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青石》 序言 文学的良心黄浩开 湘中的初夏,气候变化无常,一时憋闷躁热,一时又雨骤风寒。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我读着古介先生的长篇小说《演绎》系列的一二部:《左青石》和《春草园》。 不知不觉中,我走入了这样一方天地:这里有革命的欢欣鼓舞,也有脱胎的难堪阵痛,时间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末页。 在“左青石”佑护下的臣民之中,我见到了大慈大悲的善人黄大香,见到了憨厚得简直有些痴呆的李松福,我也见到了阿q的接代传人姜圣初,以及那个很会卖乖弄巧,既让人怨恨也让人留有同情的龚淑瑶……我的心绪随着这些活跃在历史舞台上,又似乎生活在时下的人物而起伏,或击掌称赞,或咒诅唾骂,或蹙额叹息…… 做人不能没有良心,良心体现在黄大香身上自有不同之处:于她,对生命的美好愿望,对生活的执着追求,更多地表现在母爱上。为了儿子,她拒绝了李松福的一片痴情,深深地掩盖着内心的苦楚,这是因为她见到了生存环境的险恶,见到了作女人的艰难:她那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的心理只说明母爱的深挚。后来,黄大香接纳了李松福,这首先是为着不让儿子在监狱里牵挂她,她留下来的遗愿更是体现出对儿子生活意志的理解,这种思想与感情境界就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达到的了。黄大香的宽厚仁慈决非懦弱,更非糊涂,而是源于对世事人情的深刻洞察。她对生活体验的深刻尤其表现于挺身尽力为人排忧解难,从来不肯与人结怨积恨这一点上。丈夫遗弃了妻子和儿子,为偿债几乎要了黄大香母子的命,但她见到了丈夫并非只是无情,也有无奈,从而在心里给予了原谅:李家大院薄待过彭家,无论谁动员劝说她去揭发斗争李寿凡,她都不肯答应,总认为路长路远,人不该老是冤冤相报,更不能落井下石。 黄大香所体现的只是一个普通中国人的良心与善性,正是这种存在于许多人身上的良心与善性才使得世界上一切假丑恶的东西最终走向崩溃。这一点,用不着看黄大香在儿子入狱,面对恶势力所表现出来的坚韧顽强,只要看她在听张炳卿说过了一大筐似是而非的阶级斗争理论之后,依然不为所动就足以得到证明。良知善意已经溶解于黄大香的血液之中,成了她的品性,她的人格。我在黄大香的身上体会到了“良心”的珍贵和崇高。 革命者并非不讲良心,仅是良心体现于关系民族兴衰与百姓安危的崇高事业之中。我同样从心底里为姚太如,黑雷神的悲壮而讴歌,也为张仁茂、李青霞、仇道民的失落而感伤,更为张炳卿、彭石贤等人艰难曲折的求索而鼓舞。我知道,在那样一个冲破黑暗,走向黎明的时候,每个人都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历史限定的角色,鸣奏起一出磨砺人性的交响乐,《左青石》写的虽然都是一些凡人小事,却一样把良心的冶炼演绎得有声有色。 应该感谢古介先生,《左青石》使我的良心同样受到了一次洗礼,这样,在寒冷袭人的“春草园”里,我的心却超脱了许多。我可以对作恶多端,狐假虎威的郭洪斌说:正义与良心终将把丑恶淹没。对郁气不发,走投无路的彭石贤则说:凭良心做事,你的心里会永远是光明的。而对避祸有意,求爱无缘的李超兰,我们可以一起慨叹:生活有太多的曲折与艰难,但我们经历了,也争取过,付去过,能够留住人的良知与善性便无怨无悔…… 这样想着,顿觉寒意尽消,周身暖哄哄的。揉揉有些湿润的眼,沿着“左青石”通幽的曲径,越过“春草园”的坎坷,我又回到了现实生活中。然而,在今天,我们依然可以见到一些人在浑浑噩噩中丢失了良心,一些人正在痛楚中寻找良心,更有一些人在名利面前丧尽了良心,又企图去扼杀别人的良心…… 我陡然感悟到,让我们都来呼唤良心吧,只有人人都凭良心说话,凭良心做事,我们的社会才有可能变得美好。 文学创作一样应该凭良心。当我把这篇短文题为《文学的良心》时,我已经从网上看到了思源先生评论《左青石》的《呼唤良心》以及作者回应的文章,我以为他们都会认同这样一个观点:文学创作是因为作者在生活中得到了某种感悟,良心发现,从而凭着它又去向社呼吁良心。 引言 清明节的早晨。迷迷茫茫的雾气渐渐地飘散隐退,山野从朦胧中显现出来,景象越来越清新明丽。一位腰背佝偻的老人,臂弯里挽着个盛饭菜的篮子,双手向前搭住扛在肩头上的一根长竹竿──竹竿尾端还晃荡着一圈青篾条──趋着一颠一颠的脚步,穿过田间小路,蹭过沟坎,沿着小溪向大山的深谷走去。山谷里有一个无人经管的采石场,到处都是油光闪亮的青石板,可惜这上等的石料在当时还派不上大用场,人们只能用它来铺路和打制墓碑,那倒也算得上是永垂不朽的事业了。因为进山的路步步加陡,老人喘着粗气,把身子俯得更低,高一脚低一脚地踩着乱石堆爬上采石场去。 “完工了吗?”老人从肩上放下竹竿和青篾条,说得准确些,这长竹杆叫“抬杠”,青篾条则是编织“抬圈”用的,山里人就靠这东西来搬移重物,“趁热吃饭吧,石贤。” 石贤姓彭。这时,他正趴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用一方大青石打制墓碑。最后的工序已经完成,他仍有些不甘歇手似的,就像一位大雕刻家在审视即将送展的作品,深恐它还有哪里不够尽善尽美。终于,他站起身来,向后退了几步,满意地宣布说:“好啦,就这个样子了!” 彭石贤并不是个石匠,尽管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但那眉宇间时聚时散的忧思,那眼睛里忽明忽暗的神光,总让人看得出这是个遭灾落难的读书人。他打制的那块青石墓碑上铭刻着:母亲黄大香之墓。黄大香是在儿子劳改释放回家的前一年逝世的,至今已到“三载梦萦,痛定思痛”的时候,按照传统习惯,清明节正是为逝者铭碑立石的日子。 “唉,真是可怜可悲,立块石头有什么用处呢!”彭石贤从墓碑前转过身来,走向老人。老人从竹蓝里取出来饭菜,另外还有些牲酒贡品,那自然不得动用。彭石贤拿起碗筷,又说,“李伯,你看我给母亲打制的这块墓碑还算不错吧,那就该有人说我是好孝心了,是不是?其实,这只能叫做欺世盗名……” 李伯叫李松福。十多年前,彭石贤第二次被捕入狱时,黄大香终于让他搬进彭家住了下来。黄大香患有心绞痛病,亏得李松福的打点照应,才活过了后来的那些艰难岁月。两位老人相濡以沫,情深义重,可李松福最终也只是不名身份地为黄大香料理了后事。好在名份于他并不紧要,所幸的是,彭石贤出狱以后肯与他在一起相依着把日子过了下来。他不明白彭石贤刚才说这话的意思,回答说:“这石碑少说也上了一两百来斤吧……好呢,清明节边,这山沟里的冷风削脸刮肉的,你蹲上了十多个日子,真是难得的好孝心——茶筒干了,我去山坑底下给你取点水来吧?” “不用了。”下趟山坑近半里地,彭石贤不想麻烦老人,便席地而坐,大口大口地扒着饭,嚼着,用力地吞咽下去,“李伯,真要说我这立碑是欺世盗名的话,那还不够资格呢,只有大人物才办得到那种事,小人物只叫敷衍塞责吧──立块石碑有什么用处?不过,天地相隔,生死无情,活人无奈,也只能这样了!” 李松福茫然不知所措,这立碑的事是他跟彭石贤提起的,可现在石贤怎么啦?好一阵,李松福才讷讷地说:“是你妈让我跟你说……” “我妈就没说一点别的什么了?”有关母亲逝世的情景,李松福老说不明白,彭石贤很难理解的是,除了立碑之外,母亲竟然没有片言只字的遗嘱,“你是记不起来了么?” 李松福眼瞪瞪地望着彭石贤,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又象什么事也没有去想:“这立碑的事,你妈说你能听……石碑打制好了便好,别的事……也没什么……” 李松福避开了彭石贤的目光,似乎有点惶然不安,他便从地上拿起那些青篾条来,开始编织“抬圈”。彭石贤吃完了饭,一边用筷子在空碗里拨弄着,一边关照李伯说:“李伯,歇息一会吧,这墓碑不用抬,我一个人能背得动它,你就不必费那份力气了。” “那可千万使不得啊──”李松福专心地编织着手上的“抬圈”,并不抬头地说,“山路上乱石子多,不比平地,背得重了,一闪腿就……还是两个人抬着轻便稳妥──这可不是能够逞强的事呢!” “一两百斤压下来,我还顶得住的。”彭石贤也知道背重物出山不是好玩的事,弄不好真能伤筋断骨。可是,让个老人来抬也说不得轻便稳妥,这让他感到很有些于心不忍,便说,“你看我这身筋骨还算得上结实吧,可您已是七十好几的人了。” “七十六,属羊的,想来是阎王爷忘记我了……”李松福抬起头来,见彭石贤正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打量着他,又补充说,“亏得我这脚杆劲还算好……能抬的,一生一世都抬过来了,哪会偏是这一回抬不了?” 这两个人,在相互的眼里,他们都觉得对方很特异:一个经历了二十多年的牢狱之灾,不仅没死,活出来还能带着一身好筋骨,好气力,而且那心性脾味一点儿没改,照样是一派铁铮铮的威风气概:一个饱受了七十多年的风雨沧桑,虽然干枯瘦削,衰老不堪,却总不肯歇息手脚,常年如牛负重却不倦不怠,无怨无恨。彭石贤认为李松福真算得上一件颇具中国特色的奴隶标本,对他既抱着哀怜,也留着惊叹:李松福则把彭石贤当作大难不死,必是天神护佑的贵人,既把他当子侄爱抚,又把他当主人敬畏。 黄大香也同样置身在奴隶的行列里。彭石贤最大的心愿是希望母亲能够摆脱奴隶的心态,即使是在她告别这个世界的最后时刻也好。 彭石贤听人说过,母亲在他第二次入狱期间,心绪比上一次要平静得多,她不再是白天黑夜地叨念儿子可怜,也不再奔走呼号向人们诉说她儿子的冤情委曲,她似乎有了经验,她告诉李松福:“石贤的事你用不着去跟人讲,别人家没有我这样一个儿子,他们哪能弄得清我儿子究竟怎样?与他们去说是对牛弹琴!”显然,这“对牛弹琴”四个字是她从儿子常用的词语中取用的。有时遇着别人主动向她寻问石贤的事,她也多抱回避态度,只淡淡地说:“生成的骨头长成的角,弯的拉不直,直的压不弯,由他去吧!”黄大香认为只有邻居张仁茂一家才是真正理解和同情她儿子的,但她很明白,这些人抱不平也无济于事,弄不好还可能让他们受牵连,彭石贤第一次被捕时就有人指责张仁茂的侄子张炳卿包庇了反革命分子,因为这位县农村工作部部长认为彭石贤只是有些言词过激。所以,这一次,黄大香反过来宽慰张家人:“石贤的事就别难为你们了,他那劫数是命里注定了的——唉,听天由命吧,我也不信老天爷没有开眼的时候!” 这些事让彭石贤听起来,觉得母亲的天命观已经有了一些新的内涵。他记得在第一次刑满释放回家半年多的时间里,母亲的思想情绪变化很大。开始,她对儿子的归来充满了欣喜,八年的日夜牵念终于过去,她的身边又有了自己的亲人。她对石贤说,“今后你就在妈身边好好过日子吧,什么事也不要去过问,你妈再也经不起这种磨难了!”可是,随后不久她就发现,母子俩仍无法安生,彭石贤经常被人叫去挨批挨斗,母亲很气愤,很伤心,也很失望,怎么连做工吃饭也不让了呢!每次儿子被人叫走,母亲便满脸愁苦地坐在自家房门边,贴着墙壁向外倾听,等待着儿子的归来。一见儿子,她便急忙迎上去上下打量,她最担心的是儿子又伤着了哪儿。有时,她抚着儿子的伤痕,竟悲痛气愤得说不出话来。这情景也最使彭石贤愤慨。那些人不只是把皮肉之苦加在他这个“犯人”身上,更可鄙可憎的是,他们是在借此制造精神恐怖来折磨像母亲一样无辜的百姓。为了不加重母亲的心理负担,彭石贤便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来:“妈,他们这些算得了什么!孙悟空自己钻进八卦炉里去,是他有那个本事,用得着你来担惊受怕掉眼泪么?你反正顶替不了你儿子,你又何必白劳这个神呢?他们那些人奈何不了我,就只好想出法子来吓唬你了!”母亲听着直摇头:“怎么叫做奈何不了你呢……”彭石贤说:“除死无大难,小斗小出气,大斗大出气,砍掉脑壳气冲天,没什么了不得的──人首先得这样想──我什么都见过了,他们也只有这些搞法,无非是挥拳舞掌瞎吼,这吓得了别人可吓不了我。可你要是为我白操心,我就犯愁,他们正是要气死我的老娘呀!”母亲听着儿子的话,看着眼前的情景,想象不出儿子这些年在监狱里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么说,在监狱里他们真是拿你去上过杀场陪过斩了?这……如果再把你送去那里的话,你娘是怎么也活不过命来了呢……你可千万别乱讲这种凶险话啊!” “这不是凶险话。”彭石贤见母亲显出忧愁和恐慌的神色来,他思忖着,说不定还真有“二进宫”或“三进宫”的可能,如果母亲是这样一种心态,那又如何经得起再一次的打击?往往是,批斗、监禁,以至枪杀给一般人造成的精神恐怖比加于他这种“囚犯”的还要来得大。活着不是人,何惜作一死,“杀一”不是了不得的事:利用“示众”慑服百姓,“儆百”才是这些人最险恶的用心。于是,彭石贤便故意逗笑地说:“我说的这话是为着求平安,如果他们真让我再进监狱,那我就算求到清静平安了,真的!那里面是个小笼子,这外面是个大笼子,我在里面得陪斗陪斩,难道你们在外面就没有陪斗陪斩?我说,那里面能死人,这外面也能死人:这外面能逃命,那里面也能逃命。我从那里面出来,这身筋骨不也还留着?所以说,越怕凶险越凶险。我如果不是牵挂着你,这会儿就让我再进监狱里去也没有什么大不好的,妈,你是不相信我这话么?” “你这是在说气话……”可黄大香也一直有个疑惑,怎么儿子这许多年来的牢狱灾祸竟没能拖倒他呢?于是她说,“既然进监狱那么好你就去好了,你妈也不用你挂念,眼不见为净,你去了让我省心!” “妈,你这才是说气话,谁会不愿意活得好些?但如果有人要拿死来胁迫你,那你也害怕不得呀!”彭石贤进一步说,“比如,这进不进得了监狱的事既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你,害怕顶什么用呢!我说,不管今后出了什么事情,都不用怕,没见过整日里愁着怕着过日子的人能过得好,相反,这种人死的还多,死起来还快,你见得少么?” 黄大香久久地望着儿子,几分勉强笑了一下,不知道她是如何在心里琢磨儿子这些话的,但母子俩谈得多了,黄大香的情绪也渐渐地有所放松。不久之后,彭石贤果真再度被捕入狱。这一次,黄大香还是伤心地哭了,她知道监狱不会真是儿子说的那般清静平安,但她已不像前一次那样震惊和恐慌了。她给儿子收拾好几件衣物,告诉他说:“别牵挂着你妈,我会让李伯来帮我的,人总能弄得到一碗饭吃,人也就不会轻易去寻死。” 让李伯住到家里来的事,彭石贤曾多次向母亲婉转地提出过,但母亲没有言语。在艰难险恶的环境里,母亲已经抛舍了自我,她唯恐自已的差错给儿子带来意外的损害。从前,儿子小,她担心有个继父可能亏待了儿子:后来,儿子大了,她又觉得因为自己而让儿子接受一个外人会委屈了他。在世俗的眼光里,女人改嫁,孩子过继都少不得受歧视,她把女人作为母亲之外的感情追求看成是一种奢望与私心。她只为儿子活着,因此,老想把儿子守护在她生活的视野里。然而,儿子却不只属于她,她逐渐明白,儿子有着自己的思想与意志,有着自己对生活理想与追求,因此,她眼见着儿子不顾风险地走上了自己选择的道路而没有再加阻拦,眼下,日夜忧虑的事情终于来临,她于悲愤之中冷静下来,接受了这一严酷的事实。为了不让儿子入狱后牵念她,她决定让李松福搬进门来。无疑,这种母爱的博大,让彭石贤在内心深处获得了某种宽释,同时也加重了他的负疚:他的一生对母亲还没有过任何的报答,却连续带给她难堪的感情折磨。彭石贤对母亲只能寄托一种希望,愿她能够摆脱卑怯屈辱的奴隶心态,以减轻精神上的痛苦,并意识到自身做人的权力与尊严,从而勇敢顽强地生活下去。 彭石贤听李松福多次说过,母亲临终的时候神智一直很清醒。那末,她让儿子立下一块石碑来,这仅仅是想要告白世人,她好歹有个儿子,算不得孤魂野鬼么?或者,由于儿子的入狱被人视为奇耻大辱,却又不肯责备和抱怨儿子,她承受着世俗的鄙夷,带着委屈,带着伤心与失望,在她离去时,仅仅要求儿子一点点孝心当作回报么?如果真是这样,那才是最大的不幸:当我们的民族回顾这段历史时,那简直会让人们悲观绝望! 但是,彭石贤不相信事情会是这样的。他再次向李松福提出问题:“李伯,你说母亲在让我为她立碑的时候,她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李松福一直没能回答这个问题。以前几次提起这件事时,他都是吞吞吐吐,现在也还是嗫嗫嚅嚅,只能答非所问:“那时,她总想见你却老见不到,人又有病,晚上睡不下,她常常一个人在屋门边来回地走,有时还爬到你平时爱呆的阁楼上去坐一会,也不让我陪她……她是想着你能回来啊……她把阁楼打扫得干干净净,四壁全给裱糊过了,连楼板也用水洗抹过……后来,她病得动不了啦,可没谁死的时候能像你妈那样清醒!好些天以前,她就让我为她安排料理后事,穿的衣服、着的鞋袜、烧的纸钱……一件件备齐了。可就是老天爷阴阴沉沉地,不停不歇地下着雨,她已经十多天水米未进,全无力气,却能清清楚楚地对我说:得等个好天气才能上路呢,泥深水烂地迈不开步……果然,在去世的那天清早,她醒过来便问:外面的雨停了吗?你扶我起来……我开窗一看,天真是放晴了,太阳还爬上了对面的山头。我扶她起身,但她坐不稳,只能倚着我,久久地凝望着窗外的远处,眼睛里显现出一线幽深的亮光,好一会,那光才逐渐暗淡下来,她让我放她躺下去,像有话说可又什么话也没有说,慢慢地合上眼睛睡着了……” 李松福说到这里,停住话,低下头去,他在擦着眼泪。后来的事情,彭石贤已听人说到过一些。在邻人们为母亲操办丧事的那些天,天气一直是晴朗朗的,但丧事一完,天又不停不歇地下起了雨。于是,人们说:“香婶这一去就如走远乡择定了吉日似的,真是启动了天心天意,早也下雨,晚也下雨,就她走的时候不下雨,不是前生前世积了大德大善的人还不能这样呢!”彭石贤相信母亲的一生肯定会获得邻里的好感,但这天心天意却不一定为她启动,倒可能是她虑及到冒雨操办丧事会给邻里增添更多的不便,才又顽强地拖延了一些时日,母亲一生总是多为别人设想,至死也会是这样的。然而,这不是更加说明了母亲临终时的神智确实很清醒么!可为什么她一点也不说及自己儿子的事? 李松福此时又不说话了,一声不响地在编织那个“抬圈”。彭石贤想,以李伯的质朴与憨厚不一定能领会到母亲感情的深蕴,很可能他当时就根本没有关注到母亲的心态表露。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李伯毕竟上了年纪,由于神智的糊涂昏聩,记忆的紊乱疏漏,现在已无法说清楚他感情受到强烈冲击时的那些经历,这在老年人是常有的事,也勉强他不得。彭石贤便陪着李松福坐在那里,凝神地看着他编织“抬圈”。彭石贤想,他希望了解到母亲辞世时的情景,准确判断她的心态是很难办到了,这将成为自己一生的憾事。 “唉!”不料李松福忽然停住了手上的活计,又说起话来,“你妈是知道你定会有好孝心的……那天,她睡下去时,手足冰凉,一动不动,但她把住我的那一只手一直没有完全松开,鼻孔里也还有一丝气息,我知道她是还有话说,只是太累了,我等着她,一直到后半夜,她才回过神来,她说了,她说你一定能够活着回来,让我告诉你……” “我妈料定我能活着回来?”彭石贤十分惊异,情绪马上振奋起来,这是李伯以前从来没有提及过的细节,“李伯,我妈让你告诉我些什么?” “她还说……”李松福局促不安地望着彭石贤,一副欲说又止,欲止又难的愁苦相。临了,他还是咽下了想要说的话,“也没什么呢……” “怎么又没什么了?”彭石贤猜测不出原因,“你是有什么话不能告诉我吗,李伯?” 李松福像忘了自己已经提起来的话头,含含糊糊地“嗯”了两声便缄口不言了。 彭石贤向着山野的远方叹了口气,他感到失望了。李松福已经拿起“抬圈”走到了石碑前,他绕着石碑转了几圈,抚摸着,还俯下身去,用手指轻轻地敲着墓碑的边沿,侧耳聆听,像要听出什么奥妙的音响来。一会,他才称羡地说:“好呢,别人识不得这种石料,就算选上了这石料也打制不出这样式来,开凿的功夫真比石匠还强。你妈在九泉之下定能安心落意的……看这天气又是这么的晴朗朗的……你就过来抬这碑吧,石贤。” 彭石贤收拾好了碗筷走过来说:“李伯,这碑真不用你抬,你的年岁大了!我这会儿饭也吃饱了,休息也休息够了,背起这墓碑不会出什么事的,你放心好了。” 可李松福执意不肯相让:“那可千万使不得!你一旦出事我怎么担当得起……你妈待我太好了,你就让我抬上这一回吧……” 一听这话,彭石贤的眼圈立刻红了。小时候,母亲有时把儿子托给李松福照看,遇上石贤不听管教,李伯就常说“我怎么担当得了”这句话。现在,李伯说话的恳求口气里流露出来他缅怀母亲的深情,那双眯细的小眼睛里还渗出了泪水。彭石贤觉得不应该漠视这位老人的情感,对母亲来说,他可能是除了儿子之外的第一个亲人:而对李伯来说,母亲就很可能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于是,彭石贤便依顺了他,他们两人默默地用“抬圈”套上墓碑,默默地抬了起来,又默默地从这山坑里走出去。彭石贤尽量把墓碑挪到自己这一头,但李伯的体力明显不济,彭石贤望着他在前面东倒西歪的身影,不觉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当他们把墓碑抬到黄大香的坟头前歇下来时,李松福极度乏力地跌坐在青草地上,他把头深深地勾在两个膝盖之间,便没声没息了。彭石贤担心地呼喊了好几声,李松福才动弹着应声说,“啊──我也走不远了!” 李松福是外地人,漂泊一生,无依无靠,他此时此刻能不感到晚景的凄凉么?彭石贤脱口说:“李伯,日后要不要我也为你立块这样的墓碑?” 话一出口,彭石贤马上发觉这话过于冒失,也还有点冷酷似的。 “你答应给我立碑?”李松福一听这话,却猛地抬起头来,“石贤,这话可是当真……你妈就让我跟你说这事,可我一直不敢呢……” “啊──这有什么敢与不敢?”彭石贤见此情景便马上爽快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事不难,我答应下来就是了,今后,我也一定会照顾好你的,放心吧──我母亲还说到别的事情没有?” 得到彭石贤的承诺,李松福的内心充满了激动之情,他终于不免零乱,却是深挚地叙说了黄大香死别时的那场情景。原来,黄大香希望立块墓碑的遗愿远不是如此简单,她还有着良苦而深远的用心! 在彭石贤出狱的前两年,也就是黄大香逝世的前一年。中国的政坛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这变化之大也让黄大香感觉到了。开始,女镇长龚淑瑶来过,听她说的那话,虽然还是让石贤好好改造,争取早日获释的那一套,但她指责石贤的种种罪名已经变成只有个性太强这一点了。黄大香清楚儿子得罪过她,是她与一些人把石贤送进监狱里去的。现在,可能是石贤又快要回乡了,她想早早来洗刷洗刷自己。这次,黄大香不愿像上次那样千恩万谢地对女镇长说那许多的感激话,因为,她看清了这种人老是在变来变去的嘴脸,他们除了认那个大喇叭里的口号之外,别的全不认。这时候,张家人也正为石贤的事操心,为石贤的出狱而四处奔走求人,并告诉黄大香,说她很快能见到自己的儿子了!可是,黄大香却压抑住内心的渴盼,眉头紧蹙地问:“石贤不是出来过一次?”张炳卿告诉她:“这一次的情形完全不同,是平反,不是什么宽大释放之类。”黄大香又亮着眼睛问:“平反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说石贤没有错,没有罪?”张炳卿肯定地回答:“石贤是遭了冤屈。”这时,黄大香愤然而起:“那你们就别去求人了吧,石贤刚满十八岁给抓了去,四十岁近在眼前,他这一生是给人毁了,如果还有人嫌不够,不肯放人,那就让石贤坐穿牢底去吧,我不牵念他,我倒要看看那些人究竟还有没有一点点良心!”这是黄大香痛极恨极愤极的话,张家媳妇吴国芬劝慰她说:“还是救人要紧,人出来了才好办呢。”黄大香平静下来说:“我能不知道你们夫妇的好心好意?石贤将来也不会忘了你们的!可是,我愁着他那心性不会改,他不能随人随俗……你们说,这会儿他蹲在监狱里能够怎么想呢?肯不肯就这样出来……他也作难啊!”黄大香似乎预感到了儿子的这一生不会过得轻松。那天晚上,她哭了一整夜,只对着李松福。这是近十年来唯一的一次:“石贤这孩子心地纯净,澈明透亮,只知走正道,走直道,才吃了这么大的亏,遭了这么大的难,受了这么大的屈!让他牵挂着我,我却什么也帮不上他……唉,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等到他回来……” 果然,彭石贤不肯含糊,定要弄出个是非曲直来,因此,平反的事被拖延搁置,推迟了他的出狱,而黄大香的心绞痛病却发作得越来越厉害,在这段时间里,她再也没有叨念过儿子的事了。李松福怕惹她伤心,也不敢提起,黄大香知道自己等不到儿子归来了,在她弥留的最后时刻,她只能用极度微弱的声气说话,却是字字清晰:“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什么事了,你帮扶了我一生,也是帮扶了石贤,有句话该说了,你就替我告诉石贤,让他给我立块石碑,我有他这个儿子:日后,也让他给你立块石碑,你也有他这个儿子。这样,我们就成为一家了,你从来没有嫌弃我们母子,往后石贤也不会亏待你的……他明事理,有见识,一定能活着回来,一定能听我这话,你就耐烦等着,也替我看看这世道……让他把我们俩葬在一处……这话你千万……别忘了!” 黄大香终于遽然释手,合目长逝。 很显然,李松福绝不可能疏忽或遗忘这样一幕揪心的情景,只是太沉重的心理负荷压得他透不过气,使他不敢在人前说出这些话来。 李松福与黄大香实为夫妇,与彭石贤也如同父子,这是就感情而言。可他从来不敢奢望有个正式的名分,因为,一方面,他忠厚老实,克已宽人,多为黄大香母子的难处着想:另一方面,他视外姓外乡的流浪人遗尸沟壑为本分。世事的坎坷早就磨掉了他的自尊自信。逆来顺受,与世无争成了他生活的惯性,他的整个心态早已认定了自己是天生的奴隶,这才是他的名份。即使在真情实意待他的黄大香面前,李松福也常常表现出自惭形秽,低人一等的奴仆心理。黄大香见着他的这种惶惑与不宁时,每每产生一种歉疚,真是可怜人!是自己以前亏负了他,现在又牵累着他,才使他落到这种尴尬地步的么?其实,黄大香同样是生活在屈辱之中,只是她还期望着摆脱,因此,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留下了这个死后同穴的遗愿。当然,李松福的内心深处也不会是完全绝灭了这种人性的渴求,他的欲言又止只是他不敢想象能够得到这一点。此时,当他听到彭石贤答应为他死后立碑时,便激动不已。 李松福帮着彭石贤掘坑竖碑,口里念念有词,他在向死者告慰,诉 第1章 寄名1 一扇青褐色的山岩高高耸入云天。岩壁上罗络着紫藤翠蔓,飘悬着绿叶红花,四周缕缕烟霞缭绕。栖息在岩石顶上的山鹰不时乍地惊起,一会又悠然飘落。 这扇陡峭的山岩坐落在山峰的左侧,人们便称它为“左青石”。在传说中,左青石是这方土地上的神灵,是人们祖先的化身。从这里绵延开去的峰峦叠障,紧紧地环抱着山底下的田园村落,因而阻挡了人们的视野,远处的世界便显得模糊而又混沌,唯有这左青石抬头可见,而且还带着几分神圣的光色。 左青石俯瞰着它下面生生息息的子民。山腰上有座简陋的寺院,名叫青石庵。寺院里,香火青烟长年不断,时有善男信女前来顶礼膜拜。 依山脚排开的几百家店铺,参差错落,形成了约半里长的市面。最初,人们称它为“长铺里”:后来,用青石板铺出了一条街道,两旁嵌砌着鹅卵石,也就有人叫它“石板街”:正式定名“青石镇”则是又过了十多年之后的事情。街后,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蜿蜒向东流去。河面上跨着一座四拱石桥,它已经有了两百余年的历史,与下游不远处一座高高的宝塔相匹配,形成张弓搭箭之势,倒是算得上一处景观,成了值得小镇人引以自豪的祖辈荣光。过了河,有一条青石长堤,堤内是一片水田,水田的四周疏疏落落地散布着好些农家院舍,近旁有着不少的果园茶坡,再向前走,便是一脉莽莽苍苍的被称作大后山的原始林带。 小镇实在太小,偏僻而又闭塞。既没有人将它标上地图,也没有人为它编志记事。但是,每个人的心灵都是世界不同角度的投影,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一部各具独特意义的书,无论如何,小镇总算是世界无可分割的一部分,所有发生在这里的悲欢离合,生死代谢的故事,同样是由于世界的整体运行演绎而来。 桥头左侧新开了一家面食店,主人叫李松福。他四十上下年纪,单身,外地人,曾经被一支溃散的部队拉了民夫,最后才流落到这小镇上。他回不了老家,只得在小镇上打工度日。由于他为人忠厚,又能做一手好饭菜,被一家食品店的老板收留下来当了几年帮手,后来,这老板身患绝症,求医无效,店子也就倒闭了。李松福代为当了孝子之后,便在桥头租下了这个铺面,挂上一块三尺来长的木招牌开起业来。原先这家铺面的老板姓彭,是个开小货栈的,因为负债累累,他只得弃家出逃,这就苦坏了留下来的孤儿寡母。现在,母子二人不得不退避到后院一间堆放杂物的破房子里勉强安身。 俗话说,“祸不单行”,彭家的儿子偏偏在这时候生了病。房门半掩着,屋里的光线十分暗淡,母亲显得愁苦万千。她紧紧地搂抱着儿子,默然呆坐着,孩子的眼睛半开半合,颈根干瘦,头无力地偏倒在母亲怀里,母亲的泪水又淌了下来。 “这孩子一下地就没有了父亲,无父便是无天,无天如何活命?光剩下几根骨头,恐怕是难救了!” 站在母亲对面说话的人叫姜圣初,是只隔一层破壁的紧邻,他靠织布染布,串乡叫卖营生。刚才进门时,“布把子”就竖立在门口的墙根下。他习惯地用那染得紫酱的大手狠狠地抓着头皮,两眼骨碌碌地满屋里搜寻着什么,最后,目光落在房梁上的几块木板上,他是在盘算着为彭家孩子安排善后的事情了。 “到时候,你便叫我一声,若不在,就让我家小子信和上西村去找我──生死有命,伤心掉泪也没有什么用处……” 母亲紧紧地搂着孩子,连连抽泣,深恐姜圣初这话立即应验。姜圣初在屋里转了一圈,也觉得这女人可怜,却又说不出什么好听的安慰话来: “兴许是这孩子的命大,无德无福的人家招受不下──我早就说过这孩子长得少见的聪明,太聪明了可不是件好事──如果当初把他送给了大户人家,或者许与寺院当了和尚,那倒说不准还有些救路──可现在是已经晚了!” 母亲仍然默不做声,眉头拧得更紧了,姜圣初见她没有答腔,便转身退出门去,掮起墙边的“布把子”走了,他想,误了今天的生意,谁能供我明天的早饭? “这个没肝没肺没心肠的家伙!”一个女人从厨房里端着汤药出来。她叫吴枣秀,还不到二十岁,头上扎着条白布,那是为她那暴病死去不久的丈夫戴孝。丈夫一死,这位姜家的二媳妇就更加不得安生。她对当家的兄长姜圣初深恶痛绝,“香姐姐,你可千万别听他这种伤天害理的鬼话,他是个专吃死人的家伙!” 吴枣秀总是称呼彭家女人为姐姐,但按理说来,她应该称呼眼下这遭难的女人为姨妈。彭家女人的娘家姓黄,她那不常用的名字叫黄大香。吴枣秀早年过世的母亲是黄大香的远房姐妹,只是很少往来,待到吴枣秀嫁来姜家,她们成了紧邻时才说起这层关系,可是,吴枣秀已经“香姐香姐”地叫惯了,改不过口来,黄大香也不计较。在困难中,这两个年轻寡居的女人同病相怜,互为依靠,现在越来越亲密了。这些天来,吴枣秀日夜陪伴着黄大香母子。她说姜圣初专吃死人这话,是指姜圣初常常去帮人料理丧事,他胆大,不怕脏,肯出力,干些抹尸、换衣`入棺之类的事,这能讨得个好,也能赚口肉菜饭吃,在小镇上,还真少不得这种人。刚才他来彭家,一是显示关照,二是想让弟媳吴枣秀赶快回家去上织布机。他家有两张织布机,老婆卧病,吴枣秀来了彭家,已经停机好几天了。他知道吴枣秀躲在厨房里不肯出来,但他最后还是没开口发话,照他说,这是因为黄大香对他有过救命之恩。 多年以前,姜圣初的老母亲还在世,小兄弟尚未成年,他自己娶亲不到一年便添了儿子姜信和,一家五口人,吃食眼见着紧了起来。他老婆本来是个身强力壮的好劳力,却被生育所累,儿子长到四岁多一点,姜圣初已让老婆堕了一次胎,溺毙了一个女婴,接着又怀上了身孕。堕胎的方法很野蛮,溺婴的情景更残酷,无论是对母亲的身体和精神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他老婆再也不肯作这种事情了,但拖着日见沉重的身子又帮不上丈夫的忙,姜家的日子就越显艰难,好在姜圣初好争强,不懒惰。那时,乡绅们商议了用青石板铺设街面,办法无非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姜圣初除了那份躲不过的义务差役之外,还可以领着十几岁的弟弟去青石坑搬运三次大石板,这样就能换回全家人所需的一升米,两升杂粮。却不幸,有一次他滑倒在山路上,大青石砸着他的左腿,又从他身上翻滚过去,当他挣扎着爬起来,扶住小兄弟,强撑着回到家里时,已是血肉模糊的一个人。那是大热天,加上缺医、无药、少食,他伤口感染,热病缠身,一连个多月卧床不起。姜家的顶门柱一歪斜,立时满屋凄凄惨惨:老人、病人、产妇、小孩哀号哭叫一齐来了。正是在这个时候黄大香接济了姜家,照应了姜家,她也真是积了一份厚德:还从接生的水盆里捞救出了一个女婴,那就是后来成了青石镇办事处主任夫人的姜银花。 姜圣初没有叫吴枣秀马上回去,也确实是顾及到了黄大香以前的种种好处。 “香姐姐,给孩子喂下这药吧。”吴枣秀用舌头试了试汤药的温凉,又取来块破布围在孩子的脖颈上,准备喂药。她见黄大香两眼失神地发着呆,便说,“看把你吓成个什么样子了!怎么这就叫做无父无天?鬼话,我在娘肚子里便死了父亲,到现时想死还死不了呢!” “孩子他爹是出了远门,那也说不得一准是死了……”黄大香喃喃叨念。她回过神来,“你把手脚放轻点儿吧,慢慢儿试着喂。” “只能靠药──”枣秀把孩子的头扶转过来,“你也别去想着他那个没良心的爹是死是活的。” 药刚刚入口,孩子立即惊觉过来,他使出最后的一点力气拚命地抗拒着,把药全都吐了出来。吴枣秀用腿夹住孩子的双脚,一手捏住孩子的鼻子,一手将药灌了下去,但孩子紧咬牙关,又将药喷出来不少。一时,孩子脸色发青,抽不过气来。母亲急忙推开吴枣秀的手:“歇歇,快歇歇!” “不吃药,病如何能好?这孩子……唉!”吴枣秀端着药碗站立在一旁等着。 母亲紧紧地把孩子护在怀里,脸色变成死灰一般。她慢慢地背转身去,又抽咽起来。 幸亏孩子只是昏迷了过去。母亲向老天祈祷,“要罚就罚我吧,孩子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就不该让他遭罪的……” “这药等一会儿再喂吗?”吴枣秀无可奈何地问。 “把它倒了。药治得了病,可救不了命,还是听天吧……”黄大香不忍再见到刚才这揪心揪肺的一幕。 前屋的李松福已在门边呆立了好一阵。吴枣秀不高兴这个男人的畏畏缩缩,便没好气地朝他说:“有事便进来,没事便走,别在那里探头探脑的!” 李松福蹩进门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黄大香也知道他先前就一直站立在门外头,见他进屋来,便说:“李伯,你坐坐吧。” 李松福给黄大香母子送来了一小包米。黄大香知道这人是个大好人,但她急忙推辞:“前些天借了你的米还没有吃完呢,还是待吃完了再借吧。” 其实,彭家米桶里的米已经没有了,黄大香只是觉得她不能够过多地麻烦这个单身男人。他来送过两次米,虽然每次都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但黄大香却少不得有一些顾忌。李松福把米袋放下来,便退了出去。黄大香慌忙叫住他:“李伯,你听我说!” 李松福站住了脚,回转身来。 黄大香拿起米袋伸给李松福,一时又觉得话不好出口,低头思忖了一下:“真的,我在对门张家也借了些米,等吃了再……” “这米可不一般,是百家米,让孩子吃了好呢。”李松福这阵才说明白,“听一个唱渔鼓的叫化子说,讨来的百家米能医治百病,我便买下些给你送来,你就试试吧,也许真能够管些用呢。” 黄大香不说话了。吴枣秀把那包“百家米”接了过来,她见黄大香此刻心烦意乱,也无话好说,只直直地站立在一旁。李松福竟不敢正视这两个女人,他远远地望着奄奄一息的孩子,那一向愁苦的脸色更显忧郁,也更显木讷。就这样,几个人默默然呆住了好一会,李松福才转过身子,拖着迟缓的脚步回前屋去了。 屋里的光线愈加暗淡下来,是外面的天色将要晚了么? 第1章 寄名2 孩子躺在竹凳上已经十多天了,一直昏昏迷迷,只有鼻孔底下还留着一点微弱的气息。常说病急乱投医,黄大香则是病急广求神。她日夜守护着儿子,口里不停地祈祷,请求诸路神明圣怪显能灵通。中国的宗教文化是一锅大杂烩。天地祖宗,如来玉帝,阎罗龙君,观音关圣,全都神通广大。再加上山川湖泊,灶房土地,人妖怪兽,古树奇石,它们都可以是割据一方,各自为政的圣灵,真是请不胜请。有时候,一场恶梦,一种祸兆,让黄大香心惊肉跳,无限地惊恐:有时侯,某种幻觉,某种巧合又会带给她不少的希望,只有这些才使她感觉到自己生命的存在。 黄大香每天用“百家米”熬成些清淡的米汤,耐心地、不时地、点点滴滴地喂到孩子的嘴里。偶尔,孩子也能吞下一星半点。 也许是母亲的细心调理见了功效,也许是她那诚心感动了圣灵,也许是孩子有过强的生命力,不管怎样,奇迹出现了!孩子出窍的游魂又被母亲殷殷的祈盼召回,他重新睁开了眼睛,在这个苦难的女人心里投入了一线光明。 孩子的病日渐好转,居然又能呼唤妈妈了。姜圣初卖布回来,从门前经过时见了,也大为高兴起来:“我还算定这孩子是活不下了呢,可现在是死不了啦!怪事──”姜圣初又俯身对着孩子说,“你说,是不是有个白胡子老头领你回家?” 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能知道些什么?他见姜圣初笑起来也是一脸横肉,粗声大嗓,便赶忙喊叫着“怕、怕”,躲进了妈妈的怀里。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看我,那次没被大石块砸死,后来也没有病死、饿死,这阵子可好了,身子骨倒越来越硬朗,眼见着日子就要富起来,不活上个八十、一百的才怪!”姜圣初向来就是个自鸣得意的人,“我说香嫂子,你就把孩子过寄给我吧,保险他死不了!” 黄大香勉强地笑了笑。她打心眼里不愿把儿子过寄给别人,更不用说是过寄给他姜圣初。但她此时的心绪却无法安顿,在这段时间里,她向天地神明许下的愿心已经够多了,该怎样报答这浩荡神恩呢?她想到自己的命薄,这孩子不过寄给别人,那又怎么招受得下呢? 她这心思不便跟谁都去诉说,一直深埋在心底里,苦恼着自己。可小镇上也有一个人,对黄大香这类社会底层人物的心绪既能体察又能善解。这人叫张仁茂,他虽是个无师自通的竹器匠,技艺却很不错,夏秋两季常在外地作些上门工夫。昨天刚回到家,今天便上黄大香这里来了。他五十来岁,系一条兰大布围裙,头上盘一卷青色的长头巾。进了门,他把头巾向上推一推,露出过早谢顶的光头皮。不论冬夏,他的额头上总是热气腾腾,似乎比别人要热得多。因为是常来常往,他也不打招呼,径直走到这母子俩的面前,用手探了探孩子额角的温凉,对黄大香说:“放心吧,这回算是熬过来了。” “是啊,全靠天地神明护佑。”黄大香把枕在孩子头下的手抽出来,准备起身去给张仁茂倒茶,“孩子玩了一会,刚才睡了──工夫好做?” “闲不下──”张仁茂说,“坐吧,不用你去倒茶,要喝,让我自己来。” “唉!”黄大香叹了口气,还是起身去倒来了茶,她递给张仁茂,“都说这孩子命大,可我的命薄,就怕再有个闪失……” “穷人的命都大,不经九磨十难不叫做穷,九磨十难能留得下人来就叫命大。”张仁茂喝了口茶说,“这次老天爷是睁开了眼,可是说不准他眼睛一闭又不管事──有时他得打瞌睡,有时还爱贪玩耍──你可真闪失不得,孩子没全好,得留神打点照应才是──家里还有吃的吗?” “米还有一些……”黄大香不想老是麻烦人,她的心思也不在这里,“只求老天爷不责怪我才好呢……我许了好些誓愿……可我的命恶、命苦,真怕招受不住这孩子,那反倒是害了他!” 说话间,黄大香的脸色忧郁,愁眉紧锁。张仁茂寻思着:“你的意思是说……” “要是有位积德积善的好人,能答应把这孩子寄拜到他的名下便好……”黄大香说出思量了许多天的话来。 “你肯把孩子送人?”张仁茂有些惊异地问。 “不是,我只是想托个名……要不,姜家老大说,只好把孩子送到庵堂里去当和尚,你说这样好吗?”黄大香左右为难,“反正不能让孩子再遭受灾祸才是啊!” 张仁茂明白了,黄大香为儿子许下了不少的誓愿,担心神明也会来索债。这债是无边无沿的:皇帝老子封山祭天,往往大张旗鼓,兴师动众,耗费无数:富豪大户去趟名山大刹,在那琉璃砖瓦的寺院里举行一场供奉仪典,花销也足可抵平常人家一年的用度。不管黄大香许下了什么愿,她眼下活口难糊,只有叫命苦命恶的份,怎能报答得了这赫赫神恩?不想个办法,她心中不会安宁,这让张仁茂也作难了。他思索着,突然眼睛一亮,主意出来了: “是该寄个名──不过,我看你把孩子寄托给谁都不如寄到对面山头的左青石名下,谁能像那石头一样天长地久,福德无量?听说那石头还灵性得很!” 张仁茂对宗教的奥秘也略知一二,宗教常在绝处给人以抚慰,而且不论贵贱。大神仙能当叫化子,济公和尚便常常深入到老百姓中间去:巫婆道士也可以用他们独出心裁、即兴发挥的荒诞花招弄得达官贵人下跪磕头。 “左青石的灵性听是听说过……”黄大香心里却有点疑虑:能这样了事? “一方土地养一方人,听说这左青石是我们的老祖宗所化,这地方的人全都靠他保佑着。不信?你想想看,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哪肯管那么多的事?像这人世间一样,你我的生死还能让皇帝老子操心么?有他手下的大小官员点头发话就足够了。有一点你该信:我老爷爷小时候寄拜在左青石名下作干儿子,后来活到七八十岁。我看你把儿子寄托给这扇大石头不会错的──不过。”张仁茂说到这里,觉得有一点好笑,“只是我老爷爷,我这小侄子都算左青石的干儿子,不知你我算什么了?” 黄大香也觉得多少有点荒谬:“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就这么办好了。人么,老老少少都是一条命、一口气。以前老百姓都称自己是皇帝的子民,也没分出个什么爷民、孙民、曾孙民来,只要左青石的圣灵在上,大家磕头作揖,能够托他的大福大德求个平安便好了。”张仁茂又自圆其说。 黄大香信服了,也只能够这样。于是,她的眉结终于解开,心里高兴起来:“仁茂伯,真是这样的话,孩子就托你的福了!” 张仁茂又自己起身冲了碗热茶,喝完,用手指勾出碗底的茶叶,边嚼边说:“香嫂,我说人生在世,要紧的是活下去。你知道我,没什么苦没吃过,没什么险没历过,既然是老天爷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就不肯急急忙忙去叩拜阎罗王……你有儿子,更有盼头呀!” 张仁茂是开导黄大香朝宽处想,而黄大香则以为张仁茂在感叹自己的身世,便安慰他:“你有侄子、侄女,将来他们会待你好的。” “我那侄子,眼下看来不是坏胚种子,不过难说能成什么角色:侄女长不长得大,也只能靠天。我这后半生是为他们活着。但把话说回来,没有他们,我就不活了?你知道我这人,心性脾气生得怪,我总想着要把这世道看个究竟!有话说,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嘿,这话是不会灵验了,明年的皇帝还轮不到你和我──可眼下真不是太平世道呀……我说,这人世间的穷愁富贵,卑贱荣华是没有不变的,你就信我这话吧!” 张仁茂的话说得很玄乎,黄大香从来没有仔细地去思考过这些事情,她只为眼前的生计操劳。张仁茂常在她家进出,她知道这人江湖走得宽,见识广,为人很仗义。黄大香出走的丈夫与张仁茂也有很好的交情,相互多有钱米上的借贷帮扶。也曾听人说,张仁茂早年结交了一些绿林汉子,做过好几次“大生意”,只是这话的真假难断。黄大香从来没有去打听过这些,她知道丈夫的安分守己,也看不出张仁茂真是干那种事的人,她只见张仁茂曾经发过一次酒疯,不知他怎么喝了那么多的酒,傍晚,张仁茂提着把大酒壶,袒露着胸脯,一身酒气,偏偏倒倒,在街面上大呼大叫,又哭又笑的,说他要杀尽天下的有钱人,几个男人好不容易才把他架回屋里去,一直过了后半夜他才安定下来,随后,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三夜。记得他当时也还说了些关于世道不平之类的话,但酒醒以后便不再提,这是黄大香在小镇的十多年里,仅有的一次见到张仁茂失常失态,那情景还慑人心胆。自从张仁茂的弟弟和弟媳相继死去后的这几年,他就一心一意地抚养着两个侄儿侄女,再也没有离开过小镇。他也依然喝些酒,不过,少见他贪杯,喝了酒,话语往往加多,在熟人的面前,也仍然不免慷慨激昂一阵。今天,黄大香见他一脸的红光,又说起这些话来,便猜想着他定是喝了些酒。于是,附和地应答着,“信,信─——我给你倒盆凉水来擦擦脸吧。” “不用了!”张仁茂站起身来说,“我今天是喝了点酒,可没有醉,你别当我是在说酒话─——我的意思是,天无绝人之路,江河总有改道之日,你香嫂子是个明白人,眼下苦一点,日子总能过得下去的─——这不过是些多心的话,可这个寄名的事我是认真说的——近天我去趟青石庵,替你向老尼姑问个话,寄名的事你就不用担心好了。” 黄大香这才领会到张仁茂是在开导她,她很感动。在送张仁茂出门时,张仁茂又问:“家里真没有断粮?要不要我侄子送点米来?” “不用,要时再借吧,眼下还不用。”黄大香同样婉言谢绝了张仁茂,“只是这寄名的事,我和孩子可千万千万地拜托给你了!” 第1章 寄名3 黄大香三十岁不足。生活的艰难未能耗去她的青春活力。她那目光依然深邃清幽,眉宇间总是蕴藏着一种坚韧顽强的神色。她的头额稍高,也显得敞亮,这似乎有失女性的秀丽,但与她方正的脸盘相配,又自有一种端庄持重的仪态。特别是当笑容从恬静的嘴角舒展开来,稍稍露出一排整齐的皓齿时,则更能显示出女人美的神韵:这是青春焕发的温柔光彩,也是成熟展现的慈善容颜。 黄大香出生在乡下一户勤劳的农民家里。她曾经说起过,从学会走路开始,父兄就有许多事情让她帮着去做。家里除了耕种,也运些茶叶、土纸、竹木之类的物品远出外地贩卖。虽然温饱可得,但合家老少人人劳累不堪。她对童年时代的记忆十分简陋:拾柴、烧火、割猪草,父兄叫她作什么便作什么,随时听从安排。最让她难熬的是启土纸:深沉的夜晚,微弱的月光,冰凉的山溪水,高高的石板槽,数点不清的湿沥沥的纸张和怎么也驱赶不走的蚊子,与瞌睡同时而来的是父兄的呵斥。只有采茶季节才能在野外找得到一点点欢乐:明媚的春光,空旷的山野,新绿的茶园和同伴们的欢笑。碰巧晚归时也能追逐到一两只从路旁惊起的芒花雀。她从来没有上过学,是家里最后一名被缠过脚的女人。 她十八岁随丈夫到小镇谋生。丈夫读过两年私塾,人也长得文雅标致。开头几年,他替本镇的李家大院当过厨、跑过杂,还管过一个短时间的账目:后来,他离开李家大院开了个小货栈,黄大香则帮人做些针线活,她算得上小镇的一把刺绣能手。添了个孩子后,一家生活也还算过得融洽安然。但好景不常,因丈夫不谙商情起伏,不善投机钻营,再加上连遭几次兵匪洗劫,店铺破败倒闭。黄大香这时才发现丈夫在外已负债累累。丈夫唉声叹气,在家里躺了好几天。黄大香总是说些安慰的话,深恐他想不通走绝路。却不料,在一个大清早,丈夫说要去外地一家亲戚处借点钱来做本,后来钱是搭回来了一点,人却一去不复返:他弃家外逃了。 可怜黄大香,他是那种穷不要饭,死要争气的人,在随后纷至沓来的债主们面前,不要说烂账赖帐,就是限期缓还的话她也说不出来,她任凭债主们搬走了彭家所有的财物,连同她的嫁妆,这孤儿寡母顿时陷入了窘境。现在她已家徒四壁,连铺盖也只得临时搭架在几块砖头上。 张仁茂知道大香嫂的为人,那天走后又让侄子张炳卿送过一次粮食,但这只够吃三五天。李松福心眼不多,以为黄大香家真还有些吃的,只送来了一点“百家米”。现在孩子奇迹般地好了,他是没饥着,今天早上还吃了半碗饭,母亲却饿了两餐。为了孩子,这剩下的半碗“百家米”饭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吃的。 所有这些情况只瞒不过吴枣秀。晚上,吴枣秀一手点着块“竹亮片”推门进来,另一只手藏在衣襟里。进了门,她便把“竹亮片”插灭在火炉坑里:“孩子睡了?” “睡了。”黄大香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说,“刚才又吃了半碗饭呢。” “你吃了吗?”吴枣秀从衣襟下抽出手来,手里攒着两个烤熟了的红薯,“吃吧,大人不活,小孩子也活不了,要救太子,先得救娘娘。” “我也吃了呢,你千万别从家里拿东西来,你家大伯的东西都是有数的,知道了要遭闲话,他没什么话说不出来,你可千万别……”黄大香连忙推辞。 “你吃了什么!我还能不知道?前天就断粮了。你这人也真怪,别人偷来抢来只为吃,你倒好,别人借你送你也不要!”吴枣秀把红薯塞到黄大香手里,又说,“你放心吃好了,那遭雷霹的不知道好,知道了更好。我才不怕他,我拿自己的东西,他管不了!” “好,我吃,我也真是不知道饿了。”黄大香一点一点地吃着,说,“也别怪你家大伯,他是有难处,你婶子病成那样,一夜咳到天明,几个月下不了床:两个孩子也没长足力气,不靠你多做些,还能靠谁?往后你……” “你说起这些事情来我就心烦!”吴枣秀打断黄大香的话,“我累死累活供养了他们,还得受那瘟神的气,还得受他的管制,你说起这些,难道要让我憋死在他们姜家不成?我不想跟你说这些了,你就顾你自家的事吧,这红薯明天我偏要明明亮亮地给你搬一筐来!” “不用,不用呢。”黄大香急忙阻止,“真的,我还有办法的。” 不知什么时候,姜圣初来到了门口。他背着手,横眉竖眼地站了一阵。黄大香见了,停住正往口里送红薯的手:“圣初伯来了……请进屋。” “这个家如果不是我,谁能当得下去?早饿死人了!我白天跑遍四乡,晚上染布浆布,这也是女人经受得起的?姜家的门户全靠我给支撑着,就你偏不知饱足,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姜圣初吼叫,吴枣秀掉头回了一句,“你可知好歹……”黄大香马上用目光制止了她。黄大香朝姜圣初说:“坐吧,坐吧。” 姜圣初不坐,从身背后亮出手来。他也拿来了两个红薯:“我是不知好歹的人?那些年我病着,吃了你香嫂的,借了你香嫂的,头也瞌过了,这会也还没忘──红薯我家里有,明天再给你拿些来,这人情我姜圣初能不还?我这人就讲个一礼还一拜!” 吴枣秀想要反驳,黄大香用力按着她的手说:“你能不能去帮我生火烧点水来?等会给孩子热热手脚,口渴时也好喝呢,去吧!” 吴枣秀只得进了厨房。姜圣初坐了下来,朝吴枣秀的身后骂了句:“这真是个没件视过厉害的贱货!” “你是爽快人。”黄大香抱歉地说,“这都只能怪我误了你们家里许多的事,可我有些事又只有枣秀能帮上手,也是没办法啊!” “让她帮你些,这话好说。”姜圣初头一晃,真显出很爽快的样子,“我哪会计较这些?只是你得给我看住她!这贱货不安份,想要跳出我姜家门,你给我告诉她,那得再投一次胎,我姜圣初说到做到,她该清醒些!” 说到这事,黄大香很难插言了。吴枣秀今年刚满十九岁,也没留下姜家的一点骨血来,劝她守这寡,明明是坑了她一世:可要让姜圣初放她条生路,看样子又做不到。姜圣初这种人,只要占着了几分道理就不肯饶人,有俗话说,长兄当父,大伯管着婶子,外人很难说话,黄大香只得低着头,默不做声。 幸亏这时姜圣初还没想到需要让黄大香在他们这大伯婶子中间做些串通说合的事,他把话扯开了,“我看你家这事,硬撑硬顶地也过不下去,不如带上孩子,沿门沿户地多去借几家,都知道你可怜,会有人给的。” 黄大香知道这“借”是什么意思,她也感到自己快到沿门乞讨的地步了,但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是不肯走这条路的。她也把话扯到其他事情上去了:“你家大嫂子的病好些了么?” “没救。这种病我见得多了,神仙下凡也救不了!”姜圣初在冷漠之中倒也说了句对老婆的同情话,“她这一生一世没过上几天舒心日子,老天真是作了孽!” “你求天地神明保佑吧。”黄大香叹息说。 “神明要是我姜圣初能求得到,早该发迹了──早年我爹妈领我跪跪拜拜求得还少?我才不白费力气──明天你就等着我再给你送些红薯来好了。”姜圣初说着便起身走了。 黄大香皱着眉头听着,没回话。在送姜圣初走后,她挑亮油灯,还想做些针线活。吴枣秀进来,一手夺过绣花用的绷子:“香姐,这些事你今晚就算了吧,更鼓早已敲过,油灯又快要燃尽了!” “好吧。”黄大香依顺了枣秀,“今晚你不回家去么?” “你要赶我走?”吴枣秀眉头一扬,不满地说,“你可别听那催命鬼的话!我哪有什么家,那是个虎口狼窝!” “我这哪是要赶你。”黄大香想,为顾忌姜圣初而硬让枣秀走也真是不妥,便说,“那就睡吧,我们姐妹俩正好说说话。” 吴枣秀三下两下脱光衣服,滑进被子里去了。黄大香吹灭灯,摸索了好一阵,上床时说:“枣秀,明天你去给我买半斤酒,一斤肉,另外,还买些香、纸、蜡烛来,仁茂伯请动了青石庵的老尼姑,明天上我家来给孩子寄个名,你能帮这忙么?” “这有什么能不能?”吴枣秀问,“可钱呢?没钱只是说白话。” “你别担这心,我还留着一块银元,明天给你,你就别说给我买就是了──欠债的人,还难得说明白许多的情由呢!”黄大香睡了下去,搂紧了孩子。 吴枣秀“嗯”一声,答应了,但她十分纳闷:这钱从哪里来的?稍停,她蓦地翻过身来:“那件紧身绣花夹袄呢,你把它卖掉了?” 黄大香只深深地抽了口气,没有出声。 第1章 寄名4 孩子能下地玩耍了。 吴枣秀买来了酒和肉,先给孩子喝了点汤,喂了一小碗米饭,大人们却只能煮红薯吃。 “这叫什么红薯?全是些根根、鼻鼻的,没有一个中看。”吴枣秀在筐里把红薯翻了个透,这是姜圣初送来的,“亏他说得出口,还叫一礼还一拜,当年他遭血灾烂病,我说你真不该理睬他,让他遭瘟死才好!” “何必恶语伤人?他也有难处。”黄大香劝吴枣秀,“你常来我这里,他不也没说什么太过分的话?” “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像你这样大慈大悲?”吴枣秀放低了声调,“神明是该护佑你,我可不指望。眼下老天不是正在罚我么?要说这是活该我也认了!” 这时,张仁茂领着青石庵的一个小尼姑进了门。黄大香见老尼姑没有来,不免有些失望,但她知道这是勉强不了的,不是大的法事,老尼姑难得亲自出马。黄大香赶忙起身接待:“烦劳女菩萨多多费心。” 小尼姑浅浅一笑,提步进门,在靠墙一旁的高凳上端坐下来,双目微合。看那样子,她不过十七八岁,眉线修长,脸面白净,真让人怀疑是观音佛母的替身。据传,她出身名门,还上过新学校,自己却执意要削发为尼,这事本身就让人十分费解,因此,众说纷纭。一说她父亲是个师长、军长之类,半生厮杀,母亲却是个佛门信徒,为丈夫的涂炭生灵深感不安,临死时便将女儿许身佛门,让她诵经拜佛,为父亲赎罪,她是一个孝女,便依从了:一说她是父亲的小老婆所生,母亲被大老婆逼得吞金自尽,后来大老婆又打算将她送给自己兄长去当七姨太,她不从,幸亏父亲还疼爱她,便捐了些田地给青石庵,任其自便来这里当了尼姑:更有一说是,她上新学时,打算与相好的人私奔,后来却查出那位相好竟是犯有杀头大罪的人,于是,她父亲便送她来青石庵,让老尼姑好好看护,指引迷津。这些话相去甚远,但多少有些根蒂,只是青石庵实在是个小庵堂,凭她的身世,哪个名山大刹不可安身修炼?小镇人怎么也想象不出来,这竟是一个至今尚未了结的爱情故情:有个陶醉在中外著名诗歌小说里,信奉爱情至高无上的女中学生,当她倾心相爱的人为了政治理想的缘故,视爱情与生命二者皆可抛时,她顿时觉得看破了红尘,情缘只不过是一场恶梦,便自甘寂寞,许身到这个僻远难寻的小庵堂里来苦守青灯。至于除此而外的传言还很多,但那只不过是些轻薄人因小尼姑的年青美貌而闲扯出来的无稽之谈罢了。 “女菩萨的道行也很高超,还办过不少的大法事。”张仁茂解释说,“佛祖在胸,心诚则灵。” 小尼姑沉着稳重,只说了声:“请施主准备香案。” “我就去借。”张仁茂觉得这房子太狭小,有案桌也无法摆,“香案是不是摆到过道上去?” “那就不用借了。”小尼姑是个自有主张的人,“在小方桌上铺张洁净的纸就行了。” “好的。”张仁茂连忙收拾好靠在床头上的一张小方桌,把它移到窗前,又用砖头把断了的一条凳脚塞停当,他叫吴枣秀,“把牲、酒、香、烛摆上来吧!” “早准备好了,你急什么,不见女菩萨正在用茶?”吴枣秀打量着小尼姑,觉得她长得好生的标致,不觉脱口发问,“女菩萨贵姓?你只不过十七八岁吧!” “出家人,信佛。”小尼姑很淡然地应答,“尘寰俗事,勿劳施主相问。” “姓付……啊,你是信佛。”吴枣秀领会了小尼姑的意思。她一边去取供品,一边自语,“倒也能寻自在,真是知道享福了。” 很快,几个人便把案桌,供品安排妥了。小尼姑看了看,说,“要寄名,少不得一张黄纸,还得有一方红绸。” 这种寄名的仪典人们并不常见,张仁茂生出这主意时,也只是听说过有这种事。现在要黄纸还好办,红绸却没处找,大家愣了一下,才有人问小尼姑:“用红纸能替代吗?” 小尼姑摇了摇头:“至少也得用块红布。” 于是人们便寻思着谁家的衣里布是红色的,要不然,还得大家凑钱替香主去买。 这时,因为孩子哭闹,黄大香正哄着在屋外转悠。当有人告诉她这情况时,她便抱着孩子进了屋,只见她从枕头下的包裹里取出一块方方正正的崭新的红绫来,“请女菩萨看看这块好么?” 人们见着都有几分惊奇。小尼姑接过去看了看,认得是上等料子,似乎可惜:“也用不上这么好的,换一块吧。” “好便用它,不必换了,我也就只有这一块呢。”黄大香说。 黄大香的包裹里确实没有第二块了。不过,她并不可惜,能用上这方红绫倒感到一种满足。她是个有心人,自从与张仁茂说起给孩子寄名的事,她便向人打听到这仪典少不得用一块红绸或红布披挂在神位上,恰巧,保长家的女人要绣幅帐帘,拿来一段红绫,还说是洋货。黄大香接过来看了看,觉得很是不错。她量了量,算定用完后会剩下些来。于是,当说到工价时,黄大香只求把余下的红绫给她便足够了。实际上,那两尺不到的一方红绫根本抵不上她十个通宵的工值。但她乐意,并且精心地、及时地绣好了那幅帐帘。吴枣秀知道绣帐帘的事,却不知这多余的布料抵了工钱,不然,她是绝对不会答应的。这时,吴枣秀说:“这是人家绣帐帘多下来的,派不上什么用场,也值不了几个钱,用在这里正好呢。” 姜圣初也来了,他一进门便问:“如何不去莲花庵请个大和尚来?便是请尼姑也该请个老道些的呀!” “一样,一样,都一样。”黄大香深恐姜圣初这话冲撞了小尼姑,“圣初大伯,你坐一坐吧。” “没个神龛,菩萨哪里坐?我给钉一个吧!”姜圣初既热心又在行,很快找来了一块木板,几口钉,三锤两斧便在案桌上方钉了个小木架。摇一摇,倒还牢实,只是震落的尘土把案桌弄得一塌糊涂,大家又忙着抹洗。 这小木架也真是需要。小尼姑用红绫包裹了一块青石──这是前天老尼姑叫张仁茂去左青石下拾来备用的──拦腰系上五彩绳带后,倒也有些像尊神像。小尼姑把它安放在小木架上。 仪典开始。小尼姑要了一盆水,不慌不忙地洗了脸,擦了手,大家便屏声敛气,连孩子也感到了这气氛的肃穆,怯怯地依偎在母亲身边。尼姑展开笑容招呼孩子过去,孩子不肯,母亲便抱起孩子走向尼姑,抚慰他说:“别怕,别怕,女菩萨大慈大悲,给你看一看,摸一摸,就永远不会招灾惹祸了。”孩子睁着一双溜圆的大眼睛望着尼姑,小尼姑微努了一下缨桃般的嘴唇,示意孩子过去,孩子仍不肯,尼姑便把手巾递给母亲,母亲代女菩萨给孩子洗了手,抹了脸。于是小尼姑便闭目请神,口中喃喃有词。片刻,她缓缓启开双眼,把手伸向孩子,孩子也居然把小手递了过去。 这是序幕。然后,小尼姑叫人点上细香,红烛。她引导黄大香母子俩跪伏案前,正式的寄名仪式便开始了。小尼姑燃起纸钱。在小木架上的红绫青石神位面前往返画了三个圆圈,随后,便跪在蒲团上祈祷问卦──这卦总不如愿,使得满屋子的人都忐忑不安。黄大香更是诚惶诚恐,在心里紧张地忏悔祷告。幸而,这第三轮卦终于成了。 小尼姑站起身来,取下一支燃着的细香,在孩子的眼前、手掌上书空了几道符,接着点上一滴茶水抹在孩子的额上,加重音量说了两声:“树大根深,易长成人!” 接着,小尼姑要过笔墨,用黄纸写下寄名签,粘贴在那简陋的神龛下面。最后才扶起黄大香母子,张仁茂赶忙点燃几响鞭炮,小尼姑捧起那红绫青石,引导这母子俩在纸钱燃烧的闪闪亮光与缭绕的香烟中绕房转了两圈,仍又把青石神灵送回原处安放稳妥。黄大香母子再三磕拜后,仪礼便告达成。人们马上聚近来向黄大香母子恭贺,都争着拣些吉祥如意的好话来说,这时,黄大香久悬着的心才放落下来。 茫茫宇宙,渺渺时空,在这复杂纷繁的人世间,许多事情的前因后果谁也算计不定,人们的前途命运谁也把握不了,是历史与现实环境的多重因素限定了人生运行的轨迹。然而,求生却是生命的本质属性,当人们在艰难而执着地寻找生活的去路时,宗教正好给了这些怅惘的心灵以慰藉,以向往。 黄大香满怀喜悦,脸上阴云散尽。一场虽不算荒诞却实在浅陋的寄名仪式使她获得了心理上一时的平衡。 第1章 寄名5 人生百态,人们的宗教心理也千差万别,而这种差别只不过反映了人们不同的生活态度而已。 小尼姑走了,黄大香抱着孩子,凝神地望着那张她全然不识的黄色寄名签,只觉得它格外地神圣。其他的人也以好奇的目光看着。 “你认得这些字么?快说来听听吧!”吴枣秀向张仁茂发问。 那张寄名签写着: 香主黄大香携子叩拜 左青石神位 谨赐名彭石贤 两旁另有几个圆圈圈着“长年供奉,易长成人”的字样。 张仁茂用他半个月私塾得来的全部学问向在座的人解释道:“这是左青石神灵给孩子取下的名字,叫彭石贤。石──左青石的石,贤──圣贤的贤。意思是,左青石的神灵保准这孩子长大成为一个贤人,贤人就是圣人,圣人就是孔夫子!” “这名字可赐得好,孔夫子让人在庙里供着呢。”李松福始终如痴如醉地看了这场寄名仪典,他真心为大香嫂高兴,“菩萨都是些前生前世积了大德大善的圣贤,孩子能够这样,那可是真正的好了!” 吴枣秀却显得淡然:“也别想那么多吧,能像石头一样,经得住千年万代的风吹雨打便不错,只要不与我一般……”她把后面的话给咽下了,赶忙岔开说,“只是这长年供奉可不是件容易事啊!” “只要神灵保佑我这孩子能长大成人,哪能不尽心供奉?”黄大香陷入了沉思,她不敢奢望孩子能成为圣贤,只求顶礼膜拜能让儿子消灾免难,讨个平安,“这许下来的愿我是到死也不会忘却的啊!” 与黄大香对神明的虔诚比较,姜圣初在刚才这场颇为神圣的仪典上却表现得大为不敬。他献尽殷勤,还争着去送了小尼姑一程,转回身又上大香嫂家来了。他一脚踏在门槛上,“嘻”地一笑,发出与众不同的感慨来:“是哪个和尚道人的好福气呢,庵堂里养着这么一个嫩生生的漂亮女子!”大家都觉得这话太腻味,黄大香更是恼火,十分厌恶地背过身子,不愿理睬他。 姜圣初却毫不知趣,兴致颇浓地一边说,一边向屋里走:“哪有猫儿不吃腥,哪有老鼠不偷油?我早年给莲花庵当过挑夫,还亲眼见过那大和尚偷吃肥肉的事。你说那肉哪里来?他有这么大个竹筒子,里面装满了米,早晨外去化斋把竹筒子寄放在屠夫家里,晚上回寺院时,乘黑取回竹筒,只往袈裟里这么一塞便走,什么话也不用说,可竹筒里的米换成了大块的肥肉。你以为和尚真是吃素的?鬼才知道!谁有他们那么膘肥体壮?” 吴枣秀早就注意到她这位长房大伯的行径了。小尼姑作法时,姜圣初那贪婪的眼光总在小尼姑身上溜来溜去。这时,吴枣秀朝门外啐了一口,骂那条躺在门边的狗:“瘟狗子,走开,这地方都给你玷污了!”又暗中推了一下黄大香,“怎么不赶他走?” 黄大香也忍不住发话了:“圣初大伯,说这种话是罪过啊!你遭病的那阵子,我也给你求过神灵的!” “这干神明菩萨什么事?我这话句句是真,你们不信?”姜圣初很有些理直气壮。 “你只见过老和尚吃肉,可没有见过和尚与尼姑……”张仁茂半真半假地说,“得小心菩萨怪罪下来,让你的口舌上头长出颗大疔疮啊。” “和尚的肉戒是假,那色戒就会是真?”姜圣初自有他的逻辑,“和尚与官府的太太小姐勾搭,王孙公子找庵堂的尼姑偷情,这些事你们全然没听说过?我这话碍不着菩萨,我可没说菩萨有假啊!我病那会,见着一个红脸大胡子,准是关圣大帝,将我一阵捶打,推拿,又在我肩上死命一掌,吓我出了一身大汗,我顿时醒了过来……我什么时候说过菩萨的坏话了?但和尚归和尚,尼姑归尼姑,菩萨归菩萨,当官的给皇帝老子办事也兴假心假意的,和尚尼姑给菩萨当差就会全是忠心的了?” “可你不是说我没能把大和尚与老尼姑请来吗?”张仁茂对姜圣初的话有些兴致,又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 “那……你当大和尚与老尼姑就没有法术了?修炼得久了,狐狸也能成精,十个小尼姑也顶不上一个大和尚!”姜圣初极力为自己辩解。 “那你不怕大和尚作法?”又有人诘问。 “我只不过是在背地里说他。”姜圣初坦率地承认,“二十五里还能骂知府,就不兴我在这里说几句!他也收过我姜家祖上不少供品,我爷老子给寺院捐款比你们哪个都多,可他给了我什么好处?” 姜圣初平时认权认势认利,在背地里并不认人,这会儿自然也只认菩萨不认和尚尼姑,相信法术而不相信德行了。 张仁茂为人处事则是现实的。他为黄大香想出了这个寄名的主意,又热心跑腿,恭谨侍候,是为安定黄大香焦灼惶恐的心绪。他对神灵不敢亵渎,可也并不全信。他老爷子七十多岁上山打柴,跌死在左青石下,七十不为夭寿,真是左青石的干儿子被左青石的神灵接走升了天呢,还是左青石冥顽不灵断送了自己的干儿子?他洞察不了这天上、人间、地下的许多奥秘,也顾不得前世、今朝、来生的因果报应。所以,当小尼姑结束了寄名仪典,黄大香问张仁茂该如何打发为好时,他背地里与小尼姑讨价还价了一番: “施舍是多是少并不在意,心诚则灵,一切听凭施主发布善心。”小尼姑这么说,是从老尼姑那里捡来的套话。 “香主一时困难,只借得米一升,香烛一付,日后当再作补报,女菩萨大慈大悲,是定然不会见怪的。”张仁茂说。 这打发显然少了些,小尼姑不能做主,便说:“改日施主当来庵堂进香,老师父自有检点,不必多虑。” 张仁茂想,再去进香又会让这母子为难,便回自己家里提来一瓶清油给了小尼姑:“香主家境艰难,仅一片诚心可鉴,这次让女菩萨空劳脚步了。” 幸亏小尼姑并不十分计较,她稍作迟疑,便点了点头,说声“难为施主”,转身告辞出门了。 后来,张仁茂并没有把还得去庵堂进香的事告诉黄大香。这做法是不是违背了神意,神明会不会再发慈悲,那还得由往后彭石贤的命运遭际来验证。 说到底,宗教只能医治某些心病,却饱不了人的肚子。张仁茂为黄大香作了长远谋算,这时,他对在座的邻居们开口说话: “这寄名的事算是妥了,往后香嫂子吃饭过活的事当紧。在这里,我说大家能帮的帮点,能借的借点……都有为难的时候呢!” “帮得起的不是已经帮了?我不送些红薯,香嫂子恐怕早饿得上西天了。”姜圣初觉得仁茂佬多事了,“我出了个没主意的主意,可香嫂子又不肯轻易求人……真借,你们借得出多少?借一点能吃多久?香嫂子还叨念着李家大院五十元银洋没还清呢──这办法难想。” 黄大香也不料张仁茂会在这时向众人提起帮和借的事来。他是好心,但黄大香不愿。她说:“孩子的病好了,便什么都好了,光吃,我们母子也要不了多少。俗话说,人不死,粮不断,只要老天开眼,保佑我不遭横祸病魔,我做些针线活,日子总能熬得下去的,只是众人扶持照应了我彭家母子,眼下一时无法报答……再借是不必了!” 黄大香连连摇头,她说的完全是真情话。大家一时默然无语。 “嘿,李松福。”姜圣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你攒到几个钱了吧,你不该在这时候借点给香嫂子?香嫂子的人品可没说的,这镇子上少有!” “嗯,我倒是……”李松福不知该如何说话。 “圣初伯你别难为李伯吧。”黄大香接过话来,“这事大家就别操心了,我是认真说的!” 在保长家帮工的龙嫂来了,她是香嫂在乡间时情同姐妹一般的好朋友。她又拿来了一叠绸料:“香姐,你绣下的那一幅帐帘,见了的人没个不夸好的。我又给你揽来了宗好工夫。这寿屏,只有你能绣得出来!” 黄大香看了看那寿屏图案,她知道是谁家的工夫,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李家大院的太太说了,这工价由你定了便算,反正她知道你也不会过分要价。”龙嫂见黄大香并不答话,又补充了一件事,“墨小姐还让我问你,上次那帐帘该付你多少工钱?余下的那段红绫你喜欢便送给你了。” 墨小姐是保长田伯林的女人,李家大院的大小姐。 “那是我说好了的,余下的红绫折了工钱,也就不用再给多的了。”黄大香又指着寿屏说,“这可不是十天半月便能绣好的,急不得,李家太太没说什么时间要么?” “说了,越快越好。这是看定了日子送人的。”龙嫂说,“慢也不能超过一个月吧。” “这……”黄大香犹豫了。 “一个月差不多。”吴枣秀望着黄大香,见她愁眉未展,刚才又听说那红绫抵了绣帐帘的工钱,她明白了,转过脸问龙嫂,“这是给现钱,还是扣旧帐?” “李家太太没说呢……”龙嫂这才想到黄大香还欠着李家五十块银洋,“该不会扣帐吧。” “其他债主把东西搬光了,就李家大院还讲个积德积善。”姜圣初忽发奇想,“我说香嫂子,你就带着孩子上李家去帮几年工,求老爷太太把旧帐给免了吧。真说起来,要施舍也只有他们施舍得起!” 张仁茂不理睬姜圣初,他反对这个主意:“香嫂子,你听我说,一个小镇养不活一个刺绣手,能有几户人家讲究这些?还是让大家多少给你凑点本钱,摆个小摊,那才是个长久之计,能赚一点算一点,如果有针线工夫,也误不了。欠下李家的帐往后再说吧,现时并不兴卖身为奴的,你不用去帮什么工。” “这寿屏你先接下来,如果要在你孤儿寡母身上扣账,还不如让他李家拿刀来取命!龙嫂,你先拿这话去回李家大院吧。”吴枣秀愤愤地说,“绣好了,交我给你送去,取来现钱做点小本生意正好。” “你有那面子?唉,别这么说话呢……”黄大香不由叹息了一声,“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虽然欠债不能让我偿命,但这债我也不能赖。说实在话,即使他们肯施舍,我也不愿。为孩子想,我不能欠下来生债,造下子孙孽,这事我反反复复想过了……” 黄大香说到这里,心情沉重起来,她深深地抽了一口气,接着说,“也好,秀妹你真愿给我去说,便托你了,我只求他们宽限一时,你就说我家在乡下还有两间旧屋可以作抵押。所欠债务我总会还清的──可他们一定要扣帐呢,你也就别说多余的话……我打算先把房子卖了!” 说到这里,黄大香的心碎了,眼泪洒落下来:“几个破败祖业的人不被世人笑骂?可我是没有法子了……到这地步,就让我到阴间地府去赎罪也好,只求天地祖宗保佑我这孩子,让他长大成人……” 见着这情景,在场的人都一阵心酸,真希望立时有神灵来搭救这个受苦受难的女人。 原来,神灵是人们生命旅途中共有的一点光亮,一点温暖,它也象征了人性人情中最可宝贵的良知与善性。因此,神灵是永远不可能被强权消灭掉的! 第2章 夜摊1 夜色深沉,漫空飘飞的雪片笼罩着迷茫的小镇,深巷中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更鼓已经敲过了,远近只有一两点昏暗的灯光从窗纸里透出来,狭长的街道像一条灰色的长蛇。 张仁茂是个夜游神。侄子张炳卿刚满十六岁,张家那个卖竹伞、竹凳、竹筐等器物的小店铺便听任他守着。张仁茂自己则做些上门工夫,如果遇上话语投机的主家,又有两杯烧酒落肚,就往往忘了回家的早晚。 今晚,张仁茂又有了些醉意,用竹竿横挑着几件做竹器的工具,深一脚浅一脚地淌着冰棱雪水走来。在寒风里,他拉长声音随口哼唱着: “我生来本是棵路边草, 车轮子压得碎, 马蹄子踏得倒, 小孩子割下去当柴烧, 只有那泥泞里的根蔸烂不了, 年年见风发苗钻出来看世道!“ 在街口的亭角下有盏小油灯照着个小摊。小摊上只有几个货盘,里面盛着些蚕豆、花生、瓜子。黄大香守着小摊,用一块围布盖着双脚,头上顶着件衣裳,上面落满了飘转进来的飞雪,行人很少了,她便就着豆油灯做些刺绣工夫。 “这么晚还没有收摊?让我来帮你吧。”张仁茂在亭子边站住了。 “啊,仁茂伯。”黄大香连忙把踩在脚下的小火笼提上来,吹了吹,递过去,“还有点火星星,暖暖手吧──那边赌场的灯正亮着,还没散局,我得再等一会儿。” 张仁茂朝赌场那边看了一眼:“天不公,地不道,有人哭来有人笑──听过这戏文吗?” 黄大香觉得张仁茂是有些醉意了。他平时也常这样信口编出些戏文来唱。黄大香便抓起一把炒蚕豆说:“吃点,烘炒得还好──放下器具,进里面坐一会吧──外面雪大。” “不了。”张仁茂没放器具,没进亭子,也没有走,顶着檐口上飘飞下来的雪花站着说,“不是说人的食禄都有个定数?老天爷在上面看着我,吃过了头要短寿──他对我从来不肯开恩。” 黄大香知道他爱讲这种逗笑的话,也就说:“吃吧,几粒蚕豆短不了多少寿──你那酒不能少吃一点儿?能改这毛病,说不定老天爷还会给你增寿呢!” 平时,黄大香也劝张仁茂少喝些酒。她是好心,很担心他招惹灾祸。对此,张仁茂照例是一笑,接着把话扯开:“好吧,吃就吃,吃倒了这小摊让你哭天去!” 张仁茂一手接过蚕豆来,吃了一颗又一颗,象要说什么,却又犹豫着。 “外面站着冷,容易伤风呢。”黄大香说。 “一点不冷,正热着。”张仁茂吃光手上的蚕豆,准备走了,“饿鬼吃蚕豆,说味道好──日后结账吧!” “这也要结账的话,我欠你的可算不清呢!”张仁茂听了黄大香这话只一笑,便转身走了,黄大香拿起针线活坐了下来。 张仁茂走了十几步,又折转身来回到小摊前:“香嫂,我跟你说,你别再打听你男人的消息吧,你等不到他了。” 黄大香不置可否,反问:“你一定是听到什么了?” “没指望啦,他早已经死了!”张仁茂说,“当时我没敢告诉你。” 黄大香没有出声,并不十分震惊,但眼圈还是红了。 黄大香以前就听人说起过,张仁茂在外地曾经见到过她丈夫。 那天,他们二人意外相逢,在饭店里吃了饭,喝了酒。张仁茂说了许多话,劝她丈夫回家,可她丈夫只摇头叹气,最后才说出了真情:他已经入赘到一户小有家业的寡妇人家,他再也无脸回来见乡亲,只能作异乡之鬼了。他不肯说出住址,并嘱托张仁茂千万不要把见着他的事告诉黄大香。张仁茂讲了黄大香母子遭受的苦难,还拍桌打椅地大骂了这个负心人一顿,只差没有打他,可他抱头不语,最后分手时,他仅说了一句:“我在她母子跟前丧了良心,你让我来生来世变牛变马去还这笔孽债吧!” 这些情况是张仁茂酒后说出来的。随后,当黄大香几次去追问他时,他又一字不吐,只说那全是胡话,信口瞎说,因为他相信黄大香定会是秦香莲那样的女人,一旦下狠心,千里万里也会去找的。 可实际上,黄大香后来失错也再没有向张仁茂问起过有关丈夫的事了。她想通了,既然丈夫抛弃了她们母子,又入赘了人家,那失去的一切便很难找回来:即使能找得回人来,也不一定能找得回他的心来。而且,她也理解丈夫有难言的苦衷,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她丈夫大概通宵未睡。第二天,当她发现丈夫睡的枕头湿了一截时,她就感到大事不好,丈夫这次出门恐怕是永远不会回来了!现在,她已经偿清了丈夫绝大部分的欠债,当初却差点要了她母子的命,既然这难她已经遭了,这苦她已经吃了,只要人不死,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丈夫不愿意回来,那又何必强求?即使回来了,让他感到负心负意也没有什么用处,她的心里只有身边的儿子了。这会,张仁茂突然告诉她丈夫死了,她也不想进一步去追问,她知道这是张仁茂不便说他男人已经决意背弃她们母子,所以,她只说了句: “死了?唉,全都是命呢……他死了也免得我们两处相互牵挂……我不想他了!”张仁茂没料到黄大香竟有如此的平静。他了解这对夫妇日子一直过得很和睦,平时从没见过有一句半句的争吵。现在看来黄大香是全知底里:丈夫绝情,妻子已无意去深究丈夫的死活。黄大香是个明白事理,也能够认命的人。 “香嫂,你能听我一句话便好:我看你们母子太难熬。女人总不比男人,往后的日子还长。”张仁茂见黄大香做起了针线活,象往常一样不想听他这话,但还是说了下去,“我看李松福这人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心地很好,这些年来,手头又宽松了些,你若愿意和他一起过,孩子是决不会遭到嫌弃的。” 黄大香深深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望了张仁茂一眼,仍又低垂下去:“你们都是好心,我知道,可这事……” 黄大香摇了摇头,便不肯多说话了,她也说不清。她只是感到,孩子的命运已经给了她,她只能与孩子同呼同吸,她不能把这抚育孩子的责任再交给别人,即使是人人都说好的男人。她深怕有个三差两错,苦了孩子。她现在已经铁下心来,只打算尽她做母亲的心意了。 “你家华玉谁给照看呢?”黄大香问,她决意岔开话题。这华玉是张仁茂的小侄女,与石贤大小差不远,一直寄养在乡间的亲戚家,最近才接回来。 “让她哥哄着在家,该睡下了。”张仁茂知道黄大香是那种主意一经打定便万难说动的女人,他只得再次收起了这种劝说,“我是该回去了,你也早点收摊吧,天太冷。” “好呢──”黄大香目送张仁茂消失在灰蒙蒙的雪夜中,再看看小火笼,火已经全熄了,便自言自语,“这赌场今晚怎么还不见散?” 这时,吴枣秀帮着收摊来了。她一跨进街亭,又是搓手,又是跺脚,叫嚷着:“好冷!我在屋里还挺不住,你在风口里怎么捱?这么晚了,赶紧收摊吧!” “石贤没闹吧?”黄大香问。 “能不闹?与国芬这小蹄子闹了半夜。我给了国芬一巴掌,石贤也识了颜色,这会才睡下了。”吴枣秀说。 这叫吴国芬的,是吴枣秀娘家的侄女,因父母都死了,无处收容她,吴枣秀只得带她进了姜家。黄大香责怪吴枣秀说:“你也太狠心,十来岁的孩子,就你这个亲人,你打她作什么呢?” “哟,我们家还养得出千金小姐来?兴不得娇惯。”吴枣秀一边收摊一边说,“哪能人人都像你?石贤哭一声就痛到你的心头上,他闹翻了天,你也不肯用指甲弹他一下。我只愁你再嫁个男人,这拖油瓶可没处供,除非是……” “我不说嫁人,还兴谁把我卖了!”黄大香听多了吴枣秀那种快言快语,有时也回她两句:“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能把天闹翻,你这话不是说得过分了么?穷人家的孩子,也是娘身上的肉啊!” “糟了,这话得罪我香姐姐了!”吴枣秀收好了摊,杂七杂八的东西凑起来也不过一挑子,“以后我可再也不敢说你那小祖宗半句了──回家吧。” 黄大香还想等一等。果然,赌场的顶楼上推开了一扇窗门,探出一颗脑袋喊着:“香嫂子,来两斤花生,两斤蚕豆。” “来了!”大香嫂应着,赶忙到挑里取秤。吴枣秀把两只货盘一叠说:“我去送──过什么秤?多少都吃得了,他们的钱反正是无爹无娘来的,没处花。” 黄大香见吴枣秀不由分说,便依着她,只交待:“千万别得罪了人,你那嘴……” 为那段红绫抵了绣帐帘的工线,吴枣秀不但把黄大香埋怨了一通,也把龙嫂怪罪了,说她傍着有钱人说不出一句公道话,还让龙嫂捎话给墨小姐,说越有钱,越算计,人家说抵工价你就能抵工价么?既知道绣工不错,真肯给钱便大大方方给呀,还用得着问多问少么?这是能少给便少给,能不给便不给,真精! 吴枣秀总是整日里怨天恨地,郁气不发,她说这些没来由的话显然过于激愤,黄大香自然不会让龙嫂去传这些话,她只是担心着吴枣秀这张嘴会在什么时候惹出祸端来。 “我就是这么张嘴,咒他们吃了烂肠烂肚去!”吴枣秀走了。 为了不让油灯白亮着,黄大香又抽空拿起刺绣工夫,等着吴枣秀的回转── 第2章 夜摊2 吴枣秀为人心直口快,敢做敢为,模样又长得俊秀,眼角稍稍上挑,目光闪亮,她说起话来眉黛一飞一落,伶牙利齿地让谁都插不上嘴。做什么要紧事时,她手脚干净利索,常是一阵风来一阵风去的:可遇上不想作的事,你也别去拉扯她,弄得不好,还能让你张得开口合不上嘴。黄大香却对她的赤心相助有着说不尽的感激。上次她自告奋勇为黄大香去李家大院送绣好的寿屏,果然取回了三十块银元。旧债虽然仍欠着,但给黄大香暂时保住了乡下两间旧屋的祖产,也有了这摆小摊的本钱。 这件事说起来又多少反映出吴枣秀那种破罐破摔的生活态度。她年纪轻轻落入了一个暴戾险恶的生活环境里。她不肯屈服,但要跳出这个环境又几乎不可能,因此,对任何招惹她的人动不动就泼命,即使不招惹她,她对那些日子过得比她安闲自在的人也常常不平不服:天生只他们是人! 吴枣秀第一次踏进李家大院那张花岗石槽门,一条滚壮溜圆的大黑狗窜了过来,不意间吓得她连退两步。幸亏那狗用铁链锁住了。吴枣秀拾起一块砖头正要砸过去,恰巧主人出来了:“打不得,打不得呢,好妹子你就别与它计较吧。” 这所大院的主人叫李寿凡,四十多岁,人称寿公。他是老大,也有人叫他大老爷的。老二叫李德凡,进过洋学堂,现时正在军队里供职,因常年在外,人们只知道他是个大官而已。李寿凡这个前清总督的第八代子孙,生来是个懒散乡绅,他吃喝玩乐了大半生,也通点诗词书画,但那只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他平时待人十分和气,不失夫子遗风。他笑着问吴枣秀:“你是哪家府上的?有何贵干呀?” 吴枣秀当然认得他,但他却不认得人,那就不必跟他必废话了,只说:“寿公,我给你家送寿屏来了,可这工钱是要现付的啊。” “好的,好的,工钱自然要现付的,你送进去吧。”李寿凡满口应承着。 “你看也不看,让我送给谁去?”吴枣秀问。 “不用看了,好,好!你是不知送给谁去?那,那是谁让你绣的呢?”李寿凡打量着吴枣秀,“你叫……啊,你是姜家的新媳妇吧,不错……你就进里面去,先问问太太吧。” 吴枣秀对“新媳妇”几个字很反感,她虽然结婚不过两年,可丈夫死去也快一年了。她这种人的命运是不被世人关注的,她懒得答话,转身向里面走去。 吴枣秀走过好几个天井和回廊。这所经历了两百多年风雨沧桑的旧宅院已经显现出它的陈旧和破落来了。那森然肃穆的气氛已不复存在,只留着一股逼人的幽冷空气。尽管主人作了许多修补点缀,摆上了一些时髦器物,如壁钟、油画之类,然而,在这古旧的框架中却显不出多少生气来。可是,在吴枣秀的眼里,则是另外一种感觉:它的庞大幽深,它的五花八门,它的拐弯抹角,比之她自己那低矮破旧,阴暗潮湿的居住环境实在有着天壤之别,这又使她产生一种强烈的妒恨──人世间的富贵让这些人享用尽了! 在一张“月光门”前,有人叫住了吴枣秀。吴枣秀说明事由后,那个人叫她等着,拿着寿屏进后院去了。 吴枣秀很不耐烦地等了半个时辰,那人才出来说:“寿屏太太给你收下了,让你去账房结账。” “可说好了付现钱的……”吴枣秀想问个明白。 “谁会少了你的钱。”那人几分鄙薄地丢下一句话走了,“账房在那边!” 吴枣秀按捺着火气去了账房。果然,没说上几句话,她便和管事的争执起来。 “欠下的债就不是钱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帐房先生好些不耐烦,他合上了账本,“你这女人怎么这样不讲理呢!” “刚才寿公还说了付现款,怎么到你这里便变了卦?”吴枣秀挡在账房先生的面前,“不付现钱,你去给我把寿屏取回来!” “我去取回来?笑话!你说让我去取回来?真是笑话!”账房先生起身欲走,“你别胡搅蛮缠好不好!” “你不给现钱便退回那寿屏来!”吴枣秀又向前逼近一步,不让账房先生走。 “岂有此理,真正岂有此理!”帐房先生气呼呼的,“没见过你这种女人!” “我这女人怎么了?偷你了?抢你了?”吴枣秀也冒上火来。她不了解“岂有此理”这词是什么意思,从那管事的态度上看,肯定是句骂人的官话,她便毫不畏惧地还击他,“你才岂有此理!寿公说好好好,你却凶神恶煞,门口的那条狗寿公能喝住,可你比狗还厉害!” “你骂人?混账!”账房先生气急败坏,举手欲打,见吴枣秀那拼命的架势,又怕丢了体面,便放下手来,转着圈圈,“这还了得,这还了得,你反了不成!” 这时进来了一个人,叫田伯林,吴枣秀认识他,他是小镇上的保长,也是李家大院的女婿,在街面上常能见到他点头拱手,笑脸迎人,人们都说他是个“和事佬”,什么人对他都生不出太大的恶感。 “是姜家二媳妇吧?这里可不是个吵架骂人的地方呀。”田伯林笑着说,“原来是香嫂子让你送寿屏来了,好事呀,我说呢,本没什么值得动这么大气的事呢!” “他不骂人我能骂他?”吴枣秀倒也自在,“我动什么气了?他一不付工钱,二不退寿屏,你说谁岂有此理!” “香嫂的丈夫欠下五十块银元未清,这是有帐可查的,你大概是不知道……”田伯林耐心解释。 “这个我知道。”吴枣秀手一挥,大声说,“她香嫂子从来就没有说过她不还账,人不死也赖不掉你们李家大院这五十块银元,可也不能逼死人呀!”。 “哪里,哪里,这话就言重了。”田伯林打断吴枣秀的话,“没人说她想赖帐,可借债还钱,抵账也是有理的,你……” 吴枣秀马上抢过话来:“这叫有理?你保长不是不知道,香嫂子的丈夫欠了债,他人走了,至今死活不明,留下来孤儿寡母,她把家里的东西全都抵押变卖尽了,这不是借债还钱?现在就剩下大小两条命,渴点汤汤水水,她赶早熬夜一个多月才绣下这寿屏来,你们一到手上又拿去抵账,这不是要了人家的性命?你保长能保抵账的理就保不得人家活命的理?这不是太狠心了么!” 吴枣秀拉开话闸,一泻而下,田伯林一时竟无言以对,只说:“说远了,说远了,再怎么说,你也不能让账房先生为难嘛!为人办事本当尽心尽意,你就别缠着他了。” “他有什么为难!李家大院还靠这点钱救命?”吴枣秀并不罢休,“寿公答应了付现钱,可就是他不肯付,不让缠他难道让我缠你?” 田伯林笑起来:“好,缠我,缠我,咳,不过你缠我,我也没个好办法呀──你说寿公答应付现钱,他说好,可他哪里会管这些事?你说要搬走这院子,寿公也会说好的──你是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啊!” “我不管你们什么规矩不规矩,就知道作了工夫要工钱!”吴枣秀背过身去,“既然你说没办法,那你就别插进来说废话,我懒得和你磨牙!” 田伯林是李府实际上的管家,竭心尽力地为李府经营着外地的一些庄号商行,深得李寿凡的倚重。凭着在李家大院的特殊地位,如果他要化解这样一场争执,那只须说一句话,扣不扣账的事只算鸡毛蒜皮一类。但他处事稳重,对主家忠诚不二,并不是一个自作主张的人。而今天,可能是被眼前这个很有些泼辣,也算得上漂亮的女人用言词激发了,田伯林想要破例地作个主:“好吧,香嫂不是别人,她的为人处世我知道,这五十块银元的旧帐由我作保,往后再说,这次便不抵账了──老先生,你就把工钱付给这妹子吧。” 临了,田伯林望着吴枣秀清点着银元,笑着对她说:“你这妹子的嘴也是辣得很。现在钱已经给了你,你该没什么话说了吧!” “给了钱,话就只说到这里。”吴枣秀抬头看了田伯林一眼,“我可没有你们那多的闲工夫讲闲话!” 吴枣秀给黄大香取回了工钱,但这算不得是她的胜利。出了门,她听那账房先生还在背后气呼呼地骂,“这个没教养的泼妇!”此时的吴枣秀已无心恋战,只得装作没听见。她不是个没头没脑的人,感到在这所大院的积威面前,再泼也无济于事,最终还是田伯林的一句话算数。她今天是受了气,离去时还听到田伯林在抚慰账房先生说:“您就别跟这种女人计较吧,多没意思的事……”这个“和事佬”万万没料到这一句漫不经意的话却重重地刺伤了吴枣秀,深深地埋藏在她心底里了。回家后,吴枣秀把钱给了黄大香,却没有说起这件事的详细经过,只闷声闷气地骂了一句:“这些雷打火烧,不得好死的!” “何必呢。”黄大香劝慰吴枣秀,“人家给了工钱,你还生什么闲气?” ──油灯快耗尽了,还不见吴枣秀从赌场回来,黄大香心里不安起来:这妹子该不会又与人顶撞起来吧? 第2章 夜摊3 小镇人时聚时散的赌点有好几个,只有陈裁缝家开的睹场带点营业性质,向赢家多少收些彩头。陈家之所以能找到这生财之道,是由于老板娘的精明,或者说是由于寿公经常在陈家落脚的缘故。据传,陈裁缝这几间装修得整齐安适的房子,也是从寿公那里讨来的好处。老板娘年近四十,风韵犹存,生相福态,不失矜持。小镇人除了猜测她与寿公有非同寻常的关系之外,小镇的其他头面人物虽然也在这里多有往来,但很少招惹闲言。有次商会会长对她动手动脚,她竟敢掴了他一记耳光。自然,这是假寿公之威。每逢赌客前来,她便与娘家侄女,即后来收作儿媳的龚淑瑶负责伺候。龚淑瑶长得聪明乖巧,很招人喜欢,早些年常追在李寿凡身边,“干爹干爹”地叫,李寿凡也高兴带她去镇上的店铺里买这买那。现在她已长成个十三四岁的大女孩,懂事多了,客人们进屋少不得要逗玩她几句,她只微微一笑,并不多言多语,显出来少见的沉着与稳重,在人前,也不再娇声娇气地叫李寿凡“干爹”了。她能眼观四向,耳听八方,把搬桌摆椅、生火烧茶的事作得周周到到。陈裁缝父子则退避到了楼上去赶夜工,作些裁剪缝纫的事。 吴枣秀为黄大香来这里送过好几次瓜子花生之类的夜宵。她径直推门进了赌场。里面开了两张赌桌,男女相杂,正在吆三喝四,烟雾腾腾。 “花生、瓜子、蚕豆来了!”吴枣秀喊着,“刚才是哪一位伸出窗子口叫送来的?” 人们正忙着摸牌,一时无人理睬吴枣秀。吴枣秀等候不得,便把东西分送到每个人的桌前,“吃吧,下午才出锅,又香又脆的!” “是呢。”警察所长在吴枣秀的手杆上用力地捏了一下,“还是鲜嫩鲜嫩的!” “看牌吧!”爬在所长肩头上的小麻姑横了吴枣秀一眼,“保长让你送的,快去那边!” 吴枣秀没提防警察所长动手动脚,一时忍下了这口气,去到那边牌桌时还听他们在这边哄笑: “谁家的?” “姜家的小寡妇呀,莫非你这把年纪还消受得了?” “什么叫消受得了消受不了?没学问!全不知道凡事都得悠着点才能品味,哪能谁都像你一般,作什么只知道拼命──看你这吃蚕豆的馋劲,就全不怕撑死人么!” “哟,你这口水怎么淌出来了?要不要叫小寡妇过来给你解解馋?” 吴枣秀分完了花生瓜子,把余下的全倒给了淑瑶妹子。老板娘帮着说话:“你们谁来做东?别让人家等着了──寿公,你说呢?” “好的,好的──好牌!”李寿凡进了一张将牌,打出一张幺饼,听牌了。 下家田伯林碰上,即叫:“过杠,骰子呢?” 吴枣秀早把骰子抓在手上了。她问:“田保长,花生瓜子钱谁付?” “得多少钱──骰子呢?”田伯林四下里找着,见吴枣秀伸开手,亮出骰子来,又随即抓紧了,便说,“你快给我吧──还少得了给你钱?” “那你给吧!香嫂子在亭子里快冻僵了。”吴枣秀说。 “给,给。”田伯林取出一张票子,“我早就知道你这妹子的厉害,香嫂子的事全都让你包下来了!” “我包不包干你什么事,我吃你的饭了?你说我厉害吗──”吴枣秀眉尖一挑,本欲发作,但钱没有到手,还是忍了下来,“你这张票子便够?少说也得再给一张,你没见这瓜子花生有多少?” “多少?”田伯林问,“不是说让你送一两斤?” “你估量一下,这只够一两斤吗?五六斤不会少。”吴枣秀笑了一下,“你问问,有谁说吃不了,有谁说不要?” “你倒大方!”田伯林玩笑地说,“如果不要钱,那才算得上好孝心。” “你才太不知孝道。”吴枣秀以为田伯林是再次向她寻衅,她怎么也忍不住要发泄她积聚在心里的愤恨了,“深更半夜空着肚子熬这种苦差事,除了我和香姑妈给你送吃的,还有谁心疼你!” “听见没有,保长真好福气,有小孤孀心疼呢!”有人嬉笑着说,“这回该你保长请客了。” “手掌手背都是肉,不是每人都给了一份?”吴枣秀面对这许多的嘻皮笑脸,竟然毫无顾忌地说,“姑奶奶一点也没偏心,你们眼红什么!” 因为李寿凡在场,田伯林没敢多嘴,其他人也一时哑了口。李寿凡对这个放肆无礼的女人虽有不悦,但无意招惹她,只说,“还是赢家请客,把钱给了吧。” “可我刚才连输几局了……”田伯林说。 “这点钱你们谁都出得起。”老板娘出来圆场,“这样吧,这手牌谁赢谁请客,寿公你说呢?” “好好,好好。”李寿凡急着开消吴枣秀,“快把骰子给保长吧。” 吴枣秀不动声色,等着保长表态。 “那你就给我掷骰吧,中了,全都给你,没中,由大家分摊。”田伯林很大度,表示同意,“我让你掷你便掷,兴许你的运气要比我好。” 老板娘也从旁怂恿,吴枣秀便把骰子掷向了桌子中央,落定时成了个九点。淑瑶妹子马上伸手把牌翻开,一看,正是田伯林要的五饼。 “和了,青一色杠上花!”田伯林高兴起来,“哟哟,哟,你这手还满红鸿的呢!” 吴枣秀把钱收过来,自己只取了两张,给了一张给淑瑶妹子,其余的推给田伯林:“我才不多收你这冤枉钱!” 田伯林那双笑眯眯的眼睛朝吴枣秀望了一眼,又开始起牌了。打了一圈,李寿凡见吴枣秀仍站在田伯林后面没有走,两眼直呆呆地在发愣,便带笑地问,“怎么啦,你这妹子……还舍不得走?” “谁舍不得走!”吴枣秀猛悟过来。刚才她是觉得田伯林那张笑脸很有些媚态,可他在背地里却那样地损人,她在心里骂着讨厌,还说什么没意思,我才看不上你摇尾巴呢!见李寿凡这一问,她便转身朝外走。 当吴枣秀从警察所长身边过去时,那色鬼又在她腰上捏了一下,正好,机会到了!吴枣秀觉得这家伙比谁都要坏,来时受了他的气还很有些不甘心,于是,她索性放下手里的空货盘,站住问:“所长大人,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有什么事?你说我能有什么事呢……”所长厚颜无耻地,“你说,你就说说呀!” “你……你刚才拉我作什么?”吴枣秀本该说个“捏”字,却换了一个“拉”字,还留着点进退余地,她毕竟不是故意寻衅,“我还以为你所长大人有什么吩咐呢!” “吩咐……嘿嘿,你手红,给我也掷一骰吧。”警察所长顾不得小麻姑在一旁噘嘴拉脸,扭腰甩臀地大发醋劲,“中了也全给你。” “哟,你们便没一个手红的了?”这时,吴枣秀无意退避了,她不紧不慢地说,“难怪!背地里尽干些不干不净的事,看你们如何不沾上晦气!” 这话首先引起了在座女人们的愤慨: “泼妇!”“骚货!”“一个小寡妇也称什么干净!” 男人们则油滑得多,依然逗笑取乐: “我们的手不红,就让我们在你那里沾点红吧!” “给保长掷骰能行,我让你陪陪就不行?来,坐这里,忸怩什么……” “哎,你这妹子也可怜,都说寡妇有出的没进的,这日子熬得下去?年纪轻轻的,得趁早,还值几个钱呢!” 吴枣秀听着,憋足了气,手叉着腰,一发话,终于不可收拾了:“寡妇怎么了?那天警察所长的娘老子作七十大寿,你们谁没去磕头作揖?忘了她是个老寡妇?小寡妇便是骚货,你们说,你们中间哪个龟子龟孙是我私生的?有些人自己偷鸡摸狗,男盗女娼却骂别人野,别人泼,别人不干净,有脸吗?说我不干净,你们却要让我陪着!告诉你们,姑奶奶这会儿没心思!鸡要喂,猪要喂,你们也要喂,喂饱了还让陪着,老娘可没那么多工夫!” 这下可捅马蜂窝了,谁也没料到这个看来秀气的单瘦女子竟有如此厉辣撒泼,男人们也恼羞成怒了: “不识抬举,该撕了这张嘴!” “无法无天,岂有此理!” “扫兴,赶她走!” “这么伤人还了得,这不是要反了!” 小麻姑极力怂恿警察所长:“你这会儿的威风哪里去了?连着你家祖宗也骂了……” “混账!”所长一击桌子,吼着站了起来,“给我滚,要不老子毙了你!” “呀──”吴枣秀全然不怕,“好呢,你见着女人眼发直,嘴打歪,动脚动手的,还耍什么威风!毙吧,老娘正愁没人为我挂孝,能找上你作个孝子正好!” 老板娘急忙赶了过来劝说:“人家只是和你说说笑……好妹子,走吧!” 吴枣秀也顺势撤退:“你当所长的如果不敢毙,老娘就只当你放稀屁,我可没闲工,我得走了。” 机灵的龚淑瑶也过来帮着息事,遮掩着吴枣秀,推她朝门外走。 “你也值不得这么吵闹呢。”老板娘在门口对吴枣秀说,“我还真是替你担心。” “我就不信他们能吃了我。”这次,吴枣秀算是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她感到了某种情绪得以发泄的痛快,“骂他们几句只算是给他们消灾免难,这些穿肠破肚死的!” 第2章 夜摊4 黄大香耐不住寒冻,收好了针线活计,油灯也快灭了,但她仍在亭角里等着吴枣秀。这么久没回,准是吴枣秀那脾性惹出麻烦了。她打算挑上货担上赌场去找,正在这时,吴枣秀踏着嚓嚓作响的冰棱朝街亭跑来。 “你也太死心眼,怎么不先回家去?”吴枣秀反倒埋怨起黄大香来,“冻死在风雪里,我可收不动你这尸。” “我当你又惹事了,去这么久。”黄大香悬着的心放落下来,挑起担子说,“走吧!” “能出什么事?瞎操心。”吴枣秀接过黄大香肩上的担子,“让我来吧,你掌着灯,走前面──这钱你拿着,回家再数好了。” “全卖出去了?”黄大香以为吴枣秀刚才在等生意,她接过钱来,“怪不得你去了这么久。” “输家吃赢家的,不吃白不吃:赢家得来的是冤枉钱,也不心疼,骰子一掷钱便来。”吴枣秀有几分兴奋,“这些有钱人,我这才明白,不骂他们不快活,只有骂得他们哑了口,他们才肯罢休。” “骂谁了?你这嘴也是太厉害,有事没事都要惹是生非。”黄大香说笑她,“等着阎王爷来收拾你吧!” “那才干净。”吴枣秀也笑着说,“我还愁着见不上阎王爷,他给了我这条死不得活不得的命,我还正要找他评理去──那些有钱人,有火烤,有牌玩,要吃只用叫一声,就不该先收拾了他们──你说他们谁不该骂?只是这回便宜了田伯林,反倒让他赚了!” “保长赚你什么了?”黄大香不解。 “赚我什么?我把钱施舍给了他。”吴枣秀恨意不消,“他有钱,看不起人,我没有钱,还更看不起他。”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黄大香越发疑惑,“是保长欺侮了你……还是少给了钱?” “你不知道,别瞎猜。”吴枣秀不肯说出原委,“总有一天我得骂他个狗血喷头才能解我的气。” “嘿,你这是为着什么事呢!”黄大香只能拿她的性情叹气了。 “不为什么事,就为他看不起人。”吴枣秀说,“天灭了这些有钱有势的人才好!” “各人有各人的命。”黄大香能够委曲求全,但并不绝望,她劝慰吴枣秀,“说不准你也有时来运转的一天,何必无缘无故咒人?” 刚才在赌场里,吴枣秀觉得那些人的挑逗都不是好心,包含着侮辱、嘲弄和鄙夷的成分,但也不能说她没有一点报复心理。她老记着上次在李家大院感受到的那种居高临下的威压和冷漠,特别是田伯林劝慰账房先生时说的那句轻蔑她的话。 “你以为那些有钱人是什么好东西?”吴枣秀带着好些得意而又不无神秘地说,“他们全是些馋嘴猎、打栏牯,闻到女人气息便厚起脸皮嬉笑,死命地纠缠……嗨,真是——呸,呸呸!” 黄大香皱起了眉头。她知道吴枣秀的姿色容易惹人注意,而那些男人们又真没几个是正经的,她猜想吴枣秀刚才是与那些人斗嘴斗舌,抑或是打情骂俏去了也难说,这世界上贫困难受,凌辱难当,更有一层便是寡妇单身难熬,吴枣秀要寻人改嫁的心思时有流露,在她那种处境里,也很难怪。可这种事要办成却有如登天,实在不易,她平时的骂天骂地,怨人怨己实在也是因为无乐可寻。但那些有钱人与她吴枣秀天隔着地远,怎么也不会生出真情实意来的,怕就怕她上当吃亏,“我看你呀,还是别理睬他们为好呢!” “我可没有……他多给的臭钱我一个也没要……”吴枣秀咳了一声,“那个缠魂索命的死鬼来了!” 在深巷的转弯处,一条黑影从雪地里向这边移过来,那是姜圣初。他骂开了:“你丢了魂,失了魄,你寻坟场找死地,没事做不能在家里挺尸!” 姜圣初走过来,横在路上,因为他的恶言恶语里带着刺,黄大香也不理睬他。姜圣初从吴枣秀肩上硬夺过货担:“给我回家去!” 吴枣秀站着不动。姜圣初对黄大香说:“往后收摊,让我来给你挑吧!” “我自己能,把挑给我吧!”黄大香冷冷地说,姜圣初却不让,他挑着货担先走了。黄大香拉了吴枣秀一把,小声说,“任他去!” 开门,进门,放下货担,这几个人都不肯说话。 吴枣秀连推带拖把侄女儿从床上弄醒来。这叫吴国芬的妹子大概是习惯了,揉了揉眼睛,哆嗦着爬下床来,跟在吴枣秀身后出了门。黄大香提着灯笼赶上去送她们,走过一条沾泥带水的过道,从一堵低矮的断墙缺口上跨过去便是姜家的后院。吴枣秀回头交待黄大香:“什么话都别与那死鬼说。”黄大香只点了一下头,望着她们进姜家屋里去了。 回来时,姜圣初还没有走。他见黄大香不肯说话,便几分懊丧地说:“我这人说话倒大粪似的,可我没想着要得罪你呀!往后收摊的事我包下来便是了,你就别见怪了。” “我哪能见怪?”黄大香说,“你也没什么得罪谁的,以后收摊的事就不用麻烦你们家的人了。我家的事,我知道是得了大伙的照顾,感谢还来不及呢。” “也不用这么说。”姜圣初说话不拐弯,“我这会儿便是求你来了──这贱货太气人了!我兄弟死后,有她吃的,有她穿的,她却不安生,这我能看不出来?她是想着跳窝,想着飞天!” “我可没听枣秀说过这话呢,真的。”黄大香不免有些耽心,她知道吴枣秀并不是个安分的人,但黄大香护着她说,“你圣初大伯也知道,枣秀家没什么亲人了,我与她到底沾着点亲戚关系,她帮我些忙,得请你包涵,再说,这妹子也可怜……我去烧口水喝吧。” “不用了。”姜圣初说,“她帮你点忙,我答应过你,我姓姜的也知道好歹!今晚不说这些。你知道我姜家祖上也是有来头的人家。这些年,我姜圣初比上不足,比下还有余,眼见十年八年就能发起来,你说,她留在姜家有什么不好?她从娘家带来一张吃饭的嘴,我也容下了,这不是我的恩德?前些天我给她侄女做了条新裤子,可自家的妹子就没做,你说,她出了姜家门,这日子还能有什么别的好过法?有福不享,真是天生的贱骨头!” “你这些话也都说得在理。”黄大香不愿意与他争辩,便应付着,“我明天跟枣秀去说就是了,我想她也会记住你这些好处的。” 姜圣初不知道黄大香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眼睛转了几下,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来,接连“砰砰砰”磕了三个头:“香嫂子,我求你作件好事呢,这贱货谁的话都不听,可会听从你的,我先在这里给你下跪磕头了。” 这吓了黄大香一大跳,她慌忙说:“圣初大伯你快起来,别折煞人了──你有话就直说吧!” 姜圣初从地上爬起来,掏心掏肺地说:“你知道,我家婆娘染上了遭磨遭难的病,看情势,织布机子是不能上了,家里就剩枣秀一张织布机,孩子又接不上手,她要生异心的话,往后姜家的日子就要命了!这件事我先挑明跟你说了,她想跳出姜家大门,那是万万不能办到的事,就是得死人赔命我也不怕,决不会答应她!” 黄大香不免心寒胆栗。姜圣初是个毫无顾忌的人,没什么做不出来的事。而吴枣秀又是个搓揉不得的人,她心里肯定有不愿告人的话,或者还有不露端倪的事,黄大香只能疏通劝解地说:“枣秀也知道,两张嘴跟你吃不能白吃,便是上我家来,也不敢误了织布的工夫,她手脚勤快,可不是个偷懒的人呀!” “这个我知道。”姜圣初把他的想法和盘托出来,丝毫不加遮掩,“我跟你讲这话的意思是,她要肯和我过,我当天当地起誓,如果我姜圣初不好好待她,就让我遭雷打火烧,红炮子穿胸过肺!” “千万别起这种恶誓呢!”黄大香有些不解,“现在枣秀不是和你们一锅吃饭吗?真没听她说过要改嫁的话,要不,她也不会把侄女儿带到你姜家来的呀……” “我是说,让她和我合了铺盖,国芬呢,也正好给我家信和养着,过三五年再成亲也行,我想来想去,就这办法好。”姜圣初坦白地说出来。 “哎──”黄大香连连摆手,“这话快别说了,让人知道了,不好听还不好看呢……” “这有什么不好听不好看的!人生在世不就是过日子?富人有富人的过法,三妻四妾,嫖娼宿妓:穷人有穷人的过法,转房典妻的你见得还少?我怕谁笑去!”姜圣初自有他的见识。 这话让黄大香听着难堪难受:“你家女人病了,可还是活生生的人……你这不是要气死她么?别说了,想想都是没良心的事呢!” “这病是什么病?这结果谁还算不出来?再说,不是这法也拴不住枣秀,枣秀要走,这家人谁都不好活。这事就求你吧……”姜圣初还要说下去,黄大香便特意起身收拾家务,又抱起孩子来洒尿喂水,可姜圣初仍不肯走。 “明天我给你与枣秀去说吧。”黄大香被纠缠不过,最后答应了,“不过,你该知道枣秀的牌气,你不能硬逼她,逼急了,她也是个不顾命的人──我答应说就是了。这么晚了,你回家去吧。” 姜圣初并不知道黄大香虽然答应了他,却是决不会去勉强吴枣秀的,他出门时仍不歇嘴:“你把这件事给我办成了,我姜圣初不会亏待你的……” 黄大香在心里想:他们这是哪一世结下的冤牵孽障呢! 第2章 夜摊5 好几天过去了,黄大香没能向吴枣秀提起姜圣初说的话。这件事让她犯难,她以前只认为姜圣初让她看着吴枣秀,那还好对付,不料这回,竟跪着求她当说客,那怎么能行?在这小镇上,兄弟共妻,叔嫂偷情一类的事,明地里暗地里都有,也没人把它当作奇耻大辱。女人死了丈夫,没个男人支撑,日子的艰难可以想见,姜圣初大言不惭的话也有一半说的是实情。他不懒,好气力,算盘也打的精。可是,吴枣秀是吴枣秀,她见着这大伯吭气都恶心,更不用说跟他苟且过日子,黄大香拿什么话去劝说吴枣秀呢?她心里没一个词儿。倒是她认定,如果真要去哄劝吴枣秀,那才是件昧良心的事。但是,反过来要她给吴枣秀出个主意,她也毫无把握。姜圣初在家里是个蛮横粗暴的人,听他那话,并不知廉耻为何物。一旦惹火了他,枣秀能不吃亏?她看看枣秀,却象一点风向动静也没察觉似的,每天早晨照例来黄大香家帮着忙乎一阵,甚至也没打听那晚上姜圣初说过些什么。 姜圣初向黄大香讨了两次回话。黄大香拖延着,只能劝着他别急,说这不是能逼着办得好的事。 晚上,风雪早早地把行人赶回了家。面食店的李松福封了炉火,端着一碗面条给仍在街亭里守着小摊的黄大香送去。平时,他也来小摊旁边,就着一把花生米,喝上二两米酒。他不善于说话,黄大香也不肯多提话头,待喝完了酒,往往是黄大香催促他:“天很冷,你忙了一天,该早点儿歇息了。”于是,他便起身离去。 今晚,黄大香见李松福又端着一碗面条上小摊来了,她盘算着该如何推辞掉,可又找不到说服人的借口:“李伯,我刚吃过饭,一点不饿,这面条是吃不下了,往后你也别送了吧。” “这……面条是没卖完剩下的,我便给你端来了。”李松福有些难堪似的解释着,他把面条放在黄大香面前,又从身上掏出个装酒的小瓶子来,“请给称几两炒花生米……这天真冷。” 李福松的解释并不完全实在,他端来的面食,黄大香已经吃过好几回了,油水十足,味道特好,显然是着意为她加工调制过的。给钱,李松福不肯收:领受了,又会引来下一次:一定让他端回去,似乎也不太近人情。黄大香左右为难:“那你随意吃些吧,以前欠下你的面钱还没清呢,我这花生瓜子还得过称么?可……这面条我是真的吃不下了。” 李松福没话,吃了几颗花生便不敢多吃。黄大香给他抓了几大把:“吃吧,这算是付你面食钱了……快十来天了吧,怎么天气还不见转晴呢?” 两人又都没话了。黄大香做着针线活,心里并不平静:李松福喝着酒,看着那面条快凉了,却不敢再问黄大香肯不肯吃,这让他很有些不自在。黄大香在想,李松福确实是个老实人,可是,老实人、好人又怎么样?自己原来的丈夫也不算是坏心眼的人,结果呢,却被他害苦了!这种事一回就吓怕了她,一旦被蛇咬,三年怕草绳。她不愿再想男人的事了。她等着吴枣秀的到来。 吴枣秀耐不得寂寞,国芬与石贤刚刚睡下,她便上街亭里来了。她一进亭子,黄大香马上停下手上的针线活说:“枣秀,你快吃了这碗面条吧,要不,冰凉了——这是李伯给你送来的。” “真是给我送来的吗?那你早已经吃过了?”吴枣秀见黄大香不置可否,又问李松福,“你真有这么好?” “我再给你也去端一碗来吧。”李松福头脑不知拐弯,说,“这不费事……” “哟,原来你不是给我端来的?”吴枣秀把面条放下,故作生气地说,“那,我──不──吃!” 李松福不知如何对答了。 “怎么不吃?是我让李伯特意给你送来的,我付钱──都不吃他的,他那生意也做不下去,吃吧。” “我就是不吃!”吴枣秀坚持着,“除非他这会儿赶紧给我去下一碗热的来。” “吃碗面条不要紧,家里还有,我这便去……”李松福真的起身欲走。 “不了,不了,枣秀的话你也能听?”黄大香阻止住李松福,又对吴枣秀说:“你定是不肯吃,我便让李伯端走好了!” 