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满园春》 ☆、宁氏博容 春光正好,在这翠华山上,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得灼然热烈,桃林灿烂,落英缤纷。 宁博容正趴在窗口处发呆,她的“闺阁”是一座小小的竹楼,显然是新建成不久,还带着竹子清新的芬芳。 “哎呀,小娘子,怎么又跑出来吹风!”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宁博容立刻被抱离了通风的窗口。 没错,抱离。 宁博容这一世,年方三岁。 到这个世界三年,她仍然很清楚地记得前世里的事情,至少,不是这样古意盎然,连侍奉她的小侍女身上穿的衣服都像是标准的汉服曲裾。 “小娘子,你若是病了,娘子又要伤心了,近日里因为大郎的事儿,她已经够——”年纪也不过十一二的小侍女立刻察觉自己说得多了,虽然容小娘子才三岁,但已经口齿很伶俐,若是到娘子面前一说,恐怕自己又讨不了好,是以她立刻就转移了话题,“小娘子,之前阿郑从家带了蒸糕来,你可要尝一尝?”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当是很好哄的,容小娘子又素来乖巧。 宁博容心思一转就知道这位侍女打得什么主意,但她并不打算追究这事儿,于是就顺水推舟道:“要!” 这名叫阿齐的侍女立刻就欢喜地转身出去了。 宁博容皱了皱眉,看向自己实在称不上富丽的房间,她的母亲,也就是阿齐口中的“娘子”,就住在自己的隔壁小楼,显然,目测他们家并不是什么特别富贵的人家,但宁博容知道真相根本不是如此。 就说她自己,身边两个侍女一个阿齐,一个阿郑,阿齐稍大些,年纪有十一二,阿郑更小,自己都有些懵懂,只八九岁罢了,却整日要照顾她的起居。 她的母亲崔氏身边,不过只有一个管屋子里的侍女阿杏,一个照顾起居的阿桃而已,倒是还有两个扫洒的小丫头,另有三两个跑腿的小厮,加上父亲,父亲的书童,管家,仆妇,一家子统共也不超过二十人。 大约,自己这辈子大家闺秀是抵不上了,小家碧玉却是跑不了,这是宁博容最初的判断,后来才发现,自己绝对是错得离谱,尤其是看到她母亲的妆盒,实实在在是吓了她一跳—— 无他,好东西简直差点闪瞎她的眼睛。 待宁博容吃了两块没什么味道的蒸糕,就被阿齐抱着去找崔氏了,毕竟这副身体才刚三岁,似乎自小生下来身体就不怎么好,是以阿齐才对她吹吹风就如此紧张,毕 竟现在已经入了春,外面气候已是很温暖了。 崔氏是个相当面善的妇人,不算十分漂亮,却很端庄清秀,只瞧着已经很有些年纪,当宁博容在这世上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差点儿吓了一跳,哪怕在现代,这恐怕都算得上是高龄产妇了,更别说是在古代。 这天崔氏的穿着一如往日的低调,月白的绕襟深衣,只有衣上绣有的绿色碎花透出几分春意,衣边是绕缠枝纹路的深绿宽边,衬得她的皮肤愈加白皙,虽是入了春,崔氏仍着“三重衣”,宁博容可以看到她最内一层素白,中间一层方格褐,最外才是深衣的宽领。 发型发饰同样并不繁复,初时宁博容以为自己是到了汉朝,后来才发现并不是汉代常见的垂髻,而是挽发,例如崔氏今日便是单刀半翻髻,只缀了一朵碧绿的滴水翡翠华盛,单以工艺论,却是精致非凡。 “妙妙来啦。”崔氏欢喜地迎了上来,这年代,孩子出生最初是没有名字的,只有乳名,宁博容的乳名便是一个妙字,崔氏却喜叫她妙妙。然而宁博容出生不过月余,她的父亲便给她取好了名字,身为女子,却跟着她的兄长序齿,可见其父对她的宠爱。 ……确实,老年得女,任谁都会纵容宠爱几分,现在的宁博容就是这个状况,再加上她出生时候早产,从小磕磕碰碰老是得病,她的老爹宁盛差点儿担心她养不活,这种情况下哪怕宁博容要上房揭瓦,恐怕宁盛和崔氏夫妻俩都会小心翼翼地给她架梯子。 没错,这辈子的宁博容,穿越的就是这样一个家庭。 崔氏见小女儿一副可怜可爱的模样,更是疼到了心坎儿里,从小多灾多难的孩子却不管是吃药还是针灸,从未像是寻常孩童那样哭闹,她哥哥家的小郎君五六岁上生个病却也要有果脯才肯吃药呢。 这样懂事,更让她对这个老来才有的女儿宠爱一些。 “母亲。”宁博容乖乖问好,才被崔氏抱了过去,崔氏关切地摸了摸她额头又搂着她说了会儿话,直到用过午食,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睡午觉。 这年头,是不兴孩子和父母住在一块儿的。 不过,这样对于宁博容来说更好一些,因为她有一个秘密…… 我有一个小秘密,小秘密,噢,放心,她不是一条小青龙。 作为一名穿越者,有空间什么的已经不大叫人奇怪了,只是宁博容的空间,一不能美容,二不能种田,当然,更不能修真什么的…… 但身为空间,它自然有它的神奇之处。宁博容等到阿齐她们出去,放下帘帐之后,才进入了空间,这也是她最近才敢做的事,以往她睡觉,阿齐她们总有一人要看着,直到大半年下来,宁博容睡午觉的时候总是很乖,既不踹被子也不会哭闹,两位侍女才放心地在她睡下后去做其他事。 而这,也为宁博容争取了一点时间。 她的空间其实很小,说是空间,不如说是一间书房,穿越回古代带着一间摆满书架的书房或许是能算相当不错的金手指的,前提—— 这个书房里的书要靠谱一点好吗?! 宁博容随手拿出一本,《柳絮剑法》,旁边一本,《天凤剑法》,再旁边,《空蝉剑》…… 于是,这一柜子,全部都是剑法。 宁博容:“……” 然后,往旁边一柜,《升龙刀法》、《燃木刀法》、《五虎断门刀》、《八卦刀法》、《四象六合刀法》…… 好吧,这柜子都是刀法。 刀剑棍棒,枪法、掌法、爪功、拳法、指法、鞭法,长兵、短兵、暗器、内功,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这里没有的,而最里面一个柜子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柜,里面的每一本书都很有些年代,甚至有一些是竹简,画卷和巴掌大的暗黄色毛皮—— 随手拿出一本,《惊天伏鹰诀》,旁边一个画卷,《玄月神功》,再旁边,小小的牛皮纸上字小得犹如蚊蚋一般,《圣光典》…… 这里,就好像另一个神仙姐姐的琅嬛福地,只是没有《凌波微步》和《北冥神功》。 在一个相当正统的,似乎是古代种田环境的世界里,她要这一书房的武功秘籍来有毛线用?! 哪怕是一书房食谱都比这有用…… 咦,说到食谱,倒是有两本,用来练武养身的,还有一本药典,呃,两本毒经…… 总之,宁博容觉得她的金手指大抵骨骼太清奇了,完全让她傻眼,只有扶额的份儿。 亏她那时来去匆匆瞥到满满当当七排书柜,并一张大书桌的空间还激动了一下,因为年纪尚小身体又不好,时时有人看着,连晚上也有阿齐或者阿郑睡在她的床榻上,她又不想闹出失踪的乌龙,硬生生忍到了现在,结果…… 这真是一个相当大的打击,宁博容回到床上时还没反应过来。 你妹这就是她唯一的金手指啊!一屋子的武功秘籍!经过三年 的观察,她可以肯定,这不是一个武侠世界,甚至和武侠啦江湖啦之类没有半点儿关系好吗! 就算是有侠客,凭她这样出身良好的闺阁女子,父亲乃是这万里书院的山长,母亲似乎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这——和武侠画风不符啊。 宁博容怏怏的,足足没精神了两个月,这可把阿齐阿郑她们吓坏了,只以为她又要生病,崔氏也赶紧请了郎中来看,说是没有大碍之后才放心。 之后,崔氏就天天哄着宁博容开心,就是她的父亲宁盛都时常弄些小孩子感兴趣的玩意儿来讨宁博容欢喜。 “妙儿,看爹给你带了什么?”宁盛瞧着比崔氏年纪还要大上一些,明显容貌不错,长须飘飘,衣着上却和崔氏有相当大的区别,崔氏是汉风优雅,宁盛却是魏晋风流,宽衣博带,颇有几分神仙风骨。 ……所以,这个年代的衣着到底是怎样啊? 这时候的宁盛全然没有身为一大书院山长的威严,笑得脸都快皱起来了,手上拿着相当精致的风车和草编小动物,另有一方五彩琉璃盏,一看就价值不菲,只是颜色十分好看。 ……但,宁博容她不是真的小孩子,而且,拿这种易碎的东西给小孩子玩,真的没问题吗?! “阿妹,你到底怎么啦!”一个已经十四五岁的少年站在宁博容面前,颇为严肃地问。 没错,就是颇为严肃。 这位,是宁博容的二哥宁博裕,足足比她大了十一岁!其实宁博容这辈子家庭结构相当简单,父亲、母亲,两位哥哥,她行三,但时常见的只有这位二哥,大哥宁博闻不知道怎么的,成了全家的禁忌,连提都不大敢提的模样。 因着父亲宁盛是这万里书院的山长,素来享有清名,家中朴素不说,也只一老妻,妾之一流自是没有的。 宁博裕在宁博容看来还是个半大少年,在现代这就是个初中生,在这年代,却已经算是半个成年人了,甚至崔氏已经开始给他物色妻子人选,今年便可定亲,待到来年宁博裕考取了功名,便可给他成亲。 别看宁盛在宁博容面前这样慈和,在宁博裕的教育上却颇为严格,所以养成了宁博裕不苟言笑的性格。 ……十四五岁的不苟言笑的二哥,常常板着张略带稚气的脸,总有那么几分不知道怎么形容的违和感。 不过宁博容很清楚,这位二哥还是很疼爱自己的,毕竟年龄差太大了! “ 没事,只是心情不好罢了。”宁博容答,说穿了,就是对自己的金手指太失望了,发现自己有空间的时候,曾经她多兴奋啊。 宁盛摸了摸她的脑袋,忍不住笑道:“多大个孩子,就知道心情不好了,是谁在你面前浑说的?” 宁博容心中温暖,知道宁盛也只是关心她,这家中,就没有不关心她的人,于是乖乖道:“阿爹,我知道啦,只是想出去看看,但母亲总说我身体不好,不准我出门……” “哈哈,”宁盛笑了两声,“不若阿爹明日里带你去山下玩耍吧,”见宁博裕也有说话的意思,却很快端起了脸,“你可不许去,赶紧回去温书!” 宁博裕只得正正经经地应了一声“是”,又对宁博容道:“阿妹,回头再来看你。”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阿爹你说话可要算话!” “那是自然!”宁盛肯定地说,但想起老妻的脸色,顿时有有点——呃,应当不会有事吧? 崔氏当然是很不满的,她的意思是虽然入了春,但俗话说,春寒料峭,宁博容的身体太差,可经不起折腾。 于是——宁博容等着宁盛说话算话,却想不到被她的母亲无情地驳回了这个建议,结果宁盛尴尬地两天都没敢来见心爱的小女儿,到了第三天却憋不住了,到山下买了面人儿和一些孩子戏耍的玩意儿来哄她。 宁博容其实并不怎么生气,却暗自下了一个决心,不是因为早产而身体差吗?那、她、练、武、总、可、以、吧! 为了不吓到家人,当然是偷偷地练,谁都得瞒住了,反正她又不是练来走江湖的,只是为了改善体质而已。 最初,宁博容只是为了强身健体,毕竟这副身体是真的底子糟糕,却哪里知道,这一练,就在这个与武侠啦江湖啦全然无关的古代种田世界里,练出一个真·妖孽出来。 宁氏博容,定坤历三十九年生,注定在这大梁王朝,掀起一个奇迹。 而万里书院之名,却也多半因她,得以名扬天下! ☆、瞳色之谜 虽在整个大梁而言,万里书院并非数一数二的书院,当下最好的自是国子监,但非达官显贵之子难以入学,其次便是京郊的麓山书院。 万里书院却仍享有天下四大书院之名,虽比麓山稍逊一筹,却与信芳书院、秉德书院、寰飞书院并称,令天下学子趋之若鹜。且因万里书院处于大梁南方的云州翠华山,乃是云州最大的书院,云州繁华,学子自也不少,地理位置缘故,距离其他书院也远,方圆千里之内,多的是远道赶来翠华山求学的年轻学子。 大梁以文治国,是以书院兴盛,又因科举取士,自立国以来,自然读书者众。 当然,这些最开始的时候,宁博容是不知道的,山长嘛,她大概还是知道的,相当于古代的校长,但是吧,这校长有大有小,看着她家这竹楼三两栋的架势,目测学校也不是很大吧? 因为她的母亲崔氏不准她出门,宁博容穿越来这个世界三年多,都不知道她家的书院是个什么情形。 那时,她正憋着一口气,挑了一本秘籍正在练。 不知道是不是她骨骼清奇天赋异禀,反正吧……她原本看着觉得像天书的秘籍,又没有所谓的师父教,随便练练居然……进展超级快! 这不科学! 结果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宁博容的精神状态明显变好了,天气也炎热起来,崔氏才答应不拘着她,让宁博裕带她出去转转。 大抵这大梁应当男女大防没有那么严重,虽要出门,阿齐替宁博容梳了个双垂髻,插了两只极精致小巧的玉雕鱼纹梳篦也便是了。 因年纪尚小,天气也热,穿着上就不必那么在意,一件鹅黄的圆领绣花绸衣,外套一件杏色半臂衫子,下面一条樱草色的小裙子,虽然这年代没有镜子,宁博容也觉得这身打扮十分鲜丽。 宁博裕对书院显然是十分熟悉的,他们住在山上,书院就在不远的地方,崔氏身边的侍女阿桃抱着宁博容,身后跟着同样有些好奇的阿齐阿郑,这两个因是宁博容的侍女,平日也一直在山上,哪怕是要下山一趟两趟,却也不会走书院这条道,自然有些新奇。 走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看到了书院的白墙黑瓦,听到了隐隐约约的读书声。 而宁博容这才惊讶地发现,她的窗是正对着桃花林的,后窗却总是被关死,若是将后窗打开,应当能直接看到这书院才是! 因正是清早,他们到的时候学子们却在读书,这种 朝气蓬勃的感觉让宁博容感觉极好,而且……原本以为自家书院不大的宁博容发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好么!这书院屋舍就有上百间,带着几分南方才有的精致婉约,与这山林树木掩映成趣,其间错落有致,极有园林风韵,哪怕只是逛一逛,也是很享受的,因布置得好,角角落落皆很用心,颇为雅致。 但宁博裕却只是带着她转了两圈,便要原路折返。 “才这么点儿时间?”宁博容要生气了,要出趟门容易么她! 宁博裕板着脸道:“阿娘说了,待到午时便太热了,要早点带你回转。” 宁博容:“……”你妹! 哦不对,他妹就是自己啊…… 她正待抵制一下这种不人道行为,宁博裕却自己软了下来,“罢了,书院旁不远处有一碧潭,并几株大树,风光不错,我们在那树下小坐一会儿,便回去好不好?” “裕小郎,这——”阿桃可是奉了主母的命令来的,结果…… 宁博容却立刻跳起来笑道,“哥哥真好!”连阿齐阿郑脸上都露出几分欢容。 阿桃的抗议只能咽了回去。 要知道,这宁家谁不知容小娘子若是闹起脾气来,别说是宁博裕、宁盛父子了,就是崔氏都要软上几分的。 宁博裕一向板着的脸这才有些笑模样,叫上阿桃沿着一条小石板铺就的道路从树荫下往东走去。 曲径通幽处。 翠华山本就有着南方名山的婉约秀丽,又兼正是草木繁盛的夏季,宁博容看着不少桃树上挂着的桃子和相当丰硕的李子,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赶紧支使阿齐阿郑去摘一些,没多久就摘了两篮子,甚至还摘了一小篮子的野樱桃,令她们挖了一些芦笋,因是清早,连挖出的几株竹笋都极其新鲜。 “阿妹,这些石刁柏和竹笋挖来做什么?”宁博裕瞧着有些稀奇。 野生芦笋并不少见,但是例如宁家,却从未将这种食物上桌,应该这么说,现如今的饮食风格,实在是让宁博容不怎么能接受。 她了解的历史上,是没有这样一个大梁的朝代的,而据她偷偷翻过的宁盛书房中的历史书籍来看,大梁应当是在唐之后的某个朝代,只是唐之后的五代十国几乎不见了,反倒成了这个虽比唐时繁华兴盛略逊一筹,却又比宋时的渐渐积弱稍强几分的大梁。 是以,大概这时候人的饮食习惯,还是沿袭的唐时的豪迈粗犷, 胡食常见,例如最寻常的家宴就是炙烤羊肉,事实上这年代肉食上被捧得最高的便是羊肉了,可恨的是宁博容从上辈子就不吃羊肉好么!主食一般是饼类或者豆类,开始还好,天天吃,吃到她都要吐了,几乎咽不下去,幸好她年纪还小,阿齐常常是泡软了予她,要不就是煮烂的豆类,都难吃得要命!直到后来崔氏见她不喜欢,才换成了各式粟米粥,宁博容才算是活了过来。 这时候的素菜还没有成为一个独立的菜系,在人们的餐桌上极少看到,事实上只有在烹饪技术相当精致的基础上,才有可能把蔬菜、菌类、竹笋、豆腐等素料加工成各种色香味形俱佳的美馔来,这也是在历史的宋时才有的发展。 虽然如今的大梁已经有了基本的蒸煮炒煎烤焖炖,但都相当基础,而且在唐时最主流的烹饪方法仍是烤,炒菜几乎不会出现,对于菜色的选择很狭窄,而且从不讲究精致,粗犷才是如今饮宴的特色,家中吃食也相对简单,宁家算是条件相当不错的了,崔氏每日食物却也只是胡饼、豆类配上肉食,或者喝些粟麦粥,做些粟米面做的糕点,偶尔才有蔬菜,即便是蔬菜,最常出现的就是一种叫蕌头的玩意儿,反正宁博容是不爱吃的。 “阿郎,这些都可以吃呢。”阿郑道。 富贵人家自是不会吃这些的,但阿郑出身穷苦,穷苦人家却无那么多讲究,多的是挖出些山货直接入口的例子,诸如竹笋和芦笋这类,她们挖出都是可吃的,只是几乎不会上桌,更不会经过烹饪,野菜一类却偶尔用来煮粥做饼。 是以宁博容让她们挖她们并没有太意外,只当小娘子好奇,想要尝尝鲜罢了。 宁博裕没有再问,不多时转过一道弯,面前立刻豁然开朗。 果真是一方碧潭,并不太大,掩映在树丛繁花之中,愈加清朗可爱。 宁博容很想上前去,不想阿桃却紧紧看着她:“小娘子可不能离水太近。”她告诫着,只怕宁博容掉到水里去。 其实这碧潭水并不深,又很平静,阿齐阿郑年纪不大,早就过去玩了会儿水,要知夏日酷热,这潭水清凉,最是解暑。 宁博容顿时更郁闷,“身体不好”什么的,真是不能更糟糕! “阿桃姐,我只是去看看。”人小力弱,宁博容只能眨着眼睛做出可怜样儿看向阿桃。 阿桃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好吧,你上前去,却要拉着我的手。” “好!”宁博容答应得十分利落 。 等到水边,宁博容多想把脚伸到水里去凉一凉啊,但她知道阿桃已经不会允许,所以也只是想想。 呃——等一下! 宁博容忽然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 这个世界当然是有镜子的,不过毫不意外是铜镜,反正宁博容觉得看得一点儿不清楚,她年纪又小,房间里根本没有镜子之类,崔氏那里倒是有,宁博容却也不好说特地去妆台那里瞧一瞧镜子吧? 连洗脸都是阿齐阿郑绞了面巾来的,所以,直到今日到水边,她才算是第一次清楚看到自己的面容! 三四岁的小丫头,本也看不出什么,是以宁博容初时并未注意过自己的长相,从她父母的长相水平来看,再怎样不会糟糕才是,例如宁博裕就长得像崔氏,虽不如宁盛那般丰姿,却也是个清秀少年,至于大哥,宁博容至今没有见过。 而这平滑如镜的水面上,正倒影出她的面容,清晰极了。 “啊!”宁博容惊叫一声,差点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或者是现在四周的环境造成的色差? 水面上映出的面容,是根本没得挑剔的,年龄虽太小,但脸蛋的轮廓已经是有了,这长得非但是符合宁博容的最低要求,反而是远远超过了预期好么! 她应是长得像宁盛多一些,而宁盛本就比崔氏长得好,年轻时必然是翩翩美男子一枚,她这眼睛和脸的轮廓,与宁盛十分相像,又长了几乎与崔氏一般的唇。要知道,崔氏只能说是端庄清秀,唯有唇长得好,微微抿起的时候就显出几分别样的风情来,右颊甚至有一浅浅梨涡,只是她并不常笑罢了。 宁博容还刻意笑了笑,果然也有个梨涡。 所以,这张脸全然是集合着父母的优点长,论长相,将来绝对会甩宁博裕不知道几个档次! 而且,或许是因为早产的缘故,她年纪这样小,脸上就仿佛笼着一层青白,细眉明目,瞧着就是一副柔弱相。 ……怪不得崔氏整天不让她出门呢,要她看到这样的小孩子,也会觉得身体不好就不要乱折腾了好吗? 坑爹啊! 这些原不是让宁博容惊异的理由,她叫出声来是因为……仔细看去,她发现自己虽长了一张标准的汉人小孩脸,一双眼睛却透着幽幽的蓝! 怎么可能啊! 阿桃见她往后退,赶紧抓住了她,“小娘子,怎么了?” 宁 博容赶紧扭头去看她哥,为嘛她有一双蓝眼睛家里都一个都、不、惊、讶! “阿兄,为什么我的眼睛和你们不一样!” 有话就要直接问,反正现在年纪小,就算问错了还有个“童言无忌”可以当挡箭牌嘛! 宁博裕却反问:“哪里不一样?你的眼睛不是长得像阿爹吗?” 宁博容:“……”卧槽,难道我的二哥是色盲? 就这么互相瞪了一会儿之后,宁博容才抓狂地问:“我的眼睛为何是蓝色的?明明阿爹阿娘还有哥哥你的眼睛都是黑色的!” 宁博裕恍然,“有何奇怪,阿婆本就是胡人公主,大兄也是蓝眼——”他话说到一半,却又戛然而止。 宁博容瞪着他,等一下,也就说,她那位从未见过的亲祖母,居然是蓝眼睛的外国人? 不对啊……噢,也对,五胡乱华距离现在可没有那么久远,而且,她爹的生母本就是赏给她祖父的胡姬…… 是的,宁盛的出身并不如何好,虽然生母是胡人公主,但在大梁却到底也只是为人姬妾,身为胡姬之子,他唯一幸运的地方是跟嫡母所出的几位兄长年龄差距极大,根本构不成威胁,是以安安全全地长大了,要知道,宁家那一代活下来的庶子只有他一个罢了。 宁盛的父亲宁立算是跟着开国梁帝刘斌打江山的老臣,乃是本朝新贵,但待到太子刘祁上位,却是没落许多,宁盛的嫡母安氏,出身极高,乃是旧族世家之女,当时宁立的姬妾不少,但能活下来的男孩子,却只有她生的那四个,可见手段厉害。幸得宁盛出生的时候,她的长子都已成亲生子,一个胡姬之子她自是不放在心上,所以宁盛顺顺当当地长大了。 直到定坤十一年,宁盛十七岁便科举及第摘下状元桂冠,二十一入国子监,二十三任御史中丞,二十九便已官至三品! 这时宁立早已过世,不久宁盛的生母也在洛州病逝。安氏从不是蠢人,一直待宁盛客客气气,是以现如今已是安氏长子当家,宁家第三代读书上却并不如何,只两人领了七品虚衔,宁盛早年分得一点微薄的财产,分出来单过,洛州老家已经多年未归。 听着宁博裕骄傲地讲那宁盛过去的故事,宁博容的眼睛都瞪圆了。 “……那,阿爹为何又来了云州?”她爹的年纪明明不大啊。 宁博裕叹了口气,“阿爹的学问自是极好的,可那些年听闻朝中局势颇为晦暗,阿爹便 借口身体不好,早早辞了官职远至云州,开了这家书院,远离了朝堂,虽现今朝中尚有不少阿爹的门生,但阿爹已是无心朝政,且新皇怕是早已忘了阿爹是谁,阿爹便从此教书育人,再不卷入朝堂中去啦。” 宁博容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那为何阿爹对阿兄你如此严格,又要令你去科举呢?”如果对朝堂避如蛇蝎,没道理对宁博裕这样啊。 宁博裕严肃地说:“阿爹已是快知天命的年纪,享享清福便也罢了,我却尚年轻,怎可没有求学之心?便是不去科举,也要好好读书方才不负阿爹教导。” 宁博容:“……”好吧好吧,当她没说!古代的孩子和现代压根儿就是基因不同吧! 而且,她爹满打满算也才四十八,居然就已经老到不需要再有野心了么!明明电视剧里朝堂上白胡子一大把的都好多的好么! 等一下,他们不是在说蓝眼睛的事儿么,怎么歪楼歪到那里去了?! ……不过,宁博容好歹是明白了,在大梁,就好似在唐朝一样,若是骤然看到一个蓝眼睛绿眼睛的人,那不用太惊讶,民族融合的过程中,这种混血儿并不会受到什么歧视,连唐太宗李世民也有胡人血统,大唐是对异族最为宽容的一个朝代,而大梁自然也不会出现看到蓝眼睛就叫妖怪的事儿,哪怕是阿齐阿郑这两个乡野出身的侍女,亦不会觉得事出有异。 宁博容长长地舒了口气。 “小娘子的眼睛可漂亮呢,娘子常道像那位莒丽公主,听闻莒丽公主当年极美,小娘子长大必然也是个美人。”阿桃只以为宁博容以自己的眼睛不像宁盛和崔氏感到伤心,安慰她道。 莒丽公主,就是宁盛的生母,被赐予宁立的蓝眼睛胡人公主。 ……不过,宁博容总觉得,穿越成古代居然有蓝眼睛什么的,画风不对啊……虽然漂亮——呃,是挺漂亮的…… ☆、远赴洛州 哪怕是宁博裕带着宁博容到潭边来散心,却也到底不敢违逆母亲的命令,是以午时之前,几人便已折返,而这时书院中的学子们还未下课,宁博容就觉得……这年代的学生,貌似也很不容易啊! 回去之后,崔氏见宁博容被晒得微红的小脸,顿时又有些心疼起来,“今日出去玩耍,只怕费了精力,回头给她熬些药草汤,喝上一小碗再睡。”这是吩咐阿齐。 阿齐应诺之后,崔氏又转头责怪宁博裕带她玩耍太久。 宁博容觉得,这要是宁博裕不是大她一截,绝对要对家长的偏心感到心里不平衡的。 “母亲,是我要再玩一会儿阿兄才答应陪我去的。”宁博容因为内里灵魂的缘故,是向来不怎么会撒娇的,但并不妨碍崔氏对她的宠爱。 “不必替他解释,妙妙若是想玩耍,也要等再大一些,身体养好了才行,郎中说过,你需得细细调养,冬日受不得寒,这夏日,也经不住暑……” 宁博容:“……”卧槽,总之她这辈子就是个一碰就倒的林妹妹! “对了,摘回来的桃李只得吃几片,余者便给阿齐阿郑她们分了吧。”崔氏继续道。 宁博容:“……”这感觉真是憋屈! 不过,她仍是道:“母亲,先留下给你和阿爹,便是不吃,也可给阿桃、阿杏姐姐,再给阿兄带走一些,余下的再给阿齐阿郑就是。” 崔氏摸了摸她的脑袋,“我家阿妙真是孝顺。” 到底也是留下了一些,但是这些桃李不过是山果,比不得专门侍弄的桃李果子,滋味不那么美,只能说尝几分鲜罢了,是以崔氏只留小半,余下的都给了宁博裕和阿齐阿郑带回,却细细叮嘱只得给宁博容少吃几片。 至于芦笋,也就是石刁柏和一些山竹笋,崔氏是一应不赞成宁博容吃的。 “……用油炒过,只加一点点盐,”宁博容道,“这样便不是生吃啦,也不寒凉,阿娘,我只吃一点点可好?听阿郑说过这好吃,我却从未尝过……” 阿郑摸了摸脑袋,自己也有些愕然,实在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在小娘子耳边提过石刁柏和山笋好吃了。 当然,小娘子说的做法,她是绝对没有听说过的。 可是,宁博容狡猾就狡猾在这里,阿郑年纪不大,本身有些木讷,并不如阿齐伶俐,哪怕是她这样说来,阿郑也不会怀疑她说谎,只会绞尽脑汁想着自己何时说过。 而同样的话,听在不同的人耳朵里便有不同的意思。 例如阿郑,只以为自己无意间提起过石刁柏和竹笋可吃,被小娘子记在了心上。 崔氏却认为是连做法也是阿郑提及,需知阿郑并非她带来的世仆,原崔氏也不曾想自己四十五岁上还能得一女,是以根本没有合用的小婢女,只得从这翠华山附近找了两个贫穷农家,买了两个幼女回家,经她调|教再给宁博容用。 是以,只当这是偏门的本地做法,倒是没有多想。 这年头,炒菜也不是没有,只是吃得少,这年代的人对于油,只做极少的辅料用,炒菜却是此时极偏门的烹饪手段了。 但哪怕是油,不管是动物油、芝麻油、豆油、菜油,现在都已经有了,宁家的厨房里,就有一小罐芝麻油,平日里是调味用的,尚有一小罐不大用的油脂。 厨上的仆妇一听便懂,这并非多么复杂的工艺,说起来不过就是油加热,将“蔬菜”炒一炒,再加些盐罢了,原本炒菜最难掌握的,就是火候,这个仆妇几乎从未做过炒菜,只得自己先尝过,却觉得这平日里吃过的石刁柏又或是竹笋,这用油一炒清香鲜嫩,色泽明亮,竟是不管吃还是看,都品相极佳。 待得上了桌,不仅宁盛和宁博裕赞不绝口,连崔氏都吃了不少,炒菜下饭,她连饼都多吃了小半张,就怕积食,等到宁博容尝了鲜之后心满意足地睡了,她才在散步的时候吩咐阿桃:“回头再叫人去采些石刁柏和竹笋回来。” 世人并不愚笨,只是少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蕌头自唐时便是桌上常见的素菜,她在家时,阿父风雅,时常以草药嫩芽煎蒸煮食,亦是不错美味,但是此等翻炒素食之法,却实在少见。 崔氏本是世家之女,见识不少,思索一番仍然叫来阿郑询问,偏生阿郑鲁钝,一问三不知,只一脸懵懂茫然,崔氏只得叹息一声就此罢了。 又寻思着阿齐阿郑这等侍女不如世家之仆,这样跟着女儿到底不放心,她便生出了从崔家再要几个年纪小些的侍女来照顾女儿的心思。 只是念头一闪而过,云州距离家中遥远,无法急于一时。 宁博容却就此沉沉睡去,待到第二日看到饭桌上多了些素食,不仅仅是石刁柏与山笋,更有一些野菜,皆是用油翻炒来吃,要知道,这年代的油还是相当昂贵的,也就只有崔氏这般细心又聪慧的妇人从宁博容的一句话里,就大抵明白了女儿想吃的食物,粟米 粥配上简单的炒素菜,再有一些炙烤闷炖的肉食,宁博容终于觉得自己古代的生活是被拯救了。 尼玛之前那是人过的日子?作为大吃货国的一员,如果在古代永远只能吃那些胡饼烤羊肉配上难吃的蕌头这种素菜,还不如让她死了算了。 身为一个小孩子,吃吃睡睡再加上练功,时间总是过得极快,夏天过去,冬去春来,三两年的时间不过也是一瞬罢了。 这一年,宁博容已然六岁。 作为一个六岁的小朋友,已经不再像是幼时那样被崔氏拘在屋里了,从三岁到六岁,宁博容已经再没有生过病了,你见过武侠小说里那些武林高手没事儿发个烧感个冒的吗?别开玩笑了…… 话说,宁博容现在,单手就可以提起崔氏屋子里沉重的黄梨木椅子好么! 但是,事情却没有多少改变,例如—— “哎呀,小娘子,可别又站在窗口吹风,娘子若是看到了,又要担心呢。” “啪”地一声,窗户在她面前被关上了。 宁博容:“……” 对她管得这样严的不是她之前的侍女阿齐或者阿郑,而是去年才从庆和到云州的崔氏世仆,如同阿桃阿杏一般,随崔姓,名青,时年十三岁,却比尚且比她要大一岁的阿齐要稳重成熟得多,如今便是阿青带着阿郑服侍她,阿齐伶俐,在崔氏屋里的阿杏发嫁之后,便调到崔氏身边,由阿桃亲自带着管教,怕也是将来给宁博容备着的。 尼玛,她现在身体都壮得像头牛了好吗?别说是吹风了,就是浸凉水也不会生病好么! 呃,虽然从表面上,似乎是看不出她身体壮实的,这辈子她是能让所有女孩子都羡慕嫉妒恨的体质,怎么吃也不会胖,因为练武的缘故,她吃的食物比普通女孩子要多一倍,甚至比宁博裕小时候吃得还多些,宁盛和崔氏却并不引以为异,反而只当她身体不好,是要多吃一些,瞧着仍然这样瘦不是吗? 没错,六岁的宁博容,胳膊仍然很细,虽然看不到脸,宁博容坚信自己不是一脸病容,却也肯定不会显得健康红润,否则阿青不可能这样紧张。 “阿青,我无事的。”虽然知道不会有用,她还是辩解了一下。 阿青仍是满脸地不赞同。 宁博容还想争取一下开窗户的基本权利,因为开后窗可以直接看到下方的书院,至少比关在屋子里好,看一眼也舒坦啊,结果那边阿郑就掀帘子进 来了。 “小娘子,快到娘子那里去,似乎是出事儿啦。” 阿青不悦道:“何必咋咋呼呼,女子当贞静,再大的事,也无需如此惊慌。” 阿郑喏喏,顿时不敢开口了,她见阿青一向是有些怕的,虽然阿青不过比她大上两岁罢了。 宁博容有些奇怪,乖乖让阿青在外又套上一件天青色边角绣花系带褙子,才被牵着出门去。 时乃初春,但南方的初春已是春暖花开,一路花树烂漫,宁博容看到不远处一株白梨,正是落花如雪,美丽极了。 “阿娘。”她一进门,就惊讶地看到宁盛也在。 因是正午,宁博容练武三年,早已不会因走这么点路而脸红气喘了,崔氏仍然赶紧吩咐阿齐打了水来,让宁博容洗把脸。 “我自己来。”宁博容见阿齐又要绞了帕子给她,连忙道。 幸得她家不是仆从成群的人家,是以宁博容要自己动手,也不是多令人惊讶的事儿。 铜盆里打了半盆水,宁博容正要将帕子放下去,就见到自己水中倒映的面庞,也怨不得崔氏和阿青至今仍然对自己这样看顾。 明明身体已然极好,但宁博容这辈子的长相就是如此,哪怕明明没有啥不开心的,眉目间都不见十分明朗,烟笼眉清水目,年纪虽小却已透出六七分的清丽秀美,可见长大了必然是个美人,却偏偏是柔柔弱弱的小模小样,半点儿都不大气…… 没错,娇、弱、样、啊! 宁博容忍不住叹了口气。 正在对自己的这种长相发愁,就听到身后宁盛沉着声音道:“需得快些收拾东西了,此去洛州路途遥远,不过洛州近京师,阿裕去了便不必回来了,却是刚好应试。” “也好。”崔氏应道,“只是阿容身体不好,这舟车劳顿……”等宁博容五岁上,崔氏就已经少叫她的乳名,只亲昵或生气的时候会叫。 宁博容:“……”身体不好……卧槽,她现在身体超好的好吗? “无事,马车中细细布置一番应是没有关系,妙儿这两年不也不常生病了吗?”顶着小闺女“可怜”的目光,宁盛清了清喉咙道。 崔氏这才叹了口气应下。 她原是不怎么想带宁博容去的,可是要将宁博容留在这里,没有自己看顾,却又不放心,思来想去,还是一块儿带着好了,路上途经庆和,也好回去瞧一瞧,自己的 父母阿兄却是还未见过阿容呢。 宁博容发现自己总算要出门了,顿时高兴起来,可直到出发那天,她才知道自己为啥要出门…… 原来是宁盛的嫡母,宁立之妻安氏怕是不好了,她原就已经年老,这年头古人的平均年龄不比现代,老人能活到七十岁都很少见了,安氏已经快八十岁了,这样一倒下去,怕是不可能再爬起来了,宁盛的长兄给他来了信,说是郎中已让家人准备后事,恐怕安氏撑不过这个月了,是以宁盛一家才必须从云州赶回洛州奔丧。 哪怕不是亲生母亲,关系也淡泊,但再怎么说,安氏也是宁盛的“阿母”,这是不得不去的,宁盛享有名士之名,更是不能在此上为人诟病,且安氏对他虽不算好,却也不算坏,是以宁盛去倒也并无什么不甘愿。 宁博容正因为到古代之后的第一次出门而高兴地飞起来—— 她其实……挺容易满足的不是么? ☆、崔家之言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宁博容现在就是这个感觉。为了让她路上舒服一些,崔氏已经尽力将马车布置地更好,只是限于这年代的马车工艺,自然不可能有所谓的防震或者是诸如那些小说里写的豪华配置。 这已经是最大的马车了,车厢却也只能容纳三个人的样子,马车底被崔氏铺上了厚厚的褥子,又细心布置成了榻的模样,这辆马车由崔氏和宁博容坐,再加上崔氏的侍女阿桃,而宁博容的两个侍女加上现在服侍崔氏的阿齐都要在后方放着货物的马车里坐。 因是要赶回老家,还途经崔氏的娘家庆和,所以他们自然要带上一些送的礼物,装了满满三车,再加上宁盛和宁博裕坐的马车和崔氏她们这一辆,一次出行,宁家便用了五辆马车,因一路上还算太平,宁盛只请云州的友人帮忙,带着五个佩棍棒的下仆也便是了。 ……没错,这就是这个年代的,呃,武人水准,便是武状元,考的也是骑射拳脚,却绝对不会有宁博容看过的小说电视里高来高去的风采的。 而尽管这样,宁博容还是觉得这颠簸的程度,要是上辈子的她,准得晕车!幸好现在她的身体不错,走了两天还是活蹦乱跳的,崔氏的脸色就眼见着不好起来,几乎没有胃口,几个侍女中阿桃和阿青明显表现出了相当高的素质,不仅个人没有问题,还能服侍崔氏和宁博容,至于阿齐和阿郑两个,基本上自己都快病了的样子,幸好前两天吐了几遭,服了两付药,明显好了很多。 “阿爹,既我的初课已然学完,是否可开学经史?”宁博容端坐道,虽然马车立刻一阵颠婆,她差点儿没能坐稳。 宁盛好笑地看着小女儿故作严肃的面容,疼爱地揉了揉她头顶的发,“我的阿容果然聪明,便是学《千字文》等,亦比你的蠢兄长学得快些。” 宁博容:“……”爹,我的蠢兄长正坐在你旁边呢。 宁博裕却似是没听到一样,恐怕宁盛这样喜欢打击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位的心理素质绝对是经过千锤百炼的。 “阿爹,这路途无聊,又不能练习字,不若就给我讲《诗经》吧!” 宁博容的启蒙是由崔氏教导的,身为世族之女,崔氏的文化水平相当不错,一手小楷尤其漂亮,但身边有现成的水平很高的校长在,她不利用一下才是傻瓜。 而只听了宁盛几节课,她就发现宁盛的教育水平是真·高,怪不得万里书院会是四大书院之一呢。 有上辈子应试教育的底子,这辈子练武练出来的耳聪目明,她的学习进度是相当快的,如今识字方面已经没有多大问题,这对于一个六岁的小朋友而言,水平不言而喻。宁盛甚至隐隐可惜过她是个女孩子,但很快又庆幸起来,幸好是个女孩子好吗?不然他哪里来这么可爱的女儿。 “阿容何以这样努力?不如阿爹给你讲讲这沿途的风景如何?”宁盛可不想看着自己女儿这样绷得紧紧的模样。 宁博容也不失望,干脆地答:“好!” “咦,路上不习字,怎么阿容手上还绑着沙袋?” 悬腕习字是宁博容的习惯,其实最根本为了掩饰她练武需要的沙袋,特地让阿青给做了数十个小沙袋,练武的时候悄悄全部绑上,其余时间则都收起来,只留一个小沙袋绑在右腕上作为掩饰。 女子多半腕部力量不足,所以写出的字娟秀温婉,不露锋芒,宁博容“悄悄”用沙袋悬腕习字的事宁盛开始假作不知,后见宁博容习字进步飞快,这才惊疑,很快就令宁博裕也日日如此练字,甚至让书院中的学子们每日以小沙袋悬腕习字至少一炷香的时间,果然在“书”这一项上大有进益。 “噢,忘记取下了呢。”宁博容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宁盛便也一笑不再说了。 其实古代的路途没有多少风景好看,更别说现在正是初春,越往北走,越是树木凋敝,没有什么景致可看,但是古代也有好处的,至少天空比较蓝,空气很清新,可崔氏根本不允许宁博容坐在马车外面…… 尤其是后面几天下起了雨,更是糟糕,官道大多也只是泥道,下了雨简直无法直视,宁博容也就怏怏的,提不起多少精神,特别是这些日子天天和崔氏在一起,连练功的空间都没有了,练武的时候觉得辛苦麻烦,这不练了,又觉得浑身不对劲,只得天天静坐一会儿罢了。 直到半月后,马车进了庆和城,崔氏的精神状态立刻提升了好几个档次。 “阿娘,这便是阿娘的家乡吗?” “是。”崔氏看着车帘外的街道,眼圈微红,实则她也有多年未回家乡了。 没过多久便有崔氏的家仆来接,因要去洛州奔丧,是以只在崔家住两晚就走。 宁博容对于崔家这种世家大族还是很好奇的,从小家中不过那么几个人,当看到崔家很长的围墙之后,宁博容就有些惊叹了。 “阿妹!” 亲自到门口来接的是崔氏的兄长崔沛,他的妻子李氏一身盛装,就宁博容看,脑袋上的珠翠就够沉的,风格相当华丽,明显不是汉风,却偏于唐时的盛装模样。 崔氏早已打理完毕,她的着装一向低调,今日一身素白的荷花纹镶边襦裙,上套长至膝的深红褙子,褙子上绣以白鹤流云,精致极了,单这身衣服的布料就价值不菲,尤其外套的褙子,乃是南方极少见的流羽缎。 发上也不如李氏华贵,梳单螺髻,插了两支白玉錾花簪罢了,只一双耳环吊着两颗明润的浅粉色珍珠很少见。 “阿嫂。”崔氏与李氏行过礼,方拉着手亲亲热热地进去了。 宁博容却敏感地发现,恐怕自己的母亲和这位李氏的关系并不怎么样。不过,嫂子和小姑子嘛……这个,关系不好也不是什么很稀奇的事,至少她们表面上还是相当和谐的。 回头进去崔氏就带她拜见外祖母,祖父已然去世,当家的自是崔氏之兄,李氏作为宗妇,怪不得如此华贵。 “好、好,这便是阿容吧!”崔氏的母亲姓章,乃是崔沛之妻李氏的隔房姨母,但媳妇再怎么是姨侄女,却也比不过亲生的女儿,连带的看宁博容就格外慈爱。 章氏满头银发,精神瞧着却很矍铄,眼睛甚至并不浑浊,一看年轻时就就很精明能干。 李氏在外时同崔氏挽着手还露出几分锋芒,待到章氏的寿年堂里,立刻就低眉顺目起来。 宁博容不得不对这些古代女人变脸的功力感到惊叹。 ……说实话,家里的环境太简单,这压根儿就不给她围观宅斗的机会啊!更别说参与了,宁家小丫头之间有那么几句口角都了不起了,崔氏管家极严,丫头们都不敢惹事儿,口角两句都怕被责罚好么! 宁博容乖乖拜见了外祖母之后,章氏便指着堂下几个少年少女道:“这位是你大表哥崔靖与表嫂田氏,二表哥远并表嫂殷氏,三表哥礼,然后便是几位表姐,那位是你舅母的侄子李家兄长,都是自家人。” 宁博容立刻拜见各位兄嫂,又有几位侄子侄女拜见她这位小姑姑。 崔氏笑道:“我家阿容若非身体不好,早该带她来拜见母亲。” 章氏立刻将宁博容一把搂过,抹泪道:“我可怜的阿容……” 宁博容:“……” 这说哭就哭的…… 不过,她侧着眼看向旁边 那几个表哥表姐,三个表哥几乎都比她大了七八岁有余,最小的一个瞧着都有十四五了,最大的表哥崔靖更是长子都比她大了,小家伙不甘不愿地行了个礼叫了声姑姑,宁博容笑得格外灿烂。至于几位未出嫁的表姐,大多也在十四五间,几乎都已订了亲,只一位十二岁的表姐还未说人家,但也未必不是因为她既是庶出,本身容貌又不甚出众的缘故。 至于那位姓李的所谓李家兄长倒是和她的大侄子差不多大,都是七八岁的年纪,虽一脸稚气,却是剑眉星目,长得着实不差,怨不得连章氏待他都有几分亲近,长得好看的小孩子只要脾气不是太糟糕,少有人不喜欢的。 “容妹妹。”见宁博容在看他,李睿修立刻一笑。 宁博容:“……”求七八岁的小孩子不要“故作潇洒”好吗,太雷了! 而且——卧槽,容妹妹,我还靖哥哥呢,求不要这样叫啊啊啊! 李睿修却听不到宁博容心中所想,初见宁博容的时候,他几乎是眼前一亮,因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小姑娘,一双眼如天之蓝海之碧,漂亮极了。 不仅如此,听大人们聊,这位容妹妹自小聪慧,时年六岁已是学完了《千字文》,宁郎君已开始授以诗书,又听闻她自小悬腕习字,竟已初见字型,文静美丽,端庄识书,实在是太难得了! 宁博容心中吐槽,表面上却从来是温良淑静的,也很坐得住,崔氏教她的礼仪十分拿得出手,于是这姿容仪态看来就格外引人注目,连章氏都夸了好几遍,宁博容只得做郝然之态。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宴后,即将要出嫁的五表姐崔芳带她到花园里去散步消食,崔家的花园极大,初春时候却也其实没什么好看,草木一点儿都不茂盛,崔芳却将几株名贵的牡丹兰草指与她看,以宁博容这样上辈子草根出身连养个仙人掌都恨不得养死的人来看,反正是没看出什么特别的。 崔芳见宁博容一脸懵懂,只当她年纪小,便也不再说了。 不得不说,身为李氏之女,她见姑姑崔氏一身风华,哪怕妆容不盛衣着不鲜,却气色极佳,到底比母亲用厚厚盛装掩住的憔悴要好,再怎样都不能不嫉妒,又听李氏之言,对崔氏观感不那么好,只知道崔氏嫁与一胡姬之子,哪怕当时他已是状元,身为世族嫡女的崔氏嫁给他仍然是下嫁的,但观崔氏气色容貌,却知这二三十年她过得惬意。 是以,崔芳是带着两分炫耀之心的,崔家这份繁华底蕴却是宁盛如 何给也不了的。可惜这位表妹太小了,根本还不懂什么。 于是,两人便默默地沿着小道转过园子。 宁博容撇撇嘴,才不理会崔芳这个初中少女的点儿小心思。 谁知两人刚要转过假山,就听到那边有声音传来。 “……若是你父亲让你去呢?” “睿修你又不是不知道!万里书院算得上什么,就算去不得国子监,我也要去麓山书院!” 这稚嫩的声音,显然是崔靖的长子,宁博容的大侄子崔琮。 宁博容无声地弯了弯唇角眯了眯眼睛。 ……竟然敢看不起我们万里书院,呵呵。 ☆、贵府真乱 “万里书院也没什么不好的。” 宁博容挑了挑眉,听出了李睿修口吻中的轻慢。 “阿容,不用理会他们,我们走吧。”崔芳拉着宁博容的手道。 那边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宁博容轻轻一笑。 当她没有听出崔芳的刻意吗?明显,她觉得她的侄子和表弟这样说完全没有问题,她的心中,对于万里书院也是一样的轻慢。 这天下之大,在交通极为不方便的古代,自然是广阔无比的,国子监对于普通人而言或许太过遥远,麓山书院更是非同寻常,便是四大书院,对于普通学子而言都是圣地。 但是像崔家这种世家大族,却可以用这种态度来对待父亲的心血。 宁博容觉得内心深处有什么被点燃了,不就是书院吗?不就是学校吗?在现代她出身寻常,好好念完大学,不过是个普通的毕业班班主任,年轻,而且费了极大心力才算是压下了一群略叛逆的熊孩子—— 这是古代!像她的兄长那样认真努力的学子才是大多数。 有什么了不起!书院的成绩,不就是看科举么!不就是——看所谓的教学,看学子的成绩吗? 宁博容心中翻腾不已,却只是垂下了眼眸。 “表姐,我们回去吧。” “好。”崔芳看着宁博容笑得娇俏甜美的面容,不禁有些寒毛直竖的感觉。 “阿容,你不生气?” 宁博容轻轻道:“表姐,我为何要生气?” 崔芳皱起了眉。 “我应该为这些不知所谓好高骛远的人生气吗?他们还不够格。”宁博容微笑着看向崔芳。 崔芳愣了一下,随即大怒,“你说什么?他们是你的侄子和表弟!”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一个六岁的小孩子说这个话有什么不对。 “不,应该说是你的——侄子和表弟吧,表姐。”宁博容慢条斯理地说,虽然有些对不起崔氏,但宁博容实在是对崔家这些人没什么好感,唔,不过貌似崔氏也只是同章氏亲近而已,对兄长都淡淡的,更别说嫂子李氏了。 “啪!” 宁博容侧过脸去,撇了撇嘴,这力道,打蚊子吗? 她当然是可以躲过去的,以她目前的本事,崔芳这种十几岁的小姑娘能打得到她才有鬼,更别说她是个身娇体弱的大小姐好么! 但耳朵一动听到那边动静,她却立刻改变了主意。 只是微微侧过头,就卸掉了崔芳的大部分力道,落在脸上的时候声音倒是挺响,却其实一点都不痛了。 ……崔芳的力气,比她想象中还要小。 “阿容!”惊呼出声的是崔氏。 “阿芳!”这愤怒的声音来自于章氏。 宁博容无声地笑了笑。 好吧,她讨厌这个一直向自己吹嘘这花园里有多少名贵的花草,又一边可惜崔氏嫁出去之后属于崔氏的暖房如今早已经荒废的表姐。 就好似崔琮和李睿修轻慢地讨论万里书院一样,表姐可不仅仅是轻慢,她虚荣而且喜欢炫耀。 既然如此,便给她上这一课吧。 “母亲。”宁博容没有哭也没有闹,更没有装什么可怜,只是乖乖走到了崔氏身旁。 崔氏愤怒地看着这才有些惊慌的崔芳,冷冷道:“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当年你母亲敢打我的耳光,你就敢打我女儿的!阿容她才六岁!如此心胸狭窄,真是愧为我崔氏之女!阿母,我早就说过,给哥哥娶李氏为妻便是一个错误!” 章氏的身体平素很好,此时胸口起伏,看着崔芳的眼神极其凌厉。 “祖母,我——” “住口!”章氏看着她,“不管你有怎样的理由和借口,你的表妹才刚六岁!一个六岁的小丫头你都不能容,真是好教养!给我拖到祠堂去!” “阿母!”分花拂柳匆匆而来的自然是李氏,而四周侍女仆妇见她来了,自是先停下了手。而李氏隐晦地看了崔氏一眼,才赶紧一扯崔芳,“还不快给你祖母跪下!” 崔芳再不敢说什么了,赶紧跪了下来,冰凉的石板膈得她膝盖生疼,于是忍不住抬起头来瞪了宁博容一眼。 却见宁博容小小的人缩在斗篷里,白玉一般的面容上因她一巴掌而微红的痕迹已经渐渐淡去了,可见打得并不重,但她生得就是一副柔弱模样,这般蹙眉不说话便愈加显得楚楚可怜。 “装什么……”她嘀咕道,却并不害怕,毕竟有她的母亲撑腰呢。 章氏已经平静下来了,看着李氏的眼神让李氏都有些害怕了。 “现在这个家里,我说的话已经不管用了。”她拍了拍仍然扶着她的崔氏的手,“阿璎,你明日便走吧,如今这崔家,我做不了主了,甚至不能给阿容讨回公 道,他日我若死了,再回来给我上柱香也便罢了。” “阿母!”崔氏悲泣起来,四周的仆从都有些骚动。 须知在庆和,崔家的名声一向是不错的。 李氏这才吓得脸都白了,连忙道:“阿母这是说的什么话!你们,还不快把芳小娘子带到祠堂去!” “阿娘!”崔芳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向李氏。 崔家这一代的女孩子是不少,但大多都是庶出,嫡出的女孩子唯有已经出嫁的二娘和崔芳,是以难免有些骄纵,这也是为何让崔芳带宁博容出来散步的原因,原也是因为对她的看重。 哪里知道……崔芳带小孩子的本事不怎么样,惹事的能力倒是不小。 那边崔琮和李睿修也已经过来了,见崔芳要被带走,崔琮便想上前。 “你过去做什么!”李睿修压低了声音道。 “她肯定是因为我们的原因向姑姑说了什么,姑姑才会——”崔琮道。 李睿修拉着他不放,“那你现在过去对芳表姐可有什么益处?毕竟容小娘子是真挨了打的!” “那也不能就这般……” “若是你说出真相,老祖宗这样宠爱璎娘子,说不定她几句话你也要受责罚了!”李睿修只比崔琮大一岁,说话倒是头头是道。 宁博容朝他们看过去。 距离这样远,本该听不到两个男孩子的窃窃私语,她却微微一笑,一句句听得一清二楚。 啊,可不要小看武林高手的耳朵呢。 以她现在的内功水准,虽然达不到隔房窃听的程度,这么点儿距离却是难不倒她。 李氏自然是不想今晚一场“孩子间”的纠纷被丈夫知道的,但是,事涉章氏,崔玓想不知道也难。 后续如何宁博容并不知道,因为第二天一早,宁家就坐着马车离开了崔家。 “母亲,对不起。”宁博容道歉。 崔氏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阿容并没有做错什么。” 宁博容仍然觉得自己有些太冲动,母亲好不容易回一趟娘家,结果因为自己全搞砸了。 “我崔氏已传承三百余年,”崔氏轻轻道,“原也是世家大族了,但如今出仕的却是隔房的三叔和七叔,作为嫡枝,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早已经渐渐没落,却偏生还如当年一般骄傲。世族确可骄傲,却不可傲慢,我亦是嫁 给你的父亲,才渐渐明白过来……” 宁博容眨着眼睛看向崔氏,不明白她说这个干吗? “我向母亲提出,带琮儿去万里书院读书,被她拒绝了。” 宁博容瞪大了眼睛。 崔氏笑了起来,“琮儿四岁开蒙,如今已经七岁上,却还不如你,便是写的字,都比你绵软几分,如此水平,还妄图去国子监或者麓山书院?便是去了,也是不成的。” “母亲你都知道?” “我都知道,”崔氏叹了口气,“阿容并未做错什么,只是崔家毕竟是你的外家,下次不可如此淘气,有什么事母亲自会为你做主。” “是,母亲。”宁博容乖乖应下。 崔氏微笑起来,“不过,到得宁家,耍点手段倒也无妨。” 宁博容看了过来。 “宁家——可要比我崔家复杂多了,”她的笑容里似乎有几分趣味,“骤然新贵,又濒临没落,便是你的大伯父,妻妾便有二十多位,家中小郎君小娘子颇有些乱象,你二伯父想要借着你父人脉,送你六表哥出仕,又有三伯父……” 这一讲,就讲了一个上午的时间。 反正,宁博容是觉得,宁盛早早离开宁府绝对是再聪明不过的决定了,如今分了家,这些伯父们管不到他们头上来,当然,宁盛也对搅合到宁家去没什么兴趣。 总之,让宁博容给宁家一个评价的话,那就是—— 贵府真乱。 而这个真乱的宁家,眼见着就已要到了。 即便是奔丧,宁盛也没打算住到宁府去,当年分家的时候,在洛州他有一套不大的两进院子,给他们一家加上这寥寥的侍女仆从住是尽够了,是以他们先是回了宁盛的自家屋子,虽宁盛远走,这处房舍却一直有两个仆从留守扫撒,所以他们住进去并没有什么不方便。 因到达洛州乃是深夜,又巧听闻安氏乃是六日前去世,宁盛便先带着众人安顿下来,只自己换上斩榱,先去吊唁,安氏毕竟是他的“阿母”,是以穿的是一等重孝斩榱,崔氏早就替他准备好孝服,上衣下裳都用最粗的生麻布制成的,左右衣旁和下边下缝,虽粗陋,内里却被崔氏塞以棉絮厚帛,毕竟如今春寒料峭,洛州比云州要冷得多了。 这一夜显得极乱,宁博容一觉醒来,已然是凌晨,天却还没亮,院子里静悄悄的,仆从早已累得睡下,便是崔氏也要为今日养精蓄锐 ,到了宁府,怕是有阵子不能好好休息了。 于是,宁博容谁也没叫,将被子弄成拱起来的模样才走出去,见四周山林郁郁青青,一时兴起悄然出了院子。 她只穿着素白的齐胸襦裙,乃是平日里睡时穿的,从空间的书房里取了一柄细长匕首,就想找个地方练会儿剑,以她如今的小胳膊小腿,是耍不得剑的,这匕首却是无妨。 站在围墙下足尖一点,就轻盈地落在了墙头。 宁博容很知道主次轻重,这三年间,她练得最好的是内功,其次便是轻功。 恐怕这个世界,对于“轻功”这个词都还没有概念。 宁盛的这个院子极偏僻,若是好地方,也轮不到分到他手中,当年分家,宁盛分得的不过一点微薄的财产罢了,这套地处城郊,又只有两进的院子,他的几个兄长没一个看得上,才便宜了他。 宁博容却觉得不错,这里近山,幽静极了,正是一处好居所呢,顺着狭窄陡峭的山石往上,却有一处平整山林,溪流潺潺,鸟鸣清脆,让人心都静了下来。 ——当然,如果没有人打扰就更好了。 “……郎君!不!你饶了我——” 宁博容:“……” ☆、清晨惊闻 大清早,天还没亮,这——算是什么事? 宁博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过去,她练武不过三年,哪怕自觉资质不坏,三年已略有小成,内功练得不错,轻功也不算糟糕,但要论武力,恐怕也只是力气大一些罢了,若是碰上一个成年男人或许还无妨,若是三四个五六个,恐怕她也要吃亏。 毕竟,她才是个六岁的小朋友。 好奇心通常是要害死猫的,于是她相当果断地转身就走。 “我有点不明白,怀禹,我是有哪里对你不好吗?” 咦,怎么听起来也是个小孩子的声音? 宁博容停住了脚步。 “咳咳……郎君你……自然是……好的……但,杨昭仪却容、容不得……” 宁博容只觉得头皮都是一麻,杨昭仪? 卧槽,这是神马宫斗戏码。 “哦,真是可惜,我原不确定你是何时背叛于我,现在看来,却是早已如此。”这声音清冷却稚嫩,明显是个小男孩儿。 “郎君——你!”原来只是诈他,他就说郎君怎可能会知道…… “就当我是从地狱爬出,前来找你们这些吸我血食我髓的恶鬼索命的!” 明明应该是阴森森的话,但用清脆的童音说出来,一点威慑力也没有好吗? 呃,这年代就有地狱的说法了? 还有,少年,恶鬼已经是鬼的话,应该是没命了的,你这句话有语病啊! 宁博容吐槽了一下,想想还是往那个方向挪了两步。 因天色还没亮,宁博容身上的衣服太过显眼,她只敢探出头悄悄看那么一眼。 拜内功小成眼力不错所赐,她看到了那个穿着深色袍衫的男孩子,他背对着自己,只瞧身高怕是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宁博容只能看到他乌发漆黑的后脑勺,有一个高大的男人就站在他旁边,瞧着应当是护卫之类?当然,从这个角度能将他对面的那个青年看得很清楚。 那青年面白无须,这时候倒在山石上,身边的鲜血已经开始漫延。 宁博容敏感地发现,这应该是一个陷阱,虽然还有些粗糙,但那人身下尖锐的荆棘和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很像是弩之类的武器造成的。 幸好,那边只有三个人,一个人还重伤瞧着就快不行了,宁博容还是有很大信心能够逃走的。 “怀禹,最后一 个问题,是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觉得我不会真的杀你?” “……郎君若、若是杀我……有些事便永远也不会……知道……” 宁博容就听到那男孩儿笑了起来,笑得她都有点寒毛直竖! 这绝壁是个变态啊! “真可惜,你说的那些,我都已经知道了,现在的我不知道,二十年后的我,却通通都查得一清二楚呢,所以怀禹,你可以去死了。” 冷冰冰的话没有半点儿起伏,就好似刚才那没有温度的笑声一样。 “阿昭,杀了他!” 宁博容瞪大眼睛,看着三支弩直接刺进了那个青年的胸膛,而他发出一声刺耳的惨叫。 她猜,这个怀禹很可能是个……太监? 不能再看下去了,被发现了就糟糕了,这男孩儿不仅是个变态,还很可能是……重生的变态。 算了,都有她这个穿越的了,出现个把重生的也不用太奇怪。 正想跑呢,忽然那男孩儿猛然间转过身来,狠狠吓了宁博容一大跳! 卧槽,直接对视了啊! ……长得倒是……挺好看的…… 宁博容转身就跑,有轻功加持,很快就不见踪影。 叫阿昭的高大男人追了两步又犹豫了一下回来了,他几乎要认为那是一只树林里的白色山妖了,小小的一只,跑起来快得惊人。 “算了,阿昭,我知道她是谁。” 沉默的男人看了一眼自己的小主人,依然安静不语。 他从不说话,这辈子也说不了话,从一生下来他就是哑巴,既然阿父让他跟着小郎君,那小郎君就是他的天。 他说什么,即是什么。 宁博容的心跳得飞快,尼玛一点武林高手的风范都没有啊! 等到回了屋子爬到床上去了,心脏还在“咚咚”地跳。 然后吧,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虽然知道隔得那么远,那男孩儿又肯定没练过内功什么的,眼力必然是比不上自己的,天色还没亮,多半是根本看不清自己的脸。 这么想想,宁博容就有些安心。 但是,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待到早上起来,阿青给她梳洗,坐在妆台前看向铜镜的时候,宁博容才猛然间跳了起来。 “小娘子 ,怎么了?”阿青被她吓了一跳。 卧槽!宁博容简直想敲死蠢呆的自己。 她、的、蓝、眼、睛啊啊啊啊! 简直蠢死了! 这么明显的标志,要是对方再见到她,肯定会知道就是自己…… 于是,等阿青给她换好了丧服,一路去了宁府,宁博容都觉得心塞得厉害。 她觉得好奇真的要害死她了。 四月的洛州还是春寒料峭的天气,宁盛昨夜里便去了宁府一直未归,崔氏早晨便给他炖了热汤带过去。 这道汤,也是出于宁博容的创意。 事实上中国人食用菌菇的历史相当久远,却大多用在中药药方里,例如茯苓、灵芝等等,这个年代,汤羹本就少见,银耳、黑木耳之类虽然已经有了,却很少有人去食用,蘑菇之类的食用菌菇也只有一些乡下人才会采摘来吃。 这道汤便是很简单的枸杞红枣银耳汤,材料在这个年代很常见,宁博容在无数的影视剧小说里看到过主角炖银耳汤喝,于是知道这个年代居然连银耳汤都没有,说实话当时还相当惊异。 如今银耳汤已经是宁家常见的汤食了。 马车缓行,从城郊到洛州城中的宁府也花了小半个时辰,比起崔家至少表面上主人亲迎的隆重,宁府对待崔氏和宁博裕、宁博容兄妹的轻慢之意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 只得一个下仆来接罢了。 崔氏一身素服,牵着宁博容下车,宁博裕神色端肃,俨然就是一副大人模样了。 入了内宁博裕去找宁盛,崔氏带着宁博容入内,这才见到宁盛的长嫂林氏,当年宁盛出生,他的长兄宁丰都已经娶妻生子,长子都两岁了,二兄宁润也已成家,是以林氏的年纪已经相当大了,反正就宁博容看来,几乎比崔氏的母亲章氏还要苍老些。 宁府到处都拉着白幔,内堂的布置却依然很是奢华,就是旁边的博古架上,就有不少好东西。 正如崔氏说的,这宁府里的幺蛾子必然不少,这一堂人站得满满当当,宁博容看着都有点儿眼晕,这才知道比起宁家,崔家是多么的人口简单啊!听着林氏介绍更是绕口,单单她自己所出就有三个儿子,当然,女儿都是已经出嫁了不在堂中,宁丰的妻妾生下的庶出子有五个,这八个儿子又早已经成家了,于是生下的嫡嫡庶庶少说也有三十来个儿女!幸好很多女孩子都已经出嫁了,再加上老二宁润家 的,老三宁硕家的,老四宁实家的…… 这个堂中站着的不过十之一二,宁盛的几个兄长都没来,单单是这些“晚辈们”的数量却也让宁博容觉得大开眼界。 不过,宁丰的曾孙都已经一岁半了,让年仅六岁就成了姑婆的宁博容整个人都不好了。 卧槽,这个宽敞到足有崔家正堂两倍大的堂中,偏偏这时候人人穿孝,男孩子女孩子全是清一色的衣服,反正让宁博容认……她是压根儿分不清谁是谁! “来了便好,”林氏一笑满脸都是皱纹,一头银丝已经黑发都不见几根了,“阿母之前还总是念叨你们呢,只是住得远,来往却是不方便。” 这话说得极客气,安氏能念叨宁盛夫妻才叫奇怪了。 “祖母,这便是容姑姑吧?果真漂亮呢,怕是比十九娘还要长得好呢!”一个小姑娘脆生生地说。 宁博容抬起头来,看到坐在林氏身旁的一个女孩子,瞧着不过只有十一二,要说宁家人的长相都还不错,比崔家要高一个档次,只是宁盛遗传自母亲的那部分使得他的长相比宁丰等宁家人又要高一个档次,不过,单就看林氏身边的小姑娘,年纪不大,却已然有几分艳光逼人之态,十分漂亮。 林氏慈爱地说:“怎么,我家十娘可是嫉妒了?” “才没有呢,祖母!” 宁博容挑挑眉,看着堂内立刻一派温馨,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到身旁崔氏冷冷道:“我家阿容父为我大梁陛下钦点状元,正三品致仕的名士,书院一山之长,母为庆和世族崔氏嫡女,听闻宁氏十九娘父为大伯庶子,母为外室淫奔之女,却不知十娘拿我家阿容与十九娘相较乃是何意?” 堂中一瞬间鸦雀无声。 这时却有一公鸭嗓子低声道:“有甚了不起,也不过是胡姬之子……” 偏生此时堂中极为安静,这一句莫说是宁博容了,就是耳朵不好的林氏,恐怕也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这便是洛州宁氏所谓名门的教养,长幼尊卑亦是不分,”崔氏微微一笑,姿态优雅地行了一礼,“庆和崔氏女,领教了。” 要论家世,宁家这个真土豪伪世族哪里比得上数百年传承的庆和崔氏? 这一句,当真是讽刺意味十足。 宁博容这时却抬起头来,颇为“天真”地道:“阿娘,为何他们先是骂我,再骂阿爹?”甚至还故意抽了一下鼻子, 以她这副楚楚可怜柔弱可爱的长相,这样一来若是再大个七八岁,估计得让男人们心都碎了,“阿娘,原来宁家这样讨厌我们吗……” 崔氏一把搂住了她,沉默不语。 却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是谁敢骂我父亲阿妹?倒是说给我宁博闻听一听!” 宁博容的眼睛一瞬间睁大了。 咦,宁博闻? 卧槽,从未露过面的传说中的……大哥? ☆、宁家长兄 宁博容从未见过宁博闻,宁博裕今年都快十五岁了,宁博闻身为长兄自然更大,而且,长到六岁,她甚至连她家大哥的只言片语都没听到过。 只知道爹妈据说差点儿被他气死。 宁博容以为那就是个中二少年叛逆离家的故事。 现在看来,却肯定不是。 因为,宁博闻再怎么看都和中二这个词——不搭边啊! 应该这么说,初见宁博闻,怎么都会很……惊艳! 宁博容本来以为就自己是挑着宁盛和崔氏的优点长的,结果宁博闻居然也是,而且,要说在宁家她和谁长得最像,并不是宁盛也不是崔氏,而是宁博闻,虽然宁博容现在年纪尚小,但她自己都发现了,她的长相与宁博闻足有七八分像。 宁博闻也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小妹,而这一看,顿时有些惊奇,显然,他也发现了。 同样是蓝眼睛的宁博闻,甚至比宁盛更像是混血儿,而且皮肤白皙,面容俊美,气质又相当出众,在这个年代,宁博容尚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美貌”的男人,绝对是风靡万千少女的节奏。 果然,宁博闻一进来,厅上不少女孩子都悄悄红了脸。 但是吧,宁博闻算是她们的堂叔,也就看看而已。 这年头男女大防尚且还没那么严,宁博闻又是正正经经的宁家人,进内堂也没什么不合适的,问题是,宁盛根本没叫他来。 “阿娘。”宁博闻恭恭敬敬地道。 崔氏却面容冷漠,“谁让你来的?” 堂上林氏忍不住道:“你家大郎亦是阿母之孙,怎可不来?” “我家大郎?”崔氏冷笑道,“我夫君言道早已没了这个儿子!这么说,你宁家是只愿阿母有这这孙子,却是不要我夫君这个儿子了?” 林氏一噎。 宁博闻身着素白的衣袍,更是衬得面容如玉黑发似墨,崔氏如此,他不声不响,掀起衣摆便在众人面前正堂中央跪了下来。 “儿自知不孝。” 崔氏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起来,咬牙道:“……果然是我生的好儿子,这种时候还如此算计……” 宁博容看看崔氏,又看看跪下来几乎与她一般高的大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起来吧。”崔氏终于道。 宁博闻又给她磕了个头, 才站了起来。 “大嫂,不知可有清净的房间容我和他单独说一说话。” 林氏赶紧道:“那自然是有的。”态度却比初时要殷勤许多。 崔氏讽刺地笑了笑,眼神漫不经心地飘过坐在林氏身旁脸色煞白的十娘,和之前插嘴这时候眼中却带着恐惧的宁家小郎君。 权势啊,有时候就是这么有用。 “阿娘。”宁博容拉住崔氏的衣摆。 崔氏摸了摸她的头,见林氏准备的房间乃是里外套间,便将阿青唤了来,让她陪着宁博容呆在里间,她这才同宁博闻说话。 宁博容很乖地半躺在里榻上,耳朵却竖了起来。 谢天谢地,她总算真正发现了练武的好处! “……果然好心计,知道我不能在宁家人面前为难你是吗?你可以不要脸面,我和你阿父却还要的!” “阿娘,宁家这些人平白糟心罢了,我却从未将他们放在眼中,这次来,也只是想见见阿父和你,还有二郎和阿容罢了。” “宁博闻!你自过你的日子,当年你父几乎是恳求你时,怎不见你如此有孝心?现在何必惺惺作态!” “阿母,父亲不理解我便也罢了,阿母怎会不知?” 那厢的崔氏却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道:“是啊,我知道你,为了滔天的权势,不管是你父还是我,甚至是你的弟弟,妹妹,全部都可以牺牲,大郎,自你出生,你阿父为你倾注了多少心力,我更是视你为珍宝,便是阿裕出生,所得宠爱亦是远不如你,结果,你怎会变成如此——” “阿娘,我没有。” “你怎没有?那年明知我怀着阿容,你执意要退亲,那个女人竟然跑到云州来,虽是无心,却害得我早产,你阿妹生下来细弱地好似猴儿一般,差点儿就没了命去,自此体弱多病,便是她自小喝的苦药受的针刺,都是寻常小孩儿无法承受之难……”崔氏说着,已然哽咽,“你阿父亲自上门退亲,被削了脸面便也罢了,只当是我俩前世欠你的孽障,可你——” “阿娘,是我的错,便是贞娘这些年,也心中多有歉疚,是我辜负了阿父阿母,是我大不孝,是我们夫妻对不住阿妹……” 认错的声音倒是很诚恳,宁博容却有些愕然,原来自己这辈子早产,是拜这个大哥所赐? “算了吧!她会心有歉疚?身为大梁唯一的长公 主,她刘婉贞会有那么一瞬觉得对不起我家阿容吗?是,这几年阿容生日,她送来无数的珍宝珠翠,可这又如何?这些钱财可换得回她健康的身体?宁博闻,你扪心自问,便是没有阿容之事,三年前的公州案,你父亲自上京与你说道,你却如何?戚大人乃是清贫好官,你却眼睁睁看着他冤屈而死!尚有泸县三策,外虏战和论……宁博闻呐宁博闻,何以我与夫君寄予厚望的儿子,会变成这般只贪权谋的奸臣!” 这回,是宁博闻的沉默。 “阿母,戚闵非是我不救,而是救不得,公州案他确有责任,若不是他过于严苛,何以致公州之乱……陛下让他死,至于——” “罢了吧!于你而言,什么都比不上如今这滔天的权势富贵!” 宁博容:“……”母亲,你这句话吼得太响了,就算是没有内功,谁都能听得到了好么……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轻轻叫:“阿母……” 崔氏回头看到怯生生的宁博容,脸色立刻缓和下来,“来,阿容,阿母带你去灵堂祭拜祖母。” 宁博闻方才还面无表情,见到宁博容来,却也露出温和的笑,柔声道:“阿容,不要怕,我是大哥。” 崔氏脸色一凝,真是气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早就知道,宁博闻的脸皮厚到根本就谁都拿他没办法好吗? 如果不是因为云州远离京城,以这厮的死皮赖脸,恐怕她和宁盛根本没办法将他隔离在宁家之外那么久。 偏偏如今阿裕要留京备考,崔氏看着宁博闻就头疼得厉害。 于是,板着脸的崔氏带着宁博容到了前堂,宁博容从未见过安氏,自然对她没什么观感的好坏,她只是觉得,似乎这整个宁家,都没有人真正为她的离去而伤心。 “节哀顺变。”熟悉的声音响起时,宁博容猛然间回过头去。 然后就看到了那张几乎可以成为她噩梦的脸。应该说,如果她上辈子不是学医的,单单看到那样处死一个人的场景,恐怕都足以让她噩梦一场。虽然说,到最后做的工作与她的专业其实并不怎么对口…… 宁博容很讨厌闯祸,更对早晨自己因为听到小孩声音而生出的一时好奇深恶痛绝。 可做过的事,她却不会反复后悔,只想着怎样去解决。 “那是谁?”她悄悄问崔氏。 崔氏拉着她的手,“天家四郎,楚 王。” 宁博容:“……”擦,不闯祸就不闯,随便好奇一下就碰到什么皇帝的儿子,这是什么狗屎运? 但是,她只是看到这位楚王殿下干掉一个阉人,貌似也不是很大问题?她站得那么远,只要稍有点常识都知道是根本“听不清”他们说话的…… 她的大伯宁丰一直陪在楚王身边,安氏过世,原本是绝对不可能有诸如楚王这个层级的人来吊唁的,但是,安氏出身不同,她原是世家大族之女,甚至说起来亦是当今天子外家远亲,所以时年八岁的楚王前来吊唁并不难理解。 宁氏已渐渐没落,是以宁丰方对八岁的楚王如此着紧。 但宁博容仍然找了个机会从崔氏身旁溜走,看来那位楚王也是有话对她说,将宁丰支开了。 “这个小娘子,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宁博容:“……”难道她要叫这位小郎君吗? 感觉好奇怪,娘子郎君什么的,捶地啊!说实话,穿越到这个世界,让她最不适应的就是这样的称呼了。 “……那时候,我什么都没看到,真的。你知道,当时天还很黑。”她诚恳地说。 说实话,她那时候冒出好奇心,多半还是因为听到小孩子的声音,否则她早就走了,做人还是不能太心软。 楚王刘湛似乎感到挺有趣,微笑起来,“哦,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不过是处死一个阉人罢了,便是看见了也没有什么。” 宁博容这才放松下来,果然,他并不认为那么远自己可以听到他说话。 “不过,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小娘子你——在天还没亮的清晨,能够独自跑到山上去吗?” 宁博容:“……”卧槽! “睡不着觉,随便走走。” 刘湛挑起了眉,压根儿不像是一个八岁孩子应该有的表情,“你觉得我会相信?” 宁博容:“……”你不相信又怎样! “你很聪明,宁家大娘,但那天早上你看到的关于我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现在我的父母亲人都知道我已经处死了我身边的那个阉人,但是你——一定是你的秘密吧?” ……你妹,你才是大娘呢!但以序齿论,在整个宁家这一代,她应当是二十九娘,在她自己家中,却确实是当之无愧的……大娘…… 宁博容眨了眨眼睛,努力做出六岁小姑娘应有的懵懂茫然样儿。 刘湛却反倒被她逗笑了,“不用装了,我早听说宁家小娘子早慧,若非如此,你今天会站在这里同我说话吗?”正常的小娘子,怕是早就因为看到那样处死一个人的场景而十分惊慌,就算是看不清,想想都足以吓坏一般的小孩子了。 唔,不过,正常人家的小娘子,会在天没亮的时候就跑到山上去吗? 她的秘密还真不小呢。 宁博容:“……”她讨厌和伪小孩打交道。 “不过,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宁博容:“……”总觉得他有什么别的目的。 “只是你要记得,你欠我一次。” 宁博容:“……”她就知道不会这么简单! 不过,幸好这个重生的变态,似乎还不是太变态。 还是说,他太擅长伪装? 也幸好,他不会知道她真正的秘密——他以为,她看到的只是杀死那个怀禹的场景。 事实上,她却连他说了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 所以啊,小子,你以为是你掌握了我的秘密,呵呵,好天真,明明是我掌握了你的秘密呢。 于是,宁博容笑起来,“好啊,你有什么事尽可以来云州找我。” 身为年轻的诸王,能远到云州才有鬼呢。 所以宁博容笑得特别灿烂明媚,纯洁天真。 刘湛被这笑容闪了一下,微微一怔,那个穿着素白衣衫的小姑娘已经转身离开,脚步格外轻盈可爱。 宁博容,他轻轻吐出这个名字,这才慢慢翘起了唇角。 就是她啊。 ☆、四素凉菜 另外,刘湛记忆里的阿容就是这个阿容,她是胎穿,没有第二个宁博容哟。 刘湛的视线停留在宁博容身上稍久,是因为她实在是自己记忆中一个抹不去的点。 并非曾经与她有什么交集,只是……听到关于她的事实在太多,多到他根本分不清其中真假如何,但对于现在的刘湛来说,宁博容的位置太微妙了,微妙到让他必须要做些什么。 六岁的女孩子,会有这样的早慧吗? 刘湛也怀疑过,本身宁博容大清早出现在山上就很不正常。 但结合他上辈子的所知来看,发生在这个姑娘身上,似乎又不那么令人惊奇了。 宁盛幼女,宁博闻的妹妹。 刘湛微微笑了笑,回头就看到宁博闻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这里。 这个男人,才是真的可怕,即便是重活一次的刘湛,也不得不承认,他从未见过比宁博闻更能冠以“可怕”之名的男人。 然后,他垂了垂眸,想起自己的姑姑长公主。 刘湛才没有那么好心专程来参加安氏的葬礼呢,他对宁家这个注定要没落的地方没什么兴趣。 他来这里只为了两个人,宁盛,宁博闻,这一对将来注定要闻名天下的父子。 当然,对于这些宁博容丝毫不知,因是第一次参加古代的葬礼,这过世的人还是她名义上的祖母,是以她有幸见识了整个繁复的过程,当然,其中“招魂”这个步骤,崔氏以宁博容自小体弱怕是要被冲着为名,将宁博容安置在了后堂,她是没见到的。 反正整场葬礼下来,宁盛整个人都憔悴了,崔氏也瘦了一圈,宁博容倒是还好,只要屏蔽耳边这“嗡嗡”的响声就行了。 “……到了盛夏呀,这池子才是真好看……”十娘仍然在喋喋不休,身为林氏长子的幼女,这位一向深得宠爱,在哪里都是一副领导范儿,不过,显然家里和她有金枝欲孽的姑娘可不少。 “十娘说得倒好,谁人不知容姑姑家中可是有一座翠华山呢,是也不是?” 宁博容嘴角一抽,求你们勾心斗角的时候不要拉她躺枪,谢谢。 不过,她才六岁,便是装作一副茫然样儿也是不大违和的。 但是环境造就人,在宁家,同她一样六岁的十八娘十九娘却已经相当早熟了,不得不说,之前十娘口中的十九娘,着实是个漂亮到了极致的小姑娘,年纪这样小已经 是眉目如画,再加上那副怯生生的柔弱姿态…… 看到她之后,宁博容就不怪十娘了,这位实在是长得和自己有那么点儿异曲同工之妙的意思…… 虽然吧,自己这副长相是天生的,十九娘却大多是气质问题,她的长相并非柔弱那一款的,而是清甜。 只在宁府呆了半个月,宁博容就开始深深思念自己家中的小竹楼了。 她开始怀疑那些穿越到这种世界就自动开启了宅斗专精的同行们到底是怎样适应这种生活的?反正她每次和这些小姑娘们呆在一起,时常有种智商都不够用了的感觉。 算计来算计去,一句话里都要绕三个弯儿,别说是已经初具少女形态的八娘九娘十娘她们,就是才刚七八岁的那些小姑娘,都已经能够一派笑脸说话打机锋了。 ……好可怕! 幸好安氏的葬礼结束之后,宁盛立刻开始打包妻女准备回云州了,至于宁博裕?直接丢给了宁博闻,原本他是想丢给在京城的好友的,崔氏倒是说了一句:“你认为张大人能拦得住他接人?” 这个他自然是宁博闻。 宁盛不说话了,默默地觉得张大人根本拦不住。 幸好,他不大担心次子被长子带坏,因为次子的脑袋——就是他都认为以博裕的榆木脑袋,怕是根本理解不了他哥这样的弯弯肠子,要变成长子这样实在是难度太大。 在京备考到考完也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宁盛只得撒手不管,带着崔氏和宁博容径自回了云州。 出去一趟再回到自家清新的小竹楼,宁博容简直神清气爽! 因崔氏已经知道宁博容不大喜欢吃胡食,天气又热,便取青槐嫩叶,捣汁和入面粉,做成细面条,煮熟后以冰水镇之,其色鲜碧,然后捞起以熟油搅拌,放入井中冷藏,要食用的时候用佐料香油胡椒粉搅拌,吃起来格外美味,连宁博容这般现代的吃货第一次尝到的时候,都有些啧啧称奇的感觉。 说实话,这才现代都从未吃过,而且因为材料纯天然新鲜无污染,入口清新,和现代的冷面颇有一种不同的独特滋味。 “阿娘,明日还吃这个好吗?” 崔氏摸摸她的发,“好。” “再加上一些山笋鲜菇,恐怕更加好吃一点……”宁博容琢磨着什么时候带着阿青阿郑出去摘点蘑菇回来,很久以前她做过蘑菇酱想想都让人觉得馋。 不过, 有了这凉面,浇上些许炒笋片炒石刁柏,用佐料搅拌就已经是很不错的夏日美味。 因南方暑热,山中反倒是舒适很多,但临近科举,不少应试的学子都开始进入最后的闭关学习阶段。 宁博容已经开始悄悄写计划书,不论是崔家的小看,还是宁府的态度,都说明了万里书院虽然在普通人心目中已然算得上圣地,但却并不是最佳。 这是父亲的书院。 宁博容憋着一口气,所以最近总是打开窗观察下方的书院,幸得天气炎热,阿青也便不大管她。 这天宁盛在书院中仍未归来,虽然宁博容因练武的关系,即便天气炎热亦不大出汗,但每日仍然习惯在午后洗一次澡,洗完阿青给宁博容换上鹅黄的齐胸襦裙,外套一件极薄的素白褙子,又替她擦拭着一头乌黑的发,“小娘子,我替你问过啦,郎君要到日入才回来呢!” 这年头,日入便是五到七点,夏天日长,这个点通常还没天黑。 “噢,阿青,你随我去厨房吧。” “是。” 尽管宁博容还未满七岁,但因从小沉稳,随着宁盛已读完了《论语》,阿青待她也是相当服气的,并不会因她年幼而缺了尊重之意。 宁家并非如同崔家那般上下等级森严的世家,更非宁府那阖家的暴发户气派,是以宁博容身为小主人,亲自去厨房并没有什么叫人意外,便是崔氏,偶尔也会亲自下一回厨。 在这个年代,女子尚且没有被程朱理学束缚,唐时开放,甚至有武则天这位女皇,大梁的风气亦不严苛,就是宁府那些小娘子,都有专门的先生教授她们课业,“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玩意儿绝对不会在大梁出现,稍有些家底的人家,也是不愿嫁出的女儿被人说做毫无才德的。 所以,在云州甚至有两家名气不弱的女学,只是宁博容的父亲宁盛乃是当世大儒,是以无需入女学罢了。 但身为女子,女红厨艺,却仍然是相当重要的加分项。 当然,这年代的厨艺,原也没有那么复杂,大家出身的小娘子们学得一两项点心便尽够了。 例如崔氏,擅长一种相当别致的梅花状枣泥馅儿的点心,入口即化,十分好吃。 宁博容却更喜欢弄一些这年代几乎没有出现过,极简单却美味的食物。 例如毛豆,说实话,这年代根本就没有吃毛豆的,都是等到毛豆老熟,成为黄豆之后, 酿造酱油用。 夏季正是毛豆成熟的季节,宁博容令家仆问农家买了一些青毛豆来,却初时让下仆颇有些诧异。 阿郑早已经按照宁博容的吩咐,将青毛豆都摘下洗好,并用剪子减掉两头,放在了篮子中。 宁博容见厨娘也在,吩咐她道:“倒些清水在锅里,放一些八角花椒,哎,少放一些,再丢几个胡椒,不用切开,就这样吧——” 似乎她老爹不是很能吃辣。 “小娘子,这是要煮这青豆?” “是呢。” 厨娘有些诧异,她尚且第一次看到这黄豆尚未“成熟”便弄来煮着吃的,而且并未剥出豆子,这壳子毛毛的,怎可就这般煮? 不过,既然小主人有吩咐,就当是陪她胡闹一场,厨娘也就听她指派。 “好啦,水烧开了便将这倒下去吧,嗯,放些盐,火小一些煮。” 不过三五分钟的时间,宁博容就让烧火丫头灭了炉灶中的火头。 “再焖一会儿。” 在焖的时间里,宁博容让阿郑搬来了午时崔氏切与她吃的西瓜特地留下的瓜皮,让厨娘削皮切成了细丝,锅内倒入清水,水开后,放入略焯一下,焯过后用凉开水过一下,拌以少许的盐,香油,撒上一些黑芝麻,瞧着便翠绿爽口。 又叫厨娘做了凉拌胡瓜,没错,这会儿的黄瓜还叫胡瓜呢。 令又加了萝卜丝炒了一些石刁柏,即翠绿的芦笋丝和素白的萝卜丝,单单这摆盘就十分悦目。 这时毛豆也出锅,带汤盛入大碗中,放入井中冰镇。 四素凉菜在炎炎夏日看来都是极清爽的,等到宁盛快回来之时,宁博容亲自将这四道菜放入白瓷盘中,特别将盐水毛豆从汤水中捞出,又有芝麻脆瓜、凉拌胡瓜、萝卜芦笋,单单视觉上就让人极有胃口。 将这四道菜放入食盒中,并一小壶崔氏去年秋酿的菊花酒,宁博容自己是颇为满意的。 “阿青,将这四素凉菜也送一份去给阿娘。” “是,小娘子。”阿青颇有些惊异,想不到短短时间,小娘子当真弄出了至少看上去还不错的食物,虽然吃起来不知如何,但她只看着都觉胃口大开。 以宁博容的年岁,在现代不过是个一年级的小学生,但在古代,看过宁府那些个同她一般年岁的女孩子之后,她就觉得自己表现的早慧实在是不算什么,她们 多的是比她成熟的心性。 所以,她觉得,她需要和宁盛谈一谈。 当然,这四素凉菜并菊花酒,算是——呃,贿赂? 虽然说……从小到大,宁盛就从未驳回过她的任何要求。 “阿郑,我们走,去阿爹的书房。” 她家阿爹应该快要下班回家了哎! ☆、变革之始 宁盛外有大儒名声,又是书院一山之长,即便崔氏这种世家大族颇有些轻慢的意思,对于世人来说,却绝对已然是值得尊敬的对象。 身为山长,他亦在书院之中讲学,而且因他本身状元出身,对科举应试颇有几分独到理解,又因请的夫子大多乃是他的好友,颇有几分才学,才使得万里书院名声渐盛。 但在宁博容面前,他只是一个宠爱幼女的父亲罢了。 “阿爹!” 尽管宁盛时常在前山用晡食,依照旧唐留下的习惯,现在人大多还是一天吃两顿饭的,这对于习惯三顿的宁博容而言无疑比较痛苦,于是在晚上她还会再加一顿,时间久了,连崔氏也会随她少用一些,幸得她平素就吃得少,才未因为这生活习惯的改变而发胖。 但宁盛还是遵循的旧例,只偶尔吃次夜宵还是无妨的。 “我家妙妙真是心灵手巧!”哪怕知道这些并不是宁博容做的,毕竟她还未满七岁,但是身为父亲,他毫不吝啬对小女儿的称赞,更何况,他是真的有些惊叹的。 这样的四素凉菜,他从未在其他地方见过,既雅致又清爽。 而只尝了一口,他就立刻喜欢上了这种滋味,在炎热的夏夜,就要吃些这个并一壶清酒,方是一种无上享受,他已经在琢磨着叫上几个好友一块儿赏月了。 反正,他们也就住在前山书院里而已。 尤其是这叫盐水毛豆的,佐酒格外好。 “阿爹,书院可是要招收新学子了?” “嗯,待科举过后吧。” 大梁朝的科举是在每年的八月,实则以前乃是在初冬时节,因科举的考试地极其阴冷,有一年京城大雪,硬是活生生冻死了几个学子,这才挪到了八月。 这年头的八月是阴历,相当于现代的九月,正是初秋,刚好天气不那么热,也不会有多少凉意,自是比当初好上许多。 宁博容爬上椅子陪着自家老爹坐,“阿爹,咱们万里书院听闻所收贫寒学子比较多?” 这话,还是听宁家那群金枝欲孽的小姑娘说的。 宁盛点点头,“不错,国子监是不收贫寒子弟的,余者麓山亦是难入,天下四大书院之中,唯有我们万里书院花费最低,时常有贫寒学子为了节省,千里迢迢来我万里书院读书。” 其实,这并不是因为宁盛是圣父,这就和个人性格有关了,宁盛他从来就对钱 没什么概念,为人疏朗不说,对金钱权势都没什么执念,否则也不会年纪不大就致仕了。全部的经济大权都掌握在崔氏手里,反正他从没感到缺钱过,所以,万里书院有这般收入他觉得已经很好。 便是一些小教书先生,也是要收束脩的,万里书院在这翠华山上,崔氏的嫁妆丰厚,又擅经营,昔日陪嫁来的外管家崔章端的的是经商的一把好手,这些个年里,早已经将崔氏的嫁妆和宁盛原本微薄的家资翻了数倍不止,仅仅是这书院的收入,宁盛一家皆不好奢侈,以现在的收费,就宁盛看来早已绰绰有余。 如今万里书院中的夫子大多是宁盛至交好友,于金钱方面便也并不如何看重,文人也是要吃饭的,也有风流成性惯于享受的文人,但显然在万里书院这是没有的。 而且,哪怕万里书院是最便宜的,以宁博容看,其实也不便宜…… 这年头,读书本来就是一种昂贵的投资。 “阿爹,那我们家的书院和其他地方有什么不一样吗?” 宁盛一怔,“有什么不一样?” 宁博容眨着眼睛,“是啊,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宁盛放下筷子,却是若有所思起来。 他原就不是思想拘泥之人,宁博容这么一说,倒还真是……其他不管是国子监还是麓山书院,甚至是他们这并称的四大书院,在方式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宁博容早就打听过,大梁的书院并不似是明朝那样到处是书院林立,言语自由,甚至有什么“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的句子,这年代的书院,还相当初级,学子们除了读书也就是读书了。 例如万里书院,夫子加上宁盛这个山长,一共才六个人,其中宁盛是当世大儒,另有他的至交好友卢成山、张敏之,皆是声名在外之人,颇有才名,卢成山少年成才,中年官场得意,如今六十有六,喜欢这翠华山的气候风景,算是半养老半教书,张敏之与他相反,明明才学过人,可惜时运不济,沉沉浮浮三十余年,却依旧清贫失意,只得来教书,剩下的三名夫子皆是曾科举及第的士子,在地方上同样有些名气。 但是吧,就宁博容了解,这考试内容和老师人数完全不成比例啊!这又不是明朝时候考试只考八股文! 这时候的科举和后世熟知的科举并不同,如果都要学的话,科目之多简直比现代的学生还苦逼。 此时科举沿袭唐时旧 历,分为常科与制科两种,常科每年举行,科目有秀才、明经、进士、俊士、明法、明字、明算等五十多种——没错,五、十、多、种! 不过,这时候的科举应试者以明经、进士二科最多,明经科主要考试儒家经典,考试是先帖文,然后口试,经问大义十条,答时务策三道,可不是单单做一份卷子就结束的。 进士科在唐时主要考试诗赋和政论,只是以诗取士比较为人诟病,大梁已是弱化了诗赋这项,大多是考政论。这个比明经更难,是以唐时有句话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就是说三十岁考上明经科,那都已经算老了,五十岁考上进士,却仍然可以说年轻。 到了大梁,基本上科举还是以明经为主,例如宁盛,便是明经科及第,如今宁博裕去京城考试,考的也是这个。 事实上几大书院教授的,基本上也是明经科,本身老师也没几个,要开那么多科目是根本不现实的。 “阿爹,听闻你们讲学,一课便要一个时辰?” 宁盛点点头,“不错。” “那讲学时可累?” 宁盛摸了摸宁博容的脑袋,“却也没什么,自有毡席可坐。” “可是平日阿爹给我讲学,最多不过三刻,我便听不进去啦!” 宁盛失笑,“那是你心性不够稳重。” “那阿爹小时候呢?难道能够精神集中一个时辰吗?” 宁盛这才顿住。 倒还真没有。 宁博容笑了笑,这个,她倒还真的知道得很清楚,任何人精神集中的时间都是有限的,哪怕是再刻苦想要学习的学生都是一样,一个人精力高度集中的时间为二十分钟至三十分钟,所以现代的孩子一堂课的时间被定为四十五分钟,这还是很科学的,人进入精神集中需要一点时间,而差不过课堂开始十分钟之后,学生才会进入精神集中的时候。 “阿爹,待到秋日新学子来,不若我们试一试改变一下……” 宁盛在这种方面可不会随意听宁博容的乱指派,沉下脸道:“胡闹!这每一个学子皆是为了前程而来,我们怎可随意处置!” “不若这样吧阿爹,云州城中尚有许多读不起我们书院的贫寒学子,听闻卢夫子讲学时,他们愿在院门外只为听一刻——阿爹,阿娘一直想做些善事,咱们书院不是尚有几间屋子空着?不若放出消息去,只说万里书院可免费供他们读书 ,只是为预备科,同正当学子不尽相同,虽也有夫子授课,却要遵循书院的规矩,帮书院做些杂事……” 这年头的读书人,还没像后世那样清高,不少出身贫寒人家的学子边读书边“打工”是常有的事,所以这个建议宁盛并没有一口回绝。 “阿容,你想做什么呢?” 对于这个女儿,宁盛固然宠爱,且她读书又通透,性格早慧稳重,是以,这时有此惊人之语,他倒也没有太引以为异。 “阿爹,我在崔家,听那崔琮和李睿修对我万里书院颇有轻慢之言。” 宁盛先是哑然,然后笑了起来,“那又如何?我们是比不上国子监,亦不如麓山书院。” “可是阿爹,我想让万里书院变成最好的书院!” 面对一本正经的小丫头,宁盛不知道作出什么表情才好,要再过两个月,面前的小丫头才满七岁,可是,见她这副模样,却是颇有雄心壮志,心气之高简直令他有些——不大好的联想。 总觉得,阿容和宁博闻那个不孝子,有那么点儿相似的地方,皆是能出惊人之言的。 ……不,才不会,阿容是他可爱的小女儿,宁博闻那臭小子才比不上她的一根头发丝! “阿爹,我自己读书有些体会,要怎样才能背书背的牢,要怎样才可理解理得透,读书亦是有方法的,我知道我学的还不够,那不是还有阿爹看着吗?”她少见得撒娇道,然后又笑道:“我不想随意处置别人的前程,但我想试一试改变一些人的命运。” 这年头读不起书的贫家子其实还挺多的,有一些本身资质不赖,就是万里书院也常有那些清晨要去采药种田谋生计,稍有闲时跑来围墙外面听课的学子,宁博容曾见过一个少年一旁放着挑好的羊草,一边聚精会神地侧耳仔细听墙内所讲,用劣笔糙纸记下,手指都皴裂了却也顾不得。 看着都有点儿心酸的感觉。 面对只到自己腰间的小女儿此时的豪言壮语,宁盛微微一笑,“好吧,却也不能太过,限定二十个吧,恰好我有位故人之子前来投靠,我正愁安排他教授何科为好,不若先让他给这些孩子上上课,以他的豁达,想必是不介意的。” 宁博容:“……” 总觉得,这位故人应当得罪宁盛得罪得挺狠的,明显宁盛的口吻就是“丢他来陪你胡闹”的意思啊! 宁博容却并不介意,她从没指望宁盛会一下子接受她 的建议。 实践才是验证真理的唯一标准嘛! 于是她一下子抱住宁盛,“阿爹真好!” 哪怕他初时认为自己是在胡闹,那也是无妨的。 她总要给他看——有些事,不是胡闹,而是真正的变革。 ☆、10·初次合作 和宁盛“谈妥”之后,宁博容才去找崔氏,崔氏对于这一点倒不反对,许多贫寒学子读不起书的事她也是知道的。 “既然寒川要来,这选学子之事便交给他,只是你可不准太过胡闹,这些学子也是要来读书的,却不是陪你玩耍。” 宁博容笑道:“我才不要他们陪我玩耍呢,本就是要他们读书学习呢。” 崔氏口中的寒川,便是宁盛说的故人之子,此人姓陆名质,字寒川,荥阳大户出身,幼年父母早逝,寄住在叔叔家长大,科举及第后本是要做官的,却不知得罪了何人,选官时明明表现上佳却也落选,他原是才学不错之人,科举中明经科乃是上上第,落选后不肯就此回归故里,只说游学,跑来投奔宁盛。 宁博容知道这最初的二十人必须要争气才行,否则,再好的学习方法碰上鲁钝的学生,那也是要打折扣的。 不过,贫寒学子有一个好处,他们的努力程度绝对不是现代那些学生可比的,只要给她们一个机会,他们可以拼了命去学习。 宁博容倒是想亲自去挑,但是宁盛肯定不会同意。 半月后,陆质便到了云州,宁盛将事与他一说,这位非但没有挑剔这个工作,反倒出乎意料地对此充满热忱。 消息一放出去,不仅是云州的贫家子纷纷前来,便是临近州县,都有不少学子不顾辛苦赶来翠华山,虽万里书院的消息放得明明白白,不收学费,却也与正式学子不尽相同,要听书院的安排,尚要做些杂事,他们却并不介意。 若是能一天听上几耳朵的课,到书院干活儿也是好的。 读书,对他们来说原本就太奢侈,而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谁都不想放弃。 于是,由陆质挑选,再由宁盛把关,二十名学子立刻额满,多的是在翠华山下长跪不肯离去的半大少年,大多衣衫褴褛,面容坚定,甚至有千里迢迢从别处赶来的,一双鞋都早已磨破。 宁博容真的不知道,这些学子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这年代消息闭塞,她同宁盛聊过之后,宁盛只说散些消息在云州城里,且告诉了他几个好友罢了,谁知,这一传甚至传到了千里之外。 “怕是李兄说道出去的。”宁盛叹了口气,“我只是在上次书信之中与他提了一提罢了,却是苦了这些远道赶来的孩子。” 书院,在这个时代是属于相当奢侈的学习地,小户人家大多只是送到教书先 生那里,给些束脩读上几天书,这些教书先生很多自己水平都有限,是以教出来的孩子莫说是考科举了,便是乡贡试也是考不过的,一些大户人家的家学倒是能出几个贡生,家学的夫子顶多是自家出身的士子,却到底比不上正统书院有当世大儒授课。 其实,宁博容也觉得大梁的发展有点古怪,听宁盛说,唐时根本就不重视书院,甚至是抑制着书院的发展的,反正她印象中从很久前看到的电视剧中分析,宋朝时候兴盛的似乎也只有官学,到明朝时候书院才开始林立,偏偏到了这个历史拐了个弯的大梁,紧接在唐之后,没了五代十国,没了大宋,走上另一条历史轨迹之后,书院倒是发展得很不错。 因为这些远道来的学子似乎有在山门前长跪不起的节奏,到最后计划收的二十名“特训班”学生,收了二十四个。 没错,宁博容称呼其为特训班。 “那阿容想要怎么办?”陆质兴致勃勃的问。 宁博容觉得自己很幸运,陆质并不是那些读书读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反而很有意思,哪怕在科举后遭受了不公众待遇,这货也半点儿没有受打击的样子,宁博容可以肯定,他压根儿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 宁盛见到陆质的那一天,就示意自己有点儿牙疼,宁博容觉得,害他牙疼的对象,正是这位陆质陆寒川,从她爹嘀咕的“和他爹一个德性”看来,恐怕他爹当年,差不多也是这副样子? ……用宁盛的话来说,就是半点儿不上进。 其实宁博容上辈子也见过这样的人,说穿了就是顽童性格,爱玩爱闹,定不下心,才华也是有的,兴头上来了可以一两个月不好好吃不好好睡就为了弄出一整套程序,但东西做出来了,又可能没兴趣了,为人随性,绝不是那种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好好向上的乖孩子。 但作为这时候宁博容看来临时的搭档,这样子不会恃才傲物,更不会因为宁博容年纪小就看轻她的陆质,简直是再好没有了! 而且两个人凑在一起,颇有些忘年交的意思。 弄得崔氏都频频关注他们,虽然知道宁博容年纪尚小,甚至还不到避讳的时候,但她就是忍不住觉得这俩也太投缘了吧? 此时宁博容刚满七岁,陆质却已经是二十有一了,只是他比较特殊,从小寄养在叔叔家,婶婶貌似看他不那么顺眼——其实也是,这年头不会有人喜欢寄养在自家的侄子结果把自己的儿子对比得一无是处这种事吧? 于是,十八岁的时候倒是给他定过亲,却只是一小户人家的女儿,还身体不好,陆质倒是没有反对,谁知还没熬到成亲,这位就病死了,之后他叔叔才知道自己妻子做的好事,便不允许她再插手陆质的婚事,陆质的叔叔倒是个好人,又对侄子心存愧疚,想要给他挑一个好妻子,谁知这挑来挑去,高不成低不就的,一拖陆质眨眼就二十一了。 幸好大梁的规矩同唐朝差不多,对于婚配方面还是比较开放的,对于女子男子的结婚年龄,亦无要求。女子十五六岁结婚的有,十七八岁的有,二十来岁的亦有,不算什么特别令人惊异的事。男子的结婚年龄一般较晚,许多男子都是考取功名之后才成亲,多的是在二十至二十三岁间成亲的,是以陆质这样的,倒还真不算少。 崔氏也在云州打听一下有没有合适的女子,她是将陆质看做子侄的,见他风仪颇佳,就有这方面的考虑。 “之前让准备的板子都弄好了?” 陆质点点头,“我亲自找的工匠,没有问题,你要的白灰亦是弄到了。” 宁博容弯了弯唇,她指了指她家的藏书阁,“你不是问我那些想法哪里来的吗?多看看书便晓得啦!” 陆质:“……”他总觉得自己被一个七岁的小丫头片子鄙视了。 反正,宁博容不管弄什么,都推给书上的看到的也就是了,这书太多,就是宁盛都不能全部看完,更别说其他人了。 七岁的宁博容早就因为宁盛的亲自启蒙,读书毫无障碍了,一手字更是写得压根儿不像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可以做到的,因为练武的缘故,她甚至日益耳聪目明,头脑都清醒了不少,论学习进度,宁博裕小时候是绝对比不上她了,也就宁博闻这种变态或许有得一拼。 而宁家的藏书阁也是十分有名,因为宁盛有个举国闻名的大儒师父,这位大儒一生未结婚生子,所藏之书便都给了宁盛,宁盛在万里书院中建藏书阁,就是书院中的学子,也不是人人都可进的,但对于宁博容来说,当然是全无问题,进出随意,事实上她现在,一天中的大半天都泡在这里,自从安氏葬礼回来之后,崔氏见宁博容一路折腾都没生病之后,就不大拘着她了,以往只准她一天呆一个时辰,现在却不管了。 “那你要弄白灰做什么?” 其实石灰是一种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被人类发现使用的建筑材料,在现在这个年代也不少见,但是它被称作石垩灰、染灰、散灰、白灰, 总之不叫石灰。 宁博容弄石灰来,当然是想做粉笔。 虽然说在现代她并不是什么博学之人,但身为老师,很多与之相关的东西却知道一些,早在中世纪,西方就有用石灰加水做成块状物用来书写的记录。 这就是最早的粉笔。 而比起粉笔那么早出现,黑板这样制作简单的东西,反倒要到十九世纪才出现。 “很快你就知道啦。”宁博容提起裙子,“走,我们去看一看黑板。” “黑板?”陆质一愣,随即失笑,“啊,倒是挺形象。” 宁博容让他弄的东西就是找来大块的木板——这在云州并不少见,单单在这翠华山上,就有不少好木,她又不要多好的木头,这价格自然也就便宜。 将一块大概也就十六开纸那么大的木板打磨平整,刷黑漆,再打磨光滑,再刷一层黑漆也就是了,这年头黑漆并不难寻,甚至因为最早秦时便崇尚黑色,皇室服裳多用黑色,到魏晋时期乌衣巷也是一般,黑色染料那是相当普及,用最好的黑漆,做出来的小黑板那是相当能看的。 宁博容亲自看过,“咦,手艺很不错嘛。” “那是当然,我请的是云州城里最好的木匠师傅。”陆质骄傲道。 宁博容点点头,看着叠成一堆的二十四块小黑板,见他还细心地让木匠在这些小黑板边缘加了个细框,既好看又好拿一些,上方还能悬挂,不得不佩服陆质的机智程度。 “我们去教室看一看吧。” “教室?”陆质又重复了一遍,随即又笑:“倒是恰当。” 这新收的二十四个学生和其他学子是不一样的,万里书院极大,空屋子尚有几间,是以宁盛便给了一间不小的屋子给宁博容随意折腾,若非宁博容乃是他的幼女,宁盛待她简直到了溺爱的程度,任谁家父亲,都不可能如此大方。 不过宁博容还是很“知趣”的,挑了最偏僻的一间,只是她最近将这间屋子后的竹林重整,弄出一大块空地植上了绿草,陆质明显看出她挑这间屋子本身就是别有用心。 “还不错吧?” 这二十四个学生全部要住在山上,连“宿舍”都与其他学子分开的,如今他们已经算是入了学,却还未开课,其余学子也未开课,这两日,实则正是科举取士的日子。 宁博容看着陆质已派人清理过的屋子,屋内光线不大好这是没有办法 的,这年头的房子就是这样,又没有玻璃,要有窗明几净的感觉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墙壁清一色刷成白色之后,也勉强能够亮堂一些。 “将这里,也刷成黑板吧!” “……一整面墙?” “对!” “全部刷成黑的?” “对啊!很简单的,刷漆,打磨,再刷黑漆也就是了啊!” 陆质:“……”他当然知道简单的,但是一整面墙全部刷成黑的? 看着宁博容眨巴眨巴的大眼睛,他只得败退,“好吧,明日我去找工匠。” 算了,一面墙而已,算不得大事。 “刷成黑板之后就要麻烦你了。” 陆质:“……”什么意思? “听闻陆家兄长你的字很是不错?” 陆质:“……所以呢?” 这年头是没有《三字经》的,只有《千字文》作为启蒙。 “所以麻烦你在这左边写一下《千字文》的全文,找些黄色染料便是了,右边不如写《论语》?还是写……” 陆质:“……”看着面前的小丫头一副和自己商量的样子,他这才意识到,宁世伯将她扔给自己,呃,或者是将自己扔给她?压根儿就是没安好心啊! 拜托,得罪你的是我爹,不是我啊真的! ☆、感恩之心 虽然说,这二十四个学子,崔氏就当是做善事,宁博容却想着能省就尽量省一些,因为有些方面不能省。 这些贫家子与书院的其他学子不同,能交得起书院这笔钱的,哪怕不是大富之家,至少家中也是小康,吃穿方面绝不会短了他们,而这二十四个,莫说是远道而来的那几个贫家子,就是云州本地的,都有好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 书院收的学子基本都是七到十三岁的孩子,十年寒窗不是说笑,读个三两年书就能科举及第的那是天才,不适合一般念书的孩子,太小的话,启蒙稍难,太晚的话,又过了启蒙的最佳年龄,如宁博容这般四五岁就有启蒙条件的,那是相当少的。 所以,这二十四个学子还未入学,宁博容就同崔氏商量过,在云州城里找了手艺好的师傅给这些孩子裁些衣物,以防他们身材不同,分为大中小三号,反正大号来年他们总要长高的,也是能穿,不会浪费,又给他们做鞋,亦是这年纪孩童的尺寸都做了些备用。 他们住的地方距离其余学子稍远,只是两间屋子,进去好歹不是简单的大通铺,而是比照宁博容吩咐的,颇有现代气息的上下铺,对于这个年代的木匠来说,这床铺做起来却着实不难,比起正式学子们两人一间的好条件,这些孩子自然那是没有的,两间屋子要塞下二十四个人,像正式学子的宿舍那般浇筑床铺,却是根本摆不下。 云州城中,木头根本不贵,这年头不像现代山林被破坏严重,因为便宜,民居的房屋建材都经常是木质的,可见如今木材的廉价。 宁博容让做的这些床都是纯实木的床,当然不会去用上好的木头,只求便宜结实耐用,要求低,做出来的东西不求好看,却统共都没花多少钱,请了几个木匠师傅,三两天的时间就都打好了。 十二张上下铺,一间屋子摆六张,极像是现代大学的十二人间,上下铺的大小是统一的六尺长两尺半宽五尺半高,上下铺之间的梯子是木质小横梯,打磨之后又割了防滑纹,上铺有围栏,以免睡上铺摔下。 六张木质床铺皆是固定在地面上的,左右各三张,宁博容甚至贴心地给他们在墙上上下各打了个可以放些东西书本的小挂板,反正也是木头的,花不了几个钱,挂板狭窄,并不妨碍睡觉。 现在的被褥也是没有符合这个床的尺寸规格的,宁博容索性只让弄盖被,下面做成了垫子,如今的大梁根本没有棉花——是的,宁博容估计还没到棉花传入中原的时候,到了冬日,崔氏 会给她垫上兽皮羊毛垫子,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却没有那么幸福了,宁博容让做的这些垫子里面填充的都是让家仆收来的家禽羽毛,这个倒是并不是她弄出的,在乡下例如阿郑家中,也常有如此保暖的方式,亦有用干草等来填充的。 不管是这些学子的床垫被褥,还是另给他们做的衣衫服帽,都不是用的多好的材料,万里书院收这些贫家子进来又不是让他们享福的,所有这些遵循的只有一个原则:耐穿耐洗耐脏不易坏。 在宁博容与陆质看教室的时候,张林从温暖的水中爬出来,用事先准备好的布巾擦干净身体。 “可洗好了?” “好了。”张林低声道。 一个面容憨厚的青年点点头,“随我来吧。” 进到万里书院,他们单单洗澡便洗了三次。走到隔壁屋子里,他们一众人排排坐,有师傅替他们修发洁面剪甲,张林初时还有些不自在,却见身边都是与自己一般的孩子,不少瞧着比他还要瘦弱,他便淡定多了。 反正,他们的生活也不能更糟,不仅仅是他,余者二十三人,都是一副眼神明亮的样子,连脸颊都带着些许激动的嫣红。 他们看到的,是希望。 待一切都打理干净了,宁家仆从才给他们取来崭新的衣物,从内衫到鞋袜一应俱全,虽只是次等的麻布,却比他们原本褴褛的衣衫要好得多了,而且被浆洗得十分干净。 外袍是统一的藏蓝色,颜色很深,剪裁也很简单,但穿上之后,这二十四个孩子简直瞬间焕然一新。 不得不说,陆质和宁盛挑人,还是真挺看脸的,这方面他们的口味挺一致…… 哪怕贫家子大多瘦弱黝黑,却也不乏清秀之辈,这二十四个里,就有不少这样打理干净之后很是不错的少年孩童。 清秀,眼睛清澈,至少看上去不大驽钝,最重要的是不能畏畏缩缩,或者形容猥琐,陆质挑选的孩子大多还是很能看的。 所以现在穿上一样的衣服,齐齐整整的一眼看去全然看不出方才还是衣衫褴褛的模样。 张林同其他孩子一样,在兴奋之后,就有些惶恐不安,不为其他,万里书院对他们实在有点……太好。 温热的洗澡水,洁面的皂角,崭新的衣鞋,香喷喷的粟米粥,在他们这些淳朴的,从小几乎连饭都很少吃得饱的孩子们看来,好得简直太过了。 “来,我带你们去住 处,郎君已经同你们的家中讲过,什么都不用带,来了帮书院做些杂活儿也便是了,平日里跟着陆家郎君好好读书。”年纪稍大的宁家家仆温和地说。 张林几乎要热泪盈眶,跟着这位家仆往外走去的时候,听着山中鸟雀的啼鸣,心中只剩下满满的激动。 “就是这里了。” “吱呀”一声推开了门,众人立刻闻到了木头的芳香。这间屋子同样墙壁都刷成了白色,左右各自三张上下铺摆得整整齐齐,床褥被子都干净整洁,中间一整排的书桌,配有左右各六张方凳子,对面靠墙的地方,摆着简简单单的木柜子,十二格,和床铺一样编号很分明。因木头的颜色浅,又是纯白墙壁的缘故,屋内的光线相当明亮。 张林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万里书院给他们准备的住处是这样的。 应该说知道万里书院要招一些做杂事的贫寒子,他义无反顾地来了,却也明白他们与那些学子是不一样的,便是日日能给他们些许时间旁听一下书院的课程,就已经十分满足。 哪里知道,连住的地方都这样好。 “这是,给我们住的?”张林小心翼翼地问。 宁家仆从点点头,“是我家小娘子亲自命人给你们打的床铺书桌和柜子,以后你们万事需得听小娘子的吩咐。” “小娘子?”张林一愣。 “是呢,乃是我家郎君的幼女,便是你们能入学,亦是她去求的郎君,只道是做些善事。” 张林心中感激,诚挚道:“是,我们必好好听小娘子的指派。” 不仅仅是他,站在这里的孩童们都表示自当听从安排。 这年头的贫家子淳朴,能到这里的孩子又是有些志气懂得上进的,古人重恩义,既然能入学是拜这位小娘子所赐,他们心中自然认为宁山长家的小娘子于他们有恩。 “今日你们好好休息,到明日再去上课,陆家郎君亲自给你们启蒙呢,他可是在京城科举中考得上上第的,你们众人皆要尊师重道才好。” “是。”张林和余者一道齐齐应诺。 十二人一间的屋子原就算比较宽敞的,此时天气尚不冷,晚上张林躺在舒适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要知道他在家是要和两个弟弟挤在一张柜子上睡的,便是翻身都困难。这样“宽敞”的单人床,他还从未睡过,哪怕最后分得的是一个上铺,却仍然让他很是感恩。 室内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发出大的声响,张林却听到了细细的啜泣声,还有和他一样翻身的声音。 这哭,绝对不是难过,便是张林都眼睛发酸。 宁山长真是个大善人,宁家娘子亦然,还有最让他感激的宁家小娘子。 他怎么的都得好好干活儿、好好念书,不辜负万里书院给自己的这一切才是。 结果这一夜吃饱穿暖,又在好好的床上,他却颠来复去没能睡着,不仅仅是他,他们这一屋子人包括隔壁一屋子,都是清早天还没亮就爬了起来,几乎是抢着去扫完了整个书院! 