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色倾城》 作品相关 出版信息 一、出版信息 作者:紫百合 出版社:朝华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8年12月 二、腰封宣传语: 天下只有一个帝位 天下只有一个她 他们被迫要和命运对决 不是成为最近就是成为最远的人 三、封面文字: 开始,他以为 他的梦中人如同他爱的天下的版图 可以让他终身追随 渐渐地,他却看见 她的目光里夹带着丝丝入骨的悲凉 四、内容简介: 1.书上印的。 轩辕皇朝覆灭后,分裂为六国,各国君主均企图称霸天下,祁国新帝--祁舜为其中最大的野心家。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祁舜爱上了美丽的义妹云萝,就在二人表白心意后,云萝的身世被揭秘,她竟是轩辕帝遗孤,并有贤臣义士愿助其复国,但云萝无心帝位。与此同时,祁舜的皇室血统遭遇质疑,他与云萝极有可能是同胞兄妹。 尔虞我诈的权力争斗、身肩复国的沉重使命、错综复杂的情爱纠葛,迫使祁舜和云萝蜕变,他们的爱情在历经曲折之后渐渐失去原有的光华,他们该何去何从? 2.可以给媒体的。 出版信息: 书名:《云色倾城》 作者:紫百合 出版社:朝华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8年12月 内容介绍:皇子祁舜爱上义妹云萝,就在二人私订终身后,云萝的身世被揭秘,云萝与祁舜极有可能是同胞兄妹,云萝也可能被拥为女帝…… 宣传语: 开始,他以为 他的梦中人如同他爱的天下的版图 可以让他终身追随 渐渐地,他却看见 她的目光里夹带着丝丝入骨的悲凉 天下只有一个帝位 天下只有一个她 他们被迫要为命运对决 不是成为最近就是成为最远的人 真是: 名剑出鞘,马踏烟尘; 香车御酒,红粉多情。 莫道风流《云色》倾国《倾城》。 只缘情之一字,误尽芸芸众生! 五、作者简介: 紫百合,原名刘敏,生于20世纪80年代,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已出版小说7部,共计200余万字。 六、精彩桥段2个: 桥段1 冷千叶道:"在下剑湖宫主冷千叶,见过三公主。"云萝对他的银色面具心生好奇,说道:"恕我冒昧问一句……你为什么要戴着这个面具呢?我看不见你的模样。" 冷千叶略有犹豫,举手取下覆盖面容的银色面具,呈现在云萝眼前的是一张俊美无匹的男子面容,他的五官深刻而明朗,一双黑眸闪闪发亮、炯炯有神,年纪约在三十岁开外,眉目间带着一种世外隐士的幽逸气质。 云萝乍然见到冷千叶的真容,心头忽地一震,眼前的男子面容与记忆深处划过的印象重叠,仿佛一枚石子投入心湖内,立刻激荡起阵阵涟漪,她掩饰不住心头的惊讶,脱口而出道:"是你!" 冷千叶察觉有异,似乎略带惊讶,问道:"我是首次见到公主,难道公主以前曾经见过我吗?" 云萝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靠近他点头说:"你还记得吗?十一年前是你在断崖边救了我,将我送到飞燕楼颜掌柜那里……"她此时的话明明白白告诉冷千叶,她的真实身份只是祁帝从宫外接来的养女,十一年前,她是一个流浪在外的孤儿。 冷千叶不动声色,仔细端详着云萝,她的面容秀美精致、气质高贵端庄,俨然是一位仪态万方的皇族公主,丝毫没有半点流浪孤女的影子,无论任何人见到她,都决不会怀疑她并非祁帝后裔。 桥段2 丹姬原本是荀王长子荀隐龙府中的一名舞姬,他们二人一个是年少风流的荀王世子,一个是情窦初开的妙龄少女,在府邸中早已两情相悦,一个偶然的机会荀王见到美丽的丹姬,执意要将她献给轩辕璟。荀隐龙力阻父亲未果,竟然辞去世子之位,不惜浪迹江湖。荀王一怒之下,向轩辕皇朝上表长子已逝,改立当时年仅一岁的幼子荀栖凤为世子,就是后来的荀帝。 荀隐龙费尽周折,得以进入轩辕国后宫成为一名御前侍卫,设计得到了轩辕璟的信任,提拔他为后宫御林军左总管,荀隐龙在皇宫内见到了贵为轩辕皇妃的丹姬,二人再续前缘。轩辕国破之际,轩辕璟临终托孤,将丹姬与她腹中骨肉交给荀隐龙护送出帝京,他却万万不曾料到,这一次帝京之乱给了他们二人开始新生活的绝好机会。 然而好景不长,闻讯前来追杀他们、试图追查轩辕剑下落的六国高手们不计其数,荀隐龙带着丹姬与云萝母女四处颠沛流离,丹姬本是深闺花柳弱质,不久因病而逝。在大雪纷飞的断崖之畔,荀隐龙耗尽了最后一滴血,带着无尽的担忧跌下断崖,留下幼小的孤女云萝,恰好被冷千叶救起…… 书评1: 近期追看《云色倾城》快要到结局了。今年五月初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网上看到这部小说就喜欢上它了,也喜欢紫百合的文笔,因为这部小说跟普通的一些小说的笔触完全不一样。 我并不认为这部《云色倾城》只是在讲述一个唯美的爱情故事,我觉得应该说它很凄美,虽然它只是一部架空历史的小说。为了女主角的曲折身世,也为了男主角为爱步步为营,明知不能再爱了还要继续坚持一个人承受这一切,把一个"惊天大秘密"永远藏在心中,为的就是不让心中所爱的人承受那种无法面对的痛苦。这样的爱情太凄惨了,太辛苦了。不过最终这对苦命鸳鸯还是能够团圆,因为现在能够分开他们的力量应该都已经解除了。不管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在一起,虽然已经是爱到不能爱,但我不希望聚到终须散。如果真的把小说的结局安排成王子与公主幸福地在一起式的童话故事,我反倒觉得不像是紫百合的文章了。 爱情是人间最美妙的感情之一,正如我们每个人在生活中都在为了梦想而努力的时候,也在经历着各种不同的困难一样,人生就是这样的。所以我还是能够接受不是皆大欢喜式的结局,我也宣布,紫百合,你的轩辕系列小说后续部分我会一如继往地去看的,不过不会是这样辛苦地追随了,我要一气呵成!直接买书! (蓝精灵) 书评2: 看紫百合的每本书似乎都有惊喜,虽然都是写古代帝王的爱情,但是又各有不同,女主角家境不同,与男主角相遇的地点不同,相爱的过程不同,作者真是心思缜密啊。看的每本书目前都是半半拉拉的,(某人答应买书送给我,还没有兑现),哎,书中之人和现实的人还是没有办法比啊。 我期待《云色倾城》的连载,如果出书了,我肯定也是会买回来的,希望是好的结局。其实,人的一生权力、财富都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和心爱的人一起相伴到老。最让人伤心的莫过于祁舜和云萝是兄妹俩,这比祁舜为了国家的利益抛弃云萝更让人伤心,因为前者至少让云萝的心有了着落,即使不能天天在一起,知道彼此的心在一起就可以了。但是是兄妹的"现实"无疑对云萝的摧残是致命的。她该情归何处呢?"没有希望"对云萝是致命的。幸好,结局是令人意外的,呵呵。 ( 豆豆) 七、本书悬念设置: 1、云萝的身世之谜。云萝本姓轩辕,可是,作者在网络上又搞了个投票,顺便告诉大家不是姓轩辕。那么说,云萝不姓轩辕,男女主角不是亲兄妹喽。但是,疑问又出现了!书中冷千叶回忆,当初他师尊是拿着一颗积血石对他说,找到轩辕瑾的后人了,他根据师父的描述很快找到了云萝他们。如果云萝不是轩辕氏后人,那这棵积血石是怎么来的呢? 2、颜夕到底是什么人?她是哪国人?墨家唯一女弟子?这个猜想纯粹是看到祈王爷那个枯木令而来的。感觉她对王爷并非情深,与冷千叶也没啥可能。好神秘的女子,虽然作者对她的描写寥寥数语,而且都是出自他人之口,可是极大的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啊。 3、各国之间的关系好错综复杂,荀栖凤,燕桐可都不是简单的人物啊,那个衣国未来女帝也不会好打发的。剑湖宫又处在这么一个巧妙的位置上,祈舜怎么一统天下?这个真的是他毕生说追求的吗?云萝目前的身份,是不是会让她成为各国争夺的对象?到最后,云萝会不会无家可归,没有一个国家是自己的家。感觉祈王爷知道好多事,他和颜夕还会出场吧?会揭露云萝的身世,还是会收留她? 4、谁是男二号?鉴于作者这么早就安排云萝情归祈舜,又暗示他两并非亲兄妹,所以我丝毫不怀疑男主的稳固地位。不过,谁是男二号啊?冷兄是男二号吗?他其实挺好的,我特待见他。如果不是冷兄,那是荀王还是燕王?他们两个会不会有一个是云萝真正的哥哥啊?我本来猜燕王的,因为他留下了一个印记。后来重看时发现,燕国地处北方,容貌都有点奇特……难道是荀王?还有,云萝当初被救的悬崖是在何国境内?在衣国吗?当然有男二号的,不然我们云萝太惨了。哈哈,看完了书你就知道了。 楔子 相传,天璧国顺位第一百六十九位的皇帝轩辕璟拔剑杀尽宫中妃嫔后,以冲天烈火焚毁“轩辕剑”,自投护城河中溺水身亡。 相传,亿万年前,天地混沌一片,造物神“盘古”手执利剑一柄开辟乾坤,分为天上、人间两界。 人间有个王侯,复姓公孙。一日,公孙得一梦,梦见盘古赐给自己一把黄金剑,自此,公孙有异能,诸侯尊其为天子,号“黄帝”,因其出生于轩辕之丘,故国人亦称其为轩辕氏。轩辕黄帝按梦中所见黄金剑之形,召天下能工巧匠于“湛庐”,历经九九八十一年铸成一剑,名曰“轩辕剑”,以为镇国之宝。 自轩辕黄帝始,轩辕皇族开始统治中华大地,历经数载后,国力逐渐强盛。轩辕黄帝为弘扬皇室宗脉,后宫纳四妃十嫔,生子十人,除嫡传长子之外,其余子孙不分嫡庶,分别赐予姓氏祁、滕、姬、荀、衣五姓,分封华夏诸国为王侯。 祁、滕、姬、荀、衣等诸国历经数代繁衍,血统与轩辕氏族渐渐疏远,为表示对宗祖尊崇之意,皆自称“黄帝子孙”,然而其中,唯有“轩辕皇族”具有最高贵、最纯正的黄帝血统,拥有抚治四海、至尊无上的帝王特权,其国称为天璧国。 相传,天璧国顺位第一百六十八位的皇帝轩辕谷不幸身染重病,英年早逝,驾崩于帝京,年仅十二岁的皇太子轩辕璟在众臣拥戴下继皇帝位,次年改年号为“天纪”,不料轩辕璟成年后因无人管束而日益纵情声色、荒淫无道,以致国政衰驰、民怨沸腾。以辽东祁王为首,滕、姬、荀、衣诸王暗中勾结图谋反叛。 天纪十九年春,天璧国北方附属燕国乘轩辕璟三十二岁寿诞之际,前来攻袭帝京,祁王、滕王等五王佯装发兵救援,实则按兵不动,任由燕兵入皇宫大肆抢掠珍宝、美人无数。 四面楚歌、情势危急之时,天璧国顺位第一百六十九位的皇帝轩辕璟拔剑杀尽宫中妃嫔后,以冲天烈火焚毁“轩辕剑”,自投护城河中溺水身亡。轩辕璟妃妾众多,膝下却并无一位皇子、皇女,天璧国从此消亡。 诸侯五王闻讯后立刻率兵进京,与燕国国君合议订立“帝京之盟”,将天下六分。祁帝率先登基改元,设都城于临安,号“明道”,并大赦天下,群雄纷纷效仿,各自割据称帝。 自明道二年起,祁帝、滕帝、姬帝、荀帝、衣帝与北部的新“燕帝”,并称“风云六霸”。 第1章 春宴 她暗自伤怀,自己虽然贵为祁国公主,较之在街头乞食的流浪幼女们,也不过是不再受饥寒之苦而已,终究只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一只帝国风云霸主玩弄于股掌间的弱小动物。 明道十五年春,祁国后宫西苑。 这是一所宁静而雅致的宫苑,苑内遍植着繁密的淡紫色藤萝。雨后初晴,清风徐徐,吹起御池的波澜,吹得雕檐下的一串玉质风铃叮当作响……丝丝缕缕的温柔阳光轻洒下来,照得那淡紫色的藤萝花更显娇艳。 一个妙龄少女身着月白色纱罗裙,手执团扇,正在藤萝架下捡拾落花。她五官精致,肌肤如白玉般柔美无瑕,眼神自然而纯净,仿佛不曾经历过人间的是非。 “公主!看!这边又生了一丛野花呢!”只听得有个侍女用娇嫩的声音呼唤着。 云萝循声抬头望去,只见在一面朱红色宫墙下不显眼的角落处,正摇曳着一丛白色的小花,它们在风中显得那么纤细,那么楚楚动人。 云萝轻巧地伸出团扇,制止欲伸手摘花的侍女,说:“小雨,那花太干净,不要轻易折损了它。”小雨依言住手,回头凝视着主人的容颜,心想:“这花倒似三公主,一样的柔弱娇贵,明明生于御苑之内,却被遗弃墙头,埋没于草根之下,实在令人惋惜。”心中虽如此想,却不敢说出,只点头应了一声。 宫门一入深似海,自明道五年被祁帝之胞弟祁王从民间选入皇宫,云萝被封为祁国公主已整整十年。 当年,因祁帝膝下无女,祁王奉祁帝旨意在宫外寻觅清秀灵慧的幼女三名,抱进皇宫抚养,任几院嫔妃挑选为义女。祁帝甚是喜欢,亲自为此三女赐名为“风菲”、“月芷”、“云萝”。 风菲仪态落落大方,被皇后选中封为大公主,二公主月芷拜在祁帝最宠爱的永妃膝下,唯有云萝命运坎坷,才被西苑的静妃领养未久,静妃就染上了一种无名之症,不但未能亲自照料云萝,反因身患症候遭祁帝疏远冷落,西苑从此渐显凄凉冷清。 同为祁帝义女,因为静妃的缘故,三公主云萝远远不及风菲与月芷受祁帝关注,而且因为历时太久,云萝将自己的身世来历、家乡何处、父母何人,早已遗忘得干干净净,记忆中唯一的熟悉之人便是训导、照料自己的静妃,再亲近一些的人,只有身边的侍女小雨。 这时,西苑门外匆匆闪过一名内侍身影,他走到云萝面前,传旨道:“皇后娘娘在东苑设春宴,请静妃娘娘与三公主同往,静妃娘娘若是身体不适就免了。”春宴是宫中的旧规矩,依惯例由皇后主持,各院嫔妃、公主都必须参加,以表“迎春、送春、祈求平安”之意。 云萝微微颔首,答道:“有劳公公传报,母妃今日才进了汤药歇下,我换过衣服即刻就去。”西苑的宫人们听说皇后传诏赴宴,一时都手忙脚乱。小雨替云萝取过一套粉红色的内衬宫裙和浅蓝色的曳地外裳换上,又在她的云鬓旁插上两支金凤钗,脸颊上扫几笔晕红的胭脂遮掩住面容的素淡,才放心让云萝出门。 云萝虽然素性浅淡,却知道若是犯了皇后喜欢热闹富贵的忌讳,吃亏的总是身边的人,也就由着她们给自己打扮得娇艳一些。一切都准备好后,她接过宫人递来的一条镶金线的粉色披帛,带着小雨往御花园东侧皇后所住的东苑去。 二人走到御花园的柳林附近时,小雨突然“哎呀”一声,顿足不迭道:“三公主,东苑的小翠姐姐要我给她捎带一个绣鞋的牡丹花样,她说过好几遍,我偏偏给忘了,今天她若是看见我一定要催讨的!”云萝微微一笑,说道:“不用急,你回去拿,我在这里等你就是了。”小雨迅速向西苑飞奔而去,云萝见她走远,在御池旁的石椅上坐下,随手将飘落的柳叶系成小卷抛向池心,引逗得池中的鲤鱼纷纷浮出水面,张开朱红小嘴吐露气泡,煞是有趣可爱。 皇宫北苑,醉心亭。 数名侍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名头戴流云冠、身穿青色丝绣云朵锦服的英俊男子,他剑眉星眸、面如冠玉,正沉着地端坐在亭中主位,注视着手中一柄光芒四射的宝剑,冷峻的眸光反复掠过剑柄上的花纹,缓缓伸出指尖轻弹了一下剑身,辨其声响后还剑入鞘。 他就是秦王祁舜,祁帝永妃所出三皇子。 祁舜的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但是眉目间透出的神色却十分深沉老练,尤其那一双黝黑如秋日寒潭的湛湛双眸,隐隐蕴含帝王威仪,只消轻轻一扫,就教人油然心生畏怯。 明道十二年,祁帝的长子祁辍、次子祁瀛都在一次罕见的宫廷瘟疫中不幸染病身亡,自此之后,祁帝对唯一幸存下来的三皇子祁舜便异常宠爱、百般扶持,不但延请天下博学之文士入皇宫为西席太傅,更招揽武功盖世之侠客教授其武学精要,并叮嘱暂时代为摄政王的弟弟祁晟悉心教导其帝王之道。 祁舜年纪刚及弱冠,却有过人智慧,处事公平冷静,短短几年就以出色的政治才华蜚声朝野,他以太子身份临朝后,摄政王祁晟足迹渐少于庙堂,时常称病在祁王府闭门不出。 一位身穿长袍短襟的异服朝臣跟随在内侍身后,小心翼翼地迈着碎步走进亭内,向祁舜叩首道:“臣禀秦王殿下,我国燕帝听说秦王喜好宝剑,这柄天下排名第十的''承影''剑系燕帝珍藏多年之宝,如今权当前来祁国求娶公主的聘物,请秦王殿下笑纳。”燕国使者深谙祁国礼制,知道祁国与燕国不同,朝臣对未登基的储君并不称“太子”,只尊称原属地封号,故谨慎地称祁舜为“秦王”。 祁舜冷眼扫视着手中“承影”剑,剑眉微微蹙起,向身旁一名侍卫傲然说道:“将我们珍藏的剑拿来,给燕国使者看看。”那侍卫应声而去,认真捧来三个剑匣,一一摆放在石台上。 祁舜示意侍卫开启第一个剑匣,并对那燕使说道:“父皇业已允准两国联姻,本王与燕国太子既然互为姻亲,来而不往非礼也。本王素有藏剑三柄,请贵使随意拣择其一回赠太子。”燕国使者恭谨谢过,漫步走近石台,那侍卫将剑匣依序开启后站立一旁,沉声道:“请燕使大人挑选!”燕国使者才走近剑匣,就已感觉到三柄剑身所散发出的凌厉之气,身体不由自主地颤了一颤,他按捺着不安,壮胆拿起其中一柄,更是万分惊骇,这三柄看似普通的宝剑,竟是失传已久的“天下十剑”之“龙渊”、“泰阿”和“赤霄”! 祁舜取出这珍藏的三剑,燕帝赠予祁国的“承影”立刻相形见绌。 燕国使者本是识剑之人,心中暗惊,但仍然强作镇静,带笑婉转禀道:“臣替太子谢过秦王殿下回赠之美意,但是秦王殿下如今已得十剑之三,加上燕帝所赠恰好是四喜之数,殿下不如另赠别物。”祁舜见他如此说话,将手中“承影”剑归鞘后,淡然说道:“既然如此,本王就改赠绝世玉璧一面与燕国太子,请燕国拣择吉日良辰,先为太子和皇妹举行订婚仪式,再议婚期。”燕国使者叩首拜谢,应承道:“谢秦王殿下厚赐,臣即日返回翦州禀报燕帝和太子,请秦王殿下静候佳音。”祁舜眼观燕国使者的背影,冷峻的唇角隐约上扬,黝黑的双眸依旧如幽潭一般深不可测。 另一名侍卫捧过一个簇新的剑匣,趋奉而前,跪地说道:“属下日前听说塞外有剑客纷纷争夺此剑,料想必是宝物,如今得以到手,呈请殿下过目。”祁舜略看了一眼,随即弃于一侧,说道:“此剑距离铸就之时不过七十余载,并非宝剑,留之无用。”那侍卫原本以为千方百计寻了这柄剑来,必定能讨得主子欢心,猛地听见这淡淡的一句话,忙不迭跪倒在祁舜脚下的红色锦毡上,告罪道:“属下眼拙该死……属下并非有意取了伪装赝品来欺瞒王爷……” 祁舜尚未说话,亭外已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随即,一位少女笑着轻移莲步走了过来:“听说三哥今日得到了一柄稀世神剑,不知我可有眼福鉴赏鉴赏?”此女正是昔日与云萝一起被挑选入宫的祁国大公主风菲,她身材高挑、气质华贵,头戴三凤金冠,身穿一件粉色金绣小袄,下罩水粉色罗裙,越发显得窈窕多姿。 那侍卫见她来到,急忙叩首道:“奴才叩见大公主!大公主精识天下名剑,只是奴才今日觅得的这一柄并非……”他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径自低着头,不敢看祁舜。 风菲步履轻盈地走到祁舜面前,以纤纤十指握住剑柄用力抽出,见那剑身寒芒四射,秀眸中瞬间流露出赞赏之色,然而不过须臾,她将柳眉微蹙了一蹙,向祁舜道:“三哥从何处得来这柄欧冶子徒孙所铸伪剑?”祁舜剑眉轻扬,问道:“纵然是伪剑,何以见得是欧冶子徒孙所铸?”风菲轻轻放下伪剑,转身看向祁舜,面带自信之色欣然说道:“三哥既然有心考我,我今日就斗胆在此班门弄斧一次,”她虽然如此说话,眉目间却极具信心,继续朗声说,“从古至今天下有名剑十柄,从十到二排名依次是承影、纯钧、鱼肠、干将莫邪、七星、龙渊、泰阿、赤霄和湛泸,排在第一的便是轩辕剑。其中龙渊、泰阿二剑均出自欧冶子之手,以剑气冰寒凌厉而见称。三哥今日所得之剑身犹带丝丝寒气,阴森逼人,颇有欧冶子遗风,而剑成不过数十载,自然是欧冶子徒子徒孙所仿制之物了!”风菲言之有据、侃侃而谈,乌黑秀发头所佩戴珠冠上,金凤口所衔珠串微微摇颤,映衬着她的如花笑靥,不禁令人惊叹。 祁舜黑眸微转,赞道:“说得好。”那侍卫更加惶恐惭愧,忙道:“奴才识剑之术远远不及大公主,请大公主日后多多训示!”风菲灿然一笑,说道:“三哥自己何尝不是识剑高手?你是三哥的属下,怎么轮得到我来训示?” 几名小内侍忙低头将那柄伪剑拾起,祁舜向风菲道:“母后今日在东苑设春宴,你去迟了未免不恭,不必在这里耽搁了,快过去吧。”风菲走到他面前嫣然微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方形锦盒,柔声说道:“听说后天是三哥的寿辰,小妹有一件薄礼相赠,希望三哥不要嫌弃风菲的手艺粗陋才好。”祁舜略点了一下头,俊颜掠过一丝笑意,说道:“多谢。”却并不亲手来接,随即起身离座,对身旁另一名内侍说道:“去御书房。”他身边的小内侍会意,疾步向前伸手接过锦盒,赔着笑脸说道:“大公主的礼物必定精美难得,奴才一定小心拿好。”风菲急忙加快脚步,追赶上去唤道:“三哥且慢!”祁舜止步回头,见风菲似有话说,问道:“什么事?”风菲唇角仍挂着笑意,走近祁舜,娇声说道:“三哥,小妹听母后说燕国来使前来求亲,不知道是真是假?父皇……三哥如今确定和亲人选了吗?是我们姐妹之中的哪一位?”祁舜见风菲直言相问,脚步并不停留,说道:“此事春宴时母后会有决断,你去了自然知道。”风菲凝望着祁舜的背影,秀眸掠过一丝淡淡的失落和忐忑不安的神色。 “和亲”在许多历史年代中,是友好邻邦之间加强亲谊的一种手段,小国为得到强国的保护,进贡美人给强国的国君以求自保:强国为索取小国的臣服和恭顺,强迫小国嫁出公主以作人质:或者小国向强国求娶公主,以为恩宠和荣耀,种种情形兼而有之。 燕国位于北方,兵强马壮,民风彪悍,地域逼近辽东祁国,自“帝京之盟”后堪称北方霸主,祁国、姬国等国君虽然身为黄帝嫡系,后裔皆无人能掖其锋,但是燕国长期偏安一隅,若想逐鹿中原,祁国便是燕国一定需要越过的边境和门户。当年如果不是祁帝大开方便之门,燕国决不可能直捣黄龙,攻下轩辕璟所在的帝京。 祁、燕二国的关系,从表面来看是友好结盟,然而祁帝和燕帝皆非善类,多年以来各怀心机。燕国此时向祁国求亲,尽管其用意颇费思量,但是祁帝决不会拒绝,否则,当年他又何必叮嘱祁王寻觅美貌可爱的女童进皇宫抚养多年? 风菲、月芷、云萝,早在十年之前,就注定将来会成为为祁国牺牲的棋子。 风菲身处皇后的中宫,对朝政风云了解得比两位妹妹更多些,她虽然明白和亲是自己将来不可摆脱的命运,但是,气候寒冷、地广人稀的北方燕国毕竟不是一个南国公主最好的归宿。即使要和亲,也要尽量争取嫁给衣国、姬国等与祁国血缘更近的诸国王孙,毕竟他们的高贵血统远远胜过北方燕帝的子孙,将来与祁国反目成仇的几率较之燕国也小得多。 如今祁国国中大事都落在三皇子祁舜手中,各位公主的命运也就掌控在他的一念之中了。月芷和祁舜都由永妃抚养长大,若是永妃出面说情,祁舜必定不会有意挑选月芷,风菲怎敢不用心讨好这位哥哥、希冀他不要选中自己去做这一次的“和亲使者”呢? 风菲身边的侍女见她怔住,低声唤道:“大公主,南苑二公主仗着自己是永妃的义女,抢在我们前面送贺礼给殿下,以为能够讨得他的欢心,可惜殿下未必看中她的礼物呢!”风菲柳眉蹙起,说道:“二公主月芷的心思向来比谁都重……”她顿了一顿,又道,“西苑的那位呢?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吧?”侍女闻言,不禁低声笑道:“大公主难道忘了?西苑的静妃娘娘和永妃娘娘向来不睦……大公主何必担心那位动什么心思呢?”风菲会心地一笑,主仆二人沿着御花园小径一路而去。 云萝独自在御池畔等候着小雨,觉得逗弄鲤鱼很有趣,正欲起身再摘一片柳叶时,恰好看见祁舜带着数名小内侍经过御池旁。 她与祁舜虽然名为兄妹,毕竟男女有别,且在自幼在不同的处所长大,静妃因病不善与宫中逢迎,与永妃关系并不密切,所以云萝与祁舜见面的机会并不多,祁舜时常拜见皇后和永妃,和风菲、月芷略为亲近一些,几乎从来没有认真留意过她。 云萝在宫中偶尔也会遇见祁舜几次,故而并不惊慌,此刻也只按往日的礼仪,略微弯腰屈膝向他福了一福,唤了声“三哥”等待他过去。 不料,祁舜这一次却没有匆匆而过,反而刻意停下脚步,低头端详了一遍她的打扮。 云萝半晌不见祁舜赐起,心头觉得诧异,不禁抬眸向祁舜看了一眼,恰好迎上他那双如深潭般清澈的黑眸,急忙低垂下头,又说了一声道:“小妹给三哥请安。”祁舜平日见惯了各种各样的绝色佳人,尽管乍见云萝妆容淡雅、衣着微带华丽,犹如初春的藤花一般娇美多姿,倒也并未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此刻被云萝的话提醒之后,迅速收回了眸光,冷冷地应道:“平身,以后见我不必每次都这样行礼,母后的春宴你速去吧。”云萝不觉有异,答应着站好时,小雨已取到绣鞋的牡丹花样追来。二人不敢再耽搁,加快脚步前往东苑。 皇后所居的东苑,疏栏外种植着五颜六色的当季鲜花。现在正是牡丹、芍药、月季的花开时节,花圃中百花齐放、争奇斗艳,各种红、黄、绿、蓝、紫、黑、白、粉的奇花异种齐聚一处,开得如火如荼、娇艳欲滴。其中尤以牡丹花最为色郁香浓,花朵大如圆盘、小若金盏,微风起时摇曳多姿,尽显中宫富丽堂皇之气。 云萝来到东苑时,殿内一片笑语喧哗,宫中的诸妃和公主都已来了不少。 二公主月芷身着一袭湖绿色绸衣端坐在永妃身侧,她将一头秀发挽成高高的凌云环髻,以各色宝石为压发装饰,眼如秋水、唇若点珠,天然生就一种袅娜风姿,较之大公主风菲的秀丽雍容,别有一种吸引人的气质。 云萝依照礼制一一拜过皇后和诸位嫔妃,因见月芷身旁还有一个空出的座位,料想是皇后为自己所留,便轻轻移步走过去坐下。不久,大公主风菲同侍女一起款款进殿来,径直走到皇后身侧坐下。 祁皇后微微示意,身旁内侍便宣道:“娘娘有旨,传膳!奏舞乐!” 在东苑的百花丛中,设有白玉高台一座,四周装饰着金雕护栏,台面铺设红色锦毡。皇后传旨后,立刻有数名宫廷舞姬步上高台,在牡丹丛中且歌且舞,她们的声音犹如出谷黄莺一般婉转动听,伴随着高台下的乐声,她们轻启娇声歌道:“今岁花时深院,尽日东风,荡飏茶烟。但有绿苔芳草,柳絮榆钱。闻道城西,长廊古寺甲第名园。有国艳带酒,天香染秧,为我流连……”殿中一时热闹非凡,众妃为了凑趣,或行酒令猜拳或罚酒唱曲,陪祁皇后玩笑了一番。 宴席将散时,祁皇后才下令止住舞乐,带着盈盈笑意看着众人,缓缓说道:“今日固然是为设宴送春,本宫也还有一件喜事宣布。”云萝留心观察二位姐姐,见月芷面不改色,风菲则柳眉微蹙看向祁皇后,神情颇有紧张之色。云萝平日身处冷清的西苑,消息远远不及风菲和月芷灵通,全然不知燕国派遣使者前来祁国求亲一事,只凝神静听下文。 祁皇后顿了一顿,看向云萝说道:“燕国太子将至大婚之年,燕帝因与皇上素来交好,昔日曾有言联姻,去年就曾递来拜帖,如今郑重其事遣使来临安议婚,皇上深思熟虑后应许了燕帝,将三公主云萝许嫁与燕国太子,择日订婚。你们都该向静妃贺喜,可惜她因病今日没来。”永妃随即笑道:“果然是一件喜事,不过这件事何尝不是皇后姐姐的喜事?永妃在此向皇后姐姐道喜了!”祁皇后笑视云萝,众妃被永妃点醒,纷纷向皇后道喜不迭。 云萝见祁皇后今日特别关注自己,早已暗觉诧异,刚才听祁皇后说到“将三公主云萝许嫁燕国太子”,觉得自己还有些恍惚,此时眼见众人给祁皇后道喜,立刻顿悟这件事已是真真切切,祁帝应许了燕帝的求婚,准备将自己嫁往燕国。只因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云萝一时不知如何招架,只好勉强支撑着场面。 风菲的心头大石终于落地,顿时如释重负,走近云萝,握住她的手,假装不舍地说道:“母后的意思是说,云妹妹不久之后就要离开祁国吗?听说燕国都城翦州距离临安约有千里之遥,我们姐妹以后岂不是难以见面了?”月芷见状,同样握住云萝另一只手,低叹道:“燕国太子妃将来便是一国之母,父皇、母后为了云妹妹的终身着想才如此决定,我们纵然舍不得云妹妹嫁出去……也不能阻了妹妹的大好前程。”云萝秀眸微闪,见两位姐姐虽是好言抒发离愁,面上皆带着释然神情,只得按捺着重重心事,说道:“多谢二位姐姐关怀。”祁皇后见她们三人叙话,不禁笑道:“你们姐妹倒是情深,不过女儿家迟早要出闺阁,你们也不必羡慕云萝的好归宿,皇上早有打算,风菲和月芷的吉时恐怕也为期不远了!”风菲一心不愿嫁往燕国,料想此事不会再落到自己头上,倒不深究皇后的话意,佯嗔道:“母后又取笑儿臣了!”月芷却面向皇后,柔声说道:“母后,儿臣可不要出嫁,儿臣想一辈子留在母后和母妃身边侍候二位呢!”永妃忍俊不禁,微笑道:“这种小孩子家的话,在南苑说说也就罢了,怎能在你母后面前说出来?哪有女儿家一辈子不出嫁的?母后和母妃可不能替代你未来的夫君。”月芷脸色羞得绯红,不再说话。 祁皇后下旨撤宴后,云萝才携着小雨慢慢沿着御花园小径走回西苑,一路暗想道:“燕国太子地位高贵,若按长幼的排行顺序,她们都是我的姐姐,怎么会轮到我先嫁?但是父皇、母后既然选中我,必定有缘故。”小雨默默地跟随在云萝身后,想劝解她几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主仆二人回到西苑拜见静妃时,静妃问及春宴情形,云萝终究是女儿家,含糊着不肯说,倒是小雨直言说了出来。 静妃听小雨将春宴的情形说完,不禁轻咳了几声,低头垂泪道:“苦命的孩子……都是为娘时运不济,不但被皇上厌弃,还连累你被她们欺负……嫁往燕国并不是好去处,当初皇上与燕帝虽然结过盟,但是谁能预料将来会怎样?万一动起刀兵,他们恐怕是不会顾惜你的……”静妃昔日受宠之时,从祁帝口中听说了不少朝政军机,深知燕祁二国之间的利害关系。云萝虽然并非她亲生,但是静妃膝下本无子女,见云萝性情温柔、聪明灵秀,日夜尽心在西苑侍奉,静妃心中早将她视如己出。二人虽数年宫闱寂寞,但是始终相依为命,故而这次静妃对云萝也是直言不讳。 云萝本性聪明,只消静妃轻轻点拨就明白其中关键,心中虽然凄惶,见静妃先伤心起来,只得先劝慰着她,取出一方绢帕替她拭去泪痕,温柔应道:“如今父皇明政、百姓安康,燕国既然有心和亲,料想不会有战事,母妃不用为云儿担心。”静妃止泪凝望着云萝的脸,叹道:“若论你的品貌,绝对当得起燕国太子妃的封诰,只盼那燕国太子不要辜负了你,无论将来两国关系如何,都要善待你才好。”云萝柔声地劝静妃不再落泪,待她安然睡下后,才回到西苑自己宫室内。 月上柳梢后,云萝躺在寝床之上,辗转反侧良久,心头只觉一片迷茫。见珠帘外小雨等侍女都已熟睡,也不惊动她们,披了一件银色羽缎披风,赤足套上一双金缕绣鞋,放轻脚步走下中庭台阶,到西苑花园内漫步。 月夜幽静,天际流云间点缀了几许隐约星光,云萝想起旧时谱过的一首琴曲《潇湘水》:“潇湘月色,云凝山秀,日增波媚,宜晴宜雨。况是深秋,更当遥夜,月华如水……”一时兴之所至,不禁走回偏殿琴室,手指轻巧地拨动琴弦。 云萝随意轻弄着弦,叩弦之声如冰似玉,若有若无的音符轻灵如水……云萝的眼前不禁飘飘忽忽地闪过十年前的丝丝记忆,那记忆刹那如电光般闪过,却又忽然渺然无踪。她依然不记得自己是谁。 她暗自伤怀,自己虽然贵为祁国公主,较之在街头乞食的流浪幼女们,也不过是不再受饥寒之苦而已,终究只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一只帝国风云霸主玩弄于股掌间的弱小动物。 祁帝和燕帝,抑或其他霸主,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完整的“江山”,然而古书有云“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谁家帝王能够流传千秋万代?即使是绵延千载的“轩辕皇族”,最终亦逃不脱覆亡的命运。倘若能够劝醒世人,不必强求建功立业,不必力求将“江山”握为掌中之物,让他们忘却国家利益、忘却争斗和机心,放下他们手中的剑,放下他们心中的欲望,该有多么好? 这些隐藏在云萝思绪深处的念头,她从来不曾对西苑内的任何人说起过,西苑的人也不曾真正了解她,包括她最敬爱的义母静妃在内,都不曾深入地走近她的内心,她们眼中的云萝向来是温柔文静的,尽管偶尔有些倔强,但看上去依旧是一个听话的贤淑公主。 云萝的心事向来只有一位知己能懂,便是眼前这一架紫色楠木雕就的琴。 琴随心动,柔婉的乐音穿透西苑宫墙。 琴能解语,多年来伴随身侧、高山流水的知音,任凭多么大胆狂妄的念头、多么惊世骇俗的心事,唯有它能解读,自己的曼吟低唱,也唯有借它抒发。 小雨等人依稀从梦中醒来,见云萝独自抚琴,料想她今日有心事借琴曲抒吐,只远远闪身躲藏在帷幕后等着云萝传唤。 宫墙外宫灯闪闪烁烁,一路行来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祁舜在御书房阅过燕国婚约回函,盖好印玺交与来使,再与朝臣议过几桩内政、看完奏折,转回太子所居的北苑时,夜幕早已笼罩着帝城。 一名小内侍小心翼翼地提灯引着路,低声禀报道:“因昨日春雨将东苑那边的路冲坏了些,内宫监正在修缮,新砌成的青石板不牢靠,殿下可愿意往西苑那边绕一绕?”祁舜对这些小事向来不大关注,任凭内侍们持灯照路经过西苑,临近宫墙外时,猛地听见一阵琴音入耳,不觉放缓了脚步。 小内侍会意,向西苑内看了一看,说道:“静妃娘娘卧病已久,西苑内月夜抚琴的恐怕是三公主。”另一名小内侍道:“听说三公主的 第2章 祭陵 云萝从未与男子如此亲密接触过,心头懵懵懂懂,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的举止,一时间不禁面泛潮红、呼吸急促起来,她额头微带汗珠,发间却散发出一种淡雅的清幽香气,显出一种奇异的娇柔姿态。 春光明媚,暖风拂面,临安郊外碧草青青。 云萝接到祁皇后旨意,命她随同秦王祁舜一起前去拜祭东山皇陵,虽然觉得意外,但是正值春光明媚、适合郊外踏青之时,她毕竟是少女心性,心中依然无限期待。 这日,祁舜带着她和数名皇宫侍卫和宫人组成的车马队列从临安东门而出。祁舜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头戴一顶纯金龙冠,身着淡青色锦衣,腰间系着玉带,肩披一袭嵌绣金线的纯黑色羽缎披风,佩戴着一柄祁国御赐的黄金剑,越发显得风姿俊朗、潇洒出尘。 云萝与小雨端坐在华丽的辇车内,云萝轻轻掀开马车的帷幕一角观望沿途风景,见民间的自然风光与临安宫禁的繁花似锦大不相同,原本烦闷的心情一扫而空,向小雨说道:“东山的风景真好,不比京城逊色。” 小雨点点头,说道:“奴婢小时候在江南家乡时,常常和哥哥、姐姐们一起在陌上采桑叶桑葚,站在田野间看远处风景,都像画儿一样。公主若是见到那样的景致,一定更加喜欢。”小雨心情愉悦地随口哼唱家乡的歌谣给云萝听,“青青草,草青青,陌上采桑来,男女耕织忙……” 听完歌谣,云萝倚着马车壁,柔声道:“我小时候的事情,如今一件都不记得了,不知道我的家乡是南是北,只隐约记得漫山遍野种植着杏花树,春天来的时候山间红得耀眼,遇到下雨时,那花瓣就落了满山。” 小雨顽皮地问道:“公主的家乡既然有杏花林,想必有许多杏子可吃吧?” 云萝忍不住微微一笑,说道:“我明明说的是花,你偏偏要说到果子上去。西苑可从来没断过新鲜的蔬果,你怎么就馋成这样?” 小雨本意是要逗云萝开心,见她展颜欢笑,心中高兴不已,故意道:“开花结果本是人之常情,奴婢可没有公主那般才情,也不懂得咏叹怜惜什么花儿,还是关心果子比较实际一些!” 祁舜领着几名护卫策马走在云萝的车驾前不远之处,刚好听见辇车内云萝与小雨的欢声笑语,不禁回头淡淡一瞥。 云萝带着笑意探身向马车外观看风景,抬头之际恰好撞见祁舜深邃的眼神,一时来不及收敛笑容。 祁舜见云萝睁大一双明眸凝望着他,心头不觉轻轻震动,那晚他无意间路过西苑时听见她的幽怨琴曲后,就隐隐觉得她与风菲、月芷以及其他宫廷少女并不相同,此刻如此近地见她柔嫩白皙的肌肤、清澈的眼神和纯净的笑容,这样楚楚动人的韵味,让他几乎不忍移开目光。 他的目光在云萝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才轻轻转了过去,继续策马前行。 云萝无意中发觉祁舜表情严肃注视着她,以为他暗责自己失仪,急忙将身子缩回马车内,以眼神示意小雨噤声。 小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问道:“怎么了?” 云萝轻声道:“三哥在外面回头看我们,或许是我们刚才说笑声太大,让他听见了。” 小雨在宫中早听说过祁舜性情冷漠、不苟言笑的传闻,现在听三公主这么一说,立刻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惊恐的表情,说道:“奴婢明白!虽然现在是在宫外,还是不可以大声喧哗,否则秦王殿下一定会不高兴而责怪公主的,对吗?” 云萝点了点头,说:“母妃时常教导我们,无论在人前人后都要一样注重礼仪,如果三哥责怪我,也是我不对在先。” 小雨想了一想,笑道:“奴婢听北苑的姐姐们说,秦王那边的宫苑规矩最是森严,她们每天都战战兢兢地担心犯错被罚呢,奴婢还是觉得跟着静妃娘娘和公主在西苑好!” 云萝微笑着看着小雨,说:“你觉得西苑好,倒是母妃与我之幸。” 小雨不禁撇撇嘴,低声嗔道:“公主何必又说这种话?就算西苑平时用度供给比别的宫苑少些又怎样?奴婢可不稀罕!公主或许不知道,东苑、南苑的姐姐们羡慕奴婢的人多着呢……” 云萝轻轻握住她的手,阻止她继续说这个话题,二人说话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马车队列一路行进,天色渐渐暗下来,竟了春雨淅淅沥沥地飘落。 距离东山皇陵数里之遥有一座皇陵驿馆,驿馆主事听宫中传旨,说皇子、公主要前来祭陵,早已将众人的下榻之处、膳食安排得妥妥当当,还亲自率领驿馆的差使跪在门前迎接候驾。 祁舜在驿馆前下马,小雨扶着云萝走下马车,一班宫人、侍卫整整齐齐地站立成两排,候着他们进入驿馆。 晚膳的宴席设在驿馆花厅内,厅中陈设简洁精致,四面烛火通明。祁舜坦然落座后,云萝迟疑了片刻,犹豫着移步走近桌案,坐在距离祁舜较远的一侧,她进宫十载以来,从来没有与祁舜单独相处过,两人之间关系原本生疏,厅内过于宁静的气氛,更让她觉得十分局促。 轩窗微敞,清幽的山间晚风徐徐吹来,将云萝鬓旁的一缕秀发撩起,在烛火的柔光映照下,她楚楚动人的神韵犹如一朵被朦胧烟雨笼罩的初绽杏花。 驿馆主事躬身趋近云萝,亲自奉上一盏新鲜香浓的冰糖燕窝红枣羹,小声赔笑说道:“这是此地驿馆的御厨最拿手的甜品燕窝,三公主若是喜欢甜羹,不妨试着用些。” 云萝对饮食并不挑剔,见他一番诚意,轻轻尝过一口燕窝羹,点了点头说:“真的很好。” 驿馆主事第一次见到云萝出行,对她的口味并不了解,得到她的称赞,不禁暗自欢喜,不料转眼瞥见祁舜面前的枸杞人参汤竟然一口未动,心又悬了起来,急忙恭恭敬敬地走到祁舜身旁,说道:“今日的参汤仍是秦王殿下上次称赏过的那名御厨所制,这次是否不合殿下心意?要不要奴才换别的御厨重做?” 祁舜并不看他,只淡淡说道:“不必。” 驿馆主事见他态度冷淡,讪讪地后退到一旁,不敢再说话。 祁舜突然抬头,看向云萝,说道:“你一向很少出门,如果需要什么、喜欢什么,不妨直接告诉他们。” 云萝低头啜饮了一口玉碗中的莲子羹,见他主动关怀问候,迅速抬头看向他,随即又低下头,柔声道:“谢谢三哥。”她略带羞涩的表情在烛光下显得更加娇柔可爱,那侍立一旁的驿馆主事,此刻也忍不住偷偷以眼角余光窥测着她。 祁舜仿佛对她视而不见,站起身说:“东陵临近我国与衣国边界,衣国最近局势有些乱,此次你代母后前来祭陵,责任重大,切记不要离开驿馆四处走动,我会多派人手保护你。” 云萝轻轻放下玉碗,说道:“我记住了。” 祁舜离开偏厅后,小雨等侍女才敢迈步走近桌案侍候云萝,偏厅内顿时充满了轻松的笑语。 晚间春寒料峭,云萝在驿馆房间内睡下不久,突然感觉身体一阵阵发冷,她原本不以为然,打算强撑着继续安睡下去,不料到半夜时突然发起高烧来。她勉强独自支撑了半晌,无奈病势加重,她不仅觉得唇舌干燥,而且头疼欲裂,只好轻声呼唤小雨取水。 小雨被唤醒后,急忙掌灯来看,只见云萝满面绯红。小雨忙用手背轻触云萝的额头,温度竟高得烫手,小雨顿时吓得六神无主,几乎哭声来,说:“公主生病了,都是奴婢照料不周!驿馆中没有御医,这可怎么办?” 云萝感觉自己昏昏沉沉的,勉强回应说:“没有大碍……给我一杯水……” 小雨急得手足无措,忽然想起祁舜,忙匆匆擦干眼泪说:“奴婢去请秦王殿下过来!” 云萝无力阻止,过了一阵,听见纱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似有一人走近帐前,低声问候道:“你觉得怎样?” 她隐约听见有人问候,勉强打起精神应道:“不要紧……” 祁舜见云萝还能说话,便举手将纱帐撩起,悬挂在榻旁的银钩上,俯身观察她的气色。 云萝就寝时只贴身穿着粉红色的软缎绣花胸衣,外罩一件白色软绸衫,此刻,她那乌黑如瀑的秀发随意地散在枕畔,一双清亮的眸子半开半合,白润的肌肤因热度而泛红,身体却因冰凉畏冷而蜷缩弯曲,她在火热与冰冷之间受着煎熬,身体覆盖的锦被早已滑落到腰际,玲珑有致的身体曲线尽落祁舜眼底。 祁舜见此尴尬情形,居然并不退后,反而近前一步,伸手轻轻试探她额头的温度,问道:“头疼吗?” 云萝被高烧所困,意识昏沉,并没有睁开眼睛,以为是小雨或其他身边侍女,勉强摇了摇头说:“不疼。” 祁舜察觉她额头发烫、面色潮红,侧身转向身边内侍,淡淡说道:“速传医官来开方配药,务必在三日内让公主痊愈。” 内侍不敢怠慢,应命匆匆而去。很快,医官就赶来了,他先替云萝诊过脉象,随后便开方配药。 当小雨将熬好的汤药呈进来时,祁舜还站在一旁,深邃的黑眸犹如潭水般沉静,看着小雨用银色羹匙将药汁一勺一勺地喂给云萝喝。 风寒草药原本都是性涩之物,那医官因为按旨意要限日治好她的病,于是将各种草药剂量加大了一倍调配,自然更加难以下咽。云萝勉强服下半碗汤药后,摇了摇头不愿再喝。 祁舜见状,声音微冷地对小雨说道:“后日祭陵大典,她必须安然无恙出席,设法让她喝下去。” 小雨急忙上前,劝哄着云萝说:“服了药病才会好,公主再喝一口好吗?” 云萝仍是坚决摇头,不肯张口,发出一声微弱的低唤:“爹爹……”这声低唤,虽然唤的是她的父亲,所指却显然不是祁帝,十有八九是源于她幼年流落在外的记忆。 祁舜剑眉一动,沉声道:“都退下,将汤药交给我。” 小雨不敢违逆他,只得将药碗交与祁舜后退出纱帐外,她隔着薄薄的淡蓝色纱帐,隐约可见祁舜伸手将云萝抱起,一手托住她的肩颈,让她的头微微上仰,另一手迅疾无比地将整整半碗汤药全部倒入她的口中。 云萝猝不及防被他强迫一口饮下药汁,一时只觉苦涩溢满喉间,几颗珠泪不由得溢出眼眶,挣扎着说:“好苦……” 祁舜接过内侍早已备好的冰糖,凑近她的樱唇让她舔舐,以舒解汤药的苦涩滋味,随后扶正了她的身子,将她缓缓抱入锦被内。 小雨侧身站立在纱帐外,目睹祁舜对云萝的细心关注,不禁瞠目结舌,暗道:“宫中都传说秦王殿下为人冷酷高傲,向来不对女子假以辞色,北苑中至今都没有娶妃纳妾,他为什么会这样特别关照三公主?难道是因为公主与燕国太子已有婚约,将来会是地位尊贵的燕国王后,秦王才会有意对她示好?” 云萝服下汤药后不久就合眸睡去,祁舜回到自己居所时,已至四更时分。 次日清晨,祁舜按照往日的习惯在驿馆小院中练剑,他身穿一袭黑色短装,手持一柄黄金锻造的长剑,身形矫捷、剑势凌厉,宛如飞燕一般,一阵阵剑气将院内种植的梧桐树叶摧落而下。 小内侍候着他收势,近前禀报说:“回殿下,显庆将军求见。” 祁舜收势凝视着手中的长剑,淡然道:“宣见。” 一名二十开外、浓眉大眼的年轻将军应声而入,他虽然不及祁舜风姿潇洒,却也是英气少年,此刻,他在一身侍卫戎装的衬托之下更显得神采奕奕,他正是祁舜心腹手下之一、祁国的威远将军显庆。显庆自幼入皇宫为皇子侍读,行事为人谨慎,深受祁舜信任。 显庆近前叩拜之后,向祁舜说道:“衣国剑湖宫主冷公子听说殿下近日身在东陵,派遣弟子送来拜帖,说剑湖宫离东陵不远,邀约殿下移驾前往剑湖宫一叙。属下不敢贸然回话,请殿下定夺。” 祁舜将长剑归鞘,转身说:“回复冷千叶,待祭陵大典完成,我可以赴约。” 显庆答应着,似乎想起一事,迟疑片刻才继续说道:“据属下所知,衣国公主此时正在剑湖宫内小住……” 祁舜俊颜微沉,反问道:“她在不在剑湖,与我们的行程有关系吗?” 显庆毕竟跟随他多年,十分了解他的心意,立刻改口说道:“当然没有,属下多嘴!” 祁舜将黄金剑交给小内侍,径自向驿馆外行走。 显庆跟随在他身后,注视着他的背影,暗想:“冷公子与衣国皇族关系向来亲近,剑湖宫主冷千叶的表妹衣国公主自去年在剑湖宫见过秦王殿下之后,便对他芳心暗许。衣帝年前曾修书给皇上,有意促成两国姻缘,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秦王殿下心如明镜却故作不知,枉费衣国公主一番心意。倘若秦王殿下前往衣国求亲,衣帝想必是求之不得。” 云萝清晨醒来,隐约听见远处鸡鸣之声,缓缓睁开眼睛,见床榻旁烛火依旧,小雨趴在房间内桌案上小憩,忙唤醒了她。 小雨揉揉惺忪的眼,发觉云萝脸上的绯红已退,心头如释重负,忙说:“医官的汤药真见效,公主的脸色已经大有好转。现在还觉得头疼吗?” 云萝微笑着说:“不疼,昨天晚上你守护了我一夜,回房去歇歇吧。” 小雨一边侍候她盥洗梳妆,一边笑道:“奴婢不累,昨夜公主突然发起高烧来,奴婢吓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幸亏秦王殿下过来,叮嘱医官立刻开药方熬药给公主服下,后来公主一直喊冷,殿下一直在房间里守着公主……奴婢后来竟然糊涂睡着了,都不知道殿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云萝隐约记得,昨夜糊里糊涂间似乎一直有人守护在侧,却没有想到竟是祁舜,虽然二人有兄妹情谊,毕竟还是不妥,她想起静妃昔日谆谆教导的公主礼仪,好一阵羞赧,不等小雨说完,早已双颊绯红,急道:“怎么是他守护我?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小雨担心云萝生气,忙说:“都怨奴婢没用,奴婢以为殿下亲自替公主喂药之后就会离开,谁知道他……” 云萝更加着急,抓着小雨的衣袖问:“你说什么?他亲自给我喂药?我的衣服……他看见了?” 小雨心直口快,点头说:“公主觉得药汁太苦,奴婢又喂得太慢,殿下才帮忙扶着喂公主服药啊!” 云萝左思右想当时的情形,不由粉面潮红,说道:“都怪我自己不好,不留神生了这场病,你切记不可以让母妃知道这件事,否则母妃一定会觉得我没有听她的话。” 小雨不以为然,直言说:“公主当时病得那么重,娘娘怎么会怪公主?要怪也只能怪殿下!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殿下和公主本是兄妹,偶尔亲近一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小时候我哥哥还经常背我上山采蘑菇呢。” 云萝忍不住摇头,说道:“越说越不像话了,你明明知道我并不是他的亲妹妹,也不是祁国真正的公主,况且他心里并不愿意亲近我们,无论如何总该避嫌才好。” 小雨略带不满,撅着嘴说:“在奴婢心目中,您就是真正的公主,怎么可以这样妄自菲薄?” 云萝见她生气,不禁嫣然一笑,哄着她说:“好,我以后不说就是了。”心中却暗忖,“即使如此,我又怎么会不明白自己的实际身份?母妃常常对我说,祁帝对我们恩宠有加,假如能有机会报答他的养育之恩,于情于理我都应该顺从他的旨意。” 第一次见到祁帝和祁皇后的情形,令她至今记忆犹新。 十年前,一个下着茫茫大雪的寒冷冬日,祁王将她带回祁王府,命人用心照料她们数日,教导她们皇宫内的各种礼仪规矩,直至年后春天,才将她们三人送入皇宫。 皇宫的金銮殿一片金碧辉煌,御花园中处处花红柳绿,宫娥们翠袖招摇,一阵阵香风拂面而来。金殿御座上端坐着一位身穿明黄色龙袍的中年男子,身边侍立着几位头戴凤冠、气度雍容的美妇,云萝听祁王称呼,知道他们是祁帝和祁皇后及二位皇贵妃——永妃和静妃。 云萝被静妃选中后,曾与风菲、月芷等人一起在御花园中遇见过祁帝的大皇子祁辍、二皇子祁瀛和三皇子祁舜,她按照乳母的教导向他们叩拜呼唤“哥哥”,当皇子们身边的内侍们笑容满面地提醒他们向“妹妹”们问好时,那些幼童们的反应和表情却很让人意外。 祁辍傲然扫视了她一眼,对身后的内侍说道:“她不是本王的妹妹,本王只有两个弟弟,没有妹妹!”祁瀛更加直白,附和着哥哥的话说:“对,她们不是父皇、母后的孩子,是宫外捡来的野孩子!”年纪最为幼小的祁舜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他高傲的神情同样昭示着他对这些“妹妹”的忽视和漠然。 从那一刻起,云萝幼小的心灵就已经明白,这些血统高贵的皇子们才是锦苑中的孔雀,自己只不过一株从宫外捡来的野草,能够不受饥寒之苦已是万幸,祁国“三公主”的头衔,只是一顶看似荣耀实则毫无意义的空壳。 