站,房顶上的电子大钟正奏响了东方红乐曲。凡子抬头一看七点整。离李老师说的开车时间还有半个钟头。 听着南来北往火车的鸣叫声,同学们的心也跟着激动起来,不时大声发表着自己对火车的见解。虽然同学们大都是第一次坐火车,却一个个说的头头是道。凡子也兴奋的难以自已,心里像燃着一把熊熊大火。 火车进站了。同学们拥拥挤挤登上火车,车厢里顿时像开了锅,大家看什么都新鲜,上下推拉的窗户,绿色人造革面儿的坐椅,都能引起同学们一惊一乍的尖叫声。 虽然只有短短四十分钟的路程,可同学们还是抓紧分分秒秒尽情享受这一幸福美好的时刻。“车轮飞,汽笛叫,火车向着韶山跑。穿过树林越过河……”刘丽丽摇摇晃晃地站在椅子上打拍子,指挥同学们高唱《火车向着韶山跑》。唱完了歌,刘丽丽、李萌几个宣传队的同学又拿出小提琴、二胡给大家演奏《我爱北京天安门》、《北京的金山上》等乐曲。凡子静静地靠在椅子上,心里却翻腾起朵朵激动的浪花。 一只曲子演奏完了,车厢里刚刚安静下来。陈兵又咋咋呼呼嚷开了:“嗨!嗨!真没治1了嘿!火车上的茅房还带自来水儿。”陈兵刚上厕所回来。同学们听完又都抢着上厕所去了,一会儿厕所门前就排起了长队。 火车跑的快,时间过的更快。同学们还没坐够,就“呜——”的一声到站了。大家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下了火车。 一阵凉爽的微风扑面而来,同学们更加精神抖擞。迈开大步甩圆了胳膊,高唱着《我是公社小社员》,雄纠纠气昂昂地向八六公社八六大队前进。为了向贫下中农展现良好的精神面貌,进村前队伍停下来整队。趁此机会,李老师再一次向同学们介绍起八六公社的光荣历史。 “这是一个有着光荣革命传统的村庄,五八年大跃进时毛主席他老人家曾在百忙之中到八六公社视察。就在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上,毛主席他老人家在田间地头与贫下中农亲切交谈,展望社会主义幸福美好的未来……” 听着李老师充满深情厚意的话语,望着骄阳下金光闪闪的麦浪,同学们陶醉了,仿佛此时毛主席他老人家正站在金色的麦田里,轻轻地抚摸着金黄色的麦穗,与贫下中农共同分享这丰收的喜悦……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把同学们拉回了现实。村口的小路上涌来一队小学生,他们使劲挥动着五彩缤纷的小纸旗儿。同学们更加热血沸腾了,在班长刘丽丽的带领下,可着嗓子高呼:“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顾凡的嗓子都喊哑了,还在拼命喊。 2。刷水缸比赛 进了村以后,同学们几人一组分到了各家各户。凡子、军子、陈兵还有两个男生分到了黄大娘家。进了屋,看着宽敞的土炕和炕上的苇席,摸着光溜溜的竹炕沿,凡子忽然产生了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什么时候来过这里。 军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穿着鞋一下子窜到炕上,耍巴了几下,又四仰八叉平摊在光溜溜的炕席上,尽情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突然又一个鲤鱼打挺窜下来,伸着脖子往炕洞里张望,还顺手捡了根儿秫秸棍儿在里面搅和着说:“这会儿要是冬天就好了,外面正下着鹅毛大雪,我们在温暖的屋子里就可以尝尝老婆孩子热炕头儿的滋味儿了。”军子看着窗外,眼睛里充满了对冬天的向往。 “尽想美事儿。 ”凡子说。 “尽说胡话,还老婆孩子热炕头儿!”陈兵不满地说,在陈兵的眼里军子永远不如他。 “你们怎么这么懒呀?别人都去干好事儿去了,你们倒好,还有工夫抬杠。走,扫院子去。”陈兵的话音刚落,几个女生唧唧喳喳跑进来,为首的是李萌。李萌是这次学农活动的赤脚医生,走哪儿都背着一只小药箱,药箱里装着红药水、紫药水、碘酒,还有一些治感冒拉稀的药片,猛一看还真像个小大夫。 “哎哟!李大夫驾到!请进,快请进!” 陈兵笑着喊了一嗓子,陈兵是见了女生就来劲儿,见了漂亮女生就更来劲儿了。 “去,讨厌!”李萌红着脸说。 “扫什么院子啊?我刚才见黄大娘家的水缸都脏死了,绿毛儿都有一扎长了,缸底下还有蚊子蛐,咱们刷水缸吧!”凡子说。 “对!刷水缸!”大家一致同意凡子的建议。 大伙来到院子里。说干就干,可怎么干却意见不统一了,军子主张先把缸里的水淘干了再刷。陈兵却嫌那费事,说一瓢一瓢淘,那得淘到哪辈子呀,干脆先把水缸放倒,把水倒出来钻进去刷,多快好省。 俩人争论了半天,意见仍没有统一。最后决定分两成拨儿2,军子和陈兵一人负责一只水缸,凡子当裁判,看谁干的又快又好。结果,军子那拨儿淘到半截儿也改过来了,陈兵胜利了,乐得举着双手直蹦高。 同学们正忙活时,黄大娘回来了。看着满院子的水和两只躺倒的大水缸,再看看同学们一脸的汗水和真诚,黄大娘无奈地笑笑说:“孩子们忙歇歇吧,这大热的天儿,又赶了半天路。大娘这就给你们熬绿豆汤去。” 同学们听了黄大娘的话更来劲儿了,刷完两只大水缸,又围着压水井抢着压水,直到把两只水缸灌满才回到屋里。此时黄大娘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她真怕这些城里的孩子不知轻重,把水缸给她砸喽。 3。凡子吃了李老师一个馒头 中午饭是在打麦场上吃的,热气腾腾的厨房是用苇席围起来的一个大圆圈儿,几个婶子大娘在里边忙活着烧火做饭。饭是白面棒子面3两发面儿馒头,咬在嘴里软塌塌的,又酸又粘。同学们谁也顾不上这些了,一个个吃的狼吞虎咽。凡子知道馒头发酸是碱小了的缘故,发粘是有点儿欠火。菜是茴香粉条腊肉汤,稀溜溜的菜汤里飘着星星点点的猪油花和几片白花花的腊肉片儿,喝到嘴里一股哈喇子味儿4直冲嗓子眼儿,茴香也有些老了,咬不动,还齁咸齁咸的。要是在家里凡子说什么也不会吃的,可现在却顾不了这么多了,他大口大口地吃着喝着,一饭盒菜汤就着仨馒头眨眼间全进肚里了。 几个做饭的婶子大娘看的目瞪口呆。心里直纳闷,这帮城里的孩子看着白白胖胖的,怎么都这么紧嘴子呀,个个都像饿死鬼儿逃生的。 从今天早晨醒来的那一刻起,凡子就兴奋得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好像第一次发现世界竟是如此美好,生活竟是这般多姿多彩。坐上火车,特别是大踏步雄赳赳气昂昂走进八六大队以后,这种美妙的感觉就更加强烈了。农村有什么不好的,农村的蓝天比城里的蓝,白云比城里的白,黄大娘家的院子比槐树院还大,农村的井水也甜丝丝清凉凉的,比城里花钱买的冰水儿还好喝,就连满院子跑的大母鸡也比自己家养的鸡水灵欢实…… 凡子想着想着,想起了麻杆儿,他实在想不明白麻杆儿为什么总是千方百计走后门办免下证,逃避上山下乡。农村多好玩呀,多有意思呀! 凡子一口气吃了三个馒头,饭盒里还剩了点儿菜汤,想把汤倒掉又有点儿犹豫,正在这时,刘丽丽和几个班干赶来了,一个个也是狼吞虎咽的,转眼间岗尖的一大笸箩馒头立刻就见了底儿。 凡子看着他们吃的特别香,不知不觉把剩的菜汤也喝了,两块带皮的肥腊肉也囫囵吞枣地咽了,扭头找军子,没找到,又进苇席圈儿看了看,还是没找到。这小子跑哪去了。 “顾凡,吃饱了吗?”正在凡子东张西望的时候,迎面走来了班主任李老师。李老师说完递给顾凡一个馒头:“再吃个馒头吧,给。”凡子有些受宠若惊,在学校时李老师总是不苟言笑的样子。 “我……”面对李老师递过来的馒头,凡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接,自己已经吃饱了。不接,又觉着对老师有些不尊重。李老师又说:“拿着吧,别客气。下午还干活呢。”凡子就懵懵懂懂接过来了。“再盛点儿菜,就着吃。”李老师和蔼可亲地嘱咐着。 凡子听了李老师的话,又乖乖地向那口大铁锅走去。铁锅里的菜汤已经凉了,凡子还是盛了两勺,仿佛不这样就对不起李老师。 李老师还是学校红卫兵大队部的辅导员,同学们都知道李老师是葛书记的大红人,就像刘丽丽是李老师的大红人一样。李老师身上有两大亮点,一,李老师的家乡就是毛主席指挥三大战役解放全中国的那个长满柏树的小村庄。二,她本人毕业于北京大学,全育新学校独一份儿。李老师一有机会就会语重心长地向同学们表白一番。 要不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领导劳苦大众闹革命,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又在我们家乡指挥人民解放军打跑了国民党反动派,解放了全中国。像我这样一个山沟沟里的穷丫头,怎么能够到祖国的首都,在毛主席他老人家身边上大学呢?更不可能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呀!做梦也不敢想啊!同学们!要是没有毛主席共产党,我们现在也不可能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学文化呀!同学们!” 每当说到自己的光荣历史时,李老师的脸就红红的,充满了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这时刘丽丽那些班干部们也会跟着热泪盈眶频频点头。 这几句充满无产阶级革命感情的话语常常是李老师讲课的开场白或下课的结束语。有时候同学们正上自习,李老师进来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说着说着就转到这个话题上了。这个话题几乎成了李老师的口头语,同学们大都能倒背如流了。可李老师还是不厌其烦地说了一遍又一遍,百说不厌。 最让凡子百思不解的是,李老师在北京上了四年大学,怎么就改不了她那满口的家乡话呢?再加上李老师的嗓音又尖又细,说起话来曲里拐弯的都快赶上唱戏的了。因此凡子听了李老师那些话非但一点儿激动不起来,反而认为李老师表面上是感谢毛主席共产党,实际上是在自吹自擂故意卖弄。 凡子拿着李老师给他的馒头,心里美滋滋的满是受宠若惊的感觉。喝了一勺菜汤,刚把馒头送到嘴边,身后突然传来刘丽丽一声尖利的叫声:“顾凡!你……” 刘丽丽这一嗓子把凡子吓了一哆嗦,手一抖,菜汤差点儿撒了。回头一看,班长刘丽丽正怒不可遏地瞪着自己,双眼喷出两道愤怒的光芒。凡子一下子惊呆了,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旁边的同学也纷纷围上来。 “顾凡,你可真行啊!你知道吗?”刘丽丽用手指着凡子,说话都结巴了。凡子刚要说什么。刘丽丽又说:“你知道吗?李老师为了组织我们这次学农活动,从早晨一直忙到现在,没顾上吃一口饭,喝一口水。你居然和李老师抢馒头,你还有点儿良心吗?”刘丽丽的语气就像那次忆苦思甜控诉万恶的旧社会那样,说着说着便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谁跟李老师抢馒头了?明明是李老师非给我不可。怎么是我抢呢?凡子刚要解释。李老师说话了:“好了,好了。同学们上午都累了,赶紧回去休息吧,下午还有更艰巨的任务等着我们。”李老师说完,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走了。刘丽丽恶狠狠地瞪了顾凡一眼也走了。 “嗷嗷!阿庆嫂和沙奶奶打起来喽!”几个男生怪声怪气地起哄。有的还吹起了尖利的口哨。 凡子越想越憋气,越想越窝火,刚吃下去的馒头在肚子里一鼓一鼓直往上反。他强忍着委屈的泪水,死死瞪着刘丽丽的背影,恨不得一口吃了她。 5。庆丰收联欢晚会 晚上,打麦场上正在举行育新学校和八六大队庆丰收联欢晚会,用苇席竹竿临时搭起的戏台上吊着两盏明晃晃的汽灯,不知名的飞虫围着汽灯黑压压飞着。空气里散发着新麦子水灵灵的香味,夜晚的打麦场仿佛比白天更多了一份丰收的喜悦和欢乐。 凡子一个人懒洋洋地躲在树影里,身下是刚刚割下的麦秸。身边的热闹仿佛与凡子无关,他一直在心里默默地诅咒着刘丽丽。 凡子和刘丽丽从小学一年级就是同班同学,有一段时间还是同桌。别看刘丽丽个子不高,长着两只小巴巴眼儿,还是单眼皮。可身上的各种零部件凑在一块就显得稳稳当当,像个小大人儿,再加上能说会道,深得老师的喜爱。每学期都是三好学生。刘丽丽从小学一年级就当班长,而且步步高升,现在不仅是中八班的班长,还是学校红卫兵大队部大队长,直接受李老师领导。对待凡子这样的落后分子,刘丽丽从来都是毫不留情,一点儿情面不讲,用老师的话说就是刘丽丽同学敢于和坏人坏事作斗争。 凡子永远忘不了小学四年级那个飘着雪花的早晨。 6。那天早上,凡子的语录本忘带了 每天早晨上课前的半小时永远是刘丽丽领着全班同学天天读。“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五十多岁了,为了帮助中国的抗日战争,受加拿大共产党和美国共产党的派遣,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去年春上到延安,后来到五台山工作,不幸以身殉职。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每一个中国共产党员都要学习这种精神……” 那天早晨同学们和往常一样坐在教室里天天读,刘丽丽站在讲台上学着老师的样子领着同学们朗读毛主席的《纪念白求恩》。刘丽丽念一句大家跟着念一句。同学们念的时候,刘丽丽威严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教室里扫来扫去。当同学们念完“每一个中国共产党员都要学习这种精神”时,刘丽丽大喝一声:“停!” 同学们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齐唰唰盯着刘丽丽,刘丽丽慢慢走下讲台一直到最后一排,最后定格在凡子桌前。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问道:“顾凡同学!你的语录本呢?又忘带了?” “没,没忘……”虽然刘丽丽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还带点儿关心爱护的味道,凡子还是紧张地低下头结结巴巴地回答。 凡子这个礼拜做值日,早晨天不亮就赶到教室生火,连饭也没顾上吃。刚才刘丽丽站在讲台上说,现在我们开始学习毛主席语录,请同学们把毛主席语录拿出来翻到……凡子把书包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找到语录本儿。真奇怪!明明记着放进书包了,怎么找不着呢?凡子偷偷看了一眼台上的刘丽丽又赶紧低下头,以为这样就可以蒙混关了,没想到还是被眼尖的刘丽丽发现了。 “没忘?没忘为什么不拿出来?站起来!”刘丽丽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两只小眼睛也瞪大了。 刘丽丽缓缓地向前走了两步,然后用教鞭点着凡子的桌子说:“你自己说说,这是第几次了,总是丢三落四!”刘丽丽停顿了一下又借题发挥地向同学们说:“同学们,大家想想,老师为什么让我们每天都带着毛主席语录?因为毛主席语录是我们的红宝书,是我们学习劳动的指南。我们只有时时刻刻学习毛主席语录,才能学深学透,才能落实到行动上。而顾凡同学连带毛主席语录都记不住,怎么落实到行动上呀?嗯?”刘丽丽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 见凡子没反应,刘丽丽又转过身语重心长地说:“顾凡同学,犯了错误不要紧,改过来就是好同学。今天请你用实际行动马上改正你的错误。”刘丽丽顿了一下,在往回走的时候一字一句地说:“你现在立刻回家把毛主席语录拿来!”刘丽丽语气虽然很缓和,但却软中带硬,一点儿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凡子低着头抿着嘴灰溜溜地走出了教室。凡子这时候已经委屈到了极点,别说说话,一张嘴就会放声大哭。 凡子一路跑着回到家里,从抽屉抓了本毛主席语录又跑着回来。这时候第一节算数课已经开始了。凡子站在教室门外大声喊了三次报告,老师才不耐烦地说:“进来!” 凡子低着头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回到自己的坐位上,急急忙忙从书包里掏算数书,却一下子翻出了语录本。唉!凡子的眼睛里闪着无奈和后悔的泪花。接下来的整整一节课,他都狠狠地瞪着前面刘丽丽的后脑勺和后脑勺上的两只小撅撅。算数老师在台上讲的什么,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有黑板上方的毛主席依旧是一副和蔼慈祥的笑容,他老人家倒没埋怨自己丢三落四。 7。李萌安慰凡子 中午的馒头事件以后,凡子的情绪一落千丈,再加上割了一下午麦子,手心上勒出了一道一道火辣辣的血印子,胳膊也被麦芒扫的又疼又痒,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一样。直到听了台上李萌的一首二胡独奏《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凡子的心才从那遥远的往事中回到了打麦场。这时凡子才感到身下的麦秸扎的他浑身刺痒,便懒懒地翻了个身。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给你。” 凡子扭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李萌来到了自己身边,手里攥着一把新鲜的麦粒儿。凡子坐起来张开双手,一颗颗麦粒儿从李萌手里流到凡子手中。 凡子使劲儿嚼着麦粒儿,乳白色的汁液顿时就充满了口中,他大口大口吞咽着,仿佛要把中午的委屈和对刘丽丽的怨恨统统嚼碎咽到肚子里。 李萌在凡子身边坐下,谁也没说话,凉丝丝的夜风不时送来阵阵蛙鸣。村子东头有一口开满荷花的大池塘,蛙鸣是从那里传过来的,凡子又想起了莲池里的荷花。 凡子和李萌同时深深吸了一口长气,还是没有说话。这时戏台上的老乡们正放开喉咙可着嗓子吼着河北梆子《红灯记》。 李萌又递给顾凡一把麦粒儿,还是默默的一句话没说。此时凡子看不见她的眼睛,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对自己的关心与同情。两个人就这样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李萌站起身默默地走了。 望着李萌娇小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凡子的心里涌起一股股暖流,想起自己以前经常变着法儿欺负李萌,心中又涌起了一股愧疚之情。这时戏台上传来了演出到此结束的喊声,一听那又尖又细的嗓音就知道报幕员是刘丽丽。她到了哪儿都是主角,都是众人瞩目的对象。“等着!咱们回家以后再见!”凡子站起身说了一句,把嘴里嚼剩下的面筋狠狠地吐向了黑暗的夜空。 一颗仇恨的种子深深地埋在了凡子的心里。 注释: 1 没治了:太好了,好到头儿了。 2 拨儿:组。分拨儿,即分组的意思。 3 棒子面:玉米面。 4 哈喇子味儿:指食物存放时间过长而产生的一股怪味儿。 第三章 1。学农归来 一眨眼的工夫,一个礼拜的学农结束了。小凡子回来时,就像电影上打了败仗的国民党逃兵,浑身上下稀里哗啦松松垮垮的,白白的小脸儿晒黑了,嗓子也哑了。去的时候拐哥给打的方方正正的背包,变成了松松垮垮的铺盖卷儿。进了大门就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大口大口喘粗气,仿佛连进屋的劲儿都没了。 一个礼拜的学农可把凡子累惨了,为了响应学校提出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火线加入红卫兵”的号召。凡子处处严格要求自己,样样重活抢在前头,不像有的同学,干到半截儿就装病溜号儿了。凡子不但坚持到底,而且还多次受到李老师的表扬,被评为学农积极分子。 “哟!是小凡子吗?开小差儿跑回来的吧?”麻杆儿幸灾乐祸地问,问完还故意哼哼着“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听了麻杆儿的话,凡子没言声,伸手指了指鼓鼓囊囊的书包。麻杆儿打开一看乐了,书包里是一大袋儿蛤蟆。 昨天晚上,黄大娘家的老大领着凡子军子他们去村边儿稻田里抓蛤蟆。老大抓蛤蟆是个老手儿,拿电棒儿一照就是一串儿,一会儿工夫就抓了大半桶。 麻杆儿一边看蛤蟆一边夸张地嚷嚷着:“赶紧着,先把你这身儿脏衣裳脱了好好烫烫,少不了着身虱子跳蚤的回来,我去给你炖田鸡去。” “就你废话多,没看见凡子都累成这样儿了,还一个劲儿练贫,滚一边子去!”李婶骂完麻杆儿又摸着凡子的脑袋说:“甭理他,快喝口水,进屋歇着去。”说完叹了口气又心疼地嘟囔道:“大人嘱咐你的话都当耳旁风了。紧告诉你干活时悠着点儿,悠着点儿,偏不听。看看小脸儿累的又黑又瘦!”李婶说着把一碗红茶菌1递到凡子嘴边。麻杆儿挨了呲哒,不服气地斜愣2了李婶一眼,拎着蛤蟆找拐哥去了。 凡子大口大口喝完红茶菌就回屋睡觉去了,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这一觉一直睡到快天黑才起来,胡乱吃了几口老舅做的花椒油凉面,又接着呼呼大睡了。 “这孩子都快成睡葫芦了。小孩子禁不起折腾啊!这学校也真是的!拣拣麦穗摆摆样儿得咧呗。非得真刀真枪拔什么麦子呀?竟出么蛾子!”老舅出来进去嘟囔。 李婶小声打断了老舅的话说,“可不敢乱说,要是让外人听见了,可是现行反革命的罪过儿。”凡子老舅嘿嘿一笑。 凡子睡了一宿就缓过劲儿来了。