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商》 楔子 卯初时分,平江府仍旧笼罩在暗夜之中。一夜细雨,点点滴滴,此时改做漫天飞舞、润物无声的薄雾,裹挟着早春独特的幽香与温暖,如烟飘散。 东榆林巷梁府,属于夜晚的浓稠静谧,被零星亮起的火烛渐次冲淡。 早起的奴仆安静有序地在院落房舍之间穿行。一个穿着松花色比甲的丫鬟停在东跨院梧桐苑檐下,与守门的丫鬟悄声耳语几句。那丫鬟闪身进了内室,只片刻功夫就掀了帘子,露了张俏脸,冲那穿松花色的招了招手。 这丫鬟低着头拾阶而上来到二楼,穿过半明半暗的正堂和东次间的宴息处,来到了位于东梢间的卧房,转过嵌八宝花梨木屏风,停在雕花架子床前。屋内角落点了一盏琉璃宫灯,幽幽映在缃色凤穿牡丹金宝地帐帘上,光影流转,寂寂无声。带路的丫鬟俏声退下,这穿松花色的才隔着帐帘施了一礼,恭敬回道,“给大姑娘请安!朗园来了消息,说二姑娘这些日子净围着老太太打转。” 只听帐内轻轻一笑,声音慵懒绵软,“我说老太太怎么还不回,原来是给绊住了。” 丫鬟撇了撇嘴,眼角的讥讽在幽暗的灯火下凝结成霜,“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二姑娘也不想想,谁是老太太的嫡亲孙女?不过老太太住在园子里,这日子毕竟好过些罢了。” “水北阁那些下人如何?” “回姑娘,那些丫鬟婆子本就是懒怠货色,园子里米碳供应一直短缺,连日里抱怨连天,难以使唤。自从年后停了她们月例,全都炸了锅,差事撇下不说,各自找起了门路,削尖脑袋只想着回府。要不是老太太每年二月都去朗园住些天,那些丫鬟婆子少不得收敛着,早就乱起来了。” 帐内传出得声音里带着明显得笑意,“乱点好啊,我天天盼着朗园乱起来呢!” “不但这样,这一个多月,二姑娘拿不出银子来贴补,府中一律给送的馊米馊面!” “嗯,孙婆子这点眼色还是有的!二妹妹倒底长进不少,懂得在老太太身上下功夫。” “姑娘是说老太太会护着她?” 那声音停了片刻,才又响想,“这倒未必,老太太的心思,谁也猜不准。” “奴婢怕是夜长梦多,不如姑娘想个法子把老太太请回来?” 帐内一片寂静,似在思索。片刻之后说道,“你亲自去躺朗园,老太太回不回倒是次要,过来我吩咐你…” 丫鬟躬身把耳朵紧贴在帐帘上,不住的点头。最后直起身夸赞道,“姑娘妙算,这样一来,赵家提亲的心思自然就消了。” 帐内的声音透着冷意,“事后把事情遮遮掩掩的露出去,让人扑风捉影,浮想联翩最好。富家小姐的香艳事,哪个不是争着打听!” “奴婢明白,二太太这才叫竹篮打水一场空呢。等赵家得了信儿,自然得同她翻脸。” 先前慵懒柔媚的声音变的阴森起来,“哼,想跳出我得手掌心,没那么容易!等事情了呢,就把二姑娘接回来,看她那时还能起什么风浪!” 丫鬟附和着,“姑娘让她往东,她自是不敢往西!” “呵呵~”帐内笑得畅快之极,接着吩咐,“下去吧!” “奴婢告退!”丫头领了差事,恭敬退下。随着她走出院子,身后二层绣楼灯火渐次亮起,门前扁额上“梧桐苑”三个大字清晰可见。 第一章 不太专业的穿越 梁家在平江府西南郊外有一处庄子,名为小水庄。 梁家前一代家主梁玉则少时曾在横塘书院求学,拜在清远先生门下,诗书自华,一表人材,是先生的得意门生。学成之后,却并未走科举的路子,而是接手了家里的生意。 梁家有祖传老店名曰臻宝轩,专营各色金银珠宝、头面首饰,在平江府可谓小有名气。几十年来依仗着铺子,也能平常度日,小富即安。梁玉则接手臻宝轩后大肆革新,开发众多首饰珠宝的新式样,新工艺,迅速在平江府打开局面,成了珠宝首饰业的头块招牌,过不多久又吞并了几家当地的铺子,声势愈加浩大。随后在山东、福建等地也开起了分店。梁玉则一时变为传奇人物,名声大噪,梁家也济身于平江府的鼎富人家,与美珍楼沈家、云想阁陈家、悬济堂莫家齐名为姑苏四富,翘楚江南。 梁玉则弱冠之年就已挣下大把家业,却一直未娶。那几年说亲的人都要把梁家门槛踏破,却被梁家以各种理由婉拒了。当坊间不雅谣言风起,梁玉则却突然迎娶了美珍楼沈家的嫡长女沈青云,十里红妆,风光无限。人们津津乐道这起盛大联姻之时,也不禁感慨,梁家虽是风头正盛,却比不过兴盛百年的大商贾家底雄厚,渊源流长。与沈家联姻,对梁家生意好处多多,更不要提沈大小姐丰厚的嫁妆了。怪不得梁玉则迟迟不娶,原来是待价而沽! 这小水庄原名宋庄,虽只有四百亩,却是良田丰茂,地势优越。北依清山南临剑水,河中盛产鲜美鱼虾。 梁玉则喜爱此中景致,买下这宋庄,改名小水庄,又临剑水建造了一座朗园。相传梁玉则夫妻恩爱,时常别居朗园。三十年多年过去,梁玉则早已逝去,旧事淹没飘散,而每年去朗园避暑已成为梁家惯例。 … 又是一年春正好。小水庄的水稻早已插秧完毕,一片绿油油的甚是好看。远处山坡上种满了各式果树,花开缤纷,蜂蝶飞舞,一派平静富足的太平景象。 朗园临剑水而建,共有五进院落,高屋明堂,十分敞阔;后院假山堆叠,池塘曲桥,风吹杨柳,景致秀丽,也算内有乾坤。 春日里的午后时光,阳光和煦,轻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猫儿舒展四肢,在檐下打盹。四周不闻人声,慵懒静谧。 “啊~~”一声尖锐的惊呼打破了午后的平静。只见水北阁正屋的红木雕花大床上猛地坐起一人,看着自己身上月白交领绣竹叶边中衣,又看了看屋里三个惊诧异常的面孔,问出了一个古今中外上下五千年穿越时空经久不衰的哲学命题。 “我是谁?!” “咣当!” 一个丫鬟打扮十三四岁的姑娘扔掉了托盘里刚刚煎好的汤药。 秦小雨:工作狂与小财迷一枚,外企资深销售。 日常爱好是研究各大银行机构的理财产品外加写作创业计划书,为摆脱万恶的资本主义剥削和压迫,抛却早九晚五,拒绝应酬陪笑,早日实现财务自由而不懈奋斗。 完成的创业计划书堆在床头,已有一尺多高,却无一实现。秦小雨害怕失败。 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从未见过父母的模样。考取一流的大学,毕业后进入五百强公司。在每一个人生的十字路口,都是孤身一人,得不到任何指引和支持。每有收获,都要付出双倍的努力和坚持。所以冒险一词,从来不会出现在秦小雨的字典里。 室内一片混乱,坐在床边的妇人伸出双手,将秦小雨强行按回了被窝,又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试过她的额头。这才勉强镇定着开了口,妄图忽略刚刚听到的奇怪问题,反问道,“姑娘,你醒了?” 秦小雨打量眼前的妇人,四十岁左右,身穿棕黄色的对襟暗花褙子,头上挽了发髻插两支银簪,方脸阔口浓眉大眼,长相很是豪迈。从称呼来看,并不是这具身体的娘亲,还好还好!她咽了一下口水,左右看了看,为着自己不太专业的穿越感到些许尴尬,“那个,这里是哪里?” 正在收拾药碗碎片的两个丫鬟停下动作,细心倾听。 那妇人本就有些慌乱的眼神里盛满了焦急和悲苦,又探了探秦小雨额头,“姑娘,你怎么了?这里是朗园的水北阁啊!姑娘…怎么…就不认识了。”话音带着颤抖和踉跄,险些止于半途。 “朗园,水北阁…嗯…归哪里管辖?现在是什么朝代?皇帝是谁?”秦小雨瞪着眼睛问出了每一个穿越者都急于知道的问题。 那妇人唬了一跳,急忙捂住了秦小雨的嘴巴,带着哭音道,“姑娘你可别吓老奴,怎么胡言论语起来。”接着稍稍定了定神,矮着身子放开了手,带着期翼小心问道,“姑娘可认得老奴?” 秦小雨知道一般姑娘房里年纪大的下人都叫嬷嬷的,于是试探着问道,“嬷嬷?” 妇人听了面露喜色,“哎!”的应了一声,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秦小雨接下来却打破了她最后的希望,“可是你是哪位嬷嬷?”妇人的手还僵在半空中,嘴唇翕动着,半晌也未说出一句话。 这时一个圆脸杏眼的丫鬟探过头,态度十分随便,“姑娘什么都不记得了?知道自己是谁吗?还认得我吗?” 秦小雨没有忽略妇人眼里闪过的厌恶与不耐。穿越者如同孤身掉落陌生丛林的小兽,总是携带了些许赖以活命的生物性本能。眼前的妇人身上散发的关怀亲近莫名让人心安,秦小雨撇了那丫鬟一眼,只缓缓摇了摇头。丫鬟低头小声嘟哝了一句,又接着说到,“姑娘是梁家的二姑娘梁燕羽,这位是徐嬷嬷,我是茜儿,那个”指了指已经收好碗碟碎瓷立在一旁穿绿的丫鬟,“是新月。” “胡闹,怎能直言姑娘名讳!”徐嬷嬷一摔袖子,转头大声训斥茜儿。 茜儿不怕也不恼,嬉笑道,“哎呦,我的嬷嬷,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管这些芝麻小事,还是遣人快点回了老太太吧!这事您老可做不了主。”接着故意拖长了语音,挑衅道,“现下也瞒不住了…” 第二章 一家之主 徐嬷嬷被个丫鬟抢白,一股怒气直往上顶,脸色由白转红。又想事关重大只得压住火气,强行镇定下来,“新月,去正院禀明老太太,就说姑娘醒了有些不妥,请老太太给叫个大夫瞧瞧。” 茜儿一听,伸手拦了一下新月,抬脚就往外走,“这跑腿的事还是别劳动新月姐姐了,我往正院走一趟吧!”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已经出了房门走远了。 徐嬷嬷回过头来,朝着秦小雨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新月自去重新煎药,徐嬷嬷斟茶给秦小雨漱了口,又绞帕子净了面。 秦小雨趁着空闲打量了屋子。红木雕花大床靠墙摆放,挂着水月白的轻纱帐子。床边不远处有一套红木雕花的四边方桌与同款的几个小杌子,木质细腻,光泽柔和,显是极好的木料。窗下大大的罗汉塌,上面铺着锦绣织缎的坐垫迎枕,小炕桌上摆着一幅棋盘。墙边一排多宝阁架子,上边摆放了奇石古玩,一派精致奢华的富丽太平景象。 还没等她审视完毕,茜儿的声音传了进来,“康嬷嬷慢走,水北苑狭窄粗鄙。劳动康嬷嬷走这一趟,茜儿心里十分不忍。” 秦小雨心里乐开了花儿,看来梁家不是一般的富户人家,难道是朝中高官?这样有质量的穿越给我来上一打也行啊。转念又有些心虚,自己两眼一抹黑,对于身世一无所知,只能拿失忆武装自己了。 来不及细想,茜儿已扶着一人进了屋。这妇人穿了一件鸦青色团花滚青金万字不到头对襟褙子,头上插了铮亮的金钗。身材高大富态,皮肤白净细腻,带着锦衣玉食浸润出的雍容,又有世事无常历练出的果断。 徐嬷嬷刚要上前招呼,这妇人摆了摆手阻止。看见秦小雨打量自己,大方一笑,“二姑娘认识我?” 秦小雨靠在迎枕上小心应对,“想必是康嬷嬷吧?康嬷嬷好!” “二姑娘可知我在哪里当差?” “想必是在老太太屋里吧。” 康嬷嬷并不掩饰目光中的审视,“不管二姑娘忘记了什么,都是聪慧依旧。” 秦小雨心中一抖,这眼光好利!低声回道,“不敢当嬷嬷称赞!” 康嬷嬷在床边坐下,放软了语气,“姑娘可是有哪里不舒服的?” 秦小雨露出委屈的样子,“没有哪里不舒服,只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落水的事情忘了?”康嬷嬷挑起一边的眉毛。 “我落水了?”想必是落水导致的穿越。 “想是落水撞了脑袋,徐嬷嬷没同姑娘讲?” “姑娘刚刚醒过来,看着不太妥当就马上去回禀老太太,还没来的及跟姑娘说。”徐嬷嬷急忙解释着。 “唉~~”康嬷嬷长叹了一口气,“二姑娘回来的那样晚了,还贪看梨花,看梨花也就罢了,怎么偏挑在池塘边!白苹被老太太关了起来,说是要狠狠责罚。”顿了顿,又接着说,“姑娘今后凡事要多想想,没的自己犯险,还连带旁人遭罪!” 这好像是因为一个叫白苹的丫鬟数落起她了?秦小雨一脸的诧异和困惑,她不是这家里的二小姐吗?落水失忆,没有嘘寒问暖也就罢了,还要被埋怨!她的亲人又在哪里?老太太是她什么人呢?秦小雨求助的望着徐嬷嬷。 徐嬷嬷刚要解释,康嬷嬷又说,“老太太听说姑娘什么事都不记得了,急得不得了,连忙打发我来看,又催着外院去请大夫。要是姑娘有个三长两短,老太太可怎么跟二老爷二太太交代呢!” 秦小雨实在忍不住了,问道,“老太太是哪一位长辈?” 不记得老太太仿佛是一项滔天大罪,这句话显然惹恼了康嬷嬷,凌厉的眼神定定地盯着秦小雨审视了良久,这才缓缓答道,“老太太是二姑娘祖母。” 秦小雨不禁瑟缩了一下,这位康嬷嬷好可怕,难道老太太也是这样严厉。 康嬷嬷又交代了几句,起身告辞,茜儿连忙殷勤周到地扶着送了出去。 “这康嬷嬷好吓人!”秦小雨扶着心口向徐嬷嬷抱怨。 “唉!姑娘真是忘的干净!白苹一家向来与康嬷嬷亲厚。白苹这次被罚,想是康嬷嬷对姑娘有所不满,这才严厉了些。平常康嬷嬷为人很是亲和。” 秦小雨翻了翻眼睛,真是倒霉,平白被人数落一顿,又不敢反驳。 康嬷嬷交代过,老太太已派人去城里请大夫。徐嬷嬷和一个叫碧树的丫鬟服侍秦小雨梳洗换衣裳的间隙,对她进行了古代礼仪与府中人物关系的紧急培训。 秦小雨还在一知半解的囫囵吞枣,正院已有小丫鬟来报,老太太已带了大夫往水北阁来。几个人连忙往院外迎去。秦小雨难免心中惴惴,康嬷嬷作为一个有体面的下人,已经如此凌厉霸道,老太太还指不定怎么专制独裁呢。 还没走到院门,迎面撞见五六个人,康嬷嬷扶着一人走在最前面,秦小雨来不及细看,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虽说不甚标准,至少诚意颇丰。 膝盖还在下沉,手肘已被康嬷嬷稳稳拖住,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埋怨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在床上躺着?既是病了,就应好好养着调理着。我看看,这回可吃了苦头了。”说着一双温热干枯的手拉起秦小雨。 秦小雨顺势抬头望去,面前站着的是一位头发花白,身材消瘦的老妪,拄着绿玉拐杖,身穿黛蓝色绣二金松鹤延年圆领褙子,头上插着两支沉香木簪子,脖子上挂了一串沉香木佛珠,周身飘散着似有似无的遗世香火之气。风霜岁月刻画出的皱纹刀刀不留情,却被满颜慈祥温和笑容稀释澹泊。 老太太与康嬷嬷应是同年,看着却比康嬷嬷老了十余岁,仿佛已近古稀之年。秦小雨虽然极力压制心中的诧异与震惊,仍是有一瞬的失态。 老太太拍了拍秦小雨的手,“傻孩子,怎么还呆立在门外,快同祖母进去让大夫瞧瞧。” 秦小雨低声应了,松了一口气,老太太至少看起来善意十足。 一行人进了正房,老太太在上首落座。大夫给秦小雨细细诊了脉,只说无妨。 老太太又追问几句,交待几个丫鬟领着莫大夫下去写药方子,屋中只余祖孙二人和两位嬷嬷。 第三章 提点 吩咐秦小雨在自己跟前坐了,这才说道,“好孩子,莫要悲伤。我们家什么名贵药材吃不起?总能治得好的。”接着又叹了口气,“你爹娘把你仍在这里就不管了,虽说是自家的园子,也多少有些不便。等祖母回了府中,就派人来接你。” 秦小雨这才知道,朗园只是梁府的别院。梁燕羽为什么被仍在这里?犯了错抑或不受宠爱?自己所知实在太少!心里思索着,本着言多必失的原则,被动应对,“多谢祖母费心。” 老太太仿佛聊性颇浓,又接着说到,“依翠是你大姐姐最得意的丫头,上个月还听她念叨,少了依翠,梧桐苑诸多不便,她心里定也是难过的。我也时常劝着你大姐姐,一个丫鬟罢了,何苦与自己妹妹计较到这个地步。但你也知道你大姐姐,仗着外祖家的势,要强惯了。你们姐妹两个原应各让一步的,弄到如今这个地步!哎!这次也是我的疏忽,今后你要万事小心才是啊!” 这是暗示自己落水别有隐情,并不是失足那么简单? 身后的徐嬷嬷震惊又气愤,握紧了拳头,跨前一步径直跪倒,“老太太可要为二姑娘做主呀!” 秦小雨不由得心里突突直跳。看来梁燕羽与这位大姐姐素有过节。 只是老太太的态度让人难以把握。 古往今来,在上位者多喜下属各成一派互相争斗,以保证自己的位置固若金汤,利益不受侵犯。但是封建家族伦常关系极其稳固,原用不到这个法子,反而鼓励家庭成员齐心协力扩大势力与影响,以家族和谐为荣。老太太为何反其道而为之,挑拨两个孙辈之间的关系呢? 顺着老太太的话应下,还是粉饰太平? 这番话中可有试探之意? 徐嬷嬷还跪在地上,老太太慈爱有加的注视着自己,秦小雨缓缓吐出一口气,笑眯眯地撒娇道,“谢祖母提点。虽说燕羽记不得大姐姐了,可都说长姐如母,大姐姐定是因为燕羽年纪小不懂事或是不长进,心里着急又担心,这才出言教诲的。此番经历了落水之事,燕羽也时常自责,自己遭罪也就罢了,只是让亲人长辈为我牵挂烦忧,是燕羽大大的不孝。今后定会小心自己的身子,祖母的教诲,燕羽谨记!” 说着拉起了徐嬷嬷,“嬷嬷也是关心则乱,我们姐妹两个能有什么不和?” 借着失忆的东风胡搅蛮缠一番,对老太太的提点重视又感激,却巧妙地闪开了暗藏的机关,只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老太太目光微闪,心中诧异至极,面上表情却丝毫不显,笑容愈加温和,“难得你体谅我的苦心。你们姐妹几人,个个孝顺体贴,都是祖母的心头肉。只盼你们能够和睦融洽,不想哪一个稍有损伤。”说到这里,眼风稳稳扫了康嬷嬷一下。 康嬷嬷一笑,早已没了先前的严肃,拉着徐嬷嬷说道,“妹妹同我一起去瞧瞧药方写好了没。” 两人退了下去,老太太又接着缓缓说道,“你大姐姐是咱家长女,又有那样的外家,是要强了一些,少不得你时常退让些。在府中,祖母虽心中怜你多些,可也不能太过表露,总要一碗水端平才好。” 老太太把秦小雨招到身前,轻轻拍着她细嫩的小手,殷殷叮咛,“祖母知你怕苦,会吩咐莫大夫将汤药制成药丸,只需每日服一颗,简便又好下咽。白苹那丫头,祖母细细审过。你昨晚观赏梨花,才遣了白苹回来取披风,虽说也有看护不利之罪,毕竟干系不大。你现在又是用人之际,等下我就放她回来,只说是你求情之故,她心中感激,今后也好伺候得更尽心些。” 这番话说得至情至性,苍老得面容上只余悲悯之色。饶是秦小雨并不是真正事主,也多少有些动容,眼雾迷蒙得连连点头。 老太太望了望康嬷嬷与徐嬷嬷离开得那扇门,收回眼神盯住秦小雨,意味深长地说,“你年岁渐长,过几年也要嫁人了。凡事自己心里要有计较,切记不可事事与下人商量,让人摸透了脾性,就难以躲过算计!” 眉眼之间纵横干枯的皱纹内隐藏了太多的意味不明,让刚刚苏醒过来还没摸着头脑的秦小雨一片茫然。 这句话包含得意思太多了。也许是暗示水北阁中有奴才背主,也许只是教授秦小雨御下之道。不得不承认,老太太是善于挑起别人疑虑和猜忌的个中高手。 特意支开了徐嬷嬷,至少是提示徐嬷嬷也不是完全可信的。 送走老太太后,秦小雨细思冥想却不得头绪。梁府众人的关系可能比看起来还要复杂诡谲。自己一无所知,只觉是盲人骑瞎马。 好在老太太怜惜有余,行事之间颇为自己考虑。 神啊,请赐我一些启示吧! 正当秦小雨一筹莫展的时候,朗园正院却是一幅忙碌景象。 “老太太,明日启程太赶了,不如多逗留一日。”康嬷嬷正为老太太换上一件绣了全套心经的玄色外袍。 “不妨事,此处已无牵绊。”老太太神情肃然。 “唉,我们每年来此,都是无功而返。” “所以我才急着赶回去,一年又一年,恐怕已是时日无多!”疲倦的眼神中愁云倾城。 “老太太何苦说这种丧气话,您还要看着大少爷成亲生子,看着重孙长大成人呢。”康嬷嬷扣上了褙子胸前的三粒纽扣。 “唉!但愿如你所说。”老太太转身往内间走去。 “二姑娘那里不要紧吧?”康嬷嬷跟上两步。 老太太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莫大夫不是说了,快则也要一年半载才想得起来吗?” “是,不过老奴总觉得二姑娘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看那神情并非没听懂老太太话里的暗示,却知道避重就轻。” 老太太若有所思地缓缓说道,“这就对了,如果还是从前那样胆小怕事,唯唯诺诺,我只当她是骗我!这丫头虽说什么都忘了,看着却比从前机敏些。也不知是福是祸!你们慢慢收拾,不要去佛堂打扰。”说着进了里间佛堂。 第四章 起疑 徐嬷嬷吩咐直接把晚膳摆在卧房,传菜的五六个丫鬟来回穿梭忙碌了许久,这才妥当。 秦小雨被徐嬷嬷扶着来到桌前,红木雕花四方桌上已摆满了各色菜肴,粗略看看,有八个冷菜十个热菜。 这明明是十人的宴席! 见秦小雨微有诧异,徐嬷嬷解释,晚膳是老太太赏的,说是给姑娘补身子。 明明是高兴的事,为何话语之间流露出十分的忧伤不忍? 秦小雨刚要开口询问,徐嬷嬷留了碧树伺候姑娘用膳,匆匆离开了。 秦小雨摇摇头,管那么多做什么!吃饭要紧。 碧树首先夹了只巴掌大的明虾到碟中。“姑娘先尝尝这三色锦。” 明明是虾,却叫三色锦。虾壳做过处理,轻轻一夹就已脱落,再看这虾,却不是普通的大虾,而是黄白绿三色食物绞在一起做成虾肉的样子,重新放置于虾壳中,这份奇思与细致要费多少功夫啊! 秦小雨一边感慨统治阶级腐朽,一边抬起筷子尝了一口,南瓜的清甜香糯,虾肉的鲜美弹牙,蔬菜的清爽可口,三种味道差异显著,又奇异的融合在一起,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味。这道菜要是放在二十一世纪,可以改叫味觉启示录,让饕餮食客视觉与味觉上都获得了极大的享受和满足。 碧树又从一碗鱼汤中舀了个萝卜球,“姑娘尝尝这个道翡翠白玉球。” 眼前半寸大小的萝卜球,已在鱼汤里炖的酥软。灯火照耀之下,萝卜球的洁白玉质中透出些绿莹莹的光彩。怪不得叫翡翠白玉球! 轻轻咬了一口,裹着汤汁拌了香葱的细嫩鱼茸在嘴巴里爆开,鲜香四溢,恨不得连舌头都一起吞下去。 秦小雨第一次觉得吃饭是如此享受得过程,不仅每一道菜都有个好听诗意的名字,而且立意独特,创造力丰富。味觉感官得道了空前得刷新和提升。不由得在心里给这个厨子颁发了一枚米其林三星奖章。 “我们梁府每次用餐都这样精致吗?”虽然这个时代秉承“食不言,寝不语”,可秦小雨实在憋得慌,更何况也没有别人在场。 “回姑娘,晚膳是老太太小厨房的厨子做的,是专门伺候老太太一人的。府中别的厨子可没有这种水平。”碧树回道。 “老太太真有口福!”秦小雨在心里哀叹,老太太难道没有听说过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吗,好东西好技艺就该拿出来大家分享啊。 “老太太全年吃斋的。” 秦小雨瞪圆了眼睛,暴殄天物啊! “因此只有逢年过节或是嘉奖安抚,才会让这位厨子露露手艺。” 看来要珍惜眼前的机会,秦小雨又猛扒了几口菜。“老太太从哪里找来这么好的厨子?”以后自己有了钱,也找一个来。 “老太太娘家是‘江南第一楼’美珍楼沈家,这厨子是老太太当初嫁入梁家时陪嫁过来的。” 秦小雨缓缓点头。难怪,江南第一楼,想是凤髓龙肝,佳肴美馔,食之不尽。 主仆二人一时静静无言。 良久,碧树小心的问道,“姑娘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水墨般的眼眸里闪动着关切和哀伤,一模一样的神色之前才出现在徐嬷嬷脸上。秦小雨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碧树垂了眼帘,咕哝了一句,仿佛是“记不得了也好。” 秦小雨刚想追问,心里突然炸响了老太太那句“让人摸准了脾性,就躲不过算计”的警告,还是谨慎些,她现在还不知哪个是敌哪个是友。 碧树又盛了一碗炖燕窝过来,秦小雨万分不舍却百般无奈地摇了摇头。能力有限,实在吃不下去了。 可是还没过去五个时辰,她就后悔了。 朗园是梁府的别院,距离平江府梁府大宅,有两个时辰的路程。 水北阁——秦小雨现居的院子,可以说是朗园的别院,位于朗园西南角。相对独立,有个偏门直接通往小水庄。 这样独立的院落有点山高皇帝远,自成一派的意思。可是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什么,你说老太太已经启程了?”秦小雨扭回头瞪大眼睛,停止了穿衣的动作,一件嫩黄色外衫半挂在身上。 “是的,老太太吩咐说姑娘这几天受惊了,将养身子要紧。清晨风寒露重,姑娘身子本就单薄,不叫打扰姑娘休息。”门口立的一个十二三岁的丫鬟,穿了件藕色比甲,长相很是清秀。正是因为她落水被老太太关了两天的白苹。 老太太怎么像躲着自己般,招呼都不打一个? 秦小雨压下心中的郁闷,“那么,老太太就放你回来了?”上下打量了白苹几眼,表面上并没有被责打的痕迹。 “扑通”白苹跪在了身前,态势之猛,吓了秦小雨一跳。碧树正在给姑娘穿半途而废的另外一直袖子,只得无奈停下来。 “谢姑娘在老太太跟前求情,白苹本就有错,原该责罚,多亏了姑娘大度开恩,白苹才躲过一顿责打。” 白苹抱着自己双腿,泪眼婆娑地仰头望着她,秦小雨心中一抖,看来康嬷嬷与白苹关系不一般,不管自己落水与白苹有无关系,“看护不力,照顾不周”的罪名是少不了的。看着样子,连手板的都没挨一下。 秦小雨微笑着扶起白苹,亲切又体贴,“你们愿跟我来朗园吃苦,可见都是真心待我的,我怎能放任不管。这两天吃苦头了吧?”说着话却不放过白苹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也没吃苦头,只是关了奴婢两天,饭菜都是按时送来的,今早康嬷嬷训斥一顿就把我放了出来。”面上带着侥幸逃过惩罚的窃喜,不像藏了什么心事。 “你可知道老太太为何急着回府?”秦小雨终于穿上另一只袖管。 “老太太每年三月都来朗园凭吊老太爷,想是法事做完了。姑娘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说着眸子暗了暗,忧伤又自责,“如果前天夜里我没有回来取披风,紧紧守着姑娘就好了。都怪奴婢不好!” 眼前的丫头语气真诚,目光清澈,显然心思单纯涉世未深。 秦小雨笑盈盈的转头看着碧树,“早膳还未来吗?” “是呀,老太太一回府,厨娘都懒怠下来,我去看看。”碧树说完轻盈的退了出去。 秦小雨看着碧树伴着晨光走到春意盎然的院子里,老树都抽了新芽,随风浮动,引来一群鸟儿叽叽喳喳唱个不停。清早的新鲜阳光穿过稀薄轻雾,轻柔又温暖,莫名让人满怀着生的喜悦与期待。碧树一转身出了园子,秦小雨这才拉着白苹说起话来。“怎么能怪你,不是我吩咐你取披风吗?” 白苹撅起嘴来,“姑娘还说呢,前天夜里天暖又无风,姑娘非要支使我取披风,我不去,姑娘就骂我懒怠!” 秦小雨安抚地拍了拍白苹,“好,你不懒怠,你勤勉又能干。许是我想多赏会儿梨花,才叫你去取披风备用的。” 白苹笑着上前两步,边为秦小雨整理衣裳,边有些得意的说道,“姑娘怎么突然喜欢梨花了,从前姑娘总说梨花是离别之花,埋怨朗园梨树太多,这才几天就转了性!” 秦小雨面上未**澜,心底早已惊涛骇浪。 第五章 来人是谁? 梁燕羽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夜深只带一个小丫头在园子里乱逛,本就反常。随之找借口支走丫鬟,不出片刻就落了水。 难道是想不开自杀?可她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能有什么了不得的难处呢?又想到昨日老太太的话外之音,暗示是梁府大姑娘所为?可是梁燕羽又为何要支开下人呢? “姑娘,用早膳吧!”碧树的声音打破了秦小雨迷雾中的苦思,这才惊觉背心已浸出了冷汗。 “早膳搁在厨上,竟无人给姑娘送来,这些小蹄子只顾自己跑去玩,早该好好教训了。”碧树气呼呼地将食盘放在桌上。 这丫头倒是嫉恶如仇的性子。 “碧树姐姐消消气吧,在园子里不比在府里,莫叫姑娘为难了。”白苹朝碧树使了个眼色,碧树果真不再言语。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正当秦小雨摩拳擦掌准备大快朵颐的时候,却傻了眼。只见桌上摆了一碗稀溜溜几乎瞧不见米粒的白粥,两小碟色泽可疑的酱菜。 秦小雨深吸一口气,许是厨房见她昨晚吃的太多,帮她调理一下肠胃也是有的。不动声色地吃了半碗粥,梁府的厨子真不容易,白粥都能熬的这样难吃。想到昨晚那份没有动过的炖燕窝,不由无限忧伤起来。 草草结束了早饭,秦小雨吩咐碧树,“请徐嬷嬷过来一躺。”自己穿来快一整天了,总要打听一下梁府的情况,再决定如何行事。 “回姑娘,徐嬷嬷今早出了园子,要午时才会来。” 好吧,也不急于一时。“那我们逛逛园子。” 秦小雨吩咐白苹去歇着,带了碧树、新月,刚走到院子里,迎面撞上一个妇人。这妇人身材高大,穿了件褐色暗纹葛布褙子,三十多岁的样子,容长脸皮肤黝黑却有光泽,显是衣食无忧。一双眼睛甚是灵活,水汪汪会说话一般。 来人看到秦小雨,挂上了极为殷勤讨好的笑容,抢上两步,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福礼,“二姑娘好啊!这是往哪里去?我今天来的可不凑巧了。” 秦小雨看看碧树。 “回姑娘,这位是宋虎家的。”碧树脸上闪过一丝嫌恶。 这介绍简洁的几乎没什么信息量。 “哎呀,姑娘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当家的宋虎是小水庄的庄头…”宋虎家的期许又热情的看着她。像一个小有名气又得意自满的人,介绍完自己,希望对方能恍然大悟的说出“久仰久仰”的那种神态。 秦小雨决定顽皮一次,反正她现在很闲,木然疑惑的问道,“小水庄是哪里?” “小水…嗯…宋庄”二姑娘的反应让宋虎家的太意外了,不由得磕磕巴巴起来,随即求助的看了一眼碧树。 碧树只做眼观鼻鼻观口,入定一般并不理会。 宋虎家的只有独自战斗了,清了清喉咙回禀,“朗园就在小水庄中。” “朗园?又是哪里?”秦小雨皱了眉头,做出苦苦思索的痛苦模样。 宋虎家的有些急了,跺了跺脚,“姑娘住的就是朗园的水北阁。” “哦?原来我不是在府中?碧树,你们也不同我说。” “姑娘刚刚醒,哪里来得及说这些不相干的!”碧树用眼角夹了夹宋虎家的,那表情明白写着:说的就是你! 秦小雨微觉诧异,原来宋虎家的如此不受欢迎。 火候差不多了,总不好一味的挤兑人。看来园子是逛不成了。 “宋嫂子这是从哪里来?”秦小雨转身往回走。 宋虎家得颇松了口气,总算可以正常说话了。紧跟了两步,将新月挤到一边,伸手搀住秦小雨,“从家里来。听说姑娘落水了我急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总想亲眼看看姑娘好不好才能放心。” 才怪! 老太太刚走就赶着上门,定有自己的小算盘。 秦小雨笑吟吟的听着,并未作声。 “姑娘一向对我们家颇为关照,我们家二喜总来园子里烦姑娘,也多亏姑娘好性儿,不嫌弃她。” 一行人回到屋里,秦小雨在临窗的榻上坐了。示意新月端了小杌子给宋虎家的坐,又上了茶水。 这时宋虎家的已说到老太太重情重义,每年不辞劳苦风雨无阻,来朗园凭吊老太爷。 秦小雨不时的点头微笑,礼貌周到的回应,“宋嫂子所言极是…嗯…是的…” 宋虎家的当真口才了得,一人足以支撑整个局面。秦小雨不由得想起工作中那些做总结报告的领导,一个人口若悬河两三个小时不在话下。 碧树耐烦不过,想离开又不放心姑娘,已经在正堂掸起灰来。 宋虎家的还在絮絮叨叨,“管理这十几户农户可不容易。从春种到秋收,没一刻清闲的。” 秦小雨看看窗外得天色,问道,“不知道宋嫂子今日有何贵干?” 宋虎家的黝黑粗放的脸上突然出现了扭捏的深色,“姑娘…嗯…我就是想问问,原来讲好的事情,还做不做数了?” “什么事情?”秦小雨一头雾水。 “哎呀,姑娘忘记了,让我怎么好再开口啊!新月姐姐,烦你说给姑娘听听!” 新月成功掩饰住震惊和厌恶,笑的温柔似水,“宋嫂子和姑娘有什么约定,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如何知道?” 宋虎家的急了,“怎么不知道,那天你也在!” 这时碧树一掀帘子又进了内室,气势汹汹的嚷道,“我们在场又怎样?我们梁府的规矩,主子与旁人说话,下人看到也当看不到,听到也要全忘了。宋嫂子这是调唆我们犯错呢!不知道是受了哪个指使,我们挨罚了又有宋嫂子的什么好处!” 宋虎家的没想道碧树如此勇猛,一时又羞又气,脸色转了几转,刚要发作,只听的白苹在檐下回到,“姑娘,徐嬷嬷回来了,正在园子门口下车呢,这就来回话。” 宋虎家的瞬间没了气势,暗暗瞪了碧树一眼,“既然姑娘忙着,我就不叨扰了,改天再来看姑娘。”说完一溜烟出了屋子。 “哟,宋嫂子在啊,怎么不多待一会儿?”白苹的声音尾随而至。“家里忙,改天再来。”宋虎家的声音渐行渐远。 屋里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是谁没屏住,带动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秦小雨虽不知详情,却能看出几分,宋虎家的定是个讨厌难缠的人物。 同仇敌忾的感觉真好。 “这都笑什么呢?”白苹从外面进来,莫名奇妙地问道。 碧树指着白苹笑道,“你这小丫头什么时候如此机灵了,知道把徐嬷嬷搬出来吓唬那贪财的婆子。” 白苹傻傻的看着碧树,呆楞的回答,“我没有啊,徐嬷嬷真得回来了,这会儿估计都进了院子。” 白苹木呐怔忪的表情傻的可爱,又惹得大家笑了一通。 水北阁里这几日怪异忧愁的气氛终于在笑声里消散了。秦小雨也突然有了那么一点归属感。 第六章 谋她性命 徐嬷嬷一掀帘子走了进来,看到屋里几个笑意盈盈的,脸上的愁容也淡了几分。“什么事这样开心?宋虎家的来过了?没有惹姑娘不开心吧?”说着对秦小雨福了福。 碧树打趣道,“嬷嬷没见她夹着尾巴跑掉了?” 徐嬷嬷环顾一周,见个个喜颜于色的望着她,不禁疑道,“你们几个还有这样的本事?” “我们几个当然不行,嬷嬷才是首功呢!”屋里几个人又吃吃的笑起来。 徐嬷嬷知道众人玩笑,虽说心事重重,也被欢快的气氛感染浮出几分难得的笑意来。 门帘一动,茜儿端着食盒走进来,“姑娘,用午膳吧。” 各人面上一僵,欢乐如风云易散,命运从不甘愿平淡。 “姑娘慢用,我去理下姑娘的衣裳。” “姑娘,我去打扫书房。” “姑娘,我去折两支海棠插瓶。” “姑娘,我…”碧树见欢笑热闹的内室转眼人去楼空,只得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碧树伺候姑娘用膳,老奴去理下账本。”徐嬷嬷撂下这句话,毫不留情转身而去。 秦小雨心中古怪之极,静静等待谜底揭晓。 碧树叹了口气,眉目之间写满了同情和不忍,“姑娘勉强用点儿,不能为难自己身子。”说着揭开了食盒的盖子。只见两只精美异常细腻如玉的天青色官窑瓷碟,一碟装着青菜,一碟装着白菜。 并不象碧树所想的哭泣委屈或绝食抵抗,二姑娘非常平稳的吃完了这餐饭。 秦小雨并非不失落不难过。昨日以为穿越到富庶人家,从此锦衣玉食,风光气派。如何知道,富贵尽是他人的。 老太太一走,连着两餐饭都是残羹冷炙,她哪里还不明白。 “碧树去瞧瞧徐嬷嬷忙好了吗?请她过来叙话。”秦小雨放下筷子漱了口,冷静从容地吩咐。 碧树虽然如释重负,心里却更加难过了,手脚利落地收拾了碗筷退了下去。 秦小雨自嘲的笑了笑,怎么一把年纪如此天真。果真是花团锦簇平安喜乐的日子,梁燕羽怎么会弃之如弊履,轮的到她这个穿来的?什么样的人家才会把女儿孤零零的丢到别院不管不顾?梁燕羽又与梁家有怎样了不得的恩怨情仇,一方狠心遗弃,另一方了无生趣。昨晚徐嬷嬷和碧树脸上的哀伤,刚刚午膳送来时众人的僵硬和逃避,总不会无故而起。 徐嬷嬷来得很快。没等秦小雨发问,进门解释道,“姑娘再忍耐几天,前两日下雨把路冲坏了,吃食送不进来,这才俭省了些。” 作为奶娘,本应与主子一条心才对。从接过小小襁褓凝望粉团柔弱婴孩的那一刻,经历了幼儿牙牙学语时的懵懂可爱,稚子滚过心口的依偎仰望,十几个春秋岁月的守望相处。明为主仆,实则比之骨肉亲情更亲上几分。更何况从实际利益出发,主子越是出息,奶娘才更有体面和实惠。 如今,徐嬷嬷为何躲躲闪闪,对府中情况和她的境遇避而不谈呢? 脑中不由得闪过老太太的暗示与提醒。 不!她绝不会那么倒霉!连最亲近的奶娘也有不可告人的打算。秦小雨稳住心神,定定看着徐嬷嬷并不言语。 徐嬷嬷有些手足无措,勉强笑着说,“姑娘无事到园子里散散心也是好的。”见秦小雨仍是盯着她瞧,渐渐尴尬起来。 “嬷嬷这是准备所有事都瞒着我吗?”秦小雨的声音很冷。 徐嬷嬷心神一震,这并不是她熟悉的梁家二姑娘。以往爱把喜怒哀乐的情绪写在脸上,只一眼瞧去,就仿佛能看清心中的每一条肌理和脉络。那时她总是盼望姑娘能多些城府,多些思量。可如今,徐嬷嬷突然不能确定,看起来喜怒难辨的那个人,还是不是她的姑娘! 徐嬷嬷抬头望了秦小雨一眼,杏眼明眸,蛾眉淡扫。神色虽然清冷,可依旧是一副坦荡率真的模样。徐嬷嬷只觉眼中一热,姑娘已经如此不幸,许是上天垂怜,才让姑娘转了性情。想到此处放缓语气柔声劝导,“姑娘刚刚苏醒,要紧的是养好身子。这些个小事不理也罢,嬷嬷总能想法子为姑娘筹谋周全。银钱上我再想想办法,不会叫姑娘一直吃苦。” 秦小雨看见徐嬷嬷眼中微润的光彩,闪动着母性的慈爱,知道这是有所触动真情流露,索性开诚布公,“嬷嬷知道宋虎家的刚刚来过吧?要不是几个丫头警醒有防备,我险些被诓骗胡乱许她一些好处。嬷嬷总不能时时在我身畔,如若府中派人前来,我又如何应对呢?” 徐嬷嬷一时踌躇,“碧树是可信的,姑娘紧急之时可以依仗。” “嬷嬷怎么还不明白?”秦小雨不由得加重了语气。“从前我必是遇事糊涂又胆小怕事,才落到今天这样的境地。事到如今,怎能依旧妄图仰仗他人之力改变现状?” 是啊,从前她们几个就没护住主子,今后也没有本事力挽狂澜。 徐嬷嬷立在罗汉床前,迎着仲春正午明媚的阳光。象征希望和欢愉的灿烂光明,却在她眉头眼角的细碎皱纹里撒下斑驳阴郁的暗影。未到不惑之年的这位妇人,因为忧思操劳、焦虑痛苦,早早消磨殆尽了岁月的光华与风韵。 秦小雨心底的某个角落突然痛的一抽。可是这样的生命虽然失去了表面的华彩,却变的更加坚韧理智,让人心生敬仰。 “老奴只是心中不忍。姑娘晚些时日知道,就能多得几天快乐日子。罢了,既然姑娘问到,我慢慢说与姑娘就是。”徐嬷嬷往床榻的方向指了指,秦小雨会意,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床畔坐下。 徐嬷嬷压低了声音,“我暗地里问过白苹,姑娘出事那晚天气极暖,姑娘却遣她回来取披风。明显就是为了支开她。昨日老太太又提点了姑娘几句,我一回想,姑娘出事那天,大姑娘确实派了丫鬟前来朗园寻老太太…” 竟与她猜测的一样,除了她不知道那日大姑娘的人来过朗园。 第七章 往事不堪 秦小雨怔忪良久,才问道,“我与大姐姐有何恩怨?” “老奴也不明白,大姑娘是梁府嫡长女,样貌出众,才华拔尖,一向最得宠爱。且她外祖父官至山东知府,舅舅也在平江府为官。就算她真有了什么了不得的错处,咱们老太太也不会怎样!” 好硬的后台!自己与人家本就是云泥之别。 秦小雨心中一阵阵发怵! 这还没完,徐嬷嬷继续交待道,“况大姑娘在城中素有贤名,与咱府中交往过厚的几家,提起大姑娘来都是交口称赞。” 完了,完了,这位公关做的也好!看来自己要翻身,很难! “你们二人分属两房,嫡庶尊卑不同,应是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大姑娘偏偏与姑娘为难起来?这几年老奴不在府中,渐渐从碧树那里得知,大姑娘时常陷害欺负姑娘。老奴真是不解,大姑娘为何如此?如果此次姑娘落水真是大姑娘暗中指使…” 如果真是大姑娘指使,以后如何防范?就如万里高空走钢丝,迎面碰上一头饿了五天的花豹,等待自己的不是摔成烂泥,就是变成豹食。哪个结果也不太美好。 不过,秦小雨的坚韧乐观并非常人等比。 思索半晌,缓缓问道,“会不会是因为我知道她的某个秘密?” 徐嬷嬷惊的一跳,“姑娘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秦小雨悠悠地开口,“如此才有杀人灭口的必要!” 徐嬷嬷一时无话,背后冷风阵阵。 杀人毕竟是要冒风险的!更何况自家姑娘论出身论容貌,都不可能成为大姑娘的绊脚石。大姑娘又何必斩草除根? 那么姑娘凑巧得知了大姑娘的秘密招来杀身之祸,就可以解释的通。 思前想后又觉得难以置信,“这…这…,大姑娘又有什么秘密不能让人知道的?” 秦小雨无奈两手一摊。 徐嬷嬷脑中灵光忽现,猛地握紧了秦小雨的手臂,吓的秦小雨险些跳起来,“难道姑娘是因祸得福?” 秦小雨也跟着紧张起来,只觉浑身血液直往上冲,“嬷嬷此话怎讲?” “真如姑娘猜测,偶然知晓了大姑娘的秘密引来杀身之祸。那么现下姑娘忘个一干二净,大姑娘自然不用再下杀手!” “如此说来,如果有一天我想起前事,也只能装作不知?!”秦小雨虽然笑着,眼神中却浮现出一种荒诞的嘲讽来。接着她越是思量,越觉得此事不简单。心中惶惶难安,总感到被一个隐在暗处的重大阴谋笼罩着。 徐嬷嬷也是心神难安,看看时辰,“时候不早了,姑娘先歇午觉,还是身子要紧。” 秦小雨点头答应,除了外裳躺下。 心中翻来覆去,事情如此解释虽然大体说的通,可是想想细节又不对。 梁燕羽为何当晚要遣了白苹,一人逗留湖边? 是约了什么人?还是要防着什么人? 大姑娘外家势焰,老太太也拿她没办法,所以就仗势欺人吗?可她一个闺阁女子,年纪应该不大,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竟值得犯险杀人? 秦小雨苦苦思索,怎奈脑袋深处一片空白。如同山中起了大雾,盖住了周遭的所有景物颜色。 白茫茫雾气蒸腾,如临仙境,南北莫辩。几道柔和的光线直直泻下,驱散了迷朦,如一轴珍贵画卷,边缘镶嵌着细碎宝石,闪耀着神奇的魅惑。 三间雕梁画柱的正房,檐上挂着扁额,上书“倚翠轩“三个大字。小小院落,青石甬路古朴光洁,院当中一颗高大的白玉兰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叉,暗沉的树枝带着深冬特有的萧索,仿佛无力的手徒劳举着,让人莫名生出一腔绝望来。 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坐在方桌边用膳。细看这女孩,穿了件秋色交领长袄。大大的杏眼,肌肤胜雪,面容清丽。墨发如鸦,只随意挽在头顶,未饰钗镮,却难掩秀色。 女孩眉目之间染着淡淡愁容,只用了几口清淡菜肴,便放了筷子,旁边的小丫鬟安静地撤着碟子。 突然一个穿丁香色的丫鬟直直跑了进来,慌张之间,撞上了一堆碗碟。一阵细瓷零落破碎声,在阴冷的冬日正午,振飞了窗外树枝上一群缩着脚的麻雀。 丫鬟跪在女孩面前,轻颤如蝶,被恐惧与绝望攫取的声音支离破碎,“不…不…好了,二姑娘,依…翠死了。” 二姑娘听闻猛了站了起来,手里的茶杯跟着落了地,绚丽百花官窑细瓷的碎片伴着一杯清香明前碧螺春四散绽放,“好好的…怎么…突然死了?” “听说是中了毒,现下仵作正在验看!”丫鬟焦急的脸上,隐隐透着一丝期盼,盼着姑娘能有些办法。 二姑娘双眼中闪过些许冲动,挣扎和忍耐。随后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只余逃避与不安,“玉扇,这次不是冲我来的。我这几天没出过院子。” 玉扇眼中的光彩骤然黯淡,“姑娘,依翠前脚从咱们这儿出去,后脚就中毒毙命。我们定是跳不开干系的,姑娘想想办法吧!” 二姑娘闻得此言,呆了片刻,泪水点点洒在衣襟,就要抬步往外走,“我去找娘亲。” 玉扇不顾满地细瓷,跪爬几步,拖住姑娘的百褶裙,“姑娘别去,去了也只是连累二太太。我们先在屋子里搜搜,万一有吃里扒外的放了什么不该放的东西…” 二姑娘内心彷徨,慌乱点头,拉起玉扇,就往内室去。 忽的门外人声嘈杂,七八个婆子一涌而进。领头的管事章嬷嬷紧赶了几步,隐隐拦在二人身前,膝盖没打弯轻施一礼,神情倨傲高声宣布道,“倚翠轩的众人,都到院子当中站好。若哪个妨碍了我们差事,直接乱棍打死。“然后又转向二姑娘,伸手往屋里让了一下,“二姑娘,先到屋里歇会儿吧。”语气十分霸道无礼。 二姑娘又急又怕又气,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章嬷嬷伸着手纹丝不动,嘴角噙着冷笑,毫不顾姑娘应有的脸面与尊贵。 玉扇忙陪了笑,“章嬷嬷,这是怎么了,我们院子有什么不妥吗?” 章嬷嬷突地回手给了玉扇一巴掌,打得极狠,“没有规距的小蹄子,也配在我跟前回话。” 玉扇不防,直摔在地上,嘴角瞬间已肿了老高,丝丝沁出鲜血。 姑娘屋里的丫鬟一向尊贵,如同半个主子一般,表面上哪个管事见了不是客客气气的。可今日,是一点脸面也不留了。 章嬷嬷回身直直盯着二姑娘,倨傲的脸上一本正经,隐藏着不易察觉的嘲讽与得意,“二姑娘请吧,别让奴才们为难!” 二姑娘茫然看着众婆子闯进屋里,往外推搡着丫鬟们,耳边还有玉扇细细的哭声,只觉得心中一片死寂,麻木地挪动脚步。 第八章 惹不起也躲不起 倚翠轩只点了一盏油灯,灯芯久未修剪,光线忽明忽暗,飘乎不定,照着屋中一片狼藉,翻倒的掐丝珐琅花觚,破碎的金口镂花官窑细瓷,一个个箱笼大开着,如哀痛之极的嘴巴,无声悲恸。撕烂的杭绸蜀锦扔得到处都是,满室凌乱,已无处安放脚步。 二姑娘只呆呆地坐着… 三个时辰之前,那些婆子在卧房角落的小箱里,翻出一包砒霜,还带走了玉扇几个丫鬟。 她只呆呆地坐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梁渭进来了,面色狰狞的盯着女儿良久,最后只说了一句话,“燕羽,你性子如此狠毒,我真希望从未生下你!” 她只呆呆地坐着… 又过了一会儿,天渐渐暗了。 大堂姐眉羽来了,穿着红艳艳撒金凤穿牡丹纹样缂丝出风毛褙子,脸上闪着明艳的得意,细声细语的伏在她耳边,“二妹妹可要多带点过冬的衣物,听说朗园冬天冷。妹妹想想就知道,那是咱家避暑的园子,一年四季都分外凉爽呢!” 说着,瞧了瞧满地散落的衣料,用染了凤仙花汁的精致指甲轻轻滑过她的脸庞,可惜地叹道,“唉,如此美丽的小脸,千万可别生了冻疮。” 她只呆呆地坐着… 夜深了,不知是谁悄悄地寻了一盏油灯点上。 碧树跑回来跪在她前面,扶住她的膝盖,哭的几乎晕过去,“玉扇姐姐被五十大板打死了,玉蝶和玉缀给关了起来,说是天亮就找人牙子来发卖了。” 她心下茫然,缓缓地把目光移在碧树脸上,泪水长流,“你也去了吧,我只会连累你们!” 碧树嚎啕大哭,“现在只剩我一个了,我不能走,我陪着姑娘,一直陪着姑娘…” 三更时候,院门外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凄惨哭声。燕羽知道那是娘亲想来看看她,必定是有许多话要叮嘱她,可惜冷冰冰的大门隔着,她再也感受不到娘亲温暖的怀抱。 她并没有起身去看,只是心里想,要是娘亲没有生她这个女儿,恐怕只会更加幸福快乐。 她眼前突然出现了眉羽那张得意的脸,每次她被陷害、被惩罚,都能看到眉羽那张狠毒中透着快意的脸。她不由的用指甲狠狠地掐着手臂,直到掐出血来。 我是梁燕羽,梁府二老爷长女。顽劣粗鄙、不懂礼仪、不知进退,不得父亲喜爱,连母亲也跟着不得爱重。 不不,我是一定是在做梦。我是秦小雨,小白领一枚,在热闹的世界过着平静却自得其乐的日子。孤独可是自由,平凡维愿真实。 “你是梁燕羽,你只能是梁燕羽!秦小雨的世界,你再也回不去了!”冰冷的声音在耳边笃定的宣布。 “不??”秦小雨狂乱的挥动手臂,妄图打碎耳边的魔咒。 “姑娘?,姑娘?”陌生悠远的声音如同海浪,一声叠着一声,渐渐透出亲切熟悉的味道。秦小雨心中钝痛,突然睁开双眼,只觉眼前白茫茫空无一片,片刻的呆滞过后,才发现那只是水北阁卧房架子床上水月白色飘忽的帐幔。 子时的梆子敲过,喧嚣的世界早已恢复了安静。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已经倒在或舒适或简陋的床铺上沉沉睡去。 今天的幸运儿面带甜蜜,仿佛梦里也要笑出声来,美好的一天结束,总是预示明天会更美好。那些倒霉蛋们终于熬完了艰难的一天,至少能得到暂时的休息。世界像是按下了暂停健,明日总是带着新的希望,好运气一定会来到。 一弯新月纯净如刚出生的婴孩,稳稳挂在树梢,却带不来更多光明。午后下过一阵小雨,空气里还未散尽的湿润气息混合着春天的浓郁芬芳,逼的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朗园作为梁府的别院,主人家住的并不多,但是建造格局却是不差的。两人多高的围墙巍峨耸立,朱漆大门坚实牢固,防范普通蟊贼绰绰有余。 紧闭的院门里,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咒骂。 “该死的大门!一个别院而已,有多少好东西,防范成这样!”秦小雨恨恨地想着,沿着围墙内侧查看起来。 身上穿了两三件外衣,怀里鼓鼓囊囊,行动本就不便,再加上雨后地面泥泞,秦小雨就如同一只笨拙的鸭子,摇摇摆摆歪歪扭扭艰难前行。 下午梦中窥得梁燕羽前生的一幕,让秦小雨对这次穿越彻底失去了信心。 她盘算着手里的烂牌:厌弃嫌恶自己的偏执父亲;软弱善良好欺付的母亲;想置她于死地的高情商高智商硬背景堂姐;狠辣歹毒、顽劣粗鄙、不服管教的坏名声。在这个时代,依附家族生存的女子本就艰难,再加上这些无法逾越的偏见沟壑,她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不过秦小雨一向是个积极乐观的人,总是愿意发掘生活当中明亮的那一面。抛开家族的因素不谈,自己的优势也很明显,比如肤白貌美,小有财产(首饰十几件),勇敢实干等等。最最重要的,她来自于未来世界,装备了超现实的知识和思想,某种程度上,她就是这个时代的女超人! 趋利避害源于人类的直觉,秦小雨自然选择了摆脱梁家的束缚,走上自由广阔的康庄大道。 拿定注意,说干就干! 找机会搜罗了值钱的首饰,临睡前借口气闷,不许丫鬟睡在内室值夜。等众人睡熟了,把能穿上的外衣都套在身上,带上金银珠宝,跑到园中。 只是怎么打开院子的大门,完全没有出现在秦小雨的计划中。她天真的以为,只要顺利走到门边,轻轻一推,从此就自由了。 “竟然连个狗洞也没有!”秦小雨心里叹息,“时运不济时真是喝口凉水都塞牙,凭我秦小雨的智商,居然走不出这扇大门!” 事实如此,容不得你不低头,秦小雨落寞的朝正房走去,心里盘算着明日如何行事。 人们总是会忘记,坏运气往往结伴而行,倒霉之事偏偏接二连三。 脚下一滑,秦小雨顿时失去了重心。 “哎呦~”惊叫声止于中途,秦小雨慌乱捂住嘴巴,不小心咬了一下舌头。 这幅狼狈样子,万一被人发现要如何解释? 接下来,秦小雨悲哀地发现,她的脚——扭伤了。 第九章 亲,恭喜你中奖了 春日里阳光明媚,草木生机盎然。人们经过一个冬天的天寒地冻缩手缩脚,给暖暖的日头一照,反而更加困顿慵懒起来。 “已经辰末了,姑娘还未起?”徐嬷嬷严厉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责怪之意。 “嬷嬷您看!”碧树小心翼翼的谨慎中透着犹疑不安。 两人窸窸窣窣,却不再出声交流。 秦小雨知道那是二人在翻看她昨夜摔倒弄脏的衣服鞋袜。 秦小雨早就醒来,呆呆盯着帐顶发呆,左踝阵阵胀痛。 昨夜挣扎着回到床上,脚已经肿的老高,火辣辣的疼。秦小雨支撑着用毛巾冷敷过,心中闷闷,脚扭伤了一切计划都变成了水中月,一时无法摆脱梁府,只能须于周旋。这样一耽搁,指不定又发生什么事。 越想越气。 该死的!凭什么梁燕羽不要的人生,要她来承担?她本来生活的好好的,自食其力,遵纪守法。她做的比那个社会要求的更多,她尊老爱幼!爱护环境!善待小动物!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命运要如此难为她!! 秦小雨把脸压在枕头上压抑的呜呜哭着,脚还是疼的要命!她愤愤的想,反正这具身体也不是自己的,这样的疼痛都是假的,是为了来折磨她,索性丢开手不管了。 这一切并不是她想要的。秦小雨后悔了,从刚刚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的欣喜兴奋,到窥探了部分实情的拒绝逃避。既然梁燕羽能抛弃这样的日子,她秦小雨也能,“我要退货!”秦小雨在心里大声的宣布。 房间里很黑很静。窗外似乎起风了,终于吹散了雨后讨厌的潮湿水汽。 秦小雨伴着脚踝阵阵胀痛睡着了。 周围混沌一片,秦小雨并没有理会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 她立肘于膝,托腮而坐。颓废得像一个考了四十年还没中举的秀才,环境和未来对她来说无关紧要,除非有从头再来的可能。 正闷闷不乐之际,忽听得“叮咚”一声,一个喜气洋洋的跑堂小二出现在她面前。短衣襟小打扮,胳膊上搭着白毛巾,粗粗的眉毛,大大的眼睛,水灵灵地盯着她。 小二围着秦小雨转了一圈,细细打量过后,点了点头,甩了甩手上的白毛巾,对面蹲下,开了腔,“亲,此次货品不在七天无理由退货范围内哦~~” 秦小雨白了那小二一眼,突然伸出双手抓住了对方衣领,使出全身的力气拼命摇晃,面目狰狞,“你们强买强卖是吧?我什么时候买过穿越?你告诉我什么时候买过?而且不能退货,有没有王法了!” 那小二没想到秦小雨如此凶悍,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恐和委屈,奋力挣扎,终于脱离了秦小雨的魔掌。急急跳到一旁,留下足够的安全距离,一边整理衣裳一边着急分辨,“这位女施主…啊…不不…亲,稍安勿躁,让小二查看一下。”说着从身后取了一本账册一页页翻看起来,片刻之后,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对秦小雨说,“亲,一年前亲参加了一项寻找双亲的活动,亲还记着吗?” 秦小雨从小生活在孤儿院,一直盼望有一天能找到生身父母。不管是占卜问卦,星象塔罗,从小到大参与了不知多少,于是只得茫然地点点头。 小二“啪”得一合账册,“这就对了!亲,正值我公司五百年店庆,为了回馈新老顾客,特举行了一次穿越大冒险活动。亲,恭喜你中奖了!” 秦小雨听了怒火更盛,再次去抓那小二。只是这次小二有了防备,竟一溜烟地逃走了,秦晓雨紧赶几步没追上,只能继续坐下生闷气。 清晨,秦小雨早早醒来。脚踝的疼痛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更重了。秦小雨心中憋着一口气,先前只是觉得命运不公,万分委屈难过。等遇到小二之后,才发觉自己只是倒霉透顶。 中奖?呵呵,怎么没见她中过五百万呢? 同时,她也看到了转机。 梁燕羽落水,导致自己穿了过来。如果自己又出现意外,就会有下一个倒霉蛋穿过来顶替自己。 但是看眼下的情况,出意外太难了。 整个早晨秦小雨都在装睡。她终于想到了妙不可言的好办法,执行简单不受场地道具同伴等诸多限制。 她的计划很粗暴——绝食! 对于混蛋的命运,就要给予粗暴的反击! 徐嬷嬷与碧树终于研究好了秦小雨弄脏的衣物。 秦小雨眼前一亮,徐嬷嬷掀了帐子利落地挂在帐钩上。 看见秦小雨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显然已醒来多时,于是笑道,“姑娘醒了,怎么不叫人来伺候?咦,姑娘这是怎么了?”徐嬷嬷心细,见床上之人脸色苍白,嘴唇也无丝毫血色。心下一惊,伸手探了秦小雨的额头,温温的还算正常。不由的有些心慌,“姑娘哪里不舒服?” “我没有不舒服。”秦小雨这句话说出来,屋里的人包括秦小雨自己都是一震。 只有一夜的功夫,因为疼痛、气愤或是绝望,秦小雨的声音竟变得嘶哑粗粝,如同暮年老妪一般。 碧树从徐嬷嬷身边探出身来,脸上写着再也明白不过的担忧。秦小雨突然想起梦中这张脸搁在自己膝头,再大的痛苦也敲不碎那上面的坚韧和依赖。心中突然涌出阵阵歉然,秦小雨把头扭向了内侧。 “姑娘先起身吧,我这就吩咐请个大夫来给姑娘瞧瞧。”徐嬷嬷仍旧镇定。 “不必!”秦小雨没有回头。 徐嬷嬷并没明白姑娘是说不必起床还是不必请大夫。 碧树早已端了一杯茶来,放在床头,伸出手要扶秦小雨坐起,“姑娘先喝口茶润润吧!” 秦小雨僵硬着四肢,表现出了明显的抵抗。碧树与徐嬷嬷焦急地对视了一眼。 “呦,姑娘还未起身呢?您看,我这来早了,要不我先端下去?”茜儿端着食盒迈了进来,看见徐嬷嬷与碧树都站在床前,也忘前凑了凑,“这是怎么了,姑娘有什么不妥吗?” 碧树“嗖”的撤出了架在秦小雨腋下的手。 徐嬷嬷转身瞪了茜儿一眼,沉着脸吩咐,“把食盘搁下,出去吧!“ 茜儿不悦的翻翻眼睛,扭着腰将食盘往桌上一顿,咣当一声,几滴汤水溅了出来。 碧树就要发作,被徐嬷嬷一把拉住,往秦小雨的方向使了个眼色,碧树一时无语,眼底显出几分担优来。 “那奴婢告退了。”茜儿阴阳怪气的说完,转身出了屋子,大声地嘀咕着,“哼,摆什么姑娘派头,人道是落难凤凰不如鸡,还不如提早看开一些。” 碧树与徐嬷嬷都露出气愤尴尬的神色来,只有秦小雨仍旧无动于衷。 第十章 魂飞魄散 秦小雨忘记自己何时又睡着了。 清晨茜儿出去后,徐嬷嬷遣了碧树下去,拉着秦小雨好一顿苦口婆心的劝说。怎奈姑娘从始至终一副面孔,不开口,不饮水,不用膳。徐嬷嬷急的团团转,却没有一点办法。又瞥到床边的脏衣,更是一筹莫展。 这一天秦小雨浑浑噩噩,也不知因为疼痛还是饥渴,醒来时神智已不太清晰,梦里却更加生龙活虎。徐嬷嬷又来看了两次,终于发觉异样,忙套了车进城去了。 碧树整日贴身照料,不肯离开一步。等秦小雨睡着,尝试用各种方法将汤水往姑娘嘴里灌,成效却不大,急得她暗暗垂泪。 秦小雨梦中遇到那小二,或打或骂,只缠着他要退货。这小二脾气甚好,无论秦小雨怎么折腾,都陪着笑脸,只是咬死了不能退货。等到下午她又改变策略,缠着小二苦苦哀求,对方却是油盐不进。后来索性不再出现。 秦小雨心急又无聊。这处梦境雾蒙蒙,空落落,想找个人说话也不能。 傍晚时分,秦小雨意外遇到一个女孩。月白襦裙,金色腰封,腰间垂着浅蓝色宫绦,头上高耸飞仙髻,五凤朝阳的绚丽金簪,凤口衔着宝珠熠熠生辉,面目却看不清楚。 那女孩声音皎皎,“姐姐不认得我了吗?” 秦小雨仔细一看,正是梁燕羽真身,不由得一阵狂喜。 太好了,现在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 感情来得实在太汹涌太澎湃,她还没想好倒底是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还是“相见不如怀念”,梁燕羽却一把抓住她的手。如潮的信息通过双手涌入她的身体直冲脑门,让脑胀欲裂,再也说不出话来。 