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雅如画》 序 忘记了这个故事是怎么开始的,大概只是我一时冲动而想要写下的吧。刚刚开始这个故事,是在零六年的时候,那个时候的我还小,懵懵懂懂地只想写一个很凄美的故事。就是这样地想着,便开始了创作。 此文是在我文学功底还未成熟时候开始的,所以当写完整本书之后的现在,当我再回过头看这本书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当初过于幼稚,看那些像是异想天开的文字,就如同藤蔓一般带着过去的美好,出现在我的面前。 像是剪影,提醒着我应该正视。 于是在现如今零九年的时候,我萌生了想要一改全文的冲动。虽然我这个人很懒,但是看到这样的劣笔,我还是看不下去了。 已经过去了三年了,三年的时间,将我彻彻底底地磨砺了一番,不再抱以过于美好的想象,现在的我只想要用笔书写真正的故事。 过于的这一本《致雅如画》,亲们大可以当作是那个时候还未成熟的我给你们的一个稚嫩的梦。寄托着当年孩童般的想法,认为世上不存在伤害,不存在痛苦。我想要改革。对,把这一本书改了,改成如今我可以接受的模样。不会面目全非,只要我心里还存有一丝过去的怀念。如果可以,请相信命的能力。给命一个机会,让命证实自己,还给你们一本真正的 《致雅如画》。 这本书,在经历了三年的沧桑以后,也同样会以成熟的样子与亲们再见。 命热泪盈眶地拥抱所有肯定命作品的亲们。(ps::夸张产生美。) 嫌命太啰嗦的亲们可以直接跳过这一段约等于是废话的文字,直接去看正文。不嫌命啰嗦的亲们,就请体谅此时我的激动吧。时隔三年再来动这篇文,命真的感觉年轻了好几岁。(其实我本来也就不老。)亲们要相信抚今追昔的人是变态的,他们就算想要停笔也是听不下来的。所以……所以……虽然很想不再写了,但是命还是废话呈上。 不过,貌似废话太多了也会被砸砖的。为了小命着想,命就不再啰嗦了,文章的质量亲们自己审核审核吧。 最后一句:命很高兴能够重新开始。 2009。5。24于晋江 伍命 第一章 离画(新) 不曾想过记忆伊始的地方,那里有深印入我眸中的,那个人的模样。 蓝色的纱裙是静止在画中的风景,我微笑的脸庞是定格的表情,我,只是一幅画。我,只是一个画魂。 我没有名字,也不曾奢求有一个属于我的名字。只希望以这样一种方式凝望这个世界便已足够。等待我的是永恒,这个词语残忍地划清了我与这个世界的界线。我是不能逾越的魂,是这红尘之外的看客。 镂着繁复花纹的木门被推开了,我怔怔地看着那个女子。 黑发如丝,柔眉如柳,细细打量,有种令人惊艳的脱俗之美。 同我一模一样的脸庞,与我一模一样的装束。我,本是她的一幅画像。 这一点,无需说明,不言而喻。 致雅。 这便是她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是那么动听,我每每在心中默念,便会产生哀婉的悲伤之情。就是这般,被现实狠狠地嘲笑着,分明我和她的身份,是不可等同的悬殊。 可是为何,心中还残留着一丝莫名的期待? 她是朝廷权臣致禅的女儿,生来就活在这个奢华的深府之中。她是千金,是下人们畏惧的小姐。她是独女,是父亲的宠儿。她是学习过法术的女子,特立独行。但是,她并不快乐。她厌恶着,她不甘在这个深府之中,孤单终老,抑或是被支配着嫁为人妇。 看惯了她平时紧缩双眉进屋来的表情,此时的她不同于往日。眉目之间已不再是苦恼与不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的、愤怒的表情。 我看着她,揣摩着她的心思。她到底怎么了?是跟老爷闹矛盾了吗? 只见她从容不迫地打开衣柜,拿了衣服和首饰,顺便也捎上了一些银两。她将这些全放置于一个素色包裹之中。 看着她的动作,我有些慌张。难道她要…… 突然,致雅的动作迟疑了一会儿,她转身向我。 黑色的双眸中迸发出惊喜。 闭上眼,她轻轻念叨着什么。 就在她念完的一瞬间,我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疼痛,痛彻心扉。眼前出现了强光,我吃力地睁开眼,忽然看到致雅就站在我眼前。而我,从画里面出来了。 “像,真像。”她轻笑地打量着我,“记住了。从今以后,你,就是致雅。” “我?”我从有些嘶哑的喉咙中发出了我的第一句话。 她这是什么意思? “我要离家出走。”她别过脸解释道,眼神黯然地凝望着窗外的风景。 “这样的话,老爷怎么办?”我急了,脱口而出。致雅要是走了,他必然会伤心欲绝。 “是啊……他怎么办呢?”致雅像是自言自语似的,眼里分明蕴藏着无奈。 “你看到的,都只是表面。”致雅定定地看着我,正色道,“你在画中呆的岁月,并没有我呆在人世的多。在他身边陪伴了他十几年,他是怎样的人,我还会不清楚吗?倒是你,明明从未看清过,却如此信誓旦旦地捍卫他。这只因,他是你的缔造者吗?” 冰冷的语气中分明带着一些揶揄。 是啊。我究竟为什么捍卫他呢? 我紧紧地咬着唇,终于说了出口:“对,只因,他是我的缔造者。如果不是他,我是不可能来到这个世界。所以,我不希望看到他难过。” 致雅愣了愣,没有料到我会说出这番话来。半晌,她终于笑了,目光中带着些许悲伤:“既然你不希望他难过,那么,就请代替我来照顾他吧。如果可以,他的爱,我来世再报答。虽然我不喜欢这个父亲,但是,我同你一样,我也不希望他因为我的离开而伤感。所以,拜托你了。” “可是,究竟为什么?他明明很爱你,不是吗……” “因为他的爱,我承受不起。”她打断我的话,稍作停歇便拿着包裹,起身出门。紫色的纱裙轻轻扬起,她的背影深深刻上了背离的痕迹。 承受不起……我心里默默喃喃这个她用来推脱的词语。致雅,终究还是你太任性。 屋门之外,白色的海棠花飘落一地。我望着她的背影,眼眸中沉淀的忧虑渐深。 天空蓝得如同碧玉,致雅紫衣翩翩的唯美背影,在漫天海棠花中,渐渐消失。午后的阳光由耀眼变成了刺眼,烂漫地洒在海棠树叶上。 世界突然静寂了。 只剩下落花遍地,树影斑驳。 脑中不断回想着致雅的话。 “从今以后,你,就是致雅。” 我摊开手心,朝向太阳,微笑。从今以后,我将代替这个名字原本的主人,活下去。无论未来,有多艰难。 ———————————————————————————————————————— 小说网的章节貌似删除不了,所以命只好用改章节这种方法来修改了。亲们请注意,只有章节后面加上(新)的才是最近修改的章节。其他的都是以前的,亲们看下去可能会不衔接。 第二章 沉香(新) 在致雅离开一刻钟以后,我便听见致雅贴身婢女琼缡急切的呼唤声。 “小姐。”她叩门。 “怎么了,大惊小怪的。进来说吧。”我学着致雅的语气,轻微地责备道。 “小姐,沉香小姐来了。”琼缡站在我面前,微微欠身。 “我知道了,你去准备茶和糕点。”我笑着将她打发走,内心却无端生出一丝慌张。沉香,她是致雅的闺中密友,致雅走了,不知道又没有告诉她……还是说,致雅谁都没有告诉,只让我扮演她的角色欺骗所有的人。 沉香是心思紧密的大家闺秀,她这样的人,会不会发现我的身份呢? “致雅。”柔柔的呼唤声从身后传来。 我下意识地回头,只见一袭白衣的沉香倚在门上对着我微笑。见我回头,她却是一愣,盈盈美眸中闪过一丝怀疑。 她发现了吗?我佯装镇定地朝她笑了笑:“进来坐吧。” “致雅,”沉香坐了下来,细细地打量着我,“今天早晨才见你穿着我赠与你的那件紫纱罗曼裙,怎么现在这般有兴致,换成了蓝纱裙?难道你不喜欢那件紫色的纱裙吗?” 我一愣,原来她只是对我着装的更换有些疑惑而以。果然是我多心了。 我浅笑,脑中突然闪现致雅穿着那件紫纱裙离去的背影。 我的目光柔了下来。致雅,想必最喜欢的衣服便是那一件了吧?否则,她又怎会着着它离去? “不,我很喜欢。”我回答道。 “喜欢就好。”沉香温柔地笑了笑,嘴角的笑意蔓延在脸上。精致的脸庞上因为这一平添的笑颜而越发地动人。 我盯着她细细看,明明知道这样的笑容不属于我,却还是有些贪恋。甚至于说是把我自己当作致雅,依仗着她的身份享受着。这样的自欺欺人呵。 “致雅,听说你又和伯父闹别扭了?”沉香说道,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口气。 “嗯。”我垂下眼帘,点点头。 沉香见我承认了,便也不再说什么,她大概也知道致雅一向都与她的父亲不和吧。 “原本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也不好干涉,只是致雅,你可要想清楚了,他毕竟也是养育了你十几年的人,他的苦心你又怎么会不了解呢?”沉默半晌,沉香才幽幽开口。 “我,了解。”我轻叹了一声,我怎么会不了解呢?只是那个真正不了解的人已经离开了。再多的劝告于我都是无用的。 “如果你是来当他的说客,那么还是别再白费力气了。你说的我都清楚,只是一时半会还是不愿原谅他而已。放心吧,毕竟我也是他的女儿,但凡有一丝血脉相承,我都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的。”我起身,假装不情愿地走到窗旁欣赏风景。 “罢了,”沉香无奈地笑了笑,“难得相聚一次,讲些别的事也好。致雅,屋内太过沉闷了,我们还是去亭子那里坐一坐吧。” 说完,沉香也起身,挽着我的手,把我带出了屋子。 穿过一片紫藤花缠绕的小道,我们来到了位于灵湖上的小亭子里。小巧的亭子上题着一首首诗,娟秀的字体像是出自女子之手。四面一片湖光山色,美得宛若世外桃源。 我痴痴地望着这片景色,眼中却是悲伤。原本我是无缘与此景的画魂,而今却…… 看到我这样黯然,沉香打趣道:“致雅,你今天怎么了?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忧郁消沉,活像个深宫里的怨妇。” 我自知自己失态了,便朝她尴尬地笑了笑。 为了缓和这样的气氛,我又一次起身,对她说:“我去泡些茶,你在这儿先休憩下吧。” “嗯,麻烦你了。”由于背对着她的缘故,此时的我没有看到她脸上闪过了一丝惊异的神色。 我只是自顾自地走出小亭子,任凭她的目光牵伴。 第三章 品茶(新) 独自一人回到房间,刚进屋,却见琼缡紧张地从后面迎上来。 “小姐,你和沉香小姐去哪了?奴婢刚刚找不到你,还以为你们出什么事了……”琼缡舒了一口气。 “傻丫头,我们在自己家里,能出什么事呢?”我轻笑地责备着她。 “小姐教训得是。”琼缡狡黠一笑。 “琼缡,不是要你准备茶和糕点吗?”见她两手空空,我问道。 “可是,奴婢刚刚来找你们,发现你们人不在屋内,便以为沉香小姐已经走了,所以就没再准备了。小姐你需要的话,奴婢可以再去准备。”说完,她便转身要走。 “等等,”我叫住她,“我自己来准备吧。” 此话一出,琼缡却是奇怪地看着我。 “把干茉莉和白玉茶具拿来吧。”我淡淡地吩咐道。 “是,小姐。”没过多久,琼缡就把我所要的拿到了我的屋内。待她退下以后,我才开始慢慢地往茶壶里装上干茉莉。那一朵朵早已失去纯白色彩变得暗黄的茉莉,脆弱地躺在茶壶的底部,与白色的茶壶形成强烈的反差。 阳光透过锦屏,上面的琉璃折射出七彩的光辉,映在茶壶之上。 我缓缓地往壶里倾倒开水,沉在杯底的茉莉漂浮了上来,轻盈又沉重。茉莉花淡淡地散开了,一种沁人心脾的花香飘了上来,刹那间,满室芬芳。 不经意地抬眼,我瞥到了那一幅挂在墙上的画。原本那画有我的画,现在已经成为一张白纸,只有纸上的几句诗若隐若现。 致情尽无端, 雅擅出自然。 如是抱瑶琴, 画中听微言。 几个零零碎碎的字,在有些昏暗的阳光下显得更加憔悴,就像一场破碎的梦境,就像一段破碎的记忆。梦醒了,记忆散去了,这首诗便也成了过往的见证,空留下一道虚无的痕迹。 我放下手中的茶,走上前将画卷收起来,放在衣柜深处。 这要是被人看到了,定然会起疑心。 嘴角勾出一抹淡淡的苦笑,我捧起茶,向外走去。燥热的风吹起了我的长发,我却不在意,步履依旧。 走近了,我看见沉香静静地坐在小亭子里,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远处的一棵海棠树上。她白皙的脸上依然是清雅的笑容,令人看不透。见我来了,她起身走过来想要帮我斟茶,却被我轻轻按住。 “你是客,我是主,怎么好意思让你亲自动手呢?”我笑了笑,一手挽起长袖,一手在小巧的茶杯里倾倒着茉莉花茶。茶香一瞬间抚面而过,下一秒却又淡雅无痕。 沉香接过我递给她的茶杯,细细地品了一口,闭目半晌才又开口:“茉莉花茶,味道很不错。致雅泡的茶果然很不一般。” 我与她对视而笑,也拿起一杯茶,刚要入口,却听见她异常平静地说道:“你,是致雅吗?” 我一惊,慌乱了,白玉杯从我手中滑落,仍带着余温的茶水渗入我的衣裳,令我不觉一颤。 “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地上像落下了一朵绽放的海棠花,伴着缕缕清香,透出一丝不祥的寒光。 沉香沉默了。半晌,她才又一次开口:“致雅,你去取瑶琴吧,我想听你弹奏一曲。” “嗯。”我木然地点点头,如同失去了灵魂的木偶,一路失魂落魄地回了房间。心中的思绪如同相互缠绕的蚕丝,剪不断,理还乱。沉香看出我的身份了吗?我紧紧地拽着自己的衣裳,逼迫自己镇定下来。 取出尘封已久的瑶琴,别致的花纹繁复缠绕其上,琴弦异常的洁白,如同掩埋在雪山之下的蚕丝。我轻轻地拂去瑶琴上的尘,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抱着它走出了房门。 “沉香……”我呢喃着她的名字。我究竟要怎么做呢? ——————————————————————————————————————— 此处的这首藏头诗为荒城所作,特此鸣谢~(这首是临时的,日后可能会修改。) 第四章 断弦(新) 远处的风吹落了一树的海棠,灵湖中的几尾鲤鱼闲适地畅游在湖中,我无心于这样的美景,内心尽是无限的忧虑。 手心渗出了细细的冷汗,但是我还是很冷静地问沉香:“要听哪首曲子?” “随你。”她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却令我感到莫名的害怕。 我低下头,青丝掩住了我的面容。随意地挑了一根细弦,一声清脆的声音便由此发出。 虽说是首次操琴,我却因沉香的异样而被转移了注意力,没有多大的紧张。 “那我便随意了。”我低低地喃喃,手指在琴上滑动,时而快速,时而缓慢。琴声悠扬,婉转而动听。我跟着轻轻地吟唱: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曲子很好听。”一曲未尽,沉香突然站起来,走出小亭子。看到她这样,我抚琴的动作也稍稍有些停滞。 “知道我刚刚为什么要问你是不是致雅吗?”还是那般冷静,她轻语道。 听到这里,我心中一紧,手指一用力,琴弦断了,断得干净利落。我闭眼,无力地垂下手,嗤笑自己的懦弱。 “别那么紧张,”沉香大概是听到了琴弦断了的声音,她微微侧了侧脸,却始终没有回头看我,只是慢慢走远,“问你这个问题只是源于我内心的疑惑而已。致雅,你变了。” 变?我苦笑,最终还是没有成功地模仿她…… “知道吗?以前你从不会这般闲适地斟茶抚琴。可是今天……”沉香话锋一转,却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是又能怎样?她毕竟是察觉到了,然而我并不想告诉她我的身份。这两点,本是无冲突的。既然答应了致雅,就意味着我将要欺骗所有人。这,又何妨?若是她不留余地地离开,这些关心她的人呢?他们又会怎样? “沉香,”我叫住她,平静地说道,“人总是会变的。” 她的身子明显地一愣,随即又恢复了。 “希望如此,”沉香悠然地开口,语气轻快了许多,像是放下了一个重大的负担,“我还会再来看你的。先告辞了。” “期待你的下一次到访。”我轻声道,凝望着她的白衣翩然的背影,直至移出视线。 沉香,从一开始我就应该知道你是不简单的女子……我轻笑,这一次的危机也算是解除了吧?只是,我再也不堪如此的猜疑了。 因为,很累。致雅,扮演你的角色,我终究还是不够资格。 心渐渐趋于宁静,古木色的琴上那根断了的弦,颇有番讽刺的味道。我紧紧地咬着双唇,直至渗出细细的血丝。眼眶有些发热,像是抑制不住就会落下泪来。 第五章 缓和(新) 天空渐渐泛紫,为夜拉起了帷幕。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坐在亭子里,没有离开过。地上遗留的茶渍渐渐被风干,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小姐。”远处传来呼唤声。 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着那个说话的人。 琼缡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来,看样子是很急。 “琼缡,最近你越来越莽撞了。”我调笑道。 “小姐,您怎么还在这里啊?”琼缡急急地说道,“老爷叫您去书房见他。” 我一愣,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那个和致雅最亲近的人,我可以瞒得过他吗?如果他知道真正的致雅已经离开了,他……我越想越不安,便抬起头吩咐道:“就说我不舒服,在房间里休息。” “这……”琼缡有些为难。 “琼缡!”我喝到,“就按照我说的去做。” “是,小姐。”琼缡颔首。 等到她离去后,我才稍稍舒了一口气,独自一人踱步回房间。 没想到,在推开房门的那一刹那,我终究是看到了那个我不想面对的人。 房间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般冰冷,我一脚踏了进去,另一脚却还在房门之外。我就这样怔怔地站着,进退两难,尴尬万分。 “进来。”见我这样,致禅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他冷冷开口,带着不容抗拒的严威。 我无奈,只得踏门而入,坐在与他相对的位置上。 我内心越发地不安,抬眼哀怨地看着琼缡,责怪她的不守信。 琼缡却是一幅无可奈何的样子。 “不用怪她,是我执意要来的。”致禅看出了端倪,他缓缓说道。 “原本以为你真的不舒服,可是……”他突然止住了话,目光瞥向琼缡。 琼缡也是个蛮明事理的丫头,她很快便领会了致禅的意思。 “老爷,小姐。奴婢先退下了。”琼缡弓了弓身子,走出房门,掩上门。 我心中一凉,不由得慌了起来。 “听到你不舒服,我便急急地赶来了。没想到啊……唉,雅儿,你总是找这些借口来搪塞我,真的有那么不想见到爹吗?”致禅突然换了种口气,像是在呢喃,也像在责备。 我看着他微霜的两鬓,不由得轻叹了一声。致禅一个人,为了家族的复兴付出了那么多,致雅却还是不懂。 “爹……”我轻唤,“女儿明白您的良苦用心。” “嗯?”致禅听到我这样说,便抬起头直直地盯着我看,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议与那不容忽视的欣喜。 “你这孩子……”致禅的目光柔了下来,原本凌厉之势一下子消散了。 “雅儿,你真是令人很不省心啊。”致禅叹了一口气,仿佛是一瞬间老了许多。 “不过,今天的事,爹的确也有不对之处……雅儿,如果不喜欢,爹以后不会再逼你学琴了,也不会再逼你做你不想要的事情了……” 听到这,我一愣,脑子里不断回想起和沉香的对话,内心一阵慌张。我,竟然在致雅的挚友面前自以为是地弹奏了瑶琴,殊不知这正是致雅最厌恶的…… “爹,我想通了,女儿愿学琴。”为了日后不再被发现,我开口道。 “你……”致禅又一次细细地打量我,良久才又开口,“雅儿,你终于长大了,变得不大一样了。” 我垂下眼帘,牵强地微笑,心中那不可触及的悲伤还是决堤了。 “雅儿,今天爹在市集上看到一条不错的项链,”致禅边说着边掏出一条项链,“你戴着一定很漂亮。” 蓝色的玛瑙吊坠在他有些粗糙的手中静静地躺着,摇曳的烛光打在坠子上,使它绽出熠熠光辉。 “爹……”我的眼眶一热,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雅儿,爹为你戴上。”他温柔地起身,拿着项链环过我的脖子,小心翼翼地为我戴上。 “谢谢爹。”我轻语,心却像是陷入了沼泽,难以自拔。为什么,对我那么好……这个样子,叫我怎么忍心欺骗你……这个样子,叫我如何正视我的身份? “待会儿我让琼缡送饭到你房间来。”身后的人说道,轻轻地走出了我的房间。 万物静寂,烛光微曳,锦屏上,诗句清冷。 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我的眼泪缓缓落下。 第六章 月夜(新) 晚饭后。夜,渐深。 屋外的海棠树,树枝婆娑,风轻轻吹过,只听见一树落花的声音。 胸口的蓝色玛瑙发出幽幽的光泽,我起身想要把窗子合上,一瞬间却愣住了。 一种异样的、前所未有过的感觉像电流一般通过我全身。此时我的身边分明都是静物,然而,我却感觉到了生物特有的气息。这种气息,好像近在咫尺,又好像远在天涯。淡淡的,却令人不容忽视。这种气息,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带着凄冷和诡异。 我舔了舔唇,拿起烛台,走出了房间。 随着我脚步的移动,这样的感觉慢慢变得强烈。 一丝一缕的幽香,渗入我的肌肤。 虽说我不是人类,此刻却也有些害怕。拿着烛台的手微微颤抖,微风掠过,烛火一瞬间熄灭。 我索性丢下烛台,一路摸着墙走到院子。 终于,我看到了她——一个徘徊在月夜的幽灵。 月光照在她半透明的身体上,映着她轻柔的长发。她坐在灵湖边上,背对着我,看着远方,仿佛在憧憬、渴盼着什么。她身体周围泛着微微的白光,朦朦胧胧,清清淡淡。借着月光,我清楚地看到一朵纯白的海棠花从树上飘落,穿过她冰冷的身体,落在她脚边。 这个女子…… “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我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地清晰。 兴许是我突然的声音惊动了她,她身体微微一颤。良久,她才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她那双漂亮的眼睛,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不是致雅。”一句话,却让我震惊得手足无措。 “你怎么知道?”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这不是不打自招吗?我狠狠地嗤笑着自己的愚昧。普通人是看不到幽灵的,我能看到她,便也说明了…… “我们是同类。”她语气镇定从容。 同类。是啊,我苦笑着。 难道我真的愚昧到把自己当作一个人来活了吗?如今被她道破,不也只是意料之中的事吗?可是为何,我的内心如此难过? “我不过是个画魂,这一生注定会有所牵绊。而你,仅仅是一个幽灵,你可以去投胎转世的,为何你……”我迟疑地开口。 “因为我,不想离开。如此,心中有牵挂的人,怎么去转世呢?”她说完,一阵风吹过,吹起我的衣袖,却始终未能挽起她的青丝。 “你这样,终究是不能解脱。何苦呢?”我劝慰她。 “是啊……何苦呢?何苦呢?”她淡淡地呢喃着,嘴角的笑容却是嘲讽。“我,是两年前死去的那个人。”她继续笑着,妖异而忧伤。 “难道……”我诧异地盯着她,心里已是明白了几分。 “我,叫做郁雅。”她森然地说道,眼中流露出的怨恨却渐深。我的表情一瞬间黯然了。果然,她就是郁雅。 这也难怪我第一眼看到她便觉得她有些面熟。她毕竟是致雅的姐姐,容貌和致雅多少也有几分相像。 只是,没想到,分明是死去了两年的人,直至此刻却还徘徊在这个充满记忆的府衙中。是不甘吗?抑或是不愿? 第七章 郁雅(新) 郁雅,致雅的姐姐,两年前,她上吊自尽在自己的房间。她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深深的怨恨。府里的人说,她在恨这个世界。 “那些人,都太肤浅。”郁雅一语道破,“他们只知道我恨这个世界,却不知道,我的怨恨只要存在一天,就不会消失。从那一刻起,到今日,我无时不受着仇恨的侵蚀。这个样子,很难受,却也欣慰。” “为何……你真的不能消除心中的恨吗?”我怔怔地看着她。这个女子,不过是个脆弱的人而已。这样的一个人,却身负着普通人所不能承担的一切。 这,算什么?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包袱,所以我怎能轻易放下?”郁雅深深凝视着我,“你真的以为消除仇恨就那么容易吗?未免太可笑。况且,你,有什么权力对我说这一些呢?” “我不过是个旁观者,如今,我既然代替了致雅活着,从身份上来看,你就是我的亲姐姐。所以,你的痛苦,我也想帮你分担,帮你承受。我,不过只是想知道你仇恨的缘由而已。若说我无权力,那么你呢?一个没有实体的幽灵,也有权力怨恨吗?有能力怨恨吗?有办法怨恨吗?”直视着她,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她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惊异的神色。她的目光变得柔和,她的嘴角勾出一抹笑颜。 看来,她是愿意承认我这个冒牌的妹妹了。 “就算是这样吧。没有实体,没有权力,没有能力,没有办法。我也不甘心。原以为你什么都不懂就妄加评判,现在看来,我倒是可以信你几分。你说的很在理。” “你恨的人……”我缓缓地开口,带着一丝颤抖的音调,“可是致禅?” “不错。正是他。”郁雅点头承认,眼底那一抹稍纵即逝的贪恋,被我捕捉。 怨恨,却也不忍。这个人啊…… “画魂,你可曾知道?我并不是致雅的亲姐姐。”郁雅微笑着,语气略带残忍和自嘲。 “你不是?”我惊讶地叫出声,身体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 “我,是致雅同父异母的姐姐。”她轻描淡写地说着,哀伤灼灼。 树叶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月光如水,凉彻心扉。 “我的出现,原本就是一场意外。我自幼就明白这一点,所以我对他的话总是言听计从。可是,就算是这样,他也不肯给我好好活着的机会。我原本不恨他的啊,我原本不恨他的啊……”郁雅喃喃,眼角滑落了一滴眼泪。 如珍珠般的泪从她白皙的脸颊滑落,一瞬间消散在空中。 幽灵的泪,竟是这般不堪一击。 我心里为她默默地叹息,却还是不动声色地听她讲下去。 “他,逼得我无可选择。一切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我早就已经身不由己了,他却还在伤害。所以,两年前的死亡,于我,终是一种解脱。” “他知道我为什么而自尽,所以我死了以后,他为了赎罪,请了好几个道士超度我的灵魂,可是……”郁雅突然加重了语气,狠狠地说,“我并没有满足地离去,而是选择停留在这个地方。我说过,我死也不会放过他。我会让他,活得比我痛苦!” “郁雅……”我一时间无言,良久才又说道,“如果一个幽灵在人间呆上五年的话或者找到阳光,就会立刻烟消云散。这样子,难道你,不怕吗?” “不,不怕。”她凄惨一笑,同若一朵即将枯萎的花,“我以是一个幽灵了。再没有什么,可以令我害怕。” “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投胎转世?放下仇恨,忘掉这一切,忘掉这一世的困难。兴许来生的你,比这一世幸福得多……” “除了仇恨,我什么都可以放下。此生他欠我的,我要一丝不差地要回来。这,你可了解?”她哀怨道。 “我,不了解。我只知道,你原本可以重获新生,你却不珍惜这样的机会。恨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你这般执著地前行,到头来,你累了,想要停手了,你就会发现,停不下了。” “画魂,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啊,更何况是幽灵呢?幽灵存在的原因,便是他们心中还存有不甘。他们要让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遭到同样的伤害。画魂,你终是不懂我。如果你是当我放不下,那么就是了。你就这样以为也好。” “因为他,你便要舍弃所有。值得吗?” 郁雅一愣,眼神黯然了几分,却不曾失去光彩。 “值得。” 语毕,她向灵湖走去,脚踏入冰冷的湖水,身体缓缓下沉。 “我,郁雅。不曾后悔。” 她的身体沉进了灵湖,平静的水面上,只倒映出一弯残月。 第八章 淡雨(新) 没有想到,一夜过后,见到的不是缕缕阳光,而是丝丝愁雨。连绵的雨,如同一匹绸布般垄断了我的视线。一瞬间想到了昨夜遇到的那个女子,那个无奈的幽灵。 一声叹息从口中发出。 由于下雨的缘故,今天早晨有一丝寒意,我换上一条白纱罗裙,正欲去梳妆,却听见有人在叩门。 “小姐,奴婢来给您梳妆了。”是琼缡的声音。 “进来吧。”我应道。 琼缡走了进来,带着一脸温和的笑容。 我坐在铜镜之前,望着镜中的另一个人,明知故问:“琼缡,外面下雨了吗?” “是的,小姐。”她温和一笑,手执一把玉梳轻轻梳理着我的长发。玉梳拂过我的发,令我不觉一阵冰凉。 屋外的那个世界很静,静得可以听见雨落在地上的声音,那些雨点,跳跃穿梭在云雾之间,直到它们迷失了方向,才选择坠落。它们是一种多么美丽的存在啊。 “琼缡。”我细细打量着镜中的她,笑着说道,“其实,你是个很漂亮的孩子。” 铜镜周围嵌着一排琉璃,给人已不可侵犯的高贵。铜镜中的她,有一头瀑布般的长发,乌黑的发髻上,除了一根普通的木钗以外,别无他物。她戴着银色耳环,穿的只不过是普通的罗裙。比起我典雅的白纱裙,她的衣着显得过于朴素。然而,尽管如此平凡,却还是掩盖不住她的美。 清秀而不俗。 “嗯?”琼缡一愣,手中的玉梳险些掉下,“小姐又在打趣奴婢了。琼缡不过是个不起眼的丫鬟而已,再怎样也不及小姐您的一半啊。” “琼缡,”我笑着地摇摇头,“我不喜欢你如此奉承。” “小姐,您认为我们这些下人对您的夸耀仅是为了讨好您,其实并不是的。琼缡此番话乃是肺腑之言。小姐您的美貌,或许连圣上的妃子都不及呢。” “琼缡……”我瞥了她一眼,又继续开她的玩笑,“你这丫头越来越没礼貌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出口……看来是该找个人把你娶过去了,反正你也过了及笄之年,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小姐,”琼缡见我这样说,脸上闪过一抹红晕,慌了神,“您不让奴婢说,奴婢不说便是了。您又何必这般打趣奴婢呢。” 我笑了笑,什么都没说,任凭她灵巧的双手在我头发之间摆弄。 不一会儿,琼缡便将我的长发盘成了一个同心髻,将一只紫玉簪斜插入发髻之中。 “小姐,您这一打扮起来,真是越发的明丽动人呢。”琼缡笑着盯着我看,“您若到家门之外,不知会吸引多少青年才俊呢。” 我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头,却无责骂,只是自顾自地走出房门。 一出屋子,清新的空气便迎面扑来。我深深吸了一口,感觉心中舒畅了几分。 “小姐!”琼缡疾步追上来,“回去吧,待会儿着凉就不好了。” “怕什么,我的身体好着呢。” “那我进屋给您拿件披风。”说着,她回屋拿了件披风过来。 那件银白色的披风,是由轻柔洁白的羽毛造的。领口和衣袖上绣着一道道银丝,银光闪闪,就宛若一只银色的鸟儿。 好美的披风啊,我暗暗惊叹。 “这披风是哪位能工巧匠所造的呢?做工真是高超地令人诧异呢!”我笑着赞赏道。 “您……”琼缡突然向后退了一步,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怎么了吗?”看她的反映如此奇怪,我不解地问道。 “小姐,您真的忘了吗?这件银雀披风,是夫人织的啊,这是夫人留给您的最后一件东西啊。” 我愣住了,没料到这竟是出自致雅生母之手。 琼缡让我披上披风,给我讲述了致雅母亲的死因…… 第九章 银雀(新)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天气微凉。一只银雀飞到了致府,停在一棵槐树上数十日,不肯离去。 那时尚且年幼的致雅见了很开心,她指着银雀说:“我要用它的羽毛做一件披风。” 不久,她便因为此事去求母亲,母亲拗不过她,便答应了。 可是致禅却不同意,他只道是致雅年幼无知,随口说说的。他便轻描淡写地阻扰她:“银雀乃神圣之物,今日它飞到我们家,是给我们带来好运的,你怎么还能杀它呢?” 致禅平淡的口气让致雅误以为他是在包容着她。 于是,在一天晚上,致雅孤身一人拿着弓箭,射下了银雀。顿时,可怕的雷声在空中咆哮,红色的云布满了整片天空。 致雅吓得丢下了手中的弓。 这时,一个银衣女子出现了,她恨恨地说:“你会得到报应的。只要谁碰到这只银雀,就会受到我诅咒,在两个月之内死去。”语毕,银衣女子满意一笑。她化作了羽毛,升上了天空。 天空一瞬间恢复了惨白的颜色,再没有雷声了。 致雅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间,精神恍惚地趴在桌上,耳边总是回荡着银衣女子的诅咒。她不敢去动那只银雀,也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不迭。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灾难降临在了她母亲的身上。 她的母亲听到外头有动静,就出门去察看,正好看见插着箭的银雀倒在地上。 出于好奇,她把手伸向了银雀,也就在碰到银雀的一刹那,钻心的疼痛传遍她全身。 她痛苦地呻吟着,晕厥到了地上。 致雅一惊,疾步跑出房门。她看到,母亲手放在银雀身上,人已经痛晕过去了。 “不!”致雅放声大叫,抱着母亲的手微微颤抖,两行清泪从她脸颊上滑落。 为什么自己身上的灾难,要母亲来承担?为什么自己一时的任性,换来的却是母亲生命的代价?为什么,为什么…… 把母亲抱回了房间,她无力地跪倒在了地上,银衣女子的可怕诅咒在她耳边不断回响。 第二天,来了一个大夫。 “夫人的病很奇怪,老夫行医几十年,也没见过这种病。虽然表面上没有表现出什么,但是脉搏却越来越微弱。”大夫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便离开。 这是诅咒啊,怎么可能治愈呢?致雅忍不住心痛地责怪着自己。 尽管一直在调养身体,她的母亲却一天比一天虚弱。 终于,致雅告诉了母亲真相…… 没想到,母亲听完后却是异常地平静。“娘,您怪我,您骂我,您打我,我都可以忍受。可是,您这样平静,雅儿会不安心的。”致雅跪在母亲的床前,掩面痛哭。 “雅儿,起来吧。我不怪你……”她的母亲微笑,伸手去扶起她,继续说道,“反正,我也活不久了……你不是很喜欢用它的羽毛做披风吗?那,在我临死之前,我就在为你做最后一件事吧。” 听到这,致雅愕然地抬起头,泪水浸湿了她娟秀的脸庞。 从那天起,她的母亲便靠着顽强的意志,一针一线地为致雅缝制披风。每逢一针,她都会因为银雀的诅咒而感到痛苦万分,如千万的蚂蚁在啃噬。好几次,她都因此痛晕了过去。致雅也去劝过了好几次,叫母亲停手,可是她却十分执著。 “雅儿,我坚持得住的,我要用它的羽毛,衬托你的美丽。”夫人在痛苦中的折磨中强颜欢笑。 终于,两个月后,她的母亲缝完了最后一针。银光闪烁的银雀,化作了一件别致的披风。 她的母亲想笑,却沉重地抬不起嘴角。她把披风轻轻放在她的枕边,静静地躺在了床上。当那一束有些奢侈的月光收尽的时候,她眼角闪着泪光,安详地辞世了。 次日,致雅手捧着消除了诅咒的银雀披风,愣愣地看着母亲冰冷的身体,却没有哭泣。 一切,都已太晚了。母亲,终究还是离开了。 “娘,到头来,还是雅儿欠你最多。”她喃喃,仿佛一夜之间懂事了。 第十章 初见(新) 听完了致雅母亲的故事,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掏空,总觉得有些难受。毕竟也是个局外人,他们的家事我不好横加干涉,只是……还是有些心有不甘。 “小姐,原以为您不会忘记的……”琼缡喃喃,似乎是在责怪我的不孝。 我自知理亏,也不好说什么。 突然,一阵豪爽的笑声从厅堂传来。 “琼缡,今天家里可曾邀请什么人来?”我问她。 “今天啊……”琼缡想了想,“老爷好像邀请了彦府的老爷过来做客了。”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出于好奇,我又问她。 “听说那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儒将呢。”琼缡笑了笑,“小姐,难道您想去看看?” “去看看?”我突然有了兴趣,“走吧。” “啊?小姐,奴婢只是说着玩的,您……您怎么当真了……”琼缡一下了变了脸色,“厅堂之上,您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是不能轻易露面的。” “那就别露面嘛。”我无视她的慌张,一个人走在前面。 琼缡无奈,拿着一把伞便追了上来。 绕过亭院,我我便到了厅堂之外。豪爽的笑声越发的清楚。我拉着琼缡从厅堂的侧门进入。隔着连绵的华丽锦屏,我携琼缡静静地立在另一侧。屏风并非密不透风,中间那些原本做装饰用的镂空花纹,令我可以透过它们窥视厅堂的情况。 我朝琼缡狡黠一笑,示意她不要出声。 我慢慢走近锦屏,小心翼翼地贴上去,透过那些缝隙去看厅堂的景象。 厅堂内,父亲穿着青衣坐在主位上,威严之势在无意间迸发而出。我的视线对过去,只见一个穿着蓝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坐在那儿。他眉宇间流露出的豪迈与真诚令人为之震撼。他的左手边坐着一个白衣的年轻男子,五官清秀因而略显阴柔,眉目和那名中年男子有些相像,一举一动都显出一种儒雅的感觉。 这个人…… “老夫听闻贵公子年轻有为,精通诗赋,前几日刚在博诗会上一展风采。如此看来,彦兄,你这个做父亲教导了他很多嘛。”致禅笑着说道。 “此种荣誉何足挂齿,犬儿尚且年幼,心高气傲。日后若得罪了致兄,你可别怪罪。”那男子不甘失落地回应父亲。 语毕,两人相视而笑。 我不解地看着他们,总觉得这样客套的对话很是无趣。 “小姐,”琼缡紧张地拉着我的衣袖,耳语道,“赶快离开吧。等一下老爷发现了,怪罪下来怎么办?” “你这丫头,净担心些没有的事。”我佯装愤怒地瞪了她一眼,不顾她的劝阻,继续窥视。 厅堂内的那两个男人还在侃侃而谈,而那个青年男子却是一脸闲逸地打量着四周。倏然,他的目光落到了屏风之上,同我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愣了片刻,一抹笑意浮上他的嘴角,我脸上一烫,慌张地移开了目光,身体向后退了几步。 虽然很小,但是我分明听到一声轻笑从他口中发出。 “小姐?”琼缡打着口型问道。 我摇了摇头,开口轻语:“走吧。” 刚向前走了几步,却听见厅堂上传来一声低沉温润的声音:“伯父,晚生有个不情之请。” “恩?祉然有何事?但说无妨。” “可否请锦屏之后的小姐出来一见?” 我愣住了,双脚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恩?”致禅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与不悦。 “祉然,切不可无礼!”他的父亲喝道。 “祉然是如何得知锦屏之后有人的?”致禅问道。 “无意发现罢了。若伯父不允晚生的这个请求,也就算了。” “怎么会呢?”致禅的笑声有些尴尬,他提高了音量,“雅儿,可是你在那里?” 我一瞬间清醒,紧紧地咬着唇,拉着琼缡便夺门而出。 ———————————————————————————————————————— 这位祉然同学是新出现的,命会努力让他出现得有意义一点的。 第十一章 祉然(新) 拉着琼缡一路小跑,直到到了小亭子处才停下来。 “小……小姐……”琼缡大口地喘气,“您被人发现了?” “是啊。”我苦着一张脸,无奈地回答道。 “哎,这下子难逃老爷的责骂了。老爷一定是以为是奴婢怂恿小姐您的。”琼缡比我还忧虑。 “你都不告诉我来了两个人,也好让我做好准备嘛。”我理了理思绪,坐到了小亭子中央的石椅上,舒了一口气。 “小姐,奴婢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呢……只是听闻是彦府来了人,确切的人数奴婢并不知道。” “琼缡,那么那个说话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好像记得爹叫他‘祉然’……” “莫非就是彦祉然?”琼缡大吃一惊。 “彦祉然……”我喃喃。 “那可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呢,听说他不仅文采出众,而且武艺非凡呢。”琼缡兴奋地嚷着。 “原来小生这么出名啊……”男子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琼缡连忙止住说话,脸上有些微红:“彦公子。” 我转过身去,只是那个男子正从容不迫地向我走来,墨色的眼眸之中暗藏着笑意。 “姑娘,小生这厢有礼了。”他作了一个揖,笑吟吟地盯着我。 看不惯他文绉绉的样子,我甚是冷淡地起身:“彦公子不必拘礼。” “姑娘莫不是因为我刚才在厅堂之上的直言而对我心存芥蒂?”彦祉然展开一把折扇,掩面轻笑。 “小女子怎敢对彦大公子心存芥蒂呢,不过是胸口积了闷气,出来散步罢了。” “哦?”彦祉然听了,并没有立刻识破我蹩脚的谎言,只是不动声色地靠近我,在我耳边轻语,“可否让小生知道姑娘你心生闷气的原因?” 我因他过于亲密的举动有些恼怒,便一把推开他,斥责道:“彦公子这般无礼,就不怕被别人当作登徒子?” 彦祉然听了,却是大笑。 “若是这样就可以算得上是登徒子,那么试问这世间圣人何在?” 我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彦公子,我家小姐尚未出阁,您这般……”琼缡吞吞吐吐道。 “尚未出阁就不准接近男人吗?”彦祉然好笑地说道,“小丫鬟,你错了。你家小姐若是高洁,又何必在乎外人怎样看待呢?” “彦公子此言差矣。”我不满地回应道,“真正可以做到不在乎外人眼光的,恐怕就只有圣人了。您过于轻视谣言的力量,是因为您以为那毫无影响。可是,我不过是个平凡的女子,最多算是一个大家闺秀。您就算再怎么淡然相待,外人也会说长道短,不是吗?既然如此,您为何就学不会自重呢?同我相比,您的名声似乎更重要吧?” 彦祉然愣住了。半晌,他才一脸欣喜地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道:“真不愧是致家的小姐,口才过人。你要是男子,定然可以做出一番大业来。” “彦公子您高抬我了,我不是男子,只想安安分分地过着这样的生活。” “真拿你没办法,”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把你当作朋友,你又何必左一个‘您’,右一个‘您’地嘲讽我呢?” 我笑了笑:“你总算是说了句真心话。” “那么,现在可否请教小姐芳名了吗?”他一脸桀骜不驯地笑着,半正经地作了个揖。 “我叫致雅。” “记住了。”他笑着道。 琼缡在一旁疑虑地看着我们,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小声道:“小姐,您就不怕此人坏了您的名声吗?” “他都不在乎了,我又何必自恃清高呢?”我微微一笑。对于这个人,我可以真诚相待。只因为,我相信。 猜疑太多了,是时候,该找个值得相信的人来相信了。 第十二章 梦境(新) 耳边响起若有若无的哭声。 好奇怪的感觉,手沉重得抬不起来,身上仿佛加了一道沉重的锁链。无法挣脱,无法动弹,口干燥得无法出声。 好难受。 勉强地睁开眼睛,我看到眼前一片迷雾。世界仿佛混沌了一般,天空全都暗了下来。黑暗从我的脚下蔓延开来,模糊了这个灰色的世界。心中莫名的痛苦将我一步步吞噬,我化作了灰色的尘埃,浮上天空,消失在了微微湿润的空气之中。 …… “阿!”我一声惊叫,醒了过来。 窗外斜射进了几线阳光,我长吁出了一口气,还好,只是一场梦,可我心里却感到了前所未有过的恐惧,一切是那样真实,就像是在预言着我的结局。手臂无力地撑起我的上身,墨黑的头发垂到了指尖,我嗤笑我内心深处的恐惧。我本应该知道的啊,一个画魂,是不配存于世的。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恐惧? 下床换好了衣服,我推开门,一瞬间,满屋金光。清风迎面拂来,吹起了我的长发。我朝着长发飘扬的方向望去,嘴角扯出了一抹笑容。 那个优雅的女子,盈盈而来。 我的笑容在不知不觉中掺杂了几分苦涩。 沉香,我们,又见面了。这次,我该怎么办? 不容我多想,沉香就已经走了过来,带着一脸温柔的笑。 “怎么?不欢迎?”她轻笑。 “大小姐光临,我又岂有不接待之道?”我笑呵呵地请她入屋内。她却是摆摆手,说道:“整天待在闺房内,你就不难受吗?” 我无言相应,便和她相挽着走到了灵湖边上。内心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上一次,也是在这里吧。我和她…… “沉香,上次的事……”我言而又止。 “致雅,我只能说,你的确是变了。”沉香笑着看着我,“听伯父说,你愿意学琴了。而且和他的关系也缓和了。” “恩。”我心中的巨石顿时落下。 “这样就好了,对谁都很好。不是吗?”沉香抬头凝望海棠树,笑得越发地明快动人。 “是啊。”我轻快地回应她,不想去深究。 “看到你今天这么开心,是不是因为……那件事?”沉香突然笑得神秘地靠近我。 “什么事?”我凝眉,“我哪里开心呢……今天早上还是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呢……” “哦?噩梦?”沉香睁大了明眸,“什么梦能让你惊醒呢?我真是好奇呢。” “我,梦见我消失了。” 听到这,沉香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她的手也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很轻,但我还是察觉到了。 怎么了吗…… “忘掉它,忘掉那个不可能的梦。”沉香说着,表情肃穆得可怕,眉宇之间还有一丝不安。 “致雅,你不会有事的。”她肯定地盯着我,想在对我说,又像在呢喃。 我本来惊异于她奇怪的反应,现在却因她这样坚决的语气而黯然了。沉香…… “我,凭什么相信?”我淡淡道。沉香,你又凭什么这般肯定呢?你不知道我的身份,自然不知我无法左右自己的人生。 “就凭,我是你的朋友。” 就凭,我们是朋友。 我惊愕地抬头,却触及她眼里的一片疼痛与惺惺相惜。 我微笑,别过身去,眼眶微微湿润了。 走到了前方的海棠树下,我抚着树干,凝神着。 海棠花从树梢飘落,不经意间竟落到我的发间。我还未反应过来,突然一只纤细的手就抚过了我的发。 白色的海棠花被来人轻巧地捏在手中,手的主人笑得一脸明媚。 折扇一展,他笑着吟道:“娇娇海棠,盈盈佳人。真是引人采撷。” “彦祉然,你,怎会在这里?”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我就不能来吗?况且,我是你的老师,来这里不也正常吗?”他浅笑道,用扇子轻点我的头。 “老师?”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致雅还不知情吗?”沉香笑着走过来,“伯父可是交代彦公子要好好教你琴艺呢。” “他就是教我操琴的老师?”我侧目看着沉香,语气之中流露出难掩的惊讶。 “原来你真的不知情,刚才我还以为你今天这样愉快就是因为这件事呢……”沉香掩面轻笑着。 “这有什么好愉快的……”我哀怨地打量了彦祉然一遍,继续说道,“给这样的人教琴,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 “致雅,你也太不相信我的能力了吧?”彦祉然不甘心地说道,“我可是一代才子,居然被你说得这么一文不值……” “好啦。致雅,他来了,我也该走了。”沉香笑得有些暧昧地朝我挥了挥手,一个转身便离开了。 灵湖旁就只剩我和他两个人了,我们两良久都没再说话。四周寂静,为了缓解尴尬,我借口说会房拿琴便也离开了,留他一个人在原地。 第十三章 知音(新) 抱着那把瑶琴,我惴惴不安地回到了灵湖。 踏着一路的海棠,嗅着一路的芬芳,没几步便到了目的地。 此刻,彦祉然正坐在亭子内,长发微散,轻摇折扇,欣赏着风景。我立在与他隔着一排海棠树的地方,看着他。 安静时候的彦祉然,有一种令人沉醉的特别之处。说不清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只是在心里很顺其自然地为他下了个定义。 像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转过头来,朝我暧昧一笑。 我颔首,哀怨一笑,现在估计再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了…… 沉重地走到亭子内,却瞥见石桌上已放了两把琴。 “你……”我惊异地望向他。 “我早已备好了两把琴,只是既然你说要回房拿你自己的,所以我也就没告诉你了……”他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 我忍住心中的怒气。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故意不说好让我白跑一趟。”我质问道。 “对。”彦祉然慵懒一笑,漆黑的眼眸里流露出熠熠的光辉,合起折扇又敲了一下我的头。 我将琴放到桌上,一把拍掉他的手。 刚想发火,却见他微调了姿态,正色道:“弹奏时用自己的琴也会比较得心应手,所以,开始吧。” 我一愣,很少看见他这般认真,半天没反应过来。他,倒也是个用心之人吧…… 见我怔怔地看着他,他扑哧一笑,摇了摇头:“孺子不可教也。” 我愤恨地咬咬牙,自己居然会因他伪装起来的样子而改变对他的看法……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彦祉然这个家伙,怎么可能会认真呢? “我只是疑惑,你这样的纨绔子弟,怎么会安守本分地答应我爹来教我调琴呢?”我坐下来,不满地嘲讽道。 “纨绔子弟也有收心的时候吧?”他将折扇别在腰间,手轻挑着琴弦。 “音色不错,”他道,随即望向我,“关于琴的知识,你知道些什么?” “我……”我一下子语塞,在画中的时候,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琴,只是偶尔会听到门外路过的丫鬟谈论起琴而已。要说真正接触琴艺,也只是一次一个妇人被老爷叫到致雅房中,让她教致雅弹奏罢了。致雅无心学琴,自然没有用心去聆听。而我那时却在画中看得一清二楚,细细地听了那妇人所说的话。所以,虽然那一次为沉香抚琴是第一次的尝试,我却也没有过于生涩,弹得倒也流利。 “一点也不了解吗?”彦祉然蹙眉。 “我……我只知道瑶琴亦作玉琴,初为五弦,现为七弦。七根弦由外而内依次定为:徵、羽、宫、商、角、少徵、少羽。”我回答道。 “哦?”彦祉然挑了挑眉,说道,“尚且如此?罢了……你知道的虽不多,但也不碍事。” 我埋下头,不语,直直地盯着那把瑶琴上的梅花断纹。 “瑶琴,早在孔仲尼时代就已兴起。它依人身凤形而制,有头、颈、肩、腰、尾、足,由两块木板斫合而成。琴面无品,于琴弦外侧镶嵌十三‘徽’,以示音位。”彦祉然道。 听他这样说,我便细细地看着琴面外侧,果见那里有13个由玉石制成的圆点。 “瑶琴指法非常复杂。右手指法主要有抹、挑、勾、剔、摘、打、托等。左手指法主要有吟、揉、绰、注、进、退、撞等,”彦祉然看着我,补充道,“不过,若是像你这样初习琴的人,不必要全部掌握。” 我瞪了他一眼:“你尽管教,会不会是我的事。” 听我这样说,他欣然一笑,继续道:“操琴时,当以左手按弦,右手拨弦。在右手拨弦、左手按弦取音时,可作往复摆动的‘吟’、‘揉’和上滑音‘绰’、下滑音‘注’等多种技巧奏法,使自己的演奏独具特色。且,操琴者应操守五不弹之原则。其一,疾风甚雨不弹。疾风声枯,甚雨音拙,所以不弹。其二,于尘市不弹。这是因为尘市喧闹,噪杂不静,俗气又重,故与琴文化精神相违。其三,对俗子不弹。市井粗俗之人,不解雅趣,不识风情,难体琴道之妙,自然不为知音。其四,不坐不弹。因操琴须气定神闲,不可有浮躁之气。所以不能立而弹琴。其五,衣冠不整不弹。操琴时,须洁净身心而穿着宽松舒适的衣服。” “若是这样,那琴作何用?有这么多的条件限制,弹奏时也难以顺心。况且为何不能对俗子弹琴?他们亦是聆听者,不是吗?”我反问他。 “对俗子弹琴,无异于对牛弹琴。纵使你的琴音再美,他们亦不懂。而为知音者操琴,岂不是一件美满的事吗?”彦祉然淡淡道,嘴角挂着一丝略带宠溺的浅笑。 我却未察觉,只是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便点了点头,用手轻抚着冰弦。 “且听我先弹奏一曲,你可要细细地看我如何弹奏。”彦祉然提醒着我,我便将目光移到了他的手指尖。 一声清脆的琴音骤然响起,琴音清雅。刚开始时,旋律时隐时现,犹见高山之巅,云雾缭绕,飘忽无定。再一会儿,只闻泛音清澈,节奏也活泼了几分。然而,一瞬间,旋律突然变得跌岩起伏,彦祉然的右手手指在琴弦上快速地上下滑动着。琴声宛若猛滚、慢拂的流水。随后,便是连珠式的泛音群,先降后升,音势大减。我听得心醉,却又闻流水之声复起,颂歌般的旋律由低向上引发,在一个轻柔的音上嘎然而止。 一曲终。 我沉醉在他美妙的琴音之中,脑海中不断闪现他弹琴时的模样、他手指的移动方法。 “这便是《高山流水》,”他解说道,“其典故你可曾听说过?” 我摇摇头。 他轻笑,继续道:“《列子》中记载道,春秋时期,精通音律的琴师伯牙一夜乘船游览。面对清风明月,他思绪万千,于是又弹起琴来,琴声悠扬,渐入佳境。忽听岸上有人叫绝。伯牙闻声走出船来,只见一个樵夫站在岸边,他知道此人是知音当即请樵夫上船,兴致勃勃地为他演奏。伯牙弹起赞美高山的曲调,樵夫说道:‘真好!雄伟而庄重,好像高耸入云的泰山一样!’当他弹奏表现奔腾澎湃的波涛时,樵夫又说: ‘真好!宽广浩荡,好像看见滚滚的流水,无边的大海一般!’伯牙兴奋极了,激动地说:‘知音!你真是我的知音。’这个樵夫就是钟子期。当晚,两人对坐饮酒,结成了好友,且约定来年的中秋再到原地相会。第二年,伯牙苦等钟子期未果。他去寻他,恰巧碰到他的父亲,伯牙向他打听,他的父亲便告诉他钟子期已逝的消息。伯牙听了,悲痛不已。随后,他跟着老人来到子期的坟前,抚琴一曲哀悼知己。曲毕,就在子期的坟前将琴摔碎,并且发誓终生不再抚琴。”随老人来到子期的坟前,抚琴一曲哀悼知己。曲毕,就在子期的坟前将琴摔碎,并且发誓终生不再抚琴。这,便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 “甚好,”我意犹未尽地点点头,“世间确实是知音难求。” 彦祉然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半晌,才又开口道:“致雅,若是你,能否成为我的知音?” 我哑然,终究是摇了摇头。 因为我,不是致雅。再怎么像,终究不是。 “你还真当真了吗?”见我如此,彦祉然笑道,“我只是打趣你罢了。你不过是一介妇道人家,怎能成为我的知音呢?” 我听了,愤恨地抬头,没有看到他眼中那一丝稍纵即逝的落寞。 我回击道:“妇道人家又怎样,我会证明给你看。即使是妇道人家,依旧可以做得很好!” “有志向。”他赞赏地点点头,含笑道。 之后,他便手把手地仔细教了我操琴的技艺。我不敢分神,细细学习,将自身融于美妙的琴音之中。 …… 夜。 我卧在床上,难以入睡。 耳边回响着彦祉然的话。 “若是你,能否成为我的知音?” 我苦笑着,翻了个身,眼泪无声息地落下,沾湿绣枕。 第十四章 寒食(新) 早晨,微寒。 “小姐。”琼缡轻轻叩门。 “进来吧。”我淡淡道。 “小姐,今日是寒食节。快点起来梳妆吧。老爷等等就要来带您去祭祖了。”琼缡道。 我掀起纱幔,却还是甚感倦意。 昨日操琴过久,导致今天手有些酸痛。 “小姐——”琼缡又唤了一声,苦着脸盯着我,“小姐再不起来,老爷怪罪下来琼缡哪担当得了呢?” “好啦,你这丫头就是饶舌。”我笑着道,站起身来,却不料眼前一黑,身子一沉,又坐回床上。 “小姐——”琼缡急急地走过来,“您没事吧?可是感了风寒?” 我摆摆手:“有些头晕罢了,不碍事,用不着告诉爹。” “这怎么可以呢?”琼缡道,“您快躺下,奴婢去禀告老爷。” 说完她便急着想要走出去。 “琼缡!”我喝了一声,动作异常迅速地扣住她的手腕。 “小姐。”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你的主子,”我冷冷道,“连我的话也不听,留你何用?” “小姐!”她惶恐地睁大了眼睛,竟一把跪下来,“小姐不要赶奴婢走,琼缡已无处可去了。” 我紧紧咬着唇,与她对视,看着那一双带着泪光的脆弱却异常明亮的双眸,我合眸,终究对她狠不下心来。 “唉……”我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你起来吧。我没有要赶走你的意思。只是,琼缡,我不想让爹担心,所以你大可不必告诉他。来,替我梳妆吧。” “谢谢小姐。”琼缡破涕为笑,走过来扶着我。 铜镜之中的那个人两颊因病而有些微微的潮红,但这细看之下又会让人误以为抹了胭脂。我轻笑,这倒是给了我一个掩盖的借口。 琼缡在身后默默地为我梳了一个倭堕髻,饰以明珠和宝石,耳垂上佩上长长的镶玉银链。一个不浓不淡的妆容便完成了。 “小姐要穿什么样的襦裙?” “月白的百褶长裙吧。” 不一会儿,琼缡便为我拿来了。 穿上如月般洁白的褶裙,飘带上挂上一个玉环绶。为防止病情加重,琼缡特意细心地为我披上了一件薄薄的藏青色披肩。 这样的打扮,庄重又不失柔美,恰到好处。 “琼缡,你的手真巧。”我赞扬道。 “是小姐貌美,奴婢不过是为您加以粉饰罢了,”她笑笑,“小姐,这个时候老爷大概已在厅堂等候您了。” “好,随我去吧。”我走出屋子,因为那突然袭来的寒气而有些轻颤。 怕爹在厅堂等太久,我便急急地过去了,不再顾虑。 厅堂内,父亲亦着一身白衣静静地等着我。 见我来了,他笑了笑:“我的雅儿已经出落成一个婷婷女子了。来,吃点东西再出发吧。” “好。”我朝他一笑,走到了玉桌旁,坐了下来。一个叫秀葵的丫鬟将一碗寒食粥端了上来。我看了,不禁蹙眉,大概是由于病的缘故,此时我很想吃点热的东西。无奈今天是寒食节,禁火,不许生火煮食,只能吃备好的冷食。 我吃了几口便再无胃口,摆了摆手让秀葵将粥端了下去。 “雅儿,不多吃一点怎么有力气去祭祖呢?”致禅劝道。 “爹,雅儿已吃饱了。”我笑了笑。 “好吧,也是时候该出发了。雅儿,祭祖的路途遥远,一路的颠簸你可能受不了,所以等会儿在马车上若有不适可以停下来歇歇。” “恩。”我口上答应,却不敢那样。要是因为我一个人的缘故耽误了这么多人的行进,我也只会感到不安。 致禅吩咐下人带上几枝柳枝,几袋纸钱和寒食贡品,便牵着我出了门。华丽的马车上铺着丝绸软垫,我由琼缡牵着,同她一起坐上了马车。而致禅则坐上了另一辆马车。 第十五章 跋涉(新) “琼缡,这一次寒食祭祖还会有谁去?”马车上,我问她。 “老爷弟弟的府上也要去。”琼缡想了想,答道。 “他们家同我们经常有往来吗?” “经常怕是谈不上,只是偶尔会来府上拜访罢了。” “恩。”我应了一声,轻轻地掀起身旁的锦帘。街道上是来来往往的人群,卖冷食的店铺内挤满了人,不少的人正往自家门上插上柳枝,许多孩童抱着皮制的球去蹴鞠。 这样的景象,其乐融融,看人看了不觉莞尔。 我正看着,突然一个红色的身影闯入我的视线。正欲看清楚,突然马车一颠,我惊叫一声,身子向后倒去。 “小姐!”琼缡眼疾手快地扶住我,“您没事吧?” 赶车的侍卫掀起帘子,一脸歉意地说道:“小人大意了,马车刚才磕到了一颗石子。小姐,您没受伤吧?” “没事,你们都别担心,继续赶路吧。”我摆摆手,目光却又移至外边。然而,任我怎么找寻,依旧是没有找到那抹红色身影。 我坐回去,莫名地叹了一声。 “小姐在找什么人吗?”琼缡看出我的异样。 “没有。”我摇头,不明白自己为何那样在意,也殊不知那个人今后将与我羁绊重重。 “小姐别再掀帘了,否则……”琼缡欲说下去,却被我一个眼神止住。 “我明白。”琼缡是怕我原本就不适的身体更加不适。可是,现在车外还有人,她若堂而皇之地说出口,只怕不到一会儿致禅就会知道了。 本意是不想让他担心,但是心里明明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喃喃着我真正的意图。我是在害怕,是在逃避,我分明是怕看到致禅对致雅的好。我,分明是在为自己的嫉妒找借口开脱。我,不过是以为只要看不到就可以假装不知道。我,分明是在自欺欺人。 是啊,我怕。怕看到致禅对我的温柔是因为我现在这个身份的缘故。 所以,也就算了吧。就算是病得再重,我也必须忍耐。 “琼缡,此行的目的地是哪里?”我问道。 “戴宗山。” “还要多久才能到呢?” “这就不好说了,大概日中前可以到。” “那就好。”我放下心来。摸了摸额头,还好,不会很烫。这样一来,早早结束祭祖回到家就可以吩咐琼缡煎一些草药来喝了。 我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马车外的一阵声响惊醒了。 “琼缡,发生什么事了?”我睁开眼,轻揉双目。“小姐,是您的叔叔致儒在问候老爷。” “是吗?那就是已经到了?” 琼缡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却被致禅的声音打断。 “雅儿,下来见见你的叔叔。” 我心一紧,在琼缡的扶持之下出了马车。 阳光一瞬间撒在我的白裙上,我微笑着,顺着致禅的目光,走到一个穿着亚麻色衣衫的男人面前,颔首道:“致雅见过叔叔。” “雅儿,不必这般拘礼,都是一家人,”致儒笑了笑,“想不到三年未见,雅儿已出落得如此明艳动人。” 我亦微笑,却隐隐感觉一道饶有兴致的目光锁着我。 那是谁的目光? 猛然抬头,我便看到了那目光的主人。那是一个身穿藏青色衣衫的年轻男子,头发束起,看来已过弱冠之年。五官深刻而带着一丝魅惑,灰色眼眸中流淌着几分玩味。 看到我在打量他,他轻轻一笑。 “致烨,还不来见见你的堂妹!”致儒朝那个男子喝道。 那就是我的堂兄?我惊愕地看着他,他却笑意浓浓地侃侃道:“堂妹果然是风华动人。只是,三年不见,你似乎不认识堂兄我了。” 我一惊,讪笑:“雅儿哪敢不认识堂兄呢?” “那就好。”致烨的笑容颇有几分意味深长。 “既然两家都到了,那何不开始?”致禅抬高了声音。 “哥哥说得是。”致儒点头。 一行人便缓缓地往山上走去。 第十六章 祭祖(新) 踏着崎岖的山路,我由琼缡扶着,一路缓缓地向山上行去。 “小姐要是撑不住,奴婢便禀告老爷请求小憩片刻。可好?”琼缡小心翼翼地问道。 “琼缡,我不说第二遍的话。