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出租车司机的故事》 一 郑东是沈阳的一名的哥,四十一二岁,一米八的个头,身体还算强壮,给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大大的忧郁的眼睛。下面讲述的就是他的故事。 沈阳的一些地名叫得蛮好听,比如大东区有个地方叫莲花,叫小河沿;沈河区有个地方叫杏林,叫梅杉,叫风雨坛;和平区有个地方叫红霞;皇姑区有个地方叫塔湾;铁西区有个地方叫艳粉;东陵区有个地方叫泉园,叫长青……还有,大东区有个吉祥,沈河区有个顺通,皇姑区有个永泰、民富、太平庄,铁西区有个贵和、兴顺、马壮。另外沈阳有几座公园的名字也十分好听?;——万柳塘、碧塘、鲁园、百鸟等等。 这些名字听起来清新,喜悦,充满了诗情画意,充满了美好想象。 本故事中的主人公开着一台破旧的桑塔纳出租车成天就在这座红尘滚滚,物欲横流的城市中穿梭奔忙。这辆老爷车不是他的,他是一名下岗工人买不起出租车,靠给别人卖手腕子养家糊口。 郑东的妻子陈娜和他同岁,心脏不太好,下岗后一直没有找到工作,也同样长了一双让人难忘的大大的忧郁的眼睛,人们都说他俩有夫妻相。他们有一个儿子叫郑旭,今年十六岁了,学习成绩很好,在一所重点中学读书。他也长了一双忧郁的眼睛。 郑东是这个家庭的唯一经济依靠,为了妻子,为了儿子,为了这个家,他开着那台桑塔纳疲于奔命地挣钱。除了妻儿,他最爱这台车了,因为他需要它,虽然车不是他的。 哟,快四点了,时间过得真快。郑东瞟了瞟计价器上的时间自言自语。今天的活拉得还可以,去掉租子钱和汽油钱,能挣五十块钱了,还有两个小时交车,再拉个三十二十的应该没问题,他心里想。 郑东开车走在南运河旁的滨河路上,看着那婀娜的垂柳同时寻找着向他招手的乘客。他发现前面几十米处有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车旁有个女人在摆手。一看她的穿着就知道是个同行,那个女人胳膊上戴着长长的套袖,那是防晒的,夏天的阳光太毒了,晒得人们容易得皮肤病,还有她腰间挂个巴掌大的小包,那是装钱的。肯定是车坏了,看她急得那样,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用在出租车身上千真万确。这时有两辆出租车从郑东车后飞驰而过,那女人摆手车子没停。“车上也没乘客呀,怎么不停呢?光想着自己拉活了,就好象他的车从来没坏过从来没求过别人似的。这两个坏蛋。”正想着郑东的车到了女人身边停了下来。“大哥,”女人扒着副驾驶的车门对郑东说,“车坏了,帮帮忙,拽到修理厂。”女人用手往前指了指,“大哥,不远,就在前面。”郑东望着眼前这个女人,她至少比自己大十岁,黑瘦黑瘦的,头发都花白了,还一口一个大哥的叫着自己,让人听了心酸。郑东十分同情开出租车的女人,他一直认为女人不该干这行。这是什么活呀?一天天十二个小时坐在车里,没星期没礼拜的,什么人都得接触,交警,酒蒙,不讲理的——挨着累受着气。他要是有别的本事绝不会开出租车的!他最瞧不起那些女人的丈夫,认为他们不心疼自己的妻子。幸好自己的妻子没有象她们那样,尽管自己累点,尽管家里穷点。“大哥能帮忙吗?”女人焦急的喊声打断了郑东的思绪。“行行,没问题。”“大哥,太谢谢你了,不瞒你说,我在这里半个多小时了,有两台车也停了,可没有绳子拽不了。”“大姐,你可别管我叫大哥了,叫得我不好意思。”郑东说着下车来到车后打开后备箱,这时他猛然想起来自己车上的绳子前几天被车主拿走了。那是夜班司机老王帮别人拽车时被车主看见了,车主不高兴了,把绳子拿走了。郑东一脸的尴尬:“大姐,对不起,不是不帮你,车上的绳子让车主拿走了。”郑东发现那个女人一脸的失望:“那,那就算了吧。”她马上又恢复了常态, “那我也得谢谢你,你走吧,多拉慢跑。”“那你……”“我再想拦车吧。”郑东象欠了她什么似的上车把车开走了,一边走一边看后视镜,走了很远看见那个女人还在拦车。 六点钟,郑东和夜班司机老王到加油站加油然后交车。 别人交车后要么回家要么找朋友喝酒,而郑东交车后却来到儿子郑旭的学校。郑旭的学校六点半放学,郑东等儿子放学后二人一块回家。郑东是个孤儿,唯一的亲人是他的妻子,儿子,他在乎她们。郑东看看表,离学校放学还有十多分钟他找个小卖店买了一瓶啤酒,一边喝一边等着儿子,眼睛望着前面树上的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儿,让紧张了一天的神经放松下来。 洒喝完了,学校放学了,远远看见长得又高又大的儿子向自己走来,郑东把手扬了扬,一天的疲劳消失了大半。郑旭快步走过来:“爸,今天挣了多少钱?”这是两人见面的第一句话,早已成了惯例了。郑东知道,郑旭也知道他们家需要钱。“今天还行,挣了八十块钱。”“好,祝贺你。”郑旭说着话把胳膊搭在了爸爸的肩膀上,这是郑东最为高兴的动作。俗话说的好,多年父子成兄弟。二人肩并肩往家走着,快到家时郑东看见自家七楼阳台上那熟悉的身影——妻子陈娜在向他们招手。 回到家郑东把钱往桌子上一放:“媳妇,拿着,八十。”“看你俩高兴的样子就知道今天的活拉得不错。”陈娜笑着把钱拿在手里看了几秒钟又仔细数了数,她何尝不知道,她这个家全指望丈夫出去挣钱才得以维持,不然这家庭的状况简直不敢想象。 这是一个非常需要钱的家庭。 吃晚饭的时候到了,这是一家三口人最为轻松和快乐的时刻,尽管是粗茶淡饭,仅仅把肚子填饱而已,但三口人边吃边唠倒也其乐融融。郑旭边吃饭边开口说: “今天下午我们班有一节课自由活动,班长提议以‘我是最富有的’为题,让每人讲一段话。你们猜怎么了?”郑旭那双大大的忧郁的眼睛充满了诡秘。郑东和陈娜对视了一眼,他们心里明白富有这个词距儿子太遥远了。“别卖关子了,快说吧。”陈娜等不及了。“我们班同学回答这个问题千奇百怪,有的说他们家里有奥迪,有的说爸爸给自己留了两套房子——连孙子的都留出来了,有的说去过东南亚……总之吧,一个个都挺能吹。我听得都烦了,就站起来说,我才是最富有的!”郑旭停顿了一下,看看旁边的爸妈,那双眼睛放着一丝光芒。“你是最富有的?你就在那吹吧,咱们家的经济条件在你们班能排前五名——倒着数。“郑东说。”爸,妈,你们听我说呀!“儿子有些激动,”我当时这么说的,我才是最富有的!我告诉你们,你们听清楚了,我的妈妈从来没要求我必须考100分,我的爸爸一到我放学的时候就来学校等我一块回家,寒来暑往,风雨无阻!你们不要以为我爸爸是担心我的安全,那完全是一份难得的父爱,难得的亲情!“郑旭更加激动,”爸,妈,你们猜我说完后班里怎么样?“不知道。”“当时我们班鸦雀无声,让我震住了!我还没表达够呢,我又给他们唱了一首歌——我的家庭真可爱,整洁美丽又安祥……“郑旭说完后十分得意,大口大口吃着饭菜。郑东和陈娜不约而同把目光集中在了儿子身上,内心充满着感动。 “快到五点半了,起来吧,”陈娜轻轻推着依然熟睡的郑东,那双忧郁的眼睛有几分复杂。郑东醒了,“知道了,再眯一会儿。”心里想时间过得这么快呢,又到点了。郑东躺在床上懒得起来,一天天十二个小时的工作量累得他疲惫不堪,他也想歇一歇缓一缓,然而面对妻子,面对儿子,面对这个需要他撑着的家,他不能。他知道自己出去一天至少能换回家里一天的饭菜,总不能让老婆孩子喝凉水,喝西北风吧。 郑东迷迷糊糊躺在床上,隐隐约约听妻子小声说:“你爸还不起来,都叫三遍了。”“让我爸再睡会儿,”那是儿子的声音,“他多累呀。”听到这些郑东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洗过脸,三下五除二把饭吃完了。 郑东拎着陈娜为他灌好的一大可乐瓶子茶水和儿子下楼。在中国早早起来奔忙的恐怕只有出租车司机和中学生了。走到楼下郑旭说了句爸爸一天平安后上学去了,那台桑塔纳在不远处停着。郑东抬头向自家阳台望去,两双忧郁的眼睛对视了好几秒钟。 郑东快步走向桑塔纳。 夜班司机老王今年五十多岁,头发快掉没了,象个小老头。他的一对双胞胎女儿正在上大学,妻子做点小买卖。为了这个家,为了那对可爱的女儿,老王和郑东一样,一天天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老王和郑东合作有两年时间了。老王和郑东一样不喜欢和车主交接班,觉得车主事多。两个人都是打工者,彼此合得来。但有一点,郑东的车要是回来晚了,老王的脸色马上就变。这一点郑东理解,因为老王同自己一样艰难度日需要多挣钱,不能占用人家的时间自己去挣钱,所以郑东每天尽量按时回来,偶尔因为堵车回来晚了也没什么办法。 郑东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老王开着车往加油站开去。一看老王那张阴郁的脸,郑东就知道老王白忙了一夜。老王只有在活拉得不好或自己回来晚的时候才有这样的脸。“昨天晚上的活好吗?”郑东问。“忙了一整夜才拉了160块钱,你说好不?”老王使劲抽着烟。郑东明白这 160块钱去掉60块钱租子和70块钱油钱,老王多说能挣个三十元,也就是说老王开了十二小时的车才挣了三十块钱。老王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和郑东一样,出去一天不为家里拿回来五十块就没完成任务。 把老王送回家,郑东一天工作开始了。 郑东把车开到前面不远处的一个炸油条摊旁停了下来。他把车的卫生简单打扫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一家三口全靠它在养活,必须对它好对它尊重。炸油条的是一对南方夫妻,小俩口儿很会招揽生意,他们边炸油条边放着音乐,而且总是放着相同的一支歌。郑东从来没吃过他们家的油条,但每天早晨却在这里擦车,为的是听那首三十年代的老歌“渔家女”,那淡淡的有几分忧伤的歌在空中飘着:“天上旭日初升,湖面好风和顺,摇荡着渔船摇荡着渔船,做着我们的营生……一家的温饱就靠这早晨,男的不吸烟女的不擦粉,大家各自找前程,不管是夏是冬不管是秋是春…… 郑东开车慢慢走在城市早晨的街路,寻找着向他招手的人。早晨的城市到处是晨练人们,跑步的、做操的、跳舞的、放风筝的、溜狗的……就是没有打车的。在这个时间开始工作的只有路上三三两两的出租车,对了,还有那些穿着红马甲黄马甲的卖报人。那些八点半上班的公务员此时正呼呼大睡呢。 郑东给自己定下的目标——一天拉300块钱。这样,去掉110元租子钱,去掉100元左右的油钱,他大约能为他这个家拿回八九十块钱。然而这个目标一个月也没实现过三五回。路上的出租车太多了,他的车还旧,丢活。他同时又为自己定下了一个底线——一天至少挣50块钱和老王一样。出去一天不挣这个数就等于白白挨了一天的累了。当然实在挣不回来五十块钱也不能骂街,也不能自杀。一句话,五十元也好,八十元也罢,努力吧! 十点多了才拉了六十元,郑东感到压力在加大,早上的那份轻松不见了。早晨对他来说意味着时间多的是,意味着机会多多。现在小半天过去了,自己才拉这么一点钱实在不及格。可是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把等公交车的人往自己车上拽吧。郑东看看路上的同行,大多是空车,到处转悠着寻找打车的人。郑东犹如一只无头苍蝇大马路小胡同的乱闯。 前方红灯,郑东把车停下,左右一看,这四排车道上停了七八辆出租车,马路对过也停了好几辆出租车,放眼望去红彤彤一片,倍感烦燥。郑东再仔细看这些车,只有两台车里有乘客。再看看那些同行,奇瑞车上的女司机在抽烟,一定是百无聊赖,捷达车上的白头发正在打盹,另一台桑塔纳车的司机正大口大口喝水……一台中华车上坐着两个老外,那位开中华的老兄正吃着卷饼,也许他正被这贷款买来的车压得喘不过气来……“哥们,拉多少钱了?”旁边一位和自己一样开着破旧桑塔纳的司机向自己说话,他满脸是汗,脖子上挂着条毛巾。“别提了,才拉了六十块钱。你呢?”郑东说。“我也没比你强多少,比你多拉了十块钱,一个活就追上了。”“可这活上哪去拉呀?大东沈河我都转遍了。”“要是去趟机场该多好啊!“想得美!” 十一点多了,郑东的钱数依然没有增加。天气越来越热,陈娜灌的一大瓶水喝了一多半,光喝水不撒尿。郑东舍不得开空调,油价太高了,开一天的空调需要十多块钱呢。十块钱对别人来说是一盒烟,对他来说十块钱足够妻子到菜市场买一天的菜了。他舍不得,挺着吧,有什么办法。 郑东正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时终于看见前面有一对恋人在向他招手。他连忙把车开过去,然而那对恋人嫌他的车又破又旧,又打了一辆新车走了。大热的天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向自己招手的就这样失去了,郑东的心情有些低落。也难怪,现在的新车这么多,人家凭什么坐你的破车?“今天要够呛。”郑东心想着,想到等他挣钱养活的妻子和儿子他都不知道车往哪个方向开了。还好,郑东刚走不远又见一个人向他招手,他把车开了过去。“你的车没有空调啊?”打车的中年人问到。“有 ——坏了。你上来吧,一会儿就到了。”郑东陪着笑脸生怕这个人再坐别的车走,恨不能下车把他拽进车里。那个人稍稍迟疑了一下,坐到了副驾驶座位上,郑东长长出了一口气。 两个人在车上唠了起来。“空调坏了你得修理呀,大热的天你多遭罪呀。我再热也就挺那么一会儿,你一坐就是一天哪。”“凑合着吧。”郑东苦笑着说。“刚才看你态度不错我才上你的车,不然早换空调车了。我开车必须开空调。“大哥是开什么车的?”“丰田4500。”郑东最喜欢丰田4500了,外表硬朗,像个十足的男子汉,尤其是墨绿色的那种。每当在路上遇见这款车,郑东总要情不自禁的多瞧它几眼,那留恋的眼神如同自己的恋人将要与自己分别了一样。提到了4500郑东来了精神头儿:“大哥,车是自己的吗?”“不是,是单位的——事业单位。我也是司机,这不我坐你的车就是回单位取4500,然后拉着领导出差。”“去哪儿呀?”“上海。”“啊?”郑东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句,“开着4500去上海?从沈阳?多费油啊!开着4500去上海的油钱比沈阳到上海的机票都贵!”又一想自己操那么多心干吗?又没花自己的钱,自己把活拉好得了。 把乘客送到地方,计价器上显示十四元。 这十四块钱是郑东忙了一个上午拉的最大一个活。 快一点了,郑东还在饿着肚子。郑东从来不在司机盒饭吃饭,中午必须回家吃饭,这是陈娜对他的要求。他知道陈娜希望他中午回家看她一眼,她再为他灌满茶水。他与妻子有个约定,下午一点之前不回家吃饭就回不来了,因为出租车哪儿都跑,他不敢保证能准时回来。现在差十分钟一点,陈娜一定在阳台等着他。远远望着家中的阳台,陈娜也看见了他这台桑塔纳,向他挥着手臂……就在这时路边有个人向他招手,他犹豫了一下,拉他还是不拉?拉他吧,自己到现在还饿个肚子而且快到家了,不拉他吧,好不容易碰上个打车的人。还得拉!郑东把车停在打车人身旁。“大哥,帮帮忙,把这两个纸箱子放进后备箱里。”打车人说。郑东下车和乘客把纸箱子放进后备箱后,他回头望去,陈娜正往这里看着,脸上的表情充满了苦涩。 中午饭没吃上又上路了,这对郑东是常事,他的胃病就是这样落下的。小孩子都明白,一个人的健康比多拉一个活重要得多,郑东心里也清楚。但是每当遇到这样的情形理智往往败下阵来,拉乘客所挣的八块钱十块钱绝对占了上风。 时间在车里过得飞快,快三点了,才拉了一百五十块钱,费用都没出来,更别提往家里挣钱!“上哪儿去拉活呢?“焦虑的情绪笼罩着郑东,”忙了大半天了,要是挣到钱了饿了肚子也就认了,可现在……今天不往里搭钱就不错了。“郑东边开车边看着路面上的同行,他们不比自己好哪去,过一个是空车过一个又是空车,虽然那台奇瑞上有乘客,说不定是它转了两个小时才拉上来的呢。 午后的天气格外炎热毒辣的日头仿佛向人示威,树叶被晒得卷曲了,小草打蔫了……那一望无际的马路泛着灼人的白光,让人望而生畏。仪表盘被烤得烫手,完全可以烙熏肉大饼了,烤得郑东那双大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马路上行人都少,哪里有什么打车的人?郑东看见一座楼房的阴影里一台出租车四个车门大开,两只脚从里面伸了出来,司机在休息。郑东一看就知道那个人是车主,车是人家自己的,多拉少拉无所谓。既然活不好就可以不跑了,人不挨累,车也节省了。而自己行吗?早晨一出车就欠了别人二百块钱,他必须先把这二百块钱挣出来,然后他还必须为自己这个家挣回来钱!难啊!一天又一天就是那么十块八块一点点积累着…… 沮丧之际郑东猛然发现前面很远的路旁好像有人在招手,而且招得很急的样子郑东顿时来了精神,他那双大大的眼睛睁得更大,象饿了几天的野兽突然看见了猎物一样兴奋。他开车冲了过去。他从后视镜发现自己身后也有一台出租车发现了目标,和自己一样也在加大油门向目标冲去!后面是一台新捷达,车速明显比自己的老爷车快。“不能让他把活抢了!” 郑东把油门踩到底,发动机的声音变得恐怖起来,终于抢先一步到了!随后那台新捷达也到了。这时郑东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打车的人,那是树下晾晒的一件衣服,它的一只袖子在风中摇动…… 已经五点多了,快交车了,才拉了二百二十块钱,白玩了一天。郑东的心情有些沉重,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时间了,再能拉个十块八块的就不错了。他准备往回走了。当他走到大北门时,一位女士向他招手要去西站。这个时候去西站回来交车肯定得晚,回来晚就得看老王的脸,郑东有些犹豫,可不拉她自己算白忙了……一想到妻子儿子,他一咬牙:还得拉!妻子和儿子的脸比老王重要!就这样他把桑塔纳开上了东西快速干道箭一样飞了出去,那双大眼睛瞪得更大,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前方,见车就超,什么叫风驰电掣?什么叫追星赶月?如果车有两只翅膀,他完全可以让它飞起来!“大哥,你慢点开,不要命啦?”女乘客终于忍无可忍,“你不想活了,我还怕死呢!再这样开我投诉你!”“大姐,不好意思。快交车了,时间不多了。”“你没有时间可以不拉我呀。你看看你们这些出租车司机为了挣钱拿乘客的生命开玩笑,太不像话了,素质太低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郑东边高速开车边陪着笑脸。平时三十分钟的路程居然十五分钟就到了。计价器上显示三十五元钱。女乘客下车扔下三十块钱就要走,郑东连忙说:“大姐,你少给了我五块钱。”“今天少给你五块钱,”女乘客依然怒气未消,“这车开得吓死我了。” 郑东再也没有说什么,他已经很知足了,甚至内心很感激这位女乘客,正是这个女乘客的三十块钱让他完成了一天的任务。 一想到老王的脸,他必须再飞速把车开回去。说来也凑巧,回去的路上有三份打车的人向他招手,他摆手表示不拉了,心里在骂:“他妈的,这个时候摆什么手?” 回去时依然风驰电掣,见车就超。在快速干道上什么奔驰宝马一概落到身后。郑东心里明白,人家奔驰宝马开起来比自己的车快,只是人家没必要象他那样开罢了。 老王的脸色可想而知。 当郑东快步走向学校时,学校早已经放学了,儿子郑旭在那里等着爸爸。 一进门郑旭便说:“妈,我爸今天挣了五十块钱,完成任务了。”而郑东二话不说直扑桌上的饭菜狼吞虎咽吃了下去。 作为一个的哥的妻子,陈娜心里明白,这五十块钱来得何等艰难,仿佛丈夫用命换来的一样。 二 夏天是出租车行业的淡季,活越来越不好干。 郑东已经空跑了三十多公里,愣是没人向他招手。着急也无济于事,自己的车空着,别人的车也没有人,想开点吧。郑东就这么想着开着同时寻找向他招手的人。从南塔转到了西塔,又从西塔转到了北塔,大马路转小胡同转,就这样漫无目的的开着车,路上的同行和他差不多,十个车有七个是空车,空车里的司机和郑东一样东一眼西一眼地寻找着猎物,而那有活的车开得飞快,司机似乎也很得意。 郑东看前面不远处围了一群人,开过去一看原来两台出租车撞到了一块,虽然撞得不严重,但至少谁也不能拉活了。一看就是有一个在抢活,结果两败俱伤。郑东继续往前毫无目的的开着车。不远处又有两辆出租车撞到了一块,两个司机在那里对骂。郑东隐约听见了一个在说:“你就那么缺钱啊?靠抢活活着!”别一个抢活的似乎更加有理:“活是你家的?谁拉是谁的!” 这时一辆大声放着cd音响的出租车飞了过去,那重重的低音炮听得郑东心里发烦,这面拉不着活急得跟猴似的,那面还玩潇洒呢。他看见那辆车的后挡风玻璃上贴了一张大红纸,红纸黑字写着——老弱病残及现役军人坐本车免费。郑东有些烦燥的心一下子变得愤怒起来,他从心里讨厌这种唱高调的人。开个出租车辛辛苦苦的出来一天是为了什么?为了给家里挣钱,为了养家糊口!不是做好事学雷锋!这种人特虚伪,你想想有哪个老弱病残及现役军人有事出门专等着你的车过来再坐?老话说得好,善欲人见不是真善。这时郑东对面驶过来一台空车,车上的老兄与郑东会车的一刹那,冲郑东点点头苦笑了一下,郑东也用同样的方式回敬对方。那是一种无奈,比刚才那位雷锋车实在多了。 看同行在这个夏季里的百态郑东厌倦了,可除了同行还有谁在这大热天里这么辛苦奔忙?只有那些路口卖报人了。他们的状况还不如自己,顶着毒辣的日头,拿着一堆报纸在等待着买报的人。他们多数是中老年了,一个个脸晒得黝黑,时时喝上一口冰冻的凉水,只要有车停下来等信号时,他们马上奔过来在车流中在尾气中游曳,那种期盼的眼神犹如卖花姑娘在说:“先生,买束花吧……”如果有人打开车门买一份报纸,那喜悦的心情犹如中了福彩二等奖!郑东在等信号的时候,看见一位大姐卖了两份报纸,她很满足,同时也发现郑东在看着她。她冲郑东笑了笑,那一举一动与刚才冲自己苦笑的老兄一样,那是一种无奈。郑东忽然想起来了三毛,一阵阵揪心。 好不容易有人向郑东招手了。开着开着郑东看见路边停了一辆出租车和一辆警察摩托,不用说,这个倒霉蛋违章了收罚单呢。郑东瞟了一眼,发现那个司机是个女的,有点象那天求他拽车的那位大姐。 “点子够背的,和她比还得知足。”郑东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可也别大意了,兴许也快轮到自己收罚单了。” 把乘客送到地方,郑东挣了十一块钱。又没活了,他又不知道车该往哪里开了。他不知道哪个地方有人在等待着他向他招手,要是有特异功能就好了。 就这样大街小巷又转了一个小时还是一无所获,郑东感到厌倦了,“别这么跑了,白白浪费汽油,干脆找个地方等活吧。”郑东并不喜欢找地方等活,自己的车破,好不容易排到自己了,碰上一个挑车的乘客坐后面的车走了,自己更闹心。可现在没办法了,快到中午警察回去午休了,到中街去等活吧。就这样想着郑东把车开到了中街这里的情形也一样糟糕,几十辆出租车分成两排把守着步行街路口的两侧,犹如两条红红的长龙死一样的躺着,和郑东预想的没有什么两样。慢慢排着吧,总能等到活。郑东想着把车停在了一条龙尾后面,充当起了龙尾。马上又有两台车排在了郑东的后面充当了龙尾。郑东的车一点一点往前挪着,看来中街的活真不错。 郑东坐在车里看着那自己十分熟悉又倍感陌生的中街,自己开车几乎天天在这里经过,却从未心平气和的到步行街里面走走,一没有时间二没有钱。这里的出租车越聚越多,原本就不宽的马路更加狭窄拥挤,又大又宽的公交车几乎把路面堵死了,逛街的人们在这杂乱的车流里敏捷的钻来钻去。 “警察来啦!”一辆开过来的出租车对着等活的同行大喊了一声。同行们听到喊声纷纷开车逃离,郑东也准备逃离,偏偏有两个路人挡在了车前,就在这时一辆交警摩托横在了他的车前。下面的情形郑东完全不陌生,交警象征性地敬礼,郑东掏驾驶证,然后警察开罚单,然后郑东签字。“这么多车,你怎么单单抓我?看我的车破好欺负。”郑东苦笑着调侃。“那你别停在这里呀,你看你们把路堵成什么样了。”警察说完骑摩托走了。郑东拿着罚单木然站在车旁,刚才杂乱的场面不见了,道路畅通了,只有他这台桑塔纳还在原地停着。 郑东觉得对不起妻子和儿子,自己出来一天担负着往家里挣钱的重任,如今变成了一张一百元的罚单。这一百元罚单警察开起来只有半分钟时间,而郑东却需要干上整整两天才能把它抵消!这年头物价上涨,连罚款金额也跟着起哄!前几年违停才罚三十元,这个数目还可以接受,如今违停罚款涨到了一百元,实在是欺人太甚! “哥们,挨罚啦?”一个出租车开过来问道。郑东苦笑着:“一个活没拉着,倒收了一张罚单,傻子都不干的事我干了。” 