万里书院是极大的,林林总总的屋舍足有数百间,庭院更是多,他们却一路都扫得很干净,连栏杆和亭台的座椅都擦抹过,待得宁盛清早到书院,觉得自己平日里熟悉的书院真是有种锃亮发光的感觉了。 “阿录今日怎如此勤劳?”宁盛奇怪地问。 他身旁的小厮恭敬地答:“可不是阿录做的呢,听说是昨日里入学的那些贫家子做的。” 宁盛不悦道:“何以用贫家子来形容他们,既然入了我万里书院,便是我书院的学子。” 小厮改口道:“是,郎君,正是那些学子清早便起来打扫书院。” 宁盛赞赏道:“果然勤奋,若是进学也有这样的精神,何愁学不好?”他竟然隐约有些后悔将这些孩子丢给陆质和宁博容折腾了。 于是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宁盛果断拔脚往那偏僻的院子走去,“看看他们今日如何。” 今天,便是陆质给这些孩子开课的第一天。 ☆、今日朝食 宁盛并非一时兴起,而是真的对这些勤劳淳朴的孩子产生了怜悯之意,便是让他们同其他学子一块儿读书也是无妨的。 可又是答应了小女儿的,这让宁盛心中纠结。 结果,刚刚走近院子,便听到了朗朗的读书声,见女儿并未真的要这些孩子陪她玩耍,宁盛总算是放下了一半的心。 这间屋舍离着那边学子们的堂间比较远,为了室内的采光,这些让学子读书的屋舍窗户都开得很大,现在天气并不寒冷,于是陆质命人将所有的窗户都打开,内里都是刷的白墙,连课桌都是浅木头的颜色,一下子室内极其亮堂。 宁盛站在窗边往里看去,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那是什么?” 身旁小厮伸着脖子瞅了一眼,“噢,听闻是小娘子命人做的,说是叫‘黑板’。” “这名称倒是简单。”脸色震惊之色却并不褪去。 作为一名教书育人已有年头的大儒,宁盛本身心思细腻,睿智豁达,这心中一转,就立刻明白了这黑板的作用! 而一想,这心情怎么能平复地下来! 因为光线明亮,宁盛很清楚地看到这室内二十四个孩童齐齐朝南而坐,背后有一块小厮说的“黑板”,上面用作画用的石黄颜色整齐地写着字,瞧字迹应是寒川的,左侧书《千字文》,右侧书《论语》,因板色漆黑,这嫩黄色字体便愈加鲜明,寒川工笔画有些基础,竟是又在旁描绘草木鸟雀,更添几分韵致。 不仅仅背后有这么一块,南侧墙上亦然,只占到一半墙面,悬挂在讲台之后,寒川站着恰好是手可以写到的位置。 而这黑板之上,大大写着一行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正是千字文的起始,这字却不像后方黑板那样是用悬腕法以粗狼毫书写,而是用一种宁盛从未见过的粉白色固体。 因板漆黑,白字就显得愈加分明,与白板黑字比,却要更清晰几分。 令宁盛惊异的是,座下孩童亦是使用黑色板子,以此等固体书写。 “阿爹?”清脆的声音响起。 宁盛转过头去,就看到诧异看着他的宁博容。 “这‘黑板’是你所想还是寒川所想?” 宁博容眨了眨眼睛,“我!” “为何要用这‘黑板’?” “既然收他们入学是想做些善事,我便想着阿娘的钱财亦不 是凭空来的,能省一点便是一点,到来年,也好再收一些贫家子入学……”宁博容认真地说。 “所以?” 宁博容笑得甜美可爱,“噢,所以我就想啊,如今纸贵,木头却便宜,白纸黑字是太奢侈了,弄个木头刷成白色不容易,刷成黑色却简单,让字变成白色不就行了?” 宁盛点点头道:“果真还是孩子思维不受束缚,才有此等奇思妙想。” “是呢,我却忘了是在哪本书里瞧见,说是白灰加水即可书写成字,果然如此。” 宁盛皱眉道:“可这却不利于习字。” 这年头,写字还是用毛笔的。 “嗯,我想到啦,只是他们尚且启蒙,用这白笔如此书写比习字要容易多了,先学认字写字,再习字。”这比较类似于现代的方法,不管怎么说,硬笔字都要比软笔字好写得多,要说最开始,现在的习惯例如这书院里的学生都是用沙盘先开始练字的,之后才在纸上开始习字。 “确比沙盘要好用些。只是用这黑板如何习字?” 宁博容看向宁盛,“阿爹真笨,这黑板既是黑的,让他们以沙袋悬腕,以清水于黑板上练字便是了,写到最后,前面风干,又可继续写,也能看出自己字写得如何,一日多练上几刻便好。” 宁盛愈加惊异,因宁博容小小年纪,各种考虑却相当周到,“如此便可节约纸张?” “是呢,他们连书本亦是没有的,但仍然可以记得牢。” “为何?” 宁博容指了指后面的黑板,“后面就有啊,在小黑板上抄上一遍带回去也就是了。” 哪怕这些孩子初次启蒙,用粉笔写字都写得歪歪斜斜,却仍然满脸高兴和虔诚,非但不计较没有课本,反倒为这种新奇又节省的学习方式而感到兴奋。 而这时,宁盛恰好看到陆质将第一行用布巾擦去,又写下《千字文》的下面一句。 “果真好用……”宁盛赞赏道,“阿容真是出了好主意。” 宁博容笑道:“阿爹可是要搬到那边学堂间去?”那边,可是正式学子们学习的地方。 “嗯,不错。”虽然说直接照搬女儿弄出来的东西有那么点儿…… “那么阿爹,总要给我点补偿吧?” 宁盛饶有兴趣,“你要什么?”他倒想看看这个女儿还能弄出什么来。 宁博 容狡猾地笑了笑,“到时你便知道啦!” 宁盛失笑,“罢、罢,我就不问了,阿韦,你去请两个木匠师傅来。” 小厮赶忙应声去了。 “我与你几个师伯煮酒品茗,你们自给这些孩子启蒙,记得不可太过胡闹便是。”宁盛吩咐宁博容道。 宁博容知道他多半是要与书院其他夫子商量黑板的事,脆生生地应了,却还要抗议一下,“阿爹,我什么时候胡闹过!” 宁盛摸了摸她的头顶,才笑着离去了。 宁博容看着室内一本正经的陆质,想了想,对阿青道:“走,我们去厨房看一看。” 原本宁家的厨房自然是与书院分开的,书院自有厨子为书院学子提供吃食,但按规矩,也是一天两顿,朝食哺食罢了,到书院是来学习的,却非享受,所以哪怕是万里书院这样的地方,学子的食宿本意还是以清苦为主,只是其中富贵子弟太多,却也不能太过寡淡。 宁博容观察过学子们的吃食,基本上荤食还挺多,这也不奇怪,这年代,素菜其实更少……不仅仅是种类,和时令也有关系,幸好云州位置偏南,物产丰富,他们的餐桌上也能更丰富一些。 万里书院的正常学子都是分餐制,每餐固定,变化很少,宁博容不大爱吃的胡饼,却是他们比较爱吃的,也有米面、馒头和馎饦之类,肉食多是家禽,鸡和鹅比较多见,这在山下的农户中随处可收,十分便宜,也有猪肉,少见的是羊肉,对于这些学子来说,偶有一顿羊肉,便是开荤了。 因鲜肉昂贵,除了鸡肉鹅肉之外,猪肉多是风干腌制过的肉脯,还有些野兽诸如熊肉、鹿肉、山狍肉、兔肉,也是常见的肉食,宁博容听家中健仆阿黔说过,因书院定时收取一些山下猎户的所得,使得万里书院在这云州翠华山一带风评极好。 这年头,缺的是素菜,肉却从来不少,尤其云州物种太多,山林繁茂,便是野生动物都能打到许多,更别说随便小溪里都能逮到鲜鱼了。 不过,此时的鱼只有两种做法,一种是生鱼片,一种是剔骨煲汤。 ……你没看错,此生鱼片就是彼生鱼片,沾着酱料吃的,芥末一类一应俱全,这在唐时就很普遍了,只是不叫生鱼片,更不叫日式刺身,这叫切鲙,就是宁盛那都是切鲙的一把好手,文人以亲自切鲙招待好友为食鱼鲜风雅之道。 让这些出身相当不错的学子吃野菜,他们大多也是不情愿的,秋季还 好一些,有芹菜、萝卜、菘菜,呃,也就是白菜,还有秋葵,不过,这秋葵可不是现代的秋葵,它其实就是……冬苋菜而已,剩下的就只有豆叶了。 胡地来的胡瓜和菠菜之类,还是属于比较昂贵的蔬菜,书院里一般是不会出现的。 这个点,那边书院的学子们还未开课,不少用功的学子会起来读书,懒散的却或许还未起床,毕竟才辰时一刻而已。 宁博容这个点去厨房,自然是看朝食的。 予书院学子们做饭食的厨子与现如今给这些贫家学子做朝食的却并不是同一个,宁盛几乎是拨的单独院子给宁博容,原本这个院子就无人使用,可以说是空关,已然有些败落,整理之后才给这二十四个学子用,而这里,宁博容特地吩咐另辟了一间厨房。 古人一天两餐,这个朝食就一定要吃饱才好。 宁博容已经偷偷瞧过这二十四个学子,大多瘦骨伶仃,脸色蜡黄,不用猜都知道肯定营养不良,要弄太好的东西给他们吃,恐怕他们反而惶恐不安,况且,她也不想养娇了他们。 贫寒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贫寒时给了他们最好的,回头又落入贫寒,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阿何,怎么样了?” 为了好调配,宁博容没有另找厨子,直接让宁家厨房里略给厨娘打打下手的烧火丫头阿何到这里来给这些学子们做饭,阿何是崔氏数年前买的奴婢了,她家原姓何,幼时家贫,一直二丫二丫地叫着,却并无名字,崔氏买下她,就唤之阿何,如今阿何也有十三四岁,因骨架大,并没有这年代贫家女子的瘦弱像,反倒显得很有几分魁梧,另外,宁博容又让阿黔去买了个烧火丫头给阿何打下手。 听到小主人的声音,阿何立刻惊喜道:“小娘子来啦!照您的吩咐,已然准备得差不多。” 她当然是很喜悦的,原本只能给吴家娘子打下手,如今却成了掌勺的,于她而言,这就是晋升,怎可能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做? 宁博容看了看放在屋子外的炉子,这炉子十分简陋,上面却放着一个极大的瓦罐,先头阿何并不明白,小娘子为何要让人将煎药的炉子放大十倍再做出来,现在看来,这瓦罐确是好物。 阿何身边的小丫头十分伶俐地跑过来,用粗布裹着轻轻揭起了瓦罐的盖子,浓郁的香味让宁博容身边的阿青都吞了吞口水。 宁博容伸头瞧了瞧,“拿个碗来我尝尝。” 鲜菇鸡丝粥,食材简单得很,野蘑菇切碎了,鸡脯也切碎,用瓦罐炖出来的糙米粥,少放一些盐与油罢了。 这可不像现代喝的粥那样浓稠,粥汤还是比较稀的,但鸡肉和鲜菇混入米中的香味却不会少半分。 “小娘子,这不是给那些——吃的?”阿何有些愕然,这用糙米煮出来的粥,哪怕放了一些鸡脯,却也不是小娘子该吃的食物啊! 这年头,鸡很便宜,鸡脯就更便宜,贫寒之家,旁的肉自然极少见,能有一顿肥猪肉那就顶了天了,鸡脯便是他们开荤的主要食物了,再穷,一两只鸡却还是养得起的,杀了一只鸡舍不得吃,便做成鸡脯,能吃上许久。这一大瓦罐的鲜菇鸡丝糙米粥,食材皆是源自贫家,只是被小娘子这样吩咐一做,却实在是香得勾人。 宁博容才无所谓呢,现代人还特地为了养生去搞糙米来吃,这种现在除非穷苦人家压根儿不会吃的东西,在现代……还真是挺贵的。 “小娘子!”阿青也不赞同地制止她,“这样的东西,可不能吃,回头让吴厨娘给你炖些鸡丝白米粥也就是了。” 宁博容叹了口气,没有坚持,阿何向她保证:“小娘子,放心吧,这粥香着呢,就是奴方才也喝了两大碗。” 宁博容顿时笑起来,“可不能以后做什么都给你先吃完啦,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管好,却要管他们饱呢。” “奴明白!”阿何认真道:“奴也是贫家出身哩。” 今天那二十四个学子的朝食,便是这鲜菇鸡丝糙米粥,配上一大盆的粗面馒头,不管好,却管饱。 当然,宁博容想的是,尽她所能,让食物变得更好吃一些。 至少,不再是现今这副细瘦到近乎佝偻的模样,叫人心酸。 ☆、制定课表 便是如此简单的食物,这些孩子亦是觉得很满足了,他们之中大半在家是根本吃不饱的,能有志气跪在万里书院的山门前,有毅力不远万里赶到这里的孩子,大多是因为以往生活实在太苦了,苦到他们必须要为命运挣扎一番。 就在这新辟出的厨房旁,一间小空屋子里摆着长条形的桌子,只比屋子的宽度稍短一些罢了,凳子也是长条形,面对面可坐,两条桌四条凳便完全可以坐下他们二十四人。 阿何给他们端上了分为四盆的粗面馒头,然后就是一人一碗香喷喷的糙米粥。 “若是粥喝完了还有,”阿何道,“小娘子说啦,以后在这里,虽吃食不管好,却管饱的。” 张林喝了一口粥,鼻子又酸了。 其实东西只算平常,却美味极了,他从未喝过这样香的粥,哪怕是粗面馒头,都仿佛松软许多。 整个食厅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狼吞虎咽地吃东西,看得阿何鼻端都有点发涩,她想起了家中瘦弱的小弟,贫寒人家啊,能有这样一顿饱饭,就已经是相当奢侈的事了。 小娘子果真是个大善人呢! 被想作大善人的宁博容这会儿正跟着陆质往教室去:“都做好了?” 陆质没好气道:“没错,都好了,按照你说的,都写好了,只是有些科目,有必要学吗?” 宁博容耸耸肩,“对于他们来说,多学一些总是好的。” 陆质这才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说得不错。”这些贫家子和书院的其他学子并不同,那些学子哪怕一年无法科举及第,可以来年再考,甚至实在无法,大不了归家去,一样娶妻生子过完一生,能有钱来书院读书的家庭,基本上是不可能科举之路走不通就过不下去的。 这些贫家子不同,是以陆质才认同宁博容的说法,便是他们无法考上明经科,算学等其他科目也未必不可,哪怕只是做个皂衣小吏,却也比现在要好上无数倍去。 “这便是因材施教。”宁博容略得意地道。 陆质不禁哑然失笑,“那些强身健体的科目呢?” “唔,那不是万一发生点什么事,他们还能保护书院么!”宁博容清了清喉咙道。 她是绝不会承认因为自己练武的缘故,看到那些个强身健体的简单法门,不弄出去实在是不爽快。 粗陋的养气健身之法,宁博容并不担心什么,便是唐时也有 一些豪侠,确实有过练气法门和诸如刀枪棍棒的武学之道,只是大多粗浅极了,最受欢迎的还是击剑之术,唐时也曾好武成风,便是不会武术之人,也喜在腰侧别一刀剑以做装饰。 大梁之后,武学之道虽然式微,却也不至于一点粗浅的本事都引人惊疑。 不过,现在的宁博容是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的这么一点儿小心思,未来却帮了万里书院大忙。 “看,便是这个了。” 正是朝食时间,学子们在食厅呢,这堂间里自然没人,宁博容看向挂在黑板旁的东西,这是她特地吩咐陆质让木匠师傅打的,只是需要些工艺,今日才交过来。 整个儿挂板都是木质的,分为一个个小框,整整齐齐地插着两指宽一指长的小木条,这年头可没有一星期的说法,所以宁博容把一月分为三旬,上旬中旬和下旬,这个挂板,就是一个颇新潮的木质课表,十天一轮,这上面排的就是八天的课,她定下的规矩是每十天休息两天,照陆质来说,这也太松范了。 没错,这年代的学子们,基本上是没有假期的,请假归家是可以的,但要向夫子打请假条,这读书便是日复一日地读,到了春假与秋假的时候,才算是假期。 春假是让学子们都回家过年,至于秋假,有个别称叫科举假,因临近科举,学子们便早早开始收拾行囊备考去了,每年科举都在初秋,是以叫秋假,别说是书院,便是一般的私塾家学,也有春假秋假一说,但他们并非都为科举,而是春种秋播,农家子自要回去帮忙的。 是以,这木质课表上,排的就是八天的课程,一个个一模一样大小的小木条是可以抽|插更换的,浅色的木条上,是陆质亲手写的科目,正如宁博容先前所知道的,陆质的一笔字那是相当漂亮的。 从早课晨读开始,到朝食后的第一节课经义,之后的文史、时务策,再到礼学、算学、律学、书学、画学,甚至每旬都有两节围棋课,更有一节琴课,礼、乐、射、御,君子六艺竟是一样不少,最特别的是……课表上还有劳动课,没错,就写的劳动二字,还有在其他学院绝不可能存在的武课! 当然,为了适应如今的大环境,这张课表上还是以文史经义为主,毕竟科举的主要科目还是儒家经典和史书,时务策的科目其实说穿了就是作文课,不过,这年代的作文更像是论文,一开始写出来的必然蹩脚,但是宁博容觉得,不管是什么,多练总是会有效果的。 而就这张课 表而言,遵循的是标准的四十五分钟一节课,朝食时间是辰时六刻,在早课之后,即八点半的样子,之后便是巳时一刻开始第一节课,换算一下就是九点一刻,到十点第一节课下课之后,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连上七节课之后,刚好是下午申时二刻,也就是三点半,这就到了哺食的时间了,哺食之后,尚有两节晚课,这两节晚课,多安排的是时务策和书学,一直到接近六点,他们才算是下课。 这还是用的夏时令的课表,宁博容是准备到农历十月初就换成冬时令,削掉最后一节课,毕竟冬天早早就天黑了,最后一节课到那么晚天都黑了,并不适宜。 现在他们最大的问题是,一旬八天,一天八到九节课,这是要累死陆质的节奏啊! 幸好宁博容早就在崔氏那里撒过娇让她派人打听过了,然后光明正大地用黑板这一教学利器去和宁盛做交换条件,宁盛既答应了她,自然反悔不得,有宁盛和万里书院的名声在,到云州找那几个教书先生就相当简单了,毕竟乡间的教书先生本就清贫。 宁博容要求的先生十分简单,年轻,不顽固,有所精通。 例如第二天就来报道的苏夫子,便精通算学,另有敖家村的敖夫子,写得一手好字不说,听闻围棋水准相当不错。 不要求有科举功名,也不要求有多高的经义水准文史水平,因都不是什么“才子”,这夫子找的相当顺利不说,还几乎没有恃才傲物之辈。 这一张玲琅满目的课表旁边,还挂着另一个和这个木质挂板相似的挂板,这上面,却写的是这二十四个学子的名字,四人一组,上书:今日扫洒。 宁博容并不想弄得好似真的让他们毫无付出就前来念书,早就说好是让他们做一些杂事抵了学费的,若是言而无信,反倒会让那些未能入学的愈加不平,所以,这杂事也是要做,除了一旬规定的劳动课之外,他们尚要负责书院的扫洒,晨起就要早半个时辰。 但一天四人,说来要六天才轮到一次,其实并不耽误什么,又有三天一次的劳动课,外人却也没有质询的余地了。 “这样一弄,总觉得不是玩笑呢。”陆质叹气。 宁博容骄傲地说:“本就不是玩笑啊!” 陆质看了这个不过七岁的小姑娘一眼,“原就道无规矩不成方圆,你这规矩,却比书院更重一些。” 规矩,不仅仅是一些严厉的惩罚,陆质在见到宁博容给他的草稿之前,从未想过 会有这样严格的规矩,将学习完全套入了框子里去,与这课表一比,便是以规矩最严著称的麓山书院,也不过如此了。 陆质,就是麓山书院出身的学子。 麓山书院教养极严,书院正中博征堂中供着的,便是一把陈旧的戒尺。 但就算是麓山书院,学子们也不可能一天有这么多的课程,几乎是起早贪黑的程度,更不可能将他们全然塞到这样的框子里去,便是夫子讲学,今日讲《论语》,到学得差不多了,来日可能就会讲《孝经》,却从不会像这份课表分得这样细。 如今书院颇有一种进书院便是为了科举的意思,要学棋,学画,学琴,却完全是个人爱好的问题了,书院是不会教你的,君子六艺也渐渐为人遗忘。 是以陆质看到这份课表的时候,亦是身躯一震。 “这些科目你是如何想出来的?” 宁博容故意露出几分诧异,“这需要想吗?我从藏书楼中看来的,这人应当学习什么?文史经义不用说,便是算学书学这些,科举亦有旁科,又有古书道:君子当习六艺,五礼、六乐、五射、五御、六书、九数,难道不是吗?” 陆质默默无言,心道,也只有你这般思维不被外物影响束缚的孩子,方能想到此点吧,如今的学院……不过为了科举罢了。 虽嘴上不说,却对这个半大的丫头片子生出几分叹服之心,若说开始他只是想看看宁博容究竟想做什么,又见黑板粉笔类确实别出心裁,连这些贫寒子的住处都颇具独特风格,现在,他却是认真起来—— 连他亦想知道,若是如此下去,这二十四个学子三五年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不知道的是,这在宁博容看来,还只是一个框架而已,若是按部就班,四五年五六年才培养出一个小学生有什么用,就算是有中学生的水准,却也不外如此,她的计划中,尚有许多东西并未拿出来。 这个世界的学子不能以现代同龄的孩子来对比,更何况,自然科学方面科目的大量缩减,可以让他们的学龄更加短一些,宁博容的计划,已经渐渐成形。 两人默默站着正憧憬着未来,宁博容身后的阿青看着自家小娘子的眼神也是一日比一日更加恭敬。 “小娘子!总算是找到啦!娘子说是有急事要找你呢。” 比起沉稳的阿青,阿郑仍然有些冒冒失失。 宁博容奇道:“又有什么事?” 这一回阿郑倒是没说不知道,她顿了顿,悄悄道:“听闻,大郎君要到云州来做官啦。” 宁博容:“……”等等,你说什么? 她那个一看就肚里肠子能弯上十七八个弯的大哥——要来云州做官?! 很快她就知道了,宁博闻非但是来云州做官,而且执掌一方大权,从三品,为上州刺史,管辖云州方圆千余里地,云州富庶,他从京中调出并非贬谪,而是升迁。 宁博闻方才二十有二,只比陆质大上一岁,官至上州刺史。 ……相当于现代的一省之长。 ☆、今日哺食 二十二岁的省长,这在现代绝对能惊落一堆人的眼睛,但在这个年代,却并不大引人惊异。 这年代读书读得好的,成名都挺早,明经科及第的学子,最年轻的十三四也是有的,例如宁博裕,资质不如长兄,甚至不如幼妹,是以宁盛让他满了十八岁才参加科举,但这个年纪科举及第却是稳稳当当的,宁博闻与他不同,本身资质出众,又有这样一个早年的头名宁盛悉心教导,十四岁便已科举及第,且为上上第,十五岁选官,与长公主结识,同年退亲,次年与长公主成婚,如今做官已是第七载,颇得今上重用,执掌一方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宁博容心里有点不大舒服,崔氏以为那天她没听到,事实上她和宁博闻说些什么自己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哪怕对这长兄没什么意见,对于他的老婆,长公主刘婉贞,却怎么都不会有多少好感,再怎么说,崔氏都是因为她的缘故才早产的,让自己小时候受了这么多罪……崔氏是高龄产妇哎,这年代医学水平又差,实在是一件很悬的事好吗? 恐怕崔氏也是如此,宁博闻好歹还是宠爱过的儿子,但这个媳妇……呵呵,原本给宁博闻订下的乃是宁盛好友,亦是当世大儒郑明嘉之女,端得是温柔和善,结果偏偏宁博闻被这刘婉贞看上了,宁博闻回头就闹着要退亲,现在想想仍然让崔氏气恨得很。 可偏偏,人家又是公主,连端个婆婆的架子都不可能。 “既然来了,却也是躲不过的。”崔氏正在教育宁博容,“你这个大哥从小便脾气固执,且有主见,这刘婉贞之事,却也并非全是她的过错,如今他们到云州来了,我也必须要和你讲一讲你这位大嫂了。” 哪怕口吻不渝,崔氏对形势还是很拎得清的,刘婉贞是长公主,乃是今上唯一一母同胞的妹妹,地位特殊,怕是到云州来后,便是云州地位最高的女子,若是她传召,宁博容根本不能不去,连自己,也不能公然违抗于她,只是装个病不见她刘婉贞也是拿自己不能怎么样的,再怎么说崔氏也是她的婆婆。 而崔氏这样严肃的态度,让宁博容都有点紧张起来,已经在心中脑补一个骄奢跋扈、任性傲慢的公主形象,呃,听闻唐时的公主,都挺有脾气的……而大梁很多方面,很有唐时遗风啊! “其实,你也不必害怕,那刘婉贞并非性情骄奢之人。” 宁博容:“……”母亲,你这话有点矛盾啊! “当年虽她有过失,我也并非全无 过错。”崔氏这话说得有些不情愿,“只是她这人我见了便讨厌,当年又有你大兄退亲之事,气着了却害了你。”说罢将宁博容搂在怀里又是一阵叹息。 “是以,若是她相招,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宁博闻这小子虽性情乖张,但爱护你之心应是没有假的,即便是看在他面上,刘婉贞也不会拿你怎样。”崔氏冷笑着,“这刘婉贞遇见宁博闻只当是幸运,但是宁博闻那是什么头脑性情!还不直接将她拿捏了,以她的愚蠢程度还敢嫁给这样的丈夫,也真够胆大的!” 宁博容:“……”等一下,她是听出了崔氏对这位长公主的鄙视,但是吧,那个……“这样的丈夫”被你说得这样可怕……他是你的亲儿子啊母亲! 哪怕有崔氏的安慰,宁博容的心情却并未好多少,待到下午陆质上完了课来找她,她还坐在藏书阁里发呆。 陆质一掀下袍就坐在她对面,“阿容,可否让阿何多做一份吃食?我便与那些孩子们一道用朝食哺食便是了。” “哦。”宁博容随口应着,然后忽然抬起头来,惊讶道:“你说什么?” 陆质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他们吃的都是粗野之物。”宁博容真诚地说:“此时若是被我阿父阿母知道了,必然要怪我啊!” 陆质却笑了起来,“不论是宁世伯还是伯母,他们怎可能怪罪你呢。” 宁博容扁扁嘴,她心情正不好,就想要回绝这个提议,就见陆质摆摆手,“这样也有利于培养我和这些学子的感情啊!” 宁博容哼了一声,“要你和他们培养感情做什么?” 陆质:“……”之前不是你说的么,一个好的教师不要和学生保持距离,要有亲和力要和他们培养感情么! 怎么转头……就不认账了? 不过,反复无常不仅是小人的专利,也是女人的权力—— 咳咳,这句话也出自宁博容口中。 不过,陆质倒是提醒了她,宁博容站起身来,丢下手中的书,“阿青,走,看看去。” 毕竟是第一天,看过朝食,宁博容还要去看一看哺食,恐怕陆质正是看到那些学子们开吃了才来的。 今日哺食其实很简单,说来也大多是稍有家底的人家不会吃的东西。 秋季正是物产丰富的时候,翠华山中就有不少东西可以吃,这些野菜,别说是书院中的这些学子不会入口,就 是宁家的仆从,都很少去吃。 实则宁博容自己就很喜欢吃荠菜,这年头很多的植物都还没有具体的名字,也称之为野菜,宁博容自己入山的机会少,都是让宁家仆从采了野菜回来,在翠华山张这种地方,一个时辰就可以采不少野菜。 将这些野菜细细切碎了,混入粗面,加些鸡蛋——没错,这个年代,鸡蛋反倒是和鸡一样,属于农家也吃得起的便宜货色,一个铜板就可以买上两个,再到锅里少放些油煎熟,最后撒上一点盐便是这个年代的野菜鸡蛋饼,因为粗面还有极少的盐油,自然比起现代的野菜鸡蛋饼要差得远了,但是闻起来却香得要命。 在这个基本烹饪手段只有蒸和煮顶多加上炙烤的年代,胡饼常见,但和这种软软的鸡蛋饼根本就不一样,难怪陆质见了之后都口舌生津,对此意动。 这些学子最小的刚满九岁,最大的倒有两个已然十三岁,但这两个却是例外,余者大多是九到十一岁,陆质和宁盛挑选的时候就有注意年纪。 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宁博容并不想亏待他们,所以是绞尽了脑汁将这种好表现得更平常一些,选用的食材才会往便宜里走,否则,那些寻常万里书院的学子恐怕就要有话说了。 主食仍是粗面馒头,一人一块野菜鸡蛋饼,加上一碗大骨汤,这年代的大骨更是便宜到根本没什么人吃的,别说是大骨,就是排骨,都根本没人欣赏,一般来说,杀了一头猪,剔干净肉之后,骨头就会丢掉,哪怕是被奉为美味的羊,除非是烤全羊,否则吃羊肉的时候羊排也是根本不会出现的,骨头能吃? 这在大梁人看来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但宁博容知道,筒骨汤……滋补得很啊! 这一碗大骨汤就是用几乎没有肉的大骨在大瓦罐里炖的,扔进了一些野山菌,相当鲜美诱人,陆质闻到那股子香味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点不好了…… 卧槽,想吃吃不到的感觉! 哪怕主餐仍然是粗糙到让陆质这等富家子很难下咽的粗面馒头,单单是闻着那诱人的野菜鸡蛋饼和香气扑鼻的大骨汤,陆质也是愿意同他们一道吃饭的好么! 尤其每个学生都有一块大骨,因为宁博容特地吩咐阿何在大骨中间切一刀,就怕她力气不够,还叫了阿黔来帮忙,这汤滋味鲜美也便罢了,骨髓亦是可以食用,这些贫家子原也未曾吃过,阿何照宁博容交代的同他们说了,这一个个吃得简直是红光满面。 若是宁博容自己说要吃大骨汤,崔氏定然会说她胡闹,因现在并无这种喝骨汤的习惯,但是给这些贫家子吃,崔氏却是不会管的,但谁都不曾料想到,这劈开大骨之后炖的汤会滋味如此鲜美,甚至远远超过了肉汤。 让陆质泪流满满的是,这些学子们将所有的汤喝得干干净净,竟是连点儿汤星子都没剩下! “阿容,我明日里便要同他们一块儿吃饭,让那厨娘多做一人的饭食!”陆质凛然道。 宁博容哼了一声。你说吃就吃啊!这可是她煞费苦心天天在帮这些瘦骨嶙峋的学子配营养餐好吗? “说吧,这回想要什么?”陆质叹了口气。 宁博容翘了翘唇角,“要吃也不是不行,你得再答应我做一件事。” “说!”陆质很果断。 “暂时还没想到,喂,你先打张欠条给我。” 陆质:“……” 看到陆质憋屈的面容,宁博容的心情立刻好多了,果然,欺负别人才是纾解心情的最佳方法。 “阿何,明日的食谱我现在便告诉你,朝食乃是鲜鱼豆腐汤配上栗子薯蓣糙米饭,哺食为香菇野菜汤,配以莲藕粟米粥,明天一早我会让阿黔他们去弄几条鲜鱼,回头将豆腐与剔了骨的鱼放在这瓦罐里炖汤,栗子薯蓣糙米饭明日我让阿青细细与你说,倒是莲藕粟米粥要注意,莲藕切丁,做的时候记得放蛋清和糖……”宁博容交代阿何道。 陆质在一旁听得直咽了咽口水。 罢了罢了,欠条就欠条吧! ☆、初见公主 不仅仅是第二日的,她一口气排了三四天的菜谱,实则宁博容排好的菜谱上,贵的东西是不敢往上放的,弄个鸡脯大骨鸡蛋这种便宜货自然无人会说什么,就是偶尔弄点猪肉兔肉加加餐,也不算是很过分,只要不搞出个羊肉熊肉这种昂贵货色,那就妥妥的没事儿。 事实上,宁博容才不会弄羊肉呢,这年代烹饪手段有限,羊肉的做法那都要高级了才好吃,就万里书院这条件和阿何的手艺,实在是技能点不够啊。 就算是不弄羊肉,宁博容首创的各种花式粥粗粮饭都是一绝,少放一点点油不大看得出来,就是稍稍放的一点蔗糖,也不是到能尝得出甜味的程度,那都是只放一点点的。这些秘密只有阿何知道,而自从宁博容提拔了阿何之后,这小姑娘待宁博容颇为忠心,就是宁家的吴厨娘来问,她都没肯说。更别说加了萝卜,或者莲藕或者山药再或者野山菌炖的大骨汤,甚至还有酱大骨,又有各种山里的野菜野果,构成了这些学子们营养丰富的每日两餐。 陆质也就跟着享了口福,没过多久,教这二十四个学生的四个夫子全部都和他们一块儿用餐了,宁博容只得吩咐阿何再加一张长条桌,让宁博容觉得黑线的是,没过多久,连宁盛和那边颇有名声的大儒都跑过来蹭饭吃了。 还美言道:治学当兴朴素之道。 朴素你个大头鬼!嘴馋就直说! 既然吃了她的,宁博容自然是要压榨的,于是,那边的大儒都偶尔会到这边来上个公开课什么的…… 没错,他们上课的时候,那几个另请的夫子,包括陆质,都要搬个板凳在后面听的。 这二十四个贫家子那是相当惶恐,对万里书院的感激之情更是难以言表。 只过了三五日,宁博容就听说宁博闻已经到了任上,第二天,传召就到了。 宁博容的心情很复杂。 “明日你自去吧。”崔氏叹了口气。 生这样的儿子,纯粹就是来作孽的。 宁博容终于忍不住问:“那郑家姐姐,现在如何了?” 崔氏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她微微一笑,“自是嫁得不错,乃是潞洲的一书香门第,如今儿女双全,夫妻琴瑟和鸣。” 宁博容松了口气,“那还好一些。” 回头又想,这才正常啊,这又不是礼教十分严格的明清,现在是颇有唐时遗风的大梁好吗?别说是退个亲了,就是嫁人之后 和离再嫁,或者死了丈夫再嫁的,这年代也是很正常的事。 贞节牌坊什么的,在这年代真心是看不到的好吗? 她家大哥要是再坏一点,娶了郑惠然再去和长公主勾勾搭搭,那才是人品败坏的陈世美什么的…… 听说郑惠然长得可漂亮,原是颇有名气的云州美女来着,当年宁盛给宁博闻同郑惠然定亲,可是有不少人说两人乃是金童玉女的。 宁博容没见过郑惠然,不过她见过她家大哥啊!能到她家大哥那个水准,这得长得多漂亮! 宁博闻倒是说舍就舍了。 “其实现在想来,你大兄要退亲也没什么不好,惠然自小经郑家郎君教导,温柔娴淑,书更是读得不少,颇有主见,与你大兄未必是良配,你大兄那人……”崔氏的嘴角微微翘起,“也就只有长公主那等蠢货,会将之视作良人。” 宁博容:“……”阿母,确定那是你亲儿子不是垃圾箱里捡来的? 一副谁嫁给你大哥谁被坑的样子,真是…… 于是,第二日回头宁博容就让阿青折腾着换衣服,七岁的宁博容身量在普通女孩子中并不算高,甚至因为天生长相的缘故,依旧一派柔弱样儿,纤细到惹人生怜,实则因为这几年坚持不懈地偷偷练武,她并不瘦弱,只是生来便是小骨架,练武之人大多不会胖,她这样的身骨,不胖,那瞧着就是杨柳一样的弱质纤纤。 素白里衣外套上嫩黄的齐胸襦裙,配一件牙色的绣花半臂,襦裙乃是用的妆花绢,嫩黄为主色,妆花是丁香色的团花纹,精致大方,半臂纯色,裹边颜色略深,以浅金色绣线绣斜纹碎花格,清新雅致中带着几分贵气。 因年纪小,仍是梳双鬟髻,两柄翡翠插梳是崔氏新给她的,红翡绿翠,红的鲜红,绿的碧绿,品相极佳,又簪了两支小巧的珍珠短钗,腕上戴两只银丝镂花镯子也便罢了,这镯子贵就贵在精巧的镂花手艺,非黄氏巧匠不能做。 崔氏出身良好,颇有眼光,这些年随着宁盛日子过得十分低调,本就不是仆从成群,自己打扮也是往低调里走的,自然不会让宁博容整日弄得珠翠满头,事实上若是不出门,宁博容平日里手上身上半件首饰没有的时候都很多。 自从上了马车,阿青就一脸严谨,几乎是打出了十二分的精神,显然崔氏事先吩咐过她,一双眼睛神采都和平时不一样,阿郑平日有些呆头呆脑,今日却也板着张小脸,颇有几分沉稳了。 宁博容看着身边俩侍女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禁有些黑线。 宁博闻身为云州刺史,云州乃是上州,他虽是从三品,比京内的三品官其实还好一些,因这是执掌一方大权的实权任,在云州这块地方,他就是土皇帝,再没有比他更大的了,更何况,他家中还有个长公主压着呢,哪有人敢与他作对。 是以刚到云州,便有雪花般的帖子送到府上,却大多被宁博闻压下了,今日请宁盛一家,乃是家宴。 宁博裕仍然被扔在京城,他科举及第,虽也是上上第,名次比不上宁盛当年不说,比之宁博闻也要差一截,但他的成绩足以让他留京选官了,只要不像陆质那么倒霉,弄个官做丝毫不难。 反正宁博容是觉得宁博裕幸得是个心宽到近乎缺心眼儿的孩子,若是心眼儿稍小一点,那这家准没那么安宁,身为二儿子,真是苦逼透了,阿爹是个强人,大哥是个变态,小妹都聪明得不似一般人,这让他夹在中间日子怎么过啊! 幸好宁博裕心太实了,心态也好极了,从来不为此烦恼。 所以这个所谓的家宴……宁盛推脱忙,崔氏推脱身体不舒服,只有宁博容身为小辈,不得不来。 马车行到刺史府门口,车夫尚未去叫门,便有一姿容秀丽的婢女前来迎接,见阿青扶着宁博容下了车,她立刻眼睛一亮道:“这便是大娘吧,公主命我来迎哩!” 大娘…… 每次听到这个名字,宁博容就感到很心塞。 跟着这名叫水静的侍女往里,虽宁博闻才刚到这里两日,这刺史府里已经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亭台楼阁皆是在他们来前便已修缮一新,如今时值秋日,云州偏暖,盛夏的繁茂气象未曾退去,这府内便是一片青葱翠绿,其中掩映朱红楼阁,瞧着雅致雍容,颇为气派。 于是,这一路进去,行了约一刻钟,才算是见到府中大堂,然后,见到了宁博容讨厌有之,好奇有之,戒备有之的长公主刘婉贞。 ……应该这么说,在见到她之前,打死宁博容也想不到,刘婉贞会是这个样子的!她不是长公主么!和皇帝一母同胞来着,不应该是娇生惯养着长大,天生有着骄奢跋扈资格的公主殿下么! 呃,后来才知道,大梁的公主,实在还没有被称为殿下的资格。 “啊,阿容来啦!”座上的长公主笑着惊喜道。 宁博容:“……” 怎么说呢,再如何想 象,刘婉贞都不该是这样的形象才对。因是家宴,她穿得并不郑重,听闻京中流行汉风衣裙,刘婉贞便也着曲裾,颜色鲜丽,正是妃色配着藕荷色的下裙,一头乌发梳同心髻,簪一朵绯红团花,配珠翠彩凤头饰,她如此穿戴非但不俗气,反倒带出几分雍容华贵。 主要是,她的长相气质,和宁博容臆想的差距太大了吧?她并非那种浓妆艳抹明媚娇艳的女子,论长相,估计肯定不如郑惠然,却也不是长得不好看,皇家人过了两代三代之后,基本上长得都不差了,刘婉贞也是如此,她眉目清丽,尤其一双盈盈妙目,极为漂亮,就算是让宁博容打分,也能打上个八|九分了,问题是……宁博闻那长相,绝对是爆表到满十分都不一定能形容的,相称之下,刘婉贞难免相形见绌。 最大的问题是她的气质,崔氏说刘婉贞并非骄奢跋扈之人,只是她瞧着就讨厌来气,看到真人之后,宁博容秒懂。 为啥说秒懂呢,答案简直让宁博容自己都泪流满面好吗? ……因为,只看外表的话,刘婉贞和宁博容一样,都是那种弱质纤纤,可怜可爱的类型,说白了……那就是小白花长相啊! 怨不得崔氏说看到刘婉贞就心塞,这样的媳妇,几个婆婆会喜欢?要是自己女儿的话,那当然另当别论。 只是刘婉贞定然不如宁博容将来漂亮就是了,宁博容这极品长相,啧啧,和宁博闻又像,又有这样天然柔弱可怜气质,将来绝对是秒杀一众男人的利器。 可是,这并不是宁博容想要的啊!她自己也很不满意这样的天然气质好吗,瞪人人家还当你在卖萌。 只说了几句话,宁博容就怀疑,这不是个面善心黑的伪白莲,而是个真·柔弱可欺负的……小白花。 宁博容顿觉不可思议,身为公主,又不是那些不得宠的公主,这是嫡出的长公主啊! 你长成个小白花是想闹、哪、样! ☆、楚家九郎 以刘婉贞的性格,宁博容毫不怀疑当年崔氏怀着自己的时候,刘婉贞跑到云州来对着崔氏一天哭三场,崔氏心塞的程度估计不早产也难…… 这真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 其实,不仅仅是崔氏心塞,宁博容也挺心塞的…… 她面见的不仅仅是长公主,还有长公主给她长兄生的俩孩子,这是一对双胞胎,而且是双胞胎女儿,倒没有像宁博容这样小概率地和她哥都是蓝眼睛,这对双胞胎长相挺像宁博闻的,毕竟女儿还是像父亲的多,但都是黑眼睛,一双眼睛颇像刘婉贞,年纪上却比宁博容小三岁,不过俩四岁的小豆丁罢了,看表情……宁博容猜这两个性格并不像面前这位长公主,怕是随了宁博闻。 也是,她哥那样的人,肯定不会让女儿养成刘婉贞这样的性格吧? 因为长公主刘婉贞这会儿正哭得梨花带雨,她的两个女儿小小年纪,就与宁博容一道满头黑线地安慰母亲。 宁博容很郁闷,她觉得崔氏之前质问宁博闻的那一点大抵说得不对,身为大梁唯一的长公主,刘婉贞是真·觉得对不起她好吗,只是这种歉疚的程度,弄得她并没有高兴一点,反而压力很大。 看吧,好不容易劝住了,只说了两句,对方楚楚可怜的妙目看过来——又哭了…… 卧槽,无比心塞啊! 幸好这时宁博闻及时赶到,三言两语刘婉贞就收住了眼泪,破涕为笑,说句实话,刘婉贞看着宁博闻的那眼神……真叫宁博容鸡皮疙瘩都要掉满地! “舜华、舜英,可曾见过姑姑?” 俩四岁的小丫头,无比蛋疼地对着只大三岁的姑姑宁博容行了礼,宁博闻这才满意地点头。 宁博容松了口气,若是这宁舜华、宁舜英也同她们的妈一个性格,怕是宁博容下次都不大敢上门了,尼玛一朵白莲花就够了,要是再加上两个小可怜,哪怕她们性格纯善,那说起话来也不是那么令人愉快好吗? 反正宁博容是看出来了,宁博闻这个一家之主,在这个家里根本就是说一不二的,刘婉贞身为长公主,那是一点气势都没有,宁博闻说什么,她都是温柔羞怯地一声“好”,看着宁博闻的眼神到能将他溺死的程度。 “本就是家宴,阿容不必太拘谨。”刘婉贞说话都不大声,因为宁博闻显而易见地看重这个妹妹,她瞧着宁博容的眼神就愈加温柔亲昵起来。 ……不得不说,这种女人 一旦喜欢上什么男人,那绝壁是对方觉得好的都是好的。 不知道为什么宁博容就想起上辈子看的那些琼瑶奶奶小说里的女主角们,为了爱情能卑微到尘埃里去啦,什么宁愿做你身边的小猫小狗啦……原句她也记不清了,反正她是觉得,刘婉贞看着她大哥的眼神,似乎就是这样的…… 宁舜华、宁舜英姐妹似乎对这种情形都见怪不怪了,明明只是四岁,却相当聪明早熟的模样,招呼起宁博容来也很自然亲热。 “对了,宁郎,既是家宴,便叫湛儿来与我们一道用可好?”刘婉贞面对着宁博闻,恐怕根本没有用肯定句的习惯。 宁博闻点点头道:“叫来一道吧,明日里我亲自带他去书院。” 宁博容却听着这个名字就感到不对劲,当看着九岁大的男孩儿脚步沉稳地步入大堂,她感到整个人都不好了。 ……身为皇帝的儿子,被封楚王的刘湛,怎么可能会出现在云州? 比起宁博容惊异的表情,刘湛相当淡定,他向姑姑刘婉贞行过礼,便笑道:“这位便是宁家妹妹吧,我们在洛州曾见过一面。” 宁博闻眯了眯眼,淡淡道:“坐吧,只是家宴,礼节便罢了。” 他对刘湛并不如何尊重,这年头,皇权还没到压死人的地步,刘湛是诸侯王,品阶上自然比宁博闻要高,但是他娶了刘湛的姑姑,就算是刘湛的长辈,这种家宴场合不行礼,哪怕是御使在此也抓不到什么明显的错处。 刘湛也不介意宁博闻的态度,相当自然地坐下了。 “……楚王怎么会在云州?”宁博容还是忍不住问。 刘湛微微一笑,“有御使参我性情骄奢,不慈幼弟,我便向父皇请愿随姑母来云州反省,了解民间疾苦……” 这种理由,鬼才会信吧?太扯了。 宁博容知道,大梁的诸王同唐中后期类似,并没有分封藩王一说,他们挂个诸王的名头,但若是不登上皇位,那终身只能住在京城的王府,不过闲散王侯罢了,还不如掌实权的官员呢。 当然,也有例外的,被皇帝重用的诸侯,但这种情况极少,是以诸侯王一生,几乎是不能离开京城那个圈子的。 刘湛……居然能到云州来,卧槽,这就算是重生开了挂的,也有点了不得啊! 宁博容若有所思,对面的刘湛看着宁博容清澈的蓝眼睛,微微一笑。 这样的理 由,根本骗不过这席上所有人,估计便只有他那个善良到……愚蠢的姑母会信,剩下的恐怕就是俩还有些懵懂的表妹了,宁博容这般的小姑娘,怕是都骗不过的。 实则他只是将计就计,想着怎么都要来云州一趟,上一世很多事都只是传闻听说,这一回,他却想亲自看一看。 不说利用,结交宁盛一家,却是不错的一笔投资。 重生之后,实则刘湛相当悠闲,上辈子慢慢积攒起来的资源此生轻而易举便可到手,曾经他就是成功者,这一世,当是更容易许多。 这三年,京中形势太复杂了,大兄与二兄相争,杨昭仪与俞贵人相斗,错综复杂的程度使得整个京城都笼上一层阴影,他想方设法避开才是正理。 而宁博闻怎生如此巧,急匆匆地就来云州上任,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以刘湛今后同宁博闻君臣相得十余年的了解来看,定然是他也嗅到了这种不对劲的风声,转头就跑了。 杨昭仪视自己为眼中钉肉中刺,还不是因为自己颇得圣宠?这女人心机深沉手段毒辣,若是留在京城,单单应付她便要花上许多心思,而这两三年内,杨相势大,她却是还倒不了的,上辈子就是吃了她一记闷亏,使得刘湛左腿终其一生都是阴雨天便生疼。 更别说……留下的伤势隐患一直延续许多年,令他哪怕成为胜利者,却也未能活过三十岁。 为了能来云州,刘湛几乎是将手上所有的资源都动用上了,才有这样一招不合常理的远遁。 “不过,如今他的身份却不是楚王,乃是楚家九郎,阿容你可要记住了。”宁博闻忽然道。 宁博容立刻肃然了脸色,“是。” 也就是说,到云州来的并不是楚王刘湛,而是楚家九郎。 刘湛笑道:“楚家与陆家乃是姻亲,陆质之母便姓楚,今日起我便是来投靠表兄的楚家九郎。” 宁博容:“……”尼玛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陆质都不大顺眼起来! 这顿饭反正她是吃得挺没滋没味的,更别说主餐是炙烤羊肉,她根本不吃的好吗? 回头半空着肚子就跑回了书院,心情愈发糟糕了。 待到第二天一早见到陆质,宁博容抓着他便问:“你家姻亲姓楚?该不会是和楚王有什么关系吧?” 陆质诧异道:“你怎知道,说来不过是远亲罢了,我阿母的隔房堂妹便是今上昔日的美人,亦是楚王之母 ,但她乃是嫡枝,我阿母不过旁枝。” 若非如此,也不会容他叔母这般怠慢陆质,好歹楚家也算是世族之一,虽然已经没落。 宁博容:“……”真是讨厌啊! 结果当天宁博闻就亲自送着刘湛到万里书院来了,不知道他关着门和宁盛说了什么,宁博容在贫家学子呆的院子门口看到刘湛的时候,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你们一群人,脑袋都没问题吧? 让堂堂楚王去和一群入学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贫家子一起上课?! 更别说这家伙九岁的壳子里,那装着一个成熟的灵魂好吗? “宁家妹妹,今后烦请多多指教。” 宁博容:“……”这话说得相当意味深长啊卧槽! 她觉得这个故事正以一种脱缰的速度往完全不科学的方向跑去,不管是身为楚王的刘湛跑到云州,还是她父亲同意他与这些贫家子一起学习,一个好端端的种田故事,忽然完全变了基调。 刘湛这种重生货很可能是有主角光环不假,但是他做着这样违反常理的事当真没有问题? 最让宁博容觉得忧心的是,这位知道未来的事,会不会也对自己的秘密一清二楚? 未来的自己究竟有没有“暴露”,宁博容根本不能肯定。 这,才是她感到最不自在的地方。 但日子还是要过,刘湛留在了万里书院,日子还是一样过,几日之后,宁博容也就恢复了淡定。 该干嘛干嘛,就算他是楚王,落到了自己手里—— 呵呵,该上的课还是要上的。 这旬第四天的哺食后第一节课课表上清晰写着:劳动。 ☆、大能之道 对于宁博容来说,班上多刘湛一个插班生并不算多大事,尤其在二十四个学生中的一个被迫要离开万里书院之后,恰好有空出来的床铺和位置。 说起来这孩子也是可怜,刚到万里书院几天,家乡就来了消息说是父亲病死了,下面尚有三个弟妹,年仅十一岁的孩子就得回家当这顶梁柱了,哪怕再可惜,却也没有读书的可能了。 不过跪在山门前哭了一场之后,这个可怜的孩子毅然背着破旧的行囊离开了万里书院。 生活的艰难,并未完全压弯他的脊梁,只是恳求陆质将他个人的小黑板送给他,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本身一块黑板在这年代完全不值钱,于是就给他带走了。 宁博容却有些唏嘘,这个年代,真的没有给贫家子太多的选择。 于是,学生数仍然是二十四个,其余二十三个却也隐约发现了那个后进的插班生与他们不大一样。 以刘湛的自小的教养身份和成长环境,并不是一样没有仆从,一样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一样认真努力读书就能与这些真正的贫家子一样的。 他的皮肤白皙,并不似是其余孩子哪怕天生皮肤白,却仍然有被晒伤的痕迹,再怎么好天天在田地里干活儿的都不可能细皮嫩肉,更别说他们人人都有一双粗糙的手,刘湛的手一伸出来就会露馅儿不说,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尊贵也不是这些贫家子能有的。 不过神奇就神奇在,没过多久,这群贫家子就接纳了刘湛这个特殊的存在,他一没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二没刻意显得粗俗,在一群贫家学子中仍然是鹤立鸡群的存在,但偏偏就能让这些贫家学子并不将他视作异类。 ……宁博容觉得,刘湛的社交这一块技能点一定点满还外带开挂。 “这堂课,他也要一块儿去?”陆质压低了声音道。 宁博容撇撇嘴,“有本事去和他说别去呀!他连早上起来打扫书院的活儿都坚持要干呢!” 要知道,这些贫家子可是六天一轮要早起干活儿的。 哪怕是宁盛,那也不敢让堂堂楚王早上早起半个时辰打扫里里外外的书院好吗?所以就同陆质说了,陆质十分同意不让刘湛参与到打扫中去。 但是,刘湛坚持要做。 宁博容甚至怀疑这人是不是有自虐倾向,没道理呀……这群贫家学子,到底有哪里让他看重,要这般折节下交? 等一下——这位可是重生的 呢!这么一想宁博容就跟打了鸡血一样了,只有一种理由刘湛会这么做啊,就是这二十三人里,必然有未来的大人物……多少她是不敢想,但是一个两个,总是有的,不然没法解释刘湛这跟脑袋被门夹了一样的行为。 宁博容并不知道,上辈子的刘湛在最糟糕的时候,可比现在苦得多了,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心理上更是受到了非一般的磨练,不过早晨起来打扫一下书院罢了,算得上什么。 陆质也纠结得要命。 如今化名楚湛的这位楚王殿下毕竟不是他的真·表弟,这想管也管不了呀! 但是吧,万一出了什么事,他却也是真·担当不起…… “可这,要进山呢。” 这些个贫寒学子们自小上山下田,那是绝对没有大问题的,阿黔带着他们去,恨不得还不如其中几个常进山的孩子老道,翠华山中少野兽,正因其风景秀丽,又无猛兽之扰,宁盛当年才决定在这里建起万里书院。 但是,少,并非没有,山中总是有危险的,又不像现代那样大山成了旅游景区,跑到哪里都是人不怕出事,这山,可是纯粹的原始的山林,再怎么说,危险还是有的。 宁博容却冷笑,人家是开了挂的重生货呢,哪有这么容易死,“你去我大哥那里一趟,把他那个护卫叫了来一块儿去也就是了。” 如果她没记错,那个大块头貌似是叫“阿赵”还是“阿昭”什么的。 一堂劳动课而已,其中有个二世祖果然就是麻烦! 宁博容的设定中,劳动课那也是丰富多彩的,在这些贫寒学子们上课的院子后面,她特地叫垦出了两块地,让阿郑下山去买了些种子,甚至特别在溪边种了两棵桑树。哪怕他们离开了家乡离开了农田,却仍然要通农桑,偶尔入山去,也有缝补下厨砍柴挑水的课业。 她是要和崔氏做慈善,却不是要将贫家子养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 所以,劳动课还挺频繁的。 这一天,劳动课排的任务恰好是进山去。 秋高气爽,群山叠翠,正是一派好风景,而翠华山临近山下村落,要往山里去,却是另有不知名的山林。 每次劳动课的时间都是两节课连着的,不然这是要跑到山上便下来了。 这天早早用完哺食,这群半大的孩子便跟着阿黔阿让上山去,阿黔阿让都曾是山里猎户出身,赶山那是一把好手,要护 着些孩子还是可以的,更兼他们经验丰富,自然不会将孩子们带到危险的地方去。 这一回,又多了个刘湛的护卫阿昭。 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竹筐,清早光着小脚丫走遍树林和山冈…… 若是换成小姑娘,要更恰当一些,这群却是采蘑菇的小男孩。 秋季山中产出丰富,不说野果子野菜蘑菇药草,就因之前给他们尝过板栗糙米饭,他们连板栗都摘了满满一大筐。 刘湛感到十分新奇,他是落过难的,虽只是短短一年,但毕竟离山极远,这跑到山中来采摘却还是第一次,虽说山路难行,但很有几分野趣,身为皇室中人,实则也不是那么自由的,这也是远离京城刘湛才敢这么做,又兼父皇只知道自己在万里书院读书,却不知道自己进了这特别的实验班。 “这便是苟起子,乃是最常见的草药,《食疗本草》中道:坚筋耐老,除风,补益筋骨,能益入,去虚劳……”宁博容特地从山下请来的年轻郎中指着一株绿叶红果道。 刘湛认真听着,这才惊异地发现,这种劳动课,竟并不是全然劳动,若是入山,就教他们识百草,又有阿黔等告知他们这种野果可食用,那种蘑菇不能碰,甚至根据各种痕迹教他们辨别是否有野兽出没。 这都是宝贵的经验,而这些东西是书本上根本不可能教授的,更别说他原以为只能做观赏用的各种花草植株,却有些有毒,有些可入药,有些益身心,有些伤内腑,虽偶尔有些书上会有记载,但绝对比不上现场看一看、听一听来得记忆深刻。 到这里第五天,刘湛还未完全熟悉这个特殊班的课程,虽然从课表上稍许看出不同寻常的端倪,但仅仅凭借几个字,是看不出这课程究竟教些什么的。 例如前面几节劳动课,不是砍柴挑水就是耕种秋播,他尚且不曾发现特别的东西,如今,他却是发现了。 这是当世大能之道,不仅要通古今,明经义,更要知农事,解医道,琴棋书画自不必说,农桑不可废,四肢不可懒,头脑要动,手脚也要勤,更要习武事,竟是让他这般重活一世的人,心中都有些惊骇了。 这只是二十三名贫家子罢了,他旁敲侧击过宁盛和陆质,这件事上丝毫没有什么阴谋可言的,当然,未来也证实了这一点,对于宁盛来说,这只是宠溺的小女儿想要做一件善事,对于陆质而言,只是……恰好碰到一件好玩的事,不做实在太对不起自己。 也就是说,这所有的一切,都来源于一个七岁小姑娘的一时兴起。 ……说是早智,也颇有些惊世骇俗了吧? 不过也许,她并没有想这么多? 如果宁博容知道刘湛的想法,一定会“呵呵”两声,然后喷他一句:想太多。 要花个短短几年就培养出那么多个全才?别开玩笑了……要是全才是这么好培养,那现代经过九年义务教育再加三年高中四年大学的岂不是人人都是贤能?如果这么容易,也不至于这天下能人就那么几个了。 说句实话,宁博容对于自己这个特别实验班的发展方向规划得还是很清楚的,那就是以科举要考的科目为主,其他所有不说精通,至少要知道个皮毛,呃,这个,好歹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嘛…… 在刘湛他们在山上跑的时候,宁博容正在写新的计划书,第一步框架打起来之后,才是细致的部分呢,所有的教学改革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她总要慢慢看,然后慢慢改。 这个年代的孩子同现代是不同的,环境不同,接受能力也不同,她不可能照搬,需要的是将合适的一点点套用进去。 “阿青!” 在外间剥莲子的阿青立刻走了进来,“小娘子?” “唔,替我将这几张图交给张师傅他们,尽快做出来。” “是。”若说开始阿青还有点好奇宁博容要求做的东西,忍不住想要劝阻一下小主人的奇思妙想,现在她是问也不问了,只管做好宁博容交代的事便罢了。 哪怕她比宁博容要大上那么多岁,但主人便是主人,更何况小娘子年纪虽小,却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阿青只得日复一日愈加恭敬。 翻了翻身边纸张都已然有些泛黄的古籍,这书怕是宁盛都不曾看过,宁博容却看了大半。 只停了半刻,宁博容就又提起了笔,细白的手腕上悬着一只小小的沙袋,继续写起她的计划书来。 上好的玉竹纸上,娟秀的字体一笔一划都相当有力,既有婉约之态,又有苍劲之骨。 成长的并不仅仅是书院的那些学子们,尚有一天天长大的宁氏博容。 ☆、标准课程 虽是写到天色渐渐暗了,却仍未写完,直到第二日,才算是将第一篇写得差不多。 “小娘子,阿齐来了,那屋炭都已布置好,问你可要去看看。”阿青走进来道。 宁博容搁下笔,“咦,竟然已布置妥当了吗?” “是。” 宁博容便随着阿青往外走,果然见一间新泥糊的干净屋子,全然不通风,屋门刚好可以放得进瓮,下用五层砖垫起瓮底,对着门里放三秤笼炭,中心放半斤炭,阿齐已经令一粗仆点了火,火燃得正旺。 “快,闭门,门外将席帘挂上便是了。” 阿齐赶忙将备好的席帘拿来,挂了上去。 宁博容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幸好上辈子读的书不少还有些印象,现在这个年代,当然是不可能存在什么蒸馏酒的,不管是浊酒清酒,实则酒精度都低的可怜,比如她爹宁盛,便是喝上十坛子都醉不了,哪怕是现代一杯啤酒倒的易醉体质,跑到古代来喝上一壶子酒,估计也没有很大问题。 这时候没有蒸馏技术,唯有煮酒,可以算是低等的提纯,却也有限,这种火迫酒法正经历史上要到北宋才被发明,如今这个大梁差不多是卡在唐之后,宋之前,却是从未有人使用过。 比起煮酒,火迫酒的方法要好得多了,酒味经久不损,胜过煮酒良多。 宁盛这般宠爱自己,又是好酒之人,宁博容也是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二回报之道。 这火迫酒要七天的时间,暂且不急,宁博容慢慢走回去,脑中仍然在盘算着未写完的计划。 “小娘子!娘子道有事找你。” 宁博容应了一声,转头便带着阿青往崔氏房里去了。 因宁博容现如今多往山下书院里去,又大半的时间混在藏书阁,连书桌亦是搬到藏书阁里去了,与崔氏相处的时间反倒大大减少,宁博容心里也不是不歉疚的。 若说宁盛待她是有求必应,崔氏亦是真心疼爱自己,且如今宁博闻住在府外,宁博裕远在京城,唯有自己在她身边,身为女儿却也忙得整天不见踪影……反正,宁博容多少有点儿心虚。 “阿母!”她亲亲热热的叫着,便扑到了崔氏身旁。 崔氏怜惜地看着七岁的小女儿,在她的眼里,一身杏红齐胸襦裙配着藕色小碎花半臂的宁博容乌发如墨,愈加衬得面容素白,竟是没有半点儿血色,不禁叹道:“近日里银耳红枣羹可在好好 喝?” 宁博容更心虚了,那什么,再好吃的东西,天天让你吃也要吐的好吗? “阿母,可是要给我做新衣裳了?”转移话题的本事一如既往地拙劣,因崔氏手旁正放着两匹新绢帛,现成的借口。 崔氏并不拆穿她,笑吟吟道:“绿裳坊里送了今年的新布来,你这身量一日比一日高了,今年的衣服来年便穿不得,这素绢颜色既好,质地又软,恰能给你做两套新衣,你外婆家也给你送了一箱好皮子,虽云州这天气还未冷下来,却也能开始做冬衣了……” 绿裳坊是云州最大的成衣坊,却是崔氏置办的产业之一,言明今后要给宁博容当嫁妆的,今日来宁家的,便是绿裳坊的绣娘之一,与崔氏相熟不说,就是宁博容也见过许多次。 宁博容对于穿的要求绝对没有吃来得高,更何况她穿越的这个家庭看似住处仆从是小家碧玉的配置,吃穿用度却都是大家闺秀的标准,实在没什么好挑剔的。 “阿母决定便好。”说句实话,在穿这方面,崔氏的眼光要比她好太多了。 ……哪怕是穿越人士,宁博容表示自己并非万能,说到吃她还能有几分心得,穿方面,那就算了,还是靠着专业人士崔氏吧。 崔氏又叹了口气,知道宁博容于读书习字上,压根儿不用人督促,就能做得极好,偏生旁家小娘子记挂在心的衣裳首饰容貌,她却半点不经心。 要说长相,不是她自傲,她家阿容比自家亦或宁家的所有小娘子都要好,只是稍显单薄了些,却也不算什么,但平日里偏偏如此不重视容貌,这长相是天赐,却也需得细细保养才是啊…… “阿容,我尚有正事与你说。”崔氏忽然肃然了面容。 宁博容立刻把腰板挺直了,正事? “我去云州城里亲自给你请了两位师父,你的读书自不用我操心,但女子不可一味读诗书,乐艺与女红也不能落下,韩师傅擅琴与笛,于师傅女红更是一流,这两位女师皆是德高望重之人,还望你能拿出读书时三分的劲头,好好将这些也学透了才好。” 宁博容:“……”她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果然,穿越之后古代女子的标准课程,不想学也不行啊! 而且,崔氏这般严肃的模样,她也不好耍赖啊! “是,母亲。”只得怏怏地应下了。 “韩师傅两日一课,于师傅三日一课,可要记住了 !” 幸好不是每天都上,宁博容点点头,“记住了。” “阿容,你来年便八岁了,不可再如小时这般松散,明日起每天来我这里半个时辰,这礼仪教养,也该慢慢学起来。” 宁博容:“……”还要加课啊! 虽然大梁不是后世封建礼教达到顶峰的年代,但是基本的德容言功还是常有提及,崔氏只有宁博容一个女儿,虽宠爱她,却非溺爱,基本的课程,却从未省过,这也是对宁博容好,出嫁前有父母,若是出嫁后,却是要靠自己的,若是在这些教育上疏懒,这非但不是爱,还会害了宁博容。 在崔氏那里得到明日开始上课的噩耗,宁博容的计划书也写不下去了,将写完的部分先让阿青去交给陆质,回头就跑进厨房想想做些吃的来犒劳自己。 于是,一道山药排骨汤便是她点的晚餐,再加上香甜的板栗蒸饭,脆爽的清炒豆角,这年代,豆角并不作为蔬菜,反倒是花、叶、藤、种子皆可入药,《别录》有云:“味甘,微温。”《食疗本草》道:“微寒。”但这年代有食用草药嫩芽的先例,是以宁博容要食用豆角,并不显得太异类,只是炒菜之法比较新奇罢了,如今吴厨娘新备的炒勺,便是木质长柄,几乎专为宁博容服务。 对于宁博容来说,哪怕只是一饭一菜一汤,却吃得无比满足,啊,人生不能再完美! 吃得小肚子鼓鼓的之后,她便回了房间,阿青非常自觉地给她关了门,小娘子异常讨厌休息之后有人打扰,是以除非是有大事,否则阿青并不会没事儿去看着宁博容,这也是数年来养成的习惯。 宁博容却并没有乖乖呆在屋子里,放下帐子之后,她就从后窗轻盈地跳了出去。 这就是住在山上的好处了,到处都是练武的好地方……反正,山上也没有其他人家,只有他们一家而已,宁博容的习惯和别人不同,午时后便要用餐,餐后休息,例如崔氏,原本的习惯就是睡完午觉起来之后用哺食。 云州的秋老虎相当厉害,天气非但不大凉爽,这两日反倒十分炎热,是以整个宁家都静悄悄的,既然大小两个主人都休息了,家仆自然也就闲下来。 阿青、阿齐与阿郑三个拿着女红藤篓坐在树荫下缝衣,阿桃自是守在崔氏外厅的,几个粗使婢女也纷纷在树荫下乘凉,说会儿闲话,却也不碍,这会儿还没有瓜子,不然她们就能磕磕瓜子聊聊八卦什么的了。 这年头,对仆从实则没有 后世那么严格,虽是家仆,却没被礼教束缚到自称“奴才”的地步。 宁博容跳上屋顶只看了一会儿,就进山去,往上稍走一走,便有一片天然的竹林,阳光被遮蔽,林中便有些秋日的凉意。 总的来说,宁博容是一个很有恒心的人,也有毅力,自从决定练武那日起,便勤修不辍,从未有一日间断,便是风霜雨雪,也常在室内修习。 内功,便是这般日复一日练出来的,她挑的皆是最好的秘籍,练出来的效果……无疑有些惊人。 ……不管怎么看,在这个世界来说,宁博容觉得自己的金手指整个儿画风都太诡异了好么…… 宁博容仔细看过精心挑选出来的几本,“唔,不如就这个吧。” 挑选给这些学子们习的武不能太高端,太高端容易惹人怀疑,阿黔现如今带着他们在松筋骨打基础,这本粗浅的内息之法先给阿黔练过,回头再授给一众学子好了。 至于刘湛?随他,他要练也就练,不练也便罢了,习武本就是一件苦事。 不过让宁博容感到惊奇的是,各种辛苦的早晨打扫卫生和劳动课,这位居然是一课不落,实在有点奇怪…… 难道他真的有自虐倾向吗? 这会儿的宁博容,对刘湛并没有关注太多,练完武,她下午还要练会儿字,回头明日里恐怕练字的时间就要缩短了,真是伤心。 等她回了房间假装睡起让阿青给她打水沐浴,阿郑便掀开帘子进来了,“小娘子,陆家郎君寻你呢。” 多半是为那份新计划书的事。 “让他等一等,回头我去书院里找他。” “是。” 谁知刚等她洗完澡换完衣服,就见阿齐走了进来,“小娘子,刺史府送了帖子来,娘子让我拿来予你。” 宁博容一怔,刺史府? ☆、门前嘲笑 接过相当素雅的帖子,却是以长公主刘婉贞的名义发的,多半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们齐聚的那种……八卦晚宴。 “可以不去吗?”宁博容是打心眼儿里不想去的。 阿齐诚实道:“娘子的意思是,您若是无事,便去吧。”反正她是不去的。 宁博容:“……” 这就是麻烦所在了。 宁博闻成为宁家禁忌,几年家中连提都不准提,但是即便是那几年,宁博闻从未断过给家中的节礼年礼,应该说宁博闻这个人很聪明,崔氏说他为了权势富贵家人什么的都可以舍弃,其实也没那么严重,但是这个人功利心重倒是肯定的。 因为这份功利心,他做什么都不会给人留下把柄,若是当年忤逆太过,以宁盛的脾气,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但七年前宁博闻要退婚,却是跪在宁盛门外三天,逼得宁盛无法,于孝道上,却并未落人口实,至于后来几件事,顶多算是政见不合,让宁盛感到最憋屈的就是宁博闻表面上恭恭敬敬亲亲热热,却从来不听他的,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既没有争吵也没有其他什么……就好似在宁家,崔氏冷眼看他,他直接往下一跪,从来不是当面争辩的人。 对于宁盛和崔氏来说,在这个年代生出这种完全不听话的熊孩子,简直气到不知道说什么好,尤其有别家听话的长子作对比时。 但宁博容想……这种人,能屈能伸,心思缜密,无疑更加可怕。 要说他唯利是图——其实也没有,若是不看重宁盛和崔氏,意在修复与父母之间的关系,宁博容总觉得他会有更好的选择,她并非三四岁那个时候了,宁盛给她启蒙之后,宁博容自己看书,也听宁盛、陆质等讲过。 虽同是上州刺史,云州并非最好的地方,以宁博闻如今深得圣宠的地位,刘婉贞长公主的身份,他要去旁的地方,却也不难,可他偏偏选择了云州。 崔氏也不是不明白,对这个长子有气,对刘婉贞更有气,身为父母,她很有不理会他们的资格,只是面子上也不能太过,是以托病便是常事,哪怕云州城中大多数人对此心照不宣,知道崔氏怕是不喜欢长公主,却也不会有哪个挑得出毛病来。 是以,宁博容去不去,就是挺……讲究的一件事了,宁盛和崔氏不是那等蠢人,气宁博闻是一回事,但彻底撕破脸,又是另一回事了。 若是可以,崔氏自也不想捧在手心的小女儿和宁博闻 那个忤逆的混蛋家伙接近,但有些事是家事,她并不想让其他人看了笑话去。 宁盛和崔氏皆是要面子的人。 宁博容觉得,或许当年宁盛和崔氏真是狠得很,如今七年过去,自己健健康康长大,毕竟是曾经最看重的长子,有心修复关系的不仅仅是宁博闻,崔氏这里也有些软化的倾向,母亲到底是心软的,宁博闻好歹也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只是宁盛,依旧对这个长子很不待见。 于是,只得叹了口气,让阿青给她换衣裳梳妆打扮,“阿郑,你去找陆家郎君,说我明日再去找他。” “是,小娘子。”阿郑掀帘子离开了。 要参加这种晚宴,哪怕并非十分正式,仍然不可穿着上太过随意,尽管宁博容才七岁,却也不能失礼,崔氏并不同她去,一则是实在不想去,对刘婉贞的厌恶之情就怕自己掩都掩不住。二则知道宁博容年纪虽小,却相当稳重懂事,凭着她刺史亲妹妹的身份,云州城中就没有哪个小姑娘能越得过她去,就是宁舜华和宁舜英还得叫她一声姑姑呢,所以,崔氏并不如何担心。 这年头又不是后世特别封建的时候,比如那种女孩子笑容露个齿都显得不端庄的年代,宁博容年纪又小,能有什么。 “嗯,就穿这个吧。”宁博容见崔氏已经吩咐阿齐配好了衣衫,立刻就同意了。 对襟半臂襦裙是宁博容实则不大穿的类型,崔氏喜欢汉式曲裾,给宁博容做的却多是齐胸襦裙,就宁博容自己而言,齐胸襦裙确实穿着也舒服一些。 如今这件对襟半臂,却是相当精致,水色为底,天青色银丝绣缠枝裹边,同色裹腰,下着月白烟染襦裙,越是往下裙走颜色越深,又有纹绣樱草色散花,添了灵动活泼,单这一条裙子,就要价不菲。 因是晚宴,秋意渐浓,在这对襟半臂襦裙外,另套了一件艾绿薄绢褙子,阿青细心地在她腰前将系带打了个花式如意结,这可比蝴蝶结什么的复杂多了,反正宁博容自己是没有这样的巧手的。 穿好衣服,仍要梳妆,宁博容虽身形单薄,一头黑发却很浓密,今日阿青并未帮她梳双鬟髻,而是唐时比较盛行的少女发型双螺髻,系以水绿银丝发带,又插了两柄镶翡翠的白玉梳便罢了,最后贴花钿,并未用红色,一片小叶状的翠钿既清新又可爱,同衣着更搭一些。 此时宴会不能随意上门,多半要带一些礼物的,这是风俗,估计云州城中算得上号的能接到请帖的第一次上 门必然会带重礼,宁博容却无所谓,她又不需要讨好她哥和刘婉贞。 是以随便弄了一株秋菊,便算是礼物了。 下了山进到云州城中,如今已然没有宵禁一说,是以如今天色渐向黄昏,城中仍然极其热闹,云州乃是南方大州,虽不比京城、洛州等地,却也有东西两大市,尤其西市中乐坊云集,虽还未点起灯来,却已然有不少人往那方向去。 刺史府在城中,宁家马车从南门入城,行了三刻,才到刺史府门前。 人家说,宰相门前三品官,刺史府的门房,自然众人都要给些面子,便是城中官宦妻女,也不敢在这门房前摆什么架子。 “阿母,呀,我的裙子。”一个约十一二的少女撅起嘴,十分不高兴地看着裙上溅了一点泥污。 刺史府门前自然打扫得干干净净,莫说是泥污,连叶片都没有半片的,但马车的车轮,却并非刺史府的下仆可以控制。 要说车轮最脏的,无疑是从山上下来的——呃,宁博容的车架,无他,前几天刚下了一场雨,城里自然再无痕迹,山道却仍有些泥泞未消,这一路带来,居然车轮上仍然沾了一些。 少女旁站着一位衣着华丽富贵的妇人,见少女特地新做来参加这次晚宴的浅色襦裙上显而易见的污渍,忍不住也皱起了眉,往这刚到的马车看去。 要说宁家的马车,还真是低调到可以,平日里宁盛和崔氏极少出门,宁盛没有坐马车的习惯,崔氏本就少与云州城内的妇人们往来,唯有一二好友时常走动,却是她们到翠华山上的多。除了今年去了一趟洛州之外,马车真不太用得上,于是,疏于保养也是显而易见的,但马车原是用的上好木头,所以时间虽久,却也耐用。 大梁虽不似唐时以仆从成群为上流惯例,却仍有不少人家有蓄奴之风,例如这妇人与其两个女儿来赴宴,却足足带了十二个婢女三辆马车四个仆从两个仆妇,实在是令刚要下车的宁博容有那么点儿大开眼界的意思。 于是,就立刻有个仆妇很有眼色劲儿地上前一步:“这是谁家的马车,这般脏了刺史府前的地!真是好大的胆子!” 宁博容简直啼笑皆非。 那富贵妇人并不阻止仆妇的话头,裙子脏了的小女儿更是冷笑着看向在她眼里十分寒酸的马车。 宁博容扶着阿青的手从马车上下来了,那少女唇边的笑意顿时更冷了,只带着两个小婢女的宁博容哪怕衣着上还算精心 ,却十分素淡,看不出多少华贵的模样,且孤身一人,怎么看怎么是城里没什么身份人家的女儿,更别说那一双碍眼的蓝眼睛!令她想到那西市里勾了她阿爹魂儿去的胡姬来。 这会儿,她们根本不曾见过宁博闻,是以根本不知宁博闻也是一双蓝眼睛,更别说与宁博容如此相像的面容了。宁博闻自小受宁盛教养,很少出门,待到入京应考,交际圈子基本都在京城之中,云州极少有人见过他。 “怪不得如此没有教养呢,阿娘你看她这副样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家出身,也不知道从哪里骗来了长公主的帖子!” “是呢!啧啧,瞧瞧这眼睛!”她的阿姐也嗤笑道。 蓝眼睛并不令人惊讶,却也总有如这妇人一家这般,将之与胡姬之流联系起来。 但若真的地位极高,却又无人敢说了,例如如今京城之中左相范吹海便有一女,乃是生来碧眼,却有专门的诗篇赞其翡翠眼倾城容,自无人敢说其他歪话。 阿青已经怒地眼睛都瞪大了,她是崔家世仆出身,来给宁博容当贴身婢女的,可不仅仅是细心周到,因宁博容年纪小,崔氏早考虑到了这一点,是以定下的阿青彪悍程度自也是一等一。 再说了,这刺史府是哪儿?是宁博容的亲大哥门前,阿青怕她个鸟! 宁博容却拦住了她,摇摇头,“阿青。” 那衣着华贵的妇人这才矜持地开了口,“便是身份不够,怎地还走这正门,何不从那角门入,平白污了我家三娘的一身好裙。” 这话真是刻薄极了。 此时不仅仅只有这家的马车和宁博容的马车,今日长公主设宴,云州来了不少名门贵妇,大家闺秀,正待入门去,有不少人认出了这指骂宁博容的妇人,却无人识得宁博容,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宁博容眯了眯眼睛,她惯常是这样的性格,越是生气,反倒越是冷静。 于是,只是缓缓露出了一抹笑,一字一句道:“说得不错,我原也不一定是要走正门的,因是回我长兄家中罢了,可比不得你们这些贵客!” 那妇人和二女本来带着自矜的冷笑,待得听到宁博容话音刚落,还未回过神来,就见一姿容秀丽显然是主人家跟前的婢女迎出门来,正待堆了笑上前,就听她道:“容娘子!公主正念叨您,怎么现在才到,若是再不来,怕是要让郎君亲自来接你哩!” 一瞬间,门前一片寂静。 ☆、20·甩袖归家 宁博容淡淡看向这个笑得亲切热情的婢女,实则这位不能算是全然的婢女了,水静是跟着刘婉贞从宫中出来的,乃是刘婉贞身边最得力的女官。 难得的是,这位精明能干,却对刘婉贞忠心耿耿,且对长相如此……出众的宁博闻毫无兴趣,一心只是保护刘婉贞,正是这份忠心,让她成为这上下第一人,甚至超过了宁博闻惯用的管家。 宁博容却只是看着她,看得水静都有些心虚起来,心中更是暗自称奇。 这只是一个七岁的小丫头罢了!怎有这般气势? 说来,水静出来的时间太巧了,固然帮着宁博容打了那华贵妇人的脸,却依旧让宁博容看出了些许端倪。 若她真是个七岁的小丫头,此时受了委屈不说,更会感激前来解围的水静。 水静怕是也存了几分敲打自己的意思吧? 刘婉贞毕竟是公主,自己对她却没有多少尊敬之心,长兄宁博闻待自己简直比他的两个女儿还要纵容些,刘婉贞更是没有脾气的性子,水静却有些不服。 ——大抵想着,让宁博容受点教训也好,否则还不在这刺史府中骄狂得不成样子。 转念一想,宁博容便明白了,她打量了一下水静,那饶有兴趣的眼神简直让水静寒毛直竖! 上前想要去牵宁博容的手都忍不住僵了一下。 “阿让,你等会儿去见阿兄,只道我气得头晕,先归家去了,哦对了,不要忘记提醒他,水静姐姐特别好心,在这位夫人指骂我之后,方出来替我解围。” 因只有宁博容一个人去,崔氏自然不大放心,除了阿青阿郑两个婢女,尚有一个车夫一个仆从,这仆从就是带着那些贫寒学子曾进山去上劳动课的健仆阿让。 说罢,宁博容十分潇洒地拍拍屁股就上了马车,“张叔,回书院吧。” 反正她也不是太想去见她家大哥,更不想见白莲花公主。 亲人的感情,大多是相处出来的,宁博容自小不曾和宁博闻相处,若是换做宁博裕,自然又是不同,她对宁博闻,实则和陌生人也差不了多少去,崔氏对刘婉贞没有好感,她也没有。 尽管知道宁博闻这人厉害,清楚退亲对郑惠然几乎没产生什么糟糕影响,娶公主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大概也明白宁博闻在很多事上站在皇帝那边的立场,但当年宁博闻是真将宁盛和崔氏气得够呛,不论是感情还是理智,宁博容都妥妥站 在宁盛和崔氏这一边。 宁博闻除了这辈子血缘上是她长兄,其余的一切对于宁博容来讲,都没什么意义。 在这一世,她只是个七岁的小姑娘,不用大度温婉懂事贞顺,呃,本身大梁女儿也没这么多要求,又不是后世熟知的封建礼教鼎盛时期。于是,她准备光明正大地耍一回小脾气。 不顾一旁脸色发白的富贵妇人和她尚且有些懵懂的两个女儿,也不顾脸色发青的水静,宁博容走得太潇洒了。 马车一路晃晃荡荡回了翠华山,虽并未在刺史府逗留,回到山上的时候,天色也已经黑了,崔氏一听宁博容现在就回来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匆匆便赶来了。 “到底怎么了?”她蹙着眉问。 宁博容嘿嘿一笑,身旁阿青已经将事情一清二楚地都说了,她口齿伶俐,记忆力又不错,蹦豆子一般将门口发生的情况复述了出来。 崔氏眼见着就怒上眉梢,她原就不是那特别温柔和顺的性子,更别说宁博容乃是她捧在掌心的小女儿,这不怒怎可能! “阿青,你细细与我说,那妇人和她二女是何容貌?” 阿青连那妇人头上的环钗身上的腰带都说得很清楚,宁博容顿时有点儿对她刮目相看的感觉。 崔氏却冷笑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那何长史的家眷!那何长史平素最贪,你那肚子里弯弯绕绕的长兄正待找个人来杀鸡儆猴,最可能便是拿这何长史开刀!恰能换做他信任之人去做这刺史下第一人,这何沈氏昔日嚣张惯了,竟如此跋扈!真真好笑!” 宁博容并不知道这些,并不关心,伸了个懒腰道:“阿娘,我肚子饿啦,去找吴厨娘做些东西来吃。” 崔氏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发:“我儿不必生气,那何家可是嚣张不了两天了,近日若是刘婉贞再有帖子来,我一应扣下便是了。” 宁博容立刻笑道:“阿娘真好!” 她正忙着书院改革和食谱创新,谁有那个功夫去啥八卦宴会呀! 因今日天色晚了,是以宁博容并未去找陆质,径自去寻吴厨娘,清炒一盘山药木耳,又让下了一碗红汤面,配煎得焦嫩的荷包蛋,便可美美吃上一顿了。实则早在《礼记》已有木耳记载。《吕氏春秋》提到:“味之美者,越骆之菌。”苏恭的《唐本草注》记载:“煮浆粥,安诸木上,以草覆之,即生蕈尔。”可木耳这东西,崔氏是不让宁博容多吃的,因张仲景曾言:木 耳由朽木所生,得一阴之气,所以有衰精冷肾之害。 宁博容觉得吧,哪怕是有名诸如张仲景,说的话也不能全信,木耳明明是很有营养的东西好么! 幸得炒炒山药也只放一小簇而已。 吃得饱饱回去之后,想着又练了一会儿内息,才安然睡去,至于此时刺史府中事,她是根本不记挂在心上的。 是以宁博容并不知,水静因此事被罚回京城,刘婉贞身边另一女官水絮借机上位,而经水静之事,她自然从此待宁博容愈加恭敬不说。 原本宁博闻管到公主身边的女官,若是刘婉贞是那等骄奢跋扈的公主,恐怕定然不愿,奈何她是那等眼中唯有宁博闻,旁人都化作枯草凡枝之人,水静自是只得离开,非但如此,刘婉贞心中也在怪罪水静太过份了,怎可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阿容受委屈?怎么能这么坏呢!当然,那何沈氏和她的两个女儿更是大大的坏人。 昔日她跑到云州来从未与宁博闻说过,害得崔氏早产更是让她到今日仍惴惴不安,因此事差点让她与宁博闻的婚事作罢,刘婉贞怎能不紧张? 若是那时崔氏与宁博容有何不好,她今生怕是都嫁不得宁博闻了,想想都足以让刘婉贞再哭上一场。 宁博闻确实并非那等绝对忠孝之人,功利心重,野心亦然,但也不是丧心病狂到不将母妹的性命当回事,宁盛与崔氏在他心上倾注了那么多的心血,宁博闻还未冷血冷性到那等程度,想补偿母亲阿妹也是常理,是以愈加听不得宁博容受委屈之事。 水静当天夜里便被送去了京城,何长史妻女更是直接未能得其门而入,新任刺史张狂到这等地步,半分不给身为一州长史的丈夫面子,让何沈氏当天回去就病倒了,只是不知是恼病的还是燥病的。 同样是当夜,一封加急信直接往京城送去,怕是不久之后,何长史便要从这位置上下来了,宁博闻原想着温水煮青蛙将这何长史慢慢炖死,现在雷霆一怒,谁劝都拦不住。 偏生这件事最大的关系人宁博容,这晚上睡得那是相当安稳。 一早爬起来梳洗妥当便趁着崔氏还没叫她的时候就溜下山去书院里找陆质。 陆质这一晚才叫真过得挠心挠肺,这么说吧,昨日里他便想和宁博容说事儿的,结果愣是拖了一夜,让他这一晚上都没睡好。 而宁博容一来,他立刻拉着宁博容道:“喂,你那新计划是怎么回事,怎的读书习武便罢了,还有 游戏?!” 宁博容抽回了自己的袖子,“激动什么呀,不过是点小游戏罢了,对了,季考制度可曾仔细看过?” “看过了看过了,”陆质摆摆手,“我是想问,这计划里的蹴鞠怎地和以往都不一样,这是要复汉风吗?” 事实上,蹴鞠这项运动在中国由来已久,春秋战国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汉代的分队对抗几乎像是美式橄榄球,总之就跟打架一样,唐朝却变成了球网在中间大家比射门,或者是女子踢花样这种程度了……体能锻炼的效果大大下降。 宁博容除了想课业上的改革之外,也想着给这些学子增加一些能促进他们团结增进感情的体育活动,然后,就想到了现成的——蹴鞠,也就是足球,连创新都不用了,这玩意儿一点都不新潮,自古有之。 只是,规则变得完全不一样而已。 “和汉风根本不一样,有严格的规则限制,不然天天打得鼻青脸肿可怎么办,毕竟还是要他们念书的好吗?”宁博容没好气地说,“对了,关于最上面写的几条,你觉得——” “看着倒是挺有趣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陆质却压根儿不管,只对宁博容写的那几项学生体育运动,尤其是蹴鞠感兴趣。 宁博容瞪大眼睛,卧槽,这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今早,恰好是刘湛晨起打扫,正漫不经心的扫到这边院,便听到宁博容与陆质说话的声音。 “我的目标是将来送他们所有人都科举及第的!陆寒川,你能不能认真一点!” 脆生生的女声带着些许怒气,十分大声,让刘湛听得一清二楚。 他微微一怔,眼瞳一深。 果然啊,从一开始,这便是只属于那个女子的奇迹。 刘湛心中无限感慨,哪怕他重活一世,却也不得不佩服,这天下,是当真有天才存在的。 例如眼前这位,宁氏博容。 ☆、教学计划 刘湛并没有出去,反倒反方向离开了,这么点儿道德素质还是有的,偷听旁人说话本就不大好。 他来到云州最大的原因是为了避难,也是想亲眼瞧一瞧那段他只是听说的历史,实则没有什么真正可称得上计划的打算。 宁博闻倒是对他盘问许久才放他进万里书院,原因更是令刘湛啼笑皆非。 他在宁家见过宁博容一次,和她说过两句话而已,宁博闻就当自己对宁博容上了心……好吧,确实上了心,但是这种上心和宁博闻理解的根本不一样好吗? 哪怕她长得再美貌,如今也只是个七岁的小姑娘,以刘湛重活一世的成熟心理,再如何也不会对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有什么……异样的心思。 他只是,对这个未来令他略震惊的姑娘,有那么三两分好奇罢了。 宁博容正瞪着陆质发火,因为这家伙显然没有仔细看那篇计划书的前半部分,只对后半部分的蹴鞠详解以及射箭等训练感兴趣。 ……她大概也理解,这应该就是男性对各种运动项目天生的热衷,但是,作为一名教师,能不能将教学任务放在首位啊混蛋! 陆质被只到他腰部的小姑娘吼了,顿时脸色有些讪讪,但他是什么人呐,半点儿没有什么恼羞成怒的意思,立刻脸皮很厚地道:“这不是谈完这段,就要同你说前面那些了嘛。” 宁博容冷笑,相信你才有鬼!“你确定你认真看了前半篇?” 陆质顿时更加讪讪,他确实……没有仔细看。 “……季考便罢了,需要这么多考试和练笔吗?” 宁博容肯定地说:“要看培养的方向,若是只想让他们通文能武,自然不必,但若是定要去过科举那一关,这便必不可少。” 哪怕是现代说素质教育素质教育说了那么多年,若是完全去素质教育了,不再管应试的那些,高考的成绩怎么可能上去。 素质要搞,应试也不能丢才是正理。 从一开始,就要让他们熟悉和适应我天|朝后世应试学子的生活,比如将后世天|朝学生拎到世界上去,论考试,舍我其谁!当然……其他的就…… 是以,宁博容才会费尽心思安排那么多类型的课,然后,渐渐给他们启蒙之后有一个过渡时间,就要慢慢进入应试教育了。 如今的几大书院,读书自然是为了科举,即便是为了科举,在宁博容看来,这效率和制度简 直松散到惨不忍睹,简直比后世的大学还要宽松,若是自制力稍差一点,恐怕都是不行的。 这些贫寒学子的自制力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他们习惯了勤奋,并不抗拒刻苦,可是,若是让他们自己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撞,一篇文章念上百八十遍,那也是没有用的。 只有做题。 如同科举时候考试方法有帖经,就是默写经文;大义,就是背诵或默写先儒对经典的注释;策,是依据经典或考量时政,对具体问题提出解答;论,是对历史事件和人物的评价;以及诗、杂文、赋等,不论是秀才要考的方略对策,明经需要的默写经文,背诵经典注释,回答时事政治题,考史科的《史记》、《前、后汉书》和《三国志》等等,甚至是口试中对文辞的注释一百条,问对策,全部都可以经过系统的训练嘛。 哪像如今的书院,该教的教了,却不教学生做题,默写背诵倒是有,那些书院的考试就是考背诵,也考默写,其他就没了,诸如策论等等,顶多便是讲解,有心的学生自己写了去请教老师…… 这教育水准有点太素质了吧,就算是麓山书院以严格著称,不过也只是将学生关得紧一点而已。 宁博容想着,多少年后会不会有《万里书院破题三百条》、《陆寒川解析策论一百例》等等……考生必备法宝流传? “只是这先从五子连教起我倒是知道,因确比围棋要简单,对于他们而言好上手,不过下棋练脑力是怎么回事?还分为经义与术数?”陆质疑惑道。 宁博容并未一下子解释:“跟我来。” 陆质在院中自有一间独属于他的小书房,宁博容进去之后,与他摆好棋盘,五子连,其实就是五子棋,以前宁博容看小说的时候也看过不少穿越女跑回古代发明扑克啊、五子棋啊什么的……事实上,五子棋起源于春秋战国,早就有了,轮不到她来发明好么。 “我黑子,你白子。”宁博容示意。 陆质一头雾水地拿起棋子。 “七三——” “二十一!”陆质反应极快,答了才愣了一下,然后顿时兴趣盎然,“便是这般?” “没有错。”宁博容点头,“下棋是一种玩耍,而且这五子连是相当简单的一种棋类运动,既如此,时间便要充分利用起来,有时候,互相之间你来我往,远比一人独自记忆要来得有效。” 每下一子前,先回一道题,将大脑迅速运转起 来,不仅仅是一心两用的问题,而是锻炼他们的反应速度、记忆能力,配合着令他们感兴趣的下棋,将记忆能力最大限度地调动起来。 运动记忆法,其实比坐在原地死记硬背要有效率地多。 陆质所有所思。 “又诸如体能课时,可先带着他们热身,沿着那边山道跑一跑便也是了,路上能念歌诀,能背九九表,能诵《论语》《诗经》,”宁博容认真道:“时间都是这么多,我给他们安排这么多的课程,却不是要压缩他们学习的时间,而是要让他们在有限的时间内学会更多的东西,用最行之有效的方法,不要在这条路上入了歧途便是。” 陆质:“……”尼玛这就是个妖孽吧!这么个小姑娘…… 宁博容扔下棋子继续道:“我还总结了一些方法,却并不全面,回头还要继续完善,上次与你说的要让夫子们都备课,你可不曾忘记吧?” “自是不曾。”陆质赶紧道。 “将几个夫子备的课都拿来我瞧一瞧,有事回头再说。”宁博容看了看窗外时间,却是崔氏肯定要寻她了,“蹴鞠要等月考之后再论,一月让他们放松一下便罢了,可不能沉迷于此。” 正经的体能课教的只是射箭、武技和宁博容精心挑选的粗浅内功之法,又有例如跑步、蛙跳甚至是游泳等普通体育项目,就在书院附近就有幽静的溪流,并不湍急水也不深,正适合天气热的时节去学一学游泳。 陆质点点头,“回头我收了备课案再找你。” 其余的夫子们并不知道这一切背后有这么个年轻的小姑娘,陆质可以不介意,却并不表示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夫子们不介意,便是陆质这般的年轻人在主事,还是因为陆质毕竟科举及第,且是上上第才压得住他们,单以成绩论,陆质确实比他们强。 师者不论年纪出处,并非以长为尊,而是才华能力优先,虽然如此,却并非人人都能见一比自己至少小上两旬的年轻人处处压自己一头的,陆质不说其他,好歹是一世家子,肚子里也有真材实料,夫子们才服了气。 若是换做宁博容,恐怕他们立刻拂袖离开的居多,是以宁博容从来都是只找陆质,教授这些贫寒子的夫子都是另请的,他们对万里书院自也有一番敬仰,否则也不会答应来教这群穷小子,是以大多待身为山长之女的宁博容都极亲切,只当她与陆质亲近,时常来找他玩耍罢了。 一个七岁的小姑娘,谁能想得到这一切都是 她在背后鼓捣? 与陆质说完话,宁博容顺道又拐去厨房,阿何正忙得热火朝天,快要到朝食的时间了。 今日朝食十分简单,乃是一人一大碗盖浇面,配一碗简简单单的咸菜豆腐汤。 这年代是有咸菜的,只是腌制的材料和方法同现代大相径庭,不过没关系,因许多农家人都会腌咸菜,宁博容只是稍提一提,阿郑便帮着阿何腌了一大罐,材料皆是芥菜,时人贫穷人家与僧人尼姑最常吃腌制的咸菜,例如宁家这种富贵人家,是从来不会吃此等寒酸之物的,但事实上宁博容现代就很喜欢吃啊…… 如今,只是看看罢了,阿青在背后虎视眈眈地盯着,反正,宁博容是不能吃的。 至于盖浇面的面,自然仍是粗面,口感自比不上白面,但浇上味浓的盖浇,却足以弥补。 如今几乎没有炒菜,阿何这里的长柄炒勺也是新做的,弄一点油脂,之前做的香菇酱,新鲜蘑菇、肉脯、高笋、萝卜,切碎了放进去,再敲上两个鸡蛋,浇一勺昨日里的大骨汤,慢慢炒到色浓味香。 高笋又称茭笋,这个年代称之为菰,是一种相对常见的蔬菜。 所有的食材都没什么特别,唯一特别的或许就是宁博容让做的香菇酱,但是这年代的人已经很会做酱,香菇酱的做法也并不复杂,香味却十分浓郁,比豆类做的酱更要鲜美几分。 但这样一炒出来,却是他们从未尝过的方式,待得浇在面上,再滴两滴芝麻油,那就是无上美味。 “咦,阿容怎在此?”宁博容还没走,就碰见晃过来的宁盛。 宁博容不满道:“阿爹怎可天天来跟这些学子抢饭吃。” 宁盛清了清喉咙,“胡说,哪里是抢饭吃,不过是与他们一道用饭,听听他们学习中可有什么困难罢了!” 宁博容嗤笑,这话谁信! 宁盛却已经动了动鼻子,“什么东西,如此香?” “自己去看吧,我去找阿母了!”宁博容嘲笑地瞥了自家老爹一眼,昂着头就走了。 ……其实,她也很想吃的好不好! 但是崔氏再如何宠溺她,也不会允许她同一堆贫寒的年轻学子一块儿吃饭,她要吃,只得让吴厨娘单独做,说句实话,在这种“新式菜”上的手艺,吴厨娘还真不如阿何来得有灵气,哪怕食材用得比阿何这里更好,却往往少那么两分滋味,她是多年的老厨娘了,许多烹饪手段 早已固定,不如阿何接受新事物来得快。 “什么东西,如此香!”几乎和宁盛说得一模一样,两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宁博容猛然间扭过头去,卧槽,她们怎么会在这里? ☆、博裕喜闻 宁博容回过头去,惊讶地看到了宁舜华、宁舜英姐妹,两个四岁的小姑娘长得一模一样不说,还随了宁博闻的长相,格外玉雪可爱,说句实话,宁博容对小孩子到底要宽容一些,哪怕不喜欢宁博闻和刘婉贞,对这两个懂事的小侄女却并没有什么恶感。 “你们怎来了?”她略有些惊异,因为刘婉贞虽然性格软,待两个女儿却跟眼珠子似的,不肯稍离片刻,宁博容特地往这对双胞胎身后看了看,宁博闻和刘婉贞并不在。 宁舜华乃是双子中的姐姐,于是笑道:“中秋要到了,阿爹阿娘命我们来给祖父祖母送节礼呢!” 宁博容:“……”让两个四岁的小丫头送节礼? 不过,要是宁博闻来了,怕是要让宁盛打出门去,要是刘婉贞来了,更是要气得崔氏心塞,还不如……让宁舜华、宁舜英姐妹来,虽然说她们年纪小了些,多带些仆从也便是了。 从前宁博闻远在京城,这节礼只能命家仆来送,如今离得近了,却不好再这般,照理,这中秋原是要一家团圆的,偏生如今宁博闻与宁盛的隔阂并未打破,宁盛心中仍然颇为恼恨宁博闻,是以宁博闻倒并没有提出此等要求。 派这对乖巧可爱的小孩子走动,倒是确实挺聪明的。 要说宁博容也疑惑过,这宁博闻瞧着也不像是那等全然冷血势利之人,那前几年里……怎么都不见他来给宁盛赔礼?若是表现出六七分的歉意,恐怕宁盛现在也不会如此气恨,崔氏身为母亲,更是容易心软才是。 所以说,宁博容对宁博闻这个人,真是各种想不通。 宁盛也听到了外间的声音,走出来看到这对姐妹花,也是一愣,说句实话,宁博闻的这两个女儿,宁盛只在她们还在襁褓中时见过一次。 “祖父。”姐妹俩乖乖行礼问安。 宁盛一时便有些尴尬,事实上他并没有多少和小孩子相处的经验,平生只养过三个孩子,宁博闻幼时便早熟,宁博裕虽不如宁博闻伶俐,却小时候就够老实少言的,宁博容更是个懂事到压根儿不像小孩子的妖孽,不似是这对双胞胎姐妹一般,连眼神都透着清澈天真,行为更是颇有几分小孩子的顽皮样儿,她们虽聪明,却真真是相当正常的小女娃。 宁博容翻了个白眼,自是看出了宁盛的不自在。 对于宁博闻前些年这般奇怪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情,宁博容也不是十分关注,但对宁舜华、宁舜英姐妹,倒是真挺有好感 ,见她们向着宁盛行过礼后头伸着往里面看,宁博容赶紧拉住她们,微笑道:“来,我带你们去见阿母。” 虽然被里面盖浇的香味吸引,俩姐妹还是乖乖牵着宁博容的手往山上去了。 要说因这对双胞胎和宁博容长得像,三个小孩子一大牵两小,皆是漂亮的女孩子,颇为引人注目。 因是刘婉贞的女儿,今上对刘婉贞又颇为偏爱,是以早早就给这对姐妹封了县主,一封号乐安,一封号乐平,是以宁舜华又称乐安县主,宁舜英为乐平县主。 但她们在宁博容面前,却一直乖巧听话,颇为投缘的模样,说来也不奇怪,这对姐妹从生下来起就少见外人,昔日在京城刘婉贞就不是个喜交际的,少有几个亲朋往来,还多是皇室子女,这些孩子不是端着个架子就是年少早熟,她们年纪又小,跟这些孩子多半玩不到一块儿去,到了云州,她们身份最高,即便有旁人家年幼的子女,在她们面前也是战战兢兢半点儿都没有鲜活气的。 唯有宁博容丝毫不把她们的地位当回事,好歹也是这对双生子的长辈呢,坦坦荡荡平平淡淡地相处,让这对姐妹反倒对她颇为亲近。 到得崔氏房里,崔氏正板着脸等宁博容来,因知道她一早又溜到书院里去,崔氏正待好好说一说她,却见宁博容牵着一对小丫头走了进来,崔氏便一下子站了起来。 如宁盛一般,崔氏也只在她们幼时见过一次罢了,宁博闻到云州之后,三番两次相邀,崔氏都没有去,自是没见过这对双生子,此时一见,立刻心都软了,以她的年纪,若是和宁博闻不曾闹翻,如今已是含饴弄孙之时,怎会不喜这舜华、舜英姐妹? “阿母,我去弄些小吃食予舜华、舜英吃吧!” 崔氏搂着这双生子,笑道:“你自去吧!” 宁博容故作拈酸样儿道:“阿母有了舜华、舜英,立刻不要阿容了。” 崔氏笑骂了她两句,宁博容赶紧掀了帘子出去。 到了厨上,吴厨娘也在做宁家的朝食,却是极简单的米粥胡饼栗子糕。 宁博容看了看,“先做两碗蒸鸡蛋来。” 吴厨娘却不会做这等新式菜肴,宁博容便耐心地一一说与她听,幸好这蒸蛋她在现代便常做,一步步说得半点儿不差,吴厨娘只需照做便是了。 “阿青,你去倒一小碗牛乳来。”宁博容道。 唐时便有喝牛乳之说,例如宁家,便时 常有从山下送来的新鲜牛乳,宁博容小时候便喝过,孙思邈便有言道:“牛乳,老人煮食有益。”是以,自以为已然“年老”……的宁盛和崔氏,便时常会煮些来喝,用以养生。 这蒸鸡蛋,除了鸡蛋和些许的作料外,加些牛乳,更是锦山添花,让蒸出来的蛋愈加鲜美嫩滑。 因有两个小孩子,宁博容就想着弄些小孩子爱吃的东西。 呃,对,她自己也只有七岁,但是,她大部分时候都会忘记自己也是个孩子来着。 有栗子糕了,两碗蒸鸡蛋,又叫吴厨娘下了两碗香喷喷的鸡丝面,更别出心裁地弄了一大碗果酱山药泥,再加上一盘子蜜豆莲藕,想了想让阿青多弄了些牛乳,用山下送来的新鲜柑橘调作橘子布丁,用精致的阔口小瓷瓶装了,“阿青,放到冰窖中去冷藏,到午后拿来给她们做甜点吃。” “是。” 不管宁博容弄出怎样令人惊异的食物,阿青都不会太惊讶了,端起这一盘子四瓶布丁,转身往冰窖去了。 鸡蛋羹已经做好,放在一旁冷却,吴厨娘正在下面,宁博容让阿郑帮把手,将蒸好的山药细细捣成了泥,倒入一点点稀释的牛乳搅拌均匀,最后浇上夏日里便做好的杨梅酱,酸酸甜甜,十分可口。 至于蜜豆莲藕倒是现成的,因为宁博容喜欢吃,吴厨娘最近常坐,本来今早朝食便要加一碟子蜜豆莲藕的,如今正好,加入了糯米、红枣、莲子和赤豆的蜜藕即便是崔氏也时常会吃上两片的,小孩子一般都会喜欢此等香甜口味。 待得朝食上了桌,宁舜华与宁舜英欢呼一声,即刻忘了方才在书院里闻到的浓香滋味。 对于小孩子来说,如此新鲜好看的食物明显更讨她们的欢心,更别说尝到口中的滋味愈加香甜美味。 崔氏也有些惊讶,瞥了宁博容一眼,笑盈盈道:“在吃食上,你还真是别有天赋。” 宁博容嘿嘿一笑,“那是自然,人活在世上,若是连口腹之欲也无法满足,那还有什么意思。” 崔氏没好气道:“女孩子家家的,成天只知道吃!” “祖母祖母,容姑姑做的这叫什么,真好吃。”宁舜英抓着崔氏的衣摆道。 宁博容便指着一道道说予她们听,“若是喜欢,回头我将食谱写予你带回去便是了,但好吃的东西也不可日日吃、时时吃,回头来便厌烦了,偶尔让厨娘做上一回便也是了。” 宁舜华 乖乖道:“姑姑说的是。”却将属于自己的一碗鸡蛋羹吃得干净,又去吃那鸡蛋面,心中暗自想着得让家中厨娘也时常做来吃才好。 小孩子贪吃一些本也是常理。 因这顿朝食吃得饱,宁博容便想着让她们消积食,如今秋意正浓,日前学子们劳动课摘的一篮子山楂还未用,个个又圆又红,这东西乃是酸果,旁日里也无人爱吃,只得放着,今日来了两个小孩子,宁博容便动了心思。 说到山楂,有个只要是小孩子就无法拒绝的美食这年代还没出现。 那就是冰糖葫芦。 有山楂与糖,便能做冰糖葫芦,这种到宋朝才会出现的小吃如今从未见过。 朝食后这对双生子陪着崔氏稍稍到竹林里走动一会儿消食说话,宁博容便又钻入了厨房。 冰糖葫芦做起来不麻烦,也很快,但难就难在熬糖的火候,火候不到容易发粘,吃时会沾牙;而火候太大,不仅颜色重且吃起来发苦,即便是宁博容说得十分详细清楚,吴厨娘还是熬废了两小锅糖到第三次才像样子。 毕竟是经验丰富的老厨娘了,吴厨娘一旦掌握了方法,这火候便再无问题,阿青阿郑将山楂全部洗净了串在竹签子上,贴着熬好的热糖泛起的泡沫上轻轻转动,裹上薄薄一层便好,再放在水板上冷却一会儿,这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就成了。 做好之后,方才拿到崔氏房里,崔氏并这双生姐妹花便回来了,一见宁博容也在,崔氏脸上带着欢喜的笑容,直接道:“阿容,你二兄不日便要回来哩!” 宁舜华、宁舜英的眼睛盯着那一串串的冰糖葫芦,眼睛都不会眨了,却听崔氏仍在喜滋滋道:“阿裕选官补了个实差,乃是隔壁潞州理化县的县丞!” 宁博容微微惊讶,宁博裕虽科举及第,实则名次并不如宁博闻这般出类拔萃,选官虽有把握,却因年纪资历所限,大多只能领个九品的小官,且补到实差的可能性极小。 如今,却是正八品县丞,上便是七品县令了。 看来,这其中定然是有宁博闻的原因了。 不过,二哥即将回家对于宁博容来说也是个好消息! 自她到这个世界以后,唯一认同的兄长,便是这个自小宠溺自己比宁盛更有甚之的二哥。 于是,她欢喜道:“阿母,真是个好消息!阿兄刚好能回来和我们一块儿过中秋呢!” 崔氏亦是一脸喜 色。 唯有宁博闻,仿佛被摒弃在这个家庭之外。 让宁博容说,那也是他自找的! ☆、预备秋宴 冰糖葫芦不管什么时期对于小孩子来说都是大杀器,宁舜华、宁舜英姐妹开开心心地吃着,即便是崔氏因宁博裕要回来了一通乱七八糟的安排顾不上她们了也丝毫不介意。 再加上宁博容让阿青端来冰好的橘子布丁,更是让她们彻底喜欢上了到容姑姑家来。 小孩子总是比较容易收买的。 “回头还要请苏家来一趟,只是小宴,却也要请几个人作陪,等你二兄一回来,便可以将婚事彻底定下来……”崔氏喜滋滋地道。 因为出了宁博闻那档子事,宁博裕的婚事虽然崔氏心中早有腹稿,但在他不曾考取功名之前,却并未彻底定下来,以免再出什么幺蛾子。 事实证明,宁博裕这等老实人,长这么大连乐坊都不曾进过,听到某些荤笑话都得板起脸来,莫说是勾搭上谁家小姐了,就是让他路上撞见个把颜色好的普通女子,他都是目不斜视的。 人与人还是不一样的,宁博裕或许这辈子都无法像宁博闻一般圆滑世故,他无法走到多么高的位置获得多大的成就,却也绝对是令父母省心的好孩子。 整个宁家都迅速动起来,因为收到的信上说宁博裕三两天里就要归家了,等任令下来才需去上任,崔氏又是联络苏家又是开始吩咐仆从准备聘礼,很快天色渐渐暗下来,留着宁舜华、宁舜英姐妹吃了哺食,便立刻送她们回去。 只走时她们道日后还会常来看祖父祖母,崔氏倒是很欢迎。 再如何气恨宁博闻夫妻,却也不会将这笔账记到孩子身上。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宁博容既要上课还要帮着崔氏准备各种宁博裕订婚事宜,要说宁博裕今年十八岁,这在大梁已经不算早的了,但也不至于太晚,例如陆质这家伙二十多岁还未成亲,也不至于让当下世人觉得如何,还是会有人考虑要不要与他结亲的,因好歹陆质有功名在身,哪怕今年选官未果,却不代表将来他也选不了官。 总之,这种繁忙的日子里,宁博容坚持了乐艺课好好上,女红课混混日子,礼仪最近崔氏是不大有时间了,刚好可以拖过去,还要看陆质送过来的众夫子备课笔记,简直是忙得飞起。 之所以认真学乐艺课,是因为……她在随身空间武功秘籍书房里,看到那么两本例如《琴心诛》《天音十三杀》等等好几本……乐器类的特殊内功心法还有琴谱之类,感觉很神奇,只是琴谱看不懂,如今从头学起,渐渐才摸到些门道。 至于备课,宁博容上辈子就常备课,将这些夫子们的备课笔记收来,另找一张纸将修改建议细细写了,再交给陆质,这年头的文人都是有勤奋的底子的,所以,宁博容改过四五次之后,他们的备课很快就像样子了。 不管做什么事,有计划和没计划完全是两回事。 这年头的老师,上课的时候那是讲到哪里是哪里,或许今天讲个《论语》没事儿岔到孔子某学生的某某轶事讲出兴头了讲他个一个时辰也是有可能的。 没有详细的计划和教学进度规定,往往薄薄一本书,都要讲个一年半载。 而做备课,事实上宁博容想要的只是让这几个夫子清楚地知道自己要讲什么,将要讲的东西提前做好计划,至于真正科举要学的东西,现在的宁博容或许还不如陆质来得清楚,她也读书,但是读书的目的到底和这些学子是不同的。 如此忙碌的日子渐渐流失,到八月十五那日,宁博裕总算是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哎,对,再做一个糯米鸡|吧!”宁博容看着手上的单子,因宁博裕要回来,宁家准备要做一大桌的菜,是以把阿何也叫来帮忙,这些日子给那些贫寒学子做菜,阿何累积了大量做新式菜的经验,再加上吴厨娘的老道,这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宴席,放到哪里都不会丢份儿。 宁博容提着裙子刚走出去,就看到换过衣衫的宁博裕正往这边来,他一身朴素的青袍,和当初在家的时候一样,通身上下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或许长得不如宁博闻这等令人惊艳,却也绝对是个清秀俊朗的少年郎。 “阿兄!”宁博容大笑着扑上去,宁博裕也顺势接过她搂着转了个小圈儿。 这才是真正兄妹的模样,例如宁博容见了宁博闻,不过一个纵容,一个客气,却总似是隔着一层。 “听阿母说你可弄了一桌子菜呢?”宁博裕带着淡淡的笑,眼神格外温暖。 宁博容点头笑道:“是呢,知道阿兄你无肉不欢,自然是什么肉都有!”炙烤羊肉、还未出现宁博容首创的……东坡肉,还有鸡肉、兔头、鹿肉,早在几天前宁博容就拟好了菜单,今天忙活了一天,就等着宁博裕回来。 宁博裕点点她的额头,“你不也是一样!” 宁博容讪讪。 没错,这对兄妹……不像是崔氏喜欢素食,也不像宁盛爱用汤羹,两人皆是无肉不欢型,别看宁博容长得娇弱,宁博裕同样高挑修长,却是一般的 ……爱吃肉,然后是一般的……长不胖。 “不说这个,阿兄,听闻你补了理化县的县丞哩!”宁博容拉着宁博裕说话,将厨房暂且托给阿青。 宁博裕点点头,沉默一会儿才道:“却也有大兄的原因在,如今的理化县县令乃是大兄的同年。” 宁博容瞪大眼睛,咦,同年?也就是说,和宁博闻一道科举及第的举子,只是如今人家是七品县令,宁博闻已经是从三品刺史了。 若是碰上个一根筋太过耿直的少年,通过长兄的关系补了个实差,恐怕心中总有些疙瘩的,但宁博裕他……真不是。 虽不是那么机灵,也并不多么圆滑,却因为自小生活在长兄的阴影之下,宁博裕非但没有养成自怨自艾的小家子气,反倒因此愈加豁达宽厚,再多的事都不大记挂在心。 “阿容,你可以不大喜欢大兄?”宁博裕忽然认真道。 宁博容一愣,“那是自然的,”她肯定道:“阿兄难道你忘啦,若不是因为他与长公主,阿母怎会受这么多的苦,还害得我小时候吃了那么多苦药。” 宁博裕点点头,“是他不对。” 宁博容眯了眯眼睛,“……所以呢?” “但是他是有苦衷的。” “什么苦衷?”宁博容可不喜欢听到这种话,“说来听听?” “……我不能说。” 宁博容哼了一声,“那便罢了,不用说了,就算是有苦衷,前些年里也该来诚心诚意地给阿父阿母道歉才是。” 宁博裕认真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是以我至今也不曾原谅大兄,但一事归一事,此次选官,我却仍然打算去向他致谢。” “噢,那就去呗。”宁博容对这么点儿事根本不在意啊,她自己还去过刺史府了呢。 宁博裕立刻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那便好。” 宁博容:“……”她这才发现她家二哥是在紧张自己不喜欢宁博闻他去宁博闻那里道谢会不会让自己生气什么的…… 中秋夜,天气微有凉意,晚风习习,于葡萄架下摆上一桌席面,色香味俱全不说,又有宁博容用火迫酒法提纯过的杨梅酒,酒香浓郁,醺人欲醉。 只有自家一家四口,宁盛又叫上了陆质和几个不曾归家去的夫子,满满当当坐了一桌子,吃饭赏月,喝到兴起,宁盛与那几个大儒站起身来应着陆质琴声幽幽,舞了一曲,颇有几 分魏晋的洒然风范。 陆质的琴还是很不错的,照宁博容说,比崔氏给她请的那乐艺师父还要强得多,至少意境上便不能比,那韩师傅固然技艺高超,却不如陆质的琴音这般随性,乐声中透着独有的疏朗从容之气,这境界自然要高上好几分。 一夜众人尽欢,第二天崔氏就开始张罗宴请苏家。 “醉枣、桃干、酥杏仁、糖杨梅四色果脯,香茶饼、到口酥、玉露霜、八珍糕四色点心,因来的都是女客,喝便喝新做的橘子水,也有热茶,凉热皆宜。”宁博容一项项说着,阿青一项项记。 崔氏在一旁笑道:“这小宴倒也被你弄得精致。” “那是自然,为了阿兄,用心些才是常理。” “果脯便罢了,这点心我却从未听过,听名目倒是好听。”崔氏奇道。 宁博容嘿嘿一笑,“有些也是藏书阁里无意看来的小方子,于身体有益,却也美味精致,阿娘你便看好吧!” 崔氏便也不再管她,“阿桃,你取了我的帖子来。” 这便是要亲自下帖相邀了,崔氏的一笔字实则也是极漂亮,全然是女子的秀婉精致,宁博容伸头看了看,“阿娘不若邀请苏家姐姐,还有陈家妹妹的这些帖子,由我来写吧!” “也好。”平辈之间更好相邀,崔氏向苏家写帖子,请苏家夫人刘氏前来赴宴,她自然心中有数会带上之前与崔氏说好的长女,只是加上一张邀请苏家长女、二女、三女的帖子,便会显得愈加郑重些,崔氏身为长辈,这帖子自不能写,由宁博容来,她虽年纪小,一笔字却已然不见失礼。 崔氏也是极为骄傲的,自己七岁的小女儿,自小日日练字,从未有一日懈怠,且以沙袋悬腕,不似寻常小儿笔力轻弱,习字时间虽只短短两三年间,却已有些气候,不得不说于“书”这一途上,实是个天才人物。 ……她并不知道,这具小女孩的身体里,装的是一具非小女孩的灵魂。 崔氏并不介意以写帖为名,炫耀一下自己的小女儿。 此次小宴请的是只有五家,苏家一家,崔氏原就相好了苏家的大女儿,虽未下定,却也有过口头上的约定了,另有苏家夫人刘氏的母族,刘家在云州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一并请了,另有崔氏的好友陈家夫人安氏,又有书院中大儒卢成山的家眷、卢家长媳孟氏和张敏之的夫人,邱氏。 因都是相熟的人家,倒也没有多少需要注意 的,只说邀她们来宁家赏菊。 宁家住在这翠华山上,虽屋舍不算豪阔,但地方着实清新素雅,又有崔氏亲自料理的一方菊园,如今金秋正盛,桂子飘香,几株名菊已然开花,赏菊宴便能开得起来了,除了果脯点心,茶水果汁之外,宁博容还让弄了一些秋蟹来,如今正是秋蟹肥美时,这赏菊吃蟹,才是一桩美事! 