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国者林》 第一章 【林生东海】 嘉历三十年四月初七,浙江台州府。 清晨,晴空万里,位于东海之滨的一个名叫勤裕村的小渔村中,某处人家的渔舍。 客住的卧房里。 醒来时,林汉城感觉自己好像躺在一张硬邦邦的床上,脑袋下面儿连个枕头也没有,一睁眼直觉刺痛两眼泪涌,使劲眨着眼,迷迷糊糊看见阳光射过来的方向,一个身着红色布裙,束着两只丸子头的身影走了过来,轻声问着他道: “阿兄,你还好伐?身上有没有痛的地方?” 近了,他看清了女孩的容貌:端正的五官,眼睛很大,小麦色的皮肤,头上用束带裹着两只丸子。她的口音很像前世的粤语,也像老家的长沙话,听上去很亲切。 他能听懂女孩的的话,仰起脖子点点头,用湘南老家的方言掺合着记忆里的粤语腔调说道: “没,没事,我的喉咙有点干,有水么?” “好,阿兄你等一下,别急着起来,张道长昨夜说你的脉搏微弱,须下不得床来…” 那女孩起身离去,带上了门。他想坐起身子,眼前顿时加深了黑色还冒起了小星星,应该是低血糖的症状,还是老老实实地躺着不再乱动了。他就那么看着,盯着让他有些感觉怪异的天花板,回忆着,脑中略过尽是些模糊的影像片段。 隧道,大海… 渔船,沙滩… 他头昏脑涨尚没清醒,女孩端着一只陶碗回来了,走到床边,微微弯下身,把碗递到床上病人的嘴边。他却闻到些香味,刚想伸手去接,右臂一用力,才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和酸麻,龇牙咧嘴直吸凉气道: “要不,算了吧…” 话未说完,一只小汤匙却递到了他嘴边,他转头再看女孩,那双水汪汪的大眼也看着他。两人目光相接,林汉城脸皮较厚倒是没甚感觉,女孩的面颊上却浮起两片绯红,不好意思说话了,不过那双眼睛却像会说话:阿兄你还是别乱动了,好好躺着张口吧。 林汉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张开了嘴,记忆中还是第一次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让人喂食。 那只小汤匙入了口来,他努力地吞咽着,划过喉咙的是温热的白粥,暖烘烘的。粥料不是很浓,味道有些甜,放在前世应该是早餐店里吃面或肠粉免费送的白粥,口味一般般,但对于此时极度缺乏能量的他来说却比什么什么珍馐美味都更加可贵,那温软的滋味像激活了这具极度疲劳的身躯,让他的意识瞬间清醒了许多。 一口,又一口… 在补充能量的过程中,两个人就那么对视着,却像很有默契似的都不说话,林汉城是因为没空说,而女孩则是因为害羞而沉默。 他的面色开始从苍白渐渐转向红润,而女孩的脸已经红得通透,显然是第一次这般照顾家人以外的病患。那张棱角分明的男子面孔并不出奇,头发奇短似光非光,牙齿整齐洁白,那双虚弱却散发着兴奋光芒的眼睛注视着她,让她的心像被触到一样嘭嘭地跳着,越来越快。 终于,碗里的粥见底了,女孩像终于忍不住了一样,在他目光的注视下匆匆转身小步走出了门,急促羞涩的声音留在了房间中:“阿兄,张道长为你把脉的时候吩咐过,醒来后下不得床的,我,我去叫阿爹请道长来,你待在这里莫要乱动。” 张道长?张适?林汉城看着那个娇小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后,琢磨着女孩两次提到的那个姓张的道长是谁,难道就是张适把自己从海里捞出来的?自己现在又是在什么地方? 太多的疑问千头万绪,一时半会根本梳理不通,越想反而脑袋越疼,干脆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 不知睡了多久,在梦里,林汉城看到了熟悉的奇异景象,自己像一颗被打出膛的炮弹一样,在一条仿佛看不到尽头的狭长通道里极速穿梭着,紫色的雷电不停落到他的身上,连疼痛了来不及产生,就在越来越快的加速度中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已是室内。先前热粥的甜味仿佛还在舌尖流转,脱水般的身体渐渐热了起来。那个女孩,她是谁? 此时屋内的阳光比上次醒来时强烈了不少,床上的病人缓缓睁开了眼睛,眨眨眼,没有先前那种刺痛感了,只是看东西还有些模糊。他努力地扭转着仍有些酸麻的颈椎。他看到了,房间的天花板上没有led灯管,没有电线,连一个插电板也没有,像记忆里的农村老家。 他闻到了,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并不浓郁但让他很不习惯的咸腥味道,像小时候在市场里鱼摊前闻到的那种味道。 他摸到了,身下的床板硬邦邦,没有床垫,两手触摸到的粗糙床单下就是木板,手指轻弹会发出沉闷的碰声。 他想到了,自己可能已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哪怕他根本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是怎么来的。 他能感觉到身上的衣服也被换了,质感比当时穿的便宜迷彩服还要粗糙;后背痒痒的,可能被虱子什么的光临过了;全身的疼痛酸麻虽然消去了大半,但还是感觉乏力,这身体像不是自己的一样,脖子以下除了几根手指头外根本不听大脑指令。。 难道我摔成瘫痪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心里的疑问得不到解答,就在他深呼吸几口,准备尝试一口气从床上跃起时,吱呀一声,房间的门被推开了,他下意识转过头去,这时外面的太阳像刚从云里出来,眼前光芒一下大盛,随着透过门沿的暖风拍在他的脸上,让他一下子感到视觉模糊,像被撒了洋葱粉一样眼里直泛泪,使劲的摇头舒缓,却是越摇越觉得眼疼,眼泪也越发多了。 推开门的娇小身影瞧见了床上病人的脸色,两只小巧的红色绣鞋踏入门楹,轻轻走到床边坐上不知什么时候放置的矮凳,轻声唤着他道: “阿兄,躺好莫动。”她纤细的手指托着碗沿和碗底,碗里还冒着热气,淡黄颜色的热水中飘散着些零零碎碎的茶叶渣子和两三片黄姜,还是用那只小汤勺喂他喝茶。贫穷人家,大伤小病的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更何况是被从海边救上来的陌生人,若没有那位神奇的道长为这当时已经断气的阿兄治疗,恐怕他此时连这茶也喝不到了。 “啊,好。”他有些慌乱地应答着,不停眨着眼皮,溢出泪水,双眼的模糊渐渐散去,那张陌生而熟悉的面孔渐渐清晰,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眨巴着看着他。二人目光相接,在彼此的眼中看到对方的模样,女孩的脸蓦地泛上两团红晕,蓦地将头转开了。 林汉城则还是半呆滞状态,一边感受着姜茶水入喉时的微微热辣,一边努力地回忆着苏醒前的意识,脑袋里却像搅了浆糊,除了当时整个龙空山地下建筑里震天的嗡嗡声,根本什么也想不起来,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可怎么解释自己苏醒在这个从没见过地方呢? “阿兄,你认识张道长吗?昨日阿爹请他给你看诊的时候,他一见从你身上解下的绿衣绿裤就急匆匆赶来了,像很关心你的样子。”女孩问着,温柔的声音里是强烈的好奇,她从没见过那么奇怪的衣裳,也没见过那位医术高超的道长情绪那么激动过。 衣服?对了迷彩服。张道长,难道是张适…对,八成就是他,一定要见见这个人。 他没有回答女孩的问题,而是努力地转头看向女孩,强忍着浑身的酸麻疼痛对女孩说道:“请,请告诉张,道长。我,我想见他一面。嘶…”短短几个字,牵动脸部肌肉造成的疼痛让他直吸凉气,现在整个身体从脖子以下除了手指头外根本不听指挥,他算是知道狂猫委员所谓的绝对安全了,命是保住了,就是怕得成残疾人了。 “恩,阿兄莫急,他现在就在屋外,我帮你转达一下,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哦。”女孩将最后一勺姜茶小心翼翼地送进他嘴里,起身出了房门,替他传话去了。 这时的林汉城连稍微转动一下脖子都只感觉像牵动着无数条痛觉神经,仿佛身体积累的痛苦随着意识的清明也陡然爆发了出来,连龇牙都做不到,只能像一具僵尸一样躺在那儿,手指头也动不了了。 他干脆闭上了眼睛,努力回忆着当初在龙空山受训的时候学到的东西,脑海里的景象却都是碎片化的,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 老天爷啊,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第二章 【当年故人,梦外医身】 稍后,渔舍客厅。 陈列简单的厅堂里摆放着一张四角方桌,几张木凳的表面布满了被虫咬通的小洞和漆色脱落的痕迹,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大壶热气腾腾的加糖白米粥,一大碗渔家自晒的鱿鱼干、一小碗凉菜豆腐皮,还有一碟酱油混合葱蒜的汤汁,是用来蘸鱿鱼干的。 落座分别是一名身着粗布短衫、头盘汗巾,皮肤黝黑皱纹交横的中年汉子;一位身着蓝色宽袖道袍、戴着一顶诸葛帽、怀中捧着一杆拂尘,约莫三十年纪的年轻道士,浓眉大眼面白无须,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气质。还有那位小麦色皮肤,穿着红色布裙,束着丸子头的女孩,是在两位长辈落座以后才坐下的。 汉子最先开口,看向自己的女儿,有些忧虑地问道:“阿石,屋里那位小哥醒过来了?” 女孩眨了眨眼睛,轻点点头,转向身旁的道士,细声细气地道:“张道长,那位阿兄说想见见您。” “哦,他醒了?” 年轻的道长眉毛动了动,眼里略过一道亮光,似乎对桌上的伙食也没有太大兴趣。站起身来,两袖合拢先向老汉行了一礼,道了一声谢缘,便转身向后院走去,脚步显得有些急促,与一直以来给渔家父女和村民们留下的神仙气象有些不符。 女孩看着那个背影消失,转头看着父亲,问道:“阿爹,那位阿兄是谁,张道长好像认识他?” 老汉摇摇头,站起身舀起一勺粥,不耐烦地道:“大人的事,小孩莫管。我一会儿和村长他们出去给官兵搬货,你等下去李婶儿家学女活,别落下正事唠。” “哦。”女孩有些失落,还想问什么,见父亲眼神严厉,吐吐舌头不敢再说话了。 …… 卧房中。 张道长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打量着面前这张明显超越了时代特征的熟悉面孔——短发无须,双眼如炬,不是曾经一起在龙空山接受穿越培训的林汉城还有谁来?当初一场变故,再见竟然已经是八年以后了,整整八年啊,他应该认不出自己了吧。 “雄关,漫道,真如铁。”二人对视良久,林汉城看出这人的衣服和当初张适那身淘宝上买的便宜道袍不一样,这张脸也很难断定是不是和记忆里的人重合。他是咬着牙蹦出这几个字的,剧烈的疼痛让他两眼直眯成缝,眉头像拧了个大结巴,嘶嘶直吸凉气,等待着面前这个人的回应,如果暗号对上了,那就绝对错不了。 只见张道士用颤颤巍巍地声音道:“而今,迈步,从头越…” 蓦地,二人都笑了,尽管咧开嘴的林汉城疼得直流眼泪,尽管那一刻张适也很想大哭一场,将八年的异世孤独与胸中隐藏的巨大秘密尽数倾泻而出。那是两个来到异时空的老乡在见面并确认对方身份后,产生的那种超越时代隔阂带来的愉快情绪。 他们的笑声传出了卧房,传到了厅堂,夹菜喝粥的一对父女互相望着,不明所以。女孩站起身来想去查看,被父亲招手拦住,有些不情愿地坐回到凳子上,吹着勺儿里的白粥,嘟着嘴小口吃着,低头瞥眼的余光却悄悄注意着后院的方向。 床边,张道士的笑声渐渐停了,他站起身来,不再像以往那样合袖作揖行李,而是弯腰向躺在床上的林汉城伸出了右手,很诚恳地看着他,道:“兄弟,咱们恐怕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老乡了,很高兴在这儿遇见你。” 躺在床上的林汉城笑笑,没能伸出手去握住道士的手,两条胳膊还疼着呢,根本抬不起来,龇牙咧嘴道着:“快少啰嗦,给我治疗啊。”他想起了狂猫委员说的,通过高能通道时可能会获得某种能力,恐怕这个接受了一年风水专业培训的家伙就是获得了类似治疗术的能力。 张道士先前激动,这才想起了正事,连忙抱拳歉意地道:“兄弟莫怪,你这次受伤太重,醒来前我怕你身体承受不住,不敢全力为你疗伤。且先闭上眼睛,我自然全力帮你恢复身体。” 林汉城闭上眼睛,又疼得龇牙咧嘴地问道:“老张,现在是什么时代,你到这个世界多长时间了…不,这儿是什么地方?你怎么找到我的?那个女孩是…” 他问着,意识清醒不久,脑中的疑惑却越来越多,想问的事情太多,一时间梳理不清主次了。 张道士劝道:“林兄弟,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我也有很多事要和你商量。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先把身体养好了,其余的以后再说。” “好,一会儿再说。”他忍着疼痛点点头,闭上了眼睛,把这具已经不受自己控制的身体完全交给了张适,到底能不能避免一辈子瘫痪的命运,就看着位道长的本领了。 张道士也神色肃穆,二人都不再说话,都知道接下来的这件事有多重要——医治成功,则穿越者的命运再次更改,获得了入世大展本领的资格;医治失败,则林汉城永远成为植物人,一辈子只能躺在床上,活着还不如痛快一刀做个了断。 卧房的门已经被从内锁上,唯一的一扇窗户也被张适拉下了布帘子,防的就是所谓“医术”的玄机被人窥破,像曾经为那位大人物医病一样,给自己惹来多余的麻烦。 张适看了看林汉城此时的脸色,苍白里只有点点红色,应该是那姑娘先前的喂食起到了些恢复效果。不过据那名叫黄山的渔夫所言,是在海面上接近岸边的地方将林汉城救起来的,恐怕是从天上往海里坠落,落地的区域水深不够,导致身体与水面下的陆地产生了硬接触,才造成这般严重的摔伤。 这么重的伤还能活下来,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不过他看林兄弟那白里微红的脸色,却已经下了一个回光返照的判断,再不遏制伤势,修复身体,这条命肯定是保不住了。 心中有了定计,他便放下了左手握着的那把拂尘,两手贴合在一起,开始来回搓动。随着搓动的频率越来越快,力量越来越大,满是老茧的两只掌心几秒的时间也已经因为做功产热发烫的厉害。他顾不得热辣的疼痛,掀开床上病人的被褥,将两只热手覆盖上林汉城的小腹位置,贴在几块并不明显的腹肌上,微闭双眼,用无人能懂的方式查看着病人体内的伤势。林汉城只觉腹部一热,像被人摁住,刚要发声,被张适嘘声制止,只得不再作声。 此时就算有人能撬开张适的脑壳,也不可能看到他脑海中的景象: 他像开了天眼一样,微闭的双眼能以第一人称镜头看到林汉城体内的景象,而林汉城体内像被放进去了一只细弱尘埃的搭载着红绿夜光透视相机的无人拍摄器,在他体内的血管外之外游弋着,拍摄着,将看到的画面传输回医生的脑海中,像在拍摄一部探寻人类身体内部状态的纪录片。 “拍摄”没有持续多久,不到五分钟就结束了。在这短短五分钟里,张适已经完全探明了林汉城体内的伤势,严重的内伤,多处骨折变形,体内出血,两边的膝盖骨应该是直接在高速坠落中冲开了深度不够的水面,直接磕上了海水下的沙土甚至石头,已经碎成了模糊的血肉渣滓,拿强力胶怕也沾不回原样了。 他心里暗道一声麻烦,这些年来用特殊的能力为人医治病痛,多数都是伤寒感冒等普通却在这个时代足以致命的软性疾病,林兄弟这浑身除了头部以外,基本上硬件都摔了个七七八八,全身的骨骼碎裂脱位不计其数。这个时代可没有镇静剂,所谓的麻沸散他也找药房配过,给人使用时起到的麻醉作用很有限,眼下就算能帮林汉城恢复身体,恐怕过程也得经受一番折磨了。 可不治的话,放任体内伤势持续扩大,恐怕面前已经将近回光返照的林兄弟就得回到原来的时空去见马克思了,已经来不及考虑那么多了。 只听他沉声道一句:“林兄弟,对不住了,你忍着点,撑过去就好了!”脑中念头通达,便即刻开始了这场特殊的治疗。 不等林汉城反应过来,两股相同的热流从覆在林汉城小腹的两掌中心传输到他的体内,热流涌入体内的刹那,虽然没有预想中的剧痛,可他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一股强烈的热流从心口的位置扩散开来,从头到脚,流向全身,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他便感觉到体内像灌满了汽油被点燃了一般,像滔天洪流冲击着五脏六腑,像有涓涓细流洗刷着奇经八脉,让他不自觉地双拳紧握,全身关节放鞭炮似得劈啪作响。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红润似血,牙关紧咬两腮鼓起,像在承受极大的痛苦而不能宣泄,变得扭曲的表情将正要开口说话的张道士惊在原地,从没遇到过的情况突如其来,把他也看愣了。 那个躺在床上的虚弱病人像一只即将破蛹而出的蝴蝶,正在经受着张开翅膀前的自身突破,他看到了,林汉城的鼻孔、嘴角甚至溢出了点点血迹,不知是血压过高,还是咬碎了槽牙,在床上痛苦地扭动着,像一只被人摁在原地拼命在挣扎的昆虫。 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 热量的传输持续了良久,张道士的“治疗”才终于像是起了效果,他收回了双手,额头上已经浸满了汗珠,躺在床上扭动着身体的林汉城也终于停下了动作,呼出了一口长长的浊气,鼓起的通红腮帮渐渐消了下去,关节的折动的声响也息了下去,体内滚动着的热流不再那么强横激烈,慢慢融进了浓稠的温和血液,滋润着身体的五脏六腑和骨骼肌肉,那种从生理到心理联动爆发的奇异感觉逐渐消散,他的意识却渐渐模糊,眼前的景象渐渐化成了一团黑色,什么也看不清了。 “林兄弟,林兄弟…那声音很焦急,很模糊,他也听不清了… 第三章 【奇异梦里身披甲,一箭醒惊魂】 此时,林汉城的梦里。 这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大草原,碧蓝的天空漂浮着朵朵白云,此时的他就站在一处高高的草坡上,在天上的耀眼金光照拂下,俯视着下方的百里景观。很奇妙,那种高度近视眼突然像内置了高清摄像头一样的奇妙感觉,让他将远处的景物清晰地收入眼中,映入脑海: 从远处的草原河流边开始,一直向地平线方向绵延数里的帐篷群足有数百上千,在帐篷群之前的广阔草地上,成群成群的牛羊牲口在挥着鞭子的牧民的驱赶下缓慢移动着,走到哪一片,哪儿的草就得被饿羊拱得底朝天。牲口们尽情汲取着大自然的营养,牧民们粗糙脸上的笑容很粗糙,都是血口黄牙地笑着,配上那束着鞭子的地中海发型,怎么看也觉得有些狰狞。 他右手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直觉还在。张了张嘴,不疼了;鼻子也是好的,能闻到空气里新鲜的青草气息;眼睛更不用说,像做了激光手术一样,无论是看近处还是看远处,都十分清晰。 他惊奇地想到:我的身体居然没事了,可这儿是什么地方? “林兄弟,林兄弟…”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在虚空中呼唤着他,他茫然四顾,却怎么也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思绪跟不上变化,他突然感到身上一沉,低头一看,一具折射着金光的铁扎甲竟然凭空地套在了身上:打磨光滑质地坚硬的层叠甲片、反射着耀眼光芒的大块铜制护心镜、红色的布腰带,还有腰间悬挂着的一把铁鞘长剑。头上像是顶了一只高压锅内胆,取下来一看,却是一顶插着红翎的头盔。脚下的鞋子也变成了一双覆着铁片防护的将军战靴,连背后好像也负担着一把长棍形的武器。 左手往后一掏,入手是冰凉的金属触感,分量颇沉。再一细看,竟然是一把做工精致的燧发火枪,把枪撑在草地上,看着黑洞洞的枪口里隐约的圆形铅丸折射着白光,散发而出的死亡气息让他一下子转开了眼光,不敢直视那足有两个大拇指粗口径的枪管了。 还没等他的注意力从身上的装备转移开来,天上的阳光陡然一暗,接着完全暗了下去,原本周遭青葱翠绿的草地也随着阳光的消失覆上了一层阴霾,远处原本温顺的牲口群突然变得狂躁起来,牛羊哞咩乱叫,甩尾巴的,拱羊角的,任凭牧人使劲抽打畜群的领头牲畜,也无法控制躁动的牛羊开始向身后帐篷群的方向逃窜,像在躲避着什么危险。 林汉城抬头一看,先前的阳光白云早已消失不见,转眼间变成了乌云蔽日,仿佛所处时空一下子从清晨转到了傍晚。还没来得及惊诧,他隐约听到身后传来阵阵的踢踏之声,脚下的草地也传来微微的震荡感觉,他转身一看,却看到了让他更加吃惊的景象: 此时草坡的另一端远处,一片黑压压的马群正飞速地向此移动着。他看清了,那些骑在马上的人全部都是赤裸着上身,手里挥舞着锋利的马刀,表情狰狞面目可憎,留辫子的地中海发型也很是眼熟,和那些放羊的牧民竟然如出一辙。冲在最前端呈尖锥队形的几匹战马上的骑士,甚至还举着长长的旗杆,几面纹着金狼图标的绿色军旗在狂风中舞动着,像在宣告战争的来临。 “这就是黑云压城城欲摧吧…”那一刻,他被这震骇人心的场面惊在了原地,甚至来不及对那凶悍狼群一样的骑兵冲锋感到恐惧,口中不自主地念出了这句应景的边塞诗,尽管并没有城墙,他一身戎装屹立高地,却如一座城垒。 他像灵魂出窍,两眼一直盯着那片越来越近的冲锋集群,仿佛在4d影院观看着立体大片。直到那片黑云冲至坡下近前不到百米的距离,脚下感受到上千匹战马齐齐踏地带来的巨大震动时,他才猛然惊醒自己也身处其中,连忙丢下了手里的火铳,一边手忙脚乱地要脱盔甲逃跑,发现来不及了,只得丢下头盔减轻点负重,然后撒开腿玩命似得向草坡另一端,与骑兵群冲锋的垂直方向狂奔而去。 不料他起步太快,两双铁甲军靴太沉,右脚刚踏上草坡的斜面就一不小心失了平衡,整个身体向前一倾,啊的大叫一声,全身不受控制了,像个竹筒子一样在并不陡峭的柔软草坡上翻滚着向下移动着。 在他滚至草坡中间位置时,狂暴的骑兵集群已经冲上了他原来所处的位置,位于战阵最前端的一位蒙古骑士发现了那个翻滚着的身影。骑士两腿紧夹马腹,左手取下牛角弯弓,右手放开缰绳,从挂在腰上的箭壶里取箭在手,张弓搭箭瞄准那个移动的目标,常年征战的强壮体魄拉动重达百斤的牛角弓如同拉开面条那般轻松,箭矢尾部羽毛触到右脸颊的一瞬间,三根粗硬的手指同时撒放开来,兽筋制成的强韧弓弦将巨大的势能传递到箭矢上,离弦之箭飞速掠出,鸣笛箭头在空中发出呜呜尖啸声旋转飞射,隔着近百米的距离,直取那翻滚之人的性命而去。 此时林汉城已经在剧烈的翻滚中头晕目眩,两眼发黑,变得极为灵敏的耳朵却突然听到了风中尖锐的声响,一股强烈的危险感陡然升上心头,让他的瞳孔一下缩紧成针,心揪成麻花。 呼啸的金属箭头离他的身体还有不到五米的那一刻,他仿佛感觉到全身的肌肉细胞在瞬间同时紧缩,盔甲下的身体蕴含着的爆炸性力量陡然传递而出,右手一拳打在身下的草坡上,半条手臂陷进土里,一个仰卧翻身面对天空,左手一掌打在草上,整个身体强行停在翻滚的途中,那支携着破风大力的箭矢已经迎面而来,在他的眼中急速放大着。 蓦地,几乎就在两眼闭上的同时,他感觉到耳边的尖锐破风声停了,他感觉一股温热的湿润液体正从自己的眉心向下流去,没有疼痛,但他没有勇气睁开眼睛,证实那惊魂的猜测。 “林兄弟,林兄弟…”又是那个声音响起来了。 “啊,谁!” 卧房中。 一直安静躺在床上的林汉城毫无征兆地猛然弹身跃起,赤着脚踏到了地上,把一直在床边观察着他的张适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我,我还活着…”林汉城着了魔障似的,两手摸着自己的脸,确认一个鼻子一双眼,一个嘴巴两只耳朵还俱在,眉心也没有被射出一个大洞之后才算是吁了口气。先前那场奇异的梦实在吓得他够呛,明明没有经过任何剧烈运动,心脏却在怦怦狂跳,像要冲出胸腔。他两眼瞪得溜圆,像根本没看见满脸诧异的张适,大喘着气自言自语着。 张适却张大了嘴巴,他注意到了,此时的林汉城哪里还像当初在龙空山里进行跳水训练时的瘦高模样,腹部的八块梯形肌肉凸起明显,两条膀子粗如常人大腿,不用抹上油彩,那道道肌肉纹路都让人见了发憷。下身两腿的块状肌肉更是吓人,连原本那张柴瘦长方脸也变得棱角分明,额头还暴着青筋,除了基本的脸部特征和略显黝黑的皮肤没有改变以外,活脱脱就是一个威猛的终结者了。 “林,林兄弟,你没事吧?”他确认面前这人就是之前躺在床上如同瘫痪的林汉城,却怎么也想不通这是什么情况,诧异地问着道。 第四章 【梦皆诡异,隔墙有耳】 勤裕村,渔舍,客用卧房里。 一个身上只穿了一条麻布方角裤和一双既粗糙又显小的草鞋的年轻肌肉男,一个穿着道袍,戴着诸葛帽,怀里还捧着一杆拂尘的年轻道士,明明是此时身处两个不同阶层的人,却像士大夫论道一样盘腿对坐在矮床边,是林汉城在叙述着那奇异的梦境,而张适则安静地聆听,时不时会插上两句。二人都没有注意,一个娇小的身影正轻轻伏在门外,一直狡黠地窥听着他们的交谈。 林汉城道:“同志,帮我个忙,往我这儿来一下,别打重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脸,现在那张脸已经因为高度发达的面部肌肉而显得很有力量美感,像前世科幻电影里的终结者。 张适笑了,伸出右手一掌轻打在他脸上,问道:“林兄弟,你是不是觉得这一切来的太奇幻了,一时接受不了?” 林汉城感觉到了巴掌的力度和温度,现在的他何止是接受不了从装水的碗里看到自己面容变化的现实,光是知道面前这个“几天前”还一起在龙空山里上穿越前最后一堂课的同志,竟然已经在这个世界待了整整八年的时间,他便顿觉一股眩晕之感,仿佛所处的地方并非现实,自己还在梦里。 不过他看看自己的右小臂,那宛如魔鬼筋肉人的道道肌肉条纹,那神奇的力量感觉他倒是很乐意接受。 “不是我的承受能力差,实在是老天爷这个玩笑开得太大啊。” 林汉城苦笑着摇摇头,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掌,用力握了握,感受着每一个肌肉细胞随着他意念转动而齐整划一的扩张、收缩。空气中划过,甚至能听到很轻的尖锐破风声,明明是一只血肉构筑的普通手掌,只是比当初要厚了一些、大了一些,却像蕴含着能够牵动九牛二虎的爆发性力量,仿佛在告诉他,不需要武器,只要用这双拳头就能够打倒一颗参天大树。这力量让他兴奋,却又让他紧张,一种强烈的个人英雄主义冲动在他的体内积攒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不受控制地喷发而出。 张适抿了抿嘴,像是在找一个劝慰的切入点,毕竟林汉城同志才苏醒了半天不到,先前又经受了一场差点要命的传送之旅,恐怕现在都还没有把一切梳理清楚。 他道着:“林兄弟,咱们其实是一样的,你想知道我从那该死的漆黑通道里出来之后都遇上了什么事吗?” 林汉城点点头,好奇地道:“你说说看,难道你也和我一样,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不不,那倒不是,是这样的…”张道长摆手解释着,有些尴尬地道: “不怕林兄弟笑话,当初我刚来到这个世界时,苏醒在金陵城,哦,就是南京的一处街道上,举目无亲又身无分文,只能当乞丐一边要饭一边被聚伙结社的丐帮成员驱逐,饿了两天后连饭也要不下去了。自尊心作祟,我一不敢偷,二不敢抢,饥肠辘辘地蹲在蜿蜒曲折十里秦淮的某座拱桥边,等着老天来收了这条倒霉命。 “啊?”林汉城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位同志一到异世就沦落成了乞丐,他追问着:“那后来呢?” “后来,在极度的饥饿与疲劳中,我的意识渐渐模糊,然后就睡了过去,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像自言自语,声音越来越低,眼中的飘忽之感却越来越强,整个人像沉浸在万千思绪之中,靴尖微微踮起,那着魔似的表情让林汉城丝毫不怀疑,如果给他一双翅膀,他能直飞上梦幻的云霄。 林汉城问道:“你梦见了什么?” “在梦里,我身处一座画舫的船头,身后传来阵阵乐器声响。转头看时,我看到了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正端坐在舱中,扶着一只大琵琶玉手连弹,也同样注视着我。” 张适故意用很肉麻的语气说着,让林汉城听着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白居易河上遇歌姬的风雅气氛,思维倒是被其诱导到了不健康的方向,他按耐不住好奇,问道:“然后你做了什么?” “我笑着看着她,她也笑着看着我,手里的琵琶弦未停,越来越急,越来越急。我犹豫了很久,还是走进了舱里,一直走到她的近前,把那张美丽的面孔看的更加清晰,闻到了淡淡的香味…” 得,这梦根本没什么意义嘛,没看出来这兄弟饿死临了还做的是春梦啊。 林汉城腹诽着,取笑着打断他道: “张道长,出家人可要守得住清规戒律,更不能乱打诳语,要是接下来有不和谐的内容你就别讲了啊。”俗话说日有所思才能夜有所梦,张适同志在梦里八成是当了秦淮河上的嫖客,竟然还能说地这么云淡风轻,看来八年时间能对一个人产生的改变真的很大,哪怕是个接受唯物主义教育的现代人。 张适笑了,站起身来伸个懒腰,一个大大的哈欠呼出了满胸的浊气。因为门窗皆闭,虽是大上午,房间里的光线依然很暗淡,像到了日落黄昏。 他走到窗边,两手搭上木制糊纸窗户的内栓,一边道着:“林兄弟,你的视角有些阴暗了…”一边两手后拉,两道窗框叽声磨合又随即分离,金色的光柱猛然射进屋内,正将盘坐在地的林汉城照了个满身满脸,甚是刺眼。 “啊!”林汉城两手捂上了眼睛,自之前苏醒并清醒之后,他才发现老天爷送给自己的礼物不只有现在的强健身体,还有一双恢复了极佳视力的高度近视眼。原本很适应屋内暗淡光线的两眼促然迎来这耀眼的光芒,差点被闪了瞎过去。 “你看,虽然我说到了美丽如仙的女子,却没说那个梦的重点是那名女子,你想到的却是我违反了道家的清规戒律,且不说我刚醒来的时候身上连买这身衣服的钱都没有,根本还没入道门。就算我现在穿上了这身衣服,你认为咱们这样的人会受什么宗门教条的限制吗?林兄弟你别不承认啊,你心里八成猜我是临死前还在梦里当了一回新郎吧?” “哈哈,人之常情嘛…”林汉城使劲眨着眼,让焕然一新的眼睛适应着突兀而来的明朗环境。这牛鼻子绝对是故意的! “那你就猜错了。”张适摇摇头,很不中意地道: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门边,取下门栓,握着木门的栓口猛的一拉,要将更亮的光引入屋内。 不料那门外的偷听之人猝不及防,原本微微倚在门上的身体一下子失了重心,啊啊惊呼着眼见就要头朝地面俯摔下去。 “小心!” 张适还没反应过来,此时身体已经脱胎换骨的林汉城眼睛却陡然睁大,反应速度也比他快得多,几乎是下意识出口提醒的同时,盘着许久未动的双腿像两条弹簧凭空撑起身体,顾不得其他,电光火石间一个铲球动作单腿滑向了房门方向,草鞋的鞋头抢在那身影摔落地面之前到达了门槛。 “啊!”身体与林汉城大腿接触的一瞬间,阿石只感觉像撞上了一根铁打的房梁,惊呼一声,两只小手已经撑在了地上,胸前的撞击和两手的挫伤疼得她两眼直冒小星星,大颗大颗的泪水即刻盈满眼眶滴落下来。 “啊!”林汉城也被剧痛刺激地直吸凉气,只感觉这一记铲球像一把钢刀横削过自己的右小腿,生生带走了一大片血肉。而这一记强力的铲球不仅截住了即将落地的女孩,牢牢的木制门槛更是被那一脚直接撞上,咔咔两声脱出固定的钉子,撞出了门框。 “啊,怎么回事…” 张适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看着那伏倒在地的娇小身影,一直温和淡雅的眼中陡然掠过一道精光,心头几乎是瞬间泛起了杀意,下意识地两手握上那杆拂尘正要拔出武器,却被女孩的呜呜哭声从恍惚中惊醒了过来,只得咬牙拂袖将那女孩从林汉城腿上扶了起来,拉起保持着铲球动作疼得直吸凉气的林汉城,大步往外走去了。 第五章 【演戏还是真面目?】 勤裕村,渔舍,客厅。 狭窄的客厅里只容得下一张四角方木桌和几张凳脚上已经满是虫洞的木凳,此时林汉城与张适还有那位束着丸子头的阿石姑娘便分坐三边,刚刚落座,谈话一开始就是小姑娘的自我检讨: “张道长,阿石,阿石不是有意要偷听的…” 原本在卧房里和林汉城一直很随意的张适,来到客厅后却一直板着一张僵尸脸,姿势也如一具生硬的骨骸,杵在那里动也不动,两眼直放着逼人的精光,责问着为什么在嘱咐不得打扰后还来偷听的女孩。 没看出来这家伙的演技还不赖啊。 一旁的林汉城观察着他的神色腹诽着,哪里知道张适心里是真急且气。只见张道长此时眉目皱拧,双唇紧闭,两眼微眯,像审视着犯人一样盯着那看上去还未成年的女孩,颇有一番威厉气势,直把那叫做阿石的女孩盯得眼泪开始打转,低头不敢再看时,他才开口道: “你父亲在哪里?” 短短一句,便吓得女孩一个激灵,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哗往下流着,呜咽着道:“阿石,阿石真的不是故意的…” 张适恍若未见,还是冷冰冰的口气问道:“你父亲在哪里?” 那严厉的神态被林汉城看在眼里,活像当年在部队里还是新兵蛋子时的教官,就是这幅装出来的凶戾样子,专门用来威吓违反纪律的大头兵,此时却被他用来吓唬一个小女孩。 “呜呜,阿石不是…”女孩还想解释,不料张道士不问了,直接拂袖起身大喊着:“林兄,走!” 说罢转身便要走出屋外,林汉城看着那哭哭啼啼的女孩,八成也猜到这牛鼻子的目的了——为防二人先前的谈话招来麻烦,倒打一耙其故意偷听长辈议事,而在封建时代这就是僭越规矩的事情,如此一来那女孩自然更不敢把偷听到的事情说出去了。 此时的林汉城早已换上了那身晾干的迷彩服,两手扶膝端坐在张适对座,要是真披上一身盔甲,戴上一顶红翎盔,挂上刀剑兵器,以他现在这迷彩服都快装不下了的强健体魄,直接就是一员龙虎悍将。 林汉城没有发言,观察着女孩的神色,他也是从先前的卧房叙话里得知张适在这个村子里的地位不低,都是用那治疗术给人免费治病换来的威望,在这小渔村里待了半年多的时间,连村长也要礼让三分,这才能一句“告家长”便让那女孩如此紧张。 女孩眼见张道长愤然离去的背影,起身就要往外追,到了门口又像害怕不敢追上去,回头却望着林汉城,一双红通通的大眼睛可怜楚楚地盯着他,像是期盼这位已经很难认出来是先前床上病人的陌生阿兄为她说说情。 林汉城本质上是个纯粹的实用主义者,但毕竟面前哭的梨花带雨的小姑娘先前还在床边喂虚弱的他喝粥,同情还是有的,但是衡量到可能因为女孩将二人的谈话泄露出去而产生的麻烦,他还是立即决定跟上张适的步伐也起身往门外走。 阿石姑娘就拦在门口,一边抬袖擦着眼泪,一边哭着道:“阿兄,阿石真的不是故意偷听的,不是要害你受伤的…” 那样子,明显是小孩子做了错事害怕被告知家长。偷听大人谈话这样的事在他看来连恶作剧也算不上,而且先前的谈话中除了说到一些关于穿越计划的事情外,也没有谈及什么重要事情,就算这小姑娘把两人的谈话内容说出去,那远超这个时代的奇异事件恐怕也没有人会信,反而可能因为编排长辈被她害怕的父亲严厉惩罚。 罢了,怎么说也是救命恩人的女儿,而且腿上的挫伤已经被张适用那神奇的治疗术完全消除了,连伤疤都没留下一点,那牛鼻子实在没必要把一小姑娘吓成这样。 他走到阿石面前,尽量放低了声音道:“阿石姑娘,你别担心,张道长是你们村里的活神仙,怎会和你一个小孩家家的计较?听也听了,不是什么大事,你只管好自己的话儿,不要乱和别人去说,自然没事,明白吗?” “嗯…”女孩低着头,细声答应着,小步移着让开了门,眼泪才算是止住了。她又抬头看着正跨步要走的林汉城,道:“阿兄,请你转达给张道长,我阿爹和李叔他们在西边海岸搬货。” 林汉城闻声也转头看向她,她红彤彤的脸颊上还留着点点泪痕,像晨露划过花朵,煞是可爱。他差点忍不住想伸手摸摸她的丸子头,不过也就是转瞬间的冲动,右脚已经踏出门去,两人目光一触即离,那高大的背影只留下了一句回答:“好,你别哭了,一定转到。” 没有回头看,林汉城出了渔家小院,阳光迎面而来,看见了屋外等候着的张适,正要说话,张道长却拉上他的胳膊要往外拽,人杵在那儿跟座小山似的,哪里拽得动,只听他一边拉着一边说着:“走走,快走,到我家去,还有正事要与你说。” 林汉城笑道:“你家,你在这儿连房子都盖好了?我说你急什么,把人家小姑娘吓成那样,怕隔墙有耳招来阴风?” “哎呀,林兄弟啊,这件事情很复杂,我只言片语也说不清楚,你且跟我来便是。”张适见他直往海边的方向走,直要拉着他向自己的住所去,不想林兄弟不答应了,却是道着: “老张啊,我可是人家老爹从海里捞上来的,就不给人磕头谢恩,也得去帮恩人干点劳力活吧?有什么事,等我帮他们家把东西搬了再说,你要和我一起去,还是你留在这儿等我?哦,对了,那位姑娘姓什么,不会姓石吧?” “呵呵,有恩必报,林兄弟真有君子之风啊。不,他们家姓黄,是村里的渔家。”张道士愣了下,又打量他一眼,那表情不似作假,眼睛里都折射着金光,对比之下,反倒是自己心里有些阴暗了。他也换下了先前那张半是故作,半是真急的严肃表情,郑重说道: “而且林兄弟应该也是想试试老天赐给的这身神力吧?不瞒你说,当初我从那怪梦里醒来,身上的病痛伤痕就像从来没有过一样,奇迹般地全部消失了,之后误打误撞遇见一位和我一样落魄街头的年轻人,他当时也栖身一处桥洞下高烧不醒,我见他的样子应该是个赶考的书生。我心里便浮起了一个声音,让我握住他的手,便能救他一命。” “然后你握上去了,发现自己一梦醒来就成了神医,有了为人疗伤的本事?”林汉城睁大了眼睛问道,空手疗伤,这可比前世那些空盆来蛇的气功大师强多了啊。 “对,从此我才算是在这异世有安身立命的资本,不用担心饿死或饱受疾病之苦,也才能按那个声音的提示,一路从金陵走到这儿来,等了你大半年功夫,今天等到你醒过来。”张适道,话语里颇有几分沧桑之意,不知不觉间八年时间便过去了,因为心中之事,连头上那顶诸葛帽下的白发也和黑发一样多了,而林兄弟却依然是当初那位青年兵的潇洒模样,让他心里好不感慨。 林汉城问道:“按你的说法,什么病都能治,那你为什么不到京城去,为皇帝延年益寿呢?还用得着过这神棍一样的日子,又为什么要在这儿等我这么久?” “呵呵,林兄弟说笑了,你以前最爱钻研的就是咱们中国封建政治的道道,难道你会不清楚皇宫是吃人的地方?我要是真做了太医,且不管同行会怎么干,那些不希望皇帝一直健健康康的人就得让我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我之所以在这儿等你,是因为有一些事需要你的帮忙,而那个声音告诉我,你能帮到我。” “你这么肯定我会帮你?”林汉城追问着。 张适笑笑,反问着道:“对,因为咱们是一类人。不仅咱因为我们拥有的能力能够互补,更因为我们都是因为同样的目的而选择参加那个匪夷所思计划的,你可别说你是想冒着睡过去醒不来的风险到异世看风景的,如果我猜得不错,从你梦醒之后,你的心里应该也能听到那个声音吧?” 这话似乎让林汉城吃了一惊,他伸出自己的两手握成拳头凭空挥了两下,感受着全身肌肉组织的紧密联动,故作样子道: “没错,我的心里也像有一个声音在催着,问我想不想感受一下获得的力量,而且感觉身体里总有一股热流在运动,像装了台柴油发动机似的,我想看看到底能强到什么程度,能不能和史书里的楚霸王一样,配上一身重甲,提上一杆破阵枪,单枪匹马以一当百啊!” 话里半真半假,幻想味道十足,但张适说的那个“声音”他的确听到了,恐怕不是什么给予世人明路的上帝之声,而是在一个人的身体经过那种奇异变化后同样得到强化的直觉,对,几乎强化到变成声音的直觉,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那若隐若现的潜意识之声。 他的语气很兴奋,颇有跃跃欲试之意。通常对古代军事领域感兴趣的人通常都不喜欢凭一己之力抗衡协同作战的个人英雄主义,但很少有人会想到,之所以不喜欢,是因为历史上研究兵法战术,排兵布阵以谋胜敌的将领诸多,而能够以一人之力对抗军队战阵的人太少了。要是个体真的能拥有霸王举鼎,以一当百的强大力量,又有哪一个对战争充满兴趣的男人能忍住那种强烈的冲动呢? 二人都笑了,虽然当初报名参与龙空山穿越计划时的目的各不相同,但大致路线是共同的,那就是以现代人所拥有的知识力量回到古代,在异世里轰轰烈烈地闯荡一番,扭转中原王朝的发展颓势,于危急时刻力挽狂澜,证明自己的人生价值,合作无疑是最佳选择。 但要想合作,首先就必须能互相交新任,而不是单纯的相互利用。 张道士见林兄弟方才苏醒不久,便想到去找救起性命的恩人好好感谢一番,帮上点力所能及的忙,那神色可伪装不来,正是品质优良的显示。在龙空山训练场认识近一年的时间,他充分了解了这位林兄弟对古代军事的强烈兴趣,连训练意向表上填的穿越后理想职业也是军人,像这样满怀个人英雄主义的人,至少也是属于买卖不成仁义在的一类,起码心里那个秘密与其说出之后,就算因为兹事体大难以达成合作意向,也不用担心转身就被出卖。 林汉城想的却没他那么复杂,很简单嘛,要没有那位好心的渔夫把他打捞上岸回家安置,还请来这个假道士给他看诊,虽是误打误撞,却歪打正着使两人碰了面。设想当时昏过去漂在海上的自己要是没遇上那位恩人,摔成重伤就那么漂着没人管,现在肯定早进了鱼肚,回去见马克思了,哪里还能大难不死又得这神奇的后福?且去尽一份力,帮上一帮再说吧。 二人达成共识,径自向海风吹来的村东方向并肩行去了。 他们却是不知道,此时的勤裕村西口官道上,两驾拉货的大马车后箱上托载着十几个陌生面孔,全是渔民打扮,各自背着一只大包袱。车停人下,十余个人影齐齐快跑,几乎是转瞬间便消失在了村西的树木丛林里,仿佛根本没有来过这里。 两个车夫一前一后驱动着马匹拉着车厢原地打转,拐回了通往台州城东门的方向,吆喝着挥鞭又启程了。唯有一张遗留车厢上的折叠粗糙纸张随着车动风起飘飞起来,在空中漂浮着,快要落地,时不时又一阵风将它吹远些距离。 最终,那张自金陵府出发,一路颠簸命运多坎的纸飞了半天,飘落在了村西的“勤裕村”石碑旁,等着它的有缘人。 第六章 【画福画祸?林中鬼影】 一分钟后。 村里刘铁匠的儿子刘大根正随了父亲的吩咐,出了家走到村西要搭上过往的马车去台州城里进货,,突然看见前面一张随风摆动的黄纸,挺大一张,好像上面还画着什么东西。 他好奇地弯身去捡,拿在手里一瞧,原来是一张素墨画像,一个字儿也没写。画的是一个头戴诸葛帽,身着道士服,手拿一干拂尘的年轻道士,一双浓眉描地格外传神,就像真有个人住在里面似的。 “咦,这是…”刘大根挠挠脑袋,觉得画上的人好眼熟,他绝对是见过的,可名字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他仔细瞅着画上人像,左思右想,一看那人戴着的大帽子,一拍脑袋终于记起来了,自言自语着道:“哎呦,这不是张道长他老人家么!” 半年前村里唯一的铁匠老刘突发急病,直说头疼欲裂睡眠不入,送进城问了医馆的郎中,都说这病是治不好了。刘家连棺材板都订好了,老刘就等伸眼蹬腿去见祖宗了,不料村里那天来了一位自称会行医的道士,家里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请了道长来看诊。那道长把屋里众人驱散而出,闭门关窗,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门便开了。 开门的人却是已经精神抖擞的刘铁匠,直说是神仙显了灵,药也没吃,汤也没喝,连什么病都没问,只是握手传功便凭空医好了缠人的头痛。自古只听说危重病人竖着进房横着出殡,没听说过横着进房竖着出的,又是在这小小渔村,哪里有人见识过这样神奇的事,自此张道长神医的名头便传开了去,长久来为村里的人义诊治疗,治无不愈。 他听父亲提到过,村长怕这游离至此的神医哪一日消失踪影,召集过全村的壮年男子管好各家的嘴,切不可将关于张道长的事情泄露出去,以防外人来扰了神仙清净。他觉得村长的说法不无道理,其实就是想让张道长留在村里更久一些,代表太上老君多多降恩贫苦的百姓,穷家渔户的,一个伤寒感冒可能就拖垮了脆弱的家庭经济,祖坟冒了青烟才盼来个活神仙,岂能不倍加尊崇? 他是个大字不识一筐的光棍汉子,但也是从小深受儒家思想教育影响长大的人,救父之恩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更大于救自己性命的恩情,他对张道长的敬仰之意甚至比那虚无难见的天子还要深上三分,眼见这莫名的纸上张神医的的画像,他心里隐隐察觉到些异样,这勤裕村远在台州城郊外滨海,前不挨邻村后不挨店的,明显是村里有人把关于张道长的事情传了出去,应该是外面的人要来请张道长出去医病。 刘大根想起了家里的大肚姨婆,已经九个月了,眼见着不知哪天就要临盆,要是这个时候张道长被请出了村去,谁可知道哪天才能回来?想到这里,他心里就急了,再看那张画像,是越看越急。 犹豫片刻,他对着身边的村碑激动地自言自语道:“张道长是俺们村的神仙,不能让他们找着了!” 这种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入城进货的事,他把手里的画纸折叠成块,一把揣进怀里,转身迈步火急火燎地往来时的方向跑去了。 …… 勤裕村不大,林张二人从那家出来后一直向东边走,没过多久,就到了村东的石碑处,林汉城变得极为灵敏的耳朵隐约能听到涛声了。 不知何故,一直走在前面要领路的张适突然止住脚步,跟在其后一路观赏古村风景的林汉城也随之停下,问道:“老张,你怎么了,记不得路了?” 此时二人面前已经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南方温热地区的树木普遍高大,纵是林汉城现在视力过人,也没法透过重重的树干枝叶看清林间那头的景象,要是事先不知道的话,谁能想到穿过这片密林后就到了东海的岸边呢? “哦,不是,我看看时间。” “看时间?怎么看,用树影看时间?”林汉城道,心想这家伙当初训练的时候最不擅长的就是野外生存,没想到在这个世界磨砺几年之后,居然也学会了这门本事。 张适转过身来,道着:“呵呵,林兄弟,你看这是什么?”一边伸手从自己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个宝贝似的,手握成拳,把拳头递到林汉城身前,示意他接住。 林汉城皱了皱眉,像在猜,不过没猜着。他伸手去接,张适拳头一松,一个圆形的金属物体落入他手中,质地坚硬手感冰凉。 他翻手一看,竟然是一块金灿灿的西洋怀表,玻璃镜下的指针滴滴答答转着,表身侧面的小发条色泽明亮,长约半臂的表链也折射着粼粼金光,做工甚是精美。 “嘿,这是好东西啊,从哪儿弄到的?”林汉城细打量着那机械怀表,又看看张适,眼中的好奇之色甚浓。 张适笑着道:“这是我离开金陵时得到的一件东西,当初拿到当铺想典当些银子做盘缠,那不识相的老板还以为我是不正当的官工,做些奇淫技巧的破东西拿去骗钱哩,还要去报官抓我。我只得收起来自己用了,要是林兄弟喜欢的话,那便送给你了。” 林汉城注意到了,他只说了“得到”,如何得到,从哪里得到的却含糊其辞,还要把这金贵玩意送给自己,恐怕别有深意。他倒也不客气,看了一下时间,报出来道:“十点四十五分。” 然后他大大方方把表揣进自己的迷彩服口袋里,说道:“你就不用编故事唬我了,我虽然不知道这个时空今夕何年,但肯定离蒸汽时代还早的远,这种精巧的夕阳机械表中国本土的工匠是造不出来的,要真拿去当铺卖了,换到手的钱寻常人家过一辈子也够用了,想送礼拉近关系就直说嘛。” “哈哈,林兄弟真是快人快语,耿直得很啊。”张适有些尴尬,不过见他收了那怀表,心下也吁了口气,就怕他不肯收这贵礼呢。 时间看过了,礼物也收了。气氛相当好,心思却各异。都停在原地,等着对方先开口。 林汉城心里打着算盘:这家伙先是在这儿等了我半年,又是用那神奇的能力帮我疗伤,刚才想拉我去他的居所,显然是有事要说。现在又送我块贵重的西洋表,恐怕是为接下来要商量正事先打个铺垫,到底是什么事,能把一个身怀绝技的“神医”从富饶的金陵赶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小渔村?不会是有生命威胁吧?如果事情太大,是帮,还是不帮?要帮,惹上刀子不值得;要不帮,那治疗术岂不与自己无缘了?那神奇的能力将来要是用在战场上,可是一大助力啊。 张适也想道:这家伙委实不客气,那么贵重的东西说拿就拿了,连声谢也不说,对自己的目的好像也不感兴趣。究竟是在获得一身神力之后自信高度膨胀,对自己可能要与之商量的大事并不担心;还是根本没打算和自己走一条路,装傻充愣白拿也就白拿了? 沉默只持续了几秒,两人几乎同时开口:“我走前面…” “呵呵,林兄弟没来过这里,不熟地形个,还是我来带路吧…”张适笑了,他从林汉城的眼里看到了真诚,看来这金贵礼物没白送,合作意向还是有的嘛。 “哈哈,我先来个投石问路。”一直瞅着树林的林汉城突然弯身下去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右臂高高举起,身体后仰并扭转半圈,像投掷棒球一样,整条粗壮的胳膊随着腰身转动大力甩出,掌心的不规则石头脱离右手应声飞出,破开空气发出呼呼的啸声,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极速扭转旋飞着,冲进了密林之中。 那黑色的弹道在二人眼中停留一秒不到,划开十余米后便消失不见了,张适甚至连声音也没听见了,诧异地问道:“林兄弟,你这是做什么,林子里要是有人,岂不是得被你这一下给砸死?” 这时林汉城的脸上笑容早已敛去,两道粗眉压在眼上,他看到了,隐匿在林子里远处的那几个窜动的身影,几个戴着脸谱面具的人头,以及他们手里握着的短刀,还有几双面具下的阴冷目光正投向这边。也看到了,那颗飞石直接命中了一人的胸部,生生搅了进去。倒下的那人立即被身旁的同伴捂住了嘴巴,连临死前最后的呼救也没能发出。 来不及解释,他转头用最小的声音对着还在发愣的张适道:“别问为什么,转过身去,我数一二三,立刻往回跑!” 来不及多想,张适只得点头答应,转过身去,将后背留给了那片显得诡谲的树林。此时阳光大盛,他却感觉到了背后的阴森。 “一…” “三!” 林汉城眼睛猛地瞪大,突然变卦大喝一声,左脚为原点一个扭身,两条铁腿一抬便发疯似地往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两只草鞋几乎在力量爆发而出踏落地面的瞬间就扭曲变形了,溅起一路烟尘沙灰碎草疙瘩。 “啊?” 张适眼见他直接数到三,那人影已经蹿出去数米远了。来不及犹豫,一手握着拂尘,另一手抓着衣角,也顾不上脚下土路地糙碎石多,强忍着因为突然发力而有些抽筋的双腿的阵阵疼痛,跟在那高大身影的背后拼命的跑着。 “林兄弟,慢,慢点,等等我…” 他呼喊着前方的林汉城,突然只听身后隐约嗖的一声,没敢回头看。一只镶着漆黑柳叶箭头的飞矢从林中飞速窜出,划破空气发出嘶嘶的尖锐音声,直向他们原来的方位射去。 “咔嚓嚓…” 箭头撞上石灰石打造的村碑,溅出大片火花,发出尖锐刺耳的刮擦声,在篆刻的红印大字上留下了一道不浅的痕迹。 林汉城此时更不顾上回头,先前他直接数到三就是因为看到了林中一人拉开了弓箭,正对准着自己,随时可能离弦而出。极佳的听力告诉他,那一箭射中了坚硬的石面。之前自己就站在石碑前面,要不是经过那场怪梦改造的身体反应够快,恐怕现在就被一箭钉在那儿了。 箭中石碑之后,林子里的几个戴着面具的鬼祟身影却没有跟上,而是在射出那记惊魂之箭后迅速分散开来,悄悄潜入了周遭的环境中,各自行动。那具倒下的尸体则被拖入了厚厚的灌木丛,血迹也没留下,一切痕迹都在几秒时间内被抹除掉,仿佛在那片树林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第七章 【远来寻神医,谁手藏钢刀?】 之前刘大根火急火燎地跑回村里,正要先回家通报老爹一声情况,再去找村长汇报。 不想他到了半路遇见了熟人——二十出头一个打着赤脚的小伙,村长家的小儿子、他家的小舅子温七,往日也在自己家里开的铁匠铺里做工挣些工费,二人关系很是熟络。他连忙把事儿和温七一说,温七便拉着他往自己家里走,直说事情太大耽误不得,须得马上召集村里人来开会。 刘大根一想,却是这么个理,二人便一路呼喊着乡里乡亲们有重要的事宣布,速去村长家集合。一家传一家,两人传遍大半个村子,正巧在黄家门口遇见了晾晒衣服的黄石姑娘,询问黄老汉是否在家,说是不在;再问张道长在不在,黄石姑娘擦着眼泪,像在责怪自己把张道长气走了,也像害怕要挨父亲的打,说着道:“他,他们没走多久,去甚地方我也不晓得!”说完,她便扭过身蹬蹬进了门去,嘎声关门,又靠在门后哭上了。 二人一听,连忙拍手大叫不好,八成是已经被那些人找着了,大喊着嘱咐着走进屋去关上门的黄石转告黄阿叔去村长家开会,便匆匆往下一家去了。 等他们把村东这边的乡亲也通知到位后,已是正午时分,男人们多还在外做事没有回村,但村西村长家的宅子前还是聚集了数十上百的渔村老少,都嚷嚷着到底有什么事。 门前挤挤攘攘,把屋里的家人倒是吓得够呛,村长的大儿子温六推开门来,直问着邻居们道:“各位叔伯乡亲,不知为何围我家门,难道出了什么事了?”他是村长家生下五个女儿后的第一个儿子,一身儒生打扮一看就是读书的材料,性格比起顽劣的二弟来也是温和许多。 只听有人问道:“村长呢,村长不是有事儿要说吗?” “是啊,家里好些活要做呢,温七叫我们来到底有什么事?” 一个膀大腰粗的农妇扯着破锣嗓子喊着,是洗衣的时候被温七他们从公井边喊来的。她和十几个洗衣的妇人一听说有急事要宣布,也都匆匆收了衣服往这儿赶来了,可不想到了地方却见不着正主了。 温六不知这些人所为何来,蹙着眉头,细声细语道着:“大家别着急,家父早晨出门去海边了,不用多久就能回来了。” “什么,把我们叫来这儿水也没得一碗喝,还要我们等着他回来?”一个手里举着锄头的中年汉子嚷嚷着,显然是从地里被喊出来的,农活还没干完呢。 “这,这…” 温六讷言了,眼见聚到自己家门前的人越来越多,你一言我一语满眼都是红口黄牙,人声嘈杂的根本听不清楚说的些什么,他说的话也根本传不开多远,便给淹在了嘈杂的声音里,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就在屋前众人吵吵嚷嚷要寻刘大根和温七他们的时候,人群后突然传出了“蹡蹡”的铜锣声,伴随着锣声的还有喊声:“各位勤裕村的父老乡亲们,大家静一静,静一静,人人都有红包拿…” 奇了,众人都被那锣声吸引了注意力,回头看去,却是一个陌生人敲着铜锣喊着发红包,背后背了个大包袱,想来装的就是红包了。 站在敲锣人身旁是一个方面大耳,胡须乌亮,衣着讲究,师爷打扮的中年男子,笑眯眯地向这些下里巴人们拱手行着礼,瞥眼示意敲锣的人给在场的村民们分发红包,很客气却中气十足地说道: “各位乡亲莫要见怪,在下是杭州人,乃西湖十三街薛员外府的师爷。我家太夫人自数年前染上了风寒,不知是何缘故,我家老爷请遍了全浙的名医,却是无法根治,原本硬朗的身体眼见着是一日不如一日…” 说到此处,他的眼眶有些红了,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不知是乡里人家善良淳朴,还是那敲锣随从挨个发过去的碎银子起了效果,围在村长屋前的众人都纷纷动容,逐渐安静下去,听他继续说着: “突有一天,我家的下人从台州办事回府,说台州地方有一位姓张的游行道长,四处为人行医义诊,治无不愈。我家老爷这才派我亲来台州,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张道长修行停留的地方,便是贵村。还望诸位父老帮帮我家寻到那位仙师,请回府里为太夫人看病,无论成不cd了了我家老爷的一番期盼了!” 师爷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两眼的泪终于忍不住簌簌往下流着,他向众人不停地作着揖,口中不停地道着:“请诸位帮帮我家老爷,寻到那位张仙师为太夫人看看病,无论成不cd要试一试呀!” “呜呜…”人群里,不知是哪个领到银子的心软村妇没忍着泪,哭着擦上眼泪了。周围人一看,是磨豆腐的村北杨寡妇,也是个苦命人,老父不到五十岁就因病去了,偏偏是在张道长来到村里的一个月前去的,要是能再熬上个把月,凭张道长的神奇医术,八成也能把过了鬼门关再给拉回阳间来。 人群开始骚动了,一个家里曾经有亲人被病魔纠缠,后被张适医治痊愈的中年汉子喊着道:“帮,这得帮啊,张道长是太上老君下凡来施恩的活神仙,请他老人家出马,就是闭了气,也能救回来!” “对,他老人家会的是仙术,连药都不用吃,直接就能把病治好了!”又有人附和,而且不止一个,那位神奇的道士自从来到这个小渔村居住之后,已经为不下数十位村民免费义诊过。而且患者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只要关上了门,用不了一刻钟时间出来,都是焕然一新,如同重新活了一遍似的,怎能不让这些乡下村民对其产生神化崇拜呢? 就在师爷频频作揖,敲锣随从不停发着红包,围观村民们纷纷鼓噪时,林汉城与张适却藏身在离村长家远处的草垛里观察着,准确的说只有视力极佳的林汉城能看清和隐约听到百米之外的情景和声音,他之前就是想找到村长商议——村子可能会遭到袭击,不管是倭寇还是山贼,都需要尽早做出准备。 不过现在他感觉自己猜错了,哪里有山贼会那么大方给村民发那么多大锭的银子,而且根据在龙空山时的训练操典注明,山贼强盗通常都是在晚上出没,为的就是避免遭遇大规模的持械抵抗甚至反击。倭寇就更不可能了,那一胖一瘦两个人连武士刀也没配一把,难道空着手打家劫舍不成? 林汉城正小声地转述着那师爷的话:“还望诸位父老帮帮我家寻到那位仙师,请回府里为太夫人看病…” 身旁的张适一直没有吭声,只是静静地听着,面色变得很难看,是因为心里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传递着危险的信号。 他一边轻声传达着信息,心里却又打起了鼓,难道那几个戴面具的人和这两个不是一伙的?还是这两人的身份真如其所言,来此为府里的老人寻医,结果途中被绿林匪类盯上,追到了这个地方来,自己二人只是碰巧遇见了跟踪其来的强盗团伙? 他头脑飞速运转,分析着每一种可能,似乎都有可能,一时间下不了定论。这时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轻声道:“林兄弟,不用看了,那些人是一伙的,都是冲我的脑袋来的。” 张适这轻声一句“冲我来脑袋的”,把正在头脑风暴的林汉城吓了一跳。他回瞪着身旁这个牛鼻子,此时一脸庄重的张适手里还握着那杆根本没用只能装样子的拂尘,他的眼神闪烁着,心头那个一度救过自己性命的声音还在响着,警告着他,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林汉城可等不得他多想,咬着牙压低问道:“谁花那么多银子想要你的命?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为什么你会到这个地方来?那些家伙是怎么找着你的…”先前村东的那一箭差点要了他的小命,结果那些自己意想中的山贼盗匪居然是专门寻着张适来的。他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怀疑,一连串的问题一次抛出,他还想再问下去,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眼睛也猛地瞪大了。 只见在他的质问下沉默着张适突然两手握住拂尘,上下一旋,左右一拔,粘着毛须的一头连着一半长度的木杆子脱离而出,随着木杆分离,拂尘的中间位置现出了一把尖锐厚实的刀片,刀刃上打磨痕迹很重,显然用过不止一回,银亮的刀身折射着投进草丛来的阳光,很是刺眼。 那拂尘瞬间成了一把长把尖刀,而刀尖正对准了林汉城的左胸前,距离不到半米,随时可以戳进去致其死命。 “你,想杀了我?”林汉城的眼睛蓦地眯成两道缝隙,语气也从先前的激动变得阴冷森森,目光盯在那张脸上,那张脸的表情就像先前在渔舍客厅里面对那个女孩时一样,又硬又青像僵尸。 “我希望你相信我。”张适紧抿着嘴唇,眼睛却睁的很大,与他刀子似的的目光相接,丝毫不惧。 “你这刀子沾过血了吧,用它对准我的心口,让我相信你?” 林汉城才发现他变出武器的动作竟然娴熟得很,显然不是第一次干,心下的怀疑更甚。两手已经握成了拳头,浑身的肌肉组织都随着意念转达在极短时间内紧绷起来,这张本该让人亲切的现代面孔,此时在他眼里却和印象中的贼人相差无几。无论是之前在村西口那差点要命的惊魂一箭,还是现在外面正在给村民们发钱两个怪人,都让他的心里砰砰打鼓,警惕上升到了最高值。 “我也没办法,要么你现在跟我来,要么咱们就当从来没见过,我会立刻离开这里!”张适咬着牙狰狞道,此时他的眼中利光更盛,心中那个声音在不断地提示着他,危险!危险!马上离开这里!而离自己最近且可能产生威胁的人,就是面前的林汉城。 林汉城不知这厮为什么突然失心疯对他拔刀相向,更没想到在他表面的伪装下隐藏着的面貌和表象差距如此之大,恐怕这才是一个长期在陌生的时代环境中磨练生存的穿越者应有的真面目。 他的犹豫只持续了两下眨眼,道:“好,我跟你走。” 不是他想答应,而是张适的刀尖离他的胸膛只剩下了一个拳头的距离,随时可能戳进去,而他可没有那治疗术可用,一刀中心就得直接去见马克思了。 因为智商被羞辱和绝对优势的力量无法发挥导致的心理失衡让他的大脑充血,满脸通红。但理智随即压倒了愤怒,嘴上答应,心里恨道:别让我有机会,有机会一定要打爆你王八蛋的脑袋! 话落,那向前缓慢移动着的刀尖蓦地停止了,随着两条胳膊颤动着,张适只吐出了一个字:“走!” 第八章 【村东哭求见,山洞叙阴谋】 在村西某片无人知道的灌木丛中,两道身影缓缓移动着,是两个今方相知的同乡人,又是两个随时准备致对方于死命的异乡客,在突如其来的相互威慑下行进着,向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行进着。 与此同时,在村东口,四位已经摘下面具,大家府邸家丁打扮的陌生来客站在村口,远望着树林的方向,像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良久,林汉城与张适终于停下了脚步,是一处隐蔽的山洞。