心中突突直跳,大感不妙。 梁燕羽表情平静,缓缓而语,语气里没有一丝眷恋和不舍,“姐姐,我把一生赠于你。从此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 秦小雨心中涌出浓浓的恐惧和悲哀来,不由得五指紧扣,妄图抓住梁燕羽。而对方却抢先一步放了手,飘飘后退,突得形容崩裂烟消云散,只有一个声音随风而来,“争,则许你一世绵绣;不争,则如我随风而散。” 一滴泪水从秦小雨面上流过。她恍然觉得,那消失的是自己的另一半。 秦晓雨茫然坐在地上,脑中空空。没有想过自己也许回不去了,没有想过接下来如何生存。只有女孩消失的场景,在脑中一遍一遍回放。她仿佛看见灵魂的碎片如烟逃散,是再也聚不起捏不合的脆弱无奈。 秦小雨又在雕花红木大床上醒来,淡泊的白月光散发着迷朦与清冷。微风透过半开的窗子吹来,绣着梅兰竹菊的月白帐子只放下一半,随风缓缓浮动。桌上点了一盏六角宫灯,照得屋内半明半暗,一时恍惚,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梁燕羽传来得信息是她前半生的全部记忆。过去由记忆组成,把身体和记忆全部给了自己,灵魂无依,自然消散。 淹没于浓浓的自责与悲哀中,秦小雨甚至连手指也不想挪动一下。如果自己不这样步步紧逼,梁燕羽就不会魂飞湮灭。 自己的生命与亲人,怎么说放弃就放弃了。 秦小雨自然回想起落水的那夜。 … 晴空风暖,没有月亮。朗园内挂着些灯笼,仍驱不散浓稠的黑暗。夜已深了,只有主仆二人在甬路上缓缓走着。 “姑娘日日在跟前尽孝,老太太定会喜欢的。”说话的是白苹。 “祖母这几日对我甚是亲近。”梁燕羽一笑,显然非常开心。 “太好了姑娘,我们很快就能回府了。还不是老太太一句话的事。” “是呀,等我们回了府…”语声有片刻的凝滞和担忧。梁燕羽摇了摇头,仿佛摆脱掉了什么,接着说道,“总会有办法的。” “嗯,大姑娘马上就十四了,顶多再等一两年就出阁了。”白苹嬉笑道。 燕羽伸出手指点了一下白苹的额头,“就会油嘴滑舌!”脸上却也不由得露出了欣喜的颜色。 白苹不以为意,“老太太今日说了什么?” 燕羽显得有些疑虑,“今日老太太整日在佛堂,没见到。” “老太太真是虔诚,不过姑娘也真孝顺。” 燕羽低头沉思片刻,突然停下脚步,问道,“白苹,你觉得姑娘我近来变化大吗?” 白苹一愣,见姑娘严肃地望住自己,显然不是开玩笑,于是正经回道,“姑娘这几个月变化极大,对人对事圆润了许多,连徐嬷嬷都夸赞姑娘长大了。” 燕羽听了夸赞,很是高兴,“白苹,现在梨花正艳,我要去塘边赏花,你去取了我得披风来。”说这抬脚走上岔路。 “姑娘,已经亥时了,明日还要早起。再说黑漆漆的,也看不清那梨花啊。”白苹抬脚跟了上来。 “深夜赏花才有滋味!快去,塘边风大,万一让我染了风寒,徐嬷嬷定要罚你。” 白苹停下脚步还在犹豫的功夫,燕羽已越走越快,在小路上弯了弯,身影转过树丛不见了。白苹只得跺跺脚,往相反得方向跑去。 燕羽很快来到塘边。这是朗园人工建造的池塘,有三四亩大小,黑夜里瞧不真切,只觉得暗影绰绰如鬼如魅。 心里阵阵害怕,身子轻轻颤斗,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沿着塘边来回踱步。心里思索着,“应该就是这里了。” 白日在老太太院子里,梧桐苑的依柳拦下独自一人的燕羽。燕羽本不愿理会,依柳却悄悄说出,她知道依翠暴死的真相,如果二姑娘感兴趣,亥时塘边相见。 她思来想去犹豫了半天,心中难免害怕。如今自己落到这步天地,被弃在朗园两月有余,府中丝毫未有接她回去的意思。虽然老太太近日对她亲近不少,可到底隔了一层。 如能证明毒害依翠的另有他人,她马上就能回家了。 现在她已经不在意大姐姐欺负她,不在意别人坏她的名声,只要能回家,一切总会慢慢变好的。 经历了那么多挫折,上天总要眷顾她一次! 紧张的情绪渐渐褪去,燕羽突然注意到,自己几次走入草丛,都踢倒一个硬硬的物什。她提起裙摆蹲下,用手摸了摸,仿佛是一块石碑。经年风吹雨淋,碑体已有些残破,燕羽慢慢抚摸了一遍碑上的字迹,依稀是“月桥花院”四个字。 奇怪!她对朗园分外熟悉,从未发现这里有块旧碑! 燕羽想的出神。 等发现身后隐约的脚步声,站起身来想回头查看的时候。 已经太晚了。 一双有力的手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她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急跌进池塘。 第十一章 原来如此 原来梁燕羽真的不是失足!也不是有意放弃此生!从出事那晚的情形看,她对这个世界这个家,还有深深的眷恋。无数次,她想到回家,计划着回家后要做些什么! 梁燕羽变得更勇敢更坚强,她信心满满地去发掘事实的真相,哪里知道,狠毒的敌人不再给她机会,无情的粉碎了她最后的希望。 秦小雨紧紧的攥着拳头,眼前又出现了梁燕羽魂飞魄散前的平静神情——如水的平静。秦小雨却明白,静水之下,自有激流!她应该是不甘的,她应该是愤恨的,她应该是希望我查明真相,给她一个交代的。 “今天,我秦小雨答应你,”她在心中暗暗起誓,“我会替你好好活下去!让欺负过你伤害过你夺走你性命的人付出代价!我要用一生,活出两世的精彩!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梁燕羽,梁家如假包换的二姑娘。” 打定主意后,缓缓坐了起来。还好,除了有些头晕,身体并无大碍。扭头瞧见徐嬷嬷正伏桌而睡,身材高大的她显得有些佝偻。跳动的灯火越过她的身体,洒下浓重的阴影。睡中紧皱眉头似在争斗,显是并无好梦相伴。 她得了小燕羽前半生全部记忆,也多少被小燕羽的情绪感染,内心不由得浮起一阵歉然。 徐嬷嬷本来可以安度晚年,尽享天伦之乐。她的独子徐诚很有出息,置办了宅子铺子,前两年接了老娘出府居住。这次被罚在朗园,徐嬷嬷放着清福不享,又跟了过来照顾自己。要不是有徐嬷嬷上下打点,约束下人,她早就支撑不下去了。这阵子银两用光了,徐嬷嬷也没少从家里拿银子贴补她这个姑娘。 燕羽转身垂下双足,这才发现左踝已精细包扎妥当,散发着谈谈的草药气息,疼痛也减轻许多。再一抬眼,见床边倚着一副拐。 燕羽捡了件褙子,拄着拐杖来到桌边。徐嬷嬷的脸藏在烛光的暗影里,眉心眼角的愁苦却仍旧清晰可见。燕羽思绪纷乱,心中叹息,轻轻把衣服搭在嬷嬷的肩头。 徐嬷嬷本睡得不踏实,觉查肩头一沉即刻睁开眼睛,眼中没有半分的迷茫,见是燕羽马上直起身来,关切问道“姑娘,怎么起身了?可是饿了?”说着就要站起身来。 燕羽看着徐嬷嬷布满血丝的双眼,更觉痛惜,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嬷嬷坐会吧,我不觉得饿,嬷嬷怎么不回房睡,这样守着身子怎么吃得消?” 徐嬷嬷听见姑娘开口说话,自是抛开眼前烦恼,忙拉了燕羽的手,喜道,“好,好,姑娘终于肯说话了。我老婆子不碍事。”说着还是站了起来,“姑娘躺了一整日,怎可马上起身,还是回床上坐坐!” 扶着燕羽回到床上,往她身后塞了个秋香色的团花迎枕,又将薄被拉上盖好,自己也在床沿坐好。仔细看了姑娘神色,虽然面有菜色,但精神还好,眉宇之间带着几分朝气,双眼也有了神采,心中更喜。 但此时的欣喜却冲不淡心底浓浓的担忧。 徐嬷嬷并不是寻常乳母。作为商人之女,自幼看得懂账本,打得了算盘。与梁家素有渊源。燕羽出生时,正逢徐嬷嬷幼女夭折。一边痛失爱女,一边不放心外来乳母,双方一拍即合,二老爷梁渭把燕羽交到了徐嬷嬷手中。 由于这层关系在,徐嬷嬷对燕羽少了几分寻常乳母的卑微与依顺,多了长辈般的管教与约束。 燕羽人生的前十年不仅家境优越,而且父母疼爱姐妹融洽,真可谓万事顺遂。在蜜糖里泡大的孩子,自然不懂得世事多艰人心险恶,纯粹傻白甜一个。 随着年纪渐长,对徐嬷嬷老母鸡般的周到爱护严厉约束多有不耐,又让身边的丫鬟挑拨几句,与徐嬷嬷渐渐疏远起来。徐嬷嬷难免有些心冷,又逢丈夫过世,儿子接她养老,只能无耐出得府去。 这两年她也多少听说了燕羽的境遇。梁家二姑娘生性顽劣惹事生非,与姐妹不睦又不服管教,经常被罚禁足。在城中商贾世家的交往之中,极少见到这位二姑娘,甚至有些亲朋渐渐忘记了梁家还有这样一位二姑娘。 直到二老爷梁渭派人来寻她,她才知燕羽犯了大错被罚在朗园。大惊之下没有丝毫犹豫,匆匆应了二老爷的嘱托赶来照顾幼主。 这几个月来燕羽从郁郁寡欢到渐渐振作起来,她心里高兴。可谁知前几日失足落水后竟然忘了前事。不只如此,姑娘不知何时扭伤了脚,又突然不吃不喝,眼看人都糊涂了。 情况急转直下,她焦急万分,赶回城里请了大夫。没想到这个小药房的坐诊大夫医术甚是了得,不仅治好了姑娘的脚,还想法子给姑娘饮下了补身的汤药。 说句不好听的话,姑娘是死过一次的人,有句话叫至于死地而后生。整日卧床不言不语,定是有过思量与挣扎。如今神态轻松、眉目开朗,必然有了决断。现在姑娘大了,又经历了这些磨难,也应该长进了。此时,把话讲开了,把道理揉碎了,才不白遭这一翻罪。纵然是数年积累的血淋淋的苦痛,挤去脓疮,终究有着痊愈的一天。 徐嬷嬷给燕羽揶了下被角,肃了颜色,开口道,“既然姑娘不饿,想是也不乏,就同老奴说会话吧。” 显然是有重要的话说,燕羽点头,“嬷嬷请说。” 徐嬷嬷双眼炯炯看住燕羽,“姑娘是去年秋天来的朗园。据老奴所知,是因为依翠暴死之事!” 几个月来,两人第一次触及以往的禁区。 毕竟不是亲身经历,多少有点隔岸观火的模糊和混乱。燕羽还不能完全驾驭这些记忆,做到信手拈来。她低头想了想,才委屈开口,“是这件事不错。可是嬷嬷,我并没有害死依翠。” “老奴自是相信姑娘,姑娘性子绵软,如何下得了那样的狠心。”徐嬷嬷先是出言安慰,随之话风一转,“可是姑娘想想,在府中除了老奴相信姑娘,二太太相信姑娘,还有谁相信姑娘?” 院子里突然起了一阵大风,半开的窗扇吱吱嘎嘎响个不停。桌上六角宫灯的烛芯猛摇了几下,恍得徐嬷嬷明亮的眼睛深如幽谷,照着室内景物忽阴忽阳,让人生出几分寒意来。那烛火终于抵不住狂风侵袭,随着一缕青烟生起,暗了下来。 第十二章 父女嫌隙 是呀!纵观梁府她已是毫无助力!没有人愿意相信她本性纯真良善从未害人!也没有人能想到她今天所遭遇的一切都是拜大堂姐梁眉羽所赐! 徐嬷嬷起身关窗,又点燃烛火。一室温暖明亮却无法隔绝屋外的凄风苦雨,水北阁的这间正房恍如浪顶的一叶扁舟,忽起忽落半点不由己。 “相信姑娘的人,在府中是做不了主的。而真正能做得了主的,却没有一个是相信姑娘的。”徐嬷嬷语声有着冰冷坚硬的触感,如利刃划过背心,让人遍体生凉。 “虽然姑娘是被冤枉的,可姑娘却是那个最不冤枉的。要我说,姑娘有三件错处。” 徐嬷嬷看住燕羽继续说道,“第一,姑娘明知大姑娘与己不和,却不懂防范。第二,姑娘用人不明不智,当时虽然玉扇玉缀几个是忠心的,可姑娘并没用好。第三,姑娘从不与老太太、二老爷亲近,一旦有难,无人帮扶。连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 燕羽深吸一口气,只觉徐嬷嬷字字珠玑,句句见血,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让她脑中乱象纷呈的记忆清晰明白了起来。这份洞若观火的智慧,配上深入浅出的分析,让她由衷敬佩。 燕羽所不知道的是,徐嬷嬷为这几句话整整考虑了几个月的时光,自然非同凡响。 可燕羽也有自己的委屈,她想了想轻轻反驳道,“嬷嬷说的是,可是老太太并不是我亲祖母,表面亲厚慈爱,实则未必真心看顾。父亲又宁愿相信他人,时日一久,我…我…” 徐嬷嬷不由得心中着急,拿粗大的手指点了点燕羽额头,话也说的越来越快,“姑娘怎么还不明白!人说见面三分情,就拿这次来说,老太太在朗园的时日,姑娘除去晨昏定省,日日在侧伺候。我看老太太对姑娘亲厚了不少,也肯出言提点姑娘。人心都是肉长的,就算没有血缘,日久相处,也自有情分。” 燕羽摸摸木木的额头,她原来都不知道徐嬷嬷口才如此了得。 “再说姑娘离出阁还有几年呢?虽然二老爷在生意场上结交相识许多富贵人家,可是对方后生人物品行、家里情形还是内宅太太奶奶们日常交际中打听的稳妥。二太太从不出来交际,姑娘这几年也没出来走动,于这婚姻大事两眼一抹黑,如果老太太能给使上力,那是再好不过的。” 燕羽暗忖,回到梁府只是第一步。怎样在陷阱丛生、孤立无援的梁府站稳脚跟才是最重要的。她亲娘二太太赵氏在梁府一无背景二无人脉,隐形人一般。这时候走祖母路线是最便捷稳妥的,老祖宗德高望重,说一不二。如果能博得她的几分喜爱与眷顾,今后自是方便得多。 不过说到将来婚配之事,燕羽却没什么非分之想。老太太自有两个亲孙女,眉羽比自己大一两岁,灵羽只比自己小几个月,都是年纪相仿的女儿家。觅得人品家世样样周全的,定是要留给自己人的,哪里还会为她这个外人筹谋? 徐嬷嬷见燕羽若有所思,缓了缓才又问道,“再说二老爷,姑娘想想年幼之时,二老爷对姑娘可好?” 徐嬷嬷说罢,起身走到四方桌跟前倒了一杯茶递给燕羽。燕羽低头看着手中样式普通的青花瓷茶杯,用指腹细细摩挲着杯壁,想起了从前那套精美异常的珐琅金边茶具,每一只茶杯上描绘着不同的花鸟,形态各异活灵活现。手中捧着那样一只茶杯,仿佛能听到啁啾的鸟鸣,闻到浓艳的花香。 这套珍贵的花鸟茶具终成一地碎片,她徒觉心中一痛,那是八岁生辰时父亲送她的生辰礼,寻了知名匠人花一个月时间烧制出。壶底除了匠人款之外,还有小小的文字见证父爱,“爱女燕羽,一生平安喜乐!” 燕羽眸中渐渐湿润,模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掀开布满尘埃与霉斑的厚重幕布,窥见的仿佛是另一个人的喜怒哀乐。 是的,父亲曾经那么喜爱自己!也曾把她高高举过头顶,也曾费心为她搜罗奇异珍玩,每次看见她,都会露出开怀宠溺的笑!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一切都变了? 是从眉羽诬陷她故意摔碎了准备送给李府的杏仁酥?是从眉羽摔在假山上,众人自然向她投来愤恨的目光?是从女先生被几条藏在书桌里的小蛇惊吓,愤而辞馆? 太多的往事,理不清剪不断。 她只是记得,父亲冰冷没有温度的眼神,再也未曾对她笑过。 父亲只喜爱乖顺听话的女儿,这种喜爱更像是对一只小狗的宠爱,如果这只小狗从不惹是生非的话!是的,如果她能躲得开所有暗箭,不被陷害不被中伤,不被指指点点,成为众人眼中的大家闺秀贤良淑德,那她就可以重新赢得父亲的喜爱。 她要这种喜爱来做什么? 燕羽心中冷笑,眼中水汽散尽,又恢复了清明。 徐嬷嬷仍灼灼的看着她。 “父亲想是对我失望之极!”燕羽垂下眼帘,稍微掩饰了不同寻常的冷静。 “唉,姑娘性子与二老爷极像,都是一条路跑到黑的。想当初,二老太太与老太爷先后去了,老太太并没嫌弃你父亲是庶子,吃穿用度都同亲子一般,也是历尽辛苦,一边打理生意,一边将兄弟二人拉扯大了。因此二老爷特别敬重嫡母嫡兄,从不违逆半分。大老爷不擅生意,二老爷就挑起了这副担子,把臻宝轩经营的有声有色,几乎赶上老太爷在时。” 燕羽从未听过有人谈论这些往事。 徐嬷嬷神思悠远,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二老爷却从来不持才傲物,一力陪养大少爷,想着过几年就把生意交到大少爷手中。内宅之事也不许二太太插手半分,这是二老爷在避嫌,这家业毕竟是大房的!” 大少爷是大老爷的长子梁文轩,是她大堂哥。 燕羽眼光微闪,怪不得每次自己与眉羽冲突,父亲总是极力维护眉羽。 每次眉羽陷害自己,父亲竟然都深信不疑。从不想想,自己乖巧可爱的的女儿怎么会变得如此顽劣。转念又想想自己,被父亲责骂之后,委屈之极失望之极,拗着性子不肯再解释半句,宁愿承担忍受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和责罚。心中怨气越积越多,父女两个终于渐行渐远。 燕羽心中微叹,父女二人一脉相承的倔强,使得本来骨肉情深的两人变得形同陌路,甚至互相怨恨。 梁眉羽小姐真是功不可没呀! 第十三章 事情有古怪 徐嬷嬷突然发觉自己把话题扯得太远了,急忙打住,“姑娘还是应该在老太太与二老爷身上多下点功夫。难道姑娘就甘心一直被扔在朗园,过两年姑娘也该说亲事了,难道姑娘就不心急?” 燕羽听了徐嬷嬷一席话,对梁家内部的复杂关系又有了新一层的认识。家业铺子都是属于大房的,大房却撑不起来,生意上必须依靠二房打点。父亲作为庶子,一边要避嫌,一边要报恩,处境也并非表面看起来的轻松。 从大房的角度来看,维护与二房的关系,保持现状才能利益最大化,但是显然梁眉羽小姐不是这么想的。不知自己这位死对头倒底所图为何?又不知大伯与大堂哥是何想法? 燕羽不由得想起大伯与大伯母鸡飞狗跳的夫妻关系,一方仗着父亲官位节节攀升颐指气使,另一方却孜孜不倦扩大着娇妾美婢的阵容。 那么老太太呢?要维持家族的脆弱平衡,还是另有想法?之前老太太的提点直指眉羽,难道仅仅是为了安抚她?为何给人感觉是要挑起两房相争?这不合情理啊,难道有些细节被她忽略了? 不过梁府的水很深很浑对她倒是十分有利。各人有各人的利益,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必然冲突不断,这样的环境最适合摸鱼。她一个小小女子,所求不多,尽可先找到安身之法,再慢慢筹谋。 徐嬷嬷看姑娘一直沉思,心中即感安慰又觉心痛,“也不急于一时,姑娘这两天没怎么用膳。厨房备了一碗鱼汤,姑娘多少用些吧。”说着去桌边提了一个食盒过来,放在床边小几上。 这时忽听门外有丫头低声地叫道,“嬷嬷,徐嬷嬷在吗?” 徐嬷嬷放下揭起一半的食盒盖子,冲着燕羽安慰一笑,“听着是白苹,我去看看。”说着走出了屋子。 屋外两人小声嘀咕了几句,徐嬷嬷复又进来,只站在门口交待着,“前面有点事,姑娘先自己用些鱼汤,老奴去去就来。”说完自去了。 燕羽还真有些饿了,揭了食盒盖子,见大碗乘着白白浓浓的鱼汤,散着热气。里面漂着大小不一的几条杂鱼,浓香扑鼻,肚子不由得咕咕叫了起来。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燕羽盛了一碗鱼汤喝起来,也许是饿得久了,觉得极香,转眼一碗汤已吃下大半。 吃过汤,人也精神多了。睡了一整天,这时已困意全无。 跟据小燕羽留下的记忆,她知道现在住的是朗园里水北阁的正房。以往盛夏阖府在朗园避暑之时,二房就单独居住在水北阁中。梁渭夫妻住正房,燕羽住西厢,弟弟梁文昊住东厢。 此次燕羽能住到正房里来,多亏了眉羽为她争取。 听说二妹妹受了责罚,梁家大小姐极其不忍。禀了老太太,说厢房冬日里寒冷,二妹妹年纪小,经不住苦寒,就让她住了水北阁的正房吧。 燕羽不禁好笑,她被关在朗园里受罚,缺身少食,又不得与亲人见面。日日以泪洗面,孤苦无依。就算住了这正房,又有什么益处呢? 眉羽又何乐而不为?只是轻巧的一句话,却得了个贤良的名声。眉羽总是那么清楚,怎样在人前做出善良体贴,姐妹情深的模样! 燕羽找了件杨妃色褙子披在身上,拄拐下了床。反正现下无人,她不如夜游水北阁。 此处院落小巧,青石路面规整干净,两旁树木扶疏。院中有四个两人合抱的矮陶缸,里面养着红色的锦鲤。缸底培了莲花,莲叶还未长齐,到了盛夏时节,定是生动可爱。 水北阁正房是三间四耳的格局,中间是厅堂,摆着方桌、太师椅,墙上悬着水墨丹青。东侧明亮,作为卧房,西侧幽静,就做了书房。西侧耳房一间是库房,一间住着徐嬷嬷,东侧耳房就给了四个丫鬟住。 也不知徐嬷嬷走去了哪里?现在是否院中?燕羽见西耳房一片漆黑,转身往东走。东耳房内灯火摇曳,显是有人,不知是哪一个丫鬟在? 这是燕羽第二次深夜步入院中,心境却已大不同。春天的夜晚十分迷人,空气里都是清甜的味道。树梢随风摆动沙沙作响,燕羽轻轻仰起头来,让风吹过面庞。 这四个丫鬟,碧树爽朗、新月细致、白苹天真、茜儿张狂,她能肯定的,除了徐嬷嬷,只有碧树是自己人。茜儿自不用说,捧高踩低品行不端,就算不是别人安插的内应,也不能重用。新月恭谨有礼却少言少语,一时有些看不透。至于白苹,天真直率为人真诚,只是与老太太屋里的康嬷嬷渊源极深… 燕羽深深吸了口气。 从下午起就没见着碧树。但是姑娘进丫鬟的屋子似乎并不妥当。 正在犹豫间,只听屋内有人大声叫嚷,“你们去做流芳百世的忠仆吧!不要打我的主意,我还有老子娘要供养,自是比不得你们大富大贵!”话音刚落,门咣当一下被推开,一个杏红色身影直冲了出来,原来是茜儿。 茜儿看到燕羽披衣而立,有些吃惊。脸色转了几转,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闭了嘴巴。跺跺脚,转身跑出了院子。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燕羽不再犹豫,走到门边,听到徐嬷嬷说道,“罢了,也难为你们了。有老子娘的,身边也没什么钱;像新月这样独身一人,也要个银钱傍身,我再想想办法吧。” 又听得新月说道,“嬷嬷,我孤身一人,哪有许多用钱的地方?先把这些手饰当了吧,能周转一时是一时。” 又听白苹说,“首饰我拿不出来,这五钱银子嬷嬷拿着吧,总要给姑娘和碧树姐姐养好了身子。碧树姐姐今天…”说着竟呜呜哭起来。 燕羽心下一沉,难到碧树有什么不测吗? 脑中浮现出那张不算美丽却生机勃勃的脸,那个危难之时也不曾想过离开的女孩。卧床之侧,那两道殷切焦虑充满关怀的目光。床前那锅浓浓的鱼汤…而碧树是渔民的女儿。 燕羽心痛难忍。也顾不得许多,呼啦一下拉开了门。 第十四章 一波又起 屋里几个人都呆住了,愣愣地看着站在门口拄拐而立的姑娘,嬴弱娇小,面带菜色,却又好象神采奕奕,风姿卓越。 本是坐在桌边的徐嬷嬷腾地站了起来,用手掩了掩桌上的绢帕,里面散着几样银首饰和散碎银子,“姑娘怎么起身了?” “碧树怎么了?”燕羽说着就往里屋走去,拄着拐也走的虎虎生风。 “不妨事,今天着凉了,发发汗就好了。”徐嬷嬷快走两步,挡住了她的去路。 “我床前的鱼汤是怎么来的?” 徐嬷嬷脸色变了变,声音有些蹒跚,“门外来了鱼贩,送给我们的。” 燕羽冷笑一声,“天下竟有这等好心的鱼贩!所卖之鱼又是大小不齐,品种不一!” 徐嬷嬷一时无言以对。 燕羽放缓了声音,哀求道,“嬷嬷放我进去看看吧,否则只怕更加担心。” 徐嬷嬷见姑娘已经要急哭了,只得闪身让路。燕羽推门进了里屋,左手一张通铺,靠内睡了一人,正是碧树。头上用绢布厚厚地包扎了,却仍有刺目的鲜血渗了出来。 碧树果然伤得不轻。 燕羽没有回头,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只听着徐嬷嬷哽咽答道,“姑娘的脚扭伤了,大夫说要吃些鱼汤补身。园子里的情况姑娘也知道,老太太走了,已几日不见荤腥。碧树心里焦急,想着剑水盛产鱼虾,仗着自己水性好要去水边捕鱼,于是就带着白苹去了剑水边。”徐嬷嬷指了指燕羽身后的白苹,“你来说!” 白苹本就老实,这时已有些吓傻了,一边哭一边说“到了河边,我看水流很急,就劝碧树姐姐别去了。碧树姐姐就说,虽然河水太急,不能入水捕鱼,但是在岸边网鱼还是可以的。还说朗园的网不好,要是有渔民那种大网,一网就可以打上来很多鱼…” 燕羽看白苹絮絮说不清楚,心急难奈。但明白朗园人心浮动,并不好发脾气,只得温言打断,“白苹,你直接说最后如何了?” 白苹抹了抹眼泪,“碧树姐姐身子一直往前探,就掉下去了。还好没掉到河里,却被大石头撞破了头。那时碧树姐姐还能说话的,要我找了树枝拉她上来,还叮嘱我不要忘了打上来的几条鱼,让我记着给姑娘熬汤。可哪知我扶了碧树姐姐回来,她就晕倒了,到现在也没醒。” 燕羽坐在床边俯身细看,碧树呼吸平稳。只是脸上血色全无,双手也是冰冷,不由得万分自责。如果不是自己逃跑扭伤了脚,碧树就不用以身犯险去捕鱼。也许在碧树心里,姑娘的一口吃食,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这个傻姑娘,什么时候才能多顾及些自己呢! “可请了大夫看过?” 徐嬷嬷答道,“叫了这庄子里的赤脚大夫看过了,说是能醒过来就不碍事。” “这是什么话?” 徐嬷嬷只得耐心解释,“因失血过多,能醒来就说明没伤到脑子,到时只需好生调养。姑娘也不需太过担心,我看这赤脚大夫还是有些本事的,伤药敷上血就止住了。” 燕羽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与眼中的泪意。 乡下的赤脚大夫,靠祖传的一张药方打天下。无论什么病症,都用一种药,治好了是运气,治不好也是命。 她不能拿碧树的命去赌。 当务之急是给碧树请个好大夫,另外吃些补品养养身子。 而这两样都是需要钱的。 据她所知,现在手里已经没有银钱。从年后,无论她自己,还是丫鬟,都已两个月没领到府里发放的例银。没有银子打赏贿赂,府中给她送的都是霉米霉面,更不要提鱼肉补品了。 燕羽嘱咐白苹与新月好好照顾碧树,与徐嬷嬷两个回了正房。 “嬷嬷,还有什么法子能挪到银子吗?” 幽暗的灯光下,两个对面而坐,都是满脸的一筹莫展。 徐嬷嬷睃了睃燕羽脸色,“现在无法指望府中,只能靠我们自已了。先前我与新月、白苹两个还在商量…” 燕羽想到之前摔门而去的茜儿,摆了摆手,“你们那点积蓄怎么够,何况嬷嬷为我贴补够多了。嬷嬷还有什么想法?” 徐嬷嬷颇为歉疚,话语里就有了几分犹豫,“我想着要不把姑娘不紧要的首饰典当两件?下晌请来给姑娘瞧病的大夫医术就极好,只不过诊金太贵。姑娘眼看要疼晕过去,我也顾不得许多,拿了姑娘一只金钗付了诊金。” 燕羽略一沉思,就明白了其中关节。姑娘家的首饰一旦流落出去,风险极大。万一被有心之人得了,拿着上门,说私定终身云云…后果不堪设想。 何况还有梁眉羽这个心腹大患虎视眈眈。 可再想想,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这屋中倒是有些值钱的摆设,可是她更没有权利去变卖。“嬷嬷明日就进城去请个好大夫给碧树瞧病,现下给我寻个夹银子的夹剪来。” 徐嬷嬷听了心中一喜,想是姑娘身边还有整块的银子藏着,到了紧急关头才拿出来用。爽快答应一声,快步去了。 燕羽起身取了妆匣捧到桌前,这是一只镶嵌螺钿葡萄雀鸟图案的三层黄花梨木匣。昨晚她曾想带着这些首饰远走高飞,哪知还没有捂热,就要与它们洒泪而别了。 将匣里首饰取出来一件件挑捡,赤金点翠凤钗,银鎏金嵌宝蝴蝶簪,金累丝镶宝蝶恋花步摇,镶宝足金耳环,女孩子哪有不喜欢珠宝首饰的,更何况她得了小燕羽的全部记忆,每捡起一件,就有一段往事在脑中浮动,不觉面露悲色。 徐嬷嬷带着夹剪兴奋地迈入正房,看见燕羽正对着一堆首饰出神,不禁有些犹豫,“姑娘,夹剪来了。” 燕羽点点头,回过神来,微笑的接过夹剪,捡起个金累丝钗子上手就剪,把徐嬷嬷吓得“哎呦“一声,再看那钗子已断为两截。“姑娘这是做什么?这钗可毁了。” 第十五章 技能加身 燕羽又把这钗细细剪碎了,才说,“这样才好拿去典当。” 徐嬷嬷看着灯光下的姑娘,眼里反射着小小的火苗,似有颠狂之态,不由心惊。急忙扶住燕羽手臂,眼中有了湿意,“姑娘!姑娘何苦如此!” 燕羽抬起头来,眼似幽谷,面如静水,“嬷嬷,这钗镮完整地流出去,总是祸患。如今这样,哪个也认不出它的原貌。” “可这些首饰,府中都有是上了帐册的,万一追问起来。” “先解了燃眉之急,再慢慢想办法!” “钗镮要看工艺,绞了再当,就只能按金子当了。原来值十两,现在也就值三四两了。” “所以嬷嬷你看,这点翠的我不剪,银流金的我也不剪,我只剪金累丝和赤金紫金的,我们再多剪几个好了!”燕羽说着又拿了一块紫金牡丹花头簪子绞碎了。 徐嬷嬷看得心头滴血,“姑娘慢些!请大夫、再买些肉食米面足够了。” 燕羽又剪了三支钗镮才住了手,让徐嬷嬷一并拿去当掉,只说自己别有用处。 现在她只能靠自己了,要快点想些赚钱的法子才行。 第二日卯时,徐嬷嬷套了马车赶去城中不提。 燕羽一早去看了碧树,白苹与新月两个照顾的颇为周到。伤口已换上干净白布,没了昨日鲜红的触目惊心。擦过脸又笼了头发,小脸苍白双目紧闭规规矩矩的躺在床上,没有一丝沉睡的慵懒,安静的可怕。 燕羽低低叹息。 她前世在福利院照看过植物人。他们虽然睡得安详,却永远也不会醒来。碧树千万不要变成那个样子,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燕羽嘱咐了白苹细心照料。茜儿又不知去了哪里躲懒,只得把新月带在身边服侍。 江南的春日多雨。这雨不是爽利的滂沱大雨,也不是夹杂着三分寒意的凄风冷雨。这雨,是牛毛细雨润物无声,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是江南富庶苏杭繁华的风景与注脚。 燕羽倚在窗前,手中捧着一杯碧螺春,望着蒙蒙细雨发呆。小燕羽留下的烂摊子急待她去解决梳理,就如同眼前的细雨层层叠叠,多如牛毛。 她是梁家一枚弃子。 父权社会女子的作用极低。除了繁衍后代,就是通过联姻巩固扩大家族利益。正因为作用如此之小,一旦失去这个功能,对于家族来说就失去了继续培养的意义。 顶着不学无术顽劣粗鄙心狠手辣的名气,哪个好人家敢娶?因此她目前对于梁家的价值基本等同于鸡肋,属于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水平。 那么如何与府中建立往来,摆脱现在的弃子地位呢? 从老太太还是父亲梁渭身上下功夫?怎样投其所好? 现在一无银子二无人手,真是举步维艰。 燕羽扫视一圈屋内的古玩奇珍,心中叹息,不能总打水北阁这些物什的主意,坐吃山空并非长久之计。 无奈摇了摇头,眼神转到手中碧螺春上,青花瓷茶碗中细细的茶针浮浮沉沉。茶已微温,就如同她现在的处境。 就着杯子浅酌一口,就皱了眉头,随手搁在案上。茶叶色泽轻薄味道寡淡,显然是去岁的陈茶。 新月见了,笑着打岔,“姑娘前两日刚起了头的鱼戏莲叶的帕子还在绣架上,今个天气不好,左右无事,不如现在绣下去?” 新月这丫鬟倒时很有眼色,燕羽不由得点点头,打量起来。 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杏黄色比甲,头发梳得光滑,人高高瘦瘦的,瓜子脸,凤眼,清秀利落。 只见她取了绣架来,把只绣了半片莲叶的素绢帕子重新绷紧了,前后调整好高度与距离。挑出花样子,铺在小矮几上抚平了。又拿起针钱篓来,捡了翠色丝线,流利地穿在针上,递于燕羽。动作行云流水,如蝶舞轻盈。 接了针线来,燕羽并不急着落针,却同丫鬟聊起天来。“新月进府多久了?” 新月躬身答到,“回姑娘,奴婢进府快一年了。” “在府中何处当过差?” “在三姑娘院子里待过半年,然后就到了倚翠轩。” 原来是伺候过梁灵羽的。“三姑娘院子也算是好地方了,怎么又给调到倚翠轩了?” “回姑娘,三姑娘喜欢清静。除了贴身伺候的,并不喜欢文渊阁下人太多。” 燕羽想想确实,梁灵羽作为梁家嫡出的三姑娘,虽然地位比梁眉羽要差一些,但也是备受宠爱的。只是不知为何,性子极为清冷。每过几个月,就要撵一批人。 虽然心中明白,只做恍然道,“看我,这些都忘了,还要一件件问你们!” 新月宽解道,“咱们左右也是无事,奴婢陪姑娘聊天解闷正是应当。” 这丫头很会说话。 “可还有亲人同在府中?” 新月脸上一黯“没有,奴婢父母早逝,也无其它亲人。” “唉,也是个可怜的!是因为这个才卖身进府的?”燕羽说着话在帕子上落了两针。 “不是,奴婢在前一任知府老爷府中当差,因知府老爷犯了事,全部家奴都发卖充公,奴婢这才进了梁府。” 难怪这丫头举手投足自有章法,伺候周到又不逾越,原来是官府人家出来的。燕羽不禁暗暗点头。 “在知府老爷府中,是伺候哪位姑娘公子的?”一边问一边又绣了几针。 “回姑娘,奴婢是针钱房的。” 燕羽一听,心中大乐。精通女红刺绣,就是古代的实用型人才。自己真是捡到宝了。 当然,燕羽最看重的还是下人的忠心,但是忠诚这玩意是有条件的,要么是共患难的,要么是有利益有奔头的。所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如果自己这个姑娘没出息,下人忠心耿耿也没出路,谁愿意跟个窝囊主子呢?诸葛孔明够忠心了吧,可惜遇上个扶不起来的阿斗,还不是早早领了便当。 燕羽心中思索,手上不停飞快地绣着帕子。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见一片莲叶栩栩如生,不由得大惊失色。 我什么时候会刺绣了?! 第十六章 宋氏吃瘪 伸手轻轻抚摸帕子上的莲叶,这是冰纹针,中间宜稀尾端宜密。这是长短针,线条灵活镶色和顺…这些本应陌生的领域,她却如数家珍。 还有刚刚的碧螺春,她上一世从不饮茶,提神也只喝咖啡。为什么只一口就吃出是秋天的陈茶? 燕羽不由的心中茫然,如处深山迷雾之中,周围万物隐去了形状和颜色,只剩她一个,在空旷的混沌之中拷问求索。难道自己本就是梁燕羽,那个秦小雨的故事,只不过是南珂一梦… “姑娘是觉得这花样子太繁琐了吗?” 心中想法太过怪异,只怔怔发呆。清脆的声音在耳边流过,滑入虚无,未能带来任何震动。 “奴婢斗胆!”新月探身去取矮几上的花样子,手臂轻轻擦过姑娘肩头。燕羽徒然惊醒,只见新月缓缓道来,“绣帕子只要有个立意就好,这花样子恐怕太复杂了些。” “姑娘看这儿。”新月用手指着花样子上的莲花,“虽然繁复好看,却匠气重显呆板。姑娘不妨试试只绣莲叶与锦鲤,看了却能让人想起满塘莲花。” 燕羽深吸了一口气,管什么前世今生谁是谁非,现下最重要的是生存。脸上绽放了笑容,“不愧是针线上出来的,你这样一改,果真看着生动了。” 新月规矩地屈膝行了一礼,“姑娘谬赞了,奴婢所知粗浅,只不过前两年绣过这样的帕子,因此才知道些。” 两个又商量着重新排布了帕子的结构。 “二姑娘在吗?今日怎么也没有个姐姐守门?”忽听得门外有女子的声音,燕羽疑惑地看了新月一眼。 新月挺直了脊背,深吸一口气,如临大敌地回道,“是宋虎家的又来了。” 燕羽皱眉,这宋虎家的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没想到这么快就上门了。现在我已有了全部的记忆,虽然不能表露,难道还能任你欺侮? 燕羽振作精神,稍微掸了掸衣服,对新月点点头。 新月走到门口打了帘子,请宋虎家的进来。 “二姑娘好啊,今日下雨,也不得去园子里散散心。”说着屈膝行了一礼。 燕羽笑着说,“宋嫂子好,劳你挂念了,今日怎有空到我里坐坐?”说着示意新月端了小杌子给她坐。 宋虎家的探身看见绣架上只绣了一片的莲叶,惊叹道,“这莲叶都给姑娘绣活了,看着就觉得到了盛夏似的。我时常跟我们二喜说,让她没事就在姑娘跟前服侍,哪怕学不到什么东西,沾一点姑娘的灵气也是好的。就是跟姑娘身边的姐姐多学学,也够她受用不尽的了!”说着盯住新月上上下下的端详,眼神里满是估量。 新月低了头,神色多有不耐。 燕羽目光微闪,笑道,“宋嫂子说的哪里话!二喜…让她常到园子里玩。宋嫂子家的女孩子,定是机敏聪慧,活泼可人的。”语声只有些微的凝滞,接着就流畅自然落落大方起来。 宋虎家的微微诧异。二姑娘失了忆,怎么反而与从前软弱胆小的样子不同了? 再看燕羽,穿了件杭绸嫩黄夹袄,衣襟袖口绣了玉兰花,下面穿了月白挑线裙子。头发梳了家常的圆髻,插了一支白玉兰头的金镶玉簪子,虽面有病态,却眉目舒展,笑吟吟的看着她,带着居高临下的雍荣气派和高门大户的高雅风度。 宋虎家的暗中吃惊却不露声色,“二姑娘有所不知,春季里庄户人家活计多,翻地、施肥、插秧一件接着一件,二喜这几日也不得闲。这两日才把秧子插好,我就进园子来看姑娘了。” 燕羽微微笑着,“真是有劳宋嫂子挂念,这刚得闲,就来园子里看我!” 宋虎家的听了这话,脸上有些发烧,却还是径自说了下去。“我是怕太忙了,疏忽了姑娘这边。姑娘最近可好,日常用度可有什么短的缺的?” 是真的太忙忘记了,还是因为银子没到位? 燕羽不禁心中有气,这一个多月没有用银子打点,除了老太太在的几日,其余只送两颗白菜来打发她们。于是沉了脸,“我这里缺不缺东西,难道宋嫂子不知道吗?” 宋虎家的见燕羽生气了,并不慌乱。她自有办法应对,“姑娘不知道,现在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地里也不产新鲜的果蔬。姑娘缺什么,径直吩咐我,我叫二喜去集市上买回来。” 燕羽看宋虎家的故作姿态,十分厌烦。这妇人几个月来变着法子迫她拿银子出来。先前还有所顾忌,后来看她一个小女孩甚好欺付,说上几句就脸红,因此渐渐胆子也大了,时不时地戳肝戳肺地暗讽她几句。 当然,都是趁徐嬷嬷不在的时候。 想她梁燕羽一个大家闺秀,现如今混倒什么境地了,丫鬟婆子,个个都能讥讽于她了。燕羽不怒反笑,“那到是有劳宋嫂子了,我这里正巧缺着几样。宋嫂子可记好了!” 宋虎家的眼睛一亮,连忙应承。心想又要发财了,只当二姑娘没银子,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燕羽不紧不慢、字字清晰地说道,“我要三只司晨啼晓的老母鸡,两只冬日里结的大西瓜,还要一瓮六月雪来烹茶喝!” 宋虎家一听,就象霜打的茄子登时蔫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梗着脖子强撑,“二姑娘怎么和奴婢开起玩笑来了?” 燕羽冷笑一声,“宋嫂子到说我开玩笑,我还当宋嫂子是开玩笑的。现在三月里确是青黄不接,没有新鲜果蔬,难到你家的老母鸡也是地里长的,藤上结的?我看宋嫂子家地里真就长得出司晨啼晓的老母鸡!” 这一翻话直把宋虎家的臊了个大红脸,僵在当地。 燕羽自有分寸,她不过是压压宋虎家的气焰。真的闹僵对谁都没好处。于是慢悠悠揭开茶碗饮了一口,又放缓了语气,“去年我来庄子上养病的时候,府中又是怎么吩咐宋嫂子的?” 第十七章 宋氏讨饶 宋氏又是一僵,当初送燕羽到庄子上的婆子是好声叮嘱过,说二姑娘来庄子养病,要她们好生侍侯照顾着。得了这个差事,宋氏十分高兴,他们家在府中没什么背景,能搭上二姑娘这条线,以后自是有享用不尽的好处。 因此她也尽心尽力,殷勤周到,时蔬瓜果、鸡鸭鱼肉一应都往园子里送。 时间一长,她就看着不对,二姑娘不象有病的样子。 一次府里来了婆子,刚出朗园就被她请了家去,好酒好菜地招待。那婆子也没隐瞒,一股脑地都倒了出来。 她这才知道二姑娘是犯了错的,在园子里住个三年五载也寻常。宋氏不由得心中发凉,他们每个月得贴几两银子,才够园子里这些人的吃食。她家还有两个儿子没讨媳妇呢,一年才能存几十两银子,都花在二姑娘身上了,到头来还不知道府中领不领这个情。 那婆子吃得酒足饭饱,掂着二姑娘赏的银钱开导她。“妹妹怕什么,我们这些当差的,不也就是讨口饭吃吗?没道理让我们自己贴钱给主子享用的,你送点次等货色过去,二姑娘自会拿了银钱来赏你。” 宋虎家的骤然清醒,也有样学样,果真就得了二姑娘的赏银,每月五两银子,除去园子里的开销还有富余。想着儿子娶亲的时也能风光大办一场,她这几个月都是喜上眉梢的。 现在听着二姑娘的口气,这银子是不想给了。 正想出言辩白,燕羽又开口了。语气绵软如同家常闲聊,可话中意味却叫宋氏冷汗直流。“我是把这些事情都忘了。我们这朗园原是避暑的园子,到了夏日府中各位都住园子里的。日常瓜果时蔬,虾子河鱼,也少不了庄子上破费。我到要请教宋嫂子,那时也像今日这般应对吗?” 宋氏果然呐呐说不出话来。 封建制度下的主仆关系,错综复杂又非常讲究。 奴仆虽然是主人的财产与附属品,要绝对服从主人的安排。但是在大家族里面,又有很多门道,比如——忠心于哪位主人?奴仆也会有比较有选择,也在忠心与利益之间摇摆。 宋氏所做的这些墙倒众人推的举动太正常不过了。但是如果有心处置,也可以定个以下犯上,不敬主子的大罪。毕竟,宋氏在府中并没有靠山。 话又说回来,燕羽也没有靠山。她所有的,不过是个主子的名头而已。 宋氏心中慌乱,几十年积累下来的低眉折腰伏低做小的习惯太根深蒂固了,已经凝结在血液里骨髓里,紧紧的扯动着身上的某根神经,让她膝头阵阵发软。 燕羽却径直说下去,“如若宋嫂子觉得入不敷出,不管是菜价太贵,还是我们人口太多,都应该去府中回了管事妈妈,让府中增添银量才对,怎么却日日来烦扰于我呢?我来之时,府中可与宋嫂子交待过,按银两办事,如若不够,就给二姑娘吃的简省一些?” 宋氏冷汗透背,大户人家都是讲究脸面的,就算心里想虐待二姑娘,也不可能这么直接交待呀。 干脆一咬牙跪到燕羽跟前,哭丧着脸答到,“府中自是交待要好好照顾二姑娘。我说出来,不怕姑娘笑话,我们庄户人家不容易,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辛辛苦苦也就能存下十几两银子,我两个儿子还都没说上媳妇呢。” 抹了抹眼角又说道,“姑娘说的自是不错,若不够用,应到府中交涉。可我们这个差事得来也不易,若是让府中以为我们办不好差,夺了咱家的差事,我们一家五口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啊。”说着还摸起了眼泪。 燕羽心中明白,梁眉羽存心整治她,怎么会给庄上添银子?她今日斥责宋虎家的,也不过是因为她毫无敬畏同情之心,随便拿一些白菜来应付了事,弄得朗园上下怨声载道的。今日不要说她手里没银子,就是有银子,也不能还按往常样子赏下去,还是先晾宋氏几天再说。 她看了新月一眼,示意新月扶了宋虎家的起身。“宋嫂子艰难,就应该跟我明说,我也不是那不讲道理的。但是宋嫂子这几日的作为,却让我看了心中不喜,我看宋嫂子还是回去思量思量吧!”说着端了茶。 宋氏只能垂头丧气地出了水北阁。 宋虎家就在朗园边小水庄里,一个独立小院,四四方方,干净齐整,有三间大瓦房并东西厢房。宋虎与两个儿子大壮、二壮都是老实木讷的性子,庄家地里一把好手,却不太精于人情事故。多亏婆娘精明,帮衬管着庄子上十几个庄户。 梁家是商人,不靠地里收成吃饭。除了夏日里避暑和年底收租,几乎不插手庄子上的事务。宋虎一家虽在梁府并没什么靠山,也算逍遥自在。 宋氏到家就开始发愁,梁府肯定是不能去找的。二姑娘来了半年多了,也没见府里怎样关心,摆明了是不受宠的。 可转念又想,二姑娘是二老爷的长女,骨血亲情割舍不断。她听说臻宝轩里是二老爷掌权。哪日二老爷想闺女了,接回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又想到二姑娘今日的做派行事,一改往日懦弱,难道从前都是扮猪吃老虎?以后二姑娘回府了,想要整治她还不容易,她们一家也难免吃不了兜着走。 难道真要她自己贴银子才成吗,可想想又不甘心,凭什么她辛辛苦苦、省吃俭用存下来的讨媳妇银子,就这么白白流走,连个名堂也没有。 “娘,我回来了!”宋虎家的正苦苦思索,二喜的大嗓门一叫,直吓得她跳起来。“你个小崽子,这么大声作死啊!”随手抓起扫把,撵得二喜满院子直躲。 跑了几圈,觉得气也顺了,扔了扫把,招了招手叫了二喜到跟前来。 二喜今年十一岁,乡下的姑娘,本身养得粗糙,却甚是机灵,平常跟二姑娘走得也近。宋虎家的想到自己那木头一般的当家的和儿子就头疼。以前有什么事都是与大喜商量,大喜出嫁后,就与二喜商量。 二喜听了前因后果之后,扶着宋虎家的在桌前坐下,“娘,别的我不知道,大道理我也不懂,我只觉得二姑娘心善。这几个月,你时常缺着朗园的用度,还跟总跟二姑娘讨赏钱,我看二姑娘从不生气。我去园子里玩,还赏我糖吃。你要是对二姑娘好,她肯定会记着的。”说完就跑去厨房做饭了,留下她娘自己思量。 宋氏仍是不甘心,只是在燕羽那里吃了顿排头,也心下惴惴,并不敢继续怠慢下去。嘱咐了二喜吃过午饭,到地里摘些蔬果给园子里送去,一边还止不住地觉得肉疼。 第十八章 石碑不见了 燕羽午觉起来,也觉一筹莫展。典当首饰只能解燃眉之急,要用银子的地方甚多。当务之急是要想出赚钱的法子。 下了大半天的小雨渐渐止了。 燕羽又去看了碧树,还是老样子,心里不免焦急,盼着徐嬷嬷快些回来。换了新月照料碧树,燕羽带着白苹在园里子走走。 朗园的后花园建了一个大池塘,岸边树木森森,有几颗两人合抱的古树,半空中枝叶交错,撑出一片遗世清幽。池塘一角堆起丈余高的假山,山上建有凉亭,名为冠云亭,一座拱桥直通假山。 月桥花苑——燕羽突然想到,自己落水那日,在这里发现一块石碑,接着就被推下了水。现在趁着白日,再看看清楚。 燕羽想着,撤回了已经踏上拱桥的脚,弯向塘边。 哪知白苹甚是紧张,一把拖住燕羽,“姑娘,徐嬷嬷说不许你再靠近塘边!” 燕羽拍拍白苹紧握的双手,安慰道,“我会小心的,再说还有你在傍边。” 白苹摇头,“刚下过雨,路很滑!” 燕羽一笑,“如果你脚下滑了,我会拽住你的!” 白苹一昂头,“我怎么会脚滑?”仿佛为了证明自己走的稳,率先迈开了步子。 燕羽赶紧跟上,生怕白苹反应过来阻止自己。 可是在塘边来来回回走了几趟,也没见到石碑。燕羽心中诧异,难道小燕羽的记忆有误,又或者是传输给自己的时候出了问题? 不过既是小燕羽生前最后的记忆,生死一线之间,出点差错也是情理之中。 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燕羽抬脚往回走,白苹紧跟在后面,嘴里嘟囔着,“姑娘近日里怎么总爱往塘边跑?” 两人过了拱桥登上假山。在平原地界,虽说只有丈余高的凉亭,却有一揽众山小的气势。北侧朗园的五进大宅,规整气派,屋舍俨然。向南眺望,正是汹涌奔流的剑水,此处河床窄小,下有巨石,水花激荡翻涌,甚有气势。 河中盛产一种剑鱼,形状细长,如同利剑,身长不过尺,重不到一两,却极其鲜美。只是这剑鱼有个特性,只在剑水这段激流中生活,一旦离了这河,超过一个时辰必死,而死鱼的味道就平凡了许多。 传说剑水湍流底下有座巍峨龙宫,内有老龙王,管辖万圆百里之内的风雨雷电。龙王最小的女儿,美貌善良,活泼开朗,常常浮出水面玩耍。时日一久,与住在岸边的年轻渔夫相恋。 跨越种族的爱情自是不能得到认同,小龙女被父亲看管了起来。不久之后,渔夫下河打鱼,却被激流吞噬,小龙女愤而自尽,身上点点鳞片就化身为剑鱼,守在爱人丧生之地,只要离了这河,不久就会死去。因此这鱼也有个别名叫龙鳞鱼。 燕羽此时遥望着浪花激荡的汹涌河水,想起这美丽传说。神秘而无法解释的现象,一般都会伴随着一个或优美或凄绝的神话故事,在历史的长河中口耳相传,寄托着人们对于未知的揣度和美好生活的向往。 恐怕剑鱼习惯在激流中生存,需氧量较大,到了平静的水糟中,时间不久即缺氧而死。 白苹抽出帕子,在美人靠上掸了灰,再铺平了让燕羽坐。 燕羽拉着白苹说了会园子里的景致,就绕到了朗园人手方面。“咱们厨房上有几个人?” 白苹心里担心着碧树,毕竟昨日是她与碧树一同去的,心里难免自责闷闷不乐,“回姑娘,有两个厨娘、两个粗使的婆子、两个小丫鬟。” 燕羽以前从来不过问这些,今天仿佛很感兴趣,“那谁是领头的?” “因就这个几个人,府中也没有派管事来,都是徐嬷嬷统一管着的。” 从这几顿的饭菜上看,显然厨房上没用心,都是应付了事。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厨房中鸡蛋、腊肉一类总是长备的,只要尽心,还是可以捣腾出像样的吃食。 这些人要么用利益收买,要么就是拿了大的错处要挟。不过厨房甚是关键,还是以利益诱之才是上策。 白苹看姑娘突然关心起园子里的各人的差事来,有些奇怪,刚要发问,只听燕羽继续问道,“那洒扫、门户上各有几个?” “共有四个婆子,洒扫和门户不分的。” “再加上咱们屋里四个丫鬟,徐嬷嬷和我,咱们一共十六口人是吗?” “是的,这些人手确实少了点,我们在倚翠轩的时候有二十几个人。” 燕羽就笑起来,“这样子宋虎家的还嫌我们人多吃得多呢!” 姑娘的开朗感染了白苹。这几个月很少看见姑娘笑,特别最近这几日,先是姑娘落了水,又有碧树磕了头,徐嬷嬷还找到她们凑银子。白苹做丫鬟的五六年时间里,从未遇到过这种事。再说她本身性子单纯,又没经过事,直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每日里心中慌慌的。 现下看姑娘笑得如此爽朗,情绪也跟着一松,说道,“虽说宋虎家的小气爱钱,她家二喜倒是不错!” 燕羽知道那个小丫头,扎着两个小辫子,甚是开朗爽利。因在乡下长大,平常爹娘也不拘着,常跟着哥哥们一同上山打猎,下河摸鱼,养得同男孩子一般。便笑到,“这两日也没见她进园子来,估计是家里活计多,她娘不放她出来。” 白苹捂着嘴笑道,“姑娘还说呢,上个月二喜跑到隔壁庄子上玩,忘了回家做饭。她娘拿着扫帚追着要打她。她偷偷跑到园子里躲起来,结果睡着了,她娘见天黑了她也没回去,急了哭起来,叫了庄子上十几口人前前后后的找,一边喊一边赌咒发誓,说再也不打她了。后来还是新月姐姐听到那几颗蔷薇树后面有呼噜声,才发现了二喜。宋虎家的听说二喜是在园子里睡着了,又拿起扫帚追着她跑,她们家还是真有趣。” 燕羽听着,不由心生羡慕,这样的母女关系,虽然看起来简单粗暴,却处处透露着真性情。心里突然就谅解了宋氏的行为,她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为孩子们打算而矣。 第十九章 峰回路转 两人边走边说,回了水北阁。刚进院门,就看见二喜提前一篮子红彤彤的草莓站在台阶下。 白苹招呼,“二喜来啦,怎么不进去,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二喜往屋里撇了一眼,又朝两人眨了眨眼晴,然后笑道,“二姑娘,你看我带什么来了?”说着把手里的篮子往前一递,给燕羽看。 “这草莓很新鲜!刚采的?”燕羽说着往屋里走。 “草莓?我们这里叫红果的。姑娘见识真广!”二喜说着也跟着进了屋。 燕羽进屋一看,果然只有茜儿在屋里。 茜儿自视极高,虽然在燕羽这里也只混了个三等丫鬟,却看不起庄稼人,嫌二喜粗鄙。二喜性子通透,看茜儿一个在屋内,也不进去触她的霉头,只立在檐下等燕羽。 白苹平日里没少得茜儿挤兑,今日有姑娘在身边撑腰,就刺了她一句,“原来茜儿在啊,我还当家里没人呢!” 茜儿本想还嘴,转眼看见燕羽静静地望着她,莫名一阵心虚,赔笑道,“原来二喜来了,也不出声,我都没瞧见。” 话已出口,却有些后悔。她平常在姑娘跟前也没少顶嘴,今日是怎么了? 白苹还待开口,燕羽忙用眼神制止。白苹不懂圆转,以后怕要吃大亏的。 二喜看这情形,忙接过话头,“是我看茜儿姐姐忙着,怕打扰姐姐差事。正好二姑娘院子里的景色好,我看着就挪不开眼睛了。” 言语天真烂漫,给茜儿解了围,又顺道夸赞了主人。屋里几个人或真情或假意地笑了一通,尴尬的气氛烟消云散。 燕羽暗暗点头,二喜果真是个通透人。 “这可是时鲜果子,要几钱银子一斤?”燕羽指着草莓问二喜。 “这红果长在稻田另一边的旱地上,集市上可没有卖的。这果子一挤压就坏,菜贩果贩都不收。我们乡下人也很少采来吃,有这功夫还不如多种几亩地呢。今天我看这红果熟了,想着姑娘恐怕没见过,采来给姑娘尝尝鲜,没想到姑娘以前吃过。” 是知道了她娘上午来讨银子的事,心里有所愧疚吧。二喜看着大大咧咧,心还挺细的。 这个时代交通艰难,运输不易,大家都吃能够存得住的水果,苹果、梨子一类的。山东的苹果运到平江府,也要月余,像草莓这种易腐的水果自然也就无人问津。 茜儿洗好草莓端上来,燕羽捡了一颗放入口中,只觉凉爽宜人,果肉软糯香甜,果汁丰富,今人齿颊生津,就多吃了几颗,连连点头,又叫屋里几个都尝尝。 大家各自捡了几颗尝了起来,接着连连夸赞,直说酸甜可口,又清香软糯。 二喜看大家都喜欢,欣喜异常,嘴巴都咧到耳根了。 燕羽突得灵光一闪,商机往往在大家都不在意的地方。“二喜,旱地上的红果接得多吗?” 二喜一乐,“可多了,要是姑娘和几位姐姐喜欢,我每日里摘了送来。” 燕羽笑道,“那可有劳你了,你跟我来。”说着领着二喜进了书房,又吩咐白苹去取两碟子蜜饯果子给小丫头吃。 燕羽指了指书桌旁边的小杌子,让二喜坐。 这是二喜首次走进大户人家的书房,免不了四处张望。只见屋内陈设简洁,靠墙立着两面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书籍虽未排满,却已让她眼花缭乱。红木书桌宽大平整,尺寸已快赶上她的床了,上面整齐地摆着笔墨纸砚。一股墨香掺着几丝书香,二喜心里觉得,这可能就是学识的味道,不由得心生向往。 多年以后,二喜回想起这个雨后初晴春光明媚的午后,恍然觉悟,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走上了一条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广阔道路。 燕羽并未打扰二喜猎奇的兴致,直到白苹送了两碟子蜜饯果子进来摆好后退了出去,燕羽才开了口,“二喜最近地里活计可多?” 二喜忙答道,“不多不多,给姑娘摘红果的功夫是有的。摘满这样一篮要不了一刻钟。” 燕羽一笑,“我不是烦你摘这红果与我们吃,而是有其它事情烦你,可能要早出晚归才行。嗯,我估摸着要两个月左右吧。” 二喜听了颇有些犹豫,“姑娘,要这么长时间,我也作不了主。可得问问我娘。” 燕羽点头,“行,就算我问你娘借你两个月,每日给你娘一钱银子吧。” 每日一钱,一个月就是三两银子。 二喜吓得直摇手,“姑娘,哪要得了这许多。我与我娘好好说说,姑娘不用赏我银子!” 燕羽笑道,“哪能白白使唤你!再说我这差事比较急,等你哄得你娘应了,就误了我的事了。” 二喜本想着哄哄她娘,她娘要是不应,就偷跑出来几天,两个月时间本也不长,又是农闲时候。这边听燕羽说差事急,也怕误事,连忙应了。 急着赶回家与她娘一说,宋虎家的不由暗暗得意起来。 别看二姑娘上晌训了她一顿,下晌就换个法子把银子赏下来。这二姑娘也只会面上逞能,要使唤二喜一个月,不过是给自己找个抬阶。一个大丫头月例才几钱银子。她家二喜咋能值三两银子一个月? 宋虎家的只心里盘算,急得二喜直跺脚,“娘,你倒是应不应呀?二姑娘还等我回话呢!” “慌什么慌,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宋虎家的回过神来,笑着答道,“还以为你真能值每月三两银子?” “娘!”二喜语气里有几分埋怨,“说这些做什么?你要是不应,我现在就去回二姑娘。”说完竟转身就走。 宋虎家的忙拉住闺女,“应,怎么不应呢?” 二喜又风风火火地赶回水北阁,燕羽却不在正房。白苹交于她一张纸,上面有个篮子的图型,又扁又宽。吩咐她按图编十个,可找几个半大孩子帮忙,两天之内务必编好,又拿了一两银子给她,说是先支付十日的工钱。 二喜领了差事自去编篮子不提。 第二十章 生的希望 原来徐嬷嬷请了大夫来,燕羽正在耳房相陪。 多亏这个时代于男女大防很是宽松,象燕羽这样的大家闺秀,见大夫也不需挡帐子或带面纱那般繁琐。 燕羽进去时,大夫正在给碧树诊脉。燕羽并未出声打扰,只立在一旁观看。只见这位大夫五短身材,因背朝燕羽看不到长相。身着褐色粗布短褐,脚穿草鞋,旁边小桌上放着一顶草帽。明明是农夫打扮。 燕羽心里一沉,平江府的坐馆大夫打扮都是十分体面。 她以前瞧过的大夫,包括前两日老太太给请的莫大夫,一律头戴方巾,身穿长衫,举止风雅,看上去更像满腹诗书的读书人。 城里的医馆都以莫家为尊。莫家出了什么新的方子和疗法,都会引起小医馆争相仿效,颇有些引领风尚、一呼百应的意思。因此,平江府的医馆药铺无论内外如出一辙。 难道首饰换的银两不够,徐嬷嬷又把昨日的赤脚医生请来了? 燕羽朝徐嬷嬷使个眼色,两人退到外间。 “这是哪里请来的大夫?”燕羽压低了声音 “城西。”徐嬷嬷见燕羽神色狐疑,又解释道,“这位就是昨日给姑娘医脚的邹大夫。姑娘昨日疼的那样厉害,邹大夫一贴药上去,今日就可下地走路,可见医术十分了得,我们碧树终于有救了。” 燕羽点头,今早起床确实可以行走自如,只是还不能跑跳。 可是扭伤与头伤差别甚大。希望这位邹大夫是个全才吧。 邹大夫诊好脉,起身与徐嬷嬷招呼,“徐大嫂,这姑娘外伤愈合的不错,并无大碍。”徐嬷嬷刚松了一口气,却听大夫又说,“只是昏迷已超过十二个时辰,恐怕不妥,想是脑中还有血块未清。” 徐嬷嬷甚是着急,想起先前赤脚大夫所说只要醒来就无碍,于是追问,“先生看她几时会醒?” 邹大夫捻了捻胡须,“这不好说,三五天,月余,数年皆有可能,一世沉睡也不好说。” 燕羽脑中嗡的一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把扯住大夫的袖子,“邹先生,可有法子医治?” “有是有,用针灸之法,炙百会、太阳、大椎等要穴。” 徐嬷嬷眼睛一亮,忙道,“那快请先生施针吧!” 燕羽却听出一些门道,对徐嬷嬷摇摇手,“请邹先生直言,用针炙之法,可是风险极大?” 邹大夫微微颔首,目露赞赏之意,“姑娘说的极是,因病人脑中残留血块,针炙之法犹用虎狼之药,一切都要看病人的造化。” 燕羽听了心里一沉,强忍者泪意追问道,“那请问先生,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邹大夫咂咂嘴,叹了一声,“恐怕性命难保啊!” 一时屋内死寂。 一边是悬崖上面走钢丝孤注一掷,一边是温水煮青蛙难逃厄运。 燕羽心中饨痛,犹如走到前路迷茫的路口,向左抑或向右?永远也无法确定,怎样才是最好的选择。定了定神,这才说道,“因事关人命,再请问先生几句。病人可有自己醒来的先例?” 那邹大夫摇了摇头,“现已过了十二个时辰,自己醒来的可能极小,十个里面也没有一个。” 摆在面前的选择越来少,道路越走越窄,“可否再等几天,如若不醒,再施针?” “不可,过了二十四个时辰,神仙也无力回天。” 喉咙已被痛苦扼紧,燕羽狠了狠心深吸一口气,艰难的开口,“用针灸之法,先生又有几分把握?” 邹大夫不由得连连点头,这位小姑娘昨日卧榻之上昏迷不醒,一副羸弱无助的模样。脚上的扭伤已肿的老高,却不声不响,可见心志胜于常人。此时问答之间没有一句废话,句句切中要害,显是聪颖过人。 看她与病人关系非同一般,不象姐妹,又不似主仆,虽则关心却不慌乱,年纪小小如此沉稳,不禁有些刮目相看,于是正了颜色,态度也严谨了许多,“以老夫几十年的行医经验,应有七八分的把握。” 燕羽不由得一喜,看来碧树还是有福气的,能遇到一个经验颇丰的医者。 在这个时代身为下贱的丫鬟,万一成了植物人只有死路一条。自己现下自身难保,定是难以照顾周全。如今即有七八分的把握,怎么也要博一博。于是对着大夫一揖到地,“那就有劳邹先生了,如若人醒了,必有重谢!” 邹大夫闪身避了避,也回了一礼,“不改当,姑娘不需客气。本就是份内之事。” 邹大夫取了药箱里两包药粉,用水化开,撬开碧树的嘴巴灌了进去。