这张罚单使郑东有些郁闷,一百元钱对他这样一个家不是小数目,可以为妻子买一件衣服,可以为儿子买几本他喜欢的小说……现在,妻子的衣服,儿子的小说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罚单。 越想越郁闷,郑东懒得回家吃午饭,他无法面对陈娜那双忧郁的眼睛,尽管他平时最喜欢那双忧郁的眼睛。 想归想,想完了还得继续拉活啊。可哪里有活呀?郑东毫无目的的把车开到了北站,有点鬼使神差。还好,有三位拿着旅行箱的人刚从车站出来向郑东招手。郑东看见了又急又喜,急的是这里也不准停车,而且自己刚刚领了罚单,喜的是终于有人坐他车了。下决心还得停下来!郑东飞快下车把后备箱打开,边往里放着旅行箱边急促地命令到:“快点上快点上,这里不让停!”那三位老兄十分配合,飞快地钻进车里:“去苏家屯。”还是大活!郑东有些兴奋,就在他准备把车开走时又一辆交警摩托横在了他的车前,那动作与在中街碰到的毫无二致。 刚刚收到一张一百元罚单,又要收到一张同样的!郑东内心承受的底线已经达到了极限,二百元钱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整整四天白干了!意味着他这个家一个星期的饭菜变成了凉水,变成了西北风……无论如何不能收这张罚单子!郑东暗暗下着决心。 然而,面对的交警既不是自己的哥们又不是自己的朋友,凭什么你违章而人家不开罚单?! 警察依然敬礼要驾驶证,郑东一脸的苦笑:“警察同志,我不是违章,我的——车坏了。”“少来这套。耍戏警察?你们这套把戏我见得多了,十个司机九个这么说。快把证拿来。“郑东下车后把机器盖子掀开了,这个举动变得弄巧成拙,那发动机正在平稳的运转,警察看了都乐了。“警察同志,水箱开锅了,不信你看。” 郑东来了一个急中生智,他试图拧一下水箱盖,由于他太紧张着急了,用力过大真把水箱盖拧开了!只见一股100度的开水水柱伴着白雾一样的蒸汽喷了出来!郑东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开水针一样扎在了郑东的右手臂和右手上,一阵阵剧痛疼得郑东直咬牙。他微笑着看着警察。看到这一切,警察什么也没说转身骑摩托走了。 看着自己又红又肿的右手,郑东内心百感交集,那一百元罚单是用它抵消的。 不知不觉在车内坐了近十个小时了,午饭还未吃,一天的费用刚刚出来,右手一阵阵作痛,郑东十分沮丧。有一个人冲他招手他居然没看见,等那人从后面骂了一句“这个傻b”他才如梦初醒,好容易遇见一个打车的就这样丢了。郑东重新振作打起精神来,这时他发现马路对过有人冲他招手。马路中间画着长长的双实线,越过双实线意味什么?意味着被警察抓到了处罚更加严厉——扣六分,罚200!郑东对这种处罚方式一直耿耿于怀,又扣分又罚款这分明是双重处罚,没有公平可言。眼前顾不了那么多了,不能再丢活了。郑东看路上既没有车辆更没有警察,迅速地把车越过双实线停在了乘客面前:“快点上来!”就在乘客打开车门的瞬间,郑东从后视镜看见不远处一个警察骑摩托奔他冲了过来!双实线。六分。二百元。郑东感到可怕。没办法,跑吧!郑东开车在前面跑,警察在后面追,双方角逐了几百米了,而且警察离郑东越来越近。郑东慌乱中把车开进了一条小马路。一进来郑东就后悔了,小马路里摩托车多灵活呀!真是被追蒙了。郑东从后视镜看那个警察依然穷追不舍。那么一个敬业的公务员竟然让自己碰上了,郑东绝望了,心说完啦,怕是跑不掉了。唉,跑哪算哪吧! 前面一所小学校门口站满了接学生的家长,使本来就窄的路变得更窄。郑东使劲按着喇叭同时把头伸向车外高喊:“快靠边快靠边!”车从被惊吓的四处躲闪的人群中穿了过去,这时小学校的大门打开了,小学生潮水一样涌了出来。警察被这道河流挡在了对岸。 郑东终于把车停了下来。看着又红又肿的手,他的心在颤抖……他再没心思拉活了。 “爸,今天你挣了多少钱?”郑旭和爸爸见面仍然重复着这句话。郑东摇了摇了头:“一分钱也没挣。”他的口袋里揣着一百元罚单。郑旭不再说什么,一如既往搂着爸爸。不小心碰到了爸爸的右手。“哎哟哎哟。”郑东疼得叫了起来。这时儿子才发现他手上的水泡发着吓人亮光。“爸,你的手咋了?”“啊,烫了一下,没事。” 回家的路上,郑东见儿子的情绪与往常不大一样,问道:“郑旭,你怎么了?我看你不高兴。”郑旭说话口无遮拦:“今天让校长在全校点名批评了。”“因为什么?”“学校号召我们向一农村的贫困学校捐款献爱心,我们班同学都捐了,最多的捐了二百,最少的也捐了十块钱。我没捐,一分钱也没捐。”“那你也捐点呗,捐不了多就少点捐,咱家再困难也不差这点钱呀。”郑东不理解儿子的作法。“是啊,老师也是这么说的,动员我捐,后来教导主任也开导我。我告诉他们了——我不捐。原因很简单,我也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我不能把我爸爸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又捐出去。校长开会点名批评我,说我自私缺少爱心。郑旭说完轻轻拉着爸爸的手:“爸,你看看你自己的手,多亏我没捐,不然我得后悔死。”郑东无语。父子二人拖着有些沉重的脚步往家走,快到家时他们都忘记了往自家阳台上看一眼,而阳台上那双眼睛依然在看着他们。 “妈,我爸手烫了。”这是郑旭进屋的第一句话。陈娜过来看着郑东那又红又肿满是水泡的手,眼睛差点落下来。“没事没事。”郑东显得若无其事,“车太老了,水箱开锅了。”他没敢把挨罚的事告诉妻子,怕她听了上火。“媳妇,对不起你,今天白玩了一天,明天争取挣回来。”陈娜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一滴一滴落在郑东的受伤的手上。 屋子里弥漫着悲伤的气氛。 郑东也觉得今天气氛与往常比不正常,连忙说“吃饭吃饭”,陈娜默默看着郑东,又看了看儿子,开口说:“要不,我明天也出去找活干吧,一家靠你也太累了,我出去挣点是点。“你拉倒吧。”郑东有点急了,这个拮据的家已经是他作为一个男人所承受的心理底线了,唯一感到欣慰的就是自己的妻子没象别的下岗女工出去卖报纸或出去打工,这是他的心理极限,不能突破。“你出去给别人打工,一个月挣个四五百的,看人家的脸受人家的气,心脏病犯了我都没有钱给你治。再说你有好几年不和外面社会接触了,现在的年代可不是过去我们在工厂上班当国家主人的时候了。现在的老板……“他停顿了一下,”过去形容一个人坏、黑、刻薄,就会想起半夜鸡叫,想起周扒皮。现在看来,周扒皮多斯文呀,为了占长工们的便宜,老人家可以屈尊钻进又臭又脏的鸡笼子里。而现在的老板——吃人都不吐骨头! “你说得也对,可我出去你的压力就能小点。”陈娜还在坚持。多你挣的五百块我们家也富不到哪里去,没你挣的五百块钱我们家也没穷得去要饭。你记住,这个家有我挺着,不用你出去,等我顶不住了,你想在家待着也待不了了。 屋子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郑东想把三口人的情绪调整一下,便说道:“咱们三个人玩一个画饼充饥的游戏。”“怎么玩?”郑旭问。“以等咱家有钱了为题,每个人说一句话,只能说一句话。谁先说?”“我先说,”郑旭倒底是孩子,打了头一炮,“等咱家有钱了,我就去日本的秋叶原。”“为什么?”“我喜欢日本的动漫。”“该你了。”郑东对陈娜说。“那我就去韩国。”“为什么?”陈娜的情绪似乎好了一些,“第一去吃正宗的韩国料理,第二找安在旭签个名照相。”“等我有钱了就去美国。”郑东慢慢地说。“为什么?”“美国社会讲理。”随后他又重复了一遍,“美国社会讲理。” 屋子里的气氛更加沉重。 三 今天是怀旧日。 郑东把星期天称做怀旧日。过去上班的时候郑东总是盼望星期天快点来到。那时一到星期天,他可以美美睡上一个懒觉,然后和陈娜带着郑旭到公园去玩,美好快乐充实。而如今星期天变成了双休日却没他份了,甚至与他毫无关系了。 每到怀旧日,郑东的心绪总有那么一点点的复杂。 一到星期六星期天,郑东明显感到打车的人比平时少多了,人们几乎都在家中休息,打麻将呢。自己却一丝不苟地工作在岗位上。 一到怀旧日,郑东总爱开车到各个公园门口转转,一来大人们带孩子来公园玩,这里打车的人多,二来郑东也在触景生情回忆回忆那美好的过去。 一家三口人上了郑东的车。夫妻俩三十多岁,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被打扮的花一样美丽,一看就是令人羡慕的三口之家,和十年前自己的家庭差不多。 三口人去世博园玩。这一趟郑东可以挣四十块钱,是个大活,十天半月也难遇。车子上路了,郑东边开车边感受着乘客一家人的幸福,温馨,“爸爸,下个星期天我们去哪儿呀?”小女孩喝着娃哈哈,多可爱的小天使!“你想去哪就去哪。”座在副驾驶位置上的爸爸回过头看着女儿,那慈爱的目光和郑东看妻子和儿子时的一模一样。“我想上野生动物园。”“行啊。”“我想上刘老根山庄。”“行”“我想去海洋世界。”“行行,没问题。”女孩的妈妈抚摸着自己孩子的头发,脸上洋溢着幸福。“我想去本溪水洞,我想上千山。”女孩向妈妈做了一个鬼脸,似乎在逗着她的爸爸。“没问题没问题。”你想去哪爸爸和妈妈就会带你去哪。“那,我要看大海,我想去北戴河。“行啊,不过等你放暑假了才能带你去北戴河,”多么幸福的家庭啊!郑东听着他们对话心中不免感慨起来,他们的幸福是以经济为基础,而眼下自己最为缺少的就是这种经济基础,不然自己的家庭也和他们一样幸福,比他们更幸福。 世博园到了,三口人下车了,那个小天使拉着爸爸和妈妈的手蹦着跳着消失在了远处。 郑东十年前和陈娜也常常带儿子来这里,那时这里叫植物园。如今又来到这里,不是自已的一家,是送别人的一家来这里。物是人非好景不再,郑东多少有些伤感。 又转了一个多小时,郑东拉了两个活,一个八块钱,一个九块钱。这时郑东有了内急,他开车寻找公厕。城市建设的有点畸形,到处是饭店,到处缺少公厕。这不,一位同行老兄把车停在了路边。背对着马路在一颗大树下方便起来。一定是挺不住了,这样的尴尬事郑东也干过。趁着自己现在还能挺一会儿还是找公厕吧。 事情就那么巧,当郑东已经看见前面不远处的公厕时,一个人向他招手。无疑,这一次又是乘客准确点讲又是乘客打车钱占据了上风。 拉完这个乘客郑东被尿憋得实在挺不住了,可仍然不见wc的招牌。急得郑东猛然看见前面有一个派出所,他一下把车开了过去,停车后拨下车钥匙连门都忘关了就往派出所里跑。派出所里面,一个低头合计事的警察差点和郑东撞上。“同志,你找谁?”警察问。“我不找谁,我想到里面的厕所方便方便。我快挺不住了。” 郑东指了指自己的小肚子。“这里的厕所不对外。”警察冷冰冰地说。“帮帮忙实在挺不住了。”郑东央求道。“我们这里的厕所不对外。”警察一字一句地重复着那句话,用身体挡着郑东。郑东愤愤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出来,他走到一辆警车旁边方便起来。“哎哎,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差劲?挺大个人大白天随地大小便。”那个警察出来后不依不饶。郑东懒得搭理他,他现在就想把尿撒完。见郑东没有理睬自己,警察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了冒犯,声音也高了八度“你有毛病啊?在派出所门口撒尿!” 尿终于撒完了,郑东变得轻松多了。本来一到怀旧日郑东的心情就不好,再想起刚才上厕所的一幕,郑东的火气一下子被勾起来了:“警察叔叔,说话总得讲理吧,刚才我求你让我进去方便一下被你拒之门外,你说我怎么办?你想让我憋死你看笑话,对不对?”“哎呀,你在派出所门口方便,你还挺有理?今天你不把事情说明白了就别走!”警察的火气也上来了,二人互不相让在派出所门口吵了起来,过路的也围了过来。 围观的人分成了两大阵营。有的说:“随地大小便还挺横,该管管他。”有的说:“要是有厕所他也不好意思这样做。”郑东和警察对决,两大阵营也在对决,场面有些混乱。郑东没想到事情会搞成这样,他有点后悔了,自己哪有工夫在这里打嘴仗呀,想走又不甘心。于是他指了指派出所门上面的八个大字——严格执法,热情服务,冲着警察什么也不说,随后他又用手指了指派出所门口的一个条幅,条幅上写着——构建和谐社会,仍旧没有出声。警察被郑东的举动搞得莫名其妙: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想说什么?我想说我没有人权,没有人权!因为没有厕所才随地方便而被人指责的人——他有人权吗?”两大阵营默不作声了。那个警察突然觉得眼前的对手太难缠,或是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公务员和一个出租车司机争吵有失身份,于是让步了:“算了算了,大家都走吧。”转身进了派出所。 似乎占了上风,郑东有点得意,他把车上的录音机打开了,只有他心情好时才这样犒劳自己,邓丽君那柔缓的歌声弥漫在车内:“如果能许一个愿,我愿时光回转……” 在北方图书城郑东拉了一对与自己妻儿年纪相仿的母子去惠工广场旁的铁岭大客。那对母子给人印象斯斯斯文文的,有一种亲切感,不象有的乘客一上车就阴沉着脸好象谁上辈欠了他什么似的。郑东愿意和这种人搭话。其实,他性格内向很少主动和乘客搭话。“大姐,听口音是铁岭的吧?”“是啊,你听出来了?你们出租车司机真厉害。”女乘客微笑着。“我开车去过几回铁岭,对那个地方挺熟。”“我们铁岭太小了,没有你们沈阳繁华。”“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好处,人少,安静,不象我们大城市到处是人到处是车。”“小城市的文化资源没有大城市多,我们那地方连个象样的大书店都没有,害得我们娘俩儿一到星期天只要有空就来北方图书城看书买书。”“啊?大姐特意带儿子来沈阳看书买书的?”郑东听了有点惊讶,那个孩子笑着点点头。郑东又说:“这么说大姐家里的条件一定很好了?”“还可以吧,也是工薪阶层,只不过喜欢看看书。”说话间到了目的地了,郑东与她们互道再见后内心产生了一点失落,看看人家住在铁岭跑到沈阳来看书买书,而自己,妻子和儿子同样喜欢看书,却无法享受家门口的文化资源。这落差有点大。 正想着郑东的车来到了格林豪森门口,这是有名的豪宅,里面住的都是有钱人。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中年人拦住了车,他旁边的孩子长得和郑旭有几分相似。郑东看着那个孩子心里想,如果儿子出生在一个经济条件好的家庭该多好,他一定会有更好的发展空间。“哥们,看什么呢?”中年人发话了,“两个大老爷们有什么好看的。”郑东从思绪中回来:“啊啊,你们去哪?”“我们哪也不去。”中年人从裤兜里掏出三百元钱,递给郑东,“你去北方图书城把哈里波特买回来,给我儿子,天太热了,我和儿子就不去了,在这等着你。你打表走吧,到地方按等时。对了,给我撕张发票。”中年人把发票拿到手后又不放心地弯腰看了看郑东的车牌照。开着空车也能挣钱,这活也不错,郑东想着,有钱人多好,自己不用出去雇个跑腿的就把事办了。 当郑东拿着哈里波特准备交钱的时候,他猛然看见了郑旭,郑旭正坐在地上聚精会神看着同样的书——哈里波特,那副专注的样子以致郑东猛推了他一把,他才从书中醒过来。看见爸爸手里的书,郑旭十分惊喜,说:“爸,这是你给我买的吧?太好了!那我就不用坐在这里看了。”“这书不是给你买的。是……”郑东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他发现儿子变得十分失望。郑东没有勇气再往下说这书是给别人买的,忙顺口说:“是给你买的,刚才逗你呢。”郑旭的脸上绽放了笑容:“我就合计我老爸来这里只能给我买书。” 郑东让儿子继续看书,让儿子等他,说自己马上就回来。郑东把儿子支走后,拿着书交款送回格林豪森,然后回来接儿子。 郑旭依然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书,只是没看哈里波特。郑东无法再伤害儿子他挑了一套封面最干净的哈里波特和儿子回到了车中。 拉着儿子的感觉就是好,没有压力而且喜悦,和拉活是两码事,拉活是在工作充满压力。虽然此时仍然开着出租车,可郑东的那种感觉比自己开大奔都美。郑旭更加高兴手里的哈里波特爱不释手,他嗔怪爸爸:“早知道你给我买这套书,这一天我看别的书就好了。”“等爸爸有钱了,你喜欢什么书爸爸就给你买什么书。”郑东嘴上说心里却在想:“我什么时候能有钱啊?” “爸爸,把车停下来。”“怎么了?”“前面有一个打车的。”“那你呢?”“我下车,慢慢走回去。”郑旭下车乘客上车,看见儿子若无其事的走路样子,郑东心里酸酸的。 四 站在阳台上,陈娜目送上学的儿子和丈夫的桑塔纳在远处消失。 面对着空荡荡的屋子,陈娜有几分失落。 陈娜以前在工厂是车间团支部书记,性格沉静,喜欢看书。她与郑东相识相恋的媒人是邓丽君那永恒的歌声。郑东由于是孤儿,性格内向,甚至孤癖,用当时的话说,他比较落后。陈娜作为团干部有责任帮助他。她发现郑东那时没事时总是一个人躺在厂独身宿舍里听邓丽君的盒带,她也喜欢邓丽君那一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籁之音。就这样,陈娜没有改变郑东,她的那一颗心却被眼前这个长着忧郁大眼睛男孩征服了。陈娜喜欢郑东那双忧郁的眼睛,那眼睛里面似乎有着不尽的忧伤…… 陈娜的家人并不喜欢郑东,觉得他孤癖,一天天的不讲话象个哑巴。陈娜的父亲早年去世了,她的妈妈,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一致反对她的恋爱,但陈娜坚持住了。为此,郑东一方面对陈娜心怀感激,一方面与陈娜家人的关系更加紧张,几乎不与她家里往来。而这样又苦了陈娜,受着夹板气。现在在母亲去世了,兄妹几个根本不往来,其实他们就住在一个区里。有时候他们在路上也能碰见,但也是敷衍地说上几句然后就各自走开了。 工厂倒闭后,郑东心疼心脏不好的妻子,让她待在家里,自己努力的支撑着这个家。每当看见丈夫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家中,吃过饭倒床呼呼大睡的样子陈娜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她想自己开个小书店,然而几万块钱的投资让她望而却步。哥哥姐姐的条件比自己好,但没法向他们开口借钱。 就这样一家三口艰难地往前维持着。丈夫给别人开车,没星期没礼拜地干,一个月挣两千多块钱按说也不少,可这二千块钱充当这个三口之家的全部费用也是捉襟见肘。你想,采暖费,学费,电费,煤气费……勉强度日。如果三口人有谁得病了,这个家连看病的钱都拿不出来!直到现在郑东和陈娜的社会养老保险都没有办理,原因只有一个——交不起。 陈娜作为家庭主妇,恨不能一块钱当两块钱花!生活中她处处节省,买东西时到处与人砍价,为此没少被人羞辱。她自嘲自己就是莫伯桑的小说项链中的女主人。记得有一次陈娜在路上看见了十块钱,她贼似的看看四周无人快步走过去把钱捡起来拿到手中,心在咚咚跳,脸上也渗出了汗水,又惊又喜的感觉。她知道,这十块钱意味着丈夫开着车在车来车往的路上有时转上两个小时才挣得到! 从前工厂那充实火热生活远去了,陈娜彻底沦为家庭主妇,相夫教子。她爱清洁,把这个家打扫得一尘不染。她还养了几盆花,养了几条金鱼,尽量把这个家打扮得温馨,让丈夫和儿子有一种归宿感。没事时她就会看看书或听听邓丽群的歌曲,不然她的心就会挂念在外面车流中苦苦挣扎的丈夫。她害怕丈夫开车出事。每天中午陈娜都会站在阳台上盼望着丈夫回家吃午饭,她为了看丈夫一眼,同时也表明这个中午丈夫没有挨饿。晚上也是如此,陈娜把饭菜做好后,在阳台上等着丈夫和儿子平安回来,她的那颗悬着的心才能落了地。 有一次中午陈娜在阳台上等丈夫回家吃午饭时,她看见不远处有两台出租车撞到了一起,她的心当时悬了起来,不由自主跑下楼去。跑到出事地点发现不是自己的丈夫,她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有一次她去市场买菜,看见一辆出租车不小心把一个行人刮了,司机被那个人打的满脸是血,她的心都在发抖……还有一次,陈娜看见交警在一个小胡同里暗中执法,被处罚的出租车有四五台。那罚单对出租车司机意味着什么,她心里十分清楚。她竟然鼓足勇气走上去对交警说:“你们执法方式有问题。”“不要妨碍我们正常工作。”交警说。“执法要光明正大,你们这偷偷摸摸的,是在敛财。”把警察弄得十分狼狈。 陈娜偶尔也会买上两注彩票碰碰运气,五百万她不敢去想,用她的话说中个几万就行啊,好改善改善家里的状况。 当一名的哥的妻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丈夫开车,儿子上学,自己主持家务,三口人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的往前过着。与不如自己的下岗姐妹比,陈娜已经满足了。 陈娜记得自己过去的一个小姐妹下岗后,两口子在市场卖菜,挣得少挨着累不说,孩子也没人照看,弄得人不像人,家不像家的。她的孩子时常逃学和一些比他大的孩子抽烟上网。而这个孩子在小学时曾经考过全年组第二名,是父母的骄傲啊!而此时此刻他们在卖菜的时候还认为他们的骄傲儿子正在学校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呢。陈娜把她的发现告诉了丈夫,郑东让她告诉她姐妹,让她们两口子留意一下自己的孩子。谁知道这两口子一天天又累又烦的,也没有好的教育方法知道儿子学坏后,男的狠狠打儿子,女的在一旁伤心哭。结果孩子的逆反心理上来了,离家出走了十多天,后来孩子让派出所送回来了——他和那些坏孩子偷东西被抓了,由于年龄小才回的家。再后来被学校开除了,成天在外面游荡…… 陈娜还有一个同事,两口子下岗后凑钱买了一台出租车让丈夫开。陈娜非常羡慕她——自己的丈夫要是有台车该多好啊!但她发现那台出租车经常在一家麻将社门口停着,同事的丈夫总是在里面打麻将。陈娜又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郑东不让她告诉同事,说万一两口子打起来了我们成什么人了。她始终没敢把这事告诉给她的同事。有一段时间她发现麻将社门口的出租车看不见了,她想同事的丈夫一定不再打麻将,去拉活去挣钱了。后来她见到那个同事同她一唠才知道,她与打麻将不去拉活的败家丈夫离婚了。 还有,陈娜的隔壁住着一个下岗多年的68届知青,听说以前在单位还是个车间主任什么的,如今下岗在家,什么事也不干,就靠妻子和孩子做点小买卖养活,他天天在家里喝酒,喝完酒就耍酒疯,砸东西,那咚咚的声音弄得她心脏病都要犯了。 与这些人相比,陈娜认为自己幸福。 除了丈夫,她最疼爱自己的儿子了。儿子的性格有点象丈夫,内向,孤僻,还有点倔强。郑旭的学习成绩非常好,也非常懂事。他知道自己的家境不好,很少与同学有这样那样的交往,比如同学的生日他从来不参加,他不好意思向父母伸手要钱为同学买礼物。陈娜也觉得郑旭的心灵多少有些压抑,但她只能着急却解决不了问题。 另外郑旭与班主任的关系也搞得不好。按理说老师都喜欢学习好的学生,而郑旭却成了例外。事出有因。每当放暑假或放寒假时,班主任总是明里暗里要求学生去她家里补课,而郑旭从来不去,他说,我什么都会,凭什么还花钱去她家里补课?对此班主任对郑旭多少有点耿耿于怀。还有郑旭的个头长得太快,穿在身上的校服明显小了许多。班主任要求郑旭再买一身校服,被郑旭拒绝了,他还说了句——衣贵洁,不贵华。你想想班主任能不生气吗?班主任没少在班级里嘲笑郑旭:“穷人。没钱。”郑旭也不甘示弱:“我是穷点,可我穷没有罪。”陈娜觉得郑旭与班主任的关系就如同保尔与瓦西里神父。 郑旭有时也感到困惑,问陈娜:“妈,我记得我小的时候咱们家不象现在这样啊,挺好的。”陈娜心理明白,那时儿子小,自己和丈夫在工厂上班,三口之家完全是小康水平。而如今,全靠丈夫养活着两个大活人。这年头,物价贵,再供养一个上中学的孩子,丈夫挣的那点钱——杯水车薪。 陈娜常常给郑旭讲过去的美好时光,刚开始儿子还十分爱听,可后来听着听着就烦了。连陈娜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象祥林嫂。 郑东一如既往在大街小巷中游荡。车上有乘客的时候还好,开车有个方向,有个目标。