吴枣秀本想再说笑几句,见黄大香那认真的样子,便端起面来:“既然是你来付钱,那咱姐妹就一块给他吃了这一碗凉面条吧——下次可得赶热送啊!” 吃完了面,李松福收拾碗筷走了。赌场还没散,这两个女人紧紧偎着小火笼等候着。吴枣秀想,看来大香姐对李松福也并非没一点情意似的,她碰碰黄大香的胳膊:“香姐,李松福给你送面条来,怎么不先吃,放冰凉了,等我做什么?” “我不饿。”黄大香做着她的针线活,“我也是让他往后别再送了。” “你就别老是缝呀绣的。”吴枣秀夺下黄大香手上的活计,“你这话是骗人的,如果是我换了你,遇着这种烂忠厚的男人早就被他给缠倒了!” “是吗?”黄大香苦笑了一下,她知道吴枣秀又时也是个敢说敢做敢于袒露内心的人,在她面前更是无所顾忌,平日里,两人一块私下说笑,吴枣秀就曾几次坦然表白,没有男人的日子她是无法过下去的。黄大香理解她,她们的情形是有些不同,“枣秀,我说你如果有个孩子便好。” “你是说我有个孩子便能守着么?我才不,我便是有孩子也不肯这么苦守着——你就真是这么心甘情愿?我才不信,我看你还是得找个男人好,人生一世,这么没日没夜地苦熬值什么呢!再说,像李松福这种人也不会看轻了石贤的,你说不是么?” 吴枣秀多次出过这主意,今天她是决意要掏出黄大香的心里话来。但黄大香避而不答,她这会儿在想着该谈谈吴枣秀在姜家怎么过下去的事了。 “李松福是好人,他对石贤也喜欢,不过,我没那份心思,你刚才不该捉弄他呢,我是不能──可你呢,年纪还轻,倒是我该跟你说说你的事呢……” “嘻,你便老了?” “不说我吧,真的。我的事已经想好了,日子过得再苦点再累,为着石贤这孩子,我也情愿……” “可这哪是说得定的事呢?你找个男人,兴许石贤往后的日子还会过得更好一点也难说!” “你不是也讲难说吗?我就怕这个难说和兴许。有话说,宁要讨米的娘,不要做官的爹──反正我这分心早已经死了,可我得跟你说说你的事呢……” “你不说我也知道。姜圣初究竟让你传什么话了?告诉你吧,无论如何,我死也要死在姜家的门外,就这话,你还要跟我说什么呢!”吴枣秀斩截地说,“提起那些事就让人烦心。” “你也不用生气。”黄大香耐心地,“我心里能不是向着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姜圣初的为人,他可凶着!” “管他!再凶还能活吃了我?吃了我,我也得撑死他,来生来世他也不得安宁──求你不说这些了吧!”吴枣秀缓过口气,“香姐,我知道你待我好,可你不用替我操心。你还是听我一句话:认了李松福这人吧,世上老实二字最难寻,最难得!” 两人一时话不投机,默然不语了好一会,黄大香又把话拨回来: “我是让你对姜圣初提防点,可也得哄着点,你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啊,你知道他安的什么心?那就你说一说也无妨。” “他,他……他想让你作个小,连国芬也……” “真想得美!是他让你来劝我?” “……我这只是让你心里有个底呀,我不跟你讲,怎能够安心落意?” “你作难了不是?”吴枣秀笑了,“真要说,我便告诉你,他那种人还能把心思瞒得下来?他是先和我说了,想作又没有做成,这才去找你来说的!” “啊──是这样!”黄大香恍然大悟,“可没听你向我露半个字……你!”“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能帮我去杀了他不成!”吴枣秀神情泰然,“不理睬他就是了。” “看来,这是姜圣初拿你没办法了。”黄大香见吴枣秀如此轻描淡写地说话,也感到轻松了许多,“难怪他这么牛大马大的一个人还跪下来跟我磕头许愿呢!” “这可让你左右不好做人了吧?管闲事,操空心的人活该!”吴枣秀又笑着告诉黄大香,“你去对他说好了,你说你劝过了我,我让你回他话,眼下,老娘正给他兄弟守着孝,他却生出这分心来,连猪狗都不如!你便这么说。” 黄大香觉得这话倒是占着了理,暂且可以哄着拖着他姜圣初过得去一时,便说:“好吧,听你的好了──今晚特别冷,这火笼全无一点热气了,待赌场散还得老一阵,我们早点儿收摊吧──回家怎么也得烧把火烤烤,要不会冻僵的。” “先冻死的见阎王,后冻死的看道场!”吴枣秀起身帮着收捡东西,忽然冒出一句:“那我说你呢?” “我怎么了?”黄大香不知所问,“你要看我的道场?” “不是,不是,你这种人怎么说也不该死,所以,我才问你,我刚才跟你说的话到底听还是不听?你不说个明白,我便给你作主了,明天我找李松福说去。”吴枣秀认真地,“你真要是讲良心,你就别让人家等苦了,这也是积德积善呢!” “你发了什么疯?我什么话没说个明白?”黄大香真有些生气了,“我有孩子守着,还哪能有嫁人这心思!我借了李松福的,欠了李松福的,也只认个还字,他的人品是好,可我的命运不好!” “你这人真是怪!”吴枣秀不说了。 两个女人收拾好了摊担,挑起来,相拥着回家去。 “女人的命都苦,走哪条路都难。”走了一程,黄大香又颇有感慨地说。 “也只除了你,再没有哪一个人愿受你这份罪,你定要自讨苦,自作孽,我也没办法,让李松福去上吊好了!”这是埋怨的气话,但在吴枣秀的心里却能深刻地体察到黄大香处境的艰难,她是没办法:穷愁困苦、孤立无援,唯恐再有闪失。世道的坎坷跌宕不能不使她小心翼翼,为了孩子,她不敢有自己感情上、生活上的任何奢求。吴枣秀钦佩黄大香的宽容厚道,坚韧顽强,可她说,“我可学不来你──哟!” 吴枣秀一不小心,脚下打滑,踉跄了好几步,黄大香赶忙扶着了她,两人默默地走过了一段斜坡路,黄大香感慨地说:“别人不知道你的良心好,可我知道,只有你才肯这么真心实意地待我,你是在与我一起受这份罪啊!”这两个女人有着各自不同的人生轨迹,前景或艰难,或险恶,都少不得相互之间的支撑与扶持,同时也少不了相互之间的担心和忧虑。 第3章 偿债1 黄大香收摊回家,照例要用热水烫脚,再花很长一阵工夫去剪除脚掌上不断增生的层层厚茧。二更的梆声已经远去了,她却仍然没有睡意。她把孩子向床里边挪了挪,然后爬上床去。那双冻麻木了的小脚经过热水烫泡,现在已经回烧起来。她把赤脚伸在被子外面,又将油灯移近来,从枕头底下取出个小布袋,开始清数这个月的积蓄。正在这时,她似乎听到敲门的声音,大香嫂赶忙把布袋收拾好,再倾耳细听,果然有人在叫“香嫂”。 她问:“谁呀?” 外面的人吞吞吐吐:“……见屋里亮着灯,我才叫门……有句话想跟你说。” 黄大香听出是李松福的声音。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摸摸索索地穿好鞋袜去把门开了:“李伯,你有事?” “孩子睡了?”李松福问。 “嗯。”黄大香一手把住门,站着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是说,天这么冷……”李松福感到有些尴尬,他听得出黄大香问话的口气存有戒备,便不由退了一步,“天这么冷,那亭子正当着风口,你在那里面捱不住的……” “你屋里坐吧。”黄大香觉得不该这样多心,便让开门,自己却仍站在门边不动,“我在亭子里呆惯了……” 李松福进了门,靠门边坐下,在暗淡的灯光下他也不敢抬起头来。好一阵才说出他琢磨了许多天的话来:“我说,我那铺面宽敞,可以腾出一半来,晚上你把小摊摆在那儿并不碍事,我就只为这……” 黄大香从门口移步进来,也坐下。她想这个主意是好,在面食店吃夜宵的人也不少。但转过来又一想,还是觉得不妥,说:“那不好──我是说,白占了你的铺面,那铺面你出了租金啊。” “这并不碍我的生意,租金反正是出了的,只要你愿意就成……”李松福仍没有抬头。 “不,不。”黄大香口气坚定地说,“小摊在街亭里摆久了,买东西的人都上那儿,还是那儿好。” …… 李松福是个没有多话说的人,稍稍坐了一会,再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只得站起身来,黄大香不知该不该再说点什么,犹豫间让李松福出了门,听着他的脚步向前屋去了,才又慢慢地关上门,下了闩。她心里感到不能平静:李松福是有那种意思来的么? 记得前年债主们上门索债,最后只剩下一张雕花叠架床,那是黄大香出嫁时的嫁奁,她很想留下来,姜圣初帮着说通了好几个债主,把他们打发走了。可总有不近情理的人,一个绰号叫张铁钩的,他看中了这张床,一定要拿它抵债,黄大香见他不肯通行,只得狠下心来认了。姜圣初给标价二十块银元,张铁钩左右只答应抵八块的债,这明显是压价,两方相持不下,黄大香不愿与人争吵,便忍痛降到了十块。可这张铁钩真是个铁钩,他一点也不肯松动,黄大香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当时李松福也在场,见着这情景,便悄声问姜圣初,他能不能买这张床。姜圣初做主说,谁有钱,谁愿出十块这个价,谁就可以把床搬走。可那张铁钩又从中刁难,说除非有人能替黄大香还清欠他的全部债务才有资格买床。就这样李松福只得为黄大香还清了二十块银元的债务,好不容易把张铁钩请出了门。李松福并非很有钱,这二十块银元可能是他所有积蓄的一大部分:他也并不十分需要这一张床,他只是可怜黄大香。当他提出这床不用拆也不用搬,算是借给黄大香用时,黄大香却不同意,说这床既然卖出去了,就不应该再留在她这里。她即刻请人把床拆下来,给李松福搬到前屋去了。黄大香只求容她日后想办法归还李松福多垫付的十元钱。此后,李松福一直没有索讨过那十块银元的欠债,这让黄大香既心存感激,也常有不安。 黄大香还没上床,后门边又有响动,这让她惊了一跳,再听,是吴枣秀在低声叫喊:“香姐快开门,我今晚得在你这里过夜。” “怎么啦?”黄大香拉开了门,见吴枣秀牵着国芬,国芬冻得直发抖,“你把孩子牵来拉去的,受了凉怎么办?哎,快进来吧!” 吴枣秀胡乱几下就脱下国芬的衣服,把她向被子里一塞,说:“那边吵架了,我懒得听,也懒得劝,让他们去!” “出了什么事?”黄大香问,“你大嫂子也没吵架的神气呀,姜圣初又发什么凶狠劲了?” “大嫂子也可怜,成天地咳,咳,咳得缩成了一团,像个蜗牛似的,就剩下一个壳了!可她还是得挣着烧饭做菜,要不见她可怜的样子,我早不上织布机子了──再加件衣服吧,天好冷的。” “几个人睡在一张床上能冷到哪里去?”黄大香也解衣上了床,“你嫂子这次怎么就敢与你大伯吵架了?他们到底为着什么事呢?” “那还能为什么事?嫂子这回护着我说了几句,叫姜圣初有本事就到外面找个小老婆来,不要在屋里追得鸡飞狗上屋。这一次姜圣初竟没敢动拳头,因为大嫂把锅砸了,还说要放把火烧了这间屋。嘿,姜圣初也有他害怕的事,没了锅,明天就不知如何做饭了!” “还是你睡中间,你这手脚冰凉透了。”黄大香仍坐着,“我像有点热似的。” “热?你活见鬼了,准是要发病──要说话就躺下来说吧。”吴枣秀把黄大香拉进被子里,“刚才李松福来过?又给送什么东西了?” “别瞎猜吧!”黄大香给小孩压紧了被子,又叹了口气,“你能不知道李松福的老实呆笨?这种人世界上真是少有!” “你管他老实不老实,世界上是多还是少,反正不干你的事,你一个也不要!”吴枣秀翻过身来,“这会儿你偏又要叨念起他来——算了,我不说你。” “我叨念他作什么?”黄大香过了一会,又重重地叹息一声,说,“唉,枣秀,都说女人的命苦是前世所修的,这话你信不信?” “你是要让我信?天知道!我在娘肚子里的时候,我娘去问了菩萨,说是个男胎,可一生下来又变成个女的,你看,这是谁作的孽?”吴枣秀笑了,“来世投胎,与阎王爷打架,我也要变个男的!” “难怪你生个男人性格。”黄大香也笑了,“来世你若变个男的,我便嫁给你好了。” “是真的么?那可好了!”吴枣秀搂抱着黄大香,“就怕我没这个命──那我今生今世要多多地修福积善——你呀,该不是哄着我白白地给你做事吧?” “死鬼,你是要搂死我么?快放开些,一点也不安分的东西!”黄大香也就翻过身来,“我说枣秀呀,你真好呢……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我这个小摊摆了一年多,到底攒了多少钱?” “多少?莫非你成了大财主不成?”吴枣秀说,“我们这些人能逃出命来就不错了” “告诉你,我刚才清点了一下,除了吃穿,手上还存着二十块银元呢!”黄大香心里很高兴。 “不欠账了?”吴枣秀问,“上次你不是说借了张仁茂与李松福的钱还没还?” “把存货抵上也差不多,这二十块银元是净赚。我想也该给你些才是。”黄大香十分感激吴枣秀,“你帮我的忙真是太多了。” “给我多少?不给便罢,要给,几块不行,一半也少了,得全给!”吴枣秀生气似地说,“你这会儿就想着要施舍起人来了?你说我帮了你,你给钱,那你帮了我,我怎么办?我可没钱给你!” “我帮你什么了?”黄大香说,“给你几块钱,只是个意思,哪算施舍小看了你呢?你当我守着这几块钱,日后真能成财主?” “反正我不要,你钱多了便往街面上丢去吧——”吴枣秀忽而想起,“你就快别说这话了,正月里唱戏,耍灯,生意一定红火。现时快近年底,正好进些货,用这钱来翻个筋斗不是很好么?” “好是好,可不管怎么说,我过意不去呀!”黄大香仍在唠叨。“你是觉得过意不去么?这好办,我若遭横死了,你给我烧上一筐纸钱──现在我拿着这钱也没处派用场,还没地方好搁呢!”吴枣秀说。 “你怎么老是说这种晦气话!好端端的一个人,哪里会遭横去?你真不该这样想,你再要是这样,我便不理睬你了!”黄大香常常担心着吴枣秀这种不吉利的话会在哪一天给她带来灾祸。 “好,不说了──你想我在姜家能讨到个好死么──啊,别说废话了,睡吧,困死人!我如果真在这会儿死了,也不想急着去投胎转世,先睡个足……”吴枣秀转过身去,啊啊啊地打了一个大哈欠。 黄大香吹灭了灯,盘算着说:“秀妹子,这钱你不要,我便依了你。明天请你替我上李家大院去一趟,那五十块银元的欠债我已经跟保长说好了,他答应作保,再续借一年,那就先用这十块银元把利息清了,要不利滚利,息滚息的也背不动。张仁茂那儿我也已经说妥,过了年还──他是好说好办的。这另外的十块银元拿来进货是不行了,你不要,我就得还清李松福的那笔钱。” “怎么,李松福刚才是来讨账的么?”枣秀问。 “不是,他倒是没有问起过,可他不问,我也得还了他才是。”黄大香说。 “我说人家没问起要,你就别急着还。他那人,你还他,他不知道找话推辞说不要:你不还他,他也不知道找话搭讪说要。可他的钱也不含糊:愿借给你便不收利息,不愿借给你,计息他也不肯。老实人都是直肠子。他既然给你个情,你就别还他个冷冰冰的……”吴枣秀说着说着便有些迷糊了,“真的呢,你就别……别……别呢……” 不一会,吴枣秀便发出了鼾声。黄大香却仍然睡不着:她只觉得吴枣秀是个有福气的人,天大的事都提得起,放得下,没什么牵肠挂肚的事情缠得倒她。可自己却不同,想狠下心来割断与李松福这缕情丝,实际上又缠绵辗转,那内心的伤感总是轻不了。 更鼓正敲着三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梆声随着寒夜的空气在震颤着。 第3章 偿债2 大清早,黄大香正在厨房里生火做饭,有人进来叫了一声“姑妈!”黄大香一听,慌忙丢下手里的锅勺走了出去,站在她面前的是她娘家的亲侄子,但她不敢认了:这是条牛高马大的汉子,名叫黄雪钦。此时,他满脸尽是尘土,头发有一两寸长,像个刺猬一般:一件没扣没领的棉袄用破布条束着,单裤又短又破。这简直就是个叫化子。他径直进了厨房,打开那个破柜子的柜门,端出些碗来,见里面还有点剩菜,便取过来吃了:“姑妈,你好么?” “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你这定是饿慌了,快歇歇去,我就给你弄吃的。”黄大香见侄儿开口说话,才相信站在面前的人不是鬼魂,“你怎么弄成这个吓人的模样?先去抓几把花生吃吧──你还没见到家里人?” “没有,路上跑了一个多月,总算捡到一条活命回来——算我的命大,一块去的几个壮丁,两个开小差被打死了,其他几个上了火线,都没见回转,跑脱了的就只有我一个。”黄雪钦一边去找花生吃,一边笑着说,“昨晚上就在人家的牛棚里蹲了一夜,你看我这个鬼样子,谁能见了不害怕?谁也不肯让我进屋去!” 黄大香很快端来一碗鸡蛋汤:“先吃下吧,饭快熟了。” “不急,只要多少有点东西下肚,先通报个信息,便没有那么慌神了。”黄雪钦三口两口,蛋汤便下了肚,“石贤呢?还睡着——起来,起来,你还认识雪哥么?” “让孩子再睡一会儿,别弄醒他来了。”黄大香说着又下厨房去了。 当黄大香再从厨房端饭进屋时,石贤已经爬了起来,正与黄雪钦玩得高兴,他们在唱着:“瞿瞿瞿,当兵去,枪炮响,回家去!” “你也真是,还寻什么快活!吃饭,吃饭。”黄大香抱起石贤来,一边给他穿衣服,一边催促黄雪钦,“快吃了饭,洗个澡,换件衣,好回家见你娘去!” “家里的人都好吗?”黄雪钦端起碗来一连连扒了好几口饭,问道。 黄大香没回答,像没听见似的。黄雪钦也不问了,低着头,一连扒光了三碗饭,又咕咚咚地灌了两碗茶,算是吃饱了。他用手抹了一下嘴,玩笑地说:“要是说人太坏,那就都是坏在一条上面:得吃饭,没人省得掉,如果人能省掉这一条,这世界上就没有不好办的事情了!” 黄大香找出两件衣服来叫着黄雪钦:“你先去洗个澡吧,看这衣服能不能穿。”。 “算了吧,反正我在家里也呆不长久。”黄雪钦懒懒散散地说。 “怎么,你还不安心呆在家里?”黄大香吃惊地责问侄儿,“你这次没把命丢在外地还不甘心么?你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真不懂事!” 黄雪钦苦笑一下,摇了摇头,顾左右而言他:“石贤胖多了,来,雪哥给你一样东西。” 这是一个用弹壳做成的口哨,在黄雪钦的口里吹起来,声音还很动听。石贤闹着要玩,黄大香从黄雪钦手上夺过口哨,说:“我在问你,你这次回家,究竟打算怎么过?” “姑妈,你就别操这分心了。”黄雪钦觉得话不好说下去,便敷衍着,“我是说,用不上在这里洗澡——你看这衣、这裤,连一半也够不到,穿着男不男,女不女的,还不如我身上的打扮,这是我用一套旧军装跟老百性换的,要不也逃不回家。” “你这油浸过,狗咬过的样子,让你妈见了不心疼?”黄大香说,“我给你去借套衣服来──” “不用,借了人家的得还,反正你也不能把我打扮出个好摸样来,再说,谁不知我是顶壮丁出去的?”黄雪钦站起身来,“我先回家一趟。” “慢。”黄大香让侄子坐下,“你说,你是不是还想向外溜?” 黄雪钦见不能回避这问题,干脆敞开了自己的想法:“家里我是呆不下,只要把我欠下的债清了,好好歹歹,是死是活我都得到外面去。” “债?”黄大香急着问,“你还欠人家多少赌债?不管多少吧,你也犯不着去买命呀!顶壮丁能侥幸逃过一回,很难逃脱第二回的。雪钦,莫怪姑妈多嘴,你真是不争气,这嫖赌的事你也能沾边吗?难怪你爹……唉,家道眼看着败了下来,这是老天在惩罚我们黄家人呢!” 黄大香说着,直摇头,直叹气。黄雪钦是挨了他父亲的一顿棍棒,负气顶了人家的壮丁出走的,黄大香觉得再多嘴也不妥当。可黄雪钦却怨气未消,他说:“我是不争气,可我只有那么大的本事,黄家也只有那么好的风水。要说祖上也曾有过些田地产业,那可不是你侄儿败掉的!天要降灾,地要遭荒,人要犯病,猪牛要发瘟,父亲读了十多年书,却全没派上用场,做生意又拉下一屁股的债,从我小时候起,日子就已经越过越难,四季工夫做下来,出的是牛马力,吃的是吊命食,能说这家业是我败下来的?到这时候,你骂我,父亲打我,我都活该,说我嫖,说我赌,我也不敢争辩。可姑妈你也知道,邻村周家的大妹子与我一起长大,并非我不愿娶,也并非她不愿嫁,父亲却嫌她家门不当,户不对,硬拆散了这桩姻缘,他就不想想,我们黄家的门户老早就塌了。结果是,她可怜,我没法。我与她有些来往是实,要说这便是嫖,便该遭天罚,我也认下来,但凭良心说,她可没沾过我们黄家一点半点好处,今生今世是我亏负了她,我只是在心里烦闷时才上过一二次赌场。我没欠下什么赌债,可命里注定我赢不了钱。父亲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脑一顿棍棒打下来,棒得我心碎,心冷了,我……我……”这条大汉子说着竟掉下来眼泪,“我不怨谁,我只怨命!父母养育了我二十多年,我是欠了他们:还有周家妹子,我也欠了她,她把心给了我,我却食了言。现在,我能够偿还他们的只剩下这条命了!上次卖壮丁,得了十担谷,留给了父亲:这回再卖一次,得的款项可留给母亲:若老天留我一条生路,还能卖一次的话,周家妹子的情也便清了……我这一生一世就算没牵挂,没后悔的了!” 黄大香听着,不断擦眼泪。侄儿的话都说在情理上,于是,便劝慰他:“人强强不过命,命里注定了多少苦,多少难,也只能忍受了。你这次回来,千万不要再出走了,你该好好地孝顺你母亲。她身子不好,为你顶壮丁的事,眼泪没干过,说到你父亲……” 黄大香哽咽着,说不完话。黄雪钦红着眼圈,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石贤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时看看母亲,又掉头看看雪哥。 “姑妈。”黄雪钦也想安慰她几句,“你不用为我担心。人穷了,命不抵价,反正来到这世上走一转,谁都迟早躲不过一死,现时在家乡我已经算不得人了,一时一刻也无法过,你就让我走吧,若是有个时来运转,也许还能换个模样,真有那时光,侄儿也忘不了你。” “不能去!”黄大香重重地说,“你不知道,你那卖壮丁的十担谷子活活要了你父亲的命,再去,还不知道有几条命赔进去!世上哪有父母不疼子女的?你父亲打你,是为你好。那次你一走,他简直气疯了,上托下保,跑尽了衙门,说尽了好话,磕尽了头,十担谷子全花上还不够。他后悔,一心想着能见到你回来。可是,就在上个月,不知他在哪里喝闷酒,晚上回家时,跌倒在长滩河的滩头上,被山洪推卷开去十多里,死了!你……你不要再送了你娘的命……” 黄雪钦一听,脑袋轰然一响,“呜哇”一声哭起来。彭石贤见这情景不知所措,用力摇着母亲,又摇着雪哥:“别哭,别哭……”最后他也“哇”地跟着哭了起来。 黄大香起身进屋,从枕头底下取出个小布包,清点出十块银元,走过来对侄子说:“你就听姑妈的话,在家里当个孝子,先去买几根香烛,上你父亲坟前磕个头……往后得成个家才是,周家大妹子已经嫁人,就不要再去想这事了!” “大香姐──”吴枣秀进了屋,对坐在屋里的黄雪钦打量了好一阵,才认出人来,于是又惊又喜,“这不是雪钦回来了么!” “回了。”黄雪钦勉强应了一声,便起身向里屋走去。他不愿让女人见着男人的眼泪。 “枣秀,你有事吗?”黄大香问。 “我没事。你不是有事?你说让我去李家清了那笔利息钱,是不打算去了么?”吴枣秀看得出这姑侄俩心情都不快活,她想调和一下气氛,便向着里屋说,“雪钦,你姑妈总算把你叨念回来了,你怎么学新媳妇躲着不见人?” 在里屋,黄雪钦没有回话。 “去倒是要去的。”黄大香的手攒紧那十块银元,想了一下说,“利钱还是往后我自己去还吧。” “也好,这时候正是进货的当口。不如把钱留着。”吴枣秀又大声朝里屋喊,“雪钦,你躲着作什么,我问你,这一次你是怎么跑回来的──那定是阎王爷也厌弃你了!” “没死便回来了——你看我这模样,阎王爷敢收留么?他能不怕!”黄雪钦到厨房洗了个脸,抽了几口气,把情绪稳住,走出来对吴枣秀装了个没奈何的样子。又说,“姑妈,我该回家了!” “好,该走了……”黄大香把侄子送出门,一边叮嘱,一边将银元塞到他的手上,“你可别忘了我说过的话!” 第3章 偿债3 平时,张仁茂的侄女张华玉常来大香婶家与石贤一块玩,两家大人说笑时,逗他们配成一对小夫妻,这两个孩子也真的拉着手,并着肩,“男人”“婆娘”地称呼,十分亲密。今天,黄大香让张炳卿哄着石贤上他们家玩去了。趁着这时间,她抓紧烘烤花生和瓜子,弄得一身热汗涔涔,脸上也不免沾上了好些油烟锅墨。 这时,一个打扮华丽的年轻女人,拉着个四五岁的男孩上门来了:“香嫂,正忙吧?” “不忙,不忙。”黄大香一见,连忙放下手上的活计,移凳让座,“看这屋子,让我给弄得一团糟了!” 这女人便是李墨霞,在李家大院时,人称墨小姐,后来嫁给田伯林,当然就得称保长娘子。她已经来过黄大香家好几次了,黄大香知道她在田家过得并不怎么舒心畅意,是个需要找人扯闲话过日子的女人。可是,今天恰巧是黄大香借李家大院款项到期的日子,这不免让黄大香的心里有几分不安:上午侄儿拿走了十块银元,剩下的十块银元,正不知如何派用场才好,如果还了李松福的借款,便清不了李家大院的利息。 “保长娘子请坐。”黄大香收捡了一些碍眼的杂物,洗了手,擦了脸,泡上一碗茶来,“请用茶。” “生意还好吗?”李墨霞接过茶来问。她身边的孩子指着货盘里的花生要吃。 “托保长娘子的福,生意还算好。”黄大香见孩子要吃花生,便给孩子满满地装了一口袋,“得稍稍凉一会儿,吃起来才香呢。” “香嫂,你不用每次都这么客气。我来惯了会经常来的。”李墨霞又对孩子说,“外面玩玩去,妈在等着你──你家石贤呢?” “去对面张家了。”黄大香又指引给孩子看,“那蹲在阶台前的就是他们呢!” 孩子蹦跳着去了。黄大香主动地说起债款的事,“承你和保长先生担保,用贵府上的钱作本,这小买卖才维持下来,真是救了我们娘儿俩的命,还不知说什么话来谢你们呢!前些天,我跟你家先生说好,这笔款项一时还不了本,指望着再续借一年,仍得请你们作保──这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不要紧的。”李墨霞说,“他答应了你,你就放心好了,值不得叨念。” 黄大香本想把应付的利息也借下来,那样便可以还清李松福的借款,她张了几下口,还是没把话说出来,想一想,这利息虽不算重,可也不算很轻:再说,人家上门来兴许正是为利息的事,如果再开口说清不了利息,人家会怎么想呢?于是她便起身进屋,取来了仅剩的十块银元:“按说定的规矩算来,借贵府上五十块银元,每年该付十块的利钱。今天是到期计息的日子,我还没来得及送,请保长娘子给收下,这里正好十块银元。续借的事,也烦保长娘子跟府上的账房先生说说。” “香嫂。”李墨霞笑了笑,“现在这年月了,你就别老叫我娘子什么的,叫墨霞便是了──这钱你亲自交给保长吧,他经的手,还是他给你去办为好。” “那──”黄大香吃不准李墨霞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既不便把银元塞给李墨霞,也不便把手收回来,过了一会才说,“保长他……他没与你说起过这件事?” “说不说都一样,我不通这些事务。”李墨霞又脱口说了一句,“借五十块银元,一年的利息便是十块,这剥削──我是说,香嫂你不嫌利息重么?” 黄大香手里握着那十块钱,她想不起对谁说过这利息重与不重的话,一时不便回答,等着李墨霞说下去。 “香嫂,我听龙嫂说,你这些年日子过得很艰难,又不肯老是去求人,真不容易。”李墨霞见黄大香不说话,一副很纳闷的样子,她不知怎么就心血来潮,竟动了一个想法,“香嫂,那十块银元你留着好了,我私下里给你去还了那笔债,清了那利息,就算是你借我的好了,往后也不用计息,你有了钱便还,就当我们是姐妹一般。” “快别说这话吧。”黄大香有些吃惊,有些不解,也有些作难。她摇着头:“我眼下能过得下去的,这十快钱你还是给我去清了利息吧,能续借就很感激你了。” “其实,我也是有事要求你呢。”李墨霞说,“我这会是专为这事来的,不知你能不能答应我?” “你能有什么事求我呢?尽管说好了。”黄大香对猜不透的事不肯轻易承诺,只说,“真要有帮得了你的事怎么能够不帮呢?” “这事只要你愿意便能帮,你先收起这银元。”李墨霞说,“我想向你学刺绣,你愿不愿意收我作徒弟?” 黄大香这才慢慢儿把攒着银元的手收回来,她带着笑说:“我绣得不好,只要你不嫌弃,有什么要绣的东西拿来我绣就是了,你还用得着学这些?” “我是真想学。”李墨霞说得认真,“我以前在县城上学,见女子职业班常绣些花呀鸟呀的,我很喜欢,现在闲得慌才想起这些事来──你绣的帐帘寿屏真好。” 黄大香摇头:“绣花的事很苦,很伤神。我的眼力就不比以前了,熬夜久了,还常流眼泪,有时针扎似的疼──你这又何苦呢?” “我不过是绣着玩,我已经绣了好些呢──夜很长,我又不喜欢玩牌什么的。”李墨霞的眼神中掠过一缕愁思,“有人说,每个人到这世界上来的时候,上帝都给他安排了一份烦恼,我有时还真是烦得不想活下去呢,这话说起来你也难以相信的……” 黄大香听龙嫂说过,李墨霞出嫁给田伯林的那阵子,哭过,闹过,还装过疯。这些年来,他们夫妻两人虽然在外表上客客气气,却很少同房。但黄大香以为这烦恼是自寻的,便笑着说:“你们是皇帝老子愁着没当上神仙啊!” “也有当了神仙又愁着下不了凡的呢,不是有个牛郎织女的故事?”李墨霞摇摇头,随后一笑,“你教会了我刺绣,我自当给你拜师钱的。” “这些就不必说了。”黄大香觉得这事无法推辞,“你不是已经帮了我不少忙么!” “这么说,你是答应我了。”李墨霞高兴之余又体谅地说,“你也只用指点指点就行了,别误了你的生意。” “那倒不要紧,让我与你一起绣好了。”黄大香觉得李墨霞为人还好,这事她也说得认真,就答应了下来,“你是读过书的人,见识多,刺绣得讲究心灵手巧,真要称师傅,那还该是你呢。” “香姐就别说客气话了。”李墨霞有了兴致,“我还收着一本叫《芥子园画谱》的书,哪天我拿来你看看,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花草虫鱼,是从前一位男同学送给我的。” 于是,李墨霞说起了她读中学时的一些事,那时,她十六七岁,跟一些男女同学都相处得好,在一起玩得很快活。还说有位教她们国文的老师,叫周朴,是她兄长小时候的同窗好友,只是他上过大学,出过洋,思想要开明得多。她常借些新书给同学们看,同学们都钦佩他。日本人刚打进来的那阵,同学们还上街演讲、唱歌、排戏、宣传抗日救亡,那位男同学很会写诗,很会朗诵,真能叫人激动。她当时也想过将来要去教书,那时,什么教育救国,实业救国的口号还很时兴,可现在,她是什么也不想了,眼下这情景还能够想什么呢? 李墨霞对旧事的感叹与对前景的忧烦,黄大香听着,感到有些漠然,但她也问到:“听说日本人打得越来越近小镇了,他们真有那么厉害么?” “是呢。”李墨霞回答说,“国家的事情越来越糟,没人能够弄得好……” 说话间,天色渐暗,该点灯了。张炳卿送彭石贤与李墨霞的儿子重波横过街面来。孩子们玩得累了,一进门便都扑到母亲的怀里。张炳卿不多说话,只向在座的人打望了一眼,便转身走了。李墨霞似乎还没有要告辞的意思,黄大香想着,今晚的夜摊是摆不成了。这时,吴枣秀拉着国芬进了门:“货担怎么还没收拾好?原来是保长娘子在!” “没事上这儿闲聊。”李墨霞已在黄大香家认识了吴枣秀,“你帮香嫂去摆摊么?那我该走了。” “不急,不急,坐会儿也不要紧。”黄大香觉得应该留一留,“你难得来我们家。” 重波欲睡,李墨霞哄着孩子:“别睡,你睡着了,妈妈会让天神接走的──有了孩子,我这一世再也走不脱了!” “天神是谁呀?”孩子打着呵欠问。 李墨霞没有来得及回答儿子,田伯林进了门。他满脸堆笑地向屋里的人一一招呼过后,又客气地对妻子说:“墨霞,天快黑了,我来接你和孩子回家。” 重波从母亲身上爬下来,依偎到父亲身边。李墨霞同样客气地对丈夫说:“你与孩子先走吧,让我再坐一会儿便回。” 李墨霞是不愿与丈夫同走。田伯林谢却了香嫂端来的茶,抱起孩子出门时又问道:“墨霞,要不要我再来接你?” “不用了。”李墨霞说,“你忙你的事去吧。” 黄大香见这情景,实在猜不透这夫妻面和心不合的缘由,可也不便打听。她从旁劝慰道:“田保长真好呢,对谁都客客气气的,这很难得呀!” 李墨霞听得出黄大香话里的意思,她不知该不该诉说些什么。吴枣秀则以一种好奇的心理注意着李墨霞的反应。李墨霞到底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半截子话: “田家人都好。田家欠过李家的债,李家也欠下了田家的情,过了三四代,这情和债仍是还不清,偿不完……我们的婚姻都是听从了父兄之命。” “噢──”黄大香显出几分了然。 吴枣秀帮着收拾货担,回过头问:“难道你们自己不愿意?” “嗯──”李墨霞无心深谈,决意告辞:“我不打扰你们了,我该走了。” 黄大香送走了李墨霞,准备去摆夜摊。吴枣秀问:“刚才李墨霞收债来了么?” “不。”黄大香轻松地说,“她说要跟我学刺绣,还答应给我清了李家那笔债款,算是借她私下的,也不计利息,让我别急着还。” “你这就当沾了光不是?”吴枣香不以为然,“她学刺绣是为了消闲化食,你陪得起那份工夫?” “可人家对我好,我也推辞不得呀。”黄大香把石贤安顿着与国芬睡下,叹口气说,“没钱人说心烦心忧,有钱人也说心烦心忧,这世上的事就说不清了。” 吴枣香挑起担子来,她的结论是:“人与人不一样,我们吃萝卜白菜是为肚子饿,图活命,他们吃萝卜白菜是鱼肉腻味了,为爽口,这叫做吃包睡足闲得慌,半夜醒来等天光,她就是为了这些才来找你学刺绣的!” 第3章 偿债4 李墨霞答应给黄大香清了李家大院的债务,黄大香感到一阵轻快。虽然这只是转换了一个债主,但她总算能留下手头那十块银元,这样,她就可以还清李松福的借款。在她看来,她欠李松福的不只是银元,同时也是一份情,一份心意,而这份情,这份心意又是她无法领受的,她只能希望尽快地还清这十块银元的债务,从而了却这份情意。 没过几天,不料黄雪钦那瞎眼的母亲让人搀扶着上黄大香家来了。这可怜的女人平时足不出户,几十年没来过小镇。黄大香在娘家的时候,姑嫂间相处十分亲密融洽。这位兄嫂比黄大香大十来岁,在许多事情上关照着,护爱着小姑子,甚至在父兄面前还代为受过指责,挨过打骂。黄大香一见这位老嫂子,先就忍不住要掉眼泪:离黄大香上次回娘家看望她不过几年时光,她就变得满脸皱纹,又干又瘦了。姑嫂俩没说上几句话,老嫂子便急着要回家,她说她是为了雪钦一句话而来的,雪钦不打算外逃了。他用姑妈给的十块银元,安顿好了家里的生计,一心一意开荒种地。可作母亲的却忘不了一件事:好歹总得给儿子娶个媳妇才是。黄雪钦不听,却耐不住母亲早晚唠叨,最后,他赌气地说:“好,好,好!只要你花得起钱,你找个什么样的女人我都认了。”老母亲信以为真,就为这句话,她便瞒着儿子找黄大香来了。她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我这是特意来向你讨钱,求你施舍,说不得个借字,你还不能让雪钦知道呢。” 黄大香能说什么呢!他把仅有的十元给了老嫂子,算是对娘家人的报答,可是,欠下李松福的那一笔钱又无法偿还了。 老嫂子揣着银元抖抖索索地告辞走了,黄大香则象遭了冰雹的禾苗,顿时萎靡丧气。过了好些天,她才又重新振作起来:关门躲债务,设法做人情,侄儿家到了这个地步,她不帮也就没有别的人能帮他们了,那就苦自己,紧自己吧! 快近年关,正是进货的好时机。黄大香家里的存货日少,吴枣秀催促了多次,让她进些花生瓜子,黄大香只推说不急,她想如果把实情告诉枣秀,那又会招来说不尽的埋怨话。 这天张仁茂领来了一个身强力壮的黑汉子。他穿着土布对襟短褂,肩上扛着牛皮垫肩,双腿套着麂皮裤筒,脚上穿一双不知用什么野草编成的草鞋。一看便知道这是个大山里人。早些年,人们在小镇上能常见到他,都叫他“黑雷神”,也是这身少有变化的装束,不少人还知道他那骠悍与豪爽的性情。那时,他来小镇卖柴从不肯与人论斤论两,讨价还价,他要多少便是多少,说一不二,而且,你得先付钱才能搬得动他的货,可你挑回去一过称,定有赚头。如果是熟人,那又另当别论,他分文不取也使得。有时,他在柴担上还捎着一二只活蹦乱跳的山鸡兔子之类的野味,那是他的午餐安排,谁愿意提壶洒来,他只与你吃一顿就走,剩下的多少都给了你,可谁要买走那些野味则是白费口舌,出多少价钱也买不下。如果遇不着这样的酒友,他情愿饿着回家,在半路上把野物放了生。敢于欺侮他的人没见过,他那特长、特大的扁担两端嵌了铁尖。只要见他眉毛一竖,拉下脸来,眼睛斜睨着人,人们便连忙退了开去。这些年来,黄大香一直没见到他在张家进出过了。今天,他却喜笑颜开,大概他与张仁茂也很久没见面了吧。他挑着满满的一担花生进屋,撂下担子便说:“嫂子,给你送便宜来了──先给口水喝!” 黄大香给那位山民倒了茶,那黑汉子接过来咕咚咚一口喝干,便捧起花生给在座的人都塞了一把:“干不干?实不实?吃吧,自家产的不打紧──便不便宜,先看货再给价。” 这的确是一担上好的花生。黄大香剥两颗吃了,把手里余下的几颗退进了挑里:“货是不错,可……今年你们深山里花生产得多吗?” “不多,不多,山里的野猪成群结队,一个晚上能糟踏几个山坡上的花生,这是从它们口里抢回来的。”黑雷神说,“我说这些不是为抬价,你要进货便趁这当口,山里人也要早早地安排个过年场面──我们山里人一年没几家几户能见到白米饭,过年也该吃几顿吧!” “香嫂,我和这位老兄交往多,晓得他是个极痛快的人,是我特意托信让他送花生来的,你就给个价吧。”张仁茂说。 黄大香被这花生惹馋了,可又说不出话,因为她手头没钱,只得说:“家里还有些存货,一时不急。” 当时,吴枣秀也在座。她以为黄大香想压价,便出来充当中间人:“我说山里大哥,你一进门就说是送便宜来了,可又不肯开价,你是想诈个高价呢,还是真打算白送?” “让我开价?”黑汉子朝吴枣秀一笑,“你妹子倒是个生意能手!行,冲你这一声山里大哥叫得这么蜜甜蜜甜的,就只算十块一担,便宜不?” “便宜不便宜这话不好说。”吴枣秀见这黑汉子说起逗笑的话,也回他,“反正没人盼你这么老远老远地来孝敬什么,我派个价,一担八块。这种土里生土里长的东西,你就别计较那么多了。” “八块不行。”黑汉子不依,“你以为这东西不种不收,也会钻到你手里来?你让我别计较,可这肚子要计较,人得吃饭呀!你是见了便宜还想便宜。” “山里大哥,我可没想要你便宜,我只想给你们说合这桩生意。”吴枣秀说话还有点眉飞色舞,“我说呀,你就少要几块钱吧,图个快,免得误了工,也免得那肚子跟你计较。” “哟嗬,你妹子倒是怪心疼的人。”黑汉子取笑说,“可惜你不想要便宜,不然,我准会白送你。” “你真想白送给我也使得!”吴枣秀反唇相讥,“只是也不容易,先让你爹领着你磕三个响头,再听我发话:好孝心,我认了你这干儿子!” “哟嗬,好辣的嘴皮子!”黑汉子大概也是个爱寻开心的人,“没想到这趟出山来,干女儿硬要给她老爹捎上两片没毛的腊嘴皮子!” 吴枣秀一听这黑汉子骂人了,正中她的下怀:“我说你那嘴皮子怎么也不刮干净?不怕人家嫌它又脏又臭么!” 黑汉子摸着自己又粗又黑的胡子,乐呵呵地笑了:“你妹子就只等我把胡子刮干净了不是?好,好,好好,好好好,你说八块就八块,另外两块算我送妹子你了──过称!” 黄大香觉得十块不贵,八块自然更是个便宜了,但他一听过称,便连连摆手说:“这花生,这会儿我是真不想要,劳烦你了。” “不要?你还想压价?”那黑汉子说,“实话说,来的时候,在街口就有人出了十一块,我见是仁茂兄约定了的,便不肯卖,你不要,可别怪我了。” 张仁茂对黄大香说:“这是实话,你不要?” 黄大香仍说:“真不要,只是麻烦这位大哥了。” “不麻烦,不麻烦。”那黑汉子笑着说,“嫂子人好,怕沾了便宜闹肚痛呢!” 吴枣秀按住山民的挑子不准走。她对黄大香说:“你怕赚了钱么?钱也不会咬掉你的手指头,怎么不要?” 黄大香没话好说。 张仁茂问:“香嫂你是拿不出钱来么?” 黄大香默认了。 吴枣秀追问:“你那钱呢?” 不得已,黄大香承认:“钱给了我侄儿……他家这会急着用。” 吴枣秀一听,站起身来对山民说:“她不要我要,你别走,我取钱去。” 黄大香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对山民说:“别听她那玩笑话,反倒误了你的工。” 那黑汉子看吴枣秀不像是玩笑的样子,坐下说:“还没过中午呢,也不用急。” 一会,吴枣秀拉着李松福进屋里来:“你看这花生好不好?” 李松福莫名其妙。他张望着众人:“你们都说好么,那就该是好了。” “这花生我买下了。”吴枣秀说,“我向你借几块银元,利息照付,一分不少。” “你哪要这么多花生?别跟我说笑了。”李松福拒绝了借钱的要求,“我可没钱。” “没钱?我就知道你!”吴枣秀十分生气地,“死木脑壳!这花生是香姐买,你也不肯借钱?” 李松福问黄大香:“真是你要?” “不是,不是,你也别听枣秀的玩笑话。小买小卖,哪里能收存这么多花生?”黄大香急着解释,“再说我也看不上这货。” 李松福抓了一把花生看了又看:“货倒是好货,价也是这价,你真不要?” 吴枣秀急着问:“你到底有钱没钱?肯不肯借?说个干脆!” 李松福为难了。黄大香认真地说:“我真不要,谁要谁买下,别误了这位兄弟的事!” “那你买下吧!”吴枣秀对李松福说。 “买下做什么?我要吃,一二两足够了。”李松福真不开窍,不知拐个弯来想想,光等着黄大香说个“买”字。 黄大香不耐烦地冲吴枣秀说:“你行点好,别捉弄老实人了吧!” 那黑汉子见着这情景,便拿吴枣秀寻开心了,“我说,好妹子,你没钱买花生,却硬要留着我作什么?是要招待午饭呢,还是要留我在你那里过夜?” “要吃饭,先到河里洗过口,要过夜嘛,那你就待天作了地吧。”吴枣秀扫了黄大香一眼,“干我屁事,你不要便不要,别误了我织布!”吴枣秀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别走呀,这天作地也不是难事。”黑汉子还有话说,“待我作了山大王,掳你去压塞好么……好厉辣的妹子!” 张仁茂见这情景,便对黑雷神说:“香嫂子这是小本经营,能不左右为难?生意不成仁义在呢!” “不要紧,不要紧。”山民连连说,“这有什么要紧──花生我也不卖了,仁茂兄你就留着吧!” “先别说这事。”张仁茂说,“还是去我家喝几口要紧。” 黄大香送走张仁茂与那山民出门,向他们再三表示歉意。 这桩生意未成,黄大香心里十分惋惜。 第3章 偿债5 正月里生意果然看好。二月过去,三月又来,黄大香的一点点存货快空了。花生的进价涨到十四五元,但她对没收购到那担花生并不后悔,因为只这么大的本钱,就只能做这么大的生意,本小利微,理所当然。让她高兴的是,她数一数,算一算,又攒了十块银元。她把这钱揣在怀里,准备着去摆夜摊。 这些天,因为吴枣秀与姜圣初时常发生口角,言来语去,姜圣初把话影射到了黄大香身上,似乎吴枣秀是受了谁的鼓动似的,所以,黄大香坚持不让吴枣秀帮手。石贤也就只能跟着去守夜摊。好在天气已经暖和起来,有时晚上的月光还很明朗。 彭石贤与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在街头巷尾追赶哄闹,捉迷藏,做游戏,玩得很开心。黄大香既要照料生意,又要顾看孩子,总是悬着心。尽管如此,她仍然感受到一种快慰和满足: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债款也在一天天地偿还,再过两三年,本利就可以全清,那时,孩子也有八九岁,就该是云开雾散见青天了。 这时,李松福提着个面食盘给哪家去送夜宵,黄大香叫住他:“李伯,刚才从你门前过,见你正忙着,没上你家,你送了面食回转时,请在这里落会儿脚,我有事找你呢!” “好咧——稍待一会便来。”李松福亮着应答顾客的嗓子大声回答。 黄大香想,今天一定得偿清他那笔债款才是,即使是进货急钱,也只能另想办法。黄大香望着李松福在朗朗的月色中急步趋走的身影,又生出“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的感觉来。这李松福也怪,近几个月来,他似乎大方自在多了。也许,他本不是个呆头呆脑的人,只是在她黄大香面前,特别是两人面对面的时候才木讷无言,手足无措。这会儿好了,他已没有了那份心思,人反而轻松畅快了许多。黄大香想:唉,事情本来就该这样吧,也是只能这样的了。 正遐想着,黄大香发觉小摊底下有些响动,便拿起灯来想看个究竟。不料几个小孩哄了过来,大喊“抓住了”!藏在货推底下的一个小男孩猛地冲了出来,掀翻了好几个货盘,花生瓜子撒了一地,黄大香“哟”地一声,孩子们见闯了祸,又一哄而散。原来这是彭石贤与他的同伴们在捉迷藏。彭石贤闯了祸,不知母亲会把他怎么样,跑到街道上远远地站着。黄大香招呼他走近来,他一动不动。黄大香弯下身来,花了好一阵工夫,才把掉在地上的花生瓜子拾掇起来。 “这孩子怎么就光知道淘气!”黄大香见石贤仍站在街面上发愣,又觉得他可怜,“快过来,妈不责怪你……”彭石贤见母亲走出亭子,转身就跑。黄大香连忙喊:“别跑,别摔倒了!” 这时,李松福刚好送夜宵回来,见这情景,便一把抱住彭石贤,彭石贤挣扎不脱,拳打脚踢,弄得李松福一身尘土,差点把食盒子给踹落下去。黄大香赶忙过来拉着儿子:“妈不责怪你,妈不责怪你……别这样,看你把李伯一身都弄脏了……你反倒哭什么呀!” 孩子怎么也哄不住,黄大香只得使劲抱着石贤回到亭子里,李松福也跟了进来。 孩子累了,黄大香也累了。黄大香把儿子抱在怀里,好一阵才让他安静下来,说:“全身都汗透了呢……你怎么一点道理也不懂?自己做错了事,反倒又哭又闹,把李伯一身都弄脏了……也真是淘气!” 彭石贤不说话,眼瞪瞪地望着李松福。 “幸亏没踢落我这食盒子,要不,明天我这生意就不好做了。”李松福憨笑着,“有了孩子,父母就别想图个轻松自在,不顺着孩子,还下不得场呢。” 李松福说的是本心话,黄大香也知道这是实情,但她蹙着眉头没有回答。李松福的话更让她增加了原来的顾虑:孩子哪能一点也不淘气?万一被男人厌弃了怎么办呢?不怕一万就怕这万一啊! 李松福却没有能觉察到黄大香这时的心理活动,见黄大香没说话,便问:“香嫂,你说找我有事,是钱紧手么?” “你坐,坐吧。”黄大香让出凳子,抱着石贤站起身来,“石贤,你站一会,妈给李伯去买点酒来,乖孩子,听话。” 彭石贤却缠在母亲身上不肯下地:“不,我不让你给他去买酒。” “你抱好孩子,我站着不要紧。”李松福见黄大香哄不住孩子,便说,“是遇到别的什么难处了?你就说吧。” “不,不是。”黄大香只得坐下来,不知怎么眼圈却红了,“这孩子什么时候才懂点事呢……李伯,你帮我母子俩的忙不少啊。” 李松福认真地听着。 黄大香原想多说些感谢的话,同时也表白一下自己感情上的歉疚,可一临场,还是觉得话不好说:见李松福站立一旁,又显出手足无措的样子,她有话也说不出来了,便从口袋里掏出那十块银元来,“借你的钱实在太久了,这些也没加上利息去──你数一数吧。” “就为这事么?”李松福又感到有些失望似的,却没有抱怨。只说,“我这会不急钱用,我……你先拿这钱去还了别人的债吧,我说过借多久也不收利息的。” “还是先清了你吧……往后有了急事还少不得再向你借的。”黄大香把钱递给李松福,“你这份情……我和孩子往后怎么也不会忘记的。” “你……”李松福不知该不该把钱接过来,“这钱放到我家里反正也闲着……我该走了。” “慢,这钱你拿去吧,别麻烦枣秀给你去送了。”黄大香坚持着。 李松福接过钱,又退回了两块:“也不该是十块──我吃了你好些花生瓜子,你该扣除才是。” “李伯,都别说见外的话了。”黄大香把李松福留下的两块银元又推了过去,“你不计息,我便没付息给你,你要付花生瓜子钱,那不是让我付你的面食钱吗?” “这花生瓜子说好了是记账的呀……”李松福觉得十分理亏地嘟哝着。 “李伯,只有我母子对不起你──”黄大香拍着在怀里睡着了的孩子说,“唉,许多事都是没法子……你还是走吧……我得等一会才能收摊呢。” 李松福拾起银元出了街亭,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说:“香嫂子,也不能让我沾你的光呀,这样吧,仁茂兄替你借的那四块银元就不用还了,那是怎么说我也不能要的。” 黄大香一愣,什么时候张仁茂替她向李松福借过四块银元?她张了一下嘴,打算叫回李松福问个明白,但她把话咽了下去。张仁茂绝不是随便扯人旗号的人,李松福也不会说假,这中间一定有缘故。张仁茂总会说起这件事情来的,于是,她含糊地答应着,让李松福走了。 又过了近一个月,黄大香家里的底货全空。这时花生瓜子进价继续上涨,而且,货源枯竭,眼看着这小摊无以为继了。黄大香心里着急起来,张仁茂了解到这一情况,就与侄儿张炳卿给她送去了满满的一担花生。他告诉黄大香说,这便是年前那位山民送来的花生,当时,他向李松福借了四块银洋,自己凑了两块,余下仍欠那位山民两块,那山民答应让黄大香脱了货归还,还说,不还也不要紧,你是从别人手指缝里讨吃的人,比他还要可怜。 黄大香一时激动得要落下泪来:“你们真是实心实意扶持我这孤儿寡母,叫我如何感谢得了!” 当时,吴枣秀在场,她一提起那次进购花生的事就抱怨:“你想不借人不欠人,可是又不敢抢不敢骗不敢偷,你打肿脸来便充得起胖子么?” “我哪是充什么胖子?借钱的事让人心慌,利滚利,息加息,象块搬不动的石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可不想借还是借了,不想欠还是欠了,我们这种人家能充得起什么胖子?我真是从人家的手指缝里接一口掉下来的饭吃,只是不算偷不算抢就是了。”黄大香心情沉重地诉说,“今天大家给我的都是一份情啊!我实在是顶当不起,更是偿还不清了……为人一世,要做到情还情,债还债,不欠来生账,不留子孙怨,也实在是难!” “天长地久的,一时间也说不清究竟是谁亏了谁,为人只要心正,香婶你就别无端地作难自己吧。”张炳卿少在人前说话,这会儿却插进话来:“这有什么不能安心落意的?现在世道越来越坏,吃苦受穷的人全是些本分人,不互相关心帮助还能怎么着?难怪黑雷神大叔说,他要去劫富济贫,替天行道!我看这话没错……” 张仁茂在一旁制止侄儿:“炳卿,你有多少话得在这里说,家里就没事做了?回去吧!” 张炳卿见伯父开言,便习惯地一笑,顺从地走了。 张仁茂开导大香嫂:“你别想那许多了吧,在这个世界上,人都少不得你帮我,我帮你的,大家都是相互扶持着走。再说,你也没少帮过人家,说不上亏心亏意。” 黄大香低头不语,她在想着自己为人的遗憾:就如对待李松福,能说一点不亏心,不亏意么?李松福实在是个老实人,这欠下他的这四块银元到底该不该还呢?她的心里又生出许多的惆怅来。落在这情与债编结的罗网里,黄大香感到十分犯难,有时情便是债,债便是情,有时清了债,却又负了情,这情与债,究竟何时能了? 第4章 冤结1 情和债是网结,怨和恨也是网结。人在这世界上,被各种各样的网结缠绕着,或不幸绊倒,或有幸解脱,好歹都叫做生活,人生就是在自觉与不自觉之间经受世事的磨炼。 傍晚时分,奔波劳碌了一天的小镇人陆续回到自己的草窝里。黄大香已经安排石贤吃过了饭。今晚她不准备去摆夜摊,因为李墨霞说要来学刺绣。她担心的是有几次李墨霞来时,石贤总在一旁吵闹,虽然李墨霞脸上并没有厌弃孩子的表情,但她心里究竟烦不烦就很难说。恰好今天镇上从外地来了唱皮影戏的父女俩,石贤吵着要去看,黄大香便让张炳卿把他带走了。天已经黑下来,李墨霞还没上门,黄大香靠在门边等着,有了这难得的空闲,她才感到好些疲乏,竟忘了自己没吃饭,靠着门框打起盹来。 不一会,龙嫂风呼火急地进屋来:“香姐,香姐,我遭冤屈了呢!” 黄大香一惊,立时惊醒过来:“出什么事了?你快坐下来说吧。” “你得借几块钱给我才好。”龙嫂没肯坐下来,“我急着用呢!这个月没做满工,不便向田家人开口要钱,再说,也早已经超支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呢?”黄大香挑亮油灯,“你别急成这个样子呀!” “哎!那些丧尽天良的造出些没牙没舌的话来了呢!”龙嫂指天划地,十分激动地,“他们说我家连贵伢子不姓龙,是野种,果真这样,便拿我下油锅,扔火坑,千刀万剐也活该:可老天作证,不是这种事呀!他们是要赶我母子出门,要占那份田产,真是黑天黑地要人的命呀!” 黄大香明白了。龙嫂家的族兄弟都很强暴,时常凭白无故欺侮这孤寡的母子。龙嫂的儿子是她丈夫死后六个月出生的,对这个遗腹子,龙家族人早就散布了一些流言,现在果真要动手侵夺龙嫂那份赖以为生的微薄产业了。这类事情在乡下司空见惯,结果往往没有什么救路,“这如何是好呢?光几块钱也顶不了事呀!” “这是叔老爷的主意。”龙嫂说着,抹起泪来,“我去求他,他答应为我说话,让我去办一桌洒席,我还敢说不办?” “你叔老爷能为你说话?”黄大香更为龙嫂担忧了。这叔老爷是龙家的族长,常竖着根长烟竿在小镇走动,那铜烟杆头足有一斤多重。他能说会道,是远近闻名的讼棍。闹起宗族械斗来,他一呼百应,拖猪宰羊,捆人拆屋,全凭他一句话。他如果真肯帮龙嫂,事情好办,可他又是出了名的色鬼,谁知他安的什么心? “现时,族兄弟们全不认人,侄子辈更凶。早上来我家,见着东西便往外扔,磕头作揖都不顶用,我还有什么办法?”龙嫂万分无奈,“这些丧尽天良的!” “眼下也只能这么办了。”黄大香掏出两块银元来,“你先拿这钱买点酒肉,不够时赊欠点,以后再想法子还。” 龙嫂接过钱,用衣襟抹了一把眼泪,“香姐姐,你真是修福积德了,老天保佑你和石贤都能得到好报,我母子永世也不会忘这大恩大德的──我该走了。” 黄大香跌坐在门边的竹凳上。这倒不是为着手上仅有的两块银元给了人,见到这种情形,她是不能不给的,她只有几个真情相见的穷朋友。在老家时,龙嫂与她相伴长大。龙嫂是个独生女,她那单身的父亲极度疼爱女儿,也喜欢女儿领回家去的女伴们。他常玩笑地对人说,他的女儿是花朝那天出生,定是花神送来,不遇个英俊多才的少年郎是决不嫁的。龙嫂长黄大香一岁,早一年出嫁。她父亲为她选定的丈夫模样倒还不错,家里也有些许田地产业,但那婆婆对儿媳的管束极为严厉,平时不让她出门半步,既使回娘家,每年也不过一二次,而且多有限制,傍晚回来,第二天还得赶早回婆家去做早饭。女儿说起这些,父亲后悔不已,可只能叹气说,生米已成熟饭,还能够怎么样呢?黄大香出嫁后,她与龙嫂竟有二三年没见一面。一次龙嫂来小镇给婆婆求方取药,顺便在黄大香家吃了餐便饭,说起婚后生活的不幸,龙嫂放声大哭了一场,她难对付的不仅是婆婆的叼钻刻薄,更难经受的是丈夫的凶狠歹毒,常对她动拳动脚,一不如意,还兴罚跪饿饭。第二年,龙嫂的父亲亡故,龙嫂被丈夫一脚踹出门外。此后,龙嫂便来了小镇,黄大香介绍她给人临时帮些佣工,没去处时,便在黄大香家落脚。当时,黄大香的丈夫有位姓龙的朋友,为人重情重义,只因家境贫困,三十多岁尚末娶亲,经黄大香说合,龙嫂也情愿嫁他。自这以后龙嫂才叫龙嫂,以前黄大香对她多以“花花”相称,这是龙嫂的父亲常用的爱称。“花花”曾经是这个孤独老人掌上的明珠,心头的痛肉。偏这“花花”命运不济,风雨过后又遭严霜,虽然夫妻俩相处和睦,但丈夫染上了肺痨,一病三年,不幸身亡。从此,龙嫂再不敢提改嫁的事,这似乎也是让黄大香害怕嫁人的原因之一。眼见着刚才龙嫂来这里的情景,黄大香又不免物伤其类,同病相怜,一种莫名的孤独感袭上心头。龙嫂这个坦白真诚,胸无芥蒂的女人,是从来生不出一丝歹心邪念来的,现在却遭遇上了天大的诬陷。族人要欺凌寡妇,肯定先看过了族长的脸色,说那个叔老爷愿意救她,这恐怕会是凶多吉少啊!再说吴枣秀,她也十多天没来这里了,这是黄大香不让,因为姜家人隔三差五争吵不休,枣秀一出门,姜圣初便骂着跟上来,让黄大香听些指桑骂槐的话不说,她很担心吴枣秀会因此吃亏,便忍心地拒绝吴枣秀登门。吴枣秀火了,真赌气不来,这又使黄大香悬心吊胆。就在刚才龙嫂来这里的时候,姜家屋里劈里哗啦地响了一阵,还似乎听到了国芬的哭泣声,这阵子再听,又不见响动,黄大香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左青石神位前的香火快要熄灭了,大香嫂起身去续上一柱清香,在心里为这些苦难中的姐妹祷告。 “香嫂,吃过饭了么?”李墨霞进门时说,“我来晚了,得陪我家青妹说说话──她是刚从学校里回来的──不觉时间便过了。” “请坐吧。”黄大香强颜作笑,“我把孩子安顿妥了,正等你呢。” “只是误了你的生意,很对不起了。”李墨霞在油灯下落了座,“我想你一定在等着的,不来一趟还不妥贴呢。” “先喝口水吧。”黄大香说着便去厨房泡茶,“我留着点上好的茶叶呢。” 这时,一个女人的身影在窗外一晃又不见了。李墨霞待黄大香端上茶来时问:“刚才有人在窗外,象是姜家二媳妇,是有事找你吧?你让她进屋来坐坐好了。” 黄大香连忙走出门外,喊了几声:“枣秀,是枣秀吧?进屋坐吧,怎么不见了!” 吴枣秀退到了走道的拐角上,把头仰靠着墙,没答应。国芬紧贴在她身边。 “唉,实在可怜,年纪轻轻就守着寡,娘家也没什么人能帮她,大伯又是那样的性情……”黄大香进屋时对李墨霞说,“真是天作孽啊!” “你是说姜家二媳妇?”李墨霞也表示同情地说,“你不提灯去找一找?今晚我也没打算学刺绣了。前些天我绣了两个手帕,丢在一旁,反正这只是消闲,让她来坐坐,扯扯闲话也一样。” 黄大香提灯出屋转了一圈,仍没找到吴枣秀。她转念一想,吴枣秀从不愿让别人过问她的事,何况李墨霞是不多来往的人呢?于是,黄大香回到屋里,坐下来摇了摇头,心绪黯然。李墨霞问:“香嫂,你这脸色……身子好么?” “兴许是受了点凉,头有些昏。”黄大香借此掩盖着内心的伤感情绪。她想,人的命运竟有这么大的差别!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还得按捺下自己的情绪去侍候别人说话,有这小心还没这份工夫呢,她说,“你怎么不在家里多陪陪青小姐?” “青妹上同学家去了。”李墨霞没觉察出黄大香婉转逐客的意思。幸好她今天的兴致好,有话说,不用旁人插言,“青妹不像我,敢说敢做,满脑子新思想,与我兄长争论起来毫不相让。可我家兄长都喜欢她──你不认识我家青妹?” “见过。”黄大香点点头,“小时候她在河滩上骑马──是一匹大白马,奔跑起来一阵风似的。” “那时候她才十二三岁,长相性格都像个男孩子。白马性子烈把她摔下来好几次,可到头来她还是制服了那匹马,她呀,干什么事都非干成不可!”李墨霞在心里佩服青妹的勇气,“现在她想的可不只是驾驭一匹马的事了,她说要驾驭当今这个时代,把握住世界的潮流!” 李墨霞说得兴奋起来,这显然是妹妹从学校归来,她的活力,她的情绪感染了久蛰闺阁的姐姐。学生时代也曾经激励过李墨霞的一些思想观念又在她的心底里复活了。她讲起了推翻封建,创立共和的历史典故,讲起了劳工神圣,科学救国的道理,甚至还展望了世界自由民主,天下为公的美好未来。 然而,对于这一切,黄大香就像听一个与己无关的离奇故事,她偶尔点点头,只不过是一种礼貌的应和。 “我上次借了些钱给你,说不计较利息,你不让。”李墨霞提及与黄大香之间的一个具体问题时,又一次使用了上次脱口而出的一个字眼,“你说,我能够当个剥削者么?” “利息我怎么也得付给你的。”黄大香不解“剥削”二字,以为李墨霞后悔没取利息。为让她放心,便说,“我也不能……不能剥削你呀。” 黄大香在与李墨霞说话时,耳听着门外的响动,她料定吴枣秀仍在屋外,可是,李墨霞并没有马上就走的意思。 正好,这时田伯林照例来接李墨霞了,他在门外轻声喊道:“墨霞,回家么?” 李墨霞没有应声。她交待黄大香:“那是我的私房钱——有朝一日田地产业说共也得共,还提这利息作什么!” 听了这话,黄大香不免有些惊异:那不就是传说的共产么?果然当真!莫非她保长娘子是为这些事放心不了?但此时的黄大香无心寻问。李墨霞这才感到了黄大香的心不在焉,只得起身告辞。 黄大香送李墨霞出门,没多说话,在经过那条狭长的过道时,她又听李墨霞没头没尾抱怨了一句:“……冤结,如果不是有孩子牵累,这次我就可以一走了之!” 到了街口上,田伯林在等着,黄大香打住脚步,她望着这对客客气气却又冷冷冰冰的夫妇一前一后,默默地向家里走去。心里想,李墨霞几次说要走又走不了的话,这分明是指离开田家,但她还能去哪里?联系到以往的交谈和关于她的传闻,看来她说烦恼并非假话。那末,生来上帝就给了每个人一份全然不同的烦恼,这究竟是一种公平呢,还是一种偏颇?大概,人来到这世界上,发愁的事除了吃和穿以外,不得自由自在,自拿主张也应该算一种吧?黄大香不觉有些同情起这个女人来了。 第4章 冤结2 黄大香惦着吴枣秀,当她再回到屋里时,吴枣秀已经愣在那里,那样子让黄大香十分吃惊:她披头散发,身子贴在门框上,幽恨的眼神映着油灯的微光,像旷野深处燃着的磷火,她把国芬捂紧在胸前,一动也不动。 “唉!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呢?”黄大香拉拽不动吴枣秀,“你什么话不好跟姐说?” 黄大香见吴枣秀仍然不肯说话,不肯移步,便拉过国芬来,抹去了她脸上的泪花,问:“是你大伯又欺侮人了不是?” 国芬“嗯”了一声,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突然,吴枣秀扬起手来,狠狠地给了她一个耳光:“你哭死嚎丧!就为你,如果吴家没你这个孽种在,我无牵无挂,哪里不好死!” “你怎么能拿孩子吐冤出气!”黄大香护着国芬,“你这不是发了疯?” “我是疯了!”吴枣秀捶着自己的胸膛,“我不想活了!姜圣初不先宰了我,我就得杀了他!” “何苦这样践残自己呢……”黄大香放下国芬,又去拉住枣秀,“有话慢慢说,你真不认我这个姐姐了?” 吴枣秀终于平静下来:“香姐,国芬十四岁了,你认她作个干女儿吧!你肯做这好事,我来生来世变牛变马也当报答你。吴家只有国芬这根独苗了,你就答应我吧!” 吴枣秀欲跪下去,香嫂慌忙拉住她,两人就势坐在竹凳上:“枣秀,不管是什么事都该放开些想……” 黄大香理了理吴枣秀的头发,把被撕成条片的衣裳给拉上,摇着头叹着气。她想肯定是姜圣初动蛮了:“我就担心着早晚要出事,可又有什么办法?真是前生的冤孽呀!” “他也别想得到什么便宜!”吴枣秀冲到门口朝姜家那边大声叫骂,“呸!死不要脸的东西,老娘的屁股也没你舔的份,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鬼魔鬼怪的样子……” 黄大香赶紧把吴枣秀拉进屋:“没成事便好,吵起来好听吗?” “我的亲娘啊!”吴枣秀这时才抹下一把泪来,“你叫我这日子怎么过!你不知道那死皮赖脸的畜牲,天天缠着你,时时折磨你,我是没让他把事情做成,可这样没完没了地下去,能不死人吗?刚才若不是想着国芬,我真一刀捅死了他!我在床垫下放了一把刀,没敢用。你看,我哪儿没有伤!这胳膊差点儿被他扭断……” “我哪能不知道?”黄大香劝着枣秀,“明天我好好儿跟他去说……待熬过一二年,国芬大了,你的事才好办呀。” “姜家我是不回了!”吴枣秀决然地说,“你如果要赶我走,不肯收留国芬,我也不想连累你,我已经想好了,早死晚死都是死。” 黄大香知道,吴枣秀的话说得平静,但那双眼睛蕴着火。她是一时想到绝路上去了。便劝她说:“你当我是怕连累?怎么说我也不会赶你走,可是得想个法子才过得下去呀!国芬可怜,你能不为她想一想?” 吴枣秀不说话了。 这时,皮影戏散了场,张炳卿背着石贤回家。吴枣秀不愿让人见到她那狼狈的样子,便退到灯影下面,捂着脸。 “石贤最喜欢看这皮影戏,不散场不肯回家,在路上还高兴得不得了,在我背上又跳又闹的──哟,刚才一会儿怎么便睡着了?”张炳卿告诉大香嫂。 黄大香接过孩子,安顿他睡下来。张炳卿注意到这几个女人都阴沉着脸,想是出了什么事了,但又不便问。站了一会,只得告辞回家:“婶,我走了。” 出门时,国芬抬头望了张炳卿一眼,眼里噙着泪花。张炳卿便问:“芬妹,是圣初伯欺侮你们了?” 国芬点了一下头,又马上回避开张炳卿的视线。 张炳卿已经长成一名堂堂男子汉了。他大吴国芬四五岁,平时比邻而居,常在香婶家碰面,两家大人又相处得好,便让他们兄妹相称。吴国芬寄居在姜家已经三四年,这种家庭自然不会有她的空闲。一进姜家,刷锅洗碗,摘菜割猪草等家务事便有得她忙的,近年来,挑水、漂布之类的重活也加在她身上,漂布的事十分累人,湿布很沉,提起放落常让她挣得脸红脸白。张炳卿做事不惜力气,他每天都得去河边浸泡竹篾,遇着吴国芬时,往往要上前帮她一手。吴国芬并不以累为苦,只是被人视为累赘的日子难过。吴枣秀虽然一心为她,但在姜家承受的压力与艰难也必然传递到吴国芬的身心之上。吴国芬连一个能通声息的同伴也没有,她就很自然地把张炳卿当作可以信赖的亲人了。前天,吴国芬去河边洗衣,特意靠近正在石拱桥下浸泡竹篾的张炳卿说话,把一件想了很久的事情告诉了他,希望能得到某种帮助: “炳哥,我打算离开姜家,我不是姜家的人,我秀姑妈也不愿意在姜家过。” “是姜家人要赶你们走吗?” “不是,他们还不愿意放我们走呢,可我们得走!” “那你们能去哪里呢?” “现在是我连累姑妈走不开。姑妈说,只要我有个落脚处,她哪里都能去,我想,我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 “就为你姑妈说过这话?这可不是赌气的事,你姑妈怎么也不会丢开你的,你别冒傻气了!” “不是冒傻气,你说我能在姜家过一辈子吗?我人长大了,我能养活自己,再说,你不知道姜圣初多凶多坏,他总缠着逼着我姑妈……” “这……这事你与姑妈商量过了?” “我没跟她说,我还没有个去向呀──就为这事我才找你帮忙的,你能打听到有人家要请佣人吗?家里的事我都能做,只用挣口饭吃就行了。我走了,我姑妈就能走!” “谁家肯顾小孩做佣人?”张炳卿只当吴国芬说小孩子话,她本来也还不满十四岁,“你快别胡思乱想吧,姜家人吃不了你,别害怕。” “我反正得离开姜家……”吴国芬没想到张炳卿不答应帮忙,她愣了一会,才又坚决地说,“你以为我离开了姜家就不能活下去么?我才不信!” 当时,张炳卿没想到这件事有多严重。不过现在他见到了这情景,也拿不出好办法来,他见屋里的人都没打算和他详细说这些事情,便只说了一句抱不平的话:“姜家父子欺软怕硬,真不算人!” 黄大香注意到了张炳卿说这话的神情,看出了他对国芬的关爱,但还是打发他走了,她想,可惜国芬小了一点,不然,把她托给炳卿这孩子是很不错的,“炳卿这孩子,眼见着他长大,满仁义的呢……” 吴国芬一时没反应,黄大香把话提起又放落:“枣秀,我看明天请仁茂伯过来,看他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吴枣秀终于冷静下来,他想,张仁茂再有主意,又能把姜圣初怎么样?难道能把他说得回心转意?那不可能!于是回避作答:“睡吧,都睡吧,明天你还得摆摊。我的事情谁都管不上──我知道怎么办!” 吴枣秀上了床,黄大香也只得上床,可两人都睡不着,倒是国芬一会儿便起了鼾声,偶尔在梦里抽泣几声。 黄大香翻来覆去地考虑:真说起来,张仁茂也不一定有那么大的能耐,惹姜圣初上火了,他能够从上街骂到下街,以至脱衣垮裤,舞拳捋掌,毫无顾忌,她见过那情景。就算照他的话说,我黄大香对他有恩,可一旦翻脸,他也不会认人的。于是,黄大香想到了李墨霞和当保长的田伯林。吴枣秀一动不动,黄大香知道她一定没睡着,便推了推吴枣秀: “秀妹,你看李家墨小姐怎么样?她刚才上我这儿找话说,你在门外听到了些么?她为人也算有善心,另外,田保长也是个和气人……” 吴枣秀听着,没吭声。黄大香又推了推她:“秀妹,明天我去求他出面说句话,也许……” 吴枣秀猛地翻过身来:“不用!找他们作什么呢?你千万别去找那些人!” “他毕竟是一保之长呀!我好心去求他,想来也会给点面子的。”黄大香劝吴枣秀,“让我去吧,多个人为你说话,事情会好办一点……” “不。”吴枣秀坚决不同意,“你去求他,他未必真肯答应出来说话,他凭什么要为我去得罪姜圣初?就算他答应,也不过是说些哄小孩子的话,姜圣初能听?那反而会让我丢乖露丑。清官难断家务事,我说了,这事你就别操心,你能不给我去张扬,便是作了件好事!” 黄大香没话了。一会,吴枣秀说:“香姐,我知道你为我好。我问你一句话,你说,如果把国芬嫁给张炳卿,他们张家会不会要?” “国芬是个好妹子,人见人爱,谁会嫌弃?”黄大香说,“只是她人还小了点,你何必这么急?难道你……你真打算丢下她?” “你放心,我这会想好了,我还不能去寻死,只是人到了得死的时候也怕不得。”吴枣秀说,“我是觉得炳卿这孩子不错,如果能把这桩亲事定下来,我会放心一些。” “那倒是,我也这么想过,但也别太性急,到时候我再去跟仁茂伯提也不迟。”黄大香说,“现在我愁的是你自己的事情。” “我不愁,你愁什么?”吴枣秀在情绪冷静下来后已经有思考过了,“我死得起,他姜圣初还不一定死得起,我只牵挂着国芬,他还得多牵挂几个人。再说,不管他如何凶,也不敢在大街上杀了我,甚至,我料定他还不敢上你家来抓我,拉我,他真是欺软怕硬的人。你相信不相信?他也还有些敬畏你的!” “他哪能怕我?”黄大香只能苦笑,“一个女人能比谁强谁硬?你当他知道感恩什么的?过去我帮他的事本来也不大,并且都早忘记了。” “他说你人好这话是真,他还有点信你服你。”吴枣秀说,“要不,这事早不是这情景了。” 黄大香不信自己有这能耐:“就算姜圣初肯给点面子,能忍得住一时,也忍不得很长久,三天五天不找你,也不能长久放了你,你还得往远处想想呢!” “唉!香姐,你说我还有什么好想的呢?”吴枣秀翻过身去,“老娘生了我,没长到十岁,父母先后弃世了,十六岁上兄嫂给我说了户人家,本来好好的,可男方父母一时翻脸,便借口命相不合把婚退了,他们是嫌弃我吴家穷,没根没底的。我进姜家不到两年,老天偏又夺走了我丈夫的命,现在我娘家没有了人,这辈子与姜圣初结上了冤,扭打在一起,要死不活,哪里是我的长远处?世界上的事不是都能想得清,想得透的,那就边走边瞧吧……等到他真敢来得罪你的时候,我除了拚命还能怎么办!” 近前的事情难办,远处的事情难料,这就只能听天由命了。黄大香叹息一声:“冤孽深沉啊,天若有眼,也该睁一睁才是呢!” 就这样,两个女人迷迷糊糊地,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直捱到了天亮。 第4章 冤结3 世界历史发展到了近代,两个东方邻国成了冤家,日本人的入侵,使中国人饱罹苦难。历经了八年的浴血战争,日本终于投降,但中国社会的贫困落后,当局的腐败无能,则暴露无遗。面对新的世界形势,新的历史契机,中国向何处去成了许多人关心的问题,变革现状的思潮与力量迅速地生长壮大。青年人是最容易把自己的前途与国家民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 这个偏远的山乡小镇是战争的后方,它虽然躲过了炮火的蹂躏,但各地的难民用他们的呻吟和哭诉同样把恐惧带给了这里的人们。所以,战争胜利了,当抓获的一名日本人被解押着经过小镇时,许多人家燃响了鞭炮,小孩子也在后面追赶着扔石子。 然而,要说起使小镇人心理上受到冲击和震撼的大事,还少不得提及国立县中十多个学生自发组成的宣传队。他们喊着民主建国的口号,怀抱着激进的革命热情,到处张贴了一些红绿标语,还在十字街头举行过几次激昂慷慨的演讲,这些都使闭塞的小镇人耳目一新。晚上演出的文明戏,尽管场地简陋,灯光暗淡,仍然吸引了不少的观众。那些宣传抗战胜利的活报剧和讽刺达官贵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双簧戏惹得人们开心大笑,尤其是穿着旗袍的富家小姐与西装革履的少年挽着手臂走上舞台,最后为情爱,为理想,毅然出走的话剧更使小镇人大长见识。 那位富家小姐的扮演者不是别人,正是李家大院的二小姐李青霞。这又不免让小镇人困惑:门楣显赫的官宦人家,有名有气的大老爷李寿凡,怎么能容得自己的妹子粉墨登场呢?还好,毕竟是民国多年了,李寿凡虽没有亲临剧场,但当有人向他说起这件事时,他倒能开明地说:年轻人嘛,思想时髦,少不得要说些反封建,要民主之类的话,那就由他们去吧!可惜的是,他不认识那扮演男青年的人是谁。那也是一位官宦人家的叛逆子孙,他大学还没有毕业就弃学了,名字叫仇道民。他不只是在小镇上大声疾呼一些革命的口号,而且,他视这个李寿凡为腐朽封建制度最可恶的卫道者,要以最直接的行动与之作对。仇道民就是好几年前,李墨霞在高中读书时的那位情投意合的相好。他们接受了“五四”运动以来的新思想,新观念,对社会现状极为不满,他们之间有过对未来的抱负与追求,也有着对爱情的山盟与海誓。只是因为李寿凡差人而至的一封书信,把李墨霞骗回了家,并且,随后他安排了一场妹妹极不情愿而在小镇人看来却是极为隆重、极为风光的婚礼,从而拆散了李墨霞与仇道民的一段情缘。时至今日,仇道民仍然抱有最后的希望,就如那戏里的人物一样,他幻想着能够冲决所有束缚人们的罗网,解救出李墨霞来,一同去投奔他理想中的光明世界。可是,对于他的到来,李墨霞却吓得不敢出门,她把自己关在屋里,眉头上添了个解不开的结头。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仇道民会混在县中学生宣传队里突然找到小镇来,而且还让李青霞捎信,说要与她见上一面,这如何使得? 戏剧的现实意义往往会超出演出者的用心:束缚小镇人头脑的传统观念受到了挑战,有人被激怒了,有人从中见到了一丝渺茫的希望,当然,认为事不关己者还是居多,他们不过是无动于衷地嬉笑一场。 大出人们意料的是,姜圣初成了第一个反应最强烈的人。他本不是有闲工闲心看戏的。吴枣秀在黄大香家呆了两三天,没声没响没露面,黄大香也没给她与姜家传话,疏通,旁人更是无心过问。这反倒让姜圣初不安了:骂上门去自己多少有些亏理:去说好话,又觉得失了面子:织布机不响,他更是心烦意乱:再加上卧床的老婆唠叨不已,他便去看戏了。其实,他看戏是心不在焉。开始时,见到男女同台,眉目传情,这倒没有引起他的惊怪,相反,犹嫌不足:但当他见到那一对青年学生后园相约,并且破门出走时,却突然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觉得似乎这戏是吴枣秀串通好那些人来作弄他:“还了得!叫人谋反作乱,警察所不抓他们还干什么?李家大院出了这种女子不败下来才怪!” 第二天,姜圣初挥拳舞掌骂街了:“我姓姜的可不是三块砖头架口锅的人家!也不睁眼瞧瞧,我是那么好欺侮的么?进了姜家门便是姜家人,我看她翻得了天!” 小镇人早知道是怎么回事,姜圣初不说,便没人管闲事,姜圣初上街下街一叫喊,也就有人出来附和,逗笑,观热闹了。小孩子尾随着他不远不近地起哄叫闹。 张仁茂骑在自家门口的条凳上开竹破篾,见姜圣初气势汹汹地出无头告示,便招呼他:“圣初老弟,什么事让你大动肝火了?” “你别装不知道”姜胜初立定了,“家门不幸,出了扫帚星,丧门星,她有吃有穿有福享,却一心想逃,想飞,想上天,就当我姜圣初是摊稀泥,会全都由着她了!作的好梦,看我不打断她的骨头!” “是说你老婆么?”张仁茂故意问。 “你不知道是枣秀妹子这泼妇?”姜圣初对张仁茂唾沫横飞地说,“我看什么人敢附她的势,敢助她的威,惹火了我,我什么人也不认!” “哟,枣秀怎么了?是给什么人勾引跑了?”张仁茂玩笑地警告姜圣初,“现在时兴这种事。你姓姜,她姓吴,一旦走了你能怎样?你没看学生们演的那戏?” “她敢!”姜圣初到底有些色厉内荏,“我就白养了她两张嘴不成?算算看,这几年她们吃了我多少?别人供得起她三天五天,还能供得起她十年八年?” 后面这话姜圣初是朝黄大香家说的。黄大香家里没人出来回话,因为张仁茂为她们设计好了:姜圣初是个火暴性子,硬顶不得。张仁茂继续与他兜圈子。 “我说圣初老弟,你这话也是有理。”张仁茂让出凳子,“坐着说吧,我看你得找几个三亲六戚、或者保长甲长来,当面论一论,看吴枣秀吃了你家多少,花了你家多少,也为你家做了多少,讨个公论,免得日后生出是非来。” 姜圣初知道这话里有话。他轰地站起来:“你们算计着坑害人么?姜家的事用不到外人来管!也用不到谁来论这个是非……” “这就怪了。”张仁茂装作不解,“你自己不到处叫叫嚷嚷,外人谁管呢?本来是,即使吴枣秀不明不白死在你姜家,也不过是赔上口朱漆棺材,做个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就完了事!” “七七四十九天道场?你替她想得好,谁见过哪家祖宗老子死了这么风光过?”姜圣初并不示弱,“告诉你们,她要死,先得自己安排张草席,我姜圣初没逼她,她死了我还不答应掘坑呢!” “人命关天,吴枣秀就这么不值钱么?”张仁茂仗义执言了,“老弟,我说你这事可没想明白,你说没逼死人,可她现时还有张嘴,旁人还有双眼,真死了人的话,你说得清?你也不用提你姜家有势,她吴家没人的话,别看虾子在生不见血,死了还遍身红呢!我说为人还是得存个良心才好……” 姜圣初到底心虚,一时语塞,不觉软了下来,朝围观的小孩子吼道:“你们跟着看什么热闹,有什么好看的!” “进屋喝口水吧。”张仁茂好心地劝姜圣初,“有些事我们兄弟间坐下来好好说说。” 姜圣初的气势缓和了许多,但心里不服,没肯进屋:“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家人等着要吃要穿要用,织布机子停了,哪有工夫坐着说闲话。” “也是。”张仁茂并不强求姜圣初,“那你就听我一句话吧,有事你和枣秀好好商量,她能听更好,不能听可千万别动蛮,办事得看时势,你不见那当官的老子也强不过拚命的儿子么?那戏里的话有些道理呢!” “什么道理!”姜圣初愤愤然地说,“这世界全被那些穿洋服,留西式头的人搅乱了,连几个学生也敢胡搅乱来──我才不怕──你替我告诉那贱货,赶紧回家我便饶了她,要不……要不……哼!” 张仁茂知道姜圣初这会儿只是烫死的鸭子嘴硬,便认真地告诉他:“你这话我能给你传到,不过,你心里得有个底,吴枣秀那脾气也是天生就了的!她的命不值钱,你犯得上去和她计较?” 姜圣初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你让我怎么办?没人织布,几张嘴吃什么?” “你对待枣秀不能好一点么!让她心平气和了,兴许她会回姜家的……”张仁茂劝导姜圣初。 姜圣初抓着头皮,不再吭声,站了一会,始终没有找到好说的话,只得悻悻地回家去了。 第4章 冤结4 姜圣初愤然而起的气焰被张仁茂几句不冷不热的话浇灭了。他本来不过是虚张声势,并非不知道吴枣秀是舍得拼命的人。那天晚上,当他扑向吴枣秀时,就已经见识过了,吴枣秀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抓痕。姜圣初这样做不只是男人的生理冲动,其中也包含着一种简单的心计:以为只有用这法子来制服吴枣秀,才能让她老老实实地为姜家织布,不生异心,他姜家的日子也才过得去。现在事情没有做成,反倒让她飞走了。张仁茂与黄大香这些人其实是明里暗里在护着她。姜圣初气恼不过,朝那架空了好几天的织布机啐了一口,骂道:“都是些管闲事没良心的!” 姜圣初不肯服输,还剩下最后一着棋。第七天的大清早,姜圣初换了一件衣服,提上了一斤多肉,从黄大香的门前经过,他大声招呼:“香嫂子,吃过饭了么?” “还没呢──”黄大香赶忙应答,“这么大清早便出门,是走亲戚?” “是呀,得走走亲戚去。”姜圣初停下来朝屋里边打望边说,“这些年光顾着忙生计,把些老亲老戚也疏远了,现在家里有了事才记起来……” 姜圣初的话是有意说给呆在黄大香里屋的吴枣秀听。人们早就听到过他多次吹嘘姜家与李家大院在清朝皇帝那阵有过什么交往之类的话。黄大香半信半疑,只“啊”了一声,便转身进屋去了。 姜圣初见黄大香没再问下去,便自言自语了几句听不明白的话朝西街走去。 黄大香心里有些忐忑,对吴枣秀说:“姜圣初定是搬兵去了,要不要让国芬跟随着去看看?” 吴枣秀却仍然强硬:“管他呢,咬得死我,还吃我不完呢!” 黄大香后悔没能抢先跟李墨霞说说这事,那兴许管用呢,可现在麻烦了,因为枣秀那张嘴是得罪过人的。 吃过早饭不久,张仁茂上黄大香家来了。这些天张仁茂翻来覆去地想,他见不到眼前吴枣秀好走的路,还是只能劝吴枣秀回姜家去,只要姜圣初不再动蛮逼迫,这事可以相安过上几年再说,只是吴枣秀的性子刚烈,就怕话说不到她心里去。 “仁茂伯,你来得正好。”黄大香把张仁茂让进屋,“姜圣初一早就上李家大院去了,你看这事……” “不要紧,刚才我遇到他从河沿那头绕回自己屋里去了,手上提着一块肉,还拉住我说了许多话呢。”张仁茂坐下来。 “他说些什么了?”黄大香问。 “他说个多月来没尝过肉味,自家打个牙祭去,别把命看贱了。”张仁茂笑着说,“兴许是佛爷搬不动,菩萨敬不灵吧。”“我想也是,李家大院哪会轻易出来为他姜圣初说话呢?他们不会看在这斤多肉上面的。”黄大香说。 吴枣秀心里并非一点不紧张,这时也松了口气,却说:“白日作的好梦!只有姜圣初这种人才不要脸面,他就不记得前年春头上去李家大院借粮,结果空着手、垂着头回来的事了。姜家祖先给李府上看管过几年庄园,那不过是当差跑腿,磕头作揖的事,算得上什么亲戚!” “可他们家也不会为你我说话的。”张仁茂犯愁地说,“事情老这样僵持着也不是个好办法。” 吴枣秀不出声了。这些天她也在左思右想,也感到事情到这个地步是面临着深渊了。她是那种逼急了时死得起,死不了时总想图个好活的人,可好活的路子实在难寻。在黄大香家能长久住下去么?她知道这不可能,不用几天就会把个小推吃得摇晃起来,回姜家去么?在张仁茂与黄大香的心里都会是这个意思,可让她往后退又憋气得要命。 “一个女人,除了自己,还拖着国芬这个要大不小的累赘,一时又找不到好去处,你总得先糊住口呀!看来,姜圣初这些天心里也犯愁了,我刚才见着他时,已经硬不起来,他还央求我来劝劝你……”张仁茂试探着说,“这件事就看你认为究竟该如何办才好了!” “你们不知道,姜圣初是猪狗不如的东西。”吴枣秀说,“你们让我在姜家怎样呆下去?我真后悔没有在那天晚上杀了他,这样就什么都不用去想了!” “长久呆下去嘛,是难,可你怎么说也得待国芬再大一两岁才是呀!姜圣初是有歹心,但我想,经了这一回,他会有些收敛的,他得靠着你们做事,你们就暂时好歹呆一段日子,到时再作计较不好么?”张仁茂见吴枣秀在听着,在思考,接着又说下去,“我让他来向你赔个不是,接你回去,这事我能做到,就看你你以为如何了。” 吴枣秀迟疑好一阵,终于松动了:“就怕狗改不了吃屎,到时他又翻脸……” “腿长在你身上,他什么时候翻脸,你不一样可以上大香嫂家来?”张仁茂让吴枣秀放心,“晚上我去姜家把话说个明白,看他应承不应承。” 黄大香左右不好说话,这时才托咐了张仁茂一句:“姜圣初如果不肯服个理,认个错,秀妹也真是不能回姜家去的。” 姜圣初倒是很实在,很干脆,经张仁茂一说,第二天便上黄大香家来接吴枣秀了:“让我赔个罪便赔个罪,只要往后你能把布织下来,什么事都由你了。这话要不算数,让我天打五雷轰──快随我回家去吧,昨天那斤多肉还没吃,留着呢!” “我有什么家!”吴枣秀不肯轻易掉头转弯,“我丈夫死了,是我的命苦。我现在姓我的吴,不用别人赔什么罪,也不听别人哄骗了!” “仁茂兄不是跟你说好了么?你怎么又变卦了!”姜圣初在屋里转了几圈,“谁哄骗谁呢……不想想,谁家当大伯的有我这肚量?说赔罪便赔罪,还兴让我下跪磕头不成?” “谁敢让你赔罪?谁敢让你磕头?”吴枣秀霍地立起身来,“你一天到晚横眉竖眼,骂进骂出的,谁在姜家称太太小姐了?我享不了你们姜家这个福,我就是不回去!你有本事你就来抬我的尸!” 黄大香以为这下糟了,却不料姜圣初反倒软了下来:“谁不知我那秉性?尿憋急了,便冲破裤裆,撒出来了,过后又什么事都没有,你姑奶奶犯得着计较这些么?” 这让人哭笑不得的粗俗话倒是不假。有句“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的话,姜圣初真是涨也涨到了顶,退也退到了头。吴枣秀同样当不了强硬到底的大人君子,经过黄大香的一番劝解,她最后也委屈下来:“都不用说了,我也用不着别人来接!要不要上那织布机我自己知道,反正今天我是不会回去的!” 第二天吴枣秀一早便回姜家了。历史和现实环境给人们扭编的各种冤结不是能轻易挣得脱的,现时的社会还没有给吴枣秀们提供别的出路,他们的生死不算回事,不少个吴枣秀都没了戏。这一个吴枣秀也只是得到了暂时的安然:姜圣初的退让换回了一个织布能手,吴枣秀的拼死一搏总算争得了一点点做人的尊严。两个为求生活命,狭路相逢的冤家,最终相互为对方让出了一线极为有限的空间,但是由于不同的心性,不同的利害关系,决定他们之间必然要再起冲突,究竟是鱼死还是网破一时尚不得而知。但眼下的吴枣秀在姜家是自在得多了:出入谈笑,姜圣初只能在背后干瞪眼,心里怄出油来。 同样是面对险恶的宗族势力,龙嫂反抗的前景就暗淡得多。她家虽然离小镇不过一里多地,情景却大为不同。在她那个聚族而居的村落里,族长长长的烟杆依然戳地有声,一声咳嗽仍使得一些女人和孩子不寒而栗。小镇人毕竟弄清了皇帝倒台,日本入侵以及举旗共产,抗婚出走之类都是生活中发生过的事情,而这一切传到乡间去时,则往往变得面目全非,有如传奇神话一般。因此,龙嫂与吴枣秀命运的差别也就在于:当李寿凡心不在焉地听完姜圣初时而愤恨,时而可怜的诉说之后,推托着让他去找田伯林。而田伯林可能是受了李青霞等人一些宣传的影响,加上他跑口岸的见闻,竟没有支持姜圣初整肃家规的要求。相反,还为吴枣秀这个叛逆的小寡妇说了一通人命关天以及男女平权,妇女解放等等不伦不类的道理。可龙家的同族人呢,他们则明明知道是族长的纵容和指使,才制造了龙嫂的这场冤屈,在族长面前他们却噤若寒蝉,对龙嫂的哀号哭诉无言以慰。龙嫂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拼命则没命,找死则白死。所以,她最后还是得求那位叔老爷族长开恩。龙嫂借了钱,办了桌洒,叔老爷揩去嘴上的油水之后,也算为她讲了几句听来公道的话,可就是把应该立下文书的事搁置了起来。这以后,龙嫂还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叔老爷门上请安求告,而一般的孝敬是不够的,当这位叔老爷夜深人静再次在龙嫂那低矮的土屋里洒醉肴饱,一把拉过龙嫂来时,她除了缩身抖索之外别无办法。她忍受着族长的百般亵玩,跪在地上求饶:“叔公,让我怎样都行,就这事使不得呀!我没事还受了冤屈,真要这样,我寻死都没去处了,你就饶了我吧……”也许是这七十多岁的老头只要到此也就满足了,他让龙嫂让出一半应得的产业,然后,才在契约上承认了连贵是龙家的继承人。这样看来,龙嫂及其子孙就只能屈辱地生活在这种淫威之下,似乎再难见得到有解脱这个冤结的一天! 第4章 冤结5 新思潮给青年们带来了对未来的期待与向往,使他们热血沸腾,产生出巨大的勇气:而现实则以它的漠然保守与冥冥难测使之很快地冷静和却步。那几个青年学生在小镇上奔走呼喊了一阵,便感到他们并不能翻天覆地,在小镇人生活的河床里,他们的种种努力变成了转瞬即逝的水珠和泡沫。如龙嫂的事,她是田家的女佣,李青霞在姐姐家里认识了她,当初得悉龙嫂的遭遇时,也曾经仗义执言,还游说了她的兄长和姐夫,力促他们出面救助,但李寿凡只把小妹当作个全然不谙世事的傻丫头看待,他一边喝茶一边说:“可怜啊,龙嫂这女人也真是可怜!可有什么办法?我们这里喝的是河水,他们那里喝的是井水,井水不犯河水,河水怎么能够去犯井水?所谓鞭长莫及是也──算了呢,你看这天气多么好,风和日丽的,你就上后花园看看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怎样了吧,昨天开了两三朵,今天该是十几朵了──怎么,又要不高兴了?有句俗语说,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我看呀,你这黄毛小狗可别到处汪汪乱叫才是呢!”李寿凡闭上了眼睛,挥手让李青霞退出门去。在田伯林家的客厅里,姐夫对这位姨妹的慷慨陈词则笑而不答,不愿意与她论理。最后,倒是提醒了一句,这里是天高皇帝远,让姨妹别去给龙嫂添乱。因为,李青霞把龙嫂的事情早向同伴们讲了,当时引发出来不少的同情和义愤。有人主张告状,要为她出庭辩护,以伸张正义:有人说该将此事编成戏剧,公开揭露,以控诉封建礼教的罪恶:更有人认为不如动员受族长迫害欺压的人起来抗争……然而,在进一步的争论中,他们又把这些意见全都否定了,实际上,这些人手无寸柄,身无半文,什么办法也没有,弄不好还真可能给龙嫂帮倒忙。正是在这种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李青霞才去求助两位兄长的。 也因此,仇道民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他说,非革命不可,中国的事不动大手术解决不了问题!仇道民决心把自己溶汇到足可改变中国现状的力量中去。他当然不只是从龙嫂的遭遇中领悟到这一点。在大学里,他是学生运动的积极参与者,那激昂慷概的演讲,那热情奔放的诗篇,多次引起了当局的注意,在学校决定开除他时,老师周扑拍案而起,为之仗义执言,但结果是,连周扑也站不住脚,他们便愤而离开了学校。之后,仇道民又接触了一些组织工人运动的革命同志。这次来小镇之前,他就已经作好了去投奔革命圣地的思想准备,只是在临走之前,他的多情,他的执着,让他仍希望能与李墨霞重温旧梦,共同去探寻人生的新路。虽然,李墨霞也未能忘记自己曾经热恋过的情人。但当李青霞告诉她,仇道民请求一见时,她惊异,恐慌,激动而又忧伤了好几天,最终还是不敢答应见面。按照她带给仇道民的话说,她的心已经碎了。 这种考虑是现实告诉她的。李墨霞的孩子已经六岁,快上学了,她抛不开作母亲的责任:在家里她与田伯林之间虽然谈不上什么爱情,她孤独,郁闷,心灵总感到一种被幽禁的痛苦,但是她同样也把冷漠留给了的丈夫,有如主子不忍抛弃曲意伺候自己的仆人一般,她觉得一旦骤然离去也问心有愧:更主要的是,她已经没有勇气再来一场闹得满城风雨的离婚或私奔的闹剧了,当年抗婚引起的世俗舆论至今仍然像阴云一样笼罩着她,而且,加在她心头的压力似乎日见其重,谁也没有过理解,谁也没有给予过一点半点的同情,这让她产生一种命运是无可抗拒的感觉来。当她看到吴枣秀抗争无路,龙嫂委曲求全的情景时,更觉得与她们一样,同是天涯论落人了!所以,在这些日子里,她的思绪时涨时落,她对爱情的追求也忽明忽暗,最终,她发现自己那颗破碎了的心再也不可能回归到学生时代的梦境中去了。 李墨霞不能回到仇道民的身边,仇道民并不十分意外,尽管他来时的幻想是那么美丽,那么强烈。而现在,李墨霞连与他见上一面的勇气也没有,这又不能不使他格外地感到失望。李墨霞并非绝情和缺少勇气的人,是生活的磨盘磨去了她的棱角,仇道民只能下定决心离开小镇了。而实际上,警察所也早已经注意到了他的行动。几天以后,这些凭热情相聚一起的学生,在小镇已安身不下,纷纷作鸟兽散。在决定离去的前两天,仇道民捎给李墨霞一封告别信,其中夹着一首诗: 当星辰被夜雾遮没, 不要说它已不存在: 阴影聚集上心头时, 只能加重那份情爱。 一旦流星陨落天涯, 带走的是一路炽热! 李墨霞读着仇道民的信,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这些天,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田伯林总是避开李墨霞,并且把儿子重波也干脆送到龙嫂家里去了。独守在楼上卧室里的李墨霞,怎么也忍不住一场痛哭,她让酸楚的泪水满脸横流,仇道民为她而来,也因她而去。青妹告诉了她,仇道民等人准备远走他乡,李家大院的朱漆大门,锁不住青妹那颗充满理想和进取的心,她也决心与这些人走同一条道路。此时,李墨霞就觉得自己有如一只折翅的孤雁,掉落在荒野里──有谁能够听得到她内心的悲鸣? 李墨霞最后艰难地做出决定,在仇道民离开小镇的前一刻,她无论如何得去见上一面,即使只为着了却那段情缘。 晚上,李墨霞上黄大香家去。一进门,黄大香马上起身相迎:“墨霞,很久没见到你了!快请坐。” “是有好些天没出门了。”李墨霞坐下来,手上捏着个小布包,那是些刺绣的用品,“你今晚能不去摆夜摊么?” “你来了不去也使得。”黄大香体谅地说,“反正近向来生意也清淡。” “我是特意来请你帮忙的……”李墨霞见黄大香的神情有些倦怠,又客气地问,“身体好么?” “还好,我没什么,天天都这样。”黄大香同样发现了李墨霞那难以掩饰的忧郁,“你呢?” “在床上躺了几天,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李墨霞勉强笑了一下,“你家小石贤呢?” “我下午领他去龙嫂家了,他与连贵,还有你家重波玩到一起,怎么也不肯回,便让着他了。”黄大香说,“过两天得把他接回来才行,要不龙嫂也照顾不下来。” “我家重波没想要回家么?”李墨霞这时才感觉到自己的失魂落魄:丈夫把儿子送去龙嫂家,是她连对儿子也冷漠了。李墨霞说,“龙嫂这段日子一直没来小镇,我真该去看看才是——她身体好么?” “龙嫂命苦!看她那样子差点叫人认不出来。她脸色腊黄,眼睛深深地陷入眼窝里,一身浮肿,脚步难移……见我去时才哭了一场。”黄大香十分担忧,“人哪经得起这种折磨?可她又不能闲下来,我想把几个孩子带到我家来,她不肯,说那样心里会更空荡。” “是呢……谁也拗不过命的……”李墨霞不免泪水一涌而出,为龙嫂,也为自己。她抹去泪水,沉默了好一阵。想着,尽快割断与仇道民的那段情缘吧,不然,人真能把自己折磨致死的,“香嫂,你还是给我看看这个吧。” 李墨霞从小布包里取出一方手绢来,上面描上了要绣的图案:“这湖,这草我已经绣上了,可这雁要绣好便难……手绢上的字你能认识吗?” 黄大香摇了摇头。黄大香把那方手巾拿到灯下看了看,那图上的意思却是容易猜着的:一只展翅的飞雁在云端回首,另一只孤雁立在湖岸上引颈鸣叫。 “这是送人的吗?”黄大香注视着李墨霞的神情,“你是急着要用?” “是送人的,我不瞒你。”李墨霞要回那手绢,抚弄着说,“你可能听说过我来田家以前的一些事──他是我读书时的一位同学,快八年了,还没成家——这一次他来到了小镇……” 黄大香想,近来有人说,李家青小姐带来个相好的男人,寿公不准他踏门,现在看来并不是那么回事,这个男人该是李墨霞的了。她说,“这种图景难绣呢……” “可他近天得走……”李墨霞又有些犹豫似的,“你不能帮我绣出来么?” 黄大香反复端详着那幅图景:“鸟兽虫鱼绣倒是常绣,可真要绣出灵性来却很不容易,就怕合不到你的心意——你们是相约好了,往后他会再来接你走么?” 这随意的一问,让李墨霞睁大了眼睛。她不禁大声说了一个拖长的“不”字,却没有了下文。如果她不是希望着重逢,那么,绣这个折翅的孤雁是什么意思?既然已经决定要了却这段情缘,又何必还要藕断丝连,把内心的哀愁留给对方呢? 李墨霞似乎清醒了。她慢慢地收起了那方手绢,告诉黄大香:“我已经绣好了另外的一幅乘风破浪的图案,还是用那一幅好……” “啊──”黄大香理解了李墨霞犹豫反复的心境,“你只是觉得不送他一点什么又有些过意不去,定是这样了!” 实在,这乘风破浪的祝愿也是情不由衷,只不过是一种应酬与敷衍罢了。 但是,只要人还有明天,就还用得着对未来的祝福,所谓天有不测风云。就如李墨霞的知难却步,吴枣秀的暂且安身,以至龙嫂的委曲求全,这些都还不能说是事情的最终结局,毕竟是天机莫测,瞬息万变,也因此,人心才永远不满不足,无止无休。今后,他们的生活道路到底会怎样走下去,将会演绎出怎样的故事来,那还得看整个时势的发展可能给她们提供一些什么样的选择机遇! 第5章 分裂1 李家大院的后花园有一口小荷塘,荷花早已凋谢,只有几柄莲蓬高高地伸在层层叠叠的墨绿色的荷叶上,荷塘的中间新建了一个小亭阁。圆顶、金色琉璃瓦、尖角拱门、椭圆形的石桌石凳,这中西合璧的模式,是李寿凡去了一趟上海回来以后自己精心设计的,算得上是一种时髦。通向塘边的踏水桥,因小镇没有“洋灰”,只得用青石板铺成。荷塘周围的花草在前不久也让人修剪整理了一番,然而再往外延伸,仍是个水竹、荆棘与蒿草共生共长的荒园。 李寿凡近来常到小亭里乘凉、赏花、歇息。这天,他靠在亭中的藤椅上品着茶,想着该与小妹李青霞认真地谈一谈了:“小妹──小妹!你没听见我叫你吗?” “听到了。”李青霞夹着一本书,远远地坐在塘边的石礅上,用柳条拨弄着水花。 “听到了怎么不过来?”李寿凡望着小妹那穿着工装衣裤,戴顶白色遮阳帽,坐着一动不动,一付毫不在乎的神情,既疼爱又气恼,“我有话跟你说,你给我过来!” “大老爷有话,我在洗耳恭听呢!”李青霞一笑,却仍然没起身,“你说好了。” “你得过来!”李寿凡加重了语气,转而又和蔼地,“哎,你怕我什么?我不会骂你打你的。” “那倒不会,关在家里不让出门就足够了!”李青霞起身走过来,“我知道大哥要跟我说些什么──时局不稳啦,得认真读书啦,切不可滋生事端啦,还有,终身大事得由兄长作主啦,难道不是这些?” “坐在这儿。”李寿凡拉李青霞坐在身边,他对这个顽皮而又执拗的小妹感到无奈,“这怎么是把你关在家里?我是为你好……小妹,你该知道,全家人一向都宠着你,我同样喜欢你,可你怎么能对我们的话全都嬉笑置之?” “哪能呢。”李青霞一笑,“每次我听你说话都很认真,回答你的话也从来不敢随便,怎么是嬉笑置之?” “那你今后就该照我说的去办。”李寿凡又想重复以往的那些说教,他发觉李青霞在翻着手头上的一本书,便生气地拿了过来,“我说,这种书你就不该读……” “你知道这是本什么书?你读过了吗?”李青霞诘问兄长。 “我从来就不看这种书。”李寿凡武断地说,“这是眼下的一种时兴!有人随便抓个什么题目,新女性啦,反封建啦,革命啦,一个晚上便能编出一大本来,看它有什么用?这完全是蛊惑人心!” “真可惜──要说它是蛊惑人心,那也该先读完它才是。”李青霞说,“这书里不仅是写一个家族的没落,也是写一个时代的崩溃,十分不幸,我们就正是处在这样一个时代!” 于是,这兄妹俩又开始了一场对谁都是白费口舌的辩论: “你以为几个学生,或几个其他什么人叫喊几句,便什么都崩溃了吗?幼稚好笑!小妹,你太不懂事了。你不知道,警察所长前天来过了,他让你别和那些危险分子混在一起,据说那个叫仇什么的还有通匪嫌疑!你想,真是胡作非为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我不必去管他什么所长不所长……难道我是为别人活着?真要说,你们根本就需要为我操心,我已经不是个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了。” “我看你是真正地中了邪!这不仅会毁了你,也会牵连我们一家,而你却全然不知一点厉害!” “依我看,严重的问题倒不是会毁了我们这个家,这个家是不可能维持下去的。值得担心的是,我们却很有可能被这个家给毁了!” “危言耸听,危言耸听!这简直与共党的宣传无异,你这不是想造反么?” 李青霞见兄长动气了,知道继续争论已毫无意义,并且,早上她收到了仇道民让人从后园围墙上抛过来的信,约定明天凌晨三点左右前来接应,一同出走。因为李青霞被看管在家的缘故,仇道民与几个铁心的伙伴躲在小镇又等了她两天。李青霞担心坏了这件大事,便长话短说:“这倒不是我要毁了这个家,而是历史的发展必然如此,你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这时势……二哥最近来信说了些什么?” “你二哥也很担心你,他让我好好管教你。”李寿凡重新坐定,“我知道,现在这时局正乱,内战迟早会打起来……这,这难道对你有什么好处?” “啊——是这样……”李青霞感到兄长的话中也透露出亲情,但觉得争论不行,宽慰无用,顺从又不可能,便低头沉默不语。 “小妹,你还不懂得为人处事!我说,人生在世,或经伦世务,报效党国,如你二哥:或守拙园田,寄情山水,如我等无能:或放浪形骸,求仙问道,虽说无奈,亦不失隐逸高雅。最忌的是忧天怨地,聚众起哄,这条路你可万万不能走,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则自陷泥淖,二则乱世害民,三则有辱门庭……”李寿凡摇着头,“更何况你是个女孩子……想当初,我本不赞成你上什么新学的……看来,许多的事情都是坏在这新学上面!” “大哥。”李青霞觉得谈论新学这一类题目似乎会轻松一些,“这你可不如二哥开明,他还说过要让我出国留洋呢,世界上的事变化那么快,你可别成了木乃伊!” “你说我什么?”李寿凡不懂“木乃伊”这个词。 “我是说──”李青霞不忍心刺激兄长,又玩笑地,“不让我读书,把我关在家里,下一步该怎么办?那不是要为我找个婆家了么?”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道你一辈子不找婆家么?”李寿凡的情绪也轻松了一些,“这事我给你做主。” “真的?那太好了!”李青霞朗声大笑起来,“我也可以有个田伯林了!” “笑什么,惯坏了你,你当我真的不会打你!”李寿凡又拉下脸来,“田伯林哪些不好?他能干,性情谦和,长相也不差,这主我做错了?” 李青霞无意中刺着了李寿凡。大小姐李墨霞口中虽不常说,但为婚烟一事深深地怨恨着兄长,这是李寿凡自己心里明白的事,只是他不肯承认。李青霞收起笑容,忍不住说:“田伯林为人怎样暂且不说,但爱情只属于每个人自己,没有爱情的家庭绝对不会有幸福!” “看,又来了这一套!你以为有了爱情便可以不吃饭?”李寿凡教训小妹,“你倒找个没吃没穿没权没势的丈夫试试,到那时,我看你还能谈什么爱情,谈什么幸福──如果你真敢那样,就永远不要再进李家的门了!” “那是说,你一定得为我找个权势显赫的师长、军长,或者找个家财万贯的老板太爷之类的人物吧?”李青霞想逗笑兄长,她说,“如果是个老头子,你也会劝我:老头子更加知道心疼人。” “放肆,你太放肆了!”不料李寿凡真上火了。他把茶杯重重地一放,“这还成什么体统,你个女孩子!” 一时间,兄妹俩僵持不语。李青霞知道,大哥是很少发脾气的,也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严肃地对待过她。但她认为,这只能说明他们都走到了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两人都面临着同样一个严正的问题。究竟何去何从,这个历史性的选择将会决定他们今后各自的命运。于是,她说:“大哥,我理解你的一片苦心,但你不要因为我生气。人各有志,这不也是一句常言?既然让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上,那么,家里人也应该给我选择前途的权力,你们又何必勉强呢?” 李寿凡看着小妹的脸,觉得这话也说得动情。他感到有些无可奈何了,他了解小妹的性格:李青霞的膝盖至今还留着一道伤痕,她十来岁时学骑马,从马背上摔落下来,跌破了膝盖骨,但她仍要往马背上爬,李寿凡强行把她抱回家去,她还大哭了一场,十天不到,伤情稍好,她又去骑马了。现在,李寿凡知道,凭他再怎么说也不可能让小妹回头。但他依然不肯放弃作为兄长的责任,便叹了口气:“那好吧,你是不肯听我的话了,我可以不勉强你,不过你得答应,你必须上你二哥那里去,一定得听听他怎么跟你说──我是不勉强你什么了!” 李青霞的二哥是国民党军队的高级将领,此时正布防在与共产党军队对峙的前线上。李青霞与二哥李德凡在信中曾经就时局的看法和个人的志向有过多次针锋相对的论争,当李青霞申言她将别无选择地走上背叛这个家庭,背叛所谓党国的道路时,李德凡甚至在信中向她发出威胁,“你得小心,别让我在火线上亲手毙了你!”从这情形看来,他们兄妹的分道扬镳已不可避免,这让她记起一位年轻诗人写的诗句来:“别了,哥哥,/此后各走前途,/再见的机会是在,/当我们和你隶属着的阶级交了战火。” 比较起来,现在,李青霞听着大哥李寿凡说的这一番话,觉得他要宽容仁爱得多,心里不觉升起一种痛楚的情绪来,她想了好一阵,终于答应:“好吧,我过几天便上二哥那里去是了。” 但此时的李青霞已经接受了那些关于阶级与革命的理论,且不乏热情,按说,她是决不可能选择去二哥一方的,那么,她这虚假的承诺是出走的缓兵之计呢,还是面对亲人难以割舍的安抚之辞?也许,二者都有吧,当李青霞意识到了一旦出走就意味着与养育自己的家族、自己的阶级作最后诀别时,总不免有着某些感情上的眷恋与徘徊! 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事实。发生在李家大院里的争执,反映着这个保守、迟滞、落后的社会正在发生裂变,小镇只是整个社会一个小小的细胞,现在它的内核也已经开始分裂演变了。 第5章 分裂2 前几天,李墨霞决意要割断与仇道民的旧情。晚上,她鼓起勇气去小学校找到了仇道民,两人站在后门边的隐蔽处谈了许久。李墨霞低着头说:“请你忘记我吧,我认命了!我已经有了家,即使这是一付枷锁,一口陷阱,我也只能接受它。屈服于兄长、屈服于封建礼教,屈服于传统习俗,这已是既成的事实,我承认我的软弱,但我已经有了孩子,有了丈夫,我不属于我了!总之,过去的理想、抱负,连同我们之间的情谊都只能一起埋葬在我的心底里,我承认,这样做是违背了我的意愿,也让我永远地辜负了你。我这次前来只是为了求得你的谅解……我衷心地希望你能找到属于你的一切……” 仇道民听着,一时间周身热血涌动,两眼喷火,他把这个爱情悲剧归咎于眼下的社会现实。但他最后还是平静了下来,他表示:“为了你,我将带走所有的痛苦,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我只后悔这次真不该来!” 女人总是女人,李墨霞用双手掩着脸抽抽咽咽地哭了,一时间又显得难舍难分。这时,有个学生发现了警察所的人在暗中监视他们,仇道民只得让李墨霞赶快回家,他自己则急匆匆地转身进了学校。 这天晚上,学生们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因为他们本来就无严密的组织,也无统一的思想。他们原先约定今晚要对何去何从的问题作最后决定,可李青霞始终没有来,听说她已被家里人看管住了,见此情景,有几个打算去投奔革命圣地的人,顿时改变了主意,天还未亮便四散走了,仇道民等人不得不暂时躲避起来。 李墨霞回到家里时,田伯林已经在自己的房里睡下了,他比往常打牌回家要早。李墨霞这时才想到去小学校见仇道民的事应该事先告诉他一声才对,然而,这会儿再跟他去说又会显得有些不妥似的。 第二天,她得知小妹被兄长看管起来不得出门的消息,一时也弄不清仇道民他们此时的情形究竟怎样,又不便向谁打听,心里产生出好些的不安来。她在家里闷了半天,下午,她决定回李家大院去走一趟,于是跟丈夫说了一声,丈夫照例“好好好”地答应着。 李墨霞回到娘家,正遇上兄长与小妹一场话不投机的交谈刚结束。他们从后花园回到屋里时,谁都不是滋味。见李墨霞过来,他们各有感慨,但都不说什么,只简单地招呼了两句。吃晚饭时,李寿凡才缓缓发话:“墨霞,你今晚就别回家去了,小妹过两三天要上你二哥那里去,你就留下来陪陪她吧。” 李墨霞自然说好。吃过饭,李青霞说:“姐,上我房里歇息一会去吧。”在房里,李青霞把准备半夜出逃的事讲了。她没有再劝说姐姐与她一块走,反而要求姐姐别在这里留宿,以免受到牵连。姐妹两人抱在一起哭了一阵,便依依分手。李墨霞借口家里有事告辞了兄长。 出了大院,李墨霞更加为小妹担心,又想到前天晚上与仇道民见面时,匆忙中,竟然连绣好的一方手帕也忘了给他,心存遗憾。刚才青妹说,出走的人将要在街尾小河边的水碾房外聚集,她几番思考之后,又下定决心,不管有不有什么风险都得去送他们一程。于是,李墨霞从回家的路上折转身子,早早地等在街尾上一位朋友的家里。 田伯林知道李墨霞去与仇道民相聚的事,他也猜得出李墨霞回娘家是为了打听小妹和那些学生的有关情况,但他不肯点破这一层。他对妻子总是迁就,退让,乃至屈从,极力维系着这个毫无情爱的家庭。这与其说是顾及自己的面子,还不如说是耿耿忠心地维护着李家大院的名声。 那天夜晚,在麻将桌上,警察所长的麻脸小女人就故意奚落她:“保长,你家太太怎么一次也不来陪你打麻将?她一个人在家里能耐得了寂寞?” “她喜欢绣花、作画,麻将这种事她没学会。”田伯林边起牌边说。 “那她今晚也是在家里绣花、作画罗?”麻脸女人拉长声音问。 “那──”田伯林装出正在全神贯注起牌的样子,“当然……” 麻脸女人摇着警察所长的肩膀,斜睨着田伯林,嘻嘻直笑:“保长真好!大方……也不回家去看看?告诉你吧,我来这里时,见你家太太上小学校那儿去了!嘻……” 田伯林感觉到身边的人都在窃笑,在相互传递着眼色,但他仍然装作无事一般。从李墨霞装疯抗婚那时起,他就已经习惯了各种各样的冷言冷语,他掩盖着说:“这件事嘛,墨霞早就告诉过我,我差点给忘了,她还让我早点回去接她呢,我真得走了!” 