她在寂寞的西苑、失宠的静妃身旁长大,没有风菲那样努力学习各种技能以获得皇后和皇子们欣赏关注的“上进”心思;也没有月芷深谙宫廷世故、察言观色以博取祁皇后和永妃欢心疼爱的缜密心机,她早已习惯了被忽视、被冷落,就像生长在宫墙角下的野花,虽然不被人关注,却活得单纯而快乐。正因如此,她才会拥有那一双令秦王祁舜惊讶的清澈双眸。 次日,众人按照计划一路驱车前往东陵,云萝虽然感染风寒,退烧后并没有特别症状,祭陵典礼如期举行。 这天的天气十分晴朗,祁国各地司礼官员及东陵附近的百姓,约有万人齐集陵外,远望,黑压压的一大群人。 祁舜身穿一袭明黄色绣有云朵的祁国储君皇袍,头戴一顶前后悬挂垂珠串的冠冕,在万众瞩目下,随着悠扬的礼乐声,庄严肃穆地登上东陵高台,代替祁帝主持祭陵大典。 云萝依照祭祀礼仪,换上祁国公主的凤冠礼服,手捧一炉檀香缓缓登台,她风寒初愈,身体虚弱,公主礼服上环佩、飘带等饰物多而繁琐,凤冠上的宝珠串沉重无比,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来,她跟随在祁舜身后,勉强行走登上几步台阶之后,只觉得头晕目眩,一阵阵香汗浸透内衣。 祁舜登台后,依序主持着祭祀典礼仪式,并没有留意她。 云萝努力坚持着走完九九八十一级台阶,直到在祁国先祖牌位前端端正正跪好,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祁舜跪地拈香祷告完毕,台下众人高呼“万岁”叩首行礼时,他发觉身旁的云萝竟然毫无动静,不禁微蹙剑眉,冷峻的目光扫过云萝的面容。 云萝的小脸一片苍白,粉嫩的额间渗出点点滴滴的汗珠,一双明净的眼眸带着欣慰和坚忍之色,浑然不觉祁舜的眸光关注,她知道自己此刻应该与众人一样向祖宗的牌位叩首行礼,无奈头重脚轻、身体重心不稳,只怕一弯腰就会跌倒在地面上,因此犹豫不决。 突然,她听见耳畔响起一个男子淡淡的声音:“这次跪拜就免了,暂时不会有人注意到你。后面的礼仪大约还需要半个时辰,你还能坚持多久?” 云萝愕然抬眸,祭台之上仅有她与祁舜二人,依照祁国礼仪,登台祭祀时主持大典者不可以出声说话,她见他居然违背祖制开口询问自己病情,自己却不敢轻易回答他的话。 祁舜面容沉静,沉稳低声说:“你若是头晕禁受不住,不如趁此机会下去歇息。” 云萝虽然感觉身体不适,毕竟是第一次奉祁皇后旨意代替她祭陵,心中对此事极其重视,不愿中途退场,所以就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祁舜见她执意不肯离开,淡然说道:“既然如此,你就要努力坚持到礼毕之时,不可以有失仪之举。” 云萝闻言,向祁舜凝眸一笑,点头应允。 祁舜将眸光转过,不再看她。他循着祭祀乐音站起时,云萝知道自己也应该随同站起来,无奈跪得太久,感觉有些头晕目眩,好不容易站直了身体,忽然觉得重心失衡,整个人几乎要向高台后方倾倒下去。祭陵事关重大,她身为祁国公主,如果不慎跌下高台让众人看见,一定大大有损祁帝和祁皇后的颜面。 惊惶失措时,她只觉腰间微风骤起,有一种柔和的力量将她稳稳托住了。她借助这股力量定了定神,努力站稳了脚跟,悄悄往旁边一看,发觉祁舜左手宽大的礼服袍袖正微微扬起。她明白了,刚才是他暗使内力相扶。她告诉自己行动要更加小心,不敢再出丝毫差错。 云萝一直支撑到典礼完毕,前来观礼的祁国官员和东陵百姓们向祁舜和云萝叩首后依序散去,祭台附近只剩下随行的皇宫侍卫及奴仆诸人,方才暗自安心。不料,她紧张过度之后突然放松下来,反而觉得整个人都像虚脱一般,身子一软,跌倒在祭台附近的地面锦毡上。 小雨一直在祭台下关注云萝的举动,见此情景急忙高声大叫道:“公主小心!” 祁舜听见身后一声惊叫,一转头,瞥间云萝已匍匐在地,表情痛苦。他迅速弯腰近前,以一手扶起她道:“你怎么了?” 云萝声音低微地说道:“对不起……是不是有很多人看见了?” 祁舜凝视她片刻,突然伸手将云萝抱起,向东陵外的马车停靠之处走去,一边走一边安慰云萝,说道:“没有人看见你晕倒,你不用担心。” 云萝被他横抱而起,感觉身子轻飘飘离地,耳畔风声呼啸,早已吓得玉容惨淡,只好紧紧合上双眸,慌乱之中胡乱揪住他的礼服前襟,低声说:“我,我自己能走路……” 祁舜仿佛没有听见她小猫般温柔的低语,反而舒展双臂让她依偎在自己胸前,说道:“别怕,我不会让你跌下去。” 云萝从未与男子如此亲密接触过,心头懵懵懂懂,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的举止,一时间不禁面泛潮红、呼吸急促起来。她额头微带汗珠,发间却散发出一种淡雅的清幽香气,显出一种奇异的娇柔姿态。 祁舜似乎并没有发觉她的尴尬心思,只是泰然自若地抱着她。 从祭台回到东陵驿馆的路程并不长,以祁舜的武功修为,即使负载着一个娇弱少女的身体重量,也不过半盏茶工夫就可以抵达。云萝却觉得无比漫长,一双手不知该放到何处才算妥当,更不敢睁眼正视祁舜,与此同时,她清晰地听见了他胸口传出的激烈心跳声。 那心跳的速度,决不是正常男子应有的速度,更何况祁舜并不是普通的男子。此时此刻,云萝虽然看不见他的神色,却能够感受得出,他的心情决不会像他的表情一样静若止水。 祁舜带着云萝回到东陵驿馆内,医官闻讯,立刻赶来诊治。云萝服药后歇息了一阵,直到日暮时分,才渐渐清醒过来。因为觉得房间内气闷,她便独自走到驿馆小院内的一株梧桐树下,抬头遥望天际的暮色。 黄昏前后,东陵刚刚下过一场雨。驿馆小院内弥漫着一阵新鲜泥土的芬芳气息,梧桐树枝头一片新生的梧桐叶被春雨浸湿,茎叶不堪负重,随着骤起的晚风轻轻飘落枝头,恰好坠在云萝的绣鞋面上。 云萝弯腰将那片落叶拾了起来,还没有站起,就听见一个冷肃的男子声音道:“小心站稳,别又摔着了。” 她闻声抬头,见小院内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站立着一个风姿俊逸的淡青色锦衣人影,正是秦王祁舜。想起午时二人相处的亲密情形,云萝强自按捺着纷乱的心绪,乖巧地低声道:“三哥。” 祁舜俊容沉肃,移步走近她,问道:“你觉得好些了?” 云萝触及他的灼灼目光,不由得心头一颤 第3章 放鸢 湛蓝的天幕下飘扬着无数的凤凰纸鸢,一只只硕大无比、五彩斑斓,它们都姿态优雅地盘旋于天际,其中最大的一只金凤凰纸鸢特别显眼。每个凤凰纸鸢的凤尾下都悬挂着一个巨大的纸牌,纸牌上以墨笔描绘着精致的花纹,上面似乎还写着字迹。 春日和风拂面,绿草芳菲,东山本系丘陵地带,不但有陡峭山形,也有平坦开阔的空地,极适合放纸鸢。 小雨和另外数名侍女牵拉着纸鸢的引线,一等风力渐大,她们就用竹剪刀用力绞断线头。不一会儿,就有一只大燕子纸鸢高高飞起,飘飘荡荡地向高远的天空飞去,不过片刻之间,就化为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云萝见大燕子纸鸢挣脱丝线,如真正的燕子般自由飞翔于天际,不禁嫣然一笑。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为首之人是一个身穿戎装的年轻男子,神态倨傲,旁若无人。他的身后跟随着十余名禁军服色的侍卫,正策马紧紧跟随其后,马蹄飞踏处卷起漫天烟尘。 那男子身材高大挺拔,骑着一匹彪壮的汗血栗马,铠甲均系极其优良的材质所制。他一边策马飞驰,一边从背后的金色箭袋中取出一支箭,唇角掠过一丝冷意,随即将箭矢发出,目标正是云萝她们所放出的大燕子纸鸢。 那只大燕子纸鸢应声而落,直直摔了下来。 按照祁国习俗,春日放纸鸢本是为了消灾祛病,这只为云萝祈福的大燕子纸鸢被戎装男子一箭射落,预兆极其不佳。侍女们见此情景,不禁目瞪口呆。小雨见自己的心血被损坏,一时愤懑不已,脱口向那男子大声喊道:“你是谁?为什么无缘无故射落我们公主的祈福纸鸢?” 纸鸢坠落之际,那男子已看清了是只“大燕子”,听见小雨的大叫声,立刻抖动缰绳催马向她们靠近过来,双眸中射出凌厉的光芒,问小雨:“你们是哪一国的公主?” 云萝来不及阻止小雨,迅疾追上一步说道:“小雨,不要计较……” 她身形原本窈窕娇小,因为风寒未愈,此时还肩披着一件曳地的鹅黄色斗篷用来御寒。领口的白狐圈映衬着她精致的容颜,秀发被风吹得微乱,樱唇红润,娇艳欲滴,五官不但美丽,还有着三分甜美、七分慧黠。 那男子乍见云萝,星辰似的双眸刷地向她投射过来,随后,他的语气和缓了许多,问道:“此地是祁国与衣国交界之地,你是祁国公主,还是衣国公主?” 云萝没想到东陵放纸鸢会引来这样的意外,见那戎装男子气度高傲不凡,必定大有来历,轻声答道:“祁帝是我父皇。” 那戎装男子听见她的回答,唇角微微上扬,说道:“原来是祁国公主,刚才在下不慎,多有冒犯,请公主殿下原谅。” 小雨按捺不住,撅嘴说道:“你可知道我们祁国的习俗?那只大燕子纸鸢是为我们公主消灾祈福之用,事关公主一年的福运。你现在射落了它,难道说一句‘原谅’就可以弥补了吗?” 那戎装男子闻言,又将眸光移到云萝身上,略带歉意地说道:“如果真是如此,在下一定会设法弥补公主的损失!” 云萝见他神态认真地向自己道歉,心中对他并无怨愤,于是摇了摇头说:“你并非祁国人氏,既然不知道那些习俗,刚才也不是故意射落我的纸鸢。不知者不为过,我不需要你为我弥补什么。” 那男子似笑非笑,从马背上一跃而下,面向云萝说道:“公主虽然宽宏大量,在下却过意不去,必定要挽回这次的过失才能安心。听说祁国秦王今日率众亲临东山祭陵,不知公主何时与令兄返回临安?” 云萝暗自惊讶此人对祁国情况之熟悉,审慎地回答说:“回临安之事,皇兄还没有定夺。” 那男子的黑眸掠过一丝了然于心的精芒,对她说道:“令兄昨日祭陵已毕,既然今日还没有离开东陵,想必还有几日耽搁。三日之内,在下必定会前来面见公主!” 他自行说完话,并不等云萝回答,重新策马率众向前飞驰。 云萝只觉此人举止奇怪,他明显不是祁国或衣国之人,言语间又颇具威严之态,应是诸国的王公贵族子弟无疑。那么,他究竟是姬国、滕国还是荀国人氏呢?为什么会出现在祁国与衣国的边界东山? 小雨犹带几分不满之色,靠近云萝说道:“这人好生无礼!明知自己冲撞了公主,不但不惶恐道歉,连向公主下跪行礼的礼仪都不懂!难道别国的子民都是这样无法无天吗?” 云萝目视着山坡间残留的烟尘,清亮的眸子微微转动,说道:“或许他并不是别国的普通子民,如果他的地位高于我,甚至于父皇同列,他怎么会屈尊向我跪拜?” 小雨惊讶不已,问道:“公主是说……刚才那人有可能是别的国家的国君?” 云萝微微一笑,转身说道:“我并不能断定他是谁,只是胡乱猜想罢了。你觉不觉得,他的神情和三哥很相似?” 小雨眼珠转了一转,点了点头说:“公主这么一说,奴婢倒想起来,刚才那人和秦王殿下真的有三分相像,看来他即使不是国君,也是皇族中人,他若有心向公主赔罪,或许三日之后真的会来见公主呢!” 春日天气多变,她们说话之际,天空骤起一阵雷声,轻风中已夹杂着几滴细雨,众侍女见状纷纷收起放纸鸢的用具,返回东陵驿馆内。 云萝虽然有疑,却并未将那戎装男子临去之时的话放在心上,只当此人是一时兴起的随口而言。 不料,两日之后,云萝独坐窗下揣摩琴曲时,小雨匆匆由房间外冲入,带着讶异之声叫道:“公主!公主!外面出事了!” 云萝忙放下曲谱,站起身问道:“出了什么事?你这样惊慌?” 小雨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拉着云萝的衣袖向廊下行走,一边指着天际说道:“公主请看!” 云萝依言抬头观望,只见湛蓝的天幕下飘扬着无数的凤凰纸鸢,一只只硕大无比、五彩斑斓,它们都姿态优雅地盘旋于天际,其中最大的一只金凤凰纸鸢特别显眼。每个凤凰纸鸢的凤尾下都悬挂着一个巨大的纸牌,纸牌上以墨笔描绘着精致的花纹,上面似乎还写着字迹。 云萝睁大明眸细看,那只书写着字迹的金凤凰纸鸢仿佛有灵性一般,从空中缓缓飘落下来,在云萝所站立的小院上空盘旋不去,似乎有意让她看清凤尾上的字迹,其中一个纸牌上写着一个“祁”字,其他的纸牌,逐一写着“主”、“安”、“福”等。 云萝转念一想,心头顿时了悟,那些纸牌上的字迹细细拼凑之后,赫然竟是“恭祝祁国公主福寿安康”十个大字。 她正觉惊讶,只听梧桐树上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男子笑声。树影一阵摇曳之后,一名身穿白底金纹锦衣的高大男子稳稳落在小院中央,手执一柄巨大的洒金折扇,姿态优雅、双眸炯炯注视着她。 云萝见来人正是日前放鸢偶遇的戎装男子,料想那些天际飞舞的凤凰纸鸢必定是他的杰作,不禁说道:“你真的来了!这些凤凰……就是你为了弥补我的损失所制作的吗?” 那男子仰望天空一眼,走近云萝几步,颔首微笑道:“前日本王无意射落你一只‘大燕子’,如今还你一只‘金凤凰’,不知可否让祁国公主殿下满意?” 云萝看清他洁白锦衣上所绣的图腾正是一只金光璀璨的巨大火凤凰,且此人气度卓尔不群、高贵傲然,口称“本王”,转念回想起静妃昔日曾说过各国所信奉的神祇信物,顿时怔了一怔,问道:“你是荀国人氏?” 那男子目带赞许之色,击掌笑道:“公主果然冰雪聪明!在下荀栖凤,忝为一国之君。前日无心之失冒犯祁国公主,希望今日之举能够补过,帮助公主消灾祈福。” 云萝万万料想不到此人竟是荀帝,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他,不觉向后退了一步。她昔日曾听静妃说过,六国中除燕国地处偏远的北方之外,其余五国王侯间的血缘关系较为亲近,祁、衣二国分别占据东南大地,关系向来交好;荀国则与西南的姬国、滕国亲睦,三国之中又以地处中央的荀国最为强盛,不但气候相宜、人杰地灵,更有山林千亩、良田万顷,有“天下粮仓”之美誉。 自从六国缔结“帝京之盟”后,诸国时常有通婚往来,祁帝已故的母妃宣太后是荀国皇族后裔,若是论及辈分,祁帝与荀帝恰好是同辈表亲,云萝是祁帝义女,便是荀帝的晚辈。 云萝暗自思忖了一番,对荀帝屈膝福了一福,轻声道:“原来是荀国国君,请恕晚辈有失礼数。” 荀帝年纪不过二十开外,比祁舜、云萝略长,他见云萝谦称“晚辈”,不禁仰头大笑道:“祁帝教养女儿未免过于循规蹈矩,我虽然比你大几岁,也禁不起你这样的尊称,你若是愿意,不妨直呼我的名讳。前日我因有事在身,来不及询问你的排行闺名,不知现在你能否告知?” 小雨得知来人是荀帝,知道此人不可怠慢,机灵的大眼睛转了一转,急忙答道:“奴婢回皇上,公主排行第三,闺名是‘云萝’二字……”她说到这里,见云萝脸色发红,话音随即戛然而止,竟将未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云萝来不及阻止小雨,被她说出自己的名字,不觉低下了头。 荀帝似笑非笑,说道:“原来是云萝三公主,我在国中已听过芳名。如此倾城国色,能娶得公主之人当真是三生有幸。不知这些纸鸢当中,可有一两只‘凤凰’能中公主之意?胜似公主的‘大燕子’?” 云萝迫于无奈,匆匆仰头看了一眼凌空飘舞的凤凰纸鸢,敷衍着说:“这些凤凰纸鸢做工都很精美。” 荀帝面带得意之色,以眼神示意侍从将凤凰纸鸢收回,笑道:“这些凤凰纸鸢本来就是为你而制,只要你喜欢它们,我这番心血就算没有白费了,不如全部留下以作纪念。” 云萝本想拒绝,那些侍从却开始将凤凰纸鸢的线轴收紧,一一将引线缠绕好,准备收拾好后交给小雨。 众人忙碌之时,小院门口处突然出现两个颀长挺秀的高大身影。 祁舜神态严肃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他眸光虽然没有明显的不悦之色,周身散发的气质却十分凌厉迫人。他身旁站立的另一人似乎也是年轻男子,脸上却覆盖着一个精致的银色面具,让人无法看清他的真面目,这位男子正是祁舜的知交好友、衣国剑湖宫主冷千叶。 云萝见祁舜及时归来,芳心泛起一阵莫名的安适感,脱口唤道:“三哥!”不由自主地移动脚步向他所站立之处走了过去。 祁舜微微昂首看向天空中飞舞的无数凤凰纸鸢,待云萝走近自己,才将目光转向她,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云萝站稳脚步,脸立刻红了,低头说:“都是我不好,前日在东郊外放纸鸢的时候,他无意中射落了我的祈福纸鸢,今日特地做了这些凤凰纸鸢来,说是弥补前日过失,可我没想到他就是荀国的国君。” 祁舜面容沉着,说道:“荀栖凤登基为帝不过一年而已,他昔日为太子时曾来过临安拜访父皇,你以前没有出席过宫中接见外客的宴会,所以他不认识你。” 云萝隐约感觉祁舜似乎与荀帝十分熟络,默然点了点头。 荀帝看向祁舜,唇角立刻扬起一丝笑意,说道:“我听说祁国秦王前来东陵祭祖,今日幸会。”他身后跟随的侍从见祁国储君归来,立刻从四周围近簇拥着荀帝,尽显本国君主的尊贵帝王身份。 祁舜依照国礼向荀帝略表敬意,说道:“在下荣幸之至,东陵驿馆偏僻简陋,荀帝若不嫌弃,不妨移步茶叙。” 荀帝并无异议,点头赞同。 云萝眼见他们二人与那戴银色面具的男子一起走进驿馆偏厅内,料想他们有事相商,就和小雨先走了。 东陵驿馆的偏厅内布置得虽然简洁却并不简陋,驿馆侍从将精心采摘的“龙井”绿茶泡好,将茶水一一斟入纯白的羊脂玉杯内。碧绿的新叶配上温润的玉杯,使茶叶的色泽更加润泽,茶香更加醇厚。这种上好的“龙井”,是祁国境内最有名的新茶,极品的龙井茶叶身价十分金贵,一两黄金难求一两新茶。 只是端坐在茶案前的三名锦衣男子,似乎都没有品茶的心思。 还是祁舜先开口问荀帝:“这数十只精美绝伦的凤凰纸鸢,一定是荀国行宫诸人连夜不眠不休赶制而成的了?” 荀帝并不否认,但是也不答话,只是将他那双细长的凤目注视着祁舜,仿佛唯恐错过祁舜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祁舜剑眉微微一蹙,继续道:“荀帝为了舍妹如此兴师动众,用心不可谓不良苦,可惜来迟了一步。” 荀帝俊颜微沉,问道:“秦王此话怎讲?” 祁舜身边的银面男子声音略低,开口说道:“祁国三公主云萝日前已许嫁燕国太子,燕国近日就会前来下聘,只怕有负荀帝一番心意。” 荀帝闻言,不禁哈哈一笑,说道:“好极!你们既然已有察觉,我也不妨直言。我登基至今后宫虽有不少佳丽,中宫亦有皇后,却一直没有钟情合意之人。凤兮求凰,前日偶遇三公主,对公主的清丽之姿仰慕不已,有意纳聘她为皇贵妃。燕国太子既然尚未聘定,我也不算来迟一步。” 银面男子见荀帝如此一说,已知祁国遇上了一件棘手之事,心头略有担忧,不等祁舜反应即道:“燕国虽未明媒聘定,但秦王殿下已收下了燕国太子的信物‘承影’剑,祁国若是出尔反尔,恐怕会遭诸国讥评。” 荀帝眸带寒芒,傲然说道:“承影算不得是好剑,燕国太子以此求聘,我自然有胜似他之物。冷宫主如此解释,难道是因为在秦王心目中,我荀国反而不及蛮荒之地,不宜将公主下嫁吗?”他言语直率,还带着几分霸气,毫不隐讳对云萝的仰慕,并且还对云萝与燕国太子的婚事不屑一顾。 冷千叶见荀帝言辞不善,立刻沉默不语。 祁国向来擅长外交,在国事上左右逢源,绝不肯轻易得罪任何一方。云萝虽然与燕国太子议婚,至今还没有昭告天下,可谓自由待嫁之身,如今荀帝明明白白表示有意夺婚,祁舜若是应允了他,对燕国就无法交代;倘若当面拒绝荀帝,未免有伤两国之间的深厚交情。燕国与荀国分别列于祁国两侧,一个兵强马壮、擅长骑射之术,一个物产丰饶、民生富足、给养源源不绝。 祁舜将修长的指端轻抚着羊脂玉杯上的龙形雕刻,神情平静地说:“燕国虽是蛮荒之地,燕帝毕竟割据北方多年,骑兵军备力量早已今非昔比,较之中原诸国相差并不远,甚至犹有过之。” 他语气平和,并不正面回答荀帝的问题,也不明说是否愿意将云萝嫁给荀帝为皇妃,只暗示燕国的武力对中原诸国都具有威胁,不可轻视。 荀帝举杯饮下一口清冽的绿茶,冷笑道:“我明白你心中对燕国有所顾忌,区区北燕,何足为惧?我既然已有此意,只需要你心中有数,将来给我一个交代即可,至于求娶三公主的聘礼,你只管开口就是!” 祁舜的黑眸闪过一丝暗芒,答道:“三妹的婚事本是父皇钦定,不由我随意更改。荀帝若果真有意与祁国缔结百年之好,我倒是可以从中玉成其事。” 荀帝早知他不会明确拒绝自己的要求,不禁展颜一笑道:“我早已听说祁国有三位公主,燕国越过长幼次序求娶三公主,想必是因为三公主绝色倾城。前日有幸一见,果然如此。” 荀帝故意装作听不懂祁舜的话意,绝口不提其他祁国公主,表明只对三公主云萝有兴趣。祁舜见荀帝将他的暗示堵了回去,显然是有意刁难,脸色立刻冷肃下来。 冷千叶见场面弄僵,忙起身向祁舜说道:“荀帝与秦王久违不见,想必还有许多话相叙,在下先告退一步。”其余侍从见机也纷纷退出。 偏厅内仅剩下荀帝与祁舜,二人相对无语。僵持良久后,荀帝注视着祁舜,忽然说道:“我的来意,你可明白了?” 祁舜面容沉静,回答:“是。” 荀帝负手而起,面向窗外东南方向傲然而立,说:“荀国地处中原,早在五年之前,姬、滕二国已向父皇称臣示好。衣帝年迈昏聩,膝下子女各怀异心,国中局势早已混乱不堪,倘若你我联手,制之指日可待!届时天下归于你我二国之手,燕国纵有十万铁骑,又怎能抵挡我们的百万雄兵?” 祁舜沉默了一会儿,荀帝所言并不是浮夸的计划,而是荀国对天下的图谋。 六国纷争,姬、滕二国分别地处东南、西南沿海,因为实力不济,常常被外国海盗和倭寇袭击,不时向荀国寻求支援,如今显然已成荀国的附庸。剩余三国中实力最为强大者当数燕国,最弱便是衣国。荀帝的策略是拉拢实力中等的祁国共同对付衣国,等待将来南方结盟之后,集中五国力量共同袭击燕国,然后一统江山。 但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真正到了最后关头,谁又能保证荀国不会对唯一幸存的祁国反目相向? 荀帝仿佛早已预料到祁舜的担忧,胸有成竹地说:“只要你将三公主嫁与我,二国互为姻亲,日后我们以黄河为界,共享天下,永以为好。若是将来公主为我生下皇儿,我必定册封她为皇后,荀国未来的太子即是祁国外孙,你大可不必担心顾虑。只要你今日千金一诺,半壁河山唾手可得,如何?” 祁舜的脸色恢复了平和,冷眼凝视着荀帝说:“结盟之事,对我而言并不为难。” 荀帝与他目光交错了一瞬,随即笑道:“很好,你这一句话,日后自然会有应验的时候!” 荀帝带来的侍从已将凤凰纸鸢都交给了小雨等侍女,于是她们在驿馆庭院内收拾整理着这些金光灿灿的“凤凰”。 云萝捡拾起其中一只仔细端详,见纸鸢工艺精美无比,足见荀国能工巧匠之高超技艺。云萝拿着这只纸鸢,独自沿着驿馆后门的小径,慢慢走到郊外的空地上,想散散心,恰好看见与祁舜同来的那位戴着银色面具的白衣男子,心中对他的面具有些好奇,不觉怔了一怔,向他看过去。 冷千叶为回避荀帝与祁舜的谈话才走出来的,见云萝拿着一只纸鸢睁大一双明眸看着自己,便向她走近一步,说道:“公主想将纸鸢放起来吗?是否需要在下帮忙?” 云萝见他主动与自己打招呼,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纸鸢交给他。冷千叶从云萝手中接过凤凰纸鸢,借用内力促使纸鸢向上飞起,仰头说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我听说祁国几位公主都懂得武学精要,难道三公主不会武功?” 云萝注视着在风中飘舞的纸鸢,随口回答说:“我们小时候都向宫廷侍卫们学过一些功夫,可惜我天资有限,没有二位皇姐那样的好资质,连最基础的运气之法都学不好,别的武功路数就更不必说了,对我而言简直难如登天呢!” 冷千叶将手中的线轴交给云萝,温和地说:“女子修习武功其实并不难,我的剑湖宫中有一些女弟子起初和你一样,都不能领悟运气的秘诀,然而修习武功贵在持之以恒,久而久之就练好了。” 云萝听他说起“剑湖宫中的女弟子”,不禁看向他问:“衣国剑湖宫?我该如何称呼你?” 冷千叶道:“在下剑湖宫主冷千叶,见过三公主。” 云萝对他的银色面具心生好奇,说道:“恕我冒昧问一句……你为什么要戴着这个面具呢?我看不见你的模样。” 冷千叶略有犹豫,举手取下覆盖面容的银色面具,呈现在云萝眼前的是一张俊美无比的男子面容,他的五官端正而明朗,一双黑眸炯炯有神,年纪约在三十岁开外,眉目间带着一种世外隐士的飘逸气质。 云萝乍然见到冷千叶的真容,心头忽地一震,眼前的男子面容与记忆深处划过的印象重叠,仿佛一枚石子投入心湖内,立刻激荡起阵阵涟漪。她掩饰不住心头的惊讶,脱口而出道:“是你!” 冷千叶察略带惊讶,问道:“我是首次见到公主,难道公主以前曾经见过我吗?” 云萝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靠近他点头说:“你还记得吗?十一年前是你在断崖边救了我,将我送到飞燕楼颜掌柜那里……”她此时的话明明白白告诉冷千叶,她的真实身份只是祁帝从宫外接来的养女,十一年前,她是一个流浪在外的孤儿。 冷千叶不动声色,仔细端详着云萝。她的面容秀美精致,气质高贵端庄,俨然是一位仪态万方的皇族公主,丝毫没有半点流浪孤女的影子,无论谁见到她,都决不会怀疑她并非祁帝后裔。 宫廷妃嫔诞育子女之事,即使是祁国王公贵族也未必清楚,因此,民间从未听说过祁帝膝下的几位公主并非他亲生女儿的传言。如果云萝真的只是祁帝的养女,那么祁帝与诸国订立的姻缘,难免就有藐视欺诈之嫌。 云萝见冷千叶沉默不语,以为他没有想起昔日往事,声音略大了一些,急道:“你真的不记得那件事了吗?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下着很大很大的雪……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没有机会再见到你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我真的很感谢你!” 冷千叶迅速打断她的话,说道:“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你如今已是祁国公主,将来会是燕国太子妃,这些话不要再对外人说起了。” 云萝只道他果然记得十一年前的援手之恩,只是谦辞不肯居功而已,不禁心生几分希望,说道:“我还有一件事相问……” 恰在此时,祁舜带着几名侍卫送荀帝走出了驿馆。 冷千叶微微颔首,侧身避过云萝的眸光,将银色面具重新戴好后,向祁舜站立之处走过去。 祁舜仿佛没有察觉他与云萝刚才对话的情形,只对冷千叶淡淡说道:“荀帝微服前来衣国,并不是好的预兆。姬、滕二国与荀国关系亲近,你不妨通知衣帝早作防范,以免外人借内乱之机趁火打劫。” 冷千叶料想他从荀帝的话风中探知了什么,问道:“荀帝究竟意下如何?” 祁舜剑眉轻扬,将双手负在身后,反问道:“你指的是哪一件事?” 冷千叶道:“当然是与我有关之事。别的事情,我并没有必要知道。” 祁舜神色稍缓,语调十分淡漠,说道:“这件事让你知道也无妨,荀栖凤向来视燕国太子燕桐如死敌,怎么会不知道两国缔结婚约?荀、燕二国在西面有交界,迟早必有一战,只怕荀帝此次有意求娶皇妹未必是真心所致。不过,这一次我向他所提的聘物要求并不是名剑。” 冷千叶隐藏在银色面具下的面容看不出任何变化,轻声问:“殿下答应了荀帝的要求,却不提梦寐以求之事,难道殿下对轩辕剑已失去了兴趣?” 祁舜淡淡道:“没有。” 冷千叶不再追问,他暗自猜测,以祁舜之精明,假如此次向荀帝要求的不是宝剑,那就必定是土地和城池,无论荀帝出于什么目的出面破坏祁、燕二国的婚事,荀国所承担的风险将会远远大于祁国。 二人正在叙谈之际,祁舜的贴身侍卫匆匆走近,向他们二人说道:“车马都已备好,恭请殿下返回临安。” 冷千叶向祁舜说:“我恰好要前往祁国境内一趟,可否与殿下同行?” 祁舜并无异议,点头应允,二人并肩出了驿馆,一起上马而去。 第4章 夜袭 祁舜眸光骤变,随手拔出床架上一柄寒光四射的宝剑,剑势凌厉地向冷千叶直刺过去。冷千叶身形随剑踪游移不定,却并不还手招架。二人相斗了数招之后,祁舜猛然收住了剑招,还剑入鞘。 云萝没有料到这次回京城竟能与冷千叶同行,一路上高兴无比,她端坐在马车内,回忆十一年前遇见冷千叶的情形,想起幼年流离失所之时冷千叶对自己的援助,心中对他更加感激涕零。 小雨察觉她心神恍惚,将小手放在云萝面前摇了一摇,问道:“公主在想什么?” 云萝从不将心事避讳小雨,回过神微笑着对她说:“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小时候落难之时遇见过一位白衣侠士?是他将我从恶人手中救出来送到飞燕楼的。” 小雨“哦”了一声,顽皮地笑道:“奴婢当是谁呢,原来是他。时隔多年,公主依然还对那位侠士念念不忘吗?如果不是因为公主当时年纪幼小,奴婢实在忍不住要怀疑……”她说到这里,却不肯再说下去,只是掩嘴轻笑。 云萝神情认真地问道:“你怀疑什么?”她见小雨笑而不言,并不追问下去,眸光带着淡淡的欣然和感念之色,说道:“我忘记了小时候所有的事情,偏偏还记得他救我的情形,你觉不觉得很奇怪?” 小雨茫然不解。云萝伸手掀起马车的帷幕一角,看见祁舜与冷千叶二人正并驾而行。她凝望冷千叶的白衣背影良久,俊俏的容颜不知不觉沾染上一层淡淡的喜色,侧转身对小雨说:“我实在没想到,今生今世还能有机会再见到他……他竟然是三哥的朋友!” 小雨直到此时才明白云萝所指,探头向外看了一眼,说道:“公主幼时所遇见的侠客,难道就是这位剑湖宫主吗?” 云萝嫣然一笑,点了点头。 小雨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才拍手说道:“奴婢明白了!难怪公主今天这么开心,原来是遇见了救命恩人了。虽然公主不记得当年的情形,冷公子想必还记得一些,公主或许可以通过这些蛛丝马迹探询自己的身世来历呢!幸好这次秦王与他一起返回京城,大家能一路同行,机会难得,公主要设法单独问一问他才好。” 云萝见小雨的声音因兴奋而略大,急忙示意她低声,悄悄道:“你可不要嚷嚷!冷公子似乎并不愿意提起我的身世,即使他知道内情,只怕也未必肯直言告诉我。” 小雨想了一想,说道:“公主想单独和冷公子说话,倒也不难,只要避开秦王殿下就好。前面不远处就是驿馆,奴婢到时候替公主走一趟,请冷公子过来叙谈叙谈吧!”夜色渐渐笼罩着四野,祁舜果然在沿途的驿馆前下马,众人分别进入驿馆内用膳歇息。 云萝回到房间内,只觉心头一阵忐忑不安,焦急地等待着小雨的消息。 她正独自在灯影下漫步,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声,她心生疑窦,试着走近窗下,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寒光早已透过半掩的窗台缝隙飘了进来,紧贴着她的鬓发飞掠而过。 与此同时,驿馆院内响起一阵激烈的兵刃相交之声,而且听见显庆等随行侍卫的厉声怒喝道:“何方大胆狂徒,竟敢行刺秦王!” 云萝看清了那道寒光是一柄银色的小刀,窗外似乎有人攻袭,接连不断将暗器发向房间内。她心知不妙,忙弯腰闪身躲藏在窗畔的琴架内,宝蓝色的琴架帷幔垂坠下落,恰好遮挡着她的身形。 她透过帷幔的间隙,隐约看见几名黑衣人从窗外飞掠而入,向房内直扑而来。房内守候的宫中侍女们都听见了异常的声响,此时看见众多黑衣人,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她们一直生活在寂静安逸的宫廷之内,从来没有经历过眼下的紧张场面,纷纷尖叫不迭、跌倒在地。 一名黑衣人声音喑哑,逼问道:“祁国公主在哪里?” 侍女们早已吓得说不出话来,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们的问话。 云萝不料这些人的目标竟然是自己,心中万分疑惑时,一名黑衣人的芒鞋已经越来越接近琴架,手中长剑也将琴架的帷幔挑起了半幅。突然,长剑被什么给打落在地,黑衣人竟然倒了下去,房间内随即响起一阵兵刃相触的声音,似乎有人前来救援。 云萝静候了片刻,从琴架下探出半个身子,看见几名黑衣人都横尸就地,地面上血渍斑斑,心头不禁升起一阵莫名恐慌,抬头见一身白衣的冷千叶如临风玉树般伫立眼前,一时不再顾及男女有别,立刻向他倚靠过去。 房间内烛火依稀明灭,冷千叶见云萝秀发微乱、目带泪痕,神态楚楚可怜,一时并没有放开她,任由她紧紧捉住双手的衣袖以作倚靠,轻轻扶住她说:“公主不必害怕,秦王的护卫会将他们驱逐出驿馆的。” 云萝心有余悸,眼泪夺眶而出,抬头问道:“三哥他有没有事?是他让你来这里保护我的吗?” 冷千叶见云萝对祁舜的关怀之意溢于言表,便对她说:“秦王安好,公主不用担心他。” 云萝并未注意他的表情变化,如释重负一般说道:“那就好,我受伤了倒不要紧,如果三哥遇到危险,父皇和母后一定会担忧着急。”她想起小雨的计划,吞吞吐吐地追问道,“你今晚……有没有看见我身边的侍女?她对你说过什么吗?” 她虽然鼓起勇气向冷千叶询问,心头却忐忑不安,唯恐他会觉得此举唐突。不料冷千叶竟坦然答道:“见过。她对我说,公主有一件事萦绕心头,想向我寻求答案。” 云萝抬头环视房中惊魂未定的一群侍女,示意她们都退出。那些侍女见冷千叶于危急之际及时赶到,料想云萝不会再有危险,纷纷依言向附近房间内躲避,让他们二人单独叙话。 云萝见房内无人,迅速止泪抬头,略带腼腆之色说:“我……我确实有疑问想问你,是关于我的身世……我想知道,十一年前你救我的时候,有没有见过我的家人?” 冷千叶注视着云萝,并不直接回答她的话,只说:“公主有此一问,想必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父母亲人?” 云萝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冷千叶道:“公主可曾想过自己如今的身份?公主地位尊贵,即使寻找到了他们,只怕也无法与他们相认。” 云萝神色坚定,微微垂首说:“我明白,父皇、母后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会尽我所能报答他们。可我还是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如果今生有幸能够找到我的亲生父母,即使不能与他们相认,只要能够和他们见上一面,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假如你知道我的来历,烦请你告诉我,好不好?” 冷千叶见她软语央求,温和地说道:“十几年前的事情,详细情形如今都忘了。我在郧州遇见你的时候,你正被一群盗匪围困,身边并没有别的人,我救你纯属偶然,并不知道你的身世来历。” 云萝闻言虽然觉得失望,依旧不肯死心,追问道:“是衣国的郧州吗?” 郧州本是前天璧国属地,六国“帝京之盟”后被划分为衣国属地,假如冷千叶当年是在郧州遇见年幼的小云萝,那么她极有可能是衣国人氏。 冷千叶道:“正是。只因祁国飞燕楼颜夕姑娘是我的好朋友,我才将你们托付给她照顾。” 云萝回想在飞燕楼中颜夕对自己的照顾,不禁眸带感激之色,仰头柔声说:“她对我们真的很好,当年假如没有你们帮我,我早就……”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房间门已被人轻轻推开。 冷千叶看清来人正是祁舜,一时来不及放开云萝的手,依旧轻轻扶着她。云萝微微仰头,正语气温柔地和他说话,二人身体接近,看样子十分亲密,宛若互诉衷情的密友一般。 祁舜目睹冷千叶与云萝的亲昵情形,顿时停下了脚步,一双幽邃的黑眸带着深不可测的暗光注视着他们。 冷千叶有所察觉,迅速放开手后退一步,向云萝道:“秦王殿下来看公主了。” 云萝转身回眸看见祁舜,心头暗自惊了一下,担心他听见了自己和冷千叶的对话,又担心他会因此不悦或告诉祁帝、祁后,心头好一阵忐忑,粉面立刻微泛潮红,只得怔怔看着祁舜,连一句“三哥”都忘了叫出口。 祁舜将云萝的慌乱举动尽收眼底,却依旧不动声色,向冷千叶说道:“显庆刚才四处找你,原来你是救了她们。刺客所用的暗器均有淬毒,我正想询问你,是否能够辨认出是哪一国所锻造的暗器?” 冷千叶走近廊柱,小心将暗器拔下端详片刻,才道:“这种铁材名叫‘玄铁’,普天之下只有姬国出产,暗器所淬之毒是西南滕国常用的‘鸩毒’。不过姬、滕二国疆域比邻,国民之间常常互通有无,我无法判断究竟是哪一国所为。” 祁舜将暗器接过观看,剑眉微微一蹙,说道:“只怕两者都不是。” 冷千叶明白他意中所指,荀帝刚刚在东陵出现过,此事十有八九是荀国幕后主使。姬、滕二国向来与荀国交往密切,这种暗器同样有可能来自荀国,如果这件事确实是荀帝所为,那么他的目标显然是云萝。荀帝表面与祁国结盟合议,暗中却想故意将云萝抢掠到手,到时即使祁国有异议,一旦木已成舟,也只得将云萝嫁与他为皇妃。此举同时可以暗挫燕国的锐气,燕国太子倘若失去未婚妻,虽然不敢过分张扬,心中之气恼可想而知,燕国若是因此迁怒祁国,对荀国更是大大有利。 冷千叶见祁舜面容沉肃,说道:“荀帝未免过于低估殿下的护卫实力。” 祁舜眸光微冷,看向云萝房间内零散狼藉的物品,说道:“他并没有低估我的实力,所派刺客都是绝顶高手,显庆他们不过是勉力支持而已。如果今天不是你凑巧在此,只怕他们就要得手了。” 云萝并不在意他们对暗器的研究对话,却发觉他们对话中的漏洞。 她本性聪明,见祁舜说冷千叶“凑巧在此”,心头立刻明白过来,暗想道:“原来如此,原来冷千叶是因为小雨告诉他有事向他询问,他才向我的房间这边来,凑巧碰见刺客袭击才救了我。原来今天并不是三哥让他前来保护我的。” 她想到这里,心中只觉一阵微微的酸楚,又暗自想道:“三哥向来不喜欢我们,难道我是今天才知道?他前些天对我很好,难道我就该一直期盼着他将我当亲生妹妹一般疼爱?怪只怪我自己命运坎坷,不知道天下间哪里才有我真正的亲人。” 冷千叶见云萝眼神迅速转为暗淡,料想她已知情,有意借故走开让他们兄妹说话,于是向祁舜说道:“显庆将军找过我吗?我去看看驿馆中的情形如何。” 云萝怔怔看着冷千叶转身离去的背影,回想起当年他相救自己之后离开飞燕楼的情形,竟然久久没有收回眸光。烛火半明半灭之间,让她的眼神幻化出一片朦胧光彩,仿佛带着无限眷恋一般。 祁舜神色微冷,缓缓移步走近她身前,说道:“你可知道今晚之事全是因你而起?荀帝居心叵测,他既然已有破坏两国姻缘之念,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你日后要多加小心,提防荀国之人,不要再与他们私下交往。” 云萝心头正乱,茫然点了点头。 祁舜略微侧目看向窗外,接着说:“与他因纸鸢结交这件事错不在你。不过,另一件事我倒想听一听你的解释。” 云萝一时不明白他的话意,迟疑着问:“我并没有打算与他私下交往,不知三哥所指,是哪一件事?” 祁舜脸色冷峻,幽邃的眸光扫过她的面颊,说道:“你当真不知道?” 云萝茫然地看向他,轻声道:“三哥之所以如此生气,是因为那些刺客是我招惹来的吗?” 祁舜面色隐隐带着几分薄怒,沉默不语。 云萝今夜本已遭受一番惊吓,此时见祁舜逼问,不由心生畏怯而后退,渐渐靠近桌案边。案上斜斜钉着一把淬毒匕首,仓促之间,她右手的掌心眼看就要触及匕首刀刃,祁舜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唯恐她无意近毒,迅速飞身而来,挥起宽大的衣袖,暗中使力将匕首震飞,那匕首立刻坠落在地。 云萝一手扶住案头,睁大眼眸看向祁舜,秀目中泪光盈盈。 祁舜见她楚楚可怜的神态,忍不住和缓语气,说道:“我适才所指并不是那些荀国刺客。今晚冷千叶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你房中?果然是‘巧合’吗?你不要忘记你的身份,暗夜私相授受,可不是祁国公主该有的行为。” 云萝终于明白过来,祁舜并不是对荀帝派遣刺客有所不满,他所介意的是她与冷千叶“私相授受”,唯恐他们之间有男女私情。小雨密约冷千叶前来叙话的确是不争的事实,虽然她的本意只是为了探究自己的身世之谜,可是,这一切又如何向祁舜解释? 她左思右想都没有万全之策,只怔怔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祁舜见云萝形似默认,眼中渐渐升腾起迫人的寒意,声音冰冷地说道:“是你秘密派遣婢女约他前来的?你和他不过只有一面之缘,你不觉得此举欠妥吗?假如今晚没有刺客搅局,你想约他来做什么?” 云萝迅速摇头解释说:“我约冷公子前来,决不是为了儿女私情!是因为……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向他问个清楚,我和他之间并不是三哥所想的那样。” 自祁舜被立为储君之后,祁国众人无不对他敬畏至极,从来没有人敢对他有所触犯,唯恐惹怒了他。云萝一向柔弱温顺,她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坚定而果决地反驳了他的判断。 祁舜并不动怒,凝视着云萝淡然道:“既然如此,不妨说说看,究竟是为什么?” 云萝犹豫了一霎,心头剧烈斗争了一番:一旦说出真相,让祁舜知道自己仍旧心系亲生父母,至多引起祁帝、祁后不悦;可是假如不将真相说出,小雨邀约冷千叶之事实在难以解释,恐怕还会因此牵连冷千叶。 她思虑片刻之后,抬头说道:“我和冷公子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十一年前,就是他将我送入飞燕楼交给颜夕姑姑照顾,然后皇叔才将我们带来宫中见父皇和母后的。” 祁舜听见“飞燕楼”三字,剑眉倏地一动,问道:“临安永巷飞燕楼?难道皇叔与飞燕楼之间有所关联?颜夕是谁?” 云萝不知其中利害关系,并不谎言矫饰,坦然答道:“颜夕姑姑就是飞燕楼的掌柜,皇叔和冷公子是她的朋友。我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来历,所以才斗胆让小雨邀请冷公子过来一叙,我和他之间真的没有别的隐情!” 祁舜待她全部说完,才轻应了一声道:“思亲乃人之常情。你想探究身世,才找冷千叶谈话。其实这件事大可不必如此隐晦,太隐蔽反而惹人猜疑。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如此?难道父皇、母后对你还不够好,还不足以让你忘却亲生父母吗?” 云萝早料到他会如此相问,黯然低头道:“父皇、母后和母妃对我都很好,你不要误会……” 祁舜逼近一步,星辰般的眸子紧盯着她的面容,追问道:“那是为什么?” 一阵熟悉的男子熏香迎面袭来,云萝脑海中恍如电光火石般掠过当日祭陵时被他拥入怀中的一幕,呼出的气息顿时变得紊乱无章。她匆促之间下意识想后退,却已临近桌案,退无可退,只得勉强低垂着头躲避着他的审视。 祁舜立步站定,似乎在等待着云萝的回答。 云萝手足无措,身姿微微倾侧。 祁舜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遥遥长夜,月华如水。妙手丹青,知音难觅。既然父皇、母后对你很好,为什么你生活在宫廷之内会觉得不开心?” 云萝心中无限惊讶,愕然抬眸看向祁舜,说道:“你……你怎么会知道这曲词?” 遥遥长夜,月华如水。妙手丹青、知音难觅。——这短短四句词恰好正是云萝昔日所作琴曲《潇湘水》所欲表达的意境。 祁舜凝视着她道:“祭陵前的一天夜晚我曾经路过西苑,恰好听见了这一曲。只不过我没有想到,你小小年纪会有这么多的心事郁结,只能在暗夜中借琴音抒发。” 云萝见他说到“小小年纪”,俨然是兄长的口气,不禁面色微红,细声说:“我没有不开心,是我弹奏得不好。” 祁舜微微转身,看向窗外说道:“你的琴艺虽然不属顶尖,早已远远胜过普通的宫廷乐师。这首琴曲音色幽雅,宛如行云流水,已属难得。你只要勤加练习揣摩,日后必定会更有精进。” 云萝一直以为祁舜只喜好宝马名剑,这次东陵之行得知他不但文采斐然、博学多才,而且精通琴艺,心中不禁暗自敬服。 突然,显庆等一干侍卫的身影在窗外显现。 祁舜看见他们,随即移步向房外行走,说道:“你记住,以后不可以再犯今晚这样的错误。至于你心中挂念之事,我一定会尽力帮助你。” 云萝见他不但没有不悦,反而主动提出帮忙,心头不禁暗自欢喜,急忙点了点头低声说:“谢谢三哥。” 祁舜举步离开云萝的房间,显庆立刻跟了上来,低声禀报道:“回殿下,那批刺客实在狡猾无比,虽然落网却宁死不肯泄露半分机密,均已服毒身亡。” 祁舜脚步并不停留,轻描淡写地说:“立刻修书一封致荀帝,将所有刺客都交还给他!” 一名中年侍卫亦步亦趋紧随祁舜身后,眉间略带担忧之色,说道:“我国与荀国向来交好,殿下难道不担心荀帝会因此不悦吗?皇上与荀帝尚有表亲之谊,殿下是否需要给他留几分情面……” 显庆本是少年,闻言大为不然,直言不讳地说:“子晏老将军,常言道‘是可忍孰不可忍’!荀帝昨日还与殿下把酒言欢,不过转眼之间就背信弃义,行此不齿之事,谋刺殿下与三公主。倘若今夜他们得手,后果必定不堪设想。我们与他还有什么情面可言?” 祁舜漠然抬眸,目视前方夜幕,冷冷地说:“显庆说得不错。” 子晏似有话想劝说,见祁舜剑眉含怒,当即不敢再多说话。 祁舜径自向前行走,对显庆说:“请冷千叶过来。”显庆不敢怠慢,迅速飞奔而去。 过了一会儿,冷千叶依旧戴着银色面具缓步走进祁舜的房间,轻唤道:“殿下。” 祁舜已更换了一袭淡青色长袍,正面无表情地负手独立于床榻前,烛火将他的修长身影映衬得更加挺拔。他明知冷千叶进房,却并未回头,只应了一声道:“你过来了?” 冷千叶笑道:“殿下急着让显庆找我过来,想必有话对我说吧?” 祁舜霍地转过身,幽邃的双眸紧盯着冷千叶的银色面具,凝视他良久,才开口道:“你的口风当真严紧。我以前倒是不曾料到,皇叔身边竟有你这样的忠心之人,看来你与二皇叔和飞燕楼之间的交情匪浅了?” 冷千叶似乎并没有半点惶恐之色,淡然道:“我与飞燕楼虽有一些交情,与祁王却没有。” 祁舜的黑眸中掠过一丝难测之意,问道:“你这句话似乎大有深意,难道你并不是皇叔的属下?我听云萝说当年是你救了她,她才得以经过飞燕楼进入后宫,这些可是事实?” 冷千叶不置可否,声音依旧舒缓平和,说道:“三公主都已经告诉殿下了。” 祁舜眸光凌厉如刀,逼视着他说:“你以为你是谁?你明明知道她未来的身份,为什么还要答应侍女前来赴她的约会?” 冷千叶目光坦然,说道:“看来殿下怀疑我是有意透露消息给三公主了?这件事我并不想多加解释。” 祁舜眸光骤变,随手拔出床架上一柄寒光四射的宝剑,剑势凌厉地向冷千叶直刺过去。冷千叶身形随剑踪游移不定,却并不还手招架。二人相斗了数招之后,祁舜猛然收住了剑招,还剑入鞘。 冷千叶静静站立在房间中央,说道:“飞燕楼与我的交情,本是我心中之大憾,因此从不来不曾在人前提起。昔日我曾承蒙殿下不弃结为手足,也曾承诺过助你寻找轩辕剑踪迹,却从来不想干涉宫廷政事。” 祁舜将宝剑放回原处,凝望他片刻之后,缓缓说道:“看来这件事是我错怪了你,我向你道歉。” 冷千叶微微摇头,似乎并不介意祁舜刚才对他的敌意态度,喟叹了一声道:“殿下今夜本来就与往日有所不同,我又怎会介意?” 祁舜闻言,眸光立刻变得幽晦不明,“哪里不同?” 冷千叶道:“殿下心中应该有所警觉,今夜之事本因三公主而起。” 祁舜“哦”了一声,问道:“那又如何?” 冷千叶道:“刚才殿下想必已与公主叙谈了许久,公主认识我的来龙去脉殿下既然知情,又何必找我前来多此一问?或许殿下是因为过于担心公主的安危,才会如此。” 祁舜的唇角不觉扬起一缕弧度,说道:“她是我的妹妹,我奉父皇、母后之命带她前来东陵祭祖,难道不该担心她的安危吗?倘若她有什么闪失,只怕将来对燕国太子无法交代。” 冷千叶缓缓摇头,银色面具下的双眸炯炯有神,轻声答道:“殿下对令妹的保护的确很周全。我的目的地已不远,明日一早就告辞了,若有轩辕剑的消息,一定告知殿下。” 他说完这句话,竟不等祁舜回答,径自飘然离去。 祁舜目视着他的背影,剑眉紧蹙了一阵,神情却又不由自主地渐渐放松下来。 显庆一直守候在门外,见他们二人从言语对峙到动手,最后握手言欢,心头只觉万分诧异,却不敢向祁舜询问,只暗自想道:“三公主不但让燕国太子倾心、荀帝出手夺婚,还能让秦王殿下与冷公子这样的好朋友反目,难不成她就是常言所说的‘红颜祸水’?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刚刚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想,忙“呸呸”了两声。 他身边的小侍卫见状,不禁暗自好笑,问道:“将军呸什么?” 显庆假装抬头观看夜幕,肃了肃脸色说:“多事。本将军觉得今夜的云色和月亮很配,赞美一句也不行吗?” 小侍卫被他劈头一顿骂,吓得唯唯诺诺,不敢再开口,立刻恭顺地守候在祁舜的房间门口。 