果如崔氏所言,在宁博容心中,这吃,才是头一等大事。 而此时,崔氏和宁博容写的帖子,已然到了那五户人家。 宁盛幼女,七岁的宁博容此时还不知道,她因此事,竟是大大地出了一回风头—— 连她自己都全然不曾料到。 ☆、不速之客 卢成山回来的时候,孟氏刚好在卢成山的妻子林氏这边请安,卢成山比宁盛大上十来岁,是以孙子孙女都要比宁博容大了。 “来得正好,茹娘恰好拿了帖子来,看那博裕归家了,怕是要定亲了吧!”林氏笑道,她的长媳孟氏单名一个茹字,是以在家中,林氏惯常唤她茹娘。 卢成山摸了摸胡须,“没错,那苏家长女温良谦恭,正与博裕相配。”因卢成山同宁盛乃是知交,也算是瞧着宁博裕长大,自然对他也是十分关心。 林氏还待再说什么,卢成山却忽然惊咦一声,“这帖子——” 作为卢成山的老妻,林氏自也不是那等字也不识的女子,她亦是出自书香门第,于是笑道:“是宁盛家的幼女容娘所写。” “她不是只……年方七岁?”卢成山愈加惊讶了。 林氏点头道:“不错,正是七岁。” “七岁这一笔字真是……” 要说万里书院中的几位大儒,宁盛虽是山长,要论名声,却是年纪最大的卢成山最盛,他年少成名,治学颇有自己的风格,在士林中名声极佳。 而比起宁博闻和宁博裕都年纪轻轻就科举及第,卢家子孙却要平庸得多,例如孟氏的丈夫,卢成山的长子便到接近三十岁,才考取了明经科,官场打滚了几年,补了个云州司马,从五品下,那何长史卸任之后,便是卢毅最有希望晋升长史之位,是以孟氏待宁家愈加慎重。 毕竟,如今的云州刺史乃是宁家长子宁博闻。 “给我叫令仪来。”卢成山虎着脸道。 林氏立刻知道他的意思,“却也是不用比的,这容娘——” 卢成山却冷笑道:“毅儿也算是大器晚成,令仪却被你们宠的不像话,若是如博裕一般是个耿直孩子老老实实读书也好,书不好好读,借着中秋的名义请假到现在还没回京去?字写得更是糟糕,不如张兄家的幺子便罢了,如今连一个小姑娘也比不上了!他还有什么脸!” 一番话说得孟氏脸上也发燥,但公公有命叫卢令仪来,她只得叫贴身婢女去唤,孟氏嫁到卢家十八年,只得卢令仪一个儿子,余者全是女儿,所以自然宠溺一些。 卢成山昔日官运还算亨通,长子卢毅虽然官位不高,但卢成山不少旧友都在京城,是以卢毅的独子卢令仪一直是在京城国子监中念书,卢成山倒是想将他放在万里书院,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严加教导,但家中林氏、孟 氏等却执意要将他送到最好的国子监去,到最后卢成山只得妥协。 不多时卢令仪便来了,单以长相看,这位还是相当俊秀出色的少年,不过十一二岁年纪,生得一副长眉秀目的好模样。 “祖父。”卢令仪在家中也是小霸王一般,只对这个祖父稍有几分畏惧,是以此时看着还是极乖的。 卢成山看着卢令仪那就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哪里都不顺眼,“啪”地一声将那份宁博容写给孟氏三位女儿的帖子扔到卢令仪面前,“你自己看看!人家不过七岁一个小姑娘,所写之字便胜过你多少!” 卢令仪本就有些怕来见祖父,赫然被吓了一跳,一见地上帖子,却有些莫名其妙。 卢成山也不过一时怒起,骂了几句就打发卢令仪走了,卢令仪走时却将这帖子揣在怀里,他搞明白了祖父是因自己的字还不如一个七岁的小姑娘而发怒,心下颇有些不以为然,字写得好又不表示书就一定读得好,更别说人家只是个小丫头,根本不回去考科举好么! “……这丫头的字写得还真不错,莫说是我的,便是我们甲字科的沈七郎也逊之一筹……”卢令仪眼珠子一转,便吩咐身边书童道:“去收拾收拾东西,今日祖父既说了,我明日便启程回京城吧。” 那沈七平日里傲得厉害,我却也去打一打他的脸才好! 卢令仪嘿嘿一笑,立刻将卢成山的教诲抛到脑后去了。 要是后日里那些礼教森严的年代,恐怕女子有些许字迹物件落在男子手中就有风言风语传出,如今却不会,大梁世风开放,对女子着实没有那么苛刻,更别说宁博容此时只有七岁,便是流传出去,也不是多大事。 ……可卢令仪读书的地方是国子监,那里聚集的都是达官显贵之子,其中自傲之人相当不少,一张七岁小姑娘写的请帖,却在那国子监引起一股不算小的波澜。 回说这边,因只是小宴,收到请帖之人寥寥,虽诸如张敏之也感叹了一番宁博容小小年纪写了一笔好字,旁人却并无多少在意。 到得宴请那天,宁博容早早便起来,到厨房去看了看。 因这几样糕点的做法宁博容记得并不十分清楚,幸好前世里自己是个吃货,一些东西自己动手做过,才能记得,但很多记忆已经有些久远,又只做过一次两次,而且如今可没那么多的器具帮忙,保险起见,前两天宁博容就已经试验过好几次,今日吴厨娘和阿何做起来自然颇为顺 手。 而那四色果脯就早早便腌制好的,只需取出来用便可。 为了这一次的小宴,崔氏特叫山下送了一批新盘碟,崔氏在云州置办的产业除了诸如布庄绣坊,也有一处极小的陶瓷作坊,便是宁家私窑,唐时最有名的陶瓷便是唐三彩,后已失传,如今大梁的瓷器造诣也是十分让宁博容震惊的。 此次送来的杯盘碟子皆是精致细腻,且色泽明媚,花纹可比宁博容现代见过的瓷器要漂亮得多,也有一套清新别致的霜色葱绿为主色的碧水天晴杯盘,崔氏直接给了宁博容。 “客人可来了?”看了看天色,宁博容让吴厨娘将秋蟹蒸上,随口问掀帘子进来的阿郑。 阿郑笑道:“只见陈家娘子来了呢!” 陈家娘子便是崔氏的好友安氏,说来也巧,安氏也是庆和人,同崔氏未嫁前就认识,嫁后兜兜转转,安氏的夫家本就是云州人,两人在云州重逢,自是感情不同旁人。 “阿青,你先叫上她们几个将这四色果脯并点心上了吧。”因为宁家仆从向来不多,今日秋宴,便叫了平日里不大到他们跟前来的几个丫头一块儿帮忙。 阿青走出去不久便回来了,宁博容敏感地发现她的脸色不大对,于是问道:“怎么了?” 阿青犹豫了一会儿,才凑过来在宁博容耳边道:“……那苏家大娘不曾来。” 宁博容惊了一下,那什么,崔氏之前定下的,不就是苏家长女吗? 说句实话,她还是很相信崔氏的眼光的,今天的秋宴,多半也是为了这位,如今她居然没来? 宁博容蹙着眉净过手:“阿郑,你随我来,阿青,你替我看着这厨下。” “是,小娘子。” 宁博容脚步匆匆往崔氏那里赶,为了今天特地穿着新做的襦裙,海棠红是平日里宁博容不大上身的颜色,因她皮肤比一般人要稍白一些,又有一双清澈的蓝眼睛,是以平日里穿着便以碧色青色蓝色为主,此等红却是极少。 但这条海棠红的裙子并不一般,越是往裙下走颜色越深,因是齐胸襦裙,到得胸部系带处,已是浅浅的一抹红,裙样简单,别无缀饰,只在下摆绣了一对别致的粉蝶,添了两分俏皮,这齐胸襦裙外套一件素白缀粉色小碎花儿的半臂,腰部照例是阿青系的浅红色如意结,这一身穿着并不如何明艳,反倒清新雅致十分清爽。 这走得急一些,踩着了裙子,险些就要摔倒, 幸好她常年……练武,才又站得稳了。 深深吸了口气,宁博容掀开门帘走进屋里去。 崔氏正在招待来客,苏家果真只来了三人,苏家夫人刘氏并她的二女三女,原本崔氏想订的长女却不在其中。 宁博容虽不认得刘氏,却见她坐的位置,就知道那个衣着端庄面容却有些憔悴的妇人便是苏家夫人刘氏了,因崔氏早就和她讲过这请宴之时座次的讲究。 站在她身旁两个小姑娘一个瞧着十二三岁,一个只同宁博容一般大小,一看便知没有苏家长女在其中。 “阿容来得正好,快招待这些姐妹们吃些果子点心。”崔氏笑道。 宁博容也就立刻端出笑容来,招呼今日来的这七个小姑娘,到旁厅里去坐。 ……也好套一下话,那苏家姑娘到底怎么了。 却想不到她还没套话呢,那苏家三女婉娘便拉着宁博容到一旁直接道:“宁家姐姐,可是在看我家大姐?她是不会来啦!我父亲给她订了亲,如今她已然不便出门了。” 宁博容:“……”订了亲? 苏婉娘是个比宁博容还略小上半岁的小姑娘,性子急,竟是半点藏不住话,这样一说,她二姐珍娘跟着来听了半截,顿时脸色就有些尴尬了。 这苏珍娘只得拉着宁博容的手道:“说出来也不怕容妹妹你笑话,我阿爹在京城做官,已有数年没有回来了,前日里却忽然来了信,道给我大姐订了亲,聘礼等一应收了,连日子都定下了,我阿娘竟是半点不知道,大姐姐在家里哭了好几日,却也并无其他法子,因那人乃是我阿爹上峰之子,竟是连退婚也是不成,我阿娘对你家颇为歉疚,今日秋宴本不想来,但寻思着还是要给你家致个歉。” 上峰之子? 宁博容蹙起眉来,要知道,苏家这人好像是在京中做个闲散的六品官吧?若不是苏家老娘身体不好,苏夫人刘氏也不会带着三个女儿常年留在云州。 这件事有古怪。 宁博容几乎立刻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对劲,这苏明远只是一个从六品小官,在京城那是算不了什么的,他的上峰……却是实权官员,怎会看上从未在京城露过面的苏家长女? 安顿好这几个小姑娘,趁着她们被果脯和别致的点心吸引,宁博容回头去找崔氏,好不容易寻到一个机会单独说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崔氏缓缓道,“这件事绝非你大兄的 手笔,一是他待博裕乃是真心,不至于如此毁他亲事,更别说——他根本就不知道我与苏家的口头之约。” 宁博容惊讶道:“他不知道?” 崔氏冷笑,“难道我应该告诉他吗?” 宁博容:“……” 好吧,难道这真是一个巧合? 罢了,她家二兄值得一个更好的! 正如此想着,便见到阿青脚步匆匆地走来,“娘子!小娘子……那个,大郎——呃,宁刺史来了。” ……不请自来,是为不速之客。 “不过,他说是来找裕小郎的。” 宁博容:“……”要不要这么巧?刚刚才满怀恶意地揣测过他,现在说曹操曹操到了。 莫名的,宁博容居然有些心虚。 ☆、事有反常 宁博闻来找宁博裕,自然是在宁博裕的书房中说话的。 宁博容眼珠一转,笑盈盈道:“阿母,这秋蟹怕是要蒸好了,不如我去取几只给阿兄他们送去吧。” 崔氏自然知道她想什么,摆摆手道:“去吧去吧!” “阿青,你去取些秋蟹来。” “是,小娘子。” 宁博容年纪尚小,崔氏本就拜托了安氏的长女陈臻臻来招待这些小姑娘,陈臻臻时年十六,明年便要出嫁了,在一众女孩子当中是当之无愧的长姐,且性格温柔,处事大方,相当令人放心。 所以,宁博容离开得毫无心理压力。 端着放秋蟹的盘子,她直接往宁博裕那边去了。 “阿青,你在这边等着。” 因常年练武,宁博容的脚步极轻,独自走进去一时间竟是半点儿声音没有。 走到院中,她就听到了宁博闻与宁博裕说话的声音。 “……这件事我会解决。”宁博闻的声线本偏于清朗,这会儿听来,竟有些阴冷之意。 “阿兄,他为何要——” “这种人总是希望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阿裕,此次委屈你了。” “算不上委屈,我本也不曾见过那苏家娘子。” “阿母的眼光总是不错的。”宁博闻说过这话,就沉默下来。 宁博容更是放轻了脚步,就怕惊到了屋中人,她想起宁博裕说的那句话,“阿兄他是有苦衷的”,现在听到这段对话,更是有些惊奇。 她停住脚步正想悄悄地再听一会儿,就听到背后传来了相当明显的脚步声。 “楚家郎君,你怎来了?” 显然是阿青在提醒里面的宁博容。 听到这个称呼,宁博容真是……觉得这个刘湛越来越惹人讨厌! 走到门口的恰是刘湛,而他刚走过来,就惊讶地看到宁博容往后急退,神奇的是脚步异样轻盈,手上端着个盘子,退得稳当得很不说,往后退过来的时候,脚下轻得竟然没有半点儿声音! “你现在来干什么?”宁博容狠狠瞪了刘湛一眼。 刘湛:“……”他来得光明正大好吗?问题是她怎么在自己兄长的院子里还这样鬼鬼祟祟! 屋内的宁博闻和宁博裕自然也听到声音了,立刻走了出来。 “阿容 ?”宁博裕有些诧异。 宁博容立刻换上甜美的笑容,“今日阿母办秋宴,我给你们送些果脯点心和秋蟹来。” 刘湛见状也没拆穿她,“听闻宁刺史来了,特来见一见罢了,倒是赶得巧呢。” “阿母那边还忙着,那我就先走了。”宁博容乖巧得很,反正刘湛来了也听不出什么了,不走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回头到了厅里,崔氏朝她看来,宁博容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崔氏也不以为意。 坐在崔氏身旁的刘氏眼眶微红,显然已是哭过一场了。 “我家这菊园简陋,备下的小宴也只是我等相熟几家一道赏菊吃蟹罢了,还望不要嫌弃。”崔氏笑道。 宁博容便去叫在旁厅坐着的小姑娘们。 安氏长女臻娘将诸位小姑娘带得极好,让她们下棋看书不说,最小的苏家三娘和张家四娘在玩翻绳,几碟子果脯和点心都吃得差不多了,看来她们还是很喜欢的。 宴席摆在崔氏的菊园中,园中一棵古树乃是银杏,树下摆上两张黄花梨的桌子,摆上蒸好的秋蟹,因蟹是寒性的,宁博容便让简单地做了碳烤茄子,撒上姜蒜末,点那么几滴麻油,又叫炖了一锅鸡汤,这些都是暖性的,主食乃是香菇面,配上糖蒜十分美味,又有暖胃的姜茶,还有新鲜的桃李切片装在白瓷盘子里,单看着就赏心悦目,这蟹宴非但不会寒酸且显得很是丰盛了。 这边享受,崔氏想想还是让婢女又送了些吃食到宁博裕那边去,虽不曾叫宁博闻来见,却到底也没太计较宁博闻的不请自来。 这边宴席散了,崔氏才单独与宁博容说话,她淡淡道:“说吧,都听到些什么?” 宁博容:“……”尼玛这想说谎都说不了的表情!简直了! 不过,原本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因为……她压根儿就没听到什么好么! “这件事不知是谁的手笔,却确实与大兄无关,”宁博容道:“且听话里的意思,这人对大兄,也有那么几分……不对。” 崔氏蹙起眉来,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顿时有些变了,她霍然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又停下,“阿容,你自回去休息吧,这件事你不要管。” 宁博容:“……” 她倒是想管啊,怎么管? 崔氏去找了宁盛,回头两人就去找了宁博裕,也不知道这小子招了没有,反正照宁博容来看,第二天大伙儿都 挺正常的样子。 但是吧,好像有件事大家都知道了就她不知道,这种感觉让宁博容整个人都有点不好了。 “你只管好好读书习字,若是想到书院中去玩耍也随你。”崔氏宽容道。 反正——关于这件事的秘密,你不用管,就是这个意思。 宁博容只得将事情抛开了继续上课写字做笔记。 转眼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京里的调令下来了,来年开春,宁博裕便要到潞州理化县去上任,只在家里过这个冬天罢了。 同苏家的婚事吹了之后,倒是有不少人家有透露过想结亲的口风,崔氏却看来看去并未看到满意的。 在宁博裕的婚事上,显然她还是十分慎重的。 因天气寒冷,宁博容就想着法子给山下那些衣着再如何也比其他学子薄上许多的贫家子驱散些寒意,自家的厨房也是,一个冬天,几乎都在做煲汤。 即便是冬日,山里的好东西仍然不少,冬菇鲜美,也有不时落网的野鸡野兔,煲汤乃是上品,又有腌好的腊肠,脆爽的萝卜,使得宁家冬日的餐桌也变得丰盛美味起来。 尤其是温上一壶黄酒,宁盛便觉得日子过得十分舒坦。 “今天这场怕是比上月里的还要精彩呢。”陆质裹在新做的狼皮袍子里,带着笑意道。 宁博容穿得不少,崔氏在这等天冷时节,恨不得将她裹成一个球才好,实则她练武之后,那内功乃是顶级的心法,虽不到寒暑不侵的地步,这么点儿寒意,压根儿是不能拿她怎么样了。 但她身上仍穿着厚厚的袄裙,上身是深蓝色绣散花梅枝的交领素面袄,下是厚厚的雨过天青色的叠绒襦裙,脚上穿着保暖的皮靴,外面还套了一件兔皮斗篷,毛茸茸的很有几分可爱。 虽只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这群贫家子眼见着壮实起来,跟着阿黔练武也有些成效了,这种寒冬天气里绕着书院跑了两圈背了两遍《论语》,又蛙跳了一刻,身体便热了起来,而冬日里玩蹴鞠,更是一种极佳的运动方式。 照着宁博容的要求,这蹴鞠场是完全按照现代的足球场来的,只是稍小一些罢了,万里书院其他或许有比不上其他书院之处,地方却绝对是妥妥最大的,翠华山上山势并不陡峭,多的是平坦草地,虽冬日里草枯枝残,但在这草地上摔倒,却也不至于出太大事,都运动开了之后,这些贫寒子并不是人人上场的,十一人制的足球规则里,每一队上 场人数不得多于十一人,也不得少于七人,于是,至少有两人需要坐在替补席。 刘湛身为皇子,也是相当喜爱这项运动的,尤其宁博容制定了严格的规则制度,与汉时的蹴鞠不同,让他们在尽情竞技的同时,也保证了最少的受伤度。 当然,也不是没人受伤的,只是到现在为止,用得上的伤药也就只有跌打损伤散而已。 这些贫家孩子大多珍惜如今得到的机会,并没有人真正为了一场蹴鞠比赛就去不择手段弄伤同学,又因为宁博容特地吩咐用布料在他们的腿部缠上护腿板,更将伤害降到了最低。 “咦,刘湛呢?”宁博容忽然发现在场少了一人。 陆质这才发现刘湛确实不在,“或许今天天气太冷他不想来?” 宁博容摇摇头,“他从来没有缺席过一次,而且,若是有事,他不是会同你说的吗?” 陆质左右看了看,“你呆在这儿,我去找找吧。”口吻里却有些遗憾,他还是很喜欢这项运动的,但他也明白,不管如何,刘湛都不能在他们书院中出事。 宁博容站在原地看着陆质渐行渐远,眼角却忽然瞥见不远处林中一个高大男人的身影一闪而过。 奇怪。 宁博容暗自嘀咕着,因为万里书院里大部分都是学子,自然不可能有这样高大的成人身材,而其余宁家的仆从,她完全都能认得出背影。 此人,并非万里书院中人。 联系到刘湛的失踪,宁博容心中警铃大作。 因刘湛并非真正需要人操心的孩子,平日里做事几乎可以说是无可指摘无法挑剔的,例如今日不来,他百分百会和陆质或者其他夫子打过招呼。 从不会这般……原本说好要来的事却没有出现。 事出反常即为妖。 “阿青,你去找阿兄,就说,楚家九郎不知去何处了,让他叫上仆从找一找。” 几乎没有犹豫,宁博容支走了阿青,立刻往那树林里走去。 尼玛你以为她想救刘湛那个讨厌鬼? 只是——如今他是在自家书院,出了事……会殃及池鱼的好么! 更因近日宁博容练功正有小成,她也并不怎么怕而已。 前日刚落了冬日第一场雪,山上林中裹了一层素白,宁博容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地上深深浅浅的脚印。 “咦,还不 止一个人呢。”她蹙起眉,看脚印,应当是有三个人。 抬起头,宁博容继续往前,七八岁的年纪自不可能轻到踏雪无痕,但事实便是她提功运气,在林中一掠而过,只留下一道极浅的脚印,枯枝簌簌,眨眼就掩盖了她的行踪。 翻年她才刚八岁,习武五年,练的又是最顶级的心法,最适合女子修行的《冰肌玉髓功》已然修行到第四重。 ……所以说,她的金手指除了那一书房的武功秘籍,或许还要加上一个—— 筋骨极佳,资质出众,悟性绝顶? 也就是说,这具身体,根本就是个天生的……练武胚子。 只是穿越到这个世界画风不符而已…… ☆、林中救人 大山之中,因天气寒冷又在前两日下了雪,连鸟雀的声音都没有,整个儿都静悄悄的,只偶尔有雪落下的簌簌声。 宁博容轻盈地落在枯树树杈上,往远方看去,很快就发现了人行的踪迹。 她只是个小姑娘,如果照着正常的速度,怎么都是不可能追上那些高大的成年人的。 但她不是个普通的小姑娘。 在林间掠过的时候,速度快得几乎要让人当做一时错觉。 没过多久,宁博容就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杨昭仪手伸得还真够长的。”这阴冷的声音宁博容不用伸头都听出了是刘湛的。 只是和平日里有条不紊的温和不同,回到了宁博容第一次见到他时候的那种……很难形容的说话口吻,声线变得比平日里更低一些,冷到可以掉冰渣子。 所以说,一个不过十岁左右的小孩子,用这种声音这种口吻说话,本身就相当违和好么! 咦,那边是…… 宁博容站在树上,又因为身上披着同雪一般颜色的白色斗篷,并不起眼,站得高自然看得远。 刘湛并不是一个人,他的哑仆阿昭也在,只是明显受了伤,捂着的那条胳膊垂下来的姿势很不自然。 如宁博容之前观察到的一样,连阿昭在内,一共三个人,明显是阿昭背着刘湛逃跑,这两个人远远追来,恐怕情况危险到刘湛根本来不及向书院的人求救。 但,刘湛不愧是重生者,他毕竟不是真正十岁的孩子,这时候的神情还是相当冷静的,让宁博容惊疑的原因不是其他,而是在刘湛缓缓往后退的方向,有一个隐蔽的猎户留下的陷阱,因为那场大雪,陷阱的痕迹几乎完全被掩盖的,如果不是因为宁博容站得高,眼神又胜过普通人太多,根本就发现不了。 几乎不用多想,刘湛肯定是故意的。 这个陷阱应当是新设的,这条路也很偏僻,一般入山的人根本不会绕到这里来,所以猎户才会安心在这里设下陷阱而不大担心会误伤入山的人。 最近的一堂劳动课,倒是有到山里来,也在这个附近,但是……宁博容看了看四周,这冬天的山不是瞧着都是一个样么!这能记住几天前只见过一次的……猎户陷阱? 卧槽,这到底是有怎样强悍的方向感和记忆力? 刘湛这家伙……果然是开了外挂的吧,就算是自己不来,他大抵也能脱险。 不过,受伤估计是肯定的了。 这两个彪形大汉,一看就是游侠儿。 是的,这个年代能称得上……有“武功”的人,就称之为游侠儿,只是到底和武侠小说是完全不一样的,而且差得远了,这年头的游侠儿名声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十分糟糕,绝对没有武侠小说里大侠们的侠格,自恃勇武的市井无赖,都有自称游侠儿的,惯常惹是生非扰民乱市的很多,但这两个游侠儿,绝对是游侠中的顶级货色了。 身材高大雄壮,络腮胡,佩宝剑,背弓弩,便是他们的一条胳膊,都恨不得比宁博容的腰还粗了,一瞧就十分凶神恶煞。 宁博容犹豫着要不要出手。 看着刘湛其实并不一定需要她救,离那边猎户的陷阱已经很近了,如果当真将这两人弄得掉进陷阱里去,那他脱身是不难的。 偏这时,一片冰冷的雪花掉在了宁博容的脸上,她蹙眉瞧了瞧天,又下雪了。 于是,她方才发现,刘湛身上穿得并不厚实。 在那些贫寒子的宿舍当然没有那么幸福,如同其他学子一般有炭盆和手炉了,但宁博容在给他们弄宿舍的时候,就留有简易壁炉的空间,壁炉这种东西在秦时就有了,现在的工艺完全没有问题,当然,壁炉里烧的木柴,需要这些贫寒学子天天自己解决,但这是在山上,最不缺的就是烧火木。 所以,在他们的住处还是相对温暖的,宁博容可以肯定,刘湛是被阿昭直接从宿舍里背了出来,如今身上披着阿昭原本穿的那件宽大狼皮袍子,却压根儿保暖不到哪儿去,毕竟阿昭身材高大,这又只是一件半臂,披在刘湛身上根本空落落的。 这家伙,冻得鼻头都红红的。 宁博容对小孩子一向是心软的,但是吧,面前这是个伪小孩,可他这样站在寒风里瑟瑟还要想办法逃出命去的样子……真挺可怜相的…… “哈哈,还是皇亲国戚呢,长得这副兔儿爷的模样,虽年纪小——不若卖了,指不定还能卖几个钱呢!” “二郎,昭仪有命,得确认他断了气!” 别说刘湛听得脸色发青,就是宁博容都整个人都不好了。 “却也不着急,这荒郊野岭的,难道还指望着谁来救他不成!先搜一搜他身上可有什么值钱的物事!” 这不怀好意的口吻,宁博容忍不住看向刘湛青白的面容。 他确实……长 得很不错,至少在这个年代,宁博容还未曾见过比他长得更好的小男孩儿,但是吧,因为过于“早熟”,反正一点都不可爱。 刘湛又后退了两步,那高大汉子跟上去,眼见着就要落入刘湛算计好的陷阱了。 偏偏只差一步! 那汉子的手就快要抓住刘湛的胳膊了! 阿昭见状红着眼睛扑了上来,“嗤”地一声,另一个汉子手上的弩箭直接穿透了阿昭的肩膀,带出一串鲜血! 这一下太突然了,宁博容想救也是晚了一步,她是真看不下去了,这些日子来阿昭这个哑仆一直是住在书院里的,他虽然不会说话,却憨厚老实,十分心善,常常帮着书院里的贫家子干活儿,更是经常默默劈柴就劈一下午。 再加上,就算刘湛能成功将这个家伙带进陷阱里去,剩下的一个攻击力还是这样强,阿昭危险了不说,刘湛估计也要受伤的。 类似阿昭这种忠仆,绝对是死也要保护刘湛的安全。 ——但是,她也没试过,不知道会不会出问题…… 宁博容的身上,是天天带着一个绣花荷包的,这很正常,很多人只当是小姑娘喜欢,事实上,很少有人知道,这是一个特殊的荷包,因为里面装着……一把的绣花针。 这年头,要是宁博容直接从空间的书房里拿了刀枪棍棒宝剑匕首什么的,未免太惊人了,反倒是绣花针,就算是拿出来,也不会让人觉得怎样。 只是,宁博容虽将那穴位图背得滚瓜烂熟,但实验的机会太少,实在是有点担心自己的准头啊! 但这会儿,却再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那大汉的手已经快抓到刘湛,刘湛直接往后倒去—— 好狠! 这样他自己也会落入那个陷阱中的! 只是他身体小,那陷阱中的木刺并不密集,而且以他的角度,多半是掉入陷阱的边缘,伤到要害不大可能,但是,受伤的可能性还是极高的。 宁博容叹了口气,内劲一吐,阴寒劲气附着在绣花针上,手上五枚针化作五道银光,悄无声息地朝着那伸手的大汉射去! 因为如今到处是雪色的反光,五枚细细的绣花针飞出去,压根儿一点都不惹人注意,应该说,根本就看不到好么! 这年头就算是最厉害的游侠儿,也没有这份将绣花针飞出去的手劲,这用的是内劲,当然不是这些只有粗浅拳脚 功夫的游侠能会的。 刘湛闭着眼睛摔下去的时候,感到背部一阵疼痛,心中却是暴怒。 他很了解杨昭仪,所以,他不曾缩在一群护卫背后,上辈子就是如此,结果这个心狠的女人挖了十七八个坑让他跳,虽他尽量谨慎,却仍然不小心遭了她的算计。 这人的性格刘湛早就摸透了,是以此生他远遁云州,身边也只留一个阿昭,其他护卫都留在刺史府,因为这群护卫中,他也不知是不是有杨昭仪的人,上辈子,他的护卫就并不全部都忠于他,此生护卫有好几个生面孔,他实在懒得确认。 杨昭仪便是这般的人,若是你有九分防卫,她就花九分的力气来对付你,若是只有三分,她自然也就轻描淡写地用三分力气就捏死你。 很有分寸,并不过于张扬,这个工于心计的女人同俞贵人直白的嚣张跋扈是不同的。 是以,刘湛已经尽力让杨昭仪看轻自己了,她也果然只派了两个人,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杨昭仪居然用了这两个地位低下的游侠儿! 这不仅仅让他准备好的说辞无用武之地,更让他因这两个低贱之人深感受到了侮辱! 尽管手臂上还绑着最后一道后招,但他的心情仍然一下子糟糕透了。 尤其落下的时候,木刺在他的腿上划了一道口子,虽然不深,却疼得他忍不住蹙起了眉。 一落下,他立刻就地一滚,避开上头那人要落下的方位。 “怎么回事?”上头却静悄悄的,根本没有人落下。 阿昭震惊地看着仿佛一瞬间时间静止的景象,即将要跌落的壮汉脸上带着狞笑伸着手,却就这样定格,一动不动地站在他旁边。 呃,好像并不需要用到“梅花封”这么高级的封穴手法啊……这位又不是什么武林高手来着。 据宁博容练的那本秘籍上记载,梅花封乃是最高等的暗器封穴手法,便是功力深厚之人,中了此等封穴手法,针入体内,无处可寻,体表无伤,若是没有下手之人解穴,三个时辰后必死无疑。 虽然说,因为没有试验过,宁博容对此将信将疑,但是吧,看起来很高大上就是了,于是她就练了,于是,第一次用,其实她也很心虚…… “阿昭。”反正救了人宁博容也没打算做无名英雄,刘湛这小子秘密只有比她更多,他都曾经看到过自己清早独自上山了,也不差这么点儿。 阿昭看到从 树上跳下来的宁博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二郎——”那边另一个大汉正愕然看着忽然就不动了的弟弟,见到从树上蹦下来一小姑娘,几乎不用考虑就觉得有古怪,蒲扇般的大手想也不想就往宁博容抓去。 所以说,有些人,不作就不会死。 ☆、一世一双 “嗷——”一声惨叫震破山林,惊起冬日的鸟雀,连雪都簌簌往下落了一地。 阿昭捂着肩膀上的伤处缩了缩脖子,连他都觉得这一下疼得要命。 无他,宁博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条漆黑的长鞭,“啪啪啪”瞬间就抽了三鞭! 这鞭子是从空间中来的,韧性极佳,最重要的是,曾用盐水泡过七七四十九日,又用特质秘法收干,这一鞭子下去,或许伤不算十分重,疼痛却入骨。 刘湛在陷阱中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是听到那清脆的鞭响,他顿时头皮一麻。 ……不要问他为什么,他立刻明白是谁来了。 宁博闻总是担心自己对他的妹妹有想法,照着刘湛说,着实不敢,非但是因宁博容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还有就是——上辈子这位姑娘自是十分传奇,但无意间听闻过她耍鞭子故事的刘湛只有惊叹的份儿。 说句实话,要喜欢这样的姑娘,着实需要一些勇气,虽上辈子流传在外的只是她的美名,但是因刘湛身份特殊,与宁博闻又君臣相得,对他的妹妹,自然也有几分了解,更别说,被耍鞭子的那人,与他更是相熟…… 只是想不到,听这惨叫,战斗力似乎比他想象中还要彪悍啊! ……刘湛不知道的是,宁博容会的,可不仅仅是耍鞭子。 不过,这会儿她来了——竟是来救自己…… 刘湛也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牵动了腿上的伤口,疼得他直龇牙。 “你没事吧?” 没多久上头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就探了出来,眨着漂亮的蓝眼睛朝他看来。 宁博容很容易就看到了狼狈倒在地上的刘湛,古怪的是,这家伙居然在笑……居然在笑啊!尼玛受了伤掉在陷阱里还在笑,这要有多变态! 她抽出的那三鞭子用了内劲,且不是随便抽的,乃是《冰肌玉髓功》附带的一套鞭法,附着阴寒内劲抽出,疼痛之深堪比分筋错骨手,是以这套鞭法又叫《销骨鞭法》,用这碎骨鞭使又添一两分厉害,那么高大的一个彪形汉子,竟一时疼得爬也爬不起来。 “咳咳,没事。”刘湛将落在身上的雪扫了扫,“不过,我恐怕上不来。” 宁博容手中鞭子一甩,把旁边的阿昭吓了一大跳,这要是打到郎君身上—— 结果,鞭子却是落下直接卷住刘湛的腰,宁博容手腕使劲,一拉 就轻飘飘地上来了。 刘湛:“……” 阿昭:=口= 刘湛如今不过也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而且他也不胖,对于宁博容来说着实轻得很。 但是这一下,真心看样子的话十分惊人! “你的腿受伤啦!” 刘湛皱着眉摇摇头,“没有阿昭的伤严重。” 宁博容眼神异样地看了他一眼,因为她实在想不到刘湛这样的……变态皇子,会对一个哑巴仆人这样关心?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刘湛认真道:“阿昭是不同的。” 宁博容:“……” 看着阿昭仍然在流血的肩膀和另一边完全耷拉着目测脱臼的手臂,以及左腿擦出的好几道伤痕,连膝盖都是肿着的,现在刘湛的腿受了伤,要下山只有阿昭背他——总不会让自己一个女孩子背他吧! 可是……阿昭的两条胳膊都不能用啊!这要怎么办! “这弩箭要拔|出来才行。”宁博容愁死了,难道要自己先跑下山叫人再带他们来这里? 雪下得越发大了,要是再耽搁下去,怕是天都要黑了,而且天气越来越冷,自己倒是没事,穿着单薄的阿昭又失血过多,刘湛也是冷得很的模样…… 啊!头疼! “上次劳动课似乎有讲过止血的草药,可如今大雪一下,却是难寻,弩箭是要拔了才是。”刘湛肃然道。 宁博容看向他:“你能拔?”她很怀疑他有没有那个力气。 刘湛还没回答,阿昭就伸出手,自己握住了伸出的弩箭箭羽。 “喂喂喂,等——”尼玛等一下啊,就这样拔了血喷出来你会死啊! 但是压根儿没等她说完,阿昭直接一咬牙,就将这弩箭给拔了出来! 卧槽! 疼死了啊! 宁博容想也不想,伸手就飞快在他肩膀处点了两下。 第一次点穴止血……幸好成功了!宁博容松出口气。 “单单止血还不够,先包扎起来。” 刘湛看着宁博容的眼神愈加古怪神奇,却从旁边捡起一根枯枝撑着默默单脚跳到一旁,从靴子里拔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将那定在那边当雕像的大汉身上的外衣剥了下来,先扔给阿昭,“披着吧。”然后直接将这人穿在里面较为柔软的衣服上割了一长条下来。 宁博容蹲在原地抱着膝盖歪着头看着,刘湛给阿昭包扎的手法相当熟练,熟练到以他的身份来说实在有些不科学的地步。 “不用惊讶,我练过的。”刘湛淡淡道。 宁博容:“……”她一点都不想问他练这个干嘛。 皇家人当真麻烦。 “我们要快点下山,雪越来越大,天也快黑了。” 最糟糕的是,大雪封山,几乎将他们的来路完全掩盖了,要靠着宁博容的话,只能不时蹦到树上去看往山下去的路才行,但是吧……虽然她暴露的技能已经很多,可是轻功这等逆天的本事,还是不要轻易炫了吧…… 被阿昭看到从树上跳下来还好,她上树的轻松程度,会更叫人震惊的。 刘湛点点头,阿昭沉默地将刘湛背到了背上。 “这两个人怎么办?”直接扔在这里的话他们必死无疑,这一夜大雪过去,冻也要给冻死了。 刘湛看了看,“扔到那个陷阱里去,不过要先将那些木刺给处理了,我留着他们还有用。” 宁博容默默走过去,当然也不问留着他们有什么用。 站在那猎户陷阱旁,宁博容唰唰唰几鞭子下去,那些木刺的尖锐头就都被削了,莫说是之前被她打得痛得几乎昏死过去的男人,就是阿昭也忍不住缩了缩脑袋。 刘湛眼角一跳,给自己腿上的伤口包扎好了,看向怕得直抖的那个游侠儿和定在原地没法动眼中却显出恐惧的另一个游侠儿,果断打消了让阿昭扔他们下去的想法,他觉得,眼前这个长相柔弱实则彪悍的妹子应当可以全部解决了。 ……这鞭子武力值实在有点太高…… 好不容易有一个练习目标,宁博容抓住陷阱边上的那个大块头,悄悄地解了梅花封,然后以普通手法点穴—— 呃,失败了一次,这家伙疼得脸都皱了起来。 第二次轻松成功! 一个抛下去,回头将被抽了三鞭子还疼得在地上打滚的另一个也点住了,一块儿扔到陷阱里去。 上头继续用枯枝等盖好了,这样大雪下上一夜,也不至于就让他们冻死了。 “走吧。” 三人迎着风雪往山下去,宁博容一回头,就看到阿昭包扎好的肩部伤口慢慢渗出了血来。 他的另一条胳膊不能用,只能用这条手上的胳膊使劲,刘湛虽只 是个十岁的男孩儿,却也是有点分量的,显然,伤口就这么崩开了。 当然,阿昭虽然脸色越来越白,却连吭都没吭一声。 宁博容皱着眉,就怕跑回书院,阿昭的这条手臂都要废了。 无奈地停住脚步,“算了,我来背吧。” 阿昭:…… 刘湛摇摇头,“还是——罢了吧。” 让一个七岁的小姑娘背他?尼玛这让他以后在她面前怎么抬得起头。 宁博容瞪了他一眼,“那阿昭的胳膊就不管了?” 刘湛这才沉默下来。 “多谢。” 这种时候,本也容不得他矫情,刘湛本就是当机立断之人,所以并不婆妈,拍了拍阿昭让他放自己下来。 女孩子的身躯柔软纤细,刘湛小心翼翼的,屏着呼吸,僵着身体,却仿佛稍落下一点重量,就能将她压垮了。 但是意外的是,这纤弱的肩背有着出乎他意料的柔韧力量。 刘湛尽量轻轻地搂着她的脖颈,却免不得被她的发丝扫过面庞。 这个小姑娘的身上,有着淡淡的香味,也不知是何等花草,十分清新,似有若无,这般近的距离,他可以清晰看到她白皙柔腻的后颈和珠玉般的耳朵。 也不知怎地,自认为年纪大到足以当这小姑娘……长辈的刘湛,一时间竟是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无措起来。 宁博容的脚步很稳,她却什么都没有多想,不过背个小男孩儿,虽然说她自个儿也只是个小孩子,不过练武后点了非正常技能点的她,这么点儿重量真心没关系啊。 “是走这边吗?”她问刘湛。 三人之中,只有刘湛这等变态记忆力能记得住路,让宁博容看的话,四周一片白茫茫的枯枝树林,半点儿区别没有好吗? 刘湛却一时没回答。 “喂,是走这边吗?”宁博容不耐烦地又问一遍。 “嗯,往左。” “噢。” 刘湛连呼吸都放轻了,无奈地悄悄叹了口气。 他实则一点都不想喜欢这个小姑娘,因为喜欢她是需要一点勇气的。 如今大梁盛世,颇有唐时遗风,虽仍是一夫一妻制,权贵人家却是蓄妓蓄婢成风,甚至男子之间以相互赠婢赠妓来表示感情好的着实不少,就是侍 妾也有互赠的,似是宁盛这般——一辈子只有一妻的着实是少数,这还是因为他身份特殊,崔氏下嫁的缘故。 这个背着他的这个小姑娘,在上辈子他就听过她的传奇。 这个传奇女子一生三嫁,两次和离,第一次为一在世人看来算不上多大事就是打杀了也无妨的旁人所赠之妓乐侍婢,她便与夫和离,第二次……为一封丈夫写给落魄表妹的信,她又和离,第三次——刘湛也不知道了,他活到三十岁上,便早早离世。 刘湛听宁博闻说过,这个女人要的如此简单: 一生一世一双人。 若是寻不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是以,要喜欢这个人,对男子来说,是很需要勇气的。 而刘湛非是那等会被感情冲昏头脑之人。 一旦做下决定,就定然不会后悔,既知道了她是怎般的人,从一开始自不会抱着游戏的心态去接近。 他很清楚,她就是这般不会妥协的女子,于这方面,眼睛里根本容不得沙子。 所以,他总要想一想的。 这个背着他稳稳走着的小姑娘,如此聪慧美丽,却也强大坚韧—— 诱人到让他苦恼。 ☆、28·沈小郎君 雪越来越大,天色也渐渐暗下来,宁博容听到耳边阿昭的呼吸越来越粗重。 他虽体力不错,但毕竟受了伤。 宁博容身上的兔毛斗篷给刘湛披上了,他的脑袋却也渐渐落到了她的肩膀上。 “喂,你先要将路指清楚了!”宁博容有些着急,“不许睡!” 刘湛“嗯”了一声。 “刘湛!”宁博容喊着。 刘湛的声音已经明显变得沙哑,“不远了,很快就要到了,从这里拐过去……” 宁博容脚步顿了顿,耳朵一动,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人声,“阿昭,快看看是不是有火光?” ……她个头太矮,看不到。 阿昭点点头。 “总算有人来了!”宁博容重重呼出口气,“阿昭,赶紧的,你背着刘湛。” 要是让其他人看到是自己背着刘湛下山,那就要出大事了。 阿昭沉默地将刘湛接了过去。 果然没多久,就看到了脸色焦急的宁博裕,他看到宁博容好端端地站着,松了口气,目光这才调转向被阿昭背在背上的刘湛。 而跟在宁博裕身边的几个侍卫脸色一下子大变,立刻围了上来。 刘湛睁开了眼睛,疲惫道:“上次我们上劳动课的附近,有一处猎户陷阱,那两个胆大包天的游侠儿被扔在陷阱里,你们去给我将他们抓回来。” “是,郎君!” 侍卫应道,赶紧将刘湛抱过来,“宁二郎,这——” “已经有郎中在书院等了。”宁博裕冷静道,“先让郎中看过,现在大雪封山,也不好走,明日里看看情况再回刺史府吧。” “也只能如此了。”这侍卫显然是匆匆赶来的侍卫头领。 小个子的宁博容压根儿就是被遗忘的,谁也不认为……一个小姑娘会在这件事里有什么作用。 只有宁博裕关心地看过来,见宁博容连兔毛斗篷都给了刘湛,顿时有些不大高兴,抱起宁博容道:“阿妹,冷不冷?”摸摸她的手,却发现宁博容是当真一点都不冷。 “阿兄,我没事。”她就算没了斗篷,穿得也不少好么,“走了路呢,一点都不冷。” “以后可不要自己上山了。”宁博裕摸摸她的脑袋,只把她依旧看做自己那个娇弱可怜自小吃药的小妹妹。 刘湛的头 已经昏沉沉的,听了这话忍不住瞧了瞧在宁博裕怀里笑得天真纯善的小姑娘,因为大雪落湿了她的发,几缕发丝贴在脸颊边,愈加显得她那张白皙的小脸没什么血色,柔弱清美,楚楚可怜—— 他几乎要怀疑之前在山上那个宁博容,是不是他的幻觉了。 但之前伏在她纤细的肩背上,那种暖和的感觉犹有余温,她的发丝、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仿佛还未散去。 他叹了口气。 果然,重活一辈子并不见得会更好。 再没有比他现在忽然对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起了兴趣有那么丁点儿动心更……让他觉得荒谬的事了。 尤其这个小姑娘还太不好惹,别说她本身超过想象的武力值,就是她哥哥,刘湛可不想同宁博闻闹翻,宁博闻的本事,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这么一想,刘湛觉得自己的头更痛了。 回到灯火通明的书院中,宁博容顿时感到一阵温暖,被崔氏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之后,又叫郎中来给她把了把脉,郎中道宁博容好得很,半点儿事没有,崔氏才算是缓了下来,只是脸色仍然很不好看。 “下次可不许这样。” “阿娘,我错了。”宁博容乖乖道。 崔氏叹了口气,想起平日里再懂事,宁博容也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旁人家贪玩的也多了去了,却因为她太懂事,自己疏于看管也是实情,顿时道:“阿青也被责罚了,这段日子就由阿郑跟着你,等她伤好了再回你屋子里。” 宁博容听了一惊,“阿青怎么了?” “无事,被打了几板子罢了,养两天就好了。”崔氏冰着脸道,“她既没有看好你,自是要受罚的。” 宁博容低下头,“我明白了阿娘,下次不会了。”唉,若不是怕刘湛出了事牵连到自家,谁愿意管他的闲事!还害得阿青被责罚。 这年头的婢女,虽不似是后世那样需自称奴才还要各种奴颜媚骨,但实是地位仍然极低,阿青这等世仆已经算是好的了,但是若出了事,一样被打杀。 见郎中已经开始收拾着药箱,崔氏顺口问道:“那楚家九郎可有事?” “啊,只是着了凉,腿上的伤不要紧,回头吃几付药就没事了,倒是他那仆人伤得有些重,一条胳膊怕是好不了了,右臂幸得止血包扎及时,恢复之后应无大碍。” 宁博容心中一紧,果然啊,阿昭的左臂,恐 怕是废了。 这个老实人,才是真可怜。 这晚上许多人都睡得不好,刘湛的那些侍卫团团护着刘湛,根本不敢合眼,为了不吓着那些贫家学子,刘湛自己要求睡在了宁博裕的院子里,宁博裕倒是半点儿没受影响,一觉好眠。 宁博容大清早爬起来,呼出口气,照例练了武就跑去书房练字,然后看了会儿书,才去与崔氏一道用朝食,宁博裕也来了,便与他们一起。 今日宁家朝食乃是一碗鲜滑的冬菇鸡丝粥配上萝卜腊肉煲,炖得酥烂的萝卜和香喷喷的腊肉因为酱料的缘故红得诱人,配着白面馒头吃十分美味,再喝上一碗粥那是通身舒畅。 “阿齐,弄些粥给那楚九郎送去吧。”崔氏吩咐道。 “是。” 宁博容撇撇嘴,吃完就想去一趟藏书阁。 “阿容!”崔氏的声音及时响起。 宁博容只得停住脚步。 “韩师傅的课马上就要开始了,还不快去取琴来。” “是。” 宁博容叹了口气,明摆着崔氏是要用更多的课程占用自己更多的时间,免得自己……乱跑。 不过,乐艺课,她一向还是挺认真的,学了这三个月,至少能弹上一些较为简单的曲子而不再是魔音穿耳了。 任何一种乐器,初学的时候,绝对对于旁边听的人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最大的收获却是,乐谱能看得懂了。 教宁博容琴艺的韩师傅是个已经有些年岁的中年女子,一身秋香色的袄裙,披着陈旧的银灰色麝鼠皮毛斗篷,素面朝天,并不上妆,连发也只是简简单单地挽着,插一支木簪罢了。 哪怕眼角眉梢已经相当有岁月的痕迹,却仍然可轻易看出她年轻时候的秀丽姿容,只是不知为何,今日瞧着颇有些憔悴。 “小娘子,请坐。”与教女红的师傅慈善亲和的态度不同,韩师傅一向表情一些冷淡,并不容易亲近的模样,但是,无疑教乐理的水准还是极高的。 先是检查了宁博容昨日里的功课,又给了一张新的乐谱给她练习,过程之中指点她的指法,细心细致,尽心尽力,许多都是她个人的经验所谈,比起自己摸索,要容易上不知多少倍。 “小娘子于乐理上颇有天赋。”难得的是韩师傅赞赏道。 宁博容抿唇笑道:“是师傅教得好。” 韩师傅却叹了口气,摸了摸宁博容的脑袋,第一次有些慈爱的意思了,“怕是今日过后,我便不能教你了。” “为何?”宁博容有些惊异。 “我要回京城去了。”她温婉笑着,“放心吧,你自还有更好的乐理师傅来教,断不会浪费了你此等天赋的。” 宁博容直觉有些不对,但是又说不上来。 待得一课结束,韩师傅来向崔氏辞行,崔氏并不惊讶不说,甚至待韩师傅颇有些淡淡的,宁博容就觉得大概是韩师傅得罪了崔氏了……可是没道理啊,她虽住在宁家,但是平日里连门都很少出的。 但是很快,是刺史府来人接,宁博容就立刻猜到了什么。 宁博闻并不知道二哥要订婚的事,而有个人在背后搅合了这件事,宁博闻说这件事他来解决,然后,三个月后,韩师傅被撵走了。 ……那什么,她立刻脑补到了韩师傅是卧底的情节啊! 韩师傅名云月,原本是大族庶女出身,可惜家族败落,便从京城流落云州,不说其他的,苏家长女的乐理琴艺也是她教的。 既然崔氏让她别管,宁博容也就全然不去问,过了两天,阿青回到她身边来了,听说刘湛也已经大好回去上课了,除了走了一个乐理师傅,一切仿佛又恢复了平静。 没过多久,就要过年了,这年头,过年乃是一件大事,万里书院里的学子们陆陆续续地回了家,便是那二十三个贫家学子也都离开翠华山回家过年了。 刘湛倒是并未回京,要留在此间过年,他本就是个过年才十岁的小孩子,崔氏也就邀他一道,加上同样不回家的陆质,开始布置起年活儿来。 “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说呀!”宁博容终于有些不耐烦起来。 她察觉到刘湛有那么点儿不对,被个变态盯着,她都有点寒毛直竖的感觉了好吗? 刘湛清了清喉咙,正待说些什么,阿郑就走了过来,“小娘子,卢家娘子来访,娘子让您去见客哩。” “哦好。”宁博容扭头提着裙子便要走,刘湛奇道:“卢家娘子?可是卢先生家?” “正是。” 卢成山和张敏之乃是宁盛好友,互相之间说为通家之好也不为过,虽要过年,卢家来访却也并非什么失礼之事,只是,这来的时节还是有些奇怪的。 正要走,宁博容随口问:“来的除了卢家婶婶,还有谁 ?” “卢家小郎君自是来了,说是还有个同在国子监念书的同窗,随着他来拜访郎君呢。” 宁博容奇道:“这都要过年了,他跟着卢令仪来拜访阿爹?” “听闻是潞州沈家的沈小郎君,从这里转道去潞州,也用不了两日时间。”阿郑比起前些年,口齿要伶俐了不少,显然是阿青训导有功。 听到这个名字,刘湛心中却猛然间一凛。 沈小郎君?沈七—— 上辈子时,宁博容的……第一个夫君。 “不若我也去见见吧。”刘湛端起笑容,淡淡道。 宁博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并未说什么,直接往崔氏屋里去了。 刘湛心里却有些复杂起来,他还没接受自己荒谬地喜欢上一个小姑娘呢,这……形势就有些不妙,真是太令人不愉快了好吗? “咦,又下雪啦!”宁博容的声音十分愉快。 ……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 ☆、29·骨秀意清 这年头过年与宁博容熟悉的过年是全然不同的,不过有一些风俗是一样的而已,阿郑来叫之前,她与刘湛正坐着写春联,宁博容的字相当不错,刘湛……靠着重生这个金手指,自然也是水准很高的。 但他们毕竟是小孩子,这春联写了不是给大门上贴的,宁博容只写自己的院子的,刘湛的只贴在贫寒学子们呆的院子。 这边搁下笔,阿青将他们写完的收拾起来,感叹道:“小娘子和楚九郎的字当真漂亮呢。” 作为崔家世仆,阿青也粗识几个字,不比宁博容这般读书读得多,但宁博容爱到藏书阁去,耳濡目染之下,阿青倒也算有些眼光。 想了想便将这几张春联拿着,一道到崔氏那边去,也好给崔氏看一看。 迎着飘散的雪花,宁博容心情很是不错地走进了暖融融的大堂。 “阿母!”脆生生地叫着,崔氏一见她来就笑着招她过去将她搂在怀里,“外面可冷?” “又下雪了呢。”宁博容笑着道,转眼就看到了坐在崔氏旁侧的林氏和孟氏。 林氏乃是卢成山的老妻,便是崔氏也要敬让几分的,孟氏与崔氏年纪上差不太多,平日里关系就不错,宁博容也是见过许多次了。 至于孟氏之子卢令仪,却只在两三年前见过一次罢了,那时候他还是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儿,如今竟有些少年的挺拔之姿了。 不得不说卢家的基因还是不错的,卢成山儒雅清朗,颇有风仪,林氏年轻时也是出了名的世家美人,卢毅虽在学习上没有多少资质,长相却十分出众,是以同样颜色极好的孟氏身为尚书之女,却肯下嫁,这生下来的卢令仪,自然姿容不凡,可见长大了绝对是能够秒杀一众女子的英俊郎君。 但偏偏,他站在这沈七郎旁,生生被映衬得俗气起来。 沈七郎出身潞洲沈氏,同庆和崔氏一般,都是绵延数百年的世家大族,比起崔家的渐渐衰落,沈家却正当兴盛,而崔氏的一位堂妹曾嫁进了沈家,说来却是沈七郎的伯娘,是以拐来拐去,沈七郎也能叫崔氏一声姨母,虽只是远亲,连堂表姨母都算不上,但好歹也能扯上点关系。 尤其这沈七郎外表实在太具有欺骗性,恐怕就没有长辈看了不喜欢。 若论长相的好看程度,不说卢令仪不逊于他,刘湛更是胜他两分,但这气质,却难以言喻,这沈七郎身上,有种世家大族用玉器丝竹、锦绣绢帛、熏香贵米养出来的优雅 雍容,使他穿着简简单单甚至称得上朴素的青色袄袍,只用一支白玉簪束发,却比穿着上要精细许多的卢令仪更加出众,明明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却已然有了几分风华无双。 “这沈家七郎乃是我家的远亲,也不是外人,阿容你便唤他一声表哥吧。” 宁博容:…… 总觉得远房表哥什么的,有种特别雷的感觉,尤其是小小年纪就装成这样,还没刘湛来得自然……虽然说,崔氏一副十分欣赏的模样。 宁博容清楚,这年代的人,大概都会喜欢沈七这般风仪出众稳重到压根儿不像孩子的少年。 “阿洵,真是好久不见。”刘湛却上前一步,微微笑道。 沈七郎姓沈名洵,如今在国子监读书,却说刘湛这世的年纪只比他小上两岁,在来云州之前,刘湛的启蒙恩师正是沈洵的六叔,所以刘湛与沈洵也算是旧识。 若论气质气势,便也只有刘湛这等人站在沈七身旁丝毫不会逊色了,只是刘湛有种内敛深沉的自然从容,远不似沈七这般风华毕露。 ……所以说,古代的小孩子是要怎样啊,十几岁的孩子搞得跟大人似的,很有意思吗?这个年纪配着这样的气质压根儿就太违和好吗? 唔,不过……她家二哥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已经开始喜欢板着脸装严肃了。 宁博容心中吐槽着,表面上却带着乖巧淑静的微笑。 沈七却是一惊,这楚王怎会在此!不是说他在城郊的庄子里养病么?!自己曾经想去探望还被挡了回来,他——居然在云州! “想不到沈表哥你与楚九郎竟然认识。”宁博容意有所指,卢家众人可是不知道刘湛的真实身份的。 沈七冰雪聪明,立刻就明白了,转而笑道:“是,曾在京城与楚九郎有过几日同门之谊。” 崔氏笑盈盈道:“都是自家人,不用太客气,都坐下说话吧。”她顺手将用着的手炉塞给了宁博容。 宁博容摇摇头,“阿娘,不用,我不冷。”她是真心不冷啊! 崔氏摸了摸她热乎乎的小手才放了心。 “真想不到四、呃,九郎你竟然来了云州。”沈七差点儿就脱口而出四郎这个名字,因刘湛在皇家行四。 刘湛笑道:“是啊,还是这里清静,何必和他们搅到一块儿去。” 沈七点点头,也有些感慨,因如今他家中做官的叔伯就有六 七个,是以对朝中局势还是有些了解的,深深知道刘湛话中的意思。 不得不说,这年代的孩子是真早熟,不管男女都是。 “对了,阿洵你到这里来是——” 一旁卢令仪却是嘴快,“那时宁家妹妹不是写了个帖子给我家三娘她们么,那帖子被阿洵看到哩,见宁家妹妹竟是写得这样一笔好字,硬是要跟来看看!” 沈七被他说得脸都燥红了,白玉般的皮肤染上胭脂色,闹得场上的妇人们都笑了起来。 林氏一边笑一边道:“怕是初时见到,这沈七呀,还不肯信会有个七岁的小姑娘字写得比他还好呢!” “若是不带他来一趟,恐怕还得一直认为我在说谎……”卢令仪嘀咕道。 崔氏笑得更欢了,“阿青,方才阿容不是正同楚九郎一块儿写春联吗,拿来我看看。” 阿青笑盈盈道:“我正要拿来给娘子看的。”说罢就将手上的春联递了上去。 宁博容这一笔字,是一日比一日出色,拜这远超普通女子的力道和练武之后精细的控制力所致,她的字形方骨秀,不失婉约却苍劲内藏,便是宁盛都夸过的,如今虽还显得稚嫩,假以时日,却未必不能独成一家,书这一项,哪怕是昔日读书最为出众的宁博闻,都要逊色于这个小女儿的。 “咦,这是——” “这是楚九郎写的。”阿青道。 崔氏抬头看了刘湛一眼,“想不到九郎你的字写得也很是不错。” “给我看看。”林氏好奇道。 若说宁博容的字胜在风骨秀,那刘湛的字就是形意清,字里行间自有其从容潇洒。 这几张春联往下一递,连沈七都顿时惊异起来,“想不到一段时间不见,九郎你的字——” 刘湛作出不好意思的模样道:“来了云州,似乎心境也放开了,天天同那些学子一般要练上一个时辰的字,自然与在京城时不同了。” 这不废话!在京城他还要藏拙呢,这要是表现得太好,他那皇帝老爹可护不住他,怕是早被杨昭仪给掐死了好么! 沈七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但看过这两人的字,却是深受打击。 在国子监中同年的甲字班,书之一道,再无人能出其左右,便是夫子也时常夸赞于他,如今居然见到两个比他小的字写得这般好,这像话吗? 但这点儿风度他沈七还是有的 。 “宁家妹妹和九郎你的字果真比我要好得多了。”口吻中到底有几分感叹,“看来我还需更加勤勉一些才是。”此句完全出自真心。 宁博容这才对他有几分另眼相看,这家伙,虽然有那么点儿装的感觉,但是,也不像那些傲慢到目下无尘的孩子嘛,还是很有几分自知之明,不是那等受不得打击的矜贵性格。 至少不玻璃心,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刘湛却微笑道:“七郎你已经够勤勉了,听闻昔日你在家读书之时用的是最好的淞州墨,熏的是最好的银岚香,连扫撒院子的小丫头都是秀雅之色,到国子监中念书,却只带一书童,便是沈师也夸过你忍得清苦、勤奋不辍呢。” 沈七立刻不好意思道:“真是太谬赞了。” 刘湛眼角扫过宁博容面容,却什么都没看出来,小姑娘笑得一脸淑静甜美。 ……顿时又觉得自己真是白费劲……而且,跟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争风吃醋,争风吃醋的对象还是个七八岁的小丫头? 连刘湛自己都有那么几分啼笑皆非起来。 况且,现在她才这么小,懂个什么,自己也实在是想得太多了,即便是将来他们有一段婚姻缘分,那也不是此时,还早得很呢。 他不知道的是,宁博容还真——不是那么天真纯洁如同一般七八岁的小姑娘。 在刘湛的话音刚落,宁博容心中就呵呵一声: ……连扫撒院子的小丫头都是秀雅之色…… 尼玛这不会是个勤奋版的贾宝玉吧! ☆、30·水果罐头 刘湛并没有意识到,其实自己已经给了沈七会心一击,只是宁博容没让他看出来而已。 这边正说着话,一个软糯的声音传来:“祖母,是谁来了,容姑姑呢?” 宁博容抬头一看,宁舜华、宁舜英姐妹揉着眼睛走了过来。 显然,她们一觉午睡,才刚刚爬起来。 说句实话,宁博容开始也没想到,宁博闻会将这对双生子送到这里来过年,但听崔氏讲了一讲这过年时候官员的惨状,宁博容觉得,宁博闻的做法还是相当明智的。 年前一个月,宁博闻就已经同刘婉贞一道入了京,原本地方官员并不一定要进京过年,但皇帝为表宠信,特地邀请妹子和妹夫回京,这实在没得话说了。 可只要回了京,这大年初一早上,官员都要上大朝会的,反正宁博容觉得这着实不是什么好差事,更别提在除夕夜就得进宫去,陪着皇帝守岁开宴唱歌喝酒还要作诗了,这御宴的东西能好吃到哪里去,这么多东西,端上来基本上也是冷盘了,连温过的酒恐怕拿上来不多时也便冷了,歌舞或许也挺好看,可若是上头坐的皇帝一不高兴,这殿内就像是结了冰,进宫过年,纯属找罪受。 即便是小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被关在宫室里,大人们都在忙乱,他们除了宫女太监陪着,连自个儿的亲爹妈也是见不着的,不仅除夕夜见不着,大年初一也见不着。 宁博闻初一要参加一年里最隆重的朝会,不准迟到不说,还要送上之前准备的朝贺礼,而刘婉贞要忙着陪太后陪皇后等着人家来拜年…… 反正这皇家年过得除了忙还是忙。 刘湛因这两年形势复杂,并不想回京去,给他爹写了一封声情并茂催人泪下的信,便赖在了云州,宁博闻却不能这样。 想了想,他果断将两个女儿扔给了崔氏。 她们一来,便是林氏和孟氏,都收敛了几分,虽这两个只是翻过年去才五岁的小丫头,却是身有爵位的县主了,到底不比她们这些平民。 幸得崔氏笑道:“不必太拘束,她们不过两个小娃儿罢了,且脾气一贯好的。” 说是这样说,却到底有些不一样。 “这家中事还多着呢,没两日便要过年了,我这便回去了。”林氏客气地辞行。 其余人也立刻辞了崔氏离开,沈七还要回潞州去。 “姑姑,我想吃冰糖葫芦。”宁舜英撒娇道。 幸好山楂很好保存,阴凉处放上三个月不成问题,所以此时尚有些存货。 “只许吃一支,然后来和姑姑一块儿做年食好吗?” “好。” 刘湛对这两个表妹观感也是不错,陪着她们说了会儿话,不多时就见宁博容拿了四串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来了。 因过年时要用到,麦芽糖做了不少,不过过年时的这还有个特别的名字叫胶牙饧,有它特别的寓意,既糖与山楂都是现成的,做出冰糖葫芦自然是极快的,如今吴厨娘掌握熬糖的火候越来越好,这冰糖葫芦外糖衣脆脆的不粘牙,整个儿吃起来酸酸甜甜,不管外形还是口味,都极讨小孩子的欢心。 “给。” 刘湛愕然,“给我的?” “是啊,不然给谁?”宁博容自己咬了一颗山楂,有些含糊不清地道,“这里也没有第五个小孩子了好吗?” 刘湛:“……”默默地接过冰糖葫芦。 实则不管是重生前还是重生后,在皇宫中渐渐长大的刘湛,都没几个人会将他当做小孩子看。 幼时贴身服侍的宫女总是道:“四郎,你要懂事些、懂事些,可不能如孩子一般任性,快点长大……” 在宫中并无母妃护着的刘湛,是根本没有做“小孩子”的资格的,他被迫自记事起,就要懂事,就要沉稳,根本不能如孩子一般享有童年。 这个,真好吃。 虽如同真正的孩子那样享用这种酸甜美味的山楂果儿让刘湛感到有些不大自在,但是,他喜欢这种感觉。 宁博容就压根儿没多想,冰糖葫芦这种东西,现代就算是大人也有喜欢吃的好么! 用过简单的哺食,肉酱蘑菇面配上煎得焦黄喷香的香菜薄饼,再来一碗蛋花汤,美味极了,后宁博容便带着舜华、舜英姐妹去准备年食。 过年的时候吃的东西是很有讲究的,虽然也有一些是要现做的热菜,但是某些东西却可以早早准备起来,例如这年头的饺子,又叫汤中牢丸,乃是过年时候必要吃的,包的馅儿也是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只是还是以肉类居多,毕竟这年头冬天的蔬菜太少了。 可这一次,宁博容让切了细碎的冬菇丁、蘑菇丁,还有香菜、韭菜,皆是做饺子的好材料。 说是让那双生子同她一块儿准备,多半还是宁博容带着阿青阿郑还有吴厨娘、阿何在做而已,宁博容 见她们坐在一旁无聊,也幸好有刘湛陪她们说话,就笑道:“不如姑姑弄些好吃的给你们?” “冰糖葫芦吗?” “不,这个可不能多吃,牙酸呢!” “阿青,你去取两个罐头来。” “罐头?”宁舜华眨着眼睛疑惑。 宁博容笑道:“这东西,寻常人家可吃不起。”不是材料吃不起,而是……做水果罐头的琉璃瓶子,绝非一般人可以负担的。 古中国其实会自己做玻璃,但却不会做玻璃镜子,宁博容上辈子又不是学化工的,真心没想过做出玻璃镜子来,但玻璃……本来就有,虽然比不上现代的玻璃,却也没有一些小说里写的那样糟糕。例如东晋王嘉的《拾遗记》说吴主孙亮用“琉璃”作屏,“甚薄而莹澈,使四人坐屏风内而外望之,如无隔,惟香气不通于外。”其实这已经不是琉璃,而是玻璃了。 《北史·大月氏传》就有记载,琉璃制作技术传入以后,于是中国古人也能造出令人叹为观止的琉璃来,实则就是玻璃。不像是明清时候,玻璃很是常见,这年头,如此通透的玻璃瓶子,哪怕是有作坊能出,却也是十分昂贵的。 ……宁博容却拿它们来做水果罐头,阿青第一次看到她在加热那昂贵的琉璃瓶的时候,差点儿尖叫起来,着实肉痛得厉害。 “啵”地一声,通过加热法达到真空效果的玻璃罐子被打开,水果罐头的香甜气味顿时弥散开来。 这是一罐子什锦水果罐头,唯有秋日的时候,水果最多,桃李不说,还有梨、橘子、山楂和葡萄,虽然没有现代水果罐头那般通透,毕竟这年代的糖和现代的糖是没法比的,但是这甜香气味却是一般无二。 宁舜华和宁舜英瞪大眼睛,看着宁博容用一柄小勺从那琉璃瓶子里舀出各种果肉,还有晶莹的罐头糖水,倒在白瓷小碗中,单单那色彩明媚的外观,那就是一种视觉享受,再加上浓郁的水果香气,这在冬日里闻起来,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刘湛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等水果,顿时有些愕然,想不到的是,宁博容将那两只白瓷小碗放在宁舜华、宁舜英姐妹面前,又拿了一只小碗,给他也舀了一碗,“吃吧!” 其实宁博容自己不大爱吃水果罐头,之前吃,都是弄了沙冰浇一点罐头上去,吃起来格外美味,但是这么小的小孩子不能吃太冷的东西,如今可是大冬天。所以给她们吃,只有罐头,没有沙冰。 四五岁 的两个小丫头自然吃得欢,刘湛却又一次……默默的心情有些复杂。 这宁博容,当真把自己当小孩子看呢。 这种东西,一看就是给孩子吃的不是吗? 宁博容若是知道他想什么,恐怕又要吐槽想太多,水果罐头而已,现代很多人都经常吃的好么,不说她,年纪大的爱吃水果罐头的多了去了!这水果罐头被发明出来,最早还是为了那些严重缺乏维生素的航海船员呢,着实和小孩子没多大关系。 只是拜颜色和味道所赐,更招小孩子喜欢罢了。 所以,真心没那个意思好吗?她明明知道这家伙是个穿越货,和小孩子才没啥关系,只是,给两个小孩子吃,难道让他在一旁看着吗?都给才是正理吧。 哄好了小孩子……宁博容才能专心做事,没多久崔氏也来了,作为主母,这年食的准备,她是不可能不参加的,宁博容毕竟只是个孩子,她也没那么放心。 “阿母,你可要吃些水果?” “不了。”崔氏向来是不大喜欢吃甜食的,所以宁博容点点头也就不再问了。 倒是刘湛—— 难道看着挺高大上平日里同贫寒学子们一块儿吃饭从没什么怨言的……刘湛居然爱吃甜食?从没听说过他有挑食啊,每天吃糙米粗面都没什么意见来着。 “好吃吗?” 刘湛默默点点头。 宁博容倒是对别人喜欢自己做的东西感到挺愉悦的,笑道:“那尝尝这个。” 之前阿何做好的蜜汁糯米藕,鲜藕虽是秋季产,但是要保存也不是不可以,用清水把沾在藕上的泥洗净,选择大小适当的容器,把藕放进去后,加清水,以把藕浸没水中为宜,每隔一两天换凉水一次,保鲜两个月还是没有问题的。 但这道菜因为太甜,崔氏是不怎么吃的,也就这对喜欢甜食的双生子爱吃,可是甜食吃太多不好,所以崔氏也很控制她们的食量,这碟子糯米藕做好放着,却没给她们吃。山下的贫寒学子们的餐桌上,哪怕有很多宁博容研究的新菜样,但是糖可不是什么便宜货,稍放一些提味是有的,要做这等甜食,却是不大可能,所以刘湛也是从未吃过。 刘湛夹了一块尝了尝,顿时露出了相当喜爱的神色。 宁博容:…… 确定了,这小子,就是一嗜爱甜食的货。 ☆、31·除夕远客 这年头虽男女大防不是那么严重,但是,也不到可以自由交往的时代,若不是宁博容如今才七八岁,刘湛也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他是不会有这样同宁博容一道玩耍的待遇的。 崔氏让吴厨娘将过年时候要用的点心蒸好,又同宁博容一道做好了汤中牢丸,也就是这年代的饺子,包括在宁博容看来相当……惨不忍睹的五辛盘等都准备妥当,这五辛盘单单闻着就生辣气冲天,瞧着虽一片青青绿绿,实则并不是什么清口的蔬菜,乃是大蒜、小蒜、韭菜、芸薹、胡荽五种,这胡荽也就是香菜,宁博容原本还是爱吃的,但是和其他几种配在一起,那就不是一个惨不忍睹可以形容的。 不过,过年吃“五辛盘”就是为了发散五脏郁气,预防时疫不闹病,这是必须要备的习俗。 “屠苏酒和椒柏酒可准备好了?” “放心吧娘子,都备好啦!”吴厨娘爽朗道。 宁博容一听到这两个名字就头皮发麻,在这年代过年,这两种酒想不喝也不行,可是说句实话……它们都难喝得要命! 屠苏这种中药剂,配上细辛、干姜等多种药材酿成的屠苏酒,比药酒还难喝上无数倍,更别说花椒和柏树叶做的椒柏酒了,各种苦辣咸涩不说,入口的时候简直让人想死啊!宁博容第一次喝到这种玩意儿的时候一入口就吐了,当时崔氏的脸色难看到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要知道,这两种酒是喝来驱邪解毒延年益寿的,大年初一要由家中最小的宁博容喝了“得岁”,意味着她长大一岁,才会上五辛盘。 之后才是准备宁博容喜爱的各种吃食,一些热食当然是当天备,但天气冷,也可以提早做好了到时候蒸一蒸就是了,现在这天气,放上几天也是不打紧的,省得到时忙不过来。 是以既然有饺子,呃,这时候还不称之为饺子,那么,将这汤中牢丸蒸着吃却是余时没有的,又做了馒头和花卷,再做了几道点心,连酱都又做了一些,香喷喷的冬菇酱只是闻着都叫人食欲大开。 因着双生子的缘故,宁博容特地让多做了些甜点心,又让阿何多做些糯米藕和红豆糕,简直就是便宜了……嗜好甜食的刘湛。 没几日,便到了除夕那天,宁盛崔氏带着宁博裕、陆质、宁博容、刘湛以及舜华、舜英姐妹,到云州城中去了,这个年代,除夕有一个很特别的传统,叫驱傩,实际上……就是除夕夜大狂欢。 驱傩吹笛又击鼓,瘦鬼涂面赤双足。 桃弧射矢茅鞭打,鼠窜引得众欢呼。 “阿娘,这个面具好!”宁博容笑道。 崔氏抿着唇笑,“那就拿这个。” 实则今日能戴的面具,都称不上好看,涂抹得都似恶鬼一般,红红绿绿的瞧着挺可笑,但这就是驱傩时大伙儿都爱带的面具。 刘湛和宁舜华、宁舜英都显得有些惊奇,说句实话,刘湛两辈子都没在民间过过年,就是最艰难的那几年,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至于舜华、舜英姐妹本就年纪小,最早是没记忆,前两年也是一直在宫中过年,简直没趣透了。 崔氏原还担心吓着她们,结果发现,这两个小姑娘同宁博容一般,胆子大得很,没被吓到不说,满脸的兴奋好么! 不多时傩翁、傩母和围在他俩身旁身后成群结队蔚为壮观的护僮侲子渐渐跳着舞过来了,边走边跳,吹笛敲鼓不说,四周那些戴着各种鬼怪面具的,更是围聚了一大堆的人。 “咦,今年这护僮侲子似是比往年还多呢!”宁博容指着那队伍道。 宁盛笑着点点头,“是,往年不过数百人,今年怕是有八百一千,倒是不比京城的差了。” 云州本就繁华,乃是此时南方大州,生活富足后,此等狂欢自然加入的人更多。 “真热闹啊。”刘湛感叹着。 宁博容瞥了他一眼,因戴着面具,她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此等除夕狂欢夜他竟是好似从未见过,果然,身为皇家子也不是样样都好,宫里过年想想都无趣透了。 因宁博容和双生子年纪小,宁盛未能准许他们到人群中去跳舞,就怕走失了,而宁博裕和陆质早就走得没影子了,阿昭一双眼睛则紧紧盯着刘湛,此间人多,他怕出事,毕竟山上行刺还刚过去不久好么。 宁博容拉着崔氏的手,踮着脚看着众人追打那扮鬼的“反派”,看着“反派”们抱头鼠窜的模样,笑得乐不可支。 正在这时,两个戴面具的大汉正要从他们面前经过。 宁博容直觉地发现不对,不要问她怎么会发现,她也不知道,也许……就是类似于杀气之类的东西? 眼角看向刘湛,见他悄然往后退了两步,似乎早有准备,而前后左右四个方向,都有同样戴着面具藏在人群中的侍卫。 既如此,宁博容就不想管了,他既有准备,自己何必多事。 见刘湛自觉离开 了宁舜华、宁舜英姐妹的身边,甚至同自己与崔氏拉开了距离,就知道他并不想误伤自己几人,宁博容叹了口气,这家伙,做事还是相当有分寸的。 匕首的寒光掩盖在热闹狂欢的人群中,根本没几个人发现,例如宁盛和崔氏,就压根儿没有注意到。 这会儿人们的目光,基本都集中在驱傩大队上,耳边充斥着鼓声笛声和那高亢的驱傩唱词,以及笑闹着的孩童戴着面具被追逐的“鬼怪”,哪里还能发现那么多。 “给我抓活的。” 宁博容的耳朵好,刘湛颇为阴冷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她仍然听得十分清楚。 想到前些日子差点儿害得他出事的两个游侠儿,宁博容就有些可怜他了,明明那两个游侠儿是不该死的,在那猎户陷阱里呆上一夜,绝对是死不了,但是当送到刺史府的时候,他们已经变成了两具冰冷的尸体。 他的护卫之中有内奸。 虽不过几日,内奸就被清了出来,刘湛却显然不能全然信任剩下的侍卫了。 渐渐天色暗下来,宁博容同情地看了刘湛一眼,已经第三波了。 对方做得虽然隐蔽,连宁盛和崔氏都隐约察觉了。 “罢了,天色暗了,我们回家吧。”宁盛看了看四周道。 崔氏自是同意,这一夜,云州所有的街道几乎都是亮堂堂的,却非是点起灯来,而是家家户户院子里都点着大火堆,这叫庭燎,还听到到处都是噼噼啪啪的爆竹声。 没错,这会儿火药还未出现呢,这爆竹就是字面的意思,扔进火堆的竹子爆裂的声音。 宁家的马车往翠华山驶去,宁博容掀开车帘看了看,忽然道:“刘湛的马车不见了。” 车中崔氏的手一顿,“皇家就是如此多事。他带着二十侍卫呢,应当不会出事。” 宁博容点点头,以刘湛的性子,可不会做这等没把握之事,第一次那叫打得他措手不及,要是第二次还着了道,那简直弱爆了好吗? 虽如此说,她还是有些担心。 崔氏显然也如此。 这个年,过得顿时有些没滋味起来。 “我早就说过,不要惹上这等麻烦事,也不知你那大兄对你阿爹说了什么,不过,湛小郎这孩子也真是可怜。” 宁博容没回话,她只想说,带有重生外挂的刘湛,定然是没那么容易出事的……对方能坑他一 次,估计都已经了不得了。 宁家安安全全地回到书院,宁舜华、宁舜英姐妹还沉浸在兴奋中,在院子里玩了爆竹不肯睡觉,硬是要守岁。 “明日还要早起呢!”崔氏无奈地哄着两个孩子,却发现……不管用。 要知道,不说宁博闻幼时的早熟,便是宁博裕,那也是个听话孩子,宁博容更不用说了,崔氏尚是第一次对上这等真正顽皮的小孩子,拿她们根本没多少办法。 到后来还是宁博容拿着冰糖葫芦和水果罐头将她们哄睡了,只承诺醒来才能吃,她们才老老实实爬上了床。 “阿容你也去睡吧。”崔氏吩咐道。 宁博容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漱后躺在了床上,听到阿青关门离开的声音,才悄悄从床上爬起来,从后窗翻了出去。 刘湛暂住在宁博裕的院子里,宁博容悄无声息地落在院中,就在窗下听到了刘湛的声音,顿时松了口气。 “宁家人都无事吧?” “放心吧郎君,派人守着呢,定不会牵连到他们。” 好奇怪,这个侍卫的声音没听过啊。 刘湛“唔”了一声,“明日里你先带着人回京,给我查一查那个韩云月的底细。” 宁博容瞪大眼睛,他查韩师傅干什么? “郎君这是要?” “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在算计宁家。” 宁博容:“……”这关你什么事…… “是。”身为属下,自然无条件服从命令。 这时,屋内一个略苍老的声音响起,“四郎,半月前我从京城带人加急感到云州,正累得筋骨痛呢,既赶上了,嘿嘿,不若满足一下我这老头子的好奇心,究竟是什么时候,你看上了那丫头?” 刘湛的声音极其淡定:“左师傅,您说什么呢!” “就是那宁家的小丫头啊!我今日可看得清楚,在云州城中刺客来的时候,你的目光可是时时落在人家身上呢,哎呦,不必害羞嘛,在过个几年,您也要开始考虑这——” “左师傅!” 无良老头子的话被打断了。 宁博容:=口= 尼玛,她觉得刘湛一定是想起了那时自己在山上的彪悍表现好么! 接下去的话她都不敢听了,飞快奔出院子回到了自己的屋子盖上被子闭上眼睛。 卧槽,要是被这个变态盯上了……想想都觉得未来黯淡无光啊! ……她是救了一回他,但是,救人,也没打算让他以身相许好么! 而且,喜欢上一个刚才八岁的小姑娘,这刘湛……怕是有恋童癖吧? 宁博容腹诽着,这一夜,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去。 第二日清早,大伙儿都好好的,崔氏的心情很快就又好起来,团团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刘湛上下完好无损,连笑容都没什么变化,瞧着精神头极好。 待得几日无事,转头就到了正月初七。 这日刘湛与众人一道用过朝食,忽然对着崔氏道:“昨日里我在京的老师来了,恰好是除夕夜赶到,便不曾惊扰山长与娘子,他乃是京中以琴箫闻名的乐理大家左重,听闻小娘子的乐理师父去了,不若让左师……” 刘湛的声音十分诚恳,说到此间,宁盛已然惊喜道:“是左重左大家,还不快快请进来?” 就听一个爽朗的笑声响起,“我与宁兄也是许久未见了,不知近日可好?” “好、好!”宁盛迎上去,一把握住了来人之手。 显然,他们是旧识。 崔氏也是赶忙叫婢女上茶点招待客人。 宁博容的脸色却很糟糕,她只一听,就听出了这人是谁—— 那个……开玩笑的无良老头子,明明除夕就到了,偏偏藏到初七! 而且还说要当自己的乐理老师?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32·线装书册 若是没有那晚的偷听,左重应当是个很容易让人有好感的老头儿。 他瞧着已经相当有年纪了,须发皆白,满脸的皱纹,但身材依然高大健硕,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颇有几分道骨仙风不说,笑起来更是慈祥可亲。 听闻……这位在“乐”这方面,天下都无几人能出其左右,要他来当一个小姑娘的老师,实在是有点太屈才了。 “无事,我本就是闲云野鹤,这翠华山风景秀丽,正是宜居之地,若不领些事做,岂不无趣?” 宁盛大笑道:“小女顽劣,还请左大家多多包涵了。” “宁兄自谦了,我瞧着你家姑娘可是聪明灵慧呢,听闻还写得一手好字?” “谬赞谬赞。”宁盛道,口吻中却隐含着几分得意。 宁博容:“……” 阿爹你要不要太好哄? 瞥了一眼在一旁微笑的刘湛,宁博容蹙起眉来。 过完年一月,宁博闻和刘婉贞从京城回来,宁舜华、宁舜英姐妹在山上再住一晚,次日就要被接回去了,书院的学子们也陆陆续续地开始回到书院了。 那些个贫寒子一回来,就立刻将书院上上下下都打扫了一遍,勤快得很,连宁盛都一直在说,收了他们之后,实在是省心很多。 这年代的孩子太懂事,莫说这些贫寒人家的孩子,就是寻常学子中,努力进学的比例也是很高的,和现代那些个学校老师管回家家长管的孩子可不一样。 宁博容已经八岁了,崔氏对于她的管教也更严格了一些,山下能去的次数自然少了,去也只能到藏书阁呆一阵罢了,去年里万里书院的学子包括那些贫家子都是时常见过宁博容的,翻过年去,却是极少见了。 因天气尚寒,这日里阿青给宁博容换上厚厚的小碎花袄裙,外套一件柔软的羊皮袄,最外再穿一层天青色的绸绢褙子,裹得暖暖和和的,又给她梳了双鬟髻,别上两支兔毛绒球做装饰,便放她出了门。 用过朝食上了课午休过,爬起来宁博容便抽了个空到书院里去了一趟。 与陆质碰了头,他递过一叠折叠装订的本子,“此为这学期的学习计划,我同几位夫子商量过,你先看看。” 宁博容点点头,打开这折叠的小本子,却忽然心中一动。这年代,还是卷轴书向册页书过渡的初级阶段,在唐时,大部分的书还是卷轴书,极少有册页书的,现今虽有册 页书,但其装订方法却极其简单,不过轻折装、旋风装、蝴蝶装三种罢了,若是薄一些,多半还是如同陆质递过来的这本这样通过折叠来形成册页的书籍,若是厚一些,便几乎都是蝴蝶装了。 ……其实,很不方便啊。 线装书什么的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宁博容思索着。 她并不清楚原本的历史上,要到明朝才会有正规的线装书。 如今这大梁还早得很,自是没有的。 “这样的书册,其实不大方便啊。”宁博容忽然道。 陆质一愣,“什么?” 宁博容一笑,“我最近正习女红呢。” “所以?” “所以,我想,这折叠的书册若是稍厚一些,便容易散乱损坏,若是拿着线沿着边脊绕一绕呢?” 陆质饶有兴趣,“你是说?” 宁博容当下就从她那随身的荷包中取出了针线,她是把针当暗器用的,但只放针未免太奇怪了,于是,荷包中这线也是放了几团的,反正也没什么重量。 拿着陆质的这本计划书,撕成一页页,然后,沿着边缘细细用针线缝起来,做成宁博容记忆中线装书的模样,“看,这不就成了?” 陆质翻了翻,眼睛亮得要命,狂喜道:“果真如此!确比其他装订方法要方便许多!” 宁博容嘿嘿一笑,“也是忽然想起!最近正被女红折磨得惨呢!” 陆质兴冲冲道:“我去找宁世伯!” 宁博容摆摆手,对于这个年代的文人而言,这种方式……恐怕比所谓的教学改革更要有用吧?书籍的保存和装订,对于文人的意义,要高过一切。 看着陆质脚下生风地离开,宁博容才“啊”地一声,“……教学计划还没看呢……” 罢了,将这事儿抛开,宁博容想着到吴厨娘那里去一趟,今日里双生子就要归家,崔氏正怅然若失,宁博容却想着这最后一道哺食,不管怎么说都要丰盛一些才是,做些她们爱吃的东西,以后……嘿嘿,总还会来的。 “阿郑,你去同阿娘说一声,也许阿爹不会回来用哺食。” 例如兴奋一下就去同卢成山、张敏之等人说话说话——一说就过了时间什么的…… 阿郑领命去了,宁博容才带着阿青往厨房走。 “吴厨娘,可准备得差不多了?” “放心吧小娘子!”吴厨娘爽朗道,“之前说的那几样,基本上都差不多啦!” 宁博容点点头。 香菇冬笋鲜肉饺、蘑菇鱼丸汤、糖醋排骨,香菜鸡丝面,葱香鸡蛋羹,再加上一碗浇着水果罐头的鲜奶油,一碟子甜甜的糖三角,瞧着就叫人胃口大开。 实则宁博容最初是想做酸奶的,可是牛奶的发酵可没那么简单,做到最后仍然是……失败,乳酸菌这玩意儿果然不是那么好弄,反倒是奶油不算难,用鸡蛋和牛奶就可以做出来。 等到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就准备上桌,却看到饭桌上多了两个人。 宁盛是确实不曾回来,左重只是偶尔会同他们一块儿吃,今日里却还多了一个刘湛。 “听闻表妹们今日就要走了,今日特来相送。”刘湛彬彬有礼道。 宁博容看向他,“所以,你是缺了上节课?”若是不缺课,此时离贫寒学子们用哺食的时间尚有一刻。 “是,已向夫子告了假。” 是了,宁舜华、宁舜英姐妹乃是他嫡亲的表妹。 “容妹妹,这又是你布置的吧?” 宁博容压根儿就懒得提醒刘湛这乱七八糟的称谓,她也不是到现在才发现这辈分的问题,刘湛更是心中清楚,指不定他就是故意要让自己提的呢!真是不敢去挑战变态的思维。 她是舜华、舜英的姐妹,本就比刘湛长了一辈好么! ……不过说出来也没啥,指不定还让这变态生出更多的恶趣味来,此时又不是封建礼教森严的明清,不说民间序齿论辈没那么讲究,只要不是三代内自家乱了伦常,这正常姻亲关系家走动时根本不会太计较辈分问题,莫说其他,唐时李治娶了他爹的小老婆,唐明皇娶了儿媳妇,这等事也没被文人的嘴皮子喷死。 这个年代,这方面实则还是很宽松的。 就算自己是刘湛的长辈又怎样啊……没有血缘关系,不过是个公主的夫家妹子,他若真对自己有什么心思,根本无人会说道。 这么一想,宁博容就有些丧气,索性不提及了。 “来,尝尝这个。”她只管给吃得欢的舜华、舜英布菜。 宁舜华笑道:“姑姑家的东西最好吃了。” “可惜明日里便吃不到了。”宁舜英有些伤心,“府里的厨子笨死了,还是阿娘从京里带来的呢,连糖葫芦都不会做。” 宁博容趁机道:“那以后可以常来这里住嘛!姑姑天天弄好吃的给你们吃。” 姐妹俩顿时高兴起来。 崔氏和刘湛包括左重都侧目,就说今天这顿怎吃得这般好,明摆着就是有目的的嘛,不过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宁博容淡定地吃着她自己也很爱的香菇冬笋鲜肉饺,这饺子如今的吃法本只有一种,那就是汤饺,从它的名字也可以听出来,汤中牢丸嘛,但宁博容做的却是蒸熟的蒸饺,蘸上一点醋,吃起来鲜香流油,不仅她爱,左重也是极其喜爱这种滋味。 而桌上刘湛毫无疑问的……偏爱糖醋排骨、加了糖的鸡蛋羹和水果鲜奶,连那宁舜华都有些嫌甜的糖三角,刘湛都一口气吃了三个。 ……果然是有甜食嗜好症吧。 吃完这顿哺食,刺史府的马车便到了,宁舜华和宁舜英那是依依不舍地哭着走了,果然,小孩子便是这般好收买。 有句话叫——有奶便是娘,可不是没道理的。 不过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她们已经彻底被宁博容养刁了胃口,完全被收买了…… 而这对双生子走后,刘湛“看表妹”的借口不大能用了,到宁家蹭饭的机会大大减少,让他感到十分遗憾,所以他还是很欢迎宁舜华、宁舜英姐妹不时来住阵子的。 到得天擦黑,宁盛才兴冲冲地回来,见到正乖乖跟着崔氏做女红的宁博容,疾步上前一把将她抱了起来,“阿容,你当真是个福星!” “阿爹!”宁博容瞪着眼睛看他,她已经八岁了好吗,别再把她当小孩子成不! 宁盛哈哈笑道:“线装书!线装书!很好,很好!” 崔氏愕然道:“发什么疯,快将阿容放下来,莫摔着了!” 宁盛脸色都带着潮红,“阿璎,你不懂!阿容当真是——” “不管是什么,先将她放下来!”崔氏打断了他。 宁盛这才讪讪地将宁博容放下来,但仍然揉了揉她的脑袋,直将她梳好的发髻都揉乱了。 宁博容恼道:“阿爹!” “我这不是高兴么!”宁盛脸上仍然带着笑,“阿璎你早就该教她学这女红了,你看看,这一学,看着针线再看着书,她便想出这等法子了,要说我们这些人读了数十年书,竟还不如一个小丫头!” 崔氏皱眉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宁盛就将手上的小本子递过去,“你瞧,这样一装订,既结实又便于翻页,还利于保存。” 崔氏“咦”了一声,“用线订?” “是啊,可比蝴蝶装要牢固方便多了!”宁盛仍然带着兴奋。 宁博容拿过那本她订得还相当粗糙的小册子,“要说方便,阿爹,我还有个方法更方便呢,每次去藏书阁,我要找书的时候便觉得困难死了,上次看的书放好之后又要去翻找,多麻烦。” “快说来听听!”宁盛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宁博容笑道,“看这册子还太薄,若是厚一些的书,例如学子们读的四书五经诗经楚辞,用线订得厚一些,再用纸从这里——”她纤长的手指一划正面接近书脊的地方,“将线装订的痕迹都包裹进去,再在书脊的位置写上书名,像是这般竖着一本一本整整齐齐放好,往后若是要找书,这一看书脊就明白,又不必往下翻将书都翻乱,岂不更好?” 宁盛先是还未反应过来,细细一想,却是大为惊讶。 “且这般将书放在书柜中,不仅取出方便,再放入也是容易的。”宁博容仍然认认真真地解说。 宁盛立刻哈哈大笑起来,“阿容当真是我家中一宝!我这便找卢兄、张兄他们去!” 当下连早已晚了的哺食也顾不上吃了,又往书院中去。 崔氏连叫都没能叫住。 “阿容。” “哎。” 崔氏又一次拿过那本陆质写的小册子,一页页翻过,忽然慢条斯理地问道:“寒川怎地要将这给你看?” 若非给宁博容看,她也不会用线将这订起来。 宁盛只看了这形式,却是完全没有在意到里面是什么内容。 崔氏远比他细心多了。 “哎?” 崔氏没好气道:“我听那些教寒家学子的夫子们道,他们既要写教学计划,还要每节课都备课,说是这等新式教学方法乃是寒川教的——”当初收这些贫寒学子本就说是崔氏做善事,是以崔氏并非那等给了钱就不关心之人,她还是时常问问这些学子的消息的。 这全新的教学方法,根本就瞒不过崔氏。 宁博容见崔氏已然肯定的眼神,突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是我想的。” “果然。”崔氏叹了口气。 宁博容乖乖道:“我不是自小跟着阿爹读书便写计划吗?这样读书的效果要好很多呢,否则一日不完成计划,一日拖一日,自然就渐渐惫懒下去。” 崔氏将宁博容搂进怀里,“我家女儿,与别家女儿自是不一样,但日日操心这却又能如何?便是你想的法子,却连那些夫子也不能告诉,若是寒川人品坏一些,后日做出了成绩,可能全无你的功劳,我们女子啊,就是这般……” “没关系的阿娘,”宁博容轻轻道,“这些我早就想过,我从未想过有什么功劳不功劳,这是阿娘做的善事,我却不想让他们进了万里书院,只认几个字便罢,我想要的,是真正能改变他们的命运。这不是可怜他们,而是我真的想要帮他们。” “帮他们?” “嗯。” 崔氏幽幽叹了口气,“好吧,往后要做什么,同阿娘说一声也是无妨,你并非只有一人啊,有阿娘有阿爹,怕什么,便是你阿爹,往日里教了那么多学生,你若与他商量一下,或许有更好的方法也说不定。” “真的吗?” “你阿爹这样疼你,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宁博容笑起来,搂住崔氏道:“阿娘真好!”当然,阿爹也是真的好。 她只是怕,她的很多想法或许……惊世骇俗,同陆质商量可以,她害怕的是,这一世最亲密的爹娘也以怪异的目光看她。 现在却发现,是她错了,爹娘便是爹娘,他们是真正爱着自己,包容到近乎溺爱的程度。 是她的错,对谁有戒心也不该对宁盛和崔氏有。 这般想着,慢慢落下泪来,却是心中有一处枷锁瞬间打开,她笑着,从未有过的灿烂明媚。 宁博容尚是第一次觉得——这个年代真好,她可以带来更多的改变,她可以帮助更多的人。 她想看到的将来,可以在万里书院起航。 ☆、33·出尔反尔 琴乃君子,只几个音符,便可略猜一猜弹琴之人心性,若非君子,绝无此等琴音。 如果说开始,宁博容尚且对左重有些偏见,但短短几课之后,她在这件事上可以说是十二分感谢刘湛的。 这才是真正的乐之大家,仿佛对他有任何不好的揣测都是一种侮辱。 若说韩云月在琴上造诣不凡,技巧更是颇高,却不如陆质意境,比不得他琴声中的潇洒自如,而这两人,到底都逊左重远矣,压根儿不是一个层级上的。 左重的琴声,并不仅仅是琴那么简单,他的琴音之高远豁达、从容幽远若非宁博容亲耳听到,恐怕都不能信。 反正宁博容上辈子也算是听过不少音乐的,也和朋友去听过大师的音乐会,却从没有一个人让她感觉这样厉害,琴音杳杳,衬着红梅冷溪,实在是难以形容的一种享受。 且左重授她以琴,却从不像韩云月这般重技巧,而是以形意为重,每每上课,一壶茶那是必备的,而且左重崇尚唐时煎茶法,好歹不是宁博容之前见过一次的……那种加了乱七八糟佐料根本难以入口的茶,而是同现代日本的那种茶道十分相似,当然,日本的茶道本就是从我唐时学了去的,并沿袭千年之久。 “弹琴不清,不若弹筝。”左重道,“和、静、清、远,古、澹、恬、逸,皆是琴之必要,是以我不肯在院中授琴,若要讲乐理,那是何处都能讲,但是要教弹琴,便需要此等清静之地,你的弹琴技巧已然不错,韩云月在这方面尚且能看,但琴并非如此简单,弹琴,不能有失雅正,阿容你因常年练字,力道很是不错,又有此坚定心性,否则,我也不会轻易收你这个学生。” 所以说,每次说起琴,宁博容是压根儿不能将左重与那个取笑刘湛的无良老头儿联系起来的。 “若你是个柔弱懦钝的小姑娘,便是四郎让我来,我也不会来的。”方才还一脸严肃的白胡子老头儿忽然笑弯了眼睛。 宁博容瞪着他,“师父怎生知——”在她的心中,左重和韩云月自是不同的,韩云月是教她技艺的师父,但在她的心中,韩云月只是崔氏替她聘来的教乐之师罢了,而左重不同,她是打心眼儿里尊他为师的。 左重哈哈大笑起来,“从第一次见我,你的眼睛里都是防备,我便知道你当我是四郎派来的?就凭他,还当真指派不了我。” 宁博容:“……”于是,她觉得他绝对就是那个无良老头儿。 “不过丫头,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如此戒备讨厌四郎吗?”左重清楚宁博容在洛州见过刘湛一面,刘湛的身份是绝对瞒不了这个鬼精的小姑娘的,是以在宁博容面前没有叫他“九郎”,而是直接说的“四郎”。 宁博容一下子纠结起来,这要怎么说?直接说他是个变态吗? “我看着四郎长到十岁上,却是极聪明听话还稳重的好孩子,比起皇家黎王、赵王、颖王那些,四郎真是再纯良不过了,从没有那些皇家里乱七八糟的习性,自小就没什么令人担心的……” 宁博容:“……”那当然,如果重生的家伙连这些都装不了还带有那些能让人一眼看清的乱七八糟的恶习,他索性勒死自己再重生一次算了!就算这家伙有再多的缺点,成年人的心性足以让他装得谁都发现不了好么! “所以,这是为什么呢阿容,四郎是何时得罪的你?” ……这副八卦的样子,和刚刚那个讲弹琴时候高远清雅的左大家压根儿不是同一个人吧? “自是没有的。” “既然没有,他性子早熟稳重,你也是一般啊,为何你却如此避他如蛇蝎的模样?” “我当真没有啊左师!”冤枉,说她避他如蛇蝎也太夸张了吧! 左重笑出声来,“可是我见你就是碰见他连目光都赶紧挪开的模样啊。” 宁博容清了清喉咙,严肃道:“如今我和他都大了,怎可还如小时候一样。” 左重没好气道:“罢了吧,这点骗骗外人还可以,我至少当了你两三个月的老师了,你是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不还是整天和那个陆寒川见面么!” “寒川哥哥那怎么能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了?” 宁博容瞪着他。 左重拍拍她的肩膀,“行啦,我知道你才不是看重三从四德的凡俗女子呢!” ……喂喂喂,她这才多大,就凡俗还女子了! “左师,现在乃是琴、课、时、间!” “是是是,我们继续,继续。” 一节琴课结束,阿青来接了宁博容回崔氏那里去,平日里左重授课,那是连婢女也不能在旁的,讲究的就是一个清,一个静字。 “小娘子跟着左大家学了两三个月罢了,竟是连姿态也大不一样了呢!” “哪里不一样?”宁博容自己却没觉得。 阿青笑道,“旁日里看小娘子抚琴,只觉得好听罢了,如今却觉得——就是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却说不大上来,想必就是左大家的功劳了。” 宁博容扑哧一笑,“说不大上来还说。” “总之就是觉得小娘子你如今弹琴的时候,不管哪里都好看,噢对,那句话叫什么来着,说美景有时候像一幅画,小娘子你现在弹琴,就像一幅画!”阿青脱口而出。 宁博容惊讶,“行啊阿青,文采不错!” “小娘子谬赞。”阿青故意文绉绉道。 于是,主仆二人一时都是乐不可支。 “嗯,为了这左师的功劳啊,今天中午去给他弄些好吃的。” “可娘子那边还等着呢,说是郎君今日也要找小娘子说话。” 宁博容点点头,“我知道了,那便先去看了今日哺食,再去找阿爹说话!” 自从那日与崔氏交了心之后,宁博容果然常常缠着宁盛说教学之事,宁盛对宁博容提出的“备课”和教学计划书颇为赞赏,已经迅速扩及到万里书院正常的教学之中,这是自“黑板粉笔”之后的第二项,宁盛从来不是那等迂腐之人,还是相当能接受新思想的,甚至埋怨宁博容告诉陆质却不告诉自己这个爹,颇为吃醋的模样。 “我家阿容竟喜欢陆寒川胜过阿爹了,太让阿爹伤心。”宁盛说这话时候的哀怨表情宁博容实在是没法忘记,之后宁博容足足花了五六天才将宁盛哄好。 ——其实宁博容只是觉得陆质这等不是自己人也不会往后一生共度的家伙,即便是自己再古怪,也不会有多少事,顶多是将自己划作怪人那堆,却不至于怎样,怎知陆质的接受力极其强悍。 宁盛不一样,正因为看重,宁博容才会如此慎重。 崔氏与宁盛还有宁博裕,乃是宁博容此生最重要之人,她绝不想让他们有半点儿伤心。 走到厨房,却见厨房中吴厨娘正在处理山下猎户刚送来的野鸡野兔。 如今渐渐开春,山上野味也慢慢开始活动了,过了冬之后,山下猎户自然送来的猎物也渐渐多了。 “吴厨娘,这野兔便烧一碗松菇兔肉吧,剩下的做一些五香肉脯,回头给我阿爹下酒吃。” “好嘞。” “野鸡炖汤便好,放些春笋进去。”宁博容瞧了瞧今日的食材,“还有新鲜的香荠啊!” “是呢 ,是院子里几个小丫头采回来的,正是鲜嫩。” “那不如剁点肉做香荠饺子吧!”这香荠不是其他,正是荠菜。 “好,小娘子,还照你上次说的做。” 宁博容心中一转,那左师正是最爱吃饺子,“嗯,做完后,不要都蒸了,也不要都做成汤中牢丸,不如剩下一些,在油里煎一煎。” “煎一煎?” “没错。”宁博容同她细细说了,想起荠菜煎饺的滋味,不禁口舌生津,左师一定会喜欢! 在厨房晃过一圈,宁博容才往崔氏房里去。 一进去却是惊讶,“阿娘,有客?” “容娘子可还记得我?”来人穿一身簇新的袄裙,颜色并不鲜亮,但明显料子极好,便是在这云州城中,能穿得起这种衣服的年轻女子基本上都数的过来,更何况,她瞧着已有二十岁上下,却仍然梳的未嫁发式,并非年轻的小妇人。 宁博容诚实地摇摇头,真心不记得。 “我乃是长公主身边的女官水絮,上次容娘子去时,却与容娘子有过一面之缘呢。”与水静的面恭内倨不同,水絮是真心的恭敬有加,笑容更是叫人如沐春风,并不如水静那般干练,瞧着却着实让人舒服许多。 宁博容看向崔氏,崔氏点点头道:“开春了,她又要办宴,你自去吧,这春寒料峭的,我身子不好便不去了。” ……这明摆着睁眼说瞎话呢,这说话中气真心挺足的。 水絮却好似没发现一样,笑盈盈道:“那明日里我亲自着人来接容娘子,绝对安排得妥妥当当。” 不说其他的,往日水静管事,不过叫一小丫头往翠华山上送帖子,如今水絮却是亲自来,明显态度上有着天壤之别。 宁博容也不好这么不给面子,去年里除了一开始的那次家宴,她就从未踏入过刺史府的大门,翻过年去既然是刘婉贞第一次办春日宴,她再不去,刘婉贞面子上也太不好看了。 “好,我明日会来。”宁博容脆生生地应道。 水絮立刻笑道,“可是叫您答应了,否则回去公主可饶不了我!” 又在厅内说了好一会儿话,说得崔氏都脸上带笑了,她才告罪离开。 崔氏缓缓道:“这个嘛,还像点样子,比刘婉贞之前那个端着架子的管事要好得多了。” 宁博容也一笑,“阿爹呢?” “在书房呢,之前还向我问起你。” “那我去书房找他。” 提起裙子进了书房,宁博容伸头一看,宁盛居然在……备课。 “阿爹,你也做这个?”宁博容惊讶道。 “怎么不做,我自也是夫子啊!” 宁博容:“……”她以为他只是荣誉教授之类的。 “你之前说那下棋是怎么回事,再给我讲一讲。” “啊,那个。”宁博容瞥了宁盛一眼,“阿爹要将我的本事都学走了,那些贫寒学子可怎么办呀!” 宁盛大笑,“我家阿容还这样小心眼儿吗?” “当然,你至少要等我试验班出了成果,再来学方法嘛!” 宁盛放下手中笔笑道:“好好,余者我便不问了,不过阿容有秘密却不可瞒着阿爹。” “那是自然的。” “好吧,那现在将你那新式蹴鞠的规则好好给我写一下,前两天听张兄说他也去看了一场,颇有意思啊!你也不担心那些孩子玩物丧志。” 宁博容皱眉道:“不过是一游戏罢了,怎么就玩物丧志了,学习也是要劳逸结合的!” “劳逸结合?” “是。” “这个说法倒是新鲜。”宁盛失笑。 宁博容翘了翘唇,“阿爹找我到底什么事呀?” “你阿兄的任命调令下来了。” “真的?!”宁博容一下子瞪大眼睛。 宁盛敲了一下她脑袋,“难道还骗你。” “那阿爹可不能反悔!让我也同阿爹一起送阿兄去潞洲!” “你自去同你阿母说。” 宁博容瞪大眼睛,跺脚道:“阿爹怎么这样,说话不算话!” 宁盛立刻拿起一本书妆模作样地看起来。 最讨厌这样的父亲了!要不要这样畏妻如虎!阿娘明明对他一句重话都没有好么! 还有没有一点男子气概! 宁博容腹诽道,却知道若是就这么去说,崔氏十有八|九是不会同意的,眼睛一转,就打起了宁博裕的主意,可惜今日宁博裕出门会友,还未归来。 偏偏第二日一早爬起来就被阿青抓着梳妆打扮—— 是了,今日还有长公主刘婉贞的春日宴。 ☆、34·春日宴上 虽然天气已经渐渐开春,但正如崔氏所说,春寒料峭,还是相当冷的。 洁白的里衣外套上一件柔软的羊皮袄,再在外穿上新做的交领袄裙,上衣宝蓝下裙是极浅的青白色,上衣的领口袖口皆有深蓝的裹边绣花,精致极了,下裙颜色浅,裙角的绣枝梅花算不上出奇,出奇的是梅花上绣的四五只蜜蜂栩栩如生,足见绣技精湛。 梳好双螺髻,插了两支珍珠钗,又别了几朵雕琢成迎春花模样的金饰,配着眉间的鹅黄花钿,端的是清新俏丽,甜美可人。 正要出门,却恰好碰上宁博裕,宁博容眼睛一亮,“阿兄也去?” “是,大兄亲自给的帖子,不能不去啊。”宁博裕无奈道。 兄妹二人共上了一辆马车,宁博容翘起唇角,“瞧着阿兄也不怎么想去啊!” “唔,今日不是那刘婉贞的春日宴么,她虽是个可怜人,但害得阿母早产,我怎会喜欢她。” “可怜人?”宁博容看过来,“……怎么可怜了,大兄不是还娶了她么,哼。”做下这种事,要她是宁博闻,根本就不可能再娶她好吗。 宁博裕摇摇头,“你不懂,阿兄……也是可怜她。” “身为长公主,千娇万宠地长大,有什么好可怜!”宁博容真心搞不懂了。 宁博裕反问道:“若真是千娇万宠地长大,她怎会是这种怯生生的柔弱性格?动不动就哭……当年阿娘就是被她一天哭到晚给气着了。” 宁博容:“……”那你倒是给我解释一下啊! 结果,宁博裕却不说话了。 “就算她可怜,和大兄又有什么关系!”说来宁博闻只比刘婉贞大上三岁而已,而且,要可怜也轮不到宁博闻来可怜吧! 宁博裕想了想,却道:“还真间接地有点关系。” 宁博容:“……”你妹!哦不对,他妹就是自己,最讨厌说话说一半了! 不过,这话真是古怪,刘婉贞这性格,肯定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自小便养成了这样的性子,能与宁博闻有什么关系? 他们宁家又不是啥特殊的权贵人家,会和皇室有什么牵扯…… 但接下来,宁博裕却到底不肯再说。 反正,宁博容开始对宁博闻和刘婉贞那是半分好感也没有,现在亦然,却已经觉得他们身上满是迷雾,总之她是搞不明白了。 一路上 不管宁博容怎样撒娇套话,宁博裕都成了锯嘴的葫芦,不说话了,气得宁博容直捶马车壁,结果宁博裕只关心她的手疼不疼。 啊,气死她了! 到了刺史府,宁博容气鼓鼓地下了车,就看到水絮一脸热情地迎了上来,对她恭敬有礼,对宁博裕也是极其谦恭。 说起来,宁博容还是第一次来参加刺史府的正式宴会,第一次的家宴不算,后来刘婉贞办的宴会,基本上都被崔氏给推了。 云州乃是大梁上州,繁华富庶暂且不提,这世家权贵的圈子,却也不小,而其中,宁博闻与刘婉贞便是这最顶端的人物,便是刘婉贞这等性格不够圆滑,社交手腕也不够高端的人,也能在这种环境下如鱼得水,不过是因她的身份高贵罢了。 若是人人捧着,实则不需要多少外交智慧。 这春日宴来的人当真不少,宁博容进门就与宁博裕分开了,他自往宁博闻那边去了,这种宴会,怎么都不可能男女混着,虽都是刘婉贞的宴会,且都在刺史府后院之中,却到底是有一墙之隔的,不过不管墙里墙外,皆是一派热闹景象。 “哎呀,这便是宁家大娘吧,果真好相貌!”一个穿着端庄的贵妇人笑盈盈道,然后拉过手边的小姑娘,“正与我家六娘年岁相当哩,也可一并玩耍。” 宁博容朝那小姑娘看去,长得倒是白白净净的,可惜与这贵妇人的浓艳利落相较,这也不过七八岁的小姑娘眉宇之间却显得畏缩许多。 还没等她答话,就听到一个轻柔笑声响起,“蕙娘你当真么,用一庶女来同容小娘子相交,未免太怠慢了吧,三娘,你去同宁家大娘说说话。” “是,阿娘。” 这后到的妇人衣着上要比她口中的“蕙娘”低调朴素多了,只是手上一副镯子,头上一支血玉簪,都可看得出豪富,而她身边那小姑娘笑容温柔,落落大方,怎么也比那六娘好上许多。 这时,水絮派在宁博容身边的小丫头柳云低声道:“这位是新任的江司马家的夫人罗氏,那位蕙娘子乃是张参军的夫人马氏。” 宁博容点点头,崔氏让她来参加刘婉贞的春日宴,可不仅仅是给刘婉贞面子,某种意义上,也是为了宁博容好,整日在翠华山上,她几乎没有同龄的女孩子一块儿玩耍,与崔氏交好的那几户人家,女儿不是太大就是太小,原本苏家倒是有,可是苏家大娘与宁博裕的婚事告吹,两家便已不大往来了,孟氏倒是有个女儿与宁博容差 不多年纪,但是这位被教导得太过循规蹈矩,性子又腼腆,与宁博容话都说不上两句。崔氏自然是希望宁博容能交到几个朋友的。 自从之前那位长史得罪了宁博闻能撤了职后,卢毅便补了长史一职,今日里孟氏也有来,长史乃是刺史下第一人,孟氏如今正春风得意,但她行事一贯稳妥,是根本不会表露出来的,愈加谦恭和气。 而卢毅调职,自然有人补了司马一职,这职位虽不高,也是从五品,云州所谓的世族当真不少,最终被江家次子补了此职,也是花了一番功夫的。 世家这等词,实则在唐后就渐渐没落了,到了大梁,许多世族不过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罢了,如沈家这等那是极少数的,庆和崔氏那是底蕴深厚,一些小世族早已经连影子也不见了,如今剩下的这些自然都比不得崔家有名望,更有许多根本只剩空壳子,但要论富贵,这些所谓的世族却也是真富贵,上百年经营留下的财富,到底还是够子孙后代挥霍一阵子,可这做官,却也只能凭科举了。 江家就是云州的大户之一,罗氏的出身与江家门当户对,马氏亦是出自云州世族,与罗氏自小相识,却偏偏所嫁之人一人如今仍只是从七品的参军,一位却已经从五品司马,这比较之意自然明显。 这就是在地方上的视野格局了,若是在京城,随随便便就有一个三品官家里的大家闺秀,五品官都算不得什么,但在云州这种地方,莫说是五品,一个七品县令,那也是有官职在身的官家人了。 例如潞州沈氏、庆和崔氏、云州秦氏这等唐时一等一的世族,或许还留着几分傲气在,江氏、罗氏、马氏这等,早已经不大将这世族的身份当回事了。 没落的世族,也不过如此,悄然消失在历史之中的小世族不知凡几。 是以,罗氏与马氏才会争相让女儿与宁博容交好,虽崔氏不曾来,但仅仅凭借着长公主乃是她的长嫂,刺史乃是她的长兄,二兄也补了官职,家中父亲曾在朝中做官,又有那样一个出身大族的母亲,便让众人看轻不得。 张家六娘并非马氏亲生女,说来马氏的命也算挺好,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却偏偏半个女儿都没有,这唯二的两个女儿,皆是妾生的,自不是那么亲近,罗氏与她不同,生了三个女儿才得了一个宝贝疙瘩儿子,此次带来的三娘乃是幼女,恰是八岁,与宁博容同年。 比起张六娘,宁博容自然比较喜欢江家三娘,她单名一个璃字,又是能言善道的性子,不多时就 与宁博容熟悉起来。 要论社交,宁博容大概要盖过现场所有的八岁小朋友,她毕竟有着成年人的情商,不是真正的孩子。 待得两人挽着手走进厅里,就听刘婉贞惊喜道:“阿妹来了!”而她身边的宁舜华、宁舜英则直接扑了过去,“姑姑、姑姑”地叫得欢。 刘婉贞因刚从京城回来不久,穿的仍是京城时兴的样式,一身深红色洒金曲裾,露出一截烟染的秋香色裙尾,梳着云朵髻,单单头上那副翡翠华盛,就非是座下贵妇人能有的精致华美。 在她身旁的宁舜华、宁舜英姐妹是一般无二的袄裙,只一为桃红,一为柳绿,若是寻常女孩子穿了或有些俗气,穿在这对比其母颜色更胜两分的双生子身上,却只显得娇嫩甜美,俏美可爱。 宁博容立刻放开江三娘的手,朝着舜华、舜英姐妹一笑,才规规矩矩地向刘婉贞行过礼,“阿嫂。” 刘婉贞却直接拉住她的手,带她到自己身边坐,柔声道:“舜华、舜英回来后总是说你如何好,前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 “怎会辛苦?她们总是我嫡亲的侄女,也听话懂事,待她们好本就是应当。”宁博容若是淑女起来,那是相当贞静婉约的,有这副天生柔弱的皮相,不说话只微笑的时候,任谁都要说一声清丽纤柔,我见犹怜。 宁舜华笑道:“姑姑那里的东西最好吃了,阿娘阿娘,我们什么时候能再去祖父祖母家呀。” 宁博容勾起了唇角,看吧,这就是……被收买的小孩子,“我这次可给你们带了些吃的来,回头到山上来,再给你们做好吃的。” “姑姑真好!”宁舜英拉着宁博容的手不肯放。 刘婉贞摸了摸她的脑袋,“祖父母家想去自然就可以去的。” 上头几人其乐融融,下方坐着的女眷们互相交换了眼色,对着宁博容的笑就愈加温柔和善起来。 甚至……有几个贵妇人开始心中考量家中可有与宁博容年龄相当的男孩子了。 可宁博容这般身份,要结亲,恐怕也不是这么容易的,若只是看父母,或许这云州城中配得上她的还真不少,偏她有个这样的兄嫂,这个年代,父母之后,兄嫂也是相当重要的,宁博容乃是幼女,父母本就年纪大了,若是将来……那便是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她的长兄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上州刺史,长嫂更是今上唯一一母同胞的公主,这就有点儿不好办了。 于是,这心 思只是过一下,大多数人那是暂时提都不敢提的。 春日宴说来是赏春,但现在虽开了春,天气仍是有些冷的。 只刺史府中,有一片美景却是春日最佳。 桃花又见一年春。 尚春寒料峭,但桃花却已然凝苞于枝,虽比不得盛开时的芳菲烂漫、妩媚鲜丽,但这等含苞待放、欲语含羞的姿态,却也是极美。 刘婉贞的春日宴又作桃花宴,端的是美景佳肴,精致极了,有一些点心宁博容甚至从未见过,尝起来味道相当不错,且因是桃花宴,大多数的点心作桃花样儿,单单视觉上就是一种享受。 宁博容带着宁舜华、宁舜英与几个小姑娘呆在一块儿,没多久就感到无趣了…… 无他,小姑娘的话题无非那么几个,吃的、穿的、戴的、玩的,古代的小姑娘和现代的小姑娘自然不同,哪怕是五岁的双生子,说话都带着那么点儿文绉绉的意味了,同宁博容一般大的,那是早熟到妙语连珠的都不少。 不过,比起宁博容在宁家看到的那群勾心斗角的小姑娘,眼前这些毕竟要单纯可爱多了。 “听说容娘你是你家阿爹亲自给启的蒙?” “是。”宁博容笑盈盈道:“反正他虽要给学子们讲课,归来时还是有许多时间的,不过多数时候,还是跟着阿母写几个字罢了。” 江三娘笑道:“宁山长乃是当代大儒,自是与旁的夫子不同的,我家姐妹都是上的家中女学,若是往后有不懂的,可以写信给容娘吗?” “自然可以。”