现在车上只拉着自己,往哪开呀?他不知道,反正必须往前开,家里的两张嘴在等着他,他别无选择。人们都说如今这个社会只要你勤奋就能挣到钱,郑东怀疑这句话。自己已经很勤奋很努力了,仅仅是把三口人的肚子填饱了,仅此而已。他甚至怀疑说那句话的人是不是挣到钱以后了才这样说的。 郑东看见前面不远处停着一台奥迪,两个穿着时尚的青年在和一辆出租车说着什么,郑东看那辆出租车走了,问路的。这时郑东的车到了,两个年轻人拦住了郑东。“什么事?”郑东问。一个年轻人用脚踢了踢奥迪左前方没了气的轮胎,慢慢地说:“帮换下轮胎,给你十块钱。”那模样有几分傲慢。“刚才你不是拦了一辆车了吗?”郑东指着前面刚走的出租车。“他不给换。”郑东犹豫了,前面的司机为了尊严拒绝了,自己也想拒绝,哪个男人没有点脸面没有点尊严。“哎哎,想什么呢,哥们?换一下,十块钱。”年轻人又补充了一句,“不是白让你换,十块钱。” 郑东又有点犹豫,十分钟就能够把轮胎换完,而自己十分钟不可能挣到十块钱。郑东终究没有抗拒住十块钱的诱惑。他把车停好,下车换轮胎。他看见那两个青年抽着烟进了奥迪打开cd音响等着他。 轮胎换好,郑东接过十块钱上车走了。他隐约听见后面有个人在说:“这个傻b,缺钱。” 没办法,自己确实缺钱。 自己越是缺钱,油价越是上涨。这下,汽油价又上涨了。郑东记不清这油价是第几次上涨了,他只记得国际上的油价是有涨有跌,而我们的油价上去就下不来了,还美其名曰——与国际接轨。郑东纳了闷了,无论什么东西一涨价就说是与国际接轨,那咱们的工资,咱们的生活水平为什么不与国际接轨?要接轨就该全面接轨才彰显公平嘛。当婊子还想立牌坊,流氓!一天又增加了十块钱的费用,郑东有点丧气,这十块钱够陈娜买上三口人一天的菜了!郑东甚至幻想有朝一日到美国去开出租车,他听说美国的汽油价格合咱们人民币每升才六块多,而我们这里每升已经五块多了。想想人家挣多少钱,咱们挣多少钱?光天化日之下拿着刀拦路抢劫,而且合法。 一个妇女把郑东的车拦下来:“老弟,上医院。”“去哪个医院?走吧。”“我不去医院,我家老爷子去医院,他下不了楼,麻烦你帮着背下来,就住三楼,不高。”怪不得前面两台空车停下又走了,郑东心想,为了十块八块的车钱自己还得充当护工,是不是赔了点。可是活实在难干,这个活放弃了哪里还有活呀?为了让妻子和儿子和这个家庭宽裕一点点,他还是下车了。 老爷子足足有一百八十斤。郑东在他家人的帮助下背着老人吃力地下着楼梯,刚到二楼已是大汗淋漓了。“就当自己学雷锋了。”郑东自我解嘲。“看人家出租车司机多好!”病人家属说着感谢话。“小伙子,谢谢你了,你的服务态度太好了!哎,你是哪个出租车公司的?我给你们公司打电话表扬你。”“没事没事。不用了不用了。”郑东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想,没办法,我是为了挣你的车费。 把老人送到医院,计价器显示九块钱。老人家属千恩万谢地给了郑东十块钱:“谢谢你,小伙子,那一块钱不用找了,给你买瓶水喝吧。”郑东根本就没想把一块钱找给他们,他开车走了。 一位穿着讲究的妇女坐上了郑东的车,用手一指前方:“追上那台沃尔沃,快点,我着急。追上加钱!” 前面的沃尔沃已经跑出去很远了,如果不是在城市的杂乱的路面上,如果不是郑东的车开的流畅,哪台车能追得上沃尔沃?在郑东的加倍努力下,两个车距离越来越近。“快点快点!”女人一个劲催着郑东,“追不上不给你钱!”“我总不能飞呀!”郑东有点生气了,“你家里着火了?!”“妈的!”女人狠狠骂了句,“开车的是我老公,他车上坐了个小婊子。我饶不了他们!” 又追了两条马路,郑东这才超过沃尔沃把车停了下来。那个女人一开车门箭一样冲了过去,然后对着沃尔沃车上的男女又打又骂,又哭又闹。爱看热闹的人围了过来,观赏着这个演出现场。郑东猛然想起他承诺的车费还没有给自己呢!他连忙冲进人群,只见两个女人撕扯在一块,你抓我脸,我拉你头发,那骂人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那个男人在一旁又急又气的直搓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车费打水漂了,郑东知道这车费肯定要不回来了,总不能等她俩打完架了心平气和了再要吧?“唉,”郑东叹了口气,“就当自己帮自己的亲姐姐忙了。” 白白花费了时间和精力却没挣到钱,郑东有点埋怨自己。还好,车开出去不远又一位女士上了他的车,也算是个补偿吧。哪个女人上车后碟碟不休对郑东讲信教的种种好处,说什么信教能使你心明眼亮,信教能为你的家人带来幸福,她希望郑东信教,并向郑东索要电话号码以便日后和他联系。郑东心里这个烦,自己都快吃不上饭了,哪里有什么心思信教啊。他恨不能把她赶下车!女人也似乎看出来了,她面对的是一个十足的凡人。到地方后,女人下车后说了一句话:”你这种态度完全是一种亵渎。” 郑东终于愤怒了:“你对我才是一种真正的亵渎!” 一天天的,这钱挣的多窝火!郑东的情绪多少有些低落。 一个中年人牵着一只小狗横穿马路。不知道谁的车喇叭惊吓了小狗,小狗在前面跑,主人在后面追,直奔郑东而来。郑东吓得急忙踩住了刹车,桑塔纳紧挨着男人停下来了,郑东长出来一口气,想骂那个男人“你要狗不要命啦?”还没等郑东开口,哪个男人却抢先开了口:“你这车是怎么开的?没长眼睛啊,把我的心脏病吓犯了,你看着办吧。”说完顺势爬在了车的机器盖子上。郑东明白了自己今天碰上了一个讹茬。这是出租车司机最头疼的一件事,只要车和人碰上了,跳进黄河洗不清,尽管有时责任不在自己这方。 车四周站满了围观的人。中国人的时间就是充裕,和中国人一样多的是。 郑东下车来到车前:“你在马路中间追狗,我也没碰着你呀。”“没碰着?”中年人更加有理,“那我怎么没倒在别人的车上?”“你想怎么办?”郑东知道事情不妙。“我心脏病犯了,要么你领我去医院看病,要么你给我一百块钱,我也不讹你。”好家伙,狮子大开口!郑东知道今天自己又白忙火了,他有点不甘心:“这样吧,今天算我倒霉。我给你五十块钱,给你买两盒烟。”“五十块钱?你打发要饭的呢?”郑东心想,你还不如要饭的呢! 两个人一人要一百一个要给五十,就这样缰持着。围观的人分成了两派,一方替郑东说话,说他一天天的开个出租车也是个穷人,养家糊口不容易,另一方说撞了人就应该赔偿,不然打122找交警。俗话说得多好,看热闹的不怕事大。 那个男人知道出租车司机最怕耽误时间,耗不过自己,又见有人替自己撑腰更加来了精神头儿:“我要一百你嫌多,你给我五十我嫌少。要不就打122吧——咱俩经官。”说完拿出手机打起了电话。 郑东被眼前的情形弄得无可奈何。 不多时一位交警骑着摩托来了。那个男人见警察来了,更加有了主意,一屁股坐在桑塔纳前面不起来了。 交警一看出事现场在马路中间,而且男人没有一点点受伤的迹象,当时就明白了八九分。但他讨厌出租车,讨厌出租车司机!因为出租车违章率高,肇事率高,总是给他们添麻烦。如果他再仔细想想出租车的违章率为什么高就显得人性化了。 警察向郑东走去:“把驾驶证和行车证拿来。你们俩个看看能不能自行解决,不能自行解决就按程序走——拖车。” 那个男人有恃无恐,他拿出一颗烟慢慢点着吸着,欣赏着郑东那有几分扭曲的脸。 一听拖车郑东傻眼了,汗也冒了出来。如果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车被拖走了,他无法向自己的东家交待啊! 郑东软了下来,对那个男人陪着笑脸:“大哥,起来吧。我认倒霉,给你一百块钱。”一百块?“男人更加肆无忌惮,”你给我二百块钱,我马上走,咱不给警察同志添麻烦。“又涨到了二百元,快赶上抢了! 郑东完全蒙头转向了,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怎么处理了。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位老者,来到中年人面前:“你们俩刚才的事我全看见了。退一步说,就是出租车吧你吓着了,他给你一百块钱也就行了。差不多就得了,不要太过份,这钱不好花。”有人应道:“他一个开出租车的能有多少钱?等以后你碰上大奔宝马了,再好好讹他们。”“他要是碰见大奔宝马就不敢要钱了——人家早揍他了。他那样也就是欺负欺负出租车吧。” 形式急转直下,对那个男人越来越不利他有点动摇又有点不甘心。郑东看准时机,从口袋里拿出两张五十元的,递给中年人,说:“大哥,这件事就这么着吧,算小弟不对,对不起。”中年人把钱接到手中又仔细检查了一遍,他怕有假币,准确无误后他起身了,一边拉着狗一边骂:“妈的,一个开破出租车的也和我较劲!” 这句话深深刺伤了郑东的心!开出租车怎么啦?一没偷二没抢,靠劳动吃饭,天地良心! 一场风波以郑东的一百元钱平息了。望着中年人远去的背影,郑东恨得咬牙切齿:“除非不让我碰到你!” 事情就这样凑巧。几天后郑东拉完活在南运河边上的树林里方便时,无意中看到了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牵着狗在河边慢慢走着,一付悠闲的样子。郑东三步两步到了他的面前,那双大大的眼睛瞪得象两只西班牙公牛的眼睛,往外放着凶光。那个男人被眼前这突然从天而降的凶神吓了一跳,脸上堆着笑脸,嘴里一张一合,似乎是碰见了熟人,又似乎想说“你看错人了吧。” 熟悉保尔的人都知道,当保尔的哥哥阿尔青为了弟弟找蒲罗报仇时,只说了一句话,你为什么打我的弟弟保尔?随后开打。而此时的郑东面对着讹了他一百块钱又侮辱他的那张脸时,一句话也不说,狠狠的一拳将那个家伙打进了南运河的水中! 那个家伙在河里拼命地挣扎,他无法想象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河里的水不深,淹不死他,不过他若真有心脏病的话,这回真是被吓着了。 那只小狗被吓得汪汪大叫…… 郑东站在河边看着河中那个不知所措的家伙足足有半分钟后,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妈的,连人都没活明白,还养狗呢!” 五 一连几天的阴雨使郑东感到格外高兴。雨天出租车的活就是好,你看吧,各个车里都有活飞一样急驶,溅起的水花飞得老高,以至招来了一阵阵的骂声。还有人站在雨中机器人一样,看见有出租车过来就使劲摆手却不见有停下来的。只有雨天出租车司机才能够多挣一些钱,才能够一扫往日的晦气,才能够扬眉吐气!老天爷是自己的亲戚该多好,天天下雨…… 郑东决定找一个怀旧日和妻子儿子吃一顿烤牛肉。只有怀旧日郑旭才有空闲时间,平时郑旭和爸爸一样忙,甚至比他的爸爸还忙。现在的中学生犹如一个开大班的出租车司机,早上六点从家里出来,晚上六点半放学,回家吃过饭后又得匆匆忙忙写作业,一直写到十点以后……算起来,中学生一天的工作量大概十几个小时!郑东和陈娜对这种教学方式极为反感,可又无可奈何。的确,有些事情你不可能改变它,只能适应它。 一个月前郑东就答应让妻子和儿子吃烤牛肉了,陈娜和郑旭一直在盼。由于活拉得不好,郑东的承诺始终没有兑现。现在借老天爷的光,一家三口终于可以大快朵颐了。 小小的烤肉店里十分热烈,一桌桌或围坐着家人,或围坐着朋友,或围坐着同事,一个个推杯换盏,边吃边唠,其乐融融。 郑东一家坐在一张靠窗的桌子上。桌子上的炭火烧得彤红,篦子上的烤肉吱吱作响,那诱人的肉香在空气中飘荡……郑旭首先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付吃相难令人恭维,一看就知道他不是经常去饭店的那种人。陈娜的吃相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扫往日的斯文,一块尚未烤熟的肉已经夹到了她的嘴边……郑东喝着啤酒,默默注视着自己唯一的亲人吃的香香的样子,比自己吃了还高兴。 如此场面对于他的家,一两个月才有那么一次,他倍感珍惜。 陈娜注意到旁边桌上的人好象是丈夫的同行,他们一边痛快地吃着喝着,一边说着关于出租车的事。这个说他今天点子好,拉了四百多,那个说他跑了一趟机场,另一个说自己跑了一个长途。喝!干!一个个十分兴奋。陈娜想,要是丈夫天天这样该多好啊!郑东也在想,要是天天和老婆孩子这样生活该多好啊! “爸,妈”郑旭用手抹着嘴上的油说,“这个月月考试成绩出来了,我考了全班第三,全年组第十。”郑旭知道,他帮不上爸爸妈妈什么忙,唯一能够回报的就是努力学习,学习努力。“好好,祝贺你!咱们三个干一杯。”郑东喝着啤酒,陈娜和郑旭喝着可乐。“有一道题马虎了,不然,我能全班第一。”郑旭有几分遗憾。 “行了行了,别越夸你你越来劲了。我给你俩讲讲我今天碰到的几个小笑话。”郑东也兴奋起来,“今天我拉了几个乘客可把我逗坏了。第一个乘客上车后告诉我去台北,我怕听错了又问了一句,他说去台北。我合计台北得坐飞机去呀,挺高兴,拉个去机场的大活!谁知道走了一段那个乘客发现路走得不对,就问我这是往哪里开,我说你去台北我得给你送机场呀。他一下子笑出声来,说我不去台湾,我去三台子北面——那个地方就叫台北,老出租车司机都知道。你说逗不逗。”陈娜和郑旭听完哈哈大笑:“还有呢?”“第二个乘客在西塔上我车了,他一上车就对我说,走,去全国最大的那个屯子。他一说把我说蒙了,哪是全国最大的屯子呀?我以为他喝多了,就对他说,你说的地方我不知道,你重打一个车吧。他说,嗨,你没听人家说嘛,中国最大的庄是石家庄,中国最大的屯是苏家屯嘛。原来他是去苏家屯——拉了个大活!多好玩。”三口人的气氛更加热烈,忘记了烤肉还在篦子上吱吱作响,已经飘出了糊味。“还有呢,我拉的第三个乘客一上车就告诉我——走,我去西门庆他儿子家。越弄越神,我都蒙了,我说我哪知道西门庆他儿子住哪呀!他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问题,连忙改口——中街你知道不?我去中街西边的小西门,小西门——西门庆的儿子嘛。”陈娜和郑旭乐得肚子都疼了。“天天拉这样的人多逗乐!” 陈娜望着眼前的丈夫和儿子,她想起了一句话,她时常看书,那句话是她在一本美国人写的书里看到的,那句话是——今天是最好的日子。 三口人又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郑旭,咱们花多少钱了?”陈娜小声说。一边吃烤肉一边算计花了多少钱了,这是陈娜的习惯,因为她知道丈夫挣钱挣得不容易。“三盘烤肉二十一,一个凉拌五块,两瓶啤酒六块……郑旭认真计算着,如同在期末考试。”“得了得了。”郑东不耐烦了,“一边吃一边算计花多少钱了,多累呀。一个月都来不了一回,好不容易来了——吃,没吃够还点!” 就这样三口人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 从烤肉店出来,三口人慢慢往家走着,欣赏着这城市的夜色阑珊。 “一顿饭花了六十多块钱,你爸在外面忙了一天——让咱们给吃了。”陈娜有些心疼了。郑东听了说:“用六十块钱买回这么多快乐,你占大便宜了。” 这时郑旭说:“爸,妈前面有两个老头老太太一直看着咱们,刚才我就注意了。”陈娜和郑东顺着郑旭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楼下的台阶上,有一对老年人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把他们弄得莫名其妙。三口人已经走到老年人眼前了,可他俩依然出神地看着他们。“大姨,你看什么呢?”陈娜忍不住问道。“啊啊,”老太太缓过神来,微笑着说,“我和老头就看你们呢!看你们三口人都长着大大的眼睛,都那么好看,一看就是一家人。”“是啊。”老头也笑呵呵地说,“多好的三口之家呀,长得都那么面善。” 听着夸奖自己的话,郑东差点给老头老太太跪下,他太满足了!陈娜的大眼睛也放射出幸福的光芒,深情地看着丈夫又深情的看看儿子,心里想:“穷点就穷点吧。至少三口人平安,幸福,让别人羡慕。” “过去好好过日子,别打架。”走了好远郑东和陈娜还听见老两口对自己的叮嘱,仿佛他们就是老年人的孩子一样。 “爸,妈,放暑假了我想看看大海。”“行行,没问题。”郑东随口应着,他想起了那个去世博园的小女孩。陈娜捅了他一下:“你喝多啦?看大海——咱们有钱吗?”郑东一字一句地说:“有——勒!”陈娜知道丈夫的“勒”是一个什么概念,就是从三口人的嘴里拼命省钱!以前每当家里需要钱而拿不出来的时候,郑东的嘴里只吐出一个字——勒! “你想去哪里看大海?”郑东问儿子。记得儿子小时候她和陈娜带儿子去过一次大连看大海,那时郑旭刚刚记事,如今对大海的印象早已模糊不清了。“我,我,”郑旭吞吞吐吐,“想去北戴河看大海。”“没问题。咱们三个人去北戴河有一千块钱就够了——省点花。从明天起,咱们开始攒钱。”“爸,妈,你俩攒八百块钱就行,剩下的二百块钱我出。”郑旭说。“什么?你出?”郑东充满了困惑,“你怎么出?”“现在不告诉你们,到时你们就知道了。” 六 为了实现对儿子的承诺,郑东天天在努力,很少回家吃午饭,每天能跑三百公里。换机油的天数缩短了,东家对他和老王大发脾气。陈娜只能从一家三口人的伙食中节省,她每天只拿十块钱到市场买菜,买一家三口人吃三顿的菜。有时为了省钱她干脆就拿五块钱到市场买个鸡架回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陈娜怀疑 “勒”这个字就是给自己造出来的。 孩子终归是孩子。天天如此的伙食,郑旭忍无可忍了:“妈,咱家能换个菜吃吗?”“你想去看大海,咱家又没有钱,只能这样。”陈娜更有理。母子二人争得面红耳赤,简直要打起来了。郑东连忙说:“明天换明天换。” 鸡架不吃了。陈娜冥思苦想了半天,决定做乱炖,什么土豆,黄瓜,芸豆,西红柿放到一块炖。乱炖又吃了好长时间,别说儿子,连郑东也吃烦了。还得换样,陈娜又冥思苦想了好长时间,就决定做包子,饺子,烧麦,馅饼,做带馅的东西也省钱…… 三口人就这么过着,挺着,勒着,快到暑假了,快勒出一千块钱了,北戴河终于近在咫尺了。 然而就在这时,郑旭在学校出事了,他把同学打伤了。 陈娜接到学校打来电话后愣了半天,她完全不相信儿子会打人。在郑旭小时候,陈娜时常拿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写的著名小说爱的教育来教育儿子。陈娜一直认为 “爱的教育”是世界上最好最感动人的一部书。郑旭也被陈娜教育的如她设想的一样,努力学习,文明礼貌。别说和同学打架,从小到大从来没骂过人! 陈娜百思不解,儿子到底怎么了…… 事情的经过时这样的,郑旭的一个同学和郑旭做了一个交易——郑旭帮他完成一个学期的作业,到时他付给郑旭二百元钱。眼下当郑旭向他要钱的时候,他要赖了,翻脸了。郑旭当时的愤怒可想而知!钱这个东西对富人来说仅仅是个数字,而对穷人来说钱比命都重要。 几次交涉没有结果,一种绝望的,被戏弄的感觉使郑旭丧失了理智,一拳把同学鼻骨打折了。这件事经过学校和派出所的双方调解,加上郑东和陈娜向对方赔了好几车的不是后,对方家长才同意以两千元钱终结此事。 问题是,郑东家的经济基础过于脆弱了,一天天过着挣十块花十块挣二十花二十的日子,眼下好不容易攒下了北戴河的一千块钱,还差一千块钱! 郑旭满脸泪水对郑东陈娜说:“爸,妈,我对不起你们,你们打我吧。”陈娜在一旁偷偷抹着眼泪,郑东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叹了口气,说:“这件事不怨你,怨我。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陈娜的心脏简直承受不住眼前的一切…… 待郑旭睡着后,郑东和陈娜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筹莫展,这一千块钱到哪里弄呀?!郑东为人孤僻,朋友不多,只认识几个开出租车或是打工的,他们的状况不比自己强多少,不能找人家。两口人在床上长吁短叹,一股贪贱夫妻百事哀的悲伤气氛弥漫在小小的屋子里。 “要不,我厚着脸皮找我哥找我姐吧。”陈娜说出这话连她自己都感觉吃惊。本来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对她这个妹妹挺好的,因为郑东,他们的态度大变。以前老妈还在,兄妹至少在表面上还能维持。而如今,老妈不在了,自己跟他们根本没有往来,现在却要厚着脸皮找人家去借钱!陈娜时常看书,知道有这样一句话——人情如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一想到这些,陈娜的心都在颤抖,然而为了儿子为了丈夫为了这个家,她别无选择。 上谁家去借钱呢?围绕这个问题陈娜想了好长时间。大姐几年前搬家了,搬到哪里她不知道。剩下大哥,二哥。二姐……唉,她也不知道谁能把钱借给她这个妹妹,赶着问吧,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还是先到大哥家吧,毕竟是大哥,会可怜这个妹妹,可怜这个外甥的。当陈娜站在大哥家门外鼓足勇气敲门时,开门的是大嫂,她一脸的诧异看着陈娜,仿佛在问 ——你是谁呀?来这里有什么事吗?陈娜说找大哥有事,嫂子说丈夫出差了。陈娜又问大哥什么时候回来,嫂子又说不一定也许十天也许半个月。就这样陈娜从大哥家空手而归。 陈娜又来到二姐家。二姐夫是个公务员,住着三室一厅的房子,虽然二姐也没有出去工作,在家里相夫教子,但人家的日子比陈娜滋润多了。 陈娜的突然造访也令二姐十分诧异。当初她极力阻止妹妹与郑东的恋爱,还给妹妹介绍了一个副厂长的儿子。陈娜瞪眼不搭理人家,黄了。如今那位厂长的公子下海早已成为了千万富翁。一想到这些,二姐就对这个妹妹生气,人家比郑东强一百倍一万倍!她认为妹妹是世界上最傻的傻子。 当陈娜流着泪水把事情说了一遍后,二姐不但不同情她,反而更加生气:“当初我给你介绍的那个多好!跟着他你阔太太一样,吃香的喝辣的。你那个郑东算个什么东西?”陈娜说:“我没长享福的命。”心里却说,郑东多好啊,他对自己对这个家庭有强烈的责任感。那个千万富翁说不 准在外面养了几个媳妇呢! 二姐拿出了五百块钱,对陈娜说:“这是五百块钱,你不用还了。”内心敏感的陈娜听出了二姐的弦外之音,那就是——以后你别来了。 望着这绝情的五百元钱,陈娜什么也没有说,拿着钱转身就走了。 还差五百元呢! 陈娜来到了二哥家,二哥不在家,二嫂在家。二嫂对这个久未谋面的小姑子还算客气。她对陈娜颇有好感,当初自己和丈夫谈恋爱时,陈娜总是对她客客气气的,从不多说一句话,她一直没忘。 当陈娜把情况说了一遍后,二嫂犹豫了好长时间,一个连五百元钱都拿不出来而出来借的家庭该是什么家庭?我借她可以,可她怎么还?拿什么来还?于是二嫂对陈娜说:“我借你五百块钱可以,但是你得给我留一个欠条。” 陈娜同意了,她那纤细的手写下了娟秀的字——欠条 今向二嫂借人民币五百元整。陈娜。 一场空前的家庭危机就这样让陈娜给挺了过去。 北戴河去不成了。郑东知道,其实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不是儿子,是自己。他微笑着安慰着妻子和儿子:“别上火。北戴河今年去不了,明年一定去。”他知道,他在安慰自己。 这天早晨郑东下楼接车时,发现车主坐在驾驶座位上。他讨厌车主那张脸看上去就不象好人的脸。 “老王呢?他怎么没来?”郑东问。“老王昨天夜里让人抢了,打了,现在在家躺着呢!害得我得打替班,打不了麻将了,省钱了。”车主唯一的爱好就是天天待在麻将社里昏天黑地的玩着。 晚上和车主交车后郑东给陈娜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去老王家一趟,让妻子到学校和儿子一块回家。 一进老王家,郑东一天的好心情全没了,尽管他今天点子好挣了一百块钱。 这是一个家徒四壁的家庭,除了一张双人床,只有一台旧电视了。屋子里的墙壁天棚泛着黄色,有十年未粉刷了。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墙壁上那充满青春气息的两个漂亮女孩的照片。郑东知道,宝贝女儿是老王两口子的命根子。老王曾经对自己说过,他们两口子就是在为女儿活着。 为了那双宝贝女儿,老王开出租车,妻子在市场摆摊卖一些手套针线一类的东西。他们俩一个月能收入三千来块,这三千块钱对于一个同时供养两个大学生的家庭来说,窘迫的程度可想而知。 老王和妻子至今还在偿还向亲戚借的女儿上大学的学费。一个月挣的钱一部分还债一部分寄给两个女儿当生活费,剩下一点点两口人仅仅把肚子填饱而已。 