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婚》 第一章 邹小梦和我的结合实在是出于各自的无奈,也就是说,她认为和我在一起,很无奈,而我认为我更无奈。坦白来说,当主持婚礼的人问我:你愿意娶邹小梦为妻吗?我一边高声应着:愿意,一边想:不愿意又能怎么着? 邹小梦是我的同事,我们都在一所成人学校里教学。我在英语系教英语,她在历史系教历史。 在和邹小梦谈婚论嫁之前,我和李昕在济南化工学院整整谈了四年恋爱。李昕是菏泽人,模样清秀,被公认为我们那一届英语系的系花,我们这对苦命的鸳鸯最后的结果却是劳燕分飞,而分手的原因也很俗套。大四时我们相约报考山东大学的研究生,结果我们的成绩都不是很好,李昕被调剂到了四川师范大学,我连被调剂的机会都没有,毕业后便留在济南, 应聘到现在的这所成人院校当老师,因为她的父母强烈反对,我们没有在一起。 2002年,我毕业后的第一个暑假,和李昕一起回了她老家一趟。我清楚的记得李昕的妈趁我上茅房尿尿的空当,对她闺女说:“你现在是研究生了,咱总不能和个本科生在一起吧?一个在成都,一个在济南,离别三年,你敢说感情不会变?你妈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还不懂这点事儿?”老太太虽然年过半百,口齿却极为伶俐,连续三个反问句把李昕问得哑口无言,我在窗外听着也不寒而栗。 以前我看过许多的小说,里面说因为父母的反对或是这种那种的原因两个相爱的人最终不能在一起,我当时认为那都是编剧瞎扯淡,当现实的悲剧真切的发生在我身上时,我却搞不明白这是谁在扯蛋。 李昕娘当着她左邻右舍的面对我说:“如果你现在能拿五十万块钱来,我二话不说,俺闺女你立马领走。”一句话显出她的大度和通情达理,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我当时的态势就像刚刚挺立起来的小鸡鸡当头挨了一闷棍,蔫了。五十万对于一个刚刚毕业家境贫寒的农村孩子来说确实是天文数字了,我实在不愿意和她争论,毕竟她是李昕的亲妈,如果和她扯破脸皮,必然会给我和李昕这段近乎完美的感情添上尴尬的结局。 我和李昕上大学那阵子,学校里管的松,而且课程也不是很多,我们便在学校的南门口租了一间房子,是那种很破旧的筒子楼,一个月才60块钱。房间里摆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剩下的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书。平常没课的时候我们便在自己小小的窝里过着轻松的日子,我们校园里挂着一白色底子红色字体的标语牌,上面用词不甚文雅,却铿锵有力:“校园内禁止性交。”所以同居了多年,李昕还是处女,而我也还是老处男。 只是有一次的晚上,我们在床上相互拥着,抚摸到兴奋处,我按耐不住,问李昕:做那会儿事吧?李昕正躺在床上,洁白的上身裸露着,下身只穿了一个小裤头儿,已经让我扯得变形。李昕点了点头,说,赶紧的。我当时不知是哪根筋出了毛病,便下床到处找避孕套,找了好半天没有找到,便打消了违反学校规定的念头,脱光光搂着李昕就睡觉了。第二天李昕说背痛,我问怎么了,她很生气,反问:“你说怎么了?” 从那以后,我们两个在床上即便是欲火难耐,一想到校园里荷花路拐角处那个“校园内禁止性交”的牌子,都会很自觉的把自己的工具收回去。于是那会事儿一拖再拖,一直拖到我们要分手。 我和李昕的诀别是在一个叫“圆缘园”的咖啡馆里,那天,李昕给我打电话说:“我明天就要去成都了,我们一块儿坐坐吧。”我同意了,我们决定用这个方式为我们这段四年的恋情划个句号。 这是一个初秋的下午,已经开始有叶子从树上落下来,预示着分手会很顺利。太阳昏昏的在西边的天上照着,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外,人们铁青着脸行色匆匆,咖啡厅内人不是很多,三三两两的坐着,小声地说着话,一个三十来岁风韵犹存的女人在大厅里一边伸着懒腰,一边看电视,惹得一个五十来岁老板模样的男人一个劲儿盯着她的屁股看。 进了包间,我和李昕相对坐着,服务员端上来的茶我们碰都没碰,我仔细的打量着李昕,她也同样打量着我,仿佛要把对方脸上的每一根汗毛都要数清楚。小时候老妈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个神仙能够用手里的绣花针把太阳挡住,这样时间就可以永远停驻在那一刻。如果真的有神仙的话该多好,可以求他把这一刻留住,或者,用巨大的松脂,把我们两个做成琥珀,长相厮守。 李昕看着我,先哭了,在我们相处的日子里她是很少哭的。李昕留着长长的头发,脸蛋儿白皙,给人很淑女的感觉,然而骨子里却是那种泼辣的有点像男孩子的性格,不管有什么样的事儿都能藏在心里,绝不随意发作。可是这一次,她还是忍不住了。继而我也哭了,我搂着她,偎在软软的沙发里,心里的痛像一条泥鳅在身体下翻腾,撕心裂肺般难受。李昕趴在我怀里,哭泣着说:“一龙,我真的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要是你当时也考上了研究生,或者我们从一开始就找一家济南的单位,要是我妈妈不那么固执该多好啊。” 我轻轻拍打着李昕的后背,像是在安慰一个孩子,虽然自己的心里痛得近乎麻木。 过了一会儿,李昕抬起头来,定定地说:“一龙,我们做那会儿事吧。” 我泪眼婆娑,不解的看着她,李昕开始褪去身上的衣服,我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可是在心里还是有些许别扭,因为此时此地既没有心情,也没有环境。在这个时候做爱,就好像老家那头种猪在烈日炎炎的中午头儿被赶去给人家配种。 李昕一边流泪,一边脱着自己的衣服,不一会儿她白皙的裸体便展现在我面前,想到这熟悉的体香,以后会被另外一个不知什么模样的陌生男人占有,我心里的痛仿佛要把我的心脏撕裂。 就在这个包间里,我们都有了自己的第一次,虽然中间出了几次小小的故障,最终在两个人的坚持下,模仿着a片里学来的动作要领,排除万难,终于完成了任务。 李昕走后的好几天,我都一个人游荡在济南的街头。济南的秋天很有诗意,太阳在天上懒懒的照着这座被群山环抱的小城,树上的叶子开始发黄,在水泥洞洞里蛰伏了一个夏天的人们开始像蚂蚁似的出来透气,我便拿上一大把零钱,满济南坐公交车玩,从始发站坐到终点站,然后再换一辆公交车,坐到终点站,然后再换车,如此反复,直到傍晚清冷的空气提醒我又一个白天结束了。 在公交车上或者街道上,每每碰到年轻的女孩子,我都会不自觉的看上两眼,把她们想象成自己的李昕,当发觉这些女孩子长得不如李昕漂亮时,我的心便痛到骨头里。济南的秋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红叶的香味,这种香味很容易想到《蓝色生死恋》中男女主角到天高云淡,落叶铺满地树林里的情境,景是美的,命运是悲剧性的,心情是压抑的。在太阳的照耀下,街道上仿佛一切都是昏黄色,人的心情也就渐渐熏染成了昏黄色。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摆脱不了这种失恋的痛苦,总是在不经意间会想到李昕,想到后心里便是撕心裂肺的痛。 第二章 邹小梦的爹自己开着一家酒楼,在整个济南市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和所有成功人士一样,他基本上不着家。邹小梦的娘本来是在中心医院当主任医师,后来退休了就在家歇着。我是土生土长的农家孩子,从小家里就很穷,所以事事处处都很好要强。邹小梦经常拿她的老爹来数落我,她最经常说的话就是:“你连我爸爸脚后跟上的皴都不如。”为此,我专门趁她爹不注意的时候研究了一下他的脚后跟,发现并没有皴。我怒发冲冠,邹小梦竟然用这样阴险的方式告诉我,我连并不存在得东西都不如,也就是说,我活着不如死了算了。 因此为了这句话,我气得浑身哆嗦了好几天,等到她孜孜不倦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回敬了一句:“你连厕所里屎头儿上的蛆都不如。”结果她思考了大约半分钟,一张嘴,吐了。 邹小梦最大的特点就是盛气凌人,仿佛世界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每次她看我的眼神,跟我说话的语气,我总感觉她在对我说:“看你那熊比样。”