只听张适道:“进去。”二人便一前一后矮身而入,隐匿了踪迹。然而他们不知道的却是,先前藏身的那片灌木丛已经被答应师爷帮忙寻找张道长的村民们踏过,如果被发现的话,恐怕当场就得被那袖里藏着短刀的师爷和随从突袭上来,杀死当场。 良久,四个光着膀子的中年渔夫人人肩上挑着扁担,有鱼有肉有菜有酒,两头箩筐都装的满满当当,说说笑笑正出了村东林子的时候,才瞧见了等在村口的五个家丁,停下了脚步,彼此互望几眼,确定都不认识这些人。 那四个小厮模样的年轻人却招着手走上来了,领头的一边走一边问着他们道:“几位父老想必是村里的人,请问是否认识一位姓张的道长?” 几个渔夫又互看几眼,眼中俱是吃惊,难道村里哪个缺德东西把张道长的消息放出去了,抓住可得揍他一顿! 几个休渔期闲着没活,前去海边为台州军卫搬运货物挣些鲜货的本地人里,黄山的年纪最大,是个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的老汉。 只见黄山站了出来,目视着面前的陌生来人,皱着眉头问着道:“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你们找他做什么?”他故意说的假话,想把这些人打发走,张道长现在可能还在他家里为那位海上捞回来的病人治疗呢。 那几个走上前来家丁闻声,俱是面露悲色,领头者的眼眶更是一下红了,噗通一下跪倒在那挑着扁担的渔夫面前,哽咽着道:“我们是杭州西湖十三街薛府的下人,奉老爷命跟着师爷来到贵村寻找那位声名远播的张神医,想请他去为我家太夫人看诊。她老人家已是古稀之年,不幸染上了风寒,请遍了浙江的名医看诊,却是怎么也没有起色,眼见,眼见就要驾鹤去了…” 他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抽泣声却越来越难大,他身后的四个家丁也都跟着跪下,俱是面色悲戚,跟着流起了泪来。 这一下子却让归来的四人懵住了,黄山本来准备随便敷衍一下把这些人打发走,以防张道长一去不返,村里人的生命健康没了保障。一听是走了几百里到这儿来为家里老寿星寻医的,再看那跪在地上的几人不似作假的表情,腹中编排好的瞎话胡话却是说不出口了。到底是乡下人心里实诚,加之这几个年轻人身上实在看不出山贼倭寇的气质,个个虽然都是衣着简朴,却干净利落,的确像大户人家的下人。 黄山和几个老哥们互对着眼色,后面的村长他们还没追上来,早上一行出村去运货的壮年村民足有四五十个,每人的扁担框里都放着柴刀,如果这些人真要是绿林强盗的话,也不用担心他们敢显露行迹,趁机行凶。 跪了半晌,那领头的家丁才终于听到了回应,是那站出来的老渔夫的声音:“起来吧,张道长是在咱们村里,不过他愿不愿意和你们走,就不是我们这些受恩惠的人能帮你们的了。” “谢谢,谢谢…”那领头者听罢,也不起来,反而两手伏地,咚咚磕起头来。他身后跟着的那几名家丁也都俯下身去,给几个村民磕起了响头,替他们家老爷千恩万谢着。 “哎哎,你们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被他们这大礼一拜,黄老汉可急了,连忙上去扶人,叫着他们起来。 其他三个渔夫也都上去扶人,这些府里的下人看上去对那位太夫人是颇为尊重关心,扶起这个又跪倒那个,被渔夫们强拽起来时还念念有词着:“太夫人有救了,太夫人有救了…” 好不容易把这几人全部拉扯起来,却听闻林间远处传出的喊声:“嗨,老黄,那些是什么人啊…” 闻声者定睛看去,原来是一个打着赤膊戴着斗笠,肩挑扁担,约莫五十来岁的老农在向这边喊话,黄山一眼便认了出来,可不就是村长温宝仁么。他也扯开粗嗓子大喊着回道:“村长,村里来客人了,找张道长的…” 那赤膊老农身后还跟随着长长的大队人马,足有四五十个壮劳力,都是肩扛手提的,正把一上午的劳动所得往村里运呢。 待到村长他们走上前来,仔细打量着这几个家丁模样的陌生人,再听他们找上这小渔村来的前因后果,温宝仁的眉头也皱起来了,像在犹豫着是不是放这些人进去。虽然张道士不一定会答应,可万一张道长真去了杭州,一去不回来了怎么办?这贫苦渔村里的人可买不起药,请不起郎中治不起病呀。 那领头的家丁像读懂了村长的心事一样,只听他道:“村长,我们师爷已经先行进了贵村,他说了,只需贵村的父老乡亲们带我们找到那位道长,无论他愿不愿意和我们去杭州,我们师爷都愿意向贵村支付报酬,也算为张道长结下善缘,请您发发慈悲,看在我家那位太夫人常年烧香拜佛的面儿上,给我们一个机会。” “哎。”温宝仁犹豫良久,看着那几个家丁发红的眼眶和膝盖上、额头上的沉灰,终于在旁听众人的围观下长吁了口气,点头道: “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我们本来也没决定那位施恩仙师去留的权力,你们只管跟我们进了村去,找到那位活神仙后,能不能请动就不是我们能说话的了。” 围观的村民虽然也心系着自家人日后的身体健康,但终究不是昧良心的人,没人好意思站出来说要强行留下张道长不让他走,更何况太上老君下凡的化身岂是他们想拦便能拦得住的? 家丁们听了,却是全又跪了下去,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直道着:“谢谢村长,谢谢村长,只要找到便好,找到便好!” “干什么,快起来,起来…” 当一众本地人领着四名薛家的家丁进村的时候,没人注意到村东的石碑篆刻红字上那道箭矢留下的痕迹,更没人注意到,在石碑下的草丛里被丢弃的用于催泪的几片洋葱。 …… 勤裕村西,某处隐秘的山洞里。 张适手里的那把瘆人尖刀已经重新变成了拂尘,两人谈了很久,从正午聊到了夕阳,从相互敌视到冰释前嫌,从起因聊到了结果,张适几乎将这八年来在他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部诉说得一干二净,将整个大脑完全掏空,也将那个已经隐藏多时,更招来杀身威胁的秘密尽数向这位穿越者同类道出。 此时的与他对坐的林汉城,眼中和心里的愤怒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恐疑惑的眼神和心中翻涌着的惊涛骇浪。巨大的震惊甚至让他忽略了,自己和张适都已经半天没有进过食喝过水,却丝毫没有饥饿与口渴的感觉。 宰相,王府,商人,倭寇,土地,蒙古,叛乱。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那个完整的故事,谁能有那么强大的想象力,把这七个关键词、短短十四个字联系到一起,并用其描绘出一幅足以让人心惊胆寒的政治阴谋画卷? 大臣勾结宗室,权力勾结商户,准备在幕后操控倭寇,人为制造大倭乱,搅乱太平局势以恐吓人心,逼迫内地迁徙的农民贱价出卖农田,以改稻为桑的名义牟取暴利。真可谓一环扣一环,一谋接一谋,终极目的就是里通北方的蒙古汗国,为以后的武装叛乱筹备巨额军费,待到蒙古南下侵略时起兵靖难,南北夹攻,逆袭金銮殿,重演一遍朱温篡唐的历史大戏。 然而真正让林汉城感到心惧的,并非是明晰了这个巨大阴谋的本身,而是从自己苏醒那一刻起,就已经身处这个巨大漩涡的中心——台州,这场巨大阴谋的暴风眼居然就是台州,自己已经被卷了进去。 一场即将爆发的倭乱避无可避,而想逃离也已经不来及。 更让他深感诧异的,是这世界上居然还有另一个穿越者,就是那位传说中姓王名涟的野马同志,竟然是也当世朝廷的重臣,也是那位穿越先驱者将那个巨大的秘密告知张适,并让他离开京师,再回到金陵为那位齐王爷治病并逐渐了解到一些更深层次的信息。 两人的目光无声碰撞,传递着一条共同的信息——先合作才能保命,其余的以后再说。 “哎,老天爷给了我这身力气,又给了我一个卖力的机会,我还真是谢谢他啊。” 林汉城感慨了句,话里的无奈意味深重,不知是感叹一切发生的太快,还是比小说更玄妙的现实深深刺激到了他,直到现在还有恍若梦中的感觉,可脸上蚊虫叮咬留下的肿包传来的阵阵痛痒却提醒着他,这不是在做梦,一切都是真实的。 而现实却是,他来到的这个时空连明朝都不存在,这个取元朝而代之的大一统王朝国号大华,现今年号嘉历,其政治制度高度沿袭两宋,与明朝制度截然不同。也就是说,他前世学习的那些有关于明朝的历史知识,恐怕都用不上了。 蓦地,他抬起右手一掌打向自己的左上臂,拍死了一只趴在臂章上正准备下口的大肥蚊子,在先前的谈话中身体与神经高度紧张才导致没有发觉,这阴暗潮湿的环境真不是人待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的臭味和嗡嗡作响的蚊虫,足以把人搅得心烦意乱。 “林兄弟,我很抱歉一开始瞒着你,现在又让你也卷进了这个旋涡。不过我真的别无他法,那些人都是齐王府的爪牙,他们的目的就是让我怕永远闭上嘴巴,希望你能理解我先前过激的反应,都是那个声音让我乱了阵脚,失了分寸,才不得已拔出刀来…” 他说的那个声音,自然就是那个指引着他来到这小渔村等待同伴出现的直觉之声,而林汉城的出现也印证了那个声音的准确性,这一点连林汉城也不得不承认。 张适的语气很诚恳,脸上也和林汉城一样,已经被蚊虫叮咬得满是肿包,却强忍着不去碰,也不用治疗术恢复,像是在维持着一个男人的尊严。他向对面之人伸出了手,闪烁的眼神却暴露了心境,担心对方并不理解,还是害怕在危急时刻得不到强人保护,甚至遭到报复? 理解?别说那个匪夷所思的巨大阴谋,光是村东口那差点要了命的一箭,换个正常人也理解不了。之后的拔刀相向,更是把他吓了个不轻,要说心里没有芥蒂,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林汉城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握住了张适的手,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何况那个秘密干系重大,直接关乎到自己的生命安全,不得不慎重起见先与这家伙合作。 但他故意握得很用力,铁钳般的粗壮手掌夹着那只瘦弱的右手,张适脸色发青,却咬牙强忍着不发出声音,足足握了十秒钟,他才松开了铁手,看着那被握的手掌上几道发白的深痕,点点头表示认可地道: “既然已经卷进来了,就别说那些虚的了,当务之急商定一下接下来的具体行动。本来我是打算去北方的边镇投军的,现在看来只能到你说的台州卫军营应募厢军了,你呢,打算怎么做?” “我自然与林兄弟一同前往,咱们今夜就可以离开这里,前去台州卫军营以遭遇倭寇的案由请求庇护。”张适诚恳地道,当初在填写穿越志愿表的时候他填的却不是军人,而是医生,却想不到命运弄人,眼下的情况也容不得他多选,要在那些找上门来的杀手刀下保得性命,自然便要和林汉城一起行动。 张适所说的台州卫,即是大华朝廷设置在台州府以东的一处厢军卫所,受浙江防卫司与台州知府的双重管辖。厢军就是大华朝内地的常规维稳军队,各省下辖的州府都有这样的军事卫所,而沿海省份的厢军卫所除了剿灭山盗匪、镇压本地叛乱之外,还肩负着为朝廷海疆防御倭寇的重任,二人若能以遭遇倭寇袭击的名义前往求援,至少保住性命不被追杀的几率会大大上升。 “我自然与林兄弟一同前往,咱们今夜就可以离开这里,前去台州卫军营以遭遇倭寇的案由请求庇护。”张适诚恳地道,当初在填写穿越志愿表的时候他填的却不是军人,而是医生,却想不到命运弄人,眼下的情况也容不得他多选,要在那些找上门来的杀手刀下保得性命,自然便要和林汉城一起行动。 他又补充着道:“这儿也不安全,先去我家,慢慢商量…” “好。”林汉城点点头道。 夜幕渐笼下,两个穿越者在经历信任风波之后的第二次碰头会议还在进行着,只是主导者从原本的优势信息方张适,换位成了拥有力量优势的林汉城。内忧外患的大华朝廷能否在奸佞串联,山雨欲来之势下维护统治、传承更迭呢?两个彼此都心有芥蒂相互警惕的合作者,究竟能不能商定出一个安全稳妥的计划并予以实施,能不能在危急关头放下提防携手并进,逃出生天呢? 第九章 【村长家的鸿门宴】 傍晚时分,勤裕村上空挂上了半轮月亮。中午领了红包的乡亲们都自发帮那位大方的师爷寻找张道长的踪迹,忙活了一下午,却连人影也没见着。渔夫黄山更是惊奇,回到家后才发现,不但张道长不见了,那位被他从海边救回家里一直昏迷不醒的虚弱汉子也跟着消失了。一问女儿,却是什么也问不出来,气的他吃完晚饭便罚黄石跪在屋里反省,不把事情说清楚不准起来。 而收了好处的村长温宝仁说什么也要留着远道而来的善客们吃顿便饭,留宿一日,明天一定帮他们找到那位道行高深的仙师,这不,到了开饭的时候了。 十余支烛光照亮着的客厅中,摆放着那张往日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推出来的八仙桌,十来张椅子上分别坐着温宝仁、大儿子温六、小儿子温七以及数位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当然少不了那位薛府的师爷。至于那数为随行的薛府家丁,自然是没资格坐在一起吃饭的,都在后院摆了张小桌儿吃着呢。 大圆桌上摆环着摆放了三碗肉、三碗菜、三碗汤,可以说全村能吃上这样一顿丰盛晚饭的时候,也只有正月的前三天而已,这可是超高规格的接待了。 长子温六是个读书料,在那两大碗肉面前也有些按捺不住眼里放光;小弟温七更是直流哈喇子,那炖得酥酥烂烂的猪蹄膀,飘着香葱的油汤,更是直抹着嘴边的哈喇子,不时打量着坐于首位的父亲,像头饿狼似的等着那声“吃饭”。 村长呢?小气性子,加之家底又不富裕,还得供着老大读书求学盼着将来考功名。以往的晚饭都是粥加鱼,鱼加粥,最多给温六加一个水煮的鸡蛋补补身体。不过今天这顿他可一点儿不心疼,师爷说了,酒菜饭钱全归他出,之前悄悄递给温宝仁的那一锭大雪花银沉甸甸,他掂量着起码有五十两的分量,足够家里三年的花销了。 温宝仁看着满桌的菜,心不在焉,又像发泄情绪,抬头后院方向催喊着道:“咋个还没上饭,让客人等这么久!” “来喽来喽!”没过多久,一个膀大腰粗的肥胖老妇捧着一大桶刚从蒸锅里提出来,还冒着热气的糙米进了客厅,小心翼翼的把饭桶摆在桌中间,出于习惯想和客人们打打招呼,却丈夫的怒视瞪得低下了头,匆匆离开了厅堂,又回到了忙碌的厨房。封建时代,女人是不能上桌吃饭的,有时甚至连待在男人议事的饭桌旁也不行,比如现在。 眼见饭菜齐全了,村长很客气地问着师爷道:“要不要嚯(喝)酒?我们这儿有自酿的米酒。” “哦,不必了,明日还有正事要做,只管吃饱了便好。”师爷摆摆手,环视了在座诸人一圈,眨着眼睛示意是不是该开动了。 在座的一位满头白发的村里老人咧着一口掉的差不多的黄牙,皮笑肉不笑地劝着道:“客人远道而来,又慷慨解囊仗义疏财,给村里的乡亲们发那么多的花红,咱们也应该好好尽尽地主之谊,应该要喝两碗的。” “是啊,大家乘了薛员外的善财,我们应该敬师爷一碗,以为太夫人祝寿祈福。”文绉绉的温六也看向师爷,细声劝着道,这是父亲之前的吩咐,一定要劝客人喝些酒,虽然他不明父亲用意,却也觉得应该要谢谢这位大方的师爷,喝酒以敬无疑是一种最合适的方式。 “对,应该喝些,村长家里自酿的甜糯米,搬到城里一坛还能卖上价钱哩。”又是一位客人附和着道。 眼见诸人热情相劝,桌上也早摆上了酒碗,看来是钦定的了。师爷抚了抚胡须,干脆也不再推辞,借坡下驴道:“那就少喝一些,尝尝味道便好了,千万别耽误了正事。” 温宝仁一听他答应了,连忙拍着坐在身边的小儿子的后背训着:“客人要嚯酒,你还愣着做啥,快去拿!” 温七后背连遭几下重拍,心下明了是父亲给他传递着讯号——之前温宝仁嘱咐了温六一定要劝酒后,又单独吩咐温七,一旦在饭桌上连拍他的背,就表示这师爷可能是歹人,须得在上来的酒里下药,且先迷昏了捆起来送到官府再说。 他笑呵呵地起身给诸位长辈告着不是,颠儿颠儿地出了门去,到了后院,见那先到的敲锣随从和后来的四名家丁围着张小桌子吃饭,打着招呼问着: “各位大哥吃的还好?要喝些酒吗?我们家有自酿的米酒。” 众人一听还有酒喝,都看向家丁中的领头人,都滚着喉咙吞着唾沫,盼着头儿答应。那人看上去三十来岁,胡子拉碴的,正像个酒鬼,只见他连声说着:“谢谢谢谢,一点儿,一点儿就好。” 他应着,进了厨房,厨房里只燃着两支蜡烛,光线就黯淡得多了。见母亲还在收拾锅灶,他问着道:“阿妈,家里的酒放在什么地方?客人要嚯,快帮我找一下。” 那正在水池边上刷着锅子的村妇扭头瞥了他一眼,腾出手来指了指厨房一角,道着:“喏,都那里嘞。” 温七走过去一看,墙角是堆着好一摞坛坛罐罐,容器的表面都擦得干干净净,明显是开过喝过的又新封上了红纸的老酒。 他气着了,走到母亲身旁斥问着道:“你做啥子,要我把开过的酒拿去给客人嚯?我爹不打死我?”就是嘛,这乡下穷人的喝法哪里能拿去招待贵客,就原本能劝着师爷喝一两碗的,一问那老酒的馊味儿也指定不会喝了。 那村妇还委屈呢,嘟囔着什么杀小猪仔摆宴,不当家哪晓得柴米油盐贵之类的,原来是心疼那一桌绝对算得上丰盛的饭菜。 温七不耐烦地摇摇头道着:“爹讲唠,拿最好的,就是年市的时候拿到城里去卖的那种,快些,别让他们等久唠。”本来他和长兄就不是一个路数,性子就野,见不得那小心眼的抠索样子。加上父亲先前那番怪异的嘱咐让他也感到了危险,这下直接搬出父亲来压母亲了。 这个时代的妇女地位低下,普通家庭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只能完全依附于夫家,温宝仁的妻子便是如此。 虽然不情愿,但她也不敢违背丈夫的意志,只得放下了手里的活,碎嘴抱怨着,走到厨房另一角的一处柜子边上,小心翼翼地打开柜门,阴凉的柜子里储存着村里人能喝得起的最贵的自酿酒,尽管在台州城里并不稀罕,却是每到逢年过节时为家里创收的重要产品。 “瓜娃子咋个这么慢,快拿酒…” 村长的声音传到厨房来了,温七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只催着道快些快些,拿四个就好,客人也只是尝尝味道。 连等母亲关上柜门的时间都来不及等,他把那四个覆着一层灰尘,巴掌大小的酒坛子装进了四吊绳网,又让母亲回去接着洗锅,伸进衣服口袋里的右手再出来时已经握着了一包东西,也是父亲在先前嘱咐的时候交给他的,估计是蒙汗药之类的东西。 他把三个酒坛上封着的红纸揭了,开了坛盖,悄悄将手里那只油纸包中的白色粉末倒进坛子里,一坛一坛摇匀了,剩下一坛是没有动过的,盖上坛盖提起绳网正要起身出去,回头时目光突然与还在刷锅却一直看着这边的母亲碰了个正着,先前的小动作明显是被母亲尽览无余了。 妇人的眼睛瞪得大大,嘴一张就要发出声来,温七连忙摆手制止,龇牙咧嘴走到她面前,眼睛瞪得比她还大,压低了声音警告着:“你别吵吵,爹怀疑那些人来路不正,让我在酒里下药哄他们喝唠,捆起来报官,明白冒?” 妇人闭紧了嘴巴点点头,不敢再看自己的儿子了,只是卖力地刷着锅子,任凭涮锅水溅到身上脸上,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温七也不管她,提着酒匆匆往外去了,出了厨房到了后院和家丁们打着招呼道:“哎哎,几位阿兄,这是你们的。”一边把一只小酒坛放到他们那张小桌上,一边往厨房里喊着:“阿妈,再拿五个碗出来,客人嚯酒。” 说罢笑着告别了几个家丁,一边提着三只下药过量的小酒坛子,一边吆喝着回到客厅了。 “你这瓜娃,咋个这么慢嘛…” 村长训着磨蹭的儿子,温七则嬉皮笑脸地连说怠慢。父子二人在照面的时候相互使着眼色,温宝仁确定事情已经办妥了,便站起身来拿起那坛没有动过手脚的酒,亲自为自己这边邻座的老人们倒上三四碗,然后自己倒上一碗,边倒边催着两个儿子给客人们倒酒。 温六温七各拿了一坛,一路过去陪着笑脸给长辈们倒着酒,那小肚酒坛容量虽然不大,满上一圈十二只小陶碗却是刚刚足够。 等在座诸位的酒碗里都盛满了那略显浑浊的酒液之后,村长端起碗来,环敬了一圈,最后转向师爷道着:“祝薛老夫人早日康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我先干为敬。”说罢,他便举着碗咕咚咕咚灌着,那祝词听得他自己都肉麻,不过为了全村的安全,哄那师爷喝下一碗蒙汗酒,再膈应的话也不得不说啊。 “啊,是啊是啊,祝老夫人早日恢复,尽享天伦。”温六也端起碗来附和着,虽然他并不知道父亲的心思,只是觉得那位不曾相识却饱受疾病困扰的老太太很可怜,又派了这些府里的人为村里乡亲们发了那么多善财,真心为其祈福着。 那些被邀请来陪客的村里老人们也都笑的咧开嘴吧,露着黄牙,纷纷祝贺着那位并不存在的薛老夫人身体安康之类,显然是因为白天的红包领得很到位了,晚上自然要多多卖些便宜面子出去。 师爷也端着碗站了起来,语气激动地向诸位满脸笑容的乡亲们道着:“承各位父老吉言,明日定能请到张道长回去为我家太夫人治病,我先替她老人家和我们老爷谢过诸位了!” 说罢,脖子一仰,将碗里的酒尽数饮进腹中,又引得了阵阵好声,温宝仁和温七父子两个一直悬着的心也才算是放下,悄悄咽了一口唾沫,又忙着给客人们夹菜盛饭,掩饰着真实的心理状态。 这场气氛颇好的迎宾晚宴还在欢声笑语里进行着,只是在座的人们看不到,距离此地百余米外的黄山家宅子周围的树丛中,几个身着夜行服,戴着脸谱面具的鬼祟身影闪动着,甚至有一人手里还持着一把长约三尺的强劲短弓,搭上了镶着柳叶箭镞的箭矢,随时准备射杀可能出现在周围的活人,悄无声息地接近着那座安静的渔舍… 第十章 【谁谋远虑谁心辣?】(上) 此时,勤裕村东,张适的居所。 院门紧锁着,没有点亮一支蜡烛,黑不溜秋的木屋里,一间从内反锁的厢房里,两人在暗淡月光下关于接下来具体的行动计划的争论仍在持续,谁也说服不了谁。 昏暗的屋中,林汉城的一双鹰眼借着黯淡月光,将对坐的人脸上神色那麻木如僵尸的表情尽收眼底,不屑的声音道着: “要是按你的计划,随便杀一个村汉造成倭寇来袭的假象就能骗来官兵围村,你以为古代的军队将领都是白痴?这个办法不行,不行。”似乎是对张适提出的这个血腥的计划颇为不屑,又像是藏着些其他的话在里面。 却听张适轻声道着:“林兄弟,现在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了,只需砍下一个村民的脑袋,便能用遭遇倭寇袭击的名义请求军卫调来官兵围上整个村子。那些追上来要杀我的人是不择手段的,他们明天如果找不到我的话,全村的人都会有危险的!” 他尽量压低着声音,为自己的计划辩解着,同时又对林汉城不忍杀害无辜村民的妇人之仁感到不快,欲成大事者,岂能在乎一个陌生人的生死而不顾自己的处境? 林汉城却说道:“我的意思是,一个人头造不成多大的影响。台州卫的军队就是为了防御倭寇才驻扎在城外滨海,如果有人前往军营报官说有数十上百人都被倭寇杀死,再放上一把火,把整个村子搅成一团乱麻,你说官军到达这里询问幸存者之后会不会得出结论,真的有倭寇登陆上岸,然后调集大量军队把这里围个水泄不通?” 这话说出来,直让张适浑身寒毛倒竖,两眼圆睁,看着黑暗中的林汉城就像看怪物一般,这狠辣的计划从他嘴里说出来,居然这般轻描淡写,比自己这个在异世混迹摸爬多年的江湖老手还要淡定,仿佛那所谓的几十上百条性命都是蝼蚁的命,而不是人的命一般。 林汉城见他神色变化,只当他是等着自己的下文,便顺着思路继续说着道: “你之前和我说过,野马同志在京师遇见你后,曾告诉你朝廷的首相要联合齐王府把整个东南搅乱,以推行‘改稻为桑’的政策之名勾结商户贱价兼并百姓的土地。而据他所说,位于金陵的齐王府极有可能操纵倭寇在浙江首先搅起纷乱,浙江沿海府州防御力量最薄弱的就是台州,他们必然会从这里先下手,你说,要搅乱台州,他们首先需要做什么?” 张适顺着他的思路转动念头,突然间和自己原本的预想撞到了一块儿,猛然道着:“首先会袭击台州卫军营,消灭台州府的防御力量,将这片地区变成吸引朝廷注意力的核心区,然后转进全浙江,把东南地区的官军牵在身后绕圈,一路破坏,导致沿海地方的百姓人心惶惶,为了确保身家安全迁徙内地,不得不将土地贱卖给勾结他们的富商大贾。” 林汉城点点头,道着:“对,就是这个意思。就算今晚我们不动手杀人,报官调兵围住这里,那些齐王府派出前来追杀你的爪牙身上担负的任务应该也不止一个,应该就是协助其他的某些力量尽可能消除台州府的防御能力,恐怕在确认无法找到你的踪迹之后,他们就会去光顾台州卫的军营了。” “你是说,他们可能会去袭击军营?”张适愣住了。 林汉城摇摇头,道着:“我的直觉告诉我,不是可能,而是肯定,他们一定会去袭击台州卫,为他们接下来的动作开路。” “这,这不可能吧?”张适不相信地追问着。 “你原来是不是这么想的,他们一定会调动大队的精锐人马,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强闯台州卫军营,以快打慢,以整打乱,用最小的损失给台州府防御力量造成更大的伤亡?”林汉城像看穿了他的心思,谑笑着问着道。 张适摇了摇头,还是对他的说法不服气,道着: “我当初来到台州地界的时候打听过,光是台州城内驻守的留守厢军就有一千兵马,城外滨海的老营更是帐篷连着一大片,驻守了两个营三千多厢军,别说区区几人,就是几百人突然袭击并成功闯进军营,要将台州卫的守备力量尽数摧毁恐怕也是难上加难啊。更何况齐王府不可能在台州卫眼皮子底下埋伏几百人的武装力量,我估计连一百人都不到,否则根本无法精准控制队伍的行迹,早就被官军发现了。” 不料林汉城的思维根本和他的思路不在一条线上,只见林汉城伸出了右手,竖起了一根指头,对他道着: “第一,在以打击既定目标的武装力量,使其丧失主动出击能力为首要目的的军事行动上,不一定非要直接消灭目标的大部分现有军队,还可以采取其他的方式。比如直接对台州卫的指挥高层采取斩首行动,小股人马潜入进去,在内应的引导下一举端了台州军的大脑。在这个连电报也没有的封建时代,一旦某支军队的高级指挥官全部丧命,就算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再强,人数再多,也会一夜之间溃不成军,成为一盘散沙,甚至沦为盗匪,起到的扩散负面消息的作用比直接消灭这支军队还要大,一旦有这样的消息传出去,整个浙江的人心都会遭受猛击;”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注意着张适的神色变化,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又竖起一根指头说道:“第二,我们现在能看到的只是齐王府派出的部分人马,而且只是明面上的力量,在我们看不见地方是不是还有别的力量潜伏待发,我们根本不知情。比如潜藏在台州城里的某处客栈,比如隐藏在临近台州卫的某些村庄里,甚至台州卫军营中本身就有齐王府安插的眼线内应,只需要一颗信号弹和其他某些的通讯方式一联络,在很短时间内就能从暗处突进到明处,在毫无痕迹的情况下展开一场有心算无心的袭击…” “林兄弟,你…” 第十一章 【谁谋远虑谁心辣(下)】 张适刚要说话,却被他瞪眼打断了,竖起了第三根指头道着: “第三,你能把这个秘密尽数和我说出来,别说你没有其它的目的啊。这一点上咱们是一样的,虽然我和你的终极目标不同,但至少还有相当长的时间里,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需要你的治疗术,你也清楚我参军为的是往上爬。既然路线清楚了,我也不瞒着你,我准备给这个漩涡的中心再加一把力,分散台州卫的守备力量,让那些早就蛰伏待发的齐王府力量能有更大的胜算,一举消灭台州卫的指挥高层,如此一来,我们再去遭受重创急需整合力量的台州卫参军,你想一想,以我现在这身神力,要是当着招兵军官的面好好展示一下,是不是有很大的概率直接被士气低迷且缺乏精兵的台州卫提为低级军官,然后在即将爆发的浙江乱局里大展一番身手,用倭寇的首级来换朝廷的升职?” “这,这…” 张适被说懵了,他原本想的是怎么拉上林汉城一起乘夜逃出这里,躲避那些齐王府爪牙的追杀,尽快离开这山雨欲来的浙江危地罢了。却没想到林汉城这一通分析,直接将整个局势摆在眼前,还反过来准备利用这场即将席卷东南的兵乱阴谋,协助齐王府的力量重创台州卫,踏上以无辜村民和台州卫指挥高层的脑袋搭成的阶梯,直接乘虚而入成为军官,还想在暴风雨里收割人头以往上攀升,其冷酷思维和勃勃野心一览无余,让他心里砰砰直跳,实在难以将面前这个阴谋家和白天那个说着有恩要报的优良人士印象结合起来。 林汉城掏出了那块西洋表,拇指一弹翻开表盖,折射着月光的玻璃镜面上显示着时间,已经晚上八点了。他催促着道:“别犹豫了,咱们的时间并不充裕,赶紧决定干不干吧。要是和我一起干,现在就分配具体工作;要是你不敢干,咱们就现在分散,日后有缘再见。” 他从得知那个巨大的政治阴谋开始就已经决定了,必须要利用这次的危机,也是绝佳机会,要借势而上,一口气完成所有的事情,直接进入到阶层上升的通道里。 在他的记忆中,中国历史上有太多的传奇人物是顺着大势而动,乘风起步,超越常人地跃进,从起点开始就压过同时代的英雄豪杰,积累优势,稳固力量,直到最后登上王朝顶峰。每一个雄心壮志的男人,都想感受一下百官臣服,万民膜拜的的景象吧。用自己的力量改变一个古老而巨大的帝国,把自己的名字留在史书**后人观瞻,那是一种何等的荣耀与成就啊,在决定参加龙空山的穿越计划之前,他就已经在自己的梦里,在自己的笔下憧憬过无数次了。 室内寂静半晌,才响起了一个幽幽的声音: “哎,林兄弟,我真是小看你了啊。” 张适的语气很平静,心里却是波翻浪涌,当初野马同志在京师的交代只是让他去到金陵,以神奇的治疗术接近齐王府,想办法成为核心人物,获取更深层次的信息然后静待变化而已。可静待变化是静待多久?等到变化之后又该怎么做?除了心里那个随着治疗术一并获得的提示声音之外,没有人能给他指引方向。 而他更没想到的是,当初依据那个声音的提示远遁几百里来到这个小渔村,等待了半年时间,终于等到的这个穿越者同伴竟然还是个王道中人,其志不在小,谋虑眼光更是超过自己。事到如今,合作的主导权已经到了他的手上,自己除了听他的安排之外,竟然真的无路可选,被那些齐王府的爪牙搜寻追杀,连生命安全也得不到保障,真可谓无家之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林汉城心下只顾着整理那个在头脑风暴中逐渐成型的计划,却不知张适心里此时仍是一团乱麻,两人都没开口,一时间屋中气氛又陷入了微妙的沉默之中。 蓦地,张适开口道:“你说的没错,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而且这次只能看你的了。接下来怎么做?把你的详细计划说出来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开了手中的拂尘,再次变成了一把长柄的锋锐尖刀,递向林汉城。在这危险的夜中,不仅是将唯一防身的武器交给同伴,更是把身家性命也托付于人了。 林汉城接过了那刀,握在手里掂了掂,看了看,分量委实不轻,厚实的刀刃磨得很利。他笑着点点头表示赞许,道着:“我想那些人应该会先去找最后和你有接触的人家,待会儿我带着这东西去一趟黄家,应该能遇上一两个,运气好的话可能遇上更多。”话里轻描淡写,像对自身的力量充满自信,根本没把那些杀手放在眼里,更有报回白天那一箭之仇的意思在内。 “你是想来一个黄雀在后?”张适问道。 “对,虽然蝉我可能救不了,但我会宰了螳螂帮他们报仇的。”他咬着牙地吐出这句虚伪的话,分明是利用恩人一家充当诱饵,不过也实无办法。欲成大事者,宁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然后呢?”张适追问着,丝毫不怀疑他有没有杀人的胆量——能轻描淡写到把数十上百人的生命当成入场筹码的冷酷阴谋家,怎么可能不敢对威胁到自身生命的杀手下刀,永远消除威胁呢? 林汉城把那长柄尖刀插回了粘着毛须的“刀鞘”,藏入迷彩服的袖子里,眯着眼睛轻声道: “白天我看到了林子里射箭的那人和他的同伴都戴着面具掩盖面貌,这些人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络方式,绝对有用于夜间传讯的信号弹,而且信号弹的用途应该就是在搜寻你的踪迹失败之后提醒大部队,可以立即对台州卫发起袭击。我干掉他们之后,换上他们的衣服和面具,在村里大杀一通之后潜伏起来,等你带人马回来再做下一步。” 张适问着道:“那我什么时候去台州卫报官?” “咱们一起出去,你认识路,往海边跑,到了海岸不就能看到你说的台州卫巡逻队了么?只管立刻跪下求救,说村子遭到了倭寇的袭击,请他们回营禀报,领上大队人马速速驰援,这种大事直接关系到台州卫高层军官的仕途,一定会有大队的人马开来的。等台州卫的兵马赶到之前,我的行动也差不多结束了,到时候把那些齐王府爪牙之间用于联络的信号弹发射上天,通知他们的大队人马可以立即进攻力量被分散后的台州卫,然后便换回一身渔民的装扮,隐蔽在之前那个山洞里等着天亮,你带着官兵回来后便去那个山洞找我,咱们动身立刻进入台州城…” 林汉城说着详细步骤,见张适眉头紧锁满脸忧愁,像是没理解他的计划,他的右掌大力拍着身下的砖地强调道: “一旦这里遭遇倭寇袭击、足有数十上百人死亡的紧急军情被前来查看的官兵传进了台州城,整座城池肯定是四门封闭准出不准进。齐王府操控的大队倭寇为了把水搅浑,把全浙江的朝廷力量吸引过来,肯定不惜在消灭台州卫军事力量之后再制造血案,而前来勤裕村调查倭寇屠村的官兵在台州卫崩溃之后肯定不是大队早有准备的真倭寇的对手,咱们要是还待在这儿不进入安全的台州城,保不齐就会成为真倭寇消灭在他们之后用于祭刀的屠杀目标了!” 他把利害关系一说,又转折着道: “只要我们先一步进城,就能避免成为他们的刀下人头,更可以等城中招兵的时候再前往应募。突发的危急时刻,城中的大人们一定想多收拢些兵力,只要我在应募时表现出远超常人的力量,很可能直接成为军官,最差也可以借着这次风暴的席卷直接入场,从小兵干起,一路往上爬。入城后你可以跟着我一起参军,或者想办法去杭州,你说过防卫司和浙江巡抚衙门都设在杭州,如果到时候我还有命在的话,就在西湖等见面缘分吧。” 林汉城先前就看出来了,张适并不想卷入这场即将发生的战争,更不是一个对军事感兴趣的人,只是想和他一起躲避眼下的危险而已,所以说到后面,他摆出了另一条路供其自己选择。 张适紧抿双唇,思谋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道:“好,就按你说的办,成与不成,且赌上一回吧!” 林汉城站起身来,伸出了右手举在半空,张适也站起身来,伸出左手拍了上去。两人双掌啪声紧握,怀着截然不同的心思,却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第十二章 【月黑风高,谁的阴谋进行时(上)】 片刻之后。 在距离张适居所不到五十米外的黄家渔舍院墙外,几个在黯淡的月光下犹如鬼魅的身影无声地搭起人梯,将同伴撑上围墙,再由先上墙的黑衣人拉上墙外的同伴,一个接着一个悄然无声地翻进院内,仅余下那个弓箭手藏身丛中,留守待发。 数个黑衣人动作流畅,配合默契,却是没人发现,在离他们身后的不远处,一双在暗夜中依然利如鹰隼的眼睛将他们行动看了个一清二楚,他们已经成为了黄雀锁定的目标。 几人入了院内,踮着猫儿般的轻步,动作娴熟地穿过狭窄的客厅到了后院,身形移动间俱是已经握刀在手,向那扇闪动着明晃灯光的纸窗户摸去。 屋内的窗边,点着一盏小油灯,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弱光亮拉长着一个佝偻的背影,还有一个娇小的身影。 黄山盘着腿坐在矮床上,严厉的目光盯着从晚饭后就一直被罚跪在地上的女儿,心头虽有不忍,怒气却甚是难消。 他压低了声音,再次开口责问着黄石道:“再问你一遍,张道长为什么要走,他们去哪里唠?跟阿爹讲实话,不讲就继续跪!” 跪着的女孩身体颤抖着,低着头隐隐啜泣着,不知是膝盖跪的疼还是被父亲责骂伤了心。虽然疼却不开口,她不敢把偷听张道长他们谈话的实情讲出,更不敢把那连她也不相信的怪异谈话内容告诉父亲,只能默默地忍受着惩罚。心里却不怪父亲的狠心,只怪自己不懂事,要是自己不一时兴起去偷听,张道长又怎么会拂袖而去呢? “到底发生唠什么事,你快讲啊!” 黄山直眉瞪眼,拍着床板大喊着,要是村里人知道了那位医术似仙的张道长,全村的大恩人是因为在自己家里受了气,一怒之下拂袖离去,以后在村里可怎么抬得起头来啊。 只是这对一怒一悲的渔家父女没有注意到,几个黑影悄然闪过了窗边,留下一阵阴风,刮着跳动的小火苗,把屋内照的忽明忽暗。 “呜呜,呜呜…” 父亲一怒,女孩终于没能忍住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呜呜抽泣着,就是不说。 气的黄山直接起身下了床,鞋也不穿,打着赤脚便往门边走去,要去后院去取竹条子,一边走回头指着她骂着:“了不得唠你,了不得唠你,我今天打到你讲为止!” 就在他的手扶上门把的同时,仅一寸厚的木门另一侧等候着门开的黑衣人举起了右手,身体向右扭转半个体位,手臂弯曲成直角,掌中刻意用火熏黑过的短刀折闪着月色,蓄势待发,像随时准备收割生命的死亡獠牙。 黄山骂着一拉门,吱呀一声,门没开,那漆黑的刀刃却已经随着身体的转动挥了出去。 原来是木门内侧挂了一把大锁,他生气喝骂之下都忘了这回事。正转过头去面对着门,在腰间取着钥匙准备开锁的空档,突听“咔”的一声,身前木门一下震颤,锋锐的刀刃携着大力直接戳破了木板,突进了室内,刀尖正擦上了黄山的鼻尖,吓得他见鬼似的大叫一声,一屁股摔倒了地上,伸手指着那捅进门来的黑色物什,转头看向女儿大喊着道:“阿石,屋里进贼唠!快躲起来!” “呲呲…”他惊呼大喊着的同时那把捅进木门的短刀被左右搅动着,发出刺耳的金属磨木头的声音,向外拔着,几个眨眼的功夫便被门外的黑衣人拔了出去,只留下一刀触目惊心的洞穿竖痕。 黄石抬头看去时,只见父亲满脸惊惶地指着门大喊着,让她躲起来,可她却没能看到那把捅进门来的刀,连那短暂的瞬间发了生什么事也没看清楚,含泪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 “嘭!” 门外那黑衣人右肘猛然一撞门板,发出一声巨响,木门随之一震,抖落下些许灰尘,把门后挂着的老黄历也给撞落在地,唰唰翻动,停留在一页血红的“四月初七”,除了“宜嫁娶、宜动土”之外,全部都是凶忌。 黄山一听这撞门声,更是确定家里进了贼,又见跪在那儿的女儿愣着不动,顾不上一摔之下的疼痛,赶紧强行站起身来拉着她,一边拉着一边大喊着:“救命啊,进贼了!”那久跪着的双腿哪里能一下起来,一动都是钻心的痛。 黄山此时也顾不上女儿疼得眼泪直淌,把她拽到房间靠内的墙角,转过身蹲下去,两手扶上矮床的一侧,使尽浑身力气把床板掀了起来,堵在门窗一侧的墙壁上,身体压靠在床底板上,阻挡着屋外一下又一下嘭嘭的撞门声。 此时,院墙外那个留守的弓箭手已经倒在了藏身的灌木丛中,是被拂尘尖刀一下从背后戳穿了喉咙。 偷袭得手的林汉城套上了那身扒拉下来的黑色夜行服,戴上了那只脸谱面具,取下那人腰间的短刀握在手里,把那尸体生前所带的弓包和箭囊挂在自己的背后,为防万一,又蹲下身去对准他的左心部位捅了几刀,那伏倒在地上的死尸又像触了电一样扭动一阵,彻底失去生命气息,再也不动弹了。 确认那人死透了之后,他站起身来踮着脚悄悄地摸近了渔舍后院的围墙,到了墙下,浑身肌肉随着意念转动猛然紧缩,两条腿如同压紧的弹簧猛然一跃,悄无声息地跳上了院墙。 此时半空的月亮被乌云遮挡,渔舍周围的光线更是黯淡,林汉城手握着熏黑的短刀,窥视着下方的动静,一双鹰眼只见卧房外四个黑衣人背对着他,一个高大的黑色背影把手的短刀插回了皮鞘,显然是一行人的领头者,对正在撞门的手下骂着道:“吊那妈,让开!” 林汉城看到那撞门的黑衣人闻言便闪开一旁,那骂人的壮汉在门前扎下一个铁马,深呼吸一口,喝一声吼,猛地抬起门柱似的右腿直踹那房门而去,鞋底镶着铁块的特制靴子直砸向门板。 只听嗤啦一声,整个房门连着顶在门后的半边床板被这大力一脚踢得粉碎,木渣飞落。那顶在床板后的黄老汉直接被这一脚传递到背上力量推得失去重心,脸面朝地俯身摔落下去,鼻子嘴巴重重磕在砖地上,脑袋都要震碎了似的。他只觉两眼一发黑,闷哼一声,鼻孔口腔血流淌淌,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还蹲在一边墙角瑟瑟发抖的黄石眼见床板一侧被踢烂,父亲也被踢倒在地,被半边床板压在下面。她想起身去扶,却是两腿酸麻根本动弹不得。她强忍着疼趴倒在地,哭着伸手去握父亲伸向这边的粗糙手掌,那双为这个贫苦家庭辛勤劳作的大手,那双曾经在年幼时候打得她哇哇大哭的大手,还散发着温度。 她趴在地上挪动着身体,想把倒在地上冉冉流血的父亲的身体翻转过来,却微弱灯光的照明下看到了门口那个黑衣人,戴着一张红白相间的面具,又突然消失在了门口,取而代之的一个、两个,不,三个同样带着面具的黑衣人向这边走来。她埋头抱紧了父亲的手,强忍着不让哭声冲出喉咙,心中一个劲地祈祷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就是现在! 林汉城看准了大个子破开房门顿身缓气、其余三个同伴都进入屋中的空档,嘿声大吼,握着短刀的右臂高高举起,整个人从院墙上弹身而起,如同一颗流星向下滑落,要顺着坠落之势一刀将其解决。 那一脚踹烂房门的领头黑衣人闻声猛然回头,在他惊恐的眼神中一道漆黑的刀芒急速放大着,已经近在咫尺避无可避,那蕴含着千斤力道的一刀从他的左肩胛破开衣料斜切而入,然后是肺部,再是心脏,肠子,盆骨… 转瞬之间,那高大的面具身影连抬手的机会也没有,已经被林汉城这凌空一刀如同切火腿肠一般竖着斜劈成了两半,啪声往左右两边齐齐栽倒,黯淡的光线中模糊的肢体狂涌着淋漓的鲜血,将卧房门外的地面染成一滩血红。 “怎么回事?” 冲进屋内正要将那父女抓出逼问的三人听闻屋外那声大吼,俱是一惊,最后进来的一个黑衣人刚转身向门口看去,一把拂尘,不,是那把张适的拂尘尖刀唰声迎面飞来,携着巨大动能的厚实刀刃直破开了坚硬的陶瓷面具,戳进一人的鼻梁,插入了他的大脑,噗通一声便仰身栽倒,直接暴死当场。 此时屋外一阵风刮进室内,把那昏暗晦明的小火苗彻底吹灭了。不待剩余的两个黑衣人反应过来,林汉城左手方才甩出拂尘尖刀,右手掌中沾血得短刃又随即凌空掷出,在不到五米的距离内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翻滚着的刀身呼啦啦朝向一人飞去,刀尖接触右胸,喀拉一声穿肉碎骨,生生绞穿胸腔,嘭声把人钉在了土木构筑的墙壁,尸体如同一具被钉在墙上的标本。 眼见同伴被飞刀杀死,仅剩的那名黑衣人却看不清黑暗中门口那个模糊的身影,下意识地一个懒驴打滚扑倒在地,顺势将那穿着红裙的女孩揽入怀中。 再一起身,左手环抱控制住怀中那不停挣扎着的女孩,右手握着与夜色一样漆黑的短刀架在她的径边,朝门口的方向大吼着道: “放我一马,不然我杀了她!” 他不知道那突然现身的黑影是何来路,但他确定肯定是来救人的,只要人质在手,性命就没… 他脑中念头转动未完,脸谱面具下的双眼却陡然间睁大,那个和自己一样身着黑衣戴着面具的身影像根本没听到他的威胁,左手径自从背后取下了一把三尺短弓,右手从挂着的箭囊里抽出一支羽箭搭上,锋利的柳叶箭头对准他,弓身随着弓弦的拉动发出嘎嘎的刺耳声音。 “我杀了她!”黑衣人怒吼着,握刀的右手向内移了几分,刀刃已经切进了女孩的颈部,被他搂着的黄石只觉喉间一凉,一股死亡的气息瞬间从脚底冲上额首,脚下的砖地上仿佛伸出了两只血糊糊的大手,抓住了她的脚踝,要把她往阴曹地府里拖。 随着林汉城拉弓引弦的幅度加大,黑衣人手里切入黄石吼间的刀刃又深了几分,离她的大动脉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疼痛和对死亡的恐惧让她两眼泪流,哭诉着求饶着:“救救我,救救我…” 黑衣人还在威胁着,大叫着。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面前这个人到底是谁,明明是一次计划周密万无一失的连环任务,在搜寻那名道士的同时侦查台州卫敌情,为埋伏在后方的大队人马作为先遣斥候,到适当时机引燃信号弹通知袭营。可非但没有找到那个道士,反而被这个人从背后袭击杀死了同伴和领队。他的眼睛赤红着,面具下的表情扭曲着,将怀里的人质越勒越紧,像一头临死之前疯狂挣扎的野兽在嘶吼着: “放我一马,放我一马!不然我杀了她!” 快被勒得休克过去的黄石也在昏醒之间求救着,在濒临死亡的状态下,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也突然变得明朗清晰,她看到了那个搭箭拉弓的身影,甚至能看清那人面具下隐隐泛着泪光的双眼。她心下莫名地生出一股安全感,因为她认出了那个人脚上那双明显比脚小得多,已经变了形的草鞋。 那是她当初亲手为未来的夫家编织的一双,因为阿爹把他救回家里,才拿了一双放在病人的床边,她还记得白天喂他喝粥时的情景,他是来救自己和阿爹的,一定是的。 她几乎用尽了最后的意识张开口,微弱的声音传入了林汉城的耳朵里: “救,救,我…” 她的声音凝噎在嚣杀的空气里,那支携着大力的箭矢离弦而出,咫尺之遥,锋锐的柳叶箭镞在半秒内碰到了女孩的眉心,阻断了她最后的意识,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在瞬间失去了最后的色彩。 “咵嚓噔…” 眨眼间,箭镞旋动着突破了她的后脑勺,撞进了其后黑衣人的喉咙,贯穿了他的大动脉脊椎骨。 一箭两命。 林汉城矗立门前,目视着那两具尸体搂着,歪着,终于倒了下去,他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涌出了眼眶,划过面具下他的两腮。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上被乌云遮蔽的月亮终于重新出现,下方的渔家庭院中却再无人迹,只有枝头的乌鸦鸣叫祭送着亡魂。 为了穿越者的大计,今夜,要死的还有很多人。 “轰!” 寂静的夜空掠过一道银光,一声惊雷陡然炸响,一道霹雳自云霄之上落下东海,平静的海面腾地升起一道足有数十丈高的通天水柱,像是雷公在发飙,像是龙王在咆哮。 第十三章 【月黑风高,谁的阴谋进行时(中)】 与此同时,村西,村长家宅。 依然灯火明亮的客厅里,迎宾的宴会已经结束,幼稚的陷阱对敏锐的野兽没有任何作用,机关算计自以为聪明,反害了全家性命。 温六、温七,还有在座的宾客们都伏倒在桌上,还有倒在厨房里的女主人,都踏上了黄泉路。这一觉睡去,再也没有醒来的时候了。 无人收尸。 …… 五分钟前,张适获救了。 他之前在海边遭遇台州卫的巡逻队时,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十几杆长枪团团围住,那些营养缺乏、夜间视力本就不比普通百姓好到哪里去的士兵们,还以为有歹人要袭击官兵,导致他差点被一圈枪头环形戳刺当场杀死。 所幸那个带队的果长耳朵还算好使,在那些身材士兵们准备戳死这道士之前听清了他的呼喊,命令士兵用绳子把他的双手捆在背后,在一通搜身确认其没有携带武器之后,那果长才走到那个自称是江湖游医的汉子身前,听他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张适按照林汉城先前的吩咐,说是有好多东瀛倭寇闯进去距离这里不远的勤裕村,杀了一村的百姓,他是躲在床下才幸免于难的,整个村子到处都是尸体,那伪装出的惊惧神情,那眼光里的颓然恍惚,根本不像是装出来的。 那果长狐疑地问着他道:“你可看清了那些倭寇的样貌衣着?” 可任他再问,张适只是装着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时摇头晃脑大喊一声:“杀头!”又耷拉脑袋不理人了。 那果长连续抽他了几巴掌,吐出两颗血牙来依然是那副模样,这近似疯癫的反应让那果长也是心里发虚,额上冒汗,心道这直娘贼的不是真有倭寇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倭寇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化外野人,他下令士兵们带上这个报案的道士速速回营,要将这紧急情况立刻汇报给上官。 …… 此时,张适被前后数名身披盔甲手持长枪的士兵夹在中间,小跑着行进间,士兵们一个个都心里发憷地想要赶快回到本部,他们都是从渔夫农夫放下渔网和锄头改当的厢兵,除了那杆便宜长枪的之外,连身像样的铠甲都配不起,穿的都是和城里衙门的捕快一样规格的粗糙制服,根本防不住刀砍剑刺,要是真遇上了传说中凶悍嗜血的东瀛倭鬼,又是军法压迫下不得不冲杀在前的炮灰兵,就凭一杆破长枪和传说中能削铁如泥的倭刀对上战场,那一个月六钱银子还常常发不齐的微薄军饷,根本买不起棺材埋了自己,那真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那果长也是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握着鞭子,随时提防着这个声称有倭寇登陆杀人要报官的陌生面孔可能的突然暴起。要知道,大华朝的东南沿海是全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更是朝廷最重要的财赋之地。有道的江浙足天下,这富饶的浙江吸引来的可不只有全国各地的贩夫走卒,更有凶残嗜杀掠夺成性的东瀛倭寇。 像东瀛人收买沿海本地百姓为其收集情报、打探消息甚至卧底潜入衙门军营的事,不能说全浙都有,起码也是屡见不鲜。难道谁能保证,这个声称是倭寇袭击受害者却浑身毫发无损的人,一定不是收了银子被故意放出来扰乱风声的假倭寇么? 这支队伍正向台州卫老营的方向尽可能快地前进着,走在队伍左侧中间位置的那名果长眼光一直盯着两个被捆起来的报案人,眼神中充满了怀疑与惊惧,在心里祈祷着观音菩萨:您大慈大悲,这人千万要只是个得了疯病的颠汉,说的都是浑话假话,没有倭寇,千万别有倭寇,不然俺家里上有老母下有儿子,拿这一个月八钱银子的微薄军饷,卖力气养家糊口还不够,还得给上头的王八蛋们去卖命了! 走着,走着,天上陡然炸响了一声惊雷,一道霹雳在雷声消散之前,轰然击在了离海岸百米开外的东海海面,原本就波翻浪滚的海面上哗声凭空拔起了一道的冲天水柱。这突如其来的炸雷将原本就神经紧张的士兵们都吓得够呛,有一个稍微胆小一点的直接两腿一软,失去重心栽倒了沙地上。 行进的队伍停在了原地,众士兵看着远处那骇人的水柱,又将目光移向队伍的长官,那位此时也是冷汗涔涔,眼神闪烁的果长见手下士兵们看过来,眼神里都是对大自然的恐惧和。为稳定军心,以防这支根本没有作战经验的厢兵小队因故溃散,他强自镇定地大吼着:“愣什么,走啊,快走!谁再敢磨蹭,回去以后重打二十军棍,扣一半月饷!” 他一边吼着,一边挥着手里握着的皮鞭,作势要抽。对长官的畏惧与对命令的条件反射使士兵们一下子从恐惧中清醒了过来,那名被雷电吓得栽倒的士兵就倒霉了,成为了长官树立权威的鞭靶子,啪啪挨了几下狠的,疼得他直在地上打着滚,哇哇叫着求饶不止,跪在地上磕了好些个响头才被那果长呸的一口痰吐在头上,连擦也不敢擦,灰溜溜地起身提起长枪跟上了队伍后面,低着头无声地抽泣着,将声音强行拴在喉咙里,生怕长官听见又挨一顿毒打。 在大华朝,无论是边镇的禁军还是内地的厢军,底层的士兵是没有尊严可言的。拿着被层层克扣还时常拖欠的微薄军饷,活着的时候顿顿喝粥面带菜色,死了的时候也只能和同样的炮灰一起抛在焚尸堆里烧成灰烬。没有荣誉,没有富贵,除了血和泪,连一点在世间停留过的痕迹都留不下,能留在史书里的英雄豪杰,都是踩着他们的尸骨更上一层楼。世人看到的都是历史剧幕上的波澜壮阔,谁会去关心那些命贱如狗,用尸骨累累构筑起强者们脚下舞台砖块的卑微生命呢? 在这支队伍重新向老营方向开进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不远的距离上,数个黑色身影始终与他们保持着视线可及的距离,同样向台州卫军营的方向移动着身形。 他们白天和那些“家丁”们一起进入勤裕村的林子后便分散了,一队在村内寻找目标,另一队则负责摸熟台州卫巡逻队的规律和规模,为今夜的袭营做好探查和传讯突击工作——他们身上每人携带着的三枚信号弹,足以在极短时间内让远在数里之外的大队人马得到进攻的信息;而他们每人的腿上绑着的两只密封竹筒里,盛满的桐油足以让连绵的帐篷烧成火海。 其中一名像是领头者的面具黑衣人瞥了瞥身后跟随的一干手下,用常人难以听清的声音叮嘱着道:“台州卫军营里有我们的内应,大队人马就埋伏在北边,进去之后会有人带我们找到副将大帐,等一干高级军官集合召开军议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全部斩首。然后分散开来,在军营各处浇油放火,扰乱连营,敞开营门,再发信号弹通知埋伏好的大队人马,今夜一鼓作气端掉台州卫,听明白了吗?” 从金陵领命出发前,总管的吩咐是找到并杀了那个姓张的道士,但此行的最终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把台州卫的高级军官全部除掉,为王府之后的布局打开突破口,将台州府彻底搅乱,就是震荡浙江全局的第一步棋。 之所以故意将那先前在海边就已经锁定了的道士放出去,就是为了让他去台州卫报官,让台州军营的兵力更加分散。如此一来,连原本截杀巡逻队伪装潜入汇报假消息,以便让台州卫高层聚集会议的险招都可以避免了。现在看来,自己临时变更的计划起到的效果着实不错。这次的行动完全是有心算无心,以快打慢,虽然是以小搏大,却有内应外合,在他看来,成功的几率已在七成之数。 “是!” 几名属下齐声低头应是,跟随着领头者轻轻移动着步伐,如同鬼影一般紧紧跟在那队官兵之后,悄然无声地接近着台州卫的军营,像一只带有锋利毒牙的竹叶青盯准了一头昏睡的大象,准备趁其不备缠绕上身,在到达关键位置后给予其致命的一击。 第十四章 【月黑风高,谁的阴谋进行时(下)】 勤裕村,村西,村长家宅。 客厅里的蜡烛已经熄灭了数支,林汉城就着屋内暗淡的光线看着手里滴答滴答的西洋怀表,镜面下的时针刻度指向阿拉伯数字“9”,分针刻度指向“6”,九点三十分,按照当初学习的十二时辰表对照时间,已经到了亥时二刻。 屋内没有了热闹的祝酒碰杯声,屋外也没有提示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敲锣声,村里的打更人已经倒在了林汉城来到这里的路上,现在尸体应该也被夜风吹凉了。 他确认这间屋子里的人已经全部上了西天,都是被人用刀干脆利落地抹了脖子,摆放成趴在桌上的姿势,看上去好像还在继续着阴阳两隔的宴席,白天窥视到的那个师爷也早已没了踪影,毫无疑问是白天那些人里留在村中剩下的黑衣人做的。 后院和厨房他也查看过了,除了那张小桌子上剩余的一些饭菜之外,没有留下更多痕迹,还有一具尸体倒在厨房里,是被人从身后一刀捅穿了左胸,应该是偷袭致死。 “唔。”他伸手从身上的弓包里取出了一件东西,散发着淡淡的硫磺气味,是一枚圆柱形的信号弹,和前世的二踢脚模样相似,一根粗长结实的引线暴露在外,只要往外一拉,空气进入到装填了易自燃的白磷的药室里,再引燃火药,便可在转瞬之间将消息传达到数里之外。 依据先前在山洞里得知的齐王府与朝廷大臣之间的政治阴谋推断,那些黑衣人来到这里的目的已经很明确了,首先就是要置知情人张适于死地,终极目标则是搅乱浙江,用人造兵乱使全省的农民向内地迁徙,贱价兼并大量土地牟取巨额利润,而台州府就是他们选定的第一个目标。 他思索着,那些人接下来的行动步骤会是什么,这个时候有没有咬上逃出村去的张适?如果已经盯上了,是直接杀了他,还是放他去台州卫报案,让台州军营的力量更加分散,以便他们小股人马潜入,对因倭寇登陆而聚集起来商议对策的高级军官实施斩首行动,再通知大队人马进攻? 如果他们原定的计划不是今夜进攻,那他们会不会临时改变计划?要以相对的少量兵力攻击驻扎了三千人马的台州卫,光是偷袭还不够,必须让台州卫陷入无指挥的混乱状态,小股人马成功斩首台州卫的高层军官之后他们还会干什么?是放火烧营帐,还是悄无声息地撤离?如果我放出连续的信号弹,他们会不会有机动停止的讯号传输方法,他们的大队人马会不会立即发动进攻?台州卫厢军的战斗力如何?如果被相对弱势的少量兵力袭营,能不能在一夜之内打出击溃战,确保全军的编制无法重组,让台州卫陷入最虚弱的状态,以便让他乘虚而入。 依张适先前所说,每日台州城内的留守兵马都会和城外的台州卫驻地交换三次巡防情况,以确保内外互通。也就是说,今夜之后,最慢明天就会有消息传入城中,台州城肯定会封闭四门,像前世的明朝戚继光抗倭时期一样,沿海的城池都会采取坚壁清野的战术,将单兵实力凶悍但没有攻城能力的倭寇挡在外面,断其后勤,等优势军队集结完成后才合力绞杀。 院内,厅堂烛火飘飘,忽明忽暗。不知觉中卷入旋涡的穿越者在思考着,怎么将这个旋涡的力量最大化利用,在一场即将到来的危机中获取更大的利益,拥有属于自己的武力,为日后的大志迈出坚实的第一步。 “已经上了这条路,不管成不成,搏一把再说!” 他看着右手中那把被温热鲜血染红的拂尘尖刀,无辜的、死有余辜的,今夜杀的人已经够多了。他们本来不该死,却因为被卷进了这场阴谋而命丧刀下,就算他不动手,齐王府的大队人马在击溃台州卫后也会毫不留情地血洗台州城外所有的居民区域。同样要成为达成肮脏目的的祭品,死在自己刀下还能留下全尸,只有自己才能帮他们向这一切的元凶讨回血债,不能让他们白死了! 他看不到的却是,此时自己的双眼血丝横生,目呲欲裂,额头边青筋暴起,每分每秒都捕捉着周围的风吹草动,时刻准备再取人性命。手里尖刀殷殷血红,连黑色的脸谱面具上也溅上了大滴血珠,不知识哪家那户是男是女的死亡象征,俨然一个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择手段,杀戮无辜还自我欺骗,将真实心态隐藏在冰冷面具下的卑鄙之徒。或者,枭雄? 院外,天空乌云渐浓,月黑风高。远在千里之外的金陵王府中,亭台楼阁上,香烛袅袅,这场阴谋的企划与操作者,一位技艺高超的棋手正从棋坛里捏出一粒黑子,轻轻落在即将构成的大龙脊椎上。而盘上白子的状态,却是被分割得四零五散,没能合成一片,毫无还击能力,胜负就在几步之内了。 坐于对面的另一位棋手眉头微皱目视着盘中局势,似乎预料到了结果,捏在手里的棋子悬在半空无处可落,无论落在哪处,黑方的大龙都会在五步之内横贯全盘,终结这场博弈。 “啪嗒。”一粒白子掉到了盘上,棋手摇着头,认输了。 黑棋棋手似乎也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今夜已经下了八盘,局局顺利,盘盘成龙。面前这位出身翰林院的年轻国手故意在局中相让,他也心里有数,不点破,双方路线一致,心照不宣。 棋局终了,那白棋棋手站起身来,向走到阁边,抬首仰望着半轮弯月的主人家行了一礼,道声了王爷晚安,转身轻声慢步下了阶梯。 风起云动,天上的月亮被几朵乌云遮盖了颜色,让远离秦淮河畔十里灯华的王府更显几分阴鹜。无人关注,那枚掉落下去的白子正击中了黑子大龙的颈部,棋眼所在,为这场其实还远远没有结束的博弈,陡增了几分变数。 …… 将近一个小时后,东海沙岸某处。 那果长催促着道:“老营就在前面,不想吃军棍的给我快些走!”一路前行的队伍于是又加快了脚步,老营就在前面了,虽然张适的视力不如林汉城那般超乎常人,也看到了前方不远处的帐篷群中隐约的火光,终于到了台州老营的所在,那些仍然亮着的帐篷,恐怕就是军官们夜间消遣的象征了。 他曾经在辽东见识过严整的禁军兵阵,夜间的营地除了围墙的火把全部是一片漆黑,秩序稳定军法严苛,看来这驻守内地用于威慑百姓的厢军比起驻守边镇与凶悍外敌相杀的禁军,纪律果真是差的极远。再结合士兵的装备分析,这些巡逻队的士兵身上连最便宜的皮甲也配不起,只有一杆连红缨都没束的木杆长枪,恐怕战斗力也不在一个档次。 到了老营东侧的防墙大门前约莫十米远的地方,行进的队伍在果长的命令中停下了,张适甚至能就着墙外的一垛垛铁架火盆燃烧木柴的光亮,看清排列驻守在木制防墙下的士卒面孔,一个个都是面有菜色而无表情,眼神空洞姿势僵硬,呆滞地站立自己的岗位上,像一具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和他在辽东时见到过的壮马强兵截然不同。 他心下打鼓,这样的军队真的能上战场么,那位林兄弟想依靠这样的士兵在即将到来的大风暴里乘风攀升,怕是要失望了。 不过那些事并不是眼前最近紧要的,张适摇摇头驱赶开那些没用的念头,心下回忆着出发前林汉城的交代,务必尽可能将事情说得更加严重,争取调派更多的兵马前去勤裕村查看,一会儿见到高级军官的话,肯定不如哄一个小果长那么容易。既不能把事情说得含含糊糊让自己显得像个疯子,又不能说得太过清晰显得自己也像倭寇,腹中草稿打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能定下。 他思考未完,却见那果长把右手的钢刀插回了鞘里,取出下了挂在腰间的一只小牛角号,放在嘴边呜呜地连吹三声,低沉的号声传进了营中。不过多久,前方封闭着的木锥篱门从外自内打开,一队同样持着长枪的厢兵士卒小跑出来,他见那带队出来的领头者身上的盔甲与那果长的样式相同,应该也是个军官,巡逻队入营前也得核对身份,可能还有口令之类的东西。 果然,他看见那两个军官各自取下自己的腰牌,再上今天的暗号,确认了彼此的身份之后,带队巡逻的那位果长又一指自己这个被捆绑押解着的陌生人,将所谓倭寇登陆袭击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那出来迎接的果长边听边点头,窸窸窣窣说了些什么,让巡逻队现在外面等着,他一人跑回了营中汇报去了,木锥篱门也随之关闭。 先前那两名军官交谈时的声音很低,一直悄悄瞥眼观察着的张适也没能听清暗号是什么,只隐隐约约的听到什么天干、什么小心,只得强行先记在心里,万一今夜突发什么变故,知道军内的暗号也能提高些生存概率,也是聊胜于无。 第十五章 【副将大人】 二十分钟后。 台州卫老营,最高长官的大帐中亮起了灯火,原因是那名回营的果长将情况回报给了自己的上司总旗,总旗官又向上头的百总汇报,百总再找到上面的千总汇报,千总再汇报给直属上司的一名游击将军,然后再由这名游击将军亲自呈报给一卫的最高首长——浙江副将刘光潜大人。 