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勾起一抹笑容,不明媚,半阴霾。 “奴婢明白。”她颔首。 到了正午,我们刚好行至山顶。 寒食节,却无细雨,反而是这般晴朗,叫人有些不适。我立在一颗扶桑树下,同行的众人早已忙碌开来。 我抬头,看着那惨白色的扶桑花,心中骤然生出一种沉重感。一瞬间,又想起了郁雅和致雅的母亲。 那个两人呵…… 正想着,致烨已行至我的身旁。他背对着阳光,脸庞因此而蒙上了一层灰色。我努力地眯起眼,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周围的气氛很是奇怪。 “堂兄……”我唤了一声。 “雅儿怎么如此生疏呢?”他笑了笑,又压低声音,“还是说,你不是她?”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来不及收回这样尴尬的表情,就被他洞悉。 “看来我是猜对了。”他笑意更浓,俯下头在我耳畔喃喃。 “堂兄怎么这样说呢?”我讪笑地后退了一步,“雅儿自然还是雅儿。只怕是几年未见,略有所变化罢了。” “真是如此吗?”他向前迈了一步。 “不然呢?”我心虚地低下头。 “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用命令的口气说道。 “不要。”我蹙眉。就算他是致雅的堂兄,也不应该这样无礼…… 正思索着如何摆脱,致烨突然伸出手来挑起我的下颚,逼我直视他。我小心地掩盖心中的慌乱,直直地盯着他。他灰色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却又笑意盎然。 他就这样,细细地打量了我片刻。 “你和她,一点也不一样。”突然,他轻语道,却让我又一次震惊。 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可以一瞬间识破我的身份?明明连致雅朝夕相伴的父亲和侍女都没有发觉,然而他却……这般地敏感,这般地让人猝不及防。 “你……”我咬着唇,紧张地看着他,手紧紧抓着衣角,身体继续后退。 突然,我踩到了一块松散的土石,顿时身子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我惊叫一声,紧闭双眼。 “小心!”致烨慌忙伸出手来,及时地拉住了我,将我拉到他怀里。 我轻颤,心有余悸地往后望去。 那是一个斜坡,若是从那里滚落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谢……谢。”我舒了一口气,向致烨道谢。 “发生什么事了?”致禅听到我的叫声,回头问道。 “雅儿差一点从山上掉落下去。”致烨答道。 “怎么那么不小心。”致禅蹙眉,想走过来看我。 “爹,您不用过来了,雅儿只是一时失足罢了,还好堂兄及时救了我。”我急忙阻止道。他若过来,恐怕很快便会看出我生病的事。 “叔叔,我会照顾好雅儿的。您还是别离开那里才是,您可是主持祭祖的人啊。”致烨笑道,握着我的手又紧了几分。 “那好吧。”致禅止住脚步,折回去。 “致烨,要保护好堂妹。”致儒在远处呼唤道,“你就先待在那里吧。等一会儿祭祖时再跟堂妹一块儿过来。” “好。”他答应道。 “让堂兄费心了。”我歉意地说着,手抵在胸前,欲将他推开。 “心口不一。”致烨低沉一笑,按住我不安分的手,没给我挣脱的机会。 “堂兄……”我尴尬万分。 “怎么了?恩?”他将声音压制只有我和他才听得到,“既然你不是她,那么我何必在乎你的清白呢?” “你……”我有些恼怒地抬头,却撞上他阴郁的眼。 他分明在笑,却阴沉万分:“叔叔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吧?你说,要是我告诉他,他会信吗?” “堂兄……”我紧握着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手掌之中。他是想要威胁我吗? “别叫我堂兄,这个称谓,太沉重,也不是你应该叫的。”他打断我,继续笑着,邪魅的眼里满是阴森。 “雅儿,不明白堂兄的意思。”我扭头,勉强地保持清醒的意识。身体上的病,以及此刻心中的慌乱,令我难以把持。 “该准备的已经准备好了。致烨,致雅,你们过来吧。”致禅在远处呼唤道。 “爹在唤我们过去了。堂兄,你也该放手了。”我微笑,心中暗暗庆幸父亲无意的解围。 致烨听了,果然放开了手。 “如果你不介意我一直执着下去,我也不会介意你继续装傻。”致烨笑得妖魅,轻轻牵起我的手,抬高声音,“走吧,‘堂妹’。” 我的心一沉,所想的种种掩饰方法终究也只能作罢。这个人,太棘手。 第十七章 错愕(新) 致禅见到致烨牵着我的手,很是亲热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你们兄妹俩自幼关系就是这样好。” “是啊。”我笑着,心里却暗自叫苦。 “哥哥。”致儒走过来,双手呈上几柱香,“可以开始了。” “恩。”致禅点点头,接过来,把香分给我和致烨。 “祭祖时忌聒噪。”他淡淡吩咐道,便在一行人庄重的注视下走向祭台。 踏着镂刻了精致花纹的石阶,他走得异常地缓慢。 祭台位于家族坟墓之上,由玉石制成,甚是奢华。由于致禅是家族中有名望的长者,所以他便理所当然地支持了这场寒食祭祖。 祭台下,一座座颇具规模的坟墓遍布着,好似棋盘。 阳光依旧,致禅脸上找不出半点笑容。 祭台上摆着丝帛与早已备好的牲畜。致禅面朝着阳光,手拈着香在香炉上绕了几圈。之后,他便缓缓跪下,用双手将点燃的香平举至眉齐,然后虔诚地拜了三拜。 接着,他将香插到了香炉中,便起身,肃穆地站到一旁。 致儒接上他,也走上了祭台,跪拜之后恭敬地站到了他旁边。 家族中的长辈一个个都走了上去,很快便轮到我和致烨了。 致烨笑着,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我同他一起上去。 我点点头,手心微微湿润。 慢慢地走上祭台,父亲庄重地盯着我,直到我准确无误地做完了所有的动作后,他才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什么包袱似的。 少顷,父亲和致儒都下了祭台,两人分别拿着几枝柳枝,走进墓地中,将其斜斜插在有些松散的坟中。 “这是在做什么?”我有些疑惑。 “寒食插柳。”致烨轻笑,“难道堂妹你不清楚吗?” “致雅受教了。”我不愿与他多生枝节,便微笑着道。 “恩?”他却是一愣,奇怪地盯着我,“还以为你会不服地来与我争论呢。” “没这必要。堂兄学识渊博,致雅不及,又何必争论呢?”我移了移目光,却意外发现在一棵扶桑树下站着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 那个背影,那个轮廓…… 我震惊。她竟然也来了! “堂兄,我有些不舒服,先去一旁歇着了。”怕致烨跟过来,我找了个接口搪塞住他,便只身一人去找那个女子。 她背对着我,背影孤寂。兴许是出神了,她并没有发现我的靠近。 “致雅。”我叫道。 她猛的一颤栗,错愕转过身来,苍白的脸颊上写满了不安。 “是你。”她舒了一口气,无力地倚着扶桑树。 “看到你在这,我便也过来看看。”我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继续说,“刚开始我还疑惑为何你会来,现在我也明白了。你再怎样,还是不肯错过这一场祭祖。对吧?” “是啊。”她的眼眸黯然了几分,“我,想来看我娘。” 我有些动容,却又巧妙地掩盖了过去。 致雅的母亲……那个因银雀而死的女人……那个不曾遗憾的女人……那个人…… “可否,帮我将这个烧给她?”致雅从衣袖中拿出一块秀了字的手帕,递给我。 “好。”我点点头。 “谢谢了。”她笑得牵强,“如果娘可以看得到,就好了……” “会的,一定会。”我定定地注视着她,“致雅,琼缡曾告诉过我你母亲的事。我想,她一定不会怪你,她一定很爱你。” “爱?”她痛苦地闭上眼,眼泪落了下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我静静地看着她,深知自己无法安慰她。她的悲伤,她的疼痛,都只源自于最初的错误。她自己所无法释怀的,我又有何办法能帮她呢?能做的,不过是尽量让她不那么难过罢了。 “你——”她突然睁开眼,明眸中的悲怆还未消退,“你,过得好吗?” 我一愣,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又能怎么回答?说我很好,却很累吗?说我过着再平凡不过的生活,却日日如履寒冰吗?说我天天都挂着笑容,却难以真正开怀吗? “我,一如既往。”我垂下眼帘,作出了这个回答。这个答案,或许不是她最想听到的,但却是最好的。 我,的确一如既往。 现在的我和画中的我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是环境变了,我不得不去适应罢了。被迫面对着这么多、这么多的人,却没有一个人可以让我真正相信,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真实的身份。 “这样吗……”致雅拭了拭眼泪,声音异常地凝重,“对不起了。” 对不起?我不想接受,因为这没有意义。 “若不是我,你现在也不必如此……” “致雅,当时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没有选择。”我淡淡打断她,“我不可能毫不埋怨你,只是,我可以坦然接受。我只当你为我安排了一条新的道路罢了。” “堂妹这么做,可真另为兄失望啊。”玩味的声音传来。 我和致雅同时一僵。 致烨!他,他究竟听了多少?他究竟听懂了多少?“堂兄——”致雅愕然地盯着他。 “雅儿,你还真就这般无情,随便找个人代替你便走了。”致烨笑了笑,眼神却越发地犀利。 “堂兄,我希望你不要插手。”致雅紧紧地咬着唇。 “这也没有插手的必要。这个人,一定会走向毁灭。”致烨指着我,笑得残忍,眼眸中阴晴不定。 毁灭吗?我苦笑着。抚摸着自己不真实的脸庞,我的手微微颤栗。不是害怕他的预言终究会实现,而是,明明知道结局却无法改变。 从那一刻被带离画的时候开始,我就应该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吗?”致烨直视着致雅,邪魅一笑,宛若修罗,“因为她不是你。” “呵呵……呵呵……”致雅突然笑了,笑得异常的凄楚,“她本来就不是我。她的路是我安排的,我的路也是我安排的。我要走自己安排的路,连你,也不肯答应吗?连你,也不肯放过我吗?” “不是我不肯……”致烨阴戾地笑着,“早在你找她来代替你之前,你就应该知道的。你,本应该知道的。这个后果,是你自己选的!” “不,不是!”致雅决然地别过头,“我会证明,这个后果,可以改变!” 她又一次离开了,背影依旧是那般落寞。 “真实有趣啊,‘堂妹’。”致烨继续笑着,紧紧地盯着我。 “事情会不会因为我的干涉而更有趣呢?”致烨反问道。 “随你。”我亦别过头,走远。 真的,很累了。纵然致烨这样说,我也不在乎了。原本就不曾拥有资本,我拿什么自保? 我,和致雅,两个一模一样的身影,像隔着铜镜般远离对方。她走她的,我走我的,本可以不羁绊的,可是,我和她,本源于同处。这便注定了今后会发生的一切。 …… 立在致雅母亲的坟前。 抬手,那一条致雅托付给我的白色手帕,被我轻轻点燃。 这般清丽的手帕,终究被妖娆的火焰吞噬。 轻烟袅袅,难以驱散,只是这样,淡淡的、淡淡的萦绕在那个孤零零的坟头。 第十八章 落马(新) 寒食祭祖结束了。 本以为可以回家了,可是父亲却说难得出来一趟,应玩得尽兴再走。况且前人也有寒食节过后踏青的习俗,鉴于这两个原因,包括我在内的所有致姓的族人便都留了下来。 我暗暗叹息,头也越发的昏沉,却只得咬牙坚持。 “堂妹想要试试骑马吗?”致烨牵着一匹鬃毛纯白的马走到我身边,俯下身问道。 “不了,多谢堂兄的好意。”我淡然一笑。 听到这,致烨突然笑着转向父亲:“叔叔,我认为应该让堂妹多锻炼些,她身子太弱了。” “这——也好。”致禅点点头,满眼怜爱地看着我,“雅儿,试一试吧。” “……好。”我点点头,不想让他为我担心。 致烨又是邪魅一笑,扶着我上了马背。 马不安分地扭动着,我紧握着缰绳,不敢肆意动弹。 致烨牵来另一匹马,几个动作之间就已翻身上马了。我暗暗感叹,却无计可施。 “骑马的时候不要慌张,要抓着缰绳不要因为害怕去抱着马的脖子。”致烨嘱咐道。 “恩。”我咬着唇,颤抖地用手轻轻拍着马的头。 “要让马前行的话就用腿夹一夹马,这样就可以了。”致烨给我示范了一便。 我学着他,用腿轻轻夹了一下马。果然马就向前行走了。 我心中一喜,笑容在我嘴角蔓延。光顾着思考,我没有看到前方是一片乱石堆。 致烨见我这样直直向前走,抬起手刚想拦住,却突然放下手,嘴角闪过一丝阴霾的笑。 马蹄踏在乱石堆之上,我被颠簸得难受。 摇摇晃晃之间,我心生畏惧。 突然,身下的马踩进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中。马失蹄,马身向一旁倒去。 我惊叫了一声,不知道该放手还是该紧握缰绳。 来不及多想,我就已落马,整个人被那股力量甩到了乱石堆旁的沙地上。 我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识。 昏迷之前,我隐隐约约看了几个人慌张的跑过来。致烨也在其中。但是,他并不慌忙,甚至……在微笑。 原来……是这样…… ……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之中。 床沿镶着几颗白玉石,眼前是紫色的纱幔,我张了张嘴,嗓子却沙哑得厉害,令我难以说出话来。 头脑依旧是混混沉沉。 房间之外传来呵斥声,我凝神听着。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堂妹不会骑马,你为何要让她一个人向前,害的她落马?”致儒的声音充满愤怒。 “爹,雅儿落马是马的过失,您何必把错归在我身上呢?”致烨的语气悠然。 “致儒,不必再说了……我不怪烨儿……只要雅儿没事就好了……”致禅的声音夹杂着几分忧虑。 我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甚是凄异。 “咳咳……”我咳出声来,艰难地坐起身。 “小姐。”一个我所不熟识的婢女掀开纱幔,将我扶起。 “水……”我艰难地开口。 她听了,慌忙倒了一杯水,递给我。 喝了水,我的嗓子好多了。 “你是谁?这里是哪?”我抬头,疑惑地盯着她。 “奴婢叫偃月,是致府的丫鬟。”她答道。 “哪个致府?” “致儒老爷的府衙。”偃月道。 “哦?是这样……”我了然地点点头。 “小姐还是躺下吧,大夫说您感了风寒,方才落马又加剧了病情。您需要好好地休息。”偃月劝道,“奴婢去通知两位老爷。” 不一会儿,致儒、致禅、致烨一齐走了进来。 “雅儿,你没事吧?”致禅坐到床沿,一脸紧张地看着我。 “让爹担心了,雅儿并无大碍。”我微笑,却又疑虑地问道,“琼缡呢?” “琼缡?”致禅冷笑一声,“那个丫鬟已经被我关到柴房里了。她知道你感风寒的事却瞒着我,我也该好好惩罚那个丫鬟了。” “爹……”我睁大了眼,“不管琼璃的事,是雅儿擅自做主,不让她告诉您的。” “哦?”致禅疑虑了,“为什么?” “雅儿……不想让您担心,更不愿因为我一人而误了寒食祭祖。” 我埋下头,没有看到此时致烨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雅儿……”致禅温柔一笑,“雅儿如此懂事,爹很开心。可是,你不必因此而让自己难受,知道吗?不舒服就要说出来。” “恩,雅儿明白了。”我笑着,“那可否把琼缡放出来?雅儿已习惯了她的服侍。” “好吧……念在她也是无心……”致禅起身,“好好再这里休息,爹晚上再来看你。” 说完,致禅和致儒都出去了。偃月也适时退了出去。 房间内,只剩致烨和我。 我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把玩着胸前的蓝玛瑙项链。 “你都知道?”致烨沉不住气,首先开口。 “都知道。”我回答。 “那么,你是不是很恨我呢?”他嘲讽地问着。 “不恨。”我平静地抬头直视他,“只是,很不甘心。” “不甘?”他挑挑眉。 “对,不甘让你这样对我。” “你不是她,我便不必对你好。”致烨微笑,“这只是开始。既然你要代替她,那么我便不会让你好过。你,最好先做好心理准备。” 我的背脊一凉,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 这个人,笑着逼着我去走那条满是荆棘的路,我却只能接受。 这样,也没办法吧。他说的没有错,事实终究是这样。 只是,为什么?就只因为我不是她,仅此而已吗? 第十九章 回家(新) 在致儒府上呆了三天,我和致烨间相安无事。 第四天,我的病也好了。 一大早,偃月便告诉我父亲已来到了,正在厅堂等我,准备接我回家。 我露出了笑颜,终于结束了这样心惊胆战的日子。只是……一想到致烨,我还是没由地感到恐惧。那个人总是笑着,眼神却狠戾得骇人。 厅堂之上,父亲一袭青衫,甚是儒雅。他正坐在木茶几旁,举着白玉杯细细品着茶。致儒端坐在一旁,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爹。”我走上去,笑盈盈地喊道。 “雅儿来了呀。”致禅也笑了。 他起身,转向致儒:“我这就带雅儿回去了,打扰你这么多日,真是失礼。” “兄长切莫这样说。”致儒慌忙站起身来,作了一个揖,“我还怕招待不周呢。” “叔叔照顾雅儿至极,又怎会招待不周呢?”我笑着道,心里却萌生了几分冷意。 明明是自家的兄弟,言语间却满是恭维客套的话。看来这两个人,并不是很亲近,关系也不见得有多么亲密。 坐上了马车,不一会儿就回到了家。 嗅闻到久违的海棠的味道,我舒畅了几分。还是家里好,一切都是熟悉的。我这样想着,却难以忽视内心深处的疼痛。 家里固然好,可是,我的家又在何处呢? 人生本虚无,飘渺了一世,却找不到归宿,这莫约是最悲惨的事了吧?而我就如同那浮萍,战战兢兢地在水面上漂浮着,无所依托,直至被一艘船捞到其上。在船上又会有一段新的生活,然后,船靠岸,浮萍终究被抛下,回到最初的地方。最后的最后,兴许是承受不住悲伤的重量,水会漫上来,浮萍会沉下去。沉到水底,到那个麻木之地,感受着死亡。 想到这,我不由得感到悲戚。 便是这般无奈,便也是这般难以看透、难以释怀。 “小姐。”琼缡看到我,迎上来。 前几日她被关到柴房,我替她求情才使得她不被驱逐出府,她便先我一步回到了府。 此刻,她正噙着眼泪看着我。 “小姐!”琼缡突然一把跪了下来,“谢谢小姐为奴婢求情,让奴婢留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我慌了神,急忙去拉她。 “小姐。”她又怯怯地喊了一声。 “你这傻丫头。”我叹息,“你服侍了我多年,我怎会莫名其妙地就把你赶走?这件事归根究底也是我的错,你也不必自责。事情过去了便别去深究了,你能好好的便好了。”“恩。奴婢日后定更用心服侍小姐。”她郑重地点点头。 见她这模样,我不禁打趣道:“难不成你以前都不曾用心吗?” 她一下子慌了,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奴婢……奴婢……” “说笑的啦。”我淡淡一笑,“别那么紧张。” “小姐——”这回是她苦着脸望着我。 “好了。琼缡,这番长途跋涉后回到家,我也累了。”我笑着道,“所以,我得好好休息一番。你呀,就先回你的房间吧。我有事会派人去喊你。” “这怎么行呢?”琼缡急了,“小姐,奴婢是您的贴身丫鬟,怎可不尽本分呢?” “你——罢了,想服侍我就帮我去厨房拿些糕点来吧。”我摆摆手,缓缓地踏入房间。 拔下发簪,褪下外衣,放下纱幔。 我静静地卧在床上,闭着眼,慢慢进入梦乡。前几日在致儒府上,总觉得致烨那双阴郁的眼在暗处盯着我,让我夜不能寐,即使睡下去也觉得浑身不舒服。现在好了,回到家,便安心了。 “小姐。”琼缡立在房门之外,轻轻叩门,却没有人应她。 她便推门而入,将糕点放于桌上。 小姐……看到那个安眠着的人,她的目光一瞬间变得柔和。 小姐,她很累吧……也不知为何,当日与老爷闹僵后,小姐便变得沉静内敛了许多,有时眉宇间还会夹杂淡淡哀愁。可是,分明他们父女的关系越来越好了,不是吗?琼缡这样想着,她的小姐,像是变了,又好像,从未改变过…… 第二十章 诞辰(新) 过了不到五日,便迎来了父亲的四十诞辰。 全府上下沉浸在喜悦之中。 一大早,几个小厮便在府的大门口悬挂上了大红灯笼,父亲也派人向所熟识的人发去了请帖。大到朝廷权臣,小至江湖郎中。 府上的海棠开得依旧灿烂,我身着绛紫纱复裙立在庭院之中。 海棠树旁是几棵翠柳,柔软的梢头向外舒展着,那姿态宛若熟睡而恬静的少女。 “小姐。”一声轻柔的叫声将我从思绪中唤回。 “琼缡,”我朝她微笑,“我要的东西拿来了吗?” “恩,拿来了。”琼缡递给我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花瓶。 我笑意盎然地点点头。 “小姐,奴婢冒昧问一句。”琼缡疑虑地看着我,“您真的要把这个花瓶当做礼物送给老爷吗?” “谁说我要送这个花瓶?”我微笑,“这只是礼物的一部分罢了。” 琼缡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将琉璃瓶放于地面,挽起右边的袖子,轻踮起脚尖,努力地摸到了一根树枝。用了点力,我便将它折了下来。 放于手心细细端详,那树枝上长着五朵海棠,三朵开得正灿烂,两朵还含苞待放。花瓣上沾着露水,在日光下折射出光彩。 “琼缡,拿着花瓶到灵湖那儿装些水过来。”我吩咐道。 琼缡二话没说就去了,回来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地捧着。 我将那一枝绚丽的海棠斜插入琉璃瓶中,晶莹的瓶身伴着斑驳陆离的花,在阳光下肆意地展现着,令人看了舒畅万分,移不开目光。 我满意地笑了,抱着琉璃瓶回了房间,只待夜幕的降临。 弹指一瞬间,夜已降临。夜色撩人,月光清冷,致府却是前所未有的热闹。红灯高悬,宾客如云。 致禅笑吟吟地站在大门旁边欢迎着客人,身旁收礼物的小厮也来来去去。 我躲在门旁边的一棵海棠树后面,远远地看着。 看着看着,不知不觉竟心生苦涩。 这人间的繁华,又何止这样呢?只是,这样的繁华太美,太令人心醉,也太过飘渺。繁华终将过去,而我以这个身份所度的日子也在一天天地减少。 这样的变化微小得令人几乎察觉不到,我却以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异常灵敏的感官察觉到了。这繁华,本不属于我…… “致雅。”有人从我身后拍了拍我的肩。 我一惊,迅速地转过身。 身后,彦祉然正笑着看着我,墨色的眼眸在此黑夜之中竟异常地明亮,像是星星灼入其中。 我被他看得脸有些发烫,便别过头,喃喃道:“你怎么来了?” “我就不能来吗?”他反问。 我哑然。他是父亲好友的儿子,来参加宴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却问了那样一个好笑的问题,真是…… “我在你身后站了很久,看你瞧着大门瞧得都呆了,才好心提醒你回过神来。你倒好,反而像是责怪我不应该出现似的。”彦祉然轻语着,略带一丝揶揄。 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幸而现在是黑夜,他瞧不清我的样子,否则我的窘态就显露无遗了。 “现在宾客也来得差不多了吧,爹他也往厅堂走去了。我们也走吧。”我瞧见父亲向室内移步,便知道已是宴席时间了。 “也是。毕竟是男女有别,我们若一道出现,省不了闲言闲语。所以,我先走了。”彦祉然倒是考虑得很周全,便先我一步离开了。 顺着漆黑的走廊,我回房拿送给父亲的礼物。 眼前突然黑影一闪,下一秒钟我便被人按在了旁边的一根石柱之上。 我大概猜到了来人是谁,所以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的,咬着唇看着对方。 身后的石柱微凉,加上心跳的加快,此时我难以保持冷静,连被按着的手也有些颤抖。 “致烨,你究竟要做什么?”我微怒,直呼他的名字。 上方传来不可否认的轻笑声。 月光下,他的轮廓有些模糊,一半的脸庞因背光的缘故阴沉着,另一半却依旧明艳得动人。我直视他的双眼,不难发现他眼眸深处的阴霾。不同于上一次,上次他是以看陌生人抑或是说敌人的眼神来看我,而这一次,他眼神中却夹杂着另一种情愫。那是一种探究的眼神,是一种迷惘的眼神。 “堂妹今日可要做好准备。”他突然这样说道,放开了我,自顾自地走了。 莫名其妙。 我揉了揉有些发麻的手腕,怎么也想不通致烨的来意。 回了房,我将插着海棠的琉璃瓶交给琼缡,并细细地嘱咐了她一番。 换上金黄色的罗裙,端坐在椅子上,绾了一个流苏髻,金步摇斜插入发髻中。轻描娥眉,淡抹胭脂,脸上蒙上一层轻纱。站起身来,我缓缓挪动着脚步,琼缡在身旁跟着,随我一道入了厅堂。 隔着纱,我依旧能感受到周围那一道道好奇的、羡慕的、惊艳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考虑到我尚未出阁,不宜抛头露面,我一入座,致禅便吩咐人把我身旁的珠帘全都放下来。 我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取下脸上的轻纱,跪坐在柔软的垫子上。 “既然众人都已到齐,那么宴席可以开始了。”致禅微笑着,声音宏亮。 不一会儿,端着佳肴的侍女们便走了进来。 面带微笑,步履轻盈。 宴席笼罩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之中,令人舒心万分。 伴随着丝竹之声,一个个身着彩衣的舞女踏着轻盈的舞步,缓缓移入厅堂内。 她们摆弄着曼妙的身姿,扭动着纤细的腰,旋转,停滞,再旋转,再停滞。伴着抑扬顿挫的乐声,她们的舞姿越来越动人,越来越美妙。 宴席上的所有人把目光投向她们,频频发出赞美之辞。 一舞终。 舞女们纷纷退了下去。 众人又回归到闲逸的状态,愉快地同友人攀谈着。 杯觥交错,好不自在。 我也微微一笑,拿起筷子夹着美味的佳肴。 第二十一章 献技(新) 隔着珠帘,我隐隐感觉到一道目光锁着我,压抑着我周围的空气。 这种不愉快的感觉……想必也只有一个人可以带给我…… 他又要做什么? “叔叔,”不出我所料,致烨微笑着朝父亲作了个揖,“听闻堂妹的琴艺大有长进,在此良辰美景之时,可否请她弹奏一曲,以满足众人求得佳音的愿望。” “这——”父亲半犹豫的口气让我明白他是在询问我的意见。 “无妨,雅儿愿为爹献技一曲。”我笑着点点头。 原来致烨所谓的要我做好准备就是这个意思……想必他也是早打听过了,彦 祉然只教过我一次的琴艺罢了。故意赞誉我“琴艺大有长进”,恐怕是想看我出丑。 可惜了,他的愿望恐怕是会落空。 “琼缡,去取琴来。”我吩咐道。 “不用去了。”对面一声温文的声音在我说完之后迅速地接上。 “晚生恰巧带了一把琴来,正好可以给小姐弹奏。” 是彦祉然的声音。 我疑虑盯着他,他这是有备而来吗?还是说他根本就是和致烨串通好了的? 想到这,我的神色黯然了几分。 不一会儿,一把周身漆黑、上面刻有流水断纹的琴便呈在了我面前。 这把琴……我微微一愣,这不是上一次彦祉然教我操琴时他所用的琴吗? “请吧。”致烨悠然一笑,没给我缓和的余地。 宾客停止了喧嚣,心开始趋于宁静,恍惚之间,竟以为自己身处山涧之间。 我微微俯下身,摆好了姿势。 琴音从我指下发出,隐隐感觉有一股无形的风在我指间来回穿梭。 思绪被拉回到了那一天。 飞舞的海棠,微笑着操琴的少年。 回想着他的姿态,他的指法。 我的手亦顺着当日的样子,覆在他曾经抚过的地方。 重重叠叠,错落成影。每一个音符都吻合,每一段旋律都相同。 昔日与今朝。 同一把琴,同一首曲,同样的心境。 高山流水,却终究未寻得知音。 一曲终。 “堂妹的琴艺果然是进步了,”致烨的嗓音略带几分蛊惑,低沉得令人难明他的意图,“如此琴音,让彦公子听得都痴了。” 此话一出,宾客纷纷把目光投向彦祉然。 彦祉然回过神来,不失风度地温文一笑:“此曲只应天上有。为此而醉,我也心甘。” 依旧是这般不动声色,他的心里却难以平静,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撩动着他的心弦。高山流水,本应是愉悦,本应是惊喜,可是…… 他分明听出琴音之中的落寞,他分明听见他的琴发出悲戚的疑问。 知音何在? 知音何在? “雅儿,这便是你送给爹的礼物吗?”致禅温和一笑。 “不,不是。”我命琼缡走上前去,将琉璃瓶置于父亲的桌上。 “这才是雅儿要送给爹的。”我的语气轻快,掩盖住心中异样的情感。 “这五朵海棠,便是雅儿对爹的五种心意。一祝您身体安康,二祝您吉祥如意,三祝您事事顺心,四祝您鸿运当头,五祝您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我一口气念完。 若,这真能让父亲明白我的心意,我便满足了。 不管日后会怎样,我只求此刻他的了然。 “好,好!”父亲抚掌而笑。 这样的结果…… 我突然落寞了。 他只当是那我的祝寿之词,却听不出我的话里深藏的意思。终究,他不懂我的心意。我不是以他的女儿,而是以一个画魂的身份在表明我的感激。 仅仅是以画魂的身份,在向缔造者言述感激。 可是…… 我在帘中,他在帘外。仅隔着一层珠帘,我却感觉隔了一个世界。 心中那种酝酿了很久的感情决堤了,心被淹没,再无力呼吸。 “雅儿有些不适,先告退了。”没等他同意,我便站起来,从另一侧门出去了。没人看得清我的背影,没人看得到我眼角的泪。 第二十二章 赠琴(新) 行走在长廊之上,我有些恍惚。 这条路,这条代替致雅走下去的路,究竟还可以走多远? 不知不觉间,我已行至灵湖旁边。 那一棵棵海棠树依旧,那一朵朵繁花仍落。 我默默地抬首,凝望着纷纷扬扬的落花。越来越安谧,越来越冷静。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结了般,气息如此地压抑。 不知从何处飞过来的白雪般的蝴蝶,轻盈地落在树梢,落在花心,进而落在我微微抬起的手心。 我抬起手,平视着这异常美丽的生灵。哪怕只是着片刻的停驻,它的翅膀依旧颤抖着。 突然,身后一声响动,手中的蝴蝶受惊,飞了出去。 手中空空如也,心里也好像丢了什么,感到莫名的不安。 我下意识地追上去,没有意识到再往前就是灵湖了。 狂风忽作,落花乱舞,蝶翼妖娆。 眼前是一片支离的白色,我伸手去触碰,仿佛那是唯一的希望。 明明那么努力了,手伸得那么长了,那样的希望却依旧遥不可及。 身子向前倾,目光已迷离。 整个人没了意识,眼看就要坠入冰冷的湖水中。 “危险!”身后一声强有力的喝斥,一只纤长的手牢牢地抓着我的左手,将我从危险的边缘拉回来,再置于一个暖暖的怀抱中。 被锁在一个有着淡淡的墨香的怀里,我的双眼却已失去焦距。 没想过推开,没想过开口,没想过来人是谁。 “你到底怎么了?”上方穿了一声愤怒的声音,伴着慌乱。 这个声音……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你是想寻短见吗?”来人不依不饶。 “彦祉然,你……你先放开我。”我慌神了。 “你先回答我,不然我不放手。”他依旧固执地与我对峙着。 “我没事,也不想寻短见。可以了吧?”我无奈地答道。 他半信半疑地松了手,又细细打量了我一番。 “只是出神了而已。”我淡然道。 见到我这般平静,他的怒气又冲上了脑门。 “什么叫‘而已’?”他愤怒地问道,“只是出神会没注意脚下就是湖了吗?” “对不起。” “你为什么道歉?” “我应该注意脚下是湖的。” “我……我不是说这个。”他墨色的眼眸里一阵懊恼,“只是……只是……哎——你,真不让人省心。” 我无言以对,只是自顾自地走到亭子里坐下。“来找我什么事?” “看到你今晚失态了,我……有点担心。所以我就来了,看到你刚才那样,我现在更担心了。”彦祉然几步走进来,在我对面坐下来。 “你究竟是怎么了?”他的目光锁着我,深邃的眼眸回复了平时的波澜不惊。 “你不用这么紧张,我真的没有事,真的只是出神了而已。你这样,到会叫人说长道短。” “我不在意。”他的口气并不是平日里的悠然,反而增添了几分严肃。 “好了,谈这些也无用,只会徒增压抑。”我裂开嘴,微微一笑,不去深究他的话,“老师,怎样?我今晚弹奏的那一曲《高山流水》可有长进?” 他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的确是比以往有进步,可是——琴意却不同于原曲……” “或许吧。”我淡淡一笑,“我没有伯牙的心境,也没有遇到钟子期,自然没能弹奏出此曲本身的情感。” “可是,你做得很好了。”彦祉然柔声道。 她做得很好了。很好了。 因为他已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这一点,他不说,但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明了。 “那把琴,叫做‘蠡弦’,就当是我给你的礼物吧。你留着就好了。”彦祉然浅笑。 “真的吗?可是……”我有些难以置信。琴对于一个习琴者有多重要,我很清楚。那把琴是他经常用的吧?他却把它赠给我。这,似乎说不过去。 “不要拒绝,就当是提早送你的出师礼物。”彦祉然展开折扇,笑容里增添了几分明媚。 “那就谢谢老师了。”我亦笑。 随后,我们便都不说话了。这样的时刻,我竟不觉尴尬,也不想刻意去找话题。我们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感受着这一难得的意境。 明月高悬,月光如水。 第二十三章 独行(新) 致禅的四十诞辰后的几个月,我都在府中无所事事。 这期间沉香和彦祉然来过几次。沉香每次来都是同我谈心,偶尔也会带几本书过来。彦祉然来了却是带着琴谱,督促我练琴。 这样的日子,不紧不弛,我倒也落了个安逸。只是,心里总觉得空空的,好像少了什么。 这天,闲来无事,我抱着瑶琴独自一人到亭子里操琴。 风拂面而过,几根发丝飘到我的脸上,痒痒的感觉令我不适。我伸出手去拨开那些发丝,手指划过脸庞的一刹那,我被自己指尖的凉意吓到。 十指泛白,指尖微凉。 我一个人在亭子里纳闷。这天气虽谈不上炎热,但也没有寒冷到让我手指发白的程度吧?这究竟是……我暗暗叹息了一声,继续弹琴。这会儿心浮气躁的,弹出来的曲子自然是没有前几日弹得好。 于是,当尾音还没有弹奏出来的时候,我双手抬起,又同时覆在琴弦上,硬生生地阻止了琴弦的震动。琴声戛然而止,余音却还未散尽,只在这一片宁静之中远远飘扬。 两只翩然的蝴蝶相互纠缠着,一直飞到很远的地方,飞出了高高的墙,飞出了我的视线。目之所及之处,唯留满树的海棠还有熟悉的景致。 那原本应是明镜般的心海,此刻却像是投入了几颗石子一般,涟漪一层层地荡漾开去,难以停止,难以抚平。 那外面的世界,我只在上次寒食节出行时才透过窗瞥了几眼。那里于我,仍有着无可比拟的诱惑。我的手颤抖地按着胸口,那里充斥着对自由的渴望。是的,自由。难以拥有,所以更想拥有。一刹那间,我竟然开始有些理解致雅的做法了。她的离开,何尝不是去寻找她的自由呢?灵魂已被束缚得太久、太久,若不能解脱便是难以排解的痛苦。 她自由了,便解脱了。而我,代替她,佯装静谧,佯装甘心,佯装无谓。 但其实,我在乎,我的的确确在乎着。 在父亲的书房前徘徊了很久,我才下定决心敲开门。 他见了我,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雅儿有事吗?” “爹……”我犹豫了。 “雅儿想说什么尽管说吧?”他还是微笑着。 “我,我想去府外走一走。”语毕,我清楚地看见他眉头拧了起来。 “爹,行不行?” “这……雅儿,你是大家闺秀,尚未出阁,在外抛头露面地,这怎么可以?如果遇到不轨之徒怎么办?” “爹,就让我出去一会儿嘛!”我的语气近乎恳求。深知自己无法任性地丢下这一切去寻找自由,所以我只能渴望着一次的解脱。 “好吧。”他拗不过我,只好作罢,伸出手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头。 “雅儿,得会儿我命人备轿,再叫上几个身手好的侍卫同你一块儿去。”他含笑地看着我。 “恩?”我蹙眉,“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出去呢?” “不行!” “爹——雅儿保证在两个时辰内回府嘛。这样也不行吗?” “雅儿,不是爹限制你,只是爹担心你。你万一出了什么事,爹不就成孤身一人了。你娘去得早,如果再没有你,你叫爹怎么活下去呀?” “爹你放心,雅儿不会出事的。”我因他的顾虑而有些难受。 “这……好吧。”致禅终于答应了。 我自然是欢喜,谢恩之后便回房换了件普通的衣服,头发也只是简单地绾了起来。 出了府,我开始在街上慢慢地走着。 我知道父亲不可能放任我一个人出来,肯定派了人在暗中保护着我。这样一来虽说不上是完全的自由,但也不是件坏事。所以我便没有多大的忧虑,由着性子在街上走着。 大街上,人来人往,各种小商贩也努力地吆喝着,推销自己的商品。 走着走着,我的目光落在一把独特的扇子上,古木的颜色,走近了还可嗅到淡淡的芬芳。 “老板,这扇子……”我好奇地问道。 “嘿嘿,姑娘好眼光!”那个年轻的老板笑着,开始向我解释,“这可是上好的檀香扇,由檀香木制成,有着天然的香味,放个十年八载的香味犹存。这做工精巧又美观,价格也实惠,您买一把回家吧!” 我掩面轻笑着,这老板真是能说会道,让人都不忍拒绝。 “这把扇子几两银子?”一个声音和我同时响起。寻声望去,一个白衣少年直直地伫立着,也正侧着头在看我。 我凝眉:“这是我先看到的,再说了,你一个大男人买什么扇子?” 可是那个少年却像没听到似的,一语不发,反而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我。 我不理会他,取下耳朵上的珍珠耳环,递给老板:“老板,这个给你,够不够买这把檀香扇?” “够了够了。姑娘,您拿好了。”老板笑得一脸灿烂,双手毕恭毕敬地把檀香扇递给我。 “怎么样?我先买到了吧?”我有些得意地拿着扇子在那少年眼前晃了晃。 可是他却还是沉默着,只是用目光定定地看着我,令我疑惑不解。 不至于因为买不到一把扇子就受刺激,成这样了吧? “公子?公子!”我叫了他两声,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凌兰小姐,我……我终于找到你了!”少年回了神,惊喜地嚷道,招呼着对面的一个女子,“紫铭,快来,我找到小姐了!” 一个紫衣女子应声跑来。 “真的耶!真是您啊,凌兰小姐。”紫衣女子看着我,也同样惊喜。 第二十四章 凌府(新) 看到他们这样,我一脸迷茫,凌兰?凌兰是谁? “走吧,小姐,跟我们回府吧。”紫衣女子走过来拉着我的手。 “等一下。”我急忙挣脱开她,解释道,“你们认错人了,我不叫凌兰。” “小姐,您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紫铭啊!”紫衣女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对不起,我真的不认识你们。”我淡淡解释道,不想再与他们牵扯。 “小姐——”紫铭又贴近了一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放手!”一把寒气逼人的剑下一秒就架在了紫铭的脖子上。 我们都愣住了。 “你是何人?敢对我家小姐无礼!”来人冷冷地喝道。 “你……”我盯着他,开口问道,“可是老爷派你来的?” “正是。让小姐受惊了,属下罪该万死。”那个侍卫打扮的人至始至终姿势如一,可是语气却是不卑不亢的。 “谢谢了。”我笑着摆了摆手,“不必担心,我相信这两个人不会害我。你放下剑吧。” “小姐?”他迟疑了。 “不碍事,放下剑吧。”我笑着继续道,那人果真就把剑放下了。 “小姐,我就知道您不忍心!凌兰小姐,您快回府吧,老爷看到您一定会很高兴的!”紫铭眼中泪光闪烁。 “抱歉,我真的不是凌兰。”我微笑着,很有耐心地解释道。 那名叫做紫铭的女子咬咬牙,站到我和侍卫中间,再对我用力一推,喝道:“白芽,你先带小姐离开!” 我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险些倒下,那个叫白芽的倒是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 “小姐,跟我走!”他一使劲想要拉我。 “不要!”我拼命挣扎。 那名侍卫恼怒了,想要冲过来帮助我,却被紫铭缠住。 紫铭也是会武功的,拽不住他,索性就同他打了起来。 街上的百姓纷纷退避。 “凌兰小姐,看着我的眼睛……”白芽突然没由地冒出这句话。 我怔怔地盯着他的眼眸,却不清楚他的意图何在。 他的眼眸很漂亮,如同琥珀一般明净。只是……那眼眸中似乎有个漩涡,不停地旋转着,旋转着…… 我暗暗吃惊,想要别开眼睛却又不从,眼皮越来越沉重,就像中了咒。 “我数到三,你就要睡觉。”白芽笑吟吟地盯着我。 “一……二……三……”他轻笑着,“小姐,得罪了。” 不一会儿,我便失去了意识。 …… 等我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我坐在床上,用手揉了揉太阳穴,缓解头痛。 门外缓缓走进来五个人。 “小姐,要吃点什么吗?”其中之一的紫铭微笑着看着我。 “不用,”我摇了摇头,“只是……这里是哪?” “小姐,这就是凌府——您的家。昨天白芽把您催眠了,就送您回来了。”紫铭解释道。 “要怎么说你们才会明白……”我苦笑着,“我不是凌兰,真的不是。” “小姐,您昏睡期间老爷请了大夫来看了。大夫说您是失忆了,所以才不承认自己是凌兰小姐。”紫铭笑吟吟道。 庸医!我暗暗叹息,这下子怎么也解释不清了。 “那么……这几位是谁?”我抬起头,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出了紫铭和白芽这个我已经见过的人以外,还有三个陌生的人。 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男子,两个年级比我略大的少年。 “大哥,你看三妹像不像撞树了?”一个少年盯了我半天,无奈地别过头,道。 “呵呵,哪会。”另一个被他称作“大哥”的少年,微笑着走到我面前,紧紧地盯着我看。 “凌兰,你再想想,我是你的大哥。”他的黑眸中流淌着温柔。 我无奈地摇头:“我真的不认识你。” 目光一移,我被他那及腰的银发所吸引。发丝轻轻地散落着,我下意识地伸手去碰触,却触到了几分凉意。 “你的头发很美。”我微笑地赞赏道。 “呵呵。”他轻笑着,脸上却是一副“没救了”的表情。 “银月,赤月,兰儿才刚回来,不要为难她回想了。”中年男子笑着,眼中有藏不住的喜悦。 那样的眼神…… 我微微动容,那样的眼神,致禅的眼中也曾有过。那么这个人,必定就是凌兰的父亲了。 “喂,你真的忘了还是假的忘了?”那个说我撞树的少年凑近了看我。 “我压根就不是凌兰。”我叹息。 “看起来也没傻嘛,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少年苦恼了一番,却是捧起我的脸慢慢地端详,像是要看出什么异样。 我一把打掉他的手:“男女授受不亲。” “哼,”他冷笑一声,“我是你二哥,有什么关系?” “赤月!”中年男子喝了一声。 那个少年这才转过身去背对着我,长叹了一声。 他一转身我才发现,这个叫赤月的有一头如火妖娆的、比丝绸更柔美的长发,更胜银月的是,他的发长到了地上。 我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心生玩味。 “二哥。”我叫道。 赤月有些难以置信地转过身来。 趁他不备,我抓起他的发,用力一扯。 “啊——”他吃痛地叫了一声,紧盯着我的黑眸中似乎燃着火。 “谁让你不尊重我的……”我冷哼一声,更用力地扯着他的红发。 “啊——好痛!凌兰,你快放手!好凌兰,快放手!”他的语气柔了几分。 我这才不甘愿地松手,忍俊不禁地别过头,不去看他那阴霾的脸。 第二十五章 伪装(新) “兰儿,实在想不起来爹也不为难你,你先休息吧。”。中年男子叹了一口气,走出了房门。 他走了之后,其他几个人却还是留在我的房间。 “凌兰,你是根本就是不想回来,才装作不认识我们吧?”赤月瞥了我一眼,没好气地道。 “凌兰,适可而止就好,莫让爹伤心过度。”银月的眼中隐着淡淡的忧郁,可是面上却还是笑着的,“你装作不认识,我和你二哥作为兄长的可以理解你。你生性本如此,定不甘于被束缚了自由,终日生活在这深闺之中。只是,你已经走了两年了。这两年里,爹终日茶饭不思的,身子也日渐消瘦。看他这样,我们幼辈又怎会舒心?两年前的你或许不谙世事,但大哥相信,如今的你懂事了。所以,别再任性了,好吗?” 看到他如此认真的眼神,我也于心不忍,只是暗暗感叹。 这个凌兰倒是和致雅有几分相似之处。撇开容貌不说,两人的性格都如出一辙。她们皆不是心无城府的人,她们都向往着自由。 一样的任性,却不曾考虑周全。 伤人,自已亦会伤心。 我长叹了一声:“二位公子所说的,小女子都明白。只是,我非凌兰,何必强求?” “你——”赤月怒了,却努力抑制着口气,“大哥好言劝说,你却如此固执,还在假装不相识。我问你,在你眼中,骨肉亲情是什么?血浓于水算什么?” 我愣了。 是啊。 骨肉亲情是什么?血浓于水算什么? 如今我替致雅活着,虽然辛苦,虽然疲惫,但我内心深处却还存有一丝侥幸……能以人的身份活着,感受着那个缔造我的人给予我的温暖,这是难得的幸福。他只当这是骨肉亲情,也只觉得我是心存血浓于水的念头,殊不知我的感恩戴德源自于本心。 分明告诫自己不应陷得太深,应将自己当做局外之人。可是……所有的理智都不及的,是我对那个人的敬慕。 如此地自欺,我却甘之若饴。 “你说啊!是不是不敢说了?”赤月死死地按着我的肩膀,来回摇动,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 “我不是凌兰。”我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出口。 “罢了。”一旁的银月摆手示意赤月放手,“你这样子,会弄伤她的。既然她回来了,来日方长,我们可以慢慢劝她。” 说完,他就要离去。 “等等!”我叫住他。要是这会儿不解释清楚,我哪还会有机会? “恩?”他嘴角那一抹淡淡的笑容犹存。 “要怎样,你们才会相信我不是凌兰?”我缓缓开口。 银月静静地看着我,漆黑的眸中分明有着不解与探究。 “如果你不是,那么,你是谁?”他的声音宛若来自深海,醇厚而动听。 “我,叫做致雅。”我深吸一口气,他明显做了让步,我就更要把握机会。 “致雅?”银月看着我,缓缓地喃喃着我的名字,“我如果相信你?” “相不相信是你的事,我只是告知你们我的身份罢了。况且……”我顿了顿,“你也是因为相信才问我身份的,不是吗?” 我自信一笑,不惧他的目光。 他的眼中分明流露出几分诧异与淡淡的欣赏。过了片刻,他才收回礼节性的笑容,开始正视我。 “大公子……”一旁的紫铭犹豫了,“我知道这话说得不得当。但是,我已服侍三小姐多年,小姐的性格我也多多少少了解了。如今,小姐回来,我倒是觉得不同于昔日。会不会真的……她并非小姐?” 我细细地揣摩她的话。紫铭不若琼缡,字字句句都把“奴婢”挂在嘴边,而是以“我”自称,可见这个丫鬟不拘小节,与凌兰的关系极为亲密。想必一开始她是激动过度,忽视了我其他方面与凌兰的不同,只注意着我的容貌,才一直误认为我是她服侍多年的三小姐。现在冷静下来了,倒是会细细分析,这个丫鬟呀……真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我暗暗赞叹着。 “如此说来……也对。”银月微微一笑,朝着我作了个揖,“姑娘,在下冒犯了。” “不碍事。”我亦对他微笑,一转眼却看到赤月一脸不相信地盯着我看。他那双有几分似桃花眼的双眸死死地锁着我,我也被他盯得不寒而栗,浑身不自在。 “你……必须是凌兰。”他缓缓地开口。 必须是…… 我愣了愣。 “二公子……您的意思是——”紫铭很聪明,她很快就清楚了赤月的意思,“您是说让这位姑娘伪装三小姐?” “不错。”赤月点点头。 “也是……”紫铭的目光好似一下子牵扯到远方,沉浸到记忆的长河之中,“自从两年前三小姐离开以后,老爷脸上的笑容就越来越少了。就算二位公子不断地劝老爷,也无济于事。我看在眼里,心里自然也是不好受,日日夜夜盼着小姐回来。如今有了一点起色,若只是一个误会,那定是让老爷更加失望。所以……” 紫铭把恳切的目光投向我,盈盈一拜:“姑娘,无论你是谁,我都希望你能体谅我和公子们的心情。我们不想强人所难,只是请你好好考虑一下。如何?” “你们的心情我理解。”我淡淡道。 凌兰的父亲,何尝不是又一个致禅呢? 这样,我怎会体会不到他们的心情? 只是,想想这些人,我倒也觉得可悲。谈不上自欺,因为他们本不知情,却是被蒙在鼓里,无法得知真相,亦承受不住真相。 “我答应你们。”我暗暗叹了口气。 先是致雅,后是凌兰,我,究竟有多少种身份可以扮演? “谢谢您。”紫铭微微一笑,连称呼都变得尊重了起来。 “我可以伪装成凌兰,可是会不会被你们的父亲察觉?”我提出疑问。 “大可放心。”银月淡淡一笑,“爹只当你是失忆了,记不得往事。” “喂。”赤月瞥了我一眼,“从现在起,你就要叫我二哥,叫银月大哥。知道不?” 我垂首,默不作声,半天才抬起头来,从牙缝中挤出“二哥”两个字。 “你叫得我发麻。”赤月笑了一声,踏步而出。 “好生休息吧。”银月也笑着随着赤月离开了。 房间里只留下我和紫铭。我默默地凝视着这个陌生的环境,心中思绪万千。此一行,我究竟是得,还是失? 第二十六章 出游(新) 之后的几天,我没有再强调自己不是凌兰这件事情,凌老爷也就默认了我的身份。 为了不让致禅担心,我特意写了一封信差遣紫铭送到致府。 不到几天,致禅就回信了。通过他所写的信,我才了解到我被紫铭和白芽带走之后发生的事。那一名父亲派来保护我的侍卫叫做修生,他回去后跟父亲细说了这一突发情况。父亲自然是勃然大怒,连派了好几十人来寻我。修生也因为保护不周这个理由被革职了。 我暗暗替修生感叹,却无能为力。 在写给父亲的信中,我只说要在外面多呆几天,因怕麻烦,我也就只说被人带走这件事是个误会,让他放心。他倒也理解,没有勒令我回去,只叫我尽快回府。 看完信,我褪去了心中隐约的顾虑。 早饭后,凌老爷派紫铭唤我到客厅。一到那儿,才发现其他的人也都在。 “兰儿。”见我来了,凌老爷微微一笑,连忙让我坐下。 “爹有何事要吩咐?” “是这样的,我们一家人难得团聚。所以我想带你们出门游玩一番,就把你叫来一起商量了。” “三妹在外过了那么多年,一定知道不少好地方吧?”赤月的嘴角划出一条好看的弧线,在我看来却是阴冷万分。他分明是在为难我…… 他不知道我的过去,以为我只是养在深闺的小姐,不谙世事。 可是……事实却是他怎么也想象不到的。那是一段索然无味的记忆。那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孤单。那是无人倾诉,无法排解的寂寞。 这样的生活,谁能读懂? 我微笑着掩饰内心的苦涩。 “任凭爹决定吧。”我淡淡道。 凌老爷看到我一脸的为难,便也不再询问我,只是心中仍无想法。 “水晶湖畔。”低沉的声音响起,从容不迫,优雅依旧。 是银月。 他说,水晶湖畔。 仅仅是四个字,我却再无法平静。心海掀起了一阵波澜,我紧紧地拽着自己的衣角,小心地掩盖着眼中流露出的惊喜与兴奋。 水晶湖畔,水晶湖畔…… 我默念着,微笑着。 那个地方,就是那个地方。 那里,承载了我最初的记忆。那里,便是我的故乡。 水晶湖畔,那里是画的起源之地,所有还没有被画过的魂,也就是画魂,就栖身在那里。于我,也是一样的。在我还没有被致禅画出来以前,我就生活在那个地方。 那个时候,我的生活便是被等待填充。没有怨言,没有悲叹,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个唯一的人,那个创造我的人,那个给予我永恒的新生的人。 日复一日,再长的时光也只是弹指一瞬。 没法改变这样痛苦的过程,承载了千年的等待,只求最终的结果,只求可以到达缔造者的笔下。 再漫长的等待又如何,痛苦却也幸福。因为一直相信着,那个人,终会出现。 可是,咀嚼着苦涩活着,倒不如忘却,只留下那个最初的目的。那些澄澈的画魂们,便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在每天的夜里,消除当天的记忆,以消磨那无穷无尽的时光。遗忘,只为一心一意地等待。 或许是付出的苦会得到等价的回报吧。所有的画魂,在真正被缔造者画出来之后,便会想起以前遗忘的事情。 于是,在那一瞬间,我被那来自远方的信念唤到宣纸之上时,我回想起了一切。一切的一切,那每一个白昼,那每一个黑夜。 我都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 原来,我为了这个缔造我的人,付出了那么多、那么多…… 水晶湖畔的主体便是一个很漂亮的湖。 湖水犹澈,宛若水晶。它便因此而得名。 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那样清澈的湖水并不是真正的湖水。那些,是画魂们的眼泪。那些,是画魂们在漫长时光中遗留下的唯一。苦涩而纯净,破碎了一个个凄美的梦。 世人是看不到画魂的,只有画魂才看得到人们。 “水晶湖畔……”我轻轻地念着,敛藏了所有的思念与记忆。 第二十七章 故居(新) 又一次站在水晶湖畔前,竟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或许我应该感叹世事变化无常,或许我应该再次追忆一番。可是我不行,我只能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情绪。因为此刻,我只是一个路人,只能是一个路人。 碧蓝色的水波泛起层层的涟漪,四周静寂。 望眼欲穿,我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树下的一个画魂身上。 那是一个女孩,看上去莫约及笄之年。她乌黑的长发散落着,没有梳成发髻,恰似一段半撕裂了的锦帛,异常柔美。目光触到她的双目时,我略震惊了一番。那是一双藏匿了多少期盼的眼眸,明明夹杂了痛苦,却依旧明亮。她身着一袭青衣,两袖口上绣着梅花纹理,腰间系着一条如雪般白的腰带。 独自坐在树下,她的目光迷离,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我一向是不喜欢同陌生的人太过亲近。然而眼前的这个女孩,却让我油然而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让我莫名地想要与她结识。 我绕开众人,轻轻地踱步到那个女孩跟前。 或许是感觉到了人到来,她缓缓地抬起头来,与我对视。我的她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她那原本波澜不惊的眼底突然有了一丝的变化。 我朝她微微一笑,她想必是知道了我可以看得见她这个事实。 “你……是何人?”她的语气带着迷惘与惊喜。 你是何人…… 面对这样的问题,我却愕然了。也是。迄今为止,我仍然不知如何言述自己的身份。 “我,和你一样。我也是画魂。”思索了片刻,我终究告诉她这个隐晦的答案。 我不出所料地看到了她眼中的惊愕与疑虑。她轻轻地站起身来,手伸向我。白皙的手指落在我的脸上,我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看着她。 她的眼底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 “你明明是人,明明有着人类的体温……”她柔声道,难掩失望的神色。 “相信我,我们,是同类。”我安慰着她,语气放轻。 “真的吗?”她直直地盯着我看,语气参杂着一丝不确定。 “真的。”我点点头,“我是借助法术从画中走出来的画魂。虽然有了一个实体,但是我依旧是个画魂。这是怎样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她的眼中闪过浓浓的羡慕与沮丧。 “真好……”她喃喃着,我听了却不由得心疼了。这个女孩,究竟等了多久……画魂,有着永恒的生命,永恒的容颜,同样有着永恒的寂寞。曾经,我同她一样,也是这般无奈。日日夜夜的等待,分分秒秒的失望。 “你,叫什么名字?”我怜惜地看着她。 她摇了摇头,不语。 她没有名字。 “那么,就叫妍朔。如何?”我微笑着看着她,观察着她神色的变化。她只是静静地盯着我看,什么话也没有说。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瞳孔中倒映着我的笑靥。 “好。”她终于点了点头,嘴角微微地向上扬,露出了恬静的笑容。那样的笑容,不杂算计与猜疑,只有信赖与明澈。 我为之失神,惊异于她出尘脱俗的气质。 “我,叫做致雅。”我轻声道。 “致雅……”她侧了侧头,念着我的名字,满满的欢喜洋溢在她的脸上。骤然,她脸色一变,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暗淡无光。 “怎么了?”我蹙眉,不解。 “我……只有一天的记忆。”她缓缓地开口,口气里满是忧伤。她是个画魂,注定只有一天的记忆。明天,她们的这一场邂逅就会成为她脑海深处深藏着的残骸,破碎不堪,难以想起。 “没关系的。”我浅笑着安慰她,心里已有了主意。 “也罢。”她突然叹息了一声,“若不能记得,也没有办法。等到缔造者将我画出来的那一天,我就可以想起来了……” “朔。”我唤她,“你信不信我?” “信。”她回答得很干脆,干脆得让我微微一愣。相识不过片刻,她就可以付出她的信赖,那我更不应该让她失望。 “那么,你等着。如果……你不介意我成为你的缔造者的话……”我微笑着道。 她的眼眸一瞬间亮了起来。 她听懂了我的话。 “谢谢。”她再一次展露笑靥。终于到来了啊……她苦苦期盼的缔造者,终于可以将她带离遗忘了…… “不负所望。”我轻启朱唇,转身离开她的身边。 相信我,我定不负所望。 第二十八章 丹青(新) 我疾步地走在水晶湖畔,寻找着银月的身影。 在凌府的那几天,我渐渐地了解了银月和赤月这两兄弟的嗜好。银月是个温文尔雅的男子,好文不好武,尤其喜欢丹青。而赤月却同他相反,一有空就在院子里舞剑,有时候还会拉上我到后山的枫林去看他舞剑。 银月在丹青上很下功夫,所以练就了一身绝妙的画技。而赤月,虽然他的性格令人捉摸不透,时常阴晴不定,但是他的剑法的确是好得不可否认。每次看他舞剑,都是一场极具美感的视觉盛宴。他常常是身着黑衣,红发肆意地散落着,在枫林中忘我地舞剑。偶尔会有如火的枫叶贴到他的剑上,或者与他的红发交缠在一起,让他的身影更显妖娆。 所以此次出行,两个人都不忘带着他们最喜爱的东西。银月带了笔墨纸砚,赤月的那一把剑则是随身携带。 我若是想要把妍朔画出来,就必须去找银月借那些绘图的工具了。 只是,我在水晶湖畔乱转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银月。 走得累了,我坐在一棵树下休息,揣摩着银月此时应该在何处。 突然,我所依靠着的树上传来一阵“沙沙”的声音,我疑惑,正想要抬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不料,一缕缕异常妖异的红发突然从树上垂下来,出现在我眼前。我还没反应过来,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倒着的放大了的人脸。 细致的五官,白皙的皮肤,微微上扬的嘴角…… 我惊叫一声,站起身来,跑了很远才心有余悸地回过头去看。 “喂。”那一课树早就不在我的视线之内了,可是这个声音……怎么离我那么近?而且……好像是在我前方? 我僵硬地回过头,果然看到赤月用手托着腮帮,一脸鄙夷地看着我。 “这样就被吓到了,真是没用的女人。”他的口气依旧。 “谁叫你突然出现的!”我紧皱眉头,不满地抱怨着,“我本来是要去找银月的,刚刚在那一棵树下休息了片刻,你就从树上倒挂着垂下来。换作是一般人,现在早被你吓得灵魂出窍了。” “嘿嘿,我哪有那样的本事。”赤月笑得很开心,“不过,话说回来,你找大哥做什么?” “总归是有事就对了。”我懒得跟他解释,一心只想寻找银月的人影。 “有什么事说来听听,或许我可以帮你解决。”赤月挑了挑眉。 “你……算了吧。你告诉我银月在哪里就是最好的帮助了。”我微笑着道。 “我就这么不可靠?”赤月哀叹一声,随即又笑得阴森地紧盯着我,“你真的是个很奇怪的女人。刚刚对着一棵树自言自语,现在又要急着找大哥……” “你说什么?”我急忙打断他的话。 对着一棵树自言自语? 难道……刚才我跟妍朔对话的情景他都看到了?他是个凡人,所以看不到妍朔,便以为我在自言自语…… 我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这叫我怎么解释……赤月今后一定会认为我是个有奇怪嗜好的人。要是天天被他用那种鄙夷的目光盯着的话,我想我恐怕在还没有回到致府之前就换上抑郁的病症了。 “你看到了?”尽管他承认了,但我还是想要再确认一遍。 “是啊。”赤月狡黠一笑,“放心吧,只要你安守本分,我就不把这件事说出去。” 我还能说什么呢…… “大哥在水晶亭作画。”我正垂着头,忽闻上边传来这一句话。 赤月居然告诉我了?我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 “你这什么眼神……”他无奈地摇摇头,继续道,“大哥在作画的时候最不喜欢被别人打扰。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在这个时候去找他,免得他生气……” 我没有空再同他多说,悄然从他身边离开,留下他一人在原地滔滔不绝地自言自语。那情景,要是被人看到,定然是引人发笑。 我暗笑着,独自一人走到了水晶亭。 水晶亭外开满了透明的花,一层层地包围着那个精巧的小亭子。传言此亭是前朝一个擅丹青的名家出银子筑成的,他在世的时候常到此亭作画,偶尔也有些文人墨客到此。尽管如此,由于水晶亭的位置隐蔽,一直以来都少有人迹,所以这里是一个安静作画的好地方。 之前银月想要来水晶湖畔,大概也就是想要到这水晶亭作画吧。 亭子里那个如玉的男子,正用心地作画着。银发已由被束起,但仍有几缕发丝轻柔地垂下来,铺在他俊朗的脸上。他的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淡得让人难以察觉。 不知道看了多久,银月才缓缓地放下画笔。 一抬头看到我,他微楞了几秒,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展开温柔的笑靥。 “你来很久了吗?”银月轻声问道。 “一会儿而已。只是听赤月说你在作画时不喜欢被打扰,所以一直没有叫你。看你如此认真,我也不忍打扰。”我细细地解释道。 “那么,来找我什么事呢?”他微笑着示意我过去。 我点点头,几步便到了他面前。 “我相向你借一下笔墨纸砚,可以吗?”我开口。 “恩?”银月没想到我会这样问,“要那些何用?难道,你也要作画?” “是啊。”我朝他笑了笑,突然又生出好奇心,“大哥你画了这么久,到底画了什么呢?” “呵呵。你看看便知道了。”他修长的手指直指着画纸。 我目光落在了那一张被砚台压着的画纸上。 一个清雅的少女跃然于纸上。散落的黑发飘逸着,娥眉如柳,朱唇胜血。一袭飘然的青衣裹着她娇小的身子,她的舞姿在画中定格,意犹未尽,如行云,似流水。 我由最初的惊愕慢慢变为欣然。 妍朔的缔造者竟然就是银月……这也好,也好。 “怎么了吗?”银月很敏捷地捕捉到我表情的变化,他有些紧张地问着我。 “没什么。”我摇摇头,又疑惑道,“大哥,为何你会画出这样绝妙的女子?” “她……”银月的眼底沉淀着浓浓的温柔,“她,是我梦中之人。” 我愣了愣。梦中之人…… “大哥,”我低低地唤道,“能否忍痛割爱,把此画赠给我呢?这个女孩子,让我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银月思索了片刻,才点点头:“喜欢,就拿走吧。” 我微微一笑,卷起画卷走开水晶亭。 在无人的地方,我用耳朵轻轻贴近画纸。 “妍朔,是你吗?”我问道,满怀希望。 “是我。”画中传来轻得几乎会被隐没的声音。 “是你,就好了。”我释怀地一笑,小心翼翼地将画卷收拢于袖中。 第二十九章 辞别(新) 回了凌府,日子平静得几乎不起波澜。 银月依旧热衷于绘丹青,赤月依旧闲来无事把我拉去看他舞剑,凌老爷笑的次数明显地增加了。可是,我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再缜密的伪装,终有一天会撑不下去。 我同饰两个人,一颗心,承受不住两份沉重。 “怎么出神了?”闪着寒光的剑身直直地指着我。 我愣了愣,抬头看着身着黑衣的赤月。 他见我这般,放下了剑,踩着厚厚的堆积在一起的红色枫叶,向我走来。步步放轻,却依旧踩碎了几片薄如蝉翼的枫叶。我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这才发现他亦是个细心的人。 “最近,你奇怪得很。”他缓缓道。妖娆的红发被突如其来的疾风扬起,与飘落的枫叶相错,不似血腥,却胜红莲。 “看着我舞剑,你也会发呆……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赤月叹了一声,收剑回鞘。 “赤月……你觉得,这样下去好吗?”我笑笑,问他。无需挑明,我知道他能明白。 “只要你没被识破,有何不可?”赤月嗤笑一声,似乎是在嘲笑我杞人忧天。 “再完美的表演,终将会结束。你比我清楚,却还要我继续演出。如此,你就认为是好?”我反问,却觉得这话更像是说给我自己听。 此刻,我这般坦然,日后,若是有一天表演真的结束了,我还会平静依旧吗? “你……”赤月收敛笑容,看着我,倒退几步。 我从容地与他对视,却发现他的眼底闪过了无措。 “你要离开?”他不确定地道。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蹲下身子,拾起一片如火的枫叶,放于袖中。 “我带给你们的,是凌兰的回忆。但我终不是她。你们,可以假装,可以自欺,但是我不能。抛开这个虚假的身份,你们又将怎样面对我?”我转过身子,一步步走下山。 满山的枫树,灼成了一个异常绚烂的梦。 梦,该醒了。 缓缓地行走着,同赤月一般踩踏的火红的落叶。 “你不是凌兰。”身后传来赤月低低的声音。分不清他是在对我说,还是在呢喃。 我驻足。 继而又向前行走。 没错。 赤月,你说的没错。 我不是凌兰。 从后山回到了庭院之中,我独自一人走在枣红色的长廊之上。长廊的一头靠着墙,另一头修筑着围栏,周边摆放了几盆矮矮的青松。 莫名地叹息一声,我将手伸进袖中想要找寻那一片方才拾起的枫叶。可是,袖中却空空如也。 我一惊,急忙转身,低着头一路寻找。 没有行至多远,我便看见了一双黑色的鞋驻在我的身前。 我抬头望上去,便看到了那个发如蚕丝的男子。一身白衫的他,用手捻着那一片似火的枫叶,对我微笑道:“可是在找这片枫叶?” 我笑了:“对。” 便顺手接过枫叶。 “后山的枫叶那么多,丢失了,可以再拾一片的。为何你那么执着要找这一片呢?”银月微笑问道。 “即使是一模一样的两片枫叶,也是不同的。”我淡淡道,“这片枫叶于我,是最特别的,即使你拿着和它一样的枫叶跟我换,我也不会答应。而你,你们,却乐意接受。” 银月微微一愣,道:“是哪片枫叶的确很重要,但是,我更在乎那个看枫叶的人的心情。那个人,若是欣然,又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 又是这句有何不可…… 银月和赤月,就真的这么不在乎吗? “真是没想到凌兰在你们心目中只是个可以随意取代的人物。”我的笑增添了几分冷意。 “说这么多,看来你是去意已决了?”银月没有反驳我,反而猜透了我的心思。 “我本来就是要走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我知道,你们很在乎凌老爷的感受,可是,我也想告诉你们:我同样在乎我爹的感受。”我一字一句、不动声色地表明我的想法,“凌老爷还有你们陪伴着他,可是,我爹就只有我在他身边。很抱歉,虽然我也不想让凌老爷伤心,但是,请恕我爱莫能助。” 银月没有展露那一如既往的温文笑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道:“你不能走。” “如果,我一定要走呢?” “如果,我不让呢?”银月没有妥协,依旧与我僵持着。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个不容抗拒的声音。 “让她走。” 我和银月都愣住了。这个声音,不正是凌老爷吗? 转过身子,我果然看到了凌老爷缓缓地走来,身边是紧紧咬着唇的赤月。 “还你自由。”赤月慢慢开口道。 我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是赤月将真相告诉了他父亲。 “爹……”银月想要说点什么,却被凌老爷打断。 “兰儿没有回来,我的确难过。但是被你们两个蒙在鼓里,我也同样难过。这个姑娘既然不是兰儿,你们又何必要这样逼她?” 我张了张口,却不知此刻该如何称呼他。 “你不是兰儿……”凌老爷走向我,“可是,你却那么用心地照顾着我。你是个好姑娘,你爹有你这样的女儿,真是……令我羡慕。”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 我默默地埋下头,不语。他语气中夹带的落寞,我怎会听不懂?若是一开始就没有过希望,身处绝望之中又如何?可是,我却偏偏让他看到了希望,现在再不留情面地将希望带走,这比我从未出现过更令他难过。 “致雅。”银月终于叫出了我另一个名字。 我抬头看着他。 “认我们的父亲为干爹,如何?”银月道。 我微愣了一秒,方才笑着点头。也许,这是我唯一能为凌老爷所做的事。 “好!好!”那一刻,凌老爷眼中的落寞消散了。他笑着看着我,连连点头。 “干爹在上,请受雅儿一拜。”我盈盈地向他行了个礼。 “不必见外。”凌老爷笑着扶起我。 “干爹,雅儿日后会常来看您的。但是此时我必须赶回家了,我爹已多日不见我了,必然会很担心的。” “也对。日后,我会携你的两个干哥哥去府看望你。”凌老爷笑着,扬了扬声音,“来人,速备马车。” …… 踏上了马车,我在车内撩起车帘,向他们道别。看到赤月红色的身影,我突然愣了愣,油然而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对了! 他就是那一次我在去戴宗山祭祖的行程中,掀开车帘无意间瞥到的那一抹红色身影。 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我嘴角漫上一丝笑容。干爹和银月都向我道别了,唯有赤月倔强地一语不发。 “启程吧。”我对车夫道。 “等等!”突然那个熟悉的声音就这样硬生生地遏制住了车夫的答话。 我掀开车帘,好笑地赤月。他这是要做什么? “致雅。”他走近,第一次这样叫我。 “何事?”我笑着看着他。 他就站在马车外,与我也仅仅隔着一层空气。他的黑眸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一定要回来。”他把声音压低。 “为什么?”我故意捉弄他。 赤月有些惊讶地看着我,随后笑了:“你没有回来,我欺负谁呢?” 我轻笑,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从袖中掏出那片枫叶,递给他。 “这是做什么?”赤月紧锁着眉,问道。 “给你的礼物。”我笑着道。 “这种叶子后山到处都是……”赤月鄙夷地看着我,却轻轻地将枫叶收了起来。 我笑着叹息,放下车帘,心中那一点莫名的空洞似乎被填满了。 马车启程了,车外市井的喧哗却难入耳中。 我微微一笑。 马上就可以到家了,马上就可以见到那个我最在乎的人了。 第三十章 疑云(新) “小姐,到府上了。”车夫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恩。”我掀起车前的帘子,走下车。 看到熟悉的朱红色的大门,我稍稍舒了口气。目光向门的左边移去,我便看到了琼缡的身影。刚想唤她,却发现她的神情有点不对劲。 她紧缩着眉,站在门口不住地张望着,手中的帕子被她紧紧地拽着,褶皱清晰。 我走上前去,她却没有察觉。直到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来。一看是我,她竟是惊愕万分。 “小姐,您……您回来了?您没事吧?”琼缡带着颤音问道。 “我能有什么事?” “老爷呢?老爷不应该也回来了吗?” “恩?”我被她理所当然的语气弄糊涂了,“爹他怎么了吗?” “小姐……您……”琼缡颤抖地抓着我的手臂,“您不是被歹人绑架了吗?” 听她这样说,我吃了一惊。怎么会这样呢?这几日我都是呆在凌府,怎么会被歹人绑架呢?这其中,应该是有什么误会吧。 “小姐……”琼缡给我讲述了我不在时发生的事情,“前几日……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把一封信交给守门的侍卫,令他们把信转交给老爷。侍卫们以为又是自荐信,所以便直接交给老爷了。然而,老爷看了信,脸却一下子变得苍白。原来……那是一封勒索信……信中说小姐您被绑架了,要老爷独自一人带着赎金到错山的破庙去赎人。” “什么?”我大惊失色。 “老爷担心小姐的安危,所以没有报官,今日便带了赎金前去了。” “爹他真的自己一个人去?”我慌了。 “是啊。” “去了多久了?” “不到半刻钟。” 我低着头思索了一番,不到半刻钟,那样的话应该还是来得及的。虽然不知道是谁冒充我,引父亲前去,但是……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我只在乎父亲的安危。然而,突然之间一个可怕的猜想从我心中升腾而出。倘若,那些歹人绑架的人是真正的致雅,那……会怎样? 现在形势紧急,已经不容我多想了。 “琼缡,府上现在有多少侍卫?” “这……”琼缡为难了。 “去把总管叫过来。”我一边吩咐一边向厅堂走去。 不一会儿,琼缡便和一个素服打扮的男子走进了厅堂。 “小姐。”他朝我行了个礼。 “不必拘礼了。”我淡淡道,“你可知府上有多少的侍卫?” “回小姐,府上一共有五十名侍卫,另外有一百名侍卫在离致府不远的地方待命。”总管恭敬道。 “好。调遣三十名侍卫同我前去错山的破庙。” “小姐,没有老爷的命令……这……”总管犹豫了。 我冷眼瞥了瞥他:“你来我致府多久了?” “两年了。” “两年……老爷现在有遭遇危险的可能,你却不顾。这样看来,这两年来,你还真是当了个不尽职的总管。这样的人,留在我致府有何用?”我扬了扬声音。 “小姐教训得是,我这就去调集。”总管的脸上渗出了冷汗。 “让他们全都骑马前去,也给我备一匹好马……” “可是……小姐您懂得骑马吗?”琼缡在一旁小心地问道。 我哑然。 的确,上次致烨虽教过我骑马,但是…… “我会骑就可以了。”门外一个声音传来。 我转头,便见彦祉然手执折扇缓缓而入。 “你怎么会来?”我疑虑道。 “我刚好路过便想进来拜访,但却无意间听闻了伯父的事。我想,我或许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他笑着道。 “来得正好。”我也笑了。 …… 总管备好了马,彦祉然与我同骑一匹。其余的侍卫都已在门口等着了。 “驾!”彦祉然扬鞭,马便向前跑去了。众人紧随其后。 坐在彦祉然前面,他的手臂有意无意地环着我。我有些不自然,毕竟这是第一次和一个男子靠得这么近。可是,一想到父亲,我便不再多想了,一心只想要快点到达破庙。 不一会儿,破庙的影子便映入了我的视线。 我害怕打草惊蛇,于是下令所有人下马前行。 破庙越来越近了,我也紧紧地抓着衣角,心里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第三十一章 波折(新) 令侍卫全都在离破庙不远处的地方待命后,我和彦祉然放轻脚步向破庙的方向移去。 破庙外头杂草丛生,有一块巨石伫立在草上,大小刚好可以挡住我和他两个人的身子。 躲在巨石之后,我悄悄探头去观察破庙内的情景。 破庙内,两个彪形大汉正与只身一人的致禅僵持着。 其中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拿着一把刀架在一个被他们二人捆绑着的少女脖子上。那个少女双手被反绑,嘴被他们封住了,说不出话来,只有一双灵动的眼睛疑虑地打量着对面的致禅。 那不是致雅。 我松了口气,心里却升腾起另一股疑惑。。 那个人确实不是致雅,但是……她与致雅的容貌亦是惊人地相似,就好象孪生姐妹般。一举一动,没有刻意模仿,却与真正的致雅十分吻合。 那到底是谁? “致老爷,你可得想清楚了,你只有这样一个宝贝女儿呀。”另一个男人走到致禅面前,一脸得意地看着致禅。 “我明明就带了你们在信中所索要的赎金过来,可是你们反倒不识好歹,变本加厉……”致禅气得脸色发白。 听到这,我也明白了一点。致禅并没有认出那个被绑架的并不是他的女儿,就像他没能识破我的身份一样。 我突然心生悲凉,突然很想问他一句。他到底是在乎致雅这个人,还是在乎致雅这个身份? “啧啧,这可是您自找的。您在约好的时间内不能够到来,我们自然就要加价咯。”男人狞笑着,用眼神瞥了瞥另一个男人。那个持刀的男人会意,把刀又抵近少女的脖子几分。少女洁白的颈间立刻渗出了血丝,触目惊心。 “你们快放下刀,有事好商量……”致禅的声音多了几分战栗。 看到这一幕,我再也躲藏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只会让那些歹人更加肆无忌惮。 我踱着步子,从巨石后走出,一步步朝破庙的方向走去。 致禅还没有看到我,可是那些歹人却是敏感得很。他们一看有人靠近,立刻紧张了起来。在看到我不过是个女子的时候,他们又舒了一口气。然而,看清我的模样后,那个持刀的男人又突然大惊失色。 致禅看到这些歹人的表情,亦是疑惑。他稍稍侧了侧头,便看到了我。 “雅儿?”他一惊,不确定地唤了一声,又看了看那个被绑架的少女。疑虑的目光在我和她之间来回穿梭。 少女看到我,也是同样的诧异。 “爹。”我走进了庙内,这一声叫唤打消了所有的疑虑。“你……她……你们……”致禅依旧是困惑不解。 “这个女人是谁?”那个站在前面的男人转过头问持刀的男人。想必他也在疑惑为何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致雅”。殊不知,我和她都不是真正的致雅。不过……孰真孰假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的扮演不可能会有破绽。 “老大,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持刀的男人苦着一张脸,“寒食节那天我的确看到这个女人坐在致府的马车里……” “真是蠢货!那边那个女人才是他女儿!”另一个男人大骂道。 “爹,莫被这些歹人欺骗。雅儿好好的,没有出事。”我微笑,扶着致禅。 “不过……这倒好……”那个男人上下打量着我和致禅,“你们父女如果想要活着离开,就乖乖听话,令府里的人交出赎金来。否则……” “否则如何?”一抹翩然的青色身影缓缓踏入。 我微微一笑,彦祉然倒是来得及时。听琼缡说他文武双全,只怕是世人对他的高估。可是,若是没有可以服人的武艺,这殊荣倒也不会落在他身上。在这点上,我是信他的。有他在,再加上那些待命的侍卫,怎么可能制服不了这两个歹人。 “找死!”男人唾骂一声,操起地上的刀怒气冲冲地向彦祉然冲过去。 彦祉然轻巧地躲过。 不一会儿,两人便纠缠着打斗开来。彦祉然以折扇为武器,每一招都能恰到好处地挡住对方的攻击。可是那个男人也是有几分真功夫,他招招狠毒,咄咄逼人。 “爹,我们先出去,免得给他添了麻烦。”我扶着父亲一步步向外走。 混乱之中,我隐约听到那个持刀歹人的声音。 “哼,费尽心机却绑架错了人!看来留着这个女人也没用了!” 我一惊。那个人莫非是想要杀了那个无辜的少女……虽然我与那个少女并非熟识,但是那毕竟是一条人命,我怎么样也不能置之不理。 可是,彦祉然现在被那个歹人缠着,又脱不开身,这可如何是好? 我几乎想要冲过去制止持刀的男人,可是我的理智紧紧束缚着我的动作。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过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有可能成为那个人新的威胁对象。这样一来,对父亲,对彦祉然来说都不好。 可是…… 那个少女明明是无辜的,她不应该枉死…… 我的手紧紧抓着衣角,嘴唇咬出了血丝,眼看那个男人的刀就要刺入少女的胸口……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颗石子自远处飞来,打偏了那个歹人的刀。尽管如此,那把刀还是刺入了少女的左肩。一时间,鲜血直流。 突然,一抹红色的身影以近乎风一般的速度闪进庙内。 还没看清来人是谁,那个持刀伤害少女的男人就已经倒下了。与此同时,那个与彦祉然打斗的男人也被彦祉然制服了。 破庙内原本混乱的局势一下子消失。 “兰儿!”红色的身影跪在少女前方,紧紧地抱着她。尽管背对着我,我依旧认出了那个人。除了赤月,没有人会有妖娆的红色长发。 掩住少女嘴的那一条布条被赤月扯下来,少女的嘴角漫上一抹苍白的笑颜。 凌乱的发丝下,她的脸毫无血色,但是双目仍有神采。 “哥……” 或许是多日没有开口的缘故,少女的声音变得沙哑。 也就是这一声叫唤,让我彻底明白了一切。那个被歹人绑架的与我神似的少女,正是凌兰,正是凌府上下苦苦寻匿的三小姐。 “兰儿……”赤月抱起她,转过身来,“二哥这就带你回府,带你去看大夫……” “哥……”一滴眼泪突然从凌兰的眼角落下。 见状,赤月慌乱了,不知所措,就那样僵立在原地,进退不得。 第三十二章 取代(新) “我,已经撑不住了。”凌兰的声音飘渺,轻得让人害怕。 “兰儿……不会的。”虽隔了一段距离,但我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赤月身子的战栗。好不容易找回来的至亲之人,却口口声声言述着永别。不止是他,凡是世人都接受不了这样的变化。 “哥,别……安慰我了。”凌兰惨淡一笑,颤抖地用手覆上赤月的脸。 “兰儿……”他怎么会忘记了。凌兰自幼就是体弱多病,一旦大量流血就很难止住…… “不要伤心,兰儿只是先走一步而已。告诉爹和大哥,兰儿很想他们……很想……很想……”凌兰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弱。 赤月紧紧咬着唇,抱着凌兰想要给予她温暖。 可是,那对于她来说遥不可及的温度,终究温暖不了她渐渐冰冷的身子。 苍白的手缓缓地划过赤月脸的轮廓,那么细心,那么小心。身体,已经支撑不了灵魂的重量,她的手,一瞬间垂下。 时间仿佛定格了。 呼吸被剥夺,心停止了跳动,人生的道路走到了尽头。 我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好像被反锁在一个密闭的空间,空气慢慢被抽走,难以言语的悲伤涌上心头。 手覆上自己的脸颊,一丝凉意触动我的心。 那是泪,止不住的眼泪。 那一抹半透明的魂魄缓缓地离开凌兰的身体,眷恋的眼神越发浓烈。她不甘,她不愿! 幽魂慢慢地转过头来,在看到我的那一刹那,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情感。 我与她对视着,却惊愕地看到她的眼中流露出浓浓的喜悦。 她…… 为何…… 还来不及多想,那一缕幽魂就飞快地向我飘来。来不及躲闪,来不及思索,她已近在咫尺。 下一秒,灵魂好像被人强行地剥夺了。 我的意识,在她的笑靥之中渐渐模糊…… …… 再次睁开眼时,我依旧是在原地。 赤月已经把凌兰葬下了。 我看着他忧伤的模样,心生不舍,想要做过去安慰他。 然而,身体,竟再不受我的控制了。 我发现我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而我,仅仅只能旁观,以一缕魂魄的形态。惊愕得不能动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身体走向赤月。 那样的眼神…… 我突然明白了。 在我身体里的那一抹不甘离去的魂魄,就是凌兰。 “哥……” 赤月听到呼唤声,转过头来,看到“我”,愣了愣。 “致雅……”赤月的表情黯然,“本来只是放心不下你,才一路跟过来……没想到……居然碰到了兰儿……而她……” 赤月哽咽了,难以继续说下去。 原来是这样。 可是,我已没有办法再亲口向他道谢了。 “哥,我是兰儿呀。”“我”开口了,这一句话震惊了他,也震惊了在一旁久久沉默的致禅和彦祉然。 “你……”赤月诧异地望着“我”。 “兰儿回来了,哥不高兴吗?”凌兰的魂支配着我的身体,我想要辩驳也无法。 “当然高兴,只是……你……” “那不就行了吗?哥,咱们回凌府吧。” “等等!”致禅的声音插了进来。 “你是何方妖孽!”他冷眼地盯着“我”。 我突然愣住了。 如果有一天……我的身份被他识破……他会继续对我微笑,还是这样冷眼看我? “我乃凌府的三小姐凌兰,你是何人?”“我”不甘示弱地回应。 “你……这……这是雅儿的身体啊……”致禅颤抖着指着“我”。 “我是凌兰。不是你所说的什么雅儿,你再这样纠缠不清我就要报官了!”“我”厌恶地打量着致禅,又转过头看着赤月,“哥,咱们走!” “兰儿……你……”赤月犹豫了。 “哥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 “没有,只是兰儿……” “没有就好了,哥,咱们走吧。回去再说!” “这……好吧……”赤月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抱起“我”,飞快地运起轻功离开了。 而致禅,怔怔地立在原地,好一会儿,彦祉然才将他劝回了府上。 而我,只是站在破庙的门口,不知何去何从。之前代替凌兰生活了那么久,现在,凌兰算是要回来了…… 可是,我看着自己半透明的身子,突然惘然了。 分明这才是我原本的模样,可我却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 我失笑。 我真的把自己当作一个人来活了吗?我真的忘记了自己不过是一缕画魂了吗? 原来,戏演了太久,就会融入其中,难以自拔。以至于现在的我,也有些难以释怀了。可是,就算是这样又如何,戏还未终,我只能扮好戏里的角色,用自己的方式,守着那个对我来说极重要的人的心。 哪怕自己千疮百孔,也绝对不能让他受伤害。 第三十三章 莫名(新) 下雨了。 我迷惘地抬眼,凝望那丝丝如绣花针般的雨。 雨丝伴着凉意,渗入心中。 没想到,即便是此刻作为一抹魂魄,还是拥有感官的。又或许,渗入心中那分凉意,不是雨,而是那莫名的、无法遏止的悲凉。 没有恼怒凌兰强行夺我身子,那身子本就不属于我,我也没有必要强求。 只是…… 我放心不下的还是致禅,最疼爱的女儿却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另一个人。这样的打击,我怕他承受不起。太重,也太难受。 现在出了事,我本应跟着那个始作俑者到凌府去的。可是……我的脚步却移不开,而是鬼使神差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的脸上漫上一抹惨淡的微笑。 不知走了多久,我才到了致府。致府枣红色的大门紧闭着,门口守着的几个侍卫也是一脸忧色。 我轻叹一声,穿墙而入。 熟悉的海棠花香传来,原本有几分不安定的心也随之平静。这花香,自我有意识的时候,就缭绕在我的周围。当我还是一幅画的时候,也隐隐可以嗅闻得到。我被致雅带离画后,每每遇到烦心之事,嗅得此香,心也就莫名地静了下来。 他在哪? 他怎样了? 心被迫切想得知答案的这两个问题充斥得满满的,竟再容不下其他,就连彦祉然一脸担忧地自长廊那头踱步而来也没有发觉。 “唉。”轻叹声响起。 我将目光移去,却见那个紫衫公子缓缓地合起了折扇,正凝神思索着什么。他眉宇间是我难以看懂的神色,我定定地望着他,不自觉地走了过去,正欲开口问他,话却又一瞬间堵在喉咙间。 我淡然一笑。 怎么会忘了啊……怎么会忘了啊…… 此时,他看不到我,亦是听不到我的声音。仿佛是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错开了时空,纵然我再怎么努力,他还是感觉不到我的存在。可是,分明我在,他也在。只是很微妙,偏偏就是这样。 他把父亲劝了回来,可是却一直没有离开。这又是为何? “彦公子。”琼缡走了过来,声音轻柔,像是怕打扰了他。 “何事?”彦祉然头也没有抬,只是轻启双唇。 “老爷让您先回府上,等到小姐回来了,再通知您。” 彦祉然沉默了,没有丝毫笑意的眼里失去了往日的清明。 “老爷还说了……如果您坚持要等到小姐回府的话,可以暂住在客房中。” “也好。”彦祉然礼节性地笑了笑,随着琼缡离开了。 我静静地看着两人离去,也开始走动起来。 穿过长廊,我驻足在垂花门前。 门上的檐柱悬于中柱穿枋之上,柱端是莲蕾形的垂珠,柱上刻有精致的莲瓣。越过这道装饰华丽的垂花门,便可以到内院。而致禅,应该会在那里面。 踏上青石台阶,我缓缓步入内院。 正房的窗子没有合上,我揣测致禅在其内。 果不其然,待我走近时,我便看到了他背对着窗,独自饮酒。凉飕飕的风从窗口处吹入,他却像是浑然不觉一般。但从背影看,就已是落寞得不堪了。 “老爷。”琼缡走了进去,看样子是已经把彦祉然安顿好了。 “他住下来?”致禅小小地喝了一口酒,问道。 “是。” “好好招待他。”致禅淡淡道,末了,又附上一句,“琼缡,先退下吧。” “小姐她……”琼缡小心地问道。 她同他们一样,她也担心她的小姐出了什么事。出去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一回来所有人都变得这么奇怪,小姐也不知所踪了。 “雅儿会回来的。”致禅坚定道,像是说给琼缡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给自己一个强有力的安慰。 琼缡不再说话了,默默地退了出去,走到我这里时,她细心地为致禅合上了半掩的窗子。 我释然一笑,又一次走入雨幕之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雨丝融入空气中,难以分辨,触感却依旧清晰。 ———————————————————————————————————————— 向众亲深鞠躬,前几天去军训,再前几天在忙着更新另一本书,所以就把亲爱的致雅搁着了……现在补回来…… 第三十四章 徘徊(新) 究竟徘徊了多久? 我不知道。 雨还在下。 在凌府的枣红色的大门口,我静静地立着。大门对过去的街道上,偶尔有几个撑着伞的人经过,他们的脚步声很轻,让我有些恍惚。 铜环就近在咫尺,而我却没有办法拉得动,也,没有必要。 我内心油然出哀戚。 穿过了那些无形的阻碍,我走到了凌府的厅堂。 那个一身华衣的女子,在紫铭的跟随下,走进了厅堂。她的笑容,宛若暮春时节开放的繁花,却是我所不熟悉的。她在笑,但更像在极力掩盖着内心的情感。 “兰儿,你终于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了。”大抵是由于太过激动的缘故,凌老爷的声音有些颤抖。 厅堂内陈列的一席的佳肴,只为替“凌兰”洗尘。 “爹。”凌兰也是笑着回应着他。 “赤月,没有想到,你能把三妹找到。”银月保持着一贯的温文,语气却不是往昔的淡定。他是喜悦的,他也是喜悦的。 我默默地看着他们,却不知应该把自己摆正在哪个位置。 明明那么难过,却不是因为凌兰夺了我的身体的缘故。 那,是为何? 赤月的眼神有些许的涣散,听到银月的声音后才缓缓地回过神来。 “恩……因为……恰好……我恰好遇到了兰儿……”赤月埋着头,吞吞吐吐道。 “赤月,兰儿回来了是件喜事,你如此拘谨,所为何事?”凌老爷看出了端倪。 “二哥或许是激动得过头了吧。”凌兰用云袖掩着脸轻笑。 “二公子真是奇怪呢。”紫铭也笑着道。 赤月没有说话,嘴角却漫上一丝清晰可辨的笑容。 仿佛听到了心的深处那声无力的辩驳,我张了张口,却无法说出想说的话。只是,心那么痛、那么痛。只是,那么难过、那么难过。 赤月,我那么信你。 你却不将真相说出来。 你让我,将你置于何位? 我笑,苍白的嘴角微微上扬,却敏感地品尝到了泪的咸味。我不该如此,不该……我拼命地告诉自己,却是麻木着的,连抬手拭泪的力气也失去了。 赤月…… 我那么信你。 “大家都坐下来好好吃一顿吧。这席盛宴,为庆祝兰儿的归来,也为庆祝我们一家人的团聚!”凌老爷笑着提高了声音。 众人纷纷入座。 一家人…… 我恍然。他们是一家人,我,不过是他们之外的人。如此,何必执着?纵然他们演了一场我渴求的假象,我也不会释然。假的,就是假的。真的,无可取代。而现实,就是这样残忍地逼着我直视。 我再也没有勇气看下去了。 我怕自己再多呆一秒,就会多徒增留恋。而这样的情愫,是不属于我的,我不该有的。 毅然转身踏出门槛,却又一次无措,不知该往何处去。 我抬眼,看雨,心中乱成一团。便就这样静静地立着,任凭雨水打湿我的魂,淋透我的狼狈。 忘了到底站了多久,身后的笑语欢声我都恍若未闻,只是,往昔的一幕幕,如同含苞的海棠一般,在记忆的深处缓缓地绽开。一幕,又一幕。我迷惘地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可是,那时的漫天红叶,早已枯成了灰,触不到的,便是永远的疏离。 世界,那么大。 而我,仅仅是想找个可以庇护的地方。当我徘徊,当我无措,当我悲伤,当我只身一人影成单的时候,我都这么想着。强烈地想着,却无法寻得。 …… 天空的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 我站了一夜,保持着原本的姿态,双腿麻木得无法动弹。 人道天明,天何曾明? 第三十五章 执着(新) 有时候,我可以假装。但有时候,我不行。 那剔透的魂,以一种静谧的姿态站在我的面前,上扬的嘴角里暗藏着怜悯。她拢着青丝,目光却是直直地落在我身上。 是在嘲笑还是在感叹? “你,不过是如此下场。”郁雅,她缓缓道。 “你错了。”我知道多说无用,也知道她不会认同。 是,所信之人负我,我会因此悲伤,但不尽绝望。从最初来到这个真实的世界后,我就已做好了一个人走下去的准备。路很长,我知道。路很难走,我也知道。我守着那不能缺失的理智,忍着哪怕会将我吞噬的孤独。我一个人走,只为最初的承诺。 “我一直留意着你。”郁雅将目光移到别处,“你现在,已经不再有肉体了。为何不索性离开,去过一个人的生活,逍遥自在?” “如果我对你说这一番话,你会不会试着考虑?”我已料到她的答案,却还是想问。 “你知道的。”郁雅看了我一眼,复又沉默。 “从某些方面上看,你和我,很像。郁雅,你有你不能走的理由,而我也有我的执着。两不相干,何苦劝我呢?你连自己也说服不了,不是吗?” “不是吗?不是吗……”她喃喃道。 郁雅,你和我是同命人。明明以最清明的眸洞悉了世人难以看清的浮华,却又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那么,为何要回来呢?”郁雅站在那一棵开满海棠的树下,语气平静。 为何…… 就像她不能解释她的行为,我也是同她一般莫名。 “前几天下雨的时候,你来过。然后,又走了。现在,你又回来了。这样子,你便好受?”她把玩着飘落下来的海棠花,漫不经心。 不错。 那日在凌府站到了天明,我浑浑噩噩,不知去往何处。最终,我去了凌府后山那片熟悉的枫林。我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坐靠着一棵枫树,将头埋到膝间,以最安全的姿态,一遍遍地滤着回忆。 不知为何,我的心渐渐静了下来。 想家了,便回来。 我迷惘得几乎忘掉了自己的身份,只有这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反复着,占据着我所有的理智。 而此刻,郁雅的又一次出现,才让我真正看清自己的可笑。我在割舍与否间摇摆不定,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郁雅,我们守着两种极端——你的至恨和我的至深。你问我好不好受,不就是要给自己一个坚定的理由吗?郁雅……你,在动摇。” “我没有。”她否认,半晌,却又犹豫地盯着我。 “或许,你是对的。”她这样道。 “可是,我也不会错。”她如是说。 我微微一笑,目光转瞬便聚到了那个缓缓走来的白衣少年身上。 琼缡跟在他身后,他俩一前一后地走着,皆是沉默。 “海棠花……”彦祉然低语道。 “小姐最喜欢海棠了。”琼缡亦是触景生情,眼眶很快便红了。 彦祉然眼底覆上了迷茫,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又沉默。 “有时候,小姐会抱着琴到亭子里,一遍遍地弹奏。曲子奴婢自然是不懂,但仍可以听得出小姐扰乱困顿的思绪。奴婢担心小姐,却不想因多言而被外人指责,只得默默地伺候着小姐。”琼缡说着,他听着。 “小姐弹琴的时候,眼神总是涣散的,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他愣了愣。 “还有一次,奴婢见小姐盯着琴发愣,便问起琴的事。小姐没有多说,只是告诉奴婢那琴叫做蠡弦。” 彦祉然身形一颤。仿佛有别样的思绪在心里化开了,涌做一股莫名的暖流。 “那把琴,在何处?”他声线有些颤抖。 “在小姐房中。” “可否取过来让我看看?” “彦公子,这……小姐不喜欢有人乱动她的东西……奴婢……”琼缡犯难了。 “只是取过来看几眼,不碍事的。”他按耐住心中的几分焦虑。 “好吧。”琼缡轻轻点了点头,转身折回。 看到此番,我突然萌生了想要去阻止的冲动。可是,我没有。只是这般平静,只是这般无奈。彦祉然,该知道的,你总是会知道的,何必此刻急于得知呢? 蠡弦。 蠡弦。 我默默地念。 “彦公子。”不一会儿,琼缡抱琴走了回来。 彦祉然接过琴,缓缓地摆在亭子的桌上。 琴身依旧是漆黑得纯粹,然而,细细地看,不难发现琴的右上角被人刻上了几个字。映着流水断纹,那两个字显得异常灼眼。 我轻扬起嘴角,静静看着他。 “果然……果然……”彦祉然素净的手颤抖地覆上了那两个字,深邃的眸中竟夹杂了失措。 蠡弦。 是这把琴的名字。 而我刻下的,是离弦。 离别时所奏之曲。 我,无时的弹奏,便都只是为日后的离别而奏。这样的离弦,彦祉然,此刻你听懂了吗?可是,就算是懂了,又能如何? 第三十六章 魂回(新)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离了致府。 繁华的街道上,我步履缓慢。踏着青石板,身边错过一张张陌生的面。饰得奢靡的青楼,几个浓妆的风尘女子斜倚在红漆木门上,摆弄风韵,软语过客。 错愕间,竟闻得孩童稚声颂着这词。 我循声而去,立在一个小户人家的门口。门面尚且算不上寒酸,但也谈不上富贵。 小小的庭院里,一个六七岁左右的孩童,正有板有眼地捧着书大声颂词。 看到我怔怔地立在他们家门口,那孩子疑惑了。 他睁大清澈的眸,一蹦一跳地朝我走来。 “姐姐,你怎么了?是饿了吗?” 我失笑。 孩童的眼确是世间最明澈的,不着纤尘。正因如此,他们看得到此时作为一抹魂魄的我。 “不,我不饿。只是喜欢这首词,便过来了。” “姐姐喜欢这首词吗?”孩子惊喜道。 我含笑地点头。 “夫子说,这是一首好词,要我们好好地颂读。”孩子想了想,补充道,“他还说,这词只有深知离愁的人才读得懂。我们问夫子什么是离愁,他不肯告诉我们。姐姐,你能告诉我吗?” 我淡淡地看着他,答案,何必执拗地想要知晓呢?他该懂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不懂,是好事。” 那孩子困惑地看着我,喃喃:“可是不懂就应该弄懂嘛。” 我浅笑,转身离开。 “姐姐……”孩子突然叫住我。 我回头,静待他的下文。 “等我弄懂了,就去告诉姐姐好吗?”他满怀期待地望着我。 “好。”我拒绝不了这世间最单纯的请求,亦不想拒绝。只是,那样的离愁,我是真不希望他懂。 天继续着它的半阴霾,我步伐带着平静,落在长长的小巷中。 “童童,你怎么站在门口?要下雨了,快回屋来。”一个妇女的声音传来。 “好——”孩童拉长了声音,“母亲,刚刚一个好看的姐姐来到我们家门口听我读词呢!” “咦?这巷子这么偏僻,哪来的好看的姐姐?”妇女声音中夹杂着疑惑。 “是真的,你看!姐姐还没走远呢!”孩子拉着母亲走到门口。 “哪有什么人?”妇女四处张望,复皱眉,骂道,“你这野孩子,又撒谎!” “是真的嘛!”孩子很委屈地指着不远处的身影,“姐姐明明就在那里!” 妇女生气地拧了拧孩子的耳朵,将他带回屋子:“好好读书去!” 孩子无奈地瞥了门一眼,满腹疑惑地捧起书。 …… 到底走了多远了?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己行走得极慢极慢,仿佛在重复着一个过程。来来回回,无始无终。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稚声又起。我不停步,却也细细地将它听进了心里。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此去经年,确是良辰好景虚设。 我淡然地抬头。 又快下雨了吗? 突然间,一种异样的感觉自周围漫向心头。我脸色一变,难受地蹲了下来。似乎有种莫名的外力不断地拉扯着我,我紧紧地环着自己,试图保持着清醒,却还是不堪这样的折磨,昏了过去。 这次,又将是什么在前头等着我? 缓缓地睁眸,看到赤月熟悉的脸时,我惊异于自己的镇静。原以为,自己应是再不想面对着他的。可是,现在这么近地对着他,心里竟无半点的波澜。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索性不说话。 “致雅,你怨我?”沉默半晌的他慢慢地开口。 我知道,魂已归,我已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只是,他的话,叫我怎么回答?怨或不怨,真的那么重要吗?过程残酷得令我无法揣测结果,我只有持着平静。 “不要怨我,也不要怨兰儿。”赤月叹了口气,“兰儿并不想强占你的身子,只是想在离开前跟家人好好聚一聚而已。她知道这样做对你而言是难以接受的,但是她也别无选择。现在,她走了,她要代她我向你道歉。致雅……”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也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平静。 或许我应愤怒地质问他,或许我可以不接受他的道歉,或许我再也不应信他,或许……但是,没有这么多的或许。我还是笑着的,还应该笑着。只是心在不知不觉间变化了。只是日后再想起时只会剩下一份疏离,无喜无悲,无怨无恨。 “我该走了。”我淡淡道,目光错开赤月。 “你……致雅,你真的不肯原谅吗?”他懊恼地看着我,试图从我的脸上找到答案。可是,我的表情始终如一。 “我走了。”我迈开步子,朝门口走去。我看不到的,是赤月紧攥得发白的十指还有他微微战栗的身子。 “致雅!”身后一股力伴着一声低沉的叫唤将我拉回。 赤月垂着头,缕缕长发静静地贴着他的脸。透过妖娆的红发,我隐约看到他咬得发白的唇。他的手紧紧地拉着我,却也没有太用力。 我看着他,突然有些惘然。这个执拗的少年,到底是变了还是没变?一如当初的他,带着桀骜的笑,一如现在的他,沉重地拧着眉。 “你和兰儿一样重要。我说过的,你不是她。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赤月道。 我突然有那么一瞬间的释然。 他承认了过去与现在,却不曾许诺将来。我知道他不会,将来本无从揣测,说得再多也无用,我也不会信。 “赤月,如果我不是,那么,我是谁?” 我问他,却忐忑不安,怕知道他的答案。他会奇怪地反问我:“你不是致雅还会是谁?”会这样吗?这样的话,于我,是难以承受的分量。很轻,很自然,但已足以让我无措。 “你是你。”他说,嘴角挂着着有几分憔悴的笑。 他懂了,也给出了我想要的答案。 “走吧。我送你回府。”赤月一扫低落的情绪,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便用手揽过我的腰,脚轻盈点地,跃上屋顶。 我紧闭双眼,半天才睁开。 “没想到你这么胆怯……”赤月笑笑,继续轻点着瓦片施展轻功。 我赌气地推了他一把,却险些从他怀里掉落。 “致雅,要玩命?”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侧脸半明不灭。 “我一个弱女子怎能跟二哥你比呢?”我没好气地敷衍道。 赤月的轻功很不错,没一会儿,我们便稳稳地落在了致府的庭院里。我向周围望去,四下无人。 他环着我的手一松,向后退了一步。 “我走了。”赤月笑,不再多言。 我朝他点点头,仿佛我们是只消一个眼神就知晓对方想法的朋友。那么默契,那么安宁。 他华衣的身影渐渐在我的视线中凝成一个点,妖娆的红艳,灼如桃花,更胜其三分。有的时候,便是如此。面对莫名的人,狠不下心去淡化。淡不了,就算只是记忆,也弥足珍贵。 第三十七章 回府(新) 天空依旧阴霾着,却不像有要下雨的迹象。 我轻盈地踱着步子,独坐在小亭中。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目之所及的到底是什么。眼神有些游离,但终不是迷惘的。 长廊的另一头,一个人缓缓地走来。 迎着清风,他面上的表情却是淡得单薄。月白色的长衫将他的皮肤映得白皙,那一双执着折扇的纤长的手轻缓地相交在一起,复又平静地搭放在身体的两侧。风轻扫过如玉的脸庞,却又有那么一瞬间,让他错愕地以为有凌厉的锋芒掠过。 他的嘴角漫上一抹无奈的笑。 父亲早已多次遣人送信过来催促了。可是,他每次都是敷衍而过。他在执拗地等着,也在执着,更为认清自己的心。他停留,并持着暧昧不明的态度,就算他自己不表态什么,外人也必会胡乱揣测。到时候,什么样的流言没有?好事者永远有,这一点,是必然的。 究竟是什么时候起,就这么不理智了呢? 穿过长廊,他突然有兴致去看海棠。一树一树,携着毫不繁复的柔美,洁白如她。 然而,也是在那看到海棠的一瞬间,视线穿过了遮掩的叶片,定定地落在了小亭中那个白衣的身影上。 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在了一起,他的眼眸中渐渐流露出难以置信,复转成惊喜。精巧的折扇宛若流水一般,在把握不住的那一刹那间,从手掌中缓缓地滑落。 “啪!”只听得在不远的地方,响起了这般清脆的声音。 我从无端的思绪中抽身而出,下意识地回头。 那个素装的男子便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闯入我的视线中,隔着不远的距离,我看清了他漆黑的眸里不加掩饰的喜悦。 我笑笑,叫他:“彦祉然。” 他微愣了几秒,似乎是想要确认什么。 “你……几时回来的?”踌躇了片刻,他朝我的方向走来,漆黑如夜的眸直直地落在我身上。确是如夜的眸,眸中闪烁的,却是烈日般的炙热。我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那眼神……不像是往日的他。 我含笑,不语,只是默默地走到刚才他立足的地方,拾起他掉落在地上的精巧的折扇。 我转身,一抬眼就能够看到他。我们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多一分暧昧,少一分疏离。 “致雅……”彦祉然开口,欲向前一步,我却已展开了折扇,轻轻隔在我和他之间,恰到好处地阻止了他的步伐。 “你的折扇。”我埋头,不动声色地将折扇往他的方向一推。 彦祉然突然不说话了,伸出手来,接过折扇,却也按住了我停在上面的手。 我一愣,但很快就恢复了理智,便暗中使劲,欲从他手中伸出自己的手,却发现他按得很紧。很紧,却没有让我感到疼痛,仿佛只是一个执拗的孩童不肯放开心爱的玩具,那么顺其自然,那么理所应当。 “彦公子,莫逾越。”我口气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为什么?”沉默了片刻,他没由地问出这句话。声音不喜不怒,不明不灭。这其中的深意,我不敢妄自揣测,心底却隐隐得感觉到了什么。 为什么? 或许我知道你想要知道的,或许我不知道,但是,没关系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重要,只是我连过程也不想要,连听也不愿听到。 “致雅,你不想说。”他的语调突然变得哀矜,像是在揣测,却又十分肯定。紧按着我的手随即松开,人也向后退一步。我抬头,才撞见他眼底的不知所措还有隐隐的难过。 这不是他,这不像他。 我平复自己的心跳,却难以将他此刻的模样在我脑海中扫去。 何必呢? 我缓缓地展开笑颜,淡定地看他:“你不该失态的。” 彦祉然摇了摇头,眼里中流露的思绪在转眼间已被深深敛藏,留下的,只有连我也看不懂的复杂。 “伯父在书房。”他平静地开口,“你回来了,我便可以安心走了。” 终究,他还是选择了妥协。可是,这样的他还会再出现多少次?而我,又能阻止多少次?不该逾越的,不该的。 第三十八章 变故(新) 彦祉然告诉我,致禅在书房。我整理了一番思绪,准备朝着书房走去,才刚迈了一小步,身影就被一个熟悉的人捕捉到了。 鹅黄色的衣裙,伴着她的欣喜若狂,在风中轻扬。 正是琼缡。 “小姐……你……”她激动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小跑到我身边,双手微颤地紧紧抓着我的手臂。 “琼缡,你抓疼我了。”我无奈地笑笑。 她这才觉察到,赶忙松了手,慌张地道:“小姐……奴婢,奴婢不是有意的……” “傻丫头,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你也没必要吓成这样。”我保持着笑容。 “小姐……”琼缡一听,眼眶立马就红了,“奴婢知道小姐最好了。” “现在才知道?”我故作恼怒地挑眉看她。 “一直都知道!”琼缡欢快地扬声道。却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下子换了个醒悟的表情。 “哎呀!”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我得先去把这个喜讯告诉老爷!” 说罢,她便一路小跑地离开了。 不一会儿,我便听到她远远走来的脚步声。我知道,与她一起的,还有父亲。 步伐愈发地细碎,片刻后,致禅便微喘着气站在了我的面前,琼缡也在一旁默默地待命。 “雅儿……”致禅亦是很激动,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出他刚得知我回来的消息时的反应。只因,他扮演着父亲的角色,而这个角色,注定要因儿女的一举一动而心生牵绊。那牵绊,是细密得让人无法想象的。于我,也是沉重得难以承受的。 “爹,让您担心了。”我心疼得看着他。只有我知道,在我不在的日子里,他是怎样怅然地度过。我知道他每次借酒消愁的具体时间,知道他有时会盯着某一处发愣,知道他的记忆力愈发地衰弱了。我知道,都知道。那时我以谁都看不见的形态,在看得见他的地方默默地守着,骗得内心的安宁。 致雅是他的一部分,而我,更是由他亲手缔造的。即便是卑微地留在他身边,我也无怨言。用尽一生的时间,或者说是以一个画魂永恒的年华,陪伴在他的左右,不止为当初的缔造之恩,更为他解救了本应永远在水晶湖畔等待的我。将我从不断的遗忘中带离,这样的恩遇,我不知该如何才能报答。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父亲只是喃喃着,紧紧地盯着我,生怕我再次消失在他的视线内。 这一刻,我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的害怕。 这样的感受,我和他同样强烈。害怕失去于自己最珍贵的人,我,明白这样的感受。 “爹,雅儿,会一直陪伴着您……”我定定地望着他,给他安定,也给自己安定。 “丫头,怎么说这种傻话。你再几年就要出阁了,到时候,爹只希望你还记得来看爹就好了。”致禅慈祥地笑,我却看出了笑容背后的难过。 “爹,雅儿不嫁,只愿永远留在您身边。” “雅儿……莫胡闹……”他的声音哽咽,竟再说不下去,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背对着我。 “爹……”我上前几步。 他摆了摆手,偷偷抹去几滴眼泪。 “雅儿,好好休息,今晚爹让人做几道你爱吃的菜,再派人去把沉香叫来陪陪你。你们两个丫头,也不知多久没见了……”致禅始终背对着我。 “雅儿只是担心爹……” “莫担心。”致禅转过身来,几分惆然的目光轻轻地将我包围,“爹没事,没事……”话锋一转,他目向琼缡,“琼缡,送小姐去歇息……” “是。”琼缡上前来,目光不确定地望向我。 “走吧。”我轻叹了一声,随着琼缡回了屋。 回了闺房,我的心里却莫名生出一种陌生。这是个容不下我的世界,亦不是我该存在的世界。这样的念头,突然很强烈、很强烈。 见我发愣,琼缡笑笑:“小姐难道连自己的房间都看不惯了?” 我回神来,刚想应她,却见房门口,有个人探头探脑。 “咚咚咚。”轻微的敲门声中带着几分怯怯。 我朝门口方向走了几步,便看清了那个敲门的人。素色的衣装,还有些稚嫩的脸庞,这个侍女……我费力地想了想,才记起她叫青繁,比琼缡小二岁,入府为婢的时间不太长。而我一直以来对她的印象也只有怯弱的小女孩罢了。 “青繁,何事?”我问她。 “小姐……我……我……我来找琼缡姐。”兴许是紧张的缘故,她一直低着头,双手不断地绞着衣角。 “青繁!”琼缡突然厉声地喝着她的名字。 青繁被吓了一跳,惶恐地抬头看她,眼神中尽是困惑。 “在小姐面前怎么可以自称为‘我’?应该称为奴婢。”琼缡板着脸看她。 青繁一听,脸色骤然变白,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小姐……我……不对,奴婢知错了。” “青繁,起来吧。我不怪你,你不过是个小女孩。”我淡淡道。 “小姐……”琼缡急了,“您哪能这样惯着她们!” 我瞥了她一眼:“我还不是这样惯着你。” 琼缡一下子语塞,这才不甘安静下来。 “琼缡,既然青繁有事找你,你便随她去一趟吧。” “好吧。”琼缡不乐意地嘟了嘟嘴,一把拉起还跪着的青繁,同她一块儿出了房门。 之后,她便久久未归。 晚宴的时候,父亲如他所说的一样,令府中的厨子做了一桌极丰盛的佳肴,也请了沉香来。我坐在圆桌旁,望了望已经空了的茶杯,习惯性地唤道:“琼缡,斟茶。” 可是,为我斟茶的却不是她。 一双小巧的手,有些艰难地捧着茶壶,替我将茶杯斟满了。 那是青繁。 “爹……”我目带疑虑地望向他。 “琼缡那丫头,跟张总管请了个假,好像是要回家探望她病危的父亲。”致禅淡淡地道。 病危?我心里一颤,真不知再见到琼缡,她会是怎么一副憔悴的模样。 “青繁,你今日唤她去,就是为了这事吧?”我问身边的人。 “是。琼缡姐的父亲托人捎了封信给奴婢,让奴婢告知她这件事……” 我举起茶杯小酌一口,氤氲的白雾迷了眼睛,淡淡的茶香此时却若无味。 “致雅。”沉香盈盈美目含笑地看着我。 我默然。最懂我的人,沉香必定是其中之一。 四目相对,不需要言语,我们就已明白了彼此隐晦未明的话语。 不论过多久,沉香总是初见时的模样。温柔且细腻,她的眼神,总是可以看得到人的心底,暖暖地笼着不安定的心。 —————————————————————— 今天惆怅,外加天气特好,多更一章。 第三十九章 憔容(新) 琼缡不在的这几日,一直是青繁侍奉在我左右。经过几日的接触,她也没有再如同那天一样紧张了,完全流露出一个年幼的女孩子所应有的神态。 这日,我如同往常一般,坐在灵湖旁的小亭子,练习琴技。只把一曲反复弹奏了两遍,我便再没有心情了。 手轻轻抚上那刻在琴身上的“离弦”二字,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扯乱。彦祉然当日失态的模样,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我努力地想要忘却,却仍挥之不去那记忆。然而,我又想起了琼缡的事,心中便乱作了一团。 “哎。”我叹息一声。 “小姐,您弹得真好!为什么不弹了呢?”青繁在一旁,睁大眼睛好奇地看我。 还真是个孩子。我的笑容渐渐在嘴边化开。 “不想弹,便不弹了。”我说道。 “琼缡姐在小姐您不在的日子里,总是跟奴婢夸您的琴技呢!”青繁也笑了。 “是这样……”我恍然似的点了点头,突然敏感地注意到了青繁对自己称呼的变化。她不再说“我”,而真的遵照琼缡的指示,改称“奴婢”。看来,她也是个聪慧且心细的女孩子。可是,这样的聪慧心细,却让人不由地感到心疼。 “琼缡她何时回来?”我开口问道。 “好像……正是今天!”青繁应道。 她话音刚落,我便瞥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从长廊那头走来。 琼缡果然回来了。 她的步伐很慢,慢得更像是在拖延着什么。走近了,我才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原本就消瘦的双颊深深凹陷下去,昔日焕发着神采的双眸,只留下了一片绝望的空洞。青丝依旧,却只是松散地绾了起来。 琼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若是她的父亲不幸出了事,她也不会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默默地望着她,她扯出一抹笑容:“小姐。” 青繁见她这副憔悴的模样,不知所措地退到一旁,也不敢开口说话。 “琼缡,怎么了吗?”我看出了她的难过之极,不想让她即使面对我也隐忍。 “小姐,奴婢没事。”琼缡继续笑着。 “琼缡,别笑了。”我轻叹了一声,“你这时的笑,是比哭还难看。” 琼缡不语,低着头。半晌,才道:“奴婢回房去打理一下内务,晚些时候再来服侍小姐。” “恩,下去吧。”我抬手示意,便一直看着她的身影,在视线内渐变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一天便在沉闷的气氛中度过了,傍晚时分,我见琼缡还未来,便到侍女们住的地方去找她。琼缡在府上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地位自是比其他人高一些,所以有自己单独的一间小房间。到了她那间背阳的房门口,我抬起手,刚想叩门,却听得房间里传来一阵难过的哭声。声音很小,想必是她为了不惊动其他人。 我抬起的手颓然放下。这个时候,我不想打扰她。让她自己一人发泄一会儿,或是是好的。 我转身,离开了。 夜幕悄然降临。 晚上用餐时,琼缡默默地站在一旁,而其他的下人,看她的眼神有些怪异。种种的迹象隐隐显出不安定,让我更加想要知道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明月高悬,夜已深。我换上一身素衣,静静地坐在床头。琼缡走来,替我放下纱帘,再沉默地走到桌旁,纤手举起烛台,再轻轻将火焰吹灭。房间内顿时暗了下来,只有月光透过窗,冰冷地打在琼缡隐晦了一半的身影上。 她缓慢地向房门口走去,我却叫住她。 “琼缡。” “小姐还有什么吩咐?”她的声音平静得起不了一丝的波澜,听不出情绪,却只觉得一阵的悲哀。 “琼缡,若难过,一定要跟我说。”隔着纱帘,我依然看到她的身子颤了颤。 “奴婢……知道。”她说完,走了出去,轻轻地替我合上了房门。 梦里,我走在满是海棠树的郊外。而琼缡,在我身后跟着我。前方,一抹鲜红色的影子,憔悴地倚在树下。我让琼缡跟上,疑惑地上前,那个红装的人转过身来,我却看不清她的脸。听闻得一声“小姐”,眼前人的模样顿时清晰了。那是琼缡!那么……我扭头望着身边的人,那个琼缡依然在。我有些目眩,竟有两个琼缡……红装的她眼泪不断地从眼眶中滴落,而我身边的她,却是一直在微笑。 “琼缡!”我惊叫出声,一下子挣脱了这个怪异的梦,从床上坐起。 微弱的光从窗口射入,我看了看那光线,大致掐算了一下时间。现在,也才凌晨吧。 “小姐,您唤奴婢?”门外突然传来琼缡的声音。 我愣住了。 “进来吧。” 琼缡默默地走近来,在她转身合上门的那刻,我也看清了外边晦暗的天色。看来,果然是凌晨。 可是,为何凌晨一唤琼缡,她就这么快地来了呢? 琼缡替我挑开纱帘,扎在一旁,一转头看到我的神情时,微微一笑,解释道:“奴婢很早就在小姐门口候着了。” 我的心竟像是被针刺伤一般,有点微妙的疼痛渐渐蔓延。 她取来一件披风,动作格外轻柔地为我披上。“小姐,奴婢为您梳妆。” 我默默地坐到了铜镜前。 琼缡拿起象牙梳,轻轻地按着我的长发,一路往下梳,细致得像凝尽了过去的用心。一遍又一遍,她不厌其烦,动作从未变过。 “琼缡。”我轻轻按住她的手,冰冷的温度一下子侵入到我的心底。 “小姐,让奴婢为您梳妆。”她淡淡地笑,在铜镜中模糊的笑容却更似难过的表情。 “琼缡。”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只是觉得很难过很难过。 “小姐……”琼缡终于放下了梳子,语气哀矜,“奴婢真想……一直替小姐梳妆,一直服侍着小姐……” “琼缡……”我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唤她的名字了。我站起来,转过身,将她轻柔地环抱住,“你信不信我?” 琼缡身子一颤:“信。” “那么,不要隐藏着你的难过……告诉我,我愿意好好地听。” “小姐……”琼缡滚烫的眼泪如断线珍珠般落下,打在我的肩头。 “我爹……没有病危……那不过是他想让我赶回去的谎言。他说,有一户大户人家的老爷看上了我,要替我赎身,去做那人的小妾……” 闻言,我震惊。琼缡才多大,就得去做别人的小妾,跟别人的妻室战战兢兢地相处……这怎么可以! “琼缡,不要难过,我去求爹不要把你的卖身契给那个人便是了。”我安慰她道。 “爹说……那老爷答应要给他丰厚的聘礼,那数目是我们这种人想都不敢想的……”琼缡继续抽泣,“爹已经答应了……若是不愿意,他们……他们一定不会放过爹的……” 我又震惊,却只能紧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小姐……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琼缡哭得像个泪人,让人心疼不已。她不再自称奴婢,连最后的防御都碎成了残骸。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自古以来,有那几个女子能逃过这枷锁? 我紧紧地拥着她,像是安慰一个孩子。而她,本来也就是个孩子罢了。如今,这样的结果,岂是她可以承担的?连我这个局外人,都会因此难过,更何况是她呢? “我只想一直陪着小姐……我只想这样……”琼缡的话断断续续。一刹那间,我竟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我也是这样,想要一直陪伴着父亲。不是吗? “琼缡,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住你!没有人会把你带走的……” 琼缡点了点头,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而我,也终于清楚了。梦中那个红装的她,正是被待嫁的命运紧锁的她。像个任人摆布的傀儡,无奈地垂泪。 第四十章 徒劳(新) 天的东边开始一点一点地泛白。 窗子不知何时开了,吹来的风夹杂着凉意,直直侵入心底。 “琼缡,替我取来那身……深红的罗裙。”我看着她,目无波澜。 她疑虑了片刻,终是径直到了衣柜前,把最里面那身我几乎不曾穿过的红如鲜血的罗裙取了出来。细细地覆上手指,可以清楚触到那丝丝分明的纹路,交织得细密,华贵逼人。 “小姐?” “替我,梳个髻。” “小姐要怎样的发髻?” 我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那散落着长发的红妆女子,竟有些发愣。这样的我,真是我想要成为的我吗?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我沉沉地开口道:“莲花髻。” 琼缡愣住了,我知道。身后已无声,只有一种诡异的气氛像是扣人心弦的花苞,缓缓绽成一片。 “是。” 她竟没有再过问,这是我未曾料到的。原以为,她该问点什么的。 莲花髻,这是出阁女子才梳的。她即使再愚昧,作为一个侍女,也该是知道这点的。 而她,却选择了与她平日性格所不符的沉默。 “琼缡不想知道原因吗?” “无论小姐做什么,奴婢都认为是对的……” 我张了张嘴,却又合上了。给我的信任太多,琼缡,若我不能承受,你会不会难过? “几时了?”她已为我梳好了发髻,插上了玉簪。 “这个时候,老爷大概已经醒了吧。”琼缡直言,语气中却夹杂了一丝隐隐的犹豫。 我竟语塞了片刻,竟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被她看穿了。 心底有个声音,不断重复。 她知道我要做什么。她知道,她是知道的。 这样的声音于我,却不是恐惧。对,不是。并非是被洞悉的无奈,也非因看透而欣喜。这样的情愫,这样的……这是怎样的感觉?就好似此刻为我梳妆的不是那个我熟悉的人,而是另一个相处已久却不曾相识的陌生人。 “这便好了。”我起身,不料一样冰凉的物体却从我的发髻中滑落,掠过我的左手,直直坠地。 我和琼缡几乎同时望过去。 那是—— 她为我插的玉簪。 