所以每次面对面,我都会我一肚子火,却无处发泄。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是用一种蜗牛一样茫然的眼神看她,任她数落,任她怎么样看不起我,我都不发一言,只是用近乎痴呆的眼神傻不隆冬的看着她,直到她猖狂到一定地步,我便站起身来,瞪着铜铃一般大的眼睛,目眦欲裂,恶狠狠的说:“鸡八。”她便像是吃了哑巴药不敢再吭一声,因为我的气势真的很吓人,仿佛要张开血盆大嘴,露出獠牙咬她。 我们的婚姻,用现在时兴的说法就是“闪婚”,我们是在我ejacte的一霎确定恋爱关系的,在这之前,我们仅仅是同事关系。对于那一刹那,我至今记忆犹新,也对此悔恨不已。 那天我们在ktv唱歌,至于唱歌的原因是这样的,平时到了周末我们同一层楼上的年轻人都会成帮结派的出去疯玩儿,慢慢的别人都有了对象,只剩下我如同一块被遗弃的抹布一样晾在一边,过了一段时间,楼上又多了一块抹布,因为邹小梦失恋了。于是在一个寂寞的周末,两块破抹布便相约出去唱歌打发寂寞。我因为这段时间总是想起李昕的娘,心情不好,便像狼嚎似的唱《浪人情歌》、《算了吧》、《痛苦的人》,唱着唱着,那块抹布就哭了,哭得一塌糊涂,我心想:不就是失恋,至于这样吗? 邹小梦哭着哭着就趴我怀里了,当时是晚上十一点四十八分,我特意看了一下表,因为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一件好事儿。抱了一会儿,我的手就不老实了,在邹小梦的身上摸来摸去,后来她就不哭了,慢慢的享受。再到后来就不耐烦了,一个人把衣服脱了,叠好,放在一边,躺下,对正在发愣的我说:“上来吧。”我便很听话的爬上去了。 活动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我终于忍不住,开始shoot,那一霎那,我想了两件事情:一。 邹小梦有可能怀上我的孩子,如果不幸言中,我的人生会变得非常惨烈;二。 如果邹小梦骑在我身上的这个丢人场景被曝光,我的光辉形象就彻底完蛋了。 完事儿后,邹小梦一脸满足的躺在沙发上,有好几次冲着我微笑,直笑得我心里发毛,生怕她坐起来跟我要小费。 邹小梦给我的感觉就是“大鹏展翅”,而我喜欢的恰恰是小鸟依人型的,两种型号根本不匹配,如果在一起日子久了,喜欢小鸟依人型的人肯定要受到大鹏鸟的欺负。所以一连几天,我都不敢理会邹小梦,我深怕她会赖着我。 可是越担心的事儿越容易发生,邹小梦像变了个人似的,脸上密密麻麻的青春疙瘩豆少了,脸色红润了,以前总是像个农村的庄稼汉一样粗声粗气的说话,现在却开始发嗲了,而且有事儿没事儿就往我宿舍跑。因为我和她的宿舍就隔了一个门儿,所以她找我很方便。每次邹小梦嗲声嗲气的跟我说话时,我都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然后用很无辜的眼神看她,竭力想让她明白:那件事不是我一个人的错。 邹小梦依旧不依不饶的缠着我,而我也依旧用很茫然的表情作为回应,直到有一天邹小梦的娘和当警察的弟弟出现在我面前。她弟弟一身崭新的警服还有别在腰里的手铐吓得我面如土色,我赶紧搀扶着老太太,说:“妈,你来了?”我看到老太太本来拉长着的脸一瞬间变成了圆圆的笑脸,像个孩子似的。 于是她老人家拉着我的手说:“我就说俺闺女眼光差不了,找这女婿不孬。” 我听到这句话的感觉就像死刑犯听到了法院的最后判决,心想我这一辈子算是栽了。就这样在老丈母娘的执意安排下,我们两个便迅速确定了关系。 其实,学校里的人都知道邹小梦以前有过男朋友,而且两个人同居了好几年,我们工作以后她男朋友还来过她宿舍几次,两个人在宿舍做那会事儿,完了把套儿就扔到窗户后面。有一次一个老头儿刚好从她窗户下经过,被飞出来的避孕套砸中,险些造成脑震荡,由此可以判断套里的东西分量不轻。和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人结婚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总感觉是捡到了一件别人扔了的破衣服,所以时常懊悔,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们的结合给周围的人带来了很大的震惊,也带来了很多饭后的谈资。我清楚地记得,办公室的小赵一看到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牵着手走路时,整个人都懵了,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动弹一步,好半天皮笑肉不笑的跟我打招呼:“啊,你们?”就好像看到我光着腚站在讲台上讲课一样出乎意料。于是平静的学校里热闹了,有人说,邹小梦那么好强,怎么就找了沈一龙这穷光蛋?也有人说,他们两个在一起,就有热闹看了。 第三章 我从小家里就很穷,想到童年,心里就不免充满了伤悲。听我妈说,我小时候有一次拉肚子,拉得眼珠都不会动弹了,家里没有什么好吃的,老妈就把院子里那只唯一的不到一斤沉的小公鸡给杀了,顿成汤喂给我。 以前家里养过一只老母羊,下了四个崽儿,小羊还没有长大,老母羊就得了病,后来就死了,小羊咩咩的偎在已经死了的老羊的奶子旁,仍然争着去吃奶,我妈在看着这些可怜的小羊,一边哭一边想,要是有一天我死了,这孩子就会和这些小羊一样可怜。从此以后我家再也没有养过羊。 我上中学的时候,一个星期的花费就是四斤八两的粮票,一顿一个四两的馒头,除此以外就是老妈给我炒的花生米和腌的咸菜,偶尔老妈会给我两块钱的零花钱,可是我知道家里穷,每次都是一分不少的拿回来。 我上初一时的一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正点着火油灯说话儿,村里的大喇叭开始喊:“沈广亮,沈广亮,赶紧到大队里缴电费。”沈广亮就是我爹,我知道为什么别人家有电我们家没有电的原因了。 我实在受不了自己的老爹被当成坏典型在喇叭口子里嚷嚷,便问老妈:“多少钱电费?”老妈笑得有点不自然,说:“就一块二毛钱。”我终于知道家底,连一块二毛钱的电费都交不起,急忙从自己的钱家里拿出那两块钱的零花钱,递给老爹。老爹竟然忸怩着不要,老妈在一旁也客气:“那是给你的零花钱,我们怎么能要回来呢?”看着他们两口子,我心里直想哭。最终,老爹还是用我的零花钱把电费交了,剩下的八毛零钱又还给了我。 刚毕业来单位报到的时候,我从家里只带了300块钱,结果光岗前培训费就交了200。当手里最后只剩下7块钱的时候,我的心里酸酸的,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点煤油灯的夜晚,毕竟工作了的人不能再跟贫穷的父母要钱,可是没有钱我靠吃什么活着呢。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系主任老金过来找我,问我需要钱吗?我当时挺不好意思,越是家里穷越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老金说:“小沈,你不用不好意思,我年轻的时候家里也很穷,你如果需要钱就说。”于是刚才还说“不用”的我立马改口:“那就借给我点钱吧。”老金笑了:“没钱还嘴硬。”从此以后我都把老金当救命恩人一样看待。 因为这样的穷人情结,当邹小梦在贵和购物中心哼唧着非要我给她买衣服时,我赤红着脸,不言一声,心里的怒火像是马上爆裂的气球里的气体,因为她要的衣服大多都在七八百元左右,两件衣服就是一个月的工资。我平时买衣服都是到门口的小店里花三十来块钱买件印有“adidas”样式的衣服,穿起来场面。那天是个星期六,邹小梦一大早就不怀好意的把我叫醒,说是出去散散心,我本来想去泉城广场转转的,没想到她硬拉着我到了贵和购物中心。在以前我从来不到这种地方逛,这商场的名字听起来别扭,第一个字就是“贵”,好像是给人下马威似的。 商场里的人不是很多,不像老东门商场,一双印着“nike”字样的运动鞋才25块钱,所以人就像蚂蚁一样,一堆堆的往那里涌。 我们在贵和购物中心转了不知多少圈,我心想,转吧,反正平时里也是在操场遛弯,看谁遛过谁。邹小梦每穿上一件衣服问我意见时,我都假装仔细看看,然后郑重其事的摇摇头。在我摇了大约一千二百五十六次头后,邹小梦急了,很直接的说:“那你看什么样的衣服好,就赶紧给我买吧。”我便说:“我口袋里没钱。”