然后开始凝神施针。片刻之后,只见碧树额头渗出了豆粒大的汗珠,眼珠也开始频繁转动,显是极为痛苦。白苹与新月早已不忍,含泪退了出去,只余徐嬷嬷与燕羽在屋内相陪。 又过了一刻,邹大夫收了针,擦了额上汗水,言道,“今晚极其凶险。如过了今晚,应是没有大碍了。明日我还是这个时辰来,再施一遍针,估摸就能好了。接着再服几幅药,就可下地走动了。” 徐嬷嬷本想请邹大夫再给燕羽瞧瞧脚伤恢复的如何,见邹大夫满脸疲惫,终究是没好意思开口。两人千恩万谢,送了邹大夫出去。 此时已华灯初上。下晌二丫送了好多新鲜茄子、南瓜、青菜并两尾活蹦乱跳的鲤鱼来。两个厨娘颇费了些功夫,整治了四个色香俱佳的菜肴出来。可燕羽却食不下咽,有徐嬷嬷旁边劝说着,才勉强用了些。 心里放不下碧树,去耳房看了几次。却也帮不上忙,只得又回了屋。 来回折腾了几次,到了亥末,燕羽终于决定歇下。 第二十一章 敲打 白苹服侍燕羽上了床,才回了耳房。又去看了看碧树,与新月说,“要不姐姐去睡一会,我先盯着?” 新月推辞,“你先去睡,过了丑时再来换我吧。” 白苹应了,却没走,感慨道,“新月姐姐,我们姑娘真是心善,对下人这么好。” 新月疑道,“姑娘不是一直这样吗?” 白苹一时给新月问住了,思索了一阵才说,“还是不同的,原来姑娘虽然也对我们好,可是却好不到点子上。这回,我看着姑娘像是长大了,突然办法就多了起来,人也有气势了。原来每次宋虎家的来过,姑娘就只知道哭,今天我怎么看到宋虎家的从姑娘屋里出来,哭丧着脸回家去了。” 新月听了并没作答,茜儿在外屋酸溜溜地插嘴道,“碧树摔了头,姑娘急昏了。碧树与姑娘是自小的情谊。我们可比不上。” 白苹冲着外屋的方向白了一眼,“虽说我们来得时日短,可只要尽心尽力,姑娘哪有不知道的。” 茜儿不由得嗤笑一声,“就算姑娘想对你好,也要有那个能耐才行。过几年,哪位太太要给你配个即丑又傻的小子。就算二姑娘心里疼你,想拦着,胳膊可拧得过大腿?我劝你啊,还是莫要有这些个念想。话又说回来,如果白苹你是服侍大姑娘的,就算是我茜儿,也要上赶着巴结你,叫你一声白苹姐姐不是。可惜啊,可惜。” 白苹不禁又羞又气,却说不出来反驳的话,只小声嘟囔,“就她厉害,我也没看她巴结到那个厉害人物!” 新月劝道,“算了,各人有各人的难处。都少说一句吧。” 这一夜燕羽睡得极为不踏实,半梦半醒,恶梦连连。数次想起身去看看碧树,又强行忍耐,不免安慰自己,一旦碧树不妥,新月或白苹定要叫嚷出来,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好不容易挨到五更天,天边已经泛起一点鱼肚白,燕羽披起外衣去了耳房。外间并未点灯,茜儿睡的很沉。新月听到动静,睁眼看见识姑娘来了,就要起身。燕羽摆摆手,轻声吩咐她休息,就掀起帘子进了里间。 一盏油灯恍恍惚惚照得半室昏暗,白苹正在桌边拄肘瞌睡。再看铺上的碧树,燕羽终能松口气,只见她呼吸安稳,面色平静,显是危机已过。 燕羽吹灭油灯,又给白苹盖了件衣服,这才缓缓退了出来,心中不禁雀跃。这一次是赌对了,拿别人的命赌可还是第一次。万一有个差池,怎么对得起碧树对自己的情义。想想仍觉后怕,精神却早已松懈下来。这一放松,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匆匆用过早饭,见新月与白苹两个都睡眼朦胧,燕羽颇觉过意不去,每个赏了二钱银子,遣了她们回去补觉。 又把茜儿叫了过来吩咐,“茜儿,今日你把手上的差事放一放,专心照料碧树。” 自从姑娘醒了,就没派过她差事,她也乐得逍遥。这差事,她自是不想应的,于是福了福,态度有几分散漫,“不瞒姑娘说,姑娘还有一大盆换下的衣服没有浆洗呢。” 燕羽明白茜儿打着什么算盘,不急也不恼,“先放着,无碍!” 茜儿明显一僵,“我还要盯着点厨房。这些懒怠婆子,稍不注意,就聚起来打牌!” 燕羽却笑道,“这也无妨,碧树已有好转,不需你时时盯着。你看,新月和白苹昨夜如此辛苦,我心里也是过不去。就赏了她们一人二钱银子。照顾碧树的差事怎么也算多出来的,不好叫你们白辛苦。” 燕羽知道,茜儿的痛脚是银子,因为她有个厉害又贪财的老。这两个多月没发月例,茜儿就两个多月没敢回家。 茜儿眼珠骨碌碌一转,马上换了一幅殷勤面目,“哎呀,姑娘真是心善,怪不得昨日白苹满口夸赞姑娘仁义呢。要我说啊,我们同碧树姐姐一处都快一年了,情分不比平常,照顾她是天经地义,哪能要姑娘的赏钱?” 嘴里说着不要,却拿眼睛觑了燕羽动作。 燕羽直直看着茜儿,却并不说话。 茜儿渐渐感受到无形的压力,姑娘神情平静中自然流露出上位者的尊荣,以及掌控全局的气场,压得她胸口发闷,不由自主闪开眼睛,垂了头。 “你不要赏银,是你跟碧树的情谊!可我作为姑娘,却要赏罚分明,不可乱了规矩。茜儿是家生子,府里的规矩自然最为清楚了!”字句里的意思都是褒奖,可听着却让茜儿身上一阵阵发冷,告诫的意味十分明显。 茜儿仿佛突然没了舌头一般,只应了个“是”,就再说不出其他话来。 燕羽对于茜儿的反应十分满意。如今她能做的也就是胡萝卜加大棒政策,一边以利诱之,一边警戒威压。 照例赏了二钱银子。茜儿谨慎地接过银子,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明明是开心事,可她心里空落落的,只觉得水北阁再也不是她所熟悉的松散自由,随意玩笑的所在。 不过照顾起碧树来,也不敢再三心二意,到是拿出了十二分的诚意。恐怕碧树知道,也会诧异万分吧。 燕羽又留了徐嬷嬷,略微盘了盘账:给碧树请大夫,买米买面,又赏了几个丫鬟和二喜,典当回来的银两竟用掉大半。徐嬷嬷止不住的肉痛,心里不禁埋怨姑娘用起钱来大手大脚,不懂节制,现在他们如何能与从前比? 燕羽却不紧不忙,指着桌上的草莓与徐嬷嬷说道,“红果最合内宅女眷食用,酸甜可口,又可做制成各式点心。我已让二喜去编了篮子,每日新鲜采摘送到平江府各大户人家。我看一篮红果一钱银子。如果能卖十篮就是一两银子,二十篮就是二两银子,嬷嬷你看如何?” 徐嬷嬷担心得看了眼燕羽,姑娘是担心碧树,有些神志不清了吧! 燕羽却笑着推了推盘子里的红果,“嬷嬷尝尝!” 徐嬷嬷狐疑地尝了一颗,味道果真不错!酸甜适度,口感极好! 燕羽又接着说,“贸然前去贩买,一来找不到采买之人,二来也使人生疑。因此我想嬷嬷对城里大户人家颇为熟悉,想是采买的管事嬷嬷也认得一些。就请嬷嬷列个单子,写下各府的位置,采买管事或厨上的管事,我好让二喜按单子去找。” 徐嬷嬷看燕羽态度坚决,也不好拦着,于是答道,“这法子好是好,可万一叫二老爷或者大姑娘知道就不妥了。” 燕羽笑道,“虽是请嬷嬷列个单子,却不借嬷嬷的名头。我们府里采买是哪个负责的?” “是孙婆,原是大太太的陪房。” “如此甚好,就她了。嬷嬷不需担心,二喜机灵着呢,再说又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推荐个好吃的果子罢了,谁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两人又具体商量了些细节,徐嬷嬷自去列单子。 第二十二章 怪人神医 徐嬷嬷才下去没多久,就有婆子来报,昨日的邹大夫来了。 燕羽看看天色,午时还未到,昨日不是说好了下晌再来的嘛?赶紧让婆子叫新月与白苹起身,又让徐嬷嬷开了水北阁偏厅。一阵忙乱之后,才请邹大夫坐了,奉了茶。 燕羽心中感激,换了见客的衣服,勿勿进了偏厅。 邹大夫站在太师椅前,还是穿着昨日那套短褐,不过却是一副狼狈相。不知为何,全身衣物都已被雨水淋的透湿,几绺散落的头发粘在脸上,雨水沿着脸颊流下,汇聚到衣角再落到地上,滴滴嗒嗒好不畅快。 燕羽停下脚步,诧异问道,“怎么先生未带雨具吗?” 邹大夫笑道,“出来的早,那时天光亮得很。” 燕羽连忙客气道,“真是过意不去,不仅麻烦先生来回奔波,还让先生淋湿了衣衫。”吩咐新月,“找件父亲留在园中的衣衫来!”又复与邹大夫言道,“现下虽是春日里,风却还冷,如若不嫌弃,换件家父的旧衣,先生看可好?” 邹大夫仿佛为了印证燕羽的话一般,接连咳嗽了几下,点头应了,去内间换过衣裳。 燕羽早已吩咐换了滚热的茶来,邹大夫坐下喝过一杯,皱了皱眉,“这茶不行。” 哪有客人挑剔主人家茶水的?这位邹大夫真是个怪人! 但是人家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就是现在说她人不行,她也只有忍了! 燕羽并无一点尴尬,言谈之间落落大方,“想是邹先生品味精奇,普通的茶水入不了先生的眼。” 接着话锋一转,“不过这样一杯热茶,正是因为普通,先生才能毫不吝惜一口饮下,驱寒暖身,事半功倍。如此说来,这正是一杯好茶!就如同先生给人治病的汤药,虽说苦口,却都是良药!” 那邹大夫见燕羽轻轻松松把话圆了回来。好像是故意给他泡了一杯味道寡淡的茶专做驱寒之用。这还不算完,连带着又把他的医术夸赞了一番。 这姑娘不但脑子转的快,且心境开阔,等闲小事定难不到她。只是这样一个冰雪聪明、端庄大方的姑娘,应该都是长辈们的心头肉,不知为何却独自一人住在家中别院。 邹大夫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小姑娘有点意思!” 燕羽不再玩笑,而是恭恭敬敬谢道,“邹先生不辞劳苦赶到我们这样的乡下地方,真是不盛感激!” 燕羽是真心感谢这位邹大夫,一则碧树的伤眼看就好了,二则诊金确实不贵,使得她们在这样青黄不接的时候,得以喘息。 邹大夫一挥长长的袖子,“不妨事,下次你也帮我个忙就成了!”梁渭身材高大,这件长衫给邹大夫穿了就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十分滑稽。 燕羽以为对方只是客气,自己一个不受宠的内宅小姐,能帮上这位神医什么忙,口上应了,“好,先生如需相助,尽管直言!” 邹大夫呲牙一笑,“小姑娘爽气!不过你请我来诊病,已算照顾我生意了。” 燕羽客气道,“先生玩笑了,先生神乎其技,妙手回春,定是求医者众多!” 那邹大夫却叹了口气,“天下之大,病者之多,疑难杂症之广,怎可耗费光景在小病之上?可叹生之有涯,数十春秋弹指间,医不尽天下奇症!” 燕羽一愣,这邹大夫着实是个怪人,遂起了顽皮之心,反问道,“难道先生都是拣选过病症,合了心意才赴诊?” 哪曾想邹大夫连连点头,“这个自然!” “那邹大夫肯出手医治的标准为何?” 邹大夫不紧不慢的伸出三根手指,“每种病症只医治三例!” 这规矩真是奇怪,一般的大夫都以医者父母心自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哪里有规定只医治多少例病症的?再说医术也与其他技艺一样,都是熟能生巧,通过经验的不断积累达到技术的进益,这个邹大夫怎么反其道而行之? 燕羽感慨,“可惜啊,先生如此妙手…碧树所受的头伤,先生医过几例?” 邹大夫以那种‘你中大奖了’的语气答道,“这正是第三例。” 燕羽笑意盈腮,“想来我们碧树运气极好…”转念一想,不对啊!盯着邹大夫咄咄逼人问道,“先生昨日亲口所说,治愈的把握有十之七八。而先生昨日之前只医治过两例病人,怎么能估出有七八分把握的?” 邹大夫一时语塞,“这个…嗯…医术上面的分类很是复杂,嗯…头伤也很分很多种,小姑娘你是要拜师吗?问这么详细做什么,我们邹家的医术可是传男不传女的。”明显在岔开话题故作强硬掩饰心虚。 燕羽也不是真心为难,只是觉得这大夫十分古怪有趣。突然心下一动,说道,“先生莫急,只要治好碧树,我也不会追究先生到底医过几例病人。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先生能够答应。” 邹大夫一改之前好整以暇的悠然态度,变的十分警觉,“你说说看,是什么事?” 燕羽清了清喉咙,也有些不自然,“是这样的,前几日先生为我医治脚伤,徐嬷嬷一时着急,没找到银子,取了一支金钗作为诊金。因这钗是家母所赠,实不忍心流落在外,恳请先生奉还,我这里另付先生银两可否?” 邹大夫眼珠转了转,“哎呀,这个钗我本想送小翠的。既然姑娘想要回去,也罢!只是那钗我没带在身上,过几日你还遣徐嬷嬷来取就好。” 燕羽听了十分欣喜,又解决掉了一件心头大事。连连感谢。 两人说话之间,耳房那边收拾停当。邹大夫进去诊了脉,复又施了针。燕羽看他手法娴熟,持针、行针、舒张提捏,如行云流水;下针时凝神细思,颇有名医神采,也觉心下敞亮,感慨这是遇到了贵人相助,自己与碧树的伤病全都迎刃而解。 今日行过针,碧树已不像昨日那么痛苦,神态仍就安祥。邹大夫又要来笔墨,刷刷写就了一张药方。嘱咐夜间病人即会醒来,汤药需连服七日才能散尽脑中瘀血。 然后又寻思了片刻,写了两张药膳方子交给燕羽,“小姑娘,你和这丫头外伤较重,多少损及了根本。按这两个方子去药房抓来少许药材,炖些骨头、鸡鸭之类,一个月吃上三五回足以。不出半年,保证你们都是活蹦乱跳的。” 燕羽听了连连谢过,付了诊金,让徐嬷嬷送了出去。 第二十三章 大赚一笔 到了下晌,眼看碧树情况有所好转,手脚已然能动了,燕羽大喜。园里各人本也提着一口气,碧树一病,就生出些同病相怜的哀伤来。现在碧树有所好转,也都振奋异常。 还没到晚膳时候,二喜进来回说十个篮子已经编好。燕羽自是称赞不停,拿了徐嬷嬷列好的单子细细嘱咐,叫二喜再雇佣两个庄子里的半大孩子,如何采摘,如何找人,如何回话。二喜甚是聪慧,一教就会。 燕羽又特意吩咐二喜守口如瓶,不可说与外人知道,包括她娘与园中丫鬟婆子,也不派人与二喜同去,全权交于她打理,显然极是信任。 二喜回了家,宋虎家的也不以为意,只当她去园子里玩耍了一天。 用过晚膳,燕羽已准备歇下了,白苹喜气扬扬的来报,碧树醒了。 虽是意料之中,终究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忙又起身去看碧树。 碧树正就着新月的手吃白粥,因两三日未尽食,只撬开牙关灌了几次米汤,碧树显得十分虚弱,却还强自支撑要给二姑娘磕头。 燕羽一把按住,好言安慰了许久,嘱咐她只管安心将养,这才回房歇了。 第二日,碧树的脸色就红润多了。多亏她年轻,底子又好,恢复起来极快。到了下晌竟能下地走动了。把燕羽乐得与徐嬷嬷说,这次真是运道好,竟请了个神医来。下次进城定要再封几两银子谢谢那邹大夫。 要知道,脑中有血块,就是在医学极其发达的二十一世纪,也算重症。没想到这样的重症在邹大夫处只需行针两次。虽说这位大夫言行古怪了些,可医术确是高明,燕羽不禁起了相交之心。 碧树好了,朗园里个个欢天喜地。只有徐嬷嬷暗自发愁,又清点了一遍银两,这又请大夫又抓药的,只剩二两了。 不过,徐嬷嬷的愁思只维持了几个时辰。 二喜按照燕羽吩咐,卯初采摘红果,运到城里已近正午。大户人家的管事已办完了手上的差事,正是闲暇。此时去后门找人,说是梁府孙嬷嬷引荐来的,除了两三个不在府中的或身上有差事的,其它都见着了。 二喜先送这些管事嬷嬷一篮红果尝尝,又言说了开胃生津,精热去火,养颜养血等功效。 那些嬷嬷尝了味道可口,价钱合适,又是新鲜玩意。府中主子定然喜欢,都爽快应了叫每日送来,心里竟对孙嬷嬷感激起来。 连续拜访了十几家,直到戌时二喜才从城里赶回来。 “姑娘,我回来了!”二喜红彤彤的脸颊上已挤不下更多的笑意。抓着燕羽的手,开心得直跳。燕羽忙使眼色示意她禁声,拉着去了书房。 二喜兴奋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嘴巴像倒豆子一样停不下来,“十家里有八家都说要的,有三家要五篮,四家要三篮,剩下的每日要两篮。” 二喜介绍完情况,又打起算盘来,眼睛里冒着噌噌的小火苗,“每篮五十文钱,又不需本钱,一天就是一两多银子的进项!姑娘,您真是…真是…不愧是梁家的姑娘,天生就会做生意。 昨日您与我说要卖红果,我心里还不踏实,总觉得卖不出去,这野生野长的东西,一篮竟能值五十文钱。” 这种感觉,就像发现了一个非凡的宝藏! 燕羽也十分高兴,总算可以改变一穷二白,缺衣少食的现状。又与二喜细细讲解。 “其一,有些东西虽是天生地长,或采摘,或捕捞再运到集市上,就值钱了。比如从河里打捞上来的鱼虾,再比如官盐很贵,其实有些地方盐多得用不过完,铺路都是用盐的。” “其二,物以稀为贵,大家都没怎么见过红果,又觉得味道好。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自然能卖上高价。” “其三,你又告诉那些管事这红果开胃养颜等众多好处,本来只是小小果子,却可以当做补品来卖。” 燕羽把自己知道那些经济学原理通俗化简单与二喜说了。 二喜听燕羽说头头是道,不禁悠然神往,憧憬道,“听姑娘如此说,卖五十文一篮太低了,真应该卖五百文。姑娘,为什么不卖得贵一些?” 果然可造之才,即能独立思考,又能举一反三。燕羽暗暗点头,笑吟吟地看着二喜,“你想想是为何呢?” 二喜低头思索,眼珠滴溜溜乱转,只片刻就答道,“红果虽有这么多好外,却是出产极多,我们又无法控制住所有的红果。” 燕羽拍手称赞,“二喜说得极对,如若能撑控所有货源,只留下小水庄这块红果地,其它所有的红果一律毁掉。我们这块地自然价值连城,别说五百文,五两我看也使得!” 二喜听了惊叹之余,又是满脸困惑。燕羽却无意多讲,又说道,“除了二喜所讲,还有一个原因。如若货品要卖高价,却要多下些功夫才行,象我们这种借人之名送到人家后门的做法可行不通。” 二喜虽听得云里雾里,却对二姑娘更加崇拜起来。那是一个她从未涉足的世界,她站在门外,通过二姑娘这个窗口窥探内里神奇,多么希望哪一天她可以推门而入,一探究竟。 燕羽又吩咐道,“你每日进城送红果,再选几户新的人家拜访,尽量把生意铺得大些。红果只有春季才有,到了明年,恐怕这生意就没得做了。” 二喜疑惑道,“为何明年就没得做了?” 燕羽一笑,“你想呀,今年知道这果子的人多了,大家不免互相打听。总有那些聪明人,想与我们做同样的买卖。明年争着来做这份营生,众人争利,就只能赚些幸苦钱,不值得!” 二喜点点头,信誓旦旦,“那我可要抓紧了!争取多赚银子!” “小丫头,也别太紧张。银子是赚不完的,我们再想其它法子!” 二喜一听燕羽说“我们”,显然已当她是自己人,不由兴奋雀跃,连连应了。 燕羽又拉着二喜的手说,“以后无论这生意赚多少银子,我都给你留一成,别叫你娘晓得!你无论什么时候要用,只需说于我知道!” 二喜受宠若惊,连连推辞。 燕羽却已决定了,分利于人则人我共兴,共同的利益才是联盟的强大保证。 二喜机智灵巧,心地纯良又能见机行事,肯吃苦,懂取舍,本就是做生意的料子。而自己正缺这样一个帮手,尽心培养之余,也应建立良好的激励机制,避免今后因利生隙的遗憾。 此后数天,二喜日日去城里送红果。从每日进账一两银子,发展到三、四两银子。燕羽对现状极其满意,徐嬷嬷也跟着财大气粗起来。 第二十四章 茜儿遇鬼 梁燕羽是个爱钱的人。 当她还是秦小雨的时候,每个月在固定的日子,看到银行卡里的数字又攀升一小节,都会开心的见人就笑,走路也带着风。 别人情绪受生理周期主导,而她被发薪日影响。那时她常常想,真应该换个领周薪的工作。 可现在,她却有些发愁起来。 眼前摆着两块五两一锭的雪花白银,亮光光,沉甸甸。燕羽从穿来就没见过这么大块的银子。 把每一块银子都仔细审视抚摸了一遍,恨不得刻上自己的名字才过瘾。 这样一大笔银子收到哪里去才安全呢? 首饰箱子下面有个暗格足够大,可那是每一个丫鬟都可以轻易碰触的地方,怎么能叫她放心。 床底、衣箱,都不安全,她终于明白藏私房钱所需要的斗智斗勇,胆大心细和不走寻常路。 最后还是无奈地把银子放在了首饰箱子里。大不了每日查看一遍,并且快点凑够一百两,换成银票即可缩小目标,随身携带。 刚刚放好银子,忽听的门外闹腾了起来。 “有鬼~有鬼~救命啊~” 女子的尖叫哭喊夜里听着格外凄厉恐怖,接着是没命的霹雳啪啦拍门的声音。 燕羽推开窗子,只见一个婆子慌慌张张地向院门跑去。这扇院门连通朗园主宅,夜深已经落了锁。 燕羽不禁颦了眉头,老太太回府过后,主宅那边只留了几个洒扫的仆人,这又是哪个深更半夜的叫起闹鬼来了? 披了件衣裳,推了门立在廊下。 只见耳房里几个丫鬟也都匆匆奔了出来,披着头发的,趿着鞋的,都紧张地盯着院门看。原本今夜当值的白苹自觉闪在了燕羽身后。徐嬷嬷倒底镇定沉稳得多,朝燕羽安慰的点点头,跟在那开门的婆子身后。 开门的婆子明显吓得不轻,哆哆嗦嗦地愣是打不开那把铜质的大锁。 门外的拍门声阵阵催的耳膜胀痛,那声音却还在不停的哭喊,“开门,快点开门,有鬼啊,要追过来了~” 院里的人都是一惊,这声音并不像刚刚那么高亢,很明显能听出是茜儿。 开门的婆子手一抖,钥匙就掉在地上。徐嬷嬷心中有气,一把推开那婆子,捡起钥匙打开了大门。 门一拉来,茜儿直跌了进来,双手刚刚着地,却“噌”的一挺身蹦起老高,跌跌撞撞往里跑,显然已吓得魂飞魄散。 徐嬷嬷往院门外望去,只见主宅那边一片浓郁的黑暗,只有树影重重,什么也看不清楚。 水北阁各房燃着灯火,廊下挂着灯笼,看起来温暖祥和。五六个人聚在院中,因为紧张的红红脸庞,带着人间烟火气。 茜儿终于镇定了些,勉强站直了身子。只见她身上的梅红色比甲又脏又皱,衣角已被树枝划破了,头发有一半是散着的,双眼空洞茫然,双手抱着身子微微发抖,哪里还有往日盛气凌人的模样? 燕羽听到身后的白苹牙齿打颤的咯咯响声。她走下台阶绕过茜儿,来到徐嬷嬷身边,徐嬷嬷仍旧以手扶门,先前开门的婆子早吓的堆委于地。 燕羽朝门外看去,正是朗园的后花园,高大的树木在深夜里像极了凶恶的巨人,挥动着数根飘摇的手臂。小路蜿蜒曲折掩藏在花草丛生的院子里,看不见半个人影。白日里枝繁叶茂五彩斑斓的世界,到了夜里却这般晦暗不明如鬼如魅。 身上渐渐浮起一阵凉意。刚想吩咐关门,静静的院子里突然掀起一阵怪风,廊下的一排灯笼一齐猛烈地摇晃了起来,风止时,竟有几盏被吹灭了。 “啊~鬼啊~” 茜儿又发出一声惨叫。 燕羽这个无神论着也被惊的心脏剧跳。回身一看,茜儿早已摊在地上晕了过去,白苹和碧树两个也闭着眼睛捂着脸一边尖叫一边发抖。只有新月一个还算比较镇静,努力地控制着颤斗的欲望。 “嬷嬷,关了门吧!”燕羽大声地吩咐。“碧树,新月,把茜儿架进来,碧树也来!” 燕羽在灯火通明正堂坐了,指了指晕在地上的茜儿,吩咐道,“把她弄醒!” 屋里几个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没有一个抬脚去屋外打水。 燕羽叹了口气,又吩咐道,“拿杯茶来,把面巾打湿,给茜儿擦擦脸。” 几个人都松了口气,七手八脚地忙碌起来,把茜儿架到一边的太师椅上,给擦了脸,灌了茶。 只一刻功夫,茜儿就醒了过来,看到屋里明亮的灯光,和这许多人围着,终于没有再次惊叫。只是神情萎靡至极,牙齿轻轻打颤,眼神始终不能聚焦。新月往茜儿手里塞了一杯热茶,茜儿怔怔的接在手中,双手轻抖,茶水不停的倾出来。 屋里几个人不禁面面相觑,茜儿并不是一个胆小的女孩,她究竟遭遇了什么? 燕羽知道不能逼迫,指着茜儿手里的碧螺春,“茜儿,先把手里的压惊茶喝了!” 茜儿轻轻一震,仰头灌下了整杯茶水,接着呜呜哭了起来。 燕羽松了口起,还能哭得出来,证明没有大碍了。 这时徐嬷嬷料理好先前摊在地上的婆子,也进了正房。几个丫鬟见徐嬷嬷进来,明显镇定不少。 茜儿哭声渐渐低了,徐嬷嬷乘机问道,“茜儿好好说说,这是怎么了?” 茜儿难掩哽咽,断断续续地回道,“晚膳过后,我看姑娘这边没什么事。前几日二喜送的红果姑娘爱吃,记着园子东边仿佛也又几棵,就想采些回来。” 果然,茜儿一旦恢复,机灵劲儿也回来了。屋里却没有人点破。 “我只顾着采红果,没注意天色晚了。等我采完一篮,正想往回走,抬头一看,只见树上挂着一个穿白衣服的人…两只脚很长…荡来荡去。我吓得叫嚷起来。那个鬼听到了,转头看我,眼睛里,嘴巴里都往外冒血,还有个长长的血红的舌头。” 茜儿说到这里突然停住,眼睛睁着大大的,不住地喘着粗气。 屋里其他人都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等着茜儿说下去。 过了好一会,茜儿才接着说道,“后来我没命的跑了回来,那个鬼飘在后面紧跟着我。”茜儿说完突然跪在地上往前爬了两步,在燕羽身前停下,“姑娘,这朗园不能再住了,再住下去必有性命之忧!” 第二十五章 是谁捣鬼? 几个丫鬟都满脸焦急的看着燕羽,显然非常赞成茜儿的提议。 燕羽并没有出声。如果自己有地方去,哪里会待在朗园! 看茜儿的神情和表现,显然不是说谎。也不像看走了眼,毕竟她的描述还挺写实的,细节十分清晰。 那就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吓唬一个丫鬟,目的又是什么呢? 燕羽看了一眼徐嬷嬷,显然徐嬷嬷也没有什么头绪。 “你是在什么地方看到白衣鬼的?” “回…姑娘,是在后花园池塘边…嗯…就是姑娘前些日子落水的地方。” 又是这个地方!燕羽皱了眉头。 “你们几个都下去吧,今日不需人值夜了,几个人一起也好作伴。明日我跟徐嬷嬷去园子里看过再说。” “姑娘,今晚我值夜吧!”碧树往前踏了一步。 燕羽朝她安慰的笑笑,“不用,我没事,你还是先把身子养养好!” 碧树其实已经大好了,只是燕羽不放心,仍然不肯派活计给她。 等几个丫鬟都出去了,燕羽和徐嬷嬷都是良久无语。 “嬷嬷,依你看这是何人所为?” “我也没什么头绪。” “茜儿这些天时常不在,可是经常在园子里逗留?” 前两日茜儿被燕羽告诫过,收敛了些。可没过两日,这老毛病又犯了。 “想来应该是,庄子上她也没有相熟的人家。这院门白日里也是开着的,去园子里躲懒也便当。” “这扇门实在不应该经常开着,就算没有这件事,也是徒惹是非。” 徐嬷嬷一凛,姑娘说的甚是,她们是二房的,本来就应该避嫌。只是老太太回府之后,事情一桩接着一件,她竟疏忽了。徐嬷嬷面带愧色,“姑娘…” 燕羽挥挥手,“无妨,今后锁了就是。只是本来我们水北阁本就人心不稳,这样一来。哎!明日看看再说吧!” 燕羽本不要徐嬷嬷相陪,只是徐嬷嬷不放心,坚持睡在了临窗的榻上。 第二日,两人早早起身,梳洗过进了园子。 燕羽对这块地方实在没什么好感。先是自己在这里落了水,现在又闹了鬼。 两个人仔细的检查了塘边的一小块地方,显然茜儿说的就是这里。大片的草地被压倒,应是茜儿慌乱害怕之时滚倒在地所致。塘边的角落里有几棵小小的草莓苗,只是这里树木高大遮天蔽日,缺少阳光,只结了青青的小果子。 抬头查看树木。多是香樟木,树干笔直高大,并不像茜儿口中能够挂人的种类。再看岸边有两颗垂柳,树枝弯弯垂着,正在池塘上方。 燕羽站在岸边,斜着身子细细检查垂柳,慌的徐嬷嬷紧紧拉住她的衣袖,怕姑娘万一再有个闪失。 果然,一根粗大树枝上挂着两根白色的断线,随风轻轻飘动。枝条上的新芽也有拖拽毁坏的痕迹,定是有人挂在树枝上压倒的。 还真是有人装神弄鬼。 只是燕羽与徐嬷嬷两个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头绪。 能在水面之上挂在柳树上,必是有些功夫在身。她们梁家只是普通的珠宝商人,别说自家人,就是伙计护院也是些寻常粗人,并无这等功夫。 她们与江湖之人也没有什么牵连。 如果是梁眉羽恶作剧,也应该来吓唬她这个正主才对!难道是想让她搬离朗园?但此时自己又能往何处去呢? 燕羽思量良久,“嬷嬷,我看不如先锁了正院的门户,看看是否还有异状再做打算。” 徐嬷嬷既无头绪,也就点头应了。 两人商量已定,缓缓向水北阁走去。 经过整夜的草木吐纳涵养,空气里都是心旷神怡的清新芬芳,嗅上一口,舒畅直达心头。草尖带着水晶般的露水,一呼一吸之间,折射出七彩的炫丽阳光。花木扶疏,草长莺飞,不闻人声,只余鸟鸣。 燕羽觉得是时候布置人手了,于是开口说道,“嬷嬷,借着茜儿遇鬼的事,我们正该将水北阁的人员梳理一遍。我想在婆子里面提个领头的出来,无论是门户还是厨房,都交予她一并管理。” 徐嬷嬷不禁面有愧色,“怪老婆子我没管好,反而要姑娘思虑这些。” 燕羽忙安慰道,“嬷嬷,怎能怪你!是我年纪小不懂事,让嬷嬷把心思都用来开解照顾我。况我一直性子绵软,也没在这个院子里立起威来,下人们懒散一些也是有的。如今我想通了,尽快回梁府才是道理。” 接着又说到身边的丫鬟,“碧树自不用说,我看新月言语不多,却也谨慎细心;白苹虽不太机灵,好在心地实诚。茜儿是家生子,她家又一直不得势,难免养成了踩低捧高的性子,但事事放在脸上,也不是坏事。” 徐嬷嬷不由得腹诽,这几个良莠不齐的丫鬟,姑娘还当宝似的。就算是碧树,虽说从小服侍姑娘又忠心耿耿,但性子太直爽,又无城府,只怕担不了大任。 燕羽继续说道,“虽是如此说,碧树现下还是以将养身子为主。其他几个丫鬟与我的情份还浅,不能十分信任,总需嬷嬷时时看管,我才好放心。” 燕羽分析的头头是道,徐嬷嬷大感欣慰的同时不由连连点头,恨不得拍着胸脯保证她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接着燕羽话锋一转,“只是我又想,厨房和门户也十分要紧。厨房第一是吃食洁净,第二是防备走水。门户自是不用说,我们一众都是女子,最怕门户有失。这些要是都托于嬷嬷,我又于心不忍。万一把嬷嬷累病了,我今后指望何人?” 徐嬷嬷又是心疼又是感动,不愧是她奶大的姑娘,如此体贴关怀,让她怎能不心生怜惜。于是拍着燕羽的手应承,“姑娘不需担心,老婆子我身子还硬朗的很。等姑娘出嫁了,我还得给姑娘看顾哥儿姐儿呢!” 燕羽面上浮起两朵红云,自从穿来以后,不知不觉中演技得到了很大提升。扭身娇嗔道,“嬷嬷!”徐嬷嬷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燕羽复又肃了神色,“我还有许多更要紧的差事要劳烦嬷嬷,嬷嬷这几日得紧忙呢!” “姑娘吩咐就成了,我老婆子哪有推脱的?” “我是想,不如在几个婆子当中,选一个有威信的领头。将厨上与门户一应交于她管,嬷嬷也好脱身出来去办那些紧要事。” 徐嬷嬷为难起来,“不瞒姑娘说,无利不起早。过年以后,府上就没发过月例银子,谁还能有这个兴致做管事。前几个月,这些婆子也还得使。现在索性都破罐子破摔起来。” 燕羽微微笑着,眼光里闪这几丝狡黠,“说到月例银子,我倒有个主意。虽说我们现在也不缺那几两银子使,可是长此以往,到让人小瞧了。” 徐嬷嬷看姑娘这个神情倒是要和大姑娘打擂台得意思了,不由的心中振奋,催促道,“姑娘有什么主意快说!” 第二十六章 旧貌新颜 “月例月例,自是定例。这帮奴才不过是仗着大姐姐当家,狗仗人势罢了。我们只要不提,就一直压着不发。我们提了,她们不过一句太忙忘了了事,更可借机羞辱我们一番。” 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因为这等小事,如果我告到哪位长辈面前,一方面显得我小家子气,另一方面,更落实了我是个不得宠的。总之无论我怎么做,都讨不了好。” 燕羽调皮一笑,“可我偏偏不能让她们得逞。嬷嬷下次回府之时,找两个相熟的婆子,抱怨一翻,透露出府中银钱周转不灵的担扰来。所谓由人度已,自有人去探究这其中的缘由,到时不怕没人来发放月例。” 商贾人家最看重的是脸面和信誉,最怕传出经营不善、周转不灵、拖欠工钱的谣言。所谓坏事传千里,好事不出门,一旦声誉坏了,就损了根本,只怕好些年缓不过来。 徐嬷嬷一听,果然是四两拨千金的好法子。欢快地答道,“如此甚好,我过两天就去办。可领头婆子按理应是三等管事的差事,让府中多出一份银子,恐怕得多废点功夫。” 本身就是受罚在园子里,哪里能按着正常标准来安排人手呢? “嬷嬷放心,我本也没想从府中拨银两。嬷嬷明日就可放出消息去,想谋这个差事的,自然会来走妈妈的门路。妈妈到时仔细挑选就是了。” 徐嬷嬷想到姑娘现在也有营生,每日固定几两银子的进项。虽说不多,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也足够了。于是点头应了,“老奴自是省的,这点小事总能替故娘办好!” 两人一时无语。徐嬷嬷犹豫了一翻,又开口道,“姑娘,有一事老奴不知当不当讲?” 燕羽笑道,“嬷嬷怎么同我客气起来?不管什么话,嬷嬷总是讲得的!” “那老奴就逾越了。姑娘那红果生意一律交于二喜,就不怕二喜私吞银两吗?我也不是信不过二喜,只是看宋虎家的作为,怕二喜像了她娘。” 燕羽稍作思虑,缓缓答道,“嬷嬷所虑自是情理之中。二喜她娘虽然重利,可是她爹却是实诚人。有道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再说,如今的形势,猜疑又有什么用?除了二喜,这园中并无可用之人。” 燕羽顿了顿,又接下去说道,“虽然我是相信二喜的,可并不妄信,我愿等待时日来佐证。” 听得燕羽一翻话,徐嬷嬷竟生出些肃然敬意来。这样的艰难日子里,姑娘并未失了本心,不怨不愤,安之若素。更可贵的是以诚待人,仍就相信人性本善。 徐嬷嬷微微叹息,有几分廉颇老矣的感概,可更多的是欣慰和满足。姑娘说长大就长大了,才几日光景,就这般有计较。 原本事事都是自己拿主意,现在却都听姑娘的,姑娘思虑更深更远。福祸相依,果真不差,要不是姑娘落了水,怎会变得如此通达。莫不是这水有灵性,常听人说剑水之下有龙王。这湖面与剑水又相隔不远… … 梁府的人都知道,倚翠轩不是个好去处。人家常说富贵险中求,在二姑娘身边当差,却是一种既危险又无前途的工作。 二姑娘性情绵软,平日里甚好混日子,可是要随时面对危机重重的境况,轻者罚薪,重者打死,之间有降职、挨板子,发卖等各种可能。这就是古代版的赚着卖白菜的钱,担着卖白粉的风险,绝对的得不偿失。在梁府有点根基和人脉的绝不会淌这个浑水。 随着倚翠轩原住民渐渐消亡,此次跟来朗园水北阁的丫鬟婆子就分了三类。 第一,刚进府摸不清状况的。 第二,肩负不可告人使命的。 第三,或笨或懒或丑,实在不得用,其它各处都不收的。 奇葩的人员组合加上消极的工作态度,导致水北阁长期处于人心浮动、懒散懈怠的状态。 在没有前途的工作单位,“钱”途就变得更加重要了。每月额外一两银子的例钱,颇具诱惑力。徐嬷嬷放出了招聘管事婆子的消息,才半天时间,就有三个婆子提了礼物去了徐嬷嬷屋里。 “两个厨娘,还有一个是洒扫上的,姓赖。”徐嬷嬷来回燕羽。 燕羽穿了件雨过天晴色绣梅兰菊的妆花褙子,正拿着狼毫,在一张麻纸上描画着,“详细说说这姓赖的婆子,是怎么到我们这儿来的?” “姑娘和我想得一样!”徐嬷嬷心领神会,“厨娘本来是两个人不分高下,提了一个反而容易坏事。这赖婆子也算是府中的老人。前几年偶然得了风寒耽误了,转了咳疾,天气一变就咳得厉害。原本差事自是不能做了,一直闲赋在家。去年总算好了,进府来求差事,怎奈府上没旁的空缺,就到我们这里来了。” 燕羽点点头,这经历看着平淡无奇,“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在府中何处当差?” “当家的在祠堂值夜,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今年十四岁,在浆洗房。” 都不是什么紧要的所在。 燕羽放下笔,抬头问道,“平常做事可勤快,人缘如何?” 如果日常懒散,只因贪图一两银子的月例,领了差事也是做不好的。另外,人缘不好,不能服众,也是不成的。 徐嬷嬷听燕羽句句都问到关键所在,满脸笑容地答道,“人颇勤快。人缘不差,另三个婆子隐隐以她为尊,因此听说这个差事,就鼓动了她来。” “好,我们没有太多挑选的余地,就这个赖婆子了。嬷嬷列些规章出来说于她知道,凡事按着章程办,不可太过随意。” “老奴省得!”徐嬷嬷应了,却看着燕羽身上的衣裳叹了口气,“这都二月了,府中还没来人给姑娘做春裳,去年秋天的衣裙都有些短了。” 燕羽摇着手中的画好的麻纸笑着说,“嬷嬷别急,新衣裳这就来了。” 徐妈妈看着燕羽手中的莲花座样子的图案,不明所以。 第二十七章 回府很难 燕羽坐在四方雕花红木桌边,翻看着新月赶工出来的蒲团。确实精致漂亮,针脚细密严整!按她的吩咐,蒲团没用棉花,而是每隔三层粗葛布中间夹一层芦苇缝制而成,踏实厚重,清凉透气,最合夏天使用。 有趣的是,蒲团上隐隐两道浅印,原来是缝制之时,中间特地挖空了一些,留出搁腿的位置。整个蒲团制成莲花座的式样,周围一圈锈了鲜嫩精致的花瓣,中间正是莲蓬,上面还滚动着晶莹的露珠,异常生动。 得道成佛,那个信徒能不心动呢? 这小小一个蒲团,隐藏着好几样巧秒的心思,看了让人爱不释手。 梁府老太太,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外表亲善和蔼,见了谁都是体贴备至嘘寒问暖。燕羽刚醒来那天,老太太又是探望又是开解又是赏饭,让她认为自己是个得宠的姑娘,感动得差点掉了眼泪。 后来,从小燕羽的记忆里,纷至沓来的旧日往事告诉她,老太太就是这样一个人!对谁都说得上几句肺腑之言,随时都能表达几分关爱之情。 果然,老太太说好马上派人接她回去。此时十天已过,也没见府里的半个人影。如果燕羽还是那个天真的小女孩,也许此时正在为宠爱她的祖母寻出各种借口,比如被突发的事情拌住了,亦或眉羽从中作梗阻挠。 但是装载成人灵魂,在商场打拼过几年,有两分政治斗争觉悟的梁燕羽却觉得老太太这个人十分不简单。 听说梁老太爷在时,与老太太伉俪情深夫唱妇随。小水庄连同朗园就是老太爷买来送于妻子沈氏的,老太爷爱称妻子为“小水”。现在想想,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也曾经是红颜婉转的“小水”,燕羽不由感概时光易逝,今朝更显珍贵。 只是夫妻如此恩受,又有嫡子。为何还要纳妾生下她父亲梁渭?是浪子薄情爱那齐人之福,还是父母之命令其繁衍子嗣? 看看祖父给两个儿子起的名字,恐怕还是后者可能性更大些吧。大伯和父亲分别叫梁泾,梁渭,真是泾渭分明,想她父亲也是不受宠的。 怪不得祖父仙逝了,老太太还能豪无芥蒂地把她爹爹养大。不过,老太太也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如今全靠并无血缘的庶子撑起家业,梁府才得以安享荣华。 自从老太爷仙去了,老太太就在家做了居士。虔诚狂热,每年除夕与家人守岁之后,只和衣休息片刻,丑时就套了马车赶往玉佛寺,等着烧新年的头香。而且年年如此,雷打不动。平常在家呢,不在佛堂,就是在去佛堂的路上。因此虽然看不透其人,要投其所好却也简单。 燕羽请来徐嬷嬷,讲明想抄一部佛经给老太太礼佛时用。让徐嬷嬷明日回府寻父亲梁渭,要些上好的纸笔、檀香、明烛来,还要几匹颜色淡雅素静的衣料,抄经的讲究不少,都得忌讳着。 顺便把“自己”做的蒲团送与老太太。 徐嬷嬷忙应了,摸着精致的蒲团,喜上眉梢。 姑娘这一步走得巧妙。府中关节,还在老太太。 表面看是大太太当家,怎奈大老爷实在无能。二老爷虽掌管家里生意,却明不正言不顺。府中真正做主,拿主意的还是老祖宗。再者二老爷极为孝顺,事事要看老太太喜恶,只要姑娘讨了老太太欢心,回府自是水到渠成。 又听燕羽一样样地罗列所需物品,就面露难色。“要这么多东西,恐怕不妥吧?就怕二老爷怪姑娘不懂节俭,徒惹是非。” 燕羽顽皮一笑,“不妨事,嬷嬷也说父亲是纯孝之人,我给老太太抄佛应,要的东西越多,准备的越周全,父亲应该越高兴才是。再说如今有这个由头,不大肆搜刮一翻,怎对得起我要付出的辛苦呢?” 徐嬷嬷想想也是,跟着乐起来,帮着添了两件可有可无的物品,就要出去张落马车,却被燕羽拦了下来。 “嬷嬷见了父亲切不可心急,莫要把我的变化全说与父亲听!” “姑娘这是为何?”徐嬷嬷一脸咤异。 “这几年我一撅不振,在父亲眼里更是顽劣不堪,现下突然用起功来,恐怕父亲不会如何欣喜,而是担心我又要闯祸吧!”燕羽轻轻颦着眉头,“另外父亲为人谨慎,一向认同耳听为虚。听了嬷嬷所言,定以为嬷嬷您关心则乱,怕要连嬷嬷也不信任了,我们还是徐徐图之为好。” 徐嬷嬷心中涌起无限怜悯无奈,点头应了,“姑娘思虑极是。” 燕羽又眨了眨眼睛,“不过,等嬷嬷见了老太太,定要为我好好美言几句!如果我有一分好,嬷嬷就要说成三分。” “这又是为何?”徐嬷嬷实在跟不上姑娘千回百转的思绪。 “内宅之中,流言蜚语传的最快。徐嬷嬷今日去过春熙斋,那边不出几日就会有动作。” “姑娘说的是大姑娘?”徐嬷嬷不由向前一步,抓住姑娘的手,“以老奴之见,姑娘还应该藏拙。等到二老爷和老太太对姑娘改观,再与大姑娘计较不迟。”徐嬷嬷有些急了,怕姑娘莽撞,语速越来也快。 燕羽就势拍了拍徐嬷嬷的手背,“我今日这样做,并不是要与大姐姐计较。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不会同她计较。我只是要借她的一份力罢了。” 借她一份力?难道一直算计姑娘、恨不得姑娘倒霉的大姑娘,还能帮上什么忙? 燕羽见徐嬷嬷不解,问道,“以嬷嬷之见,我只在父亲和老太太身上下功夫,需要多少时日才能回府?” 这话到把徐嬷嬷问住了,思来想去良久才回道,“估摸着要盛夏府里来避暑之时。” “那要是今年夏天府里不来避暑呢?” “这…”徐嬷嬷一时噎住了,她一直以为府里众人来朗园之时,就是姑娘展示自己贤良淑德、体贴孝顺的大好时机。到时老太太和二老爷一高兴,回府之时自然就带上姑娘了。 可她从来没想过,今年,府里可能不来避暑了。 “这五六年来,府里可没断过来朗园啊!”徐嬷嬷很难接受这样的可能性。 “嬷嬷只要想想,今夏府中有何大事?” 徐嬷嬷稍微一想,就大惊失色,“大少爷六月份要成亲?” 第二十八章 试探 燕羽点点头,“大哥哥成亲之前,定是不会来朗园的。成亲之后,新嫁娘还没熟悉府中情况,搬来朗园实属不妥。再说似乎还有婚房不能空的习俗。” 她怎么就没想到呢!徐嬷嬷一时无言,神情落寞至极。 “不过嬷嬷也不需难过,办法总是有的。”燕羽安慰道。 徐嬷嬷抬头问道,“就是姑娘说的要借大姑娘的力?” 燕羽点点头,“最关注我动向之人,莫过大姐姐。特别她还要防着我想起之前的事情。嬷嬷如果同老太太说了我如今伶俐非常,又能收复下人,又不缺银钱,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我那大姐姐怎会不着急?就算派了再多心腹打探,也不如自己亲自看上两眼。那么嬷嬷说,大姐姐会怎样做?” 徐嬷嬷一时思虑万分,又是高兴又是担心,“姑娘这确实是好办法,可是毕竟冒险了些。” 燕羽垂了眼睛,“都说富贵险中求,大不了,我们小心些就是!” 第二日,徐嬷嬷一早就套车进了城。 碧树这几日已大好了,燕羽原舍不得她劳累。碧树却说自己躺得身子骨都要散了,坚持跟在姑娘身边服侍。燕羽拉着她说了半天的生命可贵、不可冒险的话。碧树仍然坚持能用她的性命换姑娘的鱼汤不亏,如果给她重选一次,她仍然坚定不移。 燕羽暗暗叹息,只能慢慢树立碧树的价值观了。 这一天燕羽多少有些魂不守舍。梁府是陌生的战场,却有着熟悉的敌人。 她的优势显而易见,无人知晓她已不是原来的梁燕羽。 她的劣势却多的数不清。每一次,她所遭遇的危机都不是来自于梁眉羽,而是来源于她的便宜爹梁渭。她要做的,是重新建立牢不可破的亲情与信任。 只是劣迹斑驳的过住,已埋下了危机的种子,如大厦将倾,稍有差错,她一切的辛苦努力都会埋葬在废墟里。 更可怕的是,她的危机极可能来源于自身。她最佳的选择,首先是在梁府谋得一个相对安全舒适的生存角落。但是尝过自由滋味的灵魂,是否能忍耐束缚与践踏,能否等到化茧成蝶的那一刻? 每每夜深人静,心底就会涌出困兽的决绝与疯狂,燕羽把这归结为她与这个时空的排异反应,因此从不敢冒然深思。 所以,在挑起梁眉羽的猜忌和老老实实偏安朗园之间,她才会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前者吧! 下晌,徐嬷嬷风尘仆仆地从城里赶回来。燕羽忙去檐下迎了进来,又倾了一杯温茶与她。“嬷嬷辛苦了,快坐下歇歇!” 徐嬷嬷显是赶路急迫,接了茶来一饮而尽。 燕羽又倾了一杯,“嬷嬷可见了父亲母亲?” 徐嬷嬷叹了口气,“见着了。今日正逢二老爷沐休,就在书房见得老奴。我与二老爷说姑娘这些日子无事就低头练字,先前咱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些天字练得好了,姑娘才露了口风。说是一直以来连累老太太操心。想给老太太抄本大字的佛经,老太太看着也好轻省些。” “二老爷甚是欣慰。问姑娘日常都做些什么?吃得如何?下人有无怠慢?我都说好,只是姑娘时常怪自己从前不懂事,惹爹娘生气,日日垂泪自责。二老爷听了有些动容。让书童找了上好纸墨并几本字贴给姑娘,还嘱咐姑娘日常多用功,心绪要放开,莫纠结于往事,但也切不可再和小时侯一样乖张淘气。” “我又给二老爷看了姑娘给老太太做的蒲团,二老爷直赞好,说姑娘家就要这样心细,孝敬长辈。又让二太太准备了几匹料子给姑娘裁衣服。还有些时鲜果子,我都一并带回来了。” “之后我又去了春熙斋,老太太倒是非常高兴,对姑娘赞了又赞,摸着蒲团爱不释手的。我照姑娘吩咐的,说姑娘近日来不但颇为用功,而且事事上心,把水北阁管理的上下井然!”接着又叹了口气。 燕羽疑道,“嬷嬷此行甚为顺利,为何唉声叹气?” 徐嬷嬷看看左右。碧树会意,自去门外守着。 “一来是我到浅云居时,二老爷正与二太太口角!” “哦,这是为何?” “去年秋天,二老爷原本安排二少爷去横塘书院求学。二太太却舍不得,硬给拦了下来,说是冬天冷,二少爷又年纪太小。现在开春了,二老爷坚持要送,二太太又是一力阻拦,二老爷就发了脾气。” 二少爷就是燕羽的胞弟梁文昊。 燕羽低头细思,父亲的安排很是周到。梁府的家业与生意本不是二房的,还不如早早断了念头,给弟弟找个安身立命之所。据她所之,父亲梁渭学识颇为不错,而自己外公仿佛也是秀才,弟弟又素来爱好诗书,这条出路定是不错的。 虽说文昊今年七岁,是略小了点。但横塘书院只在城外十余里,日常照料颇为方便。再说男孩子吃点苦也无坏处,母亲如此确是不妥。 徐嬷嬷看燕羽沉思,想是父母口角,她不好评论。又接着说道,“这一年来二老爷与二太太时常争吵,唉!我看着心里也不滋味。” 燕羽也跟着叹气,她现在也是有心无力,等回了府中倒是可以规劝一二。“嬷嬷说这是其一,那其二呢?” “我看二老爷确如姑娘所说,并未立刻放下芥蒂,对姑娘存着几分疑虑。我心里也为姑娘不平,怎么二老爷如此识人不清,只把珠玉当顽石!” 燕羽想起前两日徐嬷嬷还安慰自己,说什么骨血深情,隔舍不断呢。 从徐嬷嬷的描述看来,自己父亲梁渭,为人冷静、说话处处保留余地。虽肯定了她最近的所做所为,但是还做不到立马改观,要继续接触以观后效。他的话语中有夸赞、有告戒、有敲打、也有希翼。 翻译过来就是“同志,前个阶段工作消极,给领导惹了很多麻烦。但是你能及时认识到错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最近工作做得不错,领导很满意!什么?要升职加薪,那要继续努力才行,希望你能跟组织共同进步!共建和谐美好的伟大梁府!” 看来情势确实严峻,实在无法,只能下一剂猛药。 第二十九章 晚来的月例银子 “还有就是大姑娘生辰近了,我听说这次又是大操大办。”徐嬷嬷突得想到燕羽上个生辰在朗园过的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好不萧索,随即止了话头。 燕羽不由出言安慰,“花团绵绣不过是给别人看的。嬷嬷看我此时哪里差了,要银子有银子,要人才有人才。”说着挽了徐嬷嬷的手,“不若我们几个出去单过吧。我就把嬷嬷当亲娘孝敬,带着碧树、二喜,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宅子。” 徐嬷嬷被唬的一跳,“莫说这种丧气话!姑娘自有大好的前程等着!” 这就是差异,她心中的世外桃源,却是徐嬷嬷眼里的穷途末路。“好的,好的,我也去挣一幅凤冠霞帔来!” 徐嬷嬷果然笑了,伸手摸了摸燕羽额发,“你个口没遮拦的小丫头,凤冠霞帔是你能挣来的?”接着又憧憬道,“等姑娘嫁个如意郎君,咱也不盼着凤冠霞帔,受封诰命,只要夫妻和和美美的,我也就万事如意了。” 燕羽觉得,近来她与徐嬷嬷亲近了不少。在徐嬷嬷身边,她也有了倦鸟归巢的依恋。 徐嬷嬷又低声说到,“前几日姑娘说的事情,今日我专程去看望了两个交际广又爱传人是非的婆子,打听臻宝轩的生意怎样?为何朗园几个月也发不出月例?是否生意上周转不灵?两个婆子听了之后,都很惊讶,估计过不了几天,就会有流言出来。” 燕羽满意的点点头。 接下来几日,水北阁一番忙碌景象。 徐嬷嬷从二太太处领了些衣料回来,一匹月白绫给燕羽做中衣,一匹藕色、一匹霜色的素锦锻子做褙子。另给了几匹青锻让丫鬟婆子们裁衣服。 燕羽让众婆子丫鬟自己领了衣料回去,或自己动手,或央了人帮忙,十天之内都叫换了新衣。 新月立刻变得炙手可热起来,一上午有三四个轮翻登门拜访,进门就看她正拿着剪刀裁布,笑吟吟地说,姑娘有三套衣裙要她赶着出来,只怕没有多余的时间了,登门的只能另寻别人去。 虽说麻烦,可好歹能有新衣服穿,一人一匹,除了裁两套外裳,还能余些料子,随便她们做些什么。所以这几日里,水北阁上下大家都挂着笑脸,喜气扬扬的。 燕羽又叫人把书房打扫出来。几个丫鬟婆子晒书的晒书,掸灰的掸灰,洗地的洗地,在春光明媚的清晨,整个园子都萌发了生机。 燕羽正与徐嬷嬷在屋里说话。 白苹掀了帘子探进一颗套袋来,面上带着一点喜气,“姑娘、嬷嬷,府里来了管事,要见姑娘。” 她们所求的终于还是来了! 徐嬷嬷与燕羽交换了一个眼神,起身道,“我先去看看再说。” 不一会儿徐嬷嬷就折了回来,朝燕羽眨了眨眼睛。 本来徐嬷嬷是个极其沉稳古板的妇人,这些天竟也学会了挤眉弄眼,为人处世带着几分少见的真性情。 “回姑娘,是府里发月例银子来了。只是这婆子执意要见姑娘,说是大姑娘有话带给您。” 燕羽十分满意目前的进展,点头微笑,“那就请进来吧。” 稍稍整了下衣衫,到正堂坐了。徐嬷嬷便引了一个中年婆子来,见过礼后,燕羽叫人端了小杌子给那婆子坐,稍微寒暄了几句随即问道:“大姐姐可是有什么话吩咐?” 这婆子是采买上的,平时惯会捧高踩低。二姑娘一向不受宠,如今更是被扔在朗园,没了依仗。看她穿得素净简朴,神情落寞,不由得起了小瞧之心,颐指气使道,“大姑娘让奴才从二姑娘这里借两个人使使!” 梁眉羽终于起了疑心,可要好好把握才行。 燕羽顿了顿,拿出不甘又兀自忍耐的神情,语声踟蹰,“府中那么多下人,如何还要从我这里借人?” 婆子不理燕羽的楚楚可怜,反而不屑一笑,大声回道,“姑娘不当家,哪里知道这其中的难处。大姑娘今年十四岁的寿辰,我们梁府交好的美珍楼沈家、云想阁陈家,悬济堂莫家,更不要提知府李家,还有许多平江府的名流,都前来赴宴,内院外院一共要摆八十桌宴席。现在这些人手哪里够使?连臻宝轩的伙计都调动了!” 燕羽听了眸子里写满了艳羡与悲哀,慢慢垂下了头。 等不到燕羽的回复,婆子不耐烦,道,“二姑娘倒是说话呀,我这还等着回去交差呢!这么远的路,跑得腿都要断了。” 碧树看这婆子嚣张,心中有气,脸上胀得通红,就要开口教训。却被徐嬷嬷瞪了一眼。 燕羽心下冷笑,面上却做出一幅忍辱负重的样子,喏喏道,“可是嬷嬷,我这里一共才六个丫鬟,有两个还是厨房上的。大姐姐一开口就借两个,我如何够用?” 婆子忽得起身急走几步,离燕羽只有两臂之遥才停下,居高临下,咄咄逼人,“唉呀我的姑娘,您还当这是倚翠轩!姑娘又不用早起请安,又不用孝敬长辈,也不用姐妹间走动,怎么就不够用呢? 这还是我们大姑娘听说姑娘给老太太抄经,这才只借两个的。二姑娘也别喊苦,只等大姑娘寿辰一过,我就给您原封不动地送回来。” 燕羽看婆子发挥的差不多了,不动声色问道,“那请问嬷嬷,要借哪两个人呢?” 婆子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衣裳,“二姑娘果真通透,这就叫茜儿和白苹收拾两件衣服跟我走吧。奴婢告退了。”也不待燕羽反应,就径直往外走去。 燕羽一笑,“嬷嬷回来,我这里还没答应呢,嬷嬷哪里去?” 婆子颇为诧异,止了脚步回过身来,高挑着眉毛一脸的不可置信。 可是真正了解对方的,还是敌人。梁眉羽怎么会放任自己在朗园成了气候。 只要她稍微显出几分本事来,梁眉羽定然着急忙慌地把她接回府中,放在眼皮底下才能放心。 这样的机会,她怎么会浪费呢? 燕羽傲然审视着那婆子,一言不发却自有一番尊贵气派。 婆子深吸了一口冷气,却不甘心也不敢无功而返,又重新鼓足了勇气,色厉内荏地嚷到,“大姑娘吩咐的如此清楚,二姑娘有心忤逆吗?” 燕羽冷冷的看着婆子,眼中锋芒不掩。 婆子一激灵,却听到徐嬷嬷缓缓开了口,“这位嬷嬷不会是没睡醒吧?大姑娘虽然贵为梁府嫡长女,可与二姑娘却是姐妹同宗。二姑娘自有老太太、二老爷二太太管教,大姑娘有什么事也会与自家姐妹商量探讨。嬷嬷张口吩咐,闭口忤逆,不会把自己当主子了吧?” 第三十章 反击 这几句话说的极狠。作为姐姐的大姑娘本没有权利强行借走妹妹的丫鬟,何况这婆子言语如此不敬,难到还怕抓不住把柄在手吗? 婆子又急又气又怕。怕自己差事办砸了,回去交不了差。又怕二姑娘万一真告倒老太太面前,自己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婆子只是府里一个小小的三等管事,仗着大房的威风持强凌弱。本没见过大场面,这时立在屋内,竟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碧树终于逮到这样一个良机,向地上用力啐了一口,“什么东西!狗仗人势的奴才!是谁教唆着敢在姑娘跟前大呼小叫?” 那婆子自知理亏,终于抵不过,放软了身段就想开口道歉。 燕羽哪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佯装瞪了碧树一眼,柔声说到,“嬷嬷不要放在心上,我这里的丫头都野惯了,难免言语多有得罪。大姐姐向我借丫鬟,我本应马上吩咐了她们与嬷嬷同去的。” 那婆子面色一松,只当二姑娘胆小。绕了这么多弯子,还不是要遣了丫头和她同去。面上就有几分得意。 可是燕羽叹了口气,话锋一转,“怎奈我也有难处。老太太回府之时,嘱咐我好好照看朗园。万一遣了两个丫鬟与嬷嬷同去,朗园有失,岂不是辜负了老太太厚爱?大姐姐这边又着急,我一时也没个主张。嬷嬷有些年纪了,必然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帮我拿个主意呢!” 借鸡毛当令箭,只有你们会吗?难道梁眉羽还能向老太太求证? 燕羽把问题扔回给了对方。婆子听了,竟有几分惴惴不安,神色也渐渐慌张起来。 她如何能给做主,万一二姑娘说的是真的。 就算二姑娘胡诌,如果这两姐妹吵到老太太跟前,依她们梁府老太太和稀泥的劲儿,遭殃的多数是她们这些传话办事的。 这婆子挤出些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恐怕是我听话听差了,二姑娘别放在心上。我这就回府去问明白,恐怕大姑娘是交代我问问水北阁的姐姐们好不好。” 说完就要告退。 燕羽却笑呵呵地把人拦下,“嬷嬷来回奔波辛苦了,碧树,给嬷嬷拿五钱银子打酒喝。”五钱银子的赏钱,很是丰厚,何况出自一向拮据的二姑娘之手。 婆子接了银子在手,脸色变了几变,灰溜溜地回府去了。 一刻钟之后,徐嬷嬷回了书房。 “走了?”燕羽仍就抄写着佛经。 “嗯,刚刚上了马车。也没了先前嚣张跋扈的样子。” “哼!碧树说她狗仗人事,果真不错!”燕羽放了笔,十分平静,“月例都发了?” “不只发了,还多发了一个月,说是大姑娘生辰,没功夫再过来一趟。”徐嬷嬷看着燕羽笑了开来,知道大姑娘的那点小心思,难以撼动她们姑娘的好心情,心中安定,又问,“也不知大姑娘为何单单要借白苹和茜儿两个去?” “大姐姐这么做,自是有道理。选两个三等丫鬟,合情合理。”说完缓缓吐出一口气,全身放松往椅背靠去。 徐嬷嬷急道,“姑娘觉得这其中就没有苟且?我们千万不可大意啊!” 燕羽仍就神色平稳,“如此说来,这两个里面有一个是大姐姐的人?” 徐嬷嬷缓缓点头。 “嬷嬷认为哪个更像一点?” 徐嬷嬷略一沉思,“白苹木讷胆小,对姑娘恭敬有加,当差也算尽力。茜儿活络张扬,人又马虎,又爱打听,我看更象一点。” 燕羽叹了口气,“可是白苹与老太太身边的康嬷嬷渊源极深,我难免存了些疑虑。茜儿…如果我是大姐姐,定然不会选茜儿这样性子乖张的。可是依我从前的性子,心里厌恶,可也未必会防着她。如果大姐姐深知这一点…” 真是一团乱麻,这世上最最料不准的,果然就是人心。 “姑娘,这是老太太吩咐的,定要我看着你吃下才行。”白苹手举着托盘,认真地盯住燕羽。 燕羽苦着脸,哀求地看着白苹。 “姑娘!这是老太太特意吩咐莫大夫配的丸药,已经比汤药好吃许多了。莫大夫说姑娘体虚,如果此时不调理,今后麻烦着呢!” 白苹什么都好,就是太死心眼了。 燕羽捡起丸药看了看,好大一颗。又嗅了嗅,苦味扑鼻。皱着眉头吩咐,“这水冷了,换一杯热的来,再取点蜜饯!” 白苹叹口气,放下托盘,心里咕哝着,“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吃药不省心。” 白苹刚一离开,燕羽火速从床下拽出个小盒子,把托盘里的药替换掉了。多亏她有山楂丸防身,这还是当初她绝食的时候邹郎中给开的。 说起邹郎中,她现在有银子了,得赶快把那支钗换回来,夜长梦多啊! 转眼白苹进屋,亲眼看着,燕羽苦着脸含着泪吃下了那枚酸甜可口的山楂丸。 第三十一章 世子爷 朗园后花园冠云亭下的假山里面,有个十分宽大的山洞,四面都是墙壁,又有三四个小门通风。里面安置了石头桌椅,显然是夏日避暑的好地方。 “邹师爷,你说的果真不错,这姑娘确实有几分胆识。前些天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竟然没有吓住这小姑娘。”一个满脸虬髯的粗大的汉子拍拍旁边矮小的干瘪老头,说出的话也是中气十足。 那小老头呵呵笑道,“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 大汉朝山洞里面望了望,带着两分讨好,“我说不错有什么用?世子爷觉得好才行。” 原来山洞最里侧还坐了个年轻公子。 一身白衣,面若冠玉,目如朗星,十分俊俏。 只是表情里却带着几分邪气和浪荡,嘴角叼着一根青绿的草茎,言语之间满不在乎,“孟将军,皇上把这个差事交给我,不过是让我到这江南烟花之地散散心。你们忙你们的,我有时间还不若去寻几个漂亮的姑娘。” 那孟将军哈哈大笑,恭维道,“要说这天下间哪个最是逍遥快活,我看非世子莫属!” 那公子一笑,“孟将军这话有道理,就算皇伯父也没我的日子好过!” 