坐在大帐正中位置的刘大人是被亲兵从梦里惊扰起来的,穿的是三品武官常服,只是披了一身特制的软猬甲在身。靠椅后的木制兵器架上摆放着环扣刀、鸟铳等数把长短武器,而挂在最上方的却是一把刀鞘黑亮、刀柄洁白,明显精心保养过的东瀛倭刀,那是高价从东瀛商人的手里购得的,刘大人亲自尝试过这宝贝的威力,一刀便将披在稻草人身上的两层棉甲斜切贯透,锋利度比他堂堂一位副将所配的工部宝剑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然,这把宝刀七千两银子的价格也不是副将的俸禄能担负得起的喽。 此时刘大人看着半跪在地上汇报军情的那位游击将军,仔细听着他的汇报,一双细眼里跳动着火光,眉头微微皱起,不知是对半夜里被吵醒感到烦躁,还是对这紧急的情报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才送到面前的低下效率十分不满。 不过军中惯例如此,越级上报快是快,却是逾越了规矩。何况这有倭寇来袭的消息确实让他这个位置也吃了一惊,也怪不得下面的人不敢直接呈报,万一这紧急军情是假的,小小的果长可没九个脑袋好砍,只得把老实先报上级风险层层转达,把存在的风险也层层转消了。 高高在上的刘大人听完了汇报,摆了摆手,有些沙哑道着:“李游击,你怎么看这件事,会不会真有倭寇摸上岸来洗了那个勤裕村,还放跑了一个人出来报官,还恰巧就遇上了巡逻队?” 那半跪在地上的游击将军听上官发问,脑中念头百转,揣摩上司的心意,口中却是连忙应道:“回禀大人,咱们没有水师,海况如何难以查明,是否有倭寇登陆并劫杀沿海的渔民,末将实不敢肯定…” 说到这里,他悄悄瞥眼打量着上司的脸色,刘大人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那张老树皮般的黑胖褶子脸,像是肯定,又像是否定,让李游击心里开始打起了鼓,额头也开始冒出了汗珠。 看刘大人的表情,再结合其先前的话分析,李游击似乎揣摩到了上司的意思,显然是对这个消息的真实性有不小的怀疑,毕竟倭寇洗劫村庄,但又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有倭寇,犹豫不决,所以才让自己踢这个皮球。 心里已经有数,李游击便一改先前语气义正辞严地道:“大人,虽然末将无法得知是否真有倭寇上岸扰民,但朝廷官军驻守一方便是为了维护一地和谐安宁。既然有人向官兵求救,无论是真是假,末将都望大人体恤百姓,且派出一队人马前往查看。若真有倭寇血洗渔村之事,便将那倭寇登陆之地勤裕村包围起来,再立刻派出信马入城通知府台大人全城戒严,封闭四门,将倭寇堵在城外,然后调集大军扫荡沿海辖区,将那些渡海而来的东瀛鬼全部剿灭…” 他禀报未完,刘副将却开口打断了他,问道:“那要是没有倭寇,又当如何啊?” “啊。”李游击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却又听长官又像自言自语似地问着:“唔,对了,主管卫所军情侦查事务的朱国志参将可知道这件事了么?” “回大人,末将在来之前曾想派下面的人去通知营中的将官们,但稍后一想又觉不妥,这命令应该由大人来下,末将岂能越俎代庖,因此朱参将应该不知此事…” 李游击仍保持着半跪的军姿回着话,心里的小鼓却是越打越响了,心道着这从外地调来的朱参将半个月前在军议上踢爆了副将大人侄子孔游击贪污军饷的事,列出桩桩件件的罪证——诸如拿质地上好的官银换成劣品私银发给士兵、组织军官在卫所里开盘拿军饷赌博之类,当场质问得孔游击无话可说,让刘大人在帐中诸将面前下不来台,还不点名地指责刘大人是全营舞弊的总后台。 这还了得,朝廷财政紧张,全浙的厢军卫所军饷都不能足额发全,当官的挪些公款补贴家用有何不对?朱国志一下子把全卫所的同僚都得罪光了,自己在会后受刘大人委命去找那姓朱的私下谈话,希望他讲点官场规矩,结果还被他一顿臭骂,威胁着要上疏参自己一本,吓得他回来找刘大人禀报,又挨了顿骂,两头难堪,对那姓朱的也是暗地切齿。 眼见刘大人似乎有利用这件事给朱参将穿穿小鞋的意思,李游击顺着上官的思路想着,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却又听刘副将征询似地问道: “李游击,那个报官说勤裕村遭了倭寇的人,姓甚名谁,是何身份,现在在什么地方?” 虽然铠甲包裹下的两腿已经有些酸麻,但李游击还是保持着标准的半跪军礼恭声答道: “回大人,那个穿着道士服的报官人自称是江湖游医,祖上是辽东人,半年前从杭州到的台州府,寻着那处小村庄定居下来为人医诊看病糊口。末将来前亲自审问过,身也搜过了两遍,除了些零碎银子、铜板之类外身无长物,也能背一些医理常识,应该是个赤脚郎中。现在还被捆着关在看押犯兵的帐篷里,等候大人命令再行处置。” 高高在上刘副将点点头,突然朝帐外大喊一声:“来人呐!” 声音方落,帐帘掀起,方圆近半亩的副将大帐外守卫着的两队数十名亲兵在两位军官的带领下齐步踏进帐中,将半跪着的李游击左右围了半圈,个个都是身披铁甲、头戴铁盔,手提花枪、腰挂长剑,装备精良训练有素。那两名军官更是体格壮硕,眼如铜铃,手都握上了剑柄,大有刘副将一声令下便拔刀杀人的气势。 “这,这…” 李游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难道自己说错什么话触怒了副将大人? 他缓缓抬头向大帐正中看去,却见刘大人摆了摆手,幽幽的声音道着:“阿四,阿五,你们现在领人去通知朱国志将军,让他点齐一百步营兵马,等候本将军令,随报官人指引前往勤裕村,调查是否有倭寇登陆袭击百姓。调查兵马达到案发地后立刻展开搜寻,在最短时间内把现场确切情况发回老营,记住了吗?” 第十六章 【阴谋与阴谋】 “小人遵命!”那两个带队的军官闻声跪倒在地,朝着刘光潜的方向俯首一拜,头盔碰地磕了一个响头,然后起身带队出了营帐,在军营铁架火盆的光亮照耀下直往朱参将的营帐行去。 这二人李游击都认识,都是刘家的家丁,也是副将大人委以信任的亲兵队长,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离刘大人身侧,虽然都只是底层的千总军官,却连他堂堂的游击将军平日里见了也得客气相待。 方才他们突然带人冲进帐来,可把李游击吓得不轻,还以为自己在潜规则准许的范围之外多贪了些军饷的事败露了,要拿自己问罪。又听闻刘大人让他们通知朱参将立刻点齐兵马前往调查,而且只批了一百人马的兵额,还全是步营的官兵,连起码的通讯骑兵都不配上一队,还要在最短时间内把情报送回老营,怎么看也不像是给朱参将立功的机会啊。 他再一想,要是那个地方真的有倭寇,就凭朱参将领的那一百还指不准是不是老弱士兵的“先头部队”,也没有马,以他曾经亲眼见识过那些东瀛鬼子锋利的长刀和凶悍的刀法,要是发生了遭遇战,还是这月黑风高的深夜,岂不是连撤退的余地都没有,大好前程连着身家性命就断送在那无头地方了? 高高在上的刘光潜瞥眼看着半跪良久,整个身体都有些发抖的李游击,道:“起来说话吧,还有件差事需要你去办。” “是,末将遵命。”李游击保持着抱拳的姿势,几乎是咬着牙忍着疼伸腿站了起来,心下已经看透了顶头上司的阴狠毒辣,摆明了想借这件真假难辨的倭寇案整治朱参将,甚至是想致其余死地以后快。 一想到这儿,他可千万不敢在刘大人面前造次了,平抑着呼吸,恭声问着道:“请大人吩咐任务,末将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哼,赴汤蹈火?你好好看,这是什么?”刘副将冷笑一声,从袖间取出了一件东西,唰地丢到了李游击身前。 李游击低头一看,那东西他认识,是一本红色封皮的奏折,是武官系统专用的样式,封皮上的标注是“营务报告”,参将以上军阶的高级军官才有资格使用,能直通内地防卫司或边镇总兵府的营官事务报告。 他回忆着,据国朝军务操典记录,这种“营务报告”是朝廷为了防指地方卫所、堡垒驻地武将首长权威过大营私舞弊而颁发的陈事奏折,持有的参将及以上军官每月须向直属上级的省防卫司或总兵府发送两份,记录当月军队驻地的各项工作情况,以便让上一级衙门更加清晰确切地了解下级机关的运行状况,这东西自己一个五品的游击可没资格使用,刘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摸清上官的心思,李游击没敢弯身去捡,又听刘大人不冷不热的声音道着:“那是朱参将三日前呈交给我的,我一直压着,不过最多再过三天,就必须派出快马把这东西送到司里去,否则上头的人就该到我的营帐里来喝酒了,你好好看看里面的东西吧。” 李游击知道,依照大华律例,下级军官不可直接跨级传递公文,必须呈递上级后层层转达并记录在案,为的就是确保军队上下体系的稳定,也是朝廷对军中可能产生的一些问题表示的默许态度,留下了很多操作的空间,只要事情不捅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就尽可能往小里处置。那朱参将这封被暂时压制的营务报告里写的又是什么呢? 李游击心下好奇,又有些发虚,一边猜测着这报告里的东西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一边揣摩着刘大人的所言所行是何用意。 终于,他还是弯下腰捡起了那封奏折,小心翼翼地打开,一页页地翻看着。 入目是一列列整齐的蝇头小楷,看着看着,他的眼睛陡然睁大,睁得越来越大,额头开始冒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后背像被阴风刮过只觉阵阵发凉,本来就因为久跪而酸麻的两腿不自主地打起战来,神色从诧异到惊慌,再从惊慌到恐惧,恐惧又变成了愤怒,心头多种情绪交织变幻,杂乱无章。 直到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那落下去的参将公章红印,他的两眼炯炯有神,像燃起了两把大火也似,默默合上了奏折,毫无征兆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俯下身去朝高高在上的刘副将咚咚咚连磕起头来,磕了足有十几个响头,直到刘副将厉声斥骂责令站起方才作罢。 在他的情绪回复表面上的平静之后,刘副将才沉声问着道:“知道本将为什么要替你把这东西压下来吗?” 那东西指的自然是是朱参将的那封营务报告,那封字里行间充斥着针对台州卫的财政、后勤以及兵员训练存在着的种种问题,其中点上大名的没有那位被踢爆贪污军饷的孔游击,却有他李平灿的名字,罪状诸如克扣军饷、奴役兵士、欺上瞒下等共计十余条之多,一旦盛放到了防御使大人的面前,上面一派人下来核查,只贪污军饷这一条就足够摞了自己的官帽,轻则发配边镇充作苦役,重则作为典型被抛出潜规则容忍范围之外,用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把台州卫的其他事情全部一笔勾销。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李游击哪里还会不知刘大人的打算,只见他蓦地从腰间拔出佩刀来,两眼如炬,咬牙切齿地道着:“但请大人一声令下,末将现在就去砍了那朱国志的狗头!” 他本就是辽东禁军出身,从底层的大头兵干起,砍下过两颗蒙古人的首级,从青年到中年,花了二十年时间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好不容易熬出头了,不过是依照军中规矩为自己多谋了些利益,却莫名摊上了这等要命的大事。既然那个姓朱的杂碎想拿自己开刀,大不了一拍两散,先手为强,上阎王殿也要拉他王八蛋当垫背的! “愚蠢!”刘大人嗤鼻不屑地评价道,对这冲动的莽夫脾性根本看不入眼。 李游击神色一凛,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把剑插回鞘中,急声问着道:“请大人指给末将一条明路!” 刘副将也走下了座位,慢步踱到他的身前,冷笑着道:“朱国志是司里外调来的人,是一颗钉在咱们这儿的钉子,打狗还要看主人,要拔了这颗上头敲下来的钢钉,你手里那把刀够硬么?” 他瞥见李游击的眼光蓦然一暗,神色变得颓然,像一下子泄了勇气,又峰回路转地道:“不过东瀛倭寇的武士刀可锋利的很,虽然做不到削铁如泥,可削肉断骨却是没有问题。李游击,你明白本将的意思吗?” 听罢这话,李游击原本黯淡下去的两眼一下子重燃光亮,突然着了魔障似地点起头来,道着:“对,对,大人说的是,末将明白了,末将明白了…” 此时刘大人又踱步回到了座位边,没有坐下去,而是径自走到座位后的兵器架前,取下了那把黑鞘白柄的名贵武士刀,转过身来,走下台阶,一直走到李游击身前,将刀递给了他,用几不可闻的森冷声音道着: “带上你的亲兵队,骑马先行到达那个村子,提前布置好。现场必须要真实,有大队倭寇袭击沿海,纵火渔村,朱参将身先士卒保护百姓,不幸为国殉职,你收拢剩下的人即刻回营求救,记住了吗?” 说道为国殉职四个字时,刘副将几乎是咬着牙吐出来的,那个姓朱的既然敢把台州卫的事全捅到台面上,将事做得这般绝,就怨不得别人不顾同僚之谊,送他上黄泉路喝汤了。 “末将明白!” 李游击接过了武士刀,沉声吐出四个字来,转身便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帐外行去,出了帐来才发现先前去传令的刘阿四、刘阿五已经返回了帐外,一亩见方的副将大帐环卫着一圈上百的披甲精锐,随时奉命待发。 他大步向自己的营房走着,身后响起了刘大人浑厚的命令声音道:“阿四,阿五,马上传本将命令,让朱参将率领点齐的一百兵马前往勤裕村调查,令到即出,若敢贻误怠慢,可就地军法处置!” 两位亲卫队长领命而去,不过多久,负责守卫老营东门的营内巡逻兵门目送着朱参将带领的小队人马步行出营,渐渐消失在夜幕下并不开阔的视野之中。 却看不到,老营的南门缓缓打开一道足以过马缝隙,数十匹蓄养已久的高头战马前后连成一线扬蹄而出,马鞍左右都挂着盛满用于军营火盆燃料的桐油的密封木桶,载着全副武装披甲戴盔的亲兵队,在李游击的火把带领下按迂回路线疾驰着,朝着西边勤裕村的方向激起阵阵灰草烟尘。 没人注意到,几个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翻入了高高的木锥防墙,躲避着巡逻岗哨的探查,如鬼影一般消失在了台州卫方圆数里的帐篷群中,在领头者的带路下,朝着寂静军营中唯一亮着灯火的那处巨大营帐潜行而去… 第十七章 【剑指死路】 夜晚十一点整,子时整点,村西树林。 强忍着左臂传来的阵阵剧痛,就着黯淡的月光看了眼钟表上的时间,急速奔跑在丛林中的林汉城将金表揣进怀里,他连续跨过几道水沟,脚下用力一蹬,嗖声纵身扑地,消失在了低矮的灌木丛中。 一直咬在他身后追着的几名黑衣人一下失了方位,不知目标隐匿在何处。几人放满了脚步,拉着圆环队形朝着之前追赶的方向小心谨慎地搜寻着,生怕那个力量和速度都强如猛虎的目标从什么地方突然蹿出,像先前遭遇时和那遭了秧的同伴一样,身体直接被一刀横着劈成了两截。 林汉城就趴在原地没有动弹,左臂在先前的遭遇战中被一个黑衣人所持的弓弩射中,三寸长的短箭半身插进了上臂肌肉,所幸没有射中大动脉,却击碎了骨头。 伴随着不断流淌的鲜血、难以忍受的剧痛的还有一阵阵酸麻的感觉,箭头肯定涂抹了毒药,他已经觉得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起来,体内那股爆炸性的力量也不敢再调动起来,否则流血的伤口还会扩大。到那时候,用不着那些人搜索追杀,自己就会因为失血过多和那些今夜死在他手里的村民一样,变成一具渐渐冰冷下去的尸体。 直到这个时候,林汉城才从对自身力量的膨胀与迷信中清醒了过来,他在心里自嘲地道着,果然个体的力量再强也敌不过配合默契训练有素的协同作战。楚霸王当年在乌江凭一己之力斩杀数百汉军,也是多亏了一身好甲和马力的加持,最终还是逼得拔剑自刎,身死尸裂。 而自己现在不过是个空有一身力量而的普通人,连手里那把短刀也是只凭力量和速度的优势当菜刀乱砍一气,这样的打法在早有准备的突然袭击中足以弥补技巧的不足,在瞬间爆发的生死搏杀之中,稍有不慎就会被个体力量远不如自己的敌人创伤甚至致命,手臂上那碎骨一箭就是明证。 现在只能期盼那些黑衣人也都缺乏维生素,都患有夜盲症。那些人也不敢打火把,想发现自己也不容易,一切都得听天命了。 过了几分钟,极为敏锐的耳朵终于捕捉不到那些人的轻微脚步声之后,林汉城心里一直悬着的石头才算暂时落下,开始匍匐在地上缓慢挪动着身子,咬牙忍着剧痛,打退越来越甚的困意,朝白天去到的那个山洞方向爬行着。 不知爬了多长时间,林汉城终于凭着记忆和强行支撑的意识到了那处山洞前,黑漆漆的洞穴中隐隐有数十个红色的亮光点。他奋力挪着身体让自己滚了进去,立即听到了叽叽喳喳的声音,一瞬间刷剌剌十几只蝙蝠从他的身上飞掠出了山洞,他却连抬眼皮的力气也没有了。 耗尽了最后一点体力,他斜着眼睛看向山洞外,高高的杂草遮挡了半个洞穴,应该是安全了。 意识已经模糊得像一团浆糊,左臂已经没有知觉了,他闭上了昏昏沉沉的眼睛,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牛鼻子,你他娘的可千万别死在路上了啊。 …… 将近一小时后,遮蔽月亮的乌云被海风推开,半轮皎月状如银刀,和天上的星星一起,给地上行进着的人们提供着微弱光亮。 东海海岸。 海涛滚滚,波浪冲刷上岸的沙沙声响,像为这支从睡梦中被强行拉起,临时拼凑,外出执行一个危险任务的队伍奏着提神的乐曲。 走在队伍最前的是一名五尺身材,山纹重甲在身,头戴红翎铁盔,腰挂三尺长剑,大踏着八字步的中年军官,便是朱国志朱参将。他的脸上没有军人通常的半脸虬髯,一双细小的倒三角眼中流动着愤怒的色彩,对自己深更半夜被刘大人的亲卫队长转达那样明显带有针对性却不得不服从的军令很是恼火。 再转头看向身后跟随的一百厢兵士卒,除了自己的二十个从外地一同调来的亲兵以外,都是刘大人那两位亲信替他精心挑选的“锐卒”,不说装备简陋到令人发指,连配了盔甲的兵都不到一半,士气也几乎为零,人人皆是满脸疲态,神情涣散,步伐绵软,连手里提着的长枪都有随时脱手掉落的可能。 虽然这一路数里还能勉强保持着一字队列齐步行进着,可他敢肯定,这样的一支军队,如果真的在突如其来的状况下遭遇敌人的袭击,除了自己的亲兵,肯定立刻便会作鸟兽散。他甚至看到了,夹在在这些疲惫士兵中间的,甚至还有身上缠着绷带旧伤未愈的老兵,这简直是对他的羞辱。而上下分明等级森严的军队却容不得他不服军令,恐怕刘光潜那厮就等着自己吐出一个“不”字,那两名亲卫队长当场就能拔剑砍了自己的脑袋,永久抹除自己这个后患。 可朱参将清楚,即便他服从了上官的军令,领了这些根本没有战斗力可言的士兵出了老营前往勤裕村调查,也绝没有摆脱面临的凶险。虽然没有在战场上和远渡东洋的东瀛鬼交过手,却也说过东南的倭匪凶恶悍猛、其刀锋利吹毛可断的名头。如果那姓张的报案人所言不假,真的有倭寇登陆沿海,血洗了整座村庄的话,人数应该也不在少数。 而刘大人安排的这一趟所谓先遣任务,毫无疑问是想把他朱国志推到倭寇的刀前,只能进不能退,必须得靠一双肉拳头撑到天亮。最好的情况无非是自己全身而退,而带领到此的这些孱弱兵马全部葬身倭寇的刀下,自己依然要背上统兵指挥不力的罪名。而最坏的情况,则是刘大人的借刀杀人记圆满达成,自己也在今夜和这些士兵被推到阴间口,一起死在倭寇的刀下罢了。 他不甘心,据他被调来之后三个月时间的调查统计,驻守城外的三千兵马虚报兵额高达三成,辅兵数量便有七成之多,战兵总数不到八百,能配全铠甲和刀剑武器的只有一半,便是各级军官的家丁、亲兵之类,剩余的普通战兵则是自己率领的这批“锐卒”之类,一旦面对真正训练有素的军队,则根本毫无战斗力可言。 士兵的军饷核发亏空严重,依照相关律例,普通厢军士兵每月的军饷最少也为八钱银子,但以他的统计结果一算,那些底层兵士包括战兵每月能拿到手的银子不过六钱,而且并非户部拨发的标准成色银锭,而是质地低劣的粗糙私银,连小小的果长士官也能从卫所既定的潜规则内得到好处,分上一小口层层压榨出来的兵血,每月能拿到手里的军饷比额定的一银子两多出三成不止。 军官一层层贪墨克扣,兵丁缺乏训练与士气,上下离心离德,台州卫的状况嫣然烂入骨髓。可他却无计可施,想要把这一团漆黑的酱缸砸烂,却连手里的“砖头”也得先交给搅浆糊的上司,不得越级办事。他在想,这样的制度究竟是为了维护军队的稳定,还是朝廷默许军官拥有这样的特权?像这样的卫所,这样的军队,在幅员万里的大华朝究竟还有多少?究竟有多少像刘光潜这样的奸佞小人,在多少有司窃据着重要的职务,掌管着巨大的权力?已经承平百年的汉地二十二省,究竟还能这样的旋涡中勉励维持多久? 他不知道。他想,这样的问题不是自己的眼界所能触及的层面,恐怕连曾经位居总兵官,已经离世多年的老父也无法看明白。 虽然出身世袭将门,却与辽西武将集团的同辈们格格不入,哪怕在边镇还能看到雄壮坚朔的玄甲禁军齐整划一的拉练方阵,在更加纯粹的军人环境中历练,他也还是自愿选择调入内地做了客将。 选中了东南海疆要地,本想在脱离世袭将门背景桎梏后干出一番事业,凭自己的能力为先辈传下的世职再上台阶,却不料所遇之人所见之事全都是黑如泥潭,浑浊而厚重,整个人仿佛戴上了一副重达千斤的镣铐,哪怕明知抬手便能打碎坚硬而脆弱的酱缸,却还是完全施展不开手脚。事到如今,反而被那只无形的大手推向了进退皆输的境地,别说荣立战功光宗耀祖,甚至还有性命之虞。 念头停止,深深的无奈爬上了朱参将的额头,他不过而立之年,几道深深的鱼尾纹却像是年过半百的象征。他甚至想过,父亲当年说的没错,果然武人不该读书,学了那些圣人的道理,空给自己寻烦恼罢了。 将那些杂念驱逐出脑海,朱参将转过头去,看向身后跟着的那位已经被解开绳索的报案者,姓张名适,自称是江湖游医,停驻勤裕村半年有余,靠为人看诊治病安身立命。出发前他亲自询问过此人有关倭寇袭击村庄的详细情况,甚至用过些手段,却根本没有问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让他心里总觉此事蹊跷,难道是刘光潜故意安排了这么一出戏,好借力把自己推出去?他摇摇头,在心里苦笑着,等到了那所谓的受袭村庄,可能遇见到的是真倭寇还是刘大人麾下的假倭寇,都尚还难说啊。 队伍又行进了十余分钟,走在最前的朱参将一双利眼看到了前方远处的海岸边隐约的火光,像是点了一摞厚实的木柴篝火… 还是,燃烧起来的房屋? 他的眼睛陡然睁大,几乎是下意识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剑,转过身紧随的亲兵队警示着道:“全体做好战备,所有人没有命令不准妄动,胆敢擅自脱离指挥者,就地军法论处,格杀勿论!” 震慑住了开始骚动的队伍,朱参将又将刀插回了鞘中,从自己的亲兵队中选了三名可靠之人作为斥候,前往光源处探查情况返回报告,嘱咐他们在紧急时候吹哨传讯。都是在辽西时的府中家丁,也是禁军出身与蒙古鞑靼在战场上刀兵相接过的悍卒,丝毫不用担心他们的忠诚度和战斗素质。 朱国志目送着三名斥候队员的影子消失在视距之外的黑暗中,在辽西常年征战养成的敏锐直觉告诉他,在前方等待着他的,绝对是敌人。不管是外在的,还是内在的,都想致自己于死地。 他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愈发大的海风吹过脸颊,咸腥的气息进入鼻腔,仿佛能起到振奋精神的效果一般,让他紧皱的眉头也缓缓舒展了开来。 他在心里冷笑着:来吧,玩弄权术的奸佞,想要爷爷的命就来取吧。你们这些朝廷的蛀蚀,毁家窃国,总有魂飞魄散那一天,咱们阴曹地府见吧! 等待了良久,就在队伍即将再次开始躁动的时候,前方远处的光亮附近突然响起了尖锐的哨儿声,逆着海风飘到了立于军前的朱国志耳中,也像一把尖刀戳到了不安的士兵们的心头,让整支队伍安静了下来。 朱参将睁开眼睛,目视前方,缓缓拔出了腰间的佩剑高举着,指向月黑风高的天空,指向浑浊不清的前路,使尽全身力气怒吼着道: “全军出发!” 第十八章 【狰狞之夜(上)】 五分钟后。 当队伍到达勤裕村东的那片树林时,就着身边亲兵举着的火把光亮,走在最前的朱参将看见了身前的沙滩上,那幕让他怒火中烧,目呲欲裂的恐怖场景: 两具赤裸的尸体,都是四肢离体,被剁成了八节平摊在被鲜血染红的沙滩上,如同传说中的人彘一样,被分解的身体没有一片完好的皮肤,密密麻麻数不清多少道刀痕,皮肉翻飞如同熟虾。两张同样被砍得血肉模糊的面孔上还各插着一把长刀,穿过了他们的头骨戳进了沙子里,将不忍入目的残肢钉在那儿,如同坟碑,死无全尸。 哪怕是身边两名在辽镇战场上与蒙古人打过仗的亲兵,此时也是两眼圆睁,冷汗涔涔,都拔剑在手,随时警惕着那片幽暗的树林中可能突然杀出的倭寇。 一直跟在朱参将身边的张适见到这地狱似的场景,只觉头脑发昏,胃部翻滚,那被切得粉碎的人体组织足以让他这位已经亲手杀过人的穿越者感到极度的恶心与恐惧,若非胃里空空,他当场就得呕吐出来。而更加让他感到恐惧的还并非是那残忍的碎尸情景,而是事情已经超出了原本的预期,这绝对不是林汉城干的,也不会是那些齐王府的爪牙所为,难道,真的有倭寇? “将军,请让小人为家兄收敛尸骨吧…”朱参将身后的一位亲兵哽咽着,几乎是咬着牙半跪下请求着,尽管他已经认不出那一具才是自己一奶同胞的亲哥哥的尸体,可心头的绞痛让他眼中的泪水旋转着,这位曾在塞外砍下过三颗鞑靼兵首级的勇猛悍兵,怎么也想不到一直在战场上保护自己的兄长会横遭这般劫难,以这样一种不堪入目的姿态永远离开了人世。 朱国志没有理会那个亲兵的哀求,他压抑着心头的怒火,右臂一甩,将握着的三尺长剑插进了身前的沙中,解下了自己的外挂将军铠和中层的软甲,盖在了两位曾跟随他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却这般屈辱地在异乡死去的兄弟身上。 朱国志知道,有人想通过这种方式激怒他,让他失去冷静判断的能力,最后把他也变成这样,永远消除掉自己这颗眼中钉肉中刺。 他的嘴角拉起了一抹怪异的弧度,是冷笑,对那些卑鄙小人这些下作伎俩的不屑,对那些正躲在暗处随时准备冲出来要了自己性命的凶手的蔑视。 他拔出了插在地上的剑,转身向身后还未摸清状况的士兵们大吼着道: “传本将命令,五人一束组成圆环阵型,依先后次序排列,任何人不得脱离队伍,凡敢违令者违者,杀无赦!” 话罢,他转过身去,看着身边已经吓得面色苍白的报案者,左手从仅剩的内层软甲里取出了两枚冲天炮似的东西递到张适身前,右掌握着长剑指着从两具尸体旁一直延伸到树林的那一长条脚印,冷冰冰地吐出一句话来:“你,进去。若林中有人,立即拉开引信放出一枚信号弹;若林中无人,则连放两枚,记住了吗?” 那目光像是钢刀,威逼着张适不得不接过那两枚信号弹,在利剑的威胁下颤抖地抬起脚步,他暗骂着无耻丘八虚假仗义,祈祷着林中无人林中无人,默念着老君保佑老君保佑,一步又一步,向树林的方向缓缓行去,留下一长串歪歪扭扭的鞋印,和先前杀人者所留的混乱鞋印交织在一起,直至与幽深的树林混为一体,融入其中。 一分钟过去了。 五分钟过去了。 天上依然是弯月高悬,乌云飘动遮住月亮又被驱散。地上的军队阵型已经排列就绪,士兵们绷紧了神经等待着命令。那走入林中的身影仿佛凭空消失一般,再也没传出一点儿声音来。 朱国志两眼如炬盯着那人入林的方向,手中的剑柄握得越来越紧,全身汇聚一掌的大力让他的指节发白,微微颤动着,终于挥动起来,指向了树林的方向,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 “传本将军令,目标林后村庄,后队跟进前队,全军进发!” 在这一声大吼传到队伍的最后方时,一个身着布质军服,身材柴瘦佝偻的士兵握着长枪的双手不自觉地一松,悄悄瞥眼打量着一圈其余四个结成圆阵的士兵,确认没有人一直盯着自己。 在前方的队伍已经开拔,后续的圆阵开始缓缓跟进时,他突然丢下了手中的长枪,转过身去,朝老营的方向迈着骨瘦如柴的两条细腿跑了起来。他装作没有听见身后传来的喝骂声和威胁声,就那么闭着眼睛什么也不顾地疯狂跑着,一边跑,一边大喊着:“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要是死了,家里的老母和儿子没人养呀!我不能死…” 当他脱离队伍,在黑暗中跑出了数十米开外后,似乎听不见身后的声音了。他跑啊,跑啊,一刻也不敢停下,在心中不停地祷告着:观音菩萨保佑,观音菩萨慈悲,留给草民一条活路吧,草民日后一定给您上香磕头,观音菩萨慈悲… 随着背后隐约的嗖声响起,下一秒,他的脑袋陷入了空白,心中那声祈祷断开,脚下的步伐陡然慢了下来,下一刻,停在了原地。再下一刻,他的身体像喝醉了一样晃着,一支羽箭已经穿透了他的后背和胸腔,突出的锋利箭头上嘀嗒着大颗血珠,掉落在脚下,染红几点沙。 噗通一声,后仰栽倒,脑勺落地,那支穿身利箭的后背部分啪声折断在他身下,已经变得模糊的眼中,是天上被乌云遮住的月亮。那月亮渐渐分解散开,糊成一团,像家里做着米糕时的老母亲干枯如树的苦脸,像嫌弃家贫的婆娘查看每月军饷时的怒脸,像才满月的儿子在见到父亲时拍手露出的笑脸。 “我,不,能,死…”他耗着最后的生命扭动着身体,嘴角咳出大股的鲜血,两只粗糙的手死死抓着两把沙子,在死亡边缘奋力挣扎着,不甘心被幻觉中出现的黑白无常拉入那深不见底的阴间。 蓦地,那兵的身体像被丢到岸上脱水力竭的海鱼,不动了,视线变成了一片漆黑,还挂着泪水的两眼仿佛要凸出眼眶。 那兵,死不瞑目。 第十九章 【狰狞之夜(中)】 此时,台州卫军营。 从天空俯瞰,整个老营布局呈等边锐角三角形态势,朝大海的左右后三个方向侧面皆设闸门,而向海的一面既尖且窄,并部署了大量的尖竹坑、刀车等防御器材,目的在于防范可能发生的倭寇从海路登陆直袭老营的紧急情况,就算那些东瀛野人再悍猛不畏死,正面冲击上来也只会是鸡蛋碰石头,一触即死。 一队巡逻士兵正在军官的带领下巡查着连绵的士兵帐篷,没有注意到数个黑影已经跟随了他们许久。当那支巡逻队到达三角形的一个大拐角,两队人马相近数步之遥时,一道黑影率先掠出,欺身而上,手起刀落,两把被熏黑刀刃的锋利短刀瞬间划过两人的脖子,瞬间收割性命。 另几道黑影随即跟上,唰唰数道刀影掠过,捂嘴割喉,九名巡逻的布衣士兵和那名唯一穿着皮甲的军官连血液都没溅到身上,活着的最后声音也来不及发出,便接连魂归西天,被拖入了拐角处搭建的土厕帐篷里。 几分钟后,当厕所帐篷的帘子再次掀开时,一名身穿披甲举着火把,腰间挂着一块篆刻着“白总官”三字木质腰牌的军官从中走了出来,七名换上了布置军服,提着长枪的士兵跟随其后继续巡逻,向着内应所说的副将大帐,也是军营里最大最亮的那顶将军帐行去。 …… 勤裕村东,幽暗的树林中。 张适很庆幸,或许真是太上老君显灵了,林子里没有人,自己小命暂时算是保住了。他的怀表给了林汉城,只能靠感觉估摸着时间,从离开村子到现在应该有三四个小时了。 他没有蠢到直接走出林子,而是先小心翼翼地匍匐在地上缓慢挪动着,在听到身后传来阵阵的急促脚步声后,知道是大队的官兵进了林子,立即停止了动作,将身形隐匿在了葱郁的灌木丛中。 一只螳螂似的小虫掉到了他的脸上,他不敢伸手去赶,意念转动,用治疗术驱赶着脸上那因为过敏而产生的阵阵痒痛,心里思索的却是不知道林兄弟现在是什么情况,那个计划步骤是不是已经完成,今夜能不能平安逃离这个杀人之地,按照拟定的计划顺利进城? 突然,张适听见了林外传来隐约的呼喊声,很嘈杂,还有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像有人在怒吼,像有人在求救。不等他反应,一声炸响已经传入耳际,却看不见寂静的夜空中陡然绽开一朵色彩斑斓的烟花,随后是一声接着一声的炸响,一朵又一朵绚烂的烟花在空中绽开,传递着战斗开始的信息。 是信号弹,有埋伏? 他的脑海中划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官军中了埋伏,可是谁埋伏谁?谁在和官军战斗?倭寇难道也有信号弹? 一连串的问题冒了出来,他尚未理清思绪,突又听见阵阵踢踏之声向这边靠近过来,越来越响,地面也开始传来微微的震动,像有数十匹马聚集在一起向这边奔来。 果然是埋伏,前后夹击! 心下确认那些战力堪忧的官军面对早有准备的前后夹击,还是骑兵夹攻后路,肯定是有死无生,绝无胜算。他来不及多想,咬着牙向西北方向匍匐前行着,心下只求太上老君再显一次灵,让自己绕开林外的战场,远离兵器的喧嚣,快些赶到集合地,离开这个旋涡中心。 他小心地拨开前方的草丛,努力挪动着身体,在心里默念着:林兄弟,你可千万别死啊。你要是死了,我也得和你一起去见马克思了。 …… 勤裕村东,村碑前树林外的空地。 激烈的战斗还在继续着,尽管李平灿率领的亲兵队都是骑兵,个个身披铁甲又有身下战马的优势,但兵力仅有二十余人,人数上仅有朱参将手下两成,与朱国志的亲兵队数量相当,才没能在第一波突袭冲锋中打垮已经结成防御阵型的先头部队。 只见黑夜之中,数十道火光照亮着一片方圆百米的地界,两方人马在恐惧与军令的驱动下互相拼杀,甚至不时会有装备精良的骑兵被结成圆阵抱成团的步兵长枪合击杀落下马,更多的却是一个个步兵被骑在马上的李游击亲兵挥刀砍翻,间或头颅飞旋半空嘭声落地,鲜血淋漓。 只听混乱的小战场之中,骑在马上砍杀步兵的李游击声嘶力竭的吼声:“本将传刘光潜大人之名,肃清勾结倭寇通敌叛国之逆贼朱国志,尔等叛兵速速丢下兵器投降,刘军门可免你们一死。若有负隅顽抗者,则依大华律例,一律就地格杀!” “速速投降,速速投降!” 跟随在主将马后挥刀不停的亲兵们也大喊着,镶着铁板的马蹄踏过了一名“叛兵”的身体,将那兵的胸前肋骨踏得粉碎。又是一记环扣刀向下挥出,携着数百斤马力的粗厚刀刃直接将一名试图出枪戳刺的步兵身体斜削成了两半,飞溅的血液染红了那匹白马的鬃毛,宣告着有意条生命的终结。 朱参将亲自率领着自己的亲兵队结成战阵,怒声大吼着挥剑劈砍,抵抗着十余名骑兵的轮番冲击,却也是节节后退,无法与拥有披甲战马的敌军正面硬撼,那些骑兵也不强行硬冲,不断地调整方向消耗着那些精兵的体力,准备在他们体力枯竭之时再一举消灭。 而这场看似双方僵持不下的迷你战争,在第二波早已埋伏好蓄养体力的的骑兵,看见天上连续炸响的信号弹之后快马加鞭奔向此处,在林中向隐约可见的步兵圆阵发起冲锋时,在林间乌鸦的嘎嘎嘶鸣中,已经敲下了宣判胜负的丧钟。 “通倭叛国之逆贼朱国志,速速投降束手就擒…” …… 五分钟后,勤裕村东,树林外通向村内的一处溪涧。 一个身影踮着脚步走在哗哗的溪流间,是张适。 此时的他蓬头乱发,满脸碎草土灰,浑身衣服脏如垃圾,像个乞丐一般驼着背,弯着身快步走着,他无缘看到那场战斗的结果,却幸运地找到了这条远离村东正门的小路。 哪怕此时脚下的靴子已经浸得湿透,腰间疼痛难忍却不能停下来用治疗术恢复,他的眼中也满是逃脱升天后的欣然与唏嘘。 至少,命保住了。 “林兄弟,我来了,你可一定得活着啊。” 第二十章 【狰狞之夜(下)】 勤裕村西。 隐蔽的山洞里,一个潜藏在此的身影扭动着,梦呓着,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被丢进了大海里,无助地拼命挣扎着,却越陷越深,无法摆脱。 如果解开衣服,能够看到他的整条左臂已经全部变成了青黑色,面色痛苦,印堂发黑,毒素已经散发到了全身,恐怕再强悍的肉体也将会因剧毒攻心而暴毙。 在梦里。 林汉城身处一间幽暗的公堂,堂上四角的火盆上,幽幽的青蓝火焰似明似暗。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消失了,整个人赤身裸体无一遮挡,上身戴着沉重的铁制枷锁,下身两腿被链子锁住,铁环连着铁链,手臂粗的铁链系着两只硕大如西瓜的漆黑铁球,任有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动弹分毫,俨然是这堂上的受审之人。而那厚重的铁枷上,还篆打着些许字印,在幽暗晦明的空间中如同一块上下拼接的墓碑。 林汉城缓缓睁开眼睛,只见身前数米处的台阶之上,摆着一张黑色的木桌,桌上陈列着一堆堆不知记载何物的线装书,桌后的大靠背椅上赫然端坐着一位身着铭画着道道蛇纹的黑袍,面庞黝黑长须过胸,手握惊堂木,头戴乌纱翅,额间月牙格外显眼的判官,跳动着青蓝颜色的炯炯目光与他隔空对视,那目光似箭,仿佛穿透了他的眼睛,直达他的脑海,搜视着他大脑中的每一寸的空间。 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仿佛在二人目光碰撞的一瞬间,灵魂也被拷上了枷锁,不再受控于自己。 “啪!” 那惊堂木猛击桌面,发出一声巨响,回荡在周遭空间,震得林汉城两耳嗡鸣,浑身一抖,从灵魂的束缚中脱离了出来。 他只见那座上拍板之人身侧两个提着大刀的护卫,一个长着牛头,一个面如马首,都是一身黑甲肩披红帆,如泥塑般站在那里,竟然和他曾经在城隍庙中见过的牛头马面阴间鬼使相差无两,四只兽眼散发着猩红的光芒,比那庙中的雕像更加瘆人心魄。 在目光与那红光接触的一刹那,他仿佛一下中呆滞地状态中恢复过来,两臂想动,却被厚重铁枷牢牢锁住;脚下想挪,却似牵着千斤桎梏。 我是谁? 我怎么会在这儿? 难道我已经死了… 他的眼睛越睁越大,此时大脑已经恢复了思维的敏捷,念头飞速转过,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寻找着那个隐约的答案,却怎么找也找不到,怎么想。 “啪!” 那判官手里惊堂木又是一下重击,如一把铡刀劈下,生生截断了他的思绪,惊得他猛然抬头看去。那双跳动着青蓝火焰的眼睛像有着某种魔力,把他的目光固定在了二人对视的角度,让他的心神开始波动不宁,如同海涛波浪起伏,心中的什么东西像被抽走了一样,仿佛那个获得千钧神力的穿越者,本来就是现在公堂之上受审的嫌犯。 只听那判官浑厚的声音如同念咒,回荡在空旷阴暗的堂中: “堂下鬼犯,生前姓林,名曰汉城,生于湘楚,死于吴越…” “地上所为,狠如凶羊,滥杀无辜,身中剧毒,暴毙暗地…” “现入阴间,孟婆一汤,洗去前尘,身负余罪,尚未还清…” 那个深邃而厚重的声音像一条无形的蟒蛇,将堂下被束缚着的林汉城身体一圈一圈地向上环绕着,那蛇头不停地吞吐着红信,口中的獠牙随着一个个音符字节的吐出而变得更长一分,溢出着墨绿色的毒汁,滴落在地,发出呲呲的消解腐蚀声,将平整的石地溶出了数个小坑。 而判官的声音还在继续着: “阳间镇民,横遭屠戮,可怜妻小,死无葬处,歃魂申诉…” 不知念了多久,直到林汉城的脖颈已经被毒蛇紧紧缠住,直到那两颗锋利尖锐的毒牙已经近在眼前,他终于想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脑海中那个直觉幻化成的声音在嗡嗡着,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回放着: 我是林汉城。 我是穿越者… 为了我的计划,为了利用那些家伙的阴谋往上爬,我杀了很多人。 我杀了救命恩人,为了干掉那个黑衣人,我一箭射穿了她的头… 我杀了那些渔夫,砍下了他们的头,掀翻了他们的屋子,伪造出倭寇洗劫的表象。 我杀了那些女人,还有孩子… 判官的判词终于念到了尾声,最后一句:“现有百鬼,皆为你杀,堂上对质,引证问罪,罪时铡魂。” 音落,音回荡,惊堂木落下的一刻,缠绕在林汉城身前露着流淌毒汁的獠牙毒蛇陡然一伸,他只觉浑身的骨头在瞬间被缠绕的蛇身拧得折断、错位,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连疼痛也来不及感觉,四颗毒牙已经刺入了他的喉间,突进了大动脉。 林汉城的眼前突然模糊一片,隐约可见一个个披头散发,满身血迹的阴间鬼魂向他走来,张着血盆大口呼喊着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十个,二十个,一百个,是那些被杀的渔夫和女人,还有身材矮小的孩子,还有肠子露在外面,拖行着流血着向他爬来… 林汉城的身体被毒蛇绞得粉碎,手脚断裂,整张脸因为毒素的注入变得青黑交加,两腮外鼓,已经充斥着血丝的眼睛仿佛要蹦出眼眶,一双双血肉模糊的手抓住了他的腿,一张张淌着鲜血的嘴死咬着他的肉,扯断着他的血管,嚼动着他的骨头… 我不能死,我还不能死… 他的意识陡然中断,口吐鲜血和内脏碎片,两眼翻白如珠,面目狰狞如似鬼,喉咙咕噜噜往外狂涌着大股的血液,那条毒蛇也在群鬼拥上来后缓缓缠动,离开了他的身体,弯曲扭动,消失在了青蓝火焰照耀之外的黑暗之中。 他已经看不见前方的景象,那判官手握签筒,直接往堂下一挥,二十根骨签字撒落满地。两侧牛头马面应声而动,将判官座后的狗头闸刀抬出,一前一后走下台阶,将巨铡横摆在他的身前,拉开刀柄,一左一右将那已经残破如布偶的身体押倒向前,脖子定在铡位,扭头按住犯鬼的魄体,马面两手紧抓刀柄,只待一声令下,刀落断魂,神魄飞散。 那判官起身拂袖,转入堂后,惊雷怒吼劈落而下,回荡不绝: “行刑,铡!” …… 在山洞。 洞外的草丛中传来轻轻的呼喊声:“林兄弟,林兄弟,你在吗?” 无人应答,也没有料想中的蝙蝠受惊飞出洞穴,匍匐在草丛中的张适脸上的肿包和斑点已经用治疗术尽数消除,他索性咬牙爬了出来,头也不回,一个翻身滚进了洞中。 嘭一下撞到了什么东西,他连忙两手撑地翻身坐起,就着洞中微弱的月光看到的,却是一个戴着面具,右手还握着一把带血的短刀,左大臂插着一支短箭,浑身抽搐不止的黑衣人。吓得他差点惊呼出声,立刻又想到了先前的计划,扯下了那人的面具一看,眼前这脸色发青两眼上翻,口吐白沫气息微弱的黑衣人,不是林汉城还有谁来? 他压低了声音连续呼喊了几声,林汉城像是已经濒临死亡,口中的白沫越吐越多,身体也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像触到了高压电线一般筛糠似地抖着,对他的呼喊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张适掀开他的衣服一看,额头顿时冷汗直冒。只见一条粗大的黑线直从左肩方向蔓延到了左胸前,再一撸两条袖子,发现他的整条左臂像被刷了一层油漆,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肯定是那箭上有毒,且中毒的时间不短,毒素顺着体内血液循环已经侵入到了心肺,俨然是攻心之势。 张适紧咬着牙用力扯出了他左臂上那根短箭,闭上了双眼调动意念,两手合一快速地搓动着,两掌贴在那坚实的腹部肌肉上,股股热流向林汉城的体内输送而去,热流穿过道道经脉,附着上被毒素染黑的骨节,驱赶着那混合在血液中的黑色毒素,洗涤着被那一箭射碎的左大臂骨的碎片,缓慢地修复着这具遭受致命重创的躯体。 他一边全神贯注地为林汉城治疗着,一边在心中连道侥幸,这样的伤势若是自己再晚些到,就得在这里把林兄弟埋了,别说什么宏图大志,剧毒攻心暴毙之后,这野心勃勃的悍人恐怕连块坟碑也留不下。 五分钟过去了,张适掌心传入其体内的热流在林汉城的体内循环第一圈,他的嘴角开始停止冒出白沫,身体颤动的幅度和频率开始下降了。 十分钟过去了,那股持续不断传输而入的热流在林汉城体内的运行速度已经是开始时的数倍,循环到了第四圈,他脸上的青黑颜色已经褪去,身体停止了颤抖恢复平静,翻白的眼睛也渐渐闭上了,面色从狰狞变成了安详,像正在熟睡,血液中的毒素已经被尽数驱赶到了左臂中箭的伤口处,伤口的出血也已经停止了,开始结痂。 一刻钟过去了,热流在体内周转整整九圈,碎裂的骨头已经修复完毕,林汉城的鼻息已经十分平稳,左上臂的伤口也结成了厚厚的一层血痂,颜色漆黑,是体内的毒素残留。 热流在林汉城的体内流转了最后一圈,左臂伤口的血痂脱落下去,碎成了黑渣,痂下皮肤已经完好如初。此时的张适也已经额头冒汗,这次长时间的“治疗”让他消耗了不少精力,不过这一切总算没有白费。 张适看到了,林汉城的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然后猛然睁大,像被苏醒后看到的景象吓了一跳。 下一刻,林汉城大叫一声,猛地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手里握着的短刀下意识挥出,劈向那昏暗洞穴中来历不明的人。 “啊,林兄弟是我,张适!”眼见那人暴起,眼见那刀落来,他两手护脸,一个后仰噗通背靠地上,堪堪躲过一劫。 他挥着手连声喊停,要是从那种凶险的情况下逃生出来,却死在自己的人刀下,那真是到了阴曹地府也没处喊冤了。 第二十一章 【台州雨来,倭乱之祸(上)】 林汉城像被雷电击中,身形猛然一滞,手里的刀蓦地掉到地上,极佳的视力看着那倒在地上呼喊的人,虽然狼狈不堪,但的的确确是张适没错。他再看自己的手、脚,摸摸自己的脖子,没断,全身上下都完好无损,连左臂的伤口也已经消失了,明显是张适的治疗术所为。 “我,我还活着…” 他喃喃着,看着自己的双手,表情先是惊愕,后是激动,看得倒在地上的张适好不诧异,出声问着道: “林兄弟,你没事吧?” 林汉城被他的喊声惊醒,回过神来,在张适怪异的目光注视下,神经质地往外迈步,走到山洞口边,两手作喇叭状放在面前,啊声狂吼,像一头猛兽在经历生死搏杀之后战胜强大猎物时的亢奋宣扬,像是滔天洪水冲破坚硬堤坝汇入大海时的无边宣泄。 他尽情地大吼着,宣泄着,十秒钟,二十秒钟,一分钟… 直到满脸通红,直到胸腔气尽,将所有积郁在胸口的沉重全部呼出,身体一轻,仰头嘭声便靠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呼吸着生命的空气,却突然闻到了烧焦的味道。 张适已经在他身后看了许久,一直摇着头,心下感叹亲自动手杀掉那么多人的林兄弟恐怕心理负担不轻,宣泄也非坏事。只是,随着一阵风往村西方向刮来,他也闻到了空气中隐约的焦味,像什么地方着火了似的。 他走上前去正要和林汉城说话,躺在地上的林汉城也是想起了正事,却是两腿一抬一瞪,手也没用,身体从地上直接蹦了起来,转过身来急促地问着: “老张,你带了台州卫的兵马来了吗?他们是不是在搜村了?” 张适点点头,又摇摇头,道: “的确有一队士兵来了,约莫百来人,在进村东树林的时候我隐匿了身形。身后的官军没有得到我传送的信号,没过多久也进了林子,但在村口好像中了另一批人的埋伏,爆发了一场战斗。我藏身在草丛间,没过多久,突然听见了身后传来了阵阵马蹄踏地的声音,应该是一队骑兵在包抄官军的后路,之后我就趁乱绕过了正口进了村来,摸黑找到这里,村东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忆中当时的情况,真可谓凶险万分,一旦不小心暴露了身形,无论是带来的官军还是那些埋伏的人,恐怕都不会放过自己,所幸完成了计划最关键的步骤,才算舒了口气。 林汉城听罢,低头思索片刻,心道村里那小股齐王府的爪牙非但没有躲避官军的搜索,反而设下埋伏直接与正规军交战,这不合常理,太过蹊跷。可眼下要紧的不是村东的战况,而是计划的第二步——将官军带至勤裕村搜查得出倭寇袭击结论后,立即出村上官道,连夜赶赴台州城,争取在最短时间内进入,以防城门封闭全城戒严,最危险的第一步也才算是没有白费功夫。 一念至此,他脱着身上的夜行服,一边道着:“老张,你先去洞外看看有没有人靠近这边,咱们马上就离开这儿。” “好。”张适点着头,脚步往外走去,行到洞口拨开嵩草远望村子时,却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整个人保持着定格的姿势,宛如一座泥雕。 “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来了?” 林汉城脱了黑衣黑裤,染上血迹的迷彩服被他直接两手撕开丢在了地上,显出了健硕的肌肉,捡起了还放在迷彩服口袋里的怀表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时分,夜半三更了。 他回头看见张适呆立在洞口一声不吭,还以为是有人摸到这儿来了,弯身捡起了那把血迹已干的漆黑短刀就要上去,张适却突然转过身来,表情惊恐,指着伸手洞外语气惶急地道着: “火,着火了,整个村子都烧起来了!” “什么?”林汉城的眼睛也瞪大了,急忙走上前去,拨拉开杂草放眼一望,原本在寂静的深夜里默默流血的村庄,此时却像是因死亡之痛而陷入了疯狂,极佳的视力看清了连绵的火势,村庄东部方圆数亩已经燃成了一片火海,冲天的火光逼退了月亮,将夜空也照得宛如白昼。 张适还未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林汉城已经反应过来,事情出了问题,已经偏离了原来预计的轨道。不是计划的问题,而是在计划进行的途中产生了某种变化,原本他也想在村里放上一把火,却没想到有人将半个勤裕村都给点燃了,火势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蔓延,迟早会将整个村子都变成灰烬。 他二话不说,将手里的刀扔进山洞,拉起张适的手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着:“快走,那些人今夜一定会攻击台州卫,消息会在天亮之前传进台州城里,一定要赶在传信的厢军到达入城,否则我们也会无路可去的!” 事已至此,张适除了听他的安排,也无他法,一咬牙一跺脚,跟上了他的步伐。二人离了山洞,顾不上掩藏行迹,绕开了熊熊燃烧的树林,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到了村西口,所幸大火还没有蔓延到这里,这时便换成了熟悉路线的张适在前领路。 林汉城想着,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便历经一夜的喋血和两梦的惊魂,尽管前方就是离开的道路,他却停下了脚步,回身看着那壮观的连绵火势,想起了那位名叫黄石的姑娘,明明是善人,却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死不瞑目,还是死在受其恩惠之人的手里… 一阵从海边刮来的风掠过火海,温热地拂过他的脸颊,他突然觉得时间像是过了很久,自己也改变了很多,曾经在纸面上书写过的从零开始的宏图伟业,没想到由自己亲身实践后的感觉竟然宛如泰山压顶,并没有预想中的成就感,只有恐惧与对恐惧的反击;那些在文字之间不过是符号的人头数字,换成自己亲手去砍,去割,却是那么的鲜血淋漓,那么的令人作呕,屠杀并没有让他获得任何快感,只有一切结束之后,突如其来的反胃冲动。 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那些自己亲手杀死的村民的面孔,或是安详的睡相,或是愤怒的反抗,或是狰狞的扭曲,或是乞怜的哭求。而他的刀,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为了击退恐惧,不受控制一般,一次又一次无情地落下去,终结着那些陌生人的性命。 阴曹地府,是假的。 判官阎罗,是假的。 牛头马面,是假的。 索命冤魂,是假的。 连在那个梦里,被铡刀劈下滚落在地,被群鬼撕扯咬烂的头颅也是假的。那恐怖的阴间审判,只是大梦一场,自己还是活了下来,那个血腥计划最重要的步骤也已经成功了。 可是,林汉城却觉得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明明此时无比清醒,头脑比任何时刻都要敏捷,却总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也罢,让风再刮得大些,让这大火来得更猛烈些吧,送今夜的死者们上路吧。” 他摇摇头,在心中暗道着,转过身去,跟上了张适的步伐。 熊熊大火里,勤裕村东,随处可见的土木房屋变成堆堆燃料,倒在地上的焦黑马尸、人尸噼啪冒油,赤红的刀铁伴随着蒸发的血液,将军的盔甲被焚成垃圾,除了同样被火势拖入虚无的草木树林的根部之外,再无生迹可寻。 熊熊大火外,官道之上,两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背影并肩前行着,逃离着将化废墟的村庄。虽是并肩,心境却截然不同,于二人而言,除了对于死亡的恐惧之外,再无什么同道可走。 …… 一刻钟后,台州卫南门的寂静被打破。 随着营外骑兵的号角声响起,厚重的木制营门缓缓打开,数十匹披甲的战马在骑士的挥鞭驱策下急扬四蹄,转瞬之间便尽数入营,营门随之闭合,护墙外的守卫士兵们仍是木无表情,视若未见。 十分钟后,副将的大帐,灯火通明。 兵器未卸,战甲未解的李平灿没有注意到大帐守卫的异常,带着两名参与调查倭寇的亲兵大步流星地掀开帐帘走进了帐中,目视着与座诸位被刘大人通知到会的台州卫高级军官,一双眼睛满是赤红,几乎是毫无征兆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拳,悲戚无比地声音汇报着: “大人,我们中了倭寇的埋伏,朱参将,朱参将以军令逼末将率领骑兵撤退回来报信,他和亲兵断后,已经,已经…” 说到此处,李游击已经是哽咽,帐中十余位游击将军以上官职的卫所高层包括刘大人的侄子孔游击在内,全部他这样子吓了一跳,再听这话,一个个更是眼珠瞪大,都将目光移向了坐在正中位置台阶上的刘光潜副将,等待着李游击将那卡在喉咙里的后半截话说完。 不待刘大人呵斥出口,李游击哽咽着,咚一下额头触地,嚎啕着道:“朱参将,殉国了!” 什么!朱国志死了? 孔游击差点就要惊呼出来,所幸刘大人多年的教诲才让他养成了规矩意识,强自忍住了心头的狂喜,面上也做出些悲哀模样,轻轻摇头,像是惋惜着一位同僚为国捐躯的壮举。 帐中其余诸将也都低下了头,眼神闪烁,副将大人三更半夜将他们召到这里军议,李平灿便进来汇报了这么一条诡异的消息,谁都知道事有蹊跷,绝不是一个“中了倭寇埋伏”的事由所能解释。不过那又如何呢?很多时候装傻才是真聪明,那朱参将恐怕就是因为比别人聪明,才落得了今天因公殉职的下场。 而高高在上的刘大人却是木无表情,“李游击,把详细情况汇报一遍,本将要你亲自说,一个字也不许漏了!” “末将…遵命!” 李游击就保持着趴跪的姿势,伏在地上将一前一后两队兵马前往勤裕村调查倭案,结果在入林时遭遇大队倭兵袭击,又被纵火烧林堵住两翼退路,最终朱参将为保老营安全,命他返回求援,自己舍命断后的悲剧故事叙说着。 与会诸将也很配合地默默听着,亲眼目睹着这场荒诞戏剧的演出过程,谁都没有亲临现场,却都心里门清: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台州卫的一颗扎人的硬钉,总算是被拔掉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刘大人身后的那座兵器架上,摆在最高处的那把名贵武士刀已经不见了,换成了一把黑鞘的三尺长剑。 剑取代了刀,剑柄系着那朵的红绳儿像被鲜血染过,像勤裕村东的战场上,朱参将那颗被李平灿劈成了碎泥的人头。 第二十二章 【台州雨来,倭乱之祸(中)】 台州卫,老营大帐。 此时帐内的气氛显得十分沉重,被刘大人召集至此参加军议的诸位将领,都在刘大人的带领下为牺牲的朱参将低头默哀。虽然这大帐里的人只要稍有常识都看出来了朱国志的死因蹊跷,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的,更何况这满帐的人里,希望他彻底消失的可是多数。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一卫最高首长刘光潜副将,只见坐于大帐正中高台靠椅上,两眼如炬神情已怒的刘大人环视诸将一圈,将目光停留在李游击的身上,沉声问着道: “本将问你,倭寇究竟有多少人?一百,还是两百,还是更多?” 李游击还跪在地上,此时哽咽虽无,但声音仍低,恭声回报道:“禀大人,末将无能,没有看清倭寇的数量,只顾回返老营将军情…” “啪!” 他话未说完,刘大人右手一掌击在了靠椅的扶手上,怒声逼问着:“荒唐!连敌人究竟有多少都没有查看清楚,你丢下朱参将一人回来就是为了把这样的消息告诉本将么?” 诸将只见李游击小心翼翼抬起头来,支支吾吾想解释些什么,却在刘副将犀利的眼光威慑下又低垂着头,怎么看也像是隐瞒军情,推卸责任的样子。 不待他再解释,刘大人大吼一声:“杨志远,出列!” 诸将中一位年纪稍长,没穿硬甲只穿了棉军服,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将领应声站出,行一个半跪的军礼,铿锵地道:“回大人,末将在!” “杨参将是本将的军法官,依大华军法与我军法条,李平灿该当何罪?”刘大人厉声喝问着道,诸将一时皆是凛然,不是对刘大人要惩处李游击而震惊,而是在列稍有常识的人都清楚,这是事情起变化的前兆,要问李游击的罪,不过是个起手式而已。 那杨参将也是刘大人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哪里能看不懂上司的心意,所谓的问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只听他道着: “回大人,李游击奉军令带兵后随朱参将调查倭案报案地勤裕村,在过程中应受长官节制,因此朱参将如果下达了让李游击的骑兵队返回报信的命令,李游击必须遵守,否则可临阵斩之。而据李游击所言,朱参将为了殿后,已经与前往调查的将士们一起殉国,无法证明是否曾经下达过让李游击撤退的命令,所以李游击之罪无法考证。” 刘大人踱步下来,瞥了眼还趴在地上的李游击,又看了看一向懂得自己心意的杨参将,冷笑一声道: “哦?擅自抛弃上官,携亲兵逃离战场,导致大队兵马伤亡,案情调查中断,着逃出来的反倒无罪,留在那儿的却死了活该,难道本将的军法拿这样的人没有办法么?”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刻意把“本将”二字咬得极重,暗示到这种地步了,就是诸将中最无本领全靠家室的孔游击也看出来了,族叔这是非要拿李平灿开一刀,来封住全营的嘴。毕竟偌大的台州卫,像朱国志那样自寻死路的只有一个,但迂腐顽固不肯接受潜规则的也有,如果朱参将就那么白死在荒郊海滩上,军心也会受到影响,司里恐怕也会有人对这种明目张胆的地方保护主义起警惕心理,影响到刘大人的仕途。 连孔游击都读懂的道理,杨参将哪能不动,念头稍转,口中下一刻便来了个峰回路转: “但依据大华军例,战场之上,临敌而弃长官脱离者,以造成之后果轻重论罪,轻则处以三十以上军棍,重则处以八十以上军棍,级别越高,则为例者所受惩罚愈重。以李游击单方所言是朱参将下达了撤退令,但其亲兵至今仍未返回营中证明李游击所言为真,只是孤证,依律例做不得数。但朱参将已经殉国,也无人能证明李游击所言虚假,就算违例,也不是违的军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瞥眼悄悄打量刘大人的神色,却是木无表情,心下确认自己的思路是对的,接着道: “因此,以末将愚见,请大人先行暂停李游击职务,卸甲去剑,送入城去交由知府大人审理定夺,既可安定人心,也能稳定军心,不让返回老营通报紧急军情的士兵们心寒。” 说完,他也保持着半跪的军姿,等候上级指示。而刘大人却踱步经过每一位台州卫,像在思索这般处置是否欠妥。 只有李游击还跪伏在原地,不敢稍动,如果不是心里有数的话,连他也心虚自己会不会被刘大人当做潜在威胁灭了口,可细想想可能性不大,留着自己这样一条完全把身家性命和长官捆绑的走狗,比冒着被自己拼命拉下水风险的灭口,孰优孰劣,以刘大人的算计,不可能分不清楚。所以他在想:自己不会有事的,要是自己也突然死了的话,所有的嫌疑矛头肯定全部指向刘大人,届时这位麾下将领接连离奇死亡的副将,仕途恐怕也就止步于此了。 果然,帐中寂静半晌,刘大人叹气出声,走过趴着的李游击身边时,轻声道着: “就按杨参将说的办吧,自现在起,李平灿暂停台州卫练兵游击职务,遣散亲兵,停发军饷月奉,捆束起来。孔游击,你现在带上本将的信函进一趟台州城,连夜将倭寇登陆袭击与朱参将殉国之事汇报给知府吴大人,让台州城立刻戒严,并移交犯将李平灿,请吴大人依律审理,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本将须的调兵遣将应剿倭寇,不再插手此等律事。” “是,末将遵命!” 孔游击应声出列,半跪一礼,起身便拉还伏在地上的李游击,诸将都见李游击像还有事未了,嘴唇蠕动着就是说不出话来,还向刘大人不停地眨眼,而刘大人却只当未见。帐外的守卫是刘家的死士,对两名出了营帐的将领也不行军礼,个个都是木无表情时刻准备作战,因为军官不在,僵硬到连伪装后混入其中的外人也没能发现。至于刘阿四刘阿五两名亲卫队长,早就奉命提前带人到达李游击的帐中,将今夜与其一同出营扮演倭寇的亲兵们分成两队,以领银子的名义带到了三角形营区的拐角厕所中,开始清除这些家主潜在的威胁。 下完处置李游击的命令,刘大人又踱步走回了高台上,缓缓坐下,眼中尽是疲劳之色,此时早已夜半三更,一桩大事也终于了却,怎能不让他舒出一口浊气。 他清楚,今夜的事还远远没有了结,这场戏还得接着演下去。袭击朱国志的倭寇自然就此人间蒸发,但倭寇登陆袭击的假象已经做出来了,只要让台州城陷入人心惶惶的战备状态,那么李游击的案子吴大人也会酌情考虑台州卫因素的。 毕竟是功臣嘛,如果一位参将级别的高级军官被倭寇袭击致死的消息传入城中,立即就会被有心的商人、地主利用,演化成各种各样的谣言,借此贱价收购农产品、兼并土地牟取暴利,其中便会包括一些与吴大人走得近的名流,甚至是其家乡旧戚,想来吴大人也会认可有倭寇袭击城外渔村这个既定事实的。 一切都早在脑中安排妥当,胸有成竹,只待将该上场的人物摆上舞台,城里城外默契配合演一出倭乱的好戏,各自便有各自的好处可得。刘大人甚至都能猜到吴大人的措辞,不过是先发怒发难,在孔游击的暗示下了解情况后改变态度,然后说些功可抵过、其心可嘉之类的话,搅成外人看不清的浆糊,判个葫芦案再把皮球踢回台州卫来,而李游击这个汇报了重大军情还受了牢狱之冤的功臣,就可以提拔到朱国志先前的位置上了,届时无论是忠诚还是可控度,都无需置疑。这,才是上官的领导艺术呐。 …… 此时,营区拐角的厕所帐篷中。 “呜呜…呜!”