为了表示诚意,我把钱包都掏出来了,邹小梦一把夺过来看了看,里面躺着我忠实的二十四块三毛钱,便一把扔到地上,一个人撅哒撅哒走了。我一边捡钱包,一边怒吼:“你妈b神经病。”惹得周围的人都看我。结果有好几天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心想,最好永远都别说话了。正当我打算在网上找一网友当老婆的时候,邹小梦竟然跑过来跟我道歉,说那天本来不想让我给她买衣服的,后来发现自己没有带钱才一时起意的。我心想,什么玩意儿,想让我买衣服直接承认得了,何必这么虚伪呢。 第四章 订婚的时候,我老爹老妈大老远的从老家赶来,来之前把家里养了十几年的种牛卖了,然后把圈里的三头猪杀了,一共凑了一万块钱,然后又带上几十斤猪肉就赶来了。当我听说那头身材健壮的种牛卖了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它一直是我的偶像,性能力极强,最多的时候一天配了三头母牛,每配一头母牛能挣十元,那一天总共为我们家挣了三十块钱。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想找一个类似我这头偶像的差事,求索多年而为得。 当老两口儿风尘仆仆的赶到我宿舍的时候,我看到他们两个狼狈的样子眼泪都下来了。老爹老妈都换上了新的衣服,可是不管衣服怎么新,总感觉他们很土。手边的行李放了一地,纸箱里装着用家里的大锅蒸的三斤沉的大饽饽,布包里装着花生米,化肥袋子里装着几十斤的猪肉。老爹一边呼哧呼哧喘气,一边说,路太远了,好多东西都带不来,先把这些给你丈人家送去吧。 我看着这个十几年前我曾经憎恨过的老头儿,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伤。老妈在一旁一边用手巾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对老爷子说:“赶紧把钱给小儿。”于是老爷子便到我宿舍里,脱下裤子,把一撘钱从裤衩上取下,郑重其事的递给我,说:“找个时间给你丈人家送去吧。” 在邹小梦的家里,老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卷,一层层打开,拿出她珍藏多年的戒指,想要给邹小梦戴上,邹小梦一看到我妈拿出那个布卷,下嘴唇便开始突出,接着非常不屑地说:“那破玩意儿留给自己吧,我不要。”老妈脸上局促不安的表情让我感到心疼,我真想扇邹小梦几个耳光,然后用针线把她猪腚一样臭的嘴缝上。可是当着双方老人的的面,我不好发作,只能忍气吞声。 邹小梦的老爹显然不满意从农村赶来的这两口子,独自喝着闷酒,整顿饭就问了一句话:“家里的农作物还好吧?”我心里暗骂:草,还农作物,把书面体语言用到口语里,真jb能装。 结婚那天,邹小梦执意要自己化妆,等到她从帘子后面出来我才发现她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妖怪,这么说已经给足了她面子,客观地说,如果她和妖怪面对面站在一起,逃跑的肯定是她对面的妖怪。 这样的婚姻如同戴在头上的紧箍咒,注定不会给人带来幸福,却时常给人不期的阵痛。人生其实很脆弱,在某一个时刻发生的细微的事情就能改变几十年的事情,而这几十年就是一个人的一生。 第五章 幼小的时候我对爱情充满了很多美好的想象,总感觉另外的一半一定是一个小龙女一般美丽而且善解人意的女孩子。曾经看过的读过的爱情故事即便是两个人经历很大的痛苦,两个人在面对彼此时都是柔情万种。 也就是说,所有经典的爱情故事里,尖锐的矛盾冲突都是对外的,很少涉及到内部矛盾。比如牛郎织女,不能在一起长相厮守,是因为处于更年期的王母娘娘;比如梁山伯祝英台,是因为某人贪钱的老爹。我绝对不会相信织女或者祝英台会因为她们那口子没钱给自己买衣服就把他们的钱包当众扔在地上,然后很虚伪的道歉说,俺本来不想让你给买的。 说来我们是幸运的,刚来单位没几年,正好赶上有一批房子要往下分,我们两个是双职工,所以理所当然地分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 房子装修好以后,我便把在老家的老爹老妈接过来住了几天。在这几天里,我发现邹小梦脸的尺寸明显不同于往常,宽度缩小了,上下的高度增加了。平日里,她娘总是念叨说她闺女命苦,找了个对象不爱说笑,总是拉着驴脸。现在我发现等我爹妈来了以后,她平日里比圆规还圆的小脸儿拉得比驴脸还长。 老爹老妈住了不到两天,我就发现小母猪的脸已经没有人形了,我真担心她这样下去会把自己变成妖怪。 由于我们两个人都是教师,平时课又不多,上完课都在家呆着,这就给两个人的战争创造了机会。 一天早上,我想带老爹去医院查查血,因为这段时间老爷子总是流鼻血,我很担心是什么重大的疾病,尽管老爷子非常不愿意去查体,或许是怕查出什么毛病来。我们收拾停当,正要往外走,坐在沙发上的邹小梦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就往地上摔去,老爹老妈都吓懵了。我忍不住,走到她跟前,问:“你发什么神经?” 邹小梦忽的从沙发上站起来,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说:“你为什么不跟我打声招呼就把你爹妈叫来住?” 我心想,当初分房子的时候,这套房子其中有两间是我的,你的就一间,于是反驳:“你妈来住的时候你跟我打招呼了吗?我爸妈住得又不是你那一间,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几句话把邹小梦噎得哑口无言,可是这更激怒了她。她想一只发威的母猫,浑身哆嗦着,嘴巴里呜呜的念念有词,扬起胳膊要扇我耳光。我用手架住,一脑袋把她顶回到沙发上了。邹小梦便开始狼嚎似的哭,一边哭一边骂我“不是人”。 摆平了邹小梦,我才想起那老两口,一转身,他们已经没有了踪影。我一腔怒火又发到他们身上,打电话给老爷子,心里想着一定好好训他们。诺基亚八和旋的铃声响起来,我更加恼火:走的时候也不带上手机,这让我怎么找你们?当我循着铃声找到手机的时候才发现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门口的过道里,静静地不敢说一句话。 我说:“走吧。” 他们便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跟在我背后,我的眼睛里已经快要流出泪水,可是我倔强的不让它们流出来,更不想让自己的老爹老妈看到我的懦弱。 因为家里就只有我一个孩子,我和父母的感情很深。上中学的时候我很想家,老娘也很想我,为了能够见到我,老娘便到我上学的镇上去卖酱锥儿。那天中午,我在教室里就着咸菜吃完一个馒头,一个同学过来跟我说:“你妈来了,在集上卖东西,你过去看看吧。”等我看到老妈像个乞丐似的守在一篮子酱锥儿旁边的时候,我的泪水立刻充斥了整个眼眶,只是我当时强忍着,不让它们流出来。等到我拿到老妈递给我的一包酱锥儿往回走的时候,泪水终于忍不住,像决了堤的河水一发不可收拾。 我在父母面前都是以好孩子和强者的形象出现的,不管我在外面受到怎样的委屈我都不会告诉他们。我十来岁的时候,暑假里去卖冰糕,在路上被一帮放牛的小兔崽子给劫了,我反抗,踹到了两个,却最终寡不敌众,被他们揍了一顿,这件事儿十年后我爸妈才知道。 因为从小我就意识到老爹老妈微弱的力量,所以不管有什么心事儿都决计不让他们知道。把不好的消息告诉他们,非但得不到帮助,反而给他们增加成倍于自己的痛苦。 可是这次,在老爹老妈的眼皮底下,我和自己的老婆反目,使我强者的形象毁于一霎,也让他们两口子为我现在的生活感到忧心。 好在最后查体发现老爹并没有什么大毛病,让我们一家三口的心稍稍感到一些安慰。 第六章 在我家门口有一片不大的果园子,里面有两棵老树,一棵是柿子树,另外一颗呢,咳……,咳……,也是柿子树。在这个果园子里我度过了非常快乐的童年,果园的树底下非常光滑,有一层细细的像米面一样颜色的细土覆盖在表面,我们在这里“硌铛家”,弹玻璃球。我六岁那年,吕小胖,一个长我五岁的孩子和我一块儿爬树,我因为胆小所以爬的不高,那个孩子年龄大一些,快爬到树顶了,喊了我一声,我一抬头发现他正拿着几巴对着我,我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一泡尿便撒到我脸上。这个经历给我天真的童年带来了很深的阴影,有好长的几年时间里我都在琢磨如何让这厮能够喝上我的尿,所以很多人都在背后议论我,说这孩子现在不灵气了,像傻子一样。