老王的妻子早年遭遇过车祸,受到惊吓,得了一种轻微的精神病。她平时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一旦碰到突发事情情绪就会变得异常激动。老王的家庭风雨飘摇,经不起半点的风吹草动。 老王脸色铁青躺在床上,他的双手缠着厚厚的绷带。他的妻子精神病犯了,时而小声哭泣,时而用衣服把自己的头蒙上。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太太护理着二人,她是老王的岳母。 老王见郑东来了,稍稍点点头,郑东坐在床上,内心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同事,自己的合作伙伴。老王用包着纱布的手吃力地拿了一根烟点着,长长叹了一口气。 屋子里好一阵沉默。 “大哥,你怎么弄成这样了?他们冲你要啥你就给他们啥呗。”郑东有点埋怨老王,其实他是可怜老王。 “别提了,我当时看他们把刀亮出来了,我都吓坏了!”老王依然惊魂未定,“我当时就对他们说,你们要啥我给啥,别伤害我就行。结果他们嫌我兜里的九十块钱太少,又嫌我拿的手机破,说是白忙火了,就开始打我。我和他们撕扯的时候,手被他们用刀划了。”老王使劲抽了一口气烟,“吃咱们这碗饭多难啊,白天要提防交警开单子,晚上又得防抢劫的。一天天防不胜防,难啊!” 郑东一时无语。 忽然老王的妻子哭声加大,她把头上的衣服扔到地上,起身就往外走。她妈连忙拉住她,拖着浓浓的山东腔说:“你干啥去?”“我要去韶山。”“你到那里干啥?”老太太知道女儿又开始胡说了。“我要去找毛主席,我要去找毛主席。” 这时老王的手机响了起来。老王的手机太破了,扔到地上不会有人去捡。老王拿手机费劲,郑东拿着手机递在了老王耳边,电话另一端传来一个焦虑的声音:“爸爸,明天你能汇五百块钱来吗?我姐姐病了。”这是老王那可爱女儿的声音。 老王瞪大了眼,女儿的电话让他雪上加霜! 好长时间过去了,直到电话那边喊着“爸爸,你咋了?怎么不说话?”老王这才如梦初醒,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女儿。如今自己躺在床上不能挣钱,妻子也犯病了,他是告诉女儿还是不告诉女儿?告诉吧,怕女儿知道了伤心,不告诉吧,自己实在拿不出钱来! 郑东把电话接了过来:“这几天你爸没出车,车坏了。你先向老师或同学借一下,过几天车修好了你爸挣钱了就给你汇过去。”说完把电话挂了。郑东看见老王眼睛死死盯着墙壁上女儿的相片,眼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又来了几个同行来看老王。郑东也认识他们,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知道他们的外号:爱喝啤酒的叫雪花,爱啃鸡爪子的叫爪子,还有个叫中街大果,还有一个叫二百五——他给自己已定下目标,一个夜班必须拉到250块钱,不然惩罚自己——一天不吃饭。记得有一回他连续三天未完成任务,可他实在挺不过去自己的肚子,还是投降了……这些人只有雪花好一些,他自己有车,开大班,自在些。 大伙看着老王,看着老王这个家也是长吁短叹,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还是雪花开了口:“大哥,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我给你拿一百块钱吧,”说着掏出一百元钱放在老王的床上。其他几个哥们也掏出了一百元钱给老王,说就是这点心意吧,大忙帮不了。中街大果拿出一百元又收了回去,拿了一张五十元给了老王,面带着歉意:“大哥,不是兄弟小气,那一张一百元的是假币 ——我今天刚收到的,加油时才发现,不能给你。兜里只有这五十块钱了,别嫌少。” 郑东内心矛盾着,看老王的家境,自己也应该拿一百块钱给老王,可这一百块钱全给老王了,自己这一天又白玩了,又得空手面对妻子和儿子。他决定给老王五十块,给家里留五十块。是少了点,没办法。郑东拿出了五十块钱给老王,他没敢看老王。 这是老王妻子市场上的几个摆摊的小商小贩也来看望老王和他妻子。屋子里的人越来越多,只是有些压抑。 老王的妻子见满满的一屋子人,她的情绪更加激动,竟唱了起来:“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 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大伙弄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几天郑东和车主交接班。他讨厌他。 郑东不喜欢和车主打交道。没开这台桑塔纳之前,郑东也开过捷达开过奇瑞,车况比桑塔纳好得多,但郑东受不了东家们的约束。这个东家要求一天不能跑过了二百二十公里,那个东家要求不能跑长途,这个东家不许差他一分钱租子——谁都会碰上活不好的时候,对不起,你自己从自己兜里掏钱交租子,还有个东家更不像话,把交车时间定为早五点晚五点——拉活的好时机全让他占了。更为主要的一点,郑东和车主在一块感到压抑,感到自卑,人家是东家,自己是扛活的,他受不了。尽管眼下这位东家也不比别的强,但郑东是和老王交接车,租子钱由老王带过去,他基本不与车主接触,自己的心觉得舒畅,虽然桑塔纳旧了点。 眼前这位东家年纪和郑东差不多,也是由于工厂倒闭下岗了,刚开始摆摊做点小买卖,后来开个小饭店,再后来买了三台出租车,他坐在家里成了东家。也算是白手起家了。自从成了东家以后,他那勤奋,朴实的心蜕变了,对待给他打工的司机们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全然没有半点的尊重。记得有一次他的一个司机由于活不好少交他十块钱租子,他当时破口大骂,把那个哥们骂得狗血淋头,骂完后说了句:“明天你不用来了。”那个哥们恨的咬牙切齿,没过几天的一个深夜他把他家的玻璃砸了好几块,吓得他们一家鬼哭狼嚎的。当然东家不知道是司机砸的。这是老王告诉郑东的。老王告诉郑东给他开车不能差一分钱租子,不然他就翻脸。郑东从来不差过一分钱租子,累了一天还得从自己口袋里往外掏钱的事也有过几回。 郑东不羡慕开大奔开宝马的,他就羡慕自己有出租车的人,简直有点嫉妒,自己有个车开多好啊!第一不用看别人的脸,第二一天天没有租子钱的压力开起来轻松自在。然而一台二手出租车也需六七万,郑东根本卖不起。自己想有台车的愿望如同中五百万一样遥远。 东家对郑东的印象还不错,他觉得郑东出勤率高,从不歇班,他就不用打替班就可以安心打麻将了。另外郑东是一个开出租车养家的人,他需要这样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把开车走他才放心。 第一天和东家交接就让郑东生气。东家直接把车开回了他的家中,另两台车的四个司机在那里等着,他要给他们开会。东家抽着烟用手指着那四个打工者:“你们看看——这车让你们开的,里面是灰外面有泥!你们就知道挣钱啊?”郑东扭头看了看那两台车,虽然不如自己的车干净,但绝不象东家说的那样脏,郑东知道他这是在挑刺儿。东家又指了指郑东的车,“你们几个好好看看人家的车,好好学一学!”郑东十分爱护自己的车,因为它在养活着自己的家。那四个司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郑东,郑东明白那是在说:“你有病啊?你缺心眼啊?就他那样的人。”东家又说道:“从今天起你们必须天天洗车,我检查,受不了就走!现在就给我找地方洗车去。”越说越不像人话。最后又千叮咛万嘱咐,什么加小心啦,什么別刮别碰别出事啦,完全是废话。哪个司机出去一天不希望自己平安回来?一个小时就这样不知不觉过去了,郑东他们心里都明白,他在故意占用他们的时间,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晚上郑东准时把车开了回去,东家却说:“这么晚回来可不行啊,明天五点过点你就回来吧。”郑东懒得塔理他。 第二天早上郑东下楼接车时,东家说他已经把油加满了,二人不用去加油站了。等晚上郑东回来和东家到加油站加油时,郑东比往常足足多加了二十块钱的油。 第三天晚上东家对郑东说:“你也太能跑了,一天跑了二百六十公里,总这么跑,我一天天就换机油玩了。”“车子太老了,等不来活,就得跑,不然拉不到活少交租子你干吗?”郑东回敬道。“那我不管。” 第四天东家又对郑东说,车的左前胎扎了,让郑东花三块钱去补。 郑东和他在一起感觉象做噩梦一样。他盼望老王的伤快点好,和老王交接车。 一看到东家,郑东总是不自觉的想起鲁智深对镇关西说的一句话:“狗一样的人。” 吃晚饭时郑东对妻子和儿子说:“今天我看见隔壁酒蒙了,他正在耍酒疯,围了老多人了。” 郑东笑着说:“他真是喝多了,站在路边一台报废的破车上,把自己当成上帝了。”郑东学了起来,“啊,如今我们的社会,上上下下充满了邪恶!我从太空往下看,美国的天空明明亮亮,而我们的上空却混沌沌一片。为什么啊?我们的社会充满了假的,丑的。恶的。金钱成为了我们的主宰,人人为钱而忙,过去的年代是什么年代——为人民服务的年代,现在的年代是——为人民币服务的年代!一字之差呀,很可耻,很堕落,已经造成了混乱,已经积重难返了!别忘了,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受苦人,让我们高唱国际歌吧!说着他还真在那唱了起来,场面乱透了。”“他真能闹腾。”陈娜皱着眉头,“后来呢?”他媳妇和孩子来了,连拉带拽的让他回家,他还不走呢,一个劲喊,我要民主,我要自由……” 七 郑东已经醒了,眼睛却不愿睁开,一想到自己出去一天在外面奔波的情形,他感到厌倦。 陈娜懒得再叫他了。 一咬牙,还得一如既往地起来。 带着这样的心绪,郑东又开始了一天的奔忙。 此时他的车拉着两箱瓷砖要送到一个小区里,刚才一个建材商店老板拦住了他,记下他的车牌号后让他把货物送到地方,应该说这是个好活。 目的地到了。郑东准备跟随一辆轿车进入小区,就在这时保安将他拦住了,不让他进。郑东说我给里面住户送货,那个保安没有说话,用手指了指那个郑东时常碰到,再熟悉不过的牌子,上面写着——出租车不得入内。 郑东对这种场面再熟悉不过了!他感觉那个牌子如同过去“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一样,严重打击着他的尊严,使他自己感到更加自卑。过去的牌子是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如今的牌子是出租车不得入内。换句话说,狗可以进去,出租车却不能!它在重创人权。 郑东对保安说:“车里有两件货,太沉了,抬抬手,我进去就出来又不偷你们的东西。”他怕保安不相信,下车打开后备箱盖,往里指了指,“你看东西太沉了,我开进去吧!”保安没有作声,郑东以为保安默许了,上车就要进门,这时保安又拦住了他,又指了指那个公然践踏天底下所有法律的牌子,说:“大哥,不是我不让你进。你要是进小区了,领导就得处罚我,别难为我了,大哥。”保安倒央求起了郑东。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郑东还能说什么?他搬出一箱瓷砖扛着,吃力地向小区里走去…… 当两箱瓷砖送到六楼,郑东接过十块钱打车费的时候,他早已大汗淋漓了。 出租车是什么?它如同空气,它如同阳光,人人离不开它。 郑东坐在车内,望着那个极具挑战意味的牌子在暗暗发狠——应该组织一场罢工!让全市的出租车全停下来,让城市陷入混乱,让你们去不了机场,让你们去不了车站,让你们去不了医院! 别想那么多了,拉活吧。郑东又游弋在这个城市滚滚车流中。 快到中午了,郑东懒得再跑——三十多公里过去了,他一无所获。肚子饿得咕咕叫了,他决定回家吃饭,与牵挂他的陈娜见上一面。这时陈娜给他打电话,她在打电话里急急的说,她买菜时又看见警察在暗中执法,被处罚的车辆排了一排,让他注意。郑东苦笑着回答:“我知道了。” 再过两站地就到家了,郑东一边着急回家一边希望有人向他招手。忽然在一家司机盒饭门前有人大声喊他:“哎哎!”郑东心想越是快要到家吃饭了越是有人向你招手,因为你缺钱你还必须得拉!至于午饭——省下吧。郑东把车停下来,打开副驾驶车门上来的是雪花。 “你不拉活,干啥呢?”郑东见是雪花,有点疑惑。“我拉什么活?我上哪去拉活?”郑东听得莫名其妙。雪花又说?“车里又没人,你跑那么快干啥?”他不知道郑东要回家吃饭。 “哎,你的车呢?坏了?”郑东问。“别提车,提车我就生气——媳妇得了一场大病,为了这个败家的媳妇,我把车卖了!”雪花点上一棵烟,和老王一样,廉价大生产,他狠狠抽了一口。郑东知道雪花的车在养活他们一家,平时雪花很得意,自己有车呀!不用给别人打工,不用看东家脸色,活好时多跑一会儿,活不好时找地方喝啤酒,让郑东羡慕不已。而如今…… “那你现在干什么呢?”郑东问。“车卖了——钱到位了,媳妇的病也好了。”雪花很高兴的样子。 “你现在干什么呢?”郑东又问了一句,雪花这才知道自己答非所问,他说:“车没了,可我也得活呀,我现在在司机盒饭这里打替班。” 郑东知道司机盒饭那里,总有一些不务正业的车主天天在那里打麻将,而他们的车需雇一个替班司机来开。而盒饭老板正是看准了商机广招那些没有车开而且缺钱的出租车司机在这里打短工,每天向他们每人收取五元中介费。 闹了半天,雪花不如自己了! “在这打替班怎么样?”郑东问道,心想有朝一日自己和东家弄崩了,也许也要来这里打短工找活干。 “怎么样?”雪花反问了一句,“不怎么样!这里替班司机多,车少,必须早早来饭店排号,有时明明排到你了,车主看你脸生,不把车交给你。还有,车主上午十点回来,要求我们下午四点回来。你也明白,这段时间正是活最不好的时候。我都来了十多天了,只有五天把车开走了。难啊!”雪花长叹了一口气。 郑东听他这么一说,猛然觉得自己挺幸福的。他常听陈娜在书中看到一句话——别人骑马我骑驴,等我回头看,还有挑脚汉。“你还有事吗?”郑东说,“没事我可走了,还没吃午饭呢,一个上午才拉了一百块钱,就看下午了。”“怎么没事?”雪花说,“老弟,谁有车需要司机你给我介绍一下。”原来雪花求自己为他找车开。雪花又补充道:“老弟,我的手法你也知道,老弟费费心,到时候我请你喝酒。”郑东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想有合适的车我还想换呢。 在雪花千叮咛万感谢中郑东开车走了。前面不远处,两个从饭店出来晃晃悠悠的人拦住了郑东。郑东最讨厌酒蒙子,有的上车后胡说八道,有的吹牛都能买来导弹,有的下车后干脆不给车钱。如今快到家了,快看见妻子了,快吃到妻子做的饭菜了。看看眼前的酒蒙子,想着阳台上眺望自己的陈娜,郑东回绝了:“大哥,我 ——不拉了。”谁知两个酒蒙一拽车门一前一后坐进了车里,前面的酒蒙瞪着红红的眼睛,喷着满嘴的酒气:“什么?你不拉?你要拒载呀?我投诉你!老二,下车记住他的车牌号!”后面的酒蒙更加蛮不讲理,说话舌头都硬了:“你他妈找打呀?我今天就坐你车不可了!不拉?我把你车砸了!走,快开!” 郑东万般无奈,他知道这两个酒蒙子能给自己车钱就不错了。 刚走几百米,副驾驶上的酒蒙喊了句:“快停车,我要吐!”就在郑东准备停车时,后面的那个酒蒙哇的一声,把他肚子里的所有东西转移到了郑东的车上!一股刺鼻的气味充斥在车内,郑东心说不用回家吃饭了——已经饱了。这时前边的酒蒙冲着郑东,冲着车的挡杆也是哇的一声…… 面对两个吐完后在车内呼呼大睡的酒蒙,郑东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唯一的办法让他们赶快下车。酒精的作用下。两个酒蒙变成植物人一样,砍他们几刀都不会有反应。郑东紧闭着嘴不敢吸气,将两条死狗拖到路旁一颗大树下,说了句:“去你妈的吧。”这时一个过路的妇女走过来,她捂着鼻子对郑东说:“吐了一车,你咋拉活呀?” 是啊,面对这一车的呕吐物,郑东心里想,我还不如让警察开个单子了呢!没办法,找个加油站洗车去吧,加油站里有水。 去加油站的途中有两个人向郑东招手,郑东的手比他们摆得还强烈——我,拉不了了! 来到加油站,郑东接了满满一桶水,在那里默默清洗车辆。虽然车里的那些东西让郑东硬着头皮清理出去了,可车里仍然有一股浓浓的气味。“这车谁能上啊?一闻到味肯定下来。哎,一下午又白玩了。”郑东十分沮丧,他站在车旁望着天空,望着路上过往的出租车,他无可奈何。这时一辆新捷达出租车开过来停下,司机下车拿水桶也要洗车,他见郑东在那里发呆就说:“哥们,想想什么呢?活拉得好吗?”“好什么好?拉了两个酒蒙子!你拉得咋样?”“我上午还行,去了趟机场,已经拉了二百了。”“行啊,点子挺好。”郑东羡慕对方,半天就拉二百了,比自己多了一倍!“行什么行!全给别人干呢,他妈的!”同行骂道,“老弟,你说,一台普通的捷达车也就八九万块钱,对吧?而这台出租车却花了我十六万五——全是借的钱啊!老弟,你说,这出租车公司有多黑,一台车就挣你好几万呐,太黑了!”郑东觉得眼前这位开着新车看似风光的老兄还不如自己呢。 车里依然充斥着难闻的气味,郑东已经适应了。问题是他可以适应,而刚才几个招手上他车的人因为这种味道又下去了,郑东十分无奈,他都没有勇气向冲他招手的人停车了。 前面路边有一个老太太向郑东招手,而这时马路对过也有一台出租车看见了,它离老太太近,一掉头停在了老太太的身边,随后郑东的车也到了。那台车的右前门打着黄乎乎的腻子象个个大花脸,一看就知道是个缺钱而常常抢活的主儿。 老太太居然往回走了几步,上了郑东的车,那个大花脸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走了。郑东对老太太十分感谢:“大姨,你咋没坐那个车呢?”他抢活,我讨厌。我打车从来是招谁的车就坐谁的车,不象有些人招呼这个车停下又坐那个车走了,不守规矩。“多好的老太太! “哎,你车里有什么味?”老太太皱着眉头问“啊啊,刚才加油时汽油洒了,可能是汽油味。郑东在说着瞎话,他觉得对这样一位老人说谎自己有罪。 老太太再也没说什么,她同郑东唠起了家常:“小伙子,家里几口人呀?”“三口人,媳妇,孩子”“媳妇是干什么的?”“她开了一个小饭店。”“郑东又说谎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多好的一家啊,你开出租车,你媳妇开饭店,小康水平了!小伙子,我常坐出租车,常和出租车司机唠家常,那些司机不如你,他们的媳妇要么下岗在家,要么出去给人家打工,哪有你好啊!”“还可以吧。”郑东心想我就在这瞎掰吧,我的日子一天天是怎么过的我最清楚了。“孩子多大了啦。老太太又问”“十六了,上初三了,学习很好。”一提到儿子郑东有些骄傲。“好好,多好的一家啊!小伙子,大姨告诉你,开出租车不容易,你一定要多喝水,那样才好。另外,你要把车里的卫生打扫的干干净净,我们乘客坐一会儿就下车了,你要在车里待一天呐,这样对身体好。大姨说得对吗?”“对!对!” 郑东有点感动,心想自己的妈去世得早,不然也会这样天天关心自己的。 郑东已经连续三天回来晚了。这一天老王终于开口了:“郑东,你天天这么晚回来可不行啊,我还得拉活呢!”郑东也回敬了一句:“晚就晚点吧,今天我才挣了九块钱!”老王当时不吱声了。 和儿子往家走到时候,郑旭高兴的对爸爸说:“爸,我今天在学校捡了五块钱。”说着还把那皱巴巴的五块钱拿出来炫耀了一下,他似乎觉得有点失态,就改口道,“爸,我也知道捡地上的钱往自己兜里揣不是什么光彩事,可咱们家太穷了,你一天天挣钱太难了。再说,这钱我不捡别人也得捡,那还不如我捡了呢!就当你拉一个活了。” 郑东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那双大大的眼睛看着自家的阳台,阳台上那双同样大的眼睛也在看着自己。 八 郑东一连好 几天活拉得不好,一天就挣个二十三十的,最多也没超过五十块钱。陈娜显得比郑东还愁。 自己家里过的是什么日子?是靠丈夫出去一天挣二十花二十,挣三十花三十的日子!尽管陈娜拼命节省,努力攒钱,哪怕一天积攒十块钱也好啊……然而丈夫回不来钱,自己拿什么积攒?! 一些必须的生活开销不会因为你没钱而顺延,它们仍旧如期而至。 陈娜刚刚收到一张煤气交费通知单,自己家欠了一百元的煤气了。那张薄薄的纸上有一部分红红的字,特别醒目,压得她心脏直难受。那些红色的字是这样写的 ——根据《城市燃气管理办法》,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建设部第62号令》,自2007年一月一日起燃气用户在发生欠款15日后开始按每日应缴费用的30% 收取滞纳金。颇有点拉大旗做虎皮吓唬老百姓的味道。陈娜苦笑着,又一想,自己有能耐别欠人家呀。 这几天陈娜咬牙切齿积攒了二百块钱——在郑东每天挣钱非常少的情况下,艰难程度可想而知了! 儿子的生日快到了,她准备花一百块钱为儿子买台游戏机。郑旭精力充沛,头脑活跃,喜欢打游戏。他时常向同学借游戏机回家里玩,那爱不释手的样子让敏感的陈娜的内心倍受煎熬……她决心自己和丈夫就是不吃不喝也要给儿子一个惊喜! 如今,这张不请自到的煤气缴费单似长江似黄河横亘在了陈娜面前。儿子的生日就快要到了,自己手头二百块钱交了一百块钱煤气费后,家里只有一百块钱了。万一丈夫这几天回不来钱呢?自己是用这一百块为儿子买礼物呢,还是用来填饱一家三口人的肚子呢?陈娜心里明白,三口人的肚子比儿子的生日礼物实际得多。她又在想象儿子玩游戏机时的快乐的样子……她想哭。 她准备把丈夫的衣服洗完后去交煤气费,然后去买菜。丈夫的衣服必须天天洗,不然那汗味太馊了。 但愿丈夫的口袋里有十块钱!陈娜幻想着翻丈夫的裤子口袋,左边的口袋空空如也,右边的口袋里她真的摸到了一张纸,她心里一惊,拿出来一看,她大失所望,那张纸不是十块钱,是一张交警开的五十元的罚单。五十元罚款,这是现在处罚最轻的罚单了,只有在车辆不依次等候的情况下才有这样的处罚。丈夫一等是拉活心急没有依次等候在左转弯车道上直行而被处罚的。陈娜一看罚单上的日期,半个月前开的,也就是说这张五十元罚单也该收取滞纳金了。 又一张催命的单子!陈娜后悔自己不该翻丈夫的口袋。 懒得去想这个单子那个单子 ,陈娜想我还是买菜去吧。下午的菜价最低,她每每选择这个时候出手。 陈娜穿好衣服从家里出来了。她近十年没买新衣服了。幸好她和郑东在工厂上班的时候,她买了好多衣服,如今这些衣服全派上了用场。虽然这些衣服的样式有些落后,但陈娜不怕,因为她觉得自己长得漂亮!那丰腴的体态,那大大的忧郁的眼睛总让她产生一种舍我其谁的感觉。当然,陈娜也羡慕那些穿着时尚的女人,哪个女人不热爱生活?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更漂亮?人家有钱人穿得就是比自己好啊,不服都不行。 陈娜漫无目的在市场上走着,她要买最便宜的菜,她要进行对比一番才能决定买哪种菜。比如现在芸豆最便宜,黄瓜比芸豆稍贵些。可芸豆已经吃好几天了,上顿吃下顿吃的,别说儿子连自己都吃烦了,一看见芸豆恨不能把这种菜从市场踢出去!还是买黄瓜吧,黄瓜比芸豆贵一毛钱,但黄瓜的吃法多,炒,做凉菜,腌咸菜……就这样想着,陈娜已经在市场转了一个来回了,以至那些卖菜的小贩看见她都懒得招呼她,他们知道她——别看长得漂亮,兜里空空的,还不如我们有钱呢! 陈娜觉得一辆车停在了她的身后,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丈夫,正冲她笑呢。“今天的活不好吧——我最爱听你说这句话了。”陈娜苦笑着,她多么希望丈夫说“媳妇,今天点子好,一百元,给你!”作为一个的哥的妻子她十分清楚,丈夫开车都跑到市场来转了,那活能好吗?!她看见过丈夫拉活时的情形,那台老掉牙的桑塔纳疯了一样往前冲,一眨眼,车不见了——那是在大马路上。“还行啊,没让交警罚不挺好的吗,”郑东笑着说,“来,媳妇,过来,让我亲一下。”一提到警察一想到罚单,陈娜的心变得沉重:“你少在那逗!开车慢点,总着什么急呀?你总让警察开单子,我们受得了吗?”“媳妇,前面有打车的,我走了。”陈娜见丈夫的车在这人来人往的市场里也开的飞快,她知道丈夫怕活被别人抢了。 望着远去的桑塔纳,陈娜心中暗暗祈祷:“多往家回点钱吧,多往家里回点钱吧。” 