第5章 驾崩 突然之间,云萝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像要被抽空,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满溢而出,就在身体摇摇欲坠之时,已有一双坚强有力的臂膀,将她轻轻托住,缓缓拥入怀中。那男子阳刚之气的温暖,促使着她如同溺水之人抓紧浮木一般,紧依向那温暖的源头,而在心头弥留萦绕了半日之久的孤独、恐惧和失望,仿佛都在这源头终止。 云萝的马车沿着官道进入祁国京都临安城中。正当花开时节,临安城内家家户户门前均种植着国色天香的牡丹花,微风过处,香满京城。 他们的马车刚刚行至皇宫西门前,早有数十名大内侍卫服色整齐地等候迎接他们归来。云萝在马车里听见一阵铠甲声响,似乎有人匆匆奔跑靠近祁舜的马头回话,她隐约听见那侍卫简短说道“……皇上卧病三日,滴水未进”,料想是祁帝病情恶化,不禁大为担忧。 多年来,祁帝的身体状况一直不佳,祭拜东陵本是祁国历代君主最为重视的大事,他向来不交给皇子们,这次却派遣祁舜与云萝前往代为祭陵,足见其健康情形恶劣,确实无法勉力支持远行。 虽然云萝只是祁帝的养女,平日祁帝对子女们的关怀也只是泛泛,但是云萝对他的敬重之情却与日俱增。她突然听见祁帝病重的消息,仍是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涌起难过的情绪,所以一直端坐在马车内默默无语。 祁舜一听祁帝病情恶化,迅速在宫门前下马,将手中马鞭交与身边侍卫,步履急促地向祁帝所居的中宫而去。 一名内侍靠近云萝的马车,恭声说道:“请公主下车。” 云萝从马车内走出,朝着祁舜的背影张望了一眼,纯净的眼眸中微带一丝水痕,微微侧转头向那内侍说:“我想随三哥一起去觐见父皇。” 那内侍声音低沉,婉转说道:“皇上有旨意让奴才们候着秦王殿下和公主,请殿下过去……公主一路辛苦,还是先回西苑歇着罢。” 云萝见他吞吞吐吐,立刻明白祁帝遣人在宫门处不过是为了等候祁舜归来,并没有召见公主们的打算,向那内侍投以了然于心的一丝微笑,对小雨道:“正是,我们走了这么久,我也累了,不如先回西苑看母妃去。” 小雨脸色微变,却还是温顺地点了点头,跟随在云萝身后。 午时,西苑内草木稀疏、人声悄然。 云萝踏进西苑时,早有一名眼尖的侍女小翠飞奔过来迎接,小翠飞带笑说道:“三公主回来了!静妃娘娘从昨天起就开始挂念。奴婢问了管事公公,说是今天午时才回来呢,娘娘还不放心,让奴婢歇午觉时留神看着苑门,别让公主回西苑来找不着使唤的人才好。” 静妃的体贴关切,让云萝的心底升腾起一丝温柔的暖意。 她抬眸看向静妃所居住的东边套间,担心吵醒了静妃歇午觉,便有意放轻了声音说:“母妃睡下了?” 小翠靠近一步,悄悄说道:“虽然躺下了,哪里睡得着?最近娘娘听说皇上病势沉重,求见了几次,皇上都不肯赐见,娘娘委屈得暗自掉眼泪……公主这些天不在宫中,奴婢们不敢劝,唯恐说错了话,公主回来得正好,请劝娘娘放宽心些吧。” 云萝听小翠这般说话,心中同样担忧静妃,略加快了速度向东边套间走过去。 云萝放轻了脚步穿过长廊,以手示意侍女们不必通报。来到静妃寝居前,透过悬挂的一片珠帘,云萝隐约窥见静妃半合双眸斜躺在湘妃榻上,消瘦的脸颊犹带泪痕,昔日年轻时的绝代风姿已全然不见。云萝心中不觉一阵酸楚,缓缓移步靠近榻边。 静妃并未入睡,听见脚步声响,睁开眼睛,见是云萝归来,不禁支起臂肘轻唤道:“云儿……你回来了吗?” 云萝屈身站立榻旁,轻握住静妃的一只手腕,柔声答道:“母妃,是我。” 静妃看了云萝一阵,似乎有话要说,却忍不住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声。云萝急忙扶着她的背轻拍安抚,又命侍女们送水来。 静妃气息稍定,挥手让侍女们退下,才对云萝说道:“让她们都出去,我们母女好说说体己话。这些年来幸亏有你在宫中陪伴我,宫闱才不至于寂寞。你父皇他……”她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咳嗽,半晌才断断续续说:“我半生荣华皆是皇上所赐,假若皇上真有不测,我……” 云萝虽然心中难过,但仍温和说道:“母妃多虑了,父皇只不过略患小恙。三哥祭陵之时已向祖宗神灵为父皇祈福,父皇一定会好起来。” 静妃凄然一笑,说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也没有什么别的值得挂念不舍的。唯有你的将来,我实在放心不下。所以你们去东陵的这些日子,我暗中遣人以重金买通燕国王宫内侍,探听那燕国太子的品行,结果实在令人失望。” 云萝乍然从静妃口中听说燕国太子品行“令人失望”,不觉怔了一怔,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静妃凝望了云萝一瞬,轻叹道:“自古男子多薄幸。我得到的消息是燕国太子燕桐为人风流倜傥,身边红颜知己不计其数。倘若你如风菲一般心思缜密或如月芷一般圆滑世故,我倒不担心。可是你本性纯良,倘若真的嫁往燕国,身边又无人依靠,将来在燕国后宫的地位……实在难以预料!” 云萝听静妃说话,心头竟然丝毫不觉得失望或难过,低头说道:“嫁往燕国是父皇与三哥的决定。至于我的将来,我并没有想太多。” 静妃以手轻抚云萝的发丝,叹道:“母妃当年也和你一样,既没有打算过将来,也从没有算计别人的心思,可惜这后宫内的争斗太多,即使你想安静,别人也容不得你片刻安静。母妃不能眼看着你跳进燕国那火坑去。”她见云萝略显茫然,压低了声音说:“云儿,母妃有一计,可让你不必远嫁燕国,你可愿意听母妃的话?” 云萝脑海中瞬间百转千回,如同那天在春宴时听说自己的婚事一般惊讶。她蓦然抬头,睁大眼眸看向静妃。 静妃定定看着她,又问:“你可愿意听?” 云萝思绪纷乱,却不由自主地轻点了一下头。 静妃神情顿时释然,说道:“你虽然乖巧,但总算不糊涂。你仔细听着,皇上的病不过是拖延时日,皇上若是驾崩,你不妨以为父守孝为由,要求燕国太子暂缓婚事。翌日储君秦王登基,他就是祁国最至高无上之人,只要他愿意将你留下来,你就不必远嫁任何地方了!” 云萝并不完全懂得静妃的话中含义,说:“母妃想让我求三哥下诏取消婚事吗?他不会答应的。” 静妃摇了摇头,神情略异,说道:“你需要做的事情并不是求他,你必须让他心甘情愿地将你留下来!” 静妃欠身靠近云萝,对她低低说了一番话,云萝仿佛明白了一些,却不敢笃定,要祁舜“心甘情愿”地留下自己,有可能吗?她思及此处,不由想起祭陵之时祁舜环抱着自己从祭台上走下来的瞬间情形,粉脸顿时微微泛红。 静妃注视着她的粉红面颊,微叹道:“你本是个聪明的孩子,是做祁国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逍遥公主好,还是做燕国的冷宫幽妃、孤苦伶仃一辈子好?我们母女一场,母妃为你指一条明路,何去何从还是靠你自己抉择,外人决不会为你决断。你自己不妨想明白,再决定。” 说完这番话,静妃又是一阵痰咳上涌,侍女们纷纷进入寝殿内侍侯。云萝见她神思倦怠,担心她说话太久,耗费心力,待她安静躺下后便轻轻告退而出。 祁国明道帝的寝宫大殿外,早已密密麻麻站满了一大群皇宫侍卫、御医和朝廷重臣。寝宫内,祁皇后、永妃等后宫妃嫔无一不是满面愁色,甚至有年轻的妃嫔隐忍不住,当场就低声啜泣哽咽起来。 明道帝静静躺在龙榻上,面色浮肿、苍白如纸,印堂间透出暗黄的颜色,任凭祁皇后如何呼唤,依旧昏迷不醒。永妃一面关注着祁帝的神情,一双眼睛却不住向殿外打量。 祁舜带着显庆等侍卫来到大殿前时,众臣早已得到秦王自东陵返驾回宫的消息,纷纷伏地跪迎。祁舜略缓脚步,举目四顾群臣,见队列中少了一个人的身影,剑眉顿时紧蹙,才要说话,只听二重宫门外传来内侍的传报声道:“祁王见驾!” 摄政王祁晟穿着一袭暗紫色蟒纹衣袍,表情肃重地缓步而入,身后两名护驾内侍低眉垂首,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祁晟径直走近祁舜,向明道帝寝宫内看了一眼,才说道:“东陵之行可还顺利?” 祁舜的一双黑眸静如止水,答道:“除了归途中遇到几名刺客,几乎可以算是顺利。” 祁晟并没有特别惊讶的神色,说:“多事之秋,只要你们无恙就好。据太医回报,皇兄这几日虽然病势沉重,仍在勉力支持,想必是心中挂念着你,盼望你早日回京有事叮嘱。我已遣礼部早作筹备,即使近日山陵有变,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祁舜面无表情,缓缓说:“皇叔思虑果然周到。” 祁晟走近他,举手轻拍他的肩膀,微叹了一声道:“衣国内乱纷纭,各国知道皇兄病重,此时想必都在虎视眈眈。无论将来国中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慎重应对,切记不可鲁莽行事。” 祁舜并未作答,祁晟不再多言,叔侄二人转身向祁帝寝宫而去。 显庆等侍卫在寝宫门前守候良久,忽然听见宫内传来众妃嫔的哭泣之声,且有小内侍掩面啜泣着狂奔而出,传话道:“皇上……皇上……戊时驾崩归天了!” 宫廷内外诸人闻听消息,顿时哀声一片。 众臣伏地大哭,呼喊“万岁”之声不绝。消息传至后宫,众多后妃、宫女更是大恸不已,如同天塌地陷一般号啕大哭起来。 云萝离开静妃的居室,刚回到自己的居室内不久,突然闻听外面传来一声声啼哭,心中顿时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急唤小雨道:“你快出去看看,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雨点头快步而出,不过片刻就跑回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公主!大事不好了!皇上驾崩……” 云萝尚未来得及反应,只听静妃的侍女小翠哭喊着奔来,双膝跪地,泪如雨下地说道:“公主,静妃娘娘……娘娘她适才一口气上不来,奴婢呼唤娘娘几十声,娘娘都没有回应,鼻端也没有热气了,奴婢猜想娘娘恐怕已经……” 云萝猛然想起静妃刚才说“我半生荣华皆是皇上所赐,假若皇上真有不测,我……”,立刻明白静妃自知道祁帝病重难愈后已有追随殉葬之心,今天对自己所说的那一番话,可算是临终遗言,只觉一阵天崩地裂,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簌簌落了下来。 小雨与小翠迅速一左一右扶住了云萝,小翠想劝解云萝,自己却忍不住哽咽难言。小雨带着哭声道:“公主,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如果皇上和娘娘都不在了,公主在宫里将来可倚靠谁去?” 云萝在泪眼模糊中强自镇定心绪,抬头对西苑的一名小内侍说道:“立刻去找秦王殿下,告诉他西苑母妃病情突然加重,请他赶快遣御医过来一趟!” 小内侍飞跑出西苑,小雨如梦方醒,匆匆说道:“对,奴婢忘了秦王殿下,无论如何公主总是他的妹妹,他一定不会不管公主这边的事情。” 小翠面带忧色,摇头说道:“小雨,你不知道,永妃娘娘与静妃娘娘当年曾是死敌,如今皇上刚刚驾崩,秦王殿下哪有心思顾及西苑?奴婢担心他会借故推脱,让司礼监草草打发处置了……”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大哭起来。 依据祁国惯例,冷宫妃嫔即使去世,也不会得到追封,更不会得到隆重的丧仪。静妃虽然没有被废黜妃位,但是早已失宠幽居西苑多年,如果祁舜有心报复静妃当年与永妃之间的旧怨,那么他完全可以借故推脱,忽视静妃的死讯。 云萝带着众侍女来到静妃榻前,凝视着她沉睡的容颜,想起多年来静妃对自己的呵护与关切之情,更觉得静妃对祁帝生死追随的一番真心决不能够随便抹杀,于是转头对小翠说:“你不要哭了,我一定会为母妃争取到应属于她的一切,假如三哥不肯来西苑见我们,我立刻去求见母后。” 此时云萝心中,对祁舜是否肯抽空分身前来西苑探视并没有完全把握,只有静静等待小内侍的回复。 直至红日西沉,夜色渐渐染上柳梢,西苑内依旧没有出现祁舜和报信小内侍回来的身影。 云萝伏在静妃榻旁暗自啜泣良久,渐渐抬起头来,暗自猜想可能是祁舜拒绝前来探视静妃,估计小内侍仍在跪地苦求他,于是站起身向西苑外走去,小雨不敢问她的去向,急忙跟随在她身后。 云萝走到西苑廊下,冷不丁看见廊檐下静妃种植的大片兰花,这些兰花在夕阳残色中依然释放清香,然而静妃却已……想起静妃昔日的音容笑貌,云萝不禁停下了脚步,怔怔凝视着那些兰花,双眸中蕴含的泪水沿着腮边滑落下来。 祁舜与小内侍走近西苑大门时,恰好看见云萝独自一人盈盈站立在廊下,夕阳将她的身影拉成一片朦胧而修长的幻影,既美丽而虚幻。 她身穿着一件晕染的浅绿色云朵的白色罗衫,晚风轻轻吹起她的衣袖和裙角,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株弱不禁风的绿萝,在风中瑟瑟颤抖,她清亮的眼眸被悲伤所笼罩,秀美的脸颊旁仍有未干的泪痕, 小内侍正要出声,祁舜以手制止了他。 云萝眸光轻转,蓦然发觉祁舜静静站立在苑门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将目光牢牢投向他高大俊逸的身影,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祁舜,他终究还是来了。 自幼辗转飘零,不知生身父母是谁,一夜之间,连唯一可以依赖的义母静妃、义父祁帝都乘风归去,难道云萝的命运注定是一生坎坷、无依无靠?几近绝望之时,却还有这样一个身影出现,在这特殊的时刻,即使是一丝丝的温暖和帮助,也足够让她铭记终生。 突然之间,云萝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像要被抽空,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满溢而出,就在身体摇摇欲坠之时,已有一双坚强有力的臂膀,将她轻轻托住,缓缓拥入怀中。那男子阳刚之气的温暖,促使着她如同溺水之人抓紧浮木一般,紧依向那温暖的源头,而在心头弥留萦绕了半日之久的孤独、恐惧和失望,仿佛都在这源头终止。 祁舜展臂拥着云萝,任她娇小的身体在怀中轻轻颤抖,他宽大的黑色锦袍衣袖绕过云萝的背,如同舒展开来的一双羽翼,为她遮蔽出一片晴空,等她气息稍定,他才出声说道:“父皇晏驾,中宫忙乱,我来迟了。” 云萝缓缓抬起双眸注视着他,只说了一句“母妃……”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他伸出温热的掌心,紧紧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借此舒缓她心中的不安与慌乱,轻声道:“别怕。” 这坚定有力的话语让云萝渐渐积蓄起勇气,她停住哽咽,说道:“母妃在西苑居住多年,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父皇,她今日午时曾经叮嘱过我一些话,可我没想到她的心意如此坚决……母妃生死追随父皇,一片诚挚之心天地可鉴,我……我想请求三哥为母妃主持丧仪。” 祁舜听她说完,向身后随行的内侍及一名御医示意。那御医步履匆匆进入静妃寝殿查看后,前来回报道:“静妃娘娘业已仙逝,逝前似乎曾经有意服食过一种速死之药,并非无疾而终。” 云萝闻言,心头更加凄楚,几颗晶莹的泪珠不禁沿着腮边滑落下来。 祁舜环拥着她,微微侧身向那御医说道:“将静妃逝世情形如实向母后禀报,传司礼监以本王的名义撰写奏疏,奏请册封静妃为贞懿皇贵妃,以贵妃之仪与父皇同陵安葬。” 云萝看着跟随祁舜而来的内侍与御医们奉命离开,终于放下心来,却突然意识到自己仍在祁舜怀抱之中,而且,他的怀抱竟然如此温暖、如此令人眷恋不舍。一种陌生的情潮从她心底油然而生,她只能借着微弱的挣扎渐渐向外逃离,以掩盖内心的情绪波动。 祁舜看着她惶恐不安的模样,英俊的面容显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拥紧她的双手却并没有放开,云萝苍白的脸颊涌上红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见他语调低沉而隐讳,轻声说道:“即使父皇、母妃都不在宫中,只要有我,你就不用担心害怕。” 云萝终于放弃了挣扎,他随手轻揽,将她轻轻贴靠在自己的胸前。 小雨目睹着这一切,惊愕中睁大了双眸,尾随而来的小翠急忙用一只手掩住她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拉着小雨一起退了下去。 玉兔东升,祁舜和云萝的身影沐浴在轻淡的月色中,静谧的西苑内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云萝内心狂跳不止,她虽然单纯柔弱,却知道祁舜此时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决不是兄长对妹妹应当有的行为,他并非不知道自己即将嫁往燕国,也并非不知道二人之间的名义关系,却依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将她禁锢在怀中。 静妃临终所说的话仍在她耳边萦绕,假如燕国太子为人果然如静妃所描述的那样不堪,无论祁舜对她的心意究竟是喜欢、是怜惜,还是源于一时心血来潮的保护,这些都足够成为让他将她留下的筹码和借口。 只是,这一切来得太快,反而让她措手不及。 “西苑中发生如此大事,你早该命人通报我,”他低沉的声音唤回了云萝几近迷茫的思绪,似乎是有意逗她,他反而加重了语气,更加笃定地说,“我从不会让一个我在乎的女子无依无靠、孤独面对任何困境。” 这种表白就是明确告诉她,她是他所“在乎”的女子。 云萝的头脑一时有些发懵,不敢相信耳边所闻的是一个自己口口声声称呼为“三哥”、平时不苟言笑之人所说出的话,她下意识地微微摇头,说道:“我是不是听错了……” 祁舜并不回答她的质疑,俊逸的面容显出淡然的神色,携着她的手站了起来,说道:“西苑日后就作为静妃停灵之所,这里不适合你居住,你从今晚开始搬到母妃的南苑暂住一阵吧。” 云萝不敢拒绝他的安排,顺从地点了点头。 永妃与二公主月芷所居住的南苑宫殿华丽、庭院宽敞,较之年久失修的西苑而言,环境自然是好许多。 永妃因明道帝病逝,哀泣不止,定要与祁皇后等妃嫔一起留在祁帝寝宫外亲自守灵。见云萝来到南苑内,月芷急忙遣婢仆安置云萝的住所,又听说了静妃的凶讯,免不了握住云萝的手,与云萝相对恸哭了一场。 当晚,云萝心事重重,祁帝与静妃的死讯已让她精神备受打击,加之祁舜随后的暧昧举止,更让她心绪不宁。她一夜翻来覆去,几乎不曾合过眼。次日清晨起床时,云萝的双眼被泪水浸湿而红肿,秀美的容颜显得无比憔悴。 小雨站立在梳妆镜前为云萝理妆,侍奉着她换好一袭素白衣裙后,又将一支乳白色的东海珍珠钗斜插在她的云鬓旁边。云萝举手拔下珠钗,摇头说道:“不必了。” 小雨并不勉强,正要将珠钗放入妆台的珠宝匣内,外面一名小内侍匆匆奔跑而来,唤道:“皇后娘娘传旨,请三公主速速整妆前去华容殿。” 云萝心生疑惑,祁帝的法事应该在三日之后,华容殿是中宫正殿,祁皇后突然传旨诏见,想必有特别的事发生,于是问道:“母后宣我有什么事,你可知道?” 小内侍摇头道:“奴才只听内侍王公公派遣来传话,不知道详情。” 云萝默然片刻,想起祁皇后叮嘱“整妆”,于是又将那支珍珠钗从匣中取了出来,依旧插在乌黑如云的发间,跟随小内侍一起前往华容殿面见祁皇后。 她们一行经过御花园中时,见许多小内侍行色匆忙穿梭其间,小雨觉得好奇,不禁上前加以询问。 一名内侍答道:“奴才听王公公说,燕国太子得知皇上驾崩的消息,连夜率亲随数十人快马加鞭赶来临安,要以子婿之礼亲自祭奠皇上英灵。皇后娘娘收到前方快报消息,命奴才等人立刻预备接驾,万万不可以怠慢燕国太子殿下!” 小雨闻言,立刻回头看向云萝。 云萝万万猜想不到,祁皇后宣召她的原因竟是为了迎接燕国太子燕桐的到来。 祁帝归天,燕桐以未来女婿的身份前来祁国吊唁,这种礼仪实在过于隆重。虽然他与祁舜之间曾有和亲的约定,但是二国毕竟还没有正式缔结婚约,以他燕国太子的尊贵身份,即使仅仅派遣几名使者前来祭奠祁帝也无可厚非,完全没有必要亲自赶来临安致哀。 对云萝而言,“燕桐”这个名字一直以来都只是一个遥远的符号,她甚至从没有猜测过他的模样和仪态,这位她名义上的“未婚夫”,从来没有在她的心里留下过半丝痕迹,然而与他相见的机会,竟然就在她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出现了。 云萝步履沉重,缓缓走近华容殿,心怀忐忑,不停猜度。 燕桐会是一个怎样的男子呢?像祁舜、显庆、荀栖凤,还是像冷千叶?他的人品,是否果真像静妃所探听的那样“令人失望”?他是不是真的对感情视同儿戏,是一名纨绔王孙? 第6章 议婚 燕桐见云萝已接住木盒,轻轻撤回了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指尖移动之际,轻轻在云萝的手背上划过。云萝低头端详玉钗光泽,突然感觉手背传来一阵温痒,急忙抬起头来,恰好与燕桐的视线相撞。 华容殿位于皇宫正中心,前方正对着祁帝的寝宫和灵堂,是祁皇后临时起居及诏见群臣之地。 如今,大殿廊下的数十根金漆彩柱已缠裹上雪白的绫绢,宫人们都换上了黑白二色的丧服。殿前伫立的仙鹤、铜狮嘴中喷出一阵阵肃穆的檀香气息。偏殿两侧的回廊内,几排诵经的黑衣僧人神色庄重地一下一下轻轻敲击着木鱼。 举国齐哀,沉重压抑的气氛令人几乎难以顺畅呼吸。 云萝漫步走过御池边,仰首遥望宫门处“华容殿”三字匾额,清澈的秀眸中溢满了悲怆。而这种悲怆的绝大部分成因,是源于静妃的突然离去。 突然,云萝发觉一阵异样的感觉从身后传来,于是下意识地转过眸光。 御池对岸不远处,站立着一队异族装扮的人,他们隔着一弯御池春水,遥看云萝的侧影。 其中一人身着白衣黑靴,头戴一顶纯金所制的盔,盔侧悬垂着两串长长的白色丝绒小球,腰间紧束着一条银带,双肩的银色披风向外侧微微挑起,上面装饰着银色水晶石。他的身材虽然魁梧高大,腰身却极细,他的面貌与中原人并不完全相同,粗犷中带着几分俊美,神情高贵端庄。 云萝微微一怔,心中暗猜来人的身份,迅速抽身向宫门内行走,那人并不紧随,而是不疾不地带着十几名随从缓缓向华容殿内走来。 一名小内侍小心翼翼地从云萝身旁走过,低声禀道:“奴才启禀三公主,燕国太子已到宫门前……” 云萝假装没听见,侧身避过他,径自走向华容殿左侧的偏殿,对小雨说道:“你替我去叩见母后,就说我在偏殿内侯旨,既然今天有远道而来的贵客,等母后接见过他们,我再去给母后行礼请安。” 小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殿外,说:“奴婢知道,公主不想见那燕国太子,可是皇后娘娘有心诏见公主,一定希望公主能够与他见上一面……” 云萝摇了摇头,说道:“我与他虽然有婚约,依照规矩现在却不宜见面。母后宣我来华容殿,并没有明确降旨要我见他。你将我的话转呈母后,相信母后会体谅我的苦衷。假若母后另有旨意,再去见他不迟。” 小雨见她心意坚决,无可奈何地走出偏殿,准备将她的的话向祁皇后如实禀报。 偏殿的大门只是半掩着,云萝透过薄薄的纱幔,仍然可以清晰地看见一群人前呼后拥着燕桐从庭院中经过。 过了不久,小雨去而复返,面带难色。 云萝问道:“母后怎么说?” 小雨不敢隐瞒,说道:“奴婢将公主的话向皇后娘娘禀报了。娘娘说,燕国太子此次前来一为拜祭先帝,二为下聘议定正式婚期。公主与他的名分已定,不需要避讳男女之嫌,况且他远道而来,公主若是避而不见,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云萝明白祁皇后的话意,知道今天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和燕桐见面。沉默片刻后,她对小雨说:“走吧。” 小雨见她神色沉重,跟随在一旁轻声道:“公主还记得静妃娘娘的话吗?既然公主不愿嫁给燕国太子,不如依了娘娘的主意,反正秦王殿下本来就喜欢公主……” 云萝迅速停下脚步,一双明眸回望小雨,小雨立刻住了口,低垂下头不敢再说。 云萝迈步进入华容殿内,见祁皇后端坐在正中央主位,右侧的位置留着空,左侧龙凤呈祥的檀木椅上所坐之人,正是燕国太子燕桐。云萝微微敛衽向祁皇后行礼问安,并不抬头看燕桐。 祁皇后待云萝礼毕,示意宫人给她在自己身旁赐座,转头向燕桐说:“常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先帝与燕帝陛下情同手足,如今两国得以结成儿女亲家,太子如此诚心相待小女,实在是天下万民的福气。” 云萝所坐之处恰好在祁皇后与燕桐之间,距离燕桐的座位不过丈许,她虽然微微低头、不加任何修饰,神情略带凝重,却丝毫不减楚楚动人的娇柔姿态。她眉间流露出的那几分哀怨薄愁,更让人觉得自然亲切。 自从云萝进入大殿之时开始,燕桐就已经将她的眉目、仪态看得真真切切,此时见祁皇后有意将云萝安置在他身旁以示亲近之意,心里已经明白几分,于是神态恭敬地答道:“祁国乃是礼仪之邦,皇后娘娘对燕桐如此礼让,反而让晚辈于心不安。晚辈和父皇已听说过祁国习俗,子女逢父母丧仪,除非当年即完成大礼,否则自次年开始的三年内皆不宜嫁娶。因此晚辈奉父皇之命前来祁国,除拜祭帝岳之外,还望皇后娘娘能应许晚辈不情之请,此次一并带公主返回翦州举行婚礼。” 燕桐言下之意十分清楚,祁帝刚刚逝世,按照祁国礼仪,云萝会为父亲守孝三年,而燕帝却并不想等待三年之后再行婚礼,因此派遣太子燕桐亲自前来临安请求提前完婚,并趁此机会将云萝带往燕国。 云萝担心祁皇后会一口答应下来,顿时急红了脸,顾不得女儿羞涩,急忙转向祁皇后低声说:“母后,儿臣不能……” 燕桐身旁两名侍卫乍然听见云萝的拒绝之词,不由自主地一起向她看去,燕桐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仍旧神情自若地等待着祁皇后的回答。 祁皇后不置可否,向云萝看了一眼,叹道:“两国婚约已结,燕帝思虑周到,本宫又怎能只顾着国丧耽误了儿女们的一生大事?不过,云萝虽然排行第三,却是第一位出阁的皇室公主,她的婚事不能过于仓促。” 燕桐身边的一位年长内侍见祁皇后没有反对,立刻躬身说:“皇后娘娘的话极为有理,请娘娘不必担心,皇上已有旨意,等太子殿下将三公主接回翦州时,必定会为太子和公主举办一场燕国最隆重的婚礼,燕国上下早已开始筹备,决不至于仓促。” 云萝听见他们的话,只觉心急如焚、浑身发凉,她的脸色由绯红渐渐转为苍白,几乎坐立不稳。 燕桐冷眼注视着她的面容,神情渐渐显出淡漠之色。 祁皇后依旧不肯明确给出答复,说道:“此事重大,我必须同秦王和群臣商议之后定夺。太子一路长途跋涉,不妨在宫中先歇息几天,改日再议吧。” 燕桐站起身,淡淡答道:“皇后娘娘旨意,晚辈无不从命。晚辈想先去灵堂祭拜岳父,请皇后娘娘准许。” 祁皇后示意身边内侍为燕桐等人领路,一边拭泪一边说道:“多谢……秦王在灵堂内主持拜祭,皇上临终时已将帝位传给秦王,命他择日祭天登基。你若是有其他要求,都可以与秦王先行商议。” 燕桐轻施一礼拜别祁皇后,与众人一起离殿而去。 云萝心头如同被一块千斤巨石压下,怔怔地看着殿中的大理石地面。 祁皇后见燕桐去远,立刻沉下了脸,训斥云萝道:“你刚才说的是些什么话?你想告诉燕国太子,你不能嫁给他?两国联姻之事天下皆知,难道你想悔婚不成?婚姻大事岂可儿戏?你可知道,燕桐方才若是当面质问起你来,你身为一国公主,颜面何存?” 云萝知道祁皇后为人端直,性情也算平和,通常都不会大声斥责婢女、宫人,今天疾言厉色教训她,心中想必是大为生气,于是屈膝跪在地面上,低头说:“儿臣一时失言,是儿臣的错,愿领母后责罚。” 祁皇后余怒未消,本想再训斥她几句,想起静妃尸骨未寒,硬生生将怒意忍了下去,说道:“你在静妃身边多年,说话行事也该知道些分寸,怎么如此糊涂?若是现在得罪了燕国太子,将来之事只怕母后也无能为力!今晚我让秦王在观月亭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你且先回南苑去,晚宴时再过来。” 云萝强忍住眼泪,不敢辩驳,低声称“是”后轻轻退出华容殿。 小雨一直在殿外廊檐下等候,并不知道殿中所发生的事情,见云萝出殿后脚步越走越快,急得喊道:“公主!奴婢追不上!”云萝却更快步地走了。 小雨猜想云萝是想独处一阵子,便不再追赶。过了一会儿,她以为云萝会回到南苑,匆匆忙忙赶回南苑却不见她的踪影,急忙与小翠二人四处分头寻找。 云萝信步前行,不知不觉来到西苑附近的御河旁,正当春末,河面上落红成阵、芳菲浮动,微风过处,河岸旁种植的数株杏花树上的花瓣纷纷洒落河心,随着河水摇摇摆摆流出宫墙之外。 小雨带领几名小侍女一起追寻到西苑御河河畔,一名侍女眼尖,发觉河畔翠绿的草丛中有一团白色光芒闪耀,急忙出声叫道:“你们来看,这是什么!” 小雨疾步赶过来将那东西拾起,看清了正是清晨为云萝梳妆时插在她鬓旁的那一支白色珍珠钗,四顾河畔却不见人影。河水碧绿幽深几不见底,小雨当下急得六神无主,眼泪都快吓出来了,情急中只好对着河心大声呼唤。 众侍女见她举止失常,一个个更加惊慌失措。御河是由天然河流改造而成,河底深达数十丈,虽有护栏,但这一带地处荒凉,木制的栅栏年久失修,好几处都有缺口,祁国宫廷中人平时都不敢轻易靠近。倘若云萝失足跌进河内,陷入了河底的漩涡,十有八九凶多吉少。 一名侍女见情形不妙,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跌跌撞撞向中宫飞奔报信。 祁舜整夜在祁帝灵前守孝,准备返回北苑歇息。他与显庆等人刚走到御河中段附近,就见一名侍女神情慌乱、仓促而来,祁舜的剑眉微微蹙了一下,对身边内侍说:“拦住她,父皇大礼之期,如此不顾礼仪在宫中恣意行走,成何体统?” 内侍和祥闻言,立刻向前一步,大声呵斥道:“站住!你是哪个宫的宫人?秦王殿下驾前,岂容你行迹如此散漫?” 那侍女也曾跟随云萝前往东陵,此刻遇见祁舜,顿时像遇见了大救星一般,一时顾不上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一边喘息一边向祁舜说道:“奴婢回殿下……三公主失足落在御河里,奴婢只看见一支珠钗……” 她惊慌之下,说话已全无逻辑,显庆、和祥等人自然是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所云。 祁舜黑眸光骤变,厉声追问道:“你是说三公主落水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在何处失足的?” 那侍女拼命点头,回答说:“是三公主,刚才在西苑御河落水的……”祁舜不等她说完,身形如流星般飞掠而起,顷刻之间已不见踪影。显庆过了片刻才算明白过来,顿足叹道:“当真是国运不佳,好端端的怎么会出这种事情?” 和祥也明白了几分,慌忙不迭喝骂身边的小内侍们说:“没眼色的一堆蠢材,还待在这里干什么?快拿防水衣和渔网去西苑救公主!”小内侍们顿时一哄而散,慌慌张张各自忙去了。 祁舜来到西苑御河畔,见小雨手拿一支珠钗对着河水不停啼哭,只觉心头一紧,双足点地落在御河的石栏内。他回头见几名内侍已换好防水衣赶来,沉声命道:“加派人手下河打捞,看看是否有公主的踪迹。” 显庆与和祥追到御河边时,见祁舜脸色阴沉地注视河水。御河表面看似平静,河底却遍布激流漩涡,水色并不清澈,看不清水中是否有人影。二人面面相觑,立刻下令让更多的内侍们跳入河中寻找。 小雨将手中的珠钗呈递给祁舜,哽咽着说:“这是公主的珠钗,奴婢清晨时分替公主戴上的。” 祁舜将珠钗置于掌心内,逼视着小雨问道:“她为什么独自一人来到御河边?西苑的侍女们今天都在做什么?” 小雨向来畏惧他的威仪,吓得哭道:“都是奴婢的错!皇后娘娘诏公主去见燕国太子,奴婢原本是跟着公主一起去华容殿的,公主从华容殿出来以后就走得飞快,奴婢在后面追赶不上,我们追回南苑去,才知道公主并没有返回。” 祁舜立刻沉默不语,黑眸流露出一丝怪异的神色,神情高深莫测。 正当此际,远处的草丛内突然传来一个轻柔清脆的女子声音:“你们在找什么?” 这声音的主人小雨再熟悉不过。 众人一起抬头看向声音来处,见一名白衣少女从高达二尺许的蔓草丛中走了出来,她一头乌发垂肩,身形袅娜,姿容秀美,只是鬓旁空空如也,果然不见了那支珠钗。她正是祁国三公主云萝。 小雨一个箭步向她冲了过去,顾不得擦拭眼角的残泪,拉着她的衣襟喊道:“公主!公主没有落水!可吓死奴婢了!” 云萝手拿着一捧新鲜的蒲草,见御河旁众人惊惶、小雨又哭又笑,神色疑惑地向祁舜看了一眼,问小雨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雨立刻抬头,向云萝身后张望一眼后,恍然大悟着说道:“原来公主去了蒲草园。奴婢该死,因为只在河边捡拾到了公主的珠钗,还以为公主跌进了御河里,幸亏秦王殿下及时赶来相救!无论如何,只要公主没事就好!” 云萝抬头看向祁舜,见他身穿着一件纯白色的孝服、金冠上还缠绕着洁白如雪的飘带,似乎刚从灵堂而来,昔日镇定内敛的神色全然不见,俊容显得惨淡黯然,黑眸中带着明显的焦急与忧伤之色,心里大略明白了事情经过。 小雨爱主心切,过于小心翼翼,反而以讹传讹,让祁舜误会云萝当真落水,让众人虚惊一场。 云萝见祁舜神情憔悴,想到他连日不分昼夜为祁帝守灵,心中不禁大为内疚,轻声对小雨说:“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不小心跌进河里?以后你不可以再这么莽撞了。” 祁舜凝视了云萝一眼,见她安然无恙,也并不开口责怪她们,转身离去。 侍卫宫人们见他一走,急忙收拾着准备打捞救人的用具跟了上去。 云萝正不知该如何对祁舜开口道歉,见他一言不发离开,怔怔凝望着他冷漠的背影,心底涌起一阵淡淡的失落和伤感,暗自想道:“他虽然没有明言责怪我,却连话都不肯和我多说一句,一定是在怪我们行事草率。” 她掌心不知不觉放松,刚刚采集的一大把蒲草滑落在草丛间,淡淡的兰香之气顿时从空气中弥漫开来。 小雨急忙弯腰下去,准备帮她一一收拾起来,却蓦然发觉自己的手背上似乎有一颗水珠滴落,抬头望天并不见下雨,才明白是云萝的泪水,想劝又不知道从何劝起,只得愣愣地看着她。 她等待了好半晌,才听见云萝淡地说:“我们回南苑去。” 小雨见云萝伤心,知道其中缘故,不由心头发急。她四顾附近并没有别的人,说:“秦王殿下明明很关心公主,也许他今天太忙了,所以才没来得及和公主说话,并不是有意不理睬公主的。” 云萝明眸注视着小雨,轻咬下唇说:“你……知道?” 小雨并非不懂她的问话,却不敢直视她的清澈眼睛,低垂着头说:“奴婢又不是瞎子……公主的心意,奴婢怎么会不知道?况且秦王殿下对公主的好我都看在眼里。公主莫非忘了,静妃娘娘在西苑对公主所说的话?奴婢今天远远看过燕国太子一眼,总觉得他好陌生……公主还是不要离开祁国为好。” 云萝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抚摸小雨垂肩的短发——终究还是最亲近的人最了解自己,小雨对燕桐的陌生感与她对燕桐的感觉几乎如出一辙。虽然她与燕桐有名义上的婚约,今天在华容殿内,二人之间的距离却如同相隔千山万水,全无半点沟通的默契。 她心有所感,放低了声音说:“有些人,看他第一眼就觉得陌生;有些人却总觉得很亲近熟悉,好像他时刻都在身旁一样。小雨,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小雨停顿了一下,才鼓起勇气说:“公主对秦王殿下就是后者的感觉,对吗?” 云萝的声音更低,答道:“他是我的哥哥,你不要说了。” 小雨抬起头来看着她,说道:“可是公主与他并没有血缘之亲。看秦王刚才得知公主跌进御河时的焦急表情,还有那天他在西苑里对公主所做的事情……奴婢才不相信他只拿公主当妹妹看待!” 云萝眼中带着犹豫说:“不可能的……” 小雨机灵的大眼转了一转,说道:“有什么不可能?如果公主不能断定秦王的心意,不妨找机会试一试他。” 云萝心中一动,想起一件事,轻轻叹息道:“假如我刚才真的跌进御河反倒好,不但不会惹三哥生气,今天的晚宴也可以不必去了。我今天在华容殿不慎失言,母后很生气,要我借此机会向燕国太子道歉。” 小雨表情迷惑,问道:“公主为什么要向燕国太子道歉?难道公主说错了话吗?” 云萝握紧了小雨的手,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既然母后有旨,我又怎能违背她的心意?我们回去吧。” 小雨见她神情迷茫,一时又问不出其中缘由,只得随她回到南苑内。 夜幕降临,祁国皇宫内依旧灯火通明。 祁舜奉祁皇后之命,在北苑观月亭内设宴为燕桐及其随从接风洗尘,排场虽然不是绝顶阔绰华丽,却也足够彰显祁国皇族的气派。 八角亭内,每一角都放置着四颗夜明珠攒成的灯具,筵席所有的桌椅及用具皆是纯金或纯银镶嵌象牙所制,其中盛放的珍馐美味自不必说,单是百年陈酿的名酒,就有十八种之多。亭外另设有吹奏箫笛清乐的一班宫廷乐师,缓缓奏出略带轻愁的乐音。 云萝缓步沿着台阶拾级而上时,见祁舜身着一袭纯黑色的丧服端坐在案首,燕桐依照祁国丧礼习俗将金冠除下,仅着一身简洁白衣。他们二人虽然把酒叙谈,却都是神色肃重,面上全无半点笑颜。 云萝正要依照礼仪向燕桐行礼下去,燕桐早已抢先一步制止了她,说道:“公主不必多礼!”他以眼色示意身后随从,那内侍迅速闪身出列,手中托着一个精致的金盘靠近云萝,半跪在地恭声说:“燕国盛产美玉,这是太子殿下赠与公主的见面礼,请公主赐收。” 金盘之上,一块红色的锦缎隐约覆盖着一物,似乎是一个方形的木盒。 云萝没想到燕桐会在晚宴时赠送自己礼物,并不伸手去接。燕桐见她犹豫,自行将锦缎揭起,取过木盒递到云萝眼前,说道:“区区薄礼,燕桐擅自选来,不知是否合公主的心意?” 云萝只得轻轻将木盒开启,见那木盒内放置着一支通体晶莹碧绿的玉钗,初看之下并不稀奇,但只要轻轻转移视线角度,玉钗所呈现出来的色泽就截然不同,有墨绿、深绿、浅绿等各种颜色,玉质纯净通透,毫无一丝瑕疵,堪称稀世奇珍。 燕桐见云萝已接住木盒,轻轻撤回了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指尖移动之际,轻轻在云萝的手背上划过。 云萝低头端详玉钗光泽,突然感觉手背传来一阵温痒,急忙抬起头来,恰好与燕桐的视线相撞,见他的眸光中流露出一种逼人的光影,竟似隐隐带着笑意,顿时惊得不知所措,红晕立刻浮现双颊。 燕桐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仰慕之色,定定注视着云萝的羞涩模样,似乎对她的纯真反应极为满意,柔和了声音说:“倘若不合心意,以后等你去了燕国,后宫所有的珍宝随你尽情挑选。” 云萝知道这份礼物不可拒绝,只得勉强向燕桐道谢,让小雨收起木盒。当她猛然抬头看向祁舜的时候,却发觉他深沉的目光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而是神态如常,甚至带着几分欣许之意注目燕桐和他的随从。 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心底里透出一阵空洞和失望。 今晚的宴会固然是奉祁皇后诏命而来,在云萝的私心里,她却暗暗盼望着面对燕桐的时候,祁舜能够有一些异样的“表现”,借此来断定他对自己的感觉和心意。然而结果却是如此残酷,看来小雨的猜测并不是祁舜的想法,一切不过是她们的自作多情而已。 云萝勉强坐下来,芳心纷乱如麻,情绪低落,听着宫廷乐师们吹奏了一曲后,终于按捺不住,站起身离开席位,沿着小亭一侧的蜿蜒山路走了下去。 微凉的夜风吹过,她站立在半山腰,倾听着夜空内飘来的幽怨箫曲,几乎泫然欲泣,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仿佛有人从观月亭内跟随而来。 她并没有回头,一种强烈的熟悉感觉却告诉了她来人的身份。 祁舜靠近她的身侧,出声问:“为什么一声不响地离开?难道母后没有告诉你,今晚的宴会是为了款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云萝紧咬着下唇,极力控制着情绪,尽量温柔地回答说:“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祁舜黑眸一闪,正视着她的眼睛说:“如果真的是身体不适,你可以向他说明原因再走,这样不明不白走掉,只会惹人猜疑。” 云萝脸色苍白地凝望着他,心头的失望之情更加浓郁难解,泪水止不住地滑下脸颊,抬头说:“你是来纠正我、告诉我,我今晚又犯了一个错误,对不对?” 祁舜沉默不语。 二人静静对峙了片刻之后,云萝突然伸手拭去眼角的泪水,转身向观月亭内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多谢三哥训导,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祁舜面无表情站在原地,直到云萝的纤秀背影在山间消失,他都没有改变过原来的姿势。 燕桐冷眼看着云萝悄然离开,若无其事地继续与随从举杯言笑,聆听乐师吹箫,欣赏夜空的无边月色,直到云萝不声不响返回到她的座位上,他才轻轻站起,走到她身旁,带着几分关切,说道:“公主今晚看起来气色不太好,或许是乐器嘈杂伤神,不如让乐师退下,公主早回寝宫歇息。” 云萝恨不得立刻离开,马上生硬地答道:“好。” 燕桐环顾了一下观月亭外的夜景,接着说:“听说公主居住在南苑,离北苑尚有一段距离,我想送公主一程,可以吗?” 对于他有意的殷勤关切,云萝下意识地拒绝他说:“多谢你的关心,可……” 她的“可是”还没有出口,燕桐迅速接过话头,欣然道:“公主觉得可以,实在是我的荣幸!” 云萝知道他故意误解而制造二人独处的机会,料想自己只要答应下来,今晚一定难以摆脱他的纠缠,微微摇头说:“不用了,我只是有些头晕,我的侍女跟随我一起过来,有她陪着我,我不需要特别护送。” 她再一次明言拒绝,燕桐果然不再勉强,保持着他风度翩翩的君子之风,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今天不做护花使者了,公主一路小心。” 云萝胡乱点了点头,带着小雨匆匆离开观月亭,小雨临走时环视了一周,发觉亭中并没有祁舜的身影,暗自觉得奇怪。 从祁国皇宫北苑到南苑,中间间隔着一座巨大的御花园。 花园内有几处巨大的人工湖和巍峨嶙峋的大片假山,处处亭台楼阁相连,花草树木间杂其间,间或可闻夜莺的低啼之声。正值祁帝国丧之期,水阁蜿蜒曲折的回廊上悬挂着一整排素白色的宫灯,映射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光线显得模糊而迷离。 云萝与小雨走过湖面时,云萝抬眸张望湖心夜景,一队巡夜的小内侍们提着宫灯迎面走来,他们向云萝恭敬下拜后,继续前行巡夜。小雨担心太晚了南苑宫门会被关上,便催促云萝说:“公主,早些回去吧!” 云萝仿佛没听见一般,倚靠着长廊的圆柱,回想祁舜若即若离的冷漠态度和燕桐的殷勤关切,一种锥心刺骨的失落感觉从心底蔓延开来。 入宫十年 第7章 秘密 他凝望着云萝,深沉的眼眸里并没有激情的神色,仿佛已经完全恢复了理智和清醒。云萝带着几分羞涩与战栗,紧咬着红肿的下唇,心头满溢着一种奇特而复杂的情绪,似乎是喜悦,又似乎是惶恐。 转眼七日已过,祁帝的祭祀大典、灵柩下葬皇陵等事都顺利完成,祁国满朝文武大臣都将注意力转向筹备新帝登基礼仪上。 祁舜更加忙碌,云萝除了偶尔能在大殿上远远看一眼他的身影之外,几乎没有与他单独接触的机会,她不敢将暗藏的心事对任何人说出来,只能暗自伤心。 与此同时,燕桐对她的关怀和追求之意却更加明显。 每日清晨,他都会命随行的侍从送一件燕国带来的新鲜奇巧的礼物来南苑给她,以期博取美人一笑。云萝并不在意这些礼物,却无奈燕桐的一片真诚心意,所以偶尔也会在南苑寝宫内与他见一次面、对弈几局。 暮春时分,南苑外种植着一排高大的树木,一阵阵早开的玉兰花香气随风飘来。这日,燕桐和云萝正在树下对弈。 云萝拈起一颗纯黑色的棋子,托腮凝想着下一步的走法。 燕桐自幼研习棋艺,区区数子就将云萝逼入僵局,他见云萝犹豫,随手端起桌案边放置的香茗,神情自若饮了一口后放下,不料他的举动太大,茶杯碰撞桌案时微微摇颤,竟将几滴茶汁飞溅到云萝的月白色素罗衣上。 云萝正要回头呼唤小雨拿绢帕来,燕桐仿佛早有准备,从衣袖中取出一方素绢,靠近云萝身边递给她,微笑道:“实在对不起,不慎失手湿了你的衣裳,”他说话之际向身旁站立的侍从示意,接过那人手中捧着的一个小锦缎包袱,说道,“我从燕国带来一件锦衣,请公主试一试。” 燕桐平时所赠,都是奇珍异宝,云萝见他对这件锦衣似乎格外珍视,不禁略有迟疑,说道:“殿下送我的礼物太多了,况且我在宫中有更换的衣服,用不着这么多。” 那侍从将锦缎包袱展开,云萝只觉眼前一阵金光璀璨,原来锦袱内放置着一件由五彩凤凰羽毛织就而成、领口和袖口镶嵌着七色宝石的精致宫裙,裙边处的花纹系金丝银线所绣,光华熠熠,夺目纷呈,整件罗衣所散发出的光泽几乎灼痛了众人的眼睛。 房间内侍立的祁国皇宫侍女们,包括小雨在内,都从未见过这么新奇的衣服,早有人忍不住脱口惊呼出来。 燕桐紧紧注视着云萝的表情,静待着她的反应。燕国宫廷中不乏公侯千金、小国公主,她们见到这件锦衣的时候,无一不是惊讶赞叹,即使是最高贵、最骄傲、最矜持的女子,也无法掩饰对它的喜欢和仰慕。 二人相识数日以来,他几乎没有看到过一次云萝发自内心的笑意。此时将这件“镇宫之宝”赠予云萝,就是期待着能够看见她和别的女子一样开心,即使只看到她的一丝微笑,也算是不虚此行。 然而,他所没有料到的是,云萝怔怔凝望着那件锦衣,明净的眼眸中竟然显现出一种万分恐惧的神色,她仓皇用衣袖遮住眼睛,摇头大声说:“不……我不要!” 燕桐察觉情形有异,迅速伸手扶住她,问道:“公主,你怎么了?” 云萝仿佛看见了令她异常惊骇的东西一般,慌乱地站立起来,无意中,她衣袖上所点缀装饰的缎带拂过棋盘,将数枚黑白棋子带翻在地,“哗啦啦”一阵乱响,她更加惊惧不已,指尖颤抖着抓住燕桐的衣袖,说道:“救我……爹爹……” 燕桐眸底升起一丝疑惑,重复着说:“公主为什么如此呼唤先帝?” 小雨见状不妙,担心燕桐会怀疑起云萝的真实身世,急忙向他们二人冲了过去,灵机一动说:“奴婢听说公主小时候对先帝撒娇,常常这么呼唤来着……公主可能是犯了旧疾,请太子殿下暂且离开南苑,奴婢去宣御医过来!” 燕桐并不看她,说道:“你们去传御医,等确定公主无恙后我再离开。”他将视线转向云萝,见她神态柔弱可怜,忍不住俯身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畔柔声说:“都怪我思虑不周,送的礼物不妥,让你觉得不舒服了。你如果害怕就告诉我。” 他心目中早将云萝当作未来的妃嫔,自从第一次见到她时就为她怦然心动,加上近日来时常窥测到她的柔姿倩影,早就想寻找机会一亲芳泽,无奈云萝处处留心、严加防范,从不让他有机会亲近自己。此时云萝惊惶不安,恰是舒解相思之苦的大好机会,他又岂肯轻易错过提前享受作为她夫君的幸福感? 云萝脑海中,早已一片混乱。 燕桐赠予的这件锦衣无意间打开了她儿时记忆的闸门,她隐约觉得这件锦衣似曾相识,努力回想之后,却发觉年幼时的零星记忆中,竟然多出来一些零星的片段。 ——仿佛是一个暴雨如注的秋夜,一名美绝人寰的女子伸手抚摸着锦衣,她嘴角残留着殷红的血渍,美丽的面容上布满孤独与凄凉,清冷的眸中带着依恋和不舍,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唤:“丹姬不能再照顾洛儿了……” ——漫天雪花飞舞的严冬,一名身材高大的黑衣男子胸口血流不止,怒视环伺而来的大批盗匪,他一只手护着怀中的年幼女童,一手紧抱着那件锦衣,就在他被其中一名盗匪打落万丈悬崖的一瞬,一道白影从天而降,于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被凌空抛出的女童,女童不停地大声哭叫:“救我……爹爹……”那黑衣男子却与锦衣一起坠落崖底,再无踪迹。 这些片段像是梦魇,却比梦魇更残酷可怕。 逝去的美丽女子和黑衣男子,他们一定是云萝真正的亲人,如果剑湖宫主冷千叶没有在十一年前及时赶到,云萝的命运将会和他们一样。 