我上中学的时候,我的班主任老师问我:“沈一龙,你怎么老睡不醒?”我背负着别人的骂名和误解,苦苦思索了好几年,最后得出结论:得强迫他。 于是我开始扎马步,压腿,用脑袋撞沙袋,鲤鱼打挺。当在院子里老妈看到自己的儿子用脑袋撞硬邦邦的沙袋时,哭着劝了我几次:“孩子,咱本来就不聪明,再这样下去会完全傻掉的。” 等到十八岁的时候,我自信功夫已经练成。就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天空下着濛濛小雨,我心想,可能是老天爷看到我成人了,激动的尿裤子了吧。 我没有吃蛋糕,也没有吃鸡蛋,从锅里拿了几块干粮就塞到肚子里了。吃完,抄起家里的洋镐直奔那小子家,我一定要让他知道被别人往脸上尿尿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吕小胖家的大门紧闭着,我本来想打开门上的圆环,后来觉得太慢了,就用洋镐两下子就给劈成柴火了。吕小胖听到动静,出来一看大门让我给劈开了,大喝一声就扑过来。我本来想再一洋镐把他也劈成柴火,又一转念,这样可能会坐牢,于是把洋镐一扔,一脑袋就撞过去。吕小胖没见过这一招,躲闪不及,仰面跌倒。吕小胖的老爹闻声赶过来,抄起门旁篓草的耙子,劈头盖脸的就砸过来。我往一旁一闪,一脚蹬到他的膝盖上,吕小胖的爹哼哧了一声就倒在地上,好半天没有动弹,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我想可能是装的吧,我踢得又不是很重。 就在我想去看看吕小胖的爹是死了还是晕了的当儿,吕小胖悄没声儿的从地上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到我身后,猛地用手从后面把我的腰抱住了。我把头使劲往前一弓,然后猛地往后面撞去,就听“啊”的一声吕小胖又摔倒在地上,我的后脑勺不偏不倚,正撞在他鼻子上,但见得满脸开花,血汩汩的就出来了。我提着吕小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塞到锅头里,在他身上尿了一泡尿,从头浇到脚,然后扬长而去。 后来,吕小胖的儿子生病了,一家三口来到省城,我帮他联系了医院,还腾出一间房子让他们住。 如今,和邹小梦在一起过日子,我总觉得邹小梦每天都在我脸上尿尿,可我又不敢吱声,只能一天天忍着。如果可以打老婆,我一定像当年用铁头功对付吕小胖时那样对他。 在上课的时候,我曾经针对想谈恋爱却又不敢的学生说过一句话:“痛苦总比无聊好”。这句话后来被学生们编到“沈一龙语录”里了。当时我说这句话的背景是有很多的学生上完课没事儿干,便觉得无聊,有一小部分同学开始谈恋爱,然后不可避免的分手,失恋,痛苦。有的同学感到很困惑:“to love or not to love, this is a problem”,于是在班会上我便开导他们说:“痛苦虽然难熬,可那毕竟也是一种感觉,无聊就很可怕了,一个人如果对周围的世界失去了最基本的感知能力,生不如死。”从我说了这句话后,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明目张胆的拉着自己爱人在学校里走路,见了我也不问声“老师好”,而是很得意的扬扬眉,意思是要告诉我“终于脱离无聊了”。当时我负责的那个班一共有二十二个人,其中二十一个学生都有了另外一半,只剩下一个男生洁身自好。后来一打听,这孩子有同性恋倾向。 可是现在我觉得这个论断实在太片面了,简直是误人子弟。陷在这样的婚姻里,我总觉得像是呆在一个不透一丝光亮的屋子里。心里的痛苦如同一条黄鳝在身体里钻来钻去,让人窒息,让人厌倦现在的生活,甚至自己的生命。 第七章 在小的时候,家给我的感觉是温暖、舒心,可是现在我是越来越倾向于逃离这个家了。巴金说,家是宝盖底下一群猪,如果说这群猪同样愚蠢,或者同样性格温和倒也相安无事,可是如果有的猪特立独行,有的猪脾气暴躁,境遇就有点不妙了。发生在我家里的情况常常是这样的: 老母猪念叨,怎么也见不着沈一龙笑呢,这孩子是不是有毛病?小母猪哼唧,别理他,他就那傻b样儿。这边的公猪便开始呼哧呼哧喘粗气。 因为老母猪以前是当医生的,所以她和我说话的语气就好像是对病人一样,总是用恶狠狠命令的语气。每当我静静的看书,老母猪在一旁嗷一嗓子的时候,我都会吓得一哆嗦。最恐怖的是小母猪不在家的时候,老母猪每天早上天还不亮就会到我房间叫我起床,当看到我睡得两眼惺忪的时候,他就会用标准的医生语气,对我说,年轻人应该早点起床,为自己的将来做做打算,如此云云。不过她说的更精彩,每次说的内容都不一样。时间久了,我变得神经质起来,每当老母猪靠近我的房门,我都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或者听到她极轻微的脚步声,然后腾的从床上弹跳起来,用五秒钟的时间把上衣穿好。 我想,婚姻既然不是人生的全部,那我就用其他的部分来填充这惨淡的生活吧。 和大多数婚姻不幸的男人一样,我把精神寄托在了自己的一群哥们儿身上,没事儿的时候我就和他们在办公室里打够级,在一阵又一阵的烟雾中痛苦的感受着生命的足迹。 这一天,我们几个哥们儿照例在办公室里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打够级,邹小梦进门的时候我没有注意到,正打算用六个老k把对头给灭掉,让他开不了点。等到我看到邹小梦的时候,她正抓起桌上的一把牌向天空扬去,雪白的扑克牌洋洋洒洒落了一地,我看的呆了,心想谁家的娘们儿跑到这里撒野,定睛一看才知道是自家圈里的猪。 邹小梦开始用非常恶毒的话骂我,具体的话我听不分明,因为当时我整个人都懵了,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这阵势,在通篇的骂语里,有几个关键词硌的我耳朵疼,“娘了个腚”, “不要脸”,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于是站了起来正对着她,怒目而视,以为靠我这冷峻的表情能够吓退她的杀气,没想到她像条疯狗似的冲着我就是一巴掌。旁边的人赶紧拉开,我也不示弱,冲上去就撕下一撮儿头发,邹小梦彻底成了一条疯狗,披头散发,非要过来再打我一拳。 一连好几天,我们都没有说话,睡觉的时候我故意离那头猪远一点,没想到她恬不知耻伸了一条腿到我的被窝里,我照旧不理。一会儿都睡着了,邹小梦开始说梦话,一边哭,一边说梦话。我听过很多人说过梦话,稀奇古怪的什么样的都有。我上初二那年,地理老师特别严格,经常拿教杆敲背不过问题的学生的头,我们都很怕他于是拼了命的背书。那阵子学的是世界地理,南非几个国家的名字长而且拗口。睡在我旁边的同学说梦话,我仔细听了听,他竟然把东非、南非的国家的名字一字不差的背过来了。第二天上课地理老师点他的名字,让他说一说东非几个国家的名字,他竟然出人意料的只回答了两个国家,结果他就挨了教鞭。毕业后,我同屋的小袁在党委办公室做接待工作,有一次说梦话,非常清楚的说:“好好好,我马上去办。”我就知道这几天这小伙儿肯定很累。 那天晚上,邹小梦说的梦话是,“一龙,对不起。”我总觉得人在梦里才最真实,能够放下平日里人的架子,把自己内心的话勇敢地说出来,所以,第二天我也不再计较这些细微的不快。 第八章 如果一碗米饭里有一粒沙子,我们满可以小心咀嚼避开这粒沙子,从这个角度上来讲这碗米饭还有保留的意义,如果一碗米饭里有一半是沙子,咀嚼的时候再怎么小心都会吃到沙子,那这碗米饭似乎就有倒掉重来的必要了。 我和邹小梦和好是暂时的,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争吵和冷战中度过的。在旷日持久的夫妻大战中,我的锐气连同我对生活的热情一并被消磨光了。渐渐的,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在办公室里别人兴致勃勃的跟我打招呼时,我都会很深沉的摇摇头,然后很有哲理的说出两个字:“没劲。”如果有不识趣的人硬是要和我聊下去,我便会多填上几个字:“人活着,真的很没劲。” 每当我心情坏到极点,对未来失去了一切希望,觉得活着已经没有多大意义的时候,我都会提醒自己,“高堂在,不先死”,如果我死了,就没有人为这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养老送终了。