通体晶莹的玉簪,散发出淡淡的绿光。可惜此时,碎在了地上,再不复圆满。 琼缡,你慌张了吗?还是…… 我淡淡地向她投去目光,却见她脸色苍白,泪痕清晰。 “奴婢……不想连累了小姐。”她突然缓缓跪下。 我笑,笑得不似平常。琼缡,你果然知道我要做什么。莫说你,即使是我都不能肯定。我不会背弃那个创造了我的人,却也不会背弃我自己。我在帮你。但是,我也在帮自己。我不愿看你同我一般卑微的愿望不能实现。我怕你的痛苦,化作我无法承载的难过。 “未曾尝试,你便要放弃了吗?”我没有让她起身,只是深深地看着她,良久良久。 “奴婢……”她犹豫了许久,终还是起身。 “奴婢知道了。”她从铜镜前的木匣子里,重新取出来一根簪子,只不过,这次换成了木簪。那是,不会碎的希望吧。 我微微颔首,默许了她无声的请求。 她像是得到极大的恩遇般,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 木簪代替了玉簪所在的位置,为这妖娆的红,添了一份凝重。 “小姐。”琼缡为我开了门。 我同她一道儿出了房门,恰巧遇到打了水过来的青繁。青繁在看到我的一瞬间,那双原本还有几分睡意的眼立刻睁得圆滚,好像看到了什么极为震惊的东西。 阳光从天边斜射入厅堂内,好似驱散了点点沉重的气氛。 厅堂内正坐在最中间的青衣男人,一脸的铁青,双手按着椅子的扶手,全身不住地颤抖,眼中流露出极度的愤怒。 “雅儿,你这是做什么?”致禅的声音如寒冰般,冷彻我心。 我默默地跪在地上,头上繁复的发髻压着我,但是,还有一种更为沉重的东西,在默无声息中予我无尽的拘束。 “爹,您是知道的。” 府里下人的卖身契,哪个不是掌握在总管的手中?而要赎身,又岂是总管他一人可做主?不给那个凌驾于众人之上的老爷过目,谁也不敢妄自行动。在琼缡的哭诉中,我已隐隐知道了致禅对于此事的态度。他默认了,甚至不愿跟我说起。 “雅儿,就为这个丫头你也跟爹耍脾气吗?”他瞪了琼缡一眼,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爹本想让青繁那丫头在琼缡离开后伺候你,你若不愿,要怎样的丫头,吩咐一声,爹自会替你安排好。” 只要一个同样的身份,过去的回忆就可完全被抹去吗? 他,他们…… “是哪片枫叶的确很重要,但是,我更在乎那个看枫叶的人的心情。那个人,若是欣然,又有何不可?” 那日银月的话,刻在了我的脑中,成了某个不容忽视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刚好可以割出一个伤口。 致禅也是像他一般,就这样,说不在乎就可以不在乎。某个人的存在,便只是为了那个身份的存在。是……这样吗? “爹。”我突然抬起头来,平静地与他对视。 “若是有一天,雅儿身披着这身红装,被逼着与一个雅儿不爱的人成亲。您,还是会这样说吗?雅儿不在了,再找个神似雅儿的人来取代雅儿的位置,便可以了吧。” “你……”致禅颤抖地指着我,竟说不出一句话。 我的红妆,在他眼中会是怎样的讽刺? “雅儿只不过是想留着琼缡罢了。”我咬了咬唇,定定地看着他。 “胡闹!简直是胡闹!雅儿,你太让为父失望了!”致禅猛然站起身,身子有些摇晃,总管急忙上前要扶他。他却极怒地一摆手,呵斥道:“都给我出去!” 总管闻言,唯唯诺诺地点头,领着几个侍在一旁的下人出了厅堂。 “雅儿,我再问你一遍,你果真要这样执着?” “是。”我面不改色地看着他,然后不急不缓地朝他磕了个头。 然后又磕一个,一遍一遍,直到身旁的那个女子颤抖地跪了下来,止住了我的动作。 “小姐!不要了,不要了!”琼缡已是泪流满面,难以成句了。 我递给她一个淡淡的笑,伸手替她拭去脸上的泪。 “哭了,就不好看了。” “小姐,奴婢只是个下人,不值得您这样的……”她哭得越发地厉害。 “很好!雅儿,看来是爹太宠你了。”致禅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来人!把小姐带下去,禁足在房内五日!”他的声音在我心里投下一块极为沉重的石。我,已知道他的意思。 琼缡的离开,并没有绝对的利害,但是,他却是从单方面考虑了。少一个丫鬟而已,何必因此跟别人纠缠不清呢?那时候因没有能保护好我的修生,也是如此,被他单方面地否认了。 “小姐?”总管怜悯地看着我,面带难色。 我回头默默地望了致禅一眼,终是垂下眼帘。 “走吧!” 第四十一章 定局(新) “致雅,经历了那么多,你也该回去了。” “回去?回哪里?”她茫然。 “家。” “我还有家吗?几年前我跟父亲吵架,在我离家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我和他再无父女缘了。” “你真的这么想?可他不这样认为。他病了,为了你而病的。” “什么,他病了?”致雅急切地问我,可随后她又平静了下来,“他,识破你的身份了?” “对,所以就思念成疾,卧病在床了。” “他应该忘了我的。”致雅喃喃地说。 “血浓于水,你叫他怎么忘记?” “我以为……” “你以为父亲知道真相后,会很生气,就不再认你这个女儿了。对吗?”我笑。 “你怎么知道?”她惊愕。 “别忘了我也是你的替身啊!” “可是……我回去他会原谅我吗?” “会的。我想,他需要你。” “那他知道你只是一个画中人以后,怎么对你?” “他……”我不忍说出口。 “你的父亲对她很冷漠,甚至开始恨她。”辉说。 “不。”致雅很不解,“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你。不如,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我让他收你做义女……” 我打断她的话:“不可能了。我已经死了,现在只是暂时地还阳,找到你之后,我就要回地狱了。” “你已经死了?”她难以置信。 “对,所以你回去吧,就当作是替我活着。” “好。我答应。” “你放心吧,致雅。”我望眼欲穿,“我是自杀的,与你父亲无关,你不必为他忏悔。你要好好的,就像当初你没离家之前一样,好好的。” “你是一个好人。”致雅的眼神温柔得像水。 “可惜。”我转身离开,“好人总是没好报。” 致雅目送着我远去,阳光洒了她一身,此一别,只怕是后会无期了吧? “还真舍不得这个世界啊!不过也没用,我始终要回地狱的。”我释怀一笑,“而且那里还有那么多美丽的花……” “我会帮你的。”辉打断我的话,眺望远方。 我不再说话,只当他是开玩笑。 有些事命中注定,谁也无力回天。 第四十二章 街市(新) 换上一身素装,我便同彦祉然出了府,没有同父亲辞行。但我想,我的行踪,他一直是知道的。他是那样的人,即使嘴上不说,心里也是在意的。只是,这样的人,他们给予别人的关爱是建立在扎根于心底的情感的基础上,一旦发现自己的情感被欺骗,就再不会付出,哪怕只是一丝一毫。 这样想,我便就害怕知道结局。可我,却又一步步地走向它。 正想着,一个斗笠套到到了我的头上。我下意识地想掀开,却被一只手按住了。 “做什么?”我隐忍着问道。 “为了,你的声誉。”彦祉然的声音依旧是夹着了几分昔日的玩世不恭。 我正想辩驳,却又突然凝噎了。 我的声誉…… 在我被凌兰的魂附身而失踪以后,他就暂住到了致府上。这意味着什么?他不说,我不道破,可我们彼此心知肚明。没了那层暧昧的阻隔,那后果或许我和他都不能承受。既然不能承受,说出来也只是负担罢了。 如此,这样的保全着我,又是为何? 我抬眼看他,目光在斗笠边缘被切断,只看得见他微微咬着的唇。 我等着他的下文,却见那唇角突然划开了一道弧:“你是个大家闺秀,就这样光天化日和我这样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走在一起,旁人怕是会说闲话。再说了,就算你不怕流言,你也能不怕那些爱慕我的少女记恨于你,日后找你寻仇?” 听罢,我笑出声来,同时他也故作姿态地展开了他那把几乎不曾离身的折扇。 “走吧,女侠。”他调笑道。 女侠?倒是个有趣的身份。 我欣然走在他的旁侧,与他一同踏下石阶,缓行于闹市中。 说我忘了因琼缡所引起的难过情愫,是不可能的。但凡是存于此世上的人,若非懦弱者,都是忘不了悲痛并将其铭记于心的。而懦弱者为了不让自己倒下,选择了忘记那些过去,找一个可以让自己快乐的信仰去相信,哪怕那只是他们卑微的杜撰。 我忘不了,不代表要永远沉溺其中。心口的无法愈合的伤口,终是会被隐在体肤之下。而我只能这样笑着,不为佯装,只为铭记。 “上好的玉呦!两位公子小姐快来看看吧!”一个堆砌着满脸笑容的小贩朝我们招了招手。 我和他走了过去。 小贩立即为我们展示了他所谓的“上好的玉”。确实是不错的玉,色泽通透,可惜都是带有瑕疵的,难以称为上品。小贩扬了扬声音,热情道:“我一看二位就是出自富贵人家!怎样?这位公子,给这位小姐买一块玉作定情物吧!这年头的人都兴这个!” 我听完,真不知该是做出怎样的反应。大抵是哭笑不得吧。 彦祉然却是饶有兴致地与那个小贩攀谈了起来。 “这位小哥,照你这么说,最近城里的男女都是喜欢以玉作定情物咯?” “那是!公子有所不知,这在好几天前就开始盛行了呢!”小贩一脸殷勤的笑。 “那么……是该考虑考虑……”彦祉然故作沉思状,突然把头转向我,“夫人,你觉得哪块玉好看呢?” 我低下头来,伪笑着,暗中狠狠掐了他一下。 他倒是没怎么把痛苦表现出来,依旧是笑得一如既往的灿烂。 “看来我的夫人不怎么喜欢这些玉,所以……小哥,我们改日再见咯。”彦祉然笑着拉起我的手离开,同时不忘与那小贩调侃一番。 不用回头,我都可以猜到那小贩此时失落的表情以及他内心对我的不满。 继续行于人潮拥挤的街市之上。 “真是有趣。”彦祉然的心情似乎特别愉快。 我冷哼了一声,不语。 “怎么?不喜欢这样?”他微微俯身轻语道。 “哪会!小女子何德何能让您这样风流倜傥的公子哥称作‘夫人’呢?”我不甘示弱地回答道。 彦祉然轻笑了一声,声音似乎又低沉了几分:“你这样的口气……让我听起来……感觉很……愉快。” 我的脸色又是一沉,几乎萌生了想狠狠扇自己一耳光的冲动。早知会如此,何苦答应他同他一起出门呢? “饿了吧?我们先去吃点东西。”他竟完全忽略了我的感受,一个人自以为良好地拉起我走在了前头。 坐在酒家二楼的靠窗位置,他心情大好地点了好几样菜。我没有理会他,只是托着脸,乏味地看着街上来往的人群。 “听说,你这几日都没什么胃口吃东西?”彦祉然突然凑过来,询问道。 “知道还点那么多菜。”我无趣地回答道。 “多吃一点吧,致雅。你这样,该是有多少人为你难过……”彦祉然的声音平缓如潺潺流水,却让我不知道何时会有壮阔的波澜。就是这样的未知,让我害怕。 “我知道了。然后呢?吃完东西后要去哪呢?”我没有让他说完,真的是怕,怕他说出不该说的话。 “致雅……”他的眼眸转为深邃,连声音都变得嘶哑。目光这样肆无忌惮地落在我身上,这对于我来说绝不是什么青睐。 “我说,我知道了。”我平静道。 “既然如此,我不说便是了。”彦祉然这等聪慧的人,怎么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呢? “客官,您要的菜。”店小二及时地把菜端了上来。 “恩。”他点了点头。 “客官,还需要什么吗?我们这儿还有上好的女儿红呢!您可以试试。”店小二笑着道。 “不必了。”彦祉然摆摆手,给了他几两银子便把他打发走了。 我举箸欲食,却隐隐感觉到一道犀利的目光从某个地方向我投来。 我下意识朝所感觉的方向望去。 那是对面的酒家。 亦是靠窗的一桌,与我们正对着。 此刻,坐在一侧的男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身华贵的黑色锦服,散着没有束起的黑发,带着玩味的眼神。那是……致烨! 我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心中升腾起莫名的恐惧。可是……我的手紧紧地握住筷子。我,决不可以在这个男人面前表现出恐惧。 致烨笑意浓浓地对着我举起了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我别过头,不再看他。 “怎么了吗?”彦祉然看着我奇怪的反应,不解道。 “没……没什么。”我竟有些慌张。 彦祉然的目光越过我,便看到了对面酒家二楼坐着的人。 他也是愣了愣,但很快就镇定了。 “你的堂兄?”他的语气分明是肯定的。上次父亲诞辰宴上,他们是彼此见过的。 “是。” “你……怕他?” “胡说!”我仰起头,斩钉截铁地脱口道。 “没关系的……”彦祉然看着我,嘴角划开一抹浅浅的笑,“我就在你身边。” 所以,不用怕。 “吃你的饭,哪来这么多废话。”我埋下头,用手叩了叩桌子,“再不吃菜都凉了。” 他愣了片刻,但很快便回过了神:“恩,吃完,我就送你回府。” “这,也好。”我点点头,开始慢慢地吃着菜。脑子里的某些思绪却早已乱了套。致烨……他为何会出现?他为何会…… 第四十三章 不善(新) “我走了。”府门口,彦祉然轻语道。我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带着关怀,隐隐落在我身上。 “今日……谢谢你。”我摘下斗笠,递给他。说实话,他真的是个细心得可怕的人。仅凭我的目光便可以判断出某些隐喻的东西,比如,我对于致烨出现表现出的震惊与不安。他以那明净般的心,洞悉到了,并且努力地给予我安定。 “谢我?”听到这,他轻扬起嘴角,笑意盈盈地看我,等待着我的下文。 “无论如何,便是感激你就对了。”我不想多说,但也没有敷衍的意思。我给不了他想要的下文,但至少可以让他不那么失望。这就够了。 “说这样暧昧不明的话,你就不怕我误会?”彦祉然的语气中满是愉悦。 “那么你现在说同样暧昧不明的话,你也不怕我误会?”我抬眼看他,突然很想知道他会说些什么。 “若是误会,就将错就错吧。”他展开折扇,俯身在我耳边轻声喃喃。 我不动声色地笑着后退:“彦公子,小女可还不想被你的爱慕者们明着嫉妒暗着算计,所以你的好意,我就算是想领也没办法吧。” “真是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彦祉然无奈地叹了口气,便摇着折扇转身离去,同时扬了扬声音,“本公子如此诚心,却有人不接受我的好意,真是遗憾啊。” 我笑着看他潇洒离去的背影,却怎么也猜不透此时他的表情。也,不愿去猜。 此刻,心连闲暇都不及,脑海中全是那是黑色华服的身影,以及那似笑非笑的让我战栗的眼睛。 “回来了?”致禅不冷不热的语气及时地响起,打断我的思想。 “恩。”我跨入门槛,没有再多说,却是比不语更难受。 我在着上那一身鲜艳红装之前,就已知道了这样的结局。我尝试着去改变,哪怕这样的做法会激怒他。可我同样在意,在意他的关怀可以有多么的深厚。于是,我得到了我意料中的答案,并且安静地接受了。我能做什么?什么都不能。知道答案便接受罢,这或许是最好的选择,是他或者我自己最想要的。 我把难以言喻的情绪掩埋于风轻云淡的笑之下。他亦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镇定如初。 “爹,我先回房了。”我朝他行了个礼。 他点点头,侧了侧身子,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余光却不时紧张地瞥向我。 我的脚步一下子止住,像是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并非镇定自若,他并非安稳如初。他也在意,在意我的一举一动。他的佯装只为维持他作为一家之主或者说是父亲的尊严,其实他也同我般难受。 我竟有种想要笑出声的冲动,为他,也为我的口是心非。 明明是彼此在意,却要如此假装…… “爹。”我异常轻缓地唤了一声,心结已解,已无须再如此了。 “还有何事?”他板起了脸,声音里夹杂了刻意营造出的平淡。然而,我依旧是捕捉到了他眼眸里闪逝的惊喜。 “爹,雅儿知道您没有怪我。” 致禅一愣,终是笑开来。 “因为……雅儿,你终是爹身上的一块肉。”再怎样,也无法割舍。 我看着他,知道我们之间无形的横沟已消失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一点,我很明白,而真正的致雅更该是会明白。我只是这样直率地把这个予我生命的人当做的生父罢了,而她则是承受不起而逃离罢了。既然她承受不了本应承受的责任,那么我心甘替她,又有何妨?想到这,似乎之前我所耿耿于怀想要知道什么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老爷。”总管突然匆匆步入,“致烨少爷前来府上了。” “恩,我知道了。备茶吧。”致禅点点头。 总管朝一旁的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便会意地拎着茶盘备茶去了。 “雅儿……怎么了吗?”致禅转眼见我脸色有些苍白,不由心生忧虑道。 “没什么。雅儿在外行了一天,累了,先回房了。”我朝他笑了笑,就想着要尽快离开。我清楚得很,和致烨正面相撞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更何况,这次他贸然前来,只怕是来者不善。 “堂妹如此不给我面子,知道我来就要走吗?”调侃的声音传来,我的脸色狠狠一变,终是晚了一步。 “叔叔。”致烨微眯双眸,嘴角含笑,朝着致禅做了个揖。 “自家人不必多礼。烨儿这次突然登门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这事——”慵懒的黑眸一转,落在了我的身上,“与堂妹有关。” “噢?是怎样的事呢?说来听听吧。”致禅扬了扬眉,一下子有了兴趣。 我自知此刻再退下不合礼教,只得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小侄有个同窗,名唤纪瞳。上次祭祖时偶然见到堂妹,便对堂妹一见倾心。想让我来当一回说客,前来提亲。”致烨流利地说完了他的来意,眼里的笑意浓得让人窒息。 我却是恍恍惚惚,只清晰地听得最后的两个字:提亲。 提亲?提亲! 第四十四章 孰人(新) 厅堂的气氛变得尴尬,每个人各怀心事。 “叔叔意下如何?”致烨的笑容始终如一,那种让人看不清的阴鸷,半明不灭,不安由生。 很显然,致禅的脸色并不好看。 “纪瞳——”他缓缓念出那个提亲者的名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把音拉长了。 “叔叔该是比小侄更清楚吧。”致禅微微合眸,显出一种莫名的自信。 他在自信些什么?纪瞳那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我突然惶恐了。 转头向致禅,却见他的脸色愈发不好。 “爹,您累了,还是先回去歇着吧。堂兄,雅儿自会招待好。”我上前,想要替他解围。 致禅像是长叹了一口气似的,摇了摇头。 “爹,您要养好身体才是。”我执拗地站在他旁侧。 “雅儿……诶,罢了。烨儿由你来招待吧,我是该回去歇着,好好思考这事了。” 他朝门外走去,每一步却像是捆上了沉重的铅。 “堂妹倒是个心细的人,帮叔叔脱了困境。”致烨微微一笑,眼神突然阴霾了几分,晦暗地直视着我,“那么,你自己该怎么办呢?”语气带着轻微的悲悯,却正是恰到好处的嘲讽。难以自保的人,何以保全他人? “纪瞳是谁?”我回应着他的目光,某种强烈的心情将我从迷惘中挽救,直逼那个我最想知道的问题。关于那个提亲者,致烨所说的,我并不完全相信。不,或许应该说是完全不信。 “他……是你编造的人?” 听到这,他却是笑出声来。 “堂妹,你还真是愚昧。若是我所编造的,那么你就不会奇怪为什么叔叔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吗?”致烨瞥了我一眼,方才的嘲讽又重了几分。 “致烨。”四下无人,我无须避讳地直呼他的名字。 “怎么?无言以对了?想要冒充,就只有这点能耐?”他轻挑着眉。 沉默了半晌。 “还以为你想要说什么……”我闲适地坐下,不顾他有些惊诧的眼神。确实,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谁都会因此困惑。而我却有自己绝佳的解释。致烨的目的,无非就是要让我难堪,让我没有退路。可是,如果一开始就没有踏上他安排的那条路,是否也意味着我可以不受他的威胁? “告诉你也无妨。”致烨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茶杯,饮下。 我笑。 我等的就是这个效果。设计之人,最终还是没有沉住气。让我知道这次针对我的提亲后的内幕,这说明什么?我太不值得对付了?还是,他太自信了? “纪瞳,是当今左丞相之子。”他试探性地说出了第一句。 我也回给了他一个自认为冷静的笑。 他脸上便泛起另一种意味不明的笑容。 “纪瞳他没有见过你。但这并不要紧。他不在乎他娶的是谁,他只在乎,所娶的人的身份。” “所以?” “所以,作为朝廷中权臣唯一的千金,你自然是符合他标准的人。” 我笑着看着致烨,表面是依旧是云淡风轻,掩在水袖下的手却早已狠狠地按在了檀木椅上。 “堂妹,看到你这样的反应,我真觉得有趣。比起我来,那个人会不会更棘手呢?”致烨豁然地将杯子放回桌上,动作很轻。 我正想开口,突然青繁走了进来。 “小姐。”她俯身行了个礼,然后抬起了头。也就在那一刹那,她看清了致烨的脸。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是惶恐,也是惊愕…… “青繁,你是不是不舒服?”我会意地将她拉过来,让她背对着致烨。 “小姐……奴婢……”她的表情极度不安,双唇也是轻颤着。 “我……知道你不舒服,先回去休息。让秀葵先代你一阵子吧。”我执起她的手,不等她回话就把她拉到了门口。 “奴婢知道了。”她是个聪明的丫鬟,没让我再多解释什么,便离开了。她的反应,不正常,很不正常。这其中的端倪,却是不能再致烨面前说破的。 “堂妹如此慌张,为了什么?”致烨轻笑着,眼中却分明藏匿着探究。这是为什么?这不该是他应露出的眼神。这说明了什么?致烨也在疑惑,致烨也想不明白青繁的反应?这么说,是不是可以推断青繁知道什么致烨的事?一连串的疑问让我险些失去应有的理智。 “堂兄是否在躲闪着什么呢?只怕,慌张的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吧。”我咄咄逼人道,直视着他。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了,缜密如他,又怎么会所疏忽呢?然而,这一次,似乎真是他失算了。 致烨笑了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天色不早了,我就不再打扰了。堂妹,纪瞳是个不错的人选,你应该会好好考虑吧?”致烨看着我,似乎是想从我的脸上找到一丝妥协或者是不妥协。 而此时,秀葵正恰好走进来,看似无意地收拾着茶具。可这样的无意,谁又能保证是真的无意呢? “堂兄走好。”我克制住生冷的语气,唤来了总管。 致烨的嘴角微微上扬,别有意味地望了我一眼:“那么,我就静待佳音了。雅儿切莫失礼,让纪兄苦等。” “不送。”我不带犹豫地转身离开厅堂。与其揣摩致烨的话,不如去向青繁问清楚。那女孩,该是看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的。 第四十五章 前因(新) 青繁住在离主院不远的房间,同一些同龄的侍女们住一间房。 “青繁,你在里面吗?”隔着门,我低声唤道。 “在。”她的声音也是小心翼翼。 听到她的声音,我才推开门进去。房间很大,一共有十张床铺,床铺旁是两扇不大不小的纱窗。因而,整个房间的光线并不好。简陋的房间中,青繁静静地坐在最里面的床边,目光带着点点的怯弱,望向我。 “小姐。”她起身行礼。 “坐下吧,我有话要问你。”我抬了抬下颚,示意她坐在原处。 “奴婢知道小姐要问什么……”青繁垂头喃喃道。 “你知道?”我略有些惊讶。 “是。小姐想知道奴婢那时表现得慌张的原因。是这样吗?” “没错。”我笑了笑,等待她的下文。 “那个公子,奴婢见过的。”青繁肯定地说道。 我点头。这一点倒是在我的预料之中。青繁如果没有见过致烨,也不该露出那么惊恐的神情。 “上次琼缡姐被她爹爹唤回去的时候,奴婢见过那个公子。” “具体是什么时候?”我突然有些紧张。 “也不该算是那时候……应该说是早些时候——就在那封催琼缡姐回家的家书送来的前几天吧。那时候琼缡姐因为忙碌托我帮她捎一些银两回家,奴婢就去了。然后……当奴婢要走进她家时,就看见刚才那个公子走了进去。于是奴婢没敢进去,就在外面等着。” “你听到了什么?”我确信青繁定是听到了某些不该听到的。 “奴婢只听见几句话。说是给丁老爷纳妾,嫁妆丰厚什么的……奴婢怕被发现,就没敢再听下去了。”青繁努力地回想着。 我一下子懵了,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当日琼缡断断续续的喃喃。 —— “我爹……没有病危……那不过是他想让我赶回去的谎言。他说,有一户大户人家的老爷看上了我,要替我赎身,去做那人的小妾……” “爹说……那老爷答应要给他丰厚的聘礼,那数目是我们这种人想都不敢想的……” …… 这样的相似甚至可以说是相同,不会是巧合! 我也终于明白了。幕后操纵着这一切,让琼缡的生活支离破碎的人,就是致烨。 他定是去了琼缡家门,威逼利诱她的父亲,才让他妥协了这件事。那么…… “后来奴婢就听说了琼缡姐要成为丁老爷的小妾这件事。所以……所以……”所以她才这样害怕致烨,尽管致烨并不知道自己的算计被她看在眼里。 “这件事,你还跟谁说过吗?”我看着她,目不转睛。 “没有,奴婢只在今天告诉过小姐。”青繁答道。 “这就好。可是,你今天的表现已经让他起疑心了,这样一来,很不好办。” “那要怎么办……”青繁慌张了,双手不安地绞着袖口。 “总之,不要再跟第二个人说这件事了。若是被问起,就说什么都不知道,别让人套出话来,否则,我也保全不了你。”我嘱咐了她一番。青繁并不笨,她也该知道有些东西即使是知道也不能说出口。 “奴婢明白。”她点了点头,起身站在我的旁侧。 “那么,走吧。”我笑着看她,努力地假装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这样的算计,是绝不能容忍的。致烨,至此,一切不会这样如你所愿地下去。 第四十六章 难料(新) 白驹过隙,日月穿梭,望不断愁思尽头,止不了苦绪长流。 一个月已过。 按兵不动,并非长久之计。从某方面来说,这是一种极为冷静的对策,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是一种丧失选择的计谋。可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一个锁在深闺中的小姐,所见所闻皆如井底之蛙,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望见同一片天。无外物相助,我绝不相信自己可以应对。 可是…… 我怅然长叹,手中执着的毛笔再一次放下。白成一片的宣纸上,笔墨未痕。对于这件事,我没有一点的头绪,谈何求助于外物呢? “哎,小姐,您这样拿笔又放笔的,都好几次了,奴婢看着都替您心烦。”一旁的青繁烦闷地绞着手里的丝卷。 “若是有对策,我也不必如此了。”我咬唇,苦思无果。 “小姐是想找人相助吧?那么,您认识可以帮助您的人吗?”青繁侧了侧头,满眼无邪。 “这……”听青繁这样一提,本已不怀希望的我脑海中突然闪现出那一抹抹熟悉的身影。 我怎么就忘记了他们呢? 温文尔雅的银白,以及,似火妖娆的血红。那两种几近对立的颜色相互交织着,层层覆盖,霎时充盈了我的思绪。 或许,他们可以帮我。 执笔蘸墨,细细封口。我轻轻捏着那一封信,转身向青繁:“把这封信,送往凌府。” “是。”她小心地接过信,退了出去。 …… “小姐!奴婢回来了。”青繁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伴着她匆匆的脚步。 我忙起身至房门口,果见她身影摇曳而来。 “小姐……您,您先去厅堂吧。凌府的老爷也来了……”她说罢,停下来喘息不止。 “干爹也来了?”我略有些惊讶。一封书信,本只为问清纪瞳的事情,没想到他却亲自赶来了。 “青繁,随我去吧。”我吩咐一声,便匆匆赶往厅堂的方向。 还未到厅堂,我便听到了从那里传来的笑声。 正欲踏入,突然一张放大了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我惊叫一声,连连后退。 “我说,致雅,我没长得那么可怕吧?”红发的少年笑着,伸手拉住了我。 “原来是你。”我长舒一口气,随即又醒悟道,“不对!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只有干爹来了吗?” “我爹能来,我和大哥就不能来吗?”赤月白了我一眼。 “大哥也来了吗?” “你……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赤月好笑又好气。“雅儿来了啊。”凌老爷和父亲从厅堂里走出来。 “干爹。”我行了个礼。 “收到你的信,说是有事要问,我便同你大哥二哥赶来了。”凌老爷笑笑。 “雅儿,你何时认他为干爹了呢?怎么也没有告诉我一声。”致禅饶有兴致道。 “爹,难道您和干爹认识?”那个时候因为出了太多事,没有来得及告诉父亲这个消息。现在仔细回想,也发现我确实是忘了告诉他我拜凌老爷为干爹的事。 “何止是认识,我们还曾是同窗呢。”父亲笑着道,“本来因为他被调到其他地方任官的缘故,再加上事务繁忙,我和他一度失去了联系。现在我们几年后得以再见,却是因为雅儿你的关系。这真是……世事难料啊。” 世事难料。是啊,世事难料。原以为凌府的他们,只是身边的另外一种牵连,却没想到也是与父亲有关的渊源。 “致雅,难得我们来了,何必闷在屋子里呢?走吧,和大哥一起去外头走走吧。”赤月拉过一旁笑而不语的银月,说道。 “致兄,你看这……”凌老爷无奈地看着赤月。 “无大碍。既然孩子们都想到外头走走,那咱们这两个故人就好好在家叙旧吧。”父亲说着,便吩咐下人备茶。 “也好。”凌老爷笑了笑,“孩子们早些时候回来就好。” 告辞了他们二人,我们便踏上了路。这条路,杂糅了太多原本我以为的遥不可及,我甚至害怕自己会舍不得,这样的温存。 第四十七章 巧遇(新) 繁华的长街,浸满了红尘的气息。行走于千千万万的陌路人之中,与其说是感受一份自我的安静,不如说是融入其中,与世人共同沉沦。 曾经何时,这是我的憧憬。 曾经何时,这又成了我的负担。 “致雅,再出神可就撞人了。”一只修长的手在我的眼前挥动。 我反应不及,被赤月这样突然地一提醒,反倒是惊吓住了,刚迈出的一脚不偏不倚正好踩在了裙边上。 “小心!”赤月的反应速度快得惊人,一把就扶住了快要倒下的我。 “你……都是你!”我瞥了他一眼,话中含怨。 “我帮了你,你不道谢,反倒怨起我来了。这是何故?”赤月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扶着我的手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反倒陷入一种窘迫的状况中。 “谁让你突然吓我的?” “我……”赤月突然止住了话,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灼眼的红发轻垂,半晌才无奈道,“大小姐,难道要看你撞上前面那个老人家时,我才上前提醒你吗?那样的话,你是否就不会怨我了?” 被他这样有条有理地说教了一番,我无言以对,细想开来这确是我的过失。可是,怎么样也不想就这样妥协。 “好了。难得一起出门一趟,你们二人何必这样为此事争执不休呢?”银月含笑着道,目光轻柔地落在我们身上。 我和赤月一下子语塞。 “致雅,你在信中说有事要问,是吗?”他看我们没再言语,便提及道。 “这……”我沉默了一会儿,“我确实有事要问大哥。只是这长街短巷的,人多耳杂,我不便在此处问。” “那么,到幽静点的地方再说吧。”银月笑了笑。 话音刚落,红色的身影迅速一闪,淡淡的幽香扫过鼻尖,赤月颀长的身子下一秒便挡在我身前,一声清脆的利器落地声在我们身畔响起。 我惊得简直不能动弹。 赤月清冷的眼微眯,平日里如火般耀眼的红发此时仿佛结了一层寒霜,冰冷的气息渗人。 我转眼望向地上的利器。那是一枚飞镖,镖身的寒光未散尽。若不是赤月打偏了它,这枚镖现在可能就刺在我们其中一人的身上。 到底是谁?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袭击我们。 “敢挡我家公子的路,这算给你们的一点敬礼。”前方一个青衣男子傲慢瞥了我们一眼,毫不忌讳地表明自己是发镖之人。 “你们……”我刚想要上前,却被银月和赤月默契地伸手拦住。 我疑虑地看着他们,诧异地发现他们此刻的眼神惊人地相似。不带毒怨,但却冰冷得可怕。宛若漫漫飞雪中的刀刃,寒气逼人。 青衣男子被他们二人的目光一震,没有再说什么。 “走吧。”低沉的嗓音响起,青衣男子身后的一个年轻的男子径直走到了前头。 我凝视着他,他也正好看过来,我们的目光不偏不倚地撞到了一起。我一怔,那毫无波澜的眼底仿佛沉寂了一潭死水,叫人心底发寒。那样目空至极的眼神像是会生生穿透体肤,直达心底最绝望的角落。 这个人,阴森得可怕。 我咬住唇,默默地看着他们离开。 “致雅,怎么了吗?”银月回过头看着我,温文地一笑,仿佛刚才他寒冷的目光只是我的错觉。 “没什么,只是那个人,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说出心里的感觉。 “没事了,走吧。”银月还是笑着,面不改色。赤月也没有再说什么。 我们继续走着,到了酒楼里的雅间歇息。 “现在,你可以问你想问的事了。”银月为我斟了一杯清茶。 “大哥,我想知道关于纪瞳的事。”我缓缓地说出来,留心看着他们的反应。 银月眼眸一暗,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赤月也是动容了片刻,他转过头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怪人。 纪瞳这个名字,真的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吗? 我举茶慢酌。之所以想到要问凌府的他们,我也是考虑过了的。银月尚文,赤月好武,无论纪瞳是哪一个方面比较出彩,他们二人都该是知道一些的。致烨也毫不避讳地告诉过我纪瞳是丞相之子,那么,这个名字,是否有更深层的含义呢? “致雅。”回答我的是赤月。 他敛起了笑容,紧紧地盯着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刚才你说让你觉得很不舒服的那个人,就是纪瞳。” 第四十八章 弄人(新) 仿佛是来自心中最阴暗的角落,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叫人怎么也忘不了。 千算万算,我也想不到那就是纪瞳。 分明就是一个年纪尚轻的男子,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呢?那样的眼神,直直诉说着某种绝望,却又让人不能完全看清。好似在雾里看花,视线模糊成一片,看不清花的模样,却清楚地知道花朵已经枯萎。 “纪瞳,是个极奇怪的人。他平日里不常离开家门,今日能碰到他,着实让人诧异。”银月平静的眼眸直直着盯着茶杯中的茶水,看似漫不经心,却又让我感到一种奇诡的气氛。 “他,不常参与名人雅士的社交,只是终日闷在家中,不知道在做些什么。”银月继续道,转而又镇静地望着我,“致雅,你问这些,绝不是只是感兴趣而已吧?” “我的堂兄致烨,代纪瞳上门来提亲了。”我不愿意对他们隐瞒。 语毕,他们二人都沉默了。 “那么,你的意思呢?”赤月沙哑着声音,沉沉道。红发掩住了他的侧脸,我难以看清他潜藏的表情。 “现在的我,不愿谈及儿女私情。可是,纪瞳这个名字,似乎让我爹很困扰。”我直白地说出我的想法。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看到赤月似乎松了一口气。 “那么,你应该知道,纪瞳是左丞相的儿子吧?”银月冷静地看着我。 “这个我知道的。”所以,父亲才因此感到困扰吗?若是拒绝左丞相之子的提亲,是不是暗喻着政治上的某种对策?影射着双方的对立? “致雅,纪瞳这个人,最好不要同他扯上什么关系才好。可是事到如今,也只能正面相对了。”银月捋了捋银发,抬眼望向窗外,“看这天色不太好,咱们还是先回去吧。纪瞳的事,回去再商量也不迟。” 刚一踏入府中,突然青繁匆匆跑了过来。 “小姐,小姐!”她跑得气喘不止。 “怎么了吗?” “丁……丁老爷来府上拜访了。” “丁老爷?”我蹙眉,“那又如何?” “小姐您忘了吗?就是那个丁老爷呀。”青繁不知从何说起,一副为难的样子。 丁老爷吗?我细细回想着这个人,记忆在一瞬间被唤醒。他……他是…… 红衣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哭声断断续续地在我的耳畔盘旋。 我二话不说,直直跑厅堂跑去,撇下一脸疑虑的银月和赤月。 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琼缡!”我冲进厅堂,四处寻着琼缡的身影。是她吧?是她吧!我记得青繁说过是一个叫做丁老爷的人纳她为妾的。 “小姐!”熟悉的声音回应了我的呼唤。四目相对,我望着她消瘦的面庞,心沉重得仿佛置了一块铅。她已梳起发髻,插上华贵的簪子,两腮擦上了浓浓的胭脂,体态相较过去更加单薄了。一身艳色的衣装,戴了好几个手镯的手轻轻颤抖着。如此雍容华贵的装束,依旧掩不住她眉目之间的憔悴。 “琼缡。”果真是你。果真是你。我的欣喜以及苦涩涌上心头,想再说点什么,却怎么也无法出口,仿佛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喉咙之中。 “小姐。”她微笑着,如同初妆。正欲上前来,脸色却突然变得惨白,步伐也生生止住了。她缓缓转身望着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目带难色。 “老爷,贱妾……”她支支吾吾,没有再说下去。 微微发福的丁老爷不满地瞥了她一眼:“去吧去吧。整日苦着一张脸,待在这儿也是晦气。” “谢谢老爷。”听到这样的话,她反而笑得欢心。 “爹,雅儿也告辞了。”我看着父亲,没再看那个丁老爷一眼。 “雅儿……”父亲脸色也不怎么好,只怕是因看了琼缡的现状,他的心里觉得有愧吧。人之常情,就算是莫大的讽刺,此刻也变得理所当然了。 “雅儿退下了。”我没等他同意,便上前挽起琼缡离开了厅堂。 刚出了厅堂,琼缡的眼泪便下来了。 “小姐,能再见到你,真好。” “琼缡。”我温文一笑,轻轻地握着她的手,“你现在已经不再是奴婢了,不必再叫我小姐了。” “不。”她执拗地摇头,坚定地望着我,“无论琼缡是谁,小姐永远是小姐。” “罢了。”我无奈地笑笑,“到亭子那里坐坐吧。” 琼缡会心一笑,挽着我缓步到了亭子里。 坐在亭子中,相望无言。我实在想不出要说什么来打破这样的安静。我能说什么呢?能问她过得如何吗?能给她我所能及的安慰吗? 我,可以吗? 我紧握着手,依旧是一语不发。 “小姐,不要自责了。”琼缡的手缓缓地伸来,握住我微微颤抖的手。 我定定地看着她。她,依旧是那个心细如针的女子,未曾改变过。只是不再那么快乐,只是不再那么自由,只是不再从前了。 “小姐,琼缡一直记得您的话呢。”她的目光变得愈发地温柔,像是陷入了往昔的记忆之中,“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个卑微的下人,可是您说我是个很漂亮的孩子。” 我一愣,无心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她却铭记于心。这样的感受,是比苦涩更难言的。 “我苦苦哀求丁老爷,他才同意带我回来。想想又能见到小姐了,我就觉得很开心。”她看着我,语调缓慢,“真的,很开心。” 开心到可以忘掉所受的委屈,这样细腻的感受,仿佛回到了快乐最初的定义。 “小姐,不需要刻意说点什么的。就这样静静坐着,也就好了。”她合眼,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看着她如此,我也就没再说什么了。我不能说出哪怕是一句狠心的话来斩断她的希望,既然她是这样想的,那么,就如她所愿也未尝不可。琼缡,天意向来弄人,在我面前这样若无其事的笑容背后,究竟隐藏了多少的苦涩?而这样的苦涩,又承载了多少往昔的笑容? 第四十九章 噩耗(新) 琼缡是笑着回去的。 自我有记忆以来,我从未看过她这样笑。笑得坦然而自在,像她,却又不像她。 她嘴角噙着笑,在婢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卷起的锦帘缓慢地放下,她的笑容凝成永不凋零的花,在无声的记忆中定格。 “小姐?”青繁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恩?”我坐在椅子上,撑着脸的手放了下来。 “小姐,琼缡姐走了以后,您就这样发呆了好一阵子,奴婢唤了好一会儿您这才回过神来。”青繁一脸抱怨。 “那——有什么事吗?”我问她。 “老爷留凌老爷还有凌府的二位公子在府上过夜,还说要叫一个戏班子来唱戏哩。老爷吩咐奴婢告诉您,待会儿到厅堂去用晚膳。”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我把她打发出去,又呆坐了一会儿,只觉得一阵困意,便打开窗子,却愕然发现天已暗了下来。时间竟在不知不觉中流走了。想到这,我不免有些伤怀。这一天,过得太快也太慢。 晚膳后,众人都到了后院观看唱戏。 戏台上,一个盛妆的女子蹁跹袅娜而上,纤腰楚楚,莲步缓缓。行若出没花间,优雅动人;又如徘徊湖畔,似飞似扬。 戏子动人,看戏者却无心。 我借口身体不适便回了房间。父亲想必是猜想我因着琼缡的事有些不能释怀,便没有再说什么,只让我好好休息。 在房间里。 驱开青繁,我独自饮茶,思绪无端。此刻,倦意又起,我便早早地熄了烛焰,卧铺而睡。 不知怎地,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那一张熟悉的脸,它在我隐约的视线内忽明忽暗。 “小姐,琼缡今生能逢着您,已无憾。”素净的双手抚上脸庞,拭去眼泪。 铅华褪尽,玉簪具落,华服已然被一袭素衣取代。 轻推房门,她的背影摇曳在浓浓的夜色之中,不知何时泛起的白雾,将她的身影衬得扑朔,朦胧而不真切的身姿越发显得遥不可及。我眼睁睁地看着,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干燥得令我不能出声。 素衣的身影越发地远了,好似将要近天边。 清寒的悬崖,她孤身独立,眼底早已空成一片,嘴角的笑却依旧维持着,不曾消退的。 我便是这样看着她,含着笑容跳崖。 故景如玉碎,思念寸成灰。 两行清泪自我的眼眶流下。耳边仿佛还停留着她曾经的笑语欢声,以及她心中最温柔的话语。 受了很多委屈,都可以不在意了。因为我知道,小姐一直在我身边。一直在,一直在。所以,心愿已了,便不再眷恋了。 “琼缡,琼缡……”低声念着她的名字,我的眼泪肆意。 “小姐!小姐!小姐!”青繁的声音把我从那个悲戚的梦中唤醒。 一切被扯回了现实。没有浓浓白雾,没有断肠悬崖,没有伊人低语。 “小姐,您……您怎么了啊?”青繁急得像是要哭出来了,“您怎么就哭了呢?做了什么噩梦了吗?” 我的眼泪依旧,心也像是被压抑着,艰于呼吸。 我看着那扇半掩的房门中透出了一丝的阳光,这才知道已经早上了。那么…… “青繁,昨晚,起雾没?”我问道。既想知道答案,却又害怕真相。 “小姐?”她突然听得我这样问她,愣了愣,但还是如实回答,“昨夜,确实是起雾了,而其是好大的雾呢。” 我的手一紧,冰冷的指尖触着手掌,心里也随着发凉。 “小姐?” “那不是噩梦……那不是……”我喃喃。 那怎么会是噩梦呢?那分明就是琼缡最后的道别。那样放空至极的眼神,那样释怀的笑容,那纵身跳崖的决绝…… 她死了。 在虚设的梦境中,真切而隐喻似的死了。而我,眼睁睁地看,却无能为力,即使难过至极也改变不了什么。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琼缡。忆起朝朝暮暮,我不由得更加感伤。泪水沾湿了衣裳,我却浑然不觉。 “致雅?”红衣的身影自外而入,却诧异地止步在前。赤月看着我流泪,怔怔地一语不发。 “公子,您是小姐的朋友吧?您快劝劝她吧。”青繁一看有人进来,脱口便道。 “她,怎么了?”赤月眉头一蹙。 “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小姐一醒来就一直哭着,也不告诉奴婢原因。” “这样吗……”赤月思索了一会儿,大步上前来。 他俯下身来,红发半垂,黑眸直直地盯着我,语调低沉道:“致雅,你为什么哭?” 深邃的目光中不带笑意,反而多了几分思虑,叫人想要深究其意。 脑子一瞬间空白。 回荡耳畔的,就剩这个我难以回答的问题。 你,为什么哭? ——————————————————————————————————————— 有点对不起各位在看书的人类,貌似伍更得慢了那么一点点。没事,大不了再拖几年,你们说是吧。好了,淡定地回去码字。 第五十章 浮生(新) 赤月的黑眸里有股流动的光彩,而我,也从未见过这样认真的他。 你为什么要哭?这个问题,真的重要吗? 我因了琼缡的死而泪流不住,并且同所有人一样深知人死不能复生。前人便是这样表现悲伤,我走着他们走过的路,继续着这一像是永远不会变的方式。然后知情的人便会劝我应该节哀,然后那个丁老爷会骂一声晦气便不了了之,然后生活便理所当然地继续下去。琼缡的存在会被几乎所有人包括我抹淡,只有在特定的日子,她的音容笑貌才会在记忆之中浓烈起来,轻柔地划出一道伤痕。 就只是这样吗?那么她的死到底留下了什么?改变了什么? 我讶异于我此刻的分析,并且也无法不为之动容。因悲伤而流泪这样的事,自古而来,也将传承而去。这是否就是这个世界特定的原则?后人终成今人,今人终成古人,但这样的原则却是恒古不变的。 这些想法温柔地覆上心头,在我察觉时狠狠地压下,令我在一刹那间仿佛不能喘息。 “致雅。”有一双带着暖意的手抚上了我的眼泪。一瞬间,令我窒息的想法竟如轻云般悄然散去。 赤月的嘴角没有挂着一贯的笑,而是生生扯成一条线。 “公子,你……你在做什么?”青繁见到他这样逾礼的举动,惊得不知所措。 “借你们小姐一用。”他也不等琼缡回话,便把我从床上拉了起来,横抱起出了房门。 在我还惊愕得不能成句时,他便双足点地,轻巧地施展轻功将我带离致府。我抬头看看他,却见他的面色极淡,只专注地看着远方。 “到了。”他将我放下。 漫天的红叶纷纷扬扬,轻柔至极地落在我的身上。我目带询问地转头看他,却见他嘴角泛起笑容,一如当日在后山舞剑的清冷少年,在静谧的地方独自妖娆,却又举剑向我,嗤笑多愁。 “为何带我来凌府的后山?” “这里没人,你想哭可以哭得痛快一点。” 我愕然,想不到这竟是他的理由。他的语气带着往日的几分慵懒,目光却是没有半点玩味,只是带着某种不曾有过的情愫,轻轻却又坚定地落在我的身上。 想哭可以哭痛快一点。 我微微扬起嘴角,心中的情感混在了一起,叫我难以分清。我当所有的人都会劝我不要哭得过伤,唯有他,允了我的放纵,默许我的宣泄。这样的人,这样在我预算之外的人,本应让我觉得不安,此刻却让我觉得安逸无比。若说多余的安慰只是无形的枷锁,那么他给我的,便是自由。我开始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流泪了,情绪仿佛都打翻在了一起,惊慌失措之余无法忽视那浓烈的欢愉。 “你……”他有些好笑地看着我,“你怎么又笑开了?不应该是大哭一场的吗?” “赤月。”泪水早已被风吹干,笑容在泪痕犹存的脸上显得格格不入。 “恩?” “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这样认定我会大哭一场吗?” “发生了什么,我没有兴趣知道。”他拔出剑,轻轻地刺在满地的枫叶上。动作漫不经心,含了他少有的温柔。他的声音缓慢却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你是个倔强的女子,从不肯轻易落泪。” 所以,我知道你的眼泪承受着怎样的重量。 所以,我知道你会抑制着自己只等伤痛在漫漫长夜中沉淀。 所以,我知道你是一个人留守着自我。 …… 他只说了那样的一句话,而他不说的,我也都明白了。因为倔强,不肯落泪,但一旦落泪便是千思万绪凝在心头,再难过也只能隐忍着不说。 他知道了我的隐喻,而我也听出了他剩下的话语。 短短浮生,有此一人,听得见自己真正的声音,足矣。 “赤月,长痛过后,是更加可怕的隐忍。” 我感怀你的知遇,却不能因此纵容了自己,我过去就曾意识到,我不会因琼缡扰乱了步伐。而今,依旧。 没有极哀,何来长痛? “我知道了。”他笑,俯身拾起碎得支离的枫叶,再不带眷恋地放手,任其随风远去。 “回去吧。”他步履轻盈地走下山,“本来想看你哭得不像样的样子,可惜了。” “你的愿望落了空,还真是可惜了。”我附和着,笑着走在他身后。 赤月还是那个赤月,我却已知道,他便是我浮生之中,弹一曲高山流水而遇到的人。 衣裙飘然之后,是那满山红叶,宛如初妆。 第五十一章 惊变(新) 最后是赤月将我暗中送回房间的。 我和他谁也不愿走大门,只因为赤月不计后果地把只穿了一件单衣的我带了出去。 回了房,青繁细心地为我系上了一件披风。她没有把赤月带走我的事声张出去,所以事情也好收尾。她拿来一块湿毛巾让我敷在眼睛上,没过多久原本哭肿了的眼睛也就恢复了正常。琼缡的死亡,终成了记忆中深藏的苦涩,以致我不愿去触碰。 “小姐,该去厅堂用早膳了。” “知道了。”我在她的跟随下缓步至厅堂,凌府的众人已经父亲都已经在那儿了。 正准备入座,突然一个小厮跑来禀告。 “老爷,沉香小姐来访。” “沉香?”我本欲坐下的身子又直了起来。 “请她进来吧。”父亲说道,又看了我一眼,思索片刻道“雅儿,既然沉香来找访,必定是有事找你,你同她先去亭子那里吧。我等会儿差人送早饭过去。” “好。爹,干爹,雅儿先告退。”刚踏出厅堂,我便看到了沉香自拐角处而来。不同于往日沉稳的她,此时她的步伐匆匆,像是有急事一般。 走近了拉住我,她紧锁的娥眉才渐渐舒展,美目里的忧虑却更深了。 “致雅……”她微喘着,想要说点什么。 “不急,先到亭子那儿吧。”我心知她有急事要告诉我,便想着到静一些的地方去说才方便。 “恩……也好。”她神色渐渐恢复了冷静。 亭子外,四处无人,连青繁也被我遣开了。 “本来也不想这么早来打扰你,可是……”沉香的眉又一次拧了起来。 “那么,到底是什么事?”少见她烦恼的样子,这让我确信她所言之事必定是重要的。 “是……纪瞳的事。”她开口。 又是纪瞳! 我诧异。致烨替纪瞳向父亲提亲的事,连沉香也知道了吗? “昨日我父亲刚下早朝,我端了莲子汤到书房想去给他喝。我正准备敲门,却听得房内有另一个人的声音。我只当是父亲的朋友,细听才发现他们在讨论今天上朝时候的事情。纪丞相在早朝时请求皇上为他的儿子纪瞳赐婚。而赐婚的对象,正是你——致雅。” 我楞住了,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这不是致烨一个人的谋划,而是一场真正的政治上的影射吗? “沉香,纪瞳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请人来提亲了。” “什么?”沉香诧异,“那么,伯父答应了?” “如果答应了,丞相还要请皇上赐婚吗?”我苦笑着。正是因为没有给出答复,纪家才会沉不住气步步相逼吧。 “你可知皇上的态度?”沉香眼眸忽明忽暗。 我沉默地摇摇头。 “皇上自然是不高兴。纪、致两家在朝中所掌握的权力虽大,但因是相互牵制关系,所以对皇上够不成威胁。但若是两家联姻,权力集中起来……”她没有再说下去,而我,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致烨这个看似普通的计划,此刻影射出了更深的影子。 皇上不满,必然不会答应,肯定会想着先为我或者纪瞳单方面赐婚。而又碍于纪瞳父亲的丞相身份,他必然是会先把我的婚事处理了。这样一来,他便可以借口我已嫁为人妇而搪塞纪家。纪、致两家联姻的好处,被有心人看在眼里,纪丞相没有那么愚昧主动去找皇上断了自己的路。非法,是有人给了他一定的利益。 这个人,也就是主导着这一出戏的、从始至终都在看我一步步走向绝境的致烨。 “致雅,你是如何招惹了纪瞳的?”沉香轻叹一声,缓缓问道。 “并非我去招惹他,只是有人从中作梗,我防备不及,就落得这样的难以收场了。”我只能这样三言两语概过,毕竟这件事说来话长,若是细说,只怕也得花上好一会儿的功夫。 “真就有人,这样见不得你好……”沉香看了看我,言而又止。 见不得我好?这没说完的半句话,配上沉香犹豫的神情,令我深信她的话中别有深意。可是,正当我想要再问清楚一些时,我瞥见青繁自远处跑来的身影。 “小姐!” “不是让你不要打扰我吗?” “可是……”青繁一脸委屈,“是老爷要奴婢来请小姐过去的。” 爹派她来的?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小姐,您的堂兄和一个公子一起上门拜访来了。”青繁道。 致烨来了? 我的脸色一变。那么……那个与他一起上门来的公子就是…… “怎么了?”沉香把这一切收尽眼底。起初看到青繁先是疑虑,现在又见我的脸色有异,自然觉得奇怪。 “沉香,若我没有猜错,是纪瞳来了。” 沉香听了,投给我一个诧异的眼神。 而我,好像在这一刻捕获了一点头绪,但是那一丝头绪,又渺茫得如薄雾一般,叫人下一秒便失了它的踪影,再无从找寻。 致烨携纪瞳前来,无非又是为两家的婚事前来。 上一次,父亲没有正面回答,这一次呢?在它已经变了性质之后的现如今,还能做出怎样的回应呢? 第五十二章 戏终(新) 我一眼便认出了那一双眼睛。 死气沉沉得好似专属暗夜,外人永远读不懂里面所隐藏的思绪。 “他便是……”沉香扯了扯我的袖子,眼睛落在纪瞳身上。 “是了。” “叔叔,小侄与纪兄似乎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您招待客人。”致烨笑吟吟道,眼里却没有一丝歉意。 “来者皆是客,烨儿不必这般拘礼。”言外之意,致烨他也是客人。 “上次小侄孤身而来,您未给出答复。现在纪兄也一并来了,那么,您的意思呢?”致烨故意没有把话挑明。 在场的人,大概除了凌老爷以外,都是知情的。见他这样开门见山,所有人一时也都没了对策。 “纪世兄特意为这件事而来,实在是不必。”父亲第一个开口了,但还是未表明自己的态度。 “此话怎样?晚生愿闻其详。”纪瞳终于也说话了。 “实不相瞒,小女早已许配了人家。”父亲面不改色道,此话一出,却惊了所有人。 这是推说之辞,还是确有其事?每个人的脸色都是怀着异样,我也无暇揣摩其他人的所思所想。比起无端猜想,我更想知道父亲所言的真实性。 “试问是哪户人家呢?”难得见到纪瞳神色有变。 “不过是一户小户人家罢了。当年对方有恩于我,小女还未出世时就已和对方的儿子指腹为婚。只不过现在那一户人家迁到了省外,久未联系,婚约一时无法兑现而已。”父亲的答复很妙。对方无权无势,又不在此地,就算致烨想要在人海中寻出那户人家,又谈何容易?只是,这究竟是真是假?这种故意让人无从下手的答复很像是敷衍之辞,但父亲的神色异常冷静,说话的口气也是比平常严肃。 “叔叔,这件事小侄可是从未听说。”致烨笑笑,完全不相信。 “小女的婚姻何必对外张扬?就是她,现在也还不知情。”父亲看了我一眼,缓缓道。 “若是这样,那就算了吧。”纪瞳没有再说什么,干脆得令人惊讶。 “世兄果然爽快。”父亲笑了笑。他这话,不仅是对纪瞳放弃的肯定,也是对致烨的劝服。连提亲的人都没想要坚持了,致烨一个局外人,也没有再苦苦相逼的必要了。 “真是可惜啊。”致烨的笑容从一而终,计划无法再进行下去了,但这又何妨?毕竟,来日方长。 我还在为父亲的话而局促不安时,父亲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向我投来了放心的眼神。那么,就是说……我一下子明白了,眉头也缓缓舒展开来,果然那个所谓的小户人家只是无中生有。 我悬着的心落下,殊不知,与此同时一场毁灭的灾难就已悄然而至了。 还是同样缓和的局面,还是同样脚步匆匆的侍女,还是同样的说词。 “老爷!老爷!”秀葵跑入厅堂,连唤了两声才停下来喘息。 不知怎地,我觉得这样的画面已经熟悉得印入脑海中。而我在潜意识中把自己比作了看戏的人。熟悉了戏剧中已展开的每一部分,陌生了未来不定的延续。可是我,分明身在戏中,再怎么冷观也无法置身事外。 “出什么事了?”面对侍女的慌张,父亲早已习惯。 “老爷,门外有个道士模样的人求见。”秀葵敛声道。 “道士?为何求见?”父亲扬了扬眉。 “他说……”秀葵看了致禅一眼,犹豫了。 此时场面静得有些奇怪。 “直说吧。” “他说……府上有一股妖气。”秀葵终于说了出口,说完便深深埋下了头,只用余光瞟着致禅,观察着他的反应。 所以的人都愣住了,而我,或许是这其中最受影响的。也只有我,知道那名道士话中的深意。思及此,一股深深的恐惧随之而来,如同枷锁般沉重。那名道士,究竟发现了些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第一个打破这样的僵局的是沉香。 “伯父,那种坑蒙拐骗的道士的话不可信。何必让他进来扰了这府里的清静呢?”沉香的脸色有异,流露出的不止是震惊,还有……维护? “说得是。”父亲点了点头,让秀葵出去把那信口雌黄的道士打发了。头一偏,又恰好看到了我。 “雅儿,你怎么了吗?怎么脸色这么苍白?”他皱眉,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关怀。 “爹,我……”恐惧占据着我的思绪,令我言不成句。 “伯父,想必致雅是有些累了。还是我先陪她回房歇息吧。”又是沉香。她走到我身边,拉住了我微颤的手。我抬头看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沉香,不管你是有心无心,我都想问一句。为何助我? 我疑虑,我惶恐,我不知所措,可是为什么这一切都好像被你从始至终看在眼里?为什么你是震惊之余第一个出面为了抵挡恐惧的人? “这样也好。”父亲看了我的面色好一会儿,“等会儿再请个大夫过来看看。” “雅儿,告退。”我深吸一口气道,沉香便挽着我向外走去。快到门口的时候,我望见秀葵还未走远的身影。 她的一句话,模模糊糊中飘进我的耳中。 “真是怪了,今天怎么这么多人来府上呢?” 我身子一僵,身边的沉香也感觉到了。 “别多心。”她柔声道。 多心吗?我无法判定。只是强烈地感到秀葵的话是一种暗喻,暗示着聚和离是紧紧相连的关系。 “哼,来不及了。”未出厅堂,一名身着道袍的男子大步走了进来,锐利如刃的目光紧紧地锁着我。 “嗳!你这人怎么这样!”秀葵从后面追上来,“太无礼了!不让你进来你还硬闯了!” 他没有理会秀葵的责备,只是向前几步,对着致禅行礼道:“您就是致府的老爷吧?” “有什么大事劳烦大师连礼仪都不顾就擅闯进来吗?”致禅面色铁青,但还是抬手阻止了在门口处蠢蠢欲动的一群护卫。 “请恕贫道擅入贵府。可……确实是有要事贫道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老爷请听贫道一言。”道士见他面含怒气,不免更恭敬了些。 “听说,你认为我府上有股妖气?这就是你所谓的要事吗?”致禅嗤笑。 “正是。”道士没有察觉出父亲语气中的嘲讽,反而一脸正气道。 此时的我早已无法再思考。一旁沉默了良久的众人,至此刻更加无声了,没有人会想到出现这样的局面。 “好,那么你说说看!妖是谁?”父亲口气中的嘲弄之意更加明显。 “妖——”道士缓缓地转过身,抬起手,指向我。 “妖就是她!” 料想到了这样的结果,真正面对时,我才发现自己无法承受。我全身的力气仿佛在此刻被抽干,只有沉香紧紧相挽的手,让我还有一丝支撑的力量。所有细微的声音全都消失殆尽,所有惊诧的目光都如细针一般,生生扎在我的身上。窒息感由心而生,缓缓蔓延。 我自以为看客却身在其中的戏,是否在这一刹那,戛然而止了? 第五十三章 识破(新) 这样安静的氛围有点可怕。 就好似一个气泡飘摇在波涛翻滚的大海上,随时有可能被浪打翻,随时有可能化为乌有。而我,再无法维系自己的理智,思绪如网,杂乱无章,唯有恐惧与绝望,我看得真切,看得感伤。 举步维艰,如履寒冰。 “胡说八道!”致禅怒气未消的声音响起,“她是我的如假包换的女儿,不是什么妖怪!” “老爷息怒。您这样说只因为凡人是感觉不到她身上的妖气的。”道士胸有成竹。 “她和我相处了十几年,我怎么会不清楚!”致禅见道士无悔之意,不免更加愤然。 “大老爷啊,您真是被这个妖怪蒙骗了啊!”道士长叹一声,一脸同情。 “那好!”致禅给了他一记冷眼,“你说她是妖,证据何在?” 证据,何在? 他无意识的逼问,不信赖的锋芒已渐渐显露。众人诧异得不敢妄论,而我,早已目不忍视,耳不忍闻了。如果可以,我也愿意站出来为自己辩驳,愿意澄清自己的身份,甚至愿意即使被识破也深信致禅能够不离不弃。可是我做不到,我比谁都要害怕。 我不能,也不足以为最初的谎言布下自欺的迷局。 “证据?”道士的嘴角轻扬,胜券在握,“她是个画妖。只要找到当初画她的那一幅画,一切就都一目了然了。” 是啊,一切就都一目了然了。 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短暂。 “你……”致禅愣住了,这名道士详尽的描述让他错愕不已。原本的深信不疑,而今如何再延续? 父亲的反应,我看在眼里。 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我也都牢牢记着。 此刻他的动摇,他的难以置信,他的愕然,于我都是无形的利刃,都是刺骨的冰霜。我再也站不住了,身子慢慢软了下去。他再不信我,再不信我了。 “致雅,站起来。”沉香的声音清冷异常。她,从始至终都在我的旁侧,扶着我,不让我倒下。然而,现在我已无暇思考她异于常人的表现。她的话,也再支撑不起我的信念。沉香,你如何叫一个失了希望的人重新笑呢? 我看不见自己的脸,却可以猜测出此刻我惨白的面色。 道士从怀中拿出一朵金莲,向上一抛,金莲悬在空中,开始发出万丈光芒。 灼眼的光芒让我下意识地抬手抵挡,它散发出的光芒温度骤增。我的身上渗出汗来,如同身在热锅中,每过一会儿,这样的感觉就更加强烈。我几乎不能支撑住自己将要涣散的意识,无奈之下,我咬住自己的手臂,强忍着不把疼痛喊出口。强忍着,强忍着……可是这又是为何?齿间淌着血丝,眼眸的深处,有我自知的隐忍。分明已是无力回天,却苦苦支撑…… 渐渐的,痛苦的感觉变得淡了,我垂眸,却发现了那一副静静倚在我脚边的画卷。 画轴顺着画纸翻卷起来,被一条细绳紧紧系着。而那一条细绳,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那是致雅离开以后的一天,我新手将它系到原本我所存在的画上去的。 原以为,不会有再见此画的一天。