黑暗中,一个被勒住脖子的李游击亲兵拼命挣扎着,惊恐的两眼仿佛要蹦出眼眶,眼前的刀刃越来越近,直至捅进他的心脏,也未能发出一声,剧烈抽搐着,终于痛苦地死去了。 “这是最后一个了。”黑暗中,刚拔出刀来的刘阿四道。 帐中没有火光,一切都是就着帐外的火光进行的,正在清点地上摆放的尸体数量的刘阿五突然神色一滞,几不可闻地声音急促道着: “不对…四哥,多了,两个、三个…多了七个!” “什么?!”刘阿四的眼睛一下睁大,随李平灿出击的亲兵一共返回三十一人,早在游击将军的帐篷里就已经清点确认了,怎么可能凭空多出七具尸体来? “坏了,快回营,大人有危险!” 刘阿五一摔怀里那具尸体,心里大叫不好。他认出来了,是深夜轮值的巡逻队带队果长,还是他的亲兵。此时在这杀人灭口的地方见到了部下的尸体,又想起了先前家主吩咐二人召卫所诸将前往开会,涔涔的冷汗一下子冒了满背,仿佛一瞬之间,帐外的天气已经从闷热咸湿的夏季变成了风冷彻骨的寒冬。 第二十三章 【台州雨来,倭乱之祸(下)】 或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刘大人虽然步步算到,但是精力仍显不足。他没注意到,李游击被带出营前朝他使的那些眼色里,还隐藏着计划之外的信息——那个村子已经搜查过了,居然真的有大批村民横死在家中或野外,除了真倭寇都不会有别的凶手。而李游击根本来不及把这条消息向刘大人汇报,帐中就已经满是全卫的同僚,使的眼色也被上级无视了,还以为是增添演技效果呢。 或许是位置相对与一个游击将军过高的缘故,看待问题的层面根本不同,以刘大人的眼光看待那些计划之外可能发生的变故,就算真的有倭寇袭击,因为台州卫没有检测到这沿海数十里防区有大船靠岸,也只会是小股的流窜作案罢了,甚至可能是沿海地区的山匪盗寇伪装成假倭寇作案,使官兵忌惮而已。在他看来,那些东瀛鬼虽然刀法凶悍,只要在数量上有绝对优势,百刀百枪的凶险战场,可不是个人武艺发挥的地方。 歇了片刻,刘大人睁开眼睛,环视恭谨站立在台下的一圈诸将,再次发布了一道命令,而这声浑厚响亮的军令也传到了帐外有心之人的耳朵里: “牛参将,立刻敲响老营的军鼓,全营紧急动员,生炊做饭,留下一半兵力防守老营,另一半兵力黎明前出发,前往倭案始发地勤裕村展开后续调查,你来带队。” “是,末将遵命!”诸将中那名身材最高且体格最壮,背后还扛着两把大铁斧的参将应声出列,半跪着行一军礼,身上两层铁扎甲鳞片劈啪作响,连身旁的同僚也暗自咂舌,这牛参将一身神力,也难怪深受刘大人的器重。 那牛参将正大步流星出了营帐,走下阶梯的功夫,却觉身后寒风刮过也似,浑身汗毛陡然倒立,身体回转,背上的两把大斧已顺势取下握在了手中,便要寻到那危险源头劈他个稀巴烂。 “嘭!嘭!嘭…” 只见灯火通明的副将大帐外两侧,陡然闪起几道火花,接着便是数声火铳鸣响,距离牛参将不到十米的距离,饶是手持的西洋短铳比不上长管鸟铳的精度,却是四把火铳同时击发膛内火药,牛参将那双牛眼的瞳孔紧缩,预见到了危险,可却根本来不及架起板斧格挡。 只见两个方向的铳口火龙喷发而出的上百颗铅丸与他的兵器和身体接触,只听乒呤啪啦一阵刺耳的尖锐之声传出,那两层厚厚的铁扎甲也顶不住铅丸冲击,被击中扭曲、变形,能量尚未被完全卸掉的小铅球突进他的皮甲,撞上他的胸前、腹下,饶是牛参将壮实如牛也经不起这波攒射,弹落点的骨肉被能量冲得破碎,原地踉跄晃了几晃,手中大斧掉落在地,终于不甘心地噗噗通通滚下了台阶,仰身倒在了台阶之下。脸上已经被散射的霰弹打成了筛面,毫无人形,只有已经被弹丸撕裂的喉咙和口腔股股涌着鲜血,不想一生悍勇临敌在前的他,会以这样一种屈辱的方式倒在大本营中,死不瞑目。 电光火石间,帐外铳声响起,帐内诸将俱是一惊,尚未明白发生何事,高坐帐中的刘光潜却是一声大喝:“全都趴下!”自己已是起身一个前扑,直摔下了高台,咬着牙匍匐在地,怒吼着快趴下。 不料迟了,帐内诸将未来得及动,帐外四个假守卫已丢下手中击发过的火枪,各从怀中取出第二把、第三把手铳,趁周围的真守卫反应之前齐齐蹲下,铳口上抬,对准了帐内的人影扣动了扳机。 “嘭!嘭!嘭!嘭!嘭…”前前后后连续八声炸响,宽敞的大帐两侧霎时布满密密麻麻的弹洞,帐中传出接连的噼啪之声,是铅弹击中盔甲甲片发出的声音,也是骨头被冲击碎裂的声音。 铳响之时,帐中十余名游击将军以上的高级军官,除了一两个稍微幸运些的只挨了数颗小铅丸,受了些轻伤倒伏在地之外,剩余的两名参将与数名游击都难逃厄运,有的脸上被直接打成马蜂窝,普通到底;有的胸前、背后都挨了十几颗甚至几十颗的铅弹,醉酒似的原地打转,也都接连栽倒在地,一命呜呼。只有听出了火铳击发声,提前卧倒的刘光潜免于身体中弹,而那从高台上一摔而下的震荡,也似体内五脏六腑移了位,剧烈的疼痛直让刘大人吸着亮起,亲眼目睹帐中那一个个身影自己面前倒下,他的眼睛已经快要蹦出眼眶,却也想不到这个自己实施阴谋的夜晚,竟然出了这样的灯下黑! 铳响方停,帐外的真守卫终于反应过来有人袭击大帐,慌忙四顾间突闻老营中数个方向都有焦急的声音传来: “起火啦,起火啦!快救火,水,水!救火…” 再看声音传来的方向,不知是什么时候,三角形的营区边缘地带帐篷群已经燃烧了起来,火势连成横线,还在不断地向中心位置这边扩散蔓延。一时间,突然发生的混乱席卷了整座还处于休眠状态的军营,越来越多的士兵被救火声惊醒,冲出营帐,能见到的却是已经被烧成火人的友军在帐篷之间狂奔着,惨烈地呼号着求救着,又点燃了更多的帐篷,让火势更加蔓延、扩大。 明明地处海边,此时却根本没人能组织起有效的救火队伍,甚至有中低级军官在挥鞭斥责士兵后,反被一群士兵摁在地上痛殴甚至勒脖子活活掐死,平日里饱受层层压榨欺凌的底层士兵们此时已经红了眼睛,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混乱中宣泄着心头的怒火与屈辱,殴打着、谩骂着甚至撕咬着那些往日中将他们视作奴隶的军官。偶有军官想要反抗,却被更多的士兵涌上来抢过了武器,压在地上,接着就是一颗戴着头盔的人头在地上翻滚旋转,那集体疯狂的情景伴随着愈来愈大的火势,如地狱覆盖了人间,吞噬着这座充满了肮脏血腥的封建军营。 铳击结束,正在帐外真守卫们因无军官指挥而踌躇不定之际,四个伪装成守卫的黑衣人丢下两手的武器,拔出了腰间的士兵佩刀,对着营帐的布壁哗啦就是一刀劈下。割开布壁,四个身影自两侧闯入帐中,手中的长刀不断挥出,将倒在地上已死或还未死的军官们的脑袋全部切了下来,偶遇反抗也是数刀其上,将那头盔下的人脸劈成红白相间的肉酱。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好不容易从地上翻过身来的刘大人,眼见那四人在其面前行凶,一营数千兵马此时身边竟无一兵一卒可以抵挡。虽然表面上仍然镇静自若,但深深的绝望感却开始在心中蔓延,如同连绵帐篷群中的火势,已经无法逆转。 其中一名似为头领的假守卫几步上前,左手身处将他从地上掠起,右手刀光一闪,一只人手咔声脱离小臂,掉落在地下。刘光潜的左臂断手处瞬间如开闸泄洪般狂喷鲜血,一直高高在上威不可犯的副将大人此时宛如待宰猪狗,嗷声一吼,那非人可承受的痛苦瞬间击碎了他的心理防线,生理与心理的双重反应让他两眼老泪横流,口中咬碎了两颗槽牙也没能忍住。 那人左臂用力勒紧刘大人的脖子,右手利刃已经架到了他喉咙前,冷笑着道: “刘大人,当初王爷用总兵的位置做代价请你演一回倭寇,你怕死不敢接这单生意。我们真倭寇为了求财便接了这活儿,只求财不会害你的命的。”那人的声音冰凉,心头已经满是对这次成功的斩首行动舒了口气,既然人在手中,今夜的计划便可完美施行了。 “唔唔,唔…” 刘光潜听闻此话,两眼又是一瞪,饶是禁军出身,其性暴烈,激烈挣扎着,身上软猬甲的甲刺已经穿过那假护卫身上的铁扎甲片,插进了布衣下的皮肤。而那假护卫却似对那甲刺的戳伤毫不在意,刘光潜愈是挣扎,只能让那刀刃在喉颈间更加深入一分,离死亡更进一步。 “刘大人,你可是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才升到副将的位置上的,难道真的想和我们这些挂着人头做生意的人同归于尽不成?我说过,只需你保我们平安离开,你的命我们没兴趣拿…” 片刻后,在那假护卫的语言劝导和利刃威胁下,刘大人终于选择了妥协,停止了反抗,两眼空洞地被三名假护卫左右后押着走出已经被包围起来的大帐,明明最高长官就在眼前,却根本没有一个台州卫的亲兵护卫敢上前阻拦,都眼睁睁地看着刘副将被那三人架走。没人注意到,还有一个袭营者趁着混乱已经消失了… …… 勤裕村西通往台州城的官道上,冷风嗖嗖。 林汉城取出了西洋表,就着夜色一看时间,凌晨一点二十分,已经走了一个小时了,他估计应该走了五公里的路程了。 他转过身去,问着道:“老张,你确定是这条路没有记错?” 黑夜里,张适的身影紧随其后,很笃定地道:“当初我是先到台州城后再去到那个村子的,只有这一条路,绝对错不了。” …… 台州卫老营南门通往台州城的官道上,踢踏声响。 孔游击一行数十匹战马在坑洼的道路上飞驰着,扬起又落下的马蹄铁激起一阵阵烟尘,而李游击此时也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紧随在孔游击的身后,丝毫不像是将被扭送城中问罪的犯将。 在他们的身后半里之外,已经是火光冲天的军营警示着他们,速速离开,否则命必休矣! 直到现在,孔游击的背后还是岑岑冷汗,他不知道为什么老营会燃烧起来,却知道自己再晚走一步的话,也得葬身火海了。 “驾!驾…” 他扬着马鞭使劲抽打着身下的坐骑,从老营到台州城北门有十几里的路程,还要一刻钟的时间才能赶到,必须在最短时间内进城,方能确保生命安全。 第二十四章 【大风起兮尘飞扬(上)】 五分钟后,台州卫。 火势已经蔓延到了整座军营,连袭营计划的执行者们也没想到,这座位于海边,驻扎了数千官兵的厢军卫所居然连救火也组织不了,遍地可见的只有互相厮打的士兵和军官,还有人趁乱推着独轮车将库房中的饷银偷运而出,准备趁机发上一大笔死人财。 而被掳掠而出的刘大人却根本没人注意,一行四人便在大火中快步前行,直到出了南门,身后的火海中也没有士兵追出。被挟持着的刘光潜两眼空洞,眼见着驻扎了数千兵马的台州卫,居然被这一把火便烧成了马蜂窝,嘈杂的呼喊救命声嗡嗡作响,士兵的嘶吼与军官的哀嚎如地裂山崩,一发不可收拾。 没有人救火,没有人指挥,能看见的只有那些陷入混乱彻底失控的士兵们,如同他曾经镇压过的反民,正在不停地攻击着往日的军官。能听见的只有南腔北调的喝骂,状若疯狂地嘶吼,那一双双赤红冒火的眼睛让他心颤。他从来没想过,那些往日中低贱如狗、任官盘剥,那些一直提供血液供各级军官吸食,那些根本没有尊严、连饭也吃不饱的底层士兵,能在这样的生死关头还不忘凶狠地报复,如果此时已经没有亲兵护卫的自己被那些刺客抛出去的话,恐怕也会被那些已经发疯的士兵生吞活剥了吧。 “刘军门,看来是我们高估了你的能力了,竟然能把手下的兵带成不共戴天的仇人。呵呵,任职三年,喝进肚里的兵血恐怕能堆成银山了吧?” 身后传来了假护卫嘲讽的声音,他罔若未闻,脸上的皱纹不知不觉间已经深了很多,浑身的力气也似耗尽了,整个人如同苍老了十几岁一般,连脚步也如同喝醉了酒的老汉,软软塌塌,根本没有章法,如同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那假护卫见他没有反应,也不再废话,瞥了左右同行的两个同伴一眼,示意时候到了。 那两人点头应是,左边那个假护卫从怀中掏出了第四把做工精致的西洋燧发铳,扳上了燧石机簧,膛内的弹药已经提前压实了,不用想也知道是准备处决人质所用。右边那个则从腰间取出了两只信号弹,一只握在手里,一只咬在嘴上,随时准备发射,将信号传递到远处隐匿着的大队人马,以整打散,以快打慢,将这已经陷入混乱无法重整的老营彻底摧毁。 挟持着刘光潜的那领头者“放”字还未出口,却突然见前面西北方向的夜空陡然绽放出三朵璀璨的烟花,正是埋伏着己方大队人马的方位,这是传递着行动发生了意外的消息。 他的眉头一皱,思索今夜的计划是否出了纰漏。他想到了,先前发起袭击的很短时间前,那个孔游击奉了刘光潜的命令领着李游击出了大帐,不过当时帐内说话的声音很小,听得并不清晰,是什么呢? 好像,好像是… 他思索着,突然两眼一瞪,记起来了,虽然没有听得真切,但当时他听到了“入城”、“汇报”等字,这台州卫的地界,除了入台州城,向城里的官员汇报,哪里还能有其他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低头正要逼问详情,却不料被他挟持着,一直沉默不语的刘副将突然开口大笑起来,像是料到了自己的死期将至,像是猜到了那远处的信号弹含义为何,大笑着,狂笑着,笑得浑身直颤。心里骂着这些不远千里从金陵到这里来毁掉自己一切的杂种们,他们的大事,算是完不成了!那灼眼火光下如同疯子般笑容,那双已经绝望的眼睛,像在嘲讽着这些机关算,点上这把大火的废物们,最终却只能吃上夹生饭。 “哈哈哈哈…” “哼!” 那假护卫心知这丘八已经清楚自己的下场,根本不打算合作了。冷笑一声,左手扯下了刘军门腰上的银质副将腰牌,右手握着的刀刃向内一推,再用力一划,直接剖断了人质的喉管,那令人憎恶的笑声戛然而止。 失去了支撑的尸体随即瘫软在地,最后一点生机在愈发减缓的抽搐消耗殆尽,喉间大股大股的鲜血往外流淌着,染红了满脸胡髯,染红了浑身衣甲,染红了黑色地面。 “走,天亮之前必须入城,北门有人接应,切不可耽误时候!” 那领头者右手向下一甩,熏黑了的刀刃咔声插进了刘光潜的面门,将那颗死人头颅钉在了血泊里,像发泄着心中的愤恨。转身从怀中取出一枚信号弹,嗖声射向天空,然后便迈开了腿疾步向西北方向跑去。 “是!” 右边那假护卫也将自己的两枚信号弹接连射出,三朵烟花在这边的空中连续爆炸,回应着大队人马的所在。随即,左右也齐出脚步,跟上了领头者的背影,向先前藏匿马匹的地方奔去,准备着今夜计划最后的步骤。 入城,埋雷。 …… 此时,勤裕村西通往台州城的官道上。 两人走着,脚步在不知不觉间放慢了下来,行进速度比刚开始慢了很多。从几分钟前开始,一种奇怪的感觉突然从林汉城的脑中冒了出来,不再是那种对于危险的强烈直觉,或许是因为苏醒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自己手上沾染的鲜血太多,已经让这具洗经伐髓,蕴含着超人力量的身体感到了疲惫。 最先开口的是走在后面的张适,他问着: “林兄弟,你难道还没感觉到饿?” “啊。” 林汉城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个时候肚子里却真的传出了咕噜噜的声音。他这才想起来了,已经整整一天没有进食了,只喝了点粥和一碗水,今夜爆发两场战斗,又接连杀了不少人,可谓身心俱疲,如果是身体没经过那神奇变化的话,此时恐怕早就趴下了。 “咱们都是一样的,我可能比你好一些,最长试过在荒郊野外七天七夜不饮水不进食,单纯依靠那股力量在体内循环也能坚持到找到人家。不过今夜事发紧急,你之前又受了重伤,虽然伤势痊愈,但身体急需补充能量,眼下这地界食物是没指望了,不如试试治疗术能不能起到些恢复体力的作用?”张适道着,看着林汉城脸上的黑眼圈,眼睛也是赤红的,不知道是先前被燃烧的勤裕村火海熏的,还是神经高度紧张刺激的,身体状况可不容乐观。 林汉城摇了摇头,忧心忡忡道着:“没那么多时间了,早到一分钟就多一点生机,只要台州卫被袭击的消息传回台州城,立刻就会全城戒严。你知道历史上的明朝大倭乱时期东南的情况有多恶劣么?因为官军战斗力孱弱,在野战战场上往往十不敌一,只能采取坚壁清野的战术把倭寇挡在城池要塞外面,消耗他们的后勤储备,集合更大优势的兵力再出击围剿。眼下虽然不是明朝,可这倭乱一发生,你以为那些朝廷的官员会冒着倭寇混入城中的风险放我们两个连户籍都没有的黑户进城里?如果错过了最后的入城机会,那咱们之前做的一切可都白费了。” 张适还想再劝,林汉城的耳朵突然一动,眼睛突然一眯,转头抬首看向了西北方向。虽然此时身心俱疲,但那双鹰隼般的利眼依然看到了数里之外的夜空上连续绽开的数朵焰花。 张适也转头去看,奈何视力相差太远,听力也远不及林汉城那双顺风耳,能只听到嗖嗖的风扇,只能看到天上一团漆黑,问着道: “林兄弟,怎么了,你看了见什么?” “他们八成已经得手了,连续发射信号弹,应该是传送讯息给他们的大队人马,准备对已经失去指挥的台州卫军营展开突击了吧。”林汉城的手不自觉地握了握拳,眉毛下压语气紧张,额头三道鱼尾纹清晰可见,可见心情紧张,预料中的事情终于发生,台州卫十有八九会彻底崩溃,那么自己在入城后趁官军守备力量虚弱,大展神力从而直接成为军官的成功率几乎就是板上钉钉了。 “啊,这真能猜中?”张适的眼睛瞪大了,狐疑地望着面前这个满脸忧愁的同类,没想到那些前来追杀自己的人竟然真的如其所想,在今夜对台州卫展开袭击,虽然厢军的战斗力远不如禁军,可那座军营里也驻扎了数千人马啊,就几千头猪放开了奔,那些齐王府爪牙的“大队人马”恐怕也得被踩平了,现实里连林汉城现在的力量面对那些杀手的围攻也差点丧命,难道以少量人马攻击数千官军还能以少胜多这种事真的会发生? “没有时间了,你说过那些幕后的人想搅乱东南,而且选定台州府做突破口,我能猜到那些人会针对台州卫下手,但我猜不到台州卫会不会向台州城派出信马求援,也猜不到可能派出的信马什么时候能到台州城…走,马上走!” 林汉城不容分说,猛一甩头,小跑起来,将脑海的阵阵昏暗和身体渐渐浮起的疲劳驱散开去,就在他看到焰花的那一刻,心头那股强烈的危险预警又响起来了。张适一拂衣摆,也咬着牙跟了上去。 那个声音告诉他,这个充满了诡异气息的夜晚,前路上恐怕还有东西在等待着他们。 …… 台州卫南门通向台州城北门的官道上。 坑洼道路连绵十余里,中途左右两侧不是大山便是树林,当年元末之时,光这一片荒芜地带便聚集了数万流窜的匪帮强盗,打着红巾义军的名义抢劫逃难的灾民百姓。 后来蒙古鞑靼被驱逐出关,中原混战结束,大华朝建立国纲,国家机器延伸至东南海疆,徒有几把破刀、仅居几所大寨的乌合匪众面对久经战阵的官军一触即溃,数月便被清扫一空。在剿灭盘踞台州地区十余年的山贼势力后,浙江防卫司便在此设置了台州卫军营,作为防御倭寇与镇压反民的分支力量。恐怕第一任台州卫的长官在地下也很难预见,曾经为大华朝镇守东海的一大卫所,竟然会在今夜的一把大火里灰飞烟灭,而且不是灭在袭击者的手里,而是灭在士兵们的手中,连一卫的首长,堂堂二品的副将也是以那种屈辱的死法和军营陪葬。 距离台州卫一里外的某处林间,数十名身着黑衣、脸戴戏曲陶瓷面具的人影都看见了几百米外的夜空上接连绽开的三朵焰花,是通知批准可以提前行动的信号。先前潜行在距离台州卫较近地方的斥候发现了数十匹正在官道上飞驰的战马,应该便是往台州城报信的请援队,而他们的任务也从突袭军营变成了截杀这队厢军,哪怕那些官兵都是骑兵,在这条已经部下死网的路上,也绝无生还之道。 …… “驾,驾…” 行在队伍最前的孔游击两腿紧夹着马腹,一边挥动马鞭抽打身下坐骑,一边举着火把查看着前路,虽然德行不佳,其马上功夫却是十分了得,一路狂奔都是手不扶缰,若换作寻常骑客,恐怕早在前几个路弯便摔下去了。 李游击的马术虽然比不上他,却也是紧跟不舍,这一路他一直没有开口,那位刘大人的侄子也心照不宣地没有真把他当成犯人,本来打算在进台州城后再将今夜事情的原委与这位同僚道出,却不想老营突遭变故,竟然被人点了夜火,当时回看那冲天的火光,连副将大人此时也是安危难测。事到如今,如果再不和孔游击通好气的话,自己可能就要真成了被用于推卸老营遇袭责任的替罪羊了。 想到此处,他终于下了决心,右手操控缰绳,左手用力一掌拍上马臀,身下战马嘘的一声便加速扬蹄,眨眼功夫已经和孔游击的坐骑并驾齐驱了。 孔游击侧头一望,只听李平灿咳嗽两声,一边控制战马,一边用仅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急促地道着: “孔将军,我有一事先前来不及向副将大人禀报,不料方才离营,老营便着了大火,这定是那些倭寇早有谋划,袭击老营,恐怕前路还会有埋伏啊,咱们是否绕小道而行?” “哦?李将军的意思是,在勤裕村设下埋伏偷袭你们,杀死朱参将的倭寇,就是混进老营放火的元凶?那为何倭寇早不动手,晚不动手,非等到咱们离营后再动手?依在下看,这为什么像是故意放我们出来,李将军又怎么知道前路有埋伏,让我们这数十批甲骑兵避开倭寇呢?难道李将军怕了那些东瀛鬼,还是其中另有蹊跷?”孔游击的语气不咸不淡,于他的提议既不反对也不肯定,话里有话,隐隐把怀疑的矛头指向了他。 事实上,早在目睹老营燃烧之后,孔游击就已经怀疑起这位今夜被派出去执行所谓援助调查任务的同僚,族叔的行事方略这些年他可领教了个透彻,核心便是借刀杀人,而今夜要杀的就是朱国志那厮,借的刀恐怕就是面前这个小兵出身又一直不干不净的下属了。族叔或许是用参将位置的替补升迁利诱,或许是用他贪墨违法的证据加以威逼,更或许两管其下,让他带着一干亲兵先行到达勤裕村,等朱国志那一百老弱残兵到达之后再大开杀戒,抹除台州卫的一颗毒刺。可谁也没想到,那颗毒刺被拔掉了,老营却突遭大火,明明扮演倭寇袭击朱国志的是就是他李平灿李游击,眼下却说什么倭寇袭击老营,怎能不让人怀疑到他的头上? 正在两位台州卫仅存的高级军官陷入相互猜疑的沉默中时,正在这支台州卫仅存的出逃力量向安全地带前行中时,前方数十米外的黑暗中,一把牛角短弓正被一名戴着面具的黑衣人缓缓拉开,锋利的淬毒箭头与周围的夜色融为一体,直到阵阵马蹄声清晰,那人在面具下的眼睛一眯,对准了前方的光亮,三根拉弦的手指同时撒放,那箭矢便急速飞掠而出。 “嗖!” 孔游击只觉面前一阵冷风袭来,饶是他瞬间下意识俯身靠在马后颈上,那一箭也擦中了他的头盔,将那红翎射飞而去。 “哼,李将军真是神机妙算啊,前面真有东瀛鬼等着咱们呢。”堪堪躲过致命一击,他不惧反笑,话里针对之意却是没了,一扔手里马鞭,顺势拔出腰间的佩剑,高举剑大吼着道: “所有人取出兵器,跟在本将后面,让那些躲在前面放冷箭的宵小之辈看清楚了,你们是谁的兵!”他看到了,就在前方不远处,有两道火光在闪现着,绝不会是友军。 话音方落,马蹄再次跟着落地,身后的骑兵们也纷纷拔出武器,准备着一波骑砍冲锋。与此同时,躲在前方树丛中的两名黑衣人,一人将早已部好的两条长长引线拉入两侧的林间,用手中的火把分别点燃一头的引线,然后丢下火把,朝大队人马躲在的方向飞奔而去。 那两条燃烧着的引线连接的官道中央,用树叶枯枝遮盖着一个三米方圆的简陋坑洞,当孔游击的战马已经到达近前之时,那两道火星也已经蔓延入了坑中,冒着诡异的火花。 就在这队最后的台州卫骑兵准备对未知敌人发起冲锋时,孔游击与李游击的战马却因惯性的影响来不及刹停,先后陷进了那个简陋的坑洞中,却意外的没有遭遇到竹刺刀阵等陷阱的攻击,只像掉进了一个低矮的土坑,战马四蹄扬起一跃便将跳了出去,而两道火星已经燃到了尽头…… “轰!” 爆炸声响,惊雷乍起,霹雳如怒,将方圆数丈的草木全部炸得离地飞起,被爆炸的热浪推出数十米之外。 而那队发起冲锋的骑兵与台州卫最后两名高级军官,也在那璀璨的爆炸火光中,与刘大人一同上了黄泉路。 第二十五章 【大风起兮尘飞扬(中)】 勤裕村西通往台州城东门的官道上,两人一前一后,形双影单。 林汉城方才抬起的脚步戛然而止,耳朵动了动,那远方的爆炸声随着林间风动进到了耳里,他转头踮脚向那声源处远望,只见数里外的黑暗中突然迸发出一朵激烈的光芒,只持续了瞬间,却将其周遭的林木草树掀翻吹飞,甚至还有刀剑兵器被那爆炸的冲击波顶上夜空,在月亮边上打着转,又旋转着落回地面,成为了爆炸殉难者的墓碑。 走在他身后的张适一个不防,差点撞上他的后背,堪堪刹住脚步,诧异地问道:“林兄弟,又怎么了,你又看见什么了?” 再看林汉城的表情,却是突然从持续的严肃一下子舒缓开来,额头上的三道深痕消去,一直眯着没有眨动已经有些麻木的眼睛缓缓闭上,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台州卫求援的兵马,已经完了。 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得以松开,强行凝聚的精气神也一下子失了合力,他只觉脑袋里浆糊一团,眼前两片漆黑星星直冒,两腿瘫软无力,噗通一下横倒在了道路上,缺少进食引发的低血糖症状,还有那深深的疲劳和初次杀人的心理后遗症一并发作,终于打垮了这具强悍如牛的身体,让他再次失去了意识。 “啊,林兄弟,林兄弟…” …… 五分钟后,距离林张二人前方约莫一里路程的道路两侧林间,早已埋伏在此的十余名身穿黑衣脸戴面具,手持短刀背负短弓箭囊的不速之客似乎也听到了数里之外那声巨大的爆炸声响,带队者轻吹了声口哨儿,示意速速撤离此地,与大队人马会和。 窸窸窣窣间,那十余个鬼一般的黑影接连闪动,像早把这片区域的地形摸得一清二楚了。不到片刻,连树上的猫头鹰也不再因为自家下面那些矗立已久的怪人而连发刺鸣,嘎嘎嘎叫着,扇动着翅膀扑腾腾落到地下,一双利眼早已锁定猎物,低头啄起一只肥大的野老鼠,突然袭击之下又是一击断头,任那体格壮硕的鼠辈再如何挣扎,也只能成为猫头鹰的宵夜了。而原先的那片林中,那些黑影比老鼠蹿动得还要快,连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台州卫南门通往台州城北门的官道上,踢踢踏踏,有人无马。 坑洼的道路上,数十名方才完成一起绝佳伏杀的面具黑衣人在数位领队的带领下,疾步向着不远处那所燃烧的军营飞奔而去,数十把用炭火熏黑的刀刃,将是那些残存官兵通向转世之门的最后钥匙。 …… 勤裕村西通往台州城东门的官道上,道路左侧的林中一处。 张适手心的热度随意念转动渐渐消散,那热流在林汉城的体内循环了十余圈,没有发现体内存在伤势,不过胃部和肠道却是空空如也,极度缺乏能量补充。他把手从林汉城的腹部收回,林汉城的眼睛也渐渐睁开,能感觉到身体的疲劳被那股热流循环渐渐驱散,意识在恢复清醒。 他两手撑地,腾声站起,道了声谢,从身上仅有的那条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了西洋表,翻开表盖一看时间,接近凌晨两点了。张适以为他担心行程,正要开口相劝,却见他摆摆手,舒了一口气,第一次略显轻松地道: “没事了,不用急了,台州卫现在应该已经完蛋了,派出去的求援兵马也被半路截了道,台州城不会在天亮之前戒严了。咱们只要赶在台州城中的驻军每日与台州卫交换信息的时间点之前进城,就算是逃出生天了。” 张适听他此话,大有石头落地,焕然一轻的感觉,又征询着道:“那,林兄弟,进城后咱们往哪里去呢?” “呵呵,老张,这东南地区的乱世还没来呢,金钱资本依然有效,有银子,难道还怕找不到栖身之地吗?”林汉城道,一边说着,一边从牛仔裤的后袋里一掏,掏出了一叠厚厚的纸来,递到张适面前。 张适接过去一看,尽管月光黯淡,但这个时代没有重工业污染,天外的万千星光依然能让他勉强看清那些纸上的东西。 “无锡高记商号,凭票,支付一百两…” “无锡高记商号,凭票,支付三百两…” 他看着纸上的内容,别扭地读着上面的蝇头楷字,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等把手里那一摞银票全部数完后,他递回给了林汉城,沉声报出了一个数字: “一共是八千七百两银子。” “除了银票的额度,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别的东西?”林汉城瞥眼看着他,知道这牛鼻子不会对这些抢来的巨额财产感到惊讶,以他那神奇的治疗术如果想发财的话,只需要走遍全国专给那些大富世家的高龄长辈治疗伤痛,就能积攒十辈子也花不完的财富。之所以面色凝重,控制可能是因为… “无锡高记。”二人异口同声道。 张适低头沉思,林汉城却开口道: “怎么,难道你很奇怪那些来追杀你的齐王府爪牙为什么会有这些银票,那位政事堂的高嵩高丞相家里就算开了票号,也没什么稀奇的吧?封建时代法律的效率比驿站的传信效率更低,做官做到一定位置后用权力变现金钱是根本不受制约的,就连明太祖朱洪武那样动辄处死几千上万贪官的铁腕手段也遏制不了官商勾结互相牟利的趋势。眼下大华朝这位高相公不过是省略了勾结商人的步骤,自己当了老板,经济援助一下想要造反的藩王而已。” 他话里讽刺意味甚浓,张适却突然抬起头,问着道:“林兄弟,我是说可能,你认为咱们有可能逃离这场即将到来的大风暴,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安安心心地过一辈子富贵生活么?” 林汉城不答反问,道:“你想逃,是因为不想再逃,不想再逃避那些杀手的追踪,逃避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能理解你的那种孤独?” 张适点点头,自嘲地道: “是啊,这八年里飘忽不定,时刻提心吊胆的日子,才让我回想起了前世平静生活的可贵。可笑当初想找刺激,跑到那外星人的实验基地报名参加什么狗屁穿越大会,还在那地下建筑里学习了一年狗屁穿越知识,结果身处异世,如同无根浮萍。遇到了那位穿越先驱者,莫名告诉我那个惊天的阴谋,把招雷劈的钢针安在我的头上,还让我南下到雷电的源头去搜寻情报,差点死于虎口。我虽有一身医术,却连自己的命也救不了,真是唱了一出相声,笑也笑不出来啊。” 像在试探,也像吐露心扉,那种大起大落,伴随着杀机起伏,风里来雨里过的江湖生涯,又怎是一名前世的普通医生能享受得了的? 林汉城却是问着:“既然知道被投送回古代异次元时空危险重重,而且可能再也回不去了,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选择参加龙空山的穿越大会,集训了整整一年?难道是喝多了上头,醉了那么久?” 张适苦笑着,摇摇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的志愿表我填的是‘行医’,穿越前接受的专业训练也是识别药草、背诵药经等中医学科,为的不就是想回到古代当神医么?” “那你又是为什么想当神医?”林汉城追问着,似乎重担卸下后,重拾了更深层度了解这位穿越者同伴的兴趣。 “这…” 这一问倒是把他问住了,一时半会儿想不出答案。是啊,自己当初为什么想要当神医呢?是为了钱吗,还是为了地位?还是对现实生活庸碌平凡的不满,想要改变些什么? 林汉城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道:“我在龙空山的内部网络看过你的资料,你出生在南部的某个偏远地市,家庭条件很普通,在考上大学后你父母也离异了,你是因为对现实生活不满才选择参加穿越大会的吧?” “啊…” 张适的眼睛蓦地瞪大了,盯着林汉城,这时才发觉,虽然自己比他早到了这个世界多年,在信息拥有量上却已经没有优势可言,反而被他掌握了自己的底细,那种从头至尾都处于他人算计中的恍然大悟,怎么能不让他后背生寒。 “你不用紧张,而且你也在龙空山历史组的公共档案里查看过我的资料,我曾经在军队里服役数年,职务到了连副,是退役后才干起写小说这件事的。我和你来到这里的终极目标不同,但路线有很多重合之处,比如治病救人,比如匡扶社会,呵呵,你是不是觉得很荒诞,有些难以接受?” 张适听着,眼神慢慢变得复杂,想起了不久之前,就在那座渔舍中,两人交流时,他还问林汉城是不是觉得现实过于奇幻而难以接受。而现在,变成他觉得一切过于怪诞,很难接受了。 林汉城像早预料到了他的反应,继续道:“难道你真的以为,所谓的外星人实验能在国家机器的监控下隐匿于无形,区区一个网站论坛组织的时空投送活动能避开官方的视线,那耗资巨大的龙空山基地是凭空变出来的?” 张适依然沉默,没开口,但心里已经有数了。 “算了,来日方长,很多事以后再和你详细说吧。现在,咱们该动身了。尽管危机暂时解除,但前面的路可会更加难走的。” 说罢,他也不理会还蹲坐在草丛里发呆的道士,大步一跃便上了道路,向目的地台州城进发。 …… 台州卫老营,熊熊大火未灭,士兵们的疯狂却渐渐停息,因为方圆数里的军营,已经没有仇人可杀了,都死了,全都死了。 一个身着粗布农衣,头缠汗巾,两脚赤裸的中年汉子晃晃悠悠地走出了火头营的一间厨帐。他叫钟阿六,与其说是营里的一名火头军兵丁,倒不如说是山贼绑架的城里厨子,而那些在城里强行将他从谋生的酒家用刀强架到这里的匪类,便是这朝廷军营里的军官,而借口却是他在给官兵的饭菜里下毒,要以工赔偿。这一架就是八年,整整八年畜生般的日子,坐了整整八年的黑牢啊! 钟阿六的眼神空洞,只有两朵火花在跳动,满黑脸虬髯似鬼,嘴角还隐隐有血。左手那把锋利的剔骨刀尖上还滴着鲜血,右手却提了一段熏烤过变得焦黑的肠子,拖在地上,直到人离开厨帐数米之后那肠子的另一头才显露了出来。而他的嘴里还在嚼着,看着周遭火海中与他一样仇恨血洗之后失魂落魄的士兵们,嚼着嘴里那军官的烤大肠,血肉粪的味道在口里回荡着,而他的嘴角却向上弯着,在笑,熏的黑如煤炭的那张脸,在笑,笑这一把及时火,笑这八年没白过,老天还是睁了眼… “啪嗒。”钟阿六的两手蓦地一松,那肠子和剔骨刀都掉到了地上。 “哇!咳咳咳…” 他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口中的腥膻腐臭冲击着他的意识底线,如同掉进粪坑的窒息感让他两眼紧闭,噗通一跪,两手撑着地面,狂呕起来,将胃中那些还没来得及消化的人肉、人骨和大肠粪便全部呕吐出来,直到满地红黑,直到咳出胆汁,直到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他才停止了狂泻。浑身力气尽去,噗通一声,仰面栽倒,激起一阵浆糊。 而在他身后数米远的厨帐中,石台上,那只往日里九个时辰不熄火的柴灶里的薪柴还熊熊烧着,将上面那口大锅里的开水煮的滚滚涌动,而锅里那颗已经被啃咬残缺的头颅也被煮得稀烂,分不清是人是猪。 不知过了多久,五分钟还是十分钟,钟阿六渐渐从满鼻腔的异味刺激中清醒了过来,他使劲力气撑起身体,却发现身下黏糊糊的东西粘在衣服上,向下一看,两眼却突然要蹦出眼眶似的放大再放大,那滩红白黑黄的东西里,居然有一颗被嚼碎了半边的眼珠,白森森的半颗圆球静静泊在其中,像在注视着他。 “呵呵,哈哈…” 钟阿六的眼睛一下子缩回了原状,只是满布血丝赤红得吓人,他像瞅着珍珠宝石一般低头瞅着那半颗眼珠,突然伸出右手将那眼珠抓在手里,随即往嘴里一扔,吧唧吧唧大口咀嚼起来。身体也因此失去平衡,噗通一下再次趴倒,摔在那滩呕吐物中,却是浑然不觉,仿佛在品尝着山珍海味,嚼得那么有劲,嚼得那么畅快,一边嚼着仇人曾经用于蔑视与践踏其尊严的那双狗眼,一边放肆地狂笑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嚼着,他笑着,他疯了,直到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走到了他的身前,他也只当是当年的朋友来黄泉路上找他喝酒了,侧身躺在地上,两手捧起一滩瘆人的浆糊,哇哈哈哈着泼到了那人脸上,边泼边叫着:“杨哥儿,小翠儿,我明天就得回台州了,不然掌柜儿的要把我给炒了,爹娘就拜托你们了,妹啊,妹夫啊,爹娘就拜托你们了,呵呵,嘎嘎哈哈…” “吊那妈…” 饶是那黑衣人禁军出身,也被这惊悚的怪叫和那几滩泼到脸上的刺鼻腥膻腐臭给惊了一跳,低声怒骂着方言,手中短刀对准那还如公鸭发情似的疯癫兵丁用力甩出,咔声横着洞穿了那人的喉咙,怪叫和尖笑被阻隔在了阴阳之间的通道里,唯有那冒着泡泡的汩汩血液,像在诉说着:谢观音菩萨,大慈大悲,极乐西天… 第二十六章 【大风起兮尘飞扬(下)】 黎明之前,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坑坑洼洼的官道上,林汉城刚取出那块西洋表想查看时间,前方的道路上一架马车便飞驰而来,惊得二人连忙藏身进路旁的丛林,看着那四匹挽马在车夫的鞭策下奋力扬蹄,激起一阵阵的烟尘,消失在了道路的拐角处。 走出丛林时,林汉城看了眼玻璃镜下的指针,凌晨四点整,难道这个时候台州城的城门就已经开放了? “林兄弟,这个地方我还记得,就快到东城门了,你看那儿。”张适拍了拍他的背,指着前方一处让他注意。 林汉城向他所指的方向瞥眼看去,约莫百米外,有一座小亭子,张适的视力只能看清那建筑的轮廓,而他却看清了亭子上挂着的门牌,赫然是“前路通城,一里平安”八个楷体刻字,那是提醒路人再坚持一下,就要到台州城了。 “恩,既然之前那马车能从城里出来,那就说明台州城在开放城门前依然没有收到台州卫遇袭的信息,咱们的时间还很充裕。” 他说着,收回了怀表,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方向,那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苏醒的地方,也是万里征途的第一步。他想着,总有一天我会回来,重新建设这个地方的。 他转身大步行去,张适跟随在后,心有默契,则无需多言。 …… 东海之滨,一轮轮波涛冲刷沙岸,一部分融入其中,一部分退回浅海。 数个时辰后,台州卫的大火已灭,雄壮的军营不复存在,连粮仓也被烧得一干二净,仅存的只有军器库中存放的大量铠甲、兵器,已经被数十名黑衣人清点过,悉数搬了出来,让海风吹一吹,晒一晒。 此时的台州卫临海一角,数名黑衣人领队正在军营延伸出去数十米的码头上眺望着,等待着。 下属人马前来报告军器库出村已经搬运完毕时,他们站起来了,那前来汇报的黑衣人也看见了,北边的海面上渐渐冒出了一艘大船的轮廓,先是大帆,再是船头,然后是旗帜,一幅特大号的“无锡高记”商号店旗。 昨日也是这个时分,另一艘打着“高记”商号店旗的商船停靠在了这里,正是勤裕村村长温宝仁等一干沿海渔夫前来卖力气的东家。不过,在运下箱箱货物的同时,也把灾厄的命运带回了村庄。勤裕村已然是废墟一片,尸体和房梁一起成了碳灰,村中林木还在袅袅燃着余烟,,没有太阳出来,只有像被烟熏黑的朵朵乌云。 “呜~” 十余支从辽镇地方购入的牛角军号齐齐作响,厚重沉闷的号声跨过了海浪,飘荡到码头,几位领队的黑衣人中的领头者率先取出了一枚信号弹,随即十余发信号弹在空中接连炸响,像和那远处的大船对着暗号。 那领头者射完了信号弹,转身对诸人道:“昨夜台州卫与台州城的官道已经被炸断,一个时辰后,台州城内的驻军就会派出日常交替信息的马队前来这里,必须赶在他们到来之前先行进城,将台州卫遇袭的情况汇报给知府大人…” 他顿了顿,空着的右手在自己的脖子虚劈一下,阴森地道:“然后在今夜一鼓作气,将台州城内的守军和文官衙门一并消灭,封锁全城并招募丁壮人手,直到汪直的兵从东瀛登陆,立即合兵进攻杭州,明白了吗?” “是,总管大人!” 数位黑衣人齐声应是,两手抱拳单膝半跪向他行礼,行的竟然是大华朝禁军的军礼。虽然都是刺客打扮,却比昨夜刘副将帐中的那十余名穿甲挂剑的将领姿态更加刚硬威武,气势逼人。 那领头者说完便径自转身,面具下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盯着远处的大船,那越来越近的“无锡高记”黄旗,让他的心里波动起伏。心下暗想,王爷与那高相公联手,着实有与虎谋皮的风险。在出发之前,他也曾斗胆询问过,得到的答案却总是御虎在侧,可那头盘踞了大华朝政事堂整整十年的猛虎,真的能驾驭的了么? 他思索着,沉默着,而那数位黑衣人领队在没有得到命令前,也如曾经在军帐之中一样,不敢有丝毫妄动,保持恭敬的跪姿。 很快,那艘打着十余张大小船帆的商船停靠在了码头边,落下了风帆,两道沉重的铁锚被水手抛下海去,船舷上落下了三道三层横着的长梯子,船上的人与船下的人彼此间没有说过一句话。 负责搭梯的水手像没看见地面上那绵连数里的火后废墟,只等船上那数十个从金陵府乘船,一直藏身于最底层船舱,一路至此的黑衣怪客们陆续下了梯子,再将那九张层叠的长梯收回。 船舷靠岸一侧的两头,守在两尊绞轮拉动器旁的十余名水手则齐齐发力,拉动粗重的木制机杆,用滚轮带动着重达千斤的铁锚。等船锚归位用绳子锁定后,报告了甲板上的指挥手后,指挥手再次吹响了号角,十余名专责吹号的水手也跟着憋足了气吹着: “呜~” 在浑厚的号声中,那一张张大大小小的风帆被重新拉起、固定,船舱底层的的合力划桨开始在数十名水手的齐声吆喝里开动了起来,渐渐地带动着巨大的船体迎风向前行驶,前往下一个目的地——温州府。 目送那船离开后,领头的黑衣人大手一挥,下着命令道:“所有人跟我来,全部换上台州卫的衣甲兵器,立即进入台州城。” 那一直半跪在地上的数名领队黑衣人闻声而动,各自选定十余下了船的黑衣人,跟随在总管的身后,向着已经被大火吞噬一夜,俨然变成废墟的台州卫前行而去,开始这次行动最后的准备步骤。 …… 五分钟后。 天上初阳微露,地上风吹尘沙,高大十余米的城门已经敞开,迎接着出入的人流队伍。 林汉城与张适在长长的队伍后止住了脚步,他们看见了,城门口搭建了一个简陋的通关哨站,数十名守备厢兵个个手握长枪,表情严肃眼光不善,在军官的带领下仔细盘查着排队入城的行人队伍。 不用说,这是摆下卡子收过路费,而且林汉城还看到了,时不时会有官兵在检查行人队伍的时候将眼光移到被查的女人胸脯上,装模作样怒喝一声便要搜身,如果女人反抗或亲属敢碍事的话,立刻就是招呼数名穿着军服提着长枪的士兵上来,将那一块围得严严实实,一顿拳打脚踢加强抢钱袋,将敢于反抗的受害者当街打倒在地,又四散到不同的地方,用拳头警告着那些不老实的刁民。 之后二人看见再有士兵摸上女人身体的时候,也没见着女人和随行的男人反抗了,哪怕牙齿咬得紧紧,手掌握成拳头,也都默默地忍受着,不敢对那些拿着兵器又背靠朝廷的鹰犬们施以还击。 “哎。” 眼见那些士兵的肆意妄为,张适终于没忍住胸间一股浊气,如果说这数年来的异世生涯像一场旅行的话,像这样屡见不鲜的压迫景象便是一坨坨令人恶心的粪便。明明都身处底层阶级,那些比常人拥有更多一点力量和特权的士兵却能从普通人身上搜刮好处,正如他们被上层的军官层层剥削一样。 他低下头不想再看,林汉城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 “老张,你觉得那些在城门前检查的厢兵,如果拉到战场上和蒙古人的军队正面相搏,胜算几何?” 张适抬起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林汉城,不屑地道: “我虽然没有见过这个时代的蒙古军队,但七年前我见过辽镇精锐禁军的操练,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各级军官分工明确,阵型指挥整齐划一,但面对塞外的铁骑时依然是负多胜少。像这样就地征召,只发一身布质军服和一杆破枪的破烂军队,别说和蒙古军相搏,面对被官府逼到绝境造反的民变军也是一触即溃,只能在平日中起到些威慑作用而已。” 他说的“威慑作用”,威慑的自然也不是沿海地区出没的倭寇,而是那些面对欺凌却无从反抗的普通百姓,让他们老老实实受官府的盘剥,不要抵抗,否则便以武力镇压之。 林汉城点点头,道:“你说的没错,这样的军队,完全是乌合之众,面对被逼到生存绝境、比他们更加凶狠的乌合之众时,也没有胜算…” 但他的话到此一停,又拐一个弯反问着道:“那你认为,为什么这些士兵上了战场后就会变成待宰的羔羊?因为他们的装备差?还是因为他们不体恤百姓?抑或是缺少名将的指挥?” 张适摇摇头,他对军事可谓一窍不通,知道林汉城发问必然心有答案,只等他自答设问。 林汉城点点头,指着那哨卡的方向道着: “那是因为这些乌合之众缺少制度,军队是强力组织,任何强力组织都需要一个强力的制度约束其位,把每一个组织成员都安放在由制度定制者决定好的位置上,成为组织机器里的一颗齿轮,一个钉子,一枚螺丝。缺少一个自上而下的强力制度,就算给这些厢军发更多的军饷,增加更大的训练强度,来日拉到战场上,面对拥有更强大军队制度的蒙古军队,他们依然会分崩离析,你说的辽镇精锐能够在演练的时候做到齐整划一,可在变化多端的战场上面对在恶劣环境中被选拔出来蒙古军时,却会因为通讯手段的限制和军事制度负面效果的掣肘而负多胜少。” 林汉城的声音很轻,让张适听得念头转动,即便他对历史专业涉猎不深,但中国近代史上的西方资本主义列强打击落后的封建主义清朝时,无论是战略层面还是战术层面都是占尽优势,林兄弟的制度决定论确有道理。 像是脑中灵光一现,张适突然看向他,问着道: “那林兄弟,如果将来你成了军官,掌握了自己的军队,你打算建立一套什么样的军事制度来训练他们,打造出一台足以撼动封建时代的战争机器?” “军队的扩张与强化就像国家的工业化一样,是需要一个体系支撑的,体系确立后再从1循环到2,从2升级到3,想要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可能只需要花费五年十年。由于我现在有机会直接跨过从士兵到军官这道大坎,或许能减短不少时间,可要撼动封建数千年的古天朝,恐怕一辈子也办不到。” 林汉城也叹了口气,或许前世的知识和这身神力能在这个世界中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资本,但他还没有狂妄到自认为能改变历史进程的地步,更何况现在的他也不过是平民一个,胸中那些想法抱负也还远没有施展的空间与机会,想未来的事太多,只会干扰到当下。 林汉城摇摇头,对张适道: “走吧,我知道你不是怕死的人,否则就不用在那个地方等我足足半年了。你不仅等待我出现,还能配合我那个拿你的命我的脑袋当赌注的计划,我就看出来了,你比我更想改变以现代人视角来看蒙昧而荒诞的时代。而想要改变旧的统治机器,就要建立新的去碰撞它,削弱它,碾碎它,替代它。我能依靠的只有军队,而你必须帮助我,有你的治疗术,我就能练出一支可靠的军队,然后完成从1到2,从2到3的循环升级。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是这场局部动乱见分晓的时候了,我想,你是不会去杭州的。” 他的眼睛里折射着一股强烈的光芒,似乎对自己的定论很有信心。不等张适给出答复,他转过身,径自大步向城门的方向走去。 “唉…林兄弟,等等我。”张适犹豫片刻,咬咬牙,一跺脚,终于跟了上去。 第二十七章 【风雨皆来,棋局生变(上)】 金陵城西,秦淮河畔,一处没有牌匾的青里。 院内,一位右手握纸扇,左手揖扶栏杆,约莫三旬年纪的白袍公子正身处在楼阁间,与身旁一位体格高大,戴着斗笠,腰间悬剑的高大男子交谈着什么。 那公子摇了摇手里题字的百扇,这楼阁间没有女人,却扇出了带花香的轻风,原来是楼前种着七棵桃花树,这六月花开最艳的季节,更是十里秦淮的富贵客人们来到这些烟花之所,抛金撒银的好时候。 不过那公子显然对这地方的常客们感兴趣的东西不感兴趣,只听他开口是标准的京腔,富有磁性的男中音道着: “赵霖那边,有消息传回吗?” 那高大的斗笠男子却没回答,而白袍公子果然如他所猜,和往常一样补了一句: “东厂的番子,这三个月已经来了不下五波,你可有好好招待那些宫里的皇差?” 斗笠男子这才不急不忙地开口,道: “回世子,赵总管五天前已经发回了信鸽,两条消息。一条是已经追到了那个道士,分出了人手专责行动。另一条是已经查清了台州卫的态势,在半个月内就会有消息传回来。” 他接着道:“常驻金陵的东厂密探我们已经基本摸清了驻地,依然是走软硬两条线,软的拉拢识相的,硬的对付顽固的。那些阉人多数还是晓得好歹,知道利害的。收了银子,留了凭证,给他们提供一些材料,便能应付过关。” “唔,知道了,如果有从京城外派的锦衣卫查到了府尹离大人的身上,你会怎么做?” 白袍公子问道,把玩着那制作精美的扇子,将扇面折叠成长方块形状,观察着打磨得细致入微的层层扇片与铆接处的圆润处理,比起曾在皇宫中见到过的一些奇珍玩物还要细致,的确值得花出去的大价钱。 斗笠男子手指轻碰了碰象牙打制的剑柄,不动声色地道:“镇抚司和东厂不是一个路数,离府尹与户部的离侍郎又是胞亲,离侍郎是高相公的心腹,皇上也不会不给高相公面子的。如果那些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莽夫不顾情面,执意深挖的话,属下自会为王府消除隐患。” “好,我还有些许事宜须去一趟防卫司,这里的事便交给你了。”白袍公子一甩手里折扇,转身离开。 斗笠男子在他回身的刹那瞥见了洁白如雪的扇面上提着的字句,是一首七言诗::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是王昌龄的从军行。 他心里叹了口气,当年十七离家赴边塞的那个壮志少年,十七年后却成了锦衣把扇的王府继承者,大华朝少了一位前途无量的将军,却要多了一条搅动海波的潜龙了。 …… 上午,台州城,城西一家名为悦来客栈的酒家。 二楼正中的一间客房里,两名穿越者已经提前在吃午饭了。 普通的建筑外形,普通的内部装修,普通的客房摆设,普通的窗户和墙。这所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客栈,日房费居然能贵到五钱银子,住上一月就要十五两银子,以张适这些年的生活经历,虽然不能说对大华朝各地的物价都了然于胸,基本的概念也已经稳定了,就在京城临近百官赐府长安街的地方,一列过去的客栈也就是这个水平了。 想到这里,他瞥眼看了看正在大口啃着驴肉火烧,一边提着茶壶往自己嘴里灌的林汉城,那是饥饿到极点后身体对食物产生的自然反应,哪怕治疗术能缓解他的身体疲劳,被压制的消化冲爆发时只会更加强烈,那一碟十几个成人巴掌大的火烧不到五分钟,已经全部进了林汉城的肚子里。 让他怀疑,难道身体经过强化后,不仅思维能力随之提升,连消化能力也一并上升了? “嗝…” 吞下了最后一口面饼驴肉,林汉城将手里的茶壶啪声放回身前的小圆桌上,打了个饱嗝,转头看向窗外,那之所以能让这么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栈升值不菲的原因。 他看到的,正是“台州府衙”四个篆刻在黑木牌匾上的烫金大字。这家悦来客栈,居然就建在衙门的对面,那老板、股东乃至住进这里高消费低享受的客人们都是什么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 “呵呵,老张,记得咱们来时下面那些衣着讲究的客人没有?明着来住店吃饭,实际是来求店老板牵线搭桥的,只要和朝廷官员有关系的商人,那可都是赚的盆满钵满。” 话里多有嘲讽之意,他甚至有些恶趣味地想到,如果前世有人敢把酒家开到市政府的门口,又会是什么光景? “那,林兄弟,你是因为这里靠近衙门才选中这家客店落脚的?”张适问道,感觉其中另有意味。 “是,也不是。”林汉城拍了拍肚子,那坚实的腹肌硬如石块,他能感觉到身体正在急速地消化热量,补充着道: “你有没有注意到,咱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实际上已经贴近了台州城的西门?” 张适想了想,来时的确看到了不远处就有大队的城内留守厢军在巡逻,和入城时东门的情景差不多,自己二人是一路直线行来的,对应的自然就是西门了,点点头,问道: “你的意思是说,台州府衙之所以设在这里,是为了危急时刻方便从西门撤离?” “对了。”林汉城两手一拍,道着: “倭寇是从海上漂流而来,登陆海岸后才能进入内陆地区,而台州府地处东海之滨,在咱们原来时空的明朝就是倭寇侵扰的重灾区,这个时空的历史轴虽然发生了变化,但你还能得到这块明显是欧洲工匠精铸的机械表,就说明西方的时间轴也没有发生过大变化,那么由此推断日本没有发生大变化就是成立的。大华朝依然会面临倭寇的袭扰,台州卫军营的设立也是明证。这些守在城里处理政务、传达朝廷政令的文官们都是寒窗苦读,熬到中年才能升到个四品知府,那就是权力变现的时候了。自然会珍惜性命,所以将办公地尽量设立在远离海边的地方就说得通了。” 张适眉头一皱,按他的思路想着,却又被他打断了: “而且我敢肯定,这座城池肯定有过被倭寇攻破劫掠过的先例,所以才会把衙门设立在方便撤退的地方,而且你不是说过么,台州城内的留守厢军大部分也驻扎在城西的军营,这就更符合常人的心态了。” 张适嘴唇动动,开口时,肚子里的话到嘴边却已经改了: “那咱们住在这个地方,其实也是给安全买了份保险?” “没错,能把店面开在知府衙门对门的人,除了知府大人的亲戚或利益伙伴之外,不可能有其他人。换句话说,这里就是知府大人的一大笔灰色收入来源,指不定在这客栈的地下室里,就藏着万贯的金银呢。” 林汉城点点头,用前世看过的史书实例分析着这一座府城的政治格局,位于浙边、驻扎重兵、海疆哨站,的的确确是倭寇在浙江登陆的最佳地点了。他在思考着,在即将发生的全城戒严以及官军招兵时,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脱颖而出,被选拔的官员或城内军官看中,一举成为军官呢? 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百总,相当于前世的连长。甚至更低总旗也行,相当于前世的排长。想要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乘风而上,一个人的力量根本微不足道,必须要有一支自己的军队才行!哪怕是一支再小的军队,他也有自信练出一批能以一当十的特种突击队,在即将爆发的战争里获取军功,开始这场攀登生涯的加速度行程。 …… 此时,台州城北门。 矗立在城垛上巡逻的留守厢军们,指着城外不远处那一队数十名没有举军旗,衣甲样式却和他们相同,正在往这边跑着前进的士兵们,开始骚动了起来。 “怎么回事,那些是什么人?” 城头上唯一一名穿着盔甲,腰上挂着佩剑,还悬着一块百总木腰牌的的肥胖军官拍着一个士兵的背,粗声大气地询问着道。那兵瘦削的脸上尽是茫然,摇头不知。那胖军官骂上一声蠢材,几乎是习惯性踹了那兵一脚,气势汹汹地往通向城下的石阶走去。 军官的靴子都是镶铁块的,那士兵的小腿处挨了这一脚,像被一把大锤锤了也似,疼得他两手死死抓住手里的长枪枪杆,支撑着身体平衡,嘶嘶吸着凉气。心中却连反抗的念头也未升起,只念着菩萨慈悲菩萨慈悲,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强自揉着伤处,恢复了麻木的站姿。 没过多久,那一队数十名换上了台州卫军服装备的黑衣人,踏着烟尘进入了官道上排队等待入城的百姓视野里,一双双惊异的目光都只见那一个个身上的衣甲都是残破凌乱,狼狈不堪。还有人满身满脸都是黄泥渣子,像刚从野地里翻出来的地瓜。观者莫不稀奇,心里寻思这些人难道刚从战场上回来的,可眼下太平盛世的,这东南海疆哪里有什么战场? 队伍的领头者是一名穿着铠甲的军官,领着身后数名亲兵,一路小跑到了城门前哨卡处,一队驻守城内的厢军士兵正在果长的带领下赶来迎接,那几人却是突然啊声大吼,接着就像在逃生中被身后的鸟铳击中了一般,连续噗通噗通直挺挺地仰面栽倒,身体还因为惯性作用向前滑动了一段距离,吓了那果长一跳。 那果长连忙蹲身下去将那军官身体翻过来,所幸两手垫在下面,没把脸面磨去层皮。他问着道: “你们都是卫所的兵,是哪个字头营的?孔字营,还是牛字营?” 一边问着,一边摸着这军官的身上,从胸前摸到两腰。找到了,是一块木制的腰牌,扯下一看,篆刻着“台州卫百总官”六个小字,比他这小果长可高了两级。 那果长心下着急,回头对手下的兵丁吼着:“愣着干什么,快,把友军们扶起来,马上带回营里治疗!” “台,台州…” 他正吼着命令,突然听见那军官嘴唇蠕动,像在说话,他立即收了声,侧耳仔细地听着。 “台州,台州卫老营,被,被…” “长官,老营发生了何事?”那果长小心翼翼地问着。 “老营被,被倭寇袭击了…火,一场大火,全烧了…”那百总话未说完,脑袋一歪,彻底昏过去了。 “啊!”那果长一听这晴天霹雳,眼珠子快蹦出眼眶来,差点咬了舌头。 此时城头上那位胖百总也已经带着人下来了,一问情况,一听汇报,吓得他也是两腿一激灵——驻扎了数千兵马的台州卫老营,完了? …… 两个时辰后,知府衙门,后堂。 “啪!” 台州知府吴佩龙一掌击在身侧的桌上,将桌上的茶杯震得掉落在地,摔成一地碎片,瞪大了两眼盯着那跪在地上汇报的军官,逼问着道: “张守备,你再说一遍,台州卫军营,到底是什么情况?若敢谎报军情,本官定不饶你!” 那双膝跪在地上,脑袋朝地臀部朝天的军官哆嗦着答道:“回,回吴大人,末将派出城去查看台州卫老营的两队十余名骑兵返回后,亲口告诉末将,老营,老营已经被烧成废墟了…” “啊…” 吴佩龙只觉眼前一阵黑影略过,这突如其来的一道惊雷劈下,直让他脚下生寒,脑袋发昏,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都是真的,还以为在是在昨夜的酒宴上与诸位同僚开怀畅饮,温香软玉,梦会周公。 可跪在地上如刍狗般的武夫哪有欺骗上官的胆量,更何况他还是一府首长,堂堂的文四品知府,连台州卫的最高指挥官副将刘光潜也不过和他平起平坐而已。 那跪在地上的军官又不适时宜地继续汇报着: “还有,据返回的骑兵回报的讯息,现场有大量残缺的兵士尸体,台州卫老营的三处存饷库、两处粮仓和一处军械库全部被劫掠一空,初步推断,应该是有上千名倭寇在昨夜乘夜登陆海岸,对老营发起了突袭…” 吴佩龙按着自己的人中穴,摆手打发着走进屋来要侍候的下人,喘着气问道:“那,那倭寇呢,倭寇在哪儿?” 张守备一下子讷言了,像是不知道,更像是不敢说。 吴大人又急又气,咬着牙怒道:“张守备,敢隐瞒军情,本官现在就…” 不料他火未发完,那跪在地上的军官又是一句话,让他的表情一下定格在惊愕、恐惧和呆滞的瞬间。 “据现场发现的脚印和方圆一里内的行踪搜寻,能初步确认,至少数百名倭寇,正往东门方向移动!” 他话音方落,知府大人两眼一黑,身子一歪,噗通一声倒在了茶桌上。 第二十八章 【风云皆来,棋局生变(中)】 此时,悦来客栈,二楼客房。 林汉城矗立在窗户边,伸出脑袋往外看,往后摆手招呼着道:“老张,快来看,出事了。” 一直盘腿坐在床上闭目养神的道长睁开眼来,准确来说已经不是道士了,那身破烂不如的服装已经换成了城中百姓的惯常短袖布衣,脑袋上那顶诸葛帽也早扔了,盘了一条黄色的汗巾。不过因为治疗术的缘故,那两条胳膊白的出奇,倒像女人的手臂,从城东走到西边,一路招了不少奇异的眼光。床边还放着一蓝一红两只花色的布包袱,鼓鼓囊囊,也是在城东坊市里买的,不知道林汉城在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 他也听到了,楼下的声音,从原本的窸窸窣窣变成了现在的吵吵嚷嚷,像有人在一层的大厅宣布着什么消息。不过这客店的房间隔音效果很好,他听不清,但林汉城肯定听清了。 他走下床来,伸展着筋骨,问着道:“林兄弟,现在是什么时分了?” 林汉城从那身新买的短衫内袋中取出了那块西洋表,翻开盖看了看,时针指向12,分针指向30,道了句:“晌午了,你猜到是什么事了吧?” 他说着,张适已经走到了窗边来,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道: “台州卫出事的消息,已经传进城里了。” “对,你看那儿。”林汉城手指窗外,九点钟方向。 张适伸头眯着眼睛一望,窗外数十米远的街道上,一队十数人的留守厢军气势汹汹,在军官的带领下正闯进一家布店里,不过多久,那些士兵怀里人人捧着一大卷颜色各异的棉布冲出了店铺,一手提兵器,一手捧外快,一个个都是笑逐颜开。 那位唯一穿着皮质铠甲的带队军官出门时,左右各捧着两匹卷起来的料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他认出来了,那是丝绸。 林汉城指着那条大街,嘴里数着:“一队,两队,三队…嘿嘿,足有十几拨人在挨家挨户的搜查勒索,这一天下来的收入,怕是不少啊。” 张适摇摇头,道着:“林兄弟,你的视力比我好得多,难道你没发现那些厢兵只敢去搜查没有背景支撑的小店铺,遇到珠宝行当、高档酒楼,那些带队的低级军官根本不敢入内么?” “呵呵,我看见了,恐怕那一家家能免于搜查的商号背后,都和咱们对面这衙门牵扯不清。现在台州卫十有八九已经被毁灭了,台州军队的指挥权自然会转移到知府大人手里,这些同样是军队底层的兵丁怎么敢为了些小利蹚浑水。” 林汉城撇撇嘴,又补充着道: “而且我猜他们搜查的名义是搜捕倭寇,接到的命令也的确是这样,但实际上无论是下命令的军官还是台州城的一把手吴大人,都不会指望能搜出个子丑寅卯来。不过是借这个机会让底层的士兵享受些甜头,因为接下来就是全城封闭,军队戒严,实行军管了,到时候能战的军队都会在各门做好准备,而维护基本秩序还是要靠这些最底层的军队来做。” “难道林兄弟认为,台州知府真的坚守城池,而不是从西城门撤退?”张适看着他,问着道。 林汉城摇摇头,右手食指指了指二人脚下踩着的地板,又指了指头上的天花板,意味深长地道着: “逃?现在台州城一没发生地震,二没遭遇洪涝,知府大人在这里也任职了数年,用一些白手套积攒的财富储存与此,他一个人要逃很容易,要搬着大量的金银珠宝逃,他根本做不到。而且你别忘了,自古文官的职责就是为皇帝牧守城池,打仗输了是武将的责任,而王土失了,文官就要丢乌纱帽,甚至掉脑袋。你想想,如果知府大人现在就丢下满城的百姓自己撤退,转进到浙江的首府杭州去,他上面的巡抚大人和总督大人为了减轻责任会放过他这个顶货缸么?朝廷能放过他这个可以拿来消解民怨的替罪羊么?” 他这话里直点官场的窍门,不过戏谑的味道却更浓了。张适听罢,却是想道:不管知府大人留还是走,不管台州城是安还是危,真应了前世那句老话——天塌了,个高的顶着。既然知府大人现在总揽一城的政军大权了,看来在即将来临的大风暴中,他就无可避免地会成为继台州卫首长后第二颗被摧垮的秀林之树了。 不对,似乎可以避免… 张适想到此处,突然觉得其中似有蹊跷,转头看向林汉城,问道:“林兄弟,你是不是打算从知府那里着手,往上跨台阶?” “你可算明白了。” 林汉城点点头,一手指着对面的知府衙门,反问道: “设想一下,如果你是台州知府,在突然得知台州卫被倭寇摧毁的消息,并确认消息属实的话,你会怎么想?”不知从什么时候,衙门前站岗的兵力又增加了不少,也像顺便拱卫着这家悦来客栈。 “我会立刻组织城中的留守兵力,严守四门,实施通行管制,所有人等准出不准进,然后立刻向省里和邻近的府州军卫、城池派出求援队,坚持到大部队来支援。”张适毫不犹豫地道。 林汉城追问着道:“城中兵力只有千人,分散到四门,为了全天候战备,还必须实行多班轮值。一座城门能时刻保持的守备军力最多一百人,一支百总队而已,你认为能消灭台州卫的倭寇要是强攻某座城门,那薄弱的兵力能守得住吗?” 