于是我便开始钻研中国的四大悲剧,从一场又一场的惨剧中找到一种平衡感,一边想着,他们更惨,所以我应该好好的活着。当我想到这是文学作品而非现实时,不期的阵痛却又涌上心来。这个时候我会恶狠狠的想,如果这是现实该多好,有这么多悲惨的人陪着我度过这无情的光阴,我就知足了。 每天我都如同生活在一个没有一丝光线而且空气极为污浊的铁皮屋子里,没有一丝自由,没有一点希望。如果说我的生活中还有那么一点点光亮的话,就是对过去的回忆了,而所谓的回忆也不是过去的全部,只是和李昕在一起的短短的四年。 我以前有个本家的奶奶,虽然年龄大了可上面还是有个婆婆。自古以来,婆媳矛盾就是尖锐对立不可调和的。我这个奶奶在家里经常受气,有一天晚上照例受了气之后便跑到我家来找我妈哭诉。 在我家的土炕上,我这个本家的奶奶便开始哭。当时我正坐在炕上,我姥爷也在,墙上挂着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照耀着我们年复一年暗淡的日子。奶奶哭着说:“我来你们家之前已经到东头儿大口井走了一圈了,想来想去我还是要跟侄媳妇你来说说的,要不然我到了那边儿就没法跟你解释了。”他说的侄媳妇就是我妈。 大口井在我们村是个灵魂似的水库,我小时候老爹就哄我说,我是他从这个水库里捞上来的,所以我一直以为人是象鱼一样从水里出生的。如果有人说他想到大口井转几圈就意味着他活不长了,不久就会一头扎进深水里。我记得老妈说了好多安慰的话,现在大多已经忘却了。倒是我姥爷的一句话我现在至今记得很清楚,那时的姥爷很像现在的我,总是在关键的时候冒出一两句经典的话,只是那个时候耳朵已经聋了,聋的程度没有测试,不过当他用耳机听音乐的时候我都要把音量调到最大,姥爷便开始说:“怎么像蚊子似的,声音太小了。” 姥爷虽然聋,那天晚上他还是靠自己的聪明才智猜出了本家奶奶的心思,当然,我那个时候才五岁,也早已领会了本家奶奶的意图。姥爷便开始演讲,讲到中途,质问了一句:“世上有千条路万条路等着你走,为何偏走这条路?”这句话就像是他滔滔口水中的一朵浪花让我记忆犹深,姥爷的演讲从晚上七点一直持续到十一点多,最后本家的奶奶实在受不了,便对我姥爷说:“大哥哥,你放心吧,俺再也不去大口井转了。”看来本家奶奶实在服了我姥爷,觉得要是死了到了“那边儿”碰到我姥爷,肯定会受到几天几夜的唠叨,所以就不敢死了。 如今,当我想到死的时候,我那个能唠叨的姥爷已经到了那边儿,已经听不到他精彩的演讲了,可是当一想到姥爷那铿锵有力的质问时却也有点怕。 第九章 日子在一天天过,我就像地上的蜗牛,明明知道路途遥远,永远无法到达理想之地,可还是无奈的向前爬着。在这样惨淡的光阴中,五年如同一眨眼的功夫过去了,我们这对同床异梦的夫妻一直没有孩子,可邹小梦的肚子却一天天的大了,只是一天天长大的肚子里裹着的不是孩子,而是一层层的脂肪。 经常在校园里我们会碰到同事关切地问:“几个月了?”邹小梦便会直爽的告诉人家:“还没有呢。”同事又问:“怎么还不要?”邹小梦就指指旁边的我,说:“他不想要呢。”于是校园里便开始有了小道消息,说沈一龙可能没有生殖能力。当我听到办公室小赵跟我学这些风言风语的时候,我真想当天晚上就找个妓,试试我的繁衍生殖能力,一转念,这些人都是吃避孕药的,就是播上再好的种子也白搭。 我对自己的繁殖能力向来都是很自信的,如果每一颗精子都能找一个温暖的家的话,我每天都能造出千军万马来。只可惜邹小梦就是怀不上孩子,听她说以前曾经堕过三四次胎,到底是三次还是四次,她已经记不分明了,所以我推断怀不上孩子原因肯定在她,医院的检查也证实了我的推断是对的。每每想到每天都会有千军万马为我殒命,我都会顿首扼腕。 不过我也并不希望有孩子,一对仇人生出来的孩子一定是个矛盾的结合体,即便没有外界的烦扰,自己内在的冲突就够他一个人痛苦一辈子。 邹小梦是系领导的红人,饭局很多,一顿饭要吃到夜里一两点多才回家,老母猪却从来不对这一事件做任何评论,反倒觉得自己的闺女非常有出息,得意洋洋的向别人炫耀自己的闺女多么讨领导欢心。夫妻间的温存也不再存在,邹小梦总是喜欢在我刚要找到一点感觉的时候给我发号施令,让我这个样那个样,敢情我就是她的性奴隶,或者仅仅是自慰的工具而已。 然而我毕竟还是年轻,腰里的那根豆虫总是时不时的变成当下一块六一斤特大号的香蕉,而且不分时间,不分场合。有一次上课,我正在读课文,裤裆里的东西就开始蠢蠢欲动了,是时,我正站在一百多号人的大教室里,在众目睽睽之下,豆虫开始像金箍棒似的一节节变大,当变到像德克萨斯州大玉米般大小的时候,我开始念咒语:“small,smaller,smallest……”可是咒语从来就没有灵验过,豆虫一直都是自作主张,仿佛不归我管。我真想一棍子把它敲倒,后来还是没有忍心,因为不知道有多少吃伟哥的男人羡慕我呢。 当裤裆鼓得像红叶谷里的宝塔一般的时候,引来了几个学生的注意,有男有女。我怒喝一声:“我读课文的时候老老实实的看课本,别胡撒摸。”“撒摸”就是东张西望的意思。 我觉得这不是个办法,常此以往我肯定会成为学生眼里的恶魔。燕子山西侧的大佛头有一得道高僧,声誉极高,前去烧香拜佛的人多如蚂蚁。我觉得出家人在控制性能力方面应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便一个人去讨真经。问了几次,高僧都缄口不语,后来我便缠着不走,吃住都在大佛头,高僧没有办法,说了实话:“憋急了就去洗浴城打两炮。” 第十章 燕子山位于济南的东南方向,满山遍野种满了松树,一年四季都是暗绿色,只是在春天的时候会有几处露出新绿,那是夹杂在松树里面的几棵杏树。燕子山的南侧有一处四五百米高的悬崖峭壁,唤作“望夫崖”,上学的时候我和李昕曾经到过这个地方,当看到峭壁上刻着大大的“望夫崖”的时候,我们两个竟然不约而同的有了一丝心伤。李昕偎在我的怀里,眼睛湿湿的跟我说:“要是有一天你出远门儿,我一定会站在这个地方等你,如果你永远都回不来了,我就从这个地方跳下去,到另外一个世界去找你。” 这句话在不谙世事的人看来是多么的肉麻,我当时紧紧抱住了这个让我癫狂的小女子,很直白的对她说:“能有什么屌事儿让我从你身边走开?”李昕说:“多少年后我们现在的这些人都会死去,真不知道那个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接着我们便开始讨论谁先死的问题,往往都是李昕先挑,一会儿说:“你先死,这样我可以为你送终了。”一会儿又说:“还是我先死吧,到了阴间我先去收拾收拾,你再过去。”我便跟她打趣:“你要是先死了,我就到英雄山去找个老太太玩儿黄昏恋。”李昕竟然当真了,说:“那还是你先死吧。” 如今,和李昕的恋情早也成了过眼云烟,我在最困顿的时候仍然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总觉得和李昕在一起的日子是我这一辈子所拥有的幸福,或许,当时我们两个都透支了自己的幸福,所以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邹小梦依旧日复一日的忙活着自己的接待任务,我也懒得理会,仿佛我根本就不认识她,所以也用陌生人一样冷漠的眼神看着她忙忙碌碌。当小赵告诉我说学院里的司机看到邹小梦和一群男人在夜总会里唱歌的时候,我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只是在心里盘算着找一个合适的日子把婚离了。 闲来无聊的时候我都会一个人到望夫崖散心,听着一阵阵松涛声,便回想起儿时在老家的南岭上放牛,岭上也是一大片的松树,一阵风吹来松涛阵阵,不觉心旷神怡。二十多年后,我在离家千里的异乡,因为种种的不如意一个人躺在悬崖峭壁上听着久违的风声,看蓝蓝的天上朵朵白云变幻出各种形状,几只高飞的鸟儿在白云下自由的飞着。四周空无一人,只有我自己在这里想着心事,久了,便想起李昕,这个让我疯让我狂的女孩子,不知道在天涯何处奔波。 悬崖的对面也是一座高山,下面是一深涧,从山上流下来的水汇到这个地方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东侧便是著名的望夫湖,湖上碧波粼粼,一望无边。躺在悬崖边的绿草上,似乎所有烦心的事都离我远去了,我仿佛变成了一只自由的鸟儿,飞过山涧,掠过湖面,直刺向白云深处。 第十一章 一个月亮很圆的晚上,我和邹小梦战斗了近两个小时后,未分胜负,便甩门出来,来到这个我独享的乐园,想看着天上圆圆的月亮,在一阵阵松涛中睡一个安稳觉。 