不过,田伯林没有去小学校接李墨霞,而是回家早早地上了床。当李墨霞回到家里时,他一声不吭,装着睡熟了,第二天也没又问及妻子半个字。 今晚,李墨霞深夜未归,四更过后,他才听到妻子推门的声音,接着是上楼下楼好几次,大概是洗脸洗澡:又听到她在翻箱倒柜地好一阵。田伯林这会真无法入睡了!他叹气,他不知道李墨霞为什么要这么示威似地做──还真得明明白白告诉他偷情的事么?他想,再这么下去,在外人面前还如何掩饰得了──好难伺候的主子! 李墨霞上了床,仍然毫无倦意。小妹与仇道民他们一起走了,他们激动、兴奋,充满希望。可自己留了下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也好吧,往后可以安分守己,一心当个母亲,当个妻子了,天下的女人不大都是这么过的?明天应该去把孩子接回家来。这些天难为了龙嫂,也难为了孩子……他爸这会真的睡着了?刚才这么一阵声响也没能把他弄醒?他这个人,真够宽容的……当时让他搬下楼去,他便搬了下去……是该给他些补偿了!李墨霞这样胡思乱想地过了个多时辰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早晨,太阳已经照上了窗台。睡梦里,李墨霞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她睡意朦胧地问:“谁呀?” “墨霞,是我。”田伯林在门外回答。 “是你,怎么不进来呀?”李墨霞惊醒过来。 “这门……”田伯林推了推,门是闩着的。 “啊──来了,来了!”李墨霞赶忙翻身起来,衣服也没披好便去开门,“我怎么把门闩了呢!” 时间过了九点,已是满室阳光。李墨霞朝田伯林笑了笑,退到床上:“你进来吧……” 田伯林站在门口,竟没有移步,有如一个远方来客似的迟疑着。 “你真是有事?”李墨霞便开始穿衣服,衣服穿好了之后,一边叠着被子,一边抱歉地说,“人有点不舒服,睡过头了。” “该吃饭了呢。”田伯林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你先洗个脸,让我给你去倒盆水来。” “那也不该你去呀!”李墨霞走近田伯林,“波子去龙嫂家好些天了,今天我们一块去接他回家吧。” “龙嫂会送波子回来的,我让她来帮几天工,听说她的病好些了。”田伯林看了李墨霞一眼,却猜不透她今天的脸色为什么会变得这么舒展开朗,“你……你还是在家里好好地休息几天吧。” 李墨霞想,丈夫对自己几天来的行为大概有些不解或不满吧,她觉得应该向他作些解释和说明:“这些天,晚上我都外去了,也没跟你说起。” “那也不用。别人问起时,我说你事前都告诉过我了。”田伯林反倒宽慰她说,“这没有什么要紧的。” “怎么能说不要紧?”李墨霞嗔怪地一笑,“谁问起你了?真爱嚼舌头!” “那也只是随便问问。”田伯林解释说,“你不用生气,也根本用不着放在心上。” “那你也一点儿不生气?也根本不放在心上么?”李墨霞挨近田伯林,“我不相信,怎么可能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不放在心上呢?” “我生什么气了?”田伯林坦诚地说,“我不是什么事都听随着你了?” 李墨霞感到一种失望,一种无奈。她退后几步,转念一想,有些事还是得自己主动说明才是:“伯林,昨晚小妹出走了,我去送她。这事你可千万别跟外人讲啊!” “不会的,我不会跟谁说这些。”田伯林对这事没有显出一点惊讶或好奇,“你放心好了。” “我也见到了以前的一位同学,他叫仇道民——”李墨霞注视着丈夫的神色,“我本应该先跟你说的……” “不关紧,不关紧。”田伯林连连说。也许他昨晚上什么都考虑过了,一切都准备忍受下来,“用不着说了,真的,对于我什么事都不关紧。” “啊!”这时,李墨霞倒愿意见到丈夫的嫉妒与男子汉的愤慨,“我对你是什么都不关紧?那么,我与仇道民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现在我打算如何,所有这一切对你都不关紧么?” “我说过,这些事我都听随你了。”田伯林表现出来的不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退让,也是一种淡然和冷漠,“我不是什么也没说你?你又何必提起这些……” 由于心隔着心,他们的谈话只能是南辕北辙,越说越远。一场冲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当时,李墨霞虽然不满不快,但仍想逢合夫妻感情上的裂痕,她说:“伯林,我给你去倒杯茶来,今天我们就都好好地谈一谈内心话吧。” “我说的全是心里话……我这就给你倒茶去。”田伯林欲起身去倒茶,李墨霞拉住他,“还是该我去才好呢!” 李墨霞给丈夫倒来了一杯热茶,笑着说:“我可不信你这话会是当真!如果你妻子偷情,让你戴绿帽子,你还有脸面做人?你也能听随她么?” 田伯林犹疑了一会,终于说出了原本不打算说的话:“墨霞,你该知道,你们府上世代书香,礼义传家,那面子丢不起,我的脸面是你们李家给的,可你如果只凭性子,全不检点,我在外人面前想遮掩还遮掩不过来,到时候,向你兄长更不好交待,你就不能让我图个安宁自在么?” “原来这样!”李墨霞本想激怒田伯林,反倒让田伯林激怒了,“你是说,我是李家的人,什么都碍不着田家,什么都不关你的事?怪不得你什么话都不愿意听我说,好吧,既然这样,那你就任随我吧,你走!” “你这是何必呢?”田伯林有些不知所措,“我这话并没半点恶意呀……我不是什么事都忍下来了么,这全都是为着你们李家……” “你走吧,走吧,别在这里碍眼!”李墨霞随手把椅子摔倒在地上,“你还站在这里作什么!” “唉,你千万别这样,算我什么也没说,那该行了吧……”田伯林转着圈子,“让人知道了你就不怕丢人么?” “我丢人不丢人干你什么事!”李墨霞越说越气,“天生的奴才!” 田伯林一脸懊丧,走近去,像要下跪似的,“我求求你千万千万别这样……” 李墨霞抓起桌子上的茶杯随手摔过去,不意正好擦着了田伯林的额角。田伯林用手一抹,鲜血淌了下来。李墨霞不觉一惊,如果田伯林在这时候乘气还她几下拳脚,或许她会要痛快一点,可是田伯林什么话也没有说,护着半个脑袋,连连后退着下楼去了。李墨霞只听到他在楼梯口碰到龙嫂时说:“没事,没事,刚才把头撞了一下,你千万别在外面跟人说什么的。” 李墨霞把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她一头扑倒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第5章 分裂3 澄明清澈的溪水傍着小镇向东流去。大清早,河边的码头上集散着洗菜、淘米、刷衣裳的女人和挑水、捕鱼捞虾、流放竹木的男人,这里自然就成了小镇的新闻中心。 今天的头条新闻是关于李家大院二小姐出走的事。 “你听说没有?二小姐与一个相好的男人在前天晚上三更过后勾搭着偷偷走了!” “是跟台上那个演大少爷的学生走的吗?这戏真坏事!可他们能走到哪里去?” “人家读了书,有本事,哪里不能去?可不像你和我,想走也走不开。” “哪能的事!李家二老爷在军队里当大官,是他派人接二小姐去了那里,这定然是给她找着了个跨马挂枪的人物,让她当太太去了。” “才不呢,真有这事,还用那么偷偷摸摸的?昨天,李家的人四处打听二小姐的下落,寿公气得直摇头呢!” “呀,你们没注意到呢,演戏那会,那衣裳把肚子裹得紧紧的,说不定是怀上孩子了!” “那准是让寿老爷知道了,要赐她寻死,她只得乘夜逃跑了。” “能逃得掉么?没见李家大小姐没出门么,听说她也病倒了,那兴许是二小姐寻了死,又声张不得,她在暗地里伤心呢!” “唉,真可怜!女人都是死心眼,遇上过不去的事,十个有九个总是轻生寻死!” 女人们的议论,最终往往编派出一场神秘而又惊恐的偷情悲剧来。 男人的见识则不同: “前些天来的那些学生你们当真以为是学生?才不呢,全是打富济贫的好汉!他们去李家大院论理,被寿公赶了出来,可他们不肯离开小镇,我就知道这肯定要出事啦,看,还不是把二小姐劫去当压寨夫人了!” “哪里话,二小姐与那些人原本是一伙的!他们个个武艺超群:李家那围墙,只一纵身便进去了,寿公派人带上火枪去追,可一转眼就不见了。” “屁话,他们全是有钱人家的读书子弟,还能去当草冠么?他们是找着了真龙天子,要去帮着打江山!” “也不对,皇帝早就倒台了,还兴再来一个?我这话不好说──你们记得么?民国十六年不是杀了许多共党?有支红军队伍跑掉了,现在又越闹越红火,说不准这些人是寻着他们去入伙了。听说,这些人原打算在这里招兵买马,可警察所的人盯着,没成事!” “哟,现时称共党是匪,是谋反,要杀头的,你这话说不得,别活得不耐烦了!” “他们能上哪儿去找共党呢?” 在这些似是而非的对话里,有着渺茫的向往,也有着无端的惶惑。 张炳卿来挑水,站在堤岸上听人们议论很久了。这时,他忍不住发话:“我们这些人的命有什么值钱的?随便什么当官的咳一声,跺一脚便能要你的命,说你是匪便是匪,说你是贼便是贼,叫你儿子便是儿子,叫你孙子便是孙子!你想要耐烦活下去,那就割断舌根,闭了眼睛,低头弯腰去寻你那半升糠半升米吧——别人要去谋反打天下,你也不用慌什么神!” 大家吃惊地抬起头来,都不解张仁茂这个老实无奇的侄儿今天怎么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炳卿,你快过来给我提桶水吧!”黄大香这会正在刷衣,见张炳卿在大声说话,便招呼他过来。前些天她就注意到那几个学生很可能是躲在张仁茂家里。张仁茂是个胆大仗义的人,而张炳卿因为从小爱个胡琴什么的,那些学生们来镇上演戏时便把他拉去了。黄大香很担心这次二小姐出逃的事会不会也与这孩子有些牵连。张炳卿走过来,黄大香说:“别那么大声叫嚷,寿公从那边过来了!” 李寿凡每天清早照例要带两条猎犬到近处的山林里兜圈。这往往是一无所获,只算是活动活动一下身子。他沿途不管遇着什么人都要匆忙而又客气地笑一笑,招呼一声。在小镇人的心里,他是一尊笑脸神佛,但是,谁都不敢对他有任何的冒犯。 张炳卿则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他平时的沉默冷静其实是生活颇受压抑的缘故。但他有头脑,多思索,学生们给小镇带来的一些新思想对他的冲击和启迪比对其他人要大得多。当学生们来小镇的第一次演出,那个觉醒者在台上一篇激情的说词就深深地引起了张炳卿内心的共振共鸣,所谓“投身革命洪流,去涤荡旧世界一切腐恶”的号召本来有些空泛,可对他来说却似乎具有很实际的内容。因为苦难的身世早早在他年轻的心里种下了不平,而伯父张仁茂尚未泯灭的江湖豪气带给他的抗争意识,又与这些颇为一致。张炳卿把那个演出者仇道民视作一条了不起的好汉,他在帮宣传队搭台,搬道具时认识了仇道民,常随他一起去小学校,兴趣颇浓地看学生们排练,听他们分析讨论剧情。同时,仇道民也了解到张炳卿拉得一手好胡琴,热情地邀请他参加演出,这样,彼此间的情谊日深,张炳卿还引仇道民好几次去过自己家里。 前些天一个早晨,张仁茂刚起床,就听到后门口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拉开门,仇道民闪身进来。 “张伯,炳卿在家吗?” “不在。” “他去了哪里?” “有事去了。” 张仁茂在家里听过仇道民的一些宣传议论,也觉得新鲜有趣,只是今天他有些疑虑。 “你找炳卿有什么事?想拉他入伙?” “没事,没事,我不过是来看看。” 说着,仇道民便退出门去。张仁茂发现门外的造纸棚里还呆着几个神色有些紧张的学生,便又挽留他们: “炳卿一会就回来,你们都进来吧,这些天风声象是有点紧张呢!” 学生们进了屋,张仁茂让他们在楼上等着。张炳卿从河边捞回一捆湿竹篾,张仁茂问他:“有几个学生来找你,你知道他们要离开小镇的事吗?”张炳卿回答说:“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张仁茂这才放下心来:“我让他们在楼上等着,你去与他们说话吧。” 后来才弄明白,这些人一时走不了,因为李青霞被看管在家里,而警察所又放出了风声,说要抓为首的仇道民,他们都为无法进入李家大院一筹莫展。张炳卿对李家大院的地形自然熟悉,后来,果真是他半夜里翻墙进入李家大院的后院,才把李青霞接应了出来。当时,他之所以没有与这些学生们结伙而去,仅是他不忍心抛下孤独的伯父张仁茂与小妹张华玉。 张炳卿没有走成,深感失落,心底里留着无穷的遗憾。他在艰难的生活中本来就积郁了不少怨愤之情,一经这些学生的点拨,马上变成为对社会现状的强烈不满,再加上他正值气血旺盛的年岁,有时便不免显现出好些的浮躁与冲动来。 张炳卿不顾黄大香的提醒,反倒走上前去,突然挡着李寿凡,提出了一个挑衅性的问题:“寿老爷,听说你家二小姐投奔共产党去了,这是真的么?” “没有,这是没有的事。”李寿凡不觉一惊,“你听谁说的……千万别乱讲啊!” “警察所的人说那些学生想谋反作乱,二小姐不是与他们一伙么?”张炳卿今天是有意要奚落这位长者。 “没有,她不是……她是上她兄长的军队里谋事去了。”李寿凡也不无慌乱,不无尴尬地说,“你这话可乱讲不得!” “不是便好,不是便好!”张炳卿哈哈笑了起来,这才让开身,放走了李寿凡。 对在场的人来说,张炳卿这恶作剧是反常的,但他们也有些高兴,夸这小子胆敢近前逗弄这位大老爷,竟然没有伤着自已:“你小子算是有胆!”“共产党的罪名真大,让寿老爷也怕了!”“下次可别这样,寿公如果计较起来就了不得……” “他李家后院着火烧了起来,干我什么事?你们又担什么心?大家等着看戏好了!”张炳卿不以为然地说。 吴国芬在下边河滩上漂洗刚染过的自织蓝布,她不时朝码头这边张望,刚才听张炳卿说话愣了神,一段蓝布被水冲去一丈多远,她赶紧去追,但水没过了大腿,便大呼:“炳哥,炳哥,快来,我的布被水冲到深潭里去了!” 张炳卿放下水桶,脱下上衣赶了过去,从深水潭边把布拖了回来,用一只手抓起布向国芬面前扔,因布湿沥沥的,很沉,连扔几次,国芬都接不着,国芬喊:“你送过来呀,我的手够不上……” 张炳卿到了浅水处,仍是一只手用力把布向国芬面前扔,水溅到国芬的身上、脸上,国芬嗔怪地说:“怎么光知道用一只手扔?真是!” 国芬投过去一瞥,见张炳卿一笑又转身扑到深潭里去了,她那双明净的大眼睛一亮,猜想到了,这定是炳哥刚才在水里把裤腰带挣断了腾不出手来。吴国芬像突然长大了许多,一种神秘的感觉震撼全身,不觉双颊飞红。张炳卿那结实光亮的身躯,那奇妙而可亲的笑容,以及刚才他在众人们面前说话时的飞扬神彩,永远地烙在她的心头上了。 第5章 分裂4 吴枣秀连日连夜地织完了几匹布,纱供不上来,她一时闲着没事,便上黄大香的小摊来说闲话。她带着几分神秘告诉黄大香:“你知道么?田伯林与李墨霞干大仗,田伯林挨了一茶杯,额角上拉下一条寸多长的口子,当时鲜血流了一身一地。李墨霞肯定也没沾上便宜,已经关上门躺了三四天,不吃不喝不出声地哭……都是活该!可外表上他们却装得跟没事一样,你说气人不气人!” “你这气从哪里来?”黄大香淡淡地一笑,她早就从龙嫂那里听说过这件事,“你是听谁说的?别人胡编乱派出来的话你就别相信好了。田保长不是挥拳舞掌的人,李墨霞也是一时失手吧,说不定心里还在犯后悔呢……夫妻间能没有牙齿碰着舌头的事?你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你去管什么是非,瞧什么热闹呢!” “你这人真怪,什么事你都得替人家包瞒着,可国芬在河边码头上听人说得沸反盈天了,你还装着不知道!”吴枣秀执拗地说,“我就偏要瞧瞧他们的热闹!这世道就只兴我们丢人现眼么?这回可好了,让我也来拍手称快,真是天意!” “无缘无故地,你幸灾乐祸作什么?人家可没伤着你呀!”黄大香抱怨着吴枣秀,“别人归别人,你归你,你用得着包打听,包传扬这些闲事?” “我最听不得人家老是寿老爷、墨小姐、田保长地叫,就好像光他们是佛、是神,能拿他们来压人似的。”吴枣秀争辩地,“姜圣初不就是把他们当作亲爹妈,活祖宗一般地看待?” “哪是这样──你糊涂呢!”黄大香说,“那一阵,田伯林还真帮你说过不少公道话呢!” “我才不信,我也不用他们帮什么!”吴枣秀朝街面那头一指,“看,他来了,让我好好地问一问他!” 田伯林真端着一个小酒杯上黄大香的货摊上来了。他喜欢黄大香烘炒得又脆又香的花生米,而坐在家里独酌又感到枯燥乏味,便乐意在这街口小亭里边吃边与人拉些闲话。在外头,他的谈吐也不失幽默风趣。 “保长先生,你常上这种小摊来找下酒物,也真是好生奇怪。”吴枣秀迎上去,“莫非是家里呆不住了?那好,今天我陪着你,可你别不高兴的。” “哪里话,正是求之不得呢。”田伯林避开家里呆不住的问话,“那次你给我开了个清一色的杠上花,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今天我招待。” “不敢,我从来是只白吃香姐的。”吴枣秀转过身去对黄大香眨了眨眼睛,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额角,笑着说,“摆盆花生瓜子吧,算在我份上。好久不见保长先生了,我还很想瞧一瞧他呢!” “枣秀,你不喝酒,别闹着玩了!”黄大香深恐吴枣秀生出事来。 “难得枣秀这么客气。”田伯林并未觉察出吴枣秀有意要嘲弄他,“你是有什么要紧事了?” “没事没事。”吴枣秀认真地说,“就为我今天特别的高兴。” “高兴?”田伯林见吴枣秀两眼忽闪忽闪地叮着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额角上的伤口,马上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这妹子,怪不得人家说你厉辣!” “我厉辣?你说说,我在什么地方厉辣过?”吴枣秀偏着头问。 “你自己知道。”田伯林并不动气,转过脸来问黄大香,“你说这妹子厉辣不厉辣?” 黄大香含笑不语。吴枣秀拉了田伯林一把,寻衅地,“你同我说话,转过脸去作什么!我有什么厉辣?你说。” “你真让我说?”田伯林舍近及远,“那我便说了,上次你去李家大院送帐帘,凭白无故地把人数落了一通。人家说三条瘦狗咬得死一匹马,可你一条瘦狗能咬死三匹马,你说厉辣不厉辣?” “还有呢?”吴枣秀一笑,又问。 “人家做生意是愿买愿卖,可你呢,把花生向牌桌上一倒,便伸手要钱。警察所长动了你一下,你便骂了他个狗血喷头,这还不厉辣吗?”田伯林也带笑地说,“你这种妹子呀,还有谁敢近前沾惹你呢?” “这些事你都记着了?那我今天向你打躬作揖陪罪,这该可以了吗?”吴枣秀左一眼、右一眼,故意盯着田伯林额角上的伤口,“就没有比我更厉辣的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服了你还不行?”田伯林连连摆手,“我可没得罪过你,你如果朝我泼起来,那我可抵挡不住呀!” “哟,我可什么也没说呀!”吴枣秀向田伯林要了一口酒,“我可不敢把你泼走了,少了这生意,香姐也饶不了我。你别起身走呀!” “不走,不走,我给你去斟二两酒来。”真要说,田伯林并不讨厌这个泼辣妹子,“还难得有你来作陪呢!” “我喝不了酒。让你招待我,我更没那个命。”吴枣秀让田伯林重新坐定,“我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你保长大人不生我的气就行了。” “我不生气,我不生气。”田伯林料定吴枣秀不会说出什么耐听的话来,可又不能不这么答应。 “我泼?我是泼!”吴枣秀不顾黄大香在一边向她使眼色,仍无所顾忌地,“我如果是个公主、太太、小姐什么的,便没人敢说我泼了,那些臭男人唯恐磕头下跪还来不及,谁敢放出个屁来?既使打破了他的脑壳,踹折了他的骨头,兴许他还得赔不是呢!我无亲无戚,无权无势。婆婆死了有丈夫,丈夫死了有大伯,大伯死了有侄子,全都称得上主子,我哪怕是当牛作马,来生来世也不得超度!我一开口,别人便说是泼,你保长刚才就是这么说的,我还敢强辩么?我是泼!” 黄大香嫂拉住吴枣秀,赶忙帮着赔礼:“保长你可千万别见怪,枣秀是爽快人,说的全是玩笑话,便是她心里有气也不会冲你来的,哪会那么不通情理?我说枣秀你呀,怎么说话就全不知好歹,随口胡说呢……” 好在田伯林生性和缓,又加上自己在家憋闷了一肚子窝囊气,反觉得这话也有几分实在。他任眼前这个泼辣而又年轻的女人指指戳戳了一番,只说:“我不生气,我不生气,是谁得罪了你么?可你家里的事情我也管不上呀,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呢……” “哟,保长当我是向你告状来了?”吴枣秀轻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我可没指望你保长大人能在这里升堂,给我断什么家务事的,我也不用谁来可怜我。我说这些恨天恨地恨神恨鬼的话,怎么也不敢怨你、怪你、恨你的,可我也没求你!你自己在家里捂紧被子吃屁,有事声张不得,谁还指望你给别人来作什么主!你不是说过跟我这种人计较没意思的话么?那我也说句明白的话吧,我见着你这种人还呕吐不迭呢!” 原来,吴枣秀对那次送寿屏离开李家大院时,田伯林说过的一句话至今耿耿于怀,一直在伺机报复,她是太争强好胜了,可田伯林当时说话并非起心立意,现在也全无印象,只当吴枣秀是纯粹地与他开玩笑,便嘻笑着回答:“我哪敢与你计较什么呢?能不怕你呕吐么!” “我见着你这种人就是呕吐,恶心!”田伯林的话更加气恼了吴枣秀,她十分认真地,“你没脊梁,没腿骨,站不起,伸不直,连狗都不如!” “枣秀!”黄大香觉得这些话太过份了,赶忙说,“你今天遇着什么神怪了?玩笑话能这么无边无缘地说么!幸亏田保长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吴枣秀也觉得自己出言失控了,她只得又回复到玩笑中来,哈哈哈地大笑着:“保长先生真是宽宏大量,要不,打破了额角怎么还能到这大街上来摆看呢──我怎么了?你香嫂就别光顾着他,我在向他陪笑脸也不行么!” “好,好好,算我背时倒运,让花妖狐怪缠身,只能任凭作弄戏耍──我该走了!”田伯林有些难堪,便不无戏谑地自我解嘲,“天下那么多年轻后生不找,偏要找我寻开心作什么?我真是怕了你呀!” 田伯林干了最后一口酒,赶紧起身。吴枣秀大声说:“你如果不怕回家跪榻板,便再坐一会,要不,算你白活了!” 田伯林又转身来付账。吴枣秀抓起铜板掷回去:“走你的吧,这帐我付得起,我也不用你来孝敬。” 吴枣秀不由分说把田伯林推出亭子,田伯林只得带笑地:“我要再坐一会儿,你又不让了……” “我怕你这额头再经不得几下打了──那不是你家里人让龙嫂叫你来了?去你的吧!”吴枣秀望着田伯林匆匆远去,拍着手掌,笑得前俯后仰,“这个没有把儿的男人,一讲他家里人来找他便没命地逃!” “你这是来什么疯劲了呢?”黄大香责怪吴枣秀,“何必要这样去揭人家的短处?再说,你这样子,让旁人见了也不好呢……” “管它什么好与不好……”吴枣秀愣神了好一会,“我说田伯林这种人世界上也真算得少有!” 第5章 分裂5 这些天来,李墨霞真的病倒了,她躺在床上,水米不进,昏迷不醒。由龙嫂伺候,服了好几剂水药,前两天才睁开了眼,医生说这是伤了风寒又滞了郁气,得好好静养。可她怎么静得下来?人静心不静啊! 现在,她总算是从思绪的困惑和感情的伤痛中走了出来。她想,自己实在是太软弱,太优柔了,在人生路上一错再错,丢失了许多的机会,为什么不与仇道民他们一块出走呢?结果发生了眼前这种事情,让别人看起来,定会觉得她在耍大小姐脾气,对李家来说,这算桀骜不驯,而对田家来说,恐怕有人要说是欺人过甚了!她望着那檐口上的蛛网,望着那挣扎着的飞蛾,不觉又淌出了泪水。 李墨霞与田伯林的婚姻是顺从家族的意志发生的,在他们都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就已经定下婚来了。据说,李墨霞的曾祖父没有女儿,临死时交待了一个心愿,得在孙女或曾孙女中许配一个给田家人。那原因是一段说不清了的历史纠葛:不知是李家哪一代祖宗赦免了田家一个以谋反定罪的死囚,并给予了安抚,从此田家便世世代代为李家人拼死效力:再后来,田家甚至以自己的一个子弟为李家少爷顶罪而偿了命──这少爷便是李墨霞的曾祖父。这些事情的真实性究竟有多大,已无法考究,但不管是为了宣扬李家的仁义也好,是要表彰田家的忠心也好,李墨霞嫁给田伯林不过是主人嘉奖或收买奴仆的举措,完全违背了他们两人的感情和意愿。当时,李墨霞吵过,闹过,装疯撒泼地哭骂过,但最后还是上了花轿,还是拜了天地,也还生下了儿子。抗婚没成,私奔没成,想登报申诉没成,想寻死觅活也终于作罢。在那种软硬兼施,说好说歹,连哄带骗的环境氛围中,她个人的种种反抗都显得那么软弱乏力。 田伯林对这场婚事,则一开始就是抱定了退避和忍让的态度来接受的,他们的夫妻关系始终只是一种主奴关系,全无感情上的交流与碰撞。 本来,李墨霞在那清静孤寂的小楼里,冰凉的岁月一点点吞噬着她的青春,消磨着她的锐气,那段火热的旧情留给她的牵念淡漠了,那些新女性意识引起的向往消失了,反倒让她感到了作个贤妻良母的愧疚。 这一次,仇道民的突然到来,加上小妹的热情鼓动,又重新激起了她的冲动,甚至也生发出了一些新的追寻,但是,她觉察不到小镇有什么变异,更见不到小镇以外的世界出现了什么亮光,她退缩了。在垂泪送别了仇道民与李青霞他们之后,她一个人又在水碾房旁坐了半个时辰。她想,为了孩子,为了田伯林,也为自己,就永远了却这一桩心事吧!回到家里时,情绪倒是轻松了不少。她打算向田伯林表明自己的心迹,商谈一些家事,愿意按兄长的愿望、按礼教和世俗的规矩去履行妻子的职责。 然而,田伯林却不可能察觉到妻子此刻的情绪变化,这场遵命婚姻已经把他折磨得麻木了。他把精力消耗在对外的应酬上,在家里只是一味地迁就、顺从,特别地拘谨、小心,他的内心早已经是一团冰冷的灰烬。于是,那天早上便与李墨霞发生了一场想躲也躲不过的冲突。 经了这场风波,李墨霞在床上躺过了好些天,反复寻思之后,她终于明白:既然一茶杯也没能把田伯林砸出个火星来,那么,希望丈夫理解自己是徒劳的了。恨他没有丈夫的爱,没有丈夫的嫉妒,也全是多余。这个男人永远不会属于她。她想,既然这次没有出走是大错特错,那么再希望留下来苟且度日也不会是好事,她与田伯林最终也只能走向分手,无论如何,她还是得寻求一条可行的解脱之路! 同样,这场婚姻对于田伯林来说,也是一场沉重的灾难,只是,他还不敢设想离婚的事罢了。 李墨霞下定了决心,她打算着要与田伯林见开门山地谈谈这一切。 清晨,李墨霞起床了。窗外,水雾飘浮在远处的山腰上,一束晨光照上去,便成了一条彩带。李墨霞舒展了一下身子,感到头脑清醒多了。 龙嫂推门进来,禁不住的高兴:“哟,到底起来了!医生说你伤了风寒,我可知道你这病是给气怄出来的,要不怎么光流泪不说话呢?不过,依我说,你这大小姐的性子不能老使,保长心里真着急!” “也不全是使性呢。”李墨霞笑笑,“真是遇了些风寒,头沉得很,不过,今天好多了。” “你还说什么不是使性赌气?”龙嫂只知凭自己的本心猜度人,“保长天天来看你,你全不理睬。我说呀,哪家不是男人打女人?你是命好,身价好,要不,脾气再柔和的男人也会还个几拳几脚的──他是拿你当金枝玉叶,心里想着你们李家的恩德呀!” “保长出门了?”李墨霞无须再作争辩,她干脆承认下来,“我这性情确实不好,这回真是做过头了,我会去向他赔礼道歉的。” “那也不用,保长回来,他问你时,你答个话就是了!”龙嫂说,“我来这里好些天了,也该回家忙活计去了,要翻地,要除草,要打柴,来时把连贵这孩子丢在隔壁家,还不知他这会怎样了呢。” “是这样,真连累了你,也难为了伯林。”李墨霞表示歉然,“波子呢?” “波子,你妈叫你,快来!”龙嫂连忙下楼去,把波子叫了上来。 波子高兴地扑到母亲怀里,叫着:“妈,妈。” 李墨霞亲着儿子,好一阵才问:“这些天怎么不上楼来看妈?” “爸叫我别来烦你。”孩子乖巧地说,“爸真好!妈,你别哭呀!” “妈没哭。”李墨霞赶忙擦去刷落下来的泪珠,“波子,你长大了,该读书了。妈领你一块去,好吗?” “你也去读书?”波子高兴地说,“太好了!” “妈去教书。妈和你都住到学校里去。”李墨霞告诉孩子。 “你……”龙嫂有些惊异,“是保长先生让你去较书?” “我原来就想过教书的事,我早就该离开这小楼了。”李墨霞没有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这是她目前可能做到的一步,“我会和伯林说好的。” “那──你看,光顾说话,我还没给你去弄吃的呢……”龙嫂欲下楼去,李墨霞拉住她,“我不是起来了吗?等会我自己去,你家里忙,先从我这拿点钱去。往后,有时间便带连贵来玩。连贵也该上学了,让他与波子一块上学也好。” 李墨霞送走了龙嫂。这时,田伯林进了屋,在楼下喊着:“龙嫂,小波呢?” “在这儿呢。”李墨霞从楼上下来,“你回来了。龙嫂家里忙,我让她走了。” “啊──”田伯林感到有些意外,“好……你怎么就下楼了?” “都过去了,好多了……”李墨霞看到田伯林额角上留下的伤疤,抱歉地说,“真难为了你,那天我是一时失手,真没想到……” “啊,不──”田伯林本想说不关紧,但马上记起那天就是这“不关紧”几个字惹出祸来,便坐下来,低着头,象等待发落似的,“都怪我,是我让你心烦……” “哪能怪你呢?那天是我太……”李墨霞本想安慰田伯林几句,但又觉得再提起那天的事已经很不合适了。她沉默了片刻,便转换话题,“要不要喝杯茶?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商量。” “……”田伯林猜不透眼前这女人卖的是什么药,便缄默不语。他的脑子里却翻腾着吴枣秀取笑他的话,“那些臭男人,磕头下跪还来不及,打破脑袋也不敢放个屁,谁还敢说她泼……” “我想你还是让我到学校谋个差事为好。”李墨霞把想好的话说出来,“这事我以前也跟你说过。在学校读书时我就想着为教育救国做点事,现在呢,波儿该上学了,随我一块去学校也有好处。实在说,让我整天呆在家里,也烦心,我去学校对你也没有什么不好,你说呢?” 田伯林不回话,在愣神。李墨霞以为丈夫在思索,便又说:“你别顾虑得太多了吧,这件事我已经前前后后想过了,这本该是田家的事,只用你在我兄长面前说句话──你怎么不出声呢?” “你的事你去问你兄长吧!”突然,田伯林不知为什么大声吼了一句,连他自己也吓着了,一会,他醒悟过来,才又缓和了口气,“你觉得教书好便是好了,我……我可不想跟你兄长去说这些事情。” “你不用过分担心,这没有什么要紧的。”李墨霞知道田伯林在这件事上真是不敢违拗李家的意愿。“按理说,出了李家门,我便是田家人,他们不得勉强我,可我应该征得你的同意。” “我?”田伯林犯疑惑了,“为什么你非得让我说个同意呢?” “是这样,不管怎样说,眼下我们并没有离婚。”李墨霞挑明说,“我们的性情是不太相投,日子都过得很苦──可现在,也还得在外人面前遮掩,至于往后……那就往后再作商量好了。” 田伯林看了李墨霞几眼,始终没有说出什么同意与不同意的话,他在猜度着面前这个女人的用心,难道她真是下定了决心要违拗她的兄长?或者,她是想怂恿丈夫与她家里人闹翻了再说?田伯林断定不了,可他也没有想到必要问妻子一个究竟。 第6章 躁动1 每年的五六月,小镇一带总要闹饥荒,一些借贷无门的人,情绪极为不安。不时有真假难辨的消息从乡下传来:一支称作“棕包队”的人马占据了一个山口,专门打劫过路富商,几个打柴的人还从他们那里得到了不少好处:十几户佃农撬开东家的粮仓,连夜运走了几十担谷子:外地有人在乡下收买童男童女,有一家卖了三个孩子,只换得五担干谷等等。人们能经常见到的则是警察所的“差狗子”不断从乡下抓来一些抗捐抗税的穷苦人。 这天清晨,人们突然发现街头巷尾的墙头上贴了好些红绿纸条,识字的人与不认字的人都围了上去。对他们来说,那无异是一声惊雷。有的人喜形于色,有的人惶恐不已,有的人茫然无措。传单多半是揭露警察所长的丑行恶迹,还编成了顺口的谣歌。 有人念出了其中的一首: “贼警长,丧天良, 要钱要物要婆娘, 抓壮丁,五花绑, 催捐税,拆屋梁。 警长出外走一转, 家家鸡飞狗跳墙。“ 还有一首指向警察所长的麻脸小女人。她的父亲是警察所长的顶头上司。 “小麻姑,臭厌物, 仗军棍,狐作虎, 攀上司,扭屁股, 咬舌头,充特务, 搅得小镇满烟雾!“ 不一会,几个提枪的警察赶来驱散了围观的百姓,撕下了一张张红绿传单。人们退到了屋门边,拐角口,远远地站着,仍不免议论纷纷: “什么人不怕死,这是造反呀!” “天地良心,为官的做过了头,老百姓能不反?” “听说警察所派人上县里搬兵去了,谁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管他呢,你没写,用得着你来担什么心呢!” “咬舌头,扭屁股这话说那小麻脸也是绝了,可还有噘嘴唇,翻白眼没说呢。” 大家忍不住一阵哄笑,沉闷的情绪得到了发泄,紧张的气氛也有了松懈。 姜圣初立在大香嫂的门边左右张望,见她正在清检货担,便关照地说:“今天你可不要去摆摊,出大事了!” “出了什么事呀?”黄大香并不在意地问,“不摆摊哪里来饭吃?” “有人造反了。警察所全是些抓不着老鼠的猫,还能没人造反?”姜圣初说话从来就是颠三倒四的,“你看那小麻脸女人,真不是个好东西,说不准还想着勾引寿公呢,寿公当然不会要,麻脸,妖声怪气的。” “那干我们什么事?只要不是败兵过境就没事。”黄大香倒有个见识,“别人说几句闲言冷语,那也碍不着我们摆摊作生意的。” “这你就不懂,小麻脸是警察所长的老婆,她爹老子手里有人有马,逼急了能保他们不乱抓乱砍?”姜圣初夸大其词,“弄不好,兴许要血洗了这小镇子也不一定!” “一定要来血洗的话,不去摆摊也躲不过。”黄大香并不相信会有血洗的事,无奈中倒是有心说笑,“这朝世兵荒马乱的,初一要躲,十五要躲,躲来躲去也不是个法,还不如去看一看那血洗如何来──没见过的热闹。” “那你去摆好了,反正现在是人命不如狗。”姜圣初其实与黄大香一样丢不开生计,他正犹豫着要不要下乡去卖布,“可你得留些神,一见到抓人便赶快往回跑──嘿,什么人生出这种事端来,莫非真是共产要来了么!” 这时,吴国芬从河边洗菜回来,在门口听姜圣初与香婶议论了一阵,不知怎么冒出一句话来:“我可知道那些传单是谁贴的……” “你知道?这可不是能乱讲的!”黄大香吃了一惊,深恐她信口说出什么招祸的话来,“快回屋去,家里人正等着你这菜下锅呢。” “是听人说的,还是亲眼见的?”姜圣初问,“你说谁有狗胆起来造反呀,这是杀头的罪!” “我昨晚上……”吴国芬还算灵巧,吱吱唔唔地,“昨晚上我作了个梦,梦见好些人在贴传单……” “那是鬼来收你的魂魄了!”姜圣初厉声叱骂,“赶快回去──看看,这要饭的贱货快懒得成精成怪了,专打听这些闲事!一听人说话,她就站着了,还非把那片地站出个坑来不可!” 吴国芬低着头回屋去了。刚才听姜圣初这么一说,她的心一下子沉了,因为她确实知道这传单是谁贴的。 昨晚半夜过后,她起床上厕所。月光下,她从墙洞里朝外一望,正巧见着两条黑影在对面胡同口向左右张望。一个回头招了招手,随后见一个人提着小木桶,腋下还夹着些什么,迅速在街道的墙头上刷着。从那身影来看,有一个人很像是张炳卿。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竟不顾自己只穿了一身短裤褂,尾随那两个人转过街口,见那两人又在对面的告示栏下停住了。这时,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提木桶的果真是张炳卿。国芬没有出声,赶紧溜回自家的后院。她虽不知道这些人究竟在干什么,但心里也禁不住乒乒直跳。自从上次在河边上听张炳卿讲了那些关于穷人富人的话,见了他捉弄李寿凡的情景,便认定他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特别是给她下水捞蓝布时投给她的那一笑,那一愣,引发了她许多梦幻般的遐想。她总是在暗中关注着这位炳哥。 刚才在河边听人说起贴传单的事,那些人的神秘、惊讶、钦佩与惶恐,都带给她很大的满足,因为只有她知道这是谁干的。所以,当她回家听到大香婶与姜圣初也在谈这件事时,差点把谜底捅了出来。从姜圣初那神情看,这可不是一般的事,幸亏把话给哄过去了。她决定再也不跟谁讲这件事情了,即使是跟香婶,甚至是跟自己的亲姑妈也不能讲,如果有机会,则可以告诉炳哥:你做的事瞒不过我! 但刚过了几天,小镇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切又归于平静,大家照常辛勤忙碌,照常艰苦营生。小麻姑虽然大哭大闹了一场,一定要丈夫抓到贴歌谣的人,但警察所长毫无办法,烦燥之余,他反把小麻姑臭骂了一通,让她也闭上了嘴,从此,就再也没有人去寻问这件事情该有个什么样的结局。 张炳卿同往常一样,天天骑在门口的码凳上做竹艺活,即使有人偶尔说起那贴传单的事,他也不肯近前,更没有以前那种锋芒毕露的慷慨议论。 只有吴国芬则注意到了,张炳卿晚饭过后,常拿起那把自制的胡琴上小学校里去,那是去学胡琴,因为小学校里新来的一位老师也喜欢弹唱,那位老师还上张家来过几次的。张炳卿的琴是拉得越来越好听了,有许多新调调。吴国芬听到那琴声,总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兴奋和激动,还常常忘却了手上正做着的事情。 张炳卿对吴国芬则没有这种神秘而奇特的情绪,他依然只把她当作一个乖巧伶俐而不懂事的小妹妹看待,所以,好几次吴国芬想靠近去和他说起那贴传单的事都没有成功,一是说这种话须得避了人,机会难寻:二是张炳卿像有意要回避,毫无兴趣似的。 有一天,张炳卿给大香婶挑水,一担又一担,挑足了一满缸。吴国芬也在帮大香婶忙活,她一直没找到与张炳卿单独说话的机会。当张炳卿放了桶准备离去时,吴国芬便不顾一切地追上去,说:“炳哥,别急着走嘛!” “作什么?我还有事去呀。”张炳卿说。 “天都快黑了,你还能作去什么事情呀!”国芬满不高兴地说。 “我的竹器活还没作完……”张炳卿敷衍地说。 “不是,你是要上小学校去。”吴国芬又有些得意,“你常去那里作什么?” “学琴呀,还能有别的?”张炳卿愣了一下。 “哼,不是,你是在骗人!你当我真不知道……”吴国芬不相信。 “你知道什么!一个小妹子操什么闲心呢……”张炳卿顿时显出不耐烦的神色,“别缠着玩了!”吴国芬还想说什么,可张炳卿转身走了。大香婶笑着说国芬:“你这妹子,怎么这会儿就管上你炳卿哥了?你们的事我还没给你去跟张家人说呢!” 让黄大香给吴国芬去向张家提亲的事,吴枣秀催促过几次,黄大香总是说不用着急。早两年国芬太小,现在也还不过十六岁。虽然,在乡下这年龄的女子找婆家并不少见,而且,近来黄大香已看出国芬已经懂事得多了,但是,张仁茂常来常往却并没有表示过这方面的意向。张炳卿已经过了二十岁,黄大香只想到张家人是不会有什么看不起国芬的,猜测他们大概是觉得男子结婚再过一二年也算不得晚吧,那样也并没有什么不好,于是,就没有急于提及这件事。同时,在黄大香的心里,还有着另外一重考虑,以前说国芬累及了她姑妈,这话不假。可现在国芬一旦真的离去,黄大香认定吴枣秀绝不会在姜家再呆长久,但她能有个什么别的好去向呢?事情完全没有个定数,这也让黄大香犹豫。今天见到国芬对炳卿已经明显地表现了那种意思,便觉得是到了该向张仁茂问个话的时候了,同时,她还可以为吴枣秀的事向张仁茂讨个主意,这样,才当着国芬的面说了句逗笑的话。 “我要说的可不是这事呀……”吴国芬急忙辩解。她要说的确实不是“这事”,而是关于贴传单的“那事”,然而,“那事”与“这事”却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只是“那事”不能够随便说出来的,而对于“这事”,对于自己被人忽视了的感情欲望,吴国芬更难说个明白。于是,在懊恼与委曲之间,她差一点禁不住要哭了出来。 第6章 躁动2 把张炳卿最近一段时间的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的另一个人当然是他的伯父张仁茂,他们之间的亲情远胜过一般的父子。张仁茂虽然没吭过一声,但心里却十分担忧。 张仁茂有着一段非常特殊的经历。早年,他家兄弟三人,个个身强力壮,气魄十足,几座山似的,人称三大金刚猛汉。他十九岁上,父亲给他说了门亲事,他不依,因为小镇上一家绸缎店老板的独生女儿正与他相好。问题是,那绸缎老板不答应,他明白地告诉张仁茂,这叫“门不当,户不对”,除非他的兜里有成百上千的银元拍得哗哗响才成。张仁茂一气之下,相约三年为期,说一定要去外闯出个世界来。他父亲没法,将说成的媳妇转嫁给了老二。三年过去,张仁茂赤手而归,那绸缎店老板早已为女儿另择高枝,随人远走别处了。张仁茂发誓永不再娶,从此,他对有钱人怀上了深深的仇恨。他在江湖上广交朋友,四处流浪。后来,他家老二被抓壮丁送上了火线,不久传来消息,尸填沟壑,留下来可怜的张炳卿母子,日子难熬。张炳卿的母亲是个百依百顺的柔弱女子,张炳卿的父亲死后不久,老公公又让媳妇转房给了老三。也是这女人的命苦,没过上几年安稳日子,老三又患上胃病,一病好些年,待张仁茂再回到家里时,老三已是气息奄奄,危在旦夕。老三含泪跪伏在床边,将这母子托付给了兄长,当晚便倒地归西。弟媳被生活拖累得骨瘦如柴,几个月后,遗腹的女儿张华玉刚刚落地,她也随之赴了黄泉。从此,张仁茂只得告别江湖生涯,担当起了抚养侄儿侄女的责任。 也许是张仁茂半辈子闯荡江湖并无成就,却深味了世道的艰难险恶,弟弟托孤的重情又不容他怠慢疏忽,所以,他特别担心张炳卿兄妹像自己一样走上险途,甚至也不愿意他们染上自已的江湖习气。 前两年,他便注意到,由于张炳卿与来镇上的学生们混在一起,张炳卿“野”了许多。这孩子从小手脚勤快,也很听话,平时不常出门,唯一的爱好是歇下工来时,拿起把小胡琴拉个小调。见到这种情形,张仁茂总是皱起眉头不说话。据说他小时候也爱过胡琴,为此还挨过父母不少的打:胡琴摔破了好几把,也未能使他丢掉这个爱好。自从弟弟、弟媳死了,他摸弄这东西的时候就极少,也不高兴张炳卿玩,他说:“这东西不是火,却能烧心,扔了吧,挣饭吃要紧!”只有一种例外,那就是在他心情极为沉闷,为消解忧愁喝醉了酒时,才主动走向张炳卿,随琴音吆喊几句:兴浓了,也会指点张炳卿这琴该怎么拉,戏文该怎么唱,还说:“这琴声是马,是风,随它吆上几句,神便飞扬,心便敞亮──人哪能只顾着吃饭呢?”可待他的酒一醒,又像怕蛇咬似地避开那些拉琴说唱的事。 张炳卿能够察觉出伯父那种对琴既爱又怕的心绪,可他也如年轻时的张仁茂一样,怎么也丢不下这把琴。又因为这把琴的缘故,他与来小镇演戏的学生们混熟了。听了他们那些指天划地的议论,感染了他们那些激昂慷慨的情绪,看了那些具有反抗意识的剧目,他的心像着了火,对人生,对社会的思索不时汹涌澎湃。学生们走了,他却再也难于在竹篾店里安定下来。虽然他照样低头弓腰整日忙活,可实在耐不住没言没语没心思的孤独,一有空闲便上小学校里去,向一位新来的老师学些新的琴曲,有时则闲扯闲聊。后来又有几个年轻人聚到他们一块,扯来扯去,便酿成了那次张贴红绿传单的事。 所有这一切都不可能瞒过张仁茂。但张仁茂一直没有点破这些事,只是在心里思量着该怎么办。 昨晚,被张炳卿称呼为黑雷神大叔的山民来到了竹篾店。小镇人传说的那位最近占下一个山口,专门打富济贫的传奇人物就是他。他进屋后,张仁茂便领他向顶楼上走。张炳卿为他们去沽了两次酒,但张仁茂不让他在楼上停留。张炳卿只听得黑雷神大叔问起了那次张贴传单的事:“小镇上是不是也有人想要坚杆子起事?”张仁茂连连摇头:“不,那不过是几个毛孩子胡闹罢了!” 天未亮,黑雷神大叔便走了。张炳卿知道伯父一生看不惯那些豪绅富户,他年轻时候闯荡江湖,常常路见不平,愤而相助。这些年虽然与那些江湖朋友往来得少了,但酒后一讲起这些往事,从他那抑郁深沉的表情中仍然流露出些许当年的豪气来。吃早饭的时候,张炳卿问: “伯,黑雷神大叔昨晚来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我给你香婶问问山里能不能收到花生。” “伯,我们家藏着的一杆猎枪哪去了呢?听说雷神大叔他们集拢来了好多人……” “你管那些事作什么?我说你呀,那心可千万别朝野处想啊!” 张炳卿见伯无心答话,也就不再问了,他放下碗筷,准备去上工。 “这就吃过饭了?”张仁茂埋头喝了几口酒,缓了口气,“别急嘛,菜光了,去香婶家买四两花生米来,你就陪着我喝盅酒吧。” 这很不寻常,张仁茂平时从不让侄儿沾酒。张炳卿知道今儿个伯父是有话要说了,便赶忙去买了花生米回来,在伯父身旁陪着。 “你不喝口酒?试一试,真不喝?一小盅还是不要紧的,只要不常喝就行……”他见侄儿摇着头,只笑了笑,作罢了,“不喝也好,我当你在外面学会喝酒了呢!没有便好,没有便好……不过,不喝酒不算是真男子,少喝一点还是不要紧……你真不喝?好,好,可你没用的伯父这老毛病是改不了啦,好在人快要入土了!” 张炳卿知道,伯父喝了酒,话开了头,就用不上答腔,听下去便是。他陪着,只给伯父倒酒。张仁茂一直喝干了壶里的酒,才正式发话: “炳卿,你是张家的一根独苗,三代人的香火靠着你。人死了究竟怎样,这话没人能说得清。如果真有灵魂,我当随风飘荡,四海为家,省了你们的供奉:可你还有死去的爹妈,他们死时是不肯瞑目的呀!所以说,你不能学我,我到这世界上来是什么也不成……唉唉!还是不说这些吧,我只让你听我一句话,依我一件事,你能么?” “伯,你说吧。” “花生米我不吃了,你吃吧……伯知道你做的事情,也知道你想的事情,不能啊,那可千万不能!我就怕你落个鸡飞蛋打的下场,这世道是很难平得了的呀!” “可世道难平也总得有人去平的,眼下不就有人正在平么?” “可别人去平你却不能去平,这算是伯求在你了。为你死去的爹妈,你该听我一句话:你今年已经二十岁过头了,还是得先成个家,这件事就让伯给你做主吧,你答应我这话好吗?” “伯,这事你别……别急……” 张炳卿不料伯父会突然提出成家的事来。伯父为的是找个媳妇来拴住他的心,张炳卿一听自然明白,但又不愿当面忤逆伯父的意愿,他只得吱唔推却。 “你别说不急,你不急我能不急?”张仁茂的主意已定,“谁说得准我命长还是命短?把这件事办了,我便没有牵挂了。婚姻这事你就听父母之命,听老天之命吧,你的孝心也就尽在这里了!” 以前张炳卿隐约听大香婶说过把国芬嫁给他的玩笑话,他以为伯父是把这事当真了。他说:“伯,就说你急,可也得问问人家急不急,那还是个小妹子呀。” 张仁茂知道侄儿说的小妹子是指吴国芬,平时也听得出吴枣秀说话间有这意思。张仁茂自己也曾动过这念头,但现在他改变了看法,因为国芬太小,尚未过十六岁,他认为张炳卿等不得: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国芬这孩子,人虽灵透,但如果象她姑妈的心性,恐怕不但不会拖着炳卿过安稳日子,说不准还会风助火势,会让张炳卿更加任性闯荡。他心中已有了定夺:“炳卿,我给你寻下的这门亲事不会错,女子是乡下周家的,年龄也相当,性情脾气很和顺,隔两天你去相相亲吧。” 张炳卿很为难,也很恼火,他只得以沉默来表示他的不情愿。张仁茂见这情势也随即立起身来,合上了这本“书”,同样以不再多言表示他的坚定不移:“上工去吧,这回你听我的好了。” 当初,张仁茂做出这个决断也是十分艰难的。他在顶楼爬起爬落整整两天没吃没喝,两个夜晚无法入睡,毕竟他自己曾是过来人。张炳卿兄妹以为伯父是犯了病,因为他平时一遇病也是不言不语,不哼不唧。这次,当张仁茂一打定主意,人便轻快了许多,他走下顶楼时,告诉张炳卿说:“这身子骨还没有什么要太担心的,我得出外做些日子的上门工。”其实,张仁茂是急着去寻访未来的侄媳。他跑了十多个村寨,边作手艺边打听。在周家山坳里他转了将近一个月,落脚在周老汉家,周家穷困,但老俩口为人诚实厚道,随和克已。张仁茂看准了周家二妹子的勤劳与和顺,本来周家只打算请他修补几铺旧晒簟,结果,张仁茂硬劝着给周家制作了整套的竹编用具,他这不过是想在周家多呆一些日子。周家人不知道这用心,既推却不掉,又觉得过意不去,完工时,一定要把家里仅有的一条小猪抵了工钱,张仁茂只说别急吧,提起工匠器具就走了。几天后,张仁茂便托人去周家说媒,山里人能嫁到小镇上,本来就算得不错,周家人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话。这样,事情便大体落妥,只等着张炳卿去相亲了。 然而,事情往往不随人设想。在这里,张仁茂重复了二十多年前他父亲的做法,只是用心比他父亲更加深挚和坚决。张炳卿则遭遇了他伯父二十多年前的情景,他却没有伯父一般的执拗。一个是明白人做了糊涂事,一个是坚强者表现出软弱来,因为,现在两人谁也见不到由于这种特殊亲情导致的失误,将会留给他们多么大的烦忧和遗憾! 第6章 躁动3 张仁茂筹办了些礼品,搬出来放在小食品柜上,可张炳卿不言不语,根本不予理会,只顾忙活。张仁茂张了几回嘴,终于没把话说出来,他说不过自己那一段抗婚的经历,但他也无心改变既定的主张。他耐下心来等侄儿态度的变化。那些礼品摆着,谁也不问不说不动,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外人全然不知道张家这场家庭纠葛。吴国芬被青春的情绪骚动得日渐不安,她一有空闲便上大香婶家来,总希望大香婶哪一天会带给她好消息。大香婶不是说过要与仁茂伯提她与炳卿哥的婚事么?可为什么老没个回音?这事她又不好意思去催促香婶,于是,在她的心里生出种种猜测和向往,也有了她自己的主意。 早些年,张炳卿尚未成年,国芬则更小,张仁茂见着国芬逗玩地说:“这小妹子水灵灵地,将来会长得比你秀姑妈还俊,谁家得着了便是谁家的福气。” 吴枣秀在一旁也玩笑地说:“好呀!国芬,你往后就叫他公公好了,我也有炳卿这个侄郎儿!” “那就叫吧,只要你们不嫌弃我这亲家穷──到时候,就怕谁跟谁都借不到一斗米呢!”张仁茂笑呵呵地说,“国芬,你愿不愿叫我公公呀?” 这是大人们的玩笑话,当不得真。当时,对国芬也没多少震动,一笑便过,一过便忘。 但时光一晃,国芬过了十六岁,便算是十七了。这年岁,国芬有如春笋拔节。前天,国芬与姑妈枣秀并排儿立在大香婶面前,让她吃了一惊:“哟,你们姑妈侄女俩快一般高了,芬妹子!这红茹糠饭还能养人呢,再过一年半载,我真该给你去说亲了!” 怎么老是说还得再过一年半载的?光逗弄人……国芬的脸一红,不说话,赶紧找别的事情做去了。她想,自已也有几分傻气,以前想离开姜家,可怎么就只知道跟炳哥说要去当佣人呢!这次得找个机会,亲自去探探炳哥有不有那个心意才行。 山乡小镇的人没煤烧,打柴是件大事,常常要跑二十多里山路才能打到好柴。大热天,人们都是赶黑清早趁凉快进山。出发时,一路上男女老少结成一支长长的大队伍。这活又苦又累又险。进山时女孩子得换上最破旧的衣服,男人们则更干脆:赤膊,短裤,加条汗巾。待到打上柴出山回家的时候,人们都急着去赶那一餐杂粮饭,队伍便零零散散了。国芬的脚在下山时扭伤了,拖拉在后面,而更后面还有一个人,那便是张炳卿。因为他白天要忙手艺,晚上又常去小学校穷聊什么的,不到家里断火断炊难得进一趟山,一进山便一个抵两个,直到太阳挨着西山坡了,才挑着重重的一担柴下山。当他赶上国芬时,只见她坐在路边,便问:“挑不动了么?” “我的脚给扭伤了,想歇息一会儿。”国芬愁苦着脸,正想有人能帮她一把。 张炳卿放下柴担,走过来:“你能慢慢走吗?这柴我给你挑。天不早了!” “你自己挑着那么重一担,怎么还能帮我挑……”国芬迟疑地说。 “只要你能走便好,这柴我一程一程地往返挑,天黑前赶得回家的。”张炳卿把国芬的柴挑了起来,“你走吧,路还远,不能歇了。” 就这样,张炳卿在路上往返搬运。国芬有时在前面走,有时在后面赶,他们很少有说话的机会。一直到天快黑了才近小镇。这时,国芬坐在路边的柴担上不走了,她等着张炳卿来运柴。 “国芬,你怎么还坐在这儿?不能坐,越坐越没力气,快到家了,忍着点吧,天快黑了呢!”张炳卿回头来接柴时发觉国芬坐着不动,便催促她说。 “我得歇一会儿。”国芬坐着柴担,固执地说。 张炳卿站着,不知该如何办:“……要不要我去叫你姑妈来背你回家?” “她背得动我?”国芬抬头望了张炳卿一眼,“到了家门口啦,还怕被狼叼了去?你也坐一会吧。” 张炳卿汗得没有了一根干纱,光一条破短裤紧绷绷贴在身上,他只得远远地在路边蹲下来。 “炳哥。”国芬壮着胆子说,“我问你件事!” “什么事?你就说吧。”张炳卿隔着已经浓重的暮色看不分明国芬的脸,只感到她那声音有些异样,“你怎么又不说了?” “你伯说我什么了?”国芬的声音低下去,“他没说我好,也没说我不好么?” “我伯?他怎么会说你呢?”张炳卿有些不解,“你是听到什么话了?” “那倒不是。”吴国芬精神振作起来,“我姑妈可说起过你了呢!” “你姑妈说我什么了?”张炳卿问。 “你是真不知道?”吴国芬一时想不起该编句什么样的话来挑动张炳卿,便笼统地说,“她说你好呢!” “能不是,没事还能说人家不好?便是有事,人家明明是脸发肿,你还得说是他发了胖呢。”张炳卿笑着说,“没见人都是这样说话么——你现在还小,不懂事!” 吴国芬听着,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那清脆爽朗的笑声“格格格”地几蹦几跳,几弯几拐,钻天入地的,她这也是有几分故意耍弄风情,搅得张炳卿也很有些不自在,过了老一会,吴国芬才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我可不会说你是发胖,我就偏要说你是真的老实得发了肿!” 张炳卿也许没觉察到国芬挑逗的用心,也许察觉到了,他站起身来,催促着说:“国芬,得慢慢走呢,要不,你家里人会心急的!” 国芬没法,只得起身:“那——你就拉我一把吧!” 张炳卿只得走过去拉起吴国芬来。吴国芬觉得这是一双坚实而有力的大手。 国芬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跟在张炳卿的后面走着,她又边走边说:“炳哥,我知道你去小学校作什么!” “哪能作什么?还不是拉拉胡琴,乘乘凉,还会作什么呢?”张炳卿把柴换了个肩头,站住,“你走前面吧。” “不,那样会局促了你的脚步。你慢点儿走就行。”国芬说,“我知道你们不只是拉琴!” “芬妹子!你好好管着走路,别说闲话。”张炳卿“咳”了一声,又敷衍了一句,“还有,去的人多着,小学校的老师说,以后还准备办个国民夜校呢!” “你们只是上国民夜校吗?那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国芬不相信只是这样,“你不说实话!” “这怎么不是实话?上夜校识些字、学些算盘不好么?”张炳卿说。 “那我也跟你去上夜校。”国芬想要试探一下究竟,“你说这样好么?” “只要你姑妈同意,还有你圣初伯不阻拦,当然可以去,不过……”张炳卿迟疑了一下。 “又怎么了?你伯同意你去,我姑妈怎么会不同意我去?再说,我不姓姜,干姜家什么事!”国芬态度坚决地说:“明晚我便随你去报名!” “那还是不行……”张炳卿作难了。他是为国芬考虑,“你人还小,又是女的,别东想西想了。” “你说我还小吗?我也快满十七岁了!你没见过象我一般大小的女人,她们都……你说女人怎么啦?”国芬突然提高声音,像得着了理,高兴地说,“女人识些字,学些算盘有什么不好的!” “好是好,可是……”张炳卿停住脚步,还是转换了话题,“你这脚……能走吗?” “不能走了又怎样?还能让你来背?真是!”国芬赶到张炳卿的面前,“炳哥,你别当我不知道,让我与你们一块去贴传单我也敢去!” “你说什么?”张炳卿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一把抓住国芬的手,“国芬,你别瞎猜乱说,这不是好玩的事,你听谁说这话来?” “我可不是听谁说的。”国芬感到十分的欣慰和自豪,“是我亲眼看见的。那天晚上我上厕所,月光很大,我从墙洞里看见了你,提着个桶……这话我可跟谁也没透过一点儿风声呢!” 国芬眉梢向上一挑,嘴角一抿,升起来的月光映着她那双炯炯闪亮的眼睛,兴奋的神情里显现出十分的勇敢和泼辣:“你信不信我?你说,你信不信!” 张炳卿这时才发觉国芬真长大了。他点了点头:“我信你这话。国芬,好妹妹……进街口了呢!” 晚上,国芬睡在自己的床上反复地回味着这天与张炳卿的接触,尤其是最后分手的那一刻,张炳卿的手紧紧地一握,传给她一种信任,一种爱护,一种期待,国芬深深地感到自己处在一种难言的幸福之中了。实际上,张炳卿也是如此。一点灵犀,两方默契,红线已经系着了两颗年轻的心。爱情往往在不自知不自觉的情形下萌生,并不一定要通过语言来表达。但是,有情有爱,是否就是有缘?既算是有缘,真要结为夫妻,这路途的曲折艰难又不是谁能够算计得准的。国芬情窦初开,满怀一片纯情,有着无限的向往,她猜想张炳卿待她肯定是很好的,一句“好妹妹”让她甜到了心坎上。她仅仅觉得这炳哥太憨厚了一点。她也责怪自已,为什么不把想好了的话全都说个明白?既使谎称他伯父已经为他来提过亲,她姑妈也满口应承了,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如果这么说了,也许炳卿哥当时就会抱住了她呢!国芬带着这种渴求,带着这种向往,带着这种满足,安然地入睡了。 而与此同时,张炳卿却苦恼不堪。他已经被一个美好的理想吸引住了,小学校一位新来的老师成了他的榜样。认为男子汉生于天地间,当以四海为家,世道艰难,黎民涂炭,岂有为一已之私,儿女情长牵累之理!所以,情爱对于张炳卿来说,年零虽大,也只是干枯土地里的一颗不曾萌动的种子,然而,在此刻,国芬的一颦一笑,一言一动,像春风春雨滋涧了他的心田,让他感到一种未曾有过的冲动。但十分可惜,他不能意识到象国芬这种性情的女子正是他未来事业的有力支持者,相反,他此刻既不肯让任何女人来束缚他对于理想抱负的追求,也不愿把未卜的艰险带给别人,更不愿带给看似身单力弱的国芬妹。何况,他又正被伯父给他安排下的另一个尚未谋面的女人困扰着,经过一夜的辗转之后,他乏力地从床上爬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去河边取浸泡的竹篾,他只求埋头于竹工的劳作之中,来帮助他摆脱眼前的心烦意乱。 第6章 躁动4 李松福的面食店搬到街口上一家大铺面去了。空下的房子黄大香转租下来,这样,与原来住的房子相连,就一共有了两间半──这正是黄大香丈夫开小货栈时的格局。她总算可以不上街亭摆摊了。 “数年辛苦争得新门面,四方生意全赖众宾朋。”这是邻居们请人为黄大香的新铺面开张写下的红纸对联。张仁茂还特地糊了个大红灯笼挂在门口。在道贺的人中间,文盲与半文盲居多,但他们都争着称赞这幅连平仄也无所讲究的对联写得如何如何的好。女人们拉着、抱着她们的小孩子挤进门来,由于房子狭小,多数人不能落坐,招待也只是米擂茶而已。吴枣秀提着茶桶,不断用小勺向客人碗里添加茶水。人们进进出出倒也很热闹。 屋里的摆设依旧十分简陋,除了那张唯一的旧木柜之外,新置了一张架子床,就这也引动得女人们羡慕不已,她们都极力夸赞大香嫂的能耐。街面上过往的行人也不免停步注目。小孩子们在鞭炮响过之后,蜂拥而上去寻找未燃尽的零散炮仗,偶尔也能重新放响几个。 男人女人聚在一起,高兴时少不了玩笑话。只有这种时刻才是他们难得的节日。 田伯林也上黄大香家来贺喜了,他算得上是来这里身份最高的宾客。远在门外,他便向屋里的人举起双手打躬作揖,让好些人受宠若惊,姜圣初代黄大香致谢:“保长驾临,有失远迎!请上座,上座。” “哪里是上座?”吴枣秀端过茶来,环顾了一下这狭小拥挤的房子,“要上座就只剩个窗台,坐上去吧──那便是蹲门神了。” 人们笑起来。黄大香赶忙找来一条高凳:“小门小户,保长千万别计较。” 田伯林算得上一个随和的人,近年来,他常上大香嫂家走动,几两花生米就二两酒,话也多了,高兴时,还与吴枣秀等人斗斗嘴劲寻乐:“我是哪里热闹往哪里赶,闻着这里的茶香便赶来了。” “哟,保长的鼻子还蛮灵的。”吴枣秀故意给田伯林倒上满满的一碗茶,还持着茶勺等着,“你特意赶来喝茶,请喝呀!你爱喝,这茶还有呢!” “好,喝,慢点儿添吧。”保长边喝,枣秀边添,溢了他一手,“真是难得枣秀这样满心实意的!” “哪里话,茶是香姐的,今天便是来了个牛肠马肚也不怕吃得见底!”枣秀持着勺子仍要添,田伯林连连摇手。 “多谢了,多谢香嫂的擂茶,也多谢你枣秀的盛情。”保长一语双关地,“只是我拿你真的消受不了!” “别说客气话!”枣秀依然以她惯有的泼辣劲头回答田伯林,“你的福份全在你那肉鼻子上,若是赶山狞猎,用不着带狗,有你那鼻子就行!” “我这鼻子……”田伯林总算想出一句反击的话来了,他用鼻子嗅了嗅,“这儿像有只骚狐狸似的,今天,她便成了精我也得碰它一碰!” 大家笑了起来,见田伯林并没有生气,也都七嘴八舌地插上话了: “今天保长是来追狐狸精了!茶香不及粉香,猎物如何比得猎色?保长在家里也耐不住了么?” “李家大院的快婿,算得上这小镇上的驸马爷,保长在外追香猎色,难道你回家不怕王法无情?” “只要不怕耳朵发麻,不怕头上开花,就别管它王法不王法!” “若真遇上了狐狸精,倒也是你前生修来的艳福呢!没听人说,有个书生还随着狐狸精成了仙呢!” 田伯林不料陷入重围,有些招架不住:“好了好了,今天算我捅了马蜂窝,自讨苦吃!” “怎么都疯了?乱咬人!”吴枣秀也不料大家把话锋同时指向了她,“别当我找不到打狗棍!” 姜圣初逢着这种场合,心里好快活的,一来兴,说话就更没边没沿了:“寿老爷把个细皮嫩肉的妹子赏给了你,真是让你逮住了只金凤凰,赔点小心也值得!可那姨妹子就更鲜艳,听说被一个什么少爷给劫走了,这是真的么?你当时怎么不拦着挡着?有话说,老婆是讨来的,小姨子是捎带的,这回你可吃亏了!嘻嘻……” 田伯林很有些难堪,但既然玩笑话说到了这份上,他也奈何不得,只好同样以玩笑话回击:“还是你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好,大伯婶子一口锅,汤水不让别人喝,那你就慢慢儿喝吧──我该告辞了。” 姜圣初却一把拉住田伯林:“别忙着走,你老婆没在这里,怕什么……” “你们是嘴痒牙痒还是什么东西痒得耐不住了?”吴枣秀本来是个经得起说笑的人,但谁把她与姜圣初扯在一起,那火气就爆发了。她扬起眉,拉下脸,“如果是嘴痒牙痒便去啃猪栏板子好了,如果是别的东西痒那就到墙根下、大树上用力擦去,老娘可没便宜给谁沾!” 田伯林被吴枣秀那神情惊住了。黄大香见势赶紧出来打圆场:“玩笑话都别说过分了,也都别认真。” “不认真,不认真。”田伯林想着这是遇着大香嫂的喜庆事,也亏他性格和顺,见吴枣秀一脸怒容,便赔礼说:“冒犯了!冒犯了──我真有些事去,失陪,失陪!” 田伯林走了。黄大香似乎有点扫兴的样子。吴枣秀冲撞走了香嫂的客人,也感到有点歉疚,但她口里仍说:“走了好,谁也没赶他──他是怕老婆,怕李家的威风,没见过这种可怜的男人!” 见这情景,张仁茂只得用玩笑话把气氛调和过来:“保长是真有事去,他不是点头哈腰笑嘻嘻地走了么──他怕女人是实,不光怕老婆,我看也怕你枣秀,你让他去哪里便去哪里,不信你们去看,不是在猪栏板上磨牙,便是在墙根下擦什么东西去了!” 人们又都笑了起来。吴枣秀也顺势带笑地说:“你仁茂伯如果可怜他,也帮着去擦好了!” “那可是女人们的工夫啊!”男人们说。 女人们听了,便一哄而起地进行反击,于是欢快的气氛又回来了。 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只有在这种时刻才能从肆无忌惮的低下玩笑中寻得一些乐趣,放松一下被愁苦压抑着的情绪。 晚上,贺喜的人们逐渐散去,孩子睡了。枣秀帮着大香嫂收拾了茶具什物等东西,两人又闲坐了一会。总的说来,这一天过得还算顺畅,虽然吴枣秀与田伯林冲突了几句,那也不算回事,田伯林知道吴枣秀那火气是朝姜圣初来的,而姜圣初则不一定明白:吴枣秀与田伯林之间的关系,黄大香已觉察出了其中的一些变化。吴枣秀虽然常常出言尖刻,但已经没有先前那种不可名状的恨意了,田伯林不会生气。事实上,他近响来小摊的次数多了,与吴枣秀斗嘴争强已不是一二次,更厉害的俏薄话他也嘻嘻地领受了。黄大香说:“枣秀,田伯林真算得个大度人,他今天是让着你了。” “那才不呢,他是顾着你,怕给你扫了兴!我却不知怎么便忘了今天这日子,是我给你扫兴了!”吴枣秀爽快认错,“我从小没爹没妈教养,生就了这脾气性情,你可千万别计较我。” “我没事,我能计较你什么?感谢还来不及呢!不是你帮我,也到不了今天这地步。”黄大香真心地说,“我只是想,往后,你的玩笑话别说过了头,而且,还何必老冲着田伯林来?别人见着多不好呀……” 黄大香说别人见着不好,首先便是她见着这情形十分担心,她深恐吴枣秀一时头脑不清醒,把脚踩偏了,惹出祸端来。吴枣秀已经好几次从黄大香的话里听出她的这种疑虑,但她不愿理会,全不经意,她以为她完全能够把握得住自己,别的什么事情是绝不可能发生的,只管玩笑说到哪里便是哪里。然而,黄大香对她的关照是出于一片诚挚之心,她又觉得不宜强辩,更不该顶撞,便只能装糊涂了事。 但是,沉默了一会,吴枣秀又似有所思地说,“唉,我说田伯林这种人再有吃有穿也不值,活得就像条狗似的,我这话没说错他,他真像条只知道摇尾巴的狗呢……其实,我只不过是在可怜他!” “看,你又出口伤人了!”黄大香不觉一笑,“他还用得着你去可怜?” “不让我可怜他,那就恨他吧,你让他别见着我,不然,我就是这个样子!说起他来做什么──”吴枣秀随即撇开这个话题,“你说,今天李松福怎么没来道贺?” “他大概是忙不过来,他也是刚搬到一个新的地方呀。”黄大香解释说。 “再忙也不少这一点时间的!”吴枣秀并不信服,“莫非他这种人也知道生什么意见?” “他哪能是生什么意见?你别瞎猜度人……”黄大香说,“我们不是也还没给他去贺喜么?” “可他还没挂新招牌开张呀!”吴枣秀说。 “……”黄大香一时无话,是她在事前让李松福不用来凑这个热闹,李松福也就真的没有来。 第6章 躁动5 小学校新来的那位老师,姓姚,名太如。他个子很高,身材单瘦,头发愣青,皮肤黝黑,长着一副孩子似的略带倔犟神气的脸盘。他是外地人,不喝酒,不抽烟,也不谈女人。他每天黎明即起,身穿一条短裤,一件短褂,有时候还索性赤着上身,绕小镇照例跑上二三圈,或者爬到山坡上放歌长啸,手舞足蹈一通,回校的时候常常满身汗水。傍晚,他总要在校门前的溪流里泡上个多小时,随后,如果是夏天,便躺在夕阳映照的河滩上歇息好一阵:冬天,则顶着飞雪寒风吟哦漫步。大多数的夜晚,他不是引来一群三教九流的人谈笑哄闹,便是外去兜风逛荡,以至常常深夜不归。 这种反常的举止不仅在同事中引起许多议论,或者说他疯颠,或者指他狂妄,而且,也让小镇上的土豪绅士们看不上眼,认为这有伤风范,不足为人师表。但是,他为什么能在小镇站住脚呢?据说姚太如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他的叔父与李寿凡的兄弟李德凡同在军中共事,更何况他来小镇时还握有县府新任秘书周朴给李寿凡的一纸信函呢!周、李二家算得上世交,周朴与李寿凡小时也曾一度上过全县出名的私塾。后来兴办新学,李家二位小姐都曾在县城当过周朴的学生。有了这样的背景,几句闲言冷语伤害不了姚太如。 对于一般的平民百姓来说,除了觉得姚太如有几分神秘而外,并无什么恶感。他的力气很大,能与当地的大力士角斗一场,百七八十斤的谷子,他也能从田间小路上一气挑到晒谷场上去:他快活爽朗,能吹能打,能弹能唱,谈笑风生,与谁都能接上几句。他也慷慨大方,见到缺纸少笔,交不起学费或遭遇上灾难的学生与家长,还常常有些帮助接济。 很快,小镇人没把他当外人看待了。 姚太如少不得去李家大院走动,在那里他认识了田伯林。面对这位小镇的一保之长的热情邀请,姚太如也自然少不得去登门拜访。然而,姚太如去田家还有另外一层思考,他刚筹办起一个国民夜校识字班,急需聘请一位语文老师──这个人最好有一定的身份,不惹人猜疑顾忌,而且又能尽义务服务。他来小镇时就已经从周朴那里了解到李家二位小姐的有关情况,最近又从张炳卿那里听到了李青霞出走与李墨霞送别仇道民的事情。姚太如没见过李墨霞,但对仇道民则早已相识。他想,李墨霞或许就是夜校教师最合适的人选。 姚太如上田家已经好几次了。第一次便见到了李墨霞。李墨霞毕竟不少大家风范,从外表也可以看出,她热情而又文雅,心情还很轻快似的,对国民教育的话题颇感兴趣。出人意料,是她自己首先主动表达了希望在学校谋个差事的愿望,并说保长也已经同意。姚太如一听,自然说服高兴,他说:“你若是不嫌学校池小水浅,这事情就太好办了,学校正缺人呢。” 当时,田伯林也在座。像平时来客一样,他照例礼节性地陪在一旁,维持场面,尽丈夫的职责。当姚太如投来征询的目光时,他虽然含笑点头,却并无明确表白,继而便把话题引开。姚太如是个聪明人,他猜测到其中必有缘故,也不多问。 后来,姚太如才从旁了解到,对这件事情起决定作用的只是李寿凡的态度。李寿凡思想的守旧,姚太如已有感触,不过,并不知道他不仅包办了李墨霞的婚姻,而且还介入了田家的这类琐碎事务。李墨霞的苦衷在于:不管用什么方式,用什么言语,只要她提出离家外去找点事做,李寿凡几乎每次都是面目肃然,他不只是认为女人出门办事挣钱毫无必要,还觉得有违妇道。李墨霞的态度越坚决,越强硬,越可能导致兄长的不高兴,甚至造成兄妹关系的破裂。遇着那种情形往往是李寿凡和有关的人打个招呼,说上句什么,李墨霞想干什么便什么都干不成。其实,即使按照旧的规矩说,嫁了的女,泼了的水,这该是田家的家事,可田伯林哪能做得了这个主?即使田伯林心甘情愿想放李墨霞出门,两人都图个轻松自在,但在主子寿公的面前,他怎么也不敢完完整整地说出这句话来。 姚太如知道这件事要在实际上办成不会很容易,不过,他认定田伯林不像是那种顽固不化的卫道者,也不像那种攀附着裙带死不放手的无耻之徒,他只是软弱驯服而已。所以,有时姚太如也有意拿话来激发他。 姚太如善侃健谈。在田家的来往多了,他从劳工神圣,到男女平等,到个性解放,到封建共和,到科学民主,这些题目都能高谈阔论一番。田伯林跑过不少口岸,这些时髦的话题也听到过一些,但他都无动于衷,唯有听姚太如说起来,时有触动。有次扯到婚姻家庭问题上,姚太如眼珠子一转,发出了一通宏论: “恋爱,婚姻,家庭,这是一种社会现象,一种社会责任。从本质上说,它首先是追求人性的完善,所以,它应当是自愿的,自主的,平等的:没有感情的婚姻,没有平等人格的家庭,无论是谁委屈了谁,谁压抑了谁,谁凌辱了谁,那都是一种不幸,一种灾难。而从当今的现实来看,真正幸福的婚姻与家庭实在是太少了!因为权力、财势、门户、欺诈、社会偏见、历史传统从各方面介入了婚姻的选择和家庭的组合,而这一切又往往假以父母恩德,亲友关心种种名义,使个人的反抗很不容易凑效,这是我们这个社会的不幸,也是当今时代的一大悲剧!但是,除此之外,更有另外一种可悲的情形,那就是:环境已经给某些人的婚姻提供了选择机会,当事者却不自知,依然麻木地生活,苟安于现状,这实在让人扼腕叹息!” “高论,高论!”田伯林虽然是以惯常使用的客套话来附和,但他也意识到这话是冲他说的,反正他此时的心境可以接受这段说词,只不过是,他不愿意与人直接讨论自己家里的事情,倒是有兴趣提出了一个反问:“听说姚先生是位独身主义者,这话可否当真?” “我说过要独身生活,但那不成什么主义。”姚太如闭上了眼睛,甩了一下头,又睁大眼睛说,“不必说我——情愿独身的人这世界上不少。有的人在婚姻问题上干脆认为:苟且不如无呢!” “如此说来,姚先生是主张非醴泉不饮,并无超脱红尘的意思了?”田伯林颇有点深究的意味。 “不要说我吧!这个苟且不如无并不是指我,我肯定不属于他们这一类。”对自己的事比对别人的事往往更难说清。姚太如字斟句酌地说,“嗨——我的情况可完全不同,是生活让我做出了这个选择!也可以说,这做作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问题是二者不可得兼呀……我只是为了追求某一方面的事情而不得不抛舍另外一些方面的事情罢了!” “原来是这样……”田伯林似乎有所领悟,“那你定是个志怀高远的人了?” 姚太如马上发现此时此地不是深论这些问题的时候,便刹住了这个话头。他噤声闭目了好一阵,像很有些抑郁似的。他也是在愁着这夜校的教师一时无处可找,感到要帮助李黑霞从这个旧式家庭中解脱出来,难度不小,可能要让人失望了,他不觉两手一摊,一声长叹:“嗨——天不助我也……” 当时,田伯林对姚太如这种神经质的惊叹感到有点莫名其妙,但随后就把它当成了对“志怀高远”这个问题的回答。 随后,几个人的谈话便愈显空泛,夜校教师的事也就搁置下来了。 但只又几天过后,事情出于意外。一天晚上,田伯林从外面归来,敲开了李墨霞的卧房,说他有事。看那神色,像是喝了些酒。李墨霞知道他喝酒很有节制,他今天也没有醉,只是显得有点兴奋。李墨霞给他倒了杯水:“你真有事情要说?” “墨霞,你说过想要离开家去教书么?”田伯林从没这样提出过问题,“小波子你也愿意带走?” “我不是跟你说过多次了么?”李墨霞不解其意,“怎么你这会儿突然提起这话来?” “我想你说这话会是认真的,这样,我也不打算拖累着你了。”田伯林第一次爽快地答应了放妻子出门去教书。他心里当然明白,这不仅是让李墨霞去教书的事,很有可能导致他们最终走向分手。 “这也不能说是你拖累了我……”李墨霞想分担出自己的一份责任,但又不好多说,便问,“你是答应去我大哥那里说话了?” “姚太如有些话也说得有些道理,不是两厢情愿的事多为不幸。不过,他并不完全明白,真要是把这件事情办妥却不是我张口便成的。如果我去跟寿公说起这事,他同意自然好,他如果不同意呢,我又能怎么办?甚至,他要动气,教训我一通,事情不反倒弄僵了?” 李墨霞想,这不还是在拖拉么?再一想,他说的也是实情,“那该怎么办呢……反正我已铁心了!” “我看你我暂时都不要去与寿公说这事,最好先写封信给你二兄德公,我想他会开明些,还可以给你的老师周朴写封信,让他们先给你我说了话,寿公再问起时,便好回话了,这样,事情或许能够办成,你说呢?” 李墨霞一听,心里豁然明亮。怎么这些天来自己就没有想到这迂回的一着?二兄德公以前曾经极力主张过她从教,老师周朴更会给她说话,她抗婚那时,周朴在信中就出过这个主意。他们的意见也一定会产生作用,事情至少有八九成可能办妥。她朝田伯林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在一个保守闭塞的环境里,即使是做出一个很小的决定也会显得十分的艰难。这是田伯林第一次主动采取行动来促成李墨霞离家,只是李墨霞尚不知道,这不仅是由于姚太如的鼓动,还有着更为重要、更为复杂的情景激发了她丈夫的思绪。 第6章 躁动6 李墨霞与田伯林仍然维持着夫妻关系,平心静气地交谈反倒使他们相互加深了理解和同情,甚至还生出些好感来。有时,李墨霞也让田伯林在自己的房子里过夜,但那是真正的同床异梦,他们对这场婚姻都有了清醒的认识。李墨霞明白自己不通经商谋利的事务,对这些全无兴趣,不可能成为田伯林的贤内助,而要让她无所事事,作为田家的摆设,那又无异于一种幽禁:田伯林则同样明白,既然两人情趣各异,风牛马不相及,再小心也不能侍候这位姑奶奶到头,分道扬镳只在迟早。因此,他们都在心里盘算着今后各自要走的路,只是一时间碍着李寿凡的脸面而踌躇徘徊。 李墨霞给李德凡与周朴各写了一封长信,可是,好些天过去,一直等不到回音。正当她和田伯林陷在焦虑不安的境况里时,姚太如给李墨霞送来了一封信。这是李青霞托人捎来的。这信几经辗转周折,在路上竟耽误了三个多月。信上没有联系地址,但从信的内容来看,可以肯定,李青霞已经到了她那个心驰神往已久的神秘处所。 这封信给李墨霞带来了几分忧虑,可也带来了更多的鼓舞。她思量再三,认为有必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田伯林。待田伯林算完了一天的往来账目,李墨霞走了过去:“伯林,有件事情我想向你说说,有空闲么?” 每逢李墨霞招呼田伯林,田伯林总是立即放下手头的事,一脸认真地等李墨霞发话:“你……请说。” “青妹来信了——托人捎来的。”李墨霞直截了当。 “啊,啊,这样……”田伯林颇感意外,惊讶,但脸色平和。 “这信在路上辗转了几个月,她到那边去了!”李墨霞说。 “没说具体地址么?她好吗?”田伯林问。 “她只说已经到达了一个充满光明和希望的圣地。她为自己庆幸,说这是决定她人生命运的一次选择,这能是什么地方呢?”李墨霞注视着田伯林的神色。 “这……”田伯林紧蹙了眉头,他似乎比李墨霞更为忧虑,“我也听到好些传言了,他们那边的势力还不小,现在双方已经打了起来——这来信的事,你可千万不可能对别人讲啊。” “我当然只是跟你讲。”李墨霞点点头。 “她在信中没有跟你家兄长说点什么?”田伯林问。 “她说给二哥德公那里去过信了,估计不会得到回音,二哥不可能同意她对时局的看法。青妹还说,我们这个家里的人将无可避免地站在两个对立的阵营里了。她甚至说,历史可能做出的无情判决,不能不让她为兄长们的前景担忧,当事者迷,要他们摆脱历史的、家族的成见又是那么困难!她让我相机劝导一下大哥,可这——时局真是太逼人了!”李墨霞一样有着家族的忧患,“青妹在信中也提及了你,她感谢你从小对她的关照和爱护,她相信你能够明了大局……” 田伯林沉默了好一阵,终于悟出:“许多事情都是天意难违,大势所迫,识时务者为俊杰,青妹算得是巾帼英豪,你是不是也想……可那却是一着险棋啊!” “我并不想要像她那样,我没有她的胆识。只是我现在觉得,我去教书,谋个职业,也许能图个洁身自好。不论哪个时候,教书总还算称得上清高二字。”李墨霞说。 田伯林连连称是,又试探着问,“你不是给德公和周朴去信了吗?可怎么会不给你片言只字的回答?” “姚太如让我别等他们的答复了,说那没有必要。我也已经答应他去担任夜校的语文老师,明天便出招生广告。”李墨霞决然地说,“你不是已经同意了?这就行!” “我倒是同意。”田伯林还是担心,“但你可以不去请教兄长么?” “我不打算去问他。”李墨霞胸有成竹似的,“他如果不同意,他就该来找我们。青妹说的话没有错。青妹在信里说,她希望我过自食其力的生活:依赖和寄生于旧家庭,最终不免成为它的殉葬品。我不打算为这件事再与大哥去论个是与非,现在女人离家去谋个职业毕竟不同于以往了!” “那倒是,现在女人外去谋事的不少,只是在我们这个小镇上还没有兴起来。”田伯林仍有顾虑,“但如果寿公不让姚太如聘请你呢,该怎么办?” “姚太如说他知道如何应付。”李墨霞却象考试田伯林似的,“怕就怕我兄长找你去,他如果问你的态度,你该如何回答呢?” 田伯林想了想,一笑,说:“既然你已经定了,这就别担心,到时候我会有话说的。” 田伯林认为,只要李墨霞态度坚决,他在寿公面前装个无可奈何就能够对付过去,现在,他只用等着听消息就是了。 夜校的招生广告贴出去了,李墨霞为报名的事忙过了好几天,却不见李寿凡问起这件事情,心里又不免有些忐忑。 这天,李墨霞上完课回家,见田伯林独自坐在灯下,悠然地品着茶,他在等候着妻子。待李墨霞坐定,他说:“墨霞,下午你家兄长让我过大院那边去了一趟。” “他说些什么了?”李墨霞急切地问。 “看来,他对时局的发展也十分担忧。当他说到现在世风日下,人心浮动,当局无能,前线吃紧的时候,还摇头叹息不止——这世事怎么会弄成这样呢!他还让我把在外地的账目及时结清,尽快催收回来,以防不测,为这事,过些天我得外去一趟,十天半月不定,也顺便打听一下外面的情势。小波跟着你,如果忙不过来,可以请龙嫂来帮些日子的工。”田伯林讲了这些之后才说及,“办夜校的事你兄长也问了我几句。” “他怎么说?”李墨霞以为兄长必定会持反对态度,干脆摊牌说,“今天姚太如让我写了份求职报告寄县,他说周朴已经答应,如果小镇不能安排,我可去其他地方就职。那意思是我们不必去我兄长商量了。现在,我更加觉得我的选择没有错。” “我看还是应该去跟你兄长说一说,他是小镇学校的名誉董事,他会同意你留在小镇做事的。”田伯林流露出挽留的意思,也许这只是出于客气。一会,他又颇有感慨地说:“其实,是我们自己把事情看得太严重,过虑了。今天,你兄长跟我说,他并非是那种认定三从四德、足不出户的古训为永远不可改移的人,他也不想委屈你,非让你怎么做不可。还说,今后我们家的事让我俩商量妥了去办就是。他说他年岁大了,力不从心,希望我们好自为之。说这话时,他那心情还有些难受。既然这样,我也就没多说什么了,只说你原来就打算这两天去向兄长请安求教的。” “这么说,我兄长是同意我去教书了?真想不到他也会变得开明起来。”李墨霞感到意外的欣喜,“我想那可能是我二兄与周朴都已经跟他说过了!早些年,只要我一提外去谋事他便拉下脸来,格外地心烦心燥。” “可能吧,你二兄的信寿公是收下了,说话时,他还提及了德公不成功便成仁,成败在此一举的话,但我不便问信中是不是说到了你的事,反正此一时非彼一时,一些事他想顾也顾不上,只得听之任之了。”田伯林为李家大院卖了二十多年的力气,他能感受到主子此刻的凄凉心境,也不免为之感叹,“真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李墨霞听着不觉鼻子一酸,好一阵沉默,最后她说:“我明天便去兄长那里,毕竟兄妹一场,许多事难为了他……唉!我也跟你说实在话吧,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其实是我们李家委屈了你,我更是拖累了你,无奈我们是没有缘分呢……你就别怨怪我了……” 李墨霞终于落下了眼泪,她一样有着女人的委婉与犹柔。当她意识到走出田家与李家是在告别一个即将崩溃的社会阶层,寻找新的人生之路时,又不免有些拖泥带水。 田伯林也不无伤感,但这个一向软弱的人此刻却也表现出了男人的果决:“好了,好了,既然是反复想好了的事,你就别这样了。再说,能谋个教书的职业到底不算坏事,到时候,还是让我给你去送行李吧!” “不用了。”李墨霞平定了自己的情绪,“别耽误了你跑口岸的事。我们有孩子,往后也还是得往来的……” 尽管这对夫妇早就有了离异的思想准备,但一夜夫妻百日恩,分手时仍不免徘徊反顾。正是在这个时候,由于另外一个女人的偶然介入,于无意之中加速了他们这个家庭的解体,这个女人便是吴枣秀。 第6章 躁动7 吴枣秀坐在黄大香当街的铺面上,抱着石贤逗玩。他们唱着一首儿歌: “推谷,磨谷,三斗三升秕谷, 爹半碗,娘半碗,秀姨也要分半碗, 石贤剩下一只竹碗!“ “是秀姨一只空竹碗!”石贤争吵着说。 “秀姨一大碗,是石贤一只空竹碗!”枣秀故意说。 听着他们的争吵,大香嫂笑着吆喊:“石贤,你都快七岁了,还爬在秀姨身上胡闹,看你这样子怎么能上学读书!” “我不上学,秀姨只给我只空竹碗!”石贤闹着。 “好吧,爹不吃,娘不吃,秀姨也不吃,全给你了,快过来。”大香嫂哄着孩子。 可是,吴枣秀不放石贤走:“小孩子就只该一只空竹碗、空竹碗、空竹碗!” “放下孩子来吧!你也真是……”黄大香看着吴枣秀那快活的神情,似有感触。石贤跑到母亲身边,吴枣秀还要过来抓。黄大香问吴枣秀,“近向来看你好高兴的……是姜家人待你好些了么?” “他们好不好干我什么事?”吴枣秀冷冷地说,“反正我好不起来!” “他们如果不好,你的日子不更难熬?”大香嫂说。 “他们好,我这日子就好熬不是?”吴枣秀反问,“你想让我在姜家呆上一世,那便是快活神仙么?” “你看你看,又来了!我随便问问也不该?”黄大香抱怨地说,“你这脾性真怪,吃铁屙钢似的!” “哎,不是吃铁屙钢,可也是吃糠咽菜,能有什么好话出来?”吴枣秀笑起来,“你不知道穷人气大么!” “可你也不能冲我来呀!”黄大香故意拉下脸,“不识好歹的东西!” “谁叫你是我的亲姐姐呢?”吴枣秀搂着黄大香的肩膀,“你就不能担待些?别计较吧!” “我不是你什么姐姐。”黄大香想甩开吴枣秀却又甩不开,“你高兴不高兴都拿我撒气取闹。” “哪敢呢!”吴枣秀就是不放手,“我不叫你姐能还上哪儿找姐去?” “论理,你该叫我姨妈,不是么?”黄大香笑着说。 “那好办,只要你不生气就行。”吴枣秀便“亲姨妈”、“嫩姨妈”、“乖姨妈”地连叫了十几声。 石贤在一旁拍着手笑:“那我往后还该叫秀姨吗?” “傻孩子!”黄大香见石贤当真了,便说:“以前怎么叫还怎么叫。” 黄大香本打算问问吴枣秀如何对待田伯林的事,又觉得一时不便启齿。这时,吴国芬蹦着跳着进屋了,一脸红晕,额角上沁着汗水,头发乌黑铮亮,那气质很有几分像吴枣秀。大香嫂笑着说:“长成大姑娘了,走路还这么不稳重,真跟你姑妈一个样!” 吴枣秀这会儿却一本正经:“这些天你发什么疯了,进进出出火烧着了似的!吃多了没油盐的菜不是?快给香婶挑水去!” 吴国芬平时在姑妈面前很少说话,遇上这种情景更是一声不吭。可今天也许是高兴,她玩笑地说:“你们都厌弃了我,我只得另寻安身之处了,这水我就不挑。” “哟,你就光想着要嫁人了?那我可不答应,至少还得给我挑一二年水才放你!”大香婶笑起来。 “哎呀!我不是这话。”吴国芬急得直跺脚,“香婶你这么说我,我真不去挑水了。” “去吧!”吴枣秀催促国芬。国芬长大了,这使枣秀欣慰。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她一半是为国芬活着、忍受着。现在,却又替她担心了,“这丫头片子越大越鬼!” 吴国芬在厨房里叫嚷:“香婶,扁担哪儿去了,你快来找一找吧!” “不就在水缸边搁着吗?”香嫂回应着。 “没有呀,找不着呢,你来吧!”国芬仍在叫嚷。 “怎么会找不着?你这妹子真是——”香嫂只得起身去厨房,“这也非让我来不可。” 大香婶一进厨房,见国芬手里握着扁担,抿着嘴笑,还摆手示意别让她姑妈知道了。 “你怎么鬼精鬼怪起来,不中看的东西!”大香婶低声骂着国芬,“你要怎么着?” “香婶婶,我有件事求你呢!”国芬附在香婶的耳边说,“我想去上夜校,你替我求求姑妈吧。” “你伶牙利齿的,自己不能去求?”香婶不答应,“这事还用赖我。” “我跟她讲过,她不答应。”国芬说。 “不答应也就算了,这种事有什么要紧?”大香婶也不以为然,“女孩子……” “你们就知道说女孩子怎么的!女孩子不是人么?女孩子认些字、学些珠算有什么不好?”国芬执拗地,“反正我要上夜校,你不给我去说说,我便不上你家来了!” “你不能也用这话跟你姑妈去说?就说不作她的侄女了看她怎么办!”大香婶笑了。“那你这耳朵根子就得拧断——可你倒是好,有事只管来缠着我不放,不答应你,你还有气似的。” “我怕她,她不容我说话。”国芬说。 “噢,那我也怕她。”香婶说。 “我知道,我姑妈谁都不怕,谁都不信服,可她就信服你,也还怕你呢。”国芬耍赖地,“我特意求你做做好事,这也不行么?” “上夜校真有那么要紧?我才不信。”但香婶被缠不过,最后只得答应了,“好吧,快挑水去,少罗嗦了!” “好的,你是答应我了啊!”国芬这才挑起水桶出了厨房,又把石贤带上,“跟姐挑水去。” 这些天,吴国芬越想越觉得这夜校非上不可。只有这样,她才能够天天与炳哥见面。炳哥犹犹豫豫,推推脱脱地劝阻她,更使她认定这夜校与贴传单之类的事有密切关系,不管怎样,她得与炳哥在一块,走一条道。上夜校的决心一定下来,她似乎是找到了离开姜家,通向美好未来的大门,所有想入非非的梦幻不时地在他心里涌动,人也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她相信香婶一定会帮她向姑妈讨出句答应的话来。 可是,黄大香一走进到屋里,吴枣秀便说:“这鬼妹子是让你来说上夜校的事吧?她休想!” “你不让她去,便跟她好好说,亲侄女何必让她见着你便是老鼠见了猫似的?”香嫂说,“如果她真能认得几个字,拨得几下算盘,那也不是坏事。” “识字不识字不都一样?女孩子还指望有什么大出息!”吴枣秀说。 “像你和我,见着自己的姓名也弄不清是倒着还是顺着,吃的亏少么?”黄大香替国芬争辩。 “嗨,人家如果要存心欺负你,把你倒提着走,你也奈何不得,还用得着管名字的倒和顺么?”吴枣秀说,“这中间的事你也还没弄明白,你不见这鬼妹子风风火火着了魔似的,我能不管着她?” “国芬现在是个大姑娘了,自然能懂些事了。”黄大香觉得处在青春骚动期的国芬,行为不算越轨。“你能叫她不长?老是个小女孩不也让人发愁?你是觉得国芬对炳卿有了些意思不是?” “不是这个,你不知道。”吴枣秀干脆把话挑明,“国芬刚一说上夜校的事,姜信和那小子就说上夜校好,那小子跟他爹没两样,我能放心么?” 黄大香“啊”了一声,马上明白过来,也觉得这种事真该留点心才是。 这时,石贤飞跑着回屋里来,他报告说:“芬姐姐与炳哥在河边老是说话。” “我想国芬会在心里明白吧,也真是该及早给她向张家提提这亲事了……”黄大香见国芬进屋便把话打住了。 “石贤跑得这么快,让姐姐追也追不上了。”国芬掩饰着说。 刚才国芬回来时正遇上张炳卿去河边,她让张炳卿替她在夜校报个名。张炳卿说他好几天没去学校了,不过,报名的事不用急,随时都行,只是先得与家里人商量好,实在去不了就不要勉强。这时国芬才发现,张炳卿似乎比先前瘦了许多,心绪也不太好似的。本想多问几句,石贤却等不得,张炳卿也像不愿多说话,让她快回。国芬怀着心事,挑水进厨房时,大香婶迎着,关照她:“慢点儿,慢点儿,别让水荡出来弄湿了地面——哟,你……” 水桶还是撞在门槛上,把狭小的厨房弄湿了。国芬赶紧拿起扫帚去扫。她自我解嘲地说:“幸亏是大热天,洒点水更凉,我再去河边挑便是了。” “你这水是去外国挑来的?一去老半天!”吴枣秀板起脸训斥国芬,“我就知道你丢魂落魄了!” 国芬忍不住想要顶上几句,大香婶用眼色止住她:“这大热天,风一吹便干,不要紧的,只要你不惜力气,能多挑几担更好。” 国芬看这情势,估计上夜校的事还没说好。她只得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就当我永远是三岁二岁的小孩子,什么事都得死死地管着!” 第6章 躁动8 吴枣秀的担心是多余的,在婚姻问题上,吴国芬有着很强的选择性。当初吴国芬来到姜家,姜圣初出于不得已收留了她,这是为了笼络吴枣秀所作的让步:不过他也算计过,国芬已有十来岁,能做些事,不算白养着,同时,国芬长得也不错,只比他儿子姜信和小三岁,到时收着作媳妇就更便宜。这话虽然没说透,可吴枣秀完全明白他这用心,国芬大了以后,也有所觉察。 在姜家,姜信和是敢于反抗父亲棍棒的人物。小时候,他常常挨打是没办法的事,只要姜圣初遇着什么事不顺心,不顺眼,便随意起落几个重重的巴掌。一次,姜信和从自己家里拿了一包米去铺面上换糖吃被发现,差点给姜圣初打折了骨头。那时姜信和十二岁了,傍晚时,他突然不见。开始姜圣初并不在意,到第二天,仍不见儿子露面,便有些急了。让人四处寻找,也是踪迹全无。第三天下午,信和外祖父家来人说,信和饿晕在后园门边。这之前,姜信和已在自家草楼上蹲了一夜,又在后山的草丛中捱了一宿,实在饥饿不过才去了外祖父家。姜圣初没法,答应往后不再打儿子,姜信和这才同意让人把他背回家来。 姜圣初说过的话自然不能作数,但姜信和年龄渐大,由怒目相向发展到公开顶撞。崽大爹难作,有次父子俩闹翻了,姜信和摆出了拼命的架式,姜圣初气恼不过,便以分家相威胁,并请来了几家亲戚评说,不料姜信和竟敢坚持要分家,而且提出了一个条件:如果往后少不得儿子供养,现在就得分给他一间房,几件炊具,二斗米,不然,儿子也不认爹只认娘了。 那一年,姜信和刚十四岁。这孩子心里灵透,手脚利索。他会捞虾捕鱼,下河从不空手回程:一个男孩子,也居然能动针线。他死求着向大香婶学刺绣,绣出来居然还象模象样。就这样,他一个人自煮自食混了两年多,也没挨上饿。有段时间,听说书人讲起,某个放牛娃成了大画家,他也一个人关在房里苦练了一些日夜,在两年不到的小学根底上真练出了高小学生不及的字画来。后来,在母亲的劝说下,他才又与家里人一起过日子。 国芬在姜家寡言少语,手勤脚快,连姜信和的母亲也想就汤下面,收下国芬这个媳妇。只是她长期卧病,又明白吴枣秀与姜圣初水火不相容的关系,便没有开口。国芬对姜信和则谈不上有什么好恶,因为都未成年。只是她对一家之长的姜圣初那凶神恶煞的长相,以及那粗俗鄙气的举止心存厌弃,而姜信和有时却能在父亲面前替她辩护,遮掩一些过失,还能帮她出些力气,因此,尽管吴枣秀背地里警告国芬不得理睬姜信和,国芬仍不免与姜信和有些接触。他们毕竟是生活在一个十分狭小的圈子里,都不免有些异性相引的自然心态。比如,国芬听张炳卿说了夜校的事,她想如果要去上夜校的话,真正顾虑的还是姜圣初会不会同意。这件事她虽然跟姑妈讲了,姑妈表示坚决反对,但她觉得仍可放在一旁,因为她们毕竟有着血亲关系。倒是吃着姜家,不好与姜圣初说话,如果姜信和也去上夜校便好了。于是,她试探着跟姜信和说:“我听说,有人办了个什么夜校,看你平时爱画爱写的,怎么不去上学呢?” “我是第一个报名的,前两天晚上便开始上了课,老师是李家大院的墨小姐、保长的老婆,她讲的课听起来可新鲜呢!”姜信和上夜校的积极性仍来自那个未圆的成名成家梦,经过那一阵子的自学,使他认为,他之所以未获成功,还是在于自己少读了一两年书,所以,他平时很留心招牌上,布告上见到的一些难字,一有机会便去问小学校的老师,当他得知办夜校的消息就马上报了名,还以为自己是第一个积极分子,他很想帮着夜校作些宣传发动工作。于是,对吴国芬说:“你问这件事作什么?你是不是也想去上夜校?” “怎么没见你声张?”国芬没有直接说自己想不想上夜校,“难道你是瞒着你爹去上夜校的?” “瞒什么!但如果去问他,他什么事都不会同意,他受不得那份钦敬!再说,晚上又不误工,读书也不是坏事情,凭什么得问他?”姜信和又说,“你是听谁说这事的?你一定是也想去上夜校了!” “我今天早上去河边洗菜时听人说,李家大小姐在家闲不住,办了个夜校,报名的人还不少呢!”吴国芬掩盖着想借此与张炳卿接触的那份心思,“你说,去夜校报名的也有女孩子吗?” “怎么没有,龚淑瑶便是一个。她年龄比我们都大,已经结了婚,还作了妈呢!你不认识她?她家又开赌场,又作裁缝,她与她那婆婆常常一道在我家门前过来过去的。”姜信和举出这一个很典型的例子来,是想说动吴国芬,“为主的一位老师姓姚,叫姚太如,是个大学生,我和他也玩熟了,他很有学问。他说这夜校不分男女,不分老幼,是专门给读不起书的人办的。人不读书一辈子只能给人当牛做马。你为什么不去呢?” “你们先读些日子,如果真是好,我便去。”国芬说着便忙手上的活计去了。 吃晚饭时,国芬当着姜圣初的面问姜信和:“你们夜校上课早么?如果得赶早,那我替你去挑水好了。” “上什么夜校?”姜圣初问。 “不早。”姜信和不理睬父亲的问话,“挑水的事也误不了,不用你替代。” 姜圣初愣了一下,却没有再发话,闷声不响地走开了。国芬这下心里有了底:既然你儿子能上夜校,我上夜校你更管不了。剩下来的事,她就只想着如何再去跟姑妈磨嘴。 吴国芬的心计和斗劲不只表现在这里。两个多月前,她还与姜信和有过一场撕扯呢! 那天,国芬去后院喂猪,姜信和争着去给她提潲桶。国芬低着头搅拌猪食,姜信和从后面看着她。突然,姜信和拦腰抱起国芬,两人滚到了旁边的草堆里。国芬吓了一跳,待她明白过来,便死命反抗。用膝盖顶着姜信和,小声警告:再不放手,她就叫人了!姜信和只得站了起来。国芬满脸通红,急忙回屋里去了。姜信和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不知会发生什么后果,也吓得不敢回家。但国芬没有声张,相反,又回后院去喂了猪,把草堆还了原,象没事一样。 这件事业更催动了国芬的少女情怀。但她的心上已经有了张炳卿,她不是个随便的人,生性也不软弱,她知道应该如何捍卫自己爱情的纯洁。 倒是姜信和发生了错觉。几天以后,他又故伎重演。大清早,国芬在灶下生火做饭,姜圣初远地卖布未归,吴枣秀与姜信和的妹妹银花赶早去河里漂洗蓝布。姜信和挑水回来,见厨房里没有其他人,便绕到国芬背后,猛地扑了过去。但这一次国芬早有准备,一侧身,用握在手上的一根木柴使劲戳过去,姜信和痛着撒手走开了。 姜信和只得也当了一回哑巴,私下里领受了这个教训。事后,吴国芬明白地告诉姜信和:“你如果再欺侮人,我也不惜毁了你!我死也不会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当时,姜信和切齿地望着吴国芬,一字不回,转过身去不理睬她,但只过了两天,姜信和的恨意便消失了,他又主动地与吴国芬搭上了话,因为,吴国芬不是只说了她不肯偷偷摸摸地干这种事么? 这些情况,吴枣秀一直不知道,她只见国芬并没象她一样也横眉冷眼地对待姜家人,还当国芬与姜信和是串通一气,吵闹着要去上夜校的。 国芬又一次求了香婶,但香婶好像也同意了枣秀姑妈的看法,言外之意,认为国芬与姜信和成双出对地上夜校太碍眼,往后跟张炳卿家也不好交待。在这种情况下,国芬仍没有说出事情的原委,她想,这上夜校的事只能去求另一个人了,那便是李墨霞。她以为保长与她姑妈说话随便,人也和气,便以为保长的太太自然也是好说话的人,再者,是她在办夜校,她理当管这件事。 国芬真悄悄去夜校报了名,也跟李墨霞老师讲了:她想认些字、学些算盘,将来不给人当牛作马,但她姑妈觉得住在人家,吃在人家,怕听闲话,定不让她来读夜校。为了读书,她再三保证,绝不会误了给姜家做事。这是国芬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找一个不太熟悉的人说话。为这几句话,她想过了好几个晚上,说着说着,还牵扯出了另外一些话,说保长也叹息过她就是少读了些书。说到末了,深恐李墨霞不答应,还真动情地流下了眼泪。 这算得是歪打正着。李墨霞听后,很同情这个姑娘,并且答应去开导开导吴枣秀。不过,她一时想象不到丈夫会在一种什么情景中叹息这小妹妹读少了书,她也不十分了解吴枣秀的为人,在她的印象中,只觉得这女人很有几分泼辣似的。 第6章 躁动9 张炳卿与姚太如相识相知的最初媒介也是那把胡琴。在送走仇道民等学生后的一段日子里,张炳卿心里感到十分空荡,有时一个人坐在楼上的窗台上拉几支民间小调。一天清晨,天下着雨,没活干,张炳卿起得早,一个人面对着初秋细雨迷茫的山峦,不觉生出许多的惆怅,他又拉动了琴弦。这时,有一个人赤着上身立在雨中听了很久的琴,那便是姚太如。他晨跑经过这里时,被琴音吸引住了。琴声一停,他便向张炳卿挥手招呼。张炳卿并不认识他,也没听清他说些什么,正不知如何回答时,见那人跑着径直进屋里来了。他一身滴着水,只用手抹了一下脸,向张炳卿要过琴子,调了一下弦,说他是小学校新来的老师,每天早晨从这里跑步经过,好几次听到琴声都想进屋来看看。还说这琴制作得不错,拉得也很好。他问张炳卿这小调是跟谁学的,还问怎么能拉出几只新歌来。说着,他自己便拉起了一段不知名目的曲子,那旋律热烈而激越。张炳卿觉得这又遇上了知音,刚要发问,那人指着身上的雨水,笑了一下,说声“往后你来学校玩吧”,便出了门。在雨地里,姚太如还回过头来挥了一下手,然后才朝小学校跑去。 张炳卿常去小学校,除了学琴弹唱,也天南海北地扯闲话。他们都认识一个人,那就是仇道民。张炳卿对仇道民至今留有深刻的印象,时不时记起他来:而姚太如与仇道民在大学同过学,一起退学后又在工厂工人中混过一些日子。用姚太如的话说:“道学究热情得十分感人,天真得十分可爱!”张炳卿觉得仇道民十分热情不假,却不知道他那十分的天真表现在哪里,从外表上看,姚太如倒是更显得年轻一些、天真一些。尽管这两人性格各异,但对许多事情的看法却十分接近,所以,张炳卿和姚太如也很快就成了能够相互倾心的好朋友。 前晌,张炳卿去乡下作上门工夫十多天,回来后又有好几天了,他一直没有上小学校去。白天,国芬在河边提起上夜校的事,当时他很烦,还似乎有些怕见国芬,因为他为婚姻的事与伯父一直僵持着。自从那次在打柴回家的路上与国芬交谈后,国芬的身影在他心里时常活动,这更加乱了他的心绪。晚餐后,他闲得发慌,便上小学校来了。今天,他没有像平时一样带上琴子,也没有带上夜校的油印课本,一路上想来想去,不知道这些事情该如何拿个主意。 天还没有黑,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姚太如与一些青年人在跳高,许多收工回家路过这里的群众围在那里观看。小镇人对这也感到新鲜,他们没见过什么剪式、滚式的跳法,因为这操场是姚太如来这里之后新开出来的。几个青年人心痒痒地学着用新方法跳,结果连连跌倒好几个,引得围观的人哈哈大笑。唯有姜信和越了过去,横杆摆了好几下,总算没掉下来。他欣喜得高声大叫:“给我再升一级!” 张炳卿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也笑了。姚太如发现了他:“炳老表,你也来试一试吧!” “我哪来这门子心思?”张炳卿摇着头说。 “你那心思全用去想老婆了不是?”人们取笑他。 张炳卿只苦笑了一下。 姚太如看出张炳卿的情绪有些异常,便拿起衣服走了过来:“好些天没来这里了,你瘦了许多呢,遇着了什么为难的事情吗?” “没事,我走着走着便上这里来了——没事,我该走了。”张炳卿又准备转身回家。 “别走,你没事,我还有事找你呢,你先去我房里歇息一会吧。”姚太如把钥匙交给张炳卿,回头对大家说,“天黑了,都别跳了,要不摔破了鼻子,碰歪了嘴,还以为你们爱啃这泥巴沙子呢!这沿河的风好凉快,你们要享这份福气的话,洗了澡再来吧。” 姚太如下河里洗澡去了,人们才慢慢散去。 张炳卿没有去姚太如的房子,一个人坐在阶台的石级上,他真是为相亲的事苦恼吗?又是又不是。他感到自己什么也说不清,他只觉得没劲,没神,没有主心骨。他仰望着升起来的月亮,想:这天空到底有多深多高?这世界到底多宽多大?人世间的事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不幸和不平?难道人们的命运真是不可改变?如果这样,一个人来到这混浊不清的世界上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姚太如他们说的那种美好世道果真能够到来吗?如果那样,我们现在该如何去争取?“唉——” “大丈夫处世,何必长吁短叹!”姚太如洗完澡回来,从背后在张炳卿肩上击了一掌,“我猜你肯定是为一个什么女人伤脑筋,难道不是?” “我哪能如你一样快活自在?”张炳卿刚才看到姚太如他们跳高时就冒出一个想法来:难怪姚太如快三十了还不肯娶亲成家——整日里这么无忧无虑的!如果有了老婆孩子,恐怕就不会这样轻松了,“你真有事找我?” “还是去我房里说吧!”姚太如拉起张炳卿便走。 张炳卿与姚太如面对面坐在书桌两端,没点灯,只有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洒入几片清辉,把人影映在粉墙上。 “你也不愿说女人的事?那好,我便不问了。”姚太如想了一下,他知道张炳卿是个很稳重、很内向的人,总是把一些事情留在自己心里,一个人去沤烂来想。他便提起正经事来,“夜校办起来了,我想学员中间应该有一个管事的,就叫做班长吧,我想请你来当,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管事呀。”张炳卿心里只明白一点:这夜校除了认字学习之外,当初他们在一起写传单时就考虑过,以后得经常聚会,这该有个什么公开的招牌掩护,用姚太如的话说就叫外围组织,“不过,你让我怎么干我还是愿意去干的。” “到时候,你会知道怎么干的。”姚太如放心了,“最近听到什么情况没有?” “没有。”张炳卿几分忧虑地提出一个问题来,“你说,怎么这警察所就一点动静也没有呢?” “你是说他们对贴传单的事没一点反响?”姚太如不解其意。自从那次以后,张炳卿他们又贴了两次传单,“你这是担心呢,还是觉得有什么异常的情况?” “他们一不抓,二不搜,不慌不忙,像没事一样,照样过他们的舒心日子。”张炳卿不免有些沮丧,“老百姓开始震动了一下,过些天又都冷了下去,好像并没多少人挂心这种事。” “你是性急了么?”姚太如笑起来,“你不去自首,警察所怎么来抓你?现在全国到处有骚动,有叛逆,有起事,当局要搜搜不到,要抓抓不了,你说他们能怎么办?还不只得装没事,装太平!”姚太如站起身来踱了几步,“这就说明老百姓对当局的仇视和不满已经到了相当普遍的程度!” “老百姓首先得穿衣吃饭,养家糊口,他们各人有各人的生计,各人有个人的心思。”张炳卿真正的忧虑在这里,“仇恨也罢,不满也罢,事情一过,他们就冷了,淡了,就像是一些点不着的柴草。” “好比喻,但不能说是点不着的柴草,而是有没点着的柴草!”姚太如笑起来更像个孩子,“这话确实能够形容眼下我们这个小镇的情形。” “你别笑。你见过我伯父,他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他有许多江湖朋友,在一起时乘着酒兴,常常怨气冲天,摩拳擦掌,但酒醒过后又都食消气散,各奔东西。他年轻时也闯荡过,现在却感到无可奈何。所以,他才为我想到娶妻生子,养家糊口的事情上去了。你说,连他也这样,其他的人还点得燃么?”张炳卿这时才把许多日子以来郁积在心里的愁闷理出个头绪来:他与伯父真正的分歧只在这里。 “所以,你心里才不快活,所以,你才好些天没来我们这里了,是吗?”姚太如走近来问。 “可我还是来了。”张炳卿说。 “我相信你会来的!”姚太如拍了拍张炳卿的肩头,“老表同志,我说你比喻得好,但事情的关键在于:既是柴草,哪里会点不燃呢?可为什么点不燃?一是柴草还没聚到一处,现在老百姓虽然普遍不满,到处都有抗争,但多是自发的,盲目的,分散的:二是我们这些火种自身也燃得不够旺盛。你想,这会儿就凭着几张传单,怎么能把这些柴草点着,并且燃起熊熊烈火?你是太急躁了!” 姚太如在床上躺了下来,一会,又霍地站起,把椅子移近张炳卿:“我想,现在我们这个国家该朝什么方向走,老百姓该过什么样的生活?这是个大题目,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有很多,但正确的只有一个。如果全国大多数的人都能认识、理解和接受这个正确答案,也就是说,如果全国大多数人都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奋斗,柴往一处堆,力向一处使,心朝一处想,那末,光明美好的前景就必然到来!你说是不是?但可惜的是,这个正确答案在哪里,这个共同目标是什么,许多人还不能够明白……” 姚太如说得神秘而又自信,张炳卿听得玄乎而又凝神。忽然,张炳卿心里豁然一亮:“我明白了!你是……” “我是什么?”姚太如问,“你明白什么了?” “你是共党,这共同的目标就是共产。”张炳卿小声说,“难道不是?” “可共产是要杀头的……”姚太如依然带着笑,“你不怕走这一条道路吗?” 以前张炳卿也问过姚太如是不是共产党,那时他是断然否定,而今天说的这话,说这话的神色显然不同了,言外之意是:你想当共党就得不怕杀头! 张炳卿并没有马上做出回答,但在他心里却早已有了这种向往。最后,他只说了一句来由很远的话:“我早就知道你为什么不肯成家!” 第6章 躁动10 李墨霞正式受聘担任了小镇国民学校的教员。搬家时,田伯林出外地为李家大院跑码头口岸已经十来天了,此时尚未归来。龙嫂帮着李墨霞忙了一整天,清扫房子,裱糊墙壁、搬运铺盖行李,还得照看小波,直到天黑也未收拾停当。这时又来了些学生和家长,李墨霞忙着接待,便让龙嫂去田家收拾清扫一下弄乱了的房间,把门锁了,顺便带些茶叶、芝麻等东西来。 龙嫂推门进田家,见昏暗的窗台下坐着个人,吓了一大跳。还算她胆量不错,她近前两步,才认清是田伯林:“是保长回来了,该点灯呀!” “啊,刚到家。”田伯林仍坐着未动。他进屋时,在屋里转了一圈,知道是妻子搬到学校去了。他不知是失去了什么呢,还是得到了什么,反正原来的家是真正地破碎了。 “今天从清早起忙了一整天,这搬家的事真麻烦!到这会儿还没清检妥帖。”龙嫂唠叨着,“干这种事还不如打柴锄草爽快呢,你没吃饭吧?上小学校去好了,那边刚才去了些看望的客人。你也去看看,到那里去吃饭好了。” “饿倒不觉得饿,你忙吧。”田伯林推却说,“我累了。今天赶了八九十里路,听说沿途常有人打劫,只能结伴行走,谁都怕拉在后面,我这脚都跑肿了。” “那要不要让墨霞过来?”龙嫂问。 “不必了,她忙。”田伯林说,“你只管去帮她吧,让我先歇息一会。” “这怎么好……我先给你烧点水,洗洗手脚,热一热,等会得让墨霞回家才是。”龙嫂边说边下厨房生火,“唉,往后你们这伙食不好办了呢!” 龙嫂添上水,生着火,田伯林走过去对她说:“别忙了,你去学校那边吧,这些让我自己来,等会我还有些事去:告诉墨霞,明天我再去学校看她。” 支走龙嫂后,田伯林抹了一下脸便上床睡了,这是他第一次没有顾及夫妻情面办事。李墨霞这天确实忙不过来,也没有回田家。 第二天,过了八九点钟,田伯林才自己弄了点东西吃,想想还是该去一趟学校。刚进校门,恰巧迎面遇着吴国芬走了出来。因为学生们正集合在操场上举行朝会,田伯林与吴国芬只招呼了一声,便擦身而过。田伯林奇怪吴国芬怎么一大早便来了学校。 田伯林进了李墨霞的房子,坐定之后,说起外地很乱,内战紧张,欠款很难收讨的情况,还说,一些大商富户都在暗中盘算安排后路。李墨霞则说教师的正式聘书已下,她担任低年级级任老师,小波正好放在自己班上。另外还兼任了夜校的语文课。说到这里,田伯林顺便问了一句:“刚才出门的这个妹子也是你夜校的学生?” “她想上夜校,可她姑妈不答应。”李墨霞说,“她定要我去帮她劝说劝说——龙嫂,你说她姑妈怎么就一定不让?” “她哪会不让?是碍着姜家人不好办吧,吃人家的就得由人家管。”龙嫂心直口快地,“天下的事不全都是一样?” “这事好像不是。”李墨霞知道龙嫂说话无心,并无影射之意,“我听姜信和说,他父亲在这件事上全由着吴枣秀。吴国芬到底姓吴,再怎么也管不到外姓人头上去。刚才吴国芬也说了,真是她姑妈不让。” “如果真要是她姑妈不让,那你也就罢了。”龙嫂在厨房里忙活计,回答说,“她要作的事,十头牛也拉不转,你去她就能给你面子?” “那我们两人去吧,你们算得是好姐妹了。”李墨霞提议。 “我可去不得,真去不得呢!”龙嫂连连说,“我还没那么不清醒!她这人呀,我如果有事求她,那还好说话,如果让我去管她的事,非赚骂不可,你找香姐去跟她说说话还差不多。” 李墨霞摇头:“吴国芬说她已经求过大香婶了,也没用。读书不是坏事,怎么要这样执拗?无论如何,这也是我的职责,过两天我好歹得去一趟。” 田伯林听着没有插言。他来这里不过是一种应付。这时,他想可以脱身走了,便说:“我还得去你兄长那儿回禀呢,墨霞,我该走了。” “你不见见孩子?”李墨霞说。 “刚才我在操场边遇着了波儿,他说放学后上舅舅家玩,我们在那儿见得着。”田伯林说着便起了身。 李墨霞也未强留。送他出门时,她心里明白,田伯林来她这里已经是位客人了。 姜信和对吴国芬上夜校的事十分仗义,十分热心。那天,姜圣初听说国芬要去学校报名上夜校,他当即气呼呼地嚷着:“我们家也养得起一个公主少奶奶么!一天一餐干饭两顿稀饭还没着落,你读什么书?如果让女人读书办事,男人不就得生孩子抹锅台去?” “你唬什么呢!”姜信和马上出来顶撞,“人家姓吴咱姓姜,她没写卖身契给你,你管得着?女人读书办事的你没见过?叫嚷出去不怕让人笑话!” 姜圣初的老婆在床上躺着,也边喘气边唠叨:“你又生什么是非呢?家里才安宁了几日便不自在了么?上夜校也不误你的工,这事你就让她姑妈去做主好了。唉!我这双眼怎么还闭不上呢!能烦得死的早被你们烦死了……” 姜圣初没话说了,国芬上夜校的事就全凭吴枣秀阼主。姜信和在吴枣秀跟前时不时地说起夜校如何火热,谁家的姐妹或夫妻同上夜校,学习进步如何快等等一档事,他也能把国民教育的意义,学文化的好处讲得头头是道,试图说服吴枣秀。因为姜信和晚了一辈,吴枣秀不便对他的这种旁敲侧击计较,只装作全不在意,或干脆把话头叉开。吴国芬却明白,姜信和不说还好,越说得多她姑妈越会厌烦,越不会同意。但国芬是这样一种人,她既不愿与姜信和串通合谋对付她姑妈,也不肯当姑妈的面去奚落嘲讽姜信和。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她只得去求助李墨霞为她说情。李老师虽然答应了,但能不能说动她姑妈,国芬心里依然没底。前天早晨她再一次去找了李老师,出来时,在学校门口遇上了田伯林。她知道田伯林刚从外地回来,便没有多说话。但凭着女人的敏感,她觉得田伯林待她姑妈很好,当时想,该过几天再去找他才是。她相信田保长会答应替她去向姑妈求情,而她姑妈也可能会听他的话。 前天,国芬真去跟田伯林讲了。田伯林未置可否,但今天一想,国芬猜测他肯定与姑妈说过了这件事,因为早晨起来,她姑妈板着脸孔斥责她说:“你别鬼精鬼怪到处乱窜,要这样,我偏不让你去夜校!” 怎么说偏不让我去夜校?原本是你不让我去上夜校,我才去托人说话的呀!什么叫做鬼精鬼怪到处乱窜呀?看来,有了你这句话才好呢,那意思不就是说,你同意了我上夜校,只是让我别到处窜么?当然,你答应了我,我还窜什么! 但当时国芬没敢多问,吴枣秀也没肯多说。 晚上,李墨霞去找吴枣秀。她先上了黄大香家,想了解一下吴枣秀不同意吴国芬上夜校的真正原因。 黄大香听李墨霞说明了来意。她料不到国芬这孩子竟有如此的韧劲。但她替吴枣秀作了辩解:“国芬从小失去父母,无人顾看,随姑妈寄居姜家,比不得别人家孩子的自在。其实,枣秀是把这孩子当命根子看待的。现在她人大了,心大了,作姑妈的自然应该管得严一点。女孩子不同于男孩子,一旦出了差错,那可是了不得的事。虽说国芬这孩子稳重,心眼怪灵透的,可枣秀是生就了的性子,说一不二。她厌倦了姜家人,别人劝说也难顶用,这事就只能委屈国芬这孩子了。再说,夜校上不上也不算太关紧要的事……不过,既然是老师来了,如果能说得动枣秀,自然是好事——等会儿枣秀会来这里的,你就不必去姜家了。” 李墨霞能够理解,男女大防是一道禁锢人性的藩篱,虽然有人宣扬了几十年的男女平等、个性解放,那破除封建礼教的口号也喊得震天响,但是,在这乡间小镇,至今见不到有多大的松动,怪不得吴枣秀多这份心。正当李墨霞感到为难时,吴枣秀推门进来。她不料李墨霞在座,招呼一声又想退出门去。她说:“我特来告诉香姐,今晚得下了那匹布才好,如果有事你可别等我了。” “我没有事,可你也不用这么急着走呀。”香姐叫住枣秀,“工夫在手上,坐一会无妨。” 李墨霞也连忙让座:“枣秀,坐一坐吧,我正有事,还想去找你呢。” “你找我?”吴枣秀只得留下来,“是要说国芬上夜校的事么?” “是呀……你先坐下吧。”李墨霞说。 “如果只为这事,我答应你就是了。”吴枣秀说,“既然国芬惊动了你们这许多的人,我作姑妈的再怎么样,也拦她不得了——我这不是在跟你们说戳气的话!我当了一辈子牛马,何必还要死死地揪住下一代人呢——这会儿我便去跟国芬讲,让她明晚去上夜校就是了。” 吴枣秀爽爽快快的应承让人感到十分意外。黄大香与李墨霞都未来得及答话,吴枣秀便告辞了:“事情就这样定了,我还敢当着你俩的面胡乱应承么?” 吴枣秀的话是认真说的,她这思想情绪突然转变的过程还相当复杂:黄大香对国芬的同情感染了吴枣秀,毕竟是她这当姑妈的委曲了自己的亲侄女:李墨霞出面为国芬说话,又让吴枣秀为难,她不愿在这件事情上作得铁面无情:吴国芬四处奔走,虽然让吴枣秀恼火,但她了解到国芬并不是和姜信和合计行事,而且张炳卿也上了夜校。这些都是吴枣秀改变态度的原因,然而更主要的是,在吴枣秀的思想深处也触发了某种新的意识,再加上田伯林的从旁劝说。 那天早晨,吴枣秀听姜圣初的女儿银花说,国芬上小学校找李墨霞去了,她赶紧去追。在路上,突然发现田伯林走在前面,便放慢了脚步。见田伯林进了小学校的大门,她觉得跟进去并不妥当,只得转到学校围墙的侧面等吴国芬出来。这时,学生们一遍又一遍唱着歌曲在操场上集合列队举行朝会,吴枣秀不觉被吸引住了。她没有上过学。由于父母过世得早,她的童年时代,连在放牛坪里与同伴玩耍嬉戏的机会都少:成年后,日子又过得不顺心,常是自暴自弃自怨,有如一头困兽。这时,一百多名小学生整齐、嘹亮的童音汇成的歌声,有如一泓清澈温润的山泉,让人感到一种身心沐浴其中的畅意。吴枣秀从墙洞里望去,见学生们正拍着手,踏着步,列成几方队伍,然后,随着哨音、口令立定下来。孩子们纯真可爱的面庞,认真操练的身姿,使人感受到一种蓬勃的生气。吴枣秀十分羡慕,也十分感动,她甚至对姚太如向小学生所作的演讲也听得入神。她不一定能确切地领会“社会的未来”、“时代的先锋”、“创造新的生活”等词语包含的意义,但她同样能受到激励,她有着自己的理解和感受。这是一个触发点,积郁在她内心深处的许多忧愁怨恨、苦恼幽思,立刻升华成一种新的意识:为什么一定要后人一代又一代地过自己这样的生活呢?便是自己,也应当设法去寻求另外的出路才是。 学生的朝会结束了。吴枣秀没有再进学校去找国芬:而国芬早在吴枣秀看学生举行朝会时,就已从另一条路回家去了。 吴枣秀一边思忖一边往回走。恰巧田伯林从学校出来,赶上了吴枣秀。他招呼:“枣秀,你去了哪里?我还有件事情与你说呢。” 吴枣秀见田伯林向四周打望着,她也还多少有点顾忌人言,便说:“真有事的话,就上你屋里去说吧。” 这是吴枣秀第一次进田家。他们是两个都需要对未来的生活前途重新进行选择的人,能说的话自然不少。田伯林从外地见到的新闻说到自己家里的风波,最后也讲到刚才见到国芬的情形,对国芬上夜校的事谈了自己的看法,虽然,吴国芬向他求助是过后一天的事。当时,吴枣秀默认了田伯林的一句话:“看眼下这种时势,我们自己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这事你就由国芬去吧,她人也不小了。” 吴枣秀也强烈地感受到了这社会的动荡。有句话叫“乱世出英雄”。她不可能成为英雄,但在旧的政治制度濒临崩溃,社会结构将要发生急剧变动的时刻,生活确实给每个人的未来提供了多种选择的可能。 在吴枣秀同意国芬去上夜校的那一天早晨,她叫过国芬,还是作了某种暗示。她问: “听姜信和说起来,人人事事不如他,那夜校就象是只为他办的一般,真有那么回事?” “我没去过夜校,怎么能知道?”国芬回答说。 “这夜校你是一定要上了?好吧,你要去便去,是为了认字读书也罢,是想着哄吵玩耍也罢,我全都由着你了,不过,你心里得放明白些。”吴枣秀神情严肃地说,“这个世界上的人,谁好谁坏,你得认准!如果你跟错了人,进错了门,那投河上吊抹脖子就是你的事了!” 吴国芬没有回话。她姑妈至少有一点没说错,她并不只是为着上夜校而钻天入地闹着非上这夜校不可。 第7章 积重1 张炳卿与姚太如已经有过好几次深谈。他完全接受了姚太如的看法:要改变眼前这世道只有共产,共了产,人才能平等:平了等,世界才会真正太平。而要成就这桩大事,一个人、几个人自然不行,非把大多数的人集合到一起不可。张炳卿相信姚太如、仇道民他们都是早就连通一气,有了组织的,他也知道那次李青霞等人正是奔共产这个目标而去,所以,他向姚太如表明了自己的心迹:他希望与这些人站在一起,坚决走共产这条大道。他不惧怕这条道上的任何艰险,—个整日里躬腰屈膝爬在地上编织竹器的小篾匠能有什么顾忌?在姚太如的房子里,共产党的组织正式接纳了他。从此,他感到自己的生活有了一种崭新的意义。他的一言一行似乎都与一个远大而崇高的目标联系起来了,即使是同样的篾匠活计,也不像原来那样是一种无可奈何,毫无希望的生活重负,即使是同样受苦受累也不像以前一样觉得枯燥乏味、茫然孤独和愁闷无解了。他一边编织竹器,一边哼着从夜校里学来的那首新歌:“快来,集合了,快来,集合了,我们要组成一支铁的大队伍:集合起来,集合起来,集合成一条新的长城……” 看张炳卿那快活无忧的样子,像是忘了还有件相亲的事。前些日子里,他与伯父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互相较劲:两人都少言寡语。重活,张炳卿争着揽下来:吃饭,张仁茂把好菜留给侄儿。有时,张仁茂干脆坐到后门边喝几口老酒,就去蒙头睡了。而这些天,张炳卿变了,他唱进唱出,还找出些无关痛痒的话来与伯父说,可就是只字不提去相亲的事。 张仁茂失去耐烦心了:这个兔崽子,他是拿定了主意不听我的话! 这时,彭石贤、张华玉等几个小孩来了。他们先是让张炳卿教唱歌,唱了一遍又一遍,唱够了,又死缠着张仁茂,非要他讲故事不可。张仁茂不答理,他们便把放在地上未编织成竹筐的篾片弄得乱七八糟的。张仁茂见状,立刻吼起来:“走开,走开,你们就知道烦死人!” 张仁茂本来是最喜欢孩子的,也爱逗弄他们,平时孩子们在他头上洒尿,他也从不上火,反倒笑嘻嘻地。今天这一吼,吓得孩子们四散奔逃。张炳卿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决心与伯父好好谈谈,便带着活计坐过来,说:“伯,这都是些不懂事的孩子呢,你犯得着生他们的气?至于另外的一些事情,你也用不着操心,何必烦了自己?” 张仁茂还没发话,吴国芬兴高采烈地跑进屋来。她亮着嗓子重重地叫了一声“张伯伯”,便转过身亲热地对张炳卿说:“炳哥,我姑妈答应我去上夜校了!这事还亏得李墨霞老师为我说情呢,往后你就每天等着我,我一忙完事情便来邀你去上学,你说这样好不好?” 张炳卿偷偷地望了伯父一眼,见他绷紧着脸,甩下手上的竹筐进屋里去了。张炳卿只得含糊地应着国芬:“这……自然好,不过,不过……你姑妈真答应了?” “我就知道她最终还是得答应的,为什么不答应?偏是你多心!”国芬见张炳卿没有吭声,只猜想他是碍着他伯父的面,放肆不得,看他那耳根都红了呢。别人都说张炳卿像个大姑娘,实在是比大姑娘还不如,国芬便侧转身子,用手使暗劲推了张炳卿一下,“我跟你说,往后你每天都得等着我,我一有空闲便来找你。如果你有什么别的事也一定得叫我一声,比如贴传单什么的……我问你听到了没有呀——你伯走开了,怎么不敢回话?” 张炳卿知道国芬这是在有意逗弄他,真不敢回话,只说:“你不坐坐?” “坐什么!有你伯在,你便是只老鼠似的!”国芬斜着眼向张炳卿噘了一下觜唇,笑着跑了。 张仁茂从屋里出来,瞥见侄儿正在愣神,叹了口气,又坐下来拿起竹筐,但他编织不下去了。他叫张炳卿:“进里屋去吧,我有话跟你说。” 张仁茂叭嗒叭嗒了几口烟,丢下烟杆,低着头,看也不看张炳卿一眼,只管滔滔地说下去:“我知道,你是不愿听我的唠叨了!你嫌我操心多了,是我让你心烦了。可我还得说几句:这世上的事能有几件真由得了自己?我是过来人,见过历过的事情多了!天底下的路太长,人的日子却太短,有些机会一旦丢失便很难再找回来。我这不是后悔自己走错了路,也不是说眼下你走的路就一定是错,要不,你常常半夜不归,外去串朋串友,我能不吭一句声?我猜得出你们在干些什么!那姚老师半晚在门外学猫叫,招你去贴传单,你当我真睡着了?这一切并非我心里不明白。但我全都依了你!我这作伯父的只想顾着你,并不想碍着你。可你现在人大了,二十多岁还不愿成个家,时光一晃便是三十、四十的,到那时,下山的太阳不等唱歌郎,一旦事情弄结成了团,会更分不出心思来,那时再提成家的事就晚了。有一点你该知道,张家三代就你一根独苗,这些年我一直老守在你兄妹俩的身边,一来是为祖宗尽孝,二来是为你父母尽心,三来是为你们尽力。现在,我为你做主找了个女子,看你这样子,你定是不想要了!这也没有办法,算我白费了许多年来的心血……既然你亲也不肯去相一相,有话也不愿意跟我讲,说不准哪一天我也可以撒手离开了你们。我这几根骨头是不用什么人收捡的,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要怎样收场,到了收场的时候,怎么都一样,都没什么要紧的,你该知道你伯是这样一个人!” 张炳卿原来想好了许多的话要去说服伯父,但这时他却开不了口。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从没有听伯父对他说过这么锤心捅意的话,他也还说不出超越伯父这种传统意识的道理来。他想,要象姚太如那样单身一人无挂无碍地自由闯荡是很难办到的了。如果此时张炳卿还没有下定决心去走一条探求人生新境的道路,那他就会立刻应允了伯父的要求,事情便简单多了。但他现在已经意识到了眼前这条路上的风险,前天晚上他从姚太如那里出门,就发现警察所有人盯在学校围墙边,看来当局不抓不问只是表面上的虚假现象。既然这样,自己又何必去牵累更多的人呢?再说,他现在思想上、感情上的负担已经不轻,也实在不愿意再背上妻室儿女的包袱,有时,他确实很羡慕姚太如的洒脱自在。当然,属于姚太如的那一份曲折的情思他却无从知道。张炳卿见伯父起身欲走,只能说:“伯,侄儿有了错处,要说要打都行,可你怎么……怎么说要撒手离开我们不管的话呢?” “你还让我怎么去管你的事?你伯就只求你成个家这还不行呢!”张仁茂竟然洒落了两颗泪珠。 “我是想,世界上不愿成家的人也不只有我一个……”张炳卿本想以姚太如为例来说明除了家,还有国,除了“孝”,还有“忠”这个自古以来就能通行的道理,但张仁茂误解了,以为是拿他的经历来做挡箭牌使。 “你还不知道你伯的无能无用,不孝不义?你现在拿这话来抵触我有什么用处?我只是让你成个家,我这当伯父的还能为你操持些年月,也不用碍着你去作什么事呀!” 张仁茂说出这话来的时候实际上已经退让了一大步,他原来是想找个安分的女子拖累住侄儿,不让侄儿走自己执意选定的生活道路。现在看来,这是办不到的了。他转念一想,也不忍心太委屈了侄儿的心志,只求侄儿能成个家,把香火续下来,他情愿为这个家操劳,可是,侄子竟然连这一点也不肯答应他! 张炳卿听了伯父的话,半晌不能吭声。他被伯父这种至深至切的关怀感动了,这实在为难,可又一想,这世上到底是有家有室的人居多,生儿育女是自古皆然的事,哪能只想着自己的轻松洒脱?他动摇了,终于应承下来:“伯父,我也是怕给你添了累赘,既然是这样,我求你还是托人先去与秀姑妈说说为好,如果她家愿意,那就与国芬定下来吧,国芬人也不算小了。” 这回轮到张仁茂好一阵不能回话了。他早就知道,要论情份,侄儿迟早会说透这一句话的。刚才国芬来这里时,张仁茂就耽了一分心:张炳卿是心大志大,而吴国芬则是心高气高,他们两人在一起当然会过得下去,可是,万一遭险遇难,那就恐怕两个人都走不回来!张炳卿已经两次去过黑雷神那里,他们是有意合伙联手。张仁茂正是为这事担忧,但他只能从旁劝说侄儿: “孩子,你得想想,国芬没有父母,连兄弟也没有。你知道你现在正做些什么!何必一定牵上她?如果找个别种心性的女子,让她安安稳稳地为你操持个家,你伯还能替你顾看好,你说这又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呢?” 伯父的话很实在,张炳卿也知道,国芬人生得活泼,也很聪明,甚至还有着超过自己的勇气和胆量,他干什么事情要想瞒过国芬是不可能的。而且,他现在并没有见到国芬办事的沉着,只以为她干什么事情都无所顾忌。张炳卿既然是为着顺从伯父的意愿而退后了第一步,这第二步也同样站不稳,他一咬牙,一转念便干脆放弃了自己原来的一切想法:“伯,我全依着你就是了,哪天有空闲,便哪天去周家看看吧!” 第7章 积重2 吴国芬连续几天去邀张炳卿上了夜校。这一天,她赶紧做完家务,拿起书本又向张家跑,在大香婶门前经过时,照例要招呼一声,这时,吴枣秀在座,她叫住国芬:“你发疯了么?又朝哪里跑!” “邀炳哥上夜校去呀。”国芬对姑妈大声的呵斥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邀什么伴!你不知上夜校去的路怎么走?”吴枣秀一脸的不高兴。 国芬不敢回话,只得掉转头上夜校去了。 黄大香见着这情景,便责怪吴枣秀:“你这就怪了,国芬又伤着了你哪条筋哪根骨?你时不时地拿国芬散气,她可是个大姑娘了!” “你不见她被张炳卿那小子招惹得发疯了么?”吴枣秀阴着脸说。 “炳卿怎么了?那可是个仁义忠厚的孩子!是他有什么事让你看不顺眼了?”黄大香取笑地说,“你今天嫌这个,明天嫌那个,那你干脆把国芬养到老吧!” “这你不知道,别看张家人那老实厚道的样子,鬼心眼可多!”吴枣秀有些愤然,“我并没有嫌他张家,可你能说他张家人不嫌我吴家么!” “这话从哪里说起?你这个人呀,就是爱多心多疑。”黄大香很不满意吴枣秀的看法,“你这种无端作贱别人的脾性实在不好!” “真是我糟贱了人,让我自己刮自己的耳光好了!”吴枣秀快言快语,“你说我多心多疑,那你就给保下这大媒来吧,我不是多次求过了你?只要办成了事,我便给你连磕三个响头!这会儿就请你给张家人去传个话吧,只要他张家不嫌弃我吴家,国芬这孩子便白给了他们!现时娶也好,我再给看管一年二年也好,不用花费他张家人的一个铜板!他们如果没这个意思,也尽可以把话挑明了说,犯不着躲躲闪闪,暗地里东挑西拣的!” “你这话可新鲜了,你们平时不是时常说笑过?我看他们这一对人也挺般配呀!”黄大香感到不解,“你不能把话说得透亮些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听说张仁茂已经给炳卿定下了周家山坳周老汉家的二妹子,这近天就要去相亲了!”吴枣秀又一转念,“我看你还是不去碰这个软钉子吧,便是去,你也犯不上跟他们说乞求的话了!” “不会吧,真有这事的话,他张仁茂能不透露一点儿风声过来?他三天两天在这里坐的,我真得问问他去!”黄大香感到了意外,也感到了不平。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张炳卿提起在小柜上放得很久了的礼品去周家山坳相亲了。去不去本来是无所谓的,不论女方究竟怎么样,张炳卿都会应允,因为他反正已经决定顺从伯父的心愿,尽传宗接代的责任。只是去一趟可以让伯父更加安心落意些,同时也可以让自己轻松一下,因为这些天来他感到国芬总是在找机会亲近他,如果再不把这件事公开,那就真是在有意欺骗国芬了。 周家二妹子叫小莲。她低眉顺眼,长得小巧玲珑。看样子定是温柔和顺的。周家人很热情,杀了只正下蛋的鸡婆,留张炳卿吃了顿饭,这桩亲事就算定下来了。 回来时,张炳卿正好遇上吴国芬,国芬一点不知情,碰面时,她上下打量着张炳卿,问:“炳哥,你今天怎么这么个打扮呀?是过大年了么!” 张炳卿穿一件白生生的对襟大布褂子,着一条闪亮的青洋布长裤,蹬一双蓝面白边的厚底鞋,那样子还显出来几多的不自在,给人一种拘谨而又陌生的感觉。他勉强地笑了一笑,说:“我刚刚相亲回来。” 国芬不信,笑嘻嘻地跑了。她还把这件事告诉了黄大香:“香婶,你看那是谁?那是炳哥相亲回家了!” 黄大香一抬头,见张炳卿正进自己屋里去。她好一阵才说:“你姑妈那话是真的了!” “我姑妈说什么?”国芬觉得这话蹊跷,“我姑妈说他真是去相亲?” “嗯咧。”黄大香见国芬傻了眼,便反问她:“你刚才不是说你炳哥去相亲了?看他那身打扮不是去周家相亲,那还会是去做什么呢?” “那他真是去相亲了!”国芬一听如炸雷轰顶,但她只能强作镇定,“我早知道……” 国芬刚一转身,眼泪便刷落下来,她愤愤地一抹,向后院里跑去了。 黄大香没料到张仁茂真会如此行事。她后悔早些时候没去跟张仁茂提国芬的婚事,现在再提恐怕是晚了! 恰在这时,张仁茂正从屋里出来,黄大香便大声叫他:“仁茂伯,你能不能过来坐一坐?” 张仁茂听黄大香招呼他,只得横过街面,走了过来:“叫我有什么事么?” “没事就不能叫你了?以前你不是没事也常来坐么!指门对户的,这些天怎么就不肯踏门了呢?是我们真有什么事得罪了你还是怎么的……”黄大香虽然是作为说笑,可也有好几分顶真地回答说,“人啊,也真是的,什么时候要不认人便不认!” 张仁茂进得屋来,不言不语地坐下,准备着听黄大香的数落。黄大香泡了茶,缓过口气说:“你家炳卿是定亲了么?这是件大好事,可你也不用瞒得滴水不漏的呀——到时候,我们都该上门贺喜的!” “唉!”张仁茂喝了口茶,抱愧地说“这回是我对不起左右邻居了。别人不一定知道我张仁茂是个窝囊废,可你香嫂总该知道的。我一生一世没成过几件事。照常言说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张仁茂是罪人了。张家的香火只能依赖炳卿给续上,可这件事办起来又有些难处,我便不敢惊扰邻居们了,问问自己,也真是亏了心呢!” “仁茂伯,你如果不见怪,就恕我直言。”黄大香心里抱着不平,说起话来竟也丝毫不容情面,“你这话很让人听不明白呢,倒象是什么人阻拦了你张家的婚娶大事,是人家嫌弃了你张家人似的!可你心里有数,国芬向着炳卿,枣秀心里也很乐意,你平时还常夸国芬不错,说谁要娶了国芬这孩子便是谁家的福份,这回你怎么一下子就变卦了呢?相邻的几家人常来常往的,能有什么话不好说?这不是你太见外了么!” 张仁茂半晌没回音,黄大香静静地等着张仁茂开口。张仁茂抬头望了黄大香一眼,那声音象在深沉的睡梦中,又象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那一年闹共产,你该是十三四岁了吧,你会知道,为那事死了不少的人。人活不下去,便少不得拚命争斗,这就躲不脱要死人。那时候,我们张家兄弟三人,个个威之武之,我是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顾,要死也死得起:却不料到后来,我这该死的没死,那不该死的倒死了!所幸的是,张家还能留了炳卿这根独苗,可他至今也没有传下后人呢!看现在这时势,谁也料不定会怎么变。你没听到共产的风声?真是刀枪相见了,这就风云难测,祸福难言!死人的事怕不得,但也总不能绝了代呀!炳卿这孩子的性情我能明白,你也明白:他人大了,心也大了。有话说,爹作世界在前,崽作世界在后,我也不愿去碍他们的事:我想,只要能保着他为张家留下后人,我便可以瞑目九泉。国芬是个好女子这不假,可她吴家的人丁更稀罕,她不是应该找个安分守己过日子的男子为好么?我这是说实心话呢!香嫂,你如果肯信了我,就请你跟枣秀和国芬说说,我们张家负了她们一片情,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黄大香听过张仁茂这番话,只有唏嘘叹息了。她能理解张仁茂的良苦用心。想想他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炳卿老成持重,可有时也干得出胆大包天的事来。前两年他奚落寿公的恶作剧黄大香是目睹了的:近来他的早出晚归,事事韬晦,也让黄大香疑虑。她早已认定张炳卿是个心怀高远,难安本分的人。而国芬呢,在上夜校的事上,竟能使她枣秀姑妈屈服,她那鬼心眼,她那精算计,她那耐磨劲,一般女孩子都比不得。上夜校真那么神?黄大香也不相信,定是她串通了张炳卿要去走险路。这就难怪张仁茂不得不拆散了他俩。可是,如果他俩要是真有缘分,不也是前生前世修来的?这样硬拆开他们,那不也是作了孽么! 这时,吴枣秀闯进屋来,她在黄大香与张仁茂中间坐定。大概是听到了张仁茂最后说的几句话,她一时气势难平地说:“我看这事情就算这么过去了,也不用说谁对得起谁,谁对不起谁的废话!什么叫没办法?拆散这对男女不就是你的好办法?可这世界上的事横看一个样,竖看又另是一个样,谁也难得说准哪对哪不对!我们都在这世上捱一天算一天,算一天又捱一天,你猜得到明天谁死谁不死?你说得定谁是姻缘谁不是?你说你的是实心话,让国芬去找个安分守己的,那还不如说,你是担心张炳卿不安分,得给他去找个安分的来栓住他。可你给找的便一准安分?我只是说,国芬与炳卿现在是真相好,你不是不知道,你却偏要横一杠子过去,活活拆散了他们,这是修了福呢还是作了孽,只有天知道!都不说这些了吧,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我等着去你们张家喝喜酒得了!” 张仁茂抬起头来,撞着吴枣秀两道犀利的目光,一时哑口无言。 不能说吴枣秀的话没有道理,张仁茂自己就有过这种痛苦的经历,他所以发誓一生不娶,就只为了那位与他相好的女子在嫁给一位富商时她留下了一句话。当女儿请求父亲让她待张仁茂归来见上一面后再走时,父亲绝不答应,女儿临出门时哭着说:“你们抬得走我的人,抬不走我的魂……”后来,绸缎店老板外迁了,那位女子便全无一点音信,对于张仁茂来说,这女子的魂恐怕真会缠绕他这一生,让他的心时时作痛,呢!吴枣秀坦率直诚的指斥,正中了张仁茂的要害之处,他的这种作法也确实很难说得上是在真心诚意地为吴国芬着想。张仁茂满脸的羞愧与痛苦,只得又深深地埋下头去,幸而吴枣秀说完这话之后没有坐多久便起身走了,张仁茂叹了一口气,也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脚步,回自家屋里去了 这件事情,初看起来,遭遇打击最重的当然莫过于吴国芬。她自尊持重,不得不疏远张炳卿,但同在夜校上课,又免不了要经常碰面,而实际上,她一直真情未移,在煎熬自己感情的痛苦之中她坚持学习了两个月,最终还是退学了。这确实是件很可惜的事情,后来,许多夜校的学员得以参加工作,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契机。至于对张炳卿来说,他此时只是觉得真对不起国芬,一时间,却体会不到他的这个错误决定带给自己的重大损害,然而,事情越到后来,他就饮恨越深了。 第7章 积重3 张仁茂被黄大香与吴枣秀数落了一通,低着头回到家里,连晚饭也吃不下,他想喝口酒,然而酒一沾唇,又觉得不是滋味。他放下了杯子,软瘫瘫地躺在竹椅上。张炳卿以为伯父病了,问要不要买点药来,张仁茂连连摇头,说:“没事,没事,是人老了,累了,不象早些年前的情景了。” 张仁茂不肯向张炳卿说出黄大香与吴枣秀刚才数落他的一番话,是他不打算改变原来的主意。无后为大的家族繁衍观念,女不治外,只该作生育工具的传统意识,是因袭的历史负担,小镇人的思想更是严重地滞后于整个社会的发展。张仁茂的一生经受了无数的挫折坎坷,留在他内心深处的伤痛化为一种根深蒂固的人生经验:都说好事多磨难,其实磨难到头也不一定能成好事。他甚至设想,如果一开始就听从了父亲的婚事安排,也许于人于己都不会有后来那么多的痛苦烦恼。现在,他挣脱不了这如山的心理积重,认为张炳卿已经去相了亲,也没有再说什么多余的话,就算这件事情委屈了他一点,也总算是办成了,那又何必再生反悔? 在这场婚事纠葛中,吴枣秀却表现出了更大的赌劲。他们两家都期待着社会现状有所改善,都希望着时局发生某种变化。现在,她吴家人丁更希罕却不怕张炳卿闯荡不安,你张家人还顾忌干什么呢?这只能说生活留给了张仁茂过多的惊悸。 当然,尽管吴枣秀那一番话听起来似乎有胆有识,但并不能说她对时局有更深刻的理性认识,对未来有更明确的政治信念,相反,她对该怎样走出自己的困境,除了茫芒然之外不过是横碰直撞。 是的,吴枣秀曾经向田伯林打听过关于共产的事,可那是由于生活的无聊。她前次与田伯林路遇,曾主动去了田家,在田家宽大的客厅里,两个人谈了许多,也很倾心,然而,她坐得离田伯林很远,反倒没有平时说话的随便和逗趣。临走时,田伯林送吴枣秀出门,忍不住说:“往后你有空闲便常来坐坐吧,家里就我一个人了。” “来做什么?”当时的吴枣秀不无警惕,认为男人总是想着要讨点便宜,但她站住了,她是敢于与人斗劲的,“我现在不是已经来了!” 田伯林不由得一惊一喜:“那你就再待一会吧,何必这么急着要走!” 吴枣秀真的回转身来。她这有可能是要显示完全能够把持住自己的坚强信念吧!当时,她在大厅里转了一个圈,还被好奇心驱使,又上楼去看了李墨霞的卧室。李墨霞搬走了行李,但仍留下了搬不走的全套家具,那都是些涂金抹银的精制物件。吴枣秀并不羡慕,她没想要成为这里的主人,虽然她很嫉妒。田伯林尾随其后,吴枣秀在床沿坐下来,田伯林便靠近前去,吴枣秀马上站起身,一言未吐地走下楼去了,田伯林没敢拦她,只得尾随其后跟了下来。吴枣秀径直到了门口,却又转身对田伯林做出解释:“我出来了很久,该回家去了。” 田伯林弄不明白吴枣秀是什么意思,未免有些失望:“这就很久了么……你一定得走?” “你让我待在这里干什么?往后我也不想再来。”吴枣秀虽然是这么说话,可还是用了一个歉疚而妩媚的微笑来回报田伯林的多情。 但感情是个复杂的东西。他们只隔了两天没见面,就象分别了许久似的,国芬上了夜校,更加重了吴枣秀的失落感。恰巧这时她听到张炳卿要去相亲的事,更使她心烦,觉得无处说话,便又上田家去了。 “你不是说不想来吗?”田伯林喜出望外,赶紧去泡茶,“请坐吧。” “我不想来,可有事还是得来。”吴枣秀拉住田伯林,“不用沏茶,不渴。” 这次,吴枣秀挨在田伯林身边坐下:“你如果不想我来,我这便走。” “哪能!我真想你来……”田伯林说。 “想也没用。”吴枣秀说。 “那你是真有事?”田伯林问。 “真有事。”吴枣秀提出了个意料不到的问题:“你前次说外头共产的风声很大,你说他们真能成事么?” “那可说不准……”田伯林觉得奇怪,“你问这事作什么?你还想共产?” 吴枣秀之所以提起这个问题,并不是从她自己的利害出发,而是她也有一种预感:国芬追着张炳卿,张炳卿十有八九会闹腾到这共产上去。但吴枣秀不能说穿这一点,便玩笑地:“如果我想共产,难道你便打算来抓我不成?我只问你,你说这共产能不能成得了事!” “这……我还真说不准,反正目前两方的势力都不小。不过,这共产真要是成了也不是好玩的事,听说俄国共产成了事,可死的人不少呢!” “也不能见人便杀吧?”吴枣秀似有兴趣地问,“俄国在哪里?你说他们真成了事,那共产的势力可不算小!” “俄国是外国。”田伯林这方面的知识也很有限,“俄国的首领叫斯大林:中国的头目叫毛泽东。前两年蒋委员长见过他,还照了相,登了报,说讲了和,可现在又打杀开了。谁知道结局会怎样?这共产的话你可千万不要对别人说,也不要问别人,弄不好真杀头!” “你是害怕么?那么,共产共妻的话也是真的了!”吴枣秀又问。 “共产是实,共妻便不知道。”田伯林笑了一下,“难道你不怕?” “我怕什么?我有什么产给人共?那共妻么……女人共了,男人不也共了!”吴枣秀倚在田伯林身上,“如果共产了,杀人还得先杀你,你说是不是?你能不怕!” “怎么得先杀我?”田伯林说,“我可从来没有得罪过谁呀……” “你是保长,能说没得罪过人?”吴枣秀斜了田伯林一眼,“你就得罪过我!” “我什么事情得罪过你了?”田伯林只当吴枣秀是在说笑,便把她拉到面前,“我这便是得罪了你么?我看你也不至于为这件事情要杀掉我吧!” “我是跟你说真的。”吴枣秀推开田伯林,她想,现在再来提起以前田伯林说过的那句与这种女人计较多没意思的话是不妥了,便说,“到时,我倒是能放你的生,就怕别人不依呢,你没派过壮丁?没催过捐税?你能把这些事都做得一抹溜圆么?” “这……能么?”田伯林是真有些忧心了,“这时局实在是让人不知怎么办才好!反正共产的事你不能随便说——你怎么问起这些事情来?” “我只跟你说着好玩也不行?你多什么心!”此时,吴枣秀也见不到这共产还真与她的前程有着决定性的关系,她刚才的话其实是随口而出,只算得是调情说笑,现在还远不是她为田伯林这保长差事担忧的时候,于是,她又挨近了田伯林去,“那你就说点别的什么好听的话吧,你呀……真会讨好女人!” 他们都不说话了。两人温存了好一阵,吴枣秀还是起了身。田伯林叹息说:“你就真的只能这样?” “我说了,你想我想都没用。”吴枣秀理了理头发,“我们没有缘呢!” 后来,他们也常见面。感情不断深化,但吴枣秀始终艰难地抑制着自己,不肯失身。她明白一点:寡妇偷情需要作多么大的牺牲! 不过,她到底算得是敢做敢为敢牺牲的人。 有一次,田伯林又要去跑口岸。吴枣秀有件事去田家。她带了一块银元,让田伯林捎一只漂亮的书包回,因为大香姐的儿子石贤该上学了。田伯林自然不肯收那一块银元。吴枣秀便说:“你一定不肯收钱,那书包也就不必捎了”。 田伯林见吴枣秀这么说,便收下了那块银元:“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是怕……放心好了,我什么事情敢勉强你?好吧,都依着你好了,书包要什么样的?” “什么样好便买什么样……”吴枣秀这时也动了情,“那你说究竟是什么事我没能依你?” “你——”田伯林不好开口了。“你就说什么事我没能依你?你说呀!”枣秀偏又再次追问。 “你动气了么?”田伯林赔罪说,“我知道你是个贞节女人……” “你说我贞节?”吴枣秀笑了,“我如果是个贞节女人还能时不时上你家来?我没有想让人给我立贞节牌坊!只是……只是你很蠢,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一次,田伯林抱住吴枣秀不放手,结果他们一同上了楼。 事情过后,吴枣秀仍躺在床上懒得起来,她很有些无奈地,“我说你蠢,是说你不想想女人会生孩子……谁说你不会作男人?” 田伯林一笑,心存侥幸地说:“不会吧,哪能一次就偏有那么碰巧?” “如果是长久下去呢?”吴枣秀又问,“或者,事情偏有那么巧呢?” 田伯林想了想:“你带国芬离开姜家住,我无论怎样也会供养你的,我不会做昧良心的事!” “我不是不信你。”吴枣秀说,“可你说,我会愿意当个小老婆吗?而且,这小老婆还得长年偷偷摸摸地不敢见人,那日子我能过得下去?” “这……”田伯林一时哑然,“我倒是愿意与李墨霞离婚……你说这好么?” “这没有什么好不好的,你愿意离婚,你说她也愿意,这我知道。”吴枣秀说,“但别人离得了,你们离不了!便是真离了,我也进不了你们田家的门。在这小镇上,你容得下我,别人还容不得我呢!” “那往后我再不敢了……”田伯林真犯难,他确实没有替吴枣秀想那么多。吴枣秀见他那诚恐的愁苦相,翻身爬了起来:“别等着人来捉奸吧!做了的事就不用担忧,真要是怀上了孩子,我会有办法的!” “你是说万一有了孩子便打胎么?”田伯林也下了床,可还在忧心忡忡。 “那也是使不得的。弄个九死一生,终归瞒不了人。”吴枣秀去洗了脸,催促田伯林,“你想再坐一会,便下楼去,我不喜欢这间房子。” 他们重新回到客厅里时,田伯林凑近吴枣秀:“说说,万一有了孩子,你能拿出什么好办法来?” “这你就不用问了,到时候便会知道。”吴枣秀笑而不答,把话题引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吴枣秀与田伯林相识,并相互产生出好感,进而又动了真情,最后竟然做成了正式的夫妻,那是件意外的事,因为他们之间隔着一条难以跨逾的鸿沟,田伯林依附于一个富贵的家族,吴枣秀却深陷在贫贱的社会底层。生活中,她完全领受到了现实的严酷教训,并不作非份之想。难怪国芬为上夜校的事去找李墨霞说情时还让吴枣秀感到难堪而又恼火,她抱怨这孩子一点也不明世事的深浅。 第7章 积重4 夜深人静。黄大香洗净了手和脸。许多年以来,在临睡前,她从未忘记过给青石神续上一柱清香。今晚,她又虔诚地跪拜在神灵面前:这是她的心曲得以倾诉的时刻。 幽幽的香火映照着红绸包裹的青石神,也映照着黄纸写的寄名签。听着孩子在睡梦中送来的平稳而安祥的鼾声,黄大香感到一种宽慰。她对在冥冥中降临的神灵感恩载德。孩子是她生活的希望,精神的支柱。石贤快满七岁,今天正式上学了。这些年来,在风霜雨雪的街头亭角里,她熬着长夜的饥寒,耐着夏日的暑热,守候着每一名可能到来的顾客,期盼着每一份利薄的生意,如蚂蚁觅食,如蜜蜂采蜜,她偿清了丈夫留下来的旧债,归还了新贷的高利本息,也租下了眼下这个营业的铺面。虽然她变卖了夫家和娘家给她的所有器物嫁妆,其中包括了她祖母临终时留下的一对金戒指。什么时候能够把这一切重新攒聚回来,使她有颜见先人于地下,这希望仍然渺茫。但眼下母子两人的日食算是有了着落,石贤也可以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去上学读书,她就觉得所有的辛苦操劳,忧虑熬心都得到了报偿。 黄大香相信天公地道,神灵明鉴。她只求凭天凭地凭良心去寻得生存下来的一碗饭,一口水。因此,她遇事总不愿亏负别人。富人、穷人,得势的人、倒运的人,在她眼里都一视同仁。常有些衣不遮身,食不饱腹的人从她这里得到过真挚的同情和帮衬。她刚来小镇时,手头较为宽松。隔壁姜圣初卧病不起,举家哀哭,靠着黄大香的救助才度过了难关:黄大香倾家荡产,姜圣初替她拍卖家什物件讨价还价出了力气,最后,他看上了剩下的两条长凳,黄大香便爽快地相送了,而自己只得用砖头搭床。黄大香最大的债主李家大院算重了她一笔利息,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还债时的情景,但她不愿让账房先生为难,她相信那是忘记了过帐,也就无争。李墨霞借给她的私房钱不计利息,黄大香为李墨霞做了好些针线活也就不肯收取工钱。张仁茂与吴枣秀有恩于黄大香,黄大香总是念念不忘,她视张仁茂为兄长,视吴枣秀为妹妹,如有机会,她绝不会不予回报。 只有一个人让黄大香不安,那份情意让黄大香难却又难堪。这人就是李松福。李松福不声不响搬走饮食店,只是为了把门面让给黄大香。自从黄大香明白地拒绝李松福那份痴情之后,李松福便少有来往,见着黄大香像做了亏心事一般,言语更少,但他那痴情末灭。李松福搬到街口上,房价加了一倍,而改装门面又花掉了一些钱,还停了好几天业。开张营业那天,黄大香与吴枣秀去道贺,李松福没人帮他办茶待客,他本想免了这事,但既然有人来了,还燃响了鞭炮,他只得每人免费供一碗面条。不料这消息一传开,相识不相识的人都来了。李松福是个老实人,只得勉为其难地供下去,结果他哭丧着脸,眼见着把存货吃光了。黄大香心里很不好受,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他,一个小镇的面食店,能摆两张三张台子就绰绰有余,根本用不上这么个大铺面。可现在要让他更换门面很难,不该花的钱已经花了:不换呢,也很难,这房租还得长年付下去。黄大香见李松福那疲惫不堪的模样,心里疼了,她担心着这样下去会不会闹出病来,那可不好办呢。 不幸,黄大香这预感应险了!开业不过三五天,李松福染上伤寒,躺倒爬不起来。一个外地人,无亲无故,左邻右舍的人照看一次只有一次,他的病情日见深沉。黄大香去看望了两次,见这情景,便跟吴枣秀说,李松福可怜,也有恩于她她不能说有情于她,这种时候不照看好他,实在说也是昧良心,但常去又不便,这得求国芬每天去送几次茶水汤药,吴枣秀答应下来了,可前些天国芬探望回来说,李松福病昏迷了,尽说胡话,听着很吓人。第二天一大早,黄大香只得又去了李松福那里。 李松福躺在床上,黄大香上前叫了好几声“李伯”。李松福只是闭着双眼,嘴里呢喃呓语。黄大香轻轻地探了探李松福的额角,觉得很烫人。黄大香俯身问李松福说些什么。李松福并未清醒,只听得些不连贯的语句:“……让我回家……池塘……妈……我回、回了……” 黄大香听说过李松福的身世,他的老家在很远很远的山西省。六岁那年,他家的世代仇人买通一伙土匪,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突然洗劫了他一家,刀砍枪杀之中,他母亲捂住他的嘴,慌忙将他从一个狗洞里塞到围墙外面,随后,他就只听到母亲的一声惨叫,当那些土匪赶到门外来搜寻时,幸好小李松福滑落到池塘里,塘边的草丛掩护了他,让他逃得了性命。为躲避仇家斩草除根的追杀,随后,舅父将他带离了家乡,十二岁那年,舅父送他去一个小城镇的食品店当了学徒。没过几年,他在一次送货的路途上被一支溃退的部队拉了民夫,他随着这支亦兵亦匪的队伍流窜了好几个月,有位同伴拉他逃跑,但就在他们逃跑的前一刻,那个矮胖子团长抓回两个逃兵,并亲手将他们枪杀在李松福等人的脚下。从此,李松福再不敢动逃跑的念头了。胖团长让他侍候身边的两位姨太太。又不知随军队流徙转战了几千几百里,正当他们渡过一条大江,立足末稳时,突然发现被包围了,经过一夜火并冲杀,第二天才发现那位团长已抛下两个姨太太落荒逃跑了。李松福给两个女人挑着细软衣物,随她们走了一程,来到一个小车站后,她们便各奔东西,竟没有打发李松福一个铜板,他只得打工乞讨,才流落到了这个青石镇。远在异地他乡,身无半文,本来就有家难归,更何况李松福是无家可归呢,既然有人愿意收留他,他便落下脚来了。他跟黄大香叹息地说过一句话:“我离开老家时,只见到母亲满身血污倒在围墙下的狗洞旁,不知道后来邻人们把她埋葬在哪里。我没能够去她坟头上磕个头,至今还让我常遭恶梦呢!” 黄大香想,这一会李松福定是陷在恶梦中了。黄大香推了推李松福,决意叫醒他:“李伯,醒醒,是我给你送药来了,醒醒吧,醒醒……” 黄大香忍不住流下泪来。好不容易,李松福才睁开了眼睛,他失神地望着黄大香。过了好一阵,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是你啊……” “我是黄大香,我给你送药来了,你得喝了呢!”黄大香抹了一把眼泪,把药端了起来,“怎么病成了这个样子……” “怕过不去了……我也没牵挂……”李松福摇了摇头,又昏迷不醒了。 这时,黄大香着急了,她已顾不得那许多,慌忙爬上床沿去,跪着扶起李松福的头来,靠在自己的胸前,一点一滴地把药喂了下去。 就这样,过了几天,李松福的病情慢慢的有了些好转。今天,黄大香去送药时,李松福能坐了起来。他服过药,望着黄大香,感激地说:“香嫂,是你救了我的命……可往后,往后你别再上这里来了!一个外乡人……如果真给你惹出闲话来,那是害了你……我是没好命的人。” 黄大香听着,却无话可说。两人默然相对,呆坐了老一会。黄大香给李松福收捡了这些天来房子里弄得七零八落的物件,又给他生火作好了饭菜,但始终想不出一句妥帖的话来。最后,黄大香还是起身离去了,临走时,只带走了李松福几件需要洗刷的衣服。 李松福的这分真情实意黄大香是深深地感受到了。李松福为人的诚实憨厚黄大香也能完全信赖,但是,黄大香能够应承许诺自己的感情么?她明白什么叫女人。女人一旦嫁人便属于了别人,这是她有过的经历,也是她见过的女人共同的命运,这是一个没有女人独立人格的社会。即使李松福的心眼再好,不嫌弃她带去的孩子,她也会多一份做妻子的责任,至少也会多余了一个自己,而现在,她已经把自己生命的全部付予了儿子。母子俩在这世界上无依无靠,无根无蒂,走过的路是那样艰难,要走的路依然莫测,她怎么能够随心所欲地放纵自己的情感呢?李松福也是同样命运的人,他们可以在一定的情景中相互同情,相互帮助,但他们都没有能力给对方提供可靠的保护和依托。 黄大香跪伏在神灵面前,也是跪伏在生活的现状面前。社会的运转把她推挤压抑在遭屈辱、被损害的地位,就象从石穴中生长出来的一株草,生命力再强也只可能逆来顺受,委曲求全,扭曲地向外伸展。历史与环境积重于她的是奴隶的身心,她在按捺自己情感,克制自己欲念的同时,也就不能不辜负李松福的一份深情了。 “菩萨保佑。”黄大香再次虔诚地祈祷,“求天地神明保佑我的孩子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也保佑李松福能消灾免难,转危为安,我当永生永世不忘这浩荡神恩!” 第7章 积重5 为了顾及夫妻的名份,李墨霞每隔六七天要带孩子回家一转。有一次,已是傍晚时分,她刚跨进家门,就正巧望见一个人影从里屋的廊檐下闪过,急匆匆从后门出去,拐进小巷不见了,她可以肯定那是吴枣秀。当时,李墨霞没有出声,但从此以后,她就绝少再进田家。 这不是因为她发觉田伯林已经背弃了她,而是她当了教师以后,可以从一个自立的基点上去进一步认识生活,也可以在更宽阔的视野上选择自己前面的道路,她觉得没有必要再看重那内容空洞的夫妻名份,吴枣秀的出现使她与田伯林之间好歹是夫妻的最后一点情义也消失了。在这种时候,往往会勾起她对仇道民的怀念,她后悔自己当时表现出来的软弱:不也有成功的抗婚者么?可惜不是自己,这是无可挽回的事了!现在,不知仇道民去了哪里?她还记得他留下的诗句:“当星星被夜雾遮没,/不要说它已不存在:/当阴影聚集上心头,/只能加重那一份情爱……”也许,仇道民真的至今也没有忘记自己吧!不管怎样,眼下与田伯林的事总该有个了结。她不知道田伯林与吴枣秀的关系现时到底是怎样的情形。她几次去黄大香家,吴枣秀一见她便起身告辞。吴枣秀是顾忌她与田伯林这夫妻名份么?想到这里,李墨霞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何不把自己的心里话挑明了告诉吴枣秀?让她与田伯林早早成了事,或者自己也能够因此轻松许多吧!于是,她便起身去找黄大香,想请她去传这个话。 彭石贤上了学。黄大香对李墨霞的来访很热情。以前,黄大香对李墨霞多少有些敬而远之的意味。今天,李墨霞进门的时候,黄大香正在厨房擂茶,她的话就显得亲近而又随便得多了,“墨霞来了么?在外面坐吧,我这就快忙完了,一会便来陪你,正好今天乡下亲戚送来了些新鲜玉米,新鲜绿豆,我是早就该招待你这当老师的了!” 李墨霞坐在外间的房子里等着。这房子摆设虽然简单,却收捡得十分整洁。她发现那旧木柜顶上安放着青石神的神位,由于长年燃点香火,青烟飘散,香灰积满了一缸,那红绸与寄名签都已褪色,却有一种神圣的气氛。她想:这真是心诚则灵吧! 黄大香走出来,见李墨霞肃立在神位前,便说:“你也信奉神灵么?” 李墨霞像触发了些什么。她没有正面回答黄大香的问题:“你何不去莲花庵朝拜呢?那是唐代修建的,至今已是一千多年了,那寺院才叫大呢!你如果去那里进香的话,我倒很愿意陪同你去的。” “那你也是信奉神灵了!”黄大香感到一种宽慰,“你是许过愿心的么?” 莲花庵称得起这一带的名胜古迹。李墨霞在县城读书时就曾与仇道民相约,准备前去游览一番,但由于婚事而辍学,她没有去成:仇道民后来到了山脚下,终究因无心、无力爬上山去作罢。前次仇道民来小镇,曾意味深长地说过:“还记得相邀游莲花庵的事么?那次我半途而返,往后恐怕也是永远想不到了!” “我真是想去偿个愿心呢!”李墨霞对黄大香说,“神灵果然有知,算我是在践约了!” 黄大香当然不知李墨霞的心曲。她说:“那好呢,我早就想去烧炉香,给石贤求个保卦——只是路远,得请人打轿,也得准备些花销,眼下还不能。” “那到去的时候,你可一定得邀我啊。”李墨霞随后又问,“你家石贤呢?” “刚做完作业出门。”黄大香告诉李墨霞,“我一直担心他玩皮不听话,读不好书,眼下看还好,一放学便急着做作业,老师交代的话特别关紧,只是不知在学校怎样?” “在学校里也不错,成绩很好。”李墨霞让黄大香放心,“小孩子都免不了有些跳皮,依我看,一点也不跳皮反倒不好呢。” 黄大香又拿来石贤的书包,取出石贤刚做的作业请李墨霞过目:“我不识字,全亏你们老师操心了。” 李墨霞看了彭石贤的作业,答案全都正确,就是写得马虎。但今天李墨霞不是为彭石贤而来。她注意到那崭新的书包,式样竟与她儿子重波的一摸一样。重波与石贤不同年级,但同在李墨霞任教的复式班,平时上课,书包放在抽屉里,她没有留意,这时她生疑了:“石贤这孩子聪明,就是作业时有一点赶忙赶急,字写得马虎潦草一点,可这也不必过分去责难他——这书包是从外地买来的吧?” “是呀,这是枣秀送的……”黄大香马上发觉这话回答得快了,又补上一句,“是她花了一块银元才买来的。”见李墨霞起了疑心,后面的谈话,黄大香便谨慎起来,她觉得李墨霞不该这样鸡肠小肚。 “枣秀得闲时常来你这里坐吧?” “嗯,常来的。我们多少沾着点亲,再说,她心直口快,也肯扶助人,相熟了,来往自然多一些。” “我也觉得她是个说话不拐弯的人呢——她在姜家过得好么?” “这没什么好不好。穷人的日子都是为着逃命,怎么都得过下去的。” “听说他们大伯婶子间不和,常有口角,这是姜圣初过分了不是?” “也难怪,穷人气大呢,姜家现时老小六张嘴要吃,姜圣初不紧着点,逼着点也就活不下去,他那性子是急躁了一点,可有什么办法?” “吴枣秀是想着要离开姜家么?” “……你吃点瓜子吧,我再去给你倒杯水来。” 黄大香对李墨霞的问话又明显地表现出一种冷淡来了。但李墨霞还是把她与田伯林之间性格的不调和,感情的疏远以及思想情趣的差异和盘托了出来,甚至还谈到了离异的决心,听起来也让人觉得出自内心。 黄大香却回答她:“你们这些事情与外人讲也无益呢,不是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么!” “我是特意跟你来说这些的。”李墨霞说,“你没看出来?每次我来你这里,吴枣秀总是避开了我:刚才她也到了门外,一见我,就折转身走了。其实,我还很想与她说说话呢,我们这夫妻的名份是不需要顾及它了!” 黄大香终于明白了李墨霞的来意:这是让她去当撮合田伯林与吴枣秀的说客。黄大香想,这是万万使不得的事!她知道田伯林与吴枣秀要好,但不相信他们就一定做成了那种事,即使真成了事,那也不能说就是有了夫妻的缘分。如果一旦把事情张扬出去,吴枣秀搭上性命也说不定。她连忙遮掩:“墨霞,你人比我明白,可这件事你就糊涂了,吴枣秀决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她也没有必要避着你,世上的人,各有各的经要念。你这种话我可不能去传的,你也犯不上去跟枣秀说——墨霞,就让我在你的面前装了这次大姐姐,听我的吧!” 李墨霞想出的这个主意实在幼稚。既然自己到现在也不能和田伯林公开离婚,却希望让吴枣秀与田伯林公开私情以求得解脱,这不是显得过分的自私与怯弱么?也许,她真是情愿退避,让田伯林与吴枣秀结为名正言顺的夫妻吧,但现时还毫无可能。田伯林并没有想到要离开他依附的阶层,一旦离开,田伯林便不是田伯林,他的身份,利益全都得丢弃。吴枣秀也没有提出过这一要求,她的偷情,只不过是对爱情的一种勇敢无畏的奉献。 这一点不难得到证明,田伯林与吴枣秀在一起的时候,曾多次问过吴枣秀用什么方法不怀孩子,怀了孩子又有什么好办法善后,吴枣秀却总不肯作答。 有一次,田伯林说:“枣秀,我真想你给我生个孩子呢!那一定是又聪明又漂亮的……” “那你就不怕把我们的缘分拉断了?”吴枣秀反问他,“如果一旦有了孩子,我们的事还瞒得了人么?” “这话不过是说说,我还能为了要孩子把你害苦了不成?”田伯林带笑地说。 “孩子迟早还是会有的,我不是个木头人:现在没有,那是我的命大,也是我们这缘分还没到尽头吧!等怀上孩子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你如果你真想要个孩子,我也会给你生下来,只是你得设法养大他。”吴枣秀停顿了一会,又说,“要不,就算你是没良心了!” “那不是瞒不过人了?”田伯林不解吴枣秀这番话,“到时候,你究竟会有什么好办法拿出来呢?” “你呀,你真的非让我告诉你这办法不可么?那我就告诉你吧——这种事,女人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了干净!”吴枣秀的话说得淡然,却掩盖不了她内心的不平,“山里断不了路,河里加不上盖,我会为你死得远远的,天不摇,地不动,神不惊,鬼不泣,孩子呢,你可以寄养在乡下,这就什么人也碍不着,更牵连不上你,你放心好了——就算日后别人知道了也不要紧。你还能不清楚?这种事情一旦败露,女人万难活下去,即算肯赔上一条命,也得带上个淫妇的恶名:可男人就大不相同了,人们在嘻笑中只说个风流二字,眼馋的还羡你艳福不浅呢,在这世上只见女人为男人而死的事,没听说过有男人为女人而死的理,你担心作什么呢!” 这话让田伯林目瞪口呆。吴枣秀却苦笑一声:“看你作出这个傻相来干什么?我这是心甘情愿的呀!” 像吴枣秀这样敢于反叛的女性,在她的内心深处也早就接受了“女人不是人”这一极不公正的社会判决! 多么可怜的小镇人!社会发展的滞后,思想观念的陈旧,决定了他们的悲惨命运。看来,要摆脱封建传统文化的种种心理积重,要创造一种真正自由的美好生活,仅是希冀有一场强暴的革命来更新社会结构恐怕远远不够,至少还得有好几代人来更新思想观念,提高生命的素质! 第8章 憨仔1 春天来了,山峦丘壑增添了层层叠叠的新绿。明丽的阳光在这绿色上跳荡闪耀着。自然界的生命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循环。 小镇的孩子们脱去了冬天压在他们身上的补补衲衲的笨重衣装,轻松得多了,活泼得多了。 彭石贤常从妈妈、秀姨等监护人的手下挣脱出来去寻找他的伙伴玩耍。以前,与他玩得最多的是张华玉。她小石贤一岁:两人光着屁股坐在地上捏泥人,过家家,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他又与田重波玩熟了。田家屋后有个堆放杂物的宽敞院子,正好可以在那里捉迷藏,做游戏。龙连贵是随他母亲龙嫂到小镇上帮零工时才来玩些天,在新的环境里,一开始他还有点畏缩,可是没过两天,就比谁都跳皮大胆。伙伴们中间只有一个叫申学慈的孩子最守规矩,也最懂事,他比石贤差不多大两岁,个子高挑挑的,皮肤白净细嫩,像根雨后伸节的鲜竹笋。浑园的脸蛋上长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他一开口说话,便露出两排细密整齐的牙齿,操着动听的外地口音。他们家是前不久来小镇落户的,就住在田重波家的隔壁,父亲做些皮货生意,有人就叫他申皮货,他穿的是一身破旧了的洋服,留着满头又浓又密的长头发。在小镇上走动时,常皱着眉头看人,很少与人招呼说话。只有小孩子们能够见到他的笑容,有时他从大后山收购皮货回来,遇着小孩子围坐在大路口的青石板上玩泥团,便蹲下来看一阵,逗玩一会。他也会捏泥人之类,还能画画。有次,一个男孩和泥时懒得去取水,就撒下一滩尿来,尿水溅到另一个男孩身上,两人干起仗来了,恰巧申皮货路过,他用双手拉开了两个小孩,可这两个孩子余怒末息,立马相向,申皮货就用脚趾头醮上尿水在青石板上一点一抹,竟画出两个斗牛架式的人来,惹得孩子们都哈哈大笑,怒气顿时消散了。但申学慈却少与这些孩子玩耍,他说小孩要守规矩,听大人的话。平时,申学慈多半陪伴在他那老抿着嘴,光笑不说话的母亲身边不出门。当父母放他出来玩一会的时候,他往往能以小哥哥的身份关照帮助同伴,在孩子们的争执吵闹中也能够退避谦让。 这是个星期天。几个孩子在田家的后院玩够了,学慈要回家,田重波不放他,并打开院子后面的小门,领伙伴们转到了街后。那里有水田,有菜畦,有蚱蚂:过了那片水田,就到了大后山脚下的小路上──在这里就可以采摘到山花和野果了。于是,这群孩子又追逐着,嘻笑着,翻过山岗,绕过山坳,进入了大山之中。 在一坡油绿油绿的茶园里,他们惊飞了一群群的鸟雀:还有一只野兔突然从孩子们的脚旁蹦跳过去,引起了他们更大的惊喜。 一转眼,申学慈发觉彭石贤不见了。他大声喊着:“石贤,石贤弟弟!你在哪里?” 这时,彭石贤正全神贯注,猫着身,轻轻地靠近一丛茶树──树蔸边有只鸟窝。他刚伸手扑过去,一只芒花雀冲天而起,随着又飞出几只:但飞不远,落在近旁的草丛中。彭石贤大声呼叫:“学慈哥,快来,你们都快来抓小鸟!” 小伙伴们都回转身来跑向石贤。张华玉摔倒了,忍着疼爬起来,脚一拐一拐地追在后面。 这是一窝刚学飞的小鸟,孩子们追赶着。有的捡起小树枝扑打,有的干脆脱下布衫去罩,个个累得满头大汗。 小鸟有的钻进了刺丛,有的跳过了山涧,有的飞上了高树,有一只在慌忙中撞在石穴里,恰巧被申学慈用衣服罩住了──这使他高兴得跳起来。其余几个孩子都争着去看,个个羡慕不已。彭石贤则显得非常懊丧,就差一点没哭出来:“这是我最先发现的……” 申学慈见这情景,便走过去说:“石贤,我给你,不过得好好护着,可别伤了它,也别让它飞了!” 彭石贤喜出望外,接过小鸟说:“学慈哥,我采的蕨菜,小笋全都给你,将来这小鸟下了蛋我也给你──快找根绳子帮我把这鸟拴住吧!” 没有绳子,龙连贵赶紧从自己的破袖口上扯下一条布筋筋,把小鸟的脚系住了。他说,等这鸟孵出小鸟来,他得要一只,其他孩子也都说要。彭石贤全答应了下来。于是,孩子们十分高兴地嚷着:“快回家,给小鸟做个窝去!” 可是,这里已经望不见小镇,孩子们走了一程才发现走岔了路,迷失了方向,陷在深山里了!大家又只得往回走,这时,已经是下午的时光。 几位家长聚在黄大香家里。他们把孩子们平时玩耍的地方都找遍了,却没有发现一点影踪: “饭菜都凉了,今天得饿他们一顿!” “光饿还不够,不重重地敲他们的脚杆子,下次又会是这样的。” “可人还没找到呢,说这些有什么用?” 国芬来了。她说她刚才去了田家后院,见那小门敝开着,孩子们定是从那里离开小镇去了野地里,这可让家长们着起急来: “在野外就怕迷了路回不来呢!” “掉到水田里,土坎下可不得了!” “摔一跤摔两跤都事小,就怕闯进深山里去了,那才险,找也无法去找!” “这时光已经不早了,该怎么办?” 在山里,孩子们真找不到归路。有的被荆棘挂破了衣裤,有的摔痛了腿,有的划破了脸。来到岔路口,他们又饿又累,都没有了主意。太阳已经偏西,在远处的天边,只望得见左青石像蹲怪兽似的窜身欲起。 “我妈说,左青石下面有许多怪物,天一黑就出来抓小孩,咬人的骨头就像嚼炒玉米似的乒乒乓乓响。”龙连贵说着,把华玉吓得哭了起来。 “别怕,那才不!我妈说,天黑后,神仙就来到那青石顶上下棋,带着许多的仙果仙洒,待天亮后,才腾云驾雾飞上天去。”田重波说。 “我不怕,左青石定会保佑我。”彭石贤记起母亲说过的话来:要是迷了路,就脱下一只鞋来垫着坐下,闭上眼睛请青石神,再睁开眼睛看看四周,就认得回家的路了。 “这是真的!我妈也说过。”龙连贵表示赞成,“到了岔路口,只要朝四方作三个揖,土地神便会出来引路。” 于是,孩子们便忙着脱下鞋子来打卦、作揖、祷告,最后大家用鞋子垫着坐下,向四周打望,等待着青石神或土地神前来指引。 这也许是个让迷途的小孩在慌乱中镇定情绪的好办法,至少,可以不让他们再盲目地乱跑乱窜。孩子们东张西望了好一阵,并没有见到什么神灵前来。忽然,彭石贤大喊一声:“看,那花,走那边!” “什么花?”孩子们站起来,果然看见那边刺丛中挂着几束野花。原来,张华玉上山时采了几束野花,龙连贵嫌她捧着花拖拖拉拉走不动,便夺下来扔在那刺丛上。 很快,其他孩子也都发现了一些认路的标志。他们快活得连蹦带跳,忘记了疲劳和伤痛,终于踏上了归途。 天快黑下来。龙嫂打听到上午有几个孩子上茶山坡那边去了。黄大香再也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准备着灯火要进山去寻找。张仁茂拦着她,叫张炳卿扎了几个竹片火把备用,他们伯侄两人急匆匆地走出了街口。 在山路那边,正遇上孩子们结伴而来。张仁茂一见,二话没说,与张炳卿一人抱一个,背一个,申学慈个子高大一点,让他夹在大人中间朝小镇上紧跑。 石贤在张仁茂背上乱挣乱动,嚷着:“别抓我这么紧,压着我的小鸟了!” 进了街口,龙嫂迎着,拉下连贵,拧着他的耳朵根:“准是你这该死的带头!死了你不关紧,牵累了别人家的孩子可怎么得了──重波呀,你往后千万别跟这猴崽子乱跑,出了事,我如何向你妈交待!” 龙嫂是田伯林跑口岸末归,李墨霞去了朋友家,受托看护重波的,难怪她急得吃不下饭,东奔西跑没停歇,这会儿才放了心。可龙连贵挨骂也冤枉:他比重波还小,这次去野外玩耍并不是他的主意。 黄大香看见儿子时又气恼又疼爱:“看你弄成个什么样子了──快过来,让妈给你洗洗脸吧。” 彭石贤站在一旁,不言不语,双手紧紧护着抱在胸前的小鸟,深恐谁伤害了它。 “看这猴崽子,你妈快被你急吓死了,你还顾着什么要命的鸟,快丢掉!”在一旁的吴枣秀教训石贤。 黄大香去拉儿子过来,石贤连退几步:“别动我的鸟,我要养着的。” “好,好好,你养着,妈让你养着。”黄大香迁就了儿子,“唉,你这脸刮破了呢,痛吗?” 吴枣秀见黄大香这么护着儿子,似有不满:“真是个宝贝儿子!好吧,这鸟是该给它编个金银笼子,让你妈供到彭家祖宗老子的神位上去!” 第8章 憨仔2 来到这个世界上,彭石贤是第一次涉足险境,探奇归来。 第二天,黄大香作好了早饭,儿子仍酣睡不醒,嘴角上带着甜甜的笑意,他一定是在美满的梦境里了。黄大香看着儿子,忍不住过去亲了亲,但不愿叫醍他来:这孩子是太累了,太累了! 这时,申学慈进屋来邀彭石贤上学。他朝黄大香鞠了一躬:“香婶婶,谢谢您了!” “谢什么呀?”大香很喜欢这个彬彬有礼的孩子,但不知道他这话的由来。 “谢您和仁茂伯昨天把我们找回家。昨天让你们着了急,下次我一定不带石贤弟弟乱跑了。”申学慈认真地说。 “昨天是谁出主意到野地里去玩的?”黄大香问,“是你吗?” 申学慈摇了摇头,但没说是谁的主意。黄大香不想让这个孩子为难,便不再追问。她给了申学慈一把花生说:“你是个好孩子,往后多关照石贤,香婶喜欢你。” “石贤弟弟怎么还不起床?”申学慈说,“上学迟到了老师不喜欢呢。” 黄大香叫醒石贤:“起来,石贤,学慈邀你上学去。太阳晒臭你的屁股了!” 彭石贤揉了揉眼睛,一见学慈站在床边,便翻滚下来,忽然记起:“妈,我那小鸟呢?” “小鸟不是在那里吗?好好的。”黄大香指着个小纸盒说,“快吃饭,该上学了!” 这时,吴枣秀端着饭过来:“我来吃山珍海味了──那死鬼见我出门便在背地里骂,我装个没听见,谁塞得住他那夜壶嘴?他说,就想着别人家是吃什么山珍海味,其实也只是饿鬼抢斋巴,眼睛都叉瞎!” 黄大香给石贤穿好了衣服,笑着对枣秀说:“他这话没有说错,只是今天好一点,你可以叉只荷包蛋,给石贤留一个就够了。” 石贤端起饭碗,先去喂鸟,可他叫嚷着:“妈,小鸟不肯吃东西呢!” “不吃就饿死,饿死就没事。”吴枣秀逗石贤,“没事就好了。” “不用你说──妈,小鸟为什么不吃东西?”石贤焦急地问。 “它刚来不久,你又用绳子拴着它,它害怕呢。”母亲说,“往后习惯了才会吃东西的。” “妈,那你给我用金子编个小笼,供到神龛上好吗?”彭石贤想到,“用绳子拴着它,它会痛的。” 这把黄大香引笑了:“那怎么行?尽说傻话……” 吴枣秀也笑了。她怂恿说:“真该用金条编个小笼把它供到神龛上,那样小鸟才肯啄食、下蛋、孵小鸟呢──这就成了你们彭家的活祖宗!” “什么叫活祖宗?”彭石贤缠着母亲问,“就让小鸟当活祖宗好么?” 大香嫂不便作答:“你吃饭吧,还得上学去!” “不吃!”石贤老不高兴,“你得告诉我!” 吴枣秀一本正经地边比划边说:“活祖宗就是光吃饭,不做事,每天坐着等人去烧香磕头,不高兴了还吵吵闹闹──懂吗!” 彭石贤发觉受了愚弄,正欲发作,母亲说:“秀姨是喜欢你,逗你玩!你央她给你编个小鸟笼吧──下了鸟蛋也给她一个。” “不,不要她编,下了鸟蛋也不给她!” “我才不编,让你的鸟死了我才有鸟肉吃。” “鸟是我的,不让你咒我的小鸟!” “鸟是山里的,我偏要咒。” “我骂你啦!” “你骂,我便把这鸟放了!” 黄大香知道枣秀逗孩子不到塌了台不收场,便央求她说:“好秀姨,你就算了吧,孩子还没吃饭呢!” 可是,枣秀吃完了饭,故意走过去装作要放走石贤那只小鸟的样子,石贤急了,随手推倒靠在墙边的一条扁担,吴枣秀没提防,正巧砸在她的脚杆骨上,痛得一下子蹲了下去,她按着脚杆骨,眼泪星星都出来了。 黄大香慌了手脚:“这孩子,这孩子……” 石贤哭了起来:申学慈也吓得呆在一旁。 “你打了人,还哭什么──真会耍赖!”吴枣秀只得笑着安慰大香姐,“没事,没事,这是我自讨的。小孩子不犟着点也没用,长大了会受人欺侮的──就凭这,我也该给这小淘气编个鸟笼了!” 石贤知道自己亏了理,又见秀姨这么说,便悄悄溜到一旁,胡乱地吃了几口饭,拉着学慈上学去了。 一会,申家女人来了。她穿一件天兰蓝色的锦缎旗袍。胸襟上怀着一块白色手绢,体态窈窕。一眼望去倒像幅用工笔画出来的美人图,不过,这种着意的打扮在小镇人看来还有些碍眼。昨天,几个家长聚在黄大香家里商量议论找寻孩子的事,这个女人只在门外远远地张望而没有近前。有人认为申皮货与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太不相配了,猜测是从哪个窑子里院子里弄来的,现在这女人没个去处,才变痴呆了。也有人说,其实她本来就是个哑女人,没见她说过话,太可怜了,为孩子的事就不用去惊吓她。黄大香也觉得申家人有些难解。现在见这女人倚在门边,朝屋里的人笑着,就连忙招呼她进屋。申家女人移步进了门,吴枣秀站起身来让座,申家女人便侧身并腿坐下了。当黄大香正惋惜她不能说话时,她开了口:“谢谢呢,谢谢关照。”那声音还很轻柔甜润。但随后她就不多言语了,对别人的问话老是带着笑张望着,抑或点一点头。黄大香这才发现,她那笑容确有些呆滞,其中还凝结着某种哀愁。既然她是为道谢而来,黄大香便夸赞了学慈一番,说学慈常常关照石贤,要谢还该谢申家夫妇把孩子教得这么好,这时申家女人高兴起来,眉目也开展了,她几次发问:“你们看这孩子长得真像申先生么……你们说他真的不像别人?”黄大香听了这话不由得皱起眉头来。当然,她只能说学慈很像申先生,申家女人说:“那就好了!我先生是个教授呢,学慈就是他细心教导出来的。” 吴枣秀悄悄地对黄大香说:“作孽,谁知她还有什么疯话要冒出来!”黄大香便不再讲什么了,她不忍心逗玩这个疯女人,她想,大概学慈还真可能有些特殊的来历,而那又往往是让母亲心酸心痛的事! 几天以后,吴枣秀从张仁茂那里要了些竹篾片,还真给石贤编了个鸟笼。黄大香笑她说:“这回你可不能说是我惯坏孩子了!” “孩子是你的,你要惯他,我能不帮你惯吗?再说,得罪了孩子,我也别想再上你这儿来了。”吴枣秀自我解嘲地说:“我是没他的命好,没能遇着你这么个大慈大悲的好妈──孩子都贪玩。小时候我一贪玩,家里人就给我饿饭,所以,我只要还想着吃饭,便记得该去做事──我可没享过石贤这种福!” 彭石贤能有这种幸福,在小镇上,在这种家庭里是特殊的,少有人能像黄大香一样宽厚。小鸟养在笼子里,彭石贤把它放在桌子上,自己吃一口饭,给小鸟喂几粒米。渐渐地,那小鸟便能从笼里伸出头颈到石贤手上啄食。黄大香看着也满有兴致。张仁茂见着这情景,忍不住说:“香嫂,这鸟养不下去的,不如早早放了吧,放了才省心省事呢。” 香嫂一时没听出这话的深意来。她说:“能养呢!这鸟叫芒花雀,茶山里多,性子缓,这不是长得很好么,孩子又喜欢,就让他养着玩吧。” 张仁茂摇了摇头,把话直说出来:“什么人家吃什么饭,什么饭养什么人,什么人做什么事:吃闲饭的人才有闲工,有闲工才有闲情,没有闲情何必供养这种闲物?养下这种闲物就怕闲坏了子孙呢!” 黄大香沉默无言了,但她仍不忍夺去儿子心爱的宠物。这小鸟让她记起一些儿时的琐事:三月的茶园,春风飘散着清香。早晨,她与姐妹们穿过轻盈的晨雾进山:傍晚,踏着夕阳的余晖归来。大自然最能启示人的良知和纯情。她在山路上拾到一只折断了翅膀的芒花雀,可爱极了,也可怜极了。她不敢把小鸟带回家,便藏在门外的墙洞里,每天偷偷去给小鸟喂食喂水,后来被家里人发现,嫌她误了工夫,把小鸟扔了。当时,她还暗暗地伤心了好些天。尽管她的遭遇与枣秀相近:都不曾有过欢乐的童年。但她对童年有着特殊的感受,“何必委屈孩子,他人还小啊。” 姜圣初的警告则更为坦率,他说:“娇儿不孝,娇狗上灶。今天你逗孩子高兴,明天他在你头上撒尿!” 也有一个人是另外一种态度,这人就是李松福。石贤常提着鸟笼去他那里,他便帮着喂鸟,不时供些碎肉之类的东西。他告诉石贤:“鸟能通灵性,通了灵性就可以衔纸牌给人占卜吉凶。”石贤很高兴:“真的吗?如何让它通灵性呢?”李松福认真地说:“这是真的呢!要让它通灵性么……我给你向看相算命的王神仙打听打听,你先好好喂着吧。” 李松福真向王神仙打听过了,也真开始帮着石贤训练那只小鸟。有一次,彭石贤从李松福那里蹦蹦跳跳地回家,对母亲说:“妈,我的小鸟能衔纸牌了!”黄大香随口应着:“那可好了。”石贤又说:“妈,这鸟能卜吉凶,你信吗?”黄大香仍是不在意地:“是吧,你不也见过算命的王神仙有这种小鸟么?” 彭石贤弄了一会鸟,突然说:“妈,我不读书了。” “那怎么行?小孩子不读书,长大了能干什么?”黄大香放下手上的针线活,“你又说傻话了!” “真的,我不读书了!”彭石贤十分认真地,“我长大了去当算命先生,给每个人都算个命。” “谁跟你说这话的?”黄大香吃了一惊,“那算是什么样的出息!” “李伯说,给人算命好。”彭石贤回答,“他还说要给我请王神仙来当师父呢。” “别听,那是糊涂话!”黄大香搂抱起孩子来。她知道李松福真会是那么想,以前就听他说过,石贤体质弱,怕背不起重工夫,真能给人看相算命的话也能赚得到一碗饭吃。但这算命是什么生涯呢?那不是要饭一般的事么!黄大香不免发愁:什么时候能让孩子懂事些,放开了这堪怜又堪忧的宠物呢? 正在这时候,李松福兴冲冲地来了:“石贤,王神仙到了我那里,我供了他一碗面汤,正留下他来教你训鸟呢!” 石贤一听就往外跑,母亲大声唤住他:“你不能去!” 石贤不肯听话,李松福却站住不动了:“我跟王神仙说好了……你是说这不妥么?” “孩子是不懂事,可你……”黄大香心里有些抱怨,“怎么能让孩子误了读书呢?” 李松福低下了头,但他小声说了一句:“我家老太公也是个读书人,为这才招惹上大祸的……” 黄大香知道这件事,李松福的老太公只为代别人写了一张诉状而结怨于一户豪强,以致他家代代遭人追杀。不料李松福还有这么一层考虑,使得黄大香的心里又顿时添加了好些忧虑,但她还是说:“不读书便能躲得过灾祸去么?” 因为李伯站着未动,石贤只得走了回来,他望着母亲凝神寻思的脸容,却全然不解:“妈,你为什么不高兴呀?” 第8章 憨仔3 彭石贤有次在小溪沟里捞鱼虾,脚掌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当时并末在意,几天以后,黄大香发现儿子走路有点跛,一追问,才知道石贤的脚掌有处红肿硬块:“这孩子,怎么不早告诉妈呢!” “只痒痒,真的,一点不痛。”石贤宽慰母亲。 黄大香给儿子用草药洗呀敷呀,都不抵事,而且越来越恶化。彭石贤终于不能下地行走了。他躺在长竹凳上,大香嫂焦急地陪在一旁,却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只能摇着葵扇给儿子驱赶苍蝇蚊子,说些安慰的话。 在小镇上,只有张仁茂有个蛮办法能治这种无名疱毒,但一般情况下少用。他来看过几次了,今天一进门又径直走到竹凳前,打量着石贤用破棉衣搁着的那只痛脚──脚早肿得脚踝处浑圆了。大香嫂叹息说:“这孩子也是多灾多难:只能劳您费心了。” 张仁茂皱鼻子挤眼睛,想逗石贤笑一笑,同时伸过手去想摸一摸那红肿处。石贤吼着:“不让摸!”张仁茂马上收回手,笑着说:“不让看就不看,不让摸就不摸……”但他俯下身去,离得更近,用嘴轻轻地吹了口气:“吹一吹总可以吧?”石贤很烦燥:“也不让吹!”石贤把脚动了一下,一阵扎心的疼痛,让他差点哭了。 “不让吹就不吹……”张仁茂退后几步,坐得远远的,对大香嫂说,“已经熟了,一下手就没事的。你去弄四两白干酒来吧。” “酒倒是准备着的。”大香嫂说,“只是……” “咳,这又不痛──”张仁茂有意把话说给石贤听,“我家华玉可不错!那次她脚上长了个大毒疮,我给她吹了三口气,又用手这么一摸,抓起来一扔,那毒疮便给扔得远远的。我问她痛不痛,她说只一点点,像搔痒似的。我给她施了法术,她就能下地走路。你说她几岁?六岁,比石贤还小一岁呢!” 石贤听着,问:“华玉也长过这种毒疮?” “这种东西,许多人都长过,我治好了不少。”张仁茂说,“你是不信呢,还是怕痛?” “那你刚才给我吹过了,怎么还痛?”彭石贤半信半疑,“你是在骗人。” “你说这哪能算数?”张仁茂故作神秘地,“我还没施法呢!我作法时,你得偏过头去,看也不能看,一看就不灵了:可你让我摸一下都不肯,这么大个毒疮能扔得掉么?” “真的一点不痛?”石贤问。 “一点点痛,你比华玉还怕痛吗?”张仁茂反激了一句,“我就知道男孩比不上女孩!” 彭石贤不出声了。黄大香趁势说:“我家石贤最听话,也最能舍蛮劲,他哪会怕痛呢,我这就去取酒来,请仁茂伯作法,一会儿便好。” “酒要热一热。先把脚上敷的草药给揭了,再用浓茶水洗干净。”张仁茂吩咐。 黄大香倒来了浓茶水,石贤自己已经把草药揭了。他说:“让我自己洗,我能洗得干干净净的。” “这才是好孩子!”张仁茂在屋外找来了一块碎瓷片,洗净后在火上烧干,算是消毒:他握在手里,没让小石贤见到──这便是手术刀了。 石贤忍着痛,仔细地擦洗着浓肿的脚掌,口里却说:“不痛呢,一点也不痛。” 张仁茂知道黄大香不忍心看他动蛮的场面,只好不让她帮手了。他盘算着一个人如何动作,他找了一条高凳,把旧棉絮垫上去。正准备着,忽然,石贤从竹凳上滚了下来,欲朝外走,大香妈赶紧扶住了他:“怎么啦?你要上厕所?” 彭石贤不说话,挣着一只脚站了起来,但走不了。他用手指了一下小天井那边,一听,外面有小鸟在叫。黄大香明白了,便背起儿子,到了天井边,那鸣叫的是两只小麻雀,彭石贤失望了:“妈,还是进屋去吧。” 原来,这些天黄大香见儿子动弹不得,便把那只鸟笼放在他面前,让他逗弄。那芒花雀从笼子里伸出半个身子衔了纸牌,又能退回笼子里去。昨天,石贤把笼门开了,让小鸟到手上来啄食,不料那小鸟吃完了米粒,展了展翅膀,一下飞到了窗台上,再一飞又钻过窗棂落在屋檐口,转眼便不见了。为这事,石贤淌了好几次眼泪。 石贤垂头丧气,不言不语坐下来,把脚搁在高凳上。张仁茂悄声对黄大香说:“我当孩子是怕了呢!” 黄大香指了指空着的鸟笼:“可怜的孩子!他当飞了的鸟还能飞回来──这鸟他喂得好牵心呢!” 张仁茂见孩子这情景,也怜爱起来。他不想急着动手,走过去给孩子摸着痛脚,说些闲话:“那天,我去左青石打柴,爬过一个石穴,突然,一只山鸡扑地飞起来,有公鸡那么大,漂亮极了。我在草窝里寻呀找呀,发现了一只窝,窝里有五只小山鸡,张着嘴唧唧地直叫,还以为我是去给它喂食呢!可惜太小了,我没带回来──石贤,你喜欢那鸟吗?” “也能衔纸牌么?”石贤问。 “能,还能唱歌跳舞呢!”张仁茂想极力激起石贤的兴趣,“那可是神仙从天上带下来的!你想要,我一定去给你抓几只来,还给你编只特别大的鸟笼。” 彭石贤不回答。他把脚移动了一下:“你怎么还不给我施法?痛死了!” “好,你把头偏过去,不能看。”张仁茂只得准备动手了。他跨在石贤的脚杆上,背对着石贤,双腿夹住石贤那只痛脚。石贤马上紧张起来,用力闭着眼睛。张仁茂喝了口酒,“扑哧”一声喷在石贤的脚掌上,问:“痛不痛?” “不痛,一点也不痛。”石贤以为这就完了事,“真的不痛……” “别动!”张仁茂用破瓷片一扎,浓汁马上涌出来。 “妈呀──”石贤大叫起来。张仁茂紧紧夹住了石贤的脚,又喝了一口酒,俯下身去用嘴对着浓泡猛吸一口,吐了又吸,再吐再吸,连吸了三口。 石贤挣扎着,骂着,用拳头从背后乱捶乱打张仁茂,满头大汗,泪水横流。 大香嫂欲近不敢,欲退不忍,慌得团团转,口里连连念着:“轻点,请轻点儿……这……” 完了事,张仁茂喝完那酒漱了口,连忙跑到屋外去呕吐了一阵。 地上一滩浓血。张仁茂再进屋时,石贤已经没有一点力气。黄大香搂抱着孩子,眼里含着泪水安慰着:“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多么重的灾难啊!” 浓泡穿了,病情顿时减去了一大半,石贤缓了过来。张仁茂又要了一碗酒,黄大香早给他安排了一盆热辣辣的下酒菜。张仁茂朝石贤笑了笑,石贤懒得理他。张仁茂一边喝酒一边说:“这小拳头雨点一般落在我身上,还有点重量呢──也难怪,这种蛮法子,大人也吃不住呢!” “多亏了你仁茂伯,不是你,谁肯使出这份心来?”黄大香说,“只是孩子还不知道感激你呢。” “何必说这话,小孩子能不这样?”张仁茂倒是想讨孩子一个欢心,“石贤真不错呢!下次我去左青石,一定抓只山鸡送你,好不好?” 石贤瞪了张仁茂一眼,把头偏了过去:一会又把头掉过来,极不信任地亮着小眼睛,嘟囔着说:“骗人,你就光会说慌,还当我不知道!” “哟,这回得罪了我家的宝贝侄子,还真了不得呢!”张仁茂朝黄大香笑笑,“我这罪过只怕是赎不回来了。” “唉!有句话说,穷人带娇崽。”黄大香既是自我解嘲,也是向张仁茂表示歉意,“我是穷也穷得出了样,这娇崽也娇得出了样──石贤,你真不懂事呢!” 没过几天,彭石贤便能够下地与伙伴们一起蹦蹦跳跳地玩耍了。这时,他记起张仁茂说的那窝小山鸡来,又有点相信那会是真有的事,他深恐山鸡长大飞掉了,却不好意思去找张仁茂索讨,于是他便告诉张华玉,说山鸡如何漂亮,还能唱歌跳舞,让她去向伯父要一只养着,过了好一会,华玉夹着眼泪来了,说她伯父不答应,还问是谁指使她去吵闹的,过这么多天了,那种能唱歌跳舞的山鸡早已经成了仙,谁上得了天,谁就抓去吧! 彭石贤听着不吭声,他想如果自己早些天上左青石去一趟就好了! 第8章 憨仔4 石贤过了七岁生日。那天,黄大香高兴地给儿子邀来了几个要好的小伙伴,热热闹闹聚了一次餐。黄大香几次去青石庵求签问卦,总说石贤得过了七岁生日才算稳了蔸,也才算得是彭家的子孙。前天,青石庵的老尼姑来化缘时,把石贤端详了一番,还说这孩子将来定会有出息。究竟是什么样的出息,她却没有说明白,既是天机,黄大香也不便穷究深问,可她对儿子的期望无疑膨胀了许多。她记起李墨霞邀她去莲花庵进香的事,觉得这正是时候。 重阳节临近,石贤说许多学生家长都已经去老师那里拜望过了,黄大香也准备在重阳节去学校一转──这尊师的礼节是不该少的。 黄大香与李墨霞的交往越来越多,但还远不是她与吴枣秀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这“间”就是社会造成的贫富隔阂。黄大香身处贫困境地,她凭勤劳、俭朴和正直过日子,同时,也抗拒着贫者卑贱,富者尊贵的社会偏见,顽强地维护着做人的尊严。因此,她与李墨霞交往,一开始就表现出一种不卑不亢,又敬又远的有“间”心理。那次李墨霞来说田伯林与吴枣秀的事,黄大香在思想感情上明显地倾向了吴枣秀一方。从那以后,李墨霞也很长一段时间没上黄大香家来过了。现在,从田伯林与吴枣秀的接近来看,他们的关系已不同寻常。黄大香想起那天李墨霞来说的话也许真实可信,至少没有怀什么恶意,便觉的当时不该那么冷淡待她,而且,她也觉得,既然田伯林与李墨霞两人都已经心意冰凉,这夫妻也实在难做下去。不过,吴枣秀真要嫁给田伯林又是登天一般的难。其它不说,那边有个寿公,这边有个姜圣初,一旦事情败露,闹不闹出人命来还说不定。黄大香一直为吴枣秀捏着把汗。为这事,她也想去李墨霞那里看看,探探她此时的心境究竟如何。 重阳节,母亲领着石贤去学校拜访老师,孩子连蹦带跳地跑在了前面。 在乡村里,祠堂、庙宇,学校这类公共文化设施往往连成一体,小镇的国民学校也是这样。它是由一座孔圣庙扩建而成,原来的殿堂改作了学校的室内操场,里面新添了一些如秋千、撬撬板之类的简单体育设施。孔圣人的画像没有了,香烟也熄了:这算是辛亥革命的成绩。黄大香平生第一次踏进这种文化圣地,感到一种肃穆,正所谓学堂虽小,大如衙门。石贤则习惯了,无所拘束。他很想在母亲面前作一番体育表演,跑过去在棕垫上翻滚起来,把新换上的衣服弄得皱皱巴巴,母亲赶忙拉起他:“还是先去见见老师吧!” 母子俩穿过内操场。前面是一栋小楼房,上下共四间,用它作教室还算得宽敞明亮。课桌摆列成行,石贤告诉母亲,他坐的课桌正在窗下,黄大香便走过去坐了坐,脸上露出了羡慕之情。 紧靠教室是个楼梯间,李墨霞住在楼上。石贤引母亲上楼时,见到走廊的栏杆边站着个小女孩,着童子军服饰,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见有人来,她便边跑边报信去了:“墨姨妈,有个学生来看望您了!”那声音很清越,说的是动听的京腔京调。 “你认识她吗?”黄大香问儿子。 “我认识!是个女孩子,还是个小天使……她姓李。”石贤说得不很清楚。 “什么叫小天使?”黄大香不解。 “上星期六演戏,她是从天上下来的,叫小天使。”彭石贤说,“李老师还叫她作兰妹子。” “从天上下来的就该叫仙女了。”黄大香猜到这女孩大概是李家大院的人,“她以前没与你同学?” “不叫仙女,该叫天使,是上个星期来到李老师家的。”彭石贤坚持说。 “香姐,是你来了,真是稀客!”李墨霞迎着上来,“快进房子里坐。” 黄大香与石贤进了李墨霞的房子。重波跑过来拉着石贤的手告诉兰妹子:“他是石贤弟,可你得叫他石贤哥。” “超兰,快叫香婶娘呀。”李墨霞介绍说,“这是我二兄德公的小女儿,带在军队里读书有些不方便,是前些天才送回老家住的。” “难怪我没见过。”黄大香称赞说,“乖,长得多灵巧,真象个小仙女似的。” 小超兰大方的叫了香婶婶,又叫了石贤哥。彭石贤再次纠正母亲的话:“我告诉了你,她不叫仙女,叫天使!” 李墨霞笑了:“外国人叫天使,中国人习惯叫仙女,差不多的──重波,你带石贤与超兰去楼下玩一会吧。” 几个孩子高兴地玩去了。李墨霞告诉黄大香,学校每周有次游艺活动,上周演出了个《圣经》里的故事,让超兰扮的是小天使这角色,超兰的母亲是信奉天主教的。近些年,小镇上虽然也建起了个天主教堂,但黄大香心里总有些疑虑:外国的菩萨也能保佑中国人么?可她只说:“墨霞,你不是说要去莲花庵还愿吗?近一向的天气一直好,再过些日子,天气恐怕会变下来呢。” “你看我差点把这事忘了!有这教书的事,心里便不闲,连你家我也好些日子没去了。”李墨霞倒来了热茶,还摆了些糖果,“今天香姐你一定得在这里吃饭,你是稀客,难得来这里一趟。” “不了,家里还请人守着摊。”黄大香推辞说,“石贤让你劳心教诲,我少礼了。” “你别尽说客气话吧,我又不是麻烦你少了!以前我在田家闲得慌,常去你那里,还误了你不少工呢!”李墨霞热诚地说,“你如果不计较,把我当妹妹看好了。” “这话不是说颠倒了么?”黄大香忙说,“我怎么会计较?只要你不嫌弃便好。这饭我改下回来吃吧──能说说话不就很好?” 黄大香拉住李墨霞。李墨霞坐下来:“去莲花庵进香的事,你先定个日子,最好一天往还,我可以请人代课,或者利用星期天去都行。” “你去就好,我还当你只是随便说说呢。”黄大香约定,“我择定了日期便告诉你。” “好吧。”李墨霞略有抱怨,“我哪能随便跟你说话?我认定了你的为人好,就把什么话都跟你讲了。” 黄大香抱歉地笑笑。上次她没肯为李墨霞给吴枣秀传话,所以,她说:“你能不知道我没能耐?我如果真有帮得了你们的时候哪会不帮──你家保长跑口岸该回了吧?” “他的事我真不知道。”李墨霞也笑了笑,“香姐,你今天怎么有心思向我打听他的事了?” “随便问问──我想,你们夫妻还是该和好。”香嫂是劝导,也是试探地说,“好歹总是场夫妻,何必隔心隔意的,让别人看着笑话呢……” “现在,小镇上谁不知道我们这对夫妻只挂个空名?我们自己过习惯了,别人也看习惯了。暂时也只能这样吧……”李墨霞没有再往深处说,“香姐你是能喝杯酒的,我还是去办两个菜来。” “不。”黄大香坚持着,“再喝碗茶吧,坐一坐,多说说话。” 于是,李墨霞又取了些花生瓜子来。这时,石贤跑来了,他悄声告诉母亲:“兰妹说要嫁给我呢,好吗?” 黄大香抱起孩子,笑而不语。 重波与超兰也跑来了。重波笑话小兰妹:“羞,羞,羞,兰妹说要嫁人!” 李超兰则伶牙利齿地操一口京腔:“你欺侮人,我就是不喜欢你,我长大了,偏要嫁给他,不嫁给你!” 李墨霞也笑了:“兰妹,重波哥是怎么欺侮你的?告诉姨妈。” “他把我从秋千上拉下来,差点摔了腿!”兰妹说 李墨霞抱起小超兰,哄她:“这是重波不对,我不喜欢他,这糖不给他吃。” 彭石贤问母亲:“兰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转眼就长大了。”黄大香想转移孩子的注意力,“快吃糖吧──看老师多喜欢你,给这么多。” “一转眼是多久?妈,你说呀!”彭石贤却无心吃糖,仍在追问。“唉,你说这孩子能懂什么事?”黄大香有些尴尬地对李墨霞说,“超兰是金枝玉叶一般……哪能的事!” “话都难说呢,贵贱无常……”李墨霞也许不只是宽慰黄大香,“天有不测风云,说不定哪天时势说变就变过去了:王侯将相要倒也得倒,金枝玉叶又如何呢?你吃吧,石贤。” 黄大香不禁问了一个问题:“你家青妹有信了吗?” “没有。”李墨霞惊异黄大香也关心这种事,“如果能有点信息,也许我早就离开小镇了!” “你真想离开小镇?”黄大香有些疑惑,“你这教书不也安然自在么?” 李墨霞没有马上答话,像在思索。 黄大香想到李墨霞定是还没忘记那个姓仇的同学,又问:“你那些同学也都没有点音信?” “没有。”李墨霞更不解黄大香今天为什么对这些事有如此大的兴趣,“我并不是厌倦了教书,也不是非得像青妹以及那些同学一样──我找不到他们了!我想离开小镇,是想换个地方,也许那会让人感到轻松自在一些──你能知道,我与田伯林是不能在一块过下去了,事情弄成这样,就像陷在烂泥沼里一般,谁都进退为难,我走了,我好他也好,或许大家都还可以过得愉快一些!” “那──”黄大香差点说出你为什么不走的话来,一想,李墨霞毕竟是个女人,让她走定有难处,于是说,“我看去哪里都不如留在本地呢,有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啊!” “不,只是现在没遇着机会,一旦有了机会我就得走!”李墨霞眼下确实还没见到这种机会。然而,如果真要走就不该只是离开这个小镇,而应该摆脱包围着她的那种沉闷压抑的社会氛围,可这又能到哪里去找呢?想到这里,她的心境不觉暗淡下来,“也许,只有待到石贤他们这一代人长大,才能有真正自由自在的自主婚姻吧!” 黄大香没有回话。如果能有这种时候,她当然高兴。她在思忖着,也向往着,她将为孩子,为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和男人庆幸,但是,那太渺茫了! 第8章 憨仔5 月色朦胧,星辰稀落,远处黑黝黝的山恋如剪影一般贴在铁灰色的天幕上。小镇还在沉睡之中,黄大香家里正忙着赶早启程去莲花庵进香,门前停着一顶简易的青色布篷轿。轿夫一个是她娘家侄儿黄雪钦,另一个则是李松福,正当黄大香愁着找不到肯卖力气的轿夫时,李松福说他早年当民夫时为官长太太们打过轿,黄大香在无奈的情况下便请了他。 李墨霞让人传过话来,说她已经出发,在前面的茶亭等候。 轿夫狼吞虎咽地扒下了饭,也催着上路,“赶早趁凉快,如果上山时遇上当顶的太阳,那可是要命的事。” 吴枣秀抱着石贤帮大香嫂上轿,石贤怎么也弄不醒来。黄雪钦说:“姑妈,我看石贤就别去了,让枣秀在家给你哄着得了。” “你不是答应了抬孩子去吗?”黄大香进了轿门,有点不乐意的说,“这是给孩子去求保卦,不让他去磕个头怎么能落意呀!” “你这侄子是条懒虫——”吴枣秀与黄雪钦一见面就斗嘴,早习惯了,她抱着石贤,用肩头撞开黄雪钦,不容分说往轿里送,还回头悄声地骂黄雪钦,“他母子俩加起来还不及一个大块头重,你撑饱了肚皮就想讨价还价,这么个大男人就光知道耍滑头,菩萨不让你遭瘟遭凶才怪!” “好,好,快上轿。我是担心姑妈抱不起石贤!”黄雪钦也玩笑地还击吴枣秀,“你这张嘴呀,把世上的男人全咒死了,看你守寡不守到脚朝天才怪!” “咒死了你才干净。”吴枣秀一点不退让,“免得你到处爬墙跳窗的!” “你们还斗什么嘴呢!”在轿里,黄大香大声喝住侄儿,又关照吴枣秀,“你在家别忘了烧香上贡,我也代你去求一签回来。” “求菩萨指引你有个好死法吧!”黄雪钦碍着姑妈,只在吴枣秀身后小声地说。 “我要是求菩萨就得求个好活法。”吴枣秀退出轿来时,凑近黄雪钦的脸面,也低下声来逗笑,“我才不像你呢,深恐得不到个好死好埋!” “哟,想不到你还想图个好活法呢。”黄雪钦趁吴枣秀提脚横跨轿杆时,暗地里在她的大腿上捏了一把,“好,我就在菩萨面前给你讨个饶,让你在这世上多捱些时辰,想死想活都不成吧!” “起轿!”李松福喊了一声,打断了这两个人的斗嘴驳舌,随即,轿夫打轿出发了。 莲花庵殿宇高深,金碧辉煌。观音佛母合掌坐于大殿的莲蓬座上。钟声悠扬,念诵经文的声音嗡嗡入耳,善男信女鱼贯而入。 李墨霞的本意只是来游览一下这个唐代遗留下来的古刹,借以慰解她对仇道民不时复苏的相思之苦。但当她步入正殿时,很快就被那神秘庄严的气氛熏染,更生出了许多对人生命运的惆怅来。她也跪拜在神像之前,并捐了香烛纸钱,象其他人一样,抽了一签。展开一看,曰: 世事纷繁无尽头, 莫向今生问因由, 荣华富贵烟云事, 青山长在水长流。 李墨霞不能明白这玄而又玄的签语所含的确切意思,但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哲理启示。她立在一旁等候黄大香母子进献香礼。 黄大香拉着儿子虔诚地叩拜在神佛面前。她默默祷告,为儿子平安长大祈求保卦。 主持仪礼的大和尚抛了三轮卦,都不顺畅,黄大香见了,不免有些惶恐。彭石贤则从进殿开始,便被这庄严肃穆的宗教气氛所笼罩,如痴如呆,除了东张西望,一切都听任摆布。黄大香拉儿子再三顶礼膜拜,好不容易卦才抛转过来,算是神灵应允了给予保佑。李墨霞让黄大香也为自己抽一签,但黄大香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不敢:生死有命,命数在天,她自己的命运怎样,就任由它去吧!这时,她并没有忘记给吴枣秀求一签。这并非是受吴枣秀之托,只是她近来见到吴枣秀与田伯林的往来甚密,很想问问神灵,他们是否有缘。但李墨霞站在一旁让她颇感不便,因此说:“石贤,你跟墨姨老师去看看佛塔吧──墨霞,我替娘家嫂子求一签便来。” 李墨霞拉着石贤从侧门走出殿堂观赏佛塔去了。黄大香替枣秀进了香,向主事的和尚说明了原委,抽下一签,和尚给查出签纸,末加解释地念道: 生性高强世岂容, 山回路转路难行: 路转山回山有尽, 柳暗花明待晚晴。 黄大香小心地折叠起签纸,藏入衣服的内袋,离殿而去。 午饭过后,他们便走上回程。两顶青色的布蓬轿从逶迤的山路上下来,有如两只凌空飘落的乌鹊。 石贤攀开轿帘向外张望,那是一幅幅神奇的图景:近处,山恋沟壑在眼底盘旋转动,古树奇花起伏颠荡。有时,鸟群从草丛中惊起,如乱箭穿空:有时,野山羊在崖壁上奔窜张望。远处,山野田原就像一匹织锦,村庄散落在一片葱茏之中,房屋小如螺壳,行人渺如蝼蚁。黄大香用双手紧紧搂护着孩子。 宗教文化很能启示人的想象力,小石贤渐渐进入了梦幻的境域之中── 石贤在草地上跑着,跳着。他跨过溪流,腾上山峰,飘浮在空中了。 风起云涌。在雾气中隐约见到远处有一片火光,火光中现出七级浮屠。 石贤听到李墨霞老师解说的声音:“佛祖就是在这里坐化升天的,佛骨埋在这佛塔下面,他的灵魂早已随一缕青烟而去了。” 佛祖在火光中向石贤招手。石贤绕塔转了一圈,他又不敢近前,那火越烧越大,越烧越近,火终于吞没了他。他紧闭了一下眼睛,佛祖来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跟我去吧!” ──这时,石贤听到了母亲的声音:“醒醒,石贤,别乱挣。” 石贤睁开眼睛望了母亲一眼。母亲用手抹着他的额角说:“呀,你热出一身汗来了,就别睡吧!” 可是,石贤只动了动身子,又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佛塔顶上的门洞开着,石贤走了进去。殿堂轩昂高深,左右两壁的壁龛上或坐或立着许多神佛。有张口大笑的,有怒目相向的,有慈容颔首的,有漠然远视的。从莲蓬座上走下一位菩萨来,她是观音佛母?那走路的身姿却有点像李墨霞老师,脸上慈而不笑的神情又如见过的小尼姑,在向石贤招手时,那愠而可亲的眼神则极似秀姨。“石贤,青石神会保佑你的。”这分明是母亲亲切而关爱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轻轻响动。 石贤随女菩萨前行。茶山泛绿,一只芒花雀在他们左右盘桓。女菩萨伸开手掌,那芒花雀便落在她的指尖上。她吹了一口气,芒花雀翅膀一振,腾飞起来,变作了一只大天鹅,落在前面,转眼又成了一匹白色的飞马。 他们跨上飞马,天旋地转,直上青云,停在一壁陡峭的青石山崖上:这该是左青石了。他们拾级而上,听到了青石顶上传来的喧声笑语。 爬上极顶,豁然平坦开阔。这里有千年古树,盘根错节,枝繁叶茂。树下的石凳石桌前,许多仙人正在饮酒下棋。女菩萨上前与他们一一招呼。她对那位鹤发童颜的长者说:“你干儿子来了!” 那位长者笑着抱起石贤,他竟然就是张仁茂,唱着一首他平时常逗人发笑的歌: 我本是个酒醉佬, 来到世上凑热闹: 白天闹到月亮起, 黑夜闹到公鸡叫。 哭的哭来喊的喊, 叫的叫来笑的笑: 人人争着创世界, 世界哪里是正道? 起伏沉浮一台戏, 红脸黑脸翻跟斗: 两腿一蹬齐上天, 留下子孙再奔跑。 神仙都笑了起来。女菩萨接了一句: 还是成仙成佛好, 无忧无虑无烦恼! 公鸡高唱。仙人们赶紧收拾,腾云驾雾而起。小石贤大喊:“我也要去!” 黄大香连忙摇醒石贤:“怎么了,快醒醒,别怕,妈在这里!” 黄雪钦吆喝一声:“别动,再乱挣乱动,掉下山崖去,大家都没命了!” 石贤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望着母亲,迷迷糊糊地:“妈,我要去当神仙,好吗?” “你作的是什么梦呀?”母亲搂紧儿子,摇着头说,“又说傻话了!你食的是人间烟火,怎么能够当得了神仙?真是个憨仔!” 彭石贤面对着现实的、梦幻的、生活的、理想的偌大个世界,渺然茫然,将来如何去寻找自己的人生去向,此时此刻还只是一个未解之谜呢! 第9章 孽缘1 小镇上暗地里流传着一条消息,说警察所有名当差的逃跑了,还带走了一条枪。他究竟去了哪里,谁也说不清楚。警察所没有声张,但传问了张炳卿,因为有人说那个人出走的前一天晚上进过张家。张炳卿则心中有数,很容易开脱:“那人是来店里要过一张凉垫,说是警长太太要,当时没付清款,还欠个零头,我不敢计较,你们不问,我还不知道他已经逃跑了呢!” 警长太太确有买凉垫的事。张炳卿反正只有那几句话,再深究也没有用处。警长没办法,不得已把张炳卿放了,但让他在外不要张扬此事,并威胁说,“再过两天就能抓到那个逃犯,他的同伙一个也别想活命!” 张炳卿在心里想:你去抓吧,那人早已去了大后山黑雷神大叔那儿,有了枪,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能端了你们这警察所呢!这是张炳卿自从加入共产党后,第一次成功地策反了一人一枪。 张炳卿从警察所出来,心里想到的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该完婚了。他不能老让伯父整日里闷闷不乐。这婚事实在拖得太久了。 小户人家的婚礼进行得十分的简单,唯一可以不花钱而又能凑个热闹的是闹洞房,这在小镇上是个传统。对许多没有恋爱过程,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来说,少不得要大家来撮合撮合。对遭遇生活压抑,倍受礼教窒息的情感情欲,不少男女还很“弱智”,更少不得有个最裸露、最痛快的欢笑场面来启发启发。所谓“食色,性也”,人性的舒展,不能没有一个简单的性爱启蒙,他们只得“临时抱佛脚”,算是上了个性爱“速成班”。 俗话说:“哄闹新嫂嫂,三天不分老和少。”天刚黑,小孩子就来了。他们吵着,闹着,唱着: 新嫂嫂新,顶头巾, 揭开头巾看,是个丑八怪, 丑八怪丑得凶,气昏了新郎公! 新嫂嫂难当,这儿歌的作者也不怕损德短寿:所幸的是,周家二妹子还对得起客人。她比国芬大两岁,个头却不比国芬高多少,她眉目清秀,身材匀称,虽是村姑,打扮却十分得体。此时,她低着头,顺着眼,捏着衣角,但并不感到有什么难堪,似乎还有些忍不住好笑的样子。 狭小的洞房里挤满了人。吴枣秀也来了,闹新房被视为给人家送吉庆,她不肯为难张家人,不能不来:只是不象往常一样,遇着这种场合,她总是忙碌其间。今晚,她被挤到了洞房的门边。 吴国芬也来了。黄大香为她抱不平,在心里怜爱着她,但她无能为力。天下能成眷属者几个是情?当张炳卿前天给周家送去二担谷子时,这婚事算是最后敲定了。黄大香只得劝慰国芬:“姻缘是一种缘分,缘分是一种天意,天意是强求不得的呢,你该往宽敞处想才是,可千万别让人看了笑话。”国芬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她似乎成熟多了。今晚上,她一个人站在窗外的黑角落里,从挑开的窗纸处朝洞房里窥望。 一群孩子搬砖搭凳爬在窗口上,也都推推挤挤,伸长脖子想要看个究竟。 洞房里,男女相杂。两支红烛并立在床边的高柜上,只照亮了新郎新娘那一个很小的圆圈,其他角落则被人影遮暗了,这正好让一些少男少女们有了动手动脚的机会。而在这样的场合,即使是半公开的调情也往往受不到指责。其中,有两个人被这个偶然的机会挤到了一处。一个是李寿凡的儿子李润兰,高小学生,被几个同学拉拉扯扯到这里来看热闹了:另一个则是姜圣初的女儿姜银花,家里人平时是很少让她出门玩耍的。这两人都是十二三岁的年零,正处在青春发育的微妙阶段。异性的体温气息让他们都感到很有些躁动不安。 姜信和往往是这种场合中的活跃分子。他越过伴娘,靠近新娘子,开始一个常闹常新的节目。他让新娘子学话:“我有一丘田,说──”新娘子扭着身,埋着脸,不肯说。于是,大家起哄,推挤过去:“说,不说不散场,一夜闹到大天光!”当伴娘的也怂恿新娘子:“说就说,怕什么!”没办法,新娘子含糊地冒出几个字:“……一丘田。”大家又喊:“不行,没说清楚!”姜信和又教她:“我有一丘田,荒了十八年,要请炳卿哥哥犁一犁!”新娘子学了好几遍,始终不肯说清楚,只听到:“……一丘田……十八年……犁一犁。”大家又把新娘子推来搡去,再次起哄呐喊。 窗外,小孩子爬上了窗台,齐声叫喊:“一丘田,十八年,犁,犁,犁!”张华玉被一个男孩从窗台上挤下去:她哭着,骂着,抓住彭石贤的衣服又爬起来。不知彭石贤想些什么,他保护着张华玉,拉她站稳了,问她:“华玉,你的脚上也长过一个浓泡吗?”华玉坚决地否定:“没有,我这脚好好的,我一点不骗你!”彭石贤却不信:“长过,一定长过,是你忘记了!我也长过的,你伯伯给我施法时,我一点也不痛!”可张华玉还是坚持着:“没有,你不信,你看嘛──哟,我站不住了!”又一个小孩子想爬上来,彭石贤用力挡住他,让张华玉不被挤下去:“你站我前面,我最有力气!” 洞房里,轮到张炳卿学话了。他也顶不住众人的催逼,一下狠心,就说了:“我有一张犁,从未下过田……”恰在这时候,窗外有人举灯经过。借着亮光,张炳卿突然瞥见窗孔里露出一双火辣辣的眼睛,闪着是怨是恨也是情的光芒。张炳卿知道那是谁。他顿时呆住了,怎么也说不出后面的话来。大家顺着他的目光搜寻过去,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因为,吴国芬就在触到张炳卿惶惑而惊异的目光的那一刻,车转身去,跌跌撞撞地跑掉了。 吴枣秀知道出了什么事,急忙从人群中退了出去,其他人则又一次起哄吵闹。在过道上,姜圣初等人像押解囚犯一般把张仁茂推了过来。他们已经给张仁茂化了装,抹了一脸的锅烟灰,又给他扛上根长长的拨火棍,颈后插上一把破扇子:这是开始闹公公给媳妇烧火的题目了。 小孩子齐声唱: 烧火佬公公,烧火佬公公, 半夜里起来扒灶坑, 新媳妇不答应, 柴角里冰冷…… 小孩子挡在过道上。姜圣初吼着:“快滚开,免崽子们!刚糊上的窗纸全给你们抠破了,谁让你们爬到窗台上去!”他用指头在孩子们头上狠狠地一路敲过去,孩子们四散奔逃,让出一条路来。当大人们刚一进洞房,孩子们又立即围过来,在窗外哄吵叫唱: 闹新房,看新娘, 先来的,吃喜糖, 后来的,喝米汤, 圣初伯伯喝米汤,喝米汤! 有了闹公公的节目,算是给张炳卿暂时解了围。但是,张炳卿刚才被大家哄闹挑动起来的一点喜悦情绪顿时冷却了。吴国芬那火辣辣的眼光重重地撞击在他的心上。而在这之前,他还没有想到这场婚姻会带给国芬如此大的伤害!他原以为娶女人只是为着生孩子,完成这场婚事,能尽传宗接代的义务就完了事。他甚至没有料到,自己对国芬也已经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情爱!所有这一切,是直到刚才目光相碰的一瞬间他才感觉出来。 吴国芬来到黄大香家,再也忍不住伤心悲痛,趴在大香婶面前放声地大哭起来。吴枣秀赶来时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过了好一阵,吴国芬才停止抽泣。吴枣秀愤愤地骂道:“这事全怪那老不死的张仁茂,活活拆散了这姻缘!张炳卿也不是东西,无情无义!国芬你别哭了,天下四只脚的男人少,可两只脚的男人多的是!” “姑妈!你就别说了吧。”国芬平静下来,说了一句出人意外的话,“这也不能全怪他们,炳卿哥是为着我好才这样的。” 怪事!吴国芬如何能了解到张炳卿的心迹呢?原来,自从张炳卿去周家相亲以来,虽然吴国芬一直未与他直接交谈,也尽量回避碰面。但她仍在关注着张炳卿的行动。前些天,张炳卿被警察所传去问话,国芬就很担心,因为这之前她见到警察所那个携枪出走的人上张家去时,小学校的姚太如与山里的黑雷神大叔也先后进了张家:而张仁茂坐在门口观望,显然是担任警戒。他料定那人的出走,肯定是与张炳卿他们商定好了的事。后来,张炳卿从警察所里放出来,她正巧遇见了,张炳卿远远地向她呶了一下嘴,那神情表达了一种历险后的得意。可是,张炳卿随即车转身,撇开了国芬,不肯与国芬搭话,两人只得分途而归。国芬想,这是张炳卿不愿意连累她。但是,在她的心里既有感激,可也有委曲和埋怨:我并没坏过你什么事呀,凭什么看不起人呢,我说过怕连累么?再说,你想干什么便干什么,这与婚事也没有什么要紧处,为什么编要丢了我!是别的女人不怕连累还是怎么的……自然,这些话吴国芬此时此刻是不肯吐露出来的。 第9章 孽缘2 黄大香对张家的新媳妇周小莲抱有一种成见,她的侄子黄雪钦正是因为与周家的大妹子相好,才弄得至今仍是单身一人。为了帮助侄子成家,黄大香费尽了口舌,都被侄子推却掉了,以至使得她娘家的家境日见败落。虽然黄大香竭尽自己的能力在经济上给予了扶助,但杯水车薪,不见成效,黄雪钦至今还是衣不裹身,食不饱腹。听说黄雪钦仍然与周家大妹子明来暗往,这就让黄大香怀疑到周家人的品性是否正道。 张家的新媳妇却时常上黄大香家来。一则是,他们两家指门对户:二则是,娘家人也算是乡里乡亲。而且周小莲又简单质朴,格外地热情大方,她常常讲起在娘家的一些情况,那里的山水与人情对黄大香来说既熟悉又亲切。有时,周小莲还不知底里地讲起她的姐姐大莲,讲起黄雪钦,也讲起他们那一段差一点就成功了的婚姻。看得出来,她作为妹妹,是多么地为他们惋惜与伤感。 慢慢地,黄大香看出张炳卿与周小莲这对小夫妻并不亲热。结婚以后,张炳卿下乡作上门工夫,常常三五天上十天不归家,有时回家一转又匆匆地走了,周小莲独守空房的孤独寂寞也就不免有所流露。在黄大香家,周小莲常与国芬碰面,但她不知道张炳卿与吴国芬之间那段感情纠葛,往往表现出一片纯真。比如,她望着国芬,会忽然说:“芬妹,你那牙齿生得真好,又洁白,又整齐,比我的牙还好看呢!”周小莲的牙齿,生得细密而铮亮,她露出牙来让国芬看。或者,见国芬做针线活,她定要帮上一手:“这鞋底,前后该扎梅花针才好看,也才耐穿耐磨,让我给你扎一只吧,反正晚上闲着没事。”吴国芬遇上这种情形,大多是借故离去。但时间长了,旁边没人时,她也忍不住问:“张炳卿待你好吗?”周小莲笑了:“谁知道他好不好呢!男人来便来,去便去,要便要,不要便不要──他们得忙生计,女人是吃闲饭的──难道不都是这样么?你能说他是好还是不好?” 国芬想:男人都是这样吗?张炳卿也真是这样吗?也许是!吴国芬产生了某种共鸣:男人是太坏了!于是,她反过来替小莲着想:“你不准他到外面去跑,忙生计,家里就没生计忙吗?你伯一人在家里,工夫还忙不过来呢!”周小莲仍然只是笑笑:“这事得由他伯来管才是好呢。”吴国芬觉得周小莲为人太老实,根本摸不着男人的心思。她说:“如果换上我,我可不答应他这样!” 吴国芬说的“不答应他这样”是指什么呢?如果真换上国芬,张炳卿的心思可能瞒不过国芬,大概也不会瞒她,但如果说国芬能阻止张炳卿不外去,天天守着她,那也办不到,这时候的张炳卿可说是全力以赴地投入到了他向往的事业之中。可能的情况是,国芬受张炳卿的影响,在时局变化的鼓舞下,两人同一条心,随张炳卿去当个“压寨夫人”也难说。这一点,张仁茂没有看错。前些天,张炳卿回家,张仁茂说他了:“你只顾着外面的事,撂下小莲不管,这也好吗?” 应该说,张炳卿并不是个暴烈性子,尽管他觉得这场婚事使他有愧有负于吴国芬。闹洞房的那天晚上,国芬留下的那深情而幽怨的一瞥总是让他不安,国芬的身影,国芬的音容笑貌,在自己有意隔离回避她的时间里反而更显得清晰,更显得切近。但是,他无意迁怒于人。他感觉不到周小莲有什么好或不好。