第二天早晨爬起来就捞鱼虫儿去了。 麻杆儿这小子嘴上答应的挺好,可凡子走了,他只捞了一次鱼虫,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都够不上。鱼缸也没换水,金鱼们全都浮到水面儿上吧哒吧哒喘粗气,可把凡子心疼坏了。兔子倒是没受什么委屈,大灰兔还下了一窝儿小兔崽儿。凡子打着电棒趴在地上往窝里看,只看到几双红红的小眼睛,数了好几遍也没数清下了多少只。 早晨的天气阴沉沉的,像憋着大雨,这种天气鱼虫也不好捞。凡子在河边儿忙活了半天才捞了小半瓶,只好又从河泥里筛了一大疙瘩线虫儿。麻杆儿今天再要鱼虫儿的话,给他一疙瘩线虫儿就不错了。凡子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合计。 小凡子回到院里,李大伯正撅着屁股呼哧呼哧打气儿。 “李大伯,我帮你打?”凡子问。 “怎么不多睡会儿呀?又不上课。”李大伯问。还没等凡子答话又说:“小凡子,下次可得记住喽。不管什么时候,干什么,都不能把劲儿使绝喽,知道不?大面儿上过得去就行,甭管别人说什么,也甭管什么分子不分子的,命是自个儿的,知道不?” “嗯,知道!”凡子不好意思地答应着。 李大伯擦了擦脑门子上的汗,伸手捏了捏凡子的小胳膊又心疼地说:“你还小,身子骨儿还没长老帮3呢,经不起折腾。” “李大伯,出门呀?”凡子问。 “嗯,待会儿你李婶回老家,打足点儿,保险,省得道儿上骑着骑着跑了气儿。这就叫饱带干粮暖穿衣。” 凡子听说李婶要回娘家,就想起了李婶姐姐那个白白胖胖的老太太,还有那个叫梅子的小姑娘。这时李婶梳着头过来了:“凡子,这两天不上课,跟我回老家吧,咱们住上两天,玩够了再回来。”看小凡子有些犹豫。李婶又说:“没事儿,一会儿我跟你老舅说去。在家你也闲不住,还不如跟我走呢。” “他刚从乡下回来,还没缓过劲儿来呢,你不叫他好好歇歇,又勾着他往乡下跑,这一个礼拜还没受够哇?”李大伯埋怨李婶。 “小孩子家家的,睡一觉就缓过来了,你跟着瞎掺和什么呀?”李婶没好气地说,说完还不解气又瞪着李大伯说:“嗳!往乡下跑?往乡下跑怎么咧?告你说,到了我姐姐家,吃香的喝辣的,比你们城里头还强!” “再强也是乡下呀,还……”李大伯的话还没说完,李婶不干了:“乡下怎么了,乡下怎么了?你少看不起我们乡下,你们家上辈子哪个不是乡下的呀?再说了,要不是乡下我那老姐姐,六零年早就把你饿抽巴儿了。白眼儿狼!” “行咧,行咧,赶紧打住吧你,我这儿刚说了半句,就惹出你这么一大套来。乡下好,乡下好,行喽不?”李大伯咧咧嘴苦笑着进了屋又回头喊:“对了,别忘捎两桶枣杠子!” “等着吧你,还不定捎什么呢!”李婶说。说完得意地唱着:“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 “凡子,又下乡啊!这次走了就甭回来了,最好把户口也迁过去。”麻杆儿从茅房出来接过话茬。 “先把你那裤衩子提溜好了,哪儿都有你!不说话还把你当哑巴狗卖了呀?”李婶的气正没地方撒呢。 麻杆儿冲李婶呲呲牙,继续说:“凡子,这么着吧,干脆你替我下乡得咧,也省得我爸爸托人赖脸给我办免下证了。”麻杆儿一边说一边给凡子喂金鱼。 凡子一把抢回鱼抄子说:“别喂了!再喂该撑死了!” “讨人嫌的东西,一边待着去!要没乡下人,你们都喝西北风呀!你也甭美,街道上是不给你较真,再废话,今年就把你弄到山沟里去。”李婶故意吓唬麻杆儿。 麻杆儿就怕下乡,去他爸爸那儿,也是过不了三天就闹着往家跑。回来就叨叨乡下的茅房,人在前边儿蹲着拉屎,后边还有头猪哼哼着吃,弄得屎都拉不出来。 小凡子刚从乡下回来,那股子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小声催李婶:“快跟我老舅说去呀!” “跟他说什么!今儿我说了算!”李婶气哼哼地喊。 2。凡子跟着李婶回老家了 一出城,小凡子的眼睛就不够使了,东张西望,刚刚收完麦子的大地一望无际,扑面而来的小风凉丝丝的,带着一股泥土的芬芳。 李婶趁着凉快,把车子蹬的嗖嗖飞快。凡子坐在大梁上,没一会儿腿坐麻了,又要换到后椅架上。李婶嫌他来回折腾,让他等会儿再换。凡子撅着嘴生气了,半天不言语,李婶才下了车。刚坐在后椅架上,凡子又嫌李婶挡着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你这小猴崽子,欠该让你一个人儿在家蹲着!”李婶说。 俩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一会儿工夫,就看见两座高高的大烟筒冒着滚滚白烟。凡子歪着脑袋喊:“冒烟喽!冒烟喽!加油!加油!”李婶说:还早呢,着什么急呀?又告诉凡子,大烟筒里冒的不是烟,是热汽儿。凡子想了想不明白,大烟筒不冒烟,怎么冒热气儿呢?就问:“热汽。怎么那么白呀?”李婶想了想说:“蒸馒头时,大锅里冒的热气不是热腾腾的白汽儿呀,一个理儿。跟天上的云彩一样。” 听了李婶的话凡子更迷糊了,在他的印象中,云彩应该是冰凉冰凉的,和冬天窗户上的冰花差不多,怎么会是热的呢。凡子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这时自行车已经下了公路快进村儿了。骑过一段坑坑洼洼的沙石路就进了村,李婶老远就看见老姐姐正站在村口的大碾子旁向小路张望,心里头一热,眼睛就有些发涩。姐夫这几年当了大队支书以后,老姐姐的小日子越过越滋润,白白胖胖的像个大肚儿弥勒佛。 李婶赶紧跳下车,紧走几步,大声叫着姐姐。姐姐眯缝起眼睛,等看清是妹妹来了,立刻高兴的嘴都合不拢了,扎煞着两只手迎上来说:“还真是你呀!我估摸着这几天你就该回来了。你也没打喷嚏呀?昨儿我还梦见你了呢,你姐夫说我是想你想的,还真就来了。”李婶说:“你能掐会算呀?我今儿要不来呢?” “你今儿要再不来呀,我就叫你姐夫带着我进城找你算账去,叫你不惦着老姐姐。” 李婶说:“早就说过来看你,不是一直腾不出空儿来嘛。” “行了吧,就会说嘴儿,你说说都几个月不回来了?”老姐姐说完又摸着小凡子的脑袋说小凡子长高了,都快赶上她家二小子了。进了院子,李婶洗了把脸,老姐儿俩就坐在炕头上东家长西家短有一搭无一搭地唠起了闲话儿。 不一会儿,支书家来了且4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乡邻们纷纷前来探望,婶子大娘大姑娘小媳妇来了一拨儿又一拨儿,有的掐着一捆儿绿生生的羊角葱,有的擓着一小篮儿顶花带刺的嫩黄瓜,还有的用前襟儿兜着几个花皮儿大甜瓜。李婶姐姐坐在炕上粗门大嗓地和大伙打招呼,红扑扑的大脸上洋溢着得意的亮光。 小凡子坐在屋里老实了一会儿,就里出外转到处踅摸开了,先是捂着鼻子来到猪圈,那头胖乎乎的大黑猪正趴在泥糊糊的地上撅着嘴哼哼唧唧喘粗气。小凡子拣了块土坷垃扔过去,打在老黑猪肚子上,老黑猪纹丝没动,连眼都没眨一下。凡子又拣了块大的瞄了瞄,一扔打在老黑猪脑门儿上,老黑猪才抬抬眼皮很不屑地看了看凡子,好像在嘲笑凡子白费劲儿,自己一点儿也不疼。老皮老脸的东西,挨揍不觉疼,不理你了。小凡子想着又来到鸡窝,一只芦花大母鸡正趴在窝里下蛋,见到小凡子过来,伸长了脖子呱呱直叫,怕他抢了自己的蛋似的。小凡子一生气,打开鸡笼子想教训教训它。结果不但没抓住,还把一群鸡全放出来了。小凡子抄起扫帚在后面追,把一群鸡追的满院子扑棱扑棱乱飞。那只芦花大母鸡连窜带蹦飞到了院墙上,虎视眈眈地瞪着凡子,大黄狗看着热闹也跟在凡子后头满院子乱叫乱窜,一会儿工夫院子里就鸡飞狗跳尘土飞扬了。 “小凡子,想造反呀你!给我滚回来喝口水!看你折腾的满院子乌烟瘴气的!”李婶隔着窗户阴阳怪气地喊。小凡子听了直笑。每次一回老家,李婶的口音立刻就变味儿,回到槐树院后马上又变回去了。好玩。 “嗨!小孩子家家的,就是个造呗,能有什么正行呀?甭管他,还能翻了天呀?”李婶姐姐说完又问刚进屋的小凡子:“饿了吧?小凡子。一会儿老婶子给你压榆皮面儿饸饹吃,保准儿让你吃成个大肚子蝈蝈儿。”李婶姐姐说着抹了把凡子脑袋门儿上的汗。听了李婶姐姐的话,小凡子更逮住理了,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凉白开,抬屁股又要往外跑。这时李婶姐姐冲门外喊:“梅子!面揣好了呗?我们小凡子等着吃呢!” “早揣好咧,饧着呢!三舅母。”屋外的话音儿未落,梅子姑娘进来了。 梅子?小凡子一听梅子,心里一激灵,脸就红了,手脚也老实下来,抬起的屁股又落到炕沿儿上,低下头一动不敢动。 过了一会儿凡子才抬起头,偷偷打量着刚刚进屋的梅子。梅子穿了一件白地儿红喇叭花的短袖小褂儿,头上梳着一根儿长长的大辫子,辫梢儿上缠着一圈红玻璃丝。 梅子站在那儿,先是冲李婶腼腆地一笑,然后才细声细气地问:“三舅母,待会儿在院儿里吃吧,院儿里有风,凉快儿。”得到李婶姐姐答应,梅子不经意地看了凡子一眼转身出去了。凡子又赶紧低下头。 “梅子,快给小凡子洗个甜瓜把嘴占上,省得闲的他横蹦。”李婶姐姐又说。小凡子的心又是一紧。 正在这时,梅子拿着一个带着水珠儿的花皮儿甜瓜回来了,两手使劲一拍,甜瓜脆生生地裂成两半儿,露出里面粉红色的瓜瓤,梅子甩甩瓜籽儿,一半儿递给小凡子,一半儿递给李婶。小凡子接过甜瓜,喀喳喀喳大口吃起来。 “甜呗?”李婶问。“嗯,甜。”凡子答。 “甜,甜还不赶快谢谢梅子姐?怵窝子5!”李婶说。凡子的脸更红了。 3。凡子想起厕所里的梅子 去年腊月里,凡子跟李婶回了趟老家。走到半路,天上飘起了细碎的小雪渣儿,小风一吹,打在脸上生疼。路也变得又湿又滑,李婶吃力地登着自行车。 直到快吃午饭时才赶到李婶姐姐家。小凡子的两条腿早就坐麻了,下了车顾不上腿麻,扎着脑袋跟头趔趄地往茅房跑去。凡子的一泡尿整整憋了一上午了。 小凡子晕头转向地跑到茅房门口连咳嗽带问:“有人呗,有人呗?”听听里边没动静,一脚迈了进去,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墙根儿的尿缸,一边走一边哆哆嗦嗦解裤子,恨不得马上就尿。就在这时凡子突然发现南墙根儿蹲着一个穿红棉袄的小丫头儿,正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自己。凡子一下子傻了,脑袋里一片空白,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往外跑。 “小凡子,还不快进屋来!”看着雪地里站着的小凡子,李婶在屋里大声喊。 凡子晕晕乎乎进了屋,眼睛什么也看不清,呆呆地坐在炕沿上发呆,过了一会儿才感到浑身上下出了一身透汗。 “小凡子,快上炕上暖和暖和,怎么大冷的天儿还出了一脑门子热汗呀?可别着了凉,大年根儿底下的。”李婶姐姐赶紧扯过炕上的被子说。“快脱了鞋,围上被子烤烤!”李婶说着往火炕里填了两把棒子秸。 一直到下午凡子才又想撒尿。可到了茅房却怎么也尿不出来,站了半天才尿出了一泡长长细细的尿水,紧绷绷的肚子一下子空了。后来凡子从二小子嘴里知道那个小丫头叫梅子,苟会计家的三闺女。 梅子又进来了,端着一篦帘儿切好的西瓜,鲜红的瓜瓤把梅子的脸蛋儿衬的更加红扑扑水灵灵的。 “凡子,吃块西瓜,在井里拔了一上午了,透心儿凉!”李婶姐姐招呼说。 “这个梅子也是忒没个出息,都说下婆家的人了,还这么羞答答的,看你嫁出去以后怎么办。”李婶姐姐自言自语地叨叨着。梅子听了脸更红了。 “凡子,发什么愣啊?吃啊!”李婶说。 “三舅母,桌子摆好了。还等我三舅不?”梅子又问。 “他呀,且6回不来呢。等他,还不把我们小凡子饿瘪喽哇!咱们先吃。”李婶姐姐说着挪下炕。 4。梅子压的饸饹真好吃 小饭桌放在院子里的老榆树下。梅子刚刚在地上泼了水,地皮儿湿乎乎的,微风送来阵阵青草的香味。 小饭桌上摆满了菜码和佐料,一盘切的细细的黄瓜丝儿,一盘香椿芽,几头青蒜,还有芝麻酱、花椒油。看着这些新鲜吃物儿,小凡子咽了口吐沫,折腾了一上午早就饿了。 梅子把过了凉水的饸饹端上来,先用捞了多半碗递给凡子。这叫什么面条呀,黑了吧唧的,能吃吗?看着碗里黑糊糊圆滚滚的粗面条。凡子想。 李婶看出了小凡子的疑惑,赶紧说:“这叫榆皮面儿饸饹,喷喷香。在城里你想吃还没地方吃去呢!烧包!”说着给他浇上佐料拌好:“吃吧,傻小子,吃饱了不想家。” 凡子端起碗一吃,嘿!真好吃!凡子呼噜呼噜大口吃起来,眨眼间半碗饸饹全下肚了。 李婶笑着说:“看你那饿死鬼儿样,八辈子没吃过东西似的。也不怕丢了咱槐树院的人。”李婶姐姐说:“小孩子家,吃着新鲜呗。去,再让梅子姐给你盛一碗。在咱们乡下贵重吃物儿没有,就是吃个新鲜劲儿。” 梅子还记得自己吗?也许早忘了吧?是茅房那个梅子吗?小凡子端着空碗一路想着来到灶间。 灶台上的大铁锅正哗哗开着,锅上架着一付饸饹床子,梅子正在烟雾水汽中上上下下忙活,一会儿往灶堂里添把柴禾,一会儿又狠劲地压饸饹床子,还不时抹一把头上的汗水。一条麻花样的大辫儿甩来甩去,辫梢儿上的红玻璃丝一晃一晃的格外耀眼。 凡子呆呆地看着,早忘了自己来干什么了。梅子一抬头发现了门口的凡子:“姐压的饸饹好吃呗?姐再给你盛一碗。”梅子说完接过凡子手中的空碗。 “好吃。”凡子扭捏地回答。 “上几年级了?”梅子又问。 “育新学校中八班。”凡子发现梅子说话的声音也带着一股水灵灵的劲道劲儿,就像刚打下的麦粒儿,越嚼越劲道。 “呦!都是初一的大学生了!那可得多吃点儿。”梅子咧嘴一笑,红红的脸蛋上露出了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也许是快吃饱了,也许是刚才在灶间和梅子说话太紧张了。凡子觉着第二碗饸饹远不如第一碗好吃,温嘟嘟的还有些发粘。 “二子哥,你们村儿有几个梅子呀?”在村东头的柳树林子里,凡子追着二小子问。二小子听了说:“等,等会儿,看我的。”二小子正拿着弹弓瞄着树上的一只大老家。被凡子一搅和,大老家扑愣愣飞了。“哎!都怨你,没打着。”二小子长叹一声,问凡子:“哎?刚才你说什么来着?什么几个梅子呀?” “我说,你们村儿有几个叫梅子的人?”凡子说。 “几个梅子?一个呗,梅子还能有几个呀?傻小子。”二小子说完又忙着打老家去了。 凡子在后面细细琢磨二小子的话,越想越纳闷。一个梅子,不对吧?莫不是当时自己看花了眼?茅房里那个红红的身影在凡子脑海里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一条系着红头绳的大辫子了。 “嘿!小凡子,打着了!打着了!”前面传来二小子激动的呼喊。 5。二小子的婚事真烦人 “姐呀!这几年,老藏头儿的官儿越当越大,你这小日子倒是越过越滋润,看你胖的都快走不动道儿了。”凡子跟二小子走了以后,老姐儿俩躺在炕上呼嗒呼嗒摇着蒲扇接着聊天。李婶从来不管姐夫叫姐夫,都是叫臧老头儿。 “嗨!外人这么说,怎么你也这么说呀!其实呀,我这是虚胖,外面儿上看着壮实,可瓤里早喧喽!你还不知道姐姐这一肚子的难处啊?”李婶姐姐说完长叹一声。李婶知道,老姐姐是为二小子的婚事发愁。 别看二小子平时精精神神利利索索的,可一到了正事儿上就不着调。姐姐生二小子的时候可费老鼻子劲了,在市里的妇幼保健院折腾了三天三宿,最后剖腹产才勉强生下来,还险些把自个儿的命搭上。就这么一个儿子,老姐姐宝贝的不行,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脑袋上怕摔了。 二小子长大以后,到处惹是生非,是三里五乡出了名的不讲理。在娶媳妇的问题上,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远远近近的姑娘给他介绍了十几个都看不上。不是嫌人家高就是嫌人家矬,不是嫌人家胖就是嫌人家瘦。怎么也对不了他的心思。 李婶姐姐说:“这个死孩崽子,给他说了那么多姑娘都看不上,却偏偏看上黄花了,那个小蹄子还不愿意。你说说!”李婶姐姐坐起来躺下,躺下又坐起来。 黄花是北京知青,整日里酸了吧唧的,谁也不放在眼里。别的知青见了支书夫人,哪个不是大老远就婶子大娘的上赶着打招呼哇。唯独黄花见了支书夫人连眼皮儿也不抬。 “这个黄花也太不识抬举了,一个臭资本家出身,她爹还是个右派,岁数比我们家老二还大一岁呢。我不嫌她。嘿!她倒拿起羊角来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自古这婚姻大事讲究的是个缘分,强扭的瓜不甜。她不愿意就拉倒呗,好闺女多的是。再说呀,也怨你这当娘的糊涂。老话儿不早就说咧,女大一不成妻,就是她愿意,咱也不能要她呀!”李婶看着气呼呼的姐姐劝说道。 “谁说不是呢,可二小子跟中了邪似的,你还不知道他,认准的了事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李婶姐姐说。 “咱那二小子,也该好好管管了,什么小货儿了,不能老信着他的意儿胡造。”李婶说。 “我气就气黄花,哪怕你拐个弯儿也好哇!嗷,就那么直撅撅地把麻三姑给戳回来了。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这让你姐夫那张老脸往哪儿搁呀?”李婶姐姐越说越来气,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一边说一边拿蒲扇“啪啪”地拍打炕沿。 “她愿意不愿意那是她的事儿,碍不着我姐夫什么事儿……”李婶的话还没说完姐姐就急了。 “怎么碍不着哇?你姐夫好赖也是个官儿呀,以后还怎么在村里说话办事呀!”李婶姐姐喘了口气又说:“要说呢,二小子也不是非她不娶,这会儿他那股子邪魔劲儿早过去了,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李婶姐姐越说嗓门儿越高。 这不是蛮不讲理吗?你想找人家当儿媳妇,还不兴人家不愿意呀?你以为你是谁呀!听了姐姐的话,李婶暗暗琢磨,想敲打敲打老姐姐,可想了想又把话咽回去了。轻易不见回面,见了面就惹肚子气生,何必呢?就赶紧转移话题说:“我看梅子那丫头蔫乎乎的,挺招人喜欢……” “嗨!谁说不是呀?可她们家不是跟你姐夫家沾着点儿亲吗?虽说八竿子划拉不着,咱也没法张嘴呀。前儿有人给梅子提亲,老苟还拐弯抹角地说这事儿来着。你姐夫说咱可不能坏了老辈子立下的规矩。这不,人家给梅子提了个当兵的,这会儿连照片都寄来了。”姐姐若有所思地说。 屋里一时陷入了沉寂,老姐儿俩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儿。 唉!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李婶躺在炕上迷迷糊糊地想,想着想着就打心眼里可怜起那个叫黄花的闺女了。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只身一人从北京来到这里,多可怜呀,又碰上姐姐这么个不讲理的。渐渐的,李婶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姑娘,正瞪着两只无助的大眼睛想李婶诉说自己的委屈。这时老莫不知从哪儿跑来了,也瞪着俩眼愣愣地看着黄花……李婶心里一机灵,黄花和老莫又突然不见了,原来是个梦。 听着旁边姐姐的呼噜声,李婶越琢磨越觉着刚才的梦奇怪。什么意思呢?又是黄花又是老莫的……“对呀!”李婶想着想着,嘴上不由得喊了出来。 李婶姐姐吓得一下子坐起来:“怎么了?怎么了?”李婶不好意思地说:“没事儿,做了个梦。” “吓我一跳,魇住了吧?你小时候就有这毛病。”李婶姐姐嘟囔嘟囔又躺下打起了呼噜。 李婶却再也睡不着了,过了一会,推醒了姐姐说:“姐,还是那句话,这婚姻大事得讲究个缘分,二小子的事儿你也不用着急。黄花呢,不行我给她在城里寻个主儿。你呢,也省得气坏了身子骨儿,眼不见心不烦。” “趁早儿离我远远的,我这会儿一见了她心里就喘不上气来。”李婶姐姐说。 “对对对,早打发喽早安定,省得整天在你眼皮子底下晃荡。他小姨儿,早来咧?”俩人正说着,姐夫一掀帘子进来了。 “对什么对?我都来半天了,你连个照面儿也不打,眼里还有我这个小姨呀?当个屁大的官儿就不知吃几碗干饭了,别美掉屁股砸了脚后跟!”李婶坐起来扯过自己的褂子披上说。 “该!挨刺儿的脑袋!”老姐姐帮着李婶说。 “嗨!砸坏喽脚后跟倒不要紧,别把你小姨子儿摔坏喽就行!”姐夫坏笑着说。 “呸!你个老不正经的! 第四章 (接第三章) 梅子拉过小凡子说:“来,姐姐教你捏只小白兔。” 梅子的手真巧,眨眼的工夫就给小凡子捏了只小白兔,李婶姐姐也捏了条小金鱼。凡子乐得直拍手,可自己手里的饺子却始终没包成。 “我要小老虎,还要大公鸡!”小凡子大声说。 “凡子,跟我们洗澡去呗!”二小子喊。二小子说的洗澡就是游泳,这里的人管游泳叫洗澡。 “不许去!他们那帮野小子,少搭理他们,淹着就麻烦了。”梅子小大人儿似地说,又给凡子包了只大公鸡。“小凡子,过年的时候,你再来,姐给你蒸小刺猬,大老虎,还带色呢。”小凡子听了梅子的话又想起去年冬天的事儿,不觉脸又红了。 “别听她的。到那时,你梅子姐早成人家的人喽。这会儿是大姑娘,再回来可就成了初二回娘家的小媳妇喽。”李婶姐姐说。 “什么呀,三舅母!你再说,人家可走哇?”梅子眼里闪过一丝忧郁的神色。 “不行,你今天得在三舅母家吃了饺子才能走,对吧,凡子?要不以后想请我们梅子吃饺子都难喽!”李婶姐姐又说。梅子的脸更红了。 7。梅子送给凡子一只毽子 吃过晚饭,凡子来到梅子家。进了屋,凡子也学着梅子的样,脱了鞋上炕盘腿趴在小炕桌上。 梅子搬出了她的百宝箱,箱子里有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一本语文书里夹着五颜六色的鸡毛,一本算术书里夹着窗花和糖纸。还有制钱、羊拐、布袋儿、玻璃球。 凡子可开眼了,摸摸这个动动那个,看什么都觉着新鲜好玩。 “来,姐姐给你缝只毽子吧。”梅子说。 “嗯。”凡子单独和梅子在一起,还有些认生。 梅子说着话儿在箱子里挑了两枚制钱和一小块儿花布,穿针引线缝起毽子来。灯台上的煤油灯忽闪忽闪的,梅子的身影投在墙上恍恍惚惚的,一会儿梅子的鼻尖儿就挂满了细碎的汗珠儿,鼓囔囔的小胸脯一起一伏。