宁博容还是愿意与江三娘这等聪慧的女孩子结交的,哪怕人家是有目的的,只要人品不坏,又有什么打紧。 “不仅仅是宁山长,我听说……容娘你的琴艺师父乃是京城来的左大家?” “咦,真的吗?”当下有不少小娘子惊讶出声。 显然,哪怕在云州,左重还是相当有名声的,这下子各种复杂、嫉妒的眼神都投了过来,要说宁盛给她启蒙,毕竟是自家老爹,要羡慕嫉妒恨也难,但是左大家,那是什么人!只要是学琴超过一年的,大抵都听过他的名声,因为学琴到这时,几乎都会弹那几首左重谱的琴谱,现场的小姑娘家中皆是富贵,自小学琴的可不在少数。 宁博容点点头,这本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左师惯常喜欢游山玩水,见翠华山风景秀丽,我父便邀他暂住,教我琴艺不过顺手之举罢了,若是特地去请 ,哪里请得到这等大家来。”她看向那个说出左重这件事的小姑娘。 只见她身着端庄秀雅的鹅黄色袄裙,上下虽是一色,上衣却是宽袖长衣,愈加衬得她姿容清丽,肩如刀削,细腰更是盈盈一握,需知在这等季节,能做出这种衬出身形的衣服本就显出剪裁上的高端了,非大族中独有的手艺不能做,裙摆更是用特别的绢帛,流云绣纹若隐若现,自有种低调的华丽,更别说她一头秀发梳惊鸿髻,别无缀饰只插着两支碧玉簪,那簪头却仿佛停着一双碧蝶,因蝶翅雕得极薄,风过甚至有种蝶翅轻轻扇动的错觉。 单单这两支簪的价值,怕是超过了在场所有小姑娘头上发簪价值的总和。 如果没记错,刚才跟在她身边的刺史府丫鬟柳云告诉她,这位是云州秦家这一代的大姑娘,只比她大上两岁,不过十岁罢了。 宁博容很明白不该同个真正十岁的小孩子计较,但是,她却敏感地察觉到这位秦姑娘相当相当不喜欢自己—— 甚至带着几分敌意。 真是莫名其妙,她哪里惹到她了? ☆、35·蛛丝马迹 宁博容缓缓眯起眼睛,她可以确定的是,她绝对没有见过这个姓秦名笙的小姑娘。 而据她这么会儿的观察,秦笙的言行完全是这个年代正常的小姑娘,除非这位是刻意隐瞒,否则应当不会是……穿越党或者是重生党,这时候她丝毫不掩饰对自己的敌意,宁博容觉得,刻意隐瞒的穿越党之流,不会有这样低的情商,同理,重生党亦然。 那么,素未蒙面,为什么这么明显地讨厌自己? “不仅仅这琴艺师父是左大家,听闻容娘子你更是写得一手好字,被京城的宋理宋大家夸奖了呢。”秦笙继续细声细气道。 宋理是大梁书法大家,就好比左重在琴艺一道上被称为大家一样,宋理在书之一道,亦是公认的大家,而同行踪飘忽的左重不同,宋理一直在京城国子监中任教,但只是个差不多类似“荣誉教授”的特别老师,平时并不随意收学生。 恰好,那沈七郎便是他的弟子之一。 这回在场的小娘子们都是倒吸一口气,连方才和宁博容已经有了几分亲近的小娘子们都带着些距离感看向宁博容那边了。 字? 宁博容这才有点摸到了门道。 庆和崔氏、潞州沈氏、云州秦氏,还有洛州高氏、相州宋氏,都是如今称得上世家大族的人家,而其中潞州沈氏又是瞧着最兴盛的一家,潞州与云州相邻,那么…… 不怪宁博容多想,她年前才刚见过沈七郎,那样子,啧啧,完全是小姑娘梦想中的白马王子有没有!如果是在现代的学校,绝对是校草级别的美男子,连长相出色的卢令仪,站在他身边都被衬成了路边野草好么! 而秦笙这消息能从哪里来?自己的字帖落到了沈七郎手上,又被宋理看到,这事儿照理云州根本没几个人知道。 听到秦笙的话,一旁的卢家小娘子已经掩住了嘴,一副十分惊讶的模样,好吧,明显不是从卢令仪那里出去的,卢家与秦家本就没什么交情,卢家小娘子同秦笙根本也不大认识,那还能从哪里? 沈家。 心思一转,宁博容就立刻猜到了什么。 于是,她笑盈盈道:“看来笙娘你与那沈家七郎感情很是不错嘛,他连这等事也告诉了你。” 秦笙一愣,随即“霍”地站了起来,“你、你别胡说!”脸却都涨红了,只因家教良好,才勉强没太失态。 啧啧,毕竟还是个小姑娘 嘛。 “我的请帖原是给珊娘她们的,结果被卢令仪那个家伙摸了去刺激沈七郎,宋大家夸我之事,也只沈七郎知道,若笙娘你与那七郎并不熟识,却又从哪里得知?”宁博容故作疑惑道。 秦笙却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于是一群小姑娘顿时不再关心宁博容弹琴的老师是谁,写字得到了谁的夸奖,都转到……这八卦上去了! 大梁民风开放,绝对不到闻男色变的地步,而且吧,像她们这种富贵人家的女孩子,暗恋个把儿郎压根儿不算什么事,小姑娘们也乐于去谈论谁家郎君英俊多情,大梁自也有男女大防的,却绝无那么严重。 若是喜欢上了谁,当真去表白一把追一下,也不会被视作思想放荡行为不检,只是对名声多少有些影响罢了,但若是谁家小娘子喜欢上了哪个小郎君,送了两条帕子做了两次点心两人最终终成眷属了,反倒会被传为佳话,到底比宁博容印象中古代那种纯粹的封建作风要好得多了。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在一众小娘子面前这般说,这秦笙对她有敌意是自然,但并未做出什么,宁博容自也不会处心积虑去害人家,毕竟人家只是个十岁的小姑娘罢了,平白同一孩子计较,也太心胸狭窄,但是这样开个玩笑,人家年纪也小,那是无伤大雅的。 “那沈七郎风仪不凡,也就只有阿笙这等品貌,才配得上他呢……”幽幽一声叹息,这声音当真是婉转千回,带着些许愁丝,当真好听得紧。 宁博容朝这说话的女孩子看去,却见她大抵比秦笙还要大上一两岁,若说秦笙还是个小姑娘,眉眼间一团稚气,这位却已经有了少女形态,一身颇有春|意的葱绿袄裙,因天气冷,斜斜披着件麝鼠皮的银灰色披肩,单螺髻上插着一支精致的仙人楼阁裹金白玉簪,耳上挂着一双泛着淡淡莹光的珍珠,富贵有之,雅致也有,是以这少女容貌只能说六七分,会穿着会打扮找准了自己合适的气质,却让她增色到了八|九分。 “表姐你这话说的……”秦笙脸蛋红红,低声道。 宁博容:“……”蠢丫头,你表姐这话明显是讽刺你啊!而且,她才是明摆着对沈七郎有意思呢! 秦笙的表姐吗?云州——罗家的人? 果真,就听身旁罗氏之女江三娘笑道:“玉表姐都许久未出门了呢,身体可好了些?” “早就无妨了。”那罗玉娘浅浅笑着,“这不,天气有些冷,多穿些便也是了。” 言笑晏晏间,很快就将方才之事掩了过去,而一众小姑娘不断拿沈七郎打趣秦笙,她脸蛋红红的不时瞪宁博容一眼,见宁博容一脸无辜,提及沈七郎时也并无丝毫亲近憧憬之意,那敌意才缓和许多。 秦家乃是云州一等一的世家,便是宁博闻也要给几分面子的,秦笙乃是这一代的长女,下有两位弟弟,却是小一辈中唯一的女孩子,也难怪被娇宠,虽利益教养皆是没得挑剔,心性上却到底还太天真幼稚。 反倒是那罗家玉娘,几次将探究的目光投到自己身上,才是真麻烦。 宁舜华与宁舜英方才被刘婉贞叫去,这才回来,她们年纪虽小,但一过来,才是真正的众星捧月。 毕竟,这两位可是正宗的县主。 “呀,下雨了!” 第一场春雨,静悄悄地来临。 春日宴撤回了屋内,刺史府里的丫鬟仆从匆匆动了起来,自然是没让贵客们淋了雨去,此时的雨,还是相当冷的。 刘婉贞倒是并未被搅了兴致,笑道:“这春日的第一场雨,倒也来得巧。” “是呢,好雨知时节,这春天是当真要来啦。”罗氏接上话头。 又说了几句,宁博容便起身告辞,“阿嫂,怕是雨下大了,马车在山路不好走,我与阿兄还是先回去吧。” 刘婉贞关切道:“若是不好走,不如住在府里,第二日再回去也是一样的。” 宁博容笑道:“我可以,阿兄却不行呢,他的任命令下来了,还要回去收拾东西,我还是与他一道回去吧。” “真是一件喜事!”刘婉贞也笑着,亲自挽了宁博容的手往前走去,“我与你一道去与夫君说一声,既下雨了,你们还是早些走,免得天黑路滑当真不好上山。” 宁博容忍不住抬头去看刘婉贞年轻秀美的面容,她的身上非但没有半分皇室该有的傲慢锐气,反倒柔和娇怯到这种程度,嘴角的笑容总是柔软,行止之间,竟是还不如那些世家女来得大气。 她是长公主啊,今上只她一个一母同胞的妹妹,身为嫡公主,本该是千娇万宠无人敢惹的金枝玉叶,如今大梁处处有唐时遗风,不说像是大唐时候公主那些活得恣意潇洒,但——变成这样楚楚可怜一碰便落泪的柔弱?宁博容如何都想不通刘婉贞是怎生变成这般模样的。 想不通便不去想了,向宁博闻辞了行,他十分有长兄风范地同宁博裕好好说了几句 做官的道理,又温言同宁博容说了几句话,才派家仆亲自护送。 “阿兄,这雨下得真大。”宁博容掀开车帘道。 阿青赶紧给她放下帘子,“小娘子可不要如此,雨都打进来啦。” 宁博裕蹙着眉道:“这么大的雨,我的上任却是拖不得。” 宁博容抿唇笑着,靠近宁博裕道:“阿爹说要亲自送你去理化县,好阿兄,也带我去吧!” “你也想去?” “是呀,除了那时跟着阿爹阿娘去了一趟洛州以外,我还不曾出过远门呢!不过送你去临近州县罢了,来回也不过四五日功夫,又有阿爹在,能出什么事。” 宁博裕蹙着眉,“可这话你不该同我说啊,不应该同阿娘说吗?” “……如果我去说阿娘一定不会答应。”宁博容沮丧道。 宁博裕看向她:“……你说都不答应,难道指望我?” “当然,其实阿娘可疼你。你要我送你的话她一定会答应。” 宁博裕却将信将疑。 说句实话,他自然不会怀疑宁盛与崔氏爱他,但是,比起宁博容? “这不一样的阿兄,我想去阿娘只会觉得我任性,你想让我送,她却会心软,因你走后,肯定又是那么长那么长时间离家……”宁博容搂住宁博裕的脖子,“阿兄,你这次带我去吧,往后若有机会,我还可以找借口去看你。” 宁博裕叹了口气,摸了摸宁博容的脑袋,轻轻道:“好。” 搂住幼妹,他们之间,才完全是没有任何隔阂亲密无间的亲兄妹,不仅仅是血缘上的牵绊。 就像宁博容说的那样,实则一切的感情,都是相处出来的,血浓于水,说来似乎很有道理,但还不如交握的手掌掌心的温度来得真实。 不管旁人是如何想的,宁博容一直这样认为。 冒着大雨回了翠华山,但任谁都不曾想到,这一场大雨一下就下了半个月,本就因为大雨耽误了行程的宁博裕终于无法再拖下去了,只得冒雨启程,偏偏因这春雨寒凉,宁盛竟在几日里病了一场,虽无大碍,但照郎中所说,还是歇一歇的好。 “阿娘,你放心吧,有阿黔、阿让,又有大兄府里的莫大叔带着八个护卫呢,哪里出得了事。” 崔氏一直皱着眉,反正她是觉得让一个八岁的小丫头去送次子上任那是叫人相当不放心好么!而且,谁 家也没有幼妹送兄长去上任的,若只是让她跟着宁盛去还好说,让她自己去送?这压根儿就不对! “阿爹都答应了的,”宁博容做出怯生生的样子,“而且阿兄去了要好久都见不到呢,我要送他去……如今阿兄连个阿嫂都没有,我也好看一看阿兄的住处,替他收拾收拾……” 崔氏瞪了她一眼,“你才多大就操心这个!我让阿杏一家子跟着阿裕去呢,用不着你。” 阿杏原是崔氏的贴身婢女,最稳妥不过,如今嫁了人,一家子跟着宁博裕去上任,她家男人做管事,她便可将内院管起来。 好歹没像其他母亲那样给宁博裕带上两个能干的俏丽婢女…… “阿娘,我没事的,连寒川哥哥也一块儿去呢,怕什么。” 没错,宁盛去不了,如今让陆质替他跑一趟,作为世交之子,陆质在以前就走过南到过北,那是丝毫不用担心的。 崔氏这才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去便去吧,但你要听着,到哪里都要带着阿青和阿郑,断不能再任性!否则——” “明白啦!”宁博容灿烂地笑起来,提起裙子跑出去叫着:“阿青,快给我收拾东西!” 崔氏埋怨道:“……看看,连仪态都不顾,这些日子白教了……”却到底唇角带着两分笑意。 宁博容却是真心高兴,宁博裕是她看重的哥哥,总要看一看他将来住的地方,知道他在哪儿,那里好不好,甚至是到那里怎么走她才能放心,就像她说的,以后总能找找借口看能不能去瞧宁博裕。 说起来,理化县离翠华山并不算远,不过一日夜的功夫也就能到了,云州和潞洲相邻,而理化县本就在靠近云州之地。 因宁博裕还要带着行李仆从,这一路自然是走不快的,虽他因如今大雨路上不好走而尽量少带些东西了,但仍是带着三辆马车,一辆宁博容带着阿青阿郑坐着,一辆坐宁博裕与陆质,剩下的一辆装货物并阿杏与她家人坐,余者仆从皆是骑马,雨太大,他们穿着蓑衣带着斗笠,却仍然无法完全遮蔽这铺天盖地的雨。 而他们走了不过半日,刘湛轻轻落下一子,“他们走了?” 对面坐着的正是宁博容的琴艺师父左重,“不错,今日辰时出发,怕是明日一早便要到理化县了。” 刘湛抛下棋子,沉吟片刻道:“我们也出发吧左师。” 左重愕然道:“四郎你当真要去?” “自是当真的。” “就算那沈七郎也在理化县,这小丫头才八岁,你需要防备成这样子?” 刘站内失笑:“左师你在说什么呢!” “……我知道那沈七怕是在家中提及过容小娘子,恰好近日也在理化县,只是照这小丫头的性子,她可不一定会看上沈七那种——” “喂,左师,我早说了不是了!”,刘湛瞪了他一眼,深深吸了口气才道:“今日大雨,我就怕理化县那边——会决堤。” 左重一怔,然后皱起眉,“这怎可能,又不是在夏日,几场春雨罢了。” “今年这春雨来得太凶猛了,并非好事,而且,已经下了半个月了……” “但是,这毕竟没有个准信,而且若是决堤,于你而言也危险。” “所以我想要左师陪我一起去。”刘湛认真道。 左重看着他,许久才苦笑起来,“罢了罢了,就当是欠了你的,老头子便陪你走这一趟!” 也不知怎地,四郎的预感似乎一向很少出错,他就再由得他胡闹一次。 “多谢左师。”刘湛松了口气。 他并非无的放矢,刘湛很清楚,这一次,理化县是定然会决堤的,却并不大严重,没有造成什么伤亡。 最终的结果只牵连了两个小官,但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上辈子沈七曾在醉后同他说过一段话,这人一生皆是从容优雅,只有那一次醉后狼狈,过后便如风过水无痕,被他自己抹得干干净净,刘湛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我十三岁定亲,等了她八年方娶她进门,结果只两年便又将她丢了,不过一妓子——妓子,若是早知道……早知道……有何不可抛去……唯有她……唯有她……” 刘湛彼时不懂那话中的痛悔,断断续续的那些话有些字眼听不清楚,有些句子也已模糊,他却记得那句“十三岁定亲”,沈七今年,刚好十三岁。 而平日里宁博容与沈七能有什么交集?没有! 刘湛只在那蛛丝马迹中找到一点关联点,今年宁博容送宁博裕去理化县上任,理化县决堤,沈七在理化县。 只是这些线索罢了,却让他串联起来—— 已经容不得他犹豫徘徊了,这理化县,他不得不去! ☆、36·比邻而居 大雨倾盆,天地被笼在这灰色的雨幕之中,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看不明晰。 听着雨声“咚咚”敲打在马车顶上的声音,宁博容瞧着车帘缝隙外那些骑在马上的护卫。 这些护卫都是宁博闻派来的,显然有着相当良好的素质,宁博容甚至怀疑他们本来就是真正的士兵,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胯|下的良种马都已经被大雨击打地低下了头,他们却依旧连脊梁都挺得笔直。 理化县不是那等贫困县,恰恰相反,这是一个相当富裕的南方小镇,若是平日里,这个季节的理化县早就桃红柳绿,江暖水静,端的是山清水秀地,鱼米富贵乡。 偏偏这连日的大雨使得整个县都笼上了一层灰色。 宁博容只在晚上小睡了一会儿,此时清早便显得精神奕奕,以她现在的身体素质,几天不睡也额不会瞧着精神萎靡,倒是旁边的阿青、阿郑脸色不如昨日里好了,有些困顿的模样。 他们路上没停,因走的是官道,虽有大雨却也没碰上什么难走处,如此一日夜,也便到了理化县。 宁博裕是新到任的县丞,照理是要住在县衙里的,但是,你要住在外面人家也不会管你,是以崔氏早早就派仆从在这里买下了一处两进院子,给宁博裕并仆从住那是尽够了。 “阿妹,你先同陆世兄去我住处,我自去县衙报道便是。” “好。” 马车里自是睡不好的,陆质的精神瞧着却还不错,等又行了一刻,便到了崔氏早早买下的院子。 进了门阿青替宁博容扫去斗篷上沾的雨珠,陆质对宁博容遗憾道:“听闻理化县景色极美,这大雨却是煞风景。” 宁博容一笑,“说不得明日就天晴了呢!” “也罢,反正也要在此住上三两天——唔,这个院子很是不错啊!” “是,理化县本就富庶丰饶,此处原是京中丁侍中家的宅子,如今一家都去京城投奔他了,宅子也就空了下来,若非阿父阿母认得几个人,怕是还拿不下这处院子。”宁博容卸下斗篷,瞧着此地被打扫地颇为干净,虽大雨倾盆,但廊下青石砖上雨水清澈,可见虽已许久不曾住人,守屋子的老仆却相当勤快。 陆质点点头,“先歇息一下吧,估计翰飞也很快会回来。” 宁博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宁博裕,宁博裕字翰飞,除了陆质之外,家中几乎无人会喊他的字,是以宁博 容才有那么点儿不习惯。 这个字不是宁盛取的,而是宁盛的老师昔日未过世的时候取的,宁博闻字维桢,乃是栋梁的意思,同样出自宁盛之师的手笔,若是宁博容出生的时候他未过世,恐怕连她的小字宁盛都会让他来。 这位将大量宝贵的书籍传给宁盛的大儒几乎改变了宁盛的命运,是以,要论宁盛对谁最尊敬,无疑就是他。 虽这位姓柳名平的大儒早已经去世十几年了,宁盛却还年年为他扫墓缅怀,甚至他之所以到翠华山来建起万里书院,也是因为柳平的老家就在云州翠华山。 听陆质这般说,宁博容笑了笑,“那我去厨房看看,等阿兄回来就用朝食。” “好。”陆质的眼睛亮了起来,每次宁博容亲自操心吃食,那都是绝对不会令人失望的。 因崔氏担心宁博裕一个人住没法好好照顾自己,除了阿杏一家,还特地带了个厨娘,这厨娘姓张,跟着吴厨娘在宁家打了一个月下手,才得了这掌勺的位置,张厨娘原在乡间也有些名气,但到了宁家,才知吃食还能翻这么多的花样,若直接跟着宁博裕来,宁博容跑到厨房指手画脚,恐怕张厨娘那有那么两分埋怨她添乱,如今却不会了,待宁博容那是恭恭敬敬的。 “张厨娘,厨下有些什么吃的?” 虽开了春,但这时节能吃的蔬菜仍然不多,一簇碧绿的芹菜,两把青菜罢了,却有两尾活鱼,春雨连绵,农人担心淹了田地,渔人却喜上眉梢,瞧这两尾鱼肥壮新鲜,乃是真正天然无公害的野生江鱼。 宁博容心中转了一转,便笑盈盈道:“先将这鱼削了片吧。” 她这次从家中带了些干香菇来,做香菇鱼片粥却是不错,再有这青菜如此新鲜,加油素炒便有清甜之味,芹菜却可以同香干、肉丝一道炒,再加上煎得焦香的豆腐,便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什锦炒芹,最后是美味的糖醋鱼片,又有她带来的葱香花卷蒸上一蒸,就是一顿丰盛的朝食。 “阿青、阿郑,也帮把手吧。”宁博容说着,亲手去做凉拌芹菜。 几人在厨房忙活一阵,没多久就飘出了诱人的香味。 主要是那糖醋鱼片,只闻着就让人口舌生津,与这年头一炙烤蒸炖为主的食物感觉全然不同的香味。 果然如同陆质所说,不过小半个时辰,宁博裕就回家来了,他去县衙报了道,这浑身湿哒哒的,县令十分客气地请他先回来休息,至少换身干爽衣物。 须知这位新来的县丞不比那些普通人家的学子,更别说人家的亲兄长乃是隔壁州的刺史。 能做到理化县县令的位置,这位非但不是蠢人,反而十分聪明,而且,他也不是寻常人家出身,说起来宁博容或许会有些恍然。 理化县的县令姓沈名淇,原是潞洲沈氏子弟,虽是旁枝,却也算得上是沈七的隔房堂兄。 “好香!”宁博裕吸了吸鼻子道。 陆质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阿容亲自在给你弄朝食呢,快去换过衣服来吃。” 在这间屋子里,能够有资格坐在桌上好好吃饭的,也就陆质、宁博裕和宁博容三人罢了,桌上一人一碗柔滑鲜香的冬菇鱼片粥,一盘糖醋鱼片,一碟素炒青菜,一碗什锦炒芹,最后是一盆子葱香绵软的花卷,这顿朝食不可谓不丰盛。 三人正要开吃,就见到阿郑匆忙跨进门来,“郎君,有客到呢!” 这话是对宁博裕说的。 出门在外宁盛不在,而此处已是宁博裕家中,今日起他便是可自己当家做主的“郎君”了,是以阿郑并未叫他小郎君,而是直接叫他郎君。 “谁啊,在这时节到。”陆质皱着眉,这简直是打扰人家吃饭好么! 阿郑脆生生地答:“乃是沈家七郎。” 宁博裕惊讶道:“沈七郎?他怎会在此!” “……沈七郎的外祖家,就住在隔壁呢。” 宁博容瞪大眼睛,这才是真的惊讶! 不过,这条街确实可以说是理化县的富人街,隔壁那个拥有长长灰色围墙的大宅他们来时见过,却也不曾放在心上,现在看来,那竟是沈七郎外祖家的居所。 “而且——”阿郑利落道:“那柳老爷子也来了。” “柳老爷子?”宁博裕一下子站了起来。 宁博容疑惑道:“阿兄?” “姓柳,他应当原就是云州柳家之人。”宁博裕轻轻道。 宁盛之师是一位举国闻名的大儒,这位大儒便出身潞洲柳氏,但宁家却与柳家几乎没有往来,因为柳平只是旁枝庶子,与本家关系并不如何,柳平家住云州翠华山,柳氏本家却在潞洲。 连崔氏也不知道沈七郎的母亲姓柳,只知道这位沈家大夫人身体一直不大好,反倒是二房的媳妇,也就是沈七的婶婶殷氏在管家。 宁博裕已经亲自出去迎 了,不管怎么说,冲着柳这个姓氏,他也要表示出足够的尊重,虽柳平临终将所有的遗产都留给了宁盛这个弟子,但这没落的柳氏还剩下的族人,若宁盛知道了,必然也是不会慢待的。 “真是叨扰了。”沈七明显有些尴尬的模样,他身旁那个须发皆白衣着朴素的老人却是自在多了,“有近邻到,又是七郎故人,自当来拜访一番。” ……说句实话,这样说都不说一声上门,压根儿是一件相当失礼的事情好么! 所以宁博容才这般惊奇。 不过,好歹这老人上门,还带着包得相当齐整的乔迁之礼,没算太过火,但明显沈七一副羞愧模样,对这老人如此大喇喇的行为感到十分尴尬。 人既来了,宁博裕也不好赶人家出门去,长者为尊,且柳家也算是与他宁家有旧,是以只能好好待客。 “唉,人老了就是不行,这只走了几步路,便已饿了。”柳老爷子感叹道。 宁博容:“……” 好吧,她这回可是看出来这老头儿怎么刚好在人家吃饭的时候上门了,本意根本就是蹭饭好么! “阿青,再去盛两碗粥来。”幸好宁博容想着做也是做,不如多做一点,回头哪怕是给阿青她们吃也好。 ……估计没他们这样的邻居了,第一次见面居然是在一张饭桌上吃饭。 本来沈七还特别不好意思,低着头头也不敢抬,但刚吃了两口,本以为会食不知味,一尝却是忍不住连眉宇都舒展开了,略惊奇地抬头看向淡定的宁博容。 这粥,味道怎会是如此—— 这年头做粥,从未在粥里加过什么,此等花式粥,不管是沈七郎还是柳老爷子,都是第一次见。 且宁博容让做的粥里还加了一点点小麦做的淀粉,粥炖得鲜香酥烂不说,鱼乃是最新鲜的鱼,香菇更是她亲手带着阿青阿郑晒出来的,每一个都是上品,且加一点点油,一点点糖,这都是在书院里做过多次才有的火候分量。 柳老爷子贸然上门虽然十分失礼,但是吃东西的时候礼仪却很上佳,很有名门风范,所谓的名门风范,大概就是—— 吃得飞快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他们才吃了几口,他那一大碗粥就已经见了底。 沈七立刻感到更羞愧了。 回头这一大桌子吃食,几乎有一半都进了柳老爷子的肚子,连宁博裕和陆质都是目瞪口呆。 外头的大雨还在哗哗下,柳老爷子吃完就被仆从扶出去溜圈消食了,沈七才深深朝着宁博裕行了一礼,“宁表兄,真是对不住,我外祖实在是——”他说着,却叹了口气。 宁博裕赶紧道:“不妨的,只一道吃顿饭罢了。” 陆质却关心道:“七郎你怎生没去京城呢,国子监也应开学了呀。” 沈七摇摇头,低声道;“祖父怕是近日便要不成了……” 这回宁博容也惊奇了,那老爷子,样子根本看不出来啊! “所以,我只是来陪他最后一段日子,家父请了医中圣手来给祖父看过病,却是不成了,不过这一月余的时光罢了。”说着说着,沈七的眼圈就渐渐红了,“是以,哪怕他如今行事越来越荒唐,也只能纵着他,总要让他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开开心心的才好。” 宁博容真心道:“不算什么,老爷子不过是爱吃,哪里称得上荒唐。” 顶多有些唐突,但是他们与沈七本来就认识,也算不上太过分。 “是啊,他原就喜欢吃,平日里舌头最为挑剔,今天却吃了这么多!”沈七笑了起来,“祖父隔着这墙便闻到了那诱人的香味,于是怎么着都要过来,谁都劝不住,我只得派人来打听,巧的是恰好听说宁表兄今日乔迁。” 宁博裕直接道:“我阿妹还要在这里住两天,若是不嫌弃,尽可以同老爷子一块儿来这里吃饭,反正也只我兄妹并陆世兄三人,不妨事的。” “多谢宁表兄。”沈七又是深深一揖,他自是可以听出宁博裕话里的诚心诚意。 宁博容也有些可怜那个面容上丝毫看不出将死之态的老人,她本不是太容易心软之人,但对老弱,寻常人总会有那么几分同情之心的。 这边正在说话,那头一辆低调的马车也已经驶入理化县。 车中左重与刘湛正对弈,刘湛执黑,左重执白,而一向极讲风度的左重这会儿鼓着双颊正生气,“臭小子,让一下我又怎样!” “左师,我又赢了。”刘湛一子落下,轻轻笑道。 左重即刻道:“不下了不下了!”他掀开车帘看向外面的瓢泼大雨,“理化县到了,我们是去客栈还是去县衙?” “都不去。”刘湛淡淡道:“去进乡街。” 左重瞪大眼睛,“好小子,这就直接去?” “怎么不能去?在理化县我又不认识什么人,如 今我在万里书院求学,且他们乃是我姑父的弟妹,我怎就不能住到他们家去?” “咦,慢着,你竟比那丫头低上一辈!”左重忽然道。 刘湛点点头,笑了起来,“那又如何?” “……不如何……”左重嘀咕着,瞧着马车一路毫不犹豫往那方向去了。 瞥了一眼身旁,刘湛沉稳地将棋子都收了起来,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动作从容舒缓,这四郎呵,小小年纪,竟是一身难以言喻的皇家气势,只是平日里被那温文尔雅的外表掩盖起来了而已。 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丫头啊,被这人盯上,连他都觉得心中有点儿寒来着…… ☆、37·对坐首谈 冒着大雨到了理化县进乡街的马车停下,仆从前去叩门,左重才整了整衣衫,不多时就被陆质亲自迎了进去,宁博裕去了县衙,宁博容又是个小姑娘,陆质只得暂代主人职。 宁博容看到左重的时候是惊喜,看到刘湛那就是惊吓了! 她很清楚这位是重生的,为什么这会儿跑到理化县来?而且脸色还不大好的样子……会有事发生? 这么一想,她的脸色也有点变了。 “你来做什么?” 刘湛一怔,总觉得宁博容这时候……有点凶啊!心中却苦笑,她虽救过自己一次,却好似对自己没什么好感的样子,但除了最初相遇的时候有些不那么美好,自己并未得罪过她吧? “有些事要来看一看。”心中如此想,面上却愈加温文尔雅。 可惜宁博容从来不是那等会被表象欺骗的人,依旧怀着十二分的警惕,脸上却更诚挚了几分,“有些事,告诉我也是无妨的,若是有麻烦,也好一块儿想想办法。” 因宁博裕去县衙了,只有陆质在旁,他却不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宁博容一向是很有办法的好么! 不仅是他,阿青阿郑亦然,跟着宁博容那么久,不知不觉间,他们压根儿就没法将宁博容视作普通的八岁小姑娘了。 于是宁博容这般说,他们还顺带点了点头。 刘湛觉得有些好笑,却也认真回:“若是真有事,我自会和你说的。” 骗人。 宁博容撇撇嘴,见刘湛一时不肯说,只得先去预备哺食了。 因要宴请柳老爷子和沈七,现在又多了刘湛和左重,这一顿就必须愈加丰盛些,幸好阿杏朝食后就出门,才弄了些好食材来。 宁博容刚跨进门去,就见到一个穿着粗麻袄的妇人正与张厨娘说话。 “小娘子来啦!”看到她,张厨娘赶紧迎上来。 “这是?” 张厨娘笑道:“这是镇上王渔翁家的媳妇,王渔翁可是镇上打渔的一把好手,崔管家让他家的来送鱼哩!” 宁博容点点头,笑道:“外面下大雨,又到哺食的时间了,这位婶子也早点归家去吧。” 那妇人见到主家来了,连话都不大敢说,赶紧行过礼就出了门去。 见她走了,张厨娘利索地将那妇人送来的鱼都处理了,一边道:“小娘子,方才那王家媳妇说, 今年的江堤那里不大正常呢。” 宁博容一怔,“什么意思?” “她也不大懂,是听她公公说的,王家老爹是这理化县上的老渔人了,今年这江水比往日里浑浊,水也大,雨下了那么多天……” 两个字骤然钻进宁博容的脑海:决堤!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怎么都挥之不去,她几乎想立刻回到厅里去,却硬生生地忍住了。 这回,她可是猜到了刘湛因何而来。 他是重生者,肯定会知道这一点——今年春连绵大雨,理化县决堤。 只是,理化县附近江面一向平缓,江堤附近也就几户渔民,并无人居住……想着这些信息,宁博容的心跳才平缓下来。 回头再去找刘湛吧,现在去说,当真太突兀了。 张厨娘是做面食的一把好手,这主食便用面,柳老爷子年纪大了,到时将面煮得稍久一些,也好克化。 给老爷子做的自是汤面,却并非一般的汤面。 朝食后,宁博容便让张厨娘炖了大骨汤,此时揭开瓦罐,便是一股浓郁的香味。 做这汤面,却与普通汤面并不同,不是简单放在汤中煮的,将张厨娘早就做好的手擀面下了锅煮熟了,再加大骨汤、酱料做的底汤,张厨娘以往从不知道,做一碗面,也能翻这么多的花样。 只加少许盐煮好的面捞出锅,沥水,浇上底汤,上再浇炒好的春笋丁并香菇末,添一簇水煮的翠嫩小青菜,又在其上放香喷喷的几片烤肉,几颗小小的山鸠蛋,并鲜滑的鱼丸,最后加上些许香菜,这面闻起来就勾得人口水直流。 不仅仅这底汤是宁博容自个儿琢磨出来的浓香美味,就是看起来,也是赏心悦目,只一碗面,却当得色香味俱全的称赞。 除了这极花心思的主食,其余菜自然就以精致为主了。 “张厨娘,那鸡可烤好了?” “已经可以出炉哩!” 这个年代其他烹饪手段虽然简陋,对于炙烤这一项,却实在是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烤肉是相当常见的肉食方式,像此间厨房里,就有专门用来烤肉的器具,别说是烤鸡了,就是烤只小羊都不成问题。 外皮烤得焦脆的整鸡被取了出来,吃法对于张厨娘来说也颇为新奇。 说穿了……就是片皮烤鸡,没办法,这年代的人们吃鸡吃鹅的挺多,养鸭子的比较少, 所以这片皮烤鸭吃不到,吃吃片皮烤鸡也是不错的,且这农家鸡不比现代的肉鸡,滋味上要鲜美许多。 一片片的鸡肉和脆皮都被片了下来,鸡壳却弃之不用,用事先准备的巴掌大的面皮一包,里面放上切得细细的大葱和脆脆的春黄瓜,此地黄瓜尚未到收获季节,得到夏季才有,是以这如今称为胡瓜的春黄瓜却是从更南方的地方运送来,走的水路,尚且新鲜,却价格比鲜肉还要昂贵,也只富贵人家才吃得起。 每一个小小的面皮卷儿都用一根烫过的韭菜扎起来摆在白瓷阔口小罐里,瞧着便圆滚滚的极丰满可爱,旁边再放上一小碟子甜面酱,就颇有现代鸡肉卷的感觉了,只这鸡肉不是油炸,而是烤得焦香美味。 另有腊肉鸡蛋饼,切得细细的腊肉丁混入鸡蛋中摊成饼,又切成等三角模样,装盘放香菜点缀。 又有做成小笼包大小的包子,一笼八个,一半的香菇青菜馅儿,一半的鲜肉蘑菇馅儿。 裹了小麦淀粉的江虾炸得金黄酥脆,猪肉芹菜煎饺一碟胖乎乎的犹如小弯月,新鲜的切鲙鱼片,也就是生鱼片,酱料芥末一应俱全,剩下的几尾小鱼做了烤鱼排,骨头都给细细挑了,最后一道凉拌芹菜,放冬菇、笋丁、香菜、木耳细细拌了,十分爽口。 宁博裕的这处两进院子并不大,但这厅堂却还算宽敞,陆质代主家招待客人,外面雨声淅沥,内堂却干爽怡人。 刘湛原打算去找宁博容的,见沈七并柳老爷子上门来,就立刻改变了主意,他与沈七本就认识,且关系并不坏,这会儿却不知道为什么,气氛略有些微妙。 这时宁博裕方才归家来,见一下子家中这么多人,略有些惊异。 原只有他们三个人的餐桌,一下子扩充到了七个,满满当当坐了一桌子,也幸得刘湛与沈七皆是少年,宁博容更是八岁女童,这才显得坐下犹自宽敞。 待得吃食一上桌,柳老爷子便睁大了眼睛。 因此等汤面小食,他却是从未见过,虽这桌子吃食或不够大气,却着实新奇精致,且闻起来香得诱人,令人食指大开。 “这些个吃食是个什么名目?”柳老爷子忍不住问。 宁博容笑着一道道说予他听:“这汤面就叫什锦面,”又说了食材,只怕老爷子有忌口,但见他的模样,想来是没有的,“片皮鸡肉卷、荤素两宜小笼、黄金虾、月牙煎饺、鲜鱼切鲙、酱烤鱼排,只是些家常东西,寻常普通罢了,却登不得 大台面的,只略有些新奇,还请柳翁尝一尝鲜。” 不用她说,大家自也开吃,便是沈七这等自小吃惯山珍海味,自诩从不重口腹之欲的,都一时吃得停不下筷子。 这可不单是一个“奇”字可以形容的了。 几人都吃得心满意足,待得柳老爷子和沈七告辞离开,沈七诚挚道:“九郎若不嫌弃,可与左先生一块儿到我外祖家去,也好住得宽敞一些。” 刘湛却笑道;“多谢七郎好意,却不用了,我在书院与十几个同学一块儿住都不碍的,这里已经十分宽敞。” 沈七叹了口气,不便再说只得陪着柳老爷子离开。 宁博裕吩咐阿杏收拾了两间厢房,刘湛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除了左重之外,尚有六个仆从,却并非他留在刺史府的那些护卫。 以宁博容的眼光来看,这六个仆从,远比那些护卫要可怕,应当就是这个重生党的“自己人”了,这个世界是没有所谓的武功的,毕竟不是什么武侠世界,却不表示没有练武之人。 例如宁博容熟悉的现代,这种能飞檐走壁的内功是没有的,但能以一敌十的高手却不算叫人惊异,以她如今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实力,判断这几个人的本事并不算很难。 他们,才是这个世界上能力真正顶尖的那种武者,比起他们,昔日在翠华山上刺杀刘湛的那两个游侠儿根本就不够看,而这六人瞧着却完全只像是粗通武艺的汉子,并不十分高大也不十分健壮,连面貌都很普通。 但是,宁博容可以清楚看到他们骨节上的茧子,可以发现他们走动起来几乎没有半点儿声响。 用专业的武侠形容词来说,应该可以称之为“将外家功夫练到极致的高手”。 没错,这年代没有武侠,自也没有她这等神奇的内功,但外家本事,却是从古到今都可以练的,可是拥有特殊内功加成的宁博容,轻轻松松就可以打败这六个强大到足以让刘湛有自信抵御一切来自京城伤害的高手。 等将刘湛带来的人同宁博闻借给他们的仆从都安排好了,果然有些挤,不过宁博闻派来护送他们的是兵士出身,而且是上过战场的那种,自然不介意这等小事,刘湛带来的人就更不介意了,事实上他们中夜晚只有一半的人会休息,剩下的一般照例是要值夜保护刘湛的。 宁博容却单独找刘湛说话,给刘湛准备的厢房自然是最好的,宁博裕也是很清楚刘湛是什么人的。 一进门,左重也在,室内茶香弥漫,沁人心脾,显然,他正泡茶。 “阿青,你在门口等一下。” 既左重也在,小娘子不是与那楚九郎单独相处,阿青也就点点头,还体贴地给他们带上了门。 “坐。”刘湛失意,白玉般的指间犹自夹着一枚黑色棋子,“来一局?” 宁博容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刘湛对面的垫子上,脆生生道:“我不会。” 刘湛:“……” “我对围棋没多少兴趣。”宁博容坦坦荡荡道。 人说着年代大家闺秀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是,但是从一开始,宁博容要学的便只有琴和书,至于棋和画,她是穿越者没错,她也相信自己的智商和学习能力,但是,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她自问没有办法将每一项都做好,既如此,她就好好学她的琴,好好写她的字便是了。 见刘湛一副哑然模样,宁博容直截了当道:“是不是这理化县要决堤了。” 刘湛这回才是真惊讶,他坐直了身体,严肃道:“谁和你说的?” 果然如此。 宁博容松了口气,缓缓道:“今日里来给我家厨下送鱼的妇人是镇上渔户家的媳妇,她说今年的江堤处不大太平,你又莫名其妙赶到这里,所以——” 刘湛竟是有些啼笑皆非,他翘起唇角道:“那么,你怎么认为我会知道理化县这种事呢?” 宁博容:“……” “我只是在万里书院求学的学子,阿容怎会认为我知道这上百里外理化县会于近日决堤?” “……你是皇子。” 刘湛挑起眉来,“那又如何?” 宁博容板着脸道:“没有不想坐那个位置的皇子,难道你要告诉我你没有关注过临近州县?”希望能够圆过去啊啊啊啊!直接来找刘湛这等重生的变态果然太容易被他抓到把柄了好吗? 她说这话并不忌讳左重,很明显,左重压根儿就是刘湛的人。 刘湛却微微笑起来,“有时候我真怀疑阿容你是不是真的只有八岁。” 宁博容只觉得头皮一紧,手脚都有些发麻。 “那你呢,天家四郎,你可有一刻像是十岁的孩童?” 左重在一旁专心致志地泡茶,听到这段对话不禁撇了撇嘴。 不管是他还是她,尼玛都不像孩子好吗 ? 果然,不像孩子的孩子最不可爱了。 不过,眼角瞥着这两个面对面正经危坐的……孩子,一个嘴角带着微微的笑,一派从容淡定,眼里透着不容错看的欣赏,一个板着稚嫩的小脸,清澈的蓝眼睛却如此通透。 真心太有违和感了好么! 不得不说,这么看去,他俩还真相配。 ……两个小妖孽。 ☆、38·江堤见闻 这是宁博容第一次坐下来好好和刘湛说话,然后,她觉得眼前这位重生人士似乎也没有她曾看过的那些小说里的重生男那样——酷帅狂霸拽…… 至少态度没有让人太讨厌。 在左重放下茶杯的时候,宁博容舒出口气,认真道:“江堤到底怎么样?” 刘湛摇摇头,“我派人去看过了,问题不是很大,虽有决堤的危险,却不会是太大的口子。”这话半真半假,他是派人去看过,但却没看出什么结果来。 宁博容松了口气,既然他这样说了,那应当是不会有问题了。 “阿容,你似乎很相信我?” 宁博容反应很快,立即道:“若是严重,你也不会这般悠闲地在这里喝茶!” 刘湛失笑,“看来阿容你还真的是很信任我。” 宁博容:“……” “但这江堤的事不算大,牵扯出的事却不算小。”刘湛叹了口气,他上辈子只是在京城听说了这件事,也知道它的处理结果是什么,不过是罢免了一个小官,砍了一个司工罢了,没有掀起什么风浪,但是这次他来了,派人去看了一看,却发现根本没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 “哪怕是远离京城的云州潞洲等地,世家仍然不少,大大小小也有数十户,其中为首的自然是潞洲沈氏,云州秦氏,次一等的更不必说,这些世家几乎可说是世代联姻,多多少少都有点关系。一条江堤原不算什么,原该三年一修的江堤已然十几年未曾动过,这银钱却是按时流了进来……” 宁博容皱起眉来,“这理化县的县令是沈家的人,听闻是叫沈淇。” 刘湛苦笑,是啊,沈家的人,这事原本并不大,但结果却是太小,他才是真正起了疑心,不仅仅是这条江堤,他到云州时日已经不算短了,虽然借着重生,他知道一些事必然会发生,但同时,正如宁博容所说,他确实有在关注这远离京城的南方。 结果他发现这里已经密密结成了一张网,哪怕是宁博闻这个新调任来的刺史,事实上也没表面上这样风光—— 所以在刺史府内,别人或许不敢表面上如何,秦家的女儿秦笙却敢直接挑衅宁博容,不是她真的情商低到那个地步,她或许是有些单纯,可但凡家中提及宁博闻的时候再多几分恭敬敬畏,她也不至于在刺史府内这样无所顾忌。 一旁左重的目光却有些惊奇,甚至带着几分不赞同,觉得 刘湛不该跟宁博容这样一个小丫头说这些。 但刘湛却带着笑,缓缓和宁博容说起云州与潞洲,这两块地方皆是南方上州,其中世族关系也是错综复杂。 宁博容不是那等天真懵懂的小姑娘,听着听着她不知不觉就出了汗。 ……那什么,知道了这么多,不会被灭口吧? 这绝对是刘湛自己查来的消息啊! 看着对面已经有了些许少年人修长身姿的刘湛,宁博容抬起手,“停!这些东西你不必和我说。” 左重点点头,没错,就不该和你说啊!有些事儿他甚至连我老头子都没告诉! 这么一想心里居然有些酸溜溜的。 “你是宁刺史的妹妹,我的姑姑长公主是你的阿嫂,她平日里那个性格……”刘湛口吻中带着些许无奈,“这些信息平日里你是会用得到的。” 宁博容瞪大眼睛,“喂,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容,你这样聪明,难道不明白吗?” 宁博容:“……” 真心不明白啊! 等到宁博容出了门,左重终于也忍不住道:“四郎,何以要告诉她这些,阿容虽聪颖,毕竟只是个小孩子,这等事何必将她牵扯进来。” 刘湛反问,“左师可认为阿容是那等鲁莽之人?” “自然不是。” “那便是了,我并未想过要让她帮我什么。” “那何以——”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想告诉她。” 左重:“……” “我原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更不至于为这等小事去算计她,”刘湛的声音里透着不容错认的骄傲,“我刘湛做事,从来都是坦坦荡荡的,难道还指望她从后宅帮我什么忙吗?” 左重叹了口气,“可是四郎,只你一人,这些事却是压得你太重了。”才十岁的孩子罢了,这双肩尚且稚嫩。 刘湛却朗声一笑,“这算得上什么,”他前世里,经历过远比这沉重的事,是以才对现在更加珍惜,他喜欢这样悠闲平静的生活。 “所以左师你不用担心,我知道你也很喜欢阿容,我告诉她,只是因为这些或许帮得上她。” “帮得上她?” “她并不喜欢交际,我的姑姑与她阿母不和,所以很多时候,她只能靠她自己,对于 这些世家的复杂阴暗,她无须知道太多,但也必须有几分警惕之心,以她的聪明,必然会想明白的。” 左重的眼神有些复杂,久久无言,他这会儿才确信,恐怕这早熟得不像话的小子,是当真看上了那个小丫头。 而这时,外面宁博容落地无声,悄悄离开,心情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纠结。 如果……不是她想太多的话,再自恋一点点,恐怕这个重生货是真的喜欢自己,并不仅仅是开玩笑。 不过,无语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尚平板的胸和明显还属于孩子的双手,宁博容就不明白了,难道真因为自己救了他一次,他就—— 他又不真是那些早熟的小男孩儿,会喜欢漂亮的小女孩儿,如果他真是重生的,那么他的心理年龄自然是成熟的,怎么会这样呢。 要说他是恋童癖吧,那家伙是有些变态,却也不至于有这样变态的习? 于是,宁博容的脑补功力大开,然后她忽然就想到了一种解释得通的原因。 ……刘湛他,重生前就喜欢自己。 嗯,当然不是现在这个八岁的自己。 回到自己住的房中,看向梳妆台上那面模糊的铜镜,里面朦朦胧胧映出一个眉目清丽秀美的小姑娘。 “小娘子,我替你散发吧,早些休息明日里才有精神。”阿青的脸上已经有了疲惫,昨夜里赶路,几乎没怎么睡过,这会儿若不是强撑着精神,她都要打哈欠了,且已经让阿郑早早却歇了。 “阿青,你说我是不是很漂亮?”宁博容是认认真真问的。 阿青失笑,“那是自然,”她肯定道,“我虽见过的小娘子不多,但是,却还未见过比小娘子你更漂亮的呢。” 这就是了。 宁博容叹了口气,虽现在不知以后,以她现在的底子,将来要长歪的可能性太小了,不出意外,这副身体长大之后,不说倾国倾城,却也足以倾倒……几个喜欢柔弱美女的男人吧? 天生的楚楚可怜什么的她也很烦恼啊! 问题是——刘湛不是已经知道自己并不柔弱了吗? 终究还是带着一脑袋浆糊躺到了床上。 宁博容并不知道,实则上辈子的刘湛,从未真正与她认识过,而且,刘湛也并非那等会因皮相喜欢一个人的男人,他曾经娶过或许可说是天下最美貌的女子,却也不过相敬如宾,他不曾喜欢过她,她也 在家族和他之间选择了家族,刘湛这辈子想要报复的人不少,真正感激的人也很多,但与那个女人,却只想再不相见。 是以,上辈子并未有过交集的刘湛与宁博容,甚至从未说过一句话。他只是很多次……从旁人口中听说过宁博容罢了。 他知道,这是一个传奇女子。 而如今,他见到了这个年仅八岁却聪慧可爱的小姑娘,且阴差阳错之下,她和他还结下了这样的缘分,救过他一次。 说是移情,虽不正确,却也并不完全错误。 在以前刘湛的心中,宁博容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听说过许多次,却毕竟不明晰,如今,宁博容却在他的内心深处鲜活起来。 尤其是在她用那柔弱稚嫩的肩膀背着他下山的夜晚。 ** 虽前一天极为疲惫,且到很晚才入睡,宁博容第二天还是遵循着生物钟早早醒来。 自己穿好了衣衫,走出去却未曾见到阿青,恐怕因为昨天太累,阿青这个一向尽忠职守的侍女也算是迟到了一天。 窗外的雨还在哗哗地下,看来是没办法练武去了,在屋内调息了一会儿,没多久就见阿青匆匆走来,“哎呀小娘子,你已经起来啦,昨日里真是睡得太沉了。”她不好意思道。 “没事,阿青。” 待阿青给宁博容梳好发,她往外走去,碰上陆质才知道宁博裕已经早早去了县衙,刘湛与左重却也不在。 “一大早不知道去哪儿了。”陆质嘀咕道。 宁博容蹙了蹙眉,却大抵猜到是为了江堤之事。 “不用管他们。”她说着,一早便往厨房去了。 宁博容在这理化县不过只留三两日,那柳老爷子既然爱吃她弄的这些食物,花上几次心思却也算不上什么。 谁知道,这一等,到了朝食的时间,却是一个都没回来,连柳老爷子和沈七也是没踪影。 “怎么回事?”宁博容看向陆质。 陆质皱着眉,“我已然派小厮去问了。” 这里离县衙并不算远,不多时小厮就回来了,“县衙里的人说郎君与沈县令一起去了堤坝那边——” 宁博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看向仍然淅淅沥沥在下着雨的外面,“给我备车!” 陆质一头雾水,“怎么了?” 宁博容咬着牙,“你也同我一块 儿去。”只她自己一个人去,回头被崔氏等知道了,铁定又是一通教训,拉上陆质一起却要好许多。 “给我装些吃食,”匆匆吩咐阿青,她总要再找点借口,“将之前蒸好的点心也装上。” “是。” 不管用不用得上,先带上再说。 陆质了然,“说不定阿裕一会儿就回来了,也不必特地去的。” “昨日里给厨下送鱼的妇人说,今年的堤坝处不大正常,我想去看看。” 陆质瞪大了眼睛,“不大正常?这等事……”他毕竟也不是寻常学子,立刻肃然了脸色,“我和你一道去看看。” 仆从很快套好了马车,陆质和宁博容上了车,带着阿青阿郑两个婢女和一开始跑去打听消息的小厮,一路上江堤处去了。 宁博容蹙着眉,虽刘湛说过不会有太大事,但是,宁博裕是她的哥哥,谁知道这辈子会不会因为蝴蝶效应产生什么意外? 那毕竟是决堤,不是儿戏! 而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刘湛也在那里,今日里沈七和柳老爷子没有来,沈县令是沈家的人,很可能就是他找了沈七去。 将事情很快串联起来,宁博容心中便有些不安。 若是正如刘湛所说事情不大还好,若是当真出了事,那可要怎么办,毕竟这辈子多了一个名叫“刘湛”的异数。 “你也不用担心,哪里有这样巧。”陆质安慰宁博容道,“这堤坝原该三年一修的,此处水势又平坦,根本不大可能决堤。” 宁博容却冷笑,三年一修?若真是三年一修倒好了! 可她却什么都没有说。 马车行了一刻多,就隐隐约约看到了不远处的堤坝。 再往前去却是马车不好走了,宁博容要下车,阿青赶紧给她披上斗篷又撑起油纸伞。 幸好这会儿雨已经不十分大了,她与陆质往前去,就看到堤坝上正忙活得热火朝天,而刘湛面色沉凝站在堤坝旁,眼神冷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沈县令与宁博裕站在一处,顶着雨指挥着人去填补那年久失修的堤坝。 令宁博容感到意外的是,沈七也站在宁博裕的身旁。 她的心中忽然一动。 刘湛却已然看到了她,脸上露出几分惊讶,却仍然缓缓笑了起来,“阿容。” 宁博容上前,轻轻 道:“你们不曾回来用朝食,我便送了些来,不管如何,饭总是要吃的。” 刘湛点点头,看向前方的沈县令等人,压低了声音匆匆道:“沈七果然是沈七,当真聪明,我昨日里到理化县,他当天便去找了沈淇。” 宁博容默然无语,沈七自也会猜刘湛为何会来,却大有可能想到她用来做借口的那个原因——他必然在关注附近州县,然后发现了什么。 沈淇是沈七的堂兄,哪怕是旁枝的,那也是沈家人,这样做无可厚非。 可是若非自己答应请沈七与柳老爷子吃饭,他们并不会那么轻易知道刘湛的到来。 宁博容叹了口气,看着冒雨同沈县令站在一块儿的宁博裕。 这沈县令要表现,要洗白自己,是以赎罪一般事必躬亲,却累得宁博裕也要陪他,沈七原不必如此,但他知道他这么做,刘湛一定有些生气,所以他没有陪刘湛站在下面,而是一块儿在上面淋雨。 “让他们下来先吃些东西吧,”宁博容只心疼宁博裕,“我带了银耳羹来,也好热一热身子,现在天气还冷,这样淋下去也不是办法。” 刘湛点点头,正要开口,却脸色一变。 宁博容的脸色也变了! 虽然已经尽力在抢修,但是,这失修的堤坝这样长——终于有一处决了堤! 宁博裕一个站立不稳,宁博容几乎想也不想就要往前冲去,以她的速度,绝对救得下宁博裕! 比起泄露不泄露自己能力本事,宁博裕显然要重要太多了! 却有一只手太快了,一下子拉住了她的手不说,几乎是被她带得往前直接踉跄了一步。 “放心!”这两个字吐得太快,才让宁博容的脚下一顿。 一个高大汉子已经一把抓住了宁博裕,然后对着也伸手想要拉宁博裕的沈七瓮声瓮气道:“沈七郎小心些,你这身娇体弱的还是别跟着站在堤坝上了,万一一块儿掉了下去,我还真不知该救谁好呢。” 沈七的面色便有些羞愧,并不逞强,不声不响地走了下来,这才看到与刘湛站在一处的宁博容和—— 他们拉着并未放开的手。 顿时脸色一下子变了,连掩都掩饰不住。 宁博容的心这才落回原处,此处江势并不湍急,只决堤了一个小口子,问题并不太大,宁博裕被拉了一把站住之后,已经到旁边相对安全的地方去了。 收回盯着上头的目光,她才看向王这边走来的沈七,他浑身都被雨水浇透了,瞧着很有些狼狈,却依旧维持着从容的姿态,这种世家大族所拥有的沉静优雅已经刻到了他的骨子里,任何时候都不会改变。 然后,宁博容就顺着沈七的目光缓缓低下了头。 ……她的手和刘湛的紧紧拉在一起。 宁博容:“……” ☆、39·学习方法 刘湛的手并不算温暖,在这种天气里,甚至比她的手要凉得多。 宁博容想也不想就甩开了他的手,顺带狠狠瞪了他一眼。 “既然无事,东西要记得吃,我和陆世兄先回去了。”恢复淑女形态,宁博容十分有礼地告辞。 刘湛朝她笑了笑,倒是沈七看看刘湛又看看她,轻轻道:“放心吧,不会有事。” 宁博容撇撇嘴,想他这细胳膊细腿的还真去拉宁博裕,万一两人一块儿摔进去会更麻烦好么。 只是他也是好心,她便未说什么,笑了笑便直接回家去了。 一回去就立刻让阿青煮红糖姜茶,这样的天气淋了雨,宁博裕的身子骨同她可不一样。 到了哺食时间,宁博裕才同刘湛一块儿回来了,换过干爽的衣服喝了红糖姜茶,还是连打了几个喷嚏。 宁博容蹙起眉来:“找个郎中来开两付药吧,阿兄怕是受了寒了。” 宁博裕倒是没拒绝,点点头道:“好。” 今日里哺食也是很安静,沈七和柳老爷子并未来报道,宁博容让厨下做了煲汤给宁博裕驱寒,放了姜、细参,先暖暖胃,又用胡椒做了春笋肉丁捞面,吃得宁博裕出了一身汗,立刻舒泰许多。 这边有宁博容关照宁博裕,隔壁沈七到了家中,也是一身狼狈。 柳老爷子坐在廊下喝茶,见他回来立刻让婢女给他换过衣服,也喝了姜茶,才来说话。 “你还是太着急了一些。”柳老爷子淡淡道。 沈七默然。 “你们沈家可没那么容易倒,就算他发现了什么,也不必如此姿态,反惹得他心中不悦。” “祖父,只昨日里见了他一面,您便猜到他是为堤坝而来,既知道,怎可不告诉堂兄。” 柳老爷子摇摇头,“沈淇还是太稚嫩,即便是补了堤坝,那楚王恐怕依旧不会善罢甘休的。” 沈七一个激灵,苦笑道:“我虽幼时便认识他,他如今也不过十岁罢了,却不得不说一句,我从未看懂他过,只觉他——深不可测。” “你在沈家从四岁启蒙至今,确可称得上优秀,七郎,你也不必逼得自己太紧。那天家,自是不一样的,楚王若是如同寻常十岁孩童,现在怕是早就连尸骨都寻不着了,你何必同他比。”柳老爷子慈爱道。 沈七却觉得口中有些发苦,“祖父,我虽自小锦衣玉 食长大,可你是知道的——” “知道什么,知道你那混蛋爹宠妾灭妻狼心狗肺吗?”柳老爷子轻轻笑起来。 沈七默默无语,同柳老爷子对面而坐。 “七郎,你要记住,我柳家虽然很没落了,那也是正正经经的世家,那女人一个妾罢了,又只连生了四个女儿,你完全不用将她放在眼中。” 沈七却摇摇头,“祖父,这同她是什么人无关,我将来若是娶妻,此生绝不纳妾。” 柳老爷子叹了口气,“那也随你,这却是无妨的,妻乃是携手一生荣辱与共之人,奈何那个混蛋不懂,偏将那小户人家来的妾捧在掌心,平白让你母亲受了那么多年的苦。” “祖父,我想娶宁家小娘子。” 柳老爷子一怔,讶然道:“你是说隔壁那……容小娘子?” 沈七点点头。 “……她是做得一手好吃食,却也不至于让你说出这话来。”柳老爷子简直可以说是震惊好么!沈七自小沉稳早熟,从不会说出这样不理智的话,虽十三岁已经是朦朦胧胧要知男女事的年纪了,但是那小丫头虽长得好却仍是个女娃娃,压根儿半点没有少女模样呢。 沈七默默地从换好的衣中取出一张略陈旧的帖子,显然因时常翻看的缘故,才会有这等陈旧痕迹。 柳老爷子有些不解,接过只看了一眼,心中便明白了。 “这是她写的帖子?” “是,尚是她七岁的时候写的,如今必然更加出色。”沈七认真道:“人说字如其人,她这字苍劲骨秀,非一般女子可比,唯有这等好女子,方可为我一生携手之妻!” 柳老爷子沉吟道,“确是有些不凡……” 沈七笑道,“自第一次看到这张帖子,我内心的震动便无法形容,于是硬跟着卢兄到了云州,而她那时瞧着比现在还要稍稍稚嫩一些,我却知道……就是她了。” “好,我会尽力帮你。”柳老爷子只得叹息道,“只是她年纪这般小——” 沈七目光坚定,“外祖父,你知道我是不会考明经科的,而是要考进士科,这非是十几岁就可做到的事,我会说服祖父和阿爹,考上进士科后再成亲,便有足够的时间等她长大。” 柳老爷子失笑,“你呀……” “可我想要先定亲,她是个好女子,却不知会否等到那个时候。” 宁博容要是 在这里,怕是要惊讶死了,居然有人会对字“一见钟情”……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原本她与陆质只在理化县呆三两天就要回书院去,结果有她的姜汤打底,又叫了郎中来,当天夜里宁博裕还是因为着凉发了烧,他们就只得留下了。 结果第二天宁博容就知道沈七也病倒了,包括沈县令也是。 如今春寒料峭,这淋了雨着了凉对他们这等养尊处优的年轻人来说也是抵不住的好么。 幸好郎中把过脉又开了些药,总算是没有大碍,第二日热度就退了下来。 “真是笨死了,他要淋雨你就跟着淋!”宁博容将手中的粥盘放下,瞪了宁博裕一眼道。 宁博裕苦笑,“县令都如此,我总不能令人打伞吧。” “你不会穿件蓑衣啊!”宁博容没好气道。 那沈淇也是真蠢,这算什么,苦肉计吗?像刘湛,即便去了,也一直站在堤坝下,有护卫为他撑着伞,最重要的是,这苦肉计失败透了好吗?刘湛明显没有为此“感动”的意思。 宁博裕居然认真地答:“没有想到。” 宁博容:“……” “不过堤坝没事了,至少不会有决堤的危险,这便是好事。”宁博裕笑了起来。 宁博容叹了口气,比起那鬼精的大哥,二哥其实性格上完全不是能做大官的类型,政治触觉完全不够啊,他居然根本没发现如果不是因为年久失修,这种平缓的地方压根儿就没可能决堤。 “算了,喝粥吧。” 全素的香菇青菜粥,配上宁博容从家中带来的酸笋和肉松一块儿吃,哪怕这会儿很不舒服的宁博裕也来了食欲。 刚出门去,却碰到站在门口的陆质,见宁博容出来了,他愁眉苦脸道:“这缺了这么多课,回头那几个夫子又要说我了。” “这不是没办法么。”宁博容蹙眉道。 陆质有些忧愁,“这几天让他们代我的课,后面却是要还给他们的……” 宁博容失笑,“罢了,在这里的时间也不用浪费。” “你的意思是?” “我有一些新想法,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恰好可以说一说。” 陆质这才笑起来,兴致勃勃道:“也好。” 刘湛成日里忙得不见人影,宁博裕卧病在家,那沈七病了,柳老爷子自也不上门来,宁博容和 陆质却闲了下来,自也有时间来谈一谈,前段日子宁博容被崔氏管得紧,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老是找陆质了,此时倒可以说是忙里偷闲。 宁博容搬来几本书,像这些都是给宁博裕带来放在他书房的,因宁博容弄出了那线装书的玩意儿,虽还未推广到更远的地方去,自家却是多用此等方式了,宁博裕带来的这些书就基本都是后抄的线装书,一翻开就是一股子墨香。 “例如这《史记》,”宁博容拿最常见的举例,“平日里读史,《史记》、《前汉书》、《后汉书》、《三国志》,皆不是那么好记的,人物繁多不说,历史事件也是极多。” “所以?”陆质感兴趣道。 宁博容拿过一张纸,很简单地开始做示范,“有一种记忆方式叫‘记忆树’,将一个主要事件或者一个主要人物列为树干,然后枝杈延伸开去,可成一棵树,联系记忆。” 陆质凝神看着,“联系记忆?” “对,要记住那么多纷乱的人物、朝代、事件,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不如将所有的枝干先拎出来,再将它渐渐填补丰满……”宁博容说着,渐渐在纸上画出一棵树的样子。 陆质却忍不住笑道:“阿容,你的画还真是惨不忍睹。” 宁博容没好气道:“我又没让你看我的画!” 随手扔开这张纸,她又翻出另一本书,乃是科举必读之《左传》。 “还有另一种。” 陆质正抓着她扔开的树图瞧着,听她说,忍不住道:“还有另一种?” “没错,还有一种,列提纲记忆法。”宁博容翻开《左传》,“例如这本,若是都背下来要多久?” “《礼记》和《左传》可读三年。”陆质凝重道。 宁博容摇头叹气,“何以要这么久……读起来极不容易是不是?” “是。”陆质干脆利落道。 他也是正经的科举出身,知道要将这些书读得通透有多不容易。 宁博容微笑道:“当然,要读通透不是那么容易的,可是知道内容之后再去记忆,却要容易许多,例如将《左传》的提纲全部列出来,先知道这是什么,再渐渐丰满它的骨肉……” 要认识一个物体,是从头到脚一点点慢慢去摸索认识容易,还是先给你一个骨架,再填补血肉来得记忆深刻? 连它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去从第一篇囫囵学起, 自然觉得吃力,可若是知道它就是这么个东西,今天学一点,明天学一点,却明显要简单许多。 这是一个学习办法的问题,经历过现代应试教育的宁博容知道的远比这个年代的古人要多,中国人考试考了千百年,慢慢慢慢到了现代,才有这样虽为人诟病,却实则真正有效率的应试教育。 宁博容从不认为应试教育有多好,但是她必须要说,比起素质教育,这种填鸭式的应试教育确实十分有效率。 陆质惊叹道:“真不知道你的脑袋里还有多少主意!” 宁博容笑起来,“总之先试试,还有《九章算术》,说穿了便是多做题,做着做着错处便少了。” “明白!现在教《九章》的刘夫子已经成了众学子最讨厌的夫子了。”陆质哈哈大笑起来。 宁博容抿唇笑,“以后其他科目也是要多测试,从月考变作旬考,再换做五日一测……” 陆质瞪大眼睛,“……你才是真坏心眼儿吧……” 宁博容不屑地撇撇嘴,这算什么。 “还有策论,以后三日便要交一篇上来,若是来不及批改,我教你一个方法。” “什么?” “双人为一组,互相评判批改。” 陆质:“……”鬼点子怎么这么多…… 门外刘湛顿住要敲门的手,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果真如他所想,这阿容原就是那奇迹的创造者。 这辈子,他要亲身瞧着传奇的发生,心中却愈加为这个如今还这样年幼的女孩子骄傲。 如果说以往还有片刻犹豫,犹豫是否要这么快便决定自己的一生,要寻一个人相伴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上辈子的他虽是最后的成功者,但婚姻这一项却是绝对的失败者,所以这辈子自然愈加谨慎,不敢轻易下决定。 现在,他却定下心来,就是她了。 “喂,外面的人你还要听多久啊!”宁博容忍不住道。 从刘湛刚站到门外开始她就听到了,反正也没什么不能让他听的,宁博容坦荡得很,这时候出声自是因为刘湛鬼鬼祟祟在门外站了太久了好么! 刘湛推门进来,却是笑道:“怕打搅了阿容你与阿兄呢。” 假作楚家九郎身份的刘湛叫陆质一直叫阿兄,陆质却每次都苦笑,“哪里担得起楚王一句阿兄……” 人家兄长那全是……王侯好么 ! 宁博容古怪地瞧着刘湛一眼,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看不出来。 “大忙人总算有时间回来了?” “嗯,”刘湛直率地承认了,“阿容,我肚子好饿。” 宁博容:“……” 求别说得这样理所当然好么!她又不是他的厨娘啊! ☆、40·惊人蜕变 刘湛这个人其实在喂养上面,还是相当简单的,作为天家之子,他却意外地并不挑食,什么都吃,在书院里即便是那些贫家子吃的粗陋食物,他也一样能默默将自己的那份吃完,若是有些许甜食,就足以让他开颜了。 宁博容对刘湛没多少好感,但是,这位的身份摆在那里,公然和他吵架斗嘴违逆那是……另一种穿越女乐于做的事,然后吵着吵着感情就出来了。 她却对这种事没兴趣,尤其现在她已经引起这位重生皇子的那啥了,简直是玛丽苏女主必备吸引皇子金手指……这么一想,宁博容就觉得有些心塞。 走到厨房就更郁闷了,随便给他蒸了几个糖三角,之前给宁博裕熬的粥还有一些,就让侍女给刘湛送去,反正肉松也是带着些甜,够符合他的口味了。 换上木屐,宁博容慢慢走在廊下,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 雨势似乎小了一些。 却在这时,阿杏匆匆走来,“小娘子。” “阿杏姐,出了什么事?” “郎君病后,有些人来探病便送了些礼,我方才在整理礼单,将东西入库,却发现柳老爷子与沈家送的礼实在太贵重了。”阿杏苦笑道:“因送的时候放在箱中,又不好不收,便尽数收了,如今开箱,才发现……” 宁博容眉间一蹙,“带我去看看。” 柳家送的是书还有字帖,皆是古物,若非阿杏常年跟着崔氏有些见识,恐怕还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 “送礼的人呢?” “因小娘子你吩咐过要郎君好好养病暂不见客,这礼放下人便走了。” “可留下什么话吗?”宁博容的眉皱得更深。 “说是让郎君病中解闷。” 宁博容:“……”谁敢用这等价值不菲的东西来解闷! “沈家的呢?” “在这儿!”阿杏赶紧捧过一个箱子来,“非是沈县令送的,沈县令送了些补品,却是在另一边,这是沈家本家送来的,是沈府的一个管家亲自送到。” 宁博容打开了箱子,简直被吓了一跳好么! 那根只比她手腕稍细一些的山参就不说了,旁边一个木盒打开,却是两盒子宝石棋子!白色的玉石温润,黑色的应是黑曜石,颗颗磨得十分光滑圆润。 尼玛看这礼物的水准好似宁博裕生了什么大病似的! “这些东西赶紧退回去,一件都不能收。”宁博容肃然道。 不怪她多想,世家可不是什么简单地儿,之前刘湛才和她说过世家里的各种复杂勾连,又刚发生决堤,她怎么可能敢收柳家和沈家的东西! 回头她还要好好和宁博裕说说,同这些世家来往可以,绝对不要走得太近,要是将来出了事,被牵连到了才是要命。 世家这个坑,尤其是云州潞洲的世家,绝对是不能轻易跳进去的。 这是那天刘湛给她科普过这两州世家情况之后,宁博容的收获。 这些个世家啊,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且谁知道这会儿送东西过来,是不是要行贿还是什么的,毕竟刘湛可是住在他们家呢。 刘湛若是知道宁博容的想法,恐怕心情又要愉悦上几天了,他就知道,以宁博容的聪明——一定会懂。 离云州潞洲的世家们远一些吧,尤其是那沈七郎出身的沈家。 唔,他可并未说谎骗宁博容,只是让她早早看清楚一些东西罢了,才不是处心积虑要她避沈七如蛇蝎呢。 这厢细细交代了阿杏之后,她让她男人亲自去退礼,宁博容蹙着眉,看向隔壁的院子,一枝梨花从隔壁伸过了墙头,雪白的花瓣被这雨打得有些恹恹的,一片片落在墙根下,白的似雪一般。 宁博容忽然很想回到书院去,她又觉得让宁博裕一个人在这里,她这个一向心宽耿直的二兄,实在是有些令人担心。 想了想,她回了房间,木屐在廊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落笔开始有些滞涩,渐渐就顺畅了起来,待写完封了口,便唤阿青,“去叫阿让来。” “是,小娘子。” 高大健壮的阿让是个黝黑淳朴的汉子,来了之后只敢站在廊下,宁博容便将手中信递给阿青,让阿青给他,然后吩咐道:“你将这信送回云州刺史府上,亲手交给我大兄。” “唔,不必耽搁了,今日便去吧。” “是。”阿让一句话不说,接过信便去牵了马,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往云州赶去。 宁博容叹了口气。 她并不想过多倚重宁博闻,只是这等事原不是她擅长,不如交给擅长的人来得好。 近日之事,她都写在信中,更委婉表示只怕二兄一人在理化县顾不过来,这沈县令……她是看出来了,刘湛必要撤他下去的,然后呢 ? 方才到任的宁博裕又会怎样。 对于大梁的官僚系统她不过一知半解,还是让宁博闻来吧。 只隔了一天,就有一位面色微黄的中年文士到了潞洲,而宁博裕的病情也大好了,其中沈七来探了一次病,宁博容避开了,倒是不曾见着,她与沈七本也没什么交情。 既宁博闻派的杨先生来了,宁博容就准备与陆质打包回云州了。 这日里,淅淅沥沥下了二十来天的雨终于停了,天色放晴,整个理化县的色彩一下子明媚起来,带着温润的水乡风情,春意暖江岸,端的是桃红柳绿,云淡风轻。 “你还要留在这儿吗?”宁博容认真问道。 刘湛微微一笑,“很快的,不过三两日也会回书院。” 宁博容想说“缺太多课也不好”,最终还是忍了忍什么都没说,点点头就扶着阿青的手上了马车。 陆质过来与他也说了两句话,“尽早回书院吧,功课可别落到那些孩子身后去了。” 时间久了,他与刘湛也是十分相熟。 刘湛失笑,“那自然是不会的,我很快就会回去。” 陆质点点头。 这天气既好,他骑马而行,一路慢慢往云州归去。 一走出理化县,宁博容舒出口气,压在心上的石头好似一下子搬开了,周身都舒泰不少。 她不大喜欢这个与柳家比邻而居的地方,她还是喜欢自家书院里的竹楼,或许并没有多华丽贵气,却着实舒服自在,不似这里,好像什么事儿都透着几分复杂。 还是书院中那朗朗的读书声比较治愈。 又是一天一夜,很快就回到了万里书院,宁博容饱饱地睡上了一觉,醒过来简直神清气爽。 陪着崔氏说了会儿话,朝食只用了香菇鸡丝粥配些酸笋、腐乳,美美吃上一顿,哪怕一天都是课,她都觉得很幸福。 陆质得了新方法,正是一头的劲,立刻找了其他几个夫子商量,回头就在教学中用了起来,而这次宁博容并未瞒着宁盛,一回来就与宁盛说了。 宁盛的眼睛发亮,“理论上是很行得通的。” “可不仅仅是理论上,是一定行得通。”宁博容骄傲道,“那些贫寒学子入学已然七八月,不如阿爹亲自出些题,考他们一考。” 宁盛失笑道:“知道你个鬼灵精想法多,不止这 ,前头也与寒川说了不少出了不少主意,但这些孩子进学尚且不满一年,这能考出什么结果来。” “可别小看了他们,”宁博容认真道,“阿爹,你可有看到他们写的字?” “写的字?” 这些贫寒学子已经是十几岁的孩子,对于力道的掌握与普通的小学生是不一样的,先在黑板上学习认字,然后蘸了水在黑板上练毛笔字,一支笔可以写上很久不说,更不需要浪费于他们而言太过昂贵的纸,所以他们日日几乎是废寝忘食地练,一有闲暇时间就练。 要说恒心、毅力和吃苦的能力,万里书院的其他学子拍马也及不上这些贫寒学子。 宁盛让万里书院的学子腕上悬沙袋练字,每日这般练上两刻,虽大部分学子还是勤奋的,但总有那么几人要偷工减料,这些贫寒子们却是真真正正到了刻苦的地步,每日花在练字上的时间,那是一个时辰都不止,甚至有几个孩子要练上两个时辰。 宁博容就在某一个下雪的冬日站在屋顶上看到过书院中他们的住处外面呆着好几个身影。 夜晚借着雪地的光亮,带上小黑板与毛笔,蘸了雪就可以写字,直练到夜深了才回去睡觉。 于是,宁博容看着宁盛笑道,“阿爹,不如明日里,我们一块儿去看看这些学子们写的字吧。” 宁盛并未反对。 第二天,对于这些贫寒学子们有一件极惊喜的事,他们第一次拿到了雪白的纸张,这种纸并不算太好,对于万里书院的其他学子们而言,不过是平日里练字用的纸罢了。 可对于他们而言,却显得格外珍贵。 陆质微笑道,“今日的‘书’课,便是要你们用这纸来练字,需知写在纸上与黑板上并不全然相同,纸会晕染,你们不可落笔太重,却也不可太轻,是以这练字亦是必要,待得再过几日,便需你们亲自将前日里所学慢慢抄写下来……” 胡中和激动地手都有些颤抖,他闻着纸张的香味,渐渐地平静下来,又抬起头以感激的目光看向讲台上的陆师。 陆夫子虽年轻,但他们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尊他为师,不为其他,如果没有他,没有万里书院,没有宁山长,没有那心善的宁家娘子和小娘子,他们便无法坐在这里,无法读书习字,他或许得像父兄一样佝偻着劳作一辈子。 是以,落笔之时,那墨迹晕染开的时候,他甚至有些心慌,就怕浪费了这纸。 结果,他羞愧地看着第一个写得很丑的字迹,慢慢的,就定了下来,每次写字,他都极认真,且虔诚,若是有一个人比他更努力,胡中和都会觉得愧对现在自己所享有的一切。 这宽敞明亮的教室,那暖和的住处,每天好吃的食物,还有这些夫子的倾囊相授。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他感恩,当然要更加努力,否则,他连坐在这里都会感到羞愧。 等到写第二张,他的心境已经全然稳定下来,比起平时在黑板上练字,写在纸上是有些不同,却也相差无几,他如陆师吩咐的那样,挺直了腰背,一字字地写下来。 他写的是《孝经》,如今他们《孝经》与《论语》都已学完,胡中和将这两本书都可倒背如流,此时写起来格外顺畅。 恐怕在万里书院最好的甲字班里,也没有这般特别的气氛,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偷闲,没有一个人走神,更没有一个人抬头,他们只是完全沉浸在书之道中,几乎是怀着崇敬的心情在纸上习字。 宁盛便是这时走进了教室,宁博容趴在窗上带笑看。 让宁盛感到惊异的是,他走进来,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 这些孩子们一个个全身心地投入面前带着墨香的纸张上,卸下手腕上的沙袋之后,写起来顺畅极了。 靠门的第一个桌子,坐着的便是相较其他人要稍稍瘦小一些的胡中和,宁盛一眼便看到了他的字。 习字不过七八月,事实上,读书认字也不过七八月,宁盛看到他写的字,却是吓了一跳。 任何事,日积月累之下,功效都是显著的,若是一开始就让他们在纸上习字,他们定会觉得浪费,而无法做到尽全力。 可并不是,宁博容让他们在黑板上写,水迹足以让他们看清自己写出的字是个什么模样。 然后,他们每个人的小黑板乃是双面刷漆的黑板,背面便是陆质用浅黄色颜料临的帖,字迹遇水不化,需用特殊方式去洗擦,他们可日日沾水犹如临帖一般写那陆质为他们写好的字,先是在其上临字,后是在反面学写,临的是唐时颜真卿的《自书告身》,楷体端庄朴厚,乃是十分适合初学者临帖的字体。 是以此时,胡中和的字已然有棱有角,端正清秀,且力透纸背,不说多有灵气,却已然比万里书院中习字三四年的学子还要出色了。 宁盛瞧向一双眼睛笑成弯月牙的宁博容,不禁摇了摇头笑 了起来。 又往前走,下一个却是那个叫的瘦小男孩儿,只是过了这大半年,他抽条儿一样长高了不少,身体也不再瘦弱,一张面容就愈加秀气起来。 他正写字,便是宁盛走到了他的身边,他也不曾发现。 他们临的都是一样的帖,但是,每个人的字都会有自己的风格,哪怕初时临帖临的是一样,回头写出来的字,却并不会相同。 例如胡中和的字便是棱角分明,每一个字都方方正正端庄极了,字却要瘦长一些,比胡中和的更要稍稍柔和,力道却并不差,一个个写下去秀美中不乏风骨,可见也是花了大力气去练的。 宁博容知道,一个人练毛笔字,如果一天练半个小时,练上个七八年,字就肯定不会太糟糕,这些孩子们只练了七八个月,可是,他们每天要练四五个小时,花的功夫与心血根本不可比较,他们的练字,就是真真正正全身心地投入,练到手腕都能肿起来—— 哪里能一样呵。 所以宁盛现在十分震惊,宁博容却一点都不惊讶。 慢慢的,这些孩子们就好似是洗净了泥污,渐渐的透出令人惊艳的风华来。 这是他们应得的。 是他们每一天每一刻从未有过懈怠的努力—— 应得的。 他们已经变得和七八个月前完全不一样,发现这一点的,却只有宁博容、陆质他们寥寥几个人,连他们自己甚至都不曾察觉。 宁博容得意地笑着,闻着风里隐隐飘来的花香,心旷神怡。 ☆、41·考试赌约 若非亲眼看到,便是宁博容同他说了,估计宁盛都不大敢相信的,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能将这些全然不识字的贫寒子们教到这个程度,单单是这一手字,便已经相当不简单。 他们在认认真真地练字,宁盛并未打扰他们,转头退了出来。 “阿爹,怎么样?” 宁盛叹了口气,“果真了不起。” 宁博容笑了起来,“书院里到夏季里要考一次试的吧?” “是。” “不若出一样的试卷,让他们同入学两年的书院学子们比上一比。” 宁盛哑然失笑,“我家阿容当真好大的野心。” “那是自然。” 宁盛摇摇头,“做一件善事,居然做到这个地步。” 宁博容抿了抿唇,“阿爹,我早就想与你说了,这些贫寒子虽本身确实刻苦努力,但是,你也知道,这并非仅仅是刻苦就可以做到的。” 宁盛默默点了点头,感叹道:“平日里书院也不是没有格外刻苦努力的孩子。” 万里书院毕竟也有十数年光景了,宁盛见过的孩子相当不少。 “所以阿爹,我想说的是,不如让他们比一比,若是我这二十三个孩子个个考得都比书院中入学两年的孩子好,就让我们万里书院所有的学子都用这样的方式来上课,学更多的东西,而不是只为了科举单单读那些书。” 宁盛的脸色这才严肃起来,皱着眉思考其可行性。 宁博容笑道,“连住处与食物也跟着改了。” 说句实话,万里书院其他学子们虽然吃的东西更高级,但是论美味程度和营养程度,宁博容可以肯定比不上那些贫寒子吃的。 宁盛微笑道:“阿容,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呢。” “什么意思?” “我们万里书院中入学两年的学子,并非都是跟着书院启蒙的,其中有云州罗家的五郎,自小跟着家中祖父启蒙读书,又有王司工家中三郎,天生聪颖非常,怕是再读上两三年,就可去考明经科了……你想要赢,能赢过大部分的学子还有可能,要赢过所有绝非易事。” 宁博容不服气道:“那不如赌一赌吧,条件苛刻也无妨,就要所有人都赢过那些学了两年的学子才算数。” 宁盛蹙眉,“好!有这样的条件,我也好找卢兄张兄他们谈一谈,若是这些贫寒子当真学了一 年就比得上我书院中所有入学两年的学生,那全部照你的来也是无妨!” 身为万里书院的山长,宁盛自然也希望万里书院越来越好。 宁博容笑起来,“那阿爹,我们就说定了!距离考试还有三个多月,等着瞧!” 宁盛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呀!对这些孩子这样有信心?” “当然!”宁博容骄傲道:“不仅仅是对他们有信心,对我自己也有信心。” 宁盛顿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欢畅,“好,我家阿容果真不比寻常女子!” 与宁盛定下这个赌约,宁博容的心情与今日里灿烂的阳光差不多,别着手又回去找了陆质。 “什么,你同世伯定下这般的赌约?”陆质大吃一惊。 宁博容点点头,笑道:“怎么你没信心吗?” 陆质没好气道:“你要让我怎么有信心,即便是我,也听说书院里入学两年的学子中有好几个资质相当出众,且不说那些自小就有人给启蒙的,便是那王家三郎和刘家八郎,都是读书的好苗子,怕是明经科上上第是没有问题的,而这些孩子……不过才刚学不到一年。” 宁博容认真道:“到时候试卷将由卢夫子和张夫子来,你也是经过科举的,可明白科举的试卷是什么模样?” “那自然是知道的。” “这些学子入学两年,真正说得上是考试的只有去年那一次可是?” “不错。” “那就行了啊。”宁博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陆质皱起眉来,他当然不笨,但每每面对宁博容的时候,偶尔就会有一种脑子跟不上的感觉。 “从明日起,开始我跟你说的,考试由旬考变作五日一考,考试内容也开始改变。” 陆质的眼睛亮了起来,“你是说——” “没错,按照三个多月后的那场考试模式来。” 陆质有些担忧道:“考试这样密集,压力这样大,这些孩子承受得住吗?” 宁博容轻轻道:“你要相信他们。” 现代她曾经经历过最黑暗的高考季,不要说五天一考了,基本上天天都在考试都有的,而且,这些贫家子的心理承受能力不是现代那些衣食无忧的孩子可比的,与其让他们自己没有方向地努力刻苦,不如指引着他们往前。 他们给自己压了很重的担子,这是 宁博容观察过得出的结论,现在她只是想将这担子接过来,让陆质他们给他们更多的课业更大的压力,这样,或许对这些孩子更好,不到达一个心理的承受值,他们会不安会愧疚,怎么也要多念一会儿书,倒不如直接让陆质他们加重砝码。 “不过,放松也是需要的,劳动课、体能课不能废,射箭、练武依然要练,每月一次的蹴鞠比赛也照常进行。”宁博容笑道,“来吧,让我们看看他们能做到什么程度。” 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尤其当他们卯足了劲想要做一件事的时候,会爆发出连自己都难以想象的能量。 这二十三位贫寒子们现在就是如此。 刘湛回到万里书院,仍旧与这些学子们一块儿上课,然后渐渐的,连他都感觉到压力了,这样高强度的学习,以他上辈子早就熟稔的课业程度,都觉得好似胸中一根弦都绷紧了。 用完哺食,同其他学子一块儿上完武课,刘湛惊讶地感觉到胸腹之间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暖流,让他周身的疲惫都消除了不少。 他缺了一段时间的课,但以往是同其他学子一块儿上课的,显然在练武方面,他的天赋并不如何,等他毫不犹豫地叫住了刚要回住处的胡中和,问道:“胡兄,不知你可知道那种……练完武之后胸腹间暖洋洋的那种感觉……” 胡中和笑道:“啊,这个啊!我早问过阿黔师傅哩,听说这叫内劲,有助于我们强身健体,练久了身体不感觉累,也好多念一个时辰的书。” 刘湛愕然道:“大家都已经有这种感觉了吗?” “差不多都有。”胡中和认真道:“楚兄你缺了些课,上几节课师傅仔细讲过内劲之事呢。” 事实上冬去春来之后,这些贫寒学子大多已经有了内劲之感。 ……所以说,刘湛哪怕重生,却也没强到任何天赋都出众的地步,他的头脑或许是这些学子们拍马都及不上的,更别说刘湛还多了一辈子的阅历,但练武的筋骨资质这种事,却是天生的,他重生多少次都没什么用处。 刘湛蹙着眉往回走,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却并未回住处去,而是去找了左重。 “内劲?”左重愕然道,然后摇摇头,“从未听过,可要叫阿立他们来问问。” 刘湛叹了口气,“罢了吧,或许只能强身健体而已。” 说是这般说,实则他已经隐约有了猜测,在那个雪夜,他是见过宁博容出手的,那样 的本事……便是他现在的这些个班底,跟着左师来到云州的阿立他们几个也是做不到的。 所以,刘湛总觉得,这种本事,与他体内这股似有如无的暖流有关系。 因为他知道,阿黔他们几个武技师父的某些功法,本就来自宁博容从那些古籍中找到的法门。 “古有五禽戏,习之能有百岁之龄,”左重忽然道,“今有此等内劲法门,却也算不得多奇怪。” 刘湛点头道:“说的是,能强身健体总是好事。” 左重笑道:“是呢,也盼着四郎的身体能更好一些,不过也是奇事,到这云州万里书院之后,四郎还未生过病。” 除了去年冬夜那次受伤,他连个头疼发热也不曾有过。 “不仅仅是我,”他轻轻道,“这些个贫寒子人人如此。” 每日读书、习字、练武、劳动,明明比娇养着要疲惫许多,但他确实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刘湛站起身来,“我也要回去早些休息了,若是再不花些心思,怕是要被这些孩子们比下去呢。” 左重失笑,只当他在开玩笑,因为左重很清楚刘湛于读书上是个怎样的奇才。 但是左重不知道,刘湛并非开玩笑。 那些孩子们或许不是个个都聪明,但是他们任何一个都是拼了命在读书。 在陆质他们那等教学方式之下,进步之快简直可用奇迹来形容。 恐怕没有人会比天天同他们一块儿学习的刘湛更加清楚,这种教育之下会得出怎样恐怖的结果。 是以,这世上要说对这些贫寒子最有信心的,恐怕还不是宁博容,而是天天与他们一道吃一道住一道学习的刘湛。 ** 眨眼暖春渐渐离开,花红柳绿的初夏将整个翠华山妆点得犹如世外桃源,绿树茵茵,芳草菲菲,溪流潺潺,山上的果儿也开始慢慢成熟。 宁博容脱下略厚的春装,换上了薄薄的杏黄色齐胸襦裙,外套一件短短的束腰半臂,襦裙别无花俏,只材质特殊,极轻极软,走动起来轻盈若飞,翩然灵巧,半臂乃是白底绣花,纹绣一枝鲜艳的海棠花,花色极鲜艳,裹边却用的素淡的浅黄,前胸系带也是一色的淡淡的黄,仍是阿青巧手编的如意结,下坠一枚小指甲大小的月牙坠儿,添了一两分可爱。 因不出门,她只在发上插了两支玉雕花钗,瞧着清爽宜人。 随着考试日期的渐渐临近,连陆质都是憋足了劲,宁博容却仍然悠闲自得。 “都摘了来?” “是,可是小娘子,这些果子尚酸着呢,现在只刚入夏,恐怕要过了七月才好。”阿青疑惑道。 “没关系,这酸酸的气味,拿来做酱或者做酿酒却是刚好呢。”宁博容微微笑道。 青杏单单远远闻着,都有一股让人口水分泌的酸味,宁博容决定先拿一些做杏酱,再酿一坛子青杏酒,回头给宁盛和左重喝。 又要到一年夏,她正盘算着要做多少水果罐头之类,还要榨汁,到了天气热可以做沙冰吃……唔,虽然现在还有点早。 初夏的天气在山里事实上还是十分舒服的,宁博容看着剩下的一小碟青杏,一拍手道:“算啦,马上要上琴课了,做一碟子蜜炼杏肉给左师送去。” 吴厨娘经过锤炼,连熬糖的技术都进步太多,甚至做出了最基础的冰糖,原只为了让糖葫芦更好吃一些,但是真正的冰糖出现,对于宁博容来说,只意味着更多好吃的东西,比如这蜜炼杏肉,便要用到冰糖,新鲜的青杏酸得掉牙,与冰糖结合,再放在窖中冰上一冰,那就是一道爽口的美味。 “那蒸锅可曾做出来?”宁博容到厨房就问吴厨娘道。 吴厨娘赶紧答:“做好哩。” 宁博容看向她吩咐做的双层蒸锅,这种密封蒸锅的样子在这个年代看来还是有些奇特的,与蒸馒头包子的那种自然有极大差别,上方盖子的凹槽口设计,使得盖子盖上之后,密封度良好,只留一个小小的出气孔,完全与她吩咐的模样没差别,这年代工匠的手艺还是相当值得信赖的。 “太好了。”宁博容十分高兴,有了这种东西,她就可以做甜食必杀神器蛋糕了,烤箱什么的她是不指望,但是有蒸锅也是可以的嘛。 再加上靠着宁博闻的关系弄来的一点儿酸奶,她才知道京城因为兴盛胡食的关系,在唐时就有酸奶和冰淇淋这等奶制品了,只是云州这种南方极其少见,宁博闻那里却弄得到。 只需要一点点酸奶做引子,宁博容就会自己用牛奶发酵酸奶,于是,翠华山上也能喝得到新鲜的酸奶了,这东西连崔氏都相当喜欢。 上辈子……酸奶蛋糕就是宁博容的最爱,她曾经在没有烤箱的状况下就靠着家中的老式蒸锅做过好多次酸奶蛋糕,默默想着,她有些感慨,既然想到,说做就做,鸡蛋、淀粉、面粉、酸奶 都是现成的,刚好加上一点点酸杏汁,想想都要流口水! 结果——第一次做,毫不意外地失败了…… 第二次做,仍然小失败,但吴厨娘尝了两口却表示很好吃。 宁博容摇摇头,将陶瓷小碗的密封油纸又检查了一下,在很久前她是用保鲜膜来密封碗口,不让水汽跑进去影响质量,但这个年代保鲜膜这等玩意儿自然是没有的,但是也不是找不到替代品,比如这种质量相当好的密封油纸,可用来封酒坛之类。 一个个小巧玲珑的陶瓷碗放进去,再蒸一次。 因为之前搅拌打蛋的过程,吴厨娘和阿青、阿郑都累得很了,若是这一次还不成功,怕是今天都做不成了。 “啊,好了!”宁博容欣喜道。 就是这个滋味!她赶紧让阿青她们也尝一尝。 “小娘子,这个真好吃!” 宁博容立刻觉得极有成就感,放了四个小碗在食盒中,再加上那一碟子蜜炼杏肉,左重那里必有好茶备着,真是一顿相当诱人的下午茶! 这般想着,她脚步轻盈地往左重那里去了。 琴课的时间快到,左重上课的时间地点又很计较,宁博容带着阿青走到的时候,却发现有两个不速之客。 要说刘湛在这里也便罢了,那个沈七怎也会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 ☆、42·春风化雨 宁博容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东西,全便宜了别人,特别是刘湛,居然吃了两个,他本就偏爱甜食,在场的人又属他地位最高,没人和他抢,他竟是就这般心安理得地吃了…… “七郎怎会在此?”出于礼貌,沈七郎又叫她一声表妹,宁博容问一声也是应该的。 沈七黯然道:“我祖父病重,怕是要不行了,却有一些东西原是叔公之物,祖父命我送来给宁山长。” “叔公?” 刘湛轻轻道:“大儒柳平,乃是宁山长之师,他虽是柳家人,却早早离了本家,住在这翠华山下。” “不错,叔公原与本家人并不往来,但我祖父与叔公幼时就认识,在他离开本家之前,有些东西便寄放在我祖父处,只是后来他去世,我祖父借着这些东西睹物思人,又留了这么些年,”沈七平静道,“既他的东西后都给了宁山长,我祖父认为,这些东西也当给宁山长才是。” 宁博容心中一动,“是那时送到我阿兄府上的那些——” “是,皆是叔公留下的,我祖父原想着那时便给你宁家,可是宁表兄怎么都不肯收。” 宁博容蹙起了眉,让她她也不敢收,那些古籍字帖都是万金之物,哪里是随随便便可以收下的,即便沈七说是柳平的东西,却谁也不知道真假啊。 这时刘湛忽然笑道,“阿洵你既与我说到话了,不是要去找宁山长吗?现在就去吧。” 沈七有礼告退,最后看宁博容的那一眼却让宁博容心里有点发毛。 “……他这是,纯粹送东西来吗?”宁博容总觉得有点不大对劲。 刘湛笑得意味深长,“显然不是。” 宁博容:“……” 她真心不想问现在一脸“来问我啊快问我啊”这种脸的刘湛。 左重却看了看她,忽然问:“刚刚那个点心还有吗?” 宁博容:“……” 刘湛失笑,“罢了罢了,告诉你也无妨,那沈七,想聘你为妻。” “什么?!”惊讶的不仅仅是宁博容,左重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宁博容惊讶道:“我才八岁,他……”搞什么啊! “定亲而已,确实不用着急,而且沈七大抵是想考取进士科之后,再成亲的。”刘湛淡淡道,“云州与潞洲的世家结成了一张错综复杂的网,其中藏污纳垢,想必你也听说了 ,罗家已然倒了,那堤坝之事平平淡淡就过去了,不仅仅是理化县,这南方如此长的一条堤坝,都是十数年未修,理化县地势平缓还好,若是在湍急处决了堤,将会造成多么可怕的后果!而他们抛出一个罗家,就洗得干干净净。” 宁博容默然,想起上一次在刺史府的春日宴上,那个身姿窈窕的罗家少女,她或许有些心机,会在那时因同样爱慕沈七而刺秦笙一下,却到底只是个少女罢了。 而罗家一倒,堤坝之事直接牵涉到她的祖父,她作为长子之女,怕是已经被充入教坊,想想她就有点儿心闷。 “沈家早就不想与这些腐朽的世家们一道了,不得不说,沈颐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刘湛笑了起来,“秦家与沈家上两代都有联姻,秦家大娘与沈七一般年纪,也是郎才女貌,虽年纪还小,沈家蒸蒸日上,秦家却日渐没落,是以秦家已经透出了要结亲的意向,且十分着急。毕竟沈七乃是这一代中最优秀的孩子,他虽有六个堂兄,但他的父亲是长子,他便是长子嫡孙,将来要继承家业的,沈颐可不想再与秦家搅到一起去。” 宁博容摇摇头,“即便如此,京城里也多得是人选吧,沈家不是好几个人都在京城做官。” “话是这般说没错,”刘湛看向她,“你知道我为何要远避云州?” 宁博容放在琴上的手一顿。 刘湛轻轻一笑,知道她已经想到了,“因为这几年,京中局面之乱,即便是我也不能自保。” 宁博容:“……”和她说这种真的没问题吗? “京中那个错综复杂的环境,沈颐绝不会去冒险,可他同秦家家主秦育生乃是挚友,你觉得呢?” 宁博容:“……” 好吧,不是她自恋,要在云州、潞洲两地找,真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了,非世家之女,身份上绝对说得过去,父亲好歹是清流大儒,母亲也是世家之女,教养上不必担心,重要的是有个刺史哥哥还有个公主嫂嫂。 我去! “不过,我了解阿洵,”刘湛认真道:“他应当是很有几分喜欢你的。” 宁博容呵呵笑了一下,喜欢?她不过是个八岁的小丫头,能有几分喜欢,她与沈七,加加也不过才见了几面,共吃了两顿饭而已。 本质上,宁博容是个不大相信一见钟情的。 知道面前的刘湛有些喜欢自己的时候,她也从未自恋到认为八岁的自己有什么令人一 见钟情的能力,即便是她救过他,背过他下山,也不足以让她相信这么点儿事会让他真心喜欢上自己。 直到猜测他重生前就喜欢自己,才让宁博容恍然。 宁博容知道那个自己应当也是自己,因为宁博容很清楚自己并非魂穿,而是真正由崔氏生下来的,所以,刘湛喜欢的那个未来的自己,就是她没错。 正因为这样想,宁博容才能接受这种想法,也不介意露馅儿,反正刘湛知道未来的自己的话,再藏拙,估计也没多大用处,宁博容自己都不信自己能装温良贤淑装一辈子,她原就不是这样的人。 而现在刘湛告诉她说,沈七也喜欢自己……宁博容自认八岁的自己还没这么大的魅力。 “左师,今日的琴课既有九郎在,我便先回去了。” “好。”左重痛快地批准了她的请假。 见她的身影渐渐没入竹林深处,左重看向刘湛,“四郎这几刀戳得挺狠。” 刘湛悠然喝了一口茶,“不过实话罢了。” “沈颐应是当真有这种想法,沈七却不是,他当是真心想娶容小娘子的。” 刘湛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我同她说了,沈七是喜欢她的。” 只是她不信罢了。 左重撇撇嘴,“阴险……” “这叫阳谋。”刘湛微笑道:“她既知道我喜欢她,那么,也会知道我是故意和她说这些,但是,显然她并不在意。”这话里带着淡淡的喜悦,若是宁博容是那等什么事都要纠结计较一下的女子,他自不会感到这样愉快。 左重却一惊,嘀咕道:“……一个个的,怎么心思就拐来拐去的拐这么多弯儿,这才几岁……” 刘湛轻轻笑,“原因很简单,她知道我说的是真话,那么,她便不会介意。” 就是如此简单。 她聪明,却从来对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都埋在心底的人没什么好感,例如宁博闻,但若是坦率一些,效果却会截然相反。 因为,她也是这般聪明却坦率的人。 说起来,宁家三子,虽二子平庸一些,心胸却最为宽阔,长子博闻与幼女博容皆是奇才,但博闻内敛,博容直率,要像左重说的——心思拐来拐去拐那么多弯却也是没错的。 他们皆敏锐。 只是要让刘湛来选,也是更喜欢宁博容这般的。 是以将心比心,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瞒着宁博容什么,反倒事事与她说,让她自己来判断。 而在这个过程中,沈七被他戳了无数刀这件事——唔,当然也不是误会。 ** 宁博容要去找崔氏,想了想去了一趟厨房,吩咐吴厨娘再做一些酸奶蛋糕给左重送去,顺带晚一些送几个到崔氏那里去。 这才径直去了崔氏屋里。 沈七是来见宁盛的,崔氏并不知道他的意图。 只是宁博容相信,若是崔氏不曾同意,宁盛绝不会擅自做主,虽在这个年代,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主要是父之命,但他们家,崔氏才是真正有决定权的人。 “阿娘。”宁博容笑盈盈道。 崔氏惊讶,“此时不该是琴课时间吗?” “楚家九郎来找左师哩,所以我就来找阿娘了。”走到崔氏身旁坐下,崔氏放下手中正在缝制的衣服,“有什么事?” 宁盛的里衣皆是崔氏亲手做的,这会儿崔氏手上,正是宁盛的里衣,夏天天热,这件的衣料自是极薄的绸衫。 宁博容郝然,却仍然认真道:“阿娘,若是阿爹想帮我定亲怎么办?” 崔氏一惊,“你说什么?”随即一想,“沈七?!” “……阿娘,你反应好快……” “我就说那沈氏怎会给我发帖子!”崔氏的脸色沉了下来,“阿齐,将我的匣子拿来。” 阿齐立刻将一个红木匣子取了来,递给崔氏。 崔氏从其中翻出一个素雅的帖子,“看。” 宁博容接过来,“刘家沈氏?” “不错。” 说来宁家和刘家是没什么交情的,之前为了宁博裕的婚事,请了苏氏一家,才顺带请了苏家夫人刘氏的家人,而拐弯抹角的,和刘家也就有了那么点儿联系,这沈氏是嫁到刘家的沈家人,不比沈七这般是嫡枝,却也算得上是沈七的姑姑。 “三天前的帖子?” “是,不过我给推了。”崔氏淡淡道,“近日里天热,我并不想出门。” “阿娘,若是那沈七——” 崔氏摇摇头,“我是不会同意的。” 宁博容惊喜道:“当真?” “当真。”崔氏搂住宁博容,轻轻道:“我便是从世家里出来的,却不想我的女儿嫁到 世家里去,别人不知,我怎会不知呵,再没有比世家规矩更多的地方了。” 宁博容想不到崔氏是因为这个理由,“嫁进世家很可怕吗?” “不适应可怕,是到底不如外间这般自由,规矩太重,担子也重,那沈七乃是长子嫡孙,将来要继承家业的,这宗妇,更不好做,我家阿容何必要受那份苦。” 宁博容彻底放松下来,笑道:“是呢阿娘,我也不要嫁他,阿爹那里——” “他敢!”崔氏的声音并不响,宁博容却抿着唇笑了起来。 好了,这件事儿已经解决了! 宁博容心情愉悦地想着,然后道:“阿娘,我又琢磨出一道点心,可好吃,已经让厨娘一会儿送过来了。” 崔氏笑起来,“这倒是要尝尝。” 为了保险起见,宁博容决定等宁盛回来,于是在此间陪着崔氏做女红。 比起写字或者弹琴,女红这种玩意儿……宁博容那是十分不擅长的,学女红也有段日子了,她顶多能绣那么一只完全不像鸭子的鸭子,反正是全然不行的,倒是针脚勉强还算齐整了,于是,女红她顶多就是缝个荷包,上面的花纹却要阿郑来绣。 阿郑虽不如阿青灵活,本身也不算聪明,但绣技上,却要稳稳胜过阿青一截。 到天色渐渐擦黑,宁盛才走了进来,见宁博容也在,他倒不太惊讶,甚至还暧昧地朝宁博容笑了笑。 宁博容:“……” 阿爹,你都几岁了,做这种样子难道很好看么…… “那沈七是何事找你?”崔氏问道。 宁盛的心情瞧着不错,听崔氏提及却叹了口气,“那柳家家主柳匀怕是要不成了,昔日柳师在世时,也曾同我提起过族中有个与他交好的族兄,柳师幼时家贫,却也受过他的资助,只后来柳师与本家有了矛盾,才渐渐来往少了。” 崔氏皱眉道:“这柳匀便是沈七的外祖?” “不错。” 宁博容忍不住道:“阿爹,说重点。” “重点便是,今日沈七在山上暂住,明日里,沈家沈颐就要到了。” 宁博容一下子站了起来,“什么?” 宁盛洋洋得意道:“我家女儿如此优秀,若非他沈家家主亲至,我是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郎君的意思是……”崔氏的声音冷了下来。 宁盛轻笑道:“这沈七今日极有诚意,阿璎你听我说,他说得很清楚,若能娶得阿容,今生只此一妻,一生绝不纳妾,且答应考上进士科之后,才娶阿容过门,阿璎你也知道那进士科有多难考,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沈七虽于读书上是天纵之才,却也至少要到二十五岁左右方差不多考上,这样我们也可多留阿容几年……” 教了那么多年书的宁盛,自问看这考科举的能耐还是相当准的。 崔氏愕然道:“他当真这般说?他家中怎会答应!” 同是世家之女,崔氏当然明白要在那种家族中不纳妾有多少见,不说其他,便是崔氏家中,她的兄长侄儿,哪个没有一二良妾。 原唐时,是不允庶人娶妾的,到了大梁,虽允许普通人纳妾,却也只一妾,但世家之中,为了子嗣计,却大多会有两三良妾,例如崔氏的父兄,便都是一妻两妾,沈七乃是承重孙,他的父亲子嗣单薄,只他一个儿子,是以崔氏才会这般震惊,为了子嗣计,沈家都不太可能会答应这种事啊! 宁盛却点头道:“确实乃是他家中答应的。” 宁博容皱起眉来,一生不纳妾吗?若是不曾听到刘湛分析那些,她或许还会犹豫考虑一下,现在,她是压根儿不想考虑了好么!再说了,男人说的话,能相信一半就不错了! 这时候的宁博容,因长大在这样的家庭里,尚且不知这年代婢女妓乐皆不可为妾,只以为……古代男人的小老婆,那就是妾了。 她家中没有,宁盛只崔氏一妻罢了,自也无人和她说这些,宁博容自无从知晓。 若是她不曾听说沈七连院子里扫撒的婢女都是小美人,若是刘湛不曾和她分析过如今局面,若是她不知道世家之中的复杂龌蹉,她或许真会考虑一下沈七这个承诺一生不娶小老婆的少年。 ……毕竟,这位长得不错,家世不错,瞧着脾气也不坏,似乎还挺有前途,怎么看都条件不算差。 在古代,又不能自由恋爱,宁博容自问不是一见钟情的人,搞个青梅竹马慢慢培养感情她原是不抗拒的。 可惜了,现在她却是绝不会嫁沈七的。 “阿爹,在阿兄那里,就是在理化县的时候,我听左师和楚九郎说过一些话。”宁博容忽然道。 宁盛看过来,“什么话?” 宁博容淡淡说了几句如今云州潞洲的世家形势和京城中的情况。 “是以,阿爹有没有想过,那沈家为何会如此客气这般着急想要为沈七聘我为妻?” 崔氏皱起眉来,在这方面,她的脑筋转得比宁盛刚还快。 “他不想与秦氏结亲。” “对,阿娘,我在阿嫂的春日宴上见过秦笙,”宁博容认真道:“她对我颇有敌意,丝毫不给面子不说,即便是对舜华、舜英姐妹,恭敬也很有限。” 宁盛冷笑,“这秦家,在云州如此托大!”南方天高皇帝远,这些世家自然矜骄之心愈盛,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 “阿爹,沈家虽蒸蒸日上,却也是世家,你也知道,我并不喜欢规矩,更不喜欢被算计的婚事,他们沈家急迫,需要一个非世家出身的孙媳,我们宁家便要答应么!阿爹,我宁愿嫁一普通人为妻,绝不嫁给沈七!” …… 刘湛若是听到这话,恐怕做梦都要笑醒。 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他就这般—— 轻轻地,消灭了一个情敌。 ☆、43·赌约结果 不过刘湛也很清楚,如果他现在就有向宁家提亲的意向,大抵宁博容也是……一样不会答应的。 宁博容在各种古装剧里经常看过什么皇帝赐婚谁与谁的,真正到了古代才会知道,这压根儿就不现实。 这年代的婚姻,最有话语权的永远都是父母,天地君亲师,看似君在父之上,但婚姻这项上,孝道是要压过君权的,纵观历史,真正被记录的赐婚,不是公主就是皇室宗亲,根本就不可能有赐婚旁人的可能,更别说越过双方父母的赐婚,更是不可能。 当然,皇帝要是热衷做媒又另当别论。 若是刘湛向皇帝说了,皇帝答应让他娶宁博容,只要在皇帝还没提起之前,宁盛将宁博容嫁给了旁人,那即便是皇帝也是无话可说,这便是非清朝的那些皇帝要选秀时民家大规模嫁女的由来。 是以刘湛很清楚,这事儿急不得,至少现在,宁博容是绝不会答应这种亲事的,她不答应沈家的提亲,更不会答应他们皇家的。 这时,只要让她知道自己喜欢她就足够了。 沈七——还是太急了,上辈子他能成功,此生只要宁博容不想嫁他,以这个女子的决绝刚强,那他就没有可能。 是以这晚上沈七没睡好,刘湛倒是睡得挺香。 第二日沈颐来的时候,他并未关注,而是在好好上课,跟着其余学子一块儿上劳动课去了,压根儿不在书院里。 倒是回来左重告诉他,沈颐给他留了一份礼,他也就随手收着了。 实则不管是他去理化县,还是如今明知他在万里书院,各世家却不动声色,都可以看得出来,根本就没有人看好刘湛。 在大梁,又不是那些诸侯王还有多少权柄的年代,除非坐上那个位置,否则其他诸王也就是一生闲王的命,莫说是多大的权柄了,基本上就是看着帝王的眼色过活。 刘湛的四个哥哥,都要比他有可能,连他的弟弟,杨昭仪和俞贵人之子也比他机会大,是以当然没多少人将他放在眼里。 唯有杨昭仪这等陪着皇帝十数年,心思又深沉的女人,才对帝王之心有些了解——皇帝事实上很喜欢刘湛。 所以,她便要处心积虑地弄死他。 “在想什么?”拿过碗随口问刘湛。 刘湛一怔,笑了起来,“没什么。” 哺食时间,沈颐已经早就走了,而今日哺食,正散发出诱 人的香味。 依旧是宁博容排的食谱,野鸭冬瓜汤,山药木耳,配上菜炒饭,虽米是糙米,却仍然香喷喷的,让人食指大开,只一荤一素罢了,这野鸭还是这些孩子们自己打到的猎物,两只野鸭一锅炖下来,每个人分到的并不多,他们却仍然很满足,连冬瓜、山药与青菜,也是他们亲自种来收获的,自然吃得更加香。 宁博容一开始就同陆质说过,她要的,不是那等从贫到富格外贪的人才,而是从这时便要清楚,所获要与付出的成正比,用自己的双手得来的食物,却要比旁的要香许多。 昔日面黄肌瘦,如今却白皙秀气,身材也抽高,已经比方才十岁的刘湛高半个头了,身上手臂都有了肉,因为武技体能课和劳动课的缘故,身体相当结实。 在一众贫寒学子之中,性格并不算外向,事实上,这二十三个贫寒学子里,并没有多少真正特别开朗的人,但大家都从昔日的沉默寡言,到了现在的温和亲善,恐怕再没有其他学子能与他们一般,整日同吃同住之外,还一块儿吃苦一块儿锻炼,自然是不同的。 而其中,刘湛与大部分人相处地都不错,只有同他格外好一些。 刘湛并不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但是,知道的却也不少,宁博容创造的奇迹,在将来会震惊许多人,刘湛便是其中一个。 但是他并没有照着有前途又或不那么有前途来结交他们,将来的他是要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实在不需要去利用这一点。 “明日里又要考试。”叹了口气,坐在了刘湛的对面。 刘湛微笑道:“阿林你成绩这般好,有什么好担心?” 苦笑,“昨日里抄书多抄了一个时辰,我阿姐要出嫁了,我想攒些钱予她,可是少读了一个时辰的书哩。” 刘湛:“……” 他简直要失笑了,这里的教育确实十分奇怪,例如这些贫寒子,从前阵子开始,他们已经全部通过抄书来换取一些微薄的收入,抄来的书拿到云州城中卖掉,得来的钱零零碎碎全部给了他们。 这是让这些贫寒子们更加振奋读书的原因之一。 他们的命运已经开始改变,他们已经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赚到钱了。 而宁博容通过这种事教给他们的其实更多—— 不可不劳而获,要有所得,全可凭借自己的双手。 刘湛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将来这些贫家子们入了 朝当了官,却并不像其他寒门出身的学子那样乐于敛财。 因为他们从接受教育之初明白的就是这般的道理,他们吃着自己种的东西,衣服自己动手缝补,用自己写的字来换取收入,一日日,平安喜乐。 改变一个人的,更多是潜移默化的影响,而这些孩子淳朴犹如一张张白纸,全看在其上描绘什么。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能一直维持着这样的赤子之心,但至少宁博容已经竭力去做,努力考虑到方方面面了。 瞧着愁眉苦脸,刘湛拍了拍他的肩,“只一个时辰罢了,就当是多练了一个时辰的字罢了。” “唉,今晚还是多念一个时辰吧。”认认真真地下了决定。 刘湛摇摇头,“今夜要好好休息,才好养精蓄锐,否则明日里考试时候太疲惫,却也不好。” 又叹了口气。 只是虽愁眉苦脸,饭桌上属于他的那份,却仍是吃得干干净净。 从不浪费,也是这些孩子们遵循的标准之一,就在这间饭堂里,墙壁上便写着“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字迹苍劲有力,正是陆质的字。 第二日,乃是他们二十四人照例的考试日。 而距离宁博容与宁盛的赌约践行之日,只剩下了最后十天。 自从送走了沈颐,宁盛多少还是有些遗憾,但是瞧着女儿这般聪明灵慧,他很快又骄傲起来—— 我这般优秀的女儿,还怕嫁不出去? 推拒了沈颐的提亲意向,沈七自也只得离开,柳匀是真的要去世了,到最后那些古籍字帖宁盛并没有收。 “既然柳师将这些东西留在柳氏本家,便表示他从未想过要回来,这些东西你还是带回去吧。”宁盛不是傻瓜,他猜这些东西里或许真有柳平留下来的东西,但要说全部是,根本不大可能。 沈七平静地离开了万里书院,而此时刘湛正在读书复习准备第二日的考试。 万里书院的考试是从不排名次的,只会奖励第一到第三名,奖励的东西也极简单,只是一支毛笔一本书罢了,却是所有贫寒学子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而这一到三名,从来不是固定的三个人,因为这里的所有人,除了刘湛之外,读书都格外拼命。 即便是刘湛,也不是次次都能保住第一的位置,偶尔要落到第二第三去。 但他得到 书之后十分豁达,会借给所有的同学看,是以在学子中的人缘一向相当不错,事实上,这些淳朴的孩子,并没有书院其他高门出来的学子那样心高气傲,顶多对考得好的有些羡慕,暗暗鼓气下一次一定要考得更好。 赤子之心,最为难得。 刘湛也感叹,往后万里书院再出来的一些孩子,或者也有寒门子,却到底不如这二十三个,不为其他,这二十三个,才是真正宁博容花了心血带出来的,宁盛和陆质将他们从那么多的贫家子中挑出来的时候,也最为用心。 