当陈娜买完菜回家的时候,她家们上贴了一张巴掌大的纸片,让陈娜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张电费催缴单,那上面的文字比那斯文的煤气缴费单强硬十倍,一行红红的大字看得陈娜心惊肉跳——已第二次催缴,三日不交停电。 郑旭的生日如期而至。它不会因为家里窘迫而顺延。 陈娜为儿子的生日煞费苦心。儿子的生日礼物——游戏机没有了——它变成了煤气费,电费。她想领儿子吃他爱吃的烤牛肉,那一顿烤牛肉变成了丈夫的五十元罚单。陈娜动用了全部心思,绞尽脑汁合计如何对儿子有个交待,那种艰难比她在工厂帮助一个落后青年更要吃力。 终于,陈娜为儿子的生日准备妥当了——她花二十块钱买了羊肉片,十块钱买小白菜啤酒可乐一类的东西,三十块把儿子生日搞定了。还好今天是个阴雨天,天气凉爽,不然大夏天的吃火锅简直有病!陈娜觉得自己很有才,可惜没有用武之地。 就这样陈娜和郑东开始为儿子过生日了。火锅中的汤翻滚着,那红白相间的羊肉片在水中游动,那绿绿的小白菜和肉片绞在一起翻滚,游荡……还有那一团团蒸汽似炊烟一样袅袅升腾……场面虽然简陋,但一样温馨,一样热烈。 郑东喝了一口啤酒,对妻子说:“我就纳了闷了,我一天天出去,十二个小时,没星期没礼拜地干着,疲于奔命,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怎么咱们家的日子都快食不裹腹了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陈娜也受到了感染:“是啊。儿子一过生日就想起从前的日子,那时咱们三口多好啊!给儿子买生日蛋糕,然后带儿子玩翻斗乐,顺便我还能买一件衣服……”陈娜完全沉浸在回忆之中。 郑旭不象他们那么心事重重,十五六岁的孩子正是嘴馋的时候,此刻他正在迅速地消灭着锅里那熟透了的羊肉片,嘴里不停地说:“妈,快下羊肉片,锅里没有了!” 郑东和陈娜从伤感中醒来。郑东一脸的愧疚:“郑旭,这生日过的太寒酸了,对不起。”陈娜对儿子也是一脸的歉意:“那台游戏机过几天等你爸挣回来钱就给你补上。” 郑旭全然不在乎爸妈的感受,他一边大口吃着羊肉片,一边说:“爸,妈,今天送给你们一个礼物。” 什么什么?儿子过生日没收到礼物反倒送他们礼物,郑东和陈娜一头雾水。 当火锅里面空空如也时,儿子的生日结束了。 “爸,妈,你们咋不问我送你们什么礼物呢?”郑旭有点兴奋,“告诉你们吧,学校举办诗歌作文比赛,我写的诗得了全校唯一的特等奖。”他又重复了一遍,“唯一的特等奖!”他马上又说,“可老师说诗不象我写的。哼,不是我写的难道是他写的?” “拿出来,让我看看。”陈娜等不及了。 “那不行,你看诗的感觉不好。还是我来给你们念吧,我自己写的诗我自己会朗读。” 郑旭站了起来,走到离郑东陈娜稍远的地方停下来,一本正经地朗读起来: 妈妈, 我醉了, 是苦酒, 不是琼浆。 眼泪掉进杯中的滋味, 可以想象。 贫穷使我惆怅。 我—— 仿佛迷失的羔羊, 面对着沙漠的荒凉。 我在另一个世界里, 我看不到喷薄日出, 我看不到那如水的月光…… 我的心在哭泣, 在悲伤…… 妈妈, 我要去流浪! 我要远走他乡。 我要变成一只风筝, 我要长出一双翅膀! 我飞呵,飞呵, 我飞到北京, 我飞到天安门广场, 我的心充满童话般幻想—— 我一定要看! 那红彤彤的国旗, 在蓝天下, 是怎样的飘扬?! 妈妈, 我要向你倾诉, 我有着那么多的梦想…… “儿子,求求你别念了,妈的心脏受不了。”陈娜哭着说。 九 也许是得到了老天爷的眷顾,郑东这几天活拉的好,每天都为陈娜拿回七八十块钱,使得他这个经济上危机四伏,风雨飘摇的家庭得到一些缓解,陈娜也为儿子买了游戏机。 又到了怀旧日了。别人都在休息,而郑东依然在大街小巷里游荡奔忙。他也想向东家请个假,休息一天,美美睡个懒觉,找找过去的感觉。然而面对着这个需要他挣钱的家,他没有那样做。 郑东倍感厌倦,却无可奈何。 郑东发现他有几次路过中山广场时,总能看见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年人,站在广场上望着毛主席雕塑像发呆,出神,那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股执着,一种虔诚。更让郑东感到奇怪的是,有时候老人居然面对毛主席行礼鞠躬,可谓顶礼膜拜。 这天,一位老人上了郑东的出租车,郑东一看竟然是那位老人。郑东迫不急待要解开心中的谜,开门见山问道:“大爷,你是不是经常去中山广场?我只要开车经过那,十次有八次能看见你。记得去年国庆节,你还向毛主席老人家鞠了三个躬。我说的对吧?” “对,对。”老人笑了笑,“唉,年纪大了,喜欢怀旧。”“可你的方式有些特别。”“我喜欢毛主席,我喜欢毛主席那个年代。”老人的眼睛放出了一丝光芒, “小伙子,我今年七十多岁了,我只崇拜两个人,一个是毛主席,一个是孔子。尤其是毛泽东,我们中国几千年就出了那么一个人物!” 在车里老人打开了话匣子:“毛泽东多伟大啊!把咱们这么大的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小伙子,我是从就社会过来的人,咱们国家过去什么样我是一清二楚——让外国欺负了一百多年,若大的中国整个一个烂摊子!当时的话一点不假,一穷二白。而毛泽东把中国治理的有着天翻地覆般的变化呀,到处是工厂,是学校,是医院……人人平等,人心向上。”老人的话题一转,“当时的社会风气也正,人人为国家建设出力,贡献着自己的力量。记得有一次我们单位生产用煤不够用了,那时候我们没有汽车,只有马车,牲畜累了一天需要休息了,我们就用人拉着马车到三十里地以外往回运煤。下班回家吃过饭就去运煤,几个人组成一个小组拉着马车走到三十里地以外的一个煤场装完煤往厂子里拉。你说怪不?当时没有一个提报酬,提加班加点什么的,而且一个个干劲十足,那场面热火朝天的!把煤运回来天都亮了,大家回家休息了两个小时又接着来上班。那是怎样的一种精神啊!” 郑东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也是毛主席教导下成长的,还当过毛主席的红小兵呢。他对那个年代也印象深刻。记得放寒假时,学校号召他们到马路上捡拾马粪支援农村,郑东和小组成员上午写作业,下午每个人拿着一把小铁铲和小筐到外面去拾马粪,郑东小组在全校捡得最多,受到学校书记的表扬。放暑假了,他们去农村参观受教育,当地的生产队的社员们把他们当成了亲人,说庄稼长得好也有城里小学生们的一份功劳。想起这些郑东也开始怀念过去。 “那时我们国家多艰难啊,美国对咱们敌视封锁,苏联也欺负我们卡我们,但人民万众一心,团结一致,不屈不挠,努力地为建设国家添加砖瓦贡献着自己的力量。“老人又说,”有首歌叫共和国之恋你听过吧,那歌词是当时的真实写照——纵然是凄风苦雨,我也不会离你而去;纵然我扑倒在地,一颗心依然举着你……“老人变得激动,”“那时我们的想法非常简单,就是想在毛主席的领导下,把我们中国建设得繁荣富强,把贫穷落后的帽子扔到太平洋里去,我们也做到了!我们国家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原子弹搞出来了,氢弹搞出来了,有了这些东西我们国家的国际地位才高哇!你想我们的邻居印度,它的国际地位为什么比我们低,又一个劲地研究核武器,还不是因为它们缺这个吗!”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东方太阳正在升起,人民共和国正在成长,我们领袖毛泽东,指引着前进的方向……”老人情不自禁唱了起,他的情绪感染着郑东。 “那时候好是好,就是穷了点。”郑东说。老人变得严肃起来:“小伙子,你的话有点片面。那时候国家把重点放在了国家建设上,老百姓的生活自然艰苦一些了,不过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工作作风严谨,社会风气也正。哪象现在呀。”老人叹了口气。对于现在的社会百态郑东的体会比老人都深,更有发言权。 “小伙子,我给你打个比方吧,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家旁边的粮店晚上根本不用上锁,人们到每二天排队买粮。现在——现在行吗?如果再闹那样的灾害,都能人吃人!你信不?” “我信!我信!”郑东心想我现在穷得离去偷去抢都不远了。 “你再看看现在的社会,多混乱啊。虽然生活水平提高了不少,但人人心里有怨气,人人心理不平衡。为什么这样?社会不公平造成的!另外偷的、抢的、杀人的多多呀,犹如潘多拉盒子被打开了一样。我有个儿子就是警察——刑警,一天天忙得有时好几天回不了家,累得比我都老。前几天我家楼下有个女青年下午回家在楼道里被人抢了,手机项链被抢走了。大白天的,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抢!你想想,多可怕呀,一点安全感都没有。“老人又说,”那时提倡为人民服务,现在变成了为人民币服务!整个社会上上下下全为了钱忙火,教师上课时不好好讲课,业余时间补课挣外快;医生不讲救死扶伤,收红包仿佛天经地义;法官为了钱可以贪赃枉法;当官的到处说大话说假话……这些在过去有吗?! 郑东默默听着,老人一提起教师补课,他想起了儿子的班主任。班主任上课时把课程讲得飞快,学生理解不了没关系,可以花钱补课呀!儿子学习好,不去补课,在她眼里成了一种罪过。 “还是毛泽东伟大啊。”老人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我们远离了那个年代。” 郑东见老人过于伤感,把录音机打开了,让老人分散分散精力。录音放出了歌曲:“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象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再见,就让一切走远……” 郑东没有活时,总是边开车边关注着这座城市的变化。这座城市的变化的确很大,只是有的地方好,有的地方糟,让人琢磨不透,让人看不明白。八一公园旁边那座伫立了十多年的烂尾楼,犹如一个脱光了衣服的疯女人理所应当的伫立在那里,那漠视一切的高大身躯是那样的心安理得。还有,中街东边的一块空地早已长满了青草,聪明的商家完全可以把它规化成一个城市袖珍野生动物园来进行经营,而中街西面正在进行着大规模拆迁,那一片并不很旧的楼房在居民怨声载道中轰然倒地。 “前任留下来的,后任一概不管。”这是中国政界的潜规则,彼此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封建社会里,一些有良知的县官大人州官大人信奉一句格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而当今的政者信奉一句——当官一任,政绩一方。有时祸害一方。此外中国的一些官们都通晓兵法,深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绝妙。表面上为民造福,今天把这里的水坑填平了,要建一座什么什么假山,为百姓营造一个好的休闲环境,明天又把那里的土地开出了一道河流或一个湖泊,说是增强城市的吸引力。实际上,实际上……笔下留德吧。 郑东拉活来到了鲁园,这是全国知名的劳务市场,在它的旁边曾经伫立着全市知名的建筑——和平区妇女儿童宫,她是八十年代靠社会捐款建立起来的,如今早已不知了去向,只剩下那块“功德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看着…… 妇女儿童宫的位置十分独特,她那几栋造型别致的小楼东面与南运河的悠悠水面相连,两者相得益彰,一片诗情画意;她的西边与一幢老掉牙的苏联楼相接,又显得格格不入。如今这里悠悠的水面与那破败不堪的苏联楼直接对话,妇女儿童宫变成了一条小马路,变成了一些长得密密麻麻的小树。 在她的斜对面,还曾经伫立着一座五六层楼高的和平区少年宫,两者由一条美丽的河流分开,遥相呼应……当年孙中山的夫人宋庆龄还来过这里,还题了词,现在这里变成了悠悠水面。 郑东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过去一到星期天他就和陈娜带着儿子来这里玩四驱车。记得有一次郑旭那辆改装过的四驱车在赛道里飞一样前进,郑旭乐得手舞足蹈,兴奋叫着:“快!再快!”快到终点了,那辆四驱仿佛兴奋过了头,一下子冲出赛道,把自己摔了个粉身碎骨。看到自己的宝贝的结局这样惨烈,郑旭转喜为忧,当时哇哇大哭,那场面郑东至今难忘,郑旭东找找车身抹了一把眼泪,西找找电池哭了几声,那天真可爱的样子把旁边大人逗得哈哈大笑:“这小孩多好玩!”郑旭不干了,抹了一把鼻涕,眼睛一瞪:“笑什么笑?不文明!”他这么一说大伙更是大笑不止。 这里还有学习美术的,学习书法的,唱歌的,跳舞的,还有各种棋类,室外还有翻斗乐一类的游艺设施,孩子们一到这里全都洋溢着可爱的笑脸。祖国的花朵在这里得到了滋润,得到了培养,一代又一代……尽管郑东以后不带儿子来了,但每当路过这里,他都会往里面看上几眼,寻找过去的回忆。 如今,这一切一切已经远去了。 郑东看见有对三十来岁的夫妻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在这里边走边指指点点说着什么。两口子戴着眼镜,斯斯文文,那孩子胖嘟嘟的十分可爱,也是让人羡慕的幸福之家,和自己十年前一模一样。 郑东听那男的说:“孩子,爸爸和妈妈象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来这里学习,爸爸学习美术,妈妈学习跳舞,学累了就到外面玩,吃雪糕。”“这里也没有学习的地方呀,这里只有树只有水。”孩子终归是孩子。“以前有,现在给扒了。”说话间他们走到郑东车旁,问道:“师傅,车走吗?”“走,走。”郑东没想到在这里怀旧还等来一个活。夫妻和孩子上了车:“走,去铁西广场。”车刚走那个男的又让郑东停下,郑东说:“怎么啦?”那个男的指了指功德碑旁边一个老人说:“他一直在看着功德碑,我注意他半天了,下去问问他在干什么,说着他下车了,郑东也跟着下了车。 “老先生,你在这里看什么呢?”男人问。老人把头微微抬了起来,看看郑东看看男人,又看了看功德碑,说:“我看这碑呢,这上面有我们单位的名字,当初建妇女儿童宫时,我们单位职工捐了五百块钱。这碑上的字还是我刻上去的呢!”老人又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水面,“当初我孙子就在这里学习围棋,现在他已经升入五段了,唉,全没了……” 老人也在那里怀旧! 车里的夫妻有些失落,他们不时回头望着这个伴过他们美好童年,让他们成长的地方。那个小孩仍然在无忧无虑吃着小食品。 “夏宫旁边新建了一座儿童宫,比这个大多了。”郑东对夫妻说,想把他们二人失落情绪调整过来。“我们也带孩子去过,那里的确不错。问题是,这座妇女儿童宫扒掉了一点理由也没有啊,太可惜了!”女人叹息着,仿佛她失去了一件她最喜欢的衣服,而那件衣服正当着她的面被别人弄得支离破碎。 转眼铁西广场到了。“一到这里我也生气。”男人回头对妻子说又对郑东说。“怎么啦?”郑东和他的妻子不约而同问道。“这铁西广场也算是铁西区的标志性建筑了,尤其是那组工人雕像更是几十万铁西工人的象征了——那斗志昂扬一往无前的形象给人以感染给人以莫大的力量!如今也没了,也扒了!成马路了。”男人有点激动,“我甚至怀疑,只有对铁西对铁西广场没有感情的人才会这么做的!” 郑东听了也有同感。确实,铁西广场也称得上是一个著名建筑了,有一种历史的沉淀感,他每次路过这里都会看一眼那意气风发的工人组像。 如今,它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男人自嘲道,“等几十年后我老了,我的孙子会问我,爷爷,这铁西广场也没有广场啊,怎么还叫铁西广场呢?我就对他说,孙子,夕阳依旧在,广场不再有。他妈的!”一句脏话从他那斯文的口中传了出来,把郑东弄得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他们下车后,郑东仍旧边开车边观看这座他十分熟悉又倍觉陌生的甚至有些面目全非的城市。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拦住了他的车:“走,去机场。”大活!好活!郑东乐得连北在哪都不知道了。郑东知道自己的车破很少有人打自己的车去机场,看来今天碰上一个不挑车的乘客。桑塔纳在青年大街上急驰,见车就超,永远跑在最前面。“老弟,车开得不错呀。”乘客说。郑东笑了笑:“天天在路上跑,练出来了。”转眼间车子过了青年公园,一到这里郑东的心就堵得慌——大馆前几天被爆破夷为平地地了!如果说铁西广场是铁西区的标志性建筑,那么这座辽宁体育馆完全是沈阳的地标! 郑东对大馆十分熟悉,上中学时和同学时常到这里观看篮球比赛,那时一张票才几毛钱。在这里他还看见过亚洲巨人穆铁柱呢。参加工作和陈娜谈恋爱时,二人时常来这里看演唱会,象张明敏,刘欢,毛阿敏……他们都在这里举办过演唱会。那时票价就贵了,一张票好几十块钱,郑东和陈娜在所不惜也要看。 如今这里空空荡荡,那一大块方方正正的土地仿佛一张扩大了一百倍的美元,或是欧元,或是英镑,静静地躺在那里,向人们进行着诱惑…… “老弟,大馆七十代建设的时候我还参加了呢,”中年人的表情有几分黯然,“当时全国这样先进的体育馆只有两座,一座在上海,一座在我们沈阳。设计大馆的是一个眼睛几乎失明的女工程师。不知道她来到这里会作何感想。”“大馆的命不好,它呆的地方不是它应该呆的地方,比如它出生在苏家屯,它完全可以活下去,完全可以避免被崩掉的恶运。”郑东挖苦道。 说话间乘客又指了指那座赫赫有名的五里河体育场,说:“这么大的体育场说崩就要崩了,多败家!这面把它崩了,那面河对岸正在重新建,多败家!” “媒体讲五里河体育场达不到奥运会的要求,说它陈旧了,落后了。”郑东说。 “屁话!它的地点值钱才是元凶,和大馆一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常去北京,常去北京工人体育场看足球。那个体育场存在几十年了,比我的岁数都大,我从未听说北京有哪个人说:“啊啊,这个体育场太落伍了,已经影响我们北京的形象了,把它炸了吧把它崩了吧。他敢吗?他不敢!而在我们这里他就敢!邪恶之极。” 这天郑东拉了一个乘客,听口音象北京人。郑东从未去过北京,对首都充满了向往,自己小时候就会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 郑东对北京有着一种天然的亲切感,他说:“你是北京人吧?北京比沈阳发展得好吧?”“发展得倒也不错,但北京车太多了,走哪哪堵,有急事能把你急死,不象你们沈阳,路上的车不多,能开起来。”就这样二人聊了起来。“北京的出租车活好干吧?”郑东问。“好不到哪里去,出租车到处都是,有时候堵车堵得他们头都大!再说北京的车份钱高,一天二百多块钱车份把那些哥们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们一天天拼命的干活,有时干脆睡在车里,十分辛苦。尤其一到夏天总有媒体报道出租车司机过劳死的消息。也难啊!”那位乘客轻轻叹了口气,拿出一颗烟递给郑东,郑东摆手表示自己不会抽烟,乘客一边抽烟一边说:“去年媒体报道这样一个消息,一个开出租车的哥们累病了住院了,车份子钱没有时交回去。出租车公司派人到医院对那哥们说,三天之内交钱。然后就走了。那个哥们和他家人当时也没当回事,看病要紧吗。三天过去了,出租车公司派人来到医院,二话不说,把那个哥们从病房拖到走廊就开打!吓得他的家人给他们跪了下来,把身上带的看病的钱全给他们了。他们一数,还差五百块钱,就对司机家人说,你们马上回去张罗钱,两个小时不回来还接着打。” 郑东听后不寒而栗,后背嗖嗖直冒凉风。天子脚下的出租车司机的生存环境居然是这样! 那乘客又说道:“那帮哥们把自己比作骆驼祥子,依我看,他们还不如骆驼祥子呢。骆驼祥子他收不到罚单,他出去一天就能挣来钱,他一天天没有什么压力,还能时不时地喝点二锅头……哎,你们沈阳的出租车好干吗?” “两个狗脑袋熬汤——一个狗味!”郑东气哼哼说着,“一天天出去一干就是十二个小时,点子好挣个七十八十的,点子不好挣个十块八块的,一个月为了这二千块钱都快把命搭上了!” 等信号时,郑东一指旁边的出租车让乘客看:“你看她在干什么?”只见那位女同行在等信号时拿出了几片药放进嘴里,正要喝水信号灯变绿了,她一边开车一边拿着水,那样子让人看了不是个滋味。“又是一个带病坚持工作,轻伤不下火线的模范同志!”乘客苦笑着说,“不瞒你说,这种场面在我们北京我早已经司空见惯了。” 把北京乘客送到地方,走了不远郑东又拉了一个老外。那个老外很友好很健谈,说着不十分流利的汉语:“先生,你好,你幸苦了。”郑东笑着向老外点了点头,开着玩笑:“不辛苦。为人民服务。”他心想还是外国人文明礼貌素质高,都说我们中国是文明古国是礼仪之邦,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开出租车很好!可以挣钱可以看风景可以欣赏女人,”老外说。郑东乐了:“哪咱俩换一换,这台车归你了,我当老外,最好是美国人。” 老外要到一个行政部门办事,当郑东把他送到地方,已经中午人家午休了。老外一脸的失望,他问郑东:“他们可以休息,你为什么不休息?为什么还在工作?” 郑东说:“我要是也象他们那样午休,我就挣不到钱了,媳妇就得和别人跑了。我和人家比不了,人家是公务员,一天工作六个半小时,我一个开出租车的一天需要工作十二个小时。” “no! no!不合理,不公平。人权?没有人权。”老外把两手向他一摊,耸耸肩十分不解的样子。郑东心里想,凑合活着吧,还有找不到出租车开的人呢,他们还不如我呢。 中午时分,太阳把仪表盘晒得烤人,郑东那双大大的眼睛又眯了起来。没办法,他只能挺着,一天天就是这么过来的,他适应了。 郑东把车开到一个背静处,下车方便一下。前面一颗大树下一个收废品的人正倒在树荫下呼呼大睡,鼾声如雷,时时还说几句梦话,看样子正做着好梦。看到这一场景,联想到自己还在苦苦奔波挣扎,郑东的心自卑到了极点,自己连个收废品的都不如啊…… 地上两只毛毛虫只一前一后慢慢往前爬着,那胖硕的身躯慢慢蠕动着,一副旁若无人的姿态。它们全然不理会身边的危险——郑东想把它们踩死!他已经把右脚抬了起来,只要轻轻落下,那两个傻乎乎的小害虫小坏蛋就要去那遥远的地方了,它们的傻乎乎的孩子们也永远见不到它们了。然而郑东没有踩它们,把抬起来的脚落在了一片树叶上,既然老天爷已经给了它们生存的机会,就让它们好好活着吧……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有两位乘客上了郑东的车,郑东又倒霉了。车里的两口子因为男人打麻将输光了家里的钱而闹着骂着,女人一边抽烟一边骂:“你他妈的看看别人家的爷们,哪个不知道往家里划拉钱?再看看你那熊样,一天就知道往麻将社里跑!麻将社里有你爹呀?有你妈呀?”那个男人也不甘示弱:“你他妈的一天天都干啥了?”天天往舞厅跑今天搂这个爷们,明天抱那个爷们的!“一对狗男女。二人在车内互不相让你一句我一句骂着,听得郑东心烦意乱,终于忍不住了:“你俩再在车里吵吵就下去吧,我不拉了!”谁知二人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枪口一致对准了郑东,那个男的瞪着眼睛看着郑东:“我就在你车里吵吵了,你能把我咋的?”那个女子在车里使劲跺着脚,声音又高了八度:“我们两口子吵吵管你屁事,又不差你的车钱,你吃撑着了?”我今天怎么拉了你们这样的人呢?”郑东像是自言自语。那个女的听后不干了:“那你别开出租车呀,你开大奔开宝马呀!”那个男的也说:“对呀,你开大奔去呀,省得受我们的气。”二人把火撒在了郑东身上,郑东变成了他们的出气筒了。 到地方打车费八元,那个男的拿出十块钱,一脸的蔑视:“不用找钱了,像要饭的似的。”郑东把两块钱扔到了男人手中:“我不差你那两块钱!” 车开出去很远了,郑东还在生气,这时一个人把车拦住了,和郑东讲起了价:“我就到前面,不远,给你五块钱。你拉不?” “不拉!”郑东气得一踩油门,走了。郑东的车转到了离儿子学校不远的地方,他慢慢往学校方向开去,万一能碰到儿子呢。