云萝想到这里,看燕桐的眸光带着无限狐疑,她强忍住泪水,努力镇定着情绪,声音微微颤抖,问道:“请你告诉我,这件锦衣……它的来历吧!” 燕桐并不慌乱,点头说道:“这件锦衣是我父皇多年珍藏之物,听说当年汇集无数能工巧匠的心血才织造而成。父皇三年前将它赐予我,你是我未来的妃子,只有你才配得上这件珍贵的衣服。” 云萝将信将疑,追问说:“你是说,这件锦衣一直都是燕国的?而且多年前就已在燕国宫中?燕帝收藏它距离现在有多少年了?” 燕桐看着她纯真迷惑的眼神,微笑着说:“我何必骗你?它当然是燕国的,父皇收藏这件锦衣少说也该有二十余年了,不过,无论历时多久,宝衣的光华永远都不会褪色,所以父皇才会将它视为至宝。” 云萝暗自思忖,假如燕桐的话是真的,那么云萝记忆中出现的锦衣显然并不是眼前燕帝收藏的这一件,况且黑衣男子已经怀抱锦衣坠落悬崖,那一件锦衣又怎会重返人间?但是,这两件完全相同的锦衣之间之间必定有着某种关联。 她继续追问道:“这种锦衣,不知天下间会有几件?” 燕桐思索片刻后回答:“这个问题只有等返回翦州后请教父皇了。”他略有停顿,又低声道,“按照原定日程,三日后我就要返回翦州,只要你皇兄点头准许,我们可以一起回去。到时候你有任何关于这件锦衣的问题,都可以直接向我父皇寻求答案,岂不是更好?” 他再一次暗示云萝,想携带她一起返回燕国。然而,他的殷勤与关心,却让云萝内心更加混乱与迷茫。 眼前的燕桐是她“指定”的未来夫婿,他的风度、他的体贴、他的用心、他来到祁国后对她的一言一行,非但不是静妃所探听到的那样,反而看起来他的为人处世几乎可以算是完美无缺。将终身托付给一个这样的男子,无论是谁,似乎都不该有任何委屈。 燕桐注视着云萝静默的表情,借以窥测这位祁国公主的心意。 眼前的她看似清冷孤傲,却有一种天生的柔顺乖巧气质,只要有人肯用心对待她,就必定能够摘取这朵清纯的小花儿,赢得她的芳心。他所喜欢的女子从没有人能逃过他的温柔攻势和耐心追逐,更何况云萝将会是他名正言顺的妃子。 他对自己深具信心,因此更近一步,以更加温柔体贴的语气说:“燕国虽然地处偏远,皇宫内也有许多江南景致的宫苑,我将这些园子都送给你。如果你以后想念家人,我会时常陪你一起回祁国来看望他们,好不好?” 云萝低垂着头,始终不肯说话。 燕桐只当她是害羞,见御医匆匆赶到,也并不勉强她回答,微笑着起身说道:“这件事我会与秦王商议,你等我的消息吧!” 皇宫北苑内,祁舜神色庄重,独自一人端坐在书案前,提笔批复案上堆积如小山一般来自祁国各地州府郡县的奏折。 祁帝生前以“仁孝”二字治国,十分看重和听取来自民间的建议,并颁布圣旨令所有祁国官员,无论官阶大小,只要事关国计民生,都可以直接向皇帝上书进言,并且还坚持一一批复,直至卧病后才将一部分公文交给祁王、另一部分交给秦王祁舜处理。 祁舜从东陵归来后又忙于料理祁帝丧仪,无暇及时批复,连日来堆积的公文越来越多,以致经常通宵达旦办理公文。刚才他抬眼看到其中一份奏折的内容,俊面顿时变得阴郁无比,向门外沉声道:“显庆进来!” 显庆早已进宫等候在门外,听见他的召唤,立刻推开书房门,走近祁舜桌旁道:“属下在。” 祁舜将手中奏折“啪”的一声丢弃在桌沿,冷然道:“你看看。” 显庆接过奏折,看清了上面的内容,是一份镇江知府奏报关于祁王在镇江购置私宅及训练营卫家丁的密报,他思索片刻后回答说:“以属下之见,镇江知府决不敢凭空捏造事实。祁王购置田产,想必早有远离京城之心,然而秘密训练营卫,实在大有可疑!殿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显庆深知祁舜的心思,祁王身为摄政王多年,行事公允,深得众望。但是,对年轻的新帝而言,有一位过于能干的叔父在朝,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祁舜与祁王之间平日貌似亲密和睦,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祁舜并不直接回答,反而转换了话题问:“冷千叶之事,你查得怎样?” 显庆忙道:“属下今日进宫,正要向殿下禀报这件事情。据属下查访,冷千叶与那飞燕楼的掌柜颜夕之间交情匪浅。二人十几年前就曾相识,冷千叶时常前往飞燕楼拜访她。另外据祁王府中的知情之人说,颜夕本是一名沦落风尘的歌姬,偶然与祁王相识,祁王曾为她在王府内建造过一座庭院,但是颜夕抵死不肯嫁入王府内,祁王只好秘密前去探望,此女可以算是祁王的外室侍妾……” 祁舜听他详细述说了一遍所探听到的情况,冷淡的面容看不出一丝情绪,说道:“你见过她吗?” 显庆点头答道:“属下为此特地去过一次飞燕楼,那颜夕虽有几分姿色,看起来却与其他青楼掌柜相仿,浓妆艳抹,对客人言笑逢迎,并没有特别动人之处。” 祁舜唇角微带一丝讥诮,说道:“如果真是这样,皇叔的心思就更值得揣摩了。祁王府中美人不计其数,他为什么会独独钟情于一名风尘女子,还对她如此纵容?” 显庆怔了一怔,伸手挠了挠头说:“这个……属下也不明白,或许是因为祁王情之所钟,那个……情人眼里出西施,也未可知。” 他毕竟是少年心性,时常会有一些不经意的小动作和搞笑之言,祁舜虽然为人端肃严谨,对待自己信任的属下却极为宽容,也并不与他计较,说道:“这件事与镇江知府所奏之事,一并交给你再查,我不希望下次再听到你支支吾吾。” 显庆闻言不禁有些着急,忙跪地叩首说:“属下必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再来回报殿下!” 祁舜见他一副紧张的模样,暗自觉得好笑,脸色略微舒缓了些,正要和他商议别的事情,却见小内侍和祥匆匆走进来,禀报道:“回殿下,三公主那边今天又出事了!” 祁舜黑眸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平静地问:“什么事?” 和祥忙将燕桐与云萝在南苑对弈、赠她一件锦衣却导致云萝失态尖叫一事向祁舜禀报了一遍,料想他会立即赶往南苑看望云萝,试探着说:“御医刚刚过去探视公主了,要不要奴才代替殿下传话去南苑?” 不料,祁舜的态度却极其冷淡,他轻拂衣袖返回桌案前坐下,漠然说:“不必。” 和祥想起一件事,小心提醒着他说:“燕国太子即将返回翦州,昨晚他又向皇后娘娘提出想带公主一起同行,皇后娘娘还没有答应,只说等秦王决断。此事不能再拖,殿下今日也该给他答复了。” 祁舜眸光注视着面前的奏折,并不抬头看他们二人,说:“回复他,父皇以‘仁孝’治天下,如今仙驾未远、举国齐哀,皇妹远嫁之事,恕难从命。” 显庆与和祥二人对视一眼,刚刚暗自松了一口气,不料他们二人还没有转过身来,书房殿门外一名小内侍已弯着腰走进来,躬身传报说:“奴才禀秦王殿下,燕国太子向北苑来了,说有一件要紧事,需要与殿下商议,请殿下赐见。” 祁舜闻言立刻放下手中奏折向殿门外走去,显庆与和祥更不敢怠慢,紧随在他身后出门迎接。 祁舜和燕桐二人在偏殿内会晤。燕桐注视着祁舜,先开口说道:“小弟来时所求,不知祁兄意下如何?” 祁舜带着一种他习惯性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笑容,缓缓说:“假如换成是你,今时今日与我易地而处,推己及人,不知又会如何回答?” 燕桐察觉他语带机锋,却并不计较,反而带着几分轻松笑意说:“祁兄的假设,对我而言并不可能。我在燕国皇宫内只有一位皇姐燕梧,一年前她已经下嫁给驸马了。假如我有云萝这样的皇妹,必定视她为国之至宝,然后待价而沽。” 他直呼云萝的名字,并不称“三公主”,不但刻意在祁舜面前显示自己与云萝之间的亲密关系,而且暗讽祁国有意拖延婚事,语气也够厉害。 祁舜淡淡地说:“待价而沽?我一直以为燕国太子无意于商贾,却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念头。倘若燕国真有待嫁的公主,你岂不是大大如愿了?” 燕桐听到这里,不禁开怀一笑道:“祁兄高见,只是小弟生来没有同胞皇妹,一时也不会凭空从天而降,怪只怪父皇当初不曾未雨绸缪,即使当年从宫外寻来、在宫中教养成人也好。否则小弟何至于现在有心做国舅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话一出口,显庆与和祥二人早已惊得目瞪口呆,不知燕桐的话是有心还是无意,他们都双双看向祁舜,向他投以征询的目光。 祁国与燕国之间的关系,源于祁帝与燕帝的结盟。 早在轩辕氏灭绝之前,祁帝曾与燕帝暗中私相往来,燕帝为了获得祁国的帮助,常派遣使者赠送燕国特产的汗血宝马及良弓、名剑,祁帝当年身为天璧国诸侯王,为巩固塞外边防,也时常对燕国加以笼络。然而究其根本,二国不过是互有所图、彼此牵制的“朋友”,这种“朋友”之间一旦出现利益之争,瞬间就会变为敌人。 比如燕国太子燕桐与新荀帝荀栖凤,二人的随行护卫曾在交界处原始森林内因猎物之争起过冲突,加上其他几件不如意的事情,二人关系早在三年前就已破裂。只因燕帝尚在,新荀帝勉强维持着目前的和平状态,一旦燕桐登基称帝,一场恶战势必不可避免。 一朝天子一朝臣,合久必分本是自然规律。 这些年轻的皇储们作为新一代的继承人,都非常清楚其他诸国王子的能力和手段,他们从小所受的教育和训导原本带有极强的政治目的,在这种压力之下成长起来的男人,注定不能成为朋友。他们父辈当年所签订的六国“帝京之盟”,未必能够得到他们的认可,或许还会有某些帝君碍于情面自己遵守着约定,却将野心潜藏起来,暗中鼓励支持自己的下一代毁约,将来一统天下、独掌万里江山。 祁舜并不动容,却转过话锋说:“我们东陵遇袭之事,你想必已经知道了?” 燕桐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不再保持谦谦君子的温和态度,说道:“小弟在燕国已得知此事,那罪魁祸首如何解释?” 祁舜接下他的话道:“父皇驾崩之时,荀帝曾派使者前来祭奠,并说会协助追查刺客来历。” 燕桐眼神更冷,道:“荀栖凤未免欺人太甚!假如真的让他得手,燕桐颜面何存?祁兄近日国事繁忙,恐怕也无暇照顾云萝,既然如此,不如早日让她随我回去,以保安全。” 原来,这才是他亲自前往祁国吊唁祁帝、要求接走云萝的真实目的。 祁舜冷眼观望他的面容,说道:“孝为天下之本,即使你将皇妹带走,此时举行婚礼也于礼不合,有违天理伦常,一旦惹发天怒,只怕将来伤及燕国子孙福祉。假如你是为她的安危担心,实在大可不必。” 燕桐紧逼一步,眼神与他交锋,追问:“你要我如何相信?” 祁舜微微昂首,说道:“我保证。” 燕桐陷入了一阵沉默,半晌才淡淡一笑道:“只要祁兄能保证三年之后将她毫发无损地嫁往燕国,小弟自然无话可说。希望祁兄千金一诺,言出必行。” 夜幕降临时,祁舜依照惯例前来南苑向永妃请安。 永妃因为云萝现在寄住在南苑,便带着月芷过去探望了一番,见她睡着,叮嘱了小雨等侍女几句就各自回宫。祁舜走进永妃的寝殿时,月芷正陪伴着永妃说话解闷,她与祁舜常常见面,对他并不避讳,急忙站起给他让座。 永妃示意祁舜坐下,问他道:“燕国太子求婚,皇后说等你决断,你如何回答他的?” 月芷低头侍立在永妃身旁,装作漫不经心把玩着两只彩绘核桃,暗中却留心着祁舜的表情。 祁舜并不对她们多加解释,只道:“儿臣已回绝了他们。燕桐后天一早返回燕国,等三年之后,父皇礼仪期满时两国再续婚约。” 永妃听他提起祁帝,忍不住以绢帕拭泪说:“皇上去得仓促,那天都没来得及和你多说几句话,你去东陵的时候皇上曾对我说,日后留下的祁国子民社稷全靠你独自支撑,他实在放心不下,如果朝中有大事发生,让你务必多与祁王商议。” 祁舜脸色冷淡,说道:“儿臣知道了。” 永妃凝望着他,轻叹了一口气,又说:“还有一件事,虽然说当年术士有言你命中不宜早娶,但是你今年也二十有余了,身边不能没有人侍候。如今北苑中的那些侍女里面的确没有出色的人选,怨不得你不喜欢,等下个月你登基大典之后,我们再为你重新在国中挑选宫妃……” 祁舜听她絮絮叨叨说完,简洁回答说:“儿臣最近很忙。” 永妃带着几分责备之意,说道:“自从你十八岁加冠以来,你哪天不忙?你不能每次都拿这样的理由来搪塞我们!倘若你心有中意之人,何妨对我们说出来?如今祁国天下都是你的,你想要谁,谁还敢说半个‘不’字?你……” 月芷手中的核桃突然摔落在地,骨碌碌滚出数丈开外,她急忙俯身去拾,低头抱怨说:“这核桃真是滑手,每次都让人家拿不稳!” 永妃并不在意,继续自顾自对祁舜说:“皇上的江山社稷都落在你的身上,你究竟是什么打算,总要告诉我们才好,免得我们为你白忙一场,反而不合你的心意。” 祁舜等她说完,立刻站起身告退,轻声道:“母妃的叮嘱儿臣都记下了。地方呈递的奏折还有一部分没有处理完,我先回北苑去,明日再来给母妃请安。” 永妃无可奈何,只得说道:“你去吧!” 祁舜行礼退出后,永妃不免又有一些唠叨,月芷在一旁静静聆听,说了许多开解她的话,哄得永妃开心起来,才笑道:“儿子大了,将来又是国君,早已由不得我教训,还是有个听话的乖女儿好。” 月芷趁机撒娇说:“既然如此,女儿就一辈子陪在母妃身边了!” 永妃看着她笑道:“那岂不是误了你的终身大事?以你的人才、品貌足够为妃为后。假如你真的愿意,母妃倒是可以想想法子。” 月芷顿时羞红了脸,低头娇嗔说:“母妃又在取笑人家了……只要母妃不赶我出宫就好,哪里还用想什么法子?” 永妃并不多说,注视着她道:“如今和以前不同,有些事也不急于一时。来日方长,我们慢慢看着吧。” 夜晚的南苑一片幽静。祁舜出了永妃的寝宫,似乎要往北苑而去,走到南苑中庭时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和祥抬头四面张望了一番,凑近他身边细声禀报道:“公主住在西面的抱厦,燕国太子殿下每天都来看望公主。奴才听说燕国太子今天送给公主的锦衣十分华美,不知道公主为什么会突然惊恐失态。据奴才猜想,或许是有别的缘故。” 祁舜微微侧身看向西面的三间抱厦,依稀可见灯光明灭,窗纸上映射出侍女们来往穿梭的身影。和祥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静妃娘娘刚刚仙逝不久,公主年纪还小,今天又受了一番惊吓。殿下既然来了,何不亲自去探望公主、以示关怀友爱之意?” 祁舜沉默了片刻,和祥本以为他会离开南苑,不料他转身就向西面走去,急忙跟随在后。 和祥静候在外。祁舜穿过重重碧绿色的纱幔,站在帐前一丈开外,透过薄薄的鲛绡帐注视云萝。 云萝服过御医开出的镇静安神药方,假装合眸安睡,其实并没有睡着,脑海中依然不停闪现那些幼年时的可怕梦魇。她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微微张开了眼睛,发觉朦胧的灯影下有一个高大俊逸的黑衣身影,立刻警觉起来,举手将纱幔掀起,轻声问:“是谁?” 等看清了来人是祁舜,她不禁愣住了,一时之间几乎僵住呼吸。 祁舜同样定定地注视着她,此刻,他的神情在灯火辉映下突然变得无比温柔,幽深的黑眸中带着淡淡的怜惜,复杂的眼神犹如狂风漫卷,在云萝的心湖中激起万道波澜,将她压抑许久的心事激发出来。 两人对峙良久,却都无话可说。 云萝的手臂渐渐无力地垂落下来,纱帐从她眼前滑落的一瞬间,有一只手伸了过来,似乎想替她将纱帐拾起挂在床头银钩之上,中途却突然改变了方向,将目标转向了她右手的纤纤玉腕。 他顺势一带,她的整个身体向前倾侧,轻而易举地落入了他的怀中。 她仓皇地抬起泪眼,却见他黝黑的眼眸仿佛两泓黑色的漩涡,把她困于其中,让她不由自主地深陷进去,再也无法自拔。 他伸手抚摸着她娇嫩的面颊,终于,不再犹豫徘徊,低头轻轻吻住了她。 云萝只觉得世界一片天旋地转,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团朦朦胧胧的云雾,呼吸之间只有祁舜那陌生而又熟悉的淡淡熏香气息,直到她突然感觉到唇间传来一阵痛楚,才发觉他竟然用牙齿轻轻啮咬着她。 那微弱的痛觉,让她徒然清醒,混乱中,她无比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不……” 他并没有等待她开口拒绝,又一次亲吻着她……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如云乌发,他突如其来的举止让云萝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无助地瞪大眼睛凝望着他,示意他不要这样对待自己。 片刻之后,他终于停止了亲吻。他凝望着云萝,深沉的眼眸里并没有激情的神色,仿佛已经完全恢复了理智和清醒。云萝带着几分羞涩与战栗,紧咬着红肿的下唇,心头满溢着一种奇特而复杂的情绪,似乎是喜悦,又似乎是惶恐。 祁舜严肃的俊容呈现出一丝 第8章 情错 她的身体僵持在他怀中,既不再反抗,也不再说话,只能紧紧闭上双眸,不让委屈的泪水滑落下来——既然注定了是一枚棋子,而且已被操盘者落在棋盘上,那么就是落子起手无回、从此进退皆不得。只是,心中却是如此的不甘,一旦将清白交付燕桐,她又如何面对祁舜? 燕桐离开祁国的前夜,祁皇后亲自设宴为他们送行,并且在席间对这位未来的女婿极尽褒扬之词。 云萝自从那一夜祁舜主动亲吻她、表白爱意之后,近日来心情一直处于甜蜜、羞涩又激动不安的状态中,她含羞脉脉、低首坐在宴席间,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水芙蓉,神情无限动人。 燕桐并不知道其中的秘密,反而以为云萝对他已有些许心动,才会展现出这种怀春少女所独有的娇美风情,心情大为不错,见祁皇后频频赐酒,也就来者不拒,欣然饮下一杯又一杯祁国宫廷陈年酿制的“玉楼春”。 这“玉楼春”系用十年女儿红加上各种名贵中药所制,常饮可强身健体,对男子尤其有益。祁帝在世时十分喜欢饮用“玉楼春”,因此将民间的酿酒师诏进宫中,专门从事宫廷御酒的酿制,以备宫廷宴请。然而,其酒性十分强烈,当时饮用不觉得有劲,通常在一个时辰之后就会渐渐感觉迷醉。 燕桐生于北方燕国,并不惧怕烈酒,却没想到祁国的酒竟与燕国不同。等到祁皇后离开、宴席散时,随行的侍从见他已有六七分微醺,急忙伸手扶住了他。 不料燕桐将侍从推开,疾步追赶上正要回南苑的云萝,说道:“公主留步!” 云萝料想他一定还有什么话对自己说,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他。 燕桐抬头看向夜空中皎洁的一轮明月,微微一笑道:“我明日就要返回翦州了,今夜一别,不知何时能再与公主相见。如此良辰美景,我想请公主陪我在御花园水阁上走一走,不知公主能否赏光?” 云萝想到祁舜今夜连宴席都无暇参加,想必不会有时间来看望自己,见燕桐言辞恳切,所提要求也不算过分,于是轻轻点了一下头。 二人走到蜿蜒曲折的水阁回廊上,几盏宫灯映射着湖水,明明灭灭,犹如幻景。 云萝走到那夜独坐感怀的小亭长椅前,想起当时尴尬无望的心境,与前夜的欢喜甜蜜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虽然她与祁舜仅仅只是两天不曾见面,心中对他的渴望和思念却更加绵密,只觉得如隔三秋。 她面向湖水怔怔立着想心事,几乎忽略了身边的燕桐。 突然之间,她感觉身后伸出一双温柔而有力的臂膀,轻轻环绕过她的纤细腰肢,在她的腰间紧紧相扣,一阵淡淡的清新青草香气从耳畔袭来,仿佛有男子的温热呼吸,清晰地投射到她的颈项之间。 这种香气并不陌生,云萝与燕桐对弈之时,时常会感觉到他的气息。 当她惊慌失措地回头张望、准备呼唤跟随的侍女们时,燕桐的薄唇已贴近了她的右侧脸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她的肌肤上落下了一个温柔的唇印,这种触觉与祁舜所给予的亲密印记相仿,然而,其中仿佛夹杂着一种更令人心慌意乱的情绪,让她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所有的侍女和随从都不见了,水阁内此时此刻竟然只有他们二人。 燕桐从背后紧拥着她,用他低柔的带着几分诱惑的声音说:“公主颈间散发的香气,不知是栀子,还是茉莉?” 云萝无法逃脱他的纠缠,心头惶急不安,说道:“这里是祁国宫廷,母后还没有走远,宫人们近在眼前,请殿下自重,也给云萝留几分颜面吧!” 燕桐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反而低笑道:“我早将心意向皇后娘娘说明过。我虽然答应秦王延迟婚事,但是明知有人虎视眈眈想夺走你,我怎能放心将你留在祁国?除非我能够得到一个有力的保证。总之,我这一次决不会空手而归。” 云萝似懂非懂,问:“你想要什么呢?” 燕桐凑近她的耳畔,用更加温柔的声音说:“我想要的,当然是你……” 云萝再愚钝,此时也明白了燕桐的目的,他虽然向祁舜表示同意延迟婚约,私下却向祁皇后提出要求,想提前将云萝变成他的人,然后才会安心返回燕国。 今夜的水阁散步,想必是由于祁皇后的默许安排,那些宫人才都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水阁上的小亭独处湖心,只要燕桐将亭窗关闭,任何都不会发觉他们在亭中的行为。宫人们都在回廊外守护,即使她呼救,也没有人会闯进来救她。 在祁皇后心目中,云萝名义上虽然是公主,其实不过是祁帝多年前筹划好、用来拉拢与燕国之间关系的一枚棋子。她一心讨好燕国,只要燕桐喜欢,赏赐几名祁国宫女给他侍寝,抑或是赏赐云萝给他侍寝,二者之间并没有太大区别。 燕桐的手绕过她腰间,似乎在轻轻抽取她胸口纱裙的系带。 他的手法十分娴熟,动作温柔中带着魅惑的力量,若有若无地触碰着她的敏感神经,显然并不是第一次对女子做这种事情。 云萝想起静妃临终前的叮咛,“燕桐为人风流倜傥,身边红颜知己不计其数”,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种强烈的抗拒力量,立刻用尽力气挣扎,想逃离他的怀抱。 燕桐以为这件事早已水到渠成,她理所当然会顺从自己,这种过度反抗的举动只是因为少女羞涩和害怕,于是忍不住对她微笑道:“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又不会吃了你。你今年已经十五岁了,难道祁国宫人们还没有教过你吗?” 云萝脸色苍白,紧咬着下唇说:“不行,我不能答应你!” 燕桐眸光一闪,感觉她是认真的,脸上的笑容立刻凝固下来,说道:“假如我一定要你答应呢?” 云萝默然不语,表情坚定而果决。 燕桐凝眸看着她,说:“你应该知道,我们之间的婚约并不是你我二人的私事,假如祁国主动违约悔婚,后果将会如何,你母后和你皇兄心中都很清楚。你既然今生注定是我的妃子,不论是荀栖凤,还是别的男人,我决不会容忍他们染指你,即使一根头发都不可以,你现在明白了吗?” 云萝看着他突然变得冷淡的表情,仿佛从他身上隐隐看见了一丝祁舜的影子,他的话虽然温和,却暗含威胁。如果她不乖乖顺从他的心意,将来祁燕二国之间必有纷争,这种重大的罪名,云萝绝不敢轻易背负。 她的身体僵持在他怀中,既不再反抗,也不再说话,只能紧紧闭上双眸,不让委屈的泪水滑落下来——既然注定了是一枚棋子,而且已被操盘者落在棋盘上,那么就是落子起手无回、从此进退皆不得。只是,心中却是如此的不甘,一旦将清白交付燕桐,她又如何面对祁舜?那来之不易的初恋甜蜜,不过短短两天而已,难道今宵就要断送在燕桐手中吗? 燕桐注视着她如待宰的羔羊一般楚楚可怜的面容,心中虽有几分不悦,并没有表现出来,反而和颜悦色地对她说道:“你如果当真不愿意,我决不会勉强你,但是你今晚一定要告诉我一个理由,为什么要这样拒绝我?” 云萝依稀觉得他似乎改变了主意,仍然保持着戒备状态,低头答道:“母妃一直教导我男女授受不亲,虽然我们之间有婚约,可是我不想这样匆忙草率。” 燕桐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她的表情,仿佛在鉴别她的话是否发自内心,半晌之后才淡淡一笑道:“好吧,我相信你。不过我刚才对你说过,我不能白来祁国一趟,这次无论如何总要在你身上留下一点印记才行。” 云萝蓦然抬头,仓皇后退了几步,险些被水阁的护栏绊倒,她无奈地睁大一双明眸看向燕桐,不知道他随后又会有怎样的举动来“对付”自己。 燕桐从腰际取下一面小小的令牌,送到云萝面前给她看,问道:“看清楚了吗?”令牌系黄金锻造而成,正面镌刻着一只傲然飞舞的大燕子和一个“桐”字,云萝知道燕子是燕国信奉的神灵圣物,就像当年的天璧国敬奉龙神、如今的荀国崇拜凤凰一样,燕桐是燕国未来的国君,这面令牌就是他独特的身份标志。 但是,她依然不明白,燕桐会怎样在她身上留下印记。 就在她迷茫不解的时候,他迅疾无比地将她扣在怀中,用力扯开她的衣衫,露出她左半边温润雪白的肩膀,随后,他将印有燕子标记的令牌正面贴近她的肌肤,掌心暗中使力,将那幅图案重重地印在她的肩上。 云萝起初只觉左肩传来一阵压迫导致的痛感,后来那疼痛的感觉越来越剧烈,伴随着一阵凉意,想必是凸起的金属模板在燕桐的内力驱使下已将她完整的肌肤表面划破,血肉瞬间分离迸出。 燕桐飞快将令牌撤离,从袖中取出一个碧玉小瓶,将止血生肌的特效药粉轻轻撒在她的肩头伤处,那药粉果然有奇效,立竿见影,几乎就在他涂撒药粉的同时,云萝就感觉到疼痛已消失。 她见燕桐撤手,立刻将衣衫拉拢,眼泪溢出眼眶。 她从心底感觉到一种无奈和屈辱,在祁国,只有犯下重大过错的罪犯和终身失去自由的奴隶,才会被官府和主人刻上这样的印记。燕桐将这只象征燕国和他自己的大燕子烙印在她的肩上,从此以后,她再也洗不去这个被他冠上的“燕”字,她将是隶属于燕国太子燕桐的私有物品。 然而,迫于燕国的强大兵力威胁和燕桐的高明手段,为了防止将来可能出现的严重后果,她既没有足够的胆量、也没有能力反抗他,只能默默忍受。 忍受过去的一切,忍受现在的一切,忍受将来的一切。 燕桐想主动替她擦去眼泪,却被她微微侧头躲避开来。 他有意放柔了声音,逗哄着她说:“我知道你会生我的气,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只燕子的标记以后再也不会落在世间任何女子的身上。希望你念在我对你的一片相思诚意,不要怪罪我。” 云萝知道此事已无法挽回,缓缓抬起泪眼对他说:“肩膀好疼,我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燕桐眉头微动,说道:“怎么还在疼?难道我带的灵药不起作用?” 云萝并不回答,小脸显现出难受的表情。 燕桐果然有些着急,向水阁外暗示了一声,几名侍女宫人随即匆匆而来,小雨一个箭步冲到云萝身前,问道:“公主,您怎么了?” 燕桐若无其事一般,轻声道:“公主有些不舒服,你们护送公主回宫吧,我明日一早就启程,转告皇后娘娘和秦王殿下,不必前往送行。以后我每个月都会给公主写信,欢迎公主闲暇时和秦王一起来燕国做客。” 他径自说完,向云萝示礼后翩然离去,依旧是众人眼中的高贵端庄、风姿优雅的太子模样。 云萝心如刀割一般难受,她勉强和小雨一起回到南苑内,让小雨关好抱厦的殿门,一下扑倒在锦榻上,掩面失声痛哭。 小雨心思灵巧,早已发觉云萝的衣衫微乱,急忙跪倒在锦榻旁,连声呼唤道:“公主!公主!发生了什么事情?求您告诉奴婢原因,不要一个人伤心!” 不料云萝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依旧埋头不停地低声啜泣。 小雨急得团团转,忍不住说道:“公主如果执意不肯说,奴婢就去北苑请秦王殿下过来……” 这句话果然有效,云萝迅速止泪抬头,阻止她说:“你不要告诉他!” 小雨点了点头,不依不饶地说道:“奴婢会谨遵公主旨意,不过公主要答应奴婢,不可以再这样哭下去。您一直这样哭,奴婢心里实在难受。” 云萝见小雨一片真心关怀自己,不想再隐瞒她,于是将左肩的衣衫解开,含泪说道:“他说……他必须得到一个保证,才能够放心返回燕国,所以……” 小雨的目光落在那个大燕子和“桐”字图案上,惊得几乎目瞪口呆,那些字符早已深深嵌入她柔润光洁的肌肤之内,即使巧手神医也难恢复原来的完整,这种印记,必定会伴随云萝终生。 小雨大为震撼,替云萝觉得委屈和痛心,泪水不知不觉涌出,她靠近云萝身旁说:“燕国太子怎么可以这么对公主?他明明知道这么做会伤害公主,却毫不理会公主的感受!奴婢实在想不到,他表面看似是一个君子,背地里却如此狠毒!公主决不能嫁给这样的恶人!” 云萝回头紧握住小雨的手,伏在她瘦弱的肩膀上痛哭着说:“我并不想和他有什么关系。可是……如果将来祁国与燕国之间真的因为我而起纷争,我怎么对得起父皇和母妃十年的养育之恩?我不能再给三哥惹麻烦了……” 小雨眼中带着几分恨意,说道:“公主有没有想过?如今尚在祁国,燕太子就公然对公主如此狠心残虐,将来若是公主孤身一人嫁往燕国,他会怎么对待公主?依奴婢之见,公主一定要将这件事告诉秦王殿下,让他为您做主,奴婢相信他决不会袖手旁观的!” 云萝踌躇半晌,抬起泪眼向窗外观望。 一轮明月高悬在夜空,永妃通常在这时候已经歇下,宽敞的南苑庭院内并没有人影经过。祁舜知道永妃素来早睡的习惯,即使他现在有空,也不会再来南苑请安,今夜估计没有机会见到他。 她此时心乱如麻,恨不得能够立刻见到心中之人,将自己所承受的委屈化作眼泪向他倾诉。虽然她并没有完全的把握祁舜会将她当作一个平等的恋人来看待,也知道二人的名分过于特殊,但她心里依然有着一种祈求和渴望能够得到他的一句安慰。 只是,她对他的了解又实在太少,她甚至不太明白,祁舜对她的喜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所看重的女子品质又是什么,自己是否符合他心目中的恋人典范。 直至月上中天、午夜时分,小雨等侍女都已睡熟,云萝依然没有办法让心情平静下来。 她反复思量良久,实在无法成眠,于是悄悄披衣下床,穿上一双粉面软缎底的金缕鞋,轻轻推开抱厦的门走到廊檐下。值夜的小内侍正要向她问安,云萝示意他不要出声,独自一人沿着南苑宫墙漫步。 她抬头遥望朗朗星月,信刚走了不久,忽然听见墙外传来几句低声私语,仿佛有二人从外面经过,而且在争辩着什么,她心中微微觉得诧异,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月夜静寂四面无声,那二人的话音竟断断续续地传入她耳中来。 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道:“……当年两位皇子染病夭折,三皇子病势沉重,太医都说已然无望,谁料想他突然又好了起来?王爷一直对此事有所怀疑,却苦于没有证据……只要你肯将当日内情当众讲说出来,日后必有好处!” 另一人似乎是宫中内侍,声音较为尖细,犹豫着说:“此事非同小可,万一不成……我自己的性命事小,只怕连累了王爷……” 那人接道:“你用心想想,倘若没有王爷相助提携,你在宫中岂能有今日的地位?至于其他,王爷自有筹谋,眼下还用不着你担心。况且先帝待你不薄,你身为祁国子民,难道眼睁睁看着江山社稷落入一个得位不正、狠心毒杀亲生兄弟的暴君手中?知情而不报,难道你不怕上天谴责?” 那宫中内侍被他游说半晌,沉默了一霎,轻声央求说:“烦请大人转告王爷,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容奴才慢慢设法寻找机会。” 那人见他答应,语气顿时转缓和,说道:“新帝登基大典就在下月初五,他登基之前必定会前往太庙祭祖,你必须把握时机。” 他们二人并没有察觉墙内有人,私语一阵后各自分头散去。 云萝独自站立在宫墙内,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头如同被罩住了一团迷雾般。她隐约觉得那二人的谈话与祁舜有关,仿佛还蕴藏着一桩对他不利的阴谋,假如祁舜按照祁国礼仪前往太庙祭祖,或许会发生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 她越想越担心,更加紧张不安,不觉走到南苑宫门处。 守门值夜的内侍见云萝从僻静处漫步走来,看清了是她,急忙行礼下拜,趋前问候道:“奴才参见三公主,公主还没有歇息?” 云萝抬头向外张望一眼,试着问道:“现在各宫门都关了吗?” 内侍见她询问,忙殷勤回答说:“回三公主,东、西、南三苑此时关了,北苑那边因为秦王殿下每天从御书房回来得很晚,因此宫门推迟一个时辰关。” 云萝听说祁舜居住的北苑宫门未关,心头涌起一阵淡淡的欢喜,脑海中斗争了一番后,下定了决心,对小内侍说:“我想出南苑走一走,现在可以出去吗?” 内侍面带难色,却赔笑说道:“按规矩是不可以的……不过如果三公主想去御花园赏月,奴才也可以开门,只要公主早些回来就好。”他为人乖觉,立即示意另两名小内侍将宫门开启。 云萝向他微微点头示意,一边欣赏月色,一边慢慢走出南苑宫门外,离开内侍们的视线之后,她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穿过御花园,向祁舜所居的北苑行去。 北苑宫墙外稀稀朗朗种植着数竿修竹,月光如水,洒落下来,投射出一片斑驳的竹影。晚风中夹杂着一阵淡淡的清新气息。 云萝临近北苑宫门处,反而不如刚来时那么急切,渐渐放缓了脚步。她遥望着苑内的依稀灯火,心中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应该上前主动向小内侍询问祁舜是否归来,然后在北苑内等他好,还是独自悄悄在宫门外等候比较好。 她正在彷徨之际,忽然只听耳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云萝又惊又喜地转过头,果然看见祁舜稳稳站在自己身旁,另有几名内侍跟随在后,似乎刚从御书房而来。她没想到会如此凑巧遇见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红着脸低声回答说:“我在御花园随意走走。” 和祥见此情景,与另两名内侍交换了一下眼神后,三人立刻识趣地走开。 祁舜注视着云萝,冷静的黑眸中并没有像她一样的欣喜,淡淡开口道:“南苑此时宫门应该已经关上了吧?你怎么会独自从御花园走到北苑来?” 云萝凝望着他冷淡的表情,含羞低语说:“南苑宫门早关了,我睡不着,所以……” 祁舜注目她片刻后,才缓缓靠近她身前,语气略微温柔了些许,问道:“所以你顺路来找我?今晚有话想对我说吗?” 云萝察觉到他的趋近,感觉到他身上的熏香气息,一颗心立刻变得迷乱不安起来,呼吸也乱了方寸,她小脸一片晕红,抬眸看向他俊逸的面庞,鼓起勇气迎向他的深邃眼神,略带羞怯地轻声说:“这几天三哥一直都没有过来南苑给母妃请安了。” 祁舜言语简洁,道:“这几天确实很忙。” 云萝心情紧张,咬了咬下唇,不知道接下去该和他说些什么才好,只怔怔看着他,一时竟然无话。正在尴尬之时,她只觉身体被人微微一带,落入一双温暖的臂弯之中,她仓皇抬头时恰好看见他的幽深黑眸,心突地往下一沉,一种无边的幸福感觉顿时从心底向外满溢,将她整个人都包围起来。 祁舜的怀抱,依然是那样温暖、那样令人安心。 她不由自主地放任自己,悄悄舒展双臂,绕过他的腰,环绕着他高大挺拔的身体,渐渐地趋紧拥抱着他。她纯真笨拙的动作和娇羞中蕴藏的热情,自然而然地撩起了祁舜的回应,他不禁低头轻吻她被夜风吹得有些冰凉的双唇,问她道:“这几日想过我吗?” 云萝伏靠在他胸前,乖巧地点了点头,宛若小鸟依人。 祁舜抚摸着她身后柔顺的乌发,口气挟了一丝戏谑,追问道:“你每天在南苑里做些什么?” 云萝微合着双眸,如实回答说:“我和小雨一起种花、绣花,和月芷姐姐一起弹琴、下棋,偶尔陪母后聊天说话……”她说到这里,突然发觉祁舜的唇角微带一丝笑痕,立刻住了口。 祁舜看着她,微笑道:“看来眼下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了?” 云萝随即说道:“当然有不同……” 她抬眸看见祁舜的表情,突然明白过来他是有意逗自己,虽然想对他直言心事,却碍于少女的羞怯说不出来,只好将头躲藏在他怀中,以纤细的十指指尖触碰着他锦衣后腰带上凸出刺绣的云朵。 祁舜的身体突然震动了一下,随后变得有些僵硬,冷着声音说:“别碰。” 云萝吓得急忙缩回了手,她抬头看向祁舜,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迷惑地凝望着他,并不明白其中缘由。 祁舜的眸光深邃得像一潭不见底的黑湖,专注地注视着她的粉红面颊,问道:“燕桐明日返回翦州,母后今夜设宴为他送行,你在席间见过他了吧?” 他不问犹可,云萝心头原本积压着委屈,虽然一直强自按捺着,此时见他提起燕桐,眼圈立刻泛红,说道:“见过,可是我并不想……假如两国婚事不成,有一方违约提出悔婚,后果一定很严重,对吗?” 祁舜直视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是燕桐告诉你的?” 云萝摇了摇头,说:“没有,是我自己猜想而已。” 祁舜仿佛早已察觉她有难言之隐,并不深问探究,只淡淡说道:“我从没说过要与燕国解除婚约。”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云萝如从九霄云端跌落人间地狱,祁舜并不打算悔婚,是否意味着她三年后依然会如约嫁往燕国?她全身顿时觉得一阵冰冷,双足站立不稳,几乎僵在他的怀中。 不料,祁舜拥紧了她,又在她耳畔轻轻说道:“他要娶祁国公主,我给他一位祁国公主就是,为什么一定要悔婚?” 云萝的眼泪都快被吓出来,懵懵懂懂抬头看着他,她隐约明白了祁舜的话中含义,却不知道他究竟会怎么做,带着几分疑惑问:“祁国公主除了我之外,还有风菲姐姐和月芷姐姐,难道三哥想将她们嫁给燕太子吗?” 祁舜冷静地说:“是。” 云萝直觉不可思议,说道:“燕太子已经见过我,他会同意吗?风菲和月芷会同意吗?还有母后……” 祁舜深深凝望着她纯真明澈的眼神,俊朗的容颜显现出几分冷酷之色,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道:“以后你大可不必委屈自己去敷衍任何人,包括母后的旨意。说说看吧,你今晚来北苑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云萝虽然心头疑云密布,但是想起那二人私语必定事关祁舜,当下也顾不了遮掩隐瞒,将自己在南苑偏僻宫墙内漫步时所听到的谈话内容简要述说了一遍,然后问他道:“他们所说的事会与三哥有关吗?” 祁舜听她说完,原本冷峻的面容顿时变得阴沉无比,却并不动声色,答道:“或许有。即使你今晚没有听见他们说话,我也早料到了。你尽可放心,他们那些区区雕虫小技,暂时还难以威胁到我。” 云萝只觉惊讶,忍不住问:“他们是谁?所说的王爷又是谁呢?” 祁舜似乎不愿与她深谈下去,轻描淡写道:“你认识的人少,即使说出来你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不必追问了。”这时宫墙外远远传来皇城内打一更的声音,祁舜轻轻放开手,说道,“眼下我还有几桩大事要处理,等我忙完了这几件事之后再来安置你。今日时辰太晚,让和祥送你回南苑去。” 他话音才落,和祥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闪现过来,手中提着一盏明亮的宫灯,恭声向云萝道:“奴才和祥,护送三公主回南苑,三公主请。” 云萝见祁舜又恢复了冷肃的表情,只好向他示礼告别,与和祥一起离开北苑。 祁国皇宫迎宾阁内,几盏明亮的宫灯映照着锦榻上衣衫不整的两人。 第9章 剑影 假如冷千叶所言都是事实,这个“洛儿”就该是母亲丹姬为她所取的名字。她的真名,并不是“祁云萝”,而是“轩辕洛”。轩辕,这是一个何等辉煌荣耀的姓氏!她是十五年前灭绝消亡的轩辕皇朝子孙、轩辕帝璟留在世间的后代、唯一的亲生血脉。 祁国太庙位于都城临安东郊的崔嵬山中,整座建筑群恢弘雄伟、气势磅礴,旧址原本是天璧国历代帝君祭天之所,祁帝灭轩辕氏占据临安后,请数名星相堪舆之士精相风水,在原祭天台以南建造祁国太庙,供奉祁国祖先灵位。 云萝身穿一身素色衣裙,双手合十,跪在太庙建筑正中央的佛堂前。此地供奉着一尊巨大的西天麒麟宝兽,正是祁国所信奉的圣物神灵。她神情肃穆,眼神平静,并没有一星半点的幽怨。 自从来到太庙之后,清晨与傍晚叩拜麒麟宝兽、默诵经文已成为她每日必修的功课。太庙地处偏远,几乎与世隔绝,除了佛堂内侍候的小弟子,她见不到一个来自临安宫廷的外人,也得不到任何关于祁国宫廷、关于她所挂念的人的任何消息。 云萝叩拜完毕站起身,夕阳渐渐西沉。她抬头仰望着天边的暗红色霞光,怔怔地出了一阵神。 离开宫苑前来太庙修行已经整整十日,祁舜不但没有亲自来看望她,甚至没有派遣一名小内侍来致以问候。即使小雨没有遇见他,宫廷耳目众多,他也必定能够从内侍们口中得知她被遣送到太庙的消息。可是,如果他知道,为什么如此置若罔闻、无动于衷呢? 她想到这里,心中微微觉得有些难过,不禁垂下了头。 一名佛堂小弟子轻轻走来,接过云萝手中的木鱼和经卷,恭声说道:“晚课完毕,请公主到斋堂用晚膳。” 云萝心思迷茫,下意识摇了摇头说:“我不饿,今天晚膳就免了吧。” 小弟子并不劝说,轻施一礼后恭恭敬敬退下。 云萝看着她恭顺却冷漠的背影,暗想若是小雨此时在身边,必定会絮絮叨叨劝说“公主身体要紧”、“多少进用一点点”之类的话,忆起小雨平时的细心关切、静妃在世时的谆谆教导,心头萦绕的凄惶之意比刚才更加厉害,不知不觉泪珠盈睫。 夜色渐渐黯沉,崔嵬山原本幽深空旷,太庙外围虽有驻守的祁国宫廷侍卫,佛堂内的防卫相对而言却较为松散,只有当祁帝或其他王宫贵族出行在此留宿时,才会有跟随的大批高手加强警戒。 云萝在佛堂院内的一株黄松下静立良久,直到月上东山,山间夜露渐渐浸湿了她的衣裳,依然毫无察觉。 忽然,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有重物从山墙外坠落,她顿时警觉回头,并没有发现异状,等她刚刚转过头去,却又听见了一丝夹杂着呻吟的男子叹息声。她心中察觉有异,刚准备加快脚步向对面的佛堂内走过去,那墙外的叹息声竟又加大了几分,仿佛是在向墙内之人呼救。 云萝生性柔弱纯良,虽然觉得害怕,却又不忍心就此离开,她匆匆走近佛堂向内召唤,几名小弟子出门问道:“公主有什么旨意?” 云萝向声音来处指了一指,说道:“我听见那边墙外似乎有人呼救……你们去前面请两名侍卫过来看看,是不是我误听了?” 小弟子急忙找来两名太庙侍卫,那二人刚到佛堂院内,众人果然又听见了一声更加清晰的“救命……”的声音。两名太庙侍卫交换了一下眼神,一起拔剑出鞘,纵身跃过高达数丈的山墙。 没过多久,他们就携带着一个黑衣人从墙头上飞跃而下,将他带回佛堂内,轻轻放置在青石地面上。 众人借着佛堂内的数盏烛火,看清了那黑衣人的面目,是一个满面血污、左边面颊上却带着纵横交错数道深深刀伤的弱冠少年,他脸上的刀口向外渗血,狰狞可怖,让人几乎辨认不出他的五官面目。除此之外,他全身刀痕密布,一袭黑衣破烂不堪,身体流出的鲜血早已凝结成厚厚的血痂,与他的黑衣粘连在一起,遍体鳞伤、惨不忍睹。 云萝略靠近向前观察着他,见此情景吓了一跳,失声说道:“他伤得好严重!” 那黑衣少年略微睁开眼睛,唇角略略张开,还没有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又轻轻合上了眼睛,仿佛是因为体力不支与失血过多而晕厥过去。 一名侍卫向云萝道:“公主,此人身穿夜行服,似乎曾经被多人围攻受重伤,勉力支持才能逃来此地。不过此人来历不明,请公主示下是否需要救治?” 云萝早生恻隐之心,应道:“生命诚可贵,无论他是哪国人,我们都应该救他一命。至于他的来历,我们日后再加询问吧。” 那侍卫见云萝发话,蹲下身伸手轻探那人的鼻息,脸色竟然微变,匆忙说道:“公主,只怕来不及……” 另一名侍卫见此情景,立刻近前观察,随即抬头向云萝说道:“此人刀伤入骨、失血过多,即使属下尽力而为,也无法再保全他的性命。” 云萝眼睁睁看着那黑衣少年的惨状,心灵大受震荡,不由向后退了一步,紧握着一名佛堂小弟子的手,声音微微颤抖着说:“既然如此,你们问问他看,有没有嘱托之言留给父母家人?” 那侍卫点头,依言将掌心贴在黑衣少年的背心上,将自己的内力真气注入他的心脉,轻轻问道:“公主问你,是否有话要带给父母家人?” 黑衣少年本快油尽灯枯,得到侍卫的助力之后,勉强支持着睁开眼睛,翕动着嘴唇吐出几个字,那侍卫忙将耳朵贴近他的唇畔静听,黑衣少年并没有坚持太久,片刻之后又合上了眼睛,身体软软地倒塌了下来。 云萝见黑衣少年已殒命,眼角泪珠不禁滑落,向侍卫发问道:“他刚才说些什么?” 那侍卫如实禀报道:“属下只依稀听见他说了一个‘剑’字,并没有别的话说。” 另一名侍卫将那黑衣少年托起时,那少年肩上背负的一个小黑布包袱突然脱落散开,一物从包中跌下,发出一声“叮当”脆响。 佛堂小弟子弯腰将它拾起,呈递给云萝观看,竟是一块金光璀璨的断剑残片,长约四寸,宽约三指,只是那断口与普通断折痕迹不同,不仅微微泛出黑色,而且断口熔滑,仿佛曾被烈火烧灼过一般。 云萝微觉讶异,说道:“难道这就是他所说的剑吗?” 那侍卫辨认了一番,同样觉得不可思议,答道:“依属下所见,不过是一块普通金剑残片而已,或许在他看来是珍贵之物。公主听见他的呼救声才见到这块残片,不如就请公主保存,属下会妥善处置他的后事。” 侍卫们将黑衣少年的尸身带向前院后,云萝命一名佛堂小弟子取来一方绢帕将那黄金剑残片包好,放在佛堂内的香案上,叮嘱众弟子一起为那黑衣少年诵经超度,为他祈祷来生的福运。 次日,云萝照常晨起做早课。初夏山间气候凉爽宜人,隐隐弥漫着淡淡的薄雾。她刚在蒲团上跪好,一名佛堂小弟子就走进来轻声说:“启禀公主,有一位剑湖宫主在山墙外等候,说有要事相商,请公主赐见一面。” 剑湖宫主冷千叶突然来访,让云萝颇觉意外。 她心中一动,站起身说:“请他进来,我在禅堂内相候。” 冷千叶踏进禅堂时,云萝已一身简装素服,长发以素色丝带在身后扎系成一束,仪容端庄站立在门旁。她的容姿较上次在东陵与她见面时更加清减,纤细的身影娇弱得如同一束雨后藤萝。 云萝抬头看向冷千叶,注视着自己儿时的救命恩人,双眸清亮而坦然,对他说道:“十一年前断崖之畔,多谢你仗义相救。” 冷千叶神情镇定,说道:“看来公主已经想起了当年之事,我在东陵时有意对公主隐瞒真相,公主难道不怪我?” 云萝态度真诚,摇了摇头说:“当年倘若不是因为你及时赶到,我早已葬身断崖下了。你起初不愿告诉我真相,想必另有隐情,我怎么敢因此怪你?” 冷千叶注视着她,说道:“我今日冒昧前来拜访公主,正是想告诉公主,关于公主身世的真相。” 云萝万万不料他会如此爽快,带着几分惊喜说:“真的吗?” 冷千叶道:“不错,但请公主先告诉我,昨日是否有一位身负重伤的少年来到太庙禁苑内?他身上所背负的包裹之内,是否有一块金剑残片?如果有的话,请公主将残片取出容我一观。” 云萝点了点头,示意佛堂小弟子回到内室将那块金剑残片取出交给冷千叶,暗中留意着他的表情。 冷千叶接过金剑残片的包裹时,掌心竟似带着几分颤抖,他第一眼看到那金光璀璨的残片时,冷静的双眸中霎时迸射出狂喜的光芒,仿佛一个人得到了自己毕生追寻的目标一般,还带着几分痴迷和几分狂热。 云萝不知情由,轻声询问道:“这是什么?” 冷千叶终于抬起头来,压抑着声音中的激动,说道:“请公主令其余人回避,我有话单独对公主说。” 云萝依言屏退左右人等,亲自关好禅堂大门,带着几分疑惑转身问道:“这块金剑残片……”她回头之际,却见冷千叶双膝跪地向她叩首行礼,不禁被他的行为吓了一大跳。冷千叶身为剑湖宫主、衣国皇族亲眷,而且与祁舜本是结拜兄弟,根本不需要向祁国皇子王孙大礼参拜,他这样叩拜云萝,实在让她大为惊异,说道:“你……为什么这样拜我?” 冷千叶将金剑残片托于掌心,缓缓对云萝道:“此礼是我师尊临终所托,代他向公主致意,同时也请公主原谅我多年隐瞒公主身世之过错。” 云萝茫然不知所以,问道:“你师尊是谁?难道他认识我吗?” 冷千叶道:“我师尊虽然不认识公主,却认识公主的亲生父母。请公主听好了,公主的真实身份并不卑微,较之如今在祁国的地位还要高出许多倍……” 他声音低缓,对云萝讲述着一个十五年前的故事。 云萝怔怔望着冷千叶,早已说不出任何话来。 相传,轩辕皇朝天纪十九年春日庚已,天璧国北方附属燕国,乘天璧国顺位第一百六十九位的皇帝轩辕璟三十二岁大寿之际攻袭帝京,四面楚歌、情势危急之时,轩辕璟拔剑杀尽宫中妃嫔后,以冲天烈火焚毁镇国之宝“轩辕剑”,自投护城河中溺水身亡。