没想到,终是世事不可预料。 “老爷,您这下可看清楚了?”道士朝我走过来,“她若不是画妖,又怎会有画纸出现在她身边?贫道敢断言,若是打开此画,画中肯定已无人。因为那个画中的人,此刻就在您的身边,那就是她!” 他的话无疑像是在已起涟漪的湖面上投下一块巨石,震惊了错愕不及的所有人。 他的断言,他的确信,他的信誓旦旦,我的无力,我的沉默,我的苦苦支撑。 这到底被多少人看在眼里,这到底是怎样的愚昧之至? 可是…… 不甘心。 真的不甘心。 我一把将画紧紧抢抱在手中,深埋着头,紧咬着唇不让自己落下泪来。我已撑不下去了,已撑不下去了……可为何到头来也只能是这样的结果? “画妖,你抢了画也没用了。”道士瞥了我一眼,似乎是嘲讽着我护它如命,“我从不滥杀妖怪,等会儿也只会将你永远封印在画中罢了。” 永远吗…… 我在模糊的悲痛中真切地听到这个词。 那又将是怎样的永远? 是否久远得可以消磨这段无法割舍的记忆? 是否久远得可以抵消我在水晶湖畔的等候? 是否……可以。 “你……”父亲的声音中夹杂着颤抖。 我没有抬头,却知道他正向我走来。一步,又一步,步步为艰,轻如浮云,却压得我无法呼吸。 “你真的……不是雅儿?”他到底是,问出来了。 顷刻间,朝夕相处的信任化为灰烬,往昔的笑颜碎成了残骸。 我还有什么可以说? 我还能说什么? “对……我不是。” 从来不是。 从来不会是。 从来不曾是。 只是你,待我如她,而已。 眼泪再拦不住,自眼眶簌簌落下,缝合不了的信念,重重落到心底的角落。 这便是你,父亲。 旁人再怎么伤我,我也固执地不肯落泪,你只一言却可以叫我肝肠寸断,万念俱灰。 画从我的手中滑落,轻轻地滚到他的脚下。 他缓缓蹲下拾起,用手颤抖地打开绳,展开了画纸。 画纸上,空空荡荡,画中佳人已不存,唯有四句诗冷清了笔墨。 致情尽无端, 雅擅出自然。 如是抱瑶琴, 画中听微言。 这是他的亲笔,是我在画中无时不能嗅得的墨香。 看到他苍白了的脸,道士笑了,确信他所说的已成了真。 “老爷,贫道从不妄言。您要证据,这不就是证据了吗?这个画妖就是凭借着与令千金相似的容貌,在您府上安居,妄想要瞒天过海,夺走您的钱财……画妖,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已被识破,已容不得再存于此世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父亲,只是看着他,看着他。 “为什么?”父亲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抛出这三个冰冷的字眼。 为什么? 我苦苦等得的,竟只是这句质问! 为什么? 这该是我要问的。这该是我,才应该问的。 为什么我安分守己地活着,从一缕画魂再被造成画中人,却还是逃脱不了所谓妖的牢笼? 为什么我只剩一个躯壳,却还是被狠狠地夺走感激的魂魄? 为什么我所做的一切,事到如今你都全部否决? “为什么要骗我!”他将画狠狠地摔在地上,身子却还是颤抖得不能平静。 “爹……”我看在眼里,哽咽得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不要叫我爹!区区一个画妖,没有资格这样叫!”他的愤怒压制了悲痛,“你不要以为你和雅儿长得一样你便可以代替她!若是我知情,我怎么会纵容你这个妖物在这里这样肆无忌惮?” 一席话,如冰雪无情。 我的身子战栗得厉害,眼泪更加不可遏止。 这样的画面,这样的场景,我并非没有想过。我甚至不断告诫自己,他在意的只是致雅而已。可是,我还是想问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温文相待笑以弄人?若无当初,如今便无生死羁绊痛彻心扉。 不是吗? 何必一席话,驳得我言语不及。 “我知道了。”我终于可以压制心中的难过,没让眼泪遮住字字句句。 “算你还有自知之明!”道士见我开口,喜不自胜。 “能否,给我一些时间?就一点,之后要怎样处置我,随你的意吧。”我看着道士,不敢相信而今竟要这样乞求来延续片刻的生命。 道士思索了片刻,才点头:“量你也没有逃脱的本事,就给你一点时间吧。” “谢谢。”我流泪颔首着向着这个毁了我一切的人报以卑微的感激。 我恨他,却也不恨他。 他不过是把我的离局,提前了而已。 第五十四章 自毁(新) 我扶着一旁的椅子,从地上站了起来。 沉香见状,几步过来扶着我。 “沉香。”我看着她,几近无言。 “不必说什么,你我心中自知。”她定定看着我,泪如珠帘。 “我曾对你说过,我梦见我消失了。而当时你坚定地让我忘记它。现在呢?”我笑着自嘲,“这便是妖的下场,这便是……” “我何尝不知道?”沉香紧握我的手,“自致雅离开的那天起,我就已知道了你的身份。我不同于致雅,她习法术只是一时兴起。而我,自幼多病,幸而习了些法术才得以顺利长大。这样的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身份?” 自致雅离开的那天起就知道…… 可是,却没有揭穿我。 “你待我如此,我怎忍伤害你?你不是致雅,却也是我的朋友,是我沉香永远铭记的人。就算你只是画魂一缕,就算你终不能存于此世……”她哽咽得说不下去。 “沉香,此生幸得你这个朋友,我还有何求呢?若有来世,我们定会是好姐妹。”我的手从她紧握的手中生生抽离,自此便是相隔两世,不得相逢了罢。 “干爹。”我走到那个同样待我温柔的人前。干爹,若是你,你会如何抉择? “雅儿……” “干爹,我不是。” “干爹知道。你不是雅儿,也不是兰儿,你就是你。不论你是谁,你都是干爹的好女儿。这样的想法,干爹从来没有改变过。”凌老爷轻轻地伸手抚摸我的发,“不必愧疚,不必因欺了我而感到歉意。干爹怎么会怪自己的女儿呢?” 他的眼中没有半点的厌恶,有的只是属于父亲的慈爱。滚烫的眼泪沾湿我上扬的嘴角,他与致禅的身影,重重叠叠,让我差点愕然地认为伤我护我的人,是同一个人。同是父亲,却如此…… 我苦笑着摇头,生生阻断了思绪。 “你从不是一个人。”只属于银月的温柔声音予了我安定。 银色的长发映着他的笑颜,如同初见时般,暖如朝阳。黑眸里一片宁静,点点怜惜。 “此世,你并非孤单一人,你还有我们。我们,永远是你的亲人。” 我怔怔地看着他,仿佛他的话百听不厌般。 不知为何,一刹那间,记忆被扯回当日在水晶湖畔的时候。 我想到了那一副画,想到了妍朔。 我让青繁为我取了过来,便双手执着画,递给银月。 “大哥,我记得你说过这画里,是你的梦中之人。我将她取名为妍朔。你是她的缔造者,她在画中有知,感谢你的创造。现在,我把她再交给还给你。” 银月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终是垂眸。他亦伸出双手,接过画:“不负所托。” 银月的身后,那个倔强的红发少年,却一语不发。他的身子轻颤,紧握的双拳像是在克制着什么。一如既往,红发遮面,我却分明看到了他眼角的泪。 我会心一笑。 赤月,感谢你的肯定。 于此浮生,许我放纵。 高山流水,自引为孤人,却见你举剑作舞,妖娆万端,扰了也知了我的心境。 如此,便好了。 我的视线不觉落到致烨身上。 而他却只是看着我,用他深邃的眼眸,不带情感。 这恐怕是他也料不及的结局罢。知道我非致雅,却不知只是一缕画魂,左右不得什么。他想看到的一切,终于可以看到了。他,很开心吧。 我笃定思虑,不枉然自欺。 弯腰,拾起那副被狠狠摔在地上的画。 我最后一次望向致禅。 “我只是,感谢你的缔造。就算只是这样,也不能得到你哪怕是一点的垂怜吗?”我的声音沙哑得几近不存。 那个我最在乎的人,却别过头,满眼的冷漠。 我再也无法阻止自己的绝望决堤了。只是眼泪流尽,再也无法让我在悲痛中无知无觉。 “我曾想过,不管我是人也好,是妖也罢,你都会待我如初,一直,一直那么疼爱下去。可是,我倒是是错了。您……好狠的心……伤我这般,却不肯施舍一点往日的温存。”我拿着画的手微微颤动。 “我从来不曾怨你。而你,却不再是那样的父亲了。我不曾悔过成为你曾经的女儿,直至此刻,依旧。” 合眸的最后一刻,他的脸上仍没有半点的动容。 这样,不过是我自作自受的结果…… “我走了。” 双手不再颤抖,我用尽生平最大的力气把画撕成了两半。 一切,都结束了吧?我苦笑。我终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啊…… “你……”道士惊愕地看着我,“你为什么要自取灭亡?本来,我只是想把你封印,可你却……” 是的,自取灭亡。 我比谁都清楚,画纸相当于画魂的身体,一旦被撕毁,画魂也会从此消失。 我撕毁了它,尽管我曾经奋不顾身地保护它。 一刹那间,手沉重得抬不起来,身上仿佛加了一道沉重的锁链。无法挣脱,无法动弹,口干燥得无法出声。 睁开眼,眼前一片浑噩。世界仿佛混沌了一般,天空全都暗了下来。黑暗从我的脚下蔓延开来,模糊了这个灰色的世界。痛苦将我一步步吞噬,我化作了灰色的尘埃,浮上天空,消失在了微微湿润的空气之中。我用我自己,完成了我的离局。 破灭之时,于此红尘一隅。 一名青衣男子,凝神调琴。十指轻拨,瑶琴却骤然断弦。 (第一卷完) ———————————————————————————— 故事发展到这里,人间篇就告一段落了,但是全书还没有完。有兴趣再继续看书的人类们,可以再接下去看。认为到此为止刚刚好的人类们,可以就此打住了。最后说一句,伍看着那荒凉的评论区,心中也是一片荒凉荒凉……不求多票,但求各位真挚的评论。 第五十五章 冥界(新) 我在毁灭中沉睡,再也感受不到日月昏沉。 划伤心底的那个巨大的黑色伤口,渐渐愈合。每每碰触,却依旧疼痛如初。这便是连时间也左右不了的痕迹,从那时起,到更长远的以后,都会这般延续下去。 我不知道此时的我处在一种怎样的境状之中。 四周是无尽的黑暗,强烈的孤独感铺天盖地。天地之间,只有我一个人,而我,甚至看不清自己的身形,摸不着自己的眼睛。只是下意识地感觉我的世界只剩黑暗了,却也更加惶恐地想道,我的思绪会于自身死亡很久很久以后仍然存在。 然后,我就会像现在这般,咀嚼着那段不愿割舍的、痛彻心扉的回忆,揭开那个黑色的伤口,等待着它下一次的愈合。 然后,时间就会消磨我的意识,让我渐渐忘记所有的事。 然后,我便会成为非我的存在,比空气还轻,却承受着自己的沉重。 然后…… 一种比死亡更让我恐惧的感觉蔓延了整个心扉,那是对寻不找出路的未知的恐惧。 绝望,无法逃脱这样无端的思想。我开始怀疑这一切,历尽风霜的短短半世,会否只是我的一个长梦,会否再睁眸时望见的是那一片恒久的熟悉? 我的思绪渐渐漫向我无法企及的地方。 直到…… 我看清了黑暗中的那条路。 以黑暗为始,以黑暗为终。起初被自我的迷局掩盖住的,那一条或许原本可以看得真切的路。 循序渐进地踏上冥冥之中被安排好了的路,背对黑暗,一个转身便撞见了柳暗花明。 一刹那间,周身的黑暗消散殆尽,直至此刻,我才看清了自己半成影的身形。放远目光,尽是一片奇诡的景象。恢弘的宫殿,浮在空中的流火环绕在宫殿的周围。分明是这样一座让人叹为观止的宫殿,却显不出丝毫的富丽堂皇之感。偌大的宫殿,却没有沾染一丝明快的颜色,反而是灰黑一片,阴郁得让人难受。 不远处,一个白衣女子静静立着,默默地看着我的方向,似笑非笑。 竟会有人! 这是我看到她时的反应。 然而,绝境逢人,究竟是喜是忧?我并没有移动脚步,仍是留在原地,生怕那女子不过是我的幻影,自我的杜撰罢了。 “你眼中的宫殿,是何模样?”望见女子轻启双唇,声音却遥远得宛若来自天际,空灵得让人捉摸不透。 “我问你,你眼中的宫殿,是何模样?”她继续问道,依旧是似笑非笑。 “我眼中的宫殿……”我再一次看向那座阴沉的宫殿,竟像是受了蛊惑,思绪被她的话指引着走。 “我眼中的宫殿,恢弘却也灰黑一片。” 听到这,女子渐渐笑出声。 “这才是……”她的声音不再遥远。 眼角含笑的她缓缓地向我走来,步履极为轻盈。 “这里是冥界。”她笑着道,清明的双眸带着从容不迫,“而我,是这个世界的统治者——冥王夜辕惜。” “冥王……”我看着眼前看似纤弱的女子,却没有再做其他的反应。 “不惊讶吗?”她的语气中带了些兴致。 “不。” “这也无怪你看得到灰色宫殿了。”她笑笑,“很多人都不相信我这样一个女子便是冥王。为何你却一点也不诧异?” “为何诧异?” 听到我的回答,她的笑意更浓了些。 “我,是一抹画魂,不过如此。”言外之意,卑微如尘,何必思虑太多反增烦恼? “致雅。”她道,继续笑着看着我,颇有番狡黠的神色。 听到她叫出这个名字,我真是有些诧异了。 这个名字从不同人的口中被叫出,在我几乎快要忘怀时,又被她提起。那个被新的转机暂且掩住的黑色伤口,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逼我正视那段过去。 “我是冥王,知道你生前的一切。”她笑,字字震慑,“我知道你因何降世,知道你因何死亡,知道你所知道的,知道你不知道的。” “便是你的一生,别人的一生,我都看在眼里。” 她的笑颜依旧,语调平缓,而某种深藏的东西却让我察觉,渐渐显了出来。 冥王,你看尽了一切,便也因此承受了太多。而这一切,是否是你别无选择,即使只身一人也要担负的? 然而,她只是笑,笑容轻得让我无法看穿。 “辕惜,你不适合当冥王。”我平静注视着她,开口道。 无论怎样,都不适合。 让你舍弃光明,只身在这一个黑暗世界看尽人间百态,你如何承受得起? 冥王一愣,凝视了我片刻,随后便收敛了笑意,目光游离向远方,声音时远时近。 “人死后,魂犹存。深陷绝望不能自拔的人,在黑暗之中就会迷失方向,永远到达不了冥界。到达的人,若是心存杂念,会被自己心底的欲望支配,产生幻觉。致雅,不同的人所看到的宫殿,是不一样的。有的人,会被那金碧辉煌的宫殿蛊惑,一旦踏进,就成了永远踏不出来的囚人。” 竟是这样。 那么我所见的,便是…… 未待我深思,她的视线终于又聚在了一处,目光清冷得好似结成霜的繁花。 “致雅,我眼中的宫殿,是没有颜色的。” 第五十六章 暗址(新) 蛊惑庸人的谜之宫殿,便是冥王的寝宫所在。 她独坐在宝座之上,一袭白衣交叠向下,却始未沾地,不染纤尘。 “致雅。”她唤道,嘴角似乎噙着笑,却又好似未曾动容。 “你是个不凡女子,心思缜密……你,可知我要告诉你些什么?” “无非是些必要的交代罢了。”或者说是另一种方式的威胁,告诫我应安分守己。 “不错。”她点点头,“来到冥界,便意味着肉身已死,生前再多牵挂,也无需再虑。这里就是新的开始,直至你转世轮回之后,这里的一切才会在你的记忆中消失。然而——致雅,你生前是一缕画魂,本无肉身,却借助外力逆天而行,这意味着什么,你应该知道吧。” “意味着……我不能再有来生?” “不是的。你可以有来生,只是你,必须要先接受惩罚罢了。”她轻笑,在我面前悬空造了一根发簪。 “惩罚?”我望着那根发簪,心生疑虑。所谓惩罚,与此有关吗? “我知道你是惜花之人,那么,就以此为罚。”她的手指指向发簪,缓缓流动的黑色光彩,将发簪交织。发簪轻轻落在了我的手心,于是我的周身便也出现了一圈黑色的光华,一股可以感觉到是源自冥界的力量涌了上来。 “发簪会给予你力量,指引你到达暗址,暗址便是你的归处。那里开满了冥界的黑暗之花,它们都将归你守护,直到所有的花都绽放的那一天,你的惩罚才算结束。”她的声音不缓不慢,却慢慢低了下来。直至最后,终于消失。 我被发簪的黑暗笼罩着,渐渐失去意识。 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身在一片花海之中。 这里,是哪里? 我坐起身来,看见不远处立了一个石碑,石碑上镌刻着“暗址”二字。暗址?我细想了想失去意识前冥王的一番话,方才确认这便是冥王要我来的地方。 可是…… 这里的确是有一片密密麻麻的花,却是一派荒芜景象。千万朵花,竟无一绽放!每一朵花都是花骨朵的摸样,花瓣上染着一层灰。仿佛是被时间凝结在一刻般,不得动弹。 只我一人,独坐花海,却不见花开。 这是怎样的感受?这是怎样的境遇? 我嘴角泛起不知味的笑,摊开手,手中的发簪依旧。 无论如何,试试也好。 合眸,意念指引,纤长的发簪立在了地上。 “从吾所令,不待朝阳,今日始放。” 陌生的感觉从身体中涌出,带着不愿望见这一片惨败的情感,以及某种心意。 忐忑睁开眼时,心中的忧虑一扫而空。目光所及之处,早已是遍地花开了。很美的景象,唯独美中不足的是花的颜色。所有的花无一例外都是白色的,尽管这样一眼望去,确实是一种令人迷醉之景,但还是觉得有些遗憾,却说不清是什么原因。 “不愧是……冥界最美的地方。”清朗的声音在我的身后响起。 转身的一刹那,白衣的身影便生生映入脑海中。胜雪的白色,那我错愕地以为那是花中的来人。 而那一双盛着清明的眼眸,便也就这样,深深入心了。 我回过神来,细细打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少年。 我在看他,他也在看我。 对视着,却不觉得尴尬,好像我同他是故人,彼此的目光都平静无澜。 是个……年纪尚小的少年。黑发轻散在肩头,衬着他的白衫,格外清雅。这样年纪的少年,本该是有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而眼前的他,脸上却未沾染上稚气,却也不带深沉。只能说,他干净得如同一弯水,叫人可以看清,却又好像看不清。 少年的目光不带怯色地落在我的身上,清眸一转又落在了花海中。 “冥界的花,可以开出想让它们绽放的人的心境。”少年的声音如果夜半的昙花,清幽暗放。 所以……才是白色的吗?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由于人格问题,更得太慢,抱歉。 第五十七章 忆尘(新) 少年偏了偏头,一抹浅笑无邪,仿佛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然而却说起另一件事。 “听说,要百花齐放你才能转生。看来,你没有做到。” 听了他的话,我一时间怔住,随即又冷眼看他。这少年……似乎知道很多。 “为什么说我没有做到?” “因为……”他笑笑,纤细手指遥指花海的尽头。 花海尽头,一枝蒙着灰色的花骨朵独立着。如常人一般高的花枝,在一片素净的白色中显得突兀,好似一个风姿犹存的女子,独倚角落,暗自泪流。 那是什么样的花?为何在齐放的百花中独自收敛姿态? 定了定神,比起这个奇怪的少年,那朵异形的花更让我在意。 冥王所赐的发簪顺着我的视线飞向那一朵奇异的灰色的花。它在花前停下,却微微颤动,仿佛是在不安。 “从吾所令,即刻始放。” 缓缓话音落定很久,异形花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所施的法术失效了! “从吾所令……”不甘让它就这样暗淡,我开始了第二遍的尝试。 然而…… 咒语未念完,我却分明感觉到有一种对立的力量在抵制着。直觉告诉我不是那个少年作祟,那么就是…… 是它。 我垂下手,唤回发簪,不再施咒,因自己的猜想而震惊。 除此之外,我更感觉到一种浓烈的哀矜。自那异形花生长的角落,蔓延到我的身畔,延续至内心的最深处。 “怎么了?”少年见我不再言语,好奇地走到我的旁侧。 “它,并不想开放。”我垂眸,声音低沉却坚定。方才那阻挠我的力量,分明是它所发出来的。分明是它,不想开放。 那么,即使是这样,也还是要坚持吗? “怎么会有不想开放的花呢?”少年讶声出口。 我转头去看他,望见了他眼底真切的惊讶。这少年,到底是把自己的心思都表现了出来。 怎么会有不想开放的花? 为什么,你要这样问? 心底的创口被隐隐揭开,我却不觉疼痛。 “没有花不想开放。”少年满眼的感伤,“因为它们的存在,暗址才成了冥界最美的地方。它们总在等一个能让它们开放的人,如今,你来了,它们一定是很快乐的。既然如此,它们又怎么会不想开放?” 一番话,直道出少年的心。 字字浅显,却句句慑人。 那些花儿因为等到自己要等的人而欣喜,那个人却认为它们不想开放因而放弃了让花朵开放的权力,这样,算不算是一种辜负? 而这种辜负,却是这个少年,叫我看清的。 一瞬间,我感受到一种极端强烈的共鸣,花朵等待的心意,一点不差都传到了我的心底。这种久违的感觉,让我恍然回想起在水晶湖畔的岁月——那段带着期待却也几近无望的生活。曾为画魂的我,又怎么会不明白这样的感受? 宛若重生的力量涌出,直抵那异形花所在的角落。 灰色的花骨朵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它的花瓣徐徐展开,随后越来越快,也越开越大,到我回过神来时,它已完全绽放了,花瓣大得遮住了几乎一半的花。 可是…… 它并非我所想象的暗淡色彩。它以朱红为裳,墨色的纹理遍布花瓣上,奇诡得令人诧异。也就在它开放的瞬间,余下的白花刹那芳华散尽,只落得凋零的结果。 这是怎样的花? 我再一次因它而撼动。它的开放,竟是其它花的凋零! 顷刻间,我似乎明白了它不愿开放的理由。 “了不起,竟然让它也开放了。”低缓的声音中夹杂了少有的惊愕。 冥王自我身后步来,眼角含笑,视线落在花朵上,不时又落在我的身上。 白衫的少年看到她,惊喜地走到她身边,欲言又止地拉着她的衣角。 冥王笑着看着他,做了一个姿势,示意他保持安静。 “致雅,你可知这是什么花?”冥王道。 “冥王既然这样问,必然是不凡的花。”我应道。 “它叫‘忆尘’。”冥王纤长的手轻柔地覆上花瓣,“三界之间,唯有两朵。一朵在天界,一朵就在冥界。” 忆尘。 我默念着。 忆起红尘,是吗? “最早之前,它存于人世间。然而,人间容不下它,它也不留恋,舍了自己的魂到了冥界和天界。”冥王缓缓叙说着,“冥界的花,原本该是听命于花者,开放出花者的心境。而忆尘不同,它有着强烈的自主意识。它很不同,它潜藏着强大的力量,花瓣浓烈而妖娆。它的开放,往往会引起其他花的凋零。再者,三界之间,它若是遇不到知花人,就不肯开花。因此,忆尘花开,就代表着它认同了你。” 不遇知音,宁可收敛风华,独自黯淡。 永远不愿放低姿态的花…… 正想着,忆尘突然有了反应。冥王的手停在花瓣上,它的花枝竟生出些许藤蔓紧紧缠绕上冥王的手,然而却被冥王自身的力量灼伤。可是,即使这样,藤蔓也还是没有退去。“忆尘,认主。”冥王笑着将手抽离,焦灼的花藤才缓缓收回。 “在你独自一人的时候,忆尘可以让你看到尘世间的情景。”说到这,冥王顿了顿,微眯起眼,看向我,“最重要的是,它能让冥界的魂回到人间。” 我的心一紧。 “那又如何?”我的语气中夹杂了一丝异样情感。 “这样的话,有心人就可能会用它回到人间。不是吗?”冥王语毕,沉默半晌,突然又笑着转过脸,“我只是说说罢了,别在意。” 她主动冰释,我也只得笑笑,不再去多想:“我并不介怀。” “姐姐……”一旁的少年突然扯了扯冥王的衣角,“现在我可以说话了吗?” “可以了。”冥王温和一笑,随即又看着我,“你们已经见过了吧?” “是。”我早该想到,少年和冥王同样都是黑发白衣,眼角都带着笑意,五官也有几分相似。这样的他们…… “他是我的弟弟,夜残羽。” 冥王笑,对着少年道:“残羽,这就是我任命的第一个花者,她叫做致雅。本想告诉你的,你却自己先跑来了。” “你叫致雅?”少年饶有兴致地跑到我的跟前。 “的确是。”我愣了愣,不明白他为何这般突然。 “那么,我叫你雅姐姐可以吗?”残羽如水明眸闪动着熠熠光辉。 “这……倒是没有关系。” 听到我的回答,残羽笑开:“这就好了,终于有了第二个姐姐了。” 见他这般,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残羽。”冥王轻唤,静静看他,“那么,你对作为花者的她是否满意呢?” 听到冥王的问话,残羽却是收住了笑容,认真思考了起来。 “雅姐姐很厉害。”残羽缓缓道,“只是现在的暗址只有这样一朵大花,其他的花都凋零了。这样孤零零的场面,我不愿看到。” “我知道了。”冥王点点头,“不过,万花皆败,唯留忆尘。这也是没办法的结果。” “不,一定可以一起开放的。”残羽的语气坚定,脸上多了几分执拗。 这样的少年…… 我微扬嘴角,这样的少年,总是能让人在黑暗中看清他的模样。 “既然如此,就让它们一同绽放吧。” 我缓缓开口,看向残羽。 小小少年,执拗的脸上出现了喜色。清明眼眸,如初见般动人。 第五十八章 绽放(新) 忆尘,三界中的奇花。其色妖艳,其花硕形,其形昳丽。忆尘,暗含强大的力量,凡花不能与之共存,由花心可见尘世之景,更能借它还阳。 忆尘,生生世世只为认定的主人而开。 冥王称赞它的“认主”之心,我也确实因它而撼动。不愿因自己的任意开放而使群花失去芳华,为待惜花之人而独自憔悴。此等奇花的心意,也非常人可比。 而我,许那无邪少年以繁华同放的承诺,也是许了忆尘。 “自古以来,从未出现过忆尘与其他的话同放的情景。而今昔……”冥王止住了话,留人臆想。依旧是那似笑非笑的唇角,依旧是那听不出情绪的语调。 “姐姐。”残羽仰头看冥王,表情认真,像是要强调,“雅姐姐可以做到的。” 冥王只是笑笑,没有否认,也没有赞同。 “冥王,你所说的,我先前并不知。”这是实话,于是那道横在可能之前的沟壑也就不存在了,这是因为无知而带来的勇气。这样的勇气,很有可能,终成徒劳,只是余力。 然而,我许下的承诺,勇气却是源于已知。正是因为知道它与凡花难容这一点,我才许下这样的承诺。 “你道过去从未出现过,但这又何妨?”毕竟只是过去,毕竟忆尘自己也未尝试过。 不战而败,我不甘,更不愿因此毁了那少年的深信不疑。 他既予我勇气,若是辜负,叫我如何面对? 挥手扫过整片花海,那些原本凋零的花便恢复了含苞的模样。蕴藏着法力的发簪悬于半空中,发出幽幽的银光。 我闭上眼,缓缓抬手伸至头顶:“从吾所令,莫怯忆尘,即刻始放。” 手挥下,意料之中地停滞在了半空中。群花的畏惧凝成了一股强大的阻力,空中的发簪颤动得厉害。银白如月光的法光无法从发簪中散发出去,只在自身积蓄越来越多的力量。 僵持着,积聚法力无法释放,我心知,这样只怕会导致反噬的结果…… 可是,就算是如此吧…… 我咬咬牙,半睁着眼,只望见那剧烈颤动的发簪。 就是如此,只望不负所托。 脑海中顿时一片清明,仿佛是入了那少年的心境。 眼眸全睁,眼前的发簪瞬间化作了碎片,法光流动在空中,纷纷扬扬。 见到此景,原本平静的心竟微起了一层涟漪。 还是失败了吗? 无论尽多大的努力,终是达不到吗? 我笑笑地顺下眼,苦涩滋味自知。毕竟……还是会失望的。“致雅,你做到了。”冥王的声音唤我出无法摆脱之境。 “雅姐姐,是真的!”残羽的声音充满了孩童应有的兴奋,“花朵全都开了呢!” 愕然抬眼,所见之景果真如他们二人所言。群花徐徐绽放,在那妖娆万分的忆尘花旁侧,还这暗址一片素净。略微有所差异的还有它们的颜色,群花不再是朵朵洁白,更多是趋向暖色。 这便是不负所托的心意,终成的美丽。 嘴角渐扬,万花映在眼里,化作幽香渗入心中的黑色角落。 “致雅,你的能力实在是令人诧异。”冥王看着我,眼中闪着捉摸不定的光彩,“竟在成为花者的第一天,就唤出了‘群花齐放’这一最终的盛景。” 那么……那个束缚我的转生条件便也就不存在了,是吗? “冥王你的意思……”我仍想再确认一次。 “我所思的,正是你所思之事。”冥王说话,只是默默看着我,像是在等待着什么。而此刻的我也深知她所要等待的事。她要的,和我所思虑的,都是同样的一个抉择。 生死轮回,喝下孟婆汤,前世的一切便成隔帘的繁华,无论盛败皆为昔景,遥不可及。记忆会被割裂成两个断层,前世今生,彼此无关。这就是,专属遗忘的幸福。 可是,这真的是我所要的吗? 要我抛开一切,舍弃那段深入心扉的回忆。如何?转生后的世界,再无温婉细语至死不离的挚友,再无执扇浅笑授我琴艺的公子,再无知我所思任我自如的少年,再无昔日慈眉以对也伤我最深的他。 这,不是我想要的。 要我割舍,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就算是苦涩的记忆也罢。毕竟是那短短浮生、茫茫红尘中的美丽,毕竟是我所可以珍存的唯一。 这样,便好了。 “我愿继续担任冥界花者,不愿转生,望冥王成全。”我低头垂眸,以示臣服。 半响,悄无声息。 “我知道了。”温润的声音宛若一片平静的清泉。 我抬头看她——这个不该是冥王的女子。她的笑一如初见,似隐非隐。她抬手轻柔抚过长发,发梢散下时手心已多了一支发簪——正是先前碎掉的那一支。 “我替你妆上。”冥王盈盈缓步而来,带着几分凉意的手执着发簪,轻巧地送入我的发髻之间。 一瞬间,琼缡的模样清晰地浮现于脑海中。 曾有这样一个心细的女子,也为我妆过素颜。 现在的她,是否已重临红尘了?可是……是与否,也已不再重要了。再怎么眷恋,那些也只是前尘之事,于我于她,都是如此。 “致雅。”冥王唤回我的思绪。 然而,她只是叫着我的名字,没再说话。她转过身,缓缓走远。我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却听得她的声音自远方清楚传来。 “比起冥王,我更喜欢你叫我辕惜。” 第五十九章 笑靥(新) 冥王辕惜已离开良久,她的弟弟残羽却没有丝毫要离开暗址的意思。相反,他雀跃地奔跑在花海中,时而转起身子,时而俯下身嗅闻花朵的芬芳。这样的他,让我感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然而,从一开始遇见他时,他就是这样不设防备的少年了。只是现在,展现了更加真实的性情罢了。他是从未设防于我吧? “雅姐姐,你快来看!”残羽驻足在一朵花前,发丝微垂,白衫轻扬。 我走过去,顺着他的视线便看见了一朵闪着微光的花。 “它快死了。”残羽语气哀矜,“冥界的花,一旦出现这样的微光,就预示着永远地死去。” 我心一动,偏头凝视他,却见他眼神依旧,没有太大的波澜起伏。这样的“依旧”,是否都是他看惯了花谢的结果? 可是,分明他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少年…… 花朵的光芒,生命中最后的风华,在残羽的指隙间闪烁。 “雅姐姐,你知道吗?它等待了太久,已经没有余力再维持生命了。” “就算就法术……” “不可能的。”残羽温语,“花开花落,本来就是常见的事。法力再高,也没有办法改变……” 最后,便是个一谢永不复的结果。 有心相助,却无力回天。 “那么……残羽,你难过吗?”我知道这样问很唐突,甚至还带有些莫名的色彩。但是,无论如何,还是想要知道他的回答。 “姐姐你呢?”他却不回答我,只是睁着清亮的眼眸,直直地看着我,仿佛是在期待着什么。 “我不会。” “不会吗?”我看不清他眼中究竟是失望还是其他的情愫。 “不会。”这或许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却是我想要说的。 “残羽,你可知……”我缓缓道,打量着他。他不语,静静等待我的下文,我便也释然笑开。 “君眷花开花却谢,未眷人留人已离。” 残羽眼眸好似忽明忽暗的灯火,他看着我,半响亦笑开:“姐姐认为残羽能懂得这样深的道理吗?” 我不说破,只是笑着。 懂得或是不懂,又有什么关系? “雅姐姐。”残羽突然目光烁烁地看着我,带着狡黠,“以后残羽天天来陪你说话好吗?你一个人在这里一定觉得很无趣吧?” “好。”我笑笑,心知肚明。 “就算残羽天天这样跑来跑去也可以?” “可以。” “不会吵到姐姐吗?” “不会。” “怎么样都可以吗?” “都可以。” “那就是说……残羽直接住下来也可以咯!”少年欢呼雀跃,自以为计谋得逞。 “不行。” 话音刚落,果见残羽一脸悲色地盯着我看。 “好吧,既然姐姐不同意……”残羽语气中夹杂着遗憾,却又很快转移了话题,“姐姐,一直都是我问你问题,你就没有问题想要问我吗?” “非要有问题吗?”我失笑。 “非要!” “好吧……”他满眼的期待,我也不好再说些扫兴的话。 我本是随遇而安的人,没有太多的疑问。若非要有,那么就是对于他和辕惜的身份了。 “残羽,你和辕惜是……幽魂吗?”我不知该如何措词。他和辕惜,如果是幽魂,那怎么会长久停留着,辕惜又怎么会成为冥王。 “幽魂吗?”残羽偏着头想了一会儿,“雅姐姐的问题好奇怪,连残羽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要说是幽魂,也不像吧……恩……其实残羽也不知道。这个问题,大概只有姐姐知道答案吧。雅姐姐如果想知道,可以自己去问姐姐的。” “这倒不必。” “雅姐姐怎么不问问残羽喜欢吃什么呢?如果你问这个,残羽一定会给你答案的。” 无言以对,我只得笑笑,如果问这个,我也就不是我了。 “对了!”残羽脸色突变,“我想起来姐姐好像有事要找我呢!我得先走一步了!雅姐姐再见,我明天一定一定还会再来的!” 残羽说完,脚步匆匆地离开暗址。 没有了残羽的暗址,重新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花海中的忆尘,独自妖娆。 第六十章 伤怀(新) 我伫立在忆尘前,感觉我与它就像是在默默地对视。 我伸手轻抚它的花瓣,它又好似极温顺的猫,完全没有一丝防备之意。 辕惜说得没错,忆尘认主。它选择了我,我却不知能否承受它的信任。有朝一日,它若是失望了,又会如何? 花心忽明忽暗,在我略微诧异的神情中,出现了父亲的笑容。 这是! 这莫不是辕惜所说的尘世之景!她说忆尘能让人看到尘世间的景象,我未曾亲眼目睹,便也没把它放在心头。而今…… 尘世之景真切地出现在我眼前,带着我最牵挂的人的模样,生生刻入我心。 花心中的致禅,半倚在床上,笑着。床前摆了一把椅子,上面坐着一个我生前不曾见过的人。本来是不该在意的……可偏偏……父亲的笑容让我沉痛。 那样的笑,绝非出自真心,而是一种应酬的伪笑。我不曾见过这样的他……不曾见过…… “左丞相大人屈尊前来探望,下官可真是担当不起。”致禅还是笑着,“只恨下官这老残的身子,迎接不了您的光临。” 左丞相……那不就是…… “大人何出此言呢?”左丞相像是在不满他的客气口气,“你我乃是同僚,皆是为皇上效命。大人这般捧高我,我才真是担当不起呀。况且……差一点你我就是亲家了,不是吗?” 听到这,致禅脸色变得极为不自然。 我看着他们,听着他们互相迎合的话,心里泛起了些许难过。左丞相的最后一句话,不就是在讽刺父亲和我的下场吗?认妖为子,落个心伤人病的结果。自欺欺人,不过转瞬变成灰尘。 “大人身体不好,可要好生养着。若是需要什么珍贵药材,大可去丞相府讨一些过来。这,也当是在弥补你我间成不了亲家的遗憾啊。”左丞相看似好心地提议道。 “大人客气了。”致禅的脸色越发难看,像是在隐忍着什么。我苦笑着,他大可以下逐客令,可是他不能。不因他是满口遗憾满眼假意的人,不因他是让他想起我的不该出现的人,只因那是左丞相,是他得罪不起的人。他再怎样也只能怒,不能言。 然而…… 却是出乎我的意料。 “大人,天色也不早了,您也该回去了。”致禅铁青着脸,呼来下人,“来人,送左丞相大人回府。” “大人这是……”左丞相也有些难以置信。 “左丞相大人若是要弥补什么遗憾,大可不必!大人的公子注定与小女无缘。下官的那个女儿,早在多年前就失踪了。”致禅的话中带着颤音,“您何必让下官再想起那败坏家门的妖呢?” 左丞相怔怔地看着他,一丝不明显的笑意蛮上眼角。 “既然如此,大人好好养病,我改日再来探访。”左丞相在下人的簇拥下离开,他嘲讽的笑,却映入我的眼中,久久、久久挥之不去。 原来…… 原来…… 原来父亲你恨我如此。 宁愿得罪不该得罪的人,也不愿想起我吗?宁可否定我的存在,也不愿关于我的只言片语留在你的心底吗? 我忍着眼泪,却是笑开。心中的黑色创口却又一次被深深划开,血流不止,永远永远无法愈合。 第六十一章 尘景(新) 我默默看着忆尘中的尘世之景。于我,那是前世的记忆,恍然如梦,却也真真切切,不可抹去。只因我的无法割舍,这段永远不会停滞的记忆,也才长久地停留于心。便是痛苦彷徨,也是自作自受吧。 忆尘花心渐淡,致禅默默合眸的模样成了最后的定格。 然而,并没有结束。 银月的轮廓在花心之中渐渐明朗。 书房内。 “爹。”银月朝着身前坐在椅子上看书的人作揖。 “银月,有事?”凌老爷抬头,让我一瞬间看清他眼角的疲惫。 “爹,您早膳未用。”银月没再多说。 “我不饿,况且……公务缠身,我也一时无法脱身。”凌老爷的神色黯然,似乎还有些躲闪。 “爹,已经好几次了。”银月无声叹息,转身,“我让下人将饭菜端到此,您……多少吃一点吧。” “知道了。”凌老爷的笑容不似往昔,多了几分惨淡的味道。 已经好几次了……这句话,我虽听得不清楚,却也能猜到几分。公务缠身,或许只是说辞,真正的原因,干爹和银月彼此心知肚明,却都不想说破。 而我,隐隐感到沉重落在心头。真正的原因,我不愿去思索。我怕知道以后,将是我承受不了的痛。 可分明,我该是知道的。 银月离开书房,回了房间,目光紧紧锁着墙上的画。那是……妍朔。我为她命名,那一日,将她托付给银月。而今…… 画中的她容颜不老,没有尘世女子顾及的芳华刹那。灵巧的舞姿宛如炫目的繁华,却永远凝着,永不消散。画魂的命,比世人轻贱,若是我直至今日仍存于画中,必定会认命。那么,便也没有什么惋惜了。 只是,致雅赋予我命,让我不枉为人。尽管最终的结果,如此无法预测。我不想妍朔重蹈覆辙,而今看她独自一人冷落画中,却也难过。所有的画魂,渴慕的,或许都是无法企及的自由。 银月凝视了画好一会儿,半响才垂眸。 银月的心思一向缜密于常人,我不可揣摩,也无需猜测。 我记得,他说过,妍朔是他梦中之人。也记得,他最后说过的话。 不负所托。 这样的他,我又怎会放心不下?不愿舍弃的只是尘世的记忆,对于他们,却是真切的信任。直至最后仍不离不弃的他们,这样的他们。 我的手轻轻地放到忆尘的花心之中。 “忆尘,谢谢,停下吧。” 妖娆的花听懂了我的声音,花心缓缓趋于平静。我所眷恋的景象,也终于在这样的宁静中消失殆尽。 我知道,以后或许我还会这样,默默地在无法触碰的这一头,凝视凡尘。不为繁华,只为一睹我所思的他们的容颜。我会看着他们流泪与欢笑,看着他们慢慢老去,最终来到这里,与我同在的世界。我不会遇见他们的魂,不会再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会走过断肠桥,喝下孟婆汤,开始新的人生。而我,会一世又一世地注视着他们,于这忆尘花之前,直至无法再相守的旦夕。 这,也是一种幸福。 第六十二章 惊梦(新) 心弦紧绷,惊见与我容颜相同的女子独坐杨柳岸伤神。 她的旁侧,一缕魂魄幽幽伫立,望向她的眼神复杂幽怨。 那是……郁雅? 两人无声相对,致雅虽习过些许法术,但终是凡胎肉眼,望不见郁雅就在眼前。可是郁雅的目光,却从未从致雅身上移开。目光幽怨却不浓烈,又好似夹杂了痛苦的挣扎。 半响,郁雅走向致雅,魂魄入体。 致雅的眼眸骤然失去神采,如同任人操纵的木偶。她站起,步履已乱,却还是向前迈了一步。刹那间,杨柳轻颤,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跌入冰冷的湖水中,缓缓沉没。 我目睹此景,惊呼出口,却不能成声。 为何……郁雅要这样做? …… 睁开眼,残羽放大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 反应不及,我下意识推开残羽。 “痛!”残羽跌坐在地上,满脸哀怨的神色。 “残羽……”我回过神来,忙几步向前,将他扶起。 “雅姐姐,你下手也太重了。”残羽抱怨道,“我看你睡着了却泠汗直流,就打算凑近了看看你的情况,你却一睁开眼就把我推在地上。” 冷汗直流? 我抚上脸颊,十指犹凉,冷汗犹在。 “姐姐你做了什么噩梦了吗?”残羽见我仍然恍恍惚惚,不由得疑从心起。 “没什么……”我矢口否认,半响又补充道,“不过是一些凡尘的事罢了。” 郁雅俯身在致雅身上,逼她投湖,这究竟只是我的臆想,还是真实存在的?若是真实,那么究竟发生过了没?就前几日的忆尘之景,看不出有什么端倪。致雅若是已死,父亲定然会悲痛万分。可是前几日…… 莫非这是预知后事的梦境? “雅姐姐!”残羽突然喊了一声,我的思绪一下子被他打乱。 “雅姐姐,你……真的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吗?”他有些不相信。 “真的。”他如此关切,我又怎能再让他担忧? “可是你……恍恍惚惚的,真的很奇怪。还是……你病了吗?” “魂魄也会生病吗?” “这……倒是没听过。不过……我可以去问姐姐,她肯定知道。” “这大可不必,不过是做了一个梦而已。因为这样就劳烦辕惜,这就是我的不对了。残羽,我没事,你太多心了。”况且……我也隐隐想把这个梦压在心底,不愿让辕惜知道。 “好吧,雅姐姐。残羽本来说要天天来看你的,现在看你好像有点劳累的样子,残羽就隔几天再来吧。姐姐要好好休息。”残羽仰着头向我,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 我失笑:“好。” 少年离开了暗址,被牵动的心思又回到原处。我已经很久没再做过这样让我不安的梦了…… 生前的那几次梦境,也都预示了后来的结果。梦见我的毁灭,梦见红妆落泪的琼缡,梦见毅然跳崖的她…… 这一次,或许又是一个警示的梦。 之前三番五次,我无力阻止,也无法改变。但是……这一次,我却比以往更加固执。这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定局,是已成定数的天意,然而,我只知,这样的结果……会让我所在意的他,饱尝骨肉分离之痛,会让承恩的我无力承受。 自我离开那个世界后,他定然是令人大力找寻致雅的下落。这是他仅存的一丝希望。 致雅不能死,她若是死去……父亲便断了那一丝唯一,这样,教他如何再维系苦涩的余生? 如此…… 我轻笑,包含苦涩。竟是到了这里,还是放不下这样的牵挂。竟是知道他这样痛恶我,却也还是…… 不远处的忆尘静静地沉默。 辕惜的面庞,似笑非笑的神情在我脑中浮现。 她说:忆尘能让冥界的魂回到人间。 她是这样说的,此刻一想,确实是别有用意,就好像她一开始就知道了日后我做出的这样决定一般。 是啊。明知是错,却不止脚步。明知是苦,却甘之若饴。 我一步步走向忆尘。 当初离画已是逆天,此刻又如何? “忆尘,你若能感应我心,那么,如我所愿吧。”我将手轻轻搭放在花心,神情只是悲戚。不负他,定要辜负残羽与辕惜的信任。这样的背叛,我却不知何时才是止境。 花心的光芒将我笼罩,我没有合眸,只是静静等待着。 思绪被抽离的最后那一刹那,花心,流出了清泪。 第六十三章 重归(新) 仿佛被一股无名的力量扯着,指引我到此人世。再次嗅得尘世的气息,心底却不知该作何滋味。 清冷月夜,杨柳岸……这不正是梦中惊见的景象吗?如此吻合,看来是错不了了。 只因那样的梦境,我义无反顾地回到人间。不说后悔,不说留恋,此行过后,命由天定。 深夜的街道,几乎无人。只有一个打更人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褪尽白昼时的繁华,街市露出了未妆时的模样。如此安详,伴着颇有节奏的打更声,竟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这样的感觉,即使是在冥界,即使是当初父亲在身边时,也未曾感受过。 我因这样的感觉而迷醉,不知觉便走到了石板小桥之上。桥下流水缓缓,恬静温婉。水明如镜,却映照不出我的面容。幽魂一缕,便已是出脱世间了,无形无体,又何必惋惜?我暗自嗤笑自己心里隐隐的哀矜。 突然,平静的水面似乎变得有些波澜。 水中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倒影。 我有些愕然。这个时候,还会有谁在? 水中的倒影渐渐清晰,身边的感觉也逐渐强烈。 几缕未束起的金色长发,随着晚风吹到了我的眼前。 他在我的左边!而刚才,我甚至连脚步声都没有听到。他,究竟是几时靠近的? 他故意放轻脚步,是为了不愿意惊扰什么吗?可是,这里分明没有第三个人了。对于这个不速之客,我突然有些介怀。按理说,凡人是看不到魂的……可是,我却因为他的到来,感到了发自心底的不安。 我转头,看他。 这是个同我年纪相仿的少年,金色长发,面容清俊。身形看起来有些单薄,却又不像是病弱的体质。若不是看到他腰间的佩剑,我定会认为他是一介文弱书生。 少年手里捏着几块小小的石子,我看他,他却不在意,视我如不存。若非他悄然无声地走到我的旁侧,我定然不会思虑这么多。只是现在,看他这般反应,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感觉。他只是个普通的人吧? 少年抛出自己手中的石子。小小的石子缓缓坠入桥下的清流里,激起了一圈涟漪。 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奇诡的气氛渐渐萦绕。 夜半之时,寂寥无人,他却独自来此投石。而且,恰好站在我的身边。 不对,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蹊跷! 我忙转身,想要往前走,远离这个少年。 “来不及了。”随着他最后一颗石子落入湖中,一股阻碍力突然降临。而此刻,我竟动弹不得。他,果然不是常人…… “你反应太慢了,在最后一刻才知道要逃。”少年绕到我的面前,瞥着我,“可惜我已经布下了乱石阵,任你再怎么敏捷,也逃脱不了。” “你……是道士?”我微垂眸,问他。 “道士?我对那个才没兴趣呢。我只是需要借助幽魂而已……”少年嗤之以鼻。 “你要杀我?” 听到这话,少年笑开。 “那你还有命让我杀吗?” 原来……我猛然回过神来。我本已是幽魂,何来的命? 我笑笑,故作轻松:“那你要如何?” “我要你回冥界。”他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剑,架上我的脖子,“此剑不同于普通的剑,专门对付幽魂,无论是不愿去投胎的魂还是……私自出逃的魂。” 脖子间的凉意以及少年眼中点点的寒意,此刻于我,却并无威胁。毋庸置疑,这个少年知道很多,很多很多。然而,就在他举剑向我的那一瞬间,我发上的发簪就已微微松动,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 那么,赌一把,又何妨? “我意已决,不回冥界。”等到确认她和他都相安无事后,我便可以放心地回去了吧。这,原本就是我的初衷。在未完成之前,我不允许让旁人破坏。 “真是不自量力的幽魂。”少年对我的反应感到奇怪,但还是毅然挥剑,向我刺来。 随着青丝散下,头上的发簪一下子落下,正好,立在了少年剑的尽头。而少年的剑,也正好停在了我的喉前。他不动了。 惊讶的神色在他眼底一闪而过,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 “你……怎么会有冥界的这一宝物?”少年放下剑,细细地打量着我。 他竟知道这是冥界之物?我对于他,也同样的惊讶。 “你不是普通的幽魂。看到我异于常人的发色也毫不惊讶,况且还这么镇定,更有冥界花者所有的宝簪来助你……” 我听着他的述说,方知我从一开始,就表现得不合常理。 不惊讶他的发色,只因见过赤月银月。 淡然自若,只为赌上生命。 宝簪相助,只因这是冥王所赐的掌管花的开落的宝器。 但是,这一切,在我未洞悉之前,他却已经识破了…… 这个少年,究竟是何人? 第六十四章 寒夜(新) 月光凉,少年立在我的面前,不语。 我同他对峙着,他没有打破这静谧的意思,我便也不愿先开口。 “我叫辉。”他突然开口,却也只说了自己的名字,似乎不愿多说什么。幽幽的黑眸却紧紧盯着我,分明是在等待。 身困乱石阵中,此时的我只能是坐以待毙。面前的少年,并无恶意,却也不能从他面相中看出点什么。他在等待,等待我坦诚相告吗? “不打算说?”他语气中似乎含了惋惜。 我依旧是沉默地看着他,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要逃脱。 他布下乱石阵于水底,若是……若是石子偏差了些许,这个阵,必然也会失效。思及此,我心生一计。 我合眸,微微屏气,凝起念力。发簪在地上轻颤,叫他看出了端倪。 “你做什么都无用,乱石阵中,法力的攻击是无效的……”少年说着,脸色突变,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来不及了。”我看着他,道。石子位置被水草移动,此阵失效,我得回自由。水中疯狂长出的水草漫上小桥,缠住他的双足,将猝不及防的他拖入水中。他挣扎地摆脱束缚,狼狈地站立在水底。 我转过身,不愿再看到。我本无心伤他,可是……这种无心,却终不及我心里强烈的意愿。 “我是一缕魂,无名无姓。今来此人世,只为偿一心事。心事了当后,不用你动手,我自然会回去。伤了你,抱歉。” 我不知他是否听懂了我的一番话,我只知,他没有回话,也没有再追上来。这样,是否表示他的罢休呢?亦或是,有些人,终不能知我心思。我笑笑,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何叹息。 夜色依旧,徘徊于长街。此时竟无端想起了当年偶遇的孩童,那个稚声颂读《雨霖铃》的孩童,那个知了离愁便要诉与我听的孩童。 当年深感“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这一句,而今回想起的时候仍然心存怅然。 当初一别,而今重归,好景依然,物是人非。 此一片景致,无心再赏,目之所及尽是昔日离人相别情景,如此,不过是徒增惆怅罢了。 东方已而显出了些微光,黎明将至。 远处,一个男子朝我走来,半埋着头,踉踉跄跄。背着光,又被几丝黑发遮着眼,我看不清来人的脸。一股浓烈的酒味随着他的靠近弥漫开来,显然,这是一个夜半买醉的人。 渐渐地,男子开始哼起了曲子。 断断续续的旋律,却还是让我听出了这首曲子……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高山流水……高山流水…… 我的手几近颤抖,在他抬起头,用迷蒙的眼望向我的一刹那,惊诧得简直快要窒息。竟是他!在夜半唱起瑶琴的曲子,一曲高山流水,牵动往昔的思绪。 彦祉然…… 我捂着嘴,却还是难以遏制地泪湿眼眶。 明知他看不到我,此刻见到他憔悴至此,却还是……还是…… 第六十五章 晓梦(新) 月夜依旧清冷,我和他都没有再移动步伐。 “致雅……”彦祉然突然叫出我的名字,微眯着的双眼亮了起来,他直直地看着我,向我伸出手来。 我在悲戚之余,愣在原地,不知该做何反应。 “致雅,我竟看到了你……”他笑了起来,却是凄楚,“我竟以为我看到了你……” 闻言,我亦苦笑着垂眸。他或许真的看到了我,却把我当做酒醉后的幻影了。这样……也好。这样的遇见,或许可以当做庄生的一场蝴蝶梦,梦醒之后,便是两不相见之时。梦中蝴蝶蹁跹,再美也只是虚景。既然如此,何不偿他一场梦,了断昔日高山流水情。 “致雅……你在吗?你在吗?你不在……”他像是陷入了极为困顿的境状,却依旧是笑着,不肯收回向我伸出的手。 “我在。”我将手指轻搭在他的掌心,明明无法碰触,却还是想给他一丝宽慰。 “你在……”他听到了我的声音,更加开心,“他们都骗我说你死了,骗我说你是个妖,可我不信……我不信……就算你是,哪又怎样……” 我只是看着他,不语。现在的我,只是一缕魂而已。连妖都不如,而你……又何必执着? “致雅,陪我去一个地方好吗?”他的眼蒙上了一层薄雾。 “好。” 他笑,示意我同他并肩而行。 他带我到了一个僻静处,穿过一条长长的小巷,终于到达了一座小房子前。房子的门有些破旧,外头上的锁也生了铜绿。 他轻车熟路地用钥匙开了锁,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我的家。”他缓缓道。 我有些诧异,环顾四周。这里只有一间房间,四周也是生了杂草,无人来理。小院里只有一石桌、两石凳,旁侧还有一棵将枯的古木,毫无生气。彦祉然分明是富贵人家,为何会沦落至此田地…… “当日听闻你死的消息,我便一蹶不振,无心仕途,终日醉生梦死。爹恨我不成器,一怒之下将我赶出,要我在此地反思三年……”他喃喃,脸上却没有一丝痛苦,反而有一丝愉悦。 “这里很好……很安静。我很喜欢。”他继续道,“就算一辈子呆在这里……我也甘心……” “彦祉然……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的心底一阵苦涩。他如此折磨自己,何尝不是一种对我无声的控诉?他逾越了的思念,终不是我该得到的。 “失望?”彦祉然怔了怔,随即又醉意地笑开,“是啊……失望了……爹也对我失望,你也对我失望……连我自己,也都失望了。”“彦祉然……你不是这样的人。”我长叹,“我所认识的你,该是那个手执折扇,笑意盎然的翩翩公子,那个授我琴艺,孤高自诩的不凡之人。” 他看着我,眼眸明亮,不接话。 “给你。”他从袖子中拿出他曾不离身的折扇,递过来。 我苦笑,伸出手,折扇从我手心穿过,轻盈落地。 他却不在意,还是一味地笑着:“致雅,再听我……奏一曲,如何?” 我点头,便看他走入房间,抱出一把瑶琴。 那把瑶琴……好生熟悉。 “记得这把琴吗?”他将琴放在石桌上,纤长五指轻轻抚上琴上刻的两个字,目光悲戚而怜惜。 离弦…… 是当初我所刻下的“离弦”二字。 “这是你的小丫头偷偷跑过来给我的。”他半眯着眼,“原本……你爹要她把这琴给弃于荒野……”说到这,他便不想再多说,他也是……在顾及我的感受。 原来是青繁…… 也算她有心了。此琴交与彦祉然,便是物归原主了。 他坐在凉意入骨的石凳上,开始抚琴。 心已知他所思所想,心知这一曲高山流水意味着什么……看他弹奏得几近痴迷,我不忍再碎他的梦。 他不断地弹着,悠扬琴声在清晓降临前增了几分怅然。他的眼缓缓闭上,在我的注视下,终是醉倒在了琴上。 在我所刻下的“离弦”二字旁,是他的笔迹。 “锦瑟无端,五十成弦。一弦一柱,苦思华年。” 我微微一笑,已不知味。 “致雅……”他在梦中呢喃,“我不是你的伯牙,你却是我的钟子期……” 听到此话,我心一顿。两行清流落下,终是如云烟般消散。 …… 清晨的阳光散在他的眼帘上,一只蝴蝶翩翩飞舞,落在他的指尖。小小的骚动让他骤然醒来。 他望着身下的琴,目光深邃。 蝴蝶自他指尖飞离,他一路目送,终是追随不了。 他知道,或许昨夜所见,都只是一场梦境,却也知足了。庄生晓梦,纵使怅然也算清醒。 他入屋,点起白烛,望着琴,最终烛倒琴焚。 “昔日,伯牙为子期摔琴;今日,祉然为你燃琴。” 一曲高山流水,付尽相思。从此两不相见,何苦执着?如此,遂尔心愿。 第六十六章 相助(新) 转眼白昼。 此刻的我,身为一抹魂魄,无法伫立在阳光下。怕的不是灰飞烟灭,而是无法与所思之人相见。栖身于长巷尽头的阴冷处,却还是因为目及阳光而感到不适。我叹息,默默等待着,下一个黑夜的到来。 “你就如此消极,还敢来阳间。”少年自远处走近,长巷中,就他一人。 异于常人的金色长发,略显单薄的身姿……是那个自称为“辉”的少年!他,怎么会知我在此?他来见我,又是为何?我略带敌意地看着他,拔下云鬓间的发簪,紧握在手心。 “你大可不必这么防备我。”辉看出了我的警备,云淡风轻道,“我要是想收了你,昨夜就不会让你逃脱了。” 这话……倒是有理。这么说,他确实是听进了那时我的一番话。 “你不同于一般的魂。”他第三次说这样的话了。 我静静等待他的下文,原本紧扣的五指,也松了松。 “昨夜虽然你没说清擅自逃离冥界的缘由,但是……”辉沉默了一会儿,复道,“昨夜,你见了那个男人……” 听到这,我一僵。 他怎么会知道? “你跟踪我。”我几乎是肯定地道,心头怒气隐隐。 他有些不自在,轻轻“恩”了一声。 “怎么?你怕我会去伤害凡人吗?”我斜睨着看他。 “你不会。”辉却是很肯定地回答,黑眸中夹杂着看着不真切的信任。他的回答,快得让他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只因昨晚她的一番话,他对她的敌意,便荡然无存了。他身负某种不为人知的使命,或者说是一种惩罚,与他对战的幽魂不在少数,可是,没有一个幽魂会在伤了他后无奈地表示歉意。再者,她不若一般的魂,并非贪念这纸醉金迷的红尘,也非充满怨念一心寻仇……他或许,可以帮助她?思及此,他的嘴角泛起一抹笑意。 我看着他不明缘由地突然笑起来,心中仅有的点点防备也便卸下了。 他不同于凡夫俗子,反而有些难以捉摸。那感觉,就像他不属于这个红尘世界……不属于?我自顾自地想着,摇了摇头,任他的法术再怎么出色,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不过,他的笑,还是牵动了我脑海中的记忆,让我无端地想起了残羽。 他的笑容,和残羽出奇的像。丝毫不带算计的笑颜,叫我如何防备呢? “你说你有心事未了,或许我能助你一臂之力。”辉缓缓道。 这个提议……我诧异。虽然不再设防于他,但是,他毕竟是曾要遣我回冥界的人……如今,非但不劝我,反而要助我? “我拥有你需要的法力。”他循循善诱。 “那么你能得到什么?”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想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些什么。 “你说过,你了却心事后,会自己回到冥界。这就是我所能得到的了。”辉笑笑。 虽然他的理由我听得不清楚,但我却也感觉得出来,此刻的他不似昨夜那般散发着冷意,反而多了一丝温暖。 “那么,你不怕我得助之后就反悔,不愿回去?”留在阳间并非坏事,对于有些幽魂来说,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我说过了,你不会。”他笃定。 我看着他,他的眼神坚定,没有丝毫反悔的意思。 “好。”他既然愿助我,那么,我就此付诸所有的信任。辉,愿你不负所信。 “我叫致雅。”我缓缓道。 辉沉默片刻,笑了笑:“我记得谁说自己无名无姓的……” 我一下子无言以对。昨夜的一番话,他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打趣罢了。”辉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卷画轴,一支贴上符咒的画笔也不知何时执在了他的右手上。 “你是魂,太危险了。我想,或许你可以借助一幅画暂时还魂,拥有实体。”辉解释着,没有注意到我的脸色渐白。 他不知我的前世,却在此刻,想以同一种方法,让我得以重生。这是……何等讽刺…… “致雅?你没事吧?”他这才注意到我的脸色。 “没事……你画吧。”我合上眼,不让他看穿我眼底不自然的神色。 半响的沉默,我听见了画笔轻落的细微声响。 内心,不知该怎样平定。 第六十七章 不见(新) 十指放在朝阳下,指尖触及了久违的温暖。确是久违,却是不得迷醉。 “走吧。”我一步步走出深巷,辉在身后步履极轻地跟着。那一日……他的步伐也是这般轻,我原以为他是故意的,现在看来,好像只是我多心了。 “致雅。”他在身后叫我,我脚步一滞。 “那男子……”方说了三个字,他又陷入了沉默。 我转身,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那男子”自然是指彦祉然。只是,不明白他开口的用意。 “若不是思念之心浓烈至此的人,是看不到幽魂的,”他缓缓继续着他的话,像是在斟酌着用词,“你却……” 我却? 我看他,欲言又止,像是找不到可以形容的词。 “我却无情无义?” 他想了想,轻轻点头。 “草木尚有情,我也不过是凡人。思念心切,却是隔着一个世界,这样的思念,纵是深刻也是错。” 本来可以不用解释的,我却还是开口解他的惑。我轻轻笑开,想不到此刻已经能如此释怀。那个蝴蝶梦,原来真的可以只是一个蝴蝶梦。 “我知道了。”辉点点头,又摸摸随身的佩剑,像是陷入沉思。 “辉,我的时间不多。”我唤了一声,他的沉默里,似乎含了某种执拗。这一点,倒也和残羽有几分相似。 “抱歉,我……走神了。”他笑了笑,继续行走。 出了深巷,街市繁华。 我和他一前一后地走着,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近不远。 适逢赶集的良时,街上的百姓商贾很多,吆喝声四起,人群摩肩擦踵。置身于这般热闹场景,心却无法与之相融,仍保持着一种淡淡的失落。 一架轿子迎面而来,微风轻抚,轿子的帘子被轻轻吹起。 不经意地抬眼看过去,女子消瘦的脸庞映入眼帘。 只那么一眼,我却永不能忘怀。 “沉香!”几乎是脱口而出。 “停轿。”她听到了我的声音,出声示意抬轿的人。 她停下来了,她停下来了。可是……可是……我本是不该与她再相见的。我想离开,想躲避,却无法抗拒内心的思念满溢。 她从轿子中下来,一步步走向我。可是那眼神,却是疑惑。我的心一顿,已猜到了几分。 “这位姑娘,你认识我家小姐?”她身边的侍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 我没有回答,只是直直地看着沉香。她的美眸依旧,像盈盈流水,却倒影不出我的身影。没有一丝波澜,没有一丝异样。原来……是这般…… “抱歉,认错人了。”我没有再与她对视,而是选择了转身离开。苦笑漫上嘴角,世界上哪怕是有千千万万个沉香,我也相信自己能一眼认出她来。只是…… “你……”沉香突然伸出手来拉住了我的衣袖。 我愣住了,回头看她。 “爹说我前段时候失忆了,有些事记不起来了。”她有些困扰,但是语气却异常坚定,“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是你给我很熟悉的感觉。如果你曾是我的朋友……” “小姐,我真的……只是认错人了。”心里很难受,好似针扎,却还是,开了口。 “那你如何得知我的名字?”她没有罢休。 “世上叫沉香的人,何止小姐一个?” 她低头沉思了片刻,终是笑笑抬头:“失礼了。” 如此客气的歉意,轻轻隔开了华年。 至此,我和她,转向不同的方向。一步步,越离越远,越离越远…… 辉看着我,一语不发,只是跟上来,维持着原来的步调。 …… 沉香重新坐到轿子上,继续缓缓地在街上行进着。 不知为何,总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就好像,已经真真切切地失去了什么。 第六十八章 释然(新) 走在繁华街头,侧目无数张陌生的脸庞。身后的辉依旧是沉默着,隐隐让人感觉是陷入某种沉思,好像有什么我所未知的,正悄悄起着变化。 形形色色的路人与我擦肩而过,带着形形色色的喜怒哀乐。我思绪飞离,一直想着,不住地想着重遇沉香的那一瞬间,那一刻瞥见的惊鸿。 方才的那一回望,那一声不可压抑的呼唤,于我是刻骨的谎言,于她或许只是一场烙不进生命的遇见。我的违心,若是能换得她忧愁不复,也就足矣了。 “致雅。”辉低声唤道,不知何时已来到了我的旁侧。 “我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你了。”他像是在询问,又好像只是在呢喃,不求结果。 闻此言,我略有些疑虑,却不语,只是静静地听。 “世人皆被红尘所扰,你却独立其外。你分明是为了却心愿而来,却又毫不留情地斩断相思。那些与你有过羁绊的人,你分明珍重,却佯装陌路。而我,本是要阻碍你的人,你却赋予我信任。为何……我,不明白。”辉的语调低缓。 我侧过脸看他,惊异于他异于常人的洞悉力。 他的眼瞳漆黑,如同一弯浅水,好似一眼就能看穿,却又像隐藏了某些更难以揣摩的情愫。 “辉,”我笑笑,“不明白就不要明白好了。”他所看清的,正是他看不清的。他所疑惑的,正是他早已权衡了的。他其实懂得,只是无端地陷在自己难以理清的思绪中。 “这样吗?”他想了想,用了不过短短一瞬,笑容便无征兆绽放在他的脸上,“这样也好。” 我有些恍神。从未见他笑得这般……释然。初见之时,他与我为敌,却在我说了那样一番话后,沉思良久,像是一直一直困惑着什么。后来他深陷于这样的困惑之中,直至此刻又像是被一语惊醒。 “走吧。”他心情很好,甚至主动走在了前头。 “辉……”我有些困惑,还是不明白他的释然为何。