凡子又想起了去年冬天的事儿。 “想妈妈不?”梅子抬头问凡子。 “嗯!也……”每当别人问起妈妈的时候,凡子心里就酸溜溜的。 “想爸爸不?”梅子又问。 “嗯!”凡子答。 “唉!”梅子叹了口气,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过了一会,梅子又问凡子:“你们那儿小男孩儿踢毽子呗?” “有时候也踢,就是不如女生踢的好,莲池里有几个老头儿踢的最好。”凡子摆弄着一只花瓣玻璃球说。“老头儿还踢毽子?”梅子瞪大了眼睛问。 “嗯!踢的可好了,他们踢的毽子老大老大的,几个老头儿围在一起,你踢给我,我踢给你。还用脑袋顶,用肩膀扛,老也掉不了。哪会儿你到我家去,我领你去看看。我再领你上公园,公园里的大狗熊还会作揖敬礼呢。”凡子越说越高兴。 “凡子!回家喽!老姨儿叫你呢!”门外传来二小子的吆喝声。梅子微微皱了皱眉,不知是烦二小子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还是舍不得凡子走。 “等会儿!”梅子说,然后把做了一半的毽子放到炕上,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只毽子递给凡子说:“好看吧?下次再来,姐教你剪窗花儿。啊?”说完轻轻摸了摸凡子的后脑勺。 “嗯!”凡子答应。 门外,二小子又大喊大叫起来。临出门儿梅子又给了凡子两枚制钱儿。 “明天还来啊?”梅子说,恋恋不舍的。 “哎!”凡子答应着出去了,也是恋恋不舍的。 凡子跟二小子走出老远了,还听见梅子在喊:“小凡子!还来玩啊!” 嗳!凡子大声答应着。 注释: 1红茶菌:一种自制的又酸又甜的饮料,当时风靡家家户户。 2斜楞:斜着眼睛不满意的样子。 3老帮:结实。 4且:客人。 5怵窝子:指胆小,害怕。 6且:形容时间较长。 第 四 章 1。凡子被同学们臭了 从李婶老家回来,凡子的心变成了一盘散沙,散的连学也不想上了,就想在家待着。 明天该上学了,凡子不想去,旷课也不行啊!凡子想来想去想到了装病,就厚着脸皮央告老舅给李老师写病假条。 凡子以前也多次用过装病这招儿,老舅每次都是很痛快就答应了。可这次老舅却一反常态,拉拉着脸子一连说了几个不行。不行拉倒,我自己写。 “李老师:您好!今有您的学生顾凡,因学农劳累过度,咳嗽发烧,需要在家休息几天。请批准。”写完了,凡子双手捧着央求老舅抄一遍,老舅还是不答应,直到凡子把李婶搬出来,老舅才勉强抄了。 凡子本打算在家歇两天就上学,可越歇越懒,越懒越不想去上学,结果整整在家赖了一个礼拜,才不情愿地上学去了。 坐在教室里,凡子的心仍在外面飞着,教室里的一切是那样的陌生,同学们的目光也是怪怪的,连说话也是阴阳怪气的。难道自己在家装病的事被同学识破了?放学回家的路上,军子和陈兵也是躲躲闪闪,没说几句话,就撇下凡子一个人走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很明显,自己这是被同学们臭1了。 凡子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越想越着急,就悄悄从爷爷的烟盒里偷了两棵大中华去找军子。军子美滋滋地抽着大中华,慢慢地道出了实情。听了军子的话,凡子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学农回来以后,班上渐渐传出了顾凡和李萌的闲话,说他俩在学农的时候好上了。好上了的意思就是说顾凡和李萌搞对象了。 在同学们眼里,哪个男生要是发废打架或者上课捣乱,都不算大毛病,甚至还被认为是反潮流的英雄,唯独搞对象被认为是最没出息的事儿。说谁谁在搞对象,那可不得了。凡子的心里顿时像压了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 从此以后,上学就成了凡子莫大的精神负担,他实在受不了同学们那充满嘲讽和蔑视的目光。虽然谁也没当面说什么,可一看到同学们仨一群俩一伙说话,凡子就心慌意乱,以为别人在说自己。 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凡子尽量躲着李萌,上课时再也不敢和李萌说小话了。可李萌却一如既往,不管当着多少人仍是亲热地和凡子说说笑笑。 难道李萌没听到这些风言风语吗?凡子想找个机会和她谈谈,可这样的话又不好说出口。渐渐的,便对李萌产生了一种怨恨。凡子还没来得及对李萌实施打击报复,“反标事件”取代了凡子和李萌的闲话,凡子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2。反标事件 一连几天同学们都处在“反标事件”带来的兴奋状态中,先是传说市面上新出了一种有严重政治问题的花布,到底是什么问题谁也说不清楚,反正是大问题,大家都想亲眼看一看这种问题花布。有人说楼上四班大虾米的褂子就是那种花布做的,同学们更兴奋更紧张了,仿佛特务就在眼前,陈兵他们几个张巴儿1每天都跑到四班打探消息。 今天人家根本就没穿花褂子,穿的是红棉袄。陈兵回来显得非常失望。 笨蛋!你们去晚了,人家昨天穿的是花褂子。军子说完又详细地描述了花布的颜色花型,说花布上的花型是汉语拼音,有的同学反驳说不对,是连笔字。 从军子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大家才知道,花布的花型花里胡哨的,单看什么也不是,但连起来一看就成了一句反标,一句直接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反标。到底是什么呢,谁都不敢说,因为一旦说出来立刻就变成不折不扣的现行反革命了。 又有消息传来,说设计这种花型图案的人是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由于阴谋已被识破,这个特务早已经屁滚尿流逃到台湾去了。 渐渐的,“反标事件”在社会上越传越凶,同学们每天都带来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而且一天比一天具体。 有人说周总理已经派侦察兵潜入台湾,去抓那个狡猾的狗特务去了,保证一个礼拜内就能把狗特务抓回来。马上又有人反驳说,不对,那个狗特务根本就没跑掉,在海边偷渡时就被海岛女民兵抓住了,还缴获了一只橡皮艇。接着又有同学否定了前两种说法,说那个特务给台湾发报时就被我们的通信兵抓住了。还有同学说,不出一个礼拜,解放军就要解放台湾了,现在蒋介石早就吓的跑到美国去了。 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层出不穷,越传越热闹,就像海潮一样一浪高过一浪。最后,大虾米和她爸爸都被说成了国民党的潜伏特务,大虾米已经好几天不敢上学了。 “反标事件”终于引起了学校领导的高度重视,各班班主任纷纷站出来辟谣,说经过国家有关部门的调查核实,反标事件根本不存在,纯属一小撮儿别有用心的阶级敌人为破坏当前的大好形势而造谣惑众,是恶意攻击无产阶级专政,希望同学们安心学习。听了老师的话同学们还是半信半疑,直到最后大虾米迫不得已转了学,这件事才最终画上了句号。 反标事件沸沸扬扬,早让同学们忘了凡子和李萌的事儿了。凡子好了伤疤忘了疼,上课时又开始和李萌嘀嘀咕咕说小话。李萌偷偷向凡子透露了一个内部消息,说顾凡加入红卫兵的申请,班委会已经讨论通过报到学校红卫兵大队部去了,目前正是考验他的阶段,千万别出什么乱子。 凡子已经从心里原谅了李萌,但在一次学雷锋做好事的时候,他一不小心又制造了一起“地主婆儿事件”,却把李萌得罪苦了。 3。李萌妈成了地主婆 为了深入开展“学雷锋,做好事”活动,班上成立了五个学雷锋课外活动小组,凡子和李萌分到了第一组,李萌是组长,凡子是副组长。第一次活动就是到李萌家打扫卫生。 李萌住在体育场边上的一座叫淮军公所的深宅大院里,院子的门楼又高又大,比槐树院还威风,院子里边像迷宫一样,院子连院子,院子套院子。凡子和几个同学跟着李萌转了半天才来到李萌家——一座独门独户的小四合院。 坐在李萌家宽大的红木椅子上,凡子看着满屋一尘不染亮亮堂堂的老辈子家具,浑身上下不得劲儿,虽然屁股下面垫着厚厚的棉垫子,可还是觉着疙疙瘩瘩的难受。 李萌妈妈给大家端来了苹果和大白兔奶糖,热情地招呼同学们别客气,几个同学先是扭捏了一会儿,接着便大吃大嚼起来。凡子嘴里一边嚼着大白兔一边啃着苹果,心想他们家怎么这么面熟悉啊,好像什么时候来过。这时李萌妈妈又给他们端来了酸奶,说是自己做的,请大家尝尝。凡子接过来尝了一口,比街上卖的酸多了,但还是硬着头皮一口气儿喝完了。 吃了喝了,凡子便偷偷打量起出来进去的李萌妈。李萌妈个头儿不高,穿一身绿地儿碎白花绸子裤褂,浑身上下哆哩哆嗦的,头发梳的油光水滑一丝不苟,后脑勺上还高高地挽了一个籫,插着一根金光闪闪的簪子,脚下一双轻飘飘的红绣花拖鞋,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一点儿声没有。凡子看着李萌妈,越看越越面熟。 “咱们扫院子去吧!”李萌招呼大家。李萌妈却绷起脸假装生气地说:“这孩子,同学们来家里做客,怎么能让大家扫院子呀!大伙别听她的,吃糖!” “什么呀,这是老师给我们布置的课外活动,学雷锋做好事。扫完地我们还得写日记呢。你又不知道!”李萌撒娇地埋怨妈妈。 李萌家的院子本来就挺干净,同学们只是拿着扫帚象征性地比划了几下,又往花池里浇了两小桶水,学雷锋做好事活动就算结束了。 回家的路上,凡子嘴里还酸酸的,牙也有些疼,都是喝酸奶闹的,使劲儿吸溜两口气,李萌妈那轻飘飘的身影又在凡子眼前晃动起来。怎么李萌妈那么面熟哇?凡子越想越觉着在哪儿见过李萌妈,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越想不起来越想,直到看见胡同里的“团结起来,去争取更大的胜利!”几个大字时,凡子终于想起来了,对!就是她!老地主婆!凡子立刻高兴的手舞足蹈,连蹦带跳地跑回家。 像!太像了!凡子越想越得意,就想找个人说说,仿佛不立刻谁说说,就非憋死不可。 凡子扔下书包急得里出外转,跟谁说呢?跟麻杆儿说,不行,麻杆儿又不认识李萌。老舅?老舅更不行。想来想去,还是找个同学说说才过瘾。对,找军子说说去。凡子顾不上满嘴牙疼,匆匆忙忙吃了两口饭就找军子去了。 在军子那间小屋里,凡子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军子,军子和他妹妹都笑的喘不上气来了。军子一边笑一边说:“你小子还真有点儿革命警惕性,一不小心竟挖出了隐藏多年的老地主婆儿。嗳?她家没电台吧?” “去你的!”凡子也笑着说。 说够了笑够了,军子又翻出《半夜鸡叫》的小人书,仨人挤在一起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研读了一遍。这本小人书他们不知看过多少遍了,这次看,却倍感生动亲切。因为里边的地主婆儿变成了李萌妈。他们一边看一边议论,还不时为了某个细节争论不休。自然军子每次都是胜利者,看着军子高兴的样子,凡子更高兴。 直到隔壁传来军子爸爸威严的咳嗽声,三个人才恋恋不舍地停止了争吵。凡子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来说:“我可告诉你军子,今天这事儿你不许告诉别人,要是让李萌知道了……” “嗨!你还信不过我呀?我要说出去,我不是人!”还没等凡子说完,军子就信誓旦旦地说。 凡子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军子家。直到躺在炕上,心里的兴奋劲儿还没过。 凡子没想到,军子这小子和林彪孔老二一样,是个阳奉阴违的两面派。当面说好话,背后搞阴谋。 第二天早晨一到学校,军子这个破屁股嘴就把凡子昨天的重大发现告诉了陈兵,还逼着陈兵赌咒发誓,严守秘密。结果陈兵的嘴更没把门儿的,一传十十传百,第二节课大课间时,凡子的这一发现就传到了李萌耳朵里,经过同学们的加工以后,就把李萌妈像地主婆儿说成了李萌妈是地主婆儿了。 班里的那帮坏小子故意当着李萌的面儿,一边学鸡叫一边高呼:“地主婆儿!地主婆儿!”弄得李萌忍无可忍,最后哭着向李老师告了状。 放学以后,在李老师办公室,凡子先把昨天去李萌家学雷锋做好事的经过向李老师做了汇报。在李老师的追问下,又着重交待了李萌妈成为地主婆儿的整个过程。 听完凡子的交待,李老师沉默了一会儿,才苦口婆心长篇大论地教育起凡子来。李老师的训话持续了半个多小时。 看着眼前蔫头耷脑的凡子,李老师无可奈何又语重心长地说:“顾凡呀顾凡,你这个同学思想本质是好的也聪明,可你的脑子从来没用到正地方。说你不动脑子吧,有时候还挺固执,说你有主见吧,有时候又一点儿不动脑子,总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我希望你尽快学会独立思考,别老跟在别人屁股后头跑。就拿昨天的事来说吧,本来是让你们到李萌家学雷锋做好事去了,你不好好劳动也罢了,怎么又平白无故搞出一个地主婆儿呢?这不是无中生有吗?啊?穿哆嗦衣服的就是地主婆儿,我们怎么能以衣貌取人呢?人家李萌妈穿的衣服那叫睡衣,跟地主婆儿一点儿关系没有。照你的逻辑,穿睡衣的都是地主婆儿,那劳动人民就不能穿睡衣啦?照样可以穿嘛!劳动人民穿睡衣,正说明我们的生活水平得到了极大的提高,也正体现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嘛。毛主席他老人家乘风破浪畅游长江还穿着睡衣在轮船上照相呢。少见多怪!” 啊?毛主席他老人家穿的大袍子叫睡衣?凡子瞪大了眼睛,眼前立浮现出毛主席穿着大袍子的照片。 以前凡子一直纳闷,毛主席怎么穿了件大袍子照相呢?一点儿也不好看,不如穿军装威风。这会儿听了李老师的话,才知道毛主席在轮船上穿的大袍子叫睡衣。可又一想,还是不对,毛主席穿的睡衣和李萌妈穿的不一样啊。凡子想来想去也没想明白,几次想问李老师,又没敢问。 李老师接着说:“顾凡同学,你是个聪明孩子,以后要把脑子用在正地方上,少琢磨那些乱七八糟没用的。你想想,你这样说给李萌同学造成了多大的精神压力呀。回去以后你要当面向李萌同学赔礼道歉,承认自己的错误,再写一份深刻的检查交给我。”这时凡子还在琢磨睡衣的事儿,根本没听李老师的唠叨。 “顾凡!”李老师突然提高了嗓门:“你听我说呢吗?我这儿正批评你呢,你脑子又走私了?” “听着呢。”凡子装出委屈的样子说。 “那你说说我刚才说什么呢?”李老师生气地问。 “你说,你说,你听我说呢吗,还说……”“凡子懵里懵懂地说。 “顾凡同学,现在你正在申请加入红卫兵,要处处高标准严要求自己才对,光在口头上表决心没用,还得拿出实际行动来。行了!你回去吧。”李老师不耐烦地冲凡子挥挥手。 经过李老师的谆谆教诲,凡子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了李萌妈穿的哆哩哆嗦的花衣裳叫睡衣,更重要的是还让他知道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横渡万里长江之后,站在轮船上穿的大袍子也叫睡衣。凡子非但没埋怨李老师批评自己,反倒感谢她一下子教给自己这么多知识。 回家的路上,凡子又陷入了另一个关于睡衣问题的思考。睡衣到底应该什么时候穿呢?如果按李老师的说法,李萌他妈穿的花衣裳叫睡衣的话,好像也不对,睡衣不是应该在睡觉的时候穿吗?要不怎么叫睡衣呢?可昨天下午李萌妈也没睡觉呀?毛主席他老人家不也是穿着睡衣站在轮船上没睡觉吗?是不是李老师说错了?接着转念又想,穿着衣裳睡觉,那多难受哇?能睡着吗? 凡子最终也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4。李萌和凡子重归于好 “地主婆儿事件”发生以后,虽然凡子向李萌作了深刻的检讨,但李萌却再也不搭理他了。 那一阵子凡子和李萌的课桌靠着墙,李萌在里边。上课时李萌紧紧靠着墙,决不越过桌子上的楚河汉界。课间时如果凡子不出去,李萌也不出去,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坐着。 看着李萌整天默默无语的样子,凡子后悔了。以前,上课没事干,凡子经常发废,不是用小刀削桌子角儿,就是在桌子上刻字。李萌见了就说,破坏公物,待会儿给你告老师。虽是威胁,但口气却娇滴滴的。 凡子自然明白李萌是和他闹着玩呢,但还是认真地伸出食指沾点儿吐沫,使劲把桌子上的新茬儿擦脏,然后得意地说,告去!告去!我不怕,反正你也没证据。李萌的目的达到了,就撇撇嘴说,胆小鬼,给你闹着玩呢,就吓成这样。说完两人会心一笑。 现在,凡子再当着李萌的面儿削桌子角,李萌也不理他了,扭着头假装看不见。凡子的胳膊过线,李萌也是一味地退让。弄得凡子怪没味儿的。 过了好长时间两人的关系才有所缓和。虽然还是不说话,却达成了一种默契,每天早晨谁来的早,就把桌子凳子擦干净。凡子家虽然离学校近,但每天都是李萌先到,把桌子凳子擦的干干净净。凡子心里怪不落忍的。 星期一,凡子早早起来,抓了个馒头就上学去了。一边走一边想,今天我也早到一回,让李萌看看。 凡子一路想着来到教室,没想到李萌早坐在座位上正默读课文呢。凡子坐下偷偷瞥了一眼李萌,后悔还是没赶在李萌前面。 凡子也掏出语文书装模作样地看起来,趁着在教室里巡视的刘丽丽不注意,不时掰块干巴馒头塞进嘴里。一口馒头没吃对付,噎住了,便伸脖子瞪眼使劲儿憋着,可还是没憋住。“咯、咯”连着打了好几个挺响的嗝,安静的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笑声。 刘丽丽虽然心里有气,但也无话可说,只能用怨恨的目光在凡子脸上扫来扫去。凡子迎着她的目光坐直了身子,使劲儿瞪着她,直到刘丽丽收回了目光。 学农回来以后,凡子就和刘丽丽记了仇,随时摆出一副大干一场的架势,这样一来刘丽丽反倒收敛多了。凡子想起毛主席说的,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刘丽丽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连纸老虎也算不上,顶多算一只纸兔子。刘丽丽是属兔儿的,比子凡小一岁。 凡子瞪够了刘丽丽,又扭头瞥了一眼李萌,李萌还趴在桌上专心致志地读课文,脑后的两只小刷子梳的紧绷绷的,脑袋上的头发纹丝不乱,整整齐齐。肯定是她妈妈梳的。 这个小地主婆儿,凡子在心中偷偷叫了一声地主婆儿,叫完又笑了,都怨军子那张破屁股嘴,要不我们俩也不会弄得这么别扭,哎!归根结底还是怨自个儿。正在这时,凡子感觉李萌的胳膊在动,偷眼一看,李萌从桌斗里摸出一只四四方方的小布包,犹豫了一下悄悄地放到凡子这边。做这些时,李萌的两只眼睛一直盯着课本。 凡子心里纳闷,摸了一下布包,软软的,打开,是一块油乎乎的豆腐干儿,还温乎呢。 “吃吧,我妈妈做的。”李萌小声说,两只眼睛还是紧紧盯着课本。凡子磨磨蹭蹭,有些不好意思。 “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李萌趴在桌子上用书挡着脸小声说。 凡子没顾上多想,三嘴两嘴吃完了豆腐干儿,心里热乎乎的。 从此,凡子和李萌的关系又恢复到了以前那种亲密的状态。后来李萌告诉凡子那叫五香茶干儿,她妈妈让给凡子带来的。听了李萌的话,凡子着实感动了好长时间。 注释: 1臭:被孤立了。 2张巴儿:爱掺和闲事。 第五章 1。陈兵教育了小四眼一拳 这个礼拜又轮到凡子小组做值日了。别看凡子在家里干活从来都是大人指一下,他动一下,还满肚子不情愿。可在学校里,凡子的表现就大不一样了,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特别是申请加入红卫兵以后,更是处处高标准严要求,就像决心书里写的那样,“为了早日加入红卫兵,我决心从现在起就以一个红卫兵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请老师和同学们考验我吧!” 下午第二节下课铃声一响,凡子这个小组长就大声招呼组员各就各位,并进行了明确分工,三个女生负责打水扫走廊,三个男生负责打扫教室。 陈兵和军子每人抢了一把笤帚,丁零当啷把凳子翻到桌子上,还没等女生们打水回来就扫开了,教室里立刻乌烟瘴气尘土飞扬了。 凡子捂着鼻子喊:“等会儿!撒了水再扫。”俩人不但不听反而扫的更欢了。这时,两个女生抬着一桶水刚教室,陈兵抢过去“哗”地一声泼地下了,全和泥了,凡子咧了咧嘴没言声。陈兵这小子就是人来疯,干什么都不着调。 这时刘丽丽迈着小方步一摇一晃进来了。一手托着一整盒彩色粉笔,一手拿着一本画板报的小册子,猛一看像个准备上课的小老师。刘丽丽身后还跟着新转学来的小四眼儿,俩人刚从老师办公室出来,脸上挂着一副神神秘秘而又重任在肩的表情。 下星期学校将组织班级黑板报比赛,刘丽丽和小四眼忙活好几天了,教室后面的黑板用墨汁刷了一遍又一遍,直刷的闪闪发亮。 作为黑板报的主笔,小四眼儿更是尽心尽力绞尽脑汁。李老师还在省里开会的时候,就完成了初稿,总题目叫做“我爱北京天安门”,又在图画老师瓦西土的具体指导下几易其稿,李老师那里也顺利通过了。 刘丽丽站在讲台上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凡子他们,看到满地的泥泥水水,微微皱了皱眉头。站在刘丽丽旁边的小四眼儿看了看刘丽丽,随手推了推眼镜,嗓子眼里发出了一声不满的咳嗽。这个狗腿子!凡子心想。 “画板报哇,班长!把我们组长也画上吧,表扬表扬,你看我们做值日多辛苦哇。”陈兵拎着空水桶点头哈腰地和刘丽丽打招呼。“阿嚏!阿嚏!”陈兵说完紧接着又打了两个非常响亮的喷嚏。 