张适一愣,反问道:“兵力不够,可以按你说的,临时征召兵丁啊。这种危急情况,百姓要么逃难,要么留下,逃难的话成本太高,留下的话就得确保安全,就是一般的家庭也会鼓励壮劳力去参军的吧?” “对,城中的指挥层一定会搭台招兵,那么你认为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知府大人他们会对兵丁的质量严格筛选吗?”林汉城问道。 “不会,真到了全城戒严的时候,只要是个成年男子,发上一套军服和一杆长枪,让老兵约束着就能在城墙上起到威吓的作用。而这个时候知府大人他们需要的不是出城野战,就是与毁灭了台州卫的大队倭寇保持对峙,让他们不敢强行进攻而已。一直拖延时间到其他军队赶来支援,才可能出城与倭寇战斗。”张适答道,虽然对军事所知甚少,但常识还是有的。 林汉城点点头,抛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连我们都知道城中的那些厢军战力孱弱,难道一府首长会不知道?如果你是台州知府,在招兵时听说有一个应募的壮丁力大无穷,可以一刀斩断活牛,能够一脚踢断台柱,十个士兵也不是他的对手,你会不会立刻派人将他召来作为自己的亲兵,时刻拱卫自己的安全?” 张适眼睛一亮,打量着面前这位准备以力破巧跳出被动局面的同类,点头问道:“林兄弟,你是不是还漏说了什么东西?” “你猜到了,对,那就是成为这位知府大人的亲兵后,无论是在战场上立功还是必要时的撤退,都会比普通军官拥有更大的进退范围,生存几率也要大得多。”他解释着,又补充着道: “如果我只成为了普通军官,那我所带的军队无论是装备水平还是后勤供给,肯定和那些被放出来在大街上抢掠勒索商号店铺的兵没有区别,甚至会更差。但如果我成为了知府大人的亲兵军官,那知府大人为了确保自身的安全,当然不会吝于批发更好的武器装备和充裕的给养。到时候同样是低级军官起步,如果你在我手下给知府大人当亲兵的话,那你的安全系数会大大提高,我能在这场抗倭战争里拥有的晋升空间也比其他普通军官大得多。” 张适一想,确实如此,点点头问着:“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我该怎么配合你?” 林汉城略一思索,将身上那块西洋表拿了出来,摆到窗边的桌上,又从已经代替迷彩裤的粗布大筒棉裤口袋里取出了一把巴掌长的小刀,是进城后在城东坊市里买的。将刀也放到桌上,嘱咐着道: “台州城遇袭的消息显然传回了城里,我估计快则一个小时内就会在城中各处贴上相关告示,慢则两个小时内就会封闭四门,然后城内的官员会组织人手,把城中的百姓都聚集到菜市口。哦,就是咱们来这儿时在城中位置见到过的那个人满为患的菜市场,宣讲一番倭寇来袭,朝廷的大军就要来支援的安抚话,讲完话后再撒一些铜钱之类,再让些化妆成普通百姓的士兵混进人堆里当托,喊几句拥护朝廷剿灭倭寇的话,民众是很容易被引导情绪的,然后才会抛出征兵的告示…”说到这里,他停下了,想在考验张适的思维能力。 “你是说,我到时候前去应征?”张适道,明显没有跟上他的思路。 林汉城摇头反问着:“应征?你认为齐王府的人能做到一夜之间摧毁台州卫,那军营里会没有他们安插的奸细?既然在军营那种环境里都能打进钉子、收买内鬼,这偌大的台州城里,会没有他们的人?而且肯定不止一个,我敢肯定,除了台州知府本人外,城中的任何一位官员包括军官都有是内鬼…” 张适的眼睛睁大了,这才从他先前的暗示里回过神来,惊异地问道:“你是说,在百姓被召集聚成大片之后,齐王府的人就会趁乱反应,甚至直接杀掉没有被吸纳进他们阵营里的台州知府,一举把台州城打破,然后以这里为中心,开始将倭寇侵扰的消息大规模蔓延出去,导致全浙江的人心陷入恐慌,以达成他们兼并巨量土地牟取暴利的目的?” 林汉城抬头看天,极佳的视力透过万米之外的云层,看到了九霄之上的金光,坚定地道: “没错,为了达成搅乱东南的目的,我甚至猜到他们破城之后会干出什么事来,屠城或许做不到,但制造血案并传扬出去,震慑临近府州县是绝对会干的。而且他们的机会就在今天,那些人肯定早就计划周全了,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做,但目前来看最有可能的情况是,那些人在知府大人召集百姓训话时当众暴起刺杀,再来一次斩首行动,砍掉台州城的首脑,那破城的阻力就冰消瓦解。我们要做的,就是护卫台州知府的安全,让台州城内的政治机器维持正常运转,直到我练出一支够强的军队,能够和那些人正面硬撼或等到外地的援军为止。” “可是依你所说,他们会在招兵的时候刺杀台州知府,我们现在两个平头百姓,连兵都没当上,难道以侠客身份去保护他?”张适不解了,要成为知府的亲兵首先就得去参军,而在他们参军之前那些齐王府的爪牙就已经下手了,从时间上来说根本是做不到的事。 林汉城却似料到他的问话,不答反问着:“老张,如果你是知府大人,在突然得知城外驻扎了数千兵马的卫所灰飞烟灭后,第一时间会是什么反应?” “那自然是匪夷所思,立刻派人前去确认。”张适道,心想这还用问吗? “震惊过后呢,你会想到什么?乌纱帽?自家财产?还是全家性命?这个时候的知府大人,会是什么状态?”林汉城追问着道。 “啊。”张适一愣,旋即一想,这晴天霹雳要是陡然落在了台州知府的头上,恐怕第一时间是震惊,之后就是惊慌与恐惧了,毕竟积累多年的财富和全家老小的性命都拴在这一城的安危上,而这一城十余万百姓的安危也系在他知府大人一人身上,其压力之大,恐怕比起林汉城昨夜亲手杀戮无辜还要大得多。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林汉城问,已经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答案了。 张适此时已经摸清了他的想法,道:“现在的台州知府肯定是忧惧交加,但重担在肩又不得不扛,恐怕生理心理都已经被压力压迫出问题来了…” “而身心都生了病的知府大人,是不是需要一位神医前往治疗,用神奇的仙术帮他解忧排毒缓解焦虑,让他深信是天上的神仙保佑他。如果那位神医再给他算上一卦,让他不必担心,安心养上一天病,太上老君自会派一位转世的天兵天将来辅佐他解此危局…” 看着张适已经目瞪口呆的表情,林汉城继续补充着道: “而不久后负责招募兵丁的官员,就将招到一名天生神力的奇人的消息传到了知府大人的病床前,你说,那转世的天兵天将会不会被知府大人委以重任,一步跨上台阶呢…” 张适听着,那所谓的“神医”自然是指自己,而“天兵天将”就是眼前这位已经算到了这一步的林兄弟。他已经惊讶到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倾听着林汉城讲述着详细的计划,再不发言。 直到数分钟后,林汉城将这场精心设计的大骗局前后步骤剖析明了后,他拍了拍林兄弟的肩膀,没有质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林兄弟,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想要成为一名军官,算计这么多,冒这么大险,只为当一个小小的军官,你到底在追求什么呢?” 而林汉城却把玩着桌山那把小刀,像在解释,也像在自言自语:“我在追求一个机会,一个能登上历史大潮的机会。于我个人而言,或许是为了权力,为了晋升阶层后获得的成就感。于时代而言,我想让这个平行宇宙里的古天朝提前一步走上新的历史阶段,加速从封建走向近代,这是一个残酷的过程,但由我们自己来做,比几百年后让西方的鸦片大炮来做,会更好。我能依靠的,只有以强大的军队为后盾建立的统治机器,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你想在获得成功后流芳百世,可你不怕在失败后遗臭万年吗?”张适问,他看着林汉城的眼睛,意味深长。 林汉城蓦地将刀放下,没有说话,走到床边,将在城东坊市里准备好的包袱背上,里面装着些寻常百姓出远门的细软,是特地加上这个道具以增加应募时,让伪造出的履历拥有更高的可信度。 在张适目光的注视下,他走到门边,拉开房门,没有回答,只是叮嘱: “新的道士服之前已经买好了,就在床上那只包袱里,你准备一下,立刻动身吧。” 第二十九章 【风雨皆来,棋局生变(下)】 一刻钟后,知府衙门,内衙。 大华朝的官府修建有律例可循,无论是样式还是规格,都必须符合严格的规范。 在开国初期,若品级不够的官员在装修衙门的后衙居所时,建出了超出自己品级的东西,如家祠多了一扇门、池塘多了一道亭子之类,都可能被同僚一纸奏折参呈上官,告一个僭越朝纲的罪名。 不过无论是那森严的等级区别还是更迭的皇权对其的重视程度,都随着时间的流逝,如同律法的效力一样渐渐流失。原本律例规定平民不得穿艳色的衣裳游走于街市,这沿海的城市里却时常能见到有坐在露天轿子上的富家翁身穿金色的绫罗绸缎,那可是天子才能配着的尊色,却也没人觉得稀奇了,常人也只会对那富有的显露感到羡慕而已。 人对资本的渴望程度,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越来越压过传统封建礼法的束缚,这一点连维系着封建国家机器运转的各级官员们也无法免俗。应了那句坊市中说书人的调侃:千里去求官,只为孔方兄。 这不,这知府老爷的后衙中就僭越了朝纲,光是三亩大的池塘便开辟了两个。一到夏天,满池的莲花便尽情地绽放开来,花香四溢,让此时正坐卧在池塘之上,浮莲之中的亭子里矮床上的吴大人一身常服,枕着裹满了中药草的药枕,嗅着花香修养着身体。 之前吴大人确认台州卫被毁,倭寇即将袭来的消息时,因为过度的刺激导致气血不稳,又有多年的老痰病。急怒攻心之下浓痰冲上喉咙,要不是府里有聘请的常驻大夫及时诊疗,服了些速用的药丸,怕是还没到花甲的吴大人就得被痰噎死,魂归西天了。 此时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两男两女,四个下人在亭子里外侍候观察着。大夫嘱咐了,只要老爷醒了喊肺热了,就是化痰的时候要到了,立刻去后堂的厨房拿煎好的药,趁热喝了,这急病就能缓过去了。 “翠儿啊,你说,什么事能把老爷急成这样,多硬朗的身子,兀的便倒下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说着,是一位守在亭中看护老爷的侍女,眉目可人,乌发及腰,秀眉微蹙,像为老爷的病情担心。丫鬟们本来今日轮着半天假了,她约了人去海边的,却被困在这里动也不得,看着那张枯老发黄的脸,心里却是好不气恼。 问的是同样守在亭里的另一位侍女,那丫鬟瞪她一眼,正要斥责她嚼舌,表情却一下凝住了,目光定格在了亭外的道路方向。 “哎,翠儿,你怎么了?”那侍女见她发愣,伸手在她面前扇扇,没有反应,再往她的视线方向看去,一下也愣了。 只见不远处的出后衙石板路上,府里的老管家脚步匆匆,正领着一位身着道袍,头戴方巾的年轻男子往这边行来。她不敢放肆了,连忙收敛仪态,转过身去当做什么也没看见,仔细地查看起那张憎恶的树皮似的老脸来。 一小会儿功夫,管家已经带着那道士上了池塘的九曲窄道,到了亭前,亭外两个家丁跪下磕头给管家请安,管家没空理会,他们就跪在那儿不敢起来。 入了亭子,走到老爷躺着的矮床前,摆手示意将两名侍女打发出去,很费力地弯下身去轻声唤着: “老爷,老爷…” 还闭着眼睛,舒缓胸间浊气的吴大人缓缓睁开眼来,一看是自己的管家,二看管家旁边还站着一位年轻的道士,有气无力地道着: “福常,你怎的两手空空来了。药呢,大夫煎的药呢?” 那管家抿抿嘴,又转头看向了那位年轻道士,是个抱歉的眼神。张适明了,先行退出了凉亭,等候召唤。 见那道士走了,管家又俯下身去,伏在家主耳边细声汇报着事情的来龙去脉。 听得吴大人先是眉头皱起,再是两眼圆睁,等他说完时,吴大人已经是满脸愕然,看怪物似的看着从小跟着自己的这位老侍从,低声喝问道: “搜过那个人的身没有,是不是倭寇的细作?” 那老管家也是一脸茫然,道着:“搜过了,浑身上下无一长物,既无兵器也无医书,只说要您看病,转达仙音。” “这怪力乱神之事,我师从儒家怎可去沾!” 吴大人义正辞严地训斥着,不过心里也有些没底,追问道:“是不是还有其他事?一次全说了罢。”他清楚,如果没有特殊原因的话,那道士如果是个江湖骗子,就塞钱给自己的管家也到不了这里来。 那管家面露难色,又是弯下身去,附耳道着什么,将那不可思议的事全给说了。 “他他,他真治好了洪儿的痨症?”吴大人盯着管家的脸,自己也是满脸激动。 “千真万确啊,老爷,我亲自领他进去的时候二少爷还在咳,府里大夫开的药喝了也不管用。那道长只是手抚二少爷的额头,为他传功,片刻功夫咳嗽便停了,也没有痰了,二少爷从没那么开心地笑过啊。” 管家很笃定地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这种事换别人来告诉他,他也是绝不会相信的。 不料老爷听罢,满脸红润地便要下床去看,一起身却又是头脑晕眩,心肺发闷,浓痰又往上涌,差点后仰摔着。管家连忙扶着他后背,替他拍胸捶背,吴大人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不过此时心里对那道士的警惕已经是大大下降了,喘着气再看那矗立在亭外的人影,连忙挥着手让管家去请。 张适自打进府以后,就一直板着那副僵尸面孔,为了就是营造出一种庄严的气氛来。被管家请进凉亭后,依然是那副伪装出的肃容,见了那位知府大人连礼也不行,装模作样掐指一算,直接开门见山地道: “知府大人胸中有痰,痰从心生,心由事扰,若不放下心事,莫说喝些汤药,就算把天山上的白莲精熬炼成丹,服进肚中也毫无用处。” 毕竟这道士不是读书人,本来吴知府还想摆摆官威,再换一副和蔼的态度问话。没想到此人面对朝廷命官居然如此失礼,眉宇间的英气与话语中的傲气十足,大有一言不合便转身离去的样子,根本没打算请求看诊,话到嘴边便变成了: “啊,不知道长是哪方仙观里的真人云游此地?本官为一方父母,没有尽到地主之谊,惭愧惭愧,还请道长见谅,咳咳…” 说到后面,痰又涌上了喉咙,止不住的咳嗽上来了。管家要上前扶,张适摆手拦住,径自走上前去,左手握上了吴大人的右臂小腕,口中说道:“请大人闭眼,抛开无谓的念头,什么也不要想。” 他一边说,吴大人一边依法施之,虽然还在咳嗽,但在脑中把什么倭寇,什么军营,什么招兵之类的杂念全部丢开一边,只想着自己那被痨病折磨了数年在,终于痊愈了的幼子。 渐渐地,闭上眼睛的吴佩龙感觉到有一股热力从右臂腕间进入体内,温润细滑,热而不燥。那热力渐渐游走过整条胳膊,向上流动着。流动到右肩位置时,速度一下子变得更慢,像在洗涤着筋骨,像在揉捏着肌肉,像在拓宽着经脉。 他在心里默数着时间,数到了第一百下时,那停留在肩膀上的热流消失了,也听到了那个道士的声音: “请大人睁眼,尝试一下舒缓右臂,按一按右肩。” 吴佩龙睁开眼来,看了眼自己的右臂,手掌依然是枯黄干燥如老树脱皮,外在没有什么变化。抬了抬胳膊,却觉甚是轻松,比以往老态龙钟灵敏得多。再抬左臂时,却远不如右臂那般轻松,按了按自己的右肩,奇了,因伏案时间长产生的多年肩疼居然消失了,即便使劲捏也一点都不疼了。而用右手去按左肩,稍不小心力一大,却是疼得钻心,直让两眼都眯成了缝才强忍着不失朝廷命官的体统。 一直观察着的管家此时却没那么震惊了,早在那姓张的道士医好了让二少爷痛苦多年,请遍全浙名医问诊也不见好的痨症时,他就已经下了定论:这不是医生,这是神仙呐! 那位年轻的道长轻声问着:“知府大人感觉如何?” 吴大人缓缓转头,看向站在面前的那一身蓝袍的道士,像叶公见了龙一样,声音颤抖地道着: “好,好…” “那大人现在还觉得,草民是倭寇的奸细吗?”张适不冷不热地道,话语间没有什么以下对上的尊敬可言,比这区区四品知府更高级的官员,他可不止医过一个。 “惭愧,惭愧,是子群有眼不识泰山了,道长,道长您是真仙人呐…”吴大人像从一场梦里醒来,轻声喃喃着,已经被那神奇的“治疗”彻底折服,这种不可思议的事,除了仙术之外再无其他解释。 张适摇摇头,否认道:“这并非是我的能力,而我先前与管家所说的台州卫遇袭之事,也是今晨我进城时遇到的一位骑牛老人所教,他还赠与我一枚仙丹吞服下肚,叮嘱我入城后来找到知府衙门,为大人静心把脉,自然医到病除。” “啊,仙丹?骑牛老人…”吴大人两眼大睁,似是从阅读多年的书海经卷里搜寻到了符合特征的人物。 “是,太上老君?”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身体也开始颤抖起来。 张适依然摇摇头,继续说着早已编好的瞎话:“我乃三清弟子,不可枉论祖师。大人并非道家中人,因此百无禁忌。” 吴佩龙顿觉惊雷劈心,击碎的却是悬在胸口的那块大石头,他满脸潮红,仰头对张适激动地道: “眼下台州城危矣,城中十万百姓危矣,仙君可救我一家,也请救救这台州府吧!” …… 京师长安街,高丞相府,会客前厅。 装饰典雅的厅堂中,处处可见诸如帆船模型、微缩人雕等价值不菲的西洋舶来品。 此时,一位须发皆白,隐隐发黄,面皮松垂两眼浑浊的老者身着蚕丝睡袍,正与小圆桌对面另一位身着紫袍腰系玉带,头戴乌纱,须发微白的官员盘中对弈。 那位已经年近八旬的老者,便是盘踞在大华朝政事堂首相位置整整十年的左丞相高嵩,高惟中。 与之对坐的那位也近六旬的文官,在高丞相面前的却气势不足,乃是文渊阁大学士王涟,王太岳。 而恭身侍立在二人身侧的红衣文官,便是高嵩之子,兵部左侍郎高东楼,则是这局棋的观众。 盘中的双方局势也如二人之间的气势对比,高丞相所走的黑子已经在三边之间连起了龙骨,而王学士的基本盘已经被压缩至盘中西北的一角,白子的圆阵步步抵抗着黑龙的壮大,却阻止不了那条黑龙横跨其余三个方向的扩张。每互走一步,黑子便强上一分,而白子则弱上一分。二人之间像有默契,落子的频率都很慢,从开局伊始,黑子就一直占尽上风,而白子却总以防御的姿态结阵抵抗,在高东楼看来,白子迟早会被逐渐贯穿全局的黑子逼上绝路。 高嵩有些微微发颤的手指再次从坛中捏出三粒黑子,已经被皱纹包裹起来的老眼目视着盘中的态势,虽然视力昏花了,还能勉强看清棋盘里的黑白之别。他的手慢慢移动到一处空位上,将一粒黑子丢了下去。高东楼看到了,那是棋盘的东南角,那里是大龙成型最关键的区域,一旦稳固,白子就再无翻盘的机会。 不料他的黑子刚落,王涟两指夹住的一粒白子啪声也落在旁边。高东楼一看,那粒白子堵住了黑子两片大空与龙身拼接的去路,再次阻遏了黑龙的扩张。高东楼心里冷笑,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每一次落子阻止黑龙扩大,白子自己的势力范围也只是原地踏步,而黑龙却在不断膨胀,俨然要横贯全局了。防守,防得住吗? “唔…” 一声梦呓似的闷哼打断了他的思路,他转头一看,父亲也正转过头来看向他,他连忙转头看厅间的西洋摆钟,镜面下那根较短的时针停留在13,较长的分针停留在20,不知不觉间竟又过去了半个时辰,这一局棋竟下了两个时辰还未完结。 他连忙起身,对王学士拱手一礼,很抱歉地道:“王大人,家严近日患了慢急,太医嘱咐过,每日未时二刻后须得服药,仰卧休眠,耽误不得。今日这棋局,便算平了吧?”他的语气很恭敬,是官场中下级对上级惯有的态度,不光因为王涟名义上与其父品级相同,都是从一品的首列排序,更因为此人颇得皇帝信任,虽无实职在身,却是为了方便随时钦用,连政事堂也影响不到他,连父亲往日的教诲里也对此人看重三分。 王涟向他点点头,又向高丞相合袖抱拳道:“高相的棋力眼光,实非太岳所能及。此局步数太岳已经熟记在胸,若他日还有机会与丞相对坐,还要复上一盘,请丞相指教。告辞了!” 高东楼又是连忙还礼,高嵩也点头致意,命下人抄画这未完的棋局,以便下次再续。 别了高府父子,他转身出了厅堂,离开了高府,坐上了早已准备妥当,一直等在府外的御赐马车。 马车,奔腾前行,转出长安街,直向东华门驶去。 一刻钟后,当马车停在了守卫森严的皇城之下,王涟走下马车之时,早已接到殿前司命令的三百名玄甲黑亮,头顶白翎的御林禁军和他们的马匹,排成了严整的阵容,在殿前司副指挥使何仁龙的领导下等待着那位大人的到来。而何将军此时也已重甲在身,正迈着彪悍的步伐向他走来。 王涟观察着肃穆的军阵,面无表情,仿佛那一片在太阳照耀下散发着粼粼金光的黑甲乌云并不存在,那些象征着大华朝军队最高荣耀的白翎盔只是装饰,等待着那名走上前来的将领… 啪啦一声,随着何仁龙单膝跪倒,特制铁甲的上千枚鳞片同时发出窣窣的摩擦声,伴随着铿锵有力的男中音: “报告钦差大人,殿前司御林军东华营三百铁骑整合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好,此番皇上命我巡检东南沿海三省军务,途经千里,全靠诸君之力了。” 简短话毕,王涟一拂衣袖,大步流星地上了马车。那三百名精挑细选的皇家禁卫也在两级军官的指挥下翻上马背,一人在牵上两匹载物与备用的战马,跟在那辆马车背后,排列成线,于北京城中飞驰着,直到冲出南门,踏上宽阔的官道。 此行目的地,浙江,杭州。 第三十章 【全城警戒(上)】 台州城,知府衙门内衙,莲花池塘中的凉亭。 下人们都恭敬地侍立在亭外,吴佩龙独自站在亭中,目送着管家带着那位道长离开,心里百感交集。 吴知府就那么站立着,远望着,直到那两个身影都消失在视距之外,踱步又走到床边,像年轻了三十岁一样腿脚灵便,很轻松就躺回了床上,腰板硬硬朗朗,一点也不像从前一碰就疼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像真的变年轻了,无论是积劳成疾视力退化的两眼,还是往日里经常浑浑噩噩的头脑,都变得清晰了,敏捷了,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短短的一刻钟时间里,让他感觉身处梦中,他甚至不敢眨一下眼睛,害怕下一秒这神奇的一切就会全部消失。 而睁开眼时,两眼看到的景象依然那么清楚,池中莲花的香气也提醒着他,这儿就是现实,这里就是他的领地。 “吴大人务必远离声色,远离金银,远离幻药…” “吴大人务必警惕商家,警惕伶优,警惕清谈…” “吴大人不必担心倭寇,会有天兵天将转世入你麾下,解此危局。在此之前,须得加强戒备,以防宵小袭击…” 他又闭上了眼睛,回想着那位道长交代的话,每一句他都记在了心里,很多个疑问冒了出来: 谁都知道官商互利是通行的规则,一府首长自然免不了俗,可为何我与同僚服五石散也会被人得知?为何要我警惕商家?与我家打交道的商家没有上百也有数十,暗示我警惕哪一家?谁是天兵天将转世,我是文官,又怎会投入我的麾下? 可这些疑问下一秒就全部烟消云散了,只需要一个回答,这些问题就全都不是问题了。 太上老君下了凡间,正周游九州海疆,路过台州的地界,天眼看见了台州府的危局,便化作骑牛老者,点拨一位道家弟子来转达仙音,把自己的身体医治健康,又留下了三条仙嘱以解困局。除了神仙显灵四个字以外,自己亲身经历的离奇变化绝无其他解释了。江湖骗子可没有把多年眼疾和肩病都治好的本事,更没有帮完忙什么报酬也不要的气度。 “神仙啊,原来世上真的有神仙,还给我留下了三句点拨,得好好琢磨啊…” 他微张着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着。如果说自己的身体经过那位道长的“治疗”后焕然一新还不能说明问题的话,那治疗之后道长分文不取偏红不沾,只留下三句话便离开的态度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可吴知府哪里知道,那些瞎话以前也被张适用来哄过其他的病患,包括一位尚书,甚至还有一名文渊阁的大学生。不过在那神奇的治疗效果面前,就是瞎话,也能变成神卦喽。 无论如何,在管家的陪同下从正门离开知府衙门的张适目的已经达到了,先治病,再撒谎,还特地叮嘱了吴大人,今日太阳落山之前不得离开那处池塘,才能将老君遗留在那儿的仙气尽数化入体内。否则那神奇的治疗效果,可能明日就会消失。 当然还是瞎话,不过张适暗自揣测,那位吴大人应该不敢不信,现在可能都还在琢磨自己精心编出来的那三句话,想从里面榨取一些“神仙显灵”的剩余价值。招兵之事不会亲自去做了,那么林兄弟的计划也就完成百分之九十了,自己只需要安心住在客栈等消息便可。 出了知府衙门,吩咐声不用送了,可走进对面的悦来客栈中时,那位老管家还跟着他,他装作没看见。上了二楼,正欲取钥匙开门,那管家还跟在后面,张适瞥眼看去,淡淡地道: “福管家,吴大人还有事要吩咐贫道?” “啊不,不,道长居住在这等陋室,实在屈了尊驾。请随小人来,为您换一间舒适些的大房间吧。” 福常道着,现在对这位道长已经是满心佩服,之前他就派人探查过,张道长是从这悦来客栈里直接走进衙门里的。在二少爷的痨症被其妙手神奇治好后,他又立刻派了人去这与自家关系匪浅的客栈打听,订好了一间雅房以备其用。等到后来老爷打发自己和下人离开,独自和这道长谈话时,他多年的做人眼光立刻懂了老爷的心意,马上派人订了一间位于顶层最贵的厢房,若能为老爷多留下这半仙一天,自己也算是积了大德,立了大功了。 “不必了,只劳烦福管家再替我传一句话给知府大人。”张适没有答应他的邀请,已经从怀中取出了钥匙,插进了门上挂着的铁锁。 福常连忙点头,直道着:“道长您是活神仙,小人一介凡夫俗子能为您效劳,那是为祖上争光啊,您只管吩咐,小人一定如实转达。” “告诉知府大人,两日之内不要离开府邸,不要问为什么,有公务处理也尽量留在府中…”声音未完,门已经被推开了。 “切记,两日之内不要离府,如果真有紧急之事需要离开,也不要走出这客栈方圆五十丈的距离,否则祸福难定!” 啪声关门,声音消失,福常来不及多想,连忙下了楼要去府里汇报,身影消失在了对面的衙门里。张适最后那句不要离开附近的嘱咐,本意是想用神秘主义恐吓住吴知府,为林汉城多争取些时间。而在福管家听来,话中之意却成了仙人的警告: 两日内若是离府,神仙也救不了老爷。 …… 一刻钟前,城东坊市。 熙熙攘攘的人流在不同的摊档店铺前走了又停,停了又走,到处是人头攒动,嘈杂声不断,不仅有小孩的哭闹声,还有关在笼子里的不知品种的大狗汪汪狂吠声,把路过的人都吓的连忙避开,生怕那铁笼外挂着的锁不牢靠,里面的凶恶狗辈闯出来咬人呢。 空气里也弥漫着各种各样的味道,甜的咸的,腥的臭的,甚至还能闻到酸味,是菜农的大坛子里腌渍酸菜的味道,让嗅觉也变得极为灵敏的林汉城觉得很膈应,却有种莫名的亲切,心道这儿和前世的菜市场没有什么区别啊,地方还挺大,上午买衣服的地方他都一时没记起来。 在来这儿之前,林汉城又去了一趟先前到过一家无锡高记票号,兑了一张三百两的银票,兑换成一百两现银和四张五十两的银票。现在他肩上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袱里,就是大小不一的十几块银锭,银票为了安全起见都随身放着。自己身上只带了小头,大头都在张适身上。 这三百两不义之财足够寻常的三口之家生活一辈子,他可没有把钱省下做生意的打算,好不容易进了这能把金钱变现为实物的城市,必须得有一些基本的武器装备,以践行他从军计划的最后一个步骤。 想到这里,他不禁转头看向了东边的城门,高大十余米的厚重城门虽然还未封闭,但巡逻厢军的数量明显增加,而且已经是出不准进的半封闭状态,看来城中的守备力量的确已经进入了战前运转状态,可能是官方还未准备好从和平时期到军管模式之间的系列措施,他估计到了明天早上后,这四门能做到准出不准进的只有远离大海方向的西门了,其余三座城门肯定都会封闭。 “嗨,时间可不多了,不知道一天之内能不能完成啊。” 林汉城走着,自言自语着,目光环视四周,极佳的视力能看到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后店铺老板们的长相,却怎么也发现不了哪儿有铁匠铺,连冒烟的地方也没看见一个。 …… 一刻钟后,坊市一角,周记铁匠铺。 “叮!” “咚!” “嗙!” 一个赤裸着上身,头缠着汗巾的矮壮汉子,正站在一座大锻造火炉前,左手握着夹铁钳,钳子正夹着一块长约三尺、宽约三寸的红热铁块,右手握着的一把短柄铁锤乒乒乓乓地敲击着,锻着型,那红热铁块有近半长度都已经被敲瘪下去了,隐约是在铸着一把刃宽度与总长度比例怪异的剑,是按照客人画的图要求来做的。 此时林汉城就站在那汉子身后,观看着铁锤每一次落在锻件上激起的灰尘和火花,看着那铁匠铺老板汗流浃背的样子,心里想的却不是自己的定制的兵器,而是感叹人力加工的效率落后。 如果自己有一天能拥有大量水力机器的话,别说锻造那些简易的冷兵器或金属铠甲,就算建造出以钢板为主体材料的铁甲船也不是不可能,而在封建时代依靠手工钻孔、研磨抛光的火铳、火炮,就更加能滚滚如流水似的地生产出来,在极短的时间内装备大量的军队。 “生产力,一切最重要的都是生产力啊,手工和水力工业的差距就是十倍百倍,到蒸汽时代就是千倍万倍了。” 他感叹了句,不过周铁匠肯定是听不懂了,还以为是客人说方言,催他再快一点,之前客人付定金的时候就达成协议,日落之前一定得完成,于是又加大了右手锤击的力度,努力地劳动着,可不能让付了行情双倍价钱的客人以为他家新开的铁匠铺是占人便宜的,传出去,那可就是自毁招牌了。 他就那么锤啊,锤啊,可红铁的变形速度还是很慢,急的他咬着牙更用力地击打,结实的右臂被震得一晃一晃,那宽刃剑的雏形轮廓也随之缓慢显现着。 “店家,我来给你帮把手怎么样?” 身后传来了客人的声音,周铁匠以为客人是说反话催他,一边砸着铁坯,一边回头直说快了快了,不要着急。 不料这一回头脖子可被定住了,只见那身材比自己高大得多的客人弯下身去,右手一握上了摆在墙角的一把大锤木柄,那是店里最大号的锻锤,足有五十斤重,锤柄都是成人臂粗缠藤双手木柄,那其貌不扬的客人居然轻轻松松提了起来,还在空中随意地挥动了几下,带起嗖嗖的风声,直看得他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 这,这不是修成了人形的妖怪吧? 铁匠老板的手上的动作停了,看怪物似地看着走过来的客人,明明大热的天,又是火炉边上燥热得慌,此时却觉背后和脚心阵阵发寒,像一下从温水里丢进了冰窟窿。 不过那客人的表情很和蔼,丝毫不像说书先生嘴里凶神恶煞的黑熊精之类,只道着: “你放心,我只是想加快些完工速度,铸剑的其他步骤依然是你来,该付的材料费和人工费我一个铜板也不会少。” 周铁匠一听,放心了,知道面前这客人一身神力不可貌相,估计是置了兵器好去台州卫参军,打倭寇挣军功的悍人。这才连忙让开半个位置,放下了自己那只有十斤重的小锻锤,两手操控着铁夹钳,将那烧红了的剑坯放好了位置,对林汉城说道: “客官,从已经扁了的那头开始砸,我喊停,您就停下,成吗?” “你是行家,听你的,开始吧。” 说罢,林汉城腰身微转,右手握着锻锤锤高高举起,像举着根扫把那般轻松。 在铁匠喊出砸的那一瞬间,那大锻锤的锤头随着手臂挥动,携着千钧之力猛然下落,砰声击在那烧红的剑坯上,顿时激起大片金属灰尘,火星飞溅,震得二人的耳膜都是嗡鸣不止,巨大的声响甚至吸引了不少作坊外的路人目光。 而那红铁剑坯之前加工过的宽剑刃部分,被这神力一锤直接砸扁,压缩到了金属极限,这一锤比周铁匠先前的一百锤还要管用。 有了第一锤的经验,接着就是“砰!”第二锤,“砰!”第三锤,“砰!”第四锤… 六锤砸过,这把林汉城心中理想的兵器雏形俨然被打出了轮廓,他未觉疲劳,只享受着浑身的爆发性力量在尽情运用的时候带来的快感。而负责操控剑坯稳定的周铁匠却是满脸扭曲,那一锤锤下来,每一击都让他两臂猛震,六次锤击已经是酸麻到不受控制的地步了。 “好了好了,客官,剑刃的大体塑型可以了…”周铁匠见那客人两眼亢奋,毫无疲意连忙提醒着别砸了。 “老板,你没看我给你画的图吗?剑刃才完成了一半啊。”林汉城道,右手两指夹着那锻锤的大柄,似在威胁。 “啊,图上画的是宽刃剑啊,剑刃的粗加工已经被您完成了…”周铁匠生怕这怪力汉子把锻锤落到他身上来,现在有点后悔接了这单明显占大便宜的生意了。 林汉城却不听他解释,从怀里掏出那张先前画给老板看的那张纸,指着上面的两把宽刃剑道: “你看清楚了,上面写清楚了,将两把宽刃剑的剑刃部分重叠锻造,加厚一倍,这么大的字…”话说到一半,他也停住了,那老板呆楞的眼神告诉他,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 “客官,小,小人不识字…” …… 当林汉城满身大汗从铁匠铺里出来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他的手上也多了一把定制的宽刃剑,剑刃长约三尺,宽度却比常见的剑宽出一倍不止,剑刃的厚度也厚了将近一倍,剑柄是这家作坊里最好的红木材料,做成了带防滑槽的圆柱形,剑柄下却没像常见的佩剑系着红绳或玉件,模样甚是怪异。 他右手握着剑柄,再次掂了掂,感觉还是轻了点。在围观百姓们的眼中,他将这定制的劈砍武器插回了周铁匠自己临时缝制修剪出的牛皮刀鞘里,却是不可能挂在腰上,像拎网球拍一样拎着,消失在了坊市之中。 当他的身影再次停下脚步,却不是先前的悦来客栈,而是一间外堂挂着“蔡李佛”的武馆。 当其中还在练武的拳门弟子出来迎接时,林汉城吐出了一句前世电影中常出现的台词: “让你们这儿武功最好的出来,踢馆!” 第三十一章 【全城警戒(中)】 夕阳西下,台州城东,蔡家拳武馆。 内堂,平日里弟子们训练格斗实战的地方,迎来了一位砸场子的挑战者。 练武场的空间不大,一百多平米的样子,四个摆在墙角燃烧着的铁火盆子就能把室内照得透亮,却也容得下四五十名前来学拳的弟子。弟子们井然有序地打着木桩,或三两对练,多数都是些精壮的年轻汉子,甚至还有面色稚嫩的孩子,衣着大多简陋,比林汉城那身特地在泥土里打过滚的布衣还要脏差,比台州城大街上的乞丐也强不到哪儿去。 林汉城踏过门槛时就看见了,那位正指挥着徒弟们分组专练拳打或狠练侧踢的师傅,是一位身材中等,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竟然还穿着一身长布衫,不像是靠武功吃饭的人,文质彬彬的,倒像私塾里的先生。 领他进来的两个徒弟请他稍等,走上前去与师傅汇报情况,不时会有练武的学徒偷偷瞥眼过来看他,不过只要师傅稍有动作,那些或好奇或敌视的眼光就会立刻收回去,似乎那位看上去很普通的师傅在这儿的威慑力十足。 应该是个会武功的人。 林汉城在心里先下了个结论,因为那长衫男子在听取徒弟汇报的时候,身板一直挺得很直,整个人似标枪一样杵在那里。眼神也比自己入城后一路见到的那些寻常百姓要亮,对,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像在发亮,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家武馆有被砸之余。 动了,那位听完了徒弟汇报的长衫师傅嘱咐了徒弟们一句继续练,领着那两位看门弟子向他走了过来。步伐不大,却很稳健,那张面孔清晰落入林汉城眼中,方面大耳慈眉星目,脸上带笑,颇有几分弥勒佛的味道。 那师傅走到近前,一抱拳道:“在下浙江温州蔡家拳第八代嫡系传人蔡宝盛,台州分馆馆长,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有何指教?” 林汉城心下有数,木无表情,瞥眼看了看蔡宝盛身边的两位徒弟,右手掂了掂那把插回皮鞘里的特制宽刃剑,示意快接着,然后颇是无理地道: “在下是化外野人,无名无姓,听闻这里有高手,前来会一会。” 那两个弟子以前也见过来踢馆的人,基本都是其他武馆为了抢生意而派出的好手,甚至是从外地请的强手,气势比这人更嚣张,态度比这人更恶劣的他们也见过,不过最后都是踢馆失败,多数出去时脸上都没有跋扈之色了,只能汹汹而来,灰灰而走罢了。 左边稍矮一些的弟子看出这人想比拳脚,正要去接他的兵器,不料那蔡师傅伸手一拦,阻止了他,道着: “阁下的神兵利器,在下的徒弟功夫不到,还是莫接的好。” 一边说着,蔡宝盛两手伸出,将那插在两层牛皮鞘里的宽刃剑郑重接过,分量果真很沉,他掂量着起码有三十四十斤重,就自己要单手举起也不可能挥得动,而那来踢馆的人之前分明是轻松一手提着,连气息都均匀不变。 这厮到底什么来路,竟有这样的怪力? 他脑中念头闪过却是面不改色,林汉城从他的眼里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惊异,暗笑这大宝剑当世能玩得转的,还数不到第二个。 见蔡宝盛捧着剑走到练武场门口的兵器架前,小心翼翼的放上去,林汉城径自踏了进去,大吼一声: “都给我停!” 积聚了满腔的气息随着开口尽数吼出,在练武场的昏暗空间中来回激荡,让还在专心训练的学徒们都停下了身上的动作,一双双不善的目光聚集过来,落在这个陌生人的身上。 林汉城转头看向正走过来的蔡宝盛,脸上的木无表情已经换成了一副轻蔑的面具,极尽挑衅地道: “今天我来踢馆,你们这儿所有能打的,可以全部一起上。要是我赢了,这家武馆的牌匾,明天黎明前就得摘下来,你们也可以全部回家种地,不用再学什么垃圾蔡家拳了。” 他态度恶劣,表情凶恶,一边叫嚣,一边伸出右臂,随手抓起身边一个靠近过来想要偷袭的学徒的脖子,将那人的身体直接举离了地面。在还未反应过来的众人惊愕的目光下,腰身微转,念头一动,右臂随之挥出,将那被掐的满脸通红挣扎不停地学徒从手中似抛皮球一般,生生抛向空中,翻滚着朝蔡宝盛的方向落去。 “阿狗当心!”蔡宝盛神色一凛,两眼大睁,大喝同时脚步移动,身形一矮,看准了那空中的人影伸出双臂,嘭一下接住了阿狗的身体,差点被摔落下的势能带到地下。 饶是他勉强接住了徒弟,两臂也是咔声作响,顿生酸麻,不过痛苦的表情在瞬间后抬头时已经消失,只有愤怒的声音吼着道: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林汉城哪会理他的聒噪,随手又抓住一名学徒的脖颈,将他举起半空,嘭声便摔到坚硬的石地上。众人只听喀拉声响,那被摔的学徒脑袋着地,嗷声惨叫未完,那施暴的怪客又是猛地出脚跺下那学徒左小腿,骨裂声起,发出的惨叫已经不似人声。 “住手!” 蔡宝盛大吼着,放下了怀里的阿狗,脚下步伐踏动,不顾两臂的酸疼,双掌紧握成拳,借势上去便是连续数拳,直朝那出手狠辣的踢馆者面门打去,通体力道尽出,连基本的防御空间也不留,大有拼命的架势。 林汉城一声冷哼,那在常人眼中难以分辨出左右的快速出拳,在他眼里却像放了慢动作一样,招招清晰可见,远超常人的反射神经瞬间带动全身,两腿一弯一个矮身下蹲,已经从拳变掌的右手奇迹般地同时向上挥出,避开了正面的对攻,突破防御空挡,直接打在了蔡宝盛的小腹位置。 “当~” 拳劲未收的蔡宝盛被那携着大力的升天一掌拍中,腹部发出一声闷响,是铜制护镜被击中的声音。 随着那声闷响,学徒们目睹着师傅整个身体被那一掌拍上半空,四只在空中挥动挣扎,然后开始下落,最后吧唧一声摔到地上,都已经目瞪口呆了。 静,死一样的寂静。 没人敢动,所有人看着林汉城目光都已经从敌视变成了恐惧,随着踢馆者的脚步起落,离他近一步的学徒都会向后退上好几步。直到林汉城走到了蔡宝盛的身前,依然没有一个学徒站出来为师傅出头,甚至没人敢开口发出一点儿声音。 林汉城眯着眼睛,看着蔡宝盛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身体,两手压在胸前,像在揉着重伤的上部,不停的发出痛苦地嘶嘶声,像在吸着凉气。 蓦地,倒在地上如泥鳅般的蔡宝盛停了。蓦地,林汉城的嘴角浮出了冷笑。 “去死吧!”一声厉喝传出,蔡宝盛突然左手撑地腾地站起,右手握着一把尖锐的匕首,直刺那踢馆者的面门而去。 果然没错! 林汉城心中一吼,动作却比突然暴起的蔡宝盛来的更快,身体一偏躲开匕尖,左手一伸握住蔡宝盛的右腕,右手掌变拳顺势挥出,直对准了蔡宝盛的左大腿外侧狠力砸去。 嘭唧一声,那钵大的拳头携着爆炸性的力量落在了蔡宝盛的身上,直接将他的身体横着打飞出数米,在空中连续翻滚,嘭声落地,哼哼着翻动着,虽然是身体侧面落地,那翻滚重摔带来的震荡也足以让常人晕眩一段时间。 一轮突然爆发的生死相斗,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就已经分出了胜负。 这一拳落在了实心肉处,没有了金属隔板的抵挡,直接将蔡宝盛的左腿根部的骨骼与软组织打得体内破碎,碎骨裂开后插入肌肉中、流进血管里,那疼痛让他撕心裂肺地喊叫着,翻滚着,哀嚎着。 原本的和蔼佛爷形象早已消失,那秃头面孔变得异常狰狞,却已经不敢再将目光投向正往这边走来的林汉城,挣扎着还企图远离那个怪物似的身躯,那是一种野兽对更强野兽的天生畏惧。 “我只说一次,所有人全部蹲下,双手抱头,谁敢动,谁敢喊,下场和这东西一样!” 林汉城话音方落,已经走到一处练腿的木桩前,念头通达,右腿横抬,猛力侧踹而去。那足有成人大腿的木桩在触碰到他小腿的一瞬间开始出现裂痕,紧接着从中撕裂放大,只听啪啦一声,木屑纷飞,那木桩的上部从中间位置陡然分立而出,飞上半空,砸中练武场的墙壁,咚声掉下来又滚了数米。 一脚即出,全场噤若寒蝉,数十名学徒在眨眼功夫内不断变矮,两手抱着后脑勺,全都蹲了下去。 林汉城威慑住众人,大步上前,径自走到还在地上呻吟翻滚的蔡宝盛身前,看准他长衫衣摆下那两条腿,抬起右脚便狠力跺下。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从蔡宝盛的嘴里发出,他的左腿膝盖关节骨被那只变了形的草鞋生生踏碎了,那非人可承受的剧痛冲击着他的大脑,他的两眼开始发黑,开始亮起了星星。 林汉城一脚踩罢又是一脚,这回却是落在他后背上,他还在疯狂的嚎叫着,却突然感觉喉咙一甜,噗的一口鲜血喷出,将脸下的地面喷出一片腥红。那恐怖的场景落在学徒们的眼中,有惊诧,有害怕,有冷漠,唯独没有的却是——同情。 两脚过后又是其他的部位,除了头部,蔡宝盛的浑身都开始留下那草鞋的脚印,随着疼痛的加剧,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嚎叫的声音越来越低,落到他身上的草鞋频率也越来越低。 直到石板地面上已经咳满了鲜血,直到场馆外的太阳已经落下西山,蔡宝盛肺里的空气已经快被耗尽,林汉城才终于停下了踩踏,一把将已经奄奄一息的蔡宝盛从地上拽起,两面贴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逼问着道: “齐王府在这城里还有多少人,他们藏在什么地方,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说!不说,老子今天让你生不如死!” “我…说…” 蔡宝盛的声音,已经微弱到几不可闻。此时他的生理防线和心理防线都已经被摧垮,如同昨夜那个将蔡家拳馆消息吐出来的黑衣人一样,为了保命,人的本能已经占据了身体控制权,他已经不惜出卖可能会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的秘密了。 第三十二章 【全城警戒(下)】 傍晚,台州知府衙门,后堂,东厢房,灯火亮堂。 “老爷,张将军到了。” 老管家在房门外轻声呼喊着,身后还跟着一名披着铁甲,腰间悬剑,脚踏军靴,戴着头盔的中年军官,正是上午时分前来汇报军情的张守备,也是这台州府中仅存的两位中级军官之一了。 “进来吧。” 不知为何,张关凯的脸色很难看,不过当屋里传出吴大人声音的时候,他那张黝黑的脸上一下褪去了烦躁的表情,随着福管家一起走进房去,看到知府大人是已是挤出了满脸的强笑,那粗糙的五官扭在一起,甚是丑陋吓人。 早已换上了官服的吴大人正端坐在主位,让张守备坐了身旁的客座,吩咐下人上茶,让福常先出去候着。 等到两位年轻貌美的侍女捧着茶壶和茶碗进门,小心翼翼地倒上两盅刚沏的清绿热茶,也被老爷摆手打发了出去,并嘱咐了一句: “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这个屋子。” “是,老爷。”两名侍女抱着茶盘向二人恭身行礼,轻移小步退出房去,悄悄带上了门,纸窗外两道婀娜影子掠过,再无人迹。 张守备眼珠转了转,正要说话,却听见吴大人说道:“莫急着汇报公务,先喝茶,本官也有事要与你说。” 吴佩龙一边说,一边已经捧起了自己的茶盅,揭开青瓷盖子闻了闻四溢的茶香,轻啜一口,感受着温润的茶水在口中流动。 张关凯见上司如此,不敢不从,再急的事也只能先压在心里,保持着镇定端起了茶盅,也揭盖喝了起来。他心不在焉,茶水又烫,一不小心多喝了些,舌头被烫得起泡,差点一个不稳摔了茶盅,稳住了手,茶水却洒在盔甲上了。 吴知府一边喝茶,余光却是一直注意着张守备的反应,见他如此,心下冷笑:果真匹夫也! 他轻轻放下了茶盅,瞥眼看着张守备,像随意说着茶后闲话似的问道: “张将军,本官听人说,你这台州城中的一些武馆老板之间颇是熟悉,这是真的吗?” “啊。” 张守备一愣,茶水又是一个不稳泼身上了,旋即知道自己失态了,连忙放下手里的茶盅,恭敬地答道: “回大人的话,末将是土生土长的台州府人,田少家贫,家父在世时因为得过高人的点拨,习得一些防身的招数,便教了末将与其他几个兄弟。后来东瀛的倭寇开始侵扰国朝海疆,家父为了让乡亲们在倭乱来袭时多些活命的机会,便召集了乡里邻居一起练拳,虽说在战场上无用,也能起到些强身健体的作用,逃难时能安全离开再返回家乡的人也更多了。那时和末将同龄的一些少年朋友也在末将家里学拳,一转眼三十多年,末将和当年那些朋友都已经年过不惑,但逃难的情谊一直没有断过,他们之中便有人为了生计,在台州城开了武馆,收费教拳,挣些辛苦钱…” 这话听在吴佩龙的耳中,却是一个很充足的理由,大华东南沿海地区自从三十年前开放自由海贸之后,几乎每年都会有东瀛的倭寇乘船远渡重洋,劫掠客商,洗劫村镇,如叮臭鸡蛋的苍蝇一般赶也赶不尽,剿也剿不完,糜耗大量的朝廷军费,却也不过是保持在可控的态势之内,根本没有根除之法。以张守备所言逃难之事,他这位台州知府可是亲眼见过的。 等张关凯说完,吴大人点点头,将问话的目的道出来了:“张将军,本官问你这件事,是有个思量需要你参谋一下。” “大人尽管询问,末将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守备诚恳地道。本来他心里已经打起了鼓,以为到了这紧急时候,会被知府大人以收拳馆保护费提供方便的事敲打以加强控制。眼下知道是另有他事,这才暗自舒了口气,等待着问话。 “张将军,现在台州卫遭遇倭寇的袭击,已经全盘毁了,连刘副将的尸骨也没找到。虽然白日派出去的人马将奔逃在野外的一些官军溃兵收拢回城,但城中驻军的兵力还是有些不足啊。本官以为,可以在招募兵员时特别征召那些武馆里的学徒,有练武的底子,编入军中,张将军以为如何?”吴大人问道,征询着这位留守在城中,平日专责练兵的守备将军的意见。 “唔。”张守备手抚着自己的胡须,没有马上给出回答,似在思索,似在斟酌。 吴大人见他如此,脸上顿生不悦,又恢复成了文官面对武将时一贯的僵尸脸,以示阶级区别。 张关凯装作思考,见时候到了,才不急不忙地道着:“禀大人,末将以为此事可办。” “哼。” 吴大人鼻息微动,显然发现了他的小动作,正准备发怒训斥,却又听张守备补充道: “大人想要招收城中的练武之人编入厢军,末将以为其中有两大好处。” “哦?那张将军便给本官详细说来吧。”吴大人心里又是嗤鼻一声,不过表情缓和了一些,也打算听听他的说法。 “一,习武之人本身比常人体格健硕,身强力壮,在接受同样时间的军事训练后效果会比常人更好,编束成伍并能够参加实战所用的训练时间就会更短,正适合眼下城中兵力不足,而派出临近州府和省里求援的队伍时间不足的情况。二,城中那些武馆里学徒和教员,多数都是台州府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受倭寇侵扰之祸久矣,如果编入军队加以训练,将来在战场上也会比常人更具斗志,可谓一举两得。” 张守备补充着道,一边说一边打量着上官的神色,依旧是刻板僵硬。此时却看出来了,上午才见知府大人时那的浑浊眼神现在已经变得清明,深色的眼袋也消了不少,倒像年轻了好几岁似的。 等他说完,吴知府点点头,又端起了茶盅放到嘴边啜了一大口温香,喝到见底时,才慢悠悠地道着: “张将军是同意本官的意见了?那此事就…” 这是吴大人琢磨了一下午,才想出的可以在短时间内快速补充城中兵力的办法,本来也只是征询一下张守备的意见以为参考而已,正下着命令,不料被张守备打断了,这时却听到了峰回路转:“但是,末将依然认为不能将那些武馆里的人收编入军。” “啪!”青瓷茶盅被吴大人重重放回了桌上,文官针对武将惯有的威严气势一下尽数显露,压抑着怒气道着: “张守备,你这是在戏弄本官么?” 张守备一听,立刻从客座上站前,走到吴大人身前单膝跪倒,抱拳高举道:“请大人恕罪,听末将为您解释缘由,要打要罚您再下令!” 吴佩龙气极反笑,指着他道:“好,这其中的道理你若不给本官说明白了,本官今日便以藐视上官罪卸了你的职,讲吧!” 张守备将腹中思路酝酿成话语,好一会儿才在吴大人审视的目光下激动地道: “府台大人,您想一想,为什么倭寇能够一夜之间把台州卫变成废墟,将驻扎在老营的数千官军砍杀溃散一空,能幸免者百不足一,而今晨却有一队人马能活着回来报信?是内奸,卫所里一定有内奸啊大人,上午入城所谓的求援兵马,一定都是内奸!那些开武馆的人多数都是江湖上的谋利之徒,其中肯定有被倭寇买通,为其打探消息的奸细,而我们根本查不出也来不及查出哪些是倭寇的眼线,如果将那些人全部招进军队,恐台州城也会与卫所老营一样毁于其手啊!” “啊。” 吴佩龙猛然一惊,这才想起了上午那队进城报信的台州卫厢军,当时听完了张守备的汇报,自己就昏了过去,醒来后又是神医,只顾着琢磨怎么让台州城的城防更加稳固,早忘了进城报信的那队幸存者。 现在回过头来仔细一想,其中的蹊跷实在太大,整个台州卫都被毁了,那队人马凭什么就能逃出生天,而且城池与卫所之间不过十余里的距离,按理说夜间行进的速度再慢,顶多两个时辰就能到台州城,为什么那队兵马会今晨才到?若说不是故意安排,他是绝不相信的。 吴大人眉头一皱,再一想,张关凯所说那些在江湖上卖力气讨生活的拳师教头之类,却是都是些不读圣贤书,知晓舞枪弄棒藉此谋生的粗鄙莽汉,能为钱卖力,又怎么会不能为钱卖国呢?他再一想,沿海的本地百姓被倭寇收买,或许以好处,或威逼利诱,为其提供消息的通倭案件,虽然自己没有审理过,但府里的通判却上报给自己过,还不止一桩。 吴大人想着,额头上开始冒冷汗了,他是文官出身,哪里有张守备那样的军事阅历,别说这些涉及到情报收集的军务,最多是能看懂台州卫每日按时发回的军情通报、城中留守厢军的日常军务通报而已,再签上大名盖下章,便是一府首长在和平时期每日处理的有关于军事的全部工作了。 此时他的心里早没火气了,全成了冷嗖嗖的凉意,还未从惊慌中回过神来,又听地上的张守备接着道: “禀报大人,今晨入城的那队自称台州卫老营求援队的士兵,末将已经派人将其全部控制住,严刑拷打之下已经逼问出了其中几人的身份,都是受雇于倭寇头目汪直的台州卫厢兵,收了倭寇的银子,受命混进城中伺机暴起制造混乱,为大队倭寇制造入城的机会…” 他话未说话,已经被吴大人神经质似地打断了:“啊,走,张将军,你现在就带本官去城西军营,本官要亲自审问那些通倭叛国的奸贼!” “大人莫急,军营有周守备坐镇指挥,那些人已经全部被投了军牢,末将今夜就是向您汇报这些军情的。”张守备道,依然保持着半跪的军姿,这事关自己身家性命的大事,他可一点也不敢耽误。 吴大人点着头,从先前的浑噩迷乱之中清醒过来,站起身来喘着大气,拍着他的肩膀连声道着: “好,好!做得好!是本官错怪你了。走,本官现在和你一起回营,从今日起本官也居住在营中,不要再浪费紧缺的兵力守衙门了。张将军真是国朝军人,不辱使命啊,待此次危机过去,本官一定为你上疏一本向朝廷请功!” 危情紧急,大错未补,多亏了这位通晓军事的守备及时出手,再处理好事务后又第一时间前来长官这儿汇报,如此良将,怎能不让此时满心打鼓的吴大人另眼嘉赏?这时早已没了文武上下之别,也顾不上斯文体统,说着便将站起身来的张守备往外拉。 出了厢房,无视一干下人的请安行礼,嘱咐了守在后堂的老管家福常收拾行礼,便与张守备一同出了衙门,骑上了随张守备一起到来的传信兵的马,正欲挥鞭驾马离去,却见衙门对面这悦来客栈里灯火未熄,突又想起那位神奇的道长让福常转达的话: 离开客栈周遭五十丈,神仙也保不了自己周全。 眼下却是没时间顾及那神秘主义的心理暗示,吴佩龙暗自咬咬牙,下了决心,在心里给那位道长磕了个头,道了声歉。转头看向前路,驾声拍马,身下坐骑扬蹄而起,与张守备的战马一起奔驰在通往城西军营的青石路上。而先前数十名守卫在衙门外的城内留守厢军们,也跟随着军官的步伐开始小跑,跟在那两匹渐远的马影后,消失在了同一条路相反方向数十米外的那名提剑怪客的一双鹰眼之中。 第三十三章 【战争前夕(上)】 五分钟后,悦来客栈二楼的一间客房门被敲响了。 “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两短三长,敲了两遍,张适听出来了,这是先前二人约好的暗号,取出钥匙开了门锁。 锁声一响,门外那提着剑的身影快步走进房中,反手关上房门。张适赶紧将那铁锁插回门栓,林汉城将手里的宽刃剑拍到桌上,径自走到窗边关上了窗户,拉过了帘子,屋里只点了一根小蜡烛,光线黯淡,他就这珠光翻开桌上的西洋表盖子,时间已经是七点四十分了。 再回头时,二人目光相接,都能看清彼此脸上的神情。 一个焦虑,一个疑惑,都好不到哪儿去。 张适一边拉下椅子坐着,一边问着道: “林兄弟,你的事情都办妥了吗?” “老张,我交代给你的事办妥了吗?”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林汉城边走过来边摆手示意他先说。张适伸手摸着那把厚重的宽刃剑皮鞘,压低了声音道着: “已经成了,我为那位知府大人治好了多年的积病,把你编出来的那些话用神棍的方式讲了一遍,话的可信度不高,但治疗术导致身体的良性变化会让那位大人重视的,尤其强调了警惕商铺,这么明显的暗示,我想能考上功名做官的人应该不会想不清楚的。”所谓的警惕商铺,其实就是暗示知府大人城中的富商与“倭寇”私通,这是林汉城先前交代他的。 林汉城点点头,也压低了声音道:“那就好,我已经从齐王府的爪牙嘴里撬出东西来了。城中的四家高记商铺,包括一家银号和两家客栈,一家青楼。对了,还有城中的数家武馆都隐藏了他们的人,时机到后他们就会被城中留守厢军里的内鬼指挥,发起暴动,配合后续跟进的大队人马占领台州城。” “那林兄弟,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动手,就在今夜?” 张适问道,右手张开想握住那双层牛皮鞘,剑刃太宽够不着,便把左手也伸上去,两手一起发力,却才堪堪抬起那特别铸造的厚重铁剑,而林汉城进来时只是一手提着剑柄,轻松便能放下,其力量之大又让他心生凛意。 “不知道,我抓住的那个人也只是底层的喽啰,问不出更高层次的消息,但很大可能会在今晚趁夜动手。因为等过了明天之后,台州城肯定已经是封闭状态,城门封闭,只留一面供出不准进。届时他们再想通过搅乱城中为城外的大部队打掩护,开城门难度就会大得多。”林汉城道,语气很笃定,那名蔡拳师在巨大的生理痛苦和死亡威胁下已经把肚里的货都吐了出来,不可能再有藏私。在自身性命面前,什么赏钱,什么规则全都是一钱不值,绝不会值得拿命去守。 “那你打算怎么办?”张适问,他先前以为台州城今天便会招兵,林汉城前往应征,自然而然脱颖而出,参军计划也就顺利完成了。可眼下变故又起,恐怕招募兵马要推迟到明天,而今夜却可能爆发动乱,似乎又成了无法打破的悖论困境。 “既然知道了城中那些钉子的位置,他们原来的打算自然就要落空了。”林汉城道着,左手按住桌上宽刃剑的皮鞘,右手握住剑柄往外一抽,那厚重的剑身上竟然还残留着血渍,明显是见过红了。 张适两眼一眯,抬头看他,轻声问道:“你已经把那些城中的地雷都清除掉了?” 林汉城提起桌上的酒壶,往剑刃上轻轻倒下,再用从怀中取出一块抹布擦拭,边擦拭边道着: “对,现在那四家高记的商号里已经没有活人了,清洗票号临走前,我用它逼问票号老板城中的暴动人马隐藏在何处,那个人骨头很硬,不过还是把地方吐出来了,而且我在前往目的地的时候遇见了搜查倭寇的城中守军,和早上那拨不是一批人,可能是城里真有人清醒过来了,开始搜寻城里的不安定因素。呵呵,恐怕那些搜查的官军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暴动的预备队居然会藏身在青楼里吧。” 林汉城的声音很平淡,仿佛先前杀的那些人不过是家禽牲畜一般,哪怕那些人都死有余辜,这平淡的话听进张适的耳中也让他背后发寒,这位林兄弟已经让他产生了很大的陌生感,甚至是,恐惧感。 他的脑海中突然浮起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自己有一天阻碍了这位穿越者同类前进的脚步,会不会也成为他刀下的一具尸骨? 不过这自寻烦恼的杂念立即被他赶了出去,话到嘴边已经变了: “如此一来,今夜城中可以太平了?” 林汉城摇了摇头,将已经擦拭一新的宽刃剑插回鞘中,站起身来,两手背负在后,来回踱着步子,忧心忡忡地道: “未必啊。如果把他们针对台州卫的暴动行动比作人a,把台州城比作人b。现在人a做好了周密计划要杀人b,我只是把人a的双手双脚砍断,可剩下的那颗脑袋却未必会被砍掉,只要攻击的位置准确,就算只有人a只剩一副牙齿也能咬断人b的脖子啊。” “你说的‘脑袋’,应该就是今日早晨进城的那支求援队吧?”张适问道,当时二人就在城东临近城门的某家饭店里歇息,林汉城当时预料袭击台州卫的齐王府爪牙会扮成幸存的报信兵,结果果然应验,二人是亲眼目睹那些假冒的伤兵被城门下的守军抬走的。 林汉城走到他身后,停下脚步,道: “对,我想那些人现在应该都被控制起来了,无论是台州知府还是城中的军官,都不会傻到贸然相信这些‘幸存者’编出来的话,因为台州卫已经被摧毁,他们说什么都是死无对证,肯定会被怀疑是倭寇假扮或被倭寇收买,伺机作乱的。【零↑九△小↓說△網】”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担心这颗失去了手足的‘脑袋’会对台州城造成致命威胁?这些嫌疑重大的人已经失去了自由的活动,营救他们的人也已经被你消除干净了,更何况那些人现在应该已经被处决了吧?台州知府怎会留下那些潜在威胁因素在城中呢?” 张适不解地问着,似乎林兄弟的担心有些多余了。 “哎,老张,你是个医生,不是个军人,所以想不明白很正常的。” 林汉城又踱起了步,绕着房间里这张桌子转着圈,一边走一边着,轻声反问着:“设想一下,如果你是台州知府和城中留守的将领军官,确认台州卫被毁的消息后怀疑这队幸存者是倭寇的人,便直接下令将之全部处死,会对城中的留守军队造成什么影响?” 哎哟,张适一拍自己脑门,明白过来了,这着实是一记毒招:那些齐王府的爪牙先毁台州卫,再派人伪装成幸存的求援兵回城报信,城中再派人去确认这震撼消息之后,无论城中的大部分军队会不会被立刻告知老营毁灭的情况,都会心生不安影响稳定。如果此时台州府高层再下达军令,将那数十名难辨真假的求援兵处死的话,军心就会受到更大的波动,齐王府可能安插在城中军队的眼线再乘机散布谣言,鼓动人心,很有可能台州府就会自乱阵脚而难以控制局势,这便是林汉城所说的“用牙齿咬断脖子杀人”,虽然没有激烈战斗,却能起到同样的效果。 因此,为了在这紧要关头保持军心稳定,无论台州府的高层是否怀疑甚至论定那队幸存者的身份,那数十名假冒的台州卫士兵暂时都是安全的,可能被控制,但不会被杀。 可既然“脑袋”被控制住了,四肢也被林汉城斩断了,那林汉城又为什么还是忧心忡忡的呢? 想到这儿,他也站起身来,本来想先到门后听听外面的动静,不过随即止住了脚步——有林兄弟那双顺风耳,恐怕楼上楼下有异常声响的话都逃不过他的敏锐神经,自己根本没必要插手这安全工作。 于是他又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林汉城脚步未停,继续解答着: “的确,早上那一对所谓的幸存者百分之百是假扮的,他们应该是这次城中行动的指挥力量,按我先前举的例子来说也就是‘脑袋’,现在肯定被留守官军控制起来了。可你有没有想过,敢酝酿这种战争阴谋的齐王府,在付诸实施前一定做好了冲出的计划。他们或是为了协同配合,或是为了以应万全,在这台州城里可能还存在其他的‘脑袋’?” 他顿了顿,在张适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又补充着道: “我去到那家青楼后,找到了那些已经换好了黑衣,没来得及拿武器的人,全部清除。算上几家武馆和四家商号,来这儿之前,已经杀了不下二百人,人a的手脚应该是尽断无疑,可人a还有几个‘脑袋’几副牙齿?我根本不得而知,信息的匮乏导致我们现在只能等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不知道今夜还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假如他们还有后招,我也没法阻止,心里怎么能踏实呢?” 林汉城说完,叹了口气,面对这种有力无处使的被动局面,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等待,只要等到明天天亮,台州府的高层能平安无事的话,那么封城、戒严、招兵等一系列预料之中的事宜便会接连开展,自己的计划也能顺利实行。 他心里暗道着,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那咱们能做的,也只有等待了。” 张适道着,已经提起了桌上还剩半壶的白瓷酒壶,倒上了一小杯,却没给林汉城倒,而是闭上眼睛,径自饮下了。 “怎么样,酒里有没有下药?”林汉城停下了脚步,问着他道。 张适点点头,在酒液入腹的瞬间,体能那股热流便把其中的有害杂质剔除了出去,他道着:“无毒,应该是蒙汗药之类的东西。” “给我也来一点儿吧,能睡得好些,省的半夜被噩梦惊醒。”林汉城走到桌前,玩笑似地道着,心里却是系着大事,轻松不起来。 张适笑着给他也倒上了一杯,轻声问着道:“林兄弟,你难道没有考虑过后路?” “后路?”林汉城的眼睛眯了眯,随即恢复了正常。 张适点头道:“对,后路。难道你从一开始就那么肯定,成为军官后就能凭一己之力救了台州城,等到外部的援军赶来?这杀倭寇的军功,可没那么好挣啊,你难道没有计划失败后的打算?