孟将军听了这话,面上一凛,心中觉得不妥,为人臣子怎么能背后议论君王?面上就显出几分尴尬来,起身道,“属下告辞了,今夜我再去李府探探。” 公子摆摆手,“下次有事就到正房找我,这个地方虽然宽敞,可压抑的很!” 孟将军十分为难。 邹师爷偶然发现的这个园子,宽敞且树木茂密,又临着剑水,正是藏身的好地方。 他们奉密旨南下,自然是越隐秘越好。 这位世子爷可好,堂而皇之地开了人家的正房住了进去。 虽然这主宅没人居住,他们又装神弄鬼吓坏了跨院水北阁里头的丫鬟。可是这园子里总有几个洒扫上的老仆。要是给人发现了,他们虽然不怕,总是麻烦。 他想劝劝吧,又知道这位高高在上的世子爷定然不会理他。说不定还会笑话一番,说他胆子小,并不办大事的人。 孟将军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耳边听到世子爷问邹师爷,“你不是得了这里姑娘的一支珠钗,拿给我看看。” 孟将军苦笑一声,皇上怎么就把这个混世魔王派了来?这让他还怎么好好办差? 山洞里面的那位公子,正是晋王世子晏珏。 晏珏是晋王第三子,也是唯一的嫡子。而晋王更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弟弟。所以这位晋王世子的身份极为尊贵。 定远将军孟寒这次领了差事同晏珏一同南下,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位世子爷不但娇生惯养,身份高贵,而且那心思每每不走正路。整日寻思的都是美酒和美人。 从京城过来快马加鞭十余天的路程,愣是让这位世子爷走了一个月。流连烟花之地不说,还美其名曰探访民情。 孟寒心中暗暗发誓,下次再有这样的差事,他宁愿称病,哪怕因此不受皇上待见也在所不惜。 等孟寒走的远了,晏珏把那支珠钗随手塞进怀里,啪了两下巴掌。山洞里突然闪进一人,穿着黑漆漆的水衣水靠,低头向晏珏施了一礼。 “打探清楚了吗?”晏珏沉声问道,声音里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玩世不恭。 那黑衣人回道,“回世子,剑水确实汹涌。不过临着朗园的这一侧水下两丈,都是缓流。而且今日属下发现了一条水道。” 晏珏不由直起身体,皱了眉头,“水道,通向哪里?” “就通道朗园下面。” “你可进去探过?” “没有世子爷的吩咐,属下不敢善做主张。” 晏珏点点头,“你先下去吧。” 那黑衣人躬身退了下去。 晏珏转向邹师爷,“你怎么看?” 邹师爷收起了孟寒在时的嘻哈表情,肃了颜色,“梁家应该只是普通的商人,这么会有条水道?” 晏珏站起身来,身量颀长。他在山洞里来回走了两圈,才问,“梁家的情况打听清楚了?” “回世子爷,打听清楚了。” 邹师爷慢慢道来。 “梁家真正发家是在上一代家主梁玉则手里。” “臻宝轩原来也是百年老店,却名不见经传,小富即安。” “梁玉则接手后,大肆革新,没几年就成了平江府珠宝首饰业的头块招牌。随后在山东、福建等地也开起了分店。” “虽说是个经商奇才,却短命的很。” “三十岁上下就得了急病走了,只留下孤儿寡母。” “不过这位老太太到也算女中豪杰,不但把一嫡一庶两个幼子养大,还让庶子掌了家业,这些年来生意越做越大。” 晏珏听了停下脚步,“如此说来,梁家只是个普通生意人家?” “不过梁家与李家是姻亲” “哦?”晏珏的脸上又多了几分郑重。 “现在梁家的大老爷梁泾娶了李家的庶女。” “梁家本事大的。” “世子爷忘了,十几年前,李载德也不过是个七品知县。庶女嫁给珠宝世家唯一的嫡子,他们不亏。” 晏珏点头,“那只能说,梁家的眼光极好。这个梁家到时有几分意思。难道朗园下面这条水道与李家有关联?” “这也不好说。” “叫上吴清,今晚与我去探探。” “是。” 第三十二章 如刺在喉 梁府梧桐苑。 两层绣楼,上下共有十间高阔正房。院落开敞,青石甬路齐整平直。院中栽了几个海棠树,左右各有两个大花圃,内植各色牡丹,芬芳斗艳。 梁府负责采买的一等管事孙婆子,是个容长脸、中等身材、四十多岁的妇人。此时正在檐下同小丫鬟说话,“今天怕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这个时辰还没回来。” 小丫鬟笑着说,“嬷嬷就到抱厦里歇会子,我再给您沏上一壶浓浓的明前碧螺春。这可是这个月来的新茶。” 孙婆子笑得谄媚,“哎呦我的小姑奶奶,这哪成啊!大姑娘刚开始管家,正是立威的时候。平常一个个都拍着胸脯说忠心可鉴的,如今这机会可来了。今日我便在这檐下立着等!” 小丫鬟就恭维着,“难怪我们大姑娘总夸孙嬷嬷体贴得力呢!” 又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六七个丫鬟婆子簇拥着当中一个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正是梁府大姑娘梁眉羽。 身材高挑,上穿着银红遍地散金缂丝褙子,下着浅色挑线裙子。 头上梳着弯月髻,插了明晃晃赤金点翠步摇。鬓角压着镶玉嵌宝蝴蝶金钿,随着步态摇曳,那蝴蝶竟是振翅欲飞。 但看这身行头与做派,就知道这位大姑娘是个说一不二的实权人物。 再看她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上,五官极为精致漂亮。面上最为引人注目的就是那一对细细的凤眼,眼角向斜上方微微吊着。兴起时一片滟涟,怒起时摄人心魄,平静时也带着高高在上的雍容气度。 而此刻,这双凤眼里布满一层薄薄的乌云。 孙婆子一看情形不对,更加小心伺候着。 礼毕,随着大姑娘进了屋,亲自绞了帕子服侍净面。又用喜鹊登梅的螺钿茶碗斟了姑娘惯用的六安瓜片来。 梁眉羽接了茶碗饮了一口,便撂了手。 缓缓向后靠在椅背上,拧眉闭眼,一句话也没给。 偌大的院落一时寂如幽谷,只听得屋外啾啾鸟鸣。 孙婆子瞥了眼大姑娘身后的两个丫头,见她们都是凝神静气,低垂着眼帘。于是也没吱声,只捡了一傍的凤穿牡丹仕女扇,弓着腰在姑娘身侧轻轻扇着。 良久,大姑娘的眉头松了松。 孙婆子看准时机,轻声问道,“莫不是东小院那些个不长眼的惹您不快了?” 眉羽张开眼,斜睨了孙婆子一眼,“嬷嬷到是有点神通!” 孙婆子赶紧陪笑,“没有这点本事,怎配给姑娘当差呢?” 梁府嫡出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姑娘,那些下人轻易怎敢招惹。 无非就是东小院大老爷梁泾的一众妾室了。 最近一位受宠的柳潇潇姨娘出身秦楼楚馆,精通歌舞乐器,偏偏长相清纯,一幅涉世未深的娇弱模样,直哄的大老爷团团转,今儿去臻宝轩打头面,明儿去云想阁裁衣服。 前两日这位柳姨娘查出怀了身孕,那时她进府还未满一月。大太太雷霆暴怒,气得摔了整套官窑茶具,命人将柳氏绑了,就要沉塘。 哪知大老爷堪堪赶回家,救下遭难的美人。直言两个早就暗通款曲,这柳氏腹中孩儿定是自己的,要妻子好好照料柳氏。 大太太不依,柳氏身在烟花之地怀了身孕,怎能确定是大老爷的种? 这事如果传了出去,梁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家里几个孩子还如何说亲?定要打死柳氏。 柳氏哭得梨花带雨,几乎昏死过去。直言大太太容不下她和腹中孩儿,嚷着要自挂东南枝。 大老爷又心疼又心急,暴跳着直叱大太太妒妇,要休了她。 要知道,大老爷的岳父老泰山官至山东知府,大舅子又是平江府同知。大老爷在妻子面前一贯低声下气,如今却为了一个出身不堪的小妾,众目睽睽下大骂结发之妻。 大太太气得一病不起,管家的事这才全落到了眉羽手里。 眉羽协助大太太管家半年,各项事务得心应手。下人们不敢触这位大姑娘的霉头,各自小心应对。 只是柳姨娘这里成天出妖蛾子。今天又在大老爷面前哭诉,厨房里送来的例菜吃了肚疼,闹着要设小厨房。 给一个姨娘设小厨房,真是听也没听说过! 眉羽想到这里就觉得象吞了苍蝇一样难受,嘴角噙了意味不明的笑,扬了扬脸,“那嬷嬷给我出个主意吧!” 孙婆子点头哈腰,比亲娘面前还要恭敬三分。 却故作神秘卖弄起来,“姑娘只要什么都不做,这事就成了!” 眉羽挑了一边眉毛,凌厉的眼神直飞过来。 孙婆子心头一紧,赶快到豆子一般说下去,“姑娘尊贵,莫要被这些腌渍人熏染了。姨娘妾室能翻出什么天来?不说出身、家世,就是教养、子息,连太太的一根小手指也比不上。” “那柳氏有什么要求,姑娘都答应着,只需一味骄纵着她。过个一年半载,老爷的新鲜劲过了,那柳氏又恃宠而骄惯了。到时如何发落,要打要杀,不是由着姑娘!” 孙婆子到底有些年纪和见识。这平江府,别说梁家这样的首富之家,就是那些平常人家,一朝发达,马上三妻四妾地抬回来。 眉羽缓缓点头,这主意是稳妥的。只不过却显不出她的厉害来。 堂堂的梁家大小姐,要为一个小妾退让,即使是一时之举,也未免让人笑话她手段平常。 她要的是一箭双雕、一招毙命的法子。 眉羽不置可否,却转了话题,“嬷嬷今日来是有什么事?” 孙婆子本是意得志满,没想到一上来就碰了个软钉子。 大姑娘态度模糊,显然并不认可自己的主意。她心下惶恐,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应对。 “姑娘听了别生气,二姑娘在园子里无人管教更加骄纵了。昨日派了婆子去朗园借丫鬟,哪知让二姑娘打发回来。二姑娘说是一个丫头都不借,不单这样,还说…还说…姑娘您要是不满,竟可以到老太太跟前告她一状。” 梁眉羽猛的站起身来,一挥袖子将一杯热茶扫翻在地。甘醇轻盈的六安瓜片与浓艳细腻的官窑瓷碗划出一道优美弧线,完成了属于她们的落幕表演,“砰”的一声,宣泄着主人火焰般的愤怒。 梁眉羽那双漂亮的凤眼怒睁着,几乎倒立起来,“一个个都要翻天了!” 孙婆子心中狂跳,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眉羽脚边,“姑娘仔细手!二姑娘见识浅薄,以为山高皇帝远,我们就拿她没办法!哪知姑娘在府里随便跺跺脚,朗园就得天翻地覆,再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第三十三章 疑心 眉羽仍是气的呼呼直喘。这个一直被她牢牢压制随意拿捏的二妹妹如泥人一般软弱天真,只去了朗园几个月竟强硬起来,连她的决定也敢反驳! 真的转了性。还是一时意气用事? 眉羽深呼吸两次,强压下满腔怒火,稳稳坐好。 从小娘亲就教给她,她以后要做官太太主持中馈,约束下人树立威信,又要与贵胄内眷们周旋。定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让人知。 今日竟让接二连三的不顺扰乱了心智。 旁边眉目清秀的丫鬟矮身给眉羽细细轻轻揉着发红的手。另有小丫鬟蹲着身,展了帕子包着细瓷碎片,默默地整理。孙婆子一时不敢起身,房间里寂寂无声。 眉羽再开口时已平静如水,刚刚的雷霆震怒如同从未发生,转眼了无痕迹。 “二妹妹最近可长进了,我前几日在祖母的小佛堂见着二妹妹给做的蒲团,那叫一个精致,祖母可喜爱的紧呢!”瞥了一眼孙婆子,笑道,“嬷嬷没事跪着做什么?” 孙婆子赶紧立起身来,打趣道,“大姑娘仪容端庄气派不凡像仙女一般,我也不知道怎么的,每来梧桐苑就膝盖发软。” 眉羽噗嗤一乐,同身边的丫鬟说,“绣珠,你听听孙嬷嬷这张嘴,真是能吐出花来!” 绣珠一面给姑娘揉着手,一面慢条斯理地说道,“奴婢看孙嬷嬷这叫心有所感,姑娘怕真是天女下凡呢!” 眉羽伸出手指点了绣珠的额头,憋着笑数落,“你也学着油嘴滑舌的!” 孙婆子又接过话头,“绣珠跟着姑娘久了,看的准没错!” 小丫鬟重新上了热茶,眉羽抿了一小口,这才敛了笑,“我总觉的二妹妹与从前不一样了!” 孙婆轻蔑地撇撇嘴,“还不是二爷临时把奶娘徐嬷嬷请了回来,派去朗园。姑娘也知道,这徐嬷嬷还是有些见识的。” 眉羽抚了抚鬓角的金凤,嘴角轻翘,“那也要二妹妹肯听。这几年,二妹妹早就与徐嬷嬷疏远了。” 孙婆子听了一力怂恿,“姑娘昨日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不管二姑娘怎么折腾,也跳不出您得手掌心不是?” 眉羽挥了挥手,“这事到不急。”她又不是真得想借丫鬟,主要还是打探朗园的状况。 前些天徐嬷嬷回府去过老太太的春熙斋后,她总觉得不放心。“昨日派去朗园的婆子可说了园子里是个什么情形?” 孙嬷嬷神色一凛,“说是园中虽算不上秩序井然,可也颇有章法。对了,二姑娘还赏了她二钱银子。” 她们这些下人最拿手的便是欺上瞒下,明明是五钱银子,如今缩水了一半还多。 眉羽轻轻敲着扶手,细细思索。 停了朗园的月例银子,还没到两个月,府里就有谣言。说是臻宝轩的生意周转不灵,连朗园十几口的月例都发不出来,梁家眼看就要败了。 逼得她马上补发了朗园的月例,才堵住悠悠之口。 如果让这流言蔓延开来,就是她把家里管的再秩序井然,锦上添花,也不能抵补这件错处。 梁家是生意人,最在意的就是信誉和口碑。 还有春熙斋里,出自燕羽只手的那只蒲团。不但精致漂亮,还做成了莲花座的样子,老太太一间就爱不释手。 一向软弱的梁燕羽,走投无路的堂妹,被她狠狠打压的梁家二姑娘,如今竟能强硬抵抗她的吩咐,竟然还有闲钱赏下人,真是让她刮目相看。 这一件件一桩桩… 梁眉羽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不行,她要立刻把燕羽接回来,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最放心。 转念一想,又眼光一亮。 于是沉稳吩咐道,“过几日这边忙完了,你亲自走一趟朗园,该给二妹妹做春裳了。嬷嬷到底是有这些年的阅历,帮我掌掌眼,二妹妹如今到底过得如何?”说着深味深长地瞧着孙婆子。 四目相对,孙婆子立时明白这是派她去朗园打探一二。随即应了,一叠声地夸赞,“大姑娘真是心善,如此挂念二姑娘,真真是姐妹情深!” 心里却知道,二姑娘逍遥了几个月,现下又要倒大霉了。 眉羽摆摆手,显然没有其他吩咐了。 孙婆子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我家三儿的差事,您看…” 这孙婆子原是大太太的四个陪房之一。四户人家只有这孙嬷嬷与章嬷嬷在府里当差。只不过章嬷嬷更得大太太信任,现在是内院的总管事,事事压了孙婆子一头。 前些年两个争宠,伤了和气,孙婆子共有二子一女。两个儿子,章嬷嬷给安排在了马房和库房,眼看没有出头之日了。 今年三姑娘七岁了,孙婆子得了前两次的教训,计划绕开章嬷嬷,另寻出路。 也巧,如今府里的事务都落到大姑娘身上。她又听说梧桐苑里颇为得脸的依柳,不知犯了什么错,让大姑娘赏了十板子,正在养伤。 如今大姑娘正缺个能在外走动的人,真是瞌睡遇到枕头,孙婆子至此日日来梧桐苑报道,只盼能得了大姑娘欢心。 眉羽端起盖碗来,用盖子细细地撇着水面的浮茶,细磁碰撞,声音清脆。 孙婆子不觉手心起了薄汗。 只见她缓缓抿了一口茶,“这事不急,我看老太太那里有个不错的缺,给你那三丫头留着呢,等过段日子自会安排。” 孙婆子心中高兴,老太太那里安稳又有体面,要是得了老太太的眼,自是有着花团锦簇一样的前程。 对着眉羽谢了又谢,退了下去。 孙婆子刚走,内室闪出一个丫鬟,穿着杏黄色比甲,行走时有些脚跛,默默无声地跪倒眉羽脚边。 眉羽挥了挥手,屋内丫鬟连同绣珠都依次退了下去。 跪着地上的丫鬟仰头含泪说道,“姑娘,上次的差事办坏了,都是依柳的错。姑娘怎么责罚都行,就是不要把依柳撂在边上不理,依柳下次定会万分小心的!” 眉羽面无表情地问道,“上次的事可调查清楚了?” 依柳态度恭谨,不敢有些微松懈,“回姑娘,我当日虽然约了二姑娘在塘边相见。可等我布置好一切,赶到塘边之时,二姑娘已经被水北阁的丫鬟救回去了?” “那么她到底是如何落水的?” “大家都说是失足落水!” 第三十四章 又生一计 眉羽却拧着眉不说话,依柳颇为慌张地追问,“依柳想不出还有谁要与二姑娘为难!姑娘难道想起什么?” 眉羽摇摇头,“哼!算她运气好,到因祸得福了!当日安排的那个家丁如何处置了?” “已经送出城了。当时我只是吩咐他到时下水救人,并没交待清楚要救谁。应该无碍。” 眉羽挥了挥手,“起来吧!希望你能清楚,在我这里一向是有一无二。这次差事办砸了到不要紧,如果还有下次,你可别怨我不顾往日的情谊!” 依柳连连磕头,嘴里称谢,“谢姑娘开恩!谢姑娘开恩!依柳定不负大姑娘所托!”随即站起身来,伏在眉羽耳边悄声进谏,“依柳明日再去一趟朗园,这次一定会安排妥帖,不叫姑娘失望!” 眉羽却冷笑一声,“晚了!你家这位二姑娘到是谨慎。前两日已经派了徐嬷嬷回过老太太,将水北阁与朗园主院之间的门锁了。想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再落一次水,比登天还难了。” 依柳听了面如死灰,连连告罪,“都是依柳无能,耽误姑娘的大计!” 眉羽颇为不耐,“行了,吵的我头疼,” 缓了一缓才吩咐,“你这几日病着,可能不知道。朗园来了消息,二姑娘越发揭不开锅了。不过咱们这位二姑娘还是有些压箱底的好东西,日前她派徐嬷嬷进城典当了好多首饰。” 依柳眼睛一亮,“姑娘,这正是我们的好机会。只要多拿些银子,把那些首饰赎出几样来,不怕…”依柳突然发现大姑娘冷冷地看着自己,不由打了个寒颤,心里砰砰直跳。 难道自己又说错了话? 眉羽并没有出声怪罪,呐呐道了声“奇怪!”开口却异常温和,“依柳,你说按照二姑娘的性子,这钗鬟首饰要怎么当才好?” 姑娘这话问得奇怪!依柳寻思了一阵,才小心翼翼答道,“二姑娘应舍不得死当,定是当的活当。” 眉羽沉思起来,“是呀,她定是盼望有一天还能把这些心头好赎回去!如何就舍得呢?” 依柳有些迷茫,却不敢打扰。默默立在一旁,心里盘算着姑娘的意思。 良久,眉羽这才交待,“二姑娘如今长进了。她事先有了提防,钗鬟都是绞碎了当的。” 依柳惊诧地睁大了眼睛!她所能想到的陷害二姑娘的法子竟然一一被对方提前堵死! 如今,竟无从下手! 二姑娘难道得了高人相助,何时有了深沉的谋略? “姑娘,我们…” 眉羽摆手打算了依柳的话,“不过人算不如天算,有一支钗却是完好无损的…你去把这支钗给我弄回来!” “什么?邹郎中的医馆搬走了?知道搬去哪里了吗?”燕羽放下手中的针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徐嬷嬷拧着眉毛,显然十分担心,“不知道,邻居只说是被莫家赶走了。” “这是为何?” “姑娘有所不知,平江府的医馆都由莫家把持。邹郎中自持医术高明,难免狂妄了些。半个月前,挂出两块牌匾在医馆外面,一块是‘回春妙手,不与庸医为伍’,一块是‘药到病除,每症只医三例’。” 徐嬷嬷叹了口气,又接着说,“听街坊们说,本来邹郎中没去莫家拜山门,莫家已经不喜。只是没把这个小小医馆看在眼里。” “这样公然挑衅,惹得莫家大怒,指使人砸了邹郎中的医馆。还好邹郎中机警,看看不对,躲到城外去了。一时我们也找不到他,姑娘的珠钗怎么办?” 怎么嫉贤妒能的人这样多? 燕羽又能有什么办法?只得说,“要是真的出了平江府,到也无防!只是邹郎中医术如此高明,真是可惜!” 上次给碧树开完药,邹郎中还留了两张药膳方子给她。她与碧树只吃了几次,眼看着面色就红晕起来。 又问徐嬷嬷道,“给了邹郎中的这只钗,咱们可有图样?” 徐嬷嬷连连后悔,“我当初怎么就给了这样一只钗呢!这只凤钗原是二太太的陪嫁,凤口的南珠极为特别,不是寻常银色,而是金色的。这一只我虽能勉强画出样子,只是这颗南珠哪里寻去?” 燕羽也是一筹莫展,只有以后再想办法。再说她也未必那么倒霉。 又是好一番安慰徐嬷嬷。总算哄得徐嬷嬷脸上有了笑,这才算完。 这天,宋虎家有些坐不住了。 她日前得了燕羽每月三两银子,正是得意非凡。没过几天,见二喜早出晚归,到家倒头就睡,显是异常忙碌辛苦。又见水北阁中日新月异,不仅新提拨了管事婆子,而且丫鬟也时常得些赏钱。不由得满腹狐疑,抓着二喜拷问了半天。 二喜被逼不过,只捡了不要紧的与她娘说了,诸如二姑娘自有门路做些生意,每天都有几两银子的进项云云。听得宋虎家一愣一愣的,再问是什么门路,二喜只推说不知。 宋虎家的思来想去,没了主意。 前些天被数落了一番,她就对二姑娘生出几分惧意。现下又听说二姑娘会做生意,暗忖一个姑娘家有什么做生意的法子,定是府中二老爷怜惜闺女,暗中帮衬。 想到自己半年来的所作所为,只怕二姑娘马上就要发落她了,不禁慌乱起来。 之后几天,宋虎家的变着法子的往水北阁里送各样新鲜时令的吃食。鸡鸭鱼肉不算,还有各色的鲜果蔬菜。 燕羽头几日并无反应,五六天之后,才托二喜转告她娘,蔬果一律只照原来的数量及成色供应即可。 宋虎家的不由辗转反侧了一夜,吩咐大儿子大柱,到剑水边网了两斤剑鱼送了进来。 厨娘把这剑鱼收拾停当,两面摸上些许盐和黄酒,在细瓷官窑鱼碟里铺上少量的葱姜,上笼蒸熟,出锅前洒上香葱,淋上滚油。白嫩的鱼肉配上翠绿的葱花、金黄的汤汁,让人食指大动。 燕羽尝了两口,这鱼还真是不简单。 鱼肉清甜细腻鲜香少刺,油脂丰富又无丝毫腥气。忍不住多用了小半碗饭。 如此鲜美的剑鱼,两世为人,好像从来没有吃过。 燕羽不由心里暗暗激动起来。 第三十五章 威慑 午末,燕羽本已拥被躺好,思绪游荡、终不成眠。 索性起身披了衣裳,叫碧树使人唤宋虎家的来。 这些日子二喜成了大忙人,早出晚归,家务事都落到宋虎家的身上。赖婆子进来的时候,她刚把父子三人打发到地里干活,正在厨房忙着洗碗。 听赖婆子说姑娘召唤,二话不说扔下手中活计,迅速更换了干净衣裳跟了出来。 一边笼着头发一边打听。“赖嬷嬷可知姑娘找我什么事?” 赖婆子笑着说,“估计是好事,你上晌送的鱼,姑娘吃了直说好。听说蒸鱼时候厨上的鲜香都飘到正房了,这鱼你从哪儿弄来的?” 赖婆子是燕羽新提的管事,。 徐嬷嬷毕竟年纪大了,又总是在梁府与朗园来回奔波,燕羽不忍。 于是每月额外拿出一两银子的赏钱,提拔了这个赖婆子。 没想到这赖婆十分得力,几天功夫就把水北阁整治的干净规矩。 可见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话不假! 宋虎家的听了不禁心花怒放,讨好这位二姑娘并不容易。 言语上恭维奉承,她只淡淡听着,不惊不喜; 孝敬些名贵吃食,她只道不需破费,并不领情。 原来却是喜欢剑鱼这类新奇之物! 像是一位对病症一筹莫展的大夫,突然从病人的脉相里获得一丝明确提示,成就感与自信心都飞跃起来。 嘴上却客气道,“也不算什么稀奇货色,就是这旁边这大河里的出产,本来早就想送来给姑娘尝尝的,可听说姑娘这些日子时常斋戒。” “要我说,梁府里第一孝顺的就是咱们二姑娘,亲自给祖母抄写佛经,真是又周到又贴心。” 赖婆子应合道,“可不是嘛,二姑娘真心虔诚,该守的清规戒律一条也不落。咱又比不得那出家之人,原是心诚就行了,可姑娘非不听,一定要按最严的规矩来,可见咱们姑娘对老太太的孝心有多大了!” 两个人说笑着很快就来到了水北阁,赖婆子交了差事。 宋虎家的被碧树带进了正房。 燕羽叫碧树端了小杌子给宋虎家的坐,笑问,“近日地里活计可还繁重?” 宋虎家的态度恭谨,“不重不重。这些天多雨,不需灌溉,只偶尔除草。我当家的和两个小子天天闲在家里,姑娘有什么事,吩咐他们办就是!”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燕羽微微一笑,“宋嫂子今日送来的鱼,异常鲜美,可是剑水的出产?” “正是,这鱼名为剑鱼。” “可否请二喜哥哥闲时多捕些来,送到府内给老太太各位尝尝?” 宋虎家的连忙低头答道,“姑娘可折杀我了,有什么事直接吩咐,那里还要请来请去的。只是捕鱼送入府中之事,恐怕不成。” 燕羽面露诧异,“哦,这是为何?” “姑娘有所不知,这剑鱼只能在剑水这段激流中生存,离开剑水,不出半个时辰就会死去。死鱼有种怪味,不能食用。而从我们朗园到梁府,快马加鞭也要一个时辰。” “哦,还有这等怪事?”燕羽皱着眉头,脸上挂了几分冷意,显然是不信的。 宋虎家的一看,心里暗叫不好,急急解释,“姑娘别不信。传说剑水之底住着龙王,龙王的三闺女看上个打鱼的小伙子。老龙王气得大怒,引水淹死了那小子。三龙女自杀殉情,龙鳞变成剑鱼,几百年来只在这段河水中,离河即死,因此这鱼还有个别名叫龙鳞鱼。” 燕羽听了却摇头冷笑,“故事听着倒是挺精彩,可我还是不信,只要网鱼时连同河水一起装在木桶里,怎么会一个时辰都养不活?宋嫂子看我是府中姑娘,不懂庶务,就来蒙骗于我吧!” 宋虎家的一惯机灵。 一个养在深闺,大门不出的姑娘家,凭自己的实力每天赚上几两银子。打死她,她也不信! 那么二姑娘定然有了靠山! 府中二老爷虽然是庶子,可是才华横溢,据说把臻宝轩打理的极好。不但供应着梁家锦衣玉食的日子,每两三年都能开出一家分店来。如今山东、河北、湖广都有分店,眼看着生意越来越红火。 不管二姑娘如何不受府里待见,只要二老爷心疼闺女,二姑娘就有大好的前程。不说别的,就是那份嫁妆也足够让人眼馋了。 她们家在府里又没有靠山,今天抱紧二姑娘的大腿才是正途。 心中有了计较,宋氏拍着胸脯说道,“剑鱼确实如此古怪!姑娘想想,平江府各大酒楼茶肆,哪家有售卖剑鱼的?如若剑鱼养得活,那些利益熏心的商人哪有不争相贩卖的道…理。” 宋虎家的突然舌头打了结,看见燕羽眼光亮亮似笑非笑的瞪着她,不由心里一突,连忙张起身虚打两下嘴巴,“该死!该死!让你浑说,利益熏心的是那些做酒楼生意的,我看做珠宝生意的都是童叟无欺,仁义得很,仁义得很…” 宋虎家的难得露出窘迫之态,又是担忧又是后悔,又怕越解释越坏事。见燕羽面上冷淡并不接话,一时慌张,恭敬施礼认错道,“奴婢妄言,请姑娘责罚!” 燕羽高高在上地看着半蹲着的庄头娘子,圆滑机灵左右逢源,见风使舵立场不定。不见得有什么坏心眼,却不知忠诚为何物。 想到初来朗园时她的奉承巴结,后来的挤兑敲诈,到如今的唯命是从,是周而复始的轮回,暗合了自己的境遇起伏。不禁让人担心万一明日再遭艰难,这位庄头娘子会作何选择! 宋氏这样的人她不敢用,无奈又实在需要得力之人为她在外奔走。于是起了试探之心,看看宋虎家的这份依附之心能有几分诚意。 维持半蹲姿态,渐渐感到腿脚麻木难耐,空气凝滞中等不到二姑娘一句话。宋虎家的也不知怎的,就被二姑娘的气势慑住。 也许是因为近日朗园秩序井然,丫鬟婆子各自谨慎,让她警觉,不敢小瞧了眼前这位主子; 也许是知道二姑娘赚了许多银子,或有非凡的路子,或有神奇的机遇,或有稳妥的依仗,让她萌生了攀附之意; 或许是眼前这位姑娘虽出身不是最好,衣着也是普通,却带着天然华彩洞察世事的高贵气派,让她不敢抬头探问亦或是改变姿势,额头渐渐渗出的冷汗沿着脸颊蜿蜒而下。 仲春的一声惊雷撼动大地,浓稠低沉的阴云压顶,遮蔽了一方艳阳晴空。狂风骤起,卷挟着地上来不及扫去的落叶,击打着吱嘎作响的窗扇。 碧树急去关窗,转瞬豆大的雨点带着呼啸的声势噼啪落下,室内的一切骤然隐在昏暗朦胧中,燕羽并未动弹,依旧半蹲着维持行礼姿势的庄头娘子也纹丝未动。 碧树又点燃室内的几盏宫灯,明媚安详仿佛从未离开。 看来宋虎家的还是有几分真心的,燕羽徐徐开口,“不是我说,今日坐在这里的多亏是我,要是老太太或者大伯母,宋嫂子这差事还要不要了?就算不为着自己,也要为孩子们想想。我劝宋嫂子还是谨言慎行吧。” 第三十六章 初见 宋虎家的连连称是,仍是不敢稍动。 燕羽终于放柔了语气,“宋嫂子坐吧,也别太见外了。” 宋虎家的听了只敢搭着凳边坐了,大半个身子都探在外边。脑袋里不停琢磨,姑娘说别太见外了,也就是说别自以为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一时大家默默无语,燕羽不动声色,自拣了未完的抹额绣了起来。 宋虎家的好不容易整理了思绪,才把话头捡起来,这次却是谨慎多了,“姑娘想知道剑鱼能活多久,也不是难事。我这就喊大柱去网鱼,连同河水一起舀上来,给姑娘查验。” 燕羽一听正合心意,却不急着应允,看看天色才道,“如此也好,不如明日吧!鱼网上来之后直接送到书房,我要亲自看着。” 宋虎家的告退刚出屋子,听得碧树有又叫她回去。 只听燕羽问道,“宋嫂子,我还有一事不明。” 宋虎家的恭谨地欠身垂头,“姑娘请说。” “前两年我与府中众人在朗园避暑,怎么不见宋嫂子送剑鱼来?” 宋虎家的不禁额角冒了冷汗,好一个心思细密的姑娘! 以后办差可马虎不得,愈加恭敬回道,“姑娘有所不知,到了六月里,剑鱼虽还鲜美,却细刺增多,难以下咽,不好食用。” 燕羽缓缓点头,看来这剑鱼真是古怪啊。偏偏与人作对,让人望鱼兴叹! 宋虎家的出来园子,才觉已汗湿了衣裳,给大雨里的冷风一吹,止不住发抖。又看看手中姑娘特意吩咐让人取给她遮雨的油伞,心中振奋,迈开大步往家中找宋大柱去了。 第二日傍晚时分,宋虎家的送了十几条剑鱼并几蒌河水来。害怕燕羽挑剔,她特意嘱咐大柱多打些河水,把家里能装水的器具都用上了。 燕羽已早早叫赖婆子找了闲置的矮缸洗刷干净了放在书房。 宋虎家的与赖婆子两个合力把剑鱼并河水都倾在矮缸里。燕羽细看,十几条剑鱼都差不多大小,身长不足一尺,银白鱼鳞闪亮,在深褐幽暗的缸内映出飘忽的光彩。只是鱼儿都有些萎靡,很少游动。 “回姑娘,昨日下过大雨,今日河水更急,大柱费了一天功夫,才打上来这十几条,要是不够用,我这就吩咐大柱连夜再去打来。” 燕羽细细审视了宋虎家的一番,见她未有丝毫抱怨不满,摇了摇头,“要那么多鱼做什么,我又不开鱼肆!” 宋虎家的看燕羽今日颇好说话,不想即时就走,就留下陪着燕羽插科打诨。 果然,不出两刻钟,那些银白的鱼儿一条接着一条翻了肚皮。 宋虎家的说的一点不错。 剑鱼如此美味,如果不是有个易死的特性,恐怕城中早就大肆贩售。 那就没有自己什么事了。 这些年,恐怕动了剑鱼心思的,不只她一人。 第二日,燕羽早早起身,带着碧树到了剑水边。 燕羽站在岸边凸出的一块巨石上,探着身子朝下望,唬得碧树紧紧抓住她的手臂。 如果姑娘跌了下去,给那巨浪一搅,必然转眼就没了踪影。再想求援,比登天都难。 燕羽回身问道,“我听说剑水上游流速缓慢,为何到了我们这段,这样急?” 碧树是渔民的女儿,不但水性好,且对平江府周围的河流湖泊十分熟悉。 碧树指着不远处的河湾回道,“好像说是十几年前江南大涝,上游的泥沙巨石冲刷而下。咱们这段河流弯弯绕绕,泥沙巨石不能顺流而下,堆积日久,这河道越来越窄,因此水流才急。” 燕羽看着脚下翻滚的激流,在巨石上砸出碎玉般的浪花,向下又形成数个大小不一的漩涡,哗哗奔涌而去。 不由心中恻然。 打捞剑鱼实属不易。 宋虎家的如今应是真心依附,才会让儿子冒这样的风险。 燕羽又问,“这段湍急的河流有多长?” “大约有几十里!” 燕羽低头寻思了一会,“你吩咐赖嬷嬷,再去问问宋虎家的,除了咱们小水庄附近,还有哪里也产剑鱼?如果宋虎家的说别处不产,那么就吩咐她明日再送十几条鱼来。然后再让赖嬷嬷寻些鲶鱼来。” 看明白了剑水,燕羽心中多少有些思量。 如果只有小水庄附近这几十里产剑鱼,那么这种鱼就只能生活在激流中。 如果整条剑水都产剑鱼,那么,就是这河水中有什么蹊跷。 问明白了,她才能对症下药。 “世子爷,前两天您与吴清探了那条水道,可有什么收获?”邹师爷敲了敲手中的烟袋,问道。 晏珏背着手,放目远眺。 他还真是喜欢朗园,梁府这座避暑的园子远离喧嚣,背山面水。占地大不说,格局也不差,最妙的就是眼前这条剑水。 朗园在剑水边未设围墙。剑水奔腾而过,就如同流在自家的后花园。 江浙一带河流众多,枕河而居本就是民居的特色。而朗园枕着这么一条汹涌澎湃的激流,又建在悬崖之上,不见一丝一毫的小家子气,到有几分气吞山河的壮丽。 可见,当初建这园子的人,很是不俗。 晏珏举目这么一望,隔着一道矮矮的围墙,就望见了水北阁方向,远远的嶙峋巨石上站的两个女孩。 前面一个女孩十二三岁的样子,瘦瘦小小,穿着素淡,却是身姿挺拔,动作敏捷。 江边开阔,一阵大风吹过,那女孩不由眯了眼睛,衣裙飘飘,发丝飞舞,在巨大的岩石上,有种遗室独立的美。 后面一个女孩稍微高些,紧张地去扯着前面姑娘的袖子。 这么危险的地方,在做什么? 晏珏不由有些紧张,不是想不开投河自尽吧? 邹师爷见晏珏一直没有作答,寻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咦了一声,“这小丫头在做什么?” 晏珏收回目光,在邹师爷的面上转了一圈。 邹师爷连忙答道,“这就是梁家的二姑娘,你别看她小小一个人,心思敏捷的很。”接着又叹了口气道,“也不知过几天的行动会不会对小姑娘不利。” 晏珏扯了下嘴角,这位师爷管的也太宽了吧。“孟寒不是说了,李府的守卫也就稀松。他要查的那些东西轻松就能得手。” “如此最好了,可不要连累了无辜。” 晏珏就露出些微捉狭的神色,“师爷还挺关心这位梁姑娘呢?” 邹师爷捋了捋颌下稀疏的山羊胡,“恐怕这就是一见如故吧!” 晏珏瞪了自己的师爷一眼。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见如故? 他并不想继续讨论一见如故的问题,于是捡起之前的话题,“梁府还真有意思。这下面的水道,竟然连着一个墓。” “一个墓?”邹师爷瞪大了他的绿豆眼。 “是,我也没想到。” “是谁的墓?” “就是你前几天说的梁玉则。” 他们先前以为水道与李府有关,看来完全猜错了。 “梁玉则为何把墓修在别院的地下?” 晏珏笑了,“我也想知道呢。过几天,寻个机会把孟寒支开几天,我去梁府看看。” 邹师爷眼睛一亮,“从梁府迂回,好法子!” 晏珏但笑不语,再次抬头远眺,才发现水北阁那边的两个女孩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三十七章 剑鱼之谜 第二日下晌,燕羽正在临窗榻上做针线,宋虎家的果真又送了十几条剑鱼来。 “姑娘要吃,随时吩咐,这些日子农闲,那爷几个都闲得慌。”宋虎家的如今知道燕羽的厉害,并不敢嬉皮笑脸插科打诨,回话十分恭谨小心。 燕羽让碧树端了小杌子,“有劳宋嫂子了!” “不敢不敢,这是姑娘看得起我们家。”宋虎家的屁股刚贴着杌子,又慌忙站起身来回话,“奴婢还是趁鱼活着,先交到厨上。” 燕羽尽量笑的温和,“叫碧树去就成了。” “怎么能劳动碧树姐姐?我送去厨上就行。”宋虎家的连连推辞。 徐嬷嬷笑道,“姑娘还想留你说说话呢。” 宋虎家的一听,连忙放了抓住鱼篓的手,“那敢情好,我日日都想进园子来,只怕姑娘嫌我烦。” 碧树捧了那鱼篓,出了卧房,一转身又进了书房。 关好房门,把那剑鱼尽数倾入安置在窗下的鱼缸里。又从门后拖出一个鱼篓,掀开盖子,里面有两条极大的鲶鱼,一并倾到鱼缸里。 昨日在剑水边查看,燕羽就发现剑水汹涌激荡,河中布满巨石漩涡。与江南地区其他平静的河流差异极大。 既然剑鱼在一坛死水中不能存活,是否能人造模仿一个激流呢。 前一世燕羽曾听过这样的故事。沙丁鱼易死,死鱼价钱不足活鱼的一半。有渔民想了办法,把鲶鱼与沙丁鱼养在一起。鲶鱼爱动,在沙丁鱼群中钻来钻去,沙丁鱼受了刺激,十分活跃,死亡率自然降低。 这个故事被提炼成为一种管理方法:鲶鱼效应。指采取负刺激,使人积极参与竞争。 脑中有了这个主意,燕羽就细细吩咐了碧树。 如果这法子使得,鲜活的剑鱼便可贩卖到城中各酒楼。这样独特稀少的美味,定是能要个好价钱。 时间一点点过去,燕羽渐渐有些心不在焉。宋虎家的嘴巴一开一合,似乎在讲庄子上的什么趣闻。 燕羽回身与徐嬷嬷说,“这个季节的鲜笋很嫩。我记着去年,庄子上送来好几篓鲜笋,炖了猪腿骨,味道极好。” 宋虎家的听了,眼神闪了闪,又陪着燕羽聊了几句,就告辞出了水北阁。 燕羽冲着徐嬷嬷眨了眨眼睛,起身去了书房。 碧树坐在鱼缸傍边,听到开门的动静,忙回过身来。见是燕羽,绽开满面笑意起身迎了过来,“姑娘,你看!” 燕羽将食指放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走到鱼缸跟前。 不由喜出望外。 鲶鱼个大又凶猛,逼的十几条剑鱼东躲西藏,在水中快速穿梭,竟无一丝疲态。 以后有条件了,说不能可以搞个剑鱼养殖。那样就可以穿越地域的阻隔,把鲜美的剑鱼卖到大江南北了。 燕羽在碧树身傍坐下,两人一起看鱼。 “姑娘,你要这活的剑鱼做什么?” “卖钱啊!” “卖了钱干什么?” “给咱们买花带呀!” … “碧树,你看这剑鱼的鱼鳞白花花的,像不像银子?”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转眼又过去半时辰,剑鱼一条也没死。 燕羽站起来拍拍手,让碧树拿个网来,把鲶鱼网出来装回鱼蒌。 碧树吞了吞口水,“姑娘,这些剑鱼不拿到厨房吗?” 燕羽莞儿,“好丫头,过几日再让宋虎家的送些与你们吃,这些留着自生自灭吧!” 碧树有些闷闷不乐地点头。 燕羽虽虽已知道了让剑鱼存活的法子,却没有合适的人选来经营这个生意。 这人不需机敏,也不用懂得经营之道。唯一的要求是绝对忠诚。 因为她握在手里的只有一个秘密,秘密一旦泄漏,便一文不值。 现在只能暂时守着这个秘密不动生色。 谁知道没过几日,这个人选就出现了。 … 时间转眼到了三月初,朗园的草木褪去稚嫩的新绿,愈发茂盛。 水北阁院中几颗梨树枝叶交叠,架起一片阴凉。抬头细看,树上已挂满了水嫩梨儿的,娇小可爱,让那些过客也可以提前感受丰收的喜悦和希望。 晚膳过后,燕羽梳洗了,穿件白锻中衣,头发散着,就着一盏除了灯罩的琉璃彩灯,歪在榻上津津有味地看《史记》。 说来也奇怪,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燕羽看这些古书也有了兴致,原来可是一读就要瞌睡的。 唉!都怪这里的娱乐生活匮乏,怪不得男人喜欢逛妓院,听听小曲也是享受啊。 徐嬷嬷打发走了不相干的丫鬟,进了内室。 “嬷嬷今日劳累,怎还不歇着?”燕羽放下书来。 “姑娘,夜深就别看书了,仔细伤了眼睛!”说着摘下银钗挑了挑灯芯又回转身来,“今日我回府中,听说大姑娘要给姑娘做春衣。” “呵呵,都三月了,才想起来给我做春衣!”燕羽看徐嬷嬷面带严肃,拉她坐在榻边,“可是有反常?” “是,听说派的孙婆子来。” 燕羽一听笑了,“孙婆子,莫不是采买上大管事?这可是我们的老熟人,借了人家那么久的名头,这次可要见着了。” 徐嬷嬷仍就肃着脸,“姑娘不觉得意外?” 燕羽不解,“给姑娘们做衣裳本就是云想阁中的师傅,派采买上的管事并无特别呀。” “姑娘有所不知,这孙婆子是大太太的陪房,也算府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姑娘回想前一次做冬衣,派了什么人来?” 燕羽神色有些尴尬,那时小燕羽并不注意这些。遂低了头,“我不记得了!” “姑娘那时也没心思注意这些事情,那次是随意派了两个粗使的婆子来。”说着拍了拍燕羽的手。 “嬷嬷是说大姐姐派了这个孙婆来,别有目的?”燕羽终于跟上了徐嬷嬷的思路。 “姑娘吩咐过,要我回府之时,在春熙斋使上全力夸赞姑娘。还有前几天,借丫头的婆子被姑娘驳了回去。我看大姑娘定是起了疑心,可是马上接了姑娘回去又不甘心,这才派孙婆来朗园打探一二。” 徐嬷嬷有着丰富的内宅头争经验和敏锐的政治觉悟,让燕羽大感佩服,不由得年年点头。 “姑娘看我们是不是再加把劲,露些底细给孙婆子看?” “嬷嬷的意思是?” “也不用别的,只要姑娘足足地给了赏钱,孙婆和大姑娘自然惊异。以他们的见识,还当水北阁是入不敷出呢!”徐嬷嬷说道这里,难掩满脸的骄傲之色。 燕羽却犹豫起来。她虽然急于回府,却不想那么早暴露自己的生意。再说既知道了剑鱼之谜,当然想把这秘密转化为实实在在的银子。如果此时回了府,操作起来多有不便。 “还是缓缓再说吧!” 徐嬷嬷刚想再劝,可转念一想,姑娘怕是心疼银子吧。毕竟手里刚刚宽裕一些,自己却提什么赏给孙婆足足的银子,姑娘自然不舍。 “那我们如何应对?” 燕羽看见嬷嬷会意地笑着,也没多想,问道,“只需想办法绊住她,这孙婆子可有什么爱好?” “甚爱杯中之物!”说完,两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 第三十八章 商道都是坑 第二日,二喜正在水北阁书房里与燕羽闲聊。 生意上了正轨,经燕羽同意,二喜又多雇了几个半大孩子帮忙,她的闲暇时间也多了起来,时常混在水北阁中。 她娘宋氏如今恨不得把她像小祖宗一样供起来,也不来烦她。 “姑娘你不知道,那王家的管事有多贪心。昨日我送完红果刚要走,她追到后门来,悄悄于我说,如有人问起这红果价钱,不要说五十文一篮,要说一百文。” 采买是肥差。能得到这个差事,至少也是管家太太奶奶的心腹。更有那敛财的主子,要求分享回扣,与官场上买官卖官的风气何其相似。 燕羽不由得担心二喜见识少,犯了忌讳,追问道,“那你如何回?” 二喜把燕羽当成王家的管事,对她点头哈腰,故作了狼狈为奸的谄媚相,“这等小事还需您吩咐,我自省得!” 燕羽哈哈大笑,没想到这丫头如此机灵。怎能让她不安心托付生意呢! 又拉着二喜的手细细分说,“最近城里大户家皆拜访过一轮,除非碰上哪家宴请,不会再有新的订单,篮子不需新编,你也可轻省些了。” 二喜听了却是不依,“姑娘,我是想编些小号篮子,去集市上售卖,每日也可多卖掉一些。原来红果自生自灭也不觉得如何。现在再看旱坡上来不及采摘的红果烂在地里,就如同白花花的银子丢到烂泥里,别提多心疼了。” 去集上售卖等于自毁长城。好在二喜乖顺听话,事先与自己商量。要是碰到那些莽撞或好大喜功的,直接先斩后奏,到时难免无力回天。 燕羽却不急,只当时闲聊一般,指了指周围,“二喜,你觉得水北阁这间书房如何?” 二喜眼光里闪着明媚与兴奋,人却有些唯唯诺诺起来,“自是极好的!” 燕羽笑了,温和光亮的眼神望着窗外,穿过层层交叠的新绿树枝,专注又飘忽,“我却觉得这儿书籍太少,连经史子集也不完全。” 难见的窘迫爬上了二喜的脸颊。作为庄户人在城里走动,被人轻视笑话如家常便饭,二喜从未放在心上。并不是二喜迟钝或厚颜,她只是认为,那些都是不相干的人,不值得她在意。她只在意,她在乎的人如何看她,比如二姑娘。 “等你今后走出小水庄,走出平江府,游尽大江南北,访遍世家大族。这间只有一两百册书籍的小小书房,就会变得简陋平凡,不值一提。” 二喜心生向住,她不禁想到姑娘所说,有几十万藏书的图书馆,天文地理、经史子集、花鱼鱼虫,应有尽有。一个人每日里什么都不做,只在里面看书,一辈子也看不尽里面的藏书。 那样的书房真是比眼下的好上几百倍,她这辈子真得可以见到吗? 可是她又想,无论她见过了多好的书房,却没有一间能代替眼前的这间。在这间书房里,姑娘教她做生意,给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燕羽深深地看着二喜,“所以,你能明白吗?” 二喜先是一愣,之后脸色越来越平静,有着超脱这个年龄的通透与沉稳。她突然回过神来,“姑娘,我明白了。” 燕羽拿充满鼓励的眼神望着她,“那你来说说!” 二喜先是斟酌着措辞,看到燕羽连连点头,不由得越说越快,“现下这红果值五十文一篮,是因为很多人没见过,以为是什么新鲜玩意。如果我们拿去集市上售卖,那些买主见了,自然知道只是到处能买到的平常果子,就不会接受现在的价钱。” 看见燕羽仍定定的望住她,想想又说下去,“还有,我们拿去集市上售买,叫价便宜些才卖得掉。如若给原来的买主见了,以为我们坐地起价,心里怨了我们,今后的生意…”说着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慌张和愧疚,一只手拉住燕羽,一只手拍着胸口,“姑娘,好险!多亏姑娘指点,险些酿成大错!” 燕羽却心里赞道,能想得这样深远,真是难得。难怪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二喜真是个通透的妙人啊,能知进退,肯舍小利。如果碰到合适的机遇,必有作为! “我也知你心疼多余的红果白白烂掉。等明年,我们把这旱地划分为小块,分给庄子里各户人家,让他们自己采摘了去集市上贩卖,即不暴殄天物,又可让农户多一份营生。你看可好?” 宋虎做为庄头,是有权利将荒地重新开垦分于各农户的。 二喜早知道红果生意只能做一年,因些连连拍手说好。 燕羽又交待道,“到五月底红果下市还有两个多月,我们要努力维持住现有的生意。” “姑娘放心吧,现下我与那些管事相交很好。我去送红果,她们时常打点糖果与我吃。” 燕羽点头,“如此甚好。只怕有心之人已发现红果就生长在荒地上,也起了做这生意的心思。不过也不需太过担心,小水庄这块旱地阳光充足,地力甚厚,生长的红果又大又红,不是一般荒地上的出产可比。但是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理,听天由命。我这里有几个点心方子,你去送红果时,每十日送一张方子出去,也让她们有个念想,算是增值服务了。” 二喜得了点心方子,自去准备第二日进城的事宜。 燕羽回了卧房榻上做针线,正与新月商量抹额上的花样,突然听到外边“桄榔”一声,似是水盆翻落的声音。 一个婆子叫嚷道,“小丫头作死啊!”屋内几人都是一惊。 再看门口,二喜慌慌张张地直闯了进来,扑到燕羽面前大叫,“姑娘救命啊,姑娘救救我爹!” 燕羽猛得站了起来,心下砰砰直跳。 “二喜起来慢慢说,别惊着姑娘!”此时徐嬷嬷听到声音,急急跟了进来,伸手架了二喜起来。 二喜是真得慌了,急的眼睛通红,抓着燕羽的裙子如同救命稻草,怎么也不肯撒手。说话也颠三倒四。只说官差打了她爹,说她爹是逆党。 屋里几人听了各自心惊,小水庄怎么牵涉到乱党之事?这事往小了说,抓了嫌犯,定罪结案,自是关系不大。 往大了说,一旦牵涉到包庇窝藏,抄家也是有的。一时人人自危,唯恐祸事上门。 第三十九章 哪来的乱党? 平江府山高皇帝远,哪来的乱党呢?燕羽稍做沉吟,即吩咐徐嬷嬷去前面打听一下,这边不断按抚二喜。 一盏茶的功夫,徐嬷嬷回来了。 原来是有盗贼夜入官府盗取官文,平江府派兵缉拿,一场打斗,几个盗贼受伤逃走。 寻常小贼看到衙门都绕着走,这批贼人却来盗取官文,自是乱党无疑。 官兵跟随血迹追到剑水边,失了踪迹。这附近几里之内,只有小水庄与朗园。官兵叫了庄头宋虎出来,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拳脚相加,然后要锁了回去复命。徐嬷嬷急得直跺脚,“这不是冤枉好人嘛!” 之前二喜并未知晓详情,只想先搬了救兵再说。现下听得明白,知道她爹要是给官兵捉回去,只怕是九死一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燕羽着碧树、新月两个好生看着二喜,与徐嬷嬷一同进了书房。 “嬷嬷,这群官兵首领是何人?”燕羽沉声问道。 “我打听过了,是李家大公子六品振威校尉李承章。”徐嬷嬷俯身答到。 “李家?大伯母娘家?” “正是。论起来这位大公子,小姐还要称一声表哥的。”徐嬷嬷目光微闪,愁容更甚,现下她不担心宋虎,反而担心起姑娘来了。 这不会是冲着姑娘来的吧? “嬷嬷不必担心,我只是个小角色,用不着这么大的阵仗。”燕羽心知徐嬷嬷所虑,出言安慰。 “这事我还是去看看吧,毕竟我现在住这园子里,总不好置若罔闻。嬷嬷,你去请李家表哥正堂说话吧!” 徐嬷嬷面露迟疑,那李承章虽说仪表堂堂,但满身戾气还带着几分邪性,定是难缠。再看她家姑娘,娇滴滴弱不禁风,一派天真。实力相差悬殊,见了又如何?姑娘能有什么法子?万一惹祸上身可怎么善后啊? “嬷嬷!我是姑娘,凡事躲在后头不出面,怎能立起威来?以后下人们如何忠心于我?今天的事,总要有主人家过问。如若当做不见,再过片刻,那官兵要进朗园搜查,该当如何!?” 燕羽直起身来,衣衫翩然肃萧,目光幽深坚韧,酷似一朵生于峭壁断崖之上,无人欣赏却傲然绽放的雪莲花,气质高洁,熠熠生辉。 徐嬷嬷恍惚徘徊的一颗心,突得安定下来。并未出声,只郑重地点了点头,退下往前院去了。 燕羽飞快地换了一身见客的衣服,安慰二喜几句,略一思索,吩咐道,“碧树,你陪着二丫。叫新月、白苹跟我一起去正堂。” 朗园的正堂,位于主宅的第二进院落。三间正房,比一般屋舍高大敞阔许多。中间并未隔断,只设了两张多宝阁架子,亮堂通透,门窗大开,堂上挂着气势磅礴的山水丹青。 燕羽也无心思细细打量,在主位上堪堪坐好,徐嬷嬷已引着一人大步迈进了厅堂。燕羽抬头细看,这人十七、八岁年纪,穿了件宝蓝色交领直缀,长身玉立,周身贵气。面如冠玉,目如朗星,样貌甚是周正,只是眼角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冰冷与狠辣。 身居高位、重武征伐,身上自然带了些凌厉霸道。来人并没有丝毫收敛之意,行动之间大开大阖,只是那傲然里却看不出嚣张与不敬,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 随着那人大踏步走进厅堂,空气也跟着凝结厚重起来。各人屏神静立,大气也不敢出。 燕羽正了神色,镇定地敛衽施礼,“表哥有礼了!” 这段时间,在徐嬷嬷的悉心教导下,燕羽的规矩礼仪大有进展,这一礼已初具大家闺秀的高雅风范。 “表妹一向可好?”李承章抱拳回礼,也是风度翩翩俊雅不凡。 燕羽一愣,听这语气,仿佛老熟人般,难道有什么自己忽略的前尘往事吗? “表哥请坐!”燕羽抬手让座,尽力忽略李承章眼里闪过的一丝玩味。 两人分别落座,新月上了茶,燕羽才道,“表哥办差辛苦了,即路过朗园,怎不进来坐坐?” “劳表妹挂心了,原不知这园子是姑丈家。”说着环顾了正堂四周,面露捉狭之意,“只是表妹为何独自一人住在园子里?”说完整了整衣袖,好整以暇地望着燕羽。 燕羽并没有露出他期待的窘迫神色,反而大方一笑,“去年我病了,祖母说这园子里气侯温润、风景秀美,利于养病,因此搬来小住几个月。”说完洋洋得意的看着李承章,那神色仿佛在说:官方标准的外交辞令而已,难不倒我的! 李承章虽然没见过梁燕羽,却是有耳闻的。 梁眉羽与李家嫡女嫣然即是表姐妹又是闺阁秘友。两人自小兴趣相投,对家里的庶妹堂妹之流异常憎恶,因此颇多共同语言,常聚在一起嘀咕声讨,交流那些整人的招数。 李承章从小跟在祖父身边,回平江府还未到一年。即便这样,也偶尔听过女孩们谈论梁家二姑娘,什么胆小怕事啦,不知礼仪啦,言语无状啦。 今日正在办差,却有个嬷嬷前来,说这位二姑娘要见他,难免吃惊。结果一见之下,全然不像眉羽口中之人。 再仔细审视眼前的姑娘,年纪约莫十二三岁,身材纤瘦娇小,衣着素淡,钗镮简单,到是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样子。可再看面容,肤如瑞雪眸如璨星。蛾眉如画,藏三分风流;面如静水,然下有深流。 心中不禁大感好奇,起了试探之意。 “表妹现下可大好了?” “这园子山水秀丽,自然是大好了。” “梁老太太怎还未接表妹回去?” “自然是为了巩固病情,万一接了我回去,旧疾复发可怎么办?”燕羽做出一脸无辜的样子来,还把两只手一摊。 “哈哈…”李承章抚掌而笑,面上存了几分赞赏。 这小姑娘不简单,沉着冷静对答如流,显然心思机敏胆识不弱。如是担忧官府办案牵涉到梁府,到可以给她几分薄面。不由得话头一转,谈到了正题,“不知表妹请我前来,所为何事?” “表哥办差辛苦,请表哥歇歇脚,顺便赏赏这园内风光。”燕羽做出诚意十足的样子来。 李承章不由得讥笑出声,“这园子也算秀丽,不过比起梁府大宅来还颇有差距!” 燕羽却不在意对方的轻蔑,只徐徐说道,“这是自然,朗园广阔不足梁府一半,精细赶不上春熙斋六分,但也并非毫无出奇高明之处!” “哦,是吗,那倒要请教了!”李承章听出燕羽话中有话,不由眼中光芒徒然大盛。 第四十章 还没捂热的银子 燕羽盯着对方片刻,才缓缓说到,“这园子最妙之处在南侧临江,未设隔栏。此江名为剑水,本地人却浑称为‘鱼不渡’,虽不甚宽,却下有险滩,湍急异常。鱼儿都难渡,何况常人呢?因此朗园直达江边,并无贼人潜入之忧。不过也就这一段水深而急,此处下游向西三里,江面开阔,皆为浅滩。”燕羽一字一句地说完,幽如深潭地眸子静静地注视着李承章。 李承章知燕羽的潜台词是说,嫌犯多数是被江水冲到下游去啦,兄弟,你找错地方了,快到下游去,说不定能发现嫌犯的尸身。 他自然也知道那庄头只是普通农户,并无胆量包庇。只是嫌犯在江边失去了踪迹,兄弟们辛苦了一晚,一无所获,心下恼怒,才找了那庄头发泄,打算随便抓个人交差。 现下听得燕羽意思,不只为了确认朗园与乱党之事无关,并且还要把庄头保下来。他堂堂朝庭六品武官,却被一个小姑娘暗示指责,不禁心头大怒。 又想对方并未将事情挑明,一直拿园子说事,不禁起了争强好胜之心,“表妹难道未听过狡兔三窟的故事吗?我看这朗园只能防君子,却防不住小人!” 燕羽心中本就没有什么尊卑有别,男女大防的教条。在她眼中,六品武官有何了不起?想她为了留有情面,小心翼翼的圆转,这李承章却不领情,心下也是气恼。 遂不再矜持,声音明丽咄咄逼人,“表兄说笑了。除去鸟飞鱼游了无痕迹,这地面上的活物,大到老虎黑熊、小到表兄所说的狡兔,哪能过而无痕?而追寻踪迹,不正是表兄擅长的吗?正是因为有表兄这样武艺高强、经验丰富的大老爷保一方平安,我们梁府才敢把园子建于水边而不设防!” 李承章不由得握紧了拳头。表面上是夸奖,实则句句讥讽他办案不利。身为官差,不能保一方平安,却以守法老实的农户充当乱党,实则祸民于水火! 再看燕羽言辞清晰,句句在理,不知是气愤还是激动,早已有两朵红晕飞上脸颊,气势汹汹地盯着他。 李家祖父为官通达,一路高升,父亲同样为官多年,自己又轻松考中武举。旁人见了他只有阿谀奉承,哪敢与他相争。他日常所见的女子都是贤淑知礼,唯唯诺诺,胞妹嫣然算是刁蛮霸道的,到他面前大气也不敢出。 再看眼前这个小丫头,外表柔弱,内心刚强,却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妄为,看他如何教训于她。 转念一想,现下平江府并不是他们李家一手遮天,新任知府表面与他们极为和睦,可毕竟背景极深,祖父多次来信嘱咐他们小心应付。此时不易节外生枝。于是忍了怒火,稍稍松弛了表情,“表妹说这些给我听,是何意呢?” 李承章毕竟是行伍之人,先前杀气外露,惊得徐嬷嬷和两个丫鬟冷汗直流,腿脚僵硬。眼光不停地扫向他紧握的拳头。 哪知燕羽眉目舒展,莞尔一笑,“表哥真有趣,我与表哥介绍这个园子,当然因为盛夏之时,江面汹涌,凉爽宜人。如若表哥有兴致,夏日可来此避暑,到时,表哥自可体会一翻这园中的趣味了。” 李承章看燕羽谈笑风生,巧笑倩兮。话语之中留了余地,终究没有点破那层窗纸,又首先放软了身段,不由的卸下了周身的凌厉气息,又变回了温文而雅的贵公子,欠了欠身,微笑着,“如此谢过表妹好意了。” “不敢不敢!”燕羽连连客气。 满室山雨欲来忽地化作了春风拂面,只是这春风来自于咋暖还寒时候,裹挟着三分冷意。 李承章暗想,“你还有不敢的时候?”突然心里一动,开口说道,“表妹可能不知,官府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旦抓了嫌犯,定要押回衙门审问。可是如若有人出面担保,也可暂时释放。今日表兄抓的这名嫌犯,表妹看是就地释放还是押回府衙呢?” 燕羽一僵,这是让她出面担保?恐怕不妥! 不由的瞥了一眼徐嬷嬷,只见徐嬷嬷微微摇头,显然并不赞成。只得再次放软了态度,“表哥即说了是不成文的规矩,自然是可以通融的。这人毕竟也是梁家的,还望表哥赏几分薄面!” 李承章心中快意舒畅,小丫头,谁让你刚刚讥讽于我?看我怎样为难你!先是叹了口气,仿佛十分为难,“也罢,谁让我们两家是姻亲呢!担保之事可以通融,不过银子是万万省不得的!” 燕羽不由长大了嘴巴,“什么银子?”充分显现出一个守财奴的气质。 “自然是担保的银子。” 燕羽的嘴唇有些哆嗦,“要多少银子?” 李承章料定一个不受宠的姑娘身边没有多少银两傍身,现下看见燕羽明明白白的心痛和不舍,更是异常开心,缓缓说道,“都是亲戚,五十两意思意思吧!” 五十两…她的全部积蓄! 燕羽深吸了一口气,好一个李承章!明知她一个姑娘家不可能出面担保,却故意为难,等她开口求情,再假仁假义地通融。随即说出银两之事,她自然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再的讨价还价,只能认下。 真是大意失荆州,此人城府如此之深,以后定要小心! 燕羽看着李承章脸上明晃晃的刁难和挑衅,咬着牙说,“表哥稍待,我吩咐人去取银两!” 李承章见燕羽吃瘪心情大好,一会儿问些园中景致,一会儿又问梁府各人近况。燕羽先前勉强应付几句,之后一律用自己失忆搪塞。 心里哀怨,恨不能为那五十两银子写首墓志铭!毕竟这是自己和二喜忙碌了半个月的所得,何况还有那么多要用银子的地方。 李承章接了徐嬷嬷递过来的银子,装模作样的客气道,“愚兄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叨扰了。等表妹回了梁府,闲时可同眉羽来我家坐客,舍妹嫣然颇喜热闹!” “谢过表兄,表兄慢走!“燕羽有气无力的说道。 留下新月和白苹收拾正堂,燕羽带着徐嬷嬷往后院走去。 “姑娘,刚刚真是吓死我了,这李府大公子不愧是六品武官,严肃起来真是骇人。” “哼!这等狗官,只知欺压良民。”燕羽仍旧在气头上。 “姑娘消消气吧,只不过是五十两白银。表少爷已经算通融了。但凡落到官府手中,哪有这般容易脱身的。” “嬷嬷一会去前面盯着,务必亲眼看他们把人放了,莫要拿了银子不办事。但愿能在下游找到嫌犯。否则再回来聒噪,我可没有多余的银子了!” 两人说着话,越走越远。 墙边浓密的林子里站起一人,浑身湿衣,肩头带伤,望着两人远去的方向,似有所思。 第四十一章 受伤 “世子爷,下官该死!真没想到平江府区区一个同知府,守卫这样森严。”孟寒单腿跪在朗园正房的青砖地上,满脸愧疚之情。 晏珏只黑着脸不说话。上身的牙白中衣已经褪去左肩的衣袖,露出结实健壮的肌肉。肩头却是殷红一片。 邹师爷正在给他包扎。 也许是扯着伤口了,晏珏疼得一咧嘴,哎哎呀呀一通乱叫,跺着脚道,“你就不能轻着点,想疼死爷吗?” 随即抬起完好的那只手臂向外推邹师爷,口中直呼,“叫小翠来,叫小翠给我包扎!” 邹师爷只能温言哄着,“世子爷,您这伤口还在流血,虽然上了止血药,可也要包紧些。小翠手脚是轻,却不顶用。您还忍着点,快好了。” 晏珏嘴角抿得紧紧的不说话,阴冷的目光瞟向孟寒。 孟寒一哆嗦,错开目光低了头。 这个世子爷,不让他去吧,他偏要跟着看热闹。说什么夜探同知府,威风的紧。 