刘丽丽听了陈兵的话,眉头皱的更紧了,用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答复,然后和小四眼踮起脚跟儿拣着干地方走到了教室后面。 陈兵在他们身后边做鬼脸边说:“班长慢点儿,刚泼的地,小心摔个大跟头。”这小子嘴上说的好听,心里头恨不得他俩都摔个老婆儿钻被窝才解气呢。 小四眼先是站在黑板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又退到离黑板三四步远的地方,眯起眼睛,比比画画又丈量了半天。这才站在凳子上撅着屁勾出天安门城楼和一面迎风招展的五星红旗的轮廓,最后又在天安门城楼上边描了“我爱北京天安门”几个空心联体大字。 凡子他们一边扫地一边看着刘丽丽和小四眼儿。心说这小四眼儿画的不咋的,臭毛病倒不少,都是跟瓦西土学的。凡子他们谁也看不上小四眼儿,整天穿着一身绿军装酸了吧唧的,凡人不理,傲气十足。 大概是有人观看的缘故,小四眼儿更是端足了架势在黑板上描描画画。一会儿扭头和旁边的刘丽丽低声耳语几句,一会儿又伸出小拇指头轻轻在黑板上这儿擦一下那儿抹一下,还忘不了抽空儿推一推鼻梁上不断下滑的眼镜。不一会儿小四眼儿汗津津的鼻子头就变得五颜六色了。 最让陈兵不看不惯的是,每次下笔之前,小四眼儿都要把整根儿的彩色粉笔掰掉一截儿,这会儿小四眼脚底下扔满了各种颜色的粉笔头儿。什么臭毛病啊,整根的儿粉笔,你掰了它干吗,可惜了儿的。 陈兵是真心疼。平时,老师用的都是白粉笔,轻易见不到彩色粉笔。因此在陈兵的脑袋里彩色粉笔肯定要珍贵的多。 正在小四眼儿跳下凳子,前赶后错得意洋洋地欣赏自己的初稿时,凡子他们扫完了地,又开始叮叮当当摆凳子。小四眼儿回过头来颇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又故意大声咳嗽起来。显然是嫌凡子他们影响了自己的思路和灵感。刘丽丽赶紧让凡子他们小声点儿。陈兵一个立正说:“是!班长。”陈兵虽然敬着刘丽丽,可看着小四眼儿眉头紧锁连咳嗽带喘的酸劲儿却很不服气,心说,像了吧唧的,不就画个黑板报哇,还盛不下你了! 陈兵越想越来气,就晃晃悠悠走到教室后面,故意捡起地上的粉笔头儿问小四眼儿:“你怎么把好好的粉笔都掰折了?这不浪费吗?”陈兵说完又把质问的目光投向了刘丽丽。刘丽丽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也把目光投向了小四眼儿。 小四眼儿根本没想到会有人提出如此低级幼稚的问题,更没想到提这个问题的居然是陈兵。在小四眼儿眼里,陈兵不过是个没脑子的白痴。因此小四眼儿觉着又可气又可笑,你陈兵知道什么呀?画过粉笔画吗?我这儿还没说你们叮叮当当的影响我,你反倒说起我来了,真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想到这儿,小四眼儿沉下脸来冷冷地说:“你们先管好自己,再挑别人的毛病。没看我这儿正忙正事儿呢吗?你们叮叮当当的弄得满教室乌烟瘴气。属手电筒的?光照见别人照不见自己。”小四眼理直气壮地说着站到凳子上,后半截话就变得居高临下不可一世了。 凡子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就说:“说话别带们,带们得罪人。你忙的是正事,我们忙的是歪事吗?你浪费国家财产不说,我们刚扫干净的地你就乱扔,一点儿不尊重别人的劳动,你还有理了你?” 凡子刚说完,陈兵又抢过话茬说:“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动跑掉,扫轻了能扫干净吗?”陈兵急得有些结巴。 “你这是歪曲篡改毛主席语录,乱上纲上线。”小四眼儿也急了。 “伟大领袖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你这种浪费公物的行为就是对国家的极大犯罪。”凡子说。 “毛主席还说节约光荣,浪费可耻!”军子也跟着嚷嚷。 三个人一起围攻小四眼儿,小四眼儿招架不住了。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过了半天才说:“我这样做是为了把黑板报画的更好,是为了中八班的集体荣誉,这里边也有你们一份儿,你们懂吗?” “我们是没你懂。可你画板报就得撅粉笔吗?你撅粉笔就是为了中八班的荣誉?你才叫胡说八道满嘴放炮呢!”陈兵喊。 “按你这么说,你浪费国家财产不但没罪还有功了?班长,你来给评评这个理,他浪费国家财产还有理了?”军子大声问刘丽丽。 对于这个问题,刘丽丽一下子也说不好谁是谁非,她也不明白小四眼儿怎么总是撅粉笔。 军子见刘丽丽答不上来,更是得理不让人。又说:“班长,节约与浪费的问题是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请您认真考虑一下,今天到底是他有理还是我们有理。” “你们这是胡搅蛮缠,强词夺理!”小四眼儿理屈词穷了。 陈兵弄不清楚胡搅蛮缠是什么意思,心想有个胡搅肯定是骂街呢,我先教训教训这小子再说。想到这儿,陈兵一把从凳子上揪下小四眼大声质问:“你怎么骂人呢?你爸爸还是支左的解放军呢,怎么教育你的?” “谁骂人啦?我哪句话骂人啦?你说清楚!”小四眼儿急扯白列地反问道。 “你就是骂人了,刚才你说胡搅什么来着?”陈兵想想没想起来,就问军子:“刚才他骂什么来着?”军子心说人家没骂街呀。还没容军子回答,小四眼儿又说:“你别不懂装懂了,那叫胡搅蛮缠,成语,怎么叫骂人呢?少见多怪!”小四眼儿说完还满不在乎地呲牙笑了笑,露出了满嘴又黄又黑的四环素牙。陈兵一时干瞪着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自从小四眼儿转到中八班那天起,陈兵和军子他们就看他不顺眼。小四眼儿他爸爸是刚刚从部队调到西郊一个大厂支左的营长。所以小四眼儿整天一身绿,脑袋上顶着一顶大军帽,鼻梁上架一副近视眼镜,说起话来酸溜溜的,谁也不放到眼里。 陈兵背后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四眼儿,军子给他起的外号叫卷毛儿。 陈兵说,叫什么卷毛儿呀,整天扣着个兜蛋盔,谁能看见他满脑袋卷毛儿呀?还是小四眼儿好。后来就统一认识叫了小四眼儿。 其实,陈兵他们也是看着武装到了牙齿的小四眼儿生气。人家小四眼儿的军装全是货真价实的正牌货,不像陈兵他们穿的竟是家做儿货。小四眼儿还有许多新鲜样式的毛主席像章,什么瓷的,塑料的,夜光的,有的有小盘子那么大。这些都是他们眼红的原因,说白了就是嫉妒人家小四眼儿。 这会儿陈兵一听小四眼儿又拽词儿了,而且还没弄明白小四眼儿说的“胡搅蛮缠”到底是什么意思。 看着小四眼儿洋洋得意的样子,还有几个女生在一旁,陈兵的气儿更大了。心想,我说不过你,我还打不过你呀。就说:“别给我在这儿拽词儿,你就是骂我了,你再骂一句我听听?”说完当胸就是一拳,把小四眼儿打了个趔趄。 “你、你还敢打人?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你再……”小四眼儿边说边向后撤。 军子在一旁乐了,大声说:“毛主席还说了,文攻武卫,打死没罪。陈兵上!” 刘丽丽见状,赶紧站在他们中间,指着陈兵喊道:“陈兵!你怎么又……” 还没等刘丽丽说完,陈兵立刻松手,马上立正嬉皮笑脸地答了一声:“到!” “到什么到?你的老问题还没搞清楚呢,又打人,这是错上加错,罪加一等!”刘丽丽喊的声音挺大,可底气却明显不足。她也觉着小四眼儿撅粉笔不对。 “不是,班长,他浪费国家财产,还不尊重别人的劳动,你说我不该教育教育他吗?班长,刚才你可都看见了,今天这事儿不赖我呀。你不能拉一个打一个,要一碗水端平啊!”陈兵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说。 “不管怎么说也是你先动的手。顾凡,你们赶快把值日做完,离开教室!”刘丽丽说完,拉着小四眼儿先走了。 “行,行!”凡子赶紧答应。凡子是怕刘丽丽告诉李老师,自己也得跟着挨批。 “班长,你等会儿,我还有重要的事儿向你汇报。”陈兵说着追了出去。“坏了。他们准是告老师去了,我早就说走,你们偏磨磨蹭蹭的,这下可好。”凡子担心今天的事影响到他加入红卫兵。 “管他呢,反正今天的事儿都怨小四眼儿,咱们这是帮助教育他。”军子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地说。 一会儿,陈兵回来,听了军子的话满不在乎地说:“就是,他爱告就告去,反正今天不怨咱们。他先挑的事儿,谁怕谁呀!”陈兵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儿。 甭看陈兵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心里也在“咚咚”敲着小鼓,上星期的避孕套事件学校还没处理呢。 “我看他们不敢告老师,我敢保证!”军子自作聪明地说。 军子知道刘丽丽向来欺软怕硬,陈兵的二百五劲儿一上来,别说是刘丽丽,连李老师也怵他三分,更何况今天确实是小四眼儿的不对。 军子嘴上这么说,可心里还是有些替陈兵担心,小四眼儿的爸爸是支左的解放军,转学来的那天,是肖书记亲自送到教室的。如果他们真告了李老师,那陈兵可就惨透了,自己和凡子也得跟着倒霉。 “就是!敢跟老子调歪歪,我一砖开了他个王八蛋!嗳,凡子,刚才那小子说咱们胡搅什么来着?”陈兵听了军子的话又欢实了。 “嗨!你还没明白什么意思就动手呀?那真是一句成语……” 凡子还没说完,军子抢着说:“就是,人家小四眼儿那是夸你毛主席语录背的熟,活学活用,立竿见影的意思。” 陈兵抓抓脑袋说:“不像啊?我怎么听着像骂人呢?胡搅,胡搅什么来着?”陈兵的样子逗得凡子和军子大笑起来。 “胡搅蛮缠,就是胡说八道没理搅三分的意思,你呀,就是胡搅蛮缠。”凡子说。 “别说了,你还是赶紧去李老师那儿坦白交待吧。”军子故意吓唬陈兵。 “放心吧,哥们儿,借他俩个胆儿,也不敢告老师,哥们儿攥着他们呢。他们要敢告老师,我就把他俩那点儿滥事儿全抖搂出来,谁也别得喽。”陈兵反倒满有把握地安慰凡子和军子。 “吹吧,也不怕风大扇了舌头,他俩有什么让你攥着呢?”凡子撇着嘴不相信。 “吹?谁吹谁是孙子,我亲眼看见的。不稀地1告诉你们就算了。”陈兵说完一翘屁股坐到窗台儿上。 军子听完陈兵的话来劲了,赶紧跟过去说:“别别,不告诉他,告诉我。他俩真有事儿呀?” “那是,都在我手心里攥着他们呢。”陈兵伸出手,攥紧了拳头说。 军子又说:“谅你也说不出来,人家干什么还能请你去参观指导哇?真是!” 军子这样一激,陈兵果然急了说:“这还有错儿呀,我亲眼看见的。” “你看见他俩啦?”军子更来劲儿了,陈兵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原来,陈兵说的滥事儿,是刘丽丽跟小四眼要过一套崭新的领章帽徽,还有一个夜光像章。 “嗨!这算个屁事呀,人家要的愿意要,给的愿意给。你瞎操哪门子心呀?”军子失望地叹口气又说:“”我还以为他俩那什么来着让你看见了呢。 “你小子光惦记干坏事儿,没出息。”陈兵说。军子说的那什么是亲嘴的意思。 “我没出息。我再没出息也没看……”军子是想寒碜陈兵的避孕套的事儿,结果还没说出来就被凡子打断了。 “行了,行了,赶紧走吧。”凡子怕把陈兵说急了,更怕把自己也抖落出来。 “着什么急呀?他不就是想说避孕套儿的事儿嘛?没什么了不起的,那是公开上映的片子,又不是内部片,也没说不让学生看。真是!”陈兵不但不买凡子的账,反而没皮没脸地说。 “是没说不让学生看。可也没说让你吹着避孕套看呀!”军子继续挖苦陈兵,说完趴在窗台上,拿出滋水枪向窗外的莲花池比划着。嘴里”嘟嘟”着,像放机关枪。 听着军子和陈兵互相攻击,凡子也坐在了窗台上。学校教室与莲池仅一墙之隔,莲花池的景色就尽收眼底了。 2。李萌又叫凡子去她家做好事 “顾凡,你们做完值日了吗?我们都在外边等你半天了。”李萌进来说。今天是学雷锋活动日,又该到李萌家做好事儿去了。 “你们怎么不早进来呀?光在外边躲凉快儿去了,做值日也是做好事儿呀。”陈兵不满地问李萌。 “就是,别说帮我们做值日了,看见打架的都躲的远远儿的,也不说进来劝劝。你看陈兵的腿都快被小四眼儿打折了。”军子接着说。 听了军子的话,陈兵跳下来,故意一瘸一拐走着地说:“哎哟!哎哟!这个小四眼儿可把我打坏喽,你们也不管。哎哟!”陈兵的样子逗的李萌她们哈哈大笑。 “谁不管呀,我们在楼下儿跳皮筋儿来着,没听见。”李萌说。 “哎哟!哎哟!”陈兵刚哎哟完了,凡子又捂着肚子大声叫唤起来,大伙一愣。凡子说:“组长,今天我去不了,肚子疼。快,陈兵给我撕块纸,我得上茅房。哎哟!”凡子说着就要往外跑。 “那……那好吧,下次再去吧。”李萌她们失望地走了。 看着李萌的背影,凡子得意地笑了。 “你小子瞎话来的倒快。早说呀,白让我糟蹋两张纸。”陈兵抖落着刚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说。 “就是,说瞎话不眨巴眼儿。”军子说。 “不是,我是想……”凡子说。其实他是不好意思见李萌妈。 “想什么想?想你的地主婆儿吧。”陈兵爬上窗台上说。 “就是,这就叫不识抬举,人家上赶着叫你还拿羊角。我倒是想去,可人家不叫我呀!”军子故意装出一副惨眼馋的样子说。 听了他俩的话,凡子的脸一下子红了。 “哈……”军子干笑了几声大喊:“脸红什么?”说着从窗台上跳下来,一骗腿又上了桌子。 “精神焕发!”陈兵也跳上桌子,叉着腰挺胸抬头做英雄状。 “怎么又黄啦?”军子毛着腰背着手围着陈兵转着圈儿又问。 “防冷涂的蜡!”陈兵一副大义凛然的口气。 “怎么又白啦?”军子又问。 “怎么又白了?”陈兵愣了一下心说没这句呀,就推了军子一把说:“蜡又化了,你管的着吗?”说完俩人一阵狂笑。 “学雷锋多好哇!满天的星星一个月亮,一大帮小丫头围着你一个党代表。”军子笑完又接着说。 “肚子疼啊,那就下次再说吧。啊?别忘了吃药哇。”陈兵捏着嗓子学李萌。 “那可别吃错了药哇!”军子也跟着瞎嚷嚷。 看着他俩一唱一和,凡子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说:“我看你们俩才吃错药了呢。” 仨人又是一阵开怀大笑。笑声中,凡子想起军子一手制造出来的“地主婆儿事件”。就指着军子说:“还笑,还笑,都是你这个破屁股嘴惹的祸!还有脸笑?陈兵,你也不是好东西,小道儿消息传的快。”凡子说着抬手就要打军子和陈兵。吓得他们赶紧跳下桌子俯首求饶。 “嗳!凡子,发什么呆呀?还想你那小地主婆儿呢?你看看人家陈兵,流氓电影看了,避孕套吹了,什么也不怕。你和李萌那点儿破事儿算个屁呀!你呀,真应该向陈兵同学习,向陈兵同学致敬,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军子见凡子坐在窗台上半天没说话,又大声嚷嚷开了。 “滚一边儿去!”凡子说。此时凡子心里也烦,因为他也看了那部电影,是跟麻杆儿一起看的。 陈兵瞪了军子一眼说:“你才看流氓电影呢。属叫驴的?瞎嚷嚷!” 3。流氓电影 上星期,电影院上映一部宣传计划生育的纪录片,里面不少镜头是介绍人是怎么生出来的。公开放映这方面的电影还是第一次,因此这部影片一时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主要谈资。 学校里也不例外,同学们都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在悄悄地议论这部电影。虽然没有明文规定,禁止青少年观看,但人们已自觉地把它视为青少年不宜的片子了。因为每次放映新电影,学校都集体购票观看,这次却无声无息,越是这样同学们越感到新鲜好奇。 “你知道人是怎么生出来的呗?” “不知道,你知道?” “当然知道。” “那你说说。” “告诉你吧,男人的尿和女人的尿搀到一块儿就能生出小孩儿来。” “什么?尿?瞎说!” “真的,电影里说的,男人尿里有一种人眼看不见的东西叫精子。女人尿里也有一种东西叫卵子,这两种东西到了一块儿就能生出小孩儿来。” “胡说八道!“ “不信拉倒,电影里就是这么说的。” “那,一家子人,有男有女,晚上睡觉都往一个尿盆里撒尿,怎么也没见谁家尿盆里生出孩子呀?” “这……那不是一回事。在尿盆里不行,得在女人的肚子里才行……反正电影里就是这么说的。” “那女人还得把男人的尿喝了呀?” “嗯……” “不知道喽!噢!噢!”旁边的同学跟着起哄。那个号称看过这部电影的同学便哑口无言了。 说归说,争论归争论,同学们大都是跟着瞎起哄。真敢到电影院里看的就少而又少了。因为都说那是流氓电影,小孩子不许看。 李老师一次在快下课时也从侧面提醒大家,同学们现在年纪还小,还是学生,不要去看那种电影,看也看不懂。有些事情,等你们长大了自然而然就懂了,早知道了反而没好处。现在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学习,不仅要学好文化知识,还要学工、学农、学军,做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同学们理解李老师说的“那种”就是下流的意思。 即便有个别胆大的同学去看也是偷偷摸摸的,生怕让别人知道了,落个小流氓的名声,陈兵就是偷偷摸摸去看的。 4。陈兵看了流氓电影 星期六下午不上课,陈兵和校外的几个小秧子2约好去看那部电影。他们选择了南关公园电影院,因为那里偏僻,不容易碰见熟人。 几个人从家出来,时间还早,他们就沿着南大街瞎转悠,挨家挨户串铺子。不管是文具店、药铺,还是点心铺、菜店儿,凡是开着门的,一个也不放过。来到万宝堂,几个人溜达进去了。药铺里弥漫着一股中草药味,几个穿白大褂的售货员懒洋洋地趴在柜台上打盹儿。他们几个东溜溜西看看,一会儿拿起柜台上捣药的小铜锤敲敲,一会拎起称草药的小戥子比划比划。 陈兵向来对这些小玩意儿不感兴趣,独自一人溜达到西药柜台,看到柜台上立着一个玻璃罩子,上面用红漆写着“计划生育用品专柜”后面的括号里还写着免费索取。凑近一看,里面全是大大小小的药瓶,最多的就是一袋袋避孕套。陈兵的手就开始痒痒,前后左右看了看,趁售货员没注意,就偷偷抓了几袋儿避孕套揣到兜里。 虽然避孕药标着免费供应,但像陈兵这样的学生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免费索取。所以直到走出去好远,陈兵的心还“嘭嘭”直跳。 几个人走进电影院,只有中间座位上稀稀拉拉坐了些人。等了一会儿,第一遍铃声才响起,好不容易第二遍铃声响了,灯也关了,演的又是新闻简报,一个又黑又胖穿着大袍子的非洲人对我国进行访问。陈兵奇怪,那个黑胖子,脸比锅底还黑,可满嘴的牙却白花花的晃眼。 陈兵只看了几眼就打不起精神了。这样的片子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先是周总理到机场迎接,接下来便是双方领导人举行会谈。完了到工厂或农村参观访问,有的时候看看样板戏或芭蕾舞剧。最后是外国领导人圆满结束了对我国的友好访问,满载着中国人民的深厚友谊乘专机回国,又是周总理到机场欢送。 等了半天,正片才开演,没想到正片更没意思。片子里大部分都是图片、表格,解说词也干巴巴的听不大明白。什么呀?一点儿不像外边儿传的那么邪火。他们有心要走,又怕后边还有好看的,就交头接耳说小话,还偷偷抽了棵烟。陈兵张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忽然想起兜里的避孕套,就悄悄掏出来冲其他几个人谝摆。几个人一下子又来了精神,你抢我夺。 他们把避孕套像吹气球一样吹起来,再挽个裉摆弄着玩,在坐位下面你踢给我,我踢给你。不知谁一不小心,“砰”的一声踢响了,引起观众席上一阵小小的喧哗。 嘿!好玩儿!他们就把避孕套一个个吹起来,或用脚踩或放在屁股底下坐,一会儿电影院里“砰、砰”的声音便此起彼伏。查票员拿着手电顺着响声把他们逮了个正着,推推搡搡押到办公室去了。验明身份以后,查票员又把他们送到公园派出所,派出所通知了学校。学校立即派李老师到公园派出所领回了陈兵。陈兵为此已经写过两份检查了,李老师还是说不深刻不彻底,还要陈兵继续深挖思想根源。 5。莲池里有俩搞 第六章 军子一伸手抽出了围墙上的两块砖,围墙上露出了一个长方形的瞭望口,就像电影里鬼子炮楼里的瞭望口。围墙那边就是莲池,凡子和陈双这时才明白军子的用意。 陈兵急忙伸长了脖子凑过去:“奇怪!怎么什么也看不见呀?” 军子扒拉开陈兵说:“笨蛋,看我的!”看了半天终于看清了,眼前是一片朦朦的绿色,再着,原来正是那个女人的后背,后背上的大辫子清晰可辨。哈、哈、哈!军子在心里发出了无声的大笑。 凡子和陈兵见军子趴在墙上半天不动,急得在后面直拽他,军子的两只胳膊向后拔拉着说:“等会儿,看我给他们来个新婚留念。”说完,捏住滋水枪的皮管儿,用牙叼下滋水枪上的圆珠笔头,直接把枪口对准了瞭望口,回头看着陈兵和凡子,然后松开皮管儿扫射起来。 仨人保持着随时逃跑的姿势,就像赛跑前各就各位一样。这时只听墙那边传来女人“啊啊”的惊叫声。 三个人像听到了发令枪响,撒丫子就跑。军子跑在最前边,一口气跑进教室,谁也顾不上说话,拿起自个儿的书包又往外跑,仿佛跑晚了就会被那一男一女逮住。 凡子跑到楼下才想起教室门还没锁,又跑回去。就在他锁门的时候,隔壁中七班的教室里传来“噼里啪啦”玻璃破碎的声音。一定是那对狗男女在实施报复行动。 6。锯子臧来了 凡子一口气跑到胡同口,心里才踏实下来。走进大场,看见槐树院门前围了一圈人。赶紧凑过去,原来是修炉子换壶底的锯子臧来了,他最愿意看锯子臧干活了。 凡子三步并做两步跑回院子,就着水管饱饱地灌了一肚子凉水。“喝吧!刚跑回来就灌凉水,一不对付就把肺喝炸了!”李婶在后面追着喊。“没事儿!”凡子抹抹嘴头子,急急忙忙捅开炉子坐上锅。 “你也不拿拔火桶拔拔,哪辈子是个上来呀?你老舅不在家你就想造反,一边子去!”李婶说着把锅端下来,把拔火桶放好。