轩辕璟妃妾众多,膝下却并无一位皇子皇女,“轩辕”一族从此消失灭绝,诸侯五王闻讯率兵进京,从此天下六分,群雄各自割据称帝。然而,真正的事实却并非如此。 那柄轩辕剑本是轩辕黄帝所遗留的上古圣物,虽然历经烈火烧灼熔化为残金,却并未被销毁,只要寻找到残片加以锻造,就能重现光华。 轩辕璟虽然心狠,却无法对自己最宠爱的妃子丹姬下手,暗中派遣两名贴身侍卫护送刚刚怀有身孕的丹姬连夜逃出宫苑,其中一名侍卫拔剑御敌时身受重伤,另一名侍卫带着乔装为男子的丹姬浴血奋战后离开帝京。 那身受重伤的侍卫拼死逃出重围,流亡来到衣国剑湖畔隐居,因一个偶然的机会遇见衣国贵族之子冷千叶,收他为徒后精心传授他毕生武功,并在临终前嘱托他暗中追寻丹姬和另一名侍卫的下落。 十几年前,冷千叶终于得到了关于丹姬的蛛丝马迹,他闻讯赶往断崖畔时,却只救下了年纪幼小的云萝,另一名侍卫不幸坠落崖底。 云萝倾听着冷千叶的话,隐隐明白了一些,她思绪一片迷离,颤抖着声音说:“你所说的事情,和我的身世有关吗?” 冷千叶表情肃重,压抑着声音说:“公主既然已经记起当年之事,何不仔细回忆一下丹姬的形容面貌?” 云萝似懂非懂,只觉头脑如有千钧之重,脑海中回忆起那美丽女子临终时的呼唤和绝望的面容,那女子的容颜果然越来越清晰,仿佛如在眼前,更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那女子的面貌与她自己的容颜竟然有八分相似,茫然问道:“丹姬……她是我的……”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眼泪忽地一下涌出,摇头向冷千叶道:“不……不会的,我的娘亲一定还活在人间,她一定还没有死!” 冷千叶沉默了一霎,才说:“公主不必怀疑,公主就是丹姬娘娘的亲生女儿,轩辕皇族如今唯一的后裔。” 云萝神情凄楚,不停摇头说:“我是天璧国后裔……我的爹爹是……此事决不可能,怎么会是这样?我明明唤那黑衣人为爹爹的……” 冷千叶道:“公主试想,丹姬娘娘生下公主之后,如何才能掩人耳目?那黑衣人本是我师尊同僚,他拼死护卫公主,公主唤他一声爹爹也不为过。但是公主的亲生父亲,千真万确是轩辕帝,”他凝视着掌心的金剑残片,接着说道,“这柄黄金所铸的轩辕剑,应该是属于公主的,将来天下诸国,无论是帝君还是平民,都应是公主的子民。” 云萝想起当年儿时在断崖之畔的情形,冷千叶及时赶到营救了她,却没能救下那黑衣男子,或许早在那时候,冷千叶就已经知道了她身世的秘密,可是,他为什么要将自己送往颜夕那里寄养呢?她不禁轻声追问道:“你当初为什么将我送往颜夕姑姑那里?现在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你在东陵时不是成功瞒过了我吗?” 冷千叶听她提及颜夕,俊容微微一变,说道:“因为她是一位值得信任的好朋友,所以我才将你托付给她。我先前之所以不能告诉你真相,是因为师尊临终有遗言,除非同时找到轩辕氏后裔与轩辕剑,否则宁可让它永远成为秘密,至少可以保全公主像别的平常女子一样,平安度过此生。” 云萝微带疑惑问:“颜夕姑姑知道我的身世吗?” 冷千叶知道她想追问之事,坦然应道:“她并不知情,你能够进入祁国宫廷纯属偶然。我也没有想到祁王会托付她为祁帝挑选义女。若是早知你会入宫为公主,当初我不如将你送往衣国交给我舅父衣帝做女儿更好。” 云萝感觉他话中有话,强自镇定了心绪说:“你确定这块残片就是轩辕剑,所以才肯告诉我真实身世,对吗?那么我得到这柄剑之后,又有什么不同?” 冷千叶表情肃重,答道:“一切皆是我师尊所托。昔日我拜在师尊门下之时,曾立誓为师尊完成心愿。公主在宫中博览群书,可曾听过轩辕剑的传说?” 云萝摇了摇头说:“我所读的书多半是诗词歌赋,关于天下名剑的掌故,还是大皇姐知道得更多一些。” 冷千叶缓缓道:“相传此剑本是轩辕始祖黄帝于梦中得到盘古神赐形,然后聚集天下能工巧匠在湛庐所铸,得此剑者必应天命成为至尊天子。师尊曾说‘轩辕剑乃上古圣物,轩辕氏抚治中华本是天意,间或天下有乱,只要轩辕剑归于轩辕后裔,人间便可重获太平’。如今轩辕剑物归原主,统一天下的重任,将来就会落在公主的肩上。” 云萝睁大一双明眸注视着冷千叶掌心的轩辕剑残片,对他的话将信将疑,摇着头说:“得此剑者必应天命成为至尊天子?我既不懂武功,也不懂兵法谋略,如何使用轩辕剑?如何能够运筹帷幄、调遣三军?那些关于轩辕剑的传说,只怕未必是真的。” 冷千叶凝视着她,片刻之后说:“我相信师尊说过的话决不会错。公主虽然目前不会武功、不懂兵书谋略,但是只要公主有信心,我可以将我师尊所授全部教给公主。” 云萝下意识地回绝说:“不,我一点也不想学这些!” 冷千叶并不强迫她答应,缓缓将那块黄金残片收入怀中,说道:“公主眼下不愿,我决不强人所难。只要公主有一日回心转意,就请来剑湖宫找我,我一定会尽力完成师尊的嘱托和心愿,助公主一臂之力。”云萝见他毫不客气地收起了残片,急忙阻止他道:“你不能拿走它,这件东西的主人并不是我,只是我偶然间得到的。” 冷千叶看了云萝一眼,说:“数日之前我得到消息,一名少年手握状似轩辕剑残片之物前往衣国,等我赶去时已迟了一步,我沿路寻踪追赶,才会冒昧前来太庙打扰公主。若是我猜得不错,此物先前的主人,应该永远都不会再醒来了,它如今恰好落在公主手中,想必是冥冥中的天意。” 云萝轻轻点头,说道:“他的确受了很重的伤,我们没有办法救活他,你怎么会知道这一切的?” 冷千叶表情微变,似乎不愿多言,说道:“天下欲得轩辕剑之人不在少数,倘若公主知道追杀他的人是谁,一定不会有这样的疑惑。” 云萝隐约想起祁舜有珍藏名剑的爱好,脑海中灵犀一闪,脱口问道:“三哥……他知道轩辕剑的传说吗?” 冷千叶闻言,俊容不由微微变色,轻吸了一口气才说:“我原本答应过秦王助他寻找轩辕剑踪迹,但是如今既然找到了公主,我一定会先助公主完成师尊心愿。” 云萝听说祁舜果然在追寻轩辕剑,她略怔了片刻之后作了一个决定,抬头向冷千叶道:“假如我执意不要这柄剑呢?你是不是可以将它转送给别人?假如三哥需要,我愿意给他……” 她话一出口,冷千叶立刻蹙紧了眉头,他犹豫沉吟良久,才说:“轩辕剑本是公主之物,自然可以由公主决断。但是,此剑来历关系公主家族千年荣辱兴亡,请公主谨慎斟酌之后再行决定。” 云萝被他的话一激,眼前又浮现丹姬临终之时那伤痛哀泣的面容,一阵莫名的绞痛袭上心头,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冷千叶伸手扶住了她,他不忍心逼迫眼前柔弱少女立刻接受几乎是突如其来的命运安排,于是轻声道:“公主没有必要立刻决定。轩辕剑放在公主手中并不安全,我们不如以一年为期,一年内我会替公主妥善保存此剑,如果公主到时仍然不愿承袭轩辕本姓,我会将原物奉还,任凭公主自行处置。” 云萝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一时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点了点头。 冷千叶看着她,轻声叮嘱道:“请公主谨记,在此期间不能将这件事告知任何人,包括秦王殿下。” 云萝见他郑重其事地“特别叮嘱”不能让祁舜知晓轩辕剑在他手中,料想他是担心因此影响他与祁舜的情谊,回答说:“你放心,我记住了。” 冷千叶不再停留,修长身影迅疾出禅堂而去。 云萝茫然注视着他的背影,回想起刚才与他的对话,惶惶然如坠入一场千秋大梦中,不知道今天与冷千叶的会面是真实还是幻觉。直到冷千叶背影完全消失不见,她才渐渐回过神来。 轩辕帝与丹姬,当真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丹姬哀凄的面容不停在她脑海中闪现,她仿佛听见了丹姬一声声呼唤着“洛儿,洛儿”的声音,假如冷千叶所言都是事实,这个“洛儿”就该是母亲丹姬为她所取的名字。 她的真名,并不是“祁云萝”,而是“轩辕洛”。 轩辕,这是一个何等辉煌荣耀的姓氏!她是十五年前灭绝消亡的轩辕皇朝子孙、轩辕帝璟留在世间的后代、唯一的亲生血脉。 如今六国称霸,世间已无轩辕,如果一切都如冷千叶的师尊所说,轩辕氏抚治中华本是天意,那么天璧国覆灭之恨、父母惨死之仇,岂不是都要凭借这柄至尊无上的圣物轩辕剑向六国国君讨还回来?这份突然之间凭空而来的国仇家恨,让她如何面对?如何承担得起? 她或许能够逃避一年、逃避十年不去面对这个问题,可是,她能永远逃避下去吗?如果她真的遗弃了轩辕剑,“轩辕”氏族将会永远湮灭在世间,再也不会像若干年前那样被万民崇拜景仰、敬若神明,上苍并不是没有给予他们机会,而是因为她,云萝,自愿放弃了这个机会。 轩辕一族的希望,将会在她手中毁灭。 如果真的是这样,她这一生又如何能够坦然度过? 云萝在一阵空洞与茫然中,隐约听见一声熟悉又急促的呼唤“公主”,回眸见薄雾中似有一名宫装侍女正向自己跑过来,边跑边叫道:“公主,奴婢来看您了!” 竟然是小雨的身影。 云萝不由自主向她飞奔而去,紧紧握住她的手说:“小雨!是你!你来看我了吗?你怎么会来这里?” 小雨只顾拉着云萝的衣袖,不停叽叽喳喳地说道:“奴婢在宫中一直惦记公主,奴婢托二公主求了永妃娘娘,娘娘开恩准许我出宫一日来探望公主。奴婢带了许多公主喜欢吃的新鲜糕点来呢,公主要不要尝一尝看?” 云萝来不及擦拭眼角的泪痕,微微摇头说:“先放着……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 小雨察觉云萝哭过,温柔应道:“公主请说,奴婢听着。” 云萝正要说话,忽然想起自己对冷千叶的承诺,不觉咬了咬下唇,把即将出口的话咽了下去,强忍着心头的烦乱,岔开话题说:“母后和母妃都还好吗?” 此时,一名佛堂小弟子走近,接过小雨手中的糕点盒,轻轻退了下去。 云萝携着小雨回到房间内,二人零零散散地叙谈着。 小雨左右顾盼无人,不禁低声咬牙抱怨说:“奴婢知道,公主一定在佛堂受了许多委屈!可惜秦王殿下没在宫中,奴婢一直都没见着他,否则他一定会来将公主带走的!” 云萝见众人已走远,清澈的眼眸中不经意地流露出深深的担忧,问道:“三哥不在宫中吗?他去了何处?” 小雨明白她的心事,悄声说:“公主离宫的那天,秦王殿下接到边疆传来的急报,说荀国与滕国联手一起攻打衣国。殿下当日就亲自领兵三十万,火速赶往东南边境长城驻守,至今都没有回临安。” 云萝心中的伤感和失落顿时一扫而空,原来是因为边疆战火升腾,祁舜亲自领兵出征未归,他与云萝几乎是同时离开京城,因此并不知道她被祁皇后罚往佛堂面壁之事。 她虽然不再难过,随之而来的是对祁舜如今在战场处境的无尽担忧。 天下纷争迭起,倘若不是盟友,便是敌人。荀国原本就是泱泱大国、兵强马壮,更何况还有擅长暗器、用毒的滕国人相助?现在荀国与滕国联手攻打衣国,祁国由祁舜率军三十万驻守边境,分明是为衣国助长声势,也摆明了祁国的立场。荀、祁二国交界长达八百里,如果将来两国反目,接连而来的便是滔滔不绝的战火连绵,殃及的是荀、祁二国的普通黎民百姓,只怕百姓从此永无宁日。 云萝不敢再设想下去,问小雨道:“你在宫中有没有听说新的消息?三哥有没有派遣信使向母后禀告边疆的近况?” 小雨无奈地摇了摇头,怏怏答道:“秦王只命人回报永妃娘娘,说边疆暂时无碍。奴婢曾努力向管事公公们打听过,都说没有听见别的消息。”小雨似乎想起一件事,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函,呈递给云萝说,“大公主随燕国太子去翦州了,燕国太子回翦州之后,命快马送来了一封问候公主的信。” 云萝有些失望,随手接过那封朱漆封印的信函,见封皮上写着几行潇洒遒劲的大字“祁国三公主谨启”,落款是“燕桐”二字。云萝并没有立即打开阅读,而是将它随意轻轻拢入袖中,同时对小雨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小雨知道她心中挂念祁舜,急忙安慰她说:“公主说得对,等战事平息,秦王殿下自然会安然无恙回宫来的!” 她们聊了半日,小雨因为昨夜三更就起床往太庙而来,一路马车颠簸劳累,确实精神欠佳,不久就倚靠着软枕睡着了。 云萝伸手展开锦被盖在小雨身上时,衣袖内的那封信函轻轻滑落下来。她略有犹豫,才将书信 第10章 登基 她无意之中低头,心却猛然一紧,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昔日的黑色锦衣襟扣,而是丝线金绣的明黄色云纹锦缎,那尊贵的明黄色,昭示着祁舜如今的地位已不是秦王,而是至尊无上的祁国新皇。 云萝在佛堂修行思过,祁皇后对她的表现十分满意,一月之期届满时,命宫人前来迎接她返回临安。 富丽堂皇的车辇进入祁国皇宫,云萝在祁皇后居住的东苑前下车,小雨等西苑侍女们早已等候在一侧,后宫诸妃见她一月之间更显消瘦、形容较之往日更加柔弱可怜,纷纷对她暗生同情。 云萝向祁皇后叩拜完毕,再向永妃叩拜时,永妃阻止她,轻轻叹道:“不必拘礼了!” 祁皇后虽然因燕桐之事对云萝有些不满,毕竟身为一国之母,而且与她有母女情分,在人前总是要保留几分仁慈关爱的皇后体面,于是说道:“我听宫人们回报说,这些天你在太庙用心虔诚修行向佛,先帝在天之灵一定会觉得安慰。你得记住以此事为戒。如今既然回宫来,不必再受佛堂拘束了。” 云萝低头应道:“儿臣一定谨记母后教诲。” 祁皇后向永妃看了一眼,才说:“静妃灵柩已归葬皇陵,西苑空出来无人居住。前些天我命内宫监重新修葺过。南苑原本人多,你仍旧搬回西苑去住罢,需要什么日常用度之物,只管向内宫监讲说就是。” 云萝正要抬头答话,一双明眸无意中看见祁皇后端坐的那一张金漆凤椅,不由怔了一怔。 假如天璧国没有覆灭,此时此刻端坐在这张凤椅上的人,会不会是母亲丹姬?如果是丹姬,那双注视自己的眼神,一定会更加慈爱和真诚,决不会像祁皇后这样,仅仅只是因为名分和怜悯。 她强迫自己收回眸光,乖巧答道:“儿臣谢母后。” 祁皇后察觉她神思恍惚,说道:“你归来途中一路颠簸,不必在这里,早些回西苑去歇着吧。” 云萝依言向诸位妃嫔行礼退出东苑正殿,与小雨一起走出东苑大门时,恰好撞见一名身穿祁国军士服饰的信使行色匆匆飞奔而来,他手中紧握着一封信,封口处以朱漆龙纹封缄,极其醒目。 这种朱漆龙纹封缄,通常只有祁帝才能使用,如今祁帝驾崩,祁国上下能够使用它的就只有祁舜一人。 云萝料定这是祁舜从边疆发来的紧急信函,一时心急之下也顾不得宫规礼仪,向前一步拦住他的去路,说道:“你别走,我有几句话相问!” 那信使只得停下脚步,向她行礼道:“属下见过三公主。” 云萝看向他手中的信函,问:“这是三哥发来的信函吗?他在那边……可好?” 那信使略有迟疑,才答道:“是秦王殿下交与皇后娘娘的书信。日前我军十万与荀军交战于衣国淝水,两军一直相持不下,殿下亲自上阵督战,才将荀军逼退百里。不过,殿下他……” 云萝只觉心口一阵发紧,脱口问道:“他怎样了?” 那信使道:“殿下与荀帝在两军阵前比试,不慎被荀帝一箭射中左臂。如今已没有大碍,公主请勿担心。” 云萝听说祁舜亲自上战场,且被荀帝射伤,心中更加着急,继续追问道:“如今没有大碍,当时一定受伤流血了,对不对?荀国肯退兵休战吗?三哥什么时候能班师回临安来?” 那信使如实答道:“秦王殿下说,荀国与衣国一日不缔盟约,祁国三十万大军就不会撤离边境,三国战局尚未结束,请恕属下无法回答公主的问题。皇后娘娘还在等属下回话,属下告退了。” 他担心在东苑外停留过久让祁皇后不悦,匆匆而去。 云萝获知了这一点点关于祁舜的消息,心中的担忧有增无减,暗自失神了一阵,才带着强烈的不安回到西苑。 短短一月之间,西苑里里外外都被皇宫匠人们整饬一新。 房屋外墙都被重新粉饰,犹如新建造的庭院中,除了原有的景致风物之外,另栽种了不少当季鲜花,如月季、栀子、茉莉、月桂、丁香之类,一阵阵幽香随风袭入鼻端。 云萝走进房间内,发觉原来所用的起居之物全部更换了新型式样,陈旧的帐幔也换成了鲜润的粉红色轻纱。窗外翠竹掩映,房中粉幔飘摇,配着一片簇新的松香色大朵牡丹地毯、袅袅含烟的花朵状小香炉、水晶玳瑁所镶嵌的宫灯,令人感觉如坠瑶宫。 如今的西苑不但不比东苑、南苑逊色,富丽华美犹有过之。与一个月前她与静妃的住所相比较起来,俨然是两重天地。 侍女们的眼神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惊喜,小雨更是欢喜无比,欢声叫道:“公主的房间真漂亮!” 云萝默默观望着眼前的这一切,直觉有一种淡淡的受宠若惊之感。或许是因为在佛堂内感受冷静凄清太久,她猜不透祁皇后的用心何在,也无法辨别和确信这突然而来的“宠遇”背后,所隐藏着的究竟是福还是祸。 她已经没有更多的精神和勇气来思考这些问题,此时此刻,让她担心、让她记挂的并不是她自己,而是远在东南边境的那一个人。 时光如水般流逝,云萝看似闲居西苑,心情却没有片刻宁静。 初夏的午后,西苑内侍女们纷纷散去,或各司其职、或倚栏小憩,寝殿内外鸦雀无声。 天气渐渐炎热,云萝脱去外罩的华裳披帛,身穿一件月白色罗衣、淡紫槿色宫裙,斜斜倚靠在窗下的湘妃榻上翻阅一本古琴谱《龙朔操》,她的眼神依然清澈,却带着无尽的压抑与忧思,早已不复两个月之前纯真懵懂。 小雨不敢惊扰她,将一盏清香四溢的莲子香露茶轻放在榻旁的小案上,正要悄悄退出,却听见云萝柔声低唤,于是停下了脚步,转过身说:“公主在叫奴婢吗?” 云萝看向她,轻声问:“我从佛堂归来,有二十天了吗?” 小雨掐指数了一数,点头应道:“公主算得真准,到今天为止,刚刚好二十天呢。”她顿了一顿,终于忍不住说,“奴婢觉得,都已经过了这么久,秦王殿下应该快要回宫来了。” 云萝带着无限怅惘,转头看向宫墙之外,天色湛蓝、碧空如洗,临安城内安宁而恬静,全然感受不到一丝一毫边疆战火硝烟的暴戾之气,战场杀戮向来与闺阁女子无关,可是,等她们能够感受到风雨袭来时,往往已是尘埃落定、国破家亡。 小雨悄然无声地退下,片刻之后,她如同一只小鸟儿般迫不及待飞奔进寝殿,声音中带着惊喜和激动,叫道:“公主!公主!秦王殿下回宫了……不对,是未来的皇帝陛下回宫了!” 云萝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中的琴谱,惊喜道:“真的吗?” 小雨拼命点头,激动不已地说:“奴婢刚刚出西苑去探听消息,在仪门外遇见了显庆将军!他说,陛下顺利击退荀、滕二国对衣国的侵扰,正在返回临安的路上,御林军统领大人已先行一步去宫门候驾了!” 云萝听说祁舜平安归来,沉寂多日的娇颜终于掠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悦之色,握住小雨的手说:“他们改称三哥为‘陛下’了?” 小雨点了点头,说:“显庆将军说,陛下归来途中已经顺路前往太庙行过祭天礼仪了,此次返回京城之后就会举行登基大典。” 按照祁国礼仪,储君一旦以新君名义拜祭过太庙天地神灵,即使没有举行登基大典,臣民也不能再称其储君王号,必须以“陛下”呼之,一切待遇与新皇等同,剩下的不过是例行公事举办一个登基仪式而已。 云萝想起那晚在南苑宫墙外听到那不明身份的二人对祁舜太庙祭天之事的密谋,对这件事的担心渐渐消解。 祁舜在归途中前往太庙祭天,似乎只是临时起意而为之,他并没有按照原定计划日期进行登基前的准备工作,此举自然在许多人的意料之外,同时也巧妙地避免了某些不可预知的风险。 小雨见云萝露出笑颜,顺势将她拉到妆镜前,让她观看铜镜中的身影,略带娇嗔说:“公主自己瞧瞧,这些时候消瘦了好多,新皇上回宫之后一定会来西苑看望公主,趁着他没有回宫来,让奴婢替公主好好整理梳妆吧!” 镜中素衣少女依旧纤巧柔弱,娇嫩的脸颊略显清瘦苍白,配上两道含烟柳眉、一双剪水清瞳,那清姿秀影曼妙动人,宛若一朵洁白的如水芙蓉,令人不禁油然而生怜惜疼爱之心。 小雨左手拿起朱漆描金的胭脂盒,右手执笔蘸取,准备为她上一点淡妆。 云萝摇了摇头,阻止她为自己涂抹胭脂,说道:“三哥今日刚刚回宫,要筹备登基大典,还要拜见母后母妃,一定很忙,恐怕也没有时间来看我,你不用为我费心装扮了。” 她虽然如此说,眼神中却流露出期盼和渴望。 小雨俯身下来,悄悄笑道:“奴婢倒觉得他一定会来。公主若是不信,不妨和奴婢赌上一赌!” 云萝粉面微红,起身离开妆台说:“我才不和你订这种赌约呢。” 小雨忍不住掩嘴轻笑,跟在她身后低声说:“公主之所以不敢赌,是担心会输给奴婢,对不对?” 云萝转身之际,似无意一般轻瞥自己镜中仪容,却担心被小雨看见,又急急忙忙低下头去。 黄昏将近,西苑窗外种植着几株绿叶芭蕉,夏时叶片青翠欲滴,间或有御花园中养的翠鸟飞来,在大如蒲扇的芭蕉叶上荡秋千。 云萝独坐窗前琴架下,心情复杂不安,随手拨弄丝弦。她虽然想借琴音平静心情,手指无论如何都不能协调配合弹出一首连贯顺畅的曲子,即使是往日最为熟悉的《潇湘水》曲谱,都是断断续续、幽咽凝滞。 她索性住了弦,伸手卷起半垂掩映的竹帘,在她抬头的瞬间,竟蓦然发觉两株绿叶芭蕉之间隐隐站立着一个明黄色的高大身影,那身影似曾相识,既不动也不说话,径自静静站着,仿佛在聆听她的琴声。 她乍见心上人,一时惊喜,兀自呆立住。 那人举手轻拂,绿色蕉叶向两旁散开,显出一张熟悉的俊逸面容,他将一双沉静的黑眸定定注视着她,他的目光如同三月阳春的和风,轻轻卷过她的发梢、她的眉眼,扫过她纤细的身姿,将她的整个人都笼罩住,绵绵密密,如丝如缕,几乎不留一丝空隙。 就在她迟疑之际,他已飞快纵身越过低矮的轩窗,双足轻轻点地,站立在她眼前。 云萝仰头定定注视着他,一个月征战在外,祁舜的肌肤略显黝黑,年轻的俊容因此更添几分深沉,看向她的眼神和以前并不相同,那些固有的冰冷和淡漠早已不见,多出了一种无法压抑的思恋和执念。 她尚未来得及唤出一声“三哥”,身子就骤然腾空离地,祁舜舒展双臂,捉住她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用力将她揽入怀抱之中,他幽邃的眼神深深凝视着她,唇角绽放出一抹极淡的笑容。 一阵狂喜袭上心头,云萝几乎手足无措,低声说:“你终于回来了……” 祁舜拥着她轻盈的身体,将宽大的锦袍衣袖缠绕着她,让二人之间再不留一丝缝隙。他的眸子幽黑深不见底,如一泓危险的潭水,云萝被他的眼神吸引,不由自主地依偎在他胸前。 他的声音柔缓而低沉,应道:“我一直在窗下,看你抚琴。” 她半带羞涩,低头说:“我听说你午时才回宫来,今天应该很忙才是……怎会有时间来看我?” 他眼神中透出浓浓的依恋之情,伸手轻轻抚弄她柔细的发丝,说:“即使再忙,看你的时间总还是有。这一个月我在边境常常想,倘若能够像祭陵之时一样带你同往,也许就不会受那道箭伤了。” 云萝想起他的伤势,睁大明眸看向他的左臂,急问道:“你的伤严重吗?现在好些了吗?” 她无意之中低头,心却猛然一紧,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昔日的黑色锦衣襟扣,而是丝线金绣的明黄色云纹锦缎,那尊贵的明黄色,昭示着祁舜如今的地位已不是秦王,而是至尊无上的祁国新皇。“祁”与“轩辕”本有化解不开的仇恨,他不仅是她的三哥,也是夺走了她的亲生父母生命的野心家的后裔,她想到日前在佛堂所知的一切,拥住他的双手不觉微微颤抖起来,不知该触碰他的衣袖,还是该远远地避开他。 祁舜仿佛不曾察觉她的颤抖与惊惶,趁她错愕之机,他垂下头来,将唇轻轻覆盖在她的樱唇上,落下轻柔如羽的一吻。 那一刻的迷乱与茫然、甜蜜与震撼,让她以为自己将近窒息,他由浅入深、一步步诱惑着她,让她在他的柔情与魅惑中彻底沉沦下去…… 小雨隐约听见寝殿内有人低声说话,漫步走了过来,似是窗口吹来一阵风,将遮蔽云萝寝榻的绣帷吹起摇曳,她一边举手掀起帷幔,一边试着问道:“好大的风,是公主将南窗都打开了吗?” 绣帷之后的情景,让她顿时惊得面红耳赤。 眼前一双丽人,相依相偎着忘情地拥吻在一起,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一般,连她的问话都不曾听见,更不曾察觉她细碎的脚步声,那身穿明黄锦衣的俊挺男子显然是祁舜无疑,他前来看望云萝竟然不走西苑正殿大门,想必是因为今日刚刚返宫,礼节上不便立刻与她相见,才会行踪诡秘、越窗而入,但是,由此亦可见他对云萝的思念之炽烈,竟是连一夜都等不得。 小雨想到这一层,不禁暗自欢喜,她急忙放下绣帷,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寝殿将门扣好,假装若无其事地侍立在门外,以防另有别的宫人们一时有事突然闯进来惊扰他们。 云萝隐约听见了小雨的声音,挣扎着说:“有人来……” 祁舜抬头直视她柔弱纯真的眼睛,淡然说道:“不必怕她们。这次母后罚你前往佛堂,你可觉得委屈?” 云萝摇头道:“是我不小心得罪了燕太子,母后才会生气。我每天只在佛堂诵经拜佛,并没有受什么委屈。” 他凝视着她,拉起她的一只手凑近唇边轻吻,缓缓道:“燕桐之事,母后不该迁怒于你,是我一时不慎。以后再也不会了。” 云萝察觉他轻吮自己的指尖,被他散发的男子深沉魅力所惑,一阵麻痒的感觉从尖端直传到心间,让她不由自主地身躯轻颤,软软地倚靠在他身上,初春少女害羞迷人的娇态显露无遗。 他黑眸泛起一丝危险的光芒,心旌摇动之下伸手将她抱起,轻轻放置在窗畔的锦榻上,俯身压了下来。 她从未经历过男女之事,不禁脸色潮红,含羞恳求说:“不要……” 他注视着她的娇态,低声说:“一月相思之苦的折磨,太足够了。倘若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受那道小小箭伤。我不明白为什么和荀栖凤决战时会突然想起你。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缘故吗?” 她含羞仓皇地躲进他的怀抱,低声应道:“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心电感应,因为我一直都……都在……” 他冷峻的容颜迅速因她的话语而舒展开来:“不是或许,一定是如此。如果你时时刻刻都在思念着我,我又怎能不惦记你?从来没有人能让我在战场上分心过,这次是唯一的例外。” 她鼓起勇气,小声问:“你心里……真的从来都没有过别人吗?” 他注视她消瘦的面容,轻柔抚摸着她柔弱无骨的肩胛,语气坚决答道:“没有。” 云萝听见他的肯定回答,心中满溢着甜蜜。 祁舜的承诺和表白,似乎正是她所期望的,也是静妃希望她能得到的。他一向冷漠高傲、对女子不假辞色,并非故作矜持、冷酷无情,只是因为他不愿在没有完全确定是否真的爱一个人之前轻易付出,对他所在乎的人,他的态度竟是如此认真。 事已至此,她应该觉得开心才对,可心头分明有一抹挥之不去的阴影,让人无法释怀,那阴影的源头便是那一个无端而来却又不容她质疑的“轩辕”姓氏。上苍有意安排揭穿她身世的秘密,然而这个看似“高贵”的身份,却让她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忽然之间,她觉得心口传来一阵微疼,说不出究竟是何感觉,泪水不知不觉间悄悄漫上眼眶。 祁舜察觉了她的异样,注视着她纤弱的身形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她黯然摇了摇头,他如疾风般放开了她,半是严厉半是玩笑般说:“看你如今这副羸弱的模样,以后怎么侍候你的夫君?好好养身子,如果以后一直还这样娇弱,我可不依你。” 云萝勉强抬头,粉脸一片绯红,支支吾吾说:“我……知道。” 祁舜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在她粉嫩的额头上印下淡淡一吻,轻声道:“很好。我三日后举行登基大典,现在迁住在中宫殿。如果想我,就来中宫后花园等我,不要再去北苑了。” 她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直接,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她还未回过神来,祁舜伸手略整了一下锦袍衣襟,他已走到窗前,如来时一般腾身跃出窗外,顷刻之间就不见踪影,仅余半幅微卷的湘帘迎着晚风轻舞摇曳。 云萝抬头凝望,天边一大片晚霞娇艳如火,她的指尖,仿佛依然残留着被祁舜轻触抚弄的感觉。她微带娇羞回顾妆台,见镜中之人脸色红润几乎可与霞光媲美,不禁深深垂下头去。 按照祁国礼仪,每逢盛大节日,宫廷所有地位尊贵的妃嫔、公主、命妇们,每人都会得到一整套祁帝赐赏的衣饰。祁舜的登基大典毫无疑问是祁国上下最隆重的节日,所有宫妃们都会在大典当天穿戴上新皇所赐衣饰,前往中宫殿观看新皇登基典礼。 次日,几名中宫内侍奉旨,将新皇赐赏发放给各宫苑之人。 他们来到西苑时,小雨恰好在内廷前摘花,她接过赐赏的大锦袱,迫不及待地紧抱在怀中,向他们说:“公公们今天四处奔走辛苦,这是皇上给公主的赐赏吗?奴婢代公主收了!” 一名领头的年长内侍笑道:“倒被你说中了,这次皇恩浩荡比往常不同,不但各宫主位娘娘和公主们都有赐赏,连冷宫那边的几位谪妃都赏了,你打开清点一遍查收,我们好上别的宫苑去。” 小雨料想祁舜赐给云萝的礼物必定不同凡响,只笑道:“公公们清点过的当然不会有错!奴婢还是拿到公主面前,让公主亲自打开吧!” 那些内侍们离开后,西苑其他侍女们见小雨的模样神秘,纷纷围了过来,她们带着几分羡慕的神色,叽叽喳喳地不停怂恿着小雨当面打开给众人观赏,见她紧抱着大锦袱,执意不肯当着大家的面打开,小翠冷不防胳肢她的腋下,让她禁不住痒痒而大笑四处躲闪。 另一名侍女趁机将红缎锦袱抢了过来,笑道:“让我们看看又何妨?往日先帝逢年过节给静妃娘娘和三公主的赐赏,哪一回不是我们先看了呈递上去的?” 小雨发急叫道:“不行,这是皇上赏赐给三公主的礼物,不一样的……我们不能先看!” 那侍女不以为然,轻轻啐了一声道:“有什么不一样的?难道皇上登基之后,公主就不是公主了?偏是你这丫头麻烦,仗着公主平日疼惯你,还在我们跟前弄古作怪呢!” 那侍女一边说,一边将锦袱展开来,小雨被小翠挟持着不能动弹,只得眼睁睁地看她们凑近瞧看大锦袱中的衣饰,心头着急却无可奈何。 她们将锦袱展开,内有一整套红色织锦霞帔,层层叠叠的精致雪纺精纱仿佛天上织女妙手剪裁而成,那浓郁夺目的红色,远远看去艳若桃花、灿若云霞。霞帔之上的锦盒内,盛放着两支九凤珠钗,凤口各自衔着七颗异彩纷呈的宝石,发出夺目的眩光,整套衣饰十分精致、高贵而不失华丽。 一名刚入宫不久的小侍女立刻拍手称赞道:“皇上赐给公主的衣服颜色真漂亮,珠钗也好精美,我从没见过这么耀眼的宝石!你们看这正红色,红得实在耀眼,倒像是皇后娘娘成亲穿的吉服呢!” 小翠毕竟年纪稍长,急忙制止她道:“这种红绫宫里也常见,哪里是吉服所用的正红色?前年先帝五十大寿时,永妃娘娘穿的那一套可不就是这种?皇上举行登基大典是何等严肃庄重之事,怎么能这样随意玩笑?当心给管事公公听见罚你!” 那小侍女原本机灵,见小翠开口,吓得住口道:“姐姐说的是,我没见过永妃娘娘的衣服,姐姐当我胡说吧。”她们只是因为好奇才有兴趣观看云萝的衣饰,各自笑闹一阵后就散去。 小雨心中暗自回忆前年祁帝寿辰时永妃所穿着的那一套石榴红宫裙,与眼前的这种红色其实并不相同,那些新进入皇宫的侍女们固然可以被小翠用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但是其他长期生活在后宫的妃嫔们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套红绫裙确实与众不同,祁舜有意赐赏云萝如此鲜艳、甚至会被人误以为是大婚吉服的衣裙,让她穿上这套衣裙前往中宫殿观礼,他的目的何在? 小雨将那件霞帔卷入锦袱内重新叠放整齐,低头想着心事,慢慢走回云萝所居住的西苑正殿。穿过庭院的月洞垂花门时,她忽然只觉肩头被人轻轻一拍,回头看却是小翠。小翠本是静妃的贴身侍女,在众侍女中年纪稍长,静妃薨逝后她依旧留在西苑侍候云萝。小雨早知云萝与祁舜之事难以隐瞒过她的耳目,急忙拉着小翠走到旁边僻静之处。 小翠注目小雨手中的锦袱,问:“你打算原样将这件衣裳交给三公主?让她大典之日穿上这个去参加皇上的登基大典?” 小雨怔了一怔,答道:“这是皇上赐给公主的衣服啊!” 小翠摇了摇头,迟疑着说:“静妃娘娘薨逝那天晚上,皇上来西苑看望公主的情形我都看见了,他昨日也曾来过公主的寝殿……娘娘临去之前曾对我说,公主本性单纯、性情良善,让我们多多留心这宫里的人。皇上自然可以不管不顾,倘若公主真穿了这惹眼的霞帔,到头来吃亏的只怕还是公主自己。” 小雨倒没想到这一层,现在一听,觉得小翠的话的确有理,急道:“那可怎么办?皇上御赐的衣饰,公主又不能不穿!” 小翠低声道:“假如公主当日确实无法前去中宫殿观礼呢?这样既不会违逆皇上的心意,也不至于招惹别人的非议。” 小雨怔了一怔,才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姐姐是说让公主装病不去参加皇上的登基大典?”她想了一想,面露难色说,“可是公主如今好好的,并没有什么病,她一定装不来生病的模样。” 小翠忍不住笑道:“如果公主愿意对别人使这份心机,我还用得着和你商量?静妃娘娘有的是法子让公主生病又不受任何痛苦,”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玉瓶,递给小雨道,“明日登基大典,你今晚将其中的药粉放入公主饮用的茶水中,她就会晕沉一整天,即使太医来看,也只能诊断出风寒症状,不会怀疑其他。” 小雨知道小翠在静妃身边侍候多年,静妃虽然因故失宠,年轻之时却宠冠六宫,深蒙祁帝眷顾,想必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手段和计谋,小翠深谙其中诀窍,此事应该不会有失,于是点了点头,接过她手中盛装药粉的玉瓶。 新皇登基在即,满朝文武、宫廷内侍、外官一片忙碌自不必说,在东北、西北一带的附庸小国、游牧氏族等都纷纷派遣使者携带礼物前来临安朝贺, 祁舜虽然没有正式举行登基大典,但是已经按照祁帝的相关仪制在中宫殿临朝。他身穿一袭绣着五彩神兽的金黄色皇袍,肃然端坐在祁国中宫殿内麒麟御座之上接受礼部长史的朝见,神态看似平静,唇角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肃沉冷笑。 礼部陈长史年纪已近六十,原本是祁舜的授业太傅之一,因为向来行事谨慎、进退得宜,颇受祁帝敬重,此刻 第11章 爱慕 衣盈风这番话假托衣帝之言,实际却等同于向祁舜表白爱慕之心,但是她终归是闺中女子,说完后立刻垂下了头摆弄衣角上的环佩,不敢看他的表情。她等候了半日,见祁舜仍无反应,不禁着急地微微抬头观察着他。 夜色苍茫,祁国皇宫外不远处伫立着一座灯火通明的宫苑,亭台楼阁在宫灯掩映下熠熠生辉,正面宫门处悬挂着一块朱漆嵌金的匾额,上有祁帝手书“迎宾馆”三字,是来访外国使节的下榻之所。 突然,一骑矫健的奔马从宫苑内急冲而出,守门侍卫不敢怠慢,迅速将双戟架起挡住来人去路,却听得耳边一声娇喝道:“给本公主闪开!”守门侍卫抬眸一瞥,只见马上坐着一名身穿蓝衣金裙的女子,年纪约十七八岁,姿容娇艳,眉目如画,睫毛深长如扇,一双美瞳在火把映射下呈现深碧色,显然并不是祁国人氏。 守门侍卫统领一看便知她的身份,随即示意众侍卫收戟行礼,向她说道:“参见盈风公主!明日清晨举行皇上登基大典,临安城门已锁禁,公主这么晚还要出门吗?” 衣盈风并不生气,伸手拉住马辔头,大声笑道:“我有一件要紧事非今晚办不可,倒也不用出城,你们只管放行就是。” 那侍卫统领见她身后并无跟随人等,心头有些疑惑,仍是礼貌恭敬地说:“公主若是不出临安城,自然不会有危险,不过皇上有旨让属下等人保护各国使节安全,属下派遣两名……” 他话音未落,衣盈风用力扬鞭策马,那马儿本是神骏良驹,一下就向前加速飞驰,转眼跑得不见踪影,那侍卫统领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心中暗自佩服这位看似娇滴滴的衣国公主,她的骑术着实了得,竟能如此快速策马而不被摔落下来。 临安城内西面小巷内有一座小小的酒肆,酒幌上书一个大大的“酒”字,因为临安城宵禁的缘故,原本生意兴隆的酒肆今夜显得十分安静,偌大的店堂内几乎没什么客人。 衣盈风策马来到酒肆前,抬头辨认了一下方位后翻身下马。她将缰绳在门前的马桩上系好,移步走进店堂内,一眼就看见南面半敞的雅间内坐着一位姿态优雅的青衣公子,她不禁嫣然一笑,快步向他走了过去。 八仙桌上搁置着四盏烛台,将雅间内映照得分明,青衣公子察觉她到来,冷肃的脸色终于有所舒缓,说道:“你果然守约。” 衣盈风候着送茶的店小二出雅间带上门,盈盈在他对面坐下,向他露出更甜美的笑容说:“祁国新皇今夜屈尊降贵,亲自出宫在这样的小店等候我,我怎么敢不守约?只怕来迟了。”祁舜面对她的如花笑靥,俊容依旧无动于衷,淡淡开口说:“衣帝送来的礼物实在过于贵重,请代我向你父皇致谢。” 衣盈风仿佛毫不在意他的冷淡态度,一双美眸注视着他,娇声低语道:“你约我在这家酒肆见面,只是为了向我道这一声谢?这些礼仪场面话,我可不想听。”她本是娇艳美人,此时在灯下轻声嗔怨,不但不让人觉得讨厌,反而显出一种爽朗可爱的别样风情。 祁舜抬起眼凝望这美丽动人的衣国公主,仅是淡淡一瞥,又转而盯视着桌角的一封信函,轻声道:“我请你过来,自然有事相告。” 衣盈风触碰到他深邃的眼神,不禁微微低头,带着开心的语气说:“是吗?那是什么?” 祁舜示意她拆开那封信函,衣盈风带着疑惑将信函展开阅读之后,娇容几乎瞬间失去血色,信函赫然是一封暗杀密令,密令中所预备谋刺之人正是她——衣帝唯一的亲生女儿。暗杀的时间、地点恰好是在她参加完祁舜的登基大典返回衣国的途中,而且计划周密、无懈可击。 一阵愤怒与惊惶弥漫上衣盈风的眼睛,她带着淡淡的慌乱,看向他问:“这是真的吗?你如何会知道?” 祁舜冷眼看着她,说道:“这封密令是剑湖宫一早送来的,你表哥一向消息灵通,不会有假。” 衣盈风怔然看着他,眼中的恐惧渐渐消退转化为愤恨与怒火。她瞪眼看着那封信函,几乎咬牙切齿般说:“表哥早已提醒过我淮南王父子居心叵测,要我多加小心,可我没想到他竟会如此不择手段算计我!难道他以为谋害了我,就能得到父皇的信任、稳稳当当坐上衣国太子之位吗?” 祁舜接过她手中的信函,借着灯盏的火焰将它点燃焚毁,说道:“淮南王虽然只是你的堂兄,然而自轩辕皇朝至今,诸国都没有女帝立储一说,国中大臣多有偏向于他,你若想承袭帝位,只怕会有不小的阻力。” 衣盈风注视着早已化为缕缕青烟的纸笺,目光流露出恨意道:“我决不会轻易将帝位拱手让与他!衣国的江山基业是我父皇十载疆场亡命拼杀才换来的,与淮南王父子何干?可恨他们虽然名义上是我的伯父、堂兄,却狠心对我下如此毒手。既然他们不仁在先,日后休怪我手下无情!” 祁舜的面容依然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说道:“你若果真下定决心,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衣盈风抬头看向他,脱口问道:“你如何助我?” 祁舜语气淡定,说道:“与其打草惊蛇,不如将计就计。假如你回京途中不幸被人谋刺,淮南王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将讯息传回衣国,然后设法请令尊下诏立储。” 衣盈风急道:“不可能,父皇绝不会如此轻易答应他!” 祁舜缓缓道:“无论他同意或者拒绝立储,结果都是一样。淮南王急功近利,想必不会留太多时间让令尊发现真相。我们所需要做的就是准确把握时机,一举击破淮南王的图谋,这一次定要让衣国满朝文武知道淮南王人品之低劣,从此再没有拥立淮南王为帝储的理由,你少了这么一位竞争对手,承袭帝位指日可待。” 衣盈风略加沉吟,疑惑着说:“可是,堂兄在国中素有‘仁孝’之名,父皇因此对他格外器重,假如他顾忌人言,届时不对父皇出手,我们怎么办?” 祁舜的黑眸迸射出一缕锐利的光芒,沉默了片刻,才道:“他若不出手,我们帮他出手。” 衣盈风愕然抬眸,她注视着他英俊而冷肃的脸,双眸中的惊愕之色渐渐转为脉脉柔情,她放柔了声音,靠近他一步说:“其实,承袭帝位与否对我而言并不重要。上次你接到我的书信赶来救援衣国,这一次又如此帮我护我,我心里实在很感激你。” 此刻,她满眼满心都是对他的仰慕和敬佩,略有停顿后加重了语气,更加大胆直白地道:“我临来祁国之前,父皇让我转告你,无论你将来有任何要求,只要衣国给得起的,必定都给你。如果将来祁、衣二国结为百年之好,所生的二位子嗣可以分别承继祁、衣二国基业,永远结盟互为照应。” 她的暗示十分明确,衣帝“给得起的”必定都给他,其中当然也包括最尊贵的衣国公主的终身归宿。只要祁舜答应迎娶她,他们成婚之后所生皇子的其中一位,必定会承袭“衣”姓成为衣国未来的储君。等到这位储君登基之后,祁舜就会同时成为祁国与衣国的太上皇,权倾二国。 衣帝的设想可谓美好,如此一来,既能成全宝贝女儿盈风公主的心愿,也保住了衣国血统的纯正,同时为将来的衣国帝君们拉拢了一个十分强大又可靠的盟友。并且,据他看来,江山、美人唾手可得,这样的强大诱惑,任何稍有野心的男人都不会拒绝。对衣盈风而言,她更是满心期许着祁舜的应许,只要祁舜点头答应这桩婚事,衣帝决不会有二心将帝位交给并非亲生的侄子,他们无须再费太多的力气,淮南王夺储的希望立即就会宣告破灭。 衣盈风这番话假托衣帝之言,实际却等同于向祁舜表白爱慕之心,但是她终归是闺中女子,说完后立刻垂下了头摆弄衣角上的环佩,不敢看他的表情。她等候了半日,见祁舜仍无反应,不禁着急地微微抬头观察着他。祁舜仍是一副沉肃之态,过了良久才浮现一丝难得的淡笑,说道:“你父皇的建议,的确很好。” 衣盈风被他的态度所迷惑,完全不明白他的话意,带着几分娇嗔说:“那么你……”后面的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 她自两年前在剑湖宫遇见祁舜、为他倾心的那一刻开始,她的表哥冷千叶就曾经有心提醒过她,这个男子永远不会轻易在任何人面前显露出真正的情绪,过去没有、未来也不太可能会有,或者说,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入他的心。也正因如此,她才会义无反顾、以飞蛾扑火般的热情等待着他、暗恋着他,希望自己终有一日能够得到他的回应和同等的爱恋。 祁舜沉默片刻,突然对她说道:“待淮南王之事了结,令尊必能如愿以偿。” 衣盈风闻言抬头,却发觉他已加快脚步走出房间。她迅速追出酒肆之外,僻静的街道两旁早已不见人影,她怔怔张望着巷口小径,独自站立了一阵后策马扬鞭回转迎宾馆,心中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是欢喜,却又无限迷惘。 小酒肆的掌柜站立在柜台后闲闲拨弄着算盘,他眼见这二位面貌俊俏、衣着高贵华丽的男女客人瞬间如疾风般一前一后掠出店去,显然遗忘了尚未拿回预付酒钱的找零银两,心中不禁暗自窃喜。 皇宫西苑内,云萝仍在灯下端详祁舜所赐赏的衣饰,她一遍遍抚摸着那云霞般的轻纱,只觉得无限幸福甜蜜。 小雨手捧一盏云萝睡前常饮的枸杞蜂蜜茶走近,她镇定了一下情绪,像往常一样带着笑意说:“时辰不早了,明日还有大典,公主喝了这盏茶歇息吧!” 云萝将衣饰叠放好归于锦袱内,带着开心的微笑接过小雨手中的茶盏,她轻轻仰头喝下一口,却微微蹙了蹙眉。 小雨心情紧张,见状急忙问:“公主!今晚这茶……不好喝吗?” 云萝摇了摇头,喝下剩余的茶,安慰她说:“只是略有些许苦涩而已,可能是蜂蜜放得太多,你不用这么大惊小怪。” 小雨见她喝完茶,心中一块大石才算落地,她担心云萝会立刻有所不适,不停催促她更衣洗沐,直到帮她换好贴身的绸衣躺上锦榻,替她盖好薄绸被,又将纱帐放下,把南窗开启半扇,让凉风透入,才放轻脚步离开寝殿,在外间卧榻上安睡下来。 云萝发觉小雨今夜特别小心谨慎,心中只笑她过于小心翼翼,并没有其他怀疑,躺上锦榻不久就渐渐沉入梦乡。 半夜时分,南窗附近突然袭来一阵巨大的风,将云萝的锦榻罗帷吹起, 她恍惚中察觉有些异样,脸颊上有一种微微发痒的感觉,带着无限的困意勉强睁开双眸,竟然看见了一张梦中也熟悉不过的男子面容。 他黑眸中光芒闪动,轻柔地伸出手来掩住她的樱唇,将她出口的低呼止住,说道:“别怕,是我。” 祁舜借着窗外的幽晦月色注视着她,眼前的云萝有着一张清丽妍媚、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容颜,两道清眉下的那一双滢澈澄眸水光潋滟、无比动人,身上罗衫半解,露出一片雪白光滑的颈项肌肤。 云萝惊魂稍定,蓦然发现他的灼热目光落在自己宽松的绸衣领口处,不禁红了脸,小声说:“我刚才睡下了。” 他微微俯下身,用宽阔的肩膀与双臂包围住她,眸色掠过一抹暗光,说:“这可不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睡着的模样。还记得东陵你生病的那一次吗?那时候你穿的衣服比今夜还少。” 云萝被他的气息所迫,几乎不能呼吸,仓促地说:“你不要这样看我……” “你怕我吗?”他好整以暇地观看她的娇羞模样,黑眸带着一丝危险神色,表情似乎更加开心。 她心情更加紧张,几乎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祁舜眼看着她的惶急和躲闪,带着一抹淡笑轻声道:“我先前让内宫监送来西苑的那套新制宫裙合身吗?” 云萝见他终于转换了话题,心中如获大赦,急忙说:“合身极了,我很喜欢!” 他伸手抚摸着她垂落在肩头的细密长发,享受着掌心柔滑如丝的触感,低声说:“明日大典之时,你穿这套衣裙来中宫殿观礼,我会在群臣面前赐你一个新的公主尊号。” 她依偎在他怀中点了点头,轻快答道:“多谢三哥。” 他忍不住将圈入怀中,她伏在他胸口静静享受着这一刻二人之间难得的温柔和甜蜜。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绸衣传递到她的身上来,尽管是六月夏至的天气,她却丝毫不觉得热,只感到一阵阵的醉人暖意。 过了半晌,他突然附耳低声问:“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何要送你那种服色?难道你不觉得它与大婚吉服的颜色相仿?” 她毫不留心他问话的用意,轻快回答说:“三哥送给我的衣饰,无论什么颜色都好。” 祁舜身体微微一震,突然沉默不语。 云萝惊觉他的异样而抬头,发觉他的视线停留在她脸上,像胶着一样牢牢盯着她的面容,目光复杂而深沉,仿佛还带着几分不悦。 凭借这些天对他的了解,云萝隐约感觉到他在生气,虽然她看见那套红色霞帔的第一眼就曾有过类似的联想,但是,这联想太过于美好,让她觉得不可思议,从而怀疑自己在异想天开,才努力将这种念头压制下去,他此刻特别提醒她注意那套吉服的颜色,难道是因为他确实存着这样的心思,赐予她的那套霞帔分明有着与众不同的暗示和寓意? 他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她,眼神变得犀利逼人,说道:“假若我所能赐予你的,永远都只有这种以假乱真的吉服,你也不在乎吗?” 这句话的含义极重,云萝不可能听不出他话语背后隐藏的深意。他是祁国新登基的帝君,她是祁国待嫁的三公主,他们在名义上、在诸国人的眼中本是亲兄妹,即使他可以将她留在祁国皇宫,她也永远不能光明正大地成为他的皇后或者妃嫔。她或许可以不嫁,他却必定要迎娶别的女子,她永远都只能做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恋人,长期幽居在冷清寂寞的西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等待他的驾临,甚至永远不可能为他生育儿女。 这是静妃对云萝命运的期望,虽然在有着一个“皇妃”的尊贵头衔却早已失宠的妃子眼中,帝王的宠爱比无谓的名分更加重要,然而,静妃却不曾想到,对于一个从未经历过正常爱情与婚姻的少女而言,这种命运其实十分残酷。 云萝的心莫忽地抽痛了一下,她怔怔地看着他,娇弱的身子在他怀中颤抖,不知该如何开口回答。 “告诉我,你当真不在乎吗?”他压低声音,重复了一遍。 她惶惶抬眸之际,看见他那双冷厉中蕴含着迷恋的沉静黑眸,心头袭起一阵隐痛:他所能给予她的,永远都只是“以假乱真”而已,他给不起她更多,也不得不顾忌那流言蜚语,这些已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 她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恐惧,假如她说在乎,会不会因此而失去他?