然而转念一想,这个问题,似乎也无需我伤神。终是别人的心思,该是无心也无需去揣测。 “还不动身吗?”他回头。 “恩。”我收敛笑,低头沉思了片刻。脑海中千思万绪乱如麻,潜意识里,有种隐隐的温柔引我沉沦,一步步覆上那像是被早已安排好了的脚步。可是,那不该是我所有的,那样的温柔,那样的温柔……分明是陌生。 “辉。”我走近,抬头看他,声音极轻,“你,可会易容术?” 清俊的少年,脸上闪过一丝讶异的神色。 第六十九章 解铃(新) 行走在街道上,向着那个熟悉的方向,步履时急时缓。分明心忧父亲的病,却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当日在忆尘之中见到他的病容,就已难过不已,而今,我又能否待他如故? “你在害怕什么?”离致府越来越近了,辉却又放慢了脚步,问我,“你若是不想见到故人,那么还是回头吧……” “不。”我摇头,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尽管双手止不住地轻颤,但我还是无法抗拒内心的意愿。事到如今,我不能也不想回头。况且,也不愿辜负辉的一片心意。 “那就好。”辉的语气中含着很浅的笑意,“你不用担心被人认出来,我的易容术,还算精湛。” 易容术…… 我轻抚上脸颊,触感有些不真实。此刻,我的面容于他们只是一个陌生人,所以,我应该心安才对。可是,分明一股失落,隐隐萦绕心间。 致府门口,守门的侍卫拦住了我们。 “在下是一个医者,听闻致府老爷卧病在床,特地前来拜访,希望能医治老爷。”辉拱手,所答之言都与我先前诉与他的一样。 “你?”一个侍卫皱起眉,看着他。显然,辉太年轻,他的话有些不可信。 “待我前去通报。”打量了半晌,侍卫终是妥协。 不久,就看见一个婢女走了出来。那是……秀葵,致府里,她的地位稍高于其他婢女。父亲让她前来,是否有什么用意? “您就是那位医者吗?”秀葵看着他,显然也觉得他太过年轻,与这一职业不符。 “正是在下。”辉笑笑,笑容里明显地带着几分疏离。 “那请随我前来吧。”秀葵欲转身,又瞥见了我,不由得动作滞了滞,“这位是——” “舍妹。”辉轻而易举地便断了秀葵的遐思。 “二位随我来吧。”秀葵不再多疑,领着我们走进府内,在前头带着路。 辉一边跟着秀葵,一边环视周围的环境,若有所思。而我对于府内的一草一木,早已熟悉,自然无他那份闲情。况且,此次入府,我也已不是当年的致府二小姐了。我更多的心思,都放在了即将面见的那人身上。 “老爷,人带来了。”秀葵轻轻叩门。 “进来吧。”浑厚的男声失去了几分先前的有力,变得混沌。 “二位进去吧。”秀葵为我们开了门,又道,“会有侍卫守在门口,医者不必担心有人打扰。”言外之意,我们心知肚明。 进入父亲的寝室,所有的摆设布局,一如当初。 “草民拜见大人。”辉作揖。“民女拜见大人。”我亦朝他行礼,心中思绪万千。生疏的礼节,只因世事变迁。我与他纵是曾有羁绊,如今也已线断人疏。此一行,本就是我的强扯牵连,我却也…… “老爷要起身吗?”青繁的声音已脱了稚气,我的思绪顷刻间聚在她身上。当初开始服侍我的她,明明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孩罢了。 “恩。”病中的他好像不愿多说话。 “医者,您可以上前把脉了。”青繁取来一块丝绸软垫,搭放在父亲的手下。 “这就不必了。”辉笑笑,“老爷的病不寻常,不是求医问药所能医治好吧。” 听到此话,青繁眼睛一亮:“医者,您说得真准!曾有许多医者前来为老爷治病,开了药方也都无济于事。” 父亲咳了一声,似乎不喜欢青繁说那么多。青繁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立刻不再言语。 “老爷得的是心病,普通的药,治标不治本,自然无多大用处。” 辉说完这句话,我看着父亲,他的脸色果然变得有些不自然。也是,触及痛处,他便也动容了。动容,却是为谁?心里,究竟是喜是悲?扪心自问,却无力回答。 “解铃还须系铃人,老爷若想要痊愈,可以把心事告知在下,在下定当全力相助。” “小小医者!你真的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吗?不过是蒙对了病因,就想得寸进尺吗?还是你有备无患,觉得自己很厉害,能治得好我?”父亲的脸色阴沉着,情绪已然失控。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他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不禁又咳了好几声。 此情此景,几乎要伤透我心。他的怒斥,分明就是在极力地掩埋着那段过去。他鄙弃着,并且也不愿再回想起,更不可能告知旁人。可他病痛缠身,我却不能熟视无睹。 心痛也是心疼。 “老爷,您便这般排斥不堪回首的往事吗?”我上前一步,声音轻颤,望着他的眼眸,几欲难过地倒下。 辉看出我情绪波动,默默行至身边,隔着衣袖轻轻握着我的手。刹那间,勇气溢满。时间仿佛回到当日,冥界的那个少年,片语只言予我坚定不移。 父亲只是轻哼一声,不愿回答。他只当我这个“陌生人”是道听途说而来,却不知我正是此孽缘之源。 “老爷所恨的,早已离开;老爷所思的,早已不在身边不是吗?分明都是欺骗,您却……却从未原谅过那个人,心病之源,您自己又怎会不清楚呢?”我字字直逼,想让他看清。 他的脸色更加阴沉,听得出我对他心病的了解,也知道我知道的并不止是流言那么少。 “你……究竟是何人?”他睁大眼紧紧盯着我,好像是要在我的面容上寻找一丝蛛丝马迹。 可惜,这张脸于他是陌生,于我也是陌生。 “我……只是这位医者的妹妹。”心里装着满满的叹息,却无法表露。 我只是,这样的人罢了。 我看不穿父亲眼眸里的神色,闪烁不定,无法捉摸。那样的眼神,时而像在注视着至亲的人,时而又像是在注视着至恨的人。他,早已望穿我的伪面,看到了那两个与他一世牵绊的人。可惜了,可惜了。此刻的他,只是在我这个“陌生人”身上,寻找曾经的我和曾经的致雅的影子。 父亲不曾愚昧,曾经的他被血浓于水的亲情蒙蔽了眼睛,叫他看不清我的身份。否则……以他的洞悉力,怎会不知我非致雅? 此刻的他,抛开情感看我,理智得令人心寒。 “你们的本事我已经见识到了,开个价,只要能找到我的女儿,要什么贵重的财物我都可以给你们。”这不是请求,而是鄙夷的命令。他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却也能这样轻易地牵动我心。 “如果找到您女儿的代价是您的命呢?”这不是威胁,我很清楚。心知我不会下手伤他,却还是问出了口。况且,这样的代价并不只是我的杜撰。郁雅恨他,恨到想让他死,或者说,生不如死。 “哈哈哈——”父亲笑得冰冷,“老夫这风烛残年的命,你们要就拿走吧。你们以为我苦苦支持至今是为了谁?” 为了谁…… “贵千金,定当如您所愿地带回。您的命,如您所言确实是风烛残年,毫无价值可言,要有何用?”我垂眸,拉着辉出了门。现在的他,现在的他……我突然想要大笑,同他一般,笑得冰冷无情,笑到痛哭一场。 “青繁,送客。”他简单地吩咐,没有再回望。 “是。”青繁一路疾步地跟在我们后面,面对曾经服侍我的人,我却已无力去面对了,甚至不知道她可不可以信…… 大门已近,身后的青繁却不禁叫出声来。 “小姐!” 见我身形一滞,她又恍神道:“抱歉,姑娘……你的身影,确实很像我家小姐……很像,很像。” 很像?很像。那么,你家小姐,究竟是谁? 很想问出口,却还是将这句话沉于心底,只因我,永远、永远也不愿知晓答案。 第七十章 寻觅(新) 我没有回头,没敢再回头,步伐快且乱。 直至远离那座恢弘的府邸时,我才停下脚步。 辉在旁侧,一直很配合我的步调,只是他很平静,平静得不似常人。 “辉,你真的什么都不想问吗?”我转头向他,笑得有些牵强。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是吗?既然如此,有些不该知道的事,无论是佯装也好真的无知也罢,都可以只字不提了吧,如果提起会令你不安。 “辉……”我低低地唤他,眼神有些涣散,不知落在何方,“你说我是否太不自量力了呢?夸下海口,却根本不知要找的人在哪里。”就像我离开冥界的初衷,只为一个扰我心扉的梦。 我的那句话,对于辉来说,本应是隐晦不明。关于我的前世,我并没有对他多提,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前世只是画魂一缕。然而我却知道,他知道的绝不止我所以为的那么少。他洞悉到了我所不愿多说的东西,也看出了那千丝万缕斩不断的羁绊。 “致雅……”半晌,辉笑了起来,带着几分莫名的味道,“谁说你……不自量力?” 我怔怔地看他,莫非他有办法? “你是冥界花者,就让我,看看你真正的实力吧。”他微微抬手,发簪竟这样顺着他的意思从我发中抽出,悬在他的手上。这发簪……分明是冥界的宝器,之前曾因辉想要伤我而助我一臂之力,现在却安稳地听从辉的指令。这是为何? “这发簪为冥界宝器,可以控制花草枯荣,因而命名为花簪。”辉微眯起双眼,眼神冷冽地紧紧盯着悬于他手上的花簪,“花簪在手,万花听令。” 见我神情有异,他又放柔了眼神:“你为花者,之前我欲伤你,花簪自然是护你。现在我心里没有一丝恶意,花簪便不会防备我了。” 不会防备与接纳,两者岂能等同? 对于他能控制花簪的解释,我仍是心存困惑。我并非不信任他,只是他确实是没有将实话全盘托出。然而转念想想,他的行为无可厚非。毕竟我与他相识不过短短几日,彼此心里有些东西是不可能相互诉与的。我未详诉他我的前世,他此刻隐晦不提,我也没有理由责备。 或许他是一个天赋异禀的少年,或许他是有着更复杂身世的人。但这些,都是只有淡水之交的我不该去探究的。 “致雅。”他觉察到我的恍神,亦知我心中有所疑惑,可是却没有再多解释,只是将花簪还到我的手上。 “冥界的花簪如果连一个凡人都找不到的话,那才真是担了虚名,那冥界留它也无用,倒不若把它弃了。” 辉这话,是在暗示花簪的力量吗?或许有了它,寻觅到致雅所在,并不是难事。 思及此,我一把扬起花簪:“吾以花者之名,持花簪以命,万花听令:寻一名名为致雅的女子。” 一阵清风抚面,周围的植物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辉凝眸看我,神色复杂。 我无奈,只得苦笑对他:“我要寻觅的人,是真正的致雅。” 辉听了,似乎有所悟。他语调缓缓,几近无声:“世上叫致雅的人,千千万万,她是她,你是你。”所以,没有必要说什么“真正”,因为我所知的致雅,只有眼前的你一人而已。 第七十一章 吻合(新) 几片海棠花瓣被风吹到我的手心,刹那间,我感觉到了它们所要传递的信息。我也清楚地意识到,这些花瓣不是被风吹过来的,而是,自己飞来的。 “看来有那个人的消息了。”辉冷眸扫过我手里的海棠花瓣。 的确,有花朵已寻到了致雅的下落。 “带路吧。”不再迟疑,我扬起海棠花,和辉一同跟着花飞的方向疾步而去。突然一种极为熟悉但是又令人不安的感觉撞入我心,我止步,蓦然回首。 身后,只是一片无人之景。 “怎么了吗?”辉也跟着停下来。 “没有,走吧。”我摇了摇头,心里却已认定。那样的感觉不会错,那是那个人的目光,带来的与当初如出一辙的惧意。 海棠花在一条小河旁落了下来,不再向前。那么,这里果然是……我回忆了一番。果不其然,现在虽未入夜,场景却与我那个梦一模一样。这么说来,那又是个预知了未来的梦。郁雅与致雅…… 我无声地叹息。 “辉,待会儿请务必助我一臂之力。”我深知之后会发生什么,但却不敢保证自己一个人能不能阻止。有辉在的话,倒是让我放心不少。 “好。”辉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少顷又有些不太确定地问,“你确定真是这里?” “是这里没错,只是时候未到。”我拉他到不远处的一棵树后躲着。到此刻为止,一切都与我那个梦吻合。若是不躲藏起来,叫郁雅看见,或许她就不会在这里出现,那么一切就会朝着未知的方向发展。我的逆天而为,便会提早改变结果。 天色渐暗,长街上灯火阑珊。随着时间的推移,街上的灯火又渐渐消失不见,空余蝉鸣声回荡在四周。 此刻,月色正浓。 致雅不出所料地出现了。她走得很慢,动作有点吃力,像是体内没有多余的力气来支持她的身体。她沿着河畔坐下,目光涣散地游离在清澈的水面。晚风轻拂,岸边的柳条末梢轻轻打在她的发上,她却浑然不觉。月光下,她脸色比常人苍白几分,与当年身在深闺中的她形成强烈的对比。 身边的辉目光一动不动地凝在她的身上,眉头轻蹙。半晌,又把目光移向我,好似已然明白了所有的事。 半透明的魂,自致雅身后出现。 郁雅俯视着她,目光幽怨,却不浓烈。这……果然是梦中之景。 魂魄缓缓进入她的身体,被左右了的致雅恍神地站起,向前倒去。 第七十二章 消散(新) 一道白光骤然打在了致雅身上,我侧目,只见辉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张符咒,口中念着无声的咒语。 “退!”一声喝出,郁雅被生生逼出致雅的身体。 回魂的致雅跌坐在地上,而郁雅则是难以置信地盯着出手的辉。她目光中凝着浓烈的恨意,下一秒就要朝辉扑去。辉翻转了手中的符咒,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只有满眼的寒意。 这样的眼神…… “辉,住手!”我出声阻止辉。若是不阻止,恐怕郁雅下一秒就会魂飞魄散了。 辉的眼神一下子回归成平日的状态,却被郁雅冲上去带过的无形之风撞退了好几步。郁雅也在听到我的声音以后停下了攻击。 辉半埋着头,重重咳了一声,他用手掩住口,我却分明看见几丝殷红的血染红他原本干净的十指。 “辉,你没事吧?”我疾步上前。 “没事。就凭这个幽魂的力量,是伤不了我的。”他笑笑。 “那你……” “因为法术施到一半被你阻止,所以就被反噬了。” 听到这话,我突然变得不安。不想让辉伤害到郁雅,却不想他会先受伤。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他看出我的不安,加深了嘴角的笑意,像是要证明自己没事似的。我摇摇头,轻叹。 “你……怎么会在这里?”郁雅看着我,诧异道,“你不是已经……” “已经死了?” 她点头。 沉默半晌,我看着她,笑中带着苦涩。 “你不愿转世而选择停留,我虽死却也没有身在冥界。郁雅,我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你该是知道的。” 她听完的我话,眼眸深处染上浓浓的笑意。那样的笑像是从心里油然而生似的,带着自嘲和几丝哀怜,凄凉得恍如历尽了人世沧桑。 “你为什么阻止我?”她仰高着头瞥着我,目光夹杂着太多太多的感情,令我难以猜透。可是,我却是知道,她此刻的质问并不只是含着愤怒与谴责。或许,还有一丝的喜悦? “致雅是你的妹妹。”我定定地看着她。 “不过那个无情无义的父亲……”话到此处骤然止住,郁雅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不愿多说,只是阴沉着脸,眼神冰冷地落在致雅身上。 “你不过是想着如果她死了致禅就会因此伤心欲绝,不是吗?”我知道她这样做的目的。她恨致禅,恨到入骨。可是…… “没错。”她冷笑一声,十指紧紧掐着,指尖发白,“当初他那样待我,而今我要他加倍地偿还!致雅的死就是对他最好的报复。只要致雅死了,只要致雅死了,我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是。你恨致禅,那么你也恨致雅吗?” 一句话,教她哑口无言。 看到她的反应,我心里笃定了。她对致雅的感情,果然不尽是仇恨。毕竟她们二人曾是姐妹,手足之情,应当还是有的。 “恨?”郁雅终于开了口,她苦笑着,“事到如今,我只有恨下去……如果她不是致禅的女儿,或许我会……会当她是我唯一的妹妹。” 给予她唯一的手足情,以姐姐的身份守护她。 可惜,她偏偏是致禅的女儿。同自己一般,背负着这令人厌恶的身份。 “你……”致雅突然开口。对于我的出现,她已由惊诧转至了困惑。她看着我,少顷紧锁蛾眉,问道:“你在同谁说话?” 我这才想起来,致雅是看不见郁雅的。可是,我要告诉她吗?告诉她她曾经的姐姐要亲手断送她的性命?这样的话,教我如何说出口…… “告诉她吧!”郁雅别过头,清泪盈眶。告诉她吧,叫她断了对她的希望吧。她的姐姐,此刻只是一个想要杀了她的凶杀罢了。冷漠无情,早已不值得她相信。 我颔首,终于还是说出了口:“致雅,现在……郁雅正站在我的面前。” 闻言,致雅瞳孔骤然放大,眼神闪过喜悦,却一瞬间被忧虑和哀伤取代。 “她……真的在这?”致雅不确定地问。 “是。” “已经过了快五年了啊……”致雅低着头,语气中含着哭腔,“真是个傻姐姐,幽魂怎么可以在阳间呆过五年……她会魂飞魄散的啊……” 听到致雅的话,郁雅身形一颤,隐忍的感情决堤,眼泪肆意。 “姐姐,我知道你恨爹,我也知道……你讨厌我。”致雅静静地流着眼泪,“我知道爹很过分,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可是,姐姐……我死了,你真的就可以如愿了吗?”她显然已经知道了郁雅曾附身在她身上想让她跳河自尽的事了。 郁雅咬着唇,不出一声,只是眼泪也止不住地落下。落到空中,消散不见。之前的她,分明是生生压制着对致雅的手足之情,只让恨意肆意自己的眼睛。 “姐姐,你要恨……就恨我一个人好了……”致雅流过眼泪后的脸色更加苍白,好像随时就会难过地倒下似的。 “不,我不恨你!”刹那间,郁雅失控地叫出声来,俯下身想要拥住致雅,魂魄却生生穿过她的身体,拥住的,只有满满的落寞。 “姐姐?”致雅愣了愣,不敢相信地唤道。她听到了郁雅的声音?果真因为她们是姐妹,所以有着不比常人的契合吗? “致雅……你听见我的声音了?” “是,我听见了,我听见了!姐姐,你在哪?”她有些不安,甚至抬起手在空中挥动着,像是要触摸郁雅的魂魄一般。 “我……”有些苦涩得不难成声,她回应不了她的触碰,“就在你的身边。” “是吗?”致雅默默地收手。 “致雅……”郁雅的神色已不见了恨意,显然是致雅的一番话,让她彻底碎了先前的伪装,“我不恨你,永远都不会。年少的你视我为唯一可以交心的姐姐,现在的我,担负不了你的信任,所以……” “姐姐,雅儿之心,一如当初。”致雅打断她的话,语气坚定不移。郁雅是她的姐姐,就算爹不喜欢她,也毫不妨碍自己对她的亲近。姐姐自幼性格孤僻,她对她好,她只当没看到,丝毫不买她这个妹妹的账。可是……小小的她不知道也不在乎什么庶出,什么正室。爹既然不疼姐姐,那么,就让她代替爹照顾姐姐吧。把爹给自己的爱,也分给姐姐一半好了。 “这……就够了吧。”郁雅的声音中含着虚弱,嘴角却浮上一丝的暖意。原来,恨是永远不能转嫁的。致雅是她的妹妹,她无论如何也不忍伤害她。 “姐姐,你……你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好,你怎么了吗?”致雅听出郁雅声音里透露出的虚弱。 “致雅……你自己也说,快五年了啊……”郁雅笑笑,看着自己愈发透明的手。 致雅心底一阵战栗,像是有什么东西,如流水般在收拢的指缝中,悄然溜走,消失不见。 幽魂若是在阳间呆超过五年…… “致雅,已经快到时间了呢。”郁雅虚弱的语气中多了一丝轻松。或许,卸下了包袱的她,真正寻得了那一份美好。 “姐姐,你……你快点去冥界吧。说不定还来得及!”致雅慌了,一脸的不知所措。 “不,来不及了。冥界是不会收留我的。”郁雅轻叹。 的确。之前郁雅心里满是仇恨,就算想也找不到通往冥界的路,看不到冥王的那座迷之宫殿。现在的她放下仇恨,却已没有资格再去冥界了。她纵容自己在阳间停留,甚至想要加害尚且活着的人。这样的过错,不能被原谅。 “致雅。”她突然柔声唤道,“陪我看最后一次日出吧。” 东边的天微微泛起了白光。 “这……可是,你……”致雅不忍看郁雅消散,却又无能为力。半晌,她把目光移向我,向我求助。 “你一定有办法能留住姐姐吧!一定有吧……”她的语气急切而慌乱,仿佛我只要给她肯定的答案,她就会完全相信,并且不顾一切尝试。 可是我,现在的我,也只是一缕魂魄,就算有了暂时的实体,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 “致雅,我没有办法。”虽然不忍看她失望,但这是事实。就是此刻逆天而为,郁雅是幽魂的事实也改变不了。既然如此,强求也是无用。 “致雅,你偿了郁雅的心愿吧。”我抬头,动容却无法动之以情。悲欢离合,自古就是如此,就算看透也不能逃过。 沉默半晌,看得出她内心的挣扎。 “好。” 郁雅脸上再次浮现笑意,温暖而平静。 初晨的旭日宛若圆盘,发出柔和的光芒。郁雅紧握着那握不了的致雅的手,轻轻闭上了眼睛。她的身体,在阳光下,消失成最美的轻烟。 “她,走了吧?”致雅痴痴地望着远日,喃喃。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清晰,不安的感觉一瞬间又充斥了整个心房。 来人的语气一如当年,带着慵懒的蛊惑。 “好一出姐妹情深。两位堂妹,好兴致。” 第七十三章 了断(新) 致烨踱着步子,一手闲散地撩起自己的黑发,一手托着一个的棋盘。 是他没错。就在那朵海棠找到致雅的时候,我就已感觉到了他的气息。现在他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显然是听去了之前所有的话。虑事多人一分的他,纵然看不到郁雅也猜得出发生了什么。只是,他选择在这个时候出现,刻意留给致雅与郁雅相处的时间,没有打扰,是否是有什么用意?还是,他的成全? “怎么?不欢迎你们的堂兄我?”致烨勾着笑容,独自坐了下来,摆好一个棋局,灰色的眼眸流转着点点妖冶,“那么,有兴趣来一盘围棋吗?” “堂兄你……”致雅咬了咬唇,想不出该说什么。对于他的出现,我没有表现出多大的诧异,毕竟先前就感觉到了他的跟随。我只是冷眼看他,捉摸不透他的来意。致烨向来如此,做什么都不按常理出牌,现在也是一样,莫名地就摆了一个棋局。 “既然你们都没有这样的雅兴,我就只得一个人下棋了。”致烨故作惋惜地叹息,纤长手指夹起一枚黑棋子,落到棋盘中。 “致烨,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注视着他。不同于上一次寒食节时他看到的我和致雅。当初的他知道了我们的偷梁换柱,却不知道我的身份,只当我是致雅委托的人,直至后来被那个道士道破。 那么,知道一切的他再次面对我和致雅,又会如何? “堂妹这是在防备我吗?”致烨又轻挑起一枚白棋,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我,“为兄不过是想来跟两位堂妹叙叙旧罢了。只是这样,所以……不必视我为眼中钉。” “致烨,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不是致雅,却唤我为“堂妹”,还是把我当做了第二个她。 “堂妹当初模仿得惟妙惟肖,自得其乐,现在我不过是在肯定你的价值罢了。难道不好吗?”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满是嘲讽的意味。 我看了他一眼,不语。想要反驳,可是他所言述的不过是事实,教我如何否认? 见我没有回答,致烨依旧是勾着笑,悠然自得地一个人下棋。他闲适的表情显然不合气氛,我和致雅都沉默不语,而辉对于这个不速之客也只是保持着戒备,没有轻举妄动。这样的氛围,实在是僵得不正常。 最后,是致雅忍受不了这样的气氛率先开了口:“堂兄,当初是我执意离家的,与她无关。你这样步步紧逼,不让我们停下来喘息,到底是为什么?” “与她无关吗?”致烨若有所思地盯着棋局,看似无心,实则有意。蓦地,他笑了起来,灰眸微微眯起来:“堂妹,说到这一点,我倒是要感谢你呢。从头到尾,这个画妖的演技拙劣,却也哄骗过了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我想,如果没有那个道士,她倒是可以继续扮演你的角色,神不知鬼不觉。对此,我可是很欣赏呢。” 一番话,震惊了致雅。一旁的辉也因他的话而明白了所有的事,不觉恍神。对我而言,这样的往事,我已不想再听谁提起,致烨却完全无视我内心的感受,如此直白地割开我的伤痕于人前。 “你……已被爹识破?”致雅并不知道那个道士的事,只是睁大了一双眼睛盯着我,急切地想要知道真相。 “是。”我颔首,努力平复着内心汹涌的情绪,“这也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致雅脸色一变,知道了我的来意,又神色黯然道:“我……可是,我不会再回那个家了。” 见此情景,我只是凄然一笑:“致雅,现在的我只是一缕幽魂而已。我擅自离开冥界到阳间,就是为了阻止郁雅伤害你,让你回到他身边。即使这样,你也不愿意回去吗?” “堂妹情深意重,叫人叹服。”致烨把玩着手里的一枚白棋,语调低沉地抢白,“你若不是那个代替我堂妹的人,我倒是……”他声音渐低,让人听不清他下面的话。只是他的那句话中,并不似往常一般带着嘲讽和戏弄。反而,多了几分遗憾。 遗憾吗? 我冷笑。他对于这样的假设遗憾,对于已经过去的事却没有表现出一点的歉意。那么,他的遗憾对我来说也只是另一种方式的玩笑。 “你选择踏上这样的路,企图欺骗所有的人。单是这一点,就让我很不高兴。”致烨继续道,“你想要掩饰,那么我就推波助澜。堂妹,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我最讨厌你不自量力的努力。我否定你做的一切,为的就是要让你认清楚你的力量有多么的渺小。你自以为可以骗过身边的人,那么我就偏偏不让你如愿。” 原来……我缓缓扬起嘴角,笑。他终于是说出了原因,千方百计地干涉这一切的原因。 可是,现在知道原因,也已经不重要了。 看见我的笑,致烨眼底骤升一股戾气。原本置于指尖把玩的棋子被他用力地打出,直直向我飞来。 “镪”的一声,一把寒剑已挡住了白棋。是辉。我侧目,他不知何时拔出了长剑,立在我面前,为我挡去了那枚白棋。我心里默默思量,辉看似身形单薄,但是反应速度比常人更加敏捷。 “差点忘了这里还有外人。”致烨站起身来,轻捻起一枚黑棋,似笑非笑,“我倒想知道,你可以为她挡下多少枚棋。”话音刚落,手里的棋子像是离弦的箭一般飞出,凌厉地划破空气。辉疾速地挥动长剑,竟一剑把棋子削成了两半。致烨笑意渐浓,辉也没有再犹豫地冲了上去。致烨抓起棋盘挡住了辉的剑。那看似木质感的棋盘,竟没有被剑划到一丝痕迹。 辉的眼神里闪过片刻的惊异,随即又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反用力地跳离了他。 “这棋盘是特殊材质的,刀剑不入。”致烨笑道,随即一个后翻顺手弹出五枚棋子。黑白相错的棋一致地朝剑身飞去,辉来不及翻转剑锋,棋子一齐打在剑身上,引发了一阵颤动。辉神色一变,立刻抛出手里的剑,以免握剑的手因此麻痹。 没有剑的辉显然处于弱势,面对致烨打来的棋,他只能闪躲。可是这样的时间战术迟早会因体力消耗过度而失去效果。想到这,我咬咬牙,不能再置身事外了。毕竟之前致烨的第一枚棋是针对着我来。我毫不犹豫地拔下花簪,发动命令,顷刻间在辉和致烨之间造了一道花墙。致烨的棋子打在花墙上,却没能穿过。他们二人看到这一道花墙都愣住了,随即便转头看我。 我深吸一口气:“致烨,请你住手吧。一切因我而起,也由我承担。你讨厌我,我也没想要出现在你的面前。今天过后,我便会在阳间消失,所以你做的一切都没有必要。” 没有等他回话,我又转向致雅:“致雅,你回去吧。” “我……”她紧锁着眉。 “那一年的寒食时分,”我缓缓道,她原本低垂的视线立刻投了过来,“你曾向我道歉过。致雅……如果你真的想要道歉,就回去吧。我代替了你这么久,你欠我的人情,就从现在开始偿还吧。致雅,他……牵挂着你。” 她一愣,良久,终是点头。 我淡然笑笑,紧握手中的花簪。 “致雅,你……”辉揣测到我的意图。 我摇了摇头,正色:“吾以花者之名,持花簪以命。” “致雅。”辉又唤了一声,语气有点紧张。 “冥界忆尘,带吾回去。” “致雅!”这一回辉直接冲了过来,想要抓住我的手,我的身体却早已回到了魂魄的形态。 “辉,现在我履行承诺。我的心愿已经了却了,所以,如你所见,我自行回到冥界。”我朝他笑,眼眶却多了些水汽。是否我的不安,可以通过泪水让你知晓? 我不愿久留,因为我不敢久留。我怕自己最后无法抽身离开这个好不容易再见一次的纷扰红尘。本已是一缕魂魄,纵使惜慕这昙花一现的光景,也无法久留。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啊。所以,只要致雅回去,我的目的达到,我也就必须逼着自己回冥界了。 “辉,这几天,多谢了。”手中的花簪微微颤动着,一阵晕眩向我袭来。我知道,马上就可以到冥界了,或许,辕惜已经在等待了,等待我背叛后的说辞。 花簪发出的光芒将我包围,我无憾地闭上双眼,逐渐失去意识。 …… 辉伸手向前,却在没来得及触碰到花簪时,一切回归安宁。 地上,静静地躺着一幅画。 画纸冰凉,画中女子青丝微扬,笑颜依旧。 第七十四章 命定(新) 黑暗过后出现微光。 “回来了?”辕惜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响起。 这里是……暗址。可是,眼前的景象却令我难以相信。百花都已枯萎,一大片的衰颓蔓延到天边,死气格外地凝重。就连眼前的忆尘,也是闪着微光,这分明是死亡前的预兆。 “惊讶吗?”辕惜看向我,随即又俯下身子,纤手执起一朵枯萎的花,花瓣在她手中很快就碎成粉末。她笑笑,看着我不语。这不是她身为冥王的力量,而是花朵无法挣脱的结局。 “为什么?”手里的花簪掉落下来,顺着裙摆的曲线,碎成一地残骸。 “因为雅姐姐你离开了,失去花者守护的花朵们,自然就枯萎了。”残羽的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叹息。 我回头看他,少年那双清明的眼睛里,分明多了责备与忧伤。我自知有负于他,只能默默颔首,不做任何的解释。这样没有尽头的背叛的结果,我早已知道了啊。就在前往阳间的时候,就已清清楚楚了。 “花者致雅,你,可知罪?”辕惜看着我,伸手一挥,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便出现在我的身边,朝辕惜行礼:“冥王大人,有何吩咐?” “花者致雅,违反冥界的规矩,私自魂返阳间,罪不可赦,理应……判永不超生之刑,在冥界永承鞭刑,无休无止。” “致雅领罪。”我嘴角泛起笑。 永不超生之刑,换我的无憾,也够了。 “辕惜,”我看向她,“在行刑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她微微一笑。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会借助忆尘回到阳间?”否则,怎么会在之前就给我暗示?怎么会在此刻在此等候我? “是,我知道。我是冥王,知道你生前的事,不难猜出。” “那么,为什么没有阻止?” “因为……”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不想让你遗憾。况且,就算阻止了你还是会继续吧。” 是啊,会继续。 我从未后悔这样的选择,只是对他们的背叛永远无法释怀,犯下的过错永远无法弥补。辕惜预料到我的行动,却选择了成全。 “辕惜,谢谢。” 她轻笑,点头,明白我话里的深意。 “姐姐。”一旁的残羽走上前来,朝着辕惜的方向,“姐姐难道就不能手下留情吗?雅姐姐她也是残羽的姐姐,残羽不想失去她……” 少年带着哽咽的语调,犹如一把无形的刀刃,刺穿我心。我已负他,他尽管失望尽管责备,却还是为我求情。我目光放柔,上前拉住他的手,摇头:“残羽,我当初离开就已料想会有这样的结果。不必为我求情,不值得的。”这样一个背叛了你和辕惜的人,你为什么还要珍视? “我不同意!”残羽一把甩开我的手,白皙的脸庞染上点点愤怒的红晕,“我才不管什么值不值得!残羽只知道你是我的姐姐,残羽只是在为自己的姐姐求情,难道不对吗?” “就算……就算你不说一声就走了,残羽也不会因此就当你是外人……” “而且现在你不是回来了吗?又不是一去不回……说明你心里放不下残羽和辕惜姐姐,不是吗?” “是这样的吗?是这样的吧。”他一把抓住我的衣袖,握得紧紧的,闪着泪光的双眼睁大了看我。万千错综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所有的言语一瞬间哽在喉中。 我怎么会忘记……他是一个这样的少年,令我的心无数次地撼动。 “残羽,退下。”辕惜直直地盯着他,残羽也不肯退让地倔强地回望,抓着我衣袖的手没有丝毫的放松。 “姐姐,真的没有再商量的余地吗?” “残羽,一切早已命定,没有人可以救得了她。”辕惜缓缓道。 “就连姐姐你也不行吗?”残羽的手渐渐松开,像是无力再紧握一般。 “这是,规定。”辕惜微微垂眸,没让人看到她异样的神色。这便是身为冥王的无奈,是她挣脱不了的宿命。 第七十五章 意外(新) “如果是我呢?”黑暗中传来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却令我觉得异常的熟悉。可是,怎么可能会是他……此刻,所有日常的片段涌入脑海之中,所有细微的情节被放大,一切都在暗示着这样的可能。 “哥哥!是哥哥回来了!”残羽突然惊呼出声,他已认出了来人。 “哥哥,别来无恙。”辕惜笑着,注视着缓缓走来的人。来人走出黑暗,令我看清他的容颜。他……果然是辉。可是…… “你们,叫他哥哥?”我难以置信。这个在阳间帮助了我的少年,竟会是冥王的哥哥? “对。他确实是我和残羽的哥哥。”辕惜解释道,说出了一个更令人震惊的真相,“我们,都是天帝的孩子。” “你们……”我一下子无言以对。辉从一开始就表现得不像凡人,他在诸多时候都表现出与残羽某方面的相似。他知道很多关于冥界的事,知道花簪的能力。当时的我只当他是天赋异禀,没想到他会是天帝之子,冥王之兄。 “我是天帝的次子,全名夜辕辉。几年前,我曾犯下一个错误,父王便惩罚我下界,只有收回一千个私逃冥界的魂魄,我才可以重返天界。”辉温文一笑,漆黑的眼眸里闪烁着流光,“致雅,你就是第一千个。” 我定定地看着他,不语。不是不相信他的话,只是,所有的一切都太突然,而他接下来说的话,更是令我错愕不已。 他说:“致雅,我要带你回天界。” 他的这句话震惊了在场的人。辕惜的眼神里有着捉摸不透的情愫,而残羽则是表现出更多的欢喜。 “哥哥,她是个带罪的幽魂。”辕惜微微一笑,像是已经打定了什么主意。这样的口吻,不像是在反驳,反倒像是在……提醒? “那又如何?”辉反问,毫不在意。 “或许,她可以将功赎罪?”辕惜眼里闪过狡黠,这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身为冥王的她该有的表情。 听到这话,辉很快反应过来,显然是知晓了辕惜的暗示。我也在这一刻知道了何谓兄妹间的默契。 “致雅作为我收回的第一千个幽魂,因为她我才得以重返天界,我带她入天界,于情于理,不是吗?” “哥哥说的是。”辕惜很配合地顺着他的话道。 残羽在一旁愣愣地看着,看了半天终于明白了。他高兴地欢呼:“哥哥,残羽也支持你把雅姐姐带走!” 从始至终,我都只能在一旁无奈地看。渐渐地,看着他们,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带出一股想哭的冲动。他们兄妹三人…… “致雅,你只能随我到天界了。”辉转向我,展开极浅的笑容。 他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可是我却开始犹豫。这样真的可以吗?这样扰乱生死界限的行为,如果连累了他们三人…… “致雅,相信我,我带你回天界绝对不会连累任何人。”辉看穿我的所思所想,出言解虑。 那么…… 原本不期改变的命运,而今被辉改写了一笔。从此我的生命里便出现了新的开篇,而我,这一次是否可以伸手接受他的好意去真正期待一次未来?不同于为人时的忐忑,不同于在冥界时的背叛,是否那样的未来,是我可以去守护的? 可以吗?或许,可以试着去把握了。 “走吧,致雅。” “恩。”这一次的未来,请让我能够珍惜。 “雅姐姐,要经常回来看我和姐姐啊。”残羽在一旁囔着。 “会的。”我朝他一笑。 辉的脚底升起云雾,云雾蔓延到我的脚下,不过片刻我们就已身在云雾中,缓缓地上升。身边的景色宛如掠影,在缓缓升空中成为远景,隔断了往昔岁月的片段。缕缕阳光洒在身上,温柔如慈父的目光。 “致雅,差一点,就来不及了。”辉的语气中带着一股浅浅的忧虑。可是这样的忧虑烙在心里,却成了深深的印迹。 “辉,你明明可以直接去天界的……”为什么还要回冥界救我?分明我们只是相识了几天的朋友。 辉听了,只是笑了笑,良久,在我以为他会就此沉默的时候,他缓缓开口:“致雅,你是我在人间认识的最重要的朋友。” 这一刹那,心像是一下子就被装满似的,有什么东西,柔柔地化开。我也好像,一下子明白了我认识他的那几天,他所思索的所有。 “致雅,起初人间于我只是一个历练的地方,我只想尽快地收回幽魂回到天界。这些年来,我冷眼看尽世间的种种无奈与丑恶。一开始遇见你,我以为你和过去的那些幽魂一样,逃出冥界只是留恋世间的奢靡,可是你的执着却令我疑惑不解。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幽魂,明明承受了那么多,却还是想着一个人承受更多,一个人走下去。明明回到了阳间,明明可以去找过去的亲朋好友,可是你都没有,甚至是佯装陌路人。你明明很思念他们,却宁愿选择不见。这一切,我都想不明白。可是,你的一举一动,都告诉了我答案。” 我静静地听他说着,直至最后一个字。 我不知道,这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褪去懵懂的他,格外珍重这样的友情。如此,我也不愿辜负他的期待。他给的未知的未来,便让我用同他一样的珍重去对待吧。 ———————————————————————————————— 皆大欢喜的冥界篇结束了,不容易。下一卷是天界篇,也是最后一卷了。想看的人类可以继续耐心地等待;不想再等的人类可以把这个当做一个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结局,总之这结局够令人浮想联翩了。伍就此打住,虽然更新得异常缓慢,但也请耐心耐心耐心地等。再次对伍极端缓慢的更新速度表示歉意。 第七十六章 天界(新) 这天界果真如想象中的一样,隐隐露出的宫殿一角,恢宏壮丽,非普通的人间的宫殿可比,又不似冥界的迷之宫殿蒙着一层令人捉摸不透的奇诡色彩。这样的宫殿,好看是好看,可惜终究是冷清了些,没有丝毫的人情味。远远看去就已如此,近看恐怕也只会令人失望吧。我不着痕迹地轻叹,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合乎情理的事。 “你叹气了?”辉没有转过头来,却说得无比准确。他的洞悉力果然…… “是。”不自觉又往语气中加了几丝无声的叹息。 “如何?天界令你失望吗?”他敏锐得没有放过这样不自觉的动作。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噙着笑,无言。 “或许是这样的,它也曾让我的大哥失望过,才让他……”说到这,辉的声音慢慢低下来,最后就变成了沉默。 我无意追问,也并不好奇他大哥的为人。 这样的天界,与料想中的出入不大,要接受有何难?只是……刻意忽视掉心里带着几分不安的怅然感,对我来说还是难以做到的。天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只有辉牵连着我和这个陌生的世界,这份对于未知的不安,难以抹去。可是之前我只身一人到陌生的冥界,明明没有这样的强烈的感觉……是因为这一次想要真正把握未来,所以才因珍惜而衍生出这样的感觉吗?而我割舍不了的故人,便是那怅然的源头吧。 “致雅,到了。”辉稍稍俯下身来,轻声道。 我抬头。 “来者何人?”守在宫殿外头的侍卫拿着兵器拦在辉身前,眼神极冰冷地瞪着来人。 “我乃天帝之子夜辕辉,五年前受罚下界,而今回归,正要前去见父王,速速让来。”辉的清冷眼神比那侍卫更具有寒意,盯得他不知所措。 不远处的一个年长的侍卫眼睛一亮,连忙上前行礼:“属下恭迎二皇子。”说完又扯了那个脸色变得惨白的侍卫一道跪下,指着他道:“这是去年才来的侍卫,不识二皇子尊容,还请您见谅。” 其余不明就里的人看到此景,都很快反应过来,一致跪倒在地,肃声道:“恭迎二皇子。”这里面的人多是新到的侍卫,不熟悉这个五年前下界的二皇子,更不知道他的性格是否暴戾。如果他一个不高兴,或许他们的未来将会惨不忍睹…… 辉没有再看他们,只是径直走在了前头,让我跟着他。 刚踏进上殿,就看见天帝一双眼睛不偏不倚地盯着辉。显然是有人来通报过来。 “父王,儿臣已收回一千个幽魂。” “这就好。”天帝只是轻轻点头,随即闭上眼小憩,不过片刻又突然睁开,只是眼里已经没有之前的神色了,有的只是点点的冷意。这样的眼神,不该是一个父亲看向自己孩子的眼神。 “辉,你的母后在花园里,五年未见,你且去见她一面吧。” “是,父王。”辉顿了顿,看向我,又看着天帝,“父王,儿臣有一事相求。” 天帝冷眸看了看我,像是有些明白似的:“这是个人间的女子吧?” “是的。” “不,应该说这只是一缕魂魄。” “是。” 天帝打量了我半晌,之后又对辉道:“这样的女子,恐怕成不了你的正室。” 辉微微一愣,没有说话。 “二皇妃的位置,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坐得了的,辉,你该知道我的意思吧。”天帝只当辉是在酝酿着驳回他的话,继续道。 “父王,您……误会了。”辉的眼眸里神色一沉,他低下头来。 “误会?”天帝有些疑虑地看着他,“那么,你带这一名女子来天界有何用意?” “这是儿臣收回的最后一个幽魂,若不是她,儿臣定不能回来。为了感谢她,儿臣便擅自做主带她来天界。儿臣恳请父王,让她留在天界。” 天帝沉默半晌,终是开口:“好。便赐予这凡人女子实体,赐号……落尘天女。” “谢父王成全。” “谢陛下。”我微微低下头,感觉身体有了变化,不再虚无,而是有血有肉。 “落尘天女,天界自有天界的规矩。这些规矩,日后会有人教导你。如今天界有一处海棠林,里面只有一个天神在掌管,你也前去帮忙,就休寝在里面的海棠轩便可。” “致……落尘领命。”我改口,心口微疼。从今以后,或许致雅这个名字,将是只存在于过去的记忆。若是如此……我释然一叹,若是如此,那么,就让它在心里慢慢沉寂吧,只在一隅静静地躺着,不着痕迹。 “好了,退下吧。”天帝没有再问关于我的事,就这样轻易地让我们出了上殿。 父子分隔五年,相聚却是如此短暂。我悄悄抬头看向辉,虽然他还是微笑着,眉宇间却是隐隐的落寞。父之于子,不本该如此。 “辉,你……没事吧?”走在通往花园的路上,我开口道。 他有些惊诧,但很快就回给我一个笑:“父王一向如此,我已不在意了。”五年前的他是这样,五年后的他也没有丝毫的改变。待人冷淡,行事雷厉。依旧是众人眼中尊贵的天帝,这一点,对于他来说,也是一样。也该是一样的。 辉不觉苦笑,随即又隐去了这样的落寞。 “致雅,父王他之前误会了,你别介意。”他有意地扯开话题。 “我没介意。”我听着他的话,又缓缓,下定了决心看向他,“辉,来此天界后,我就不再是当日的那个致雅了。你,是否明白?” 辉的眼眸里闪着不明的光彩,他看了我一会儿,最终,笑意在他嘴角荡开:“我明白了。” 而后,又轻轻补充唤道:“落尘。” 第七十七章 天后(新) 天界的花苑,犹如冥界的暗址。两者相隔着一个人世,却又莫名地契合,宛如并蒂莲花,双生双伴。花苑已离我和辉不远,隐隐可以听到里面传来的谈笑声。由声音也可以隐约辨认出是一个妇人以及几个年轻女子。 把守花苑的老侍卫认出了辉,都是又惊又喜,其中一人直接行了个大礼就想向里面通报。 “不必通报,我自行前去就好。”辉一句话便止住了那侍卫的动作。 “那……二皇子请。”两人把腰死命地往下弯,似乎想通过这一动作来反映他们的忠诚。 辉点了点头,我和他便畅通无阻地走了下去。 “母后。”站在那个衣着华贵的妇人身后,辉行了个礼。 “或回来了啊。”妇人没有转身,只是随口应着。 辉听闻,愣了愣,没有接话。 天后听不到身后人的答话,又见左右陪同的天女面色有异,才缓缓地转过身来。刹那间,四目相对,天后的眼里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惊喜的光彩,她快速地走上前去,轻轻执起辉的手,万语千言都凝成了眼泪。 她的这一转身,我与她打了个照面,这也才让我有机会细细打量她。 天后出乎意料的年轻,可是细细一想,比丈着天帝,又觉得两人很相称。上殿上我只是略微抬头看了几眼,没有细看天帝的模样,却隐约瞧见了他的容颜。他也是一头金发,眉宇间比辉多了几分英气,却没有一丝衰老的迹象。这样想着,我又一次把目光投向天后。越看她,越觉得是个美艳的女子。云鬓松挽,金步摇斜,美眸微睁,朱唇轻启。这一点,倒是与辉的出尘气质有些不同。 “辉,你回来了……刚才,母后以为是你大哥回来了……所以……”良久,天后才缓缓开口,一双略带歉意的眼睛还是紧紧地盯着辉。 “母后,儿臣并没有责怪母后的意思,毕竟五年未见,母后也不大认得儿臣的声音了吧。”辉微笑着,可那份笑意却分明没有染上眼底。我凝眉,为何辉和天帝天后之间总似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他们的关系,不似父母与孩子间那么亲密,反而有一些淡淡的疏离。五年的时间,真的淡漠了亲子之情了吗?还是说,五年前,就是这样? “辉,这几年来,你受苦了……”天后温柔一笑,随即又把左右的天女遣了下去。她的目光扫向我,愣了愣,似乎是不知该如何开头称呼。 “母后,”辉笑着开口介绍,“这是……落尘,是父王新封的天女,也是我在人间认识的一个朋友。” “哦?”天后饶有兴致地看向我,“这么说是你带她上界的?” “正是。” “天后。”我朝她行礼。 “不错。”天后素净的手轻轻抬起我的脸,令我有一刹那间的发麻。不是因为她的举动,而是因为她的手指,实在是太冰凉。宛如千年寒冰的手触上肌肤的那一刻,身体无法遏制地想要抗拒。 “落尘天女,既然是辉带你来的,那么以后便把天界当做自己的家,不必拘束。有什么不懂的事,都可以问我。”天后笑笑,眼神含着几分暧昧,“你也不必如此生疏地唤我天后,或许再过不久,就该改口了。” 犹如一道惊雷当头,我再度愣住。她这话的意思,竟与天帝如出一辙。我有些哭笑不得地看向辉,他淡然一笑,开口解释:“母后,她只是儿臣的朋友,您想太多了。” “是吗……”天后心有不甘地看着我想要我求证。 “天后您的确是误会了。” “好吧。”天后微叹一声,又非常体贴地开始了嘘寒问暖,“落尘初来天界,可有任何不习惯的地方?如果有,一定要告诉我一声。天界不比人间,有些规矩还是要守的,若是因为不知而坏了规矩,那就麻烦了。落尘,你可有什么要问的?” 我略微想了想,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冥界与天界的渊源。这一点,确实是困扰了我。 “天后,落尘有一事相问。”我缓缓开口,“冥界与天界该是两不相干,为何您的女儿会成为冥界的冥王?” 听到这样的问题,天后恍神了片刻,似乎是有些讶异。她的眼眸忽明忽暗,最后才恢复自然地为我解惑:“落尘天女知道的事真多呀。你既然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自古天界与冥界确实是两不干涉。冥界一直由当时的冥王郁凉来掌管,二十年冥王的亲信翡叛乱了,扣押冥王,企图夺位。冥界向天界求援,天界派兵助郁凉,终是平息了此叛乱。郁凉从此也无心冥王之位,冥王一位由此就由天界的人来担任。这一次,恰好是辕惜担任。” “那……”我还想问残羽的事,却被天后开口打断了。 “落尘何必问这些乏味的事呢?不如,我来为你介绍介绍辉的兄弟们。”天后笑得极为温柔,“天界皇子有二人,皇女有一人。那皇女,自然值的是辕惜了。两兄弟中,辉是次子,他还有个哥哥叫夜辕或。” 就如此而已?我困惑,为何……天后只口不提残羽?那不也是她的儿子吗? 正当我困惑之时,一个声音,自我身后响起。 “母后,何事谈到了我?” 第七十八章 惊愕(新) 低低的嗓音带来一阵异样的感觉。潜意识里,竟觉得开口的人应该是相识已久的故人。 我下意识地转身,只一眼,就再也移不开视线。 妖娆的猩红长发并未束起,只是散在身后,带出一股别样的慵懒。黑眸在看到我的那一刹那,涌起波澜,却又很快平静。好像那晃眼般的惊诧,只是我的错觉。一身华贵的红色长衫,耀眼得令人目眩。熟悉的五官,熟悉的笑容,我愣愣地看着,几乎要直呼出他的名字。 赤月。 埋没洪荒的回忆轻巧地压上心头。 “或,刚谈到你,你就到了啊。”天后笑着上前,“你还不知道吧,辉已经回来了。” “我,确实不知道。”他笑笑,侧目看着辉。 “大哥……”辉也像是愣住了似的,直直地盯着他,“我还以为你……” “辉,有什么事咱们兄弟二人私下再说吧。”他打断辉的话,又一眼看向我,“怎么?不打算给我介绍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 素未谋面吗?我的心一沉。他究竟是…… “她是落尘,父王新封的天女。” “落尘,这就是我的大哥,也就是天界的大皇子,夜辕或。” 夜辕或…… 我凝视着他,想要看出什么端倪,可是他的眼底,只有一抹算不上熟稔的笑意。好一会儿,我收回视线,才朝他点头行礼:“大皇子。” 心有点乱,有种细微的疼痛,缓缓蔓延开来。 “落尘……”他喊得很轻,喊得小心翼翼,喊得直抵人心。那感觉就好像他是在喊一个故人的名字一般,带着淡淡的温柔,却足以慌乱人心。 “落尘天女何必如此客气,若当我是朋友,唤我一声或也就够了。”他又低低笑开,笑意染上眉梢,话却像是别有所指。 “既然如此,或,落尘便交你这个朋友吧。” 或笑笑,不说话。 性格,不一样的吧。我仔细地端详着或,分明就是一模一样的脸庞……可是,赤月从来不会说像这样的话。 “落尘是如何来到天界的呢?”或走近。 “是辉带我上界的。” “噢?”他挑眉,转过头去看着辉,饶有兴致。 “她是我在人间认识的朋友,要离开时,因为她有难,就把她一起带上了天界。”辉解释道。 “是这样啊……”或若有所思地转过头来,又笑起来,带着几分揶揄的味道,“辉几时成了这样乐于助人的人了?” 辉听了,只是笑着。 “你们兄弟二人多的是时间相聚,而今既然都到了花苑,那么,就陪我来赏花吧。”天后微笑着提议,末了,又加一句,“落尘,你也一起来吧。” 四个人走在偌大的花苑里,一路走走停停,偶尔搭些话。 “天后您很喜欢花吗?”由于曾是冥界花者的缘故,我对花总有种亲切感。尤其此刻走在花苑里,又总能牵起在暗址时的回忆。 “赏花只是……消遣罢了。”天后美目低垂,然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说到这花,花苑里有一朵花令我颇为在意。自从种下它以来就从未开放过。” 说到这,天后的语气里满是惋惜。 我心里隐隐知道了一二,不禁脱口问出:“天后指的……可是忆尘?” 当日冥王曾说过,忆尘于三界之间唯有两朵,一朵在天界,一朵在冥界。如此看来,想必天后所指的,就是忆尘吧。 “正是。”天后笑笑,“未待我说明,落尘竟猜出了它来。这么说,落尘或许也能让忆尘开花了?” “落尘愿意一试。” “是吗?那快快随我来吧。” 果然是忆尘。 万花之中独敛风姿,只待唯一的那个人。 忆尘…… 再次见它执拗地沉睡着,不禁有些感触。忆尘,曾弃下你的我,而今是否还能得到你的肯定? 没有花簪,没有法术,有的只是曾经的共鸣,强烈到不可忽视的感情。 我将手轻放在灰色的花苞上,温柔地感知着,忆尘,究竟你…… 回应我的是死一般的沉寂,好像已而丧失了所有的生机。我默默垂眸,扯出一抹笑。然而,就当我的手想要抽离的那一刹那,知遇般的情感铺天盖地地染上手心,又疾速地蔓延至内心。 花瓣展开了,一片一片,缓缓地展开了。不似冥界的那一朵忆尘,天界的忆尘以朱红为裳,花瓣上却是遍布着白雪般的纹路,没有一丝妖艳的感觉,有的只是无尽的清雅。本以为它与冥界的忆尘该是一模一样,现在却见此情景。然而细细一想,冥界都是幽魂,阴气极重,花开得奇诡也是合了那样的氛围。 “落尘,你究竟是施了什么法术……”天后诧异地看着此景。 “没有法术。”我只是笑着。 “听闻忆尘一生只为一人绽放,却料想不到落尘你就是此人。”夜辕或自顾自地说着,故意咬字咬得很重,“看来落尘你,来历不凡。” 我身子一僵,转头看他。他真的不是赤月吗?他这句话里嗤笑的成分恶劣得跟赤月有得一拼。 “或很好奇我之前的身份吗?”“也不是。”夜辕或轻笑着,“就是纯粹地想知道而已。” “那落尘也是纯粹地不想说罢了。” 我的这番回答,他始料未及,不由得又朗笑出声。 “看你们三人相处着倒也融洽,只是这天色不早了,落尘初来,还应早早回去歇着,明日再聚才好。”天后笑着道,“辉在人间磨砺了一番而今才得以归来,我与陛下商量着明日夜里设宴邀众神仙一聚,你们三人还是尽早回去歇着,养精蓄锐了才好。” “既然母后这样说了,儿臣听从便是了。”辉行礼。 “那儿臣先也告退了。”或也行了一个礼,缓步转身离去。 第七十九章 海棠(新) “海棠林到了。”辉说着,同我一道走入那片一眼望不到头的林子。 漫天飞舞的白色海棠,映在眼中,宛如浑然天成的画。立于此景中,纵是染上混沌的眸也会因此复得清明。 “你道这像什么?”辉微微一笑,目光极柔地注视着海棠花。 “可似白雪?” “正是。” “如此甚好。”我也微抬着头,赏此景致,“在人间之时,我一直未曾见过白雪。南方气候暖,冬日也不曾落雪,所以我每每思及此都觉得是个遗憾。而今有幸见此一片海棠,纵然不是白雪,却也有七分神似。倒是弥补了我当初的遗憾了。” “这海棠,恐怕还胜那飞雪几分。”辉垂眸一瞬,又故作神秘地笑道,“凡间的海棠不比这天界的海棠,天界的海棠,还有一处极妙的地方。” 见他如此模样,我也不禁莞尔道:“你不明说,我也只当你是故弄玄虚,唬我些莫须有的事罢了。” 他嘴角染上笑意:“此处海棠,集天地灵气于一身。人间那些所谓的花开易见落难寻的叹惋,在此都会没了踪迹。因为……此片海棠林里的白海棠,皆为永不凋零的花。” “永不凋零又何故落下?” “世人皆喜那花开时的姿态,喻其为花贵妃,赋予其富贵之意。此处海棠若是常开不落,那便真是庸俗的富贵了。海棠虽不败,但却恒久维持此番飘零寥落的姿态。如此虽是凄美,但也愈加清雅了。” 我笑笑,不置一词。为的是自己的赏心悦目,谁还能顾花自身的意愿?若能选择,这样的飘零无尽岂会是它们所选? “落尘,海棠林深处有一处偏殿,提名海棠轩。你只管往林子里走,就可以看到了。今日父王在上殿所说的正是那里,你且去歇息吧。” “那我先行一步了。” 穿过重重叠叠的海棠树,我也顾不得花瓣飘落下来粘在衣裳上了,一心只想寻得海棠轩的所在。偌大的海棠林宛若迷宫,我走了许久,却像是在满天的花舞中绕圈。辉不是说往林子里就能看到了吗?可是,我此刻的情况却不像他说的那样,我像是走进了一个早已设好的圈套,怎么也不可能绕出来。难道……这海棠轩里还有人?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四周的海棠树说话:“我是今日天帝新封的天女落尘,天帝命我歇于此处的海棠轩。来人又何苦为难我?” 回答我的是簌簌的海棠飘落的声音,还有一声不明显的笑声。 我抬头,便看到了气定神闲地坐在树上的白衣少年。他一手托着一个小巧酒杯,一手撑着树干。黑发被他用绳子束到了身后,清秀的脸上有一丝隐忍的笑意。 “天帝可未曾通知我海棠轩要住人了。”他幽幽开口,“我已在此处设下迷阵,你是天女,必定有法术,那么就试着打破我的迷阵吧,如何?你如果能破,那我就信你。” 我轻叹一声,今日初到天界,就算身怀法术我也不能自知,那还谈何打破这个少年的迷阵? 也罢。用不了法术,或许还能智取。 这四周都是一模一样的海棠树,花瓣飘落的方向也是一样。我缓步向前,尽量尝试着感受着四周。走了好几步,突然脚碰到了一样东西,阻碍前进。我蹲下身子,仔细查看才发现那是一颗石子。然而,无论怎么使力,石子都在原地不动。这其中,必有异。 我站在石头的位置,朝四周看去。转了几圈,渐渐发现了异样之处,以某条界限为轴,左右两边的景色完全一样,每一颗树的位置都是完全吻合。石子就像是一面铜镜,决定了这一切。如果镜子破了,这样对称的幻象也就消失了吧。 我笑着抬头,看向少年:“你可否帮我把这个石子打碎?” 少年微微一愣,随即也笑了:“我信你了,落尘。” 他手里的酒杯一用力,就直直地朝我脚边的石子飞来。酒杯砸在石子上,随即把石子震碎,而酒杯却毫无损伤地飞回了少年手上。 随着石子的破碎,右边的景致渐渐改变,一座素色的宫殿也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宫殿的白玉匾额上提着“海棠轩”三个字。如此清淡的颜色,倒是契合了这片白海棠林。 “走吧。”他从树上跳下来,落在我的身边。 我随他走进海棠轩。 海棠轩内的布置谈不上奢华二字,却也非人间普通的官宦之家可比。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素净,隐隐透出一种典雅的气息。 “我是花神白澈,专管此片海棠林。既然天帝安排你住海棠轩,那就是暗示你跟我一起来管理。”白澈思索了半天,又不确定地喃喃,“应该是吧。” “我原住在这海棠轩后的紫绛轩,因图方便索性住到了海棠轩来。而今紫绛轩里灰尘一片,我也不好回去。幸而这海棠轩内还分东西二殿,从今以后你住东殿,我住西殿。知道了吗?” 他的一番话说的看似有理,实则是在为自己找托词。我不由得轻笑起来,他是久居此处的花神,我也没有赶他走的道理。 “如此也好。”我没有再同他谈下去,径直走向了东殿。 今日发生的事太多也太蹊跷,我的精神早已有些困乏,而今回了海棠轩,自然是想早早地卧床睡下,不再多思。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便睡下了。 第八十章 白猫(新) 次日醒来,初阳斜照在地上。 我半睁着眼睛,想要走到外头一解这困乏的闷气。不料才走了没几步,一声凄惨的猫叫响了起来。我一惊,忙侧身到了一边,那原本的昏睡之感顿时消散。凝眸一看,一只白色的猫正吃痛地叫着,在地上不住地打着滚。 这东殿里几时多了这么一只猫来?明明入睡前都未曾听到一丝动静。 我想要上前,那猫却突然幻化成了人形。我再次惊诧,连连退步。 “痛啊……”地上的白澈一脸痛苦地嚷着,“落尘,你下脚也太狠了,专挑我的尾巴踩。” 我差点就僵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半天,白澈才慢慢恢复。 “白澈,你怎么会在这?”他不该是在西殿的吗? “说来话长,索性不说。”他有些气虚,撑着地吃力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不行,此事一定要说明。”倘若今后再出现几个类似的情况,那…… “我本在西殿歇息,因太无聊,便化为猫形到海棠林去玩。玩得累了便回海棠轩,胡乱走着就到你的东殿了。我因疲累至极,没再仔细分辨就睡了。谁知……”他忿忿不平地看了我一眼,“谁知一大早就被你踩到尾巴,让我痛得生不如死……” 闻言,我失笑:“白澈,我踩到你的尾巴是我的过失;你误闯我东殿便是你的错了。如此一来,倒也扯平了。” “谁跟你扯平了?”白澈不愿就此罢休,“我闯你东殿你会痛吗?可是你踩我的那一脚对一只猫来说是非常痛的,我简直怀疑我们两前世是否有结仇。” 我无奈:“那你要如何?” “恩……”他还真认真思索了一番,“索性你也变成猫,让我踩一脚吧。” 听他这样说,我脸色一沉,快步走出海棠轩:“一来我不想变,二来我也不会变。” “我可以帮你嘛。”白澈在后头追上,“落尘,你别走那么快啊……” 一路说着,便来到了海棠林的入口。左右闲走,却仍是觉得无趣得很。白澈本是在我身后追着,见我无意加快速度,便也放慢脚步,一副清闲模样。 “白澈,你是此处的花神,专管海棠林,还需要做些什么呢?”难道他天天都是如此?一觉醒来就是悠闲地散步,散步完再睡,睡完再散步…… “落尘你以为呢?”他斜睨着眼。 “正是不清楚才问你。” “说实话……”他故意长叹了一声,“我也不知道花神是用来做什么的。花神呢……或许就是把这片海棠林管好,把海棠花照顾好,这就没了吧。” “那照顾好这三个字,总有深意吧?” “恩……大概就是不让它枯萎就好了吧。”白澈边说着边点头,一副在理的模样。 我刹那间无言以对。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我如何能明白? “所以……”他拉长了音调,侧过头来,非常严肃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变成白猫的原因了吧。” 的确是知道了。依着白澈的表现也能看出,在这天界之中,花神是最为无事的神。 无事……吗? 我抬头,花瓣飘落,覆盖我的眼,世界顿时一片白净。 这样的日子,安逸得令我不敢相信。可它分明是我所料想的最好的未来,如此安宁地过着,曾经沉重的负担都一并沉到了心底,连泛起的涟漪也会被这样平静的生活所掩去。那么这些被掩去的涟漪,又是否隐藏着不安定,教我看不清? 第八十一章 夜宴(新) 因为辉的归来,天后与天帝决定设一场盛大的夜宴于北华殿。各路神仙,无论身处何位,都被邀请到了这次的晚宴上。 今夜,北华殿灯火通明。天界的神鱼贯而入,好不热闹。 天帝、天后、夜辕或、夜辕辉坐在了最前方,其余的众神亦是按次一一坐下。我与白澈自然就坐在离他们较远的一个位置。 众神都着着盛装,端坐在原位,目光集中在上方的四人身上。 “此夜宴为迎吾子辕辉,众卿家今日可尽情享用佳肴,欣赏歌舞,不必拘谨。”天帝站起来,慢慢扫视着众人。我微微抬眼看他,却看见他的眼神里依旧含着冷峻,一如我初见辉时他的眼神。是这样的吗……我敛眸。 “臣等恭迎二皇子归来。”众神也都站起身来,行礼。 “今晚特备了甘露琼浆,众卿家大可畅饮一回,不醉不归!”天后眉目间满是笑意,一身华丽宫服衬得她越发的光彩照人。 “既然天后如此嘱咐,臣等自然是谨遵天后的旨意了。”一位坐在他们近处的神调笑着道。夜宴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了不少。 佳肴一道道地捧上,此饕餮盛宴也就此拉开帷幕。衣着华美的舞女翩然而入,一曲仙乐一支柔舞。舞女身姿曼妙,笑靥如花,其舞柔美如柳絮翩飞,引人沉醉。众神看得专注,我却在此时无端想起了尘世的浮华。遥想当年,繁华长街,歌舞升平,一派祥和之态。可是,究竟是何时,它们成了再也触及不到的远景? 我举起手里的酒杯,浅酌了一口。我未曾饮酒过,今日一尝,倒是有些不适应。美酒甘醇,甘醇之后我却尝得一阵轻微的苦涩,还有令人迷醉的晕眩。我皱起眉,索性放下了酒杯。抬眼看向上座,却看到夜辕或一杯一杯地饮酒,视线没有落在舞女身上,反而是看向远方,不知在思索何事。他举杯的动作极缓慢,却没有停过。几滴美酒洒在了他的华服上,留下了一滴滴暗色的印记。他没有在意,只是维持着不断饮酒的状态。他的模样再次与我脑海中的那个人重叠在一起,那一口酒所带来的晕眩令我有些看不真切。他若是赤月,又为何会这样满腹心事地饮酒? “落尘?落尘天女?”天后的声音自上座传来。 我一愣,或也在这个时候抬眼看了过来。四目相对,我慌忙别开视线。众神听到天后叫我,也纷纷把目光投向我。一时间,我有些无措。 