又说:“爷爷吃过了,再熬锅粥咱们喝。”凡子巴不得李婶都替他干了呢,进屋拿了块剩饼,跑着看锯子臧干活儿去了。 锯子臧正在给二子换壶底,没了底儿的水壶躺在地上,白色的水垢流了一地。凡子不错眼珠儿地盯着锯子藏敲敲打打,锯子臧那双长满老茧脏了吧唧的大手,干起活来比二子媳妇绣花还巧,不管是铁锅、钢种锅,还是瓦罐瓦盆,盘子碗,到了锯子臧手里都变得服服帖帖。 锯子臧截长补短就过来一趟,推着一辆早已辨不清颜色的旧自行车,车座子上缠着乱七八糟的破布条子,里边的弹簧探头探脑的,车子光秃秃的,轱辘和链子上的挡泥板都没了,后椅架上放着一只马鞍形的木头箱子,箱子又分成了许多小格子和小抽屉,里边放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修理工具,还有铆钉、锯子、焊锡等等。马鞍形的箱子上挂着一面小铜锣,走起来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锯子臧和别的修理炉子换壶底的不一样,从来都是推着车子,迈着从容的方步,就像散步一样不紧不慢地在胡同里溜达,一边溜达一边吆喝:“修炉子换壶底!锯盆、锯碗、锯大缸!”随着吆喝声,小铜锣“当、当、当”很有节奏地敲着,好像在为锯子臧伴奏。 锯子臧的吆喝声与众不同。他是走着走着冷不丁来上一嗓子“修理炉子换壶底!”要是这会儿正好迎面过来个人,非得吓一跳不可。 锯子臧的吆喝声也与众不同,他的“修炉子换壶底”是用又尖又细的假嗓儿唱出来的,托腔绵软悠长,如行云流水一般,气贯整条胡同。而后边的“锯盆、锯碗、锯大缸”是憋足了底气,咬着后槽牙一个字儿一个字儿从嗓子眼里崩出来的,短促有力而又节奏分明。 人们不用出门儿,光听这与众不同的吆喝声就知道锯子臧来了,纷纷把需要修补的物件拿出来。就是没什么需要修补的东西,也要出来看看锯子臧,打个照面儿,要不然就像缺了点礼儿似的。 锯子臧不仅嘴上吆喝的有味儿,手上的活儿干的也地道,因此如果有一程子锯子臧没来,人们就会念叨,锯子臧怎么老没来咧? 可不,有一大程子了。该来了呀,我们家的水壶都往外浸水了,还说让他换个底呢。 锯子臧来了,不管有活没活,在胡同里转悠一圈儿,吆喝几嗓子,然后就在槐树院门前的大杨树下支好车子等着。赶上活儿多,锯子臧在胡同里一待就是一天。中午吃点儿自己带的干粮咸菜对付对付。每到这时李婶就给他端碗菜汤或棒子面粥,最不济也要沏壶茶叶末子给他端出去。 锯子臧最露脸的一次是给凡子爷爷锯茶壶。那天锯子臧从上午九点多一直忙活到傍黑儿,中午饭是爷爷让保姆王妈给他蒸的两发面馒头。 凡子爷爷的小茶壶已经陪伴他几十年了,酱紫色的壶面油光发亮。说是茶壶,可凡子从没见爷爷用它喝过茶,总是在手里摸索把玩。不知什么时候茶壶肚儿上裂了一道纹,越裂越长,最终成了一个歪歪的“丫”字形,而且还有继续延伸的趋势。 “你这是怎么锯的?连好地方都给锯上了?脱了裤子放屁——找费事!想按锯子数算钱呀?没门儿!”当锯子臧把锯好的茶壶递给王妈时,王妈大声嚷嚷着不依不饶。 锯子臧低着头默默地掏出烟袋,点上袋烟吧嗒吧嗒抽了一锅儿才慢慢地说:“先让老爷子看看再说。”说完,任王妈再怎么吵吵,他也一言不发了。 “这事我没法交待,要去你得跟我一块儿去!”王妈拽着锯子臧一起去见凡子爷爷。 凡子爷爷捧着茶壶,又摸又看,还举起来冲着亮儿照,又伸进食指,在茶壶里边摸索,最后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掏出一张五元大票给了锯子臧,把一旁的王妈心疼呲牙咧嘴的。五块钱!快赶上自己一个月的保姆费了。更让王妈生气的是锯子臧居然连个谢字也没说就把钱装上了。王妈挑拨说:“他瞎做主张,把好地方都锯上了,还给他……”王妈还没说完,爷爷早回屋了。 原来,锯子臧把壶上的“丫”形裂纹巧妙地锯成了一只正在水中觅食的小蝌蚪。他用紫铜丝打成小巧的锯子,在丫字形裂纹上面锯了一个椭圆形的小脑袋,下边的尾巴又拐了个弯儿。这样,一只摇头摆尾的小蝌蚪便跃然壶上了。 “小凡子,吃饭了!”院里传来李婶的喊声。直到李婶喊了三次,凡子才恋恋不舍地回家了,这时锯子臧也已经准备收摊儿了。 晚上,凡子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白天的事儿像放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一遍遍回放。 1不稀地:不屑。 2小秧子:社会闲散青年。 第六章 1。学完农紧接着学工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要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 李老师还没说完,教室里欢呼声呐喊声就响成一片,大家知道学工的事儿终于定下来了。 “安静!安静!”李老师按按手。等同学们安静下来,李老师又讲了这次学工的意义和注意事项。 “这次学工是我们第一次到国营大工厂参加劳动,接受锻炼,和我们以前在校办工厂劳动有很大的不同。 我们将面对面心贴心地和工人阶级共同劳动共同生活两周的时间,是一次难得的向工人阶级学习的好机会,每个同学要从思想上高度重视,从行动上积极努力。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努力和工人师傅打成一片,把工人阶级的好传统好思想好作风带回来。 大家要认真做好准备。早晨七点半到校集合,统一乘八路公共汽车,到罐头厂下车。中午不回家,自己带一顿午饭。有条件的同学也不许骑自行车。” 李老师刚讲完,教室里又响起一片欢呼声。 2。军用物资 以前的学工都是在校办工厂做打包用的铁要子。完全是手工操作,工具也比较简单,一条铁锉样的铁板儿,一块砖头大的带有凹槽的木头砧子,还有一把锤子,是学生从家里带来的。原材料是一条条宽窄不一的薄铁片儿。用锤子和木头砧子,把铁片儿包在铁板儿上褪下来就是成品了。 李老师经常告诫同学们,我们校办工厂生产的产品看似简单,但意义却非常重大,是军用物资。我们生产的铁要子要随着各种物资一起运送到全国各地的边防哨卡。所以大家要高度精心,以保证我们的解放军战士守卫好祖国的边防。 听了李老师的话,同学们感到自己的劳动非常庄严神圣,脑海里顿时闪现出珍宝岛上趴在雪地里的解放军战士和西沙群岛上戴斗笠吹螺号的女民兵。隔上一段时间,同学们就会看到几个解放军战士开着大卡车来拉铁要子。因此那间黑糊糊的大仓库在同学们心目中又多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下课后,刘丽丽和小四眼儿几个积极分子立刻忙着到总务处领红纸写决心书去了。凡子和军子一起急急忙忙往陈兵家跑,他们要尽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陈兵。 3。陈兵破罐子破摔 陈兵因为避孕套事件受到了留校察看一年的处分。从此就破罐子破摔了,上课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上礼拜家里盖小房,请了三天假,后来又续了三天。已经一个礼拜没来上学了。 凡子和军子来到陈兵家的后院,院子里泥泥水水,满地都是碎砖烂瓦,几个泥瓦匠有的在钩砖缝儿,有的在一边儿喝茶聊天。陈兵见了他俩,扔下铁锨跑过来:“下课啦?”高兴的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陈兵拉着他俩坐到台阶上,掏出半盒大青山潇洒地甩给他们:“来一棵!”军子犹豫了一下没接。“怎么?嫌烟次?”陈兵不高兴地问。 大青山是市面上最便宜的烟,八分钱一盒,因此还有个别名叫“一毛带火”。拿一毛钱买盒大青山,售货员为了省事儿扔给你一盒洋火,所以叫“一毛带火”。 军子不好意思地说:“不,不是。”说完心虚地看了看远处的几个泥瓦匠。陈兵满不在乎地说:“嗨!怕什么,敞开抽,现在我妈都不管我了,别让我爸爸看见就没事儿。”听完陈兵的话军子和凡子才接过烟点上。 仨人抽着烟,凡子告诉陈兵下礼拜学工的事。“房子差不多了,明天上顶子,下剩的就是些零碎活儿了,我能去。”陈兵抹了把脑袋上的汗水兴奋地说。凡子发现陈兵脑袋上竟长出了几根儿白头发。过了一会儿陈兵又满不在乎地说:“罐头厂那边是咱哥们儿的地盘儿,有事儿好说。”这时前边有人喊陈兵上灰,陈兵答应了一声跑过去,一会儿跑回来又说,他爸爸正给他联系上马三当临时工的事儿,也许下学期他就退学了。 陈兵说这话的时候,两眼呆愣愣地望着天上一团团火烧云,不知是喜是忧。听了陈兵的话,凡子眼前立刻浮现出陈兵挥着马鞭赶大车的形象,接着一股酸溜溜的滋味涌上心头。 4。罐头的回忆 晚上又停电了,老舅去拐哥家串门儿,凡子一个人点着电石灯看小说。前天,不知军子从哪儿淘换到一本没了皮儿的《吕梁英雄传》,一直像宝贝似地藏着,可一不小心还是被凡子发现了,凡子好说歹说,军子才答应让他看两天。所以凡子必须抓紧时间看完。 看了几页,眼疼。凡子往电石灯里加了点儿水,火苗一下窜起老高,看着看着又想起下礼拜去罐头厂学工的事儿。想着想着,凡子又想起了罐头,不由得咽了口哈喇子。 罐头对凡子他们来说,绝对是一种高级食品,平时只能在柜台上远远地瞭望,透过那晶莹剔透的玻璃瓶,可以看到里面黄黄的桔子、白白的鸭梨、苹果、还有桃、山里红……在凡子的印象中只有感冒了才能吃上瓶罐头。 一次凡子长痄腮,左脸蛋子肿的老高。妈妈领他去儿童医院找小孩儿张1,小孩儿张给凡子涂了满脸甜面酱样的药糊糊。刚从儿童医院出来,凡子就磨着妈妈买好吃的,到了哑巴嗓儿门口,妈妈的车子还没停稳,凡子就迫不及待地滚下车跑进去。 不大的小铺里挤满了各种食品和日用百货,烟酒糖茶酱油醋混合而成的香味,一股股直往鼻子里钻。凡子使劲儿吸着鼻子,恨不得把这种香味全吞到肚子里。柜台后面永远坐着那个哑巴桑老头儿,见有人进来,老头儿赶紧起身相迎,歪着脖子裂嘴冲凡子费劲儿地笑着。哑巴嗓个儿矮,又是罗锅儿,笑起来就显得非常可怕,可在凡子眼里却是那样慈祥可爱。 哑巴嗓儿一边掸着一尘不染的玻璃柜台一边问凡子想吃什么,说着打开柜台上躺着的一个大玻璃瓶子,用两根儿干巴巴的手指夹出一颗红色的糖豆儿高高举过头顶,凡子抬起头张大嘴等着。哑巴嗓夹着糖豆儿的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糖豆儿才“吧嗒”一声,准确地落到凡子的嘴里。顿时一股酸酸甜甜的滋味搅动着凡子的舌头。 小凡子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妈妈,指指货架上的罐头说:“我想吃罐头。”哑巴嗓儿伸手拿下一瓶橘子的,又拿下一瓶桃儿的。 凡子看了妈妈,妈妈说:“你挑吧。”凡子撅起嘴不高兴了。“那就要两瓶?馋猫鬼!”妈妈摸摸凡子的头说。 凡子高兴了,老头儿也高兴了,顺手扯过一块黑黢黢的抹布使劲儿擦拭着罐头瓶子。“这孩子出息。跟他爷爷一样,大了也是当官儿的料儿。”哑巴嗓一边擦一边说。“往后想吃什么就来。啊?”凡子出了门哑巴嗓儿还隔着柜台大声喊。 5。倒垛 罐头厂远没有同学们事先想象的那样神秘莫测,车间里根本没有那种轰隆作响钢花四溅的大机器,只是堆满了一排排的罐头垛。垛与垛之间留着窄窄的通道,像防空洞似的,转着转着就转迷糊了。这个季节生产的是梨罐头,车间里到处弥漫着甜丝丝的味道,在同学们的嗅觉中,这种甜丝丝的味道被放大了无数倍。 同学们的劳动是最后一道工序——成品检验,成品检验听起来挺玄乎,其实就是拿一根儿比筷子粗点儿的小木锤儿——工人师傅自己用树棍儿削的,挨个儿敲打罐头瓶上的铁皮盖儿。如果敲出来的声音象敲鼓一样“嘭嘭”作响,就说明这瓶罐头密封不严进空气了,挑出来放到一边儿,待日后减价处理。如果敲着“当当”的没气声儿,就是正品,贴上标签装进纸箱就可以出厂了。工人师傅还自豪地告诉同学们,他们生产的罐头还销往国外好多国家。 同学们的学工就是倒垛,用小棍挨个敲,然后挑出次品,把正品码垛摆好。工人师傅倒垛时一手抓两瓶罐头,同学们们开始不行,可学起来也不难,一会就出徒了。有的同学不小心,罐头掉地下摔碎了,立刻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像是闯了大祸。旁边的工人师傅却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吃喽呗,别糟蹋喽就行。”同学们这才放心,从地上拣起来就吃。 段长叫老肥。老肥对同学们格外照顾,经常把挑出来的次品罐头故意打碎了让同学们吃,而他自己却一口不吃。他说他早八辈子就吃腻了,吃伤了,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也不想吃罐头了。 凡子听了老肥师傅的话,想起常伯伯讲的那个点心铺学徒的故事。说是别看槽子羔好吃,可点心铺的师傅们却从来不吃,因为每次点心铺招来学徒的,掌柜的就让他们敞开儿吃,趁热吃。徒弟们高兴啊!这么好的点心可轻易吃不上,就可劲儿吃。吃了没几顿,就吃腻了,吃伤了,吃的这辈子再也不想吃点心了。这样,掌柜的就不用担心日后有人偷嘴吃了。 学工这几天,同学们在穿衣打扮行为举止上也尽量向工人师傅靠拢。陈兵穿了他爸爸一件洗的发白的劳动布工作服,肥肥大大的,袖子挽起了一半儿才露出两只小手。可把凡子和军子羡慕坏了,因为他们家里没有工人阶级。每天早晨上班,同学们也像模象样地拎着饭盒,里面装着满满的饭菜,还得配上一把铁勺子,每天上午十点来钟,便跟在师傅后边,把饭盒放到车间的蒸箱里热上。 中午吃饭的时候是同学们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大家也学着师傅们的样儿,搬几瓶罐头当板凳坐下,围成一圈儿吃饭。你吃我一口,我舀你一勺子,就着车间里那股甜丝丝的味道,吃的又香又多。吃完饭还可以大大方方打开几瓶罐头,连汤带水吃干喝净。每次吃完罐头,老肥师傅都嘱咐他们把空罐头瓶打碎了扔到垃圾箱里。 中午,李老师经常到各地方转转,关心一下同学们的劳动和生活。每当李老师一来,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师傅们立刻闭上嘴严肃起来,尤其老肥师傅见了李老师就紧张,一紧张,大脸就红扑扑的,像个害羞的胖姑娘。 离开时,李老师都要热情地和老肥师傅说上几句严格要求严加管教之类的客气话。老肥则一本正经地点头称是,脸就更红了。 “肥师傅,这个小老师儿可不赖呀,说话还是北京味儿的呢!”李老师刚走出门口,师傅们立刻欢实了,一个小个子师傅问老肥。 “那是!人家是老师,不说北京话行啊?像你,还不都把学生教成甜面酱味儿呀?”老肥师傅不以为然地哼哼鼻子说。 “哦,原来如此!”小个子师傅夸张地点点头,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那,她怎么每次来都直奔你去呀?” “废话!”老肥脸红脖子粗地说:“我是段长,人家不找我找你?你也配?” “噢!我还把这茬儿给忘了。因为你是段长,所以每次她只能直奔你,不能奔别人。”那个师傅像小学生造句一样因为所以着,把大伙逗的哈哈大笑。 大伙嘻嘻哈哈连说带闹,吃清中午饭就快一点了。男师傅们有的靠在罐头垛上打盹儿,有的抽烟聊天儿。女师傅们则织毛活,衲鞋底,钩桌布。车间里一时静静的,只有围在一起学习五十四号文件的人们,偶尔为了一张牌争吵几句。学习五十四号文件就是打扑克,这是师傅们的叫法。 中午的时间过的飞快,稍一浪荡就快三点了。老肥师傅就招呼大伙扫地,倒碎玻璃渣子。收拾完就洗澡换衣服该下班了。 6。大老黄回家了 学工结束后,放假三天。凡子整天在家懒洋洋的,老舅又去山里知情点儿送假条儿去了。那边捎来信儿,说老舅的病假到期了,让赶快再开一张,不然一年的工分就全泡汤了。 老舅走了以后,凡子没事儿可干,每天在李婶家吃饭,吃饱喝足了就满院儿瞎转悠。这天中午,李婶给凡子蒸的油渣馅儿大菜包子,凡子敞开肚皮吃了仨。吃完饭,凡子抱着大老黄坐在大槐树下看蚂蚁搬家,看到蚂蚁们在窝边儿上垒起了一圈高高的土围子,大概要下雨了。凡子把一块窝头渣放在土围子边上,一会儿就招来几只蚂蚁,转眼间蚂蚁越聚越多,密密麻麻的,急急忙忙往窝里搬运窝头。凡子越看越恶心,抬脚踩上去,顷刻间土围子夷为平地,蚂蚁也不知消灭了多少只。可一会儿蚂蚁们又从地底下钻出来,还是越聚越多,凡子拿来爷爷的放大镜,对着太阳照,一只只蚂蚁被烧焦了,焦糊的身体卷成了一团,凡子的鼻尖似乎飘起了一股焦糊味儿。恶心!凡子抱起大老黄来到了北屋廊檐下。 自从凡子给大老黄的眼睛抹上了清凉油,大老黄有半个多月没着家儿。凡子以为大老黄和他记仇了,没想到今天早晨大老黄回来了,见了凡子,也没表现出苦大仇深的样子,冲凡子喵喵叫了几声,爬上炕睡了整整一上午,醒来后还像以前一样和凡子亲亲热热的,赖在凡子身上不下来。 大老黄逃家的这些日子,可能又跟外面那群野猫混到一块儿了,浑身上下一股子臊气味儿。凡子皱了皱鼻子,把它扔到了一边儿。没一会儿大老黄又爬到凡子腿上,瞪着沾满眵目糊的大眼睛看凡子,扎着脑袋直往凡子怀里拱,又伸出长满肉刺儿的小舌头,一下一下舔凡子的手掌心儿,折腾了一会儿就在凡子的腿上呼噜呼噜睡着了。 大懒猫!看着大老黄香甜的睡相,凡子想起了上次给它抹清凉油的事儿。 那天中午,凡子躺在炕上睡午觉,大老黄卧在凡子脚下打呼噜。凡子睡得正香的时候,胡同里来了个卖盆儿的,高门大嗓,连吆喝带敲。凡子被吵醒了,坐起来看看表才一点半,又躺下,却再也睡不着了,脑袋蒙蒙的,凡子爬起来在太阳穴抹了点儿清凉油,看到大老黄还在呼呼大睡,心说,你也抹上点儿吧,精神精神!刚把手伸到大老黄脑门上,大老黄机灵一下子站起来了,结果清凉油全抹大老黄眼窝里了,大老黄“喵”地一声尥着蹶子跑了。 凡子一直惦记着大老黄,到幼儿园后院找了好几次,也没见着它的踪影。没想到今天它乖乖地回来了,眼睛也好了。便决定给大老黄改善改善生活。 凡子轻轻放下大老黄,把廊檐柱子上下挂着的几条干肉皮摘下来。 “站住,什么地干活?”军子来了。 “煮肉皮地干活,大老黄生活米西米西地有。”凡子答。 “要西要西,开路一马斯!”军子挥挥手。 两个人来到东南角的小过道儿里,凡子垒灶——用两块砖支上一只破脸盆。军子接水,燎劈柴点火就开煮。肉皮已经晒成干儿了,特别难煮,两个人熏的鼻涕眼泪直往下淌。 每次买回猪肉剔下肉皮,老舅都不让喂大老黄,说留着给凡子熬肉皮冻儿,结果肉皮都晒成干儿了也没熬过一次。 “去,找个锅盖来。”凡子说。一会军子拿着二子家的锅盖跑回来,凡子说:“这还行?待会儿让二子看见还不急喽!”吓得军子又赶紧放回去。大老黄闻见肉味儿也颠颠地跑过来围着脸盆打转转儿。 “不许动!举起手来!”凡子正撅着屁股添劈柴时,后腰上顶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他一猜就是陈兵,乖乖地举起了双手。“炖肉呢?”陈兵手里拿着一只洋火枪问。 “什么炖肉哇,喂猫呗!”军子说。 “别炖了,咱们去莲池看泥塑收租院去吧?”陈兵顺手添了块劈柴说。 “收租院?走!”凡子一听收租院来劲儿了。他有《收租院》小人书。临走,凡子又添了几块实着劈柴,拍拍大老黄的屁股说:“等煮熟了,自个儿捞着吃吧。”大老黄听话地喵喵叫了两声。 7。莲池的泥塑收租院 “军子,什么叫泥塑哇?”路上,陈兵问军子。 “就是泥儿捏的呗,笨蛋!连这都不懂。”军子说,说完冲着天空放了一枪。凡子心中暗自庆幸陈兵没问自己,他还真不知道什么叫泥塑。 莲池里人不多,深秋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园子里,一群老头儿老太太在练甩手功,闭着眼睛,两只手上下使劲地悠嗒着。 他们来到西南角的一个小院,先隔着门缝往里望了望,只看见爬满爬山虎的影壁墙。推开虚掩的大门儿,工人们早下班了,四下看去,回廊里的泥人大都没捏完,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缺鼻子少眼,五官健全的也没穿衣服,一个个张牙舞爪穷凶极恶的样子。 “看这儿!这儿有真枪!”军子早跑到里边去了,正扒着南屋的窗台往里看。 他们轻轻推开南屋的门,迈过高高的门槛儿,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屋里的光线有些暗,这里的泥人都捏好了,也穿上了衣服,有的戴着礼帽,有的穿着长袍。大腹便便的刘文彩正托着水烟袋,坐在高大的太师椅上,不可一世地瞪着眼睛。瘦瘦的账房先生正在翻着白眼珠儿拔拉算盘珠子,下面站着端枪持刀的狗腿子。地上趴着几个交不起租子的佃农,一个个枯瘦如柴,痛苦万状,满脸写着饥寒交迫。 “啪!啪啪!”我要有一支驳壳枪多好哇。凡子 第七章 (接上一章) “进屋坐会儿?”凡子红着脸说。这个李萌,怎么一个人跑来看自己,凡子想起学农时他和李萌的闲话,心里咚咚直跳。 “不了,我把小人书给你送来了。”李萌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摞小人书,又说:“我可没告诉军子,那家伙手太碎,我怕他给弄丢了。” 凡子接过小人书,心里一阵激动。李萌的小人书用牛皮纸包着书皮儿,书皮上工工整整地用毛笔写着书名。有《敌后武工队》、《平原游击队》、《野火春风斗古城》。 “我妈妈说,别借给别人,看完了再换,我们家还有呢。”李萌说完眨着两只大眼睛又说:“后天还我吧,要不就大后天也行。” “行!我今天一天就看完,你们家有好多小人书吧?”凡子羡慕地问。 “这些打仗的都是我哥的。”李萌歪着脑袋骄傲地说。李萌今天穿了一双黑色丁字小皮鞋,里边是粉红色尼龙袜子。凡子想起了美丽的冬妮娅。 这时大老黄晃晃悠悠回来了,一看就是一宿没睡的样子,来到凡子身边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就趴在凡子脚下打起盹儿来。 “你家的猫?真漂亮!”李萌摸摸大老黄的脑袋说。 “嗯!我在街上拣的。”凡子拎起大老黄抱在怀里。大老黄不满地叫了一声,大概是嫌凡子太粗鲁了。 “跟我们家的一样,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大懒猫。顾凡,你还参加学雷锋小组吧,把军子也叫上。我知道那天你装病,是怕人家叫你党代表。”李萌低着头一边抚摩着大老黄一边说,语气里充满了希望。 “嗯。”顾凡懵懵懂懂答应着。 “这个,送给你。我爸爸从北京带回来的,我走哇。”李萌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细长的报纸包,塞到凡子手里就急匆匆走了。 一直看着李萌的身影穿过过厅消失在在大门口,凡子才想起手里的报纸包,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带吸铁石的塑料铅笔盒,里面还有一个转笔刀和一块香橡皮。凡子的眼睛顿时一亮,这些文具都是同学当中最时兴的。班里只有小四眼、刘丽丽和李萌有。凡子早就想买,可是这样的铅笔盒只有在北京才能买到。激动过后凡子又有些后怕。李萌为什么要送给自己铅笔盒呢?要是让同学们知道了……凡子不敢往下想了,就急急忙忙把铅笔盒藏到抽屉里锁好。 “嘿!凡子,行啊!得够俊的。”这时麻杆儿出来问。 “我,我同桌,听说我手扎了,过来看看。”凡子认真地解释着。 “噢!同学之间就是应该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嘛!啊!”麻杆儿一边翻着李萌的小人书一边说,阴阳怪气的。 凡子脸又红了。 1小孩儿张:儿童医院里一位有名的老中医。 2冬妮娅:《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的女主角。保尔幼年的女友,后来两人因为志向不同分道扬镳。 第七章 1。老莫和黄花搞成了 早立秋,冷飕飕,晚立秋,热死牛。 今年是早晨五点多立秋。风凉了,天高了,老爷儿也变得温和了许多。一早一晚儿还得穿上长裤长褂。凡子爷爷更早班儿,早早就把毛领蓝呢子大衣找出来,在太阳地儿里翻过来掉过去地晒。 这时候老莫和黄花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这些日子,槐树院的人们说起话来总离不开老莫黄花。一家子吃饭的时候,说的是老莫和黄花,几个人聊闲篇儿,说的还是老莫和黄花。 一说到结婚的事儿,二子的精神头儿就来了。“太快了!太快了!比火箭还快。你想啊,老莫比我小两岁,我这儿子早都满地跑了。他还没种上呢,能不急嘛?”二子说完又压低了嗓门说:“我估摸着呀!老莫八成儿早给黄花下了家伙了,要不干吗这么急着结婚呀?” 儿子背后说老莫,麻杆儿不干了,啐了二子一口说:“呸!人家老莫像你呀?老色鬼。见天不截窝儿,弄得二嫂整宿嗷嗷叫。”麻杆儿打心眼里向着老莫。 “你个小屁孩儿又想歪了,我是说老莫急着抱儿子呢。”二子辩解道。 拐哥说:“你们俩谁也甭说谁。坏蛋一对儿,一对儿坏蛋。” “行了,行了。”二子说完扭头一看,小凡子就在身后:“滚,大人们说话,小毛孩子滚远点儿。” 玩笑归玩笑,大伙还是打心眼儿里替老莫高兴。 老莫要结婚的喜讯就像蓝天上的朵朵白云,在槐树院上空久久不肯散去。槐树院的大人小孩儿都带着一股喜气儿,二子两口子也有日子不掐架了。再加上常伯伯和拐哥来的勤了,槐树院比往常热闹了许多。 2。众人拾柴火焰高 离老莫结婚的日子还有两个多月,人们早就忙活开了。麻杆儿说:“老莫结婚不光是他自己的大喜事,也是咱们槐树院的大喜事。” 李婶说:“这还像句人话。这叫添人进口,将来黄花再给咱们生个大胖小子,那咱这合上眼就更热闹喽!” 李婶这个介绍人张罗的最欢,里里外外一把手。结婚嘛,讲究的就是个新字儿。不仅人新,连铺的、盖的、用的、摆的全得新。要不怎么叫新郎、新娘、新房呢?处处离不开新字儿。这天是礼拜天,可一个睡懒觉的也没有,全早早起来了。女人们在院里铺上凉席絮棉花做被褥,李婶屁股底下垫着块大篦帘儿,盘腿坐在铺开的棉絮上,身上头上沾满了白白的棉絮,活像个端坐云间的观音菩萨。二子媳妇在一边诈诈唬唬打下手,麻杆儿妈不言不语地给大伙儿端茶倒水。 糊顶棚自然是男人们干的活儿,几个大男人凑到一块就更热闹了,喳喳呼呼连喊带叫,只嫌天下不乱。二子裤腿绾到了膝盖上,露出长满黑毛儿的腿肚子,刚从梯子上出溜下来,甩耷甩耷胳膊,端起搪瓷缸子吸溜几口热茶,一屁股坐在马扎上,比比划划指挥大伙干这干那,还不时拿拐哥逗几句闷子。 “我说,麻杆儿,看看人家拐哥,虽说是俩腿儿不一边长,可上来下去的比猴儿还灵,再看看你!” “人家那叫铁人精神,有条件上,没条件咱创造条件也上。”麻杆儿帮着二子敲锣边儿。 “甭那么多废话,赶紧再熬锅浆子,要不头中午干不完了。”拐哥从梯子上下来点上棵烟,说完抄起二子的大茶缸咕嘟咕嘟喝了一气,喝完故意“呸呸” 冲二子吐了两口说:“没事儿,我不嫌你脏。” “嘿!得了便宜还卖乖,什么人呀!你不嫌我脏,我,我还嫌你脏呢!”二子说完抄起根秫秸就要打拐哥。吓得拐哥连窜带蹦躲到二子媳妇身后。 “咱二哥压根儿就没打算中午干完。早巴儿巴儿干完喽,哪儿找饭辙去呀。对吧二嫂?慢慢磨,离老爷儿下山还早着呢。”麻杆儿又把矛头对准了二子两口子。 “大伙忙的都脚丫子朝天,你们还在那儿磨牙杠嘴儿。二子你也歇的差不多了,去,给我把茶缸子端出来,一点儿眼力见儿没有。”李婶看他们逗嘴儿就长气。 “就是!老太太的尿憋子——挨呲的脑袋!” 麻杆儿一边搅和桶里的白灰膏一边喊。喊完又小声和拐哥嘟囔:“二子呀,不挨狗屁呲就长不大的玩意儿!” 二子端着李婶的茶缸子出来,伸直了脖子冲麻杆儿喊:“什么?嫌我懒?甭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懒?那灰膏儿你找来的?三更半夜,深一脚浅一脚的,容易呀!李婶她不认好赖人,你还跟着瞎说……” 没等二子嚷嚷完,“噗”地一声,李婶把刚喝进嘴的一口茶水全喷二子脸上了:“你他妈小兔崽子红了毛了?敢说我不认好赖人?” “不,不是。李婶,我这不是让麻竿子气的嘛!”二子抹了把脸上的茶叶末子大喊冤枉,麻杆儿在一边儿乐的直跺脚。 麻杆儿这小子就是嘴头子好使,一动真格的就没他了。老莫刷房,到处踅摸灰膏儿,主意麻杆儿是出的,地点是麻杆儿提供的,一口袋灰膏却是二子一个人半夜三更背回来的。当初说的时候,麻杆儿可欢实了,“啪啪!”地拍着胸脯子说不就找点儿灰膏吗?看咱哥们儿的,一直到临走的时候还吹得山响,走到胡同口,就呲牙咧嘴喊肚子疼。二子一跺脚一咬牙自个儿去了。 “那天不正赶上我闹肚子嘛?再说,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再说了偷鸡摸狗的还是你干着合适!”麻杆儿得了便宜卖乖。 “胡说!那叫偷哇?那叫找!我还给看工地的老头儿买了两盒佳宾呢!不信问问拐哥去。”二子气得喊大叫。 “没错儿,我亲眼看见的,二子回来找老莫报销了五毛钱。还是张新票儿呢。”拐哥接着说。这哪是替二子作证啊,分明是当着大伙的面儿寒碜二子小气。 “哦——”麻杆儿长长地哦了一声说:“一盒佳宾两毛四,两盒佳宾四毛八,敢情二子还赚了二分钱。这事儿划算,早知道我也跟你去呀。” “你以为人家二哥傻呀?早算计着呢!”拐哥敲锣边儿。 二子的脸红了,本来是想当着大伙的面儿谝摆谝摆自个儿的能耐。没想到让这俩小子一搅和,自个儿反而当众丢了人。 “你们俩没一个好东西,就会背后吹黑气,到了真格儿的就全抽巴儿了。”二子气哼哼地喊。 “没利谁起早儿哇,对吧?”麻杆儿说。 “不对。这叫没利不贪黑儿,深更半夜的人家二子哥挣二分钱容易呀!”拐哥说。 “一盒火柴呢!二哥又不抽烟,省着点儿也得使俩月吧!上算!”麻杆儿说。 说着话,拐哥从李婶的烟盒里拿了棵烟点上,然后没话找话说:“李婶,他俩一个好东西没有,刚才麻杆儿还拐弯抹角儿地骂你是狗来着。” “放你妗子那狗臭屁!他敢?”李婶急了。 “真的,你刚骂完二子,麻杆儿紧接着说二子不挨狗屁呲长不大。你说说?”拐哥说。 “嘿!”李婶纳过闷来。“麻杆儿,你等我腾出手来再说!小拐子儿你也跑不了,你们这帮小兔崽子没一个好东西。都是陈伯达,扇阴风点鬼火,挑动群众斗群众。”李婶一个个点着他们大喊。 院子里顿时响起一片开心的笑声。“我叫你嘴贱,叫你挑事,我给你把嘴沾上。”麻杆儿说着把一笤帚浆糊抹在拐哥脸上。大伙又是一阵大笑。 在满院子的欢笑声里,只有凡子爷爷一个人依旧按自己慢悠悠的节奏生活着,仿佛这一切与他没任何关系。此时,凡子爷爷正坐在葡萄架下的花搭凉儿里闭目养神呢,大伙的话一句没听见。 3。李婶当了老红娘 老莫娶媳妇高兴,李婶比老莫还高兴。这都是她这个老红娘的功劳,能不高兴吗? 那次李婶从姐姐家回来,一个人关在屋里琢磨了好几天。又为这事儿来回跑了好几趟,黄花才答应和老莫见面。和老莫见了面儿,黄花也没说愿意不愿意。李婶又是一番苦口婆心,黄花才答应先来往来往再说。老莫呢,开始根本没抱什么希望,自己比人家大好几岁,根本不可能,可又不忍心驳了李婶的一番美意。没想到,一来二去,俩人还真就八九不离十了。 什么叫缘分,这就叫缘分。月下老人早就给他们俩牵上红绳儿了,谁想跑也跑不了。李婶逮谁跟谁叨叨。 结婚以后,黄花一个人静静地回想自己的婚姻之路,也常常纳闷儿,自己怎么就看上老莫了呢?第一次见面是在公园里,黄花只是看着老莫人本分,像个老大哥。后来去槐树院,自己立刻就喜欢上这座整齐干净的小四合院儿了。记得第一次去槐树院是个冬天,天上飘着雪花。一进院,黄花的心里就忽地一热,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当时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现在终于找到答案了,一走进槐树院,就想起了自己儿时住过的那座小院。 4。老莫忆苦思甜 老莫和黄花的婚礼定在国庆节,好日子眼看着一天天近了。老莫昨儿晚睡的挺晚,可这天一大早就醒了,一个人静静地在屋里收拾着。新房里飘着淡淡的漆味和湿乎乎的白灰味。看着屋里崭新的摆设,老莫的心里就像山间奔腾的小溪,不时涌起朵朵激动的浪花。 一红一绿两床线替被面是凡子和李婶两家合送的。一对绣花枕套是二子媳妇一针一线亲手绣的,枕套上几朵盛开的牡丹花,在绿叶的衬托下格外耀眼。麻杆儿家送的是一面镜子,镜子上方是光芒四射的毛主席头像,下面是两根儿红色飘带。 麻杆儿还托人给老莫做了一只台灯,有机玻璃的灯杆,菱形不锈钢底座儿。上面刻着“莫宏黄花新婚纪念”几个字。莫宏是老莫的大名。地下还摆着一摞脸盆和几个暖壶。 看着街坊们送来的贺礼,老莫的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真应了那句老话,远亲不如近邻,自己办喜事,街坊邻居们都出了大力。特别是李婶更是忙前跑后,想着想着老莫就想起了亲人。 五年前,父母相继离开了人世。嫁到山里的老家的姐姐,三年前误吃了有毒的蘑菇也撒手人寰了,留下一个八岁的儿子冬冬。想起冬冬,老莫的眼睛酸酸的,等忙过婚事,一定把冬冬接来住几天,黄花还给冬冬织了一件厚厚的毛衣呢。黄花虽然岁数不大,却是个懂事的好姑娘。 新房里的家具大部分是老莫自己打的,只有缝纫机是新买的。按眼下时兴的讲究,男方必备的三转一响四大件儿——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半导体,黄花一件儿都没要。老莫一提,黄花就说,她戴的手表是前年才买的,上海全钢的。自行车也不用,轻易骑不着,家里有一辆就够了,缝纫机以后用的时候借借李婶家的就行了。老莫说怎么着也得添件儿新东西呀,要不也太委屈你了。黄花笑笑还是不答应。 老莫最后说,我看还是先买台缝纫机最实用,以后缝缝补补的地方多着呢。黄花说,我又不会登,买了也是摆设。老莫说不会没关系,我教你呀,包教包会。再说,以后咱们有了儿子,用缝纫机的地方就多了。黄花听了才红着脸答应了。 老莫抬眼看了看柜子上的小闹表,还不到八点。时间过的怎么这么慢呀,看着表盘上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的红卫兵,老莫真想让他把胳膊摇的再快点。 老莫和黄花已经一个多礼拜没见面了。那天照完结婚照回来,俩人去看李婶。李婶看着小两口亲亲热热的样子,半真半假地说,黄花呀,咱们可是新媳妇,这新媳妇嘛,就得拿着点儿劲儿,端着点儿架子。哪能老上赶着往他家跑哇?李婶看看老莫又说,好事儿呀得留到好时候再办。对不对?再说了现在俩人就老在一块堆儿鳔着,到时候还有什么新鲜……。李婶没说完,自己先不好意思笑了。李婶本来是开玩笑,黄花却当了真,照完结婚照以后,就再没来过。 今天是取照片的日子,俩人约好十点钟在西大街红旗照相馆门口见面,取了照片再上街转转,买点儿零七碎八的小玩意。 老莫来到院里迎面碰上了小凡子就大声招呼着:“小凡子,过来!跟我取照片去!”说完又拉过凡子小声说:“取了照片请你吃白运章包子。”正在凡子犹豫时李婶出来说:“去吧!跟你老莫叔出去转悠转悠,震天窝在家里头!” 5。老莫和黄花的结婚照 取了照片,黄花推着车子,凡子坐在后衣架上。走着走着黄花说:“咱们墙上还有些空,除了迎门一张毛主席像,什么画都没有,再买几张吧。” 老莫说:“行!” 在新华书店,黄花挑了一张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画,还有四幅样板戏的剧照,阿庆嫂、李铁梅、沙奶奶和江水英。在选这四幅样板戏剧照时,俩人发生了小小的争执。 老莫说:“我看还是男女搭配着吧,看着也般配。要不满屋子都成女的了。”说着老莫就要把沙奶奶和江水英去掉,换上李玉和、扬子荣。 黄花听了老莫的话,心里本不情愿,嘴上却说:“行啊,要不都换成男的吧?除了李玉和、杨子荣,再把坐山雕、鸠山、南霸天也换上,那才热闹呢!” 老莫连忙摇摇头郑重其事地说:“不行。那多难看呀,全是龇牙咧嘴的大坏蛋,怪瘆人的。” 黄花又说:“好看难看的倒不怕,只可惜他们的照片还没印出来呢,要不咱们上印刷厂问问去,让人家给咱们印几张?”黄花说完拉着老莫就要走,好像真要去印刷厂。这时老莫才纳过闷儿来,敢情黄花说的是反话,这小丫头片子。 看着黄花歪着脑袋撅着小嘴儿一本正经的样子,老莫拉下脸来小声说:“你这个小黄毛丫头,竟敢在老莫面前耍花枪,回家再给你算账!”说完,轻轻拧了黄花一把。 老莫说完心里甜丝丝的,如果不是小凡子跟着,真想胳肢胳肢黄花。黄花身上的痒痒肉特别多,碰哪儿一下都痒痒的受不了。 “小凡子,你也挑一张!”黄花拉过凡子说。 “我不要!”凡子还有些认生。 两个人买了画儿说说笑笑从书店出来,按老莫的打算想领黄花吃顿白运章。黄花都跟他念叨好几回了,说来了这么多年,光听说你们的白运章比天津的狗不理还香。可从没吃过,连味儿都没闻过。没想到黄花却坚决反对。说:“以后有的是时间吃,咱们还是赶紧回家,该干的事儿还多着呢,八成儿李婶他们早在家等急了。对吧,凡子?”老莫只好调转车把往回骑,他知道黄花是舍不得再花钱了。凡子只好含含糊糊答应,心里却一百个不愿意。 一进屋,黄花就急着忙着把照片摆在床上,左看右看看不够。老莫把早就准备好的镜框拿出来。黄花说:“等会儿,等会儿。我还没看够呢。” 俩人一共照了四张照片。一张是老莫和黄花的半身合影,放大到六寸。虽然涂了油色,可老莫还是显着傻大黑粗的,咧着嘴,笑的牙都呲出来了。一张是俩人全身合影,没上色,俩人站在一起,老莫右手在胸前端着一本毛主席语录,表情有些僵硬,似笑非笑,黄花倒是笑得挺甜。还有一人一张单人半身照。每张照片的左上角都写着“新婚纪念”几个小字。黄花指着照片上的老莫说:“你看你,整个儿一个大傻帽儿,连笑都不会了……” “没那事儿,我笑的多好呀。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还能不会笑了?”老莫说完摸了摸黄花的脑袋。 “去!”黄花轻轻打开老莫的手。话音刚落,随着一阵嘻嘻哈哈的说笑声,二子媳妇、李婶、麻杆儿妈前后脚进来了。 看到黄花和老莫正在打闹,走在前面的二子媳妇夸张地捂上眼睛喊:“哎呦!咱们来的真不是时候,人家小两口儿正亲热呢,全让咱们搅和了。” 黄花的脸一下子红了,赶紧站起来让座。谁也顾不上坐,一下子围上来抢着看照片。李婶拿起那张半身合影说:“看看,还是我们黄花上像,照的多俊气呀,水灵灵的。老莫照的也不赖,笑的连牙都呲出来了。再把这个整身儿的也涂上颜色,放大了,我那儿也摆上,沾沾你们的喜气儿。” “带色儿的这张照的还行,整身儿的这张差点儿。你看,黄花里边的领子有点歪,老莫笑的也傻乎乎的,像哭。”二子媳妇边看边挑毛病。 “老莫再傻也比你们家二子强多了。你这是看着人家结婚眼馋吧?要不你再找补一回?”麻杆儿一脚迈进来,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埋怨二子媳妇。这个傻娘们儿,大喜的日子,哭哇哭的,多不吉利呀。 “怎么哪儿都有你呀?吃鸡下巴咧?馋话接舌的。”二子媳妇不高兴了。 “贫嘴刮拉舌的,不说话还把你当哑巴狗卖了呀?一边儿待着去。”麻杆儿妈赶紧呲哒麻杆儿。 麻杆儿“嘿嘿”着没言声,顺手剥了块喜糖扔嘴里,嘎崩嘎崩大嚼起来。 见大伙说的热闹,老莫随手把电唱机的唱针拿开了,里面正丝丝拉拉唱着《沙家浜》里的智斗。二子媳妇赶紧说:“别,别停喽哇,接着唱,接着唱,我最爱听这段儿了。”黄花又赶紧把唱针搁上。 二子媳妇说着就扭搭着身子跟着阿庆嫂唱起来:“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 老莫和黄花忙着给大家沏茶倒水,点烟剥糖。“小凡子,过来,让你黄花婶儿给你剥块儿糖。”老莫一把拉过躲在后面的小凡子。凡子扭扭捏捏的。 “哎?”二子媳妇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说:“怎么叫婶子呢?这不全乱套了?管黄花叫婶子,那李婶往哪儿搁呀?”二子媳妇嘴里说着拿眼直瞟李婶。好像她比谁都明白似的。 “也是,那叫……”老莫说着给二子媳妇点上一棵烟,二子媳妇像模像样地嘬了口烟。麻杆儿偷偷瞪了二子媳妇一眼,这个娘们儿就喜欢到处挑毛病,可挑又挑不到点子上。 “嗨!这有什么呀!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呗,街坊辈儿瞎胡论儿。咱自个儿叫自个儿的,甭那么死心眼子。小凡子不是管老莫叫叔啊!叫婶儿正合适。”听了李婶的话二子媳妇才不言声了。 李婶又对老莫说:“老莫,人家黄花可是从首都北京来的大小姐,打小娇生惯养的。别看你现在又捧又哄的,往后日子长了,咱可不能让人家受委屈呀。今天,当着大伙的面儿,我这丑话先说到前头,在这院里我就是黄花的娘家人儿,以后你要敢欺负黄花一手指头,我饶不了你!” 听了李婶的话老莫只会呵呵傻乐。黄花反倒不好意思了,拉着李婶的手脸红红的。 正在这时,院里突然有人喊:“李委员在家吗?李委员在家吗?”嗓音又尖又细,还是京腔,像是生人。李婶愣了一下,赶紧停住话头往外走。出去一看,敢情是二子这小子捣乱呢。 “抽羊角儿风儿呢你?我当又是外调的来了呢,吓我一跳。”李婶假装生气地说。 “李婶呀,不是说好了今儿商量定桌的事吗?您就别老打哈哈啦!赶紧张罗正事行喽呗?”二子嚷嚷着进来了。定桌就是几个主事儿的提前研究喜宴的规模数量,免得到时着忙抓瞎。 “你除喽惦记着吃,就没别的事儿了,属猪八戒的。”李婶埋怨二子。 “呦喝!你们听听,咱们院儿刚娶了个北京媳妇,门儿还没全过呢,这二子哥立码就改京腔了。前半截儿还有那么点儿意思,可后边这句‘行喽呗’就一股子甜面酱味儿了。你呀,还得好好练练。”麻杆儿说着捋了二子后脑勺一把。 二子刚刚剃头回来,光溜溜肉乎乎的大脑袋,像个一大肉球。“滚!没大没小的!”二子拔拉开麻杆儿的手。 “嘿!剃头打三光,不长虱子不长疮!”麻杆儿说。 “就你小子贫话多。刚才你妈怎么说你来着?不说话还把你当哑巴狗卖了呀?”二子媳妇说。 “你怎么这么护犊子呀?我们哥儿俩说话,碍你什么事儿呀?山药面乱搀和,破裤子乱伸腿!”麻杆儿斜了二子媳妇一眼说。 “嘿!你小子快赶上卖盆儿的了,还一套儿一套儿的。”二子说。 “行了,咱们说正经的吧。到了一块儿就没正行。定桌的事儿,你们都甭瞎操心了,我呀,早准备好了。一会儿上我屋里开个会,商量商量,把该定的事儿都定下来,省得到时候抓瞎。二子你甭瞎着急,埋了五年的枣杠子早给你预备下了。没看老李一大早儿起来就上街买菜去了?睁着俩眼瞎吵吵,着急也着不到个正地方。”李婶说。 “就是。你们两口子算是打对了点子了,一个惦记吃一个惦记喝。我妈说一会儿给大家烙猪油葱花饼,准让你俩吃的满嘴流油。”麻杆儿抢着说。 “你安定待会儿吧, 第八章 (接上章) 李大伯紧跟着说:“没错儿,退一万步说,就算咱们在家里办,谁掌勺呢?还得从外头请厨子。这又得惹出一大摊子闲事儿来,算下来也省不了仨瓜俩枣的。那厨子……”李大伯点上棵烟接着说:“那厨子我见多了,你以为好伺候哇?一个个牛烘烘的,难揍儿着呢!上来就拉拉着脸子像谁欠他八百吊似的,得神仙一样敬着供着,稍有不慎,人家不用甩耙子走人,暗地里给你摆个道儿,下个套儿,就够你喝一壶的。嘁!我还不知道这个!”李大伯说完摇了摇头,很有些见多识广的意思。 “你说的也忒玄了点儿吧?照你这么说,厨子里头就没好人了?说着说着就不着边儿了,我就同意在家办!老莫你说呢?”李婶气哼哼地反驳道。 “咱们商量着来,商量着来。大伙看怎么好就怎么办,我听大伙的。”老莫不好当众表明自己的态度,只好含含糊糊说听大伙的。其实老莫的意思也是想在家里办,怎么说也能省下不少钱。 “我看李婶说的在理,我也主张在家里办。来的不是亲戚就是朋友,谁也不是奔那口儿吃的喝的来的。要说厨子嘛,咱们下来再慢慢商量……”凡子老舅喝了口茶说。 “你这话跟没说一样。在家办实惠是实惠,可厨子呢?下来再说,这都火烧眉毛了,还下到什么时候再说呀?”没等凡子老舅说完,麻杆儿急扯白列抢过话茬儿。 “你让别人说完不行啊?抢包子去呢?”拐哥说麻杆儿。 凡子老舅接着说:“说了归齐,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厨子。有了厨子,咱们是不是就可以在家办了?”凡子老舅说完,看着几个饭馆派。 “对呀!能找着合适的厨子,在家里办也不是不可以。