他本来以为这位世子爷今后承爵,要掌握北方八十万大军,功夫定然不弱,最起码是可以自保的。 结果这位爷武功平常不说,还硬往人家刀剑下面凑。 他一个没留神,这位世子爷就让人一箭射在肩头。 好在不是在什么要害,要不然,他一条命也不够赔的! 不过功夫平常,逃命的本事倒是一流。从平江府到朗园,少说也有几十里地。 当时孟寒心里翻腾不止,拖着这位受伤的爷,他们的行动必定要暴露。 心里已经盘算开来如何向皇上请罪了。 没想到这位爷虽是娇生惯养,脚力倒是不弱。撒开腿来,几乎是一口气随他们奔到了朗园。 如果这次真把这位世子爷折在这了,他这条命也别要了。 宴珏是晋王爷唯一的嫡子,就是皇上对这个侄子也是极为宠爱的。 晋王爷又掌握大岳王朝整个北方的军队,这个亲王可不单单是个摆设,而是跺跺脚,朝廷都要震三震的实权人物。 想到这里,孟寒的冷汗沿着额角流了下来。此番他定要去庙里烧香还愿,谢谢佛祖保佑才是。 邹师爷终于包扎好伤口,躬身谏言,“世子爷,当务之急是把昨日得的名单送进京,皇上还等着呢!” 晏珏扫了一眼地上的孟寒,恶狠狠带着八分气性,“名单拿到了吗?” 孟寒暗暗舒了口气,好在此次不是无功而返。 这位三品将军哪里还有平日里半点威仪三千盛气凌人,从怀中取出一张薄纸,毕恭毕敬地呈了上来,“回世子爷,拿到了,这是誊本。原本已放回书房中,并没有引起李家的主意。” 晏珏扫了一眼,冷哼道,“有无引起李家的主意,要等放榜才知道。这差事要是办砸了,孟将军要准备好回乡荣养吧!” 孟寒心中不停打鼓,却说不出一句辩白的话来。 确实如此,他们这次行动的成败,要一个多月之后,才看的出来。 宴珏并不伸手来接,孟寒只得硬着头皮问,“世子爷,这名单?” 宴珏只管皱着眉头,嘴角动也没动。 邹师爷咳了一声,“世子,既然您受伤了,行动不便,属下们不能分身。不如让孟将军排个亲信送进京?” 孟寒不由朝邹师爷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别看宴珏平日里横行贯了,却很倚重这位师爷。看来今后定要与邹师爷多亲多近。 宴珏沉着脸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下官定不负世子爷厚望。” 孟寒表完决心犹豫了片刻,小声问道,“按照计划,过几日我们要去山东,世子爷的伤?” 邹师爷答道,“以我的估计,这伤没有一个月好不了,要是勉强赶路,恐怕要落下病根。” 孟寒连连拍着胸脯保证,“邹神医的话自然是不假的,世子爷的身子要紧。世子爷只安心养伤,山东那边交给我,也算给下官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宴珏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周身冷意散去,玩世不恭的笑容自然爬上嘴角,“如此有劳孟将军了。江南烟雨之地,很合我的胃口,看来这伤来的很是时候。” 宴珏容貌出色,怒气腾腾时并不觉得如何。 一旦放松下来,混合着七分俊朗三分邪气的卓然面孔,在大岳王朝最为尊贵的皇氏血脉浇灌下,竟然闪着耀眼的光辉。 孟寒一呆之后,连连答应。 这位爷的的脸也换的太快了。 当初得了这份差事他也是喜忧参半。 虽说这位世子爷不靠谱,可是晋王爷却是实实在在的文韬武略,雄才傲世,又手握朝廷大半军队。如果能得到晋王的赏识,也算不虚此行。 可如今看来,不得罪晋王府已是善莫大焉。 “皇上那里劳孟将军给我报备一下,万一问起我来,也算有个交代。伤好了我就直接回京。” 孟寒总算松了一口气,好在这位爷没有十分怪罪,于是告辞回了自己栖身的山洞。 孟寒出了门,晏珏面上的表情渐渐浅淡。 邹师爷拾掇着他那些金疮药、散瘀膏,瓶瓶罐罐一大堆。道,“我看李家不简单,还真有这样一份名单。” “这么说来,横塘书院,还真是李家把持的。” “虽说能掌控的都是低阶官员,可架不住京中这两年不断腾出空缺,皇上又喜科举出身的官员。如果李家再买通了吏部?” 邹师爷说到这里,心中惊骇,不觉拔高了音调,“世子,李家这野心大了!” 晏珏神色丝毫未变,把玩着一块汉白玉玉佩,若有所思,“好在,皇上也不是毫无察觉。” 看样子世子爷早有准备,邹师爷沉思片刻,才道,“世子爷把孟寒支开,就是要独自探探李府?” 晏珏将目光放到窗外,“如果能拿到这些年与李家勾结的官员的名册,李家自然就不足为俱。” “可这等机密事,怎会轻易让人知道。” “所以要慢慢筹谋才是。梁家的详细情况可打探清楚了?梁家不是有个大少爷吗?” “正是,叫梁文轩。今年一十六岁,是梁家唯一的嫡子,很得老太太的宝贝,平日里跟着二老爷梁渭学做生意。”邹师爷关上药箱,回想着一一陈述出来。 “性情如何?” “直爽单纯。爱憎分明”。 “如此说来,是极好控制的一个人。” “万千宠爱于一身养大的孩子,多数是这样的。” “那就从他这里下手吧!” “是,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邹师爷躬身行了礼,退了下去。 第四十二章 情不知所起 刚到门边,晏珏又道,“尸首的事办妥了吗?” 邹师爷有些意外,转身见晏珏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才回道,“已经办好了,咱们弄几个现成的尸首还不简单。” “嗯,务必要泡过水,再扔到岸边。既然做了,就要把功夫做到位。似是而非,更惹人疑心。” 邹师爷心底疑惑更甚。 他们这位爷一向不在意细枝末节的小事,只吩咐一声,下边的人自然办的妥当。 何时变得他如此婆婆妈妈。 于是又朝前走了两步,仔细觑了晏珏神色,“世子,这点小事魏广知道的。还需您一件一件吩咐?” 晏珏眼睛闪了一下,并没与师爷的目光接触,声音竟然透着一点心虚,语速就有些急,“毕竟有孟寒跟着,我也怕你们行事不便,因此多嘱咐两句。” 许是惊觉自己反应过激,晏珏突然挺直了脊背,昂首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这回气势是有了,可是看着却有几分虚张声势。 邹师爷更是觉得有趣。 别看他们这位世子爷小小年纪,可是心思沉稳深藏不露,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今天怎么不自在起来? 这尸体抛去下游又有什么用?不过是让李府的人好交差罢了。 李府的人如何交差,又与他们什么相关? 除非~ 他转了转绿豆大的眼珠。 抽出腰里的烟袋,在晏珏充满警觉的目光中,掀开身边一只精巧的圆形螺钿漆盒,缓缓装着烟丝,“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那小丫头为我们遮掩,我们总不好让人难做。世子吩咐的细致点,也是应当。” 邹师爷说完这句话,竟然看到晏珏的一张俊颜破天荒地红了。 师爷离开之后,晏珏从怀里取出一只珠钗细细端详起来。 这是一只小巧赤金三尾凤钗,工艺极好。 金凤个头不大却是器宇轩昂,抬首展翅,傲然而立。 晏珏从没有这样细致地观察过女子的首饰钗缳,这些出现在女子衣裙发髻之上的凤鸟本是他见惯的,正因为见的多了,他从未留心。 此刻,他才觉得,凤凰,果然是百鸟之王! 轩昂高贵的气势,神采丰姿的仪态,自信强大的力量,无论别的鸟儿有着多么华丽缤纷的羽毛,也要俯首称臣。 不知怎的,晏珏瞧着金凤,眼前渐渐浮现出堂屋里,亭亭玉立却稚嫩柔弱的身影。 他当时正好伏在窗外。 这位梁家的二姑娘,不过是个庶孙女。 纵使她父亲管着梁家的祖业臻宝轩,她还是被撇在朗园生死不问,明显并不得宠。 晏珏王公贵族出身,怎会不知世家大族的阴私。 庶出儿女地位与处境何其艰难。 要不是如此,他作为晋王府唯一的嫡子,怎么又会面对无穷无尽的算计和危险。 可女子又与男子不同。 英雄不问出处,男子能保家卫国,能建功立业,只要拼尽全力,总能博出一个锦绣前程。 女子却没有这么多选择和机会,能够盼望的不过是结一门好亲事。能有个平安喜乐的后半辈子。 这样一个出身低微,孤苦无依的小姑娘,不是应该畏首畏尾,小心谨慎,只求自保吗?不是应该躲在嬷嬷丫头的身后,唯恐祸事上门吗? 这位梁家二姑娘为何如此与众不同!为何能散发出那么强大的力量? 看她应对朝廷六品武官,进能据理力争步步紧逼,退能装憨扮痴迂回斡旋。别说退缩,竟连片刻犹豫也没有。 只是想到她痛失五十两银子时,眼里明晃晃的心痛和不舍,晏珏嘴角浮上了温暖的笑意。 出身不好,恐怕银钱上不太宽裕吧。 难怪这小姑娘如此伤心。还千叮万嘱那位嬷嬷,务要盯着李承章把人放了。说道底,还是不舍得银子吧! 晏珏心里涌上一丝心痛,不管怎样,事情都是因他们而起,定要找个机会弥补一二才好。 他心中盘算,以指腹缓缓摩挲着金凤。 金凤全身都由赤金打造,凤口流苏上坠了一颗拇指盖大小的金色南珠。 南珠多是银色,金色较为少见,可见这首饰上也是花了功夫的。 凤尾镶嵌着熠熠生辉的红宝石,凤眼是水头极好的碧绿翡翠。 晏珏举起金凤,放在窗下。 那翡翠眼珠给春日里的阳光一照,水波流转,灵动飘逸,似要活过来一样。 晏珏仿佛突然就撞进了一双如宝石般华彩的水眸中。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梁燕羽,多美的名字! 可她是一只低低徘徊的燕子吗? 晏珏笑了笑,深深呼出一口气,将自己从那如潮般汹涌的陌生情绪里抽离开。 多亏她这样一阵闹腾,李承章才弃了朗园往下游查去。 如若李府的侍卫搜到园中,他少不得要借朗园下的水道一用。 给孟寒见了这水道,也是麻烦。别看孟寒武将一个,很是粗中有细,知道他手下近卫本事不凡,他便多暴露了一份实力。 而李府,不可小觑。 李承章,凭着他们留下的那点痕迹,竟然能追出来几十里。 如若给李府察觉到他们真正的目的,有了防范,可要前功尽弃了。 不行!不能放孟寒去山东! 万一打草惊蛇,一样要坏事。 晏珏连拍两下巴掌,吴清闪了进来。 晏珏沉思了片刻,吩咐道,“你与师爷说莫让孟寒去山东了。给他找个差事,打发他回京。如果师爷问起来,就说李家不简单,孟寒不晓得这其中的厉害,不能让他打草惊蛇。” 吴清应了,却没有即时就去,冰着面孔站在屋子当中。 “怎么,还有何事?”晏珏有几分诧异。 吴清咳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世子爷今后莫要总拿吴翠做挡箭牌,我妹妹怎么也是女孩子家,将来总是要嫁人的。爷总是拿她开玩笑,将来还有哪户人家敢要她?” 晏珏又变成了玩世不恭的轻佻模样,“你这意思是想让爷负责了?” 如果是个正常人,饶是熟悉晏珏,亲眼看到他翻脸的过程,也会惊讶不止。 可是吴清不会,他甚至没有眨一下眼睛,“爷说的哪里话。就算有一天吴翠要嫁给你,我也必定亲手打断她的腿!” 晏珏默了一默,一时失语。我有这么不堪吗? 这个冰块脸的近卫与他一同长大,小时候还是爽朗跳脱的性子。 可是自从学艺回来,近几年又多了一个妹妹以后,就是两幅表情。要么是不苟言笑的冰山,要么就是嫉恶如仇的护妹狂魔。 吴清越是这样冷冰冰的样子,他就越想逗上几句。 毕竟他能展露真实情绪的时刻并不多。 他给别人看的三张面孔,张张都不是自己的真性情。 人人都道他是皇室贵胄,却不知道他短短的十几年人生当中,所经历的惊险和危难。 他的玩世不恭和胡作非为,是为了自保。 他的忠君爱国和鞍前马后,是为了延续晋晋王府的势力和支持。 他有他得责任和使命。 所以,逗这个冰块儿兄弟,几乎就变成了他日常唯一的娱乐。 晏珏久久不语,哀怨地叹了一口,极为凄凉。 恐怕是自己的话太重了。 吴清心中不忍,解释道,“世子,我不是那个意思。” 晏珏却摇摇手截断了吴清的话,“你说的对,谁与我扯上关系,必然名声不好,不能这样连累吴翠。” 吴清更是自责,还待再劝。 晏珏却魅惑一笑,“以后实在需要,我就拉你挡在前头。反正我就是有些断袖之癖,朝臣们也不会觉得奇怪。” 吴清的脸当时就绿了。 他暗暗发誓,以后定然不会再上世子的当了,这位世子爷怎么可能会伤心?他明明没心的! 第四十三章 失而复得 李承章出了朗园,着人放了庄头宋虎。 手下当兵的张三打趣道,“老大,今日怎么如此好说话?莫不是那表妹貌似天仙?” 另一个年长持重的上来踢了张三一脚,“你个口没遮拦的,咱们老大什么时候看中女色了,不过是给他们梁家几分面子罢了。”又朝着另几个当兵的叫道,“兄弟几个再辛苦辛苦,这回差事办完,上面自然有赏。” 李承章显然心情大好,也不跟他们计较。领着一群官兵赶往剑水下游去了。 这件事情给朗园带来了几个显著的变化。 其一:宋虎一家对燕羽感恩带德,女眷在院内,男丁在院外,一起给燕羽磕头。二十几年来接受民主自由教育信仰众人平等的燕羽觉得自己有种女皇登基的即视感,硬着头皮受了。 擦了擦额上的汗,正要回转,哪知宋氏一把扯住燕羽的裙子,坚持要把二喜送给燕羽当丫鬟。 燕羽并不认同。自由自在的生活来之不易,燕羽喜欢二喜,更不想带她进梁府面对那些勾心斗角的日子。 见燕羽不同意,宋虎家的就说要给二姑娘立个长生牌位。每逢初一、十五,带着全庄的农户磕头上香,求上天保佑二姑娘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燕羽头皮发麻,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这要是给她立个长生牌位,一旦叫府里知道了,她如何解释的清楚。 徐嬷嬷也劝燕羽收下二喜。 倚翠轩看家的丫头这几个月都另谋高就了。等回府之后,大太太必然另行指派丫鬟,带一个可信的回去也好。二喜本就是梁家的人,禀过老太太即可。 事情定了下来,二喜开始在水北阁当差,仍然料理着红果生意。 第二:燕羽终于找到了贩卖剑鱼的合适人选,就是庄头的长子大柱。 能把普通食材卖上惊人高价的,平江府只有美珍楼一家。作为江南首屈一指的大酒楼,美珍楼可谓名厨汇集,誉满天下。没有十两银子打底连美珍楼的门都进不去。 剑鱼鲜美至极却又产量不多,河水汹涌激荡岸边怪石嶙峋,每天打捞三五斤已是极限。所以物以稀为贵的法子最为适用。 如若能跟美珍楼合作,一斤剑鱼五两银子卖给美珍楼,每日限定五斤,以剑鱼的不凡口味,定能大卖。 二喜成了自己的贴身丫鬟,宋虎一家就与自己绑在一起,可谓荣辱以共,利益共享。宋大柱为人老实,是可信之人。燕羽原来只是担心宋氏太过机灵,做出见利忘义之举。现在自己救了宋虎一命,这些问题都不存在了。 燕羽找宋虎家的说了想法,宋氏激动万分,终于得了二姑娘青眼,就要跪下磕头。 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 很快美珍楼就亮出了一块招牌,“美味冠天下,珍馐龙鳞鱼”并冠以十五两的高价出售,比之前的招牌菜佛跳墙还高出三两银子,马上引来了众多饕餮食客的注意。 当他们了解到每天限定出售五例时,更是沸腾了,纷纷开始预定。三天之后,龙鳞鱼成为平江府最时新的话题。众位达官贵人纷纷议论,并以品尝龙鳞鱼为本年度首屈一指的风雅之事。而美珍楼未来一个月内的龙鳞鱼也被疯狂预定一空。 第三:燕羽应对李承章之事,在朗园传得沸沸扬扬,连当日李承章穿着什么衣裳都描述的清清楚楚,更是把二姑娘刻画的有勇有谋,堪称女中诸葛。燕羽吩咐徐嬷嬷、碧树分头打听,都说是白苹到处宣扬。 燕羽听后对白苹又亲近了几分。 第四:燕羽接下来几天都会望着空空的首饰盒,哀叹她得来不易的银子。没了那五十两银子,这个首饰盒都看着不大气、不精致、不顺眼了! 这一天,燕羽照常去箱子顶端搬她的首饰盒。用了惯常的气力竟没搬动,盒子明显重了许多。 燕羽万分疑惑,用足力气把盒子挪下来放在四方桌上。 缓缓拉打开最底层,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里面明明晃晃的放着,一…二…三…共十锭十两的纹银。 燕羽摇摇头眨眨眼,银子还在。 用力掐了自己一下,很疼而且银子还在… 为什么被讹了五十两,现在却有一百两呢? 难道是李承章理亏,补个她的? 燕羽突然浑身浮起一层鸡皮疙瘩,有外人进过她的卧房! 变态啊! 她屏着气,疑神疑鬼地四处查看起来。 徐嬷嬷掀了帘子进来,燕羽正弯着身子察看床底。 徐嬷嬷总觉的姑娘失了那五十两银子以后,多少有些不正常。于是出言打趣道,“姑娘是看床底下能否长出银子吗?” 哪知燕羽连连点头,“我也觉的床底更有可能。” 徐嬷嬷僵在当地,姑娘这是病了吗? 燕羽招招手,给徐嬷嬷看了那一百两银子。徐嬷嬷也十分吃惊,两人没有一分得了意外之财的喜悦,反而惊魂不定起来。 计较了半天,也没什么头绪。徐嬷嬷一拍大腿,“我怎么给忘记了,府中来了嬷嬷给姑娘做春衣,还带着云想阁的师傅。现在厢房侯着呢。” 燕羽暂时放下疑虑,嘴角一弯,“请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一个长脸婆子进来,随意对着燕羽福了福。燕羽也不在意,口中仍客气道:“这么远的路,还劳动嬷嬷跑一趟,燕羽真是过意不去。嬷嬷快坐下歇歇,碧树泡了我那碧螺春来。” “不敢当!都是奴婢份内的事。“那婆子词语恭敬,语气却是生硬无礼。显然是得了上次前来借丫鬟那婆子的教训,不敢落人口实。 燕羽装作不知,面上热络,“嬷嬷贵姓啊?仿佛面生的紧。” “我夫家姓孙,负责采买的,不常到西跨院走动,姑娘没见过也是有的。” 燕羽露出茫然的神色来,“我日前失足落了水,醒来就好些人和事都记不住了,孙嬷嬷莫怪!” 害怕再次惹来杀身之祸,燕羽在人前一直装作记忆还未恢复。 这时徐嬷嬷在一旁提醒道,“这位孙嬷嬷是大太太陪房,府里的一等管事,颇得大太太器重。我前些天给姑娘讲说过的…” 燕羽一听,即刻微微前倾着身子,神色也恭敬了几分,“嬷嬷差事要紧,派底下人过来就行了,做什么还亲自受累。” “是大太太说姑娘在朗园住的久了,怕是有些物什缺损,特派我过来看看,缺了什么好尽快补过来,免得慢待了二姑娘。” 第四十四章 灌醉那婆子 燕羽心中冷笑,面上故做惶恐,“多劳大伯母挂心,还特意派您这样得力的嬷嬷过来。低下多少人都要看嬷嬷意思行事,这么跑一趟,可千万别耽误府里的紧要事。” “可不是嘛,大太太前几天就安排下了,怎奈近来事情实在多,偏偏脱不开身,直拖到今日才来。”燕羽一再明里暗里捧着,孙婆子心中得意,面上有些飘然。 “说的是,像我们这些的富贵人家,采买是顶顶要紧的差事。大到年节的贺礼祭品,老太太、太太们身上的名贵衣料,小到丫头们头上的一朵绢花,哪样也轻忽不得,要体面,要合宜,还要循例。我看象章嬷嬷这样的内院总管事,事情虽多,但都凭下面帮扶,总得来说倒是比孙嬷嬷还轻省些呢!” 燕羽听闻孙婆子虽与章嬷嬷同为大太太的陪房,却素来不和,所以出言拭探。没想到一下搔到了孙婆子的痒处,孙婆子听得燕羽褒自己而贬章氏,顿时心里说不出的快意,态度也跟着亲近起来。 “二姑娘不馈是咱们梁府的小姐,见识了得。就说前些天大姑娘的寿辰吧,平江府的名流哪家不来,里里外外摆了六十几桌才能容得下。这宴席之上山珍海味不说,单说院子里的鲜花,丫头小厮身上的穿戴,内堂外堂的摆设,哪一样不给我们梁府长脸?” “所以府中现下的风光也多亏了嬷嬷这样得力辛劳。那么老太太可好?大伯母可好?大姐姐与三妹妹近日都做什么消遣?”燕羽看火侯差不多了,挂起一幅无害和煦笑容,与孙婆子拉起家常来。 “老太太还是整日里礼佛,身子很健朗;大太太虽说前阵子病了,大姑娘生辰时看到那么多夫人太太夸赞大姑娘,一高兴,这病就好了大半。”这婆子心里高兴,又没戒备燕羽一个小姑娘,不知不觉就打开了话匣子。 “大伯母一向身子健朗,怎么会生病的?”燕羽担忧地问。 “唉,还不是大老爷新纳了个柳姨娘,把大太太气的。所幸现在无碍了!” 大老爷的姨娘众多,大太太一向不太过问,如今会被一个新进的姨娘气病了,可见这个柳姨娘是有些本事的。 … “这么说大姐姐还是常去李府坐客了?”燕羽用崇拜鼓励的眼神望着对方。 孙婆子愈发兴奋起来,暗沉的皮肤下隐有红光,“可不是吗?李府是什么样的门楣?平头百姓想往里面望一眼都不行!我们舅太太是什么样的见识,那是去过京城的人物。舅太太爱重我们大姑娘,隔三差五就套了马车接大姑娘去陪着说话,总夸大姑娘品貌出众,知书达理,是我们平江府数一数二…哎呦,瞧我净说这些没用的,没的耽误了正事,姑娘快看看料子吧。”孙婆子高亢的声音戛然而止,连忙拍着嘴巴告罪。 燕羽心头后悔,不该起这个话头的。眉羽与李府的二公子,即李承章的嫡亲弟弟李承远,似在议亲。从前每提起李承远,眉羽总是一副害羞和神往的表情。 这也难怪,李承远其人燕羽见过一两次的,和胞兄的高傲冰冷不同,这位公子不仅才名远播,而且谦逊有礼,言语温和。怪不得梁眉羽这样的天之骄女也心生向往呢。 男女议亲,成了到也罢了;要是最后没成,还给宣扬出去,对女子的闺誉大有不利。因此说到这个话题,孙婆子也觉得自己太忘形了,随即打住了话头。 孙婆子摊开衣料给燕羽过目,府中按例给姑娘们每季做四套衣服。 燕羽走近一看,两块软烟罗,两块妆花云锦,都是顶上成的料子,轻薄软糯,华丽飘逸,分别是鹅黄、银红、桃粉、水绿四个颜色,根本没有挑选的余地。 燕羽愣然,这样上成的料子和鲜艳的颜色,从来轮不到自己。如今在朗园住着,其它方面待遇直线下降,唯有衣裳比之前还要名贵。 这么说来,好像有些事出反常…必有妖! “嬷嬷,这几块料子,是哪位帮我挑的?”燕羽温言而笑。 “怎么,姑娘不喜欢?”孙婆子显了几分强硬姿态。 “怎么会的,我还想谢谢嬷嬷呢,这样鲜亮的颜色,平日里不多见呢。”说着捡起一块鹅黄的料子,满含深情地抚摸起来。 量好尺寸,孙婆子表示要去园子里逛逛,看看可有短缺的,好及时补足了过来。 燕羽连道,“忙什么?嬷嬷远道而来,怎能空着肚子为我操劳。今日庄子上得了几条活蹦乱跳的肥嫩剑鱼。嬷嬷是采买上的老人,自是知道这剑水的出产鲜香嫩滑,甚是珍贵,据说前朝皇帝吃过都赞不绝口。我已让厨房整治了两条给嬷嬷下酒!” 孙婆子本来就没存什么戒心,又想打探园中情况要不了多少时间。听燕羽说那剑鱼肥美,又有好酒招待,心痒难耐。与裁缝两个半推半就被徐嬷嬷和赖婆子拉去厢房,一桌吃食齐整,酒香扑鼻,心中大感满意。 徐嬷嬷与赖婆子两个陪着,一味地恭维劝酒。 连夸孙婆子是大太太面前的第一得力人,梁府最有脸面的管事,话里话外不忘贬损章嬷嬷几句。孙婆借着酒劲,只觉得与这两人越聊越是投机,连连加酒加菜。好在她虽喝的兴起,到底心存谨慎,没把大姑娘的吩咐交待出去。 不过几番推杯换盏之后,孙婆子不胜酒力,已然酒醉昏睡过去。 徐嬷嬷叫人将睡死过去的孙婆子抬了暗间的软床上,给她盖了薄被。孙婆子舒展四肢,只当这是深夜,睡得畅快淋漓。 快到掌灯时分,徐嬷嬷才吩咐赖婆在屋外弄出些响动来。 孙婆子悠悠转醒,只觉头昏脑涨,口干舌燥,一时竟然分辨不出身在何方。强撑着爬起来,连灌了几杯桌边的温茶,一番冥思苦想,这才打个激灵彻底醒来。 推门一看,已是万家灯火。 这个时辰才往回赶,梁府大门都要落锁了。孙婆来不及与燕羽告别,更别提在园中打探,慌里慌张招呼了云想阁的裁缝,一边趿着鞋一边匆匆上了回府的马车。 这才叫来时雄赳赳,去时灰溜溜。 第四十五章 胡诌也是本事 梁府朝闻苑,天还未亮。 大太太李氏正在梳妆。孙婆子恭立在旁。 “这么说朗园还是老样子?”李氏捏着一只嵌宝点翠赤金彩凤步摇,在发髻上比着。 “回太太,正是!”孙婆子毕恭毕敬答道。 “二姑娘看着可与从前不同了?”李氏终于选好了步摇,对后面梳头的丫鬟点了点头,丫鬟接过步摇,小心翼翼地插于发间。 “回太太,二姑娘长高一些了,看着比在府里时瘦些…” 李氏画眉的手一顿,语气明显不悦,“谁问你这些了?在我屋里不用遮遮掩掩的。” 孙婆子难免心中发虚,昨日竟喝醉了。等她清醒过来,时辰已晚,眼看府门就要落锁,哪里还敢耽搁。如若被主子知道了,定要驳斥一番。她受些罚到不要紧,只是三儿得差事就要砸了。为今之计,只能先想办法糊弄过去。 “太太与姑娘料事如神。也许是因为落水失忆,二姑娘确有变化。我看着说话比从前得体从容些。看见奴婢去了,客气周到得不得了。一直问候太太与姑娘,直说大伯母与大姐姐管家辛苦。” 孙婆见李氏瞥了自己一眼,挂上两分明显的讥笑,“虽说面上看着都好,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样子。只是奴婢一呈上那几块上乘衣料,二姑娘就现了原形。抓住几块衣料不肯松手,仿佛怕我夺走一般。” 孙婆子抓着自己衣襟,做出一副紧张样子来,逗的李氏“噗嗤”一笑。她也越说越是笃定,凭着自己几十年内宅行走的经验,怎么会看走眼。 “二姑娘就没什么怨言或着委屈?”李氏终于理好妆容,由着丫鬟给穿上一件金黄镶边玄青撒金竹叶对襟妆化褙子。 “就是原来有再大的怨言,看了那几块衣料,也全吞回肚子里了。要么我怎么说二姑娘难成大气呢!” “哼,浑身的小门小户做派!”李氏冷笑一声,“行了,我赶着去玉佛寺。等大姑娘回了院子,你把昨天的事细细回了,听大姑娘的吩咐行事。这几日我不在,你们上上下下都给我小心服侍着!” “是,太太。也不好让舅太太等!只是太太与舅太太一同上香,怎不带着大姑娘?”孙婆子一味地弓着腰,谄媚地挤出一脸褶子。 这句话显是说到李氏心坎里了,不由笑骂到,“你个老货懂什么?舅太太听说眉儿现已能独自理家了,很是喜欢。我出府几天,眉儿还能独挡一面,自是跟我在府中养病时又不一样。” “太太说的是,这理家的本事可是最难得的,得要咱们大姑娘这样正经谪出的女孩,外面见过积年的世面,里面操持着鼎盛的家业。”孙婆子一直恭维着把李氏送到院门外,李氏难得挂着笑意离了梁府… 孙婆子离了朝闻苑,眼前闪回燕羽幽深的眸子和怡然的气派,虽然客气恭维着,却不失高雅风度,不禁心中一突。更加后悔昨日贪杯,耽搁了差事。 只是现已奇虎难下,要说二姑娘有什么具体变化,她也辩不分明,只好坚持之前的说法。“上天保佑,中间可别出什么岔子。”心中暗暗求起神明来了。 孙婆子仍旧恭恭敬敬立在梧桐苑檐下。小丫鬟们见怪不怪,近日里这嬷嬷总往这院子里跑。 不一会儿,眉羽领着一堆丫鬟婆子回了院子,孙婆子赶着上前服侍。眉羽今天心情不错。身上穿银红色的软烟罗比甲,梳了堕马髻,一支玛瑙流苏的蝶恋花赤金钗坠在鬓边,摇曳生姿,往日艳丽耀夺目的容颜平添了几分婉约旖旎。 “今日什么事?”眉羽合上茶碗,抬头问道。 孙婆子恭敬地回到,“奴婢昨日去过朗园了。” 眉羽眉毛一挑,“呵呵!我倒忘了,二妹妹那里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二姑娘还是老样子。见我去了,只一味客气,哪有半分主子的气派。这二姑娘要是站您身边,大家都道是您的贴身丫鬟。要我看,还比不上绣珠姐姐的作派呢!”孙婆子使出浑身解数,只盼博大姑娘一笑,自然不来细问她朗园的具体事务。 绣珠斜了孙婆子一眼,似有薄怒,“嬷嬷有事说事,没得拿我们寻开心!” 眉羽觉得甚是好笑,睨了绣珠一眼,“绣珠可是我身边第一得力的,能干又漂亮,任谁也比不过的。” 孙婆子连忙奉承,“还是姑娘会调教人,看看姑娘身边哪一位姐姐不是又大方又尊重。要不就是梧桐苑风水好,走出来的人都水晶玻璃般的通透漂亮!” 燕羽显是被夸赞惯了的,并不如何高兴,只问到,“衣料可给二姑娘瞧过了?” “瞧过了,二姑娘喜欢得什么似的,直说要谢我呢!” “她倒承你的情,你这差事办得不错啊,两边讨便宜!” 孙婆子心里一突,赶紧表决心,“哪能呢?这还是姑娘您料事如神!再说奴婢可不贪图那份感激,二姑娘即使赏我千两黄金,也赶不上姑娘您瞧我一眼啊!” 眉羽看孙婆子的恭谨样子,颇为满意,“二姑娘是应该好好谢你,这几块料子都是上好的成色。就是我这儿,也不是要多少有多少的。二姑娘吩咐过绣什么花色了吗?” 孙婆子谄媚道,“二姑娘从没得过这么好得料子,心里没了主张,不断央着云想阁的师傅给她用心绣些好看得花色,哪里还能有什么吩咐!” 眉羽“呵呵”冷笑两声,饮了口茶,才缓缓开口,“嬷嬷应该知道咱家老太太有些什么忌讳吧?” 孙婆子眼光一闪,敛身回道,“奴婢自然知道,可这个忌讳阖府尽知。就算二姑娘失忆了,她身边的嬷嬷丫鬟岂有不提醒的?” “嬷嬷怎么这样小心谨慎了?赵高都能指鹿为马。你只需把文章做的模糊一些,到时看着似是而非,自然全凭我们分辨了。” 孙婆子看眉羽注意已定,只能应承道,“姑娘果然妙算,奴婢怎么就想不到呢?怪不得舅太太直夸,说平江府寻不到第二个您这样惠外秀中,聪颖机敏,家世、学问、品貌样样出众的姑娘呢。” 这几句奉承甚合心意,眉羽脸上漾开了一个稍显娇羞的笑容,声间也婉转了许多,“嬷嬷真会说笑。这几日快点把二姑娘的春裳赶制出来吧,找个可靠的嬷嬷送过去。朗园里下人都是什么况状?” 第四十六章 寻个管家娘子 孙婆子昨日先是被燕羽恭维的晕了头,后又饮了半斤多的烧酒,要不是早起灌了整锅的醒酒汤,到现在还一身酒气呢。哪里又知道园子里众人都是什么情况。无奈只得上胡诌了几句,拿些懒怠骄纵伺候敷衍一类的话应付大姑娘。 “不过,大表少爷前些天去了朗园。”孙婆子突然想起昨日听来的小丫鬟的闲聊。 “大表哥去朗园做什么?” “听说是办案。” “我这个大表哥是个冷面冷心之人,连嫣然见了也怕的如同老鼠见了猫,二妹妹要吓坏了吧!” “二姑娘那样小的胆子,不吓破才怪呢。也难为姑娘了,这位大表少爷颇难相处。” 眉羽一笑,自信满满,“这有什么为难的!大表嫂倒是知书达理性格温顺,甚好相与。可惜多灾多难的,一年里到有八九个月病着。” 孙婆子连忙接上话头,“现在是大表嫂,过不多久就是大嫂了。” 只见眉羽“腾”的红了脸,娇羞道,“嬷嬷胡说什么呢!看我不叫人掌你的嘴?” 孙婆子笑着拍着脸说,“该死该死!不劳烦姐姐们,我自己来!” 眉羽“扑哧”一声,不怒反笑。 孙婆子看着火候,神秘兮兮地说道,“难怪舅太太扬言要找个会管家的二媳妇,看大奶奶的身子三病四痛的,以后定是要二奶奶管家啊!咱们太太偏生这个时候离府三四天光景,真是测算无疑!” 眉羽带着掩不住的笑意佯怒道,“嬷嬷惯会胡诌!” 孙婆子又哄着眉羽说笑了一会,这才告退。 “姑娘这是决定接二姑娘回府吗?”绣珠呈上了府里的账册,忍不住问道。 “哎!”眉羽叹了口气,“不接她回来看看,我总是不放心。本来以为依柳能寻出燕羽典当的那只珠钗。哪知这样一件小事,依柳那丫头也办不成,枉费我的信任!”说道后来语气已是恨恨。 绣珠“扑通”一声跪在眉羽脚边,“求姑娘开开恩,看在依柳服侍了姑娘这些年的份上,再饶依柳一次吧!” 眉羽神色转冷,语气十分不悦,“是依柳让你来求我的?” 绣珠身子一震,连连磕头,“不是依柳,是奴婢自己的主意,毕竟奴婢跟依柳也有七八年的情份!” 眉羽久久未语,只低头翻看账册。 绣珠跪得恭谨,不敢稍动。 大姑娘一向严厉,奖罚分明。只是她以为身为梧桐苑一等大丫鬟,在姑娘面前还是有些分量的。说不定自己开口求求,姑娘能够高抬贵手。 现在看来,弄得不好,还会把自己陷进去。 绣珠不由得后悔,她想到被人毒死的倚翠,想到被拉到庄子上随便配了人的依柳,脊背阵阵发凉。 眉羽的眼睛未离开账册,声音冰冷,“人要贵有自知之明。依柳想要仿效康嬷嬷,终生不嫁做主子的左膀右臂,就要拿出足以匹配的能力和功绩来。我说过,在我这里只有一,没有二,梧桐苑可不会养那些没用的东西!” 屋里一片寂静。 眉羽叹了口气,扶了绣珠起身,“绣珠,你却不一样,我从未把你当作丫鬟下人。有我出人头地的那一天,也定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在梁府我们要用人,自是有数不尽的人才送到跟前。不是我心狠不讲情份,如果我现在不筛选出那些得力的忠心的,以后出了梁府,再无今日这般随心所欲。再有风吹草动如履薄冰之时,你让我依仗何人?” 绣珠听完眉羽的一番话,又是感动又是后悔,直怪自己莽撞,没有体会到姑娘的深谋远虑。 “我就不信,梁燕羽能逃出我的手心!”眉羽紧紧盯着不远的回字纹窗棂,仿佛要把它烧出个窟窿来。 她口中的梁燕羽,此时正与二喜闲聊。 剑鱼生意进行的很是顺利,每日足有二十几两银子进项。如若田大柱有所请示,就由二喜在其中传递消息,甚为方便。 “听说这沈家就是咱们老太太娘家?“二喜脸上挂着八卦的兴奋。 “是呀,商人之间结亲很平常的,这叫门当户对,强强联手。沈家大姑娘还是我未过门的嫂子呢!”燕羽平静地回答,片刻不停地绣着手里的帕子。 “是大少爷未过门的少奶奶啊!听人说大少爷玉树临风、一表人材,这沈家大姑娘真有福气啊!”二喜红彤彤圆溜溜的脸庞上,显出了一抹少女的神思。 “噗嗤!”燕羽没有憋住笑了出来,“那我还听说沈家大姑娘秀外惠中,知书达理,温柔如水。这样看来,还是大哥哥比较有福气!” 二喜拍着手笑起来,“这才是一对璧人啊,让人好生羡慕!不过沈家大姑娘有这么好吗?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为什么沈家大少爷又奸诈又狡猾呢?” 燕羽疑惑,帕子也不绣了,“这话从何说起?” 二喜神秘兮兮的样子很是可爱,“姑娘你不知道,这些天沈大少爷总是试探我大哥,剑鱼不死的秘密是什么。大家都知道我大哥有点呆,这大少爷就变着法子的诓我大哥,昨天还派人跟踪他。” 燕羽默默不语,露出严肃思索的表情。 二喜急了,“姑娘,你相信我大哥,我大哥为人最踏实,必定不会辜负姑娘的信任。” 燕羽摆了摆手,“二喜不急,我并非不相信你大哥。只是这沈家大少爷甚是讨厌,要想个法子对付他才行。” 古语有云: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呀! 惦记我梁燕羽的银子,哼哼! 二喜一听要对付可恶的沈家大少爷,立马乐的开了花儿,赶着给出主意,“姑娘,我们找人揍他一顿如何?” 燕羽莞尔,用手指点了点二喜额头,“你个小丫头,怎么满脑子暴力呢!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对症下药。剑鱼卖给食客十五两一斤,我们只赚五两,沈大少爷仍不知足,妄想独吞全部利润,可见是个贪财之人。我们想想办法,让他本来确定的利润变得不确定,随时可能消失不见。你说沈家大少爷会怎样?” 二喜开心的拍起手来,笑道,“那个沈家大少爷啊,一定会如热锅上的蚂蚁,寝食难安。姑娘快点想个绝妙的注意!” 燕羽晃着头嘻笑,“山人自有妙计!二喜快去研磨。” 接着略作思索,刷刷几笔写成一份订单交于二喜,细细叮嘱了,最后言道,“这样才叫有的放矢,必能戳到他的痛处。今后他日日担心口袋里的十两银子,就不会贪图我们那五两了。” 第四十七章 打蛇打七寸 第二日,宋大柱仍按往常的时辰送鱼进城,到达美珍楼正值酉时。天色仍未转暗,日光西斜,半边天空铺满了红彤彤形若鱼鳞的灿烂晚霞,似乎预示着又一个纸醉金迷夜晚的到来。 美珍楼早早点燃了华彩流转的绚烂灯火,把三层轩丽敞阔的高屋广厦照耀的异常辉煌,比白昼更要耀眼几分。 食客们提前呼朋唤友,早早来到提前月余预定好的包间里,望穿秋水的盼望着一碟难求的龙麟美味。 人流穿梭熙熙攘攘,小二殷勤的招呼,朋友们热闹的寒暄,属于夜的繁华旖旎提前上演。 美珍楼的东家沈大少爷沈傲杰刚刚听帐房先生报过账,此时正在酒楼后院自己的房间里,扬扬自得翘着二郎腿品茶。 连他自己也难免吃惊,这一个月以来,酒楼的纯利竟然上升了三成多。这并非单纯是售卖剑鱼的收入,还包括连带销售其他酒菜的盈利。那些暂时预定不到剑鱼的食客,也以到美珍楼享用一顿普通的酒席为荣。每每未到饭时,美珍楼早已座无虚席,那些姗姗来迟的客人只能望楼兴叹。 沈家大少爷难免志盈心满,起了再开一家分店的念头。 这时身边的伙计来报,说宋大柱求见。 沈大少爷一听,双眼顿时露出精光来,心中暗暗高兴。 这些天,为了剑鱼不死的秘方,他多方试探宋大柱仍不得头绪。昨日特意派了亲信一路跟踪,也未见异常。他真是想破了头也不知道宋大柱用得什么法子可以让剑鱼两三个时辰不死。昨日他曾诱以重金,只可惜这憨小子死心眼一个,又犟如老牛。 今日主动求见,难道是想通了? 沈傲杰眼珠一转,对那伙计吩咐道,“就说我忙着,让他等着!” 伙计应声而去,沈傲杰缓缓用过晚膳,又去酒楼包间招呼了一圈客人,敬了几杯酒,这才叫伙计去喊宋大柱。 片刻之后,宋大柱跟着伙计进了屋,只见他身形高大魁梧,身穿粗布短褐,长的浓眉大眼,十分英武。 还没等对方见礼,沈傲杰抢前一步抓住了宋大柱手臂,连连赔罪,“宋兄弟,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怎耐我这里实在是脱不开身,还望兄弟海涵!” 宋大柱一拱手,面无表情,“不妨事。”再无其他言语。 沈傲杰只得再问,“不知宋兄弟今日前来有何事商议?” 宋大柱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包,仔细打开,里面又有一个小纸包。沈傲杰看对方一个粗壮汉子,如此小心细致,不禁觉得十分好笑。 宋大柱终于小心翼翼的取出最里面一张澄纸递与沈傲杰,“这是我家主人吩咐转交给沈大少爷的合约。” 沈傲杰听到“合约”两字,不由的皱了下眉头。等他再看清楚合约内容, 一颗心如坠深谷。 顶端“剑鱼合约”几个大字飘逸劲挺。下面以娟秀小楷详细列明条款。 宋大柱给美珍楼供应剑鱼,每日五斤,三到五月的价格为五两银子一斤,其它月份价格为二两银子一斤。一年取整先算五千两银子,需付订金两成,共一千两纹银。 三日内付清订金,则订单生效,否则宋大柱一方有权给别家供货。 这张纸薄如蝉翼,轻轻飘飘,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却让沈家大少爷感受到千金压顶的重量。 现下剑鱼名动江南,别说平江府无人不知,连应天府的食客也闻风而动。 每日五斤的剑鱼哪里够卖?两个月之内的名额全部预定了出去。 如果现在宋大柱断了他的货源,美珍楼这快招牌恐怕就要玩完。 也怪他利益当前昏了头,竟然没有想到要跟宋大柱拟定一份合约,规定只能给美珍楼供货,可是一千两的定金,也让人太为难了。 沈傲杰苦了一张脸凄凄哀哀,“宋兄弟,你我合作一向愉快,为何还要以千两定金约束,岂不显得我们交情不够吗?” 宋大柱为人实在木呐,说话从不转弯子,面无表情地答道,“沈老板,我们可没什么交情。这些天来,你不停地纠缠我养活剑鱼的秘方,也不算合作愉快吧!” 沈大少爷素来八面玲珑,巧舌如簧,今日碰到这样直来直去的憨厚汉子,说的又是千真万确的实情,竟仿佛自废武功一般,无言以对。 宋大柱也不在意对方尴尬,径直与他解释起合约条款来。“沈老板,三到五月,剑鱼鲜美少刺,供货价五两银子一斤。其它月份剑鱼多刺,清蒸无法食用。但虽多刺,仍就鲜美,或炸或炖,皆可入菜。因此供货价较为便宜,只收你们二两银子一斤。我把合约留在这里,三日后来取银子,双方签字画押,合约生效。如果三日后拿不到一千两银子,我就去找别家了。” 沈傲杰一看攀交情行不通,只能沉了脸,“看来宋兄弟是不太明白生意场上的规矩,不是我眼高于顶看不起兄弟,只是千两定金不是小数目,除非能与尊主人面谈。” 宋大柱也不慌,并不在意沈傲杰的冷遇,实实在在按二喜交代的答道,“沈老板不需着急,尽可考虑三日。我先行告退了!”说完径直走了。 沈大少爷不由的有些心慌。 这个宋大柱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虽说是个实诚木呐之人,却让他无处下手。 他深知剑鱼畅销,八分在于鱼之鲜美,而仅有两分在于美珍楼的名气和宣传。现在这个情况下与宋大柱闹翻了,宋大柱把鱼卖给别家,一样能够赢利。 到时美珍楼不但少赚了银子,还损失了信誉,江南第一楼的招牌岂不要拱手让于他人。 只是好端端的,对方怎么突然起了收取定金的主意。 一个月以来的宣传,只说剑鱼是美珍楼独家培育的品种,外人丝毫不知实情。一旦宋大柱前往别家送货,稍有实力的酒楼定会想方设法留住宋大柱,那时恐怕自己捧出一千两的定金也晚了。 只是一千两数目不小,万一宋大柱收了银子又不守合约。看眼下这份合约,对宋大柱一方约束极小。可眼下的情形,对方显然不愿让步。 沈傲杰左思右想备受煎熬,今日怕是已经得罪了宋大柱。明明他家主人已经将一应事物全权委托,自己还出言不逊,万一宋大柱动怒,明日直接去了别家酒楼… 第四十八章 心服口服 不行——沈傲杰一跃而起,连忙高声叫来两个心腹,吩咐二人明日提早两个时辰在城外侯着宋大柱,务必保证他直接来往美珍楼。 二人应了正要退下,沈傲杰又吩咐,要厨房先做四盒精美点心,明日提着先送于那傻小子,言语定要恭敬有礼,态度必需亲热温暖。 这一晚,上到食客,下到伙计都见识了生意红火如日中天本应意气风发却一脸愁容唉声叹气的美珍楼东家沈大少爷。 第二日下晌,宋大柱仍按照往常的时辰进城送货,在城外三里遇到了沈家的两命家丁。两名家丁殷勤备至,礼貌周全,连连招呼“哦呦,宋爷今日好早,辛苦辛苦!我家大少爷特派我们两个恭迎宋爷,这四盒点心还请宋爷笑纳!” 宋大柱知道自己遇事缺乏应变,脑袋里少根筋,怕坏了二姑娘的事,因此一向少说话多做事,见到两名家丁也不多话,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随他们进了城。 两名家丁见宋大柱直接赶车拐上了去往美珍楼的路,不由松了一口气。看昨日大少爷的紧张劲儿,以为今日颇要费一番功夫呢。于是留了一人跟着宋大柱,另一人抄近路回了美珍楼禀报。 等宋大柱赶车到了美珍楼后门,沈傲杰已经等在门外。 “宋兄弟,辛苦辛苦!兄弟日日为我美珍楼奔波,在下实在感激!今日特地略备水酒,我们兄弟二人好好叙叙,还望兄弟赏脸啊!” 宋大柱抱了抱拳,“多谢沈老板美意!”径去搬箱卸货,还如往日一般。 沈傲杰不由的连连点头,这庄稼汉子虽然粗笨呆板,却有种宠辱不惊稳若泰山的气魄,不管别人恭维讨好还是鄙夷不屑,始终淡定从容,没有必要绝不多说一句话。 等宋大柱卸了货,拾掇好了自己的马车物品,才跟着沈傲杰上了美珍楼。 一个月来,宋大柱日日送货都是走后门,直接通往后厨。 今日才第一次进了这间华美非凡的“江南第一楼”,只觉得周围金灿灿亮晶晶明晃晃的,客人们华袍美服器宇不凡。 沈傲杰领着他一路从人群中穿过,一边跟相识的名流贵客们招呼,一边亲厚地拉他粗衣袖子卷得高高的手臂,那衣袖上面还打了两处并不显眼的补丁。 厅堂里得客人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饶是宋大柱再如何冷静,也难免有些手足无措。好在他们很快就上了三楼,进了最里面一间包间。 这间包间布置雅洁,不像其他地方那样金碧辉煌。墙上挂着写意山水丹青,幔帐窗帷都是素雅的色泽,桌椅样式简洁明朗,室内飘着若有若无的丝丝花香。 沈傲杰要请宋大柱上座,宋大柱不肯,双方推辞半晌,这才按宾主落座。 几个跑堂进进出出开始上菜。宋大柱一瞧,我的乖乖,都是见也没见过的,很快就摆了满满一桌子。 沈傲杰亲自为宋大柱斟了酒,不停劝酒劝菜。 宋大柱哪里受过这等待遇,想起昨日二喜摇头晃脑地故作玄虚,让他明日好好享受,不禁心里好笑,一边又佩服二姑娘策算无疑。 宋大柱不敢忘了本分,美酒一滴不沾,菜饭却是来者不拒。饱餐过后,放下筷子,对着沈傲杰拱了拱手,“多谢沈老板破费,请问那份合约沈老板考虑得如何?在下还要回去复命。” 沈傲杰神色为难,“不怕兄弟笑话,美珍楼虽说生意不赖,也得贵客们看的起,给了个江南第一楼的美称。可是银钱都在生意上周转着,三天之内拿出一千两,那个…有点…困难不小啊!可否请兄弟跟尊主人讲个请,宽限个几天。” 宋大柱并未回应沈傲杰所求,而是按照二喜教的话问道,“请问沈老板,美珍楼生意的诀窍在哪里?” 沈傲杰听了一愣,这傻小子今天怎么有点不对劲。却不敢得罪他,只得正经答道,“酒楼生意嘛,诀窍是食材新鲜,宣传得力,招呼周到。” 宋大柱笑了,憨厚的面孔上竟然透着一丝狡诈,“恐怕沈老板有所保留,今日我也是班…门弄斧,还请沈老板不要见笑。美珍楼生意如此红火,最大的原因在于美珍楼的厨子。” 宋大柱停了下来,心里想好难背啊,险些忘了词。 沈傲杰却已变了颜色,除了他们沈家,知道美珍楼厨子秘密的人,平江府不超过十人。 原来沈家的祖先,有一名前朝御厨。前朝覆灭之时,这位御厨逃出生天,找到自己的家人,开了这么一间酒楼。 美珍楼的菜式都是由宫廷菜改造而来,所以精美异常,广受好评。而美珍楼的厨子只要一日在美珍楼,就终生不得离开。所以经典菜式从来不会外传,经过几代人的研究改造,不断推陈出新,更加精益求精,这才赢得了“江南第一楼”的称号。 燕羽刚刚穿来之时,老太太赏的那顿饭,极其精美华丽。就是出于沈家的厨子之手,那两名厨子是老太太当初的陪嫁。 从那一顿饭,燕羽推测出美珍楼的厨子定有特殊的培养和传承机制,但是却不知沈家祖先是御厨之事。 今日宋大柱随随变变几句话就点出了美珍楼的商业根基,哪能让沈傲杰不吃惊。 沈傲杰又为宋大柱满了一杯酒,恭敬地站起身来,一鞠到地,“宋兄弟,沈某今日这杯酒,你一定要喝。” 宋大柱刚要推辞,沈傲杰赶忙打断了他的话,“这杯酒我是向宋兄弟赔罪的。不瞒兄弟说,前些日子,我看兄弟是庄稼人,多少存了几分轻视之心。今日兄弟指出美珍楼的盈利之道,可见兄弟见识不凡,真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为兄佩服!佩服!” 宋大柱并没有如先前一样推脱,而是接了这杯酒一饮而尽,接着也斟了一杯酒敬给沈傲杰,“沈老板,我也向你陪个罪。我是个粗人,一向以为生意人都是见利忘义的,今日看沈老板也是性情中人。我宋大柱惭愧,有见识的并不是在下,而是我家主人,这番话都是我家主人教我说的。” 沈傲杰听了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接过宋大柱手里的酒杯一口饮尽,拍着对方的肩膀感慨,“兄弟果然快人快语,尊主人更是高人啊!高人!那一千两定金三日之内我一定奉上!” 第四十九章 前嫌尽释 宋大柱却问道,“沈老板那份合约在哪里?” 沈傲杰以为宋大柱希望他现在签了字好回去复命,从怀里取出合约,吩咐伙计去取笔墨。 宋大柱却摇手阻止,接了那份合约来,从形状上粗略看了正是昨日交于沈傲杰的那份。也没说话,双手一翻,一撕为二,卷了卷放入自己怀中。 沈傲杰久经商场几番沉浮,从来没见过这么谈生意的。明明谈妥却又反悔,这不是寻人开心吗?不禁又急又气,变了脸色,声音也冷了下来,“兄弟这是怎么说?” 宋大柱却不急,“沈老板难道不诧异我为何要问美珍楼的经营之道?” 沈傲杰面色微微胀红,“宋兄弟与尊主人所为不按常理,出人意表,沈某怎得知晓?”话语里充满了讽刺和愤怒。 宋大柱微微一笑,“我只问一句,如果有人或设下计谋或许以重利,叫沈老板把美珍楼的所有厨子拱手相让,沈老板作何感想?” 沈傲杰不禁血气上涌,宋大柱简直欺人太甚,他美珍楼的根本怎么可能让与他人? “啪!”沈傲杰拍案而起。 桌上杯碟琳琅,一阵叮当作响。 宋大柱却纹丝未动,只盯着沈傲杰似笑非笑。 沈傲杰突然想起一个月以来,自己对宋大柱的试探利诱,跟踪尾随,多方刺探养活剑鱼的秘密。这个秘密对与宋大柱的重要程度,不亚于那几名厨子对于美珍楼的意义。 如同给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沈傲杰脸色变的煞白。等他渐渐冷静下来,又羞的满脸通红。 颓然坐下,“兄弟这是真的恼了为兄,不肯再于我做生意了?” 宋大柱摇摇头,一脸真诚,“沈老板想多了。我家主人说做生不如做熟,只要沈老板不再探问我家的秘密,那一千两定金不要也罢!” 沈傲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一千两——不要了!自己明明已经答应三天之内付清!怎么可能?还有这样做生意的? 他一把抓住宋大柱打了补丁的衣袖,险些没把对方袖子扯下来,“宋兄弟说说清楚,你的意思是说接着给美珍楼供货,而且不需要我付千两定金了?” 宋大柱看着对方眼中的不敢致信。 在十九年的人生岁月里,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重要!有人,而且还是平江府有名的大商贾,如此期盼自己的一句话。 他挺直了腰板,郑重答道,“正是!” 沈傲杰这一晚过的十分艰难,忽喜忽悲,几经转折。愤怒过,焦虑过,喜悦过,羞愧过。等他送走了宋大柱,更是心潮涌动,跟对方的霁月胸怀坦荡为人相比,自己简直蝇营狗苟卑鄙无耻。 一个月前,宋大柱推着剑鱼来卖,沈傲杰以为只是庄稼汉凑巧发现了剑鱼不死的秘密。等宋大柱说出五两银子一斤的价格,诧异这庄稼汉不简单,能把剑鱼价值估计的八九不离十。再等他说出来每日只供五斤,需要提前预定的话来,沈傲杰已经断定其背后高人指点。 剑鱼上市不久名动江南,他渐渐起了贪心。如果把剑鱼不死的秘密据为己有,美珍楼的风光再也无人能够夺去。虽然自己的行为有些卑鄙,可是这些年来生意场上,哪个不是如此明刀暗剑,互相厮杀。 沈傲杰不禁汗颜,对方不仅看出了他的打算,还使出了四两拨千斤的轻巧法子,让他主动放弃了不智的想法。 在美珍楼违约之时,没有抓住他的把柄争取更大的利益,明明可以收到千两定金,却毫不在意,潇洒放手,仍然谨守之前的约定。 此人不但才智过人,更是胸怀坦荡的真君子。他佩服之极,也起了相交之心。 不过,那人的理由,竟然是做生不如做熟!沈傲杰心里有几分哭笑不得。他为何觉得,自己眼里比天还大的生意大事,在对方眼里却如玩乐一般。 房门轻轻被推开,“回少爷,宋大柱回了小水庄。已经打听清楚,宋大柱就是小水庄人士,是庄头松虎的大儿子。” “真是梁家的人!初七,我有多久没去看望姑奶奶了?” “回少爷,奴才也记不清了,少说也有三五年了。” “这些年,亲戚也疏于走动了。” “少爷成年忙着生意,哪有时间走亲戚啊!” “月婷的亲事定在六月是吗?” “回少爷,是的。” “梁家屋子都粉好了吗?咱家家具打的如何了?” “这个…奴才马上去打听…” “也不急,总要跟父亲通过气。月婷就要嫁了,我这个做大哥的也要出点力才行。” 沈傲杰想起之前宋大柱告辞时,虽然拒绝了他想见一见自家主人的要求。却跟自己寒暄起来,“沈老板,今日过后,我们算有点交情了吧?” 他虽感诧异,却连忙还礼,“当然,今日之事,还多谢兄弟在尊主人前美言,哥哥我不胜感激!” 宋大柱回道,“不敢当。如有一日,我家主人想请沈老板帮些个小忙,不知沈老板肯不肯呢?” 他自然笑道,“那定是要帮忙的,同在生意场,就是缘份。何况尊主人让我万分敬佩神往,就是我沈傲杰神交已久的朋友!” 他觉得,虽然宋大柱背后的神秘之人不愿相见,可是他们见面的那一日却应该不远了。 第五十章 二喜挨罚 不足半月,赶工出来的四套春裳已来到燕羽床榻之上。 梁府的惯例,二月初一这一天,上到老太太,下到无等的丫鬟小厮,富贵的除了大毛凤毛衣裳,贫寒的脱去厚重的棉袍棉袄,集体换上轻薄靓丽的春衣。而每一季衣裳的订制,最少也要两三个月的时间,从选料,到量身、订样式、剪裁缝制、到成衣之后的修改,颇为费时。 平江府商业发达,成衣业颇为成熟,不仅面料全,式样新,而且价格公道。因此大户人家一般委托成衣店来给府中众人制衣。 梁府与云想阁陈家同为平江府的鼎富人家,又是世代交好,因此只需提前两个月准备即可。 而这四套春裳,从量身到成衣只有不到半月,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床榻之上四套春衣鲜亮异常,仿佛开了一室色彩缤纷的娇艳花朵。燕羽屋里的丫鬟都挤在内室看燕羽试衣,空气中洒满了喧闹欢快! 茜儿托着一件水粉色的褙子,“姑娘再试试这套呢!” 燕羽穿上了这件水粉色镶两指月白边的海棠团花褙子,平袖窄腰,胸前四颗白玉扣,下面配着桃粉暗花马面裙,别致优雅,更衬得肌肤盛雪,一派贵气。 茜儿不停的夸赞,“这几套春衣真是气派实足啊,这海棠花看着就像要活过来一样。” 白苹立在旁边,只拿眼睛盯着茜儿瞧,茜儿似有查觉,神情颇为不满,“白苹,我说的不对吗?你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白苹有些讪讪的,“我只是看这衣服看呆了,还没看姑娘穿过这么好看的衣裳呢!” 新月正在为燕羽整理衣裙,赶紧接了话头,“姑娘,这衣裳是上好的软烟罗,上面绣工是云想阁独有的悬套针,整套针法繁复细腻,才能使海棠花生动如新。姑娘穿着端方雅致,大有气派!” 燕羽大感兴趣,“这针法竟是云想阁独有的?” “正是,云想阁并非浪得虚名。不说从各处搜罗来的稀奇料子,蜀锦云锦应有尽有。单是绣工,独有四大针法。绣工需签订终身契,才可学习这四大针法,因此外人都不能一探究竟。” 燕羽不住点头,云想阁颇懂经营之道,几乎是霸占了江南地区的高端制衣业。新月提了提燕羽的裙角,“这裙角稍显拖沓了些,想是裁衣时考虑姑娘身量长得快,留了些富裕。只是行走之间不太方便,过后我给姑娘略收一收,等姑娘长高些了,再放出来。” 燕羽看了看裙角,点头笑道,“还是云想阁得师傅想的周到。虽说府里每季都裁衣服,可是这样鲜亮的料子,只穿一季也太糟蹋了。也多亏有新月你这样的巧手在我身边!” 新月眸光闪了闪,“姑娘,这几件都由我收者吧!” 燕羽应了,“你心思细,这几件衣裳都是上好的料子和做工,要好好保管。” 新月连忙答应,燕羽又道,“让二喜拿去浆洗了,外面做的衣裳总要过过水,之后你再把裙子改好。” 新月笑着答应。燕羽回过身来,看到茜儿满脸艳羡的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瞧,也不在意,各自将她们打发出去,又转回身来低声跟徐嬷嬷嘱咐了几句,徐嬷嬷匆匆出了园子,往庄头宋虎家去了。 第二日,燕羽正用午膳,新月怒气冲冲地扯了二喜进来。 “你过来与姑娘说,倒底怎么回事?”新月一向温和,像今日这样恼羞成怒倒是少见。 燕羽放了筷子,诧异道,“这是怎么了?” 只见二喜低着头不肯说话,似是理亏。新月怒气腾腾,脸都气红了。 燕羽指指新月,“你来说吧。” “回姑娘,昨日姑娘纷咐二喜把那四套春衣浆洗了交给我收好。我前前后后问了二喜几次,她只是推诿。结果我刚刚去后院一看,那几件衣裳才刚刚下水。二喜做事怎能如此懈怠?姑娘如不加以训诫,以后岂不要耽误了大事。” 燕羽听了也沉了脸,“二喜,新月说的属实吗?” 二喜垂着头,声音闷闷的,“是,我想着姑娘也不急穿。昨日我看有几只大彩蝶花色斑斓,就想捉来给姑娘玩。” 新月听了脸都气红了,“姑娘你听,二喜就会狡辩。我昨日问她,她还说衣裳已洗好了,今早晒干就给我。结果衣服今早才落水。” 燕羽安慰的冲新月笑了笑,语气转为严厉,“二喜,你娘即是叫你进了园子,我就得严加管教。这园子里你最小,要听姐姐嬷嬷们的话。问你什么要如实回答,不可撒谎卖乖,懒怠推诿。这次你贪玩耽误了差事,又跟新月撒谎,你可知错?” 二喜从没见燕羽如此严厉,不由眼圈泛红,就要落泪,“二喜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燕羽缓了缓神色,“嗯,念你初犯,先罚一个月的例银。下去吧!” 等二喜退下了,又转过来对着新月,语重心长地说,“罚了二喜的例银,就奖给你吧。这园子大,人手又少,徐嬷嬷年纪大了,难免有照顾不过来的地方。碧树虽说一直跟着我,但总是粗枝大叶;二喜刚来,年纪小不懂事。白苹和茜儿两个也是小孩子脾气,我看最近两个总是口角。这里也就你的年纪大,也最稳重得用,聪明知礼,还要好好帮我看管着小丫头们。”随后叹了口气,“我这几年,处境不易。可信之人不多,我与你甚是投缘,你莫要辜负了我!” 新月不由得眼眶有些发红,低头应了。 这一日,正逢燕羽休息,宋虎家的午后送了两斤剑鱼来,说给朗园上下都尝尝鲜。 燕羽索性拿了二两银子出来,吩咐厨房整治两桌丰盛的吃食,让丫鬟婆子们松快松快。近日燕羽进项颇丰,手头宽裕,出手也大方起来。丫鬟婆子们时常得些赏赐,办差更为卖力了。 不到一个时辰,赖婆子就领了两个厨娘在院子里摆了满满两桌的鸡鸭鱼肉、新鲜时蔬,还有不知从哪里淘来的两罐米酒。燕羽不教人伺候,只跟徐嬷嬷在屋内用膳。身边的丫鬟都遣了出来吃酒,留了宋氏与婆子们一桌,丫鬟们另坐了一桌。 第五十一章 人心难测 、 这一日晴空风暖,一轮明月高挂。众人难得轻松,好酒好菜,都甚有兴致。一干人等先举杯谢过二姑娘,就开了席。开始还有些拘束,几杯酒下肚以后,便你来我往,推杯换盏地热闹起来。 一个婆子举杯敬宋氏,“这剑鱼在美珍楼可要卖到十五两银子一斤,今日托了宋嫂子的福了。” 宋氏忙客气道,“不敢当,在我们庄子上,这也不算什么稀奇物。美珍楼可是闻名江南的大酒楼,自有秘方烧制,才卖得出高价。” 一个厨娘马上摇手,“不是的。我听传言是说,美珍楼掌握了养活剑鱼的方法,才能卖上这么高的价格。这鱼本身已鲜美之极,过度烹饪只会损失风味。” 旁边一个婆子就起哄,“你又如何知道了,难道你去美珍楼享用过啦?” 那厨娘就回转过来,“我还等着姐姐你做东请我去呢!” 众人随之哄笑,开心地喝起酒来。 另一桌却没有这样热闹融洽的景象,各人心中思量万千,气氛透着怪异尴尬。 自从那日李承章来过朗园,白苹见了姑娘冷静应对,沉着机智的风采,对燕羽佩服的五体投地。除了到处宣扬姑娘单人匹马迎战六品校尉,一番唇枪舌战打败敌手救下庄头宋虎的丰功伟绩之外,还奇迹般的生出一股骄傲自信和荣誉感来。 而茜儿虽然比之从前乖觉收敛不少,可是性子毕竟难改,偶尔也会流露出一些张狂傲慢的样子来。 白苹十分看不惯,她认为做丫鬟就要像新月姐姐那样细致温柔,大方体贴。 碧树和二喜本就与姑娘亲厚,她不好说什么。但是茜儿就不一样了,不仅跟姑娘没什么交情,又无一技之长,还成天到晚的轻狂放肆。姑娘好性,不加以训斥,她可不能不管。因此时常出言指责,茜儿哪里能够服气。这些日子两人已势成水火。 茜儿举了一杯酒,朝着碧树,“碧树姐姐,我先敬你一杯。咱们几个,姐姐伺候姑娘的时间最长,最得姑娘看中。现在姑娘出手阔绰,今非昔比。以后姐姐发达了,可别忘了咱们姐妹。” “什么发达不发达的,咱们都是伺侯姑娘的,只要忠心办事,自是都有好前程的。”碧树不冷不淡地回了一句,同茜儿把酒喝了。 茜儿稍显尴尬,又不敢得罪碧树,回身跟二喜说,“二喜,你跟姑娘真有缘份,来得最晚,却最得姑娘喜欢!” 二喜年纪小,但却颇为机灵,听着出茜儿有心挑拨,“姑娘看我小,看顾我点罢了。姐姐伺侯姑娘也挺久了,自是情份不一般。” 茜儿继续笑道,“我看姑娘待你是不同的。这许多姐妹,只同你有讲不完的话。” 二喜就有些生气,脸一冷,“姐姐说的哪里话,不过是姑娘喜欢这庄子上的景色,闲了多问我几句罢了。姐姐要是艳羡,自可挑些新鲜有趣儿的见闻说于姑娘解闷!” 茜儿脸上有些不自在。谁知白苹又阴阳怪气地加了一句,“茜儿你要是把心思都用在尽心伺候上面,姑娘自然也待你不同。” 茜儿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转了几次,就要发做。新月忙拉了茜儿起身。“我多喝了几杯,头有些晕,茜儿好心,陪我去解个手吧!” 留下的几个都有些闷闷的,白苹看看天色,“难道要下雨了?