是不是再没有机会留在祁国、留在他的身边?然而,倘若轻易顺了他的心意,出口给予他承诺,今生必定自此定局,即使明知未来万分艰难,也要尽力为他去做,纵然是错,将来也决不容她后悔。 何去何从,真是两难。 祁舜仿佛识破了她的心事一般,抬眼看着她说:“你不用立刻回答我。你要好好考虑清楚。不过,一旦你决定愿意留在我身边,一定要尽快告诉我,好不好?” 这一次,云萝并没有犹豫太久,迎着他的眸光仓促地点了一下头。 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再一次紧紧地拥住她,用他低沉有力的音色在她耳畔说:“你若真肯为我如此,今生今世我必定不负你。” 云萝依偎着他的坚实胸膛,心中却莫名地涌上一阵慌乱的感觉,祁舜明确表达了他的态度,留给了她考虑的时间,对也好,错也好,她必须尽快为自己的将来做一个明确的抉择。 夜露浸衣、月过中天之时,祁舜终于放开怀抱,低声叮嘱她几句话之后,如同上次一样从南窗处悄然离去。 次日,乃是祁舜登基大典的吉日,祁国文武大臣们一早就齐集在中宫殿前,内宫监早将一切礼仪准备妥当,八只巨大的麒麟宝兽随着礼乐声在殿前翩翩起舞,殿外四周的仙鹤长嘴中,袅袅喷射出一阵阵麝香,芬芳馥郁传彻祁国皇宫殿阁。 祁舜头戴冠冕、身穿一袭黑色刺绣着麒麟的衮袍,端坐在中宫殿内,一一接受百官称臣及朝拜后,内宫监开始大声宣读赐封昔日祁帝后宫妃嫔们的诏书,依据祁国礼制,祁皇后、永妃二人分别晋级为皇太后和皇太妃,其他宫妃们均有封赏,待嫁的二公主月芷与三公主云萝也将另赐封号。 后宫妃嫔诸人依序上前领旨谢恩完毕,内宫监便宣道:“二公主赐良田千邑,封御安长公主;三公主赐良田千邑,封庆安长公主……” 月芷今日盛装而来,她身着一袭鹅黄色羽缎百褶宫裙,头戴七色琉璃垂珠凤冠,娥眉淡扫,胭脂调匀,尽显祁国公主妩媚尊贵之态。她上前向祁舜婷婷拜谢下去,口上称道:“臣妹叩谢皇兄隆恩,并贺皇兄江山永固之喜。” 祁舜淡淡抬眸,发觉殿前仅有月芷一人跪倒,却不见另一个纤细娇柔的身影。他英俊的脸孔迅速笼罩上一层寒霜,向侍立在一旁的和祥扫视了一眼。 和祥心知不妙,侧身小心翼翼地禀道:“皇上恕罪,奴才刚刚听西苑侍女回报,三公主一早晕沉昏迷不醒,御医诊视过说恐是昨夜感染了风寒,只怕今日无法前来参加大典贺仪……” 祁舜表情未变,只问:“有没有大碍?” 和祥忙道:“御医开过药方,没有大碍。” 月芷在殿中跪立良久,隐约听见祁舜与和祥的对答,却不见他赐起,只得轻声重复了一句道:“臣妹叩谢皇兄隆恩。” 祁舜仿佛突然回过神来,淡淡开口道:“二位皇妹平身。” 内宫监会意,随即大声宣道:“皇上赐御安长公主、庆安长公主起……”殿外群臣只听内宫监宣旨,看不见殿内对答的情形,并不知道三公主云萝其实没有前来观礼受封。 月芷恭声称谢后,仪态万方地站起,命身旁侍女接过内宫监赐赏的金册与宝印,袅袅婷婷地退了下去。 祁舜注视着她的身影,说道:“将另一份金册宝印送往西苑,交给庆安长公主。” 和祥发觉他面带不悦之色,不敢有违,急忙命人照办。 几名侍女陪伴着月芷沿着中宫殿的左侧回廊走下中宫大殿时,冷不丁从左近廊柱后闪出一个金衣蓝裙的婀娜身影,挡住了她们的去路,那女子衣着华贵、姿态优美,一双眸子呈现深碧色,似笑非笑盯视着她们。 月芷向来灵活,一见她,不慌不忙地向那女子微微一笑道:“你是哪一国的贵宾?在这里等候谁呢?” 衣盈风径自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说道:“我姓衣。你就是祁国二公主?听我表哥说大公主和三公主也都是美人,怎么不见她们前来参加皇上的登基典礼呢?” 月芷听她的语气和态度便已猜出她的身份,温和说道:“原来是衣国盈风公主,恕我眼拙简慢了。大皇姐前不久随燕国太子去翦州了,三皇妹今日身体略有不适,因此没有前来参加皇兄的登基大典,多谢公主挂念她们。” 衣盈风仿佛极其失望,说道:“原来如此,那么请问三公主住在哪里?我能见一见她吗?” 月芷婉转应道:“三皇妹住在西苑。皇兄今日登基,按例晚间会在宫中赐宴,假如三皇妹身体好转,盈风公主应该能够见得到她。” 衣盈风并不愚笨,察觉月芷的疑虑,不禁笑道:“你可别以为我是南邻登徒子,非要看看三公主的美貌不可,我只是昔日听我表哥说起祁国几位公主都是技艺出众的才女,我自幼没有兄弟姐妹,想与你们结交认识一下而已!” 月芷回望着她,笑道:“公主若有此意,实在是我们姐妹的荣幸。公主若是不嫌弃,可愿随我去南苑叙谈片刻?” 衣盈风等待的便是她这一句话,与祁舜的姐妹们多叙些交情,无论如何总不是坏事。她爽快点头应承,向身后的一名衣国侍女道:“将我从衣国带来的几份薄礼呈给二公主。” 月芷含笑命侍女收下礼物,轻轻携着衣盈风的手,领着她向后宫南苑行去。她们二人并肩行走、言笑晏晏,看起来十分亲密和睦。月芷偶尔流露的眼神中依旧透着几分狐疑,而衣盈风高声谈笑,看似毫无心机,却也在暗暗审视着祁国皇宫内景和身旁的月芷。 二人各怀心思,却都不肯说破,一路谈笑着进入南苑宫门。 西苑内,阳光从南窗缝隙处透进来,将寝殿内渲染出一片迷离的错杂光影。 云萝虚弱无力地躺卧在锦榻上。昨夜祁舜离开之后,她迷迷糊糊昏睡过去,不料一梦醒来,头脑一片晕沉,四肢麻软沉重,竟已无法动弹,不但没有力气下榻站起,甚至连一句清晰的话语都无法说出口。 她心中清楚地记得今天是祁舜的登基大典举行之日,侧头注视着床前桌案上盛放红色霞帔的锦袱,明澈的大眼睛隐隐泛出水光。 昨夜他特地前来西苑,问她是否愿意为他穿上这一身“以假乱真”的吉。或许在他的心目中,今天不仅仅是他举行登基大典的吉日,更是他与她之间暗订终身的良辰。她明明允诺了他前去观礼,却没能实现诺言,不知此时此刻他心中会何等的失望。 她想到这里,试图挣扎着坐起来,却因为四肢乏力,才支起半个身就摔倒在榻上。 小雨见此情景,心中只觉无限惭愧后悔,忍不住落下泪来,马上双膝跪地,伏在云萝的锦榻前,哭道:“公主,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给公主服用……” 小翠侍立在帷幔外不远之处,察觉小雨话风不对,急忙轻轻咳嗽示意。 小雨经她提醒,意识到自己不该说,改口说:“……奴婢侍候公主不周,只要公主快些好起来,从此平安无忧,奴婢愿意吃长斋,日日为公主诵经祈福。” 云萝轻声道:“御医的药呢?拿来给我吧。” 小翠闻言,只得将御医开方煎熬好的驱寒药汁捧了进来,对云萝说:“御医说,公主的病并不严重,公主如果觉得这药汁太苦,少喝一点也不要紧。”她明知云萝并非风寒,只是被迷药所制,不忍心让她平白无故多喝那些苦涩的草药。 不料云萝摇头说:“他们既然开了药方来,怎么能不喝?” 小雨颤抖着双手将药碗端到云萝的枕畔,云萝低头看了黑褐色的药汁一眼,眸子中透出坚定的神色,竟然毫不犹豫地将大半碗药汁喝了下去,仿佛那碗中不是难以下咽的风寒药,而是她平时最喜欢的枸杞蜂蜜茶。 她刚刚喝下药汁,一名侍女就前来禀报道:“和祥公公奉皇上之命,将赐封的金册宝印交给公主。” 和祥放轻脚步走进云萝的寝殿,依照礼仪将金册宝印呈递给她,走近她的帷幔之前说:“奴才贺庆安长公主册封之喜。皇上登基大典仍在进行,今晚会在御花园千秋阁举行晚宴。” 云萝本性聪明,立刻明白和祥是婉转探询她晚间是否能参加晚宴,虽然她错过了登基典礼,但是只要晚宴到场,总能弥补一些遗憾,于是轻声应道:“请转告皇兄,今晚我一定会前去致贺。” 和祥听见她清晰的话语和肯定的回答,心头顿时松爽了不少,忙道:“是,奴才一定转告皇上!” 云萝缓缓合上双眸,心中只期盼自己能够尽快恢复正常,不至于让祁舜太过失望。 众人纷纷散去后,小翠拉着小雨轻轻退出寝殿外。 小雨隐忍不住,拉着小翠的衣袖哀求说:“我们是不是 第12章 惊变 然而,更让祁舜意想不到的是,祁晟连夜进宫见驾,孤注一掷地取出这面令牌,不惜暴露自己潜藏已久的图谋和野心,仅仅只是为了交换一名风尘女子颜夕的性命。他如此作为,是试探,还是出于真心? 月上柳梢之时,皇宫御花园内传来一阵阵悠扬管弦声。因为新皇赐宴千秋阁,所以阁中早已聚集了不少祁国王公贵族、外国使节、朝廷重臣、命妇等人,大家都纷纷前来恭贺。宫中鼓乐齐鸣,歌舞升平,热闹非凡,尽显宾主之欢悦融洽。 祁舜端坐在阁中黄金麒麟宝座之上,依旧是一副沉肃表情,虽然是相对轻松一些的晚宴时分,他依然没有摘下头顶的冠冕,累垂的串珠将他的面容遮挡得几乎密不透风,众人都无法察觉他的喜怒。 祁皇后与永妃受封为太后与太妃,分坐于附近不远处的两侧凤椅,旧帝的后宫妃嫔来得并不多,月芷则坐在东侧更远一些的位置,身旁还有一个席位空缺,显然是为云萝所预留。 衣国公主衣盈风虽然是衣国来使,却并没有同她的堂兄淮南王和其他各国使节们坐在一起,反而与月芷同列,距离祁皇后的位置不远,祁皇后与衣国皇族本是远亲,席间对衣盈风的美貌称赞不已。 衣盈风得到祁皇后夸奖,满心以为自己深受祁国太后的喜欢,不禁心花怒放,更加神采飞扬,不时向祁舜投去脉脉含情的眼神。 永妃见此情景,只是微笑附和。 月芷暗怀心事,保持着淡雅贤淑的笑容,冷眼旁观她们谈笑寒暄。她抬头看向祁舜,见他没有特别关注衣盈风,对衣盈风的眼神也毫无回应,心头的疑惑和郁闷之情才渐渐消解了一些。 和祥抬头观看了一下月色,靠近祁舜身边禀道:“皇上,晚宴吉时已到,但是祁王还没有进宫……” 祁舜冠冕上的串珠忽地摇曳了一下,冷冷道:“那又如何?难道还要我与众臣使节在宫中等候他吗?” 和祥不敢再说,连忙退下,向内宫监使了个眼色,让他宣布晚宴开始。 正当此时,一身黑色侍卫服打扮的显庆神色匆忙进入千秋阁,他走到祁舜身边,小声说了几句话,祁舜凝望着阁中举杯把酒言欢的众人,唇角扬起一缕不易察觉的冷笑,低声说道:“截住此人。”显庆低声称是,匆匆离去。 内宫监诵读了一番礼仪祝词之后,群臣三呼“恭贺皇上”,千秋阁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活跃起来,舞乐、管弦齐开,一队身穿金线舞衣的绝色舞姬怀抱琵琶进入阁中,伴随着悠扬乐声翩翩起舞,一时间觥筹交错声不绝于耳。 仲夜时分,云萝缓缓睁开眼睛,透过细密的粉红色罗帷,隐约见窗外月影偏移,又听四周极为安静,仿佛笙歌管弦都已停歇,心头不禁掠过一阵微微的慌乱,忙坐起身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小雨一直守着云萝,看她服下御医开方煎熬成的药汁,又喝下几口小翠送来的“水”, 此时闻声掀开帷幔,发觉她红热之症基本消退,急忙扶住她说:“公主,过亥时了。” 云萝更加着急,匆匆梳妆盥洗,又催着小雨拿出祁舜所赐的那一套红色宫裙,在铜镜前认真整理好妆容,向小雨道:“我去中宫殿看看,你们暂且不用跟来。” 小雨知道她想独自去见祁舜,叮嘱说:“晚上花园里石子路不好走,公主可要小心仔细着,奴婢在西苑门口候着公主回来!” 云萝回眸一笑,示意她放心,沿着西苑小径向御花园内走去。 夜晚的祁国皇宫显得格外富丽堂皇,御花园内处处充斥着喜悦的气息。花园长廊内悬挂着一盏盏喜庆的宫灯,将苑中的花草树目渲染得五彩迷离,犹如九天仙境。 几名等候在御花园长廊的内侍和侍女见云萝走过来,急忙一起向她躬身行礼问好。云萝向静寂的千秋阁远眺一眼,忐忑不安地问:“晚宴散席了吗?” 一名侍女点头道:“刚刚散席,太后与太妃都已回寝宫,那些大臣们和外国使节们也都离开了,不过我们没有看见和祥公公过来,皇上御驾只怕还在千秋阁内。” 云萝知道自己果然错过了晚宴,不禁略带失望之色,那侍女殷勤问道:“时辰不早了,公主怎么独自一人在御花园内行走,小雨姐姐倒没有跟来?要不要奴婢送公主回西苑去?” 云萝温柔说道:“宫中路径我都熟悉,你们在这里当值,我自己回去。” 那侍女果然不敢跟随,只道:“奴婢恭送公主,请公主多加小心。” 祁国皇宫御花园本是依山而建,千秋阁建在一座山丘顶上,四面种植着高大的常绿乔木,最宜观赏夜景月色,若是在阁中玩赏笙箫,音色更显清越无比。这里是昔日祁帝最常临幸宴赏大臣之处。 云萝明知晚宴已散,却还是忍不住沿着御花园的青石甬路,缓缓移步走向千秋阁,不料身体娇弱,她虽然小心翼翼,绣鞋却不留心踢到甬路上的一颗稍大的石子,脚下猛地一滑,几乎跌倒在草丛中。 然而她并没有跌下去,恰在此时,身旁伸出一双坚定有力的手臂,轻轻扶稳了她。 云萝借着依稀的宫灯光芒,看清了那人修长的中指上戴着一颗硕大无比的湛蓝色猫眼石戒指,这颗戒指十分眼熟,正是摄政王祁晟所拥有之物。普通外臣若是觐见皇帝,只能从宫墙外的通道进入,但是因为祁帝对祁晟格外看重,破例允许他可以随时在皇宫中穿行。 云萝本是祁晟从颜夕处选领进宫的孤女,因此云萝自幼对祁晟他怀有感激之情,每次见到他都十分温顺谦恭,此时也不例外,她忙乖巧行礼说:“侄女参见皇叔。” 祁晟温和地注视着她,问道:“今夜皇上在千秋阁赐宴群臣,你怎么也来迟了?” 云萝心中正觉得遗憾,答道:“我昨夜感染了风寒,刚刚好转了一些。因为没有参加皇兄的登基典礼,希望晚宴赶得及向皇兄谢恩致贺,可还是没赶上。” 祁晟目光在她那袭红色宫裙上停留了一瞬,突然发问道:“这套衣裙是皇上赐予你的吧?” 云萝并无隐瞒,低头乖巧答道:“是的。” 祁晟独自向前走了几步,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回头望着她说:“你进宫十年了,还记得飞燕楼的故人吗?” 云萝微觉诧异,自从她进入祁国皇宫之后,所有知情人都对她的身世讳莫如深,祁晟更是从不提起飞燕楼和颜夕,今日却极其反常。她随即答道:“颜姑姑一直都对我关怀备至,我当然记得。” 祁晟眼角掠过一丝浅淡迷离之色,说道:“颜夕她今晚离开临安,日后飞燕楼仅余燕巢,再无飞燕了。” 云萝隐约听见宫人传说摄政王祁晟与飞燕楼掌柜颜夕之间的绯闻逸事,想起在飞燕楼度过的那一段快乐时光和颜夕曾经对她的细心照顾和呵护之情,不禁问道:“颜姑姑为什么要离开临安呢?” 祁晟略有踌躇,才回答说:“浪迹江湖本是她生平所愿,她如今心事已了,原本该过一些她自己喜欢的生活。她心意既决,我们又何必勉强她留下来?只是没想到会节外生枝……”他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加快了脚步向中宫殿的方向行走,道,“晚宴既然已散,你也不必去致贺了。” 云萝心头更加迷惑不解,不知道颜夕为什么羁留临安多年今夜会突然离去,更不明白祁晟为什么会告诉自己颜夕离开临安的消息,他欲言又止的“节外生枝”又有怎样的含义? 她从后宫经由御花园而来,所走甬路恰好通向千秋阁后殿,祁山顶的小阁廊檐下悬挂着如繁星般的明亮宫灯,将路径照得十分通透。她抬头向阁中观望,蓦然发觉石级上不远之处站立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那人头戴一顶簇新的九龙冠冕,静静站立在千秋阁后的僻静地带,似是在仰望月色,又似是在等待着谁。 云萝心中不禁微微一动,正要拾级而上,却发觉那身影迅速转身向千秋阁内走了过去,于是悄悄止步,隐身在附近的灌木丛中。 晚宴已散,千秋阁内灯火通明,祁舜与祁晟叔侄二人在阁中对峙而立,仿佛在商谈一件极为关键之事。 祁晟虽然年过四十,平时一直显得十分年轻,或许是烛光明灭的缘故,此时他的面容看起来竟似有些憔悴。 祁舜早已取下冠冕,神色之间极其冷淡,傲然负手说道:“皇叔今日没有前来出席晚宴,不知此刻进宫所为何事?” 祁晟注视着这位大权在握的皇侄,缓缓开口说:“臣有事耽搁,因此来迟了。今夜冒昧前来求见皇上,是想讨一份情面,请皇上放一个人。” 祁舜“哦”了一声,道:“谁?” 祁晟向前一步,眼神中射出阴晴不定的光芒,轻轻说出三个字:“飞燕楼。” 祁舜冷冷道:“飞燕楼是何方神圣?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皇叔莫不是问错人了?” 祁晟似乎早知他会矢口否认,并不辩解追问,只从宽大的袍袖内取出一面二寸见方的小木牌,轻轻搁置在祁舜身旁的御案之上,那木牌看似平淡无奇,上面镌刻着几行篆体小字。 祁舜漫不经心侧目,轻轻扫视了一眼小木牌,英俊的容颜顿时微微变色。 祁晟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态度从容地说道:“得此枯木令者,可号令天下六国之墨家弟子,墨家如今门人虽不过千,但都是武林高手,如有他们暗中相助,更胜似千军万马,大可不必再忍受荀国之强横、燕国之要挟。我愿以此令作为交换条件,请皇上放颜夕离开临安。” 他这一番话看似波澜不惊,却让祁舜的情绪在顷刻之间经受极大挑战。 显庆所调查的情况并非虚报,摄政王祁晟一直秘密珍藏着这面令牌,显然不仅仅是为了自保,他拥有这块武林中最诡秘、最强大门派的调遣密令,假如他真有争夺祁国帝位之心,即使临安城内有千军万马,祁舜也难有百分百的把握胜过他,鹿死谁手尚且难以预料。 然而,更让祁舜意想不到的是,祁晟连夜进宫见驾,孤注一掷地取出这面令牌,不惜暴露自己潜藏已久的图谋和野心,仅仅只是为了交换一名风尘女子颜夕的性命。他如此作为,是试探,还是出于真心? 祁舜的目光片刻之间就恢复了镇定,他依旧保持缄默。 宫墙外响起三更鼓敲击之声,祁晟向殿外看了一眼,眉间升腾起急迫之色,缓缓加重了声音道:“皇上若是觉得一面枯木令尚且不够分量,臣可以再加上一味断肠散。” “断肠散”三字入耳,祁舜俊挺的身姿竟然微微一动,他抬眸看向祁晟,幽深的黑眸中散发出一种令人恐惧的气息,宛如杀机。 祁晟淡淡一笑,继续道:“五年前那场宫廷瘟疫并非全来自天意,至少有一半系人为,两位皇侄彼时虽然病势沉重,若是御医用心调理医治,必定不至于早夭。太妃多年藏愚守拙,皇兄当年竟查不出半点蛛丝马迹,反而对皇上百般珍惜看重。不过,如今那御医虽已不在人世,却有亲笔秘录记叙当年之事,不知皇上是否有兴趣一观?” 祁舜终于无法保持沉默,目光更加凌厉,冷冷道:“皇叔今夜想必是喝醉了,你若真想要我放了那女子,就不该来宫中胡言乱语。” 祁晟笑意更深,道:“皇上终于肯说实话了,看来今夜在临安郊外劫杀颜夕的蒙面黑衣人是显庆的属下无疑。我既然敢来见驾,枯木令也好,断肠散的秘密也罢,只要你千金一诺永不伤害她,我决不会吝惜在乎,都可以转交给你。” 他平静地说出这些言辞,仿佛在他心目中,江山、野心、性命、尊荣……都远远不及她重要。 祁舜目光深沉地盯视着他,过了良久,微微昂首问道:“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皇叔舍得做出如此牺牲?” 显庆无数次乔装进入飞燕楼,假扮赏曲吃酒的阔绰客人接近颜夕,所得到的结论依然如故。颜夕不过是一名普通至极的青楼掌柜,擅长言笑逢迎而已,无论是她的姿色或是教养仪态,都算不上是绝色美人。祁晟从少年时就风流倜傥,素有“玉面公子”之称,见惯北国胭脂、南国红粉,以颜夕的才貌竟能得到他的垂青,实在是令人讶异。 祁晟看向祁舜,轻声道:“假若我说没有原因,不知皇上是否会相信?” 祁舜静静留意着他的表情,脑海中回想起冷千叶提及颜夕时的神情,似乎也是这样落寞、无奈而迷惘,他想到这里,心底竟不由自主地浮现云萝那清丽婉约的面容和那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他顿时怔了一怔,一时无言对答。 祁晟静静等待着祁舜的抉择。 过了片刻,祁舜终于将目光转向他,淡然应道:“我可以放她远离京师。不过,请皇叔即日移居东陵瀛台,将家中所有之物都转交给显庆。” 祁晟态度从容而平静,道:“皇上登基祭陵之时,曾在祁国先祖前立誓决不残杀祁姓族人,我相信皇上会信守诺言。只要颜夕平安无恙,今生今世我决不会出现在皇上面前,有些秘密也会永远被埋没。” 祁舜慢慢自祁晟的面容上收回目光,眼色深沉道:“我答应你。” 祁晟得到他的明确答复,脸孔终于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低头扫视了一眼桌案上的枯木令后,向祁舜依照宫规行礼,立刻由后殿移步走出千秋阁外。 云萝在灌木丛中等候良久,见祁晟快步从千秋阁拾级而下,他的神情虽然沉重,眉宇间却带着几分决绝之色,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她候着祁晟走远,试着轻轻拨开灌木的树叶,走到阁外的青石板阶梯上。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身影以飞快的速度从数十级石阶上一跃而下,迅速来到她的身前。他带着掩饰不住的狂喜之色,深沉的眸光不停扫过她的面容,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 云萝早已料知是他,亭亭屈膝下拜行了一礼,抬眸向他微笑着说:“恭贺三哥登基大喜。” 祁舜伸手相扶,他注目她的红色衣裙,眸光更加温柔如水,黑眸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情意,轻声说:“你好些了吗?” 云萝轻轻点了一下头,答道:“御医的药方很有效。” 祁舜打量着小雨为她精心描绘出的粉黛桃花妆,这妆容配上云霞一般灿烂的宫裙,让她在清丽之外散发出一种别样的娇艳。他迷恋地凝视她半晌,带着一丝浅笑道:“有道是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我果然没有看错,祁国皇宫之内唯有你才配得上这一套霞光锦。” 云萝听静妃说过,海外东瀛汨罗女儿国盛产丝绸,其中最为珍贵者便是“霞光锦”, “霞光锦”系精挑细选同等大小的异种奇蚕丝,用仙山五彩灵芝漂染成线,由十名未婚美貌少女于清晨之际迎着霞光织成,共需七七四十九日。倘若其间阴雨连绵,不见晨曦,所织成的丝绸则光华全失,全无灵气。一匹上好的“霞光锦”极其难得,价值足以胜过无数稀世珍宝。 云萝略带娇羞之色,低头从衣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成心形的粉红色纸笺,呈递给祁舜说:“三哥赐我如此贵重的绸缎,我别无所长,在西苑信笔谱了一首琴曲,权作贺礼吧!” 祁舜伸手接过那心形琴谱,俊雅的面容显得更加温和。他没有立刻展开纸笺,而是将它紧握在掌心,看向她微笑道:“你将这些符号给我,我可看不懂。你亲手所谱之曲,当然要借你亲手弹奏出来才好,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聆听?” 云萝明知他精通音律,但是听他这么一说,还是点头说:“当然有。” 祁舜更进一步,热切地握住她的小手,凑近她耳边低声道:“那么今晚……我带你回中宫殿去……你弹奏给我听好不好?” 她原本以为他在千秋阁外会顾忌宫中耳目,没想到他竟然如此不避嫌疑,而且隐隐感觉到他语气中的暧昧成分,顿时吓了一跳,脸色通红地向后缩回手,躲闪着说:“中宫殿是你的寝宫,我去会被人看见的……” 祁舜窥见她柔美动人的姿态,神色微微一变,淡淡道:“即使有人看见,也不会有人说出去。” 云萝还未来得及细想他话语中的含义,他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整个人抱起,用双臂紧紧扣住她的纤腰,越过石级落在山间的低矮灌木丛中。她愕然抬头之际,他温热的薄唇早已轻压了下来,俯首吻住她,辗转地轻吮着她甜腻柔嫩的粉色樱唇,动作轻柔无比,却又在轻柔之中透出一丝如狂兽般热烈的饥渴……她心里一阵恍惚,沉醉地闭上双眼,享受着他狂烈的索吻。这种感觉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美好得荡人心魂。 她被他身上淡淡的香气所萦绕,即使她再迟钝,也能感觉到他对她那种如火般炽烈的热情。 祁舜心神微荡,顺势将她拥得更紧,低声问:“昨夜我和你所说的事情,你考虑好了吗?你是否愿意为我留下来?还是准备日后嫁给别的人?只要你决定了,我一定成全你。” 云萝柔顺无比地依偎在他怀中,摇头说:“我不会嫁给别人。” 这一句话正是祁舜最想听她说出的话,他感动地伸手握住她的纤细手指,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开心笑容说:“很好。你既然应许了我,这一辈子再不许嫁给任何人,也不许再有别的念头。” 云萝听见他的话,不禁甜甜微笑了一下。 祁舜将她放开,眸光转向千秋阁下悬挂的宫灯说:“你患风寒才刚好,早些回西苑歇着吧。我最近有些忙,等我安排好一些事情再去西苑看你。” 云萝舍不得离开他的怀抱,她轻咬下唇,抬眸看向他问:“我要等多久才能见到你呢?” 祁舜看着她纯真的表情,柔声道:“不会太久。如果我没有时间看你,你随时都可以来中宫殿找我。” 次日,各国使节纷纷离开临安返回各自领地,淮南王与衣盈风也带领大队人马向东驰去。显庆得到祁舜的指令,早已安排好数名祁国大内侍卫好手埋伏在他们返回衣国的途中。 祁舜刚刚登基,政事忙碌自不必说,早朝时分祁国大臣们在中宫殿内听到了摄政王祁晟请辞王位前往东陵礼佛参禅的奏折,皇帝并无异议,下旨恩准祁晟迁往东陵。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次皇权的政治变动早在许多人的意料之中,祁国的朝堂并没有因为祁晟的离开而产生任何动荡不安。 后宫的祁皇后、永妃等人在祁舜登基后,对他的婚事的兴趣远远大于对朝廷大事的关注,对这件事几乎毫无反应。 唯一觉得此事诡异的人是威远将军显庆。 显庆获知了颜夕即将离开临安的讯后,原本以为她的离京是祁晟图谋不轨的先兆,因此派遣大批高手在临安郊外劫下了她的马车,控制她的行动。然而,他所没有料到的是,祁晟竟然如此沉不住气,因一个女子而轻易地亮出了他的全部底牌,从此不再与祁舜相抗衡。 显庆曾听说过远古时代有守关的将军“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却没想到这故事活生生发生在眼前。在他看来,祁晟居然甘心用自己后半生的自由和登临帝位的希望来换取一个青楼歌姬的性命,这种行为简直荒唐至极,完全不可理喻。他相信除了摄政王祁晟之外,祁国皇族内决不会再有这种痴情的男人。至少,他的主人祁国新帝祁舜,决不属于这一类型。 永妃若有所思地躺卧在南苑寝宫内的贵妃榻上,两名侍女替她打着扇。她虽然年过四十,眉目间依稀可见昔日美人风采,若论姿容才貌,她在祁帝后宫内堪称佼佼者,宫廷中向来是母以子贵,自祁皇后所出二位皇子早夭后,祁帝对她与祁舜母子的关注更加隆重,对静妃日渐疏远。 她想起自己当年初入祁王府的一幕幕情景,不觉轻叹了一口气。那时候祁帝仅是一名天璧国的诸侯王,她只不过是一名轩辕帝赏赐给立过战功的大臣们的舞姬,那时的低贱和卑微与如今“祁国太后”的无上尊荣相比,实在是判若云泥。 那牡丹丛中的舞姬,还有那些国色天香的美人,随着天璧国的倾覆如今都已香销玉殒,当初她们甚至讥讽嘲笑过她被赐赏下嫁的命运。但是,命运却那样眷顾她,在轩辕帝的后宫内几乎永无出头之日的她,来到祁王府后竟身价百倍,深得宠爱。 鸡首与凤尾的抉择,便是一生的得失,假若那些舞姬们此刻泉下有知,恐怕只会羡慕她的好运气。 月芷轻移莲步进入寝殿内,亲手端着一盏冰镇过的莲子茶,见永妃柳眉微微蹙起,便走近她身边亲昵唤道:“母妃。” 永妃收回了思绪,应了一声。 月芷伶俐乖巧,虽然满腹心事,却不敢当面直言,反而有意岔开话题,说些开心的言语引逗永妃开心。 永妃饮下一口莲子茶,问道:“皇上最近在忙什么?” 月芷不禁掩嘴轻笑道:“皇兄自然是忙朝廷大事,母妃怎么不问他,反而问起我来?” 永妃瞅了她一眼,若无其事地放下茶盏,用锦帕轻沾唇角,才说:“我如今三天都难得见他一面,到哪里去问他?我一直以为你在留心着他,所以才来问你,岂不是方便些?” 月芷被她一语道破心事,满面通红地低垂着头说:“母妃明鉴。” 永妃打量着她,凤目流露出一丝怜惜的光芒,说道:“你跟随我十年了,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思?不过前夜你也该看见了,我那位太后姐姐早有属意之人,皇后的位置你今生是求不来的。” 月芷唯恐她误会,忙解释道:“儿臣真的不敢,也从没有如此奢望过!” 永妃叹道:“即使你愿意屈居人下,由长公主变成皇妃也是一桩难事。他刚刚登临帝位,眼下时机并不相宜,只有慢慢设法图谋。” 月芷闻言急忙在她榻前跪立,眼圈微红着说:“儿臣早已说过,此生必定是不离开母妃的!即使屈居人下,等待数年,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求终有一日能够……能够……” 永妃伸手拉起她,微笑道:“你放心吧,此事我会为你做主,终有一日会让你得偿所愿。” 云萝自从那一夜与祁舜见面之后,竟然整整三日没有见到他的踪影,她想起祁舜的冷淡笑容和温柔态度,一颗芳心纷乱无比,连续几夜在西苑寝殿内辗转无眠,不知道是应该继续等待祁舜来看望自己,还是主动去中宫殿花园见他。 第四日清晨,她心思烦乱地独自走出西苑,抬眼看见花园长廊内依然悬挂着一盏盏喜庆的宫灯,不觉停下了脚步。 打扫长廊的小内侍们见云萝走过来,一起向她躬身行礼问好,一名准备上云梯收拾宫灯的侍女见云萝注视着廊檐下的宫灯,笑着说:“公主喜欢这些宫灯吗?” 云萝随口应答说:“它们很好看。” 那侍女侧身说:“这些宫灯晚上点起来更好看。公主那天不曾来花园出席晚宴,当时实在是热闹得紧,所有异国来使都露了一手绝活儿给皇上瞧,盈风公主还变戏法给皇上从那盏月亮宫灯里摘了一枚仙桃来呢!” 云萝第一次听说“盈风”这个名字,不禁问道:“盈风公主?她是谁?” 那侍女解释道:“公主不认识她吗?盈风公主就是衣国的大公主,奴婢好像听说她的表哥剑湖宫主还是皇上的好朋友,叫什么冷……”她思索半天,却记不起冷千叶的姓名。 云萝心中明白,微笑道:“原来冷宫主是衣国公主的表哥。” 那侍女道:“可不是吗?奴婢刚刚听说皇上命御驾护送聘礼前往衣国求亲去呢,看来宫中马上又有一桩大喜事,盈风公主就是祁国未来的皇后娘娘了!” 霎时间,云萝只觉自己被人从背后予以重重一击,那强烈的震撼感摇晃得她眼前一片眩晕,她软绵绵地伸出手, 第13章 暗害 祁舜唇畔勾起一抹阴沉的笑容,曲起长指轻轻滑过她柔嫩的脸颊,云萝原本以为他要开口对她说话,就在她思绪恍惚、远离现实的一瞬间,她突然感觉到身体深处传来的一阵剧烈刺痛,她恍如大梦初醒,抬起水雾般的大眼睛羞涩地凝望着他。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云萝隐约听见耳畔传来小雨的一声声呼唤,头颅内依然剧痛无比。她强忍着痛楚缓缓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已身在西苑寝殿内,榻前伫立着几名侍女和一名御医,正异常关切地注视着她。 小雨以为云萝是由于服下迷药导致的后遗症才会失足落水,心头万分愧疚,伏在榻前握紧她的手,大声哭道:“公主!公主!都是奴婢不好……” 云萝不忍见小雨过于伤心,手指轻轻一动,示意她不要再哭。 小雨惊喜不已,回头喊道:“公主醒过来了!” 云萝原本以为她向御医说话,不料话音刚落,一道黑色的身影立刻如疾风般从帷幔后闪了过来,同时肃声说道:“你们都退下,稍候片刻再进来。”她听出那正是祁舜的声音,急忙将锦被拉起盖住头脸。 祁舜靠近她的榻旁,试图拉开她的锦被,无奈她死死不肯放手,他目光幽邃注视着锦被,既不说话也不离开。过了许久,她感觉帷幔外一片静寂,才渐渐放松了抓紧被角的手,趁她放松戒备时,祁舜顺利伸手将锦被拉开,她猝不及防与他的眼神相对,心如同被蜜蜂用毒刺猛地蜇了一下,心中委屈难言,只得咬紧牙关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哭出声来。 他冷峻的眸光轻轻扫视着她苍白的容颜、凌乱的发丝和红肿的双眼,硬挺的眉心迅速拧了起来,说道:“怎么会突然落水?幸好和祥将御河的防备重新置办过,否则这一次真的难救你了。” 云萝将视线转向一侧,不去看他。 他脸色微变,轻声问:“你是不是听谁说了些什么?” 她的眼泪无声落下,心底却在不停地祈祷,希望他不要亲口告诉她即将迎娶衣盈风的事实,希望今晨在御花园只是误听,希望他和衣国缔结婚约的约定只是一场政治玩笑。 祁舜注视着她苍白而倔强的面容,深邃的眸光渐渐暗了下来,带着几分叹息说:“即使是真的,你又何必如此伤心?” 她心里一阵凄凉,迅速合上双眸,她虽然很用力地想忍住声音中的凝滞和哽咽,积蓄在眼角的泪水还是抑制不住地向外涌出,犹如雨后片片零落的梨花。 祁舜凝视着她,轻抚着她柔顺的发丝,低声道:“就算我娶了衣国公主,你依旧是我喜欢的人,谁也不能取代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你不用害怕。” 因这一句话,云萝的身体在他怀中变得僵硬起来——她只是他“喜欢的人”而已,他终于明确地告诉她,他的心里将会有有别的女人存在,这曾经温暖、曾经迷恋的怀抱即将属于她以外的女子! 祁舜见云萝沉默不语,试着将她娇弱的身子揽进怀里,却出乎意料地遭到了她的躲闪和后退,他舒展的双臂落了空。 他敏锐地察觉了从她怅惘的眸光中微微显现出来的那一抹坚定之色,缓缓道:“我和衣帝的确已有约定迎娶衣国公主。无论我是否娶妻,你在祁国皇宫之内尽可自由自在,不会有任何人敢为难你。除了正式的名分,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云萝第一次下意识地拒绝了他的怀抱,也清晰地看见了那一瞬他眼底掠过的失落和不悦。她扬眸看着他,聆听着他对她的承诺,以她如今身为一枚政治棋子的处境,还有什么会比听到这番新皇的许诺更教人雀跃和开心呢?更何况,他的怀抱是那样温暖、那是舒适,让人忍不住地眷恋流连? 然而,此刻她的心却沉得无法提起一丝力量来回应他。 半晌静寂之后,祁舜才淡淡开口说:“假如你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决不勉强,前天你对我所承诺的话,我只当你没有说过。” 云萝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手抱住锦被,另一手捂住自己的唇,不愿让啜泣的声音逸出,仍然没有回答他。 祁舜黑眸带着深深的质疑和探询,等待了片刻才说道:“你现在如果不想和我说话,就好好歇着。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问你,御河旁边明明有护栏,你为什么会突然落水?究竟是你自己太不小心,还是有人故意图谋暗害你?” 云萝没想到他竟然一语料中事实,虽然她生性安静,从不想节外生枝,但是经过祁舜提醒,她心中忍不住渐渐生出疑惑,宫中究竟是谁,竟然如此仇视她、痛恨她,不惜暗施毒手置她于死地?祁国皇宫内的凶险程度已远远超出了她的意料之外。自从静妃故去,这个她生长了整整十年的“家”,如今也变得不再安全。假如不能得到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安宁静谧的天地,即使留在皇宫,留在他身边,也并不是一个理想的抉择。 她说不出话,但是她毫无掩饰的眼神早已告诉了祁舜一切真相。 祁舜神情骤变,黑眸闪烁着轻微的怒火,缓缓站起身道:“我明白了,我必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云萝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如一缕浮云般飘出寝殿之外,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只掩面伏在绣枕上轻轻啜泣。 他的世界并不会完全属于她,在另一份不属于她的空间里,将来会出现别的女子的影子,她永远都无法干涉、无法估计另一份感情在他心目中的重量。他所给予她的,永远只能是他心房之内的一部分而已,纵然他的心中会有她的位置,可这样的两情相悦,究竟是幸福更多一些,还是是痛苦更多一些? 很快,庆安长公主在御河旁被人暗害而落水、祁舜震怒下令彻查幕后凶手的消息在宫中飞快地传播开来。 祁皇后得知云萝几乎跌进御河溺毙,急忙按祁国惯例请来钦天监为她掐算流年,钦天监夜观星相后启奏,说庆安长公主自开春以来接连遭遇丧父母之痛、婚姻之变、落水之灾,都是因为流年不利,她暂时不宜居于宫廷内,只有远离临安才能消减灾祸。 祁皇后对钦天监这番话深信不疑,唯恐云萝的流年噩运会继续连累宫中妃嫔,决定命云萝离开皇宫前往异地别苑暂时居住。皇宫内一时人心惶惶,恨不得她尽快离开才好。 云萝得知讯息后心情更加郁闷,见祁皇后诏命她携带着西苑几名侍女迁往别苑居住,随即毫不犹豫地收拾行装离开皇宫。 祁国皇家别苑位于距离临安三百里之遥的束州花溪,束州地处祁国偏南,原本是祁帝母妃的故乡,这里青山绿水,气候宜人,祁帝没有卧病前常常携带宫妃们来此地修身养性。 云萝与小雨等侍女连夜赶路,终于抵达花溪别苑,别苑的内侍和侍女们早已列队等候在宫门前,恭谨地将她们迎接进去。 次日清晨,云萝怀抱着最喜欢的古琴沿着花溪漫步,她抬眸环顾溪水两旁的山水,连日来积郁的心情顿时舒缓,尽管初来束州,她不但不觉得别苑景色逊于皇宫,反而感觉此地十分自由自在。 她将楠木琴搁置在溪水畔的一座小石亭内,轻轻坐下,扬起粉红色的水袖,以纤细的十指轻轻拨动着细弦。这一曲新谱的《晴云》,正是她来到花溪之后精心所制,那原本低沉空旷的琴音如今散发出柔和而轻灵的玄妙音律,从她指尖滑出的每一个音符如行云流水一般,十分优美动听,余音绕梁不绝,引逗得枝上翠鸟都驻足流连。 她专心致志于琴音,恍然不觉亭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那人漫步走到她身后,说道:“这首曲子的调性如此复杂,你能在短短三日之内谱成,着实不易。” 那声音虽然极轻,却极为熟悉,云萝还没有来得及回头,一只修长的手已从她背后伸来,搁置在琴架之畔,那黑色锦衣袖口边缘所刺绣的云朵花纹金光璀璨,极为精致,不必再猜也知道来人是谁。 她微微垂下头,清楚地感觉到胸口传来的痛楚和虚弱感,不敢抬头看他,低声问道:“是……三哥吗?” 他一手握住她略微冰凉的小手,另一手托起她精巧的下颌,迫使她抬眸看向他,摇头纠正说:“记住,从今天以后不许再叫我三哥,只准叫我的名字——舜。” 云萝带着无法掩饰的脆弱和渴望,回顾他热烈而压抑的眼神,泪水差点失控溢出,声音微微颤抖着说:“舜……母后请钦天监占卜过,我今年惹来许多灾祸,你不应该来这里看我的。” 他面目深沉地凝望着她,黑眸闪过一丝犀利和嘲讽的光芒,说道:“钦天监的话并不足信。倘若不如此,我怎能顺利将你带到这世外桃源?” 这轻轻的一句话,如同拨云见日,让云萝心中霎时洞明,原来这些天所经历的一切都源自他的精心策划。 自从那晚她答应他不会另嫁别的男子,他就开始一步步设法让她离开宫廷。有人“恰好”将御河重新整修过,有人“奉命”暗中将她推下御河,有人“及时赶到”救起了她,有人故弄玄虚追查刺客,有人巧言迷惑祁皇后迫使她离开皇宫,这是他为她所安排的一条最便捷合理的脱身之计,让她离开宫廷耳目的监视,得到他们二人独自相处的时间和空间。 她早知他的心机深沉,却没料到他会如此深谋打算,不知该为此开心还是担心,轻声说:“你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我吗?” 他凝望着她惊愕而纯真的表情,坚定有力地点了点头。 云萝心中矛盾至极,她无法强迫自己放弃他,他时而冷淡时而炽烈的感情,看似无意却又用心,若即若离,如一张坚韧的大网将她困于其中,让她没有勇气更舍不得逃离。可是,眼前的男子分明是别人的夫婿,是她的“兄长”,他们之间有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的眸光深如一潭不见底的黑湖,深深地注视着她,然后,他带着期许和眷恋向她轻轻展开臂膀,等待她主动投入怀抱。 她仿佛不敢触及他的一丝气息,向后略加转身,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轻声说:“你不需要为我这么做。” 见她不进反退,他终于不再沉默和等待,长臂一伸,就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环绕着她的纤腰,然后在臂弯中转过她的身体,沉声道:“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人能让我这么用心。” 再一次回到他温暖宽敞的怀抱里,云萝的心又是一阵抽痛。她不敢再轻举妄动,也不肯看他的眼神,只倔强地别开眼,轻声说:“假如我改变心意了呢?” 他薄唇掠过一抹浅浅的笑痕,轻吻她雪白柔嫩的颈项,在她耳畔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此刻的话吗?云萝,你最大的弱点,就是拥有一双不会骗人的眼睛……不过,这也是你最让我动心之处。” 花溪畔的祁舜已然不再是“兄长”、不再是国君,他对云萝所说的话只是情人间的甜蜜倾诉,这种倾诉早已冲破了他们之间所谓的的名分关系,并且清楚明晰地昭示着他心中的强烈渴求和索取占有的意图。 她无言以对,身体的僵硬渐渐软化下来。 他将她轻盈小巧的身体抱起,温柔地亲吻着她眼角的残泪,逗哄着她说:“我来看你,你当真如此不高兴吗?登基大典那天你还欠我一首新曲,现在就弹奏给我听,好不好?” 云萝咬着粉色嫩唇,强忍住从心头呛上的热辣泪意,想在他的面前假装自己一点都不在乎,轻轻挣扎着说:“将来,自然有别人为你奏更动听的曲子。” 他仿佛毫不在意她的冷淡,伸手掠起她滑落在颊边的柔发,轻叹了口气说:“即使我真的娶了衣盈风,我也不会让她踏入中宫殿半步。今生今世我最疼爱的人永远只有你一个,难道这还不够吗?” 云萝身子因这句话而微微一震,他为什么会说“即使真的娶了衣盈风”?她终于抬起了头,迷惑不解地看向他问:“你们的婚事不是已经昭告天下了吗?难道还会有变故?” 他淡淡微笑,答道:“或许有。不过我需要先确定取消这桩婚事后,有没有人肯答应嫁给我?” 云萝又惊又喜,小脸瞬间恢复了乖巧与柔和之色,她全然不知道他究竟会设下什么样的局,于是带着质疑看向他。 祁舜凝视着她清丽绝伦的容颜,说道:“衣国淮南王图谋夺取太子之位,衣盈风想成为衣国女储帝,我不过是将计就计帮她一次。如今淮南王父子阴谋败露,她的愿望已达成,至于何时履行那纸婚约,恐怕还需二国另行协商才成。” 云萝闻言不禁睁大了一双明眸,原来他与衣盈风的婚约并不是一场政治联姻,而是击破衣国地位觊觎者阴谋的保护伞,衣盈风如愿以偿成为衣国皇储后,自然不可能轻易丢弃衣国皇位,更不可能嫁给祁舜做中宫皇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是结盟互利的战友,而不是两情相悦的恋人。 她心中仍有疑虑,问他:“可是你们的婚约已经天下皆知,将来怎么办才好?” 祁舜眸中带着一抹恬淡的笑意,说道:“她在衣国,我在临安,互不相扰,各得其所,婚约只是一道永久的盟约,”他说到这里,语气放柔低头对她道,“这一次,我总算知道你对我的心意了……” 她略带赌气地推开他,他靠近她耳畔低声说了一句话,她抬头时发觉他正在看着自己,黑邃的眼眸之中仿佛跳动着两团灼热的火花,她美丽白嫩的脸蛋迅速泛过一丝嫣红。 祁舜早已心动不止,抱着她往花溪附近的晴雨阁内走去,将她轻轻放置在榻上。 云萝羞怯闪躲,抽手想要挣脱,但立刻被他的大掌给擒住,直到她腕间有了红肿的痕迹,他才满意地松开,改换啃咬她柔腻的粉颈。他炽热宽大的掌心情不自禁地往下滑,把云萝羞得弓起了身子。 祁舜的身子忽然僵住,表情带着几分冷肃,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右肩。 云萝心头一紧,祁舜所抚触之处,正是燕桐昔日在水阁中对她施暴时所镌刻下的“燕”形图案和印记,她以为他会因此而生气,急忙伸手掩住那片字迹,脱口说道:“你不要多心……他其实没有对我做什么!” 祁舜唇畔勾起一抹阴沉的笑容,曲起长指轻轻滑过她柔嫩的脸颊,云萝原本以为他要开口对她说话,就在她思绪恍惚、远离现实的一瞬间,她突然感觉到身体深处传来的一阵剧烈刺痛,她恍如大梦初醒,抬起水雾般的大眼睛羞涩地凝望着他,她羞怯柔弱的反应让他不禁低笑出声,于是温柔地亲吻着她光洁的额头,对她说:“我知道。” 云萝在恍惚中伸手握住一缕他的黑发,心却变得空洞而游离,果真是“妾似丝萝,终托乔木”。她想起静妃的嘱托,心中暗自祈祷,希望这一次的托付就是终身的倚靠,她命中注定该依托的那一株乔木就是他。 初夏的午后,斜阳西晒,空气中偶尔飘来一阵凉风。花溪别苑的亭台楼阁都精致小巧,毫无王侯奢华富丽之气,处处皆是清幽胜境。晴雨阁书斋内,两只精致小巧的绣鞋一前一后地搁在地面上,迤逦飘逸的月白绸缎丝裙摆下覆盖着一双洁白柔润的少女莲足,丝袜半脱,极其舒适随意。 一名黑衣男子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案前,一手拥着她的纤腰,仿佛拥着一只任性撒娇的小猫,另一只手闲闲地翻着书卷。 云萝在他怀中静静合眸,感受着他身体的阳刚温度和淡淡的熏香,从一个半时辰前,她就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深恐稍微轻举妄动会惊扰他专心致志的阅读。 他轻轻掩卷,低笑着问:“怎么这么久都不说话?睡着了吗?” 整整三日,祁舜对她的宠溺和眷恋之情溢于言表,二人几乎连片刻都不曾分开过。云萝每次一触及他炽热深沉的目光,红晕立刻就会浮现双颊,此刻她更是娇羞垂头说:“没有。” 他将手伸入她的掌缝间,柔柔地握住她的纤细手指,说道:“看来是在想女儿家的心事了,能告诉我吗?” 云萝敛下美眸,唇畔泛起了一丝淡淡的微笑,不肯回答他。 祁舜正要说话,却听见阁外传来一阵低微的对答之声,他迅速抬头向阁外道:“是谁在外面?” 显庆连夜策马扬鞭从临安飞驰而来,他刚才移步走近临近花溪的晴雨阁时,一名小内侍急忙上前阻止,不停向他暗使眼色,示意他不要贸然闯入进去。他心中会意,压低了声音问:“皇上在阁中?”小内侍轻轻点了点头,他们声音虽然极低,因为晴雨阁附近十分安静,依然能够清晰地传入祁舜和云萝耳中。 他见祁舜发话,忙走到阁门处,恭谨回答说:“微臣显庆,有要事启禀皇上。” 云萝料想他们二人有国家大事商议,匆匆忙忙离开祁舜的怀抱,虽然显庆早已知道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目前这种情形让他们看见仍是不妥,她连绣鞋都来不及穿上,就躲避向帷幔之后。 祁舜神情镇定,弯腰将她那一双丝缎绣鞋捡拾起来,轻轻放置在御案一侧不引人注目的矮几上。 显庆静候一阵,才敢推开晴雨阁门,他隐约窥见木制古董架后浅青色罗帷轻曳,知道帷幔后必定有人藏身,遂不敢再向那边多看一眼,快步走到案前向祁舜行礼禀说:“剑有消息。” 祁舜放下手中的书卷,他抬头说:“讲。” 显庆脸色凝肃,说道:“臣听说当年轩辕璟试图将轩辕剑焚毁,实则并未成功。金剑残片被一名皇宫侍卫捡拾保存起来,那人诈死潜逃出帝京后,躲藏在衣国境内经营镖局生意。大约在上个月他病逝时,一名镖局弟子偷盗了此剑,当成黄金在赌坊与人下注后携剑失踪。臣前不久查到那人的尸身竟然埋葬在太庙附近,验尸后发现他的身边别无一物。” 云萝原本无意听他们商谈国政,不料“轩辕剑”三字入耳,她情绪立刻紧张起来,他们交谈之处距离后殿帷幔还有一段距离,她唯恐听不清晰,于是悄悄向外移动了一步,想听得更确切一些。 显庆口中所说的“镖局弟子”显然是那晚她在太庙所救的重伤少年无疑,太庙侍卫们将他妥善安葬在太庙一带,却不知显庆如何得知这个消息。他既然查到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又怎能不继续追查轩辕剑的下落? 祁舜眼色深沉,注视着显庆问:“那段时间,谁曾接近过太庙?” 显庆早有准备,很快地答复道:“当时庆安长公主正居住在太庙内为先帝诵经祈福,周围防守倒是森严,并没有外人进入太庙地界。唯有……”他微有停顿,才继续说道,“剑湖宫主曾去拜访求见过长公主一次。” 其实显庆今日刚刚进入晴雨阁时,就隐隐感觉主人与往日有所不同,虽然主人表面上看是一如既往的冷肃,但眉梢眼角却蕴含着一种满足和愉悦之感,更带着几分难得的温柔和煦。这种改变显然与温柔乖巧的庆安长公主有关,郎情妾意的一双璧人,正当新婚燕尔之时,纵使百炼的精钢也会变成绕指柔,同样身为血气方刚的少年男子,他完全能体会祁舜此刻的心情,这种时候对他说出冷千叶私自前往太庙探访过庆安长公主之事显然大大不妥,但是情势所逼,他又不得不说。 