可眼下它不是没厨子嘛!”常伯伯着急地说。 凡子老舅又说:“这就好办了。厨子的事儿是件大事儿,一点儿不能马虎。你不行,我也不行,不过有人行啊!我给大家推荐个现成儿的怎么样?”说完扫了大伙一眼。见大伙没反对才又接着说:“要我说,二子就行。” 凡子老舅的话音刚落,大伙一下全愣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把目光集中到二子身上,二子也愣在那里。 谁也没想到凡子老舅会把二子抬出来。 “二子?扯吧!”麻杆儿带头儿喊起来。 “你没发烧吧?”李大伯问。 “他要是能当厨子,那秃子全能当和尚了!我看你没喝几口哇?怎么竟说胡话呀?”麻杆儿接的话更损。 听了大伙的话,二子恨不得把脑袋扎到裤裆里去。拐哥李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屋里顿时陷入了一阵难堪的沉闷。 过了一会儿拐哥说:“我同意凡子老舅的意见。就凭二子那几道拿手菜,肯定没问题。” 李婶也跟着说:“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身边儿就有个现成儿的厨子,怎么就没想到呢?”李婶一边说一边拍着大腿埋怨自个儿糊涂。 “老娘们儿家家的,别跟着瞎吵吵行不?你当是小孩儿过家家呢?这是结婚!”李大伯不满地瞪了李婶一眼。 “就是在家里办,咱们也得找个差不多的厨子呀,总也不能凑合吧?办砸了谁负责呀?”麻杆儿又大喊大叫起来。 凡子老舅说:“你看你,怎么说着说着又绕回来了?咱们不是说好了不从外面请厨子嘛。” 二子听着大伙吵吵,插不上话,大脸蛋子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索性抬屁股要上茅房。 常伯伯半天没说话,听了凡子老舅的话,刚想说什么,老莫先开口了。 “你自个儿说呢?二子哥。”老莫眼里充满了期待的神色。大家一下子全明白了,老莫这是同意二子当大厨。主家都说话了,咱攒忙的还说什么呀?闭嘴吧。 “不行,不行,就他那两下子,还能叫手艺?”没等二子说话,二子媳妇先替他说了。 别看二子媳妇表面上推辞,其实心里巴不得让二子当大厨呢,二子当了大厨既风光无限,还能蹭吃蹭喝,好几天不用开火了,省大发了。 “我看就这么着吧,秃子当和尚——将就材料呗!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拐哥说。 “行了,二嫂哇!你也别吵吵了,没看你们家二子的尿儿都吓出来了?再吵吵,把屎也得吓出来。”麻杆儿嬉皮笑脸地说。 “呸!还让人吃饭不?”正在吸流吸流喝小米儿粥的李大伯不干了,他满肚子的火正没处撒呢。 话说到这份儿上,谁再有意见也不好说什么了,最后李婶打圆场说:“我看,就这么定了吧,到时候只要咱们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肯定出不了漏子。” 二子做梦也没想到,自个儿稀里糊涂就成大厨了。 在预测来宾人数时,有的主张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多打出两三桌的富裕来,吃不了怕什么?吃不了咱下来接着。有的说可钉可卯才算本事呢。争论了一会儿,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二子,仿佛是说,既然你是大厨,大主意就得你拿了。 “二哥,说说你的意见,看怎么好?”凡子老舅眼里充满了信任和鼓励。 “行、行,我看刨去干果儿和酒,六块,不,五块钱一桌,就差不多了,我再往细里搂搂,怎么省钱怎么来呗。”二子迷迷糊糊地说。 “行?行个屁呀行你,人这儿说城门楼子,你说鸡鸡……”麻杆儿瞄了眼李婶,把后半截儿脏话咽了回去。 “黄花那儿顶多来上七八个村干部,一桌足够了。”老莫说。 “定下了?”凡子老舅不放心地问。 “定下了,我和李婶去了两趟,苟会计都是这么说的。”老莫答。 “要我说最起码得富裕上两到三桌,踏实。”二子媳妇抢着说。 “你是踏实咧,老莫哥可就不踏实咧。那是钱呀!”麻杆儿白了二子媳妇一眼说。 “怎么也得富裕点儿,关键是富裕多少的事儿,谁拿锄谁定苗吧,二子回去再好好算计算计。”李婶说。 二子媳妇狠狠地瞪着麻杆儿,麻杆儿呢,摇晃着脑袋望着天花板装看不见,气得二子媳妇干瞪眼没办法。 “咱们这叫白手起家,土法上马,新事新办。就像胡同里写的那样,团结起来去争取更大的胜利!”李婶不愧是街道委员会委员,说起来像讲话一样,大家纷纷鼓掌叫好。李婶又说:“下来,咱们该垒灶垒灶,该搭台搭台,管好自个儿的人,干好自个儿的事儿。得嘞,散散吧,天道也不早喽!” “这才几点呀,就轰我们走?”麻杆儿喊。 “敢情你们回去蹬腿儿就睡,我还得刷家伙收拾呢,散会!”李婶从马扎上站起来捶了捶腰,又说:“对了,大伙抽空把院里的卫生搞搞,特别是二子,你们家廊檐底下那堆破烂儿,赶紧清清,也不怕给咱们向阳院抹黑!” “可不呗,我都说他好几次了。”二子媳妇卖乖地说。说完又懂事儿地帮着李婶收拾。 李婶回头看了看炕上睡的香甜的小凡子说:“醒醒吧凡子,家去睡吧!” 7。二子当了大厨一宿没睡着 二子回到屋里,一点儿困意也没有,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越想越精神,一会儿吸溜吸溜喝水,一会儿吭吭咔咔咳嗽。 “你要不困,外头待着去,讨厌!”在媳妇的一再催促下,二子才关灯上炕,躺下,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瞧瞧你那小家子百事样儿,刚受这么点儿香火,就烧的睡不着了?”二子媳妇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挖苦他,其实她更烧的睡不着,二子当了大厨,她也觉着脸上有光。 “说什么呢?这么屁大点儿的事儿我还睡不着喽?把我当什么了,真是!我这是尿憋的。”二子说完,仿佛证明似的,翻身下炕冲着地下的尿盆子,响响地撒了一大泡尿。尿完,抖落抖落,又撅着大屁股爬上炕,二子睡觉从来都是一丝不挂。 “少往里凑合啊,臭烘烘的!” 二子媳妇推了他一把,掩掩被角又说:“还真让麻杆儿那小兔崽子说着了,吓的连尿儿都夹不住了。” 说完重重地翻了个身,把后脊梁给了他。 “行了,行了。甭那么多废话,睡觉!”二子不耐烦地说。 二子再躺下,还是一点儿困劲儿没有。就闭紧双眼强迫自己不再想事儿,刚有了点儿困劲儿,媳妇哼哼唧唧让挠挠脊梁。二子只好遵命,挠着挠着又精神了,手就挠到了前边。媳妇不但没反对,还往自己这边靠了靠,二子更来劲儿了,爬起来就要骑大马。 媳妇却夹紧了双膝说:“下去!老实儿睡觉。” 二子不甘心,心说你把老子的火儿逗引上来了,想不管就不管呀,没门儿!想着又往前凑。 二子媳妇说:“来了。” “来了?谁来了?”二子愣了一下问道。 媳妇踹他一脚:“谁来了?你姑奶奶来了,想沾糖葫芦,就上来。”媳妇说完摆好姿势。 二子想了想才明白,媳妇这是来例假了,可看着四仰八叉的媳妇,还是不死心,妈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老子想的时候它来了。就问:“头吃饭还好好的,怎么说来就来了?” 媳妇嘻嘻笑着说:“它要来,我有什么法儿呀?你有本事别让它来呀。” 听完媳妇的话,二子心中那股子燥热就消了,浑身上下一下子软成了一摊烂泥。 “来了不早说,白让老子瞎耽误工夫儿。”二子咽了口吐沫自言自语。 媳妇答:“你也没问我呀。”说完又“哧哧”笑,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奶奶的!”二子一翻身,把脊梁背儿给了媳妇。 第八章 1。热烈欢迎工宣队进驻我校 这学期的课更轻松了,连期中考试都变成了开卷了,老师把卷子发给同学们拿回家答,第二天再交给老师。凡子数学考了一百分,语文考了九十五分,连英语也考了七十八分。凡子拿着卷子回家谝摆,李婶说:“呸,别不嫌丢人了!把你姥姥家的人都丢光了,都是抄的!凡子嘿嘿一乐说:“毛主席说抄一遍也是学习。”“滚!”李婶说。 李老师回了趟老家。回来时,笼罩在脸上的那层红疙瘩更加鲜艳明亮了,家乡味儿也浓了许多。同学们知道,李老师这种状态大概要持续一个礼拜左右。 星期五下午第二节自习课,李老师急急忙忙来到教室,说有重要通知向大家宣布。李老师喘了口气说,明天上午第二节课后,在操场召开全校师生大会,热烈欢迎工宣队进驻我校。李老师的嗓音有些嘶哑,可还是一再嘱咐大家,说学校领导非常重视这次大会,明天要穿白褂子蓝裤子,别忘了带小板凳。最后又说,特别是陈兵、王建军几个记性不大忘性不小的同学,这次再忘了带板凳,就以旷课论处。陈兵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李老师停下来,狠狠瞪了陈兵一眼继续说,大家要遵守会场纪律,不准交头接耳说小话儿,不准吃零食。上厕所要跟老师请假,最好提前上好厕所,免得到时影响会场秩序。 下课铃响过了好长时间,李老师才罗嗦完。 工宣队的到来引起同学们纷纷猜测,工宣队是什么样的?怎么非得住在学校呀?工宣队给我们上课吗?同学们把李老师说的进驻我校理解成住到学校了。 第二天,凡子早早来到学校。一进门,便看见迎门影壁上挂着一副醒目的大标语:“热烈欢迎工宣传队进驻我校”,把影壁上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挡住了大半拉。往里走,墙上树上到处贴着花花绿绿的标语,“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向工人阶级学习”、“向工人阶级致敬”。看着满眼花花绿绿的标语,小凡子也跟着兴奋起来。 第一节课是数学课,数学老师在黑板上给同学们抄了几道自习题就走了。第二节课是语文课,李老师根本没露面。刘丽丽站在讲台上领着同学们朗读课文,刚开始课堂秩序还不错,没过一会刘丽丽就压不住场了。同学们先是在底下嘀嘀咕咕说小话儿,一会儿小话儿就变成了大话,教室里乱哄哄的。讲台上的刘丽丽点名批评了几个同学,可刚安静一会儿又乱套了。 刘丽丽正在前边瞪着眼睛生气,忽然发现陈兵和军子不见了,走下讲台一看,原来他们正坐在小板凳上掰腕子。刘丽丽大声吆喝他们,再回到讲台刘丽丽就学着历史老师的样子一边大声嚷嚷,一边用教鞭抽打讲台。 “咔喳”一声,教鞭抽断了,刘丽丽和大家都是一愣。正在这时下课铃响了,同学们嗷嗷叫着往外跑,刘丽丽在后面喊着什么。 操场上的高音喇叭呜里哇啦响了一通以后,传来军体老师宏亮的声音:“同学们注意了!同学们注意了!今天召开全校大会,课间操暂停!课间操暂停!请同学们带着小板凳迅速到操场集合。各位班主任老师,请抓紧时间整队!” 听了军体老师的通知,跑在前面的同学又嗷嗷叫着往回跑。结果和后边的同学撞到一起,教室门口顿时挤成了一团。 在刘丽丽的指挥下同学们来到操场站队,李老师前前后后巡视了一番就到教导处去了。中八班的位置正好面对主席台,此时主席台上只有军体老师一个人在摆弄扩音器。那个绑着块红绸子的麦克风,在同学们眼里神秘莫测,不明白它是怎样把声音放大的,每次开会时都要认真讨论一番。 主席台上方的会标在风中哗哗作响,“热烈欢迎工宣队进驻我校誓师大会”几个胖乎乎的大字,一看就出自瓦西土之手。这时瓦西土老师急匆匆来到主席台上和军体老师耳语了几句,又急匆匆跑下台,一副重任在肩日理万机的样子。楼顶大喇叭里响起了嘹亮的《大海航行靠舵手》乐曲。 凡子坐在下面出神地看着主席台。看了一会儿,又看到前面的小四眼儿,小四眼儿坐在一个折叠式军用小椅子上。这种椅子折叠起来像个书包,可以背在肩上,很令同学们羡慕。这时小四眼儿正翘起椅子的两条前腿,跟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节奏一摇一晃,非常陶醉的样子。凡子酸溜溜地想,这小子竟新鲜玩意,连板凳儿都他妈各味儿1。 旁边的军子看着小四眼儿也愤愤的。小四眼儿后边是李萌,凡子后边是陈兵。军子冲陈兵挤挤眼,指指小四眼儿儿,陈兵捅捅凡子又指指小四眼儿。凡子看了一会儿,趁小四眼儿正晃的带劲儿时,顺势往后一拉椅子背儿。小四眼儿“哎哟”一声,一个仰巴跤躺在李萌怀里,李萌吓得往后一躲,又躺进凡子怀里,凡子慌忙扶住李萌。这一连串儿的后仰翻,引起周围同学一阵哄笑。远处的同学不知发生了什么,纷纷站起来向这边张望。 刘丽丽闻声瞪着两只小眼睛跑过来。陈兵假装关心地问小四眼儿:“没摔着吧?也怨你,坐没个坐相,站没个站相。你就老实坐着吧,穷晃荡什么呀?这下好,自个儿摔了个仰巴跤,还把人家李萌砸的不清,顾凡也让你捎上了。唉!” 军子也假惺惺地说:“李萌、顾凡,站起来溜达溜达,看摔坏了没有。”又埋怨小四眼儿:“就是,坐也坐不住,看看人家邱少云,大火烧身都纹丝不动。再看看你!”陈兵和军子你一句我一句,连挖苦带损。小四眼儿不好意思地拍拍身上的土,爬起来,脸红红的。他根本不知道是凡子在后面捣鬼,还以为自己晃的劲大了呢。陈兵又没话找话地说:“班长,我批评的对吧?”刘丽丽“哼”了一声走了。她知道肯定是陈兵他们一伙捣的鬼,可又没证据。 李萌脸红红的,偷偷瞪了凡子一眼。目光里含着抱怨和羞色,但更多的是支持和赞赏。凡子更得意了,抬起头对小四眼说:“下回注意,把我俩砸坏了都上你们家养着去。” 陈兵趴在凡子耳边小声说:“今儿你小子可得。坑了小四眼儿不算,还抱了抱小地主婆儿。”说完坏笑着。凡子不好意思,狠狠地说:“滚!” 大喇叭里又响起《运动员进行曲》。葛书记陪着两位工人师傅来到主席台,坐下,然后点头示意军体老师开会。大喇叭安静下来,这时瓦西土又颠儿颠儿跑到台上,对着葛书记面前的话筒吹了吹,没声,敲了敲,还是没声。军体老师见状急忙到后面查看,瓦西土也紧跟着跑过去。操场上一时冷了场,葛书记脸上露出了焦急的神色。 过了一会儿,大喇叭突然尖叫了一声。瓦西土又急匆匆地跑上台,吹了吹,敲了敲,扩音器修好了。 葛书记热情洋溢地致欢迎词,代表全校师生对工宣队进驻学校表示热烈欢迎,然后又念了几段毛主席关于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语录。最后说:“老师们、同学们: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罐头厂毛泽东思想工人阶级宣传队队长贾大奎同志讲话!鼓掌!” 罐头厂?不就是我们学工的罐头厂吗?凡子他们激动地伸长了脖子往主席台上张望。 “嗨!我说谁呀?那不老肥吗?咱们的老段长,当队长了!”陈兵眼尖。 “没错儿,是老肥!”军子也小声喊。 凡子仔细一看,可不就是老肥嘛。几个人看见老熟人儿分外激动,争着抢着把这一喜讯告诉前后左右的同学,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认识工宣队贾队长。 贾队长接过葛书记递过来的话筒,从上衣兜里掏出两张叠着的纸,打开,又拿出眼镜戴上,低下头一字一句地念起了重要讲话。贾队长今天穿戴的整整齐齐,一身洗的发白的蓝色劳动布工作服,戴一顶鸭舌帽,再戴上眼镜,显得文绉绉的。 贾队长的重要讲话不长,一会儿就念完了。接下来是李老师代表全体教职员工发言。最后是刘丽丽代表全体红卫兵红小兵战友致欢迎词并宣誓。刘丽丽背着双手挺着胸脯直溜溜站在主席台上,用她那惯用的尖嗓门儿背诵欢迎词,脸上的表情真挚而热烈。当背到“我们育新学校的全体红卫兵红小兵战友早就盼着这一天”时,刘丽丽激动的声音颤抖着,把坐在主席台上的老肥师傅感动的热泪盈眶。刘丽丽干什么像什么,在那次忆苦思甜大会上的出色表现至今让凡子念念不忘。 2。刘丽丽领哭 那是个秋深的下午,操场上秋风瑟瑟,落叶飘飘。主席台上方的会标用黄纸黑字写着“育新学校忆苦思甜大会”左右两边分别写着“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两条竖联。大喇叭里一遍又一遍播放“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的歌曲。那悲惨凄凉的曲调弄得同学们万分沉重,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万恶的旧社会。 学校请来的农村小脚老太太在李老师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上主席台,站稳,先伸出胳膊领着同学们喊了几句“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嗽完了才坐下。然后告诉同学们,在万恶的旧社会,她家三代都给地主当长工扛长活。她十一上就被爹娘卖到大地主刘老黑家当佣人,吃不饱穿不暖,过着猪狗不如的苦日子。老太太说着从小篮儿里拿出一块黑糊糊的饽饽举着说,那时我们全家吃的就是这个呀,同学们! 这时,刘丽丽恰到好处走上台接过篮子,下来给同学们一块一块分吃那黑糊糊的忆苦饭。凡子坐在前面,也分到了一小块儿。那玩意儿除了麸子就是野菜,吃到嘴里就散了,实在难以下咽,凡子在嘴里捣鼓了半天才硬咽下去。 当老太太说到,万恶的旧社会逼的他们全家家破人亡,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人时,同学们被深深地感动了,操场上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正在这时刘丽丽“嗷”的一嗓子号啕大哭起来。其他同学全愣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赶紧张开大嘴跟着刘丽丽哭。一会儿工夫,操场上便哭声一片,哭声夹杂着秋风传出去很远,学校大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凡子也想哭,可怎么使劲也没眼泪,就低下头,使劲揉眼睛,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了妈妈,想起了上次和妈妈离别时的情景,凡子的眼泪便夺眶而出。 当老太太讲到毛主席共产党来了,打土豪分田地,她终于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哥哥和妹妹。这时又是刘丽丽恰到好处地带头喊起了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把全场的悲愤之情再次推向高潮。 3。你说,贾队长还认识咱不 “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今天工宣队……”刘丽丽尖细的声音把凡子从忆苦思甜大会上拉回来。 “军子,你说贾队长还认识咱们不?”陈兵根本没听刘丽丽发言,还想他的老熟人呢。 “我看够戗!别忘了人家现在是队长了。”军子摇摇头说。 “那也不一定。”陈兵说。 “老肥那个人不错,有一次在车间里见我抽烟,不但没说我,还跟我要了一棵呢!”军子小声说,有些自豪。 “你那算什么!上回老肥那还给过我半棵烟呢,肯定认识我。”陈兵更加自豪地说。 “你以为你是谁呀,人家认识你是兔儿黑呀?拣了人家的烟屁,还说人家给了你半棵烟,吹吧!”军子说。 “谁拣烟屁呀?明明是贾队长正抽着给我的,还有这么长呢。”陈兵比划着反驳道。 陈兵说是给的,军子说是拣的,俩人争论不休。凡子一会儿站在陈兵一边,一会儿又站在军子一边。他们越说越激动,越说嗓门儿越大,一会儿,旁边的同学也搀和进来参加辩论。终于,他们的吵吵声惊动了主席台上的葛书记。 “前边是哪个班呀?中八班吧?中八班的同学注意了,不要说话。李老师,李老师哪里去了?”葛书记严厉的声音在大喇叭里回响着。 中八班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被葛书记点名批评,这下可闯大祸了。看着匆匆跑来的李老师,凡子陈兵军子几个人搭拉下脑袋再也不敢吱声了。 4。全是老熟人嘛,哈哈 散会后,李老师把凡子陈兵军子三个捣乱分子叫到办公室。 “说,说,说什么说!你们难道还有比欢迎工宣队更重要的事情非得在开会时说吗?啊?咱们班每次出问题准少不了你们,你们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李老师坐在办公桌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陈兵低声细气地把他们上午开会时辩论的内容向李老师做了简要汇报。但只汇报了贾队长还认识不认识自己的问题,把抽烟的事儿省略了。 “你们说认识贾队长,认识就认识吧,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昨天我怎么嘱咐你们来着?就是听不进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点儿脑子也没有。顾凡,你就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总跟在别人屁股后头跑。还有王建军,一点主见也没有,挺大的脑袋里装的全是浆子呀?” 李老师说累了说渴了,端起杯子要喝水,杯子却是空的。她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陈兵赶紧拎来暖壶给李老师倒上水。 李老师接着说:“你们回去一人写一份检查,要深挖思想根源,说清楚你们几个人为什么总是犯错误,总是屡教不改,总是明知故犯……”李老师的话还没说完,贾队长推门进来了。 “小李,哦。这个……还没下班呀?咱们见过面的,还记得吗?当时你们去厂里学工,哈哈哈!”贾队长说着笑着。 李老师急忙站起来,先恭恭敬敬地叫了声贾队长,然后笑了笑说:“中八班今天让您见笑了。这不,我正在狠狠批评他们呢。” “哈哈,全是老熟人儿嘛,没关系!小孩子家,哪有不捣蛋的,说说下回改了就行了呗。不早了,快回家吃饭去吧!”