比如离开这里,换一个没有战事的地方,首先确保了自身安全,稳健当中求发展啊。” “呵呵,老张,你没听说过富贵险中求吗?换一个没有战事的地方,我拿什么往上升,拿什么完成我来到这里的目的?何况不从军,我也考不了科举,当不了文官,难道去经商,当原始资本家?”林汉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反问着他道。 张适却不认可了,摇头道着:“当资本家也未尝不可啊,凭现代的知识与管理模式和古人竞争,除了官营的盐铁矿业外,无论哪一个行当都有优势的。到了安全的地区,用那笔白来的资金开几家现代风格的酒店客栈,没准五年十年之后,你也成了那个行业的巨无霸了。” 林汉城一听他话,笑了,对这位仁兄的想法报之以理解的态度,开口却是道着: “你认为,商人是什么?” “商人自然就是做生意,赚取利润累积财富后再扩大生意的富人啊,还能是什么?”张适奇怪地问。 林汉城摇摇头,向他解释着: “不,商人是只是权力者的代言人,或者说,在封建时代的天朝,商人只能是权力者的代言人。生意做得越大,赚取利润越多的商人,牵连到的权力方就会越多。商人拥有的财富就像案板上的肥肉,权力就是刀子,拥有权力的人能用刀把肉一片片切下来吃进肚里,而商人在权力面前是没有反抗余地的。你是重点大学毕业的,高中历史必修的内容你现在应该也没忘干净吧?你回想一下,天朝的封建史上有哪一位大富商是纯粹的生意人,又有哪一位在登上财富巅峰后能落个好下场?秦有吕不韦,西汉有邓通,一个生前富甲天下还位居相国,另一个能自己从山上开矿铸钱十辈子花不完,最后呢?一个服毒自杀,另一个饿死街头…” 苏醒一日,是非太多,眼下终于有些空闲时间能说些话,他谈兴上来还未讲完,却发现张适两眼直直地看着他,像被说愣了,他干脆来了个高度总结: “咱们身处封建时代,无论在哪一个阶层都会有符合其阶级特征的麻烦与危险,就连皇宫也不是绝对安全的,纵有重兵层层保护,你认为这世上想让龙椅上的皇帝早些归西的人能少的了吗?后路,那是给权力阶级准备的,就算是权力阶级给自己留了后路,到了危急时刻也未必就走得通。历朝历代的权力争斗,就最文明的宋朝失败的一方也是罢官流放的下场。咱们现在可还是无产阶级,前路都是荆棘满布,后路那种东西,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 话毕,接过了桌上的白瓷酒壶,给张适倒满了一小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灌进肚子里,感受着酒精的温热在喉咙间发散,不知不觉脸已经有些红了。 “我明白了,林兄弟你追求的不是军人这个身份,而是从军能够给你带来的权力,对吗?”张适问着,也拿起杯子一饮而尽,不过体内的热流自动将酒液过滤了一遍,其中的杂质也被尽数剔除,没有融进体内。 “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是的,我追求权力,那是一种男人与生俱来渴望得到的东西。” “从历史进程的角度来说,权力,是决定国家运转路线的终极因素,没有权力,就算有再多的财富也改变不了这样一个大帝国,幅员万里啊,难道要用金银修一座长城,用高薪统治天下?”林汉城道,设问着,答案却已明了。 “为此不惜拿命去赌,也要完成权力从0到1的质变,然后向2和3递进升级?”张适追问着。 “历史的车轮是不会停下的,我现在就坐在上面,除非现在有一台时空机器摆在面前,否则我只能继续前进,在权力增进到一定程度前,无路可退。”林汉城再倒一杯,边饮边道。 “你想拥有多大的权力呢?” “大到足够让我改变中国…” 第三十四章 【战争前夕(中)】 悦来客栈,灯火未熄。【零↑九△小↓說△網】 二楼客房,人声渐息。 昂贵的普通房间里,窗户两边左右相对的两张床上,一人坐着,一人卧着。 醒着的是张适,睡着的是林汉城,一个静默无声,一个呼噜声响,一个在现实中思考,一个在梦境中惊魂。 张适盘腿坐在左边的床上,屋内的烛火已经吹灭,门窗皆是紧闭,周遭漆黑一片,能看勉强看清的只有自己的五指,还有对面床上那个隐隐约约的背影,那个野心勃勃的未来枭雄,此时把后背面向了自己。 他知道,林汉城这样的人,不可能把这样的破绽留出去,如果此时有人敢悄无声息接近那张床的话,一点点轻微的脚步声或衣服摩擦声都能惊醒那头昏睡的猛虎,然后被其撕碎吞下,绝没有从他背后捅上一刀再安然离去的可能。 可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在想,一直在纠结于这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一个苏醒伊始,就能处变不惊,迅速适应恶劣居住环境的强悍穿越者。 一个从清醒后,就突遭惊魂,还能立即作出战术反应提前规避危险的前退役军人。 一个苏醒半日,就能制定计划,反过来利用齐王府联合高嵩搅乱东南以牟取暴利的阴谋,打破逆境,脱离危险,即将成功的未来军官。 明明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对财富没有什么兴趣,却对军事兴趣浓厚。但又和历史上那些为了满足各色私欲的军阀不同,想的是追求权力之后,用自己的方式改变这个大帝国,试图将天朝提前推上近代化的轨道,为此不惜拿命去赌,几乎变态的权力欲望和成就欲望充斥其心,却也有求权为国的意味在内。 这一点,从白天二人交谈时,林汉城以嘲讽的语气将那些军队的潜规则和官商之间的千丝万缕联系直接点破,贬大于褒就能看出来,其心里还未阴暗到与那些封建官僚同一个水平。 而且其对大华朝现行的国家机器十分不屑,想要凭借军队自己建立一个小的统治机器,再不断把它放大,再放大,直到那套近代化的统治机器能强到倒逼封建王朝向近代统治过渡,用自己的手来做西方列强曾经用鸦片和大炮做过的事情,再往后,似乎… 念头转到这儿,张适一直闭着的眼睛却突然睁开了,看着黑暗中那个隐隐约约的背影,回想着二人先前的酒后谈话,实在很难相信出一个人的野心居然能够大到这种地步。 “那么当你拥有足以改变中国历史走向的权力之后呢,你会怎么做?”当时自己如是问着。 “我会用手中的力量把它更快更猛烈地推上近代化轨道,直到相对于封建制度更先进的近代制度无法维系统治,当我创造的统治体系已经无以为继濒临崩坏时,社会矛盾也到了最激烈的时候。到那时,总会有人站出来,把已经拖累了中国向前发展的旧制度摧毁,建立更加先进完善,适应时代变化的特色制度。而我会尽最大努力,让我创造的那个近代体系拥有更大的漏洞,在维系统治的同时更大的激化社会矛盾,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逼出那样的人来建立新体系,通过革命打倒旧的,再由革命者中的各派自行角逐,无论那一派获胜,中国都会走上新的道路。”当时林汉城如是回答。 “那你认为,在你建立的体系被摧毁之后,什么样的人和制度会取而代之?”当时自己如是追问 “三座大山,封建主义、帝国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而我将来要建立的统治体系,就是这三座大山本身的集合。谁能打破这三座大山,谁就能成为引领中国走向新道路的人,他和他的继承者们所建立的制度就能走上现代化道路。”当时林汉城如是回答。 张适回味着林汉城的话,又闭上了眼睛,思索起来。 这个人身处封建时代,想用自己的方式将中国推上近代,又期盼自己亲手创立的制度在后世会被加快速度摧毁,看似矛盾的两个终极目标,也和这个人本身一样矛盾。明明对个体的生命毫无敬畏,肆意屠戮,又对国家的道路万分重视,拿命去赌也要赌一个改变的机会。 这个人,究竟是君子还是小人,是该称之为阴谋家,还是该称之为政治家? 夜渐渐深了,他轻轻下床走到窗户边,拿起西洋表翻开表盖,微微掀起一点帘子,就着透进纸窗的黯淡月光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九点三十分了。 他轻吁了口气。这两日两夜未到,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纵是治疗术奇妙无比,生理疲劳会被自动消除,可心理疲劳却非那体内的热流能够恢复的,罢了,不想了,休息吧。 他转身时,又不禁转头看向了林汉城的床上,那个背影依然面对着他,似乎毫无防备,可在他眼中却像是正在埋伏,因为桌上那把小刀已经不见了,如果自己现在悄悄接近过去的话,恐怕会被当成靶子削切成块吧。 …… 此时,林汉城的梦里。 “驾,驾!” 蓝蓝的天空下,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上,一匹毛发纯白,披着战甲的高头大马载着一名浑身黑甲的骑士,正是此时全副武装的林汉城,正从一处高高的草坡上急速向下方的原野奔驰着,踢踏声响,马蹄落下之处,尽是碎草与干泥齐飞。 “昂多啦(抓住他),昂多啦(抓住他)…” 就在他身后的不远处,十余匹同样披着马甲的蒙古大马在骑士们的鞭策下冲出了高地另一端的草坡,领头的一名模样狰狞,赤裸上身,体格雄壮,腰间横着马刀的蒙古骑兵伸手远远指着那冲下坡去的马影子,向跟上来的同伴们大吼着,一边吼,一边已经是握弓在手,张弓搭箭开始瞄准那个高速移动的目标。 那十余名跟上来的蒙古骑兵都猛拉缰绳,止住身下马儿的动作,纷纷从马脖子上取出弓袋里的牛角弓,从胸前挂着的箭壶里取出箭矢,咬着牙愤怒无比地三指开弓,箭头全都锁定着那个汉人骑士,准备一波攒射将那犊子直接毙命。 “嗖!” 一只鸣镝响箭随着领头蒙古骑士的三只指头撒放弓弦,一瞬间离弦飞掠而出,紧接着十余支镶嵌着锋利箭头的羽箭也随着鸣镝箭离弦而出,所指之处皆是那冲在草坡下的黑甲骑士,百米不到的距离,劲矢几乎是转瞬过半,那猎物眼见已经无处可逃。 动了,马上的骑士极为敏锐的听觉在这危机时刻救了他,那被厚重盔甲裹着的身体蕴含的爆炸性力量在瞬间被下意识带动,一个侧身直接弃马向右侧外翻而出,身体落地,被惯性带得噼里啪啦在草坡上翻滚起来,那十余支飞矢几乎在他落地的一瞬间同时到达。 “吭吭嚓嚓…” 那一下子失了重心的战马本就四蹄不稳将要倾倒,又被数支劲矢连续射中没有盔甲保护的马臀马背,顿时嘶鸣声起,前蹄一弯,喀喇一声马头落地向前跪倒,和主人一起坯里咚隆翻滚起来,却没有林汉城那强悍的身体做基础,一路翻滚而下嘶声不绝,口吐白沫痛苦地死去了。 而翻滚着的林汉城凭着铠甲够厚,在翻滚了几秒后四肢伸展强行贴在了坡上,总算躲过了又一波弓箭攒射,还未喘上一口大气,耳中便传来了随风飘来的怒吼声音: “昂多啦木哈(抓住那个汉人),库萨(冲锋)!” 他虽听不懂那怪声之意,却知声从何来,猛然回头向上方看去,果然是追兵喊出来的,只见那十余匹蒙古战马在唯一一头披了铠甲的战马带领下冲出了高地,蒙古骑兵们一个个高举着马刀挥舞着,正朝着自己的方向发起了俯冲,大有借着马力追击,将其砍成肉酱的气势。 “哼,塞外的野人,既然不用弓箭,想近战,那你们就准备好下地狱,和萨满邀功去吧!” 林汉城心里骂了一声,他被追了一路,身后一直是飞箭不断,数次都堪堪避之不及。所幸身上这盔甲是特制的,普通的弹射冷兵器在数十米外的距离上基本能够免疫,也是因为被弓箭远程攒射的原因,他才被追了这许久功夫依然不敢调转马头回身反击。 眼下那些蛮子见自己已经没了马匹,跑也跑不过战马的四条腿,自然不必浪费箭矢了,想用廉价的刀劈取了自己的性命。 反击的机会到了! 念头既达,林汉城左手摁住腰间宽刃剑的皮鞘,右手握住红木剑把,噌声将那重达四十余斤的特制宝剑拔出,随着右臂的抬起横在半空。一双鹰眼目视上方,看准了那个冲在马群最前,已经越来越近的蒙古骑兵军官,嘿声大吼,两只镶着铁甲鳞片的军靴应声而动,与那军官的马刀所指迎面反冲了上去。 那身上的凶性早被长久的追击激发而出,正驾马狂奔准备追猎劈砍的蒙古军官两眼猛然瞪大,那汉人没了马匹居然还敢拔剑向自己发起了反冲锋,脸上还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愤怒表情,和那些废物一样的南国军队截然不同,端得是悍猛不畏死,在草原上也可以称之为勇士了。 他骑在马上大笑一声,大吼着蒙语道:“哦罗给(都别管),啊卡萨本(我要和他决斗)!” 身后的十余属名蒙古骑兵闻声拉动缰绳,策马减速,分成两队向两侧方向驱动着,将正面冲锋的空间留给了自己的长官,同时也向那悍不畏死敢于对俯冲的骑兵发起反冲的汉人展开侧翼包围,抄封着他的后路。 林汉城眼见跟在那人身后的马群散开,心下一喜,嘴角冷笑浮现,知道那军官是想和他单挑,估计还没见过敢在下位对上位的俯冲骑兵发起反冲锋的步兵吧? 他右手还横握着宽刃剑做出准备攻击的态势,一直空着的左手却突然往后腰摸去,眨眼之间,一把已经上好了燧石机簧的西洋手铳握在其间,拇指口径的黑洞铳口对准了那已经近在二十米内的高头大马,搭在月牙扳机上的食指向后一扣,机簧带动着燧石复位,砰声猛然击在了药池边的打火铁上,激起一小串火星,跳入药池点燃火药,瞬间引燃了膛内勉强压实的火药。 “嘭!” 铳响,铳口火光大放,射出一道青烟,一枚圆形的铁制弹丸于青烟里冲出,划过空气,携着巨大的能量飞掠向前。 “木哈(汉人),阿克多(去死吧)…” 那名蒙古军官面目狰狞,在他眼中,那汉人掏出的破木棍根本毫无作用,不过是猎物死前最后的挣扎反抗。他粗壮的右臂带着马刀高高扬起,大吼着俯冲而下,就要收割走那汉人的头颅,拿回帐篷里用来盛酒。 他的声音方才响起,眼睛中却突然看见一道隐约的细小黑影急袭而来,像嗡嗡的苍蝇一样看不清楚。 此时离那汉人已经不到十步的距离了,他兀自保持着挥刀待砍的动作,那枚携着巨大能量,划破空气的小圆球却在他眨眼之前到了目标,与战马的脖子接触,瞬间沁透马甲而入,又瞬间贯穿马匹的喉颈,突破第二层马甲,凭着剩余的动能,砸向了蒙古军官的面门。 “啪…” 在弹丸与肉体接触的一瞬间,那蒙古军官的鼻子变成了一个空洞,随即后脑勺爆炸开来,顿时红白血浆飞溅,未完的声音也卡在了喉咙里,随着身体失去重心栽落下马,消失在肃杀的空气中。 “吁~” 骑士被一枪爆头栽落下去的同时,身下战马悲啼一声,两腿一弯向前跪倒,在惯性的作用下和它的主人一起翻滚起来,厚实的铁制马甲乒铃乓啷磨着摔着,那马儿的喉管被弹丸击穿了,前胫只有一个拇指大的洞,后颈却炸开了碗大的空洞。 惊雷一铳,将剽悍的草原勇士和骄傲的战马一齐毙命,而在那蒙古军官的尸体翻动至林汉城身前之时,他右手握着的宽刃剑已经高高举起,在两侧草坡上的蒙古骑兵们惊愕的眼神中,携着大力猛然挥落了下去。 “嚓…” 剑落草地,断骨声起,那具尸体,横成两半,鲜血淋漓,飞溅到林汉城满身满脸。 “阿里哟(畜生)!屋麻给(哥哥)…” 一个蒙古骑兵目睹了自己的兄长被那汉人劈成了两半,紧握着马刀的黝黑右掌拧得发白,狰狞面孔状似魔鬼,两眼赤红着便策马向林汉城斜冲了过去。 “阿里哟(畜生)!易克多(杀了他)!” 目睹长官被那汉人以羞辱方式杀死的蒙古骑兵们都红了眼睛,纷纷调转向下俯冲的马头,挥舞着马刀向那一身黑甲的汉人冲了过去,草坡两翼各是数名奔驰的骑兵挥刀冲锋,将的林汉城定在了中间,两翼的骑兵离他都不过十余米的距离,战马转瞬即可达到,他已经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俨然要成为那蒙古军官的殉葬者了。 就在这生死时刻,林汉城的大脑飞速运转,先前在反冲锋那数秒的时间里酝酿的作战步骤,随念头通达身体各处,左手丢下火铳的同时,右手提起染血的剑,两只军靴随目光的转移,下意识地往左侧数名正向他冲来的蒙古骑兵方向迈去,在横面上再次发起了发冲锋。 “易克多,易克多!” 那被爆头军官的弟弟眼见仇人向自己冲来,怒吼着,手里的弯刀大力地挥动着,早将那黑甲步兵的强悍战力丢之脑后,两眼只有赤红的血丝,满脑子只想着一刀砍飞那个汉人的脑袋,把他的身体砍成碎肉,熬成肉汤喝进肚里,为兄长报仇。 “连封建社会都不如的奴隶社会蛮子,死吧!” 林汉城疾步飞奔,重剑高举,黑甲轻飘,披风烈烈,丝毫不弱于那战马的气势,在金黄的阳光照耀下,迎面和那骑兵对冲了上去。 “叮!” “当…” 第三十五章 【战争前夕(下)】 “啊…” 一声惊叫还未来得及发出便被堵在了嘴中,他两眼猛然睁开,只见那手的主人,一个黑暗中人影站在自己床边,正用极小的声音说道: “林兄弟,城中果然出事了。” 话毕,那只手也收了回去,林汉城惊梦方醒,头脑迷糊,那声音却很熟悉,他听出来了,正是张适。 “出什么事了?不,你先别说,让我想想…”他话才出口,又止在了中间,像想要印证自己先前的猜测。 张适也不做声,窗户和窗帘在先前短暂拉开后又被他封闭了起来,漆黑一片的屋中只有二人呼吸的声响,片刻之后,才听林汉城的声音幽幽地道: “是城西的军营出事了?” 黑暗中,张适点点头,佩服的同时又颇是奇怪,先前那西门军营方向传出的巨大爆炸声响直接将自己从睡梦中惊醒,林兄弟的五感敏锐度远胜常人,竟然仍是熟睡不醒,还是他用治疗术输出热流将其从深层睡眠中唤醒的。 张适见他之前的忧虑成为了现实,连事故的发生地点也能准确猜对,毫无疑问是花了大功夫琢磨的,此时却没见他有起身行动的意思,确是不解了,问着道: “林兄弟,片刻之前我被窗外突如其来爆炸声惊醒,因为那一声炸响动静很大,咱们所在处的脚下都隐隐震动,所以我想声源离这里很近,起了身来开窗一看,可见的全城大部分地区都是一片黑暗,只有西城门的方向亮光一片,之后还连续传来了两次爆炸的声响,恐怕是有人在军营里埋了炸药,又要将针对台州卫的夜袭重复施之,也不知具体情况如何,难道咱们现在就坐在这儿干等,什么也不做吗?” “你是怕城中的留守军队和黄昏时前去城西军营的知府大人安危难保,以至台州城陷入混乱,虎踞城外的大队齐王府爪牙乘夜突袭而入,咱们也会和这城中的百姓一样,成为他们掀起倭乱恐慌浪潮的牺牲品?” 林汉城不答反问,语气镇定间,似乎没把这早有预料的夜间事故当成致命威胁。【零↑九△小↓說△網】是啊,这早就猜准了的事,急也没有用,比起那远在数百米外的军营现场,自己先前做的那个怪梦才是惊魂一场,在与那蒙古骑兵的对冲之中自己胜了一筹,却还面临着十余个凶悍野人的围攻,现在想来仍是心有余悸。 “难道你不担心城中的军营也和台州卫一样,被那些早有准备的人趁夜发动突袭?这城里的留守兵力只有一千人,连大华军制里的一个营都不到,虽然全是战兵,可还要分散至四门防守,从今天下午起城内就开始调整防务了,城西军营的留守力量也不会充盈的啊。” 张适问着,语气焦急,但见隐约可见林汉城脸上一片平静,和先前计算筹划时的忧心忡忡迥然不同,根本没有担心与畏惧,应该是心有定计了,才能这般镇静,忍不住又发问道: “林兄弟,你到底有什么思量,且先说来与我知道啊,难道你还信不过我?”话中已有几分责备之意了。 林汉城沉默半晌,才抛出这样一句话来:“老张,我想先和你商量一件事,咱们先把总路线定下来,再谈战术上的计划吧。” “什么事?又是路线问题?我没有意见,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除了和你一走同一条路,我根本没有活路可走。” 张适摇着头道,这是实情,无论是齐王府还是其他某些知晓自己治疗术秘密的人,恐怕都不希望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多停留一秒钟,恨不得他早一刻消失,其心中的盘算预谋才能早一天实现。 很多时候,他都在怀疑,老天爷赐给自己这回春神术究竟是一种帮助,还是一种嘲弄。明明怀着治病救人的心成为了穿越者,却不得不苟延残喘地四处躲避危险,仓惶求生,逃亡途中停留时间最长的便是在勤裕村的半年里,也是根据那个声音的提示咬着牙才等到了第二个同类的降临。 眼下既然走到了这一步,除了与这位穿越者同伴结伙而行,他也真的没有什么自己的路线可走了。如果说有,那就是活下去,至少活下去再说。而有能力且有合作空间保护自己的人,恐怕当世只有林汉城一个了。 “那好,你…” 林汉城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到了窗边的桌前,声音却越来越小。在张适诧异的目光中,他左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右手已经摸上了桌上那把小刀。 …… 此时,悦来客栈三楼,位于林张二人所处房间正上方的一间客房里,同样门窗紧闭,漆黑一片。一壮一瘦两道鬼祟的黑影正趴在地板上,侧耳听着下面的动静。 饶是二人听力尚佳,奈何楼下房中的谈话声太过轻微,这客栈在修建之时又格外注意隔音之效,听得实在不怎么清楚,上头交代的任务,恐怕是有点悬了。 黑暗中,两人四目相接,心有默契,都想着是不是瞎编些东西回去交差得了。 较为强壮的那位率先向同伴点了点头,两手轻轻撑起身体,正欲站起身来,不料突听咔嚓一声,自己胸前的地面上陡然窜出一道金属利刃,竟然是一把短匕生生插穿了楼层地板,惊得他两眼一凸,身形一个不稳,噗通一下趴到地上,那半截利刃便顺着他身体的下落插进了左侧胸口的位置,瞬间穿透了心脏。 “呜呜…” 攻心之痛钻入骨髓,那黑衣人几乎在叫声出喉的同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强自将那嚎声压住,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着,摆动着,却因那牢牢钉穿地板的利刃不动而无法翻动,殷殷的鲜血几乎是眨眼间便流了出了身下。 这诡异的场景将那尚还趴在地上的较瘦同伴吓得三魂去其二,气魄去其六,啊声尖叫还未出口,也立即身处两手用力捂住嘴巴,把惊慌与恐惧强自按捺在口腔中,只有呜呜的闷响在喉咙里回荡,却是怎么也不敢露出一点声音去。对曾经训练刻骨铭心的恐惧让他条件反射般地想起了作训操典,如果执行任务的时候暴露了身形,就算不落到官家的手里,回到金陵也是断指去手的严刑惩罚等待着自己。 想起曾建目睹执行任务失败后被执行残忍刑法的同道,他额头大颗汗珠直往下掉,背后冷汗涔涔,轻轻解开了夜行服,看着环在腰上的一圈系着长线的圆柱体,取出一个火折子点燃,咬了咬牙,却是没敢将点燃那引线。 …… 二楼,林张二人所处的客房中。 嘴被一只大手捂着,声音发不出来了,不过这次因为惊吓而险些呼出声的人不是向楼上挥手出刀的林汉城,而是目睹那一下如同飞矢射出的强劲甩刀的张适。 他自认为已经高度警觉,却没注意到楼上居然有人偷听二人谈话,更没想到,林汉城的战术素质如此之高,那一刀穿透楼层地板的瞬间,竟然真的击中了目标。 尽管中刀那人在一瞬间后就掩饰了口中的声音,但身体因挨了那穿板一刀而发出的动作声却逃不过他的耳朵,更逃不过林汉城那双敏锐到远超常人的顺风耳。 张适脸色有些发白,而林汉城的脸色却是变得铁青,他听出来了,楼上绝对不止一个人,最少有两个,而且有没有携带武器,可能携带什么武器都无法确定。如果是两个身上捆着炸药包的刺客,那自己和张适今夜就得死在这危楼之中了。 “我数一二三,咱们就冲出门去,立刻往城东方向跑,我傍晚回来之前在那儿的一家客栈里订了房间,可以暂时躲上一躲。” 肃杀的气氛里,林汉城的声音压到最低,低到张适也只能勉强听清,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一…”他轻声开口,右手将桌上的西洋表揣进怀里,同时和张适一起慢慢地向门口开始挪动起脚步。 “二…”倒数的一秒,二人已经到了张适床边,一人一手拿起了一只满当当的布包袱,里面是银子和备用的衣服。 …… 此时,楼上。 那黑衣人犹豫着,又见地上的同伴最后动弹了两下,终于咽下气去,彻底死了,心知任务已经失败,想起了当初目睹失败而归的人被架在火炉上生生烤死的惨状,他咬咬牙,闭上眼将那火折子往腹下一放,点燃了长长的阴线,心中念着阿弥陀佛,极乐升天。 …… 此时,楼下。 “三!”大吼声出,林汉城抄起桌上的剑,拉着张适狂奔而去,破门而出。 第三十六章 【战火降临(上)】(求收藏,求推荐) “三…” 那喊声余音未尽,房中林张二人已经破门而出,林汉城将张适背起在背,两腿一弹直接跃下楼梯,嘭声落地,将张适放下的同时猛然蹬出一脚,草鞋直接踹烂上了内门锁的客栈大门一边,二人一前一后出门而去,一个右拐,往城东的方向疯狂地迈起步来。 那一声大吼余音未尽,瞬间传遍了整座悦来客栈,虽然多数原本栖身房间中的客人们已经因为先前城西的爆炸而纷纷离开,但客栈的掌柜以及一众在后院通铺里休息的工作人员却是再次被那恐怖的叫声吓醒。 也是替老板打工,从先前的爆炸后一直堵在大通铺房门后不准人走的掌柜,此时再也压不住伙计房间里的躁动气氛,被已经害怕到了极点的一个跑堂伙计用头顶开了肚子,趴在地上嗷嗷呻吟,却是阻挡不了房里早被惊醒的众人冲出门去,一边跑还一边大吼着,将恐慌的情绪继续蔓延到整家客栈。 “闹鬼啊!有鬼啊…”有伙计大喊着,是真的害怕,那先前的爆炸声和大吼声已经吓破了胆,再不敢多停留一分一秒。 “冤魂呐!索命啊…”有伙计吆喝着,是故意作妖,平日被掌柜剥削压榨穿小鞋,终于有机会给这天杀的吃人地方造一回大麻烦! 身上是腹部传来的阵阵剧痛,脑中是阵阵恍惚眩晕之感,趴在地上的胖掌柜眼里是哗啦啦的泪水,完了,完了,这金饭碗算是保不住了。败坏了这悦来客栈的名声,搞不好还会传出鬼店的谣言去,想起老板是知府大人的族戚,老板是不会放过自己的! “我只是个替人经理店面的掌柜,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他捂着自己先前被人猛地一顶的肚子,他从没想到过,那些一直在自己手下勤恳干活,为了一口饱饭吃甘愿做牛做马的老实伙计们,竟有一天敢对自己如此凶狠。他看到了,那一下头撞把自己顶到了门上,那矮瘦的伙计自己也向后一个趔趄栽倒,还要撞第二下,吓得他赶紧躲开,生怕那些被吓急了的伙计群涌而上,把往日中尽情剥削他们剩余价值的掌柜给趁乱打死。这上不讨喜,同行是敌,下人仇视的职业,就被打死了恐怕也没人同情。 他兀自蹲在地上,揉着肚子哭着,骂着那些畜生蚁贼没有人性,好一会儿才忍着疼勉强站起身来,正走出通铺想回到自己房间收拾行李,方才抬头,只见前楼二层的某间客房窗户猛然亮起了强光。 “轰!” 强光愈强之时,天雷也似的爆炸声陡然从其中扩散,砖瓦土木结构的前楼二层随着强光四射,嘭哩啪啦往外飞出大块砖墙、木屑等建筑碎片,被强力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带出数十米远,还有一块被炸成焦黑木炭的半截人手臂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呜呜飞着,已经流不出血的半只手掌啪声拍在了胖掌柜的脸上,糊了他满脸的红黑秽物。 而那胖掌柜却是两眼已白,不知是直视爆炸瞬间的强光导致变盲,还是被这天谴似的空气怒吼吓破心胆,两条粗壮的大腿不停地哆嗦着,在前楼那强光终于消失的时候,双膝一软,噗通跪了下去,像恢复了意识,肥胖的身体却开始伏在地上咚咚磕起响头来,额头瞬间浮出一个青肿的大包,然后大包成了血印,一边磕着头一边痴魔似的碎碎念着: “草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十岁幼子,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那些做过的伤天害理之事非是草民所愿,全是老板威胁草民做的,草民请观音大士发发慈悲,饶恕草民的罪过…” …… “轰!” 漆黑一片的街道上,林汉城左手提着重剑,右手拉着张适,看看避开在知府衙门外巡逻的厢军士兵,方才迈出客栈十余米的距离,身后悦来客栈前楼的巨大爆炸声响便随之传来,那一队巡防的留守士卒正好往回走到衙门口,直接那四射的强光带出的砖块碎片等物体砸中身体,啊声大叫,只以为是一道天雷劈下,纷纷丢下手里的武器,四散奔逃开来,随即又被冲击波掀翻在地,痛声四起。 紧接着一颗焦化成煤球的人头从光芒消散之处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咚咙一声砸在地上,滚落到一个倒地的士兵脸旁,吓得他哇哇大叫,顾不得身上疼痛,腾地站起身来便往西边军营的方向大步冲去,再也不敢回头看上一眼那落雷的不祥之地。 爆炸声起,二人几乎同时一矮身体,身后那爆炸产生的冲击波激起大阵热风刮过,将两人衣袍高高吹起。林汉城来不及多想,大吼一声快走,便径自迈开腿飞奔而去,张适也是急红了眼,提着包袱咬着牙飞奔着追了上去,眨眼功夫,两道狂奔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黑暗的另一头。 匆忙走出门来的衙门下人们,能看到的只有对面悦来客栈前楼历经爆炸后的残缺二层,还有那已经摇摇欲坠的牌匾,是老爷当年亲自题的字,咣当一声,掉落了下去。 “啊,出事了…” 百米开外,知府衙门下人们口中吼出的惊呼声远远传来,林汉城与张适一前一后疾步狂跑,悉皆听清了那喊声,心下更是火急火燎,若不快速到达隐蔽地方藏匿身形,被赶来救灾的官军半路截了道,那就麻烦了。 心念急迫,林汉城脚下速度更快,两条经过强化的大腿如有引擎驱动,快如闪电似地迈着跃着,两只草鞋已经在那高频大力的移动中被压迫地变了形,紧随其后的张适凭着治疗术,一边跑一边恢复着身体剧烈运动造成的机体损伤才能勉强跟上他,却也是气喘胸热,快要吃不消了。 此时都是拼了全力往前跑,片刻之间,二人已经跑出悦来客栈一里开外,已快到城东地界,脚步终于开始放慢之际,身后又突然传来了爆炸声响,将二人的脚步生生刹停。 二人停下,都回头朝相反方向放眼望去。 林汉城只见远处的夜空,数朵彩色的焰花随着火药的燃烧接连绽放开来,一双利眼下移,正看到了黑夜中那高高建筑的轮廓,脱口而出道:“信号弹,有人盯上了那个地方!是客栈,还是衙门?” 他像在问张适,也像在自问,不过之前二人所住客房楼上的窥听者必然有同伴埋伏在周遭不远的范围,这才能在爆炸后迅速反应。如果有人监视那附近的话,不可能不知道台州知府已经离开了衙门,恐怕自己和张适才是他们的目标。 一想到这儿,林汉城虽未喘气,额头却也开始冒起了汗珠,心里连道好险好险,真的好险。要是晚了一步闯出来,恐怕不被炸死也会被堵在那儿难以脱身。 毕竟自己身旁还有一个几乎没有战斗力的队友,即便那些人不会全都是敢引爆炸药同归于尽的疯子,一旦官军赶到衙门,那自己的所有计划也都算白费了! 张适视力远不如他,却也看清了一里之外的上空绽放的焰火,心知是有人发射信号弹通知其余同伴,虽然不知是官军还是齐王府的爪牙所谓,此时背后也是冷汗涔涔,真要被包了饺子的话,林汉城能凭一身神力与那重剑强行杀出血路,自己恐怕就得被舍为弃子葬身于此了。 他兀自喘着大气,眨眼的功夫,身旁的林汉城已经缓过了神来,对他大声喊着:“快走,再坚持一下,还有不到一半的距离就到地方了,被官军堵住就走不了了!” 说罢,林汉城右手抓住他的左臂,强行拉着他往城东方向飞奔,张适只觉胳臂快要脱臼,两腿虽有治疗术的热流温养肌体,却来不及发挥效力,被他拉着再次迈动起来,钻心的疼痛直上脑海,让他眉头紧皱直眉瞪眼,却也来不及喊停,心知逃过此劫便逃出生天,闭紧了嘴巴咬紧了牙关强行跟着,再次消失在逐渐骚动起来的幽暗街道中。 …… 台州城东门后,驻扎于此的轮防哨卡共分派了一支厢军百总队的兵力,两果人马在城垛上来回巡逻,另外两果人马与其余三门派出的六果人马在城中四边区域巡检,一旦城中发生变故,以发射信号弹显示地点,临近官军须立刻前往支援,不得有误。 根据上峰的命令,台州城中极有可能混入了倭寇的细作,因此责管东门的军事长官,孙科嘉百总特地多派出了两支前往城东区域巡检的果长队,嘱咐四位带队的果长,一旦有事就把信号弹统统放掉通知友军,这台州卫消息不明、傍晚时又爆发数起杀人凶案的微妙时刻,已经容不得他节俭军备了。 …… 两道黑影在街道上急速蹿动着,左飘右移,时而现身,时而消失,宛如鬼影。 林汉城的脚步飞奔不停,他那双放光的眼睛将月光黯淡的黑夜中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那双灵敏的耳朵一旦捕捉到前路的异响,立刻就会拉着张适挪移到途径的屋檐之下隐匿身形,或猛然拐弯绕进街头巷口,向着那越来越近的城东备用栖身地急速奔跑着。 在他身后的张适已经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了。虽然还没翻白眼,却已没有多余力气再调动意念使用治疗术了,但凭着一股狠劲强撑着身体保持重心不一头栽倒,而那离开客栈时拿着的包袱还被他死死抓在怀里,不知是下意识的动作,还是为了在穿越者同类面前保持男人的尊严,不愿做一个拖后腿的累赘。 脚步踢踏,一路扬尘,就在他们跑出数里之外,跑上了那条入城时走过的宽阔大道。 就在前方那客店在风中飘舞的商号旗子已经清晰可见,距离二人不过数十步远时,林汉城的左耳突然一动,两眼猛睁,回过头正要再说一句快走,却听张适突然哎呦一声。 原来是他体力不支,两腿不受控制,左脚猛地一崴,脚踝骨咔声作响,疼得他直眉瞪眼,纵有林汉城大手拉着,却是反应不及,身体重心向前一倾,面朝青石地板,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上了。 “有人,动静就在前面,是信号弹爆炸的方向,快快,快跟上,一定是倭寇的细作夜间出来作乱了,快围住他们…” 黑暗之中,距离二人不到百米的地方,两果巡逻城东的厢军士卒碰了面,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声响,两位果长碰头商定,左右两路包抄过去,将那声音的源头前后堵住。 两位果长一边发布着命令,一边领着手下士兵分路而行,一边从皮甲的外挂着的大口袋里取出信号弹,拉出引线,嗖声射上夜空,一枚接着一枚,直到口袋见底,那连续上天的信号弹在半轮残月旁边噼里啪啦接连炸响,通知着东门驻地的哨卡。 孙百总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按在刀柄上,正领着一队人马在城垛上巡视城里城外的下方。返程途中,突见不远处的夜空上绽开朵朵焰花,两眼一瞪,知道出事了,心念转动间,已是从腰间拔出佩刀,向城垛上的士兵们大吼着道: “儿郎们,都随我来,杀了那些作乱的倭寇!” 说罢,孙百总领着一干跟随着的厢军士卒,快步走到东城的楼梯上,正要赶下城去支援那厢,根本不可能注意到,此时的东城门一角已经堆放了两只装满了压制火药的木桶,引线已经燃到了桶边,即将到达尽头。 匆匆下了城楼,到了高大的城门后,却看不见他身后的一名看不清长相,右手提着长枪的士兵,突然双手握住木制枪杆,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横举起长枪,对准了孙科嘉的后背护甲,磨得锃亮的枪头随着两臂大力的挥出戳刺而去,与劣质甲片碰触的瞬间发出了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刹那,孙科嘉两眼一滞,迈到半空的右脚猛然一停,右手握着的佩刀啪嗒落地,左手握着的火把光亮正照耀着周身士兵们的面颊,一个个都是两眼圆睁,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突发的谋杀。 那枪头瞬间戳穿盔甲,捅进了孙百总的左边后背,那出枪的士兵两手握住枪杆,就地旋转一圈,猛然间向后拔出枪头,带着一大串从心脏位置喷涌而出的鲜血,宣告着军官生命的终结。 噗通一声,孙科嘉面朝石地,砰然栽倒。火把掉落在地,依然哗哗燃烧,照亮着他还在往外咳血,死不瞑目的可怖脸庞。 与盔甲着地的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那杀人士兵的一声大吼: “所有人,立即丢下武器投降,缴械不杀!胆敢反抗者,一律与此人同死!” 吼声未完,东城门外的官道两侧中,数十名身影同时蹿上道路,随那吼声响起,十余枚信号弹在空中接连炸响,门外数十名黑衣人的齐声大喝穿透城门,传入哨卡。 不待哨卡的守军反应,与那齐声喊杀一同响起的,还有城门外右角落处随着引线燃烧到尽头,火药桶口大朵火花的陡然绽开声。 “轰!” 瞬间爆炸,两大桶压制火药的能量齐齐释放,爆炸瞬间木屑纷飞,巨大声响震耳发聩,城门拱洞上的灰尘泥土都被震落下来,爆炸直接将厚重的东城门角落炸开了一个足够成人通过的大洞,爆炸产生的冲击波直接将方圆十米之内的士兵们全部掀飞起来,那暴起击杀孙科嘉的假士兵也未能幸免,被冲到半空翻滚着砰然落地,脑袋着地,脖子一响,直接折断了脊椎,一命呜呼。 片刻之后,城外领头的黑衣人第一个顶着爆炸的余波跑上前来,矮身钻过那被炸开的洞口,进入城中。其余的数十名黑衣人排成队列,一一矮身钻进城中,在那领头人的身后集结,而留在城垛上的官兵还没从城下爆炸带来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个个都呆若木鸡,丝毫没有察觉,城垛上假扮成士兵的袭击者们,已经踏着轻步悄悄靠近,将短刀划上了他们的脖子,收割掉一条条性命。 数分钟后,东门城下。 从城头奔下的数名伪装士兵领着数十名黑衣人,闯进了哨卡的大帐篷中,搬出了数箱备用的军服、兵器,足有百余件军服、数十把刀枪装备,还有几套备用的军官盔甲。 等东西都搬完了之后,那领头的黑衣人转过身去,脸谱面具下的阴冷目光扫视一周,对身后的数十名浑身黑衣,脸戴面具的属下们大吼着道: “所有人立刻换上台州卫军服和武器,准备前往城西作战,凡有敢违令不前者,一律就地格杀勿论!” 片刻之后,全员换装完毕,在经历袭击与爆炸的东门城下,一队数十人的留守厢军队伍排列齐整,等待着军官的命令。 “出发!” 吼声未息,已经换上了铁质铠甲,戴上了红翎头盔的领头者率先起步,带领着身后的数十名台州卫守军,齐步向城西军营的方向踏去。 第三十七章 【战火降临(中)】(求推荐,求收藏) 数分钟前,城东地界。 “快,所有人跟上,动静就在前面,把那倭寇给我堵住了…” 距离前往搜寻的这果巡逻队不到百米的距离外,林汉城的一双顺风耳将那带队军官的急促命令悉数听清,此时被扶起来的张适已经神志不清,又崴了脚,两眼直往上翻,大口喘着气,呼吸急促如牛,显然已经无法再跑。 而且他还听到了,和另一队约莫十余人的巡逻队和直向自己而来的那队人分离开来,绕行在另一头的路上,两个方向传来的脚步声正形成包围态势,像要两头堵截,声音越来越近,随时可能有全副武装的士兵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那个由直觉幻化成的声音在脑海中聒噪着:快走,快走,丢下这牛鼻子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虽然内心如同火烧,表面上却依然是镇定不变,一切念头只在电光火石间略过,眨眼之内他做出了决定,伸出右手将坐在地上已经快失去意识的张适直接拉扯起来,背在背上。 一手提着重剑,一边背着那道士,瞪着眼咬着牙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原地跃布,几下起落奔出十米之外,与前方那越来越近的一队脚步声相去,心里只剩下一个声音来回撞击着,是那个曾经在脑海中出现过,由直觉幻化成的声音: 天命在我,逃出生天! “快,放信号弹,那倭寇向我们这边来了,长枪列阵!” 此时距离林张二人只有五十米不到的那果长听闻声响,抽出腰刀下着命令,十余名提着长枪的士兵都各自取下腰间的一枚信号弹,虽有数颗哑火,但仍有八九枚信号弹在引线被扯出之后嗖声蹿上了天空,化作一朵朵灿烂的焰火,提示着附近的其他巡逻队伍向此集合。 快一点,再快一点啊! 林汉城背着张适,疯狂地迈步跑着,那队绕行到他们后方准备包抄的巡逻队已经快到拐弯的地方了,那一双双急促的脚步声像催命符一般,驱动着他咬紧牙关加大步伐,将身体中蕴含的潜能尽数爆发,如同一头迅捷猎豹闪动在黑暗之中。 “人就在那儿,快冲,堵住他们!”举着火把,带队包抄倭寇后路的果长指着远处隐约的影子,一边喊叫着一边已经冲上了前去。 就在他的声音传到那家“同福客栈”的商号旗帜下时,携着重剑背着张适的林汉城脚下一个猛停,陡然一转身,两腿并用一个高弹跳,越过店门前的台阶,跳进了客栈的前拱门,右手捂住张适的嘴巴就地一个懒驴打滚,翻入前拱门的右边墙后。 就在二人落地靠墙的同时,之前发射信号弹的那队巡逻士兵们在军官的带领下疾步踏上前来,摆好阵型就要出枪戳刺倭寇,身后衔尾追击而来的那队巡逻士兵在果长的带领下也冲上前来,两队人马再次相遇,各自军官手中的火把照亮着彼此,惊得俱是连喊停下,是友军。 “呜…呜…” 方才惊魂之下死死捂住张适嘴巴,生怕他发出一点儿声音暴露二人形迹的林汉城回过神来,见张适已是满脸通红,被堵住的口中发出低沉的闷响,显然是呼吸不畅,两眼已经翻白了过去,却也不敢移开手掌。直等到外面那两队数十名距离他们五米不到的巡逻士兵分散离开之后,才终于松开了手,而张适却没了动静。 一直注意着墙外林汉城转头一看,两眼又是大睁,只见张适已经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已经昏了。 他的怀里还紧紧抓着一只布包袱,是离开客栈前时带出来的,里面装着早已备好的农夫衣装和银两银票。 林汉城轻拍了拍他的侧脸,却是没有反应。他再转头看这客栈前楼,已经全部熄了灯火,数里之外发生的爆炸传到这里已经激不起熟睡人们心中的波澜了,耳朵确认没有听到追兵的声音之后,他左手提起重剑,右手一伸抓住张适衣领一拽,干脆再次把张适背到身后,快步走向前楼的店门。 此时乌云遮月,夜风习习,他正欲一脚强行踹开房门,然后疾步冲上楼去回到自己先前订下的房间。不料风稍大了些,那客栈的门居然吱呀一声被风吹开,他眼睛一眯,顾不得其他,连忙踏步进去,就着屋内射进的黯淡月光,疾步上了楼梯。 踢踏声急,他提着剑又背人的同时却是脚步极快,几秒钟的时间就上了二楼。脚下一拐弯,快步走到一间房门前,将重剑夹在左臂腋下,左手从怀中掏出一把线圈系着的铜钥匙,看准了锁孔,把钥匙插进里面,用力一转。 哒声锁开,他取下那锁,确认房中没有异常响动后轻推开房门,只有一阵夜风吹进客栈,抚上了他的背后,强自忍着没有回头。入了屋去啪声关门,单手将那铁锁挂上门内栓口,咔声复位,锁上了门。 终于逃出生天,他心口那颗器官砰砰直跳,差点冲出了胸腔,饶是体能强悍非常人可比,此时那股深深的疲劳感也爬上了脑袋,一阵困意袭来。脚下的草鞋早已磨得变形,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颗颗掉落,他就着窗户外射进来的黯淡月光走到床边,将背上的张适放到床上,自己只觉浑身一轻,一屁股坐倒在地,开始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回想着先前的惊魂。 被他放到床上的张适此时已经缓过了气儿,体内热流开始飞速运转,修复脚步的机体损伤,催动着这具极度疲劳的身体快速恢复着。 房中一时沉默,只有林汉城尽量压得更低的喘气声。 直到数分钟后,他的呼吸已经平抑下去,急剧跳动的心脏也恢复了正常频率,涣散的两眼开始重新变得锐利,突觉脖子后一冷,下意识转头去,目光却与张适方才睁开的眼睛在黑暗中对撞,原来是张适已经苏醒,正盯着他的后背一言不发。 “怎么,你不怕我因为神经紧张,陡然之间给你一剑?” 林汉问道,声音里没有威胁,却有责备。这牛鼻子一声不吭的,还嫌今晚的事情不够惊人魂魄怎么的? “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你在城西已经准备好了这个地方?” 张适不答反问,语气很是不满,责备之意更重。在他看来,这种早有预计的冒险就算不征求他的意见,起码也该先通通气,好有个心理准备。 “要是提前告诉你,你一旦心生惧意,产生摇摆,今夜咱们能活着冲出那里的机会可就小多了。” 林汉城撇撇嘴道,心下知道这牛鼻子猜出了这是自己早有预谋的事,现在肯定满腹惊怒交加,下一句话会是… “你在黄昏回到悦来客栈的时候,就发现有人跟在这附近,而且准备赌上咱们的两条命,把剩下隐匿于你视线之外的‘钉子’一口气拔掉,是不是?”张适问着,语气已经缓和,知道现在发怒也没有任何益处,干脆压下了心头的恼怒,开始求证惊魂后逐渐清醒的脑袋告诉自己的答案——这家伙数次冒险成功,难不成真是赌命上瘾了! “没错,当时我在悦来客栈方圆五十米内搜寻,发现了至少七个行迹鬼祟的身影一直在那个圈子里打转,不是对知府衙门感兴趣,就是对悦来客栈感兴趣,要么是两者皆有。其目标符合这样的特征,除了齐王府的人都不可能是别人。所以悦来客栈自然而然成了一个陷阱,一个猎捕那些想要陷阱里的目标的猎人现身并葬身的陷阱。”林汉城道。 躺在床上的张适猛然坐起身来,怒视着他,压低了声音道: “原本你想的是让窥听咱们谈话的那小部分人吸引来大部分的同伴,然后乘夜色占先手为强和夜能视物的便宜,借着一身神力和那把大剑,把他们一口气全部端掉是吧?” “没错。”林汉城道,不过遗憾地摇头补充着:“我没想到,这个时代已经能配制出炸药了,失算了啊。” 张适两眼一瞪,喉结打滚,两眼似有火焰跳动。他回想着当时那命悬一发的爆炸现场,若是当时晚下楼了那么几秒钟,恐怕就要死无全尸,满腔怒火便难以平抑,想要开口骂出王八蛋三个字,却终究强行忍了下来。 他还没有蠢到在这种时候因为被隐瞒而与同伴翻脸的地步,哪怕自己被利用当成了诱饵,可面前这诱捕行动的策划者也与自己一起留在了那危险之地,至少这还是一场公平的赌局。 赌赢,则活。 赌输,则死。 而因为有了这么一位精于设计的强悍同伴,这一天一夜的时间里连赌了数次,虽然都是堪堪躲过死劫,但终究是活着走到了现在。昨夜,如果没有林汉城的强大武力拖住了那些齐王府派出的爪牙,提前设计好出逃计划并成功实施的话,恐怕自己就是去台州卫报了官,性命安全也难以得到保证。 尽管张适很不满二人在合作中的信息不对称与地位不对等,但他心里还是不得不承认,有了林汉城的帮助,至少二人的处境已经趋于安全,真正做到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地步。如果没有此人出现的话,自己不过是个空会医疗术,却毫无战斗能力与路线思维的普通人而已。与那些早有计划,分工详细,心狠手辣的齐王府爪牙相斗,迟早会带着那个秘密横尸野外,死无葬身之地。 念及此处,又见屋中黯淡月光下,林汉城那双鹰隼似的眼睛中自信与笃定的神色,他叹了口气,正欲开口说话,突闻窗外传来嘭声巨响,其声之大虽远离此地却丝毫不逊于先前悦来客栈的那场爆炸,惊得他捂住耳朵连忙后躺,却忘了身下没有枕头,后脑勺儿咚声撞在床板上,震得他满头眩晕,两眼直冒金星,加之心情由惊惧转至烦闷,干脆借着昏劲,闭眼睡了过去。 坐在床边的林汉城显然也是预料到事情未完,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声虽然骇人,将整座客栈中的正在梦中神游的住客们纷纷惊醒,却没能吓到他那已经被锻打得强韧无比的神经。加之先前这一路的神行爆发,身上力气消耗大半尚未恢复,连手都懒得抬一下,就那么倚剑坐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七分人事,三分天命。天命在我,今夜安定…” 他喃喃着,声音愈发轻了,眼皮却愈发变重,念着念着,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这惊魂的夜晚,难以入眠者,何其多也? 第三十八章 【战火降临(下)】(请大家多多支持) 台州城西,军营。 连绵数百米的帐篷群中,某个位于角落的一座硕大军帐里,四角个放着一只燃着薪柴的铁火盆,火光照亮其间矗立着的十余根高约六尺,人腿般粗的木椿。都是底部削成尖锥形状,被士兵锤子打入泥地之下,牢牢固定着的受刑柱。 此时,火光悠悠的帐篷中,十余根木椿上都各自绑了一个或两个赤身裸体,连下阴部位也毫无遮挡的俘虏,拇指粗细的麻绳坚固自不必说,帐内数名持着钢刀随时准备剁头的军法兵原地待命,帐外还有十余名专责守卫此地,只认口令不认人的知府亲兵。外围更有数十名隐匿各处的精锐士卒枕戈待发,就是武功再高的人想硬闯这里,也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比如,现在那十余位被捆绑在木椿上的高手,原本做好了与城中军官里外配合,引爆军营炸药激起营啸,趁乱刺杀台州知府的准备。却不料在台州卫时所施用的内应外合之法失了灵,折戟就擒了。 一刻钟前,在他们一行到达这里发出信号弹之后,军营中确实发生了一场大爆炸,而且当初约定的五连发信号弹回应也的确见着了,一干人的领头者自然率领手下冲入看似陷入了混乱的军营,却不料中了反间加埋伏的连环计,被当做咬上鱼钩的大鱼吊在原地,方才闯进营中,瞬间便被上百名披甲持枪的精锐士卒以圆形包围圈层层逼近,数十只锋利的枪尖的推进威慑与知府吴佩龙的亲自劝降,最终让这支昨夜端掉台州卫老营,战绩斐然的斩首小队丢下武器,束手就擒。 尽管被细数生擒捆缚,却如吴大人承诺所言,的确没有对这十余名身份不明的刺客进行刑罚审讯。【零↑九△小↓說△網】领头者心里却是一清二楚,这是那文官刻意留下自己诸人,一来可起到吸引后续同伴往城西这个已经挖好坑道、埋下刀枪的陷阱里跳,二来明日在城中招募兵丁宣讲之时,可把自己诸人押上刑台,当众判罪,当众处死。既可稳定军心不摇,又能震慑民意恐慌,当真是好算计啊。 十余个被禁锢于此的俘虏口,都被士兵用布条勒住嘴巴封住了口,根本说不了话。其中有人产生生理反应,想要小解或大解,任凭被捆起来两手两腿扭来扭去,口中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那些眼神冰冷,架着钢刀的军法兵只上前往其腹部狠狠踹上一脚,疼得那敢乱摇乱晃乃至摆头狂喊的俘虏两眼直凸,涕泪横流,屈辱地闭上眼睛不再动弹。 “噗!” “哗啦…” 气体携着稀状物体从器官中喷发而出的声音,伴随着液体从另一端器官中失禁流淌而出的声音,在军法兵厌恶的眼神与凶戾的目光下,诉说着战争之于参与者个体的残酷与冷漠,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你死我活,强胜劣汰。 …… 深夜,军营帐篷群中,另一座不起眼的小帐篷里,此时却聚集了留守的数名城中中层军官,为首二人分别是练兵守备张关凯与步营守备周泽,之下还有四位千总官,而诸君官此时的直接上司,正是坐于小帐篷正中位置一张板凳上,望着铁盆里的火光忧心忡忡的知府吴佩龙。 帐中沉默片刻,还是张守备率先出列一步,半跪在地,两手抱拳汇报着道: “禀知府大人,据城南、城北两门留守哨卡派出的四支巡逻队伍返回汇报,以及经过老营派人确认过的消息,距离此地约莫百丈之外的一家客栈发生了爆炸,初步估计是早有预谋的袭击…” “是悦来客栈吧?”吴知府看着跳动的火焰,心神飘忽地问道。【零↑九△小↓說△網】 “是。末将与周守备都怀疑是倭寇安插进城里的细作图谋不轨,蓄意制造混乱,以趁夜袭击府台衙门,行刺大人。所幸吾皇威震万里,抚远天下,大人又是吉人天相,早将那些宵小之徒的预谋算准,移居军营,让他们的盘算全部落空。” 张守备一边汇报军情,一边称赞远在数千里外的天子圣明,连带着拍了上官一个马匹。虽是武夫,却也是个心细之人,这也是吴大人对此人并无恶感的原因,因此听完汇报点了点头,示意清楚。 相比之下,站在其后的步营守备周泽便显得木讷许多,皮肤黝黑满脸胡髯,牛高马大身材结实,同样是挂剑披甲,矗在那儿犹如一座门神,比张天凯的气势要强得多,明显是个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过的军人,远非张天凯这种在内地从军,多靠讨好上司与磨勘晋升混上守备位置的军官可比。 吴大人转头看向周泽,出声问道:“周守备,你可有军情要想本官禀报么?” 周守备闻声而动,前进一步,和张守备一样半跪而下,两手抱拳粗声道: “回大人,末将已经接到了衙门专递的紧急特大案情,就在今日黄昏时分,城中数处地方发生血案。包括数家‘高记’的票号、酒店等产业,以及城东数家武馆,全都遭到不明凶手的血洗,官兵前往察看之时只见遍地横尸与满室狼藉,死伤人数总计高达二百余人,居住在周围可能目击案发现场的百姓、店铺也一一盘问过,没有得到有效信息。” “本官知道了,周守备,说说你的看法。”吴大人叹了口气,二百多条人命,若是平常时期,这场地震足够把一个通判的乌纱帽掀落, 周守备应了声是,继续道: “毫无疑问,这般大规模地屠戮行动一定是团伙所谓,末将怀疑,该行凶团伙至少在十人以上,很可能是在各处同时袭击行凶,而且与今夜被生擒的那些倭寇细作之间必然存在联系,很有可能受到同样的人指挥。目的都是为了搅乱城中的秩序,煽动不明真相的百姓们产生恐慌情绪,以达成他们最终的目的——在毁灭台州卫后,彻底占据台州城。眼下他们行动失利,而在城中定然还有潜伏的人尚未出现,此中事情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话到末尾,俨然变了味道,从原本的倭寇侵扰海疆变成了有人蓄谋搅乱大华王土,性质一变,可能牵涉到的人和事便会脱离原本范畴。张守备听得脸上直泛苦,心道着莽夫怎得这般大胆,上官还未给事情定性,他倒先来了个高屋建瓴,直接指出事情背后有人指挥,也不想想兹事体大,非是他一个小小守备能胡言乱语的。这才悄悄伸手拉了拉周泽的手臂,示意他别再说下去了。 不料吴大人听了周守备的话,两眼竟凭的一亮,从板凳上站起身来,一抖官袍道着: “不错,周守备以为这一系列突发的事情背后有人指使,本官也是如此认为。否则台州卫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今日白天城中又起血案,晚上再发生爆炸,如此巧合,根本解释不通。” 他道着,又将心里酝酿已久的问题抛出,补充着道: “既然周守备看出此事还有幕后,可有何计策能助本官防御城池,等到临近州府卫所的友军与司里的援军到达?尽管说来,无论是对是错,本官都有思量。” 张守备见上官发话,也不敢再有小动作,只听周泽出声答道: “回大人,末将以为眼下最要紧的是确保今夜军营的绝对安全,等到明日天亮后那些鼠辈便无胆再现身形,若敢冒头,则必被官军围而剿之。末将已在城西数处地方埋伏了八队人马,但有大队行迹鬼祟的人马,或那支军队违背先前军议时大人下达的分区巡防令,越界前往城西军营者,一律视之为倭寇同党,可以立刻擒拿控制。若敢反抗,可当场革毙之,确保这里万无一失。” “好,周将军所言正合本官心意,一定要确保今夜军营无事。只需等到明天,天光大亮,召集城中百姓公开处斩那十余通倭反民,便可震慑城中异动。再搭台放粮,招募兵马,加强城内安保,将城外大队倭寇堵塞坚壁之外。等到后继援军到达,则组织兵民出城围剿,以十当一,则可万无一失。”吴大人道着,哪里晓得城东的坚门已被炸出了缺口,根本没能挡住城外的“倭寇”进入,自己的想法最重要的一步就已经失败了。 说出自己的方略后,吴大人还不忘补充着道: “张将军,周将军,本官与一干同僚的生死荣辱,以及台州城十万百姓的性命安危,便全系于你们身上了。待到纷乱平息过后,本官自然向朝廷为你们请功,升官晋俸,不在话下。二位将军,千万莫让本官失望啊。” 半跪在地上的两位守备闻言,齐声铿锵应道: “末将遵命!” 第三十九章 【今夜无眠(上)】(求收藏,求推荐) 深夜,城东,某家客栈,二楼某房间中。 东城门的爆炸声早已随风远去,一头栽在床上睡了过去的张适体内热流涌动,修复着受损的身体,逐渐将意识唤醒,两只眼睛缓缓睁了开来。 床下,林汉城还倚着那把重剑,靠在床沿边打着呼噜,张适认为应该是极度的生理疲劳和心理压迫让他陷入了深睡状态,恐怕就再来一次爆炸,也没法将他惊醒。 “林兄弟,醒醒。”张适慢慢坐起了身,舒缓一下浑身筋骨,轻声道。 “呼…呼…”没醒,回答他的只有沉闷的呼噜声。 张适晃了晃脑袋,让神智更加清醒一些,终于没用治疗术帮林汉城恢复体力,毕竟生理损伤可以修复,但精神状态却不可多次强行透支,还是要自行休息恢复为好。 危险的感觉促使他下了床去,走到先前未来得及关的窗边,向城东的方向望去,想查看一下是否有追兵前来,却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张适皱了皱眉,伸手将纸窗关合,拉下帘子,将屋子隔绝成了真正的黑暗空间。 “呼…呼…” 身后呼噜声不绝,让张适忧心更甚——毕竟林汉城才是这二人团伙里负责主战的人。如果此时真有追兵到来的话,自己可抵挡不住,逃也无法可逃,这隐蔽的备用安全屋可就成了死地了。 张适转过身正欲回返,突然感觉喉间一凉,似有金属器件接触皮肤,顿时一股电流脚心冲上脑门,背后寒毛根根直立,两眼猛然睁大,却看不清黑暗中那隐约的轮廓是何面貌。 他尚未来得及动弹,黑暗中那将短刀的利刃架在其脖子上的影子开口了,带着浓厚的金陵口音,压低了声音道: “牛鼻子,你可让我们好找啊,一路从江苏跨到了浙中,今日你是无处可躲了吧?” 张适的额头冷汗直冒,袍袖下的两手不禁紧握成拳,喉结随着吞咽唾沫滚动间,竟与那刀刃接触,瞬间被割开一道血缝,更让他心惊胆战,不知应该如何应对。 此时他才更晓林汉城的厉害,在刀架脖子的危急时刻还能做到头脑冷静,按计划准确行事,敢拿自己的命做一次又一次地精准赌博。眼下这杀机陡然袭来,自己却连下一秒该做些什么也拿不定主意,难道今天真要死在这儿了么? 就在他内心绝望情绪袭上脑海,那拿刀架在他脖子上的黑影将要再靠近时,陷入死寂的房间却突然响起了一个突兀的声音: “不用装模作样了,把刀放下,咱们谈谈怎么样?” 张适猛然回神,这才发觉房中的呼噜声不知不觉中已经停了,那个声音,是林汉城! 那黑暗中的人影显然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收回架在那道士喉间的刀,脚下两步摇摆挪移便冲向床边,刀尖直指那倚在床沿上的影子。 “叮!” 金属的碰撞声清脆响亮,一剑一刀在空中接触的瞬间擦出星点火花,那持刀者只觉那一刀像砍在了坚硬的大石头上,回传的能量震得他右腕直接咔声脱臼,手里短刀被击飞而出,旋转着略过窗前张适的头顶,刀尖接触木制窗沿,噔声钉在了上面。 眨眼间的交锋,胜负已分。那黑影嘭声坐到地上,两眼发滞,心知任务已经失败,无论是死在那怪力剑客手下,还是返回王府,都已经没有活路可走。干脆两手一掀上衣,露出捆绑在腰间的一圈圆柱形物体和一根被刻意裁短过的引线,一取后腰的火折子便要打火点线,准备制造爆炸,与这两个目标一起同归于尽。 “我再说一次,你已经是孤军了,马上丢掉自爆的愚蠢念头。我们有合作空间,你不用担心死在这里,也不用怕死在王府。你有三秒钟时间考虑,或者试试看,是你的引线燃得快,还是我的剑更快?” 那黑影身形猛然一震,那声音停止的时候,一把厚重宽刃剑无声出窍,剑尖已经抵到了他面具的鼻子位置,轻轻一点,碰出轻微的声响。以先前那一刀的碰撞中此人展现的力量推断,他敢肯定,那陶瓷面具根本挡不了他的一下戳刺,自己的脑袋会被直接插穿。 一秒过去了。 两秒过去了。 就在林汉城默念到“三”时,那黑影低下了头,陶瓷面具和剑尖轻碰了碰,右手将火折子丢到了地上,不知是对那大剑的死亡威胁,还是对命运已经感到绝望而不再反抗,终于放弃了自爆的念头,投降了。 一切只发生在十秒之内,这黑暗中的一切,张适虽因空间光线极暗而无法看清几步之外的情景,却已经听出了结果的分晓。他双唇紧抿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知道这恐怕也是林汉城故意为之,将窗户敞开等着有心人翻上来,再行捕获逼问情报。【零↑九△小↓說△網】而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又和他本人一起,成为了赌命的轮盘上押放的筹码。 姓林的,你他妈… 他两眼眯着,咬牙切齿,心里却没有愤怒了,只有深到骨头里的寒冷。这样的算计,这样的魄力,只为了将这独身潜越而来的刺客生擒,不惜在今夜赌上第三次性命,这样的人,太危险了… 所幸,天命保佑,赌赢了! 黑暗中,林汉城握着剑柄的右手缓缓收回,将宽刃剑由横握改为竖提,猛地往下一沉,剑刃咔的一声插进了厚实的木质地板足有两寸深度。 林汉城将重余四十斤的重剑牢牢定在地上,收回右手,两手环抱胸前,像根本没打算再动武的样子。无论是张适还是那投降的黑影,都以为接下来到了商议所谓合作的时候了,而林汉城开口的第一句话,却让二人俱是瞠目: “房顶上那位,准备何时现身啊?” 他话音未落,张适只听房间梁上一阵响动,竟似真有人藏匿其间,连那先前准备自爆的黑影也未发现,竟然还有同伴提早蹲守在了这里? 那黑影反应也是极快,得知房中还有同伴,心中念头转动,右手已从后腰再摸出了一把备用的熏黑刃的短刀,准备大吼一声呼喊配合,再攻那已经没有武器的目标。 不料黑暗中的动作像根本逃不过那双如鹰隼般的利眼,在他右手向后移动的同时,林汉城环在胸前的右手比他出得更快,指向他的同时,手里已经多出了一件物什。 在他方才拔刀,正起身要冲上前去,喉咙间的声音还未出口前,两耳突闻金石碰撞声,两眼只见一串火花在房中飞舞,前方一道亮光随着火花的消失陡然升起。 眼前光芒瞬间模糊,伴随着一声巨响,他脸上的陶瓷面具瞬间破碎爆裂,面具下的那张脸眨眼间被数十颗细小的铅丸冲击贯穿,打成了人面筛子。身体随即失去控制,向右一歪,噗通一声栽倒下去。 汩汩鲜血流淌,温热染红了林汉城的草鞋,却只当无感。他将那还冒着青烟的物什在衣服上擦了擦,收回怀里,抬起头对上方的幽暗空间再次喊话道: “不用藏了,这里已经没有别人了,下来谈谈吧。” 一直站在窗边不敢稍动的张适,目睹那强光亮起,目睹那爆炸声响,经历过龙空山的穿越培训,对军事再无涉猎也能猜出是火枪击发造成。心想恐怕是林汉城今日在血洗那些商号武馆时获得的东西,而听其口气,竟早已发现了房梁上藏身的那人,居然还能呼呼睡觉直到其他的刺客潜越进来?就不怕梁上那位也有火枪之类的东西,隔着剑攻击范围之外的距离干掉自己两人么? 神经强悍到这种地步,却是比先前那架在脖子上的利刃还让他惊骇莫名,仿佛这一日一夜结伴走来的人,像个精神病院里的疯子,眼里只有对既定目标的疯狂追求,根本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他心里波翻浪涌,此时又听那梁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噗的一声,一双脚板落在地板上的声音,那个一直潜藏在上面的人,终于现身了,哪怕他看不见。 黑暗中,连那个跳下来稳住身形的黑影也看不清面前之人的长相,只能隐隐看到床边一个人影轮廓,还有那人右手边的一道剑影。虽是现了身形,手中两把短刀却还紧紧把持在身前,随时准备应付可能发生的突然战斗。 