战斗是在晚上十点多开始的,邹小梦回到家也差不多这个时间,她一开门便跑到她娘屋里,两个人嘀咕了大约五分钟,便一身酒气跑到卧室向我宣布老母猪的最高指示,说:“你看别人家的女婿都是和丈母娘有说有笑的,就咱家,死气沉沉的,一点儿气氛都没有。” 我觉得这真是滑稽透顶,一般家里都是老爷们儿在外喝酒,然后回到家里找茬儿抬杠,没想到我们家“翻身妇女把歌唱”,世道儿全变了,男人被压在翻了身的妇女底下,过着牛马不如的日子。 我没有吭声,继续看着手里叔本华的《人生哲学》,叔本华说,人生就像钟摆,钟摆的一头儿是痛苦,另外一头儿是无聊;人是因为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才痛苦,而一旦得到以后就开始无聊。可我总感觉这厮在撒谎,我就没有无聊的感觉,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痛苦,如果能让我有一会儿的无聊,我一定会感激涕零,无聊是我最大的幸福了。最让我反感的是这厮和现今的腐败干部一样,说一套,作一套,口口声声说要“节欲”,自己却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想想都让人眼珠子发红。 小母猪接着说:“你成天看这些破书,有什么出息?你看看人家化工系小李,校内一周上了二十节课,在圣翰财贸学校又上了二十节,一个月的课时费都要七八千块钱,你倒好,成天呆在家里看这些没用的书。” 我依旧没有吭声,以前有一出戏,叫做《马前泼水》,说的是一个穷秀才一心读书成名,每次出去干活儿天上都下红雪,出不了门儿,偶尔出去放牛,他也会把书放在牛角上,一边读书一边放牛,因此经常遭到老婆的指责谩骂。后来他这个老婆就和他闹离婚,嫁作他人妇。而穷秀才在几年后却意外的中了状元,被封为驸马,衣锦还乡。穷秀才的前老婆打探到消息,便在穷秀才回乡的官路上拦住了穷秀才的马,非要和他复婚,穷秀才便在自己的马前泼了一瓢水,至于瓢是从哪儿来的,水是从哪儿来的,无人知晓,反正戏中是穷秀才在自己的马前泼了水,对前面跪着的前妻说:“你把我泼出去的水能给我收回来的话,我们就复婚。”妇女便忙不迭的收拾,结果只捧回来半瓢水,穷秀才便说:“你给我收回来半瓢水,我也只能给你一半的缘分,这一半缘分就是我们离婚前的日子。你还是走吧。”说完便浩浩荡荡的走了,只剩下一个曾经盛气凌人的妇女在路上跪着干嚎。这个故事确实很长几万万在家里未被解放的另外半边天的志气,很长一段时间我也很期待有一天能够扬眉吐气,可是现在我心思全变了,一心想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让邹小梦很顺利的和我离婚。如果我直接跟邹小梦说:“咱们离婚吧。”邹小梦就会以为是我甩了她,肯定死缠烂打,绝对不会同意,空非我几年光阴,而如果用一种无形的力量让她觉得和我在一起已经毫无意义,主动提出离婚就会干脆的多,所以时下的关键就是要引诱邹小梦主动提出离婚,让她感觉是她踢了我而非我甩了她。当我回头想自己的这个阴谋时,不免惊叹于自己极深的城府。 小母猪在污蔑我读书的时候我依旧没有吭声,心里一直在想着《马前泼水》这个故事,然而小母猪竟然以为我理屈词穷,言辞更加激烈了,说: “你们家就出这号人,从来不知道知举,你那个妈成天拉着个驴脸,好像我欠她多少钱似的,你紧随她。你爹更差劲,格外自私,一看就知道是家里的老小。” 知举是“知足”的意思,这妮子和我说话就这口音。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实在受不了了,如果是在骂我,我无所谓,但如果骂我的父母,假设杀人不偿命的话,我一定会用菜刀把她的舌头割下来,然后把她大卸八块,去慰劳慰劳大明湖里的鱼。 怒火急遽在我的胸腔里集中,我想象着变成一头长着利齿的狮子,一口咬断邹小梦的腿,然后看着她痛苦的表情慢慢咀嚼她的肉和骨头。 平时在家里,我都懒得理这两头猪,所以跟她们说话声音很小,为此老母猪不止一次的教训我:“你一个当老师的说话声音这么小,学生怎么能听见你讲课?”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在心里暗暗耻笑老母猪的无知,老子上课的时候基本不用话筒,和堂课人多,一百二十人左右,底下聊天的、谈恋爱的、吃小吃的甚多,头顶上还有八架吊扇呼呼的转,我声若洪钟,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个男生过来找我提意见, 说:“老师你讲课声音小一点就行,声音太大耽误我们睡觉。” 老母猪显然低估了她这个看起来懦弱的女婿,我平时不跟她争辩只是可怜她正处在更年期,而且自己的那头猪又不在身边。 当邹小梦开始很直白的说我父母不是的时候,我站起身来,用最大分贝的声音和邹小梦理论:“哪里有完美的人,你敢说你爸妈就没有不是?” 邹小梦倒很自信:“我这么好的爸妈到哪里找去?你知举吧。” “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说的是环境的重要性,一个人长期处在某一种环境中,就会被这个环境同化。和邹小梦在一起这么久,我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娘门儿。不过没有办法,我还是得和她战斗到底: “你看谁家的丈母娘当众训斥自己的女婿?谁家的丈母娘每天早上跑到女婿房间里折腾他起床?又有谁家的丈母娘自己在家不干活,等着自己的女婿上了一天课回家做饭?又有谁家的丈母娘在背后议论自己女婿的不是?” 上六年级的时候,我们的语文老师告诉我们用排比句显得气势磅礴,所以我用了排比句加反问的语气,以示愤慨,再加上我说这一串话的时候看到封门的皮子都被震得扑啦扑啦响,邹小梦像一只被斗败了的公鸡颓然坐在沙发上,呼哧呼哧喘气。老母猪的房间紧闭着,要是在以前,我和小母猪吵架的时候,老母猪都会慢慢的踱出来,为小母猪帮腔作势。然而这一次老母猪破天荒的没有出来,由此可以看出人性多么的卑劣,欺软怕硬。 邹小梦低着头歇了一会儿,又恢复了往日的风采,轻启朱唇,吐气如兰,说:“你娘了个逼得就是不知举,人家结婚的时候都搞得特别隆重,就咱们结婚,弄得像农叉叉似的。” 我早已想好了台词:“你在我们结婚前为别人堕了三四次胎,要是在以前就是地地道道的破鞋,能有人要就不错了,还他妈的跟我提这要求提那要求。” 不过我到底还是没有说这些话,我还是担心自己会变成彻头彻尾的另外一个邹小梦,于是甩门出来,到独属于我的那块净土回忆美好的过去。 第十二章 是时,正是夏末,月朗星稀,偶尔会有微微的山风吹来,让人的心情不可救药的好转起来,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盛大的宴会。可是好景不长,这样的心绪持续了大约十秒钟便退潮似的隐去了,取而代之的又是无穷无尽深深的痛苦。 月光透过松树枝叶间的缝隙,细细碎碎的洒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一阵风吹来,斑驳的树影便开始晃动,如同鬼影重重,让人感觉毛骨悚然,我反倒释然。在痛苦到麻木的时候恐惧也是一种极美好的感觉,然而恐惧感最终没有能够克服我深深地痛苦,所以走在鬼影重重的山路上,我如同高飞的鸟儿飞越了云层,反倒释然起来。 当我走出一身汗的时候,已经到了目的地,这里还像昨天一模一样,没有任何的改变,如同一个忠诚的仆人在等着自己的主人光顾。远处的望夫湖已经湮没在白茫茫的月光中,分不清哪里是湖,那里是岸,山下的泉水清脆的响着,像是有人在拨动着琴弦,今天的风不大,不过还是会传来阵阵松涛声。“月下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就是此时此地最好的描述,只可惜我出生的太晚,在吟出这一绝句的时候别人已经吟过了。 我在一块宽大的石头旁揪了几大把草,扑在平整的石头上,便开始脱衣服。我把穿的真维斯t恤铺在草上,然后把外面的短裤也脱了下来,铺好,然后躺下,把胳膊横在眼睛上,开始入睡。 月光实在太亮了,刺的我眼睛痒痒的,怎么也睡不着,于是索性把黑色的内裤脱下来,套在头上,蒙住眼睛,这样感觉好多了。 不知是受了月光的刺激还是其他的原因,那条烦人的虫虫又开始像金箍棒似的变高变粗,当高过身旁一根狗尾巴草的时候,我开始考虑:应该在金箍棒上挂一灯笼,让夜行的飞机能够看见,避免出现撞机。 不知睡了多久,耳畔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这声音挺蹊跷,如同女人在黑暗里脱衣服,又如同鬼走在撒了豌豆的水泥地面上。