贾队长没理会李老师的检讨,挨个儿拍着凡子他们的脑袋和蔼地说。 贾队 第九章 (接上章) 宣传队那帮人越走越近,军子背着个蓝布口袋一蹿一蹦走在前边,还替范师傅拎着二胡。一边走一边兴致勃勃的和前后左右的同学说着什么。 “瞧他那份儿德行,狗颠屁股蒜儿的!狗腿子!”陈兵撇着嘴说。 凡子两眼盯着宣传队那帮人,他不仅看到了军子,还看到了走在后面的李萌。此时李萌和初三那个吹小号的男生走在一起,那个小号挥舞着长长的手臂正和李萌高谈阔论,李萌安静地听着,一会儿,小号开怀大笑起来,李萌也捂着嘴笑弯了腰,笑的脑瓜顶上的小辫儿一颤一颤的。看着他们高兴的样子,凡子心里一阵阵发酸。 吃错药了,有什么好笑的!凡子在心里狠狠地骂着,也不知道骂李萌还是骂小号。 这时那个小号又凑到李萌耳边说了句什么,李萌抬手打了小号一巴掌,小号夸张地捂着胳膊跟李萌解释,李萌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妈的!一对狗男女!凡子想着心里更加酸溜溜的。 “来,消消气儿,抽棵佳宾。”陈兵见凡子脸色难看,赶紧给凡子点烟,以为凡子还在生军子的气呢,其实凡子是在生小号的气。凡子认为只有自己才配和李萌说笑打闹,其他人都得靠边儿站。 凡子大口大口地抽着烟,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李萌和小号。 “甭着急,等明天中午放学时我就找人截他。在万宝堂那个小胡同里,先吓唬吓唬他再说!再不行就开了他。”陈兵也以为凡子在生军子的气。 凡子此时根本没听见陈兵说什么。他在想,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个牛烘烘的,不就是会拉个破二胡吗?我还跟拐哥学过呢。 “放心吧。让他等着,我就不信治不了他!”陈兵说。 “走!回家!”凡子说。 这时,山下边传来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乐曲。那是宣传队在排练,其中一段表现劳苦大众在万恶的旧社会受苦受难的悲伤曲调是范师傅后加上的。范师傅此举不仅受到学校领导的表扬,更赢得了宣传队那帮同学的无比崇敬,在他们眼里范老师简直成作曲家了。 6。凡子狠狠报复了李萌 第二天上午第二节课语文课,李老师正给大家讲解《董存瑞》的段落大意。李萌悄悄从书包里摸出一块儿大白兔奶糖递给凡子,然后自己在书桌里剥了一块,趁李老师板书的时候塞到嘴里。凡子捏着手里的大白兔连想也没想就举手说:“报告,李老师,李萌上课吃糖,还给了我一块儿。”凡子这几天正生李萌的气,特别是昨天在莲花池看到李萌和那个小号说说笑笑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李老师听了凡子的报告,先是一愣,然后把手里的语文书卷成一卷,缓步走下讲台。她不明白凡子今天为什么主动揭发李萌吃糖。平时他们都是互相包庇,完全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李老师想着来到李萌旁边,全班同学的目光随着李老师集中在李萌身上。 李老师用手里的书轻轻敲敲李萌的桌子。李萌嘴里噙着奶糖,低着头,脑瓜顶上的辫子像昨天在莲花池那样,一颤一颤的。李老师停止了敲桌子,慢慢地说:“抬起头来,李萌。”李萌抬起头,眼眶里满是委屈的泪水。 “你嘴馋,自己吃还不行,还影响别人。你以为这是在你家呀?这是在课堂上!你的大小姐作风太严重了。回家把今天的事儿跟家长说说,让家长也评评理。” 李老师回到讲台,再开始讲课时,声音就显得有气无力了。 李萌低下头,趴在桌子上。一直到下课也没抬起头来。凡子能够感觉到她内心的抽搐和眼里的泪水。该!让你狂,让你跟那个小号……凡子恶狠狠地想。 7。陈兵叫人捅了军子一刀 下午,军子没来上学,凡子问陈兵,陈兵支支吾吾说没事儿。凡子不放心又问,陈兵还是满不在乎地说:“真没事儿,也就是吓唬吓唬他,出了事儿有我呢!你怕什么。” 第二天军子还没来上学,凡子感到不妙。再问陈兵,陈兵这回是一问三不知。凡子害怕了,怕陈兵捅出什么娄子来。 第三天上课间操时,凡子听中七班的同学说前天一群小秧子截了一个人,还动了刀子,现在那个人正在医院抢救呢。 军子,肯定是军子。凡子当时就吓坏了,立刻找到陈兵:“快说,军子呢?军子怎么啦?”。陈兵一翻白眼反问凡子:“我知道军子怎么啦,你又没让我看着他!” “不是你要找人截他吗?我不问你,问谁呀?”凡子也急了。 “我说了吗?谁证明啊?好事不赖秃丫头!”陈兵翻脸不认帐。 “你……”凡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就算我找了人,也是你让我找的。”陈兵说。 “真是你找的人?”凡子担心地问。 “放心吧!哥们儿绝不会出卖你,胆小鬼。”陈兵说完又说:“行,哥们儿,你可真够狠的,那天把小地主婆儿治的够戗!都蔫了好几天了。你也是,人家好心好意给你大白兔,不吃拉倒呗,还倒打一耙告老师了,不怎么样,太不怎么样了。”陈兵晃着脑袋唉声叹气地说。凡子也觉着自己那天有些过分了,可想起李萌和那个小号,又觉着李萌是罪有应得。 8。原来军子回老家了 放学后,凡子急急忙忙向军子家走去。走到军子家门口,凡子又犹豫了,如果军子他爸爸问起这事儿来,自个儿怎么说呢,想了半天没敢进门。 一连好几天,凡子都是提心吊胆的。礼拜天下午,凡子正在大槐树下弹球,军子突然闯了进来。 “军子?怎么是你?没事儿了?”凡子见了军子大吃一惊。 “是我怎么了?什么好了?”军子奇怪地看着凡子问。 “你你,你这几天干吗去了?”凡子问。 “嗨!老家来电报,我爷爷病危。跟我爸爸回了趟老家,今天我先回来了。”军子掏出一把软糖递给凡子。 “陈兵这小子……”凡子说着剥了块糖扔嘴里。 “有陈兵的,放心吧!”军子拍拍鼓鼓囊囊的口袋说。 1 各味儿:特殊。含贬义。 2 老了:死了。 第九章 1。大喜的日子 “十一”这天,天还没亮,槐树院早就热闹开了,大伙出来进去,吵吵嚷嚷。在新房里压炕1的麻杆儿和小凡子也被李婶轰起来了。“赶紧着,该干吗干吗去!昨儿晚上让你们早睡,全不听,这会儿知道困了吧?”李婶喊完把被子掀了。 二子两口子早就在过厅忙活上了。经过简单的收拾,过厅做了厨房,前后院摆桌,两头儿上菜,既豁亮又方便。二子盘的三眼儿土灶占了一半儿地方,二子媳妇老嫌人们过来过去的麻烦。李婶说:“你就将就着点儿吧,没让你们在露天地儿里折腾就不错了,赶紧收拾收拾,当下用不着的往边上归置归置,瞧你们摆的,都下不去脚了。” “还真拿自个儿当回事儿了,又不是什么正经大厨,还想拿一把儿。哼!”麻杆儿在一边念闲杂儿。 “大喜的日子,少他妈将就材料凑合事儿的!滚!”李婶把麻杆儿骂跑了。 “这小兔崽子,嘴里没一句好话!”二子瞪着红红的眼珠子说。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二子媳妇紧跟着帮腔。自从二子当上大厨,这两口子是夫唱妇随配合默契。 “哎哟!你们两口子倒真欢实,一宿没睡吧?”麻杆儿刚走,拐哥又一扭一扭过来了,“嗳,二哥,别不是心里没底吧?二嫂,还有你,先把眼上的眵目糊抹活干净喽,脏了吧唧的让人一看就腻味。” “人家这不还没顾上洗脸嘛!”二子媳妇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角说。 “什么?没洗脸你们俩就鼓捣吃的呀?”拐哥张大嘴吃惊地问。二子媳妇赶紧说:“没洗脸,洗手了,你看。”说着伸出两只油乎乎的手让拐哥看。 “就是,活儿做的怎么样咱先放一边儿。最起码,人得说的过去呀!”麻杆儿抹了一脸肥皂沫子又回来了。 二子媳妇正端着一大盆炸丸子,说:“麻杆儿,今儿老莫的好日子,我不愿骂你。还有你,小拐子儿,都给我老实点儿。要不我先把你们俩过过油。” “行了吧二嫂,别叫唤了,唾沫星子都掉盆里了。”拐哥上前拧了二嫂屁股蛋子一把。 “你他妈等我腾出手来再跟你们算帐!”二子媳妇跺着脚狠狠地骂着。 “同志们,同志们!先停停,往一块堆儿凑凑,听我磨叨两句。”常伯伯站在北屋台阶上招呼大家,常伯伯拱拱手说:“今儿到了最要劲儿的时候了,大家要铆足了劲儿,站好自己的岗,放好自己的哨,有事多照应,有事多担待,一切为了老莫和黄花。行了,废话少说,我先代表主家谢谢大家!”说着向大伙鞠了一躬。转身来又上上下下打量着二子语重心长地嘱咐道:“记住,二子,你这会儿就是大厨,全保定城有名的大厨!比白运章望湖春掌勺的还厉害,你就尥开蹶子干吧!” “常头儿,起猛了?说胡话呢?”麻杆儿大喊。 “吹呗,反正吹牛不上税。”拐哥也跟着嚷嚷。 “别理他们,二子,咱就得这么想,就得这么干!对不对?同志们?” “对!对!”拐哥带头喊,喊完了才发现常伯伯今儿格外精神利索,新剃的小寸头黑白相间,齐唰唰见棱见角,既老老成又年轻。一身宽松的藏蓝色中式裤褂,肥大的裤腿脚夹着两只小夹子,齐齐整整大大方方。脚下是一双崭新的士宝斋圆口礼服呢布鞋,雪白的千层底儿衬着雪白的线袜子,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透着精明干练。 2。老莫叔的鸭舌帽真好看 小凡子没事儿可干,心里却慌慌的不行,里出外转跟着大人们瞎转悠。一会看看新娘子,一会又看看新郎官儿。心里琢磨,这不还是原先那俩人吗?怎么这会儿就成新人了? 老莫脸上透着平时少有的紧张严肃,但也掩盖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幸福,上身是一件八成新的四兜军装,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卡裤子,笔直的裤线衬的老莫比平时高了许多。脚下一双绛红底儿黑条绒懒汉鞋。新买的一顶驼色鸭舌帽还没戴呢,再戴上,新郎官的行头就算全了。 凡子最喜欢老莫那顶鸭舌帽,昨天晚上还试着戴了戴,可惜太大了。他仔细研究过老莫的鸭舌帽,前边尖尖的像个鸭舌头,还有一个按扣儿,解开按扣儿,又有点儿像红军的八角帽。回来让妈妈也给我买一顶,就怕没小号儿的。 凡子想着鸭舌帽又跑到李婶屋里,黄花正对着镜子梳妆打扮,昨天下午才剪的头,叫什么娃娃头,脑袋显着大了许多,快赶上二子的大秃瓢了,还不如梳两根辫子好看呢!凡子想。黄花穿了一件桃红色暗格大翻领上衣,领口处翻出白色假领儿,脖子上还松松地围了一条杏黄色纱巾,下身也是蓝色的卡裤子,和老莫扯的一块料子套裁的。最吸引小凡子的是黄花穿的丁字儿皮鞋,圆头虎脑的,和李萌那双一模一样。 凡子再跑到厨房。麻杆儿拐哥正在捯饬二子,“嗳!这才像个大厨呢,转过来看看。”麻杆儿说着把二子拽出来。一件油脂麻花的白大褂儿,裹在二子身上紧绷绷的,厨师帽有点小,顶在脑瓜顶上,腰里的围裙倒是肥肥大大,快耷拉到脚面了。拐哥看了看又给搭了条白手巾。 “嗳!这还有那么点意思。就是这大褂儿小了点儿。”麻杆儿拽拽儿子的大褂说。 “嗨!本来就是将就材料儿,还叫什么真儿呀。”拐哥说。 “拐哥,你这么说就不合适了,今儿还就得叫真章儿!”麻杆儿说着又把二子拔拉过来,脸冲着拐哥说:“你看清楚喽,今儿别说是赶鸭子上架,就是赶头骡子他也得老老实实上架,缺了二哥这个臭鸡子儿咱还真做不了槽子糕。”说完又把二子拔拉回去。 二子终于被拔他俩拉急了,“你们俩小蛋崽子,吃饱了撑的?再给我吊歪歪,我先把你们卤煮喽!拿我打岔,嫩多着呢。我斗嘴磨牙那会儿你们俩还穿开裆裤和尿泥儿呢。”二子顿了顿还觉着不解气:“你们也甭废话,看我不顺眼,你们来呀。你们来,我立码就走!真是的!”二子气乎乎骂着,把手里的菜刀“咣”的一声剁到案板上,一抬手扯下厨师帽,迈开一条腿摆开了甩耙子走人的架势。 没想到麻杆儿和拐哥听了二子的话,不但不着急反而从鼻子眼里冷笑了两声说:“走哇,早该走!”拐哥也嘿嘿着说:“就是,当初就不该上赶着往前凑合!” 嘿!这俩小兔崽子。二子一时楞在那里。 拐哥又指指门口说:“要走就趁早儿,俩门儿呢,没人拦你。还真以为缺了你这根儿羊角葱就炝不了锅啦?告你说,没你,客照请,桌照摆,媳妇照娶。” “就是,也不撒泡尿照照。还以为套上身白皮就真成大厨啦?嘻!屎壳郎掉到面缸里——冒充小白人儿!”麻杆儿接茬儿又是一大套。 这俩小子一唱一和,把二子气的干瞪眼说不出话来。原以为一甩耙子就能把这俩小子吓唬住,没想到他俩根本不吃这一套,弄得二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你们俩小王八羔子成心欺负人怎么着?没看你二哥忙成什么样了,还气他。都给我滚一边子去。”二子媳妇看不过了。 “呦喝!倒是一窝儿的。”麻杆儿说。 “那是,谁让人家俩人在一个炕上打滚儿呢!”拐哥说。 “谁让人家俩……” “你们还他妈有完没完?等我腾出手来,我我我掰直了你那条拐腿儿!”二子咬牙切齿地说,二子一着急就结巴。 “走哇!怎么不走了?”麻杆儿说。 “他敢走吗?”拐哥说。 “行了!都给我闭上你们那臭嘴,不练贫还憋死你们喽哇?二子,今天你可真得上点儿心啊,少跟他俩一样儿着。出了漏子我跟你没完!”李婶跑过来说了一句又匆匆忙忙奔前院去了。 “嘿!这老娘们儿,他们俩小崽子挑的事儿,怎么屎盔子全扣我脑袋上了?”二子冲李婶的背影小声嘟囔着。 “这就叫不打勤的不打懒的,单打你这不长眼的。”拐哥幸灾乐祸地说。 “李婶!二子管你叫老娘们儿!”麻杆儿大呼小叫地喊。 “我叫你祖宗!”李婶头也没回骂了一句。 “该!不挨骂长不大的东西!”这下二子媳妇解气了。 吃上马面喽!前院传来常伯伯的喊声。 吃上马面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讲究儿。接媳妇,主家要请攒忙的人吃面条,叫上马面,吃了上马面才能套上马车去接媳妇。虽然现在用不着套马车了,常伯伯说咱们还是按老例儿来,没错儿。 3。吹,接茬儿吹 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灶间里除了二子媳妇全是老爷们儿,没个可搭可配的。几个大老爷们儿在一块儿忙活,又是大喜的日子,不让他们练练贫,过过嘴瘾,也说过不去呀。二子媳妇走了没一会儿,仨人又接茬儿练上了,这回是二子挑的头儿,他是想把刚才丢的面子找回来。 “小子们,告诉你们吧。这男人呀,什么都不怕,就怕没本事。你要有本事,再难鼓捣的娘们儿也能给她调教的服服帖帖,像一摊稀泥。”二子一边拌着素什锦,一边尝薄咸,还不耽误练贫。 “就你?有名的气管炎(妻管严)、床头柜(床头跪),还有本事?屎壳郎打哈欠——怎么张你那臭嘴来着?”拐哥正呲啦呲啦炸虾片。 “你先说说,什么叫本事?”麻杆儿一本正经地问。 “嗨!你们还小呢,说了也听不懂。等毛儿长全了,娶了媳妇就知道什么叫本事了。男人嘛!”二子扭身捞了块红烧肉搁嘴里,吧哒吧哒,又说:“把盐罐子递给我。” “自个儿没长手哇?”麻杆儿不耐烦地说,还是把盐罐子递给二子。 “对喽!我说的就是这意思,那玩意儿男人都长着呢,可你得看它好使不好使。骡子也长着呢,还又粗又长,摆设儿,没用。就说我们家那块儿料,难鼓捣吧?那得看你怎么鼓捣,屋里屋外大事小情,都得拿的住她,得让她服了你。她要是服了你,你让她给你舔屁股溜沟子她都心甘情愿。可……”二子说着又捞起块红烧肉搁嘴里,见拐哥冲他叽咕眼,没好气地说:“我这是尝尝薄咸,你……”说完回头放盐罐子时,才看见媳妇正站在后头,手里还提留着一根擀面杖。坏喽!这下可吹漏底儿喽!二子一急,后边的话就着嘴里的红烧肉“呱嗒”咽了回去,噎的他直打嗝儿。 “吹,接茬儿吹,怎么不吹了?我倒要看看你那本事!”二子媳妇用擀面杖指着二子脑门儿说。 “我我我……”二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什么你,你是蹬着鼻子上脸。刚给你点儿好气儿就不知姓什么了?”二子媳妇步步紧逼,二子慢慢后退。 “我我我,这这不是调教他俩呢吗?我又没说你。”二子更结巴了。 “调教他俩把我也捎上?我这块儿料难鼓捣!我怕你!行喽不?”二子媳妇依旧不依不饶。 “行了,二嫂,你就不依不饶咧,他不是不知道你在后边呢嘛,要知道吓死他也不敢吹嘢?”拐哥一边打圆场一边拽过二嫂,喂了一大块红烧肉,二子媳妇才吸吸溜溜嘟嘟囔囔走了。 “他妈的,长行市了,老娘们儿家家的,回家再算账!”媳妇走远了,二子又硬起来。二子嘟嘟囔囔往回找面子。 “行咧吧,二哥,消停会儿吧!刚才吓得跟小鸡子似的,这会儿又还阳咧!”麻杆儿说。 “麻杆儿,你就别再拱火儿了,现在,你现在就是一把火把二哥点喽,他也硬不起来了。二哥,别理他,先把你那肥肠儿拾掇拾掇吧。”拐哥的话更损。 “丢人呐!我都替你害臊!不行,就别吹。想吹,先看清楚喽,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看到喽再吹,要不然……唉!”麻杆儿照说不误。 不管麻杆儿和拐哥说什么,二子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唉!谁让自个儿吹漏了兜呢?这就叫河边上娶媳妇——把王八逗乐了。二子想到这儿又咧开嘴乐了。 “麻杆儿,来客喽,接客!”前院传来常伯伯嘹亮的喊声。 麻杆儿顾不上二子乐什么,赶紧解下围裙说:“好好干,二哥,别闹情绪。”说完撸了把二子肉呼呼的后脑勺儿,小跑着接客去了。 “这他妈小兔崽子,尖嘴猴腮儿的。赶明儿娶了媳妇还不如我呢!”说完,二子咧嘴蹬腿,皱眉瞪眼放出了一串儿响屁,心里终于痛快了。 “注意卫生啊,不就放个屁嘛?至于使那么大劲儿吗?不怕撕了裤裆!”拐哥拉拉着脸子说。 “臭屁不响,响屁不臭!”二子解释完又觉着不对劲儿:“嗳?我说,管天管地,你还管我拉屎放屁呀?” 拐哥说:“我是管不着,可你放屁也得看看地方呀!”俩人接茬儿又拿二子的屁逗上了。 4。贺喜的老乡来了两拖拉机 麻杆儿连窜带蹦跑到大门口一看,脑袋“嗡”的一声大了。 大场里停了两辆“突突”冒烟的拖拉机,上面密密麻麻挤满了远道而来的大老乡,正叽里咕噜往下跳。老乡们下了车纳闷地东张西望,还小声嘟囔,是这儿呀,这不贴着红喜字吗?没错儿呀,怎么连个招呼的人儿也没有哇?嗐!要不怎么说城里人不懂礼儿呢。 麻杆儿晃了晃脑袋想了想,一准儿是黄花那儿来的,上前一问,果然是李屹庄的乡亲们。麻杆儿心里又是一惊,不是不来了吗?怎么又来了?先请进去再说吧。想到这儿,回头冲院里大喊一声:“来客喽!接客呀!全是娘家人儿!” 这小子反应还算快,喊出来一套儿一套儿的,让老乡们听了还显着挺近乎。 老莫和黄花赶到门口时也愣住了,不是定好了不来人吗?黄花更是傻了,站在那儿连笑都不会笑了。 大前天老莫还亲自去请过乡亲们,这已经是老莫第三次上门去请了,接待他的还是那个苟会计。苟会计说,臧支书说咧,眼下正是三秋大忙时节,乡亲们就不去了。要去,顶多去几个主要领导,也就七八个人,不用专意儿等着。老莫回来和常伯伯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打出一桌富裕。来就来,不来就拉倒。 现在一下子来了这么多,老莫赶紧拉了黄花一把,迎上前去紧紧抓住苟会计的手说:“欢迎,欢迎,快请进,快请进,乡亲们里边请啊!” 在大门洞里,苟会计把来的人一一做了介绍,老莫挨个儿和他们握手,旁边的麻杆儿一听,好家伙!敢情全是队里的“高干”及“高干”的七大姑八大姨儿,唯独缺了李婶姐姐一家。苟会计解释说,臧书记到县里开抢种抢收工作动员大会去了。 老乡们一点儿也不见外,岁数大点儿的坐到板凳上,年轻的就一屁股坐到台阶上,有的干脆蹲在地下,他们高门大嗓说说笑笑,大声咳嗽吐痰擤鼻涕。不管男女,人人嘴上叼着根儿烟,还不耽误喝茶嗑瓜子剥花生吃糖。小孩子们更是不见外,还没坐下,眨眼间就满院子跑开了,先是围着自来水管打转转,你喝一口,我喝一口,一个个见了水果糖更没命了,顾不上挑拣,你抢一把我抢一把,嘴里塞满了就往口袋里装。拐哥上一盘光一盘儿,还是供不上吃。烟卷也打开两条了,还剩最后三盒。赶紧报告了总管常伯伯,常伯伯说:“抓紧时间开桌,先堵上嘴就好办了。”麻杆儿问:“才几点呀就开饭?” “早吃晚吃都是吃,早吃清了早安生,客走主安。”常伯伯说完急忙找二子去了。 5。攒忙的全抓瞎了 眼下最着急的就是二子大厨。老乡们进来时,他刚热上一大锅油,才说蹲在地上喝口茶,喘口气,茶还没喝到嘴里,就听见前院吵吵嚷嚷,紧接着就看见一双双大大小小的脚丫子从眼前踢里趿拉趟过去。“慢着慢着,小心蹭油!”二子大声嚷嚷着。 大大小小的脚丫子在二子眼里越来越模糊,好像一条川流不息的小河。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呀,这不全崴泥了,满打满算就打出一桌的富裕,这下可好,一下子多出三来桌还紧吧。老乡们个个都是饿死鬼儿逃生的,就是现抓也来不及呀。二子一下毛了爪儿2。二子想站起来,可怎么也站不起来,好不容易晃晃悠悠站起来了,眼前一阵发黑,忙一手拄着锅台才没倒下。 “二大厨别急,千万站住喽,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呀!”常伯伯及时赶到,一手扶住二子,一手扯过条毛巾替二子擦汗。 二子喝了一大口茶水,心才稍稍定下来。常伯伯看着过厅的盆盆罐罐半天没言语。 “常头儿,烟卷和瓜子糖都快见底儿了,你倒是赶紧想辄呀!”麻杆儿跑进来说。常伯伯冲麻杆儿摆摆手,凑到二子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二子一个劲儿点头。 这时,苟会计拎着一条面口袋进来了,说是乡亲们昨天晚上连夜蒸的喜包子。“谢谢乡亲们。大老远的还带什么东西呀!放这儿,放这儿。”常伯伯客气着说。 二子把口袋打开一看,里面是印着红双喜字的大馒头,一个足有两三斤重。这么大个儿,熟吗?二子掰了一块儿,嘿!敢情就表面上一层薄薄的白面皮儿,里头全是棒子面。这帮大老乡真使得出来呀。吃冤家来了。二子刚想说两句难听的,常伯伯瞪了他一眼,才没说出来。 麻杆儿把拐哥拽到凡子家,关上门说瓜子花生糖烟快没了。拐哥诡秘地笑笑:“慌什么,真正的军人地不是!” “这眼瞅着就见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