十日的时间一晃而过,万里书院的学子们迎来了他们一年一度的考试日,因三个月前便被告知要同那二十几个贫家子比一比,他们这些日子读书也用功了一些。 但是实则大部分人不曾将那些贫家子看在眼里。 ……一群在入学前从未启蒙过的泥腿子,只学了一年,便想同他们学了两年的比? 这不是痴人说梦么! 说句实话,虽在同一个书院中学习,但那些贫家子在另外的院落,吃住皆与他们分开,平日里也不常碰到,是以这些学子对他们根本还陌生得很。 在他们还在睡觉的时候,这些贫家子便要打扫书院,还要晨读,当然,万里书院中本也有用功的孩子,早早便起来读书,但是即便是他们,晨起读书的时候,也早就听到了那边院落传来这些贫家子的读书声。 只在他们上武课或者玩蹴鞠的时候,有万里书院的其他学子好奇去看过,而这些贫家子一月只有一次蹴鞠,倒是万里书院的其他学子,三五日便要去踢一场,只是他们也很自觉,在贫家子既定的那一日里,是不会占用特别辟出来的蹴鞠场地的。 是以,完全可以称得上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压根儿没有任何往来。 “可有信心?”宁盛似笑非笑道。 宁博容坚定地点点头,“自然!” 连陆质也在一旁悠然笑道:“世伯便看着吧。” 站在宁盛左侧的卢成山和张敏之摇摇头,“怕是难啊,不说王钟飞,便是范航同那李恒泰,都是相当优秀的孩子,王钟飞的一手时文便是比他长几岁的孩子也比不上。” “又不是只考时文。”陆质一点儿都不担心,“你们且看着吧。” 原本或许对这种考试还没什么信心,但这么多次考试下来,陆质将这些孩子的成绩和进步都看在眼里,用了宁博容说的记忆树联系记 忆法和梗概重点记忆法之后,更是能用突飞猛进来形容,而大量的练习更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便是时文,这些贫家子硬生生背下了两百篇经典时文之后,三日自己写一篇上交,两人一组互为点评修改,或许还显得略为幼稚,却每个人至少都能做到无功无过,绝不偏题,切题也特别迅速,进步之迅速连陆质都感到十二分的吃惊。 特别是史科和数科,陆质可以肯定书院的其他绝对绝对比不上他们。 数据才是真正最能说明问题的,陆质看过五天之前考试这些孩子的平均分,便对今日的赌局充满了信心。 见宁博容和陆质都是盘着手信心满满的模样,不说宁盛,连卢成山和张敏之都怀疑起来,难道这些贫家子……当真个个都如此优秀? 他们是不担心存在作弊这种问题的,试卷乃是他们亲自出的,然后封好收起,今日才刚刚开封,莫说是这些学子了,便是宁盛都不知道他们出了什么题目。 今日考试过后,再过几日万里书院的学子们便要放假了,要考科举的学子需要早早上京,而天气热起来之后,便是这个年代的“暑假”。 但是,若要留在书院也是可以的,例如这些贫家子,便都不会归家去,可书院里的其他学子却都是会回去的。 一日考试,贫家子们早已经习以为常,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次的考试关乎万里书院的未来。 万里书院入学两年的这些学子们却是昏头昏脑心烦气躁。 不管什么年代的学生,都不会喜欢考试这种事的。 考完,封卷,将这二十四个贫家子的试卷混在万里书院其他学子的试卷中一起交给卢成山和张敏之,由他们来批改,实则连他们都不知道其中贫家子的试卷是哪一张。 三日之后,成绩便全部出来。 宁盛、卢成山和张敏之震惊地看着成绩表—— “这怎么可能!” 书院的其他夫子也都看过来,一时都有些失色。 他们都是颇有名声的夫子大儒,而那二十四个孩子出身贫家,从未读过书不说,由一个年轻的陆质牵头,剩下的都是一些颇为落魄的平庸夫子,结果只短短一年的时间! 由不得他们不震惊! 成绩说明一切,按照宁博容的要求,评卷不仅仅分为甲乙丙丁四等,更要准确写上甲一到甲十的详细评分。 照宁博容的计算,这样每一门的 满分就是甲一等四十分,甲十等便是三十一分,乙一等三十分,以此类推,到丁十等,就是一分,好歹给人留点面子,没有零分的说法。 这样考试考下来,明经一共考了三科,术数一科,史学一科,再有一门书,实则这些贫家子还学了律法科,但万里书院的其他学子并不将此列为科目,是以此次考试未曾计入。 六门科目,这二十四位学子包括刘湛在内,最高分的刘湛足足可以计两百三十七分,而依次往下,二十四人,竟无一人低于两百一十八分,最低的一位刘希,恰好是两百一十八分。 而万里书院的其他学子中,成绩最好的王钟飞,总分两百一十一分,以宁博容提及的这种计分方式来看,他仍是算得上优秀的,六门课全部都是甲等,只是大多在甲三到甲七之间。 其次是李恒泰,也是六门皆甲等,尤其明经科十分出众,但总分只得两百零七分。 卢成山和张敏之呐呐无言,试卷乃是他们亲自批改,绝无纰漏。 宁盛沉默不语。 宁博容却得意笑道:“阿爹,如何?” 这场赌约,却是毫不意外的,她胜了—— 于是,万里书院,即将翻天覆地。 ☆、44·离别愁绪 又是一年秋,翠华山上绿树成荫,硕果飘香,还未有多少秋的凉意,却已经褪去不少夏的燥热,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 “阿爹。”宁博容走进宁盛的书房,她已不似是几年前那七八岁的小姑娘了,十二岁的少女已经有了窈窕秀丽的身姿,去年始她便抽条儿似的长高了许多,在现代或许这个年纪还只是刚上中学,但在古代,已经可以视作半个成年人了。 她穿一身崔氏夏日里才给她裁的浅绿色襦裙,上身是墨绿的短衫,下着修长的裙,外套月白半臂,绣流云纹,缀以银色丝线,平添几分端庄典雅不说,系着的丝带下坠比米粒稍大的圆润珍珠,又有裙角绣着的凤尾蝶,格外精致,因年纪稍长,她披一条深色织纹的狭长披帛,愈加显得纤细娉婷,风姿楚楚。 因为已经不再是女童,宁博容不梳双鬟髻了,而是梳少女发型惊鸿髻,插着镶玉镂花短钗,戴一朵浅黄的精致绢花,衬着额上双眉间的鹅黄花钿,笑起来清丽秀美,妙目盈盈,眼波流转之时更为动人。 宁盛蹙着的眉因宁博容的到来立刻舒展开了,“阿容怎生来了?” “给阿爹送些栗子糕哩。”这栗子糕可不是传统的栗子糕,叫做栗子蛋糕更恰当一些,自从宁博容几年前用蒸锅做出了酸奶蛋糕,各种蛋糕立刻纷至沓来,从水果蛋糕到栗子蛋糕应有尽有,而因这方子不外传,即便是吃到了,也没多少人猜出这玩意儿该怎么做,因为在这种松软的糕点里,根本就尝不出鸡蛋的味道,更别说其他食材,与结实的中式糕点做法全然不同,是以很快就成了宁家的独家美食。 加了栗子粉的栗子糕自然也是极为香甜可口的,而且这年代的食材全部是纯天然,新鲜极了,在宁博容弄出基本做法的基础上,吴厨娘和阿何靠着一双巧手,更是用不同的模子做出更家漂亮美观,且入口细腻的蛋糕。 宁博容手中的盘子上,一个个菱形梅花状的小蛋糕带着淡淡的粉紫色,香气诱人,入口即化,保准美味极了。 这般的糕点,配着红茶喝才好喝。 这年代,莫说是红茶了,一般人喝茶还要加乱七八糟的佐料,似是左重这般遵循茶道的人本就很少。 而历史上真正的红茶,要到明朝才会出现,是以现在南方虽种茶的不少,但皆是绿茶,绿茶的历史悠久,例如左重的茶道,便是喝的绿茶。 绿茶与红茶,本就是各有千秋,未发酵的茶叶是绿茶,发酵后的便是红茶。 宁博容上辈子几乎不大喝绿茶,基本都是喝红茶,红茶对女子更好一些,性温,不似绿茶,实则女子不能多喝。 此红茶是宁博容经过多次试验,才算是制出的,连左重都对此赞不绝口,红茶喝起来香味浓郁,却不如绿茶这般上口生涩,要更柔和醇厚一些,因此宁盛和崔氏都极喜爱。 红茶配上栗子蛋糕,宁博容自己看着,都觉得颇有西式下午茶的感觉了…… “唉,又要开学,今年的入学申请多了数倍不止,有不少乃是旧日好友之子,这要怎么办。”宁盛叹气道。 宁博容抿唇微笑。 她改造万里书院最初的缘由十分简单,不过是因为那些人竟看不起她家万里书院罢了,她便暗暗憋着气立志要将万里书院打造成天下第一的书院。 短短五年间,从四年前万里书院全部改制之后,渐渐名声远播,虽还逊国子监一头,越过麓山书院却渐渐没有多少争议了。 从三年前的科举中便可看出,万里书院的学子科举得中的比率已经比麓山书院要强上不止一筹了! 万里书院距离京城太远,在南方云州,若是不入学,是极难知道这里究竟在怎样教书的,即便是在此间上学的学子回家提及,却也说不出具体的所以然呢,只是觉得和以前不同,多考试,多练习,教学上也有些改变,但若要让他们具体说有哪里不同……却也难说。 于万里书院读书,累是要累一些,但在各家看来,读书哪能不辛苦,不辛苦怎能成才?是以这压根儿就没视作万里书院突然崛起的理由。 倒是麓山书院管理愈加严格,不时有学子左手红肿着归家,但这却并未提高麓山书院的成绩。 而万里书院的渐渐崛起,自然也体现在了想要入学的学子日益增多上了。 宁博容一看宁盛手上的帖子,“咦,是崔家表哥和那李家兄长?” “是,他们原是在麓山书院就读,如今想要转过来。” 宁博容认真道:“现在我们这里的四年级已经是按照我们的教学进度来的,若是崔家表兄他们来,怕是不能跟上的。” 宁盛皱着眉点头道:“你说的不错,确实如此,不仅是他们,旁的请托也要这般回,却是一桩麻烦事。” 宁博容抿唇笑道:“若是实在要来,阿爹不如客气道,要在万里书院就学的话,怕是要同那些初入学的一年级生一块儿学起呢。”量这个要求他 们才不会答应。 宁盛笑道,“你这个狭促鬼!” 万里书院如今用学年制,七学年学完所有的科目,要说古代最知名的那句话就叫十年寒窗苦读,在现代读书都绝对不止十年好吗? 但是在古代,理科实在是太弱了,即便是宁博容坚持所有学生都要学术数,但是没有英语没有物理化学生物,顶多在劳动课上带着众人上山认认基础草药植物,讲一些基本植物知识罢了,是以,基本上要缩减掉一半的课程,且术科的课目排得少,七年在这个年代来说,已经是足足够的时间了。 而所有科举需要考的科目,六年全部学完,最后一年实则是复习加考前总结突击,是以真正优秀的学生,六学年结束,基本上就可以去考科举了。 万里书院接收八至十岁的孩子启蒙,七年后也不过才十五六岁,若是一年考不过,还可以回到书院来继续再读七学年……一直到考上为止。 当然,学费不能减。 这是宁博容清清楚楚提出的教学改革,当年并非所有的夫子都能赞同,但那二十四个学子的考试成绩挂在眼前,古代文人还是很有道德修养的,到底不会赖账,陆质性情疏阔,并不居功,大家才知道所有的一切改革方法,竟然只是个七八岁小丫头的主意。 当然,开始只书院中的人知道罢了,随着入学的学子越来越多,知道的人也越多。 世上从不缺乏天纵之才,甘罗十二岁可为相,唐时有李泌、刘晏,前者七岁时已经对儒、道、佛思想有很深的体悟,得唐明皇召见,有言道;“方若经义,圆若用智。动若聘材,静若得意。”后者在《三字经》中有云:“唐刘晏,方七岁,举神童,作正字;彼虽少,身已壮。” 莫说男子,即便是女子也有蔡文姬少能辨琴,谢道韫幼能咏吟,是以,只要接受之后,也不算太惊世骇俗。 更别说,短短四年间,万里书院就这般天翻地覆,事实永远胜于雄辩。 不过,在外名声越是盛,宁博容为人越是低调,近两年连刘婉贞的宴会也是极少去了。 从宁盛那边出来,宁博容又送了一碟子去崔氏那儿,才收拾了一下去左重处上琴课。 左重精于琴,却不表示不会其他乐器,事实上不管是笛还是箫,还是筝,他都会,只是乐之一道,他还是偏爱于琴。 宁博容跟着他学了那么久的琴,已经颇有水准,近日便在学箫,问她学箫的原因 ? 便于携带不说……女孩子带支箫或者笛,绝不会有人认为这是武器…… 八岁的宁博容,内功小成,十二岁的宁博容,摘花飞叶皆可伤人,连绣花针也不大需要了。 所以,在这个纯古风的古代世界里种田,练武练到摘花飞叶的地步,又能有什么用呢? 宁博容经常有种淡淡的忧伤,因为太浪费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练的内功的缘故,她的肤色不仅仅是白皙,更带着莹润之色,即便是她自己,偶尔洗澡的时候自恋一点也在想,这是不是可称得上冰肌玉骨了? 有句话叫冰肌玉骨清无汗,如今,她想要流汗也挺难的,且进行之间,脚步轻盈落地无声,跟着崔氏学了礼仪之后,一举一动都若行云流水一般,极有世家风雅雍容之态。 家有少女初长成,不过小荷尖尖初露角,却已是春山如笑身如初柳。 宁博容不是那等艳色惊人的少女,而是就像她幼时猜测的那样,果真长成了这副纤腰盈盈一握,柔弱到我见犹怜的模样。 数年过去,左重却仍不见苍老之态,宁博容已经知道左重看似是个风雅的文人,实则同那几个刘湛的护卫一样,乃是真正的外加高手。 “左师。” 左重笑道:“阿容,昨日里那曲子练得如何?” “还不曾怎么练呢。”宁博容微笑道,“咦,左师今日里有事?” 左重叹了口气,“原打算叫婢女去同你说一声,你却已然来了,恐怕过几日我便要同你告别啦。” 宁博容一惊,“左师何出此言?” “楚王与我,怕是近日就要回京,今日说好要去刺史府论事。” 宁博容蹙起眉来,“回京?” “不错。” 今年,刘湛已经十四岁,已经是个真真正正长身玉立的少年,而因着宁舜英、宁舜华不时到山上来住,刘湛乃是她们嫡亲的表哥,是以常常接着看表妹的名义到山上同他们家一块儿吃饭,这年头虽有男女大防,但着实不像后世这般严重,舜华、舜英年纪又小,说来既都是一家人,宁博容根本就不用回避,所以与刘湛也渐渐熟悉起来。 宁博容早就知道刘湛喜欢她,但这几年里,刘湛从不越雷池一步,温文尔雅,性情柔和,并不借故接近自己。 哪怕偶尔在藏书阁碰到,也不会特意上前与自己攀谈,时常自己 拿过一本书读者,他也只是取书自读,同一空间里,反倒有种格外宁和的感觉。 他这样克制有礼,宁博容自也不好自恋地让他离自己远一点,毕竟人家从未真正对她说过什么。 要……走了吗? 也是,他在云州,已经呆了快五年了。 “什么时候走?总要送一送左师才是,至少我需亲自下厨,做一桌送别宴送左师才是。” 左重看着面前温柔清雅的少女,笑道:“大约是三日后,又能尝一尝阿容的手艺,那自是好的。” 宁博容点点头,“左师既要去大兄那里,那便早些去吧。”她叹了口气,心中也有淡淡的怅然。 人都是有感情的,天天见面的人要离开,再如何也会有些愁绪。 待回到崔氏那里,说起这事,崔氏点点头道:“楚王他也该要回京了……总不能一直躲在云州。” 宁博容蹙起眉来,她已经知道这年头诸王那是混得比普通高官子弟还要惨一些,以刘湛的才学,即便不是皇家子,去考科举都不算难事,而且这人情商本来就高,封侯拜相恐怕也不是传说。 偏偏,他是皇家子。 宁博容却不信他没有那样的心,生在这样的环境之中,知道今后的命运,若是还不想争上一争,难免太没有志气了。 “阿娘,那明日我亲自下厨,给左师做送别宴,叫……他来也来吧。” 崔氏笑道:“明日怕是不行呢,明日你要去你大兄府上,长公主也办了宴会来给楚王送别。” “咦,可云州并无人知道他就是楚王啊!” “既然他都要回京了,那自然不必再做楚家九郎了。”崔氏淡淡道。 宁博容了然,“明日?” “嗯,长公主的秋宴你知道的,明日便带着琴去吧。”宁博容蹙眉,又到了这时候了? “是。” 长公主刘婉贞这几年不知道怎么了,太热衷于做媒,是以每年秋都会办让宁博容看来有些无语的……秋缘宴,说穿了就是一群大家闺秀赏花比才艺,因为宁博闻的宴与内只有一墙之隔,一些青年才俊在外,适龄女子们在内,虽不见面,却声音可闻,也是一种颇为风雅的……古代相亲宴。 前些年宁博容年纪还小自不必说,去年她给推了,今年崔氏却怎么都会让她去的。 ……推拒了沈家提亲之后过了这么 几年,崔氏知道宁博容优秀,也不着急她出嫁,但是,这年代的父母在婚姻之事上肯定和现代不同,十二岁已经是半大少女,完全可以考虑这方面了,崔氏的道理也是有的,宁博容乃是她的晚来女,她和宁盛的年纪都不轻了,好歹是想看到宁博容出嫁的,若是将来万一有个不好,将婚事交到宁博闻和刘婉贞手里,崔氏想想都不甘愿。 知道崔氏的心思,宁博容只得无奈道:“好吧。” 青梅竹马策略泡汤,一眨眼她已经到了不能随便和外男接触的年纪了,而这几年里勉强算得上青梅竹马的居然只有那个……少年壳子成熟男芯子的刘湛! 简直让她十分无语好么! “秋缘宴啊……”宁博容叹了口气。 也是告别宴呢,她淡淡地笑了笑。 秋风徐徐,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她执起箫,轻轻吹了一个音。 发丝轻轻飘起,却并非因那秋风。 音杀之术早成,她的乐声,早已与寻常不同。 惑人之音,从未试验,让她的内心蠢蠢欲动。 弹琴……么? 罢了,一曲琴音,权当送别。 ☆、45·水榭之上 第二日一早,宁博容照例天还未亮就起来,悄无声息地从窗口遁了出去,在竹林里练了一会儿武,通身清爽地回到了房间,不多时阿青便敲门进来了。 让宁博容感到惊讶的是,崔氏也同阿青一道来了,身后跟着捧衣裳的阿齐。 “呃,这么多是做什么?”宁博容瞪向捧着妆匣的阿青。 阿青笑盈盈道:“娘子说了,今日小娘子需得打扮一下才是。”她原就比宁博容大上几岁,如今正是青春,容颜又清秀,愈加显得亭亭玉立起来,只是站在宁博容身边,却到底黯淡许多。 十二岁的宁博容初具少女身形,身材上原比不得阿青这等丰盈的女子,但她的身上却有一种特别的柔弱之美,即便年龄尚稚,却也掩盖不了这种玉华般的殊丽之色。 “是,看到这妆盒人家小娘子早就高兴了,也只有你这等一脸苦色!”崔氏嗔怒道。 今日崔氏给宁博容准备的一身衣裙可不比平日里,单单是一条上深下浅的往下如烟晕染的蓝色襦裙,深蓝如海之色,浅蓝似天之清,便十二分的价值不菲。 襦裙的样式并不繁复,在胸下系湖蓝绸带,却显得宁博容的身形又修长了不少,外套一件薄如蝉翼的紫绡半臂,用金丝银线绣以小鱼儿吐云纹,再加上一条素白的仙鹤梅花样披帛,从上到下,都讲究到了极致,用来压裙的弯月形玉坠儿是上好的翠玉,绿得仿佛可以滴水。 而发型发饰自然更讲究,因为宁博容毕竟年幼,不好做太繁复的发型,是以仍梳惊鸿髻,插着两柄翠玉梳,梳背满饰花纹,卷云形蔓草纹为底,上为如意云纹,又有两支通透的水晶花簪,后缀一支弯月步摇,乃是宁博容不曾见过的丝网状,以银丝珍珠编织成花朵,然后长长挑出一丝丝坠在发后。 这个年代的发饰头饰,皆是精致到了极致,便是崔氏给她挑出的一对水晶耳环都漂亮到现代工艺极难做到,从耳垂吊下一指长的银丝,坠子是雕成细致蝉形的紫色水晶,连蝉翼的花纹都能雕出,可见技艺之精湛。 最后贴好额间的翠绿蝶形花钿,崔氏瞧了宁博容的面容半天,却是实在不忍在这玉白面容上上妆,哪怕是最适合少女的桃花妆,也是无法让面前这张面容美上半分。 是以依旧是素面,衣着发饰越是讲究,却越衬得这张面容天然去雕饰,犹如清水出芙蓉。 “阿娘,好了吧。”宁博容无奈道,任由崔氏和阿青折腾。 崔氏想了 想,给她细瘦的手腕上套上两个金玉镯子,金色镂花精致,玉色如血,乃是极少见的红翡。 “行了,你便这般去吧。”崔氏满意道。 宁博容松了口气,总算是结束了,咦,等下,“阿娘你也要去?!” 她这才发现崔氏的衣着发饰也是极用心! “不错,”崔氏淡淡道,“你这鬼丫头一向主意多,我若是不去,谁知道你会否乖乖听话,阿青、阿郑她们被你训得服服帖帖,哪里敢管你的事。” “……可是阿娘你不是一向不想见到刘婉贞的吗?” 崔氏点点头,“是,我是不想见她,但是比其她,你显然要更重要,若没有亲自见到,我怎知对方是好是糟。” 宁博容:“……”说穿了就是给她相亲比厌恶刘婉贞的心更重要嘛。 用过朝食,宁博容与崔氏便登上了去刺史府的马车。 亲自捧着左重赠与她的素鸾琴,此乃当代名琴之一,不说其价值,在好琴人的心中,它几乎可说是无价的,想到此间,宁博容心中更是淡淡怅然。 她其实知道,此琴大抵是那人假左重之手送与自己,只是他不说,她也不好问,左重作为她的琴艺师父,送弟子一把琴,宁博容甚至连推拒的理由也是没有的。 当然,这件事崔氏是不知道的,莫说崔氏了,除了刘湛自己、左重和她,大概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等到进了云州城,穿过坊市快要到刺史府的时候,崔氏就已经板直了腰背。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刘婉贞,因为年年宁博闻和刘婉贞都被皇帝叫回京城过年,宁舜华、宁舜英姐妹倒是年年得见,宁博闻也是一年中总有几次上翠华山,刘婉贞自己倒也想去,但宁博闻知道崔氏大抵不愿见她,是以从未答应过。 刘婉贞再如何也是长公主之尊,宁博闻并不想让崔氏对她行礼,虽刘婉贞是他的妻,但毕竟是公主。 今日,崔氏却主动上门,便是宁博闻都不曾想到。 宁博容,心情也有些复杂,“阿娘。” “放心吧,”崔氏淡淡一笑,“她又不能吃了我。” 到了门口,宁博容才惊讶地发现,宁博闻与刘婉贞齐齐迎在门口! 原来他们从书院出发,刺史府来接宁博容的仆从便知道了崔氏也一道前往,每次往翠华山上送帖子,邀请的都是宁博容与崔氏二人,但崔氏从来不去是 众人都知道的,哪知这回,崔氏居然来了。 是以这仆从赶紧快马加鞭回了刺史府,告知了宁博闻与刘婉贞,才有这样一幕。 崔氏下了车,见到宁博闻夫妇二人,脸色依然波澜不惊,却端端正正地朝着刘婉贞行礼,只是这还没弯下腿,便被刘婉贞赶紧扶住了。 “阿母……今日能来,婉贞当真心中高兴……”说这话的时候,她不仅仅满脸的感动,更压根儿是泪流满面好么! 宁博容:“……”她很清楚,这位公主,她是真哭啊! 如果换做旁人,宁博容还会怀疑这人是做戏,但是刘婉贞……她会做戏才叫见了鬼了! 但是这种真情实意,也太过了吧……没见崔氏连笑都僵了吗? 幸好宁博闻迅速拉住刘婉贞,只说了两句就劝住了她的眼泪,宁博容深感佩服。 “阿母,你和阿妹先进去吧,”宁博闻笑道,“水絮,你引我阿母去上座。” “是,郎君。”水絮满脸堆着笑,赶紧上前一步搀扶着崔氏,“夫人,往这边走。” 甚至连个“老”字也不敢加。 崔氏今年已经不年轻了,连孙女宁舜华、宁舜英都已经到了渐渐懂事的年纪,叫一声老夫人并不为过,但是水絮本就不大熟悉崔氏,更不知她的脾气,自当小心翼翼,就怕得罪了崔氏。 “水絮,我来吧。”刘婉贞柔柔道,竟是想亲自去搀扶崔氏。 崔氏赶紧道:“公主,不值当。”推拒了之后,刘婉贞还有些泫然欲泣的模样。 宁博容觉得,崔氏的头已经开始有些痛了。 要知道,崔氏虽是世家女出身,却着实是个爽利性子,平素最不喜这等腻腻歪歪哭哭啼啼,也难怪如此不喜刘婉贞,便是没有当年之事,她与刘婉贞也是极不对盘的。 性格不合,完全可以拿来形容崔氏与刘婉贞。 幸好这时候宁舜华与宁舜英立刻跑出来一左一右挽住了崔氏,崔氏的脸色立刻缓和下来。 这两个八九岁的小姑娘不仅长得一模一样,性格也讨喜,一向很得崔氏的欢心。 宁博容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转向刘婉贞道:“阿嫂,今日是不是还有人来?阿兄才会亲自在门口接。” “是,我表兄汉承侯要来。”刘婉贞轻轻道。 “表兄?”宁博容疑惑道,又是一个皇家人? 刘婉贞点点头,“他的祖母乃是我的姑祖母,亦是我大梁开国长公主。” 宁博容恍然,就是那个……在大梁历史上留下许多彪悍事迹的开国长公主刘绮,她当年位比太子,权柄倒是比那些诸王更要大一些。 “那这个汉承侯来做什么?” “来接阿湛回京。”刘婉贞叹了口气,“阿湛他也是个可怜孩子,被丢在云州这么久,皇兄居然丝毫不管他。” 话中充满怜悯之意。 宁博容:“……” 他真心不需要你怜悯,他在云州……完全是故意的好么!就为了避开京中的复杂形势呢! 进了水榭之中,刘婉贞果真将崔氏奉为上座,她为公主之尊,崔氏却是她婆母,这样做倒也并不十分违了尊卑。 刺史府与几年前已经大变样,这些年,这里根据刘婉贞的喜好扩建,在这后院之中修了汀香水榭,挂了竹帘帷幔,轻纱飞舞,水色盈盈,说不出的舒适宜人,而宁博闻办的宴不再是与此间有一墙之隔了,而是一水之隔,更是朦朦胧胧,这边花团锦簇,那边觥筹交错,这也就是大梁能做得出了,若是在礼教森严的年代,男女这般中间全无阻隔,只一池不算宽的水,实在是大为失礼不雅,极损女子名声的。 在大梁,此等宴会却只会谓之风雅。 水波盈盈,眼波亦是盈盈,便是几乎可以称得上开放的……相亲宴。 刘婉贞原本是想为刘湛另外办一送别宴的,却想着她的秋缘宴已经打出了名声去,来的人也多,总要风风光光地送刘湛回京才是,这才索性就在这次秋缘宴上位刘湛送行。 且刘湛也十四岁了,来参加她秋缘宴的不仅仅是云州的千金,连潞洲亦是有人来,这两地的大家闺秀虽不及京中多,却也有不少优秀的女孩子,谁知道会不会就此结缘呢,刘婉贞还是相当乐见侄儿刘湛觅得一份好姻缘的,毕竟他在云州这几年,几乎可以说是她瞧着从一孩童长成少年,对刘湛自也多了几份怜惜。 宁博容与崔氏这次来得早,便坐在水榭里一道聊天吃点心喝茶,点心自是刘婉贞极爱的桂花糕、杏仁酥、千层卷之类,又有几道极新鲜的果脯,茶却是宁博容独家的红茶,更适合水榭内的女子喝。 而因为水榭的位置视野极佳,没多久,宁博容就看到一片片靓丽的风景沿着池边走来,那一个个婷婷袅袅风姿摇曳的身影带着成群的婢女款款往这边来,既是相亲宴,这些 少女们装扮自然都极佳,又不时有或娇憨或爽脆或清甜的笑声传来,当真是莺声燕语、繁花缤纷。 同时,对岸的青年才俊,或许旁人看着有些模模糊糊,只大概看个身形罢了,宁博容却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现在耳聪目明的程度,完全可以称之为变态好么! 然后,没多久她就看到刘湛到了,左重也到了。 即便是在人群之中,刘湛也仿佛就是鹤立鸡群。 能作为宁博闻的宴上客,自然都是两州最出色的青年才俊、贵胄少年,而明知对面水榭之中有不少少女围观,刻意挺直了腰背的更不是少数。 可是刘湛并不一样。 他从不刻意去做这些,甚至他的腰背或许并非最直最挺,但他的一举一动行进之间,有一种旁人没有的自然随意,偏这等随意之中,又有说不出的优雅雍容。 这是一世后的皇家气质在他身上凝实,又内敛,才造成的独特气质,光华不显,悠静自生。 十四岁的刘湛已经不比左重矮上多少了,他一身简简单单的青袍,站在那群衣着光鲜的少年中间,偏偏还如此显眼。 因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甚至没有人同他说话,他就这样怡怡然地坐下,怡怡然地喝茶,甚至忽然一转头,仿佛一瞬间迎上了宁博容的眼神。 宁博容微微一怔。 那二十三个贫家子,包括刘湛在内,是一直练着她给的内家武学的,后来入学的学子,学的却又要次了一等。 是以,刘湛如今的内功,虽不可说有多深厚,却应当也有……所谓江湖二三流高手的水准吧? 所以,眼睛自然要比寻常人好上一些。 刘湛微微一笑,举了举茶杯,宁博容有些不自在地转过视线,不禁低头看向手边的素鸾琴。 “阿容,”崔氏忽然道。 宁博容抬起头来,“嗯?” 崔氏的脸色有些严肃,“你可是看上了什么人?” 宁博容瞪大眼睛,“阿母,你在说什么呢!” 崔氏的声音压得极低,“看谁都可,那楚王不行。” 宁博容:“……”给崔氏的敏锐洞察力跪了…… 不过,她微微一笑,对着崔氏道:“阿母,我当然明白,且,从未想过。”这个回答,十分斩钉截铁。 虽说一开始对刘湛就怀着些 许几乎可以称得上偏见的情绪,但是如今看来,他虽是个重生者,却并非酷帅狂霸拽分分钟打对手脸那种类型的重生者,而是奉行了低调自然甚至可以说享受这等行事原则的重生者—— 若说一个人可以装一日、一月、一年,但数年如一日,宁博容大抵也看清了他的秉性,而且,如今他与那二十三寒门子,几乎都成莫逆之交,从不因那些人的门第出身而看轻他们,大抵也不是因他们未来的成就而刻意拉拢他们。 真心与否,实则还是看得出的。 只是,那个人再好,却也不适合她。 因此今日,仅为送别。 ☆、46·一曲离别 刘湛自然不知道宁博容在想些什么,但是,这一年他不得不回去,定坤五十一年—— 他垂下眼眸,轻轻叹了口气,虽然现在的他,或许并不能做出多少改变,但总要尽力一试。 只是在走之前,需得将此间事安排好了才是。 身边人来来往往,刘湛自安然坐着,并不介意众人将他视作透明人一般。 因他即便是赴宴,却也没换身衣服,依旧是那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袍,甚至连发髻处也只是用一根寻常的乌木簪罢了,或许因为同那些寒门学子呆得久了,他的气质愈加内敛朴素,一双眼睛清澈宁和,却到底不比面前这些世家子与春风得意的青年才俊。 且,刘湛身后只一哑仆,比之带着一溜儿家仆小厮的诸位小郎君自是差得远。 因此,根本无人与他搭话,左重也是一屁股坐下便喝茶,他一身的名士风范,又明显有了年纪,长者为尊,哪怕是表现给对岸的小娘子们看,也是有不少人上前来问好。 只是左重端出架子来,一概不怎么理会,不一会儿身边的人就散去了。 左重在云州多年,名声又盛,却几乎从不出门,这云州城里的年轻人中竟是没人认识他。 “……却不知道是哪个?” 一旁两个年轻人的说话声传入刘湛耳中。 “听闻那小娘子与宁刺史长得极相像。” “嘶——宁刺史如此品貌,那宁家小娘子岂不是……” “是呢,宁家虽不是世家,但要从我云州潞洲两地挑出比她身份更高的小娘子,怕也是只有沈家九娘和秦家大娘了吧?” “……我可是听说了一则小道消息,”先头说话那青年压低了声音,“说是沈家原本想与宁家联姻呢,结果被宁家拒了,到现在沈七郎还拖着不曾定亲,那秦家大娘都已经十四了……”言下之意,这秦家大娘,说不得还比不上这宁家小娘子呢。 谁都知道,秦家可是十分钟意沈七的,奈何沈家一直没同意这门亲事。 世家之女定亲一向早,不比百姓家,到了十五及笄不曾定亲的世家女那多半是有什么问题的了,因此秦笙十四不曾定亲,自然会为人说道,若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到十七八嫁人却也不算怎样,至少要到二十来岁,才会被叫做老姑娘。 反而世家子没那么多的讲究,沈七今年十七,已然是翩翩少年郎,因要考进士科,早已经不去国子监 了,在家中潜心念书,只是长公主刘婉贞的帖子发了去,他今日应当也是要来的。 “也是,不说其他,听闻宁刺史又要上调了,在地方上这几年资历熬过去,凭着他的能力手段,将来入阁拜相不在话下吧?” “有个长公主做妻子,入阁拜相不是定然的么,莫说是宁刺史了,这位小娘子的二兄如今已经补了理化县的县令了,往后有宁刺史朝中策应,岂不是轻轻松松一门荣华?” “咦,听闻,那宁家次子,竟是还未成亲?” “是,年纪都二十有三了吧……” 幸好这年头,二十三岁未成亲的男子也不算十分出奇,“倒是那万里书院的陆先生,如今有了好大名声,年纪都已二十六了,也不曾成家哩。” “咦,我家中有一堂妹,因前定亲的人家那小郎君不幸病逝了,硬生生拖到了二十一岁,虽那宁二郎配不上,这陆先生,却可让我阿娘说道说道。” 刘湛正要喝茶,手顿了一顿。 唔,这事儿,倒是真要盘算一下了。 实则刘湛同陆质是有那么丁点儿亲戚关系,但陆质本是旁枝,刘湛上辈子听过陆质的名头,对他也多少有些了解,例如左师这般一生未婚的到底是少数,陆质本有功名,后被举贤,本要让他做官,他却自己推拒了,刘湛那时问了宁博闻才知道—— 云州偏安一隅,他当当夫子自是逍遥自在,若是做官,却到底会有许多麻烦事,因他不曾娶妻,身边只一女,却是婢子出身,莫说是当妻,便是妾也是做不成的。 此婢刘湛也见过一次,今年怕是有十七八了,生得一副秀丽容貌,温婉大方,也听旁人说过,此婢名流萤,原是大家庶女出身,后来家败了,便被嫡母卖到了远方,进了陆家后因当时病得快要死了,又瘦又小干不了活儿,才被陆质的婶婶刻意扔到了陆质身边。 哪知道,流萤却活了下来,一路跟着陆质到了云州,陆质名声越大,流萤越是低调,几乎足不出户,便是宁博容数年来见到她的次数一双手都可以数的过来。 刘湛眯了眯眼睛,打定主意回头与宁博容提上一提,若是陆质一生只在书院,又不娶妻,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崔氏对此丝毫不知,想给陆质定一门亲事便有些不大妙了。 刘湛喝茶吃了会儿点心,左耳朵右耳朵皆是听了不少八卦。 这年头的年轻人八卦起来到底还是挺含 蓄的,所以,并未有什么让他觉得刺耳的话,倒是不少人对宁博容都充满了兴趣,让他十二分的不舒服。 宁博容平素低调,这些年轻人里见过她的几乎没有,又有这样的身家,显然是云州潞洲两地人家眼中相当吃香的结亲对象。 刘湛理智上清楚这是必然会出现的情形,情感上却依然觉得有些胸闷。 “四郎!”爽朗的声音响起的时候,这靠水的宴会场瞬间静了一静。 刘湛看向笑着走过来的高大男人,掩去眼中的情绪,带上微笑道:“表叔。” 无数难以置信的目光落到了刘湛的身上。 他们当然知道站在宁博闻身边的高大男人是谁,能站在这儿的,消息大多灵通,汉承侯会亲自到云州接楚王回京这件事已经不是秘密,早已经传开了的,而宁博闻一直在门口等客未到这里来招呼客人,也是因汉承侯还不曾到。 然后,现在他到了,而他口中的四郎,除了天家四郎楚王,还能有谁? 而这位楚王就坐在他们身旁怕是已经有接近两刻的时间,他们远远避开了他不说,甚至有那么几个人,投在他身上的目光还带着淡淡的鄙夷和些微的优越感。 结果,这位是天家第四子,楚王。 即便各世家不大看好楚王,并没有将他太放在心上,但是,只要如今天家还在,他就是正正经经的天家之子,身份上谁能越得过他?哪个脑袋抽了才会想要去得罪一个老爹是皇帝的诸侯王,即便是他兄弟上了位,诸侯王也不是轻易好得罪的,毕竟谁在位上都要顾及一下他们天家的颜面。 一时间,这些宴上之前曾低声嘲笑过只知道刘湛只知道吃喝的几个青年,脸色都是煞白煞白的。 汉承侯李珂粗糙的大手落在了刘湛的肩头,“几年不见,竟是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 身为昔日开国长公主的长孙,李珂的爵位并非继承自他的父亲,而是实打实的自己用军功拼了来的,李珂时年三十八岁,却已经在大梁的边疆呆了一十九年。 李家一门双侯,李珂之父盛德侯李戚在朝中颇有威望,李珂更是而立封侯,乃是大梁最鼎盛的家族之一。 刘湛笑道:“表叔才是,几年未见,竟是丝毫未变。” “哈哈,这怎可能,没见你表叔我眼角都多了那么多条皱纹?”李珂故意凑近了对刘湛道。 宁博闻站在李珂身后看着他同刘湛一派亲 昵模样,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一双碧蓝的眼却清凌凌的,不见任何喜悦之意。 那厢宁博容也往那边看,然后忽然就皱起了眉。 不知怎的,她就是觉得……自从那个高大男人出现,那边就变得有些怪,刘湛怪、左重怪,连宁博闻都有些怪怪的。 “阿娘,那人是谁?” 崔氏远远看了一眼,“怕是汉承侯李珂吧。”她的口吻极淡,宁博容敏感察觉到崔氏话中的冷淡之意—— 甚至带着点儿厌恶。 若非对崔氏极其了解的宁博容,旁人怕是听不出分毫的,但宁博容可以肯定,这绝不是错觉。 能到这个程度,崔氏应当是相当憎恶这李珂了,不然的话,以她的涵养,完全可以让宁博容都不发现这种情绪。 ……奇怪了,怎么连崔氏都变得怪怪的。 他们家同李家应当全无往来啊? 奈何,没有人来回答好奇心发作的宁博容。 “今日里虽是给我的侄子送别,但秋日宴就是秋日宴,听说欣小娘子你又练了几支新曲子?” “今日里有左大家的弟子容小娘子在,我怎敢再班门弄斧。”一个声音带着笑意,却也不意外的,有那么两三分敌意。 宁博容尚在走神,就听那正与刘婉贞说话的小娘子说了这么句话。 ……在一旁默默装没有存在感也会中枪…… 在崔氏十分有压迫感的眼神中,宁博容只得站了起来,细声细气道:“欣姐姐这话也太自谦了,我不过练琴四五年罢了,欣姐姐却是自小练琴,我哪里比得。” 这位与刘婉贞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沈家九娘沈如欣。 她与沈七一母同胞,比宁博容大上两岁,沈七只这么一个同胞妹妹,剩下皆是其父妾侍所出。 “容妹妹才是,听闻,这把琴可是名琴素鸾,何不让我们见识一二。” “咦,当真吗?”立刻有人在一旁惊讶道。 这群小娘子里,练琴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宁博容可以肯定沈如欣听说自己拒绝沈家提亲的事,而且,看这嫉妒的小眼神儿,恋兄情结嘛,她懂。 “琴是名琴,但我琴艺粗陋,既欣姐姐想听,我弹上一曲却也无妨。”宁博容微笑道。 刘婉贞即刻惊喜道:“那倒是好,我还未曾听过阿容的琴声哩。” 她出了声,四周立刻一片迎合之声,倒是将宁博容好生捧了一捧。 宁博容眼角扫过沈如欣不屑的面容,笑容渐渐淡了。 她何以看不出这小姑娘的心思,她与秦笙坐在一块儿,两人一般大不说,连手都紧紧挽着,就怕别人不知道她们交好呢。 而秦笙倒是一副淑女样儿,不曾出声说话,宁博容清楚,沈七就在对面,她怎么能不端着点儿? 怕是这沈如欣当真琴艺不凡,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扫自己的面子了,自己这琴一弹,琴是名琴,又有左大家这等名师,若是回头沈如欣再弹,稳稳胜过她一筹的话,旁人可不管谁学了多少年琴,肯定要说自己驽钝笨拙,再有名琴名师也不过如此。 这年代的大家闺秀,最重要的不是那等容貌,而是这等名声。 秦笙绝无那么聪明,这只是个被宠坏了的小姑娘,沈如欣却着着实实要比她厉害多了。 同是世家之女,却因成长的环境不同,性格也是大异。 可惜啊,她是注定要失望了。 自己今天,并没有打着蒙混过关的主意。 既是送别曲,那当然要有诚意,更何况左师也在,若是表现糟糕,怕是他又要吹胡子瞪眼训自己一顿了。 偏以后,再也听不到左师训诫,宁博容心中涌现淡淡的伤感。 葱白的手指放到了琴上,这年头不管弹琴弹筝,皆是用的肉指,就是自己的指甲,并无假指甲之说,是以,这大家闺秀练琴,也不是毫无代价的,例如沈如欣,自小弹琴,只能留些许指甲,指尖指腹都有一层茧子。 宁博容的一双手伸出来却是玉白修长,纤纤无暇。 只这一双手,沈如欣唇角的笑容便愈加讽刺。 曲音轻鸣,只是“嗡”地一声仿佛试音的琴声,却让人心弦都忍不住震了一震! 座上沈七猛然间朝那水榭看去,刘湛更是一时怔住。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连水榭旁的湖水,都漾开了一圈圈的波纹。 宁博容的唇角勾了起来——这可不是一般的琴音,莫说是你沈如欣了,便是左师自己也是做不到的。 挑衅,她不需要看在眼里,只需弹好这一曲送别。 明明水榭离这水岸有一段距离,那琴音却仿佛只在耳边,久久萦绕,让人心弦颤动到微微酥麻的地步。 没 有人再说话,没有人再举杯,几乎所有人都朝着一个方向看去。 刘湛到底练了几年内功,不似是旁人那般全然失措,他缓缓站了起来,朝水榭中那个连弹琴都可弹成一幅画的少女看去。 他知道,这曲是弹给他的。 谢他送的这把琴,谢他这些年彬彬有礼,从未让她为难。 谢他虽喜欢着她,却只是静静陪伴从未越矩一步。 感念他在那些日子里同她一块儿在藏书阁看书,她在内他在外,并不交谈,却很宁和。 感念他在书院的这些日子,每一次都极享受地吃她做的任何东西。 感念他在任何事上从不瞒她的直率和在感情上让她自在的含蓄。 …… 也许还有很多事,这几年里,明明他和她的见面并不频繁,但是他在万里书院,她也在万里书院。 不知不觉,竟是青梅竹马般,有了淡淡的牵绊。 琴音袅袅,刘湛的心神有些恍惚,那悦耳的琴音如此清晰,婉转千回,却并非缠绵,反倒洒脱随意,充满柔和真切的祝福之意。 此为《送别曲》,却并不是最知名的那首,而是昔日一名普通的琴师即将离家,送予家乡亲朋的一曲送别。 不过于悲切,更不缱绻悱恻,只有淡淡的伤感,到后半段更是欢快灵动,充满对未来的美好期盼。 曲不特别,却不代表这一次由宁博容弹出来不特别。 事实上,太特别了。 特别到水榭外的池子中养的锦鲤都跳出水面的时候,众人才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曲子就好似落入了他们的心间,让他们整个人都进入了这曲送别之中,竟是拔也拔不出来,挣也挣脱不出。 一曲终了,余音缭绕。 宁博容的指尖一顿,看向对岸—— 一路安好。 刘湛鼻端微酸,轻轻道:“我听到了你的送别,但这还不够。” 我总要亲自与你说一说话,才会舍得离开。 ☆、47·惊天秘闻 一曲震动大概就是指这样的场景。 崔氏微微翘起了唇角,而沈如欣则是一脸惊异,她对自己的琴艺是完全有信心的,所以怎么都没想到宁博容能做到这种程度。 琴,从来不是只需要技艺的。 左重教宁博容的,也从来不仅仅是技艺。 琴能使鱼跃,能使心动,便是十分值得惊异的水准了,即便是左重,自问也做不到这样的地步! 在左重看来,古琴的境界能到这般牵动自然的地步,恐怕需得由心而发,不是轻易可以做到。 若是宁博容知道,绝对会感到有些心虚。 ……她只是实在不想让沈如欣搞鬼而已,这样一来,沈如欣今天是绝对不敢弹琴了。 结果,搞得场面好像有点大啊…… 不仅仅是刘湛站了起来,对面大部分的青年少年都站了起来,沈七看着对面水榭,神色十分复杂。 他作为沈家长子嫡孙,自然也是很骄傲的,那时宁家以宁博容年纪尚幼为由拒绝了婚事,他便不想再让祖父为自己操心,虽一直在拒绝秦家的联姻要求,但他也不曾再提及这件事了。 今日里却发现,他仍然不能放下。 明明与她也只有数面之缘,且那时她只是一个小姑娘,但单单凭着那一笔字,他就仿佛可以看出她是怎般坚韧出众的女子。 “哈哈哈,这一曲弹得好!”李珂率先拍起手来,“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小娘子?” 宁博闻站了起来,淡淡道:“汉承侯谬赞了,正是家妹,她年纪尚幼,琴艺疏漏,见笑了。” 李珂略为惊异,“原是宁刺史的亲妹,怪不得如此出色。” 刘湛蹙眉,缓缓坐了下来。 李珂却是瞥了他一眼,哈哈笑道,“既有小娘子一曲鱼跃,又有我好侄儿今日返京,不如我来做个——” “表叔!”刘湛的声音并不响,却相当坚定有力,仿佛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这等他平日里深深藏匿的帝王之威使得李珂这等在边疆见惯了厮杀煞气极重的将领都一时被镇住了。 宁博闻的声音轻轻响起,“大家继续宴饮吧,叫伎乐!” 这年头,例如宁博闻这等地方大员,家中都会养上几个伎乐,用来宴饮之时助兴用。 乐声一响,李珂那话就没能接得下去,那“媒”字只得吞下。 若是 这个字一出口,那才真是不好说,刘湛的身份够高,宁博容也不是寻常小户之女,李珂这个媒人太贵重,连拒绝也是难事。 刘湛面无表情地坐下了,但他很清楚,李珂绝对没有放弃这个念头。 ……这是为什么? 照理,李珂性情该是十分慎重的才对,绝不会平白有这样的想法,虽骤然看去像是一时兴起,但是刘湛了解李珂,说不得远比李珂自己还要了解一些,他从不是这般随性之人。 与粗豪的外表相反的是,李珂心思细腻,谨小慎微,绝对是个胸有沟壑深谋远虑之人。 真是奇怪。 即便是重生,却也不是万能的,此生改变的事已经不少,他并不能万事都了如指掌,仍然有许多他想不通不了解之事。 但他很清楚,他和宁博容的婚事绝不能这样在她心不甘情不愿时订下,因为刘湛明白宁博容性格里的决绝。 乐声幽幽,宴上又恢复了热闹,仿佛之前一瞬间的凝结并未发生过一样。 对岸也有少女吹了笛,写了字画唱了歌,一时间两岸皆是气氛融融、言笑晏晏。 吃过宴席,渐渐入了夜,水榭上点起灯来,一众少女更是衣袂飞扬,香鬓丽影,此时的宴会很放得开,舞也跳过歌也唱过,才散了宴,在云州城中的不少人家自是马车归家去,而潞洲的一些宾客却也有在刺史府留宿的。 宁博容与崔氏,便也留了下来,刘婉贞并未将她们安排在客房,而是直接在她与宁博闻住的院子隔壁,与宁舜华、宁舜英姐妹一道住。 此时宁舜华扶着崔氏,宁舜英便挽着宁博容的手往前。 “姑姑,我也讨厌那个沈如欣呢。”宁舜英压低了声音道,“不就是一世家女么,在我和姐姐面前还是那副端着的傲慢样儿,比那笨蛋秦笙还要讨厌。” 宁博容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比起稳重成熟更有几分狡猾的宁舜华,宁舜英心思就要简单一些,虽也是个极聪明的少女,但性格明显爽利许多。 “有时候讨厌一个人呢不要做在脸上,但是人家若是要踩你,却要在她抬脚之前就将她给绊倒,这样看她还怎么使歪心思。”宁博容也悄悄道。 宁舜英顿时大笑起来。 谁都知道沈家九娘自小练琴,技艺自是卓绝,但有了今日宁博容此等惊人一曲,她要弹琴便要思来想去,能否越得过宁博容,而以她的骄傲程度,肯定是不愿再拿 出琴艺来了,学了那么多年的琴,却只能硬生生憋着,恐怕沈如欣气都要气得吐血了! 偏偏是她自己怂恿宁博容弹的琴,这要怨都怨不到别人头上,当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直接将脚给砸断了。 “姑姑,我今晚想与你一块儿睡。” “好啊!”宁博容笑盈盈道,“那我今晚就同舜英一起睡。” 宁舜华在一旁道:“你呀,就最喜欢姑姑,放心,谁也不和你抢!” 崔氏也一起大笑起来。 洗漱过了宁博容都宁舜英一块儿爬到床上,絮絮说了会儿话,宁舜英看着宁博容一双碧蓝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就越来越困,很快就睡了过去。 宁博容轻轻拍了拍她,“做个好梦,舜英。” 然后轻轻从床上滑了下来,悄无声息地落地。 进入空间书房中换上纯黑色的衣服,这个金手指的空间,大抵顶多也只能放放东西什么的了。 从窗口出去之前,她确认了一下阿青睡在旁边的耳房,她很清楚自己睡觉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看来宁舜英平日里睡觉也不需要丫鬟在侧,倒是不愁被人发现的。 宁博容已经不是幼时那个好奇多看一眼都会害怕被发现的宁博容了,她如今的本事可以让她确信在旁人发现之前就离开,她连眼上都罩着一层黑色纱网,绝对不怕发生什么意外。 站在屋顶上静静看了一下整个儿刺史府,防备非但称不上松散,反而相当严密,外院有卫兵巡守,内院也有婆子丫鬟值夜,中间的大门落锁,墙头也挺高,她看准了客房的方向,轻盈得犹如一只黑燕,在黑夜中化作一道淡淡的影子。 “啪!啪!啪!”接连一片砸瓷器的声音,宁博容皱起眉,几乎不用看,听声音她就知道是沈如欣,唔,看来得提醒一下舜华舜英她们,让这位沈大小姐走时别忘了赔瓷器钱。 再往前,却是最好的客房了。 那个李珂一定就住在这里。 “咦,怎么会……” 宁博容一下子站住了脚,那个身影——是她的大哥宁博闻。 深夜时,他来找李珂做什么? 视线看往院子里另外一栋屋子,刘湛应当就住在那里。 那么,宁博闻是来找李珂还是来找刘湛的? 轻盈地落在李珂住处的屋顶上,果然,宁博闻来找的是李珂。 “我不管你是为什么亲自走这一趟,你们已经搅了博裕的婚事,劝你们手不要伸的这么长,连阿容都不放过!” 咦? ……宁博闻居然敢对身为汉承侯的李珂这样说话? 李珂却仿佛并不生气,他叹了口气:“阿父也是为你好。” 等一下!阿父,哪个阿父? 尼玛她不会听到什么惊天秘闻吧? 不对啊!大哥的长相和阿爹足有六七分相像,虽然是比阿爹长得更出色好看几分,但要说他们没血缘关系,她才不信呢! 这里怎么会又冒出一个阿父来? “为我好?”宁博闻的声音有些古怪,“让他离我远一点就是为我好了!” 李珂却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道:“罢了罢了,我不插手这事也就是了,不过四郎确是爱慕容小娘子,此事却是千真万确,阿闻你放心,你的身世永远是个秘密。” 宁博容侧目看了一下这个院子里的防御,可是比刺史府还要严密上十倍不止,这位李侯带来的人身上都带着一股子煞气,绝对是上过战场的士兵无疑。 “秘密?既然是秘密那你们李家就给我滚得远远的!我这辈子都姓宁不姓李!” 宁博容:“……”卧槽! “阿闻,你不要再怨恨阿父,他只是想补偿你——” 宁博闻却冷冷一笑,“算了吧,莫要当我是傻瓜,若真心为我好,何必在我考取功名之后就巴巴地跑过来告诉我当年的真相,原本我宁博闻父慈母爱,再幸福不过,被你们李家毁于一旦不说,竟还搅了我阿弟的婚事,现如今还想连我最小的妹妹也不放过。” “这件事我可以解释,”李珂叹了口气道:“那苏家大娘并非良配。” “何以见得?我相信我阿母的眼光。” 李珂淡淡道:“你自可以走得更高,宁博裕当然也可以娶更好的女子,那苏家大娘家世既低,又不是那等出色少女,怎配得上——” “罢了,我也不想再听你的什么解释。”宁博闻直接打断了他,“只需记得,阿容的婚事我决不许你再插手。” 李珂应道:“听你的便是。” “还有,明日你带着楚王赶紧离开云州,我不想再见到你。” 李珂略惊讶,“我以为那些年里你已经想清楚了。” “是啊,若非太震惊, 我怎会与我父母疏远,不管他们是我兄嫂还是我父母,都比你们这未曾哺育过我一天未曾教养过我一日的李家要好千倍万倍!” 宁博容震惊到嘴巴都合不拢了…… 尼玛这是什么狗血天雷的剧情? 她的大哥……居然变成了她的小叔?! 不过,这样一来,她这位长兄身上很多不符合情理的事,忽然就得到了解释。 那几年明知道宁盛和崔氏为退婚之事和刘婉贞之事气得要命,宁博闻却保持着沉默,并未回来解释——那时候宁盛怎会答应了他和刘婉贞的婚事?这也是宁博容想不通的地方,看来,宁盛或许远比崔氏早知道其中暗藏的缘由。 自小宠溺自己的父母忽然变作兄嫂,也难怪宁博闻数年都无法接受。 他原就聪明非常,心思远比普通人要深远细腻,也不知道那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刘婉贞,是他的表妹啊。 等一下,刘婉贞的性格问题,同是长公主,开国长公主刘绮是出了名的强势性格,而刘婉贞…… 她觉得里面还有什么猫腻。 但这会儿宁博容的震惊程度已经彻底让她失语了。 ……总觉得今晚各种画风不对是怎么回事? 如此神展开的剧情,怎会发生在她这种田风的生活中啊…… 偏在这时,她看到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在接近这个院子。 不好,他们的目标是刘湛,火光一起,宁博容的嘴角一抽,她一点儿都不想再做一次刘湛的守护小天使什么的…… 这真是个无比糟心的夜晚…… ☆、48·信与不信 虽是这般想着,宁博容却一时没动,她发现一个古怪的情形。 以这些闯入者的水准而言,确实是挺“职业”的,非常娴熟,而是看样子是要点火,但是,现在这个院子的防御状况非同一般,若只是刺史府级别的防御状况,恐怕这些人是要得手的,可现在刘湛和李珂住在同一个院子里。 李珂带来的护卫——全部都是真正见过血的士兵,身上的煞气惊人不说,警觉性也很惊人。 可是他们却放了那几个明显不怀好意的刺客进来,然后飞快地动了起来。 宁博容盘腿坐在屋顶角落的阴影里,彻底放下心来,托着腮看着下方的一场好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批刺客恐怕又是京城里来的,那么李珂是想做什么呢?明显是要确保刘湛的安全的,但同时,又不想救人救得太轻松—— 恐怕是想让刘湛欠他一个人情了。 但是刘湛并不是那么好算计的。 宁博容慢慢勾起唇角,瞧着一个身影灵活地从后窗翻了出去,唔,不是刘湛是谁? 在万里书院几年内,刘湛几乎从不缺席任何一课,武技、体能、御射、劳动,若说几年前他的身体还算是羸弱,如今这副瞧着仍然不够壮实的身板儿,事实上内里却已经大不一样。 他似乎也同宁博容一样,是怎么都吃不胖的典型,那么爱吃甜食和点心,偏偏瞧着仍然清瘦,放出来不仅那京中欲对他不利的小看了他,便是李珂,也是小看了他。 宁博容歪着头笑了笑,轻轻从后墙跳了出去,刘湛果然站在墙角边,也不知在想什么。 “喂。”她开口道。 刘湛回头,看向那个一身黑的俏丽身影,并没有太惊讶,反倒笑道:“我可以说我们是心有灵犀吗?” ……心有灵犀你妹! 因宴上刘湛喝了些酒,此时脸上微红,使得他俊美的玉白面容透出几分健康的颜色,一双眼睛愈加黑亮有神,而淡淡微笑的时候,就显得格外温柔。 “你怎么会知道?” 刘湛诚实道:“我不知道。” 宁博容看向他:“……那你站在这里等谁?” “没有想等谁,”刘湛说得很诚恳,“看,今晚的月色很美啊,我觉得既然出来了,他们定然以为我在房内睡得很熟,既如此,我却不用着急。” ……敢情是她自作多情。 “不过阿容,这样我们都能相遇,也是有缘分呢。” 宁博容无语地看着刘湛睁眼说瞎话,这样子,他翻窗翻墙出来,她也翻窗翻墙出来,还叫有缘分? 不过,从幼时他们第一次于大清早在山上碰见开始,似乎此等缘分一直不大正常。 “那个李珂,应当是想保你的。” “是,”刘湛回答得很干脆,“我明白他的意图,可惜啊,他就不是什么好人,我自然不会让他得逞。” 宁博容“嗯”了一声,“你心中有数就好。” “放心吧。”刘湛肯定地说。 宁博容见他这样有把握,又知道他有着重生这样的大杀器,便也不再担心什么,只陪着他在空寂的街道上走了片刻,“那我先回去了。” 刘湛却忽然道:“你知道流萤的事吗?” “流萤?”宁博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个,“似乎是陆家阿兄的婢女?” “不错,但在陆家阿兄心里,她可不仅仅是婢女。” 宁博容秒懂,蹙起眉道:“怪不得他一直不肯成亲。” “麻烦就麻烦在,此等婢女妓乐不仅不可为妻,甚至连妾也是不行的。” 宁博容愕然,“妾也不行?” 刘湛无奈地看着她,他总算是发现,宁博容固然聪明,但似乎在很多事上有着十分独特的思维,说穿了,就是对于许多常事,不告诉她似乎她就认为自己知道,从来不去了解。 “你是否认为男人若喜欢上妻子以外的女人,都可为妾?” 宁博容尴尬一笑,她还真这么认为,那电视剧小说里不都是这么说的吗,多少丫鬟希望爬上男主人的床,成了妾就是主子了什么的…… 原来——不行的吗? “贱籍是不可为妾的,婢女不行,妓乐也是不行,当然,不少人后院之中都有这般的女子,若是女主人一个不高兴,打杀了也不算什么大事。”刘湛无奈道,他还真想不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给宁博容说这种……几乎可以算得上尴尬的事儿,“所以,男人即便是不纳妾,也可以有美婢和妓乐的,不过你家太例外了,宁山长为人清正,自是不曾沾花惹草,又有你家阿兄,若不是我姑姑身份地位太高,贵为我朝长公主,怕是旁人送的美婢妓乐都可以塞一个院子了。” 虽只是玩物,却也没多少人会明晃晃地来让长公主堵心 ,因为刘婉贞几乎是将自己痴恋宁博闻这件事表现得淋漓尽致了,谁也不会上赶着来找不痛快。 宁博容:“……” 卧槽,她是真不知道啊。 因为她身边的都太简单了,这样一说,她才想起之前卢家有个小姑娘,却比另外同是庶女的还要低上一头的感觉,从未提及过自己的母亲,大抵,这就是婢生子了,婢生子的地位,是要比庶子还要低啊。 “阿容,你知道现在是谁一直想要害我吗?” “是谁?” 刘湛笑了起来,“杨昭仪,她原是我父皇还是太子时伺候我父皇的婢女,借着一次立功的机会放了良,才成了妾,她的堂兄又考取了功名,一路爬上来,如今便是那声名赫赫的杨相。” 宁博容瞪大眼睛,卧槽,这活脱脱另一个卫子夫啊! ……只不过,这位没做到皇后。 “我的母亲出身并不高,却好歹是正正经经读书人家的女儿,早早便死在了那宫廷之中,”刘湛的口吻淡淡,“实则我已经不大记得她了,但是,因为自小没有母亲庇护,我却是见得多了,那些女人的手段、纷争、倾轧。” 宁博容:“……”怎么感觉有点儿可怜。 “我那位阿父贵为天子,于女色上却并无多少节制,他固然是个明君,但后宫却反而扯了他的后腿,杨昭仪和俞贵人之争,已经牵扯到朝堂之上,他却还未察觉,”刘湛叹了口气,“是以我从很早前就想得很清楚,若我有那么一天,只立一后,绝不二心!” 这话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让宁博容都不知道做什么反应好。 ……跟我说这个干嘛? 此为她的第一反应。 然后,看着刘湛认真的表情,她又开始想……这不会是别具一格的——表白吧? 似乎不是她的错觉…… “皇家无小事,皇家无私事,”宁博容想了想也认真地回答,“很多事并非帝王自己能决定的吧?” 刘湛却失笑,“哪里有那么复杂,若是朝堂上有人想用后宫来牵制帝王,这帝王也做得太糟糕,不见那唐时,李治尚且能立武后,唐明皇能娶杨贵妃,又有哪个臣子真正敢说些什么?” 武则天先当李世民的妃妾再成李治的皇后,杨贵妃更是……李隆基的儿媳妇来着,似乎身为皇帝,离谱起来那是相当离谱啊! 宁博容居然一时找 不出理由来反驳。 “帝王若是要靠后宫来平衡朝堂,那便是最糟糕的情形了,”刘湛平静道,“我阿父虽如今看来有些糊涂,但若当真雷霆一怒,不论是杨昭仪还是俞贵人,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帝王便是帝王。 宁博容轻轻道:“嗯,有这样的心是好的。” 反正……她也不大相信。 刘湛叹了口气,“罢了罢了,阿容,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不要轻易答应旁人的提亲。” 宁博容:“……”喂喂喂,你太越矩了啊! “至少需要对方亲口对你说,以后不纳妾,不蓄婢,不养妓乐,你再答应可好?” 宁博容这回却答应地很快,“那是自然。” 刘湛微微笑了起来,“所以,若是有人能让你相信这种承诺,不如信一信我的。” 宁博容:“……” 这夜月色是真不错,又正属秋高气爽的时节,夜风习习,已然微有了些凉意,两人不知不觉,竟是并肩走出了相当不短的距离。 宁博容停住脚步,“我该回去了。” “嗯,我也该回去了。”刘湛笑得意味深长,“今夜里可是有一场好戏呢。” 宁博容耸耸肩,“可惜我是看不成了。”大抵也没什么好看,她对这种阴谋算计勾心斗角向来是没什么兴趣的。 “阿容。” “嗯?” “若是几年后,你仍然未能找到那个能给你承诺的人,便考虑一下我吧。” 宁博容脚步微顿,到底还是没能答应他。 “一路顺风。” “好。” 回去之后,便看到火光映红了整个东院,宁博容悄无声息地回到宁氏姐妹住的南院,爬回床上的时候,宁舜英睡得正香,半点儿都没察觉。 宁博容却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几乎是睁眼到了天亮。 并非完全因为刘湛的承诺亦或是表白,她这才深深感觉到—— 这个年代的女人不易做。 她穿越到这样一个家庭里,没有宅斗的基础,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地长大,比较熟悉的女人无非是崔氏和刘婉贞,偏这两人,都可称得上极幸福,同样和什么妾啊婢啊妓啊完全扯不上关系。 可 事实上宁博容也见过别家的夫人们,那些光鲜亮丽雍容华贵的大家夫人身边不带着庶女的那是极少数。 而现在刘湛告诉她,妾已经算是好的了,下面还有地位更低的呢。 大梁蓄婢成风,事实上她知道的,而养妓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赠婢视为风雅,送妓也是寻常。 若是刘湛不说破,宁博容是打心眼儿里不愿捅开这层窗户纸的。 在古代嫁人,能找到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大抵比中彩票概率还要低。 这么一想,宁博容就觉得格外忧伤。 偏这个年代的女人,都已习以为常。 这便是入乡随不了俗的悲哀。 第二天,宁博容便随着崔氏回到了万里书院,回到了这方依旧干净明媚的小天地。 仿佛只有在这里,她才能够真正感到轻松愉悦。 宁盛却是亲自来迎她们,见着宁博容了便道:“阿容,今年我万里书院又是一场大胜!” “科举已然出了成绩吗?”宁博容心中一动。 宁盛点头道:“不错,今年我万里书院,竟是险险能与国子监比肩了!”他的口吻里满是激动之意。 宁博容却依旧平静,“是吗?阿爹,不用着急,真正从初时就用这种方法学习的乃是那二十三位贫家子,而他们,却要两年后才会去科举,踏踏实实念上七年书,这几年,会一年比一年好的,国子监又算得上什么。” 宁盛哈哈大笑道:“说得好!国子监又算得上什么!” 他们万里书院,注定会成为天下第一书院! 一家人正开开心心往回走,就见到阿桃匆匆忙忙走来,“娘子,是庆和来的帖子。” 崔氏随手接过,一下子就蹙起眉来。 “怎么了?”宁盛问道。 崔氏叹了口气,“我阿兄要带着阿琮和那李家小郎君来,怕是近日就要到了。” 宁博容:“……” 能不能让愉快的心情再继续一会儿? 若是刘湛在此间,心情恐怕会更加微妙,因为这位姓李名睿修的,就是他记忆中那位与宁博容结缡时间最短,又最名不见经传的第二任丈夫。 当然,刘湛从来都认为这位是根本没有竞争力的一位,若非宁博容是再嫁,能嫁给他这样的人才叫见了鬼。 但既然能让宁博容答应 ,他应当也有那么点儿可取之处才对。 可刘湛仍然不担心。 这也是一种自信,见过他这般优秀的人之后,宁博容哪里还能轻易看上旁的少年? 所以,他从从容容地回了京城。 大梁的京师依旧繁华巍峨,一派安宁。 只有刘湛一个人知道,在京城的正北方——只九月罢了,便迎来了不同寻常的第一场雪。 边塞之城,风雪漫天,寒风刺骨。 黑云压城城欲摧。 战事将起,是以,他不得不归。 ☆、49·舅家来人 身在南方的宁博容自是不知道刘湛为何要回京的,但是他原就是皇子,要回京也很正常,她的烦恼很简单,那崔琮和李睿修要来了,而她实在是很讨厌他们两个。 她长大了,他们自然也不再是孩童,而是少年模样,崔氏收到帖子的第二日,宁博容的舅舅便带着这两个自小便“得罪”了她的熊孩子到了翠华山。 ……很明显,他们并不打算给崔氏回绝的机会。 正因如此,崔氏心中十分不悦,待自家兄长就有些淡淡的。 她与长兄的关系原是不错,但自从他娶了李氏,兄妹二人就已经疏远许多,那李氏也聪明,只让他带着两个孩子来,不管如何,崔氏对这个亲哥哥还是有感情的,自然不好直接推却,若是李氏来了,指不定还要惹崔氏不高兴。 但即便如此,崔氏仍然心中不怎么舒服。 “阿兄,阿琮和睿修既然在麓山书院念书了,那便好好在那边念,这样折腾做什么?”崔氏的口吻已然是相当冷淡了。 她重视亲情,当然反感亲哥哥算计自己。 崔琼却笑道:“如今麓山书院哪里比得上妹夫的万里书院,便是国子监,怕是也很快要被比下去了吧?” 这话中的讨好之意让宁博容都忍不住有些起鸡皮疙瘩了。 她亲手将旁边阿青手中茶盘上的一杯茶放下,“舅舅,请喝茶。” 不得不说,在常人第一眼看到宁博容的时候,总会被她柔弱纤丽的外表期盼,认为她是一名淑静文弱的小娘子。 崔琼便赞赏道:“还是阿容懂事,若是阿芳有阿容这等好脾气该多好。”说罢还叹了口气。 崔芳早就出嫁了,偏生是那等骄纵脾气,没给崔琼和李氏少添堵,三天两头回娘家哭诉,即便是崔琼再宠爱她,也被她磨得有些厌倦了。 宁博容抿唇一笑,轻轻道:“舅舅谬赞了。” 回头坐到崔氏身旁,却觉得李睿修的目光时不时落到自己身上,虽称不上猥琐,但这种自命风流的感觉让她有些不高兴。 李睿修幼时便是个相当漂亮的孩子,如今自是长成了一名俊美出众的少年郎,尤其是那剑眉星目的模样瞧着一脸正气,是家长们甚为偏爱的那种端正英俊,挺拔潇洒。 这崔琮虽然长得也不错,至少还是个清秀斯文的小郎君,但站在李睿修身边,无疑立刻沦为了陪衬,偏他还不在意,同李睿修的感情似是相 当好。 但宁博容看长得好看的少年已经免疫了好吗?要说长相,至今没见能越得过宁博闻的,想起宁博闻,她又想起那天晚上的惊天秘闻,顿时心中愈加复杂,若是她没想错,宁博闻当是她那位胡姬祖母与……李家那位盛德侯的儿子,听说当年她十三四岁就被赏给了足以当她父亲的宁立,十六岁生了宁盛,到宁立死,她也不过才二十七八罢了,可即便如此,即便她已经过世了,有这等秘闻仍然让宁博容感到相当震惊好么—— 尤其她回头就知道了那位祖母曾在洛州那个给她父亲的小院子里住过很多年,那时候刘湛之所以出现在山上,就是因为他在盛德侯的庄子里暂住,盛德侯的庄子,离她家的那个小院子极近。 于是,一切就说得通了,而她对宁博闻顿时也有些同情。 当年,怕是她那位虽生了她爹,却一辈子只能是宁家人的胡姬祖母有了孩子,幸好告诉宁盛告诉得早,宁盛与崔氏结缡之后尚未有子,那位又执意要把孩子生下来,只得想了这么个法子。 若是宁博闻一辈子都不知道,原本该是挺幸福的,偏那盛德侯又要作怪,使得宁博闻生生与宁盛、崔氏生分了几年。 又有刘湛也是个足以打九点八分的美少年,她连沈七那样的……极品气质美少年都拒绝了好吗?在这俩面前,李睿修无疑太嫩了,而且要差上不止一个档次。 即便是万里书院里,论长得好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便是那群贫家子之中,也有几个长相可以说是上乘的。 是以,宁博容倒还真不觉得他怎样,尤其他这副见宁博容看过去就勾唇一笑—— 太作了…… 就是沈七那等一举一动都优雅的少年,都不至于像他这般给人一种不大舒服的感觉,更别提刘湛了。 咦,今日里想到刘湛的次数有点多啊,也是,见到旁人,总要拉过他出来比一比,然后一比就觉得…… 勉强有一个沈七不算太逊色,偏偏又是那样的家庭有着那样的原因,还有一院子的美貌婢女。 宁博容便自顾自地忧伤起来,几乎没大去听崔氏同崔琼话家常。 宁盛已然躲到书院里去了,而崔氏说话又极有技巧,拐来拐去就是没咬崔琼故意放的钩。 崔琼显然也有些恼怒了,“阿璎!这书院既然是妹夫的,自家的子侄却也不肯收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总算是忍不下去了。 宁博容的唇角都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崔氏看向自己这位幼时还算宠她的长兄,“阿兄,我给你的信中已经解释过,阿琮和睿修已经在麓山书院读了那么几年,到我万里书院来,却是无法跟上教学进度的。” 教学进度这种词,同样出自宁博容口中。 一旁的李睿修忍不住道:“表姑,我与阿琮已经读完了《周礼》,怎会跟不上进度?” 崔氏只是瞟了他一眼,她不喜欢李氏,自然也不会太喜欢李氏的亲戚,于是,只是平平淡淡道:“抱歉,万里书院中与你们同年的学子已经连《仪礼》也已学完。” 崔琮猛然间看过来,“这这么可能!” 崔氏不悦道:“怎么,这是质疑我的话吗?要不要我叫个学子来与你们对质?” “随便叫个学子?我自不是那等才能出众在夫子教授前就学完中经的学子!”崔琮气愤道:“姑姑既然不愿我与表哥入学,何必再找这么个借口!” 崔氏勃然大怒,“崔琮,这便是你的教养!” “阿琮!”崔琼也连忙道,却瞧不出多少真正的训斥之意,显然也对崔氏的话将信将疑。 宁博容却忽然轻笑一声。 此时室内极安静,她的这一声笑就显得格外清晰突兀。 几人都往宁博容看去,就见她慢条斯理道:“要不然这样,我们一块儿到书院中去,站到与你同年的那一班门口,由表哥你来随意点一个学生,然后考一考他的《仪礼》可好?” 这话说得充满了讽刺意味。 崔琮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李睿修赶紧道:“阿琮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对于与我们同年却能学完《仪礼》感到有些吃惊而已。” 既然宁博容都这般说了,崔氏说的自然不是假话。 宁博容的脸上却依旧带着温柔文静的笑容,“其实,我还记得第一次去舅舅家的那次。” 崔氏也有些惊讶地朝着宁博容看来。 “恐怕表哥和李家表兄已经忘记了吧,那日我与芳表姐走到附近,听到琮表哥与李家表兄在说话,对了,你们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李睿修的脸色也变了,显然,他的记性很不错,反倒是崔琮似乎不大记得当日之事了。 宁博容继续道:“琮表哥说:万里书院算得上什么,就算去不得国子监, 我也要去麓山书院!” “那时候我听到了,年纪太小,便有了两句怨愤之言,于是,芳表姐毫不犹豫地给了我一巴掌。” “哦,我当然要感谢那一巴掌,否则这事儿我还不会记得那么清楚。” 从满讽刺意味的话讲完,连崔琼都是一脸的震惊,他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而崔琮显然也想起来了,脸自然是红透了,觉得自己坐在这厅中如坐针毡,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不过,也要谢谢李家表兄和琮表哥,让我那时就想,不管如何,我要让万里书院成为天下第一的书院!” 崔氏的脸上慢慢带了笑意,却是轻轻叹了口气。 宁博容认真道:“这不是赌一时之气,我只是想着,不能让旁人看不起我阿爹的书院,万里书院有什么不好?便是连自家人——也这般看轻它。” 这话说得连崔琼都十二分地不好意思起来,“那个,阿容,阿琮他那时候还小,定然不是那个意思。” “嗯,或许吧。”宁博容淡淡笑着,“不过现在,我万里书院已经快成为天下第一的书院了,当然,同表哥他们同年的学子已经学完了《仪礼》也是真的,舅舅还要让他们留下吗?” “那——低一年级不行吗?” 宁博容:“……” 都说成这样了,还好意思这样厚脸皮? ☆、50·书院有乱 崔沛明显一副为了孙子和小舅子的儿子可以不顾老脸的地步,让宁博容感到有些惊异。 要知道,世家一般都……挺要脸的。 崔氏皱起眉,瞥了一旁脸涨得通红的崔琮和神色有些不自在的李睿修一眼。 宁博容微微一笑,在崔氏和崔沛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束音成线—— “还真是好意思啊,当年看不上,现在巴巴地求了来,这嘴脸真难看,有本事自己求啊,让你爷爷拉下一张老脸算是个什么事儿,呵呵。” 连唇都没怎么动,厅上除了崔沛、崔氏、崔琮和李睿修之外,还有两个婢女,门外有崔琮和李睿修的书童还有崔沛带来的仆从小厮。 但是这会儿,除了崔琮之外,其他人丝毫没有听到宁博容的声音,这便是束音成线,莫说是这些普通人了,宁博容可以肯定,即便是现在厅里坐着一屋子的武林高手,估计要看出她弄这一招都是极难的。 而效果简直是立竿见影,这样的讽刺对崔琮这样自小骄纵心高气傲的少年简直是……当头一棒好么! “谁要来这万里书院!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两年科举成绩出众些么,我就是看不起它怎么了!想让我来这儿读书我还不屑来呢!” …… …… 室内一片静寂。 半只脚跨入室内的宁盛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一向觉得还算有礼的崔琮,而崔沛一脸震惊,脸色都涨红了,倒是崔氏依旧神色淡淡,站起身来一甩袖子。 “罢了,既然阿琮看不上我万里书院,我们这尊小庙容不下这尊大佛,阿兄,请吧!阿齐,送客!” 宁博容微微一笑,嗯哼,时间卡得刚刚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又被宁盛听个正着,就算是崔沛脸皮再厚,也是不好意思留下来了,只得向崔氏道了别,更是同宁盛替崔琮道歉,这才憋了一肚子气下山去。 “你是怎么回事!”崔沛恨铁不成钢道,恨不得打崔琮一巴掌。 但崔沛自小疼宠崔琮,抱孙不抱子,崔琮乃是他看着长大的长子嫡孙,莫说是打了,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没舍得碰过,但今天的事儿,他当真是要被气坏了。 李睿修也道:“阿琮你是怎么了,怎可说出这等话来!”他也是有些恼怒的,说句实话,他可比崔琮要想进这万里书院,可若是没有崔家这层关系,这几乎不大可能。 崔琮可能不大了解,这李睿修年纪不大,却要圆融懂事许多,他早就听家中长辈提及,如今要进万里书院的学子都排了长队,请托大抵都堆满了宁山长的书桌,这次崔沛为了将崔琮塞进来亲自到了云州,自己也好搭个秋风,若是再等下次,怕是没多少机会了。 李睿修读书上,还是有几分灵气的,比崔琮要强上不止一筹,在麓山书院好好读下去,要科举及第也不算很难,但人总是这样,想要往更好的地方走,如今万里书院都有能压过国子监的意思了,李家无人在朝为官,又不是那等世家大族,自是进不去国子监的,便是崔琮都没能塞进去呢,这万里书院自然成为最佳的选择,哪知道被崔琮毁于一旦。 但即便心中有气,李睿修也没太失态,十分有涵养地问了一句,实则已然气得要命。 不管如何,他李家还是要仰仗崔家一些,他也不好随随便便恶了崔琮。 崔琮却气道:“为何独独怪我,还不是那宁博容先嘲讽的我!” 崔沛皱眉,“那她幼时听到你们在说瞧不起万里书院的话,可是实情?” “这个,倒是真的。”李睿修略尴尬道,“当时阿琮是说了那么一句。” 崔沛冷笑,“既是实情,人家说出来又怎成了嘲讽你!” “我不是说那个,”崔琮急忙道,“是她后来说什么……以前瞧不上,现在巴巴地求了来,还说……还说爷爷你……”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崔沛厉声道。 李睿修愕然看着崔琮,皱眉道:“阿琮你莫不是……大白天的魇着了?” 崔沛气怒道:“我还没老到耳背的地步!你问问睿修,那阿容除了开始说幼时那几句,后来可有说过话!” 李睿修无声地摇了摇头。 崔琮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我、我确实——” “那宁家表妹确实后来不曾说过这样的话,”李睿修叹气道,“不管如何,她也是个自小读书的女子,这些教养还是有的,断不会说出这样无礼的话来吧?” 崔沛更是痛心疾首,“便是你说出这等话来,却也不必捏造这来污蔑你的表姑吧?阿琮,你的教养呢!” 他是真有些后悔崔琮给李氏宠坏了,虽然他平日里也很是宠溺崔琮,但毕竟不管后院事,李氏对崔琮那更是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 崔沛还庆幸过即便如此,崔琮也不曾养成阿芳那等骄纵性 子,现在看来,却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会儿崔琮却更委屈,他明明说的是实话,却没人相信! 若是祖父和睿修都不曾听见……难道自己当真是出现了幻觉吗? 他一时有些茫然了。 而崔家的马车已经渐渐远离了翠华山。 赶走了崔家人,宁博容心情大好,笑盈盈道:“阿娘,折腾了这么久,昨日里宴席上也没好好吃,今日哺食可要好好大吃一顿。” 宴席上大家都要讲究风度,要真有哪个夫人和大家小姐在宴席上大吃大喝,准得被笑话,是以,谁都不会准备在那等宴席上吃得太饱,今日朝食也是在刺史府吃的,刘婉贞还留着京里带来的喜欢,喜欢吃胡饼蒸糕,宁博容却不喜欢,朝食她宁愿是喝粥的,又因为昨夜没睡好,早起也就只吃了一点。 这会儿,当真是想好好大吃一顿的。 到了厨房,吴厨娘正在准备食材,“咦,这桂花好新鲜。” “是。”吴厨娘笑道,“听闻小娘子要些桂花酿酒做吃食,山下书院里的小郎君们特地在课上多摘了些送来。” 这翠华山上,野桂花已经慢慢开了,正是香飘四里,甜美芬芳。 “那中午就先做一道桂花甜栗,两尾鲫鱼就做荷叶烤鱼吧,唔,再来一个糖醋排骨、酱香脆皮豆腐,炒一盘子菠菜一盘子茭白好了,加上香菇鱼丸汤,主食便叫鸡丝炒面,许久不曾吃了。” “是,小娘子。”吴厨娘这会儿做这些也算是得心应手了,虽算不得十分出色,却绝对算得上手艺不错,要说宁博容说起来挺厉害,亲自下厨,却也未必比得上吴厨娘。 很快便到了哺食时间,宁盛和崔氏显然还对崔沛和崔琮之事有些闷闷不乐,见宁博容亲手一盘盘将菜端上来,宁盛脸上才浮现了一抹笑意,“今日里哺食如此丰盛?” “是啊,”宁博容感慨,“本来还想着要做一顿饭给左师饯别,哪里知道他们走得这样急,他可喜欢吃鱼丸呢。” 默默看向桌上那碟子桂花甜栗,实则他们一家三口,都对这种甜食不是那么欣赏,喜欢甜食的那个人也已经走了。 三人饱饱吃上一顿,心情立刻舒缓下来,又回到平日里生活的节奏里去了。 宁博容少了琴课,瞧着崔氏也不像是还要为她聘请老师的样子,她也认为……宁博容的琴艺足够高了…… 于是,哺食后宁博容 便下了山去,这回,她实际上是借着找陆质的名义,想去——见一见流萤。 刘湛和她说过的话,她实则是很放在心上的。 宁博容以前见过流萤,却从未将她看得多重,因为她只以为流萤是陆质的婢女罢了。 平日里,这位连头都不怎么抬,在万里书院中低调得仿佛一个透明人。 走进陆质住的院子,宁博容看到流萤坐在葡萄架下做女红,看样子应是在缝一件里衣,她也不可能给别人做衣服,定然是给陆质做的。 半低着头的流萤后颈白皙,线条十分优美。 说句实话,宁博容几乎没好好见过她长得什么模样,这时仔细看去,才发现流萤事实上长得相当不错,比自己身边的几个丫鬟都要秀美端丽,单单以长相论,这云州城里不少大家闺秀也不一定有她长得好。 尤其流萤的身上有一种温柔如水的气质,从眼神到唇角的微笑,一直到整个人的姿态,都柔和极了,半点儿没有棱角。 怕也只有她这样的女子,能容得了陆质这般的男人,要说陆质多喜欢她,宁博容觉得也不见得,她认识陆质这么些年了,不说多少,对陆质还是有些了解。 这家伙不想成亲,刘湛认为是有流萤的原因在,宁博容却知道,或许有一些,但更大的原因是——他怕麻烦。 流萤或许让陆质觉得很舒服,也将流萤视作他身边唯一的女人,那是因为流萤能够包容他的一切,要知道,陆质如果真的看重她,不会丝毫不跟崔氏以及自己提起流萤的。 说穿了,不过是这年代的男人,从未有过什么所谓真爱不真爱的概念罢了,刘湛……其实还是想太多。 不过,这么说来,刘湛倒真是个神奇的人,瞧着是个挺厉害的重生者,想不到还相信“真爱”这种东西。 在古代男人的身上,宁博容几乎看不到这种特质。 宁博容轻轻笑了笑,不曾打扰流萤,悄悄退了出去,不过,她还是决定和崔氏提一提,陆质一直退却成亲之事,也不算是什么坏事。 结果,还没走远就恰好碰到了陆质,他的脚步很急,脸色瞧着也不好,宁博容心中一凛,上前两步,“发生了什么事?” 她已经到了要避嫌外男的年纪了,陆质虽勉强可算是通家之好人家的孩子,但到底也是个大男人,所以这两年,宁博容已经和陆质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 陆质却并未因此 和她生疏,一看是她,立刻道:“出事了。” 若是旁的年轻少女,指不定还会让人犹豫一下,但是在陆质心中,宁博容那根本就不能等同于寻常少女。 “什么事?” “北方——起战事了,”陆质缓缓道,“事情原本还不曾传过来,但书院里今年有不远万里从北方赶来我万里书院读书的学子。” 宁博容心中一动,起战事了?她骤然想起刚刚回京的刘湛。 ……是不是就因为这件事? 垂了垂眸,掩下情绪,“然后呢?” 陆质抽了抽嘴角,“然后就有两个孩子在煽动,说要大家放弃读书去边疆抵抗外虏……尤其,你知道的,我万里书院是开武技御射课的。” “愚蠢。”宁博容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来。 陆质无奈地笑了笑。 宁博容抿了抿唇,一群……中二病发作的熊孩子,十几岁的男孩子,确实十分容易被煽动。 “暂且先安抚一下形式,我回去与阿爹商量一下,不必太担心,这事要压,也是很好压的。” 陆质点点头。 宁博容缓缓往回走,忽然有一段话窜入她的脑海中。 她到大梁已经一十二年,除了这套应试教育的方法之外,从未剽窃过任何历史人物的作品。 反正——她也不是那等需要才女名声的人。 可是这回,她决定破一次例了。 刘湛若是当真是为这战事决定回京,她也总要做些什么,方能心安。 那等激昂状况的催军词她是不会作的,也没有那等胸怀那等心气,她考虑的是这些学子,而即便是她记忆中的,也只有那么一小段罢了。 不过,也已足够。 回到家中,她径直去了书房,提起笔静静写了半刻,便去找了宁盛。 将陆质告诉她之事细细与宁盛说了,宁盛立刻蹙起眉来。 “这事儿,还真是有点麻烦……” “并不麻烦,阿爹。” 宁盛朝她看来,“阿容这次又有什么主意?” “看这个。”宁博容将手中纸递给宁盛。 宁盛只看了两行便震惊地站了起来,看到底之后不禁哈哈大笑! “我家阿容果真乃奇女子!我宁盛所不如也!” 经此寥寥数句,宁博容又一次名扬京城。 北方狼烟起,呜咽号角声。 第一战,大梁损失惨重,三座边塞之城被劫掠一空。 圣上惊怒,王朝震动。 ☆、51·著少年说 上好的荟州宣纸是平日里宁博容惯用的纸,宁盛笑过之后,低头看向纸张上清丽的字迹。 最前几句只一看,便让人心情激荡,“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立则国立,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蛮夷,则国胜于蛮夷,少年雄于天下,则国雄于天下……[1]” 只这几句,就是非一般的见解,却再适合他们书院不过。 宁盛赞道:“阿容当真乃奇女子也。” 宁博容有些不好意思,她原从未想过剽窃这些,虽大梁似乎是个架空的时空,但她要那些虚名来做什么?又不是身为男儿需要去考功名,这名声传得越远越好,尤其一些诗词字句,明显需要心胸需要阅历需要才华,她自问没有那么深的体悟,写出来只会连她自己都觉得不伦不类。 而她对书院的改革,反倒是连宁盛都已经习惯了,此等《少年强》的句子,到底没那么惊世骇俗,后那几句也是一般,经过她的删减,只剩下了一小段罢了,“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郁郁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大梁,与天不老!壮哉,我大梁少年,与国无疆![2]” “阿爹,少年有壮志不是坏事,只是这般不计后果,到底不好,需快点安抚下来才是。” 宁盛赶紧道:“是是是,我这便去!”将宁博容写的这段词仔细收好,“阿容,你这段词叫什么?” “《少年说》。”宁博容轻轻道。 这原是《少年中国说》,唯有在那种特定的历史背景下,才会有这样激昂悲壮的文字,如今之人,自是没有那样的体会,唯有在那国之不国、大厦将倾之时,才会有那些思考得更深的文人。 宁盛已经离开了书房,宁博容静静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回去。 她不知道这个架空的世界未来的历史将会是怎样的,大抵离这个大梁,要到近代还有很久很久的时间,宁博容有些淡淡的怅然。 但很快便抛开了,她不过是历史洪流中的一个小人物,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处? 如今的大梁,虽国力比不上盛唐,好歹比历史上的宋要强一些,不会走到那一步去的。 夕阳西下,宁博容在竹林中弹了一会儿琴,读了一 会儿书,这一日于她而言不过是普通的一天,却不知,《少年说》便是在这一日,飞出了万里书院,直至万里之外。 ** 第二日一早宁博容照例是早早爬了起来,到竹林中练武静坐,等她回到院中的时候,却是脚步一顿。 因她听到了山下隐隐约约传来的声音。 轻轻跳到屋顶上,极目远眺,是那群贫家子,刘湛回去了京城,他们留下了他的座位他的床位他的东西,仿佛这个同学一日日的还同他们在一起一般。 除了一开始的那二十三位之外,每三年万里书院都会招收一批资质尚佳的贫家学子,一次二十四人,是以,现在这些贫家学子共有四十七人之多。 他们一向是起得比其他学子要早一些的,哪怕万里书院已经全部改制,所有的学子都必须早起上晨读课,但这些贫家子除了每日打扫卫生的早一个时辰之外,其余学子也会早半个时辰,这会儿,他们正绕着“操场”跑步,平日里也是会边跑边背书的,今日里,那声音却比平日更加铿锵有力。 “……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立则国立……” 虽离得太远,只是断断续续的句子,宁博容却仍然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让她脸上都有些发烧。 并非全是因为她“偷”来了这样的句子,而是听着这样振奋的呼喊,她觉得心弦震颤,哪怕在写出那样句子的时候,她也不曾想过会有这样的感觉,当听着那些少年人喊出这样的话时,竟是这样让她心跳都加快了几分。 而很快,其余学子便陆陆续续地出来了,越来越多的学子加入到队伍里,平日里他们与这些贫家子并不往来,这时候,却似是毫无区别。 因为,他们都是大梁的少年,如今他们大梁朝的边城正被北方蛮夷肆虐,他大梁的士兵们正在前线节节败退。 北方蛮夷不惧寒冬天气,而今年冬日早早到来,也是这些蛮夷早早发动劫掠战争打得大梁措手不及的原因。 因为那几个在万里书院念书的北地将帅之子,那些战事消息早早传了来,竟是比宁博容等人知道得要详细得多,而刘湛因为上辈子完全没能参与到这件事里去,当时他正自顾不暇,是以匆匆赶回京城之时都已然晚了几天。 因为他们几人的煽动,如今万里书院里本就弥漫着一股义愤的气息,而《少年说》一出,立刻将这种情绪凝聚成了一股新的力量。 宁博容每日里都能听到越来越响亮的声音,每天早上跑着步,大声念上一遍《少年说》似乎成了万里书院的惯例了。 她换上简单的浅蓝色齐胸襦裙,外套一件月白的窄袖长摆半臂,简简单单,清爽极了,抱上书到藏书阁中属于她自己的书房中去,焚香写字。 这于她而言,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而此时,云州城中已然到处是她的《少年说》,“说”本是一种比较自由的体裁,也就相当于现代的杂文,写法也灵活,是以宁博容只截取了这么小小一段,却已经算是符合当下时事的内容。 “少年不读《少年说》,何有心气报之国?” 待得宁博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已然是一月后,而她的名字已经随着《少年说》流传到了京城和北地。 比起平安富庶的南方,京城和北地于这方面显然更有共鸣,于是,一时风行也算不上太奇怪。 “这便是那万里书院山长之女写的《少年说》?” 大梁如今的帝王历祯帝年纪已经不轻了,眼角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只是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的俊朗模样。 岁月在他身上沉淀下来的不仅仅是稳重端肃,更有说不尽的威严。 “是,圣上。”回话的乃是一个面白无须的宦官,瞧着已经十分苍老。 “倒是有些意思,听闻四郎在书院念书之时,与这小姑娘相处得很是不错?” “听刘护卫说,因这宁家小娘子是宁驸马的妹妹,也算和四郎有些亲戚关系,四郎便时常去她家,这宁家小娘子做得一手好菜,很得四郎的心哩,这红茶,便是她制出来的。” “哦?”历祯帝感兴趣道,“这红茶也是她所制?” 宦官低眉顺目道:“不错,四郎从那云州带回来的红茶正是那小娘子亲手所制。” 历祯帝赞道:“倒是心灵手巧,听闻她翻过年去便十三岁了?” “是,可比宁驸马小上太多了。” 历祯帝翘了翘唇角,“我家阿湛今年十四,也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了。” “可是圣上,三郎的婚事尚未定下——” 历祯帝皱了皱眉,“三郎啊……” 这几乎是个被他遗忘的儿子,大郎是他的第一个儿子,被寄予厚望,几乎是他亲自教养,二郎是贵妃之子,地位最高,虽母已故去,却也同样被关怀着长大,四郎纯粹是 出于他的私心,又因这个儿子实在是太过优秀,五郎乃是备受他宠爱的杨昭仪之子,六郎的母亲是俞贵人,只有这三郎,资质平庸不说,平日里唯唯诺诺畏畏缩缩,即便是历祯帝也觉得这个儿子不大上得了台面。 可这毕竟是他的儿子。 “罢了,听闻那汉承侯之女今年年方十六?” 宦官忍不住深深低下头去,“是。” 历祯帝轻轻一笑,“给我叫左相来吧。” “是。” 左相范吹海,不比右相乃是杨昭仪之兄,他一生清正,且只有一独女,前几年已然出嫁,而他虽权倾朝野,却从不结党营私,是以历祯帝对他极为信任。 “便给我家三郎,聘汉承侯之长女为黎王妃。” 宦官觉得自己的腿略有些软,差点儿忍不住直接跪下去。 这些年,历祯帝愈加深沉难测,便是他这等伺候了今上三四十年的贴身近侍都时常会出一身冷汗。 这条消息若是传了出去,怕又是一番震荡。 需知如今朝上,众人认为最没有希望的便是三郎黎王,偏偏历祯帝给他聘的妃子乃是如今三王之中地位最高,大郎之妻不过一五品文官之女,二郎赵王的赵王妃之父乃是国子监祭酒,都是无甚实权的人家。 “圣上,这怕是有些不妥。”也只有范吹海敢说出此等话来,“汉承侯之女身份太高,容易引起妯娌不和。” 历祯帝却微微一笑,“嫁进我皇家便是我皇家的人,哪里还有地位高下之分?” 见他意志坚定,范吹海也只得应了下来,神色间却仍有忧虑。 “宁博闻做了那么几年刺史了,也好动一动了,明年便让他进京来吧,那宁家小娘子既是他亲妹,让婉贞邀请她到京城来住一段时日恐怕也不是难事。” 范吹海惊讶道:“圣上的意思是?” “岚佑可曾听过这篇《少年说》?”历祯帝忽然道。 岚佑乃是范吹海的字,他一听便懂了历祯帝的意思,“虽有听闻,但实不敢信此出自一十二岁的小姑娘之手。” 历祯帝的口吻已经不似之前提及黎王婚事时那样强硬,略带着笑道:“岚佑怕是还没听过吧,这位小姑娘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这万里书院,如今风头正盛啊,一切正出自这小姑娘的奇思妙想,连那线装书的出现,亦是她的功劳。” 范吹海地位极高 ,平日里处理国事都很累了,哪有那么多心思去关注一个远在南方的小姑娘,这会儿自然有些讶异,“线装书亦是她所想?” 线装书最初是在南方出现,很快便风行全国,便是范吹海自己都时常赞叹此乃文学上十分重要的一大创举。 “是,听闻那天书院一夫子拿着教案正给她看,她那几日正开始学女红,心中一动便用荷包里的针线将那侧边书页缝了起来,这样便不易散开……”历祯帝兴致勃勃道。 其实,若非这个小姑娘跟他最喜爱的儿子有些关系,历祯帝帝王之尊,那是更没有兴趣去关注一个小姑娘的,但左重回来与他一说,他竟是听得津津有味。 宁博容——根本不知道左重不是刘湛的人,正如左重自己所说,若是他不愿意,四郎,可是指使不动他的,因为左重从头到尾都是皇帝的人。 正因为左重的报告,杨昭仪那才叫倒了大霉,在皇帝面前装了一辈子,到底被剥下了画皮,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历祯帝也暂时按兵不动,未去动她而已。 范吹海已经从历祯帝的话语里听出了几分意向,心中更是有些惊涛骇浪。 他能坐在这个位置当然不是常人,对于历祯帝的了解怕是超过了这世上所有人。 “圣上的意思是,为楚王聘这宁家小娘子为楚王妃?” “总要先看过一看。”历祯帝笑道。 范吹海垂下眼睑。 前面三王,却是从未有过这样的殊荣,连所娶的妻子都要由历祯帝亲自看过,如此谨慎这般重视。 范吹海尚是第一次发现,帝王之心难测,怕是历祯帝心中属意之人不是如今在朝中火热的颖王和赵王,当然更不是聘汉承侯之长女为妻的黎王,而是这位不露声色从未引人注意的——楚王。 这个发现让他的心中略微颤栗,他很明白,若非历祯帝有意让他发现,自己是绝猜不到的。 帝王的意思很明显,从今往后,他——便是楚王的人。 “好了,岚佑,你也先回去吧,关于北地战事,我们明日再议。” “是,臣下告退。” 范吹海走出温暖的议政堂,被那冷风一吹,硬是打了个哆嗦,想起帝王略有些精神不济却依旧威严的面容,他轻轻叹了口气。 到得家中,他思索片刻仍是叫来了一个门客,“你给我上云州去,打听一下那万里书院,和书院山长之女宁氏 小娘子,越详细越好。” “是。” 若是……当真要为一国之后,慎重那是必然的。 范吹海想着,却在此时,门房送来一张帖子,他翻开之后,却是又出了一身冷汗。 此为拜帖,落款乃是楚王刘湛。 ** 宁博容丝毫不知京城之事,自从《少年说》出,她更是狠狠低调了一阵子,都不大好意思出门去,推了几次刘婉贞的宴会邀约,渐渐的云州的天气也冷了下来。 崔氏此时正在发愁,亲自送客出门之后,皱着眉看向面前的一叠帖子,“都收起来吧。” 正在此时,宁博容跨进门来,笑盈盈道:“阿娘又在烦恼什么?” 崔氏看向亭亭玉立的女儿,笑道:“你呀,那天一曲出了风头,可知道最近阿娘收到多少请帖吗?我家女儿不愁嫁,但若要在云州潞洲两地挑出个十全十美的,却是太难。” 宁博容一僵,“阿娘,你说什么呢!” “给你挑个如意郎君呀,你翻过年去便十三了,可不能再一年年拖下去,至少要定下来才好。” 宁博容恼道:“阿兄如今都二十有三了还未成亲呢,阿娘怎可整日只想着我!” 崔氏冷哼一声:“就是不能像你阿兄,晚一些定亲什么的,结果呢?还不如早早定下呢!” “那阿娘也要先将阿兄的亲事定下了再来说我的事!” 崔氏眯了眯眼睛,“你不会当真看上了那楚王吧?” “没有的事!”宁博容恼羞成怒。 当然是没有的事,只是比较让她心碎的是……比较来比较去,要比出一个比刘湛好的—— 实在是有点难度…… 作者有话要说: [1][2]略改编自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 ☆、52·博裕婚期 天气渐渐冷起来,虽然云州地处南方,冬天毕竟还是冬天,待得南方都下了第一场雪,北地的军情却依旧没有多少好转。 大梁的国力是要比宋强一些,但是被称为北地蛮夷的地方却也有了相当强硬的势力,没有了五代十国,北地的骑兵却按照历史的惯例变得十分厉害。 十一月,楚王刘湛领命,封行军总管,远赴北地边城。 京城之中无人看好他这一去,是以颖王、赵王、黎王,包括未成年的昭王、禹王都表现出了相当的兄弟情谊,为其远送京城外十八里地。 刘湛走前三日,宫中杨昭仪因触怒历祯帝,被贬黜冷宫,杨相未敢出一言相护,数日后同样被连降三级,贬作黄门侍郎。 然而这一切却与远在云州的宁博容没有多大关系,她亲自做了红茶配果酱蛋糕来给崔氏,却见崔氏这日的心情似是十分不错。 “阿娘,又碰上什么喜事了?” “阿容,你且来看看这个。”崔氏笑盈盈道。 宁博容好奇上前,却是一封帖子,“咦,这乃是阿爹的好友?” “是,昔日好友,只是你阿爹辞官,他却仍在瀚州做官,原同你大兄一样,乃是瀚州刺史,只是瀚州乃是中州,是以官阶比你大兄要低上一阶。” 宁博容点点头,“如今他这是……致仕?” “是,我曾与他家夫人相交,一家皆是和善人,只是此人为官太过清正,朝中又无人,几乎就在这中州刺史的位置上做了一辈子,不过好在无功无过,如今致仕,愿意到我万里书院中来教书,却是一件好事,听你阿爹说,这位于刺史可是做得一手好学问。” 宁博容笑道:“仅仅是这可不会让阿娘你这样开心。” 崔氏抿唇道:“说的不错,这于刺史有一幼女,因前几年祖父去世,三年前又丧母,这婚事便也一拖再拖,今年恰是十九岁,与你二兄年纪正相当。” 宁博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可是阿娘,你可从未见过这于家姑娘呢。” “于刺史的家风是毫无问题的,一生也就只一老妻并一良妾罢了,这于家小娘子乃是原配所生的正经嫡女,她五六岁上我曾见过一面,端的是好相貌,总不会太糟糕,这云州潞州两地势力盘根错杂,反倒不如于刺史这等清白简单的人家。”崔氏耐心道,“即便是你,我也是想寻那家风正的书香门第,原卢夫子家的长孙令仪倒是不算太差,可惜人家幼时便 有订下的婚事,倒是可惜。” 宁博容:“……”算了吧,那个卢令仪?站在沈七身边都被秒成渣不说,他那个母亲……完全将他宠得不成样子好么! “不要看这卢令仪似乎被孟氏宠溺太过,阿容,你阿娘这辈子看人还算准,不论是那楚王还是沈七,这些男子眼里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要同他们过好日子,你也需得用心,这日子过下去会很累,那卢令仪虽比着他们不如何,却也是俊俏英朗,有成山兄管着,不会太不成材,且他虽有些娇气,一双眼睛很是清澈,要教他学好不算太难,此等心思简单的少年郎,以我阿容的聪明,轻轻松松便可过一辈子富贵安稳的日子。” 崔氏的话很语重心长,宁博容却垂下眼睑,她知道,崔氏的话很不错,在这个古代来说,崔氏这般的评判标准才是最正确的,但是她—— 对这个古代看似已然习惯,实则还是有些“水土不服”,这纠结所在便是她有精神洁癖,在现代时她对男友的要求也不算高,只需要长得顺眼,脾气不要太坏就行,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许出轨,精神和肉体都不行,她就是有这样的洁癖,倒不是说真正有多相信爱情,但是若是另一半还有其他女人在心里,或者去同别的女人睡觉,她就打心眼儿里恶心。 这种洁癖,那是治也治不好,到了古代,才发现这一点好致命。 因为古代男人…… 想想就觉得挺心塞的。 “阿娘,这于刺史一家什么时候到?” 崔氏见宁博容不想继续那个话题,便也不说了,“据说三两日就要到云州了。” 宁博容抿唇一笑,“那好,到时候我们总要先见一见那于家娘子。” 说是三两日到,日子是过得极快的,不像宁博容一家是住在翠华山上,几间竹屋极尽风雅,卢成山和张敏之这等夫子,实则就住在书院附近,翠华山下有一小镇,也是山清水秀风景上佳,他们便在这镇里置了宅子,每日到书院走着去不过一刻时间罢了。 万里书院这两年突然崛起,使得这山下的房子都涨了不少价格,一些外地求学的学子若是一时未能入书院读书,便在山下租赁一屋舍住下,此地小桥流水,颇有南地水乡风情,也算是一宁静平和的读书好地。 那于刺史单名一个珽字,几十年前便与宁盛有些私交,此时致仕,他原是寒门出身,老家并无家眷亲朋不说,连唯一的老父也已然去世,便想带着家累到南方颐养天 年,宁盛的万里书院之名他也有听说,若到了晚年还能教书育人,自是不错的选择,是以他果断带着一家前来投奔宁盛。 早早的宁盛便亲自替于珽盘下了镇里一处三进的院子,有个不算大的小花园,又有一池荷一座小亭,虽格局上不如北地的宽阔,却颇有几分南方园林的精致,最主要的是离卢成山、张敏之家都近,也便于时常往来。 于珽到的第三天,便请了宁盛一家、卢成山一家和张敏之一家到新居中小聚,宁博容便抱着去见未来嫂子的严谨态度,任由阿青给她折腾穿衣。 因为天气太冷,这时节又没有大棉袄,穿衣服自然是一层两层三层的来,但是宁博容今年冬天让做的填了野鸭绒的薄皮衣,里面加上一件,不用穿得太臃肿又极保暖,嗯,用个现代的说辞,这叫皮羽绒。 外面套上一件墨绿的窄袖宽襟短襦,配一条月白洒银线的十二幅长裙,外套七分长的宽袖翠绿外袍,同色束腰,最后加鹅黄梅花披帛,发梳简单的双螺髻,簪白玉珍珠花钗,插两个碧油油的玉梳便也罢了。 “就贴这个吧。”浅绿的五瓣梅花钿也贴好,依旧是素面朝天,宁博容就这样随着崔氏出了门。 冬日里出门是挺遭罪的,但是宁博容如今寒暑不侵,自是无妨,且那小镇虽就在山下,崔氏却不会容她时常下山,是以能出门散散心,她也挺开心。 更何况,今日里还有任务在呢。 进了于家大门,崔氏将这乔迁礼送了,便随着容貌清秀的小丫鬟进了内堂。 内堂烧着火炭,一派融融暖意,宁博容将斗篷脱了递给阿青,于珽的夫人于两年前过世,妾不能出来待客,如今这主事人便是于珽长子之妻鲁氏,鲁氏乃是瀚州大户人家出身,这内外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给鲁氏见了礼,宁博容便不着痕迹地朝着鲁氏身旁的那个年轻女子看去。 在现代,十九岁的姑娘不过只是个刚上大学的女孩子,还已经成年了,却也不会完全被视作成年人吧? 在这个年代,十九岁却已经是很成熟的年纪了,这鲁氏实则也才二十出头罢了,她已生了一女,这年才刚三岁,也抱出来见客,一群人便围着她,这小姑娘也不怕人,倒是咯咯笑得欢。 鲁氏身旁那女子,显然便是于家还未出嫁的姑娘,崔氏看中的那位了。 要说长相,果然如同崔氏所言,这位长得眉清目秀,这般温温柔柔笑着的时候,气质 很好,有种别样的清纯婉约之态。 单看外表,那是绝对可以过关的。 “于家姐姐平日里都做些什么玩耍?”宁博容笑着问道。 那边大人们围着小孩子,这边就只坐了宁博容、卢家六娘卢珊珊和张家三娘张茹,并这于家二娘于晚。 其中卢珊珊向来是个内向娇怯的性子,年纪比宁博容要小上一岁,平日里便腼腆得说上几句就要脸红,循规蹈矩得很,张茹却比宁博容要大上好几岁,足有十七了,前两年便订了亲,来年就要出嫁,她与宁博容也并不相熟,并不像是崔氏的好友安氏之女陈臻臻那样温柔婉约,性情略有些清高,除了读书,平日里几乎可以说是沉默寡言,这于晚与她们第一次见,更是不熟,若是宁博容不说话,这四个人对面坐着,难道就这样大眼瞪小眼么? 幸好于晚不似卢珊珊那般腼腆,也不像张茹那等清高,宁博容一说话,她便笑道:“哪里有什么玩耍,不过看几本书写几个字罢了。” 卢珊珊便细声细气道:“难道于姐姐不做些女红吗?” 于晚失笑,“做自是要做的,家母不曾过世时,可是天天督促着我做呢,可惜我似是与此上并无多少天赋,手上被针扎了不少次,却总是笨手笨脚做不好。” 说着便有些伤感了,毕竟她的母亲才刚过世三两年罢了。 宁博容这才发现,这于晚瞧着温柔如水,实则竟是个挺爽利的性子,并不扭捏。 “我也是不爱做女红的,不知于姐姐爱看什么书?” “什么书都看一些,”于晚微笑道,“倒是宁家妹妹的名声,我远在瀚州也是听说了。” 张茹眉间微微一动,缓缓道:“可是《少年说》?” “这倒不是,我听说宁家妹妹的时候,还是因为那笔好字,家父同宋理宋先生有些私交。”于晚柔声道,“不过《少年说》确实令人惊艳。” 宁博容有些不好意思,以她的阅历和才情,要写出《少年说》这种水平的文章那是基本上不大可能,只是自小她太过聪明,是以宁盛丝毫不曾怀疑她。只能说宁博容还是脸皮太薄了,没修炼成那些小说里男女主角随随便便抄袭李白杜甫的诗苏轼辛弃疾的词,还能淡定自若的厚脸皮。 这边聊了一会儿,便开了宴,瀚州靠海,这于家人的口味就与他们不尽相同,一桌子的菜基本上都是……海鲜类为主,不过几味点心倒是很特别,宁博容特地问于晚问 了食谱,于晚也就大大方方地给了,这不是那等独家点心,在瀚州并不少见,但看她的熟悉程度,怕是做点心也是一把好手。 归家之时,宁博容便笑道:“阿母,这于家姐姐当真不错。” 崔氏也很满意,“于家家风一直很是正派,家中那妾只得一女,早早便嫁了出去,如今这鲁氏管家,也是分毫不乱。” “回头我写封信与阿兄说一说吧。” “提一提便也罢了,回头我与你一道去一趟潞洲。” “好!” 这年头操持一场婚事可是不简单,不过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崔氏并没有什么征询宁博裕意见的意思,宁博容却细细给宁博裕写了一封信,将于晚的人品相貌性格脾气包括爱好都写得清清楚楚,不两日收到回信,上只有十分具宁博裕个人特色的几个字—— “谨听阿父阿母之命便好。” ……这人,还真是心宽得可以。 崔氏说要去潞洲,当然是要将宁博裕现在的住处好好收拾一下,若是要娶妻,自是要让小夫妻二人在潞洲住的,让宁盛同于珽通过气之后,她这厢一边忙着请媒去于家纳彩,一边开始准备起来。 在大梁,这要结次婚,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辈子三个孩子都是讨债一般,老大宁博闻不用说,当时他成亲崔氏就颇有些不情不愿,次子又是这般不顺,幼女……别当她看不出来,这才是个真正的问题人物。 纳彩过后,合了八字,说是宁博裕与于晚八字相合,所谓天作之合,反正宁博容对这方面也不大懂。 之后崔氏就开始忙碌着准备彩礼,因恰好要过年,这彩礼的准备过程就愈加显得忙乱。 翻过年去,宁博容便十三岁了,宁博裕更是二十有四,崔氏更急着将他的婚事定下来。 正月初八是个好日子,宁博闻早早便到了翠华山,这纳征也就是送彩礼,理论上是要选择亲族中两位有官位、有才貌的二郎作为“函使”和“副函使”去,过程更是十分讲究,宁家去的二人,为首的自是官居从三品的宁博闻,另有副函使一名,乃是宁盛写信自洛州赶来的宁家一位子侄,他只是个八品小官,但长得倒是玉树临风,宁家少有长得不好的孩子,这宁博华虽是宁盛四兄的庶子,可嫡母不慈,自小受宁盛接济,这时宁盛邀他来,他自是不会推辞。 宁博容看着楠木盒子里的《通婚书》,再瞧向那整抬的五色 彩缎、数十匹锦帛、成堆的铜钱,甚至还有猪羊牲畜、米面粮油、点心水果、奶酪油盐、酱醋葱姜……最让她瞪大眼睛的是,还有一只山里猎来的黑熊和两只体型壮硕的山猞猁……也不知道这可怜的熊是从哪个冬眠的洞里被活生生挖出来的。 说句实话,看到这些彩礼,她深深觉得以往看的古装电视剧欺骗了她,这规模,根本就不可能包到那些个盒子里去好么,单单看那抬彩礼的壮汉就有几十个,那是相当壮观浩荡,而且东西……也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 反正,是不会有什么金银钗环宝石放在彩礼里面的,只有那两大堆的铜钱,实则也就五六百贯罢了。 不过东西种类之繁多,实在是宁博容从未见过。 可惜的是,这种正式时候,宁博容是不可能跟去看看究竟是怎样的,直到天色擦黑,宁博闻带着《答婚书》回来,便算是正式订了婚了。 “日子定下了,因那于家伙的年纪也不小了,我家博裕更是年长,婚期便定在五月初六。”崔氏蹙着眉,照她的心思更早一些也是无妨,于家早就备下了于晚的嫁妆,但太匆忙总是不好。 年后天气愈加寒冷,还未开春之前,对于北地将士而言却是雪上加霜,刘湛去后陆陆续续给宁博容写过几封信,却是聪明地写给宁舜华,再买通了这位表妹转交的,是以崔氏都不曾发现。 上一封信中,便真诚感谢过万里书院在那几年里教他武学,否则,他在那前方却也坚持不下来,虽不曾明确提及宁博容,但两人心照不宣,这实则是在感谢宁博容。 直到开春,才算是有了转机,两场大捷随着春|意传到云州,上下一片欢呼之声。 楚王刘湛之名,这才正式进入大梁朝堂一众官员的眼中。 而四月上,崔氏便带着宁博容赶赴潞洲理化县,如今宁博裕已经是理化县的县令,一方父母官,不比当初当县丞之时,经常住在县衙不回来,崔氏给他准备的两进院子并不常住,但阿杏仍然将之打理得干干净净。 “洵拜见姨母。”沈七恭恭敬敬地行过礼。 崔氏微笑道:“七郎怎会在此间?” “因要静心读书,外祖父去世后,这处屋舍便空了下来,理化县山清水秀,平素安静,我便搬到此间来住,已然有大半年了。”沈七淡淡道。 宁博容原要来找崔氏,却是在帘后脚步顿了一顿。 ……这沈七,怎么有点儿阴魂不散 的意思? 