有那么几次郑东开车路过郑旭的学校,他的眼睛搜索着儿子班级的窗子,果然有人在向他招手,儿子看见了爸爸,那感觉像拉了一个大活一样欣慰。现在郑东也希望能碰到儿子。 桑塔纳忽然停下不走了。车子老了,时常坏在路上,这是常事。郑东赶忙给东家打电话。电话另一头传来了哗哗的声音,东家在打麻将。东家正忙着他不愿意来,他让郑东花二十块钱找个车把桑塔纳拖到汽车修理部,当然这二十块钱从租子里扣。 前面两站地远的地方有汽车修理部。郑东想了想,还是别找车拽了,自己把车推过去得了,这样拖车的二十块钱就可以归自己了。他想着把右手伸进驾驶室打着方向盘,左手和肩膀使劲顶着车门子吃力地向前推着车。 天本来就热,再推着汽车走,郑东汗流浃背,两腿发软,疲惫不堪。为了留下那拖车的二十块钱咬牙切齿推吧。他推着,想着。 忽然他觉得车子变轻了,走得也快了。路面也不是下坡呀,怎么回事?这时从后面传来了一个让郑东倍感欣喜的声音:“爸。”郑东回头一看,郑旭正在车后用力的推着车,汗水从他脸上流淌下来,一边推车一边冲爸爸笑呢。 郑东感觉轻松了不少,他一边推车一边问:“你是怎么看见我的?”刚才上体育课,在操场上我无意间往外看了一眼就看见你在推车,我就跑了出来。”你回去吧,你又没请假,老师该说你了。”说就说呗,我总不能看见我爸自己推车我不管呐!哎,爸这车还得推多远?”不远。两站地。你回去吧。”啊?两站地还不远;你当自己是超人啊!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在马路上推着,说着。 快到修理部的时候,父子二人实在坚持不住了。他俩把车停在了路边,郑东看儿子的头发都汗淋淋的,身上的校服已经湿透了,那脸上的笑容依然灿烂。郑东心疼儿子,到小卖店给郑旭买了两根雪糕,郑旭接过雪糕大口大口吃着。郑东不爱吃雪糕,一想到这大热的天自己太委屈自己了,又到小卖店买了一瓶凉凉的啤酒。郑旭见了连忙阻止:“开车还喝酒啊?回家我告诉我妈。”郑东苦笑着:“今天这车修不好了,喝酒也没事。” 在一座楼房的阴影里,父子二人在那里喝啤酒,吃雪糕,作着短暂的休息。 猛然间郑东觉得今天的啤酒特别苦。 十 陈娜下楼买菜回来发现,楼门口贴了一张采暖交费通知,大意是让居民提前交采暖费用来买煤,尽管现在刚刚进入八月份。 又一座高高的山峰挡住了陈娜一家艰难前行的脚步。陈娜不想把这事告诉丈夫,告诉也解决不了问题。郑东挣来的钱全在自己手里,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最后还得靠自己如何如何省,如何如何勒才能摆平。 陈娜终于下定决心,背着丈夫自己出去干点什么。她知道丈夫心疼自己才不让她出去工作,而这个家全靠丈夫一个人太累了,过得太艰难了。可自己出去能干什么呢?给别人打工?看报纸描述那些打工者的遭遇,听丈夫回来讲打工者的情形,她不寒而栗,望而却步。自己开书店的愿望如同五百万一样遥不可及,做其他的小买卖一来自己没有本钱,二来没有经验不会经营。到底去干什么连她自己都弄不明白。 为这件事陈娜苦思苦想了几天才想出了一点眉目,自己到批发市场上点本啊笔啊什么的,早上中午和下午到小学校门口去卖。不需要太多的本钱,有个百八十元就够了,退一步说就算卖不出去,完全可以给儿子用嘛。陈娜觉得自己想得很美,她笑了。 陈娜不想让郑东知道。她计算着做小买卖的时间,早上丈夫走后她再走,丈夫不会知道,晚上小学放学早四点多钟就放学了,她出去丈夫也不会知道。她担心中午出去会被丈夫发现,又一想现在到了中午丈夫也很少回来了,不去想那么多了。 陈娜说干说干。她到文化批发市场买了一些小学生用的笔啊本啊什么的,一边买一边问人家,这个本我回去应该卖多少钱,那个笔我回去应该卖多少钱,她担心自己记不住,又用笔把该卖的价格写下来。细心的陈娜还买了一个大号口罩,她不是怕掉价,她是怕被郑东看见。她怕自己出去做小买卖丈夫看见了会伤心:”我连自己的妻子都养活不了,太悲哀了。” 万事俱备。一天早上陈娜在阳台目送郑东和儿子走远后,拎了一编织袋的物品来到了一所小学校的门前。她忽然觉得在小学校门前摆摊不合适,觉得令人讨厌。她将目光投向了离小学校不远的一条小路上,她走过去把本啊笔啊摆放在地上,摆放得十分仔细十分认真。她又戴上大口罩,欣赏着地上自己的作品,等待着买主。头一次在路边做小买卖,她的心咚咚跳。她给自己定下了一个目标——一天挣十块钱就行,现在离冬天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挣一千块钱采暖费就出来了! 早上的小学校人来人往,三三两两的大人们骑车带着学生,老年人手拉着学生涌进学校。学校门口也出现几份做小买卖的,卖学习用品,然而生意并不好,学生们都往学校里进,很少有驻足买东西的。陈娜开始怀疑自己选错了方向,又一想自己没有本钱还能干什么。 这个早晨陈娜一无所获。 她把希望放在了中午。 她在距学校不远的地方摆起了地摊,戴着大口罩默默等待着买主。“阿姨,这个水性笔多少钱?”终于,买主上门了,陈娜十分高兴,她说:“水性笔一块五一支,买两只就算二块伍。”太贵了。“小学生摇着头走了。陈娜大失所望,那双大眼睛发出一种无奈的光。”“阿姨,这个带唐老鸭的本多少钱?”“一块二。” “给你一块钱,你卖不?”小学生居然砍起了价!陈娜一咬牙,那个“唐老鸭”让小学生拿走了,总算开张了,尽管只挣了二毛钱,可那也是钱呀!陈娜的信心大增。 一个中午过去了,陈娜卖了十几块钱的货,自己挣了近四块钱。她很知足了。 下午。小学校放学的时间到了,学校门口围满了接学生的家长,有爸爸来接的,有妈妈来接的,有爷爷奶奶来接的……好不热闹。陈娜戴着口罩默默地看着,她忽然想起了几年前自己接刚上学的儿子时的情形。那时她的内心充满了喜悦和希望。儿子如她设想的一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没有令她失望,她对自己感到失望。一想到自己过去曾经担任过工厂车间里的团支部书记,而如今竟然为了生存而偷偷摸摸摆地摊做起了小买卖,她感到落差过于大了。 小学生们有的被家长接走了,有的在学校门前买着东西,有的买小食品,有的买炸香肠,有的在挑选着笔本……场面十分热烈。陈娜欣赏着这喜悦的场景,只是内心有些苦涩。 “行政执法来啦。”不知道谁喊了一声,那些卖着各种东西的小商小贩当下四处逃散,转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陈娜仿佛局外人一样,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当她反应过来也准备拿东西逃跑的时候,一辆喷着“行政执法随时停车”字样的汽车开到了她的面前,两个人从车上跳下来,二话不说,他们从陈娜手中夺过物品扔进车里。车旁边有人在录相,有个漂亮的女记者对着镜头在说着什么。 陈娜没有与他们争辩或撕打,她依然很斯文或说很木然。 陈娜积攒采暖费的宏伟计划以这种方式夭折了。 晚上吃过饭,三口人看新闻,只见一位女记者在荧屏中说:“为了整顿学校周围的秩序,给小学生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今天行政执法联合公安、工商等部门对某某小学门前的不法商贩进行清理,使学校的环境大为改善。”这时荧屏内出现一个戴着大口罩的女人,她睁着一双大大的忧郁的眼睛。 “哎,陈娜,电视里的那个人怎么这么像你?”郑东熟悉那双忧郁的眼睛。 “别瞎扯了,我怎么会跑到那里去?”陈娜打着哈哈。 “唉,”郑东叹了一口气,“做小买卖为生的,和我们开出租车的人一样,是社会最底层的人了,政府对他们缺少一颗包容的心。” 听到这话,陈娜偷偷跑到阳台,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一边哭一边茫然地望着远处。 十一 郑东的车在路口等信号,旁边也停着一台空出租车。“拉多少钱了,哥们?”那个同行问郑东。郑东先是看了看计价器上的时间然后才说:“快半天了,拉了一百二十块钱。凑合吧。你呢?”“我今天点挺正,跑了个长途——去本溪,才回来。“那个伙计擦了擦脸上的汗,看样子挺高兴。郑东抱怨道:“我又空跑了二十多公里了,打车的人太少了。”是啊。现在的老百姓穷的穷富的富,有钱的人自己买车不打你的车,没钱的人挤公交还是不打你车。我现在就盼着下雨,还是雨天的活好哇!”“可不是,有二十多天没下雨了吧。老天爷呀,可怜可怜我们,下场雨吧!然后我们大伙请你老人家喝酒。” 郑东就这样胡说着胡想着奔波在路上,那双眼睛努力寻找着那些有打车迹象的人。 依然没人招手,郑东擦了擦脸上的汗,无奈地看了看天空那火团一样的太阳,他恨不能马上穿梭到冬天。还是冬天的活好干,打车的人多一些,不象现在这么艰难。 前面路边一个遮阳伞下的一个卖报人进入了郑东的视野,他把车开过去买了一份报纸,顺便让卖报人给自己破点零钱。“活不好干吧?”卖报人说,“刚才一连过去了八台出租车,全是空的。”“是啊,快到冬天吧,冬天就好了。”郑东随口说道,他发现卖报人的脸色有一点点变化,有一点点复杂,他连忙问:“你怎么啦?我一提到冬天你好象有什么想法。”“是啊,”卖报人轻叹了一声,“一到冬天我就愁。你看这夏天虽然热,可有个太阳伞我好混。一到冬天我就惨啦!大冷的天我上哪找暖和地方去啊?一天天把我冻得象个孙子似的!“那你就多穿点呗。”“穿得再多也冷,在外面一站就是一天。实在挺不住了,我就找个热网井,我就站在井盖子上面——能暖乎一些。” “出租车走不?”事情就这么巧,就在郑东和卖报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时,一个乘客已经上了他的车,郑东赶忙说:“走,走。”卖报人乐了:“咱俩一说话,你还等了一个活!要不你还得瞎转悠。” 郑东拉着乘客往前面开去。 那个乘客三十多岁,穿着很体面,但脸的表情很阴郁,仿佛拒人千里之外。郑东最不喜欢拉这样的乘客,一个阴沉沉的活物坐在自己身边,他感到压抑。但是你能不拉吗?” 乘客要去的目的地是一个高档小区。乘客拿出烟吸了一口,象似自言自语又象似对郑东说:“唉,我的一个哥们死了。”终于开口说话了,郑东感到车里的气氛轻松了一些,就问:“他是怎么死的?得病了还是……”“别提了,这个傻b!”乘客骂了一句,“让人打死的,让一个收破烂的打死的!你可知道,他可是开着宝马 745啊!”郑东也纳闷,一个开着大宝马的和一个收破烂的也挨不上啊,他们怎么会有冲突?忙问道:“他们也不是一路人,怎么会打起来呢?”那个乘客又抽了一口烟,说:“我那哥们仗着有俩破钱平时就霸道,这次他回家时嫌小区门口一个收破烂的给他让道让晚了,他下车二话不说就打人家。你想想,一个收破烂的本来就看你开着宝马心理不平衡,加上那天他喝了点酒,从倒骑驴上面拿起一根刚刚收上来的铁根子,照着我那哥们脑袋砸了过去,嘴里还骂——我让你有钱!我让你牛 b!就那么一下子,我那哥们——死了!多可惜多不值。“乘客又点了一棵烟,”我常去国外,看看人家外国的有钱人,一个个绅士风度十足。你再看看咱们这里有钱的,十个人有八个象暴发户颐指气使,耀武扬威的。” 郑东听了也有同感。 路口红灯。二人停信号,默默看着前面。他们看见前面一个骑电动车的和一个骑自行车的刮了一下,不由分说二人撕打在了一起。 “你看,就这么点事,二话不说就动手,”乘客手指着前面,“你知道为什么不?” “不知道。喝酒了吧。”郑东回答。“我是搞心理研究的,我知道。”乘客说,“现在的人们心理普遍失衡,一点点小事就能把他们心里的火气勾上来了,”“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多方面,但我个人认为是社会发展不合理造成的。打个比方,就说我那个哥们吧,同样都是人,你开着宝马,我收破烂,并且你开的宝马也未必是你用合法挣来的钱买来的,我的心理能平衡吗?” 说着话乘客到地方了,打车费十七元,乘客下车拿出二十元给郑东说不用找了,他又对郑东叮嘱了一句:“开个出租车不容易,什么人什么事都能碰上,心态一定要好。”说着迈着沉重的脚步进小区了。 就在郑东合计着乘客说的话的时,从小区里走出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上了郑东的车。这个乘客刚下车那个乘客又上车,不跑空车、这是出租车司机最愿意看到的。郑东心里挺高兴,甚至感激那位卖报人,正是和他唠了几句,活连上了。 车上的这位乘客十分开朗健谈,他问郑东:“哥们,你说实话,你开车一天到底能挣多少钱?”“说实话,平均下来一天能挣六七十、七八十。有时点子好能多挣点,有时忙了一天了还得自己往外掏钱搭租子。这么说吧,一个月挣二千块钱。”郑东如实交待。乘客又说:“我昨天打了一个车,那个开车的伙计说他天天能拉四百多,去掉租子和油钱,一天能挣一百五。”郑东知道他遇上了一个能吹的主儿,苦笑着:“沈阳市的活全让他拉了。”“他说自已拉活有经验。”“哪个开出租车的没有经验,我在马路上溜线,哪个人想打车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根本不用他招手。”郑东说,“问题是现在没有活,狼多肉少,你上哪去拉?下次再遇见这样人别搭理他,一句真话都没有,听着生气。”“是啊。我也常打车,也常和其他司机唠,他们说的和你差不多,怎么就他那么神?说瞎话不眨巴眼。” 乘客看见车上有报纸,拿起来胡乱翻了翻然后把报纸狠狠摔在车上,把郑东吓了一跳。刚才还好好的,客客气气的,现在怎么又变成这付模样了?那个乘客觉得自己失态了,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没冲你,冲报纸。”“冲报纸发火?”郑东更听不明白了。乘客连忙又说:“不瞒你说,我是个记者。我现在一看到报纸就生气——现在的媒体上登的都是假新闻,假广告,没有一句真话!就好比你的那位同行一样,一天天就知道吹牛!”郑东这才慌然大悟,他问道:“有那么严重吗?”乘客说:“你不干这行,你不知道,我们出去采访一些部门,一些项目,回来就得说瞎话,不然不行。打个比方说吧,这个投资项目八字没一撇呢,我们必须把它描绘成投资了几个亿,将来能创造多少多少产值,能安排多少多少人就业——多么美好的宏图啊!然后呢,就再没有下文了。前几年媒体说铁西区要建一个冬宫,比夏宫大多少多少倍,比夏宫好多少多少倍,几年过去了,这个冬宫在哪呀?再说这媒体上的广告,什么药品广告,什么征婚广告,哪有一个是真实的?我爸爸就是老新闻工作者,他常常痛心疾首,对我说,过去那严谨的工作作风现在全没了。中国的造假之所以严重,从某种意义上讲,新闻媒体就是元凶!——那是一个导向啊。”乘客情绪稳定了一些,“我有个弟弟在美国定居,去年我老爸去看他,回来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件事,当地一家制药厂新开发出了一种治胃病的药,请当地一位家喻户晓的名星做他们产品的代言人。那个名星就在媒体上说自己得了胃病,吃了这种药胃病全好了。结果产品销路大开,那药的质量也的确没有问题。这件事让明星的女友知道了,她想他也没有胃病啊。于是她到当地类似咱们中国药监局一类的机构把他举报了。结果怎样?当地的管理部门没收了明星的全部广告收入,几年内不得做产品代言人,而且在当地媒体上公开向公众致歉。你看看人家美国,再看看我们中国,不能比呀。” 三点钟,郑东已经拉了二百块钱了,也就是说一天的费用出来了,再挣的钱可以揣进自己的腰包,就可以交到陈娜的手里了。郑东似乎轻松了一点,但仍旧漫无目的开着车,寻找着坐他车的乘客。这时一个老干部打扮的老人向他招手,他把车开了过去。 老干部模样的老者十分面善,在车里和郑东唠起了家常:“小伙子,家里几口人呀?”“三口人,媳妇孩子。”“媳妇做什么工作?”“啊,她开个小饭店。”郑东又说谎了,他不愿意对别人说媳妇没有工作在家里待着,全靠自己出去维持生活,那样会引起人们的长吁短叹。“媳妇没工作,你一个人多累呀!”所以他依然在说谎。“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多大了?”老人又问。“男孩,十六了,上初三了。”“该为孩子攒钱了,你和媳妇就攒吧,上高中,上大学,结婚,房子……全是钱呐。”“是啊,慢慢来吧。”郑东心里说,我现在都强活,拿什么攒钱? “我们邻居两口子就是养出租车的,女的白班,男的夜班,挣的钱全供儿子上大学了。”老人又说“我们楼下另一对两口子就不行了,他俩一个给别人打工,一个在市场上摆摊做小买卖,也养个大学生,把他们累得够戗。” “是啊,现在的普通百姓不都是低水平的往前维持吗。”郑东说。“现在做小买卖的人太多了,卖的比买的都多。我家楼下是一条小马路,去年还挺畅通,今年就成马路市场了。”“是啊,他们需要生存,又没偷又没抢的,靠劳动吃饭,天经地义。郑东说。“话虽这样说,可有些现象就是莫名其妙,让我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看不明白。”老人皱起了眉头,“我常常在阳台上注视这个自发的马路市场,有买的有卖的,你挣钱我便利的,热热闹闹。什么叫和谐?这就是和谐嘛!可是行政执法一来,那种热闹祥和的场面就看不见了,小贩们到处跑,到处躲,推车跑的,拿筐跑的,炸了锅一样。”老人停顿了一下又说:“我也是受过党培养教育一辈子的人了,我说话从不妄言。有个场面若不是我亲眼所见,别人说了我都不能相信。”“什么场面?你看到什么了?”郑东好奇问道。老人语气沉重了。“你看过动物世界吧?你看过猎豹追羚羊时的情形吧?这个情形让我看见了!那天行政执法又来取缔这个自发市场,一个卖猪肉的人推着倒骑驴拼命往小区里跑,三个行政执法的在后面玩命追,其中一个跑得快一点,一下子冲过去扑在了卖肉人的后背上使劲压着他,那个卖肉人在拼命反抗着,这时后面那两个人也到了,他们也死死压在卖肉人的身上,把他活生生压倒在地上……”老人又补充了一句:“这件事我若不是亲眼目睹,别人说了我都不会相信。太不像话了,太凶残了……” “总得让人家活呀。”郑东何尝没有同感。有一次他开车路过一个马路市场,行政执法们正在那里取缔。一个卖火柴的老太太被吓得把火柴撒了一地,那些火柴正好落在一个烟头上,哧的一声全烧着了,老太太也不跑了,坐在地上放声大哭……郑东小时候听说过卖火柴的小女孩,如今他亲眼看见了“卖火柴的老女孩……” “唉,”老人叹了口气,“楼下的马路是通畅了,可问题是那些人还得生存啊——多善良的人啊,不偷不抢的。于是他们就躲进我们这个小区里,这个楼门口摆个水果摊,那个阳台下面支一个青菜摊……并且时时提高着警惕,准备再次逃离……” “现在不到处提倡和谐吗?”郑东十分困惑。 “和谐——仅仅是一句口号。” 十二 郑东一边开车一边想着妻子。陈娜病了,发烧,不是很严重。郑东不知道妻子的病因,陈娜自己却十分清楚,前几天陈娜去市场买菜,碰见过去一个很要好的姐妹了。几年未见两人自然很高兴,那个姐妹让陈娜陪她逛超市,陈娜心想反正自己也没事,就当散心了。 当进入家乐福超市的一刹那,陈娜的心态出现了急剧的变化!那些花花绿绿琳琅满目的商品让陈娜产生了一恍如隔世的感觉。自己有好几年没来这里了,口袋空空如也,来这里干什么?大饱眼福啊?女友仍然有说有笑,丝毫没注意到陈娜的脸色变得苍白,变得难看。陈娜强打起精神陪女友逛着。她又想起来中街和太原街自己也有好几年没去过了,仿佛被她遗忘了一样。哪个女人不爱逛街?如今逛街对陈娜来说是那么遥不可及,没有钱,寸步难行啊…… 女友买了一大包东西,吃的,穿的,用的。她见陈娜两手空空,就问:“陈娜,你怎么不买?”“我从家出来没带钱。”“陈娜说,“你想买什么我借你钱。”“不用了,家里不需要什么。”陈娜淡淡地说。”女友拿出了一袋开心果:“拿回去,你和你儿子吃去。”陈娜知道开心果贵,她想推辞,可女友有点急了。 陈娜手里拿着女友给的一大袋开心果,她猛然发现自己的生活摇摇欲坠,一点安全感都没有啊……就这样一回家陈娜就病了。她在想,幸好是自己病了,要是郑东病了就更要命了。 已经空跑一个小时了,郑东看见前面一对恋人在路旁相互依偎着,象打车的。他把车开过去停下来,等二人上车。那对恋人莫名其妙地看着郑东,郑东忙问:“打车吗?”那对恋人又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郑东悻悻地开车走了,心想不打车你站在路边干什么,又一想人家站在路边不打车你管得着吗? 走了不远郑东又看见一对中年夫妇在路边站着,说着什么。他又把车开过去停了下来,那个女的不耐烦地摆摆手:“不打车不打车,快走快走!” 郑东有点自卑了,我和要饭的有什么区别? 终于一位穿着时尚的女人坐上了郑东的车,去太原街新世界百货店。那个女人拿出一根细细的烟抽了起来。郑东很欣赏一些漂亮女孩抽烟的情形,那细细的手指夹着长长的香烟,放进红红的口中,一个个烟圈慢慢从那秀色可餐的樱桃小口中飘出来,慢慢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姿态十分优雅。眼下这位女士却无法令人恭维,一个字,俗。郑东斜眼看了她一眼,那张徐娘半老的脸上布满了细细的皱纹,那上面还铺了一层名牌化妆品,脸是惨白的,嘴是血红的,眉毛乌黑的,那一身名牌衣服彰显着她的经济实力,却与她的气质格格不入。郑东心里想,要是这身衣服穿在陈娜身上该多好啊!她完全可以年轻十岁,她完全可以参加空姐选拔!而如今妻子空长了一付好模样,这些年跟着自己艰难度日……他觉得对不起妻子,一种内疚涌上他的心头,妻子有病在家中躺着,自己不能照顾她,仍然在外面疲于奔命来养家活口…… 郑东不愿看旁边的女人,他把眼睛对准了前方。这时他车旁一台黑色凯迪拉克冲了过去,座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那个男孩和自己的儿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短短的头发,瘦瘦的脸形大大的眼睛,文质彬彬。郑东知道,自己的儿子怎能坐上凯迪拉克?一想到儿子,郑东的心情更加郁闷,郑旭特别喜欢电脑,而一台电脑好几千块钱,让他和儿子连想都不敢去想。他觉得儿子出生在他这个家庭也是受尽了苦难,假若儿子出生在一个富有家庭,凭他的天资,他完全可以发展得更好!自己没本事,挣不来钱,妻子和儿子都受到了牵连! 一位从酒店出来的乘客上了郑东的车,他拿出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后把烟盒扔到了车外。那是中华烟的烟盒,郑东知道自己拼死拼活累上一天也就能换乘客手中的一盒烟,有时还换不来…… 乘客慢慢抽着烟,郑东知道那烟雾就是一张张人民币被人家毫不怜惜地吹到了车外。“和几个朋友吃了顿饭,也没吃到什么呀,花了三万多。这个破饭店太黑了,下回不来了。”乘客说话的语气轻描淡写。我的天!一顿饭三万多,等于自己辛辛苦苦干上一年的了!郑东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一幅朱门酒肉臭,路人冻死骨的情景在他眼前浮现…… 把有钱人送到地方,又一位有钱人上了郑东的车。那个乘客的肚子圆圆的,快赶上孕妇了,脖子上是粗粗的金链子,手腕上是粗粗的金手链,大大的钻戒,精美的劳力士手表,掖下夹着鼓鼓的小皮包,全是钱。他身上任何一件东西就抵上郑东的全部家当了。“要是晚上抢他一把多好!”郑东想入非非。 郑东感到自己非常自卑。自已除了妻子和儿子以外就再也没有值钱的了,连自己都不值钱。 郑东把一名乘客送进一所大学校内,他边开车往校外走边欣赏着这座象牙之塔。学校里的气氛就是好,到处呈现出一种清新,一种明丽,绝无外面社会上的的一些俗气。正是暑假,学生们大部分回家了,学校显得有些空旷,偶尔有学生在走动,或拿着蓝球去操场,或拿看书去图书室,一片宁静的气息笼罩在学校上空。 郑东看见学校食堂旁边立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摆放着切好的西瓜,桌子后边站着一个脸黑黑的看上去非常质朴的大学生。他注视着每个从他面前走过的人,那眼神郑东再熟悉不过,和自己开车寻找乘客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郑东明白了,这是一个署假回不了家的穷学生,他在以这种方式来获得人们的资助。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儿子再过几年也要上大学了,说不定自己的儿子同眼前的这位学生一样,靠在校园卖点西瓜或是拖鞋什么的以求得人们的资助…… 想到这郑东的心酸酸的不是个滋味,他把车停下来,走到西瓜摊前:“西瓜怎么卖呀?”