我一惊,扒拉开蒙着头的内裤,四处张望,见一极像人样的东西向我走来,此物全身皆黑,只有头的前半部是白色。我思忖着这是不是在做噩梦,因为有好几次我在梦里都清醒的意识到这是在做梦,却始终无法醒过来。 几年前的一件事儿给我的印象很深,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当时我还在读大学,一天早上,我醒来,像往常一样感觉到自己是平躺在自己的床上, 肚子上盖着一张床单,两只手习惯性的放在脑袋的两侧,其余的人都还在睡,因为现在天色还早,正是天亮前最黑的那段时间,我想睁开眼,却怎么睁也睁不开,我有点纳闷儿,心里想这是怎么了,再困再困也能睁开眼睛吧。 我想打自己一下,让自己醒过来,却突然发现各如同被锁住了一般,动弹不了,我有点心慌,我能感觉到我的头脑仍然很清醒,却无论如何不能使我的身子活动,我能感觉到我的意识在挣扎,想喊叫,想坐起来,却都无济于事。 这个时候我真的希望能有个人推我一下,喊我一声,让我醒过来,可我知道不可能,因为天还早。我有点颓废,猛然间发现自己的意识离开了自己的躯体,被一种看不见的神秘的力量牵引着走出去,门似乎已经被打开了。 忽而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眼前的东西不甚明了,好像有一个商店,突然间我醒悟到这不是现实的世界,我不能被这种无形的力量误导,我继续反抗,当然只能在自己的意识里大喊大叫,终于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的床上,还是平躺着,我不敢再挣扎,似乎已经精疲劳尽,心里也没有了刚才的恐慌,可还是没有力量醒过来,我感到脑子昏昏沉沉的,就像刚喝了酒似的,还是想睡,我想把肚子上的床单拿开,因为我知道可能是因为肚子上的床单压迫着我的肚子才让我产生幻想的,可仍然是一点力量都没有。 我想算了,继续睡吧,既然已经醒过来一次就不会再继续这个噩梦了,可刚睡着,却又发现自己的意识被牵引了,楼道很窄,楼梯似乎是木制的,不大像是我们的宿舍。 这一次我根本没有什么力量反抗,周围一片漆黑,只有脚下有一点点亮光。我仍然能感觉到我的同学的存在,却无法与他们说话,我慢慢的往下走,快走到二楼了,似乎有人告诉我让我继续往下走,在一楼有个什么人在等我,我下去以后,一旦见面我就死掉。 我一惊,马上往回跑,如同这楼梯代表着时间,一旦运行到一楼就有可怕的事情发生,我拼命的想扳住时间,拼命的往回跑,心想一定不能下去,一定要停在四楼,可刚跑到四楼却忽然发现自己又在二楼了,我又拼命的往回跑,这样反反复复折腾了好几次,最后好点了,似乎又没有感觉了,我想这一次一定要醒过来,但眼睛还是睁不开,身子也不能动。 过了不长一段时间,我更清醒了,但实在困的很,真想继续睡,但我不敢,深恐再一次被那种神秘的力量所摆布。我坐起来,但感觉仍然很迷糊,我把头埋在腿间,抬起来,甩了甩,觉得很纳闷儿,心想刚才怎么就醒不过来呢?头脑那么清醒,为什么身子就动不了呢?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东西把我的意识给控制了? 再看看四周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阳台的门给打开了,早上才知道那是昨天晚上有个同学开的,我不想再睡,因为我不敢保证再一次睡下去自己不被那种神秘的力量所控制,因为我分不清什么时候是现实,什么时候是梦境,这使我恐惧不已。此后的几年时间里,我一直在考虑这样一个问题:人的意识会不会被一种外来的力量控制? 第十三章 因为在这样的问题上纠缠不清,这个月朗星稀的晚上,看到一个浑身是黑的人模样的东西向我走来,我多少还是有点害怕,可是一想到邹小梦那凶神恶煞般的模样,突然觉得这怪物可爱起来。 于是起身,冲来物叫唤:“谁?”忽一转念,这样问意味着对方就是人了,应该问:“你什么东西?”正当我思忖再问一句的时候,对方竟然大喊一声:“啊……”,飞也似的拔腿就跑。 我一听这声音不像妖怪,倒像是二三十岁女人的声音,可能把对方吓着了,急忙冲着她喊:“不要害怕,我是人。” 黑衣女子停下了脚步,我穿上裤头,冲着她走过去,一边走一边问:“深更半夜的不在家睡觉,跑这里干嘛?” 没想到黑衣女子的一句话,倒让我吃了一惊。 “沈一龙?” 这一句直问得我心惊肉跳,我又不是萨达姆,或者拉登,知名度极高。有的学生我都教了两年多,他们还是不知道我姓什么。 我颤着声音问:“你是人还是鬼?” “是我,李昕。” 这句话并没有让我从极度的恐惧中冷静下来,反倒把我推向了另一个恐惧的极致,不过在我心里却是一种极其美好的感受,如同在炎炎烈日的暴晒下一个猛子扎到冰冷的深水里,刺激得令人格外清醒。此时此刻我的精力集中在如何对付眼前这个疑似冤魂的东西,早把邹小梦抛到九霄云外了。只要我的头脑中没有邹小梦的影子,我都会觉得无比的快乐。 李昕,一听到这两个字我都会流半天泪,然而在这样一个天高云淡、星稀月朗的半夜,尤其是在这悬崖峭壁上,从这个我还没有看清模样的女人嘴里蹦出来,我的确怀疑是冤魂作祟。所谓冤魂是不通人性气的,往往不分情由的滥杀无辜,虽然和邹小梦在一起生不如死,可我还有一线希望,就是总会有一天我们会彻底的分开,我也会得到解脱,就是一丝的念头让我得以苟活于世上。 我浑身都哆嗦了,紧张得不敢吭一声。 黑衣女子摘下口罩,走近我,我此时的表情极像一个妖怪,《大话西游》里被唐僧唠叨的那个即将上吊的妖怪。 “一龙,你怎么了,是我啊,我是李昕。” 月光下,一张白皙俊俏的脸蛋儿就在我眼前,这张脸我再熟悉不过了,这几年睡梦里千万次想过,摸过的脸,能让我在瞬间崩溃,窒息。 我恍如梦中,然而却是一个极美的梦,所以也不想让自己醒过来。 李昕满脸泪水,一把抱住我,捶打着,哭喊着:“一龙,真的是我啊。”我心里思忖着:别这么大力的打我,这样会把好梦给捶醒的。 过了大约一分钟,我不再怀疑这是什么梦了,就是现实,因为李昕捶到了我的伤口,这个伤口是一个星期前我和邹小梦打仗时,她用四斤沉的扳手砸的,因为砸到骨头上了,所以一直都很疼。 李昕好像是故意的,捶捶砸到我的伤口上,我说:“李昕,你别捶了,我知道你是李昕了。” 李昕依旧在我的怀里哭,仿佛多年前我们吵架后和好的一幕一幕。 我并没有奢望能够再碰到李昕,这一辈子只要能够摆脱邹小梦就够了。看多了言情剧,对导演刻意安排的恋人重逢总是抱以鄙夷的态度,在这样的夜晚和李昕重逢在这个悬崖峭壁上,我不知道该鄙夷谁,不过确实应该感谢邹小梦,如果不是我们两个晚上吵架,我就不会一个人到这里,也就谈不上和李昕重逢了。 在无数次的假设中,我想象着如果再碰到李昕,第一件做的事儿不是好好叙旧,而是先扒光了她的衣服,用我水淋淋的大舌头把她从头到脚添个遍。 这天晚上我和李昕却是躺在我刚刚睡过的那块石头上,一直说话到天亮,虽然李昕美丽的让我心碎,而且也把她那一身黑得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夜行衣脱了,露出粉红色透明的内裤和乳罩,可是我还是没有丝毫的性冲动,因为多年的心伤在这一刻决堤。我们相互拥着,一边说,一边哭。 李昕告诉我,她和我分手后就去成都读了三年研究生,毕业后在北京一家外资企业当翻译,现在已经是营销部欧美区的主管。 我好几次试探着想问李昕有没有结婚,或者有没有中意的对象,可总觉得说不出口。 月亮已经偏西,微微的东南风已经有了凉意,李昕偎在我的怀里,眼睛里满是泪水。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却还是非常的默契,此时此刻,即便她一言不发,我都能猜出她在想什么,马上要说什么。然而李昕告诉我下面的这件事是我无论有在丰富的想象力,也是想不到的,也正是这件事印证了我的生育能力很顽强。 第十四章 李昕和我的最后一面,我们都为对方献出了第一次,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李昕竟然怀上了。奇怪的是,前几个月月经照常来,只是出很少的血,而且持续时间很长,这丫头竟然以为是月经不调,吃了好多调月经的药,到了六个月上,肚子开始大了。此时正是一个学期的期末,学校放寒假,李昕的娘一看李昕微微隆起的肚子就着慌了,逼问自己的闺女在成都都干了什么缺德事儿。 李昕一听这个就恼了,说:“我从来就没有做过那会儿事。” 刚说完就想起了在咖啡馆的那一次,只好如实的跟老太太说了,娘两个到医院一查,果然是怀上了,孩子已经六个月大,都能看到大约的形状了。