这也太有“缘分”了吧…… ☆、53·远行上京 宁博容皱着眉在帘子后面停住脚步,外间沈七却是规规矩矩地朝崔氏问好,此时已然开了春,理化县正是桃红柳绿的好时节,但沈七的外祖去世之后,他自是没有理由留下用饭的,崔氏招呼地虽然客气,沈七却也不好意思一直磨到用饭的时间。 若是换做刘湛,怕是能有那么厚的脸皮,沈七却不行,他的教养和性格让他做不到那样死皮赖脸。 哪怕是真的喜欢并未走出来的那位少女,他也愿意为之努力,却到底没办法放下所有的身段去讨好,这是个性使然。 于是,坐了一会儿之后,见宁博容丝毫没有出来的意思,他只得默默离开。 走到门口,看着两家之间只一墙之隔,他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比起潞洲到云州的距离,这一墙之隔,已是十分近了好吗? 而这时,宁博容才出来,抱怨道:“这么长时间才走,害我在后面站了这么久,阿娘,这个是不是要这样弄?” 她从来不是拖泥带水之人,既然觉得沈七不适合,那就压根儿没有想过再与他有什么牵扯,是以哪怕沈七表现得再明显,宁博容也没什么兴趣。 崔氏却若有所思,“阿容,怕是这沈七郎,当真心悦于你。” 宁博容瞪大了眼睛,“阿娘!” “好了好了,不说了。” 宁博容嗔道:“若是一个人喜欢我我便要嫁给他,那我能嫁几个人啊!” 崔氏笑了起来,“是是是,我家阿容只有一个,自然得挑一个最好的人家。” 这回却轮到宁博容不说话了。 崔氏接过宁博容拿着的五色丝棉,应道:“这样就可以了。” 这是宁博裕成亲时需用到的东西。 不仅如此,还要准备毡席、青庐和百子帐,还有小金银盏子,准确的三斤粟、三斤麻,还有三支箭,这都是大梁传统婚礼上需要用到的东西,更别说那早早养着的大雁了,而这一切对于宁博容来说都相当新奇。 之后的好几天,沈七几乎天天报道,宁博裕县衙中有些忙,却也在家住了好几天,宁博容敏感地发现,现在他同沈七还挺熟悉的。 越来越临近婚礼,这天夜里,宁博容弄了几个凉菜,盐水毛豆已经成为宁家常吃的小菜,又有拍了些许蒜泥的凉拌黄瓜和一盘子凉拌菜,却是切成细丝的萝卜,同香菜拌在一起,滴上些香油,就是一道开胃凉菜,还有 一盘子酸笋丁、香菇干、蛋皮切丝加上一点点鸡脯丝做的三鲜什锦,加上她亲手酿的青梅酒,放进食盒去找她家阿兄聊家常。 这天宁博裕下衙早,洗过澡便在后院的小亭中读书,宁博容便直接去了。 “阿兄!” 宁博裕见是她来,十分高兴地放下书,“阿容怎地现在来了,可是有什么话说?” “咦,阿兄这是要下棋?” 宁博容将食盒放下,看到了宁博裕面前的棋盘。 “不错,和阿洵约好了一会儿下棋。”宁博裕点头道。 宁博容面容古怪,“……阿洵?” “是啊,不就是那沈家七郎?他虽年纪不大,懂的事却不少,且在这理化县,这盘根错节的关系若不是有他帮忙,我这县令可不会做得这样轻松。”宁博裕认真道:“他既诚心相交,我自也真心与之来往。” 宁博容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将食盒中的小菜一碟碟放下,盐水毛豆、凉拌黄瓜、开胃凉菜、三鲜什锦,并一小壶青梅酒,在这温暖的南方春末的天气里,坐在凉亭中看向那已然碧绿盈盈的初荷,实在是一种享受。 “既如此,阿青,一会儿再送一双筷子一个酒杯来,阿兄既在等客来,我便先走了。” 宁博容可不想等到沈七来,徒增尴尬。 她原想跟宁博裕说沈七之事,提醒他别和沈七走得太近,不管是这位的世家身份,还是对你家妹妹“有企图”,都得注意着点好不好! 可现在,沈七已是帮了宁博裕,宁博容便知道以宁博裕的个性而言,让他再疏远人家是不大可能的,宁博裕心中自有一杆秤,既耿直又不至于太迂腐,宁博容相信他与沈七相交也会有个度的。 既提醒已经晚了,她也就不便再提。 谁知她拎起食盒还未走远,便见到沈七迎面走来。 这宁博裕宅子里的下人显然是见惯沈七的,居然无人通报,宁博容也就脚步自然地走了过去。 此时天色擦黑,宁博容一头长发只用发带系在脑后,别无缀饰,素面朝天,一双蓝眼却眼波流转,即便不说话,那种蓝到慑人的美丽仍旧让人忍不住心弦微动。 而她穿一身碧水天青色的宽袖薄衫,下着一条白色烟染浅绿的长裙,那裙下摆极大,走动之时便如烟水氤氲,宁博容走动时的姿态又比一般的少女要轻盈许多,这宛然灵动之态,衬着她秀丽纤弱之姿, 偏她自小念书,虽自问不是那等天资出众的才女,但读书三千卷,不管如何都与旁人不相同,这等腹有诗书的高华,随着她的年纪越大,越是凸显出来,书卷气在她的身上非但没有让她像张茹一般显得清高刻板,反倒愈加添了三两分灵气。 若说宁博容这副天生的长相就有九分,这世上九分的美人虽然不多,却也能数出那么些个的,但加上她这股子气质,却着实太少见了。 十二岁的宁博容还介于女童和少女之间,到了十三岁,她却开始抽条儿长个子,身形也显出少女的俏丽来,这种姿容上的出众自是一年比一年更加明显。 “阿容。”沈洵忍不住叫住她。 宁博容眉间一皱,随随便便称呼她的名字,这已经有些失礼,她家与沈七家还没熟悉到这种地步。 “沈家表兄。”宁博容客气地行了一礼,“阿青,回头给沈家表兄再送一双筷子和酒杯。” “是。” 两人就这样说着话,走进了黄昏的暮色里。 沈洵静静看着,却是没有再出声叫她。 实际上他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有哪里不好?会让她在几年前那样坚决地退却亲事,现在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 作为沈家这一代中最有希望的孩子,沈洵自然是极聪明的,所以他知道有一种他最不愿意承认的可能—— 她心有所属。 每每想到这种可能,他便自己反驳道,不可能,她的年纪还这样小。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会想起那个雨天,宁博容与刘湛并肩站在江堤之下,两人的手就那样紧紧拉在一起。 那时候,他们两个明明还只是孩子,看无论是神情还是气质,却没有半分孩子该有的天真稚气。 那是沈洵心中的一根刺,怎么都拔不掉,但若是宁博容真的能够嫁给他,他愿意将这件事彻彻底底地遗忘。 问题是,这个姑娘好像丝毫没有松动的意思。 沈洵叹了口气,缓缓往亭子的方向走去。 “七郎,你来啦。”宁博裕笑道,“来,我们下棋。” “这是……宁家妹妹亲自做的凉菜?” “是,阿容做这些那是相当拿手的,”宁博裕得意道,要知道,凉菜看似简单,实际上才不是这么好做,凉菜好吃与好吃的差别也是极大,太酸不好吃,太咸也不好吃,可若是太淡,也是没滋没味 ,宁博容亲手做的凉菜酸爽得恰到好处,咸淡得宜,这才是很见水准的,“连这青梅酒,亦是她亲手酿的。” 沈洵心中一动,“她知道——我今日要与你来下棋吗?” 宁博裕摇摇头,“自然是不知道的,我先前并未和她说起,原她好似要和我说什么的,我提及你要来,她便早早走了。” 宁博裕或许不及宁博闻和宁博容聪明,但也不傻,这句话已经是相当赤|裸裸的提醒了,可惜沈洵神思不定,竟是不曾听得出来。 这一天的棋下得于是也输得一塌糊涂,明明沈洵的棋艺要比宁博裕高上一截,但心中有事,这心思不用在下棋上,能下得好才叫奇怪。 次日已是五月初六,婚礼迫在眉睫,却在这时,几辆马车停在了门口,宁博容听到门房的消息报进来,才知道是宁博闻一家来了。 在正堂见过崔氏,刘婉贞依旧是那副乖顺媳妇的模样,崔氏也不好横眉冷眼,淡淡寒暄了两句,宁博闻便直切正题。 “阿娘,待二郎的婚事过后,我便要带着婉贞回京了。” “回京?” “是,调令已经下来,我由云州刺史调任鸿胪寺卿。”宁博闻道。 崔氏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嗯,好好做官,莫再让你阿父失望。” “是。” 虽那几年宁博闻与宁盛夫妻之间的关系降到了冰点,经过这么几年的缓和,已经是好上许多了,宁博闻并不操之过急,宁盛与崔氏也是渐渐在与他修复关系,于是现如今说起话来态度已经是相当平缓。 虽崔氏只是这样淡淡一句,宁博闻却知道她是全然出自真心。 鸿胪寺卿同云州刺史一般,都是从三品,但是从三品的地方官和从三品的京官,那是截然不同的,更何况鸿胪寺卿这个位置有其特殊性,鸿胪乃是传呼之义,源于汉代之大鸿胪,掌管皇帝的待人接物,等于皇帝私人的外交部,是个实实在在的实缺,属于离天子最近的职位之一,不是那等闲散官。 “阿母,若是可以,我想接阿容一块儿到京城去住一段时间。”刘婉贞笑盈盈道:“也好看一看京城的风光,阿容渐渐大了,若是再大上两岁,怕是更不好出门,趁着如今年幼,倒是好到处走一走看一看。” 宁博容朝刘婉贞看去,说句实话,被她说得有些心动。 她到大梁已经十三年了,但……那传说中的京城,却是一次都 没去过,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是不是同她现代时候看的故宫差不多? 大梁承袭唐风,恐怕是不大一样的吧…… “阿母不必担心,不过三两月,保证将阿容再好端端地送回来。” 宁博容也一把挽住崔氏的手臂,“阿娘,不如让我去看看吧。” 不仅是她,宁舜华和宁舜英也扑了上来,“祖母,便让姑姑去吧!” 她们俩是真的喜欢宁博容这个只比她们大几岁的姑姑。 崔氏原有些犹豫,宁博容年纪渐渐大了,却是要说人家,云州潞洲两地偏生没有什么太好的人选,实则京城是个不错的选择,那里的好儿郎更多,可惜的是她却没有那个时间和精力陪着宁博容上京去,这刘婉贞虽是长嫂,却是十二分地不靠谱,还不如自己的长子呢。 见宁博容实在是想去,她只好叹了口气,“罢了,等博裕的婚事过了,你便随着博闻一块儿上京去吧。” 反正现在楚王刘湛也不在京城,崔氏相对还是有点儿放心的,这会儿刘湛正远在边城呢,战事形势虽有好转,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胜利归来的。 “阿娘真好!”宁博容喜笑颜开。 宁氏姐妹也是欢呼一声,“祖母真好!” 崔氏瞪了宁博容一眼,“去了京城可不许惹祸!”回头却又看向宁博闻,“你随我来!” 刘婉贞知道他们母子俩要单独说话,也便知趣地不曾跟进去,只同宁博容一块儿在厅里说话。 但这满副心神显然都被宁博闻勾走了,颇有些心不在焉,宁博容也不在意,自顾自同宁氏姐妹说得高兴。 ……反正,她同刘婉贞也不会有什么共同语言的。 耳朵一动,宁博容一心两用,却是在偷听室内说话。 但只听了两句,便不想听了,因为崔氏同宁博闻说的很简单,既不是秘闻也不是训斥啥的—— 不过是让宁博闻留心一下可有合适的对象,并严厉警告他不许擅自左右宁博容的婚姻罢了。 要说决定——宁博闻是定不了的,除非宁盛和崔氏都不在了,宁博闻这个长兄才有权利为妹妹订下婚事。 很快就到了宁博裕成亲的这天,可惜整个过程都没多少宁博容能参与的,不过看看罢了。 她甚至是第一次见到古代的亲事,当看到新娘子的车架到了门口的时候,她却忍不住惊咦一声。 因为新娘子不是她想象中那种……大红喜服红盖头。 反倒是一身绿衣,这个宁博容不懂,身旁的刘婉贞却是妥妥地很清楚。 只听她柔声道:“因这于家妹妹的父亲是做过官的,才可穿这大袖连裳呢。” 今日的于晚一身深青色的大袖外袍,素纱的里衣,又有深青色的蔽膝、大小腰带以及鞋袜,这一身披挂瞧着就不轻,但是比起这,于晚头上那用金银杂宝花钗簪笄之类插满的博鬓更是显得繁重。 宁博裕有官身,原可穿公服来成亲,可崔氏为了喜气,特地给他准备了绛公服,红纱单衣,下白衬,黑靴子。 这女穿绿男穿红,倒是颇有几分红男绿女的意思。 而宁博容不知道,这历史上红男绿女的说法,正是源自于此。 这男女皆穿红的传统,恐怕还要往后推上个几百年才有。 是以,这新娘子自是更不可能有红盖头之类的东西,于晚只是手持一团扇,堪堪遮住面容罢了。 这婚仪也不在屋内,而是在事先准备好的青庐,待得撒帐过后,宁博裕与于晚一块儿坐帐,听着宁博裕红着脸吟诗的时候,宁博容险些给笑喷了。 这诗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念得宁博容都起鸡皮疙瘩了,这赞美你家老婆,也写得有点太肉麻了! 瞧瞧身边人,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宁博容就知道自己又少见多怪了…… “阿嫂,这成亲,都要念诗的吗?” “那是自然,二郎怕是在于家就念了不少诗才能迎回这于家妹妹呢。” 宁博容:“……” 电视剧又一次欺骗了她。 念过诗,于晚才将团扇拿开,而宁博容看着那张几乎看不出于晚原本秀丽姿容的妆,又一次被雷得不轻。 ……若是新娘妆都是这般模样,她是不想嫁人了…… 喝过合卺酒,用五色丝绵将两人的脚趾系在一起——没错,就是脚、趾! 再脱去宁博裕身上的外袍,开始给于晚摘头花梳头发,梳头合发之后,才算是礼成。 宁博容只是旁观看着,都觉得累得慌,而这一套折腾下来,洞房过后,第二天宁博裕和于晚还要来拜见宁盛和崔氏。 果然,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这结婚呐,都是个体力活儿。 不过宁博裕婚后第三日,宁 博容便已经随着一列宁博闻举家的马车,慢慢地往这大梁的国都京城去了。 五月里一路见那春|意融融,一片桃红柳绿之中,马车渐渐北行。 ☆、54·路遇流寇 古代出行实在不是什么幸福的事,哪怕地位再高,很多事都无法幸免,例如颠簸,这年代的路哪怕修得再好,与现代的水泥路还是有着相当大的区别的。 更别说……刚刚出发没多久就碰上梅雨季的到来,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宁博闻和刘婉贞的地位够高,一路上走走停停,基本上都没有住在据说环境比较可怕的驿站,而是大多都在一众官员或者大城市中最好的客栈中歇脚,却比当年宁博容一家赶往洛州的时候要好多了。 但这潮湿的天气仍然很糟心。 大梁的治安还算不错,但北地战事起之后,也微有些局部骚乱,宁博闻这一路走的都是官道,仍有两处据说有流寇滋扰,这一路上京去,却是带着上百兵士,恐怕寻常流寇也不敢来惹。 宁博容并未同刘婉贞同坐一辆马车,反倒是同宁舜华、宁舜英姐妹在一起,这辆马车够大,除了她们三人,还有宁博容的贴身婢女阿青,宁舜华的婢女留影,宁舜英的婢女佩画。 六人中只阿青最大一些,宁博容不过一娇弱少女模样,宁氏姐妹更是女童,留影和佩画也不过十二三岁,是以六个人坐着也不会显得拥挤。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虽然不大,这种天气无疑令人十分厌烦。 实则车外的景色还算不错,这段路在青山绿水间,虽无人烟却有绿草茵茵碧树成林,又有桃花在山林间若隐若现,如果天气不错,恐怕是趟不算糟糕的行程。 宁氏姐妹也有些怏怏的,连五子棋都玩不下去了,三个人对坐着打瞌睡。 忽然宁博容一下子睁开了眼睛,连背都挺直了,车中除了她,连阿青都已经半睡半醒。 雨滴落在马车顶上,仍然发出沉闷的声响,宁博容皱起眉来。 果然,马车一下子停住,因为惯性,宁舜华和宁舜英一下子就被这一下给弄醒了。 “怎么了?”宁舜英揉着眼睛问,一脸睡意朦胧的娇憨。 宁舜英直接挑开了车帘,这一看却是吓了一跳,“这是——” 宁博容看过去,护卫着他们的显然是宁博闻带着的士兵,大梁并不是如同唐初一般用府兵制,而是募兵制,这募兵有好处,自然也有坏处,募来的士兵不曾经过战场的,事实上真的不算多少本事,毕竟不是职业军人,战斗力参差不齐,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宁博闻这次上路,带的兵看似强壮有力,实则有一半都是新兵,没办法,他 这是调任,赴京之后就不会再回来的,不可能将云州最好的兵都拉走。 但仅仅就这么看去,挑的都是身强体壮很有几分样子的士兵,一路上才能这么太平,毕竟一百个装备齐全的正规兵,哪里是寻常流寇敢挑衅的,即便是银样镴枪头,只站着,也足够唬人了。 可这几个月,大梁确实不够太平,去年的收成不够好,在以农耕为主的古代,这就是相当致命的,再加上北地传来的败仗消息,这流寇的数量就比往年多了许多。 宁博闻一行走得不太巧,路过这黄泥山,恰是有一群已成规模的流寇占山为王,还未被朝廷给剿了。 这年头的山大王实在是没什么好期待的,不过一彪形汉子,带着几百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拿着乱七八糟的武器而已,可是发展到这个规模,已经可以算是大股流寇了,到现在都没被剿灭,本身就十分不正常。 这群流寇足足有将近三百人,这边的士兵虽装备齐全,却只有百人罢了。 若是以往那群护送宁博闻和刘婉贞上京的精兵,这些个流寇比乌合之众还要弱得多,成不了啥气候,偏偏今日里……这士兵中,精兵的数量太少了。 宁博容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心中一时犹豫。 这是一群亡命之徒,自然称不上多厉害,但是,他们这副要搏命的架势,却是太容易强过这群被雨打得有些焉儿的新兵了。 宁博容在思考现在的情形能给她多少犹豫的时间,她并不想造成损失之后还是不得不出手。 不远处宁博闻似乎在同这些流寇交涉,也有喊话声传来,流寇中略有骚动,明显宁博闻的口才那是相当不错的,但是,还不足以让这群流寇退去。 看架势就知道,只凭这百个士兵,是挡不住这些亡命之徒的。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流寇……”宁博容皱着眉,总觉得这里头有点儿什么问题不大对劲。 但真要说,又说不出来。 时间已经容不得她犹豫了—— “将那个帷帽给我吧。”宁博容道。 阿青到底不敢劝她,“……小娘子,不若戴幕篱吧。” 幕篱与帷帽,都是女子出行需要用到的东西,大梁民风开放,实际上就这样上街也不算是惊世骇俗,可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到底还是不怎么抛头露面的,再怎么说,此时不是武后当政时期了,大梁上头坐的皇帝毕竟还是男性。 是以,便有帽檐垂下轻纱能遮挡全身的幕篱和只遮住头脸的帷帽。 “罢了,还是帷帽吧。”那幕篱……伸展不开啊! 宁博容打开马车门,轻轻一跃便站在了前方一架马车顶上,简直不要太显眼。 ……她其实并不想将事情搞大的好么!但是看着人在她面前流血牺牲,她似乎又做不到,尤其是这些全然没必要的牺牲。 不远处,宁博闻就这样骑在马上,冷冷看着这些明显被煽动过的流寇。 宁博容叹了口气,忽然出声:“你们这些人好大的胆子,可知这马车中坐着何人?不管你们原是哪里的灾民,若是寻常被剿,却是只死你一人,若是动了这皇亲国戚,不仅仅你们自己要赔命,你们的父母亲人、妻儿友朋,通通都要受到株连!” 她的声音明明听着不算很响,却不知为何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们可知何为株连九族?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不要当你自己没有家人亲朋便毫无顾忌,若你一人犯了此等逆反之罪,便是家乡都要血流成河!就是此时杀了一人两人,到时可挡得住朝廷十万大军?” 这些流寇中开始有了骚动,或许是因为这清脆的女声虽然不算太尖厉,却实在太尖锐,这些人大多原本是农民,不要说律法了,连字也是不识得的,要和他们讲大义,那是对牛弹琴,但要和他们说杀人,那还真是谁都听得懂。 更别说这十万大军……纯属宁博容胡诌的,不仅仅是这十万大军是胡诌,株连九族也是胡诌,这大梁律法沿袭唐律,莫说是九族,就是三族都不株连,死罪只及本人,顶多连带儿子倒霉,这种诛九族的事儿,也就明清有。 可是这些流寇并不懂。 “不要听这小丫头片子胡说——”那为首的彪形汉子厉声道,却话只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因为一条漆黑的鞭子如蛇一般卷住了他的脖子。 这人一身横肉,却是长得极高大,又有一脸凌乱的胡子,颇有几分悍匪样儿,宁博容小小的一个人,身姿又纤瘦,竟是还没他的一半大,但是这鞭子一出手,他立刻就哑声了,不是他想——而是太恐惧。 没有人比他更能感受到那种莫名的压迫感,仿佛面前这个少女强大到不可战胜。 宁博容只是一鞭子抽过去,这个看似强大的亡命之徒立刻“嗷”地一声,惨叫划破了此时的静寂。 …… ……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这一幕,而这也成了压垮那些流寇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立刻有人扔下手中的刀棍锄头就这样转身逃了。 宁博容松了口气,这样的事情她当然可以不出来,任由这些年轻的士兵去抵挡,而这场面太大,这年代又没有扩音喇叭,即便是宁博闻的口才再好,这样的混乱之中,恐怕也派不上多少用场。 擒贼先擒王,事实上对于流寇来说作用也有限,因为……他们原本就对这老大没有多少归属心,这年头的流寇事实上思想还是很单纯的,他们纯粹就是为了抢钱、抢吃的,或者就是杀人、发泄。 农民原质朴,胆子也有限,看,这不是作用很明显嘛! 见宁博闻在她的身旁站定,宁博容略有些心虚,讪讪道:“……我只是抽了他一鞭子而已,哪知道他这么不经打……” 痛到现在还在地上打滚? 事实上连伤痕都只是一道红印子,瞧着并不太严重来着。 但是众人包括一众士兵和跟着宁博闻一块儿上京的几位门客,都以一种异常匪夷所思的目光朝着帷帽戴得好好的宁博容看来。 宁博容自己都觉得现在任何解释都十分苍白无力。 她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完了,这回嫁不出去了…… 在现代女汉子就女汉子吧,以她这样高质量的长相,要嫁出去那是全没有问题的,但古代是个什么地方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什么,名声压倒一切,在没见面之前,男女的评价全靠名声,又不是可以自由恋爱的年代。 于是,她这彪悍的一鞭子若是传出去,这…… 不过,宁博容之前就考虑过要不要用其他方法,以她的本事便是这雨水弹出都足以伤到那个还在地上滚的流寇头子,但是,这才是真惊世骇俗,还不如老老实实抽一鞭子,众人见她这鞭子甩得漂亮,反倒不大超乎常理。 “什么时候学的鞭子?” 宁博容清了清喉咙,“那个,能不能不要告诉阿父阿母?我自己偷偷学的,其实之前阿黔练的那个本事,也是我找来给他的呢,是在阿父的藏书阁中有一本古籍里有。” “以后可别随意甩着鞭子了。”宁博闻颇有一种你让我说你什么好的无奈。 宁博容赶紧点头,“那是自然。” 她也有点委屈,谁愿意没事儿顶个 悍女的头衔啊! 这种情况下,你要让她怎么办嘛!装柔弱装大家闺秀眼睁睁看着这些士兵被砍死还是说等等等等到发现其实没有其他好办法,只能靠着牺牲来换取什么结果吗? 宁博容自问不是圣母,但是她也做不到这般冷血,她的车上还坐着两个真正弱小的孩子,她喜欢宁舜英也喜欢宁舜华,若是她们受到一丁半点儿的伤害惊吓,于她而言都会不好受,若是最后仍是要出手,还不如一开始就这样干脆,若是这些流寇见了血,怕就反而不是那么好吓走的了。 亡命之徒的亡命之心一旦激起,就会变得无法控制而且十分可怕。 宁博闻叹了口气,将宁博容的帷帽扶正,“好了,去吧。” 宁博容乖乖上了马车,这纤丽娇柔的姿态,仿佛刚刚那凶悍的一鞭子与她毫无关系。 马车上宁氏姐妹两双亮晶晶的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让宁博容吓了一跳,“干什么?” “姑姑,好厉害!” “那一鞭子实在是太、太——”仿佛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宁舜英一下子卡了壳。 这回可是热闹,两人拉着宁博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马车已经又开始动了,那些流寇不曾走远,自是不能在此地久留,而那流寇头子已经被抓了起来,宁博闻在亲自问话。 这里头没有猫腻,别说宁博闻不信了,连宁博容也不信呀! 待得马车渐渐往前,不远处的山林里有三人三马,却是停了片刻。 “……这,可要如实汇报给范相?” “自是要如实汇报的。” “可是这——说出去谁信啊?” 他们是被范吹海派到云州调查宁博容的人,宁博容随着宁博闻上京,他们自然也就跟着了,方才看到那样的景象,他们在此地干着急,却是已经打定主意,一旦出事,他们拼着性命,也得先将那个叫宁博容的小姑娘救下来,旁人不知,他们却清楚这小姑娘已经入了帝王的眼,至于公主和两位县主,定然是士兵的重点保护目标,怕是轮不到他们去。 哪里知道…… “不愧是皇上看中的人呐。”为首的那位门客感叹道。 他身旁两人都是点头,“果然不凡。” “单凭那两段唬住流寇的话,就足见不简单。” 事实如此,只是要嫁给楚王的话,鞭子耍得这样漂亮…… 若是日后成了皇后母仪天下,这—— 会不会太凶悍了点? ☆、55·京城一日 宁博容也不曾发现他们这列车队后面还有几个人跟着,若是她也骑马,或许会发现,但她是坐马车的,武功实在没神到能发现百米外的跟踪者的地步。 但她一直在注意宁博闻。 宁博闻骑马,这并不算大的雨恐怕早已经打湿了他的衣服,但他却并未回到马车中去,而是和两个门客就这样骑着马缓缓前行。 有些话,就这样飘散在雨幕中,隐隐约约,听不清楚。 可这却是帮了宁博容大忙,若是宁博闻同刘婉贞好好呆在马车中,她却还真不一定能听见那前方马车里的声音,但宁博闻骑马走,只在她们坐的马车不远处,宁博容却几乎能将他们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宁博闻的声音实则很低,他又将那些士兵都遣得远了些,原不怕任何人听见,却谁知还有宁博容这样一个妖孽。 宁博容便在马车里一边应付宁氏姐妹,一边竖起耳朵听着。 好几个名字……从宁博闻口中吐出,她却是从未听过。 “此处匪患本不该到如此规模。”宁博闻的声音淡淡的。 “……不错,若无人蓄意放纵,是绝无可能的。” “目的呢?” “楚王的形势越来越好,若是大胜而归,谁该着急?” “任何一个,但可能性最大的还是颖王和赵王。” “别忘了,皇上已经下旨让黎王娶汉承侯之女了,谁知道那汉承侯——” 宁博闻的声音似乎很是不悦,“他不可能。” 虽他十二分地不喜欢那姓李的一家,但是,李珂绝不会对他动手的,于情于理都不合,宁博闻大抵知道李家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所以他才会离那李家远远的,绝不要牵扯到其中去。 而李家既然有那种目的,就愈加不会对他动手。 “其实昭王和禹王也未必没有可能。” “此地刺史姓方名誉,乃是昔日杨相——哦不,杨侍郎的同窗。” 杨昭仪的堂兄遭贬,如今只是一黄门侍郎,不比当年乃是权倾天下的右相了。 “所以,表面上似乎旁人都想让我和公主认为是杨侍郎动的手脚。”宁博闻缓缓道,“四郎在云州呆了那么些年,公主确实对他多有怜惜,这京中人将公主视作四郎一路,本也可以理解,但要说狠心到想要我与公主的性命,这范围就极小了,尤其排除那心狠手辣的杨昭仪杨 侍郎一党后。” 这样称不上高明的手段,压根儿不可能是心思缜密的杨氏兄妹的手笔,只得说他们失势,才会这样被栽赃嫁祸。 “这样狠辣的手段,怕是只有……赵王了。”天家二郎,比起颖王的骄横跋扈,这位赵王才是真正的辣手无情,手段最是暴戾。 宁博闻却轻轻道:“也不一定就是他,这嫁祸的手段不高明,若是深入想一想,怕就是要想到这赵王身上,谁知道是不是会有人想要渔翁得利?” 京中如今看似平静,实则是一潭浑水,若是让宁博闻自己选择,他是宁愿在云州舒舒服服地过日子,至少再等两年,现在局面太乱,回京做官实在是件劳心劳力的活儿。 马车缓缓往前,没多久出了山林,进了庸州城。 宁博容坐在马车中,托着腮陪着宁舜华下五子棋,却是瞥见这车帘外算得上繁华的城市。 庸州乃是中原上州之一,虽比不上云州,却也相差无几。 而就在这城外不到二十里地的地方,居然有那么一大股流寇,这让宁博容觉得……若看不出那些个流寇就是给他们准备的那才叫匪夷所思。 就在他们的马车平安进入庸州城,连一百兵士都没少上一个的场景进入某些人的视线,庸州刺史府一场大火,庸州刺史方誉独自烧死在书房内,旁人只有两个轻伤。 宁博闻微微眯起眼睛,“死得这样蹊跷,就怕我不知道这是一场阴谋吗?” 这也太看轻他了。 但自庸州事后,一路太平,直到七日后,马车行到京城郊外。 “啊,姑姑,就快到京城了呢!”宁舜英笑道。 宁博容透过马车的车窗的缝隙往外看去,巍峨的城墙已经近在眼前。 她在现代的时候见过几个古都的旧城墙,不过是些古代留下来的缩影罢了,便是云州,也是有城墙的,但与这京城的城墙,却是有着极大的不同。 这城墙,让宁博容想起了长城,并非用砖土砌成,而是用大块大块的石头结结实实地垒起来的,又在外涂了一曾漆,瞧着就格外有威慑力,且一看就知不好攻破。 马车到了城墙下,以宁博闻和刘婉贞的身份,自然是不用查什么的,一列马车就这样慢慢进了京城。 “真热闹啊。”宁博容惊叹。 宁舜华骄傲道:“那是自然,这是我大梁的京城啊!” 同唐朝差不多,这大梁的都城,同样是由三十八条街道整整齐齐被分割为一百多个坊市,而他们首先路过的,恰是京城的西市,沿街的店铺熙熙攘攘,不论是骡马行、刀枪库、书肆,还是挑着担卖的新鲜果蔬,手艺人摊子上的铁锄陶碗,还有女子喜欢的绸缎衣帽肆、珠宝首饰行、胭脂花粉铺,杂耍百戏卖唱算命卜卦的,都不算什么稀奇事,有两个挽着篮子卖花儿的小姑娘甚至走到了她们的马车窗边,脆生生地问她们可要买几朵簪发的鲜花儿。 莫说是这些了,那酒楼食店到处都是,卖果脯的,卖点心的,卖烧饼蒸团的,各种香气混合起来,馋得宁舜华、宁舜英直抽鼻子。 但一路上不大太平,她们也不敢让侍女去包些东西回家吃,只得怏怏地偷偷瞧了几眼罢了。 车行过西市,却是走在了一条相当宽敞的街道上,宁博容看向街道两边绿树成荫,皆是高大的榆树、槐树,也不知是长了多少年头了,然后道旁有着一条窄沟,当就是这个年代的排水沟了,沟过去,便是各坊的坊墙,而坊墙后,却又是可见寺庙道观的楼阁飞檐,显然,深宅大院藏在其间。 马车最后停下,却是在一栋向着大街开门的大宅,门是开在坊墙上的,宁博容倒是在书上读过,自唐时起,若非王公贵戚三品以上官员的家,是不允许对着大街开门的,只能向着坊内,而宁博闻实则才从三品,但他很特别,娶的妻子乃是当朝长公主,自是符合规定。 这栋宅子还是当年宁博闻与刘婉贞大婚之时,皇帝赐下的宅子,虽是公主府,但刘婉贞就是不肯挂公主府的牌子,只说是宁府,皇帝宠爱这个幼妹,也便随了她。 不得不说,刘婉贞实在是公主中的一朵奇葩。 比起宁博闻在云州的宅子,此处无疑要豪华得多了,如果是云州的刺史府是小清新江南风,这京城的宅子,就全然是豪华奢侈贵族风…… 男女主人不在,但宅子上下至少还有上百位家仆,将这宅子打理得妥妥当当,而这回他们回来,单单在门口迎接的仆从,就占了半条街道! 宁博容却只带着阿青、阿郑两个婢女,简直……不是一个画风啊! “水絮,你先安排下去,给阿容的院子要好好准备。”刘婉贞柔声道。 “是,公主。”作为如今刘婉贞身边的第一女官,水絮自然是春风得意,她指挥着成群的仆从,将宁博闻夫妇和宁博容的行李都搬进去,又开始整理折腾院子,而这时,她忽然看 到一个眼熟的人。 几步上前,“这不是水静姐姐么,”水絮微笑着,“咦,公主不是让姐姐管后园吗?姐姐怎地跑到这院子里来了?” 实则谁不知道,这瘦得形销骨立憔悴非常的水静,却是想到刘婉贞眼前去晃一晃,刘婉贞一向心软又念旧,见到这样的水静,自然会心生怜悯。 水静瞟了水絮一眼,“听闻公主回来了,身为公主的仆从,给公主行礼问安本就是理所应当。”她一身素得不能再素的襦裙,长发之上别着一根朴素的银簪,虽上下打理得干干净净,却与当初那个不逊于大家闺秀的女官模样大相径庭。 站在她面前的水絮穿深青色的窄袖上襦,配八副的直削浅黄色长裙,颜色明媚不说,质地更是上乘,连压裙的坠子都是一枚小巧的葫芦玉,更别说头上戴一花冠,是用金丝银线配白玉珍珠攒的花,衬着水絮那张原只是清秀比不得水静端庄明丽的面容气色十分上佳。 越是看,水静就越是觉得堵心,原在公主不曾决定回来之时,她日子过得也不算糟糕,毕竟是做过贴身女官的,谁也不敢为难她,日日种种花看看池子,之时闲得发慌,自也不是这般瘦。 但是一月前听说公主要回京了,她便没有再好好吃过饭了。 水静跟着刘婉贞十一年,她很清楚刘婉贞的性格,她要可怜更可怜一些,公主才会怜悯她,她才有翻身的可能。 “我劝你一句啊水静姐姐,这回同公主一道来的还有郎君的妹妹,噢,恐怕姐姐是很熟悉的,那位宁家小娘子也在呢,郎君若是见着你,想起当年之事,怕是会很不高兴。”水絮轻轻道,“而一旦郎君不高兴了,公主也会不高兴。” 水静平静地看向她,“你不用挑拨离间,我自不会去招惹宁家小娘子。”她已经充分吸取了教训好吗? “不,我说水静姐姐,你从一开始就用错了法子,”水絮慢慢笑了起来,“你对公主好,我自是知道,是以公主也曾信任你,但是这个家的主人不是公主,而是郎君,知道为何我现在站得比你还要稳,甚至不屑再将你踩下去吗?因为我已经看透了,只需按照郎君的心意去做,我便能一直做公主的贴身女官。” “水静姐姐,你输的不是忠心,也不是能力,而是输在未能看得清——谁,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长公主的天是宁博闻,是以,你哪怕将长公主捧到天上去,只需郎君一个脸色,你就会落入尘埃。 金枝玉 叶又怎样,碰上这样的情障,她自己都低到那般,你再如何努力都是徒劳罢了。 水静从未输过其他,她只是输在看不清。 水絮转身离开,压根儿不在意水静去刘婉贞面前博取同情,反正,只要有郎君在,刘婉贞绝对不会冒着惹宁博闻不快的危险去帮水静的,顶多是偷偷的用她的方式去补偿。 那又怎么样呢?一点钱帛罢了,如今的水絮可不将这些放在眼里。 这府内的后院,权柄尽归于她。 “容娘子,随我来吧。”水絮笑盈盈的,在宁博容的面前,她从来都是谦恭温柔得很。 宁博容带着阿青阿郑跟着水絮走,穿过两道门廊,又绕着一段修筑地精致华丽的长廊走了一段,拐了几个弯才到一处院子,而她一看便十分喜欢。 这院子不大,一面无墙,却是一棵极大的梧桐树,树下有一秋千,又有木桌木塌,树那边有一小池,引的是活水,养了不少锦鲤,稀稀疏疏的几簇白荷罢了,池子拐过弯去有一小楼,有楼梯蜿蜒而转。 “郎君说了,那小楼可通往前院,主要是有个暗门可去家里的书阁,你爱读书,住此间却是最合适了。” 宁博容一听喜上眉梢,“太好了,过去便是书阁吗?” “对。”水絮又细细讲了怎么去,“公主吩咐了,又拨了几个仆从婢女来听小娘子吩咐,也住在这个院子里,那边有个小厨房,若是小娘子想要吃或者做些什么,可以吩咐婢女去做来。” 这安排实在是太贴心,宁博容简直不敢相信是刘婉贞做的,只能说,大抵是宁博闻的想法吧,刘婉贞……身为妻子,实则在这方面,实在是没有什么能力的。 “嗯,替我谢谢阿嫂。” 水絮自然也清楚这并非刘婉贞的功劳,她却仍笑盈盈道:“是。” 京城第一日,应当算是……挺完美的,至少住处可以打上九十分。 ☆、56·天作之合 即便刘婉贞是事事依着宁博闻的性格,却也不表示她全无秘密,比如阿兄让她邀阿容来做客,可不能说是他的提议,只说是他们兄妹二人的秘密,刘婉贞便听了。 这这辈子自出生后她就极少见到她的阿爹阿娘,在出嫁前,几乎都是听长兄的,长兄说什么便是什么,后来遇到了宁博闻,此为她生平最坚持的一件事,若是不嫁他,还不如死了好,是以她嫁了,婚后听宁博闻的。 刘婉贞原是极简单的人,此生于她而言最重要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兄长,一个是丈夫,更何况她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便答应了历祯帝。 而宁博容对此丝毫不知。 实则刘湛也不知道,他这会儿正处于相当艰难的时期。 这年代北地情况的恶劣,要完全超过了他的想象,他是重生没错,但客观环境怎样他并不能改变,而上一辈子他从未参与过北地的战争,只知道这场战争延续了三年多,用不少大梁将士的鲜血堆积出来的胜利不过是一场惨胜,并不值得称道。 甚至因为这一场战争,大梁的将士伤了元气,养了好些年才养回来。 刘湛心中清楚,不管他此世想要过怎样的日子,要防备哪些人,要感谢哪些人,要做一个怎样的帝王,他都是一个大梁人,他清楚这个国度的将来,明白自己肩负着怎样的责任,所以他才会来这北地。 理想再如何丰满,也改变不了现状,他毕竟没有神仙之力。 “左师,怎么样了?”他到了这里,左重自然也来了,此时的左重身披重甲,脸上略有疲惫之色,手臂上被包扎好的地方隐隐有血色沁了出来。 左重原就身材高大,一身名士风流的范儿,但此时却全然变成了铁血将军的风格,若是宁博容在这里,恐怕会看一会儿才认出左重来,因为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完全不同了。 听刘湛问话,左重叹了口气,“天气转暖了,本是我们反攻的好时机,偏偏对方换了一员统帅,竟是死都不肯退。” 刘湛冷笑,“打到这种程度,他不退,我们更不能退,冯将军那里怎么说?” 左重摇摇头,“情况不大好,他之前的伤就没好透,本身那冯义就是个犟脾气,又硬要领兵出征,他的意思自然也是出战,而不是拒城固守。” “先将他安抚下来,这一仗要怎么打先定下来,”刘湛淡淡道,“如今士气太低迷了,我虽不大会打仗,但是听那几个老将 军的话还是会的,这一仗,我亲自上。” “四郎!”左重一下子站了起来,重重道:“你不行!” “为何不行?”刘湛反问。 左重瞪着他,“你若是有闪失怎么办!” 刘湛轻笑,“左师,你也知道,我如今可不比几年前那样羸弱,万里书院给了我的,可不仅仅是那些知识。” “那又如何?此为战场!刀枪无眼,这——” “左师,你是自小看着我的,我前十几年的人生如何?”刘湛认真道。 左重不说话了。 “从我记事起,就从没有多少真正平安的日子,涉险而过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那时候我没事,这会儿更不会有事。”若是他那么容易死,早就不知道那那宫廷中死了多少次了。 左重皱着眉,“可战争与那种并不一样。” “没什么差别的,”刘湛轻轻一笑,“只得更艰险才是,我宁愿面对这样光明正大的刀枪剑戟,而不是那些从暗处射来的箭,左师,我必须要加重一些筹码,让那些暗处射箭的人更添几分顾忌。” 左重叹气,“罢了罢了,反正我也说不过你,你若要亲自上,我自护持在你左右。” “多谢左师。” “对了,阿容她——去了京城。” 刘湛惊讶,“她何以去了京城?” “宁博闻调任鸿胪寺卿,她只是到京城暂住。” 刘湛默然,“是否是姑姑请她去的?” “这个却是不知。” 刘湛苦笑,她在京城又如何?他又回不去,越是在艰苦的环境中,他就越是想念宁博容,但是此等话自是无人可说。 这种苦闷,或许便是被称为“相思之苦”的东西? 刘湛想到此间,反倒失笑,摇了摇头不去想了,现在他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花在儿女情长上。 反正,凭他对宁博容的了解,这个坚定决绝的女子,定然是不会轻易答应旁人的提亲的,崔氏看似不露声色,实则心中通透,因宁博闻、宁博裕之事,在宁博容的婚事上必然更加慎重,这都是能争取下的时间。 只需要——再给他两年。 宁博容此时正坐在院中梧桐树下的秋千上,瞧着院中里里外外忙忙碌碌。 她已经住在这里两天了,刘婉贞又派了四个婢女两个婆子并两个仆 妇来,甚至搬来了不少好东西,是以才会这样折腾起来。 宁博容托着腮看着,她知道刘婉贞大抵是想要通过讨好自己讨好宁博闻,但是面前这个女人……就有点诡异了。 “小娘子放心,水静的身契都到了小娘子手中,如今自然就是小娘子的人了。”面前的女子跪得笔直,口吻淡淡的,却也能听出相当的诚意。 宁博容皱着眉,“可你原是圣上给阿嫂的女官,怎可能随便给我?” “我已遭公主贬谪,我们说是女官,哪里又是真的‘官’呢,”水静自嘲道:“实则不过仍是公主的奴婢罢了。” 例如水静水絮这等,原也是宫女,这年代的宫女也只是从民间采买来的,她们这些高等宫女被称一声“女官”,不过是说来好听的,因为服侍的人地位高,她们自然也能享受高人一等的待遇,实则,一样是签有卖身契的,不过是卖身给官家罢了,而只需要上头一句话,照样是能赐给旁人的,最常见的便是赐予官员为妾,这对于她们而言已经算是比较好的结局了。 但水静不想这样。 自从那天水絮与她说过那席话,水静回去想了一晚,第二日便自请公主将自己赐予宁博容。 于是,她今日便来拜见新主。 宁博容是不懂这个世道女官啥的到底是个什么地位,但是原本是公主的女官,被赐到她身边,想想都怪怪的好吗?而且她身边原本的贴身侍女是阿青,这样一尊大佛往这儿一放,这要让她怎么办啊! 叹了口气先让水静起来,宁博容想了想,叫上阿青拐进了之前水絮提过的小楼。 “阿青。” “小娘子,我明白,实则我并不介意,”阿青认真道,“若是在云州,小娘子身边有我尽够了,但如今是在京城,虽说只住两三月,却也要有往来,阿青从未来过京城,却是一窍不通,若是有这水静在,她原是长公主身边的女官,对京城人情世故怕是知道得极清楚,对小娘子大有裨益。” 宁博容蹙眉,“可我只是住上一阵子就会走的啊。”难道还要将这水静带回云州吗? 其实阿青说的她未必不明白,而长公主会将水静赐给自己,定然是宁博闻同意了的。 “小娘子,这必然是有大郎的用意在的,如今大郎调任鸿胪寺卿,不比任云州刺史时,能够时时照应家里,这水静在你身旁,即便是大郎和长公主远在京城,云州也无人敢看轻于你。” 毕竟水静受罚之事,云州众人并不知道,只知道昔日长公主身边春风得意的女官被遣往了京城,且水静在云州与各世家贵妇多有往来,本就是一交际好手。 当然,水絮或许比她更熟悉一些,但是,水絮却是不可能被送到宁博容身边的,这也太刻意了。 宁博容心思通透,其实只是想想,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她并不高兴。 她不喜欢水静,自然也不想接受这么一个婢女,可这偏是推也推不得的,水静又不是一般的奴仆。 踩在木质的楼梯上,她推开一道暗门,便看到宽敞的长廊,走过就是这座府里的书阁了,刘婉贞实则也挺爱念书,宁博容觉得她就是那些个“言情小说”看多了,才会……这年代自然也是有那些个故事的,什么才子佳人书生狐仙,刘婉贞就特别钟爱这种小说,还有这种戏,每每看了就要流一箩筐的眼泪。 是以这书阁里此等书倒是不少,还有就是宁博闻看的书了,简直可以说是同刘婉贞心爱的那些泾渭分明。 宁博容径自越过刘婉贞心爱的几个书柜,走到宁博闻收藏的那些书旁。 有一些,实则是来自宁家的藏书阁,但另一些,却是宁博闻自己收了来的。 这个点,宁博闻还未下朝,书阁里安安静静,宁博容摊开宣纸,开始例行的练字,若非在路上实在没办法,她从未有一天间断过练字。 七岁时,一张请帖便让人夸了又夸,若是就此停滞,到了十几岁还是那样的字,就不是多令人惊讶的事了。 十三岁的宁博容这么多年练字下来,越来越有自己的风格,若说昔日只是苍劲骨秀,如今却有一股子凌风之态,她虽是在这个年代这种环境当不成大侠,自己却颇有一股子灵动潇洒的劲头,若只是看字,怕是很难相信这出自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之手。 “嗯?”宁博容皱起眉朝一旁的窗外看去。 她是知道今日刘婉贞也进宫了,宫里虽没有太后,却仍有刘婉贞的故人,她既回了京,这宫里怕是会常去的,而宁博闻陪着她,肯定不会那么早回来,此时家中应该是没有主人在。 以宁博容的眼力,很容易看到从前厅走过来的中年男人在这里仿佛是在自己家中那样自在—— 完全没有人拦他,而在他身后走着的那个干瘦老头儿,好像就是她家大哥的管家。 原本这也不关她什么事,但是,这人直接就朝着书阁来 了。 宁博容皱了皱眉,丝毫没有犹豫,“阿青,我们走。” 她可丝毫不想和陌生人来个偶遇什么的,凭着这个人的长相和走路的姿态,宁博容完全可以判断出这人身份非同一般,在这里坐等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今年,她可是已经十三岁了,不是那等七八岁的小姑娘。 而且,宁博容心中对这个人的身份隐约也有了猜测—— 你妹妹和妹夫都进了宫,这时候跑到人家家里来做什么? 宁博容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甚至怀疑刘湛是不是和这位说了什么,但是,又觉得凭着刘湛的性格,应当不会说才是。 心中想着,她走得却愈发快了,阿青几乎要小跑才追得上看似脚步依旧悠然从容的宁博容。 等宁博容转过了长廊走进了暗门,那边几人才走上了书阁的木质楼梯。 为首一人便是宁博容一眼看到的中年男子,他穿着上并不华贵,只是普通的青色袍子,一头发仍旧乌黑,但若是宁博容更近一些看到,恐怕就会发现,这位的年纪恐怕比看上去要老得多了,因为他的一双眼睛虽未浑浊,却已经充满了老态。 外表看着仍是中年人,实则年纪已经跨入了暮年。 但是通身的气势却并不会因为岁月沧桑而流失,反倒是渐渐沉淀下来,化作一种说不出的雍容。 “嗯?不是说她在这里的么?”问向身后那个干瘦的管家。 这管家也姓宁,乃是昔日宁盛给宁博闻的,他便一直用着,说来这位宁管家也是宁家人,同宁博闻还有点亲戚关系,硬要算的话大概是堂表叔之类的关系。 “回圣上,她方才应该还是在的。”宁管家回话的时候不亢不卑,并没有谄媚的意思,却也不会失了礼仪,“不若等郎君回来之后,一块儿见小娘子吧。” 显然他的话语里,分明是不赞成这位帝王这样不请自来,还要私下见小娘子的。 再怎么说,小娘子也快要算是个大姑娘了好吗? 历祯帝笑着摇了摇头,上前几步,眼睛却是一亮,“墨迹还未干!怕是她方才就在此处写字……” 这字仔细一看,目光立刻一凝。 “岚佑,你来看看。” 来者三人,宁博容的注意力只放在了为首的中年男子和他身后那个宁府管家身上了,背略佝偻的另一人,却 是存在感太低了。 而这人,正是而立之年封相的大梁左相范吹海,他二十年坐在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一生都坐得稳稳当当,哪怕是那杨相气焰最嚣张之时,也从未有过一刻能压得过范吹海去。 因为谁都知道,范吹海才是当今圣上最信任之人。 而这个传奇中出身微寒一步步走上如今高位的左相,却并不是个引人注目的人,他的样貌平凡,站在历祯帝身边更显得平平无奇,身材也不够高大,甚至显得有些消瘦,也没有多少异于常人的气质,一身干干净净的布衣,若是扔在人群中,怕都是很难找到的,但偏偏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特别明亮。 也不是说这双眼睛有多好看,只是比起普通人,他的眼睛真的又明又亮。 事实上,范吹海根本也不同意历祯帝趁着宁博闻和刘婉贞还在宫中的时候来见宁博容,宫中并无太后,但是有个地位超然的太妃,是先皇当年的贵妃,也算是刘婉贞的恩人,是以每次进宫,刘婉贞就会去看她,自然要带着宁博闻一起去。 这历祯帝就借着这个空档,下朝后换过衣裳就同范吹海来了宁府。 若是往前推十年,范吹海绝对会劝历祯帝放弃这个想法的,但历祯帝年纪越来越大,性子也越来越不可捉摸,如今的范吹海,已经不怎么敢再去做一个诤臣了。 帝王之威,原不容人反驳。 于礼不合对于帝王来说,那也只是个笑话。 但想不到这小姑娘还当真挺聪明,怕是在窗边写字恰好看到有人来,便避开了。 反正是没人能想到宁博容是听到了声响,才注意到了有人接近。 “圣上,这字——”范吹海有些惊叹,“几不像是出自女子手笔。” 历祯帝赞赏道:“不错,莫说是女子了,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小子里,除过四郎,旁人的字都不如她。” 帝王之子,自小请的就是最好的师者受的是最好的教育,历祯帝在这一点上一贯严厉,连那最平庸的黎王,亦是写得一手清秀字迹。 历祯帝十分注重此处,因他相信西汉扬雄有言:“书、心画也。” 字如其人一说在古代尤其有市场,因为文人才会写字,哪怕是科举之时,一手好字亦是加分项,在大梁,还有专门的书之一道的科举试,与现代自是不同,而字如其人,意谓人与字,字与人,二而一,一而二,如鱼水相融,见字如见人。 今日历祯帝不曾见到宁博容,却见到了她的字,墨迹未干,一笔犹如行云流水一般潇洒自如的字。 “女子竟是能做到力透纸背,这宁家小娘子,听闻才十三岁?”范吹海也是有些惊叹的。 历祯帝忍着笑道:“岚佑你不是说过,这小姑娘可是一鞭子抽得人家流寇头子直打滚呢!我原担心太过粗鲁,现在看来却不会。” “单就这笔字,可是有大气象。”范吹海叹了口气。 “不错,于女子而言或许不够馨逸,但却有股秀拔英俊之气,也不似是稚嫩少时有天真烂漫之意,反倒秀活疏阔,有股子豪杰雅脱之态。”历祯帝越看越是喜爱。 范吹海点头,单论字,这赞誉并不为过。 历祯帝却哈哈大笑起来,“罢了罢了,也不用看了,见有人来便避开了去,瞧着也是知礼守礼的好女子,又有这样漂亮的一笔字,配我那四郎那是尽够,在整个京城,莫说其他,要找出一个字写得比她好的,我看是难得很!” 范吹海听这话,便知道历祯帝已是定了此事,便笑道:“不错,听闻这宁家小娘子,还弹得一手好琴,昔日在云州城中,一曲凭鱼跃,如今仍有人对那乐声念念不忘呢!” 历祯帝满意地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阿贞和博闻是不是要回来了,走,我们到客厅里坐一坐等一等他们。” 见这两尊大佛没有要求要见小娘子,宁管家立刻松了口气,虽然说,之前这俩说的话他没太听懂,明明都是好话,他却有种不那么美妙的预感是怎么回事? “宁鸿胪对此事丝毫不知,圣上还是不要如此操之过急为好。”范吹海劝道。 若是换成他,早知道有人对自己的妹妹有考校的意思,哪怕这人是地位高的皇帝,心里也不会有多开心的。 而且宁博闻乃是刘婉贞的丈夫,若是一个不高兴,那位……性格比较奇特的公主怕是又要伤心难过。 作为帝王的心腹,范吹海还是很了解历祯帝在乎的那么几个人的,其中刘婉贞的地位,基本上在他所有的女儿之上。 历祯帝似是有些不悦,“我家四郎乃是我刘家最优秀的儿郎,如今更是在边疆保家卫国,又有哪里配不上他宁家女儿了?” “话不是这般说,楚王从未同圣上提及过这宁家小娘子,怕是心中也是很着紧的,那日宁家小娘子弹那一曲送别,却也是为了楚王,圣上慎重一些,也好顺顺利利的 作这一通姻缘。”范吹海耐心道。 而这时候,跟在他们身后的宁管家才猛然间瞪大眼睛,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圣上这是看上了他家小娘子,要将她……配给那楚王?! 作为宁博闻的管家,他自是见过刘湛许多次的,刘湛对宁博容有那么点儿意思他也大概清楚,但宁管家却并未想到这么点儿好感,会让帝王亲自跑到家中来见宁博容。 ……这,会不会有点儿太慎重? “说的也是,四郎去了边疆,这小娘子又作了《少年说》,指不定对四郎也有情义,那我便缓一缓,不若等到四郎大胜而归,岚佑再给这对小儿女做一份大媒?” “臣,自当领命。” 如今这年代,皇子成亲,也不是说一纸圣旨下去就行的,三媒六聘都得齐全才是,例如黎王的婚事基本已经定下,这大媒便是宗室中的一位长者,能让当朝左相亲自为媒,乃是往上几个皇子都没有的殊荣。 历祯帝的心里,早就已经定下了刘湛作为继承人,他看似信任颖王、宠爱赵王,对昭王、禹王更是时常赞赏有加,这楚王就如同黎王一样,几乎为宫廷朝堂中的透明人,但黎王资质平庸,楚王却是天纵之才,范吹海从不结党营私,与几位皇子更是全无往来,却并不表示他对宫中之事全然不知。 帝王之心深沉难测,范吹海却与历祯帝数十年君臣,好歹也猜得到一些,今日这话一出,范吹海知道,怕是楚王一从边疆归来,这立太子的圣旨便要下了,之后自己为媒,聘宁家博容为太子妃,这规格与其他诸王娶亲自是截然不同! 自古立太子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历祯帝并无嫡子,皇后早逝,他便并未立后,之后甚至连高品阶的妃子都几乎不曾有过,长子颖王,出身太低,其母只是一宫侍,若按照嫡长制度来,他确是合适的太子人选,历祯帝也曾将他当做太子培养,几乎是亲自教养长大,偏这位资质有限,帝王手段学了个七零八落,骄横之心日盛,倒玩起恩威并施的把戏,在朝中暗自结党,还自鸣得意以为历祯帝丝毫不知,也不知已经被历祯帝嘲讽过多少次蠢货,但此等政治才能也有天生之说,他只能叹过,从此再不考虑颖王。 二子赵王,生性残暴,对下不慈已经不是什么新闻,单单他身边每年死去的太监宫女就不知有多少,若非他为帝王之子,怕是早就祸闯得大了,三子黎王,资质平平不说,最主要的是微有残疾,左腿稍跛,虽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却不适合为太子。 再往下数,自然就是四子楚王,偏这个儿子不管哪方面都是天纵之才,三岁能言五岁便已然沉稳通透,端的是个好苗子,是以历祯帝将左重放到他的身边,又派了三个名师暗中指点,果然日渐长大与其余几子全然不同。 只是历祯帝却并未早早表现出对楚王的偏爱,只怕他与颖王一般生出骄奢之心,直到他渐渐年长性格已定,历祯帝才放下心来。 既定了他,便要考虑合适的皇后人选,京城之中贵女自是不少,但适合做皇后的却不多,外戚干政乃是重忌,却也不能因噎废食,若是找一个地位太低的女子为后,那是不行的,地位太高,这朝中形势盘根错节,历祯帝并不想在将来后族对刘湛形成辖制。 宁博容的身份,却是刚刚好,父为清流大儒,母为世族之女,长兄娶了长公主,又正当盛年,刚好可以留给刘湛大用,家中结构简单,与宁家断得挺干净不说,宁博容只两位兄长,越是简单,越是好。历祯帝考虑过之后,才会亲自考量此女,偏这小女子也是如此聪慧,恰与四郎相当。 这历祯帝心中,便认定此为天作之合。 可是,宁博闻不这么想。 皇帝和宰相都没说什么,喝了会儿茶就走了,茶自是宁博容带来的红茶,此种茶好入口,不生涩,又茶香弥久,在京城如今也是大行其道,宁博闻替宁博容盘下一家小铺子,小小一家卖茶的铺子,便已有日进斗金之势。 宁管家却凑到宁博闻耳边,如此这般一说,宁博闻简直是脸色大变。 他立刻想起了刘婉贞盛情邀请宁博容来京之事。 “阿贞,是不是圣上要你邀阿容来京城?” 刘婉贞一惊:“咦,你怎知道,阿兄对我说,想要看一看那个作《少年说》的小姑娘,我见他带着赞赏之意,想来对阿容也是好事,便——”说着她有些不好意思,“郎君可不要怪我,是阿兄让我谁都不要说,我想着不是什么大事……” 宁博闻的脸色很难看,不是什么大事?事情大了! 刘湛在云州那几年他自然也看着,对宁博容有心他大概也知道,但是这位不说,宁博闻就可当做不知道,这两年崔氏一直在替宁博容物色丈夫,宁博闻也是支持的,他可没真正想过将妹妹嫁到皇家去! 否则也不会在李珂生出那等做媒的心时便立刻掐断他的心思了。 且此事若是被崔氏知道,自己又是首 ☆、57·西市偶遇 宁博容这边与水静刚说完话,那边刘婉贞就来了。 她虽是已经洗过脸上过妆了,宁博容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她哭过,挑了挑眉,难道和刚才来过的……皇帝有关系? 虽那位觉得自己穿得很低调来得很突然,想要隐瞒身份什么的,但是宁博容只是一猜,便知道那位定然是刘婉贞的兄长,当今大梁的皇帝无疑。 “阿嫂,你怎来了?”虽猜到这位的情绪不好,宁博容面上仍然是客客气气的。 刘婉贞本是个不大会伪装的人,勉强笑了笑,这笑容在宁博容看来简直惨不忍睹,她自己却丝毫不觉,看着她那努力的样子,宁博容都不忍心去拆穿她。 “阿容这里可还有什么缺的,尽管同我说。”刘婉贞柔声道。 宁博容笑道:“哪还有什么缺的,我在云州不过住一间简简单单的竹楼罢了,这里可要华丽多了。” 刘婉贞点点头,“不缺什么便好。” 只坐了一会儿,刘婉贞到底控制不住要落泪,又匆匆离开,水絮都有那么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了。 但宁博容实则不介意的,对于性格不合的人,相敬如宾绝对比黏在一起来的舒服,谁做谁知道,总之,刘婉贞走了,她绝对是松口气的节奏。 “水静。” “是。” “给我打听一下,今天到底发生了何事。”宁博容轻轻道。 这是她长兄家中,原这不关她的事,这般去打听应当是挺忌讳的,但是宁博容却隐约察觉,这件事也许同她有点关系,否则刘婉贞当不会在这种状态下……还赶过来看她? 对刘婉贞这个人,不能想得太复杂,越是简单直接越是靠谱。 听到宁博容的话,水静没有半分惊讶的模样,应道:“是,小娘子。” 既刘婉贞情绪不佳,宁博容本想要下午出门去瞧瞧的,却也没能开口,这大梁京城繁华热闹,东西二市更是很有意思,但她人生地不熟,年纪又小,虽并不喜欢刘婉贞,但是若是没有她带着,宁博容自己出门去却是不大合适。 令她没想到的是,没多久便有婢女来传话,说是宁博闻要带她去坊市逛一逛。 ……居然是宁博闻亲自带她去? 比起宁博闻……她宁愿和刘婉贞去…… 宁博容从未和这个长兄真正单独相处过,本来是讨厌他,后来略有改观,再后 来……听到了他的秘密,就更不自在了。 但宁博闻既然说了,她便只能换过衣衫,五月的京城尚有些微凉,她换上崔氏给准备的浅绿色春|意融融齐胸襦裙,裙摆绣碎叶流纹,外套一件月白半臂,腰系碧色丝绦,以弯月白玉坠压裙,梳双螺髻,插翡翠宝石梳,又有珍珠银线攒花钗,一朵天青流云花钿也贴好,方带着阿青往外走去。 水静自是留在府中的。 马车早已备好,宁博容待要上车的时候,便见宁舜英掀起车帘朝她嫣然一笑,见她与宁舜华都在,宁博容立刻大松一口气,至少不需要让她同宁博闻单独相处。 上了车,宁博闻已在车上等着了,他换下朝服,也是巧合,他只穿一件月白的长衫,乌发如墨,蓝眸明澈,这相貌当真十分具有杀伤力。 十三岁的宁博容与他站在一块儿,几乎没有怀疑他们之间有血缘关系,因为实在太像了,足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宁博闻偏向男性的潇洒俊美,宁博容则要柔和许多,但乍一看去,却只觉得无比相像。 看着这样的两个人坐在一块儿,那是相当赏心悦目的。 宁博闻不曾带多少仆从,只有一惯用的小厮罢了,并一车夫,宁氏姐妹也只各自带一贴身婢女,几人轻车简行,径自朝着西边去了。 “若是要逛这京城,便要去东市与西市,我们那日从东门进,恰是路过东市的,你可有什么感觉?”宁博闻问的是宁博容。 宁博容想了想,认真道:“虽繁华热闹,却井然有序,且看那些商铺店面,皆是一派富贵气息。” 宁博闻赞赏道:“不错,观察十分仔细,但这京城却并非都是这等富贵气象。” 宁博容有些不解。 “京城地势并非全然平坦,而是东高西低,相差三十余米,若有水灾,便多在西部,是以京城东部乃是权贵聚居之地,这东市自然也是一众达官贵人爱去之地,那里有整个长安城最好的酒肆和衣料首饰铺子。”也有……最好的青楼教坊,这个时间点那些国子监的权贵子弟与住在敬贤坊的文人们已经要呼朋引伴去与胡姬调调|情与伎乐谈谈心了……实在不大适合带她们去。 宁舜华恍然道:“怪不得那些个小娘子说起来衣裳首饰,皆是从东市的那些个铺子里买来,却从未提过西市。” “因京城西乃是庶民居住地,平民、商人等多居住在那里,西市与东市不同,在东市可日掷千金,在西市许多东西却便 宜很多,且来京城应考的举子,多半也住在这西边,是以西市就显得格外繁荣,与东市是一股全然不同的气象。”宁博闻耐心道。 宁舜英挽住宁博闻的胳膊,“那阿爹你是要带我们去西市吗?” “不错,比起东市,那里要更有趣一些,每日里都不少杂耍百戏拉琴卖唱,且要说坟典书肆,东市的也不如西市矣。”宁博闻笑道。 宁博容听到这里眼睛一亮,“是会有许多古书吗?” “对。” 宁博容立刻生出几分期待之心来,一是她不介意给她家的藏书阁“添砖加瓦”,二是这个年代的许多古书,在现代是早已经绝了迹了,能传到那时的极少,怎让她不好奇? 马车很快便行驶到了西市外,宁博闻让车夫停住车等着,便带着宁博容三人下车,宁博容戴帷帽,帽上的纱垂下来堪堪挡住脸,但在这坊市中看来,却有不少女子来来去去,并不遮面,也有似是富贵人家的小娘子,带着一大堆仆从婢女,呼朋引伴地从不远处走过。 可见这大梁京城的风气,远比云州更为开放。 “阿爹阿爹,那边有杂耍哩!”宁舜英叫了起来,她和宁舜华的年纪更小,甚至并未穿女子服装,而是一身男孩儿的靴袍,束着发露着脸,俨然两个清秀漂亮的男童。 这种女扮男装在街上并不少见,宁博容看到不少与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便扮着男装,与三两好友有说有笑地走着,只是身后带着大批的婢女仆从。 “……这样也可以啊,我下次也扮男装出来好了!”在云州,这种事反倒十分少见。 自唐时之后,世家渐渐没落,退出了这京城的中心之地,大部分的世家外迁,是以例如云州潞洲这等南方地界,反倒有不少昔日世家大族,这些高门大族,最是讲究礼法,是以云州是绝看不到这等景象的。 宁博闻微微一笑,“那自是可以的,多带些人便也是了。” 因街道繁华,他们虽衣着华贵,却也并无多少人将视线落在他们身上,因为这坊市里,着实有不少穿着上比她们还要夸张的富贵女子。 这京城西可不仅仅住着贫民,在这个年代,庶民中还包括很大一部分的商人,商人地位虽低,却着实有钱,家中穿金戴银的小娘子很是不少,在这西市里便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人多拥挤,阿青一直护持在宁博容身边,宁氏姐妹带的那对婢女皆是身强力壮,并非贴身侍女留 影她们,而是另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女,宁博闻就一直护在宁博容的身边。 看过杂耍百戏,给宁氏姐妹买了两份糖制的小零食,宁博闻才带着宁博容往这西市的书肆走去。 而这时,宁博容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对面走过来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就这么直接往她身旁宁博闻的怀里撞来,因为穿着上并不算太糟糕,一身洗得挺干净的麻布衣衫,长得也是清清秀秀的,是以一般人对这样的孩子并没有多少戒心。 但宁博容却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不对。 这个孩子有一双异常灵活的手,指间有一抹隐晦的刀光,显然是一片磨得很锋利的细巧刀片。 这是一个扒手,毫无疑问。 还是个小扒手。 几乎没有人看到宁博容是何时动的,她只是伸出手去,轻轻巧巧地就拎住了这孩子的衣领,他指间的刀片甚至还没来得及割向宁博闻的钱袋。 “这位小郎君,这刀片呢,可不能乱玩。”宁博容笑盈盈的,说话的声音还特别温柔。 那孩子正待狡辩,才发现自己抓得紧紧的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她捏在指间,她一双手玉白细腻,一看便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娘子,偏偏抓住自己的那只手仿佛硬如铁石,竟是如何都挣脱不开。 “阿箬,将这小扒手送到法曹参军那里去。”宁博闻冷冷道。 不用说,他自也知道这个孩子是干什么的。 一听到这话,那面容清秀的男孩儿脸色立刻变了,露出哀求的神色,“这位郎君,我、我错了,只不过我阿爹早逝,阿娘改嫁,尚有年老体弱的祖母在家,我、我无钱给她看病……” 宁博闻挑起眉来,“哦?” “我所说句句属实,”男孩儿泣道,“若非生活所迫,我绝不会沦落到窃人钱财。” 宁博容微笑道:“不如带我去看看你那年老体弱的祖母,若真有长辈在上,便为你请个郎中也是无妨,若是没有……便要罪加一等!” 男孩儿的脸色又是一变,哭道:“家中简陋,怎好让郎君与小娘子你到那等腌臜地方去。” 他的脸色相当诚恳,话说得也很是恳切,宁博容却翘了翘唇角。 这孩子在说谎,因为刚才那句话……他的心跳可是加快了不少。 “阿兄,实则也不必这么麻烦,送到那参军那里,自有户籍可以查 ,这孩子是否生父早逝母亲改嫁,家中是否有年老病弱的祖母,一查便知。” 宁博闻似笑非笑,“阿容说的是。” 这小扒手的脸色才算是彻底变了。 他见宁博闻真要让那小厮将自己送官,这才收了泪哭丧着脸道:“慢着慢着,这位郎君,这位小娘子,我再也不敢了,还请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他们这些小扒手有两招,一为窃财,若是成功便好,若是一时失手,便做这可怜样儿,编一段凄惨身世,不少富贵子弟,尤其是富贵人家的小娘子便会心软上当。 要知道,他们选择下手对象也是很讲究的,这几人虽不似旁人那般带着大批仆从婢女,衣着上也不如许多人彰显富贵,但这种低调中细节处的讲究却让这位眼神精准的小扒手发现了,例如这小娘子压裙的那枚玉坠儿,拿到当铺去怕是能当上数百贯钱,比之前走过的那位穿金戴银的小娘子通身加起来都还贵! 恐怕这几位不是一般的富人子弟,而是住在东边的那群,而一般而言这种家庭里的小娘子不比那些有钱人家的泼辣,却是最为心软不过,因此他便直接下手了—— 哪知道,这一跟头栽得好痛! 宁博容原也不想和这等孩子计较,但他明显是个惯偷,却也不好这样放了。 似乎知道宁博容在想什么,宁博闻轻轻道:“这种孩子,一般都有一个头人管着,他们偷了东西骗了钱财,大多是要交给头人的,只要捉了头人,这些孩子便不必日日再做此等行当。” 小扒手的脸色立刻有些奇异,“你们要抓向头儿?” 宁博容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却听那小扒手道:“没有用的,向头儿有大靠山,便是参军也不敢惹他。” “哦?敢问这靠山是何人,竟在这权贵满地走的京城还这般嚣张?”宁博闻说话的时候仍然是一派温文尔雅,但这话里的意思,可是不够温柔。 小扒手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反正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向头儿的事这里大部分人都知道,即便是你们将我送到了参军那儿,很快也会被送回来,只是向头儿会怪我坏了事,会饿上我好几天罢了。”他的脸色有些苦。 “是谁?”宁博容也好奇起来。 “向头儿有个女儿长得跟天仙似的,如今可是攀上了高枝,当了位皇子院子里的娘娘哩,听说啊,这位皇子可是要当太子的,那向头儿不就是未来的国舅?这坊市里 哪个敢惹他!” 宁博容瞪大了眼睛,我去,如果她没猜错,将来当皇帝的……必然是刘湛啊! ……据她所知,刘湛的后院,好像……还空无一人吧…… 宁博闻继续问道:“敢问是哪位要当太子的皇子啊?” “这我就不知道是叫个什么王,只是大概听说,是当今圣上的长子哩,这自古无嫡立长,便是我这等无知小儿也听说过……” 宁博闻眯了眯眼睛,轻轻道:“无嫡……立长么……” 却没多久,就见两个带长刀、裹幞头穿圆领袍的男子走了过来,见他们几人抓着那小扒手,立刻就上前来,打量了宁博闻和宁博容一番,对宁博闻抱拳道:“这位郎君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那小扒手却是趁机挣脱了宁博容的手,上前两步亲热地叫了两声:“刘大哥、李大哥!” 宁博容挑起了眉,一个小扒手和两个……坊丁武侯如此熟悉,这可不是什么好预兆,怕是这小扒手说的都是真的。 宁博闻却轻轻笑了起来,“很好,现在的坊丁武侯都开始同扒手称兄道弟,怕是见了那头人,还要尊称一声向国舅可是?” “大胆!”那坊丁的脸色立刻大变,“此为禄康坊周家的小郎君,怎可能是什么扒手,还请这位郎君慎言!” “叮”地一声脆响,宁博容将手中的小刀片扔到了地上,柔声道:“真是不巧,他正要割我阿兄的钱袋,我着实抓他抓得太早了一些,若是等他割破了钱袋,看他还如何狡辩,只是这钱袋乃是我阿嫂亲手缝制,我却是不忍让它就这般被割坏呢。” 渐渐的,已经有人围上来瞧向这边,那两个坊丁却并不慌乱,“这坊市中自还有不少人认识这周家小郎君,好端端的一个孩子,却被你们污蔑成扒手,却也不怕被定这诬告之罪吗?” 人群中却传出一声相当突兀的笑声,“我说那两位武侯,你们当真大胆,敢定我朝鸿胪寺卿宁鸿胪诬告之罪,这宁鸿胪是我朝福仪长公主的丈夫,乃是正正宗宗的皇亲国戚——却不知那向国舅又是何人?” 那两个坊丁一瞬间面如土色。 而宁博容好奇地往人群中看去,却是看到一个熟人。 ……万里书院卢夫子的孙子,在国子监念书的卢家小郎君卢令仪。 也就是被崔氏视作可惜的那位卢家小子。 他的身边站着两个同样丰神俊朗的小 郎君,说话之人便是卢令仪身边一个少年,这人长得比卢令仪还要俊俏两分,一双眼儿弯弯,左眼下一颗黑痣,却是不笑也笑,端的是双目含情似春水,唇角带笑胜桃李。 ……总之,年纪轻轻就是一副风流模样,笑起来那叫一个桃花乱飞—— 没见站他身旁的两个小娘子只看一眼便立刻红了脸! 这长相,比起宁博容曾经见过的任何男子杀伤力都要大多了…… 若是刘湛在此,怕是要心中警铃大作,因原不该与宁博容这么早便相遇的人偏偏阴差阳错,在宁博容最好的年华中—— 与之相遇。 ☆、58·救与不救 这个时间国子监应当刚刚放课,卢令仪和两个好友来逛西市并不会太奇怪。 事实上,身边这人突然开口,卢令仪都吓了一跳。 能在国子监念书的,自然都是权贵人家的子弟,否则即便是再有钱,也是进不了国子监的。 卢令仪能交上这两个朋友,连他自己都觉得挺惊讶的,不过崔氏看人一向精准,卢令仪自己不觉得,但与之相处之后便会知道,这小子实则是个相当简单爽直的人,是以旁人也愿意与之为友。 这两位少年都是国子监里家世数一数二的,说话那位少年复姓慕容,单名一个聿字,乃是博望侯慕容熙之子,博望侯不同于李家一门双侯,资历上却不逊于李家,不似是宁家这等暴富又衰落的人家,博望侯慕容熙出身的慕容氏本就是世家之一,其祖父又曾同开国先皇一块儿打天下,到了慕容熙这一代,却是不逊其威名,且慕容熙的妻子是当今圣上的妹妹福慧长公主,虽不比刘婉贞乃是与当今圣上一母同胞,这位福慧长公主刘婉淑乃是宫中那位对刘婉贞有恩的贵太妃之女,那位贵太妃一生只得这一女,因她的原因,不论是当今圣上还是刘婉贞,都要给这位福慧长公主几分面子。 所以,这慕容聿算来乃是刘湛嫡亲的表兄,至于另一位少年,却也是家世不凡,当今圣上只一皇后,皇后早逝再未立后,那位皇后亦是出身名门,却只一弟名赵英,这少年便是赵英之子赵月疏,说来唯有赵英,才是大梁名正言顺的国舅,且仅此一位。 这两位坊丁当真是倒了大霉,莫说是慕容聿看不惯开了口,便是赵月疏也是满脸不悦,这国舅之名哪里是随随便便好说的,便是赵英也从不在外显摆这名声,如今一个市井无赖头子,居然敢自称国舅?! 听到有人叫破了宁博闻的身份,那两个坊丁自是不肯放肆,吓得腿都软了,心中更是暗自叫苦,这权贵老爷怎地跑到西市来了?他们不都该去逛东市吗? “阿聿,原来是你。”宁博闻淡淡道。 他自是见过慕容聿的,每次宫中宴请,福慧长公主自然不会缺席,而慕容聿亦是常客,当今圣上还是挺喜欢这个长得风流俊俏的侄子的。 算起来,宁博闻乃是慕容聿的姨夫,相互之间也是沾亲带故。 宁博容却并不知道这两个少年是谁,她只认识卢令仪,与卢令仪见过礼之后,才互相一介绍。 “既然碰上了这等事,那市井无赖自是不能姑息。”赵月疏一板一眼 道。 他虽长了一张美人面,说话起来却颇有几分严厉范儿,实则在赵家,唯他长得最像先皇后,是以圣上也最为看重他。 赵月疏性情不若卢令仪爽直天真,亦是不若慕容聿圆滑周到,却是相当认真严谨,这市井无赖头子拢了一群孩子做扒手,道德真心败坏到一定境界了,乃是赵月疏万万不能忍的无耻之徒。 若是旁的官员碰到此等事,事涉颖王,指不定许多人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这姓向的既有一女乃是颖王宠姬,谁知道动了他会不会得罪了颖王,偏生现场几人,却是都不怕。 “那阿兄,你自去处理这事吧,我与舜华、舜英去书肆里看一看便归家去。”宁博容轻轻道。 宁博闻点点头,因几人并未带多少家仆,他就让自己的小厮跟着宁博容他们,又吩咐过宁氏姐妹身边那两个高大的婢女,才算是放心离开。 看来他原是那种出门并不喜欢带人的类型。 宁博容反正是不担心自己会出什么事的,事实上……宁博闻见过自家妹妹甩鞭子的手艺之后,也不是……太担心? 那小扒手一脸惶惶然地被带走了,两个带刀的坊丁武侯屁也不敢放一个,自是带着他们往法曹参军那里去了。 宁博容同宁舜华、宁舜英姐妹走进了近在眼前的书肆。 这家是宁博闻曾经常来的一家书肆,店面挺小,但进去之后却相当开阔,且分为上中下三层,书的数量可以说是相当丰富。 “咦,姑姑,聿表哥也是到这里来呢!”宁舜华道。 卢令仪三人本就是要到这书肆来的,现如今宁博闻去了,正义感十足的赵月疏也跟着去了,卢令仪也去看热闹了,唯有慕容聿带着书童走进了书肆,却是不曾跟去。 宁博容一抬头便看到了慕容聿,因书肆中没什么人,光线也暗,她便将帷帽取下由阿青拿着,这一抬头,便与慕容聿看了个正着。 慕容聿一怔,显然是没想到,方才那口齿相当伶俐的少女长得竟是这般模样。 没错,从宁博容抓住那小扒手开始,他便看到了,后来听她说话,声音也是悦耳,说句实话,他也是有些好奇的,却不曾想,这少女长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出色。 宁博容是与宁博闻长得极像,但宁博闻身上的丰神俊朗柔和下来,换做宁博容的模样,却是有种弱不胜衣的楚楚之态。 例如慕容聿这般眼下泪痣 桃花相的,对女子的杀伤力极大,而例如宁博容这般纤细清美楚楚动人的模样,对男子的杀伤力也同样巨大。 宁博容倒是淡定地低下头继续看手边的书,慕容聿反倒耳根有些微红。 说句实话,宁博容对这等……风流长相很不感冒。 到古代来已经够悲伤了,这古代男人的节操本就可信度低,这慕容聿又生得这般模样,即便是他无心,也多的是女子投怀送抱,她才没什么兴趣。 要说她现在遇到的这些个少年,长相好的着实不少,家世优的也有那个几个,单看个人那都是十全十美的模样,偏偏结合起来看个个都是困难模式,不说刘湛那个混蛋吧,就是沈七,家里也是绝对的困难到深渊模式,例如面前这位慕容聿—— 宁博容也是听到些许传闻的。 关于那位福慧长公主,似乎大梁的公主们除了那位开国长公主之外,都长得有点歪,刘婉贞是这等一碰就哭的小白花儿性格,那福慧长公主,便是天真烂漫四十岁还当自己十六岁的少女性格…… 别问她是怎么知道的,这事儿还是听宁氏姐妹吐槽了来的,她们觉得比起那位姨妈刘婉淑,自己的母亲刘婉贞那绝对还算是好的。 要知道,四十岁的玛丽苏,那杀伤力是相当巨大的。 有这样一位妈,不得不说,眼前这位慕容聿将来的妻子,大约也是困难至深渊级的副本难度? 所以,宁博容从从容容地挑了几本书,付了帐与宁舜华、宁舜英姐妹又逛了一会儿,买了两串小珠链子玩,又挑了几朵珠花,才上车归家去,从头到尾就没把那慕容聿当回事。 回去之后刘婉贞却又来了,得知宁博闻带宁博容并宁氏姐妹上街去,却连叫都没叫她一身,啪嗒啪嗒又掉了好一会儿的眼泪。 宁博容都被她哭烦了,站起身来柔声道:“阿嫂,你既心情不好,听水絮说连哺食都不曾用,我去做些东西给你垫垫肚子吧。” 刘婉贞正待拒绝,水絮却是使了个眼色给她。 便是水絮,也是看出宁博容已经被刘婉贞哭得烦了。 刘婉贞这才擦了擦眼泪道:“那就麻烦阿容了。” 宁博容便利落地起身,转到小厨房去了。 这人心情越是不好,吃些甜食却会好过许多,宁博容随手做了几个糖三角,又下锅炸了几个脆香浓郁的甜甜圈,抹上一层果酱,瞧着便让人食欲大开,再有一 碟子拔丝苹果,这年代的苹果还不叫苹果,叫朱柰,在中国,实则在夏禹时就有苹果的记录了,算是比较常见的一种水果,最后加上一盘她拿手的小甜饼,摆在盘里就很是赏心悦目。 好不容易磨蹭了半个时辰,她只得回到厅里去,之间刘婉贞的眼睛仍然红红的,宁舜华、宁舜英姐妹正在安慰着她,宁博容放下食盒,“阿嫂,还是吃些东西吧。” “姑姑,这是什么?”这些个花样,也不是宁氏姐妹全都吃过,例如那果酱甜甜圈,便是第一次见。 宁博容轻轻一笑,“糖三角你们一向爱吃,这是小甜饼,先前阿母也是极爱的,另有拔丝朱柰和果酱甜甜圈。” “甜甜圈?” “对。” 说句实话,这名字还是相当可爱的。 也不知是不是他们刘家的基因问题,刘湛并这宁氏姐妹都是狂热的甜食爱好者,崔氏不爱甜食,宁博闻也不爱,刘婉贞……也嗜甜。 这边几人正要开动,却有婢女匆匆来报,说是有客到访。 刘婉贞抹了抹眼睛,“是阿聿啊,让他到这儿来吧。” 宁博容:“……” 所以说,有这种女主人很糟心的好吗?她压根儿就不会意识到比如这里是自己的住处,让一个已经十五六岁的少年进到这里来实际上不大合适。 水絮自然是会提醒刘婉贞的,但是刘婉贞眨了眨眼睛,“阿聿也不是外人,再说了,阿容不会介意的,是吧?” 宁博容:“……”她能说她介意吗? 连住的房子都还是刘婉贞的呢!她又没打算和刘婉贞撕破脸。 不过,这慕容聿白天才刚见过,便也罢了。 慕容聿是来告诉刘婉贞,大抵今晚……宁博闻是不会回来了,谁也不曾想到,抓一个市井无赖,竟是牵扯出一串的小鱼,那个法曹参军竟是那无赖的亲舅舅,本就是靠着他的关系才补了这个职位,那无赖更是当着赵月疏和宁博闻的面大放厥词,纠结了一票的市井之徒差点儿对他们动起手来,事情闹得太大,已经闹到圣上跟前去了,最重要的是—— 这无赖服软之后有供词,几月间供奉颖王的数额足有数千贯之多,这数字大得有点惊人了! 连他也是没想到,刘婉贞会让他直接去府中的偏院,还是那……宁鸿胪的妹妹住的院落。 还未进门,他便闻到一股子甜香,诱人到 他整个人都有点儿不对劲的程度。 待得婢女领他进了门,便看到那今日见到的少女正将筷子递给自己的姨母。 “阿聿来啦,不如也一块儿用点吧。”刘婉贞勉强笑道。 慕容聿正想推辞,但那甜香却让他……推辞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反正宁博容是确定了,只要有他们刘家血统的,尼玛一个个都拒绝不了甜食啊!这基因该有多强大! “这个好吃,”刘婉贞柔声道,让水絮夹了一块拔丝苹果给慕容聿,“我记得从小婉淑姐姐便爱吃甜甜的东西,阿聿也是吧?” 慕容聿自从进了门就是一派腼腆模样,“是。” 宁博容:“……” 好吧,她是知道了,其实吧,要攻略福慧长公主那样的估计也不大难,天天拿着甜食将她塞饱了,玛丽苏少女也是挺好哄的,至少不会像刘婉贞这样哭得叫人心塞不是吗? 比起慕容聿白天给她的第一印象,这时候的他看起来竟是意外得乖。 虽比起卢令仪和赵月疏,这位要圆滑周到多了,呃,毕竟有那样一位母亲,他若是情商太低,真心顶不住啊,情商高又长得这副模样,当真是个在京城混得不好都没天理的天之骄子。 吃完了夜宵又传完了话,慕容聿便要走了,刘婉贞却留他,“阿聿不若在这里住一晚再走。” “不了,反正住得也不如何远,若是不回去,家中阿母怕是要担心。” 慕容聿正要走,哪知这时候却有一个男装婢女匆匆跑了进来,“公主,有急信!” 宁博容奇怪地看过去,一眼便认出这是刘婉贞身边常在外院走动的女官水音。 这厢慕容聿的脚还没跨得出去,那边刘婉贞一看信扫过几行就一下子惊叫出声。 “阿湛!” 宁博容猛然间朝她看去,却见刘婉贞眼中泪珠滚滚落下。 ……莫名的,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阿嫂,发生了何事?” 刘婉贞不管合不合适,直接将那密信递给了宁博容。 宁博容只看过几眼,心中立刻一紧。 前线战事吃紧,刘湛亲自率军出征,却被己方一位中郎将背叛偷袭,乃至于北地荒漠之中失踪,生死未知。 ……哪怕知道这位是个重生者,有着粗得不能再粗的金手指,宁博容却也一时不 能确定,他到底是有事还是无事。 不说对刘湛有多少情意,在她的心中——那几年里几乎可以说是青梅竹马的刘湛,好歹完全够得上朋友的标准。 “我可怜的阿湛,”刘婉贞哭着,“那中郎将当真可恨!却说也是那杨侍郎的好友!偏存心害我阿湛。” 宁博容对其中有多少阴谋诡计并不感兴趣,她忧心的只是刘湛的安危。 实则北地前线离京城并不算十分遥远,若是快马加鞭,六七日上便可到边城,大梁的京城,本就不在腹地,反倒是偏于北线,反倒是洛城位于大梁地界的中央,乃为副都。 慕容聿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姨母不用担心,阿湛定会没事的。” 宁博容略惊异地朝慕容聿看去,因他这句话说得格外真心实意。 至少感觉上是如此。 “阿嫂,先不必如此忧心,待阿兄回来,与他说过再论吧。”宁博容轻轻道。 总之,等宁博闻回来,她要亲自与他谈一谈。 实在不行——她便任性一次! 明明穿越的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山长之女,吃吃喝喝读读书写写字便也罢了,但宁博容总觉得自己正往……说不清楚的轨道上同正常的行进轨迹偏离得越来越远。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刘湛那么一个重生男,蝴蝶翅膀竟是扇动得如此给力吗? 这夜,京城之中许多人都无法安眠。 宁博容的视线落向室内那顶帷帽,眼神明亮极了。 若是——她戴上这帷帽,或者是戴上面具,若是她不愿意,这世上绝无人能掀开。 完全可以不暴露身份的。 只是……总觉得她要是当真这么做了,这画风简直不忍直视,基本上就是朝着各种狗血天雷的方向发展,诡异到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而且,刘湛要是真因此出事,会不会太弱了?总觉得这家伙才不会这么蠢,指不定就是他自己挖好了坑等人家跳呢,要有人去救他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去还是不去,这是一个问题。 即便是普通朋友,若是知道他有危险,你是救,还是不救? 实则问题的答案不需要考虑,自然是要救的。 虽然宁博容并不肯定刘湛是否需要,她只求无愧于心。 而且,她也实在有 些渴望独自一人彻彻底底享有自由,不需要多少时间,只要一会会儿就好,她勤耕不辍,练了那么多年的武,若是一辈子都要让她困在这大家闺秀的笼子里,却是让她闷得快要难过死了。 宁博容,实则也渴望过更广阔的天地,但她又知道自己过不了那等风餐露宿的艰苦生活,她只是……想要有那么一次,释放一下自己罢了。 也许,想去救刘湛的心只有那么一半罢了,更多的却是将这当做借口,宁博容的心中想得通透,却愈加有些心虚。 ……若是崔氏知道了,怕是会疯掉的,这可怎么办呀…… 偏第二日水静来报,宁博容来知道那位帝王的来意。 “卧槽,这下完全不想去救他了怎么办!” 宁博容表示太坑爹了,这要是被发现了……后果太“美”她不敢想了…… 管他去死! 她愤愤然想着,却仍然在宁博闻回来之后,去了他的书房。 到底——是不能任由他去死的。 ☆、59·旒城客舍 这个世界毕竟不是江湖的世界,基本上是不会有独身上路的女子的,倒是有些乡野村妇迫于生计,或者一些卖唱的歌女卖花儿的小姑娘偶尔可见,余者,是根本不会有的。 宁博容一身男装,所幸年纪尚小,根本看不大出是女儿还是少年,只是身形太过纤细,只得稍稍多填些衣物,至少将那盈盈一握的纤腰显出些许厚度来。 一头乌发只是普普通通地束着,低调的青色长衫外套着一件斗篷,几乎将头脸都遮住了,又戴一斗笠,却也不大惹人注目,虽瞧着年纪不大,还是个少年模样,却骑得一手好马,独自上路,也有人注意过他,这少年打扮的年轻人腰侧却有一乌刀,瞧着不大好惹,许多人便也歇了心思。 宁博容并未练过什么武侠里易容的法门,那间放满武侠秘籍的书房里,倒是有那一两门可以转换身形样貌,却也不是一两日可练成的,此时再临时抱佛脚显然来不及,她就索性这般出了门,只用了内柜里的一盒子乌核,神奇的是,含在舌下便能改变人的发声,如她天生娇软的女儿音,却化作低沉许多的微哑少年音,至少不会引人注目。 因斗篷遮住了她的眉眼,只露出尖削的下巴,她身形又瘦小,坐在小食馆里也并无多少人在意。 “给我来一碗汤饼。”她道,随后丢出几枚铜钱来。 在大梁,金银并非通用的货币,铜钱才是,而她一身轻便,瞧着也不似是带了多少铜钱的模样,几个无赖模样的人瞧了瞧她便无趣地转过头去。 实则宁博容有那个空间书房,虽只是一屋子的武侠秘籍,却也可以当做储物间来用,放不了多少大件的东西,堆那数百上千贯铜钱却是没问题的,但她的身上,永远都只放一贯钱。 一碗清汤寡水的面端上了桌子,没错,这汤饼便是面条,她是习惯叫面条的,但在外面,说面条人家才不懂是什么东西,得叫汤饼才行,而这碗面甚至连影视剧里最知名的阳春面都远远不及,宁博容只吃了两口,便想要哀叹。 她果真是过不了这样的日子的,这么些年养尊处优,早把她的舌头养刁了,而自出生起就有婢女跟着服侍,如今独自一人,竟是各种不习惯。 邻桌两个汉子正吃得呼噜噜,好像香得很,事实上,宁博容面前这碗面条,不过就是加了酱油汤的宽面条,偏这面条半点儿都不劲道不说,硬硬的难以下咽,又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味道。 总之,宁博容是极其艰难地一根根吃着。 谁知她这副秀气的模样,怕是引起了那两个无赖的注意了。 宁博容早就知道,这年代可没什么江湖人,更不存在大侠什么的,唯一沾点边儿的游侠儿,却不是什么好的形容词,例如这两个市井无赖,大概就是那等游侠儿,一脸的不善。 她不露声色,到底那比她的脸还要大上好大一圈的碗里仍是剩下了一半的面,宁博容就起身离开了。 那两个游侠儿果真跟了来。 此地离边城已经不十分远了,越是往北,越是略荒凉,此处名旒城,乃是北地较大的一座城市,而北方一向民风要比南方凶悍一些,越是离边城近,这些“游侠儿”也就越多。 这是宁博容深有感触的一件事。 单这两人,身材都比她要高上一个头不止,且一人脚步灵活,怀中显然藏着匕首,一人腰侧别着一条长鞭,虽不见刀剑,却端的是杀气腾腾。 宁博容默不作声,带着这两条尾巴就出了城去,专挑偏僻的地方走,那两人丝毫没有疑心,一路跟了上来。 确实,似是宁博容这等细胳膊细腿的小身材,哪怕带着柄乌刀,对于他们而言也不算什么,他们见这小郎君方才吃汤饼那秀气模样,便知道这绝对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子,是以决意要赌一赌,即便是身上没几枚铜钱,那柄乌刀瞧着也是好货,能卖上几贯钱。 宁博容停下脚步,那两个游侠儿立刻笑嘻嘻地从树后转了出来。 “这位小郎君,我们兄弟近日手头上缺些钱花,不知可否借上那么几贯?”两人中相对瘦小的那位笑道。 宁博容也笑了起来,轻轻道:“来得正好,我正有事情要问你们。” 旒城离边城已经不远了,不过七八十里路罢了,一些边城的消息,自也能传到这里来,且因边城皆是官兵把守,此处反倒消息更流通,宁博容正愁找不到人来问。 这两个游侠儿一看就是混迹市井的惯犯,不问他们问谁! 她这般镇定,倒是让这两个游侠儿一愣,因他们想象中这时候宁博容应该怕得瑟瑟发抖才是,却不该是这副淡定自若从容得很的模样。 “我有些问题想问你们,却是不知道你们谁的消息灵通一些?” 那两人中略高大的汉子狞笑一声,“不若你先将一条胳膊留下来,我再告诉你我们的消息灵不灵通!” 瞧着扑过来的高大汉子,宁博容叹了一声,“ 敬酒不吃吃罚酒,真是扫兴。” 那汉子定睛看去,却是哪里还看得到宁博容的身影? 摘花飞叶皆可伤人,这要真用起来,却是相当吓人的,宁博容手上只抓了一把绿叶,如今已是六月初,那树梢上的叶正是绿得浓郁,宁博容一把叶片飞出,那大汉却是立刻惨叫一声滚倒在地,另一个瘦小汉子定睛看去,却是狠狠吓了一跳。 因那汉子身上的麻布衣衫皆被割出一道道的痕迹,鲜血渗出,伤得虽不重,却是通身上下到处破了油皮,这疼痛自是不必说。 让他们受到惊吓的原因只是因为伤那汉子的,却是一把碧油油的树叶。 从未听过拿树叶就能伤得了人的,那瘦子甚至捏起一片树叶,又软又轻,却是如何都伤不得人的模样。 宁博容平静地看过来,“这回可以说了吗?”她可没打算伤人伤得太重的,这两个家伙显然不是什么好人,却是地头蛇,她并不想招惹太多的麻烦,毕竟她是为救人而来,又不是为铲奸除恶替天行道。 那瘦子扶起高大汉子,一双眼睛骨碌碌地乱转,“不知小郎君想问什么?”到底比之前要老实多了。 “关于边城的消息,越多越好。” “呃,这等军机之事,我们怎会知——嗷!” 这会惨叫的是瘦子,那高大汉子浑身的肉都抖了一抖。 宁博容耍得一手好鞭子,此等销骨鞭法使开,配上她的内劲,绝对比分筋错骨手杀伤力还要大,伤痕却是愈加浅了,几年前她一鞭落下还有红痕,如今,只要她刻意控制,便是连丁点儿痕迹都很难寻到了,偏偏是痛入骨髓! “这样呢,想起来什么没有?”她的声音愈发柔和了。 那高大汉子看着自家兄弟在地上打滚,这回发起抖来的人却变成了他。 只是一鞭子而已,怎会如此可怕?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这兄弟的能耐,当年他被人一脚踢断了两根骨头,都不曾这般惨叫过,却是不知这瞧着不如何的鞭子抽下来,竟是这般恐怖? “……只是、只是听说那行军总管,也就是、就是什么皇子的,被铁中郎将给陷害,在荒漠中失踪啦,如今变成乱作一团,几位老将军方才将乱局按了下去,又有人提议这仗还要继续打,只众人又顾忌楚王安危……” “还有呢?” “还有、还有没有行军总管的调令,附近几座城的 援军不肯出,至今只派出三队人去营救那个皇子,没听说有什么新消息……” 他几乎是苦思冥想,才说出这么点儿东西,平日里他们这些游侠儿,谁没事整天去打听战事消息啊! 宁博容听到最后几句,却是冷笑一声。 说来,他们也是按规矩办事,但是,恐怕所有人都错估了刘湛在帝王心中的分量。 毕竟除了少数几个人,其余人可是并不知道刘湛对于历祯帝而言意味着什么,将宝压在刘湛身上的几乎没有。 只是一个皇子,平日里前些年像是透明人一般的皇子,怎么都看不出皇帝有多重视他,他们这些边城将士常年为大梁出生入死,又是按规矩办事,说句实话,天高皇帝远,还真是不太害怕。 “这几城中,军令却是掌在谁的手中?”宁博容淡淡问。 那汉子一怔,赶紧道:“我只知道我们旒城是在池将军手中,余者却是不知了……” 宁博容皱起眉,瞥了他们一眼,“罢了,你们赶紧滚吧,若是让我知道你们将今日之言泄露了半个字,嘿嘿!”她轻轻一掌拍向身旁那棵足有上百年造化的古树,先时还未有什么变化,不过短短一两息便轰然倒下不说,她掌按住的那一截,竟是将那粗壮的树身震得粉粹,木屑飞起,衬着那对兄弟吓得煞白的脸,宁博容却已经转身离开。 她的脚步瞧着并不快,但是从这城郊到旒城之中,比起来时足足快了一刻有余。 到了城中,找到最大的一家客舍,要了一间上房,此处的客舍并不同于寻常概念中的客栈,每间旅舍都有床、塌、梳床之类,甚至配有小厨房可以自己做饭吃,当然,此等客舍也有专门供人吃饭的地方,或者可到外面的小食馆子里买回来吃。 ……最神奇的是,这是一处温汤客舍。 没错,天然的温泉旅店哦! 旒城两面有山,山上却有天然的温泉水,这家客舍便是引了温泉水下来,做了这温汤客舍,这最好的七八间屋子里,都自有隔断的温汤沐浴之处,当然,此等客舍,价格还是相当昂贵的,住上一天就要一贯钱,能住得起的大约非富即贵。 宁博容仔仔细细地将门窗都扣好,才脱去衣服浸入水中,然后才开始思考今日得来的消息。 出门在外,她又是独自一人,基本上宁博容是时时刻刻注意着四周的声音。 此处不管怎么说,也是客舍之地,这年头都是普 通的木质房子居多,不要指望有多少隔音效果。 所以,等她温泉泡了一半,忽然一道耳熟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的时候,惊得她一下子站了起来。 “……今晚好好歇上一晚,明日我便去找池将军……不管如何……也要先救阿湛!” 如果她没听错,这是那位慕容聿的声音。 这事儿,怎么往愈发狗血诡异的方向跑去了? 慕容聿怎会在今晚出现在旒城?! 除非这位同她一样,一路快马加鞭,直接往这里赶来。 ……没道理啊! ☆、60·朋友之义 不怪宁博容惊讶,那慕容聿是什么人?博望侯和福慧长公主之子,不比刘婉贞大抵是被完全刻上了刘湛一派的烙印,那博望侯是京中出了名的几不沾,福慧长公主更是……不问世事的性格,慕容聿是刘湛的表兄没错,但在那皇家,即便是亲生的兄弟,也不可能这般上心。 宁博容很清楚,这日夜兼程赶过来,其中辛苦不为外人道,即便是她都累得很,更何况慕容聿这等贵公子。 既上了心,宁博容起身穿衣,不顾湿漉漉的头发,便凝神静气开始听墙角,瞧着慕容聿恰好是住在她隔壁的隔壁,那间……据说是这间温汤客舍里最昂贵的一处,住上一夜便要二十贯,反正宁博容是没舍得。 方才听到那句是因为他从附近经过,如今却隔得有些远,听不明晰了,那处客舍单独成一院落,保密性相当良好,宁博容想了想,才悄无声息地从窗户翻了出去。 旒城不同于京城,更与云州不同,此地位处北域,自有一股子说不清的苍凉之意。 宁博容坐在屋顶上,瞧了瞧孤零零的明月,空中只几颗黯淡的星子,明明已是五月末了,此处北地的月辉,竟是仍然透着些许凉意。 那个院子里却意外地安静,几乎没什么说话的声音。 宁博容也就安安静静地坐着,她很有耐心,半闭着眼睛打起了坐。 直到夜色渐深,忽然有几个人匆匆赶到,进了院子,宁博容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我不懂,阿聿你何必卷到此事中来。” 说话的男声宁博容从未听过。 只听那慕容聿道:“池叔,若是可以,我也不想来,这皇家之争向来容不得旁人搅合,怕是我这一走,也挺犯圣上的忌讳。” “那你为何要来。” “池叔,我幼时随着阿父在边城住过四年,却是也清楚这里面的把戏,不管是谁让你们对这件事袖手旁观,这人都没安什么好心。” “我怎会不知?不论救与不救,我们皆会获罪于圣上。” 宁博容猛然醒悟过来,这个池叔,恐怕就是这座旒城的池将军。 “池叔,实则我特别喜欢在边城的那段时光,过着那样简单的日子,阿母从来都是不怕生活上稍稍简陋一些的。”慕容聿叹了口气,“到了京城,很多事就变得不一样了。” 池将军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也隐约有些听说。” 听说什么? 宁博容有些好奇。 “池叔,若是没有阿湛,恐怕我的阿母早已经被那些人给害死了。” 宁博容一惊,害死? “那几个女官怎地如此胆大妄为?” “池叔你不懂,我家阿母自小与她们一块儿长大,她心性又简单,自不会防着她们,我……阿父与那女官水韵、水若有染后,并不曾给我阿母知道,我阿母自然还当她们是姐妹。” 宁博容:“……”姐妹?这难道是玛丽苏模式女子惯有的套路?可是听这位福慧长公主的故事,她可以肯定这位不是穿越同僚来着。 即便是刘婉贞这样的小白花儿性格,好歹没将服侍她的女官视作姐妹什么的……不过吧,刘婉贞那是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似乎不大需要姐妹的感觉…… “……若非当年阿湛恰好看到水韵出府买药,又好心告知于我,大抵现在我阿母……”即便不死,也是病入膏肓了,那本就是宫廷秘制的慢性毒药,当真狠毒太过! 福慧长公主的身份太高,这两个女官有了盼头,却是知道以刘婉淑的性格,她们这辈子都别想爬上去,平日里被抬得太舒服,难免得意忘了形,若是刘婉淑死了,哪怕博望侯再娶,她们这些服侍过博望侯的公主女官,却是可以光明正大地留在博望侯的后院了。即便是刘婉贞身边的水絮,也不敢有那么大的心。 宁博容有些恍然,是啊,刘湛他是重生的,必然知道慕容聿家中情况,儿不嫌母丑,福慧长公主再如何不好,那也是慕容聿的亲生母亲。 刘湛救了他母亲一命,慕容聿不管出于何种原因,都必须到这旒城来,这份恩情太重了。 宁博容托着下巴想着,看来这慕容聿不管性格怎生圆滑周到,本质上还是相当重恩义的嘛,心性绝对还是十分正的。 “池叔,我也不想令你太过为难,我偷了阿父的令牌,你只需借我一支兵,我在边城呆过几年,荒漠也曾去玩耍过,阿湛既在荒漠失踪,我自去寻他。” “如此——也罢。”那池将军叹了口气,却是不好拒绝。 宁博容想了想,轻盈地从屋顶跳了下去,落地无声。 也好,若是慕容聿要去,怕是比自己更熟悉一些,恰好她能悄然跟去,以她的本事,不让慕容聿发觉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吧?即便是被发觉了,自己只是跟着,又不做什么,慕容聿能拿她怎么样。 好好睡过一觉养精蓄锐,第二天一早,果真听见慕容聿出门去,然后随着两个亲兵模样的青年去了城北大营。 宁博容牵着她那匹花十贯钱买的土黄色瘦马,就这样不远不近地跟着,见慕容聿进了大营,她就在营外的树林里停脚,于树下盘膝坐着休息一会儿。 等他点齐了兵马出来,她也上马,就这样慢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单人单骑,马上又是一个瘦弱的少年,开始的时候,这百余士兵才没将她当回事呢,毕竟他们这一百余人皆是一身皮甲,又有锋锐兵器上好战马,更别说他们一群汉子个个人高马大,谁会将那么个瘦瘦小小的少年当回事儿啊! 一路从旒城到边城,越是往北越是荒凉,因为战事频频,此处连百姓都很少见了,行了十几里路,只瞧见一处歇脚的地方,几个村落倒是隐约可见曾经的样貌,高高矮矮的屋舍还在,人却早已经没了踪影,只剩下这空荡荡的房子被灰尘掩埋。 战争,对于百姓而言永远是最伤痛的记忆。 宁博容默默跟着,饿了便掏出事先买好的烧饼来吃,喝上几口水也便是了。 正午的日头毒辣,慕容聿虽心中着急,却仍是让士兵们在树林中歇歇脚。 “郎君,你瞧那少年郎,竟是爬到那么高的树上去哩。”张校尉指着足有百步外的宁博容。 他们既歇了,宁博容便跳到树上去小憩一会儿,却不多时就听到了脚步声。 “喂,兀那小郎,何以一路跟着我们往北去!”沙哑的男声正是那张校尉。 宁博容头也不抬,回道:“这路难道唯有官家可走?” “那自不是。” “这便是了,你们走得,我自也走得。” “这往北去便是边城,却不是你这等小郎该来的地方,该回去的便快回吧!”张校尉劝道。 宁博容知道这位中年汉子的好心,笑道:“放心吧,我自是知道往什么地方去。” 一低头,却是看到慕容聿站在这张校尉身边正往上看,宁博容赶紧将头缩了回去。 “张校尉,你先回去休息会儿吧,到日头稍西,我们便继续上路。” “是,郎君。”张校尉应道。 慕容聿之父博望侯乃是行伍出身,因早年便在边城镇守边境长达十年,池将军麾下的大部分将领都对其格外尊重,带着博望侯手令来的慕容聿自然也备 受这些士兵将领敬重。 宁博容有些奇怪,这家伙有什么话要单独对自己说? “——是你?” 卧槽,什么意思? 慕容聿抬头看着树上那个隐约的身影,蹙着眉道:“我应当是不曾看错的。” 看错你个毛线啊! “即便你换了装遮了脸,连声音都变了,但是,那一双手,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那是一双极美的手,纤纤玉指莹白若素,没有半分瑕疵不说,便是那指尖圆润的弧度,都显得格外可爱。 宁博容不喜欢手上脏脏的感觉,这年头都没有好好的手套,在那天落脚温汤客舍之前,她一直是用绷带缠着手的,就学着影视剧里看到的那样,将一双手用绷带细细缠绕起来,直到那天泡了温泉,那一条脏到不行的绷带早就被她扔了。 没办法,这年头路都是泥路,那一路的灰尘沾下来,却是压根儿不能看了。她又不曾带备用的绷带,只得就这般了,幸好男装的袖子长,压根儿不大引人注目。 谁知道这慕容聿只是这样——扫到一眼,就看到了? 尼玛谁这么变态连一个女孩子的手都能记得这么清楚! 宁博容很肯定自己的手上没有任何的胎记啦痣啊什么的!他怎么能这么奇葩看得出来? 躺在树上,宁博容皱起眉来,并不想承认,他反正也没证据不是吗? “……你,来找他?” 这口吻很是微妙。 “这位郎君,你是不是认错了人?”宁博容冷冷道。 慕容聿却叹了口气,摇摇头,“你便是你,我记得你的手。”他说得有些恍惚,那日里在书肆第一次见,他只与她对面瞧了一眼,便不敢多看,只低头,却看到她拿着书的一双手。 那双手的模样便印在了他的脑子里,如何都不能忘。 而听到这话,宁博容简直气结,不是说这人为人圆滑吗?既然看出来了,他不会假装没看出来啊!这样戳穿有意思? “不管你说的是谁,你应当是认错了人。”宁博容自然死不承认。 慕容聿的脸色愈加忧虑,“你怎会在这里呢,不是说……已然回了云州吗?” 宁博容:“……”尼玛这是听不懂人话? “你回去吧,我会将阿湛救回来。”他见宁博容并不回答他,才一字一句道。 一个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要有怎样的毅力,才会作这般打扮,日夜兼程赶了来? 慕容聿无疑已经将宁博容视作……深爱刘湛的那什么什么了…… 宁博容闭上眼睛,并不回话。 她大抵猜得到慕容聿的想法,却只能在心里吐槽一句:坑爹啊! 树下的慕容聿一身戎甲,抬头望着树上淡淡的黑影,他的黑发被风轻轻卷起,一双眼睛通透明亮。 树上的宁博容早就将害她露了馅儿的手收了回去,仰面躺在树杈上,却是瞧都不瞧树下人一眼。 不管他说什么,既都到了这里,她当然——不会回去。 再怎么样,也得让刘湛好好欠她一份大人情才行呀,她可从不是那等施恩不望报的纯善人物。 “你放心,我并非因为阿湛的事没了理智,”宁博容忽然缓缓道:“我能出现在这里,自然是有我的本事,而我对阿湛,也并非你想的那样,他是我的朋友,既他有险,我自要来,如同你为他千里奔袭一样,我自也无甚差别。” 慕容聿的眼睛却愈加亮了,“朋友——之义吗?” “那是自然。”宁博容道,“我不会让你为难,你自请吧!” 慕容聿离开树下,走了几步回头看去,却是再瞧不见宁博容的身影,几乎认为之前看到的人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只那树下,瘦弱的黄马依旧来去踱着步子甩着尾巴。 ……这回,他是相信,这个少女,当真是有来这里的资本的,至少这手本事,就全然出乎他的意料。 “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慕容聿轻轻道。 他——从卢令仪的口中听过许多她的传闻,从她那一笔好字到万里书院的奇迹。 旁人不知,身为万里书院卢成山卢夫子最宠爱的嫡孙,卢令仪却没有不知道的。 卢令仪认为宁博容这样的女子太厉害了,简直将她当做传奇故事来说。 慕容聿的心中,却早早将这宁氏博容当做世间少有的奇女子了。 未成相见,早已熟识,当然,只是慕容聿单方面的熟识罢了。 如今,她的身上更是多了些许慕容聿都看不懂的东西。 犹如一阵春风,虽美好,却难以捉摸。 但慕容聿宁愿相信她当真是纯粹为了朋友之义才会出现在这里。 既她说了,他便信。 ☆、61·重逢相见 宁博容仍在心中暗自感谢,大梁的封建礼教还不到后世那个顶峰的时期,经过盛唐的开放,甚至是女皇的太平治世,到大梁时,对女子就多了几分宽容,虽到底是封建社会,这种宽容也是十分有限,却到底比许多时期要好得多了。 例如慕容聿,若是换做明清时候知道这样的事,恐怕不等宁博容自己觉得惊世骇俗,他就完全不能接受这种事的发生。 在大梁,偶有一二奇女子却不算太过使人惊异。 宁博容不知道慕容聿早就听说过自己,若是知道了,恐怕也要笑一笑,姐不混江湖的时候,江湖就有姐的传说啦! ……卢令仪口中那个耍得一手好鞭子,更将万里书院改成这般模样的宁博容,却不会在这个年代显得太格格不入。 不多时,慕容聿与借来的将士继续往前,却是再没瞧见宁博容的身影。 “郎君,怕是那小郎君回去哩,只是为何弃了那匹马?真是可惜……”虽只是一匹普通的马,倒也值好几贯钱呢。 慕容聿笑了笑,“希望如此。” 直觉偏偏告诉他,她并没有就此回去。 越是往北,越是荒凉起来,宁博容脚步轻快,掠过山岗,远远看着蚂蚁一般行进的那列兵士。 她要跟的,只是慕容聿他们走的大概方向。 远远的,宁博容看到了那座边城。 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景象她是没见,但那座城的色调却似乎就是那种深浓的颜色,说不出的沉重感。 宁博容没有进城,绕过了这座城市,往荒漠的方向去了,慕容聿一行人穿过边城,几乎与她同时进入荒漠。 事实上,她也没有多少太好的办法去寻找刘湛,唯一的优势恐怕就是她能站得高看得远。 这荒漠之中并不像她想的那样是一片沙漠,而是草原,也有树林绿洲,却大部分只是望不到边的绿草地。 因为实值六月初,这草正长得好,几乎没过了她的膝盖,风光竟是意外地十分不错。 风吹草低,却是没有牛羊,一片静寂。 宁博容在那空间的书房里塞了许多水和干粮,倒是在这里再久都不怕,但是不行,哪怕从京城回云州的马车走得再慢,路上她再生两回“病”,也拖不了太久,她还必须要从北向南,追上去云州的马车。 慕容聿对这里却明显不陌生,一路沿着战事的痕迹深入草原, 宁博容便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一处绿洲附近,她从树上瞧见了些许人的踪迹。 比眼力,哪怕是军中最厉害的斥候,怕也比不上宁博容,她虽没有经验,却极擅观察,又有内力明目加持,而且可以说,比起慕容聿,她更了解刘湛是个怎样的人。 这人谨慎得要命,且根本不似众人想的那般是养尊处优的皇子,若是将他等同于京里那些个皇子,绝对是要大跌眼镜的。 “会是在那里么——”宁博容皱着眉,化作一道轻鸿般的淡淡影子,抢过慕容聿他们直接朝着那方向去了。 此乃一处不算茂密的树林,附近有一条河,却是在那河对岸有一处类似绿洲之地,草木很是繁茂,一棵不知多少年的大树遮阴,却是瞧不清那阴影里的情况。 这北地的将士都是骑马,却几乎没几个会水的,大多是个旱鸭子,此处夏季不热,天冷得又快,这河两岸也不见多少繁荣,一路过来只在十数里外有一集市罢了,有些个牧民的毡帐,附近却多有高大的骑兵来来去去,恐怕这些北地蛮夷的上头,也知道了刘湛的事,否则没道理在草原上戒备这般森严,显然就是想要拦截他。 