“叔叔,西瓜一块钱一条。”大学生眼里闪着兴奋的光。郑东知道他的西瓜卖得比外面贵些,然而人们买他的西瓜是为了帮助他而不是为了吃西瓜。“我买一条。不,我买两条。”郑东挑选了两条最不好的西瓜,拿出十元钱一咬牙说出了一句话:“剩下的钱不用找了。” 穷学生还是把八块钱塞到了郑东的手上,面带感激:“叔叔,八块钱给您!你挣钱也不容易,你买我的西瓜已经是帮助我了,谢谢您。” “想做好事的机会他都没给我。”郑东觉得更加悲哀。 十三 有一天郑东又看见他那个隔壁酒蒙了。他仍然站在那台破车上,仍然满嘴酒气,脸红得吓人,眼睛放射着兴奋的光。 这次他没有演讲,他选择的方式是歌唱——他在那里开起了演唱会。 “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锦绣河山更加壮丽更加壮丽……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革命人永远是年青,它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我爱祖国的蓝天,晴空万里阳光灿烂……我爱这蓝色的海洋,祖国的海疆壮丽宽广……” 大热的天他居然不觉得累,居然不喝一口水。郑东心想,太顽强了,他有这种顽强精神完全可以开出租车了。 人越聚越多,马路变成了演出现场,那台报废的汽车成了酒蒙心中的舞台。 酒蒙不知疲倦地放声高歌:“让我们荡起双浆,小船儿推开波浪……小松树快长大,开新枝发新芽…… 年轻人在那里起哄,讥笑,老年人皱着眉头表情复杂的想着什么。几个脸红红的看上去象刚从饭店出来的中年人一个劲地鼓掌,叫好:“好哇!接着往下唱——唱个大海航行靠舵手,唱个东方红!” 舞台上的酒蒙更加兴奋,简直手舞足蹈了。 郑东看着眼前的闹剧。 “请问大家,还想听哪方面的歌曲?”酒蒙居然把自己当成了张帝,当成了刘文正。 “唱怀旧的歌曲,我们爱听!”台下的酒蒙同时喊道。 酒蒙又唱了起来:“公社是个常青藤,社员都是向阳花,瓜儿连着藤,藤儿连着瓜……歌声飞到北京去,毛主席听了心欢喜,夸咱们歌儿唱得好,夸咱们枪法属第一……” “好!好!”俗话说得好,看热闹的从来不怕事大。“别唱过去的了,唱点现在的!”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再回首云遮断归途,再回首泪眼朦胧……如果再回到从前,所有一切重演……愁啊愁,愁就白了头……” 台下的酒蒙更加兴奋:“好!” 郑东不知不觉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都忘了自己还得拉活呢…… “苏联歌会唱吗?”台下酒蒙问。 “会!别说苏联歌曲,美国歌曲我都会!”酒蒙一脸的得意,又放开了他那几近沙哑的歌喉:“忘不了故乡梨花又开放,染白了山岗我的小村庄……”他还唱起了三套车! 也是人才啊!郑东心想自己的邻居原来这样有才啊! “唱邓丽君的!” “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又见炊烟升起,勾起我回忆……弯弯的小河,青青的山岗,美丽的小村庄……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我的爱人再见,相见不知哪一天……”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已经将郑东的车围在了里面,郑东却全然不知。 台下的那几个酒蒙也跳了上去,其中一个洒蒙还特意买了一瓶啤酒,边唱边跳边喝。隔壁酒蒙更加兴奋,他抢过啤酒三口两口灌了进去,然后把瓶子摔了个粉碎。 闹到最后,几个酒蒙竟来了个合唱:“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歌郑东太熟悉了,因为陈娜就喜欢这首歌,有时还哼唱几句。陈娜最喜欢这首虞美人了,她不止一次对郑东说,这首词唯美伤感,在中国古代的诗词当中完全能排第一名。她还告诉郑东,她个人认为苏东坡的水调歌头可以排第二名,白居易的忆江南可以排第三…… 不愧是皇帝作的词,那几个看似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字让人家组合到一块,竟是那样的美妙绝伦!郑东也情不自禁唱了起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少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郑东哪里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隔壁酒蒙了。几天后那个隔壁酒蒙半夜喝多躺在路上被车轧死了。 他死了未必是坏事,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得到了解脱。陈娜也不用听着咚咚砸东西的声音而手捂心脏了。 十四 老王与郑东交接车时说了一件事,说他媳妇做小买卖的倒骑驴被行政执法清理马路市场时没收了。郑东知道那辆小小的倒骑驴是她赖以生存的唯一工具,如同他开的出租车一样。为此她连气带急,得了一场大病,她的老妈照顾她时还把腰扭了,他们二人躺在床上需要老王照顾。老王向东家请假时东家不同意他歇班,他冷冷的告诉老王,要是老王休息他就准备另找夜班司机了。老王知道车不好找,他央求郑东替他开几天夜班。 吃晚饭时,郑东把老王求自己开几天夜班车的事对陈娜说了,陈娜高低不同意:“不行,你白天开了一天的车,那么累,晚上再开夜班受得了吗?你开的是汽车,不是倒骑骗,精神稍一溜号就得出事。你要是一出事,我们这个家连锅都揭不开了。不行,不行。” 郑东已经答应老王了,他见陈娜的态度如此强硬就说:“就替那么几天,自己注点意呗,晚上车少,警察下班了,车好开。再说我要是不帮老王,东家就准备把他辞了换别人了。你看老王那样,可怜巴巴的求我。再说,我又不是白干,还能多为家里回点钱。” 话说到这份上,陈娜的心软了下来,她心疼的看着丈夫,说:“那你得加小心啊!别把人刮了,别让人讹了,别让人抢了,后半夜别往背地方拉活,别为了帮老王把咱们家给搭进去了。” “没问题。”郑东又对儿子说:“明天晚上我不能到学校等你了,你自己回家吧。” “让我妈去学校等我,我和我妈一块回来。”郑旭撒着娇,看着妈妈,陈娜笑了。 就这样郑东开完白班紧接着又开起了夜班,他想,虽然累点,但毕竟能为家里多回点钱,让窘迫的家庭宽裕宽裕。 沈城的夜晚夜色斓姗,流光溢彩,好一片歌舞升平。 工作了一天的人们在街头或纳凉或散步,享受这美好夜晚。 晚上的天气也变得凉爽起来,不象白天,自己的裤子湿漉漉的和肉贴在一起了。另外,晚间警察下班了,开车拉活用不着小心翼翼跟做贼似的,只要你不肇事,你在双实线调头都没人管你。郑东的心情似乎很好,他欣赏着美丽的夜色,一边寻找目标,一边看着三三两两纳凉的人们。忽然他又产生了一点想法,别人都是休息,都在享受生活,而自己却依然在工作,在奔波。 郑东也许不知道,在这夜晚工作的并不是只有出租车,有些人也在晚间进行着工作,确切一点说在公关。 一位胖胖的中年人坐上了郑东的车,要去一个高档小区接人。这位老兄一脸的愁容,他点了一颗烟,对郑东说:“妈的,一天天挣来的钱自己没花着,全让败家儿子祸祸了。”“怎么啦?”郑东问。“我那败家儿子和几个小兄弟把一个人打了,打得挺严重,抓进去了。这不,我这当爹的还得想办法给他摆出来呀。都愁死我了。”可怜天下父母心,郑东也同情这位父亲,幸亏自己的儿子本份,不然他要是惹出事来,自己哪有能耐去摆事,还不如这位老兄呢。 中年人打着手机:“陈律师,我有三分钟就到了,你下来吧。” 郑东把车开到一个小区门口,那位陈律师上了车,中年人又让郑东把车开到另一个高档小区再去接人。 中年人和陈律师寒喧了几句话,从口袋里拿出了两捆钱,说:“这是两万,你一万,王法官一万。到时候你给他,我怕我给人家有顾虑,不要。等把我儿子弄出来,我再给你拿三万,至于那三万你是自己留着还是送王法官,我不管。”“行,行。”陈律师十分自然地把钱放进了小包里,他对中年人说:“我今天和老王通了一次电话,他说问题不大。”“太好了,陈律师,谢谢你啊!”中年人有些兴奋。 陈律师拿着手机:“老王啊,出来吧,车子马上就到。” 一个小区门口,王法官上了车,中年人让郑东把车开到一个著名的大酒店,中年人把中华烟递给王法官,王法官摆了摆手:“不抽了,一天净抽烟玩了。”中年人和陈律师抽了起来,中年人也递给郑东一颗,郑东也接过来抽了起来,他想,我也尝尝这中华烟到底什么味? “王法官,孩子的事让你费心了,我和孩子他妈太感谢你了。”中年人堆着一脸笑容。 “不用这么客气,我和老陈是多年的朋友了,你又是老陈介绍来的,不过,”他矜持着,“不过,你儿子的案子办起来难度不小啊。” 中年人瞪大了眼睛。 王法官慢慢说着:“你儿子把人家打得不轻,伤害鉴定是重伤,起刑三年以上。当然了,这都不重要。问题是案子只有你儿子一个人就好办了,可他们是三个人啊,我也不太好处理啊。” 中年人变得有些失望。 陈律师连忙说:“老王,想点别的办法,变通变通”。 “我也想过了,你儿子一点点法律责任都不承担那绝对不行,我没法交待。我准备这样做,”王法官压低了嗓音,“判你儿子那两个同案重伤害,给你儿子来个判二缓三。” “什么叫判二缓三?”中年人一头雾水。 “说白了,你儿子不用进监狱,在外面执行,但不许再出事。”陈律师说。 “太好了!”中年人长出了一口气。 大酒店到了,王法官和陈律师下车走进酒店,中年人付车费,他苦笑着对郑东说:“为 了败家儿子,好几万块钱全给人家了。”郑东也苦笑着点点头。 十五 这天晚上,一对三十来岁的夫妻上了郑东的车,去一家大型ktv。那二人戴着眼睛,说话细声慢话,一付知识分子的模样。拉这样的乘客郑东有一种安全感。 “媳妇,这个月补课你挣了多少钱?”男的问。“有一千块吧,我买了一身衣服,过几天参加妹妹婚礼就穿上,让她们看看。”女乘客欣赏着车外灯火辉煌的迷人夜晚。“咱们学校李老师是特级教师,她补课一个月能挣三千多,比她的工资都多,她在家里可牛了,什么活都不干,家务活让她丈夫全包了。” “真是风水轮流转啊。”男乘客感叹道,“当初我爸不让我考师范,说教师的工资少,多失误啊。” “此一时彼一时嘛。我当初也不愿意考师范,结果歪打正着了。” “哎!”男乘客又说,“你说,你在学校不好好讲课,却利用业余时间补课挣钱,是不是损了点?”“管它呢,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干。现在的社会就是这个形势,人人在为钱忙火,你能改得了吗?装什么清高,咱把钱挣到手,生活过得好,多实际!又没偷又没抢,靠本事吃饭吗。”女乘客一脸坦然。 郑东想起了儿子,郑旭与他的班主任的关系之所以紧张,正由于她让郑旭去她家里补课,而被郑旭拒绝了。 郑东看着眼前的女乘客,觉得她变成了儿子的班主任,那张斯斯文文的脸丑陋之极,他恨不能将她赶下车去! ktv门口,二人下车了,慢慢往里面走。郑东冲他们喊了一句:“哎,人类灵魂工程师,你的东西丢了!” “什么丢了?”女乘客回头问。 “良知。” ktv门口,又一对三十来岁的夫妇坐上了郑东的车,准备回家。 “今天花了不少钱吧?”女乘客问道。“不多,还不到二千呢。”男乘客抽着烟,慢慢吐着烟圈,“为老婆过生日我能小气吗?收几个红包就有了。”说得那些轻松。“咱们这个家比别人过得好,全靠你了。”女乘客话语间充满了感激。“一家人那么客气干吗?你总是说咱们过得好,”男乘客狠狠抽了一口烟,把还剩下一大半的烟丢到了车外,“我和我的同学一比,我都感到自卑,感到自己什么都不是!我那几个同学,有的在妇产科,有的分到了肿瘤,比我肥多了!你看看人家,个个有车开,最次的车是捷达,有的开上了别克君威!咱们有吗?跟人家一比整个一个要饭的。” 女乘客听了默不作声,望着路上的各种轿车,似乎也不满足了。 “媳妇,”男人又点了一颗烟。“前几天一个从农村来的老太太来做手术,她的家属抠抠搜搜包了一个一百元的红包要给我。太少了,我没要。我就对他们说,你们大老远来的,不容易,你们的红包我不要了,请你们把心放到肚子里,我一定给老太太做好手术。真是乡下人啊,他们听了我的话要给我跪下要给我嗑头,我连忙说不用不用,他们又说要给我写感谢信,我又连忙说不用不用,做好手术是我们医生的本职工作嘛,媳妇,你想想,他们写感谢不是坑我嘛,大伙全得骂我,当婊子还想立牌坊!再说了,从农村来的也不容易,咱们还是积点德吧。“那男乘客慢慢吐了一个烟圈,那得意的表情仿佛他做了一件伟大的慈善事业。 郑东感觉眼前阵阵发黑。 他们二人到家了,慢慢往小区里走,郑东又冲他们喊了一句:“喂,白衣天使,你的东西丢了!” “什么东西丢了?手机呀?”那个白衣天使回过头问。 “良知!良知丢了!” 已经过了午夜,喧闹的城市变得安静,仿佛进入了睡梦中。只有街头那一盏盏路灯在坚持着工作,只有那一台台像幽灵一样的出租车在不知疲倦地四处游荡。 一家麻将社旁,郑东把车停下准备方便一下。这时,从麻将社出来四个人,看到出租车就问:“出租车走不?”郑东连忙说你们上车等着,我方便一下就走。 郑东最讨厌打麻将的人了——一个个叼着烟卷,把麻将搓得哗哗作响,满屋子的刺鼻气味和偶尔的骂声交织在一起……国人的素质本来就不敢令人恭维,再这样发展下去更可想而知了。若不是半夜时分活不好拉,郑东宁可空跑三十公里都不拉打麻将的! “你们去哪?”郑东冷冷问道。“没想好呢,你先往前开吧。”“张哥,咱们到底去哪呀?”后面的人问坐在副驾驶的胖子,胖子说:“让我好好想一想哪个地方好玩。”郑东无意中觉得旁边的胖子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想起来了,几天前他路过一个马路市场,行政执法正在那里执行公务。一个手拿对讲机的人正指挥着手下与小商小贩们进行着斗争。那个人就是郑东旁边的人。 郑东顶讨厌行政执法了。网上曾流行这样一句话——过去劫道的没有了,改行了,当警察了,当行政执法了。 “张哥,最近工作忙吗?”后面有人问。“忙!怎么不忙?”张哥叹了口气,“那些小商小贩太难清理了。你来他跑,他走他又回来了,简直是抗日战争,我们成鬼子,他们成游击队了。遇上一些小贩,你没收他东西他都敢和你玩命!没办法。”“也不怪人家,下岗的太多,人家也得活着。”说话的似乎有点同情心。“哎”张哥突然问郑东,“司机,你们开出租车的应该知道,哪个洗浴中心的小姐漂亮?” “啊?”郑东下意识叫了一声,马上又恢复了常态,冷冰冰地说:“不知道。”心想知道也不告诉你。张哥听了郑东的话有点失望,回头对后面的人说:“要不咱们找小姐唱歌去吧,就去我常去的那家——安全。” 郑东下决心不拉他们了。他把车停了下来说:“对不起,车来毛病了,你们下去吧,车钱我不要了。” 看着几个人下车远去的背景,郑东狠狠吐了一口:“呸!王八蛋!” 一家舞厅门口,一位四十多岁的舞女上了郑东的汽车。她长得很忧郁很好看,和陈娜差不多。郑东心想,要是陈娜去当舞女,自己就从七楼跳下去。“流氓!不要脸!”舞女愤愤骂道。郑东心想,你知道舞厅里有流氓你还去那个地方,活该。他问道:“大姐,这么晚了才回家,姐夫知道不得跟你离婚呀?”“我没和他离婚就不错了!”女人似乎更来劲了。“老弟,你不知道,我老公长年有病,在家里躺着呢,我的儿子正在上大学……一天天,把我愁坏了!我不干这行简直没法活了,这个家全靠我干这行维持呐!” 一种逼良为娼的味道。 听到这些,郑东对舞女产生了几分尊重,原来她和自己一样,都是苦苦挣扎的人。 十六 老王给郑东打电话,让郑东再替他一天就行了。 最后一次开夜班车了。前几天的经历让郑东大开眼界,他想,今天晚上指不定还碰上什么人什么事呢。 这不,一个中年乘客上了郑东的车,去一个部队医院的家属区。那个中年人坐在副驾驶座位从一张包着的报纸里拿出了几捆钱认真数了起来。那一张张粉红色的百元大钞让郑东看得怦然心动,他想自己什么时候有这么多钱该多好啊!自己用这笔钱为儿子买一台电脑,为妻子买一身象样的衣服,然后,然后三口人找一家有档次的酒店,在迎宾小姐的欢迎下,很体面的走进去,点上燕鲍翅,体验体验有钱人的感受,彰显一下自己的尊严…… 中年人终于把钱数完了,又用报纸包好。谁也不会想到,这一张旧报纸竟然值三万块人民币!“大哥,挺有货啊!”郑东搭讪道。“有什么货,我是过路财神——这钱是给别人送去。” 中年人说。“办什么事用这么多钱?”郑东问“一个朋友的女儿在部队工作,托我找人把他的女儿调到部队医院去,我这是受人之托。” 又一个乘着夜幕进行公关的。但他公关的目标让郑东迷惑不解:“怎么,部队也兴这个?”“部队怎的?部队比咱们地方更黑。” 郑东感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眼前的世界了。崔健在一道歌里唱得好:“不是我不明白,是世界变化快。” 一连几天干着白班开着夜班,郑东有点吃不消了,有点干不动了……他把车开到一家高档酒店,排在了等活的出租车的后面,在这里等活吧,还能歇会儿。 大酒店里灯火通明,高朋满座。那豪华的装饰与郑东陈娜带儿子去的小烤肉馆完全是两个世界。“有钱的感觉真好”郑东想着想着竟眯起眼睛睡着了,他太困了。 忽然他觉得有人拍自己的肩膀,他醒了,原来是酒店的保安在叫他,保安打开车门,两个乘客一前一后上了郑东的车,去一个别墅区。你想想,从这种酒店出来的人,他的家怎么会住在普通小区。 车开起来了,凉凉的风吹得郑东精神起来了,他听见前面的人对后面的人说:“陈主任,坐出租车让您受委屈了。我那台奔驰没敢开,我倒没事,我怕对你影响不好。人家看见你坐在我的车里,又该瞎猜疑说闲话了。”“无所谓,无所谓。”后面那个陈主任打了一个饱嗝,“坐出租也很好嘛,一样能回家。”前面的乘客拿出一块口香糖放进自己的嘴里,“陈主任,那件事你帮大忙了。大恩不言谢——这把房钥匙给你,一百二十平,错层的,给你。”说着话那把亮闪闪的钥匙在空中形成了一个抛物线稳稳落在了陈主任两腿之间。“老弟,你也太客气了。”陈主任半推半就把钥匙握在手中。“咱们谁跟谁呀?”“这是应该的。”前面的乘客一脸严肃,“你给我挣钱的机会,我回报你,天经地义。对了,陈主任,”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王局长那面是不是也得答对一下?”“当然要答对啦,你准备怎么表示?”“那,那我就送他一把车钥匙。”“那你可别送捷达,桑塔纳一类的啊。”“这事我明白,给人家桑塔纳不是骂人家嘛!怎么也得送帕萨特,马自达6一类的。”“行,行”。 郑东觉得眼前的陈主任和那个王局长就是两张多米诺骨牌。那么,王院长呢?赵行长呢?某某县长呢?某某海关长呢…… 郑东突然想起了自己过去看过的一个录相片,因为剧情精彩,他记忆犹新。那部录相片的名字叫“玉蜻蜓”,大意是讲,在古代,一家珠宝店里六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被盗。接到报案后,公务员查大人带领手下捕快侦破此案,而有一个年轻人时常暗中关注他们。一方面查大人兢兢业业,一方面年轻人扑朔迷离…… 到最后,剧情完全展开,那个查大人竟是偷盗六颗珠宝的元凶!就在查大人准备逃跑之际,那个年轻人追了上来,说:“想不到,查大人竟是万恶之首。”查大人回敬了一句:“想不到的事多着呢!”无疑——黑吃黑,两个人打了起来,渐渐的查大人体力不支,他说:“不要打啦,六颗珠宝我们平分。”谁想到那个年轻人狮子大开口:“六颗我全要!”查大人一听,还得继续打呀!终于,查大人被年轻人扭断胳膊倒在地上,他问年轻人:“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年轻人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牌,说道:“我是钦差密使,专诛邪恶。” 全剧终。 三个人在前面向郑东招手,郑东开过去停下了,三个人一个三十多岁,两个二十多岁。那个大一点的说:“师傅,本溪去不?给你二百。“郑东立刻警觉起来,这大半夜的出城往往凶多吉少。但他看着眼前这几个人穿着体面,不象似坏人。他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个挣钱的机会,但他还有些犹豫,他试探道:”大半夜的去那么远干吗?有事白天再办嘛。师傅,我媳妇在本溪出车祸了,我急!你到底去不去?“那,上来吧。”郑东虽然让他们上车了,但对他们依然半信半疑。他一边开车一边观察着三个人,三个人默不作声,一个劲抽烟,时而那个大一点的说:“师傅,快点开,到地方加五十。” 汽车在空旷的青年大街急驰。郑东仍然感到矛盾,这到底是个挣钱的机会还是陷井?自己到底该不该去?去,万一出事怎么办?不去万一三个人不是坏人自己白白失去了一个挣的机会。此刻他的心情异常复杂。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陈娜打来的,陈娜告诉他,晚间新闻报道,说有两台出租车被抢了,她害怕,让他别拉活了快回家。 陈娜的电话让郑东清醒了很多,他终于冷静下来了,什么事都要往坏处想,万一碰上坏人,为了那点钱自己把命丢了多不值!自己死了倒无所谓,就当解脱了,可妻子和儿子怎么办?陈娜要么给别人打工一个月挣个四百五百的和儿子艰难度日,要么去当舞女,象自己昨天拉的那位舞女一样…… 这个活说什么也不能拉了!他把车停了下来,对三个人说:“哥们,对不起,车来毛病了,走不了了。”三个人悻悻下了车,边走边拦着别的车。 陈娜的电话挽救了郑东! 第二天有媒体报道!“昨天夜间在本溪发现一辆沈阳牌照的出租车,出租车司机被勒死在车内,警方正全力侦破”云云。 郑东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从心里感激陈娜。 十七 还是开白班好,注意点交警就行了。夜班太危险了,差点把命丢了。“那天晚上的事依然让郑东感到后怕”。 一位穿着新潮时尚的女乘客上了郑东的车,她要去一家4s店看车。她问郑东:“大哥,你说哪种车省油。”她知道出租车司机对各种汽车都比较精通。“夏利、羚羊省油。”郑东回答。“它们太小了,我想买个大一点的。”“那就买捷达,桑塔纳”。可捷达桑塔纳净是出租车,不想买。“女乘客皱着眉头。郑东心想,你愿意买啥就啥吧!跟我又没关系。这时女乘客打起了电话:”老公啊,咱们晚上吃日本料理吧,我昨天和同事刚吃完,看看人家的肥牛,太好吃了。虽说贵点,但咱俩有两千钱也够了。”乖乖,又是一个有钱人,花二千元吃一顿饭居然这样轻描淡写,郑东听了喑喑咋舌,一顿肥牛等于自己忙火一个月的了。也许是穷的原因,郑东特别羡慕那些有钱的人。这年头有钱人活得就是好,不象自己,为了温饱为了生存而疲于奔命。郑东忍不住问道:“你是做什么买卖的?”“不做什么买卖,也是上班一族”。女乘客回答。“别逗了,上班一族哪有打车的?哪有买车的?”“我电业部门工作。”郑东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花起钱来那么冲,他又问:“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六千来块钱吧。”女乘客轻松说着,“挣得再多也不够花,一天天买这个吃那个的全祸祸了。”六千块钱,几乎等于打工者的一年收入了,郑东心想,要是陈娜也在电业部门工作多好,就用不着自己开个出租车挣钱,一天天象玩命似的。 又一个男乘客上了郑东的车,他给郑东讲了这样一件事,他的楼下住着一对残废夫妻,二人靠政府救济金生活,属于低保户。那点救济金少得可怜,根本维持不了他们的温饱,于是他们一天天一年年重复着这样的生活,一天吃两顿饭,上午十点钟左右才起来,吃大米粥咸菜,然后看电视节目——当然电视是好心人捐的,下午五六点钟还是咸菜大米粥,然后看电视,然后睡觉。夫妻俩很少出门,一个是身上有残废出门不方便,更主要的一点是为了节省体力节约粮食。终于有那么一天,两口子一个月下来攒了五块钱,十分欣喜。他们到市场买两块钱的馒头,三块钱的麻辣烫。快到家时由于麻辣烫太热把方便袋烫坏了,麻辣烫全撒了……结果二人回家后得一场大病。 郑东听了心里酸酸的。 等信号时郑东对旁边的同行说:“要是下场雨就好了,咱们的活能好点。”谁知那个同行一摇头:“千万别下雨,我家住顶楼,一下雨就漏,愁死人了。”“那你就做防水呗。”郑东说。“说得轻巧,做防水的一千多块钱我拿得出来吗?老婆有病孩子上学的。”同行的脸上现出了一片愁云。 郑东想,这个世界还是穷人多。 