大夫劝她们最好不要做引产,因为即便是引产,出来后孩子也可能还有呼吸。 大夫还说,趁着年轻把孩子生了,现在有很多女人年轻的时候就知道堕胎,等到真想要孩子的时候却怀不上了。 李昕在转述大夫这一段话的时候,我正仰躺在石头上,不过我的脑袋还是微微向上拱起了几次,算作点头,因为这句话太适合邹小梦了。 李昕第二学期的课不是很多,便决定留在家里安心养身子,把孩子生下来。李昕的娘彻底没有了主意,因为在此之前她刚看过齐鲁电视台的《拉呱》,节目里一个老太太领着自己的闺女去医院引产,结果孩子出来后哇哇的哭,老太太用一个塑料袋装起来就塞到垃圾桶里了。没想到孩子的生命力挺顽强,一个劲儿的哭,后来有人发现了,报了警,老太太因此涉嫌谋杀罪而锒铛入狱。 发现自己怀孕后,李昕曾经去学校找过我,听门卫说我已经以闪电般的速度和自己的同事结了婚,就一个人流着泪走了。 我想起的确有一次,南门一个姓吴的门卫跟我说过,一个挺漂亮的女孩子找过我,打听了我的一些事情,后来就走了。因为门卫没有跟我描述清楚她的模样,我当时的想法是可能是哪个网友找我算账了,却始终没有往李昕身上想。 李昕说,这次来济南只是路过,昨天回老家是把女儿靖静接到北京,到济南的时候,想起过去的事儿一阵难过,便把靖静放到自己的表妹家里,一个人到我们以前住过的小屋看了看,昨天晚上回到表妹家里后无论如何睡不着觉,一闭眼就发现自己来到了望夫崖,反反复复不下二十次后便一个人打车到了山脚下,等到了山顶便发生刚才的故事。 对于这样的相逢,我无论如何做不出解释。晚上来悬崖峭壁睡觉,我这是头一遭,也凑巧能碰上李昕。 这样的蹊跷事儿我曾听说过很多,其中有两件是身边的。一次麦收季节,家里人都忙着收割小麦,我妈老是觉得心里有事儿,总想起自己的舅舅,便买了只烧鸡,带上两瓶酒骑着自行车走了二十里山路,到了我舅老爷家,发现我舅老爷已经咽气了。我表姨非常纳闷儿,问我妈:“姐,你怎么知道俺爹不行了?” 老妈气喘吁吁的说:“我今天心里老觉得有事儿,便想过来看看舅舅的,没想到会这么凑巧。” 还有一件事儿也是发生在麦收季节,当时我正上小学六年级。我的同桌是个女孩子,留着长头发,因而经常在我的身上留下她的秀发,因为这事儿班里的同学都嗤笑我和同桌搞破鞋。那是我常常在日记里写下诸如“报仇雪恨”之类的关键词。 放麦假后,我这个同桌经常帮着大人打场,当时村里已经有了打场机。当时我这个同桌端着一簸箕麦子刚要起身离开,一阵风把她的长头发刮进了三角带里,强大的机械力把她的头发连同头皮全给揭下来了。 正在这个时候,她的姨慌慌张张赶来,说中午头睡晌觉,梦见几个小鬼儿来抬她的外甥女,醒了就赶过来了。 所以人与人之间的机缘巧合,有时候很难做出解释,人生中有很多的事儿发生,然而往往其中的某一件事儿就能改变这个人的一生。 第十五章 天亮以后,我跟着李昕到了她表妹家里,见到了我已经四岁半的闺女,沈靖静。起初我是打算带着孩子去做dna鉴定的,等到见了这丫头后便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这娃太随我了,方脸,小眼睛,小鼻子,头上顶着两个旋儿,最重要的是一笑就露出两个酒窝,左边小右边大。 李昕的表妹上班去了,当我们推门进去的时候,靖静一个人在沙发上看电视,李昕给我们介绍:“靖静,这是爸爸。” 靖静腼腆的看了我一眼,说:“爸爸好。” 说话的语气跟说“老师好”一样,让我感觉她有好多爸爸。 说完靖静便对妈妈说:“妈妈,我把尿桶拎出去,你们聊吧。” 李昕赶紧说:“我提就行了,你和爸爸玩儿吧。” 我很想一把抱起眼前这个像我像的一塌糊涂的小妮子,放声大哭,可是看到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吓着孩子。 也许,在这个四岁半的孩子的眼里,面前的这个爸爸就和众多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一样,只是一个陌生人的代号;也许,这个孩子理智到了极点,因为自己的爸爸没有尽抚养的义务,而心生憎恨;也许,是因为生下来便没有见到自己的爸爸,日子久了,便对这个名词渐渐模糊了。 靖静像待客人一样和我说着话,聊了一会儿就慢慢放开了,靖静说:“我妈老是给我买大鞋,穿得我的脚都大了。” 我便说:“脚大有好处的,走路稳,不至于摔跤。” 靖静嘻嘻的笑着,往嘴里添了一根儿薯条,本来坐着的身子滑到沙发上,成了半躺的姿势。 李昕最终没有回北京,因为她还一直单身,这更坚定了我和邹小梦离婚的信念。 我在燕子山底下的居民区里租了一套六十平方的房子,暂时把李昕娘俩安排下来。 我决定和邹小梦谈一谈。那天晚上,我在卧室里等到十一点半才把邹小梦等回来,让我奇怪的是这次邹小梦好像没有喝很多酒,因为以前的时候她总是要在厕所里吐上三四次,然后再吃上六七片牛黄消炎片才能恢复人模样。 一进门,邹小梦看到我似乎是在等她,便朝着我哼哼了两声,算作打招呼。 我对她说:“我们好好谈谈吧。” 邹小梦甩了甩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对我说:“我不想和你吵架。” 我说:“你把我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邹小梦到洗手间洗了洗脸,一边在脸上摸着油油,一边鼻孔朝着天花板对我说: “有什么事儿你就直接说吧。” 我说:“咱们毕竟是夫妻,求求你不要和一群男人玩到那么晚好不好?” 邹小梦说:“怎么了,你看不顺眼?” 我说:“确实有点看不顺眼,你既然已经结婚了,就不应该在和以前那样疯玩,你这样做,让我心里怎么想?” 邹小梦说:“那你说说你怎么想?” 我说:“我总觉得我在你心里没有一点价值,而且我担心你有一天会离开我。” 邹小梦哈哈笑道:“你说对了,我早就不愿意和你这熊包在一块儿过了。” 我可怜巴巴的说:“你真就这么狠心?真就这么想和我离婚?” 邹小梦很得意的说:“不是我狠心,是因为你不懂得欣赏我。” 我说:“要是你现在真的不想和我过了,我们明天就去办理离婚手续;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还爱我,我会一直等你复婚;我实在不愿意过这种同床异梦的日子了。” 邹小梦稍稍怔了一下,不过很快恢复了常态,淡淡的说:“我们明天就去办理离婚手续。” 我眨巴了几下眼睛,挤了几滴眼泪,说:“我也没有什么财产给你,就学校分给我的这两间宿舍,另外一间还是你的,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匀给你一间。我必须给自己留一间,要不然我就没有地方住了。” 邹小梦轻蔑的说:“算了,明天我们顺便去院产办,把我的那一间过户给你吧,这样的破房子我也不愿住。” 这一夜我没有睡好,心里五味杂陈,有激动,因为我终于可以摆脱这死狱一般的日子了;有担忧,因为我真怕邹小梦一觉醒来改变主意;有良心不安,因为我没有料到邹小梦能这么痛快的同意离婚,而且还很大方的把她那一间房子过户给我。 我不是一个宿命论者,所以竭尽所能亲自改变自己的命运,到头来却发现是命运在改变我,就如同有一双手在指挥着我做这做那。 第二天,我们两个很顺利的签了离婚协议,把那一间宿舍过了户。一办完手续,邹小梦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便对我说:“他们刚才打电话给我,我去ktv唱歌了。” 我回到宿舍打开所有的窗户,又从门口商店买来消毒液彻底把屋子消了消毒。几天后我把李昕娘俩接回了宿舍,李昕已经决定留在济南,这样一来可以和我在一起,二来离家近一点,方便照顾父母。 第十六章 当邹小梦听说我和李昕结婚的消息后,找我闹过好几次,其中踹门三次——因为我在离婚当天就把锁换了;在路上骂我两次;在办公室冲我泼茶水一次。这些我都没有在乎,只是像块石头一样毫无表情的注视着她,邹小梦最终拿我没招,闹了几次之后也就罢了。 后来邹小梦和化工系的老刘结婚了,老刘是系主任,马上就当副院长了。 再到后来,邹小梦辞职了,听说她又辗转结了几次婚,期间还嫁给一个倒卖钢材的老板,确实风光了一阵。 而这几年,我和李昕一直过着恬淡的日子。靖静的姥姥已经上了年纪,每次见到我的时候目光总是躲躲闪闪,好像偷了我们家东西似的。 婚姻就像纸一样,如果好好珍惜,即便最后发黄发黑,也可以保存千年万年;如果用火烧或者用刀子捅,瞬间就会化为灰烬或者变得残缺不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