既然做了夫妻,也就不应该冷淡她,于是,他便耐着性子在家呆了一个多月。他希望能有个儿子来了却传宗接代的责任,可是送子娘娘不登门,这事情一直没半点儿踪影。 真要说起来,在张家,盼孙子的比盼儿子的还要心切心愁。自从小莲进入张家,转眼便是一年多了,张仁茂觉得这侄媳女儿实在是好,可就是见不到小莲的体形体态有什么变化,这件事,作公公的不便过问,而小莲又从没有埋怨丈夫的话,小夫妻的日子虽不亲热但还算过得平静。张仁茂也派不上侄儿太多的不是。张仁茂这才想到,当时他去寻访侄媳也有疏忽:只注重了小莲的心性脾气,长相模样与劳作持家。可娶女子首要的是为了传宗接代,在这方面就有点令人遗憾,小莲像她母亲一样,都没有兄弟,而她的姐姐也只生育过女儿,虽然不能因此就说小莲生育不了儿子,但从眼前的情形来看,又不能不让张仁茂担忧:总不会是老天要断张家的香火吧! 好在一点,这种事旁人操心不到。对于小莲,黄大香与吴枣秀现在当面与背后都说她不错了,就连国芬也同小莲相处得越来越好,她见着张仁茂时,坦然大方了许多,这使张仁茂又能安心落意不少。 然而,一天,吴国芬气喘嘘嘘地跑进大香婶家里,告诉她一个十分不幸的消息:“香婶娘,不好了,听说小莲的姐姐死了!” “怎么了得!”大香婶吃了一惊,“她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死?” “据说是投了塘,也不知为了什么。”国芬忐忑不己,“小莲赶回娘家去了,该不会……” 黄大香深恐这事与她侄儿黄雪钦有牵连,一连好几天,她都十分关注各方传来的议论。 有人说,这周家的大妹子既能干又贤慧,可就是只能生女儿,不能生儿子,因为受不起人家背地里的指指戳戳,一狠心便投了塘:有人说,这女人真可怜,嫁了个痴呆汉子,说他痴,有些事偏能管,说他不呆,打人却不知轻重,女人有做的,没吃的,有受的,没说的,她想不通了,便只好求个一死了事:更有一些轻薄人想当然,说这世界上男的全都不正经,女的也没几个不风骚的,十场人命九场奸,准是被人逮住,抵赖不掉,好事不常在,不如一死了却风流债──这大河小井有多少寻死的便能够装多少,岂有装不下的道理?只可惜没个人给她作几天道场,恐怕她来生来世也不得超度呢! 过了七天,黄雪钦上姑妈家来了。他消瘦了许多,脸色灰暗,像是大病了一场。他坐在墙角落里,手撑着头,老半天不肯开口说话。 黄大香给侄子倒了茶,看那神色就知道他是在为周家妹子伤心,便只探问其他的事:“今年的收成还好么?谷子早该收了吧?” 黄雪钦只是掉眼泪。 黄大香觉得侄儿实在可怜:“唉!看来,你爹当初确实是办错了这一件事,但有什么办法?事情已经过去,再说再悔都已经迟了。” “姑妈,我是来要钱的。”黄雪钦突然开口说,“您给我十块钱吧。” “家里又出了什么祸事么?”黄大香感到突然,“你要这么多?” “死了人啦,得给周家大妹子念经超度,要不我也不得安然。”黄雪钦说。 “……”黄大香不知该如何说话。 “这也是为了听你们的话,办了这件事,我便打算娶个只要能穿衣吃饭,生儿育女的女人进屋,什么事就都了了。”黄雪钦仍是低着头说。 “你相中了谁家的女子?”黄大香问。 “谁家的都一样,只要谁愿意便是谁。”黄雪钦叹了口气,“你就别问这些了吧!” “……”黄大香想了好一阵,抽了口气,说,“好吧,你先找下个女子,我给你凑上这个数,可眼下,我一时也拿不出这多现钱来。” “你侄儿来了这趟。”黄雪钦突然伏地一拜,额头瞌得一片青肿,爬起来说,“借钱也罢,讨钱也罢,也就这一次,你总得打发些我才走的。” “你这孩子!”黄大香赶忙拉住侄儿,“你怎么要这样做,这样说?你姑妈什么时候能帮没帮你!” 黄大香翻箱倒柜,凑出了五块银元给侄儿:“你就先办了要紧的事再来吧──你瘦得吓人,千万得保住自己的身子,该吃药还得吃药。” “这哪是用得上吃药的病……什么病药都能治的话,世上也不会死人了!”黄雪钦又流下眼泪来,“姑妈,你侄儿这会儿是死不得也活不得……” “听人说,周家妹子是她自己投的塘,唉,人死不能复生,能有什么办法呢?”黄大香宽慰侄儿,“你一个男子汉……” “你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黄雪钦痛苦不堪地说。 “那……”黄大香并不了解事情的究竟。 “听人说的全是假,那都是些糟贱人的话呢,她是我害死的呀!”黄雪钦几乎是在长嚎。 “……”黄大香担心侄儿真会发疯,便不再说什么,只给侄儿倒来一盆水,让他抹把脸。 黄雪钦拿起银元,脸也不洗,话也不回,踉踉跄跄地出了门。 黄大香不放心,只得赶紧去张仁茂家里,求人护送黄雪钦回家去。 后来,周家二妹子从娘家回来才知道,黄雪钦买了香纸蜡烛给她姐姐上了坟,也真请道士在家里为她姐姐念了三天经文,以求超度。以前黄雪钦是从不相信鬼神的,这回,他是在寻求一种心灵的开释了。 周小莲对人说,她姐姐是上山打柴回家时失足掉到山塘里淹死的。她夫家人却不理不睬,那个痴呆男人傻乎乎的,拿他全没法子。 究竟这周家大妹子是如何死的呢?除了黄雪钦,谁也说不清楚。 第9章 孽缘3 原来,黄雪钦与周家大妹子在同一道山梁,同一沟溪流里跋涉,相伴着长大,感情弥深,两人誓死相爱。周家穷苦贫困,黄雪钦家的境况早已破落,本也门当户对,但黄雪钦的父亲读过几年书,又储存着早年一段小康生活的记忆,于是,他醒里梦里都从未忘记要重振家威。尽管他屡屡遭受挫折,也仍容不得儿子去找个比他更穷的岳家。周家父母为了几担谷子的借债,只得把大女儿许给了隔壁姓赵的人家,虽然明知赵家的儿子傻乎乎,痴呆呆,也就忍心了。黄雪钦拗不过父亲,欲娶无力:周家大妹子为穷困所逼,抗婚不成:他们相互都觉得亏负了对方的一片情意。黄雪钦九死一生卖壮丁,逃回来时仍是两手空空,当他准备再次出走时,周家大妹子告诉黄雪钦,她已经有了身孕:而这未出生的孩子绝不可能是赵家那痴呆汉子的,因为他全然不知道夫妻之间的房事。于是,旧情生出新情,他们又只得暗中往来,也就愈加自拔不得。以前,周家大妹子多次劝导过黄雪钦成个家,黄雪钦也曾有过抽刀断水的念头,所以,在母亲的唠叨下,他负气地说过:“只要你花得起钱,给我找个什么样的女人我都依你!” 黄雪钦的母亲真从黄大香处要到了十块银元。就在这个时候,周家大妹子把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女婴。那傻乎乎的呆汉却大吵大闹,说不要女娃,要男孩!不知是受人教唆还是真傻得那么出奇,他定要抱着女婴送到黄雪钦家去,要不就摔死她!还嚷着:“真有本事,就再给生个男孩来!” 女婴留下了,刚断奶便把她送给了周家妹子一个患过小儿麻痹症的表姐──这实际上是寄养,由黄雪钦暗中负担。黄雪钦虽能出入周家妹子那里,但那痴呆男人常伸手要钱。黄雪钦想成家已不可能,那十块银元一散手便花光了。他与周家妹子相约,待黄雪钦多病的母亲过世,孩子稍大,便一同私奔,然而,至今老人未死,越老越可怜:孩子渐大,越大越难携带,私奔的事遥遥无期。那一次,周家妹子上山打柴,黄雪钦收了工便去山路上接她。生活已经把这个女人折磨得干枯瘦削不堪。两人默默地走了一阵,快到路口时,周家大妹子坐下来歇息。她又一次向黄雪钦提起:“你不能再顾着我,你该成个家,我现在有病在身,也不能跟你外逃了……让我误了你一生,我做鬼也不安呢!” 周家大妹子近几个月来经常说这话。黄雪钦不肯作答,因为他已经多次表白不会再娶另外的女人。他放下柴,陪着周家大妹子坐下,一脸愁苦。 “雪钦,你该知道,我是一天拖不过一天了!你我的事,我们自己不散,阎王爷也要来拆了!”周家大妹子的眼角上含着一星星眼泪,“我的病已经这么深沉了,你可不要让我活不得也死不得呢……” “是我害了你……”黄雪钦看着周家大妹子那苍白的面孔,那带着忧,带着怨,也带着情的深陷的眼睛,不觉鼻子发酸,嘴唇发颤,“是我无用,才把你苦成这样子!我如果在这时候丢弃了你,我能算人吗?” “这你就错了,你再不成个家,真是对不起祖宗老子,人家会说你是不孝,这也得把我拉扯到一块儿咒骂啊。”周家妹子一口一口地喘着气,“我已经请人算过命了,算命先生说,我是血污鬼缠身,过得了第一关,过不去第二关,这我自己也知道──我不可能为你传宗接代了──你该信我这话!” “我不相信,说不定会有好起来的一天,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黄雪钦宽慰周家大妹子,“我没能娶到你,已经是白活了,就算我对不起祖宗,我也不能再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的孩子,女孩子也是人!” “我要是这会儿便死了呢?”周家大妹子忽然提出一个问题,“你该怎么办?” “我也死得起!”黄雪钦说,“没有了你,我还牵念什么呢!” “你这是打算陪我死了?”周家大妹子象是生了气,“你原来是个没用的男人!自古以来,都说男人是顶门立户创世界的,可女人是什么?女人是衣裳,旧了,破了,就该扔。你倒好,却甘心陪一个女人去死!你真不该死心死眼顾着我呢,你一定要这样作践自己,那你就死给我看吧,这山上有藤,塘里有水──我可不会陪你死的!” 黄雪钦明白周家妹子的心意,却无言以对。 “我为你死不值!”周家大妹子喘过气来进一步说,“你这个无家无室,断子绝孙的无用男人!唉——你真是要让我死个不能合眼么?雪钦,你还是答应了我一句话吧,这就成个家……” 周家大妹子没力气说下去了,她哽咽着哭了起来。黄雪钦少见她说话如此恨恨不已,又如此切切悲恸。天快黑下来,黄雪钦催她:“我们慢慢回家走吧……” “不!”周家大妹子推开黄雪钦,“你如果真陪我死,那算没良心!你说女孩也是人,那是在说假话,我们的骨血还活在这世上,都死了,我那半瘫的表姐能供得活她?” “好吧。”黄雪钦想把周家大妹子先哄了回去,“我听你的话好了。” “怎么听?”周家大妹子追着问,“你答应了成个家?” “嗯。”黄雪钦算是应承了。 “你不成家,我便去死,我死了你不成家,就让阎王拿我下油锅:你如果也随我去死,那我就求阎王爷让你永远不得转世投胎做人!我会恨着你的──你起个誓吧!”周家大妹子说,“算我求你了!” 黄雪钦起了誓。两人又默默坐了一阵。周家大妹子似乎放心了,她对黄雪钦说:“快进村了,让人见着不好,你先走吧,我歇会儿就来。” 黄雪钦只得走了。他没料到,待他把柴送到赵家门外,再去接周家妹子时,人不见了。第三天下午,人们才在山塘里见到她浮起来的尸体──水已经把她浸泡肿了! 经过这一场感情上的严重折腾,黄雪钦病了半个多月,一直没来小镇,黄大香十分牵挂,周小莲告诉黄大香,她姐姐生前曾想让她嫁给雪钦哥──她比姐姐小五岁:雪钦哥待她们姐妹一直很好,可这事雪钦哥不同意,他是一心只与姐相爱,可怜她姐。可她姐怎么就死了呢?有句话不好跟外人讲,姐在她嫁到张家来的前一天曾跟她说:“你好好去过日子吧!姐的路走不远了。我活着,雪钦哥这一生会被我拖累垮的,我不能再苦他了!依这话来看,也就不知她姐姐是失足掉下山塘的呢,还是有意寻死……” 小莲哭了,黄大香也哭了。黄大香觉得自己在心里错怪了一个如此有情又有义的女子。 周小莲告诉黄大香,张炳卿过几天又得下乡作串门活计,这次是去她娘家那个村子。黄大香便东借西凑筹集了几块银元,让张炳卿给侄儿带去。 张炳卿憋在家里的日子,总感到心虚心慌──他已经是志在云天的人。他的心事无法与妻子讲。周小莲虽然也有话说,两人却说不到一块去,引不起他的共鸣。相反,他常常情不由己地在心里拿小莲与国芬比较,似乎国芬说话不会是这么傻乎。其实,小莲在许多方面并不见得傻乎。她从张炳卿的沉默寡言中感觉出一种冷淡,一种勉强。在这些日子里,小夫妻还算是相处得客客气气,但张炳卿无论如何不能老在家里这么呆下去了。他与姚太如碰了几次面,他们想在小镇的南北山道上各立一个“卡子”。南面的山道有了黑雷神大叔他们,控制着方圆几十里的村子,而北面的村落却没什么动静。于是,姚太如决定让张炳卿去周家山坳一带串连一下,拉起些人马来与警察所作对。 张炳卿首先想到的第一个串连的对象是黄雪钦。他们早已认识,张炳卿觉得黄雪钦这人是条汉子。前年警察所的人去黄家冲与周家山坳一带催捐催税,弄得家家惶恐不安,人人哀号求告,就黄雪钦不慌不忙。警察进屋,他端起一碗凉水相敬:“弟兄们见着这屋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请随意取用就是了。至于欠下捐税的事也不难为各位,待会儿,我背上老母亲跟随哪位长官去你们所长那儿回话,求他给我安排个什么差事,捐税的事自然好说好办,不然,只得请他偿我母子几块木板或两张草席,这也算是造了福,成全了我一家人。” 差狗子见在这里怎么也不会捞到好处,不得不走了。事后,周家老汉跟女婿张炳卿提及这事时说:“雪钦人好,就是太不顾命了,其实,他当时家里还藏着些粮食,过后也送了一袋子给我家,他是不肯依从归服那些人呢!” 张炳卿认为,他向往的这场革命是穷人的革命,理当也是黄雪钦这些人的革命,所以,当黄大香托他带上银元去看望黄雪钦的时候,张炳卿十分乐意地应承了,他觉得这正是一个登门的好机会。 第9章 孽缘4 黄大香从莲花庵给吴枣秀求签回来,把签纸交给了吴枣秀,可她们一字不识,唯一可以给她加以解说的人只能是田伯林,而田伯林外去跑口岸一直未归。前天,黄大香见到田伯林从街道上匆匆而过,却没有上小摊来。这使她很纳闷,她见不到吴枣秀的情绪有什么变化,猜想着,这吴枣秀是不知田伯林回了呢,还是他们已经见过了面?于是她问:“枣秀,你那签纸上的话,不求人去解一解?” “让谁解去?这要待来生来世,消受个好爹妈,也让我读几年书才解得出来!”吴枣秀随口回答。 “你这会想到读书识字了么?只怕真让你读书时,你又骂没消受个好爹妈了,硬让你去活受罪!”黄大香笑骂吴枣秀,“天生的贫嘴!你没见着田伯林跑口岸回了么?你就不能让他给你解说解说!” “他是他,我是我,求他作什么!”吴枣秀似乎不感兴趣。这时,她见石贤放学回来,招呼说,“石贤,快来秀姨这里,有话问你呢!” 彭石贤丢下书包,去了吴枣秀身边。黄大香奇怪了,这吴枣秀是什么时候与田伯林翻脸了?可翻了脸又怎么还能够这么宽心快活呀!这时候,吴枣秀把石贤抱在身上,问他:“告诉秀姨,你今天在学校里与谁玩在一块了?你告诉我,我有好东西给你!” “申学慈,还有龙连贵,我们荡了秋千,荡很高呢。”石贤认真地说。 “还有一个是女孩子,这么高,大眼睛的。”吴枣秀比画着说。 “那是李超兰。”彭石贤想起来了,“她也能荡秋千呢,荡得比我还要高。” 吴枣秀得意了:“我就知道你差点忘了她!我再问你,你给她什么东西了?” “没给。”彭石贤说。 “不对,给了她好吃的!”吴枣秀讹诈石贤。 “不是给的,是她用糖与我换花生吃,不算是我给她的!”彭石贤争辩。 “就算是换的吧,可她送了你件东西,对吗?”吴枣秀又问。 “我不告诉你!”彭石贤说。 吴枣秀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红蓝铅笔晃了晃:“你不告诉我就算了,我给龙连贵留着。” 彭石贤见过申学慈就有这样的红蓝铅笔,他曾向母亲吵着闹着要买,可母亲认为这是多余的花销,本地又没有买的,便没有答应,这回倒是吴枣秀托田伯林给买来了,石贤一见,自然喜出望外,但他只说:“兰妹子给了我一本好漂亮的图画书,你也没有!” “哟,你是告诉我兰妹子也送你一本图画书了,你这是想让我把这支红蓝铅笔给你是不是?”吴枣秀笑了,“你说是,这红蓝铅笔便给你。” “我不要!”彭石贤生气地从吴枣秀身上挣下来,跑到了母亲身边。 “这是秀姨特意给你买的呢。”母亲告诉孩子,“快谢谢秀姨吧!” 吴枣秀把铅笔放进石贤的书包里,但她不想收场,她说:“从前有个男孩子,他想着去当神仙,可有一天,她见到一个大眼睛的女孩,便跑回家去悄悄地对他妈说:我不想当神仙了,我要娶那个女孩当老婆──我们这儿可没有这样一个不知道害臊的男孩子啊!” 彭石贤睁圆了眼睛望着母亲,母亲装作不知:石贤又望了望秀姨,秀姨忍着笑。突然,石贤发觉这是母亲泄露了他的秘密,便从书包里把铅笔、图画书掏了出来扔在地上,转过身,“通通通”跺着脚走了。 “你这不是自讨没趣么?”黄大香说,“幸亏今天这孩子还算不错,没有大发作,要不然,又骂你个翻来覆去也不一定!” “我就爱他骂!小孩子也不逗个乐,这日子更没法过了。”吴枣秀说,“怪事,一丁点儿大的人就知道要老婆,这你又能去怨怪得了谁?天性!” 黄大香见吴枣秀望着店铺外面,两眼走神,便说:“枣秀,你这些天见到田伯林了?” “见了。”吴枣秀回过神来,“大前天,我见着他与一个外地来的人说着笑着上李家大院去了。” “这么说,你们还没说上话罗?”黄大香这问话,意思是几重的,她这样问自然无妨。 “你管什么闲事!我们早就……”吴枣秀一时说不清她与田伯林之间眼下的奇特关系,“跟你说也没用。” “我是说,这田伯林连我这铺面上也不来了,也是怪事!”黄大香拐弯抹角地说。 “你这儿他还是会来的,大概是忙……”吴枣秀倒替田伯林开脱了,“他这人能算在好人里头!” 听吴枣秀这么一说,黄大香愈加不解了。 吴枣秀与田伯林确实在一二个月前就没有那种往来了,虽然还保持着一般的接触。吴枣秀是抱着一种幸福的感受来看待这件事情的。 那一次,吴枣秀与田伯林扯到怀孩子的事情上,田伯林说:“往后我再也不敢碰你了!如果为生孩子送了你的命,我也不能再在这世上活下去的!” 吴枣秀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你倒知道说漂亮话!你们男人真要是能顾着女人的死活那可好了──阎王殿里的女鬼得少一大半!” “你这就冤枉人了!我还真以为你有什么好办法不怀孩子呢!”田伯林委屈地说,“你当我只是图快活么?那我算是没有良心!” “这么说来,你是千千万万男人中的例外了?哟,我好福气!”吴枣秀半真半假地,“可我跟你说,我倒是只图个快活!” “……”田伯林瞠目。 “我不是图快活还能图什么?图你的钱财?图与你能作个长久夫妻?我没做过那种梦!”吴枣秀的话锋一转,“你不是图快活,你又图些什么!” “……”田伯林口呆。 “快别说漂亮话了!”吴枣秀不想让田伯林难堪,“你要想快活便快活,我不怨你,也不说你了。” “真的,今后我们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田伯林连连摇头,“我不能再这样坑害你了!” “你真是为我着想?”吴枣秀看着田伯林,有句话到了嘴边,她又咽下去了,只玩笑地说,“我说你呀,真是条知道摇尾巴的狗呢!” “你怎么骂人!”田伯林发誓说,“我是说真话,如果我再坑害你,就让我遭雷劈!” “真的?雷劈了你我可怎么办呢!”吴枣秀高兴起来,左左右右打量着田伯林,她突然收起笑容,颇有几分认真地,“我说你呀,如果你真是怕遭雷劈的话,那你还不如带我远走高飞,到那时雷要劈你还不一定劈得着呢!” “这……”田伯林脸有难色。吴枣秀也似乎意识到不该有这非份之想,她转而笑了笑,“所以,我骂你是条狗没错,是李家大院的一条看家狗!不过,我骂你是爱你,我真是爱你这条狗爱得不顾命了,你知道吗!” 田伯林并非没有动过出走的念头,但是,田家与李家是几代人的主仆关系,为李家效命是他根深蒂固的处世之道:再说,一旦背弃李家大院,他又能找到什么别的好生计?申先生一家的情形就是这样。申家与田家隔壁,申先生来小镇有了一年多的时光,现在已经削去长发,后面的脑勺露出来比别人白得多的头皮:脱去洋服,穿上小镇人都穿的青布褂子,倒也有些像个乡下人了。只是他那衣服很不得体,说布料不够,偏又缝得太大,说布料多了,却又裁剪得过短,这恰恰把他那瘦骨嶙峋,背部有点佝偻的身架夸张地显现了出来。申家人的日子过得十分寒碜清苦,申先生本来犯有肺结核,在缺医少药无钱的情况下,没多久,他那脸上病态的潮红尽褪,变得灰暗无光,连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沙哑尖细,还不时夹上一阵咳嗽。申皮货大多的时候是离群独处,待人心不在焉。他不是逢人点头带笑的人,可也不是趾高气扬的人。有时你叫他三两声,他常常充耳不闻,待你追上去抓住他时,他才如梦方醒,又向你连连致歉。好在他平时从不多心多事,因此,也能与小镇人相安无事。这个衰弱丑陋的病老头早被没见识的小镇人视为古董玩器,只有张仁茂才说他是给学问淹成这个丧魂落魄的样子,话中虽有同情叹息,却绝对不是赞赏,这是指他的不合时宜,不明世情。除了申家女人之外,称申皮货为先生的人不多了,田伯林则是其中之一。倒是申家的痴呆女人,大概由于她已经感觉不到什么叫愁苦,那模样还看不出有多少变化。 吴枣秀也明白申家人的情况,在她设想外逃时同样不能不以申家人为鉴戒。她见田伯林提起了申家人的事,半晌无言,最后,她打定了主意,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襟说:“我信你是个有良心的人。往后不来往了也好,不过,你就听我一句话:与李墨霞和解了吧,为孩子着想也该这样。” 从那以后,他们便断了来往。但是,双方都不可能断绝已经生长出根须来了的情意。 黄大香不知道这一层,只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她也相信那很可能是实有其事的了,便想着要掏出吴枣秀的心里话来:“枣秀,我有话跟你说呢。” “说吧。”吴枣秀见黄大香一副认真的样子,“我又有什么事得罪你姐姐了?” “你把我当姐姐么?”黄大香靠近枣秀,小声而神秘地说,“能够跟姐姐说句实在话吗?”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假话?”吴枣秀很敏感,“你也爱打听别人的破烂事,瞎操心起来了么?” “别人的事我不管,你的事我得操点心。”黄大香开门见山地,“你与田伯林真有那种事么?” “你真的要问?”吴枣秀眼睛立时红了,“是有那事!” 一阵紧张的沉默。黄大香碰了一下吴枣秀那逼人的目光,但还是说了:“我只是问问你,有没有这事跟我说都不要紧,你该相信我……” “是李墨霞跟你嚼舌头了不是?她想要怎样?”吴枣秀愤恨地,“要吵架,要杀人就让她来找我,这不关田伯林的事,是我送上门去的!你能给她传话,也得替我去告诉她,如果她容不得别人,那就该对田伯林好一点,别老把他当条看门狗似的对待!” “你这是怎么了!”黄大香知道吴枣秀的脾性,这回却顶着她说,“就算我多管了你的闲事,可我什么时候对你怀有过恶意?你倒说说!” “我知道你是待我好,这好处我永世记着,可你也别白操心!”吴枣秀站起身来,“以往的事就骂我吧,是我贱,是我骚,是我鬼迷了心窍!现在这事已经过去了,算我还清了前世欠田伯林的孽债,往后也不会累及你们──我得走了,我再也不会上你这儿来──免得牵累你!” 吴枣秀噙在眼里的泪花竟然隐没消失了。黄大香一把拉往他:“姐还有话要说,听完了该走你便走!” 第9章 孽缘5 吴枣秀坐了下来,似乎又显得平静而坦然了。黄大香给她倒来了一杯茶,因为这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便先去把铺面关上,而后重新坐定。黄大香一边挑亮油灯,一边思索,好一阵子不说话,她想,既然吴枣秀与田伯林真成了事,就不可能是说了事就能够了的,她知道吴枣秀的为人。要真是能够这么轻易地过去,那倒是好事,怕的是她自己在哄骗自己。但眼下这话跟枣秀又很不好说,于是她抱怨地:“枣秀,这么些年了,我们也算得是相依为命,说话从未隔心隔意的。你这事我一直在心里为你反复掂量。我说这话没能够猜透你的心思,可我是问你呀!你不肯跟我说实情话也罢,还犯得着跟我说绝情话?你说往后不上我这儿来了,你这话让我怎么听,怎么想?” “我说的全都是实情话呀,怎么就叫绝情了?难道我想断了你这儿的路去寻死不成?我现在还死不得!眼下国芬一场婚姻被人拆散,哑子梦见娘,有话说不出。姜圣初父子又想打她的主意,光凭这一点我也不能死,这你放心。我说不上你这儿来,是我明白,我来这儿只会给你添烦恼。李墨霞找你传话,她能有什么好话?那还不是为着我和田伯林在你这儿经常见过面的事!”吴枣秀委屈地说,“香姐姐,你要说你不明白我的心思,那才是真要我的命了!” “我信你这话。可你总不愿听我把话说完,性子太急躁了有什么好处?”黄大香这会总算说话占着主动了,“你来我这儿,真要说起来,这是犯了姜圣初的忌,我不是不知道,可我才不顾忌他!李墨霞能够怎么样?她如果是来兴师问罪,我哪肯去理睬她呢?可现在我得为她说句话,她来我这里并没编派你的什么不是。她那意思是……是说她与田伯林这辈子好不了,她还说,只是没有机会,要不,她真想离开了这小镇子……听她说这话倒象是真心诚意……你……你用得着怨怪她么!” 吴枣秀愣住了,过了好一阵才问:“她真对你说过,她想离开小镇?” “她对我说,是没机会走得了。她后悔那次未能与她青妹一块走,有些事你也听说过的,她以前那位相好的同学当时也来了,也劝她走,可惜没走成。”黄大香叹口气说,“这姻缘二字也真让人捉摸不透,如果有缘,历尽千辛万苦总能走到一块:如果无缘,到了一块也终将分手,谁说得清是为什么!” 吴枣秀双手掩着脸,不吭一声。 “枣秀,我想问你,如果田伯林与李墨霞真是无缘,你又该怎么办呢?” 吴枣秀是在流泪。她吞咽了两口,想来是那泪水经由鼻滤管回落到肚里去了。她只嗫嚅了几个字:“可是,可是,你说我能够怎么办呢,天啊!” “田伯林的心思你也该知道些呀……”黄大香试探着问,“你们一点也没朝长远处想过?” 吴枣秀再也忍不住伏在黄大香的胸前哭了起来:“我能往什么长远处想呢?不是越想长远越让人心寒么……田伯林也为难:如果让他丢弃了这保长的差事,离了李家这条大船,这不是让他去跳水了么?你叫我能怎么办呢……我能象申家女人一样,也去拖累着田伯林么?我不愿……” 黄大香深知吴枣秀的为人:她与谁好便只为谁想,宁肯亏己不肯亏人──看来她对田伯林是一片真情实意,现在,连自己的死活都可以不顾了! 其实,从大局看,李家大院这条大船倾覆在即,正是田伯林弃船逃生的大好时刻,可这两个女人都不可能见到,她们只能是相与叹息,忧伤不已。 吴枣秀抹去眼泪,抬起头来:她到底是那种铁铮铮的脾性:“香姐,求你别提这件事了吧!你就告诉田伯林,我们从今以后各不相干,他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就当我们生来没见识过一般:也请你告诉李墨霞,我不碍谁的事,他们家闹与不闹,离与不离,以前我不是鬼,这会儿也称不得道士──我得走了!” 黄大香没能拉住吴枣秀,她跟到门外,见吴枣秀匆匆穿出过道,在那断墙边站住擤鼻涕,抹眼泪,好大一阵才跨过断墙回姜家去。 连着有四五天时间,吴枣秀真的没有露面了,黄大香很不安,找国芬一问,国芬说,她姑妈病倒了,吃不下,起不来,却还让她别告诉人,这一次,她很害怕姑妈挺不过去。国芬已经很懂事了,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黄大香想,吴枣秀对田伯林的情意分明末断,只是郁积在心里了。人怕伤心,树怕伤根,吴枣秀再怎么要强,遇上了这种滚油煎心的事,恐怕也很难熬得过去。黄大香反复交代国芬,让她一定得小心伺候好姑妈。她打算去姜家看望吴枣秀,但想先见见田伯林,看他到底在怎么想这些事,如果不让他拿出个办法来,吴枣秀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 黄大香守在货摊前,关注着过路行人中有没有田伯林的身影。前天她去田家没找着人,又不便四处打听。恰在这时,正巧见田伯林从街口那边走来,黄大香马上叫住他:“保长,请你进屋里坐坐吧!” 田伯林进了屋。黄大香打发走了个顾客,便直截了当地问田伯林:“吴枣秀病了,你不知道?” “病了……”田伯林马上显出不安,“我很久没见到她了,病得重吗?” “可病得不轻,起不了床呢!”黄大香说,“她让我告诉你,往后你们各顾各,就当没见识过一般,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这。”田伯林有些慌忙,“她说这话了?这……” “枣秀把事情都跟我说了。”黄大香直言不讳,“她是个寡妇,有大伯管着,你们竟弄出这种事来!可你倒是好,说撒手便撒手,女人却不一样,说丢却丢不了,不像你们大男人,她现在不是病倒了?弄不好,还真能赔进命去的!这不是在作孽么──你说呢!” “你是说她、她……”田伯林冒出汗来了,“是不是怀上孩子了?” “怀孩子与没怀孩子有多大差别?反正这是能要人命的事。”黄大香说得有些激动,“你说她这病哪里来?能说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是呢!”田伯林也算是能够了解吴枣秀性格的人。她情深意重,既敢冒死为他,也肯断情为他,他承认,“枣秀是好,可她让我怎么办?” “她能让你怎么办?一个女人,她不是只能说让你别管她,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黄大香说:“可做人都得讲个良心才是,你就不能拿个主意么?” 田伯林这才想到该拿主意的是他。他问:“这事情姜圣初知道了么?” “现在还不知道,但往后能保他不知道?一旦知道,那会是怎样,你想得到的!”黄大香进一步说,“你家里的人不就已经知道了!” “李墨霞知道了?”田伯林又不免一惊。 “她跟我说起过,也许她是猜测到的,她不蠢,也不傻,能不知道?”黄大香干脆把话说个透亮,“她说早就打算与你离婚,你说她这话是真还是假?” 田伯林蹙紧眉头。问题不在于李墨霞愿不愿意离婚──问题是田伯林与李墨霞一样,一时都还拿不出公开离异的勇气来。这里有着一层实际的利害关系,那就是,一旦他背离了主子,便是虎落平丘被犬欺,不用说其他,就连姜圣初他也对付不下来,这又如何袒护得了吴枣秀?到那时,恐怕他与吴枣秀都会处在有形无形的传统习惯势力的重压之下,最终免不了亡命他乡! 田伯林敢不敢为吴枣秀亡命他乡呢?这才是问题的关键。田伯林的眉头紧蹙不开,现在,他还不免有些犹豫。但他思量一番之后,对黄大香也说了这样的话:“请你替我去看看枣秀,劝劝她。现在这时势千变万化,都还不知道眼下的路如何走。但我当着你香嫂的面说一句,我不会做没良心的人。枣秀待我一片诚心,我心里明白,如果她真不肯丢弃我,我怎么也不会抛弃了她的,到时候,我总会想出个妥帖的办法来……”有了这话,黄大香才放心了些。在随后进一步细说黄大香如何调解他们这个复杂的生死情结时,无妨让我先交待了这件事情的结局: 田、李、吴三角关系的形成,受着深刻的社会历史因素的制约与局限,这并非是黄大香能够完全了然的,更不是她有能力左右得了的。她只是本着一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的良知与善意,特别是与吴枣秀的那一份如同手足的情谊,而不忍袖手旁观。于是,她尽其所能地周旋于这几个人中间,竟然使得绞纽在一起的心灵相互得到了解脱,该离婚的离婚,该相好的相好,也算得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当然,这主要是大势使然,对黄大香而言,她的成功或许只是一种偶然,即所谓有时天心也随人意转吧!这件事情过去将近二十年之后,吴枣秀与田伯林领着他们的孩子,从外地重回小镇,当时,正处在所谓“文革”的刀光剑影之中,一天夜晚,他们去拜望黄大香,双方对这人世间的沧桑变化不胜感叹唏嘘,尽管他们都身处逆境,但对这难得的重逢甚感庆幸,吴枣秀提及当年出走的事,不惜称黄大香为救命恩人与再生父母,黄大香为他们高兴,她不觉说起:“这是你们有缘,我那瞎操心才没白费,也是受神灵指使吧,不管你们这闲事,我的心里还不得安宁呢!”谈话间,吴枣秀问及彭石贤,说一定要见见这个自小讨她喜欢的侄子,彭石贤一直呆在阁楼上没有下来,黄大香告诉客人:“石贤不久前才回到家里,他已经坐过好几年牢了,你就免了这侄子的拜见之礼吧。”吴枣秀一听便爬上楼去,与彭石贤呆了很久,最后还把女儿田安也叫了上去,这已经是个上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同时也是个不知为什么站错了队的红卫兵。他们一同从楼上下来,吴枣秀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黄大香才好,竟然说:“石贤这侄子我向来看得起,如果你香姐不嫌弃,我倒愿意把这女儿许给了他!”黄大香知道这只是枣秀一时想不出妥贴的安慰话才这么说罢了。彭石贤更是窘迫,刚才他们在阁楼上谈及的根本不是这方面的事,幸而田安显得坦然大方:“很难说呢,这不是父母或任何别的人能够做主的事情──不过,也许我们可以交个好朋友吧。”田安的话很实际,后来他们没有成为夫妻,却真成了很知心的朋友。所有这一些该是第三部书里的故事,在这里,作者就不多罗嗦了。 第10章 风云1 共产党与国民党的争斗,最终演化出一场大规模的内战。当人们手上的金圆券转眼化水,当达官贵人贿赂公行,当全国反饥饿、反迫害、要民主、要自由的呼声一浪高于过一浪,特别是当那些无衣无食,走投无路的农民受“翻身做主人”的口号鼓动而拿起枪来倒向共产党一方的时候,革命的势头有如暴风骤雨,很快席卷了大半个中国。国民党虽然仍然据守着长江天险,但它的内部已经四分五裂。在小镇上,那位脸容清癯的光头总统宣布下野后,挂在警察所墙头上的肖像很快被另一副陌生面孔取代,这不仅使当地的一些头面人物忧心忡忡,也使一般平民百姓人心浮动:他们都感到了政治风云的急剧变幻。 县政府新任秘书周朴来到小镇已好些多天了。这人身材魁伟,目光炯炯,一脸红光,走路生风——光凭那姿态,就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大人物的气派。他来小镇作什么?没人猜得到,往常也有县府官员下到地方巡视,叫做体察民情。但那只是例行公事,来人与当地几个头面人物拱手作揖,寒暄吃喝一场,便打道回府,并无实际作为。这次周朴虽然也落脚在李家大院,迎进送出的也是田伯林这位满脸堆笑的保长。但周扑似乎有些不同,他走街穿巷,与一些贫苦百姓说些年成生计的话,看样子,并没有马上要离开小镇的意思。 田伯林与周朴虽然以前谋过面,但实际接触并不多。这次,他们有了交谈的机会,田伯林觉得周朴这人大度开朗,谈吐随和风趣。他对小镇的民俗风情,人事掌故都有兴致:而田伯林近来因时局陡变,婚姻纠葛,搅得心意烦忧,正苦于无处诉说。在迟疑了一番之后,他终于向周朴披露了郁结于心的一团疙瘩:“李府于我田家情深如海,义重如山,可我与李墨霞这姻缘是走到尽头了。至今这婚离也不是,不离也不是。说离,实在有损李府的门楣:说不离,我们的夫妻关系早已有名无实,相互都是一种牵累——这事究竟该如何是好?小弟愚钝,有望兄长指教。” “事情真到了这步田地么?”周朴早就知道田伯林与李墨霞的冷漠关系,但他一时拿不准李家大院这位谨言慎行的女婿兼管家此时此刻说出这番话来的用心。这显然不是随意说出的,他是大势所迫,急于开身?不像:他是受人指使,想试探深浅?也不象。周朴便以模棱两可的玩笑话作答,“真这样,也是苦海无边了!我给你去问问墨霞,看她肯不肯放你回头上岸吧!” “墨霞倒是没什么不肯放的……”田伯林又不想进一步说下去了,他是个犹柔寡断的人。 “既然李墨霞愿意放你,你还顾虑些什么?你是不知如何回头,如何上岸?”周朴见田伯林不肯爽快作答,便不再追问,但他正要找机会上小镇国民学校去,实际上,他已经暗地里去过好几次了。此时,他便笑笑,支开了田伯林,“墨霞是我的学生,来小镇许多天了,总不能不去那里看一看,既然你们夫妻分居已久,那就不难为你作陪了,你忙你的事情去吧!” 分手时,周朴用手向天空划了个大圆圈,使出一个略显神秘的眼神,那意思是暗示山雨欲来,风云将变么?田伯林不得而知。 此刻的田伯林还想不到这正是天变地陷到来的时刻,应该赶紧背弃李家大院才是出路,他只是想着一个对他情份太重的女人。吴枣秀病倒了好些天,昨晚他去探听情况,黄大香向他说的一番话更让他不能安心落意:“枣秀这妹子是前生前世作了孽么?落到这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境况里!偏偏她生性又那么执拗,用心又那么凄苦——她对你田保长是死心死眼了!口上说要与你断了绝了,可心里又淤着血,囿着气,想着要跟上你,可又怕为难了你。她能说让你们离婚的话么?那是她死也不肯开这个口的!我就担心她左右都熬不出命来。在这节骨眼上,你不为枣秀着想,还有谁能为她着想呢!” 田伯林早知道周朴与李墨霞是师生关系,而且与李寿凡私交颇深,这才鼓足勇气向周朴讨教。为了吴枣秀,他到了非与李墨霞脱离夫妻关系不可的地步。周朴以前接到过李墨霞要求离婚的信,但他认为这种事情的关键在于当事人自己,无须求助别人,因此并未直接过问他们离婚的事。在安排李墨霞去教书时,他却给予了帮助。现在,既然田伯林提起了离婚的话头,他去李墨霞那里时也顺便说起了这件事,李墨霞一听,头脑里马上涌现出吴枣秀那俊俏而又泼辣的影像来。女人毕竟缠绵,虽然是早在意料之中的事,她仍不免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她想,这女人的模样稍加打扮倒可能强过自己,可她那脾气性情大概不会比自己温柔多少,这是田伯林命中注定了的么?但又一想,这实在是一种多余而又可笑的担忧。 周朴见李墨霞没及时回话,便问:“这田伯林怎么在这时候提出公开离婚?你以为必要吗?” “必要呢……”李墨霞没说出她心里的猜测,“以前,我们都顾忌着兄长,把事情搁置了。现在,这离婚已经十分必要,再拖下去,都有种无法解脱的心理负担。只是,这公开离婚怎么离?登报,上法院,我们这里不作兴那一套,难道让他写一纸休书给我?那更不妥……” “在你们小镇,就没有离婚的事了?”周朴反问。“有是有,还多。”李墨霞想了一下,“男人嫌弃女人,便吵一场,甚至打一架,把女人赶出家门就算了事:如果是女人要离,寻死觅活之后,惊动亲戚邻里,劝说和解不了时,放女人出门,也算是离了:可我们的情形不同,我们分居了这么长时间,外人也都知道我们没有感情可言,可就是没人当我们离了婚……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李墨霞苦笑了。 “那是你们自己没有说明白……”周朴一转念,又马上表示理解,“你们这离婚的话真是难说明白,也还不好办呢!双方自愿离婚,因维护各自思想感情的独立而理智地分手,在小镇恐怕没有先例,这叫做无章可依吧,那你们就好好地商量一下,想出个文明的办法来,也算是开男女平等,婚姻自主的新风!” 周朴这建议,从后来的情况看,果真被田伯林与李墨霞采纳,而且弄得颇具戏剧色彩。 然而当天,周朴与李墨霞没有谈得太多,因为他来国民小学是为了找姚太如联系。周朴的真实身份是共产党地下组织的负责人。他是为迎接全国解放,特意来小镇发动民众进行武装斗争的。周朴向姚太如介绍了革命异乎寻常的发展形势,布置了当前的具体任务之后,姚太如欣喜激动不已,送走了周朴,他站在走廊的栏杆前,禁不住高声大喊:“天亮了,光明将遍布整个世界,让人们都来欢呼跳跃吧!”同事们见他疯颠惯了,只以为他又在朗诵什么蹩脚诗人的歪诗。随后一连好几个夜晚,姚太如都去了小镇周围的几个村子,与那里的贫农“根子”进行串联,还准备着开一次各乡组织武装暴动的联络会议。于是,共产党坐北京,解放军打胜仗,国民党求和讨饶的消息四散传开,传来传去又增加了不少神奇迷信的色彩:什么天道有变,真命天子下凡,草头将军落难:什么红羊劫难,有钱有势的人如不把钱拿出来消灾免难,天兵天将就要捉尽他们,发落到十八层地狱里去当差等等。于是抗粮,抗租,抗捐,抗税的事到处发生,还有一个村子正式打出了贫农团的牌子,把当地一个叫张铁钩的恶霸地主捆绑起来打了一顿,并警告其它的有钱人引以为戒,不得欺侮穷苦百姓。 但是,小镇警察所也加紧了对一些可疑人物的暗中盯梢,还从县里要来了几十条枪,由商会出面组织了一个几十人的民团,日夜巡逻。姚太如从周朴那里获信,他已经不能再在小镇露面了。一天晚上,警察所的人突然出动,包围了左青石的一个大山洞——他们打听到姚太如等人正在那里聚会。可是,结果什么人也没有抓到,只捡了几个熄灭了的烟头。他们在山下时还见到洞口闪过灯火呢!第二天,警察所大门外给人贴上了传单,警告警察所长不要为非作歹,不然,决无好下场!这件事又被传得神乎其神,说姚太如本来就不是凡人,共产党里有不少人是神仙下凡,他们能够飞檐走壁,来无影去无踪。甚至还说,这些人有着不少的飞机大炮,近日里就要运来小镇了。 然而这一切,只是处在水深火热中的穷苦人的一种企盼,说不上都有了革命意识。几个共产党人想要把他们集合到自己的旗帜下,组成一支真正的战斗队伍,任务还很艰难。在小镇这个局部范围内,当局者的枪杆子依然有着巨大的威慑力量。张炳卿去了周家山坳二十多天,工作还没理出个眉目来,那天晚上他也去参加了左青石山洞里的会议,会议刚开始,姜信和就赶上山来报信,那是周朴在警察所出动搜捕的前一刻获得的消息。姚太如带领这些人赶忙钻出山洞,警察们已经到了山腰上,路口肯定已经封锁,幸亏山深林密,夜色浓重,他们才好不容易逃了出来,随后,警察所的队伍又下了几次乡,贫农团的头领便只得东躲西藏。李墨霞与夜校学习班的班长龚淑瑶也因此被传到警察所去问了一次话。虽然她们对姚太如等人的活动不是全无觉察,但确实不了解内情,而龚淑瑶这班长职务是在张炳卿借故退学之后接任的,前后不过十多天的事,因此,她们没能招惹上太大的麻烦,只是夜校的事就此散了伙。因为张炳卿与姜信和都还没有暴露,姜信和便留在家里,继续担任通讯工作,张炳卿还能回小镇了解一些情况,有时,则乘夜散发些传单,但是,这一些只不过是虚张一下声势而已。 第10章 风云2 姚太如在周家村黄雪钦家里暂避风声。本来,姚太如和张炳卿商议,要在这里占个山头,设个“卡子”,可是,未能如愿。当初,张炳卿去找黄雪钦,正是周家大妹子后事料理完毕不久,黄雪钦象大病了一场,天气还很热,他却披着件破棉衣坐在大门的门槛上望着对面的山坡发呆。张炳卿与他见了面,蹲在门框边同他说话,张炳卿安慰劝导了他一番,然后把黄大香带给他的五块银元拿出来。黄雪钦这才掉转头来,接过银元,在抚弄了一阵之后,他转身朝堂屋里的神龛深深作了三个揖,说:“黄家的列祖列宗在上,这是我姑妈黄大香对你们的一片孝顺之心,你们保佑她吧!” 张炳卿听着这话有点莫名其妙,解释说:“雪哥,这银元不是你姑妈供奉祖宗的,是让你在当紧处用,有病吃点药,农事工夫顾不上,也好请几个工——谷子晒干了么?” “用得上烦心那些事么?”黄雪钦说,“有这银元,能找个女人成个家,续上黄家的香火就得了!” 黄雪钦说这话是认真的,为了殉情而死的周家大妹子,为了他们留在世上的小女儿,也了为活着的母亲与姑妈以及死去的黄家列祖列宗,他打算成个家,过完剩下的半辈子。在他翻来覆去想过之后,他所能找的女人也只有周家大妹子那位半瘫的表姐:她替黄雪钦抚养着那个小女孩,而且至今嫁不出去。 张炳卿给黄雪钦编了两张晒簟,在黄家吃住了八天,附带着帮雪钦忙完了拖拉下来的秋收冬种的活计。在这期间,张炳卿少不了要谈到时局的变化,阶级的对立,共产党的主张和穷苦人的出路。本来,这一切,黄雪钦自有比别人更深的感受:他经历了生活的坎坷,对前程作过拼死觅活的追求,不会不关心时局,也不可能不对世事抱有不平。但是这时候,他心灰意冷,除了一声沉重的叹息,不肯在这些问题上与张炳卿对话。他在心绪渐渐安定下来之后,只向张炳卿说起与周家妹子的那段情缘。他讲到他们的两小无猜,讲到后来的两心相许,讲到践约的艰难,讲到私情的难了,最后又讲到死者的悲烈与遗恨,以及生者的痛楚与歉疚。黄雪钦甚至捶胸跺足:“男人活在世界上爱不到自己心爱的人,反倒把她拖累死了,这算什么男人呢!”张炳卿为黄雪钦的真情感动,不料这个堂堂男子竟有如此一片儿女情肠,但并不同意他的观点:“男子汉立身处世,抛家舍身的不少呢!” “那情形不同。”黄雪钦无意与人争论,只说,“情是个海,你没落到海里,自然不知道海的深浅。” 张炳卿觉得自己能够理解黄雪钦的处境,也能理解他这话的意思。当得知黄雪钦已经决定娶下那个半瘫的女人过日子时,便无意动员他揭竿起义,占山立寨了。他很可惜这么一条好汉竟活活地淹死在情海里。 而黄雪钦说这些话时,却还有另外一个触发点:他感觉到张炳卿与周小莲并不是一对情投意合、两心相印的夫妻。他自己是遇上了让他倾心的人,也见到了那颗把深情厚爱倾注于他的心,结果弄得死去活来。这是幸呢还是不幸?话很不好说。他只知道这情爱是勉强不得,取代不得的。因此,他为周家二妹子担着心。他与张炳卿抵足而眠时,曾说过:“小莲这妹子是可怜的,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要薄待了她。她也只值了你家两担谷子!” 周家大妹子嫁给赵家,抵了两担谷子的债:小莲嫁给张炳卿,收下了两担谷子的聘礼,这是个不祥的巧合。他们这婚事虽然算不上典型的买卖婚姻,却同样有着包办的性质。张炳卿听了黄雪钦这话,也感到很难过意,虽不能说是薄待了小莲,也难说没有冷落过她,而另一方面,国芬那两道又是爱又是怨的眼光却经常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已经感觉到在婚姻问题上违背感情的选择是一大错误,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了,何况他还有着自己的事业和向往!既然已经与小莲生米做成了熟饭,他就只能让黄雪钦放心:“不管怎么说,我绝不会像赵家那呆汉一样待小莲的。” 黄雪钦为人仗义,这一点,张炳卿完全能够信任,所以,他把姚太如安置在黄雪钦家。很快,姚太如和黄雪钦也成了朋友。姚太如对黄雪钦的遭遇发了一通感慨,认为这是社会的悲剧,是时代的悲剧。为了未来,为了子孙,只有奋起革命,摧毁旧的制度,建立一个新的国家,才可能做到人人爱其所爱。让他描绘出来的光明灿烂的前景,确实让人激动。他自认为他正在为实现这个理想而奋斗。黄雪钦听着,有时也眼睛一亮,陷入沉思,但那眼神又渐渐地暗淡下来,起身去作别的农活了:“这恐怕是远水难救近火呢……” 姚太如与几个被追捕的农会积极分子弄到了几根猎枪,准备在周家山坳据山立寨。这时,黄雪钦忍不住说话了:“你们不先去看看这里的山势地形?这山不同于大后山,那里山深林密,外人进得了出不了,山路险要,一人守住路口,滚下个石头也能压倒一堆人:我们这里的情形却不一样,它靠近通向山外的大路,能攻不能守,不是立寨的好地方。你们与黑雷神他们合伙不是很好么?人多势众,进退都很方便。” “合伙是不行的,共产党不是黄巾绿林!”姚太如断然否定,“让他们接受我们的改编还可以,认真说,象他们那样占一二个山头是成不了大气候的,共产党有大部队作战,我们眼下只是配合行动。” 这话说得目光远大,但大后山的那位黑雷神大叔却不肯接受什么改编。姚太如与张炳卿前不久去过了几次,黑大汉热情款待了他们一番之后表示,他们欢迎合伙,只要军师爷,不要什么政委、指导员之类。张炳卿为他们策反了一人一枪,黑雷神大叔坚持要以猎获的一只云豹当作回报。姚太如觉得这山里大汉实在纯朴得可爱,但最终只约定了今后占据了周家山坳,双方可以相互援应。 姚太如化装成猎人,跟随黄雪钦去周家山坳实地察看了一圈之后,觉得黄雪钦说的话不无道理,在周家山坳立寨确实不好办。张炳卿心里的想法认为还是上大后山为宜,他建议就这件事去找周朴请示,姚太如考虑再三,最后同意了。 第二天,张炳卿回到小镇,周朴仍住在李家大院,无疑,他也在牵念着组织地下武装的事。张炳卿不便径直上李家大院去找周朴,他在李家大院门前走动了几次,偏没能遇上,心里很有些着急。正在这时,国芬借做针线活的事上张炳卿家来了。近来,她听到了一些传言,特别是姜信和向她宣传了许多关于时局的消息,比如说,共产党一来就会把地主的产业分给穷人,一切权力归农民协会,大小事情都由人民做主:也说到了要废除封建包办婚姻制度,主张自由恋爱等。国芬觉得这些都与她,与她姑妈很有一些利害关系,但她不信任姜信和,想在张炳卿这里得到证实。吴国芬与周小莲平时相处算好。她一边陪小莲做针线活,一边说起这些话。张炳卿坐在一旁,也借灯光作些竹工手艺。说话间,他也顺势插上几句,那意思是肯定了这些消息。这时,张炳卿突然灵机一动,说:“你们见到县里那个姓周的人没有?前次他在我家订购了一张凉席,还交了定金,怎么就不来取呢!” “前天那人从门前过,像要买什么竹器似的,却又没进屋来。”周小莲回答说,“你走时没把这事跟伯讲,我们怎么知道呀?” “是我忘了这件事。”张炳卿掩饰说,“反正他交了定金,总会来的。” “你不能给他送去?”国芬说,“他住在李家大院。” 张炳卿没有回答,默默地做其它事去了。国芬却注意到了他似乎还有话要说。 坐了一会,国芬起身告辞,张炳卿提灯送她出门。在门口,张炳卿果然站住说:“国芬,有件要紧事求你呢,你能替我去李家大院找到那位姓周的人吗?让他明晚一定来我家把凉席取了去才好!” “这——非得我去找?”但国芬马上领悟到,取凉席的事不会简单,便又说,“那我给你去找吧。” “这事还不能让旁人知道。”张炳卿嘱咐她,“明晚你得邀小莲上香婶家作点针线活什么的,行吗?” 吴国芬不是没想到这件事的难办。这李家大院不是容易进得去的,进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周朴:见到了,他身边还定会有旁人在。周朴并不认识我吴国芬,怎么能单独与他说话?但张炳卿想把小莲支开,说明对我吴国芬还有种特殊的信任,因此,国芬感到一种满足。她不愿推辞,爽快地答应说:“就只有这件事吗?我应承了你!” “就这件事……”张炳卿想起来,“你姑妈的病好些了么?隔天我该去看看她才是呢。” “病拖下了……不见好也不见坏。”国芬说,“你忙就不用去看了。你听说田保长与李墨霞老师离婚的事么?” “我顾不上打听这些……”张炳卿奇怪国芬为什么问这话,接着他补上了一句,“他们早就该离的,可你——你走好吧,我不送了。” “那你就回转吧——如果找着了空闲,你能与我姑妈去说说话自然好!”国芬又反过口来邀请张炳卿去她家。她心里想,你是说田伯林与李墨霞早就该离婚么?这事可与姑妈大有关系,你张炳卿当然不知道!只是,这世界上的事难说都是一个理,究竟谁就早该离谁就永不该离呢?唉!“反正你们的事——我是说,明天我一定给你去找着周扑就是了!” 第10章 风云3 国芬把张炳卿托她找周朴传话的事当作生平第一次遇着的要紧事。她猜得出这事的意义很不寻常,凭这,也许还能进一步了解到他们的一些秘密吧!这一夜,她翻来覆去地考虑着该如何把事情办得妥妥贴贴,她估计着可能遇到的情况,设想着怎么开口说话,怎么进退。第二天,刚吃过早饭,她便上张家取了一张凉席,还特意选了一张有点瑕疵的。在去李家大院的路上,她仍有点不放心,甚至不惜在凉席的边角上拆散了两片篾条。 在李家大院门口,国芬被守门人拦住。那老头简单地回说周老爷不在。国芬自言自语地抱怨说:“这就奇怪了,田保长让我今天把凉席送来,他怎么能这样糊弄人!”接着,她改换语气求那守门人,“老伯伯,我家里有人病了,等着钱用,烦你替我去找找田保长,他是一定在的!” “你是谁家的闺女?”守门人说话的语气果然缓和了,“真是保长让你送凉席来?” “凉席不是在我手上拿着么?”国芬说,“不是急着钱用,我也丢不下工夫特地送货上门来的——你就对保长说,一个叫吴国芬的要找他。” “你等着吧!”守门人答应了。他一面念着“吴国芬”三个字,一面往里走。 不一会,田伯林果然出来了。吴国芬抢先说:“我姑妈向仁茂伯借钱,仁茂伯让我送这凉席给县里那位姓周的、周什么老爷,你领我进去找他吧。” “你姑妈的病怎么了?”田伯林有些着急地问。 “还是那样拖着……”国芬不想把话说得太明白,一边说便一边向里走。 “你就先在我这里借点钱好了,要多少?”田伯林跟在后面说。 吴国芬摇了摇头:“周老爷在哪?” 看门人见这情景,对田伯林说:“是寿公让我回说周老爷不在的……” 田伯林把吴国芬带到了后院的客厅边。他告诉吴国芬,周朴正召集全镇一些商号、财主在商议捐款的事。年关近了,要救助一些衣食无着的孤寡。 吴国芬不愿进客厅去:“你让周老爷出来一趟吧,说有人给他送凉席来了,正等着。” “这,是你姑妈让你来这里?”田伯林有些迟疑。 “不是,你帮我这忙就不行么?”吴国芬那样子很执着。 田伯林只得进客厅去:“你等着吧。” 吴国芬料定,如果真有秘密,周朴听到有人送凉席的事怎么都会出来的。一点不错,地下党正是以买卖凉席作为联络暗语的。 果然,不一会周朴从客厅走出来,他打量了吴国芬一番,笑着问:“这凉席好么?卖多少钱?” 张炳卿并没有告诉吴国芬回答的暗语,因为她不是地下党员。吴国芬只能如实地说:“这凉席是张家人让我送的,好不好你自己看看货吧,不行的话,包斟包退。” 周朴见答不上暗语,便点头说:“谢谢你了!你就把凉席放在这里吧。” “钱呢?”吴国芬不放心地说,“你这会就看看货,行就给钱。” “这货不错,不用看,你要多少钱?”周朴说。 “怎么能看也不看就说不错……”吴国芬担心周朴不能会意,因为张炳卿是要让周朴晚上去他家。于是又生一计,“这价款你们当面去说吧,我只要二元钱派用场,多了张家退你,少了你给他们送去……你还是看看货吧!” 吴国芬把凉席推开了,让周朴看清楚了那断了篾的凉席角角。 周朴笑了笑:“不看倒罢,一看这凉席还的确有点小毛病呢!这不关你的事,晚上我自己去换好了。先给你这二元钱派用场吧。” 国芬接过二元钱高高兴兴地走了。在场的田伯林很有些讷闷,但他并不多嘴多舌,远远地站到了一旁。 晚上,周朴上了张家。小莲被国芬邀到黄大香家去了。张仁茂见有客来,也提着烟杆上了楼。 张炳卿详细地向周朴汇报了组织地下武装的情况之后,周朴明确指示:“既然是这样,那就上大后山去吧。说合伙也行,说军师爷也行,这只是名义上的话,你们还是当你们的共产党员。随着形势的变化,你们多做些工作,黑汉子的思想是能够转化过来的,现在还难得他们对当局有了这种自发的反抗意识,他们能欢迎你们就好,这是农民的朴实,根本谈不上什么草寇思想。” 周朴的看法是现实的,后来的情况也证明了这一点。只是这几句话在所谓的“文革”中给他添了些麻烦,在这里不提。 周朴又打听了吴国芬是个什么样的人,还称赞她聪明,有心计,并说:“应该在妇女中间多做些工作,不要以为女人的斗争性一定比男人差。有些方面,比如担任联络工作,她们心细,也不易招人注意,像吴国芬这种人完全有可能走上革命的道路。” 张炳卿当时含糊应答着,可这些话让他产生了许多联想,当时,他有意疏远了与吴国芬的感情,冷淡了她的革命要求,这究竟做得对不对?今后应该怎么办?这又牵连着他在婚姻问题上的隐痛。 周朴同时发觉了张仁茂是有意回避他的到来,便问张炳卿:“你伯父了解你的情况吗?” 张炳卿详细地介绍了他伯父的身世和经历,也分析了他那种由于顾虑家庭,有志难酬的委屈压抑心理,说:“我的一举一动伯父自然明白在心,只是他不肯点破,装作不知而已。” 当周朴了解到张仁茂与黑大汉有着十分特殊关系时,便爬上楼去与张仁茂作了一次深谈。 张仁茂一直听着周朴的话,很少答腔,会意处也只点一点头。临了,周朴坦诚地请张仁茂去大后山做做黑雷神的工作,劝说他们最好还是能够接受改编,由共产党领导。最后,张仁茂放下烟杆,终于同意去试一试。 周朴走后,张仁茂上了床,但他思绪翻腾,不能入睡。他干脆又重新穿好衣服,找出一小瓶洒来,倚在床头上抽一会烟,喝一口酒,反复掂量着这件事。他想着周朴的话条条在理,这个世道是到了该变的时候:贫富不均,人心难定。江山是打出来的,没有枪杆子,出不了新世界。共产党主张穷人翻身当家作主人,这话更合他的心意。周朴与姚太如是共产党,他侄子也当了共产党,看来这路子没有走错,他们的声势已经不小了。但现在让他去大后山劝说黑雷神这些人接受改编,话该如何说呢?他与黑大汉确有很深的交情,这些人也都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的。现在,既然他们已经同意了合伙,不就是同心了么?再说,黑大汉能占有一方山水,聚拢起几十个人,这也来得不易,怎么能叫他拱手让人!周朴说让他们最好接受共产党领导,这个“最好”如何解释得透彻?人家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在这当儿,是小镇上你们几个无处安身的共产党人去投奔他们呀!再一想,周朴的话毕竟有大气势:“要说合伙也行,在小镇,在现时,我们是小伙计,但在全国,在今后,他黑大叔就只算得是个很小很小的伙计了!他现在为什么站得住脚?山势地形险要是一条,但主要不是这一点,而是因为山头太小,影响不大,当局者不在意,他们得对付共产党的大部队。在有飞机大炮和机关枪的年代,想要搞个水泊梁山是行不通的,他们只可能与共产党配合,接受共产党领导,这是大势,迟改编不如早改编好!”张仁茂觉得这话还是该与黑大汉径直说出来才是。 入冬很久了,后半夜更冷。虽然有酒下肚,张仁茂还是禁不住寒意,连声咳嗽,年纪毕竟大了!他感觉到创世界的事属于下一代人,能帮一点就算一点吧,于是他从床上下来,取出一缸高粱酒,包了一包豆腐干,准备进大后山去。这时,天已亮了。 进山后,张仁茂的事情办得意外的顺利。黑大汉倒不在乎那迟改编不如早改编好带点威胁的话,他是一向相信张仁茂的主意。几杯酒过后,黑大汉便爽爽快快地答应了:“老兄,这件事我就听你的得了,既然张炳卿这共产党是你的侄子,我这挑子就让了他也无妨!” 第二天,张炳卿匆忙去了趟大后山。最后商定,由姚太如任指导员,黑大汉当队长,这支农民队伍便定名为青石人民地下武工队。张炳卿仍负责与小镇远近各乡的联络工作。 这件事办成功了,吴国芬却有些失望,当时她为这位炳哥耗心耗力办事时是满腔热情,兴致勃勃的。那天晚上,她见到周朴进入张家时,很想闯进去与他们一块说说话,但又一想,这么做太冒失了,有些不妥。她以为隔天便能从张炳卿口里问出点什么来,然而,张炳卿第二天就不声不响地走了,连把他说过要去看望姑妈的话也抛到了脑后,他的事就真有那么紧急?或者,他就真该这么冷落人?吴国芬不免灰心丧气:炳哥看不起她! 周朴仍留在小镇没走,吴国芬碰到过他几次,只是不便答话,一天,在河沿的堤岸上又遇着了他,周围没人,周朴便主动招呼国芬:“小妹子,谢谢你帮了大忙,让你特意给我去送凉席。”吴国芬一听便能会意,但一时回不了话,只笑了笑。周朴又问:“你姑妈的病好些了吗?”这话更让国芬吃惊,他怎么打听到姑妈病了呢?国芬依然只是笑了一笑。周朴欲走时,吴国芬才突然想到一句话:“李老师那夜校怎么会散了呢?”周朴听了也一怔,但随后便释然了:“怎么问这事?是你想上夜校么?好聪明!可我是外地人,怎么能知道这些?你就不能去问问你那个叫炳哥的人么?”吴国芬说:“我早退学了——这种事情,我便是去问他,他也不会跟我说什么的,我才不问他!”周朴嘿嘿嘿地笑起来:“原来是这小篾匠不认人,那是他该骂呢!”吴国芬顿时高兴起来,这周朴真能知道我心里的事啊!她还有话要问,可是,周朴朝她挥了一下手便走了。吴国芬猜想,这肯定是张炳卿与这周朴说了她些什么!那么,周朴就一定是这些人的首领了。只可惜刚才没多说些话,同时,也没能向他打听田伯林与李墨霞会不会真离婚,他在李家大院进进去去,该会知道这件事的。不然,他也不会问到姑妈的病情上去,他怎么会关心上了姑妈的事呢? 第10章 风云4 小镇商会会长的女儿拜警察所长的老婆小麻姑为干妈,她的出嫁少不得要风光一番。结婚那天,除了旌旗鼓乐,八抬大轿之外,还加了一道好“菜”——商会会长竟搬动了小麻姑。小麻姑接过一个沉甸甸的大红包之后,也加入了送亲的队伍。在她的轿子后面还带了两个挂枪的亲信警察——这是违反规定的,但警察所长经不住她的纠缠吵闹,也就默许了。 姚太如聚集了八九个人,准备上大后山去,正愁着没什么见面礼物。他们为打制梭镖等了两三天。当听说商会会长的女儿出嫁有枪兵护送时,姚太如远远地望着那长长的送亲行列说:“这也用得着耍什么威风!” “你们如果真有胆量,就去灭了那威风嘛。”黄雪钦见姚太如有些愤然,脱口说了一句。 这话提醒了张炳卿,他说:“按我们这里的习惯,去时一路滔滔,回来时各走各道。据说这送亲是送外县去的,回来时更不能结伴,而且要从周家山坳经过。机会好的话,说不定真能借到那几条枪呢!” 姚太如一听,马上兴奋起来:“天助我也!” 几个人一琢磨,想出了个与智取生辰纲相似的方案。便派人尾随,打听小麻姑回程的消息。 也真是天助。三天后小麻姑经周家山坳回小镇来,连轿夫在内,一行仅五个人,而且,一上山坳,那两个气喘嘘嘘的警察便倒挂着枪朝化装成打柴人的武工队员走过来,因为这些人坐在山涧边,那里有股山泉,在冬天里水也是暖的。那两个警察蹲下身子去喝水,这几个武工队员猛虎下山似地扑了上去,顺手就下了他们的枪,并把他们按倒在地,连梭镖大刀也没有用上,更无须按原定方案办事。那两个轿夫见状,便不要命地飞一般跑了。 小麻姑从轿里出来,正要叫喊,便被这些人堵住了嘴,塞进了一个大麻袋,立刻转移到山背后的草丛里。该怎么办?有人说,干脆一刀一个捅了这两个警察,把小麻姑扛上大后山去当见面礼得了。这件事姚太如却处理得清醒,也很宽大。他安慰了两个警察:“我们见过面,我是共产党员不假。只要你们放下了枪,我们可以对你们既往不咎,但现在不得不委屈你们一下。我们走了,警察所长会来找你们的——丢了小麻姑,他能不怕挨岳父上司的枪子?” 接着,姚太如又历数了警察所长与小麻姑的一通罪恶。说着,把这三个人捆绑牢实、堵上嘴,留下一张字条:警察所长必须向小镇人民认罪,否则严惩不贷!落款又加了点花样:青石人民地下武工队第三支队二分队。 这些人初战告捷,欣喜若狂,抄小路直奔大后山去了。原来造反革命竟如此简单!自然,在人们传说这段故事的时候,加上各自的发挥,就变得更加丰富多彩,一点也不比智取生辰纲之类逊色。 警察所长从轿夫那里得到消息赶来周家山坳时已近天黑。几十个荷枪实弹的警察瞎嚷了一番,一无所获。第二天,才有人发现了小麻姑和那两个警察。回到警察所里,少不得小麻姑哭闹一场,最后以那两名警察挨一顿板子了事。 这件事是小镇人对当局权威最严重的公开挑战:而另一件事同样可以看成是大逆不道的惊世骇俗之举,那就是田伯林与李墨霞公开宣布离婚。 关于他们离婚的话小镇人早听说过了,有人信,有人不信,本无要紧,但当李墨霞与田伯林在家门口迎接着周朴与小镇上的一些头面人物,而从龙嫂那里传出的话却是办离婚酒宴时,这就让小镇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离婚还得请客摆酒?看那样子倒像满高兴呢!” “结婚讲排场,离婚也争体面,真是有钱人干的事!” “听说这事寿公还作了主呢!那八成是墨小姐被什么大人物相中了,逼田伯林退婚。这次田伯林不敲一笔钱肯放手?” “屁话!据说是田伯林要离的。他常跑口岸,外头能没有几个相好的?” “相好的也不一定只在外头有,这小镇从上街数到下街就没有一个漂亮女人?” 男女偷情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一个永恒的话题。小镇也是无风三尺浪,有风浪滔天。 姜圣初夹在人群中。他说:“你是撞着了呢,还是你牵了红线?” “你老婆病成几根筋,想当戴绿帽子的乌龟还不够姿格呢,担什么心!” “咦,这话就难说了!老婆不行,可他那小婶子还是鲜嫩的一朵花呢!你没见过保长与吴枣秀常常说笑到一块让人用杠杆也撬不开么?”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姜圣初有好些不自在了。 “如果真有这等好事,你姜圣初也就别去撬了吧,兴许还能讨得个小红包呢!” 在大家的哄笑中,姜圣初挤出人群往家里走。 吴枣秀病了十多天,这两天才强挣着上了织布机子。姜圣初想:该没那种事吧!但他仍进进出出地嚷了几句:“谁敢欺侮到我头上来,那是找死!我可不认他是什么保长、乡长、县长的!” 吴枣秀不露一点声色。姜圣初老婆抱怨说:“你又撞着神,见着鬼了?总不肯让人安生!谁招惹你了呢……” “离婚还臭讲究……不安分!”姜圣初文不对题地嘟嚷着,他实在看不出这屋里的气氛与往常有什么异样,便又出门了。 最后来到田家的是警察所长。他拉长着脸,真象挨了谁的闷棍发作不得。小麻姑则紧紧地依傍着丈夫,深怕又被谁劫了去似的。她之所以来,是因为李墨霞邀请她时,周朴在一旁说:“保长也是为你摆酒压惊呢,应该去的。” 姜圣初从田家的后门进了厨房,见着龙嫂,便帮着去加柴拨火,想打听些情况。他奉承地说:“龙嫂子真有福气,田家的事你掌管着一半了!” “不是大冷天上人家这里来蹲什么柴角!”龙嫂边忙边说,“不想讨人嫌弃,就帮着续柴添水吧。” “嘿,这不给续上柴了么——你说,他们好端端地离婚为哪桩?”姜圣初问。 “天知道为哪桩——没缘吧,前生前世没修到么——你不知道添水么?”龙嫂火急火燎地炒菜,“他们家的事碍着你什么了?穷打听!” 这时,上菜的厨师从楼上下来。姜圣初忙凑上去:“这摆酒真是……为离婚么?” “是呀,一为周老爷送行,二为麻太太压惊,三呢,也为离婚,好来好散。保长与墨小姐都讲了话,那还假得了么——你是不信?寿老爷正在讲呢。”厨师指了一下楼梯口,“你别挡着道呀!” 姜圣初靠近楼梯,真听寿公在讲话:“……小妹墨霞一心致力国民教育,小弟伯林则矢志实业救国,人各有志,情趣各异。现经双方商定,自即日起脱离婚姻关系。此事乃周公朴兄下察民情,力倡婚姻自主,男女平等,玉成其事,为兄也表赞成。以往他们二人多得诸位爱护,今后仍需大家关照……” 姜圣初一听,便出门宣告众人:“我说这事寿公不做主哪能办得成!一个要去实地救国,一个要……要教育民国,不离婚不行么!” 大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可姜圣初咬定是刚才亲耳听来的,各人便只好凭自己的见地去胡猜了。 席上,人们听寿公讲了话,也就引出来不少附和赞美之词:什么“此乃开明之举,足可以倡导一代新风”、什么“当今潮流,寿公首领,堪称风范”!甚至与当时官方宣传的“新生活运动”牵扯到一块,说什么“虽刻碑立石亦不为过也!” 唯有那位警察所长一言不发。当周朴讲完话后,他突然一击桌子,乘着酒兴大喊:“反了,他妈的反了!” 周朴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你说谁反了?” “我说老百姓反了,世道反了,难道你堂堂县府秘书,真能一点不知道么?现在党不党,国不国,全都坏在什么平等,什么革命,什么主义的屁话上了!有些人身在曹营心在汉,吃里扒外,挂羊头卖狗肉,弄到如此地步,依我说,共产党该杀,这些人也该杀!” 周朴明白警察所长倚仗着他岳父老子在军界的势力想向他发难了,于是镇定地反问:“你见着吃里扒外的人了?” “姚太如是什么人?我多次发现他图谋不轨、宣传赤化,还办了个什么夜校!现在要的不是什么国民教育,要的是国民镇压!”警察所长气焰嚣张,“姚太如这种人早就该抓,可我是碍着你周老爷的情面!” “啊,原来如此!”周朴斟满了一杯酒,敬给警察所长,“难得所长如此关照。”他又转向大家,“姚太如是什么人?前几天,他拦劫了警察所的枪支,我才知道他是共产党无疑!可是,以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叔父,以及寿公的兄弟德公是党国的中坚。凭这一点,我介绍了姚太如来小镇教书,可没说让他来与你所长作对,而所长先生早就知道他图谋不轨,该杀未杀,现在又放虎归山,我不敢说这枪支是有人特意送到周家山坳去的,但至少是一种疏忽,违犯了规定!究竟是谁吃里扒外呢?再说,如果不是有人贪污腐败,欺压善良,为丛驱雀,为渊驱鱼,也不至于闹到今天这种党不党,国不国的地步!此次我来小镇,亦不敢下乡走动,实在是心有疑虑。听说警察所几十条人枪近来也不敢去大后山一带了。有不有个称黑雷神的人在那里据寨?反正老百姓传得神乎其神,你所长可有办法让民心稍安?至于刚才我所说的国民革命,唤起民众,平均地权,解放妇女的话,大家读过总理遗嘱,都知道不是我的发明,相信所长你还不敢指这些为赤化宣传吧!” 警察所长一时无言以对,李寿凡马上出来圆场。警察所长受了羞辱,又不能不顺势下台,便恶恨恨地暴了一句:“如果你周老爷想要下乡视察,我一定相随护驾,谁敢乱说乱动,我就地镇压!” “我来贵地相扰各位许多天了,所长如果无其他要事,我得告辞回县府了。”周朴笑了笑说,“至于你说的镇压二字,恐怕是走夜路吹口哨,自己心里怕鬼,要壮壮胆子吧!不然,你为什么不去踏平了大后山那个寨子?” 第10章 风云5 在小镇,田伯林与李墨霞之所以能够演出这么一场公开离婚的文明戏,并且把李寿凡等人也搬上场来,这是因为有周朴这个导演。 前两天,姚太如等人上了大后山,小镇的地下武装正式建立,周朴来小镇的任务圆满完成。离开小镇之前,他想该帮李墨霞与田伯林杷离婚的事了结。田伯林在上星期天去小学校与李墨霞开诚布公地商谈了一整天,两人都觉得维持这种名存实亡的夫妻名份毫无必要,对谁都是多余,而且,实际上对李府的名声也未见得好。但是,如果李寿凡不同意,即使他们公开宣布离婚也只会被人看作是儿戏之举,于是他们便双双求助于周朴,希望周朴能够从中说服李寿凡。周朴答应了,但他仍说关键在于他们自己的态度,尤其是田伯林,恐怕到时还得有敢于丢弃这个保长差事的思想准备。 周朴来小镇十多天,虽然住在李家大院,但一直忙于公务,尚未与李寿凡深叙故情。李寿凡则感到时局骤变,人心难测,周朴的来意究竟如何,他实在无意探究,旧时同窗好友来访,也只想尽地主之谊。许多时间,他都躲在自己那间土不土,洋不洋,称作“望云楼”的书斋里玩弄笔墨,生吞活剥些不合时宜的田园诗,临摹些古色古香的山水画,自视清高风雅。 周朴上了“望云楼”,门上有对联一幅: “超脱尘凡,不求闻达: 寄情山水,拙守园田。“ 周朴推门,李寿凡搁笔相迎。周朴环顾四壁字画,笑笑说:“寿公意趣高雅,但眼下风起云涌,山雨欲来,不知安闲是否可得?” “心远地自偏,安闲何时不有?”李寿凡也笑着说,“小弟自知无补天之才,但有闲散之意,不敢与朴兄并论。坐,请坐,喝茶。” “眼下时局动荡,战事日紧,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为之奈何?”周朴在李寿凡对面坐下来,缓缓地说,“寿公高踞望云楼,难道真的只见闲云野鹤?” “国运兴衰,民心向背,非我等所能左右,但信天行有常,无须杞忧过甚。”李寿凡淡然地说,“喝茶,别凉了。” “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且不说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仁人志士自当有责,即为个人之计,作掩耳闭目之状,亦非明智吧?”周朴喝了口茶,“寿公既然深知民心天意,何去何从,岂不宜尽早筹划?” “何去何从?”李寿凡连连摇头,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让我报效党国,自知力不从心:让我附逆乱民,绝无此理——你我故交久矣,当知我不近政治而亲棋画。人生如梦,何必自寻烦恼?今日难得相逢,何不摆上一局,借此为乐呢?” “好,好。”周朴见李寿凡关了劝谏之门,而自己身肩地下党负责人的重任,也不屑与一个僵化的旧乡绅较量口舌,便说,“既然寿公意兴全在棋艺,小弟理当奉陪,不然,故旧之情便略显浅薄了!” “正是,正是。”李寿凡已经摆上棋子,“请先着子吧!” “好吧,架炮……”周朴望着李寿凡不谙政治,专注于棋势的神情,真的动了故旧之情,“我只担心,这棋局一开,恐怕小弟会得罪了你寿公呢!” “哪里哪里。”李寿凡并不会意,“我走马了。” 这时,田伯林上楼来了,他手里搬着一叠账本。进门立定:“二位兄长叙旧,小弟前来打扰,失敬了!” “请坐吧。伯林兄事务繁忙,今日如何也有暇上这望云楼来?”周朴起身让座,“观云看雾何必带来帐本呀!” 李寿凡见田伯林进来,满脸不悦。他已经听到田伯林与李墨霞分别传出要离婚的话了:“你近日不肯露面,今天来有什么要紧事?不见朴兄正在棋兴上?” 田伯林并不像以往一样听命而退,倒象是有意作对:“二位兄长在此,本不敢惊扰,只因事出无奈,又不得不来,有请二位多多包涵。” “请坐请坐。”周朴反客为主,热情相邀,“伯林兄走遍东西南北,见多识广,正愁难得一叙,何来相扰之说?请坐请坐。” 田伯林把账本放在案头上,坐了下来:“小弟无德无才,不敢与二位兄长高论,仅为谢罪而来。” “该当何罪,从实招来。”周朴哈哈一笑,见李寿凡脸若冰霜,便说:“你们是谈家事么?那我应该退避了。” “无妨。”李寿凡料定周朴已经听到田伯林与李墨霞要离婚的事,“他们既然不知羞耻,定要家丑外扬,我也不顾了。伯林,难道你今天登门是来问罪不成?” “岂敢。田某再无知无识,也不会胆大妄为到这种地步。”田伯林态度谦恭却又以退为进,“小弟深感有负兄长栽培,愧对李府厚恩,无颜请求宽恕。外人一切讥讽嘲笑之论,该当田某一人承担。只考虑到往后再在府上出入,恐辱门楣,以往经管的有关帐目亦不宜由小弟继续插手,近日未来府上,只为在家清理帐目,现已结算完毕,特来交付。过目之后,小弟即请兄长发落。” “岂有此理!真正……岂有此理!”李寿凡从未想到田伯林会将他一军。以前,田家纵有争吵不和之事,田伯林从来都只是掩饰自责一番。这次听到他们有关离婚的话风大雨大,李寿凡也只是觉得这些全是李墨霞之过。刚才田伯林进门,他只以为田伯林是斗胆告状来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跟我来逼将了不是?” 田伯林不吭声。 周朴玩着手上的棋子,见他们僵持着,便起身说:“棋改日再下吧,这毕竟是贵府的家事,我暂请告辞。” “何必见外!”李寿凡的迂腐在这里也可见一斑,他以为舆论仍在他一方,“既然伯林说话毫无顾忌,我又何必为之遮掩?何况你周朴老兄不是外人,他也难得听到你的教诲。就让他说吧——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话不敢有半点虚妄之处,全是实话实说。”田伯林没有退让的意思。 “你真是来交差?”李寿凡很是气愤。他在屋里走动了几步,“我李家在什么地方亏待了你!” “是我愧对李府的厚恩。”田伯林重复一句,“我想交差也是为府上考虑。” 李寿凡无奈,终于缓和了口气:“墨霞如有不是,你尽管说来,我当为你做主。” “是呀。”周朴从旁插言,“伯林兄,你把实情说了吧,这事仍须寿公替你做主呢!” “这离婚的事,我不责怪墨霞,是我们商议好了的。”田伯林说,“墨霞有志有才,我们结婚原就委屈了她。我被俗务驱使,长年在外四处奔波,彼此并无真情真意。墨霞尽责国民教育以来,我们相互已全无照应了。如此情形,双方都觉得勉强,思之再三,以为还是及早分手为宜。离婚的事在外地本不足为怪,但恐小镇闭塞,世俗难容,从而累及兄长,难符大家风范,因此,唯有小弟交差告假一法。如果能得到兄长宽宥,尚容我在小镇立足,则打算做点小本生意,图个温饱便知足了:不然,我便打算远避他乡,亦无怨意。二位兄长在此,我田某如果敢有虚言妄语,天地不容!” “何必出此重言呢!我看这也不能说对李府有许多的牵累。”从政治上着眼,周朴觉得田伯林真正的出路在于与李家大院做最后的决裂,但田伯林与李家的关系太深,目前的政局也还没有发展到那种十分逼人的地步,因此,周朴只是让他以交差相要挟来换取李寿凡对离婚的认可,未料田伯林此时此刻竟能做得如此认真,也还有些动情,“不就是为离婚的事么?” 田伯林的话确实出自内心,既保留着对李府的真诚,又显示着摆脱这场婚姻的决心。但这一切都只是为着吴枣秀,这个女人正为爱着他而在折腾着自己的性命。 李寿凡坐了下来,沉思着。看来,田伯林与李墨霞离婚的事已无可逆转了,凭他一声咳嗽,三言两语解决问题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不管他愿不愿意过问时局,但时局的实际发展却动摇了李府的威势。租息难收、商务凋敝,民情日恶。今天田伯林说出这番话来,更让他生出一种众叛亲离的感觉:“你们怎么就什么都不顾及了呢!” “刚才听二位所谈,只不过是一桩不太大的家务事,大家何必过分认真?”周朴轻松地笑了笑,“恕我直言一句,离婚的事,只要两厢情愿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二位是不是都有些小题大作了?” “这是世风日下,不堪教化!”李寿凡忧心忡忡,“岂只是家事而已!” “寿公差矣!”周朴哈哈大笑过后,又用轻松的语调悠悠说来,“天长地久,世事随时而变。男婚女嫁,本当各择其爱,有情则促其成为眷属,无情则不必强求苟且。此既合乎天理,亦顺乎人情,何来不堪教化之说?历史潮流总是弃旧扬新。当今妇女解放、男女平权、个性自由的呼声日盛。寿公学识渊博,从来豁达大度,何必为此忧心戚戚?”接着,周朴又以某要人离婚走上法庭,某党国领袖离婚还登报启事为例,说明这既无碍于风范,亦无伤于大雅。 “罢、罢、罢!”事已至此,李寿凡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说,“并非我一定要包办他们的婚事,而是他们闹得满城风雨,让我无法收拾。” “这有何难?”周朴包揽着说,“结婚离婚都是光明正大之事。小镇虽然闭塞,只要寿公肯顺水推舟,为伯林与墨霞做主,正好开移风易俗之新生面。不说这足可为李府门楣增光,亦不至于有损李府的体面吧!” 李寿凡看着田伯林恭谨肃立一旁,重又把账本推到他面前,终于说:“你且先退下去吧,别为小事误了大计。李家的事一如既往,还得借重于你。即使离了婚,也无碍于你在李家走动,我们两家总还算是世交吧!” “难得寿公如此开明,也难得寿公对你如此器重。”周朴拍了拍田伯林的肩膀,“此事你可以放心了,走吧。明日我当去你府上拜访,墨霞说过,来小镇这么久了,她还没请我去你家喝酒呢!” 田伯林走了。周朴与李寿凡又长谈了几个时辰,终于让李寿凡答应了去主持田伯林与李墨霞的离婚酒宴。 酒宴过后,田伯林与李墨霞一左一右拉着孩子穿街而过,田伯林还给孩子买了几尺布料作为纪念。这种破天荒的离婚游街,让小镇人大开眼界。在惊愕,窃议一番之后,大家也就认可了:好来好去,各奔前程——事情本来就应该这么办呢! 第11章 情肠1 吴枣秀病倒后,一直要死不活地拖了下来。谁也说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病:无痛无痒,可就是茶饭不思,睡觉不宁,眼见着一天天地形消骨立。吴枣秀在人格备受凌辱,感情遭遇压抑的境况里与田伯林相好,两人的社会地位悬殊,从一开始,吴枣秀就非常清楚,这只不过是偷情而已,她并不期待有任何的报偿,她需要的是渲泻自己的感情,这多少包含着一点对田伯林受李府大小姐冷遇而产生的同情和不平,但决不可能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这就是她的性格:情愿赠予,而不容欺骗和强暴。当她出乎意外地感受到田伯林对她怀有一片真情时,这就让她为难了。她有勇气担当起偷情可能带给自己的一切危险——除死无大难。处在当时的情况下,她却不希望带给田伯林任何的损害,能够让他当不成保长么?一个堂堂的保长与一个卑贱的寡妇,社会地位有着天地之别。吴枣秀认定小镇人容不得她上天堂,她就不想拉田伯林下地狱。于是,她毅然决定与田伯林断绝了那段偶然发生的风情。 正因为是真情对着真情,这个决定对于吴枣来说,既有撕心裂肺的剧痛,又有为知已悦已者牺牲的快意。却不料那天黄大香的一番话不偏不斜正正点触到了她致命的穴点:他们这情能真的断得了么?吴枣秀发现自己的决定只不过是一种短浅之见,这于自己,于田伯林都并非真正情愿,说到底也只是一种无可奈何,那结果却极有可能如黄大香所料:如果人不死,你们这事情就难了断:了不断,不要说事情败露,长久不败露几乎不可能老是揪心揪意最终也会折磨死人的。果真是,一回家,她就即刻病倒了!本来,吴枣秀可以躺在病床上,于极度虚弱的情况下,无怨无悔地、平平静静地告别这个世界,她牵念的只有国芬,她已把该嘱咐的话都嘱咐过了。她说:“看来,这世界上的事终究由不了人,生死也勉强不得,吴家人可怜的就只有你了!你人大了,也能懂些事了,到时,你便去与香婶过些日子,我想她是不会厌弃了你的。”之后,她就不肯再多说话,像是在等待着那个最后时刻的到来。 然而,周围的人偏不让她这么安然地死去。国芬是枣秀最亲近的人,她感到了事情的严重,她向香婶哭诉了这些情况,黄大香很着急,连着去看了吴枣秀好几次,为她传递了田伯林的一些消息,但她拒绝听,更不愿意与田伯林见面。吴枣秀生性孤傲倔强,宁折不弯,既然她认定自己身处卑微境地,就情愿让待她好的人有负于她,而不肯让自己有负别人,此时,她当然意识不到还有出走这条可行的路。黄大香是最了解吴枣秀心性的人,她觉得吴枣秀是在朝绝处想,于是点拨国芬,让她事事小心在意,时刻守候在姑妈身旁。晚上,国芬知道姑妈未能入睡,总是转弯抹角地说些宽慰的话语。说她与张炳卿仍是兄妹一般的好,在婚事上怪不得炳卿哥:说她相信炳卿哥是个实心人,当时是不愿牵累她才那样做,现在炳卿哥不是经常在外面跑动,全不顾家么?她也说起田伯林见着她时询问姑妈病情时的那种焦虑心情,他劝姑妈养好病,再熬过一年半年,她们两人就可以一同离开姜家。到那时,她们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她不信谁能阻拦得了。这些话说得多了,对吴枣那种剧痛、绷紧、绝望、僵化的情绪多少起了些缓解作用,吴枣秀的心终于又活动起来了。她让国芬别误了姜家的活计,她说,你吃他们家一天饭,就该为他们出一天力气,姜家家计也艰难,禁不住两个卧床不起的女人折腾。 张炳卿前天回小镇便立即上姜家来看望吴枣秀,还说了不少的话,虽然他还有另外的任务——姚太如让他动员姜信和上大后山去。张炳卿坚信世道的变化,并肯定这变化即将到来,往后的日子必然过得顺心畅意。吴枣秀听着,认为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痛痒:但当张炳卿把它与下面的话联系在一起时,她又觉得有些切心切意,切情切景了,张炳卿说:“以前,我与国芬的事,是我辜负了她,这件事情已经过去,本可以不说,但现在说来也无妨。当时我没能料准时局的变化会来得这么快,形势会变得这么好,由于一时的糊涂就违心背意草率地办了婚事,这既误了别人,也误了自己。现在,新世界眼见着就要来临,凡事都应该往长远处想想才是。” 张炳卿说的是他自己的那场婚事,或者也还有婉言劝导吴枣秀在与田伯林交往时应该慎重,不要误入了歧途的意思。但吴枣秀从自己的角度听来,感受则完全不同。她想,如果新的世界在这时候真是能来,田伯林与李墨霞又真是离了婚,那她与田伯林的事也就真可能如香姐说的还有个长远吧!在蒙胧之中,她似乎见到了某种希望。 为吴枣秀的事,黄大香更是日思夜虑。黄雪钦与周家大妹子的恋情悲剧曾经强烈地震撼过她,而吴枣秀此时也走到了深渊的边上,她不能坐视另一场悲剧在自己眼前重演。黄大香看人看事的目光从不势利,也不鄙俗。她不但见到了吴枣秀的悲痛欲绝,见到了李墨霞的苦涩忧烦,见到了田伯林的难堪落魄,而且,她也能敏感到时势的某些实际变化,她认定田伯林真是个受气的保长,李墨霞是真正厌弃了他,而他又真有情于吴枣秀。另一方面,黄大香还觉得,吴枣秀如果要离开姜家,此时此刻,只有跟上田伯林才是唯一的生路,于是,黄大香打算要极力玉成他们的这桩姻缘,而不是一时苟且偷欢,不然,祸殃定会接踵而至。所以,不管吴枣秀如何偏执嘴硬,从长远处考虑,黄大香就替她做主了。 田伯林公开离婚的当天晚上赶忙来到黄大香家,说:“我总算把婚离成了!亏得寿公没有计较,仍让我替他掌管着李府上的事。我这也是听了你的开导,我不能亏负了枣秀待我的一片心意。现在就烦你去看看她吧,她的病如果好了些,请她来见见面,病如果不见好,也讨她一句话,能不能搬到哪位亲戚家去暂住:一来好找医生治治病,二来我也可以随时去看望她,以便从长计议我们的事。” 黄大香答应了田伯林,让他等着。当即上姜家去了。她穿过阴暗潮湿的过道,跨过断墙来到姜家后院,正听得姜圣初在嚷着:“银花这鬼妹子,你就知道好吃懒做,三五天也下不来一匹布。天上不掉下来,地上不冒出来,我供得起你们这一大帮人么!” 又听久病的姜大婶子拖拉开沙哑的声音叨念:“你叫嚷谁呢!要断气了的,背着重病的不都在挣扎着做些活计么?一家人相扶着拖日子,捱时辰,你还来催逼什么……唉,我也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呢!” “我说银花妹子几句也不能?你们活得不耐烦,我就活得舒坦?不见没米下锅了……”姜圣初仍在嚷嚷,但声调低下去了。 黄大香推开门招呼着:“圣初大伯,大婶子,吃过晚饭了?” “活人还能不吃饭?早吃过了。”姜圣初又说大话:“香嫂子,你是来看望枣秀的病吧,我们全家人都在小心侍候着她,这病已经好多了。” “银花,快炒几粒豆子,泡碗茶给香婶喝吧,咳,咳,枣秀的病这两天稍好一点,她又爬着上了织布机子。这会儿歇着了——是老天不照应呢,我一个人病倒还折不了罪,偏又牵连上枣秀。一家人全都靠着她,好手艺呀!” 国芬引黄大香进了吴枣秀的房间。吴枣秀倚在床头上,叫了声香姐,顺手把油灯挑亮——她那神色仍然憔悴。 银花送茶进来,吴枣秀问:“你爹刚才叫嚷谁呢?” “叫嚷我呢。他一世这么惯了。”银花劝解说,“二婶娘,你好好养身子,什么都别听吧。” “病好些了?”黄大香问。 “好些了。”吴枣秀极力装出笑脸来,“本没什么大病,就是头有些昏晕……看来,这阵子阎王爷还不肯收我。国芬,你帮大婶娘生火染布去吧,让我与你香婶坐一会。” 国芬与银花走了。黄大香坐在床沿上,一边给吴枣秀推拿头部的穴位,一边给她传田伯林的话。吴枣秀听着,淌着眼泪。黄大香劝她与田伯林见上一面,她摇头:劝她上哪家亲戚家住些天,她也摇头。黄大香不免抱怨了:“天不绝人,你何苦自寻绝路?你不依我,可也不该负了田伯林呀!你定要这样下去,我真不会踏你这门了!” 其实,这时吴枣秀的情绪已经渐渐地转过了弯子。她从得知田伯林与李墨霞离婚,就完全明白是黄大香为她费尽了心机。这时,她说:“香姐,你真比我的亲娘还亲,我哪能不知好歹?你这恩情我来世当牛作马也报答不了!只是,我病成这鬼模样,还怎么能够去见他?再说,我也没有亲戚家可去。即使有亲戚也是不能够去的,那会把眼下的事张扬开去,这行吗?你去告诉田伯林,我这病会好起来的,过十天半月再说吧,事情到了这地步,我哪能不依你!” “唉,那就好。”黄大香一听这话,便嘘了口气。吴枣秀是拿下主意了,她说的全都在理,是反复想好了的。黄大香只是觉得吴枣秀真是个死要强的性子,“病成什么样都不关紧呀,他田伯林能不知道你为谁病的?我该把你这话告诉他去,他还在我家里等着呢!” 黄大香来到灶门边与大婶子又拉了些闲话,便告辞了。姜圣初送黄大香回家时说:“香嫂子,这次枣秀害病可真急坏了我呢!劝她吃药,她定是不吃。我这不信鬼神的人也信了,老是在心里为她求神灵保佑,可不,这病不是真好起来了!你不信我?我如果说假,就让我不得好死!姜家可少不了她呢,这是真话。” “千万别起这种重誓呀。”黄大香相信姜圣初这话可能不假,“枣秀做事从来不知偷懒,就是性情傲了些。有些事是没办法的,你也顺随她一些吧!” 田伯林等候在黄大香家里很不自在,刚来过两位买货的顾客,他还不好如何接待,只得打发他们去了别的店铺,当他去推关店门时,无意之中一眼瞥见周朴只身进入了对门的张家,随后,张仁茂便端着个小酒杯来到门口守望,联想前不久吴国芬去李家大院给周朴送凉席的事,田伯林不免犯疑,这周朴果真是警察所长指称的那种吃里扒外的人么?不然,自周朴来小镇后,怎么会接二连三出现起哄打劫的事呢?如果县府的官员也有反叛之意,那眼前这世面还如何维持得下去? 这时,黄大香回来了,她向田伯林转告了吴枣秀的话,这让他深感宽慰,同时,也使他冷静了下来,他们的事过早张扬出去确实有可能惹出祸端来,但要做成真夫妻,又迟早瞒不了人,该怎么办才好呢,他还真拿不出个好办法来。 第11章 情肠2 田伯林与李墨霞的正式离婚,给他们两人都解除了某种心理上的压抑感。李墨霞出现了一些彩色的梦境,她在日记中欢呼:我的心是自由的了!但是,随后不久她就发现,她并未能从原先的生活框套里超脱出来,梦不过是梦。她曾经把自己比喻成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孤雁,眼见着同伴远走高飞,她是悲痛的:现在,伤口愈合了,却又不知同伴落在何处,她依然是忧郁的。仇道民和李青霞远在天边,杳无音讯。时局有如云腾雾涌,让她不辨东西南北。姚太如是她内心钦佩的人,他意气风发,谈吐高深,只小李墨霞一岁,却从未见他的谈吐涉及过身边的生活琐事,似乎人情冷漠。姚太如走后,李墨霞才完全明白他就是共产党的一员。那次当局者对她的传问虽然不是为难,而且还算得是客气,她却不敢再向周朴进一步打听有关共产方面的事情了。而她精神所系的国民教育又成效甚微,连一度付出过热情的夜校也不得不停办。这样,她周围的空气就变得越来越让人窒息。人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她理不清,解不透。离婚后,包括李寿凡在内的那些人际关系渐渐冷漠下去,她又不能不勉强与之接触,傍徨之中,谁为知心知意者?四顾茫然!幸而有小波在她的身边,还可以缓解一下她的孤独和寂寞。 比较而言,由于有吴枣秀的真情在,田伯林的感受则要踏实一些,当他搬着账本去找李寿凡时,他是在反复权衡了几个夜晚之后,才鼓起勇气作孤注一掷的。当时,他的心情颇有几分紧张,直到重又抱起账本退下望云楼时,才松了口气。这就好了!他没有亏负吴枣秀,也没有得罪李寿凡,保长照当,在小镇街上走动,依旧不失体面。所以,他十分心切地想着与吴枣秀见面,可吴枣秀却似乎并不着急。 吴枣秀的病好了起来。她与田伯林的事瞒不过国芬,她也不想瞒她了。她干脆把这些天的想法告诉了国芬:她是好歹都得把自己给了田伯林。她的难处在于,如果这次田伯林真辞了李家大院的差使,那倒好办,逃荒讨米,吃菜咽糠随着他就是,可李家偏偏还看重他,然而,这保长太太却不是她能当得了的啊!首先是别人不会容她,特别是李家。当保长的少不得向李寿凡这帮人点头哈腰,她这保长娘子能不跟着陪笑脸么?这种事她实在作不来,就算勉强作得来,她也不情愿:就算情愿了,这些人也还不一定因此认了她,真给她个保长太太的身价:即使认得了她一时,也很难认个长久。再说,谁说得准人心变不变?就算他田伯林能忍能让不变心,也难保她自己能忍能让不烦心,思量前前后后,吴枣秀反倒有些怨责起自己那秉性的顽劣了,她说她能够明白,此生此世,她那脾性是想改也改不过来了! 国芬说:“那你又何必跟随他呢?听人说,这保长也不希罕,共产党一来,有钱有势的人还不知如何下场呢!” 吴枣秀不说话了。感情深处的东西是论说不清的。她在心里想,如果时局真如国芬所说的那样,就该让田伯林断了通往李家的路,但这话如何跟田伯林说?说了他会不会听?吴枣秀本是个有决断的人,在这一件事上却表现得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她一直拖了十多天也未去与田伯林见面。田伯林已经多次向黄大香和国芬打听过吴枣秀的病情,看来,他那心绪真有几分焦躁了。 这天,姜圣初一早下乡贩布。吴枣秀梳冼一番,终于决定趁这机会上田伯林家去一趟了。田伯林见着喜出望外,简直有些慌乱,“你从后门进的么?真瘦了许多呢!” 吴枣秀象第一次来这里一样,远远地坐下来。但她笑了一笑:“你不让我死,阎王爷也发了善心,只是病得不像个人样子了!” “哪里哪里。”田伯林笑着打量吴枣秀,人瘦多了,精神还好,“你早该来的……不来反倒让我牵挂。真亏你耐得住性子!” “你真牵挂我?”吴枣秀几分妩媚,“我这不是来了。” “你坐过来吧……”田伯林说。 “坐这里好。说真的,你不该离婚呢!”吴枣秀说,“这回李家怎么会随着你了?” “他们也是没办法的事。”田伯林不愿深究深谈这件事的曲直,他多少怀着些对主子的愧意,只说,“我这全都是为了你,你不信么?” “你说我信不信?我本来是想死的,现在不想了。”吴枣秀玩笑地说,“这不也是为了你!可往后该怎么办呢?” “我正想同你商量。你说怎么好?”田伯林说,“我全听你的就是了——你坐过来吧。” “你真能听我的?”吴枣秀起身走向田伯林,“我一个女人能有多少见识?主意还是得由你拿:我只能由你了!” 田伯林抱住吴枣秀。他们许多日子没有温存过了。吴枣秀把头倒在田伯林的肩头上:田伯林扶过吴枣秀的头来,吃了一惊:“你怎么哭了?” “不是哭,是想着你呀!”吴枣秀轻轻推开田伯林,退后一步,找条凳子坐下,“我信你是有良心的,我们的事你也一定有了打算。” “依我看,你还是先从姜家搬出来。好几年了,说守孝也该到了期,姜圣初再拦阻你已经没了理由。往后,我便正正式式地把你娶过来。我一定对你好。”田伯林几分炫耀,几分自得地说,“你完全可以相信我。” “并非我不相信你!”吴枣秀紧蹙眉头,“现在我说要走出姜家,他姜圣初也拦不了我,而且,国芬已经长大,怎么都养得活自己了,只是……” “那还只是什么呢?”田伯林见吴枣秀在沉思着,猜到她心里也会有盘算,不惜奉承地说,“其实,你心里比我明白。从一开始,我就看中了你这一点,你说吧,我真听你的,事情到这步田地,你还有什么话不好说?” “……”吴枣秀久久地望着田伯林,既温柔,又为难地笑了笑,“女人怎么也不比男人……你常年在外面跑,你说这世道究竟会不会变?” 田伯林也十分关注时势,但这只是一种担心,一种忧虑,“难说呢!听说共产党可能打过长江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和谈得了。” “万一共产党打过来,李家大院的人怎么办?”吴枣秀又问,“他们保得了自己,也能保得了你?” 田伯林寻思了一阵才说:“我想,现在还没到那种时候吧……再说,这怎么也碍不着我们两人的事情呀……你是担心我这保长当不长久么?” “不是。”吴枣秀摇头,“我倒不在乎你能不能当保长。跟定了你,我死活都不会变心:但能不为我们两人的今后着想?我想来想去,我说还是一块离开这小镇为好!” “那能去哪里呢?”田伯林说:“我也不是没想过这条路。当时如果寿公不容我,我想也只有离开小镇这条路可走:但寿公宽宏大量,我怎能忘恩负义?再说……真到他们李家站不住脚了,他走,我们也走,那才好说话,你说是不是?” 吴枣秀当然认为不是。你田伯林决定了离婚,又去交差,他李寿凡不早在心里骂你忘恩负义么?说他宽宏大量,不如说他现时还用得着你田伯林!如果真是到了他站不住脚的时候,恐怕你田伯林想走也走不了——那不是白白给他去陪葬?但吴枣秀这话一时还说不出口:“你真是个死心眼的人!我就怕事情真到了那地步才难办呢……” “还有。”田伯林反复掂量过这件事,在他的潜意识里并不愿轻易地放弃保长的既得利益,“离开了小镇,那日子也难过下去——我不是跟你说过隔壁申家人的事么?” “我没想那些,他们是他们。”其实,这些天来,吴枣秀同样拿申家人反反复复琢磨过了,“你是说他们为私奔来到这里,现在日子过不下去了么?你就说详细些来听听吧!” “他们冒死奔逃到这里,那男的真当过教授,是个画家,还留过多年的洋。那女人是他的学生,他们好上了,但那女人已经嫁了人,老公是个有钱有势的大人物,手下养着许多人,是专抓情报,搞暗杀的。这种人明里暗里自然不会只有一个老婆——这女人却最年轻,最漂亮。她与申先生有了私情,事发后,被那人叫了回去,圈养在一个大院子里,派人看守着。当时,她已经怀上了孩子。申先生怎么也打听不到她的消息。整整三年过去,才在一位要人的寿宴上偶然见着这女人。女人向申先生指了指身边带着的孩子,申先生便尾随她的小汽车找到了她的住处。后来,申先生买通看门人,自己化装成修下水道的,混了进去,并乘夜与这女人逃了出来。”田伯林讲完这件事,感叹地说,“他们千里万里辗转来到我们这僻远小镇,弃尽了家财,只能做点皮货生意,那日子才过得如此艰难呢!” “你是说那姓申的后悔了不是?”吴枣秀问。 “那倒不是,他是心甘情愿。”田伯林说,“这些话他同我讲过。我离婚的事,他也表示过赞成,说世上只有情无价。不过,可苦惨那女人,她患了现在这种病,有时在睡梦里还发抖。两人又都不会操持家务,连饭菜都做不好,哪日子怎么过下去啊!” “听你这么说来,那申皮货也是个有良心的人了!”吴枣秀猜想不出申家女人怎么会那样又痴又呆,以为这种人是太娇气,经不了碰撞颠簸,她说,“人是各不相同的,我不是申家女人那种嫩姣姣的小姐太太,风呀雨的经受惯了,只要你田伯林也肯去做皮货生意,我一定能给你做好饭菜:你能苦得,我就更苦得,你真是只为这些担心么?” 吴枣秀站起身来,走向田伯林,却不等田伯林回答她的话便说:“我该走了。” “怎么,这就要走?”田伯林拉住吴枣秀,有些诧异地问。 “我找着空闲便上你这里来。眼下还是和以前一样吧。”吴枣秀宽慰地,“暂时避开人好,何必急着一时?” “你是一定要让我离开小镇?”田伯林忖度吴枣秀的心意,“可现在你说就已经到那种时候了么?” 吴枣秀此时也看不准形势的变化,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又模棱两可地说:“只要我们真心相好,还怕没时间商量?你就让我走吧,今天我还得给姜家织完一匹布,他们才不会生疑心呢。” 两人又相拥依偎了一会,田伯林只得让吴枣秀走了。 第11章 情肠3 姜信和在上夜校的那段时间,就常常表露出了对现实的不满情绪,后来,他又与姚太如说起过参加革命的决心。那次在左青石山洞里开会,就是他紧急去报信的。那时候,他也是积极赞成马上落草打游击的一个,可是,当姚太如等人上了大后山,张炳卿去动员他参加时,他却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推却了。那理由倒也入情入理:他母亲与二婶都病倒了,他不帮父亲顶力做事,一家人的生活便过不下去:再说,他留在这小镇上继续了解些情况提供给武工队,这同样是为革命做工作。在前不久,他已正式加入了共产党。 在家里,姜信和帮父亲染布,洗布,确实顶了不少力,二婶娘吴枣秀卧病在床,他也给予了照顾和安慰。他虽不了解吴枣秀生病的原因,但他在这个家庭里是最了解时局,并能把时局与家庭前景联系起来看的人。他知道吴枣秀与吴国芬都不可能在姜家长期呆下去。他明确地表白过吴枣秀改嫁是她的权力。甚至,在他接近吴国芬受到拒绝之后,终于放弃了进一步的追求。他没有怀恨吴国芬,至少在表面上还是象以前一样对待国芬。 吴国芬对姜信和也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照样和平共处,但心理上却仍然保持着警戒。她发现姜信和晚上出去,深夜而归。开始,她以为姜信和也如张炳卿一样是去忙革命的事,后来却发现,当张仁茂被小石贤缠着来大香婶家说书讲古时,姜信和便去了周小莲那里。再看看周小莲,最近一段时间以来,那神色也有些不对,显得很兴奋,表现得坐立不安,一双鞋底扎了十多天也没有完工。 这一天,吴国芬见姜信和吃过晚饭,换了件衣,在屋里转了两圈又出了门。吴国芬赶忙喂了猪,也出门去。她不由自主地来到张家后门外的岔路口。那里有棵柳树,月光很明亮。吴国芬站在树影下——她也不知为什么要守在这里。刚想回家时,见姜信和从街尾那头绕着来这里了。吴国芬赶忙闪到树后。姜信和在张家后门外向里扔了块石头,门随即“吱”地一声开了,门缝里伸出个脑袋来,一挥手,把姜信和招了进去——那女人定是周小莲无疑。她想,周小莲怎么要招惹姜信和这种人呢?但是,这姜信和究竟是种什么人,她也不好说,姜信和年轻英俊,能说会道,手脚也灵便,比张炳卿差不到哪里去!可就是她吴国芬看不上。而女人在见着别的女人偷情的时候,心里的滋味又不免有些酸涩。于是,国芬便挪步往回走。她想,这张炳卿怎么就全不顾家里的事呢?一去十天半月不归的,也难怪小莲…… 这时,对面来了个人,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挑着篾匠工具,走路时一晃一晃,不待走近就知道是张炳卿回家了。国芬正要回避,张炳卿向她招呼:“国芬么?你怎么这时候跑到野外来了?” “炳哥……你回了?”国芬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国芬。”张炳卿在国芬面前站住,“你姑妈的病好了吗?你家里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没有,我姑妈的病好多了。”国芬局促不安地,“我该回家了……你怎么能这么久不回家?” “忙不过来呀,这你能不知道?”张炳卿的声调带着几分兴奋,“你家没出事便好,这次回来,我正准备着与你说些话呢!” “要说什么呀?”吴国芬向张家后门口张望了几眼,“还是往后再说吧……你怎么不走街面上回家?” “这模样也不像太爷回府,还摆什么驾呢!”张炳卿笑着说,“眼下我这种人还是尽量不招惹人注意为好。” “那……”吴国芬欲言又止,夺路急匆匆地走了。她走了几步,忽然,忍不住回头说,“你家里有姜信和在!” 国芬慌忙跑进大香婶家,又为这事担心,她告诉正在说书的张仁茂:“炳哥回来了,你快回家呀……真的,你快点吧!” 张仁茂见国芬那神色,想是出了什么事,马上起身出门。不懂事的石贤不放,也追了出去。 横过街道,进了张家,屋里一片昏暗。只听得张炳卿在厉声吼着:“出来,出来,看老子不捅穿了你的心窝子!” 张仁茂见侄儿横立在过道的房门边,手上握着根削成斜口的长竹竿,便大声喊:“放下,快放下……你这不是要人家的命么!快放下,炳伢子!” 张仁茂听到房里有人推动窗子的响声,他跑过去,见那窗门被反扣上了,便赶忙松了扣子:“还不快走,你这不要命的东西!” 一条黑影从窗口跳出来,惊慌地朝大门外奔窜,在门边差点把迎面过来的小石贤撞倒在地。随后张炳卿追赶过来,被张仁茂拉住,张炳卿重重地将竹竿往地上一砸,竹竿跳了几下,滚到石贤的脚边,又滚到街中心去了。 张仁茂抱往石贤:“你怎么能来!没撞着吧?伯送你回家去。” “不,我要和炳哥说话。”石贤从张仁茂手里挣脱出来,“炳哥,你为什么生气呀?刚才是谁跑了?” 张炳卿双手抱头,懊恼地蹲在过道中间。 “刚才是条狗进屋偷东西,被赶跑了。”张仁茂告诉石贤,“小孩子别问这些,也别跟人去说!” 这时,吴国芬也来到门口,见着这情形,觉得不便进屋。她听张仁茂在叹着气说:“这事你就别去为难小莲了吧,要说错,全错在你伯……往后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好了……唉,天意,有缘无缘全是天意,真是勉强不得,也奈何不得……进屋里去吧,别丢人显眼了。” 吴国芬拉过石贤,转身走开了。她低着头,在思量着张仁茂的话:这话是当真说的呢还是赌气?炳哥往后会不会真拿个主意?田伯林离婚是为着她姑妈,那么炳哥他会不会也……可小莲呢?她怎么办?她会怎么想……国芬尚未平息的心潮此时又涌起了波澜。 周小莲在房子里嘤嘤啜泣。张炳卿与张仁茂两人对坐在火坑边,都有口难言。 张仁茂想,要论小莲的孝顺与持家是没什么说的了。张仁茂病倒过几次,周小莲送汤送药,问寒问暖如同亲生闺女。她待华玉也如姐如母,哄她爱她痛她。张炳卿长年在外,她遇着缺吃少穿的时候也从不埋三怨四。这种女子算是难寻。可她偏是颗多情的种子,又遇上了姜信和这胆大妄为的浪荡汉,这种事是迟早得发生的。张仁茂并非一点没有觉察。他曾从旁提醒过小莲,可周小莲没在意,事情弄到如此地步,这得怪她:可也不能全怪罪于她,张炳卿待她多是要冷不热。互不知心啊,互不投意啊,这事一开始就是身为伯父的勉强了他们呢!事出有因,因在自己。但无论如何,这种事情抖落出去总会让人难堪的。息事才得宁人,要息事还先得让张炳卿顺过气来。 张仁茂望了侄儿几眼,见他一直拧紧着眉头,闭紧着嘴唇,这劝解的话始终说不出来。倒是侄儿抽了口长气,先说话了:“伯,您岁数大了,先歇着吧。这事您就别操心,让我送你上楼去休息吧。” 张仁茂不肯挪动身子。他说:“你得答应,千万别去责难小莲。这事就算过了,好吗? “您放心,我不为难她,您先歇着吧!”张炳卿去扶持伯父。 “你答应了我?你答应了我,我便去睡。”张仁茂站了起来,“你也睡吧。” “我答应你了,我不责难谁。”张炳卿送张仁茂上了楼。下面周小莲的哭声大了些。张仁茂催侄子下楼,“好歹是夫妻,宽放了她这一回,好心换出好心来……” 张炳卿没有回话。下楼后,他并没有进周小莲的卧房,在火坑里添了几块木柴,一个人呆坐着。这个姜信和,他不肯上大后山的原因只在这里!以前几次讨论吸收他加入地下党的事,张炳卿极力举荐过他,其他人虽然认为他有能力,有胆量,也有热情,但都说他的生活行为不检点。他那爱好女色的脾性十分地露骨,真是到了招人讨嫌,让人看不入眼的地步,他对夜校的女学员总是嘻皮笑脸,不时动手动脚。就为这点,还与龚淑瑶的丈夫争吵过,差点打了起来。姚太如担心他会在这上面坏事而影响工作,于是把他入党的事搁置了下来。周朴来小镇后,姜信和的表现算不错。周朴认为他那次去左青石山洞送信,能临危不惧,立下了大功劳,对他不宜过分计较小节,这才让他入了党,不料他今天真为这种事置组织的决定于不顾。张炳卿更料不到他竟然会钻到自己家的被窝里来了,他不能不怨恨姜信和,也不能不怨及周小莲,怎么说她也不该把乌龟帽戴到丈夫的头上。怨来怨去他也怨伯父,怨自己,现在还能够这么拖下去吗?那后果是他能够相象得到的。就如现在这情形,他既不可能想如何就如何地去处置姜信和,今后又不可能不与他在一道工作,那将会是一种怎样的尴尬局面呀?张炳卿前后左右思量着,一直坐到了天明,直到张仁茂起床他才站起身来。对这场婚事,他终于做出了艰难的决断:离婚——只有离婚才会对谁都好一些! 第11章 情肠4 张炳卿一连几天都在外面串门,晚上回得很晚。张炳卿并非只是为着这场卧房风波怄气,他每次回家都是这样地忙不过来。看样子,他也不像一定要让小莲过不去似的,张仁茂这才慢慢地放下心来。 又过了两天,周小莲领华玉去邻居家借磨磨荞麦,这已是春荒开始的时节,家家都得添些杂粮过日子。张炳卿拿起篾匠活计靠近张仁茂,说话了: “伯,明天我又得走了,这一次去的时间恐怕要长久一些。” “去哪儿?” “去大后山,这事不用瞒你。” “嗯……伯不拦你就是。” “有件事情我想跟您说说呢……田伯林与李墨霞离婚了,我看能像他们这样和和气气地分手,都不伤着脸面,也好呢,您说是不是?” “嗯,还有话吗?” “我和小莲的事,我想过了,还是散为好。” 张仁茂看了张炳卿一眼,不说话。 “您那天答应过我了,这事让我自己做主,可我也不全是因为有您这句话。”张炳卿恳切地说,“这种事拖着、搁着的时间长了,也会误了小莲,现在她还年轻……同时,还会误了别的人。” 张仁茂心里明白,侄儿所指的别的人当然是吴国芬。吴枣秀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常常搁在他心上,从来没忘记过:“炳卿与国芬如果是真相好,你从中横一杠子,难说是做了好事,兴许是丧了天良也不一定呢!” 张仁茂起身去里屋转了一圈,重又回来坐定。他先叹了口气,说:“炳卿,伯把你拉扯大了,你这婚事,要说错,错在你伯,这话我已跟你说过,现在出了事,你的气难顺,我的话难说——当时我能够说不由你么?可你该知道,这错已经过去了,你就不该想想小莲来张家的不少好处?你长年在外,伯知道你的心思,伯在家里给你顾着个家,你也该知道伯的心思……我看你还是随和一些吧!不要再说这离这散的话了……” 张炳卿对伯父的话从来没有反驳过,违拗过,但这一次,他明白地表示了自己的意见:“伯,这离这散的话并不是我要逆着你说,您也知道婚姻的事勉强不得。您是好心,要说错,并不只错在您,我自己当时也考虑错了,可现在这时势,这潮流已经不同,新社会是一定会来的。我想,这一点您会比别人看得更明白。男女平等,婚姻自主没什么不好。勉强在一起,都过得不畅快……再生出些事来更难收拾,还不如趁早散了,免去相互的怨怪为好啊!” “唉!”张仁茂想,这铃还真得让他这系铃人来解么?自作孽,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但他怎么也说不出同意侄子离婚的话来。他起身说了一句不切题的话走开了,“你明天一定得走?小莲磨荞麦粉该回来了呢。” 