郑东继续往前开着车,他见前面一个小区门口围了一堆人,几个人同时向他招手,那样子十分急切。他把车开过去,几个人连拉带拽的把一个口吐白沫的中年人塞进了他的车里,一个人急切地说:“快,快去医院!” 郑东的车飞一样向医院驶去。郑东听见一个人唉声叹气:“二哥呀,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呢?你活着这个家都过得艰难,你要是死了,这个家不就散了嘛!”“郑东问了一句:”怎么回事,坐在副驾驶上的人说:“活不起了,吃药了。”又补充道,“前些日子媳妇得了一场大病了,把他家里的积蓄花光了。现在他又得早期胃癌,没钱治,不想活了。 汽车开到医院,那几个人急急忙忙把中年往车外拖,其中一个人问郑东:“多少钱,郑东一摆手:“快去救人吧,车钱不要了”。心里想,又白忙了一阵,没办法。 这天郑东的车坏了,车主还是不来,让他把车弄到修理部。他把车弄到修理部后,自己慢慢往家里走。平时没星期没礼拜地干活,从来不知道休息。今天借着车坏了的光,他可以休息半天了。 回到家躺在床上,郑东注视着这个他既熟悉又感到陌生的家,一天天,早六点钟出去晚六点钟回来,回家吃过饭后倒床呼呼大睡。家使他感到陌生,仿佛是匆匆歇脚的旅店。 陈娜正在擦玻璃,窗上的玻璃被擦得明明亮亮。陈娜曾经说过,从楼下往楼上看,窗上玻璃最干净的一定是她家。 郑东有点感慨,这么多年,他这个家磕磕绊绊,一路走来。他对陈娜说:“陈娜,等你擦完玻璃,把过去的相片找出来,我看一看。”陈娜知道郑东是个急性子,她放下手中的抹布,边找相片边说:”怎么,你要怀旧啊?书中常说只有老年人才有怀旧的情感,你这不老不少的也怀旧?“陈东没有吱声,他翻看着陈娜递过来的相片其中有一张是当年他成为先进生产者时照的,那是一张充满阳光和朝气的脸,还有一朵大大的红花。自己是小组里唯一的先进生产者,得到了二百元奖金。他拿奖金请工友们喝了一顿,工友们十分高兴,当时热烈的场面至今历历在目。 “唉,从前的日子都远去了。”郑东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时陈娜也来床前,拿着相片看了起来。有一张相片是五四青年节厂团委举办纪念活动时照的,陈娜正在台上唱歌,陈娜想起来了,她唱的是“金梭和银梭。”她又情不自禁唱了起来:“太阳太阳象一把金梭,月亮月亮象一把银梭,交给你也交给我,看谁织出最美的生活……”郑东也受到了感染,他说:”陈娜,那天我唱什么歌你还记得吗?”怎么不记得?”陈娜说着又轻轻唱了起来:”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她完全陷入了一种美好的回忆之中了。 “别唱了,听着伤感。”郑东轻声说“现在跟过去怎么比呀?过去在工厂的时候,工友们天天在一起,工作时热火朝天,午休时热热闹闹,下象棋的,打篮球的。那时候为了涨一级工资,每个人都在努力工作着。”一到星期天了,你们团支部还发给我们电影票,到厂俱乐部看电影。多好啊!哪象现在呀,一天天活得不如有钱人家的一条狗!” “是啊,我有时也想念过去的工厂,那时候一到过年过节什么的,工厂就给职工发福利,分什么肉啊,米啊,油啊之类的,现在再也没有给我们这些东西了……陈娜变得失落起来,”记得有一次我得病了,厂卫生院给我开了休息三天的诊断书,但当时车间团支部正组织青年突击队完成上级下达的生产任务,我也没休息,咬牙坚持着,结果这件事被厂长知道了,他在厂子的广播站里特意点我的名,表扬了我,说我是八十年代的好青年,青年职工若人人象陈娜那样,我们的工厂我们的国家会大有希望!”陈娜又在美好的回忆。 “如今,工厂黄了,倒闭了,咱们这些依靠工厂的人们各奔东西了,全凭自己往前挣扎,再也没人管了……”郑东带着哭腔。”是啊,工厂其他车间的团支部书记有的卖菜,有的打工,不比我强哪去。哎,郑东,我们厂子的团委书记你还记得不?“陈娜说。”怎么不记得,一付趾高气扬,高高在上的样子,我烦他。”前几天我在路上看见过他,他在给人送水。他的变化太大了,“陈娜叹了口气,”四十多岁,头发都白了,腰也佝偻了,我没认出他,是他先喊的我。他一看到我可高兴了,话也多了。他说他下岗后做起了买卖,倒腾服装,可他没有经验呀,一下子赔进去了好几万。他又东凑西借了两万块钱开起了小饭店,结果他不会经营,又赔进去了……媳妇和他离婚了,他如今当送水工,还供养着大学生儿子,一天天把他累的……他对我说,陈娜说,我若不是为了儿子,我早就自杀了,活着太遭罪了,生不如死。我还得劝他,大哥呀,想开点吧,现在老百姓不都是这么往前维持嘛。我现在就没有工作,靠郑东养活呢。一提到你,他还夸你呢,说你过去在工厂就能干,如今也一定是个好丈夫。“陈娜那双大眼睛看着忧郁的郑东,又说:“他说他在路上看见过你几次,说你的车开得又快又好,一定能比别的出租车多拉活多挣钱。”郑东苦笑了一下,陈娜又说:”他的话说起来没完没了,他说看见我就象看见了亲人一样。他说,那时多好啊,我们在工厂有用武之地,上级下达的生产任务全靠厂团委和车间团支部的努力才提前完成的,为此我们厂团委还被局里佳奖过好几次。现在一现在成了送水工,落差太大了,不平衡啊……一边说一边掉眼泪,我看他没有走的意思,还想和我唠,我就对他说我有事我得走了,改日咱们再唠吧。我把家里的电话号码给了他,说,李大哥,你有事打电话。他见我要走了,一付恋恋不舍的样子。我也有点伤感了……说着说着,一滴滴眼泪从陈娜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流淌下来。 听陈娜这么一说,郑东对厂团委书记的印象似乎转变了一些:“他现在还不如自己呢,连个完整的家都没有。自己至少还拥有一个完整的家。” 陈娜盯着郑东那张削瘦的脸,心疼地说:你好不容趁着车坏了回家休息,你就好好休息吧。我现在去市场买菜给你包饺子,晚上咱们三口人好好吃上一顿。毕竟,这日子还得过呀。 陈娜到市场买来肉馅、菜,回家和面包铰子,速度飞快,完全是一把干活的好手,郑东想帮她包饺子,找一找过去和妻子一块干活的感觉,陈娜却说:“不用你包,你那笨手笨脚的样子帮倒忙,你就好好歇着吧。” 该吃晚饭了,陈娜把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了上来,屋子里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陈娜对儿子说:”你爸好不容易休息了半天,咱们三个好好吃一顿。“她给儿子倒上饮料,给郑东和自己倒上啤洒,说:“为了咱们三个人的幸福,干了!”郑旭喝光杯中的饮料,眼睛盯着盘中香喷喷的饺子说:“好长时间没吃到饺子了,我都谗了。”说话间一个饺子已经放到了嘴里,一边吃一边说:“我妈包的饺子就是好吃!”陈娜看看狼吞虎咽的儿子,又看了看慢慢喝着啤酒的丈夫,她微微笑了笑,她感到很幸福。 郑东放下酒杯,突然冒出了一句:“哎,你们说现在,美国的三口之家在干什么?”“和咱们一样,也在吃饭呗,吃肯得基麦当劳。”“陈娜说。”他们的日子也象咱们过得这样艰难吗?”郑东又问。“应该不会吧,人家都有工作,没有那么多下岗失业的。”陈娜又说。 陈东突然又冒出了一句:“咱们老祖宗当初被抓到美国当劳工该多好!那样,我们就成美籍华人了。”“别胡说八道了,你在美国干什么。?给人家当总统啊?” “我不想当美国总统,我想当美国公民。”“郑东一字一句地说。这时郑旭说他们班有一个同学暑假去美国旅游,回来还写了一首诗。郑东问:诗是怎么写的?郑东说:”他写的诗太长了,我记不清了,大意是这样写的…… 啊,usa, 啊,美利坚, 我热爱你! 我热爱你民主, 我热爱你平等, 我热爱你自由…… 我羡慕你的人民, 似小鸟儿, 在天空自由自在; 我羡慕你的人民, 似鱼儿, 在水中畅畅快快…… ——那完全不是苦海! 有个女巫, 到处在经营, 经营着美丽慌言…… 她缺少良知, 却要把自己标榜…… 所以 所以我要把你歌唱! 高高飘扬的星条旗, 让我追求, 让我梦想…… 前面有天堂啊, 我如何不向往…… 啊, 自由万岁! 十八 又到了被郑东称之为“怀旧日”的星期天了。每到星期天,郑东的情绪总是有一些微妙的复杂变化,别人都在休息,而自己还得出去,出去奔波,出去养家糊口。 又空跑了一个多小时,郑东干脆把车开向了自己原来的工厂,有点鬼使神差。郑东原来的工厂是个轧钢厂,有三千多职工,工厂红火的时候,有人想调进来需要走后门拉关系。那时工厂的旁边开了一趟小饭店,小饭店全靠轧钢厂的工人们养活呢,郑东也常常和陈娜或和工友来吃饭或喝酒。 郑东从车上下来,默默看着这座他工作了十多年的工厂,如今这里死气沉沉,围墙倒了,茅草长了一人多高,车间上的大铁门和窗子不见了,露着一个个大的黑洞……当年的篮球场上堆了一大堆残土垃圾一类的东西,纸片塑料随风飘舞,几只老鼠在那里转来转去,十分活跃,因为这里成了它们的家园,它们的天堂……看到这一片残败景象,郑东本来就郁闷的心情变得更加郁闷。 有人在郑东身后拍了他一下,他回头一看,是当年的团委书记如今的送水工。那个团书记对郑东的印象一直很好,认为郑东朴实能干,是一把干活的好手。他不知道郑东对他的印象并不好,觉得他牛气十足高高在上。“郑东,你不拉活,跑这里干什么?”团书记说。“啊,开车到这里看看。你怎么也来了?”和你一样,这几天心堵得慌,特意骑车来这里看看。没想到碰上你了。团书记又开始喋喋不休,“过去的日子多好啊!八点钟工人们象潮水一样涌进工厂,各干各的工作,晚上五点又潮水一样涌出工厂,回到各自的家中休息。一天天一年年的,当时没觉得怎样,很平常嘛。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弥足珍贵啊!”“是啊,你说的和我想的一样。”郑东望着这位曾经趾高气扬的团委书记,“如今,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啊……”“陈娜还好吧?”团书记问道,他也喜欢陈娜那双大大的忧郁的眼睛。“还可以吧,一天天在家里待着没什么事干,也有些失落。哎,你儿子念大几了。”郑东说。“念大三了。自从到北京上学,我们父子就没有见过面。”团书记一脸的无奈和悲哀。“为什么?”郑东不解。“唉,穷呗。我这个当爹的连给儿子回家的路费都拿不出来,每逢过年过节只能和他通通电话。这在过去简直不可想象啊。”团书记拿出一颗烟,闷闷抽了起来,他知道郑东不抽烟,也没让郑东。 郑东看看破败的工厂,又看看如工厂一样破败的团委书记,他完全没有了当初那盛气凌人居高临下的派头了,完全是一个打工者的模样。谁会想到他当初是管理着好几百号团员的书记呢? 这时一辆出租车在工厂边停了下来,司机下车后边抽烟边望着工厂出神。郑东觉得这个人挺面熟,“小王!”他向那人喊了一句。小王是郑东的组长,自从工厂倒闭后二人就失去了联系。没想到小王也在开出租车。 小王抬头一看,说了句:“你是郑东吧?怎么你也开出租车,咱俩从工友变成同行了。”他快步走过来,伸出一双大手紧紧握着郑东的一双大手。郑东清清楚楚记得,小王哪点都好,为人仗义,工作积极肯干,唯一一个缺点,爱喝酒。一到午休了他总是偷偷摸摸溜到工厂外面的小饭店去喝酒,这在工厂是不允许的。为此,他没少挨车间主任的批评,没少被扣奖金,可他依然我行我素,依然振振有词:“奖金可以不要,酒不能不喝。”因为喝酒,他的组长被拿下了,若不是因为喝酒,车间主任都准备提拔他当工段长了。 “哎,我看你也有点面熟。”小王对团委书记说。“我认识你,厂里有名的大酒包,不是因为喝酒,你早就入团了。”团书记笑着说。“你是谁,我怎么想不出来了?”小王依然困惑。“他是我们工厂团委李书记。”郑东说了一句。“啊!”小王把眼睛睁大了, “你的变化太大了,我都认不出来了。”“是啊,岁月不饶人嘛。”团书记自我解嘲。 郑东和小王一唠才知道,小王自己借钱买了台出租车,自己开大班,日子过得去,只是因为开车很少喝酒了,用小王的话说挺好,过去在工厂戒不掉的酒如今被戒掉了。小王还说,他现在还与组里的工友们保持联系,那些工友们有的当小区保安,有的当联防队员,有的做小买卖,有的打工。还有一个叫小赵的工友据说是为了给孩子筹集学费去偷自行车被警察抓进去了。郑东还记得那个小赵,他身体不好时常请病假,而小王在发放组里得到的奖金时总是一点不少地发给小赵,为此,小赵对小王对这些大度的工友总是感激涕零…… 小王见到郑东十分高兴,说:“晚上我把过去的工友叫来,咱们大伙喝一顿叙叙旧。”他又对团书记说,“你也来吧,好好喝一顿。”团书记摆了摆手:“不了,晚上我有事,我得走了,以后再见。”说着骑上自行车走了。郑东知道此时的团委书记依然感到落差太大,哪个男人没有点面子。 晚上一个小饭店里,郑东和过去的工友们见面了,除了被抓进去的小赵以外,组里的九个弟兄全来了。大家多年不见面了,一见面长吁短叹,有着不尽的伤感……小王先说了话:“以前在工厂咱们这个班最团结了——全厂子出名。记得有一次我在外面喝多了,和外厂的几个人打了起来,多亏郑东看见了帮忙,不然我就被揍扁了。那个场面我现在都没忘啊——郑东捡了两块砖头,把我挡在身后,对那几个小子说,他喝多了你们别搭理他,你们快走!你们谁再不走,我就砸你们!那几个小子见来了一个玩命的,全跑了……现在我开出租车,一受人家气挨人家欺负,我就想起了郑东……得了,不说了!咱哥几个今天来得这么全,喝!干了!”一杯白洒让小王一口喝下去了。 其他工友也一口就把一杯白酒啁了进去,就连组里最不能喝酒的赵哥也闭着眼睛把那白酒灌了下去。赵哥坐在郑东身边,他比郑东大十岁,是组里的老大哥,当初和郑东的关系最好。他现在当一名联防队员,也在勉强维持。赵哥说:“那时在工厂咱们多好啊,当时我住小平房,快到冬天需要打煤坯的时候,到了星期天兄弟几个全来帮忙。那一大堆湿煤小半天就打成了煤坯。然后大家在我家喝酒吃饭——那时候穷,我也没做什么好吃的,但哥几个高兴啊!那情景我到现在都没忘啊。”是啊,“另一个李哥也感慨道:我记得有一个夏天下大雨,我家的房子漏了,我找到车间工会。工会主席二话没说,马上组织维修队拿着厂里的材料,到我家进行维修,把我妈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给乐的,一个劲说,还是新社会好啊!还是毛主席好啊!” “那时咱们的工厂炉火彤红,机器轰鸣,人声鼎沸呀!一到中午休息时,厂广播就开始广播了,播放苏小明的军港之夜,播放李谷一的乡恋……就连过路的人都会停下来听。那情形再也找不回来啦!”张哥闷闷喝了一口酒。 小王对赵哥说:“那时午休我要么出去喝酒,要么吃完饭和你下象棋。那时你总玩赖,偷我的棋子。”赵哥也笑了:“我不是下不过你嘛!对了,工厂黄了以后,那付象棋让我拿回家了,一看到那付象棋,我就想到了工厂,想到了你们这帮小兄弟……” 郑东看着眼前的工友,十来年不见面,一个个都老了,就连小王也该叫老王了…… “郑东,陈娜还好吧?我记得当初你俩谈恋爱时,她的家人死活不同意,看不上你,说你孤癖,愣是让陈娜那小丫头片子给顶住了。陈娜对你真够意思,你可不许和她打架呀。”赵哥语重心长地对郑东说。 快到半夜了,好几瓶白酒见了底,工友们一个个红着脸,醉意朦胧,却仍然不知道疲倦地喝着,唠着……郑东也喝多了,他猛然想起了那个死去的隔壁酒蒙。他竟然唱了起来:“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到晚上工作忙,嘿!工作忙……” 工友们居然也唱了起来:“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 他们都喝多了…… 这天,郑东和陈娜带着郑旭终于来到了北戴河。 夏日的北河戴河游人如织,热闹非凡。郑东忘不了儿子看见大海的情形——他那双大大的眼睛睁得更大,目瞪口呆的望着那片无边无际的大海……陈娜自然也是欣然万分,她捧一捧海水洒在自己的脸上,笑着时郑东说:“北戴河,我们来了!” 郑旭在海水中痛快的玩着,被呛了几口又苦又咸的海水,居然也十分快乐,陈娜时而和俄罗斯女游客打着招呼,时而抱着花一样漂亮的俄罗斯小姑娘亲着……看前眼前的场景,郑东的心里也十分激动:“儿子想看大海的愿望终于实现了!”白天在海里洗着海澡,晚间三口人徜徉在北戴河那十分温馨的街头,享受这难得的快乐。 在天鹅堡,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外国男青年正跳着街舞,他时而旋转,时而倒地,刚劲的舞姿引吸着人们,他身旁站在一对外国中年人,象他的父母,在一个劲拍手:“ok! ok!”郑旭被青年的舞姿感染,在他的身边学了起来,模仿得非常象。那个中年外国人看到场面如此火爆,竟拍手打着拍子唱了起来,虽然在他唱的是英文歌曲,但那个旋律郑东和陈娜十分熟悉。那是一首八十年代流行的美国歌曲——我的心上人。郑东情不禁地唱了起来:“我的心上人,请你不要走,音乐真悠扬,鼓声伴着好节奏,我的心上人,请你展笑容,听我尽情唱,翩翩起舞忘忧愁;你可知道,这个甜密夜晚,我心在澎湃;在这迷人蓝色星光下,跟你情深似海……” 郑东与那个老外一唱一合,二人的妻子用手打着拍子,二人的孩子跳着舞,场面更加热烈! 唱完歌,外国男人拉着妻子的手向郑东靠近,他主动和郑东握手,说着生硬的汉语:“先生,你好!认识你非常高兴。我叫斯诺,来自美国,美国的迈阿密。这个是我的太太珍妮,那个跳舞的是我们的孩子杰克。”斯诺的太太也在拥抱着陈娜,说着不太流利的汉语:“太太,你的眼睛很漂亮,象梦露。”陈娜也笑了:“谢谢你的的夸奖。”这时杰克和郑旭也走了过来,他们擦着脸上的汗水。 斯诺提议:“我们到海边走走,可以吗?” “当然可以!”郑东笑着说。郑东一直向往美国,如今在这里交了一个美国朋友自然十分高兴。 就这样,三个中国人和三个美国人,男人拉着男人的手,女人拉着女人的手,孩子拉着孩子的手,沿着灯火通明的保二路慢慢向老虎石海滩走去, 北戴河的夜晚更加美好。 郑东笑着说:“你们美国好啊,富裕,民主。”“那当然啦。”斯诺似乎很得意,“你们中国也很好啊,比如北戴河,多么美丽,是一个避暑天堂。还有,他的语气有点庄重,你们中国有个毛泽东,他很伟大,我们许多美国人都敬仰他。我们的总统不如他好。他的毛泽东选集我看过好几遍了,里面充满了哲理和智慧,写得很好。”看来这个美国佬是一个中国通而且是毛泽东的崇拜者。 六个人慢慢走到老虎石海滩,凭拦远望,夜色下的大海苍茫雄浑,神秘莫测。斯诺见此场景,又咏诵道: 大雨落幽燕, 白浪滔天, 秦皇岛外打鱼船。 一片汪洋都不见。 知向谁边? 郑东上中学时学过毛主席的这首浪淘沙——北戴河。他接着咏诵道: “往事越千年, 魏武挥鞭, 东临碣石有遗篇。 萧瑟秋风今又是, 换了人间。 第二天,郑东一家在海边又遇见斯诺在一家了。他们更加高兴,时而在大海中嬉戏,进而躺在沙滩上晒着太阳,亲如一家。 郑东依然对美国充满了向往,斯诺依然对毛泽东顶礼拜:“毛,很伟大,很了不起。”郑东作为中国人,更加知道毛泽东他老人家在国人心中的地位了,他看着斯诺,想起了那个在中山广场对毛主席雕像鞠躬的老人,于是,他在沙滩写几个大字——时光不能倒流。 斯诺一脸的疑惑。 “郑东,快起来吧,五点半了。”陈娜推着郑东。郑东醒了,原来他做了一个梦。他完全没能从梦中醒来,看着妻子和儿子,他仍然在回味那个梦。 十九 郑东的驾驶证被扣了, 事情是这样的,郑东在路口等信号,一个乘客不由分说打开车门钻进他的车里,而车旁边就站在一位交警。 任凭郑东百般解释,说自己并没有违停,说乘客没有经过自己的同意上车等等。交警不会理会郑东说那些话,依然在冷冷地说:“请配合我们工作——把驾驶证拿出来。” 说什么也没有用了,郑东很不情愿地把驾驶证拿了出来,他狠狠瞪了那个给他找来麻烦的乘客,又无助地看了看警察……他知道,自己就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一只沉默的羔羊。 一百块钱又没了,陈娜的一件衣服没了。郑旭几本小说没了。 警察把警务通拿出来点了点,说了句:“哥们,行啊,都被扣二十多分了。今天我不把你抓住,你还拉活呢。”随后开了个单子,说:“三日内到交警大队接受处理,”说完把那个犹如郑东命根子一样的驾驶证放进摩托后箱中,绝尘而去。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变故,郑东一下子傻了眼!驾驶证没有了,自己不能开车了。可不开车妻子和儿子吃什么?他这个家如何往前延续维持? 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郑东的心底,使他喘不过气来,他感到绝望。 郑东知道,他这个家庭的经济基础过于脆弱了,全靠自己一天天挣钱来支撑着。一旦自己开不了车,他这个家庭就急急可危了!他这个家就不可想象了! 车还得开,不然一家人没法活。郑东下决心继续开车,继续拉活。他当然清楚无证驾驶被抓住的后果是什么,罚款拘留……眼下,为了这个家,他顾不了那么多了!赶着往前走吧! 郑东没敢把这场灾难告诉陈娜。她的心脏受不了。 郑东一天天象个贼似的小小翼翼开着车。记得有一次,一辆交警摩托奔他驶了过来,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实际上那不是交警的摩托,是行政执法的摩托。郑东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为了安全起见,郑东再不敢在市区内拉活了。虽然市内打车的人多,可警察也多,太危险了。万一有个闪失,他这个家简直无法想象。郑东想了好久,决定换个打法——到城乡结合部去拉活。这里的活虽然不好,但交警少,安全系数高一些。 就这样,郑东天天在城市郊区转悠着,收入大不如从前,挣钱最多的一天也没超过三十块钱。郑东已经非常满足了,毕竟,毕竟这个家庭能继续往前延续着…… 郑东一天天精神高度紧张,一天天不敢有丝毫松懈。 一个人把郑东的车拦住了,“你去哪儿”郑东警觉地问。“去中兴大厦。”郑东听了连忙摆手,他知道哪里有交警,他不敢去。郊区打车的本来就少,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就这样失去了,郑东很无奈。 又一个人向他招手:“去沈阳北站。”郑东又摆摆手,还是不敢去,那个人不干了:“你想拒载呀?我投诉你。”郑东连忙又说:“我不是拒载,我刚开出租车,手法不行,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开。”听郑东这么说,那个乘客 才罢休。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往前挺着。郑东心里明白,自己早晚有被警察抓住的那一天。 郑东看见路旁有一个精神病患者在那里手舞足蹈,跳着唱着,那表情得意忘形,舍我其谁。郑东感觉他比自己幸福多了!郑东猛然想了一部日本电影——追捕,影片中,医生唐卡点评横路靖二时说过这样一句话:“多么幸福的人啊,没有了烦恼,没有欲望……” 郑东又想起来了,在这部电影的最后,当检察官杜丘被平反昭雪后,他与女友真由美从容地走在东京街头,女友扬起脸,微笑着问他:“这回——完了吧?”他那张冷峻的脸苦笑着:“完啦?哪有个完。” 这天,郑东开车来到了一片山坡旁停了下来,面对着他的是蓝天白云,青山绿树,不远处的山坡青草萋萋,野花摇弋……一群白白的羊儿悠闲吃着青草,姿态是那样的从容……看到这一切,郑东内心突然发生了急剧变化!那种变化和陈娜进超市看见琳琅满目的商品所产生的变化一模一样。 郑东猛然感到,自己太疲惫了……太厌倦了…… 二十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国庆节到了。 郑东准备歇一天。他的举动使陈娜困惑:“平时从来不休息,今天这是怎么啦?”“平时净当孙子了。今天——不当了。”郑东说。 郑东让陈娜带儿子到外面玩一玩,说自己想静一静,陈娜顺从了。 的确,郑东需要静一静。 他躺在床上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 郑东下楼买了一瓶啤酒,回到家中边喝啤酒边胡乱地翻着陈娜的那些书。千家诗 他翻了几页,看不下去放回了原处;简";;;;爱更是看不下去,007也懒得去看。他又找到了一本介绍前苏联解体的书,怀着好奇他看了下去。这本书上写,美国前总统里根将前苏联称为——邪恶帝国。 郑东揣摩着这句话的含义,慢慢走到窗前。 窗外,蓝天,白云,红旗。 写于二零零八年二月 如果大家有什么意见 请联系我 联系我的方式 qq474276826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