我站起身来行礼道:“天后有何吩咐?” “落尘你来自尘世,可有何一技之长?若有,不妨演绎出来,让众神也开开眼界。”天后温柔一笑。我愣了片刻,心知此刻拒绝绝非上策。 “落尘曾学过瑶琴,对此略通一二。” “那可巧了,”天后笑逐颜开,“我的寝宫里正好收了一把。来人,去把琴取来。” 我坐在北华殿的中间,瑶琴很快就摆到了我面前。 “不知天后想听何曲?” “随你吧。” “落尘明白。”我摆好了姿势,开始抚琴。琴声自我手下而出,清脆之余带了几分凝噎之意。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身上,其中有一道目光,分明夹杂了复杂的感情。 一曲尽,北华殿内寂静无声。 “好曲子。”天后笑意盎然,“此曲哀而不伤,着实令人为之动容。” 听到天后这样说,众神也回过神来,纷纷赞誉。 “不知此曲为何名?”或开口了,嗓音里带了几分慵懒,恐怕正是酒所带来的醉意。他漆黑的双瞳里并无波澜,连开口都像是不经意的。可是,我总能嗅得几丝异样之处。异样,却说不清楚。 “此曲名曰:红尘误。” “红尘误……”或低低地重复着,又继续问道,“这名字似乎有几分考究,不知此三个字取何意呢?” 我凝视了他一会儿,缓缓地开口:“纷扰红尘转瞬即逝,最是令人扼腕叹息。才子为功名误了佳人,红颜为知己误了年华。然而这些都是命定之事,无法改变,终是空留叹惋,抱憾而终。” 或微笑:“落尘可是曾经历过?否则,如何能诠释得如此清楚呢?” “落尘未曾。”我也只是淡笑地一概而过,不愿再多提。 “落尘此曲极妙,解释得也好,”天后笑着转开了话题,“理应得赏。” 随即,她把头转向天帝:“陛下您说呢?” “就依你的意思办吧。” “那……就赐予落尘此琴如何?” 我怔了怔,敛容行礼:“谢天后赏赐。” 我退回位置上。 “落尘你会抚琴啊,蛮厉害的嘛……”白澈在耳边喋喋不休,我却有些恍惚,听不进他的话。曾经那把蠡弦与我为伴,却终是与我无缘。而今天后赐琴,无意之为,却是令我心弦拨动,难以平静。 随着时间的流逝,夜宴也就此结束了。白澈要与故友小聚,我便一个人先行回了海棠轩。 刚踏入海棠林,却闻得一阵酒味,不浓不淡。满天海棠中,或慢慢转过身来,半眯着眼,语调含笑:“你是……落尘?”雪白的花瓣有几片飞入他的红发间,淡去了他的妖娆。 我愣了片刻,随即又想起他在夜宴上的模样。一杯复一杯地饮酒,如何能不醉?他醉了,跑到我这海棠林做什么? “我……”他说话很慢,可是却没有含糊,“我困了。”说完,他两眼一闭,倒在了我的肩头。他的头埋在我的肩窝处,呼出的热气若有若无地拂过耳畔。我一下子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我无奈一笑,他几乎把上半身的重量都压了过来。我用尽力气,才勉强撑住他。 “夜辕或?”我叫他,他没有回答,好像已经熟睡了。 不知为何,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一阵难过的感觉。刹那间那种情愫铺天盖地,让我险些哭出来。 他身上的酒气环绕在我的周围,我从他飘飞的红发间,细看那一片片飘落的海棠。 “赤月?”我喊得极轻极慢。 他依旧是沉默着,没有一丝的异样。 我苦笑着,轻叹了一声。 然而,我没看见的是,他蓦然睁开眼睛,一片清明。 第八十二章 囚阁(新) 清晨时分,我被人从睡梦中摇醒。 我半睁着眼眸,看见是白澈,便无意识地说了一句:“白澈,你又闯我东殿。”说完我翻了一个身,没有理会他。 “落尘!什么叫又?我不过是走错过一次而已!你怎么就这么斤斤计较呢……不对……重点不是这个。喂,落尘,醒醒。我有话要问你。” “有话直说。” “我问你,为什么夜辕或会在我西殿内?” “这个啊……”我清醒了几分,“昨夜他酒醉在海棠林里,怎样都叫不醒,所以我只好把他扶到你的西殿了。” “你……”白澈气结,“你就不会把他变成一只猫再扔出海棠林吗?” 我坐起身来,无奈道:“我说过,我不懂法术。” “这是简直就是托辞!落尘,你是在报复我上次的事吧?你踩了我尾巴我都不跟你一般见识了,你倒好,以德报怨。”白澈想了想,又补充道,“作为天界天女,不懂法术是一种耻辱!看来我得教教你。” 说完,白澈跑了出去,不过须臾又回来了,手里还多了一本书。 “此书内记载了一些有用的法术,你自己看看吧。”他把书扔过来。 我接住,翻开,却只见一片空白,并无一字。我抬头看他,以为他只是在戏弄我。 “此为无字天书,你若有资质,凝神片刻就可看到字。资质越高,所见的字便越多。”白澈瞥过来一记眼神,“你若是看不到字,那我也帮不了你了……” 我笑笑,合眼,集意念于脑中,于眼里。再睁开眼时,果然看到了原本空无一物的书上慢慢显示出字来。 “怎样?”白澈急切问道。 我大致翻看了一遍:“有字的部分只有到此书的一半再多一些。” 听闻,白澈瞪大了眼睛,一副不甘心的模样:“能到一半?怎么可能……当年我初看此书时也没有那么多……” “你也说了,是资质。”我笑着道,或许这不算是资质,只是当初用过花簪的影响吧……资质是种太虚无的事物,深究也无用。我不再多想,开始看书,一页一页地缓慢看下来。此书的内容有些晦涩,但是细看还是能够理解。 白澈见我不再多说,也就没有再打扰,只是嚷着一句“我先去收拾夜辕或那家伙”便大步地走了出去。之后的过程我未清楚,只是清楚地听得白澈的叫声,回荡在海棠林里。 我看了几页,眼睛有些疲乏,便放下书到海棠林里走着。白澈与夜辕或早已不知所踪,偌大的海棠林里除我之外再无他人,海棠花瓣飘落,轻盈得令人感觉误入了梦境,身处在一片迷离朦胧的意境之中。我思索着,运用凌空之术飞坐上了一课海棠树的枝干。法术运用得有些生涩,却没有失误。我笑意由心而生,多练习几次就可以熟悉些了吧。正想着,准备要闭目养神一会儿,却听得一丝若有若无的女子的声音,自某个方向传来。 本不该多事,我却非常在意那个声音。说是好奇心作祟也好,说是闲来无事也罢,总之我无法忽略那样的声音。那声音虽是隐忍,却透出一股倔强。 我再次运用凌空之术向声源移近。随着那声音变得越来越真切,我也停在了声源地的不远处。我所在的地方是一片林子,再远处便是一片空旷,只有一座阁楼独立在空旷之中。此景象奇诡,分明是座精致的阁楼,装饰得宛如女子的闺阁,却隐隐散发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不仅如此,阁楼的入口还有几个侍卫把守着,显得格外庄重。因为之前听到了那声音,我知道他们守着的这座阁楼里住的是一个女子。 我运用隐身之术,缓步靠近阁楼。 靠得近了,我便看到了阁楼的全貌。的确是座不同寻常的阁楼,每一处的雕梁上都刻有繁复的图案,镀了一层金。正门口处,匾额上“囚阁”两个龙飞凤舞的字异常的醒目。我微微一愣。这样精巧的阁楼,却取了这样的名字,莫不是寓意着此阁楼为囚人之处? 若只是囚禁,何必装饰得如此奢华贵气? 还是说,这囚阁里的女子,有着高人一等的地位? 我细想片刻,从正门进入未免太过张扬,也容易因气息被侍卫发现。倒不如……穿墙而入。这个方法既省了时间也比较安全,是个两全之策。我努力回想无字天书上所看到的内容,恰好也有穿墙一术。于是我便依样画葫芦地施法,在一名侍卫巡来之时穿墙而入,进入了囚阁之中。 囚阁的内部亦是一片奢华的布置,一座盘旋的红木楼梯直通囚阁的顶部,木梯的四周都是迷宫一般的通道。幸好学会了穿墙之术,我一路顺利地穿过,倒是没有被这样的迷宫困住。 为防止发出声响,我依旧是施法,凌空于木梯之上,双脚只是轻点着木梯,缓缓地向上。木梯中间有一根雕着图案的圆柱,细看之下,那图案分明与囚阁外雕梁上的图案不同。 此图……我心里一阵波澜,有些困惑也有些震惊。 雍容华贵,本是不凡。 百鸟朝凤图。 ———————————————————————————————————————— 前几日发烧,未能及时更新,在此表示歉意。 第八十三章 只言(新) 木梯直通囚阁的顶层。修饰得异常繁华的顶层,不明身份的被囚女子,暗喻着权力的百鸟朝凤图。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个解不开的迷,层层相扣,无从下手。 我一路向上,没有再停滞脚步。 囚阁的顶层并没有侍卫,绛红色的木门后是一袭纱帘,隐隐可以从镂空的木雕中看见纱帘后的景象。 我穿过门进入房间,隔着纱帘可见一个素服女子独立在窗边,自窗口远望囚阁之外的景色。窗口有风吹入,无意地撩起纱帘,女子的身影变得影影绰绰。 她缓缓地转过身来,穿过纱帘目不转睛地看我,却是眼神冷漠。 我有些发怔。这女子是个极敏锐的人,我只是站着不动,她就发现我了。但是……她却没有因此表现出震惊,甚至好似已经习以为常了。这是为何?我走入帘中,这才看清了她的模样。出尘的清秀容颜,伴着一股极柔和的美,深入人心。这样的女子,虽不是绝色佳人,却别有一番韵味,令人只一眼便难以忘怀。她的年纪比我大,该是和天后差不多。 我与她对视,她缓缓地收回冷漠的眼神,转身继续远望景致。 “他何必一天之内派两个人过来游说?我意已决,来再多人也没用。你是何等身份的神都与我无关,请你出去。”女子开口,语气极淡。 她口中的“他”,想必就是囚禁了她的人吧。那个人将她束之高阁,将她置于这样一个奢华无比却惟独没有自由的地方。这该是一种复杂的情感,珍视得过分,唯有以囚禁来换取自我的心安。 “我想,你是误会了。”从她的话里可以听出一丝敌意,她分明是把我当做那个人派来的人了。 “我误会?”女子冷笑一声,“我本非天界之人,心不在此,囚着一具身体有何用?” “我的意思是,我并非囚禁你的人所派来的。我是初到天界的天女,无意进入此地,见你被囚于此,因此想知道囚禁你的为何人。或许我可以帮助你。” 女子沉默半晌,又开口道:“新把戏吗?无论怎样的把戏都已骗不了我,我态度已经表明得很清楚了。” “我确实是不知情的人,我若是想要游说你,何必跟你说这些无用的话?”我有些无奈,这女子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人了。 “我无意揣测你的用意,若你所言属实,也请你离开此地。你只是一个天女,什么都改变不了。”她依旧不肯付诸信任。 “那么,能否告诉我你是何人?” 女子听了,停顿了片刻,才又接话道:“我名唤只言。”她的语调并无波澜,分明是不想再多说。 “你又为何被囚于此?” “与你无关。” “你真的认定了我无法帮助你离开吗?”我心知干涉此事可能会惹事上身,现在离开才是明智之选。可是……我终是无法坐视不管,被囚之人渴望获得的自由,我曾无法把握。因此我深知自由之意,深知她的无奈。这样强烈的感受,让我无法转身离开,而是选择站在这里。 “那么,你又真的以为我只是离开不了吗?”只言反问,顷刻间语气中流露出浓浓的无奈和自嘲。 她转身走向一堵墙,盯着墙上的一件红装。她眼神冰冷,夹杂着怨恨。那红装,分明就是一件嫁衣。 “我若想出这囚阁,只要穿上这红装走下去,无人会拦我。” 我一愣,竟是这样。 那个人在囚禁之余给了她另一个选择,一个她永远不会选的结果。自由于她,便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有些疼惜。 “我叫落尘,你认定我无法助你。那么,我会证明我可以。” 只言没有回话,一如既往的冷然。 我离开了囚阁。现在的我的确没有能力助她,可是我不愿也不会放手。我助她,只因我曾与她相像至极,她的感受我亦感同身受。若是无法带她挣脱这样的束缚,那么辉给我的未来,又算得上是怎样的未来?曾经的那种沉重只会在心里愈演愈烈,最终无法承受。 “落尘。”回程的路上,我听见辉的声音。 他自我身后走上来,脚步还是一如既往,带着几分悄无声息的感觉。 “你去哪里了?”他柔声问道,给我的感觉却有些陌生。 我注视着他的眼眸,好一会儿,又收回视线。 “我哪也没去,只是四下走走。” “你说谎。”笃定的口气。 我一惊。为什么他的语气会这样肯定?为什么他……我缓缓抬起头,带着疑惑,却见辉的笑容渐渐改变,变成了记忆里另一个人的模样,甚至连容颜都变成了……另一个人?而眼前的这个人,分明是或。 第八十四章 错步(新) “落尘,回答我,你为什么要说谎?”夜辕或微微勾起嘴角,那样的神情,像极了当年在枫树林里举剑向我的红发少年。我有些恍惚。 他们的影子在脑海中重叠,那景象带着几分嗤笑,而我不知道自己看到的究竟是真相还是假象。虚实相错的现实,我自认为能把握住的未来,是否又会一次次地从我收拢的指缝中溜走? “落尘?”他见我没有回答,眼神也有些涣散,不由得微微倾身向前,语气中似乎多了几分关切。 我下意识后退,没有应他。 见我如此,他只是笑了笑,轻轻合上眼眸。 “最近……”他的语气略带闲散,像是要扯开之前的话题,“最近你奇怪得很。” 说完,他睁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最近你奇怪得很。 这句话……我的心缓缓收紧,如同有一根针慢慢地扎进了心里,带出一阵不深不浅的疼痛。 他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他究竟……是谁?分明当年的赤月,也曾对我说出同样的话。用略带叹息的口气,用略带试探的眼神,用不明定义的动作。而夜辕或,以如出一辙的举动,勾起我远久的回忆,让我时刻都铭记于心。 “或,你我并非旧识,最近二字从何说起?”我静静地看着他,却怎么也无法从他的黑眸里看出端倪。 “我以为……”他故意说得很慢,慢得让人误会。 你以为……以为我知道真相? “我以为我们认识这些天算久了。”他轻叹了一声,“没想到落尘你却是如此无情,想要撇清吗?” 我微愣,随即低笑开。夜辕或,是故意的吧,故意说这样暧昧不明的话,有些好笑,却也……有些敷衍。 我深吸了一口气。 “或,我确实是说谎了。那么,你是如何得知的?又为何变成辉的模样来套话?”我若不这样认真地问他,他想必也不会说实话吧…… “落尘,我……看见你从囚阁出来了。”夜辕或微笑,“你可知囚阁里关着的,是你不该见的人。若是你被人发现,惩罚会有多重……你知道吗?” 我一愣,他这是在……警告我? “落尘……”他转身远眺,“天界里也有些东西,是不能触碰的,你……知道吗?要想在天界相安无事地继续下去,你就不能有这样的好奇心。落尘,这一步,你走错了。” “我不知道辉为何会带你上界,原本你只是凡人一个吧。”揣测的口气。 “既然他带你来到天界,你就该明白。安分守己对你对他来说,都是好的。” “我知道。”我埋下头。他的一字一句,带着这样强烈的警告语气,以及……生疏。可是或,你又怎么会明白我的心思?你,终不是……那个人吧。 “至于我为什么变成辉这个问题……”或神色有些黯然,似乎是不想解释,但还是开口,“若没有变成辉,我,不能肯定你……是否能心无旁骛地回答我的问题。我不能肯定你……是否会把我看做是……” “赤月?”我轻声说出这个名字,本以为自己该会有些异样,真正脱口时却比想象中还要镇定。我只是不明白,为何他会心怀芥蒂这个分明我只字未提的名字…… 夜辕或…… 我默念。 第八十五章 扑朔(新) 眼前红发轻扬,此刻,千思万虑尽如空。 似乎扑朔迷离的真相一瞬间被揭开,也一瞬间被覆盖。我又一次陷入看清与看不清的困顿境遇里,而令我困惑的这个人,伫立我身前的这个人,离我这么近,给我的感觉却那么远。 “落尘……”夜辕或语气里带了叹息,“你不该将我当做另一个人的。” “你……”现在是怎样的情况?他在意我从未提及的名字,却矢口否认自己就是那个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落尘……”他笑,微眯起眼,缓缓道,“那一日,你真当我醉了吗?” 我恍然。 在海棠林里的那个晚上,他竟是清醒着的吗? “落尘,那个时候,我听见了。你在喊了我的名字之后,又喊了另一个人的名字。扪心自问,你是否把我当做了他?” 他听见了。在我以为他醉倒了,念出“赤月”二字的时候,他清楚地听见了。没有异样的反应,只因为困惑吗? “落尘,你可知……神是不会醉的。” “那么,那个时候你为什么没有醒来质问我?”如果你是醒着的,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纵自己……只是,我也想要任性一回,错把你当做赤月,让我可以安心地依托……我想着那个时候与你同醉,只为那时的肆意找个借口。我只是……害怕清醒时候的你,会陌生得让我无法看错。因为分明,你不是他。 “因为……我不想醒过来。” 我一愣。 不想醒来,只让我在看不清的情况下肆意,同我一起自欺。 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情愫,有些苦涩。 为什么你们,这么像……夜辕或,为什么现在的你,像极了当年的赤月……当年那个带我到枫叶林里许我肆意痛哭的人……分明不是同一个人,却偏偏要如此相像。夜辕或,你究竟知不知道……这样的你,会让我不知所措。已然勾起了长远的思绪,却再也无法回到那一年去。 “夜辕或……”我直直地看着他,想看清被掩盖的真相,“你让我扪心自问。现在的你又是否能扪心自问,你,究竟有没有欺骗我?” 他听了,只是保持着那样的笑容,带着少有的温柔,还有些许不明的难过。 “我没有。”他如是说。 “我能否相信?” 他淡笑,不语半晌,终是点头:“可以。” 可以啊……若是这样,夜辕或,我或许能够凭着那一份相似的感觉,去相信一回。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海棠林了。”我转身便走,这样的急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他却叫住我。 “落尘,我之前所说的……”关于囚阁的事…… 我脚步一滞。 “我会注意的。” 身后的人没有再回话,只在我渐行渐远之后,轻声呢喃。 “不,你不会的。” 第八十六章 异象(新) 从踏入海棠林的那一刻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就一直萦绕在心头。平时的海棠林给人一种清新感,今日却……有些压抑。 我俯下身来,细看飘落一地的海棠。 这花色……分明与平时的海棠花不同,而是呈现一种偏暗的状态。常年洁白无瑕的海棠,出现此情景,算得上是异象了。这一点,或许要去问问白澈。 海棠轩内一片寂静,寂静得有些怪异。 一眼看过去,就可以看到在东殿和西殿交接的过道处,一个白色的身影直直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个人……不是白澈吗? 我急忙跑过去,扶起他。 “白澈,你没事吧?怎么躺在地上?” “落尘?”白澈缓缓睁开眼,语气有些虚弱,“是你啊……” “白澈,你还没有回答我。” “我没事。”他像是不愿多说话似的,说了三个字就又合眼,陷入了沉默。 看他的样子应该是累极了,可是……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躺在地上,万一受凉了岂不是雪上加霜,得赶紧回西殿躺着才是。想到这,我便想着扶他回西殿,可是转念一想,似乎……没这个必要吧。于是最后,我按照上次白澈给我的建议,把他变成一只猫送回了西殿。 刚躺下,白澈就睁开了眼睛,忿忿不平道:“落尘,你……你重色轻友。上次你扶着夜辕或那家伙回来,这次却把我变成一只猫……” 我无奈一笑。气虚之余还不忘计较,这果然是白澈的性格。 “上次是我不会法术,幸而你教我了,我自然是要现学现用。只是……白澈,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虚弱地躺在那里?” “都怪夜辕或那个家伙,我刚到西殿要对他下手,他就醒过来,把我打成重伤……害我现在使不出力气来……”白澈长叹一声,“我果然是太久没有活动筋骨,技不如人了……” …… 原来这就是理由…… 我顿时语塞,但看白澈的样子也确实是累到了极点,便也没有再说些什么。白澈缓缓闭上眼睛,不稍片刻便入睡了。 他刚一入睡,我便想起来要问他海棠异象的事……可是,依照白澈的性格,现在叫醒他估计也问不出什么结果,最多只会被他斥责一番。我轻叹,到底还是错过了时机,无从询问了。 那么……问不了白澈,四处访查也不失为一个良计。或许我该到花苑去看看,若是那里的花也呈现异象,事情……就不会是那么简单了。 走进花苑,刚向前走了几步,就听到花苑入口处传来争吵声。 “花苑岂是你们这些人能进得了的地方?”看守的侍卫厉声道。 “我们奉命前来采摘芙蓉花,如何不能进去?”她们中的一个天女据理力争。 “奉命?”侍卫冷笑一声,“若没有天后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擅入!” “那……”天女心有不甘地继续争论,“那刚才那个天女如何能进去,莫非天后同意让她进入了吗?” 我一愣,心知那天女口中的人是我。 “这是自然!”侍卫瞥了她们一眼,“天后早就吩咐过我们,落尘天女可以自由出入花苑。” 听到这话,天女们无言以对,只得离去。 只是……对于天后的吩咐,我觉得奇怪得很。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天女,就算是辉带上界来的,也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关注的地方。若非要说有,那就是……我让忆尘花开的那件事了吧。可是只是因为那件事便特许我可以自由出入花苑,也着实令人想不通。天后她……究竟有何用意? 第八十七章 残念(新) 花苑里所有的花,鲜妍如初,并无异样。 这样的结果令我舒了一口气,却也更加不安。只是海棠林里的白海棠呈现异象,这样有针对性的现象,并非好事……不,或者说,原本天界的白海棠就是特殊的存在。所有的花,就连忆尘也不例外地安排在了花苑之中。偏偏……偏偏这白海棠与众不同,成林地独居一隅。看来,还是要等白澈醒来才能知道这异象发生的原因。 这样想着,我走向花苑的出口。可是,刚走了几步,我的脚步又像是被什么牵绊住一般,无法动弹。这样的感觉……像是有人用期盼的目光,深深凝望。 我转过身,已有几分明白。 能给我这样感觉的花……除忆尘外,再无。 万花之中最独特的存在,只用温柔眼神注视着予它生命之人,浮华掩盖不了,风尘遮挡不住。忆尘,我已然辜负你一次,你为何还是一如既往?执拗着不愿意退缩,甘之若饴的,你。为何? 我默默,看着忆尘。 忆尘花心开始忽明忽暗……我垂下眼帘,笑不知味。我比谁都要清楚,忆尘这副模样,正是呈现出尘世之景的前兆。 可是…… 我伸出手,放在了忆尘的花心处。忆尘感应到了我传达给它的意念,随即恢复了原状。忆尘……我知你所思,可是没有必要了。 因为……尘世之景,我无法把握的过去,无法参与的将来,已经,真真切切地远去了啊。那样的距离,是我如何也触及不了的遥远。 既然如此,忆尘,何必? 残存的思念,早已沉淀在了心底,被我小心翼翼地收起。现在我所遇见的所有人,所有与回忆无关的人,所有象征着另一个世界的人,除辉之外,再无人知我的过去。他们无意探寻我的过去,只把我当做一个普通人来看待。我与过去的牵连,早已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如此,强求的残念,已无意义。 我所甘之若饴的曾经…… 我微笑。 我的理由,给自己的理由,真的能说服我自己吗?明明已经不去触碰了,却还是忽视不了心中另一份感情。 我并非无情之人,只是……若再次看到过去的所有,残念真的只会是残念吗?它们会在心里汹涌,最终成为时刻盘踞于心的情感。我害怕,害怕那样的事发生。残念一旦加重,要承受的相思,岂止如此?入骨的相思,于重生般的未来,只是一份沉重,无法背负却要时刻承担的沉重。 忆尘,你的好意,我已心领。至此,已足够。我无声的言语,所有没有说出口的思绪,都已在你的心意里沉积。 我曾负你,若可以,我愿尽我所能弥补。 只是,忆尘…… 转瞬一眼,早已是,沧海桑田。 第八十八章 长梦(新) 海棠轩内一片沉寂,隐隐听得见安稳的呼吸声。 看来这一时半会儿白澈是不会醒的。也罢,虽说此事蹊跷,但也不急于一时查明。倒是白澈,累成这样,像是久未曾这样肆意一回,他该是……很开心的吧。 东殿内的摆设如初,只是,多了一样让我有些介怀的东西。 那是……天后所赐的瑶琴。琴弦如丝,做工精巧。当日不明就里的赏赐,至今回想起来仍旧觉得不合情理,甚至是别有用意。不止是赏赐这件事,她特许我出入花苑这一行为也颇令人费解。 可在不久前,我们分明彼此陌生,不是吗? 十指搭放在琴弦之上,感觉到的,却只是阵阵凉意,仿佛就算是有心弹奏,也无法加注情感于此琴上。 这样的琴…… 我收回手,不再触碰,只是静坐在床沿,任凭思绪在脑海中翻涌。就在这样的恍神之间,我沉沉睡去,不想,此一眠竟会是一场长梦。 翩飞的白色海棠洒落一身,我站在原地,任凭海棠无法阻止地一片一片落下。双脚不能动弹,眼前的海棠还在不断飘落,像是要掩住我的双眼,又像是要叫我看清似的,剥落那混沌的未来。 花影朦胧,隐隐可以看见远处有人,默默地站立着。分明身在远处,我却看得清那个人的表情。漫天花瓣中,独他满眼疼惜,深深凝望。他的红发在空中肆意地飞扬,如同红尾鲤鱼摆下的一阵涟漪。 他不向前,也不退后,只是站在那里,用那种我看得清的表情,模糊自己的身影。 你是谁?是赤月还是或? 被束缚的双脚无法向前,我和他永远隔着这样的距离,我永远只能看见他疼惜的眼神,我永远无法分辨出他的身份。如此真切的永远,带着深深的遗憾,缓缓入心。 海棠依旧,他的身影却渐渐消失,在无法触及而感到落寞的刹那间,永远地不复存在。 梦境往往真实得令人分辨不清,就算出现什么奇异的景象也被自我默许为真。然而,这一次,我清楚地知道这是梦境。 无法上前只能无奈地伫立在原地,无法看清只能眼睁睁地看梦里人消失,无法挣脱这样的梦境。海棠飘落,不断重复着,无始无终。 面对这一片无人之景,我突然有些惧意。没有转机的梦境,如同漩涡一般,我只能深陷,不能逃脱。仿佛这场梦的尽头,只是无尽的绝望。 “落尘,你将,永远不能醒来。”虚无缥缈的声音从不知名的地方传来,带着隐忍的残忍。 不能醒来…… “何以断言?”我平定心绪,冷静道。 “此梦,乃我造。试问,你能如何?”声音里多了几分肆无忌惮的笑意。 “造此梦境,却不敢现身吗?” 笑声变浓。 “事到如今,你还听不出我的声音吗?落尘,是我高估了你吗?” 这个声音…… 莫不是天后? “你是天后?”这样的猜测令我震惊不已。 “不错。”天后自海棠深处走出,美艳容颜有增无减。只是在这片玉洁冰清的海棠中,她的美艳显得突兀而不自然,反而像是强加上去的一般。 本来,我只是觉得天后的行为有些奇怪,但还不至于令我起疑。而今她主动现身,这倒是我所始料未及的。她没想过要隐瞒身份,只因她自信吗?自信没人相信会是她所为。这一点,的确如此。若是我,也不会相信天后微笑的背后,藏着阴狠的一面。 “你为何如此待我?”分明我们无冤无仇。 “落尘,心细如你,却还是遗漏了太多。”天后勾起嘴角,妖异一笑,“你可知你的到来,改变了多少?你以为天界是怎样的地方,能让你放肆作为。有些东西,你千不该万不该碰,可你还是碰了。” 有些东西……千不该万不该碰的东西,让天后找上我的东西。 “落尘,有些东西还是不知道的好,知道太多,反而会让你不能长命。”天后笑颜依旧,“所以,很抱歉,你不能再醒来了。我会施法让你沉睡,直至永远。” 我沉默着,看她带着微笑从我眼前渐渐消失。 永远不能醒来吗? 我深知自己的能力,但是,无论如何……她给的理由不能说服我。既然如此,我便不会罢休,不会就此退缩。 无法挣脱的梦境,我势必倾尽所能,于不可测的将来,看破。 第八十九章 勇气(新) 海棠不断飘落,毫无变化的梦境一遍遍重复。 花瓣覆眼,掩我清明。走不出的海棠林,无法移动的脚步,隐晦不明的天后的话,再也不会出现的那个有着疼惜眼神的少年。所有的一切,在天后的身影消失之后,就成了定格的风景。 记忆被扯回到我仍在画中的时候,宛如锦帛被生生撕裂。 昔年我只是一抹画魂,自以为看尽红尘的繁华。我自成不会再改变的风景,凝望着无法企及的背影。不想,今日我再次被束缚,看到的却只是一片素色海棠,满林寂静,唯独不见君。 然而,最初的那份叹息,而今已渐渐改变,成为心底极淡的遗憾。 只是不见君,叹息复为谁? 漫天的海棠中,笑笑颜清澄的白衣少年朝我走来,脚步轻盈,身影影绰。那是……残羽?我困惑,他,不该出现在这样的梦境之中。 “雅姐姐。”残羽微笑,“你不来看我,我只好来看你了。” 语气里带着轻微的埋怨,却是属于少年的纯真。 “残羽,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的存在很真实,真实得让我差点以为这不是梦境。 “母后造梦是为了困住你,却困不住外人。”残羽笑着,分明一阵落寞。他的落寞细微,却也直接。像是来自久远前的疼痛,回想起已不再伤悲如初,却依旧深刻。 他的异样在我的意料之中。天后与他,似乎不只是单纯的母子关系。我初见天后时,她甚至连提都未曾提及残羽。我疑惑,却不想问出口。这样的问题,对于残羽,只会是在提醒过去的伤痛。所以我不问,无论如何,也不会问出口。 “姐姐,给你。”残羽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 这不是……花簪吗?我微愣。 “我趁辕惜姐姐不注意,偷偷拿过来的。”残羽一把把手里的花簪递过来,然后轻浅一笑,“姐姐,我法力有限,只能进入母后造的梦里,见你一面。你若是要脱离,必须借助这花簪的力量。” “你……你是如何知道我会被你母后造梦困住?” “这是,花簪告诉我的。”他睁大清眸看我。 我颔首一笑,举起花簪。 花簪微微颤动着,像是在回应。 “姐姐,”残羽走近,抓着我的衣袖,“如果不够,残羽可以借你勇气。” 看破梦境的勇气,不被束缚的勇气。 如果不够,可以给你。 “这个梦是虚幻的,花簪在此也是虚幻的,以虚幻打破虚幻,姐姐你可以的。”残羽抓着我的手又紧了紧,“我一直相信呢。” 我浅笑,一只手覆上他的手,感受到了来自他的温暖,纯粹的温暖。 有时候,我不明白,为何他会执着地相信着我……毕竟我曾经背叛了他,背叛了辕惜。然而,我又十分清醒。残羽与别人不同,他的感情从来未曾有过算计与仇恨。无邪如他,又怎会…… 正因如此,迷惘之时,有他在,我才更能看得清楚。 残羽,谢谢你的信任。 花簪发出光芒,先是微弱地与天后所施的法力对抗,再后来越变越强烈,洒在每一片海棠花上。海棠花覆上一层柔和的金黄,如同利刃,一片片轻轻落下,划开了混沌的梦境,指引清明。 梦境变得残缺,时空像是破裂了似的,任凭金光四散而出。 海棠花影渐渐变得模糊,像是被扭曲了一般。 梦,要醒了。 我将花簪递给残羽:“残羽,若没有你,我可能永远也无法挣脱。我以为我只能一个人鼓起勇气,面对这样的梦境。可是……谢谢你在我身畔,给我矢志不移的力量。” “姐姐,残羽的勇气,只是借给你的。如果下次见到我,一定要还啊!”在我脆弱的时候还给我,让我不再畏惧。可以吗? 残羽的笑脸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我的眼前。 残羽,我已不愿再负你信任,如果能够,我愿还你,这样的勇气。 第九十章 花残(新) “落尘?” 似近似远的声音,如同水中明月,摇曳着,似将破碎。谁在呼唤我? 我吃力睁开眼睛,一下子看清了白澈近在眼前的脸。 “落尘,你终于醒了啊!”白澈看起来有些激动,“你昏迷了三天三夜了你知道吗……你想吓死人吗?” 我微微一笑,有些无力:“你不是没被吓死吗?况且,白澈你不是人,是神。” “就算是神也会被你吓死的。”白澈瞥了我一眼,又自顾自地喃喃,“刚醒过来就跟我斗嘴,看来你没事嘛。我本以为我睡够久了,没想到你睡更久。” 我笑笑。他不知道内情,知道后也不知会作何反应……还是暂时将这件事搁下地好。 “对了,白澈。我想到要问你一件事。”海棠花呈现异象的事,我还未问过他。 “正好,我也有一件事要告知你。”他皱起眉头,有些苦恼。 看到他这样少见的表情,我已隐隐猜得一二。我和他所指的,或许是同一件事。 “落尘,海棠林里的海棠花……全都凋谢了。”他话里藏着叹息。我愣了愣。原来,海棠花自那一日呈现暗色起情况便越来越糟,直至我长眠期间,全都凋谢了。 可是,它们原本是……永不凋零的海棠啊。而今却,变成这样…… 我起身至海棠轩外,入眼的,尽是一片残败的景象。光秃秃的树枝交杂着,交织出一派荒芜。满地海棠花堆积,厚厚的一层,更显冷清。 “在你昏睡的这段期间,我已将此事禀告天帝。”白澈微微抬眼,视线不知落在何处。 “那……天帝怎么说?” 白澈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不着痕迹地转了个话题:“落尘,海棠曾是冥界之花,你知道吗?” 我困惑,为何他要突然提及这些? “三皇女成为冥王后,海棠才移植到天界。” 所以,海棠才变得如此特殊吗? “它本是冥界之花,与冥界密切相关。移植天界后,沾染灵气,变得能够暗喻天界兴衰。天界有何异变,海棠花便会出现异象以暗示。只是没想到,这一次……竟是凋零。”白澈的语气带着挫败,“天帝很不悦,毕竟是我没有照顾好海棠花。往日海棠异象有专门的神会处理,可这一次不同以往,已经到了不容忽视的情况了。当了花神这么久……还是首次感到这样有心无力。” “白澈,海棠败本是预示,你无法阻止,何苦强加责任于自己身上呢?” 白澈笑笑,笑容有些模糊不清:“这就是……花神吧。” 花神一职,平日时闲暇无事,必要时却应担罪……哪怕罪名只是子虚乌有。是这样吗? “天帝并未降罪于我,只是,也不让我干涉。”他幽幽说道。 “不干涉吗……”我呢喃。天帝加给白澈的罪无形,却不给他机会查明,这该是比直接判罪更令白澈难受吧。 “落尘,不止是我,也有你。”白澈看过来。 我愣了片刻,也有我……是指也不让我干涉吗?可是,我不明白的是,天帝他……如何认定我会干涉呢? 第九十一章 真相(新) 接连几天都没有动静,天后也再没有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偶然遇见她,倒像是什么事都未曾发生一样。她依旧戴着她微笑的面具,我也没有真心以待。彼此不说破,只是心知肚明。 海棠花,也在这之后的几天莫名地重新开放了。 天帝由此严禁众天神调查此事,只以一句“事情已平息,不必再介怀于心”带过。此时的天界平静得像一汪湖水,偶尔泛起涟漪,也未能引起众人注意。海棠花败这一预示,就像是不痛不痒的一场骚动,竟平息于无声之中。可是……真的平息了吗? 这在异变之后怪异的静谧,是否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然后,我又想起了天后,想起她困我的那个梦,想起她说的每一句话,别有深意我却听得不明白的话。 我的到来改变了很多,可是那所谓的“很多”究竟是什么,这一点,天后没有说明,我也不得而知。 我不喜热闹,平日里都呆在海棠林里,最多只是在花苑走走,几乎不曾出现在人前。可就是这样的我,却被天后盯上,甚至让她主动出手。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我的到来,改变的…… 落尘,这一步,你走错了…… 夜辕或的话蓦然闯入我的脑海之中。这,是他因我入了囚阁而警告的话。要说警告,天后造梦困我不也是一种警告吗?一种……置我于死地的警告。 我未有所举动,天后就先发制人地出手,这也算是一种不安吧,害怕我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吗?害怕……警告……百鸟朝凤图……只言……看似毫不相干的事物,此时却因我所思,被一根无形的线紧紧牵在了一起。 我……必须去见只言一面,或许她便是那个能解我疑惑之人。 囚阁外,把守的侍卫多了不少,此光景,倒是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饶是令人怀疑。只是这几日闲来无事,我将法术修炼得比之前纯熟不少,倒也是瞒天过海地混过去了。 至囚阁顶层时,入屋只见只言背对着我,一如当初对窗神伤。 “你又来了。”她先开了口,随后缓缓转过身来。虽无之前的敌意,却也没有丝毫信任可言。 “只言,我前来,自是有事想问。”多停留在囚阁一刻,就多一分危险。这一点我深知,所以更想要早早问个明白。 “闯此囚阁乃是死罪,你明知我不愿说,又何必前来冒险?”她有些恼意。 “你便当我是个执着之人,不愿罢休又如何?”我亦心存恼意,因她的不信任,“你自以为无人能助你,便把所有前来的人拒之门外,试问这样的你看不到转机,留在此地有何用?既然出不去,倒不如死了干净,也省得我来蹚这一趟浑水。” 她一时语塞,半晌又无声地转过身子。 “死了,也好,也省得牵肠挂肚……” “只是你心有不甘,有心事放不下。”我猜测道。若非这样,以她这样性情的女子,怎甘被囚于此? “那……又如何?” “你不给别人相助的机会,便认定别人无法相助。这样的你,不过是个武断之人罢了。只是我一厢情愿,自以为可以帮得上你。我亦是个执着之人,既然前来了就表示我不愿再无功而返了。我不知道你的身份和背景,可我只想帮你,这样也不行吗?” “你……”只言缓缓道,“被囚于此我早已认命,无论你是谁,都帮不了我。” “那么……你可有思念之人?” 只言身子一颤。 “就算是为了思念之人,你也不愿尝试吗?” “尝试……”只言喃喃,有些动摇。她尝试那条未走过的路,而我,亦想知道她被囚于此的缘故,以及天后造梦困我背后的真相。 “只言,”我放柔目光,“现在的你,可否信我?” 她定定地看着我,少顷,才开口:“我愿信你一回。”信一回,去碰触那本不可能的尝试。 “那么只言,你能否告诉我你的故事?”被掩盖在虚像背后的故事。 她神色恍了恍,目光渐染悲伤,像是陷入了记忆的长河。 “我,曾是冥后。” 第九十二章 负伤(新) 冥王之妻,冥界掌权的第二个人。 这样的人,竟是我眼前的只言。手握大权的她,怎么会沦落到被囚禁于天界的地步?况且,还是被囚禁在囚阁这样一个……华贵之所。 “你难以相信吧?”只言苦涩一笑,原本就憔悴的脸庞霎时黯然下来。 的确是难以相信,可她所言述的字字句句都发自心底,若是执意不信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只是,这样的事实出乎意料。由囚阁的装潢便可知只言的身份不一般,特别是那一副百鸟朝凤图。可是,我怎么也猜不到她就是曾经的冥后,天后口中“郁凉”的妻子。那一副百鸟朝凤图,该是有更深远的寓意吧。 “二十年前,夫君的手下翡叛乱了,当时夫君正在修炼法术,遭他暗算,走火入魔,功力大减,险些失了性命。然而,冥界却找不出第二个人能与翡的法力相抗衡……”只言神伤,“我知道夫君不肯,便央求夫君的几位手下合力用法术送我至天界,来央求天帝派兵镇压。” 故事说到这里,一切如常,同天后告诉我的一样。然而,只言的神情却有了几分异样,眼底的挣扎也愈加明显,像是痛苦得再也说不下去似的。 到底她来的天界后,发生了什么? “天帝答应了我的请求,却……要我付出了代价。”只言咬着唇,双手紧紧地抓着衣角。 代价吗…… “那个人……他……他要我留在她身边……成为他的……王妃。”一句话,她却难以说得完整。不堪的回忆生生刻在心里,难以抹灭,回想起来,也只能徒然挣扎而已。 听罢,我震惊。 天帝竟然……做出了这样丑恶之事!将上天界求情的冥后强留在身边,甚至要封为妃子……此于理不容之事,究竟被他掩盖了多久……难怪他会把只言囚禁在囚阁,镌刻百鸟朝凤图,这寓意……果真深远。 “为了救得夫君的性命,我假意委身于他,让他先派兵下界。”只言合上眼,不让痛苦倾泻而出。 “在这之后,我死不从命,被他一怒之下关入囚阁。囚禁期间,他常常派人来游说,只是……我的心里,除夫君外,再容不下第二个人。” 若是郎有意妾无情也还好收场,不过是华年相逢两相错的遗憾。可只言她早已身为人妇,一生一世一双人。此情比金坚,教她如何割舍? “被他囚禁的这段期间,我也想过要一死了之,只盼来生与夫君再续前缘。只是……我……” 只是?她不是连对郁凉的感情也肯搁在心里,以死捍卫自己的忠贞,为何还会有所犹豫?她正说着,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有人来了。”她警觉道,慌忙叫我躲起来。 我躲在一根柱子之后,背对着门,留心门外动静。 一个男子推门而入,几步上前。这……是天帝派的人吗?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随着他的脚步移动位置,不让他发现。 “天帝派小人前来,向您问安。”男子毕恭毕敬地埋下头,行了个大礼。 只言冷眼看了他一会儿,不应答,只是转过身子背对着他。 “您这几日可有回心转意?”男子笑着继续上前,“只要您肯,您就还会是我们至高无上的王妃殿下……” “住口!”只言开口呵斥,转身怒目而视,“这些假情假意我不需要!你只管回去禀告他,不论是百年亦或是千年,我心如磐石,无怨无悔!” “哼!”男子徒劳无功,不由得怒火中烧,“我敬你是天帝看上的女人,才给你三分薄面,你却不识好歹!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男子从怀里掏出一条长鞭,目露凶光。他冷然一笑,有些得意:“此乃天界圣器血鞭,一触肌肤,立即渗出鲜血。天地之间,至今未曾有熬过十鞭之人。今日,就让你尝尝它的厉害!” 说罢,他手里的血鞭挥向只言,只言没有躲,只是站在原地,任凭血鞭打在自己身上。血鞭毫不留情地落在她白皙细嫩的肌肤上,瞬间留下了狰狞的伤痕。她鲜血直流,却紧咬牙关,不肯屈服。 见她如此模样,男子冷哼一声,继续挥鞭。 我藏在暗处,心里一阵不安与自责。我竟是……不能保护好她。那血鞭一挥,鞭鞭见血,必定会痛得生不如死,可是只言却一声不吭,这让我更加忧虑。这男子……哪里是来游说之人,分明是要借机直取只言性命…… 九鞭已过,屋里依旧是静得可怕。 男子踌躇了一会儿,终是心有不甘地转身走人。 待他走远之后,我忙跑到只言身前。 眼前的景象令我一阵难过。只言的衣裳,早已被鲜血染成了刺目的血衣,她紧紧闭着眼,气息微弱。为了隐忍痛苦而紧咬着的唇已被她咬破,她的嘴角边血丝痕痕,与她苍白的脸形成强烈对比。现在的她看起来极度孱弱,像是将要死去一样。 我吃力地试着施法为她疗伤,却也只是止住了她直流的鲜血,没有办法减轻她的痛苦。 “只言,抱歉,我……” “已经够了,谢谢……你。”只言睁开眼,浅笑着,像是要证明自己没事。 “我还是治不了你。” “就算治好,又……如何?”只言眼中一片氤氲,像是雨后的山林,朦胧一片,“治得了身上的伤,终是治不了我的心伤……” 治不了吗……未曾尝试,我不愿就此得这一定论。 “不,只言。”我握着她的手,“我愿到冥界一趟,为你传话给郁凉。”如果这样,可以稍稍减轻你心上的伤。如果可以…… 听到这,只言猛地睁开眼,眼里有着点点的喜悦。 “你真的可以……” “我可以。”无论用什么方法,我愿意一试。 “请替我……告诉夫君……”只言眼底泛起温柔的光,“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君心不移,我心……亦如之。” 第九十三章 阻扰(新) 一回海棠轩,我几乎是拉着白澈往外跑。我心知,只言托付的事,拖越久就越没有实现的可能。 “落尘,你……你要做什么?”白澈硬是停了下来,微调着气息道。 “同我去一趟冥界。”我转头看他。 “什么?”白澈瞪大了眼,后退一步,“去冥界?开什么玩笑,你想要私自下界吗?” “我……”去找天帝与天后要通行令是万万不可的,可是……除了他们,还有谁可以?如果是辉的话…… “辉手里有通行令吗?”我急切道。 “夜辕辉啊……他有倒是有,只是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借出。”白澈想了想,又疑惑道,“你这么急着到冥界,所为何事?” 我一时语塞。应该对白澈说实话吗?他,会相信吗?就算对他说实话吧,现在也没有多余的时间解释了。那…… “海棠林的海棠莫名残败,却又莫名开放,此事蹊跷,理应查明才好。况且……你不是说海棠曾是冥界之花吗?如今我们追至源头,到冥界视察一番不是更好吗?” “你这样说……也不无道理。”白澈点点头,又忧虑地摇头,“不行,不行……天帝早已下令禁止调查此事了,我们这样做是公然违令。” “若我们这一趟去查得事情渊源,岂不是将功补过?白澈,你是花神,调查此事本是你的职责,不是吗?”平日里白澈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关键时候却又异常地认真。不,应该说是较真。 白澈没有回话,只是低着头细想了一番,方才抬头应道:“那我便陪你冒险一次。” 我笑开。白澈,有你这句话,足矣。 白澈用法术唤来辉,简言说了意图。对于我和他的决定,辉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让我们多加小心。有了他给的通行令,一路倒是畅通无助,直到…… 一道凌厉的光向我们袭来。 我和白澈躲开,却也因此被迫停了下来。脚下便是滚滚红尘,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到达了,可是为何,我们还会遭到攻击?难道……被天帝知晓了吗?不,就算他知晓,也该是派人来阻止才对,不应该一下子就出手攻击。这样急躁,莫不知在隐瞒什么? “躲得好。”戴面具的男子从云层中走出。 这声音……我凝眉,这个戴面具的人,我曾见过吗?不然为何他的声音我听在耳中,觉得有些熟悉…… “想离开,先过我这一关!”男子说罢,念起咒语发动攻击。他来势凶凶,招招狠毒,这让我更加疑惑,他是受谁指示前来的吧。而他背后的那个人,分明是想要置我们于死地。 “你是何人?”白澈亦施法反击。 “我是要杀了你们的人。”男子笑着,拿出了血鞭,“你们二人联手的确有实力,可是,你们是不可能敌得过手握血鞭的我的。” 天界圣器!这个人,莫不是那个到囚阁逼只言就范的男子? “血鞭……”白澈眼底蒙上一层寒霜,“血鞭乃天界圣器,未经天帝与天后的同意,任何人都不可以擅用。你究竟是何人?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男子没有回答,只是一鞭挥过来。 白澈凝神造出一层结界挡在中间,却被血鞭一鞭打得支离破碎。果然天界圣器不担虚名,威力不容小视。这样一来…… 白澈眼神一凛,拔下几根黑发化作银针,直直地射向男子。男子举起血鞭想要挥下,银针却直直穿过血鞭,射在男子身上。男子立即吃痛地后退了几步,吐了口血,有些难以置信抬眼瞪着白澈。 “还以为有多厉害……没想到不过如此。”白澈悠悠一叹。 “白澈……早知道这一招可以打败他,你为何到现在才用?” “哎……我可舍不得我这一头黑发。” …… “白澈说得没错,他的无影针固然厉害,可只用几根还不足以打败执血鞭之人。想要彻底打败他,白澈的一头长发就得成短发了。”夜辕或的声音远远传来,在场的人都微愣。他身着一袭袖口绣有金线的黑衣,显得华贵而妖娆,难得束起的红发更是为他平添了几分威严,让人不得不正视起他的身份。 他走得看似闲散,却又像是别有用意,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 明明,他眼底凝着冰霜,嘴角,却含着笑意。 夜辕或,这样的你…… 第九十四章 问心(新) “夜辕或,这会儿才来,想必你在一旁观战良久了吧。”白澈调侃道。 “也不算久,就从你们开始打斗开始。不过……”或缓缓地勾起嘴角,眼底尽寒,冷意渗人,“我也因此确定了一件事。” 说完,他一掌打出,直击那个戴面具的男子。 男子一愣,没有挥血鞭反击,而是慌乱地避开。避开之后,他转身便跑,竟是不再恋战。 “傀影。”或轻轻念出这个名字,“你以为你戴了面具,我就认不出来了吗?” 企图逃跑的男子无奈,只得听了下来,转过身,向夜辕或行礼。 “大皇子。” “你本是母后身边的天神,只为母后一人效命……”或的神色有些异样,但是冷意不减,“而今你又是从了谁人之命前来?” 谁人之命啊…… 我细细咀嚼着这几个字的意味,苦笑由心而生。夜辕或,原来你也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人啊。明明知道他是谁的手下,却又问他从谁的命令。只因为,那是你的母亲吗…… “小人从未背叛天后。”傀影简言,也暗示出了自己身后的那股力量,来自天后的力量。 “我,要你说实话。”夜辕或沉着脸厉声道,一把摘去傀影的面具,震了个粉碎。他并不愚昧,自然是听出了傀影的弦外之音。可是,他却还是……夜辕或,如何你才肯清醒?现在的你,还是你吗? “小人并无半句虚言。”傀影埋下头。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执意说谎搪塞我了。”夜辕或冷笑着,幻化出长剑,对着傀影就要刺下去。长剑…… “或,住手!”我喊出声来。 听到我的声音,他微微一愣,恍神了片刻,终是没有下手。 “夜辕或,你为何不信?”我的目光直直地看进他的眼中,看清了他眼底的一丝狼狈与不安。或,你可是在害怕什么?我所想要的真相与你所害怕的,是同样的吧。 “落尘,你难到相信傀影的话?”反问我的人是白澈。 白澈皱起眉,有些疑虑地看着我:“此事败露,傀影想要嫁祸给天后,才找此说辞来混弄我们。这样的事,你怎么就想不到呢?” 我轻轻合上眼,有些无力:“你也……不信吗?” “天后平日里待人如何,众神都有目共睹。这等卑鄙之事,又怎么会是天后所为?况且,她与我们无冤无仇,何必派人来暗杀呢?”白澈说得理所应当。 听到此话,埋着头的傀影缓缓笑开。 无冤无仇……我苦笑。只因白澈你不知事情的前因后果,所以才一味地认定。 “白澈,若我说……”我睁开眼,“施法让我昏睡三日的人便是天后。你……可信我?”就凭着这些日子你我的情谊,我的话足不足以让你相信?你又是否能因此给我那个我想要的真相,天后谋害我的前因后果。 白澈,现在你要如何作答?我已经把你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方了。你是信天后,还是信我?我知道这样的选择令你为难,可是,我必须知道你的选择。 他,沉默了。 他沉默得可怕,好像世界一瞬间安静了,只剩下他有规律的呼吸声。这片刻的沉默,于我竟是那样的久,好像人世间晃眼即过的半生年华。这一瞬间,我也知道了,他的答案。 “不必说了,我已明白。”我垂下眼帘,自嘲着。这样的境况,我逼问他的结果,倒像是我在自取其辱,有些好笑。好笑啊……眼前一片氤氲,真的是……很好笑啊。 “落尘……”白澈开口,却被一声痛苦的叫声打断。 循声望去,只见傀影吃痛地倒了下来,而或站在一旁冷眼看他。我从眼前的一片朦胧之中看见他的表情……是这样少见的冷漠。他……对傀影做了些什么? “你到底做了些什么?”我几步上前,抬首直视着他。他却别开眼神,有些恍惚,始终是没有回答我。 “夜辕或!你不说是什么意思?”你这样算什么?你不敢,不能,还是不愿? “或,你告诉我!”我紧紧抓着他的手,抓得自己也觉得有些疼。傀影是唯一的证据,是能还给我真相的证据,你到底……知不知道啊……真相对我来说,相当于辉给我的,这样的未来……寻不到真相的未来,战战兢兢地过活,这……从来就不是我想要的。倘若我要不得这一真相,当初倒不如被罚以永不超生。那无尽的痛苦只会让我麻木,得不到真相的未知的未来才会让我无措到不安。 “我……消去了他的记忆。”或语气生硬,像是失了魂,任凭我怎样唤他,都无法唤回他的意识。 消去了他的记忆…… 我咬着牙,眼泪却还是悄无声息地落下。 “夜辕或!你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对不对?你只是不敢承认,对不对?你只是想维护你的母亲,对不对?” 可是为什么……这样对我的人,会是你……偏偏是你…… 为了一己私欲,连真相也不肯还给我吗?夜辕或,这样的你,陌生得让我害怕啊。比被困梦中永远醒不过来还要害怕,孤立无援的害怕,无法挣脱的害怕。 真的,真的…… 如果这就是我所能得到的未来,我……宁可不要。 这样的你们,我付诸信任你们却不愿正视。这样的你们…… 脚下的云层渐渐稀薄,我再难以睁开眼看清他们二人的脸。头晕得好像坠入了漩涡之中,意识渐渐模糊。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穿过厚厚的云层,在空中肆意地坠落。断翅蝴蝶,终只能演一段凄美。 “落尘……”上方传来两声呼唤,可我已不愿,不愿再睁开眼睛了。 …… 不知过了多久,我吃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棵海棠树下。这里……是人间吧?我试着移动身体,却发现难以动弹,只觉得全身麻木,使不出半点力气来, 趁着四下无人,我施法为自己疗伤,很快便又复原了。我闭上双眼,靠在树下小憩。脑海中满是他们二人的身影,怎么也挥之不去。我有些烦躁,索性不再歇息,想着直接到冥界去。我站起身来,想要念出咒语入冥界,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原来……无论怎么欺骗自己,终是不敌心声吗?我微笑,毅然念咒施法。舍不得,又如何?思念至深,又如何?我与他们,终是隔得太远太远…… 第九十五章 渺茫(新) 我在一片黑暗中行走,义无反顾。我决定不再回首,便真的只是与尘世擦肩而过。我曾拥有的,曾失去的,在我消散于人世时全都成了水月镜花,带着迷离的色彩,忽远忽近的触感。 “雅姐姐。”黑暗中隐现残羽的脸庞。 “残羽,好久不见。” “是啊,久不见了。姐姐在天界可好?”残羽微微一笑,我却从他的笑容中看出了一丝异样,一丝不属于残羽所有的哀矜。 “我……很好。”这句话,是否可以算是半句实话?天界意味着新生,接二连三的事却让我看清了天界背后我所未知的一面。设计困我的天后,强占冥后的天帝,我以为可以信任却教我失望的或与白澈。 “姐姐此次前来是有很重要的事吧。”残羽缓缓道,带着几分苦涩的笑意。 我一愣。但转念一想,他确是心思缜密的少年。只是…… “残羽知道,一直知道……”他这话像是在补充,却又好像只是在呢喃。他是个藏不住情绪的少年,眼里带着的失望神色直接地渗入人心。 “姐姐,我带你去见辕惜姐姐吧。你……要小心。” 小心?这样的提醒出现得莫名其妙,与我记忆里的他毫不契合。几时起,残羽成了这样……藏有心事的少年了? 我抬眼看他,他却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只是移开眼神。 那样的眼神,又是那样的眼神啊……哀矜而失望…… “走吧。”我不想逼问他。如他一般的无邪少年,却露出了那样的表情,那令他难过的事,该是他所不愿再提的吧。 残羽应了一声,默默地走在前面带路。 谜之宫殿内,辕惜独坐其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前来,所为何事?” “私事。”我淡笑,“我,想见郁凉。” “郁凉啊……”辕惜说得缓慢,像是别有用意。我提出的要求奇怪,辕惜却不诧异。同以前相比,她倒是没怎么变化。依旧是这般令人捉摸不透。 只是,辕惜的口气令我心里有些忐忑不安。郁凉他怎么了吗? “郁凉他的确是身处冥界的某处……”辕惜笑了笑,“只是,他本是个随性之人,来去无踪。就是我,也不一定找得到他。” 这样吗……来了一趟冥界,却注定要徒劳一场吗?无论如何,总得试试。无法把握他的踪迹,不代表无法找到他。 “我愿意一试,请允许我自由在冥界走动。” “这倒是可以,愿你早日寻得,”辕惜依旧是笑着,眼中却闪着奇异的光芒,“落尘。”我轻锁眉头。 落尘……她为何这样唤我?便是将我看做了新生的落尘,而非曾经的致雅吗? 退出了谜之宫殿,我依旧心事重重,萦绕心头。残羽走在我身边,没有突兀地开口打破这片宁静。 现在我看不清前景,只因为郁凉的行踪不定。就算说了要尝试一回,心里也没有多大的把握。能见到郁凉并把只言的心意传递给他的机会……很渺茫啊,渺茫得如同山间薄雾,转瞬消散。 就这样走着,不觉到了暗址。 下意识地抬眼,眼前的景象同我那日离开冥界时一样。万花枯萎,毫无生机,死气凝着这里,像是永远不会散去一般。 此景让我再次心生愧疚,我辜负的不止是残羽和辕惜,还有这些花儿。 “姐姐何必再自责呢?”残羽抬起头,定定地看过来。 我的表情泄露了我的想法吗? “残羽也曾责怪你啊。只是,责怪这种情愫,太过麻烦。残羽做不到,只想像以前那样对待姐姐。姐姐也只是普通人,也是会犯错,所以姐姐的错并非不可原谅,不是吗?” 他的回答里多少有些侥幸的成分,可是我却没有因此而觉得不适。若没有深厚的情谊,饶是侥幸也只是沉重的负担,可是……残羽的侥幸,令我心安。 第九十六章 陌路(新) 果然如辕惜所说的一般,郁凉的踪迹难寻。我在找他,残羽亦帮着我。然而我在冥界留了三天,始终未能见到郁凉。我的担忧果然不是杞人忧天,只是此刻,再怎么焦急也是无济于事。 我只是维持这样半是寻找半是等待的状态。 这日,我独自在冥界的某处走动着。迎面,走来一群幽魂。看此形式,该是前往往生的。 他们的动作很慢,很慢地从我身边擦过。 突然,一种异样的感觉由心而生,迫使我为之侧目。一眼看清,即使再过千百年依然可以。那个人的眼神,那个人的表情,那个人的容颜,那个人的身影。所有的所有,原来都可以只消一眼便看得真切,看着心碎。 无论过多久都可以在人群中一眼找到的那个人,那个给予我生命的却是那样厌恶我的人,那个人……即使是这样,那种不曾减退的疼痛依旧是肆意地侵入我的身体,直击深处的灵魂。那曾经至深的情感演变到今日,竟是有增无减。无论再怎样风轻云淡,也仍会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那被满满的回忆淹没,徒留悲伤。 我满心复杂的感情翻涌着,脚凝在原地,动弹不得,心跳几乎失了节奏。 “爹。”我喊住他,小心翼翼。生怕他下一秒会露出那种厌恶的神情,然后再像从前一样,否定曾经的过往,转过头去。 害怕,止不住地害怕…… 然而…… 这一次,结果出乎我的意料。 他只是轻轻地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穿过我,好像只是在观望我身后无尽的黑暗。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神,不带任何感情的…… 只看了这一眼,他便转过头去,好像方才的那个眼神只是我的错觉。 错觉吗……我的心里一阵苦涩。若我可以自欺,我宁愿相信那是错觉。可是,我不可以。我的自欺,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已被他生生撕裂了啊。 我木然地站在原地,凝望他的背影。 没有只言片语的交集,没有任何情感的参杂,我本不是,始终不是他思念的那个人。如何……便落得今日这个下场?连恨意都没有,只是行同陌路,好似我从未走进过他的生命。就算内心再怎样翻涌,我也只能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看他走远,从此以后淡出我的视线,为那浓烈得终成清水的过去书写结局。 我和他,本非骨肉,何来亲情?从前他恨我不及,此刻他已然无怨,我们之间刚好契合了陌生人的关系。羁绊至深处,便是空无一物。纵是刻骨铭心,也终是风吹雨打尽散去。 他远去的身影在我眼底划出一个永远地创口。心凉凉的,好像空了一块。他会转世,会展开新的、没有我的人生。下一世,他便会忘了我,而我,却生生世世也不能忘记他。 不能,也不可能。 下一世,他可以活得洒脱,活得快乐,就像我从未出现过一样。而我却要永远活在有他的记忆里,不能自已。 我们陌路而行,尽管我们曾演绎过至亲之情。 我们彼此错过,尽管那至亲之情曾深深入心。 尽管……尽管有那么多的尽管,却还是换不回相惜的那一个个瞬间,唤不醒他心底的温存。可是,这又能如何?我深知其理,却无法把握,无法改写这样的必然。 我深深凝望着他远去的那个方向,然后,轻轻转过身,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大步前行。 曾倾注的所以感情,就此抽离吧。 现在就可以了,我们已经背道而行了。再不会,再也不会有所交集了。 再见了,我至亲的……陌生人。 第九十七章 心结(新) 金发少年淡笑着,温文尔雅。 我只是看着眼前的他,没有先开口的意思。我在冥界停留了几日,毫无结果。辉的意外到来定是有事要交代,而我心知,他要告知我的事多半是不利于我的。 “听说有些人惹你生气了。”他一开口便提及此,像是别有用意。 “不提也罢。”我一语带过,便转入正题,“你来冥界找我,想必是有事相告吧。” 辉眼神沉了几分,随即缓缓道:“的确。” “落尘,母后得知你下界之事,气恼不已,便让我前来……” “前来带我回去?” “不,不是。你下界之事毕竟是说与了我,我也是同意的。所以……她只是限你在三日之内回去。” 三日之内……我微微垂首。辉,这样说来,你也是她的说客吗?连你也在帮她阻止我吗? “落尘……”他的口气云淡风轻,“只有三日了。” 我猛地抬头直视他,一下子明白了他的立场。他不是天后的说客,也不是来施发命令的人,而是在……提醒。站在朋友的立场来提醒我吗? “我知道了。”我与他相视一笑。辉,多谢了。 走出谜之宫殿的时候,我因想着事情,所以一不留上便撞上了在宫殿之外的残羽。 我和他各自吃痛了退了几步。 “残羽……你怎么会在这里?”刚好就撞上了,倒不像是碰巧遇到的,反而像是他守在外面…… “我……在等姐姐出来。”他揉了揉头,回答道。 “等我?” “是啊。”残羽笑了笑,然而眼神却一下子黯淡下来,宛如漫天星辰,无情坠落。 “是母后想要对姐姐不利吗?” 是……这样的吗? 我愣住了。 他的语调和平时不太一样,这样的语调,本不是一个少年该有的。他的话分明是问句啊……语气却是这样肯定。那一日哀矜而失望的眼神,我依旧,记得清晰。 看着他的眼眸,我竟不知如何回答。少年清澄的双眼,何时染上了悲伤的尘埃? 他不也是天后的孩子吗?为何……当日入我梦境助我,那日莫名地提醒我要小心,今日直言不讳地问我。他,不该是这样的。如他一般无邪的少年,为何会这样清楚他母亲背后阴狠的那一面? “你……为何会这样想?” “因为我了解母后,只是她……”残羽低下头,“只是她不了解我罢了。” 我沉默,无法想出什么安慰他的话。一直以来,我都不愿探究,因为我隐隐猜得天后对于残羽来说,会是一个难以言述的伤口。 “姐姐愿意听我说吗?” 就算安慰不了,就算无法帮他排解这样的悲伤……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若是安静地聆听可以让他稍许安心,那就这样吧。 “恩。” “我出世的那一日,正好是我哥哥辕羽夭折之日。母后最为疼爱的便是辕羽哥哥,但是我的降世却让哥哥死掉了。母后说我是个不祥的孩子,一直一直很讨厌我。”残羽说到这,眼神暗了下去。母亲看他时的毒怨眼神,直至今日,他都记得…… “我总跟别人说我的名字意思是残缺的羽毛……其实不是的,不是的……这个名字是母后起的。”他一开始不明就里,随着岁月的推移便也渐渐明了了。这名字浅显易懂,不是吗?残害了辕羽啊…… “母后不愿见到我,便把我送到了冥界,从此没再理会我。我在这个黑暗的地方生活了很久……刚开始我很害怕,后来辕惜姐姐成为冥王后就好些了……” 我的心一沉。真的,好些了吗?幼年的灰暗记忆,不见天日的往昔,如此便可轻描淡写地带过吗?在他的心里早已烙下了的印迹,如何能就此抹灭? 残羽的笑容背后,竟是承受着难以想象的沉重。 “后来,我发现了暗址,那里开满了繁花。”残羽的眼睛亮了起来,带着温柔,陷入回忆,“残羽很喜欢那里呢。虽然花儿不会回答,但是总是很安静地听我说话。” “可是……突然有一天,花儿全都枯萎了。”残羽的脸染上悲色,“全都,全都死掉了……” 那时的他难过不已,辕惜想安慰他却无能为力。只因这……本是母后的意图。母后曾不经意地说过,冥界本该暗淡无光,不应有花。因了这话,有位想讨好天后的天神暗地里施法从中作梗,他与辕惜法力不及,无可奈何。 “可是后来姐姐你出现了,你让花儿都开了啊……残羽很开心,很开心……” 直至此刻,我才更加明白那些花对于残羽来说的意义,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他会在花败之时流露出淡淡的责备与忧伤。这样的他啊…… “残羽……”我低低地唤他的名字,“你借我的勇气,现在还给你。” 我俯下身轻轻环着他。 残羽,你不是不祥之人,你不是。你告诉我你的故事,我便与你一起承担那份苦痛。所有不安的情绪,所有悲伤的回忆,我都替你一一收起。 你借我的勇气,现在还给你,现在还给你。 在你脆弱的时候,让你不再畏惧。 少年的小手轻轻搭放在我的背上,有些颤抖,却没有任何的惧意。 我微微一笑,合上了眼睛。 从此,残羽,任凭那灰色的回忆满怀,你也再无需独忍孤单了。 第九十八章 返天(新) “姐姐在暗址守着吧,这样的话,你或许会见到想见的人。”这是残羽留下的话。说这话的时候,他笑容璀璨,像是做了一件很令他开心的事。 毋庸置疑,此刻我想见的人正是郁凉。可是,他怎么会无故地出现在暗址?难道残羽寻得他了? 种种疑惑与猜想压上心头,我无暇顾及,只是按着残羽的话守在暗址。 日日夜夜,我都不曾离开。独自一人面对一片死景,耐着性子等待,只望郁凉能见我一面。我们对于彼此来说都只是陌生人,只因只言牵连在了一起。但这样便足够了,不是吗? 可是……郁凉却始终未现身。 第三日,已是我该回去的时候了。心里装着满满的失望,就这样回去,那么只言的尝试,我的尝试,那被掩埋的真相,又算什么? 伫立在暗址,面对着黯淡无光的已残败的百花。至少……再尝试一次吧。 “郁凉,并非我想见你,”我深吸一口气,缓声向四周道,“你最思念之人,托我带话给你。”我没有说出只言的名字,一来担心隔墙有耳,对谁都不好,二来……这样直接反倒是会教郁凉起疑心。只是,我依旧不能确定,我孤注一掷能否引来郁凉现身。 久久,久久没有动静。 这样的结果…… 我轻叹着,转身便走。然而一转身,我一眼便看到了呆立在我身后的男子。 他的长发微散,眼眸却像是暗夜里的灯火,发出熠熠光辉。只是那样的光辉,依旧掩盖不了他的憔悴。 由此我已知道,眼前的男子就是我苦等了几日的人。 “你……方才说什么?”他直直地看着,话里带着惊喜却也有迟疑。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君心不移,我心亦如之。”我亦看着他,语调平稳,“除了她,还有谁会这样对你一片痴情?” “只言……”郁凉喃喃着,一副悲喜交加的模样。 突然,他几步上前,焦急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遇到危险?” “天帝逼她为妃,她不从,被囚在囚阁,失了自由。” 听了这话,郁凉懊恼地跪倒下来,愤怒地握紧双拳,一下又一下地砸在地上。不一会儿,他的双手便伤痕累累,迸出了鲜血来。他……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吧。 “你就算这样折磨自己,只言也回不来。何苦呢?”我叹息。到底是痴男怨女,郎有情妾有意,只恨天涯隔开了两人的距离,徒有相思无尽处。他入不了天,她下不了界。此番无奈在心底不断地盘旋,便再无结果。郁凉翻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当初……她若没有背着我独自一人到天界,又怎么会有这样的结果?冥王之位被翡夺去又如何,反正……” “郁凉!”我冷声喝道,听到他的话,我心中满是恼怒,“你当只言独自一人上天是为何?冥王之位说来不过是身外之物,她是怕翡伤害你而自己却无力救你才毅然上天的。你若曲解了她的一片深情,今日我又何必前来?倒不如教她在囚阁日夜思念你,也不让她知道你是这样误会她,伤她的心。” 郁凉听了,无言以对,只是默默地垂下眼帘。 半晌,他拿出随身佩戴的一块晶莹通透的紫玉佩,递与了我:“此为我与之言定情之物,望你转交给她,并告诉她……我心一如卿心痴,无论多久,郁凉只待她一人。她被囚百年,郁凉便待她百年。她被囚千年,郁凉便待她千年。” 郁凉的誓言令我也为之动容,我默默接过,点头。 如此,倒是不枉只言的一片心意了…… “另外……多谢你能前来。若你没有这样执着,我怕是会错过了,遗憾终生。本来……我打算在她走以后,便不再见任何人了……” 我笑笑,若没有说那番话,只怕他也不会出现。 …… 谜之宫殿内,辕惜与残羽早早便侯在了那里,为我践行。 “落尘,”辕惜嘴角噙着一抹微笑,“你可见到了想见的人?” “见到了。” “那姐姐就要走了吗?”残羽抬起头来,满眼不舍。 “是啊,要走了。” “那还回不回来呢?” 我笑了笑,不回答。只因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无法给出来。天后已经做得这么明显了,而我也已挑明。如此,还会有好的结果吗?而我,在天后造梦困我之后就已料到了这样的结果。或者说是……更早。早在踏入囚阁的那一刻起,这样的结果,就已隐现了。 第九十九章 危机(新) 返回天界的路途异常顺利,一路上风平浪静,没有一点波澜。这样的安静对于我来说绝非好事。隐晦不明的现状背后,会否藏着一个更大的阴谋?况且……我眼眸一暗。我,现在的我,不知该如何面对朝夕相处的他们。如何再笑对白澈?如何再待或如故? 如果无法把一切都当做没发生过,那么……或许不见便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辉给的通行令我一直带在身上,因而顺利地回了天界。我本应一回来便到上殿问安,可是……我转过身,背对着上殿的方向。天后很可能已经知道我回来了,我若前去也只是在提醒她我的行踪罢了。 倒不如……我转而向囚阁走去。 …… 眼前的景象令我有些意外。囚阁外,重兵把守。难道……天后已经知道了我曾去过囚阁的事了?顷刻间,所有的事被一条无形的线连在了一起,答案已经……再清晰不过了。天帝私囚曾经的冥后,这实属天界的一个秘密,只言却诉与了我。而天后……她得知这一变故所以造梦来困我。不,不对,明明是我从那个梦境中逃脱后只言才告诉我的…… 这样一想,便只剩一个可能了。 天后得知我到过囚阁之事,猜想只言会告诉我那个秘密,所以先下手为强。 我叹息,无论如何,我势必背水一战,因为早在我踏入囚阁的那一刻起,身后就已没有退路了。 我逼近囚阁,步步为营。在离囚阁不过百步之遥时,我袖中的紫玉佩突然发出了光,紧接着一股力量涌了上来。这……是郁凉在助我? 在玉佩的帮助下,我顺利地掩人耳目,入了囚阁。 相比外头的重兵,囚阁内倒是无人把守,有些蹊跷。雕刻的百鸟朝凤图醒目而刺眼,我顺着盘梯一路向上,推开那扇紧闭的门。 “只言。”听到我的声音,只言转过身来,脸上既有惊喜也有急切。 “如何?你可曾见到他?他怎么样了?”只言上前来,紧紧抓着我的手,就像是深陷黑暗之中的人紧抓着希望一般。 我笑笑,从袖中拿出那块散发着幽光的紫玉佩,放在了只言手心。 只言愣了愣,呆看着手里的玉佩,托着玉佩的双手有些许的颤抖。她捧起那块凉玉,轻轻地贴在了脸上,然后闭上眼,任凭眼泪无声地淌过带笑的唇边。那样的神情,如此温柔。 “我心一如卿心痴,无论多久,郁凉只待你一人。你被囚百年,郁凉便待你百年。你被囚千年,郁凉便待你千年。” 听到这些话,只言睁开了眼,凝望我。不,应该说她的视线穿过了我,一直看向远在天涯的冥界里那抹她最思念的身影。 “夫君有此心意,已足够。”只言笑,双手交握着紫玉佩,轻放在了心口。 “是足够了,你的命的确够长了。”冰冷的声音响起,犹如鬼魅。 第一百章 妒火(新) 听到这个声音,我和只言都愣住了。 天后自门外走进,嘴角含笑。一双凤眸微微眯起,死死地盯着只言。那种眼神冰冷而夹带了一丝仇恨,令人不寒而栗。她的一头青丝高高挽起,斜插着金步摇,显得风情万种。一身明黄的宫服无时不在彰显着她的身份,看在眼里,却是刺目。 天后此次前来,像是早就策划好的。只是她妆得华丽非凡,异常隆重,令人捉摸不透她的意图。若只是来看一个被囚之人,她何必如此费心? “哼,不要脸的贱人!”天后瞪了只言一眼,冷声骂道。 “天后您盛装到此地,就是来说这句话的吗?”只言只是扫了她一眼,冷淡道,握着玉佩的手不觉紧了紧。 听到她这样的口气,天后愤怒难平,施展法术打向她。我一惊,来不及上前,只见她手中的玉佩再次发出光芒。光罩在只言身上,替她挡去了天后凌厉的攻击。 “郁凉……哼,以为这样便能保住她吗?”天后冷哼一声,郁凉只能施法保她,却无法阻止其他的伤害。想到这,她几步上前,狠狠地扇了毫无防备的只言一耳光。 见此情景,我忙走过去拉着只言后退了几步。 “落尘差点忘记,天后本是这样不讲理的人。”我瞥了她一眼,目光尽冷。 “落尘……呵呵,你倒是有这份闲心去管别人的事。你已是自身难保了,还这么没有自知之明。我倒是没有想到,三番五次的追杀竟没能置你于死地。你这是……在逼我亲自动手啊。”天后轻笑着,眼神带着令人厌恶的怜悯。 “天帝强占冥后,你身为人妻,非但不阻止,还包庇他。你……” “你错了……”天后开口打断,目无波澜,满是阴冷,“不是包庇。” 不是包庇?她做出这一切的目的不是为了保住天帝的声誉吗?不是为了掩盖天界这一丑恶的秘密吗? “我来,是以一个女人的身份,来夺回本该属于我的。”天后直直地看着只言,仇恨和妒火刹那间染上她的眼眸。 “贱人!如果你没有出现,陛下又怎么会痴恋上你,弃我于不顾?”天后步步逼近,“你的美貌不及我,想必……是用了什么手段勾引了陛下吧。” 天后的逼近让我只能拉着只言一个劲地后退。看着她一身明艳动人的装扮,我也多少明白了她的用意。她和只言一对比,很明显地就可以看出她的华丽。然而,也只是华丽而已。只言一身素衣,未施粉黛,可是眉宇之间高贵的气质未减。她是冥后,一直都是,就算被囚于天界依旧不减昔日的风采。天后刻意的装扮,不仅没有突显自己高她一等的感觉,反而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可笑,自己一个人煞费苦心的比较,有什么意义? “我从未爱过天帝,何来勾引之说?”只言淡笑,“只言心里只有夫君一人,此情不曾改变过。天后若是妒恨我,也只怕只言无力回应。” “没关系……”天后面目渐渐变得狰狞,“只要你一死,陛下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她猛地拔下头上的金步摇,一把刺过来。我慌忙拉着只言卧倒,却也教她趁机靠近了。她冷笑着,紧握着金步摇,向我们扑过来。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红光闪过,天后触不及防,被击倒在一旁。 我松了口气,赶紧拉着只言站起来。视线不觉落在门口处,来人是…… ———————————————————— 此文已经逼近结局了,写这个纠结的天后,真是写得艰难啊…… 第一百零一章 坚定(新) 镌着华美花纹的木门前,红色的身影仿佛嵌入其中。 夜辕或,静静地倚在门口,不前。 我的视线不偏不移地落在他的眼中,竟被他温柔的眼神锁住,再移不开。就这样对望着……我呼吸一窒,心跳几乎乱了节拍,可是依旧无法回过神来。再听不见其他声音,再看不见其他人,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寂无声。分明……相望不过片刻,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所度过的岁月都无法消磨。 或,为什么你会出现于此?你不是为了你的母亲,已做出了选择了吗?你不是已经……让我再难相信了吗?你不是什么都没有解释吗?可是……为什么你还要用这样似曾相识的眼神深望我?令我错愕,令我困惑,令我深陷,令我恍神,令我再次从你的身上看到赤月的身影,再次以为……你便是他。 夜辕或,为什么? “或?”看到是夜辕或出的手,天后愣住了。 “是我。” “你怎么……或,你可别忘了你的承诺!”天后愤愤道。 “我没有忘记。”他的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异样的情愫。 “那你就不该来。” 或没有回答,只是走上前,站在了我和只言的身前。 走过我身边的那一刹那,我听见他用极轻地声音道:“落尘,对不起。” 我愣住,心里各种感情翻倒在了一起。 “或,你这是在做什么?连你也要帮她们,与你的母亲为敌吗?”天后微微凝眉,一脸的难以置信。若是夜辕或也来干涉,那就有些麻烦了。 “母后。”或缓缓地开口,凝望自己的母亲。华贵的衣裙因方才的打斗而略显凌乱,拔下金步摇的发髻亦是有些松动,几缕长发散落下来。现在的她,哪里还有什么高贵优雅可言,徒留一身狼狈而已。这样的母后,早已让他无法再将她与儿时记忆里那个温柔的母亲看作同一个人了。 天后眼里渐渐泛起了泪光,她苦笑着,走近:“或……我的孩子。你小时候最喜欢的人便是母后,难道你忘了吗?现在你长大了,你我之间就要疏远了吗?无论是你还是辕辉和辕惜,母后都是一样地喜欢啊。为何……你会变成现在这样,与母后为敌呢?” 夜辕或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有些动摇。仿佛记忆中那个温柔的母亲,此刻正痛苦地质问着他。可是…… 不,不是这样的。 这一切,我看在眼里。尽管我不了解他们家的家事,可是……天后的话里,独独漏了一个人。那个笑容清澈的少年,那个将悲伤深藏的少年,那个背负着无中生有罪名的少年。她连他都未曾提及,这样狠心地弃自己的亲生儿子于不顾的人,怎么会懂得何为喜欢?或,这样的她,还会是你熟悉的母亲吗? “天后母子深情,真是令人感动。可是您是否忘记您还有个小儿子呢?”天后在我说完这话后惊诧地看着我,眼里再次闪过恨意。 “我……我没有。”她矢口否认。 “夜残羽,被您弃于冥界的儿子,难道您忘了吗?您把那本是无稽之谈的罪名强加在他头上,不是吗?”残羽……残害了辕羽。这可笑的解释! “哼,我从未有过那样的儿子。” 看着母亲眼里的冰冷与恨意,夜辕或不再动摇。他真真切切地看清了,现在这样的母亲,再回不到当初了。而他的心,也早已为另一个人坚定了。 “母后,您教我失望。”他开口,语调已淡。 见已无法改变儿子的态度,天后冷笑一声:“或,你若真的要与我为敌,也无妨。”毕竟他…… 第一百零二章 身世(新) 天后施法攻击,招招凌厉,毫不留情。夜辕或一边躲闪,一边吃力反击。再怎么说她也是自己的母亲,他若失手重伤了她,自己终是会愧疚不已。因了这个原因,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怎么了,或?看来你的法术久没修炼,已经退步成这样了。”天后笑着,面对他的攻击应付自如。 或没有说话。母后利用自己的顾虑占了上风,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一想到这,他便懊恼不已。 我护着只言站在一旁,亦是替他忧虑。我的法力不及他们二人,无法帮上或,况且只言在身旁,我不能就这样不顾她。该怎么办…… 身旁的只言深深地锁着蛾眉,突然,她重重地咳了一声,只觉得喉中一腥,竟咳出了一口血。 “只言!”我有些慌张。为何会这样?是上次傀影用血鞭伤她才演变成现在这样的吗? 听到我的呼声,或和天后都转过头来。 看到此景,天后脸上泛起浓浓笑意。 “辕或,可以住手了。”她轻笑着,美艳的脸庞染上复仇的快意,“因为……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夜辕或皱起眉,看了看只言,又看着母后。怎么会这样?难道是母后动的手?不……她明明没有机会出手才对。那……是在之前? 我扶着只言,此刻的她脸色极为苍白,全身不住地轻颤着。 “贱人,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有什么遗言,此刻便交代了罢。”天后讪笑。 “你到底做了什么?”我侧过头怒视她,她却只是笑着,不回答。 “她中毒了。”夜辕或冷声道。母后竟用下毒这样的方式……可是,究竟是什么时候? “不错。她的确中了我下的毒。”天后微眯美眸,“此毒名为:弑神。顾名思义,中此毒者,无药可解,都将在两刻钟内烟消云散,从此匿迹于三界之间。” “你……究竟是何时下手的?”只言的呼吸有些孱弱。 “哼,贱人!你以为……我刚刚扇你那一耳光是为了什么?” 原来是在那个时候!她那一掌看似是为了宣泄仇恨,实则是趁机下了毒。 听了她的回答,只言笑笑:“我……不在乎。我与夫君此生注定无缘,强求也无用。只是我……放心不下我的孩子。如果可以……我想最后再见辕辉一面……” 她的话宛如平静的海面上突然掀起的风浪一般,令我和或都惊诧不已。只言竟是辉的生母…… 怪不得辉的气质与天后不同,怪不得辉与天后之间像是有一层隔阂,怪不得……一切的疑惑之处此刻都一一得到了解答。可是,只言明明不爱天帝,为何会生下他的孩子?莫非是……只言说过她曾假意委身于天帝,该是那段时间…… 这样想来,一切便都清晰明了了。 我正为只言的话而震惊不已。不料,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辉,竟就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母后……”辉直直地看着天后,神情复杂。显然,他听到了只言的话。他,想要一个解释。 “出去!”天后冷冷喝道。 “她说我是她的孩子。这,是真的吗……” “出去!”天后重复了一遍,有些慌乱。 “辕辉。”只言抬起头,目光温柔地环着辉。 辉依旧是怔怔地站在门口,不进不退。他们就这样对视着,良久良久。 “你是我的母亲吗?”辉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在困惑,像是在确认。 “是。” “你不是……” “我是。” “你不是……” “我是。”只言耐心地重复着,看着辉,笑意渐渐漫上嘴角,“辕辉,我是。” “辕辉!”看此情景,天后慌忙唤了声。 辉却置若未闻,只是几步走到了我和只言面前。他凝视着只言,突然笑开。只言亦看着他,笑意不减。 骨肉亲情,原来只消一个眼神便可明了。 “不错……辕辉是陛下和这个女人所生的。”天后见已无法再隐瞒下去了,索性说出了真相,“只是……这样的贱人,根本不配成为辉的母亲。” “请你……”辉回头看着天后,缓缓道,“不要侮辱我的母亲。” 天后听了,悲凉一笑:“辕辉,为了这个从未照顾过你的女人,你便不认照顾了你多年的母后了吗?” “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辉皱着眉。 “辉……当年你父王罚你到人间修行,便是因你误入了囚阁。陛下他怕你见了这个女人便不再认我这个母后,没想到,时隔多年,你真的变成这样了……”天后悲哀地看着辉,“我一向视你为己出,你非要同我闹僵吗?” 辉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来,看着只言:“母亲,让您……受苦了。” “辕辉……”只言浅笑,一只手覆上他的脸颊,“最后能见你一面,我就知足了。” “母亲,你不会死,不会……”辉紧紧抓着只言的手,因那冰冷的触感而一阵心痛。为何相见转眼成离别? “大哥,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辉抬眼看着或,满眼的焦虑。 或对上他的视线,怔了怔。良久,他轻轻摇了摇头。 “办法何尝没有?或,你何必隐瞒……”天后突然开口,眼角眉梢都带笑。这个挽救的办法,她早已笃定无人可以做到。这样不是更好吗?给他们希望,又教他们一下子陷入绝望。 “你说不出口,我替你说。办法便是……换魂。”天后眼中闪着残忍的光。 “只有让另一个人的魂魄进入她体内,以此来承受此毒所带来的所有伤害,她才能活下去。当然,那个人也会替她……”天后故意拉长了声音,教我们都听得清楚,“烟消云散。” 第一百零三章 消散(新)(结局) 烟消云散……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这样的办法,试问有谁愿意尝试?想着想着,心里不觉一阵难过。我自以为可以帮助她,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 “换魂……让别人代替我承受我本应承受的痛吗?然后我再笑着继续生存?”只言自嘲,“这个样子……我做不到。能得知夫君音讯,见到辕辉,我已无憾。” “只言,你……”我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 “落尘,你少在那里假情假意地扮好人!”天后冷笑着,“造成今日这一局面,全都是因为你,不是吗?你当初如果没有执意调查下去,或许我还会饶这个贱人一命。可是……是你逼我出手的。” 听到她这样说,我几乎就想反驳,可是……竟无法反驳出口。一字一句都哽在了喉中,无法出声。 那时的那个梦,天后困我的那个梦,此刻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漫天的海棠,目光疼惜的人影。 梦境被撕裂的那一刹那,海棠花瓣也被生生撕裂。 现在,在我无法出声的这一刻,那个梦里的残破的海棠花瓣又一次布满了整个天空。然后,那些花瓣铺天盖地地降下,轻柔地将我埋没。轻柔地埋没,却是令我一阵窒息,仿佛死亡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如何……我无法辩驳。只因……她的话并没有错。我的执着,我自以为是的举动……若没有这些,又怎么会有今日的局面? 我所做的一切,或许都错了,都错了啊。 或许我该在画纸中本本分分地度过那样的永恒;或许我小心地活在人世,直到老去的那一刻;或许我该被那个道士封印在画里,与我所难以割舍的他们诀别;或许我该在冥界安守本分地做一个花者;又或许……我可以当一个永生的天女,把握辉给的未来,以这个新的名字,以这个新的身份。 可是我没有。 这些我曾经都拥有过,但也都一一失去了。 那种指缝流水无可把握的悲哀,沉沉地压上心头。我陷入混沌的状态,在困惑止不住忧伤肆意。从始至终,我为得到我所要的真相而奔走,却在此刻一切明了后,感受到了一种浓烈的失落。 得到了真相,却无法挽回注定的局面。 我看着他们。看着只言消瘦的脸庞,辉轻轻合上的眼眸,天后轻翘的嘴角……还有,或深望我时疼惜的眼神。 明明与他们只相隔几步的距离,但是为什么总感觉那么遥远?仿佛中间有一道跨不过的横沟,迫使我写下孤立无援的篇章。 一瞬间,恍然如梦。这样的距离,看似近实则远的距离,从始至终,都未改变过。而我,至今也不能明白,究竟是什么……无形之中隔开了我和他们。 可是,答案,已经不重要了,不重要了啊。 只言……我的魂魄,愿为你消散。我命,始于画中,止于此刻。 笃定之后,心里竟是一阵轻松。我到底还是……留不住自己。 我微微一笑,逼迫魂魄离体。 我会笑啊,会笑着离去啊。所以,没关系,没关系。 “你在做什么?”看到我的异样,或怒不可遏地走过来,抓着我已失去温度的手。 跌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所有的不安此刻全都消失殆尽。嗅着他红发的味道,我浅笑,眼泪却不住地落下,沾湿他的衣襟。 “或……你身上的味道,真的真的很像他……” “落尘……你不要做傻事,你不要,不要……”或的眼底竟是惧意。 我朝他笑笑,或,原谅我无法分担你的恐惧。原谅我只能在这一刻离去。原谅我…… “辉,这是我欠你的一条命。现在……还给你。”我的声音渐渐低沉。 辉看着,满眼复杂,却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落尘,不要……”只言挣扎地抬起头,“我不值得你为我做这么多……” “只言……替我活着,替我活着吧……”我最后一次看着她。只言,你若无法把握,便是负了我。如此,你也要拒绝吗?你不会的……郁凉还守着你,辉还舍不得你。你的期待,我替你,成全了罢。 我的灵魂终于完全脱离了身体,脱离了或颤抖的怀抱。我看着他们,心痛得说不出话来。这个情景是如此熟悉,当年我消失在人间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只是时间不同,地点不同,身边的人不同而已。 我竟用自己,演绎了两场生死离别。 可笑。可叹。可悲。 我执著追求了那么久,那么久,现在却又回到了原点,就像从来都未曾移步过。 然而,就在我的魂魄进入只言身体的那一刻,我听见或用哀伤的语调嘶喊着一个我遗忘许久的名字: “致雅!” 我听了,眼泪便如清泉般,一股一股地流下。或,你是赤月,正是赤月啊……我该说竟然还是果然……我该如何? 泪水流到苦笑的唇边,我却已再无法感受那苦涩的味道了。 往昔的一幕幕浮现在我的眼前。独属回忆的悲伤,充斥着我的心房。 …… 说我撞树了的他,一脸无奈。 被我扯了长发的他,柔声求饶。 死按着我肩膀质问我的他,愤怒不已。 从树上倒挂下来的他,玩心不减。 举剑向我的他,妖娆万分。 嗤笑我送他枫叶却轻轻收起的他,令我温暖。 …… 这些他……如今已经成了再也触不到的远景。赤月,我那么信你,你却骗了我啊,骗了我……我无法质问你,因为已经,再没机会了。 于是,再没有后来了。在这个世界上,那些我思念的人和思念我的人,我们最终在这场轮回中擦肩而过,无法回首。 我终于彻彻底底地离开了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 用这种方式。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没有遗憾,或许有吧。轻得几乎不存的遗憾,遗憾到心痛不已,错手便是失去。记忆中的那些人,那个人,终究是远离。 远远,远远,远远地离去。 后记:落尘的付出保住了只言性命,夜辕辉以性命相逼,夜辕或亦是以真相相逼。天帝和天后无奈,只得罢休。天帝下令革除辉的神体,贬入凡尘。只言因此回到冥界,与郁凉重逢。多年后,夜辕或履行当初重返天界的承诺,日夜不得出寝宫,软禁千年。 (全书完) —————————————————————— 有些谜团会在之后的番外篇中解答,番外篇可能会出得比较慢,各位见谅。淡定之余……伍小小兴奋一下,为这饱经沧桑的书。不出意外的话,番外篇有夜辕或的,彦祉然的,郁雅的,残羽的,只言和郁凉的。若有期待某某某的番外,可提出来。 番外篇 此情可待成追忆(1) 曾经他贵为天界的大皇子,父王的关怀,母后的宠溺,他都曾有过。 只是,一切都在冥界发生叛乱后不一样了。 年幼的他不知道为何父王来看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母后原本总是带着笑颜的脸庞日渐消瘦,常常是憔悴不堪,泪痕犹在。 这些变故让他措手不及,让他害怕。 后来他渐渐看不到母后的身影,只是听得母后寝宫里的宫女说,她常常独自一人在宫殿里伤神,日日以泪洗面。 他不忍,便到寝宫去看母后。可是,迎接他的不再是母后温柔的笑容,而是那狠狠的一耳光。 “谁让你来的?滚出去!别再让我看到你!”他的母亲,曾经那么温柔地对着他笑的母亲,一把推开了他。他跌坐在地上,只觉得心好像裂开了一道缝隙,那样的疼痛感不断地侵蚀,像是永远不能停止。 多年后的他才明白,因为他的面容与父王格外相像。母后再怎么隐忍,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待他了。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他不愿,不愿看到这样的母后。他还想挽回啊。年幼的孩童,执拗得令人吃惊。 那一日后,他便天天站在母后寝宫,请求相见。 可是,就算是这样,母后依旧是不为从动。他伤心,却不甘就此罢休。 “母后若再不见儿臣,儿臣自今日起便下界为人,永不归来。”这是他微弱却坚定的威胁,他在赌,赌母后能够因此回心转意。像以前那样,拥着他,温柔地唤着他的名字。 可是,回应他的只有良久良久的寂静,寂静得连自己的呼吸也听得到,寂静得让他心里一阵绝望。他的赌局,输了啊。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走后,寝宫里的母后,失声痛哭。 上殿上,他的父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底已找不回昔日的温存。 “你若执意如此,便下界去吧。” “儿臣不会再回来了。”他赌气道,父王的表情却始终如一。 下界后的他在街上流浪了好几个月,后来被凌府老爷收养,便成了凌府的二公子。人间的吃穿不比天界,没有琼浆玉露,没有绫罗绸缎,但是有着他所深深向往的真情。已然失望的他,在黑暗中摸索出了那片光明。 凌老爷待他如己出,大哥银月与三妹凌兰亦是将他视为手足。他体会到了曾经拥有过的亲情,温暖得令人怀念。 他舞剑,凌兰便在一旁拍手叫好,银月亦是在一旁浅笑。 美好的日子往往不能长久,就算他想留住这样的时光,变故还是悄然而来,令他措手不及。 自幼未曾严加管束的凌兰,一时起了玩心,竟留下书信一封便离开凌府四处逍遥。 凌老爷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派人四处寻找也没有着落。后来,白芽与紫铭竟意外地在街市上找到了她,将她带了回来。 被白芽催眠后醒过来的她变得很陌生,不仅坚决否认自己的身份,还坚持说自己是另一个人。他试探她,她却装得天衣无缝,甚至还恶劣地扯他的头发。他咬咬牙,管她是不是凌兰,反正她绝对是不能离开了。 由于她的一再坚持,大哥便暂且信了她。她说她叫致雅,为了让凌老爷不再忧愁,愿意伪装成凌兰。刚开始他还以为这只是凌兰的玩笑,可是……相处久了,他发现她的性格与凌兰相差甚远,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他的心里有些失望,但是也有另一种情愫在悄然蔓延。 不同于凌兰的拍手叫好,他在枫林舞剑时,她只会在一旁静静地看,带着笑颜。看的时间久了,她便会有些恍神,不知在思量什么。直至他举剑相向,她才回过神来。 飘落的火红枫叶,妖娆。 她独立于其中,却不被那妖娆染上半分,依旧是维持着那样清雅的气质。清雅,却又带着几缕淡淡的忧伤,让他无法忽视。 她真的……不快乐。 那么,与其强留,不如,还她自由。 临走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叫住她,有些不自在。她却是笑着,递给他一片枫叶。他佯装不屑,却还是轻轻收入怀中。如火枫叶,暖了也乱了他的心扉。 千年之后的他,回想起这一幕,依旧会感怀。抓不住那样的回忆,留下的,原来只有叹息。 当时只道是寻常。 番外篇 此情可待成追忆(2) 她走以后,生活一如既往。只是他每每舞剑之时,总会感到极淡的失落,心好像空出了一块。 一次,他无意在街上闲逛着,突然瞥见致雅同一名男子策马而去,身后跟着不少的人。他的心里有些异样,没有多想便跟了去。没想到,这一去,就见到了他真正的三妹凌兰。他极快地出手,却还是迟了一步。 歹人一刀刺进了凌兰的左肩,顿时鲜血直流。凌兰的体质他最为清楚不过,眼下已成了改变不了的定局。他的妹妹……才刚相聚又要分离。他心痛不已,但还是葬下了她。与其让父亲知道兰儿已经死了的消息,倒不如……不知的好。 他没有想到,凌兰的魂魄不甘,竟借致雅的身子还魂了。他无措,慌张,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感受到了内心的矛盾。一个是他的妹妹凌兰,一个是他在意的人,他……难以抉择。最终,他还是割舍不下兰儿。 那么……就让兰儿了却心愿吧。 父亲与大哥的喜悦他看在眼里,心里却是一阵愧疚不安。致雅,你会怨我吧。 凌兰本已成芳魂,不能久久停留于人世。最终,她向他们道出了真相,惜别一番,终是魂散而去,了然无憾。 致雅的魂魄也在那一刻被召回。 他守着她,一直守着。他在猜想,她醒来以后会说什么呢?她会哭诉还是会怨恨?她会怎么待他?他忐忑不安,直到她睁开清眸,一语不发。 “赤月,如果我不是,那么,我是谁?” 如果她不是凌兰,她会是谁? 她因了他的执拗,终是开口问他,这样问他。他看着她,她的眼底也有着同他方才一般的忐忑,她……在害怕。 “你是你。”他几乎是直觉地脱口而出。 少顷,便见她释然一笑。看到她的笑容,他已明白了她无声的语言。 再次相见时,她提及纪瞳这个人。他在知道了这是一个向她提亲之人后,心里突然泛起不快。这样的感觉来得又快又猛烈,让他不得不正视。他的心意,原来不止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他们留宿致府,致雅却不知为何在那晚戏班子唱到一半时离去。 早晨时分,他前去找她,却听得她房中有哭声。他的心一紧,没有多想便闯入,施展轻功将满脸泪痕的她抱起,带到凌府后山的那片枫林之中。 “想哭可以哭痛快一点。”他这样对她说。她眼里满是错愕,却渐渐转为了然的愉悦。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身上发生了怎样的事,可是,他在乎她从不轻易洒下的眼泪。倔强如她,怎么会轻易在人前示弱。 致雅,若是难过,痛哭出来便可。 隐忍着的眼泪,我为你承担。 你无可把握的自由,我为你找回。 渐渐,他认清自己的心,却……已来不及了。 突然出现的那个道士毁了一切。他这才知道,原来致雅本是画魂一缕。可是……他的心意未曾有过丝毫的改变。就算她只是画魂,又如何?她笑,她哭,她凝眉,她怅然,他看在眼里,一直一直都看在眼里。只是,他终是始料未及。 她竟是宁愿一死也不愿被道士永远封印于画中! 他凝望着她,直到她消失的那一刹那。第一次,他痛恨自己已无神术,无法挽回她。致雅,红尘已无你,赤月留此何必? 番外篇 此情可待成追忆(3) 他知道,她的魂,去了冥界。 为她,他解开神穴,重得法术。 为她,他告别亲人,只身离去。 为她,他付诸代价,重返天界。 上殿之上,他望着曾经的父王与母后,所有的话哽在喉中。当初是他执意要离开,而今再回来,倒好像当年的离去只是逞口舌之强,玩笑罢了。 “或,你可曾记得你当年的话?”天帝冷笑一声。 “儿臣记得清清楚楚。” “当初你狠心抛下你的父王与母后。如今怎么……吃不惯人间之苦,所以回来了吗?”他的母亲,嗤笑着。当年她的悲色他记得清晰,现在再次面对她,却发现那样的悲痛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之中深藏于心底,令他再看不见了。 他不愿反驳。 “儿臣愿在五十年后被软禁于寝宫千年,寸步不出。”只要能守她五十年,就足够了。 “好。”天帝沉思片刻,便答应了。 “或……”天后转而放柔了语气,仿佛刚才的嗤笑只是为了训斥他,教他明白其理,“你能想得通就好,你离开后,母后可是一直都记着你呢。” 他抬头,直视着母后的笑容。绝美,却已没了昔日的温柔。 不久后,他只身一人去了冥界,见到了他未曾谋面的妹妹辕惜。辕惜的性子较为冷淡,并没有追问他的来意。他在暗处,望见她的身影。 满地花开,伊人独憔悴。 重归多月后的一日,他前往花苑去给母后问安,竟意外见到她的身影。刚开始他不确定,但是她的眼神透露了她的身份。他永远认得她的眼神,清淡如水。 他笑,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为她而笑。 近在咫尺的距离,令他心底泛起一阵喜悦。这样一来,他便能更好地守着她了。 花苑之中,他刻意调侃。 夜宴之上,他认真地问她红尘误何解。 海棠林里,他假意醉倒,教她念出赤月二字。 他何尝不是……心里一阵悸动。只是……他怎么肯让她知道,那软禁千年的代价。因此,纵使是被她质问着,他也没有道出真相。 致雅,原谅我,只能让你相信我的欺骗。 她误闯囚阁,他出面警告。对她的关心,早已深藏在警告之中。她,是否听懂了呢? 她与白澈欲前往冥界,他放心不下,跟了上去,却惊见傀影追杀他们。他的出面令傀影停了手,也道出了天后指使这一真相。他不信,他惶恐,他震惊。一直以来,他都不愿再直面母亲。他记忆中那个温柔的母亲,怎么会害人,怎么做出这种事?就算她已然不复当初了。他挥手,消去傀影的记忆。他承认他是有私心的,为了母亲,他只能如此。只是…… 他没想到她会在这之后伤心地质问着他和白澈。她嘶喊得几近无声,眼泪肆意。他看着她,心疼得无法开口。就是当初他许她在后山痛哭,她也不曾这样。他从未……从未看过这样的她。 致雅,你的痛哭,却是因我。 我本是护你之人啊,何时……变成了伤你心之人? 她从云中坠落,宛如折翼蝴蝶,教他呼吸几乎一窒。他欲追下去,却被突然出现的母后止住了。母后,他曾经最喜欢的人,现在,教他真切地认清了。物是人非,到底是……物是人非了。 她归来,与他于囚阁中再次相见。 四目相触的对望,他倾注情感,只愿她能明白。 本已把握了局面,却还是因了母后的诡计,无能为力。辕辉焦虑地问他“弑神”的解药,他却犹豫,终是摇头。 他害怕说出口的答案,会令他失去他所在乎的。 他的私心,现在只为她一人而已。 可是,终是不及。终是……只能颤抖地揽她在怀,看她魂魄离体,无法留住地离去。于她魂飞魄散之际,他喊出了她的名字。 心里柔软的一隅被深深触动,因她最后望向他的目光。 致雅,你为何还是……弃了我?留我一人在这个世界,留我一人承担对你的思念,留我一人苦嚼回忆,留我一人独忍孤单。 我永远记得自己用怎样的眼神看你。为你疼惜,为你痛苦,为你心动不已。 所有关于你的记忆此刻都成了怅然,都成了怅然啊…… 致雅,千年的软禁何足为惜?只叹你无法留在我的身边,任我的思念满溢。 此生此世此情,不枉。 只是徒然念你,此情可待成追忆。 番外篇 多情公子空挂念(1)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屏? 他一手捧着书卷,一手轻摇折扇,颇为漫不经心地扫过这句诗。夏日的早晨,果然还是要独坐凉亭悠闲品诗才别有一番滋味。 “公子,老爷唤您过去。”新来的丫鬟低声唤道,羞怯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又埋下头去。 他了然地笑开,一合折扇,便起身离了凉亭。 “爹突然唤我前来可是有事?”书房内,他拘了个礼。 “臭小子,没事就不能叫你吗?” 他无奈。都说父亲是个儒将,他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不过……今日唤你来的确有事。” 不早说…… “我昨日跟你说过的,今天要去拜访致府的老爷,你可记得?”父亲捋了捋长须,缓缓道。 “孩儿没忘。”虽然也记不清了。 “那你还不准备一下?你打算就这样过去人家府上?”父亲有些不悦啊…… “是啊。”他看了看自己的着装。一袭白衣,腰佩碧玉,这不是很好吗?想他这一身翩翩公子的打扮不知会迷倒多少少女。恩……那个新来的丫鬟就算其中一个吧。 “初次拜访你就穿得如此随意,这成何体统!你是存心要让为父也跟着蒙羞是吗?”父亲好像更不悦了…… “孩儿认为没问题。”您穿一身官服才有问题,又不是要上朝。他在心头偷偷补上这后半句。 “你……孺子不可教也!算了,也没多少时间了,就这样吧。”父亲说完便派人备了马车。 所谓子不教父之过,父亲看来也忘了……他幽幽一叹。今天拜访完这个致老爷,明天估计就得去拜访什么陈老爷之类的人物。他想不通为何父亲到别人府上拜访总要捎上他,长辈谈话他又插不上嘴,倒不如在家饮酒品诗来得有趣。 致府老爷与父亲谈得甚欢,完全把他忘在一旁。他百般聊赖,只得四处打量,以解闲闷。突然,他的视线对上前方画屏后的一双眼睛。看来……他笑意渐浓,看来还是有有趣的东西啊。 那是双只属于女子的明眸,一般的丫鬟不会这么大胆,那该是……这致老爷的千金吧。 他玩心忽起,便请求致老爷让那女子初来。果不其然,画屏后的她慌忙逃开。他亦找了个借口退出去,一路跟随,直到小亭中。 小亭之中,他故意靠近她,甚至附在她耳边轻语。 她的丫鬟愣在一旁,慌乱得说不出话来。她呢?她会怎么样?会满脸羞涩还是会害怕地躲开?他等着她的反应,却不想,她竟一把推开他,面露愠色。该骂他登徒子了吧,他猜想着,却还是猜错了。 “彦公子这般无礼,就不怕被别人当做登徒子?”这是反问句。 她的话令他愣了片刻。随后,他大笑。这女子与他所见过的都不同,伶牙俐齿不说,连思想也不同于常人。 在与她攀谈的过程中,她的才华渐露锋芒,教他为之一惊。这样的女子……他想靠近,想要结交。于是,他诚心以待,她这才冰释前嫌。 他的心弦,于不知不觉中,悄然扣动。 得知她要学琴之事,他主动请缨,成为她的老师。 为化解尴尬,她回房取琴。回来时,她未走近,只是远远地把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他微笑,心情似乎一下子变得特别好呢…… 教她琴艺之时,他故意一改往日玩世不恭的模样,一脸认真。这一变化,却是让她有些不适应,反而怔怔地看着他。 “孺子不可教也。”他说着,心里一阵平衡。终于可以把父亲骂他的话拿出来用了啊。 后来,他还是收起了玩心,用心教她。不论他说什么,她都听得认真。他抚一曲《高山流水》,她竟是沉醉其中。 “致雅,若是你,能否成为我的知音?”不知为何,他竟脱口而出。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难道自己已经…… 她听了,却是摇头,令他心底突然泛起一阵落寞。 致雅,若是此情此景重演一遍,我依旧会问出同样的话。而你的拒绝,依旧会教我落寞不已。 ———————————————————— 今日起军训五日,五日内暂时不会更新。2010。8。25留。 番外篇 多情公子空挂念(2) 那年致禅诞辰设宴于家中,他被邀前往。一袭珠帘,隔开了她与他。 因她堂兄的提议,她用他的琴抚了一曲《高山流水》。熟悉的旋律入耳,亦入心。她用琴声表达出的弦外之音教他感慨不已,为之痴倒。知音何在…… 献上一瓶装有海棠的琉璃花瓶时,她像是满心期待,然而却在致禅抚掌而笑后突然有了几分异样。帘后的她,以病为由,失身而出,令他无法不为她忧虑。一路随她至灵湖,她的步履有些缓慢,像是在恍神。灵湖边,她竟伸手追蝶,身子直直地往湖里坠。他的心一紧,几步上前,一把拉回了她,锁她在怀。嗅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花香,他的愤怒与恐惧一瞬间夹杂在了一起,翻天覆地地覆盖在心口,教他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差一点,差一点啊……他就要失去她。 小亭之中,她已然回神,不愿多提,他便也没有深究,只把心底无法释怀的感情强压下去。那把名为“蠡弦”的瑶琴,跟了他多年,今朝他却不曾犹豫地赠与了她。这把琴对他而言,是极重要的东西。他称那是出师礼物,可是,那岂止是礼物而已,还是……他的一片心意。后来的他,想起那时她的犹豫,心里便会有些困惑,有些失落。致雅,当时的你,究竟明不明白呢? 后来,她莫名失踪,致禅只是叹息,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他疑惑,焦虑,执意留在致府苦等。父亲那一封封催他归去的书信,他置之不理。如此冲动的决定,何尝不让他意外?他竟是,真真对她动了心。 苦等了几日,竟在转角时一眼便看到了小亭中的她。 手中的折扇轻轻落下,如同他的心。他喜悦,诧异,失神,无以言表。他向她走近,眼底的热烈不加掩饰。她却从他身旁擦肩而过,拾起他的折扇,半递半挡地止住了他向她靠近的步伐。心里的落寞来得突然而强烈,教他不愿去认清,不愿去读懂她无声的语言。 他接过,同时按住了她的手,紧紧,紧紧。 “彦公子,莫逾越。”她只一句话,便教他心底一阵慌乱。 他向她索原因,用那样模糊不明的语调。等到的,却只是她的一阵沉默。沉默,沉默得令他心底的慌乱翻涌得厉害。难过的情愫便就此肆意而出,在他的眼中徐徐染开。 “致雅,你不想说。”他这般肯定,这般肯定……肯定得自己都有些不愿相信。可这分明是,生生的现实。 他终是选择了转身离去,终是只能这样,远远看她。 得知她因丫鬟琼缡之事伤心不已时,他便前去带她出府,想借此排解她的难过。那幅无面女子的画从她屋里飘到房外,恰好被他拾起。尽管无面,他还是可以从中看出她是在画自己,只是,他不明白,为何画中之人会是无面的模样。究竟是她迟迟不肯下笔,还是她的刻意而为? 因为,她本无面。 她这样答他。当时的他对于她给的答案,捉摸不透。事隔多年,他渐渐明白了她话里,以及画里的深意。被人斥为画妖的她……那样的她,看不清自己的模样,认定不了,亦是困惑。困惑却无人可为她解惑,她便以无面为面,索性无人可解也罢。 他与她缓步于闹市,同她一起坐在酒家二楼的靠窗位置。她无心食物,突然一抬眼,看到了对面酒家里靠窗而坐的人,然后竟是微颤了一下。 他的视线顺着她,落到那个人身上。那个人不是她的堂兄吗?怎么……她在害怕吗? 她矢口否认,他却无法忽视方才她的轻颤。她在害怕,的的确确是在害怕。 “没关系的,我就在你身边。”他带着笑意说出这句话,只愿她能因此安心,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我就在你身边,为你分担你不言而喻的惧意。可你为何……如此回避? 番外篇 多情公子空挂念(3) 那一日,他着着青衣,坐在自家小亭里品着茶。 无事可做,他有些烦闷,索性唤来小厮取了一把琴来,再遣开其他人,独自坐在小亭里抚琴。 不知为何,他已凝神其中了,心里的烦躁却没有消散,反而愈演愈烈。仿佛,仿佛那样的烦躁本是由琴而起,而今借着琴宣泄而出,同时也继续在心底堆积。 修长的十指抚过琴弦,轻轻拨动,瑶琴却骤然断弦。断弦之声,如同锦帛被生生撕裂,久久回荡在四周。 他愣住了。 慌乱与不安顷刻间蔓延了整个心房,教他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多日后,他欲到致府拜访,然而,父亲却阻止了他。他满腹疑虑,看着父亲不太好的脸色。 “从今以后,你不准再踏入致府一步。” “为何?” “祉然,为父是为你好……”父亲突然叹了一声。 “爹有话不妨直说。”父亲常日里看他时总是带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今日却……这其中的异样,教他心里的不安一瞬间变得强烈。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吧。 “这件事你无须知道,你只要谨遵为父的话就可以了。” “不!您若是瞒着我,只会教我更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令您无法说出口,您……” “住嘴!”父亲突然喝了一声,满眼的怒意,“事到如今,就你这个小子还被蒙在鼓里!致府小姐原来是一个画妖扮的,现在已经死了!你还前去做什么?去见一个已经死了的妖物吗?臭小子,你还嫌那些流言蜚语将你抹得不够黑吗?我看你是被那妖物迷了心吧!” 父亲的一席话好似当头一棒,重重地敲击着他。 震惊的他的,不是什么妖物之说,而是……她已死去的消息。怎么会……怎么会呢?明明几日前的她还好好的,怎么会…… 他连连后退了几步,目光无神。 “哎!就知道你会这样!早知道不告诉你了……”父亲又是一声叹息,“为父知道你对那致府小姐有意,可是,现在那妖物原形毕露了,你又何必把一颗心系在她身上?那妖物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 父亲的一字一句,掠过他的耳畔,他都好像没有听到似的。他的脑海里,满是她的身影,她的一颦一笑。那样的她啊…… 他突然笑了。 二话不说,他走出了房间,无视身后父亲愤怒的声音。原来断弦的瑶琴,便是不祥之兆啊。原来心里的不安与慌乱,是为她。 她死了吗?她死了啊。她是妖吗?是又如何?又或许……正因为她是妖,所以才会有别于寻常女子。是这样的吧。 他在那曾与她去过的酒家里,坐在当初的那个位置,点了好几壶酒,不停地饮着,一杯又一杯。边饮着,边笑着,笑到眼底一片氤氲,笑到他醉倒了,被人送回彦府,笑到父亲对他失望不已,将他赶到一处僻远的小屋里,让他反思三年。 他夜夜饮酒。 借酒消愁,愁更愁。 直到…… 后来的某一天,他在深夜里看到她的身影,看到她流着眼泪注视着他。他看到了她啊……她没死啊……她还在啊…… 他唤着她的名字,迷蒙的双眼看进她的眼底。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又锁着眉头,只是执拗地朝她伸出手,不肯收回。 他听到了她的声音,看到她把手搭放在他的手心,便开心地笑开。收拢十指,寒夜里冰冷的空气从他指尖溜走。 他带她去他的小屋,然后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话。然后,听得她说。 “彦祉然,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愣住。心里难过的情感肆意开来,致雅,连你也对我失望了啊……原来你也…… “我所认识的你,该是那个手执折扇,笑意盎然的翩翩公子,那个授我琴艺,孤高自诩的不凡之人。” 她的一番话,令他如梦初醒。 致雅,原来我在你心中是这样的啊。那么……祉然愿是你心中永远的那个翩翩少年。他微笑,取来那一把她的丫鬟偷偷还给他的琴,那把她刻下“离弦”二字的琴。 再抚一曲《高山流水》,为她。 琴声悠扬,他迷蒙的眼终于,在不舍中缓缓合上。 再睁开时,已是次日清晨了。原来……是一场梦境啊。他有些怅然,也有些了然。 点起白烛,他毅然燃琴。离弦二字在火光中化作灰烬,飞扬黑色木屑宛如彩蝶,蹁跹远去。他的一片痴情,他所付诸的相思,却是缓缓地藏入了心底,为她而封起。 若干年后,他已功成名就,有一房妻室,有子嗣传家。 某个午后,他独坐在家里的小亭中纳凉。恍然的一瞬间,多年前他所看过的那句诗,此刻清晰地浮现于脑海之中。 他苦笑,现在的自己,已然真正体会到了那句诗的含义了啊。 人生若只如初见,便是公子佳人两不误,又怎会枉了华年,愁了别离呢? 番外篇 奈何千年转瞬消(1) 母后看着他的时候,像是在看沾满了污垢的东西。 冷漠且厌恶。 他不明白,不明白。孩童的天性教他无法因此而避着母后,他亲近她,每每都是带着微笑。只是,母后从未回应过他的亲近。撒娇也好,乞怜也罢,她都不曾正眼看过他。他与母后之间的谈话,生疏得好似陌路人。 可是……母后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他分明亲眼看过,母后带着慈爱的微笑,轻握着辕辉哥哥的手,教他写字。 躲着哥哥的寝宫之外,一双明眸紧紧盯着那一幕。心里满是羡慕,满是悲哀。自己果然是特别的存在吗?是让母后……讨厌的存在吗?是这样吧。 他心底汹涌着无法自制的情感,流露至脸庞便化作浓浓的哀矜。 他曾经疑惑不已,为何自己的名字与其他的兄弟姐妹不同,不带“辕”字。 他曾向母后问出这个问题。 “母后,为何我的名字不叫辕羽,而叫残羽呢?” 那一次,母后听完,竟不似平日里那样冷冷回答,而是全身一颤,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他错愕,睁大了眼看着自己的母亲,难以置信。母后之前那样讨厌他,也不曾打过他啊。今日却……他捂着发红的脸颊,后退了几步,眼里是已盈眶的泪水。 “你不配!”母后死死地盯着他,眼底竟是恨意。 他一哽,想说的话全都凝在了喉中。所有的不解顷刻间荡然无存,空余化不了的难过沉寂在心里,缓缓堆积成无形的山。 “五皇子还真是可怜呢,娘娘那么不喜欢他,几乎不曾主动来过呢。”寝宫外,侍女们低声嚼舌的话,一字不漏地传入他耳中。 寝宫内这般安静,静得令他害怕。 “可不是……谁让五皇子偏偏生在四皇子死的那一天。”另一个侍女压低了声音。 “这也难怪娘娘看他晦气。我们跟着他,也是白受罪,倒不如日后寻了个空到别的寝宫去呢。” “你以为想去就可以去的吗?众人都知道五皇子失宠,还有谁会想来服侍他?依我看……我们本本分分地呆在这里,别让五皇子盯上,不惹出什么事端就好了。” “说得倒是。” …… 侍女们的声音早已放轻,他的耳朵也早已紧紧堵着,可是为什么那些话,还是那样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心中,化作利刃,无情地剜着他的心窝。他低下头,轻轻地用双手环着自己屈起的脚。 这本来就是事实啊。 是他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啊。 自己一直都清楚的,不是吗?他是失宠的皇子,只会是失宠的皇子。只是……筑起的那道自欺的高墙,直至今日,终于轰然倒塌了。残羽……这样的名字。原来,这样的名字别有深意啊。 眼泪流下,至唇边,教他尝得一阵苦涩。 在这样的悲伤之中,他沉沉睡去。真想,真想就这样睡下,不再醒来。 次日的清晨,他醒来,却迟迟没有起身,只是躺在床上,双目无神。为什么睁开双眼看到的,只会是冰冷的砖石还有那朦胧的帷幔? “殿下?殿下?”身边的侍女小心翼翼地道,“你该更衣了。” 他没有听到,或者说听到了也不想再做出任何回应。 “殿下?”侍女继续道,“殿下,残羽殿下?” 残羽……他猛然清醒。眼前的华美帷幔好像生生撕裂了一般,所有的砖石也像是一瞬间坍塌,将他紧紧缠住,深深掩埋。这个名字……他不要听!他不要听! 他抬头,满眼惶恐,用法术一把将侍女打在地上。犹如一头受惊的小兽,他不安而困顿,只是深深地埋下头来。 他做了什么?他伤人了吗? 他只是不想听到残羽这个名字啊。只是这样……然后便出手伤人了吗?冰凉的双手紧紧抓着衣袖,却无论如何也抚慰不了心中的不安。 泪眼朦胧中,他依稀看到门外走入两个人。 他的眼眸一亮,本能地冲上前去,紧紧拥着其中一人。他不敢放手,不愿放手,生怕这一放手,就会失去极重要的东西。 “母后。”他的声音已是沙哑。 “走开!”他的母亲,竟一把推开他,将他推倒在地,然后满眼厌恶地转向身边一身华服的男子,“陛下,您可看到了?这孩子这么没有教养,连个侍女都攻击。这样的孩子,留在此处有何用?恰好此时冥界归天界管辖,何不遣他去那里悔改?” “这,随你吧。”他的父王没有再说什么。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没有丝毫的动容。 他愣在原地。一如当日,所有的话哽在喉中,只有眼泪无声地淌过。 他没看见的是,身后倒在地上的侍女,缓缓地露出笑容。 番外篇 奈何千年转瞬消(2) 黑暗幽静的冥界,暗无天日。孤苦游荡的魂魄,驻足在忘川之前。不断回顾,却终是无奈而终。 因了他的皇子身份,管辖冥界的天神安排他住进了谜之宫殿。恢弘的宫殿,华丽而炫目,在他眼中,却只是灰暗一片。 没有能同他说话的人,没有任何服侍他的侍女,没有任何的生机。 他常是独自一人呆在宫殿内,极少出去走动。 他从宫殿的窗口处,静看那游离的死亡悄然走过。 母后抛弃他了吧。是这样的吧。就如同生命抛弃了那些魂魄一样,无论那些魂再怎么想要挽回,不断地回顾,也没有办法忤逆。 “残羽。”有人在唤他的名字,轻柔而熟悉。心底那股久违的温暖涌出,教他一时间无法出声回应。那是姐姐的声音啊。 辕惜嘴角噙着几乎无痕的微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姐姐……”他哽咽出声,“你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母后也把姐姐流放到这个地方了吗?不!他不要,就算自己一个人孤单,他也不愿再将姐姐牵扯进来。本来就只是母后讨厌他啊……何必连累姐姐呢…… 辕惜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在他将这些隐在心底的话说出口之前,便轻轻笑开。 “是我自己要来的,与母后无关。” “可是……为什么?”他垂眸,喃喃道,“这里……这么黑暗,这么无趣。姐姐不该来的。” 辕惜只是笑笑,没有回答他。 “残羽,我带你到一个地方。” 她轻轻拉起他的手,携着他到了一个极美的地方。一块镌着“暗址”二字的石碑立在那个地方。暗址之下,繁花锦簇,空灵气息萦绕其中。这般特别,突兀地出现在冥界,令他惊喜却也有隐隐不安。 凭空出现的美景,虚无得像是无法把握一般。 身边的姐姐握紧了他的手,他疑惑抬眼,只见她微微一笑。姐姐的笑容给了他莫名安定的力量,他心底的不安,便也悄然消散了。 暗址唤起了他身为孩童的天性。从此以后他几乎天天都到暗址来,对着那些花朵言述自己的喜悦。就算……就算后来暗址成了一片死景,他也一如既往。 姐姐告诉他花朵凋谢的缘由,他听了,只是沉默。 他与母后之间骨肉亲情的羁绊,此刻以被另一种牵连所代替了。他难过,难过得不能自已。但他知道,这是母后所希望的啊。 冥界本该暗淡无光,是吗? 面对花朵的凋谢,姐姐法力不及,只是轻轻摇头,复又笑着道:“快了。”他听不懂姐姐像是哑谜般的话,直至很久之后他才明白。这两个字,是姐姐的预言。 快了。 能要与你笑颜之人,快到了。 那一天,他同往常一样,缓步向暗址。暗址前,他惊讶地看到了那一片洁白的花海。冰清玉洁,美得脱俗,一大片一大片蔓延至尽头,像是划破黑暗的光明。 堵着的心渐渐畅然,曾经的美好仿佛也一一回来了。 站在花海面前的那个人,在听到他的声音后转过身来。他们的目光彼此交融,竟教他安心不已。分明他们只是,初见的陌生人。 他从姐姐口中知道了她的名字:致雅。她的年纪同他姐姐一般,性子也与姐姐的冷淡有些相似之处。只是,在她身上,他寻得了一种淡淡的依托。这样的依托,让他执着地想要靠近。 执着地想要靠近她,所以他默许她所以不该有的行为。 那天她由忆尘离开冥界之时,他就在不远处啊。 就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 花心落泪,他亦落泪。 她的背叛吗?他已然默许她的背叛了啊…… 没有了她,花朵恢复了死寂。他笑颜背后的悲伤,依旧在无形地扩散。 她最终是回来了,他带着淡淡责备的目光看她,却没有真正怪她。雅姐姐,你给了我花朵所不能给的东西。那份依托,残羽一直铭记于心。 姐姐被辕辉哥哥带到了天界,带到了有母后的天界,带到了他曾经生活过的天界。 他为她欣然,却无法忽略内心的忧虑。若是母后…… 果不其然,那天他因了花簪的感召,他施法入了她的梦境。在暗处,听得母后与她的谈话,也明白了一切。母后,你不曾改变过呢。他黯然的眼眸缓缓合上。只是,母后,这一次,不会再如你所愿了。残羽想保护这个人,这个极重要的人。 “如果不够,残羽可以借你勇气。” 他借她的勇气,她竟真在日后还了回来。 那一日的她轻轻环着他,在他的心沉浸在灰色记忆里的时候。他脆弱,他畏惧,她却把那样的勇气交到他的手里,令他虽然颤抖着,却感到到了勇气真实的存在。母后于他的伤害,在这一刹那间被那样的勇气掩盖。 那一日,她走以后,他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牵引,陷入晕眩。 他做了一个梦,一个源于前世的梦。 —— “母后。”着着华服的他,笑着跑到母亲身边。 “辕羽,可先去拜见你的父王了吗?”母后微笑着注视着他。 “没有。比起父王,我更喜欢母后,所以才先来拜见您呢!” 母后轻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 “母后,你为什么哭?” “辕羽,你的父王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了啊……我该怎么办?”母后颤抖地拥着他,声音哭得嘶哑。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像当初母后哄自己的时候一样,拍着她的背。 “不哭,母后不哭。”父王害母后伤心,他一定要守护着母后,陪在她身边。 …… “辕羽,喝下这杯茶吧。”父王来到他的寝宫,对着他微笑。 他没有犹豫,不带防备地喝了下去。倒下之前,他看见,父王笑得残忍。原来那是毒药,是毒药啊……意识模糊之前,他的求生意识依旧强烈。这样的意识,教他的魂魄脱离了身体,投身到另一个躯体里。 …… 他从这个梦中惊醒,睁开眼,已是泪流不止。 前世的他为了让父王回心转意,天天到父王寝宫面前求见。每每见到父王时,总是用清澈而哀怨的眼神凝视着他。或许是这样的眼神,父王承受不了吧。终是一杯毒药,换了他的死亡。 原来他的前世是辕羽。 原来他是母后最爱和最恨的那个。 命定之事,今生他注定得不到母后的爱只因为前世所得的太多了吗?母后……他抬头,却只望得见无垠的黑暗。 位高权重的母后,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就是辕羽。前世的羁绊,如今该有个了结了。他曾经因母后所受的伤痛,在雅姐姐与他勇气之后缓缓愈合。他已然决定,不会把前世的一切告诉母后,不再依靠前世过活。他是残羽,再也不会是辕羽了。 前世固然美好,但却是留不住的风景。 “从今天起,残羽要为自己而活。” 母后,您是否听见了? 时光流逝,转眼千年。那个与他笑颜的人早已不在了,而那段刻骨的前世回忆,也早已被他藏在了心底。奈何千年转瞬消,空余往事在心底,只在回顾之时,晕开一片暖意。 跋 想写这篇跋想了很久,想得快疯了。 如今终于熬出头了,真的很不容易。难以想象一本书居然可以写得(准确的说是改得)这么慢。如果我是读者,我一定会在心里默默鄙夷这个作者。索性此书默默无闻,倒也没遭什么明显的鄙夷。此乃万幸。 另外,番外篇只写三个人的,实在是因为词穷得没话说了。某些心里不平衡的,就自己平衡一下吧。况且,自我感觉已经把能写的都写了。 在写作的过程中,时常思绪中断,以至于灵感全无,可谓痛苦。可是每每写下一章,都会觉得心情舒畅,一片明朗,看什么都美好。(相信这是众多写手的同感)有时候写着写着,又会很不负责任地想着……明天就完结吧,完结吧,完结吧。明天安排致雅突然人间蒸发了这个情节吧。之类的想法。可惜都没有实践,不然现在就看不到这一篇跋了。 感谢能看到这里的各位一路看下来,没有中途觉得无聊便把它抛弃了。这一点很让人欣慰。因为此书不比现在一抓一大把的书,所以可以说它是很安静地躺在角落里。我信它的微芒,引你们至此。 当初写此文的时候只是初中,一时有了写个古代女子的想法,便下笔了。当初文笔比较拙劣,于是现在重新修改一番,对于修改过的,大部分都比较满意。 我现在在想,当年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下了第一笔?当此刻变为曾经以后,那时的我是否又会思考同样的问题?当年的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收了尾? 因为写这本书时很慢很慢,所以理所当然看的时候也该很慢很慢。我在想,能看到这里的人,你们的心里是否有一棵海棠树在缓缓地生根发芽?致雅,她是否安静地站在那棵海棠树下,回望。 她回望无法企及的过去,目光温柔,嘴角带着微笑。当年的那个翩翩少年,后来的那个知她所思的人,那些待她真挚的友人。 这样的她,你们是否看得到? 若她只是掠影,只在一刹那惊鸿,之后便是沉入人海,成为普通人,倒是不好了。我以笔铸她的灵魂,只愿她静谧地留在每个人的心里。最后的结局,她真的消散于三界了吗?或许不是呢?她只是灵魂被割裂而开,落在你们的心里,如此而已呢? 她散落着,每个她都在默默回忆,静静思量。 如此,不算是最好的结局吗? 好吧,为了首尾呼应,我写下最后一句:很高兴能够写到这里。 2010-9-12 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