张炳卿原来想好好说些家常,现在看来伯父的心情不好,谈话该结束了。他知道伯父从不肯多说废话,能够这样,也就说明他把刚才的话听进去了。张炳卿说:“伯,我还得去趟姜家,也顺便看看秀姑妈。” 张仁茂没有阻拦。张炳卿去姜家确有要事:一是姚太如给姜信和捎了个信,让他接替张炳卿的联络工作,因为春荒时节已到,武工队准备帮助穷苦农民筹集些粮食,并利用这一时机策划几次较大的行动,张炳卿受命去大后山。尽管他一踏进家门便遇上件意外的不悦事件,但公事还得公办:二是他原就打算对国芬做些工作,讲讲形势,让她在小镇的妇女中间宣传宣传,恰巧这次他定下了与小莲离婚的决心,更有话要向国芬说:三是,吴枣秀的病虽然好了,但上次从国芬的话里似乎触到点什么:田伯林离婚究竟与吴家有没有什么关系? 第一件事进行得很简单。张炳卿一进姜家门,正遇着姜信和,姜信和刚转身欲走,张炳卿说了一个“慢”字,姜信和只得站住了,张炳卿把姚太如的信塞给姜信和,便擦身过去,什么人也没有发现。张炳卿迈过门槛,招呼了一声秀姑妈。吴枣秀便从织布机上下来,给他倒了杯茶。姜圣初不在家,张炳卿问了问吴枣秀的病情,看样子,吴枣秀的神色还显得轻松。她说:“没什么,这哪能算什么病呢?一生一世谁能够不在床上躺个三天五天?图些清闲自在也是难得的事,真不该让我这侄子牵挂了。” 张炳卿见着吴枣秀说话的客套腔板,马上意识到要从她口里吐出什么秘密来似乎不可能,要了解情况还不如跟国芬去打听,于是也就只笑了笑,没有提起别的事来。倒是吴枣秀问了一个关于时局的问题:“有人说共产党已经打过长江来了,占了南京城,离我们这小镇到底还有多远?” “这话你听谁说的呢?”张炳卿不免有些惊异,同时也就猜到这消息很可能是从田伯林那里来的,“这种话可不是随便能说的呢!” “你是指我不该随便跟你说呢,还是你不能随便跟我说?”吴枣秀狡黠地一笑,“你是想弄清我这话的来历么?我告诉你,呶——” 吴枣秀“呶”了一下嘴,暗示是进屋里去的姜信和所说,这就让张炳卿不便去验证了。张炳卿自己是前两天才从上头得到这一消息的,不过,姜信和从其它渠道得到这一消息也有可能。反正他们正有任务向群众宣传,于是,他便详细地讲了这方面的情形,最后他说:“占了南京城,就像打蛇打断了它的七寸,它的尾巴再也动弹不了多少时辰。别看李寿凡这些有钱有势的人装着没事,可心里早就慌了神,谁跟他们扭在一起都没有个好结果!” 吴国芬在场,但她没有插言。当吴枣秀又去摆弄织布机时,张炳卿小声对吴国芬说:“傍晚时我在石桥上等你,真是有要紧话说,能来吗?” 吴国芬没有吭声。在送张炳卿出门时,她才说:“一定得来吗?那得吃过晚饭。” 月上东山,小桥流水,滩头上跳荡着点点白银似的波光,张炳卿等候在桥头上。国芬终于来了,但她目不斜视,她是想好了见面的地方。她径直过了桥,沿河往下走——那里有个土地庙,庙临近码头,白天少有人来往,这会更见不到人,张炳卿尾随其后。吴国芬闪到背着月光的一方墙根下问:“如果真有什么要紧话,你就直说吧!” 张炳卿临场还是不免有些紧张,他低着头来回走了几步,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鼓足勇气抬起头,转过身来。国芬正与他对面: “你,你为什么还不说话?我姑妈在家等着我!” “我不说你也知道……” “我不知道。” “姜信和与周小莲……” “那不干我的事。” “我要离开小镇了,时间可能很长。” “去哪里?” “这件事么——我说,我准备与小莲离婚……这决心我已经下定了!” “你伯让着你了?” “他能说通的。我的事得由我做主。” “小莲呢?” “她是她,我是我,谁也不牵连谁,谁也不勉强谁……她不是有去处么!” “……你一定是去找姚太如他们入伙了?” “是——我瞒不了你,也不打算瞒你了。只要我不死,就一定能回小镇来:如果死了,也值!这天下是共产党的了,为穷人翻身得解放,死也值——你早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我能猜着……可你这会儿才说!” “我心里早藏着一句话,现在还是想问问你——你能等我半年一年,最多是两年么?” 吴国芬的心里酸甜苦辣的滋味一齐涌上来,禁不住滚落下几滴泪来。过了一会,她才说:“我等你,再长的时间我也等你,但……我现在该回家了。” 张炳卿知道她们姑侄俩在姜家是太难呆下去了,而这种事更不宜让人有一丝半点的觉察,张炳卿很是同情,此时不由把手放在国芬的肩上,看着她低了下去的头——那乌黑的头发在月光留下的阴处更加油亮。他说:“我如果变心就不算人!你一定得相信一点,我们定能过上好日子,真的,现在我们聚拢了许多人,全国一大半都变过来了!” “你能记着你说的话就好!”吴国芬把张炳卿的手从肩头慢慢推下去,“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不等天亮就得走。”张炳卿很想再说说话,“我们这事你说该不该与你姑妈讲?” “不用。”吴国芬摇头,这些天她时刻为姑妈的事忧虑着,“现在更不能……她难着——没别的事了吧?” “今后,你该争取进步。”张炳卿十分认真地说,“你可以在妇女中间帮着做些宣传工作。” 吴国芬睁大眼睛望着张炳卿,听他说完了那些鼓励的话,其中也包括周朴等人的看法,但吴国芬没有回话,她想,如果不是你张炳卿当时回避了我,或许今天还不用来听这些多余的话,但吴国芬能够理解张炳卿,对他并无埋怨,只是她也不肯说原谅他的话,张炳卿完全明白这层意思,便开始检讨自己过去对国芬关心不够。 “好吧,别说这些了。”吴国芬决心刹住话头,转过身去欲走,又留下来一句话:“我知道我该如何办的,你就放心好了,可明天我不能去送你啊!” 张炳卿望着国芬走远,过了石桥,才回头朝他这方向望了一眼。这女子的稳重、心计与深情,让张炳卿叹服。许多还没来得及说的话似乎也不必说了,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第11章 情肠5 吴枣秀的病好了,脸色红润起来,心情也很舒畅。她已经有了心思陪着石贤做作业了。虽然她不识字,却能哄着石贤把作业做得干干净净,俨如一位称职的家庭教师。在她快活的时候,还常哼些小调小曲,有些却是那种火辣辣的情歌。自然,石贤并不懂那歌词的意思,只是被一种兴奋的情绪感染而嘻笑叫闹。 黄大香见着这情形,便又数落枣秀了:“你疯什么呢!你这高兴,你这快活能长久么?你是一定不听我的话了,那往后我真会不让你来我这里的!” “哎呀,我不是决心不来了么?偏你又怕憋死了我,三天二天去看,可我一来你又要嫌弃我!我逗石贤玩玩也错了?”吴枣秀油滑地避开正题,“石贤,你秀姨好不好?” “好,秀姨好,我就是喜欢秀姨天天来唱来玩!”彭石贤说。 “可你妈要赶我走呢,我这就走了!”吴枣秀装着起身欲走的样子。 “我不让。”彭石贤拉住秀姨,着急地,“妈,你别赶秀姨走呀!” “石贤,你去华玉家玩一会,你秀姨不走,我还留她吃饭呢。”黄大香把儿子支开,认真地说,“枣秀,你坐吧,我跟你说,你跟田伯林既不作长久打算,又要这么躲躲闪闪,不明不白的来往,我说你们迟早有败露的一天,到时候,真正吃亏的是女人。男人爬墙跳窗没人说,挨打挨骂作不得人的只有女人。你不想想,一旦姜圣初抓到你们一点什么把柄,这事了得么?谁还帮得了你!” 这话黄大香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吴枣秀总是不作正面回答,常常是一笑了之。这次,吴枣秀有些认真了。她长长地吁了口气,说:“亲姐姐!我早该央你做主呢……我能不知道女人难作?可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办才好……这会我肚里可能有着他的人了!” “有了?”这是必然的事,但黄大香仍不免一惊,“你这也没告诉田伯林么?你打算怎么办!田伯林早跟我讲过,他愿意娶你,是你不愿意嫁他?” “先前我是没有拿定主意,而他又是个没有主见的人,我好些话还不便跟他说呢!”吴枣秀肯定了一点,“那保长太太我是当不得的,你没听人说这世道就要变了?” 黄大香已经从张仁茂那里听到共产之类的话了,而且她还是个认为“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并不十分看重权势的人,所以,她不以为吴枣秀的话全无道理:“我说枣秀,你是个心里比谁都明白的人呀!到这种时候了,你还有什么话不能跟田伯林说呢?” “我想让他与我一块跑,离开这小镇。不离开这鬼地方,我们迟早不得安生的——我央你姐姐替我说说这话,你就答应了我吧!”吴枣秀恳求着。 正是因为这一点,吴枣秀才对田伯林采取了不即不离的态度。 “这——你既然是这么想的,那你自己去说不更好么?”黄大香迟疑起来,“田伯林也知道你有这意思,他说起过。他只是怕苦了你,人生地不熟的,境况就不同了呢!” “如果全是为我想,这话也好说,我把命搭上都不怕,还怕什么苦,怕什么人生地不熟呢?”吴枣秀见得很深透,“他也是难舍这保长,也是不忍背弃他们李家。说不走,不是他不为我想,说走,也不是我没为他想,可这哪是两头都能顾及得了的事?就为这,事情才好不得歹不得地拖着。你不给我去说这话,谁能给我去说这话?” “这话还用得着我替你去说?是你的主意就该你自己去说。”黄大香连连摇头。一转念,又玩笑地告诉吴枣秀,“别担心吧,田伯林这会儿是被你这个狐狸精迷上了,你让他下油锅他也不会不答应你的!” 现在说田伯林被吴枣秀迷住了,这话并不假。吴枣秀泼辣桀傲的脾气对田伯林软弱奴化的性格是一种振奋,吴枣秀奔放的激情对田伯林荒漠的心田有如春风夏雨,吴枣秀的赤诚肝胆也激起了田伯林的真情实意,而且,吴枣秀也不乏温柔体谅、知心察意的女性情怀。田伯林真想与吴枣秀做成长久夫妻,有个温馨的家。吴枣秀听了黄大香的话,苦笑一声:“我早知道你不肯帮忙,也就白叫了几声亲姐姐!我这些话还不该跟你说呢……” “你既然认准了眼下这时势,又拿定了主意,怎么你自己就不能去说呢?我这嘴还能强过你那张嘴?”黄大香也反唇相讥,“你倒知道糊弄人!早知道你这样,我也不该时不时地问你这些话,你真当谁希罕你叫几声亲姐姐!” “亲姐姐!”吴枣秀偏又叫了几声,“你不是骂我作狐狸精吗?我还真怕这罪名!谁都说我性子犟,也没些转弯抹角的话,可这大局上的事看来不会有错。张炳卿前些天还告诉过我,共产党过了长江,南京城也破了,他田伯林还恋着往黑处钻作什么?他自己就见到了外地许多有钱人正卷铺盖、谋退路呢!你作亲姐姐的不肯为我去跟他说,我便只好自己去说了。我不是怕说这话,而是怕勉强了他,伤着了他,他是那种软心软骨的没用的男人!” “我还当你真是那种直肠直肚的人呢,原来你的弯弯肠子还多着!”黄大香笑了,“你是在心里疼着田伯林不是?你怕勉强了他,委屈了他,你倒是想得真周到!可别人也没那么多转弯抹角的话替你去说呀!”“我知道你说话有轻重,有进退,我信你才求你呀!”吴枣秀认准黄大香会答应她,又说,“求你告诉他,我怀上了他的孩子,为这,往后我们还是少见面的好,一旦露馅坏了大事,可得赔上去几条命的!” “万一他不肯离开小镇呢?”黄大香问。 “那也由他。”吴枣秀早有盘算,“我给他生下孩子来,也算对得起他!我可以不用他操心费力——不过,你放心好了,他会听我这话的。” 另外,吴枣秀又交待了一件事:如果离开小镇,也得把国芬带上,让田伯林在外地给国芬谋个好去处。 黄大香明白了吴枣秀心里的想法,正因为田伯林会好歹由她,她才不愿自己去说,同时,她也可能有点怕自己感情用事,动摇了这个决心,才想到请人代言。既然是这样,黄大香许多天来为枣秀担着的心落实了许多,而且,她有一种预感,这话她能传到做到,事情肯定办得妥。她说:“枣秀,我信有缘千里来相会的话。你们天上地下,死去活来,总算两心相印了,这缘纷真是前世修来的呢!” “这缘分如果真是前生前世所修,那定是我得罪了哪位神圣,不然怎么要让我这么左右为难?”吴枣秀说:“说是无缘又死活丢不开,说是有缘又多劫多磨。你姐姐今生今世做尽了好事,也成全了我们,你来生来世一定会有个好姻缘的!” “噢,我还没看得出来,你比谁都会哄弄人。”黄大香笑了,“就凭你这张烂贫嘴,凭你这鬼心眼,凭你这妖模样,我也只得听你使唤,任你驱使了:我答应了你!” “我就知道你丢不下我!”吴枣秀心里高兴,“不过,你还没给我去办事,就把我骂了个坏透顶,待事情成了时,能不把我咒个死?” “死不了!你这种人经事耐磨,任凭怎么颠来倒去地搅拌折腾,你也还会是原模样。”黄大香说着,像赏识一件喜爱的艺术珍品似地打量着吴枣秀,“我说秀妹,你这骨架脸面,老天爷真为你生得绝了!看你这眼睛,乌光幽黑就象深潭里的水,看你这两颊,白里泛红的又象早晨天边上的霞:只是你这嘴唇,锋薄锋薄的,不开口骂人便罢,一骂人似舞着的两片刀,没人招架得下:可偏偏这田伯林给你骂来了!就不知他在你面前下跪叩头没有?” “哎,香姐姐,我才羡幕你呢!”吴枣秀审视着黄大香,也颇有感慨地说,“可惜我没生就你那种福相!见着你,真让人又是喜又是爱,又是敬又是亲,我还替天下的男人叹息呢,他们都只看得想得却近不得,竟然没有人能够享受到这份福气!” 两个女人正在开心说笑的时候,彭石贤拉着田伯林来了。田伯林在街口上遇着石贤与伙伴开仗,他拉开石贤,又打听到吴枣秀正在他家,便上这儿来了。黄大香打过招呼,回头一看,吴枣秀已从后门走了,她是有意留着话让黄大香替她去说的。 田伯林在街面上就瞥见了吴枣秀,进屋后却不见了她,以为她这是有意冷落人,一下子感到十分的失望与沮丧,田伯林坐在椅子上竟然有好一阵呆愣愣的。黄大香看在眼里,也不急着说话。 “明天我要去跑一次口岸。去的时间可能要好些天……”田伯林喝了口茶,摇着头说,“没意思,这世界上的事真没意思!” “遇着什么不顺心的事了?”黄大香故意问。 “能有什么顺心事?逢着乱世了……”田伯林收住话,还是直捷地提出了一个问题,“香嫂,你说我什么事得罪枣秀了?她刚才不是在你这儿坐着,怎么一见我来便走了?” “这……你还能没摸透她的脾性?”黄大香笑了,“她是那种耿直人。” “……”田伯林摇头,“如果真耿直,她有了话还不能与我说么?” “她真没与你说过什么?”黄大香点拨说,“谁信?大概是你没拿她的话当回事吧!” “我说过什么事都随她,可她并没有说过非怎么不可的话呀!”田伯林抱怨了,“也难侍候!” “你这就错怪枣秀了!”黄大香觉得这会儿是好说话的时候了,“枣秀刚才还给你留着话呢——难道你就不能让女人有一时想不透彻的事,有一口气说不明白的话?她已经怀上了你的孩子,她还能够如何呢?只能是等着你为她母子俩作个长远打算呀!” “真的怀上孩子了?这,这……”田伯林又惊又喜又慌乱,“那怎么办?她如何跟你说的?” 黄大香这才把吴枣秀的意思一条条说了出来。她自觉不自觉地完全认同了吴枣秀的想法,还极力为枣秀决定出走的主张找出许多道理来,田伯林以手加额,思索了一番之后,终于点了几下头,最终表示了赞同:“看来,这情势也真是不能不走了!”但过了一会,他又说,“先前我也不是没想到要走,是实在太为难呢,这事还真让我不好做人啊!” 第12章 择路1 田伯林这次跑口岸,每天赶忙赶紧地办事,不过十多天便又回到了小镇。当看到省城里兵荒马乱,一片人心惶惶时,他想,真是三十六计只有走为上了。他在家里转了一圈,没有去李家大院交差,就先上黄大香家找吴枣秀。吴枣秀见田伯林已决意离开小镇,心里十分高兴。她鼓动地说:“香姐那次为我求的签没有错,真是路转山回山有尽,柳暗花明待晚晴,让我托你的福了!”田伯林的情绪也轻快了许多:“看来还是你的见地长远。眼下这情势,恐怕连寿公也只能够劝他一走了之。待一会我去他那里,如果再劝说不动他,他也不能怨怪我了。天意不可违,江山说丢也得丢,还恋着那些田地产业作什么!”吴枣秀最放心不下的是国芬:“你没给国芬打听个去处么?”田伯林讨好地说:“别不放心了,你让办的事我还敢怠慢?正要说这事呢,我有些朋友在外头,他们说,国芬想做什么,想去哪里,还可以自己挑一挑,让她随我们一块放心走好了!”吴枣秀给了他深情的一瞥:“我们的性命都交给了你,还说谁不放心?好吧,你该去拜见你的寿老爷了,我们一块出走,特别是在那儿落脚的事可千万不能跟他说啊!” 随后,田伯林与吴枣秀又碰了好几次面,但每次呆在一起的时间都不长,深恐坏了这出走的大事。 就在李家大院的权势行将崩溃的时候,不识时务的人却还有。这天,田伯林走在街面上,姜圣初拉住了他:“保长跑口岸回来好几天了吧?我正找不着你。上我家去坐坐吧,我有话跟你说。” “啊,回好几天了……”田伯林对姜圣初的问话感到十分突然,只得含含糊糊地应答,“真是忙……你老兄有什么话要说?这就说好了。” “保长是李家大院的大红人,我有件事得拜托你咧!”姜圣初满脸赔笑地挨过来,“我家小女银花……还是上我家坐坐去,在这里说不方便。” 姜圣初又拉又推,田伯林坚持不肯:“改天拜访,改天再……你女儿银花怎么了?” “也没怎么。”姜圣初附在田伯林耳边说,“她与李府少公子相好呢!” “是这样?”田伯林感到意外,“你是说……” “我想托你作个大媒呢!”姜圣初坦白地说。 “好,好,那也不急呀!”田伯林敷衍着,“银花的年纪还小吧?” “急倒不很急……可她人也不算小了。这种事该趁早定下来才好。”大概姜圣初也有事缠身,便说,“那你有闲一定得来,千万别推辞!那谢媒的大礼我不会少的。” “哪里哪里,不推托,不推托。”田伯林连连答应,“理当尽力而为,尽力而为。” 姜圣初这才放了田伯林。这场虚惊竟让田伯林冒出一身冷汗来。他把这件事跟吴枣秀讲了,吴枣秀却取笑他说:“我看你是喜欢冒冷汗!如果我们的事情让他抓住了,恐怕你的屎尿全都会下来,还是个大男人呢!银花的事你不要去管,姜圣初在这种时候去攀亲,是自找倒霉,愚蠢得没说的了,何况银花还不过十四五岁呢!” “姜圣初这是小精小滑,可不能叫他是愚蠢。”田伯林带笑地说,“你认为李家这会就般配不上他姜家了?” “不叫愚蠢,还叫聪明?这不是什么般配不般配的事。”吴枣秀反驳说,“李家如果真是到了翻船的时候,就不用往他船上爬:如果不是到了翻船的时候呢,他姜圣初再怎么爬也爬不上去,难道你说不是!” “就算是吧,反正我与你弃船上岸就是了……”田伯林在感情上仍有犹豫,“不过,劝说寿公出走的事,我还没有找到机会去说呢。” “你是不便说吧?”吴枣秀劝导田伯林,“不便说你就什么都不用去说了──你去说,他寿公就会愿意听从?可千万别坏了我们的事啊。” “……”田伯林自有他的为人之道,不辞而别会加重他那种“背主忘恩”的负疚感:而且,还可能让人猜疑他趁火打劫了李家的钱财。但他不愿意与吴枣秀争执,便将话题转移开去,“你与国芬说妥了么?” “国芬能不听我的?”吴枣秀满有把握地说,“这你就别担心,只等着你准备停当告诉她就是了!” “这也得让我把账目清理一下才走得动呢,不然……”田伯林说。 “没什么不然的,那你就赶紧去清理账目吧,我也该回去了。”吴枣秀站起身,笑着把田伯林推出门外,她想,真该认真地与国芬谈一谈才。 在这之前,吴枣秀已经透露过要出走的事,想试探试探吴国芬的态度,可国芬装聋作哑,并不回话。后来,吴枣秀又直捷地问过她,说在外地给她找下了一户人家,让她一起离开小镇,国芬也只是简单地说,“你们一定要走便走吧!”因为田伯林未把出走的最后日期定下来,吴枣秀也不想把心里的全盘打算过早地告诉国芬,以防万一走漏风声,会惹出麻烦来。更主要的是,吴枣秀根本就没有料到,国芬说她不走是因为与张炳卿私下有约,而且决无改移。 晚上,月光从窗口照进来。国芬背朝外睡着。床头的墙壁裱糊上一尺多高浅黄色的毛边纸:没有蚊帐,被子也很单薄。为爱惜衣裳,这里的人都习惯光身子睡觉,幸而天气已经转暖,胳膊伸在被子外也不见很冷。这几天国芬的心里特别烦闷,还感到有些躁热似的,总睡不着。她知道姑妈就要离开小镇,她为姑妈的出走忧心,但又挽留不住姑妈。她知道姑妈与田伯林已经生死与共,也似乎没有理由非挽留她不可。但要让自己也跟随他们而去,那又决不可能。吴国芬相信张炳卿的心里一直有着她,她也曾明白地表示过至死等待张炳卿回小镇的誓愿。而现在,张炳卿的去向一点消息也没有,早知道姑妈非走不可,她当时何不随同炳卿一起走了洒脱?现在看来,姜家是不能呆下去了,可离开姜家,又能在哪里安身? 吴枣秀进房来,叫了两声“国芬”,便解衣上床。吴国芬一动也不动,装作睡了,吴枣秀知道国芬并没有入睡,便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板:“这天气还冷,把手脚全都伸在被子外面,会受凉的──转过身子来,姑妈有话跟你说。” “你说吧,我听着就是。”吴国芬没有翻身,掩饰着说,“真困,刚要睡过去了!” “国芬,你十七八岁的人了,怎么全不谙事?”吴枣秀认为国芬是在故意和她赌气,硬把国芬翻过身来。国芬用力闭着眼,缩进被子里。吴枣秀推心地说,“国芬,姑妈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你在担心我,跟上个田伯林,怕是贪图富贵不得反而陷进泥坑里拔不出脚来,是么?准是!但人生一世,谁能说得准哪条路有风险,哪条路没风险?我们吴家就剩下你我这两根无根无着的苦命草了,人不死,我们好歹都得活在一块!这样才相互有个照应呀!现在,田伯林肯弃下保长的差事和我们一起过,这也难得。我看田伯林还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要不,我也不会跟他,更不会把你也托付给他!这话你得信我,我还能坑害了你──你在听我说话么?” “别往下说了吧。”国芬又把身子翻了过去,“我知道你们是要走这条路,可我不能。” “你怎么不能?我们走了,你怎么办?不管说什么,姑妈也不能丢下你不管呀!”吴枣秀决不答应,“你不走也得走,别冒傻气,事情都快办妥帖了,你还在说不走,这不是要我的命么!” 国芬不应声。吴枣秀又口气软和地说:“听姑妈的话,还是答应跟我走吧!” “姑妈,要走你们就走吧!”国芬说一句,停一会,尽量使话说得平稳些,“我早想过了,或许你们是只能走:可我不同,我不走,你们别顾及我了。” “你有什么不同?”吴枣秀生气了,“你又有什么不同的!这鬼地方我蹲不下去,偏你能蹲下去?你留下来喂狼还是喂狗?贱货,你就说哪儿有什么不同的!”国芬不肯回答。吴枣秀猜测着说:“你是还在想着张炳卿不是?这件事早已经过去了!水流进了大海里,还能够回头么?当初他张家没有娶你,现在他家里又呆着小莲这个大活人,她如果不出门,你怎么能够进门?真是个死心死眼的东西!光为这一点,你也只能跟我走!” “他们要离婚……” “谁说的?” “炳哥。” “他说要娶你?” “他与我约了,让我等他,我答应了。” “他现在在哪?” “不知道。” “你,你,你早与他暗中有那种往来?” “没有。他临走那天才跟我说这话,可他心里有我……” 吴枣秀想了一会说:“他张炳卿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能够回来,连这些也没有告诉你,你说他对你就一定是真心真意?再者,他说离婚就能离?小莲会同意?张仁茂能答应?这些全靠不住,你值不得为他赌命!你必须跟我们走,不然,我们都会被你坑害了!你今生今世在姑妈面前就只用做这一回好事,你答应了我吧!” 吴国芬到底也只说了个“不”字。吴枣秀气急了,可这事又不能大声吵闹,她只得一边压低声音切齿咒骂“你这没良心的”,一边死劲拧国芬的胳膊、背部、腰肢。国芬该是被拧得又红又紫了,可她仍不答应,紧紧抓住床沿,朝里躺着不动。吴枣秀翻身起来,伸手去抓国芬的脖颈:“你是一定要让我与你死一块了,那好吧!” 但当枣秀的手触着枕头时,手软了下来。那枕头与被角全湿透了。国芬满脸泪水横流,但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强忍着不哭出声来。吴枣秀明白过来:她伤着侄女的心,屈着侄女的情了!自己不是也在与田伯林舍死拼命地爱着么?吴枣秀两眼茫然,就像掉在陷阱里的母兽,自己挣扎不脱,又还牵念着身旁同一命运的仔兽。 明月的清辉投落在床前,又慢慢地移上了床头:它照着这两个心伤命苦的女人,如霜如雪。 第12章 择路2 吴枣秀理解了国芬,却不能信任她做出的这个选择,也就不能放心落意地走,她只得让田伯林推迟向李家大院辞谢差事,因为一旦正式交差,这会使人生疑推测,他们就不可能再在小镇拖延时日。这事让田伯林的心里十分地不安:吴枣秀怀上了孩子,还能够拖到什么时候去呢?所幸的是,姜圣初对他们的事还没有察觉。 这天,姜胜初又向田伯林讨话了:“你与寿公说及银花的事了吗?这事该有个定夺呀!” 田伯林实在为难。他说:“圣初兄,这话如何向寿公提起?银花还小,润南也在上学,早着呢!” “整十五,怎么还说是小?谁说上学就不能定亲!”姜圣初有些抱怨了,“原来你没有给我去说,误人大事了──你当时不答应倒好!” “我哪是不答应?我是怕寿公……怕寿公不便给你回话。”田伯林只得直捷地说出他的想法。 “这有什么便不便?”姜圣初拉大了嗓门,“可我得告诉你,这事不是我姜家要去高攀谁,是他李家少公子找上我姜家门来的!” “是这样……”田伯林弄不明白了,他转口说,“好事慢出来。待我找个机会,一定认真给你去问一问。” 姜圣初的话又是又不是。还在张炳卿结婚闹洞房的那个晚上,瞧热闹的人把李润南与姜银花挤到一处,那是他们的第一次接触。虽然当时他们都怦然心动,但毕竟年龄还小,过后也就没有太多的牵念。 小镇上每逢春节,少不了要在河滩上搭个大台子,唱十天半月的古装戏。一些穷人家的婆婆姥姥、男孩女孩便端着盆瓜子花生,在人群里穿梭叫卖。这既可以赚几个零钱,又能看上热闹,姜圣初也就安排银花上戏场去了。 李润南是小镇少有的几个高小学生之一。他与他的同学也在戏场里看戏。姜银花叫卖过来,几个同学围上去让李润南请客,这个纨绔子弟满口应承。他要过姜银花手上的瓜子盆,把瓜子一把把散发给那几个同学,接着,又从衣袋里抽出一张崭新的票子给了姜银花。他没忘记他们有过的那一次接触。姜银花接过钱,赶忙从身上掏出所有的零钱来,数一数,够不上找数,她抬起头来,一双怯怯的眼睛为难地望了李润南一眼,却发现李润南正在打量着她,她的脸马上红了──她也记起了那第一次的接触。李润南象是不愿接那叠揉搓得像垃圾堆里的烂纸破布似的零钱,便说:“反正不够,就算了吧,你明天再来这里。” 晚上,姜银花向父亲交帐的时候,姜圣初发现不该只有这些钱。姜银花便老实地从衣袋里取出那张崭新的整票来,说:“这钱是李家少爷的,因为零钱不够便没找还他,他让我明天再送些瓜子去。” 姜圣初收起了新票子:“不用找还他了。他家有钱,他老子更大方。” 姜银花迟迟疑疑地说:“可,可他没说不让我找还他……” 姜圣初听了,却不置可否地起身走开去。 第二天,在原来的地方,姜银花又见到了李润南。本来,出门时姜圣初就交待过银花,叫她避着李家少爷,不用再去原来的地方,说如果他找着了你,你才还他的钱,如果没找着你,那就不是你的事了。银花却没能把这话听进去,在昨天见面的地方,李润南见到了姜银花,他高兴地说:“我那些同学还没来,你就在这儿边看戏边等着吧。” 于是,姜银花便站在那儿不动了。可那些同学老不见来。李润南挨着姜银花,有时说些戏里的事,有时也问她些家里的情况。姜银花没能答上多少话,也没有看出戏里的名堂,很不自在地东张西望,却又始终没有离开。临到散场了,她才突然想起:“我这瓜子还没有卖掉呢,我爹要骂我了,他可凶着……” 李润南也觉得误了姜银花的生意,就想出了个主意:“那钱你别找还我,就算瓜子卖完了还不行?” 姜银花看了李润南一眼,感到轻松下来:“那你收下这些瓜子来吧。” “可我这口袋也装不下这些瓜子呀!”李润南一想,又出了个主意:“那你把瓜子寄到别人家里,明天早早来再来这里卖吧!”姜银花也就点头笑了一下。 就这样,李润南与姜银花又有了好几次的会面与交谈。他虽然不乏公子哥儿的潇洒,但更多的是少年儿郎的纯真。姜银花的模样长得并不差:她身材匀称,五官端正,文静的嘴角两旁还配有一对浅浅的酒窝,而且,她那奴化了的性情也似是温柔,被异性引发出来的羞涩的一笑、二笑连三笑,也闪现着一种青春的光色。姜银花每次把卖瓜子的每一个零钱都交给了她父亲。并无过份的想法,倒是姜圣初发挥了想象,编织出一些得意的梦幻来。他问女儿:“李家少爷真邀你上他家去吃饭?”姜银花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他说他家常有同学去做客,吃饭是不要紧的。他还说我也应该去上学。”姜圣初想了一下,断然地说:“你不能去他家里,但你可以邀他上我家里来。” 李润南便真的上姜家来了。这可忙坏了姜圣初,他比银花要殷勤得多,简直就当真是乘龙快婿登了门。李润南本是带着一种幼稚无邪的青春浪漫情绪而来,这样,他就只能懵懵懂懂地随着姜圣初转了,看起来,两人还交谈得十分的投机呢!李润南听姜圣初讲他那无根无蒂的祖宗荣耀,以及无把无握的发家前景:姜圣初也听这个读书并不勤奋的高小学生大谈天文地理,时事政治。李润南当着姜圣初极力劝说姜银花去上学,并慨然许诺:那学费不用发愁,他父亲就资助过许多亲友族人送书供读。但当时的姜圣初想,就算你家肯花钱,我家还贴不上这工夫呢!姜银花已经上了织布机子,谁能替她?这读书的事就不了了之。 现在,小镇上关于打仗,共产的话传得沸沸扬扬,姜圣初怎么就动了攀亲的念头了?他并非全不明白这情势,他的小九九却打得够精:以前,他知道李家这亲是攀不上的,他厚待李润南不过是想讨些小便宜,李润南常从零花钱里分出几个来或从家里摸出一瓶半瓶葡萄酒之类的东西送他。现在,共产的传言多了,姜圣初想,说不定李家在这节骨眼上真能允诺这场亲事。如果趁早给定下来,真遇着共产,李家能不知道事先多送些给他这穷亲家?那不会是吃亏的事。而且,即使大家都去共,李家也穷不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老婆有时则唠叨他:“你就别动那份贪心吧,世上哪有这种便宜让你去捡?再说,银花还小……”姜圣初根本并不理睬:“你女人家知道什么?你当初来我姜家不就比银花还小!” 于是,小镇上传开了姜圣初找田伯林去李家说亲的新闻,认为姜圣初比谁都会打主意。然而,当田伯林在李寿凡面前婉转地说出姜圣初有意攀亲的话时,李寿凡却嗤之以鼻,全无答话。田伯林从旁劝导说:“眼下这时势很乱,寿公还是少得罪一个人就少得罪一个人为好。不管怎样,你也该给姜圣初一句回话才好呢。”李寿凡不以为然,冷冷地说:“你拿什么话去回复他都没事——难道这就到了我受他奚落的时候?我还没见到河水倒流!” 李寿凡每天在这大院里转悠,并不清楚外面的情形,这让田伯林办事很是作难。就拿这桩攀亲的事来说,田伯林躲不过姜圣初的纠缠,这天,又被姜圣初又推又拉强行请去他家里回话。田伯林不便直说,只得模棱两可:“寿公没说什么呢,他只是让你别性急。润南读中学还没毕业,读完了书再提这事也不算迟的。”姜圣初倒是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他李家是不答应这亲事了?”田伯林急忙解释:“也不是不答应,是让你别把事情办得太急促了……”姜圣初顿时沉下了脸:“要说不急,我姜家倒不急,可他先得管住自己家里那小子,别让他再来勾引我女儿!” “圣初兄,话何必这样说呢?”田伯林想要劝解,“都是街坊……” “什么街坊不街坊!共产来了就怕我还不认他呢!”姜圣初翻过脸来说。 “是呀,李润南今天还来过这里,他李家也该管管!”吴枣秀从旁插了一句。待姜圣初转身,她小声对田伯林说,“你可别信他那些鬼话,千万承诺不得,现时他急着去抱人家的大腿,正急不出办法来,他哪肯真这样甘心作罢?” 吴枣秀并没有看错姜圣初,他不算是有志气的人。在他见到没有办法的时候,一翻脸谁都敢不认,李寿凡给他碰了个软钉子,他也还了一顶头棍。可是,只要姜圣初又见到这事还有一点办法的时候,能巴结他还是会巴结,能诈唬他还是会诈唬,绝不会轻易放弃这种贪念,怎么作他都不当成一回事! 田伯林觉得姜圣初这人也真是难缠,想到一旦自己失势,就连这种人也对付不下来。田伯林又从这件事想开去,觉得李寿凡也太古板、太固执,要去劝他弃家出走恐怕也会是自讨没趣。看来,现在自己不离开小镇是不行的了,可吴国芬仍是执意不答应一起走,吴枣秀又放心不下,这使得田伯林进不得也退不得。 第12章 择路3 吴枣秀想了解张家人究竟会有个什么打算,特别想知道张炳卿现时的去向。她自己去探问有些不妥,只得又去请黄大香从旁打听。其实,黄大香也一直为这件事操着心,她已经多次向张仁茂打听过了,但张仁茂除了叹息摇头,也说不出什么来。黄大香在忧虑之中提出一种设想:“枣秀,你自己的事就怕拖不起呢,你不是说过要让国芬给我作干女儿的,真能放心么?”吴枣秀沉思久久,说,“唉!我能是不放心么?我知道你为我是一门子心思,到时恐怕也只能是这样了。但现在把国芬丢给你,你也难啊!” 恰巧在这时候,张炳卿回了一趟小镇,而且,人们还见到了他从街面上奔跑过去的身影。 这一天中午,人们正在吃午饭,突然听到两声枪响,不一会又响了一枪。枪声刚过,几十个衣衫褴褛的农民,手持梭镖鸟枪以及菜刀木棍之类,从街口那头叫喊着“冲呀,杀呀”地涌了过来,街道两旁的店铺慌忙关门。那些农民又喊着:“大家不用怕,我们是共产党,是武工队,是特来解放穷人的!”其中有一条黑汉子,还不慌不忙地把两只惊恐乱窜到街道中心的老母鸡抱了起来,送还给了店主。 在桥头上,警察与民团架有两挺机枪。刚才不知从什么地方朝机枪手开了两枪,可惜没有击中,子弹就在机枪手面前的石级上开了花,紧接着又响了一枪,也只打飞了一名机枪手的军帽。那名机枪手吓得昏头转向,扛起机枪便往回跑。就在这时侯,那些农民喊着向桥头上冲过来,另一名机枪手见是些农民,便胡乱地一通扫射。那些农民们散在桥栏旁,上前不得。 这时,正在警察所里吃饭的几十名枪兵,听到枪响,顿时乱成一团。共产党渡江后摧枯拉朽,节节推进的消息早就震撼了小镇,他们本是一群乌合之众,此时成了惊弓之鸟,一下子就逃跑了好几个人,但也还余下二十多个──其中有一些兵油子,想着这正是他们捞取资格以求进升的好机会,便拿起枪冲上桥来。那名刚才退下去的机枪手也回转身,重新架起机枪进行扫射。那些农民冒着枪弹,靠着桥栏的掩护,冲了两次,扔了些石块、灰包之类的东西,又只得退了下来。这时候,桥头对面的楼房里奔出四五个人来,有两个还挎着短枪──那是姚太如与张炳卿。姚太如见这情势,便向那些农民大喊:“撤退,撤退!”于是,农民们一边骂娘,一边叫嚷着“老子明天再来”,一窝蜂地向街口上退去了。 在街口上,一颗流弹正巧落在姚太如的肩头上。他踉跄几步,倒在了地上。张炳卿与黑雷神回转身,急忙跑过来扶起他,黑雷神一边让张炳卿背上姚太如快跑,一边大喊着:“你们先走!”他自己却叉腰站在路旁。这时,警察与民团的人蜂拥着追上来。黑汉子突然猛赴过去,把为首的一名警察拦腰抱住,按倒在地,想夺他手上的枪:然而寡不敌众,黑雷神被其他的人七手八脚用刺刀活活捅死了。黑雷神留给这些人身上的只是一些抓痕齿印。但那些农民却跑远了。有几个警察在田野里追了一程,胡乱地放了几枪,到底不敢穷追下去:这场战斗便算结束了。 一场天翻地覆的全国性的内战,波及到镇上就仅是这点点如同儿戏似的冲杀:一方是斗牛般的勇猛,一方是鸟兽状的惊惶。农民一方除了黑汉子之外,还在桥头上留下了一具尸体,指导员姚太如也负伤而归:但就在当晚凌晨,警察所长被翻墙而入的武工队员杀死在厕所里,立即报了仇,这说明武工队在警察所里也有内应。事过不久,县里调走了警察所的一些人枪,民团也随之瓦解,小镇一时出现了权力真空。失重的人心更是惶惶不宁,独有吴国芬感到精神振奋。那次战斗,人们都躲藏不及,她却爬上顶楼,从墙洞里看到了张炳卿与姚太如指挥着那些农民的冲杀进退,心里激动不已。后来她听说打死了人,还壮着胆子跑去看了现场。回来后,她告诉黄大香,说那黑大汉子一身血污躺在大路中间,人死了,眼睛还圆圆地睁着,两手捏紧着拳头……这让她感受到一种撼人心魂的悲壮。据说那个被黑雷神按倒在地的警察,当时就差点给吓死,抬回警察局去的时候,脸色灰白,颈根被黑大叔掐成了紫黑色,一点人事不省。黄大香听了连声叹息:“哎呀,那黑汉子本当是个好人呢,真是作孽啊!”黄大香还记得他那年卖花生时,给她的慷慨帮助,她向神灵祈祷:“求大慈大悲的菩萨超度他吧,让他来生来世不再遭这种灾难。” 人们也谈起了对张炳卿的担心,说想不到这本本分分的人早已入了他们那伙。幸亏他命大,那天没伤着他,要不张家就绝代了呢! 吴国芬当然更是牵念,但她见到民团的人枪散了,警察所长死了,李家大院的人连着好几天开仓施舍救济穷人,她想,这一定是害怕张炳卿他们了!张炳卿临走那天说全国都会变过来,这话准会应验,张炳卿不会用多久就能重回小镇,那时,她一定得跟他走。现在这许多人都盼着世道变,有什么变不过来的! 所以,当吴枣秀再次与国芬说起出走的事时,她的态度更加坚定了:“我是宁死也不能离开小镇的,张炳卿要不了多久准会回来。别让我误了你们的事,你们赶紧走吧!”吴枣秀自然不肯同意,她说:“就算是张炳卿要你,难道你真打算跟随他去当个压寨夫人不成?” 任凭吴枣秀好说歹说,吴国芬就是不肯走。吴枣秀在这侄女面前无可奈何。她想,这事只能在见了张炳卿后,与他去说才有办法。 可是,又过了好些天,张炳卿并没有回小镇,只听说那武工队现在全凭张炳卿做主了,国芬从姜信和那里得到的消息也印证了这件事。姜信和说,姚太如那次受了伤,回到大后山不久便死了。国芬认识姚太如。在夜校听他上过几次课,国芬还记得他上课时那手舞足蹈的神采,也留着他讲到得意处时发出的爽朗笑声。听到这消息,她的眼圈红了,深感痛惜。她想:他们果真有些莽撞么?因为事后姜信和对那次攻打小镇的事有过一段评说: “光想着拼死拼命是不行的,拼死也该有个拼死的法子。让我指挥,那天就不用老远叫叫喊喊的。派四五个人用袋子装块砖头或石头,别人不提防是什么东西──那桥是过路的,谁都能从那里过。上了桥头,猛扑过去,两个人对付一个,把机枪夺过来,事情不就成了!不相信我就算了……” “谁不相信你?”国芬说,“你与他们……” “什么我与他们!”姜信和急忙转口,“我是说你不相信我这主意能成就算了!” 吴国芬觉得姜信和这办法真有可能成功。她想,怎么那许多人就不及姜信和的计谋了呢? 但实际情况并非这样。姜信和作为联络员,开始就不赞成攻打小镇,而且,也很少提供有关的情报,更谈不上有攻打小镇的具体建议,他的说法不过是些事后诸葛亮。姚太如在决定方案时,确实避开了姜信和,姜信和也感到了对他的不信任,只是他把原因仅仅归咎到了张炳卿身上。有关那次事件,姚太如等人事前也有过周密的策划。先一天晚上,姚太如、张炳卿领着两个老猎手,潜入桥头对面的民家屋里,并选好了射击位置,只等中午吃饭时刻一到,击倒桥上的两名机枪手,便冲上去夺枪,并与黑大叔带领的几十个等候在街口的农民约定,枪响后立即发起冲锋。只要用机枪封锁了警察所的大门,里面就有内线接应。可是,问题就出在一个小环节上:那步枪不同于猎枪。两名猎手打野猪,打老虎本来百发百中,可猎枪射程短,够不上,而步枪仅三发子弹,从未作过实弹练习。一名策反过去的警察能使用机枪,便派他与张炳卿担任夺枪任务。另外,在周家山坳夺得了二支匣子枪,因为当时小麻姑定要枪兵去送亲,所长老谋深算,把子弹下了,这空枪就只能作作摆设。这样,一环失误,全盘乱套。撤回后山时,姚太如只能勉强一笑,说出些苦涩的幽默话来:“这次我们攻打小镇是长见识了,明白这步枪还和猎枪不一样,警察和野猪也有不同!步枪打得远,却不是随便能打准的,警察没长獠牙,却能使机关枪,这打仗的事如何了得?往后还得进攻大城市呢!步枪机枪这种东西,上面要发下来,敌人要送上来,那麻烦就更大了,我们能每次都能不收不用么?看来,光是靠赤膊上阵不行,象李逵一样能弄两手板斧也不抵事。这次,黑大叔救了我,救了大家,待我去九泉之下时,再向他磕头拜谢!可他当时也急躁了一点,要跑,大家还是跑得脱的,敌人早患了心惊肉跳的病,并不敢舍命来追赶的,他的死也是有些冤枉了!我这肩膀让流弹砸了个小窟窿,看来也要有好几天的不方便呢!” 实际上,打着姚如太的子弹穿过他的肩胛骨,陷得很深,停留在靠近气管的地方。姚太如让人将子弹硬勾出来,失血很多,敷上草药,也似乎没事。他当时的情绪还好,一连开了几次会,准备着第二次进攻小镇。但不料几天之后,他的伤口感染,伤情突然恶化,体温升高,昏迷不醒。张炳卿早晚守护着他,眼看着他渐渐地不行了。那天午夜过后,姚太如清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紧紧地抓住了张炳卿的手。火光下,他的脸上显出极为安详的笑容,轻声说了句:“我和你可真算得上是好朋友啊!”张炳卿含着泪点了点头。姚太如不仅是他政治上的领路人,而且是他的知心知音。他跟随着姚太如读书、写字、识谱、拉琴,学到了许多的知识。在为人处世上,他也一直以姚太如为楷模,把他想象成了一位尽善尽美的英雄。这时,姚太如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用积聚的全部气力,极低微地说了几句话:“我得走了!走后,你就把我埋在那一片梅林后面的山头上吧,从那里正望得见青石庵。胜利了,你一定得去劝她还俗才好……你也该尽快地与国芬取得联系,可别让她失望啊。”说完,便合上了眼,再也叫他不应了。 姚太如希望让谁还俗呢?张炳卿在他贴身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张留着短发的女中学生的照片。仔细一看,正是青石庵的那名尼姑。在照片的背后,姚太如题着几行字: 我从永恒的大自然走来, 重回大自然的永恒中去, 当今世界让我辜负了你, 我让未来世界向你偿付。 第12章 择路4 吴国芬又有几个晚上不能安睡了。她眼望着窗外的星空,想着姜信和的一句话:“一个篾匠当得了什么头领!”这是指张炳卿被委任为武工队队长的事。国芬知道姜信和也是地下党了,因为近来,共产的话在饭桌上也能谈,姜信和并不十分注意隐瞒自已的身份。姜信和对张炳卿很不满意,很不服气,这是国芬十分清楚的。可张炳卿他真能行吗?国芬也有好些担心:他现在还忙些什么?怎么就不回小镇来呢?不管怎么说吧,也该捎个信给她呀,难道真是把她忘记了么…… 正在这时候,张炳卿捎话来了:而这个捎话的不是别人,却是姜信和。 张炳卿更了解民情,民以食为天。接任后,正是春夏之交闹饥荒的时节,他把武工队员带下了山,但没有马上进小镇,虽然小镇已无人阻拦他。他在乡间组织农民协会,发动群众向地主清算,推动减租退押,筹款发展生产。这期间,他召开了一次地下党的党员大会。他觉得不应计较私仇,通知姜信和也去参加了会议。屈居张炳卿之下,姜信和虽不畅意,但又不能不去──大势将定,无论如何也不能脱离地下党组织。会议过后,张炳卿找姜信和单独谈了一次话,提出他们应该如何在小镇组织农协会的事,临了,还让他捎个信给大香婶,让她劝劝伯父张仁茂。张炳卿明白地说:“包办婚姻必须解除。我已经决心和周小莲离婚,她的事情可以由她自己做主,我们张家人同样不该阻拦。” 这话实际上是告诉姜信和,他不想计较姜信和与周小莲的来往。这出于姜信和的意外,他对这种善意马上做出积极反应,主张让张仁茂出面来组织农协会。他说张仁茂在小镇许多人的眼里很有威望,他为人正直,办事有方。对于这个提议,张炳卿未置可否,倒是说了一句:“吴国芬的思想敏感,可以让她在妇女中间做些宣传发动工作。”姜信和满口答应,他以为这是与张炳卿达成的一笔交易。 姜信和回到小镇,立即活跃起来。他在群众中大力宣传时局发展的最新消息,串连起一些人筹划成立农民协会。关于小莲的事他还是有些不敢去找张仁茂说话。他几次去黄大香家,让她向张仁茂转告张炳卿要求离婚的口信,并说了许多关于婚姻自主,恋爱自由的道理。其实,早些日子张炳卿就已经多次托人跟伯父反复说明了他决意离婚的事。张仁茂无奈,还特地找黄大香商量过,他请黄大香给他去探问一下周小莲的意思,他自己实在有口难开。这时,黄大香便告诉姜信和说:“小莲是个老实可怜的女子,这能够不问问她自己的想法么?如果她也这么想,我看仁茂伯现在大概不会再阻留她了。” 这么说来,张仁茂也是拿侄儿没办法,他再也干预不了这离婚的事。黄大香的话提醒了姜信和,姜信和马上感觉到,周小莲那里,还真少不得自己去说。 国芬却不知道这一切。黄大香在没有摸准周小莲的想法之前,她不能跟国芬讲,但她已与吴枣秀说了。吴枣秀也没有向国芬吭声,她只能等在一旁看情势的发展。 这天,姜信和正式动员吴国芬出来做妇女工作,还说这是张炳卿的意思:他介绍了张炳卿的工作成绩。吴国芬相信这些话可能不假,因为张炳卿走时就跟他说过。但她不知道姜信和怎么一下子就改变了对张炳卿的看法。她问:“你真的见到了张炳卿?那你们是一起的人了!” “你说呢?”姜信和以问作答。他看着吴国芬那张红艳艳的脸,又说,“我们真是一个组织里的人,这就当然得见面罗!芬妹,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觉得张炳卿很不错吧?” “这话哪里来?”吴国芬正色道。 “可我就觉得张炳卿很不错的!”姜信和马上嘻嘻地笑了起来,“要说,他也认为你很不错的,他说你的思想特别敏感,我以为我在说假话骗你么?” “他错不错不干我的事,也不干你的事!”国芬虽这么说,但心里还是相信张炳卿会有这句话,只是不知道张炳卿是在什么情况下说出来的,就怕姜信和从中使诈:“你就管你自己的事吧!” 姜信和这话并不算使诈,而且,他这些天与周小莲已经见了面,交了谈,他想着与周小莲成事有望,这会儿心里高兴。他认为,只要能与小莲成事,让他帮着把国芬嫁给张炳卿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便对吴国芬说起了这话,这时,他还十分认真地:“你今后作妇女工作,我的事情到时也得求你管呢!” 真那样倒好!谁信你?吴国芬在心里想。她更拿不准姜信和这说话的意思,只问:“往后这妇女工作能有什么事做?” “在妇女中间宣传革命形势,发动妇女支持农民协会:还可以讲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等等。”姜信和这是在布置工作了,“反正到时候,我交你什么任务你就完成什么任务好了。” 吴国芬的情绪轻松畅快起来。她毕竟得到了一些关于张炳卿的消息。只是这妇女工作不知如何做起,让她不免有点发愁,不料当天傍晚就碰上了一件事。姜银花吃过晚饭,溜出了家门。姜圣初回来找不着人,便到外面去找。国芬想着很可能要出事,因为她吃饭时见李润南在门口串了几趟。果然,没多久,姜圣初一手推着姜银花,一手抓着李润南进屋了。他们两人是在河滩草丛边坐着说话时,被姜圣初逮住的。姜银花吓得脸色惨白,李润南开始倒无所谓,进屋后,见姜圣初那凶神恶煞的样子,也不敢作声了。姜圣初硬逼着他们承认出了事。姜银花浑身打哆嗦,只能简单地回答一个“没”字。姜圣初发火了:“你这蠢猪,叫你说有那种事你就说有!你不说,看老子今天不捶扁了你!有那事没有?还不肯说?你真是只蠢猪!”姜银花挨了一下,哭了起来。 这时,吴国芬实在看不过眼了,也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她大步走过去,护着银花,对姜圣初说:“伯,有事才能说,没事哪能乱说?你就别逼着银花了!” “没你插嘴的份,滚开!”姜圣初向国芬吼着,“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我哪儿不好?你倒说说,我有什么不好的?”吴国芬毫不示弱,“我劝你别逼银花也叫做不好了?你让她认了那没有的事,传到外面去,你姜家就好了?银花是你姜家人呀!” “你,你想找死么!”姜圣初没料到这个他眼见着长大,平时没言没语的丫头,这回竟敢冒犯他,便扬起手来,“看我不揍死你这要饭的!” 吴国芬一步不让,大声说:“我姓吴,你姓姜,我没什么事碍着你!劝你一句,就叫嚷着打人,你敢!” 李润南见吴国芬顶着姜圣初说话,也申辩了一句:“我们只在一块说了几句话……” “谁让你们在一块!”姜圣初横蛮地,“你勾引了我女儿还敢不承认!” “说几句话也算不上犯了王法。”吴国芬很快找到了理论武器,“你没见这世道就要变了!男女婚姻自主,父母也不能包办……” 这时,姜信和从外面回来,一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清楚父亲的用意:姜圣初逼着要女儿承认有那种事,是为了把生米煮成熟饭,然后再到李家大院去攀亲。姜信和走过去,横在父亲与李润南之间,对李润南说:“走,往后不准你再上姜家来,快走,走!” 姜信和放了李润南,姜圣初面对着这个和自己一般高大的儿子,只得埋怨几句了事:“你放走这小子,你有能耐!往后这家里的事你管!” “这时候了,你还不知道他们李家是什么人么?是大财主,是共产的对象,你还想着去巴结他们,这有什么好处!”姜信和拉过银花,“你也别哭了,以后再不要与李家人来往!” 见儿子这么说,姜圣初的老婆也出来帮腔:“就是呀,自己的女儿也不认了,亏你想得出,做得出,唉哟!” 姜圣初一听,便往外走:“好好好,你们全反了,我也不回这个家了!”姜圣初气冲冲地出了门。姜信和朝着吴国芬友善地一笑:“想不到你就管起事来了,还有理论呢!”吴国芬并没有想到这就是在做妇女工作,但她感到姜信和这几天特别舒心似的,对她也十分热情,甚至还有些讨好的意味:这是什么原因呢?突然,她想起早晨周小莲在河边洗菜时,没来头地问了一句:“国芬,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当国芬问她什么事该怎么办事时,周小莲又不说了。这时,姜信和也来码头挑水:国芬瞥见他们两人彼此传递了一个眼波,就想到他们那旧情还在着呢!国芬这才记起姜信和那句“到时我的事也得求你管”的话,原来姜信和让她做什么妇女工作,是指望她去劝说小莲什么的!国芬在心里希望张炳卿与周小莲离婚,但她却不愿见到周小莲嫁给姜信和。至于这中间的原因,国芬却弄不明,说不清。所以,她没有理睬姜信和,转身上了织布机子。 张仁茂也同样有这个情绪上的问题。他捉摸着:如果周小莲走出张家,可能的去向便是姜家:这也是他迟迟不肯向小莲提及离婚一事的原因。 入夜,小镇人常有拉开嗓门唱几句山歌来抒怀解闷的习惯。张仁茂喝了几口酒,靠在门边的小竹椅上也哼了几句随口而出的无名腔调,那声音深沉而又低回: 天上要起云, 地上要刮风, 世界上的事情天生成。 岩鹰捉到窝里不下蛋, 黄牛水牛配不拢。 斗死了牛, 飞走了鹰, 竹筐子挑水一场空。 各人生来自有路, 当初何必瞎操心! 第12章 择路5 省城里一支大部队向共产党投诚,县城里的保安队也脚踏两只船。来过小镇的那位周朴原来是名大共产党。据说,先前驻在小镇警察所的那些人枪,就是他设个法子给调走的,他现在已经亲自带兵上山了。这些消息经由小镇的地下党组织传给姜信和,姜信和当即告诉了吴国芬。吴国芬马上想到该与姑妈好好讲一讲这形势了。吴枣秀听了这些,一声不响,紧张地思考着。国芬劝导她:“姑妈,我看这大势已定,你们还是不走为好,到时候,你们的事情由你们自己做主,姜圣初怎么也管不上你了。以前张炳卿不是也跟你说起过这层意思的话?他是不会有错的。” “不,这不是他姜圣初管不管的事了。”吴枣秀明白田伯林的特殊身份和自己的特殊情况,肯定地说,“我们无论如何都得离开这鬼地方。” “那……”吴国芬知道要留住姑妈很难,便说,“那也不能让我耽误了你们……姑妈!” 吴枣秀不答话,起身进了房子。一会她出来说:“国芬,你上织布机子吧,我外出一转便回。” 吴国芬知道姑妈是去找田伯林,也就不说什么,顺从地上了织布机。 吴枣秀从后门进了田家,径直去了田伯林的卧房,往床上一坐,田伯林马上挨近来:“国芬说通了么?” “你不能再顾及她了!”吴枣秀狠下心来说,“你要是真心有我,你就听我的,明天一早赶紧离开小镇,这时候你再不走就走不了啦!” “怎么,你们不走?”田伯林不解地问。 “你先走,我死活都会找得到你的。”吴枣秀说。 “那怎么好!”田伯林连连摇头,“你从未出过远门,人生地不熟,我走了,你往哪儿去找我?再说,往后的情势一变,还不知你能不能走脱,要走一块走。” “那你是要让我们都死在一块了?”吴枣秀推开田伯林说,“能走的不走,磨磨蹭蹭地还算是个男子汉么!我跟你不同,我想走便能走。真要是遭遇什么灾什么难,要死也犯不着你来陪葬──不说这种话吧──我一准能找到你的,你就信我好了。” “干脆让我找去国芬当面谈谈,也许她能听我的……”田伯林提出另一种设想。 “别白费那口舌了!”吴枣秀摆摆手说,“她对张炳卿死心塌地,谁也别想说动她!我们吴家光能出这种人,你有什么法子?我得留下来给她办落妥这婚事才放得下心。这妹子孤苦伶仃,实在可怜!” 田伯林仍在犹豫。吴枣秀两道深邃的目光盯着他:“这么说,你还是不相信我?” “唉,这哪里是不信你?”田伯林抱屈地说,“你怎么去找我呢?” “怎么会找不到你呢?南京城里问出无名姓来。那些戏文里面,秦香莲是寻夫,孟姜女也是寻夫,怎么偏我吴枣秀就找不到你?你只用把地址写给我,在一个月之内,国芬的事办妥了我便走,办不妥我也得走。那时,肚里的孩子快四个月了,不走就会现形,我还得顾住他!万一出了两个月我还没赶到你那里,你可派个可靠的人来,先去大香嫂家探个信──她对我没有二心,我会把我的去向告诉她──这样就一定能够找得到我,能有两个人一块上路,更是万无一失,你大放宽心吧,事情就这么说定了,你一定得听我的!”吴枣秀一双明亮的眼睛凝望着朝田伯林,接着,她一笑,便开始解衣服,说:“把门关上吧!你怎么不过来呀……你还在想什么呢?你放肆些……用点儿劲呀……真是个没用的男人……这次你一定得听我的话,明天天不亮就走,我这就算是送你了……” 吴枣秀从田伯林家的后门溜出来时,天已近黑,她急匆匆赶回姜家去。但听到路旁一户人家有人在高声说话──那声音象是姜圣初。她回头一望,果然是姜圣初扛着“布把子”站在台阶上,与人在讨价还价。吴枣秀急忙闪进胡同。她希望姜圣初刚才没有见到她从田伯林家出门才好,要不,肯定会惹出麻烦来呢! 当晚,田伯林搬着账本去了李家大院。他竭心着意地劝说李寿凡趁早出走。此时真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李寿凡正处在动摇不定的状态之中:一方面,李德凡从军队中差专人送信给他,让他举家随军撤退。外地国民党部队节节败退,起义、投城、窜逃的消息时有所闻,他感到大局已在风雨飘摇之际:但另一方面,李德凡在信中又提及有友人援助,准备作最后的决战,这又使他心存侥幸:更有一点,他丢不下祖宗传下来的偌大个家业。李家几百年来的威风声势,怎能甘心就这样一下子抛落?成败兴亡自古皆然,但一朝败落在自己手里,那流水落花春去也的凄凉,总不堪承受。人生祸福莫测,他又想,也许还有柳暗花明的时候:再退一步,即使共产党来了,他自认为没有党政要职在身,与政治干系不大,他平时自许清高、到时不过是丢弃些钱财吧?而且,他青妹早年投奔了共产党,据说现在也有了一点名望,她能够对自家人完全没有些庇护?于是,在思之再三之后,他拿定了主意,对田伯林说: “你要走,我不能拦你,树倒猢狲散,历来都是如此。平时说患难与共,但真正到了生死关头,这话就不必多说了──我无意责怪你,你即使留下来,对我们李家也无济于事,你就走吧,我是不打算走了。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如果这庙硬是给人毁了的话,我这和尚也无所牵念,人生一世如梦如烟,随它去吧,我只能听天由命了!” 李寿凡这话有抱怨,也有宽容:有固执,也有悲伤:有侥幸,也有无可奈何。在田伯林听来心情很是难受,但他出走的主意已经不可动摇,便把账本推到李寿凡面前,说:“府上一切经济往来全在这上头,请您过目查核,所有现金实物均已入库。小弟承蒙器重,自当凭天凭地办事,决不敢有所欺假,只是大局至此,我是不能不走,惟望寿公宽恕我的不仁不义。” 李寿凡好一阵呆愣,又问一句:“你打算去哪里?” 田伯林见问,以为李寿凡仍在犹豫,便又劝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现在走还来得及,车船尚能通达,沿途仍有亲友熟人照应,如果战场再进一步推近,恐怕插翅难飞,过了这个村就不再有这个店了!” “那,你走吧,我决定不走。”李寿凡摇头,只说,“你把去向告诉我,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或者我会前来求助故人──我们毕竟是世交。” 也许由于有吴枣秀的提醒,田伯林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得头脑还算清醒。他见到了李寿凡的不通世务:天下哪能有这种随心所欲的事?真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谁还敢收留你?那是同归于尽的事!可这话又不便直说,便婉转其辞:“寿公决意不走,小弟亦不敢勉强了。我也没有一定的去向,只要能找个安身避祸的地方,就落下脚来,到时,或可联系。” “好吧,账本就放在这里。但愿后会有期。至于你应得的薪俸,我不当刻薄,开张支票走吧。”李寿凡已不想再说下去,闭上眼睛,挥了一下手。 田伯林无须那张支票,到时还能够上哪里去脱换?但他退出门时,不觉黯然泪下。 第二天,田伯林悄然出走的消息传遍开了。在小镇人的心里,这是世道将变的另一个重大证明。 田伯林走了,吴枣秀轻松了许多。当晚,她上床睡觉时,用指头在吴国芬脸上戳了几下说:“这下子你可心满意足了,姑妈服你了,你这死鬼子!现在我跟你说,你想着那个小篾匠,我也由着你了,可你得赶紧去把他给我找来,让他在十天半月里与小莲离了婚,你便搬进张家去,要不然,看我怎么和你拼命!” 吴国芬高兴起来,赶忙问:“你是不走了?” “能不走么?”吴枣秀说,“你还想让我留在姜家上吊寻死么?我倒体恤着他家遭不起这人命案,那样一来,他多少也得花费些吧!” “可你一定要走,就该与田伯林一块走呀!这是让我害你了。”国芬竟哭了起来。 吴枣秀见这情景,又怜爱起侄女来:“姑妈不怪你,你哭什么!其实,炳卿这孩子我也看得上。当年我怨他昧了良心,可真说起来,也不能全怪他和张仁茂,怪谁?怪命!也不用怪──这不是都已经过来了!也许真的叫好事多磨吧!你能体谅姑妈的心,你就赶紧把这事办妥,我也就能早走,我已经有孕在身呢,再不能等下去了!要不,说不定真会要了我门母子俩的命啊!” 国芬也为难:“我上哪去找张炳卿?再说,也不知周小莲心里怎么想:还有,还有仁茂伯呢……” “你香婶告诉了我,她也跟小莲说过了,离不离,小莲都听便:再说,姜信和这不要脸的又缠着小莲,看样子,小莲也摆不脱他,不离也下不去了:张仁茂那里有我,他再作梗,我不饶他,大概他也明白了许多,只是觉得事情难办,话也难说罢了。现在就只看张炳卿对你到底怎样,你心里得有个数,要不,你就哭天天不应了!” “炳哥好,他跟我说过,我信他。”吴国芬心境一下了豁然开朗了,“要不,事情也做不到这一步。可哪里去找他?他们干的那种事,这阵子还是秘密的……” 吴枣秀说:“你就让姜信和领你去找吧。你不是说他上次给你们捎过信吗?” 国芬想,这办法好,也一定行得通。姜信和肯定不会拒绝帮这个忙,有姜信和出面,姜圣初想阻拦也是白搭。 第13章 更替1 这天,姜信和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在锅里抓起两个荞麦饼,连咬了几口,国芬刚要问话,他一转身又急急忙忙出了门。他是去找张炳卿,因为刚才得到一个情况,从周家山坳那边来了几个国民党士兵,看样子像是开小差的逃兵,但他们的衣襟里藏着短枪,现在正在老百姓家弄饭吃。 近来,开小差的逃兵,三个五个在这一带过境的事时有出现,但都不见带枪。他们或乞讨,或偷摸,弄点东西塞饱肚子便又上了路,因此,没有引起人们的特别注意。而这几个大兵却买了只鸡,还弄来了些酒,找老百姓借锅借柴弄饭吃。有一个守在门口的大兵,还用外地话问那家主人去小镇的路有多远,怎么走等等。恰巧这家主人是农民协会的人,他发现这些人身上藏着短枪,心里犯疑,便暗地报信给了姜信和。姜信和马上去找武工队。 张炳卿一听这些人带着枪支,很有些动心,但他估摸不准这是些什么人。姜信和说:“这肯定是被打散的国民党军队。他们带着枪支,可能是还想去找部队,要不然,就是要四处打劫,反正不会是些好人。”张炳卿同意了:不管怎样,先把枪缴过来再说。于是,他们简单商议了一下办法,带上十几名武工队员急忙赶去。 当他们来到周家山坳的时候,那些人还没有出门,守在门口的那个大兵正低着头在啃鸡腿。武工队的人对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对这家人家进出的前门后门,里屋外屋早就弄得清清楚楚。这户人家的主人见武工队的人来了,便转身进屋,给那些人倒茶倒水,有意分散他们的注意。不过一二分钟,十多个武工队员便从隔壁邻居家,从菜园后门潜入屋里,一声大喊,突然逼近了那些人。那些人用听不懂的外地话骂骂咧咧地喊叫,大概是说他们既不是土匪,也不是逃兵。他们没有作多大反抗就让武工队员下了枪。武工队员七手八脚用绳索把这些人全捆了个牢牢实实。其中有一个象是为头的,他一点不慌,脸上还带着笑,跟姜信和打招呼,姜信和不理睬:他又朝张炳卿说了一通话,终于弄清了那意思:“误会了!知道你们是这里的民团,枪你们扣下不要紧,我们是正规部队,在这里借路过境。你们可以去见我们部队的长官,他们就在山那边造饭休息,特令我们前来与你们联络……” 其所以出现这种可笑的情形,是这家主人谎称小镇的民团维持着这一带的治安,民心都很安定等。张炳卿听了也不多作解释,立即组织撤离。除了带走那个为首的外,把其佘的几个丢下了。张炳卿交待那家主人,待武工队走后一二个时辰才能松绑,放这几个人回去报信。这次,武工队员不费多少气力,一下子就夺了七八条短枪,这无疑是一个大胜利。姜信和建议从小镇经过,显显威风,压压那些财主要人们的气焰。张炳卿估计这出不了什么事,就留下两个人监视周家山坳的情况,领着武工队朝小镇而来。一路上,看热闹的群众聚近来,跟随着,竟拉成了一支百多人的大队伍。 武工队进了街口,朝天放了两枪。听说武工队打了胜仗,街道两旁的人都引颈观望,有几家店铺还放了好几挂鞭炮。那年庆祝抗日战争胜利,在小镇也不过是这种场面。 彭石贤正从学校回家,迎面碰上了这列威风十足的队伍,而且一眼就看到张炳卿走在队伍一旁前后指挥,张炳卿也看见了彭石贤,朝他笑了笑,拍了拍腰间挂着的短枪──这在彭石贤眼里,炳哥无疑是一个光芒四射的英雄人物了。他欣喜若狂地跟在后面,一直来到街尾上。 这时,留在周家山坳监视敌情的人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对张炳卿说了句什么,张炳卿点了点头,让队伍停下来。他从容地对在场的人说了几句话:“父老乡亲们,我们武工队这次是顺便来小镇。现在,一支国民党军队就跟随在我们的后面,他们是被共产党的大部队追赶得走投无路才到这里来的。这就说明离全国的解放不远了!如果他们胆敢在小镇作恶,自有清算他们的一天。如果他们要找武工队,我们就在附近的山头上,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重回小镇的。现在,请大家都回家去休息吧!”随后,武工队员们押着那名国民党士兵向街尾撤去。吴国芬在人群里见到了张炳卿,张炳卿也注意到了她。吴国芬本来想追上去与张炳卿说话,但张炳卿用眼神制止了她。还在武工队进小镇前,张炳卿就特意派人告诉了张仁茂,千万不能让家里人和关心他的人近前,以免牵累。张仁茂把这话也与国芬说明了。吴国芬这次本可以随张炳卿一起走,但考虑到姑妈特意留下来,为的就是要看着她与张炳卿办成这桩婚事。这一走,不明不白的,会使姑妈更加悬心。同时,不管怎么说,小莲眼下仍是张家的媳妇,国芬跟上张炳卿走也没个名目。国芬正在这心事万端的时刻见着了张炳卿,却又不能上前问句话,眼见着张炳卿离去的背影,感到鼻子阻塞,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赶忙起身,跑到避人耳目的墙根下蹲了好一会,才平静了些。而后,她直起身,低着头,绕街后的小道向家里走去。 傍晚时分,果然来了大队人马。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反正小镇及周围的村子家家住满了这些人。彭石贤从门缝里数着过往的大炮小炮,枪支车辆,不免为他的炳哥担起心来。他依偎在母亲身边,差点哭了。 这支败退的队伍,名为待命,实为观望。部队的长官为保存实力,怀着首鼠两端的心理,在小镇驻扎了七八天。由于张炳卿的武工队抓了他们侦察连的几个先头兵,所以,有传言说,不交还他们的人枪就要血洗小镇,人们一时陷入了极度的恐怖之中。张仁茂已把周小莲送回她娘家去躲藏起来了,他自己却不肯回避。他说侄子的事他什么也不知道,与他没关系。至于抓不抓他也听便,反正人老了,不过是顺便一条路。这是张仁茂年轻时就有的那种不信邪乎的傲劲作怪:他想在这时候看看小镇一些人的心迹,也还想着或许他能关照一下别人。结果证明他的想法是完全错了。当天晚上,他就被抓起来,同时被抓的还有七八个农民。真正的地下党和武工队员一个也没有抓到。张仁茂被吊在姜圣初家染布房的横梁上,几个国民党兵对他轮番严刑拷打。隔壁的黄大香搂抱着孩子,紧张极了,听那些人在追问张炳卿的去向,又问农协会什么人为头。可就是听不到张仁茂一句回答的话,也很少听到他哼叫。黄大香想,这次恐怕再硬的汉子也难逃性命了!她在心里暗暗地为张仁茂祈求着神灵的保佑。一直到后半夜,那刑讯才渐渐地泠落下来,最后停息了。 就在这同一时刻,小镇的一些头面人物聚在李家大院欢迎这支军队的司令长官,还捐赠了一些劳军的物品。在酒宴上,李寿凡也说了一些应酬的话。据说这位司令长官曾和寿公的兄弟李德凡在军中共过事,而且交往密切,情谊深厚。罢席之后,李寿凡又与这位司令长官在内室进行了交谈,至于交谈的内容,外人自然不得知晓。关于这件事,后来的传闻差别也很大:一说是由于李寿凡出面求情,小镇才免遭血洗:一说是李寿凡密告了几户“暴民”,使被抓的人当中有三个断送了性命,因而欠下了一笔血债。 人们见到的情况是,当这支部队准备开拔时,李寿凡等出面以全体市民的名义请求保释小镇被捕的八个人,司令长官答应了,但当晚回到家里的却只有四个人。第二天,在部队离去以后,才有人从河滩上的沙堆里发现了三个人的尸体,八个人中,唯独张仁茂死活不知。正在人们叨念猜测的时候,张仁茂回来了,只是走路时,腿有点跛。他说话依然乐观风趣:“大家愣着作什么?阎王爷不肯收我,说我那荞麦粑粑还没吃到头,不能就这样图清闲自在。阎王爷老不高兴地说:”快去快去,也还有些穷光蛋在叨念你的,我这不是又回来了么!“ 这时大家都高兴起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算你张仁茂命大!”“是啊,不是这么穷,就不会犯这么大的傻气:没有这么大的傻气,也遭不到这么大的磨难:不遭这么大的磨难,还不知我这条命有多大呢!”张仁茂一边笑着说,一边解开衣服,露出遍体的伤痕。大家看了,都不免皱眉咋舌。张仁茂自己也切齿骂道,“想不到这些狗入的东西整起人来,那法子还真不少!” 张仁茂说,那天晚上他被打得死去活来,一直到打他的人打累了才歇手。快天亮时,他顺着烟窗翻上房顶,转过几家房檐,才滑落到牛棚里,又寻到阴沟,随着污水的流向爬到河边,这才逃脱了出来。 但是,这话有个明显的疑问:既然双手被反绑着,又被打得死去活来,他怎么能挣得断绳索呢?挣脱了绳索,也难爬到房顶呀!张仁茂对这个质疑只是笑笑说:“那是因为有位神仙搭救,先是用剪刀为我绞断了绳索,后来又用肩膀把我死命地拱上烟窗,这才上得了屋顶。”显然,他编出这神话般的故事来,是不肯说出那个真正救助他的人。大家便又逗笑地说:“你倒说说,那神仙是位白胡子的长老呢,还是位有如观世音一般的女菩萨?” 张仁茂笑而不言。大家胡猜乱想,可怎么也没有人会想到这女菩萨就是此刻坐在黄大香身边,一声不响的吴国芬! 第13章 更替2 这次国民党部队过境时的滥施淫威,对旧政权来说,只不过是大崩溃前的回光返照,就连李寿凡这种人也没有得到多少鼓舞。部队的司令部驻扎在李家大院。李寿凡发现司令部内部也军心涣散,相互猜疑。一位跟随司令多年的高级参谋,因有图谋不轨之嫌,被秘密处决,就埋在李家后花园的古槐树下面。他们不敢声张,是怕在下层官兵中引起反响,发生哗变。而张炳卿的武工队竟然让他们抓去的那名士兵捎回信来:一封是大言不惭地敦促司令官向他们投降:另一封是警告李寿凡不得附逆作恶──这真是让李寿凡见到河水倒流了。大部队刚走,农民协会马上反弹起来,比以前更加肆无忌惮。张仁茂被公开推举为小镇的农协会主席。张仁茂在刀枪绳索下竟然奇迹般地逃出活命来,在李寿凡看来也是一种天欲亡楚的警示。 张仁茂一下子变得积极活跃起来了。他托黄大香为他照看着华玉,自己则早出晚归,串连于一些底层群众之间。他在这些人中间确实有着相当大的号召力。姜信和曾经说过他为人正直,办事有方的话,这些并非全是为讨好张炳卿。姜信和自知人缘威望远不及张仁茂,特别是在举事的初始阶段,不借重他,许多事情不易见到成效,这是姜信和的聪明之处。当姜信和随武工队撤离小镇时,他再次力举张仁茂在小镇牵头组织农会。他自己则还有另一方面的考虑:他希望留在武工队,是因为武工队实际上成了各乡各村农协会的指挥部,张炳卿表示了同意,让姜信和全面负责联络工作。 张仁茂的出马却与这些安排全无关系,他本来就是一条铁铮铮的江湖汉子,只因世道坎坷,岁月多磨,再加上亲情的拖累,才委屈了他的心志。二十多年来,他是一把锈在鞘匣里的宝剑,是一堆掩上炉灰的红火。他完全明白侄子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这正好与自己年轻时候一样,是在追寻着一种充满理想光辉,然而又艰险难测的人生。张仁茂装作不知不晓,甘心情愿为侄子经营着竹器店以谋生计:又为他选择了一位温顺勤劳的女人操持家务,以求张家后继有人,这也是提防张炳卿万一谋事不成,还能有个退避之所。现在看来,这一片心机全是多余的了。前次,国民党军进驻小镇,他不肯离家。他想,守着这个家是他唯一能够为张炳卿做的事情。当时,他只估计到对他不过是盘查追问一番而已。就是在把他吊上横梁的时刻,他也只是想,看来这一顿皮肉之苦恐怕是逃不掉了,于是,他咬紧牙关领受。可那些家伙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只顾使劲把他往死里打,当他是牲畜草芥一般。这才使他猛省过来:爹妈让他来到世界上几十年,这就算为人一世么?那实在是死得冤枉,活得不值! 侥幸死里逃生,这激发了他几十年郁积在心里的愤慨,也燃起了他要伸腰做人,铲平世道的热心。而此刻,时局的日趋开朗更是鼓舞了他,他认定张炳卿这条路子没有走错:王候将相没有种,穷人怎么不可以翻身做主人! 不几天,小镇许多穷人便聚集到农协会的旗帜下。他们还呼喊着“一切权力归农协会”,“穷人翻身做主人”的口号游了一次行。一时,农协会的声威陡涨。 在另一件事情上,张仁茂也终于有了明确的决断,处置也算妥贴。吴国芬冒死救下了张仁茂一命,事后,他们都没有向外人提及过。就国芬而言,这是见义勇为,可也有因张炳卿而起的亲情使动。她不期望别的报偿,但她料想心明如镜的张仁茂对这一点应该了然,果能这样,也就足够了。张仁茂则是大恩不言报,他视国芬这种大义大勇的举动为千百名女子中也难遇到一二的奇迹。他在心里为张炳卿庆幸:侄子的眼光不错!此时,他完全明白了自己的糊涂之处:不是所有的人都需要一个国芬这样的妻子,但对张炳卿来说,却没有比这种品性的女子更可金贵。还在张仁茂躲到黄家村黄雪钦家里养伤的那些天,他就拿定主意:要把张炳卿与周小莲离婚的事办妥帖。 先前,张仁茂送周小莲回家去躲避兵祸,因为怕那些国民党大兵搜查,小莲娘家又没有一个壮年男子顶门立户,深恐到时躲避不及,于是,就让她住在黄雪钦家里,此时,周家那个半瘫的表姐已经正式嫁到黄家来了。 张仁茂在黄雪钦家养伤,多是周小莲为他送茶送药,擦伤换洗,她对公爹一向是尽心尽意地侍候。张仁茂几次欲提她与张炳卿离婚的事,都张不开口。但张仁茂己经明白:让这婚姻再拖下去,对小莲也是一种磨难。张仁茂终于说话了: “小莲,你待我比亲生女儿还亲!可你在张家受了苦,炳卿这孩子对你也说不得有情有义。这事情先得怪我,我不该把你们强扭在一起,这反倒误了你们……再拖下去,就怕更会难为了你,往后的事该怎么办呢?我想问问你,你心里究竟如何打算,大香婶不是跟你说过了么?” 张仁茂说这话,眼睛一直看着地面。半晌,没听到周小莲回话,便抬起头来,见小莲在擦眼泪。擦完了眼泪,她才说:“这事我也随他……您好好养着伤吧。”说完,她真又去端来了汤药,试了试温凉,“该喝了呢。” 周小莲的可怜可悲之处就在于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应该有独立的人格。那次,黄大香婉转地向她转告了张炳卿的话,待她弄明白张炳卿这次是决意离婚的时候,她也哭了。但究竟为什么而哭,这让人猜不透。关于离婚的事,张炳卿在家的时候就说过。那次,张炳卿发现了她和姜信和私通,她哭了一夜,第二天,第三天晚上,张炳卿在房里坦诚地说出了离婚的想法,她听着,到最后也没说答应或不答应的话。张炳卿走后,她一如既往地操持家务,侍候长辈,似乎也没认真地去想离婚或不离婚的事。当姜信和再次和她接触的时候,她却又没有拒绝。姜信和几次劝说她离婚,并山盟海誓地保证说,娶她过去后,决不会亏待她,她也只漠然一笑。姜信和一再追问,让她表态,她不过说了句:“谁知你们男人的话算不算数呢?” 周小莲对自己的事,确实没有自己的主意,她认为女人永远属于男人。她在黄大香家里哭过之后,回答的话也是这样:“这事反正也由不得我,就随他们,他们要怎么也就只能怎么了。”黄大香说:“小莲,你是说随他们张家吧?就算这样,也该想想,离开了张家去哪儿好呀!” 周小莲犹豫了一阵,才低声说:“香婶,你说姜家人真能收留我么?” 原来,周小莲说的“随他们”的话,也包括着姜家。 周小莲把这意思的话也说给了张仁茂。张仁茂的担心之处正在这里:“你全了解姜信和的情性?他爹的脾气很暴噪呢。” “姜信和说他要我──我也不能去另寻别的人家,他会不答应的。我们已经……”周小莲似乎早把自己交予了姜信和,已无意作其他选择,只要能有个去处,她与张炳卿离婚也无所谓怨恨或留恋。本来,几年的夫妻只不过是同路人而已,分手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她对张仁茂却说了句留恋的话:“是我的命不好,作不成你的儿媳:你还是认我作个女儿吧,我不会忘了您的恩德……” 这完全是实情话。周小莲家一直陷在赤贫的状况里,父母一生穷苦无靠,更无力关照已经出嫁的女儿,张仁茂倒是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在侄儿面前也多方护着小莲。此时,为这离婚的事去征询她父母的意见,也无可无不可,反正他们不会拿出什么主意来。倒是黄雪钦早就估摸到了一些情况,也问过小莲一些话,但他一直没有向张仁茂提及这件事。现在,见他们把话说到这地步来了,只能事出无奈地说:“那就让小莲去姜家吧,眼下也找不到一定是好的去处。” “是我对不住你。”张仁茂忍不住抹了一把泪眼。世上的许多事不由人。他想,周小莲与姜信和往来已久,也算是缘是情吧,再从中阻拦,也难说是好是坏。思量久久,他终于放弃了为周小莲另寻一户人家的打算。他说:“你雪钦哥这么说了,就依这话办──让我把你当女儿一般嫁好了,只是得先请雪钦哥先替你与姜家人讲讲。” 剩下来的事,就只有张仁茂想着给周小莲添几件嫁妆,也算是争个不甚体面的体面了。 张仁茂把这件事跟黄大香讲了,让她放了心:又跟吴国芬讲了,国芬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但与吴枣秀说的时候,吴枣秀却说。“你还算有良心!但你说的不能全算数,这事你不用急着去告诉姜圣初,你得先让张炳卿来见我。” “你这话是有理。”张仁茂点头说:“我理当领炳卿来叩见你这姑妈,可他忙,你就别急吧,反正也不用多久他就能回小镇来,那时再说也不迟。” “我可不只是什么姑妈。”吴枣秀坚持说,“国芬的爹妈,祖宗都是我了!张炳卿果真是对国芬有情有意的话,他就该尽快来见我一面。” 张仁茂答应给侄儿捎信去,但他并不知道吴枣秀这一阵怎么就急成这样子,难道还认为我张仁茂会从中阻拦么? 第13章 更替3 农协会活跃起来,小镇震荡了,这是改朝换代的前奏。李寿凡在小镇唯有财势还可以利用一时。他开仓济贫,广为施舍,减免了一些佃户的租息──这既可以笼络一些人心,又可以向农会显示他的开明。他想,只有这样才是进退两便之举。 这天,李寿凡来黄大香的小摊上要了几两花生米,也同其他顾客一般,站着喝了两盅酒,与往来的人有说有笑,并且极言这花生瓜子炒得又香又脆,说大香婶的手艺好,人缘更好,生意才这样兴旺。黄大香知道李寿凡爱吃炒花生。平时他在陈裁缝家玩麻将时,多是让陈家淑瑶妹子来买,他自己也来过好几次,虽然总是笑容可掬,却没有今天这么多的客气话。其他顾客都走了,他最后一个结账,付款时把票子卷成一团,递给黄大香说:“以往关照不周,请香嫂子多多包涵。”说完,便转身出门。黄大香展开票子一看,里面包着一枚金戒指。这让黄大香大惊失色,她连忙追出门来喊:“寿公,你掉了东西!”李寿凡回头笑着说:“没事,没事,不关紧,那不关紧的。”但黄大香依然招手,坚持着让他转回来:“那不能,你一定得过来看看!” 李寿凡只得进屋重新坐定。他说:“香嫂子,你别见怪,让我把话说清楚。从前你丈夫帮我家尽心办过事,后来欠了些钱,这理当相助,可你人穷志不短,全数还清了。现在想来,那本钱不说,利息是计算得重了一些,这事让我一直于心不安,现在用这枚戒指抵清多收的利息,你该收下才是。” 提起偿债的事,黄大香的眼圈红了:她为偿付本利,弄得倾家荡产,差点逃不出命来。这中间的苦和难现在提起来,仍如滚油煎心。但这些事已过去多年,今天还说什么抵偿不抵偿呢!现在你李府大老爷还记得这件事,也算很难得,再说,收租放债也不只是李家兴起来的,金戒指是无论如何不能收的。黄大香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还提这些作什么呢!借债还钱,清本付息本是历来的老规矩,我哪里能够不认命?” 李寿凡把退回来的戒指放在一旁,又提起另外的事来:“这戒指就算借给你作个成本吧。我记得那年姜家的二嫂子叫枣秀的,她为你去送绣下的寿屏,想替你把工钱借下来做本。我一时没顾上过问,后来听说还让她白说了许多话──这事你还记得吧?我这是来向你赔个礼了,你就收下这戒指──这是真货色呢!” “唉,我哪能记得那许多的事呢!”黄大香说。但这事怎能不记得?当时正是她无路可走的关节处。现在,她只是不想再说起这些,可她也有个感觉:人家说寿老爷不探家事,现在看来这并不完全实在,他的记性可好呢!不探家事,哪来那大的家业?说有钱人不重钱,也没有那种事。她黄大香给李家做了许多的针线活,从来没有白收过他们家一个铜板:而遇着为难的事,他李家的人却并不认这些情了。“你寿公也不必把这借钱的事挂在心上,再说,后来也还是借下了那工钱,是你们帮了忙呢。” “后来借下了么……那是应该,应该!”李寿凡不清楚当时由于田伯林从中圆场,打发吴枣秀走了的事,“我知道你是厚道人。就凭这,送你这戒指也并不算是过分的。” 黄大香摇了摇头。她不想再听什么,也不想再说什么,不管怎么样,这已是时过境迁的事,她重又拿起戒指,执意要退给李寿凡。 李寿凡只得收起戒指。出门时,他不免有点难堪地说:“好呢,好,好难得呢──往后还望您香嫂多多关照啊!” 黄大香并没有完全见到这是李寿凡慑于情势,为善后图存而采取的措施:即使见到了,她也会按自己宽厚待人的处世观念行事,从后来黄大香并不肯向任何人提及这件事就可以证明。至于李寿凡想一家一户地去了结以前的恩怨,则是打错了算盘。将要来临的是一场社会的暴力革命,就他个人而言,这种做法也许不算什么阴谋或罪恶,但当社会对立集团的斗争进一步激化时,自会有人出来找李寿凡清算,根本不可能有他的安然。共产党的组织早就指出了这个阶级斗争的动向,这是敌人企图分化瓦解革命队伍的反动策略。当张炳卿派姜信和回小镇向农会的积极分子传达这个指示时,张仁茂也认为李寿凡是要与农协会作对。他已经向那些从李家大院得到过施舍的人作了宣传,让他们提高警惕,但总有人经不住诱惑,明里暗里去李家大院捞取些好处,其中姜圣初就是一个。这也有难怪之处,在这春荒时节,许多人家的小孩饿得张着嘴嗷嗷叫,大人饿得按着肚子咕咕响,农民协会光说几句空道理解决不了实际问题。这时,张仁茂有主意了,他说:“明天我去借两把钥匙来,给大家开两个粮仓,暂且解了这燃眉之急再说。” 张仁茂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走进李家大院。他生性倔傲,对官府豪强从来就不肯逢迎巴结,平时他对那朱漆大门甚至望也不朝里望一眼。他有句话:“他富他的,我穷我的,两脚一伸是一样的:活着不相干,死了两处埋。”可这一回,他与李寿凡却不能不有些相干了。 今天,张仁茂是代表着没米下锅的穷兄弟前来找李寿凡。他跨进大门,走过幽深的庭院,有人见着他便赶忙向李寿凡通报去了。 李寿凡在大厅前迎上张仁茂。他知道张仁茂的侄子是张炳卿,张炳卿是那个曾警告他不得附逆作恶的武工队长。张炳卿对小镇人来说就是共产势力的代表,而张仁茂因为他在国民党军的刀枪绳索下死里逃生,一时也成了传奇人物,李寿凡双手抱拳说:“仁茂公光临,有失迎候。请里屋就座。” 张仁茂随李寿凡进入内厅,马上有人端过茶来,张仁茂站着喝了一口,说:“不必客气,我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来传个话,讨你一个答复便走。” “别急,先请上坐。”李寿凡客气地说,“仁茂公不常走动,今天来到敝处,定有赐教,何必匆忙?” 张仁茂来时还有些担心李寿凡使势,怕不好说话,现在看来他还算识相。张仁茂想着既要把事情办成,又不能给农协会丢了面子,这得稳着一点,便坐了下来,说:“我叫张仁茂,人称张蔑匠。本想这一生可以不进高楼大厦,可现在是身不由已了,不能不来。” “欢迎,欢迎。”李寿凡听张仁茂这话,似乎对他称“仁茂公”有些讥讽之意,便说,“本是街坊邻里,平时是疏远了些。今天张主席前来,想来是传贵公子张队长的旨意了!他什么时候凯旋来小镇?” “你是说张炳卿?你没什么要紧事找他吧,他大概迟早会回小镇来的!”张仁茂不紧不慢地说,“今天我是小镇的穷兄弟们推我前来。” “啊,好,那好。”李寿凡又连忙解释,“我这并非是打听武工队的军情,只是随便问问。” “问问无妨。张炳卿那次离开小镇时就说过,他很快就要回来。听说武工队近向正忙于支前工作──你大概也知道前不久在小镇驻扎过的那支国民党军队,后来被我们的大部队包围击溃,那司令长官已经投诚的事吧,这不是什么军情──我来只是想跟你说,现在正当春耕下种的时候,工夫重,吃的少,穷苦人在这关口难过,农协会决定向你借些粮食。”张仁茂停顿了一下说,“想来你会给予支持的吧!” “支持,支持。”李寿凡想,大概是他撒胡椒面似的开仓济贫调大了穷人的胃口,现在他们又让农协会出面了,“农协会帮大家办事,理当支持,请吩咐就是。借多少?” “五百担,能多一点更好。”张仁茂说。 “五百担?这……”李寿凡脸有难色。他没料到张仁茂狮子大开口,要了这个数目,“其实,我家青妹也投革命了,听说还干得不错,你当然清楚……总算是一家人吧,不要说借,送也应当,只是一时难以筹到这个数字,得请张主席多加体谅,先交个半数如何?” “你家青霞算来该长大成人了吧。”张仁茂语气平淡地说,“她参加革命那阵还是个学生,据说她从家里出走时,是张炳卿跳墙开了你家的后门放走的。你知道她现在如何了?我不知道──可这借粮的事,说是借便是借,待上面政策下来,该如何还便如何还。至于这个数目,我们农会算了算,要度过这荒月,再加两番也不够,但对你们家来说,开两个仓便差不多了。你说要打些折扣,恐怕向穷苦人难作交待啊──我看大家还是都爽快些为好。” 李寿凡受了奚落,却又无可奈何,沉默了很久,终于认了:“好吧,就依农会决定的这个数──我慢慢去想办法,也算给小镇的父老乡亲们尽一些心意,你就约个时间,让大家来找我便是,我一定照办。” “不用。你既然答应了,农协会可以代劳分发,请你把存放地点、数额、仓库钥匙交出来,其余的事你就不必费心了。”张仁茂冷然地笑了一笑,说。 “也好,也好。”李寿凡只得答应下来。张仁茂这一着厉害,李寿凡想,我出粮,他得民心,真是刁滑! 张仁茂告辞出门,李寿凡望着这个衣衫褴褛的老篾匠大摇大摆离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这些人仗着共产党的威风,往后还会干出些什么样的事情来。到这时候,他才感到好些后悔,留下来不走的决策恐怕是大错特错了! 第13章 更替4 李家大院有好几处庄园。以张仁茂为首的农协会在附近处开了两间仓屋。当粮食发到穷苦人手上时,更增加了人们对农协会的信心。回家的路上,这些被饥饿劳累弄得愁眉苦脸的农民,又有了快活的神情,轻松逗趣的话也来了: “这下子可好,能吃上两顿干饭,这季节工夫便背得动了!要不,肚皮贴着脊梁骨,每天总是稀汤薄粥洗下去,头昏眼花心发慌,光拉尿,不见屎,抹一把汗下来也是冰冷的,哪翻得过地来!” “便是翻过地来了,那种子还锁在别人仓屋里,不是农协会,谁敢去开?” “就是嘛!这回李寿凡见了张仁茂,开头一口一声仁茂公,后来又一口一个张主席,不是兴了这农协会,他认得谁是姓什么?我们这些人全是一个名:穷光蛋,该要饭!” “这阵是好!不过,听说粮是认了个借字的,一旦要清本付息,我就愁着眼前吃得下,到时还吐不出呢!” “愁什么!你不吃泻药,悔药,谁让你吐?我们也没给李寿凡立下什么字据来,有农协会顶着的。” “这会儿说个借字要什么紧?将来清算他们的时候,还不知他欠我们多少呢!别说这点点粮食,就是他们的田地产业也是剥削我们的──谁说他们生下来就该吃好穿好玩好呢!” “咳,他们这些人真是使权使势使尽了──连女人也得任他们挑尽选尽。” 话题扯到女人头上,说话就更加活跃尽兴,各人的看法也相去甚远。不料,无意中这些乱弹又引发出一桩祸事来: “谁说不是!你这三十好几的男人,至今连个跛脚瞎眼的女人也弄不到,这该跟仁茂伯说一说,让农协会发给你一个才是。” “仁茂伯自己还是根老光棍呢!听说早年他有个相好,到头来还是跟有钱人跑了──女人全是爱财爱势的!” “你这话可损了天下所有的女人,往后妇女会兴起来,不咒你断子绝孙才怪!” “我看你那发子发孙也了不得!嫂子那付身子骨,风能吹得跑,鹰能叼得走,可你还是让她一年给你下一个,没几年便是一大窝,弄得娘哭崽叫的,也作孽。” “可她情愿呀……这种事也怨不了谁的。” “就别说情愿吧,她在心里能不怨你穷么!只有有钱人才爱得了这种快活。你看李家大院,大男细女有多少?那才是爱快活爱出来的,谁见他们什么时候愁过!可老嫂子跟着你是没奈何,她是没法子可想呀!” “女人只要有法子,没有不使出法子来的。”这说话的是姜圣初。他扛着“布把子”回来,跟上了这些人,半途上插进话来,“你们没见过陈裁缝那女人么?四十多岁了,还是一脸白净皮肉,年青时就更撩人,真让人见着眼睛打斜,喉咙打结,心里打鼓。你们别当她正经,李寿凡被她勾搭得牢牢实实──不是她这法子,陈裁缝那份家业从哪里来?谁还不知道这是李家赏赐的!便宜是全让陈裁缝给占去了!” “你是眼红吧?”那个三十多岁的单身汉子说,“难怪你会打算……嘻!” “我打算什么了!我姜家还稀罕他李家么?”姜圣初说话从来就是口不问心,“他李家小子来勾引我银花,让我赶走了。女人都是贱货,全靠着男人看管,我这当家的可不是陈裁缝那种糯米汤圆!” “可你这管也有些……听说,你把你家二婶子的衣都扯破了,可她不依,她就是不服你管!”另一个知情人奚落姜圣初,“我说你家枣秀那皮肉比起陈裁缝那女人来可鲜嫩多了呢!你是给她撩拨得发痴发烧发疯了么?” “下辈子吧!”那个单身汉子漏出一句话来,“待圣初兄当上了保长,看那时能不能沾得上枣秀嫂子的边……嘻!” “你是说……”姜圣初这才想起田伯林走的前一天,他正碰上吴枣秀从田家后门出来──这不是有奸情吗?那单身汉子肯定知情,他就住在去田伯林家后门的小巷子里。 可单身汉子的回答很刁滑:“我是听你说,女人有法子没有不使出法子来的──你是真没能占到便宜么?” 姜圣初憋着气,加紧脚步赶回了家。见吴枣秀与国芬都在织布机上织布,他没头没脑地骂着:“臭婊子,在我面前装正经,看我今天不收拾了你!” 吴枣秀一听这话,估计肯定是出了大事,这些天来,她一直耽着心,深恐姜圣初在她出走前的关键时刻寻事,但又不便答腔,只得低着头织布,希望能躲过一场风暴。 姜圣初见无人答腔,只得去准备染布,但找不着围布。他是心烦意乱,坐在染缸边越想越气恼,他又起身转了几个圈,来到织布房,站着,突然吼叫:“都下来!你们当我是瞎了眼,聋了耳,容得你们无法无天!” “大伯,你有什么事,该把话说个明白呀……”吴枣秀停住手,回头审视着姜圣初的神色,知道这条狗是要发疯了,但她没有下织布机。 姜圣初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了。他猛扑上去,用劲一把抓住吴枣秀向下一拖,吴枣秀跌跌撞撞滚到织布机子下面,几乎回不过气来。 “你让我说明白,你让我说明白!”姜圣初又是一顿拳脚,幸亏那织布机子的横杆替吴枣秀挡了两脚,不然准没命了。吴枣秀只想着保住肚子里的小生命,便不吭一声。姜圣初把吴枣秀拖了出来,“跪下,跪下!看你还装正经!” 吴枣秀爬着跪在地上,咬牙承受着姜圣初的拳脚。国芬急忙赶过来:“伯,你不能打人!” “偏打!”姜圣初又是几掌打过来,吴国芬替姑妈承受了。“你也跪下!” “国芬,你就替姑妈跪下吧。”吴枣秀说,“你大伯肯定是有话要说!” 吴国芬跪了下去。姜圣初刚转身去找什么打人的东西,吴枣秀向国芬使了个眼色,国芬会意,瞅准空隙,突然夺门冲向屋外:“我上农协会告你去!” 姜圣初没能抓着吴国芬,骂着:“你告上天去我也不怕!不安分的东西,到时我还得取你的命!” “大伯,要死也让我死个明白。我什么事不安分了呢?”吴枣秀见国芬去告农协会,想着得与姜圣初软拖软磨才能得救,“我真没什么事呀!” “你这臭婊子!你说出来便罢,不说,看我打死你。”姜圣初依然嘴硬,手却软了些,他又进门出门好几次,气呼呼地,“你敢当我是一摊稀牛屎,还了得!” 吴枣秀紧张地思索着姜圣初到底掌握了些什么情况。有一点她能稳住:没有人在床上抓到她与田伯林,怀上小孩的事只有香婶知道,香婶是绝不会毁她的。她就想着如何躲避眼下这一时,央告说:“大伯,这种事让我说我也胡说不得……” “你是不想实说了!”姜圣初一手抓住吴枣秀的头发,一手抓住她的肩头向里屋拖,吴枣秀死命缩成一团,用双膝护着腹部,双手护着脸,像捆稻草似地被姜圣初拖到里屋。姜圣初把门一关,便去撕吴枣秀的衣服:吴枣秀很紧张,难道姜圣初真要从她身上寻出怀孕的迹象来?便向隔壁姜圣初婆娘大声呼救:“嫂子救命呀,大伯打死人了!”同时,她又清醒地对姜圣初小声说,“该打你便打,我不怨你,但不能扯我的衣服。如果你想干那种事,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即便做了鬼,我也要让你永世不得安宁!”姜圣初果然松开了手,气恼之余,又拾起一块竹片没头没脑打了一顿才算泄恨。 姜圣初很不甘心:“你跟田伯林睡过觉没有?说!” “你要说这话,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吴枣秀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是什么人搬弄这种口舌呢……他也不会得到好死好报的——你打吧,我冤死也不怨你,只怨那平白无故搬弄是非的人!” “谁冤你了?”姜圣初说,“我就亲眼见着你从田伯林家里出来!” “我是去过田伯林家,可这话如何让我说得清?那是大白天。”吴枣秀抽泣起来,但她心里有数了,“我是为国芬的事才上保长家的……她这要命的死鬼啊……” “你为国芬什么事去找田伯林?”姜圣初不解地追问。 “这事我不说你也知道。国芬姓吴,年纪也不小了,她不肯留在姜家。她同我不一样,硬留是留不下的。她跟我哭,我跟她讲,讲不通。我也没法了,可又怕你们不放。她不是与你当面争吵过?”吴枣秀占据了理,“我只得上保长家,求他跟你说句话,不料他当时答应,第二天却走了……事就是这事。到了这地步,我这死活也由你了。” 躺在隔壁的姜圣初婆娘,尽着气力捶着板壁,咳着,“遭不起命案呢……你这个没良心的……咳咳,咳,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呀……偏我动不得……” 姜圣初不说话了,他相信了吴枣秀。那些时候,他是看出这姑侄俩言语不投机,半晚还有争吵声响。这时,吴枣秀又说:“也怪我是瞎绝了眼,认了他田伯林。如果老天有眼,也不该让我冤死在这里呀!” 姜圣初能明白一点:如果奸情不实,他这打人的理便难站稳,于是缓和了口气:“你们如果能听我的话,我也不会生这大的气……这事就算了。” “别碰我!”姜圣初想去扶吴枣秀坐起来,吴枣秀厉声说。她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响,“你出去,我自己能起来!” “圣初兄在家吗?”张仁茂一边往里走,一边问。 姜圣初的婆娘应声说:“不得了呀!要遭命案呢,咳,快进里屋去吧……快,快没声响了……” 姜圣初从里屋出来,横在门口:“我家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不用你来管!” “你家出什么事了?”张仁茂拉过一条板登,“还是坐下来说几句话吧。” 这时,吴枣秀在房里整了整衣服,理了理头发开门出来。她腿打伤了,一跛一跛地朝门外走,对谁也没招呼。 “你去哪里?”姜圣初想拦又没拦,只问了一句。 吴枣秀走到门口,站住,回头说:“我从织布机上摔下来,伤了腿——我不能去请人开药?我上大香姐家住些天。” 这话也是说给张仁茂听,她不愿声张这件事。 张仁茂知道吴枣秀的要强,只是不知道其中还另有原故。 姜圣初也就说:“你要去就去吧,干我什么事!” 第13章 更替5 吴枣秀走后,姜圣初去寻找围布,并不理睬张仁茂。 “嘿,我说圣初兄弟,我这次来既为你家的事,也为我家的事,有许多的话不与你说说还不行呢!”张仁茂坐在板凳上,一边拿出烟草来抽着,一边不紧不慢地说。 “你家出了什么事?用得着来找我──”姜圣初站着,猜不着张仁茂还有什么别的来意,“有事你就赶快说吧,还用得着卖什么关子!” “你坐吧。”张仁茂招呼姜圣初,“你有什么事情非得要与我生气不可──我是来跟你说小莲的事情。” “我生什么气?”姜圣初坐了下来,“小莲怎么了?” “小莲回娘家二十多天了。炳卿要离婚,小莲也不打算再来张家,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张仁茂有意牵扯出姜信和来,“我听黄雪钦说,你家信和去周家山坳找过小莲好几次了,你是真不知道这事么?” “那次我不是狠狠教训了这畜牲?他就差点没被我打死!你还让我怎么办?”姜圣初以为张仁茂是来论是非,赶忙推却责任。其实,他这话并不是实,他是找着根扁担追了姜信和两圈,却只是做样子,“反正这事我不管!” “我也没让你打不打信和,可这事管还是该管的,信和是你儿子。”张仁茂进一步说,“再说,你不管,到时信和还要找你这当爹的说呀,他与小莲当着黄雪钦把事情说妥了。” 要娶小莲这件事,姜信和曾向他父亲透过信,只是因为周小莲与张炳卿还拖着搁着,一时没能离下婚来,便没有把话说明白。姜圣初也早就想谋个媳妇上织布机子:看样子国芬真要走也强留不住,而小莲的勤俭,孝顺则是他见到了的。至于名节不名节,穷人家计较不得那许多,再说,这种事也只能怪张家人的管教不严──女人你不管,她能不生野心?他听了张仁茂这话,心眼又活动了,便说:“是你张家要赶小莲走,还是小莲硬闹着要出门?” “不是这话。小莲在张家,我当亲生女儿似地看待,她也孝顺我,可这姻缘勉强不得──我的意思是,小莲我得当女儿嫁人,让你问问信和,商量个话回我吧!”张仁茂把话说到这里便止,“我已捎信让炳卿回来一趟,他也在等你们姜家回话。” “就这事么?”姜圣初的横蛮气焰消失了一些,“刚才国芬没有去找你?” “国芬找了我,听说你快打死她姑妈了,有这种事?”张仁茂本是为这件事而来,也有话要说。见事情已过,吴枣秀又不想正面与姜圣初论说是非,便舍本逐末拉开了话题。不过也好,到这会与姜圣初说话才算接上了腔,“我说圣初兄弟,你动蛮的那一手可该收起来了!现在这人命案不好遭呢,农协会得管事的!” “农协会?你们那鸟农协会的人,还不是和我姜圣初一般高矮!”姜圣初依然嘴硬,“我才不怕!谁来多管闲事,我这条命赔上他!” “你就别起高腔,说大话了吧!”张仁茂声调不高,却说得认真,“我说这农协会既不跟我姓张,也不跟你姓姜,它后面有武工队,武工队后面有共产党!这时势在变,你怎么就看不明白?你有事不让农协会管,还让谁管去?你不见李寿凡也识相了么?他还看重自己那条命呢,偏你的命就不值钱?我看今天是吴枣秀让着你了。新世界要来,穷人都看重自己了,谁跟你拼命!有话好好说呀──吴枣秀什么事对不住你姜家?” 姜圣初不说话了。既然拳头没打出吴枣秀什么不是来,他又没抓住把柄,这理已经输了。他想把张仁茂硬顶回去,看来又不行,这农协会也确有些惹不得,他软了下来,在屋里转了一圈,才找着了词句:“她不是说从织布机上摔下来的吗?待会我就给她送吃的去──这该没说的了吧!我还得染布呢!” 遇着这种人,张仁茂觉得再多说也无用,于是,问候过卧床的姜圣初老婆便打了圆场:他得上黄大香家去看望吴枣秀。 这时候,吴枣秀躺在大香嫂的床上,黄大香为吴枣秀按摩淤血的伤痕:“苦啊!看来你真是不能不走了!” 吴国芬在边熬药边流泪。她端过药来说:“姑妈,全都怪我!你好好养着伤,我明天去找张炳卿,让他一定来见你。” 吴枣秀挣着坐起来,喝下药去,说:“能怪谁呢?我谁也不怪!……你前两天不是说捎信给张炳卿了吗?” “信是捎了,可他不一定知道事有多急,他这会儿想的是工作,听说在准备着回小镇。可谁知道他们要准备多久?我得去找他,当面说个明白!”吴国芬说。 “什么事说个明白?”吴枣秀担心侄女说出她要离开小镇的事,“你可别发疯!” “我知道怎么说。他如果真心有我,就来你面前把婚定下来:他如果不来,我和他就拉断了!”吴国芬下定决心,“把话说明白了,该断就断,两不相怨──我跟你离开小镇!” 吴国芬这负疚的话是对姑妈出自内心深处的感激。吴枣秀了解这一点,但现在她更了解侄女与张炳卿的情缘有多深,她是不愿意拆散他们了:“反正三五天我也动弹不得,这事你就别太急了……” 这时,张仁茂进屋来,三个女人顿时默默然。张仁茂招呼过后,便在一旁坐下:“用过药了?”黄大香点头:“用过了。”张仁茂又问:“伤得重么?”吴枣秀说:“那几下拳脚挺住了,当时人没死,便算是过来了吧,多躺些天不会有大事的。” 大家的心情都显得十分的沉重。张仁茂再次宽慰枣秀:“姜圣初那种人,是神鬼都解不透的,怪他怨他也没用。” “我不怪他,这全都是命,我与他冤家路窄,碰在奈何桥上了,他要来,我要去,都不相让,谁也过不去,要怨要怪只在一个穷字上了。这回总算是他让了我一步,给我留了条性命,我还去怨怪他作什么呢!”吴枣秀终于解开了这个命运之结,她释然了。 黄大香仍在想着张炳卿能不能回才是问题的关键。她对张仁茂说:“你说给张炳卿捎过信了,可他怎么还不见回?白天忙不过,可以赶夜工,上半夜忙不过,还有下半夜呀!你那信捎得紧不紧急呀?” “怎能不紧急?前天去了信,今天又去了信。我告诉他说,你能把我这救命的媳妇气跑么!”张仁茂说这话是想逗笑,但话一出口,又觉得气氛不对,便说,“认真讲,信是捎了,炳卿再忙也该回,我知道国芬在姜家不能安身。不过,再怎么说,我算计最多不过七天八天,他就能带人回小镇。他让农协会准备着召开清算李寿凡的群众大会──李寿凡是这方圆几百里的第一号大财主……” “这么说来,你这信还是捎得不急呀!”黄大香提出看法,“你自己就不能去跑一趟?光顾着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 “你香婶真是比我还急么?”张仁茂望了望吴枣秀与国芬,见她们都紧绷着脸不说话,就应承下来,“好吧,炳卿明天再不回,我一定去跑一趟。怎么说也该来看看他秀姑妈这伤的……” 正在说话间,不意张炳卿突然赶回来了:“我在家里一转,就知道伯定是上这儿来了──香婶,秀姑妈,伯,还有国芬,你们都好,很久没见!” 这一下,大家顿时高兴起来。张炳卿说,他前两天从县里参加紧急会议回来,正赶着向各乡各村去传达,今天回小镇正好公私两便。他又讲了政治,军事方面的大好形势,也讲了这场革命斗争的复杂性,尖锐性:就本地区来看,反动的地方武装仍有势力,放火放毒,暗杀等破坏活动时有发生,因此,武工队将在近日进驻小镇,一进来就得站稳,希望农协会、妇女会积极开展工作,给予支持。 几个人都听得入神,很快就理解了他,都觉得张炳卿这半年多来变得出息多了。还是黄大香提到:“回来了就好,你自己的事也该有个决断了!” 张炳卿望着国芬,国芬低下了头。张炳卿也有些不好意思:“我早定了主意,当然同意──我昨天去周家山坳,已经正式与小莲凭着当地农协会办好了离婚手续……但这事还得听国芬说话,现在婚姻自主,得双方自愿。 国芬不肯说话,其他人也都不出声。张炳卿为人实在,也还算灵巧,见这情景,他马上发觉自己的话似乎有些不通情理:“当然,这事首先还得请伯、秀姑妈,香婶做主呢!” 张仁茂马上说:“我和你秀姑妈、香婶都盼着这事能早早办成。你们自愿,我们当然乐意。秀姑妈,香婶,你们说是不是?” 黄大香说:“现在炳卿情愿了,国芬你也说一句吧。” 国芬点了点头。又说:“只要说定了就好。其他的事情倒不用急……姑妈!” 吴枣秀一直没开言。这时,她让国芬扶她坐到床沿上来,又附在国芬耳边说了句什么,国芬马上起身出屋了。 这时,张炳卿才发现吴枣秀一直靠在床头未动,刚才国芬扶起她来时,样子像很吃力,便问:“秀姑妈,你怎么了?” “没事,腿摔了一下。”吴枣秀勉强笑了一下,“过两天就好了──刚才你是说明天一定得走?” 张炳卿从吴枣秀的笑容及其他人的表情,猜想可能又是与姜圣初闹什么事了。他说:“我不走不行,来时已经约定明天开会。但往后的日子很长,你在姜家住不下去的话,就随国芬与我们一起过,要是想单独过也好。怎么说我们都理当照顾好你,你就拿我当你的儿子吧!” “郎为半子,难得炳卿有这一分孝心,枣秀,你也说一句吧!”黄大香让吴枣秀发话。 这时,国芬回来了,取来一个红布包交给姑妈。 吴枣秀抓住那个红布包,问张炳卿:“你真是愿意与国芬相好吗?” “我们一直好着,是在心里相亲相爱,我绝对不会变心。”张炳卿回答说。 “国芬没爹没娘,也没有个亲人──除了我……我们吴家就剩下她,我知道,她爱你能舍得下命!我这就把她交托给你了,你们要白头到老。”吴枣秀拉过国芬,又让张炳卿过来,把他们的手握在一起,“要能答应我说的这话,你们就跪下来起个誓吧!” 国芬跪下了,张炳卿似乎有一点不知所措。吴枣秀神情肃穆地说:“炳卿,你既然认了国芬,也认了我这个姑妈,你就得认下这个老规矩:当着你伯,当着你香婶,当着我起个誓:不管天崩地塌,海枯石烂,永不翻悔,永不变心!” “请你放心吧!”张炳卿也跪了下来,“我起誓:天地作证,张炳卿如果背信弃义,对国芬亏心负意,就不为人!” “我也一样。”吴国芬看了张炳卿一眼,又加了一句:“我保证跟着你,支持你,与你同生共死!” “快起来,快起来。”吴枣秀从床沿上滑下来,扶起炳卿与国芬,自己差一点给摔倒。但她高兴,“有这话,你们让我放心了,我当姑妈的也算尽了意!” 张炳卿拉着国芬,依次向在座的三位长辈行了个礼,又郑重其事地叫了一声,请求往后的关照和指教。 吴枣秀从红布包里取出一支自来水笔送给张炳卿。 这礼物在当时是很时新,很贵重,也很适宜,考虑得颇有心计,只是看起来似乎与吴枣秀的身世处境有些不相称。吴枣秀不愿意在场的人胡乱猜测,便把话干脆说了个明白:“这支笔是几年前我托田伯林从口岸上买来的。那时候,我就想着你们的这婚事能成……这不,算终于成了!” “只是我对不起国芬……”张仁茂不免有些难堪,他不料吴枣秀会把这件事情火急火燎地办了,“我还没个准备呢……” 黄大香知道吴枣秀着急的原因。她从中宽解地说:“我也一样没个准备,可这只算是定亲,正式的结婚大礼,你仁茂伯就拿出能耐来办好了。” 第14章 解放1 吴国芬没有急着住进张家。她想,只要张炳卿在姑妈面前说了话,让姑妈放下心来就什么都好了。她许诺支持张炳卿的工作,这话不能不作数。第二天,张炳卿一走,她就在小镇的妇女中间展开了活动。第三天她召集十几名妇女开了一个会,向她们讲了形势,讲了穷人要翻身,讲了要支持农民协会,还说她们这妇联必须撑起半边天来。 吴枣秀的心情轻快了许多,伤也好得快,除了脚杆骨处的青紫瘀血一时散不了,走路有些不便外,其他皮肉伤痕并不碍事。至于头有些昏晕,有时呕吐,她不知道是一种脑震荡症状,以为是妊娠反应,过了两天,便把药停了。这些久经磨难的人有很强的自愈能力,静卧几天之后也似乎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姜圣初来看过吴枣秀两次,前次还忍痛杀了只鸡,熬成汤端到吴枣秀床前,吴枣秀想着不必拒绝,勉强喝了几口,剩下的让他给大婶子端回去。她知道姜圣初挂念的是家里的织布机子停了。果然,在第五天晚上,姜圣初来求黄大香:“这回是我发疯了,不记上次的教训,你劝劝枣秀与国芬回家吧,我指天发誓,再不会那样对待她们了。”黄大香知道吴枣秀这次决不可能回姜家,她说:“我不留她们,可也催她们不得,你做出这种事来,旁人还能怎么替你说话?枣秀这阵子动弹不便,别指望她,国芬呢,你该自己去与她说,话说得好,兴许说得动。” 这一次,吴枣秀对姜家表现得出乎意外的宽容,因为她即将出走,又怀上了孩子,在她的生命旅途上望得见前面尚有一线光明,于是,对以往的旧恨全都释然了。她昨天晚上还劝过吴国芬:“反正你现在不打算住进张家去,看在大婶份上,你就别让姜家闲下那张织布机吧。” 但吴国芬不这样想,当姜圣初开口让她回去时,吴国芬毫不容情地说:“你让我回哪里去?别忘了我性吴!你张口闭口说养活了吴家人,可你算过吴家人给你作了多少工,受了多少气?别废话吧,我们没地方住,那石拱桥下能住,没地方吃,也还有沿门乞讨的一条路,别为我们操心了,就你一点不知趣!” 姜圣初瞪大眼睛,嘴张了几下竟没有话说,愣了一阵只得悻悻地走了。 黄大香劝国芬说:“你不回姜家也罢,何必这么说话?你姑妈还放过了他呢……他这阵子也是难。” “香婶,你不知道姜圣初这种人,他是难,也是穷,可他专拣难的,穷的人欺,不说他几句,他还老不明白。”吴国芬有自己的见解,“前天我在街口与银花说句话,想让银花也参加妇女会,银花一见他来,就像遇到了老虎似的,慌忙往家里跑,他让自己的女儿都不敢见面,他对女儿也能够不认,就想着拿银花去换李家的便宜,这种人认他不得,更信他不得。” 原来,国芬在心里还考虑着工作,去了姜家她就没有这个自由,可工作上,却有一件事让她为难,张炳卿走时向国芬问过她姑妈的事,张炳卿觉得吴枣秀这么急着让他与国芬定下婚事来也有些异常,不像只是怀疑他有没有诚意。那自来水笔是她托田伯林带的,现在田伯林走了,秀姑妈是否也有出走的想法?他认不准这中间究竟是种什么特殊情形,想让国芬去劝慰劝慰,叫姑妈不要胡思乱想,往后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 这虽然是张炳卿出于关心而并非布置工作任务,但国芬觉得这话不跟姑妈说说也不妥,国芬的工作越顺利,越能感觉到形势的明朗和前景的开阔,也越觉得该劝姑妈留下来。可要说又难。在张炳卿回小镇的前几天,国芬又跟姑妈说起: “张炳卿捎信说他近天回小镇,上级给他们武工队发了二十条枪,那一定很威武。上次他走时还让我劝劝你……” “劝我什么?”吴枣秀问,“你跟他说些什么了?” “我倒没跟他说什么,不过,我觉得你还是留下来为好,好日子就在后头。