怎么这般气闷!” 茜儿回来后连灌了几杯酒,众人也不阻拦,没有一会儿便喝得烂醉。新月同茜儿住一屋,看她醉了,提前扶了她下去。 其它众人被茜儿搅了兴致,也就草草得散了场。 第二日新月偷偷回禀燕羽说,茜儿昨夜说了很多醉话,又哭又笑的,反反复复地说她有苦衷不得以,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前天还看见茜儿与送春衣的婆子私下里嘀咕了半天,也不知说些什么。 燕羽赏了新月一只金钗,嘱咐她继续打起精神,盯着茜儿,有什么动向即使报给她知道。 今年的梅雨季节来的早。四月未过半,已是阴雨连绵,闷如蒸笼。朗园如隐在水墨画里,翠树红花、庭台楼阁都淡了颜色。 燕羽算着出了梅雨天,到了六月里,气温就会极速上升,梁府前来避暑的日子也就不远了。梁眉羽会放任她在朗园逍遥那么久吗? 梁眉羽也算沉得住气。她派徐嬷嬷在春熙斋夸赞卖弄;她不再事事依顺,故意露出反抗的苗头;她近来手头莫名奇妙的宽裕,对外赏赐不断,应该都有人暗中报给了眉羽。怎么对方还是迟迟不动呢? 等待的日子多少有些无聊。万事具备,唯有东风不来! 这一日,燕羽与徐嬷嬷在内室闲聊。 “嬷嬷,大哥的铺子近日生意如何?”燕羽口中的大哥是徐嬷嬷的独子徐诚。 “还算不错!也算老天开眼,连着五六年风调雨顺。米店虽然赚不了什么大钱,但能每年有些盈利。我时常跟你大哥说,就是真的碰上了灾年,也不许他囤积粮食,待价尔沽,发那些丧尽天良的民难财!” 燕羽挽了徐嬷嬷的手臂,“还是嬷嬷心善,大哥不是那样的人!” 徐嬷嬷面带戚容,拍了拍燕羽手背,“也不是我心善。只是人年纪大了,见过的事情多了,就觉得大富大贵风光无限,还不如太太平平心安理得重要!人这一辈子,要做到心中无愧,不容易啊!” “嬷嬷说得是!”燕羽心有所感,一辈子那么长,要做到从不后悔,很难! “嬷嬷,大哥有没有兴趣多管理一两家铺子?” “哪家要请掌柜吗?你大哥只有些米铺和杂货铺的经验。” “当然是我了,嬷嬷!”燕羽笑道,“那些银子总不能放在那里发霉吧!”现在燕羽已然是小富婆一个,手中存了近千两银子。 徐嬷嬷皱了眉头,显然不太赞同,“姑娘没几年就嫁人了,瞎折腾什么!真金白银才好傍身,换成铺子,赚不赚钱不好说,也容易让夫家不喜!” 燕羽刚想解释,碧树在帘子外回道,“姑娘,府里派了嬷嬷来!” 燕羽与徐嬷嬷对视一眼,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第五十二章 回家 徐嬷嬷朝燕羽点点头,亲自迎了出去。 来的婆子姓甄,是府中二等管事。按老太太的吩咐,让二姑娘将随身物什收拾停当,后日府中会派车马来接。 徐嬷嬷塞了二两银子到甄婆子手中。 “姐姐喝杯茶歇歇吧!”徐嬷嬷抬手往厢房里让。 甄婆子掂了掂银子,面上笑到,“那我就讨二姑娘一杯茶喝了。”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厢房。 徐嬷嬷露了一点为难的神色出来,“这怎么说呢,眼看府中就来避暑了。我们二姑娘寻思肯定盛夏过了才回府里的,就什么也没准备。” 甄婆子笑呵呵地答到,“二姑娘回家有什么可准备的,府里什么没有?老太太一再嘱咐,要你们照拂好二姑娘,那些随身的东西来不急,不带也罢!” 徐嬷嬷仿佛松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姑娘一听说要回家了,乐得什么似的,直说要连夜把老太太的佛经抄好,我看也没闲功夫准备箱笼了。老太太怎么突然想起要接二姑娘回去呢?” 甄婆子故作一幅高深莫测的样子,示意徐嬷嬷倾身过来,这才小声细说,“这多亏是我来送消息,别人兴许还不知道呢!是昨天,两位老爷和太太,大姑娘、三姑娘都在春熙斋陪老太太说话。大姑娘直说今年梅雨天来的早,也不能去园子里玩,在屋子里要闷坏了。三姑娘只顾专研她那些讨词歌赋,看书做画。每天同大姑娘也讲不上几句话。大姑娘感慨这半年理家,没的同姐妹们都生分了。” “大太太就说了大姑娘几句,姑娘大了还只想着贪玩!结果老太太就不舍得了,说大姑娘帮着管家辛苦,她太太还不知道心疼。说二姑娘身子也养好了,左右在朗园没什么事,不如接回来也好同大姑娘说说话,姐妹们再一起的时间还能有几年呢!” 徐嬷嬷暗暗点头。果不其然,大姑娘才是最先坐不住的那个人!随即接过话头,聊了几句府里各处的情况,甄婆子就起身告了辞。 燕羽差人把朗园上下十几口人都聚在正堂。几个心中有数的各自沉默静立,摸不到头脑的,免不了向别人打听。 一个婆子小声问碧树,“碧树姑娘,可是府中要来避暑了?今年可有些早啊!”碧树只是微笑摇头,并不答话。 茜儿却有些按捺不住,插言道,“只怕是更好的好事呢!”那婆子还待追问,只见燕羽走进来,赶紧闭紧了嘴巴。 下人们都安静下来,燕羽坐了上首的太师椅。缓缓环视一周,这间堂屋被十几个人塞的满满当当。十几张面孔虽然表情各异,各怀心思,可这就是她梁燕羽仅有的人手,这里面的大部分都会成为她在府中的助力和依仗。 不管她有没有准备好,如今已无法退缩或是偏安一角。 片刻之后,燕羽不疾不徐开口说道,“今日叫大家来正堂,有件事要宣布。明日把我们带来的箱笼器皿收拾妥当,从倚翠轩带出来的别落下,可也别多出来什么不好交代的东西。后日早早起了,把水北阁收拾停当,咱们一同启程回府。” 燕羽交待着,眼光打量着堂屋里的每一个人。那些老实稳重的都是低着头倾听,偏偏有一两个不安分的抬头觑着姑娘神色,只是与燕羽的眼神一碰,都闪躲开来,再不敢逾越。 “燕羽感念这几个月大家的相携扶持。待回了府中,自会有一份奖赏。当然,要是不愿在倚翠轩当差的,也可到徐嬷嬷那里回了,自会给你们安排别的差事。” 这几个月来恩威并施,燕羽颇显了些手段,威信是有一些的。堂上众人刚听见有奖赏,都面露喜色;后又听了二姑娘语气严厉,各自惶恐不安,低头齐道不敢。 燕羽面色肃然,脊背挺直,举手投足之间气度超群,自有一番华贵逼人,“你们别以为我是说着玩的!如果有别的心思和门路,尽早提了,我自不会怪罪;若是决定留下的,但凡做出吃里扒外的事,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冷峻的眼神暖暖扫过在场的每一个,直说的众人心下惊骇,背后发凉。 回府之前,总要敲打告诫一番。各人心中存了几分惧怕,才能带好队伍。 “都知道了,就去徐嬷嬷处领了差事,各自收拾吧。”燕羽挥了挥手遣散了众人。 随后又把新月、白苹、茜儿几个招来,细细吩咐,“后日你们几个押了我的衣裳首饰箱子,到了倚翠轩安置下来,里外拾掇好。我走了大半年了,也不知那些个婆子照顾的是否尽心。我带了碧树、二喜,给府中各位长辈问安之后就来。” 几个人各自应了。 整个朗园都忙碌了起来。这一夜灯火如昼,子时过后才渐渐安静下来。 第三日燕羽卯正起身,梳洗过后,用了些许点心,随即起程。碧树与二喜两个扶了燕羽徐嬷嬷上了前面一辆宽敞华丽的平顶马车,其余人上了后面两辆青帷油布马车,从朗园出来,向平江府驶去。 燕羽自从穿来就没出过朗园。 她在水北阁中醒来,短短二个月,不仅熟悉了环境,更是找到安身立命之道。手中的两项生意与不菲的积蓄,依靠的是朗园周围自然的馈赠。有了这些,她才能收服亲信,保护身边重要的人。 此时离去,燕羽多少有些不舍,频频回望朗园的方向。 可进了城门,马上把那些感怀抛到脑后,因为她的眼睛不够用了。 平江府素来是江南富庶之地,土地肥沃,商业发达,人民富足。城里的房屋街道干净气派,两旁店铺装饰华丽,人流穿梭,好不风流热闹。 马车上挂了厚绫锻帘子,帘子虽厚,却隐隐透亮。在马车内外明暗差异下,外边景色也能看个七七八八。 这时看见街道左侧一座五间三层的轩丽高楼,雕柱飞檐,气派非凡。檐上一块金字大招牌,上书“云想阁”三个大字。 燕羽暗暗心惊,单看这外部格局,就知道云想阁定是生意红火、财源广进。 马车又往前走,只见路傍一户人家十分有趣。别人家都是临街的大门影壁,而他家是临街的园子。园子不大,却极为精致,假山堆叠,池塘清清,小桥流水,种了各色珍惜花草。让人凭空觉得这户人家定是不简单,想敲开大门一探究竟。 燕羽转身问二喜,“这户人家你可知道?” 二喜贩卖草莓,对平江府的大户人家了若指掌,只看了一眼,立时回到,“姑娘,这就是美珍楼啊!” 第五十三章 和美 燕羽十分诧异,美珍楼,应该是几层的楼酒才对,没想到象个园子似的。 二喜接着又说,“这是平江府中心地段,地价很贵。美珍楼这个位置,前后都建满了房子,空间不足。据说他们上一代当家的请教了高人,才把花园造到外边,别俱一格;酒楼造在里面,又清幽又雅致。” 燕羽恍然大悟,怪不得美珍楼能成为江南第一楼,果然立意新颖。 “怎么不见咱家的臻宝轩呢?” “臻宝轩在城西,我们回府不路过那里。” 燕羽不由得有些惆怅,看来没机会看看自家生意了。 马车继续前行,还没等燕羽看够街景,已来到梁府门前。两扇高大的铆钉朱漆大门紧紧闭合着。有婆子下车叫门,守门家丁这才开了大门,拆了门槛,让一队车马通过,来到垂花门前。 门边早有春熙斋的婆子侯着,看到马车停下,忙上前掀了帘子,躬身道,“二姑娘可到了,老太太正等着呢。” 二喜扶了燕羽下来,碧树走到婆子身边福了福,“有劳嬷嬷久等了,敢问春熙斋里都有哪些位在?” 春熙斋的丫鬟婆子,态度一向恭谨有礼。 那婆子面上带笑,亲切答到:“除了老太太,大太太、还有二老爷并二太太,几位姑娘和少爷。” 看来人是到齐了。 婆子在前面引路,燕羽只带了碧树、二喜、徐嬷嬷,其它丫鬟婆子都叫先到倚翠轩归置家什物品。 梁府是一所轩丽的大宅,足足占去了东榆林巷的一半。有正院与东西跨院三重院落,前后共五进的大宅。再往后还有一片占地颇广的后花园。 老太太的院子春熙斋在正院的中部,前后共两进,宽阔严整。院子里草木都是挑选过的,高大笔直,四季常青,无花无果,显着整个院子庄严肃目,却少了几分意趣。 前院明堂是梁府内宅议事的所在,一般逢年过节,或有重要庆典,才开了这议事厅。 一行人穿过明堂,来到老太太起居室门前,一股檀香味道飘乎弥漫。门口挂了翠色的竹帘,清爽宜人,檐下立着的小丫鬟看到燕羽来了,先是大声禀报,“二姑娘回来了。”接着打起了帘子。 燕羽抬步进屋,快速地瞥了一眼,只见上方端坐着老太太,左右太师椅上分别坐了大太太、二老爷、二太太。接着一溜锦凳上坐了大少爷、大姑娘、三姑娘,三少爷、四少爷。 燕羽屏气凝神,挺直了脊背:梁眉羽,让我来见识一下你的本领吧! 老太太坐在当中,身穿褐色暗纹团花缂丝褙子,头上梳了圆髻,一丝不乱,只简单插了一只金镶玉簪子,带着锦缎五蝠献寿抹额。胸前仍旧挂了那一串沉水香佛珠。一身行头简洁却个个都是顶级上品。 老太太微微笑着,布满皱纹的面容虽有些沧桑,却抵不过历经大风大浪的处世不惊与数代财富浸润的隐隐贵气。 燕羽快速走了两步,恭谨地跪在老太太面前,“孙女不孝,让祖母挂心了!”说着就要磕头。 老太太看了待立一旁的康妈妈一眼,康妈妈连忙上前搀了燕羽一把,这个头就没磕到地上。“快起来我看看,是不是长高了?身子可好了?”说着拉了燕羽的手细细打量。 燕羽低垂着头,“燕羽无碍。祖母身子一向可好,燕羽甚是想念!” 老太太连连点头,面有慈悲之色,拍了拍燕羽的手,“好!都好!可算是回来了。先前忙着你大哥哥的婚事,也顾不上你那里。我想着你虽在朗园孤单,可毕竟也是自己家,吃喝不愁,又有下人尽心服侍,想也亏待不着。因此也没忙着接你回来。没生祖母的气吧?” 燕羽连忙答到,“燕羽不敢!” 这时却听坐在右侧太师椅上的梁渭发了话,“母亲莫要一味宠溺,回来也是惹事生非!” 燕羽听了神情怔忪,一时呆呆。转瞬眼里盛满泪水,泫然欲泣。果然父亲梁渭并不希望自己回府。又瞥了一眼坐在绣墩上的梁眉羽,恭顺娴静,好一幅大家闺秀的样子。 老太太拉了一把燕羽,“看你父亲,孩子离家快半年了,回来你也没个好脸色。快去拜见父母吧!” 燕羽犹豫了一下,求助地望了一眼徐嬷嬷。 昨日回府之前,二人商量过,燕羽还是继续装失忆的好,一来惹人同情,二来可避开锋芒,增加自身的安全,毕竟前一次被推下水的原因仍旧成谜。 徐嬷嬷向大太太李氏的方向看了看,燕羽微微点头。 “燕羽可曾想起一些往事?”二人的小动作没有逃过老太太的眼睛。 燕羽只得停下来回话,神情不免落寞,“回老太太,燕羽还未记起。” 老太太长叹一声,“竟是一点也没想起?” 燕羽点头。 “莫大夫的药可有继续吃?” “一直在吃。” 老太太吩咐康嬷嬷,“过两日再请莫大夫来给燕羽瞧瞧。长期如此,总不是办法。还有下晌叫白苹过来回话,别是她没仔细给二姑娘服药。” 康嬷嬷一一应了。 老太太又转向燕羽,指指李氏,“难为你了,这是你大伯母。” 燕羽就如第一次见面,上前施了礼。李氏容貌艳丽,虽已徐娘半老,仍有几分颜色,只是眼角眉梢带着肃严狠戾,抹杀了她身为女子最后一丝风情。 李氏端着架子安慰道,“回来就好。昨日已派人给你收拾了院子。半年不住了,难免一时有短缺的,发现了及时派人来跟我或是你姐姐说,不要因为客气,委屈了自己。” 这分明是主人对客人的嘱咐。在李氏眼中,这梁府可是没有二房那份的。 燕羽却没有丝毫尴尬,笑着谢道,“燕羽难免要麻烦大伯母和大姐姐的,就怕到时大伯母嫌侄女烦!”语气里竟然透着一股亲热和撒娇的味道。 李氏挑了一边眉毛,微有诧异。见燕羽仍就笑盈盈的看着自己,只得扯出个不太明显的笑容,“这孩子倒学会调皮了,大伯母喜欢还来不及呢!” 梁府这样得大家族,最讲究母慈子孝,兄友弟恭,面子上总要过得去的。 燕羽笑道,“燕羽知道大伯母心痛侄女,因此就来烦劳大伯母了。我在朗园住着,劳烦庄头一家照顾,时常派了他们家小女儿来送瓜果。我看这小姑娘挺机灵讨喜的,因此想带了身边。之前没有机会和大伯母商量,这次回来的急,就擅自带回来了,想给大伯母看看,由大伯母定夺。” 说着就叫二喜上前给老太太、大太太磕头。 第五十四章 天宽地阔是西北 李氏看二喜人虽不大,却干净整洁,眼神灵动,规矩也过得去。何况还是燕羽回来第一天,此时驳了她的请求未免难看。问了几句年纪、名字、家里情况,也就点头应允了。 燕羽与李氏几回笑言撒娇,马上缓和了屋内气氛。等燕羽来到父亲面前,梁渭到也不好太过严厉了。 二爷梁渭正值盛年,身姿挺拨,气宇轩昂,穿了一件圆领靛蓝水纹的直身长袍。周身透着商人的练达,却无半分市侩之气,儒雅谦和,稳重内敛。 半年不见,此时看燕羽礼仪周到,落落大方,言语雅致又不失小女儿的娇俏可爱,心中也涌起几分骨血牵绊之情。等燕羽见了礼,吩咐道,“这半年老太太、你伯母和母亲没少为你操心,以后要躬省自身,孝顺长辈、友爱姐妹兄弟。去见过你母亲吧!” 二太太赵氏眉眼柔和,穿着月白交领中衣,外罩着雨过天晴牡丹团花缕金的半臂对襟比甲。眼中含着水光,嘴唇翕动着,拉着燕羽的手不放,“燕儿长高了不少,可看着有些瘦了,胃口可好?” 燕羽见赵氏强忍着泪水,恨不得一把搂她入怀的细细抚慰的样子,不由的也有些难过。赵氏的亲生女儿已经魂飞魄散,她一腔爱女情怀怕是要错付了。 只是此刻并非感春悲秋之时,燕羽振作精神,对着赵氏笑得开怀,“燕儿胃口很好,让母亲牵挂了!” 赵氏看着燕羽脸上自信明媚的笑容,有些恍惚,复又觉得安慰和满足。 想起她刚刚堂上呆楞的样子,显然连自己也记不得了,不由的哀从心起,泪珠扑扑簌簌直滚下来,转了头用帕子掩住眼角。 梁渭看见清咳了声,赵氏慌忙放了抓着燕羽的手。 燕羽心底突然泛起一阵空虚和落寞。 梁眉羽却难掩失望之情。她本以为燕羽定要与赵氏抱头痛哭,而二叔梁渭看了必然勃然大怒。看燕羽刚刚从容的样子,果真长进不少。哼!梁燕羽,等下有你哭的时候,一抹冷笑爬上了眉羽唇角。 “还不见过你的兄弟姐妹?他们也很挂念你!”梁渭又发了话。 燕羽刚刚来到梁文轩面前,眉羽已起身亲昵地抓住了她的手,“二妹妹莫慌,我来告诉你。” 燕羽反手握住眉羽,“谢大姐姐垂爱!” 眉羽一笑,“二妹妹到是认识我嘛!” 燕羽也笑,“姐姐妹妹燕羽还是分得清的。” 她和梁眉羽好像天生气场不合,只三两句话,就让周围的温度升高了两分。熟悉又陌生的敌人,还没正式交锋,已掩藏不住彼此的戒备和不怀好意。 难道梁眉羽一直步步紧逼迫害她,只是因为看她不顺眼?如果她真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难免也会这么认为。不过一个成年灵魂怎么会不懂,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只是这恨,到底是何因果? 梁文轩却突然发了话,“大妹妹莫闹,二妹妹正要给我见礼,我都准备半天了。” 梁文轩作为梁家的长房嫡孙,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特别是老太太,因为儿子不成器,把全部的希望和关注都转移到孙子身上,拿梁文轩当眼珠子疼,此时也笑着发了话,“眉羽坐下吧,让她们兄妹好好见礼,可别累着我们大少爷!” 堂上轰然大笑。 眉羽只能讪讪坐下,暗暗瞪了梁文轩一眼。明明是自己胞兄,怎么总给外人解围。 燕羽于是同梁文轩见过礼。 梁家的人,相貌都很出色。梁文轩长得高高大大,眉清目秀,穿了件白色绣青金竹叶纹立领直缀,腰间扎着白玉带,风流倜傥翩翩公子一枚。 梁文轩很是高兴,“多亏二妹妹回来了,过几个月我要去西北。妹妹再不回府就见不到我了。” 燕羽不由诧异,去西北做什么?梁家在西北并无生意啊! “文轩不要胡闹!哪个应了你去西北了?”老太太明显不悦,沉了脸。 梁文轩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老太太,文轩从来没离过江南。听说西北天地广袤,山川雄伟,最适合男儿磨练意志。” “听说?又是听你那帮狐朋狗友说的?” “哪里是狐朋狗友?是安大哥所说,老太太您也见过的。那可是正经的生意人。” “这才几日时光,你张口安大哥,闭口安大哥。我看都比你亲老子还亲了。”老太太三分严厉里到底存着一分溺爱。 “老太太常教导文轩,结交朋友既要广结善缘君子之交淡如水,又需几个莫逆之交的良师益友。安大哥见识不凡,谈吐风雅,谦谦有礼,同文轩性情相投,正是佳友益友啊!”梁文轩不太服气,直把自己朋友夸的天上有人间无的,连燕羽也好奇起来。 “哼!要不是我看那安公子确实踏实可信,怎能允你们往来,还让他暂住在我们外院。只是他做什么几次三番鼓动你去往西北?” “安大哥没有鼓动我啊,是我自己想去看看,少则两三个月,多则半年就…” “啪!”老太太重重地拍了下桌子,生生打断了梁文轩的话。 李氏一看老太太生气了,连忙瞪了一眼儿子,“文轩,老太太都说了不许去,快点给老太太赔罪,说你再也不动去西北的念头了!” 梁文轩知道一旦自己应了,以后再也别想出远门了,只垂着头默默不语。 老太太见一向乖顺听话的孙子如今长大翅膀硬了,也来忤逆自己。不由的联想到儿子梁泾年轻时的荒唐行径,心中一片冰凉,面有戚戚然。 梁渭心中焦急,忙开口劝道,“文轩,好男儿志在四方原是不错的。可一来你年纪尚轻,涉世不深;二来臻宝轩还等着你接手。去西北的事不如缓几年再说。” 梁文轩小声嘟哝着,“现在闲着都去不成,不要再提过几年了。” 一时堂上寂寂无声,气氛冷得如同到了三九寒冬,自叫人缩手缩脚。 老太太与大少爷僵住了,堂上有些分量的,能说上话的,都已劝过了。可这位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少爷拗起来,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 “扑哧~”轻笑之声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下听来难免有些刺耳。 笑出声的不是别人,正是燕羽! 一屋子人诧异之极望着燕羽。眉羽强压着上翘的嘴角努力维持着平静。梁渭霎时皱紧眉头,凶神恶煞一般就要开口训斥。 第五十五章 解围 燕羽抢先笑道,“老太太莫急,不如就应了大哥哥所求。新嫂嫂六月就过门,到时老太太就是往外撵大哥哥,也撵不走了。” 老太太听了顿时有了笑意。 自己一味担心孙子,怎么把这事忘了。他们年轻人新婚燕尔,自是如胶似漆难舍难分,文轩哪还会有远行的念头。不由赞赏的看了燕羽一眼。 梁文轩却臊了个大红脸,“二妹妹,怎么半年不见,倒学起别人油腔滑调来了!看等你说亲事时,我怎么报答你!” 燕羽连连作揖赔罪,“大哥哥谦谦君子,日然不会和小女子计较!”低头哈腰的谄媚样将梁文轩也逗笑了,指指燕羽,不再争辩去往西北之事。 满屋子的和谐融洽去而复返。 燕羽暗忖,原来梁文轩就是老太太的软肋!只要梁文轩安稳的在眼皮底下,老太太自然知足满意千好万好。而看父亲梁渭转怒为喜,他的死穴恐怕就是老太太了。 梁文轩这样一闹,打断了燕羽同其他人见礼。此时风雨已过,顺序与眉羽灵羽,还有两个庶弟文霆、文曜一一见过。 团团见过礼之后,自有丫鬟婆子在二太太下首添了锦凳给燕羽坐。燕羽缓缓坐下,端了矮几上新泡的雨前龙井,轻轻嗅了一口,芳香清冽,顿觉浑身舒坦,不觉眯了眼睛。 眉羽瞧着谈笑风声,顾盼生姿的二妹妹,心中恨恨。此时你不过是仗着年纪小装娇扮痴,歪打正着打开些局面,等我发难马上教你丢盔卸甲狼狈逃串。 于是摇着绛色纳纱绣佛手花鸟檀柄团扇,眉眼飞扬着,“半年不见,真是想念二妹妹呢!我看妹妹长高了不少,人也水灵了,可见这朗园实在是养人呢!” 燕羽双手叠在身前,神色恭谨地回答,“谢谢大姐姐牵挂,听着去朗园的嬷嬷说,大姐姐正帮着大伯母理家,着实幸苦。妹妹听了心下很是愧疚,眼见着姐姐操劳忙碌,却帮不上什么忙。”说着黯然垂了眼睛。 眉羽一僵,心中大感不妥,恐怕孙嬷嬷是看走眼了。 她想激怒燕羽,故意提起朗园,暗示她被罚之事。可对方却偏偏避重就轻,对答流畅自然也就算了,难得的是尺度拿捏恰到好处。多一分便成了诉苦埋怨,少一分又似冥顽不灵。 这几句话,绝非半年之前的梁燕羽能说得出。又瞥了二叔一眼,看见梁渭似有所感,眼中浮出些许怅然之色。心中一阵焦急,事情好象渐渐偏离了她的预计。 眉羽放软了神色,话语之间竟小心谨慎起来,“说是理家,不过是太太看我整日玩闹,拘着我罢了。妹妹别当真,过几日看明白,该笑话我了。” 说着用扇子挡了半边脸愉笑,惹得老太太大笑,“你这个顽皮孩子,没一刻正经,看以后出门子了被婆家笑话。” 眉羽红着脸不依,“老太太才爱玩笑呢!我就赖着老太太,老太太别想撵走我!” 燕羽心下有些吃惊,看来眉羽的亲事已差不多说定了。 赵氏瞧着屋内气氛融洽,也想跟着凑凑趣,挪动着身子,张了两次嘴,却又都讪讪地闷上了。 李氏止了笑,用帕子掩了嘴,“眉羽莫要日日玩闹,你要是能学着灵羽的一半安静娴淑,我就谢天谢地了。” 李氏是个相当合格并且优秀的母亲,对自己所出的一子二女都是爱护有加,极力呵护。 只是这位梁灵羽小姐不知为何天生就是一幅冷冰冰的性子。燕羽在朗园见过的李家大少爷李承章也是冷面冷心之人,但二者却着实不同。 李承章的冷是一种高高在上,不愿与人为伍的高傲;梁灵羽却是封闭自我,不问世事,活在自己世界里的执着,那才真得冷到骨子里。 只见灵羽目光冷淡,面无表情,语调沉着无一丝温度,“母亲怎得又扯到了我身上,大姐姐自有她的好,是我学不来的。” 梁灵羽的冷果然极俱感染力,这屋内活跃的气氛就突得冷了下来。李氏心中微叹,自己一样的呵护关怀,为什么灵羽就养成了这面冷心冷的性子? 二爷梁渭笑道,“大嫂过谦了,两个侄女都德才兼备、知礼孝顺,只不过性情不同。眉羽大方开朗,有长姐风范;灵羽个性内敛,却胸中自有乾坤;而文轩也颇有经商之才,又勤勉孝训,可见大哥大嫂是有福之人。” 老太太、大太太及眉羽、文轩都心中舒畅,暗暗得意。灵羽并未动容,也不再反驳。 燕羽不由得赞叹,老爹的马屁功夫果然精湛。 再看对面一溜坐着的三位少爷两位姑娘,不由感慨大房人丁兴盛。这还没算上柳姨娘肚子里那个。 文霆、文曜都是三四岁,正是懵懂可爱的年纪。长得虎头虎脑,一起好奇地看着这位有些陌生的二姐姐。燕羽对他们两个眨眨眼睛,突然意识到,本来一个庶出子女也没有的大伯,怎么随着年纪渐长,生育能力反而变强了。 难道是保养特别得宜? 再往深想,到也不难理解。这恐怕都是因为大太太李氏的心态变化导致的。 前些年夫妻两个虽然不合,多少对夫君存了情谊,自然不愿看着别的女人给他生孩子。时过境迁,如今李氏与大老爷貌合神离,夫妻情分愈加淡泊,索性撂开了手不加约束。另一方面也是凭着娘家爹爹步步高升,亲生子女在梁家的地位和利益再难撼动。于是大老爷的庶子队伍也如雨后春笋一般壮大了起来。 燕羽转头又看看自己下首空空荡荡,再无他人。就算胞弟梁文昊回来,也比不过对面浩浩荡荡。只看人数,二房就先失了几分气势。 此时梁渭又转头夸奖眉羽道,“只几个月就能看出来,眉羽管家确是管得好,你二妹妹应多向你学学。” 燕羽脑中不停,面上安静地看着大家各自卖力地表演天伦之乐、其乐融融的戏码,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娴静笑容。听到父亲赞扬眉羽,就顺着父亲的话,“姐姐空了教教我呢,也省得我整天淘气!” 管家本事从来都是当家主母的独家秘籍,一般也只会教给嫡女。 嫡女比庶女高贵,不只体现在出身上,与教养也有莫大的关系。嫡女受的是精英教育,而庶女一般是散养大的。 李氏不会也不愿教侄女管家,所谓名不正言不顺。而燕羽跟着姐姐学管家不犯忌讳,说出去也有姐妹情深的好名头。 二爷不住地点头,看来去了朗园半年,女儿果真大有长进,说话得体,待人亲厚,不禁温和地看了赵氏一眼。 赵氏神色一松,也就放弃了插言的打算,只在一旁微笑。 第五十六章 惊变 眉羽只能应着。本想讽刺燕羽不学无术没有教养,结果偷鸡不成反失一把米。 文轩笑着打岔:“二妹妹也不必急着学管家,你还小呢。” 梁文轩近几年跟着梁渭学习生意,对燕羽一向态度平和。燕羽于是点头应了,“大哥哥说的是。” 这么半天,大家都见过礼叙过旧。看看气氛差不多,燕羽才站了起来,怀着两分犹豫的试探,几丝得到肯定的期盼,小心翼翼地开口,“祖母,孙女在朗园养病期间空闲颇多,给各位长辈都做了针线。只是从前疏于用功,难免粗糙。本不好意思拿出来献丑。但又想祖母、伯母都精于女红,随意指点一下,燕羽定能得益不少。”说着招了碧树来,一一献上自己做的物件。 给老太太做了玄色底松鹤延年抹额,给李氏和赵氏绣的帕子,大老爷和二老爷的都是改良版拖鞋。又给兄弟姐妹都送了时鲜的果子,也算面面俱到了。 梁渭见燕羽如今礼仪周全、心思细密,不由暗暗点头。只看这几样送出的礼物大同小异,并无好坏亲疏之别。又都是日常所用之物,由至亲骨肉的小辈缝制再合适不过。 如今女儿也初具几分八面玲珑的心思了,梁渭表情随之和缓许多,紧绷的嘴角也松弛下来。 各人接了礼物,都夸奖道谢。只有赵氏泪盈于睫,用手来回抚膜着帕角的不知名花朵,心中异常柔软。那是燕羽亲自所绣赵氏侧颜剪影低头细嗅一朵盛开的康乃馨。 眉羽冷眼看着,越发心惊。只半年时光,燕羽已变得如此周全了。目光闪了闪,落在下首垂目侍立的徐嬷嬷身上,没想到这嬷嬷本事如此了得。 稳了稳心神,梁眉羽热情洋溢的笑着,“二妹妹在朗园不比在家里,一时之间难免物什上有个短缺。离家又远,我刚刚开始管家,真怕有什么不周全亏待了妹妹。” 燕羽低眉顺眼,“怎么会呢,妹妹在朗园挺好的,下人们也都尽心。” 只不过日日头疼银子罢了! 眉羽掩口而笑,“妹妹也别尽替我遮掩了。母亲前两个月病了,家里乱糟糟的,我就把二妹妹的春衣给忘了。等待想起来,都已经快三月了,赶紧派了得力的婆子带足了各色衣料给妹妹挑选,又让人带了礼物央了云想阁的陈伯伯帮忙,好歹半个月之内赶制出来,要不可真教人笑话了。” 说着还站起身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得朝燕羽福了福,“妹妹就原谅姐姐的一时疏忽吧!” 燕羽不由的心中佩服,眉羽果然好心计。这轻轻巧巧的几句话,明着是给自己赔罪,暗中却是表达她梁眉羽管家辛苦,又在世交好友中颇有颜面,让人另眼相待。 再者,又露出几分看顾幼妹的深情来,轻松掩盖了她在朗园所受的种种恶劣待遇。此时已经特意道过歉,以后自己再要为了朗园的事抱怨告状,那就是自己小题大做不依不饶不懂事了。 燕羽心中细思,面上不露,赶紧立起身来回礼,也用上了玩笑的语气,“姐姐太客气了,难怪我见这次衣料都是顶顶上成的,原来姐姐是要补偿妹妹呢!” 这话自有深意,只不过屋中各人不愿细想而矣。只有眉羽突然意识到,燕羽对自己的安排一定是有所有查觉的。 面对一个突然变强的对手,梁眉羽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手段和能力。 就算梁燕羽在徐嬷嬷的提点下长进不少,可仍然极度缺乏来自实权人物的支持与信任,仍旧扣着不孝不悌的大帽子。今日如若双方起了冲突,毫无疑问,老太太与大太太定会站在她这一边,就是二叔梁渭也多数向着自己。 她将燕羽有什么,也只有她那个软弱无能的娘亲吧! 眉羽向李氏身后的孙婆子稳稳递去一个眼神,接着又对燕羽宠溺一笑,仿佛眼前是她最宠爱最要好的亲妹妹。 “你这丫头,也开起姐姐的玩笑来了。这半年来,我真是想念妹妹呢,我时常与母亲说,二妹妹在时,我们这府里才有些生机。母亲只是骂我贪玩,还是老祖宗疼我,吩咐接了妹妹回来。妹妹今后可不许躲在屋子里偷懒不出来,老太太,您说是不是?” 沈老太太对大房的嫡出子女十分溺爱宽容,这里自然陪着打趣,“是,燕羽回来多陪陪眉儿,她是闷坏了!” 燕羽自然恭敬地应了。 堂上气氛和乐融洽,一幅富贵人家长幼有序,母慈子孝的平和景象。只有大太太微微皱纹,对眉羽示好的行为有些不悦。 眉羽又开了口,“妹妹每日在园子里做什么消遣呢?” “也不过就是学些礼仪,写字、女红这些!”燕羽仍是一丝不苟地恭敬回答。 这时李氏背后的孙婆子突然走上前来,对着燕羽福了福,一言不发俯身拾了燕羽的裙角细看。燕羽一激灵,猛地缩了脚。裙摆一动,孙婆子没站稳,顺势往燕羽身上倒来。 燕羽看着孙婆子长长的马脸越来越近,不由惊呼出声,急用袖子遮住头脸。还好背后的徐嬷嬷反应快,闪身上前挡住孙婆子,就势往旁边一推,孙婆子重重跌在地上。 燕羽慌乱之中提着裙子站起身来,委屈之极,双眼蓄满泪水,抖着双唇竟说不出话来。此番变故实在太过惊人,堂上各人都是瞠目结舌。 徐嬷嬷紧走两步堂前跪倒,“请老太太大太太做主。孙嬷嬷是府里的一等管事,大太太的陪房,原本最为尊重,我们姑娘也是一向敬着。怎么今日如出无礼,当众惊了我们姑娘。万一头上的钗镮划了姑娘面容可如何得了。更何况主子们正说话,孙嬷嬷如此行为实在大不敬,以下犯上应该严惩。”徐嬷嬷语气铿锵一身正气,完全掌握了堂上的风向。 孙婆子是大太太的陪房,老太太自然不好发话。 李氏一拍桌子,震的茶碗乱跳,指着孙婆子鼻子骂道,“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怎么如此轻佻,简直丢光我了的脸面。你的差事也别做了,都交给章嬷嬷吧。等我腾出手来在好好收拾你。” 夺了管事的差事,已是极大的惩罚。 李氏示意丫鬟抚了徐嬷嬷起身,又对着燕羽,语气温柔,“燕羽莫怕,你如何才能出气,只要告诉伯母就好,定会让你满意的。”又吩咐章嬷嬷,“过后给你家二姑娘送去半斤血燕,给姑娘压惊。”言下之意,完全把责任揽上身,也算彻底放弃了孙婆子。 这样的下人只剩一条路,就是死路! 第五十七章 风雨欲来 刚刚孙婆子被徐嬷嬷推倒在地上,一直若有所思。听了大太太的吩咐,突然一激灵,翻身跪倒,求道,“太太开恩!太太赎罪!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吧!” 李氏露出不屑的神色,满目厌烦,“梁府如何也不会留你这样的伺候。来人!拖了下去!” 两个粗壮的婆子上前,架起孙婆子就往外拖,孙婆子一再挣扎,怎奈抵不过两个人的力量,片刻就被拉扯到门口。 孙婆子知道一出此门,再无机会辩解,也是急了,大呼道,“太太,并非我无礼莽撞,是二姑娘的裙子不妥啊!” 一屋子几十口莫名惊讶,看看孙婆子,又看看燕羽,再去看大太太,等她发话。 燕羽心中微定,该来的终于来了。 李氏思索片刻,仿佛很难抉择,终于点点头,“带回来!” 孙婆子又在堂中跪好。李氏板着脸,“你今日若能自圆其说便罢,如若胡搅蛮缠,乱攀乱咬,即可拖出去乱棍打死!”语气严厉,透着厌恶,半点情面不留。 燕羽明白,这不过是剧情转折前的故作姿态罢了,便只当看戏般欣赏。这份轻松惬意看在眉羽眼里,只当她是懵懂天真,大祸临头而不自知。 孙婆子抖如筛糠般应了,却支支唔唔说不出来,大太太眼看失去耐性。只得一咬牙,“请大少爷,三少爷,四少爷稍作回避。” 李氏挥了挥手,梁文轩与两个庶弟站起身来。梁文轩出门前朝燕羽投来一个担心的眼神,驻足片刻,终于还是退了下去。 爱护弱小的保护欲,已写在古往今来所有男性的基因里,只是梁文轩到底有心无力,爱莫能助。 李氏盯住孙婆子,仍是怒气不减,“现在可以说了吧!” 孙婆子看了燕羽一眼,仿佛下定了决心般,“求二姑娘莫怪,我也是实话实说。今日本想为姑娘遮掩一二,怎奈形势逼人,容不得我不说。”又对着燕羽磕气头来。 燕羽闪身躲过,冷声回道,“嬷嬷有话直说,您是大伯母身边的红人,燕羽一直对您恭敬有加。莫说今日当着老太太,大伯母,就是私下里嬷嬷对燕羽有所教导,燕羽也不敢不听。” 孙婆子一愣,这时的二姑娘光明磊落,大有事无不可对人言的气魄。这几句话明着恭维尊重,实则讽刺挖苦她平日里极尽刁难。这屋里有几个糊涂的,哪有听不出的道理。孙婆子不由得一阵心虚。 “大胆的奴才,尽是啰啰唆唆,夹缠不清!”李氏大声呵斥道。 孙婆子咬咬牙,事到如今,只有硬着头皮上了。“回老太太,大太太,二老爷,二太太,不知为何,二姑娘裙角绣着祥云的图案。” “啪!”李氏又一拍桌子,“尽是胡说!梁府中人,为了避老太太的讳,不准将云纹绣在裙角袖口和中衣内衣之上,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二姑娘怎会犯下如此忌讳!” 孙婆子趴在地下连连磕头,“奴才不敢胡说,太太难道忘了,二姑娘这些事都几不起来了…” 李氏噎了一下,屋内各人也猛然间醒悟过来:二姑娘失忆忘了这要命的忌讳,可不得了! 梁渭与赵氏同时变了颜色,一个怒从心起,一个悲从中来。 一时间所有人都盯住燕羽的裙角瞧,二姑娘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心虚,明显瑟缩了一下。 李氏却仍未放过孙嬷嬷,“这衣裙不是你领着云想阁的师傅去朗园给二姑娘量的身吗?怎么会出这样的纰漏?” 孙婆子急急解释,“太太有所不知。因那日我还有旁的差事,大姑娘吩咐我看看朗园上下可有短缺的物件,好及时给二姑娘补过去。因此大半天时间,我都在园子里,连午饭也没来得及用。衣裙图案是二姑娘自己跟云想阁交代的。因为时间来不及,衣裙做好就直接送往朗园二姑娘处了。奴婢实在不知绣了什么图纹啊!” 李氏听了沉思片刻,又抬头问老太太,“母亲,您看这事…?” 眉羽看看时机成熟,起身跪在堂中,“求老太太开恩,二妹妹不记得往事了,并不是有心为之,慢慢说于她知道就是了。” 李氏却直摇头,“眉羽此话不妥。这事涉及老太太怎能姑且。以后凡是犯错,一句记不得了就可免罪吗?” 眉羽讪讪,无言以对。 赵氏却冲了出来,直直跪下,“母亲,是燕羽不懂事。我今后会好好教她,定不会再犯错。” 李氏冷笑一声,“弟媳这话也太轻巧了,是人哪有不犯错的。再说赏罚分明一向是我梁府的治家之道!”大太太半点不肯通融。因为先前对孙婆子也是疾言厉色,倒不像特意针对二房。 赵氏哀哀哭道,“燕羽她还小,打骂都让我这个当娘的代她受了吧,千万不要再送燕羽去朗园了,老太太开开恩!”又转回身来扯住梁渭,“老爷,你也说句话吧!” 梁渭看见老太太脸上隐着怒气,一下子摔开了赵氏的手,语气凶恶,“教女无方还有脸哭哭啼啼!老太太自有决断,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一旁听着!” 燕羽闭了闭眼睛,心痛难耐。此时还不到她说话的时机,只有在袖中紧紧攥着双拳。 眉羽仍旧跪着,“老太太,再听孙女说一句吧。要说二妹妹有错,也是那些奴才的错。明知二妹妹什么都想不起,也不周全提醒着。衣裙送去朗园,并没尽心查看。依孙女的意思,就撵两个下人,以儆效尤吧!” 原来如此,眉羽此举并非针对自己,而是要扫清她身边的忠仆。 老太太一直面沉如水,不发一言。听了眉羽所说,终于点了点头,“眉羽所说极是,二丫头并不是那些个乖张不孝的,定是下人疏忽,伺候的不尽心,我看就把伺候时日最长的两个撵了吧!”说着示意康嬷嬷扶了眉羽起身。 燕羽清晰的听到了身后碧树的颤抖。 可是李氏仍不愿放下手中的屠刀,“老太太菩萨心肠,事事都为孙女想的周到。我看此事主要是奶娘徐嬷嬷的疏忽。二姑娘今年也十二了,转眼就要说亲事,总要找个得力周到的嬷嬷好好教导,以后才不会损了我梁家的门楣。” 真要把她身边的人赶尽杀绝吗? 老太太点点头,“你说的不错,只是徐嬷嬷是渭儿亲自请回来的,这事还需要渭儿定夺!”说完目光炯炯地看向梁渭。 燕羽知道,她爹爹决不会有第二种决定。 第五十八章 反击 未等梁渭出声,燕羽大跨一步来到堂中,在赵氏身边跪下,“请老太太大伯母听燕羽几句话。” 荒诞可笑的情绪在燕羽心中漫漾开来。一群人仔细商量着如何定她的罪,甚至忘了问问她这个当事人是否认罪,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老太太有一瞬的诧异。 燕羽落水后性情大变,如此四面楚歌、危机重重之时,仍能冷静自持泰然自若。 可云纹确实绣在她裙角之上,如此处罚已是宽待。就算她伶俐,还能颠倒黑白吗?想到此处,点头应允。 燕羽又恭敬磕个头,才缓缓禀明,“回老太太,孙嬷嬷当日确实领着云想阁的师傅来给孙女量身挑料子。孙女感激孙嬷嬷辛苦奔波,因此特意备下酒席款待二位,孙女包括朗园的丫鬟婆子都未与云想阁的师傅单独相处过。何来燕羽直接吩咐绣云纹之事呢?” 孙婆子一听就急了,如果被大太太知道她办差之时喝酒,还不夺了她差事?连忙争辩,“二姑娘这不是血口喷人吗?府里哪个不知我孙婆子虽然爱酒,可差事在身时一向滴酒不沾!二姑娘不信尽可在府里打听打听。” 燕羽狡黠一笑,“这到不用打听,只是孙嬷嬷在府中没少炫耀品尝过名动江南的龙鳞鱼,我竟不知咱们府里的一等管事有这么丰厚的月例,十五两银子一斤的极品美味也是随便吃吃的。” 徐嬷嬷每次回府除了联络感情外,小道消息也没少打听。提起孙婆子来,哪个看不出她最近意气风发,喜事盈门,自然背后多有议论。 孙婆子额上已渐渐渗出冷汗。在老太太面前承认差事油水丰厚,打死她也不敢,这不是连累大太太和大姑娘吗?咬咬牙,孙婆子昂着头答道,“不错,龙鳞鱼我是在朗园吃过。二姑娘赏饭,我们哪敢忤逆。可是酒水却没用过。” 燕羽轻笑,“这就奇了,孙嬷嬷一会说自己差事在身没用午饭,一会儿又说我赏饭你不好忤逆,到底哪一件是真呢?” 孙婆子索性耍赖道,“前后已有近一个月的时间,奴婢记不得清楚也是有的。现在仔细回想,确是用过饭的。” 燕羽也不追究,只道,“可见一面之词不可信,人总有健忘疏忽之时。按嬷嬷所说,云想阁的裁缝师傅与我一起讨论衣裳花样,而嬷嬷独自一人去往园中各处查看物品缺损是也不是?” “正是!” 燕羽讽刺道,“嬷嬷可要仔细想想再答,这可是一月之前的事情!” 孙婆子先前翻供已觉不太妥当,此时急于博取信任,拍着胸脯保证道,“这个自然,二姑娘不必担心,我都是想清楚了再答的。” “那么园中可有什么物品缺损吗?” “并没有。” “一件也没有?” 李氏和眉羽听到此时暗暗叹息,孙婆子如此大意,上了燕羽的当了!只是燕羽要洗脱罪名谈何容易,不过是多拉个孙婆垫背罢了。 孙婆心往下沉,暗叫不好。住了近半年的园子,哪能一件物品也不缺损呢,可此时改口已然晚了,只能嘴硬着,“没有!” “可见孙嬷嬷并没有真心查看。碧树——” 先前随着燕羽跪下的碧树跪行两步,将一张薄纸递到燕羽手中。 “回祖母,燕羽在朗园水北阁养病这半年,对园中一草一木、一碗一碟都极尽爱护,不敢轻易损毁。只是时日一久,难免有不巧失手之时。这张单子列出共二十一件物品或毁坏或破损的。其中有十三件,是因为前两个月燕羽失足落水,丫鬟婆子抬着孙女进屋,慌乱之中撞倒了屋内的多宝阁架子。再过两个月盛暑将至,阖府前往朗园避暑之时,这许多物件缺损诸多不便,因此燕羽先行列好单子,给老太太、大伯母过目。” 康嬷嬷接了单子呈给老太太。老太太明白燕羽所说属实,表面的公正她总要做到。于是点点头,“燕羽落水之时我正在朗园,确有碰倒多宝阁之事。康嬷嬷也是亲眼见了的。这孙婆尽是信口胡诌,可见并不可信。” 李氏急于盖棺定论,损失一个孙婆并不算什么,“孙婆子办差不力,玩忽职守。即刻交了差事出来,再行处罚。母亲也累了,我看燕羽屋中的人就如孙婆一样处置吧。” 大太太李氏的表面功夫一向到位。心思简单的人瞧着她对自己的陪房孙婆子和燕羽的下人一般无二的处置,定要赞几句公正不阿、不偏不倚之类。 燕羽却知道这里面学问大着呢。孙婆被夺了差事,几个月后重新启用不难,可是徐嬷嬷和碧树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大伯母莫急着罚人。还有一事并未查清。”燕羽此时出声多少显得有些得寸进尺,不知好歹。 老太太和梁渭拧了眉头,十分不悦。李氏直接沉了脸,“燕羽今日数次呛声,看来是对大伯母多有不满啊!” “燕羽不敢,只是先前听了大伯母教诲,才明白赏罚分明是梁府的治家之道。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只是我屋中下人到底有何过错呢?”燕羽瘦弱的身子跪在堂中,却姿态挺拔,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和坚决。 梁渭气极,嗖得站起身来。 赵氏伸手去拉,声音浸透了哀伤和焦急,“老爷,听燕羽说完!”却被梁渭起身之势带了一个趔趄,显些摔倒。 梁渭一甩袖子,挣脱了二太太的手,气极败坏地数落,“慈母多败儿!” 燕羽强忍心疼,并未出声。赵氏却定定地看着二老爷,目光中包含了浓浓的哀求之意。 “你…”李氏被个二房的小辈连连反驳责问,盛怒汹涌直冲脑门。 “呵呵!好!”李氏怒极反笑,“本是该你爹娘教你的。今日即到这个份上,我就越俎代庖给你解释清楚。燕羽你听好了!” 李氏说着起身朝老太太福了福以示尊敬,这才说道,“老太太名讳之中有云,因此书写该字需增加或减少笔画。外衣腰身以上可以用云纹,但是裤裙和内衣一律不能使用,你可明白了?” 燕羽听得极其认真,待李氏说完答道“谢大伯母教诲,燕羽失足落水忘了这些忌讳,是燕羽不孝。可是醒来之后,徐嬷嬷已经都教给我了,燕羽从来不敢忘啊!” 李氏听了不由心下大喜,“好!燕羽!你即知道还把云纹绣在裙角,就是明知故犯,有意冒犯老太太,定要家法伺候。” 赵氏跪在燕羽身边,听得这句身子晃了晃,差点没昏过去。燕羽一把扶住赵氏,接着腾地站起身来。屋中众人都吓了一跳,这二姑娘是疯了吗? 第五十九章 一个巴掌 燕羽疾走几步,来到李氏身前,“大伯母如何知道我裙角绣了云纹?敢问大伯母,您可曾亲自查看过?今日只有孙婆看过我的裙角,可是刚刚祖母已经说过,孙婆尽是信口胡诌并不可信。难道大伯母不用亲自看过,再给燕羽定罪吗?” 李氏并未被燕羽震住。 朗园传来的消息,几件衣裙上的证据都留的好好的。二姑娘并未发现裙角的蹊跷,何况那云纹本就绣得似是而非。 人嘴两张皮。在如今的梁家,哪个不向着大房说话?等下墙倒众人推,有你梁燕羽哭的时候。 于是指着燕羽桃红马面裙最下端一圈花纹,“燕羽你还要无理取闹吗?这不是明明白白的云纹,是什么?梁家虽说不是书香门第,可也是百年大族,怎能容你堂上如此顽劣撒泼,有辱门楣!” 这话说的极重。如若燕羽今日不能洗脱冤屈,必然有一番腥风血雨等着她。 可燕羽仍然不畏,仿佛失了所有理性,冷笑一声,“好,大伯母看见了燕羽裙角的云纹。”眼角的余光瞥到梁渭此时已气得双眼通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燕羽又来到赵氏身前,蹲下来扶着母亲的肩膀,语声轻柔,“母亲,您可看到燕羽裙角的云纹?” 赵氏泪水几乎流干,双眼早已红肿。哪里还看的清楚小小花纹,只不断摇头,泪水飘落在燕羽裙摆之上。燕羽强忍心中钝痛,大力按了按母亲的肩膀,仿佛要传递一些坚强和信心。 “好,母亲未看到燕羽裙角的云纹。” 燕羽又来到梁渭面前,梁渭气得如同将要爆发的火山,双手紧紧攥着,关节已经泛白。 他梁渭到底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出如此不孝之女!顽劣不堪,明明犯错却不知悔改,胡搅蛮缠,公然挑战长辈权威。这样的女儿要来有什么用!还不如早早掐死了事。 燕羽看着梁渭眼中卷起几近疯狂的雷霆暴风,心中闪过一丝恐惧,随即稳住心神。 这是上上之策,容不的半点退缩。 燕羽笑了,像一朵脆弱的百合,明知风暴将至,依然傲然盛开。“父亲,您看到我裙角的云纹了吗?” 梁渭仅有的自制力轰然崩塌。 燕羽桀骜的神色,象一桶汽油泼在腾腾燃起的怒火上。他再也压抑不住,扬起手来就给了燕羽一个巴掌。 眼看手掌就要碰触到女儿脸颊,梁渭的眼前突然浮现出襁褓中女儿红红的小脸,牙牙学语时的稚嫩天真,蹒跚学步时的兴奋欢喜。十二年来的点点滴滴的亲情牵绊,一瞬间鼻头发酸,这一掌到底没用上全力。 饶是如此,这个巴掌依然极重。 燕羽前世今生,从未受过如此责打。一声闷响,身子晃了晃,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二太太惨叫一声“燕羽”,抢身上前伸手扶住了她。 眉羽眼里瞧着,心中漾开阵阵快意,作势起身拉住梁渭衣袖,“二叔,二妹妹只是年纪小不懂事!”说着撩裙跪在堂中,“祖母、母亲、二叔,请你们息怒!二妹妹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就给妹妹一个反省的机会吧!”灵羽也跟着跪下,却并不说话。 燕羽靠在母亲身上。母亲的温暖她要用坚强守护,母亲的心疼让她如利剑穿胸,母亲的泪水掉落灼伤皮肤。 燕羽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脆弱又如此强大。听着眉羽正在鼓动众人给她定罪,给她“反省的机会”,心中异常冰冷。稳稳地把母亲扶坐在座位上,转身面对着梁渭,楚楚可怜,左颊微肿,上面印着红红的手印,“父亲,您真得不想听我说了吗?” 梁渭在打下那一巴掌时,已经后悔了。不管燕羽犯了怎样的错,他从没动过女儿一个指头。 每次惩罚燕羽时,他也是心痛的。可他知道一个父亲的责任,如不严加管教,儿女又怎能成才。只是刚刚他象中邪了一般,看着燕羽倔强又骄傲的脸,与自己神似的脸,再也忍住心中的暴怒。 梁渭看着燕羽坚毅的小脸,眼中却盛放着奇异的光彩,像极了自己年轻之时。终究不忍,长叹一声,复又坐下。 燕羽转身来到眉羽面前,脸上顶着鲜红的巴掌印,半边已经红肿,却笑逐颜开,“大姐姐,你也看到我裙上的云纹了吗?” 眉羽心里一突,燕羽看起来分明有痴癫之态。接着又是一喜,疯疯傻傻的燕羽,意味对自己全无威胁又极好掌控,难道老天也来助我一臂之力吗?顷刻转念之前已带上哭腔,“老太太看看二妹妹怎么了?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瞧瞧?” 大太太李氏毕竟多了半世历练,心思轮转,难道燕羽为了逃脱惩罚装疯卖傻?对眉羽使个眼色,说道,“眉羽不要瞎说,我看你二妹妹好的很!” 眉羽心头一紧,颇为后悔自己沉不住气,拉着燕羽劝道,“二妹妹莫要逞强。老太太一向宽厚,不会如何罚你。如此抵赖不认,反而寒了老太太的心!” 看似体贴,实则话里藏刀,句句剜心。 燕羽并不领情,推开眉羽的手,“大姐姐这是确定我身上有云纹了?” 眉羽再次去拉燕羽,颇为无奈,“我虽心痛妹妹,却也无法遮掩。堂上众目睽睽,妹妹别再为难我了!” 燕羽闪身躲开,来到堂中。 老太太高高在上,脸色晦暗不明。大太太李氏稳坐太师椅中,怒气腾腾。梁渭颓然坐着,萎靡消沉,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赵氏委顿于地,茫然失措。眉羽灵羽都跪着,一个看起来关心则乱,一个看起来事不关己。 燕羽仍旧孤零零的站着。 没有人说话。 大太太急于敲定燕羽的罪过,可作为大伯母相逼太紧十分难看。老太太吃斋念佛,一向对小辈爱护有加,怎能轻易出手惩戒?眉羽一直卖力扮演着姐妹情深,自然不好翻转态度改弦易张。以往举着重罚大旗的梁渭像锯了嘴的葫芦,没了声音。 堂上气氛诡异,与此事无关的丫鬟婆子面面相觑,摸不到头脑。 燕羽突然哈哈大笑,伸手拔下发髻上一支金钗,尖锐钗锋正对自己。堂上泛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第六十章 真相不过如此 梁渭猛然惊醒,急忙起身去拦,可是毕竟隔着四五步的距离。只见燕羽撩起裙角,一把将钗插入裙摆之中。软烟罗的衣料轻盈好看,却不太结实,只这一下便划出一尺多长的口子。 梁渭愣然停住脚步。 燕羽几把撕下裙角,扔在堂中,颇有几分风萧萧易水寒的悲壮,“请各位仔细看看,这可是云纹?” 徐嬷嬷低头上前拾起破碎的裙摆,呈到老太太跟前。始作俑者的李氏和眉羽突然心里一阵发虚,事情的进展偏离了她们的想象,定是出了变故。 老太太看了沉默良久,冷哼一声,狠狠拍了下桌子。 李氏心里一抖,那块裙摆已来到面前,“这…这…”,顿时像见鬼一样结巴起来,脸色铁青。 徐嬷嬷转身又给梁渭看过,梁渭只瞧了一眼,颓然跌在椅中,低垂着头不发一言。 赵氏迫不及待看过,捧着裙摆如同握着天降的祥瑞呜呜痛哭起来。 眉羽从赵氏的指缝内窥见布料一角,瞬间睁大双眼。这哪里是什么云纹,分明是铜钱的样子。外圆内方,隐约还绣着“承泰通宝”四个字,不由得一阵眩晕。 明明是云纹,怎么变成了铜钱? 朗园传来消息,云纹确实绣在四套春衣的裙角。只不过为了掩人耳目,用的不是寻常云纹。 刚刚穿在燕羽身上的就是云纹,至少可以硬说成云纹。如今怎么变了样?再看燕羽身着破裙傲然立在屋中,没有一丝落魄之像,反而像极了遗世独立的仙子。 眼光扫过脚边露出的一截衬裙。原来如此! 与外裙同色的衬裙填补了图案中间的方洞,上身之后随着身体缓缓摆动,更加难以分辨层次。离着远,再加上她已有先入为主的念头,如何看得出里面的手脚! 好一个梁燕羽!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片刻之内,眉羽已转过十几个念头。自己一直表面维护燕羽,自是没有错处。老太太也不会因这事恼了母亲,亲疏毕竟有别,老太太对二房不过是表面功夫,更何况李家正是如日中天。至于燕羽,她有的是手段对付。如今怕只怕二叔心中不满… 思绪已定,眉羽起身拉着燕羽,强颜欢笑,“这可真相大白了。我就说妹妹不会如此粗心,二妹妹一向心思灵巧,聪慧过人,怎么会犯这样的忌讳。”又对着燕羽福了福,“母亲只是关心则乱,并不是有意针对妹妹,我给妹妹赔不是了!” 老太太清了清喉咙,“这细小的功夫极易看错。渭儿眼力一向最好,竟也看错了,真是该打!燕羽可不能怪你父亲啊!” 眉羽简直想拍手叫好,老太太才叫棋高一着,甚至不需提大太太一句。你自己父亲都看错,能怨谁呢?两房之间的矛盾马上消匿成二房内部的误会。 燕羽仍旧未动,就这样不了了之? 虽然早有心理建设,今日一场针锋相对,不会造成大房的丝毫损失。心里毕竟不是滋味,有老太太这样一位裁判员,要想战败大房,获得一些实际的利益,难如上青天。 再看看梁渭,竟对此浑然不觉。几十年的经历消磨了他的敏感,对这一切早已见怪不怪,沉声回道,“儿子知错了,真是错怪燕羽了!” 燕羽如今终于理解了什么叫恨铁不成钢。 可她又能怎样呢? 明着提醒父亲:你可长长心吧!看看老太太的心已经偏到咯肢窝里了!大房又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像零下四十度的严冬一样冷峻! 梁渭能听吗?恐怕要适得其反! 真不知道老太太给梁渭灌了什么迷药,竟然听话乖顺到如此地步! 心思千回百转也只是片刻之间,燕羽柔柔笑道,“这怎么能怪父亲?都是燕羽不对,没把事情说清楚,让各位长辈担心,燕羽这里赔礼了!”说着团团作揖。 老太太看燕羽谈笑之间,轻松揭过刚刚的不快,不禁有些吃惊。 没想到这小小女孩,已有如此心机和城府。轻轻挥了挥手,笑道,“燕羽是好孩子,今天受委屈了,回头让你父亲好好补偿你。要是你父亲不肯,祖母也会为你做主。好了,跪着的都起来吧,也不嫌膝盖疼!” 灵羽常在春熙斋陪老太太礼佛,在此备着衣裳。见燕羽还穿着断裙十分不雅,低声吩咐丫鬟请了燕羽下去换了自己一条家常裙子。 燕羽知道灵羽虽表面对人冷淡,实则心地不坏,于是领了她的好意。 众人又纷纷落座,融洽地聊起了家常琐事,仿佛刚刚那一幕不和谐从未出现过。 李氏和颜悦色地问起了燕羽丫鬟的情形。 “回伯母,燕羽身边有碧树、新月、白苹、茜儿、二喜五个丫头。” “那是少了些。倚翠轩大半年没人住了。原来的丫头婆子,都派了别处的差事。等下我给你补上几个丫头,回头让她们给你磕头去。” 燕羽颇为头疼,身边这几个还没完全梳理好,又要来新人了。嘴上却不得不说,“燕羽谢过伯母。” 老太太听了这话,问道,“倚翠轩还缺几个丫头?” 李氏忙回道,“我们府里的规距,姑娘身边要有一个一等丫头,三个二等的,四个三等的。共八个丫头,还需补三个。” 老太太思索片刻,“燕羽渐渐大了,身边也没个主事的。我这里的山茶老成稳重,去给二姑娘做个一等丫头吧。” 大太太面色一变,只得应了,“如此甚好,有老太太的照拂,燕羽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老太太拨了一个大丫头过去,多少对二姑娘有些眷顾,也是告戒他们大房不可太过嚣张。 燕羽连忙谢过,却想不起来山茶是哪个丫头。 老太太接着又说,“燕羽原来几个丫头,看看哪些个堪用的,就提了二等,你只需拨两个三等的就行。” 形势的急转,让李氏有些错手不及。老太太怎么突然插手管起倚翠轩的人员配置来。 李氏难免不甘心,陪了笑脸道,“老太太真真是心疼孙女!只是我看下来,二姑娘身边除了碧树、新月,另三个还小,怕照顾不周。不如补个二等的,再补个三等的?母亲你看呢?” 老太太看了李氏一眼,大媳妇的面子总要给的,“燕羽,你伯母说的也是。还是年纪大些的稳重,就按你大伯母说的办。” 燕羽忙答,“谢老太太、大伯母费心!” 倚翠轩的人事安排,就在各方势力你来我往的拉锯中得到了圆满解决。 燕羽对于这个结果是相当满意的。老太太派来的大丫头,多少算是中立的态度,大房不能明目张胆的胡作非为。再来算计自己,成本高出许多。希望将眉羽同学能够知难而退,以后自己也尽量伏低做小,能退则退。 老太太被折腾了一早晨,早就乏了。没什么事情就嘱咐各人散了 第六十一章 梁眉羽的秘密 燕羽随着二老爷与二太太一同往西跨院去了不提。 李氏带着眉羽回了朝闻苑,等进了正房屏退下人,只乘下母女两个。李氏才卸下勉强维持着的镇定面容,愤愤坐在临窗榻上,眉毛紧紧拧在一起以手扶额,声音里裹挟着升腾的火气,“眉羽你来说说,今日倒底怎么回事?” 眉羽轻轻咬着嘴唇,垂了眼脸,“都怪女儿思虑不周,没想到燕羽已非吴下阿蒙。” 李氏心里翻腾着,追问道,“不是安排的好好的,朗园的人说二姑娘并未发觉吗?” 眉羽看着窗外,情绪沮丧,“这招偷梁换柱使得不错,瞒住了这么多人!没想到时日这么短,她竟能找到人重新绣了裙子!” “难道是你的人有了异心?” “不会,把柄我抓的稳稳的,她没有这个胆量背叛!” “那是露了马脚被燕羽发现了?” “不是。一来这次她什么也没做,哪有马脚可露?二来她心思细密,办事小心,不会轻易被怀疑。谨慎起见,还是看看二妹妹的动作。如若发现那人有了异心,必定第一时间处置了。” 李氏怒从心起,“这也不是,那也不会,偏偏燕羽把我们的心思猜的明明白白,难道她有大罗神仙帮忙不曾?再说当初好不容易把她弄到朗园,为何又巴巴的接她回来?” 眉羽整整衣衫,坐在榻上大太太对面,细细抚摸手边天青色汝窑瓷碗的纹理,“母亲看燕羽今日的模样,放在朗园女儿如何能够放心?再说女儿还有一招大棋,只缺个棋子!” 李氏目光深远,透着一丝毒辣,“你可不要弄巧成拙!今日一闹,你二叔心中怕已存了芥蒂。我怕你是忘记了,把燕羽握在手里的目的,是更好的控制你二叔!” “母亲,我怎么会忘记。等我这一步棋落了子,燕羽的境遇只会比从前更糟,二叔什么也不会发觉。” “不可再像今日这样鲁莽轻敌。你看燕羽如今言语利落,礼仪周到,与细节处又小心在意,已非从前那样天真软弱。以后事事与我商量后再办吧!” 眉羽心里不服气,今日不过是凑巧而已。燕羽一向喜爱刺绣,拿到云想阁的衣裙难免仔细参详,这才发现了端倪。 至于先是声色不露,接着示弱引君入瓮到最后奋起反击,不过是靠着徐嬷嬷筹谋罢了,母亲实在用不着如此小心。因此随意答应了,转了话题,“今日老太太的态度让我大感意外,怎么突然照拂起燕羽来?” 李氏面目更是狠戾,“还不是你那不争气的爹爹!但凡你爹爹争气些,能够撑得起这家业,我们也不用如此筹谋。老太太多少要安抚你二叔些。不是自己亲生,终究隔了一层!” 眉羽却暗中认为,老太太像是防着燕羽的模样。只是今日母亲心情不好,她不想让母亲更加烦心,于是笑着安慰道,“幸亏大哥哥颇为用功,眼看着就能独当一面了!” 李氏却长叹一声,“唉,差得远了。你二叔是由你祖父亲自教导,怎能一样?况且文轩毕竟还年轻了些!” 眉羽低了头,扯着李氏袖口,半是抚慰半是撒娇道,“母亲也不需太过担忧了,不是还有女儿吗?” 李氏爱怜地拍了拍眉羽的手,“我的儿,我担心最多的反而是你。有勇有谋,又有治家之才,出落得这样好,怎忍心看你嫁个普通人家,生生埋没一辈子。娘只希望给你和灵羽挣得个好前程。莫要像娘这样,悔不当初。” 眉羽颇为动容,“母亲,女儿定不会让你失望的。何况表哥也对女儿很好。” 大太太终于展了笑颜,“承远和你是自小的情份。你外祖父与舅舅都在朝为官,眼见着仕途大好。承远是个好孩子,性情温良又念旧,将来也有大好的前程,定是不会辱没你的。等过两个月换了庚帖,我也好放下一颗心。这段时间,咱们还是不要轻举望动才好。” 母女两个又说了一会儿知心话,眉羽才告辞回了梧桐苑。 刚进院门,就看见孙婆立在檐下。登时火气上涌,全当没看着,径直越过屈膝施礼的孙婆,进了正屋。 屋内外的丫鬟各自忙碌起来,留下孙婆半蹲着立在檐下。 孙婆不住暗骂自己当初贪杯,着了二姑娘的道。大太太已经收了自己差事,要是大姑娘再不肯搭理,她在梁府怕无出头之日。随即撩了裙子跪在檐下,一狠心,挥起手臂,自行掌起嘴来。劈劈啪啪的声音响彻梧桐苑。十余下过后,嘴角已见血痕。 帘子一掀,绣珠跨了出来。“行了,孙嬷嬷,进来吧!” 孙婆如获大赦,匆忙爬起身来跟着绣珠进了屋。