不过林汉城的一双鹰目借着屋中几乎可以忽略的黯淡光线,却将面前这人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 这人一身黑衣,面具已经翻上了头顶,是一张狰狞凶恶的方脸,横眉怒目,正看向自己。 他见这人虽是卸了面部伪装,显然有恳谈之意,不过两手的刀刃还握得很紧,两膝微微弯下,身体稍稍前倾,明显也是做好了战斗准备,提防着自己。 在这一时紧张微妙的气氛里,张适仍是站在原地,没有迈步走去,而是听到了林汉城声音先响起来: “你不用紧张,我想你们的后继大部队恐怕都得从海上来,一时半会到不了,齐王府才需要你们夺取台州城做根据地。而你们的计划已经失败了,所有执行者都不会有泄露秘密的机会。所以,咱们已经没有拼命的理由了,你没有必要冒着生命危险继续这趟失去意义的任务。相反,我有一个建议送给你,或许能让你免遭齐王府的杀手,你准备和我谈谈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在张适耳里听来,其中没有生死仇敌间的咬牙切齿,也没有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冷嘲热讽,像商人之间洽谈生意的语气。对,谈生意,这将利害关系摆明了的话里,只有劝告与妥协的意味,像一个精明的商人准备游说对手,同意自己的商业计划一样。 这声音在那黑影耳里听来,却如五雷轰顶,顿时两眼猛睁,不可思议地瞪着那轮廓的方向,颤声道: “雷,雷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海上’?吾凭什么相信雷?” “我是个和你们一样,以杀人为手段实现自己欲望的人。至于其他,在你同意与我们合作之前,我不想与你解释什么。如果你不打算拿出对等的筹码来和我谈的话,我可以放你离开这里,不过你很清楚这于事无补,你最终的下场不会比死在这儿好到哪里去,甚至可能会更惨。如果你准备与我们合作,那就现在放下手里的武器,卸了腰上的炸药,以一副随时准备搏命的姿态与人谈判,你难道不觉得很失诚意么?” 林汉城的声音依然很平静,很自信,很笃定。他知道,面前这个人已经没有了和自己拼命的精神支柱,加之围师必阙,自己又给了他活命的机会,只要不是疯子或傻子,不可能不抓住,哪怕可能会是陷阱,在三面杀机之下,他也不得不跳。 果然,只听黑暗中叮当两声,两把短刀齐齐落。,那黑影丢下武器,又掀开了自己的上衣,将那一圈用绳子固定起来的炸药取下,丢向床边那个坐着的人影。 林汉城单手接过,扯掉引线便往门口一扔,站起身来走到房门边,将一只客栈给客人备用的装满水的脸盆举起,往那一圈土炸药上浇着。直到一盆水倾倒完毕,土炸药已经不可能有爆炸之余后,他才转过身来,边走边拍着巴掌,对那黑影说道: “你不是个怕死的人,相反,你很有胆量,所以才敢把最后的反击余地也放弃掉,为的恐怕不是那条我所谓的活路,而是和我一样,肚子里还有一堆问题没来得及得到答案,不甘心糊涂得丧命吧?” 那黑影动动,转身过去,也向身后的一张床铺走去,坐到矮床上,浓厚的粤语腔调道着: “雷赢了,武功吾不是雷的对手。说说吧,你有什么问题要问?如果吾知道,不会隐瞒的。如果雷反悔不放心的话,可以把吾的右手留下,那个道士能治伤,吾成了废人后也威胁不了雷了,还请雷放我一马。” 第四十章 【今夜无眠(中)】(求推荐,求收藏) 那黑影的粤腔口音张适也听出来了,定然是南方沿海地区的本地人,应该和那些曾经了解过的由北方禁军退役人员中选拔而出的齐王府爪牙不同,很可能是江湖上的职业杀手,为钱卖命,而不是为王府卖命。 “不,我已经说过了,我不会杀你,而且也不会让你变成残废。我的意思是,咱们之间有合作空间,可以互利共赢,你明白了吗?” 黑暗中,林汉城也走到了自己那张床边,端坐而下,两手交叉,宛如正在进行一次商业洽淡。他一边说,一边瞥向了窗边的张适,道着: “老张,坐下吧,今夜咱们无觉可睡了。” 张适闻言,几步走了过去,盘腿坐于床上,心下已知林兄弟打的是什么算盘,干脆闭口噤声,直作个旁听者。 “合作?”那黑影出声道,像在自问,在这种一边倒的局势下,除了单方面的压榨信息外,还有什么合作空间可言。 “对。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可以现在就离开这里,我不会拦你。只要你能发誓永远消失,不再让我遇见,不用说你用来拿刀吃饭的右手,一根汗毛也不会少了你的。”林汉城道,语气很自信,自信此人一定不会离开。 “那雷说,要吾做什么?吾除了一身武功,知道杀人外,其他的不会。” 林汉城看见了,那黑影摇了摇头,话到嘴边却不知是同意还是犹豫,便将第一个问题抛了出来: “既然你同意与我合作,那我问你,你是否来自金陵?”他有意问的只是金陵,却没牵涉到齐王府,目的在于从浅入深,一点一点将此人了解的信息刨干净。 而不是像先前用剑威逼那蔡宝盛吐露消息一样,虽然快捷,可极有可能因为被逼问者的逆反情绪和报复心理得到错误的消息,哪怕在生命威胁下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拿信息换性命,也难保这些亡命之徒会不会临死挖坑反噬,所以才改变了询问俘虏的策略。【零↑九△小↓說△網】 “是,吾和其他兄弟都是半年前接了道上的帖子,在一处暗地集合,收了定金后被带到这儿来的。”那黑影道,两眼转动,似在回忆。 林汉城听罢,从其语调里没有听出敷衍作假的态度,看来这人的求生意识还真是很强,准备用自己知道的消息换一个可能活下去的机会了。于是他抛出了第二个问题,说道: “你的直属上线是谁?” “是齐王府的人,在那个地方,所有人都称他总管。他一直戴着面具。吾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也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吾和其他兄弟们都在那个人指挥下训练,这次带我们来的人就是他。” 那黑影道,想起了那个亲手将大盘银锭交到自己手里的阔绰人物,当初自己以为其是个大商人,和几个一起闯荡的弟兄便是受了那任务单上的高额赏金吸引,才接受了长达半年的暗地苦训。本想不过是些杀人越货、打击商业敌人的事情,到达这里之后,方才知道是与官兵做对,后悔也已经晚了。 “你参与了昨天针对台州卫军营的夜间袭击战吗?”林汉城点点头,追问着道,语气很缓和,丝毫不像询问失败的俘虏。他想,尽管那对坐之人应该看不见他的动作,却肯定能听出自己话里的平等之意。 那人听罢,脑中念头转动,将昨天夜里的记忆调动出来,一边想一边回答着道: “没有,昨天到达这边后,吾和另外的兄弟都被一个陌生的黑衣人带到沿海的一座村子里藏身,让我们等待命令…就是连续七响的信号弹后开始杀村里的人,见到活人就杀。” 勤裕村!张适心下一惊,此人在昨夜隐匿村中,没准还与同样准备无差别杀人的林汉城打过照面。 “勤裕村?”林汉城问道,思路和张适走到一条线上去了。 “对,下马车时看到的石碑上刻着三个字,吾不识字,不过入口处有大片林子,是不是勤裕村吾也不知道。”那黑影道。 “你们后来等到命令了吗?”林汉城追问道,心下已有了七八分的谱。 他看见那黑影摇了摇头,道着: “没有,吾们等了很久,隐约听到了有兵器碰撞的声音,就派了吾和一个兄弟出去查看…” 他话未说完,林汉城已经出口打断道:“是不是看到了有人放火?” “吾们出去查看的时候,东边方向有很多亮光晃动,是火把,但没法确定那些是什么人。在到后来,那村子从东边开始起了林火,一直蔓延到了村中,可领队的那人却不准吾们离开,非要等到信号弹才准走。” 那黑影道着,回忆着昨夜目睹的大火情景,直到现在还是心有余悸。 林汉城追问道:“可你活着逃出来了,是不是杀了那个带队的,领着自己的人冲出的?” “对,那个人像着了疯一样,大火已经快烧过来了,还不准大家离开。吾想带着同队的两个兄弟走,他掏出一把弩机要射吾,只能一刀结果了他,把随他一起和吾们一队的两个人也都杀了。然后就往海边方向跑,带着他们在灌木里躲了一夜,快到天明时分才往雷说的那个军营方向走,到了之后发现已经是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死人,总管也已经领着人在码头接船了,后续的一批人换好了台州卫军衣后就先行进了城。吾们兄弟三个则听了命令,换成百姓打扮混进了城里,然后各自分散,吾便到了这里。” 那黑影道,语气平常,似乎杀人还是杀同伴这种事从他嘴里说出,和平常人杀只鸡也差不了多少。 话问到这里,林汉城已经在心里下了一个定论:这家伙应该是江湖上拿钱卖命的那种黑道人物,和齐王府的牵涉应该不会太深,而且只说被集中在一处暗处训练,连地点也只知是金陵府,却无详细位置,恐怕也就是个喽啰角色而已。 念及此处,他便不打算问这人有关齐王府的消息了,毕竟那王府的核心秘密已经被自己得知,而这收钱卖命的喽啰不过是炮灰而已,不可能知道比自己更多的内幕情况,问也白问。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张适却突然开口了,问道: “这位朋友,叙话多时,我们还未请教你姓甚名谁?” 他虽然称呼那黑影为朋友,口气却是僵硬得很,对待地位平等的人自然要客气地用“尊姓大名”,而对待俘虏,又是这种把脑袋拴在裤带上的狠角色,客气只会助长其嚣张气焰。用“姓甚名谁”降低其谈话地位,也比直接问姓什么叫什么有格调些,此时正好合适。 “吾叫蒲七,道上绰号刀仔七。”那黑影道。 “蒲七,你难道不准备问我,先前我承诺的给你一条活路,应该往什么方向走?”林汉城问道,这人连续回答这么多问题,却没问出求生者最渴望的那条活路,着实有些定力。 一时无人说话,屋里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蒲七的声音再次响起,道: “不用问,雷们能从那些人的追杀下逃到这里,就验证了雷们走的是活路,吾跟着雷们走就行了。” 这话却是出自真心,就凭那人的武功和一把重剑,要是能再搞到一副铠甲的话,恐怕上百个官军围攻都能强行冲杀出去。而且那人心思敏捷,又有韬略,文武齐全,远强过当初自己在黑路上跟的大哥,若能和他一起走,至少也能多活上一天——那鬼一样的训练场地里,那位“总管”针对执行任务的失败者,当着受训者们的面施行的人体酷刑,至今让他记忆清晰。那凄惨的场面,如果这样回去的话,他不敢想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张适一听,两眼一瞪,转头看向林汉城,黑暗里即便近在咫尺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林汉城口中突然爆发出一阵的哈哈大笑,反问着蒲七道: “你不怕我把你移交给官府,拿来换赏钱吗?” “雷根本不是白道上的人,直接杀了吾,没问题。可雷们敢在官府面前现身,不可能。”黑暗中,蒲七摇着头道,知道移交官府的话当不得真。 林汉城一听,却是站起了身来,一改先前方才舒缓的语气,肃声问着道: “蒲七,你那两个兄弟现在何处,可有下落?” “吾也不知道,吾们只是受雇卖命的刀仔,能杀了那个小头目,不敢不听总管的指派。入城分散后吾就一直潜伏在这家客栈里,再没出去过。”蒲七道,语气里难听喜悲,毕竟是舔着刀尖过日子的人,所谓的兄弟感情,恐怕是有限的很。 “哦?那这么说,咱们还真有缘分啊,你一直藏身在这家客栈里,偏偏选到我的房间里等着,是不是太巧了点?” 林汉城道,语气渐渐转冷,右手已经握上了宽刃剑的木柄,眉宇之间杀气渐露,心下准备干掉这个不老实的俘虏,永绝后患了。 第四十一章 【今夜无眠(下)】(求收藏,求推荐) “哎,雷还是不想放吾一马,火折子就在地上,雷点了房里的油灯往上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蒲七道,听出了他话里的怀疑与杀意,心知不是他的对手,也不起身去捡兵器,干脆就坐在那矮床上,等着老天爷决定命运了。 林汉城站起身来,右手顺势往外一拔,宽刃重剑横握在手,做好了随时挥砍而出,将那黑影劈成两半的准备。走上近前,弯身伸出左手将地上那火折子捡起,猛力一甩,顿时火光亮起,照亮满室。 光亮瞬间,三人几乎同时感觉眼睛刺激,最快闭眼的林汉城,张适次之,而坐在床上的蒲七却强忍着眼睛酸痛,在闭眼前看清了那持剑人的模样,等待着那剑下一秒落到自己身上,也算知道死在了谁的手里。 不过他猜错了,林汉城没有挥剑砍人,而是拿着火折子径自走到窗边,将窗台上的一盏油灯点亮,又熄灭了火折子,摆到了窗台上。再转身时,张适诧异的目光和蒲七迷茫的眼神,从左右两侧同时与他两眼相撞。 二人只见林汉城脸上木无表情,站在原地,右手握着重剑在空中虚挥几下,右臂突然向右一甩,那宽刃大剑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在蒲七惊恐的眼神中不断接近,咔声落地,这一抛而出产生的动能让剑尖插进去一寸有余的深度,牢牢定在了蒲七身前的地板上,顿时让他冷汗涔涔,大气不敢稍出。 “试试看,把它举起来。”林汉城冷声道,明显是对蒲七说的。 此时屋内光线虽暗,却足以让三人看清彼此的面容,张适看到的,是林汉城那张宛如僵尸的脸,和蒲七那张惊惶渐去的脸。 一掷兵器,交敌来取,是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在蒲七这种靠刀吃饭的人眼中,更像是一种藐视。 见那人就站在原地,那双眼睛冷冰冰地看着自己,仿佛在嘲笑他是个输得彻彻底底,连在他面前拔剑的勇气也没有的怂仔。 蒲七被盯得恼怒压过恐惧,当下一咬牙,站起身来,两手握住那长长的红木剑柄,腰身引力,左右摇摆松动着往外拉,临死前也要争这一点尊严。 几秒时间,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成了热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拔出了那重剑,却不料那剑竟这般沉重,两手合力之下竟还差点让剑掉了下去。 以他的估计,这剑的重量少说也有四十斤往上。低头一细看,才发现这剑的形状甚是古怪,两刃约莫三尺的长度,宽度却是三寸还不止,剑身的厚度更是远比他曾见过的青锋要厚得多,江湖人一看就知道不是量产货,而是特制的兵器。 虽然纹路粗糙,一眼可见是普通材质打造出的兵器,但表面光泽亮滑。两侧刃上竟毫无缺口,他可记得先前那不认识的黑衣同伴一刀和这重剑碰在一处,激起了火花,显然是利刃相接,这材质普通的剑硬度竟然这般夸张,只有一种解释了——这是一把经历了长时间淬炼,由工匠反复锻打,驱除其中的金属杂质后再进行淬火等工艺。可这样的宝剑,为什么会用普通材质铸造呢,谁家的铁匠会闲到用大把时间加工这样一把卖不出大价钱的特制兵器? 蒲七满脸通红,将那重剑的手柄两手提着,想尝试着单手握住,可左手一旦卸力,右手的承重则立刻超过极限,根本抓不稳。努力了不到一分钟时间,却是双手也再提不动那家伙了,干脆放开,浑身一轻直接坐到床上,那剑也随之落下,咔声插回了木质地板上。 林汉城瞥眼看去,那蒲七提着剑没多久,已经是坚持不住,坐在床上气喘吁吁,便故作淡定地问道: “怎么样,这东西好使么?” “不行,这剑太沉了,吾根本拿不动,雷的力气比牛还大,才使得动这东西…雷要是怀疑吾还有诈,直接结果吾算了,痛快一点…” 蒲七喘着气道,强压下急促的呼吸,转头看向那剑的主人。此时眼睛已从突然见光的刺激中缓了过来,能看清了,是个身材高大,农夫打扮的年轻男子,身上还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袱,像随时准备离开的样子。 林汉城像无视了他的目光,几步走到他身前,左手握住剑柄,只像提一壶茶那般往外一拉,便轻松将那重剑拔出,右转走出几步,突然转过身来,剑尖随着右臂挥动停在了蒲七的鼻子上,问道: “既然清楚了自己的能力,就应该知道得走什么路,你说我这话对也不对?” “对,而且吾确实无处可去,老地方回不去了,这城里也不太平。想活下去,吾只有跟雷们走了。”蒲七抿抿嘴,点点头道着。看着地上那具已经流干了血的黑衣尸体,和那把插在床沿的短刀,这话绝对没有掺假。 林汉城听罢,手臂随念头转动轻轻放下,那锐利的剑尖移开了蒲七的面门,却抬头向房顶看去,问道: “我想,你不是特意选中了这里,而是一直就在梁上,是被先前那从窗户翻越进来的人的声音吸引过来的吧。【零↑九△小↓說△網】” 目睹着他一举一动的张适闻言,也抬头看去,微弱的光亮下能勉强看清。原来是这间客店楼层上的房间,居然和隔壁的房间通用一根长梁,毫无疑问,这蒲七便是从那连接着不知几个房间之间的房梁上摸来的了。 “是,吾本来想对隔壁房里的一个客人下手,是个商人,杀了他搜了身上的银票,当做捞外快。结果还没下刀,这里就传来了异响,吾就上了房梁,到这间房上听动静,然后那个道士醒了,后来发生的事你们也知道了。” 蒲七点点头,却在心里暗舒了口气。既然这人移开了剑尖,也就意味着不会再下杀手了。就算要留下一只手,有那个道士在,自己的命也算保住了。 林汉城见他目光移到张适身上,便问道:“你认识这个人?” “知道,吾听说过他,是个神医。道上有兄弟被他治好过,后来揭了齐王府的悬赏帖子,领了定金到训练地方后,总管第一个让吾们看地就是他的画像,说以后一旦发现这个人,马上杀了割下脑袋回去,重赏一万两银子。”蒲七道,想起了那个劫镖局反受重伤,离开老窝自寻出路,却又完好无损地返回聚集地的兄弟,看向那道士的眼光也多了几分佩服。 林汉城听罢,表情一缓,一边往床边走,一边自信地道:“有我林汉城这把剑在,他的命,谁出十万两银子也买不走!” 他又补充着道:“蒲七,如果你跟着我干,不用太久,最多三年五载,你的命也会有值上十万两银子那一天的。” 话里夸赞拉拢之意明显,更是一种对合作者价值的肯定,毕竟一夜之间数次涉险,换做一般人但有其他选择,恐怕都不会再和自己这赌命狂徒走一条路了,安抚是必须有的。 张适听罢,却是摇头苦笑,心知他这口头夸奖不好消受,却总比没有要好。更何况,路都走到这一步了,挨过今夜,明天城中必然搭台招兵。林汉城前去应征成为军官之后,二人便都有了保命的根本。至于一命值十万两银子的价格,却是便宜了些,他想,恐怕齐王府会愿意出更大的价钱消除自己这个直接威胁的。 一语过后,三人无话,各有心思,屋中一时陷入沉默之中,那窗边的油灯也因燃料枯竭而变得忽明忽暗,终于熄灭了。 “走吧,老张,蒲七,我还有事要与你们商量。狡兔三窟,我还选了一处地方藏身,这儿已经不安全了。” 重回的黑暗中,林汉城的声音回荡屋内,脚步却已踏到了门边,钥匙插入,哒声锁开,房门便被拉了开来。 随着房门敞开,一阵冷风刮了进来,让屋内方才起身的二人俱是打了个寒颤,惊讶的却是他竟然毫无防备直接开了门,难道就不怕房外有人埋伏等待? 还是背着包袱的张适率先反应过来,林兄弟那双耳朵,恐怕早将周遭环境中的响动尽收其中了,才敢直接开了房门。 他一边往门口走,一边问道:“外面现在可能都是巡逻的官军,咱们要去哪儿?” 林汉城却是将那早收入怀中的西洋表取出,翻开表盖,再次确认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三更半夜,道着: “先前悦来客栈发生爆炸,那可是在知府衙门的对面,把守在衙门前的士卒都炸了个翻天。现在全城的大部分留守军队肯定都前往城西的军营,知府大人所在的地方加强守卫了。就算运气再差,也最多是遇到小股巡逻队,全杀了便是。” 他收起西洋表,见蒲七也捡起了地上的短刀,准备跟上来时,向他道着: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也可以在这儿制造一些动静,把附近的巡逻队吸引到这里,能为咱们的转移多争取些时间。” 他话里暗示已近明说,蒲七更是杀手出身,乃此中好手,怎么能不懂他的意思。便向林汉城点点头,走到窗边拿起了火折子,用力一甩哗声点燃,走到那趴着的黑衣尸体旁边,将尸体翻过身来,找准了其腰上捆着的一圈炸药,将引线尽量扯长一些抬头向门口问道: “林爷,何时点火?”知道了那人姓林,又自心中佩服他的武功和谋略见识,话里的称谓便成了爷字辈,是道上人之间最高的尊称了。 “数上十下,点火之后立刻下楼!”林汉城丢下最后一句话,领着张适蹬蹬下了楼去。 蒲七两耳虽不如他那般灵敏,却也是听得清晰,那脚步声到了楼下便止住了,竟真像等着他。还是,压低了脚步在走? 眼里映着火折子上跳动的光亮,他看着地上那具脸面已经被打成筛子的尸体,再回想起那林汉城从容不迫的神态,终于咬咬牙,在数到第十下的点燃了引线,看那线上火花飞溅,站起身来转过身去,丢下火折子便撒开腿往外冲了出去。 …… 十二秒钟前,楼下,客栈大厅。 张适和林汉城并肩站在已经敞开了的大门前,准备撤离客栈。 只听张适压低了声音问着他道:“林兄弟,你真打算带上这个人一起走,不怕卧榻之旁睡恶狼么?” 他还是没明白,以林汉城的疑心,怎么会让这样一个威胁活到现在,还想带他一起转移,真像是抱着炸弹睡觉,纯粹找刺激了。 “要办大事,就不能不用人。咱们要做的是拉起一支军队,建立一个组织,必须要依靠下面的人,这个蒲七就是我麾下第一个兵,以后我还会让他当我的军官。实力不够的人和猛虎打交道,是与虎谋皮自寻死路。实力足够的人,能骑着猛虎冲锋陷阵,是御虎在侧。” 林汉城道,声音里充满自信与笃定,从某种本质上看,那个蒲七和自己很像,都是内心充满了欲望的人,渴望金钱,更加可能向往权力。那么彼此间便有共同利益可争取,跟随自己,对现在的他而言,或许有生命危险而难有一利;可不跟随自己,对现在的他而言,那就是死路一条。 聪明人,总会做出正确的自我定位,选择正确的道路。 果然,张适还没再开口,楼梯上踢踢踏踏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蒲七大步跨了下来,一手还握着短刀,边跑边道:“林爷,已经办妥了!” “好,立刻跟我走!” 林汉城右手提着长剑,左手一拍他的胸脯,转身过去迈开步子,眨眼间出了客栈的前墙,往右边城西的方向拐去。 其后的张适与蒲七俱是抬腿,使尽了最大力气追了上去。 深夜,城中幽静的街道上,一前两后三道身影飞速蹿动着,往西边方向不停地奔跑着。 林汉城的草鞋激起一路烟尘,张适和蒲七的脚步踢踏声响,却吵不醒这座已经睡去,却遍是毒刺隐匿,正被战争阴谋侵蚀着的城市。 在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距离那家客栈数十丈外后,一队城北的留守厢军巡逻队在确认了城东哨卡遇袭,准备前往城西军营汇报紧急情况,正从这条路经过时,前楼二层的一间客房里陡然升起了亮光,穿透窗帘和窗纸,吸引了士兵们的目光,在刹那之间越来越亮… “轰!” “啊…” 第四十二章 【天欲破晓(上)】(求收藏,求支持) 轰声一响,火药能量的骤然释放产生巨大的热流,将楼间的建筑材料瞬间摧垮吹飞,冲击波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带着砖石木屑向四周飞射,被瞬间炭化的尸块掺杂其间,血已成油。 那一队十余名巡逻兵士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强光之后扑面而来的热浪向后推倒,那些在空中飞落的爆炸产物噼里啪啦掉落地下,砸在他们的身上。有人被碎砖砸了脑袋,直接头一歪昏迷了过去;有人被不成形状的焦黑人头砸上胸口,滚落一旁,瞥眼一看生生吓昏过去。 带队的果长身穿披甲,挨了几个碎砖倒是没甚大碍,右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杆长枪不放,正欲强自起身集合队伍,不料半空当中突然划过一道旋转的黑影,咔擦一下落在他的面颊上,被熏黑的锋利刀刃直接戳进了他的左脸,贯穿头骨。那果长的身体顿时一震,啪声再次栽倒,抽出扭动一阵,流出大量血液,两眼逐渐泛白之后,终于彻底失去了生命迹象。 而最大的受害者并非是这些死伤颇微的兵士,而是客栈二楼上,与那爆炸的源头相邻的客房住客。可怜那肥胖的富家翁还有万贯家财没来得及享受,直接被炸成了烤猪,就此升上西天,一命呜呼。 巨大的爆炸声在短短十余秒内便唤醒了方圆百米内的市民们,吵吵嚷嚷如同开了集市,昏睡的台州城在那不疼不痒的一下蚊叮中再次睁了睁眼,过不了多久,便会在巨大的疲劳惯性下重新闭上,一切都要等到天亮才是解决的时候。 同是今夜,同是这城中,那些隐匿在暗中的毒刺,一旦到了天亮就会见光暴死。他们已经快没有时间了,终于浮出了这城市中的犄角旮旯,开始执行王府的备用计划… …… 城西,留守军营,帐篷群的角落,一座并无士兵士兵专门守卫的不起眼的帐篷。 军帐中,只有一盆篝火,两张桌子一对椅子陈列其中。一位落座的蓝袍文官,是城中的二把手,台州通判张硕之;另一位落座的绿袍文官,是原台州卫的文官领导,台州卫监军御史邓川达。虽然通判是五品,监军御史是六品,但两人实际地位却是对等,却也没有上下级同处一地的高低之别,将桌子拼起,正下着象棋。 两位大人都是在下午时分收到的知府衙门通报——台州卫遇袭化成废墟,大队倭寇正向城中袭来。因此被从各自府中转移到了军营里,时间推移数个时辰,直到现在,两位文官已经没有了刚得知这晴天霹雳时的惊诧惶恐,而是成了满心忐忑。 二人虽然同桌下了几盘棋,张通判是进士出身,在官场熬了十五年才从县令升到的府通判,纯粹的文官。笔墨纸砚诗书画卷倒是一把好手,可论道军伍之事,他连剑都没配过一把。一听有倭寇大举袭来,还毁灭了驻兵数千的台州老营,就算吴知府与邓大人好生相劝,这坚城锐卒定能阻遏倭寇,他心里也如架了两尊大鼓,咚咚隆隆敲个不停。 反观之下,年纪已过五旬,须发皆是花白的邓御使,虽然是同进士出身,却在辽镇、大同镇都做过监军文官,和禁军打了二十年的交道。虽不能说披上战甲就可指挥军队作战,对这些军伍之事也是熟谙于胸,连草原上凶悍如狼的鞑子兵也是亲眼见过,心理素质自然远强于张硕之。 只见邓监军手里一颗红兵前推渡过楚河,便开口道: “张大人,可是还在担心城外的倭寇吗?” “哎。”张通判飞起一象,踩掉了那过河的小兵,忧心忡忡地道着: “我心里确有些担忧,不过非是顾及个人生死,而是满城十余万百姓的安危也系于咱们与知府大人三人身上,这万钧的重担,压得我两肩直颤,满怀忧虑啊。” 邓御使抬手一拍棋盘,一只红车推掉了那只黑象,直逼其下一格的黑马,语气平静地道: “张大人可知道,决定战争胜负的因素有哪些么?” 张大人摇摇头,身后将那黑马向右侧卧到窝在角落的黑车前,道: “我于兵事的了解,仅限于孙子兵法等古人书作,不过是纸上谈兵的水平。回忆起来,其中讲到两军对垒时的胜败因素,通行者有三——天时,地利,人和也。” 邓大人举起一只红车,啪声推掉黑马前的一个卒子,将黑棋的一马一车逼在原地不得动弹,道着: “张大人说的不错,战事原理,大抵便是如此。依张大人看,天时地利人和三点,倭寇可占其一否?” “啊。”张硕之被他一问,仔细一想,脸色却变得凝重起来,道:“依我看,这三点要素,城外的倭贼一样也不占。” “对。”邓川达一边看着棋盘,一边打量着他的神色,道: “论天时,现今六月初旬,东南之地正是多雨少雾的时分,对行军并无优势可言,更因多雨而使这温热地区易起潮湿疾病。那些毁了台州卫的倭寇被堵在城外,缺粮少供,时间一长,其身自疲劳,其心自溃,这一点从海上来的倭寇和草原上的鞑靼是一样的。” 邓监军顿了顿,又补充着道: “而论地利,那些倭寇是野地行走,身后既无可靠之堡垒,身前又有坚城和守军,被夹在大海与城墙之间,进也不得退也不得,除了劫掠一些城外的沿海村镇勉强补充行军供给外,只能依靠从东瀛本土出发的海船运送。他们的退路,只有波翻浪涌的大海而已。一旦台州城集结大量官军,从南北东三门齐出包抄夹攻,则可将大队倭寇剿灭在东海之滨。” 邓大人说着,见张大人点点头表示认可,心不在焉地又在盘中插了一士,护住主将。他一边提起一门红炮,架在中间的红兵后,准备炮打黑卒,隔士将军,一边又道: “再论人和,那些东瀛的化外野人远渡大海,飘临我大华海疆,为的就是劫掠财货,目的唯一钱字尔。彼此之间可为求财同场杀人,也可为财互相攻杀,拼凑起的军队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其中掺杂些刀术高手而已。一旦朝廷大军压过,其见势不妙,则会立刻作鸟兽散。我曾了解,往年有真假倭寇侵扰沿海被俘获者,无一不通过出卖上家下家换得自己性命,其心龌龊,其性缺德,连人也算不上的禽兽,又怎会有‘和’可言?” 张通判听完他话,手里握着的那只黑象却是忘了落,直点着头道: “邓大人果然是久经沙场的儒将,一番论述教在下好不佩服。只是眼下台州卫化成了废墟,城中兵力薄弱,还要分守四门,万一其中还有被倭寇收买的细作内鬼,趁人不备开门带路,台州府岂不危矣?” 话到后面,又显忧愁,而这样的案例在以往的浙江其他沿海城市中确有不少,他这般担心也确实不无道理。 邓监军见他犹豫好一会儿,才把黑象飞到了士前,提前做好防炮的准备,便也不再移动己方中炮,而是两指按在杀入黑方阵中的红车上,向右推移,冲掉了那枚黑方正中的卒子,道: “吾皇抚远天下,国朝承平日久。三十年来,除了北方的军镇偶与鞑靼爆发小规模冲突外,大华的禁军打的仗也不多了,内地的厢军战力更是普遍孱弱。如果换做太祖高皇帝驱逐蒙元,征伐四海之时,区区几个刀法精湛的东瀛倭寇带着一帮乌合之众又能成何气候?莫说城中还有一千官军,就是只有一百,也是百战穿甲的虎狼之师。张大人是担心城中的兵马不堪大用,会在倭贼的利刀面前丧了胆量,自乱阵脚么?” “哎,邓大人,这却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了。” 张硕之摇摇头,话已至此,其实已经触了官场潜规则的线了。谁都知道为什么军队的战斗力越来越弱,还不是因为缺乏训练缺乏装备,归根结底就是没钱。朝廷每年拨发浙江防卫司的军饷就高达四十万两还不够全额,三成进了地方官场的腰包,两成被各级军官贪墨,只有一半能落实到基层兵员身上。若是这样的事发生在高皇帝在世时,江南早便掀起了连天大狱,不知多少人将被锦衣卫押入天牢,多少颗人头滚落。而腐败至此的浙江厢军,在真正面临兵祸之时,则直接导致盘剥军队的官员们身处险地,不可谓不是一种讽刺。 第四十三章 【天欲破晓(中)】求收藏,求推荐 听这声音,两人都觉耳熟,转头看去,一身甲胄还系着大红披风的知府吴大人赫然站立帐帘之后,笑问着两位同僚道。【零↑九△小↓說△網】 两人俱是起身,双袖合拢向上司躬身一礼,齐声道:“下官张硕之(邓川达)见过知府大人。” 吴佩龙也是抱拳一还礼,此时他的形象已经十分接近一个高级军官了,身披山纹重甲,要挂银把佩剑,头戴红翎铁盔,脚踏铁鳞军靴,和台州副将的装备配置是同一个档次。 邓张二人行完礼后看向他,皆被吴大人这身装束惊了一下。尤其是邓监军,他可知道光是这身山纹甲的重量就有三十斤往上,以往知府大人操劳过度,身有慢疾,腰酸腿疼的劳累身体连走路都不利索,今日却能身披重甲,正大步流星地向二人走来,一点没有往日的孱弱文官风气,倒真像个常年征战的老将一般,着实让他吃惊不小。 通判大人更是两眼大睁,对这位自己的直属上司如此变化难以理解,就在今天他听闻知府大人因得知台州卫噩耗当场昏倒的消息后,心里便打起了鼓来:大华官制,府州机构设通判一员,监督地方首长工作情况,是实际上的二把手。 如果吴大人因急火攻心一病不起的话,自己便可以代行知府权力,节制全城兵马,为朝廷和皇上坚守城池。等到倭寇被剿灭之后,就有机会借着这次危机往上攀一个台阶,或调去杭州做通判,干上数年后便有机会入京任职。甚至吏部在来年考核时,发现他张通判在处理浙江军务上的功劳甚大,保土安民稳定台州,直接将他调到京中的六部九寺做堂官,那可就是仕途的一大突破了。 可眼下吴知府突然现身,还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自己先前那些盘算,可全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吴大人显然对二人的反应有所预料,走到二人身前拼接的桌子前,颇是感慨地道: “二位大人不必惊讶,圣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如今台州卫遇袭,城中又混入了倭寇的奸细,都是上天在考验咱们三个台州府的父母官,究竟能不能担得起头上的乌纱。原本我在上午听到那噩耗之时,惊怒攻心昏了过去。可当我醒来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两位同僚转移至这军营,安在这不起眼的角落里,为台州城保留朝廷委派的官员,以防我的身体出现什么意外,导致城中兵民无首,倭寇乘虚而入。这营地难住,还望两位大人体谅我的苦衷啊。” “大人这是哪里话,我们都是为皇上牧守地方的朝廷命官,大难临前,岂有嫌弃居所简陋的道理?何况这样的安排全是大人系于安全考虑,若军中也有倭寇收买的细作,也可大大提高规避的几率,妥当,妥当!”张大人虽然心下遗憾震惊,但终究是官场里的老油子,听出了知府大人话里的意味,连忙道着。 邓监军的反应虽没他快,但也顺着吴大人的心思问道:“知府大人亲身披挂,难道要上阵指挥兵马作战吗?城中的两位守备将军何在,怎能让一府的首长矗立军前?” “是啊,周守备和张守备现在何处?怎能不贴身护卫大人?”张硕之佯装忿忿道。 吴佩龙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存放在内衙府邸里,已经数年未动过的特制盔甲,回想起了下午那神奇的身体治疗,话出口中时还是省略掉了,道: “两位大人不必惊奇,是本府自己换上的戎装。既然台州卫已毁,刘副将以及诸将官殉国,那本府便是台州城中所有官军的最高指挥。既然是最高指挥,那城中十万百姓的安危,这样的责任本府就不能让下面的人来担。就是台州的天塌了,第一个也只能砸在我的头上” “大人好气魄,真男子汉也!”邓张二人齐声道,余光互瞥了一眼,心下都骂对方一声马屁精。 吴大人摆摆手,跟在其身后的那一队士兵便原地掉头,齐步小跑出了帐外,再开口时却是到了正题: “方才本府在帐外听见两位大人谈论形势,说到了城中仓储不足,难足招兵之资的问题,是也不是?” “回大人,下官午间时分曾领人巡检城中的军用仓库,结果发现所存的粮食与辎重补给都严重不足,能勉强供给给城中现有的一千兵马半个月时间应该就是极限了,如果明日招募兵马扩充城中守军的话,实在是不够啊…” 邓监军道,他是台州卫的监军御史,对于后勤供给对军队战斗力的影响有多大,在场其他两位大人肯定不如他清楚。自古打仗,最狠也是最奏效的方式便是断粮道,再强大的军队,一旦失去了持续的后勤补给,消耗掉现有物资之后,很快便会陷入衰退状态直至发生哗变,脱离军官的控制,最后溃散成逃难的饿兵流匪,再被后勤充足战力稳定的敌军追杀歼灭。【零↑九△小↓說△網】 眼下台州城的情况,和他看过的兵书里所讲的数种军事困境都有契合之处,非但没有良将可以最高效地指挥军队,更没有强兵能在短时间内主动出击消灭倭寇,只能据守城中空耗粮草与城外的倭寇对峙。时间一长,必然导致军心涣散,民心惶惶。如果再有倭寇的细作在城中散布谣言、制造恐慌的话,用不了多久,甚至不用倭寇攻进来,台州城就会乱成一锅粥,从内部自行溃散。 见说到军务,自知水平不够的张通判便很自觉的没有插嘴了。招兵是肯定要招的,可粮饷不够就是最大的问题了,只等着自己的上司拿出解决的办法来,否则这西门就成三人的鬼门关了——大华律例,凡地方官员,皆有守土之责。若在战乱时分弃民弃土,擅自脱离,则由锦衣卫捉拿投入天牢,最轻也得扒了官服,做一辈子阶下囚。要是给朝廷造成了严重损失,抄没家产,夷灭九族也不是没有先例。他可没敢打劝说两位大人撤退转进的主意,否则自己这通判八cd会被知府大人拿来当做稳定军心民心的祭刀鬼,在菜市口劈头了。 粮饷的问题说难也难,不过一个钱字而已。公家有银子便能发下军饷,有银子便能收购粮食,可邓大人先前回话的时候,特地省略了知府库房的情况,在先前巡检城中储备的时候更没敢去搜知府衙门的库房,就不用搜也知道公款肯定早成了私款。这钱从哪儿来的问题,恐怕要成死结了。 正在邓张二人心里都假想着知府大人会怎么和稀泥,装出大义凛然的样子以私款充公款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让他们俱是一惊的话语: “唔,两位大人不用担心,此事本府已有思量,明天一日之内便能筹集到足够的军饷和粮食。眼下正是台州城面临风浪的时候,本府想,城中的百姓也想守卫好自己的家园田土,祖传的祠堂和房屋,只要借力于民,问题便可自然解决。” “啊…” 邓监军呼声出口一半,另一半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了。哪怕是身处官场这个大酱缸已经数十年之久,邓川达也自问是一个有底线的人,那便是不把事情做绝,在同僚倾轧中是如此,在使用手中权力谋取私利时也是如此。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堂堂一府父母官的知府大人,居然在这种危机时候还打着压榨百姓的主意,这岂不是要把城中的百姓也逼成倭寇? 张通判听了这话,也是两眼一凸,实在不相信,一向精明的吴大人能昏头到这种地步,还想着战时加征税赋。再联想到他这一身武将打扮,和往日里那个轻视丘八的傲气文官截然不似一人,难不成是上午被台州卫的噩耗惊得浓痰上头,染了疯病了? “呵呵,难道二位大人以为本府要逼百姓造反?且先不必惊讶,听本府把话说完,再议可行与否便是。”吴大人摇了摇头,示意他们的猜想是错误的,不用胡思乱想,还是好好听完他的解释再说。 邓监军和张通判的余光悄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之中看到了不解,不过规矩还是要讲的,便都再次合袖向吴大人行了一礼,道: “请大人为下官解惑。” 吴大人点点头,伸手抚着自己的胡须,一边从怀里取出一张宣纸放到桌上,一边对二人道: “本府在来到这里之前,已经派兵士探查了城中的数处可能藏有倭寇奸细的地方,罗列出了一份涉嫌通倭的名单,且已搜集到了足够的证据。依我大华律例,也为城中百姓,本府可以立即将有关人等投入大牢,严加审问。一旦查实,则可就地格杀,抄没非法财产,充入公库。名单便在这里,两位大人看一看,议一议,若能达成共识,则在明日下午之前便可予以实施。” 话到后来,吴佩龙的语气已是森冷无比,脸上的笑意尽去,为官掌权者高高在上的气势显露无疑,让邓监军和张通判心里都是一咯噔,都猜到了话里隐含的信息。 拿起桌上那张宣纸的是邓川达,他见张通判似不敢看那名单,便自己看了起来。 他一边看,嘴里一边轻声念出名单上的一个个条目来: “城东张记铁匠铺,涉嫌为倭寇提供刀剑兵器,待查…” “城东薛记食杂店,涉嫌为倭寇提供蒸馍蒸面,待查…” “城东李记典当行,涉嫌资助倭寇大量银钱、兵器,待查…” “城北慕容记票号,涉嫌资助倭寇大量银钱、官钞,待查…” “城南东丰客栈,伙计举报,老板涉嫌资助倭寇大量银钱、官钞,待查…” 邓大人一连读出了十余个条目,吴大人只是抚着胡须,冷着一张僵尸脸听着。而站在他旁边的张大人,却感觉背后一阵发寒,这倒确实不是逼百姓造反,而是要放城中商户的血,用以滋补城防了。 在权力者面前,平民像草丛中的蚁虫,反掌便可捏死。而商人就像被圈养起来的猪,他们的财富在往日里因权力的需要而不断累计扩大、分红给权利者,达成互利循环。而在掌权者需要的时候,权力的刀子就可以立即落到那些猪的身上,割下一块块肥肉,猪却不像蚁虫,可以在生存的绝境中结成滔天洪流,推翻压榨者。猪只能任由权力者割肉放血,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邓大人念完那名单上的数十个条目之后,心下也是全然懂了: 在这危及时刻,知府大人不是准备割肉放血,而是准备直接杀猪了。 “两位大人看完了,以为本府这份名单中是否有不当之处?若有的话,尽可抒发己见,再做修正便是。”吴大人道,打着不搞一言堂的预防针,语气里却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邓监军点点头,没开口,默认了这个结果。反正名单中也没有几家与他利益相关的商号,吴大人又是一把手,轮不着他触那个眉头。 张通判却是苦脸了,和监军不同,他毕竟是城中的政务官,那名单上多家票号、客栈、典当行都和他有着一定联系,若是被吴大人一通下刀全给宰了,那可得损失一大笔灰色收入了。不过他也明白,现在城中公库缺银缺粮,不能从百姓身上下手,就只能从商人身上下手了。 自古而今,只听闻百姓造反,哪有商人造反的呢? 内心犹豫了几秒,张通判还是两袖合一,向知府大人一揖,很郑重地道: “下官也以为大人这份名单侦查细致,详实准确,没有问题,完全同意。” 吴大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事情已了,他便将那名单拿起,转身往帐外走去,掀开帐帘之前,留下了最后一句嘱咐: “今夜恐怕还未太平,两位大人且先留在这里,尽量不要出去。” “是。” 邓张二人俱是一揖,齐声应是。抬头再看时,帘子已经落下,那份名单也已经被投入了二人身前的火盆之中,熊熊燃烧,迅速化成了飞灰。 第四十四章 【天欲破晓(下)】 城中位置,某户人家的地窖之中。 黑暗的环境里,当林汉城口中轻微的声音响起时,跟在他身后的张适和蒲七俱是一惊,止住了脚步: “到了,都别出声。老张留下别动,蒲七跟我来。” 林汉城说着,猫儿般的脚步已经到了昏暗地窖的一个角落前,身前是一个硕大的柜子,足有两人来高,直顶这地下室的天花板,其上陈列着大大小小的坛子,都贴着红色的封纸“酒”字,原来三人是潜入到了一处酒窖之中。 张适闻听此言,心知前路有险,便给蒲七让开道路,蹲下身去,让拿刀的走在前面。 而蒲七常年混迹江湖,杀人越货等事所做已经数不清次数,心理素质更比他这伪神医强得多,听林爷的吩咐,矮下身来,道: “林爷,没路了,是不是搬柜子?”这一路行来,他和张适跟在林汉城的身后左拐右拐,又是黑灯瞎火,到了地方后连门都不入,直接翻墙进到院子里下的地窖,连他也猜不出这是到了什么地方。不过那放置在角落的硕大柜子毫无疑问是掩人耳目的东西,其后八成会有暗门所在,便出声询问是否需要帮忙。 “别说话,等我命令。” 林汉城道,一边说,他自己却是踮起脚来,依记忆中的位置将柜子最高处的一只大酒坛取下,轻轻放到地上,揭开陶盖子,坛口朝地往外一倒,叮咣一声便掉出了一把硕大的钥匙来,足有成人巴掌的长度,两指并排的厚度。 张适和蒲七闻声心惊,却都没敢出声,只看着身前林汉城的影子动作,捡起地上那个金属物件后,却是伸手递了过来,道: “老张,拿着。蒲七,来和我搬柜子。” “好,全听您老吩咐。”蒲七道,放下了手中的短刀,走到林汉城身旁,搓动着双手,搭上了柜子外侧的木壁。 林汉城道了声开始,两只大手也抓上了柜子的边缘,却是面向墙壁内侧的木壁,腰身转动,开始发力向外搬动起来。 那柜子也不知有多重,饶是林汉城的力量已经远超常人,又有蒲七这样一个强壮的杀手在另一侧使劲搬动,挪动起来也是甚为缓慢。 果然,当巨大的木柜被两人合力挪动出一个直角的位置后,其中的秘密显现而出:这柜子之后,居然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柜子背面连接着一扇等高不等宽的金属大门,厚厚的防护层足有两寸不止,重量折合下来岂止千斤?若非有林汉城这样的大力怪客,光凭一个蒲七,就算把浑身骨头都拉散架了,也别想搬开这道门。 黑暗中,蹲在地上的张适只能听到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却看不清近在咫尺的情景,正欲发问,却听见了蒲七的声音: “林爷,小心些,这种暗门后面通常都有机关的。” 林汉城一双利眼早看清了洞口处那阴毒的东西——正是一架前世博物馆中见过的的台式弩机,在两人先前搬动柜子的时候,用绳子连接着铁门中间位置铁环的弓弦便被拉动。当搬柜子的人能看清其中蹊跷时,那弓弦已经卡在了月牙上,如果再往外拉动一点的话,那根粗如拖把棍,连接着一枚硕大箭头的弩矢便会被飞射而出,将人的身体直接贯穿。 好在先前刑讯那些城中的齐王府爪牙时,有两个骨头软又恰好知道这秘密的人忍受不了痛苦的摧残,将其中的要点与林汉城尽数说了才痛快地上了西天。否则那一箭真***出来,林汉城纵有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过肉身一具,肯定是身穿命丧的下场。 “你们都别动,等我命令。” 林汉城道,看着蒲七蹲下身去,他踮着脚走向那洞口,直到那根粗大的弩箭伸手可拿的位置停了下来,心下一横,爆炸性的力量聚集右脚一点,猛然上抬踢出,嘭唧一声将那重达数十斤的台式弩机直接踹翻。草鞋触碰弩机的瞬间,搭载箭槽上的箭矢几乎同时被脱离月牙的弓弦大力带出,箭头擦着他的短发掠过头顶,咔瞪一声射中了对角的墙壁,直接嵌在了墙上,其力度之大,着实令人乍舌。 “林爷,没事吧?”蹲在地上的蒲七道,那一箭入墙的声音甚是刺耳,把他和张适都吓得心下一凛,以为林汉城中了陷阱。 “没事,你们跟在我后面,走。”林汉城道,一边将那被一脚踹得稀烂的木制弩机拖拽出来,一边矮下身去,自己走在了暗洞的最前面。他期待着,如果那个两个人所说不假的话,这个地方便藏着大批对自己的计划有利的好东西。 “好。”两人应声,跟在他后面遵着挪着,那柜子后隐藏的暗洞只有半人来高,宽度勉强够一人通过,甚是难走。 所幸修建这里的人也没有钻牛角尖,暗道的长度只有数米,挪在最前的林汉城看见了身前的一道椭圆形的门。伸手一敲,声音沉闷,应该是铁的,中间还挂着一把硕大的铁锁,锁孔足有两指并排的宽度。 他头也不回地道:“老张,把钥匙扔过来。” “叮当。” 先前那坛子里倒出来的大钥匙被扔在了铁门上,掉在了地上,林汉城捡起来看准了锁孔位置,插进去向右用力一旋转。【零↑九△小↓說△網】 张适和蒲七只听咔噔一声,那锁栓应声弹开,林汉城推开了那椭圆铁门,是铁板两侧拼接的门,重量也不在轻,心道这设计重重的储物室里八成有宝贝:半人来高的狭小空间,锤子斧凿等破锁用具根本施展不开,要是没钥匙想强行破门,只能用炸药尝试了——除非来这儿的人不是来寻物,而是来寻死。 林汉城挪着脚步出了洞口,还是一片黑漆漆的空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烈性味道,环境比外面的酒窖还要黑,他虽然不至于掉进可能存在的陷阱里,却只能看清周身范围内的情景而已。 出洞时,他特意留个心眼,把那取下的大锁卡在了一半小铁门的边角,再招呼着二人出来。 等蒲七和张适都喘着气跟了出来,林汉城从怀里取出一根巴掌来长、拇指来粗的小棍子,对着洞口墙面用力一甩,哗声引燃了一簇烟火,是入城时在城东坊市买的火折子,现在派上用场了。 “林爷,我有蜡烛。”蒲七的声音,他也闻到了空气中那股怪味,似乎有些熟悉,却记不起来从前在哪儿闻到过。 “林兄弟,这儿有硫磺的味道,会不会…”张适的声音,在出了暗洞的一瞬间,那味道便直冲鼻腔,他隐约猜到了这儿储存的是什么东西了。 林汉城就着火折子的光亮,结果蒲七递来的一根蜡烛,点燃烛心后灭了火折子,把蜡烛和火折子都放在地上,就着微弱的光亮,开始打量起这个封闭的空间来。 不料蒲七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却是变得有些哆嗦: “林,林爷,这,这一桶桶的,都是火药!” “啊,火药?”张适心里一咯噔,猜中了。 “你们待在原地,别乱动那些桶子,等我命令。” 林汉城道,语气波澜不惊。他早看见了,这间隐秘的储物室右侧堆满了一只只人头大小的木桶,都盖着油布,加上先前审问那两个知道些情况齐王府爪牙时,他们明明担心身首异处却还说得含含糊糊不清不楚的样子,还有空气中弥漫的硫磺气味,这里,应该是一个军火库了。 “好…”两人又蹲坐在地上,不再作声了。 饶是蒲七少年上匪路,在江湖道上混了几十年,为人保镖时被十几把山贼的刀子拦住过,为自己劫镖时被几十把镖客的刀子追杀过,待在这装满火药的封闭地方,心里也是乒铃乓啷直打鼓——万一要是溅出个火星子点了桶子,别说自己这一身血肉,就金刚不坏的齐天大圣也得炸成烤猴子了。 脑中闪过爆炸的场景,张适诧异地看见他连忙转过身去两手护着那蜡烛,生怕上面跳动的火苗会飞走似的。 而林汉城此行的目的除了避难到天亮外,便是在这个意外得到消息的地方,找到一些能够在日后带兵打仗时有用的东西。 找到了! 他就着身后微弱的光亮,揭开了储物室左侧堆到顶上,宽有七八米,高有近十米的茅草堆,其后掩藏着的一只只长方体木箱即刻显形。 林汉城两眼眯起,伸手从中搬下一箱,轻轻放到地上,看着这长约一米,宽高都是半米左右,正好能通过那暗道的箱子上用墨水标注的古怪难懂的西洋字体,还有些阿拉伯数字编号。他心下一喜,徒手将那用铁钉固定的箱盖强行扒开,里面装的东西,让他眼睛发亮。 火铳,清一色的燧发火铳,还有压弹杆和火药囊,套装齐全,堆得厚厚的一摞,这一箱起码有二十把以上。 林汉城从里面取出一支,握在手里,又从怀中取出先前在客栈击毙黑衣人时所用的缴获短铳,在黯淡的光线中对比着两者的做工。 一模一样。不管是木制的枪托,还是最关键的枪机装置,都是相同的打磨精美,甚至连铳管的口径都一样,明显不是人工产物,应该是由水力机械生产出来的标准件产品。 原来如此。他心里大叫一声侥幸,幸亏先前问出了这地方的所在,否则这一室几十上百箱燧发枪和大量的火药流了出去,被那些早有准备的齐王府爪牙装备起来,对付城中留守的连盔甲都配不齐的孱弱厢军根本是绰绰有余。 “林爷,发现什么了?”蒲七的声音,他先前听到窸窸窣窣的搬东西声,林汉城又半天不出声,,以为他是在寻找什么宝贝。 “这里的东西换不了银子,能换命。全是火铳,没有步兵列阵齐射的话,估计过了二十丈连个稻草人也打不中的,你打算拿一支做兵器么?”林汉城道,打消了蒲七的念头。他倒没说假话,这些燧发枪的铳管内壁都没有拉膛线,还是滑膛枪,精准度绝对不用怀疑。虽然对只有冷兵器的敌人会有极大优势,但如果单兵对垒的话,一枪打出不中就意味着会被敌人冷兵器杀死。 说话的空档,他又从茅草堆里抱出了一只正方形的箱子,蹲下来掰开箱盖伸手进去摸了一把,入手全是硬邦邦的不规则颗粒,拿出一看,赫然是一枚枚拇指粗的黑色铅制弹丸。 再往里一摸,拿出来时,却是一个用铁合页连接两边的金属长方体,其上有五个圆孔,分量颇沉。这东西换做常人肯定认不出用途,对于他这个前野战军人来说,却是小儿科了——是一只用于铸造铅弹的模具,虽然制作粗糙了些,但胜在效率,铸出的铅丸只需经过手工打磨边角,就能入膛待发。 他将模具放回箱子,站起身来,走到那蜡烛跟前,对二人道:“走,那些人应该要来了,先做准备吧。” “啊。”张适一愣,随即想到了,这满屋子的火枪和火药的主人,除了那些齐王府的爪牙都不可能是别人,而今天是他们袭城的最好时机,若非林汉城下午只身斩杀了大批城中的王府人马,恐怕这些东西早被运了出去,装备起来和官军正面对抗了。 “林爷,雷是说那些人会来这里拿武器?” 蒲七问道,他心里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释,为什么那总管吩咐要守在原地不准乱动,自然有大队人马的信号弹会传上天空,到时候便知如何行动——还能如何行动,那些在道上被招揽入齐王府参加训练的亡命徒,以及王府本身的人马多数都是武功平平之辈,总人数也不多,不过二百来号人,对付小队官军和普通百姓还好说,和大批正规军对抗几乎没有胜算。可要是装备上了这一大批火枪,再和官军当面锣对面鼓地硬撼,那胜负可就难定了。 林汉城却不解释,直道一声:“他们快到了,蒲七你跟我走,老张留下守在这里。” “好,听林爷的!”蒲七也不废话,跟在他身后,蹲着身挪出了暗洞。 林汉城的宽刃剑就放在酒窖的梯子下,他一手握住剑柄,一手攀着长梯,翻上地面,把梯子上的蒲七也拉了起来。 “林爷,城里还有很多他们的人,为什么不用火药拉一条火线出来,直接炸了这里?”蒲七看着自己手里的短刀和林汉城手里的重剑,实在想不出,凭两个人怎么和即将冲到这儿来的几十号人对抗,就再高的武功,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啊。 “我要保留这批军火,日后有大用处。” 林汉城道,他已经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那些人应该发现了城中多处的同伴都已经身死,突击台州知府从而一举破城的行动成功率大降,已经顾不得隐藏行迹,正在拼命往这个地方赶来,想取出地下室里的火器做今夜的最后一搏了。 第四十五章 【最黑暗的时刻(上)】 城西,留守军营的木制篱笆防墙外。 火光之前,正门的一名守卫百总发现了前方不远处有人正往此处奔来,连忙大喝道:“止步,立即止步,否则就地格杀!” “别放箭,别放箭,城西,城西打起来了…”那人影形单影只,其后并未跟随他人,一边奋力跑着,一边挥动着双臂大喊着。 “口令,说口令!”那百总已经从身上弓袋里取出步兵铁弓,从腰后的箭壶里取出箭矢搭上,其身旁的一列数十名名弓兵也都是拉弓引弦,锋利的箭头直对准那不断靠近的人影,随时准备齐射将其变成刺猬。 “吾皇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万岁…”那人影已经到了六七丈外,声音传到篱前,正是先前周守备派出的数队埋伏在城西各处的兵马得到的口令,声音急促,姿势摇摆,状似随时会栽倒在地。 不料这口令一出,那百总却是冷笑一声,大喝道:“给我放箭,射死那倭贼!” 声音落时,他铁弓上的箭矢随着弦离扳指飞速射出,带着一阵唰唰声直射向那人影。下一刻,十余支利箭几乎瞬间齐中那人身体,贯穿他的胸部、腹部和大腿手臂,在跑动中噗通一声两膝跪地,被惯性带动着摩擦了半米距离,口中狂涌着鲜血,眼神中满是惊异与怨毒。 “口令,是对的…”他的喉间翻滚着血泡,怎么也不明白,从那些半路冲出的台州军嘴里拷问出的口令,为什么会招来万箭穿心的下场。身后的大部队,还被蒙在鼓里,赵总管,快撤… “嗖!” 那果长又是一箭,射穿了他的喉咙。那人影终于失去了控制,嘭声趴倒在了青石地上,任由鲜血汩汩流淌。 …… 城中,慕容府大宅。 嘭唧一声,厚重的红木大门被踹开了,二十余个身穿夜行服,手拿熏黑刃的短刀,脚下草鞋、布靴、皂靴不同鞋子的面具人冲进了前堂,只听领头的一名高大汉子的声音道: “留下三个守在这儿,一有情况马上放信号弹,剩下的都跟我走!” 话落,那人率先举刀冲进了宅中,身后跟随着二十多人排成一字队形,鱼贯涌入,手里利刃挥舞,大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 进了大厅,领头人一甩火折子,周遭黑暗被火光驱散,他的身形却是猛然一滞,举着握刀的右手示意后续人马停下。 诸人只见宽敞的厅中,倒着一具具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男有女,有下人模样的,有小姐模样的,多数是身被锐器刺中流血而亡,还有身首分离死无全尸的,看得这些往日被蓄养在台州城中待用的乌合之众一阵胃里翻滚,胆量小些直接吓得哇一声喊坐到地上,指着地上的无头尸体,手里握着的刀都颤抖不停。 “呔,你这厮鬼嚎甚么,都跟我来。谁听命令,赏银百两!谁敢停下,就地格杀!” 那领头人回身过去,怒吼着道,震慑着已经开始动摇的军心,然后便首当其冲大步流星地走向厅堂后院,其后之人在威逼利诱之下也只得跟随上去,心下却都打起了鼓来——这地方已经有人来光顾过了,而且不是自己人,那会是什么人血洗了这大宅子? 倭寇!真倭寇! 一想到这儿,那些戴着面具将表情隐藏在陶瓷下的人便冷汗涔涔,只觉阵阵发软,那些东瀛倭寇可是杀人吃肉的嗜血魔鬼,就凭自己手上这发放的短刀,怎能和传说中削铁如泥的倭刀抗衡? “轰!”还未出到后院,夜空中却掠过一道银蛇,一声闷雷突然响起,吓得众人步伐又是一停,先前那个被尸体吓得坐地上的人又是一声惊呼,这回领头人可不放过他了,回转过身便是一刀劈去,直捅进了那人的左胸,当场杀死。 “谁敢再聒噪,和他一样的下…” 那高大黑衣人的话还未说完,刀还未拔出,顿觉后背一凉,声音随即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使劲也出不了那口气了,手里的火折子也嘭声掉落在地,整个人保持着僵硬的站姿立在原地,如一座蜡像。 “啊!”有人看清了,火折子熄灭前残留的火光照耀下,那领头者的腹部位置,凸出了一道刀尖,也是熏黑了刃的短刀,和他们手里拿着的武器居然一模一样。 “有倭寇啊!”有人吃不住劲了,开始丢下武器往外跑了。【零↑九△小↓說△網】喊声一起,更让这支乌合队伍失控,领头者已死,开始作鸟兽散了。 可一切晚了。 只听嘭的一声响动,厅堂的前门被关上了,一个肃杀的声音回荡在其中: “所有人立刻放下武器,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可保性命。凡有敢抵抗官兵拘捕者,一律视作倭寇奸细,格杀勿论!” 这声音一出,本就已经如一群无头苍蝇在厅中乱转的黑衣人纷纷停下脚步,丢下手中的武器,全都抱头蹲在地上等着被官军拘押走,都是城里卖力气走江湖的老油子,都知道官军是要钱不要命的,就是千万不能反抗! “投降,我投降,我是被逼来的…” “官爷,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五岁幼儿,您大慈大悲…” “啊…” 黑影闪动间,这些丢下武器的黑衣人没有等到官兵的绳索,却等到了一柄厚重的大剑在空中不停向下挥舞,将他们的身体劈砍削切成一块一块的碎骸,在嘶声嚎叫中接连倒下,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直至变成满地血肉,那两道埋伏于此的黑影才消失不见,只留下一路通往后院的红色脚印。 …… 城西,留守军营。 帐中,吴知府一身戎装椅坐正中位置,张关凯与周泽两位守备将军站于两侧,听着那跪在地上的轮防千总官汇报着工作: “禀大人与两位将军,通判大人和建军大人已经转移至后帐,所有留守城西的步营兵马全部披甲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说来也是荒诞,台州军所有的朝廷批准兵部预算,下令工部制作并发下的各式盔甲,平日里都锁在军械库中,派有专人每日维护,却不准士兵穿戴。为的就是保持已经被层层克扣的军械那光滑的外表,在防卫司每年派出的巡检人员到访时,能做到衣甲鲜亮的表象。 眼下倭乱爆发,城外数量不明的大批倭寇虎视眈眈,城中还不知有多少被收买的细作和提前入城来,随时可能攻击这里的倭寇。那些往日不准擅动的武器装备,从刀枪盾牌到三眼神铳之类的火器,已经一股脑儿搬了出来,给士兵配发。今夜最要紧的关头,多一个披甲的士兵,就意味着留守军营的安全系数提高一点。 吴大人已经对两位守备下了死命令,一旦有人敢在遭遇倭寇袭营时退后一步,军法队必须就地格杀以儆效尤。只要撑过了今夜,到了明日危机解除之时,立刻搬出府库,重赏城中将士。 至于府库里的钱看嘛,便得从通倭的大户家里讨了。 “大人,大人,我要见大人…” 那千总还在下面汇报,帐外却传来了一阵急切的呼喊声,声音落入两位守备耳中,齐齐转头看向自己的顶头上司,眼神在问,见不见? 吴大人摆了摆手,示意千总先停下,张守备看准时机抢白着道:“帐外何人喧闹?速报番号队列,否则以奸细论处!” 帐帘被外面的守卫掀开了,一个人高马大,横眉大眼,满脸胡髯,皮肤甚黑,手里还提着铁弓的军官大步走了进来,一见在场诸人,立刻两膝扣下跪在地上,抱着拳激动地道: “彪下城防百总官胡庆丰,禀知府大人,禀两位将军,先前有倭寇伪装成我军士兵,企图吸引注意掩护其后大队人马袭击军营。幸亏周将军命令及时到达,才没让那奸贼得逞。就地射杀了那贼之后,儿郎们从那贼身上搜出了这块东西,彪下特来亲自汇报紧急军情,将此物呈献大人和两位将军,一时违了军纪,请大人和两位将军责罚!” 他一边说,一边将怀里一块牌子取出,放到地上,便开始咚咚磕起头来,却是个外表三五大粗,内里心思机敏的人。 周守备闻言,看了知府大人一眼,得到同意的眼神后便走上前去,拿起那块牌子,入手分量十足,是一块长方形的银质腰牌,牌下系着红绳团,牌面上篆刻着一个大大的“齐”字,再看反面亦是一个“齐”字。 他眉头一皱,两眼眯起,脑中顿时闪过一道念头,眼睛猛然睁大,没理会还在磕头的胡百总,回身过去快步走向吴大人,脸色在眨眼间已是变得煞白,连手都有些微微颤抖起来。 座上的吴知府和站立一旁的张守备见他神色,俱是惊疑,不知那小小百总带回了什么东西,竟让一位五品的守备将军脸色如此难看。尤其是吴大人,对这位临危不乱的周守备今日可谓是重视有加,心下早已决定倭乱平息后为其请功,提拔上一个台阶才是为国惜才。 不过,当吴佩龙伸手接过那块腰牌,拿到眼前仔细观察时,双眼也是猛然一凸,抬头盯着那已经磕完了响头,跪在原地似乎在邀赏的胡百总,眼中俱是不可思议之色。张守备也瞥眼看那腰牌,一开始也没看出门道,但盯着那牌子上大大的“齐”字,再联想到这银光闪闪的东西似乎不是铁质,更像是纯银打造之物,喉咙也是一噎,转过头去再不敢看了。 沉默半响,吴大人将那银牌收入自己的甲胄之中,招手示意让张守备和周守备都靠过来,用仅有三人能听见的细微声音吩咐着。 台下跪着的胡百总面朝红毯,哪里敢抬头去看上官们在说些什么,心下正思量着这回功劳是否能提一提,升到个副千总的位置,却听张守备愤怒的声音响彻帐中,传出帐外: “城防百总官胡庆丰,违犯军纪,咆哮大帐,目无上官,传知府大人令,立刻将其接触官职,罚一百军棍。来人呐,给我拉下去!” “是!” 不待胡百总从这一道霹雳中回过神来,帐外守卫着的亲兵已经掀开帘子冲了进来,两个一左一右把他双手反押,后面一个迅速取出细麻绳捆住他的两掌,一个在前负责押韵,锋利的枪头直指他的面门,大吼着:“走!” “大人,大人,彪下冤枉啊,大人…” 人被脱出帐中之后,那粗锣嗓子的声音还传了进来,直让帐中的那位千总难着头脑,三位文武长官却都是面色阴沉。 台州府的高层对于这次倭乱爆发应急处理过程中,没有预料到的事情有很多,比如下午那数起骇人听闻的血案,比如今夜倭寇的细作在城中制造爆炸恐慌,都没能也不可能做到完全防备。可谁也没想到,那个百总带回来的这个“大功”,竟然会大到这种程度。 大到什么程度呢? 吴大人心下叹了口气,无论这次倭寇侵海的事件结果如何,自己的乌纱帽,恐怕都要摘下来了。 第四十六章 【最黑暗的时刻(中)】 十分钟后,城中慕容家大宅。 此时的大宅已经大门紧闭,还被院中搬来的磨盘等重物堵上,后门也被死死封住,除非组织人手以器械撞击,否则根本无法进入——林汉城自信,至少在天明确保城内高层绝对安全以前,是不会有官兵来这安静的地方搜查倭寇的。 