祁舜凝视着桌案上的翠玉麒麟镇纸,神色沉着若定,黑眸中隐隐透出一缕不可抵挡的犀利锋芒。显庆静静等候了片刻,才听见祁舜淡淡问了一句:“荀栖凤的人最近是否继续前往西南一带?” 显庆愣了一刻,很快就会过意来,荀帝同样对轩辕剑保持着浓厚的兴趣,假如轩辕剑已经落入他手中,他一定不会再向西南方向寻找,假如他仍然进行着地毯式搜索,说明轩辕剑最后遗失之地依然在祁国境内。 他不由得深深佩服祁舜深沉的心机和谋算,答道:“据臣探听到的消息,荀帝并没有撤回前往西南姬、滕二国的寻剑之人。他一直亲自在凤阳行宫监督军中训练骑兵,想必是对淝水之败耿耿于怀,准备与皇上一决高下。” 祁舜声音沉着,说道:“荀兵久居江南,不善骑射,他想在朝夕之间练就与燕祁相抗衡的铁骑营卫,只怕未必能够如愿。” 显庆忙道:“皇上向来英明。荀帝虽有仇恨攻击我国之心,但是他们刚遭战败,士气低迷,况且还有燕国和衣国在两旁与我们结盟相助。在他对骑兵没有十分把握之前,荀国绝不敢对我们轻举妄动。” 祁舜深沉的双眼骤然浮现一层浓重的阴影,语气变冷问:“你从临安来,京中这几天可有大事?” 显庆隐约感觉到他的不悦,急忙转换话题答道:“和祥按皇上的叮嘱传旨各部官员,此后有事均需上奏,不得擅自前往中宫殿求见陛下。太后与太妃娘娘只简略问了一下皇上的行踪,没有别的大事。” 祁舜听见这些回答,紧绷的脸色略有舒缓,抬头说道:“传旨下去,给我备一匹良驹,你带一名侍卫随我前往剑湖宫走一趟。” 显庆不敢有违,迅速告退而出,自去备办马匹及随行之物。 云萝等待显庆离开晴雨阁,才从帷幔后走了出来,她洁白小巧的双足踩踏在阁中的汉白玉地面上,脚底立刻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祁舜负手走近帷幔,弯腰将藏在身后的丝缎绣鞋轻轻放在她身前,温柔说道:“地面凉,穿上鞋子吧。” 云萝略带羞赧地伸出一只莲足套入绣鞋内,低头说:“天气一直很热,我不会受凉生病的。” 祁舜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的神情姿态,她绝美的脸蛋被耳畔轻垂的秀发半掩,就像三月杏花烟雨中的可人儿一般娇弱美丽、讨人怜爱,虽然她如今已从少不更事的单纯女孩变成他的怀中宠姬,但那份婉约雅致的少女风情却有增无减,而且更加撩人心魄。 想起显庆刚才所说的话,祁舜的眼神瞬间变得有些阴沉,并且紧盯着她的举止。 云萝微笑着抬眸,不料竟然迎上他犀利的眼神注视,顿时吓得怔了一怔,问道:“你……怎么了?” 祁舜迅速回过神来,淡淡一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除了冷千叶、燕桐和荀栖凤之外,还有多少男人曾经和你交往过?” 云萝没料到他会突然说出这种醋意十足的话,唯恐他因显庆所言而多心,急忙主动解释道:“刚才我听见显庆将军的说话了,我在太庙为父皇祈福的时候,冷公子确实来探访过我,可是……可是……” 她原本想尽力遮掩真相,说“可是我们没有见过轩辕剑”,但是她生平不擅长撒谎,说到这里脸色就开始绯红一片,吞吞吐吐无法出口。虽然她并不想对祁舜隐瞒真相,但冷千叶曾特地叮嘱过一年之内不得透露他们收藏轩辕剑的秘密,她不能不遵守诺言。 祁舜将她的慌乱和尴尬尽收眼底,心中越发生疑,却故意追问她一句道:“你是想告诉我,虽然冷千叶前来探访过你,但是你们之间不过是平常交往,他与显庆所追查之事并没有任何关系?” 云萝说不出口的话全被他说了出来,顿时如获大赦,急忙点了一下头。 祁舜扫视她一眼,黑眸中的犀利渐渐退却,泛起几分温柔,和颜悦色地对她说:“我会亲自去剑湖问他,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 她早知他要显庆备马前往剑湖宫见冷千叶,心中暗暗祈祷冷千叶能够谨慎应对他的盘问,她担心自己前去反而会露出破绽,急忙摇了摇头说:“我不太会骑马,还是不去为好,免得拖慢了三哥的行程。” 他突然蹙了蹙眉,冷下音调说:“你刚才叫我什么?” 云萝瞥见他气恼的神情,立刻醒悟后悔失言,情不自禁轻咬了一下红润的下唇,微弱的嗓音几不可闻地说:“对不起,我说错了……” 他暗自对她的羞窘失笑不已,表情仍是一片冷肃,沉声道:“既然错了就该受罚,这次暂且只罚你陪我一起去剑湖见冷千叶。 第14章 剑湖 衣盈风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她那双无限震惊、讶异又嫉妒的碧色深瞳中,透出深深的疑惑与不解——眼前这二人分明是兄妹,然而这亲密的举止却似偷尝禁果不久、彼此渴恋对方身体的情人! 衣国剑湖宫位于祁、衣二国交界之处的琅琊山,琅琊山原本是衣国“冷”姓贵族在轩辕皇朝所获得的封属地,轩辕帝将衣帝之妹昭和郡主赐婚下嫁冷姓宗族子弟冷如方,所生之子即是如今的剑湖宫主冷千叶。 冷千叶天资聪颖,喜好剑术,年幼时得遇一剑宗高人收其为弟子,他拒绝了衣帝所赐封官爵,在父母的封属地境内兴建一座“剑湖宫”,结交收纳江湖有识之士,精心钻研剑术,短短数年间就在江湖上获得了不菲的声誉和地位。 祁国秦王祁舜少年时慕其声名,亲自前来剑湖宫登门拜访,二人一见如故,遂成莫逆之交,结拜为异姓兄弟。冷千叶虽然与祁舜交好,但因向来淡泊名利,同样拒绝了祁舜所赐予的厚赏,只以朋友兄弟之谊偶尔助他一臂之力,并不干涉六国相争。 云萝第一次来到剑湖宫,只见群山环拥着一潭幽深碧绿的湖水,高山平湖畔零星坐落着几所红檐碧瓦的宽敞宫室。虽然是夏日的天气,山谷中却极为幽静,依稀可闻蝉鸣之声。 显庆跳下马,指着湖上缓缓飘来的一叶扁舟对祁舜说:“臣已提前将皇上的行程告知冷宫主了。” 祁舜举目远眺湖水,浩渺的湖面上小舟轻泛水波,看似距离遥远,不过盏茶时间就飘移到他们面前,摇桨的两名清秀女婢皆是绿衫白裙,舟头站立着一男一女,正是剑湖宫主冷千叶和衣国公主衣盈风。 冷千叶独自立于小舟一侧,脸上依然带着那银色面具,身姿挺拔,飘然若仙;衣盈风却作男装打扮,穿着一袭月白锦衣,满头青丝用银冠挽起,手持一柄白底洒金折扇,益发显得飒爽风流,远远看去竟似一位翩翩公子。 他们二人看见祁舜及云萝,立刻命侍婢们放下船桨,冷千叶向后退让两步,谦和地对祁舜说道:“贵客驾临,有失远迎,请皇上和三公主登舟。” 衣盈风初次见到云萝,立刻目不转睛地看向她,见眼前少女两弯柳眉若远山含黛,一双大眼睛清亮如泉水,肤色白里透红,乌黑的秀发像是最柔亮的丝缎覆盖在光润粉嫩的肌肤上,一身粉色素雅衣裳,发上簪着一只金丝蝴蝶,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首饰,整个人看起来,甜美娇艳又不失清纯气息,如同一朵早春二月沐浴着细雨的杏花。衣盈风暗自惊叹,心中不得不佩服这位祁国公主果然美丽惊人。 云萝不知道内情,见这位素不相识“少年公子”竟敢当着祁舜和冷千叶的面如此不避嫌疑,双目灼灼地逼视着她,小脸立刻显出尴尬的表情,将头微微低垂下去。 祁舜早已身形微动越岸跃入小舟,回头向她伸出手来,他广袖轻拂,借力将她拉住,待她稳稳落上轻舟,才指着衣盈风,对云萝介绍说:“她是衣国的盈风公主。” 云萝骤然听见这个名字,想起他们二人之间那一场不知真假的“婚约”,小手不觉颤抖了一下,她努力稳定心绪,很有礼貌地说:“幸会。” 衣盈风兀自紧盯着祁舜与她紧紧交握的双手,虽然她明知这二人是亲生兄妹,心头却隐隐泛起一阵极度不适的感觉,她碧色的双瞳轻扫过云萝的脸,淡笑一声说:“我早已听说三公主美貌绝色,倾国倾城,看来传言不虚,难怪荀帝与燕国太子争执不下……” 冷千叶仿佛觉得她的话欠妥,转向祁舜道:“表妹昨天刚好来到剑湖,听说皇上与长公主将到,特此停留一日。你们都是剑湖宫的贵客,有话稍候到厅中再叙不迟。” 祁舜神情镇定地看向湖面说:“淮南王之计谋告破,剑湖宫的讯息功不可没。” 衣盈风的注意力果然转移过来,略带不满之色说道:“只可惜我父皇终究还是对淮南王父子网开一面,只将堂兄贬出京城,没有对他狠下处罚!” 祁舜闻言蹙了一蹙剑眉,黑眸深敛,沉默不语。 冷千叶靠近祁舜身旁,缓缓说:“淮南王无才无德,品行不端,盈风表妹被立为储帝固然是众望所归,但是仍有少数内臣不肯心服。毕竟女帝立储从无先例,舅父此举只为安抚人心。” 衣盈风颇为不服气,接口道:“女帝立储又怎样?难道他们以为我一定当不好这个储帝吗?哼,我如今偏要做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情让他们看看,还要将荀国强行占去的边关四郡给夺回来!” 祁舜终于淡淡开口说:“衣国内乱刚过,人心不稳,不适宜大动刀兵。你若想与荀栖凤决一死战,最快也需要两年的时间来准备。” 衣盈风似乎觉得他小看了自己,正要说话,冷千叶以眼神阻止她,说道:“荀栖凤得姬、滕二国之助,的确不好对付。” 云萝听他们三人谈论国家大事,一时间插不上话,于是走到小舟另一端,一边留心看那两名剑湖宫婢女划桨,一边欣赏湖光山色。 众人到达湖对岸的剑湖宫前,祁舜与冷千叶、衣盈风径自向正厅而去,继续商议他们未完的话题。 那两名婢女放下船桨,对云萝恭声道:“公子已准备好下榻之所,奴婢潇离、汶瑶请长公主随奴婢前往水阁歇息。” 云萝觉得她们的名字十分新颖别致,不像宫廷侍女们的名字那样红粉香艳,便微笑打量她们,猜测着问:“剑湖宫的人取名字,是不是都从水字?” 那头戴珠钗的婢女潇离不禁抿嘴一笑,答道:“公主实在聪明,我们公子性好山水,若是男弟子便从‘山’,女弟子自然是从‘水’了。” 云萝想起冷千叶风姿翩然之态,再细想他为身边弟子取名的规则,以及剑湖宫内外简洁幽雅的景致和宫室陈设,心中对他的崇敬之情更深,说道:“我真羡慕你们,不但能够居住在这么美丽的地方,还能得到冷大哥的指点和教导。” 汶瑶轻柔开口道:“公主是皇室贵胄,地位何等尊崇,临安皇宫岂是我们剑湖宫能够比拟得上的?奴婢们都是出身低微的不幸之人,承蒙公子救护才有今日,公主怎么反倒羡慕起我们来?” 云萝听她说话,料想她们同样是冷千叶所救助的孤女,想起自己身世其实与她们并无任何差别,当初如果不是因为她具有“轩辕”这个姓氏,冷千叶必定会将她带回剑湖宫,让她成长成和潇离、汶瑶一样的女孩。这一次祁舜前来剑湖,目的是向冷千叶质疑轩辕剑之事,不知道冷千叶如何对他解释。万一祁舜得知她的真实身份,他会如何想?又会如何做?他能够接受一个与祁国有世仇的亡国公主在他身边吗? 她想到这里,只觉心口一阵发紧,摇了摇头说:“其实,我宁愿自己不是什么公主。” 潇离微笑着接话道:“即使公主不是公主,那份天生气质也是遮掩不住的。奴婢曾见过几个国家的公主、郡主,都不及公主美貌温柔,怨不得我们公子每次回来都在我们面前不停夸赞忆念公主呢。” 云萝觉得与她们对话很有趣,微微一笑道:“冷大哥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一向都很敬重他。你们这些话可别让我冷大哥听见,反而冒犯了他。” 汶瑶见云萝尴尬,忙道:“请公主恕罪,潇离一向都被公子惯坏了,只会信口胡说……” 潇离不知其中隐情,以为云萝不太喜欢她们开玩笑,略带歉意地点了点头。 夏时树木葱茏,绿叶遮天蔽日,湖水一望无涯,波光粼粼,衣盈风因衣国皇宫来使求见,自去处理衣国内政,祁舜与冷千叶二人则并肩漫步剑湖之畔,静赏无边山水景色。 祁舜突然止步,向冷千叶道:“她和皇叔已分别离开临安,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祁舜言中所指的那个“她”,显然是颜夕无疑。祁舜向来是一个执著的人,当时从祁晟口中没有寻求到答案,他依然希望现在能从冷千叶这里得到一线蛛丝马迹,了解颜夕究竟有怎样的魔力,能够让这样两名出众的男子为她数年痴心不改。 冷千叶的表情隐藏在面具下,只听他说道:“难道皇上此次亲访剑湖,只是为了打听我们这些陈年旧事而来?” 祁舜露出一丝淡漠的微笑,说“陈年旧事往往隐藏着许多玄机,我对你和他们之间的陈年旧事确实很有兴趣。皇叔不肯告诉我,因为我和他不是朋友,难道连你也不肯告诉我吗?” 冷千叶沉默了一下,凝望着遥远的湖心,缓缓道:“假如你真正体会过全心全意思念一个人的感觉,也许就不会问我们这样的问题了。有些人或许只是遥远的一眼,你都会觉得她和你一直很熟悉,熟悉到不必说话也能了解彼此在想什么。” 祁舜的黑眸骤然闪动了一下,问:“颜夕就是这种女子?可是据显庆所说,她似乎并没有特别打动人心之处?” 冷千叶举手轻轻摘下面上覆盖的银色面具,摇头叹道:“她亲手所制的面具件件都精致无比……如果她没有乔装易容,天下为她痴迷流连者恐怕早已不计其数。况且她打动人心之处并非仅在一个‘貌’字,如果你没有亲自见过她的真面目,永远无法体会那种震撼的力量,“倾国倾城”四字亦不足以形容。” 祁舜不禁失笑,揶揄道:“我很多年都没有见到你这么失魂落魄的模样了,看来是我眼拙,居然没有看出祁国飞燕楼中竟藏着如此珍贵之物,你倒是形容看看,颜夕究竟是何等天仙绝色?” 冷千叶认真将银色面具收好,凝视祁舜一眼,镇定自若地说:“你若一定要我形容,我就不怕冒犯你了。庆安长公主如今之风姿与颜夕当年仅有三分相仿,你不妨自行想想。” 祁舜的脸色果然因最后一句话而阴沉下来,冷千叶分明早已看出他与云萝之间的暧昧关系,不但有意如此形容,甚至还断言云萝之美犹不及颜夕三分,对他而言自然是沉重打击,令他大为不悦。但是祁舜并未发作,只是将嘴角轻轻扬起,眸光沉冷地看着冷千叶道:“看来在你眼中,我的皇妹并不值得另眼看待?” 冷千叶淡然说道:“皇上想问什么?” 祁舜终于不再隐藏心事,他的目光犀利无比地直射冷千叶的双眼,迅速出口问道:“你在太庙见她的时候带走了什么?轩辕剑如今在何处?” 冷千叶抬眸与祁舜的眼神相对,祁舜的黑眸中隐隐升腾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凌厉气息,较之上次二人在驿馆比剑时更加紧迫。对峙片刻之后,冷千叶缓缓转过头,说道:“恕我不能说。”祁舜紧追不舍,迫近一步说:“你曾承诺帮我寻觅此剑,如今轩辕剑明明在你手中,你却不肯交给我,当初承诺我的信义何在?况且此剑本非你冷氏所有,更与衣国无关。你既然屡次信誓旦旦对我说过无意角逐天下,为什么还要如此执意追求?我真不懂了!” 冷千叶道:“我虽然答应过皇上,当年更曾应承过师尊。若在孝、义之中抉择,请恕我不得不遵从师尊嘱托而背弃兄弟之义。此剑非我冷氏所有,我也决无独占之意,终有一日我必定将它交到它真正的主人手中。” 祁舜不动声色,脸色阴沉未定地说道:“假如世间已没有它真正的主人,你该如何处置?” 冷千叶不假思索,答道:“我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持轩辕剑者得天下不过是传说。我师尊曾有遗言,倘若不是轩辕氏的真命天子,即使得了此剑也难应天命,握于手中亦毫无用处。” 祁舜听他说完一番话,意味深长地凝视着他良久,才道:“你那逝去的师尊可曾告诉过你,应该如何鉴别轩辕剑的真命天子是谁?” 冷千叶犹豫了一刻,才道:“是。” 祁舜神情冷肃,道:“说说看。” 冷千叶远眺了一眼湖水,说道:“轩辕皇族系黄帝嫡系子孙,其血统高贵异常,若是真正的轩辕后裔,其血滴落黄土之上,黄土顷刻就会凝结为坚硬如铁的积血石,即使利剑不能破其坚。” 当年,他的师尊兴奋地告诉他已经寻访到轩辕璟后裔的时候,手中正是拿着一块形状、色泽都十分奇异的积血石,少年的他也曾询问过师尊鉴别的方法,尽管他没有亲眼见过师尊取血滴落黄土,但是依据师尊告诉他的方位和丹姬等人的形貌特征,他很快就顺利地找到了幼小的云萝。 祁舜沉默不语半晌,忽然说道:“你执意不肯交出此剑,莫非是因为你已经找到了此剑的真正主人是谁?” 冷千叶将目光转向远山淡霭,示意无可奉告。 祁舜虽然不再追问,脸色却极为凝重阴沉,气氛极不愉快,周围的空气几乎凝滞下来。 云萝在剑湖宫内休憩了一阵,眼见夕阳将落,依然不见祁舜归来,她听潇离说他与冷千叶二人在湖畔叙谈,便沿着陌生的小径向剑湖之畔走来。她转过陡峭的山坡,眼前豁然开朗。夕阳余晖映照着群山环拥的剑湖,碧绿的湖面发起一阵阵金色的波纹,祁舜一身黑衣茕茕独立在湖畔,似在注目远眺苍茫湖水和附近的山峦,身边并无冷千叶的踪影。 云萝悄悄走近,站在湖畔距离他一丈开外,她微微仰着脸,凝视对面那英俊而冷肃的男子,并没有主动上前惊扰他。 祁舜转头看见她,只淡淡说了一句道:“是你。” 云萝原本以为他看见自己会开心,没想到却遭他冷落,匆忙解释说:“我在剑湖宫中等了很久,没看见你回去,所以来湖边看看。”他脸色依旧很冷,没有立刻接话。这短暂的沉默让云萝几乎不知所措,她只好轻声说:“我只是不知不觉走过来,并不是故意来打扰你的……” 祁舜冷静注视了她片刻,终于移步向她走过来,开口问道:“你刚才和谁在说话?” 云萝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回头环顾剑湖山色,带着几分欣悦回答说:“是冷公子的两名女弟子,名叫潇离和汶瑶,她们对我很友善,给我讲了许多关于剑湖宫的事情。剑湖的风景很优美,刚才我还对他们说,我很羡慕他们能够一直生活在这么美丽又舒适的地方呢!” 祁舜微微蹙了蹙眉,语气略柔和了一些,转换话题问她说:“你喜欢剑湖宫吗?” 云萝毫无掩饰地点头说:“很喜欢!” 他正眼看她,面无表情地说:“看来在你的心目中,剑湖的风景一点不比花溪逊色了?” 她猛然听说“花溪”二字,感受到他的冷峻语气,急忙解释说:“不是,如果让我选择,我还是更喜欢花溪一些……” 他的态度因她的回答而缓和下来,略舒展双手将她揽入怀中,温柔说道:“只要你想见我,随时都可以来找我,不存在什么打扰,以后不要再对我说这种话了。” 云萝向他绽放一个甜蜜的微笑,回答说:“我保证,决不会经常冒失打扰你。” 祁舜黑眸中带着几分深沉光影,靠近她低声道:“等我向冷千叶取回轩辕剑,我们就回花溪去……” 云萝乖巧地伏在他胸口,心中泛起一阵羞涩,她还不习惯两人之间这种新的亲密关系,更无法在听到他的暗示之后保持冷静,然而她内心却渴望着能够多一些时间与他在一起,即使什么都不做,仅是静静依偎着他,看着他读书、写字,对她而言都是莫大的幸福。 她突然想起令她忐忑不安的寻剑之事,抬起头轻声问他:“你向冷大哥询问过……关于那柄轩辕剑的事情吗?” 祁舜脸色冷峻,说道:“轩辕剑就在他手中。不过他拒绝交给我。” 云萝看着他失望又无奈的眼神,忍不住说道:“冷大哥一定有迫不得已的苦衷才会这么做。你们一直都是好朋友,给他一段时间考虑吧,也许明天他就会同意将轩辕剑给你。” 他凝望着她的单纯表情,唇角浮现一缕淡淡笑意,黑眸中显现出难得的温柔,低头说:“但愿如此。我这一次出宫原本想在花溪多逗留几日,没想到突然多出这件事来。等冷千叶将剑交出我们就回去。” 云萝满心欢喜,娇柔呢喃着说:“好。” 夕阳西下时,剑湖畔四野无人,祁舜环顾左右之后,忍不住低头亲吻着怀中的可人儿,粗糙的手掌在她身上不停摩挲。二人在湖畔亲密拥吻,全然没有发觉衣国公主衣盈风隐身躲藏在不远处的山石后。 衣盈风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她那双无限震惊、讶异又嫉妒的碧色深瞳中,透出深深的疑惑与不解——眼前这二人分明是兄妹,然而这亲密的举止却似偷尝禁果不久、彼此渴恋对方身体的情人! 她深恐自己会惊呼出声来,急忙举手遮掩着唇。 她静下心来思索,渐渐明白了一些缘故,原来祁舜拒绝燕国太子和荀帝的求婚,并不仅仅是为彰显祁国不为强权所迫的气节,而是因为祁舜自己存着一份私心。他明明爱上了自己的皇妹,却碍于礼仪不敢给她名分,只能将她带出宫外金屋藏娇。一向在女人面前冷静自持的祁舜,竟然会做出这种令人不可理解的逆反行径,这种关系显然是违反天理的,决不会为世人所容,若是传扬出去,祁国皇族必定会在天下诸国面前抬不起头来,即使祁舜身为祁国帝君,在众人攻讦之下,地位也是岌岌可危。 衣盈风又想,愈是危险的感情,愈是让人疯狂,祁舜这个与众不同的男人,假如让他在与云萝的情感关系中沉沦下去,不但自己与他的婚约必成泡影,她原本想好的周密计划也会付诸东流。因为这计划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就是必须让祁舜死心塌地地爱上她,甘心为她所驱使、助她一步步登临女帝之位。而祁舜所爱上的每一个女人,显然都是阻挡她计划的挡路棋子。 二人拥抱之际,云萝粉色的薄绸衣衫无意中轻轻褪落肩头,她左肩上那一个淡红色的“燕”字暗记立刻跃入衣盈风的眼帘。衣盈风怔怔盯视着云萝莹白如雪的肌肤上那片二寸见方图案和字迹,碧色美眸中倏地升起一丝狡黠的神色。 当夜,剑湖宫中并不平静。 月上柳梢时,衣盈风换上一袭玫瑰红色罗衣丝裙,秀发挽成“灵蛇髻”,并且特意使用了一种异国进贡的优质香粉,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她走到祁舜与云萝所居住的院落前,趁着祁舜的随从前去通报他的机会,向对面云萝的房间偷偷瞟了一眼,见里面灯火全无,假装无意般问一名祁国护卫道:“你们三公主在里面吗?” 那侍卫知道她的身份是国主的未婚妻,怎敢不毕恭毕敬,立刻答道:“刚才潇离与汶瑶姑娘相邀,三公主去她们那里下棋去了。” 那传话的侍卫迅速下阶,对她说道:“皇上请盈风公主进去。” 衣盈风姿态曼妙地一步步走到祁舜居住的房间前,见他早已等候在廊檐下,对他娇声招呼道:“好久不见!” 祁舜冷静地看着她,说道:“淮南王之事刚刚结束,衣国局势未稳,你居然如此放心离开你父皇身边?” 衣盈风近前一步,有意迫近他身前,好将她身上的迷人香粉气息送入他的鼻端,二人的面孔距离几乎不到半尺。她注视着他的英俊面容,嫣然一笑,带着几分玩笑之意道:“我当然不放心,只不过听表哥说你近日会来剑湖,才会有意留下来见你。难道这些天你就一点不想我?你不希望在这里看见我吗?” 祁舜仿佛没有看见她眼神中蕴含的柔情与暧昧之意,但是也没有向后退步。 衣盈风见状,碧眸微带娇媚之色,贴近他胸口悄声说道:“父皇同意我们的婚约,我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临安与静海相隔千里,我们既然不能常常见面,就该好生珍惜每一次见面的机会……” 他冷然抬眸,轻轻淡淡地说:“对不起,我今天没有兴致。” 这一句简单的话语对衣盈风而言不啻是巨大的打击,她心头虽然含怒,脸上的笑意却更深,还伸出纤纤素指隔衣抚摸着他的胸口,将丰腴娇软的身体投向他怀中,轻启朱唇说:“你是没有兴致,还是因为你的兴致都在你的云萝皇妹身上?” 祁舜身躯微微一震,他迅速将游离的目光转移到她的脸上,盯着她说:“看来你已经忘记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了。” 衣盈风面带娇嗔,恨声说道:“是!虽然我们之间曾有互不限制的约定,你不娶皇后,我不纳王夫,你在祁国皇宫内想要多少妃嫔我都管不着,可我毕竟是你的正室,我不会带着别的男子一起出现在你面前,你也不能在我眼前这么羞辱我!况且,云萝是你的妹妹,你们这么做传扬出去会让天下人耻笑的!” 他眸光镇定,问:“谁会传扬出去?” 衣盈风怔了怔,忽然无话可说。诚然,即使她知道这件事违背伦常,但是鉴于眼下两国的结盟关系,将祁舜感情的隐私曝光在天下诸国眼前,固然对他不利,对身为他的未婚妻的她同样没有半分好处,以她的聪明心机,决不会做这种事情。 他闲闲倚着廊柱,说道:“看来你似乎在吃醋?公主在静海城中有无数追求者,最近又与一名号松竹的少年居士过从甚密,怎么还有心思关照我的事情?”衣盈风毫不在意他的反讥,而是面带伤心后悔之色地依偎着他,柔声说:“衣国的习俗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我和松竹之间不过是一场游戏。我喜欢在意的人是你,不是他。我在衣国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你见到我之后就不能说一句让人家心里舒服的话吗?” 这傲慢干练的美丽公主如小鸟依人般倾诉着对祁舜的心意,祁舜却没有任何表示。静默了片刻,忽然伸手握了握她的手,说道:“你想听我说什么?” 衣盈风由嗔转喜,顺势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吻了一下,撒娇说:“你这么坏……人家想听的话,你难道还不知道吗?非要人家亲口说出来?” 暮色笼罩着剑湖,冷千叶早已静静站立在湖畔,等候着云萝的到来。 云萝的娇小身影从浓郁的夜色中悄悄走近,她是隐瞒着祁舜偷偷约见冷千叶的,因此不敢在湖畔耽搁停留太久,一见冷千叶,她就匆匆说道:“冷大哥,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冷千叶早已料到她的来意,内心泛起一种不可言传的感觉,说道:“公主不妨直言。” 云萝抬头看着他,清晰说道:“我想好了,不必等一年之期了,我确定我不需要轩辕剑,请你将这柄剑交给三哥,助他完成心愿。” 冷千叶默默看了她片刻,心中暗叹了一声,点头应允。 云萝原本以为会受到他的阻挠,却没想到他应承得如此顺利爽快,想起他一心想按照师尊遗命帮助自己光复轩辕,心中不禁愧疚无比,说道:“是我太没用,让你失望了……可是,我不想将我父皇的仇恨再延续下去。无论将来谁是江山之主,只要他能做一个好皇帝,好好对待天下子民,不要再让各国互相杀戮就够了。” 冷千叶态度温和,说道:“我能理解公主的心意。但是,轩辕剑一旦交给别人,公主就没有亲自复国的机会了。” 云萝抬眸回答说:“轩辕也好,祁、燕、荀、衣四国也好,原本都是轩辕黄帝的后代子孙,只要大家安居乐业,相安无事,为什么一定要复国?况且,即使我能复国,也换不回父皇、母妃的生命了,又何必再添杀戮的罪孽?你将剑交给三哥吧,我相信他将来一定会做一个好皇帝。” 她突然想起梦境中轩辕璟的狂笑之态和丹姬临终时的憔悴模样,眼眶内瞬间蓄满了眼泪,却努力抑制着不让泪水落下来。 冷千叶语气沉静,说道:“公主所料不错,他的确是一个绝好的帝王人选,或许将来他的朋友都会变成他的敌人。” 云萝想起冷千叶与衣国之间的亲眷关系,有些担心地看着他问:“ 第15章 生离 云萝的血统不容置疑,祁舜的血统更不容置疑,看来他们二人都是轩辕璟的后代,上天仿佛对他们二人开了巨大的玩笑,祁国的义兄义妹不过是名分所限,并不足以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然而,这轩辕后裔的兄妹关系却是真真实实的血缘所致。 次日清晨,冷千叶在晨曦中立了约有半个时辰之久,山间清露渐渐濡湿了他的发丝,他依旧站立在祁舜所居住房间外的樟木林中,一动不动。 忽然,一道黑影向湖畔移动过来,伴随着一个冷淡的声音:“你在这里站了多久?” 风中隐隐传来若有若无的轻淡香气,冷千叶抬头看了祁舜一眼,缓缓开口说:“不久,只不过恰好看见长公主早起采摘山花而已。” 晨风将祁舜的黑色宽大衣袖吹起,他年轻的面容虽有几分倦意,眼神中的冷峻之色却不减分毫,说道:“我有话对你说。” 冷千叶点了点头,道:“我也有话对你说。” 二人一起来到剑湖畔,祁舜忽然上前几步,走向湖畔一个小小的黄土丘,又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向他看过来,右手轻轻探向腰际,问道:“你昨天和我所说的关于轩辕皇族后裔的征兆,可是真的?” 冷千叶知道他黑色锦衣的织锦腰带内一直贴身藏着一柄锋利无比的软剑,眼见他的动作,冷千叶的心忽地一沉,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慌和惊惧,尽管这惊惧并不是为了他自己。 祁舜冷眼看着他,说道:“你很快就会知道,天下间究竟谁才有资格获得这柄剑!” 突然之间,冷千叶仿佛预知了某种可怕的真相,他使尽全身力气向祁舜冲了过去,以内力紧紧按住他拔剑的手,声音颤抖着制止他说:“不可以!” 祁舜的武功修为本不及冷千叶,见他突然失去了冷静,不再犹豫地立刻反手相搏,二人双掌相接之际,祁舜另一手软剑已出鞘,冷千叶所修习的护体神功本有移花接木之效用,剑刃还未伤及他,剑锋却突然倒向祁舜自己,将他的左臂划开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霎时迸流而出。 冷千叶镇定的双眼带着即将面临灭顶之灾一般的惊惶,他心头充斥着惊惧不安,甚至缭绕着一万个“为什么”,他不敢任由祁舜拔剑,只能不顾一切地扶住他说:“我一早前来找你,就是想将轩辕剑交给你!不必再试验了!” 祁舜狠狠地摔开他,衣袖轻扬之际,他手臂上的鲜血已一滴滴飘落四溅,恰有几滴落在那小小的黄土丘之上。 积血石,顷刻凝成。 冷千叶瞬间怔住,如泥塑木雕一般。 祁舜依然不知其中隐秘,他轻挽起仍在滴血的衣袖,冷冷看着眼前的一切,说道:“如果你的师尊没有欺骗你,此刻你应该知道,轩辕剑的真正主人是谁。你如果有心继续藏匿此剑,不知还有没有别的理由?” 冷千叶看着眼前冷肃而孤绝的黑衣男子,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突然明白了,祁国后宫内祁舜的母亲永妃必定是轩辕璟赐嫁给诸侯王的宫人,但她所生之子并不是祁帝的亲生骨肉,而是轩辕璟的后裔。 祁舜傲然昂首,冷静地面向湖水,蓦然想起七年前那一个血色清晨。 就在那个清晨,他那看似谦卑而与世无争的母妃告诉他一个关于轩辕的秘密——他的亲生父亲并不是祁帝,当年,他的母妃是轩辕皇宫内一名地位卑微的舞姬,她被轩辕璟借酒意宠幸之后,当一件物品般随意赐赏给了当年的祁王。因为祁舜是一个在母腹中怀胎十月的婴儿,祁王不但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血统和身世来历,反而对他们母子异常珍视和宠爱。 祁舜的母妃曾用她一贯温柔平和的语调告诉他,“轩辕的辉煌历史,轩辕的高贵血统,决不是这些乱臣贼子所能比拟的。你是轩辕氏的子孙,祁国应该只是你的子民!”也就在那个清晨,他亲眼看着被收买的御医将一包药粉倒入了两位兄长所饮用的汤药之中。 统一六国,光复轩辕。十五岁少年的一生,因这一句话而改变。 他选择了轩辕氏,从此别无选择。追寻轩辕剑、统一天下,恢复他“轩辕”的姓氏,早已成为他毕生追求的目标。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在他眼中都没有任何意义,包括他的婚姻和情感。 祭陵之行仿佛只是一次生命中的意外,每一次想到云萝那双清纯又执著的眼睛、如杏花春雨般娇媚动人的姿态、那绵绵如缕的琴声,他就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和开心。她是突然出现的一抹亮色、一片浮云,是他这二十二年来最喜欢和最倾心的人,倘若没有了她,他的生命一定会黯然失色。 花溪三日,让他沉溺其中,他甚至想从此沉湎在花溪的温柔乡里,做一个与世无争的、碌碌无为的“祁帝”, 他生平第一次开始对自己选择“轩辕”这个姓氏而犹豫。他从来不曾料到,他心目中竟会有如此重要的一个女子,重要到几乎能够代替轩辕剑、能够抹杀他光复轩辕氏的坚定意志的地步。 一夜思量之后,他选择了向冷千叶夺取轩辕剑,不用暴力,而用他的真正身份——轩辕嫡系后裔,因为他相信得到轩辕剑之后,他会更有力量守护自己心爱之人。 冷千叶静静地看着眼前周身散发着戾气的黑衣少年,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张纯真娇柔的面容,内心不停激烈斗争着。 云萝的血统不容置疑,祁舜的血统更不容置疑,看来他们二人都是轩辕璟的后代,上天仿佛对他们二人开了巨大的玩笑,祁国的义兄义妹不过是名分所限,并不足以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然而,这轩辕后裔的兄妹关系却是真真实实的血缘所致,与生俱来的血统牵绊,任祁舜如何精明机变,也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解除或消弭。 轩辕璟荒淫无道,残害苍生,难道上天因此而将他的罪孽延续到他的子女们身上?他的师尊所拼死保护轩辕后裔,他也曾应承过永远保护他们,然而,他们两情相悦至此,他要怎样做才能保护他们?云萝若是知道祁舜的真实身份和与她之间的原本的血缘关系,后果将会如何,冷千叶已经不敢再设想下去。 在进行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冷千叶决定,纵然祁舜和云萝有错,那也是他们无法预料的错,但是现在,自己既然知道了真相,就决不能让他们再错,即使让他们误会,也胜过让悲剧继续发生。如果让他们知道真相,那样的打击谁也承受不起。冷千叶觉得,自己将要做的事情与爱恨无关,仅仅是为了信守对师尊当年所承诺的“信义”而已。 祁舜却丝毫不知道冷千叶内心正在翻江倒海,依然带着几分挑衅之意看着冷千叶,等待他的答复。 冷千叶目光微微闪烁,轻声开口道:“轩辕剑可以给你,不过,我想向你索取一个承诺以作交换。倘若你不肯答应,纵使你我兄弟反目成仇,剑湖宫将来玉石俱焚,我也决不会将此剑交出。” 祁舜眸底掠过一抹阴沉的阴影,道:“什么承诺?” 冷千叶昂首看着他说:“将庆安长公主嫁给我,而且你必须承诺我,今生今世不得以任何理由带她离开剑湖宫。” 祁舜僵立着,脸色瞬间难堪到了极致,阴郁的眼神仿佛能将他立刻杀死,他强自按捺着心头上涌的醋意和怒火,粗着声音问:“给我一个理由。” 冷千叶微微一笑,说道:“今生我明知得不到颜夕,若能得到与她三分相仿之人也能弥补心中遗憾。东陵夜袭之时我已对长公主动心,剑湖宫中侍婢无人不知。你若是不信,可以去我弟子中打听打听,便知真假。” 祁舜清冷一笑,道:“你的意思是,要我以云萝的终身来换取轩辕剑?” 冷千叶毫无畏惧地点点头,淡淡回答说:“没错。剑湖宫虽然不及诸国王侯,却是得天独厚的世外桃源。我虽然才疏学浅,料想还不至于辱没了祁国长公主。你可以不答应我,我也不介意玉石俱焚。”祁舜突然仰天冷笑了一阵,才说:“果然是我的好义兄!这‘信义’二字,世间再无人能比你懂得更加透彻明白。你是如此了解我,因此才能如此要挟我!真是好极了!” 对他的讥讽,冷千叶并不生气,而是迎着他犀利的眼神,轻声说道:“只要我能如愿以偿,必将轩辕剑交给你带走,如何?” 祁舜伸手拾起地面上沾染血迹的软剑,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用力将精铜所制的软剑掷向湖畔大石,光滑的石面应声裂开,软剑插入石缝内发出巨大的声响,剑身不停摇颤。 冷千叶仿若没有听见,也不动怒。 祁舜僵立了一阵,眼神忽然变得深邃而不可捉摸,注视着他说:“无论她与那女子有几分相像,你都应该知道,她终究不是颜夕。强人所难并不值得,她心中对你毫无儿女私情,你不妨提一提别的交换条件。” 冷千叶仿佛无动于衷,说:“我已说得很清楚,皇上若是想得到轩辕剑,唯一的交换条件就是将长公主留下来,我不需要提别的条件。” 祁舜定定注视着他,仿佛要将他的心思看穿一般,半晌之后才皱着眉头,一字一句地问:“她有什么好?仅仅只是一见钟情,就教你对她痴迷到如此地步?” 冷千叶答:“长公主的优点,明眼人都看得出,皇上比我更清楚十倍,又何须多说?” 祁舜沉默了一下,突然扬声冷笑,片刻之后他的黑眸就恢复了起初的犀利,盯着冷千叶说:“你这番话看似很有道理,其实都是假话,对不对?我们相交多年,你固然了解我,我同样了解你。纵使你对云萝有几分好感,也断不至于突然向我提出这个奇怪的婚约。”他逼近一步,声音却低缓了一些,说道,“我的好义兄,你的目的只不过想拆散我们而已,我猜得对不对?” 冷千叶不置可否,祁舜那精明犀利的眼光和出色的判断能力,向来是他最锋利的武器。 祁舜见他不语,继续说道:“你从来都不想为难我,更不想与我为敌,对不对?假如我真的相信连你都会因为利益而要挟我,即使我得到了轩辕剑,只怕也难得到我想要的。东陵之事本是我的错,如今我若是重蹈覆辙,也不配做你剑湖宫主的结义兄弟了!” 他的话虽然轻,所蕴含的信任和友情却似千钧般重。 冷千叶终于微微动容,迎向他的眼神,说道:“你既然如此肯定,我还有什么话好说?看来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了。” 祁舜冷峻的面容显出一丝浅淡的笑痕,靠近面向着他,说:“你所担心的到底是什么?假如是因为我与她的名分关系的话,我不妨告诉你,无论现在还是将来,你完全没有担心的必要。” 冷千叶忍不住摇了摇头,轻叹道:“你当真想知道原因?” 祁舜目光坚定,道:“当然。” 冷千叶犹疑不止,依旧叹道:“只怕你知道了之后,认为还不如不知的好。我只担心这真相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承受。” 祁舜眼中早已没有了丝毫笑意,眼神冷漠而深沉地看向冷千叶,说道:“说吧。” 冷千叶垂下眼,背转身面向湖水,缓缓道:“传说轩辕帝灭国之时膝下并无子女,其实只是误传。他当时有一位名叫丹姬的妃子已怀有身孕,我师尊与另一名护卫奉命保护她出帝京,直到四年后才重新得到了她的消息,丹姬娘娘所生的是一名女婴。” 祁舜静静听着他说话,问道:“你找到她了?” 冷千叶沉吟了片刻,才无比艰难地说:“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刚好三岁,我将她带往飞燕楼交给颜夕,然后她被祁王带入了祁国皇宫。” 真相昭然若揭的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和恐惧袭击上祁舜的心头,他的视线犹如突然被万丈冰窟所冻结,却仍然强自保持着冷静的情绪,沉声道:“说下去。” 冷千叶忍住心口的沉重感,尽量以最平静的语调说出一句犹如千斤重般的话:“祁王为那小女孩取的新名,是‘云萝’二字。” 此言一出,祁舜年轻的面容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表情。 晨风拂面,云萝静静坐在清莹透底的剑湖畔,手捧着一束刚刚采摘而来的小野花,初升的几缕灿烂阳光照射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垂肩秀发染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以为是祁舜追寻而来,仰起满溢着幸福的小脸回眸,正要轻唤他的名字,不料却看见冷千叶的白衣身影,心中虽然略有失望,仍是礼貌地向他微笑。 冷千叶语气温和,说道:“公主醒得好早。” 云萝见他低头打量着自己,急忙从湖畔站起,伸手整理裙边说:“冷大哥也很早。” 冷千叶面向朝阳,轻轻淡淡说:“我已将轩辕剑交给他了。” 云萝满心欢喜,想起祁舜昨日说过取回轩辕剑就会带她返回花溪之言,说道:“多谢冷大哥,我该回去收拾行装了。” 冷千叶不动声色,目光冷静地制止她说:“不用了,你皇兄刚刚接到临安急报,先行离开剑湖宫一步。他让我转告你,如果你喜欢剑湖宫,不妨在剑湖暂住;如果你要返回花溪,我会命人护送你回去。” 云萝没想到祁舜竟然不声不响丢下自己离开剑湖宫,只当他果真遇到了十万火急的朝廷大事,连和自己道别一声都来不及,只让冷千叶代为转告行踪,不禁黯然低头。 冷千叶见她失望之态,心中大为不忍,柔声问道:“你最近是打算回花溪,还是在剑湖住一阵?潇离和汶瑶她们都很喜欢你,我们都希望你能留下来。” 云萝料想回到花溪也是孤单一人,祁舜国事繁忙,短时间内一定不会有空返回花溪看望她,思量片刻后抬眸说道:“谢谢冷大哥,我想在这里等候三哥来接我,只怕留在这里会打扰你们。” 冷千叶心中暗自叹息,面带微笑道:“我们剑湖宫蒙公主不弃,何来打扰之说?只要你喜欢,无论在剑湖住多久我们都欢迎之至,即使住上一辈子也没关系。” 云萝被他话语中潜藏的诙谐逗得开心起来,笑道:“如果冷大哥不嫌弃,不如收我做剑湖宫弟子好了!可惜我天生不懂得剑术,一时难以领会那些武功心法。” 冷千叶并不拒绝,反而认真回答说:“你的资质并不差,如果你真的愿意做我的弟子,我一定收你。” 云萝见他如此认真,扬眸问道:“真的吗?”冷千叶微微一笑,回顾身后峭壁,说道:“舞刀弄剑不适合你这样温柔文静的女孩子,我教你一些防身和轻功的心法吧,你想不想有朝一日能够飞身跃上崖顶?”云萝被他激起兴趣,急忙点了点头表示愿意。 剑湖宫地处幽静山谷内,云萝每天或向潇离、汶瑶请教轻功心法,或与冷千叶品茗对弈,她一心等待祁舜闲暇之时前来剑湖接她返回花溪,但又不敢在人前表露出来,只将对他的千般思念暗藏在心底。她天资聪颖,在冷千叶和潇离、汶瑶二女的帮助下,渐渐熟悉了武术精要,轻功身法也颇有进展,只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肯修习剑术,冷千叶也并不勉强她,任由她挑拣一些喜欢的武功心法来学,权当帮她打发时间。 一日清晨,云萝像往常一般沿着剑湖畔练习轻功,耳畔却听见一阵诡异的啸叫声,她心中暗觉奇怪,循着那怪声的方向而去,一直追踪到剑湖附近的一座僻静山谷内,脚下突然一滑失重,仿佛跌进无底深渊,她全无防备之下,顿时被摔昏过去。 她悠悠醒来之时,发觉眼前依稀有火折子的微光在闪烁,耳畔隐约传来湖水流淌声,沉闷的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泥土气息和清新的青草气息,睁开眼睛细看,竟是置身在一个乌黑如墨的地洞之内。 她虽然因好奇而误闯山谷,但是她生性温柔胆小,意念中隐隐感觉此地并不安全,心中略有害怕。 “猜猜看,你现在在哪儿?”一个低沉而魅惑的声音轻飘飘地传入耳中,让她暗自心惊,迅速看向声音的来处。 朦胧光影中,一名紫衣少年正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两道眸光肆无忌惮地扫过她的面容和颈部肌肤。他有一张很年轻的脸,年纪绝对不超过二十岁,他的肌肤偏白,眼睛深邃如夜,鼻梁笔直高挺,嘴唇偏薄,弧度却分外诱人,脸上的线条刚劲中带着魅惑,即使是鬼斧神工也不及其完美,脸上那若有若无的笑意中,隐约带着一点点不羁的味道。 云萝见过众多王侯帝孙,祁舜冷肃自持,燕桐风流倜傥,冷千叶卓尔不群,荀栖凤潇洒高傲,尽管他们对待美丽女子的态度不同,但身上却都有一种贵族天生的端庄矜持,决不会像眼前的少年一样看她。 在他逼人的目光扫视下,云萝忽然感到一块大石压在心头,沉重得让她难以呼吸,她心头一紧,下意识后退,鼓起勇气问他说:“你是谁?” 那紫衣少年将手中的火折子凑近她,想借着火光将她的面容看得更清晰一些。 云萝的身姿纤细柔弱,苍白的小脸经火光映射,一下子就漾起了红晕。紫衣少年见她一双水光盈盈的眼睛似乎刚刚哭泣过,长长的睫毛微微扑闪着,红润的嘴唇像成熟的樱桃,让他几乎萌生品尝一口的念头。 他饶有兴味地观察了她半晌,笑着答道:“你先告诉我你是谁,然后我再告诉你我是谁。” 云萝无心与他敷衍,扶着洞壁轻轻站起,抬头张望寻找出洞的方法。凭借她的直觉判断,这里一定是她所站立的山谷谷底,旁边就是剑湖。那少年利用地遁之法才能瞬间将她陷落下来,如果想离开这里,必须设法寻找通道。 那少年见她不肯回答,身法如鬼魅般迅速移动到她面前,逼视着她说道:“我姓墨,字无尘。我每天清晨都看见你在湖边行走,已经半个月有余了。你的轻功虽然精妙,但是估计是初学,底气不足,终究难成气候。” 云萝缓缓抬头,说道:“我自行在剑湖练习轻功,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墨无尘看着她,微微一笑道:“本来是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我向来喜欢帮助别人,特别是像你这么美丽的姑娘,让人想不帮你都不行。剑湖宫的轻功心法重在一个‘快’字,却忽略了后接之力,你应该先打好根基,再练习心法才是上策。” 他语气平和,却能一言看破其中关键,云萝虽然暗自佩服,但是对他将自己引诱入谷、坠落地洞的行为却不以为然,向他说道:“多谢你指点。我修习心法不过是为打发时间,并不想练成绝世武功,你刚才是如何将我放下来的,就请你如何将我送上去。” 墨无尘抬头看了一眼洞顶,似玩笑般喟叹说:“这些地下密道不是我亲手制备的,我能启动机关让你跌下来,一时却难以找到机关送你上去。看来我们必须留在这里几个时辰了,你放心,我的朋友一定会尽快来寻找我,救我们出去。” 云萝见那地道果然东南西北四向勾连,交错纵横看不到尽头。墨无尘手中的火折子忽明忽暗,让云萝心中隐隐觉得害怕。正在此时,那火种突然熄灭了,她吓得倚向洞壁,不料触手处摸到一个凉凉软软的物体,似乎是一个生命活体,吓得她急忙缩手惊叫了一声。 黑暗中隐约响起墨无尘的笑声,接着他说道:“火折子燃尽了,你摸到的或许是壁虎。” 云萝静立了片刻,隐约感觉到另一只软软的物体踩踏过自己的绣鞋鞋面,耳畔随即传来吱呀的叫唤声,心头的恐惧无以复加,身体禁不住轻轻颤抖,几乎晕厥过去。 墨无尘竟然又笑道:“是不是有田鼠踩了你的脚?” 云萝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阴森可怕的情景,既不敢动也不敢倚靠墙壁,只得颤抖着声音问:“你……在哪里说话?”她隐约感觉到一阵温热的气息渐渐贴近过来,恰好右脚又被一只田鼠踩踏,恐惧之间向着他所在的方向扑了过去,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放松。 墨无尘发出一声低笑,反手将她扶住,让她的双足踩踏在他的脚背上,说道:“我做你的地下保护人吧,我至今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能告诉我吗?” 云萝的双手被他紧紧拥住,心中顿时回忆起祁舜温暖的怀抱,吓得好一阵颤抖,说道:“你放开我!” 他的举动虽然令人意外,声音却异常温柔,“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放开你。” 云萝沉默了片刻,只得说道:“我叫云萝。” 墨无尘似乎点了点头,轻声说:“想必是浮云的云、丝萝的萝了?”他如约放开了她,却又说道,“你是冷千叶的弟子吗?这位银面老兄虽然性情乖癖,收的徒儿倒是个个乖巧能干,可惜我们墨家不能收女弟子,否则我一定将你带回去。” 云萝听见“墨家”二字,隐约只觉熟悉,却想不起究竟几时曾听人说起过,试探着问:“你认识冷大哥吗?” 墨无尘闻言,淡淡笑道:“你叫他‘冷大哥’,看来是他的同辈了。冷千叶与我岂止认识?每年武林大会,我们都要好好打上一架才行,只不过他与我交手,总是输多赢少罢了。” 云萝更加讶异,她在东陵驿馆内曾亲眼见到冷千叶徒手力敌数名黑衣刺客,他的武功精绝不容置疑,而眼前年龄不及弱冠的紫衣少年竟然大言不惭地告诉她冷千叶是他的手下败将。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他的话究竟是真还是假? 墨无尘仿佛看出了她的猜疑,认真说道:“你一定在想,我是不是一个骗子?故意编造故事来骗你?” 云萝咬了咬唇,回答说:“我没有必要猜测这些。如果你的武功真的远远胜过冷大哥的话,为什么还要在这地洞里等待别人救我们出去?” 墨无尘哈哈一笑道:“看来你是不信我了,不过你用激将法也没有用,因为我从来不骗人。不如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吧,反正我们孤男寡女一起待在这黑压压的地洞里,暂时也不能做什么!” 云萝自从在花溪与祁舜体验过几次鱼水之欢后,对男人已有所了解,毕竟在一个黑暗阴森的角落里,一个男人愿意讲故事给她听,总比对她有任何非分之想好得多。眼前的墨无尘尚且不能定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听一听他的故事也未尝不可,她没有再表示反对,应道:“请说。” 云萝静静聆听着墨无尘的述说,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与祁舜有七分相似。 墨无尘的故事,是一个江湖上号称最隐秘最强大的门派——“墨家”的传奇。墨家的亲信弟子达数千人之多,皆是武林中一流的顶尖高手,擅长奇门遁甲、机关营造之术,在战场上可以以一当百,墨家掌门具有绝对权威,所有墨者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墨无尘就是“墨家”新一代的掌门,江湖上最强大的截杀密令“枯木”的执行者,他身为墨家最高领袖,武功自然远胜冷千叶。 