以前我说过再不受姜家的气,这阵子不就是了!”吴国芬说。 “你积极你的,我的事不用你们来管!”吴枣秀坚决地说。 “我们哪是要管你的事?”以前姑妈想说服侄女儿,没成功,现在倒过来了,吴国芬同样达不到目的,但她还是坚持着说下去,“我们是好心,张炳卿这人心眼不坏,他是担心你看不清这形势,让你别胡思乱想。目前这形势……” 吴枣秀拦住国芬往下说:“这形势我哪能全不明白?是好呢!只要你们好好过下去,我就放心了,你们现在这么积极,我阻拦你们了么?我心里还为你们高兴!可我的事,你们就别牵挂着。” 黄大香在一旁并不插话,吴国芬也知道姑妈的难处,话便说不下去了。吴枣秀揉了揉腿,竟向侄女使了个脱身计,她说,“这腿快没事了──我说国芬,你就别光顾着姑妈,炳卿说要回小镇,你不去他那里看看,一块回好了。” “张炳卿也说过让我去,可我……”吴国芬犹豫着。 “你们的事已经定下来了,现在又时兴自由,你就去吧,让人见着也光彩光彩!”吴枣秀鼓动侄女,“还怕什么不好意思么?” “去倒是该去的,农会和妇联原来就打算派代表去迎接,留在家里的人还准备开欢迎大会呢!”吴国芬在心里也想着去看看张炳卿,“那我明天去,大后天一准就回来了。” 就在第二天,国芬去了张炳卿那里,吴枣秀却在他们回小镇的前一天走了。 这天,黄大香无心营业,是吴枣秀把货摊摆开的。两人相对默坐,都怕说话说到动情处会止不住流泪。一直到晚上,黄大香帮着吴枣秀收拾好了行装,吴枣秀才说:“香姐,我得走了,再不走,炳卿他们就回来了,我还真的怕经不住他们的劝说呢!炳卿是个实情实义的人,国芬跟着他,我能放心。我原想带走国芬,是怕这事情难成,后来我知道带她不动,可又丢弃不下,幸亏现在事情成了!这全都靠了你,我心里能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你是实心护着我和国芬的,我们姐妹一场,算是我有福了!还记得你为我在莲花庵抽的签吗?以前我不相信,现在我信了,我生性不好,世人容不得我,你把我容下了。没有你,早没我这条命,现在,看来这世道真会变得好起来,磨难总算有了尽头,我如果不信那柳暗花明待晚情的话,这次也不会任姜圣初拳打脚踢。他打我,我用手捂着脸,我还得见人,不能让人看笑话:他踢我,我弓着身护着肚里的孩子,我不能负了田伯林,是我让他弃了那富贵差事的。唉!总算是命大,我能活着,肚里的孩子刚才还动了动,我得走呢……” 吴枣秀说着,眼泪长流,好一阵止不住。黄大香什么时候都没见过她这么可怜可痛,也陪着她流了不少泪水。 “我是不能不走……这一走,往后我们可能还见得着,也可能再也见不着了……我的命好苦啊!”吴枣秀又用双手捂着脸,哽咽着说不下去。 “唉,也是我们姐妹的缘分浅,你帮我的时候更多,不是你,我也难走过来,现在要分手,我心里一样难舍……”黄大香抹下自己的眼泪又给吴枣秀抹眼泪,“你一定要走,我也留不得你。你走吧,老天会保佑你的,国芬大了,也不用牵挂,你就放心好了。” 吴枣秀又拿出那红布包来:“香姐,田伯林走时给我留下了一笔钱,我想放在你这里,说送你,你不会收,就算是留给国芬,你给顾看着吧……” 黄大香抱住了吴枣秀。这一夜,两个女人有着说不尽的伤感话,一直说到天色将明。黄大香起身去炒了些干菜、豆支、煎鸡蛋送吴枣秀上路,一直送到小镇去外地的山口,天才放亮。黄大香望着吴枣秀远去的身影,又不觉落下泪来:吴枣秀那脚还有点行走不便呢! 吴枣秀的故事到此该告一段落了,可对于她出走这事的是是非非,人们的看法大相径庭,还颇有意味,很耐人寻思。 张炳卿和吴国芬结婚后多次说起过: “你知道姑妈出走,就应该劝阻她才是呢!” “劝了,我留不住她。她使上个心眼便走了。” “我当时问过这件事,你却没把实情告诉我,要不……” “要不怎样?现在看来,走了也好。如果他们都留下来,你也难说话,难办事,你顾得了一个还顾不得两个呢!” “是倒是,就不知道他们现在的情况到底如何……” “文革”时,田伯林被红卫兵们清理回原籍,他是经由当地工商联理事转而成为国家干部的,这时的罪名是暗藏的反革命。吴枣秀当上了街道居委会的主任,成了一名中共党员,此刻的罪名自然是混进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这确实给担任县农村工作部部长的“走资派”张炳卿招惹了些麻烦。不过张炳卿见多了这些似是而非的指斥,对此并不在意。 又过了十多年,吴枣秀退了休,田伯林挂着当地政协委员的头衔,与当记者的女儿田安住在一起。已过不惑之年的彭石贤对小镇的历史演绎发生了兴趣,特意去拜访了这两位老人。在说及这些事时,田安玩笑地如此评说:“这当然是历史的发展带来了那场革命,革命改变了了许多人的人生道路,把不少人从各种各样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至于这件事,站在革命的立场上讲,那也不能说是我爸俘虏了我妈,而是我妈解放了我爸,我妈让我爸跳离李寿凡那条大船是明智之举。要不,他们都有可能葬身于那滚滚的革命洪流之下,也还说不准有不有个叫田安的女记者呢,我为他们辩护!” 吴枣秀坐在沙发上笑而不言。 这件事应该如何在理论上定位,究竟算不算得也是一条寻求解放的道路,彭石贤记起母亲的一句话来。早在他第一次出狱,吴枣秀来访过后的日子里,彭石贤母子常叹息他们的那一场遭遇。儿子说:“如果秀姨当时不出走,也许就没有眼下这许多的罪名吧,可是,在那种情况下,真不出走恐怕也不行……”黄大香对儿子的发问表现出一种烦心,她说:“你就别听信那些话吧──不走才叫做蠢呢,人情大过天理,现在这些人偏要派出他们的不是来,那是没有良心!” 看来,理论都是应时应景的东西,唯有生命之树才永远长青。为求生图存,每个人所作的努力,只要无损他人就合乎天心天意! 第14章 解放2 张炳卿领着武工队进驻小镇的那天十分热闹。一百多名武工队员列成两队,前面是二十多杆长枪短枪,后面是一色雪亮的梭标。各乡农协会也有代表参加,长长的队伍穿过街道,两旁的男女老少拍手欢迎。李墨霞带领扛着木棍的儿童团又唱歌,又呼口号。在这里的人们看来,小镇的解放仪典够得上空前的威武雄壮和庄严热烈了。 武工队队部设在原来的警察所。按先前的打算,当天要召开一次群众大会斗争李寿凡以壮声威,但张炳卿觉得时间太紧促,群众也有待进一步地深入发动,草率不得,决定还是推迟几天为好。小镇的头面人物在这一天都闭门匿迹,惶惶不宁。 李寿凡是旧的社会势力在小镇的头号代表人物,他曾经给旧时好友周朴去过一封信,表明愿意开明的想法,这自然不会得到回音。不管真想开明也罢,假想开明也罢,他不可能开明到让要求革命的穷苦人满意。他认了减租退押的最高份额,但马上就揭发出他贱价变卖田产,疏散浮财的罪行,他总是被动。武工队已经传问过他三次。面对着张炳卿这个年轻英俊的小篾匠犀利的目光,他不觉心寒胆栗,口头上连连称是,心里却后悔不迭,真不该没有趁早弃家出走,不说一年前通往台湾香港的道路畅通无阻,就是在一两个月前也易寻去向,到现在,想走也真是没有那个“店”了,这时他才顿悟到当时田伯林不肯告知他的去向,是他估计到了局势的不可挽回,完全地背弃了自己。刚才张炳卿要他向人民坦白交待罪行,这不就是要开斗争会吗?他连连低头认罪之后从张炳卿那间空空荡荡的办公室退了出来,但在回家的路上最后定下了主意:无论怎样也不能吃这眼前亏。 晚上,李寿凡躺在床上不能入睡,听着室外的风声雨声,他想到了李青霞。不久前,他听李墨霞说过,李青霞是共产党一个地区的宣传部长。只是不知道在哪一个地区,但要找还是有可能找得到的,即使找不到也不能这样束手待毙。事不宜迟,于是他爬起来,改换了一下装束,携了一笔现款,乘这风狂雨急的时刻,只身逃亡了。 李寿凡的逃亡让张炳卿十分气恼,他发现自己上了大当,他虽然布置过农会的人要加强对地主的监视,但自己却在斗争大会召开前的关键时刻,没有将李寿凡关押起来。他只见到了李寿凡一副表示愿意老实守法的样子,没想到他敢乘夜出逃。 事情也有另外一个方面,李寿凡一走,加速了旧势力的崩溃。小镇的民心一下子就全部归服了新政权。原来一些对揭露李寿凡的罪恶尚存顾虑的人,现在也主动地找农协会和武工队的人来说明情况。连姜圣初也在人们面前表白他家世世代代是最穷最苦的贫农,还说有一年他家断了三天粮,大人小孩饿得动弹不了,他去向李寿凡借几斗谷,愿出高利息,但李寿凡只让手下人给了他一升米,把他当作叫化子打发了。平时,姜圣初背后说起儿子姜信和总是好歹不顺心,少不得骂几句,似乎只有这样,当老子的才算威风,现在说起姜信和参加地下活动的事情时,又好象是龙生龙,凤生凤,全是他这老子的荣耀。 这天,张炳卿在队部刚吃过饭,正准备着下乡去,姜圣初叫嚷着进门了:“张队长,你得给我做主呀,你们可不能同我划阶级界线,把我划出来也没天良呀!我一生一世没过一天半天清闲日子,吃的连猪狗都不如,怎么能让我和李寿凡坐一条板凳呢……” 张炳卿连忙让座,姜圣初仍在嚷嚷:“你也知道,你与国芬的事,你伯跟我一说,我就成全了你们,没说半个不字,这是我认得你当队长的呀!” “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坐吧。”张炳卿半天摸不着头脑,“没人要把你划到李寿凡一块去,有话你慢慢说好了。” “还说没有!连我家信和这不孝儿子也要站立场,与我划界线。说我不该与地主攀亲,还说我给李寿凡当了差,可天知道,银花与李家那臭公子好,我还打了她,李寿凡让我找人帮他卖田,我自己也赔上了十担干谷,还没法向谁去要回来呢!”姜圣初气急败坏地,“现在别人找我清算,信和这东西不仅不帮我说话,还逼迫我,这不是要我的命么!” 张炳卿明白了,还在武工队进小镇之前,李寿凡借口农协会向他征收一千担公粮,便玩了一个花招,将田地贱价抛售出去,姜圣初贪图便宜,不光自己买了两亩田地,还充当中间人怂恿好些人买了,现在大家都听到了没收地主土地的政策,而李寿凡又已经潜逃,便都到姜圣初家里来闹退赔,姜圣初想拿儿子姜信和出面来抵挡,姜信和自然知道这件事情的厉害,便不肯答应,这样,父子俩就争吵起来。 “银花的事没成就没事,你替李寿凡卖田是惹了些麻烦,但也不能全怪你。”张炳卿把旱烟递给姜圣初,“可今后得提高阶级觉悟,只要你把问题揭发出来,站稳立场,我们不会把你同李寿凡一般看待,我会同信和以及那些上过当的人说清楚的。” “好你个侄子队长,真是青天大老爷!你说了便算数,要不我拿命也偿不了那么多的钱粮!”姜圣初猛吸几口烟,灭了火,起身出门,一会又回来了,“我那十担干谷呢?你让政府退给我吧!” 张炳卿觉得姜圣初也实在糊涂,却不好说:“你先回吧,这得按政策办。” “那我就放心了,有你侄子这话,我便放心了。”姜圣初以为张炳卿这话是应承退回他的谷子,“侄子队长,往后我全听你的,你指东我打东,你指西我打西,没二话──我不要信和这逆子了!” 张炳卿与姜圣初说话的时候,一个女人不声不响地等在张炳卿的办公室门边很久了。姜圣初一走,她便进了门,笑着说:“一天遇上两三个姜圣初这样的人,你张队长就忙不过来了!” “淑瑶,你是有事找我?”张炳卿拿起斗笠正准备出门,他招呼那个女人,“有事你说吧──-我还得下乡去。” “你这当队长的太忙──哪有时间听我瞎唠叨?我跟国芬说说也是一样,她能不告诉你?”龚淑瑶又笑了一笑。 “国芬没来这里,她下乡调查李寿凡疏散浮财的事去了。”张炳卿只得坐了下来,“你这定是有要紧事了?” “一会也说不清。”龚淑瑶预先作了申明,接着说,“国芬召开了几次妇女会,我都参加了,可家里人拉后退,不让出来,还不让吃饭。” “是你男人不让?”张炳卿问。 “谁不让吃都一样。作媳妇的谁说都得听。”龚淑瑶说。 “你还没有吃饭?”张炳卿又问,“亏你婆婆还是你亲姑妈呢,她怎能这样待你!” “吃还是吃了,也只是那么说,真不让吃饭人还能活命?”龚淑瑶撇了一下嘴唇,“婆婆,姑妈家家有,你以为都是一个样么?” “那当然不会一样。”张炳卿也笑了一下,看龚淑瑶的脸色和神韵并不像个受虐待的样子,“别人说你婆婆待你还好的,不是?” “清官难断家务事。”龚淑瑶无意争执,平平淡淡地说,“说好的人有,说歹的人也有,这好歹旁人说得清楚么?” 张炳卿听出这话是暗示她婆婆待她不好,旁人不知情,便答应她:“我让国芬去你家做做工作,拉后腿是不行的。” “哎,为这事就别去了,别让他们说我是来这里告状。”龚淑瑶连连摇头,“再说,不让出来自己出来不就是了,到了这种时候,谁还真敢与农协会、武工队作对?” 张炳卿这就不明白龚淑瑶的来意了:“你是说……” “我是说这种拉后腿,不支持妇女工作的男人多,他们思想不开明,老封建。”龚淑瑶又一笑,“你开大会时笼统说说不就行?用不到点名点姓的。” “好,往后我在会上说说。”张炳卿准备起身,“就这事吧?” “我还没说正事呢。”龚淑瑶待张炳卿重又坐定,“你说国芬下乡去调查李寿凡的事吧,让她也去我家问问呀!” “你知道李寿凡寄放了财物在你婆婆手上?”张炳卿赶忙问龚淑瑶。 “那倒不是,我知道能不检举?便是有这种事,他们也不会让我知道的!”龚淑瑶见张炳卿有些失望的样子,又补充说,“在你们回小镇的前几天,李寿凡去过我家,再以前的事我不说你也知道。” 张炳卿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李寿凡与她家婆婆常相往来的公开秘密,这并无多少价值,他急着要下乡去,“也就是这一些吧?知道了!” “妇女会以后有什么工作要派,让国芬叫我一声好了。真的,这是我跟你说的要紧事。”龚淑瑶认真而又亲热地,“你可别看着我落后呀!” 张炳卿与龚淑瑶一同上过夜校,那时候她有了孩子,来夜校时由丈夫陪着,她们的夫妻感情并不好,完全是包办婚姻。开始她是过继给姑妈作女儿,后来成了儿媳,这姑妈兼婆婆很疼爱她,喜欢她。但是,她那丈夫体弱多病,大概是随着父亲作裁缝,熬夜多了,常年脸色苍白,眼睛近视,还充满了血丝和眼粪,他为人很老实,也不呆傻,龚淑瑶却不喜爱丈夫。听说她为这事吵闹过,逃跑过,还申言过要投井上吊。后来总算给家里人给哄住了。她要上夜校,家里人也同意下来,丈夫陪着她,这多少是有些不放心。她人长得不错,也很聪明,跟李墨霞老师很亲近,李墨霞常常在学员中夸奖她。还让她接替张炳卿当过一阵子班长。后来夜校散了,她在家带孩子,对离婚的事可以说是死了心。今天她来找张炳卿,则是见到国芬等人在新的潮流中表现积极,她的心眼又有些活动了,她刚才跟张炳卿说了一通话,看来平淡无奇,却是仔细想过了的。张炳卿对她这种工作要求自然支持:“你就与国芬一起干吧,反正眼下都是尽义务,吃自己的饭为公家做事,谁能让谁落后?” “我是怕干不好呢!”龚淑瑶很能观场景,她拿起斗笠递给张炳卿,笑着说,“你忙,我不缠你了。” 龚淑瑶的处境也有许多让人同情的地方,可她要争个自由婚姻,情形会比别人要复杂得多。 第14章 解放3 中国有太多的农民,这场革命首先不能不是农民的革命。小镇虽然名之为镇,但它的住户绝大多数仍是依赖土地过活,当《土地法》的小册子发下来,土地和权力的再分配就把人们吸引到了各种形式的集会中来了,几乎主持人的任何号召都能得到他们最真忠诚最热烈的响应。 新的社会,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许多新的希望,也增添了不少的欢乐。连彭石贤也充满着激情,在分田分土的那些日子里,他常常追随着张仁茂,帮着丈量记码,扦插竹片标牌,多次误了回家吃饭。他也充分地感受到了这些刚分得土地的农民的喜悦。 入夜的青石长堤,是小镇人纳凉的最好去处,稻香随着晚风飘来,足可沁人心脾。如果有人兴起,一声拖长的吆唱,往往会撩拨起一场热闹的对歌来。 张仁茂本来就有一副好歌喉,唱起来,那声音能翻山过坳,这阵他的声音更是高亢爽朗。有一首山歌还在县里的《农民报》上刊登了出来: “太阳出来满地红, 泥脚杆子做主人, 伸腰叉腿吐晦气, 扎脚捋手拔穷根。 天也改了姓, 地也更了名: 说话应山响。 走路一阵风。 秧歌锣鼓庆解放, 如今世界大翻身,大──翻──身!“ 这首山歌是彭石贤代为抄写投寄的,所以,张仁茂把县里奖给他的一个小小的红色笔记本,慎重其事地送给了石贤,他笑嘻嘻地说:“石贤,你将来定会有出息的,遇着了好世道,好好读书吧,你炳哥认不得多少字,办起事来还很吃力呢!” 在声势巨大的宣传运动的鼓舞下,人们有了许多美好的向往,学文化的重要性更是被大大地强化,为了当家作主人,一时间送读形成了高潮。李墨霞在坚持白天的教学之外,又重新办起了夜校,她说,以前,那“教育救国的理想只是一个残破的梦”。现在,这“教育建国才真正成了一项现实的伟大壮举”。上夜校的人很多,小学校里,嗡嗡作响的白炽的煤气灯下坐满了人。姜信和是夜校的班长,每次老师上课之前,少不得他兴高采烈地教人们唱一阵新歌,那首由陕北《信天游》改出来的《东方红》,随着革命的节节胜利传遍了全国,不少的小镇人便是从这里唱出了“毛泽东是人民大救星”的歌声。周小莲同样报了名,上了夜校。周小莲是在不久前姜圣初婆娘病死的灵堂上磕头来到姜家的,这叫“带孝亲”。一来宽慰死者生前的渴盼,二来填补病丧的劳力。她与姜信和婚后还算和美。但周小莲只来过夜校几次。姜信和说:“小莲什么都好,就是政治上不进步。”所谓政治上不进步,只是指小莲没来上夜校。可是国芬心里明白,这话是说个好听,为他这夜校班长开脱责任,真让她来,她还能不来?其实,姜家人是巴不得小莲不来,让她日夜钉在织布机上才好。 从夜校中获得收益的人不少,张炳卿算是学以致用的成功典型。他以前只上了两个月的私塾,后来跟着姚太如认了些字。他在夜校学习很勤奋,虽然公务繁忙,常常误了上课,但他总得设法补上。他的一本记事兼识字的小本子从不离身,当《土地法》这本小册子发了下来的时候,上面的字他还认不到一半,他向人学会了查字典,但边查边认要读通一个句子实在太慢,他便请彭石贤来当小先生。彭石贤已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不过,他对《土地法》上的一些话更不理解,好在他能把话读通,而张炳卿只要能听清字句,自己重复念两遍,琢磨琢磨,那政策的意思还拿得比较准,反过来他又可以解释给别人听,就这样,他边学边用,边用边学,竟从文盲的境况中走了出来,后来还成了一名既具实践经验又有些理论水平的领导干部。 同样,龚淑瑶,姜信和等人也是从夜校识字开始,用他们获得的文化知识服务于后来的工作。 革命带来了一股清新的政治空气,为人民服务是干部的宗旨,为共产主义奋斗是学生的誓言,拥护共产党,成了家喻户晓的口号,革命是许多人的口头禅。新政权的权威迅速地向人们生活的各个方面辐射,从禁牌禁赌,禁酒禁烟,到禁嫖禁娼以致禁打老婆,禁骂儿媳。儿童团在宣传各项政治运动中发挥了重大的作用,他们朴实单纯,既负责又认真,李墨霞还带领学生上街扭秧歌,喊口号,表演为配合中心工作赶编出来的街头剧目,黄大香喜形于色地挤到人群中观热闹,因为儿童团里也有她的儿子彭石贤。 彭石贤对张炳卿十分崇拜。在群众会上,他对张炳卿的讲话常常带头报以热烈的掌声,还向旁边的伙伴们说:“我炳哥带过兵,打过仗,常来我家,他最喜欢我了!” 张炳卿确实常来黄大香家里。两家是对门近邻,本来就不少来往,现在吴国芬住在黄大香家,这关系就更密切了。同时,黄大香的小摊很招客,左邻右舍有事没事都来这里汇聚。张炳卿到这里除了讲工作,讲政策,也讲一些英雄人物的故事。国芬和炳卿的恋爱关系是大家都知道了的。先前,吴国芬心里有个想法,她不愿把婚礼办在周小莲与姜信和结婚之前,现在,小莲已经进了姜家,小莲与国芬同样有接近,有交谈,关系还和以前一样,国芬也就消除了那点莫名其妙的歉疚感,准备着与张炳卿结婚。在黄大香家里,张炳卿的听众有超过半数的女人,他自然也讲到了妇女解放,婚姻自主,恋爱自由。吴国芬有了张炳卿感到很称心,她对张炳卿也很顺意,张炳卿对国芬同样关心体贴,还有掩饰不了的亲热。人们都说他们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但不意今天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冲突。 当张炳卿讲到新事新办时,便以他和国芬为例: “象我们,只要去政府登记上,就算是合法夫妻,一不用媒人牵线搭桥,二不用摆洒请客,省了许多的麻烦,这才好。” 女人们觉得这很新奇: “那花桥也不用坐了?” “不坐。” “也不拜堂?” “不拜。” “不摆酒,不拜堂,连鞭炮也不放?” “不放。” 这些,张炳卿都是与国芬商量过了的,开始,国芬低头听着,表示默认,但听到张炳卿那话中只顾了新事新办这一头,似乎有些话没说全面,让人觉得不近情理,她补充说,“不摆酒,不请客是觉得在荒月上给亲友们增添麻烦,有些过意不去。” “这也是。”张炳卿又补充说,“再说,那样也浪费,我们干部应该带头,兴一个新规矩,新风气。那些南下干部,先一天结婚,第二天上前线,哪能摆什么酒,放什么鞭炮?” “那不和没事一样?”有女人感到多少有点扫兴,“人生一世就这件大事呀!” “这本来就该和没事一样。”张炳卿的意思是不必讲排场,结婚就结婚,不应该搞那些繁琐礼仪,“个人的事怎么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吴国芬有些不高兴,但没有争执。 “我看闹洞房还是少不得,图个吉庆,热闹热闹。”黄大香注意到了国芬的情绪,“乡亲们有那份心,都要来,你也辞不得,再说这也不用花费什么。” “就是嘛,我们一定得来,闹了洞房就随你们,上前线也好,上战场也好──我们只待你们抱孩子了。”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 “那更没意思。”张炳卿有他自己的体验,觉得那太让人难堪,“我不喜欢,国芬更不会赞同。国芬,你说是吗?” “你问我干什么!”这件事他们并没有商量过,恰好相反,国芬有着与张炳卿完全不同的感受,那次张炳卿与周小莲结婚闹新房的事对她有太大的刺激,经过这么多周折,不就是要争回那个场面?“别拿我说话,你是你,我是我!” “哟,你还忸怩什么呢?”张炳卿笑了,“到这时候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这话不对?” “你说你的,不用把我扯上。”国芬冒火了,“我和你什么事也没有!” 张炳卿愣住了。但继而一想,自己也全没观点颜色,从国芬那双眼里他明白了,那正是当年闹洞房见到的神情,国芬还没平息心里的委屈和怨愤,而且,自己说的“本该和没事一样”的话又肯定被误解了。张炳卿连忙为自己解嘲:“哟,这话走火了,新社会妇女翻了身,男人讲话得小心──我怕新娘子脸嫩,经不起羞刮──是为你着想咧!” “去你的。”国芬扬起手来,“还不走!” 张炳卿边笑边走,对大家说:“到时候请大家来闹洞房,节目越新越好!” 张炳卿走了,大香婶怪国芬:“你哪来这么大的火气?亏你炳卿性情好呢!” “好什么。”国芬只得笑了,“我什么事都依了他,就这事偏不依他!” 女人们也都高兴了,她们说这解放才是真正的好,要不,女人老受男人的气。这会儿他张炳卿当了官,在家里也不敢摆架子,妇女会就是得兴下去! 第二天,吴国芬与张炳卿一同下乡调查生产情况,回来时经过小河边他们相约话别的那座土地庙,在那里,他们停留了好一会,说了好些话。仅一年多时间,有情人便成眷属,这让他们最真切,最实际地体会到了解放带给他们的幸福和欢欣。 第14章 解放4 县里向各地派驻了工作队,指导土地改革运动。随后小镇与周围几个乡划为一个区,并在原来的李家大院设立了办事处。小镇武工队任务繁重,张炳卿与吴国芬早出晚归,忙在一起。黄大香用吴枣秀留下的钱为国芬置办了一份嫁妆,劝她与炳卿早点结了婚,这样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工作,免去旁人的一些闲言。于是,吴国芬就同张炳卿一道去区办事处进行了登记,当天黄大香与邻居把国芬送到了张家。这晚上参加闹新房的人特别多,闹新房的气氛达到了狂热的程度,尤其是张炳卿那些年轻的同志更是粗野、放肆,想出来的节目刁滑怪诞,这让国芬十分羞涩难为,真是哭不得,笑不得,气不得,怨不得,跑不得也躲不得。一直闹了大半夜,好不容易才待到散场,吴国芬一身全被汗水浸透了,张炳卿望着吴国芬直发笑,国芬在口里骂着他,但心里却感到了一种极大的兴奋与满足。 入秋,彭石贤升入高级小学。黄大香喜出外望,她把孩子拉到面前,说,“石贤,我们家祖宗三代就数你读书最多。只要你能读,妈磨破手掌也愿送你──这真是好世道啊!” 与彭石贤一道升入高小班的,除了他那些同龄伙伴外,还从夜校转来了一些大哥哥大姐姐。当时,土改工作压下来,办事处从夜校抽走了一些老师和学员,也有些人认为这读书毕竟是九天揽月,五洋捉鳖的事,并非人人读得出头,生产一忙便陆陆续续地退了学。剩下一些人来,李墨霞动员他们编入全日制班,龚淑瑶与姜银花等人就成了彭石贤的同班同学。这种“鹤立鸡群”的现象在当时的学校里相当普遍。 龚淑瑶被指派当了高小班班长。她个子稍高,衣着得体,亭亭玉立。说话高兴时,两道柳叶眉线有如春燕剪身飞起:而当她陷入思索时,眉头蹙紧,眼睛里又透出一线幽幽的光来。她与李墨霞老师站到一起时,就像姐妹一般。同学们都知道她有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家里人并不同意她来上学。有一次,她男人还追到了学校门口,要拉她回去,同学们很同情龚淑瑶,齐声对她男人喊:“不准压迫妇女!”她男人没法才松了手。后来她婆婆又来过学校好几次,那婆婆挑明了跟李墨霞说,她家就怕龚淑瑶读了书,心一野便飞了。后来,龚淑瑶当着李墨霞的面写了一份永不变心,绝不离婚的保证书交给她婆婆,才算安定了下来,可这哪能是她心甘情愿的事呢! 有次学校举行作文选优活动,题目就叫做“解放”。龚淑瑶整整写了五六页。平时,彭石贤的作文写得不错,龚淑瑶便让石贤给她修改,但彭石贤怎么也弄不清她那文章的意思,因为错别字太多,也没有几句话是通畅的。彭石贤帮不上忙,现出一脸的难色。龚淑瑶很机敏,她一边从口袋里拿出红茹片来哄石贤,一边从头至尾讲她的故事,一些她写不清的事,讲起来却有条有理,而且十分感人,彭石贤领悟了她的意思,如实记录下来,稍加疏理便成了一篇文章。龚淑瑶看过以后,又作了补充,根据她的要求,彭石贤改了两次,直到天快黑了,他们才离开学校,龚淑瑶把石贤一直送回家,还对大香婶说了许多称赞她儿子的话。 过了几天,龚淑瑶的那篇文章在学校的“文化园地”上张贴出来,被评为学校作文选优第一名。李墨霞老师还在班上朗读了那篇文章,她说这种文章没有切身体验是写不出来的,它表达了妇女要求解放的心声。经过老师的评点和有表情的朗读,包括彭石贤在内,许多同学都被文章深深地触动,以致眼圈都红了。 彭石贤自己的文章却落了选,这使他有些沮丧,而龚淑瑶在其他同学中又从不提起彭石贤为他改过文章的事,这就让彭石贤觉得龚淑瑶是在故意冷落他,心里特别地不高兴。 可是,一天清早,小河涨了水,去学校的小木桥被冲走了,彭石贤来到小河边,正准备淌过河去,这时后面有人叫他:“石贤,你别脱鞋袜,让我背你过去好了。”石贤回头一看,正是龚淑瑶,只见她迅速卷起裤管,在石贤的面前蹲下来:“书包也给我,你搂住我的脖颈,别掉到水里去了。” 龚淑瑶很有力气,腿也长,背着彭石贤稳稳当当地从急水滩头淌过去。 过了河,彭石贤坐在石头上,等着龚淑瑶穿好鞋袜,她把裤管放下去,罩住那两条白里透红的长脚杆,然后站起来拢了拢头发,朝彭石贤笑了笑:“你真是聪明,我那篇文章让你修改得真好……”接着,龚淑瑶向周围望了一眼,见没人,突然在石贤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过好一会才放开了手,她左右打量石贤,眼里流露出一种异样的神色。最后,长嘘了一口气,说:“走吧,我们上学去。” 彭石贤被这突然的举动惊呆了,不觉满脸通红,他发觉龚淑瑶似乎也红了脸,嘴角上却挂着一丝神秘而又甘甜的微笑。 龚淑瑶很快平静下来,扬了一下头,望着远处的山峰说,“石贤,你说李墨霞怎么还不结婚……走吧,别摔着了……那定是她心里有着个什么人,她在等着……这话你可别向其他同学说!” 石贤只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龚淑瑶对牛弹琴的话只是她内心情感的溢漏。但是,彭石贤也能觉察得到她那重重的一吻,并不只是在于那篇作文成功的喜悦,也不只是对石贤替她修改文章表示的感谢。她直呼李墨霞的名字,使彭石贤觉得她是个“大”学生,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石贤一见到龚淑瑶便有一种慌神的感觉,以至到后来,人长大了,在许多的事情上,他对龚淑瑶也总还是既怀抱怨恨又多有谅解,记得在文革中期,“劳改释放犯”与“走资派”曾经煮在了一锅,每天是没完没了的“坦白交代”,彭石贤还再一次给龚淑瑶代写过“请罪书”。 龚淑瑶跟同学们的关系都很好,似大姐姐的亲切。可是,彭石贤却常常听到大人们骂她是只“骚狐狸”。这个骂名虽然事出有因,但难说是公正的。而这不公正的舆论在很大的程度上决定了她后来在追求政治上的进取时,不得不舍弃了对美好婚姻的追求。 小镇的群众大会常在学校的操场上召开。张炳卿主持会议,龚淑瑶帮着布置会场,有时还上台发言,领着群众喊口号,表现得很积极。而她对张炳卿也格外殷勤,倒茶送水,那眼光不时地落在张炳卿身上。散会后,她又主动地留下来清场,找张炳卿说笑,甚至,还有让人见到她故意碰撞张炳卿的时候。这就不能不招来一些非议。 这些议论传到了吴国芬那里,吴国芬却不在意,她知道龚淑瑶对张炳卿很好,但她相信张炳卿的正派。龚淑瑶常来张炳卿家里,她对吴国芬表现得更亲热,还在上夜校时,她就与吴国芬一起做过妇女工作,两人形影不离,后来上了高小班,她也没有中断与吴国芬的来往,这中间的原因,吴国芬看得明白:龚淑瑶想摆脱那不称心的婚姻,她希望得到张炳卿的理解,同情和帮助。也许,她那时便懂得了一点走夫人路线的重要性吧。 不过,龚淑瑶内心深处还有更加复杂的思考,这是张炳卿与吴国芬未必都知道的,龚淑瑶自知她要离婚的难度很大。男人不理解女人,女人也少有为女人说话的。她曾向人暗示过她婆婆、她丈夫对她并不好,但这不但不能说服人,反而引起许多人的反感。实际情况是丈夫与婆婆在很大程度上迁就了她,只因为不是丈夫要嫌弃她,而是她看不起丈夫,所以,尽管这场婚姻完全属于包办性质,就她而言,在感情上受到了很大的委屈,但这一切在小镇人的眼里却算不得是一条理由,甚至她自己也不敢理直气壮地说那个猥琐多病的丈夫配不上她。因此,她不指望其他人在这件事上能给她多少实际的帮助。她之所以靠近张炳卿夫妇,是要求进步,说明白些,是要求得到一份工作,或者说是得到某种身份,这是她从李墨霞那里得到的启示,李墨霞如果得依赖于人,不能自食其力的话,想要离婚也不可能办到。龚淑瑶曾义务地搞了一段妇女工作,听说上头马上就要配备妇女专职干部,可惜名额只有一个,她认为自己不可能挤到吴国芬前面去,于是,她选择了读书这条路。当然,李墨霞在这方面也起了引导作用,说妇女的翻身解放,少不得政治上与经济上的独立自主。只是李墨霞也不知道龚淑瑶把这大道理与自己的实际如此直接地联系起来,视读书为谋取身份的跳板,从而达到离婚的目的。 办事处设立以后,主持工作的是一位姓林的北方人,人称林大块,他的身材十分魁伟,脸孔黝黑,有条腿带着枪伤。他从部队里抽调来不久,有点军人气质。这个农民出身的大老粗干部办事雷厉风行,工作从不讲价钱,又能吃苦耐劳,同时,革命赋予他的权威也得到了充分的运用,人们对他都有几分敬畏。平时,他一脸的严肃,少有说笑,一开口又全是些北方土话,其中还夹着些“他妈那巴子”之类骂人的话头话尾,更让一些人不敢近前。 龚淑瑶是高小班的班长,高小班在小镇的街头办了一块黑板报,黑板报必须为中心工作服务。龚淑瑶就得时常去办事处领取些宣传资料,这样,她很快就认识了区里的干部,同时也熟悉了林主任。实在说,没有黑板报的事,办事处的人也不会不欢迎龚淑瑶去那里。因为她进出大方,见人带笑,谈吐嬉闹又很适度,并不招人讨嫌。遇上干部们有她能够帮得上忙的事,她便热情主动地伸过手去。在她看来林主任也并非是那种不可平易相近的人,连他那北方土话也没啥子听不懂的。后来,她取得了林主任的信任,便渐渐地疏远了张炳卿,自然更疏远了吴国芬。 第14章 解放5 新学期开学,龚淑瑶再也没来上学了。她在镇上协助了一段时间的妇女工作,不久就正式担任了小镇妇联主任。在这之前,上级通知各区派一名妇女代表赴县学习二十天,这是为正式建立妇联培训骨干,办事处决定让吴国芬去。但当时张仁茂患伤寒病卧床不起有好些天了,张炳卿工作正忙,华玉人小又在上学,张家全赖国芬操持家务,侍候病弱。国芬便让龚淑瑶代替她去参加学习,因为龚淑瑶快放假了。龚淑瑶从县里学习回来后,学校还没有开学,她就全身心地投入了妇女工作。首先,她出色地做好了动员入朝志愿军的新兵征集工作。小镇上共有二十多个青年人应征,出发那天,他们的父母妻子和弟妹全都出来欢送。姜信和是第一个带头报名的,他怀孕的妻子周小莲,以及他那顽固得出了名的父亲姜圣初都来到街口,挥手送丈夫与儿子上路。这中间,龚淑瑶自然有着不少的口舌功劳。这时张仁茂的病已经好了,在整个征兵工作中,吴国芬也做了不少的工作,但她又有孕在身,且日见行动不便,无意与龚淑瑶争功。在县里评选先进妇女工作者时,龚淑瑶名列全县榜首。随后,龚淑瑶把握住这个关键时刻,不管份内份外的事都争着干,而且成绩显著。她紧接着提出入党申请,很快就被批准下来,张炳卿还是她入党的介绍人之一呢。 办理龚淑瑶脱产担任小镇妇女主任的呈报是区办事处林主任拍板定下来的,张炳卿也表示了赞成,这时吴国芬正处在临产期。 相对而言,龚淑瑶比张炳卿更能掌握别人的心理和处境,也更能利用自己的身份,她自有她的精明之处。在有一件事情上,可以窥见一斑。解放初期,百废待举,正是急需用人的时候。学校学生人数剧增,师资匮乏,小镇学校也要加聘一名老师,张炳卿想到了一个人,就是青石庵的尼姑。张炳卿还留着姚太如牺牲时藏在口袋里的那张照片,也记着他希望这尼姑还俗的嘱托。现在有了这个机会,请她出来担任老师,也算是新世界给她的一点补偿。 不料这尼姑的向佛之心十分坚定,张炳卿学了个三顾茅庐也没有能够把她请动。张炳卿讲了新的社会给人们带来了新的生活和新的希望,她年纪还轻,没有必要独守青灯:也讲到小镇文化落后,群众对学习文化的热望:最后还讲到他与姚太如的交往及姚太如的遗愿。开始,尼姑端坐恭听,默不出声:继而她婉言推卸,说自己已经不合时宜:最后她接过姚太如留下的那张照片,看了后面的题诗,落下眼帘,叹息一声:“阿弥陀佛,这个女中学生的尘缘尽了,她的心早已先故人而去!” 她告诉张炳卿说,姚太如是她的表兄,比她大四岁,小时候就生活在一起,曾经热恋过,她上中学时,姚太如进了大学,但她不愿说及他们分手的情形,这仍是个外人难解的谜。姚太如生前也未向人吐露,张炳卿只记得那年在左青石的山洞里开会时,警察突然来抓人,他们摸黑跌跌撞撞地转移,有人说青石庵的殿堂里正好藏身,准备翻墙进去,姚太如却阻止了:“何必惊扰佛门清静?”他们蹲在寺院后墙边的水沟里,有一路枪兵就从他们头顶上的横路搜索过去,一直等到警察们撤离之后,他们才下山来。事后,姚太如说:“许多和尚尼姑是为了躲避人世间的烦扰来寺院安身的,但是,这种清静便能减轻心灵的痛苦么?真是阿弥陀佛!” 也许姚太如选择革命道路的原因,是要从根本上扫清世间的烦扰吧!张炳卿说:“姚太如同志不正是为着你,为着他人的幸福而走上险途的么?有他和许多革命者的牺牲才换来了今天,你不该辜负了他的这番用心才是呢!” “他的感情是最纯真的。”尼姑抽了一口气,缓缓地说,“他是一个理想至上的人,可我──我去祭扫过他的坟墓了,我已是佛门中人,就让我为他念经拜佛吧……我将终生守着孤寂,在残破的梦里把你寻觅!” 别人不知道这脱口而出的两句诗是尼姑落发前最后写给姚太如的。尼姑来青石庵不久,姚太如也到了这里,大概是人生中少不得巧合吧,姚太如刚由地下党组织从监狱里营救出来,因为他的事情当局纪录在案,组织上决定让他从城市转移到农村,当他与周朴接上头后,周朴就派他到这个偏远的小镇来开辟工作,他当时并不知道与自己相爱的表妹已经舍身佛门。一次他去攀登左青石,在回来的路上不意遇到了这位尼姑,她太像自己的表妹了,于是,便紧随其后,尼姑则早认出了姚太如,只顾加快脚步走路,姚太如迅即赶过她去,转身站住,肯定地叫了声“表妹”,尼姑收住脚步,问: “你为什么事来到这里?” “我以前跟你说起过我的志向,前年身陷囹圄时,还托人给你捎去过一封长信,想来你该收到了,现在我也不必瞒你,我的信念没有改变,是革命差我来到这里,可你,又何苦如此……” “你给表妹的信,她已经收到,连同一位匈牙利人的诗句,也许那些都不无道理。但是,现在你就不必再牵念那位表妹了,她已非她,请施主放贫僧过路。” 说完,尼姑一侧身,便夺路而去。姚太如看到了表妹眼窝里蓄着泪水,一愣之后又急忙追赶,在青石庵的大门口,尼姑折转身来,她已显出平静,对姚太如说:“世事本无是非可论,如果施主别无赐教,往事已逝,请即留步,就不必惊扰佛门的清静了!”姚太如从阶台上退下来,再抬起头时,院门已经关闭。他想,此生是他有负于表妹的一片情肠了,但表妹奉行的这种爱情至上主义,实在是一种偏执与狭隘,这既让他感动,也让他叹息。 无疑,这位尼姑当初是带着心灵的伤疼进入寺院的。但长年与古佛青灯相伴,她的心绪平静了许多,以前与表哥的那场关于爱情、艺术、自由、理想及至生命何为至上的争论也不再烦扰她了。从孤寂中她才深刻地领悟到:原来各人所持的论点都不过是一种世俗的偏见与错觉。每个人见得到的世界只属于他自己,那仅是各不相同的人生感受而已,而真实的世界大概只有神能见到。现在,姚太如已经抵达生命的彼岸,也许他是真正求得了永远的解放,但自己还能要求补偿些什么呢? 于是,她合掌胸前,唯有摇头不语。张炳卿不想勉强这个女菩萨了,但也为她忧虑:共产党是无神论者,她这孤寂与宁静真能维持得下去么?当他与同事们说起这件事时,龚淑瑶的眼睛一亮,说:“这是妇联的工作,我去试试。” 果真,几天后,尼姑答应出任小学教师。龚淑瑶的婆婆是青石庵虔诚的香客,常去寺院求鉴问卦,也请来过尼姑为她家念经拜佛。龚淑瑶与尼姑早有交往,她很容易与人亲近,但光凭这点就说动了尼姑么?当然不是。那她的招法是什么呢?说出来简单极了,她只是把张炳卿口里未说而心里忧虑的事直陈了出来,她告诉尼姑:“共产党的政策是反对迷信的,寺院里的田地得分给农民,现在香客不是日见少了吗?你以后能怎么过下去!老尼姑已经坐化升天,还有三个小尼姑要吃要用,这寺院的家不好当,说不定哪一天这三个小尼姑也还了俗,你吃水还得自己去提,你现在不还俗,老了能靠谁?”尼姑当时没吭声,可这些话又不能不让她思索:守着寺院她便是神了么?几个小尼姑真说起过要回家去分田地的话,他们是没饭吃才来寺院的! 第二天,龚淑瑶又去了青石庵,她肯定尼姑除了还俗别无去路可寻。说,“别处的菩萨都被砸了,小镇这地方政策来得慢些,不也有人把谷子堆到寺院里来了么?邻近住户的鸡呀鸭呀在寺院里乱跑,你又不便去说,说多了,你不高兴人家还更不高兴呢!现在解放了,形势不同,说句亵渎菩萨的话,菩萨以前灵验,到这时也不灵验了,共产党福气大!我看你不如跟政府走为好,政府能给你个工作,这在旁人还不是件容易的事,有了工作,吃用不愁,你想清静便清静,到了不想清静的时候,也定能找个好去处。我说这话是为你想,不说还觉得对不起你呢!” 尼姑反复考虑过了,看来目前这情况也只有听从龚淑瑶的劝导了。但她在张炳卿来时为什么没有这么想?张炳卿的话只表达了他的关切之心,而提及姚太如的事则更进一步加重了尼姑的感情负荷。姚太如终生不再言婚娶,这不是说明他仍对表妹怀着一片难了之情么?那末,从“情”字出发,尼姑此时此刻岂能自寻解脱?龚淑瑶不同,她对尼姑晓以利害,指出她的感情用事有违时势,尼姑不是糊涂人,甚至对佛事也没有达到迷信的地步,既然宁静已经不可维持,她又怎能不面对现实?只是她的话一时转不过弯来:“你与张队长都是一片好心,可我当着张队长的面已经说过回绝的话了,那就看看往后的情形再说吧。” “你这是怕丢了自己的面子呢,还是怕扫了队长的脸?”龚淑瑶笑了,“你真还是小姐脾性。这有什么要紧?我跟你把实话说了吧,是张队长要我来说这些的,我觉得我与你姐妹一般,从来就好,这话该我说,不是么?” 就这样,尼姑由龚淑瑶陪同到了学校。那位戴高度近视眼镜的老校长在朝会上把她介绍给了全体学生,还说她“一定能够成为一位多才多艺的好老师”。彭石贤十分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的寄名仪典是这位女菩萨主持的。她依然是那个模样:眉目清扬,言语轻柔,举手投足端庄稳重:她依然带着青丝缎的尼姑帽,虽然同学们都知道她那帽子底下的秘密,却没有人敢于冒犯她。后来日子长了,有时破除迷信的事也要让同学们出力,便有同学问尼姑老师菩萨到底灵不灵,尼姑老师只是淡淡一笑,避而不答。大胆的龙连贵由此得出结论:“老师不说就肯定没有什么菩萨,要不为什么不当尼姑了!”尼姑老师巧妙地扯开话题:“待你们的书读得多了就能知道这些,我现在说出来,你们也不能懂──连贵,你别忘了更正作业题,要不,我得加倍罚你的。” 尼姑老师姓倪,担任这个班的历史与音乐教学,她讲课的声音有如唱歌,而唱起歌来,那声音简直是在天空中飘来荡去的一缕晨雾。她平时讲课还有个习惯动作,总用一根指头按在胸前,彭石贤顿时记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心诚则灵”。所以,石贤对这位尼姑老师始终怀着一种特殊的敬意。 这件事情自然算作了龚淑瑶的一项政绩,她让一个迷信分子获得了新生。后随,运动来运动去,寺院破败了,和尚尼姑走散了,人们的生活高度政治化,再度证明倪老师还俗是一条不能不走的路。 可是,倪老师却有着令人不易解透的可敬之处。一段时间,龚淑瑶常来学校,一来便在倪老师那里吃饭,或者歇宿,十分亲热。有时,龚淑瑶也进教室宣传中心任务,她早已不是在这里当班长的气派了。她的长进很快,能讲出一大通道理来,也顺便在黑板上写几个字,那字还写得不错。后来,她来学校的次数少了,有时来,也不见倪老师与她接近,原因是什么呢?有人说龚淑瑶想把尼姑介绍给那位姓林的区办事处主任,倪老师认为龚淑瑶太势利,从此便不肯理睬她。她还说,如果人的感情可拿来作交易,那她这一生决不会有嫁人的事。没过多久,倪老师便离开了小镇,据说是上大学里念书去了。 第15章 因袭1 李墨霞走进教室,习惯地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全班同学,待每个同学都站得规规矩矩之后,她才示意同学们坐下。这时,姜银花神色惊慌地来到教室门口,喊了声“报告”。李墨霞老师回头问她:“又赶早漂布去了?你该与家里人商量好,不要老是耽误了功课。”姜银花没有回答,低着头,却又不时地向校门口张望一下,她眼里含着泪花,显得十分紧张。李墨霞老师没有为难她,让她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去,刚开始上课,外面有人高声大喊着进来了。 “那还了得!儿女的婚姻大事,父母不管还让谁管!”姜圣初在教室门外朝里窥望,他发现了姜银花,“出来,不出来看我如何收拾你!” 姜银花望着老师,坐着不动。李墨霞走向姜圣初:“大伯,请在办公室稍候,有事上完课好商量……” “咳,商量?我家的事犯得着与你商量?笑话!”姜圣初挥舞着手,唾沫横飞,“银花妹子给我出来,嗬,还敢坐着不动?谁给了你这本事!” “这是学校。”李墨霞见姜圣初全然不顾课堂尊严,便说,“你不见正在上课?” 姜圣初跨进教室,偏着头逼近李墨霞:“学校是警察所?你想在这里升堂断案,还得我叫你青天老大爷不成!” 李墨霞只得皱着眉头,退后一步,无可奈何地让开了身,姜圣初直奔姜银花的座位,像鹰抓小鸡似地拉着姜银花往外走。姜银花不敢反抗,一手护着头,深恐她父亲的巴掌劈下来,但同时向李墨霞投来求助的目光,哭着喊着:“我不回家,我要读书……” 李墨霞看着这一切,十分激动,脸也涨红了,但她极力地抑制自己的情绪,走过来对姜圣初说:“大伯,这是新社会了,你怎么能够这样呢?” “嗬。”姜圣初站住了,他感到这是个表现立场的好机会,说,“你也知道这是新社会?那你为什么还想着我女儿给你当侄媳?现在没那种好事了!告诉你,我今天就是为了与你划清这界线来的,你是地主,我是贫农翻身得解放,我女儿的事有龚主任给撑腰做主,你就别白操心吧!” 姜圣初指的龚主任无疑是小镇妇女主任龚淑瑶,李墨霞想,这叫什么话呢!难道龚淑瑶还能让你姜圣初来学校无理取闹?但面对这个阿q的“传人”,李墨霞只能够把话咽了下去。姜圣初拉着姜银花十分得意地走了。 姜银花上学是姜信和的主张。有种说法是,棍棒下的子女不是逆子就是奴才,姜信和与姜银花兄妹便分别属于这两种类型。 当时,姜圣初虽然不愿意让女儿上学,但为给李寿凡卖田的事让追退款的人弄得狼狈不堪,与姜信和争吵又败下阵来,而翻身读书正当着政策的风口,他自知没有占着道理,只得在这件事上退让。姜银花上学不久,就写信把上学这事告诉了在县城上中学的李润南,李润南当即回信,说了许多鼓励她好好学习的话。 姜银花与李润南这场恋爱,真说起来,开始时姜银花只是遵父命而行,可后来,父女两人都朝着各自相反的方向发展下去了。李寿凡逃亡后,李润南通过学校进行的政治思想教育,认清了大势,他表示要走背叛家庭的道路,在给姜银花的信中他就倾吐了这一想法,并多次表白他以前接近姜银花的动机是纯洁的,希望今后仍能得到她的帮助。姜银花对父亲的做法本来就十分反感,觉得委屈了李润南,在信中她也表示完全相信李润南“是个很好的人”。这样一来,他们就真的恋爱起来了,虽然信中说的还全是些大道理。 可是,姜圣初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已今非昔比,当他从邮递员那里听到女儿与李润南通信时,大发雷霆,一定让姜银花划清界线,并且不准她再去上学。姜银花开始不出声,后来,她终于爆发了一句:“恋爱自由,我的事不用你管!”并拿起书包朝学校跑,姜圣初气急败坏地在后面追,这就发生了前面所述的那场戏剧。 姜银花是第一次,也许是唯一的一次在她父亲面前表现出一点抗争意识。姜圣初把姜银花拿到家里,龚淑瑶正在那里等待着。 龚淑瑶常来姜家走动。当年姜信和带头参军对小镇的征兵工作起了推动作用,开始时姜圣初尽说怪话,申言儿子不供养老子也罢,但老子绝不会为他伺候大肚皮的媳妇,姜信和对龚淑瑶说,他爹是个老顽固,不用理睬他。龚淑瑶却不这样想,认为越是这种人,越应该做工作,做通了工作,才越显得出成绩来。经过龚淑瑶三番五次的动员劝导,姜圣初的思想果真给说得一滑溜通,龚淑瑶还让他在大会上讲了话,表了决心,一定让儿子安心去保家卫国。平时,对姜圣初这种人当面背后没几个人说好,姜圣初对别人也就顶着来,他的怪话是不满儿子对他的不恭不孝。龚淑瑶掌握了这一心理状态,给了他许多奉承话,一番顺毛梳理,自然就把姜圣初理通了。事后,姜圣初在许多场合一提龚淑瑶还赞不绝口,说她不光人长得有模有样,那口才也好,心机更是灵透。姜家是军属,军属的工作妇联应该做,后来,龚淑瑶去姜家帮着解决了一些实际问题,如周小莲生孩子,她还伺候了些日子,这样,他们的关系密切起来。当姜圣初把女儿与李润南通信的事告诉龚淑瑶时,龚淑瑶觉得这事很不妥,她把解决这个问题同样看作是自己的工作职责。姜圣初乘势又提出了让龚淑瑶给银花安排个工作的要求,龚淑瑶早知姜圣初有这小算盘,但她没有这个权,她只能用以前说过的话来应付:“总有机会的,政府能不用人?我给留心着就是。” 姜银花仍然哭着,龚淑瑶走近去,用手给她理着头发说:“银花妹,姐跟你说,读书是件好事,姐也争取上了几个月学,没人说这读书不好,可你家人手少,你爸一天累到黑,你哥参了军,家里没个帮手,这生活也难,他要让你退学,你也怨不得──快别哭了,你这样子让人见了笑话呢。” 这话说得实在,也说得聪明,姜圣初张口闭口都说是为了划清界线,不让女儿与李润南谈恋爱才叫她退学的。龚淑瑶却不提这话,她知道这对姜银花会有太重的感情撞伤,似乎也不在理上,当时参加工作的地富子女不少,上面没说不准他们与人谈恋爱。 姜银花听着只是哭,不肯答话,她这上学的事,真牵动着她与李润南的恋爱关系,虽不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可真包含着他们对未来许多梦一般的向往。 龚淑瑶能够理解初恋的少男少女,他们很容易产生出许多不切实际而又执着的幻想来,这是一时不可能说通的,此刻任何雄辩的言辞都不及用手轻轻地抚慰使人顺心畅意。她陪着姜银花坐着,也为她叹息着。果然随着眼泪的流淌,姜银花的情绪渐渐地平静下来,只剩下轻轻的抽泣了。 “唉,你爹的脾气是急躁了一点,这谁都知道,但不管怎么说,他也还是为着你好,在火头上你也不用顶撞他,何必气坏了自己──”龚淑瑶起身说,“还没吃早饭吧,我去给你煮点面条来。” “我吃不下去……你就别去弄了。”姜银花终于开口说话了,“这书我还是得读……” 龚淑瑶知道姜银花是向她这妇女主任求助了,可龚淑瑶撇开读书的事,只拿自己作比:“银花,你知道我从小没爹没妈,有话没处说,有事没人给我做主,糊里糊涂地嫁了个男人,偏又是那摸样,一辈子后悔也来不及,这话我还不能同旁人说……你的事就好办多了,有人关照你,有爹管着你,我呢?可没这福气,你要是钻进了刺丛里还真怕出不来呢……你该朝宽敞处想才是。” 龚淑瑶这话其实是旁敲侧击,比方也比得不伦不类。她们两人的情况并不相同,一个是想挣脱不称心的婚姻束缚,却夸大其词地埋怨当时无人为其做主:一个是自主婚姻受阻却指责其不听劝告,自钻刺丛,这明显地与政府宣传的婚姻政策相抵触,但经龚淑瑶的口里出来,却还让人听着感到有些体贴亲近,用软舌头舔人脸面真叫你烦得怨不得。姜银花深感委屈地说了半截子话“……我们又没怎样。” 姜银花的意思是她与李润南并无不轨不法的行为,不当受到这种粗暴对待。龚淑瑶却捉转话头来:“我知道你们没有怎样,我还不了解你是个老实妹子?明白这点就好,别老去想这事了吧!” 龚淑瑶觉得只有时间才可以抹平银花心理上的伤痕,同时,也看准了她的软弱,只要她爹不答应,姜银花就怎么也去上不了学。宣传文化翻身本来是妇女主任的责任,为什么龚淑瑶在这时候不支持姜银花上学?看来,龚淑瑶这样做还真是出于好心,她认为象姜银花这种人,这种家境想凭读书翻过身来,那不切合实际,结果只可能是半途而废。而现在,姜圣初又相信她,找她拿主意,她当然应该从姜圣初的立场出发,为他设身处地着想,不做官样文章了。不过,这也正是她去给尼姑老师牵线搭桥,不料碰上一鼻子灰的时候,拿姜银花替代尼姑送给林主任是她此时此刻就有的想法呢,还是后来由于情况变化才有的主意,那就难说了。 但不管怎么样,龚淑瑶此时决不会贸然提及要把银花介绍给林主任的事。 姜银花止住了哭,也没有了话,低着头,捏弄着刚才被课桌挂破了的衣边。这时,姜圣初提着一小片猪肉回来了:“龚主任,今天一定得在我家吃饭,银花往后就托给你看管──银花妹子你听着,往后主任还答应给你派个工作,可你得心里放明白点,再不听话,你老子不答应!” 然而,龚淑瑶并没有留在姜家吃饭,俗话说,“吃了酒,沾了手”。她知道姜圣初这饭不容易吃,一旦了却不下给姜银花派个工作的许诺,还不知道姜圣初又会说出些什么样的话来。于是,她借口要去区办事处开会,安慰了姜银花几句便离开了姜家。 第15章 因袭2 世界上的事情多出意外,不少是意外的坏,可也有些是意外的好,这回的“好”就让姜银花给碰上了。龚淑瑶不仅给姜银花弄到了一份工作而且还成功地把她介绍给了办事处那位姓林的主任,因此给姜银花带来了让女人们羡慕不已的名誉和地位,也给姜家带来了意料不到的光彩。当然,龚淑瑶自己也依傍着这位当时的林主任,后来的县委组织部长林大块而青云直上,在小镇一把手的位置上一坐几十年。对龚淑瑶没有好感的人指斥她是人口贩子,全赖一张媒婆嘴吃饭。虽然不能说这是全无事实的攻击,但当时的龚淑瑶也确实还没有如此成熟的政治谋略,她劝说姜银花退学,设法隔断姜银花与李润南的联系,与她想竭力撮合尼姑与林主任的婚事一样,其中也不无对同事的关心,她不过是凭着自己的认识行事罢了。尽管姜银花没有尼姑的深沉和果决,但龚淑瑶拿她替代尼姑,这件事本身并非是什么坏事。再说,就个人品质而言,林主任也绝对不是什么坏人。 龚淑瑶确实把拆开姜银花与李润南的交往说成了她的一项工作成绩。在她向办事处汇报时,她说:“地主阶级不老实,他们总是千方百计地想拉扰我们的人,李寿凡的儿子就老想着与贫农、军人家的人攀亲。我去跑了许多趟,费尽口舌,才把姜圣初父女劝醒了过来,他们都表示今后一定要与地主阶级划清界线。” “对,我们就该站稳立场,你这妇女主任当得不错!”林主任听汇报时随口赞扬龚淑瑶几句,“这种事现在还不少,你让那姓姜的姜什么妹子站出来,在群众大会上当众揭穿地主阶级的阴谋诡计,这任务就交给你吧!” 龚淑瑶明明知这个工作不好做,姜圣初那里是好说话,姜银花那里就不便开口,但龚淑瑶却不甘示这个弱,当时竟满口应承下来。 散会后,林主任留下龚淑瑶来,说区办事处原来抓妇女工作的一位女干部调走了,准备借调她来区里工作一段时间,今后就长期留在区里也不一定,问她愿意不愿意。这样的好事龚淑瑶能有什么不愿意的!她问:“那小镇的妇女工作今后让谁来抓?” “你与张炳卿商量一下,谁合适就让谁来抓,这不就行了!”林主任说。 龚淑瑶马上想到姜银花,她想如果能把这个人情送给姜家,一来可能满足自己的虚荣,答应人什么就能给人什么:二来让姜银花接手她的工作也能放心,她不像吴国芬那种人,能老实听话,决不会与人争长竞短,万一在区里呆不长,自己也可进可退:再者,姜银花模样长得还不错,她能有个工作的话,不正可以介绍给这位林主任么!于是,龚淑瑶从思想、能力上说了姜银花许多优点,提出让她来接手小镇的妇女工作。 “可以嘛。”林主任说,“你先让她干一段试试看,多帮她些就是了。” 龚淑瑶却提出了另一个要求:“这件事如果你主任同意了,那还得请你与张炳卿打个招呼……” “没问题!”林主任未加思索地答应下来。他淡忘了小镇还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龚淑瑶却正是顾忌这个人才跟他主任打招呼的,这个人就是吴国芬。 环境最能塑造人,当龚淑瑶身临其境的时候,她马上就把自己的个人利害与这项人事安排联系在一起,如此说来,龚淑瑶要学会一点弄权的手腕,那种悟性也还算得是很不错的了。 姜银花的退学,让吴国芬预感到了一点什么。晚上,她一边逗弄孩子,一边对坐在床头小方桌前挑灯识字读报的丈夫说:“银花读书好端端的,龚淑瑶为什么非把她弄回家不可?银花这几天呆在家里哭呢。” “这干龚淑瑶什么事?别瞎猜了。”张炳卿一边看报一边说,“银花遇上了圣初伯这种人有什么办法!他向来就不愿让银花上学,说划清界线那只是一句话,不过,能划了也没有什么不好。” “与李润南得划线,与李墨霞不也得划线?与李青霞呢,这线也好划么?再说,划线也碍不到读书的事呀!”吴国芬为姜银花抱不平。 “姜家有难处,供不起。”张炳卿放下了报纸,他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真要说,这文化翻身还不是件容易的事!” 吴国芬并非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刚解放那阵兴起的学文化热潮渐渐地冷却下来了,地里、屋里的事仍束缚着大多数的人,她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她能够不侍侯老人病人?她能够不生孩子不奶孩子?她是没办法才错过了参加工作的机会,同时,也就冷却了学文化的事,这在她内心深处还藏有不少的遗憾。因此,她为姜银花的退学惋惜:“你们不该去做做劝说工作吗?让她小学毕业,姜家还是能拖得过去的。” “龚淑瑶说她去过多次了,没办法说通姜圣初。”张炳卿又拿起报纸来,“这事就算了吧,你也别操心,让姜银花早点出来工作也好。” “你们安排她什么工作?”吴国芬问。 “龚淑瑶借调到办事处抓全区的妇女工作,让姜银花接她的手。”张炳卿读着报纸,“这个字念什么?国芬,你认得这字么?你来看看。” 吴国芬没有理睬丈夫,她想,现在,孩子可以断奶了,自己也能抽得出身来,可为什么没人想到她?她说:“我要去读书,孩子不缠身了,再说,不也有好些妇女边奶孩子边上学,或者边工作的么!” “哟。”张炳卿见吴国芬眉目不展,马上意识到了,“这妇女主任本该是你,也许是他们一时没想到……” “他们没有想到,你也没有想到?”吴国芬顶着张炳卿说,“你就甘愿看着我落后?” “怎么是我看着你落后?”张炳卿仍不经心在意,解脱地说,“这事我昨天才听龚淑瑶说起的。” “这个龚淑瑶!”吴国芬想到了龚淑瑶的为人。 以前,龚淑瑶自己也说过,张家的门槛每年只少得让她踏下去一寸,特别是在吴国芬怀孕的那段时间,她几乎是张家人一般,她的那种关照问候,体贴扶持真让人感激不已,她协助国芬工作似乎只出于姐妹之情,即使在言及自己的前途时也只是说,能够参加工作也好,能够入党也好,可她真正愁着的是家里人看不长远,很担心他们不让她把书读下去,丢了这机会实在太可惜。但后来她成了正式干部,来张家的次数就逐渐减少。开始,吴国芬还以为她可能是觉得取代了这个妇女主任有些不好意思,如果是那样,就大可不必。在这件事上,吴国芬想,自己怎么能够小心小眼地无理怨人?有一次,她在门口见着龚淑瑶便主动地上前招呼,并拉住了龚淑瑶的的手,玩笑地责怪她怎么把姐妹也忘了。龚淑瑶诉了一通工作之苦,说实在太忙,麻烦不少,自己的能力与经验又很欠缺,竟把与姐妹们说说话的时间也给挤掉了。那态度依然热情。吴国芬一定要她进屋坐一坐,龚淑瑶推不掉,只得进了屋,还从身上掏出二元钱给了国芬手上的孩子,并把孩子着实夸赞了一番。但吴国芬想把孩子交给这位阿姨抱一抱,以便脱手来生火烧茶做饭,要留下这位姐妹来好好叙一叙时,龚淑瑶却执意不肯,推让之间,吴国芬觉得龚淑瑶的态度多少有些异常,这时,龚淑瑶竟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你们这地方我还真的不好来呢!”国芬问她“为什么”,龚淑瑶悄声而神秘地拉过国芬来:“我跟你姐妹一般,这话说出来也不要紧,你没听人说我与炳卿同志有那种事么?简直是胡说八道,但我能不注意些群众影响?” 吴国芬不回话了,她想,以前有人说起这种事,她可压根而没有疑心过,你龚淑瑶也从无顾忌,不当作回事,现在没人说了,你倒拿出这话来耍弄人,这能不是为了脱身,有意要疏远我们张家么?亏你想得出来!吴国芬便松开手放了龚淑瑶。往后,龚淑瑶也就真绝了来张家的路。 现在,这人事安排就清楚不过地说明吴国芬在龚淑瑶的心目中不仅不及姜银花的分量,还可能视为障碍了。 吴国芬埋怨丈夫真是个一点也不知拿身份的人:“她龚淑瑶是怎么跟你说的?连这种事你也非得待她跟你说起来,你才摸得着边么?” “她说是办事处定下了姜银花,还说林主任会与我商量的,可现在姜银花已经接手办事了。这──”张炳卿也觉得事情来得有些不正常,这时候说商量已是多余的话,再者,办事处就在镇西头,前天还与林主任见过面,也并没有听他提这事。不过,他相信龚淑瑶是在林主任那里讨了封赐的,“定了就算了吧,与姜银花去争这事也不妥。” “算了是算了,争也不必争,只是──”吴国芬仍想着这件事情发生的背景,“林主任不了解我,但更不了解姜银花,你不能顾我,可这时候银花正想着上学的事,你也没必要去考虑给她找个工作,我看这一定是龚淑瑶在鬼精鬼灵地作怪……你没听到她给尼姑说媒的事?” “你别朝那方面想,问题的关键并不在她。”张炳卿说,“林主任办事向来一个人说了算,他借调龚淑瑶去办事处也没有问过谁。” “那你往后能够怎么办呢?”吴国芬不免为丈夫感到了某种忧虑。 张炳卿放下手上的报纸,也陷入了沉思。当这个纯正,质朴的年轻篾匠满怀激情投入革命的时候,他心里的向往充满了理想的光辉。而现在,他已经见到了自己队伍里的派系磨擦,以及某些认识上的分歧和观念上的冲突,一时间不免困惑难解,他一时还不可能去深究产生这些现象的社会背景和历史渊源。他只能够律已宽人,以大局为重,希望一挥手就甩掉这些烦恼,他说:“不管怎样说吧,这些都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事,你犯不着去计较。也不用担心,我看林主任是庄稼人出身,遇事难免简单粗暴一点,但他不会有什么歪心歹意的。” 张炳卿又重新拿起了那张报纸,大概他还是感到事情有可能进一步发展吧,沉默了一阵之后,他又忧心重重地说了一句:“他姓林的硬要那样做,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第15章 因袭3 女人的精细、委蛇与务实在龚淑瑶身上有着十分特殊独到的表现。 自从龚淑瑶搬到办事处后,几个月来一直没有回过家,她婆婆又来给她送吃的东西了。这正是吃饭的时候,干部们端着个碗,两个三个,或站或蹲,聚在食堂门口边吃边聊。各种玩笑也都在这个轻松的时刻抖落出来。 “小龚,你婆婆真是疼你,又送什么好东西来了,公开公开吧!” “想吃好东西得他男人来,你等着好了。” “吃吧,吃吧,都来吃,免得折煞了我一个人。”龚淑瑶把婆婆送来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将婆婆领进她的房间后又出来,“你们怎么不吃,都来都来,让大家都知道我有个好婆婆!” “哟,你全给了人,自己一点也不留?这煎蛋的味道可不错呀!”有人听出龚淑瑶那话中话,音外音,“这可不是虚情假意啊!” “谁说虚情假意了?”龚淑瑶本有尖刻的话还击,但觉得不妥,也玩笑地说,“谁希罕这吃的,谁就多去叫几声亲妈好了。” “让我去叫亲妈,你肯?你看中了我也不行啊,你还没离婚,能两人共你一个?” 这话引起了一场哄笑。 “现在离婚很容易,就怕你吃不消,你自己家里那位让给谁?” “他呀!膘肥体壮,自己那位也不用让给别人了,这叫作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嘛!” “还是该离了旧的才能娶新的吧,妇女主任在这里,你说是不是呢?” “婚姻自主,该离就离,什么人也管不着!”龚淑瑶这话是借题发挥,“你老婆如果是谁包办的,找我做主,保准给你离了,看有什么人敢放个屁出来。” “那可不行,我老婆是百里挑一,又漂亮,又贤惠,包办不包办都离不得,望主任千万得高抬贵手。” “谁也不准离婚,没结婚的还愁得不行,结了婚的怎么能够闲着?小龚,你今晚一定得回家里去,在这里躲避男人,没来由把男人凉了好几个月还了得!” 这位权威的说笑者不是别人,正是主任林大块,大概有人把龚淑瑶几个月不回家的事跟他说了。 龚淑瑶想用话巧妙地去套住这位权威:“我说林主任你可千万别急着结婚,现在愁比今后愁好呢,如果让你弄上一个丑八怪,结了婚又不让你离,你怎么办?” “怎么办?我说越丑越不准离,丑婆娘都不要谁要?结了婚是屎也得吃下去,绝对不准离!”这位说话爽快的领导同志决非只是在开玩笑,他在婚姻问题上一点新观念也没有。在这里,他把前两天就已经跟龚淑瑶的婆婆表明过的坚决态度公开了:“当上几天干部就想换男人,那还行?我先撤了她!” 这位陈家婆婆之所以找到林主任,并说上了话,是因为吴国芬多了一分提醒。前不久,张仁茂病了几天,陈家婆婆去张家看望,一开言,吴国芬就明白这只是个借口,因为这两个老人之间全无往来。陈家婆婆确实是为儿媳久不回家的事,想找张炳卿帮着劝说劝说。不过,她对张仁茂心里也有要感激的地方,还是农协会闹得正红火的那阵,有人提出来,说这位李寿凡的老相好也要算在与农协会作对的人之中,陈家肯定得到李家大院不少的好处,非清算清算不可。张仁茂却阻止了,说那是过去了的事,当时还没闹这农协会,算不上与农协会作对不作对,而现在又没有掌握什么新的情况,可胡来不得。当然,现时,这也不还是好提的话,陈家婆婆只说:“难得你们张家人一向关照着陈家,淑瑶这事我也只能找张队长了,他是领导呢!”接着她拿出以前龚淑瑶写的那份决不离婚的保证书来,吴国芬听了看了,感到很为难,她说:“现时这离婚不离婚的事得由男女双方自己做主,旁人说的话算不了数呢……不过,淑瑶自己常说她不会离婚,这不回家也许是夫妻俩一时斗气吧?你如果非要找领导调解不可,还不如去找区里的林主任,淑瑶是区上的干部了,她会听林主任说话的。” 陈家婆婆也是个很灵透的人,她领着小孙子借看望儿媳的机会,瞅空跟林主任说上了话,她说她儿子确实配不上淑瑶,但小孙子才五六岁,不能没有个妈,请林主任开导开导淑瑶,于是,林主任便表示了那个斩钉切铁的态度。 虽然龚淑瑶完全明白林主任的话有违政策精神,但是这个大老粗要自以为是,摆弄权威,乱开金口,也奈何他不得,而且他这人办事也真能说到做到。龚淑瑶眼下要提离婚的事会绝无好处,于是她拿定了主意:“主任,人家忙工作顾不了家你不表扬,反倒说这种话──那好,今晚我回家去了,你们有没有人跟我去?也好证明证明嘛,谁去了我家都不会受到亏待的──拿你们这些瞎操心的人真没办法!” 这天晚上,龚淑瑶真的回了家,她与丈夫暗中斗气了几个月的僵局,由于她的主动宣告解冻。 不过,龚淑瑶并不相信这位权威主任真会愿意找个丑八怪,街西头那个又呆又丑,人人都不要的癞头老妹子他会要?他说没结婚的还愁得不行,这话倒是实情,快三十岁的人了,还能熬到什么时候去?龚淑瑶决定先帮上林主任这个忙,这次她非把姜银花说通不可,姜银花不会象尼姑似的使性子,她也不会象上次劝说尼姑似的含糊,至于自己这事就只能待到今后看情况再说了。 姜银花有了一份工作,心绪逐渐平复下来,她觉得龚淑瑶很有些了不起,说给工作便给个工作,而且也没有过问她与李润南的事,她把参加工作的事写信告诉了李润南,李润南也来了信,他们在信中互相说了些勉励的话,两人都觉得他们的关系出现了光明前景,姜银花把龚淑瑶当成了最知心的朋友,把这些信全给龚淑瑶看了,龚淑瑶则采取了不赞成,不反对,不外传的三不政策。姜银花的工作表现平淡无奇,只像影子似地追随着龚淑瑶,听凭使唤。龚淑瑶交待的事,她都认真负责地去做,碰到不能解决的问题,她如实上交龚淑瑶,事后也不挂在心上,所以,在一段很短的时间里,姜银花的脸上消失了愁容,升起了健康红润的色泽。难怪有人说,有姜银花这种脾性也是一种福气。 又过了一段时间,李润南没有来信了,姜银花猜不透其中的原因,感到若有所失,龚淑瑶当然注意到了这一情况,这是龚淑瑶决意要把姜银花送给林大块的时候。 “淑姐,你说李润南在学校里一定会很忙的,是吗?”姜银花没有第二个可以倾心交谈的人。在她憋不住思念的苦闷时问龚淑瑶。 “可能是吧。”龚淑瑶笑了一下。 “你说我该不该写信去问一问?我也一直没给他写信了。”姜银花又问。 龚淑瑶想了想:“你说呢……你个女孩子……你能知道别人这阵子在怎么想?” 其实,龚淑瑶手上已经扣下了李润南给姜银花的好几封信,尽管那全是些没谈情也没说爱的政治化了的情书。但那时决无干涉通信自由这种说法。 姜银花犹豫着,等待着,希冀着,然而始终不见李润南的来信,时间一晃几个月过去了,她的心绪由渴求、埋怨、疑惑而变得淡漠了。寒假期间,李润南回了小镇。姜银花忙着拥军优属的工作。一天,在她下乡回镇的路上碰着了李润南,他们有过一段简短的对话: “你,你们放寒假了……快要毕业了吧?” “快了,你──你参加了工作……忙吧?” “这阵忙一点……我本来想向你写信的……后来……后来拖下了,可你……” “……我,我也一样……我是……我以为——我住在姑妈的学校里……你住哪里?你家里人都好吗?” “我住在单位上,很少回家。” “我后悔当时没能去参军……现在只能准备考学校了……那是龚主任他们……” “是她过来了!” “她……那——”这时,有群人向这边走过来,其中有龚淑瑶,李润南朝姜银花留恋而又埋怨似的望了一眼:“那,我不耽误你了。”说着,便走了开去。姜银花不能理解李润南那眼里表露的情绪,等她与那群人互相招呼过后,再回头去望时,李润南已经低着头走远了。 李润南在学校里与姜银花通信的事受到了老师的提醒,老师无疑是从小镇区妇联得到情况的。姜银花却不知道这一点,偶尔她又向龚淑瑶提起李润南来,这时,龚淑瑶有些不耐烦地说:“哎呀!我说银花妹,你就别白天黑夜地想着那个李润南了,跟一个地主子女相好你就那么值得!” 一句话差点呛出姜银花的眼泪来,她低下头去,再也不敢望龚淑瑶一眼。龚淑瑶又软和下来说:“姐这是为你好,你当了干部,就该站稳立场,争取进步。不管怎么说吧,比李润南强得多的人用车装,用船载都有,你年纪轻轻,还愁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 姜银花早已经没有了抗争的勇气。让她听来,龚淑瑶这话也没有什么不对,她默不出声。从此,再也没向任何人提起过李润南以及他们之间的那段恋情。 龚淑瑶已经有意无意地向姜银花介绍过林主任的能力、威望、前途,甚至说到了他的健康状况和单身汉的生活情形,可姜银花一点也不敏感,显得无动于衷。 于是,龚淑瑶开门见山地说,“银花妹,姐问你一句话,你信得过我么?” “怎么会信不过……”姜银花怯怯地说,“我不是都听了你的话么?” “那好,我给你介绍一个人。”龚淑瑶亲近地说,“好不好?” “……”姜银花不知所措地,“谁?” “林主任,他对你的印象很不错,你看怎么样?”龚淑瑶盯着姜银花问。 “他……”姜银花睁大了眼睛,由于毫无思想准备,本能地推拒着,“我不咧……” “他不好?年纪还不到三十,也没结过婚,人家很快就要调到县里组织部去了,你还不满意?”龚淑瑶象责怪姜银花有些不识好歹似的。 “他……那高那大的……我怕……”姜银花嗫嗫嚅嚅地说,“又是个大干部……” “真是个傻丫头!”龚淑瑶把姜银花搂到胸前,亲热地笑了起来,“你听我的没错……别尽说傻话,这有什么好怕的?还真是个孩子……你这是同意了!” 姜银花不做声,满脸通红地低着头,这不是羞涩而是一种难堪,但对她来说,此时也无所谓同意或不同意了,她从来就不曾主宰自己的生活和命运,当情窦初开,李润南偶尔闯了进来,虽然使她也有过昙花一现的激动,但随着这一点火光的熄灭,她的心便即刻冷却了,此后便是任人摆布,爱情之花已经是永远地被窒息死亡。如果让她去看看心理医生,这很可能是位性冷漠的女人了。 第15章 因袭4 还在一个月前,龚淑瑶就答应了给林主任介绍一个南方女子。那是在干部下乡访贫问苦的时候。龚淑瑶领林主任去了一趟大后山,回来的路上,山风吹散似有似无的霏霏细雨,在山谷里,在树林间飘来荡去。山壑的幽深,雨雾的迷茫,丛林的苍莽,路径的回曲构成了这南方山野一片神奇美妙的天地。只有龚淑瑶带着一把小伞,她邀请林主任与她一起共用,林主任不肯:龚淑瑶把伞让给他,他也不要。他就听凭这风拂雨飘,“没事,一个大汉子还用你来照顾?”又走了一程,他却叹息了一句,“我是被卖给你们这南方了!”大概,眼前的景象对这个北方大汉来说,显得新奇而又迷人,他意识到自己今后将在这里落地生根。虽然他用上了个“卖”字,那只说明他仍残留着对北方乡土的恋情,他不大可能回到他的老家去了。 “你不喜欢我们南方么?”龚淑瑶问。 “那倒不是这话,可我们老家也不错。”林大块说。 于是他们一路上,从工作与生活扯到南方北方的天气,风土,人情和家常。 “就说这雨,要下不下的,我们那里风便风,雨便雨,雪便雪,走路也不是这样转弯抹角的。” “这雨不好?不凉不热,不湿路,不沾衣:这路也不好了?拐个弯是一片景,转个坳又是一片景,我看这么转悠着也很舒心畅意的。” “这是你们南方人的脾性,我们北方人爽快,干脆。” “你……你不是说要扫除地域观念吗?你讨厌我们南方人的脾性?” “……”林主任平时所说的地域观念或地方主义,是指干部中的南北派系,这又是双方互相指责或相互调和时都用得着的政治术语,与刚才这事根本不搭界,他给龚淑瑶绊着了,一时没有恰当的回话,掉头望了一下这个跟着他的聪明而又标致的南方女人,“没人说讨厌不讨厌这话。” “接近得多了,了解得多了,一旦习惯了,也就是一样的了!”龚淑瑶给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 “我们那里的女子笑起来……”林主任也该有他家乡的情和爱吧,他象沉湎在美好的记忆里,“大方,热情,长得也很漂亮。” “林主任家里有爱人?她是作什么事的?” “没有,没有。我参军早着呢,抗日啦,解放啦,没顾上这些,老子离家十多年了,这阵子也没工夫去想什么女人,真操他妈那巴子——咳,白费那个心思干啥!” 龚淑瑶听了这话,认为林主任没顾上是实,他是那种全心全意工作,并无多少歪心邪念的人,他在许多人面前,有时还很粗鄙庸俗,比如,他就说过这样的话:“革命也不能老是饿着上下两巴──嘴巴和鸡巴。”但是,当他面对着一个什么女人的时候却又不敢胡来,甚至还显得有些拘谨,有些胆怯。龚淑瑶光凭自己的感触就能够肯定这一点。至于他说的这阵子也没人去想什么女人,这话却只可能是一种掩饰,甚至是一种焦燥,要不然,就是他根本不懂得女人,这时候还在装什么正经──也许他是真的正经吧,但快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说也不能够对女人想也不想的! 他们在山路上又转了几个弯,都不说话,大概是在相互揣测对方的心思,龚淑瑶赶上来两步,又以居高临下的口气说话了:“我看,你林主任的个人问题也该解决了,这并不影响工作,相反,处理好了,还有利革命呢!就让我给你找一个吧,要不,我这抓妇女工作的也没事干。” 林主任听了这话,回头望了龚淑瑶一眼,像没有反应过来,又走了几步,才说,“你别瞎操心了!你是说那个当过尼姑的女人?我不要。” 听这话,林主任对上次为他牵线的事很不高兴,幸而,当时这线是先从尼姑那头拉起的,龚淑瑶见拉不动也就没有认真地与林主任说。现在,龚淑瑶不失主动,她说:“哪有这种事,你说要当一辈子和尚,我便说给你找个尼姑,你是说笑,我不也是说笑?” “那你说我要调尼姑来区里当文教干事,这话从哪里来?”林主任已经听到传言了。 “这……”龚淑瑶感到有些恼火,也有些尴尬。林主任没有回头,但他是在等待着回答,龚淑瑶的眼睛转了几下,有话了,“这有什么办法呢!那尼姑想要抬高自己,就说主任她不要,干事她不当,还偏有人加油添酱传出这那种全无根由的话来,这你就能相信么?还真当我这妇女主任没有事情作怎么的!” “操鸡巴蛋……尽胡扯,我没听他们的!”主任又鼓励起龚淑瑶来,“你好好干工作就是了──那,那你要给我介绍谁?” “姜银花。”龚淑瑶这次决心包揽这件事,非要弄成不可,“她对你很有那种意思,你看怎么样?” “那小妹子?”林主任平时并未十分注意这个不显眼的女人,“你跟她说过了?” “我找她说,她找我说不都一样?”龚淑瑶不无狡黠地说:“主任你如果真讨厌我们南方人,这话你就别去跟人宣扬了,南方妹子的脸皮薄呢!” “她成我便成!”林主任真算爽快干脆,“你约个时间,领她来谈谈吧。” 可是,这时候,姜银花还没有最后拉断与李润南的关系,龚淑瑶对林主任说:“银花老实,温顺,女孩子都害羞,你不能急她,更不能欺侮她,反正到时候我便领她来。” 龚淑瑶果真成竹在胸,没多久的时间,她便领姜银花去林主任房里了。 可是,这事也有麻烦,导演千方百计,演员却不能入戏。 姜银花一个人不肯去林大块那里,每次都得龚淑瑶陪伴,好像她是为龚淑瑶办事。去了,她也总是端坐一旁,无可无不可地听他们谈话,也不插嘴,脸上露着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情绪,什么意向的笑容,只要龚淑瑶脱身出门,她也就慌慌张张地追了出来。不仅是姜银花,连那位北方大汉在真正面对着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时,也不知如何牵引对方的感情,也许是对方根本就没有那种爱或者不爱的感情,在他拘谨犹豫的那一片刻,对方已经走了。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两人并没有多少语言交往,更不用说感情的沟通。好在龚淑瑶能在他们之间编出一些情节和对话来。比如,她对林主任说:“银花对你的印象蛮好,只是她担心你是领导干部,她呢,还只有个临时性的工作,不知你看不看得起她,再,她也问过,不知你在家乡真有没有另外的恋爱对象。”这让林主任连连保证:“没有,绝对的没有──有也早弄丢了。只要她不嫌我大老粗,还是那句话,她成我便成!”龚淑瑶来到姜银花跟前又说:“银花,人家林主任可真心喜欢你,他夸你长得不错,只是觉得你不够大方,你怎么就一句话也没有说的呢?这让人家觉得你还看不起他这当主任的!”姜银花则呆呆地听着,有时说:“我,我没什么话要说呀……”龚淑瑶启发她:“你随便说什么都行,别看主任样子严肃,其实待人还很随和。”姜银花好像很为难:“随便说些什么好呢……我有点怕……”龚淑瑶心里想:活见鬼,你与李润南在河滩上的草丛里说话倒什么都不怕! 就这样,姜银花与林主任隔山隔水的恋爱,或者说不恋不爱的关系得以维持着。 后来,姜银花与林主任有了多次的单独见面。林主任的话倒多了好些,只是像作报告或听请示汇报。姜银花能答的话答上一句,不便答的话便笑笑低下头去。所以仍是很难接触到主题,这让林主任急躁起来,他觉得主动也主动过了,热情也热情过了,全是对牛谈琴,换不到一个明明白白的答复,这让他快要失去了信心:南方女子全是这脾性么?那还不如趁早拉倒。 一天晚上,开过“碰头会”后,龚淑瑶来到林主任的房子里,她照例讲了近来妇女工作上的成绩和问题,这全是些可说可不说的话。她是想去了解一下今天上午姜银花来到这里的情况。林主任主动扯出话来:“你那个姜银花到底怎么回事?不行就拉倒,别磨磨蹭蹭地让人烦。”龚淑瑶以为发生了什么大麻烦,想想也该不会:“你便厌烦她了?”林大块说:“能不烦?她就光知道傻笑,我问她同意不同意,她不吭声,我问她对我有什么意见,她也光笑,那笑也笑得……咳,神经病!” 说姜银花是神经病倒不至于,说她是木偶还差不远。龚淑瑶见眼前这个有点气急败坏的北方大汉,觉得他实在质朴得可爱。突然,她“朴哧”一声笑了,她想起姜银花说过的一句话来,她说: “人家笑,你也烦,难道真得让人哭才是好?你说姜银花心里是如何想你说你的?” “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林主任见龚淑瑶象是在嘲弄他似的,“……女人!真没意思。” “人家怕你……”龚淑瑶欲说又止,光抿着嘴笑,“她说你呀……你当然不知道,她刚刚才到十八岁,有些事情也是难怪的!” “啥?她怎么说的你怎么讲好了,有什么好笑的。”这个北方人认真起来,“别笑了。你就直说吧!” “她说得好笑,她说她怕你……你那高那大……”龚淑瑶望着这魁伟的汉子,想象着这个单身汉该蕴蓄着多么充沛的精力时,不觉也红了脸,她脱口说了一句,“你这会儿是真的耐不住性子了?” 林主任被这女人的眼光望得很不自在,说话也有些吞吐不清:“这高这大有啥子关系……那还能小得了……真他妈的,操蛋!” “银花这丫头就这么傻……你有什么办法?”龚淑瑶垂下眼帘,“你……不也是一样么?” “我?”林大块看出来龚淑瑶似乎也不自在。 “就说你,我看你也真——是——傻!”龚淑瑶大胆地抬起头来,注视着这个北方大汉子,“你难道想等着女人先……先来搂着你?” 第15章 因袭5 时间不觉过了午夜。厨房里的炊事员姓高,人称高司令,本地人,上了四十还是条光棍,闲得发慌时常逗狗玩,高司令其实是由“狗司令”这十分不雅的称呼而来。他年轻时爬墙跳窗偷女人,挨打受罚尽了,这些年才安分了些。他爱喝口酒,又喜欢管闲事,说话俏薄挖苦,老招人厌弃。他虽然能干,烹调技术也远近出名,但他哪里也混不长久,来区办事处一年多还算没事。平时干部们晚上开会照例要弄点夜宵,林主任爱吃面条,多晚也少不得。这天晚上,干部们早早来吃过东西走了,可林主任还不见下楼来。高司令等得有些烦躁,准备先去关了大门。他想:再不来,吆喝一声,吃便吃,不吃便没有人管了,他得睡觉。当他经过楼下时,正听林主任在楼上房子里与人说话,有个女人的声音,再听,是龚淑瑶。龚淑瑶近来在家里住,她那房子早让了人,区里也没其他女干部好搭铺,这大门现在还关不得。高司令刚要往回走时,又一想,他们什么话说不完,这时候还得让人侍候!他来闷气了,感到心有不甘,便又转身去关了大门,下了闩,还干脆上了锁。他在心里说,不让你们叫干喉咙,我龟孙子才去开门! 高司令回厨再从楼下过来时,楼上竟没了声响,可灯还亮着,高司令去厨房收检了一下,赶紧上床睡了。不一会,林主任叫他了,高司令就是不应声。听脚步,林主任来厨房了,又听他叫了两声高司令,随即上楼去了。高司令觉得这就奇怪,怎么能不叫起他来去开大门?他便爬起来,轻手轻脚摸着去过道上张望。见林大块站在房门外的栏杆边,而房里的灯光却在移动,一会又暗了下去,林主任在走廊上转了一圈然后便进了房,接着灯灭了。高司令肯定龚淑瑶这骚狐狸留在林主任那里睡觉了。 第二天,高司令起了个黑早,一边做饭,一边注视着林主任那房门和楼梯口,天亮了,竟没有什么动静,这就更加怪了,干部们起了床,林主任开门出来,见他锁上门下楼来。他叫高司令:“请你给我去买两包烟来,这炉火我给你看着,快去吧!” 这也是有过的事,高司令应着,便去开了大门,但他就在对面小店里落下脚,要了二两酒,叫店家小孩去十字街买来了烟,眼瞪瞪地注意龚淑瑶会不会在这时候溜出来。 可是,并没有见到龚淑瑶出来。高司令回厨房后,林主任在拨弄炉火,神情有些异样,但看他那楼上的房门,仍锁着,又象没事。开早饭时,高司令刚摆上饭菜,龚淑瑶风风火火地进了厨房,她大大方方地:“司令,吃什么好菜?我一大早跑了两个村子,饿得发慌了!”高司令见龚淑瑶手上抓着个斗笠,朝他笑的样子,给气懵了,他在心里骂着:这妖婆快成了精成了怪,居然在祖师爷眼皮下也能溜了!这准是在他刚才去买烟那一刻,让她转移到厕所或其它什么角落里去了。龚淑瑶决不会是从外面进来,因为高司令买烟回来随手掩上了大门,并拾起张破纸片夹在大门的缝隙中,从厨房的窗口望去,大门正落在视线内,这会儿那张破纸片仍垂着在门缝处。 高司令没好气地说:“饭不够,昨晚你也没打个招呼,下米时没算计上你,要吃好的别想,几个鸡蛋昨晚全给吃了,你还是回家去吧,就说昨晚上在外面辛苦了,得让你男人给你补补身子去!” “她吃够了,我见小龚刚从那里出来!”一个干部指着厕所方向说。 龚淑瑶果真是在厕所里蹲了个多小时。但龚淑瑶并不慌神,她说:“开什么玩笑呢──这面条不就很好么!” “这面条是昨晚的,稠成了团,你能吃便吃──林主任你昨晚怎么没吃?”高司令故意问。 “你昨晚怎么没叫我?喊你也不答应。”林主任瞪着眼问高司令。 “我吃夜宵时喝了点酒,想上床躺一躺,不知道怎么就睡死了过去,再醒来时,全院子都灭了灯,我便没敢叫喊你了。”高司令只得半遮半掩地过去,“主任,你昨晚叫过我了?怎么不叫醒我来?” “算了吧,那面条给我留着,我能吃──你给小龚另下一碗吧!”林主任说。 “不用,我自己来。”龚淑瑶从高司令的话里听出他生了疑,但装糊涂,“常添麻烦,也难为了司令,幸亏司令人好!” 龚淑瑶会奉承,很能套近乎,搔摸别人的疼痒处有轻有重。她暗示,你高司令在这里混得不错,就该好好混下去,别管许多的闲事了。她还七弯八拐牵出与高司令之间那种瓜藤柳叶式的亲戚关系来,似乎还少不得相互的关照,谈笑之间便把高司令哄弄得象大热天里喝凉水似的舒坦。 这件事就丢落到一边,当时便了事了。高司令笑嘻嘻地找出了些姜、醋、辣子,还煎了泥鳅,给龚淑瑶下了一大碗油沥沥的面条让她吃了,龚淑瑶又连夸高司令的烹调技术绝了顶。 但龚淑瑶心里明白,她意识到这种不轨行为可一而不可再,她现在刚捞到个工作,还想着与丈夫离婚,旁边眼瞪瞪盯着她的人多,这种事情一旦败露,她就会十分被动,那才不值呢!就是在后来的“文革”时期,她已经离了婚,是小镇老资格的当权派,攻击她的人翻出这桩旧案来,她也死不承认,有人拿出林大块检讨的字迹给她看,说男方老实交待了,她也顶着拳脚抵赖。说,男人图过关,让他认十个八个他也认,女人却情愿死也丢不得这清白。可在这件事上她实在称不得清白,不过,在政治上她确实看得明白,当时,传统的封建意识仍然深深地浸渍着人们的思想,控制着许多人的心态言行。一个在争权夺利中搏击的女人,光凭这一点就足可以让她身败名裂,她庆幸自己在这种事情上能适可而止,没有得意忘形。 其实,龚淑瑶也不是想做卖肉生意的人,更不是真正地爱上了这个北方大老粗。那天晚上,她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怀着一种好奇探险的心态逢场作戏罢了。而那位北方汉子大概也是在犹犹豫豫之间,情不自禁地陷落在这个撩人的女人身上。 所以,那件事情过后只有三天,龚淑瑶邀请了办事处在家的干部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晚上,她领着姜银花来到林主任房里,一会,门外响起辟辟啪啪的鞭炮声。许多人蜂拥进门,一齐闹着要吃喜糖,要闹新房,这把姜银花吓慌了,她被许多人围着,想挣也挣不脱,想跑也跑不掉。龚淑瑶在林大块的工资帐上扣下了几元钱,很快搬来了许多糖果点心,大家哄抢光了,便一齐起身,拉关了房门。开头,听到姜银花着急地喊“淑姐淑姐”,后来,她在里面捶了几下门,再后来,便没有声响了。于是,大家放心地各自回房,这对夫妻就这么给“包办”成功了。 谁也不用说这场婚姻是因袭了旧的传统意识,也不要为这对夫妻过多操心。他们后来的日子一直过得平安、和睦。他们生儿育女,吃穿不愁,风雨无忧,这场婚姻不但让外人看起来够得上美满幸福,就是姜银花自己也觉得龚淑瑶这个牵红线的媒人不该忘记。姜银花的感情受到了什么委曲么?她的性情早就被她成长的环境揉和得像熟透了的面团。她从丈夫那里得到了保护、关照:而这个纯朴刚直而又简单粗犷的北方汉子也从妻子那里享受到了温顺、体贴。恐怕这种搭配比任何其他结局都要来得好些。也不用指责龚淑瑶借此青云直上是一种如何肮脏卑劣的行径。对于这一点,后来成了地委组织部长的林某人,在红卫兵面前承认了与龚淑瑶仅有的那次奸情,但仍然坦诚直言,他对龚淑瑶的提拔绝无循私偏袒的意思,那全是她的工作成绩所应得。 那么,这究竟算怎么回事呢?大概人的理想追求,人性的自由舒展总超脱不了环境的局限,人们因袭的历史负担,这才是使许多爱情故事带上沉重悲剧色彩的原因吧! 当姜圣初一夜醒来,发现自己成了小镇上的皇亲国戚时,他挥手舞足地在市面上逢人便告:“这新社会的事也太简单,太新式,太不成体统了!怎么让我这老泰山也没坐上席面了呢?就光是女儿女婿送了我两件衣料,那货色可是上上等的──还捎带上了几张崭新的票子,给她嫂子小莲和侄女儿也送了不少礼呢!我原本要教训他们几句,见那当官的女婿叫我叫得恭敬,这也就算了,往后再这样,那我可不答应!” 姜圣初就一个女儿,如果不打算多嫁几次,也就没什么往后不往后,人们在心里笑着,都知道姜圣初这话是在炫耀这门高攀了的亲事。因为这场婚事,姜圣初对龚淑瑶更是又感激又敬服得不得了! 第16章 权威1 农民协会在权力膨胀的时期,曾经兴过“十禁”,其中一条是禁酒。那正是青黄不接,饥饿难捱的当口,煮酒得耗费一些粮食,让没饭吃的人看着人家喝酒,不禁酒就显得不公平了。农协会以它的绝对权威广而告之,由妇女会,儿童团组成查禁队伍,深入各家各户进行宣传乃至搜查。酒没收了,煮酒的工具销毁了,酒店的老板认罚了,声势还不小。很长一段时间,那些酒徒们只得摸着喉管干咽口水。但这酒禁也像其他律令一样,总有松弛的时候,更何况酒的用途广,喜庆要用它,消愁要用它,治病要用它,没病的也爱它。许多人没饭吃时,见到别人吃酒感到不公平,有饭吃时,不让自己喝酒似乎也不合理。农协会毕竟不是禁酒协会。武工队来了,办事处建立了,农协会的权力发生了转移,地主一倒,土地一分,这些业余革命者发现,谋生计,过日子才是大事,便把禁酒的事淡漠了,销声匿迹很久的煮酒、卖酒、喝酒的事又半明半暗地兴起来,到后来,谁也没把这禁酒不禁酒当成一回事。老实厚道如李松福,也在面食店里十天半月煮缸把酒出卖:革命积极热心如农协会主席张仁茂,也隔三隔四来李松福店里喝上一盅:安分守己如黄大香,也托李松福煮了一斗米的酒浸泡风湿药。遇上有喜庆事的人家,更是把酒壶摆上了桌面。 出米酒常常是半夜开始上甑,直至第二天天明才能出完一缸,李松福做事细致,也有些拖拉,有时别人家吃早饭了,他还没有收场。这天,周小莲赶早来关照黄大香,说龚淑瑶叫走了姜银花,是为查禁煮酒的事,黄大香想,这真是冷水里冒出热气来!能有几户人家没煮过酒?能有几个喝酒的真戒了酒?她想不透上头怎么又要来这种运动,李松福是个听不到风声的人,别让他撞上了才好,正在这时,张仁茂来了,一进门便问:“石贤作什么去了?” “吃过早饭便上学了呀……这会是在哪里贪玩么?”黄大香推测不到。 “他刚才要拉上华玉去查禁煮酒的事,让我吼走了。”张仁茂说了一句,转身就往外走。 黄大香见张仁茂是朝李松福家去,便放下心来,因为他也在李松福那酒里搭了份计。 李松福刚出完酒,正在收场,张仁茂告诉他:“禁酒的来了,别磨磨蹭蹭的。” 李松福却不很着急:“这就快了,刷刷酒甑就完事。” 张仁茂出门一望,又回转身,“快,查酒的去隔壁家了,这酒向哪里藏?” “能藏在哪里呢?放哪都能找得到呀!”李松福没个主意。 张仁茂见后墙不高,便跳过去:“把酒递给我!” 墙那边是邻居家的杂院,猪栏、草堆,破破烂烂,堆得乱七八糟的,张仁茂把酒缸搬到墙角上,拖来一卷旧晒簟盖着,再加上几捆稻草。待他再跳过墙来时,查禁的人已经到了门口,还有半缸酒来不及收藏了,张仁茂灵机一动倒在水桶里,催着李松福去外面应付:“哎,你手脚出了毛病不是,叫你来碗面条老叫不出来,我还没吃早饭呢!” “快了,快了。”李松福赶快开了炉子。 查禁的人进屋时,张仁茂在台子边敲着筷子,像等得很不耐烦的样子。 “银花,你们都来这里吃面?”张仁茂问。 “只看看,为查煮酒的事呢。”姜银花见张仁茂在,像有点不好意思似的,“仁茂伯你在这等面条吃……是淑姐说上面指示查的。” 张仁茂没发话,他想,酒禁是没人说过开与不开,他早没过问这些事了。可这真是上面有指示下来?怎么一查便从这街面的半途上开始,好像专门对着李松福来似的。 姜银花并不刁歪,她带来了几名妇女和学生,彭石贤也在其中,华玉被他伯喝住了,没来。他们认真地查看了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没发现什么,但明明满屋子弥漫着酒香,这使其他的人不肯罢手,一个妇女指着酒甑问:“李伯,你这不是刚用过?” 李松福答不上话来,彭石贤忽然发现那水桶的水上面浮着些黄色的锈斑,猜想那是酒,因为他给母亲来李伯这里买过酒,有时酒面上也有这种东西,他望了张仁茂一眼,张仁茂把石贤拉过一边,跨上一步用身子遮住那只水桶,对李松福说:“你让我把酒甑改为饭甑,给编块竹垫,等会你送去吧!” 李松福这才悟过来:“刚洗过了,还没干,正准备着给你送去呢。” 因为是公差,这煮酒又不是大不了的事,既然没撞着,也就算了,这些人又去了另外一家。 石贤放学回家,黄大香叫过儿子来:“你早上不是好好地去上学了么?怎么又邀集人去查什么酒?” “我去上学,在路上龚淑瑶拦住说有重要任务。”彭石贤委屈地,“我又没说什么……” “你也不小了!”黄大香沉着脸说,但她随后还是安慰了孩子,“没作什么就好……也真是,老让一些小孩子去丢乖露丑!” 彭石贤不知母亲为什么要那样严厉,他心里有些不服,以前不也做过这些事?就因为李伯那酒是自己家和仁茂伯都占了份么? 这时,张仁茂来了,他坐下来,心事重重地说:“有人把李松福叫到办事处去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就只叫走了他一个?”黄大香也着急起来。 “其它几个放回来了,也没听说有多大的事,可就留着李松福。”张仁茂思量着,“我让国芬去探问情况还没回来,可你也不用急,怎么说也不是大不了的事。” “这是欺侮老实人呢……”黄大香了解李松福的性情,她更担心了,“李伯说不清几句话,急了的时候很容易乱说,这事情麻烦呀……又正巧遇上炳卿出差没回来。” 这时,吴国芬来了,她报告了最新消息: 张炳卿外去揖拿逃亡地主李寿凡十多天未归,她借口去问问情况,坐在林主任的房里与姜银花扯闲话,同时关注着隔壁龚淑瑶追查李松福的事。龚淑瑶说有人举报李松福昨晚煮了酒,让他交待酒的去向,李松福除了能说个“没”字,就找不出其它词来。龚淑瑶不放他,磨蹭了几个时辰,李松福烦了。这老实人一开口说话又不知进退,他说“淑妹子,你当干部没几天就不认人了,你从流着鼻涕上我店里吃面食开始,你李伯哪次亏待了你?这酒有几家没煮过?你婆婆,你男人不也来我店里买过酒?就你会充积极!”龚淑瑶并不怕把她婆婆与男人扯进来,“谁煮酒都得罚,只要你说出来,说几家我罚几家。你骂我充积极不要紧,可政策要紧,你不老实交待放不了你!”李松福哪里真肯去牵扯别人?他又没话了。龚淑瑶拉上门。去了林主任房里,见国芬在座,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告了一状:“这李松福明摆着煮了酒,银花早上去查时还闻到满屋子的酒香,可他就是不认,还骂我充积极,不认人,当了几天干部就怎样怎样,遇着这种人我可没办法了!”吴国芬一听就知道她是来向林主任讨圣旨,便抢在前面说:“李松福怎么就这么顽固了?他可是全镇子的老实人,人家把唾沫吐在他脸上也没话说,还不敢擦呢!银花你说是么?”姜银花随声附和说:“是呢,小时候去他那店子里,他总得给点什么的,他这人真好。”于是,林主任说:“天晚了,放他走吧,明天再说。”龚淑瑶当时本来还有话说,但想一想,还是答应了。 可是,在黄大香家里,几个人等到很晚,还不见李松福从办事处回来,国芬正准备再去看时,李松福搭拉着脑袋来了。事情出乎意料:龚淑瑶从林大块房里出来后,她对李松福说:“想好了吗?你再不交待就不干我的事了,到了明天,让林主任找你,看他怎么跟你说好了。”这本是准备收场的话,可李松福坐了一阵的冷板凳,实在是撑不下去了,便说:“酒全在那里,你们去抬来就是,这该放了我吧!”龚淑瑶一听,又趁势进一步追问李松福以前煮过多少次酒,卖给了谁。幸好李松福在这件事上没犯糊涂,全说出来他罚不起,牵累别人更亏心,便横下心来打算在办事处过夜,任龚淑瑶好说歹说,他再不吭气,决心舍下爹的崽来不顾了。最后龚淑瑶只得放了他,还提灯送他出门,她说:“松福大伯,这件事往后我会替你说话的,只要你态度好一点也没什么大事,可你别听有些人胡说八道,你侄女哪是想得罪你呢!” 听这话,李松福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倒象是自己得罪了这鬼婆娘似的,他想来想去也捉摸不透是怎么回事。 吴国芬还了解到,说起禁酒,这不过是龚淑瑶捡来的一句话。县妇联开会,不知什么人在作报告时,提到某个男人酗酒与老婆吵架竟动手打了丈母娘,两口子因此闹离婚,从村子里闹到区里,又从区里闹到县里,闹得不可开交,就为这事作报告的人说了句“该死的酒不禁真不得了”,龚淑瑶便拿这一句话作了尚方宝剑。 可为什么龚淑瑶要把这尚方宝剑搁到李松福头上呢?张仁茂想起一件事情来,李松福还真是得罪了这女人,而且他张仁茂也是其中的一个,但是,他不愿说出事情的原委来,只骂了一句:“这个乱世的妲己!” “既然当主任的说了没事,大家也犯不上再去计较什么了,当干部的能不积极点?”黄大香只希望能够息事宁人。 第16章 权威2 张炳卿从外地回来,带上了李寿凡。李寿凡外逃二年多,到处不能安身,最后寻找到了李青霞那里,李青霞突然见到自己的兄长站在面前,顿时呆住了,她已经是一个地区的宣传部长,这让她面临着一个绝大的难题,有如关云长华容道遇曹操,而当时的形势却容不得她学关云长,因为,绝不可能出来个帮助说情作保的刘备。李寿凡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见小妹一言不发,便低头站在门边,李青霞终于说了句话:“快进来吧,今后不能再出这道门——你不该来这里的!” 李青霞的丈夫已去省里学习。李寿凡在厨房后面的一间小房子里住下来。李青霞整天在外面忙,只买些吃的东西丢在家里。过了好些日子,李青霞带回来一只鸡,还有一瓶好酒,兄妹俩吃过后,李青霞开口说:“我已经反反复复地想过了,你必须去自首,明天就得去。” 开始,李寿凡一惊,随后,眼泪下来。李青霞去了厨房,大概也是抹眼泪,她再回到李寿凡对面坐下来时,李寿凡长叹一声:“一切都为时已晚,我只能听你的了!” 李寿凡已经走投无路,在没有找到李青霞这里来时,他还朦胧地感到存在一线希望,这些天来,他单独一人躲在房子里翻来复去地想,又觉得呆在这里也终非长久之计。再逃吧,他已经精疲力竭,看来,他只能俯首就擒,听凭处置了。 这个晚上,兄妹俩不时说起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来,李青霞回忆小时候躺在庭院里的凉板上数天上的星星,为总是一口气数不到二十四颗星而懊丧,因为兄长告诉她,谁能数到这个数上,便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现在她说,看来她还真是算不上星宿呢!李寿凡则说到小妹那次骑马摔伤了腿,以为她会被吓住了,可是事隔不久,小妹又爬上了马背。他说,他当时为小妹担心是多余的,倒是自己思想太古板,不识时务,才弄到了如此地步。说起今后的事时,则都感到见面的机会不会多了。他们的谈话似乎显得平静,也少有叹息,只是沉默的时候居多,一直捱到了夜深才各自去睡。第二天,李青霞一早去向当地公安局报了案,李寿凡被立即送交公安局关押,与此同时,李青霞又将此事通报了青石镇区办事处。 这算是李青霞成就了一桩大义灭亲的革命之举,自然,她向外人隐瞒了李寿凡躲藏在她家里十几天的情况,只说李寿凡是在报案前几个小时才到她家里的。 张炳卿受命前去揖拿李寿凡,在李青霞家里住了几天。他们以前有过几次交往,李青霞对这个家乡来的客人十分热情,领他参观了近处的一些工厂,讲了她的一些革命经历,也回忆起在小镇演出宣传戏和越墙出走的那些事。她还问到了一些她熟悉的人的近况,她没忘记龙嫂遭受冤屈的事,她说,当时他们是太幼稚,把事情发生的背景看得过于简单。现在革命是胜利了,但要彻底肃清封建思想意识的影响,那也不是短时期内能做到的事。她大声说笑,看起来,似乎仍和以前一样,显得开怀无忌,她指着身旁的丈夫说:“这个党校的理论教员,对男同志做家务事就牢骚满腹。”她丈夫是在李寿凡被收押的第二天回到家里的。 在临别前的晚上,正当张炳卿奇怪李青霞为什么根本不提李寿凡的事时,李青霞找张炳卿谈了一次话,托付了几件事:第一,她曾向周朴去过几封信,前些天又去了一封信,不知他收到没有,请张炳卿在见到周朴时一定代她问候,她还向张炳卿介绍了周朴的学识,能力与为人,表示了钦佩,并希望仍能得到他的关照:第二,她姐姐李墨霞与侄子李润南,侄女李超兰仍在小镇,希望张炳卿能给以帮助和教育。她主张李墨霞尽快找个什么人结婚,说这也许能让她的精神轻快起来,但明确地表示不赞成姐姐与仇道民旧梦重温。由此,她又谈到了仇道民,据说仇道民犯了政治立场上的错误,险些丢了性命,现在转到一所学校里教书去了。关于李润南、李超兰兄妹,她认为毕竟都还是学生,应该引导他们背叛自己出身的家庭和阶级。必要时,也可以让他们来找她:最后,她讲到了李寿凡的事,这才是最要紧的:“李寿凡的潜逃是罪上加罪,他醒悟得迟了些。但他现在总算有了自首的想法,表示愿意悔罪,请把这一情况转告给当地政府的有关领导人,以便按政策论处。”张炳卿能领会到,李青霞的用心是希望能留下李寿凡的一条命来。他答应如实转告,但不无担心:“李寿凡在小镇是头号目标啊!” 李青霞也明白办这件事的难度,眼圈到底发红发潮了,她轻轻地摇了一下头:“他成了旧制度的殉葬品,不能不为李家大院承担历史罪责,只是……” 李青霞没有把话说下去了,她对刚才说过的话又似乎失去了信心,觉得她的这些努力很可能是一种徒劳。张炳卿同样不便多说,他们扯出其他事情来又聊了聊,随后就相互说了些告别的客气话。 应该说李家大院与张炳卿家并无多少怨恨,在张炳卿的印象中,李寿凡只是个穿绸跨缎,懒散闲荡而又满脸堆笑,一团和气的有钱人,见到的多是一付迂腐的夫子气态,这让许多人生不出太多太大的恶感来。张炳卿还记得早些年,由于一时冲动,自己就曾经嘲弄冒犯过李寿凡,可也没有见到他露出十分的恼恨和凶恶来。在押解李寿凡上路的时候,李寿凡多次表白他要低头认罪,决不会在中途逃跑,他对上次潜逃的事后悔不已,保证今后一定重新做人,争取政府的宽大处理。张炳卿并不轻信李寿凡有如此老实,上次他不就口是心非?准备好的斗争会没能开成,结果还连累张炳卿作了检讨,他的言行不会没有虚假。但这一次他大概不会再跑,因为形势已经不同。一路上,张炳卿没有为难李寿凡,相反还给了一些方便,如吃饭、歇宿都作了妥当安排。与此同时,对李寿凡的监视还是很严密的,并没有掉以轻心。张炳卿一路上想到的是,对于李寿凡这种个人恶行不多,而作为阶级敌人却目标甚大的人,至关重要的是该如何帮助大家提高觉悟,分清是非,站稳阶级立场。 张炳卿虽然如此认识,却不料在做法上再次出现了失误。他带有绳索和手铐,一路上只在夜晚不便看管时使用,而白天上路时就解脱了。进小镇时,也就让李寿凡甩手摆脚地走在前面。小镇人见李寿凡回来,都近前去看热闹,一下子就围拢了不少的人。李寿凡沿途打拱作揖,口里忙不迭地说:“李某罪恶深重,特回家乡投案自首,对不起各位父老兄妹。”他脸上堆着笑,这让人感到他依旧是原来那付乡绅派头。在进办事处的时候,他又回转头来再三向在场的人请罪致意,也有个别人上前与他拉话,仍称他为寿公。这时,恰逢林主任在楼上见到了这一情景,他气愤极了,不顾腿有点跛,三脚两步蹦跳下楼来,猛一声喝,令李寿凡跪下,李寿凡迟迟疑疑地跪下去,这个北方大汉只一提,把李寿凡放在台阶上,按下他的头去,当即又叫人拿绳索将他捆绑了。龚淑瑶见势,马上领群众呼喊了几句口号,一下了子灭了这地主分子的威风。林主任站在台阶前向人讲了一通话,他警告李寿凡不要耍花招,必须老实接受群众的审判,交待自己的罪行:同时他号召人们站稳立场,划清敌我界线:随后,他又让人押着李寿凡,给挂上块逃亡地主的牌子游了一趟街,最后才送进监牢关押。 张炳卿见到林主任的态度,才想到自己对李寿凡的处置似有失当之处,便没与人招呼,一声不吭进厨房里弄饭吃去了。炊事员高司令一边热心地忙着弄菜,一边好奇地打听追捕李寿凡的情形。张炳卿只简单地回答了他,高司令说:“我看,李寿凡这人还算不得个恶霸,不过是多了些产业,那一年国民党军队过境,如果不是他出来说话,还差点把这小镇子给血洗了呢!” “那很可能是谣言……”张炳卿正欲向高司令作些解释,听林主任“妈的妈的”骂着来厨房了。 “操你妈的蛋!你怎么搞的。”林主任见张炳卿在吃饭,拉下脸来毫不客气地训斥他,“你立场跑到哪里去了?让地主分子耀武扬威!” 张炳卿低着头吃饭,他没有顶撞,也没有认错,过了好一会,他才找到一句话:“我当时只想到他跑不了,便没有考虑其他。” “真不行!”林主任又骂了几句“他妈的”才走开去。 张炳卿十分惊异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应该给李寿凡一个下马威,杀下阶级敌人的气焰来。他并不清楚自己也会有一种潜在的意识支配着他:李寿凡如果能投案自首,洗心革面,也是可以给他条活路的,不是说应该优待俘虏吗?或许,这其中还有着那种叫做人皆有之的侧隐之心吧!不过,谁也不用怀疑张炳卿此时此刻的阶级立场,他正反省着自己一时的糊涂,认真地思考下一步将如何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去揭露李寿凡的阶级罪行。他的处事毕竟是个理性起主导作用的人。 晚上,办事处开会讨论斗争李寿凡的有关事项。张炳卿还是主动检讨了自己对敌斗争的经验不足。当时土改已经结束,但复查即将开始,他认为组织对李寿凡的斗争正是巩固土改成果的必需。不过,他同时又说到,只有坚持说理斗争才能真正深入地发动群众,并建议派人去调查李寿凡在那次国民党军过境时的活动情况,说这是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不但可以凭有不有三条人命案的事给李寿凡定罪,而且,这对深入发动群众也有好处,当时的一些传言至今迷惑着一部分人,而要弄清这一情况也不难,因为那支国民党军后来溃败投诚,那位司令长官人还在。对此,与会者的意见并不相同,有人说,用不着那么罗嗦,有没有命案都一样,反正李寿凡是地主,是敌人,怎么都少不得他这具祭天的牲礼。在双方的争论中,只有龚淑瑶没有发言,她在观察林主任的态度。林主任最后决定,认为调查是往后的事,先开了斗争会再说,但他仍指定张炳卿负责组织这次斗争会:“能不能斗跨李寿凡就看你的斗争性!” 张炳卿接受了这个任务。 第16章 权威3 为了斗争李寿凡,张炳卿通过各级组织和各个部门对群众进行了充分的发动。 在学校里,李墨霞老师也要求学生帮助调查李寿凡的种种罪恶,寻访苦主,特别是对受李寿凡直接压迫和剥削的家长,一定要做好动员说服工作,争取他们到大会上去进行揭发和控诉。 彭石贤放学回家后,在吃晚饭的时候,他向母亲说起李青霞大义灭亲,举报逃亡地主分子李寿凡的事,还说李墨霞老师在全校同学的面前,也控诉了李寿凡的种种罪恶。黄大香似有兴趣地问:“李老师说她自己受了李寿凡一些什么欺侮和压迫呢?”彭石贤说:“她讲了很多呢,李寿凡的思想一贯反动,为了阻止李青霞参加革命,把她严密地看管起来,而李青霞对李老师很好,关心她的进步,是李寿凡从中阻拦她才没能去投奔革命,幸亏后来李青霞逃跑了,要不,她也当不上革命干部。李老师还说,李寿凡包办了她的婚姻,带给她一生的痛苦,说到这里,李老师还哭了——妈,你说这些是不是真的?李老师做得对不对呢?”黄大香自然要维护老师,她告诉儿子:“对呢,这些都是真的。”彭石贤一听马上高兴地说:“妈,那你也该上台去控诉李寿凡呀!” 黄大香审视着儿子,发现儿子原来是为了这种事在套她的话,她问:“你让我去控诉些什么呢?” “我知道,我们家也受过李家大院许许多多的压迫和剥削,不是吗?”彭石贤对母亲说,“我们可得站稳阶级立场呀!” 黄大香没有立即回话,她只叹了口气,便岔开话题:“你今天有许多作业要做吗?” “没有,今天的作业就是寻访苦主。妈,你答应上台去控诉李寿凡吗?你就答应吧!” 黄大香没有出声,她收拾好碗筷,进了厨房,彭石贤便又追到了厨房里,非让母亲答应不可,黄大香被儿子缠不过,便说:“妈没读书,也不会上台讲话,你让妈怎么去控诉?” “那不要紧,只要立场坚定就行,你说,我给你记下来,先在家里说几次就会了。”彭石贤极力动员母亲,“许多人也没上台讲过话,一上台不就会了!” “你还真想得出办法来……”黄大香笑了笑,可她说,“妈没什么要控诉的,别缠着吵闹了。” “这哪是吵闹?”彭石贤便说出了母亲受李家大院的高利盘剥,差点弄得家破人亡,还有李寿凡逃亡前夕抛卖田地诈骗了母亲的一笔钱财,让母亲暗暗地哭了好几天等等一系列事实,只有李寿凡企图用金戒指笼络母亲的事他还不知道。这些让黄大香一听便猜到定是张炳卿与石贤讲过了,她显得不高兴,便不理睬儿子,脸色也沉了下来。石贤很不理解母亲的态度,他坐在凳子上,噘着嘴:“你落后,一点不觉悟!” “小孩子只要管读书,不要探问大人的事。”黄大香给儿子抹了桌子,拿出书包放上去,想让他做些作业,“你现在还弄不清楚这些事!” “就你自己弄不清楚!”彭石贤见母亲那淡漠的神情,埋怨了一句,作业也不肯做,一脸沮丧地向张炳卿家走去。黄大香见儿子没有了刚才那种兴奋情绪,又觉得他可怜似的,便听随了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一进张家,彭石贤便告诉张炳卿:“炳哥,我妈是个落后分子,我说不动她。” 吴国芬在一旁取笑石贤:“高小快毕业了,满肚子的道理,这也说不过你妈,你是想让谁给你去做这工作——你的书白读了!” 张炳卿见石贤站在那里,样子十分懊恼,便答应说:“别急,明天我帮你去动员,争取做好这个工作。” 吴国芬却没有信心:“真要说,我就怕你也搬不动香婶,那才难下台呢!你不知道香婶是个不肯记仇的人?” “这不叫记仇不记仇。”