慕容聿带来的这些士兵对这里都很熟悉,人数又少,轻而易举地避过了这些骑兵,倒是有碰上零散的士兵,人数压制之下,几场小交锋根本没对他们造成什么伤亡。 草原太大了,想要封锁本来就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而这北地的兵士要渡过这条宽阔的河恐怕就不容易,且这河道略蜿蜒,却是将那处绿洲隔成天然的绝地,若是不渡河,便过不去。 宁博容想过,刘湛不是那等龟缩之人,他至今留在这草原荒漠深处,不是另有图谋,就是真遇到了麻烦,而当看到眼前的场景,她就确定了……卧槽,这家伙绝对是另有图谋好吗? 高大的古树也不知有了多少年头了,七八人合抱都抱不拢,伸开的枝桠犹如一柄撑开的巨伞。 一个悠闲的身影躺在一根伸开的树枝上,他身上的袍子显然都已经破了好几道口子,甚至连鞋都没穿,露出一双白皙的脚并修长的小腿,而这时他将双手枕在头下,腿弯着别一支自制的粗糙鱼竿,正钓那河中鱼。 而那鱼竿看着还真是眼熟……万里书院的劳动课上,教过怎样做简单鱼竿,还让那些孩子们一块儿去钓过鱼,但是用在这里?刘湛你会不会太悠闲了一点?! 宁博容简直无语。 “ 谁?!”正闭目养神的刘湛一下子坐了起来,十分警惕地去摸怀中的匕首,然后却是一愣,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宁博容那等愤愤不平的心立刻平静下来。 呵呵,好像天下来都不会怎样的刘湛,原来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哦,她觉得有些趣味了。 而刘湛正像个傻瓜一样看向坐在他不远处枝桠上的少女,她穿着深蓝色的男装,却仍可以看出风尘仆仆的痕迹,手上抓着原本戴在头上的斗笠,斗篷的帽子也放了下来,露出那张依旧清丽楚楚的面容和如男子一般束起的乌发,一双湛蓝的眼睛更是明亮到几乎让人不能与之对视。 这样的宁博容,是刘湛从未见过的。 明明天生的这副长相赋予了她别样的娇弱可怜,但她此时的气质又这般飒爽,带着英姿勃勃的俊丽,这样的矛盾让她整个人都有了种别样的魅力。 刘湛感到自己的心跳前所未有得快,他也不知道怎么了。 若是在很久以前,他便对宁博容动了心,那这一刻,这个坐在他跟前穿着上甚至可以说有些狼狈神态却很淡定,微微朝他一笑的少女,简直一下子击中了他的心。 “阿容。” 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这般暗哑的声音是缘自他吗? 宁博容叹了口气,“你这家伙,就不能少惹点事?就算是惹了事,也能不能不要让我知道?”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好么! 刘湛有些想笑,却是不知道为什么绷住了没敢笑, “抱歉,让你担心了。”沉默了半天,却只憋出这几个字来。 宁博容托着下巴,“嗯,也没有太担心,只是你毕竟是我朋友,却也不能见死不救。” 刘湛并不介意她别别扭扭的说法,在很早前的万里书院,这个小姑娘在那个冬夜救了他,一路背他下山的时候,他就不会介意她任何别扭的言语。 “谢谢。” “嗯哼。” 不知道为什么,宁博容也觉得有点儿尴尬了。 刘湛他——似乎已经全然长大了。 实则今年刘湛已经满了十五岁,在古代,十五岁已经可以算是男孩子的一个分水岭了,在现代或许十五六岁还是个半大少年,在古代,这个年纪已经可以视作半个成年人。 十五岁的刘湛,与宁博容记忆中,似乎又有了差别,明明分别也不算很久,偏 偏眼前这个连眉目间都有了些许硬朗痕迹的少年,却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而且,他似乎又长高了一截,幼时好看的样貌已经向着青年的英俊发展去,刘湛本就长得极好,但他自小便是光华内敛的类型,平日里时刻都透着几分自然洒脱,不见多少贵族气质,如今也不知是因为回了京城还是从了军,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若是他现在站在沈七的身边,怕是不会有人认为沈七比他更尊贵了,定然不至于认错了尊卑,若是这般的刘湛坐在宁博闻的宴席上,自也不会有人认为他是贫家学子。 宁博容也说不清楚,只是可以感觉到,可以从刘湛的眼角眉梢,从他穿着这身破烂衣物,甚至披着发,通身上下并无半点儿缀饰时,看出那股子冷冽雍容之感。 这已经从一个男孩儿,渐渐变得有些成熟了。 “你到底在这儿等什么?” 不怪宁博容这样问,刘湛这副样子,明显就是在等。 刘湛翘了翘唇角,“等有人露馅儿。” “什么意思?” “自然有人迫不及待地想我死,我总要让阿父下定决心了才是,若是这些个小人在我背后不停地放暗箭,却是太麻烦。” 宁博容略有些恍然。 “一次,就要将他们都踩死了。”刘湛认真道,“且此处很特别,距离这里往下游去不到十里,便是一处北蛮的营地。” 宁博容瞪着他:“……所以,你便在北蛮营地这么近的地方呆着?” “嗯,我已经在这里半个多月了,”刘湛一笑,“但他们丝毫没有发现,我手下还有三十个兵,个个都是好手,对方的那位首领,却是很爱到这河边来散步,我在等一个机会。” “……刺杀?” “对,你道这些兵都在哪里?” 宁博容没好气道:“既然你躲在这种地方,那些兵定然是在水里了!” “没错,他们也不是人人会水,但是半个多月,已经大半都学会了凫水。”刘湛指了指水面对宁博容道,他最爱她的便是这点,不管是什么,一点就透,这般聪慧。 你的心还真大。 “对了,左师呢?” 刘湛笑起来,“教他们凫水呢,左师水性极佳。” 宁博容:“……”她发现,自己也压根儿就没认识过这位琴艺师父吧? “咦,鱼儿上钩啦!”刘湛忽然道,往上一提鱼竿,却是一条足有小臂长的胖鱼儿。 宁博容瞧他笑得灿烂,忍不住也弯了弯唇角。 “阿容,给我做一次切鲙吧。” “……好。” 这切鲙便是生鱼片,这世上能比宁博容做得好的恐怕不多了,因为少有人有她这样精准的控制力和极可怕的刀功。 一片片的鱼,她能切得极薄,每一片都薄到透明。 是以在家中时,宁盛都喜欢显摆自家闺女那一手切鲙的本事。 刘湛借着宁舜华、宁舜英姐妹的光,才算是尝到过一次罢了。 少年少女两人盘腿坐在巨树的枝桠上,少女手中一把匕首翻飞,小心翼翼地将切下的鱼片放在洗干净了的粗糙陶盘子上,这盘子怕也是刘湛自己做的,做得极丑,却好歹可以用,万里书院的课上教过大家烧陶,刘湛显然属于这方面不大有天赋的。 这等野外生存的技能,几乎都是他们在所谓的“劳动课”上所学。 少年穿着寻常的粗布衣衫,外套一件轻皮甲,瞧着很落魄,却似是坐在金玉满堂的雅室中。 少女着男装,也是一般衣着简陋,却偏生与那少年对面而坐十分和谐。 左重在树下看到的便是这般的场景,而且,他比刘湛还要震惊的模样,简直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毕竟左重并不知道宁博容曾救过刘湛,也不似是刘湛知道宁博容的秘密。 “喂,阿昭,这——这算是怎么回事,莫不是我眼花了?”左重的声音都有些抖。 身为哑巴的阿昭自然不会回答他,只是看着宁博容和刘湛笑。 刘湛是他这辈子绝不会背叛的主人,宁博容却是他的恩人,恐怕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希望眼前这两个人在一起了。 “左师!”树上的少女粲然一笑,将手中的鱼头鱼骨扔给刘湛,“喏,拿去还能炖炖汤。” 却是从树上一跃而下。 简直将左重吓得心脏病都快出来了,“哎呦,悠着点儿!”怎么能就这样跳! 但少女轻盈得就如同一只小鹿。 “你们都没事,真好。”宁博容笑道。 左重没好气道:“我能有个什么事儿,若不是他不想回去,我们当天就能回到边城去,不过这样也好,能彻底看看是哪个牛鬼蛇神在挑事儿。” 宁博容点点头,又抬起头来,对着刘湛道:“喂,切鲙给你做了,你们既都没事,我便要走了。” “自己一个人走?”左重瞪着眼睛。 刘湛瞧着她,嘴唇动了动,却是没能出口。 “还有,你们不是只有三十人,便在这不远处,有慕容聿带着一百兵士往这里接近,怕是不出半日便能到这河对岸!” “慕容聿?!”刘湛愕然道。 宁博容点点头,“我走啦!” 待她用两片木板渡河而去时,刘湛却忽然大声道:“阿容,我想娶你为妻!” 宁博容:“……” 尼玛能不能不要在她扔了木板正要踩上去的时候说?以她这等武林高手的风范,都差点儿掉到水里啊卧槽! ☆、62·大局已定 “阿容,我想要娶你为妻!” “阿容,你这般本领,他日若是我有半分对你不好,你便是走了,我又能奈何?不若信我一次!” “阿容……观你弄那万里书院的心思,培养国之大能的手段,如今我大梁大好河山,你若嫁我——我敬你爱你,你想要桃李满天下也行,便是将国子监都交给你又何妨!” “阿容……” 大河之上,河水潺潺,宁博容手中浮木扔出,人便若那凌波仙子,轻盈地落到浮木之上一点而起,方才摄在手中的另一块浮木已然扔出,而这块用作踏脚的浮木在她飞起的刹那,又被她摄入手中。 这天下,怕是唯有她一人,能如此轻松悠然地以这种方式过河,端的是衣襟飘飘,凌然若仙。 她不曾回刘湛那运气喊出的话,看似平静,实则心也乱了。 而她渐渐远去,那刘湛运气喊出的话,也渐渐越来越模糊不清。 在京城,宁博容已经知道那皇帝有为刘湛聘自己为妻的意思,在这个君权大过天的年代,哪怕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也敌不过皇权去。 如今她知道了,与宁博闻也谈过,宁博闻道:“如今你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是即刻回云州,让阿父阿母为你定下一门亲事,赶紧出嫁去,不论是谁,抢在那左相为楚王做媒前嫁出去便是;二为说通刘湛,让他去同圣上说劝圣上打消主意。” 否则——就必须要嫁了…… 宁博容心中清楚,她是不愿去走第一条路的,这要如此匆匆定亲,草率嫁给一个男人,她还不如就嫁给刘湛呢,好歹还算是认识了解,嫁给一陌生人,还是这样匆忙定下婚事,哪里能好得到哪儿去,且如此一来,宁家必然是恶了帝王,因当今皇帝明显知道宁家人懂他的心思,却还敢这样做的话,几近大逆不道了。 还不如去试一试第二条路,她便是以这个理由,说服了宁博闻与她串通,同意她来找刘湛,当然,也不得不在宁博闻面前暴露了些许本事,安全无虞,只要让刘湛欠她一份情,也好让他还了这份恩。 偏生……事情根本不是那么简单。 刘湛那家伙根本不要人救好吗?来了一趟,反倒徒增烦恼。 实则刘湛说的那两句话,是有些打动她了。 宁博容原不是那等有大胸怀的人,她当初改造万里书院,原因如此简单,不过是见不得那些家伙看不起她爹一手建起的书院 罢了,要说她有多大志向……却也没有,但真正开始做了之后,看着那些少年真的可以改变命运的时候,那种心跳的声音她欺瞒不了自己,甚至可以说,连她整个的人生,似乎都变得不一样。 她对万里书院有特殊的感情,已经不仅仅因为那是她父亲的书院了,而是瞧着自己努力的成果,一天天开出绚丽的花儿来。 这大梁,却是她从未听过的年代,不曾记录在历史上的时期,但确实会是这个时空的历史中不可磨灭的一段。 若是——刘湛注定会成为帝王,若是,她可以,是不是会改变更多的事? 想想有些心潮澎湃,宁博容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赌一赌。 随即苦笑,“刘湛他,还真是个好说客。” 直击人心呐。 不仅仅是她了解刘湛,刘湛也同样了解她。 短短几年,青梅竹马间,似是他们如此聪慧的人物,自是将对方的心性摸得通透。 刘湛这家伙虽看似温文尔雅,实则有手段有谋略,又是个握有金手指大杀器的重生者,宁博容知道,她如今遇到的各色男子中,除了那位名义上的兄长宁博闻,竟是无一人比得上他。 好吧,当然她认识的人也少,这年头,身为少女的她到哪儿去认识多少男人。 刘湛让她信他,宁博容也不是不信。 只是她总怀疑这家伙是上辈子就喜欢自己,这事儿又不好问,毕竟刘湛又不懂自己知道他重生的秘密,虽她也不是十分介意——因为宁博容自己也不是那么爱他啊,但因着这个在,总想着会不会真相处了,反而毁了这份情谊。 赌一赌? 那便赌一赌吧! 不曾明确答应刘湛,是因为崔氏那关绝对不好过!这么一想,宁博容就又头疼起来。 一路快马加鞭,也直到半月后,才追上回云州的马车。 这么短短二十来天,瞧着阿青却是瘦了一圈,显然因宁博容的事儿她是真的受了大惊吓,是以宁博容一回来,便吩咐她去休息了。 此处客舍他们包了一处独院,因为宁博容“病了”。 “小娘子。”服侍宁博容沐浴更衣的是水静。 此次计划,是宁博容与宁博闻商量好了的,一路走的护卫和婢女,除了水静和阿青之外,实则都不知道,阿郑嘴不严,却是被阿青哄了去看刘婉贞赠与宁博容的那车贵重货物 ,阿郑是个死心眼的孩子,竟是半分不曾起疑。 而阿青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等事,难免有些慌乱,这时水静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 比起世家婢,这位公主女官的沉稳周到远不是阿青可比的,水静见过大世面,胆子够大,性子也定,一路上将局面把持地稳稳当当,竟是半分不曾出纰漏。 宁博容痛痛快快地洗过澡,擦干身体穿上一条浅绿色的六幅长裙,上套素白里衣天青色衫子,清清爽爽地走了出去,水静细细给她擦干了头发,又梳了双螺髻,打开了梳妆盒,宁博容随手指了两个青玉镶宝石插梳,并两枚珍珠攒花钗便也罢了。 “既我已经‘病’好了,我们便早日回云州去吧。” “是。” 这一路已经耽搁了许多时间,待得她们一路到了云州,崔氏亲自来接,却是仔仔细细将宁博容上下都看过,才放下心来。 “听闻你路上生了病,我却在云州等得心焦,”崔氏眼圈都红了,因宁博容幼时便身体不好,她一向是很担心宁博容生病,“可长到五六岁上,已是不曾生过病了,我听旁人说,不常生病之人一旦病了,却是来势汹汹,怎不让我着急!” 宁博容顿时满心歉疚,软语道:“阿娘,我这不是没事吗?瞧!都好利索啦。” 崔氏瞪了她一眼,抓着她的手就更加不肯放了。 宁博容顿时有对刘湛的提议有些犹豫了。 ……若是她当真嫁给了他,宁盛与崔氏在云州,离得这般远,让她怎么心安? 唉,所以很多事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啊。 或许是崔氏看出了宁博容的心神不宁,回头就严肃地问:“到底在京城发生了何事,你要这般匆匆赶回来。” 宁博容苦笑,这要瞒也是瞒不住的。 “……圣上,怕是要为楚王聘我为妻。” 崔氏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莫说是她,这厅上只留了服侍崔氏的阿齐和一个新提拔上来的婢女阿黎,原崔氏身边的阿桃也已经嫁了,宁博容身边也只留了水静和阿青,听到这个消息,除了自己打听这个消息来的水静,已然知晓的阿青,阿齐震惊地差点儿摔碎手中给崔氏端来的茶。 “那楚王向圣上提的?” 宁博容摇摇头。 崔氏却叹了口气,“实则也是,楚王在云州这么几年,圣上怎么可能真的半点都不关注!” 刘湛经常到宁家来又不是什么端倪,他对宁博容有点儿意思虽只有少数人知道,但帝王看重的从来不是这个。 “比起京城的那摊浑水,反倒是我们这远据云州的更适合一些。”崔氏本就很有政治头脑,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圣上为何要这般做。 宁博容却继续平静道:“大兄说了,圣上怕是有立太子的意思了。” 崔氏这才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你是说?” “圣上想以左相为媒,大抵是要聘我为太子妃。” …… …… 惊雷请一起放行吗?不要这样说话不带大喘气的! “阿齐!迅速去请郎君回来!”崔氏的脸色沉了下来,立刻让阿齐去请宁盛。 若是圣上只是想以宁博容为皇子妃,崔氏还敢堵上一堵,先给宁博容订下一门亲事便是,毕竟圣上还未明确提出这意思,可若是太子妃,那便没有这么简单了。 一国的太子妃,哪里是轻易可定的? 圣上若真有了这等打算,必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这时候宁家若是明知这点还敢拒绝,于圣上而言已经不仅仅是拒绝亲事那么简单了。 说不得眨眼就是一场滔天大祸。 不得不说,宁博容在这等政治头脑上,还是不如崔氏的,宁博闻心中却是有了准备,若当真宁博容怎么都不肯嫁,宁家有刘婉贞在,不说旁的,至少能保住一条性命,但他的仕途恐怕就到了头,宁博闻却也肯隐忍数年,待得刘湛上位,他又怕什么—— 他对刘湛的心性还是很有些把握的。 麻烦的是宁博裕的仕途恐怕也要受到影响。 但宁博闻却并未告诉宁博容,他本就是那种再严重的事都憋在心里独自承担的类型,睿智却不够坦率,不若宁博容这般聪慧通透偏偏性情直爽。 崔氏自然也是想得很明白,是以她立刻派人去叫宁盛,因为这已经不是她一个人可以做主的事了。 儿女婚姻本是大事,但如今宁博容的婚姻……简直是牵涉到国事的级别了…… 崔氏眼神复杂地看向面前坐得十分乖巧端庄甚至眼神都很是无辜的小女儿,觉得这辈子当真是够不顺的,除了宁博裕,几乎是个个不让她省心。 原本以为该最贴心的女儿,结果也是来讨债的…… 仿佛是知道了崔氏心中所想,宁博容讨好地笑 了笑,崔氏直接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 “哎呦。”宁博容故意捂住额头。 崔氏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但也很短暂。 “阿容,你想嫁给他吗?” 宁博容敛了笑容,轻轻道:“阿娘,我也不知道。” 崔氏叹了口气,明明在不久之前,阿容还能斩钉截铁地说“不嫁”,如今,却是不知道了。 她很了解宁博容,既然她这般回答了,那就说明,本身宁博容也已经动摇。 宁盛近日很忙,如今是六月,再过三个月,今年的科举又是一场重头戏,宁盛怎会不忙,万里书院一日比一日蒸蒸日上,他自也越来越忙,只是这忙归忙,精神头却比前几年还要好上不止一筹,莫说是他,便是卢成山、张敏之那些夫子们,都颇有些满面红光的意思。 但听到崔氏如此这般一说,宁盛一怔,瞧着宁博容的眼神也复杂起来。 对这个女儿,宁盛几乎是宠爱到溺爱的地步了,宁博容从小到大要什么说什么,宁盛从未拒绝过,她说要做好事找些贫家子来,好,那就找,她说要折腾什么新教学方法,好,随意折腾,她说要找些新夫子,好,找吧,再后来,同那不过才八岁的小姑娘一个赌约,就同意彻底改变他一手建立起来的万里书院。 若非溺爱,在这个年代而言,哪家父亲都不可能如此好说话。 比起崔氏,宁盛实则要更加宠爱宁博容一些。 “既然圣上有此意,阿容,我却要说上两句。” 宁博容坐好,“是,阿爹。” “若你当真嫁到皇家去,还是那太子妃,若不出意外,将来便是一国之后,定不可如在家这般任性,我相信你很聪明,但慧极必伤,有时候,糊涂一些过日子也不是什么坏事,只需在大节上稳得住便也罢了。” 宁博容有些惊讶宁盛居然说了这样一席话。 “若是你不想嫁,阿爹近日便能为你订下婚事,只是嫁那等庸俗男儿,却是辱没了我的好阿容,”宁盛说着,便很有些不舍,“但若是阿容不想进宫去,这书院里便有不少好儿郎——” 崔氏听着,眼圈都红了。 宁博容轻轻道:“我知道阿父阿母宠溺我,”在宁盛这个标准古代士大夫以君权为天的大儒口中,能说得出这样的话,她已经很感动,“可是刘湛承诺过我,他想要娶我为妻,便要一辈子敬我爱我,他或许不是君子 ,却是未来的帝王,如此人物,想必一诺千金,若是将来反悔,我自想办法再回到阿父阿母身边便是。” 崔氏瞪她一眼,“说什么傻话!”若是嫁到皇家去,还指望能和离吗?别开玩笑了。 “阿父阿母,我不是那等柔弱女子,这几年来,我令万里书院天翻地覆,若只嫁予一寻常男儿,不过相夫教子庸碌一生,可若是走到那里去——”宁博容竟是微微笑起来,“我能改变的或许更多。” 她不是那等试图发明创造对封建社会抱有天真幻想的穿越女,却仍是想尽她所能,去尝试一下改变更多人的命运。 宁博容从来不擅长更多的东西,她不会造玻璃,不会做肥皂,对理工科一窍不通,她懂一些诗词,但在这个年代过了十数年,许多甚至已经渐渐淡忘了,只一些教科书上的诗词还记得清楚,余者,却也尔尔,曾经的她,又不是那等精通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篇的人。 只这辈子,那么多年,她努力练字,认真读书,方养成了这身气质,方才对此道有了些许信心。 腹有诗书气自华,她或许还没有那般大气,却到底同寻常女子不大一样。 她——过不了那等老老实实相夫教子的日子,更忍受不了这个年代男人的许多习性。 表面上几近完美的宁家长女,通诗书擅文墨,懂琴,会烹,容颜出众,年纪尚幼却有国色,更有万里书院成奇迹、路去京城退流寇的传闻,怎么看都十二分优秀。 实则宁博容对于这个年代的男人来说,偏偏并非真正好妻子的选择,她太聪明,要做点什么小手脚想要瞒着她什么都不大容易,又有感情洁癖,特别是她实在不够“安分”。 是以,她想赌一赌。 “阿爹,我愿嫁到皇家去。” 不仅为她自己,也为到这个世界之后,待她如此好的宁盛崔氏,尚有她着紧的哥哥宁博裕,她并不博爱,但这些,都是她重要的人。 更何况,这也并非被逼无奈,她——确实被刘湛说服打动。 甚至,或许她也是有点喜欢他的。 当年九月,楚王刘湛平安回京,京中一夜血流成河,动荡维持了整整三天,颖王被黜,赵王被圈|禁,唯有黎王看似平安,只他的婚礼便在六日之后,于一片惨淡中显得格外简陋平常。 次月,楚王刘湛被封太子,左相范吹海亲自做媒,拟聘宁氏长女博容为太子妃,圣旨既下,婚期便定 在次年的六月初六。 一般而言,太子娶亲都比较早,且有不满十岁便被封太子妃的先例,例如历祯帝的原配发妻,便是八岁嫁给了历祯帝,因历祯帝那年时年九岁就已然被封作太子,这立太子妃的诏书不过是在立太子后两月便发。 是以宁博容还未及笄,便要嫁到皇家去,却也是相当正常,若是刘湛早早被封做太子,恐怕娶亲的年纪还要小。 远在云州的宁博容尚且不觉什么,于京城和云州的勋贵圈子里,却是一阵骚动。 京城中大部分的夫人们都在茫然……这,宁家大娘乃是何人? 云州城中的各家夫人小娘子们却是愈加震惊。 尤其以秦家沈家这等自认高人一等的世族之女为甚—— 那宁博容,竟然要当太子妃了? 而这天,宁博容收到了第一封……刘湛光明正大寄到她手中的信。 ☆、63·新刺史宴 宁博容接到刘湛的书信并不算惊讶,如今他们名分已定,谁也说不了什么,若是刘湛不来书信,她反倒会觉得除了什么事呢。 自从圣旨下了之后,万里书院的人气更上一层楼,这宁山长之女若是当了太子妃,将来不出意外便是一国之后,这宁山长怕不是正正经经的国舅? 万里书院如今有一股子蒸蒸日上的气势暂且不说,将来从此处科举入仕,好歹也算是个皇后的同门不是?怎么看都风光。 正是因此,雪片般的入学申请的帖子几乎堆满了宁盛的书房,直叫宁盛忙得焦头烂额。 而崔氏却已经急匆匆地给宁博容备起嫁妆来,既是太子妃的规格,自是不怕越了规矩去,且黎王妃刚嫁在前,她乃是那汉承侯的长女,自是嫁妆丰厚,宁博容若是出嫁,自得比她高上一阶,这嫁妆,便要更加讲究。 婚期只在明年,时间紧迫,崔氏在这个炎炎夏日,却是忙得飞起。 在院中槐树下,宁博容着一件素白的薄绡衫子,下着烟染水绿的六幅长裙,皆是极昂贵的凉丝料子,一头长发束起,做那男子般的盘发,插一支水色簪子,端的在这极热的天气里犹如一道清爽宜人的风景。 她纤长的手指灵巧地拆了信,看了开头一句便有些脸红。 倒不是那刘湛写了什么情话,他要真写了情话……宁博容恐怕不是脸红,反倒要笑他才是。 “若无我阿容让万里书院授之我那等生存之能、武学之道,哪有我刘湛今日?” 这——其实也是个巧合,原她只是不想让自己习了武,却是浪费那等好东西,好歹拿出来与大伙儿分享一下,又有那生存只能,她只是与阿黔他们提过一句,让那郎中教他们辨认一些野外药草,让猎户授他们捕猎观察之法罢了。 算不得太大的本事,不过让他们各方面都粗通一些,不至于整天只盯着书本只念着写字,毕竟那些个贫家子,学习起来实在是太拼,若是没有这些稍稍吸引一下他们的心思,怕是真要读书熬坏了身体。 但好处,却是显而易见的。 刘湛的这封信看来稀疏平常,却是如同平日里同宁博容说话是那样,以温和的口吻同她讲了那两月里发生的事,又大略提了提京城之事,非但没有让宁博容会觉得肉麻的情话,也不是那等公事公办的报平安信,反倒是像是好友之间亲昵的书信往来,讲一些生活中重要的亦或有趣的事来给她听,就如这些年刘湛待她一般毫无侵 略性。 只在最后有一句—— “得阿容为妻,为我此生最幸运之事。” 宁博容匆匆扫过一眼便掩了信纸,眯了眯眼睛道:“这可不是什么幸运的事啊……”若是当真让她喜欢上了他,他要是将来待她不是这般了—— 那什么,若她当真要一个人死,绝对让天下绝无第二个人能发现,冰针梅花封,中之口不能言体不能动,两个时辰必亡,体表无伤体内无痕,这世上顶顶高明的仵作保准也发现不了任何端倪。 宁博容托着腮想着,嗯哼,刘湛其实胆子还真的挺大的,明知道自己不好惹,还敢这般做下承诺,若是逼不得已,她未必不会使出这最后的一招。 只她和刘湛好歹是有情谊的,也只希望这堵上一赌,却是能笑到最后,不管是她还是刘湛。 ** 天气太热,听着那恼人的蝉鸣,宁博容这天午睡睡得并不大好,睡起来后吃了半个冰镇西瓜,才感到整个人都舒爽起来,却在这时看到阿齐拿着张帖子匆匆走进了院子。 “小娘子!”阿齐走过来的时候,额上已经见了汗,今年的夏天格外热一些,这山上怕是要好多了,但这年头身为女子又不可能穿个短袖短裤的,长衫长裙地裹着,她一路顶着太阳走过来,自也热得一身汗。 “阿青,给阿齐拿杯冰镇酸梅汤来。” “是。”阿青赶紧去了。 这酸梅汤是宁博容自己制的酸梅粉,冲泡起来再冰镇一下,便是消暑的好东西。 阿齐也不推辞,笑嘻嘻道:“还是小娘子体贴我。”她原就是宁博容的婢女,被崔氏调|教了那么些年,却是愈加沉稳,在崔氏面前是不大敢开玩笑的,但若只有宁博容,便要活泼一些。 “谁家的帖子?” 阿齐接过阿青递来的白瓷杯子,这杯子是宁博容特地吩咐做出来的,与一般的杯子却是不同,比茶杯要大上好几倍不说,杯身极薄,这酸梅汤盛在其中,隐隐可见些许透明的色泽,且在一侧带茶壶般的柄,有了这,拿起杯子喝的时候却是稳当多了。 “是那新任的言刺史家的,大郎既调任了鸿胪寺卿,这云州的刺史也换了人来做,这言刺史原是一中州刺史,却是在那处熬了八|九年,才算是小升了一阶。” 毕竟云州乃是上州,官阶上比那中州刺史要高上些许。 宁博容了然,刘湛给她的信里也提过 了,就怕她担心宁盛和崔氏,这新任的云州刺史自是不能胡乱让人来做。 这位言刺史姓言名吉,字瑞德,恰是宁盛旧友,因这言瑞德有一亲兄长名言深,乃是宁盛同年科举及第,两人感情极好,是以这言瑞德也算是同宁盛颇为熟悉,除此之外,此位虽做官上算不得有多少才能,却相当持重谨慎,即便无功,也是无过,让他任这云州刺史自是没有问题的。 如今人家刚刚上任,便给宁博容与崔氏发了帖子,她们却是怎生都要给点面子。 “……真麻烦。”宁博容叹了口气。 她知道,她这会儿出门,怕是要给当做大熊猫来围观了。 毕竟,太子妃什么的…… 尤其这还不是勋贵遍地走的京城,而是只有那么几个世族撑场面的云州。 世族又怎样?自从唐以后,已经是越来越走下坡路了,曾经世家敢挑衅皇族,现在的世家……罢了吧,不过徒有那层光鲜的外表而已。 当年刘婉贞在此,这些世族也就只能捧着她,哪怕心里头还有那么点儿不应有的骄傲,待身为县主的宁舜华、宁舜英并不那么发自内心地恭敬,但至少面子上,都是众星拱月一般地捧着。 这还只是一位长公主,两个县主罢了。 如今的宁博容,是准太子妃,只要不出意外,她便是将来大梁的一国之后,这天下,便再没有比她更尊贵的女子。 即便是崔氏,都对宁博容出行的装束严格起来,不比当初那般随意了。 第二日一早崔氏便到了宁博容屋里来,几个婢女捧着七八套衣服严阵以待,宁博容真是恨不得朝天翻个白眼。 “阿娘,不用这般吧?” “怎么不用,如今再不慎重,却是徒增耻笑!”崔氏严肃道。 宁博容只得妥协。 最终选择了一条十二幅的天水碧的齐胸襦裙,这种若有若无,近乎青绿色的染色原大梁是没有的,乃是宁博容忽然想起曾读晏殊的“夜雨染成天水碧”,无意间得知此乃是一种特殊的染色方法,李煜宫人“染碧,夕露于中庭,为露所染,其色特好”,此天水碧的裙子并非纯色所染,乃是因那露水成似有若无的烟染天青水绿,别有一股子独特的意境不说,因是崔氏的铺子里出的,如今这云州城内尚无人能有,便有了这“稀”之意。 且因料子极薄,又做了十二幅的裙子,这层层叠叠的裙摆扬起之时,自有 股凌然不沾尘埃之态,如此一条过手即滑落的齐胸襦裙外,再套一件素绡衫子,披墨绿色织锦流缎披帛,连衫子上系的带子都是用银线编作,下坠两枚如意鱼纹的水晶珠,端的是不染红尘色,衬着宁博容那等非俗的容貌,硬生生给显出几分冰雪不凡之气来,在这夏日里瞧着格外出挑。 乌发梳了惊鸿髻,插了几支珍珠白玉钗,又有一柄半月形的碧玉宝石插梳便也罢了,戴上水珠儿状的滴翠耳环,最后贴上一点叶片状的翠钿,一双蓝眼盈盈,顾盼之间愈加动人。 “将这指甲也染上一染。” 宁博容瞪着眼睛,“还要染指甲?” 她到这个世界这么久长这么大,都没染过指甲好么! 崔氏嗔怪道:“也就你这等丫头对自己半点儿不上心,旁人家十几岁的姑娘,哪个不念着胭脂水粉衣裳首饰,哪家的小娘子不爱用那花汁染个指甲!” 宁博容立刻有些讪讪。 “这都要嫁人了,若是往后你这穿着上还是这般不经心,迟早闹了笑话去!”崔氏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宁博容赶紧道:“放心吧阿娘,我定会好好注意。” 虽然……好似她在这方面就如同那女红一般,实则不大有天赋来着。 待得水静细细给宁博容染好了一双手的指甲,宁博容看着自己的手,幸好不是那等深浓的大红色,反倒是与她服饰相称的一种薄绿,瞧着还挺好看,也不知是用什么染的,但这年头似乎东西都比较天然,不用担太多心。 与崔氏一道用过朝食,她们母女二人便上了马车往宴请地去了。 此次宴请,却并非在那刺史府,原这言刺史在云州郊外买了处庄子,却是离翠华山不远,只是小半个时辰的行程罢了,也算是一处避暑山庄,这宴请便在庄子里,倒省了宁博容母女二人入城去的麻烦。 到了这言刺史的庄子门口,阿青扶着宁博容下了马车,她立刻感觉到数道火辣辣的眼神往自己身上投来,即便是她淡定的心性,头皮都有点儿发麻。 “呀,这便是宁家大娘与崔家姐姐吧!”一个热情的声音响起。 宁博容一抬头,便看到一个容色秀丽的中年贵妇,怕是这人就是言刺史的夫人骆氏了,骆氏并非言刺史的原配,只因十数年前言刺史的原配便难产去了,这骆氏便是言刺史当时所任柳州刺史时柳州大户骆家的女儿,柳州只是中州之地,这骆家虽是柳州大户,却 也只是寻常富贵人家,能嫁给言刺史当继室,已算是一门好亲。 因出身不高,这骆氏见着崔氏和宁博容,就愈加热情,弄得宁博容都有些吃不消了。 作为新任刺史,这次宴请自然不可能只是宁博容与崔氏,沈家、秦家等大族皆是接到帖子的,那秦家大娘秦笙与沈家九娘沈如欣自也来了。 今年宁博容十三,又被定为太子妃,来年就要出嫁,这秦笙今年已是十五,却是还不曾定下亲事,沈七身为男儿,说了若是进士科不及第便不成亲,到二十来岁再娶妻也是无妨,秦笙这一年年地等下去,若是到时沈七不娶她,却是麻烦大了。 而沈如欣作为沈家的嫡女,偏生生母身体不好,家中父亲又被一卑妾给把持住了,竟也是到了十五岁上也未曾定亲。 若说去年刘婉贞的宴上沈如欣怎会出那等计策去为难宁博容,便是想要堂堂正正压过她一头,在对岸那些贵胄少年年轻才子心中留下些许印象,伯母婶婶毕竟是伯母婶婶,哪里就真正为她的婚事操心多少? 哪知却是那等结局,如果早知道,她是怎么都不会那般做的。 可在沈如欣的心中,却正是因为眼前这个风姿楚楚容貌秀丽的少女,才会让她如今仍然声名不显。 因沈七是沈家家主亲自教养,自是不同,沈如欣却自小没怎么受母亲教养,家中内院又是一团糟,生在世家,教育一项总不会缺,但品性上却是无人管教,又因那混乱后宅学了一肚子的阴私手段,虽是一母同胞,竟是半点儿不像那皎皎君子沈洵。 明知如今这少女她已然动不得了,沈如欣见她越是得意,越是咬碎了牙,格外不甘心。 这人若是有了执念钻了牛角尖,便时常不会去考虑后果。 沈如欣就是这般。 “看你如今风光得意,我却瞧你若是做不成这太子妃,还笑不笑得出来!”沈如欣暗自道。 随即扭身又笑盈盈地拉了那秦笙,“阿笙!” 秦笙清瘦些许,一双眼睛倒是愈发大了起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原是个明艳活泼的少女,如今偏要做这柔弱姿态,生生削了那两分丽色去,显得有些形容憔悴。 这便是适合与不适合的问题了。 东施效颦,却也是不可能变作西施的。 宁博容那边随着那骆氏进了庄子去,却见庄内草木繁盛,亭台楼阁颇为精致,最神奇的便是一处水帘亭,那 亭子依着山壁,竟是一半山内一半山外,这潺潺流水自山石流下,化作这一道亭帘,在这夏季往亭中一坐,简直让人凉到心里去。 此宴,便开在这消暑的亭子里,颇为别致。 她原不曾注意到沈如欣和那秦笙,但练武之人对那恶意总是有几分敏感的。 背后那道目光——简直是满满的恶意好吗? 宁博容猛然间回过头去,与沈如欣根本来不及收敛的厌憎眼神碰了个正着! ……倒是反让沈如欣一时间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可她却并未改变主意。 若下次——便肯定没有这般的机会了! ☆、64·其心不正 同样的,这言刺史家宴请的并不仅仅是女客,实则言刺史也给宁盛发了帖子的,但这几天宁盛忙得脚不点地,他原就与言刺史相识,也同他一块儿喝过酒,这等宴会场宁盛本就不喜欢,是以就推了不曾来。 只是到底那厢不比女眷这边别致。 在场的女眷中地位最高的自然是言刺史的夫人骆氏,实则现如今崔氏并无诰命在身,宁博容也还未做得那太子妃,但骆氏邀请崔氏与宁博容上座,却是无人有二话的,圣旨都下了,宁博容的名分已定,即便是某些人心里酸溜溜的,这面上却要愈加客气才是。 宁博容发现了沈如欣那充满恶意的目光,她自是不怕这沈如欣的,不管是什么样的后宅阴私手段,这现如今在言刺史的别院里,不说旁的,这言刺史家自是不会想害她,沈如欣有多少本事,却能在旁人的家中施展得开? 再加上武力值上的碾压,她真不觉得沈如欣能做得出什么来。 分了两分心神注意沈如欣,宁博容端庄文静地坐在崔氏身边,听着各种各样的溢美之词往她身上套,听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要说这小娘子我也见得多了,或者是我见识少,确实未曾见过比容娘子更出色的小娘子哩。”骆氏笑盈盈道。 宁博容皱起眉来。 这夸便夸吧,硬是要将别人都踩下去的夸法……虽然宁博容知道这是骆氏略带夸张的恭维,但是面对着这多人说出来,几乎是将眼前这些个小娘子得罪了个遍,这骆氏的交际手段……看来也不比刘婉贞聪明到哪里去。 果然这句话一出口,现场稍单纯一些的小娘子都略撅了撅嘴,就连那些夫人里都有那么几个不高兴的,捧人也便罢了,硬是要踩一踩别人,这习惯可不怎么好。 这时崔氏淡淡道:“这话实在说得有些过了,我家阿容乃是晚来子,是以我们夫妻二人却将她惯得厉害,养成了这副稀疏平常的性子,却比不得许多小娘子文静贤淑。” 说话的技巧便在于此了,崔氏这样一自贬,许多人的脸色立刻好看多了。 却见坐在骆氏另一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笑着挽起骆氏的胳膊,“母亲,怎地我和妹妹都不够好吗?” 这少女穿一身桃红襦裙,外套一件浅紫的罗纱半臂,装扮上却是寻常,腕上一双镂空雕花金丝镯子,发上两根碧云玉钗便罢,这少女容貌秀丽不说,笑起来嘴角一个酒窝,瞧着格外娇俏可人,却是骆氏的继女言夕,她口 中的妹妹正是骆氏的亲生女儿言柳。 这言柳也在座上,虽显然容色上要逊言夕一筹,却着淡黄丝罗裙,红绡衫子,腕上一只红翡血玉镯子格外醒目,头上两柄插梳一为黄玉镶宝,一为天青翠玉雕仙人云阁图,无一不是精品。 对比下来,却是众人心照不宣。 除此之外,骆氏让言柳亲手烹茶,本就是一种显摆,可惜她这等小伎俩,面前这些大户人家见惯了各种后宅手段的夫人们,哪里有不明白的,反倒是颇有几分弄巧成拙的意味。 反倒是这位言夕不骄不躁、宠辱不惊,性情平和也便罢了,手段也颇为圆滑周到,却不比骆氏这般小家子气。 这言夕说来也是命苦,却是母亲生她的时候早逝而亡,直惹得父亲不喜,待得娶了年轻貌美的继室,更是顾不得这个长女,好歹有祖母接了去亲自教养,才算是长成了这般的好姑娘。 在这亭子里坐下来之后,宁博容就很少说话,顶多只是笑一笑回上两句,她在云州住了那么多年,却和这些小姑娘实则都不大熟悉,便是以前交往的例如江家三娘这等朋友,她如今身份变了,这江家三娘同她说话的时候便有些不自在,宁博容自也不想强求。 友谊这等事,本就强求不来,要说感情好,那宁舜华、宁舜英姐妹虽是年纪小了些,却沉稳懂事,聪慧伶俐,反倒很招宁博容的喜欢。 坐在席上,宁博容只略尝了尝那几味果脯和点心,那厢言柳正在泡茶,泡的却是如今云州城里宁家独家经营的红茶,等她将一个个茶杯放在托盘中放好,正要起身往这边来的时候—— 宁博容微微眯起了眼睛。 她早就注意到沈如欣频频往那言柳看去,这注意着的时候,自然也就容易发现端倪,比如这沈如欣悄悄将脚伸了出去。 要知道,言柳正面朝自己这个方向,若是这一跤绊实了,言柳绝对会朝着这边扑到,这一托盘的茶杯这样砸过来,滚烫的茶水大抵全部朝着自己和崔氏还有骆氏身上招呼了。 当真阴得很! 宁博容自是可以轻易避开,但崔氏怎么办? 她却暗自冷笑,就怕她不来呢! 早在刚才,宁博容的掌心便留了一枚干杏仁,乃是桌上这些果脯里的一味,味道倒是一般,但这硬度可是相当不错。 宁博容还是手下留了情的,但是瞧准了地方打,不伤及那沈如欣的筋骨,却足以让她狠狠痛上一 段时间。 而那杏仁不着痕迹地击中沈如欣的脚踝,却让她忍不住一下子痛叫一声:“哎呀!” ……原本无人发现她那刻意伸过来的脚,这一叫,自是大家的目光都投了过来,言柳恰好走到那处,顿时被她这一脚给绊倒,“啊”地一声,脸色却是瞬间白了! “妹妹小心!”却在这时,言柳还未摔下去,宁博容便替她接住了托盘顺带稳稳扶住了她。 这言柳年仅十二,宁博容唤她一声妹妹十分恰当。 于是,这相当大的亭子里,大抵有三十来个女眷见到了沈如欣刻意绊倒言柳的模样,更别提这一下若是言柳摔实了,定然会泼宁博容与崔氏一身滚烫的茶水,这下子,很多人的脸色立刻变了。 尤其是带着沈如欣来的沈家蔡氏,脸色格外难看,她只是沈如欣的婶娘,哪里管得了她那么多,平日里见这九娘也是文静和淑的,怎地做出这等事来!莫说是现场的旁人震惊,她也很震惊! 他们沈家乃是近两州县最有名望的世族,正是蒸蒸日上之势,平日里家主更是最重名声,没见她那大伯明明极宠爱那个贱妾,但也不敢要求在这种场合将那贱妾的女儿带了来么,需知九娘下,可是还有四个同父妹子呢! 偏她自己这般不争气,平白可惜了那么个处处优秀的好兄长,偏有个这样一母同胞的妹子。 她们皆不知道,沈如欣此时是有苦说不出,她根本没瞧见是什么东西打了她的脚踝,现在疼得她几乎要晕过去,却是又不敢说,只那脚踝处好似分筋断骨一般,哪里是她这等千金闺秀忍得的痛! “……叔母、叔母,我的脚好痛。”到底还是忍不住,沈如欣央求道。 见她如此,蔡氏也想给她圆了场子,赶紧道:“哪里痛哪里痛!” 现场都是女眷,却也顾不得雅不雅了,沈如欣略提起裙子,露出那穿着绣花鞋的脚来,却是脸色发白地指着脚踝处。 骆氏正因那沈如欣的恶毒生气,这绊的可是她的亲生女儿!且明显是要恶了她的尊贵客人,此时哪能高兴,但那沈如欣偏生是她夫君千叮万嘱需给几分面子的沈家人。 但骆氏心中仍是很不高兴,见那沈如欣只呼痛,却冷冷道:“罢了,可不要在我这宴上出了什么问题,阿夕,拿我的手令去,让那外院的婢子请个郎中来。” “是。”言夕那边安抚了泫然欲泣的言柳,听骆氏这般说,立刻恭顺应道。 不管什么年代,这郎中却几乎都是男的,但郎中治起病来,也是无多少男女大防之说的。 众人从亭子里走到这别院的正堂,那沈如欣似是疼得连路也走不了了,弄得宁博容也有些心中忐忑—— 呃,该不会是下手太重了吧?不应该啊,她还是掌握好了分寸的,照理……绝对不至于这样啊,顶多只是让她痛上那么五六七天而已,绝对不伤筋动骨的…… 那边骆氏特地吩咐辟了一间清静的客室给沈如欣呆了,那郎中隔着屏风给她把了脉又瞧过她的脚,却道:“小娘子的脚并无什么问题,身体也是康健无虞,只心火有些重,不如我先开两付药——” “怎么可能!”沈如欣的声音尖锐。 蔡氏看着她那白皙无暇的脚踝,不悦道:“九娘!注意你的教养!” 沈如欣蠕动了一下嘴唇,却是不敢再说。 秦笙一直陪在她的身边,见状柔声安慰道:“九娘,怕是稍被那蚊虫叮了下吧,或一时有些疼,却是不碍的。” “你走开!”沈如欣发怒道,“装的这副样子给谁看,我又不是我阿兄!” 秦笙的唇抖了抖,眼圈都气红了,却是掩着面跑了出去。 她原不是这等温柔娇弱的性格,这般低声下气地哄着沈如欣,已是她所能做的极限了。 偏沈如欣此时被刺激大了,这脚钻心得疼便也罢了,如今在这些贵妇人面前丢了颜面,又坏了名声,她的亲事要怎么办?! 今日之事让她气得手都在发抖。 蔡氏见她这般,也懒得管她,反正又不是她的女儿,只是这种削面子的方式,也不至于对沈家其他女儿有多严重的影响,尤其她自己又没有女儿,谁愿意操这份心!是以甩了甩袖子,冷冷道:“你在此好好休息,莫再要这般装神弄鬼的。” 既然郎中都说了没事儿,她那脚踝别说是伤痕了,就是连点儿蚊虫叮咬的红肿都没有,筋骨没有问题,又没有外伤,这内外皆是好好的,她叫唤个什么劲,弄得蔡氏也有点儿冒火了。 因这云州刺史刚刚上任,他们沈家就得罪了人家妻女,这算是个什么事儿!虽说沈家是潞洲的世家,但他们蔡家可是云州的,更别说沈家多少产业本也在云州,否则她何必出来同云州刺史的家眷交际。 这边蔡氏带上门走了,这外间谈话轻笑的声音渐渐远去,显然少了她沈如欣,宴会仍是要进行的, 沈如欣再也忍不住,伏在桌上嘤嘤哭了起来。 只她那婢女忠心耿耿站在她身旁,也不敢在此时劝慰她,只轻轻道:“小娘子,我去给你打点水来,也好洗把脸。” 沈如欣便不曾管她。 那婢女脚步放轻,开了门出去了,替她细心地关上了门,才四处瞧了瞧,找地方打水。 这别院乃是言刺史买下没多久的院落,婢女仆从还未配齐,旧仆大多是从刺史府上带了来,余者却几乎都是新买了来的,素质自然良莠不齐,更别说这骆氏管理内院本就稀疏平常,是以这沈如欣的婢女走了好一会儿,才碰见一个站在廊下躲懒的婢女,问过她之后,才算是找到地方打水。 这一走,便是好一会儿不曾回去。 沈如欣独自呆在客室里,哭了一阵不见那婢女回来,想要走动却又脚不方便,发了好一通脾气后只得又坐了下来,这时却听见隐隐的人声,脸色立刻变了。 她这才想起她原先想做什么。 如今宁博容不曾落入圈套,反倒是她自己孤零零地坐在这客室里—— 沈如欣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每次碰上这宁博容,她都会变得这般倒霉。 难道这宁博容竟天生是她命中的克星吗? 若是宁博容在此,怕是要冷嘲一声—— 妹子,你真心,太看得起你自己了……谁会对克你有兴趣啊! 不过是,其心不正,反噬自身罢了。 ☆、65·黑夜骤袭 这年头,自然没有人不怕皇权,沈如欣想弄得宁博容丢了太子妃的位置,却也只有六七分把握,此处别院的原主,恰与沈家有旧,沈如欣幼时便到这个庄子上住过,此处风景环境无一不好,只一个,别院靠山,这山上山路却不算难走,直接绕到别院后门翻墙便进了院子。 要说流寇扰民,这云州富饶,自是没有这等人的,但沈如欣却听说有一票游侠儿,平日里也算是横行街市,虽住在城中,却向来胆大心恶,沈如欣自己不曾露面,只是买通了这群游侠儿,并不需要他们做多少恶事,只需在这院中鼓噪一会儿,人来了便立刻跑,这等轻松的好事有什么不愿意的,这几个游侠儿只是忙不迭地答应了。 沈如欣的脸色这会儿有些发青,她当然也没想做得太过,若当真污了宁博容清白,这事儿查下来太可怕了,只是几个游侠儿到山上玩耍无意误入了这别院,却不能算多大的事儿,若宁博容当真在这客舍中换衣,却是难免会有些风言风语坏了名声。 她想的只是如此罢了。 偏如今宁博容不在,只她在,单想一想后果,沈如欣的脸色便有些发白。 实则这年头,女子还不到如此轻易便坏了名节的地步,但太子妃岂是普通女子可做,沈如欣只是想当然地觉得若是有流言传出,宁博容定然嫁不成那太子罢了。 而现在自己落入这个境地,沈家的家风严谨,世家的规矩原就比一般的人家更重,这样一来,她自己的后果绝对不大乐观。 果真外面鼓噪了没多久,刺史府自有健仆持着棍棒赶到,这些游侠儿想也不想便一哄而散。 只听一个威严声音道:“不曾出事吧?” “自是不曾,娘子正与夫人们在亭处饮宴,客舍应是空的……” 沈如欣只暗暗希望无人想起她的事,偏此时一个婢女惊呼道:“啊,那沈家小娘子脚疼,正歇在这客舍中呢!” “沈家小娘子?” “阿妹?”这声音显然是沈家七郎沈洵的,“她的腿脚怎么了?” 那婢女被那沈七相貌气质所摄,不敢隐瞒,红着脸道:“娘子替她请了郎中来,说是无甚大碍,只是近日大抵有些上火……” 说是腿疼,却又只是上火,当下就有人轻笑了两声,略带嘲讽之意。 “沈兄还是快去看看你家阿妹吧,切莫腿脚出了什么毛病。” 这云州潞洲两地,见不惯沈七这 等“神仙样儿”的少年可不是一个两个。 沈如欣听着门外这话却是气得脸色也白了,她待这兄长是发自内心的崇拜孺慕,却是忍不得自己的事就此连累了兄长,正想起身,脚踝又是一阵钻心得疼,疼得她忍不住轻呼一声,想到今日之事,眼泪更是簌簌地掉了下来。 “多谢李兄关心,”只听那沈洵口吻淡淡,“还请言刺史行个方便,让这婢女带我去找我阿妹。” 言刺史道:“那是自然,你便带着沈七郎去找那小娘子吧。” 那婢女道,“哪里需要找——”不就在眼前嘛! “还请带路。”沈洵却打断了她,他自然是发现这婢女的意思了,但为了保下妹妹,却断不能在这院中才是,旁边还有几间客舍,若是离此处远一些,也好彻底圆过去。 偏在这时,沈如欣的婢女打了水回来,见了这满院子的人惊了一下,手中的铜盆哐当一声落了地,“可是小娘子出了事?” …… …… 这回,任谁都知道,这位小娘子,就在眼前这院子的客舍里了。 连一向涵养极佳的沈七郎一瞬间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宁博容对这一切并不清楚,她只认为自己用杏仁弹了那沈如欣的脚踝便是惩罚了她了,虽然回头的宴席上少了沈如欣,后来秦笙倒是眼圈微红地回来了,不曾陪着她那位一意要讨好想要她成为自己小姑子的沈九娘,但宴席的气氛却仍然不错,一群养尊处优的女人们围在一块儿谈谈衣裳首饰说说子女家常,也顺带吹嘘一把自家的儿子女儿,一派和乐融融。 待得消息传过来的时候,骆氏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那些个市井无赖怎生跑到院子里来的?” “却是从那后山的围墙翻过来的,只抓到一个,辩称以为这处院落还如一两月前一样是空的,只想进来摘些果子罢了。”那常到外院行走穿着男装的婢女利落道。 骆氏皱起眉来,“这真是无妄之灾。”此等市井无赖向来不怕惹事,今日不曾伤人又未曾惹事,只能说是误闯,即便是入了牢关上几天也就放了,否则这群人向来抱团,只怕是闹将起来,又煽动了人说郎君的不好,反倒不美了,毕竟郎君方才上任罢了,这些人皆是地头蛇,虽不怕他们,只是为他们折了脸面却是不值当,因今日之事实算不上多大罪过。 宁博容赶紧道:“那沈家小娘子莫不是还在客舍里?” 不用 她说,这座上大部分人都想到了,一时间面面相觑,这时机也赶得太巧了。 骆氏只得叹一声倒霉,带着婢女匆匆往客舍那边去了。 既出了事,这宴自然开不下去了,众人告了一声罪,言定下次再聚,也便各自散了。 宁博容有些担心,凝眉看着后面客舍的方向。 崔氏却冷冷道:“不用看了,这小姑娘没安好心。” “什么?” “哪里有这么巧的,先前想泼你一裙子水,回头后面就来了这么些个市井无赖,这沈家小娘子的心恁得太毒!” 宁博容一惊,此时才被崔氏点醒,顿时往最糟糕的方向想去,毁人清白什么的……“不至于吧?”这沈九娘好歹也是世家出身,年纪又轻,做事不会这般毒辣吧? 崔氏的口吻缓和了一些,“这些无赖被一赶就跑了不曾入户惹事,怕是那沈九娘只是想坏你名声,却不是真想做绝。” 她原也是世家出身,世家里面那点儿龌龊事她可见得多了,不说当年他爹侍妾婢女一大堆,即便是她那位哥哥,后院也是不大干净,宁博容穿越过来就不曾见过这些鬼魅伎俩,崔氏却一眼看破。 不仅是她,恐怕方才座上好几个贵妇人大抵心里都有些数。 看着女儿这才恍然的模样,崔氏叹了口气,“阿容,你这般不经心,若是将来——” 例如现今这位圣上,后宫中也有那么好几个美人,更别说俞贵人杨昭仪这等,以往也是有过贵妃的,这还是人称圣上待先皇后情深意重的情况了,虽那刘湛此时看着格外看中阿容,将来,却是谁知道。 见崔氏这般担心,宁博容笑了起来,“阿娘,没关系的。”若当算计到她的身上,呵呵,一切的阴谋诡计碰上绝对的力量,那都是纸糊的一般,算得上什么,凭她的手段,要哪个生哪个便生,要哪个死哪个便死! 若那刘湛当真敢弄个什么后宫出来,宁博容可不介意给他一点教训尝尝。 旁人或许会对这帝王有些许敬畏之心,宁博容……她是真没有。 马车慢行,却是恰好路过的时候碰见三个逃窜的游侠儿,崔氏皱着眉,让车夫赶紧走,他们这辆马车有健仆跟着,这三个游侠儿也不敢惹,只是朝着马车瞅了几眼。 宁博容却露出厌恶的的神色,在崔氏不注意的时候,她手一抬,三道乌光从马车略掀开的车窗口射了出去。 这乌光不是旁的东西,只是放在马车上一副围棋的棋子,顺手被宁博容打出。 这几下可比打沈如欣那下重得多了,那三个游侠儿顿时折了腿骨,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这些个市井无赖平日里横行乡里,没少作孽,宁博容手上才不会手下留情。 崔氏听到惨叫有些惊异,宁博容却道:“阿母,管他们作甚,我们回去要紧。” 崔氏点点头,便不再问。 回到万里书院,宁博容才算是舒出口气。 岂料这太平日子却没那么好过。 这天晚上宁博容洗漱过刚爬到床上,便敏感地听到了隐隐约约有声音传来,要上到他们一家住的地方,必然是要经过书院的,她起身之后,阿青显然不曾发现异常,已经去睡了,她便翻到了屋顶,这一看竟是瞪圆了眼睛。 不远处的书院似是出事了。 当下宁博容也顾不得了,套了外衫叫醒了阿青,让她去喊宁盛和崔氏,自己却要直接往山下掠去。 “小娘子!”水静直接拉住了她,“等郎君和娘子来了再说吧!” “放心吧水静,我敢孤身北上,这么点儿,还伤不到我。”见她轻蔑一笑,说不出的傲气,水静只得放开了手。 便见到小娘子犹如一只飞燕,极灵巧地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不多时,宁盛和崔氏也醒了,宁盛匆匆往山下去的时候,崔氏来找宁博容,却发现她不在。 “小娘子呢?” 阿郑懦懦不敢说话,水静轻声道:“小娘子方才还在,怕也是担心山下,恐怕追着郎君去了。” 崔氏立刻蹙起了眉,水静这话,实则说得很有技巧,若是直说宁博容自己下山去,崔氏非得大怒不可,可若是追着宁盛跟着宁盛去的,好歹她没有那么担心。 “真是主意大了!阿齐,去取我的斗篷来,我们也下去瞧瞧!” “是,娘子。” 于是她们一行人也是顺着山道往下,一路往万里书院去了。 如今入了夜,书院本该十分安静,今夜却是嘈杂,处处点起火把灯笼来,将不少地方映照得犹如白昼一般亮堂。 万里书院不比往昔,自从《少年说》成为万里书院每日必诵之词,一众少年们在武课体能课上都用功了不止一倍,少年心中有热血,却是不输报国士,是以此处同一般的书院自是不同, 一旦成了风气,这进了万里书院两年,便不见那等瘦弱唯唯的读书人,只见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因此,来人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关,竟是让他们这样折了脚。 宁博容不曾现身,便见到那二十三贫家子大战剩下的八九位敌人头领,根本无需她现身,因他们的身手……这几年已经颇见成效,刘湛这等武学资质算低的,都略有小成,莫说这二十三人中,倒还真有几个练武的好苗子。 这年头都是冷兵器,只要没有弓弩,平白都是拿着朴刀来的,这些汉子还真不是这些个少年的对手。 “好!”几乎所有的万里书院学子将这些黑夜来犯的“盗匪们”团团围住,无一人害怕后退,见那贫家子们战寇首,一个个都热血沸腾,大声叫起好来。 宁博容静悄悄站在屋顶上,嘴角带着淡淡的笑,这些家伙! 但站在高处看得极清楚,来人足足有三四十个,多数已经被这些学子们放倒了,剩下的那些才是硬手,只是碰上这些个练出内劲的学生,立刻相形见绌,眼见就要落败。 这时一个黑衣大汉手持朴刀,想也不想就朝旁边一个学子扑去,显然打不过就想抓个人质,也好脱身离开,宁博容哪里会让他得逞,手上一枚石子飞去,只听“当”地一声,直接将他手上的朴刀给弹飞了! 众学子惊讶,左右看看却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很快就有两个体型略高大的学子扑上去将这人擒住,为首那人便是先前在书院中煽动过学子情绪的那位将军之子。 那边原有人也这般想,看着这人下场,却是又犹豫了一下,这一犹豫被与之对战的一个学子一脚踢飞,顿时刀飞人倒,爬也爬不起来了。 等到宁盛赶到,那三十九名“盗匪”已经全部被抓获,学生这边只两个学子受了点皮肉伤,并不严重。 “山长。”那将军之子唐铭越众而出,“还请借一步说话。” 宁盛正让阿黔等将那些“盗匪”捆结实了,听他这般说便点点头应了。 “山长,只怕这些人并非那等流寇盗匪。” “什么意思?” 唐铭凝重道:“我自小跟着我阿父在军中呆过——这些人,无一不是军中高手!” 宁盛失声道:“什么?” “我定然不会看错,他们的一些攻击手法,皆是军中所学,若是将朴刀换做长枪,战斗力却不至于如此低下。”唐铭叹道,“明 明都是好汉子,怎会夜里来做这鸡鸣狗盗之事?” 宁盛肃然道:“此事我知道了,你也不必与旁人说,既在书院,好好念书便是。” “是。” 宁盛的心却变得沉甸甸的,他并不傻,反而心中有数,此时——怕是冲着他闺女来的。 归根结底,事情应当与那楚王,哦不,如今乃是太子有关! 宁博容只听完这句,就悄然退走,脸色也是不大好看,半路就碰上了崔氏等人,“阿娘!” “这种时候,还要乱跑!”崔氏见了她才放下心来。 宁博容一笑,“没事啦,阿爹已经在处理了,我们回去睡觉吧,只是来了几个盗匪,却被书院里的学子们擒住了。” 崔氏蹙眉,“盗匪?没事就好。” 直觉告诉她,或许没这么简单。 这一夜许多人不曾入眠,例如那新任的云州刺史更是觉得乌云压顶。 宁博容知道,这世上大抵不会有多少人能比得上那二十三少年的战力了,但他们仍是缺乏经验,今日里才会那么久才拿下那些人,唔,要不要继续再操|练一下他们呢? 罢了,还是让他们好好念书吧,每周多一节对练课也便是了。 出了这样的事,她却仍然冷静,若是那那些个阴谋诡计来算计她,或许她还有那么几分担心,只怕自己着了道去,宁博容从不敢小看这个年代真正智者的头脑。 但这样用武力的手段—— 呵呵。 不过班门弄斧。 ☆、66·最后新年 云州这事若是这些人成了,后却逃逸,怕是被人抓不到把柄,这三十九人无一不是积年的老兵,战斗经验极其丰富不说,人人黑衣蒙面,手上一柄精钢朴刀,身上还带着自尽的毒药,竟是将士兵当做死士用。 不说言刺史震惊,这件事报上去之后,历祯帝也是十分震惊。 任何一个皇帝,都会有兵权的带着些许忌讳,大梁的兵制已经是征兵制,手上有兵的不过寥寥数人,大多兵权都掌握在皇帝手中,但是又有一个词叫天高皇帝远,地方上的武将,却也是有那么几分权利的。 博望侯自不必说,边城的兵士多出自原他的旗下,汉承侯李珂,西南之兵尽归他,又有禄渊侯张之远,掌着大梁东部水军,也有两支步兵营,京内骠骑大将军裘姚虽任最高军职,实则军权却掌握在历祯帝自己手中,另有千牛卫将军路德尹,怀化将军秦恬,这些京官都可算是历祯帝的心腹。 这三十九人,历祯帝立刻要求押解回京,定是要从这些人身上牵出那幕后黑手来。 只是从云州到京城一路路途遥远,只怕这幕后之人要狗急跳墙杀人灭口。 是以还得做周密的布置。 “四郎认为呢?” 刘湛恭敬道:“阿父,不论是谁想对她动手,总要有点理由,她只是未曾嫁入皇家的准太子妃,却又有谁会觉得她碍眼?莫不是盯准了这……太子妃之位?” 历祯帝若有所思。 “听闻那三十九名精兵竟是被那书院的学子擒下的,也不知是那些学生太勇猛,还是那些个精兵太弱。”刘湛缓缓道。 历祯帝眯了眯眼睛,他知道刘湛的意思,军中的高手,也有强弱之分,大梁朝的兵,最强最骁勇的自然是边城之军,最弱的便是张之远手下的水军与步兵。 虽心中有了些许想法,他却什么都没说,只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吩咐下去,好好赏一赏那宁家小娘子,也好压压惊,那些个书院的学子,唔,赏一块忠勇的匾额给万里书院,听说那些个学子皆是贫家子,那便赏些钱帛,也要鼓励他们好好念书才是。” “是。”这等事,历祯帝已经渐渐交到刘湛这个太子手中,只刘湛做得极有分寸,从不让历祯帝觉得喧宾夺主。 倒是他也可趁机假公济私一下,宁博容因为此事,收到了大批“圣上”给的赏赐。 不多时刘湛也来了一封信,不仅仅是安慰,而是将现今的局势同她说了 一说。 博望侯是福慧长公主的丈夫,地位特殊,实不可能做出这等事,汉承侯虽心思诡谲,却不会这般蠢,京中几个将军愈加不可能,自从历祯帝立了刘湛为太子,他们也立刻站到了刘湛身边,比那些文官的反应要快得多了。 可能这样做的只有那禄渊侯张之远,他原也同其他几个皇子没多大关系,而就算有关系,要下手也不会挑宁博容这个还未过门的准太子妃,但却难保背后没有人怂恿。 那只有一个解释,张之远有个幼女时年十四,却是那宫中贵太妃的亲戚,张之远的妻子是贵太妃的亲侄女,因为宫中没有太后,这位贵太妃昔日对圣上有恩,圣上便也奉养于她,日子过得正是惬意,便时常接了这张家小娘子到宫中来。 历祯帝倒是也有见过这个小姑娘,此女谈吐文雅,又有国色,年纪尚小就十二分地优秀,当真是那张家的好女子,但他从未想过将这等身份的侯门女配予太子,身份太高,反倒不美,但若做侧妃,身份压过了正妃去,也是不好,所以即便她与刘湛年龄相当,历祯帝哪怕在刘湛年幼时有过这样的心思,决定让刘湛做太子之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想法了。 谁知刘湛幼年时候历祯帝的一两句戏言,却被那贵太妃和张家小娘子听在耳里,张之远自然也知道了,刘湛当了太子,贵太妃打起了让张家小娘子做侧妃的主意,张之远却是更胆大心黑,刘湛已然是太子,若是自家女儿做了皇后—— 这张之远不同于博望侯、汉承侯这等贵胄出身,而是同昔日宁家一样出身草莽,虽然现在地位高贵,但到底不如慕容熙等瞧得清楚,自是不懂那帝王平衡之道,更是不明白即便宁博容出了事,他家女儿也当不成皇后。 刘湛却是哭笑不得,上辈子的他,恰是娶了这位禄渊侯的女儿,可那时,圣上并未决定下来让他当太子,至少在这一年还未决定。张家小娘子有倾城色,又是贵太妃教养长大,非是一般女子,但他们二人却是一生相敬如宾,倒不如用相敬如冰更恰当一些,只能说实在性格不合,那是一个被教养得知礼守礼贤淑贞静的女子,不能说她有什么不好,在她的心里,刘湛先是帝王,后是夫婿,但从来不是她倾心之人。 直到现在,刘湛也不理解,这个女人怎么就能骄傲到这种程度,哪怕表面再恭淑,她的心里仍然是骄傲到没有人配得上她。 即便刘湛成了帝王,也是不能。 比起她,刘湛自是要更喜欢虽有点儿小脾气武力值高却 可怜可爱的宁博容,也希望此生张如卿能嫁得一个如意郎君,因这辈子他的刻意避开,与张如卿却是半点没有交集,想不到她父亲出这等昏招。 旁人或许不肯定,刘湛却很肯定张之远做得出这等事来,这人用一个胆大心黑来形容都是便宜了的,上辈子这位……不就是被人怂恿,才做下那等杀头的大事?偏张如卿最终还是选择站在她父亲那一边,才让刘湛彻底失望,断了想法。 做不得夫妻便罢,反倒成了仇又是何必。 刘湛原想此生不必造成大家的悲剧,谁知这张之远还是这般蠢。 远在云州的宁博容接到了刘湛的信,这信给宁盛与崔氏也看过一遍,他们见刘湛如此着紧宁博容,也是略有欣慰。 他们不曾发现,宁博容却是看出了刘湛的些许意思,比如分析那几支兵的寥寥数句。 要说政治敏感度,这宁家唯一能与宁博容比的就是宁博闻,这一点上,他们俩倒像是一家的,宁盛也当过官,但政治敏感度却还不如自家小女儿。 崔氏在宅斗上技能点是满点的,不仅如此,相人看事都算准确,她的烦恼倒也简单,宁博容压根儿没有接触过任何的宅斗,更别说宫斗了。 “阿容,可听明白了?” “嗯嗯。”宁博容点着头。 ……这人呐,不能是完美的,她不擅长女红,对于宅斗之类,因为没经历过,所以也挺茫然,她不笨,也是一点就通的,比如沈如欣那事,崔氏一提点,即便是没说太明白,宁博容也会立刻恍然大悟。 相信以她的智商,要是锻炼一下,绝对不会在这方面太弱。 例如她身边的婢女,不说旁人,只说阿青,原是崔氏家中家仆,现在帮着宁博容瞒着崔氏也成常事了。 可见她对宁博容的忠心。 问题是……宅斗这种事,从小到大,她从未经历过。 是以,她会坚定拒绝掉沈七,一是她对宅斗不感兴趣,那潭浑水她何必要趟,二是,她一生手,还真没有单凭宅斗能力斗掉旁人的自信,只是凭武力压制,虽也可以,但毕竟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儿。 要她说,那些个穿越女平白穿越了来就自带满点宅斗技能,才是当真不可思议。 “一看就知道你不曾好好听!”崔氏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宁博容笑道:“阿娘,不用太紧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又不笨,哪有 不成长的道理。” 只要用得到的东西,她学起来原也很快的,但有些事,并不是一定要学。 她有她的固执。 崔氏叹了口气,只得随她去了。 “你这样让我如何放心,等你出嫁,我先到京城去住一阵子吧。”崔氏皱着眉道。 崔氏的年纪已经不轻了,原宁博容就是她的晚来女,古人到她这个年纪,早已经是含饴弄孙的时节,偏还要为小儿女的婚事操心。 这边为宁博容准备着嫁妆,那边却传来消息,说是宁博裕之妻于晚有了身孕,本是喜事,却是让崔氏愈加忙碌起来,这古人生孩子是一道坎,于晚虽然出嫁的时候年纪稍大,想来不会如那些少女一般叫人担心,但是,头胎仍是需女子去走一走这关口的。 新年前,崔氏到理化县去了一趟,要接宁博裕与于晚回来过年,却并未带宁博容去,让她好好呆在家里,这等时候,绝对不准乱跑。 于是这个新年,宁家的年事便都交到了宁博容的手里。 “馎饦都准备好了?” “是,小娘子。” “阿父喜欢吃汤饼,先做一些起来,稍稍切得细一些,也好克化。”宁博容吩咐着厨下,不论是五辛盘还是预备着的麦芽糖,都弄好之后,才算是放下心来。 除此之外,宁博容却是大展身手,这时节过年的餐桌上,并不算是十分丰富,大家过年过的是一个气氛。 但崔氏千叮万嘱,今年可不能倒街上去玩耍了,于晚又怀着身孕,更是不可能,宁博容便想着至少要做一桌子好菜,放能安慰自己这被关住的郁闷心情。 大鱼大肉蒸煎煮炸,又有各等花样,这年代已经有铜鼎了,也就是所谓的古董羹,却也就是火锅的前身,只是没有后世这么繁复的种类,还有汤底也是大学问。 宁博容早早熬了汤底,这年头还没有辣椒,这种东西要到明朝才有,是以也不用什么鸳鸯不鸳鸯了,直接就是大骨熬制的汤底,又有各类蔬菜菌菇和削得薄薄的鸡鸭鱼肉海鲜,还有羊肉卷猪肉卷,皆是雪片一般爆,一涮便能吃,这年头可没有这般的吃法。 除了这些,又备了各等酱料,连火锅必备的芝麻酱都做了出来,另有酱醋葱蒜香油芥末,也有海鲜酱菌菇酱和胡椒粉、香菜等。 那五辛盘用在这里,却是恰当。 香喷喷热乎乎的火锅,并清香四溢的青梅酒,这 顿年夜饭必得吃得热热闹闹。 而这——也是宁博容在宁家过的最后一个新年,吃的最后一顿年夜饭。 次年,她便要出嫁了。 往后,再也无法这般与父母兄长一道过年,想来,却也是伤感。 只是她相信,不管在何地何时,她总能让自己过得好。 宁博容虽脾气不算糟糕,但,她从不委屈。 ☆、67·终于大婚 在宁家热热闹闹过新年,一家团坐吃火锅的时候,京里却颇有些寒风凛冽的气象。 那三十九名士兵却押解到了京城,由千牛卫将军路德尹亲自押送,他心思细腻,手下又有一帮子有真本事的兵,一路雷厉风行到了云州,言刺史在这些天里几乎都没睡上几个时辰,只恨不得亲自去大牢看着了,关那三十九人,他借了云州附近宣化营的八百将士,彻夜严密防卫,才算是没出什么岔子,直到将人平安移交给了路德尹,言刺史几乎累得恨不得虚脱。 这押解的一路虽然有那么几次骚乱,确实有人来截囚,反倒又被路将军捉住了几个,一并带了回去。 到新年当口,审问进行到一半,却在大年三十除夕夜,皇宫夜宴之时,这些士兵齐齐暴毙于天牢之中。 历祯帝震怒,他自然明白能做出这等蠢事的实在是没多少脑子,但这扫尾工作做得太干净仔细了,竟是半点儿尾巴都没留下,显然不是一个人的手笔,有一个将他大梁的将士当做死士用的混账就让他够生气的了,更别说刺杀的还是他钦定的准太子妃,现在又蹦出来一个,历祯帝自然雷霆大怒。 京中的臣子们都在埋怨这不让他们好好过个年的家伙,但还没审出个一二三来,却让他们也不知道这下手的究竟是谁,没过多久,就传出了几条流言,比如……那禄渊侯张之远短短半个月就瘦了一圈,瞧着精神可是不怎么好,又有那张家小娘子与刘湛曾青梅竹马的说法。 而年后果然张之远被历祯帝狠狠训斥了一顿,撤了他的兵权不说,直接让他滚回永州去,却是不想再见他。 这张之远也是历祯帝的旧臣,明知道那扫尾不是出自张之远的手笔,历祯帝抓不到那人的尾巴,这气只得撒在张之远一人头上,又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找了个由头撤了他的兵权让他回去思过罢了。 当然,张家小娘子也同他一块儿回了永州。 这,便是君权,远在云州的宁博容也感叹,即便没有所谓的证据,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个年代远比她想象中还要残酷。 三月,宁博容就要准备上京,她将在宁博闻的府邸中出嫁,宁盛同崔氏也要一块儿去,包括宁博裕,只是于晚月份重了,留在潞洲并不随行,便早早添了妆,因宁博容是要嫁到皇家去的,还是太子妃,这添妆就不能轻了,于晚将先母留下的一顶宝石攒花青玉冠给了宁博容。 这一路马车缓行,拖着她的嫁妆一块儿入京去。 越是接近京城,宁博容的心情就越是复杂起来,颇有那么几分婚前恐惧症的感觉。 偏她事实上对刘湛的感觉还停留在“或许有点喜欢”的程度上,她是觉得远未到谈婚论嫁的时期,但这个年代来说,已经是越矩到……十分了吧? 心情虽复杂,这时间仍然是流水一般过了。 宁博容经历过宁博裕的婚事,到头来轮到她自己,却是十分不同——这会儿,她才意识到,她嫁的并非一般的男子。 不过,总的来说,仍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步,只是这第一步,便要祭天地问太庙,而正婚使是左相范吹海,副婚使是宗政卿刘翰,算来刘湛要喊这位刘翰一声叔伯爷爷。 这纳采问名纳吉请期是早已经进行过了,这皇家给的聘礼堆满了宁博容在宁府曾住的那个小院。 水静整理着单子,做梦也想不到长公主将自己赐给了宁博容之后,宁博容却有这等机缘嫁给太子,原本由公主女官变成了一普通女子的婢女,这等落差其余几个女官还隐隐有些嘲讽之意,毕竟水静以往太风光,又自持忠心,偏落得如此地步,可又有谁想得到,一朝风云突变,她即将随着宁博容又嫁到宫里去。 皇宫不比旁的地方,无法带太多的人进去,所以原本给宁博容备着的阿齐、阿郑皆不能带了,宁博容只带水静与阿青,宫中自有为她准备的宫女伺候。 “这便是凤冠了。”阿郑小心翼翼道。 水静点点头。 不错,除了嫁妆之外,尚有旁的新嫁娘绝不会有的一套衣着,宁博容曾看古装剧,老是说这新娘出嫁要有凤冠霞帔,事实上,这玩意儿还真不是一般新娘能有的。 作为太子妃,那是从一品的等阶,在皇后之下,众嫔妃之上,现如今宫中没有皇后,宁博容只要嫁进去,那便是宫中等阶最高的女眷。 而这太子妃的凤冠与皇后的自也有不同,不过,太子妃的凤冠瞧着已经十分华美,其上的宝石凤尾熠熠生辉。 而太子妃的礼服,却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红色,而是绿色,称为揄翟,只比皇后的翟衣低一等罢了,刻缯并彩画摇文,深青质,以朱色裹袖、边,蔽膝同下裳同色,大带色随衣,外侧加滚边,上用朱锦,下用绿锦滚之,带结用素,革带用青,单单看着,便是说不出的庄重。 那边,宁博容正在紧急补课,这等知识,是崔氏也教不了她的,还是刘湛细心,派来 的是一位宫里的女官,却已经四十来岁,样貌虽严厉,实则是个好老师,教宁博容的东西不外乎那么几项,规矩也便罢了,宫里是个什么情形也好说,最重要的是……她一进宫就要管起刘湛现在住的东宫。 这同大户人家管内宅可是截然不同的。 到时候仅仅是宁博容的手下,就有司闺、司则、司馔三司,下又分掌正、掌书、掌筵,掌严、掌缝、掌藏,掌食、掌医、掌园,下又有女史,到时候只是她管理的女官就多达五六十个,更别说是一般的宫女了…… 宁博容觉得,她这会儿是真有些后悔了,只听着就觉得恐怖不是吗? 要管好这么多人,这是逼得她去做企业高管啊! 可惜,这会儿后悔,似乎也是有些晚了,宁博容才不信刘湛没点儿心机,现在才将这老师送到她身边来? 日子一天天近了,宁博容到京里之后,刘湛的信三天两头送了来,好歹安抚了一下她的心,又一直有宁盛和崔氏陪着,她才感觉好上许多。 终于到了出嫁的日子,宁博容穿上那厚重的太子妃礼服,戴冠,上妆,在这六月初的天气里,以她不易出汗的体质,都开始热得要出汗起来。 虽是太子,刘湛也是要亲自来迎亲的,这年头没有盖头,宁博容的眼神又好,远远便可看到戴衮冕的刘湛。 说句实话,她见多了刘湛各种模样,在书院中,他几乎是同那些贫家子一般,着最朴素的麻衣,甚至不穿绫罗绸缎,那日她千里奔袭,到那北地草原荒漠,却见他依旧衣衫落拓,算不上齐整,这个人明明出身贵胄,宁博容仔细想来,除了幼时,竟是不曾见过他好好穿符合他身份的衣着。 如今,他戴衮冕,着纳妃之服。 ……宁博容觉得,眼前这人陌生得她几乎不认识了。 时年,刘湛十六,她十四。 这皇室的婚礼远比民家更折腾,也幸好作为新嫁娘,宁博容只要见旁人折腾,只拜别父母的时候哭了一场,之后穿着这样的衣服跟着礼节走下来,即便是她这种自问体力绝佳的女子,都累得差点儿绷不住。 待得进了东宫,喝过交杯酒,呃,这叫合卺,然后梳发,再之后,宫人退去,这会儿天都快亮了好么! 宁博容只是匆匆熟悉过,就又要同刘湛换过礼服去拜来拜去,这宫里的繁文缛节,当真多得让宁博容抓狂—— 如此忙过,待得婚后第二日的下午 ,才算是歇下来,两人洗过澡,几乎都是倒头就睡。 至于说洞房? 呵呵,新婚那天当真没那个时间,甚至宁博容还没及笄,哪里就这样着急,实则这年代也有不少十三四便嫁了的女子,但是在大梁,正常的女子成亲还是要在及笄后的,因是嫁给太子这样特殊的身份,宁博容早早就嫁了,却不代表立刻就要同刘湛那什么好么! 这年头又不是清朝,更没有那等元帕不元帕之说,夫妻想要在什么时候滚就在什么时候滚,且这个年代,对女子的贞洁看得也没有那比天还重的程度,事实上在唐包括唐以前,包括改嫁的、再嫁的——各种非初次嫁人的女人都有做到皇后的例子。 一觉醒来,宁博容侧过头去看,外面天都黑了,宫室里静悄悄的,无人发出丁点儿声响。 显然,这会儿没有人敢打扰太子和太子妃补眠。 宁博容一醒,刘湛也就醒了,他平日里一副从容优雅的模样,这睡着醒来,难免带着几分慵懒,单以皮相看,这位绝对是赏心悦目的,所以宁博容觉得,这清早起来就看到这样的枕边人,其实也不赖啊。 刘湛却看向宁博容,两人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看到宁博容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却忽然说:“阿容,我饿了。” 宁博容扑哧一声笑起来,心反而一下子落了下来。 因为她觉得,眼前这人,还是那个她熟悉的刘湛。 ☆、68·宫廷日常 说句实话,这做太子妃,才是宁博容穿越之后的首次挑战,平平安安顺风顺水地长到十四岁上,宁博容几乎没有遭遇过任何的挫折。 两人起来让宫女送了些吃食来,吃过之后默默地看了会儿书,就好似当年在万里书院的藏书阁一般,气氛融洽温馨,明明并无什么交流,但这两人出现在这等画面里,就是如此自然宁和。 夜深了又睡上一觉,这回是一觉睡到凌晨爬起来了。 刘湛身为太子,原是要上朝的,但历祯帝特地放了他几天假,好和宁博容相处相处,大梁自建国以来,一向是十分看重原配嫡妻的,不管是哪一任大梁皇帝,哪怕是于女色上最荒唐的那个,也是无人可动摇这原配嫡妻的地位。 是以,宁博容这个太子妃,历祯帝也是极看重,自也要刘湛看重才是。 晨起梳妆着衣,这时自然不用再着那正装翟衣了,天气太热,阿青替宁博容梳发,不比少女时了,宁博容梳起富贵端庄的云朵髻,鬓边插一朵戴露的鲜花,不必十分大,却娇嫩美丽,最后是整套的首饰,一根根钗往头上插的时候,宁博容只感觉脑袋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刘湛看着宁博容那纠结的表情,很没良心地笑了起来,宁博容想也不想,回头瞪他一眼,“换你来试试!” 室内的其余宫女吓得腿软,差点儿就此跪下去。 东宫之中,太子妃未嫁进来之前,便只有太子一个主人,而这位太子殿下年轻英俊,身份高贵,实不能说那些自持有些容貌的宫女没有想法,只是不过短短时日,她们就发现这位殿下规矩极重,不苟言笑,掌管宫务的女官张姑姑极严厉,若是被她发现些许端倪,皆是撵出东宫了事,渐渐也都不敢了,且人人都对太子带着敬畏。 如今这太子妃刚嫁进来,就敢这样对太子殿下,着实太胆大了些。 但让她们震惊的是,太子妃这般态度,太子却不生气,反而笑道:“阿容一身好本事,怎地还怕这等头饰珠花?” 这话语里透着无比的亲昵纵容之意。 宁博容没好气道:“我也不懂那些女子为何乐于受这份罪。” 阿青笑盈盈道:“好啦,娘子早让做的空心首饰如今都派上了用场,也好减轻些分量。” 旁的贵人只怕自己的首饰不够实心,也就宁博容这般,特地做了空心的发饰来戴,她实在是怕重。 梳发,还要着装,虽可不像昨日这般慎 重,却也不可太过寻常,例如她少女时代穿的那些衣着,皆是不行。天气热,她便穿细软薄透的花笼裙,裙身用金银线及各种彩线绣成花鸟图形,又套深紫云绡衫子,并一条鹅黄织金披帛。 那厢刘湛早早已经梳洗打理完毕,今日他决意要陪宁博容一天的,这东宫的许多事物,还需交到宁博容的手中,刘湛是绝对信任宁博容,只怕是这些油滑的宫人要玩花样,他才要陪着,也是显出宁博容的身份贵重。 宁博容自小在翠华山上长大,哪怕宁盛出身富贵,崔氏更是世家之女,宁博容却从未有过前呼后应仆从成群的待遇,这样健健康康平平常常地长大,是以,当她看着这黑压压连这别说和宁家比,就是和宁博闻住的府邸大堂比都要大上好几倍的前厅都跪不下的宫婢宦官,她颇有那么点儿目瞪口呆的感觉。 东宫作为太子的居所,基本上还是同皇帝的后宫分开的,这里,以后就是宁博容的管辖地了,如今这个皇宫里没有太后也没皇后,那个贵太妃还因为之前张家小娘子的事被皇帝挪到西宫去了,顶头上司就一个皇帝,她往后的工作应该还是好展开的。 问题是……先要掌握一下这里的情况。 而比起目瞪口呆的宁博容,这堂下跪着的所有人比她还要惊诧好吗?她们何曾见过一向不苟言笑比谁都要严肃的太子殿下露出这般温柔的微笑,甚至还拉着太子妃的手,说着话将这些宦官宫婢细细说与她听! 简直震惊! 可看向太子妃那张清丽柔媚的面容,颇有几分楚楚动人的风姿,又都隐约有些理解了,但听说那禄渊侯家的张小娘子可是有倾城色呢,也不见殿下有何表示啊? 因着太子不同寻常的态度,在这些宦官宫婢的心中,太子妃的地位硬生生被拉高了一个档次。 ……这位太子妃真是好手段,这嫁进来才一日夜,就笼住了殿下的心。 宁博容若是知道她们的想法,实在是要说一声冤枉,刘湛本就不是那等冰山面瘫好吗?在万里书院里,随便抓个人问问,那曾经的楚九郎,哪天不带着笑才是怪事呢! 是以宁博容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底下的人却是一个个对她佩服不已。 “……阿容,可分清楚了?” 宁博容:“……”能不能再说一遍? 她自问智商不低,绝对不笨,但要让她一下子分清东宫里的几百号人这个司什么那个管什么,真的挺不容易的。 “这样吧,我身边的阿青先同方才你说的锦屏同做司则。”东宫礼制上要有司则二人,掌礼仪参见,下有掌严三人,掌缝三人,掌藏三人,掌严即掌首饰、衣服、巾栉、膏沐、服玩、仗卫,并有女史三人。掌缝即掌裁纫、织绩,也有女史三人。掌藏即掌财货、珠宝、缣彩。 宫廷便如同一个朝廷的缩影,同样是等级森严泾渭分明。 例如宁博容身边的三司,不同于随同公主出嫁的水静等人,只是名义上的女官,此为有品阶的女官,太子妃身边的三司,皆为从六品,已经比一些低阶的嫔妃都要高了。 如今东宫之中,因原没有女主人,有些位置都是空缺的,如今宁博容定下阿青与一叫锦屏的女官为司则,就是给了她们品阶。 阿青连忙跪下道:“遵太子妃令。” 那锦屏自也一道行礼。 因刘湛早就替宁博容考量过,这会儿她任命起来自也快上许多。 “水静便与那绿磐一道,任司闺之职。” 水静立刻盈盈拜下,眼眶都有些热,她自是从宫中出去的,原为宫中宫婢,此后任长公主的女官,却从未有过品阶,如今跟随宁博容嫁回宫中,却是任从六品司闺,掌导引妃及宫人名簿,下有总掌正、掌书、掌筵,不比当年只有一个虚名罢了。 “另有朱蕊、素绢任司馔。”这个宁博容也是十分看重的,因为这个总掌食、掌医、掌园,医和园也就算了,这食……吃货的世界是绝不会放弃的。 这一上午的人事安排下来,宁博容也觉得够呛,朝食用过,刘湛就陪着她逛东宫,好歹需知道自家是个什么情况不是么? “感觉好复杂啊……”宁博容仍在感叹。 刘湛牵着她的手,两人并肩在前走着,便是最近的宦官宫婢,都自觉离了一段距离。 “阿容,今日起,我这东宫便交给你。” 宁博容侧目瞧他,“都交给我?” “嗯。” “随我怎么折腾?” “若是连这点都不信,将来怎将我大梁的少年学子都交到你手中?” 宁博容这才笑起来,但很快又皱眉,“这教育改革我会,当个高管,还需要琢磨琢磨,那张姑姑再借我一段时日。” “那是自然,你尽管用,这宫中,我原最能信任的也只左师、阿昭与张姑姑。” 宁博容点点头。 “还有,此为东宫虎符,若事有从急,便可持此兵符号令禁军。” 自唐时,太子便有东宫六率,到大梁,只缩减到两营禁军,却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武装力量。 宁博容接过尚有余温的虎符,这才郑重道:“定不负所托。” 时至今日,刘湛这太子当得看似稳当,但实则除了被黜的颖王彻底失去了可能之外,被圈的赵王,娶了权臣汉承侯之女的黎王,并家族势力不小的昭王禹王,哪个不是虎视眈眈,如今历祯帝瞧着还好,谁又知道会不会某一天就倒了,刘湛有这等未雨绸缪的心思才是好事。 似是见气氛有些严肃了,刘湛又笑起来,“这园子自有人打理,阿容爱什么花,皆可让她们种,东宫颇有些侍弄花草的高手。” 宁博容似笑非笑,“难道郎君不晓得,我对花花草草……没什么兴趣吗?” 刘湛差点笑出声来,“好吧好吧,我家娘子只对那些个古籍典本、树林竹园感兴趣。” “是比那娇弱的花草好上一些,唔,不如种几株桃花,开起花来也好看。” 刘湛忽然道:“可是想起婉贞姑姑在刺史府时办的那桃花宴了?” 宁博容:“……”你想太多了。 “阿容,在此处修一琴台,若是无事,便到这里来弹弹琴如何?” “好啊。” 天气若好,拿上两卷书,焚香操琴,闲来读书,端的是神仙日子。 宁博容在刘湛那柔和的语调中,渐渐去了几分焦躁,变得安定下来。 唔,似乎做这太子妃,也没什么可怕的嘛! 直到八月上,恰好到历祯帝大寿,宫里要大摆筵席,此次宫宴自然而然地将大权交到了宁博容的手中,历祯帝的后宫人数并不少,却大多品阶极低,少有的几个品阶高的,最高也不过就是俞贵人,但之前她与杨昭仪相争,却是元气大伤,虽保留了贵人的品阶,却已形同位居冷宫,杨昭仪又因刘湛的原因被废,如今历祯帝的后宫中地位最高的,竟只有一位秦才人,只是正四品。 说来有缘,这位秦才人平日里十分低调,又不得宠,却恰是那云州秦家之人,算起来应当是秦笙的堂姑姑,却想不到在这后宫之中,默默地呆了一十六年,眼见着压在头上的高阶嫔妃都倒了霉去,却立刻来了个太子妃。 “这便是往日的一些名册了,”这秦才人细声细气道,“往日 里这些都是杨昭仪操持,是以我也并不十分懂,只掌管了数月罢了。” 她与那活泼俏丽的秦笙全然不同,虽眉目间隐约有几分相似,但这秦才人细眉明眸,竟是风姿幽楚弱不胜衣的那等娇弱美人。 宁博容原也是那等气质,但读书读多了之后,便去了几分娇弱之感,添了五六分的书卷宁静之气,自也变得端庄雍容起来,此时两人坐在一处,且不说年纪,气质上便高下立现。 “多谢秦才人。”宁博容还是很客气的,没事谁也不想得罪历祯帝后宫的女人。 对宫廷宴会宁博容尚且还有些生疏,但她身边有个宫廷老手张姑姑,水静也是从宫中出去的,她任命的三司几位女官对她都还算衷心,一点点问过琢磨透了之后,这计划书很快就写了出来,条条目目列得十分清楚,哪一项由谁负责,具体人员,职责、工作范畴、注意事项,甚至宁博容还专门针对此做了紧急预案,将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都考虑进去。 张姑姑见到这份厚厚的计划书和预案册,几乎掩饰不住诧异的表情。 只略翻一翻,她的神情便严肃起来。 宁博容的字自然不必说的,她这等文案写的是楷体,一个个字迹都清丽明晰,不说其风骨内秀,就是单看过来,便是赏心悦目。 “姑姑看看,可还有什么遗漏。”宁博容微笑道。 张姑姑于这等事上自是眼光毒辣,略有几点提了提,宁博容立刻改了,她叹道:“若是以往这大事都能如太子妃这般条条目目列得清清楚楚,哪里有那么多麻烦。” 她这是真心的感叹。 宁博容笑道:“姑姑谬赞,若是无误,我这便让人誊抄分发下去,让这宫中各局各司其职,得快快准备起来。” “自是再没什么问题了。”张姑姑道。 宁博容点点头,晚上给刘湛看过她的计划书,见他也点了头,才彻底定下案来。 于是,整个宫廷第二日立刻陀螺一般转动起来,有了总纲,又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这忙中不乱、快中带稳的模样连历祯帝都有些稀奇,不禁同身边范吹海道:“这四郎娶了妻,宫中竟是也颇有些新气象,看这个。” 却是那份宁博容亲手写的计划书,不知怎地到了历祯帝手中。 范吹海只看过两页,便啧啧赞道:“果真是圣上亲选的好女子。” 历祯帝开怀,哈哈笑道:“也是与四郎有缘。 ”但声音顿了一顿,“若说这缜密程度、办事效率,我朝堂上的官员尚且不如后宫女子,却是糟糕。” “圣上,我瞧这计划书写得颇为特别,不讲文辞,只求简洁明了,总纲之下,各分类之下再有分类,只是条目清晰,再多也不显得繁杂,这用格子将条目框起来一条条瞧着竟是如此简单,只需稍稍认识一些字,便可识得一二三,果真好用,且这应急预案却是新鲜。”作为左相,范吹海点出问题自然一阵见血。 ……这年代的古人,自然不知道这表格神器乃是何物。 宁博容在万里书院进行教育改革的时候,就用过各种总结表格了,包括课程表都惯用表格,但是以时代大环境而言,却并无这等文书形式。 也难怪历祯帝与范吹海瞧着古怪新鲜。 可在她看来,不管新奇还是不新奇—— 好用就是硬道理,不管是在那教育改革中,还是在这……宫廷管理中,于她都没什么区别。 管他白猫黑猫,抓得到老鼠,自然就是好猫! 嗯,说起来,要不要找只猫来养养? ☆、69·倾国美人 坐在什么位置,就要担什么样的责任,宁博容如今事实上已经站在了女子所能拥有权力的巅峰了,只是,上头还压着一个历祯帝,刘湛或许能够接受她略出格的行为,历祯帝却不一定。 所幸宁博容现在也不着急,她连这太子妃的工作也是刚刚上手罢了。 明明是嫁了人的,但宁博容反倒有种小清新刚刚开始谈恋爱的感觉,刘湛每日里也是忙到飞起,但不管如何忙,每次都会回东宫与宁博容一道吃饭,呃,虽然说宁博容觉得这位……大抵还是因为菜色的关系吧? 因为宁博容知道刘湛喜欢吃甜食,这次特地是带了一本食谱进了宫的,于是就照着酸甜口味的南方菜做,掌食女官碧玺只当宁博容在南方长大爱吃这等菜色,却不知道实则是他们家太子爱吃。 宁博容一直坚信一点,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如今她和刘湛,就处于十分顺利培养感情的阶段,连在一张床上睡觉都渐渐变得习惯起来。 “因是第一次办宫廷宴,大抵的那些我都不改变,只是这点心和酒水项上,稍作一些调整。”宁博容道,然后看着刘湛频频朝着那道糖醋排骨进攻,桌上的松子桂鱼,同样是刘湛钟爱的菜色。 刘湛听她说,笑道:“你决定就好,阿父在这等事上,原就不大介意,你酿的那几坛酒,他却是极喜欢。” 那是当然,这年头,似她那般给酒提纯的法子还未出现,自不是煮酒能比的,宫中也就那御供的葡萄酒能胜她一筹,但历祯帝却不爱葡萄酒那等甜味儿,宁博容酿的那几坛竹叶青自是成了他的心头好。 竹叶青此等酒并非宁博容所创,早在南北朝就已经出现,唐时便是贡酒,可惜这年代的竹叶青,与宁博容记忆中的压根儿不是一回事,或者说……根本不能比。 宁博容虽不好酒,但许久之前好歹是尝过竹叶青的味道,因为家中也有长辈爱这种酒,倒是和她讲过些许,例如她做的这竹叶青,加栀子、砂仁、公丁香、白菊花、广木香,自然更是少不了竹叶,最主要的是,以汾酒作为基酒,汾酒的历史比竹叶青更加悠久,也是贡酒之一,但这年代的汾酒……不是白酒,而是黄酒,因酒的蒸馏之术,才是刚刚发展起来。 原宁博容偏居云州之时,从未见过蒸馏酒的器具,到了京城,反倒见了那钢制烧锅,北方却是已经有了蒸馏酒的雏形,却偏生是拜……炼丹的发展所赐,幸好大梁数代帝王,皆是对此等炼丹长生术没什么兴趣,否则,这还真是历史上让 帝王误入歧途的主要方式之一。 有了这模具,不仅仅用火迫法,再加过蒸馏提纯过后,那白酒的度数就相当可观了,比黄酒要烧人得多,通过此等汾酒做成的竹叶青,口感有汾酒的绵香,却又不会太烈,正讨了历祯帝的欢心。 “那不如我先做那几道点心,给阿父尝一尝?” 此时的宫廷,还不似是后世一般,父皇什么的叫得十二分恭敬,刘湛等皇子,大多时候叫历祯帝还是直接叫阿父的,宁博容自也随他。 “也好,不过阿父不大吃点心啊好像。”刘湛抓了抓下巴说。 宁博容嘴角动了动,很想说,该不会是……那些点心不够甜吧? 经过试验,他们刘家人,有不爱吃甜食的吗? 因为是要到御宴上用的,宁博容自是对这点心很是花了心思的,不仅仅口味要佳,外形更要好看,单单是模具,就让做了一堆。 话说,这权力的滋味果真是有魔力的,例如她以前要做什么,虽也是吩咐下去,要做好却仍是要时刻操心,找什么工匠,做得如何,皆是不能保证,如今沈飞太子妃,她一句话下去,这几十数百人就立刻动了起来,等东西送到她跟前,端的是完美无缺。 四色果脯,黑色醉枣、朱红嘉庆子、盈绿青梅、明黄糖杏,四色点心,玫瑰饼、八珍糕、雪花酥、水明角。 这四色点心不仅名字好听,这模样也是风雅,玫瑰饼用鲜花模,不同于现在那些做点心的模具,宁博容让做的那一个个小巧玲珑,就似是半开的玫瑰花,这饼制成,加了玫瑰花汁,色泽明丽,异香扑鼻,用的方子却是宁博容早在云州做过又改良了的,甜而不腻,入口生香。 至于八珍糕原是茯苓、扁豆、莲子、山药、党参等八珍,用麦芽、藕粉替代党参、白术之后,气味却好闻许多,由八珍和着糯米面、白糖研磨成细粉,以模具制成水晶糕模样,上撒一层薄薄的糖霜,莹白如雪不说,只一尝,这做得恰到好处,入口即化。 雪花酥实则是用顶酥饼的做法,生面加糖以油和面做内层,内里形成许多层之后,层层相叠,内馅儿却是特别的咸中带甜,这饼焦香可口不说,难得的是内里色泽金黄,层层如雪花般薄,吃来更是非酥脆非常,一咬即碎。 最后那水明角说穿了其实是变相的蒸饺,但薄皮乃是白面豆粉所制,内馅儿偏是浓甜糖果,蒸熟之后,乃是一味极特别的甜味点心。宁博容所制的这水明角一个个犹如月 牙,外皮透着清新薄绿,隐约可见内里浅黄糖馅儿,瞧着犹如晶玉一般,极其美观。 待得点心摆上了历祯帝的桌子,他都有点儿惊叹,只见面前四个同他巴掌差不多大的小碟,碟样儿新式,一双如碧荷叶,椭圆形,边儿微卷,一双如牡丹瓣,比另一双略长,似一瓣饱满花瓣,一头略高,底如弯勺。 那碧荷碟上放浅红玫瑰饼、明黄雪花酥,花瓣碟上放水晶八珍糕、月牙水明角,即便是不吃,瞧着都赏心悦目。 “这阿容,倒当真是心灵手巧。”历祯帝失笑。 点心送来的时候,不仅他在,左相范吹海,包括两位尚书、九寺卿中的三位都在,宁博闻作为鸿胪寺卿,自然也在,此时不是正式上朝时,是以这点心也就这般送了进来。 宁博容原也没做多少,甚至没打算这会儿送去,但那刘湛不知道是打着炫耀的主意还是怎样,硬是要此时送,送就送吧,只好送了七份去。 看历祯帝心情不错,这点心做得又小,不至于食之不雅,吃起来倒是方便,众人也便不讲究,都用了些。 宁博闻不大爱吃甜食,只略尝了尝,宁博容的手艺他是知道的,曾在家中就是鼓捣这些的一把好手,想不到进了宫……还是这样? 她倒似乎过得不错。 因宁博容特地注意了,送给历祯帝的那一份就特别甜一些,果真让这位龙心大悦,几乎将这四味点心都吃了。 而这也让她确定了……他们刘家,就没有不爱吃甜食的! 既定下了这,宴上的酒仍是用了果酒,以免有官员酒量浅喝醉了失态,点心和果脯定下后,宴席主食仍是按照往日的规矩旧例来,茶水却是用的冲泡红茶,性温,也不必那么讲究。 帝王大寿,这便是今日里大梁的头等大事,北地战事趋于平稳,在夏秋季节,北方放牧民族不至于缺衣少食,却是最为安定的一段时间,于是,这大梁上下,皆是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历祯帝这年五十大寿,自然需得办得隆重热闹。 宁博容这天早上天不亮就爬了起来,又一次穿上那沉重正式的翟衣,梳发、上妆,戴冠。 刘湛自然也要早起,他的习惯是早起之后到外头练一练拳,这还是从万里书院起就养成的习惯,正因为如此,他这辈子的身体比上辈子好得太多了,且如今宁博容又教他新的法门,虽刘湛对武学实则并不是很有天赋,却也一天天愈加身轻如燕起来。 “你这掌法,仍是有些不对。”宁博容穿戴好了索性坐在外院里看阿青送过来的文书,一边对刘湛道。 刘湛停了架势,“哪里不对?” “打得太急了些,配合那心法,原该快中有慢才是。”宁博容又看向手中文书,只是随口道。 刘湛点点头,又练了起来。 于练武一道,宁博容知道就算是给刘湛顶级武学,他这辈子拍马也别想赶得上自己,资质是天生的,刘湛虽然不笨,但是这方面没天赋就是没天赋好吗? ……再加上,他的身份也注定了没那么多时间花在练武上,若是当真混江湖的,拿上一本绝世武学,哪怕资质不佳,这勤能补拙,还是可能成大器的,但刘湛那是什么人,一朝太子,让他在这方面去勤,怎么可能。 刘湛练过武,宁博容这边看好文书写过批注,令水静交代下去,这一大清早,晚上大宴的准备工作就已经开始动起来了。 再然后,两人一块儿用过朝食之后,就迅速穿着这正式的礼服往宫中去了,从东宫去太和宫,一路两人坐撵,这跟着的宫婢宦官就多达上百人,浩浩荡荡到了之后,就是一天的正式待客行程。 那边唱:“……东理王送白玉杨枝树一株、上好南珠十斛……” 这边又道:“……明州游刺史贺,勾彩缕金沉水鼎一座、万年珀书镇一方……” …… 无数的珍宝流水一般进入这里,许多宁博容听都没听过的名目频频在耳边响起。 刘湛留在前面,宁博容需要在后殿接待女眷,这殿内充斥着各种脂粉香气,弄得她直想打喷嚏。 她对这京里的权贵女子实则十分陌生,往日里全然没有往来,这一眼看去能认得出来的也就只有刘婉贞,也幸好一些普通官员的家眷,都自有女官接待了,否则宁博容恐怕还要焦头烂额。 这边正与刘婉贞一道同福慧长公主说话,旁边站着范吹海之妻吕氏,却听水静在宁博容耳边轻轻道:“黎王妃到了。” 黎王妃李氏,乃是汉承侯的长女,昔日开国长公主的血脉,说来也算是皇亲国戚,却只嫁了诸位皇子之中最为平庸的黎王。 若论几位皇子妃,地位最高的无疑就是黎王妃李氏,可惜,上头还有个出身不如她的太子妃压着。 宁博容嫁到宫中也有两个多月,却只见过赵王妃一人,颖王被黜,颖王妃便进了佛堂,整日几乎从不踏出 那小佛堂也便罢了,赵王妃出身不算高,性情温柔敦厚,稍显懦弱,因那赵王生性暴戾,赵王妃就愈加显得没脾气,但宁博容嫁进来之后,只有她来见过宁博容几次。 这位黎王妃,却是一次不曾来拜见过。 黎王已经在宫外建府,按礼黎王妃也该进宫拜见太子妃,偏这位一直推说身体欠佳,直拖了两个多月。 虽然宁博容也不是太在意,但这本身就说明了一种态度。 这位,恐怕是不怎么喜欢自己。 “那张家小娘子也到了,正与黎王妃一道。” 宁博容挑起眉来,哦,这两人怎会凑到一块儿去?也是,这黎王妃是汉承侯之女,张家小娘子是禄渊侯之女,她们俩才应该“惺惺相惜”来着。 正想着,这两女已经进了门来,不少女眷都是吸了口气。 那张如卿平日里虽跟着贵太妃住,却从来深居简出,也无多少帖子敢送到宫内,竟是养在深闺无人知,她往日几乎从不参加京城的各种闺秀聚会,连见过她的女眷都少。 此时出现,乃是首次在这等场合露出真容。 也不怪众人如此惊讶,即便是宁博容,也是瞪大了眼睛好么! 那汉承侯之女李氏原也是少见的美女,气质又佳,偏站在那张如卿身边,硬生生被衬得黯然失色。 因那张家小娘子,竟是倾国色。 有言道: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这张氏虽只是十五六的少女,却当真是那——倾国的美人。 宁博容原以为这辈子的皮相已经好到可以打九十五分以上,而这位张如卿,却是足足可以打到一百往上爆灯的级别。 ……那刘湛什么都同她说了,怎么就没说过这位是长成这样子的? 能抗拒这种脸蛋的,绝壁不是男人啊擦! ☆、70·忍辱负重 要说长相,宁博容本是自信的,要说有女子不在乎容貌,那绝对是骗人,宁博容觉得自己这辈子生成这样,已经是接近祸水的级别,那面前的张如卿,那就是妥妥的绝世美女。 以至于她一走进来,不仅仅是整个室内仿佛亮了一亮,几乎可以说是光彩照人,而且直接让现场见惯了场面的贵妇闺秀们倒吸一口凉气。 宁博容坐在首座,这厅里再无人比她的身份更高,一身厚重翟衣端庄雍容,她原生得娇弱,乃是我见犹怜之态,如今在这衣服与通身气质映衬之下,光华内敛,尤其那书卷气质,竟是让她愈加温文尔雅,令那清丽容貌愈加锦上添花。 她自己或许不觉,众人暗暗拿她与这张如卿比较,虽乍一看去,这张如卿美得极惊艳,且有十二分的侵略性,即便是女子看了,都有些目眩,但太子妃原也是个大美人,偏美得柔和,犹如春风化雨,毫无侵略性可言,通身上下皆是一个雅字,看久了,也未必比这张如卿差到哪里去。 尤其这张如卿一出现,众人反倒看太子妃愈加顺眼起来。 因为张如卿这样的女子,男人几乎无法抵御她那张脸,仿佛就是生来让其他女人嫉妒的。 今日历祯帝大寿,那禄渊侯被夺了兵权,但底蕴还在,爵位也未被削去,自是要来祝寿的,张如卿作为他的女儿,出现在这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我前些日子身体不大舒爽,未曾来拜见太子妃,原是我的不是。”只见那黎王妃李氏深深拜了下去,似是满怀歉意道。 宁博容抿唇一笑,好啊,她高兴演,她就陪她演,于是,也情深意切道:“阿嫂近日身体可好些了?” 偏生不让她起来。 黎王妃作为汉承侯的长女,自小几乎是千娇万宠地长大,结果一纸皇令打得阿父措手不及,只得嫁给平庸的黎王为妻,且这黎王虽身体无恙,腿上却有那么点儿小毛病,让他绝了继承皇位的可能,要说她心中没有怨气,那绝对是说谎的,颖王被黜、赵王被圈禁之后,原是该轮到排行第三的黎王,偏他因为这么点儿毛病,让那老四捡了便宜,随后嫁进来的太子妃宁氏,更是处处不如自己,怎能让这李莞服气! 可在地位上,她若是来见这宁氏,却是必须要行礼,谁让人家是太子妃。 “多谢太子妃关心,已经没有大碍了。”李莞柔声道。 宁博容这才带着笑上前两步,扶起她来,然后看向她身旁的张如卿,“这位 就是张家妹妹吧。” 张如卿行礼的姿势比李莞更加完美无缺,“永州张氏见过太子妃。” 一旁李莞勾起唇角,想起那太子刘湛与张如卿乃是青梅竹马的传闻,心中就更加舒坦了,她就不信了,会有女人看到这张如卿的长相,再结合那传闻还能不泛酸的。 宁博容却带着微微的笑,“不必多礼。” 丝毫没有为难张如卿的意思,反倒是让李莞有些诧异。 宁博容心中却在冷笑,这张家早就列在了刘湛的清理名单里了吧,不说针对自己的刺杀,瞧刘湛的样子,这张家人不知道还有哪里惹到他了,反正也不需要自己出手,现在历祯帝还顾念几分旧情,到时候刘湛可不会管他,这张如卿她看着是不怎么顺眼,但只要她识时务,不来招惹自己,宁博容也懒得动她。 虽然那张脸,瞧着是不怎么舒服。 明明是第一次主持这样的大宴,在场的众人也知道面前这个少女实则没有什么特别高贵的出身,而令她们感到佩服的是,一切从头到尾都井然有序,而她自也是始终从容淡定,半点儿不见忙乱。 现场的宫人们不少,却是人人各司其职。 她们自然不知道宁博容的计划书,不知道她用的是连带责任制,这些宫人自然不敢出错,也不知道她在事前足足写了二十个预案,这工作做在事前,现在自然心中有底。 而宁博容让上的红茶,那些个精致的果脯点心,也让这些权贵女眷看出了她的别具匠心。 “……怪不得让圣上如此看重,果然不同寻常。” “听闻那万里书院如今一飞冲天,便有太子妃的缘故在。” “嗯,我有个族侄在万里书院读书,说是那书院的氛围与别处全然不同,只去了,他便不肯回来。” “听闻那万里书院早起便要诵《少年说》?” “不错,激励少年意气,不仅读书,也习武,端的是文武双修,我那族侄去了不过两年,回来整个人精神气都不一样了。” “唔,不若把我家侄子也送去念书……” “能作出那等《少年说》的女子,怎是寻常,圣上钦点她为太子妃,自是有其过人之处的。” “……哪像那张如卿,怕是只有一张脸,哼……” “……” 女子的想法,都是如此,与张如卿虽是无冤无仇,单那张脸,就足以 让大家说出这样的酸话儿来,尤其现今禄渊侯失势,便是给那张如卿听到了,这几个女眷也没大所谓。 张如卿默默垂下眼,只当没听见那些闲言碎语。 李莞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她虽与张如卿一道来,也不过是想膈应一下宁博容,要说她与张如卿有多少交情,实则也是没有的。 然后,她就看到身旁的张如卿站了起来,李莞有些诧异,却是拉了一下她,“妹妹,你——” 张如卿却坚定地朝着前方跨了两步,然后缓缓跪了下去。 厅内有着上百权贵女眷,方才还一派和乐融融,瞬间鸦雀无声。 宁博容脸上的笑容敛去,淡淡看向下方跪着的张如卿,她却并没有立刻叫她起来,当然,也没有半分慌乱,只是柔声道:“不知卿娘这是何意?” 虽是古代,但这又不是清朝,压根儿不是随便就磕头的年代好吗?尤其她们这等出身高贵的女子,更是极少下跪。 张如卿却跪得笔直,那张美得几乎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的眼睛里落下泪来,“还请太子妃慈悲。” 宁博容轻轻道:“卿娘这没头没尾的,今日是圣上大寿的喜庆日子,却是这样一哭一跪,逼得我真不知怎生是好了。” 这个“逼”字用得却是精妙,一哭一跪,也是说得极重,今日圣上大寿本是喜事,这哭哭啼啼的算是什么事儿,偏生还这样跪着逼迫太子妃,这话,说得太有技巧。 张如卿面白如雪,却仍然道:“如卿自知大错,但现在不说,往后偏居永州,怕是再不能进宫来,我蒙贵太妃看重,自小随她长大,如今她却因如卿之故晚年凄凉,我之心痛,实难以言表。”她一说,重重磕下头去,听得宁博容心头都是一跳。 但这样一说,宁博容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受到张家牵连,之前在宫中以太妃之名几乎享受着太后待遇的贵太妃被迁往西宫,地位一落千丈不说,她虽有独女福慧长公主,但长公主并无甚权力,再加上福慧的丈夫博望侯乃是历祯帝的心腹,知道了内情之后自然不敢去帮她说话,福慧性情天真,博望侯又有意隐瞒,压根儿没意识到自己母亲地位的变化,而刘婉贞昔日与这位贵太妃感情也是极好的,宁博闻只是三言两语,她便不再开口。 在她的心中,与这位贵太妃感情再好,哪怕贵太妃予她有恩,这些年她与阿兄待她恭恭敬敬亲热有加,待福慧也是不薄,偏她要做出这等事来,刘婉贞哪怕再糊 涂,也知道这时候要站在兄长与丈夫这边。 听张如卿这般说,也在现场的福慧长公主却是一下子站了起来,愕然道:“我阿母怎么了?” 她这样一问,张如卿反倒噎住了,她该怎么说?要是说得太清楚,就变作埋怨下令贵太妃迁到西宫的圣上了。 宁博容微微笑了起来,握住坐在她右手边的福慧长公主的手道:“姑姑不用担心,贵太妃好好的呢,所以我也不明白,这卿娘何以这般——” 座次的安排上,宁博容身为太子妃身份最高,左手边坐了刘婉贞,这右手边就是福慧长公主。 “是啊,我前几天还去看过母亲呢,那西宫虽然没有之前的端宁宫华丽,地方却大多啦,阿母还在前院弄了块地,说要种些蔬菜玩……”福慧说道。 宁博容翘了翘唇角,这福慧长公主养成的性格,简直是比刘婉贞还夸张,明明儿子都那么大了,偏生性格还如少女一般天真无暇,也难怪那博望侯要瞒她,只骗说了两句,她便信了。 这样的女子,只需时时刻刻营造出一种将之捧在手心的氛围,这位就相当好哄。 见宁博容亲自握着她的手与她说话,福慧长公主笑得就很开心。 大抵这大梁的长公主们,智商上实则都没什么问题,偏生一个个……情商都很有问题,刘婉贞那是爱哭圣母,福慧就是天真无知。 连宁博容都觉得,若不是刻意为之,这压根儿就不可能一个个公主都被养废了好么! 连人家的亲女都这般说了,跪在下方的张如卿仿若被捅了一刀,娇弱的身躯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也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 只哭道:“千错万错皆是我的错,还请太子妃慈悲,劝太子饶恕贵太妃的过错……”说罢,又将头埋了下去。 宁博容眯起眼睛,她也不知道这张如卿是真蠢还是假蠢了,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并非这么愚蠢,但她现在做的事,分明就是愚不可及。 然后,她就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宁博容脸上彻底连一丝笑容也没有了,眼神近乎冰冷地看向下方的女子。 今日里来,张如卿自然是刻意打扮过的,一条樱桃粉的八幅长裙层层叠叠,端的是如烟如雾,衬得她那窈窕的身姿愈加美丽诱人,外套一件青色长衣,却是别无缀饰,薄绡所制,青光宛然,而那头乌压压的秀发几乎带着墨青色的光泽,梳着少女常梳的惊鸿髻,连那发上 的青玉钗,都只是润泽通透,不见任何繁复花样。 她原就长得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容,如今这样跪在她座前,面上两行清泪,眸光盈盈,娇躯微颤,一派摇摇欲坠的模样—— 若是让那些个多情的男人看见,怕是心都要碎了吧? 宁博容竟是慢慢勾起了唇角,虽眼中并无笑意,她就这般高高在上地站着,哪怕显得任由她跪着的自己刻薄了,那又何妨? 这般心机的女子,当真是要将自己这副天生的容貌利用到极致呵。 “贵太妃迁至西宫乃是阿父亲自下的命令,西宫地方大又修缮一新,对于贵太妃来说也更清静一些,正好安享晚年,何来错不错之说?” 刘湛清朗的声音响起。 宁博容朝着正从厅外走来的刘湛看去,身为太子,他出现在这里原不奇怪,历祯帝那里的是贵客,这里也有贵客的,例如刘婉贞与福慧,便是刘湛的姑姑,长公主们地位特殊,且宁博容,也是要谁刘湛到外面去一下的。 刘湛此时来,怕就是来接宁博容与长公主们一块儿出去,旁的女眷没有这样的资格,她们却有。 他会来,并不奇怪,但这张如卿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宁博容倒还真是有点儿佩服她,因为宁博容可以肯定,这厅里的宫婢,可是没有一个敢给她传递消息的。 全靠自己的猜测计算,掌握好了时机来这么一出戏,这种聪明劲儿,宁博容只能赞叹。 刘湛一身黑色衮衣,头戴冠冕,他年已十六,虽还是少年,但因气质沉稳,身材亦是高大,这般走来的时候,还是十分有压迫感的。 不说其他,单是他那等俊美冷冽的外貌,就让厅内一些闺秀忍不住红了脸,别说刘湛还有那凌然于众人的雍容气质。 上辈子他毕竟是当过帝王的,此等王气不曾坐到那个位置上的人,是根本无法理解,刘湛此时虽是太子,却是货真价实拥有王气之人,这通身的气质,非常人可比。 也就宁博容这等……看惯了他的,没有太当回事,刘湛这般的男子,走出去也绝对是鹤立鸡群的,他重生的早年便习惯了内敛,一派返璞归真的自然质朴,如今这气质凝练下来,自不是沈七那等形于外的姿态能及得上。 张如卿一双妙目投向刘湛的时候,眼中也有复杂之色一闪而逝。 偏只能看着这太子殿下漠然地从她身边经过,然后两步上前,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太子妃 的手。 张如卿垂眸、落泪,脸色一瞬间苍白如纸,几要晕去。 以她骄傲的心性,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彻底摧毁了自己的自尊,近乎匍匐于这个男子脚下了,以她最不屑的手段跪在这里,甚至已经做好了最悲哀的打算,不过以色事人,不过早早就恶了嫡妻,且一辈子低面前这个女子一等,不过亲手将自己那等原不会臣服于任何人绝不容人亵渎的水晶心肝揉得粉碎罢了。 