云萝听他说完故事,忍不住问:“你这半个月来每天都在湖边,难道剑湖宫与你们墨家之间有关系?” 正在此时,他们头顶处隐约响起两记轻微的叩击声,墨无尘随即回以短暂的一声啸叫,只听“轰隆”一响,几缕刺眼的强光从云萝眼前投射下来,她慌忙举袖遮掩着夺目的光线,同时向后躲闪着。 墨无尘伸手托起她的后腰,纵身一跃出洞口,又将她放落下来。 云萝举目远眺,见不远处一湾碧水清莹,正是剑湖,转头又见救援他们的二人背袱戴笠、布衣芒鞋,应是墨家弟子无疑,这才稍稍安心。 墨无尘抖了抖衣襟上的尘土,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姿态,说道:“我来剑湖宫确实另有目的,不过遇见你倒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今天就要离开衣国,所以才会出此下策来认识你,希望你不要见怪。” 云萝只觉不可思议,设计引诱她入谷、发动机关将二人同时陷落地底,竟然只是为了“认识”她,虽然他 第16章 缘孽 寝榻附近的地面上,凌乱四散着几件色泽鲜艳的女子外衣。祁舜仅着一件月白色的轻袍,闲闲斜倚在寝殿内的宽大床榻上。他胸口衣襟半敞,露出一大片结实的男子肌肤,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颈项间隐约留着浅淡的红痕,仿佛是亲密过后的印迹。 云萝辞别冷千叶和剑湖宫诸人,跟随前来迎接她的祁国皇宫侍卫们进入临安城内,心情既激动又忐忑不安。 她伸手掀开所乘坐御辇的竹帘,用目光扫视着城中来来往往的人群,觉得一切依然平静如昔,看样子最近几个月祁国朝中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变故。她脑海中回忆起临别时冷千叶的怪异表情,隐约感觉冷千叶对她此次返回临安之行并不持乐观态度,却说不出他眸光中究竟蕴含着一种怎样的深意。 御辇进入皇宫后门后,径直在西苑门口停下来,迎接云萝回宫的一名内侍走近御辇前,恭谨说道:“皇上有旨意,公主此番回宫,尽量不要在宫中四处走动,也不必按照礼节拜见太后与太妃。” 云萝知道自己被钦天监指为“流年不利”,并不受祁皇后等人欢迎,她也不在意,只问:“皇兄今天会诏见我吗?” 那内侍不急不慢,回答说:“奴才只听和祥公公传了这道旨意,其他事宜暂时没有听说。奴才随后会向和祥公公询问清楚,再来禀报公主。” 云萝依言走下御辇,沿着熟悉的皇宫道路,按捺着心情的悸动与不安踏进西苑。西苑众多侍女见主人再次归来,自然欢喜不尽,除小雨、小翠仍在花溪等候她之外,其他侍女们几乎如众星捧月一般围绕着她,唧唧喳喳向她询问别后境况。 云萝心不在焉地与众多侍女们闲聊,一直等候到月兔东升,宫廷内苑都已上灯,依然没有等到祁舜宣召她前往中宫殿觐见的消息,她心中越发不安,顾不得从剑湖宫来临安长途跋涉了整整三日犹带倦意,向西苑侍女简单交代了几句话就走出宫门。 祁舜所居住的中宫殿后种植着一大片茂密的竹林,云萝对这一带原本熟悉。秋夜月凉如水,宫中往来穿行的侍女们并不多,她独自沿着御花园的小石子甬路,很快就来到中宫殿外。中宫殿内灯火通明,隐约传来一阵丝竹管弦之声,其中似乎还夹杂着男子的开心笑声。 云萝心中极度不安,沿着竹林小径一步步走向后殿,就在她即将登上台阶的一瞬,和祥的身影倏地从廊柱下冒出来,轻巧地伸出拂尘挡住她的去路,谦恭说道:“奴才叩见长公主。” 云萝抬头见是他,向殿内看了一眼,轻声问他说:“三哥在里面吗?” 和祥谦和地说道:“皇上圣驾此刻就在殿内,不过……”他似乎面带难色,吞吞吐吐说道,“不过皇上刚才叮嘱过了,今晚任何人都不得进殿打扰他,否则拿奴才是问。” 恰在此时,殿内传来一阵女子的嫣然巧笑和娇声低喃,那声音十分娇嫩动听,令人产生无限遐想。 云萝忍住心中的不安,向和祥温柔说道:“和公公,三哥知道我今天回宫吗?烦请你转告他一声,我只要见他一面就好,不会打扰他太久的。” 和祥依然十分为难,说道:“公主今日归来之事,奴才已经禀报过皇上了。皇上确实没有诏见公主的旨意,请公主恕奴才无能,不敢再说……” 他话音未落,只见云萝秀眸一闪,纤细娇柔的身影顷刻间从他眼前掠过,她身穿的浅粉色罗裙飞快地飘过廊下的几级阶梯,在他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她已伸手推开了虚掩的殿门。 寝榻附近的地面上,凌乱四散着几件色泽鲜艳的女子外衣。祁舜仅着一件月白色的轻袍,闲闲斜倚在寝殿内的宽大床榻上。他胸口衣襟半敞,露出一大片结实的男子肌肤,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颈项间隐约留着浅淡的红痕,仿佛是亲密过后的印迹。 他怀中一左一右拥着两个豆蔻年华的美貌舞姬,年纪约在十六七岁,她们紧紧依偎在他胸口,身上都仅仅穿着一件小抹胸,雪白的肩膀和丰腴的大腿暴露无遗,尽显无边春色。一名美人正伸手替他轻轻按揉着太阳穴,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另一名美人的乌黑发丝,不知在她耳畔说了一句什么,引逗得那美人娇笑不已。 云萝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敢相信那抚摸美人青丝的双手竟是他的,她清澈的眼眸中透出深深的失望之意,豆大的泪珠顷刻间沿着脸颊滚落。她用力咬紧唇瓣,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 祁舜仿佛对她的骤然闯入十分不悦,迫不得已放开那两个美人,整了整衣襟坐直身体。 那两名舞姬不料会有人突然闯入,其中一名舞姬似乎认识云萝,急忙匆匆下榻捡拾起散落的外衣,含羞向她行礼说:“奴婢叩见庆安长公主。”另一名舞姬看见云萝,同样窘得手足无措,愣了一会儿才忙乱地穿上衣裙。 祁舜挥手让她们退下,黑眸冷静地看着她,若无其事一般,轻声说:“你来中宫殿,为什么不命人提前传报我?” 云萝硬生生将快要倾盆而下的眼泪忍住,哽咽着说道:“我记得你在剑湖宫时曾经对我说过,只要我想见你,随时都可以来找你,不存在什么打扰。” 祁舜走下寝榻,轻轻合拢衣襟,淡淡道:“虽然我这么说过,可你今天确实打扰了我,还惊吓了她们。难道和祥没有对你宣过我的旨意?你是祁国公主,怎么可以如此不顾礼仪?” 云萝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虚弱地扶住一株高大的松枝盆景,勉强让自己站稳,含泪摇头说:“你说我惊吓了她们?她们在你心目中……竟然如此重要吗?” 他定定地看着她,毫无半点难堪的神色,平静说道:“这几个月来她们一直在我身边侍候陪伴我,虽然我没有还赐予她们正式的名分,将来必定会给她们妃位。她们在我心目中,当然比平常侍女们重要得多。” 云萝只觉一阵胸闷气短,她虽然很想大声质问他,为什么在短短三月内他就宠幸了两名舞姬,为什么将她抛弃在剑湖宫不闻不问,为什么一边对她许诺今生决不再喜欢别的女子,一边与那些美人做出种种风流行径?但是,这些话只在她脑海中盘旋,一句都说不出口。 她身子一阵发软,整个人再也站立不稳,向后摔倒在地面上。 她隐约看见祁舜脸色突变,似乎准备向她摔倒之处直奔而来,然而,她并没有得到他的搀扶,只听见他用轻淡而冷漠的声音吩咐小内侍说:“将长公主扶起来,送她回西苑去歇着。” 云萝挣脱了小内侍的搀扶,努力站起,明眸含泪看向祁舜,问道:“你接我回来,就是为了让我看见这一切吗?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让我安心留在剑湖宫里?或者送我去花溪?” 祁舜语气依然冷漠,说道:“冷千叶连夜送信给我,是他告诉我说你心意坚决想回临安。”他的言下之意即是假如不是云萝自己要求返回临安,他永远都不会想到要接她回来,花溪之盟约,如今似乎早已被他抛诸脑后。 她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落下,哽咽着问:“那么……我们曾经……我如今又算什么?” 他听见她的质问,俊容掠过一丝暗淡阴影,过了好半晌,他才极不情愿地回答说:“有些事情是因我一时糊涂所致,你应该知道我的苦衷。况且我早已赐你金册宝印,云萝,你是祁国地位尊崇的庆安长公主,过去那些事情还是忘了的好。” 她聆听着他的这番话语,仿佛怔住了一般,静静注视着他的容颜、他的眉眼、他挺直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印象中那冷漠中潜藏的温柔早已不见,只剩下从内而外的一片冰凉,凉得透骨彻心,直入她的骨髓深处。她似懂非懂,重复着他的话说:“过去那些事情还是忘了的好……”她停顿了片刻,缓缓抬起头对他说,“一时糊涂的人不是你,是我在勉强你,对不对?”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泪顺着粉嫩双颊滴落下来,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毫无避讳之意,脸上仅有一丝浅淡的歉疚,沉声道:“说不上勉强。我以前没有体会过,如今才知道百花丛中还有其他天香国色,不止有杏花……我是一国之君,不可能不娶皇后,不可能没有三宫六院,我给不了你今生唯一的承诺,这些你早该知道。” 云萝只觉头疼欲裂,那曾经让她心心念念记挂眷恋的俊颜,如今在眼前全部化作一片狰狞,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去多听他一句绝情言语,在她还没有晕厥之前,她必须迅速逃离这个令她窒息的宫殿。 她冷静地抬眸,向他投去最后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从他的寝殿内缓缓走了出去,没有片刻停留。 祁舜静静注视着她的娇弱背影,如同雕刻的石像一般僵立在中庭。 和祥闻声而入,他一贯眼尖,立刻发觉地面上闪烁着一团白色光影,急忙弯腰捡拾起来观看,说道:“是长公主的珠钗……” 祁舜一个箭步急冲而来,将珠钗夺过握在掌心,那是云萝摔倒在地时从发间坠落的饰物,也是当时小雨以为云萝失足落水在河岸边遗失的那一支。祁舜久久凝视着那珠钗,俊颜依旧毫无表情,眼角却已隐然有水色。 和祥见此情景,顺手合拢了寝殿的门,悄悄转身退出殿外,一名不知就里的小内侍因为平时与和祥关系亲近,壮着胆子靠近他,问道:“皇上今夜不是召幸了两名舞姬吗?怎么庆安长公主突然闯进来,皇上就突然不理睬她们了?” 和祥摇头叹息,说道:“皇上的心里只装得下一个人,哪还有心思召幸舞姬?” 小内侍察觉和祥的话里大有深意,小心翼翼地低声道:“和公公,小的最近听后宫有传言说,几位公主其实都不是先帝的亲生皇裔,如今没有出嫁的公主们将来说不准都是要做皇妃的。” 和祥心中暗惊,停下脚步问:“这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小内侍忙道:“似乎是南苑那边,御安长公主的侍女们说的……” 和祥直觉此事内情复杂,虽然是月芷的侍女们走漏风声,或许与永妃的点拨和暗示有关,随意点了点头,咳了一声道:“侍女们胡言乱语,听过就罢了,当不得真的。” 云萝从中宫殿疾步而出,沿着斑驳竹影一路向御河旁的蒲草园中行走。 从她进入祁国皇宫的那一天开始,每当她伤心落寞的时候,这一片散发着静静幽香的蒲草园,就是她躲避风浪、平复心情的港湾。 她抬眸四顾,只见秋夜月暗星稀,皇宫内一片静寂,隐约听见宫墙外临安城内的犬吠之声和几下更鼓敲击,夜风拂动河岸边的垂柳,影影绰绰竟似人影摇动。她静静站立在御河前,任夜风吹起她的衣襟,眼角的泪水不停地滚落。 “轩辕”这个姓氏的辉煌时代早在十五年前就已不复存在,即使她的父母曾经是威权赫赫的轩辕帝、娇宠尊贵的丹姬夫人,轩辕皇朝都已成过眼云烟。祁国皇宫不是她的家,她只不过是一个无所依靠、寄人篱下的孤女,如那丛在宫墙角落处孤独盛放的白色野花一般,静静独处一隅,在乏人关注的风雨中自生自灭,即使成为“庆安长公主”,她在祁国皇宫内的卑微地位也没有任何改变。 在静妃逝去的满目苍凉之际,是祁舜给了她一丝亲情的温暖。她曾经天真地以为他会是她将来唯一的倚靠。对她而言,祁国皇宫内仅有的温情仅是来源于他。 然而,今夜所见的一切彻底击碎了她的想法,他冷酷无情的言语和僵硬的表情一遍遍在她脑海中浮现盘旋,让她真真切切感觉到胸口传来难言的疼痛,甚至让她开始怀疑这个所谓的“家”对于她的意义究竟何在。 她在御河畔安安静静站立了约有半个时辰之久,娇小的身影始终一动不动。 御河畔生长着一丛低矮的灌木,借着暗淡的月光和宫灯,隐约可见灌木丛中盛开着一朵朵零星的白色花朵,她向来喜欢浅色花,不禁蹲下身去,伸手轻轻抚摸着那些柔嫩脆弱的花瓣,泪水一颗颗滴落在花丛间。 时至三更,中宫殿内灯火依然未灭,数盏琉璃宫灯映照着一个孤独修长的身影。祁舜独自站立在空旷的大殿中央,手中依然紧握着云萝从鬓边掉落的那一支白色珍珠钗,仿佛在等待着谁。 和祥匆匆由殿外而来,带着几分惶恐和慌张之意,说道:“奴才禀皇上,庆安长公主刚才离开中宫殿之后并没有回西苑。皇城四面宫门紧锁,宫中没有发觉公主的踪迹,奴才带着侍卫们寻找了许久,还是没有找到公主……” 祁舜浑身一震,缓缓转过身来,盯着他问:“御花园内有没有去找过?” 和祥道:“奴才将宫中四处都找遍了。” 祁舜神情微变,问道:“御河机关今夜有没有报过警?” 和祥会意,回答说:“奴才去御河边寻过,附近值守当班的宫人们说,隐约看见庆安长公主在御河边站过一小会儿,但是不敢惊动打扰她,随后不久庆安长公主就不见了。据奴才猜想,或许庆安长公主在剑湖修习了轻功身法,从无人值守的宫墙处出了皇宫……” 祁舜冷静的态度瞬间荡然无存,一个箭步冲向中宫殿外,怒喝一声道:“给我备马!”显庆带领着几名侍卫正守候在皇宫西门通往临安城内的护城河外,忽然一眼瞥见祁舜的黑色身影迅速穿过守门侍卫的阻拦飞奔而出,虽然不明就里,但显庆料想是发生了极其特殊的事情,急忙令几名侍卫翻身上马,沿着祁舜的去路追赶出宫保护祁舜。 和祥气喘吁吁赶来将情况向显庆说明,另几名侍卫没有料到宫中瞬间会发生如此诡异的事件,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显庆听了和祥的叙述,顿时大惊失色,顿足叹道:“这可怎么好!既没有落水,也没有找到人,难道庆安长公主变成神仙飞走了不成?万一庆安长公主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受罚事小,皇上岂不是……”他说到这里,接连吐了几口唾沫,才说,“希望公主平安无事,大家多活几天吧,你们还不各自分头去找!若是找不到庆安长公主,也不必再回来见皇上了!” 那些侍卫知道庆安长公主诡秘失踪,事态严重非同小可,亦知祁舜最近性情喜怒无常,不敢稍作停留,急忙各自散开,带领一队人马向城中不同方向飞驰而去。 城外更鼓敲击四下时,云萝忽然听见附近皇宫角门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情急中忙蹲在灌木丛中,把自己藏起。她身姿原本柔弱娇小,粗心的小内侍们刚才提着灯笼来寻人,竟然不曾发觉她的背影,才将讯息误报给和祥。 御河边依稀闪现一个高大的人影,云萝从花丛旁轻轻站起,借着远处宫苑廊檐下彻夜点燃的灯盏,看清那来人的面孔。他神情疲惫,手提一盏羊角避风的宫灯,仿佛失魂落魄一般向御河畔走过来。她怔怔地看着他,泪水不知不觉沿着面颊滑落。 祁舜缓缓走近御河,发觉花丛间多了一个娇弱纤细的身影,黑眸中霎时迸发出掩饰不住的惊喜,飞快地走向她藏身之处,凝视着她,半晌才挤出一句话道:“你一直在这里?显庆他们在宫外找了你整整两个时辰。”他绝口不提自己深夜狂奔策马出宫寻找过她,在毫无收获之下回到中宫殿,竟然不知不觉向御河行来。 云萝仰头看着他,发觉他的眼神中毫无半点刚才的冷酷和绝情,如同三个月前她所认识的他一样,只有体贴、关心和温暖,甚至还带着一抹担忧解除后的释然之色,她心底犹豫不决,没有立刻回答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他后退一步,将视线转向漆黑的御河,说道:“临安皇城不是剑湖宫,深更半夜,你一个人在宫中行走多有不便,你应该回西苑去。” 云萝听见他云淡风轻的口气,心头掠过一阵痛,移动脚步向西苑方向行走,看向前方回答说:“我记下了,是我不该在宫中乱走。如果大家都不希望我回临安,我明天就离开这里,依旧回剑湖宫去。” 她忍痛说出这番话,心头却还在隐隐期盼着他能够转变态度。 不料,他仿佛无动于衷一般,言语间毫无挽留之意,淡淡道:“也好。” 这句“也好”让云萝的心几乎彻底绝望,她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飞奔着离开御河畔。她的身影迅疾飘忽,粉红色的衣带在夜风中轻扬荡起,如一只颤抖着扑向地面的断翅蝴蝶,虽然在勉力飞翔,却已失却了方向。 忽明忽暗的夜色中,她跌跌撞撞地走到西苑南窗外的芭蕉林,猛然想起他昔日征战归来,黄昏时分静静站立在芭蕉林中聆听她弹奏琴曲的情形,心头一阵恍惚,脚下一滑,摔倒在林外的一座遍布鹅卵石的小石桥上。西苑外人迹罕至,此时又正当夜深人静,她料想不会有人出门来搀扶自己,想勉强支持着站起来,右脚踝处却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感,她咬紧牙关没有呼痛,只是伏在冰凉的石桥拱级上低声啜泣。 就在她万念俱灰之时,石桥拱面渐渐现出一个熟悉而高大的人影,他仿佛犹豫了很久,终于弯腰向她伸出一只手,声音低沉说道:“是不是扭伤了脚?” 云萝没有抬头,青石的冰凉渐渐透过她的衣衫、沁入她的心底,这冰冷的感觉让她早已失去了再与他说话的勇气。右脚传来的刺痛感一阵强过一阵,她咬着下唇,强忍着剧烈的疼痛,想伸手抚摸揉捏一下脚踝以缓解那痛感。 他看着她尝试努力的动作和眼中流露出的痛楚,用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问她:“很疼吗?要不要我送你回西苑去?” 云萝缓缓抬起头,轻柔说道:“我不疼。如果三哥想帮我,就请转告西苑的侍女,让她们来接我回去。” 她的声音并不大,咬字却极清晰,那一声“三哥”如同一把尖锥直刺入到他的心底,他黑眸中的神色遽然变化,燃着怒火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仿佛想将她在黑暗中吞噬掉。 她静静看向月影斑驳的地面,躲避着他的注视,心中只剩痛意。 突然之间,他如同饥饿的猛兽扑向眼中窥伺已久的猎物,闪电般迅疾地迅速俯身下来,用力将她抱入怀中,紧紧地圈住她瘦弱的肩胛,那力度大得惊人,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拆散一般,他用颤抖的低沉音色说:“不许这么叫我!我不许……”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绝望和疯狂,云萝跌入他的怀抱,脑海中霎时一片恍惚,她隐约听见他在说话,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她的泪水落得更加迅疾,他的怀抱却依旧是那样温暖、那样让人留恋,即使明知他已经有了别的女人、刚刚和别人恩爱缠绵过,那一份熟悉的淡淡熏香气息居然丝毫不曾改变,仿佛依然只专属于她一人所有。 云萝幽幽地抬起眼,泪眼婆娑着静静地看着他,注视着他深沉、完全不透露情绪的眼眸,压抑着泪水说:“那我应该叫你什么?这些不是你想要我做的吗?是你要我忘记过去那些事情,是你说过去的一切都是你一时糊涂……”她说到这里,不得不举手用力压住胸口,却无法阻止胸口沉闷的绞痛,再也说不下去。 他一动不动地听着她说话,面容没有表情。过了许久,他的声音终于清晰了些,语气也镇定下来,“我说过,只许你叫我的名字。” 在他犀利而痛楚的眼光逼视之下,她终于鼓起了勇气,将心底的痛一起都对他宣泄出来,“我知道是我的错,我不是你真心想要的人,我不能帮你做任何事情,也不能给你什么帮助。可是,假如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当初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你可以阻止我、打消我的念头,不至于到现在这样的地步……” 他眸光带着深沉的痛楚,将她的手腕握得很紧,紧得几乎要把她的手腕捏碎。他的十指深深地嵌进她的手腕上,掌心却不停颤抖,英俊的脸孔因为压抑到极限而表情僵硬。 她恍若不觉,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直视着他,既没有呼一声痛,也不开口要求他放手,任由泪水沿着双颊滑落,哽咽着说:“我的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痛过,如果你不想再看到我,我会自己离开,但是请你告诉我一个理由,为什么你会突然变成这样?花溪的你,和现在的你,我究竟应该相信谁?” 他的眼神迸射出痛楚而隐忍的光芒,僵着声音说:“当日你既然对我许过诺言,若是真的信我,又怎会有此一问?” 云萝此时此刻心中早已无所顾忌,凄然反问道:“你已经不在乎我了,还要我信守什么诺言?那个诺言对你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 祁舜伸手捧起她的小脸,他的吻重重地落下来,封住她的唇,这转瞬之间的变化让她几乎无法反应过来,泪水溢满了她的双眼,她感觉到唇间传来的疼痛,只能无力地垂下眼睑,纵容他对自己的放肆。 突然之间,他猛地用力将她从怀中一把推开,仿佛她是一块刚出炉的烫手山芋,唯恐躲避不及一般仓皇疾步退后。 云萝猝不及防之下再一次跌倒在石桥上。她缓缓抬头看向祁舜,见他的脸色在远处幽晦宫灯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如同鬼魅一般,心中泛起无限迷惘,她紧咬了下唇,努力忍痛扶着石桥栏杆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西苑宫门走过去。 这一次,祁舜没有伸手扶她,他漠然看着她艰难行走的背影,说道:“明日一早,我会让御医去西苑看你。” 云萝没有回头看他,径自前行叫醒值守宫门的小内侍,那内侍见她脚踝受伤,急忙通传西苑侍女们前来搀扶她。 祁舜独自站立在芭蕉林外,直到众人忙碌完毕、西苑宫门禁闭之后才独自离去。 清晨,几名御医奉命前来诊视云萝的脚伤,侍女们替她敷上消肿止痛的药,劝她好好休息,但云萝似乎毫无倦意,沐浴更衣后,还愣愣地睁着双眼,静卧在锦榻上。她仿佛听侍女传报月芷前来看望自己,依旧保持着静卧的姿势。不久果然见月芷袅袅娜娜而来,坐在她的床头叙说别后情景。 月芷与云萝年纪相仿,为人机变圆滑,善于逢迎,在宫中人缘极好,昔日风菲未嫁之时,在风菲与月芷间,云萝相对而言与月芷交好一些。如今两人都是待嫁的长公主,境况相类似,月芷难免有许多惆怅之言对云萝抒吐。虽然月芷更多的是出于试探而非真心,云萝仍是耐心听她说话。 月芷上上下下打量了云萝一番,才道:“你出宫这些时候,我常常和母后、母妃说起你,如今转眼就到年底了,就算是流年不利也会很快过去,年关时母后必定会接你回宫的。听说你这次回临安是因为皇兄有事诏见,他有没有告诉你究竟是为什么事情?” 云萝不知祁舜如何对外人讲述诏她回京之事,摇了摇头说:“没有。” 月芷挥手示意身旁的侍女们都退下,才凑近她悄声说:“我听说燕国太子至今还没有与大皇姐举行婚礼,不知道是真是假?那燕国太子为人实在令人难以捉摸,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依我看母后与皇兄都没有打算为大皇姐主持公道讨回名分呢!如今大皇姐就被他们这么不上不下悬着,非妻非婢……”她低声述说到伤心处,眼圈微微泛红,又道,“我们本不是父皇的亲生骨肉,在这宫里有几个人会真心疼我们呢?原本以为大皇姐运气好,嫁给了如意郎君,没想到竟是这般结果!谁知道我们两个将来的结果又会怎么样?” 云萝原本早已满腹心事,见月芷伤心起来,只得将自己的忧伤情绪放下,劝慰月芷说:“无论将来怎样,只要我们对得起父皇的养育之恩就够了。” 月芷低着头道:“我们若要对得起父皇的养育之恩,自然是听从皇兄的安排,”她说到这里,忽然眸光一闪,抬头看着她说,“云萝,倘若皇兄随后依旧安排你嫁往燕国,或者嫁往荀国,你可愿意?” 云萝 第17章 痛楚 这冷漠无视的举止仿佛瞬间激怒了他,他突然飞身而来,伸手扼住她的手腕,一双黑眸灼灼逼视着她说:“今晚是否有人曾来过这里?来过你的寝宫?”云萝感觉到腕间传来压迫的痛楚,刚才被那人袭击侮辱的情景霎时涌上心间,一阵屈辱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拼命挣扎着甩脱他。 西苑满院种植着高大茂密的乔木,秋风乍起,数片略带浅黄色的树叶微微摇落,透过半开的轩窗飘落进入正殿之内,恰好落在云萝的粉色罗裙畔不远处,罗裙下依稀可见她右足肿起,其上缠裹着厚厚的白色纱布,左足踩踏在松香色的地毯上,双足都没有穿鞋。 祁舜见众人远去,缓步向低垂着头的云萝走过来。他低头注目着她,十分客气地问道:“御医看过你的脚伤了?还疼吗?” 云萝对他的礼貌和问候只觉得陌生,想起他刚才及时赶到替自己解围的情景,芳心又泛起一阵说不出的感觉,只好生硬地回答说:“御医看过,敷了药,不疼。” 他弯腰拾起那片落叶,凝视着叶片上清晰可见的经纬脉络,说道:“落叶宫虽然冷清,却极为安静,既然母后有旨意,你明日就搬迁去那边吧。” 云萝抬眸看向祁舜,恰好碰上他漠然而冷淡的目光,心中泛起一阵痛,她突然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反抗之心,忍痛看向他说:“假如我不愿意迁居落叶宫呢?你是不是要命显庆将军的御林军们强行将我关押进去?像看管天牢的钦犯那样日夜看管着我?”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阵,才轻描淡写地说:“落叶宫虽然是人迹罕至的幽禁之地,对你而言未必不是幸事。最近不同往日,冷千叶的剑湖宫即将成为是非之地,剑湖与花溪都不安全。” 云萝微微摇头,看着他说:“谁说我一定要去剑湖或者花溪?我宁可做一个庶民,四海为家。” 他黑眸带着几分奇异的神色逼视着她,说道:“如此看来,你刚才对高内侍所说的话是真心的了?你确实不想要这个长公主的尊号,也不想留在宫里?” 她毫无掩饰,答道:“是的。” 他眼底掠过一丝寒意,注视着她肿起的脚背,说道:“你还是安心迁居去落叶宫,最好不要再有出宫的念头。”他语气轻淡,仿佛只是与她戏言闲谈,而不是在对她述说一个关于她命运的决定——今生今世,他都要将她监禁在落叶宫内。 云萝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轻易而霸道地决定了她的未来,她瞪大了眼睛迎向他的视线,仰头看着她,清澈的眼眸中渐渐透出失望和痛楚之色,她咬了咬下唇说:“可我不是祁国的囚犯。如果你真的要将我禁锢起来,请你告诉我一个理由,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 他看着她哀伤的表情,迅疾无比地转过目光,淡淡道:“母后的旨意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何必要我再重复一遍?你既然身为祁国公主,就永远不可能随心所欲,即使你想出宫做一个庶民,也不是当下就能实现的。” 她凝眸看向他,点头问道:“你们打算将我在落叶宫里关多久呢?” 祁舜听见她话语中微含的哽咽和泪意,心中微微一动,却移步向殿外走去,冷硬回答说:“如果你能安心在落叶宫中住下,时间就会过得快一些,也不会在乎在那里住究竟多久了。” 云萝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忽然之间只觉一阵眩晕,她想伸手扶住身边的廊柱,却扑了个空,纤细的身影立刻倾倒在地,祁舜正要迈步走出殿门,听见身后传来的声响,他回头见云萝跌倒,剑眉微微一蹙,迅速走近扶起她,不料腰间却突然一紧,竟是被云萝的双手紧紧抱住。 云萝发觉祁舜回头,虽然她不明白祁舜为什么对她突然变得那么冷漠和那么有距离感,但是石桥上的拥抱、御河畔的夜逢和他此刻的紧张回顾,让她隐隐觉得他并不是对她全无眷恋之情。她积蓄全部的勇气,才敢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地主动拥抱着他,希望这样的亲密能够唤醒他对她的关心和疼爱,能够得到他的一丝安慰和柔情。 祁舜任凭她紧拥着自己,俊颜依旧冷漠无比,说道:“不要这样。” 云萝呼吸着他衣襟上散发出的熏香味道,那熟悉的香气促使着她像往常一样用指尖轻轻抚摸着他胸前的墨玉所制的襟扣,含泪微微摇着头说:“不……我不放!” 他的身体全无昔日爱恋时的热度,语气更加冰冷,“云萝,你不是小孩子,应该知道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从剑湖宫回来之后我仔细考虑过,其实我对你,”他仿佛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才说,“真的只不过是兄妹之情。因此,请你原谅我在花溪一时冲动犯下的错。” 云萝身子一震,她无力地垂下了头,脑子里一片纷乱,只记得他告诉她的答案——只不过是兄妹之情,只是兄妹之情而已! 祁舜看着她颓然的模样,似乎想说话,终究还是忍了下去,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缓步走了出去。 云萝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地面,神情落寞而孤独,纤细的身影如风雨摧折之后零落的藤萝。 西苑正殿之后便是云萝的寝殿,那隐身在南窗下的绿衣侍女屏息静听他们二人对答之后,迅速消失在芭蕉叶下。 月芷在南苑内一手拿着绣綳,另一手执丝线刺绣荷花,心情忐忑不安,静候着绿衣侍女的消息。 那绿衣侍女匆匆归来,将在西苑南窗下看见的情景月芷讲述了一遍,说道:“奴婢觉得诧异,庆安长公主居然不顾礼仪纠缠亲近皇上,皇上那时候对她说的话,还有临走之前看她的眼神,实在令人觉得奇怪,只怕真的不是兄妹之情那么简单呢!” 月芷闻言手一颤,绣花针刺破了她的指尖,一滴殷红的鲜血迅速溢出,滴落在尚未完成刺绣的白色细绢上,那侍女低声唤了句“公主”, 她才忽地回过神来,眸子闪过一丝暗淡的怒火,蹙起了眉凝视着指尖鲜血凝结成的小血珠,秀美的神情渐渐变得冷硬。忽然,她右手指尖用力一掰,将那根坚硬锋利的小小绣花针折成两截,钢针发出细微的“叮当”声,坠落在地面上。月芷想了想,低声问:“掌管落叶宫的内侍公公,如今是哪一位?” 另一名侍女想了想,答道:“是张传福。公主还记不记得,前年先帝带着永妃娘娘和公主行幸巡游东江时,就是张传福随驾侍候,当时他犯了过错惹得先帝大大不悦,还是公主替他求情,先帝才从轻发落了他,让他打理落叶宫去。” 月芷似乎想起来了,向那侍女笑道:“原来是他。你替我去落叶宫走一趟,请张传福来,就说我有几件东西赐赏给他,也想请他帮我做一件事。” 那侍女忙应道:“这有何难?张传福正愁没机会报答公主的恩典呢,公主让他帮忙是给他面子,奴婢这就叫他过来!” 不久之后,一名中年内侍跟随着那侍女进殿而来,笑容满面地向月芷行礼问安,月芷赐他坐下,闲闲问道:“听说我三皇妹近日迁居落叶宫,你身为落叶宫管事,应该知道这个消息吧?” 张传福刚刚坐好,听见月芷问话又急忙站起,恭恭敬敬回答说:“回御安长公主,奴才已听说了,刚才正按东苑高公公吩咐在收拾整理庭院。宫中人手少,长的杂草和落叶又太多,奴才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月芷耐着性子听他絮絮叨叨完毕,接着他的话道:“按理说你进宫侍候父皇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父皇向来宅心仁厚,就算当年你曾有犯错,如今也该原谅了。我改天和母后说说看,给你换个宫苑的差使。” 张传福闻言,不禁喜出望外,急忙伏地向她叩首不迭,连连说道:“奴才早知道御安长公主是奴才的大福星、大贵人!” 月芷微微一笑,说道:“你先不忙谢我。我这位三皇妹虽然如今身带不祥之兆,性情容貌却都是上上之选,芳名远播诸国。落叶宫那边值守的侍卫不多,你可要时时提防警醒一些,或许随时都会有登徒子登门造访。” 张传福本是聪明之人,见月芷面带笑意,语气却隐含锋芒,迅速上前低声道:“奴才愚钝,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请长公主示下,奴才无不遵命!” 月芷静静看着他,美丽的面容上浮现一缕微笑,笑意中竟然隐含着丝丝缕缕的狠戾之色。 云萝遵循祁太后旨意移居落叶宫已有半个月之久,落叶宫果然十分冷清寂寞,廊檐不仅破败,油彩也早已褪色,地面上早已铺满了厚厚的一层黄叶。 尽管高内侍破例增加了宫中服侍的人手,也仅有张传福和一名司掌粗活的小内侍,以及她从西苑带来的两名新入宫的小侍女,落叶宫中人丁寥落,令宫苑更添凄凉之感。 黄昏时分,秋风漫卷,云萝独自坐在窗下,注目满院秋景和四面高高的宫墙。一片秋叶飘落在窗沿上,她轻轻将它叠放在掌心内,脑海中恍惚想起春天的梧桐落叶,还有祁舜在梧桐树下的话语。 虽然距离东陵之行只经历了短短的两个季节,却似遥远得不可追忆,那短暂的温馨片段都已荡然无存。他不愿意对他的冰冷态度作任何解释,也不再留恋花溪那段感情。落叶宫中的“庆安长公主”,只是一个不受大家欢迎的、被关押在冷宫的废人,一个不再重要、被他所抛弃的人。 祁皇太后将她禁锢在落叶宫中,虽然与祁舜近在咫尺,却又远似天涯,若想见他一面几乎难如登天,况且以二人如今的关系状态,即使与他见了面也无话可说,倒不如不见。可是每当想到他就在身边不远的中宫殿,她心中又无法彻底宁静下来。 落叶宫分明是一座暗无天日的坟墓,他并不喜欢她,却要将她的终生掩埋在这里,他不再关注她的喜怒哀乐,任凭她自生自灭。她住进这座宫苑,就意味着人生的万劫不复,婚姻、爱情、亲情,都将被四面宫墙所隔绝。 人生的烛光还没有开始点燃,就已临近熄灭,关于爱情的梦想刚刚开始,就被无情地宣告结束。 除了心痛之外,她已没有任何感觉。 突然,廊檐下掠过了一阵莫名其妙的风,将她身旁放置的宫灯尽数吹灭,此时两名小侍女已回到自己的居所,云萝以为是偶然风大所致,于是轻轻站起身,借着幽暗的月色,手持烛台走向外殿取火种。 一阵强大的外力袭来,有人将她手中的烛台轻轻接了过去,随即将一块柔软的布团堵住了她的嘴,那人伸手将她柔软的身体抱起,快步走向她内殿的床榻,将她放在榻上后,一手放下床榻四周的帷幔,随后重重地压上了她。 云萝心中惊慌不已,想要大声喊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人的呼吸在她耳边清晰可闻,他对她所做的一切如同一只饥渴已久的禽兽,他粗暴地撕扯着她的薄绸衣衫,毫不怜惜地掐揉着她的细嫩肌肤,蛮横无理地吻上她的颈项和胸口,不过片刻之间,已将她身穿的裙衫撕扯得支离破碎。 云萝早已反应过来他在对自己做着什么,虽然她的力量远远不及他强大,心中涌起的巨大屈辱感觉却让她使尽全身力气反抗着他,她隐约想起床头搁置着一柄辟邪镇灾的碧玉如意,便在挣扎之间轻轻缩回手,准备将那玉如意扫落在地面上,借响声惊动那几名在外殿值守的宫人们。 她还没有碰触到玉如意,那人早已抢先一步将玉如意抓在手中,他抬头之际,窗外几缕幽暗的月光恰好照射到他的脸,云萝身上的衣衫都被他褪尽,身体都已裸露在他眼前,她与他的视线相对,自知很难逃脱他的魔掌,眼中立刻显现出绝望和痛楚。 那人看到她的眼神,哑着声音说:“我只要完成任务,并不一定要你去死,看你的模样,我若勉强你今夜从了我,只怕会害了你的性命!”他说出这句话后,竟然放开了她,伸手将那柄玉如意放入袖中,撕下她破碎内衣的一角,如魅影般从窗下消失。 那人能在警卫森严的皇宫内来去自如,云萝原本以为他不会放过自己,却不料竟因一念之仁放过了她,纯属不幸中的大幸。她没想到今夜竟会遭受这种无妄之灾,半晌才回过神来,她抱紧锦被遮掩着自己,泪水如断线的珍珠一般簌簌落下。 祁舜,此时对她所忍受的屈辱必定是一无所知,即使他知道,只怕也毫不在意。 云萝啜泣了一阵后,情绪渐渐平稳下来,她不想让侍女们发觉今晚的异状,于是擦干眼泪下榻,将凌乱破碎的衣衫换掉,重新梳理好凌乱的长发,遮掩去一切痕迹,才静静上榻歇息,努力说服自己忘掉今夜的噩梦。 夜色幽晦,和祥仰头打了一个呵欠,他手执拂尘抬头,见外殿沙漏时辰已到子夜,照例小心翼翼地走近中宫寝殿,站立在遮蔽祁舜御案的青色帷幔之外,说道:“奴才请皇上旨意。” 幔内仿佛有人推开椅子站起,传来一个低沉而疲惫的男子声音,“明日早朝,传旨让各部大臣自行议事。” 和祥低头应“是”,他深知主人最近一个多月来情绪反复无常,不肯早朝的次数越来越多,不但经常通宵达旦处理公文,还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外出,归来时一脸倦意,连淡青色的锦袍都沾染着草色和夜露,说是去御河畔散心,倒像在外夜宿一般。 和祥退出殿外,唤过两名心腹小内侍叮嘱了一番,自己则静静守候在门口。 祁舜独自躺卧在寝榻上,只觉一阵心烦意乱,良久无法入眠,他听见殿外传来一阵匆忙细碎的脚步声和低低对答声,沉声发问道:“是谁在外面?” 和祥听见他传唤,匆匆行到榻前,禀报说:“西门处值守的侍卫们刚刚擒拿了一个人,此人身穿夜行服色,似乎想乘着暗夜翻越西面落叶宫墙出宫,被当班巡夜的抓了个正着。” 祁舜听见“落叶”二字,立刻从榻上站起,掀起帷幕问道:“那是什么人?” 和祥面带难色,吞吞吐吐地说:“详细情形奴才也没打听真切,听说那人身上带着一柄镌刻有落叶宫印记的绿如意,还有……还有……庆安长公主的……”他知道下面的话万万不可说,因此咬紧牙关不开口。 祁舜仿佛预知了什么,黑眸寒光凛冽,冷冷道:“将那人交给显庆处置。” 和祥刚要回答,却见祁舜的身影如闪电般从中宫寝殿内向外飞掠而出,瞬间已不知去向。 云萝心绪烦乱,睡得十分警醒。正当她迷迷糊糊将近睡着时,忽然发觉烛影摇曳,以为又有意外发生,不禁心中暗惊,不料突然听见琴弦上发出一声轻响,抬起头来才发现琴案边影影绰绰站立着一个人。 她嗅到那一缕熟悉的熏香气息,借着隐约的月光看清祁舜站在距离琴案大约三步开外之处,黑眸带着隐隐的怒意看着她。他穿着一件暗黑色的贴身丝衣,脸色比锦衣的颜色更阴沉。 云萝惊魂未定,两手压着胸口,怔怔地看着他。 他脸色冷峻,眼神没有丝毫柔和,说道:“我刚刚听说了一个消息,想来证实而已。” 云萝已有半月之久没有见过他,她拒绝与他的眼神对视接触,将脸转向榻内,轻声说道:“你想证实什么呢?” 这冷漠无视的举止仿佛瞬间激怒了他,他突然飞身而来,伸手扼住她的手腕,一双黑眸灼灼逼视着她说:“今晚是否有人曾来过这里?来过你的寝宫?” 云萝感觉到腕间传来压迫的痛楚,刚才被那人袭击侮辱的情景霎时涌上心间,一阵屈辱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拼命挣扎着甩脱他,她眼神中带着几分愤懑和委屈,保持着沉默。 “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他的声音更冷。 她继续沉默,也不看他一眼。 他低头之际,突然发现她的枕畔遗落了一根极细的粉红丝线,她的小胸衣系带都是这种天然蚕丝线所制成,这根粉红细线显然是从她的内衣系带上脱离所致。他眼中迸射出怒火,追问道:“告诉我,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云萝不得不面对着他,她微微抬起头,声音中带着凝噎说:“有一个陌生人翻越宫墙进来,他拿走了我的玉如意……然后……”她实在无法启齿那人撕碎她的衣衫之事,更不愿再仔细回想当时的情形。 祁舜静静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解,他眸光中透出的痛楚和危险感觉,让云萝几乎不寒而栗,许多疑问一起纠结在她的心头,让她迷惑不已。 如果他真的不喜欢她,为什么会深夜去御河边寻找她?为什么会关心她的脚伤?为什么会出面警告高内侍不可慢待她?为什么会在得知她遭受暴徒袭击之后竟会如此失态?可是,如果他是喜欢她的,为什么她再也感觉不到一丝爱情的气息? 她静静看着他,祁舜也看着她,她的脸看起来苍白而憔悴,长发披散在纤弱的双肩上,仿佛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她的身体因为恐惧而颤抖,看向他的眼神哀伤而无助,眸光支离破碎。 距离咫尺间,两人呼吸相闻。 一股暧昧不明的冲动让他情不自禁地上前握住她的手,说道:“看来是有人故意设计为之,如今这落叶宫中也难得清静了。” 她情急之中将双手抽离,新修建过的指甲划过他的手背,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他怔怔地看着自己手背上的迸出的血珠,突然用力将她拉入怀中。他颤抖着双手拨开她脸颊上散乱的几缕发丝,看着她泪痕斑驳的秀美脸蛋以及那两排颤动的长睫毛,居然舒展双臂,牢牢地将她圈入怀抱。 云萝想起上次在西苑时,自己那样紧紧拥抱着他,却被他无情推开,一颗眼泪溢出她的眼眶。她起初挣扎了一阵,渐渐地放弃了反抗,静静地向他胸膛依偎过去。自从花溪暂别之后,他们很久没有这样亲密过,在他如火般炽烈的怀抱中,她感受到了他的压抑与他的渴求。 月色幽暗,落叶宫的四面宫墙渲染出一大片黑色的隐秘空间,他紧紧拥抱着她,伸手抚摸着她衣衫上用丝线绣出的牡丹花金绣图案,冷静的黑眸中透出一种怪异的神色,说不清是内疚、是压抑、是愤恨还是疯狂,他猛地低下头,仿佛失控一般,低头亲吻着她干涸而冰凉的唇。 云萝蜷缩在他的怀中,感受着他的体温和他的心跳,眼前的幸福虚幻得几乎让她以为这是一场半夜时分的春梦。她忍不住轻轻伸出小指,贴近唇畔咬了一口,那清晰的痛觉让她意识过来这并不是梦境,拥抱着她的人真真切切就是他。 他低头看着她纯真娇憨的模样,冷峻的容颜绽放出一缕淡淡的笑意,黑眸中流露出浓得不可化解的温柔宠溺。他随手将她咬过的小指贴近自己唇畔,仿佛那指尖仍残留着她的唇齿余香,轻轻舔舐了一下。 那麻痒的感觉让云萝的身子一阵轻颤,更加娇羞地躲进他的怀里,呢喃着说:“会痒的……” 露凉如水的秋夜,二人都是衣衫单薄,彼此的肌肤温度渐渐地传到对方身体上,一种莫名的悸动在两人之间霍然升起,花溪的记忆如同清泉流淌过他的心间,又似烈火炙烤着他的灵魂。他怀中那软玉温香的身体,如同一朵最诱人的娇艳杏花,渴望着他的赐予和爱意。她的温柔正无意中诱惑着他沉沦向天堂,抑或是地狱。 他的气息渐渐紊乱,声音带着几分嘶哑低沉:“那人刚才有没有欺负你?” 云萝睁大眼睛看着他,摇了摇头说:“他起初似乎不怀好意,后来只拿走了我的东西,没有再逼迫我。” 祁舜语气冷肃而凌厉,缓缓说道:“不管此人从何而来、受何人指使,今夜的罪行足够处死他一百遍了。我会将此事彻查清楚,将他与那幕后凶手一起治罪。” 他关心和紧张的表情让云萝暗自欣慰,一阵久违的温暖从她的心底涌上来,黑暗中,她用几不可闻的细声问:“你现在不讨厌我了吗?” 他身躯微微一震,起初没有回答,过了许久才说:“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 她伸手环绕着他的长腰,将小脸依偎向他坚实的胸膛,鼓起勇气说:“那天的事情也许是我不对,我不该冒冒失失闯进去,如果我不那么闯进去,或许就不会惹你生气。我并不是故意想让你难堪,只是想早些见到你……”她想极力向他澄清那天误闯中宫殿的过失,却无法假装出对他和那些舞姬的风流韵事无动于衷的态度,措辞颇费周折。 他凝望着怀中少女委屈而柔弱的眼神,心口不由抽动了一下,打断她的话道:“我们之间的问题和她们并无关系,那天的事情,我都已经忘了。” 云萝低垂着头,缓缓将手伸向自己的衣衫系带和玉扣,一一解开,浅粉色的薄绸衣衫缓缓从她洁白的肩头滑落下来,露出她身体优美动人的曲线和恍若凝脂的肌肤。她任凭赤裸的身体曝露在他眼前,带着几分羞惭和无奈,用低若蚊蚋一般的声音对他说:“只要你喜欢,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他的目光掠过她宛如仙子般玲珑的体态,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视线转向一侧,说道:“穿好衣服吧。还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明白?我的确不讨厌你,但那不是刻骨铭心的爱与喜欢。我们之间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这么做根本不会改变什么,我也给不了你想要的。”云萝摇了摇头,眼神执著地看着他,强忍着心痛的感觉说:“我不信!如果当初你只将我当作皇妹看待,为什么你对风菲姐姐和月芷姐姐的态度和对我不一样?如果你只是我的皇兄,当初在花溪的时候,你不该……”她犹豫了一下,才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羞涩之意说,“不该对我那样……” 他听见这句话,眼神冷淡得令人害怕,盯着她说:“你担心将来对你的夫婿无法交代?还是后悔当初错许了我?” 云萝终于忍不住落泪,仰头说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从来不想嫁给别人,也没有后悔过。只要你心里有我,我愿意遵守诺言,即使一辈子住在落叶宫里也没关系。可是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又要我遵守诺言?你究竟要我怎么做,能明明白白告诉我吗?” 他的伟岸身影在宫灯掩映下显得更加高大挺拔,声音更加晦涩低沉,说道:“看来今晚之事果然另有缘故!假如长公主不能忍受落叶宫的寂寞冷清,我会回禀母后尽快替你择一门婚事,将你嫁出皇宫去。” 云萝的心再一次受到重重一击,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柔弱的双肩微微颤抖,带着哽咽说:“你不要误会,谁说我想嫁人了?我不会嫁给别人的……” 祁舜仿佛无动于衷,不再回答她的话,转身掀起帷幔走了出去。 云萝睁大一双明眸,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黑色身影如闪电般从寝殿帷幔处消失,快得如同从来没有来过一样。她的泪水霎时夺眶而出,粉色的帐幔内依旧残留着他身上的淡淡熏香气息,唇间依稀还残留着他的味道,而他已瞬间不见踪影。 刚才的他的温柔拥抱,仿佛真的只是南柯一梦。 她恍惚间顿悟过来,失神地伏在绣枕上,脑中突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渐渐蔓延开来,直深入她的头脑深处,仿佛一把锋利的尖刀在撕扯着她的五脏六腑。 云萝隐忍不住,失神地用双头掩耳,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 这一声尖叫惊醒了落叶宫的侍女们,她们迅速提灯赶往云萝寝殿内,发觉她衣衫尽褪、神情惶恐,窗边隐约可见几只沾染了泥土的男子靴印,地面上隐约可见她的衣衫碎片,顿时吓得目瞪口呆。 和祥远远看见祁舜回到中宫殿内,急忙近前准备侍候他更衣就寝。和祥刚踏进寝殿内室,就见帐幔摇曳不止,空气中隐隐飘来一阵微醺的气息,他料想祁舜又在饮酒,于是壮着胆子走近他的寝榻。 祁舜衣衫整齐地斜卧在榻上,剑眉紧紧拧起,英俊的脸上布满了疲倦与痛楚之色,仍在低声呓语着什么。 和祥隐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