看见眉羽正在净面,直直跪在跟前,也不言语。 眉羽净好面,又有丫鬟给抹了香膏,悠悠地换了家常的衣服,这才遣了众人,坐于榻上。仿佛突然瞧见孙婆一般,“呦,孙嬷嬷这是怎么了,怎么跪在这儿,这脸是怎么了?” 孙婆一听,心里直打鼓,看来大姑娘这次是气得狠了。只得重重往地上磕了一个头。“都怪奴婢疏忽,没瞧出来二姑娘的门道,让姑娘和太太今日为难了。奴婢该死!”说着又抬手捆了自己几下。 眉羽仍就带着冷笑,“嬷嬷这是做什么,别人看见了,还道我虐待下人呢!” 孙婆都快急哭了,声音竟有些呜咽,“姑娘自是不会罚我,还怕脏了姑娘的贵手!” 眉羽正了正神色,语重心长地数落地来,“孙嬷嬷,我看你是个老成持重的,才派了你去朗园给二妹妹做衣裳,你这差事是怎么办的?” 孙婆又磕了一个头,“回姑娘,二姑娘甚是狡猾…” 眉羽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震的茶碗乱跳,“放屁!我细细嘱咐你给二妹妹好好做几件衣裳。你是怎么办差的?把云想阁的裁缝带给二妹妹就算完事了吗?惹得二妹妹不满意不开心,当堂撕了一条裙子!” 孙婆心里一抖,二姑娘为了自证清白撕的裙子,到了大姑娘口里怎么变成因为衣裙不合心意了?一时想不明白,只得顺着眉羽的话说,“奴婢该死,奴婢差事没当好,请姑娘责罚。” 高高在上的大姑娘却莞尔一笑,“责罚?这不是责罚完了吗?” 孙婆一时怔住。 第六十二章 奸细 眉羽接着吩咐,“一会你亲自去倚翠轩告罪,就说自己差事没办好,惹怒了二姑娘,当众撕了裙子。别忘了带着上好的料子和云想阁的师傅,重新给二姑娘量身制衣。脸上的伤过两天再治吧,府里有人问你,也别遮着掩着,没什么不能跟人说的。” 孙婆听了一阵狂喜,看来她的差事还没到头。今天了解真相的不过这么点人,且大多都是自己人,舆论导向极易掌握。 大姑娘这是要她讲给府里人,二姑娘跋扈骄纵,只是不喜大姑娘派人给做的衣裙,就当众撕了裙子。大姑娘却不顾自己委屈,重重责罚了办事之人,可见姐妹之情深,心地之良善,性格之绵柔。 孙婆磕头连连,“谢姑娘开恩!谢姑娘开恩!奴婢这次一定把差事办好!”看眉羽没有其它吩咐,就要退下。 刚到门口,听见眉羽笑艳艳地招手,“孙嬷嬷回来,你家三儿的差事,我给找到了。”银铃般的声音欢快动听,而孙婆听了却如重锤一下下地敲打头颅。 “倚翠轩还缺个三等丫头,我费尽心思才跟母亲争取了来,明个叫你家三儿去给二姑娘磕头吧。” 孙婆不由打了个哆嗦,双腿发软,就势跪在了地当中,恳求道,“大姑娘,我家三儿还小,又没历练过,恐怕伺候不周。您看要么给安排个库房或者茶水上的差事?” 眉羽看孙婆想要推脱,盯着她看了她一会,转了目光,摆弄着染了凤仙花的指甲,把孙婆凉了起来。 孙婆又害怕又为难,忤逆大姑娘,自己一家子的差事就算完了,卷铺盖滚出梁府就是最好的结果。 但是顺从大姑娘,让三儿去倚翠轩当差,弄得不好一条小命就得丢了,那不是要她的命根子吗? 思索再三,走一步看一步吧!这边先应了,再一步步图谋打算,于是答道,“奴婢明日领了三丫头来给姑娘磕头!” 眉羽淡淡一笑,“去吧。” 等孙婆退了下去,绣珠走上前来,“姑娘,我看这孙婆不是妥当之人,这差事办得毛毛草草,怎么姑娘还是用她?” 眉羽轻轻颦眉,“唉!我现在一时无人可用,老太太派了山茶过去,母亲派的丫鬟,讲明不给我用的,现下只有用着孙婆子了。希望她这次机灵点,她那姑娘刚进府当差,就算出了什么事,也牵扯不到我。” … 燕羽带了徐嬷嬷、碧树和二喜进了西跨院,辞了二老爷与二太太,往倚翠轩走去,远远看见院中的白玉兰迎风摇曳,正是枝繁叶茂,翠色满园。 燕羽却发起愁来。 倚翠轩只有三间正房并四间耳房,实在不算宽敞。梁府东跨院大姑娘的梧桐苑和三姑娘的文渊阁都早早盖起了两层的绣楼,倚翠轩却像被众人忘记了般,是个孤独的存在。 去年徐嬷嬷不在,她身边也只有四五个丫头并几个婆子,还算住的下。 可如今四间耳房怎么分配? 徐嬷嬷定是要一间的,老太太派来的山茶也不能薄待。还剩两间房,七个丫头和赖婆子在内的四个婆子可怎么住? 转眼来到门前,脚底青石由于经年的磨砺,泛着隐隐的白光。院落齐整,花草明显被修剪过。檐下“倚翠轩”三个大字,说不上如何气派,却透着一股风雅写意。暮春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照在白白透亮的窗纸上,几个丫鬟婆子进出忙碌着,亲切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就是她的家了,燕羽不由的挂上些微笑意,走了进去。 白苹端着水盆走出正房,看到燕羽几个,忙张罗道,“姑娘可回来了,怎么去了这么久?眼看就晌午了。” 燕羽笑笑,“半年没回家了,老太太难免多留着我说了会话。” 屋里的新月、茜儿和几个婆子听见燕羽的声音,忙放下手中活计,出来院子里齐给燕羽施礼。碧树、二喜和徐嬷嬷也跟着凑热闹,一时倚翠轩喜气洋洋,到像过年一般。 燕羽也很高兴,叫碧树开了箱子,说在场的都有赏。 二喜扶了燕羽穿过众人往屋内走去。经过新月身边时,燕羽一扭头,正把红肿的脸颊对着新月。只见新月瞳孔猛的一缩,眼光就往燕羽裙角扫去。 … 徐嬷嬷绞了帕子想为燕羽净面,“没想到还真是新月,多亏姑娘警醒!” 燕羽接了帕子,让徐嬷嬷伺候还真是不习惯,“哪里是我警醒,只不过原本能信之人也就嬷嬷和碧树两个,现下又多了白苹和二喜。余下只剩茜儿和新月了。” “姑娘怎么确定是新月的?” “茜儿喜欢捧高踩低,却是个藏不住事的。虽然她惯会打听,却是性格使然。所以本来我也怀疑新月多些,当初新做的衣裳送过来,新月忙不迭的要收起来,为这事还告了二喜一状。那时我就起了疑,嘱咐她多盯着茜儿也不过为了让她放松警惕。之后我暗暗观察新月,发现越临近回府,新月越显得反常,行事急躁,性情不定。便知道十有八九是新月了。可是,直到刚刚,我才能确定。” “姑娘是指新月对您的裙子特别在意?” “嬷嬷也看到了,丫头对姑娘的衣物上心也很正常。可是我故意给她看到我脸上的红印,她马上去看我的裙子确认,这真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徐嬷嬷听着燕羽逻辑缜密一步步的分析拆解,不住地点头,“那姑娘又怎知他们是要在衣衫上做手脚?” “我这些年就没见过那么好的衣料,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得不妨啊!” “还好姑娘现在有些私房银子。要不即使知道了大姑娘的计谋,也没法子再去赶制一模一样的衣衫。” 燕羽笑得灿烂,“还得多谢沈家大少的帮忙,不然我们怎么请得动云想阁几天之内赶制出四条裙子?” “沈家大少到是仗义。” 燕羽搁了帕子,“嬷嬷这可就说错了,他哪里是仗义,只不过是见钱眼开罢了。” 徐嬷嬷点头,可心里并不认同。她家姑娘什么都好,只是太悲观。 又看看燕羽红肿的小脸,不禁心生同情,姑娘生于这样的人家,受过这些年的迫害,也难怪防人之心重了些。 “好在现在茜儿洗脱了嫌疑,我们只需防着新月。” 燕羽哭笑不得,伸出三支手指,“嬷嬷忘了,还有三个明天就来呢!” 徐嬷嬷连连叹气。 第六十三章 苦肉计 燕羽安慰道,“好在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不用再猜谜一般。只是嬷嬷如今知道新月有异心,千万不要露了出来让她察觉,后面要用她的时候还很多。” 徐嬷嬷直说,“姑娘放心。”拿剥了皮的鸡蛋与燕羽揉脸。看着清晰的掌印,忍不住地埋怨,“二老爷好大的力气,姑娘也不懂得躲闪!” 燕羽不禁心下苦笑,别说自己不想躲闪。就是想躲闪,也躲不过呀。激得父亲大怒掌捆自己,也是无可奈何。 自己不比梁眉羽。梁眉羽是府里名正言顺的大小姐。上到老太太,下到府里一个管事,哪个不是呵护备至,众星捧月一般。 而自己可以依仗的唯有父亲一人而已! 而这个唯一的依靠,还不是那么牢固。虽说是亲生父女,可这几年燕羽“劣迹斑斑”,让梁渭的信任降至冰点。父女俩又看不对眼,感情交流几乎枯竭。 尽管这几个月来,燕羽不懈的努力使情况有了积极的改变。但是今天她发现,父亲对自己的感情复杂又模乎,理智又感性,是哀其不幸,是怒其不争,及期望之极后的失望绝顶,是冲动激发下的惊涛骇浪。 如此复杂的情绪,一旦被些看似事实的伪证激怒,燕羽这唯一的依仗反而变成了她最大的危机。 今天燕羽主动激怒梁渭,也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这一巴掌,就如同给梁渭汹涌不定的负面情绪封了印。 这巴掌打得有多狠,得知真相时的悔意就有多深。这悔意足够提醒他,今后再有此类情况,不可偏听偏信,定要三思而行。 不过此时燕羽疼得呲牙咧嘴的样子,全无当时堂上的镇定与冷静,只抓着徐嬷嬷的手,眼泪汪汪地恳求,“嬷嬷,轻点,哎呦~” 徐嬷嬷却不停手,继续数落道,“姑娘现在知道痛了,难道姑娘还想天天带着掌印四处走动吗?忍忍就快好了,要不然我喊碧树进来帮忙了?” 燕羽想到碧树力气大下手重,顿时禁了声,只委屈地扁扁嘴。 … 此时浅云居却传出隐隐的哭声。 赵氏坐在床榻之上,捏着云纹织锦帕子,眼睛红肿,浑身颤抖,哭声细碎。梁渭坐在对面不断地安慰,“淑宜,今日真的是我不好。你找些碧玉膏来给燕羽送去,那个消肿最好。” 赵氏只顾抹泪,扭了身子并不看丈夫。 梁渭只得抬步走到赵氏身前,扳了她的肩膀,“莫哭了,我答应你,日后不再信别人的话,只信我们宝贝女儿可好?” 赵氏听了这话才渐渐收了哭声,眼梢含俏,似嗔似怒瞥了梁渭一眼,“老爷当真?” 赵氏虽说已二十六七岁,可素来保养极好。性格温和少算计,因此容貌秀美不减。今日燕羽回家,赵氏自然兴奋喜悦,白皙的面容更添几分丽色。 这一瞥让梁渭心中一荡,不由得揽了赵氏,“自是当真!你家老爷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午膳叫厨房做几个燕羽喜欢的菜。我今日也不出去了,就在家里陪你们!” 梁渭久不显露的亲昵让赵氏喜不自禁,却一把推开丈夫,佯怒道,“老爷真是!儿女这般大了还如此孟浪!”声音带着掩藏不住的娇俏,直听得梁渭哈哈大笑。 梁渭一生平顺。虽幼时先丧母后丧父,可是父亲爱他如珍如宝,不仅亲自为他启蒙,诗书礼仪、经济学问也不假他人之手。还常把他带在身边,关怀备至。 父亲过世后,嫡母并未嫌弃,好生将他抚养长大。又将臻宝轩的生意交于他打理,一路顺风顺水将父亲留下的产业发扬光大,实在春风得意。 要问梁渭前半生最失落的是什么?那就是长女冥顽不灵,不听教诲。 燕羽年幼时娇俏可爱,憨直讨喜。每次他从外回来,都赶着“父亲”、“父亲”地叫他,张着小小的胖胳膊要他抱,赖在他怀里不肯下去,缠着他讲故事。那时他疼爱燕羽如眼珠一般。 可不知何时,燕羽却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也许是燕羽八岁那年故意剪坏了眉羽的新衣,也许是九岁那年气走了教书的女先生,也许是十岁那年推倒眉羽害得她受伤。 他只记得自己勃然大怒。他怪燕羽给他的人生抹了黑,破坏了他努力建起的母慈子孝,兄弟和睦的融洽。每次,他打断燕羽急急的解释,只狠狠地责罚她。然后看着燕羽疏离的眼神,再也不糯糯暖暖地叫他父亲。 那时他有些后悔了,也许是自己太急躁了。他想挽回,想好好地同女儿说话,但是发现一切都晚了。 而这几个月燕羽所为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但是多年的惯性思维让他不敢相信燕羽的改变,心中难免存了怀疑和几分思量。 今日在春熙斋真相大白之时,他只觉无地自容,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父亲。 现在,他只想好好补偿燕羽。 梁渭手拿账册,盘脚坐在临窗榻上,眼神却跟着二太太内外忙碌。见赵氏一会吩咐午膳菜式,一会整理衣料摆设叫送去倚翠轩,也跟着心情大好起来。叫人吩咐贴身的小厮,找出自己刚得的两件稀罕物什,一并给燕羽送去。 赵氏看梁渭心情不错,亲自添了热茶放在桌上,坐在对面,“老爷,咱们燕羽孝顺体贴。我看给老爷做的鞋子,夏天穿又凉快又舒适,老爷可要试试?” 梁渭看见赵氏脸上飞扬的喜悦,摇了摇头,“不用试了,必定是合脚的,就放在内室穿吧。” 赵氏应了一声,犹豫了半天,踟蹰说道,“也不知今日之事,大嫂和眉羽会不会心存芥蒂。” 梁渭摆了摆手,“怎会?大嫂与眉羽都是坦荡之人,先前有所误会也是因为担忧老太太,所谓关心则乱!” 赵氏听了这话,并没放下心中的纷乱,“这半年来燕羽都出落成大姑娘了,又孝训又知礼,我看也不比眉羽和灵羽差…”说到这里却噤了声。 梁渭心里不悦,“太太有话就直说吧。” 赵氏为人实在,一向不会察言观色,只继续说道,“也不知道老太太有没有把咱家燕羽放在心上,毕竟不是嫡亲的孙女儿。” 第六十四章 拉拢老爹 梁渭的笑意不禁有些冷,“怎么,老太太还亏待了燕羽不曾!太太,你嫁我之时就知我是庶子,怎么今日却嫌弃起我不是老太太亲生?” 赵氏一看梁渭生气了,心里慌张却强自镇定。 她想起上次朱道婆来府中与她闲聊,说起许多大户人家并不管庶出女儿的幸福,只要对家族有利,并不考察男方人品,就胡乱嫁了,送与人作妾的也大有人在。不禁心下凄苦。 燕羽的身份也与庶出的女儿差不多,而梁渭一味只知孝顺,无论什么事都听老太太的,不禁为女儿发起愁来。 此时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老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孩子,我们家燕羽与灵羽只差半岁,如若有好的人家来提亲,必定是说给灵羽的,我们燕羽只能捡人家不要的。” 梁渭听了更气了,指着赵氏说,“那你的意思,是先给燕羽挑,灵羽倒要捡剩下的了?” 赵氏急得摇手,“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梁渭沉着脸问,“那太太是什么意思?” 赵氏一狠心,说道,“我…我想着,我们要是分家出去单过,燕羽的婚事也好挑选余地更大一些。” 梁渭啪地一拍桌子,“你想也别想!”说完穿好鞋,一甩袖子竟走了。 等燕羽收拾停当带着二喜进了浅云居正屋,看见只有母亲一人在。赵氏免不了又是一翻落泪,而燕羽也红了眼圈。 燕羽怕母亲悲哀太多伤了身。于是起了话头,“弟弟几时回家?” 说起儿子梁文昊,赵氏收了悲戚之心,“后日就回了。” “弟弟长高了许多吧?” 赵氏面目温柔,“比你走时高了不少,可是我看那横塘书苑颇为清苦,文昊瘦了不少。” 燕羽不禁想起文昊胖乎乎的样子,于是笑道,“现在弟弟长身体,是会瘦些的。等弟弟回来,母亲为他多补补就是了。” 赵氏面带愁容,“你弟弟每两月才回来一次,一次只住五日,怎么够补身子的。都怪你父亲狠心,把你们一个个都送出去。” 燕羽少不得劝说,那横塘书苑如何知名!如何能结交名人雅士!其实心里清楚,老爹如此,一来是为了文昊多学些本事,二来也是为了避嫌,早早断了文昊经商的路子,让大房放心而矣。 等到丫鬟来问,午膳摆以哪里?赵氏不禁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去请梁渭。如请了不来,在女儿面前岂不是丢了颜面。 燕羽看了,有些明白。 今天自己第一天回家,老爹又心怀愧疚,应该也在浅云居等她才对。 现在又看赵氏神色尴尬,就知道两个吵架了。于是对那丫鬟说,“还是摆正屋吧,你去请老爷来用膳。”那丫鬟看赵氏并无异议,应声去了。 赵氏不自在,燕羽也不好点破。好在梁渭很快来了,燕羽给父亲见过礼。因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梁渭又与赵氏口角过,气氛并不热烈,很快就用过了午膳,三人又回了西梢间用茶。 燕羽亲手沏了茶奉予爹娘,又诉说了一番自己不能在双亲身边尽孝大为惶恐的场面话。 梁渭安慰了几句,教她要日日勤勉,孝顺长辈。就要起身出府,仿佛躲着谁一样。 燕羽忙道,“父亲留步!” 梁渭面露疑惑,瞟了赵氏一眼。难道赵氏与燕羽说了分家的想法,叫燕羽前来劝说?不由得沉了脸,语气冷谈,“什么事?” 燕羽敛神答道,“父亲刚刚提起孝训长辈,燕羽刚刚想,三个月后就是祖母的千秋,祖母虔心佛法,燕羽想绣部《心经》的斗篷送给祖母。” 梁渭诧异,《心经》虽说是最短的佛经,可也有两百多字,这一笔一笔地绣出,颇为功夫。燕羽小小年纪,如何受得了如此繁重功夫,思索片刻,问道,“你不是还给老太太抄着《金刚经》吗?” 燕羽低头答道,“正是,可这《金刚经》还有几日就能抄好了。” 梁渭奇道,“怎么刚抄好经书,又要绣《心经》?你年纪还小,整日里这样清心寡欲怎使得?还是多到园子里走动走动,与姐妹们说说话!” 燕羽听着垂了头,小声道,“只是我今日对大伯母多有得罪,大姐姐虽说不与我计较,可我心里总是害怕。还是能不碰面就不碰面的好,以防有所冲突,叫父亲为难。” 梁渭心中一痛,燕羽竟这样为他考虑。为了避免与眉羽冲突让父亲为难,宁愿委屈自己费尽心血绣出整部《心经》。 也不知为何,眉羽与燕羽凑到一块,总有事情发生,难道是两个孩子八字不合?唉!少碰面也好。梁渭心中不忍,抚了抚燕羽额发,安慰道,“为父考虑考虑,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可好?” 燕羽脸上漾着笑意,欢快地福了一礼,“多谢父亲!” 看来燕羽还是依赖自己的!梁渭心情舒畅地出府去了。 赵氏拉着燕羽在临窗榻上闲聊,拉着女儿怎么也看不够,感慨道,“前几年还是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转眼间就这么大了。” 也是奇怪,燕羽与赵氏非常亲近,全无隔阂。拉着赵氏的手撒娇,“我虽长大了,娘亲却还是那么年轻!” 赵氏笑着点点燕羽的额头,“你啊,就会哄娘开心。这半年可吃了不少苦…”说着又要落泪。 燕羽忙又安慰。 赵氏突然想起一事,“燕羽可记得你二舅舅家的表哥广笙?” 赵家并不是大户人家,说好听点是书香门第,实则只是普通殷实之家。外祖父考中秀才之后一直不能再中举人,一生郁郁不得志,去世之时还是个秀才。 大舅舅早年夭折,赵家的亲戚如今只剩二舅舅一家。 二舅舅也算子承父业,有个秀才功名,在城中书院教书,勉强维持一家生计。二舅母楚氏是商人之女,有两间铺子做嫁妆,因此手头比二舅舅还宽裕许多。只是这位二舅母十分势利,富贵雍容的上赶着巴结,贫苦困顿的便以白眼相待。 前些年,赵氏与二哥一家走的很近。楚氏见梁家铺子开遍半壁江山,家业兴旺锦衣玉食,时常巴结奉承赵氏,也没少到梁府打秋风。后来听说梁家的产业都是大房的,梁渭虽然管着偌大一个臻宝轩,也不过是代管,至多算个高级掌柜,因此对赵氏态度大变。 赵氏也不是傻的,又有梁渭不喜楚氏太过功利,劝赵氏少与娘家走动。赵氏这才与二哥一家疏远了。 这怎么突然提起二舅舅家的表哥了? 第六十五章 一惩孙婆 “母亲怎么突然提起广笙表哥来?” “咱们这几年与你二舅舅家疏远了,为娘想想也不应该。赵家如今只剩了你二舅舅一家,还要多走动的为好。你二舅舅家有个广笙表哥和梦瑶表姐,你可还记得?” 广笙表哥没什么印象,这个梦瑶表姐也不是个好想与的,跟她娘一个模样,捧高踩低的一把好手。 燕羽仍旧装失忆,摇头表示想不起来了。 赵氏兴致勃勃的介绍起来,“广笙表哥比你大四岁,现在管着你二舅母陪嫁的铺子,性子像你舅舅多些,为人很是老实忠厚。梦瑶表姐比你大两岁,已经说了人家,明年就要出阁了。” 赵氏絮絮叨叨,燕羽笑眯眯听着。 今日卯时起身,一路颠簸,到了府中又是一番勾心斗角,很是劳心劳力。此刻给午后的慵懒阳光一照,眼皮就止不住的打架,头一歪,竟枕着赵氏肩膀睡着了。 赵氏正说到过几日请了你二舅舅一家来玩。发觉肩膀一沉,扭头看到燕羽瞌睡起来,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小声叫了贴身丫鬟来,一起轻轻将燕羽放倒,垫了枕头又仔细盖了被子。 看着燕羽熟睡之中发髻蓬松的红红面庞,赵氏突然觉得心中无限的平静和安宁。 燕羽午睡起来,赵氏还要留着她说话。 她想想倚翠轩诸多事务需料理,容不得她躲懒,于是告辞回了院子。 刚进院子,就见孙婆檐下立着,神态彷徨,双颊又红又肿。 燕羽微微诧异。孙婆刚被大太太夺了差事,仍能到处蹦跶,可见还是有些能耐的。 孙婆远远看见燕羽走来,低头扣手屈膝施礼,动作标准麻利干脆,口中告着罪,“老奴给二姑娘请罪了!” 燕羽挂了客气的笑容,并不理她请罪之说,亲切招呼,“孙嬷嬷来啦,怎么好让嬷嬷在檐下等。这几个丫头,愈发没规距了。怎不请进去坐?” 孙婆脸上本就红肿,这下更是羞得火烧一般,却只能陪着小心奉承,“二姑娘可折杀老奴了。在檐下等主子那是天经地意。” 两人一问一答,孙婆借势随燕羽进了屋,亦步亦趋,极尽谦卑谄媚之能事。燕羽刚要落座,孙婆抢上前去掸掸靠垫,这才请燕羽坐。仿佛她从未在燕羽面前耀武扬威,颐指气使。 “二姑娘怎不在浅云居多逗留一会儿?这些日子,二太太日日念叨姑娘。这可好了,姑娘能够日日在双亲面前尽孝,可是府中的一大喜事。” 燕羽坐在榻边,示意二喜搬了小杌子来,这边温婉地开口问道,“我才回来,事情总要料理清楚,孙嬷嬷今日有何贵干?” 孙婆并不坐,直挺挺跪在跟前,“二姑娘,老奴今日给姑娘陪罪了。老奴愚钝,分不出主次轻重,当时没有仔细吩咐云想阁在绣工上多花心思,也难怪二姑娘对几条裙子不满意。大姑娘吩咐过顶顶要紧的是让二姑娘穿上合意的春衣,老奴差事办砸了,大姑娘已狠狠罚过。二姑娘开开眼,就饶了老奴怠慢之罪,再赏脸挑几块料子重新做了裙子吧!” 燕羽一听就明白了,眉羽这是朝自己泼了一盆嚣张跋扈的脏水,意指她当堂撕坏裙子,是因为对绣工不满意。 梁眉羽啊梁眉羽,你就不能消停几天嘛! 孙婆子肿着脸,在府里一圈走下来,把事情闹得众人皆知。没过几天,府里各人都知道,大姑娘性子柔和忍辱负重,二姑娘蛮横猖狂轻重不分。梁眉羽和大太太一番推波助澜,这风波很快就会传出梁府,她梁燕羽又要在平江府出名了。 燕羽心思转了转,传出些恶名也不尽是坏事。今后再有人打她主意,也需细细思量一番。 “二喜快扶孙嬷嬷起来!这件事与嬷嬷什么相关,都是下面办事的不力。这花色又不是嬷嬷亲自绣上的,大姐姐也太小题大做了!让嬷嬷遭这些皮肉之苦,连我都于心不忍。嬷嬷是大伯母的陪房,看着大姐姐长大的,大姐姐竟一点也不顾及嬷嬷的体面!碧树,快把我从浅云居带回的碧玉膏给嬷嬷分一些去,这膏药消肿最好。” 燕羽一番数落句句说到孙婆心里。她怎么也是府中的老人了,大姑娘说罚就罚,一点不讲情面。还让她顶着红肿的头脸在府里走动,让她今后如何做人? 又想到大姑娘指了三儿到倚翠轩当差,不禁心里发苦,不知如何自处。再想二姑娘泥人一般的性子,还真是好拿捏。 人都是有惯性和惰性的,孙婆上晌刚在春熙斋被燕羽挤兑的无路可退,却转眼就忘,只当二姑娘是得了徐嬷嬷的引导才有这番作为。 脑中思索纷乱,抬手指了指案上放的十几匹布,“还是二姑娘体量我们这些个当奴才的,姑娘请移步看看料子吧!” 燕羽瞧见孙婆的脸色变了几变,就知道这嬷嬷心里有了思量。心里发笑,让你以为我是个好欺负的,今天就让你看看本姑娘的厉害,于是气定神闲地缓缓道,“不急。这次做几套衣裳啊?” 孙婆一愣,二小姐怎么突然有这样一问。脑袋还没转来,已经张嘴答到,“姑娘对裙子不满意,就给姑娘重做几条裙子。” 燕羽也不看那衣料,自顾说道,“我看这些料子里,并没有能和之前做好的衣裳相匹配的颜色。既然大姐姐说了,顶顶要紧的是让我满意,嬷嬷看怎么办好呢?” 孙婆不禁有些呆住,十几匹料子没有满意的? 于是哀求道,“姑娘您好歹移步看看,总有一两个花色能相配的,您先挑了出来。其余的我再换一批料子来给您慢慢选。” 燕羽瞥了一眼孙婆子,起身往正堂堆着姹紫嫣红的八仙桌走去,“嬷嬷的意思是让我凑合凑合了?也罢!其实大姐姐今日不遣嬷嬷来,我也不恼。这是何苦呢?” 言下之意,梁眉羽虚情假意,大费周折给妹妹重做裙子,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完全不在意妹妹喜不喜欢。 孙婆一听,马上拦下燕羽。 要捕风捉影地散布二姑娘飞扬跋扈的谣言,总要有个影儿才行。如今二姑娘不情不愿的,别适得其反,她这次可不能再把差事办砸了。于是屈膝道,“哎呦,我的姑娘,既然您全不满意,我这就去换一批来,哪能让您凑合呢?”说完收拾了衣料告退了。 这孙婆为虎作伥,今日当众诬陷她,极其可恶。燕羽想着总要好好使唤她几次,让她出出血才肯罢休。 第六十六章 开到荼蘼花事了 孙婆刚走,碧树从屋里出来,冲着冲着门口吐了吐舌头,“姑娘可别便宜这老虔婆了,让她多跑几趟也不能解恨。姑娘你看这账册,我们原来的东西竟没剩下几件。” 燕羽接了账册来翻看,听碧树接着说道,“我去问章妈妈派来的婆子,她竟回说,那些物品都在上次搜查依翠轩时毁损了。姑娘你看,螺细屏风、金丝楠木的雕花妆台这几样,明明放在西耳房的库房里,怎么会损毁?” 燕羽合上账册,笑道,“罢了,现下房子都不够住,哪里还能留库房放东西,腾空了正好住人。” 碧树掰着手指数道,“除去徐嬷嬷一间,新来的山茶一间,赖婆子四个一间。只剩一间,我们,一二三四,一共七个人住。”接着苦了脸,“姑娘,这可有点挤啊!要是倚翠轩能再盖个东西厢房就好了。” 燕羽苦笑道,“这里急等着住,临时盖房子如何来得及?再说我们院子本身就小,哪有地方盖厢房?” 两个人正发愁,外面有人报,山茶来了。 燕羽赶紧叫请进来。 山茶十六七岁的样子,身量高挑,面目清秀,一看就是心细稳重之人。穿着缃色比甲,打扮的并不出挑。一进来就规矩谨慎地给燕羽磕了头。 燕羽亲自拉了山茶起来,客套着,“姐姐是老太太身边的,尊重有体面,自是不比我这几个粗鄙的丫头。倚翠轩房屋狭**仄,恐怕要委屈了姐姐。” 山茶听了又跪下,语声清脆,“老太太即指了山茶来倚翠轩伺候,山茶以后就是二姑娘的人。二姑娘尽管吩咐使唤,要是觉得我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而另眼相待,就是山茶的不是了。” 燕羽听了不由默默点头,不管山茶今后如何行事,此时这番话说的大气又得体。“说是这样说,到底是因为老太太照拂燕羽,山茶才来的倚翠轩,燕羽哪有不感激的?山茶就把倚翠轩当成自己的家,这些个小丫头还要累你多费心。” 这是一下子把倚翠轩的总理之权交了出来? 山茶有片刻的吃惊,她原以为二姑娘定要提防她,把倚翠轩的人事分配交到徐嬷嬷手中,将她架空。虽说自己是一等丫鬟,可院子里的事还不是姑娘做主。 今早知道老太太把自己给了二姑娘,心里不免打突。 二姑娘一向性子绵软,任人摆布委屈了那么多年。今早扳回一局,正是春风得意斗志昂扬,自己的到来恐怕不那么受欢迎。因此已做好了夹着尾巴做人的打算。 没想到一见面,二姑娘把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了自己。 山茶诧异又振奋,恭恭敬敬的应了。 燕羽又吩咐碧树,“你带山茶姐姐去她屋子里瞧瞧,看有什么缺的,赶紧叫回了章嬷嬷。” 两个人应了出门,只片刻就转了回来。 燕羽玩笑道,“这么快就看好了?现在缺了东西补起来快,过几天章嬷嬷可没有这么好说话了!” 山茶却道,“回姑娘,山茶一向和姐妹们同住惯了的。这样大的一间房只有我一个,难免有些冷清。” 燕羽诧异,疑惑地看了眼后头的碧树,碧树微微摇头。 碧树并未在一旁暗示鼓动,这就是山茶自己的注意了! 燕羽笑道,“山茶在春熙斋时,同住的姐妹都是打小一起的,自然热闹和气。只是倚翠轩里都是些小丫头,没有和山茶年龄相仿又踏实稳重的,住在一起难免吵闹着你。” 山茶仍旧坚持“这倒无妨,奴婢喜欢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 燕羽看山茶如此坚持,就应了,“那也好,山茶看和谁一起住比较好呢?” “姑娘身边的妹妹们一起惯了,奴婢想和新来的两个一起住。” 燕羽看着山茶的眼光幽深起来,点点头,“就按你说的办。” 山茶又递了个条子给燕羽,“姑娘,这是另两个指来倚翠轩的丫头,请姑娘过目。因她们旧差事还没交,明个才来。” 燕羽接过来一看,两个丫头分别叫荼蘼和芳儿。 倚翠轩其实就是花园子的意思,她的丫头名字都与花树有关,碧树、白苹、茜儿,还有才来的山茶,新添的芳儿,再来一个荼蘼! 有道是“开到荼蘼花事了”,这不是恶心她吗! 燕羽一笑,指着荼蘼两个字故意读错,吩咐山茶,“茶蘼,这两个字太复杂了,不好写。就留了茶字,随着你叫个白茶吧。” 山茶清幽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诧,表情却纹丝不动,低头应了。 … 春熙斋里老太太听说了燕羽给荼蘼改名字的事,先是觉得好笑,想想又不对,与康嬷嬷说,“不知这二丫头是真傻还是假傻。” 康嬷嬷安慰道,“老太太操劳了大半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何苦操心这些呢!” 老太太悠悠叹了口气,“唉!只怪你家大老爷不争气,我现在只盼望着文轩能尽快撑起梁府与臻宝轩。要把家业完整的交到他手里,我才能安心的闭上眼。” 康嬷嬷一边伺候老太太梳洗,一边说,“文轩少爷一向用功,二老爷也孝顺,老太太多虑了。” 老太太拍拍康嬷嬷的手,声音带着几分苍老空洞,“晚荷,你不知道。人的心是不会知足的。你家二老爷感念我的养育之恩,现在还算听话。但是他掌管臻宝轩多年,眼见着生意越做越大,正是春风得意,这野心也会越来越大。总有一天要脱离我的控制,那时这份家业就白白便宜了那人的子孙,我怎么会甘心,怎能不心急!” 康嬷嬷放了黛色缕金西湖十景床幔,扶着老太太上了床,拉上了被子,安慰道,“老太太是有福之人,自是要福禄寿齐享的。文轩少爷眼看成亲就是大人了,大少奶奶又是沈家的姑娘,无论见识学识,都能成为大少爷的贤内助,也必定与老太太一条心。要不了几年,大少爷就能掌管臻宝轩了。那时二老爷就是有天大的野心又能如何?老太太的福气还在后头呢!不过我看着二老爷倒不像能做出离经叛道之事的样子,二姑娘也挺孝顺的。” 老太太反而拧了眉,“我看燕羽这丫头不像个安生的,你嘱咐山茶好生照看着,万万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第六十七章 金榜之喜 掌灯十分,倚翠轩总算大概收拾停当,上到二姑娘,下到粗使的婆子,用过晚膳,总算可以坐下来喘喘气。 燕羽自己理着首饰匣子,徐嬷嬷看了说道,“总算来得及把这些首饰重新打出来。只差那给了邹大夫的南珠凤钗,老天保佑将来不要出了岔子。” 燕羽笑道,“世上的事总是不得完美的,有这样一桩事情,也能提醒我们时刻小心些。嬷嬷可知道山茶主动要求与新来的白茶芳儿一间房?” 徐嬷嬷凝眉答道,“听碧树说了。这山茶又稳重又机灵,要是能为姑娘所用就好了。” 燕羽叹口气,“我可没这样的贪念,只希望以后万一有个山高水低,她能不偏不倚,说几句公道话,我也就满足了。” 碧树本来眼睛睁的圆圆的听着两人说话,这时插言道,“我看嬷嬷说的是。姑娘看看白苹,原也是老太太的人,现在看起来也是向着姑娘多些呢!” 这时,院子里茜儿的声音异常响亮,“孙嬷嬷来啦!快往里面请!姑娘啊…还没睡,不晚不晚!” 燕羽不悦的与徐嬷嬷对视了一眼,这茜儿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如此自作主张。 碧树一掀帘子来到檐下,正迎着孙婆领着两个粗使婆子抬着几梱布料。于是压低了声音,“嬷嬷这么晚了还来,真是辛苦。姑娘刚刚歇下,今天真是累着了,用过晚膳就困得眼都睁不开了。怕积了食,这才硬挺了一会。嬷嬷要么到我们屋里坐坐,用口茶?” 孙婆神情不定的看看正房灯火通明的窗户,咬咬牙,“不劳烦了,我明日再来。” 碧树一笑,“有劳嬷嬷,不远送了。” 孙婆领着两个粗使婆子往外走去,只听其中一个低声抱怨,“到底会不会办差?明知道主子要歇了,还催着我们没命的跑,还以为自己是一等管事呢?” 碧树心里高兴,看来孙婆如今日子也十分难过。有道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更何况这孙婆平时没少得罪人。 这一日燕羽早早就睡下来,心里哀叹,睡懒觉的福利再也没有了。她从今日务必早睡早起,做个勤奋的闺阁大好青年。 第二日一早,燕羽简单用了几块点心垫垫肚子,换上了一套水绿绣折枝白梅缂丝褙子,下面配了昨日灵羽遣人送来月白色百褶裙。 这次回来,灵羽几次三番支援她裙子,倒也叫燕羽刮目相看。原来她们两人一向并无交集,井水不犯河水的。怎么如今灵羽到照拂起自己来? 燕羽吩咐白苹梳了个热闹的双环髻。左边带了赤金嵌宝蝴蝶簪,右边插两支紫金碧玺钗。这一拾掇,看着很是神采飞扬的。 等燕羽到了春熙斋,看见眉羽灵羽已经在暖阁里等了。自己起的这么早,竟还是最后一个! 眉羽穿了件粉色撒花抹胸,对襟品红百蝶穿花缂丝褙子,松花色纱挑线缕金拖泥裙子。头上梳着凌云髻,带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又有十数颗清一色母指盖大小南珠在高耸的发髻间盘旋堆砌,异常华丽纷缤。再看眉羽面如银盆,神彩奕奕,凤眼生辉,眼中漫溢着压抑不住的喜悦。 灵羽穿了件月白圆领绣竹梅暗纹中衣,秋香色水纹滚边藕粉色对襟比甲,下面穿了月白洋绉裙。只梳个简洁螺髻,带了一支小巧五瓣珠花,眉目如画,神色冷淡。 这一对姐妹花,一个如烈日炎炎,一个若冷月幽幽。 三个各自见了礼,坐下说话。 晚来的都要表示歉意,燕羽面上带了几分羞愧,“还是大姐姐与三妹妹勤勉,我这才第一天,就来晚了。” 眉羽笑颜如花,“不晚,祖母还未起呢!二妹妹昨日睡得可好?” 燕羽回道,“多谢大姐姐关怀,燕羽睡得十分香甜。还是家里舒适。”又转身看向灵羽,“谢谢三妹妹相赠的裙子,十分合身,有劳妹妹了!” 灵羽连表情也懒得换,“二姐姐喜欢就好,我也穿不过来。”虽说府里的规制,每位姑娘每季四套衣裳,可是大太太经常拿银子贴补两个女儿,多做几套衣裳,多打几件首饰都属平常。 燕羽并不在意灵羽的冷淡,仍是笑意盈盈。 眉羽却笑道,“二妹妹现在知道我的苦处了吧,每日里与三妹妹相对,我说十句话也换不回她一句,真是磨人!” 燕羽用帕子唔着嘴笑,却并不接话。她们亲姐妹之间的事情,她这个外人还是不要置喙的好。 眉羽看燕羽并不搭话,又继续道,“二妹妹可怜可怜我,陪我园子里玩几日可好?” 自己躲着还来不及,哪会凑上前去给人陷害?燕羽露出为难的神色来,“妹妹刚回来,院子里的事还没理清楚。不怕姐姐笑话,现在箱笼还堆在正堂,没个头绪呢。更何况几个丫头还是新来的,院子里也不熟悉,等过了这几日,一定去姐姐处叨扰。” 眉羽还待再劝,老太太的贴身大丫鬟檀香来报,老太太已起身了,请几位姑娘进去。 等得燕羽几个进去,看见大老爷、二老爷夫妻都在。遂依次见过礼,众人坐下说话。 大太太李氏今日额外高兴,穿了件大红半臂对襟绣百鸟朝凤云锦褙子,像过年般喜气洋洋。眼角眉梢的狠厉都被喜悦冲的无影无踪,嘴角弯弯翘着。 燕羽看看同样抿着嘴凤眼含春的梁眉羽,什么样的喜事把这娘俩个乐成这样? 只听李氏说道,“回母亲,昨日接到我娘家的喜讯,远哥儿院试中了十三名。” 老太太一听,也喜不自禁,“真是大好事呀!我看着远哥儿就是有出息的。小小年纪就是秀才老爷了,哈哈!真是前途无量啊!咱们两家一直渊源极深,这也是咱家的大喜事!”说着拿眼尾扫了扫眉羽。 怪不得!原来是未婚夫婿中了秀才。 燕羽一边想,一边拿眼睛偷瞄眉羽。眉羽明显听出了老太太话中的戏谑,双颊瞬间羞得通红,只得低头撕手帕。 梁渭与赵氏也跟着说了几句恭维话。 老太太听了便道,“舅老爷家此次定要宴请庆祝。等昊哥回来,就先在家住着,参加了庆功宴再回去。远哥儿有许多同窗,与他们多多交往攀谈,以后也多些个门路。” 赵氏不禁喜上眉梢,连连应了。 第六十八章 无端被疑 满堂乐淘淘,只有大老爷梁泾沉着脸,一言不发。此时突然转回身来,紧锁着眉头,置问梁渭,“二弟,我看了前几个月的账册,怎么今年反而不如去年了?”粗粝阴沉的声间为满室的喜悦划上了终点。 梁泾虽然只比梁渭大三四岁,却长得比较着急。声色无度,醉生梦死的生活留给他的是暗黄阴郁,形容枯槁的样貌。无赖的气质与佯装的气势,在几绺稀疏山羊胡的衬托下,更显得形容猥琐。 燕羽再看看身姿伟岸,风度不凡的梁渭,不禁同情起李氏和眉羽来。就算她们是梁府的嫡支,要忍受这样的丈夫和父亲,也快乐不到哪里去吧! 梁渭却神色恭敬,认真作答,“大哥有所不知,去年开了两家新店。店铺布置、雇佣伙计、存货这几项支出颇多,而且新店打开局面也需时日。因此这几月的盈余有所下降,到年底应会好转。” 说到生意之事,只坐在上首的老太太微微倾了身子,凝神细听,其余女誉却都不太在意。老太太看着梁泾突然对生意上了心,破天荒地看完了今年的账本,颇觉欣慰。 梁泾冷哼一声,“我管不得这许多,我只看盈余这一项。” 梁渭也是无奈,这么多年已习惯了兄长的无理取闹。 梁泾作为梁家的大闲人,却不安于风花雪月花天酒地的浪荡生活。隔两个月总要跳出来难为一下梁渭,以显示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与作用,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独角戏。 梁渭也有应对的法子,表面上万分恭敬,唯唯诺诺,过后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梁泾自己说过的话,要不了两天也就全部抛在脑后了。 因此这么些年,大家也相安无事。 梁泾接着又说,“我上次与你提到的西大街店铺掌柜之事。二弟又怎么说呢?” 梁渭怕驳了大哥面子,惹他不快,稍作犹豫,斟酌答道,“大哥举荐的人是极好的。只是此人并无经验,不妨历练两年,再由他掌管店铺更为妥当。不知大哥意下如何?” 哪知梁泾突然翻了脸,佝偻的身材却有极大的爆发力,猛得跳起身来,吓得梁渭一哆嗦。咄咄逼人道,“糊说!这柳世奇明明当过掌柜,经验颇丰,难道我提拨个掌柜还要你点头吗?” 老太太看着儿子咄咄逼人无理取闹,却不出声制止。 梁渭疑惑,大哥为何突然对掌柜的人选上起心来?几次三番找他说项。只是西大街店铺是臻宝轩总店,掌柜之职十分重要,怎可胡乱任命? 只能起身,温言相劝,“大哥莫要被人蒙骗了,这柳世奇原只是个泼皮。他信口糊说当过掌柜,可那些存货、定价、用人知道他只吱吱唔唔,说不清楚。” 梁渭这一句算是戳到梁泾痛处了。越是没有能耐的男人,越怕被人怀疑他的智商。 梁泾暴跳如雷,指着梁渭的鼻子,“好!好!好!你现在翅膀硬了,我说话你也不听。也不看看是谁将你抚养长大?你这是恩将仇报,在臻宝轩安插布置自己的人手,图谋我梁家的产业!” 这样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堂上众人都变了脸色。特别是老太太,梁泾无意的指责正合了她的疑心重重,不由得手脚冰凉,如临大敌。 梁渭一直为梁家为臻宝轩兢兢业业筹谋打算,前些年更是一直在外奔波,北到直隶,西到湖广,四处操劳生意,哪有什么异心。 大哥从不关心这些细枝末节,日常事务都是梁渭做主惯了的。怎知今日却一反常态,偏要无端插上一脚。梁渭本以为自己数年辛苦操劳退让克制,不说换来大房与老太太的感激,至少也应对他有几分信任。 哪知大哥无意的几句指责,竟然引得老太太沉思良久。他心中一片冰凉,如同三九严寒掉进了冰窟窿,又气又急,竟说不出话来。 李氏见兄弟两个僵持不下,本想劝上两句。又看老太太面孔阴晴不定,显然并未拿定注意。此时贸然开口不太妥当,于是闭了嘴巴。 屋子里气氛僵硬,梁泾吹胡子瞪眼,梁渭双眼痛红,其他人只冷眼傍观。 燕羽却看出一些门道来,她坚信一个人的本性是很难改变的。大伯只有狐朋狗友,花天酒地,哪有什么经济学问,如今突然关心起生意起来,必然事出有因。 这时老太太却发了话,“泾儿难得对生意上心,我看这个柳世奇可能有些才干,不如就用用看。渭儿你说呢?”话里意味不言自明。 梁渭听了不由心里凄苦,多少也为自己这些年的勤恳经营不值。只是对老太太孝顺惯了,说不出半个“不”字。 燕羽又听到柳世奇这名字,突然心里一动,记起大老爷新纳的妾叫柳潇潇。莫非这柳世奇与柳潇潇有什么相关?大老爷如此卖力,实在事出反常;如是被那柳氏吹了枕边风,为博美人一笑,就合情合理了。 柳潇潇出身秦楼楚馆,柳世奇也定不是什么好货色。这人一旦当了掌柜,凭借着大老爷的袒护,耀武扬威监守自盗,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到时父亲无法管教,又要背黑锅。 只是在这堂上并无自己插话的份,燕羽看着父亲不愿应允又不敢反驳的无奈模样,焦急万分。 转头一看,眉羽就坐在自己身侧。这种事情还是让大房自己解决比较好。于是凑到眉羽耳边,低声说,“大姐姐你说奇怪不,我以为柳是小姓,没想到竟有这么多性柳的。” 眉羽一惊,眼神狐疑在她面上一扫而过。燕羽径直说道,“咱们家不是有个柳姨娘吗?这又有个柳掌拒了。”说完直身坐好,眼观鼻、鼻观口,由眉羽自行领会。 眉羽略一思索,又转身与李氏耳语起来。 李氏听完,面色变了几变,回过头来审视燕羽一番,这才起身说到,“母亲,生意的事本没有我插言的份。只是兄弟二人意见不合,也算家事。我看这事也不难。二弟一向于用人之道颇为精通,而老爷举荐的人才也定是青年才俊。不如老太太见见,给他们拿个主意。老太太过得桥比他们走得路都多,您随意点拨几句,于他们青年后生大有益处。” 第六十九章 春风化雨 老太太听了此言,也觉最是稳妥。心里受用,笑呵呵地应了。 梁泾却神色沮丧。他即不敢让他柳世奇前来拜见老太太,又不能出言反驳,只得气哼哼坐回太师椅上,狠狠瞪了李氏一眼。 李氏仍旧乐呵呵的,只当没看到。 燕羽暗想,如果这柳世奇当了掌柜,对大太太最为不利。听说柳姨娘极为得宠,大太太也要避其锋芒,如果再让她插手了臻宝轩的生意,真是腹背受敌。 这梁家的产业,说到底都是太大大子女的,她怎会愿意让姨娘来分一杯羹。 大太太轻松几句话,不但谁都不得罪,还狠狠得恭维了老太太,把一场危机消溺于无形,真是出神入化。 而这位柳姨娘也不是寻常女子,能把大老爷使得团团转,又懂得插手府里的生意,燕羽不由得对她有了几分兴趣。 之后几日,燕羽听说梁泾找了借口说那柳世奇突然得了急病,要休养一年半载的,这事自然不了了之,老太太不免觉得可惜。 大太太派人暗中打听,果然这柳世奇是柳姨娘胞兄,却并未说于老太太知道。 此事之后,老太太疑心更重。一边防范着梁渭,连着见了几个臻宝轩的老掌柜;一边又加紧盯着长孙梁文轩的功课来。 任命掌柜的事有了章程,老太太又与李氏说起梁文轩的婚事来,“芸娘,房子都粉好了吧?” 李氏无形之中又赢了柳氏一次,又谈到儿子的婚事,更是意气风发,“前个刚刚粉好,已通知了沈家,他们这几日就会派人来量尺寸。” 老太太非常满意,“好,好,只是清晖阁小了些,要委屈两个孩子了。” 李氏笑道,“月婷还没过门,老太太就宠得如同心尖尖一样,这几个孙女可要不依了。清晖阁五间正房并东西厢房,又有抱厦,十几间房子,都是今年翻新的,就算月婷进门以后三年抱俩,也尽够住了。” 老太太听了李氏三年抱俩的话,大感吉利,不由的哈哈大笑起来。 眉羽凑趣道,“等大嫂过了门,老太太就更看不上我们几个俗气丫头了!” 老太太刚刚止住笑声,听了眉羽玩笑,又笑着与李氏说,“看看你养的刁钻孩子,祖母这里不过多提了几句月婷,她就拈起酸来!” 李氏笑的头上的金钗乱颤,“还不是老祖宗平日里太心痛她们几个。她们害怕大嫂来了,老太太的宠爱又得多匀出一份,自己那份就少了。” 老太太指着眉羽玩笑,“不碍事,等你出门子的时候,就知道祖母是最疼你了!” 眉羽脸上一红,娇嗔地叫了声“祖母~”,就低了头不再言语。 老太太又吩咐李氏,“芸娘身子也大好了,这家总要重新管起来。眉羽管了几个月的家,名头也有了。文轩眼看大婚,哪有要自己妹妹打理张罗的道理!” 李氏知道老太太早晚会提出让自己重新管家,自然顺水推舟的应了。 老太太又吩咐梁渭,“文轩成家以后,也要有所担当。我看就把进货的事分给文轩吧!” 梁渭自是没什么异议,一概应了。 大老爷梁泾听着老太太吩咐家事,却越听越没劲,起身告辞道,“母亲,儿子身上还有件急事,先告辞了!”说完抬脚就走。 老太太却沉了脸,“回来!” 梁泾只得回转。 老太太呵斥道,“外面又有那些狐朋狗友牵走了你的魂了?有什么事比你自己儿子的婚事还重要的!” 梁泾一梗脖子,“母亲说的哪里话,我是有桩生意要谈!” 老太太哼了一声,她自己的儿子,什么货色自己最清楚,定是又和人约了要么赌博要么听曲儿,要么就是去柳姨娘那些消磨时光。于是吩咐道,“我找你有事,就是有几万两的生意要谈,也给我坐着!” 梁泾见老太太如此坚持,只当有什么大事,也就坐下了。 老太太让其他人自去,只留了梁泾一个。沉默片刻才发了话,“泾儿,这次文轩大婚,凭咱家的面子如何请到秦知府当媒人?还不是你舅兄从中出的力,这是何等荣耀之事!” 梁泾低头不语,心中恨恨,也不知李氏又跟老太太说了什么,惹得老太太一大早的数落他。 老太太又说道,“你自己说说,有几年没进你舅兄的门了?要不是你太太一直尽心打点,怕是这门亲戚就要断了。文轩大婚前,你选个日子,提着礼物去趟李府给你舅兄陪个罪。” 梁泾听了哀求道,“母亲,我去做什么,有芸娘打点就行了。大舅哥为官,我从商,我们一向说不到一处。” 老太太沉了脸,“哼,哪里是说不到一处?我看是你前阵子闹得太不像话,怕你舅兄不给你好脸色吧!” 梁泾舔着脸笑道,“求母亲心疼心疼儿子吧!大舅哥为人也太严厉了些。” 老太太挥挥手,“不去也行,可你得对你太太和气一些。她好歹给你生了三个子女,娘家又是那样的家势。要不是你岳父舅兄帮扶,咱们梁家这些年哪有这样的顺风顺水?” 梁泾却是不服,“娘也别尽长他人志气,咱家也没少往李府搬银子。别说咱两家是姻亲,就算不是沾亲带故的,这许多银子下去,难道还换不回这点好处吗?” 老太太一拍桌子,“尽是胡说!你以为有银子,就什么事情都办得吗?接着又低声嘟哝,“你老子的本事眼界你一点也没学会,多情种子的特性到是学了十足十!” 梁泾并未听清,“娘您说什么?” 老太太摇摇手,“我也不去管你那些风流韵事,男人爱娇美红颜也是正常,可你不能为了那些狐媚子让你太太难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儿子眼看就成家了。就算你不顾念那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也要想想,以后文轩当了家,如何看待你这个父亲!” 不得不说老太太真是慈母心肠,连那么长远的事都为儿子想到了。 只是梁泾却懵懵懂懂,并未真正了解母亲话中的含义。想着不用去李府拜会大舅哥就好,马上再三保证他定会对李氏如沐春风般温暖,老太太这才放他离开。 第七十章 二惩孙婆 燕羽从春熙斋出来径直回了倚翠轩,白茶和芳儿前来磕头。 白茶十四岁,长得妖妖娆娆;身量纤细,行动之间如弱柳扶风。燕羽不禁思量,这是弄错了吧,怎么看也应该送到大哥哥身边红袖添香才对啊。 燕羽问了进府多久,家里还有何人? 原来白茶还有个大两岁的姐姐叫凌霄,原来一同在大太太屋中当差。凌霄去年被大老爷相中收了房。今年眼看白茶也出落的花朵一样,李氏就起了心思将她送走。怎奈儿子马上大婚,送个美艳丫鬟过去必定惹老太太不高兴,再说让姐妹两人分别伺候父子,与伦常大有妨碍。梁渭又一向不纳妾,不喜欢妖娆的丫头。无奈只得把脑筋动到燕羽头上。 燕羽心领神会,又看芳儿。 芳儿今年才九岁,梳着两个小鬏,眼神灵动。燕羽觉着面善,一问才知,原来芳儿是孙婆家的闺女。 燕羽嘱咐了几句,让她们小心当差,又让山茶好生交她们规矩。随即将倚翠轩的差事重新分配了。碧树经管衣服钗镮,二喜管书房文墨、白苹经手吃食、新月领库房钥匙、茜儿与新来的白茶负责倚翠轩的洒扫。芳儿先跟着山茶,又由山茶总揽院中事务。 这里刚刚分配完,孙婆又来了。 这次可没有了前两次的轻松惬意。本来孙婆被夺了差事,积威还在,又给大姑娘办事,也能差动几个最底层的婆子。 府里的下人最会见风使舵,见孙婆两次也没在倚翠轩讨到便宜,都是无功而返,胆子纷纷大了起来。孙婆再来差遣她们,一个个都找好了借口,躲得躲,藏得藏,更有性格直爽的当面拒绝。 孙婆无法只得自己扛了布料。她日常养尊处优,那里吃过这等苦,到了倚翠轩门口已是汗流浃背,险些连叫门的力气也没有了。 芳儿见她娘如此狼狈,赶着上前帮忙。 燕羽招呼孙婆坐下休息,“真是罪过,让孙嬷嬷辛苦了!” 孙婆背心已被汗水浸透,歇了好一阵子,呼吸这才平顺,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的趾高气扬,“二姑娘严重了,只要姑娘满意,老婆子我多跑几趟算什么!” 燕羽微微一笑,走到八仙桌前翻看衣料,果然都是上乘鲜艳的料子,不由得赞道,“咱家也就孙嬷嬷能凑到这么齐全的花色。” 孙婆松了一口气,二姑娘总算满意了。如果再让她跑两趟,非得要了她这条老命不可。于是连连恭维,“总要这些上等料子,才配的上姑娘的风姿。” 燕羽却步子一转,又转回内堂,语气落寞,“可惜啊!” 孙婆心里一抖,声音发颤,“姑娘怎么不选料子呢?” 燕羽低声说道,“嬷嬷有所不知,这些衣料如此华丽,与我做好的上衫并不相配。如若穿了出去,看着不伦不类,岂不让人笑话。” 孙婆看燕羽低垂着眼睛,也无法分辨她眼中的失望是真是假,只是这样来回奔波,何时算完,就算她有力气,大姑娘也要等不及了。于是咬咬牙,狠狠心,“这样吧,二姑娘不如连褙子、比甲一同再做几件,总能相配了。” 燕羽听了一喜,转而露出犹豫的神情,“可是府里的规矩…” 孙婆看燕羽已然松动,连忙加了一把劲,“府里的规矩没什么妨碍,只要银子不从公中出,任谁也说不出姑娘的不是。都是老奴该死,把事情办砸了,这才耽误了二姑娘的衣裳。这回老奴自己出银子,再给姑娘多做四套衣裳,姑娘看怎么样?” 燕羽听了颇为满意,“那就让嬷嬷破费了。本来应该我自己出这个银子,只是嬷嬷也知道,我一向手中并不宽裕。”说着低垂了头,似乎在掩饰难堪和窘迫。 孙婆眼看事情办成,恐中途生变,连忙安慰,“姑娘家哪里来得那么多银子,二姑娘何须为难,老奴这个银子出的心甘情愿。” 燕羽心中大乐,脸上却不露半分,“嬷嬷说的是,那我就一事不烦二主了。 嬷嬷你看,我从朗园带来的丫鬟婆子,没赶上府中发放春衣,如今与府中各人的穿着格格不入,一看我就是个不受宠的。”说着竟要低头抹泪。 孙婆听了眼前一花,恨不能打自己几个嘴巴,让你多话!二姑娘从朗园带回的丫鬟婆子足足有十几个人,每人两套春衣,用最普通的面料也需几十两银子。 可又看二姑娘的架势,迟迟不选衣料,只拉着她诉苦。如若不答应,定是交不了差,两边权衡一下,只能咬着牙也应了下来。 燕羽点点头,拉着孙婆好一通感激,这才走到衣料旁边开始挑选。孙婆跟在旁边奉承着,姑娘好眼光,姑娘穿这个定是光彩照人,一边不住地心头淌血。 这边正挑着料子,碧树手里捧着两条裙子过来。对燕羽福了一福,“姑娘,二姑娘借您的裙子浆洗好了,现在送到文渊阁吗?” 燕羽并未理会,只点点头,碧树捧了裙子就往外走。 孙婆陪着继续翻看衣料,燕羽突然抬头急叫身边的二喜,深色慌张,“快把碧树追回来!” 二喜放下手中活计,转身就往外跑。 孙婆不解,“二姑娘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燕羽放下手中一块松花色满池骄蜀锦,转身坐在太师椅上,闷闷不乐起来。 孙婆心中不由突突直跳,心说我的小姑奶奶啊,这又怎么了? 良久,燕羽终于叹了一口气,“嬷嬷有所不知,昨日三妹妹看我可怜,没有合适的裙子穿,好心借了我两条。我刚刚一时疏忽,让人洗洗就还了回去。现在突然想起来,三妹妹借我的裙子都是没上过身的,现下我穿过了还回去,三妹妹不但不会穿,说不定还恼了我,这才让二喜赶紧追了碧树回来。” 稍微顿了顿,又看着孙婆说道,“嬷嬷,您说于情于理我是不是应该还两条新裙子回去?” 孙婆听闻,差点没晕过去。 等孙婆好不容易从倚翠轩脱身出来,摸了摸头上的冷汗,叫苦不迭。这一阵子帮着大姑娘办差,搭了一百两银子进去不说,自己差事没了,还把三儿陷了进去。 这时她重新思量起来,昨日二姑娘在春熙斋的言行颇有章法,大姑娘筹谋月余半点也没伤着她。自己从前太轻敌了,看她不显山不露水,说话都是笑宴宴的,却能不动声色把事情办了,真真是个厉害角色。 现在把大姑娘和二姑娘摆在一起,她竟然不能确定哪个更加出色些!心里更加惴惴起来,今后办差万要小心谨慎才行! 第七十一章 不速之客 倚翠轩里,燕羽整治完孙婆,心里说不出的畅快。她再不拿出些本事来,任谁都能在她头上踩两脚了。 在深宅内院讨生活,刀光剑影如同战场,稍有疏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只有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燕羽想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 二喜自从跟了燕羽,红果生意就停了下来。燕羽看中二喜的机灵大气,闲了就教她读书认字。二喜聪慧,一教就会。现在能认几百个字。 她是野惯了的丫头,好在燕羽身旁总有新鲜事发生,每天看戏一样,十分过瘾。刚刚看孙婆脸绿的像菠菜一样垂头丧气得出了倚翠轩,恨不能拍手叫好,又看姑娘也叹起气来,十分不解,“姑娘即觉得不够解气,怎么不让孙婆多跑几趟?这么快就遂了她的心愿。” “总不能为了解气,什么都不顾了。原来倒也无妨,现下芳儿来了我们这儿,多少也得有些顾忌。” 二喜听了神色一凛,“姑娘的意思,要我们多盯着芳儿?” “不但是我们,孙婆也要投鼠忌器。今天芳儿在我们这儿,我不能太为难孙婆,而孙婆今后要害我,还得想想芳儿的安危。”接着又低声嘟囔道,“大姐姐果真无人可用了吗?还是太过胸有成竹?” 这时门外白苹的声音想起,“新月姐姐,姑娘在屋里吗?”燕羽跟二喜对视一眼,各自忙碌起来。 白苹进了屋,低声在燕羽耳边说道,“白茶刚刚在山茶姐姐跟前发牢骚,对姑娘分派的差事十分不满,说:碧树和新月也就罢了,凭什么白苹与二喜都是三等丫头,一个管文墨,一个管吃食,却让我和茜儿负责洒扫?” “她真的这么说?” “是的。” “那山茶如何?” “山茶姐姐说姑娘自有姑娘的道理,就算是她自己,也得听姑娘的吩咐,如若有所违逆,第一个不答应的就是老太太。” “山茶倒是不错,白茶又说了什么?” 白苹低声笑道,“姑娘怎么知道白茶还有话说?” “就这两句话不值得你巴巴的来告诉我。” 白苹不由得佩服,“姑娘神算!白茶又说,姑娘有什么道理,连‘荼’字也不认识,还硬说是‘茶’,笑死人了。” 燕羽听得兴致勃勃。 二喜也凑过来,以手为笔,在桌子上划拉着,忍不住插言道,“自以为是,连我也知道这两个字不一样。”又桶桶白苹,“快说下去啊。” 白苹嘻嘻一笑,去推二喜,“你不来插话,我都说完了。”然后转向燕羽接着说道,“山茶姐姐听了变了脸,训斥了白茶一顿,说她胡乱编排主子,不懂尊卑,罚了她两个月月例,现在正在屋里哭呢。” 燕羽听完小声吩咐,“你们几个近日都谨言慎行。山茶尊重有体面,我不嘱咐你们也不敢招惹。白茶和芳儿两个,你们也得以礼相待,不要以为跟着我时日长,就欺负新来的,知道了吗?” 白苹和二喜一起点头。 燕羽又清了清喉咙,“都散了吧,差事自己顾好,这里可容不得你们像在朗园时那么散漫!” 第二日一早,李氏很早起身,按着事先列好的礼单,张落了满满一车各色礼物,派人好生送去李府。 李承远这一中榜,在李氏这个姑母及准丈母娘的带领下,梁府如同自家遇到了天大喜事一般,恨不得张灯结彩,到处大肆宣扬。 哪知装礼物的马车刚出门,李家太太华氏携长女李嫣然上了门。直把李氏喜得嘴都合不拢了,一路引着嫂子和侄女到春熙斋见过老太太。因李嫣然与梁府几个姑娘年纪相仿,老太太吩咐眉羽、燕羽、灵羽都出来坐陪。大家一翻热闹寒暄,各自见过礼,都落了座。 老太太客气道,“舅太太大喜啊!” 华氏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有些发福。皮肤白皙,眼角少许细纹,显得颇有气势威严。听得老太太道喜,忙摇手,“当不得!当不得!这才过了院试,名次也不好。算不得大喜。” 李氏忙不迭地夸奖,“嫂子太自谦了,多少人县试和府试都考了十几年。远哥小小年纪,这是连中三科呢!况且远哥又聪慧又知道用功,这乡试、会试、殿试一路下去,指不定连中三元呢!” 华氏止不住的喜上眉梢,笑道说,“那可承他姑母的吉言了!” 老太太又问,“舅太太是稀客,怎不常来坐坐?舅老爷和章哥、远哥都好吧!” 华氏回道,“自家亲戚本应多走动的。怎奈府里事多,实在脱不开身。我不象妹妹这么有福气,有个好闺女可以帮着管家。我这嫣红啊,今年都十三岁了,还只知整日玩闹。” 这位李嫣红,是华氏的独女,也是最小的孩子,十分得李氏夫妻宠爱。只见她穿着秋香色圆领宝瓶纹中衣,月白绣绵鲤纹滚边鹅黄底吉庆有余交领短褙子,同色马面裙。腰上挂着一块润泽糯白的河清海宴和田玉佩。圆脸大眼,唇红齿白,头上梳着双平髻,两边各绕了晶莹剔透的红紫翡翠珠串。红紫翡翠本就稀少,何况是这样水头极好的。 燕羽不由得叹息,李嫣然比自己大半岁,可还是一副娃娃打扮。李家这些年平步青云,李嫣然不仅有平江府同知的爹,还有在山东知府任上的祖父,更是家中唯一的嫡女,自是不用操心婚事。尽可以随心所欲,不识人间愁滋味。 再看象她们这样家世一般的,或是家里不得宠的,早早就把自己打扮的成熟稳重,盼望着能得到那些尊贵太太们的亲睐和夸奖,在婚姻的筹码上增添点微薄份量。 李嫣然听到母亲含着宠溺的声音提到自己,不由得插言道,“母亲福气大着呢,今后得个即贴心又周全又得力的媳妇儿,就能日日享清福了。”清脆又透着几分稚嫩的声音逗得屋里各人哈哈大笑。 华氏不禁搂了女儿,抚了抚她的额发,向老太太笑道,“老太太见笑了,我这个女儿真真是宠坏了,没个规距。” 李嫣红窝在母亲怀里朝眉羽眨着眼睛,眉羽不禁有些脸红,低垂了头,嘴角却泛起甜蜜的微笑。 老太太也笑着答到,“嫣然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何况如此贴心,是舅太太养得好。”又问道,“舅太太怎么没把远哥带来?” 提起二儿子,华氏的笑又加深了几分,“承远他爹怕他骄傲,因此不许他亲戚间走动。再说秋闱时日也近了,拘在家里用功呢。” 第七十二章 肖想 眉羽听到舅母谈论李承远,神情也跟着专注起来。 李氏对这个侄子和未来女婿甚是喜爱,听到这里忙关心道,“要小心身子,莫一味用功累坏了。