府里没有了以往的夜间灯火,莺声燕语,只剩下满厅满院的残肢断臂、血肉骸骨,伴随着阵阵阴冷的夜风吹来,富丽堂皇的宅院宛如一间葬房,满府上百口人全部丧身剑下,哪怕“通倭”的慕容老爷在死前把所知道的信息都吐露给了林汉城,还是没能换来独孙的活路,价值被尽数压榨赶紧后,成为了一对倒在血泊中的尸体,死不瞑目。 斩草除根。 …… 后院,地窖中,储藏军火的暗室里,火烛幽幽,照映三张脸庞。 “斩草就要除根。”林汉城盘着腿,弄着抢,如是道。 听完了林汉城对于这慕容府情况的说明,饶是蒲七混了多年的江湖,手里沾的血不止十个人以下,也顿觉阵阵头皮发麻:这林爷居然一个人血洗了全府上下,一个活人也没能逃出去报信,究竟得什么样的高强武功和狠辣心性才能做得这般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而张适听完却只是叹了口气,已经对林汉城的所为麻木了,原本行医救人的路线已经变成了协助这个杀人狂杀人,包括杀无辜的人,也包括杀慕容老爷这样与齐王府暗通款曲,借势谋利的奸商。或许,长期的残酷现实已经让他渐渐清醒,接受自己本性并不崇高的真实一面,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牺牲别人,其实并不会让他有多么难以接受,能做的,愿做的,也不过是叹一口虚伪的气而已。 “林爷,万一…吾是说万一,要是有人跑了出去报官怎么办?”蒲七在听林汉城叙述如何血洗这大宅之时,他就已经放下了手里的那把短刀,不敢在这种杀人不眨眼睛的真黑手面前表现出一点攻击性来,半是疑惑,半是忧虑地问道。 此时林汉城手中握着一把箱子里取出的燧发火铳,摆弄着上面的机簧装置,闻声瞥了蒲七一眼,反问道: “你认为逃出去的人会第一时间找地方躲起来,防止被追杀,还是冒着城中宵禁,被当作倭寇就地格杀的危险去报官?” “或者,你认为在这城中兵力薄弱,连知府大人的安全都无法完全保障的深夜,逃出去些人找官军报案求救,能搬来官军吗?” “啊,林爷考虑周全,是吾多心了。【零↑九△小↓說△網】”蒲七道,见一直盘腿坐着不说的张适面色僵硬,想开口与他套些近乎,嘴唇蠕动,终究是没说出话来。 毕竟在不久之前,二人之间还是你死我活的敌对关系,眼下虽然因利益联系凑成了一伙,彼此间的陌生感与警惕心却依然浓厚,那位心狠手黑的林爷根本不屑于将防备显露在脸上,而这位价值一万两白银的神医,瞥着自己的余光里的怀疑却是丝毫不加掩饰,哪怕自己的两手已是空空,也像时刻防备着自己会突然暴起偷袭一样。 观察着手里火器的林汉城余光一直打量着身前的两人,见张适一副冷漠面孔,新入伙的蒲七也是满脸惴惴,坐立不安,便将手里的火铳放下,轻声道: “蒲七,咱们之间暂时不必相互防备。至少在天亮以前,你没有成为我们敌人的动机,如果天亮之后你无路可走,决定跟着我的话,我也能在今后保证你的生命安全不受齐王府的威胁,你好好考虑一下。如果有什么问题要问,有什么话要说,现在就尽数道来把。” 张适闻声,抬头看他一眼,眉头微皱,心下难安:招募这样一个前齐王府雇佣的杀手,无异于驾驭食肉的恶狼为己所用。可齐王府能给予蒲七金银财富,林兄弟此时不过一介平民,能给予什么来收买这样的人呢?安全?难道这种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亡命之徒,还会在乎冒险用命来换银子么? 蒲七听了,两眼一亮,心下却是另一番思量:这个人在江湖上毫无名气,先前介绍时也没交代自身背景何家,但是武功高强,心狠手辣,做事步步冒险却都事先计划,如油锅捞物,凶险之余却次次逃脱,还了解那么多有关于王府的事情,显然不是山野莽夫之辈。而且他明摆着是与王府搅乱东南的方略正面对抗,其志恐怕不在小,所以才想招揽自己这样只会杀人的人,甚至是随时可能会在背后捅他一刀的前敌人。为了提高其达成目的的成功率,敢冒这样的险,那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蒲七想到了,林汉城是想拉自己合伙做杀人越货发财的勾当,不对;他又想到了,林汉城是想拉自己组织义兵抗倭,更不对;他还想到了,林汉城是想拉自己一起参军,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向上攀升,可那就更没必要了——以林汉城那十人不当的高强武功,眼下又是台州城内军力极度虚弱的空档,只身前往应募,只需在招兵台上表演一番,当场便可被提为果长士官,甚至直接成为低级军官。【零↑九△小↓說△網】自己和他一同前往,根本起不到什么帮助。 自己对他究竟有什么价值,才能在先前的客栈激战中被他留下性命,连道上最轻的失败者下场——废手废武功也没落下,居然完完整整地被带到了这里,而不是变成一具尸体,现在还被他招揽,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有话就直说,不用担心其他的。如果我想杀你的话,在客栈就已经办了。” 林汉城见他犹豫,知道是摇摆不定,直接打断他的思绪,逼他表态。 张适也打量着蒲七的神色,想听听这个半路被强行拉进队伍的杀手能说出些什么东西来。在他看来,蒲七的路已经被堵死了,进,跟随林汉城一起走,可能会再次遭遇危险;退,被齐王府的爪牙追杀,一定会遭到危险。选?已经没得可选。 “林爷,吾想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见两人目光盯来,他额头冒汗,终于咬咬牙,闭上眼,吐出了这个问题。等待着,不知是等待回答,还是等待林汉城可能的攻击。 “升官发财,你以为呢?”林汉城道,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的事情,却恰好印证了他先前在心里的一个预想。 “挣军功?”蒲七睁开了眼,和他目光对视着,问道。 林汉城拿起了地上的火铳,左手将那镶嵌着燧石的弹片往后扳动,卡在机位上,道:“我们这样的人,不用手里的兵器去杀敌争功,难道去考科举,靠读书换乌纱帽戴?既然都是拼命,你难道打算干一辈子在暗地里收钱杀人的活计,难道就不想换一个能让你锦衣玉食,老有所依,光宗耀祖的活法?” 他说完,抬起右手,单手将黑洞洞的铳口对准蒲七的脸面,按在扳机上的右手食指轻轻向后一扣,弹片猛然回弹,燧石重重砸击在铁片上,激起一串火花,甚是好看。 火花消散,明知其中没有装填火药弹丸,却还是让他心惊胆战,先前在客栈中目睹的短铳爆头还是记忆犹新,他可不敢面对这长铳的关口,连忙侧过身去,问道: “那林爷,雷不怕我跟着你,会有出卖你的那一天?” 此问一出,正中张适心里的怀疑,他没想到这个人居然直接说了出来,难道不怕林汉城真的杀了他? “我说过,咱们的合作空间取决于共同利益,如果你跟随我的话,只要我能带给你的利益大于你出卖我能得到的利益,你就没有背叛的理由。而且不管你是否相信,我向你保证,如果你不相信跟着我的好处比离开更大,不愿意跟我走,天明之时便可分道扬镳,我决不阻拦。” 林汉城道,将手里火铳放回地上,语气中既无怒意更无杀气,只像在谈一桩生意,态度很鲜明,买卖不成仁义在,不会强来。 良久,沉默着的蒲七才在两人目光的注视下缓缓抬头,审视着林汉城的眼神,没有看到凶戾的颜色,心知性命无虞,想起他的高强武功他所说的锦衣玉食、光宗耀祖的未来,又想起那齐王府的暗地中残忍的酷刑、被爆头击毙的同伴,和自己走了这么多年却看不到光亮的黑路,终于点点头,道: “从今天起,吾便跟着林爷做事,一心一意,绝不背叛。”他的语气很诚恳,哪怕听上去连自己也觉得很假,走黑路的人的承诺,在他自己眼中,连一枚铜钱的价值都算不上。 “好,蒲七,你的故乡在什么地方,双亲还在否,宗族状况如何?”林汉城点头示意,问道。他知道,这个时代的古人,对于家庭和宗族的看重甚至比自己的生活乃至生命更重要,哪怕坐在面前的是个靠杀人赚黑钱的江洋蹿犯,应该也是如此。 蒲七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表情先是一愕,随即黯然,摇摇头道: “回林爷话,吾从小生长在福州,家里是种茶的农户,十七岁那年和当地的其他农户子弟斗殴,失手杀了人,家里的大半积蓄都用来赔偿才免坐了牢,被族里除了名。本来要被发配到辽东充军,吾爹变卖房产行贿官人,才买了具犯人的尸体顶吾的名。” “那你后来是怎样走上这条路的?”林汉城追问道,张适也对这人的经历有些好奇起来。 “逃了发配之后,家里给吾一些盘缠,让吾去莆田投林泉院,就是南少林寺,当了打杂学武的几年俗家弟子,后来因为犯了戒规被赶了出去。化缘北上到山洞一带讨生活,给码头上的商船当搬运苦力,后来因为帮一起做事的兄弟讨工钱,被工头叫人围殴…” 他话未说完,林汉城已经打断他道:“是不是情急之下,抄起武器反击,结果酿成命案,不得已再次远遁他乡,最终入了杀手的行当?” “是,其间也替镖局护过镖,后来开始在押运途中拿些客人的托物典当换钱,有一次被镖头发现,差点被砍死在路上,之后就和道上认识的朋友商量,干起了劫镖的买卖。” 不用说,擅自动客人托运的贵重物品,这是镖局一行的大忌,肯定被联合抵制甚至被官府追拿,没别的路好走,干脆转行干起了抢匪,甚至在劫镖时拔刀见血,最终成了杀人越货的强盗匪徒。 “你很久没有回去过福州老家,看望父母了吧?”林汉城问道,明显注意到了他脸上神情的变化。 蒲七的眼皮下垂,盘腿坐着的身形更显佝偻,像老了十岁一样,黯然道着:“曾经回去过一次,老宅已经被宗族变卖了,二老也都去了,找到了族长询问葬在何处,却连宗族的祠堂和大墓也不准吾进,说吾再敢出现的话,就让官府捉了投进牢里,秋后砍头。吾没办法,连他们的坟头也没见过,也没上过一炷香…” 话到最后,已是低下了头,喉间隐隐哽咽。一个自我堕落到杀人夺财地步的通缉犯,却终究是宗族观念深重,哪怕自己背负着砍头的大罪,还是偷偷潜回故乡想见父母一面,说明其心中还剩下一些封建道德,哪怕很微弱,也足以成为林汉城下定此人可用,不足为虎的论断。 “蒲七,你跟着我,我可以向你保证。十年之内,洗清你身上的罪孽,让你骑着白马衣锦还乡,让你的宗族重新接纳你,让你的父母能风光大葬,让宗祠重新空出你的牌位,让你的家乡为你立一座碑,当做后人的榜样,你信是不信?” 林汉城手指东南方向,设问着道,语气中的自信显露无疑。 蒲七听罢,缓缓抬起头来,目视着那张其貌不扬的面孔,眼中似疑似惑,心中难以置信,手中微微发抖,口中声音难闻: “谢,林爷…” 第四十七章 【最黑暗的时刻(下)】 城西,军营,审讯营帐。【零↑九△小↓說△網】 帐中,剩余的几根空木椿也迎来新的俘虏,是先前炸开东城门,袭击留守厢军后伪装成官军,在城西道路上与周泽守备布置的埋伏兵力爆发战斗的“倭寇”,仅存的四个投降者——其中一人在知悉形式后,毫不犹豫地一枪戳穿了总管的后背,大叫着投降,和剩下三个早跪在地上开始磕头的假官军亦是假倭寇一起,被随后前往的大队兵马押解回营,赤身裸体被用绳子捆绑在木椿上,任其哭喊大叫,也无人理会。 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明天的知府大人全城讲话后的公审与剐刑,没有人能逃脱。 昨夜,台州卫被他们毁灭。今夜,台州城也险些被其攻破。离成功最近的时候,却在最后的一步栽了跟头,只是赵霖临死前怎么也没想明白,原本安排周密的突击计划,明明安排好了城中的大批己方人马事先制造混乱,在城中纵火劫掠、制造声势,分散城中官兵的注意力,再由自己率领一队人马直击城中军营,用以快打慢的斩首行动将台州军仅剩的编制趁乱击溃打散,消灭包括台州知府在内的一众高层,彻底夺取城池的控制权。 可是,没有友军。直到他带领队伍一路到达城西地界后,整个台州城像睡着了一样,除了白天化装成平民入城后仅剩的一队二十余人与其在城东接头后分散去取那批西洋火铳以外,一路上遭遇的只有官兵的巡逻队。 尽管百总腰牌和齐整的军服骗过了遇到的官兵,可他的心里却总如架了一尊大鼓,乒乓作响,随着脚步临近西城门军营的火光越来越亮,鼓声也越来越响。 就在前行的队伍穿过知府衙门的时候,出事了。 随着天上一枚信号弹的炸响,埋伏在衙门内的官军,埋伏在对面那间客栈内的官军,还有从不知名巷口蹿出的一队队官军,把己方包围在了中间。随着军官的怒吼,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那些官军先是不停的放箭乱射,然后是成排的三眼铳齐放,无数箭雨和铁弹划过空气呼啸而来,将他身边的亲卫人马全部射杀击毙,自己虽然及时卧倒避免了被射成刺猬打成稀烂的命运,却被人从后背一枪戳穿了铠甲。 “俺是东城门的官军,被这倭寇挟持带路来了,俺要立功赎罪,俺要杀倭寇…”那兵如是道,仿佛真的是被倭寇挟持逼迫的带路人,一边叫嚷着,一边不停地抽插长枪,不知戳刺了多少下,直到自己的意识已经模糊,听不清那聒噪的声音。 他没想到,死亡就这样降临到了他的头上,哪怕已经预想了很多次自己的下场,也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零↑九△小↓說△網】 他不甘心,王府的大事还未成功,主子的交代还未完成,汪直的后续人马还在海上,如果不能夺取台州城作为基地的话,上千真倭寇将被堵在城外,没有后续的物资补充,再凶悍的东瀛倭兵也只能变成趴地虎,等待他们的将是从各地赶赴而来的援军合兵围剿的下场。 他不明白,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纰漏,城中早已安排好的人马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恐惧,疑惑,不甘,怨毒,一切情绪随着随后一丝意识的消散,彻底化成了一滩漂着腑脏碎片的鲜血,宣告着行动的失败。 他永远也看不见了,那个通过以点破面的审讯手段得到敌人信息,凭借一己之力杀死城中己方数百预备人马,直接导致今夜突袭行动失败的变数,正在幽暗的地下空间中策划着更大的行动,而其利剑所指向的目标,正是他为之效忠了二十年的齐王府。 那个变数,已经做好了在军事上对抗齐王府所派暗兵的准备,一个从0到1,再从1到100的军队训练、强化、征战、扩张的循环法则,在他的心里逐渐成型,更在储藏着大批军火的地下室中,让与之同路的其他两人更增信心。 除了活着的信心外,他们也都开始相信,林汉城的计划能把三人都带上一条正确的道路,一旦上了这条路开始往前跑,那就是一个不断加速度的过程:无论是军队的战斗力,兵力的规模,还是军功的分量,都会随着循环法则的运行不断加大,而身处其核心之中的三个人所获利益也会最大。 …… “共同的利益可以确保一个团队绝对信任,只要个体在维护团队利益时获得的利益比出卖它更大,那么任何从内部发生的意外都无法动摇我们的根基,这就是我将拥有的军队的第一原则。我希望你们牢牢记住,一支军队最大战力永远是底层的士兵,如果我们学那些旧官军一样剥削士兵,把他们看做奴隶,就永远别指望能压榨出一支军队的极限潜能。如果我们把士兵看做同等的战友,和他们过同样的生活,进行同样的训练,他们就能比旧官军拥有更大的勇气与承压能力,在战场上就能无往不利,就算拿着木棍也能轻易击败装备精良的旧官军!” 暗室中,林汉城为二人剖析着,在接下来将爆发的战争中己方应该如何增强自身实力的方法,根据其前世经验整理出来的练兵思路,将整支军队构建成扁平化的利益共同体,而不是三角形的层层剥削制,以及详细的练兵方式,怎样能让士兵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增强个体素质,从而为训练提高整体素质争取时间。 尽管蒲七和张适都对他所说的种种方式和利害关系心有保留,不认为训练军队与指挥作战只是口头便能说清的东西,但此时三人中唯一有过军事经验的便是林汉城,两人也只能听着他压低了声音的讲述,那声音里,充斥着亢奋与铁血的味道,像一个被炮火覆盖的战壕中,危急之余还对着身边友军胡吹海侃的大头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炸成一滩肉泥,却信心十足地说着自己将来要当元帅,并把计划也一股脑全部抛了出来,像根本不在乎友军怀疑和不解的眼神。 终于,他说完了,地上的蜡烛也快烧到底部了,他又从自己的包袱中去了一根更粗大的出来,点上、固定,目光扫视着同样盘腿坐着的张适和蒲七的表情,等待着二人的反应。 蒲七面无表情,他知道自己虽然被拉进了团队,其实也就是林汉城招揽的一个马仔,重大事情的决策根本轮不着自己这个入伙不到两个时辰的人说话,很识相地没有说话,只是点头表示赞同。 张适则没那么多客气,直接问他道: “林兄弟,你把成为军官后的练兵措施和重点都规划了出来,核心就在于军队的气氛,让底层士兵能感觉到他们是为了自己而战,而不是为头上的王八蛋卖命,这是咱们的新军和旧官军之间最大的区别。我想知道的却是,后勤供给与军费怎么解决?即是明日之后你真的成了军官,拉起了一支队伍,咱们没有财源,你要怎么解决军需问题,从而让这支军队完全效忠你个人呢?” 没错,林汉城点点头,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封建军队的军阀化最重要的前提,就是将领集团拥有独立的财政收入和支配权,才能够不受朝廷和地方文官的节制自由调动军队,树立绝对的个人权威。这一点,无论是前世三国时期的各方诸侯、隋末年间的十八路反王、唐末五代的藩镇,还有明末时期的关宁铁骑俱是如此,无一例外。 而张适这一问,在蒲七看来,也和自己心里的疑问相似,就连混江湖组成团伙也得有利可图才能凝聚人心,一支军队如果连基本的后勤保障也无法得到的话,什么训练新军就完全是不切实际的纸上谈兵了。 “你们是不是担心,朝廷拨发给台州军的军饷、粮食储备都进了上面人的口袋?” 林汉城问道,他心里早有答案,只等二人问出再悉数解答,为的便是让这个三人团队对自己更加有信心,至少在自己还需要他们的时候,团队的主导权必须在自己手里。 不过,他没等二人说话,便自己答道: “你们想一想,这种危机关头,上到台州知府下到城里小卒,每个人都面临着生命威胁,如果你们是台州城的高层,在这种情况下公库没钱没粮了,你们难道坐等着物资消耗殆尽,军队哗变溃散而什么也不做吗?” 张适皱起了眉头,在揣度他话里隐含的信息。蒲七却是两眼一亮,惊道:“公库没钱,可私库有钱!” “呵呵,对,这偌大的台州城里,商号店铺不知凡几,票号粮店没有百家也有几十家,要银子有银子,要粮食有粮食,只须一个串通倭寇的罪名统统抓起来抄家,坚持到外地援军赶来那一天绝对是绰绰有余的。” 林汉城道,语气里有戏谑,无同情。在他眼中,那些商人就是在平日中可以常规利用,紧急时刻可以非常利用的工具罢了。财富是无法在短时间内转化成武力的,而武力则可以在极短时间内掠取到财富作为支撑,这就是政治和经济之间的关系,古往今来俱是如此。 他还补充着道:“而且,我想吴知府应该已经准备好了一份清查名单,优先选中那些平日里与衙门关系较为疏远的商家下手,肥水不流外人田,宰猪先宰别家猪,可能我们所在的这家慕容府名下的产业明天就回被充公,这里也会被官兵搜查,所以天明以前咱们必须离开。” “可林爷,天亮后城里也有官兵巡逻,咱们怎么走?”蒲七问道,看着满身尽是血迹的林汉城,如果这样一副打扮走在大街上,当场就会被巡逻的官兵围住,当做倭寇给拿了。 “我有备用的,你也先换衣服吧,老张,从你包袱里取一套给他。” 林汉城道,他早有准备了,他和张适的包袱里都放着两套备用的布衫和草鞋,目的就是消除杀人之后的痕迹。下午将那数处地方的齐王府人员尽数杀光之后,他已经换过一套,眼下还剩一套。他一边说,一边开始脱去身上沾满血迹的脏衣,把换上一身一模一样的干净农装,头上还缠了一条绑带,再抹些灰尘上去,除了较之常人要高大些的身材,根本看不出和普通农民的区别何在。 张适解开包袱,将其中一套团成一团的粗糙布衫丢给了蒲七,蒲七把身上也沾了血的黑色夜行服换下,穿上布衫,再和林汉城站于一处,活像农民兄弟,渔夫哥俩,除了面相略显凶恶,也与常人没多大分别。 两人都换好衣服,林汉城将呼一口气将地上那蜡烛吹灭,再用草鞋底板不断地磨蹭滴蜡烛的地方,将痕迹抹去,嘱咐道: “听好了,咱们现在去后院,天明时候分散。老张你回知府衙门,直接找官兵说要见知府大人,然后告诉他这里藏着的大批军火,只以神仙指引的名义和他说。不管他相不相信,都会派人来搜查,然后你便在他安置下等着便是,安全是绝对有保障的。蒲七,你跟着我,记住你的身份,城外滨海勤裕村的渔民,你的家被倭寇一把火烧了,你要为家人报仇参军,我是你的同乡,和你一起逃出来报官的,记住,别说你是渔民,就说是在村里帮人砍柴的樵夫,明白吗?” 说完,他率先矮下身去,进入了往外走的暗洞,二人也跟在他的身后,陆续出了地窖,便坐在宽敞的庭院之中,相互望着星空,皆无困意,等待着日出的时分。 此刻,林汉城的表情很轻松,在想:从昨天到今天,我醒过来才两天不到的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已经尽了全力,可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我也猜不到。但愿天命真的站在我这一边,让我顺利完成,成为军官吧。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拉出一支强大的队伍,来平息这场波及全浙数百万人身家性命的动乱。那些被我杀死的无辜村民们,我也会去黄泉路上陪你们的,只是我还没有到该死的时候,你们别急… 此刻,张适的表情很凝重,在想:八年飘荡,几无停歇,其中颠簸,何似丧家之犬也?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能达到吗?我真的有尽全力去做了吗?林汉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可他硬是带着自己几次三番冲出了绝地,哪怕步步凶险,哪怕前路难明,他都冒着踩雷的风险敢迈出第一步,我是不是过于理想化了?对,应该抛弃幻想,准备战斗了。活着,就是首要目标! 此刻,蒲七的表情很凄然,在想:爹,娘,孩儿不孝,从小给您二老添的麻烦比家里的水缸还要重,比茶塔还要高,可却连您二老走前最后一面也没见上,连在您二老坟前磕头烧钱也没准入一次。吾年少轻狂时和人争勇斗狠,失手杀人,如果没有你们庇护,吾早被丢进死牢,等着菜市口杀头的命运。后来虽然逃过一死,也差点被发配到几千里外的辽东充军,当军官的奴隶。吾跑了,当过和尚,当过苦力,当过镖客,做过生意,可都因为性子下作,没有落过一个好下场,还差点被人砍死。哪怕现在活着,自己也觉得抬不起头来,过了今天,也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如果有一天,孩儿真能飞黄腾达了,一定高头大马衣锦还乡,为您二老风光大葬,让族里的人知道爹娘的儿子不是一事无成的废物,宗祠的牌位也会有吾的位置… 黯淡的月光下,三个不同身份,不同背景,不同目标的人齐坐于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宅院中,各有所想,彼此无言。 幽幽的火光中,台州知府与监军、通判大人和两位守备还在商议新发现的那块“齐”字腰牌,其中牵涉之人,牵涉之事,应当如何处理… 第四十八章 【一切起源(上)】 两年前,嘉历二十八年四月初七清晨,大华京师紫禁城东南角某座建筑中。 厅堂,一张方桌置在正中,桌边六张圆凳上坐着三位身着紫色官袍,腰系玉带的白发老者邻身而坐,正是三位轮值的宰执大臣。每人身前都摆放着整整齐齐的一叠各色奏折,无论是工部的水利司、军械司开支预算;还是户部的各省、防卫司财政收支预算,六部的日常工作汇报与重要事务决策、四品以下地方官员人事任免,都将在这座象征大华朝文官权力顶峰的会议室——政事堂中获得批准或被驳回重制。 正当三位宰执各自批复分配好的六部九寺奏折时,厅堂外却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 参知政事霍冯山年龄已有六十二岁,却是三位宰执中年纪最小的,听力也较为其他两位清晰,闻声放下了手中的毛笔,身旁一位两鬓斑白的执政大臣见状也放下了笔,却是时年六十七岁的参知政事李淳咏,二人皆闻堂外那脚步声越发急促,却没有宦官提前进来报告,心下都想到许是六部的哪位侍郎或九寺的哪位主官有要事需要亲自来汇报工作。 坐于方桌窄边一头的的老者除了满头皓发之外,眼上的眉毛与唇边的长须也全然白里发黄,年龄看上去更比李淳咏大上不少,一双仔细扫视着桌上奏折的细眼却是炯炯有神,散发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光彩,是久经岁月与官场沉浮磨砺而出的光彩,使他显得有些佝偻的身形坐在那里,也教常人不敢正视其目。 这位身前摆放的奏折最多、三人之中年龄最长的老者,便是大华朝廷的文官之首,与尚书右丞相一同主导政事堂的左丞相高嵩。 或是人老成精,或是父子相通,当来人捧着怀中的奏折匆匆踏进政事堂时,他仍是用苍老干枯的左手提着朱笔批复着一封封奏折,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来人身着大红官袍,脸有雀斑,相貌平庸,体胖身肥个子高大,两簇浓眉压在一双大眼上,光滑的额头冒着豆大的汗珠,正是高嵩之子、兵部的左侍郎高东楼。 他怀中抱着十余封颜色不同的奏折匆匆踏进门盈,向在座的三位执政大臣一一躬身见礼,一边将怀中的奏折一封一封整齐地叠到桌上推给两位已经停下手头工作的参政,一边语气紧张地汇报道: “诸位相公,辽镇起战事了!” 按大华朝的相关律令,非执政大臣不得在没有通报的情况下进入尚书省,高东楼气势汹汹进到这朝廷权力枢纽之地原本有些失礼,两位看着他的参政虽然面上没有表情,心里却多少对他的体态有些不满,尤其是曾经与高嵩有过政见分歧的霍冯山,看见高东楼那气喘吁吁的模样,心里直道竖子无教也。 可他随后这句简单急促的话却让二人都是一惊,辽东,那是大华朝禁军驻扎最多的九边军镇之一,更是九边之首,肩负钳制蒙古汗国南下入侵与威慑藩属国高丽的军事重镇,朝廷每年投入的辽饷就高达二百万两,常年与接壤的蒙古牧民或少量军队发生小规模冲突,却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若只是边境的小打小闹,断不可能让兵部的侍郎亲到政事堂汇报,高东楼的神色语气显然说明了事态的严重,往日里这位高衙内虽然没有什么君子名声,但无论是文章功夫还是行事风格都颇有乃父之风,连皇上也很欣赏其腹中纸墨,才能在不惑之年做到兵部侍郎的位置,绝不会因为无关紧要的小事如此失态。 几个眨眼的功夫,两位年过花甲的老政治家心里已经预想了无数种情况,一直没有开口的左丞相高嵩却边批阅着奏折,边用苍老浑厚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思索: “鞑靼军有多少人,从什么地方进入辽地,那片区域的统领将官是何人,驻守禁军有多少,辽东总督府的奏折里怎么说?” 高嵩一问,却把两人正打算问的话说出来了。 依照大华朝律法,只有政事堂的宰执大臣或亲王勋爵可在禁中骑马,因此高东楼是从兵部直接一路跑到尚书省来的,他一口气还没喘匀,又继续答道: “回诸位相公,半个月前发出的辽东急报,蒙古左翼图索尔部万余披甲骑兵从辽北塞外以西数条峡谷进入辽地,以三路进攻辽北外围城堡,半月之前已攻克数座辎重要塞,对白城堡呈三面包围态势,白城堡禁军最高长官是参将徐凌锦,驻军有两千骑兵,三千步营,加上辅兵守军一共有七千余人。后续跟进的蒙古军队数量探查不够清晰,据白城堡发送到辽东总督府,再经总督府确认后的数量约莫…” 徐凌锦。这个名字让霍冯山微微一皱眉,像是想起了什么;而李淳咏的脸色却是霎时变化,眉间皱纹瞬间加深了许多,但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神色。高东楼假装着喘气,将二人的神色悄悄打量,心里直道姓霍的老顽固记性不错,还记得徐凌锦是何人来,又暗笑李春洵这老匹夫果真关心他的好女婿,成天一副佛爷像,还不是露了心境。 李淳咏和霍冯山都若有所思地盯着还在喘气的高东楼,等着他接下来的汇报,这时高东楼的脸上除了因出汗而浮起的潮红色外又多了几分难堪之色,曾一人在房中对着西洋玻璃镜演过万遍的变脸术连皇帝都能欺骗过去,更何况两位很难见面的宰执大臣,此时故意装出一副难色,是受了昨夜高嵩的提点嘱咐,为的就是将二人的情绪挑动起来,好在接下来的政事堂会议中达成符合高府利益的决议中减少些阻力。 “高东楼,如实回话。”高嵩依然在给桌上翻开的奏章批注、勾选,没有抬眼看他,不怒自威的声音里陌生感十分强烈,仿佛站在面前汇报重要军情的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自己的仇人——高东楼二十岁取得功名,演戏也不过演了十余年;他却是三朝的老臣,六十年前的进士,演戏演了一个甲子,已经演到了除非刻意表露,否则戏里戏外连他自己也都很难分辩的纯青地步。 两位宰执都看了高嵩一眼,又转头看向高东楼,虽然目的各不相同,但对这突如其来的辽东军事报告却不得不重视,都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汇报。 高东楼的一双大眼闪烁不停,像在斟酌言辞,像在犹豫不决,却是没有开口。 “如实回话!”高嵩的声音不大,却已经带上了责备的意思,显然对自己儿子有失体统的表现十分不满,两位宰执也被往日里如同一尊古井的首相这般呵责惊了一下,也看着高东楼,想从他那张肥胖留须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高东楼一听,知道是火候到了,咬咬牙,装出一副着急样子原地踱了两步,对着三位宰执大臣颇是苦涩无奈地道: “辽东总督府发回的报告,后续跟进的蒙古兵,从侦测到的随军牛羊的规模估算,约莫有七万左右。” “什么!”李淳咏陡然挥袖站起身来,一双虎目直直地盯着高东楼的眼睛,眼神中满是震惊与不可思议,仿佛在盯着一个欺骗朝廷命官的蟊贼一般,犀利的眼神却吓不到高东楼,反而让他的心里升起好些得意,看你这老匹夫还装不装大佛了。 霍冯山因为他说出的这个数字震惊不已,七万啊,整个辽东镇的禁军总数才十五万啊,七万蒙古大军突然集结在辽东镇外并不断跟进先头部队,这样的军情意味着什么,别人不清楚,他这位曾经在辽东镇做过监军御史的参政怎么可能不清楚。 不待高东楼再次开口,高嵩手中的朱笔已经重重戳在了一封奏折上,那是一封蓝色外皮的奏折,御史台御史专用的弹劾奏章,弹劾的内容赫然是风闻九边军镇世袭将门贪墨朝廷军饷,致使禁军战斗力丧失、恐蒙人潜越边墙云云。 第四十九章 【一切起源(中)】 京师,禁中,政事堂。 一个时辰前,兵部左侍郎高东楼将兵部接到的最新辽东总督府紧急军情汇报给了三位轮值的宰执大臣,兹事体大,却因事发突然而无法立刻进行会议并决议兵部给辽东总督府的回文,因此派高东楼前往东厂面见提督兼大内总管杨徽,将这一紧急军情在最短时间内呈至皇帝御前,另一方面立刻派人将今日轮休的两位宰执大臣请来政事堂,先行做出预案,再到的御前会议上请示皇帝决定。 此时,政事堂议事厅中的方桌周围已经多了另外两位身着紫袍的老年官员,一位是尚书右丞相徐嘉,另一位则是参知政事兼文渊阁大学士王涟,两相三参全部到齐,而面见天子返回后的高东楼只是站在厅堂角落,作为随时为政事堂会议补充相关信息的参会人员。 没有出乎高东楼的预料,最先开口的不是白城守将徐凌锦的亲生父亲徐嘉,而是之前反应最过激烈的李淳咏,只见他环视几位同僚一圈,语气焦虑地道:“诸位相公,关于半个月前的辽镇军情已经摆到了按上,七万鞑靼军啊,这可是总督府与巡按御史的奏折中都已经确认的数字,蒙古人集结如此多的军队屯驻关外,意欲何为已经昭然若揭了啊!” 几位宰执都点点头,与徐嘉想对而坐的高嵩只是看着场中诸人,并未发言。方桌另一侧与李淳咏、霍冯山相对而坐的参政兼大学士王涟是第二个开口的: “李大人说的不错,我朝与北方的蒙古汗国已经有十年时间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边境冲突了,可就在今年,就在半个月前,就在长城以南还沉浸在元宵佳节灯火繁荣的时候,鞑靼军却突然袭击辽镇的西北要塞,若说不是早有预谋,早有准备,早有把握的行动,恐怕天下人都不会相信。” “两位相公所言甚是,北方胡虏以放牧牛羊马匹等牲畜为经邦济国之本,此番鞑靼如此大规模集合兵力于一隅,所消耗的粮食辎重恐就是天文数字,定然有所企图,但凭现在的蒙古汗国,铁木真的后代想要举国南侵既无可能,恐怕是想敲诈勒索朝廷一番,强要些岁赐金银布匹,以弥补每年在边市贸易中的缺额。” 发言的是参政霍冯山,当年他曾在辽镇做过监军御史,对蒙古汗国的国情与一贯政策颇有些了解,更熟谙蒙古最大的短板便是草原物资不足,必须要依靠与大华朝商人的边市贸易才能满足其国内基本需求,十年来朝廷对北方蒙古的贸易限制越来越大,铁矿铜矿等战略金属资源更是成为了禁运品,目的就在于逐步削弱蒙古军队的装备水平,以求在将来两国之间发生变故时为大华朝争取更大的优势,遏制战争的提前爆发乃至使蒙人无力发动战争。 他发言完毕,便环视一周同僚,最后目光停留在了右丞相徐嘉的身上,那张和他年龄相近的面孔此时没有往日的谦和融洽,像覆盖上了一层阴霾。 徐嘉像没看到霍冯山投去的目光,没有发言,也没有看向其他人,只是两眼盯着身前的辽东总督奏折,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粗略地记录了半个多月前白城堡发出的紧急求援与总督府的相应部署,已经在辽阳、沈阳两城集结了总人数超过六万的禁军官兵,但在半个月内从辽北、辽南地区往两城集结数万兵马这样的进度,恐怕也只有说书先生的评书里才能做到如此神速了,除了事态的危急之外。他甚至能从自己提拔举荐上位的辽东总督的笔迹中看到其书写奏折时是额头的大汗与心头的恐惧,七万鞑靼军啊,恐怕那位进士出身从未上过战场的总督大人这半个月来都无法安睡吧。 三位参知政事都已经各抒己见,但两位丞相却依然没有开口,议事厅寂静下来,气氛一时陷入了尴尬之中。 片刻后,却是高东楼不适时宜地开口了,像是早预料到会议将陷入僵局一样,只听他道: “禀诸位相公,皇上有口谕,命下官传达…” …… 岂有此理!听完高东楼转达的口谕之后,霍冯山心里对这个一直看不顺眼的衙内侍郎已是极为不满,皇上的口谕早不传晚不传,先等他三人说完话了便要传,摆明是有携圣宠向参政权威挑衅的意味在内,在这个地方,一个兵部的侍郎只有等待咨询的资格,如此一来,反倒像他也是与会的决策者一般,真是岂有此理。在他心中腹诽的同时,却没有想到,自己之所以心气不顺,正是因为高嵩已经做了十年的左丞相,政事堂的位置数年未动,自己这少年进士的天才书生、一路平步青云的官场新秀熬了四十年的时间,依然离那把政事堂的首座遥遥无期,哪怕那张椅子离他不过数步之遥。 听完皇帝的口谕,李淳咏原本显得焦虑的神色也渐渐舒缓下来,皇上将此事的决定权交由左右丞相,除重要人事变动外无须再往乾清宫开御前会议,这上谕不由宫里的宦官传达,却让高东楼传话,实际是将拍板的权力交给了高嵩。兹事体大,皇上久居宫中长期将全国政务责令政事堂处理,看似放权与大臣之手,实际京中的南北镇抚司锦衣卫、宫中的东厂、大内行厂每日都是情报流水似地进出宫内,政事堂也不过是皇权的经理部门而已,可如此重大的事情竟然也全权交付给政事堂,就不由得让他心里产生其他念头了。 一直端坐静听的王涟依然是面无表情,仿佛高东楼略显得意的口吻转述的内容并未对他产生什么影响,他也像不在乎皇帝暗示将决定权交给高嵩的事实,因为他的心里很明白,皇上还有很多地方用得着这位任职十年的首相,以及其十余年来在朝中与各地培养的党羽势力,做一些别人做不了的事。 一直沉默着的右丞相徐嘉抬头看了看议事厅的天花板,几缕阳光透过瓦片间的缝隙射进屋内,照在他的脸上、身上,这位年已古稀的三朝老臣此时心中最记挂的,不知是边境的安宁、朝廷的安危,是和霍冯山一样时刻渴求的那张首相交椅,还是知天命之时上天赐下的独子的安危,或是数者皆有? 徐嘉缓缓开口道:“君忧臣辱,皇上既然将此事全权交由政事堂署理,通则六部实施,那我等自然叩谢天恩,肝脑涂地为皇上分忧。兹事体大,北方的胡虏已有十年没有发动过大规模进攻了,辽镇也总体安宁了十年,每年十万两银十万匹布的岁赐已经填不满那些草原狼的胃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一件与其无关的事,但霍、李、王三人皆是从话语末尾听出了一股凛然的杀伐之气,这位进士出身却曾在边镇中任职长达二十年的右丞相,此时两眼已是精光外露,眉目之间英气逼人,若是换上当年那副量身定制的铁甲,配上一把三尺长剑,任谁也会将至视作一位老将而非一个文臣。 言罢,他的目光转向了相对而坐的首相高嵩,依然是平淡的语气道:“高相,如此军国大事,虽是蒙古鞑靼兴无名之师犯我朝疆界在先,却也不是轻易能做战与和决议的,我提议,先表决是战还是和,然后请示皇上圣裁,再交由兵部、户部、工部协同处理相关事务,高相以为如何?” 一直垂闭双眼听着高东楼传达上谕的高嵩睁开了眼睛,没有看向徐嘉,却转头看向王涟,道:“我认为徐相之言甚为妥当,诸位以为如何?” 李淳咏见徐嘉的态度,知道这位数十年的故交与亲家心是在借力打力,将皮球踢到了高嵩脚下,若表决时高嵩同意与蒙古开战,则巨大的政治风险就降落到了高嵩与其党羽的头上;若高嵩在表决时选择议和,则畏虏如虎、无士大夫气节的帽子便是自己戴到头上,其父子与党羽在朝中与士林的声望也会因此下降,在百官中对高党切齿痛恨的清流官吏与其他盯着那张政事堂首相交椅的有心之人便可乘势而上。 在这一点上,霍冯山却和李淳咏想到了一条线上,都等待着高嵩犯下致命错误的那一天,也是盘踞在朝中与数省地方的高党势力倒台的那一天,到了那一天,他们各自的支持者会占据高党势力的职位与晋升空间,获得更大的影响力——或是他们的家族将把原本属于高党官吏家族兼并的民间土地化为己有,古往今来,官者一直是如此。 被高嵩目光盯住的王涟正在翻看一封奏折,若有心人看去,那封蓝皮奏折上的内容赫然是先前高嵩看过的那封,御史风闻弹劾边镇的某某将领贪污军饷、隶使士兵为其个人走私云云,矛头直接对准了大华朝的数个边军将门世家,甚至隐隐提到了抚远大将军的家族有贪污受贿挪用军饷之嫌,他心道写下这封几乎无视嘉历朝政治潜规则的御史邹应龙真是颇有胆量,日后或许有用上此人的时候。 王涟放下了奏折,向对坐的两位同僚说道:“我以为徐相所言有理,二位相公以为如何?” 霍、李二人都是轻点点头,表示认同。 徐嘉看了看诸位执政大臣,道:“那,表决吧。” 高嵩点点头,把最后一封批好的奏折摆上了桌前的一叠,却转过头对站立在角落的高东楼肃声喝问:“宣完了上谕,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带上这些折子回衙署去。”若是有心观察,那一叠奏折的封皮颜色样式皆为大红方格,竟全是兵部的,正是高东楼早上送到的那一批,正包括了关于辽东事务的奏折,如此一来,竟然在表决前就直接钦定了决议。 高东楼本来正在角落里观察着与会诸位宰执大臣的神色话语,高嵩一句喝问,他只得捧起了那摞折子,向与坐的诸位宰执一一鞠躬施礼,径自踏着大步离了议事厅。 诸位宰执各有心思,原本这样的军事战略决议是须要召兵部、户部、工部的尚书及数寺的寺卿开扩大会议的,可皇上让高东楼传的口谕却是让政事堂拟定方略,并未提及增加会议人数,已经暗示了圣心不欲战的意思,不过是借政事堂的名义让朝中清流与激进少壮派的压力转嫁而去。 先前三位参政与右丞相都已表明态度,偏向给予蒙古的入侵军队回击,但暂时不要大规模用兵,只需将鞑靼军驱出关外便可。现在与会的四位目光都盯在首相高嵩身上,等待着他的表态,只需他点点头,兵部的紧急发文就能在半月内抵达辽阳,届时已经集结在辽阳、沈阳的禁军部队就可以在得到朝廷授权的情况下不受束缚地作战了。 高嵩见诸人望来,明白是等自己表态,身下这把首相的交椅,好就好在可以一锤定音,坏也坏在首当其冲,一旦敲定某件重要决策,产生的一切后果无论好坏首当高府承担。而这次皇上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圣心不欲大战,百姓难承重税,这个决定要让他这位皇上用了十年的白手套去下达,毫无疑问是将自己逼上了两难境地。 不过,从十年前坐上这个位置开始,这么多年里身为一只手套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留不得史的事;罢了多少圣心不满的官、杀了多少惹怒皇上的人,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了,只要皇上还需要他这个首相去做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就算天雷劈到了高府也自有大袖遮挡。十年来想坐上这个位置的人同样数也数不清,御史清流用以攻讦他高丞相的事更数不胜数,只要皇上满意,今日再多一件又有何妨? 只见他缓缓从椅上站起,环视了在场诸人一圈,满是深深皱纹的干枯脸庞微微颤动着,最后目光与徐嘉的双目相接,苍老的声音轻声说道: “塞外的胡人心如野兽,毫无半点仁义信用可言。朝廷自十年前与其达成和议,以每年十万两银、十万匹布作为岁赐,期许和平。不想至今已向蒙古输送银两超过百万,布匹更何止百万,鞑虏却依然进犯辽东疆界,直接撕毁了和议。前车之覆,后车之鉴,若不根除其害,则朝廷迟早会被其战争讹诈拖入两宋与辽的示弱无底洞里,最终招致国破家亡的下场…” 王涟双目闭合,似在养神,似在思考。霍冯山从先前高东楼传达的上谕中,听着高嵩的发言,心中暗道无论这老丞相今日如何决定,身下那张椅子都做不了多久了。李淳咏在心中点头,暗道这次决议赞同开战的人数能够过半,高嵩纵是首相,恐怕也只能妥协。表面平静的徐嘉心里已是水火相交,等待着高嵩发言的结束,或话语的转折。 就在四人目光注视下,转折出现了。 “但,朝廷十年来减免全国三成农税、商税、茶税以休养生息,兴修书院,方得天下百姓民生轻松、士子有书可读,十八省一百余州府蓬勃气象。若在此时尚未完成战备的情况下与鞑靼爆发大战,对禁军将士不利,对百姓民生不利,对朝廷弊大于利,因此…” 高嵩像没看到徐嘉眼中浮动着的怒色,继续道:“可先授权辽东总督府着年岁赐二十万两银、二十万两布、十万匹丝绸以内的条件,先与鞑靼军统帅议和,同时恢复征收辽饷,待到来年国库充盈战备完成之时,再予以雷霆之击血洗此耻。” “啪!” 他话音方落,李淳咏已经一掌击在桌上,陡然起身,双目圆睁,单臂指着高嵩怒声道:“丞相安为寇准乎,秦桧乎?” 第五十章 【一切起源(下)】 大内,崇政殿。 镶金的红毯直从殿外延伸至玉阶之下,玉阶之上是一张东海沉香木为原料,经工部的能工巧匠花费长达一年时间制作而出的御案方桌,御案后是一座靠背雕刻九龙治水的华丽宝座,在从殿顶琉璃瓦中投映的阳光照耀下闪动着粼粼金光。 一身金色龙袍,头戴金丝翼善冠,腰细象牙玉带,看上去约莫五旬左右的乌发老者端坐其上,淡淡的龙眉下一双深邃的眼眸俯视着下方的诸人,正是已经御极三十年的大华嘉历皇帝赵厚宗。 殿下,两位身着紫袍头戴一品乌纱的老者分左右战列,正是尚书左丞相高嵩与右丞相徐嘉,二人身后跪伏着的三位同样身着紫袍,头戴二品乌纱的大臣赫然是李淳咏、霍冯山与王涟三位参知政事。政事堂的五位执政大臣,全部齐聚在往日皇帝召见大臣的崇政殿内,除每月的大朝会休会后皇帝召询之外,这样的阵势在日常气氛并不紧张的朝局中是很难见到的。 两位丞相和三位参知政事在之前的政事堂会议中因王涟、李淳咏、霍冯山、徐嘉反对议和,而首相高嵩坚决反对在此时与蒙古开战,导致最终未能达成决议,在派人通报东厂提督杨徽之后,皇帝还是选择了召开御前会议,一个突如其来并且一旦下定就无可扭转的重要政治决策被摆上了皇帝的御案,让那双龙眉微微下压,一双虎目在御前的几位执政大臣身上游动,最终停留在了他唯以重任多年的首相,左丞相高嵩的身上。 赵厚宗的声音很平静,像一个虔诚的信徒那样平静,声音里像没有掺杂任何感情一样道:“高卿,朕已让高东楼去政事堂宣旨了,辽东之事全权交由政事堂决断,定案后将折子送到内务司便是。为何又扰朕的清修,非要到朕这里来吵架?” 被皇上点名的高嵩先是伸出双手合拢两袖,很是费力地向身前的玉阶拱了一礼,缓声道:“臣回皇上话,政事堂三位参知政事与徐相赞同授权兵部下令给辽东总督府,即刻出兵将鞑靼军驱出关外,再定其余事宜。臣以为多年来朝廷的减税使百姓民生,目前国库尚未充盈,辽东禁军的战备尚未完成,如果此时便与早有准备的鞑靼大军展开激战,恐会减少胜算、加大损失。因此,臣主张先行避其锋芒,暂时放弃鞑靼军占领的外围城堡,往松原、通辽、吉林、哈尔滨四堡之间集中兵力构筑防御底线,即刻动员辽南禁军驰援辽北,屯兵辽阳沈阳两城,抵消鞑靼军的兵力优势,使其领军统帅的挑衅气焰无战而消,再授权辽东总督府与鞑靼军统帅议和,待到来年国库充盈禁军战备完成之后,再遣精兵杀入草原,血洗前耻,以扬天朝国威。” 御座上的赵厚宗听完他这一番有理有据的慷慨陈词,神色没有明显变化,只是轻点点头表示认可回话,目光从徐嘉等人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了霍冯山的身上,开口问道:“霍卿家平身吧,朕想听听你的看法。”在场的诸位宰执中,除王涟一人早年曾任过兵部右侍郎外,只有霍冯山在边镇做过监军御史,了解实际军务,加之霍冯山是诸位宰执大臣中年龄最小的一位,还有不小的上升空间,想来会把握好机会在御前好好表现一番,因此第二个点他回话。 “臣,谢圣上。” 霍冯山先是伏在原地向御座方向叩了一首,然后缓缓站起身,抖抖衣袍拱袖弯身道: “启禀圣上,此次蒙古左翼调动大军突入辽地,据辽东总督府发回的报告分析,兵力约有七万之众。以臣曾在军中的经验推断,臣以为这个数字断不符合实际情况,因为边军的情报系统会在来往草原、边市的商人中安插眼线,探听消息,至少可以根据粮价的变动推算局势的变化,此次鞑靼军突然袭击辽北以西诸座城堡,各大禁军驻地与辽东总督府都未能提前做好准备,说明在鞑靼军调动集结的时候整个辽镇根本没有听到一点风吹草动,不然绝不可能被鞑靼军突袭连下诸城。” 说到这里,他语气顿了顿,见皇帝点头示意,又接着道:“然而,北方蒙古的情报拦截能力远远不足以掩盖调动如此大规模的军对产生的巨大动静,七万鞑军啊,就算是七万匹马在平原上奔跑,辽镇的细作与探子也不可能得不到一点风声啊。臣奏请陛下,即刻派出厂卫专员前往辽镇彻查此事,查明究竟是辽东的情报系统薄弱至此,还是有人为了推脱责任而故意危言耸听扰乱大局。” 他这一番话,没有直接回答皇帝对其赞同战还是赞同和的询问,却巧妙地将站队的压力转嫁到了辽东总督府的失职与涉嫌渎职上,直接把皇帝提问的前提移花接木地抽走,既避免了赞同开战得罪高嵩、使皇上不悦,又避免了得罪政事堂中被其他三位支持开战的宰执大臣,一手太极打得娴熟无比。 果然,听完回话,赵厚明的眉间稍有不悦,有些不满自己的执政大臣在自己面前不坦诚回话。但他思索片刻后也释然了,的确,东厂和内行厂的密探从辽东发回的密报也显示,辽东总督府的消息确实有夸大敌军推诿责任的嫌疑,蒙古军队的实际兵力绝不可能有七万,恐怕最多两三万不超过总督府呈报的一半,不然正如霍冯山所言,那么大的动静不可能瞒天过海,将七万鞑军凭空变到辽地而不被探查发现。 御座上的皇帝向他点头示意,霍冯山又是合袖一揖,低垂着头站在原地,两眼目视自己靴尖,再不发言了。 回话完毕,高高在上的皇帝却没有再点其他宰执大臣的名字,目光甚至略过了与高嵩齐平的徐嘉,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 “十年,朕花了几百万两银子,向北边的鞑靼买了十年的安宁,但朕不是宋真宗,这江山社稷是太祖高皇帝在马上从元朝的手中光复的,朕知道那些化外野人没有仁义信用可言…” 听到皇帝的话,跪在地上的李淳咏心中已经叹了一声长气,知道这一次皇上依然要和曾经许多次一样为高嵩撑腰,否掉政事堂多数主战的提议了。和他一同跪伏在地的王涟早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高嵩和高党尚有很大的利用价值,皇上不会轻易动他们,至少这一次,皇上不想与蒙古汗国在军事上强硬对碰。 果然,皇帝的话语出现了转折。 “但如高卿所言,朕减免天下赋税十载,以修养当年的西北大战对民生带去的困苦,现今国库的储备无法在此时支持辽镇打一场大仗,因此朕决定采纳高卿之言,先避其锋芒,磨砺锋刃,到来年朝廷实力充盈之后再以还报。” 哎。 徐嘉在心中长叹口气,皇上在宫中玄修十年,除各地督抚大员、边镇高级将官的任命之外,全国政务执行基本都交由政事堂处理,而高嵩俨然是继上一个政事堂首相之后的新白手套,作为皇上独操大治的一张面具去做那些皇上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对付那些想动而不便动的人,时间一久,高嵩及其党羽俨然成势。 这次辽东局势遭逢剧变,皇上依然和以往一样站在高嵩这边,显然是议和更符圣心所想,而且目的恐怕不止是不想与蒙古汗国交战,更可能是为了恢复征收全额的天下赋税——哪怕是那所谓的减免三成,在地方官府的实际操作中也不可能真的减免,一旦恢复征收乃至加上辽饷等额外税款,恐怕四海之内又要像十年前一样升起大乱了。 皇帝的话还没有结束:“不过,朕当年下旨减免二十年三成的天下赋税,朕不可食言,此事详交政事堂处理,但不能恢复减免的赋税。如何让国库充盈,边镇储备无虞,便须诸位爱卿认真思量,为朕分忧了。” 说罢,他从金灿灿的御座上站起身来,在侍立一旁的两名宦官的跟随下消失在了殿后,唯余殿中众臣齐呼的三声万岁回荡,恭送着皇帝的离开。 谁也没有注意到,伏在地上的王涟轻轻摇了摇头,像在否定皇帝的态度,更像在否定皇帝的决定。寒门出身,为官四十载,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官场的核心潜规则。这一次皇上强调不得恢复全税,难道高党就没有办法了么? …… 半个月后,江苏,金陵府。 城南,一座独占四条街道的庞大建筑群坐落于十里秦淮之旁,正门上方悬挂着的一块黑色方匾上,三个大大的烫金楷体字宣示着其超然的地位——齐王府。 黎明时分,曾有一匹风尘仆仆的快马停到王府的门前,传递消息的骑者没有资格踏入其中,只将挂在马鞍后的几只贴着六心居红纸标志的酱菜坛子交给守门的仆人,等在门外,领了赏钱后又风尘仆仆地离开,出了城门一路北行而去了。 此时红日已出,天方大亮,齐王府西南角的一座亭台楼阁上,一位身着丝绸白袍的年轻公子与一位头戴插翎范阳帽、腰别一把镶着金线的东瀛武士刀,看不清面容的中年男人对坐一张制作精美打磨圆滑的石桌,交谈着什么。 白袍公子的手中是一封质地上好的安徽宣纸,信纸上写着一列列整齐苍劲的蝇头小楷,信中竟是当初政事堂会议有关辽东战事的争议与御前对奏的内容,还有所谓的“改稻为桑”之策,意在江浙地区推行,意将数以十万亩的稻田改为桑田,种植桑苗,增加两省织造局的丝绸产量,再与西洋的客商交易,换取金银等贵重金属作为充实国库的开源之法。而政事堂最终在通过了只在浙江一省执行这一政策的决议,并即刻发文浙江布政司予以施行,从京师派出的信马恐怕还未到达杭州。 信纸最后的落款,是一个大红色的方形印信——高世藩。赫然是大华朝尚书左丞相高嵩之子,兵部左侍郎的字。 那戴着一顶范阳帽的中年男人一直在静听白袍公子的叙述,将信中的内容记在心里,当最后的落款被读出时,饶是他在海上多年,经历大风大浪早已磨砺得强韧无比的心境也被惊了一惊,没想到这次的事情能牵涉到那种高度。 那白袍公子读完了信,对着面前人肃声道:“这次将你召来,是父王让我与你交代一下相关事宜,须得配合朝廷的改稻为桑之策,此事事关重大,你回到东瀛后悉心准备一下,后年六月中旬前即领人登陆台州,其间会有专人和你保持联系,届时务必一口气将浙江的水搅浑,不可拖泥带水。到时候会有内应配合你的行动,决不能有任何闪失!” “是,小人遵命。”那中年男人起身抱拳,转身便走下了楼阁,却没有出现在楼阁的出口,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那白袍公子听闻脚步声袅,知道汪直已经入了地道离去了,吩咐一声侍立在楼阁四角的下人将张先生请来。不一会儿,一个身着蓝色道袍,头戴方巾,手握一杆拂尘的年轻道士被府中的下人领上了楼阁,见到白袍公子,先是两袖合拢躬身一揖,然后开口问道: “世子大人派人将贫道召来,可有何事要吩咐贫道?” 白袍公子抱拳还了一礼,很客气地道:“张先生莫要如此见外,在下是有件事想请先生帮忙,请先生与我去到一个僻静处,方好详细道来。” 道士自然点头答应,二人下了楼阁,在偌大的王府建筑群中左转右走,最终到了一间琴房。进了门去,白袍公子将随行之人打发去了,独留二人在屋内饮酒谈话,直到一个时辰后,道士才被白袍公子送出了琴房,婉言谢绝了白袍公子送其回到厢房的提议。 没人注意到,在二人谈话的一个时辰里,原本金光四射的天空此时已经没了先前的光彩,渐渐笼罩了一层厚厚的乌云,仿佛天色从清晨一下转到了傍晚,还伴随着隐隐的闷雷声作响。 更没人知道,这位半个月前被世子大人带回府中的怪客,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冷漠的声音在不断回荡着,那是一个自从他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后曾数次救过他性命的直觉之声: “速离王府,速离王府,速离王府…” 第五十一章 【厉兵秣马(一)】 嘉历三十年六月初九,黎明前,台州城。【零↑九△小↓說△網】 天微微亮,三个躺在慕容府宅后院的不速之客相继醒来,林汉城极佳的视力在双眼睁开的那一刻捕捉到了高空的一抹红色,远方的太阳正在缓缓升起,宣告着一夜喋血纷乱的结束。 他仰卧着,从怀里取出了西洋表,翻开表盖查看时间,才五点零五分,这座中国沿海的边城已经开始苏醒,而同样躺在周边的张蒲二人还停留在睡梦中,蒲七的呼噜声尤其大,他想,也许是因为担心这是生命中的最后一觉,这黑路上的杀手才敢睡得这么死吧。 林汉城两腿一抬,腰背发力一挺,双臂顺势挥动,直接跃地而起,左手捡起了地上的宽刃剑,踢了踢躺着的两人,两人俱是双眼大睁,从梦中被惊醒过来,慌忙站起身拍打身上的尘土。 他转身向院墙走去,道: “老张,你先走,立刻去城西的军营,直接找到知府大人。见面的时候,只说有神仙让你传话,务必加强军营的守卫、慕容府藏有倭寇,让他派人来搜查。然后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你必须以最坚决的姿态离开,就是拔剑砍你你也要离开,如果能出军营的话,就依然回到衙门对面的悦来客栈等着我,我会在适当的时侯去找你。如果出不了军营的话,就算对你刑讯逼供,也什么都不要说,你有治疗术扛着,知府大人会被‘神迹’吓得放你的,记住了吗?” 他一边走,一边到了墙下,扎下马步,左手将剑插钉在地上,伸出右臂手掌,示意张适踏上来。 和张适一起走过来的蒲七问道:“林爷,要吾做什么?”林汉城口中所谓的治疗术,他听不太懂,想来是某种医术吧。【零↑九△小↓說△網】 “你跟我走,记住你的身份,台州府滨海勤裕村的樵夫,专给村里的渔民砍柴的,我和你都是前天夜里从村里逃出来的难民,我们的父老乡亲都被倭寇杀了,要报仇参军,其他的你一概不知道,明白了吗?” 林汉城对他道,而张适已经走到了身前,面色严肃地对他点点头,说一声林兄弟保重,便抬脚踏上了林汉城的右掌,在巨大的力量托举下翻上墙面,最后回头向二人点头示意,跳下了院墙那头,径自向太阳升起的反方向行去。 “记住了,一切听林爷吩咐!”蒲七道,一边记下了林汉城交代的假造身份信息,也为了防止被官军当做倭寇询问时露了马脚,尤其记住了除林汉城所说之外一切概不知道。 “走吧,咱们去城东,给你也弄一件兵器,城中的士卒只有一杆长枪,你的武功发挥不出来的。”林汉城道,站在墙下,依然保持着蹲马步伸手臂搭梯子的姿势。 蒲七走到近前,似有为难,但也不惺惺作态,道了声得罪,便抬脚踩在了他那蕴含着巨大力量的手掌上,被轻松托举上了将近一丈高的院墙,心下叹服他的惊人臂力,两手撑墙腰身发力,便翻到了墙的另一头。 蒲七蹲身跳墙,两手撑地,正起身回头看去,林汉城竟在他抬头的同时也落下了地面,左手还提着重剑,两只草鞋落地,身体直接杵在了青石地板上,一双腿宛若铁打,直让蒲七暗自咂舌。 “林爷,好轻功。”他竖了个大拇指。 “走!”林汉城提着剑,大步迈向了日出的方向。天边的那抹红霞,越来越艳。【零↑九△小↓說△網】 …… 城西军营,审讯帐篷中,空空荡荡。 帐中的十余根木椿上已经不再绑着犯人,昨夜先后被关押在此的整整十九名倭寇,已经转移到了军营大门处的兵帐前排成一列,每人都用麻绳反缚着双手,套上一条粗布短裤,即将押赴城中菜市口公开审判定罪,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死亡的命运。 甚至,比死亡更加凄惨。 帐篷群间,某座不起眼的小军帐。 帐中摆设着三张携有靠背的木椅,坐于正中位置的是知府大人吴佩龙,左右分别与座的是通判大人和台州卫监军御史邓川达,此时天蒙蒙亮,营中的篝火还未熄灭,张关凯与周泽二位守备皆奉命各行其事,尚未归返。 昨夜那胡百总呈递的银质腰牌上大大的“齐”字,将城中的三位决策文官与仅剩的两名中层军官俱是惊得发麻,因其中可能牵涉到的人和事实在太过复杂庞大,已经远非一府文官的等级可以单独做出应对的地步,必须要呈报省里和朝廷,得到批示后再行下策。 吴大人甚至想过,将城中早已进入本地眼线内的东厂和内行厂密探招来,将此事直接呈报给皇上。在心里仔细思量之后,却终究按捺下了将这个念头说出的冲动——毕竟那些人实际上都是皇权为了监督官僚权力而派出外驻的,其实隐匿身份行迹也只是起到敷上一层皮的效果,谁都清楚不可能完全瞒过地方的视线,但说出来的话就破了规矩,而且是破了最高的规矩。 若是将这腰牌交给了厂卫密探,让他们传递回宫,先不说路途中是否可能遭遇意外,谁能知道那些番子里有没有被齐王府收买的人?万一出了纰漏,那自己的乌纱帽丢了还算轻的,一旦触怒龙颜,非但诏狱的滋味自己八成得享受一辈子,连妻儿宗族也难保安全。 思来想去,终于和邓张两位大人达成了共识,此事暂时先压住不动,在外地援军到来,确保台州城的绝对安全之后再给省里发文,然后将腰牌通过钦差的手转交给皇上——浙江发生倭乱,一卫数千兵马灰飞烟灭,朝廷一定会派出钦差大臣前来督办,届时便可把压力和风险一并转交到皇差身上,三位大人最差的下场也不过降级贬官而已,如果能及时化解这次危机的话,或许还有重新复位甚至更上台阶的机会。 毕竟,文官的战功是建立在守土安民,而非武官的斩敌首级数量。 此时,三位大人都闭着眼睛,很有默契地颐养心神,等待着两位守备回来汇报工作,便正式开始实施昨夜磋商出的解决方案: 第一步,派出官军在城中贴满告示,菜市口公审倭寇,知府大人召集城中父老乡亲训话,共同抗倭,渡此国难。 第二步,城西军营留守一半兵马看守防备,一半兵马随三位文官与两位守备一同押解被俘倭寇前往菜市口,将经过润色的事情原委与城中百姓道出,激发群众的爱国参军热情,搭台招兵,快速补充兵员加强防御力量。 第三步,派出兵马按图索骥,将通倭名单中的各家商号店铺全部控制起来,抄没家产充入公库,作为补充军费与粮食的临时财源,尽量提高城中士卒的生活水平,确保危急时刻的军心稳定,镇压一切不安定因素。 第四步,将新兵编入军队由老兵训练,在最短时间内充实四门的守备力量,把不久之后将会从海上到来的倭寇大部队堵在城外——昨夜,被俘虏的十余人中为真倭寇的东瀛人小野犬二为了活命,最终交代了齐王府的侵海计划,即是先由小股部队偷袭击溃台州卫,隔断台州城的军事支持,然后潜进城中,与收到信号在城内作乱的细作里应外合,突击知府衙门与留守军营,一鼓作气控制台州城,接应在半个月内将会到达这里的上千倭寇,开始他们的扩散性侵扰计划,将全浙江拖入倭乱灾祸的阴影之中,从而搅乱整个东南。 昨夜得到的这条情报着实让原本忧心忡忡的三位大人喜上眉梢,却不料噩耗又随之而来——东城门被炸烂了一个大口子,真正的守军已经全部殉难,被转移到了帐篷之中。而换上了他们的军服和武器,在昨夜企图靠近城西军营的那队假官兵,正是炸门入城的真倭寇。 也就是说,昨夜东城门究竟涌入了多少真假倭寇,潜藏在什么地方,何时会出现,都根本不可能查探清楚。哪怕对昨天城西遭遇战中的倭寇俘虏进行严刑逼供,也没问出有用的信息来,毕竟是底层的炮灰兵,根本接触不到重要的信息,不过是收钱受雇卖命罢了。 一想到这儿,吴大人的眉头便越皱越紧,昨日接受那位仙长治疗后仿佛年轻了十岁,精气神焕发的身体也有些疲劳,脑中更是嗡嗡不停,心忧这诸多事端,该如何处理才最是妥善。另外两位闭着眼睛的大人也是眉头紧锁,印堂发黑,显然都没睡上半个好觉,也愁着呢。 “报告,有一名道士求见…” 三位大人正在忧愁时,帐外却突然传来了卫兵的报告声,直接激怒了脾气暴躁的张通判,他猛然睁眼站起身来便要呵斥聒噪,睁开眼来的邓监军却见那帐帘被掀了开来,走进一名相貌堂堂的年轻道士,向三人行礼: “贫道张适,见过三位大人,因重要事务须禀报,擅闯军营,罪过罪过。” 暂停感言 亲爱的二十七位收藏本书,并送上珍贵的三百点击的读者们,我是咚居正,虽然很不好意思,但还是有一些话想对你们说。 《窃国者林》的前身是另一本架空历史的穿越争霸类小说,除了我的编辑以外可能大家都没有看到过它,是从写那本书开始,我迷上了构造虚幻的历史时空和人物,在键盘的舞台上安排一场场虚拟镜头的感觉。 比如,林汉城为了自己的目标,不惜拉开强弓,射向黄石姑娘的那一箭。 比如,在台州城的第二处藏身客栈中,林汉城掏出火铳,把暴动的黑衣人直接击毙的一发霰弹。 比如,知府吴大人在拿到那块齐王府的腰牌后,张守备下的那句让原本有功的胡百总被拉下去打军棍的命令。 还有大华朝与蒙古汗国的边境碰撞; 齐王府与高党联合谋划的倭乱; 林汉城与张道士联合白手起家; 从庙堂至军旅再至江湖的纷争; 穿越者们未知的命运… 我真的很想继续把剩下的故事写下去,但我知道自己的笔下功夫还远远不够,还需要很长时间的学习实践,才能积累足够的水平继续把脑中的设想和大纲里的故事变成文字,变成让大家喜欢看的情节。 所以,我决定暂停《窃国者林》的更新,回到学校好好学习,把基础功夫牢固稳定之后,再重新开始写这篇故事,而且一定要写得更好。 我会回来的,感谢各位,我一定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