张炳卿不同意国芬的看法,“这你就没弄明白,这是阶级斗争,是穷人与地主之间的斗争,你当是让香婶去报复谁!” “那你就去试试吧。”吴国芬不愿跟丈夫论大道理,只说,“别当我是要拦着你。” 国芬的估计没有错。第二天,张炳卿从香婶那里回来时,连连摇着头,朝国芬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没办法,香婶这人,你说多少她听多少,有时也跟你点一点头,或者应一声是'',并不与你争执,可你想要让她去揭发控诉,她怎么也不肯与你说同意''两个字,反正她有她的老主意,纹丝不动。” “看来,你这回是没讨到打发了?”国芬笑着,“我说香婶能听你说,便是顾着了你的面子,让别人去,说不定她连听也不愿听呢!” “我看她那眉头已经皱上了,再要罗嗦下去,她能高兴么?你说她这叫什么?要说顽固,真比姜胜初等人还要顽固。”张炳卿再次摇头,“嘿,依我看,这革命工作的难,就难在这里,人们的思想觉悟真要提高很不容易!” “如果能那么容易提高的话,这革命的事不就一年半载成了!”国芬见丈夫犯难,便宽慰地说,“其实,香婶的心还是向着你的,她只是伸拳舞掌的事做不来。” “这不只是伸拳舞掌的事做不来做得来,是这里有问题。”张炳卿指了指脑袋,“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总是带着旧思想:旧社会呆得越久越丢不了,所以才称老顽固。越老越顽固,你看石贤,他就不是这样,差点让他妈给气哭了,还真是积极。” 吴国芬呶了呶嘴,因为张仁茂就坐在门边编竹筐,国芬说,“你这话可不全对,伯不就是个老积极?你去请伯劝劝香婶,香婶兴许会听的……” 张仁茂这些天来一直闷闷不乐,他因为李松福煮酒被传问刁难的事,认定龚淑瑶这女人不怀好心,由此还生出一些疑惑,他一时理不清头绪,却又不肯与人说,刚才听炳卿与国芬说话,一直没答腔,见国芬提起了他,才说,“你伯不是什么老积极,斗倒了李寿凡,你伯这农会主席也到头了,往后的世界就由你们去平,你们去打造吧!” “伯,我这话是随便说的,你可别在意啊……”张炳卿刚才确实没有要拿话来刺激伯父的意思。可是,他也感觉到伯父近来消沉了,认真想想,从分过土地的一年多来,伯父的工作热情大大低落下来。不过这也难怪,有了各级政府,许多事情农协会就难插手了。可不管怎么说,思想还是不该退坡呀,张炳卿说,“我看,香婶受李寿凡的剥削压迫很深,她能上台去控诉的话,那教育意义才大呢!可这工作难作……” “各人有各人的性情脾气,各人有各人做人的道理,你们就别去难为香婶了。”不料此时,张仁茂却替香婶说出一番话来,“人老了,要说落后也是落后,要说顽固也是顽固,可她这顽固落后的脑子也是过日子,吃粮食得来的,你让她丢她便能丢?照你说来,象是人越小越高明似的,香婶反倒不及石贤了——香婶不喜欢你们这样耍弄小孩子!” “香婶跟你说我是在耍弄石贤……”张炳卿问,“她真会这么想吗?” “香婶哪肯拉下脸来说你?她是顾着你!”张仁茂知道,为查禁煮酒的事,黄大香很不满意有人哄弄小孩子出面丢乖露丑,“可你说越老越顽固还及不上个小孩的话不也就是这意思?斗争个李寿凡还非得牵扯出个小孩子来不可,那是你们没有本事!” 张炳卿觉得伯父的话讲得离题了,这怎么就是说香婶不如石贤了呢?难道不该让石贤去做做动员工作,让香婶明白一些革命道理?其实,香婶对张炳卿的有些看法,也是早就流露出来了的,张炳卿与香婶谈话时,香婶就说过,石贤人还小着,像条青头虫子似的,你怎么弄他都成!但张炳卿只以为香婶是怕得罪人,才不愿意让儿子惹事,在他看来,这正是阶级觉悟不高的表现。不过,在这时候,他并不想招伯父恼火,只笑着说:“革命的事得靠群众,大家都觉悟了,事情才好办。你不是坚决赞成斗倒李寿凡吗?香婶的那些事情,你就代她在斗争会上说一说吧!” “上了斗争会,我有我的话说,也别愁斗不倒李寿凡,那不过是打死老虎了。可香婶的事她自己不愿讲,我又何必去代她讲?”张仁茂织完了手上的竹筐,扔在了一边,他拿来一些篾条准备从头编织一个,但他又停住手,还是忍不住说出了既是为黄大香辨护,也是发泄他内心牢骚的话来,“国芬刚才有一句话没错,香婶在心里是向着你的,以前李寿凡有钱有势没见香婶去巴结过他,她家吃过亏,受过苦,她心里能不知道?她能没有话说?她不说,那是她为人的宽厚,过了的事不肯再计较,全装在心里了,你能说这就是没个是非吗!她拿你当自家人,这思想才让你见着了,可比起有些人的假积极来得要好得多!既然她没有弄哄你,你就不用去勉强她了。” 张炳卿愣了,谁是假积极?他望了一下国芬,国芬碰了碰丈夫,她的判断没错,“伯不是说你,他是看不惯龚淑瑶的为人。” 那不就是因为龚淑瑶禁酒的事么!何必老是记恨这些?伯父看人也有些偏颇,于是,张炳卿笑着说:“伯,我想这酒禁迟早会开的,但现在上面有领导说还得禁,你就别去怪龚淑瑶了,喝酒的事你克服克服一阵子吧。” “你伯还算不上个酒鬼。”张仁茂又开始编织他的竹筐了,“我以前也兴过禁酒的事,并不是为这事在计较龚淑瑶,我说假积极也不只是指她!你当所有举手呐喊的人都同你是一条心?我只是拿龚淑瑶作个例子,我看她那革命就不是你说的那革命,天知道她是什么心思,你留神些看着就是了!” “嘿。”张炳卿依然是带着笑,他为龚淑瑶辩解,“革命的事少不得大家来,她办事的见识不一定长远,可也不能说她那争取进步,积极工作也是假的了,那样开人,别人能不说我们太小量了么?” 张炳卿待人宽容,作为领导,作为男同志,对同事,对女同志更是这样。他以前在妻子面前就多次表白过这种胸襟,让妻子别犯小心眼。这时,吴国芬却不同意丈夫对龚淑瑶的这个看法,她再次提醒张炳卿:“要说龚淑瑶的积极,那也是真积极,但她可不像你一般,认了个死道理一脚不移,她是看菩萨说话,见风向使舵!” “你们……”张炳卿还想进一步说明自己的观点,但孩子醒来了,国芬起了身,张仁茂已织完了竹筐,也提起烟杆准备着出门,他们都觉得没必要非争出个结果来不可。张炳卿当然知道,随着革命的胜利,看形势赶浪潮而来的人不会少,但他还是那个观点:革命不怕人多,帮助他们提高觉悟才是自己的责任。 第16章 权威4 斗争李寿凡的大会由张炳卿主持,同样采取了后来一直沿用至“文革”的那种普遍风行的群众斗争模式。远近各乡的群众来得不少,甚至还有邻近县来观看热闹的人,足见李寿凡这个目标之大。学校里挤不下人,会场只得转移到河滩上,李寿凡被押着跪在一个高台的方桌上面。控诉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张仁茂首先发言,他揭露了李寿凡与农民协会对抗的罪行,从施小惠收买人心,到隐瞒田产,到疏散浮财,到畏罪潜逃,说得条理分明。他的声音虽然洪亮,因为没有扩音设备,离得远的人却听不到,只能跟着台上的人呐喊助威。领呼口号的人是龚淑瑶,她抓住控诉人愤慨的当口振臂高呼,一下子把人们的情绪就引向了激烈的高潮。打倒李寿凡的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斗争由怒斥到指戳,到最后的挥拳舞掌,张炳卿不得不阻拦着那些热衷斗争的积极分子近前。斗争会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办事处林主任宣布胜利结束,才将李寿凡押下台去。 这次大会是成功的,它彻底地扫灭了小镇旧势力代表人物的威风,进一步坚定了分得土地不久的农民的革命信念,长了他们的志气。同时,革命的浩大声势也慑服了所有社会各阶层的人,干部的权威随之急剧增长。 黄大香没有上台控诉,只站在石拱桥上远远地观望。彭石贤不满母亲的袖手旁观,这让他觉得面子上很不光彩,似乎大家都把他也当成了落后分子,所以,好几天他都不愿出门玩耍,母亲使唤他去做事也不乐意。这些天,张华玉来石贤家里做作业,见石贤对他母亲不高兴,便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宽慰石贤,她说:“我伯也很落后,他那次就不让我与你去禁酒,他是自己怕禁了酒没喝的,前天我还见到他一个人偷偷地喝了酒呢。” “我看国芬姐也落后,她不赞成禁酒。”彭石贤还记着国芬姐嘲笑他没能说服母亲去控诉李寿凡的事,“她自己也拉炳哥的后腿,不让炳哥去劝说我妈。” “还有呢,听说一个伪保长拐跑了她姑妈,伪保长是李寿凡的狗腿子,可嫂子她也没有去揭发。”张华玉顺着一条古怪的逻辑得出结论,“石贤哥哥,你就别只怪你妈了,好吗?” 黄大香听了这两个孩子幼稚的谈话觉得又气人,又好笑,她没有去斥责他们,只装作没听到。 然而,人的情绪是十分复杂的,天性并不容易改移。时隔一个多月,彭石贤与学慈、连贵等伙伴在河边捞捕鱼虾,这时,只见对岸青石长堤上一些持枪的士兵押着几个犯人经过,其中有李寿凡,隔着那些人一段距离,还跟随着许多看热闹的群众。龙连贵马上想起来,“那是枪毙人,快去看!” 彭石贤便与几个伙伴,赶忙趟着水过河去观看。还未爬上岸,那几个犯人便从长堤上被人推到了河滩边,随后枪响了,就在彭石贤他们前面十多米处,那几个犯人倒下了。彭石贤见李寿凡扑倒在地又爬了起来,还朝天上叫喊了一句什么,当第二轮枪响时,李寿凡才又倒栽在地上。彭石贤没有再近前去看,他一个人回了家,黄大香见儿子一声不响地站在门边,脸色苍白,神情也显出呆滞,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拉过儿子来,探探他的额角,冰凉冰凉,以为是患了急症:“究竟怎么啦?”石贤偎在母亲身前,好一阵才开了腔:“我看见杀人了!”母亲搂着儿子说:“哎哟,阿弥陀佛,你怎么要去看那种事情呢!” 经由各种渠道灌输的政治说教并未改变母亲在潜移默化中传给儿子的品质和情性,彭石贤的心地同样慈悲和善良。 处决李寿凡在小镇人的心理上产生了深层的震动,拍手称快者有之,嬉笑置之者有之,唏嘘不已者有之。黄大香家是许多人闲聊的场所,东扯西拉之间很容易扯到处决李寿凡的事情上去: “咳,有句话说,江山易改,天变一时'',以前都觉得这话难信,这回可见着了!枪一响,李寿凡一个跟斗翻过去啃着了草皮,李家偌大个家业便化了水。” “那枪子儿穿过心肺的滋味定是难受,那天我见李寿凡倒地又翻起身来叫喊了一句痛啊,香缓!''自己要归天了,竟没忘记叫声老婆呢!” “他怎么就不叫一声陈裁缝的婆姨呢?他们也是大半生的相好呀!” “这是能叫的么?你不见那天龚淑瑶在台上控诉她婆婆?这龚淑瑶也真是能充积极,把自家婆婆的这种事搬到大会上去张扬!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未必有了这事她就好看不成?弄得她婆婆再也不敢出门了。” “那干她什么事,她迟早不是陈家的媳妇!可这种男女间的事不说还好,便是说了也算不上什么杀头大罪。” “龚淑瑶说的总还算得上一回事,你不见姜圣初,他起先要把女儿送给李家,李家不肯,他说是看不起他,后来,他女儿与李家少爷相好,又说这是在拉拢他……” 这时人们见姜圣初来了,便打住了话。 “咳,命苦呀!眼见着要享福了,又缠上了这腰痛病,浑身针钆似地痛,通晚睡不好,受活磨呀!”姜圣初的风湿痛发作了,一进门来,便夸大其词地宣扬。 “是啊,你也不是年青后生了,早该把那条不是纱不是絮的被子换换呢!”有人挖苦他说。 “我这病是富贵病呢,我那当干部的女儿把她那条新棉被留给了我,当主任的女婿前两天还送了我一件当军官时穿的大棉衣,让我严严实实地盖上了,可也还是冷得不行,这真叫有福不能享,别是命数快尽了才好呢!”姜圣初说话的真正用意更在于吹嘘炫耀他难得的福气。 “耐烦吧,可千万别急着走,你女儿女婿孝敬你还没来得及,你就当几年老太爷再死也不迟,我们也不会有人催逼你赶路的!”又有人笑话姜圣初。 “这你就落后了,按说我一家满门的干部、领导、功臣,就是比起李寿凡那阵子的身价来,我也不会低的。要挪动脚步,便是人夫轿马别人也说不得,可这是新社会了,我哪能去享这种富贵?虚名,虚名,我这些全是些虚名!”姜圣初口头上这么说,心里可高兴。 “幸亏你当年没与李寿凡攀上亲家,要不然,说不定你也得与他一路上走,一块尝尝那枪子儿的滋味!”又有人说他。 “那也值!李寿凡一世吃够了,穿够了,玩够了,两脚一蹬就走,这倒也轻快,我说你那条命还远远比不过他呢!”姜圣初一点不明是非,也丝毫不知隐晦。 “那你就等着挨枪子儿吧,你当枪子儿是那么好挨的。”没多话说的李松福不觉也搭了句腔。 “那事摊不上我了,你可得当心呢,得罪了龚淑瑶能有什么便宜给你?”姜圣初笑起来,他用词不知褒贬,“你没听人说过无毒不丈夫,最毒还数妇人心的话么?” “你这是说谁毒了?”张仁茂想,那次在李松福家喝酒,听高司令说起龚淑瑶与林主任通奸的事,几个人议论了几句,定是这话传到龚淑瑶那里去了,听姜圣初这几句话就能证明,难怪龚淑瑶要借禁酒的事敲打李松福,这是想封住别人的嘴。可当时姜圣初也是参与议论的一个,他能去报?张仁茂想试探一下,“你这种话可不是能随便说的呀!” “人不毒是没用,整不了人没人服,帮不了人没人信,我这话就是拿来说她龚淑瑶也不叫随便呀!”姜圣初是信服了龚淑瑶,他那次参与对龚淑瑶的议论也是这种态度,虽然事情涉及到他的女婿林主任,但他认为男人能搞到漂亮女人,或女人能偷到有权势的男人都叫做本事,不足为怪,更不足为耻。不过,当他把那些议论告诉龚淑瑶时,却也知道把自己说过的话隐瞒下来,这会,他说,“你李松福如果怕挨枪子,去向龚淑瑶讨个饶不就没事了么!” 李松福听姜圣初说话时,气得胀大了颈根,睁大了眼,可就是不知如何回话,黄大香已经听到李松福在背后议论龚淑瑶的事,便踢了踢李松福伸在地上的长烟杆:“龚主任哪能是爱计较别人的人,现在不是都好好的!” 因为许多人在场,张仁茂也不便进一步寻问,只说:“圣初老弟,幸亏政府把李寿凡毙了,要不,一旦他翻过身来,你与他的界线又难划了!” 姜圣初没听出这话的轻重,他说“好划,好划,我那天一个耳光掴过去,这界线不就划清了,有谁比我坚决!” 这话人们再也不好与他说下去了,姜圣初站了一会儿,也没能找出个好说的话头来,便走了。谁都知道姜圣初是个斜偏歪倒,说话上不了道的人,大家除了一笑,也就了了。 可对处决李寿凡也还有心存疑问的人。黄大香向张仁茂提出了一个问题:“仁茂伯,你那次被国民党军队抓去拷打,果真是李寿凡作的孽?” 张仁茂抽完了一袋烟,才说,“炳卿抓了他们的人,我是炳卿的伯父,当时我又没跑掉,李寿凡告不告我都一样,我没算这笔账。” “打死那三个人的事一定是李寿凡从中作祟了吧?”在黄大香看来,有没有血案是个关键问题,“只有杀人才该偿命的……” “那也是个无头案。”张仁茂如实说了,“那军队的司令部驻在李家大院,李寿凡与他们究竟怎么打交道谁能知道?据说前不久派人去调查了,先前那部队的司令长官说记不清李寿凡讲没讲三人是刁民这话,李寿凡也至死不承认——你的意思是说李寿凡可以不杀么?你真是观音菩萨转世下凡,哪个朝代不死人?江山是打出来的,谁死谁不死,我看阎王爷也没这本账,你能全都去问个究竟么?” 黄大香没话了,但张仁茂只说了死人的事是常有的,这仅仅回答了问题的一半,很难说让黄大香心服口服了。 第16章 权威5 张仁茂早年闯荡江湖,向来把生死置之度外,寻着了活路便活,掉入了死地便死,无所谓冤与不冤,屈与不屈。当国民党士兵把他倒悬在房梁上时,他也只后悔自己糊涂,能跑的时候不跑,结果自陷罗网。事后他真没有去追究李寿凡是不是告了他的密,只想到没死就得像个人样活下去。至于李寿凡该不该枪毙,他也认为没必要寻思,死了就是该死,天底下死过那么多人,唯独他的死就冤屈?哪家门里没有短命人,哪个庙里没有屈死鬼! 但一心向佛,宽大为怀的黄大香,却把每一条生命都视同自己一般,她就不能不为李寿凡的死问个因果报应了。 对于黄大香以及与她是同一种观念心态的人,张炳卿应该向他们有所解说,因为这些人毕竟都是心向着他,心向着这场革命的,得人心者得天下呀! 当吴国芬把人们在黄大香家议论的情形告诉自己的丈夫时,张炳卿感到这是革命无可回避的一个重要题目。对于他自己,也同样需要构筑起支撑他去努力工作,不断奋斗的理性支柱。他当时没有回答国芬的提问,上床后,披衣坐着,这个晚上他是无法入睡了。 当张炳卿把自己贡献给这场革命的时候,他是真诚的,也竭力摒弃了个人的私心杂念。处决李寿凡,张炳卿可以说,这不在他的权力范围之内,并不是他的决定。但当李寿凡被处决之后,他对这件事却表示了完全的赞成和拥护。难道不该这样吗?张炳卿能看出来,李青霞是很想留下李寿凡一条命来的,但李青霞就是没有认李寿凡,尽管他们是嫡亲的兄妹,而且,他们兄妹的感情还很深厚!张炳卿曾经把这意思的话转告给了周扑,周扑听了,当时的心情似乎也有一些沉重,他在房子里转了几个圈,最后只说了一句:“咳——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一会,周扑对自己的话又作了修正:“我是说,献身革命,还怎么能容得个人自作主张?”张炳卿认为这话的意思是,革命容不得私情!其实,李青霞的思想还很复杂,周扑的话也有些隐晦,他们都知道,李寿凡的命数在劫难逃,可是,谁都无能为力。张炳卿已经接受了不少革命思想,有了一些先入为主的观念,特别是在大后山的那些日子,与武工队员们一起围坐在烧得霹叭作响的蔸根火边,他听姚太如讲的社会发展史很有兴趣,他相信了那句“人类发展的历史便是阶级斗争的历史”的话。此时,他突然觉得想明白了,穷人要翻身,不打倒那些压迫他们、剥削他们的有权有势的人是不行的。这是一场革命,要推翻旧的社会制度,就有必要革掉一些人的性命。是的,尽管李寿凡个人的恶迹不多,民愤不大,也不能完全肯定他有血债,但在小镇来说,李寿凡有财,有势,有地位,他代表着旧社会的统治势力,不杀他还能杀谁?就象警察所的人要追杀姚太如一样,绝不会因为姚太如正直、热情、乐于助人而不杀他,因为他是革命的领头人。就说我张炳卿,如果当时落在他们手里,他们能不杀我?杀了我,他们会有人来怜悯我?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这是两种人,对,是两个阶级的斗争,只能认阶级而不能认人,这叫阶级觉悟。他又记起林主任对他说的一段话来,那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什么投案自首,这小子是逃不掉了走投无路时被抓来的,想自首为什么不早自首?现在他说悔罪是骗人,说着好听,咱可不上这个当,绝不能手软,对敌人慈悲就是对人民残忍,不杀他们群众就发动不了,还当我们不敢杀,这事坚决按政策办,什么人来说情也不算数!”阶级斗争是残酷的,是你死我活的。张炳卿想,这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只有以阶级斗争的观点去分析才能弄明白。可惜,这一点,许多人却不懂,不光黄大香认识不到,他伯,他身边的国芬也认识不深,姜圣初高声呐喊,其实思想更糊涂,甚至,连龚淑瑶也算不得有理论水平,要不也不会搬出李寿凡与她婆婆的事来,她说得声泪俱下,却让人听来腻味。所以,张炳卿认定,当前的宣传工作还得深入一层,不掌握阶级斗争的理论就说服不了人! 想到这里,张炳卿感到一种疑难顿释的快慰,他连叫了两声“国芬,国芬”,但国芬睡熟了,他又拧了妻子一把,弄醒她说,“这道理要从大处讲才行,一人一事是说不清的,你说是不是?比如……” “你睡吧,还比什么,别烦人了。”吴国芬翻过身去又睡了。 “你非听我说不可。”张炳卿又把吴国芬扳转身来,“我先跟你说了这道理,明天你去大香婶家就有话说了。” “这干部是你当还是我当,你去说不就是了?”吴国芬揉了揉眼睛,醒过来,“你刚才就这么亮着灯翻来复去地想了老半夜?也真是……鸡都叫了,快熄了灯,睡下来吧,我听你说,明天我再替你去跟香婶说好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吴国芬却对张炳卿说:“香婶那里还是你自己去说吧,我说不清。” “昨晚你不是答应过。”张炳卿奇怪地,“怎么一爬起床来又变卦了!” “你说的那道理,让我听起来倒也没错,可她香婶,谁知道她听不听得进去?”吴国芬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感觉,“你那些道理跟她讲也使得,不讲也使得,她又不像你一样吃干部饭,还非得让她弄清楚那些道理不可么?” 张炳卿可不这么看,他带着他的那一大筐道理,满怀信心,要去说服黄大香。黄大香听过之后,沉没了好一阵,终于回话了:“唉,炳卿,我能说你的这些话不在理上么?你知道香婶一字不识,算白说了!可政府要枪毙李寿凡,也并没有人敢拦着,你跟我说这许多,是在怨怪我落后么?其实,说起来,我家受的苦不会比别人少,流过的泪只会比别人多……他李家大院能没有做过了份的事?好在这些都已经过去,他李寿凡低下头来下跪,也就是遭了报应,你让我再去控诉他,那不也是多余?现在他人没了,你还定要我说他如何如何的该死该埋,这,人在世上走,路长路远的呢!不是有一句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么?你们老这么杀过来杀过去的,事情如何有个了结?你不也说过,待石贤他们长大,这世界便能太平了么?那你的一些话你就更不用跟小孩子去说!现在,就算我们服了你这理吧,那你还想着让我们替你去作什么呢——我们什么也作不了呀!” 黄大香不是依靠某种高深理论过日子的人,她只是凭心,凭感觉生活,没有兴趣非要与人争论个谁是谁非不可,她看得起张炳卿,可并不需要听他的说教,甚至,也还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去学他那榜样呢,她说的这些话真是算不上对张炳卿的信服与恭维。张炳卿听着,竟然一时间懵了,竟回不上话,香婶还真是认为他是哄弄了石贤!他望着香婶那不冷不热,不卑不亢,平静坦然的表情,不觉脸也红了。但他却依然认为,想要完全改变一个人的思想,这决非一朝一夕之功。香婶是长辈,她定要这样顽固,一时也无法可施,张炳卿只得对香婶笑了笑:“您就放心吧,石贤很聪明,我看他还是蛮不错的呢。” 张炳卿这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并不明确,这是向香婶表白他会看重石贤的聪明,绝不会利用孩子的幼稚呢,还是宽慰香婶,石贤的成长方向没有错,让香婶放心?张炳卿此时的想法还只可能是后者吧。 在工作中,张炳卿坚定不移地用他这套深信不疑的阶级斗争理论向群众展开了宣传,在一次群众大会上,他又一次说到:“有人认为李寿凡和气,满脸堆笑,施舍大方,也不一定有血债,可以不杀,我认为也是,就他个人的行迹而言,不杀是可以的。但是,比如打仗,当兵的免不了杀人,而当官的就不一定要亲手杀人,可谁的罪恶大?再说,李寿凡临死时也不甘心失败,他倒地时喊了句什么?有人说他是喊老婆,其实不是,我听得清楚,他在喊:''痛哉,苍天!''他是在为旧社会被推翻而感到痛惜,死时还在喊天叫地!现在我们也还有人怕变天,不杀李寿凡不足以安定人心,我们的江山就坐不牢!” 按照阶级斗争的理论,应该说这话并无多少错处,但这个理论的极端者更是大有人在。龚淑瑶当即就向林主任反映了张炳卿的情况,她说,“炳卿同志说话太不注意了,他说根据李寿凡的行迹本可以不杀,还说我与圣初伯的控诉也不在理上,这不是在长敌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么!” “妈的!这小子我早就看出来了,那次斗争李寿凡时,他的态度就不坚决。”林主任瞪圆了眼睛,“他是说我们杀李寿凡杀错了,这立场有问题!” 龚淑瑶风见林主任勃然大怒,怕捅大了漏子,而且,真要说,比之张炳卿,她对李寿凡的死很可能更多感慨,便赶紧说,“公开说杀错了这话量他也不敢讲,只是……他的话讲得不明白,他说还是说了杀李寿凡是必要的。” “这不是什么明白不明白的问题,我就听他为地主分子说过话,什么李寿凡是投案自首,真他妈的!”林主任越说越上火,朝桌子上猛一击,“叫他来,老子撤了他,别让他胡说八道!” 暴风骤雨般的革命斗争带给了这个质朴的农民在小镇上说一不二的权威,小镇是全县土改的先进区,林主任对工作的真诚,更多地是体现在对上级的绝对服从和对下级的严厉训斥上。龚淑瑶觉得张炳卿这回有好戏看了。然而,这还不能说她想取张炳卿而代之的用心有多深多远,她当时只是感到张炳卿的那些话与对敌斗争的气氛很不相容,而且牵涉到了她,这种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去说的,因此才作了汇报,现在见林主任如此大怒,才让她想到,张炳卿这次能过得去吗?她非常清楚,在小镇判断是非好坏,掌管升迁得失的早就不是张炳卿而是林主任了。 张炳卿来到林主任面前,他并不否认自己说过的话,而是想全面阐述他认定正确的阶级斗争理论,但是林主任却不耐烦:“不用说了,对敌人就是个斗字,斗得越坚决越好!谁转弯抹角给地主分子说好话,我就对谁不客气,看你过去的表现,这次不处分你,下次当心!” 张炳卿不能见风使舵,也不知敬奉权威,他还认为,跟这种人再解释也是多余,便退了出来。虽然张炳卿继续担任小镇的主要领导工作,但在后面直接支持他的人已经动摇了对他的信任,而这一点当时是至关重要的。 有些奇怪的是,自此以后,龚淑瑶对张炳卿却又似乎变得亲近起来,与张仁茂、吴国芬也有了较多的接触。她这是想要说明她无意伤害张家人,因为她这时也还怀疑自己有不有能力取代张炳卿在小镇人心里的威望:但另一方面,她在工作上更为卖劲,而对张炳卿的情况又不失时机地反映给了林主任。在她的潜意识中正不断生长着对权力的渴望。 人是诸多的环境因素造就的。 第17章 排行1 在小镇的干部会上,张炳卿几次讲到学政策,学理论的重要,认为这有如火车的行驶离不开轨道。如果不学习,光凭热情,左右都可能出轨,给革命带来危害。还说作为领导不应当居功自傲,更不能以大老粗为荣。这些话颇有影射之嫌,很快就经龚淑瑶之口传入林主任的耳里,林主任又从姜银花那里得到了证实,林主任十分恼火,认为张炳卿这小子太狂,上头叫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这就是轨道,你张炳卿还能另外有什么政策理论?你说大老粗不能当领导,他妈的,老子就非让你服我不可。 其实,张炳卿这番话是从县里周朴那里听来的,一解放,周朴便担任了县长,后来,上级又委派了一名县委书记,这样,周朴就难说是一县之长了,有个本地干部不服那位大老粗书记的调遣,上任的新官就烧了第一把火,他不仅把那名本地的干部臭骂了一通,说出来的话还让原来周朴手下的人听着很不是滋味:“识得几个字有啥了不起!你们见过什么叫枪林弹雨?过长江那阵子,炮弹在船帮上开花,你老子就是这么舍下脑袋,不要命来到你们这地方的,可你们那时在干什么?不就是东躲西藏,偷偷摸摸地闹了一阵子?现在能给你派个工作就是老子开了恩,还想跟我讨价还价,没门!” 周朴跟张炳卿说起这些时,头仰在竹躺椅上连连摇了三四下,他认为这不只是南北干部之间的磨擦,也不只是低估了地下工作的成绩,而是过去农民起义那种占山为王的意识,于是他从革命的性质说到干部的素质,又从共产主义的理想说到教育农民是个严重的问题,由此他便强调了学习理论知识的重要意义,张炳卿觉得这话有道理,所以就搬到小镇的干部会上来了,他这样做,同样是不愿意自己永远当一个大老粗。说他这是为了影射林主任,还不如说他是从林主任身上见到了自己和许多基层干部共同的不足,感觉到这个问题如果不解决就很可能给革命带来某种危险。 在龚淑瑶的眼里,张炳卿男性的英武雄姿与权力的辉煌之光,现在正在逐渐暗淡下去,权力已经被人取代,所谓英武也不过是一种执傲,她开始见到了自己前途的光明。 于是,在一件小事情上,龚淑瑶又与张炳卿暗暗地进行了一场较量。那已经冷却了好几个月的李松福煮酒案被再次提出来。 那次龚淑瑶打发李松福从办事处回家后,大家都以为这事算已经了结,因为既无人找李松福进一步追究,也没有罚款之类的处理,甚至李松福交待出来的那缸米酒也无人过问。黄大香问过姜银花,姜银花说没听人说起过这件事,大概是算了吧。张仁茂也向张炳卿讲了这件事的经过,不知是不是还有个处理决定。张炳卿说,“没人跟我提这件事,事情本不大,教育了,批评了,你们也没说什么服不服的话,事情不就过了,这时还何必再去寻问个究竟呢?那样反而不妥。”李松福则更为漠然,他给黄大香送去了托他煮的一斗米酒:“你尝尝这酒,出得还不错,正好浸泡药物用——这一回她淑瑶妹子还是认人了。”黄大香也笑着说,“吃了你这酒,定会长命百岁,让你受了好一场惊吓。”李松福却很高兴地说:“不就是在那坐了一阵子么?她当干部的也没拿我上刑什么的。”李松福原打算把剩余的酒送到办事处去,但那种地方他平时极少走动过,见老是没有人来没收,他又把酒卖了出去。 然而,龚淑瑶对这件事的处理感到未能如愿,她本来是有意要把李松福扣留一个晚上,让他知道一点历害,不料遇着吴国芬在场,姜银花也插上了一句帮腔的话,林主任便抬手叫她放人,她是个不愿露丑,只想着做乖的人,既然没找到给她撑腰遮脸的人,她也就罢手了,但她知道,事情最忌作成要生不熟的“夹生饭”,这不但讨不到好还更容易招怨。后来张炳卿回来了,都忙着批斗李寿凡,自然顾不上这件事,但她对这件事不作了结,搁置一旁也是有意的。因为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张炳卿在林主任眼里的份量已经轻了。恰巧在一次会议上讨论如何帮助农民度荒的问题时,又有人提出禁酒的事来,林主任便把这事交给了妇联,龚淑瑶听着,会上没话,会后来到林主任房里,她说,“这禁酒的事难,我是本地人,银花是本地人,为这事得罪的人不少,我倒不是怕得罪人,问题是得罪了人,这酒还是禁不住,主任你就另外找个人出面抓这件事吧。” “你是要让我这外地人出面来抓?开玩笑!”林主任有些不高兴地,“禁酒的事妇联不抓,你们还有什么事做!” “哪能是让你带几个小学生家家户户去查去禁?那还象什么话!”龚淑瑶笑嘻嘻地说,“你是外地人,可还是我们本地的女婿呢,得罪了人也不好!” “什么得罪人不得罪人!”林主任说,“你与银花一块抓这件事,得罪了人有我,怕什么!” 姜银花不知龚淑瑶说话的意思正是针对她上次为李松福说了一句情而来的,便说:“上次查了一次酒,不就再没有听到什么人煮了么?” “银花真是实心眼,别人煮酒还会告诉你?李松福不就照常卖酒出来?”龚淑瑶为难地,“上次他煮酒的事没处理得下,就是因为有人护着才不好办呢!” “怎么?”林主任望了一眼姜银花,姜银花不知该怎么说话,这是不是指她当时多了一句嘴?其实她哪敢护着谁?她便不说话了。林主任表态,“没谁敢护着,如果有人要护着,那你也不用管他是谁,该罚就罚!” “罚多少?”龚淑瑶问了个完全可以不问的问题,“我就怕罚重了。” “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你看着办就是了。”林主任不知龚淑瑶怎么变得缩手缩脚了,“怕什么?有我负责!” 这样,第二天,龚淑瑶通知李松福,罚谷五担,印悔过书一千份!这事把李松福吓呆了。到了这地步,悔过书印多少都无关紧要,就如那“天皇皇,地皇皇”之类的字条贴个满街,只要能消灾免难就行,耗费并不大。可罚五担谷却如晴天霹雳,他想,这不是把我当成李寿凡了?怎么罚得起呢?这差不多够得上他半个家业了,但他对谁也不说,只愁得吃不下饭,生意也歇下来了。黄大香问明白这一情况,赶忙去找张炳卿,张家人也吃惊了。张炳卿说:“哪有这事,吓吓人罢了——她龚淑瑶真是认真说的?”黄大香着急地:“哪能不是认真说的,李松福不是人都急病了?你就给他去说说,这罚也罚得大重了些呢!”张仁茂在一旁说:“也别急着这一阵子,先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黄大香却不知底里,坚持着说,“炳卿,你大小也管着这个小镇子,就真是不能作一点主么?不就是煮了一缸酒吗?怎么说你也不该眼见着这样狠心整人的事不管呀!” 张炳卿去找了龚淑瑶,龚淑瑶说:“是有这事,林主任说对这种人就得重重地罚,我夹在中间还不好说不好办呢!”张炳卿上火了:“五担谷,没边没沿的,简直是胡闹,!李松福能出得起吗?你别拿他林主任这话作数!” “作数不作数你得找林主任去说,他下乡去了,大概要到晚上才能回办事处。”龚淑瑶冷冷淡淡地说了一句,便找借口离开了。 当晚,张炳卿没有去找林主任,第二天一大早,倒是林主任让人来叫张炳卿去办事处。在这之前,龚淑瑶对林主任说了些什么不得而知,反正张炳卿一进门,林主任不问情由,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脑把张炳卿一顿臭骂,他满脸胀得通红,越骂越来劲,容不得张炳卿申辩。张炳卿对这种粗暴作风十分反感,他干脆拉过一把凳子来坐下,待林主任没词了,他问,“你还讲不讲一点道理吗?” “他妈的!”林主任一击桌子,简直是动手打人的架势。 张炳卿也是血气方刚的年岁,毫无畏惧的心理,他站了起来,“你想要怎样?别忘了都是共产党员!” 这话让林主任清醒了一点,但他仍摆出家长式的权威架式说:“你得老实反省!”张炳卿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身出了门,林主任连喊了两声“站住”,张炳卿却根本不理睬,头也不回地走了。林主任遇上的毕竟是解放小镇的一号功勋人物张炳卿,他除了气恼不过,也无可奈何。 这是林大块粗暴的工作作风在小镇上第一次遇到来自手下人的强硬抵制。 为了这件事,林主任竟有一顿没吃饭,一想,这罚五担谷也是过分了,他对这时推门进来的龚淑瑶生气地说,“怎么搞的?你哪能把李松福当地主看待?罚这么重……胡闹!” 龚淑瑶却早就准备好了对付的话,“谁会真罚他五担谷?我只是想让他认个错,态度好一点便可以减下来,可张炳卿偏要插进来顶着这件事,让人下不了台,你不是也见到了他那脾性?在他手下真不好办事!” 龚淑瑶成了区里的干部,早不在张炳卿手下工作,这埋怨的话只是为了激怒林主任,果然,林主任哑着口,绷紧着脸,最后才愤愤然地骂了一句:“去他妈的,我非撤下这小子来不可!” 第17章 排行2 受了一顿臭骂,张炳卿脸色阴沉地回到家里,为了克制自己的情绪冲动,他坐到张仁茂旁边,帮他编制起竹器来,他已经一两年没干过这种活了。张仁茂看在眼里,他料定侄子准是与人起了冲突,他早就预感到这是迟早要来的事,因为他知道龚淑瑶刁难李松福是杀鸡吓猴,是冲他张家来的。前些日子,高司令从食堂拿了几斤节余米送给一个以前与他相好过的女人,平时,这女人也去过高司令那里几次。龚淑瑶把这件事情在干部中一宣扬,借此机会将高司令赶出了办事处。高司令这才恍然大悟,龚淑瑶平时口里司令长司令短地叫得亲亲热热,心里还是没有忘记给他掌嘴敲牙。他找到张仁茂说:“仁茂兄,龚淑瑶这骚狐狸你得防着点,那次在李松福店里喝酒,说她与林大块睡觉的事定是让她知道了。这回不是把我的饭碗砸了个四页八块?我就后悔当初没在床上拿下这对狗男女,都说捉奸要捉双,捉不到双自讨耳光,现在这话应证了。我这嘴该打,不记教训,不记教训!”高司令连连打了自己两记耳光。张仁茂平时并不是个多嘴多舌,喜欢背后议论别人的人。那次在李松福那里多喝了两杯酒,与高司令拉闲话,这时姜圣初来了,他不喝酒,只是三天五天来吃碗米粉,米粉吃光了还舍不得放碗,又自己动手去舀了一勺子汤,端过来与人说话。不管话从什么地方说起,他总会扯到那让他增光的女儿女婿身上去。高司令听着忽然“扑哧”一笑:“你那女婿什么都好,就是样子太老了点,与银花站在一起就像干爹干女儿似的,这个可委屈你家银花了!”姜圣初骂高司令说:“蠢货!你不知道男爱色,女爱财?男子不言丑,老一点要什么紧,这还是银花的福气呢!”高司令乘着酒兴说:“哟,这叫福气?那你女儿不仅有干爹心疼,还有干妈护着呢!”接着张司令半明半暗,有滋有味地说出了龚淑瑶在林主任那里过夜的事。因为这几个人都是清一色的光棍,又是街坊邻里,平时嬉笑挖苦惯了,全无一点政治用心,几杯烧酒下肚,谈起女人来不免又馋又恨又兴奋,似乎只有背地里把女人骂个痛快才够心满意足,在这种情况下,张仁茂也是插了言的。现在,龚淑瑶要清算他们了,高司令这叫睡梦里给人踹了一脚,醒过来已经跌落在办事处大门外,奈何不得了。可龚淑瑶想要直接找张仁茂的麻烦一时还不得下手,敲打敲打李松福这老实人便是当然的事。张仁茂很后悔,怎么那次就糊涂了呢?这不是把侄儿也牵扯上了!他是哑子吃黄连,有苦不能言。这龚淑瑶也狠毒!他这样想着,整个半天,叔侄两人都埋着头编织竹器,竟没有说出半句话来。吴国芬弄好了饭菜,她早看出这老少两个男子汉心里有了愁闷,便摆了点酒:“吃饭吧,工夫能那么缠手?怎么你们都没话了?真是对付不了龚淑瑶这个女人?” “你瞎说什么?这不干龚淑瑶的事——伯,吃饭吧。”张炳卿丢下手上的活计,“我今天与那姓林的顶了牛,他太没水平!” “挖你墙脚的只能是龚淑瑶。”吴国芬持不同意见,“林主任不必顾忌你,你也没碍他的事。” “碍事的是你伯呢!”张仁茂也站起身来准备吃饭,“那禁酒的事,我昨天不是关照过你别去过问么?龚淑瑶是冲我家来的,我听过,也说过她一些闲话——这酒我往后真是得戒了!” “伯,这其实不干酒的事,喝点吧。”吴国芬把张仁茂推开的酒又端回来,“是龚淑瑶这人的坏心眼太多了。” “我见她待我们家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好。”张炳卿坚持着说。“ “我见她好起来便担心,她总得为着些事才对你好。”吴国芬给丈夫盛好了饭,“你不见她对婆婆,对男人就是这样?以前她没想离婚时,便没听她说日子过不下去,还与婆婆同进同出在街头上摆:一提离婚,便了不得,寻死觅活的:没离掉时,与丈夫一块去上夜校,那样子还很亲热:当上了干部,她又把包办啦,虐待啦,什么话都抖落出来:领导不让离时,又好象她从未想过离婚的事:现在呢,她又几个月不回家,象要与家里人划清界线似的,她是想着这干部当稳了!对我们家,她不也是时冷时热的?” “别疑心她了,她能起多大作用?”张炳卿虽然也能觉察出龚淑瑶待人的冷热态度,但并不看重她,“她要使鬼作怪,也只能在一些小事情上,关键是姓林的不讲道理,想一手遮天,今天我可没买他的账,他要如何便如何,我这竹艺活还捡得起来,也不愁没饭吃!” 张炳卿准备硬顶,他是缺少了应变的灵活性。 吴国芬则拿出了一个对付龚淑瑶的办法:“我们暂时不要理睬这件事情,让李松福拖下那罚谷来不交,就一句话,得吃饭,拿个''穷''字软硬顶着龚淑瑶,我算定她也奈何不得,她能来掀店铺吗?她真敢,再与她论理!” “这不难为了李松福?”张仁茂摇头说,“李松福没那份心劲,香婶也不会同意,她在那酒里搭了份,更不愿看见李松福遭受这种夹棍的。” “这不会有什么为难。”国芬自告奋勇,“我去与香婶说。” 龚淑瑶在这件小事情上与张炳卿较劲是很精明的。事情小,进退方便,中间夹个李松福,还牵扯上个林主任,她就能好歹不直接与张炳卿冲突。这只算是一种火力侦察吧,她还不敢贸然得罪张炳卿。如果张炳卿依着吴国芬的办法对付她,她就只会面临被动的处境,她甚至不能把李松福再叫到办事处去刁难,因为如果谁真去找林主任说话,那很有可能一下就给李松福减了压,象上次一样,林主任说声放人还只能放人了事。甚至,一旦揭开全部内幕,事情就会使她更难堪她估计吴国芬就有胆量作出这种事来。于是,龚淑瑶又把这件事不松不紧地拖了下来。她得看张炳卿与林主任的关系如何发展。 但其他人不可能掌握龚淑瑶此时的心理,当吴国芬向黄大香说起让李松福如何对付罚谷的办法时,黄大香想来想去,最终还是觉得不妥当。她说,“我没料到这事会惹恼那个北方人,当初真不该让炳卿出来说话,结果连累了他,再在这件事上硬顶,会更加叫炳卿为难,能了的话还是早些了却这事为好,反正我们的脸面不用看重,跟人多说些好话并没有什么紧。” 黄大香决心自己放下脸面去求人。国芬又说了好些话,但最后也没能拦住黄大香。 黄大香找到的第一个人是姜圣初。姜圣初满口应承下来,“放心吧,明天我与银花说一声,保管没事,让李松福罚五担谷,那不是让他去上吊吗?乡里乡亲,这忙我帮下了。” 可是,第二天黄大香再去姜家时,刚一进门,姜银花便起身叫了一声“香婶”,低着头,侧着身赶忙从一旁出门走了。大概这父女俩正说到李松福的事,从姜银花那为难的神色看,黄大香就料想到她可能是无能为力。果然,姜圣初改口了:“哎,李松福的事你就别管了。这事不在银花份内,她刚才告诉了我,这事你得去找龚主任,再说,李松福这人也小量,我欠他一碗面钱,他问过我好几次,我还能少他一碗面钱!” 姜圣初说这种小心眼,少见识的话是在遮掩他的办事不成。银花也个真是个老实得可怜的妹子,她虽然成了区办事处林主任的太太,自己又当上了干部,但并没有因此增加她做人的自信,平时在人前过来过往,谁向她打听点什么,她多是一问三不知,遇上求她帮忙的事就更是慌神。这次,当姜圣初让女儿去替李松福减下些罚谷来时,姜银花无论如何不敢答应,虽然是她负责小镇妇联的工作,禁酒的事她可以管,但龚淑瑶早就封了她的嘴,她甚至不敢再向自己的丈夫提起这件事,看来,黄大香是指望不得这位曾经是她从接生的水盆里捞救上来的主任夫人了。姜银花说这件事得找龚淑瑶,说明从中作梗的果真是这淑妹子。黄大香怎么也想不到李松福会与人在背后去议论龚淑瑶,他这不是撞着了鬼么?可她龚淑瑶要报复到李松福头上,那也是作孽,这叫作专拣痛脚趾踩!龚淑瑶小时候常随她姑妈,也就是现在的婆婆来黄大香家玩,她长得聪明伶俐,很招人喜欢,黄大香没看轻过她,黄大香想,凭着这一点也能去找她问问,看她究竟要怎么办,如果实在不肯给点面子,她还打算直接去找那个北方人,新社会了,他再如何气势威风,也不能不让一个与他无怨无碍的女人说几句话吧! 第17章 排行3 黄大香进了办事处。办事处是将李家大院稍加改建而成,原来那座花岗石槽门被拆除了,用红砖砌成的大门边挂着一块办事处的油漆招牌。 黄大香十多年前两次进过李家大院,这里已全无那种肃穆幽深的气氛了,先前的正厅改作了会议室,正有许多人在开会。黄大香从侧门绕到后院,她事先打听到龚淑瑶住在后园池塘的右侧,恰巧在这里遇上了龚淑瑶。龚淑瑶十分热情地迎着黄大香,把她引到自己的房子里。想必是猜到了黄大香的来意吧,龚淑瑶倒了水,泡上了茶,说,“香婶今天劳动脚步了,请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吧,我马上就来陪你说话──现在正在开干部会,我得去看看,今天您一定得在这里吃晚饭,只是没有好的招待,能别见怪就好。”没等黄大香开口说话,她便匆匆走了,在会议途中她又来过两次,说一时还脱不了身,让黄大香别着急,千万得等她办完事,黄大香只得答应:“好,好,不急,你忙吧。” 黄大香一个人坐在房里越等越不自在,过了两三个小时,还不见散会,她不知龚淑瑶是真正忙成这样呢,还是故意摆谱胡弄她。又过了好一会,龚淑瑶拿着个笔记本子来了:“香婶,今天让您等久了,总算散了会,我这就去给您安排晚餐,我们吃食堂,只用跟炊事员招呼一声就行。”黄大香拉住龚淑瑶:“千万别麻烦了,我家里还有事,请你坐一坐,今天我是特来请你帮忙的。” “能有什么事情让您侄女帮得上忙呢?只管说好了。”龚淑瑶一笑,又说,“还是别急吧,我去买点菜来,您是第一次上我这儿来呀!” 黄大香坚持不放龚淑瑶,龚淑瑶便坐了下来,黄大香开门见山地说,李松福煮的那缸酒,她也搭了份,是为治风湿病浸药用的,得请求减下些罚谷来。龚淑瑶没有马上答复这个问题,却讲了许多热情的话,她并没有忘记小时候在大香婶家玩的事,说一去便自己搭起小凳子爬到货架子上去,那里有大袋大袋的糖果食品,伯伯便给她装上一口袋,还把她抱到手上,又抛起来,逗她乐,这伯伯是指香婶当年的丈夫。最后,龚淑瑶说:“今天你香婶有事找我,我能不帮?我先前并不知道你在李松福煮的酒里也搭了份呢。” “淑瑶,你这是答应帮忙了!”黄大香高兴起来。 “这不用瞒你,罚谷的事是我做主,你也不用再去找别人说话了。”龚淑瑶知道黄大香已经找过姜圣初,“只是你该早点跟我讲一声,事情就好办多了,可现在罚谷的事已经定下来,再让我反口,别人能不说我是在讲私情?” 黄大香婉转地反驳她:“你知道我这风湿病是多年了,离了这酒药便难过得去,我以为制药酒是不犯禁的,真是糊涂了。” “煮酒浸药不算犯禁,但得经过批准。别人如果都这样先斩后奏的话,那许多的事就无法办了。”龚淑瑶同样婉转地顶回了黄大香的辩解,但她只是卖个关子,讨个人情,“哎,香婶,你放心好了,你的事,我再为难也得办的──别急吧,我还是该去厨房弄点菜来,今天开干部会伙食比平时要好点呢!” “你能答应帮上我这忙就比什么招待都好,比什么人情都大呢。”黄大香再次拉住龚淑瑶求告她说,“你就让我早点儿回家吧!” “你搭了多少米?”龚淑瑶问。 “一斗……还多,差不多一半。”黄大香说。 “一半?那就该是二斗了。”龚淑瑶看出黄大香在虚报数目,但她还是笑着答应了,“那就给减下两担罚谷来吧,要不,干脆免一半好了,只是悔过书恐怕不能免,我总得向上头有个交待呀!” 黄大香不料一下子就减掉了二担半谷子,这事作主的真是她,于是又说,“你知道李松福是个烂真厚,烂老实的人,你不也减他一些?他会记着你这好处的……” “我知道香婶是个好心人。”龚淑瑶并没有点破这是香婶对李松福的特别关心,她说,“我也说松福大伯是个大好人,可这一次他那态度却很不好。你知道他煮酒哪能只有这一次?以前那些他不承认,我也就放过了他,这次罚谷的事,说罚得轻也不算轻,他家不是什么大富户,这我能不知道?说罚得重也不算重,我在县里开会,听说其他地方罚得还要重,对敢于对抗政府的人拉去游街的也有呢!我那次好好儿跟他说,他反倒骂我假积极,我没想着一定要在他面前讨个好,卖个情,可他也犯不上跟我生意见的!当然我不计较他,真要计较也不是这么个计较法,我知道他也是听了别人的唆哄,不然,也不该对我这样呢!” 龚淑瑶这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她软硬兼施就是为了让李松福清醒一点,不要在背后议论她。黄大香也就疏通辩解地说,“淑瑶,你知道我这人对街坊邻里都一样,哪一个也不敢得罪,也不是非要为谁说好不可,但你认为李松福这人对你生了什么意见,我想他那种人也不会,平时并没有听他议论过别人的长与短,这你该相信我才好,就说上次为卖酒的事,他来你这里回去后,还说起你认得他这个人呢,他哪能全不知一点好歹?” 龚淑瑶料定黄大香会听到一些关于她的议论,她暗示说:“人心也难估摸,像李松福这种人实在不是在背后说长道短,论人是非的闲散人,别人告诉我,说他背后指戳我,我还不相信,可他……你香婶见着我长大,在这小镇上,我是那种全不顾惜脸面,随随便便的人吗?可有人生出些没牙没舌的话来,喝多了酒说胡话怎么也不该去作贱别人呀!像你香婶,象松福大伯都长我一辈,我淑妹子真有事得罪了街坊邻里,什么时候不能把我叫去教训一通?你们便是骂我几句,甚至掴我几个耳光,我也不能不听,这是为我好么!但如果在背后散播闲言碎语,那有什么益处?我不在乎这些,但他一旦遇上了什么事情,也怨怪不得别人不肯帮忙的!” 黄大香听了这话,虽然觉得龚淑瑶报复心太重,但也能体谅她,做女人难,没根没蒂的事有人传得神乎其神,有根有蒂的事唾沫喷得能淹死人,再老实再本分的男人有时也全然不顾及女人的脸面。就算龚淑瑶与林主任这种事真有,那也是不该传的呀。龚淑瑶平时还不算是那种全不检点,不注重名节的女人。黄大香替李松福赔罪了:“淑瑶,你当了干部,宰相肚里行得船,即使真有人编派了什么,你也当个不见不怪吧。再说,人的见识学不尽,上年纪的人就能保准没有失错的时候?像李松福这人是决不会起心起意在背后损人的,你放心好了。这罚谷的事你能减的话,也多少给减些吧,他家确实有困难。” “我刚才这话可不是针对这禁酒的事说的,您香婶来了,我能不把什么话都拿出来与你讲?你也不必跟李松福提这些事了。”龚淑瑶把话说得滴水不漏,“这罚谷的事本来就可以看态度,他认识得好,我们开会时再商量商量,我想还是能减下些来,我为他说些话也是应当做的,不算是送了人情,公事公办呢──你让他来办事处一趟吧!” “他是该来。”黄大香答应了,但她不知龚淑瑶说的看态度是什么意思,会不会还要从李松福口里追问出张家人的情况来?张仁茂讲过,龚淑瑶刁难李松福是杀鸡吓猴,她担心李松福对付不下龚淑瑶,便说:“你帮了他,他能没句话说?只是这种人常常是一句正话说成了反话,一句溜圆的话从他口里出来便成了菱角剌。上次他在你这里不就是这样?他本意是家里有困难,拿不出罚谷来,求你放他一码,结果让人听成了说你假积极,对这种人有什么法子可治?都说越老实的人说话越不知轻重呢!” 这时,新来的厨房司傅给龚淑瑶送来了饭菜,龚淑瑶让黄大香一块吃。黄大香连连推却,并起身告辞回家,龚淑瑶只得送黄大香出门,又说了好些客气话,她最后提出:“那悔过书恐怕少不了呢!”黄大香本想赖掉这件事,所以,龚淑瑶开始提悔过书的事,黄大香有意回避作答,这一阵再提,黄大香不能不答话了:“可你知道我没读书,不识字,怎么能写?”龚淑瑶说:“让人给你写几句,这事就算过了,石贤不是能写?这也不花多少钱的!”黄大香知道,这是龚淑瑶唯一坚持的条件,连这也不答应的话,她不是空计较了一场?于是黄大香笑着点了点头。 黄大香回到家里,她劝李松福去向龚淑瑶求了一次情,龚淑瑶并没有问李松福背后是不是有人指使之类的话,反而宽慰了他一番,李松福不敢多搭话,只按黄大香的交待说,那种没根没蒂的事是喝醉了酒说的胡话,事后没有人信也没有人传,因为是酒话,现在还记不起当时的情景来。关于写悔过书的事,黄大香不愿让儿子石贤知道,只得请李墨霞代写了几句,说煮酒浸风湿药没经批准做得不对,落款则是李松福的名字。李松福并不在乎这一点,他说一世没扬过名,能遇上这件事也好。龚淑瑶在这件事上本来就深究不得,而且还担心弄僵了难下台,见一吓一哄讨得个人情也就作罢了,那处罚自然也就是象征性的:罚谷一斗,悔过书十份。 第17章 排行4 然而,这件事在黄大香心里却留下了歉疚。虽然她是出于好心,不愿为这件事牵累张家人,但到头来这威风让龚淑瑶耍了,张家人没占到一点面子。虽然是李松福的名字落在悔过书上,他自己毫不在意,黄大香却明白,这实际上也是代替张家人认了错。小镇人能不知道张仁茂在酒里占了份计?能没有人宣扬张炳卿出面说过话?这事,吴国芬当初就对黄大香说得明明白白:“香婶,禁酒的事本来是农协会兴的,也该归农协会管,现在妇联把这事一手全端了去,是想显威风,农协会禁酒是为了度荒,现在各地都开了酒禁,就她龚淑瑶想要借机生事,可这事她也难摆开来问罪。只要让李松福抗着,甚至把那背后议论的话全掀了出来,也坏不了什么大事!堵得住堤口还堵不住人口,有事没事她自己能不明白么!”就是在黄大香从龚叔瑶那里回来,吴国芬又再三讲了:“这悔过书绝对不能写,她真要是肯给这个情,又何必要人给她去扬这个威?”黄大香心里想的却是,从长远处看,张家人犯不上与龚淑瑶一般见识,这么隔山隔水地斗法,也不会斗出什么好结果,她龚淑瑶一个女人家,怎么也强不到张炳卿头上去,她把这件事翻来复去地想了一个通宵,最终还是觉得情愿自己与李松福受点委屈来了却它为好,免得再生出后患来。 可是,事情偏偏不能了结,而且大出人们的意料。时隔半年,小镇正式定名青石镇,上级决定设立镇级行政机构,龚淑瑶被任命为青石镇人民政府第一任镇长,张炳卿则屈居副职。这不仅使小镇上的许多男人心里不平,也使一些女人不服。在他们看来,就象是天空突然变了颜色,笼罩下一片阴云来。 张炳卿带着张家几代人对世道的愤懑与忧患,被一个光芒四射的理想激励,从而与许许多多的穷苦人一道在这个小镇上演出了一幕幕轰轰烈烈、威威武武的改变命运的剧目。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是这场革命在小镇上的一面旗帜。许多人把眼下获得的好处以及对未来的向往都与张炳卿联系起来,张炳卿本人办事也称得上公正,现在他突然被人拉下马来,这就不能不给小镇人带来心理上的失衡。在他们看来,打江山的人坐不到江山是最大的不公不平!再说,这种发号施令的事怎么说也不该由一个女人,更不该由一个正在想着要和丈夫闹离婚的女人来担当。她龚淑瑶能有什么能耐?开个群众大会,张炳卿作报告,她不就配提壶倒水?连喊个口号她也还得时不时地去看林主任的眼色,这就让人们认定:她那镇长的职位是用自己的皮肉从北方大汉手里换来的! 说龚淑瑶替换张炳卿是林主任一手做成,这话倒也不假。那次张炳卿与这位北方大老粗在办事处公开冲突,随后几天他又不肯前去认错,也不愿作必要的解释和说明,这就让林主任下定决心要撤下他来。当时,这位北方农民的头脑里没有什么民主不民主的顾忌,而上级的审批也只是个过场。批文未下,林主任就多次找龚淑瑶谈过话,鼓励她“好好干”,让她“把镇上的工作全盘抓起来”。只是龚淑瑶自有她的稳重之处,她认为名不正则言不顺。反正风吹不走月亮,急不得,她明白张炳卿在青石镇的声望很高,人们不会就这么服了她。所以,她除了向林主任说些感激领导培养之类的话,在旁人面前则一点声色不露,一个月后,批文下达,她才如获至宝地行动起来,她要求林主任把批文拿到全区干部大会上去宣读,但按当时的惯例,这类人事任免无须如此小题大做,一般通知到当事人就行,这显然是龚淑瑶别有用心。那天正好张炳卿没来上班,因为前一天,龚淑瑶就已让人给张炳卿传过话去:她对上级的任命感到突然,但只能坚决服从组织的决定,希望张炳卿能给以全力的支持。现在看来,张炳卿是在闹情绪了,林主任本打算去做做思想工作,可龚淑瑶说:“张炳卿的毛病就是太狂妄,你去找他恐怕不好说话,如果让他觉得你是亏心亏理,那就会更加助长他那性情脾气,说实在话,这次治不下他来,我往后这镇长恐怕难与他共事了。不就是么?现在他竟敢不来上班,这是明目张胆地对抗组织!我看你干脆一脚踏定不移,他再倔也不至于丢了工作去当他那个篾匠的,到时候,他非得再掉过来找你说好话不可!”听着这话,林大块紧绷着脸不吭声,但几天后,他还是接受了龚淑瑶的意见,在区干部大会上宣读了上级关于青石镇人民政府组成人员的任命通知,并特别强调了服从组织领导的重要性,当时,与会干部都感到这事来得有些意外,一时议论纷纷,交头接耳,还有人指指点点,把疑惑甚至是鄙夷的目光投向龚淑瑶,但龚淑瑶坦然自在地端坐着,一点儿不惊不喜不怪,一副全不在意的神态,这使许多人猜不出事情的究竟来。而这时又不见张炳卿露面,人们最终也只得带着种种的疑团散去了。 这时候的张炳卿蹲在家里,正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处,把他撵下台来完全是那个北方大汉一手遮天所为。常言说,不怕官只怕管,张炳卿正在林主任的手下管着,他并非没有估计到被撤下他来的可能,但是,由于自己不肯背弃投身革命的初衷,不甘在这种粗暴的压力之下放弃认定了的观点,以致把事情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现在能有什么办法呢,遇上了这个姓林的!张炳卿想着只有重抄旧业,安闲自在地做他的篾匠手艺了。这时候,是伯父张仁茂和妻子吴国芬及时地给他以安慰和帮助,才使他转过了弯子。 那天,张炳卿听到龚淑瑶被任命为镇长的消息回到家里时,张仁茂正用围布兜着小孙儿在门口玩,小孙子已经能够拍手发笑了,张仁茂一边荡着躺在围裙布里的孙儿,一边唱: 划,划,划,划龙船, 划到河那边, 拾个破铜钱。 爹要买酒喝, 崽要讨婆娘, 老祖宗没主张, 父子俩吵一场。 吵也吵不清, 只好进衙门: 衙门里板子响, 打在父子俩屁股上: 屁股开了花, 没钱去买药搽! 张炳卿听着很烦心,他说:“伯,你就别唱了吧,龚淑瑶当镇长了!” 张仁茂一听,顿时哑了口,虽然他早有这种预感。自己从小镇的政坛上隐消了,但他这种权力的失落感还不算很重,他能够自我解嘲地说:“我这一生走过大半了,能遇着新社会算是有幸,往后的事该让炳卿这些年轻人去闯。我们这些旧脑筋及不上他们,何必去碍事?”于是,他乐得每天去逗弄一阵孙子,串串门,偶尔喝口酒,作篾匠手艺比以前更勤更精细。而现在,他见到张炳卿也受了挫时,却不免有些丧气,也有些不服:“龚淑瑶果真爬到这许多人的头上去了!” 吴国芬同样不满,龚淑瑶是取代她而爬上去的:“她能有什么能耐,还不就是会奉迎,能听话,好使唤?让她靠着棵大树了!” 张仁茂见侄子眉头紧锁,一声不吭,知道他的心情有多沉重,他跟香婶曾经说过,炳卿为人太实在了,如果只讲乖巧,他远不及龚淑瑶,论灵透,也还比不上国芬,但他是正道人,正道人却少不得要吃些亏。只是他认为,说到底还是正道人好。此时,他劝慰说:“你伯这一生算得经过了世事,人生一世总有些起伏,往后的日子长着,你还是尽心去干你的事吧,千万不能这样退下来,我给你们操持着这个家,带好这个小孙子,我乐意。真的,这孙子眼见着能讲能走了,可以不牵扯你们了──国芬你不是说过要上去完高小吗?你现在也能去上学了。” “我那话是说着玩的,再读几年书我不成老太婆了?”吴国芬只在姜银花接手妇女工作时说过要去上学,那是气话,现在更是机会不再,她又有了身孕,伯父却把这事长久搁在心上,他说这话倒是实心实意。吴国芬脸上带着笑说,“伯,你就别把我那话当真吧,再说,读了书,也没人空着个干部位子等我去坐。只是炳卿不能退,这远不是编竹筐竹箩的时候,让人看出这情绪来,反倒笑话我们张家人没个志气,伯,你说是吗?” 张仁茂只“嗯”了一声,便马上背过脸去,不知不觉淌下两行老泪来,他是被国芬的话深深地感动了,他见到了侄媳那闪光的心境。国芬为张家贡献了一片赤诚。婚前,在日子极度艰难,前景不测的境况里,她不顾生死等着张炳卿的归来:婚后,她又几次丢弃了工作的机会在家侍奉老人,养育孩子。吴国芬并非没有理想,之所以无怨无悔,是她把自己的全部人生追求都寄托于丈夫一身,张炳卿的那份工作同样渗透着她的心血。现在眼看这份工作要被弄丢了,这在她内心引起的伤感并不比丈夫来得轻,然而,她说“不能让人笑话我们没个志气”这话时却强装出笑容来,她是在负痛给丈夫打气,她不愿一家人栽在这消气悲观的气氛里,张炳卿一旦重抄旧业,就再不会有他们张家人在小镇上的那份风光。光为这句话,张炳卿也是不该窝在家里的。 其实,真要说起来,张炳卿眼下也不过是一时的愤激,一时的懊恼,他并不是个心胸狭隘,思路闭塞的人,也不会幼稚到耍小孩子脾气,想吵闹出个什么人来劝慰自己几句作为下台的阶梯。经过好些天的思考,他明白过来,现在的事情已经不是他与龚淑瑶或林大块之间简单的个人冲突,如果他不打算离开革命队伍,就没有个什么闹法,因为这任命已经假借了组织的名义,在目前的情况下,不会有人来为他们仲裁个中的是非曲直,类似的例子他不是没有见到过,周朴爱说“事物是复杂的,道路是曲折的”这句话,前不久,周朴奉调到了省委党校当副校长,这是提升,是上头有人赏识他的学识和才干,但是在县里来说,排挤他,架空他早成事实,许多事他都过问不了,比如,张炳卿曾经把他与林主任之间发生的矛盾冲突向周朴作了详细汇报,周朴听后闭目沉思了好一阵,最终也不过是泛泛而谈:“坚持真理,是革命者必不可少的品质,但从全局着想,有时受点委曲,甚至作一点牺牲也在所难免,因为任何事物的发展都不会是一条直线。”现在,张炳卿再想起这些话来,似乎这已不止于一种无奈,而是能给人启示与鼓舞的哲理,经过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思来想去,他终于从那张竹躺椅上挺起身来,洗了个脸,重又换上了他那件唯一的蓝色干部服,对国芬说:“我得到镇上看看去。” 龚淑瑶坐到了镇政府的办公室里,用的依然是土改时从李家大院搬来的那套古色古香的长条书案,当年,龚淑瑶第一次来这里要求张炳卿派给她一份工作时,她就是侧着身,倚在这暗红色书案的一角微笑着说话的。那时,她对张炳卿是怀着一种多么仰慕的神情啊!真没料到这位子今天竟让她自己坐上了,她的嘴角展开一个得意的浅笑,她相信张炳卿最终还得到这里来听命──这不就来了!她从窗口向外望了一眼,正见着张炳卿在大门口与几个同事一边招呼着,一边踏上台阶朝办公室这边走来了。 “镇长在──”张炳卿进了门。 “啊──好!”龚淑瑶赶忙抬起头来,迎了上去,“炳卿同志,请坐。” 龚淑瑶似乎喜出望外,赶忙去倒来了茶水,又把那张唯一的办公椅子──叫太师椅──搬到了房子中间,这是热情待客的架式。张炳卿没有坐,龚淑瑶也就陪着站在一旁:“我还没来得及上你家去──有些事往后再谈吧──你来了就好,镇上的事还真少不了你呢。” 张炳卿接过茶来喝了一口,表示领情,也表示随意:“别说客气话吧。” “不是说客气话──”女镇长给出了一个歉然而又诚恳的笑容,“我没能力,没水平,这话在别人面前不好说,可不能不向你说呀!” 这时,门外有几个同事经过,他们很可能是想来探听些奥秘吧?女镇长马上招呼他们进门:“都来坐坐吧!” 于是,同事们便都进了办公室。可这里有什么奥秘可以探听的?龚淑瑶有意无意地向大家介绍了她这几天来做的一些工作,谈得很轻松,很不经意,甚至绘声绘色地说到了有兄弟俩为争着娶媳妇的事找她去评理之类的趣闻逸事,惹得大伙捧腹不已,连张炳卿也附和着笑了。龚淑瑶说:“我还没有把行李搬过来,这不打紧,反正办事处那边的房子空着,也没人催着让我一定得搬──这里的工作和以前一样,大家该作什么就作什么,好办呢──我这些天就在下面跑跑情况再说。” 张炳卿说:“你还是尽早搬过来吧──我的行李简单,卷起来随便放个地方就行,房子的事好安排。” “不用着急。”龚淑瑶又笑着说,“这抽屉你锁着好,我们在一处办几天公没什么问题──老同事怎么都好说好办。” “这抽屉很容易清理。”张炳卿当即解下钥匙递给龚淑瑶,“该你掌管了。” “你何必这么性急……”龚淑瑶没料到张炳卿会如此爽快,她顺手接过钥匙漫不经心地丢在条桌上,这时才在那把太师椅上坐下来,拿起一份什么文件看着,她是在等待着张炳卿办理移交。其他同事退出办公室之后,她忽然几分神秘地说:“炳卿,你听说没有?林主任调任县组织部部长了,再过两天便得离开小镇,这下可好了……你说,我们该不该也开个欢送会呢?” 张炳卿早就听到过这个传闻,他相信这会是真的,只是不太明白龚淑瑶说起这件事来的用心用意,这有什么好不好的?可他也无心探究,说:“你看着办吧,我没有什么意见。” 第17章 排行5 连张炳卿自己也接受了小镇这个新的权力排行榜,旁的人还能够怎么样呢!小镇的老百姓得到这个消息时,面对的是一个既成事实,因此,没过多久,他们愤然而起的不满情绪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姜圣初是最先获知龚淑瑶高升的人,她听女儿姜银花与儿媳周小莲无意中说起这件事情时,起先并不经心,后来听说龚淑瑶这镇长的乌纱帽竟然是自己的女婿主任给的,便一下子上了火气,他觉得这北方人也把龚淑瑶抬举得太过分了,简直欺人太甚,连亲疏都不顾,他勃然大怒地责问女儿:“你怎么就连个龚淑瑶也敌不过呢!他姓林的也真是没拿你当数,要说镇长女人能当,怎么就不让你来当!”姜银花听了这话感到莫名其妙:“这种事如何随意派遣得?我哪有淑瑶姐那本事?派在我头上也不行呀!”姜圣初更不信服:“什么本事不本事,她龚淑瑶不也是个女人?跳起来撒尿也高不过三尺!” “你别跟我吼吧。”姜银花现在有了个对付他爹的办法,“你就不能跟主任说去!”姜圣初在小镇人面前说话,常常摆出个主任他丈人的架式,皇亲国戚一般,但真见着这主任女婿却又从来显不出威风气派来。林大块的少语寡语反倒让丈人有些畏葸不前。姜银花这么一说,姜圣初马上就没声没息。但他怎么也憋不住心头的火气,便上十字街口去嚷开了:“我说这镇子上的男人全死光了,女人也没一个正经点的不成?偏得让只跳窝的鸡婆来打鸣催工!”人家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他说:“什么事?阴阳颠倒了也不知道!你们干瞪着眼等着瞧吧,这会儿谁想打听我也懒得说,说了你也是白听……”这时,儿媳周小莲抱着孩子急匆匆来找公公:“林姑爷来了,让你这就回屋里去。”旁边的人还想逗玩姜圣初找乐:“什么姑爷不姑爷,就不能让他来见你这老丈人么!别管他……”但姜圣初还是从人群里挣脱了出来:“真找我?没说是什么事么……” 姜圣初回到屋里转了一圈,不见姑爷,这才不高兴地说:“人呢?那姓林的找我有什么事?还了不得呢……” 刚才是姜银花担心父亲在外头乱说乱嚷,便打发嫂子小莲去叫了他回来,“主任说那些旧衣服全都给了你──他调县里去工作,刚才来过这里,这会又忙着收拾行李去了,他让你别瞎操心。” “这定是你们向他多嘴多舌了,今后我的事不用你们管!”姜圣初心里有些怕女儿向她男人告状,他把那些旧衣服一件件抖开来,里里面面翻着看,又问,“他没说让你也跟去?” “他说了让我去的。”姜银花借丈夫的威风来警告父亲,“他说你今后再到处乱说,惹出是非来,可真没人理睬你了!” 这时,周小莲也在一旁说:“爹,人家淑瑶姐可没亏待过我们家,这军属的事也由着她照顾优待,你就别去街面上说那种话吧,得罪了人可不好说呢。” 姜圣初一想这话很是实在,惹得龚淑瑶翻了脸有什么好?李松福不是吃过亏了么!于是,他抵赖说:“我得罪谁了?你见我指名道姓说她龚淑瑶了么?不见刚才那许多人都向我穷打听,我就是不肯告诉他们么?你们可别把我瞎胡扯上去!” 没过几天,龚淑瑶上任镇长的事一传开,姜圣初的话果然变了,他挤在黄大香小摊前的人群里向人表白:“我早就说过这镇长的位子该是龚淑瑶坐!她龚镇长从来就没亏待过我们姜家,这次我也没少在那当主任的女婿面前给她说好,不是么,这回镇长的椅子给她坐上了,谁还能搬得动?我说谁也不敢!”那些年,人们说闲话还容得些随便,不像后来文革岁月,把人给弄得个个提心吊胆,大气不敢出一声,于是有人回话了: “是呢,你姜家是朝中有人,往后镇子上的百姓全得拜倒在你脚跟前了!” “我说圣初伯你这灶神爷上天奏事时,别忘了给百姓讨个平安,可千万生不得是非啊!” “哟,原来龚镇长是你圣初伯给荐上去的,你不说,人家还不知道,只以为她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凭她自己那本事就能争得到这镇长位子呢!” 浑浑噩噩的姜圣初还想说话,黄大香在一旁心烦地制止了他:“圣初伯,你就别在那里胡吹瞎说了吧,全是小镇上面对着面的人,哪能不知道谁好谁不好?该护着谁不该护着谁,这话也不用你来说,倘若说得不好,还会招人骂你是良心让狗给叼走了呢!” 黄大香本不是过问政治的人,平时也少见她对人这么动容地说话,可在这一件事情上,她是满心向着张家人。旁边的人也都跟着责怪起姜圣初来,他们提到张炳卿不仅给姜家让出了一个女人,张仁茂还陪送了一份嫁妆,同时又有人说及张炳卿不计前嫌,在众人面前帮助姜圣初解脱与李家大院的干系等等事情。奇怪的是,姜圣初听着这些竟没有象往常一样翻脸相向,而是说:“不是还留着第二把交椅给我侄子坐么?没我给他说情,他还得去种地当篾匠呢!谁能大得过我那当主任的女婿?我看你们都快别说废话了吧!” 大家又嬉笑闲扯了一阵,姜圣初觉得再说下去似乎没趣,便走了,旁人也就陆续走散开去。可姜圣初刚才说的后两句话也不是全无来历。前天,林主任在赴县任职之前去姜家吃饭,龚淑瑶找来告诉他:“张炳卿到底识了颜色,刚才来镇上报到上班了,还老老实实办了移交。”好些天来,林主任在这件事上还有点不踏实的感觉,只是没有出声,现在见龚淑瑶这么一说,立时轻松下来,乘着些微酒兴,他竟忘乎所以地吹嘘:“这臭小子真敢不听我的话就叫他去种地,我还没见过整不过来的歪脖子!”姜圣初见主任女婿那得意洋洋的神情,听着他那皇帝老子开金口似的语气,真还说了一句:“这次你姑爷就免了他的罪吧,料他往后再也不敢胡来了。” 黄大香讨厌姜圣初的趋炎附势,不由得敲打了他几句,但她更明白自己的话对这个铁定的排行榜不是风,也不是雨,什么都算不上。她只是想不通,怎么就为这煮酒的事斗法竟然弄出个天变地变的局面来了呢?她觉得自己是被龚淑瑶给胡弄了,原以为做了检讨便可息事宁人,不料这样一来不仅长了龚淑瑶的威风,还让她趁势爬到了张炳卿头上,黄大香为此好些日子里都不安不宁。倒是张家人要显得轻松自在一些,他们来黄大香家闲坐时,还给她说了不少的宽心话。国芬说,张炳卿是早就与那些人合不来,与煮酒的事干系并不大:张仁茂也说,摔了跤子怨不得路不平,人生一世,起伏沉浮总少不得,不煮酒就没事?别的事情碰巧了还能死人呢!后来张炳卿的情绪也好起来,他带笑地说:“香婶,你不责怪我,我还能责怪你么?是我牵累了你!煮酒浸风湿药也招惹麻烦,那还不是因为我沾了边?譬如说,是天阴雨湿才害你风湿痛,不是你风湿痛使得天阴雨湿的──好吧,算都没事,怪谁也不顶用──他林主任又升了县里的部长,你能去怪谁?只是要我跟着吹唢呐,抬大轿也难……没谁能教会我呀!” 张炳卿的笑声带着苦涩,这种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事,真叫人无法可想,奈何不得。张炳卿只不过是革命大潮中的一朵小小的浪花,同样,小镇也不是个独立的王国。小镇人再一想,谁来当头对于他们似乎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妨碍,小镇本来既不姓李也不姓张,现在小镇人靠政府吃饭,政府指谁为头便是谁好了,既然不兴人们挑肥拣瘦,谁又何必出来多事呢!而且,龚淑瑶坐在镇长的位子上也好端端的,没见有什么天崩地塌的事情冒出来。你去求她说个情,办件事,或者她来找你开个会,要个工,一样是照上头的政策办事,还难说她有什么错处。真要说的话,人们对于龚淑瑶的那一些议论与不满也包含着明显的误解与偏见,而此时能够从政治上着眼,见到这个权力转移过程中隐含着危害性的人,在小镇上几乎没有。 从此,龚淑瑶打坐在小镇的政坛上,竟达三十年之久,虽然是风风雨雨,却也稳稳当当,直到改革开放的年月,她才退休,这又不能不说是这个女人的能耐。虽然不少人把一路而来的痛苦、难磨、冤屈、罪孽都化作非难与咒骂狗血喷头似地加在她身上,却也有人将小镇的变化、进步、繁荣与欢乐同她的名字扯到一起,看来,要评价龚淑瑶的是非功过还很不容易。退休后,她与一个十多岁的小孙女住在办事处新建的宿舍楼上,儿子参加工作远在外地,孙女贪玩,还少不得进出歌厅舞厅,来看望或打扰她的人日渐稀少,她经常独自一人坐在窗前,俯瞰着小镇蓬勃兴起的各种新气象,她也弄不清自己这一生究竟是推动过还是阻碍过眼前这个变化进程,她甚至还思量不透,既然后来一直没有结婚,为什么当时就定要离婚呢?生活对她孜孜以求的一生回报了一份难得的清闲,却也留下了十分的冷漠。 与龚淑瑶的上台一样,张炳卿的下台也并不是一种偶然,同样是历史在一定阶段的选择,既使张炳卿这次不下台,以后也还得下台。果然是,几年以后,当了农村工作部部长的张炳卿又就在一夜之间跌落马下,还竟然有幸与那个知其名,未见其人的彭大将军共了命运,都叫右倾分子,有时也叫反党分子,只有到了这个时刻,他才完全明白过来,原来社会生活有其自身的运转逻辑,他经受的正是一种历史性的磨难。也许眼下小镇这个新的权力排行榜算不得民心所向,但天心不随人意时,会有更深一层的道理,那就是国情民情使然吧! 历史对于落后者有着极其冷酷严峻的时刻。要求他们用血肉筑成长城,铺成大道去争得生存、进步与繁荣。无庸讳言,小镇不乏阿q、小d、黄胡的传人,他们同样逃不脱艰难困苦,甚至屈辱冤毙的命运。在他们的革命过程中,只有摆脱了贫穷和愚昧之后,龚淑瑶们才可能谢幕。再清楚不过的事实是,正是在经过了无数的挫折跌仆和痛苦磨砺之后,张炳卿和他的人民才终于走出那个令人困惑的阶级斗争的理论迷宫,从而把握住新的历史契机,开创出一个改革开放的新局面来。然而,在当时,这种美好的前景却显得十分的模糊与遥远。 第18章 榫头1 小镇人已经臣服在龚淑瑶的治辖之下了,虽然背地里仍有不少的闲言碎语,但那只不过是饭后的无聊,并没有谁真想去冒犯这位新贵,相反,依附奉承镇长的人逐日有加。可就在这种时候,偏有一个不相信皇帝穿了新衣的小学生大惊小怪起来,又招惹出一些的麻烦事。这不仅给家长增添了许多的忧虑,更料想不到的是,在往后的岁月里竟酿成小镇上的一桩奇冤怪案。联系到一串串的祸端灾事,让人们百思不得其解。其中的复杂曲折当属于下一部书里的故事,在这里,作者就只能够留下一个榫头了。 这是个星期天。大清早,彭石贤从床上一爬起来就去厨房里弄饭吃。平时,他喜欢睡懒觉,少不得让母亲叫上好几遍,才揉着眼睛,拖拖踏踏去洗脸刷牙,他自己弄饭吃更是件希罕事。今天的情况却有些不同,申先生曾多次说过要领他去野外画写生画,结果都给拖延搁置下来。前几天,他们终于决定了上左青石去。现在,母亲坐在一旁,并不搭理儿子,她希望石贤还能改变这个主意。因为李墨霞老师来过彭家,她向黄大香转告了龚镇长让石贤去镇上协助宣传工作的话。就为这件事,黄大香昨晚上耗干了口舌,想要说服儿子,可儿子就是不听,母亲还答应找申先生商量,把画画的事往后推一推,彭石贤也坚决不反对。母子俩这样僵持着,到这个时候,都觉得话不好再说下去了。 实质的问题是:母子两人对新镇长所持的态度不同。 石贤与他炳哥关系向来亲密,他现在小学毕业了,两人交谈的内容自然更加广泛,也更加投机。彭石贤对张炳卿始终很崇拜,即使这一次没能当上镇长,在石贤的心目中,张炳卿那偶像的光辉也丝毫未减,彭石贤为炳哥的权力突然失落深深抱着不平。但是,炳哥却不是什么事情都肯跟石贤讲。比如,对龚淑瑶怎么当上镇长的事就一句不提,问他只是笑而不答。难道炳哥真会这么忍气吞声,全无一点怨愤?肯定不是。彭石贤猜想,炳哥之所以这样,只因为母亲在旁,她对炳哥就几次说过“大人们的事你别跟小孩子去讲”的话,于是,石贤觉得母亲多管了他的事情。 黄大香也确实把儿子管得很难受,她不愿意儿子介入大人们的是非好恶之争,有时邻居们来闲坐,只要说到镇上的一些新闻逸事,议论到谁是谁非,黄大香总是要设法把儿子支使开去,这多少有些偏颇的做法显然包含着她对儿子过分的溺爱与担忧。有时她干脆说:“小孩子别探听这些事,你只管读好你的书就是了,往后遇上什么事,可千万不要再跟着去瞎起哄!”彭石贤知道母亲这话的由来,那次他受龚淑瑶的指派去查禁煮酒搜了李松福的家,母亲至今还时不时地唠叨。现在彭石贤弄明白了,那次真是受了龚淑瑶的耍弄,算看透了她:两面三刀,当面做乖,背后使坏。可是,母亲仍然把他当作不知世事的毛毛虫,总以为他什么事都不懂,这就让石贤很不服气,有时那抵触情绪还来得不小。每逢上母亲与邻居们议论到镇上的什么事,他就申明:“你们说这些话可别让我听到了,我是非往外传不可的!”这使得母亲哭笑不是,免不了又引发出她对儿子的一通数落:“你这孩子!我们说了些什么话,还让你非得外传不可?别不高兴了──定要听大人们扯闲话也使得,你人不算小了,又读了书,什么话能不能往外传,你应该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彭石贤气冲冲地出了门,“我不听你们说了,这该没事了吧!” 黄大香对儿子的任性又是气又是怜,觉得真还是个小孩子呢!可她根本没有料到,儿子为这种事还懊恼得在背地里落了眼泪。 究竟是谁不懂事呢?彭石贤在心里想,难道不是你们自己胆小,什么事都不敢说不敢作么!正当他怀着这种不服气的情绪去上学的时候,龙连贵在路上告诉他,说龚淑瑶要来学校向全体小学毕业生作报告。而且,他还拉着石贤十分神秘地说了好一阵悄悄话。那条关于龚淑瑶为着当镇长,半晚上赖在办事处林大块房里睡觉的隐隐约约的旧闻,终于经由一些没有遮拦的大人之口传到孩子们耳里而成了新闻。 下午,彭石贤坐在会场里听龚淑瑶作报告。这个曾经是他们高小班班长的大女人,两年不到便成了让李墨霞老师也得替她倒茶倒水的女镇长。彭石贤越想越气,越气越听不下去,他看看台上龚淑瑶那指手画脚,神气十足的样子,心里升起一股不可名状的火气来。于是,他在本子上画了一张发泄不满的漫画,撕下来后,又题写上“装腔作势,不知羞耻”几个字,随手递给前排的龙连贵,龙连贵看过,马上高兴地递给旁边的同学,好在李老师发现了这一情况,及时没收了那张漫画,只是在她回头打望时,彭石贤早已退出了会场。 当天晚上,李墨霞来到黄大香家里。她们的关系比以往更为密切,在彭石贤小学即将毕业的时候,他的升学就业与前途发展自然成了家长与老师经常谈论的话题。 “香婶,我最信服你的为人,你向来对谁都好,别人对你也没有不说好的。”李墨霞寒暄了几句,有些突兀地扯出些被人淡忘了的事来:“龚镇长就时常念及到你的为人处世,还说小时候,你待她可好呢!” “墨霞,你当老师的怎么想要奉承我了?当镇长的说我好,那是她会做人。”黄大香笑了笑。龚淑瑶还常向人说到她为黄大香煮酒免罚的事出了不少力,这在于表明她的重情重义,黄大香说话却不十分领情,“我能对谁不好?我什么人也得罪不起呀!” “我说真要做到不得罪人还不容易呢!”李墨霞望着黄大香也笑了笑,仍远远地说来,“今天我可不是要为谁来摆好,其实,炳卿与淑瑶,他们哪个当镇长都一样。开会作报告,布置安排工作全是政府的事,上面怎么说,他们怎么传,下面就怎么听,你说是不是,香姐?” “你这是想要让我说出个不字来么?你当我还敢与谁对抗不成?我可没有那个气势,也没有那份心计!”黄大香问李墨霞,“你是听到有人编派我的不是了吧,那你就直说出来好了。” “那倒不是。”李墨霞与黄大香平时曾多次谈论过镇长该由谁当的事,黄大香明显地倾向张家人,而李墨霞却颇为同情龚淑瑶,但彼此都只视这些为闲话,无心论个究竟。今天李墨霞却有几分认真,“谁会派你的不是呢?淑瑶其实并不是那种人,她说到你时,还真是夸你如何如何的好──淑瑶这人确实能说会道,嘴皮子灵巧,让人听着心甜,别人则认为她只知道拢络人,但依我看,这总少比那些不通情理的人要好。淑瑶办事灵活,上面帆过得,下面舵过得,只要你不打歪,不去招惹她,她还肯帮助人。至于有些事嘛……那也不能全怪她,台面上说话难──这些你香姐哪能不知道?” 黄大香当然明白这明有所指,暗有所比的话。她也认为龚淑瑶处事比张炳卿乖巧灵活,张炳卿说话不拐弯,见人不观颜色,待人没有小心眼,算不得厉害人。但这怎么让李墨霞觉得是不通情达理了?真怪!黄大香说:“墨霞,你今天是来与我说是论非么?那你说说,为什么政府非得把满镇子的事交给个女人不可?” “呀,你怎么也看不起女人来了?精明能干的女人当家理事弄个人兴财旺的不是很多嘛!我看让淑瑶管着这个小镇子,说不定她那本事还使不完呢。香姐──”李墨霞为了增强这话的说服力,竟设想着说,“别说淑瑶,我看这镇长如果要让你来当,那也不见得比哪个男人差,只要上头有人支持就行,这你不相信么?” “让我来当镇长?你真有必要来挖苦我么……”黄大香开始一愣,随后也笑了起来,这不过是李墨霞顺便拿她作个比方,可黄大香那话的意思并不是说女人一定没有能耐,“你让我当镇长,我便来来巴结你好了,可那也没有什么用呀,我是说,如果一个女人办事在背后还一定得傍着个男人,那也是作孽……” “这——”李墨霞肯定黄大香是相信了那些关于龚淑瑶与林大块勾搭的传闻,“香姐,有些话你可别相信,也别传,那很可能是些故意作贱女人的话呢!” 黄大香真不明白李墨霞今天的来意,难道她是给龚淑瑶来做说客?何必呢!听着这话,很像是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人,她琢磨了好一阵,觉得不如把话说个明白:“墨霞,你知道我不知书,不识礼,可我并不喜欢在背地里论人长短,也不想去管是不是有谁在作贱谁的事。别人爱如何便如何!但自古都说借势欺人使不得,为人处世得讲个正道,如果存心不良,别人不作贱她,也是她自己作贱自己呢!我这话只是跟你说说该不要紧吧,你能当我要得罪她当镇长的?” “我扯远了!”李墨霞见黄大香的态度变得认真起来,连忙说,“我们姐妹说话不用多心──我是为石贤的事才说这些的。” “石贤怎么了?”黄大香这才一惊,她最担心的是儿子在外招惹祸端,“我知道这孩子的心性,他又是多嘴多事了么──这太让你这当老师的操心了。” 果然是,李墨霞便把石贤画漫画的事向黄大香详细说了。并进一步挑明了这件事的利害,龚淑瑶是第一次以镇长的身份向毕业班学生作报告,以后学生升学就业都少不得要镇政府签上个意见。龚淑瑶虽然没有见到那张漫画,却注意到了彭石贤的表现。离开学校时,她问了一些学生的情况,东扯西拉之间,她几次提及了黄大香待人处世的贤惠,也夸赞了石贤的聪明,还点名让彭石贤星期日去镇上协助宣传工作,这是在表明她对彭家人怀着善意,可也是暗示彭家人对她不要产生误解。李墨霞说:“既然龚镇长这样,香姐你也该好好跟石贤说说,小孩子毕竟稚气未脱,做事少思考,说话没遮掩,这些……你香姐会比我更加明白!” “唉,平时我怎么会不提醒他?”黄大香明白李墨霞的关照之心,自己心向着张家人,龚淑瑶不会不知道,她可以不忧虑,但不能不害怕是孩子涉入这种诡谲莫测的世情风险,她总想象老母鸡用翅膀遮护小鸡一样管住孩子,可儿子偏偏不听话,“这孩子真糊涂,生性偏又那么倔犟。墨霞,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李墨霞见问,便说:“这事我已经给遮掩过去了,只是往后得注意些。跟孩子说话,还是家长比老师能说得明透些,你一定得让石贤星期天去镇上才好。” 实在的情形是,李墨霞放学时已经向彭石贤转告了镇长让他去镇上协助宣传工作的事,但彭石贤很不乐意,还搬出大道理来抵挡,拒不接受任务,弄得李老师很不好说话。现在,黄大香拿着这件事也十分地为难,她可以说儿子冒失莽撞,却不能说自己不是怯懦软弱:她可以说儿子在毕业升学时得罪镇长很糊涂,不聪明,却又不能说让儿子势利行事很聪明,不糊涂。她向来希望儿子正直为人,现在又要违心教子,这真让她成了个卖矛又卖盾的人。所以黄大香一开始就感到理不直,气不壮,话越说越疲软,儿子则只是简单地回答:“妈,你就别管我这些事吧!”或者:“现在不是旧社会,你害怕些什么呀?”最后,儿子竟不耐烦地:“别再说了好么!我不想听,我得准备明天上左青石写生的事。” “镇长开了口,让你去搞宣传工作,不去不好呢——”黄大香越说越往后退,简直带着些央求的口气了,“李老师关心着你,你就别让妈不好回李老师的话,我说,你就听妈这一次吧!” 儿子却无动于衷,竟爬上床去睡下了。 今天,黄大香见儿子起了床,忙着洗刷弄饭,看他那样子是不会改变去左青石画画的主意了。她忧虑着,却不想再说勉强儿子的话──说也无用。同时,她想到,龚淑瑶让石贤去镇上只不过是哄弄人,如果她要问及一些旁的事情,石贤又这么执拗,不肯随顺,真去了镇上还不见得是件好事。 “妈,我得走了。”彭石贤拿起申先生亲手为他做的那块写生板出了门,又回头喊,“申先生说,我们中午会在野地里做饭吃,你就别等着我吧。” “好,好……妈还没给你炒点好菜呢!”母亲只得答应着,又追着把石贤送出门外十来丈地,谁让他是自己的儿子呢! “不用啦!”儿子已经走远了。 彭石贤对图画产生兴趣只是近半年来的事。读小学低年级的时候,他也喜欢过一阵。当时,全班只有申学慈有支红铅笔和一本图画本,彭石贤见了十分羡慕,后来,枣秀姨送给了他一支红蓝铅笔,他又用花生向李超兰换来了一本花草虫鱼的画本,在临摹了几张花鸟画之后,因无人指导,无人鼓励,他的兴趣消失了。不久,便把这画画的事与红蓝铅笔一块丢失了。直到上学期的寒假里,有一天,他与伙伴们在野地里打雪仗,玩累了,玩厌了之后,有人提出来堆雪人,申学慈说:“那还不如去大后山看梅花,这时节正盛开着呢。”彭石贤与其他几个同学却根本不相信冬天也会有开花的事。申学慈又说,他父亲去年就领他去那里欣赏过雪地里寒梅盛开的景象,真是美丽极了,一点也不骗人!其他同学嫌路远,彭石贤则决心去看个究竟,便与申学慈以打十下手心为赌注,拉着他朝大后山直跑。他们从冰封雪冻的原野上穿插过去,一路说笑,一路追逐,好几里路跑下来,两人的身上都发热出汗了。到了大后山的近前,他们才放慢脚步,沿着山涧边的小路朝山口里走。溪涧已经没有了叮叮咚咚的水声,积雪把对岸的树枝压弯下来,象拱桥似的搭到溪涧的这一边,伸手便可以抓到树梢,申学慈一路上不忘提醒彭石贤:“小心,别滑倒掉进山涧里去了!” 他们来到了山路上,一片冰天雪地,申学慈记不清去年见过的那些梅树在哪里,怎么也找不到梅花。他无可奈何地说:“石贤,你就打我十下手心好了,可我真不是骗你呀!”彭石贤说:“那我们就再往山上走吧!”于是,他们两人又沿着山路上了好些石级,翻过一个山坳,见到山涧那边的石壁腰间悬着一户人家,门前开凿出一条之字形的石级落向山涧底下。申学慈记起来,父亲曾带他去那户人家歇息过,并收购到了一些皮货,梅树就该在这附近。正好这时有两只黄毛狗追着主人从屋里出来,那大概是去捕猎,申学慈隔着山涧大声喊着:“老伯伯,这儿的梅花开过了吗?” “梅花?那不是!”对岸的老伯用手向前挥了一下,又指向山那边,“刚才有人朝山梁那边去了,那儿到处有梅树,正开着花。” 真是,就在前面的山崖上,有一株梅树正开着朵朵白花,从远处看,在这琼崖玉树的山野里,一点儿也不显眼,只是在走近了时才能见到它的生气:就像是玉石上的浮雕,银缎上的隐纹图案,显得十分和谐安逸而又生意盎然。人从下向上望去,还有好几枝梅花斜落在山外天空的银灰色背景上,那更象是水府天宫里的景象。 “快看,还有红梅!”彭石贤又发现沿着山崖向上的地方立着一株,接着又发现了两株,三株……其中一些还开着浅红带白的花朵。这给两个孩子增添了无限的欣喜。他们不怕天冻地滑又爬了一段山路,见到前面的山梁更陡了,路也更滑,才停下脚步休息。申学慈告诉彭石贤,他父母亲都喜爱梅花,现在,他母亲的病好多了,前几天还说过要到野外来看一看,准备作几幅画。彭石贤说,那为什么不来画这梅花?真美!于是,学慈又说到以前那位曾经教过他们历史与音乐的倪老师,在昨天给他们家领来了一位远方的客人,那是他父亲以前的学生,现在却成了倪老师的老师了。正在这时,从山梁那边传来了人声,一听,还是在朗诵一首诗歌: …… 梅花开了, 开在这偏远僻静的山林: 你红唇白齿, 果真是预告了未来世界的温馨, 抑或,只是个芳香清凉的美梦? 梅花开了,开在这冰封雪积的崖顶:你探身远眺,是依然在牵念你深深爱着的人? 或许,只是在观看过眼的风云! 彭石贤与申学慈寻声爬上了山梁,只见对面的山坡上盛开着一片艳丽的红梅。在梅林里站立着一位身披黑色风衣,系着米黄色围巾,满头秀发的女人,近旁还有两个女人走动。申学慈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她母亲与客人们也来到了这里! 两个孩子高兴得边叫边喊,他们从山梁的积雪上滑下去,与这些人汇聚到了一处。 第18章 榫头2 那位诗歌朗诵者不是别人,正是倪老师。她离开小镇一年多了,这次是回小镇度假。彭石贤眼见着这位神采飞扬,风度翩翩的还俗尼姑,那变化之大,让他在心里吃了一惊: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位给他寄过名的女菩萨!随她而来的一位大学教授,以前与学慈的母亲同过学,她这次是特意为寻访申家人而来。彭石贤与她们一道观赏了这里的景色之后,又兴高采烈地跟随着她们一道去了申家,从谈话中听到,就在不久前,学慈的母亲收到老同学的来信,很受鼓舞,心情好了许多,今天她是特地到野外来观赏雪景,并作了好几幅写生画。她们一路上商量着该如何动员申先生去外地参加工作。学慈母亲作的几幅素描,只用极简洁的几根线条,便把风雪中的人物画得栩栩如生,这让彭石贤倍感神奇,震惊得心悦诚服。来到申家,申先生在大家的一再要求下也画出来一张咏梅图,这是彭石贤第一次见他正式作画。以前,石贤只去过申家两三次,申先生光顾着忙他那硝制皮革之类的活计,学慈妈则老瞅着人发笑,那样子让人见着还不知如何是好。想不到他们原来真是些了不起的画家教授。当申先生在咏梅图上题写下了倪老师朗诵过的那首诗时,彭石贤敏感地联想到长眠在大后山的那位革命的传奇人物姚太如,他就埋葬在那片梅林后面的山坡上。他曾听炳哥说起过姚太如与倪老师的恋爱故事,顿时便觉得这纸上的梅花也充满了生气,具有了性格。彭石贤的内心激动不已,他有着一颗极感领受艺术情景的心灵。 从这以后,彭石贤对图画产生了真正的兴趣,并有幸得到学慈父母的指教,因为,那次以后,申先生又拿起弃置多年的画笔作画了。 黄大香连在养鸟之类的事情上也不肯委屈儿子的心性,对儿子学画自然支持,见到他画画的进步更是高兴,虽然,她只是把画画当作一种谋生的技艺,就如她给别人刺绣一样。 让她万万料想不到的是,这画画本是件很正经的事,现在,儿子画画竟然画出麻烦来了!于是,她想到了申先生的为人处世。 近年来,申家女人的病情有了些缓解,有时,申先生偶尔也陪她上黄大香家来坐一坐。他们都没有多少言语,更不愿与人争论,甚至遇上姜圣初之流当面称他们为“现世宝”、“老古器”,申先生也不生气,只与他那女人相视一笑,说声“是吗”就完了事。这家人过日子不只是穷愁潦倒,也有些荒诞怪异,连生火做饭都成了天大的难事,要么弄得满屋子烟,要么三五天不见个火星星,那吃喝常常是饱一顿,饥一顿,生一顿,熟一顿:那穿戴越发变得土不土,洋不洋,甚至四季不分。他们遇事又不肯求人,宁愿锅子破了用脸盆煮饭,水桶坏了用壶子提水,轻易不向别人说个“借”字。这些就不只是女人生病,男人忙不过来的事了,少不得要被人笑话嘲讽。黄大香则同情他们的难处:读书人落难,一时间如何耐得这等贫贱,入得这种乡俗呢!自从石贤开始向申先生学画,这两家人的交往就越来越密切。黄大香见到了申家人心地的纯净,他们从不亏负人。学慈则更招黄大香的喜爱,说他简直如佛前童子一般。她为儿子有这个好伙伴高兴,很希望石贤也能如学慈一样文质彬彬。同时,黄大香对读书人的情趣也能够给予理解。比如这画画的事,申先生要领儿子上左青石去,还说得带上饭食去野餐,这不是些贪玩的事么?不过,也不算怪,黄大香还记得小时候曾见过私塾先生每逢中秋或重阳,总是提着些酒食上东山上去登高赏月,吟诗放歌的情景,想来那一定是读书人自得其乐的事。可惜她这一辈子没有这种闲情逸趣,玩不到这些事情上去,可儿子能跟读书人一道,她也感到舒心畅意。想到这些,黄大香又觉得今天早上没能给儿子安排点好饭食上左青石不免有些后悔,真该给儿子煎上几个鸡蛋什么的才好,这会儿该是石贤与申家人一起野餐的时候了,光带些剩菜冷饭不会让儿子感到难堪么!申家人知书识礼,却也有些事情让黄大香捉摸不透。就在前些天,申家女人特意邀黄大香去她家吃水饺,这种北方食品南方人不多见,大概这是申家女人喜欢吃而又能作得出来的东西吧,味道确实不错。这天申家女人的情绪特别好,上午,她随申先生去了一趟大后山回来,便向黄大香说起那里的山光水色如何优美,那里的民情风俗如何古朴感人,同时也说到了她与申先生在那飞瀑下的碧水深潭里痛痛快快洗澡的情形,接着便拿出一叠图画来,其中有好些张竟画着她扭腰歪脖的怪模样,还说她最喜欢的是光着身子半躺在飞瀑下的大石头上侧身嬉水的那一张。黄大香听着不免纳闷:看样子这女人并不像发病,可怎么把这种画拿出来给人看呢?而且,申先生也不该这么画呀!当时黄大香吃惊得没能吐出一言半语来。后来,她曾向李墨霞说起这桩趣事,但李墨霞也只能补充些如画院里就有专门的裸体模特之类的事例,以多见不怪来说服这少见多怪。但黄大香心里的疑团始终没有解开,最后只得一笑,算是找到了一种解释:“难怪他们以前命都不顾,原来是亲热得成了这么个样子!” 申先生实在是个好人,但骨子里却藏着一种别人不易见到的傲性。青石庵那位尼姑,自从还俗当了老师之后,就与申家女人要好,对申先生也很敬重,曾多次劝说他该去寻一份工作。那一次她邀来一位女教授帮着动员,申先生总算同意去当画家教授了。当时,为了这事她与那教授还特意去拜访了龚镇长,讲了申先生作的画如何如何了不得。龚淑瑶听了满口答应给予支持,申先生便重新捡起那支荒废了多年的画笔。只是,据说当时龚淑瑶曾高兴地说过一句随口话:“既然他给人画像有那么神,到时也让他给我画一张吧!”当教授把这话转告给申先生时,申先生只在鼻孔里哼了一声,脸就拉长了。有关这一类的事情,黄大香也还见到过一些。平时,申先生对身边的事情多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连群众大会也从不去参加,对分田地,划成份这样的大事都听之任之。结果,土改没带给他一点好处,而政府让他去教书,他还不很情愿,别人猜不透他这心情,他自己也从不与人说,那次,镇政府要办个展览会,龚淑瑶让申先生去作几幅画,他紧板着脸孔,冷泠冰冰地回绝了。黄大香想,申先生流落到这个穷乡僻壤来实在愁苦够了,现在听说他们要去当画家教授,这当然好,可是,他的那种脾性却很难说不碍事呢! 对于申先生这种傲性,象龚镇长一样的人当然容忍不得。不就是么,前天,为申先生不肯给展览会作画的事,龚淑瑶让人把他叫到镇上去训斥了一顿,说他不满政府。申先生回来时,虽然一声未吭,脸上却是一付全然不屑的神色。就是前天晚上,他对石贤说,我真该领你去趟左青石了。黄大香想,申先生对镇长肯定不信不服,那么,让石贤去跟申先生学画,这是否也有不妥?申先生那傲性会不会由学画的事传给石贤?然而,申学慈可从来就是个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孩子,并不见有这傲性呀!看来,石贤画画惹上了麻烦,这事怎么说也只能怪他的秉性难移,自小过分地娇惯了他,如果要怪责到申先生名上,那只能说是怨人不在理上了。 时间己经过了正午,彭石贤还没有从左青石回来,他今天没去镇上应差的事,又只能由黄大香替儿子担待了。 这时,李墨霞老师正好上黄大香家里来了,黄大香连忙起身相迎,随即又去倒茶,一边说:“墨霞,我没能让石贤去镇上呢,你说我糊涂不糊涂,竟忘了把这紧要事跟他说!” “不会吧?”李墨霞进了屋,笑着说,“香姐怎么会糊涂到把儿子的事也给忘了呢。” “你能不知道我的糊涂么?”黄大香递上茶去,把李墨霞老师让到竹椅上一坐下,她明知自己这话哄不过人,却仍然说:“你上真不知道!遇上糊涂的时候我可比谁都糊涂。石贤跟申先生去左青石画画,连饭也没回家吃,拿他没一点办法。这孩子一旦迷上好玩的事,便是天塌下来也不管了,谁也别想改变他的主意。” “谁都知道你有个宝贝儿子!”李墨霞清楚黄大香的心理,她几分高兴地告诉黄大香,“这事你就别担心吧,我已经找人替下了石贤,镇长也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往后注意点就是了。” “这又多亏了你当老师的操心呢!”黄大香十分感激。 李墨霞脸色开朗,心情也特别轻快似的,黄大香注意到她换上了一件浅红色的春秋衫,这可能是她自己动手用学生时代那件旗袍改制而成的。站着或坐着看上去很是跟身得体,只是她比当学生的时候已经胖了好些,刚才进屋快步走动时,那腰肢间流动的曲线便显现出来,这在人扪看来,恐怕又可以说有点大小姐的“妖气”了。 她今天确实带来了一个让人高兴的大好的消息,“香姐,我在县中学的那位同学来信了,如果石贤考上了县中学,他一定会尽心替你照顾好的,这人说话实在,教书也一定会不错的。” “这可真是件大好事。”黄大香是指李墨霞终于与她那位姓仇的老同学联系上了,当然,她也为儿子往后能有人关照而高兴,“这该如何让我谢你呢!” “香姐,你就别说这话了吧,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便拿这件事情来说,真正能知心察意、体谅我的人也只有你啊──”李墨霞是有感而发的,“就连我家青妹都不能够这样……” “还是该说你们今生前世有缘,半生翻来覆去,终归又走到了一起,这真是得来不易,人在世上,就这情字难得,缘字难了。”黄大香见李墨霞容光焕发的样子,也为她高兴。不过,她又说,“拿主意的是你自己,旁人只不过是凭心说句话,对与不对还很难说呢。” 李墨霞在这小镇上真是没有个倾吐心曲的好去处。一个快三十岁的女人,离了婚,儿子又在省城读书,身旁别无亲人,工作之余便是形影相吊。她打听到仇道民在县中学教书,也了解到了他遭遇过的种种挫折和不幸,但她一直没有去信联系,因为当了官的妹妹李青霞对姐姐与仇道民的那一段旧情该如何发展,抱着与早年迥然相异的态度,她认为仇道民太迂太憨,今后再不可能有什么大的起色,她主张姐姐当机立断,割舍前情,另寻去向。李墨霞不能说妹妹不是为她打算,仇道民的迂与憨也并非不是事实,要不,他有德有才,也不至于弄到如此落寞的地步,此刻去委身于他似非明智之举。然而,人的感情与理智常相矛盾,李墨霞无法摆脱仇道民留在她心中的影像,相反,那梦牵魂绕的相思之苦却日见其重,苦闷之中,李墨霞便把这心事与黄大香说了。黄大香非亲非故,按说也不便为她做主,但她了解这件事情前后的一些曲折,就坦诚地说了自己的看法:“婚姻大事恐怕只有自己才看得清,见得明,也担当得起。如果你们本来无情无义,现在自然不该提起这些话来,可你们一路来的颠簸劫难不就是为着这生死情缘的难抛难舍么?既是这样,你又何必听别人主张?至于往后的事,那也难说谁一定算计得准,祸福旦夕是一说,天塌地陷不变心也是一说,这就全看你自己如何决断了。”李墨霞从这话悟到,自己从离婚到参加工作,这许多年来追求的不正是一种独立自主的人格么?现在,有什么必要再让婚姻沾上世俗的气息呢?而且,仇道民现在也还是在教书,不能说这就是委屈了自己。当时,黄大香请李墨霞为石贤向仇道民写封拜托信,这显然也有促成他们尽快取得联系的用意。 昨天,李墨霞终于收到了仇道民的来信,信中说,他非常感激李墨霞至今没有忘记他,这让他好些天不能平静,以致拖延了回信,但信中流露出来的情绪却非常消沉,他说,过去是一个梦,未来仍是一个谜:沉默使人痛苦,诉说更叫人难堪,他们之间的事不如忘却为好,他完全承认了自己的迂和憨。李墨霞从信中感觉到一种沉重,也感受到一分赤诚,这还是留在她心目中的那个仇道民。经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的激动,李墨霞今天一早就去镇政府找龚淑瑶,刚离开那里又上了黄大香家。此时,她感叹地说:“唉,如果我去年听龚叔瑶的话去上了大学便好!” 事情是这样:去年,倪老师向领导提出请求报考大学的申请报告,办事处兼管文教工作的龚淑瑶了解到倪老师对她心怀不满,说她管闲事太多,甚至还对人说,在龚淑瑶手下难得安宁,那言外之意是讨厌龚淑瑶拿她的婚姻去做人情。恰在这时,上级分下来一个保送进修的名额,龚淑瑶不愿把这名额就这么给了倪老师,便多次动员李墨霞去上大学,但当时李墨霞的孩子还在身边读书,脱不开身,而倪老师又得到张炳卿的帮助终于成行了。现在,李墨霞想起这件事情来很有些后悔,特别是当她收到仇道民的来信时,马上联想到,如果自己有着高一级的学历,她就可以申请调进县中学去。刚才,她去镇上向龚淑瑶说起这件事情,还期待有某种意外的补救办法。龚淑瑶两手一摊,仅是为她深深叹息:“我的墨姐老师,你当时偏不听我的劝告,不然,要进县中学也只用我跟银花说句话,可现在难办了!” 姜银花当然不可能有这种能耐,可她当组织部部长的丈夫则确实只用龚淑瑶去说一句话,只是她的一句话也不是容易得到的,倪老师考大学办理手续时就几经周折。于是,这两个女人的谈话又回到了石贤的事情上,她们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像龚淑瑶这种衣食住行无所不管的父母官,真是得罪不起,只是李墨霞的话带着一些警示,而黄大香的话则流露出某种忧虑。 正在这个时候,彭石贤满头大汗,胸前抱着一个大木框进屋来了:“申先生送给我一幅大画──妈,李老师──他这画作了一个多月,现在还不让我看,说只少也得过十年之后才行──这画该收到什么地方好呢,可不能损坏了啊,妈!”彭石贤手上那个大木框上绷着布,画面真被一块兰布覆盖着。 “等会儿妈给你找个好地方──李老师来了,你快坐下来吧!”黄大香接过儿子手上的画,见那盖着画面的蓝布上还压了钉子,便对李墨霞说:“还真不让人揭开看呢,像什么金贵物品……” “这不是金贵不金贵的事!”彭石贤说,“真正的艺术作品是无价的,它表现出大自然的美,表达着人性的良知与善意,绝不作金钱与权力的奴仆──这话是申先生今天说的。” 申先生果然跟石贤说了这些话呢!黄大香不知道这话错不错,可它正是申先生性情的表露,黄大香不觉默然了。 “你们今天画了许多写生画吧?”李墨霞问彭石贤。 “没有,今天我们一张画也没画。”彭石贤与申家人在左青石的山头上玩了半天,此时他仍像在梦境之中,“我们玩得特别的高兴,与申先生一样,差点要发疯了!” “怎么叫玩得发疯……”黄大香觉得儿子的话说得不妥,“申先生不是特意领你去作画吗?” “以前,申先生说,没有哪里的风景比左青石更好,答应一定领我们去作画,可今天,申先生说他永远也不会作画了!还说弄艺术是下地狱的事,只有大智大勇的人才可以。他让我以后也千万别搞艺术。”彭石贤有些疑惑不解,“申先生也胆小怕事么?” “申先生说往后再不会教你画画了?”李墨霞问。 “他知道了我画漫画的事,说再教我作画会是罪过。”彭石贤说,“可是,我那漫画不是他让我画的呀!今天他把所有的画、画笔、画纸全都烧掉了,还把给我作的那块写生板也扔进了火里……” 上午,在攀登左青石的山路上,申先生背着他平时收购皮货用的那个大袋子,很沉,两个孩子根本帮不上忙,申先生让学慈与石贤比赛,看谁先爬上左青石,他与学慈妈就远远地落在后面了。两个孩子紧追紧跑一阵便坐下来等待一会,一路上说说笑笑,用了近三个小时终于爬上了左青石的绝顶。歇下来时,申先生却并不像往常一样领孩子们去选择景点,指导他们取景作画,而是叫他们去拾取些干柴来,说越多越好。随后,申先生携着学慈的母亲去到了左青石那块凌空欲飞的悬崖边上,如果不是见到他们相互依偎着,指点比划着,显得亲亲密密的话,还让人担心他们会不会从那里跳下去呢! 他们在山崖边眺望了很久很久,回身过来时,石贤与学慈已经拾来了很多的干柴,他们一块生起了火,今天,申家人带来了好些食物,申先生还从大袋子里取出一包瘦肉来,却忘了带盐,但用树叶包上投入火里烧着吃,或者用树枝戳上在火上烤着吃,那味道还不错。开始,申先生边吃边喝点酒,慢慢儿地。后来,学慈妈也要过酒来,他们便大口大口地喝上了。申先生的话也越说越多起来,他滔滔不绝地讲起那些外国的神话故事,讲起那些艺术流派,还用外语背诵出好些诗来。如但丁的《神曲》之类,这一切,彭石贤一点不明白,经过申先生的解释,也只能弄个似懂非懂,但他能感受到申先生十分兴奋的情绪,他真像疯狂了一般,后来当他烧画的时候,还与学慈妈一边烧、一边笑、一边唱、一边跳,连两个孩子也都随他们一道狂呼乱叫,大家玩了个痛快,一直玩得都累倒了才想到下山回家。 “申先生说,画画不如收皮货干净……人只有回归到大自然中去才可能摈弃尘俗,留得住本性。”这时,彭石贤从那个超脱奔放的情景里出来,不免感到有些茫然,“在回家的路上,申先生却一句话也不说了,只有学慈妈叨念着:好了,这教授梦该醒了,明天收皮货去吧,还是收皮货好!她那脸上挂着笑,眼睛却发直,该不会是又要发病了吧?” “可别是那样才好呢!申家人定是憋闷得慌才去野地里撒气的。”黄大香听儿子这么一说,马上理解到,当官的把人呼来唤去,随意摔打,当个器物使用,那些有本事,有骨性的人如何肯服?而这个龚淑瑶连对小孩也多有计较,她对申先生去外地工作的事恐怕不会高抬贵手了,“申家人真可怜——墨霞,你说这些读书人何苦要把自己弄到这步田地呢?” “不是有句龙游浅水……的话么?”李墨霞也不胜感慨地说,“但他那套回归自然,追寻本性的想法哪能行得通呢?这次龚镇长让他去作画,他干脆说他只识得皮货的好歹,对于其他的事情,还不如一个瞎子聋子,这话也是难听,如果一个人过分地执拗,许多的事也就怪不上别人呢!” 因为石贤在座,黄大香并不想提起这些话来,李墨霞却希望能借此警戒石贤,便把她刚才去镇上时,听龚淑瑶说的一番话搬了出来:龚镇长对申先生当然要十分的不满了,说他既然只识得皮货那就让他去收皮货好了,不听政府的安排,那还让人来求我开什么介绍信!谁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至少得算个落后分子,政府不要这种人!“ 龚淑瑶现在己经习惯了用这种方式宣称她就是政府,彭石贤听李老师说话时一直侧转着头,红着眼,绷紧着脸,这时,他突然愤然而起:“她这是耍威风,我就知道龚淑瑶是这种人!”他望了母亲与李老师一眼,便起身朝外走,“可当领导是为人民服务的……” “你去哪里?回来!”黄大香慌忙叫住儿子。彭石贤回过身来,却站在门边不肯移动脚步了,红着一双眼睛,对母亲的阻拦表现得很不服气,黄大香见这情景,只得缓和了口气,“你一个小孩子想要怎么样呢?” “新社会容不得旧作风。”彭石贤不顾及母亲的阻拦,也无视李老师在场,说,“我去申先生家,你们别管我吧!” 彭石贤掉头走了。黄大香好一阵呆坐,她叹了口气,抱歉地对李墨霞说:“这孩子让我惯坏了,他不服管教,还很不耐烦似的,真拿他没有个办法了!” 李墨霞坐在一旁,她察觉到了黄大香在这件事情上,也有一些不愿威逼儿子的心理,便宽解地说:“小孩子全无个性也不见得是好,有些事情往后他会逐渐明白的,再说,石贤去了申先生那里,无论如何,申先生也不会让个小孩子去做傻事,你就放心吧。” 这倒是,申先生确实是那种自己常常犯傻,却叫别人不去犯傻,自己不能随时顺势,却又能劝别人去委曲求全的人,申学慈就是在他这种心态下教导出来的。 “唉,这孩子是亏在没有一个能够管教得他下的爹么?他是该挨板子的,可我一直没肯打他……”黄大香忧心忡忡,但她对这件事再不放心也无计可施,最后只得丢落在一旁。她无奈地拿起儿子留下来的那一幅大画,“这画该往哪儿塞呢,还说损坏不得,往后也不知道这孩子能有多少东西要让我收来捡去的。” 黄大香并不看重这幅图画,李墨霞却有些好奇:“你就揭开看看吧,申先生把所有的画都烧了,怎么就会留下这幅画送人?” 黄大香也觉得有些奇怪,便把画递给了李墨霞。她们取下来几颗并未压紧的小铁钉,揭开罩在画面上的蓝布,出现的是一幅颇具象征意义的图景: 油画的近处是一段河面。河沿上长跪着一个头发飘散的女人。女人的右后方是一颗参天的绿树,女人仰望着左前方远处的天空:那几笔青褐的色块是遥望左青石时见到的山影:青石旁悬着一个不太大、不太园的球体,那是早晨尚未破雾的太阳。河道从画外的左侧回流至画面的中央,河中有两个嬉水的孩子:河水闪着银光成之字形,经过一片绿茵茵的草地流向画面的纵深极处,画图的上方则是迷蒙连绵的峰峦叠上云天。 油画的标题叫《生命流》。 画面上的人物全是裸体的。油画采用了夸张变形的手法。那女人的眼眶连在一起,两只眼角交叠,眼球靠紧,更显出眼神的深邃、蕴蓄与幽冥:女人的乳房同样被夸张,显得浑圆、饱满而且温润:那两个孩子是一男一女,天真活泼而又稚气无邪。 黄大香不能完全理解这油画的深意,但她从那女人的身姿与神态也体验到了一种共通的人性人情:她们都对上天和神灵有着虔诚的敬畏,对命运有着同样多的祈求和向往,对子女也一样怀着深切的忧虑、期待和挚爱! 黄大香久久地凝视着画面,眼里闪现出明亮的神光来,她深感疑惑地问李墨霞:“图画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能让人心跳心慌的……” 李墨霞同样沉浸在画面传达出来的艺术氛围之中,她在体会着、猜测着:“画家大概是感受到生命的演绎有如一条长河吧?那未,母亲的乳汁就该是这生命之流的源头了,它同时也应当是象征了前人劳动创造与品性修炼的成果。正是由于人类一代又一代的累积与汇聚,继承与发扬,这才成就了这江流的永恒不息,画家是在告诉人们:生命的伟大意义只在于此了!” 然而,艺术作品的内涵却不是能够由谁来解说得了的。艺术的创造与欣赏是一种心灵的感应,如果这幅画已经强烈地震撼了黄大香,启发了她对命运的思索,或者,这幅画今后还可能对彭石贤和其他的人也产生感染的力量,那么,它就算是没有枉费画家的一片心机。申先生把它赠给石贤母子,这足以证明他们之间心灵的相通,对这个世界有着某些共同的感应和体验。 如此看来,油画的作者并没有能够真正地超脱尘俗,仅仅是画家的曲折经历让他感触到,至少在十年之内,生活在紧张中的小镇人尚不需要这种艺术作品,甚至还容不得它的作者。彭石贤今后要走的路也同样会充满险情,左青石的风土人情养育了他,也赋予了他们这一代人新的历史使命。但是,也别为他们过多地忧虑吧,人类的希望永远寄托在后来人身上,因为只有年青人才据有未来。他们那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敢进取精神正是一种天性,我们可以相信历史绝对的公正无私:当左青石的人们一代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