再说他们少年人,哪里有不贪顽的,也不能太拘着了。我都几个月没见远哥了。” 这时偎在华氏傍边的李嫣然不愿意了,嘟着嘴道,“姑母怎么只关心二哥,姑母也几个月没见嫣然了。” 华氏听了,点着嫣然额头笑道,“这该子真是顽皮,还与你二哥争起宠来。哪里知道你姑母最疼的就是你!哪一次得了稀罕物什不送与你顽?就是四季各色的鲜艳料子,你得了你姑母多少?” 李氏听了这话,脸色不由变了。 李梁两家已口头说定了亲事,只等李承远秋闱一过,即请媒人过定。两家长辈说起话来,也没有那么多的忌讳,怎么听嫂子这话却有些避起嫌来,难道是因为有燕羽这个外人在跟前不方便? 再看嫣然频频向眉羽打眼色,不由笑道,“我们这里说话,她们几个小难免发闷,眉羽带你妹妹们去东厢玩吧。” 东厢是老太太专门待客、留宿女眷的所在,里面架子床、罗汉榻,并笔墨茶水、一应聚全,自有丫鬟伺候着,随便他们说笑。 等几个小辈下去,老太太问道,“章哥儿媳妇身上可好了?” 只听华氏长叹一声,“唉,本想天气暖了能好些,可谁想更重了。请了回乡荣养的顾太医瞧过了,说这是胎里带出来的不足之症。怕是今年冬天也未必熬得过去。唉!我那可怜的章儿,素来要强,这不是要生生背个克妻之名嘛!” 原来李府的长子李承章,从小订过娃娃亲。哪知快过门了,那姑娘却得急症死了。这回讨的媳妇,是祖父李知府的同科,现任户部侍郎江大人的长女。两家本是知根知底,明知这江小姐有不足之症。 江家在京城颇有权势,江小姐如若身子康健,自是轮不到李家上前攀亲。李知府一力促成了婚事,本想那江小姐能撑个三年五载。可谁成想,她嫁过来之后,又是想家又是饮食不适这病情倒越发的重了。 老太太与李氏少不了一翻安慰。 华氏渐收了哀伤之色,又说到李承远,心情才开朗起来,“老爷本说不办的,一是秋闱时日近了,恐耽误了远哥看书;二是这才中了秀才,就大办宴会,怕惹人笑话。这次也不对外说为着远哥过了院试,借着端午节的名头,只请亲近的几家,承远的同辈同窗,赏荷花,赛龙舟,也让孩子们松快松快。” 那边眉羽领了几个妹妹去了东厢,与嫣然在临窗榻上坐了,燕羽与灵羽就坐在下首太师椅上。吩咐丫头上了茶水点心,姐妹几个说起话来。 还没等眉羽坐稳,嫣然就拉住她的胳膊亲热地说起话来,“眉姐姐你可知道,陈家如英姐姐得了一门好亲事!” 眉羽不由坐直了身子,笑问,“哦,如英姐姐订亲了?可是这几天的事?” 陈家就是云想阁东家,与梁家、李家都是世交,几个姑娘也可以说是从小玩到大的。 “是呀,日前才过了文定。”嫣然理了理腰上挂的那块河清海晏玉佩,轻轻摇着手中的葡萄团扇,慢条斯理地感慨,“如英姐姐那样的美人,有丰厚的嫁装不说,又是大房嫡出的姑娘,万千宠爱于一身!求娶的人啊,从东大街一直排到盘门。要不是陈家二老挑拣的厉害,又想多留如英姐姐两年,如英姐姐早就嫁了。姑娘家的矜持不都是靠娘家撑着的,娘家爱重,婆家才敬重!” 李嫣然说这话的时候,不住地拿眼角斜向燕羽,讥诮和不屑溢于言表。 这屋子里的姑娘只有燕羽出身最差,她爹是庶出的不说,她还没有个好名声。 李嫣然不愿与她为伍也算是人之常情。 燕羽只当听不出嫣然话中意味,表情分毫未变,嘴角噙着一分笑意两分谨慎。 见燕羽不动声色,梁眉羽点了一下表妹的额头,纵容道,“瞧你机灵的,人不大,懂得到是不少。姑娘家虽是靠父兄爱护,可自己也得有几分好名声。” 李嫣然听到表姐附和,更是来了精神,“眉姐姐所言不假,本就有着粗鄙顽劣,性子乖张的名声,还想着飞上枝头当凤凰,真是笑死人了。平江府不管哪个大户人家娶了这样的媳妇,也会让人戳脊梁骨。就算是做妾,也别肖想有头有脸的门楣!” 燕羽不由吃惊。 李嫣然从小娇生惯养,又凭着李家满门为官,素来霸道惯了。说出这样的恶言来,并不奇怪。 怪却怪在,她什么时候想过飞上枝头当凤凰?有如何肖像过有头有脸的门楣? 李嫣然这话总不会无故而起! 有什么事她不知道的? 她们梁家的事,她梁燕羽的事,李家的姑娘竟然都听到了风声? 燕羽心中忐忑,狐疑地朝梁眉羽望去。 梁眉羽却正在饮茶,表情掩在广袖镶水纹的缂丝华锦后面,半点无从窥探。 再看灵羽,仍是疏离冷漠的神色,这位冰人一样的三妹妹,虽日日跟在老太太身边,可一向不问世事,知道的恐怕还没自己多。 燕羽愈加不安,心中盘算的功夫,眉羽已然岔开了话题。 “可不知如英姐姐有着姑苏第一美人的名号,最终花落谁家呢?” 李嫣然又瞪了燕羽一眼,颇有些意犹未尽的遗憾,嘟着嘴答道,“不是我们平江府人士。听娘亲说是京城的皇商,大岳朝有一多半的铁矿都在他们家手中,称得上富可敌国!” 眉羽眼放异彩,声音也高了起来,“呦,如英姐姐真是好福气,竟得了门这样好的亲事!” 李嫣然握住梁眉羽的手,冲她眨眨眼睛,“正是,眉姐姐以后去了京城,整好与如英姐姐多多亲近。” 梁眉羽的脸却“腾”得红了。一把甩开表妹的手,低头望着衣襟,有些扭捏起来,“我无事去什么京城?” 李嫣然见梁眉羽害羞,刚想打趣几句,却听灵羽冷言冷语地评价道,“夫家家世好门楣高,好也算不得好福气!男婚女嫁,最要紧的是门当户对。高嫁一时风光无限,人人艳羡,却都是表面热闹。细细想来,今后如英姐姐,一无娘家撑腰,二来远嫁京城,到时怕是冷暖自知了!” 这一番话,虽然无情了些,却有理有据,明达通透。 灵羽虽性子冷清,却是心绪明朗,理智又克制。 第七十三章 风不止 眉羽听了这话,难免触动心事,一时有些怔忪。 嫣然觉得有些扫兴。她一向骄傲,又得众人时时爱护吹捧,容不下别人半点意见不合。 即刻语声郎朗地反驳道,“这是灵妹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若是这女子得夫婿爱重或得婆母喜欢,高嫁又有何防?就象如英姐姐这门亲事,陈姐父就是个痴情种子呢!” 屋里各人都露出极其好奇的神色,嫣然不由欣喜,故意停了话,转而喝起茶来。 眉羽推了她一下,催道,“嫣然莫要卖弄,快说!” 嫣然扑哧一笑,揶揄道,“眉姐姐怎这样关心如英姐姐的亲事?可是要相仿相效?” 眉羽心中不悦。 嫣然如此不知轻重,不把灵羽燕羽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却常常连她一起揶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可是这位却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人物。 她面色转了几转,终于忍住,玩笑道,“嫣然还是这样巧嘴,看我不告诉舅妈罚你。” 李嫣然并没发觉眉羽异样,嘻嘻一笑,接着说道,“原来这陈姐夫家与莫家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去年到平江府公干就住在莫家。这一两年,如英姐姐本很少在外走动。谁家有个喜宴寿宴,都是妹妹如玉去。 去年莫家老太太生辰,偏偏如玉病了,陈家姑娘一个都不去也不像话。于是那日是如英姐姐去了莫家拜寿,去也就去了,偏偏在后花园中落了一方帕子。回去寻得时候,堪堪遇到那陈姐夫。所以人家说千里姻缘一线牵,果然不错。 陈姐夫一见如英姐姐,哎呀,可了不得,竟以为那是天女下凡,魔障了一样到处打听是谁家的姑娘。 之后还不到两个月,就从京城派了媒人来,说是非如英姐姐不娶。 陈家嫌京城太远,不同意这门亲事。后来看陈姐夫一表人才,而且立下婚后决不纳妾的誓言,陈家二老这才点头答应。” 李嫣然眉飞色舞,把个痴情种子的样子学了个十足十。屋里众人听着陈家如英跌宕起伏传奇一般的婚事,纷纷露出艳羡又感慨的神色。 这样痴情儿郎只在戏文里听到过,现实中哪个大户人家不是妻妾成群。 只燕羽并没什么感慨,一夫一妻制对她来说本就是应当应分。更何况,今生她父梁渭也是没纳过妾的。 李嫣然众星捧月般的日子过惯了,到哪里都是焦点和中心,如今看出燕羽不以为意,神色淡淡的,心中有气,语气也凌厉起来,“燕羽妹妹,我说的这些人和事呢,都与你无关,看你也是无趣。我们也不好拘着你。你不如到园子里走走,那些花花草草、鸟儿雀儿的,说不准更合你的性子。” 这是讽刺她不懂规矩、不上台面,只是个野丫头! 眉羽见嫣然突然发难,不发一言,好整以暇地看着燕羽。 她倒要看看,这个二妹妹不但驳了自己亲信的婆子,还一番大闹春熙斋。 如今还有什么本事? 今日嫣然来了,正是最好的助力。 她就不信,在知府老爷的嫡亲孙女面前,梁燕羽也敢发作。如若她知难而退生生就把这委屈受了,自己也好出了昨日憋的一口闷气。 屋中一时寂然无声,李嫣然仍然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地逼视着燕羽,眼眸中绽放出灼人的威慑,丝毫躲闪和回避的机会也不留给对方。 众人的目光纷纷驻足在一向软弱的二姑娘身上,大半露出等着好戏上演的兴味神色。 燕羽目光平静,看了李嫣然半刻,心中微叹,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本着不可树敌太多的原则,她不愿与这位官家千金正面冲突。再说来者是客,于情于理她也应退让容忍。 可现在这李家姑娘竟然反客为主,当她下人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今天她梁燕羽要是灰溜溜地出了屋子,梁家哪里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她又想起李嫣然之前一番挖苦讽刺,明明是意有所指。 难道梁家真的对她的亲事有了安排? 梁眉羽心机深不可测,必然不会透半点风声给她。 李嫣然虽然飞扬跋扈,可却是小女孩心性,涉世未深,头脑简单。 如今得罪人也是必然。不若顺便激她几句,看她知道些什么! 一道彩霞般绚烂的明亮光芒,突然流转到燕羽眸中。 她灿然一笑,不冷不热地开了腔,“嫣然姐姐说笑了。虽然我并不认识姐姐口中的陈家姐姐,听听也是无妨。再说撇下各位姐妹,独自去园中闲逛,并不是我梁家的待客之道!嫣然姐姐出身官宦人家,不拘小节也是有的。可我梁家门风严谨,燕羽可不敢自作主张!大姐姐,你说是不是?” 这样一问,梁眉羽到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说是吧,就成了支持梁燕羽,嫣然必定同她翻脸。说不是吧,又像是承认梁家没有规矩。 一时犹豫,左右为难。 李嫣然从来瞧不起梁家这位二姑娘,只当她还是原来软弱胆小的爱哭鬼。要是按照往常的经验,被自己这样一番诘难,恐怕连哭都不敢哭出声音来。 哪知道今日燕羽却能冷静应对。不仅言语周全,还拉起了梁家待客之道的大旗。一时竟然无言以对,指着燕羽,“你…你…”半天也不知怎样反驳才好! 燕羽却突然来了精神,句句紧逼,“我如何?我梁燕羽虽然不才,也是梁家名正言顺的的二姑娘,在平江府也算得上是名门闺秀。虽然比不上大姐姐三妹妹的出身,可也有老太太与双亲为我做主。说到婚事,飞上枝头做凤凰又如何?如果老太太觉得妥当,又有什么门楣是我不能想的?” 李嫣然本来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又听得燕羽一番质问,圆睁怒目满脸通红,抬起食指,几乎要碰到燕羽鼻端,“你…你…果真要嫁我二哥?” 梁眉羽真想一把捂住李嫣然的大嘴巴。 燕羽却呆住了。 那不是梁眉羽的未婚夫婿吗? 自己何时要嫁给他了? 李嫣然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如遭雷劈,“就算做妾,你也别想进我李家的…” “嫣然!”梁眉羽一声厉呵,打断了李嫣然的话。 燕羽全身阵阵发冷,这就是他们打得如意算盘吗?让她给李承远做妾? 第七十四章 马前卒 李嫣然被梁眉羽呵了一声,心中不满,梁燕羽不顾廉耻,心心念念要给二哥哥哥做妾,她怎么不能说了? 眉姐姐怎么反过来训斥自己? 她小嘴一瘪,眼泪在眼中打转,险些就要落泪,“眉姐姐你怎么如此对我?” 梁眉羽如今并不敢得罪嫣然,连忙劝道,“嫣然,我是怕你误会,这才心急语气不好,你别放在心上。燕羽虽然是我堂妹,可也断不会给人做妾的。” “可是她自己…” “嫣然!燕羽不是那样的人!”梁眉羽颇有些头疼,嫣然怎么这样一根筋呢。许是背后听到几声议论,她就坚持认为燕羽自己想嫁给李承远做妾的。 就这样直接把自己的计划暴露了出来。 她忙去看燕羽神色。 可是燕羽好似浑不在意,显然并未起疑,嗤笑一声,“嫣然姐姐也真有趣,真当你家二哥是宝贝吗?全平江府的姑娘都想给你二哥做妾!都想进你李家的大门!我这么说,李姑娘可满意了?” 眉羽紧崩着的一口气,不由松懈了下来,心中感慨,真是天助我也! 其实燕羽怎么会不疑心? 她从穿越以来就苦苦思索难以解释的问题,终于有了一点眉目。 她本以为自己与梁眉羽没有什么利益冲突,远不至于水火不容。为何血浓于水的两个人,就积重难返了? 今天,通过李嫣然,她总算窥见了一点事情的真相。梁眉羽与她的矛盾,恐怕是起于李承远。 只是她不知道,让她嫁给李承远做妾,到底是谁的注意?又是为了什么? 此时,她只能伪装。通过挖苦李嫣然,来表明她丝毫不信,完全不在意的立场。 李嫣然却不干了,气急败坏地告状道,“眉姐姐,你看她!” 事情的走向完全随了自己的心思,眉羽心中快意,又用起了拿人当枪使伎俩。 “嫣然,燕羽不是那个意思,她只是性子直爽了些。她这半年多都不在家,长辈们又不在身边,即使言语上有不当之处和失礼的地方,你也要体谅她的不易和艰难。” 明着安慰解释,实则将那把柄明晃晃地交在嫣然手中。 果然嫣然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我说燕羽妹妹怎么瞧着与我们不一样,原来是在外边久了缺乏管教。我堂堂李家大姑娘,自然不会跟你个粗野丫头计较!” 燕羽看见屋里各人都看好戏般等着她的反应,只是淡然一笑,并没言语。 这些争执又有什么意思呢? 李嫣然虽然刁蛮任性,可是到底心思浅薄,并没发现她完全被梁眉羽牵着鼻子走。 她口中可亲可爱的眉姐姐,为了维持自己贤良淑德、温柔知礼的梁府大姑娘的美誉,不过是拿她当傻子和马前卒使唤。 可怜这位李家大姑娘竟然全然不觉。 眉羽见燕羽并没答话,面上也无半点难堪神色,不由心中微微失望。 再看嫣然仍旧气呼呼鼓着腮,于是推了推眼前的点心,“嫣然尝尝,这是府里厨娘做的新式点心桃子酥,我吃着觉得味道寡淡了些。还是李子、杏子的点心更好些。” 嫣然一番谩骂,也算找回了些颜面,听话地拈了块桃酥吃了,赞道,“即有桃子的香甜,又不太腻,这点心极好!不过说起来,今年最时兴的还是红果点心。” “红果点心?”眉羽和灵羽对望了一眼,“红果还能做点心?” 嫣然一听得意起来,“对呀,也不知为何,今年城里突然就流行起来。不过这果子确实美味,酸酸甜甜,又软糯可口,更有一种清香。” “今年姐姐忙,少在外应酬。现在无论到了哪家,桌上摆的大半都是红果点心。而且听说这果子集市上并没有贩卖的,如今平江府里,只有叫的上名号的人家才有。” 如今嫣然既与燕羽结了仇,自然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挖苦讽刺对方,只见她噗嗤一笑,用充满怜惜与蔑视的目光看着燕羽,“燕羽妹妹,真是可惜,恐怕这果子你没吃过吧?” 燕羽心中好笑。 这位李姑娘真是小孩脾气,竟然拿个不起眼的果子挤兑人! 如果让她知道城中盛行红果之风,都是自己一力促成,又会是一幅什么面孔?定然像打翻了染缸一般精彩好看吧! 不过何必跟个小姑娘争一时高下短长呢? 燕羽只是笑笑,懒得答话。 灵羽却没察觉的几个人之间的暗流,道,“这红果可是二姐姐上次着人送回来的?红色小小的一枚,味道确实挺好,下次我们也做些点心尝尝。” 嫣然听了这话,“腾”的一下脸就红了。不知是气愤还是羞愧,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自己极力赞扬的稀罕东西,竟是对方平常见惯了的。 一张脸眼看就挂不住。 狠狠瞪了燕羽一眼,指桑骂槐道,“确实,这红果就是长在乡下地方的。听说越是卑贱的地方越是长得好呢!” 灵羽一听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望了二姐姐一眼,眼中的歉意十分明显。 眉羽只当没听出来嫣然话里的意思,笑道“还是嫣然懂的多,下次给我几张点心方子,我也让厨上翻翻花样。” 嫣然见燕羽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只当她冲动过后,终于想起双方身份悬殊,被自己气势慑住,于是更加张牙舞爪起来。 “这有什么!回去我就派人给姐姐送过来。姐姐叫人做了点心,只给老太太、姑母姑父、还有灵妹妹尝尝就行!那些不相关的人,不给也罢!”说完还挑衅地瞪了燕羽一眼。 李家说起来是书香门第,可从祖父为官开始,不过是二十几年光景。一时发迹,到处有人巴结奉承,难免忘了根本,把家里的孩子养的刁钻刻薄了些。 第七十五章 借题发挥 李嫣然和梁眉羽,一个冲锋陷阵,一个坐收渔利。 以后梁眉羽嫁入李家,就凭李嫣然这点心机,有的好遭罪了。 如今,已不是忍一时风平浪静的时候。 燕羽抬起头来,悠然地瞧着李嫣然,面上似水平静又带着两分好笑的意味。 这位骄傲莽撞的知府家的大姑娘,既然与梁眉羽的感情甚好,少不得要讽刺挖苦她几句。 梁燕羽心里早有准备。 人,她不应得罪。只要熬过这半天,好生送她离了梁家,她也就算是完成任务了。 燕羽有自己的生活目标和打算。她只想踏实地做好生意,小富即安。有房有店有银子,顺便看看大千世界、物华丰茂,就不算枉来这大岳国走一遭。 她的计划里并没有与知府一家打交道的准备和必要。 就算是萍水相逢,各不相干。 但是不打交道不等与就能随便得罪。 李家毕竟是势大,在平江府浸润二十年,就算如今祖父在山东任上,李家的气焰恐怕要比新任的知府秦大人还高些。 得罪了李家,今后无论做什么也是举步维艰。 好在李嫣然并不等于李家。 如何才能让李嫣然吃个暗亏,又不敢与家人明说呢? 李嫣然眉毛一挑,就迎上了燕羽的目光,那神情分明在说,“你能奈我何?” 燕羽眼光在嫣然面上一转,又飘向窗外。语声清越地开了口,“唐朝大诗人刘禹锡的诗中有云,‘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燕羽年纪小,体会不到这其中的韵味,没想到嫣然姐姐今日几句话,就为妹妹解开了数年的疑惑。今日真真见识了一场,多情却被无情恼。嫣然姐姐是快意恩仇,这红果不出片刻,就从生来下贱,一跃成了那了不得,要藏着掖着的宝贝。亏着这红果本来无情,否则又该如何自处呢?” 声音软糯娓娓道来,婉转处又是那样的无奈。仿佛她真是替对方苦恼,怕她的多情却被红果的无情所伤一般。 这屋中之人,就算不通诗词,却不缺脑子。 这明明是讽刺知府家的千金,前后矛盾、逻辑混乱,借着身份贵重就胡搅蛮缠。 灵羽本是安静坐在一边,听到燕羽说那红果无情,李嫣然却是多情。对着一个小果子,也能生出或喜或厌几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来。哪里是这果子好或不好,明明就是人的情绪多变,折射在小小红果之上。这可真是应了那句东边日出西边雨了。 此间原来大有意味,一抹笑意就映在她本应清冷幽静的眸中,这个冷冰冰的小姑娘神态之中到显现了几分活泼的生气。 灵羽的嘴角弯了弯,心下突然觉得不妥。自己这样一笑,怕是要火上浇油,引来李嫣然更大的怒气。她一边低头掩饰,一边迅速瞥了眼李嫣然。 果真,李嫣然蓦地沉了脸。 往来有鸿儒,出入无白丁。说的就是李家这样的世家。 三代在朝为官,二哥又新中了进士,就算李嫣然平时刁蛮任性,不算用功,那耳濡目染的诗文造诣断然差不了。 灵羽这一笑,她如何还能挂的住一张俏脸? 只是她是李家的大姑娘,别人赞扬恭维还来不及,何曾挖苦过她。 凶狠的气焰她不缺,嚣张的资本她也不少,只是并无多少唇舌相争的实践经验。 自然不能如燕羽那般,嘲弄起人来谈笑风生,举重若轻。随便两句引经据典,既能攻城略地,又不留痕迹。 不过李嫣然本来也没想给对方留下情面,她这样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本不需要瞻前顾后。 李嫣然这次真是气得狠了。 众目睽睽之下丢了颜面,对手还是梁家最卑微的一个姑娘。 她的怒气胀满了每一根血管,突然暴风般席卷了整个心脏,扑通扑通,一声紧似一声地剧烈跳动,仿佛马上就要炸开一般。 血往上涌,脸面渐渐胀成猪肝色。 李嫣然一拍炕桌“呼”的一下站了起来,竟然带起一股疾风。伸出食指就指在燕羽鼻端三寸之处,开口就骂,“果然是上不了台面的贱丫头,下贱的小妾养个下贱的庶子,以后世世代代都是下贱!” 高昂激越的声音响彻整个厢房,堂上出奇地安静。人人都变了脸色,诧异地看着李嫣然。 如果往上追溯,谁能保证自己祖上个个是嫡出的? 别说是庶出,就算再卑贱的出身,只要建了功业,照样封侯拜相,所谓英雄不问出处。 这话,打击面也太大了! 李嫣然眼神闪了闪,一番恶语疾言,并无泄愤之后的畅快淋漓,反而心里泛起丝丝悔意。要是让娘亲知道她在外面出言不逊,定要罚他。 只是已然骑虎难下,不能在此时露了怯。 李嫣然自然望向梁眉羽,目露些微求助之意。 梁眉羽迎着表妹游移不定的目光,安慰地点了点头。只见她轻轻摇了摇手中的团扇,轻启朱唇,半是悠然半是玩笑道,“嫣然,也不能这么说!” 尾音长长,皆是未尽之意。 话里话外满满的轻视,哪有半分责怪之意? 轻轻巧巧的几个字,分明就是心底赞同嫣然的说法,却要给梁燕羽留一两分脸面的意思。 好一个故作姿态! 好一个暗藏机锋! 明明是坐实了燕羽的低微出身,更是显得好像善心大发的施舍关照一般! 刚刚满堂的紧绷气氛悄然散去。李嫣然心思一转,接着一松。不就是骂了梁燕羽几句,就算她是直接辱骂梁渭,梁家也不敢把她怎么样!梁家,毕竟还是要依附她们李家才能赢得如此锦绣繁华。 燕羽冷冷看着梁眉羽眉眼之间流转的悠闲,李嫣然拾回重振的意气。和那些下人们明明是模糊不清的五官上浮现出的轻视。 饶是修养再好,肚量再大,燕羽终于还是生气了! 如何奚落她都不要紧。可是辱骂她的家人,就别怪她不留情面! 燕羽挑起了眉峰,秀丽柔和的面容突然之上覆了一层寒霜,雪白细腻的皮肤更显的如冷月幽幽,冰冷的眼神在屋内扫视一圈,清贵高洁的气势大盛,竟扫的几个伺候的丫头蓦地垂下了头颈。 第七十六章 反击 屋里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燕羽已经开了口,声音听起来并不觉高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庶子怎么了?照样管得好生意,撑得住门楣。如果没有臻宝轩的日进斗金,何来梁家风雨之中安稳度日。庶子是伤天害理,还是辱没祖先了?你口口声声下贱,你可知何为下贱?” 这样一声接一声的质问,饱含着蓬勃而出的气势和坚定凝练的自信。 李嫣然一下子噎住,竟然无言以对。 屋内形势倏忽倒转,李嫣然僵着面孔,扑腾一下跌坐下来,燕羽却顺势起身,步步坚定,逼近李嫣然面前。 这一下形势突变,确是谁也没想到的。 梁燕羽人微言轻,在身份高贵的大堂姐以及更加高贵的李府姑娘面前,低眉顺眼才是正途。就算受几句奚落挖苦又如何? 梁府嫡出又素有傲骨的三姑娘梁灵羽,还不是照样被李嫣然抢白几句,还不是照样要避其锋芒? 此刻众人见了燕羽已欺到李嫣然身前,一时呆立,震惊之下竟不知要作何反应才好。 燕羽虽然身量还未长开,纤瘦如弱柳扶风,亭亭若新莲才露,可那气势确是风雷集聚,汹汹滔天。何况一个站,一个坐,燕羽足足就比对方高出一个头来,以绝对的俯视斩断了李嫣然的所有退路。 嫣然从没在闺阁女子身上见过这样凌厉骇人的气势,像席卷而过的狂风,猛烈击打她的身体。她心中害怕,轻颤着往后瑟缩了一下,想躲开梁燕羽越来越近的凌厉面孔。 既然李嫣然不知天高地厚,狂妄无端,说话不知忌讳,就别怪她借题发挥。 燕羽突然嗤笑了一声,笑声饱含了满满的讽刺,声音放的极低,在她耳边却如惊雷乍响一般,“嫣然姐姐怕是忘了,当今圣山也是庶出的!这话呢,我们普通人家闲聊说说到不要紧!可是嫣然姐姐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姑娘,经常要与高官内眷打交道。这话万一让人传了出去,也不知道要不要紧?” 就算李嫣然出身高出千倍万倍又如何?只要抓住她的痛脚,一样能让她变成哑巴,惶恐不安。 不过这话却不能让别人听去。 嫣然心思浅,哪里想得到这些弯弯道道。 万一因为一句话,耽误了祖父与父亲的仕途,父亲定会打死她。这样一想,只觉天也要塌下来了。 恨不能时光倒流,回到顷刻之前。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绝不说那庶子下贱的话。现在,她一万个后悔今日的口不择言。 心里几个翻腾,越想越怕,又急又气,竟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燕羽轻轻一笑。 欺负我,恐怕你还得修炼几年! 几步退回自己的座位,安安稳稳,端起茶杯来轻抿一口,好不轻松自在。 嫣然一哭不要紧,可急坏了梁眉羽。 这是梁府的贵客,她未来的小姑,在她的婚姻大事里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就算嫣然是被燕羽欺负哭了,自己这个做姐姐的也要担个看顾不力的罪责。往轻了说是她粗心大意能力有限,往重了说就是没把表妹甚至李府放在眼里。 无论是哪一种论断,都是梁眉羽承受不起的。 眉羽的眸中旋起一阵微澜,眸色愈加幽深,看着燕羽的眼神也透着不再掩饰的恶毒。 如今之计,只有狠狠地往燕羽头上泼脏水。燕羽越是罪大恶疾罪不可恕,她的责任就越小。 何况燕羽素有恶名,无论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也不会惹人怀疑。 转念又想,今日这情境,莫不是老天帮忙?一旦给燕羽定了罪,藐视官府也好,不淑不贤也好,她就再难翻身。 等到平江府中人人都知道梁家二姑娘得罪了李家,哪个还敢上门求娶? 那不是明着与李家作对吗? 在平江府,与李家作对,就是与官府作对! 心念翻转,眉羽心中不由一阵激动,张开手臂就将嫣然揽入怀中,一边轻抚她的鬓角,一边厉声质问始作俑者,“燕羽,你到底跟嫣然说了什么话?竟把她吓成这个样子!嫣然但凡有些不好,就算你有几条命也不够陪的。” 燕羽却半点也不着紧。 她既然敢出声争执,自然要十拿九稳才好。 如果一击之下不能制服李嫣然,必然要到大霉。 因此,燕羽瞧都没瞧眉羽一眼,只盯住李嫣然,一字一句地肃然问道,“嫣然姐姐,我可说了什么话吓着你了?还是…另有原因?你不要怕,只管说出来,平江府人人都可做个见证。我听说新任学政宁大人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呢,定会为你做主的!” 嫣然心中一个激灵。她昨日才听父亲说起,宁大人常在御前出入。万一自己那狂妄之言传到皇上耳中,这条小命也别要了。 此时给她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把责任往燕羽身上推! 可一时又找不到借口,只哭得一抽一抽,始终不言不语。 眉羽心急如焚。 嫣然一向是爽快的性子,如今怎么如锯了嘴的葫芦一般,半晌问不出一句话来? 眼看她的愿望唾手可得,却偏偏差了那么一点距离。这一点距离,就是嫣然的一句话。只要嫣然说出燕羽故意威胁吓唬她,这事就成了。 可嫣然偏偏一言不发。 莫非燕羽说了什么鬼怪之事?吓得嫣然不敢出声? 眉羽耐着性子蹲下来,摘了帕子给嫣然拭了泪,执起她一只手来缓缓握着,温和劝道,“嫣然,无论燕羽说了什么话吓唬你,怪力乱神也好,是非报应也好,你都不要信!咱们梁家和李家都是家世昌明的大族,福泽深厚。你是李家嫡出的大姑娘,福气大着呢!” 嫣然静静地听着,神色似有平缓松懈的迹象。 眉羽心中一喜,接着又说,“外祖父与舅舅在朝为官,那是何等的威仪,只会护着你远离魑魅。” 这句话,误打误撞又不偏不倚,再次触动了嫣然的心结。 她怕的正是,自己的无心之言,阻了祖父和父亲的仕途。 好不容易才止住的哭声再次席卷而来。 眉羽终于慌了手脚。 难道只能放弃这次良机? 如果让燕羽脱身而去,她又找哪个来顶缸?燕羽没事了,她却如何逃不掉干系,一个看护不力,照顾不周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如此,她梁眉羽数年苦心经营所建立起来的,威仪郎朗、手段了得的形象,一朝尽毁。 在自己家里看顾不住表妹,硬是给人欺负了去。叫她今后如何在梁家立足,又怎么样在舅母面前交待呢! 如今,无论如何, 都得让燕羽认罪才行! 第七十七章 替罪羊 眉羽冷冷环视一周,屋里的丫头个个屏气凝神,目光只盯着脚下的方寸之地。甚至还有两个丫头下意识地缩了缩脚,尽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的极低。 她缓缓吸了口气,站起身来,“你们先下去。等我叫了,再来伺候!” 丫鬟们默默屈膝,鱼贯而出。 眉羽回过身来,看着安稳静坐的燕羽,好像没事人一般冷静怡然,嘴角竟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她定是非常满意屋中的乱局,为了给自己找了这么大一个麻烦而开怀吧。 难道嫣然不说话,她就没办法了吗? 浓浓的恨意翻腾而起。 眉羽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二妹妹,嫣然是咱们家的贵客,你不知在哪里学得市井恶言,竟然把她吓的口不能言。虽然我想大事化小,劝得嫣然回转,可是你看如今这个情形,我也无能为力。我既然不能再包庇与你,咱们这就走吧。” 燕羽抬起头来,面上无辜,眼底却飘过一丝讥诮,“大姐姐这是叫我去哪里?” 眉羽几乎就要咬碎钢牙,“当然是同我到老太太跟前领罚!” “大姐姐确定?嫣然姐姐并没指证过我。”燕羽弯了弯唇角,那弧度正好呈现出了毫不隐晦的讥讽和蔑视之意。 眉羽“啪”地一拍炕桌,这一下显然是用了全力的。桌上茶碗叮当一跳,气势汹汹,“莫要巧言令色!正是你对她耳语之后,嫣然才痛哭不止。你如今才想起来撇清关系,可是太晚了。” 燕羽知道争执无谓,冷哼一声,不再争辩。 眉羽见燕羽默认了同她去老太太面前理论,心中稍微安定。又转向李嫣然,虽放缓了语气,但已不像之前一味安抚开解,而是显出几分强势来,“今日之事,表姐自会给你做主。我知你心中一直转不过弯来,既然如此,就在厢房好好歇息,留下灵羽陪你。纵是拼得老太太,我也要给你出了这口气。” 李嫣然一听不用自己出面对质,难免也有些动心,惧意稍减,却仍犹豫,以细如蚊蝇般的声音嘀咕道,“眉姐姐,还是算了吧。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本来眉羽很是喜欢嫣然的脾气,性子单纯又莽撞易怒。只要自己轻轻撩拨一下,就成了一杆指哪打哪得好抢。 哪知道这人平常看起来胆大包天的,关键时刻这样不得用。 眉羽的语气又肃然了几分,“嫣然,你是李家大姑娘,怎可这样懦弱?如果今天退缩,岂不是让李家面上无光,徒惹笑话吗?表姐既然应承下来,就不会让你受丝毫委屈。” 嫣然心中一动,想起素日来眉羽的手段。如果梁家狠狠地罚了燕羽,把燕羽拘禁起来,甚至让她不能再开口说话。那么就对自己没有威胁了。 一双黑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嫣然拉住眉羽的衣袖,扯着她往边上走了几步,避开了众人,这才说道,“眉姐姐,我与你说话。” 当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正堂,这才发现,屋内比原来更热闹了。 不但多出好几个人,还都是男人。 老太太身边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男子。细长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剑眉斜插入鬓,顾盼之间带着飕飕的寒意。这人虽然容貌俊朗,却又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酷。 燕羽定睛一看,这不是李承章吗? 老太太正拉着李承章的手说话,“…一转眼就这么高了,你小时候常来我们家玩,和文轩一起爬树掏鸟,淘气的不得了。没想一去山东就是十几年的光景。” “老太太,就别说以前的事了。文轩今年都十六岁了!”梁文轩坐在下首,打断了老太太追忆往昔的思绪。 老太太笑骂道,“现在知道害羞了!这都多大的人了,还尽日想着出去野,家里的生意也不知道打理!” 老太太虽然是温和笑着,那眼光却甚为凌厉,带着几分审视的问道看向梁文轩身边的男子。 这位青年公子,看上去二十岁左右年纪。身材高大,面容清朗,眉目柔和,坐在那里闲适又清雅,如一块上等的美玉,柔柔发散着幽幽浅浅的光芒。 只是衣饰却有些怪异。只见他穿了件玄色绣铜钱云锦长衫,系了一条金灿灿的不知镶嵌了什么宝贝的耀眼腰带。 明堂里光线充足,更衬着他整个人都闪闪发光,炫丽夺目起来。 就好像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却偏偏用黄金包裹了起来,真是暴殄天物。 可是这样违和的打扮,到是把他的存在感放到了极大。毕竟人家是自带背景光的。 这位公子很明显感受到了老太太话里话外的告诫,温和谨慎地开了口,“老太太教导的甚是,江南也常劝慰文轩,万事都应以生意为重。有道是父母在不远游,男子应以家业为重。” 原来这位就是梁文轩时时挂在口中的安大哥,安江南。 老太太借机告诫这位安公子,不要总是鼓动我们梁家唯一的独苗苗文轩去西北。安江南从善如流的回答很是另老太太满意,目光随之也柔和了下来。 这时老太太才开口问眉羽,“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回来了?嫣然和灵羽呢?” 眉羽本来打算好先下手为强。 屋里只有老太太、李氏、华氏几位长辈,她要给燕羽定个欲加之罪,还不容易。 燕羽恐怕连张嘴分辨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今天也不知吹什么风。李承章回平江府快一年,并未拜访过梁家,今日却突然现身。 更为尴尬的是,还有一个安江南在。 有道是,家丑不外扬。 一时犹豫,眉羽就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话。 故作轻松地答道,“嫣然说要去后花园赏花,我怕老太太等的急了,就让灵羽陪着去了。” 李氏看女儿欲言又止,就知道定是有事发生。 如过嫣然要去后花园,眉羽哪有不陪着的道理。 再看眉羽忧心忡忡,而燕羽却气定神闲,心中更加狐疑。只是既然女儿如此说了,她也能装作不知,与华氏道,“嫣然与灵羽去花园走走,想是一会就回。” 华氏一向精明,只是看眉羽神色,并不是了不得的大事,就点头应了。 几个人各怀心事。 老太太指了指眉羽问道,“承章,眉羽经常去你们府中,你应该见过的。” 李承章朝着眉羽点了点头,眉羽微微蹲身,算是互相见过礼。 老太太又指了燕羽,“这个是这是你姑母的外侄女,燕羽。” 燕羽也同眉羽一样轻轻一福,耳中却听李承章问道,“表妹既然回了府中,定然是身子已经养好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心中不由警铃大作! 第七十八章 欲加之罪 按燕羽所料,李承章必然装作与她初见,点头招呼过作罢。 此时提起朗园之事又有什么意图? 她难免想起李嫣然的跋扈,难道李家个个都与自己有仇?都要与自己作对? 躲是躲不开了,只有先应承下来,再小心应对。 燕羽微微一笑,声音从容,大方作答,“有劳表哥挂念了,燕羽是大好了!” 别人听了,都是一愣。 “承章何时见过燕羽?”老太太温言问道。 一个是朝廷六品校尉,一个是梁府大家闺秀,这两个人什么时候有了交集? 李承章微微一笑,“上个月,承章前往郊外追拿嫌犯,偏偏追到朗园边上,这嫌犯不见了踪影。” “这批嫌犯本事不小,深夜偷到我府中盗取官文不说,还打伤了我府中数名家丁。” 屋中众人听了这番话,不由各个心惊。 “可是上个月初五那天晚上?”华氏往前探了探身子,一脸惊讶,“前院闹得那样厉害,我本以为是毛贼窃取些银两财物,竟是贼子偷盗官文?” “回母亲,正是!”李承章躬身回答,面上的寒冰没有一丝融化的迹象。 燕羽暗忖,这人竟冷酷到这般地步,在自己娘亲跟前也不见温情流露! 老太太却心里打起了鼓,反复思量那句“偏偏追到朗园边上,这嫌犯不见了踪影。”是何意思?难道这嫌犯与梁府有什么牵扯不曾! 她不由挺直腰背,紧紧抓住扶手。难道李承章今日是为此事而来?是敲打,还是问罪? 两句话过后,堂上轻松愉悦的气氛如烟云易散,早就不见了踪影。李承章却恍然不觉。 他细细观察下首的小姑娘,静静安坐,目光低垂,用两个手指轻轻捻着丁香色缂丝褙子半寸雪白的镶边。那手指纤细,骨肉匀称,如葱白般细致,竟然比上好的白锦更白上三分。 这小姑娘也有害怕的时候? “平江府竟有这样的事?没想到江南富庶之地,竟有如此恶匪。”安江南却在此时插了话。“想我西北,虽然民风不十分开化,也赶不上姑苏繁华,但是好在民众安居乐业,也算太平盛世了。” 堂上凝结的气氛一转,到不如先前那样紧张。 “安大哥,咱们这里平日里太平的紧,这样的事情真是没有听说过呢。”梁文轩素来对李承章十分敬仰钦佩,这句话多有维护之意。“表哥,接下来怎么样了?” 李承章本来煞有介事,给安江南这样一打岔,到不太好再去形容那匪徒的厉害,怕在西北来的客商面前丢了颜面。 他清咳一声,才又说道,“嫌犯在朗园附近失去了踪迹,我少不得要进园搜索一番。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朗园是姑父家的园子。好在燕羽表妹指点,我才找到嫌犯的尸身。” 老太太一惊,听李承章这话,难道燕羽与嫌犯有什么瓜葛? 或者嫌犯就是梁府的人? 这事可大可小,同梁家息息相关。即使是梁家的人,也要完全撇清关系才好。 愁眉深锁,布满皱纹的面颊呈现出刀剑刻画后的坚毅,片刻之间,已经有了丢车保帅的决断。 老太太看了李氏一眼。 李氏也有几分着急,奈何这个侄子一向不与自己亲近,今日说话又拐弯抹角。贸然探问,只怕要坏事。 于是又朝着嫂子华氏打了个眼色。 华氏肃了颜色,多少有几分不悦,“承章,这事有何不妥吗?你不要虚张声势,吓着老太太。” “母亲,承章哪里有虚张声势,这都是实情。”李承章一笑,收回看向华氏的目光,又转向燕羽,“承章只是想问问表妹,如何知道嫌犯身在何处呢?” 老太太只觉得眼前一黑,燕羽在朗园里,那嫌犯也定是在朗园。 这不单单是包庇的问题,女孩子家的名声也别要了。 一个女孩的名声坏了不要紧,传出去,还要拖累姐妹。人家不会说梁燕羽如何,而会议论梁家家教不严,教出的女孩个个不知羞耻。 燕羽却在心里把李承章骂了个狗血淋头,“故意把话说的似是而非,败坏自己的名声,这个李承章就是个混蛋。” 而她要自证清白也不是不能。 李承章从朗园离开的第二日,燕羽已经遣了徐嬷嬷打探清楚,官差确实在下游发现了几具悍匪的尸身。 她能够确信,那悍匪与朗园并无关系。 但是这样一来,李氏与眉羽也能逮到机会,给她安一个鲁莽冲动、不守礼仪的罪责。 毕竟是她自己主动要见李承章的。 现在,旧恨未了,又有了李嫣然被吓哭的新仇,眉羽还等着机会发作呢。 她不如谋定而后动。 燕羽睁大了眼睛,手中绞着帕子,左右看看,惶恐的眸中蓄满水雾,“我…我…” 眉羽心中一喜,二罪归一,燕羽今日定然讨不到好处。 此时不动,还要等到何时? 她一撩裙子就在堂中跪了下来,面容沉静地朝上磕了一个头。 老太太的头更疼了,这里又有眉羽什么事! 李氏害怕女儿不知深浅馅了进去,连忙呵斥,“眉羽,你凑什么热闹?你虽然心里想护着妹妹,也不能不分轻重。” 没想到眉羽却已经泪流面目,带着深深的自责回道,“眉羽隐瞒了实情。嫣然并非与灵羽去逛园子了,而是被燕羽吓到了。可怜她小小年纪,经不住恐吓,哭的都要背过气去。我不敢领她回来,就做主让灵羽留下安慰。” 幼女一直是心头肉,华氏听了如何不担心?凌厉的目光刀子一样腕向燕羽,“你说了什么吓到嫣然?” 燕羽知道她迟早要面对这些指责和发难,早就做好了准备。 她款款站起身来,刚要开口。 眉羽却朝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舅母恕罪,都是眉羽不好,没有及时拦住燕羽,那些恶毒言不说也罢。老太太,如今嫣然只要看到燕羽就哭,我看不如先让燕羽回避一下为好。” 燕羽却突然明白了眉羽的意思。她拦着嫣然不与自己对峙,嫣然就不会受她威胁,自然是眉羽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这算盘打的真好。 华氏听到这里满面怒色,转身就与老太太说,“老太太,今日我带嫣然来贵府拜访,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咱们都是大户人家,自然知道奖罚分明才是制家之道,没想到燕羽无缘无故吓哭了嫣然,贵府不是想着如何安慰嫣然,却急着包庇罪魁祸首。真是好大的道理!” 第七十九章 处罚 老太太与李氏都觉得诧异,眉羽一向巴结李家,怎么今日突然包庇起燕羽来了。 李氏忙劝嫂子,“嫂嫂莫气,眉羽这件事确实考虑不周。她是做姐姐的,无论妹妹做错了什么事,都认为错在自己。”李氏隐隐觉察到女儿的想法,“眉羽可能还没说完,我们不如听下去再做打算,今日总会给嫂子一个满意的答复。” 眉羽的眼泪滴滴答答滴落衣襟,她边哭边说:“舅母教训的事。可是与我而言,一边是堂妹,一边是表妹,都与我感情深厚,我想着给表妹出气,却又不忍心让堂妹受罪。因此一直犹豫,眉羽对不起舅母,对不起嫣然。” “我本来还想燕羽本身养在深闺,又不与外人接触,怎么会晓得那些恶毒的话来吓唬嫣然。” “刚刚表兄说,燕羽包庇了嫌犯。我这才一下想通了,那嫌犯定是极恶之人,燕羽竟能与那样的人打交道,自然身上就有了煞气,也难免会学到些凶恶的言语,难怪嫣然会害怕。” 燕羽突然觉得,眉羽怕是要疯了吧。这样虽然陷害了自己,都是梁家的女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老太太,二妹妹实在有辱家风,又对表妹恶语相向,欺侮威逼,怕是秉性怀了。如果由着她胡闹,怕是我梁家高洁的名声不保。可是她毕竟是我的妹妹。求老太太多少放她一条生路。” “城外的镜花庵与咱家素有往来,主持慧静师傅精通佛法,德高望重,又规矩甚严。不如送了二妹妹去庵中静修几年,佛门净地耳濡目染,也能修身养性。过得三年五载,自然将那恶念摒除。” 镜花庵是什么所在,那是姑苏城里犯了大错的女眷去的地方。听说日常生活极其严酷。不但不许带伺候的下人去,衣食全要自己动手。而且还要帮忙庵里的活计,稍有忤逆,姑子非打即骂。无论多么桀骜不驯的女子,去了镜花庵,也蹦跶不动了。 老太太吐了一口气,燕羽真是梁家的丧门星。先是与嫌犯不清不楚。连累梁家,后又欺负吓哭了嫣然,李家的姑娘可是能随便得罪的。眉羽的法子果然好,即惩戒了燕羽,又不损梁家的名声,过往的所有错处,都一并罚了,甚好。 老太太并没理会她盈盈独立站在堂中的燕羽。她也害怕自己一问,再牵扯出别的事情来,毕竟华氏和李承章在屋里,还有一个安江南。 老太太于是直接问华氏,“舅太太,这样处置可有异议。” “这是梁家的家世,但凭老太太处置。”华氏显然对着个结果很满意。 “承章,燕羽年纪还小,定然不知道那先嫌犯的底细,也是无心之失,你觉得呢?” 李承章还没答话,安江南到是出了声,“也要问问当事人才好。李大人。就是官府也不会这样办案吧。” 李承章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老太太,我看还是个燕羽表妹一个解释的机会吧。” 眉羽心里一突,她本是应承了嫣然,不给燕羽开口的机会。听了李承章告状,就觉得是难得的机会。欺负李家姑娘与勾结悍匪的双重罪名压下来,燕羽哪里还有辩白的机会。哪知道一个安江南打岔还不算,李承章也主动让燕羽解释。她心里一急,“老太太,有道是家丑不外扬,今日毕竟人多嘴杂。望老太太三思。” 老太太的神情犹豫起来。 “真是奇怪,这个时候想起家丑不能外扬了。”安江南这声嗤笑不高不低,足以让堂上众人听到耳朵里,却有让人误会他确实是压低声音的自然自语。 果然,安江南仿佛意识到自己莽撞了,连忙又赔罪道,“恕罪恕罪,无心之时,无心之时。” 这样一来,饶是老太太见多识广,经过大风大浪,也有些脸红了。梁家作为平江府的大族,总不能连脸也不要了。她定定看住燕羽,告诫的意味明显,“燕羽,你还有何话讲?” 虽然给了燕羽辩白的机会,可那神情分明再说,你最好不好说话。 燕羽一直没有出声分辨,到不是甘愿放弃了自证清白的机会,而是她要看看梁府到底有没有底线和良知。 今日要是没有安江南在,自己可能真就是有口也说不清。 她向安江南投去一个充满感激的眼神。安江南朝她点点头,又眨眨眼,神情甚是轻松。燕羽突然感到对方传递二来的明显善意,心境突然开阔起来。 她弯了弯唇角,朗声问道李承章,“请问表哥在哪里找到悍匪的尸身?是在朗园之中吗?” 李承章的神色有些晦暗,声音仿佛更加冷了,“当然不是,承章在表妹的指引下,在剑水下游找到的悍匪尸身。” 这个回答与众人的想象出入极大,大家的脸上都露出或多或少的尴尬表情。 “表哥可是觉得我见过这位嫌犯?” “想来是没见过的。” 眉羽此时却忍不住了,声音尖锐地问道,“表哥为什么能如此肯定?” 李承章仔细看了看眉羽,眸中闪了闪,这才回道,“我与悍匪一路交手数次,等我们追到朗园附近才跟丢了。在燕羽表妹处叨扰片刻,等在赶到下游时,悍匪已经损命多时。” “算来算去,除非那些悍匪会分身之术,否则可做不成一边向下游逃窜,一边翻入朗园之事。” 这话说道后来就有了调侃之意。暗示眉羽甚至是梁府为了给燕羽定罪,不喜颠倒黑白。 “不过,承章还是想请教一下表妹,到底是如何知道那些匪徒被剑水冲到下游去呢?” 眉羽本来暗暗生恨,垂头不语。此时突然又发现了一丝希望,目光灼灼地看着燕羽。 燕羽镇定微笑着,迅速地估量了一下堂上的形势。 现在她还不能算是完全撇清,想要翻身,就只有一种可能。 众人神色各异的眼光投来。这些人总要怀疑她与嫌犯的关系,难免牵扯几句不守闺誉的闲话,所谓欲加之罪! 唯一的生机就在老太太,因为只有老太太才是真正担心梁府安危的人。 第八十章 解释 燕羽站起身来,对着李承章盈盈一福,轻启朱唇,“让表哥见笑了。说起这件事,燕羽也是惭愧。当时表哥追拿要犯到了朗园,只燕羽孤身一人住在园中,父母长辈都不在。 燕羽自小养在深闺,见识短浅胆小怕事,只一味担心害怕此事对梁家不利。于是不管不顾,只想暂时应付过去,争取一些时间派人回府禀命老太太与大伯,不管怎样,几位长辈总会有个计较。” 燕羽仿佛沉浸在回忆之中,眼神朦胧,羞涩一笑,“不怕表哥笑话,当时奶娘劝我莫出头,莫把自己陷了进去。我还不知深浅,只想着为梁家撇清关系,自己的安危无关紧要。现在想想,要不是碰到表哥,而表哥又是个清明的好官,燕羽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也不知是否听差了,李承章只觉得燕羽说道“清明的好官”几个字时咬牙切齿,让他背后冷风阵阵。 老太太心神崩的紧紧的,所谓关心则乱。 听到后来终于大大松了口气,心中舒畅。一事归一事,燕羽吓唬嫣然的事暂且不说,但就此事而言,燕羽颇在亲戚面前给家族长脸,于是由衷夸奖道,“知道为梁家担忧,很好!每一个梁家子弟如果都以家族为先,那么梁家自然愈发兴盛。” 老太太语声清明,深邃的眼神缓慢扫过堂上每一个梁家人,颇有几分荣辱与共的豪迈之气。 眉羽心下恨极。如此四面楚歌的境遇,燕羽竟也能翻转形势,大大露脸,这小蹄子最近真是好运道! 燕羽面颊羞红,“还是燕羽太莽撞了,如果知道是李家表哥,自然不会如此担忧了。” 李承章想到当初朗园时,燕羽伶牙俐齿咄咄逼人,如一只凶猛的小兽维护着自己的地盘。再看如今彷徨无助,柔柔弱弱的小女儿姿态,不禁哭笑不得。 “如此说来,二姑娘对李大人所说嫌犯被冲到下游的话,是周旋搪塞之言了?” 燕羽答道,“也不全是搪塞之言。因我在朗园住的久了,对周围地形有些了解。朗园之旁的剑水水流湍急,听表哥说嫌犯在河边失去踪迹,因此推测可能被河水冲到下游。” 安江南一笑,对老太太说,“梁家有这样的聪明又孝顺的姑娘,真是老太太的福气。” 老太太随之哈哈一笑,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燕羽接着又说,“至于吓唬嫣然姐姐的事,恐怕是个误会。众位想,嫣然姐姐见多识广,素来胆大。燕羽一向崇敬嫣然姐姐,既不会吓唬嫣然姐姐,也没有那般本事。” 堂内众人一想,确实不错。嫣然不说是知府家的姑娘,本身就比燕羽大,这件事确实有些匪夷所思。 眉羽见众人松动的表情,心里着急,腾的一下立起身来,指着眉羽怒道,“你胡说,明明就是你把嫣然吓哭了。” 如今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像挖苦嫣然无能的意思。就像在说,知府家的嫡女懦弱无能,竟然被梁家的一个小庶女吓哭了。华氏觉得刺耳,微微沉了脸,“还是叫嫣然来问上一问吧!” 眉羽大急,“舅母不可,嫣然看到燕羽定然又要哭起来。” 华氏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怒气,她一向认为眉羽礼仪周到,规矩又贴心,怕是看走眼了。于是冷冷地开了口,“怎么,我见自己的女儿还不行?” 李氏明白华氏是真的生气了,“眉羽,心疼表妹也要用对法子,你先立在一边,你舅母和我只有主张。”然后吩咐丫头去接嫣然与灵羽。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灵羽和嫣然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嫣然进屋即刻拿眼睛去找眉羽。眉羽冲她微微点头,又眨了一下左眼。这是他们先前定下的暗号,如果眉羽说动老太太处罚燕羽,并且不给燕羽申辩的机会,就眨左眼。 汹涌的惬意和爽快如浪花般卷过李嫣然的四肢百骸。看来事情成了,只要再加一把劲,就能把梁燕羽踩在泥土里,永世不得翻身。 其实在这半柱香的功夫里,梁眉羽也是千回百转,思量万千。最后还下定决心,向李嫣然发送一个反向的信号。就这样认输,她实在不甘心。她还是要赌一把。以她平日里对嫣然的认识,这位大小姐应该已经镇定下来。 李嫣然哪里想到她一向信任有加的眉姐姐会如此陷害她。 她瘪了瘪嘴,豆大的泪珠子滴了下来,朝着华氏扑了过去,“母亲,燕羽她吓唬我。” “嫣然姐姐,你说什么?”燕羽的声音清脆,充满了诧异。 李嫣然听到这句话,如五雷劈顶,当时就懵了。她在离母亲两三步远的地方蓦然停下,转回身瞪着扑朔迷离的大眼睛看着燕羽,仿佛见了鬼一样。接着,她快速瞥了一眼梁眉羽,她的眉姐姐却飞快闪开了眼睛。 李嫣然虽然鲁莽冲动,却并不笨。她马上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当然是自保最重要。 “我。。。母亲,东厢的茶太烫了。我掉了几滴眼泪,结果眉姐姐、燕羽妹妹她们几个都笑话我。”李嫣然也算反应迅速,飞快把话圆了过来。 华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老太太赶紧接问道,“嫣然丫头,是哪个烫了你,祖母即刻给你出气。” 李嫣然转转眼睛,低头嗫嚅,“我也不晓得。”突然她又抬起头来,看着眉羽灿然一笑,“眉姐姐总是知道的。” 燕羽看着李嫣然与梁眉羽之间升起的暗流。心想,哪个也不是简单的。李嫣然平日里看着心思简单,给人下绊子也是一把好手。 轻松丢了个烫手山芋给梁眉羽,这定是怪了她先前的蒙骗。 梁眉羽一顿,见厅堂里人人望着自己,脑袋稍微转了一下,就说,“回老太太,是茶水上的迎香。” 迎香是老太太的人。 当时梁眉羽只带了绣珠一个人在身边,她总不能为了这个事把身边最为得力的大丫头推出去。 这显然十分出乎老太太的预料。 足足有五息的功夫,老太太才发话,“既然是迎香,拖出去打二十大板,也让这些飞扬跋扈,欺上瞒下的,学学什么是梁家的规矩。” 第八十一章 爱之深,痛之切 梧桐苑,眉羽呆呆而座。 嫣然离去之前,笑盈盈对与她说,“二哥中了秀才之后,秦家太太倒成了常来常往的了。每次来了,总叫二哥出来说话,看着很是亲切。” 虽然她今日得罪了嫣然,却知道嫣然这句话并不是空穴来风。 轻飘飘的一句话,仿佛千金巨石压得她胸口生疼,又如锋利钢刃刀刀割在心肺。她魂不守舍恍惚呆坐了半日。 她想起那一年,桃花烂漫,她的远郎一身白衣,站在桃花树下,衣袖飞舞,翩翩如仙。看她走得近了,冲她灿然一笑,“我还以为是桃花仙子现身,原来是表妹。”然后目光炯炯地看着她,那目光带着灼人的温度,吸引她靠近却又让她不安;那目光仿佛在低低偶语,直诉衷肠,直让她红霞纷飞,面如桃花。 从此远郎成了她的心上人,而母亲也乐见其成,偷偷告诉她,已与舅母有了口头姻亲之约。于是她安心的让自己沉沦,让眼睛追随远郎的一举一动,一个微笑,一句问候。她总以为,幸福不过是时间早晚也已。 她从小爱慕的表哥,青梅竹马的远郎,难道要舍弃了她,另攀高枝去了吗? 只因为另有高门施以青眼,就不顾前盟吗? 她狠狠地撕着手帕,无情的绢布将细葱一样的纤纤玉指勒得红痕斑驳。 痛是什么感觉?她不知道! 心痛是什么感觉?原来心碎是没有眼泪的,是麻木,是绝望,是宁愿时间不再流淌,是希望生命戛然而止。 不! 一定是舅舅舅母苦苦相逼! 那秦家小姐虽然出身世家,却是刚劲狂放,不拘小节,哪有身为女子的半点婉约柔美。远郎绝对不会喜欢那样的女子,决不会负心的。 她现在就要找母亲商议,马上! 眉羽骤然起身,高声叫道,“绣珠!绣珠!” 没想到帘子猛地一掀,李氏阴沉着脸大步跨了进来,呵斥道,“慌慌张张,成什么样子!忘了我日常怎么教你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给人瞧出你的心思。”说完转生对门外的贴身丫鬟吩咐,“给我好好守住了,莫放半个人近前!” 原来李氏听说眉羽枯坐半日,午膳也没用,因此赶来梧桐苑查看,一进门就听到眉羽高声呼唤绣珠,不由得怒气翻腾。 黄翡绿翠珠帘狂乱的摇摆跳动,却也只能渐渐安于平静,仿佛眉羽的一颗流离之心,始终能在母亲身边找到归依安宁。 眉羽见了李氏,心中顿觉万分委屈,再也止不住悲伤,两行清泪汹涌而出,喊了声“母亲~”,倒在李氏怀里呜呜痛哭起来。 李氏何等心机。嫂嫂久不登门今日突然拜访必然事出有因。 又见嫣然频频朝眉羽打眼色,就知定是侄女缠了嫂嫂过府,好给眉羽报信。 又有何事能让李府的大姑娘急成这样? 多数是眉羽和承远的婚事横生枝节,现在又看眉羽哭的如此悲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李氏也是心痛,抚着女儿的脊背,任她哭个痛快。等眉羽渐渐收了声,才问道,“嫣然同你说了什么?” 眉羽直身,双眼早已哭的肿如烂桃,“秦家看中了表哥。” 李氏皱了皱了眉头,抽出怀里帕子给女儿细细擦干泪水,语声虽透着温柔,说得却是警醒之言,“眉羽,如今你也长大了,在母亲身边还能有多少时日?今后每有不如意,就如此呆坐痛哭,或者回府来寻母亲吗?” 眉羽一呆,泪水在眼圈里反复打转,却硬忍者没有掉落下来,“是眉羽的不是,今后不会如此了。可是母亲,表哥他…,此事怎比其他?” 李氏长叹一声,与承远的婚事,几乎成了眉羽的心魔。也是她太过自信,以为此事已是板上钉钉,便与眉羽透了口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李氏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 眉羽低声抽泣,眼光随着李氏的脚步来来回回。 李氏思索良久才道,“秦家人丁兴旺,子弟多人在朝为官,又世袭永嘉侯的爵位。如此也就罢了,难得的是多得圣上眷顾,家世在京城里也是数得着的。” 眉羽听母亲娓娓道来,越来越心凉,眼中的希翼如同暴雨里的烟火,甚至来不及挣扎一下就熄灭了。 李氏却话锋一转,“如此家世,实在太显赫了,你外祖父只是四品地方官,与秦家门不当户不对。” 眉羽却无丝毫的振奋,小声辩道,“现在确实表哥高攀,可是表哥才中了秀才,前途无量。而外祖父的官职节节攀升,更需权贵相助,难免外祖父会想尽办法攀了这门亲事,更何况是秦家先看上表哥的。秦大人又不是永嘉侯的嫡支,不过也是个四品知府罢了。” 李氏也不生气,沉了性子缓缓分解,“不错,秦大人不是永嘉侯的嫡支,可是他这个知府要比你外祖父有份量的多,秦大人不过是外放历练几年就会迁任京官,何苦把女儿嫁给毫无背景的地方官之子呢?” “可是只要外祖父想,就没有办不成的。娘亲你看大表哥还不是娶了户部侍郎江大人之女,这秦家总有长得丑的、性子不好的、或是恶疾缠身命不久矣的姑娘!” 眉羽心里渐渐又浮起浓郁的哀伤,这次不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远郎。如果外祖父真的给他配了那样的婚事… “我能如此确定李秦两家的亲事攀不成,正是因为大表哥已经娶了户部侍郎江大人之女。如果文轩再与秦家结亲,无异于把李家推上风口浪尖,你外祖父是不会同意的。” 李氏的声音里没有一丝的担忧和犹豫,仿佛一支强心剂注入到眉羽饱受痛苦摧残已经千疮百孔的心窝。 片刻怔楞之后,眉羽重新燃起了希望,双目涌起绚烂的光彩,“母亲所说都是真的?” 外祖父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没有什么事是他办不成的,既然外祖父不同意,这门亲事就成不了。 李氏一笑,“这个自然,你外祖父的心思,做女儿的还猜不到吗?山东知府,离京官只一步之遥。当今圣上重视科举出身的官员,只要升了京官,还怕没有平步青云的机会?可是通过联姻结交太多权贵,在圣上眼里难免失了读书人的清贵。你外祖父如今正是需要咱们银钱支持的时候,怎么会轻易毁了你与承远的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