可她不得不如此,若是不这般做,怎生去挽救她的家族,怎么面对哭泣的母亲和父亲的愁容? 她生做张家人,便要承担起家族的责任。 如此忍辱负重,原也算不得什么。 哪知她做到了这种地步,这个男子依然如此不屑一顾。 难道——自己这副样子不美吗? 张如卿都有些迷茫了,明明不论是阿父还是贵太妃都说过,这天下,哪有能拒绝自己的男子? 却在这时,听见那个女人叹了口气,口吻淡淡道:“卿娘,你还不起来?若是对圣上的好心有疑虑,自让贵太妃与圣上说去,圣上视贵太妃为长辈,怎会慢待于她。” 张如卿浑身颤抖,她知道,自己这一步棋,怕是彻底毁了,反倒更加见恶于圣上和太子。 偏又连累了贵太妃。 “阿容此话说得不错,”刘湛温言道,“今日阿父大寿,于太和殿大宴宾客,两位姑姑随我同去吧。” 刘婉贞与福慧当即应诺。 刘湛便亲自牵着宁博容的手,两人肩并肩从上方走了下来,就这般漠然地再次走过了张如卿的身边,慢慢往外走去。 竟是,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再然后,才是窃窃私语的声音,夹杂着嘲笑鄙夷。 看穿她手段的可不仅仅是宁博容,若是她成功了,众人虽也会不屑,到底不敢说得太过,毕竟这张如卿如此貌美,谁知道太子会不会为她所惑。 结果,却是这般可笑的结局。 张如卿也算是个人物,主角既然走了,她便不声不响地站了起来,不曾晕倒也不曾哭泣,只擦去了眼泪,背脊挺得笔直,转过头去抿唇看向那对少年少女离开的方向。 少年一身衮冕,少女青色褕翟,竟是气质和谐无比,皆是雍容华贵,从容优雅。 他们的手一直紧紧握在一起,竟是—— 有 种根本无法破坏的亲密。 ☆、71·计中有计 刘湛与宁博容并肩走在前面,刘婉贞与福慧落后一步。 “……你以前,见过这张如卿?” 刘湛仔细想了想,“好像在小时候见过一两次。” 宁博容瞪他,“不是传言你和她是青梅竹马吗?” “我都跑到云州去和你青梅竹马了,她远在京城,我又没有分|身术!”刘湛回瞪她。 宁博容讪讪。 “不过我还真没想到她会做出今天这种事来。”刘湛叹了口气。 应该这么说,曾做过皇帝的他,什么女人的手段没见过,曾经他的后院里,也是有那么几个女人的,良媛就有两个,承徽一个,奉仪一个,全部是他当了太子之后,才被塞进来的,上辈子和这辈子不同,那会儿的他,也曾如履薄冰,直到十九岁,历祯帝才真正定下他当太子。 刘湛因为早年母妃之事,早就厌倦了那等女人后院玩的把戏,他原是想着跟原配嫡妻好好过日子的,从未对余者有什么兴趣,奈何他同张如卿从一开始就无法相处,两人在一起甚至连话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张如卿从未想过放下身段与他过日子,刘湛渐渐的也便没那个心思一直去迁就她了。 要说喜欢,上辈子从一开始,他就未曾喜欢过这个容色倾城的女子。 更别说他那时后院的这些女人里,好几个原就是他那些个哥哥弟弟安插的眼线,哪怕再美又如何,例如当年他的奉仪云氏,出身虽低,却可以说是容色不逊于张氏的绝色女子。 后院里女人的手段刘湛即便是原先不懂,以他的睿智通透,那么些年看下来,也早就看透了,是以今日张如卿玩的手段,稚嫩青涩到刘湛一看就觉得无趣的地步。 宁博容听刘湛的话,却是冷哼了一声,“听着你好像很了解她?” “不用了解,她那等骄傲根本就是写在脸上的,既觉得屈辱又这般做了,真不知有谁逼她了还是怎地。”刘湛缓缓道。 宁博容撇撇嘴,“是啊是啊,做出一副我逼她的模样,谁高兴理她。” “好了,不说她了,凭着她,还翻不出多少风浪来。”刘湛平静道。 是啊,这辈子张如卿失去了太子妃乃至皇后的身份,能翻得出多少花样来?上辈子的她这些都拥有了,却也不过如此,所以刘湛总是不太能理解她的那种骄傲,似乎并不乐于因为自己的容貌而被人看重,但除了容貌,她值得骄傲的点又在哪里呢? 大梁不比大唐盛世,却比宋要好上许多,历祯帝大寿,不仅仅是国内送来堆积如山的贺礼,就是新罗、日本等都来朝贺,这宴会自然也就无比盛大。 作为这个国家的继承人,身为太子的刘湛也担起了一部分责任,而太子妃宁博容在这种场合也不是避在幕后的,虽然只是露一下脸就会离场,但贺寿过程中必要的程序,作为历祯帝的儿媳,唯一有资格出现在这里的只有她,例如黎王妃李莞之类,却是没有同丈夫并肩站在这里的资格。 宁博容只是注意看了一下现场来往穿梭的宫婢,见一切都井然有序才放下心来。 她与刘湛并肩站在一起,并未注意下方站着的人,却有一个人目光落到她的身上。 慕容聿原是历祯帝的侄子,这种场合自然会在,而且列位较前,他可以一眼看到穿得如此庄重典雅的宁博容。 可恍惚间想起的却是那个灰衣瘦小的少年模样,甚至看不清她的脸,只一只手在外,那样细腻白皙,纤纤如玉。 又记起那日初见,一抬头的惊艳。 一切,不过还未来得及萌动,便已成了遗憾,很多事,只能深深埋在心底。 贺寿之后,刘湛留下,她同两位长公主却回到后殿去,于是一众有品阶的女眷也开宴。 等她回去的时候,张如卿已经不在了。 “那张氏道身体不舒服,与黎王妃一道退席了。”水静在宁博容耳边道。 宁博容微微笑了笑,“那张氏也便罢了,今日是阿父大寿,阿嫂怎的也如此……” 下面就有个女眷低声道:“谁让人家曾祖母也姓刘……” 是啊,李莞如此嚣张也不是没原因的,说起来,她祖上本就也是皇家人。 这一晚上折腾下来,也算是平平安安地结束了,待得宁博容与刘湛回去休息,第二日才知道,昨日里还是出了事。 水静和绿磐跪在廊下请罪,她们身为司闺,这等事本就是她们管辖,而她们身后,尚跪着三位掌正,掌正本就是掌文书出入、管钥、纠察推罚,出了事儿,她们也只得自认倒霉。 “到底是什么事,给我细细地说。”宁博容催促刘湛先上朝去,才将她们叫进来问。 在水静和绿磐二人中,因水静原就是宁博容的人,绿磐也就一向以她为首,这种时候水静也不推脱,沉静道:“我们原也不知道,根本无人发现宫里两个宫婢不见了,昨 日里大家都忙乱,后早早歇了,今早才有人来报。” “少了两个人?”宁博容皱起眉来,昨天那个状况,要真有人浑水摸鱼,真的是不容易察觉,“昨日无人看到她们吗?” “因为我等昨日都跟着太子妃到太和殿去,东宫留下的宫女等也有上头赐下的宴,一众宫女都没敢喝酒,只略吃了些,回头又各司其职,这两个,原是看这院子的,她们二人一班,是以两人一块儿失踪,一时竟是无人发现。” 水静的口齿十分清晰,“昨日因圣上大寿,落锁的时间延后了几个时辰,守门的宫婢我叫来问过,说是有几个宫女进出,却并未见到那失踪的二人。” 宁博容挑起眉来,总不会是……人间蒸发了吧?这东宫的墙还真是挺高的,要让她跳,那是绝对没有问题,要让两个十三四的小宫女跳过去,那是痴人说梦。 “这件事先不要外传,先再找找。”宁博容缓缓道。 众人齐声应喏。 “水静,你先留下,莺歌,去叫阿青来。” “是。”莺歌是如今跟在宁博容身边服侍的宫女,宁博容看重她性情沉静,又擅梳头,才留了她在身边用。 一嫁进来,刘湛就同她说过,如今他是太子,盯着他的人……依然很多,莫说是那赵王贼心不死,手段又阴毒,就是黎王,也未尝没有点儿小心思,更别说还有昭王禹王。 这年头,不想当皇帝的皇子不是好皇子啊! 宁博容原就聪明,让她宅斗,她不擅长,可若是论政治敏感度或者阴谋联想力,倒还真的是不弱。 太子东宫失踪了两个宫女,这原就不是小事,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是宁博容就是有种不祥的预感,随即联想到各种阴谋诡计陷害什么的,刘湛已经是储君,败坏他的名声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宁博容就这么坐着,朝窗外看去,东宫里,要能藏得住……尸体之类的,也就一个不算小的荷塘。 东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比起皇帝住的地方自然是要小,但是论实际占地,真的很大,那处荷塘,如今虽是八月,荷花已然谢了大半,但那宽大的莲叶仍然遮掩了池水里的痕迹。 昨日里宫中大宴宾客,要说有人悄然混到东宫里来,也不是不可能。 宁博容微微眯了眯眼睛,见阿青和水静都来了,才缓缓道:“给了约束整个东宫的宫人,不许胡乱走动,只说我昨夜里丢了一支价值连城的 钗,将他们都给我叫到主殿来,包括粗使宫人也一并叫来,再找两个信得过的宫女给我把守宫门。” 见她如此慎重,阿青与水静立刻肃然道:“是。” 在她们都出去叫宫人的时候,宁博容换上莺歌的衣服,让她好好在帘子后面坐着,自己却穿着宫人的衣服从窗户里翻了出去。 她往下放了刘海,半遮住了眼睛,即便是路上碰到其他宫人,也只当她是宫婢罢了。 因为阿青和水静正在叫大家去正殿,后园里的荷塘处冷冷清清,空无一人。 宁博容觉得,如果真的像她猜测的那样,这位一定不可能没有后手,只是不知道这后手,到底是想什么时候爆出来呢? 这种事,无疑是拖得越久变数越多,照她估计,多半还是会在这一两天内就被揭晓。 蹲在荷塘边犹豫到底要怎么办的时候,宁博容听到一声轻咦,她一抬头,就看到了远远走来的左重,身后还跟着阿昭。 “左师!”宁博容几乎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是在这里吧?” 左重忍不住瞥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失踪了两个人这么大的事,她们怎么可能不报给我这个太子妃!”宁博容没好气道。 左重瞪大眼睛,“失踪了两个人?” “你不知道?”宁博容瞪向他,“那你们到这儿来干嘛,还问我怎么知道!” 左重皱起眉来,“只是四郎有些担心罢了,昨日里圣上大寿,宴还未散忽然有人找四郎说是我在东宫有急事找他,说是在荷塘附近,四郎却不曾理会,那宫人催了三次,四郎将这人暗暗拿下,却还未审,这事太过蹊跷,昨夜里夜深了,今日一早便让我来看看。” “左师昨日里不曾找他?” “原有人递了个消息给我,是挺重大,但是仔细想来却有些不对,我原想昨日里找四郎说,思索一下却想先查一查消息的真假。”左重肃然道。 宁博容看向宁静的荷塘,看来,这还真是一个连环计。 可惜的是,左重并未昨日里匆匆就找刘湛说。 这人,还真是一环套一环,偏偏在左重这环出了差错,于是,只得出了下策。 宁博容缓缓道:“左师,你说若是那两个不过十三四的宫女尸首在荷塘中被找到,且都衣衫不整被人坏了贞洁不说,更有被残暴虐待的痕迹,昨日里四郎又恰好到这附近被 人瞧见过,事情将会如何?” 左重浑身一震。 此等手段,太过阴毒了! “左师,我与阿兄阿嫂昔日从云州上京,曾在路上遭大批流寇拦截,差点儿出了大事,明面上都是杨昭仪的人,手段却酷似赵王的毒辣,如今这事,又颇有几分辣手影子。”宁博容眯了眯眼睛。 在历祯帝寿宴这天,若当真刘湛“犯下”如此大事被揭开,可不仅仅是一个暴虐可以形容了,若是平时,即便是太子虐待了宫人,甚至是打死了,顶多是名声受损,但在圣上大寿这天虐杀宫女,往大了说,不肖之心昭然若揭呐。 “这手段,太过阴险。”左重叹了口气。 宁博容轻轻道:“那左师觉得,这是谁的手笔?” “性情上而言,最似赵王行事,但他被圈禁,连此次寿宴也未能参加,势力更是被废了绝大多数,要布下如此局面……不大可能。”左重肯定道。 宁博容一笑,“这么说来,还有个对四郎有如此恶意的……阴毒之人。” 左重点点头,看向阿昭,阿昭一声不吭,一个闷子扎到水里去了。 没过多久,他就浮了上来,一向沉默寡言的哑巴阿昭,很少见的脸上现出些许愤怒的神色—— 宁博容猜得大体是对的,但这失踪的宫婢,却不仅仅是衣衫不整,而是……浑身赤|裸,这个宫婢她甚至叫不出名字,因为泡在水中或许还没多久,只一晚上的时间,还未到腐烂的程度,但已经被泡得发了白,却隐约可以看出原本秀丽的轮廓。 这具青涩的身体上,到处都是暴虐的痕迹,近乎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 东宫中的男人就那么些个,除了刘湛,剩下的都是他的心腹,例如左重之类,都是轻易不会到这后院来的,太子的后宫,哪里是寻常人可进,于是,这里出现这样的女尸……一般人总会想,除了太子,还有谁会做得到。 “还有一个。”宁博容平静道。 她又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 倒是左重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不多时,阿昭就托着另一个少女的尸首上了岸。 宁博容看这两个不过十三四岁就丢了性命的豆蔻少女,忍不住叹了口气,却对阿昭道:“以防万一,还请再搜索一下这个荷塘,瞧瞧可还有什么乌糟。” 阿昭点点头,又闷下水去。 宁博容从袖 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瓷瓶子,左重忍不住道:“这是什么?” “我一定会报了你们的冤屈。”宁博容一字一句道,才将手中的瓶子慢慢倾斜,那浅黄色的粉末落在少女白皙的尸体上,没过多久,那尸体就化作了一滩水,完全消失不见。 没错,这便是武侠小说中多次出现的……杀人越货毁尸灭迹必备神物化尸粉/化尸水,在宁博容那放满了武侠小说的书房里,旁的没有,倒是有那么几个瓶瓶罐罐,莫说是化尸粉了,连大力金刚丸都有两瓶子,更别提什么解毒良药碧露丹、无色无形万毒水了,连续骨疗伤的断续膏都有几罐子。 左重震惊地看着宁博容,觉得这个少女真的不能令他更惊讶了,特别是她做出这般的事情之后,还温文尔雅地微笑道:“左师,这瓶先放在你处吧,若是他日需要毁尸灭迹的时候,也可用得上,十分方便,只需要撒上一点,看,这尸体就化作一滩清水了。” 左重:“……” 结果旁边一声水响,阿昭的脸色有些白,脸上愤怒的神色更深了,他的手边,出现了第三具赤|裸的尸体,看发白的程度就知道,同方才宁博容化去的两具是同时丢入池中的。 阿昭比着几个手势,左重顾不得震惊宁博容之事,“什么?你是说这具尸体藏得很是隐蔽,在荷塘边缘,脚上还绑着一块重石?” 宁博容却叹了口气,“阿昭,再找找吧,怕是……还有一具。”如果她没猜错,这个,才是真正失踪的两位宫婢其中之一。 这布局的人真是心思深沉,知道若是此局被破,刘湛会派人来搜索荷塘,但此时大家都知道,东宫失踪了两位宫婢,当搜索出两具尸体之后,肯定就会收手。 而事实上,真正失踪的宫婢,还躺在和东宫后院的荷塘里。 左重心思细腻,只转瞬之间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回头向宁博容赞赏道:“阿容,多亏了你。” 若非宁博容让阿昭再搜一搜,谁能想得到这点计中计? “我只是想着,更谨慎一些。”宁博容皱眉道,这皇宫看着金碧辉煌,何尝不是藏污纳垢,这个世界的人命,实则更不值钱,那些个寻常人家中奴仆被打死,也没多少大事儿。 若说现代社会还有人抱怨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个世界,上下尊卑更重,等级如此森严,却要更加可怕。 宁博容嫁给刘湛,何尝不是有那么个原因。 人活一世,能少弯 一弯腰甚至是屈一屈膝盖,总是好的。 过了好一会儿,阿昭才在荷塘的另一面找到了另一具尸体,左重默默用手上的瓶子将这两具尸体也化作清水,才小心翼翼地将瓶口塞紧放入怀里。 “放心吧,我会替你们报了这仇怨。”宁博容轻轻道,却不曾说替她们讨回公道,以这种方式死得不明不白,怕是这件事会被永远埋藏在黑暗之中见不得光。 只是这下令下手之人,她定然不饶! 悄无声息地回了她住的后殿,再换过衣衫,莺歌恭敬地退到她的身后去,宁博容眯着眼睛看向眼前跪了一地的宫人们。 “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人自以为犯了事我不会知道,呵。不论是怎样的鬼魅魍魉,想要骗过我——” 宁博容这个太子妃自嫁进来那日起,就一直温柔和善,婉约文雅,乃至有些宫人们并不如何畏惧于她,如今只是一句,却忍不住让很多人心中猛然一颤。 他们不会知道,宁博容这句话,乃是用音震之术说出。 声音并不太高,甚至并不严厉,只是,以她如今内力的深厚程度,震得现场这些普通宫人们心弦颤动心生恐惧十分简单,而众人心神失守之下,也自是容易看出破绽! 这可比所谓的盘问所谓的拷打要好用得多,再优秀的骗子和伪装者,也到底是骗不过自己的内心! 只是一瞬的心神失守,宁博容的眼神却立刻落在了一个年轻的宦官和一个瞧着已经二十岁左右的普通宫婢身上。 其余众人,不过迷茫中带着害怕,只这二人,眸中脸上的惊慌恐惧之色一闪而逝。 震慑,不外如是。 ☆、72·夜有刺客 宁博容准确地指出那两人之后,淡淡道:“好了,你们都散了吧。” 一众宫人这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携离开。 宁博容走下来,长长的裙子在不见一丝尘埃的青砖石上滑过。 “来吧,谁能告诉我,你们究竟要怎样捅出那荷塘中的事呢?” 她身后的阿青和水静等人自是一脸茫然,这跪着的宫婢和年轻的宦官却脸色大变,一瞬间面容苍白如纸。 宁博容摇摇头,恐怕这两个,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这样就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素质太差,一点儿都不像是“专业间谍”。 最大的可能,还是被买通或者胁迫的。 正因为如此,她很快就失去了兴趣,皱眉挥了挥手:“水静,将这两个去交给左先生。” “是。” 几个宫人立刻将瘫软在地上的这名宫婢和那宦官扭送了出去。 这时莺歌轻轻走到宁博容身后道:“太子妃,秦美人来访。” 宁博容挑起眉来,“秦美人?” 这位……倒也不是没有嫌疑,要论在宫内的手段,不论是那半废的赵王还是剩下的昭王禹王,都比不上秦美人。 但她有个很明显的缺点,秦美人无子。 不过她与刘湛之间,当然也没有交情就是了,刘湛若是上位,恐怕她就是普通的太妃,不是住到皇家寺庙里去,就是在清冷的西宫度日。 剩下二王之中,昭王乃是俞贵人之子,那俞贵人虽是基本玩完,但是在杨昭仪同俞贵人相争时,秦美人原是俞贵人一脉,后来杨昭仪胜了,这位秦美人竟是不显山不露水地保全了自己,也算是手段了得。 如今俞贵人不行了,但是她的儿子昭王还活得好好的,而且时年十一,还可以培养感情,尤其此少年聪明伶俐颇得历祯帝的喜欢。 至于禹王,杨昭仪被废冷宫之后,他的地位就一落千丈,若论聪明度,却是不及昭王,但他平素温文尔雅又会读书,年纪更比昭王大上两岁,已经博得了不少美名—— 这世道都是如此,母亲再如何,儿子是皇子,那大部分人根本不会将母亲的罪过牵连到儿子的身上。 秦美人若要投资,这压根儿不需要她锦上添花的刘湛,几乎可以说是下下之选了。 只是手段阴毒到这种程度,不仅仅想要败坏刘湛的名声,这样的魄力心计,会是一个 后宫女子所有? 倒不是说不可能,宁博容只是想起那荷塘中的四具尸体,就有那么点儿寒毛直竖的感觉,直感叹这人心机之深,且秦美人深居宫中,到哪里去找男子败坏那几个少女的清白。 只是直觉,宁博容觉得即便与她有关,也不是她一个人做得出来。 “我这会儿来,不会打扰了太子妃吧?”秦美人一路进来,水静十分机灵,根本没让她撞上被扭送走的两个宫人,只是即便如此,以秦美人的细心,自然也是可以发现东宫之中气氛有点不大对劲。 宁博容微微一笑,“怎么会。”却是简洁到让秦美人不知道怎么接。 但她毕竟是在宫里混了那么多年,很快就微笑起来,“若是有什么事,也好和我说的,我虽或许帮不上什么忙,但尽一些绵薄之力还是可以。” 这等亲切亲善的口吻,若宁博容只是个寻常十四五岁的少女,或许还真会对她生出几分好感来。 可惜啊,宁博容先前见过她那位堂侄女,实在是对秦家人……没多少兴趣。 这秦美人到这里来显然是带着目的的,宁博容几乎是摆明了要送客的态度,她却磨来磨去坐了整整三盏茶的功夫才慢条斯理地离开。 阿青站在宁博容身后皱眉道:“这是要做什么,竟是磨蹭了这么久。” 也就她这等跟了宁博容许多年的,才敢在宁博容面前这样说话。 宁博容微微一笑,“也不知这是下棋的人呢,还只是一枚棋子。” 反正这后果基本上已经被扫清,她自然放下心来,其余的,便让刘湛他们去操心吧,若她当真什么事都要给他兜下来,要他何用! 刘湛一直到哺食时间才回到东宫里来,却也没让宁博容失望,几乎什么都同她说了。 “怕是和昭王有点关系。”刘湛轻轻道,“即便不是他,他的背后也有的是人推着他,不过这等毒辣手段,定然不是他的手笔。” 宁博容放下筷子,忽然道:“阿湛你有没有觉得奇怪。” “什么?” “不知不觉,似乎有一双手,要将你所有的兄弟都推到你的对立面去,当然,我知道你既然当了太子,那这些个兄弟原就是在你的对立面,但是,矛盾激化到这种程度,还是有点古怪啊?” 宁博容这叫旁观者清,而且对于这等大事,她反倒有种天然的敏感度。 刘湛却 一凝,仔细想想,还真是,大哥颖王自然不必说,实则他到现在也没完全查清北地那次颖王背后到底还有没有推手,只是历祯帝定了罪,那便只能如此,又有宁博闻、刘婉贞遇袭之事也十分奇怪,似乎有意要让他往赵王身上想,更别说杨昭仪与他有深仇大恨,他与杨昭仪之子禹王……关系根本不可能修复,此次之事,又事涉昭王。 也——太巧了一些。 “阿湛,我只是随口一说,却还有何人会在你们兄弟相斗之后渔翁得利?”宁博容挑起眉来,“阿父可是只有你们六个儿子。” “三兄黎王。”刘湛缓缓道。 宁博容微笑,“他有这样的心机手段?”若真有,怎会那么多年平庸到历祯帝都不屑看他? 是,他的腿脚是有点问题,但是一点儿都不明显,历祯帝当真属意他的话,这压根儿不是问题,而历祯帝看不上他,这就成了他的致命缺点。 “没有。”刘湛肯定地说,“可是,他的身边有人有。” 宁博容托着腮想了想,“咦,你是说李家的人?那李莞……可是不怎么聪明。” “那又有什么关系,她的父亲很聪明。”刘湛也笑了起来,安安心心地吃了三碗饭。 他正长身体,又练武,吃得一向很多。 李家之人呵,这一辈子,看来仍然贼心不死。 刘湛是重生者没错,但如今这一世的很多轨迹与原先不尽相同,很多事上辈子他艰难活到三十岁,甚至当了皇帝那么些年,却仍然像是笼着一层迷雾,怎么都看不清楚。 如今重来一次,竟是明晰许多。 当然,身边这个少女,也成了他眼前拨开迷雾的推手。 “阿容,多谢。” 宁博容弯了弯唇角,“不客气。” 只是那幕后之人当真是李家——即便他们与宁博闻有些关系也抱歉了,她承诺过,要给那几个无辜惨死的少女一个交代。 当夜,东宫一切风平浪静,巡守的羽林卫换过岗,不敢有丝毫懈怠地来回巡视。 宁博容原已经睡着了,却又醒来,见刘湛躺在她的身边,也不知为何,明明是该矜贵长大的刘湛,睡觉之时非但没有那等富贵毛病,反倒规规矩矩睡得相当拘谨,她观察过,绝对并非因为自己如此,而是他睡觉原就是这般的习惯—— 朝天端端正正地躺着,双手平放,一晚上就这样睡着都不 带转身的。 宁博容听说,只有那等贫穷人家的孩子,因为没有条件睡宽敞的床铺,只得一身位,自然睡觉就没有转身的习惯,长年累月下来,睡觉自然十分规矩。 可这一条,定然是不适用于刘湛身上的,但他睡觉却是当真如此,是以宁博容每次半夜醒来发现自己又有手或脚不小心放到刘湛身上去了,都会格外羞愧。 幸好这家伙并不介意,但是宁博容也是会不好意思的。 刘湛……毕竟是个极品美男子来着。 这夜她醒来,却不是为这等小事。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一推刘湛,刘湛本就睡得很轻,一下子就醒了,眼神只迷蒙了片刻便恢复了清明。 宁博容指了指外面,轻轻道:“有人。” 刘湛并未贸然坐起,只微微点头。 窗格发出一声响,他这才猛然间坐起厉声道:“抓刺客!” 不管是什么人到底为何事夜闯他的寝宫,他都会百分百将此事定性为刺客。 只一声,立刻就有不少人动了起来,灯笼的光亮也瞬间到了门外窗外。 宁博容沉静地披上外衣,刘湛已经下床,一脚踢向那高大的黑影。 他可不是那个身体羸弱的刘湛了。 令刘湛感到意外的是,那人并不恋战,一下子就从后窗翻了出去。 宁博容穿好鞋,肯定地说:“荷塘。” 刘湛点点头他,他很清楚,那四具尸体被化作清水的事儿只有左重、阿昭和宁博容三人知道,而其余人都不曾发觉东宫今日里有悄然从荷塘里捞出来什么,自然以为尸体还在。 埋下的后手一为那两个宫人,却被宁博容破了,二或许是那秦美人,可惜宁博容滴水不漏,她没找着机会,三,大概就是今晚的“刺客”。 若是来几个刺客“噗通”一声往荷塘里一跳,这搜索起来,就当真好玩了。 刘湛和宁博容几乎没有犹豫,直接往荷塘的方向去了,到得比那几个被羽林军逼得左支右绌的刺客还早。 来的黑衣人不止一个,而是六个,如今已有三人伏诛,一名被擒,剩下的两名正死命往这里靠近。 又有一个被弓弩射下,剩下的一个黑衣人却准确地朝着荷塘奔来,高高地一跃而起—— 骤然间,他却发现自己倒飞而去,低头才看到自己腰部的一段黑索。 “虽然说,跳下去也是无妨,但是,我却不喜欢这么轻易称了你的心意。”黑索的那一端,自然是在宁博容的手中,她当然知道,这人就算跳到荷塘里,荷塘里也搜不出什么来,但她就是不想让这人轻易得逞。 而且,六人之中,这人定然才是首领,虽不知他能用何等手段逃生,宁博容才不信他跳到荷塘中是自杀。 “给我下来吧!”她的素手一拉,“砰”地一声,这个身材高大壮硕的汉子就这般狠狠摔在了地上,直跌了个四脚朝天。 众羽林卫:=口= 众宫人:=口= ☆、73·迷信之道 这场景太过叫人震惊以至于现场都停顿了好一会儿,直到刘湛喝道:“还不快将刺客拿下!” 于是,羽林卫才一拥而上,将那摔得一时没爬起来这会儿立刻蹦起来的黑衣人拿下了。 等到三名未死的刺客被带走,刘湛并没有阻止,虽然他觉得,这三个人被带走之后大抵凶多吉少。 不过无所谓,就算是查,结果多半还是同他那些个弟弟有关系,幕后之人那般谨慎小心,绝不会留下真正的把柄。 宁博容收起那黑索,这比之前她用的鞭子还要好一些,轻薄又长,她慢条斯理地收回去,也只缠在手上并不惹人注意,要用这般轻薄的软索,除非是她这般真正内功深厚的,否则要抛也是很难抛出去的。 “好了,继续回去睡觉?”宁博容说话的时候依旧端庄娴雅,仿佛刚才那个抛黑索的彪悍事情不是她做的一样。 刘湛一笑,“好。” 这事于他们而言引起的风浪并不大,但是对于羽林卫而言,却注定是个不眠夜,刺客已经跑进了东宫,那就是他们的责任了。 第二天一早刘湛还未上朝,就有羽林卫来报:“他们说还有两名同伴,只怕跳了荷塘逃生了。” “那荷塘……虽是活水,但哪有可以容人通过的通道?”刘湛缓缓道,“若真如此,我这东宫,不是谁想来便可以来?” 报告的羽林卫立刻跪倒:“卑下有罪。” 刘湛摆摆手,“罢了,那便搜吧,若是找不出来人,就给我把这荷塘给填了。” “是!” 东宫刺客通过荷塘跑了两个的消息不知怎的漏了出去,而刘湛所言若是不曾搜到刺客找到根源便将那荷塘填了,也有人感到可惜。 这宫廷内的布局都不是随随便便可动的,比如这个荷塘,已经在这东宫里一百多年,难得的是并非死水,而是一潭活水,对于这风水之道影响颇大。 历祯帝知道东宫刺杀之事勃然大怒,但他却并不同意填了那荷塘,刘湛与历祯帝密谈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说了些什么脸历祯帝身边一向得脸的大太监都不知道,之后,历祯帝便下令严搜东宫荷塘。 宁博容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正在东宫的小厨房琢磨糕点,既然明白了那历祯帝也是甜食爱好者,她并不介意在给刘湛琢磨吃食的时候顺带给历祯帝送一份。 任何感情都是需要经营的,至少现在她对刘湛颇有好 感,而给历祯帝尽一尽孝心,也不是坏事。 这年头牛乳不是什么稀奇事,唐时奶制品就十分发达,于是,宁博容便琢磨着做双皮奶,奶香柔滑的双皮奶她原也是爱吃的,只是给刘湛和历祯帝的那两份,绝对要多放一些糖。 再做一份甜点薄饼,上面浇上樱桃、黄桃、橘子和葡萄做的水果罐头,瞧着就香甜诱人。 最后来一份香喷喷的栗子蛋糕,纯天然无添加,如今她能调动的人手太多,打出来的蛋糕自然格外细腻,栗子酱混着奶油,口感十分香甜不说,洒上细细的果仁粒之后,对口舌更是一种别样诱惑。 “嗯,小心一些,装到这盘子里吧。” 用细腻的白瓷盘子装好,这白瓷盘子也是宁博容要求做的,三天前下令下去,今天一早就送来了一整套,全是用的最好的白瓷釉,上面唯有一侧有简单的金色花纹,细长蜿蜒,盘边裹着极细的一层金边,并不醒目,除此之外,整个盘子别无缀饰。 同套的小碗也是如此,碗里装着双皮奶,纯白幼滑,两个碟子里一块水果甜点薄饼,一块果仁栗子蛋糕,宁博容瞧着还好,小厨房里那些个第一次跟着宁博容折腾的宫婢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甜点对于女人而言,几乎是可以用另一个胃去装的东西。 宁博容想了想,“给圣上、太子和贵太妃都送一份,听闻今日里左相和我阿兄还有李尚书都在,一共六份给我细细装好。” 她一点都不喜欢那个贵太妃,但因为之前张如卿做的蠢事,总要堵一堵某些人的嘴。 “是,太子妃。” 哪怕再眼馋,这些个宫婢乖乖将东西装好,不敢有丁点儿差池,这些个甜点比中式糕点更容易被碰坏,所以一个个动起手来都是小心翼翼的。 一大块蛋糕总共切了八块,这就送了六块出去,宁博容思索一下,“剩下的两份,给端静、端敏两位公主送去。” 说起来历祯帝后宫的女人不算很少,但活下来的孩子却只有九个,不过,九个孩子中六男三女,儿子比女儿多了一倍,大女儿端贤公主已经出嫁,剩下的两位一个十三一个只有七岁,宁博容只在婚宴和上次历祯帝大寿的时候见过她们两三次,因为她们的母亲地位不高,她们又随着母亲住,平日里不敢随意与东宫这边往来。 宁博容看着那两个公主娇怯怯的模样,怕是又要养坏了吧?不论是历祯帝还是旁人,似乎都不曾在公主身上花半点儿 心思。 不过,身为大梁的公主,只要她们将来不要犯下逆天的过错,平平富贵地过上一辈子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只是宁博容仍然好奇,为什么大梁要如此养公主呢?这不科学啊! 身为嫂子,给妹妹送两份糕点其实并不奇怪,宁博容只是想着,她都这样示好了,那两位低阶嫔妃定然会带着公主来见她了。 糕点很快就被装好带走了,宁博容知道宁博闻的口味,送给他与左相、尚书的都是甜味一般的,至少双皮奶和薄饼是如此,蛋糕那是没办法,一整块上切的,而给历祯帝、刘湛,包括两位公主的,那都是甜到反正宁博容自己是不吃的程度。 后院里,已经来了不少羽林卫。 “莺歌。” “是。”面容清秀的少女上前一步。 宁博容轻轻说了两句,莺歌点点头,脚步轻盈地出去了。 已经开始搜塘。 同是在宫中,不比东宫的地域宽阔,昭王刘殷虽然颇得历祯帝喜欢,但是按照规制,他未成年,又不是太子,只得与禹王一道住在东南角的含岫宫中。 不说别的,他身边的宫人塞进这宫内就显得有些拥挤,当年他母亲得势的时候还好,自从俞贵人失势,昭王的日子立刻变得难过许多,若是出宫建府倒还好,偏住在宫里,这种落差也早早让昭王成熟起来。 帝王之子,十来岁已经不能再视作孩子了。 “田师,您看呢?”刘殷脸上带着几分志得意满的神色。 而他眉目之间的阴郁与站在他一旁那个四五十岁身材枯瘦的男子如出一辙。 听到刘殷的话,这男子到底沉稳一些,“还要再等。” 刘殷到底年轻,颇有几分急迫,“虽大部分被破坏了,但只要搜到了尸身,往他身上扣帽子总是可以的。” “如今几条线被砍断,怕是只能走下策,顶多让他传出好色残暴之名,要推到不孝上去,却是难了。” 刘殷颇有几分不甘心,“这次怕是只能如此,”随即就笑起来,满眼皆是狠戾之色,“不着急,总还有下次!” “六郎,且我们还要注意,莫要让那禹王渔翁得利了。” “放心吧田师,即便是继续让四兄当太子,我都不会便宜了那个贱女人的儿子!” 俞贵人与杨昭仪,才是当真势不两立,若非杨昭仪,俞贵人 如今也不会是这个下场。 两人又焦急地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刘殷有些坐不住了,“怎地还没有消息?” “再等等。”田姓男子道。 又过了半盏茶,才有个小宦官匆匆跑了进来,跪下还未说话,刘殷就惊喜道:“可是找到了尸首?” 小宦官却立刻摇头,“不、不,非但不曾找到尸首,还、还找到了找到了些不洁之物!”他重重磕下头去,身体都在发抖。 田姓男子猛然道:“不洁之物?” 这年投,不洁之物往往与厌胜之术有关,“尸首呢?”刘殷却执意问。 小宦官发抖道:“……听、听闻只找到了四个娃娃,皆是素缎,面上无眉无鼻无唇,只用那乌黑的石头做滚圆眼睛,瞧、瞧着很是阴森,两、两个只是沉在塘中,两个却是绑着石块沉在塘底!更、更可怕的是……一拿出来,本是洁白的素缎娃娃,忽然……忽然身上都多了四个血手印!” 此话一出口,刘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这殿内本就比较暗,这话说完,平白感觉一阵阴风袭体,刘殷毕竟年纪小,吓得心头都是一紧,求助一般看向那个田姓男子,“田师……” 这年头又不是信奉科学破除迷信的现代,要宁博容说,这年代的人,就没有个不迷信的。 四具尸体平白无故消失不见,荷塘内只搜出四个浑身素缎如雪犹如不曾穿衣的娃娃,且自塘中取出还是素白无暇,只过了片刻就印出几个血手印来,怎么不让人慎得慌。 连那一贯沉稳不大信这神神鬼鬼之道的田姓男子,都立刻变了脸色。 更别说是刘殷了,被吓得几乎都哆嗦起来,“……这,这尸体不见了,怎、怎会变作娃娃!” “六郎莫慌,让我再打听打听。”田姓男子道,立刻吩咐那小宦官出去了,回头就又招了人来。 东宫里埋下眼睛的人不是一个两个,他们得到的消息是不曾有尸首从荷塘中被挖出来,却不代表旁人没得到消息,而让田姓男子感到绝望的是,不论是哪里的眼睛,都可以确信东宫不曾挖出过任何的尸首。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东宫那荷塘虽是活水,实则跳进去纯粹是寻死的,那条引水来的道积满了泥沙,人根本不可能通过这荷塘到外间去,这样四具女尸放在荷塘中方才更有说服力,人家也只会当这刺客不曾了解清楚情况。 既然跑不了,那尸首去哪儿了?为何这四个娃娃 在水中的方式与那四具女尸一模一样? 若是刘湛知道了,将尸首给弄出来了便罢,他怎会知道是四具不是两具?这后手一直让田姓男子感到得意,他实不信被破解得这般容易。 结果……却只是搜出了四个娃娃。 在迷信思想盛行的大梁朝,刘殷和这田中行只觉得浑身冷得厉害。 这世道,还真没有人不怕鬼神,即便是历祯帝也不例外,自搜出那几个娃娃之后,他更是大发雷霆,直要查个水落石出。 而当天午后小睡,刘殷就做了个噩梦,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在他床前嘤嘤哭泣,只反反复复道:“……冤有头债有主、冤有头债有主……” 吓得刘殷当即屁滚尿流,只差没晕过去。 明明是烈日当空,他却觉得周身阴冷到让他感觉不到半点儿热度。 这会儿历祯帝正用那甜点,他今日的心情原本是极糟糕的,好歹被这甜食挽回了一些,倒是微微一笑道:“这阿容呐,还真是个人奇女子。” 宁博闻在坐下,这在说他妹子,他自然谦虚道:“不过自小被阿母宠坏了,倒让圣上见笑。” ……显然,那威武霸气的一鞭子已经早早传到历祯帝耳朵里了。 历祯帝笑道:“早听说阿容昔日一鞭退流寇,乃是英姿飒爽的女英杰,如今看,却是好本事,但看这甜点,细腻美味,若非那等贤淑的好女子,怎日日里研究这等,又观其一笔好字,端的是能文能武,有何不好?” 刘湛在一旁也笑起来,“阿父这样说,倒是衬得我一无是处起来。” 历祯帝大笑,总算是解了几分郁结。 有些事刘湛能查得到,历祯帝怎会不明白,对于自家儿子出的昏招,他自是比谁都要愤怒。 但作为帝王,他也看得很清楚,如今按兵不动,却是要让那背后的牛鬼蛇神露出马脚来! 连太子妃都被圣上赞做能文能武,京中的贵族女子们纷纷开始效仿,也练起那小弓长鞭来,自北地进犯,大梁武道之风渐渐开始抬头,而此时宁博容又出了个风头,却是让往贤良淑德方向发展的女子标准稍稍拐了个弯—— 如此便是,地位越高,影响越大,有时候,甚至只是不经意间,带来的改变却足以让宁博容感到欣慰。 能再培养出几个“河东狮”,于她而言总是一件趣事不是吗? ☆、74·秋狩之行 天气一日日凉起来的时候,北方又在屯兵,历祯帝为了表示积极应战的雄心,亲临武举考场不说,到九月下旬更是在京城北边圈了一座山用作秋狩,这在往昔是绝无仅有的,实则只是为了证明历祯帝确有兴武之风。 北地蛮夷一日日壮大起来,这个世界虽没有了五代十国,也没有北宋南宋,竟然也没有辽国金国,但在这个时代的北地,却有了一个殷国,乃是各北方游牧民族形成的统一政权,契丹族耶律翰称帝,让历祯帝心底敲响了警钟。 不同于宋的渐渐积弱,大梁此时的军事实力并不算糟糕,历祯帝自然也就希望通过兴武之风来使情况好转。 别的不说,一些武将多多少少都有些晋升,除了之前自己犯蠢的张之远之外,连汉承侯这等历祯帝一向不大喜欢的都又封了大将军一职。 “带这些就够了?”宁博容又没参加过什么围猎秋狩的,当然不大清楚。 刘湛笑道,“应当可以了。” 他和宁博容自然都要去的,这可不是玩乐,而是为了表示皇家的态度,天气渐凉,朝廷也要摆出一股子悍气来,才好在与那殷国对抗上不逊之于气势。 北地人本就比中原人擅武,甚至可以说是马背上的民族,历祯帝看得很清楚,只怕今年入冬之后的战事不容乐观。 宁博容给自己和刘湛各自准备了五套猎装,都是新制的,如今整个东宫就她和刘湛两个主人,做起衣服来那速度是相当快的,当然常服也准备了五六套,再加上一套稍正式的礼服。 此次秋狩乃是一大盛事,不仅仅是京城的各官员可以参加,再加上各官员的家眷子女,调动过去的御林军和羽林军就超过两万,看来历祯帝是铁了心要去弘扬武道了,倒是让有些文官略微忧心,但如今北方形势不妙,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去触历祯帝的霉头,哪怕是身为文官首领的左相范吹海也是不敢。 九月二十三,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仪仗开道,宫中皇帝、太子、太子妃、皇子、公主等皆是出宫来,京城顿时人潮涌动。 宁博容端端正正坐在马车中,刘湛与她并肩坐在一起,握着她的手感觉她的视线一直往后飘去,忍不住问:“怎么了?” “嗯……这样的场景,怕是你那两个妹妹要吓坏了吧。”端静、端淑在她主动送了那份甜点之后,果真由她们的母亲带着到东宫来了一趟,于是宁博容可以确定,这俩是真的又被养成了两只纯白无害的小白兔。 刘湛点头道:“这次她们的母亲不能来,怕是当真有些……” 宁博容终于忍不住,“为何我大梁的公主都被养成这般性格?” 刘湛却反问,“你觉得大唐的公主如何?” 宁博容一怔,她本是聪明女子,一点就透,“但也不至于如此因噎废食吧?” 人家大唐的公主太嚣张,就把大梁好好的公主都养废了? 这不科学好吗! 刘湛却平静道,“当然是没有那么简单的。” “那就说啊。”宁博容最讨厌说话卖关子了。 刘湛思索了一下,“我要想想从何说起。” 宁博容点点头。 车辇缓缓前行,在百姓们看来,便是太子与太子妃一路手牵着手,温和谈笑瞧着鹣鲽情深,这对于许多百姓而言,都可以说是幸事。 这年头若是皇帝宠信妃子,那多的是人有微词,可若是换做皇后,便要被赞作帝后情深了,换做太子与太子妃,也是一般的道理,毕竟太子作为储君,只要不出意外,就是未来的天子,而太子妃自然就是皇后。 “你知道李家那位曾祖母吗?” “听说过,开国长公主嘛。”宁博容点头。 刘湛眯了眯眼睛,“实则很多关于她的事,如今都被下了禁令,不准提及,甚至也不准记载,怕是再过些年月,便要永远掩埋在历史中了。” “……与她有关?” “就是因为她,”刘湛的口吻颇有些复杂,“直到如今,我刘家人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那位长公主。” “想来是个厉害人物。”宁博容轻轻道。 “何止是厉害,”刘湛叹了口气,“她于我大梁有大功,若非是他,我大梁高祖怕是都不能活下来,她本是个奇女子,谋略方面更胜其兄弟一筹不止。” 宁博容一听就听出了问题,“要胜过当时她所有的兄弟?也就是说……” “不错,她原是极出众的女子,嫁的李家也是大唐遗族,却也正因为如此,我大梁容不得她。” 宁博容心中一凛,“她想——” “她想效仿武后,当这天下之主。”刘湛平静道,“事实上,她也只差一点就能成功。” 宁博容默默无言,这件事上,她不能说这位长公主就是错的,女子怎么就当不得皇帝了,尤其她比她的几个 兄弟都要出众! 不过,封建社会到底还是男权社会,武后……那只是一个例外,她的彪悍程度不是一般女子可以去比照的,看太平公主这么厉害,还不是只是如此么。 “但她的功劳太大了,先祖只能饶了她,甚至此事秘而不宣,知道的人极少,她被幽禁而死之后,更是抹去了许多关于她的记载,如今过去这么多年,记得的人自然也越来越少。” 宁博容只道:“那还有多少公主会受她的影响?” “端静与端淑已经好许多了,不比姑姑她们当年。”刘湛淡淡道。 宁博容想起刘婉贞和福慧长公主那畸形的性格,心中恍然的同时,也是默默叹了口气。 毕竟,其中一位可是她的嫂子啊! 所幸这位太迷恋她的兄长,才不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否则,一般男子恐怕都不大能接受自己的妻子是这般模样,哪怕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这几年里,刘婉贞已经被宁博闻改造得好多了,至少表面上看来不似是当初那样娇怯脆弱爱哭了。 “所以……李家这是不甘吗?” 刘湛已经不再惊讶宁博容于这种大局方面的敏感度了,点头道:“不错。” 宁博容嗤笑,“若是当年那位长公主成功,我倒是会为她拍一拍手,这李家的人不甘,却是可笑!” 成王败寇罢了,与是男是女无关,她是个奇女子,听了她的故事,哪怕她最后失败了,宁博容仍要为她喝一声彩,可这李家人因此不甘,却是搞笑,如今这大梁的皇位本不是他李家的,即便是昔日长公主成功,她也姓刘不姓李!李唐若想复辟,也轮不到他们这支偏门的沪州李氏。 好吧,这皇位也是有德者居之,这种说法也说得通,但他李家背地里玩的这些手段,却是让宁博容十分不齿。 这样小家子气的阴毒手法,平白堕了昔日那位传奇长公主的威名! 这李家,倒还真是全不如一个女子。 “这些年来,他李家也算是忍辱负重了,明知道阿父对他们有戒心,却仍然足够隐忍。”刘湛看向远处的车架,这李家,自然也在秋狩的队伍中。 宁博容点了点头,“听闻这次秋狩,阿父同意让学子们进来?” “只是让科举及第的学子来罢了。”刘湛道。 宁博容若有所思,“我万里学院的学子,怕也是不少呢。” “自然如此,今年的科举,万里书院将国子监都超了过去。” 宁博容翘了翘唇角,“明年你再看吧。” “是啊,明年……他们就要来了。”刘湛眼中也满是喜悦,那二十三名贫家子,在他的心中甚至是比他那几个兄弟还要亲近的存在,在云州的那几年,是他最轻松惬意的几年,而与那些个少年的友谊,自然也最为质朴真实。 明年呵,他等着他们创造一个奇迹。 到早就准备好的秋狩场的时候,他们皆是住在附近的庄园里,最大的一座庄园被征用做临时的行宫,这年头的贵族们可没有清朝那样住帐篷的习惯。 此处不比宫里,塞进去他们带来的宫人之后,就显得略微拥挤,不过也无所谓,他们只在这里住七天的时间罢了。 第一天到,就是整理整理再整理,只半天的时间,宫人们就将这座原就打扫得纤尘不染的庄园变作行宫的模样,这一点连宁博容都感到有些佩服。 反正她也不认床,换了地方照样吃好睡好,一早爬起来同刘湛一块儿练了会儿武,之后便换上了一套猎装。 梳好单刀半翻髻,只一侧插了两柄红翡缀金插梳,并不戴耳坠,只塞了两枚小巧玲珑的宝石耳钉,顿时潇洒利落许多。 这年头的猎装,准确来说就是胡服,窄袖,紧身,通身的衣服都斜织着云纹团花,裙子变作裤子,翘起的鞋尖上还缀着一颗小小的红色宝石。 宁博容的身材本就偏向纤细,这身胡服一上身,竟是比平日里的衣着更衬她,削肩长腿便罢,那细腰竟是盈盈一握,这般穿着,配着她那清丽柔美的面容和眉宇间天然的楚楚风情,生生显出一股子说不清的诱惑之美来。 以至于她一出来,刘湛立刻皱起眉来。 宁博容瞪他,“怎么了?” 刘湛诚实道:“你要这般出去?” “有什么问题?” “……我不想等会儿那些家伙的眼神都落在你的身上。” 宁博容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脸上浮起两抹红晕道:“说什么话呢!” 她自问没美到那种程度,她又不是张如卿! 刘湛叹了口气,他的这位小妻子,压根儿没意识到自己身上由于容貌同气质相融合而产生的吸引力。 “所以,能再加一件斗篷吗?哪怕是为了我。”刘湛轻轻道。 听这话,留在室内给宁博容整理仪容的阿青和莺歌都红了脸。 宁博容颇有些羞恼地瞪了刘湛一眼,既他都这样说了,她只得让阿青给她取一件斗篷来,幸好如今外面已经有了相当的凉意,加件斗篷也不显得如何怪异。 两人并肩往外去了,同心情颇好的历祯帝一块儿用过朝食之后,便要往猎场去了。 期间宁博容瞥了一眼昭王刘殷,这家伙……已经比前阵子瘦了一圈不止,整个人走起来都晃晃荡荡了,眼下皆是深深的黑影,硬生生变作了这般皮包骨的模样! ……说句实话,她除了搞出四个娃娃,其他什么都没做啊!真心的! 这人心中有鬼,自己吓自己都能吓成这样?! 秋狩很快就开始,作为太子的刘湛要起到“先锋模范作用”,于是一马当先狩猎去了,作为太子妃的宁博容,虽然也穿成这样,但其实她的作用可以是同那些女眷们在草地上类似野餐一样铺开的布席上吃吃喝喝开开茶话会,但是宁博容却宁愿……也去狩猎,这绝对比同一堆贵妇人八卦要有趣得多了! 尤其这时候负责箭矢的宦官讨好的上前道:“太子妃可要一块儿去试试手气?” 实则等同于客套话一般,他连手上的弓箭都没准备递过去好吗? 结果宁博容手一伸,颇大气地道:“拿来!” 宦官:“……” 众女眷:=口= 早听闻太子妃“文武双全”,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啊! 原本瞧着她这副娇怯怯的样子,任谁都认为传言夸大好么! 结果宁博容就这样一马绝尘,当真带着阿青这个女官一路往山林里去了。 于是,一队羽林卫立刻跟了上去,再怎么说,她也是太子妃啊…… 这时候的宁博容尚且不曾想到,她这一去,又去出一趟大功来,若是没有她走这一趟,这后果如何,却是不可预料。 所以,这刘湛上辈子是拯救了世界,才能娶到她这等强大到没朋友的太子妃吧! ——宁博容这般想着。 ☆、75·千钧一发 宁博容的打算不过是跑一圈就回去,手上拿把弓箭也只是装装样子,根本没想真的打猎,这皇帝赞她文武双全是一回事,若她当真猎到个鲜血淋漓的豹子老虎,恐怕就要吓到太多人了,例如现在不少人都知道她有些武力值,可是具体高到什么地步,也是没概念的。 结果这一进林子,宁博容就轻“咦”了一声,那是—— 虽然只是几道影子在树林深处一闪而过,她却皱起眉来。 照理这里都被御林军和羽林军围着,应当不会出现外人能混进来的情况,但是……万一呢? 而且瞧那闪过去的影子,鬼鬼祟祟的一看就没安好心。 这时候不仅仅刘湛在树林里,历祯帝也在。 历祯帝不擅武,但是,总要装装样子,自然也换了猎装带了一批人进了树林,身边还跟着不大会骑马的范吹海,包括宁博闻、慕容熙等,都在一块儿。 只犹豫了片刻,宁博容就决定去找刘湛,而她的马飞快跑起来的时候,很快就将跟在后面的羽林卫抛在了后头。 阿青的骑马是跟着宁博容学的,本来就不够熟练,这会儿也被抛下了,倒是同那些羽林卫汇合。 “太子妃呢?” “朝前面林子里去啦。”阿青赶紧道。 宁博容是向着那些黑影出现的方向跑的,虽然没看到什么人的踪迹,但她确信没有追错方向。 忽然,她勒住马,耳朵动了动。 似有若无的说话声传入了她的耳内。 “……有个女人跟了来……” “要不要?” “不要节外生枝。” “她穿什么衣服?” “十分富贵。” “恐怕不是公主就是宠妃,不如抓了来,也好当个人质。” “刚才那队大梁兵呢?” “都杀了!” 杀气腾腾的三个字一入耳,宁博容浑身一震,再不犹豫,看向前方的暗影,手上扣着的三个栗子一、二、三分别飞出,听声辩位,她以往从未试过,却仍然有八|九分的自信。 下马,马靴踩在柔软的树叶层上,她近乎落地无声,整个动作都犹如行云流水一般,也没见她如何动作,就已经转过了两棵茂密的大树。 “你——”一个黑衣人恐惧地看着她,手中持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弯刀。 宁博容挑了挑眉,看来这个人方才不曾说话啊。 说话的只有三个人,她的三枚栗子就打中了这三个人,一击致命,未留活口,坚硬的栗子直接打入了他们的头颅,哪里还活得了。 看向面前黑衣人十分有北方风格的发型,宁博容缓缓道:“契丹人。” 弯刀朝着她恶狠狠地砍了过来,狠辣有余,却到底是有些慌了,根本就失了章法。 “罢了,留你一个活口吧。”那黑衣汉子甚至没瞧见宁博容是如何出手的,就软倒下去。 宁博容便没有再管他,直接跳到了树上,不多久就找到了刘湛,更让她心惊的是,跟在他身边的护卫只剩下了六人,而围聚过去的黑衣大汉却有不少。 这回上马、疾奔,似乎唯有在这一刻,她发现刘湛在她心中,还是占据着挺重要的位置,至少,她丝毫不想让他出事,不为其他考虑,与昔日发现他陷入危险的感觉不同,这会儿,她的心中是实实在在有焦虑感。 穿过树林,一道山溪潺潺自山上流下,明明是追着的刘湛脸上并不见什么惊慌的神色,哪怕他身边的羽林卫又倒下去一个。 他很清楚,这是一场有目的的阴谋刺杀,计划周详,且手段狠辣,要做到这一点,仅仅凭契丹人自己,刘湛才不相信,定然有人与他们里应外合,而他的心中那个名字呼之欲出。 让刘湛感到震惊的是,上辈子此人虽也不择手段,却并未做到与外族勾结这一步,他一直以为这人试图谋朝篡位,可到底还是爱惜羽毛珍惜名声的,不会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现在看来,未必不会,只是上辈子此人觉得没有必要? 毕竟原先自己同那几位兄弟本就斗得你死我活,那李家人几乎可以说是隔山观虎斗,只管收取渔翁之利,最后自己虽得了皇位,却也是元气大伤,那李珂自然不用去勾结外族。 现在不同,阿父身体正盛,自己这个太子的位置更是做得稳稳当当,于是,李家那一门双侯坐不住了。 “嗖嗖”两支箭射来,若是昔日刘湛,必然逃不过去,可如今的他论武却又上一层楼,有宁博容在,他要仍没有进步那都说不过去。 身体一侧避过一支箭,却没办法阻止另一支伤了他身旁的一名羽林卫。 “殿下快走!”那羽林卫惨呼一声落下马去。 刘湛的心中微沉,却是愈加愤怒。 黑马奔蹄,刘湛半 转过身,一手拉弓如满月,本来用作射猎物的箭矢宛若流星,直往那身后追兵中为首之人射去! 他这一路,可不仅仅在逃,也在观察,那些黑衣大汉中为首一人显然就是那个衣着略有不同的大汉,论身形比其他人更加彪悍一些,射得一手好箭,他身边羽林卫有三分之一都倒在他的箭下。 刘湛习武好歹也有那么些年的光阴,身体素质自不必说,力道准头更是堪称一流,毕竟这世界除了宁博容授予他们的这小部分人,根本就不知道内功是个什么东西,所以刘湛看着身材仍然只是修长挺拔,并不壮硕,实则这一箭射去,却丝毫不比那追兵头领来得差。 那头领身边一个汉子见这箭来得凶猛,一时情急想也不想就扑了过去,直接为他挡了一箭。 那黑衣头领双目炯炯,淡淡道:“想不到这大梁太子瞧着一副没用小白脸的模样,倒也是条汉子!至少这箭术,已经可称英雄!” 宁博容到的时候,恰是听到这一句,冷哼一声,手中黑索犹如灵蛇一般,直接朝着那黑衣首领抓去! “阿容!”刘湛见到是她,脸上喜意一闪而逝,却又道:“不必强求,小心!” 显然是让她不用强求去抓那首领。 但这世上哪有真正打得过宁博容的,见自家头领被缚,顿时一波箭雨直接朝着宁博容射过来,宁博容脚下轻点,轻轻松松就躲过了这波箭雨,姿态之优美更是让这些黑衣大汉看傻了眼,很快就一个个焦急起来,几乎是齐刷刷地抽出了弯刀,朝着宁博容围了过来。 “阿容,快回来!”刘湛朝着她飞奔而来的时候,宁博容已经察觉到了危险,林中寒光一闪,她才不管这被黑索缚住的高大汉子会不会被射成刺猬,向后急跃,“嗤”地一声,她的衣袖被划出了一道口子,不过想要伤她,却还差得远,倒是那黑衣汉子肩膀中了一弩箭,不过这人是条汉子,连吭都不曾吭一声。 “这是——”宁博容蹙起眉来。 刘湛的手已经抓住了她的手,一拉宁博容就坐在了他的马前,“这是军中规制的强弩!林中至少有四十到五十的弩手!” 宁博容手中黑索仍然捆着那黑衣首领,刘湛策马疾驰,若是她不松开黑索,莫说是背后射来的弓箭弩箭,即便是拖,这人也要给拖死了。 只犹豫了一瞬,宁博容仍是放开了他,若当真让这家伙给拖死了……到底有些残忍,且他好歹赞了刘湛一句,她便暂时饶他一命,若有 机会,她当然要抓他活口。 有宁博容在,背后密集射来的弩箭皆被她叮叮当当用黑索就挡掉了,直惊落了一堆人的眼睛。 “……这位,是那个太子妃?” “应当没错。” “真是那个大儒之女,擅书、擅琴,作《少年说》的太子妃?” 好歹在外面,宁博容也是有那么点儿才女的名声的。 “是,早就听闻太子妃有武艺,但只当是夸大其词……” 毕竟太子妃那模样,生得太娇弱了好吗? “有武艺也说得太含蓄了一点。” 这已经不仅仅是有武艺了好吗?完全是彪悍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啊! 黑暗林中,说话的人竟然是汉承侯李珂和昔日在昭王身边的那位“田师”。 弩箭之冲击力比一般弓箭射出的箭矢要强数倍不止,速度更快,杀伤力也更大,正因为如此,弩箭这种东西一向是管制品,普通百姓是不允许用的,唯有军中才有此等杀器。 而如今军中用的簧机弩射出的强矢在宁博容手下几乎就像是蚊子小飞虫,轻轻松松用一根瞧着柔软轻薄的黑索给敲落了,怎能让他们不震惊! 事实上,刘湛的爱马跑远,宁博容也皱着眉,她的这根黑索若非出自那书房空间,怕是早就废了,这弩果真劲道足,震得她手腕都微有些酸。 “阿容,怕是阿父那边也不好!”刘湛道。 宁博容转过头来,“你是说,这些人也会去刺杀阿父。” “十有八|九是如此。” 没有人比宁博容更清楚刘湛此时的状况,哪怕刘湛的太子位置已经坐稳,但历祯帝现在还不能出事—— 毕竟刘湛的根基还太薄了,若是历祯帝倒了,那这大梁再如何都要晃上一晃。 ……还有一个月,便要入冬了。 今冬,北方定然无法平静。 谁都无法去冒这个险。 刘湛之所以如此愤怒也有这个原因在,李珂明知道现在勾结外族做出这等事来会有什么后果,却依然做了,他这是要动摇汉家江山,是要让这天下彻底卷入战火呵! 乱世出英雄是不错,可如此阴险毒辣要让天下人为之付出代价的法子—— 也亏他想得出! 宁博容和刘湛赶到的时候,看到一圈御林军将历祯帝 围在中间,一众重臣基本都在,而密集的箭雨之中,已经躺倒了不少尸体。 见到历祯帝还还好的,两人齐齐松了口气,但很快,一支劲弩射出的厉矢在空中发出一声尖啸,竟是直接冲着历祯帝去了! “攻城弩!”刘湛失声叫道。 宁博容却已经轻盈地跃了起来,鬓角的发丝往后飘去,手中的黑索后发先至,幸得他们距离历祯帝的距离要比那射出弩箭之处近得多了,便在那弩箭穿透了两位御林军的胸膛,冲击力却不减仍然朝着历祯帝狠狠戳过去的时候,那道黑索死死缠绕上了弩箭的箭身! 柔韧的黑索,在这一刻,竟是坚若磐石,弩箭尖锐的箭头已经刺破了历祯帝的衣衫,他感到自己的皮肤上都是一阵令他战栗的寒意。 可是弩箭停下了,被那黑索硬生生拉住。 这一瞬,整个林间,静寂无声。 ☆、76·荣华赏赐 这个关口紧张的不是一个两个,只听“噗通”一声,范吹海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一时腿软竟是站也站不起来,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原是纯粹的文人,又是真心关切历祯帝,且宁博容能够想得到后果,范吹海这等心智,转念间就明白若是历祯帝出事将会造成怎样严重的未来,怎不被吓得一身冷汗! 这时马蹄声声,每到这种时候护驾的人才会姗姗来迟。 即便是宁博容用了卸劲,仍然被震得虎口发麻。 这种攻城弩,原不是寻常人可以挡得下的! 历祯帝好歹也是一代帝王,这种时候倒没失态,纵声长笑道:“阿容不愧我大梁好女儿!”声音虽还带着些许沙哑,幸好十分稳定,气势也足,他看向林中,“尔等蛮夷跳梁小丑般的鬼魅伎俩,也妄图伤我大梁真命天子!” 刘湛已经纵马过去挡在历祯帝身前,“阿容!” 宁博容不用他说,手腕一动,黑索卷着的攻城弩弩箭朝着林中飞去,手中黑索一荡,直接将前面几个射箭的黑衣汉子扫开,一众御林军冲到林中去,自然是誓死护卫历祯帝,绝不容许再射出第二支这杀伤力巨大的弩箭来! 实则她心中也在庆幸,幸好今日穿的是猎装,要是平日里那长裙啥的,她的动作恐怕没办法这样利落迅捷,差之毫厘那么历祯帝就要完蛋了。 也幸好攻城弩这种东西不是一般的弩箭,不是寻常士兵可以操作是其一,发射起来也是无法连射的,毕竟技术有限。 最终,被抓获的黑衣大汉共有二十一人,缴获一架攻城弩,另有三十七名俘虏瞧着不是那些个高大的契丹人,而是穿着御林军衣着的死士。 “那个黑衣首领呢?”宁博容看向刘湛。 刘湛摇摇头,脸色不大好看,“让他逃了。” 历祯帝已经去休息了,如今扫尾工作都交给了刘湛,对外却仍要封锁消息,契丹人混到了京城来,还差点要了历祯帝和太子刘湛的性命,这要是传出去,绝对会出乱子的。 博望侯慕容熙又调动了三万禁军包围了猎场,试图让里面的人一个都跑不出去,整个京城戒严。 “咳咳。”略阴暗的灯光下,历祯帝的脸色很不好看,显然宁博容虽是救了他的性命,那支攻城弩不曾刺入他的体内,但是那猛烈的劲道仍是某种程度上伤了他的肺腑,御医开过药吃了之后,他的胸口仍然有些闷疼。 “情况怎么样了?” 年近不惑的慕容熙瞧着俊秀儒雅,身为慕容聿的父亲,能生出那样出色的儿子,自然本人也是差不到哪儿去的,甚至可以说风仪方面十二分地出众。 “圣上不必担心,整个京城已经被封锁,务必让这些契丹人一个都跑不出去。” 历祯帝眯了眯眼睛,“李珂呢?” 慕容熙沉默下来,然后才摇摇头,“还没找到。” 李家人多年经营,这次孤注一掷,却也并非没有想好后路,在御林军中,本就有他们经营的势力,否则也不能将契丹人偷偷放进来,还用了上百架军中簧机弩,最令人惊异的还是那架体型庞大的攻城弩,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到这里来,任谁都想不到。 历祯帝冷笑一声,“要是他们家那位老祖宗知道了,怕是要气得活过来!勾结外族,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咳咳!”他蹙起眉来,显然是气得狠了。 再怎么说,当年那位也算得上是他们刘家的女中豪杰,即便是输了,也是输得轰轰烈烈,昔日高祖并不追究正是因此。 她的后代却做出这般昏头的事情来,连历祯帝都被气得够呛。 历祯帝幼时是见过那位传说一般的长公主的,而且对她并不大反感,那确实是个十分厉害的女人,且极有风度,是以虽然知道李家在暗地里搞些小动作,没有确定之前,他也算是看在血缘的份上给他们几分面子。 谁知道这李家如此狼子野心! 这时候,李珂已经离开了猎场,他的身上穿着寻常的绸缎衣衫,以他的气质容貌,即便是想装作普通百姓,那也是没什么说服力的,倒不如扮作乡绅模样。 他的身边,自还有几个心腹跟随,此时众人的脸色都是阴沉沉的。 “想不到,事情竟坏在一个女人手中!”李珂的脸色铁青,打死他也想不到啊,怎么可能会有人用一道黑索就拦截那千钧之力的攻城弩?这根本不该发生好么! 若是历祯帝一死,京城必定要乱上一乱,他还准备着后手,立刻会有人撺掇装病在宫中的禹王出手,虽昭王这颗棋子废了一半,却还是可以用一用的,京城一乱,自己从容离开不是问题。 到时候契丹人入侵,大梁风雨飘摇,他李珂便是要火中取栗! 结果,却当真是太出乎意料…… “先将谣言散布出去!” “但圣上不曾出事,只要出现一下自能辟谣啊! ” 李珂冷笑,“你以为圣上是人人能见的?只说圣上、太子已被契丹人刺杀,顺带传出去,就说契丹人夺了北疆,今冬要进攻京城!” “主上好计策,如此一来,这京城如何都要乱上一乱!” 几人匆匆往城里赶去,却不知道此时刘湛已经细细吩咐座下几人,“如今多派人手出去,将坊卫全部召集起来,多往人多的地方去,只需听到有人散布流言,不管是何人都给扣押关着再说!” “是。” 回头他揉了揉眉宇,感到今日真是累得不行,不多时宁博容推门进来,手上端着托盘,“我去厨下看了看,虽什么都有,但是大鱼大肉的也不会想吃,就做了些糯米圆子,总要垫垫肚子。” 说是糯米圆子,事实上是醪糟汤圆,加了酒和桂花,能安神,又是他爱吃的甜味,酒味很淡。 一碗糯米圆子,配上一盘子清炒的青菜豆腐,瞧着清清爽爽不说,白绿相间,直没有半点儿腻味。 “阿父那边呢?” “也叫人送了去了。”宁博容轻轻道。 刘湛叹了口气,握住宁博容的手,“多亏你了阿容。” 宁博容一笑,“这算是我能做的,若是下次再碰上我也做不到的,可是没办法了。” 刘湛也笑起来,“原来阿容还有做不到的事吗?” “我又不是神仙。”她没好气道。 刘湛眉宇间的忧色散了许多,宁博容看着他裹着纱布的左臂,今日里原不曾在意,刘湛的猎装乃是深黑色,哪里知道,他仍是伤了的,幸好伤得不重,只划破了胳膊。 这一晚,除非不知道实情的,大部分在猎场的都没能睡着,刘湛也只是小憩了一会儿合了合眼罢了,第二天历祯帝却并未宣布围猎取消,反倒说一切照旧,让众人都有些惊异。 直到历祯帝好端端地出现在猎场,脸色红润瞧着精神也很不错,一众大臣才真正放下心来。 宁博容今日并未去猎场,昨日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许多人都听到了风声,她要这个时候出去,纯粹是给人围观好吗? “到底是什么状况,一点点详细说与我听。”宁博闻肃然道。 宁博容皱眉,“昨日里阿兄怎么不在圣上身边?”原本明明宁博闻等人都同历祯帝在一块儿的,但是历祯帝遇袭的时候,他和慕容熙都不在。 慕容熙还好说,这 人看似俊雅文弱,事实上是行伍出身,身手很是不弱,对方蓄意调走他宁博容觉得可以理解,宁博闻……好吧,她大抵也猜得到原因,但是对方要用什么借口才能将他调走? 宁博闻眉宇也皱在一起,“之前恰好有人来报,乃是之前圣上大寿之时朝贡之事,有张单子出了差错。” 他本就是鸿胪寺卿,这等朝贡方面是他的职责范围。 宁博容若有所思,那李珂,当真是不想伤到宁博闻吧,旁的人却是无所谓,而李家平日里与宁博闻几乎可以说是毫无往来,丝毫牵扯不到一块儿,且在政见上,宁博闻与李珂还颇有些不和。 宁博容不知道这是不是李家刻意营造出来的,至少不论是刘湛还是历祯帝,都丝毫没有怀疑到李家会同宁博闻有什么关系。 如今李家做下这等杀头的大罪,若是事成,再认回他也不算难,李家这代只李珂一个,本就可以说是子嗣单薄,若是失败,却丝毫牵连不到宁博闻去,即便是举家完蛋,也好留下一条血脉,倒是好算计。 看着宁博容支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模样,宁博闻忽然道:“你知道了?” 宁博容瞪大眼睛,卧槽,这也猜得出来? 宁博闻叹了口气,缓缓道:“现在我才确定,你知道了,我以为阿父阿母和阿裕他们不会告诉你的。” 确实没告诉我。宁博容撇撇嘴。 “那李珂,是故意调走你的吧?” “没错,还有慕容熙也是一样。”宁博闻肯定道。 “那你觉得——” 宁博闻冷冷道:“他们自己找死,我原知道他们一家大抵肚里埋着什么,不过他们不曾同我说过,我也不知道他们如此胆大妄为。” 宁博容松了口气,就怕他对那些个所谓的生父兄长有感情,那就完蛋了。 “放心吧,我对李家人原也没有什么好感,”宁博闻的脸上甚至隐约有些愤怒,“他们只当我不知道,我却查过当年之事,一开始……她不愿意的,只是那姓李的——” 宁博容看向他,“这也查得出来?”说的当是她那位胡姬祖母,也就是宁博闻的生身母亲吧,可那李家不论是李珂还是他爹,应当都是十分缜密的人吧,做事压根儿不留后手的那种啊。 “当年她身边几个服侍的人都死得一干二净,”宁博闻口吻已经平静下来,“唯有一个料理园子的老婆子,年轻的时候不知道遭了什 么罪过,是个哑巴说不了话,便随她去了,谁知这婆子原是个教书先生的女儿,她会写字。” ……百密一疏啊还真是。 “是以那姓李的编造出多么纯洁美好感情故事,什么王侯与美姬,什么深爱却不能结合,我呸。”宁博闻即便是说这等话的时候,神色依然无比平静,宁博容忍不住瞥了他好几眼。 尼玛怪不得他要“变态”,这样的身世,不变态都难好吗? 能瞧着这么正常,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宁博容原对宁博闻虽不亲近,却谈不上陌生,对他的性格也有些了解。 这是交了底,要让她相信他。 如今不相信他又能如何?宁博闻姓宁不姓李,他们压根儿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好吗? “李家的人,现在都逃了,唯有那李莞还在这里。”宁博容道,关键时候,女儿就成了弃子,令她对那李珂愈加不齿。 “逃了?” 宁博容点点头,“派出去不少人搜捕了,要出京城比较难,阿兄你要小心,万一他们一时情急来寻你——” 宁博闻皱起眉来,却仍然摇头道:“不会的,那李珂不会这般蠢。” “阿兄的意思是?” “若是牵连到我,那李家的血脉恐怕就要断在他这一代了,圣上可不是那等心慈手软之人,绝不会容他李家还有男嗣活着,怕是李珂在外的那几个私生子,圣上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宁博容站起来,“圣上早就知道李家要反?” “不知道,但能猜到李家有反心。” 宁博容默默无言,连刘湛都这么清楚那李家不甘,圣上怎么会丁点儿未知,她觉得圣上若是不知道,就不会下令让李珂的长女嫁入宫中了。 她叹了口气,对那等丧心病狂的人而言,一个女儿算得上什么。 “圣上他——虽不曾被那攻城弩伤到皮肉,却仍被弩箭劲气伤了肺腑。”宁博容轻轻道。 宁博闻一下子站了起来,“伤了肺腑?!” “御医用针压住了,所以今日里圣上瞧着完全无碍,气色也很好,但并未除根。” 宁博闻肃然道:“此事还有几个人知道?” “只有阿湛和我,还有左相、圣上身边的大太监,另有两名御医。” “御医怎么说?” “不算致命, 要好好养着,否则病发起来怕是不好。”宁博容蹙眉道,“这个冬天应是无碍的。” 这话已经说得相当明白了,过了这个冬天,只怕是御医也无法保证。 历祯帝本就年纪不小了,又不是那等健壮身体,被那么一吓便也罢了,那攻城弩的冲劲那么可怕,差之毫厘便要刺入他的身体,劲道袭身,伤了肺腑,哪里是这么好治的。 如今能看着无事,已经是很难得了。 “真是一个不平静的冬天。”宁博闻也叹气。 宁博容有些惆怅,“是啊,很不平静。” 十月,围场刺杀的消息才真正传开,李家除了李珂父子,悉数被抓,抄家灭族只旦夕之间。 历祯帝赐太子妃宁氏丹书铁劵,赏九尾凤冠、玄色袆衣、织金帛、紫如意,并一柄镶嵌着珍珠白玉的长鞭,一把宝石鱼纹的匕首,赞其殊有国色,端庄慧德,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如此一来,即便刘湛将来不喜宁博容,历祯帝也定要保她荣华一生,且当是救他一命的恩赏。 历祯帝此人哪怕不算是千古明君,却也算是心中透亮。 例如他很清楚,自己只怕撑个一两年时光顶了天了,人之将死,他虽是帝王,或许贪恋这个世间,所幸并未因此昏了头脑,浊了眼睛,反倒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是以他立刻让太子刘湛参国事、批奏章,论朝政、立威仪。 且九尾凤冠与那袆衣乃皇后所有,只是给太子妃的一个赏赐,却让有心眼的人都明白—— 这大梁朝,要变天了。 ☆、77·及笄之礼 对于宁博容而言,赏赐只是赏赐,她平日里又不可能穿那样的衣着,那可以皇后的正统“制服”好吗? 不过其余东西倒是不错,丹书铁券这种东西,皇帝赐下的,只要他真的想杀你,变着法儿都能让你死,只是若是这个皇帝死了,轮到儿子上位,不到迫不得已,一般不会去打老子的脸,但如果过了几代,那就说不定了。又如织金帛、紫如意,乃是相当昂贵的混着金线织就的布料,又沉又重,紫如意实则是紫玉如意,属于珍奇一类,倒是那柄华丽丽的鞭子,因为是御赐的东西,要是拿来打人,恐怕也没人敢说她有罪,而匕首更是缀满了珍珠宝石,顶多也只能看看,观赏性远远大于实用性。 但这一次的赏赐,更多的是深层次的意义,宁博容赢得了更多人的尊重,东宫中所有的宫人待她都愈加敬重,而例如她现今的心腹阿青、水静、莺歌一类,更是像打了鸡血一样,那些个她亲封的女官更是如此。 大约没有比跟着的头儿有前途更让她们激动的了。 越是到这种时候,宁博容就愈加低调起来,她知道历祯帝大约不好了,若是在这时候翘尾巴,就怕惹出事端来,只设了两次小宴,请了小两桌人来聚聚罢了,这时候,任谁都要给她面子,第二次的时候,宁博容特地将崔氏也请了来,她虽没有诰命,但也没人说什么,如今宁博容只是太子妃还不好说,等她做了皇后,崔氏是妥妥要封诰命的。 崔氏常年是住在云州的,只是现在偶尔也在宁博闻府上住着,她虽与刘婉贞不和,但是凭她的头脑智商,要应付刘婉贞那是半点儿问题也没有的。 一向淡定自若、强大勇敢的太子妃,见到面上带着微笑的崔氏时,立刻就萎了,心虚得不行。 崔氏只是淡淡看过来,“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宁博容亲昵地挽住了崔氏。 崔氏瞪她一眼,“还瞒着我?” “……从小就开始了,那些贫家子在练,我也偷偷练。”宁博容讪讪。 崔氏狠狠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就这么瞒着我和你阿爹?” “不敢说嘛。”宁博容低声道。 崔氏简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这样——这样出风头,四郎若是……毕竟他是太子!” 这些日子,宁博容的风头简直比身为太子的刘湛还要盛了,不怪崔氏如此着急,将来刘湛是要成为帝王的,她总是担心宁博容锋芒毕露,将来 为刘湛所忌。 宁博容却认真道:“且不说阿湛是不是这等心胸狭窄不容人的性子,即便是他忌讳于我,又会怎样做呢阿娘?” 崔氏一怔,她是自世家成长起来的女子,很清楚其中的把戏,有历祯帝的意思在,再如何,宁博容也会保住皇后的位置,若是刘湛真心忌讳她,自会建起后宫来,不让宁博容生子便也是了,除此之外,还能如何? 女子便是女子,如果换做是刘湛的兄弟如此大出风头,他恐怕会处心积虑地将人除掉。 旁的人不知道昔日长公主之事,虽有武后前车之鉴,但千百年来只此一例,且武后那又无关武力值,纯粹是个人政治头脑的强悍。 “不外乎就那么几个方法罢了,”宁博容轻轻一笑,“若他当真这么做了,阿娘觉得我会在乎吗?” 历祯帝明摆着要保她荣华一生了,她还有什么后顾之忧? 更别说,虽然不能保证永远,现在的刘湛,还是让她可以信任的。 崔氏见她如此说,也便沉默下来,再不劝了,好歹如今宁博容也是太子妃了—— 她相信自己的女儿,再怎么说也知道轻重。 天气渐渐冷了,北地果然战事起,且比去年更加猛烈,颇有来势汹汹的兆头。 刘湛夜夜到很晚才睡,早晨却是雷打不动地早起、练武,然后去太和殿历祯帝那里,只是不管多忙,他都会回来陪着宁博容用哺食,而在饭桌上,哪怕两个人不说话,也有一种说不出的融洽。 明明才嫁给刘湛并没有多久,宁博容就觉得似乎嫁给这个人已经很长时间,那种感觉很微妙,她无法形容,两辈子她都没有遇到过第二个人给她这种感觉,很安心,很舒服。 她与刘湛之间从未有过所谓轰轰烈烈的爱情,或许那次她千里奔袭前往北地寻找他的时候,他与自己对视的第一眼曾有过那么点儿小小的火花,但是本质上,她和刘湛都是极理智的人。 那种你侬我侬爱到天崩地裂的情况……大概他们再过几辈子都不可能有的。 但这样细水流长的感情,却是合了宁博容的心意,显然刘湛也是这般认为。 战事越来越不容乐观,北地丢了三城,上朝的时候,众臣也能听到历祯帝压抑的咳嗽声了,虽然说历祯帝自己说是天冷了受了风寒,众人也只得信了,谁敢质疑帝王说的话? 随着北地大梁战线的不断收缩和将士的节 节败退,最终于十一月底,距离新年只有一个月的时候,博望侯慕容熙被封行军总管,调往前线。 这个年大家都过得有些没滋没味,这也是宁博容第一次在宫中过年,坐在那盛大的宫宴席上,吃着除了冷掉的食物,实在是没多少热乎劲儿。 次年春,战事才算是缓住了局面,慕容熙父子在旒城大破契丹人,收复两座城,却也因此慕容熙身受重伤,回京之后,险些未能挺得过去。 刘湛照理回东宫用哺食,宁博容见他脸色沉凝,不禁问道:“怎么了?” “怕是博望侯……情况不大乐观。”刘湛轻轻道:“若是真出了事,这样才缓住了局面,代价太高。” 上辈子战事远比现在严重,北地失了五座城,但博望侯却不曾受这样重的伤,是以刘湛心中很有些内疚的意思。 宁博容手一顿,“这么严重?” “嗯,慕容聿短期内估计都不会回京城了。”刘湛沉默了一会儿才道。 这个倒是没什么改变,原本慕容聿就是个比他父亲更优秀的将领,北地的战事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才彻底稳住局面开始反攻,而慕容聿在北地一呆就是七八年,他今年已经十七岁,因此拖到那个年月……还未成亲。 当时宁博容嫁过两次,和离过两次,与他才有缘分结合,刘湛不到他们的结局怎样,只是这辈子很多事都已经变了样,偏慕容聿还是被北地的战事牵住了脚步。 “许多事哪里能说得清,”宁博容叹了口气,“只盼着能越来越好吧。” 她是猜到刘湛是重生的,见他眉宇之间的忧色并不很浓,大抵也明白后果不会太可怕,至少不会像历史上从北宋变作南宋去。 但战争,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阿容,”刘湛握住宁博容的手,“幸好有你在。” 每每想起猎场之事他就一身冷汗,愈加明白重生并未全然是好事,上辈子发生的太多事早就已经改变了,有很多事变得更好,却也未必没有事变得糟糕。 若是被李珂的计谋得逞,契丹人刺杀了他和阿父,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大梁,怕是当真要陷入风雨飘摇之中,北地蛮夷的铁蹄南下,即便只是想一想,他都要在梦中惊醒! 宁博容一笑,若只是救了历祯帝的性命,哪里能有这么隆重的赏赐,更别说……其实历祯帝还是受了那样的伤,只因为历祯帝和刘湛都明白 ,若是那支攻城弩当真成功了,会造成怎样的后果而已。 是以在这个冬天,明明应该好好养着的历祯帝,仍然无法闲下来,只得以透支生命的方式依旧日日勤勉。 他或许不算是最好的皇帝,但他也不想大梁这么快就在他的手中没落。 春回大地,北地殷国暂且休兵,幸得慕容熙挺了过来,虽身体仍是不好,怕是再也上不了前线了,好歹保住了性命,慕容聿却未能归来,被历祯帝封做宣威将军,镇守边疆。 但历祯帝的身体却一日日坏下去,二月里曾大病一场,命太子刘湛监国,原昭王禹王颇有些蠢蠢欲动的意思,却到底被刘湛轻描淡写地就压了下去。 上辈子这些人尚且斗不过他,就别说是这辈子了。 三月三,太子妃宁博容及笄。 在历祯帝的授意下,这场笄礼成为京城的一大盛事,太子妃之母崔氏封明德夫人,前来主持笄礼,正宾更是请了皇室之中德高望重的大长公主刘韵,这位是历祯帝的姑姑,早已出家作了女冠,极少出现在人前,女宾为左相范吹海之女范贞,有司为乐安县主宁舜英,赞者为博望侯长女慕容沁,皆是京中最出色的贵女。 若非宁舜华乃是宁博容的晚辈,宁博容倒是很愿意她来做赞者的,可惜规矩便是如此。 慕容沁时年十六,宁博容见过她几次,原是个温柔腼腆的姑娘,长相上似福慧长公主更多一些,倒是没有她哥哥那般妖孽。 定坤历五十四年三月三,大长公主刘韵为太子妃宁氏加钗冠,着玄色袆衣,赐其字:易真。 日月为易,自然为真,宁氏博容,字易真,赞其如日之明辉,月之皎皎。 六月,历祯帝一病不起,太子刘湛即位为帝,尊历祯帝刘瑀为太上皇,封太子妃宁氏为后。 宁博容年仅十五,已为一国之后。 ☆、78·京城女学 历祯帝到底没能撑过天元元年的冬天,幸得刘湛已经颇有威仪,做皇帝做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好,历祯帝便放心地去了,举国皆哀,京城大雪,一片缟素。 天元二年春,经过了最艰难的岁月,殷国因夺嫡之争陷入内乱,再无暇南顾,慕容聿趁机率军收复失地,战事渐熄。 “说起来还要多亏阿容那时——”刘湛微微一笑,“那个黑衣首领若是被你生生拖死,恐怕如今那契丹人乱都乱不起来。” 时至今日,他们已经知道当初刺杀刘湛和历祯帝的那个契丹首领就是契丹的二王子耶律祁,若是就这样死在了大梁,他那位哥哥恐怕做梦都要笑醒。 宁博容微微一笑,“那时候的事,谁会知道。” 作为如今大梁地位最高的男女,他们相处起来却如同寻常人家的夫妻那样,宁博容并未因为刘湛成了帝王就改变态度,依旧一般无二。 让她感到放心的是,刘湛也并未因此改变。 以年龄来说,帝后仍然十分年轻,刘湛只十八岁,宁博容更是只有十六,但他们要做的事,要承担的责任,大抵是那些二十八二十六的青年也无法比的。 “之前说编写的东西如何了?” 宁博容点头道:“已经完成了一半,但例如当年万里书院一般,国子监的改革同样不能操之过急。” “我知道,此事便全权交给你。” “当真如此?” “自是当真。” 宁博容思考了一下才道:“那我需要一个助手。” “陆质?”刘湛立刻道。 宁博容笑起来,“知我者四郎也!” 刘湛轻笑,“那自然没问题,但要看他愿不愿意离开云州。” “哪有什么不愿意的,大不了一张圣旨,他敢不来!”宁博容一瞪眼睛,霸气道。 刘湛哑然。 这陆质到底还是不是朋友了,能不能好好玩耍! 不多时,阿青亲自端了今日哺食上桌,此时的帝后吃饭,也不一定就要坐在一张大桌子上,弄一堆太监宫女自己连手都不动用,宁博容还是喜欢这样和刘湛坐着正正常常地吃饭,胃口也能好一些。 “对了,我还有件事要说。” 规矩上应是食不言寝不语,宁博容拿起筷子,却习惯性开始同刘湛说话,这还是在最早只有饭桌上才有时间交流 养成的习惯。 “什么?” “我在想在京中办女学。” 刘湛随意地点点头,“办吧。” 宁博容手中筷子一顿,这年代,女子读书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大多女子只上简单的闺学,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明代才出现的说法在这会儿显然是没什么市场的,这年代的贵族女子,若是不读书,那是要叫人看不起的。 但要说女学,是当真没有正正经经的女学的。 宁博容很清楚,古代女子的地位低下,哪怕在较为开放的唐朝,又或是他们这对女子不算太苛刻的大梁,女子的地位仍然低下,有句话说得好,要解放妇女,就要让她们读书,知道理,明是非,才知道去争取,去抗争,去奋斗。 第一步,就从女学开始。 让这些女子不仅仅去读什么闺学,教会她们所谓的三从四德,而是教她们国学,读史、写字、下棋,也教术数、明经。 不能操之过急,一步步慢慢来,总要先让封建世界里金字塔尖的那些权贵们习惯了女学的存在,再谋其他,这第一所,当是只为贵女们服务的“女子贵族学校”了。 这,是宁博容计划书上的第一步。 刘湛又不是穿越者,他虽是重生,心胸原也宽广,对宁博容更有深一层次的敬重爱意,他自万里书院得到的太多,而大多源自面前他的妻子,是以,他对宁博容的容忍度也是极高的。 女学罢了,他自然支持宁博容。 事实上很多穿越女都曾落入一个误区,那就是所谓帝王的真爱似乎从来都不是皇后,实则并非如此,大部分情况下,古代男人敬重的只会是正妻,妾之一流,不仅仅是男主人的奴仆,也有服侍女主人的义务,刘湛于女色没有多少兴趣,他敬爱他的发妻,是十分正常的事,莫说是隋唐时期不少帝王对正妻的纵容,即便是大梁,皇后的地位也是极高的,例如历祯帝,一生虽有不少女人,女色上不大节制,但是他对那位正妻的敬重是谁也越不过去的,乃至皇后过世之后,他再未立后不说,连高位分的妃子都只有那么一两个。 是以,刘湛忙于朝堂,皇后声称要办女学的时候,响应者众多,万里书院的传奇大家都看着,尤其是宁博容成为皇后之后,万里书院的崛起传奇更是大多加诸到了宁博容的身上,教育此等事不牵涉到政治,自然不会引起什么争议。 大部分人都是这般想的,只是女学罢了。 于是,在国子监的附近,辟出不小的地方,用作女学的教室场所,因为女学不同于男子上学,宁博容又有些私心,建筑上就颇有些新奇,不是那等排排的堂间,而皆是三四层的木质小楼。 最外的大门每日皆有仆妇婆子看守,男子不准进入,规矩很是严格,进入之后,绕过照壁,沿着小道过了一座小桥,便可以看到小巧玲珑的四栋小楼,此处是宁博容准备的教师居所,女学暂时请的师者皆是女子,任何年代都不乏有才学的女子,大梁也不例外。 宁博容亲自修书一封,以皇后之尊,邀请各地有才名却又没有家事挂累的女子前来京城,而京城也有两位女子得到邀请,一为礼部尚书陆宏达的幼妹陆婉之,她十八岁出嫁,二十守寡,后又嫁,却嫁了个中山狼,好不容易和离之后,归家之后十年未再嫁,如今已然三十九岁,一接到宁博容写的聘书,她二话不说收拾了行李就搬到了这教师楼中。 另一为当世大儒黄颐坚之女黄君兰,此女也是遇人不淑,因生母早逝,后母把她的婚事拖到了二十岁上,嫁了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书生,生生受了十三年苦,却又被那无情郎休弃,黄君兰却也不是那等忍气吞声的女子,冷笑一声写一首《厌憎书》,不仅表达了对这位丈夫的厌恶憎恨,更是讽刺了他的无能傲慢,最后甚至表达了脱离此等恶心男子的欣喜之情,使得那书生名声尽毁,她倒是带着女儿回到家中,悠然度日,皆到宁博容的邀请之后,自也是欣然应喏。 但这教师楼中,大部分的屋舍还空着。 往后才是四层的教学楼,古代的房子大多只是一两层,三层的小楼都少见了,高台建筑在隋唐之后,就已经趋于没落,但在古西方,却是有不少大型的四五层建筑,中国也并不是建不起来,高塔不也竖得极稳?只是建筑上没有那样的习惯罢了。 身为皇后,一声令下,多的是工匠开始琢磨,宁博容画了简易的图纸,她要的不是那等下宽上窄的楼阁,而是较长的宽阔厚重建筑,仍是中式标准的弯檐角,朱墙黑瓦也极普通,只是建筑形式上,却是如同很多宽敞的二层建筑一般,尤其是上层,既要稳,又要多隔间,多开窗。 幸得那些工匠们不过琢磨一个多月,便有了主意,古代人工真正做起来之后,那是极快的。 这教学楼只有两栋,一栋却有普通这年代屋舍的三四倍宽,又因为楼高四层,怎么看都像是两尊庞然大物。而这两栋屋子暂定前为初等学室,后为高等学室,两栋皆是一 层中间开门,从初等学室穿过方可到后方高等学室,左右耳房开得极大,作换衣间,大厅进去,两间耳房里可换了在外穿的衣饰鞋袜,换做统一的简单长衫、裤子、柔软的平底鞋,即便是在雨天,也不会脏了上面几层。另外的房间却是用作宿舍和储藏室,宿舍辟成一间间的屋子,与万里书院的上下铺不同,这里统一做成睡之睡上铺的床铺,下方是统一的高柜并同柜子连在一起的书架、小书桌。 同是一层,两栋用有四间澡浴间,这年头自然没有淋浴,都是放着一个个木桶的小隔间,女孩子们即便是洗澡的时候,大抵也是能与左右聊聊天说说话的。 从那开门大堂中间的楼梯上去,视线立刻开阔起来,二层基本都是书房兼休息室,这一层几乎不隔间,设藏书室,挂着初等匾额的这栋教学楼的藏书室内大多是一些启蒙简易的书籍,分门别类,却是按照宁博容的规矩,做木质书架,全部是线装书,书脊写书名,竖立放整齐,而高等那边,自是稍艰深一些的史学、经义等等皆有了,那些个木质书架错落有致,在其间却夹杂着各种桌椅,非是那等讲究规矩的木制硬邦邦的桌椅,而是有许多藤制的椅子,做成了半弧形,圆球形类似于沙发的模样,甚至在角落有那么些个吊藤椅,藤制的椅子上有宁博容吩咐让放的各种垫子,也有里面塞了鸟雀羽毛、动物毛皮的柔软靠垫。 宁博容是想让那些在外界端庄娴雅的女子,在这里能有一方真正放松下来的小天地,而这一层的窗户开得极大,采光自然很是不错,楼层不高,不至于让围墙外的人看到内部模样,又有各种鲜亮的植物,墙角有早就放置好的红茶并稍好的开水,杯子是可爱的椭圆形大茶杯,有耳朵一样的柄,能放在那些个长条形下中空的桌子上,也可以碰在手上。 原在云州的时候,宁博容就曾烧制过玻璃,这年代烧制玻璃的技术原就有,只是这么几年来稍稍改进,通透程度已经相当不错,这也算是第一次试验,宁博容将这两栋教学楼二三四层的窗户上全部安的是这等烧制的玻璃,因这成本太高,昂贵得很,宁博容早早就说道从她个人的私库里出,并未走国库,刘湛私下支援了一部分,旁的人自然也是不好说些什么。 教室基本都在采光极佳的三层四层,二楼的玻璃窗内都挂有窗帘,可以稍作遮挡阳光,三层四层却是开阔通透,不用窗帘不说,里外皆是一眼看尽,类似现代教室的设计,木质桌椅、黑板、讲台,一应俱全,大约有些古代风情的只有那些个悬挂在墙上的字画箴言和木梁屋顶了。 除了教室之外,四层尚且有一间十分大的演武堂,用来上“形体课”和“体育课”,这年代若是女子跑到外面上体育课,未免有些惹人非议,只好先做室内,但那骑马等,还是要在外面学。 甚至宁博容还吩咐那些个工匠集思广益,弄出了相当不错的防火设备,不仅建明渠、蓄水池,还备了不少水囊,木质结构容易着火,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只得在除厨房的地方戒明火了,宿舍内连烛火灯笼也是不准用的。 两栋教学楼的侧面,却还有一排屋舍,这便是这京城第一女学的食堂了,靠近食堂的地方,辟有两间厨艺教室,却也是往后这些女学子的选修科目。 而楼前楼后,到处种植着草木,也有缓缓流动的明渠活水。 “这便是女学了。”从云州远道而来的沈十一娘轻轻道。 她是沈家女儿,她和小她一岁的妹妹是家主千方百计才想办法争取到的名额,送她们来的京城,这皇后办的京城女学每一年只招收五十名学生,全大梁适龄的权贵人家女儿何止数百! 是以,能进这里本身就是一种骄傲了,哪怕每一年需要交纳百金的学费,于他们的家庭而言,也算不上什么。 “听说皇后殿下也会到这里来讲课呢。”沈十二娘说道。 她们两人抬头看向这女学大门上方悬挂的匾额,这便是皇后亲手提的字,那等秀逸风骨自非常人可比。 只看了一会儿,姐妹二人便牵着手走了进去,到这里之后,听闻自有仆妇照顾她们衣食起居,是不准带婢女仆妇进的。 果真一进去便见到两位年轻秀丽的女子迎上来,“小娘子请跟我来。” 直接带着二人登记了姓名家世,才递给她们一人一块小银牌子,“此为学籍号,还请两位小娘子记好数字,收好牌子。” 银质地较软,她们看到那个登记的少女确认了她们的身份之后,用一枚小小的印章,在那银牌上印了一个深深的印记,印记凹陷下去,章面应当就是“京城女学”四个字。 这个章靠前,怕是一个学年要印一个章?沈十一娘思忖着。 收好银牌,就有仆妇来引她们继续往里,穿过那师者住所,看到那栋庞然大物一般的四层建筑时,沈十一娘忍不住睁大了眼睛,这里外围墙很高,在外面,却是不曾注意到这高楼! “阿姐,这房子真是好大啊。”沈十二娘喃喃道。 两 位明明是世家出身的贵族女子,却好似不曾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女一般,眼睛都颇有些不够看了。 此间莫说是那些引路的婢女,即便是仆妇,都很有几分不同。 她们并不知道,这里的许多下仆,本是宁博容好心,从宫中放出来的宫女一类,在外不仅让她们拥有假期,更是自由了十分不止,毕竟不似是宫中那般规矩森严,瞧着一群活泼的小娘子,心境也是开阔许多,总比一辈子关在宫内成了那白头宫女要幸福多了。 “两位小娘子,在这里领一下你们的东西吧。”仆妇恭敬道。 根据那银牌,这沈家姐妹领了衣物几套,又有床铺被褥等物,自有人替她们提着,又提醒她们到旁侧换衣间将衣服换了。 京城女学的“校服”是简单的长衫,鸦青色,样式极简单,用的是极精致的盘扣,袖扣衣尾皆是云纹,十分大气,下装有裙,有裤,鞋却是一模一样的平底布鞋。 再然后,她们看了宿舍,认识了两位从涟州来的小娘子,与她们是一般的年纪,穿着一样的衣服,竟是顿时没了隔阂,更谈不上平日里小娘子在一块儿难以避免的攀比,也不讲究所谓的身份了,四人一块儿去看了教室,便坐在藏书室内不肯再走。 世家的规矩极严,她们自小长大连秋千都不曾打过,坐在那晃晃悠悠的藤椅上,泡上一杯红茶,翻一本书来看看—— “阿姐,到了这里,我竟是不想回家了。” 只是第一天,沈十二娘便如此悄悄对沈十一娘道。 沈十一娘一笑,不曾回答。 要让她说这里到底有哪里好,她也说不上来,好似并不大明白。 只是这里给她一种——彻彻底底放松卸了所有背负东西的感觉。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觉得前所未有的舒适与轻松。 十二娘说得不错,她——也不想回家。 ☆、79·悄然改变 宁博容是一心要发展这贵族女校的,整天大抵要比刘湛还忙一些。 刘湛这日拿了两本奏章回来,见宁博容仍在仔细编课本,不禁笑道:“你这是要教得那些女子考进士吗?” “女子也不一定就差了你们这些男人去。”宁博容头也不抬道。 刘湛也不恼,好脾气道:“是,阿容说什么便是什么。但这科举的结果出来了,你也不关心吗?” 原那二十三位贫家子去年就当来参加科举的,竟是硬生生被宁盛压了一年,让他们今年都来试一试进士科,这进士及第和明经及第是根本不同的概念。 “在哪里?”宁博容立刻扔下了笔。 刘湛看着结果,与他的记忆中已经有了偏差,上辈子宁博容不曾嫁给自己,万里书院虽也大放异彩,宁盛却似乎没有那样高的自信,这些贫家子……基本上还是考的明经科,虽然成绩十分优秀,但是和现在齐刷刷考进士科毕竟不同。 宁博容蹙着眉看向那些名字,略有些失望,“只有八个人考上了啊。”二十三个失败了十五个。 刘湛失笑,“你以为进士科那么好考吗?没见沈七也磨到今年才来考?他都已经二十有二了!他们才只有多少,十八|九,最多的二十岁好么。”这年代,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三十岁明经及第,已经算年纪大的,十几岁考取明经科的学子都不算少,而即便是五十岁中了进士的,都可以算是年轻的了,沈洵这样二十二岁考上进士科的,都可以冠以天才的名声了。 事实上每一年的进士科,全国也只取二三十人,此次进士及第二十六人,其中万里书院就占了八人,这是多么恐怖的比例! 且其余十五人虽落第,实则水准相差并不大,再熬个一年两年,要考上进士科也不算太难。 所以万里书院这八个贫穷学子竟在如此年纪就考上了进士科,让许多人都感到十二分不可思议,虽说名次上要差沈洵一些,但沈洵那是什么人,沈家的希望,自小由沈家家主亲自教养,可以说为了这进士科从三五岁就开始读书,拿他跟那些才念了八年书的贫家子比,简直是说笑好么! 更别说资质方面,沈洵不说是过目不忘,却也差不离了,本身若非优秀到那种地步,也不至于被沈家寄予厚望。 因此,万里书院的这八个学子几乎被众人视作奇迹! 只有宁博容知道,他们从开始读书的第一天起,就是照着应试教育的标 准来的,看考试是同沈洵一样都考取了进士,但要说真实水平,肯定是差得远,就好像现代那些个过了专八英语的中国学生,做试卷那是杠杠的,但是真正同外国人交流起来,也不是个个顶用。 “那你准备怎么用他们?”宁博容认真问道。 刘湛敛了笑意,“他们的本事,自然是要好好用,我准备调他们去这里。” 宁博容看向地图,“边城?” 刘湛圈定的区域,全部都在北疆。 “我了解他们,胡中和、瞧着腼腆,实则柔中带刚,将他们扔给慕容聿绝对没有问题,且如今的北疆乃是晋升最快的地方,武将文将,用起来也只是我一句话的事,只要他们有了功劳,就不怕别人说道。”刘湛认真道,“且他们的本事我是知道的,那些契丹人,可是伤不了他们。” 刘湛很清楚,那二十三个贫家子,论武学,当真个个比他厉害,他们出身不好,皆是农家出身,但哪怕是瞧着瘦弱的胡中和,在武道上都要比刘湛有天赋,练下来之后,莫说是弓马骑射,即便是赤手相搏,也是很有几分水准的。 “还有余平和蔡忠义,边城缺的职多,可以直接让他们当县令,虽因战乱,北地不比中原平静,却也可以给他们展身手的机会。”刘湛直言道。 这年代的人极为看重进士,要登堂拜相,出身上要不为人诟病,首先就要是正统的进士出身,是以这个年代进士及第的士人被称作白衣公卿,已经是一种相当的荣耀了。 但再是进士,授官的时候一开始都不会太高,似是他们这等贫寒出身又无人举荐的,是不可能如同沈洵一般走秘书省正字的路子,任校书郎这等清华之职,品阶虽然不高,但有美誉,很可能就此逐渐升迁,进入中书舍人、知制诰、翰林学士的行列。而京畿县尉虽也可迅速升迁,例如翰林学士中就有好几位是这么上来的,但缺少磨砺,又只是九品官罢了。三是授外地州县的佐官,县丞之类就已经不错,如今他们能上任就是七品县令,若是在中原或者富庶的南方,那是压根儿不可能的事,唯有在北地才不会有人说什么。 因为那地方,一般的文官,还真不大敢去。 万里书院出身的八名进士,刘湛皆有腹稿,不说同门之谊,即便是昔日朝夕相处,也足以让他了解这些人的品性,将他们放到最合适的位置,军中也是需要文官的,胡中和同张林扔给慕容聿,给北疆填补了四个县令,剩下的两个在另一位北地将军手下。 原本许多人都认为刘湛会给皇后宁博容面子,将这些个万里书院出身的学子安排个诸如沈洵那般的校书郎或著书郎的位置呢,结果竟是无一例外去了北疆,怎么不让人大跌眼镜。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个学子读了那么多年的《少年说》,当年甚至被那将军之子煽动过,让他们去北疆,他们非但没什么意见,反倒对刘湛愈加感激—— 直至殿试,他们才知道昔日同窗多年的楚九郎,竟是当今天子! ……怪不得山长那般……让他们放心去考…… “既然你决定了,那就这样吧。”对于这一点,宁博容倒是没什么意见,北地虽然有风险,但是她知道,最早练武的这二十三个学子,武功绝对不差了,至少也有武侠小说中二流高手的水准,虽说个人勇武之力在战场上作用小,但是他们又不是孤身作战,本身是军中文官,哪怕擅弓马骑射,也不会有哪个让他们去冲锋陷阵。 且刘湛说得不错,那里最锻炼人,又积功最快,他们这种没有根基的贫民子弟,未必不能闯出一条坦途来! 最重要的是,北疆缺人啊,如今坐镇的慕容聿也才几岁! 新鲜的血液调往北疆,也是为了保这大梁江山。 这件事两人谈妥之后,刘湛才有心情来看宁博容写的教案,这一看就被吸引住了目光。 “我怎么觉得你这教案,比当年陆质写的还要好?” 不怪刘湛这样觉得,宁博容当年不是师范出身,虽是半路出家的老师,好歹是花了大功夫要把工作做好的,带她的那个老教师教书教了三十来年,尤其是备课的教案写得好,宁博容是跟着她学出来,怎么能不好。 清清楚楚,一目了然还是其次,主要是重点抓得好。 “那是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宁博容故意带着点儿得意道。 刘湛就笑起来,感兴趣的时候,他甚至和宁博容一块儿编教案。 京城女学的名声,便是在天元二年的秋天打出去的,因为是皇后亲自办的女学,谁都要给几分面子不说,这进去说出来便是皇后的学生,有一些权贵纯粹是想着给自家女儿镀一层金好嫁一些罢了,但在招生的时候,却是真正地挤破头。 名额太少了。 现在刚办的女学,只招收十岁到十三岁的学生,算是初等学生,具体班级的划分还要看请来的女师们衡量过这些学生的水准。 一百五十个名额罢了,太大的宁博容不要,年纪稍大的女孩子,很多都已经准备要嫁人了,自家的教育也早已经让她们的思想定了型,要来何用,她要的就是已经懂事了,十岁上的贵族少女,到了明年,甚至只会要十岁十一岁的学生了,这样六年的学制下来,十六七岁正是大梁普遍意义上定亲的年纪,这年头出生越好的女孩子,越是不会太早嫁,民间十二三嫁人的也是有的,但大多还是要过了十五岁,权贵人家的女子,定亲早的或许有,但嫁人大多要过了十八岁的。 大梁毕竟不是后来的明清,女孩子嫁人也太早了一些。 于是,连崔氏都进了两趟宫,全是各种找她通关系想把自家女儿塞进去的,这年头又没有计划生育,哪户权贵人家没有那三四个五六个女儿! 例如沈家,这一代的女孩儿就足足有二十一个,刨除那些年纪不合适的,也还有六七个,沈十一娘和沈十二娘能够脱颖而出,还真是沾了几分崔氏的光,崔氏极其厌恶沈如欣,原不想让沈家人进到女儿办的女学去的,偏这两个女孩儿不是旁人,她们的祖母姓崔…… 世家之间联姻本是常事,但事前谁又能想得到? 庆和崔氏原也想塞两个女孩儿进去,反倒被崔氏坚定回绝了,她是很清楚自己女儿有多讨厌崔芳的,因为被推荐想要挤进去的那两个女孩里,有一个就是崔芳生的长女,这孩子甚至还不满十岁,但崔芳满心以为自己是皇后的表姐,还走不了这么后门吗? 也不想想当年她同宁博容的关系,这边崔氏直接回绝,连个面子都不给的,哪怕是崔氏的母亲钟氏亲自做了说客,也没能说服崔氏。 “阿娘,这回进女学的孩子哪个父亲不是做官的,我们崔家的女儿进去,算是个什么身份。” “我们可是皇后殿下的亲戚!” “于是呢?何必去给我家阿容丢这个脸面,再加上阿芳——不是我说,我可不想去给我女儿添堵。”崔氏扔下话就走,崔家如今可是不敢惹她,到底也不敢再闹。 沈十一娘极喜欢女学,她家住得远,是住在学校的宿舍的,当然也可以走读,每日里家中马车送到女学门口便也是了,晚上下了课换过衣衫,自可以归家去。 例如沈家姐妹,涟州的陆小娘子和周小娘子,家里皆不在京城,自然只能住在学校,到寒暑假的时候,再归家去。 在学校里,她们可以不用再困守在一墙之内,穿那繁复的裙子,戴厚重的 钗环首饰,与她勾心斗角,与你攀比争风,这里人人皆是一样的,进入那挂着皇后亲提的“心素如简”四个字匾额的更衣室,换下华服,摘下所有的首饰,洗去妆容,回归身为少女最质朴纯净的模样,所有的衣服首饰皆会锁进属于自己的那格柜子里,然后换上鸦青色朴素的长衣,舒舒服服清清爽爽,将长发编作一条发辫,脚步轻快地三五成群,走到教室里去。 没有了碍事的长袖子,她们写起字来愈加方便,没有了那束在胸上或者腰间的系带,整个儿呼吸都顺畅了,没有了沉重的发髻钗环,这般轻松,几乎从她们出生开始就从未有过。 举目看去,全部是同自己一般大的小娘子,一个个带着笑,充满了少女才有的活泼亮丽。 她们每日读书、写字、下棋、弹琴,也上形体课,这听说是由皇后亲自编的形体课颇为古怪神奇,竟是日日练下来颇有几下身轻如燕。 说穿了,其实只是另类的瑜伽,只是这个年代当然是没有的。 能进到京城女学的,本就是一等一权贵世家的女儿,这种女孩儿大多容貌上有保证不说,教养心性皆是出色,而且拥有着寻常女子没有的骄傲,她们聪颖,早熟懂事,跟现代那些个指不定哪天就叛逆中二了的少女可不一样。 所以,她们享受着每日三个时辰的课程,一个时辰的自修,而自修的时间,大多数人都会泡在二层的藏书室里,坐在舒适的藤椅上,泡一杯红茶,拿本书来读着,又或者低声与身边的女孩儿谈论着课业,讨教着新学的曲子。 宁博容在这个另类的时间里,推行开了朝九晚五,到天气冷了,换算作现代的时间,基本上四点就会下课,然后那些个走读的少女就会回到更衣室,换上来时穿的衣衫,梳好发戴好首饰,再归家去。 马车缓缓减速停下,江雨霏提起裙角,扶着贴身婢女挽香的手,极其淑女地下了车。 她们家的马车一向是从偏门进了院子,她才会下车,连驾车的刘伯,她都只是听到他的声音,不曾见过几面。 她的父亲,是大量的礼部尚书,最是讲究规矩,而她的母亲李氏出身名门,也是一般对她教养十分严格。 “挽香,去帮我问问阿父可有空。”江雨霏轻轻道。 “是,小娘子。” 她先进了院子向母亲请了安,又去见了长姐,看了幼妹,才能回到自己的院子。 冷清清的,虽然有一院子的婢女丫鬟,但 一个个都被李氏管得太好,连走动之间都没有半点儿声响。 不多时,挽香回来,告诉她江尚书有空,江雨霏立刻往江尚书的书房去了。 她很清楚,阿父不是不爱她,若是不爱,便不会亲自找了宁鸿胪,给自己讨了个学籍,只为了她将来能嫁得更好一些。 但江雨霏觉得,她渴望的还有更多,在这个安安静静的院子里呆着,往日不觉得如何,现在却有些令她窒息。 嫁人、嫁人、嫁人。 母亲除了这两个字,也不会再与她说更多,让她多做些女红,学些厨艺也是为了那两个字。 江雨霏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有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罢了。 “阿父。”进了门,她先是恭恭敬敬行了礼,才好说话。 江尚书头也不抬,淡淡道:“何事?” 平日里,他很不喜欢女儿自作主张跑到这里来见他。 “我想住到女学里去。”她努力鼓起勇气,终于道。 江尚书有些诧异地看过来,“住到女学里去?” 他当然知道京城女学是有住处的,否则那些个京城外的小娘子们来读书,岂不是麻烦,她们又不是那等少年学子,即便是不住国子监,到外面自己租赁个屋子住着,也是好读书的,女子无疑要麻烦许多。 江尚书让女儿到京城女学去读书,且现在一个多月过去还算满意,正是因为京城女学十分讲规矩,不愧是皇后办的女学,那里看守极严,男子不准进入,入学之后皆不准随意进出,若是有家人来访,需在最外的会客厅里做好登记,再通知女学生出来,听闻她们每日要上三四个时辰的课,这一点上,江尚书是很满意的。 “我原以为我的学业还算不错,”江雨霏含蓄道,“可谁知进了女学才知道,比我优秀的小娘子还有很多,阿父,我想住到女学里去,认认真真读上几年书,也会好好学女红和厨艺,女学中也有礼仪规矩的课目……我不想比那些个住在女学的小娘子落下太多。” 江尚书听到这个理由,只思索片刻便点点头道,“既你有这份心,也是好事,回头让你阿母给你收拾些东西,去便去吧。” 江雨霏努力控制住上扬的唇角,低头细声细气道:“是,阿父,那女儿告退。” 直到走出来,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她才忍不住扑到床上咬着被角笑了起来。 若是被李氏看到她 这般模样,怕又是一通好教训! 但她顾不得了,她觉得自己高兴得要飞起来了。 她喜欢女学,也因此最崇拜的人从古时文姬换做了皇后殿下。 呀,明日里就有皇后的课呢,想想江雨霏就兴奋地要命。 自从有了京城女学,她那黑白的人生忽然就明亮起来。 心口涨得满满的,长到十三岁,她尚且是第一次—— 如此快乐。 ☆、80·特别一课 京城女学开办一个多月后,住在女学中的从一开始的七十九人迅速扩展到了一百三十一人,只剩下了十九名走读生。 大部分的姑娘都极喜欢京城女学的统一制服,那鸦青色的长袍原是男装样式改良的,合身不说,主要是宽松舒适,女学里当然也要讲规矩,但没有人来管教她们要求笑不露齿,要求坐要有坐像,要求一举一动都符合贵女的标准。 甚至因为大家都穿一样的衣服梳一样的头发,平日里讲究的出身地位爹妈是谁,忽然就变得不那么重要,在这里,大家基本上只有一个名字罢了。 “雨菲,我要去二楼画画儿,一起去吗?” 在二层的“图书馆”里,不仅仅有各种休息的位置,也有学习的空间,读书写字画画儿都可以,当然,在教室里做这个也是可以的。 江雨霏抬起头来,“不行,昨日里的琴课我还不曾温习,要先和婉蓉去琴室呢。” 问话的少女也不介意,回头就和住同一间“宿舍”的另一个姑娘一块儿去了。 “可别误了时间,今日里可是有皇后殿下亲自授课哩!” “当然不会忘。” 宁博容知道一口吃不成个胖子,若是搞得太开放,绝对会为人诟病,她弄的女学,事实上内里真的十分超前,但是她很聪明,又一层外衣将内里包裹了起来,将那些个会让男人们警觉的东西都悄悄藏着。 女学不准男性进入,男人自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倒是有些夫人们进来看过,但她们看到的是一样的衣服——不算太惊世骇俗,男装的传统在唐时就有过,这衣服不露胳膊也不露腿,没什么不好。瞧着奴婢和仆妇也不少,女儿不至于受委屈——事实上这些宫里出来的宫女根本不会一对一给那些少女们服务,贵族女校的标准,自然是大部分事都帮这些娇气的小娘子们做好了,但是比起在家,她们自己要做的事更多。甚至那教礼仪的乃是宫里出来的老嬷嬷,教琴的是吏部尚书的幼妹陆婉之,更别说余者,皆是大梁知名的才女,甚至是皇后都会亲自来授课,这些夫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有人听闻进京城女学需卸了钗环一身素,反倒赞皇后有仿古之风,盛朴素之道,学海无涯,正当如此不为华服金玉外物所扰,静下心来才好。 这些个文人最看不起的就是浑身铜臭味的商人,平素自命清高,此点非但没有为人诟病,反倒让不少人大加称赞,并因此在京城掀起一股朴素风,连一向穿得华 贵的一众权贵子,都好歹少佩了两块玉,收起了象牙扇子。 宁博容给这些少女们上的是类似于现代的公开课,她也不曾华服盛装地去,翻出了许久不穿的青袍男装,利落地束了头发,就这样一身轻松地到了京城女学,身边也只带了阿青与莺歌两个罢了。 一走进最宽敞的那间教室,所有少女的目光都投向宁博容的身上,而一瞬间,她们中的不少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现在的京城女学里,都是十岁到十三岁的少女,她们大多家世显赫,而且有不少在宫廷宴会中见过宁博容这个皇后。 只是,穿着端庄厚重礼服的皇后,和面前这个年轻的少女,压根儿不能联系到一块儿去好吗? “大家好。”宁博容带着笑道。 刚刚还十分规矩甚至带着点儿戒慎的少女们立刻都笑了起来,一瞬间都放松下来。 好久没有上课了,一向习惯上课的宁博容都有点儿紧张了,这座下坐了一百五十位女孩儿,无一缺席,后面还坐着几个脸上已经有岁月痕迹的女子,她们都是京城女学请来的女夫子。 宁博容毕竟曾经是专业的老师,很快就找回了感觉,而且比起其余女师学着男夫子的教育方式,一板一眼地授课,顶多只是态度稍稍温和一些,宁博容的方式要有趣多了。 她只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字,“好女子”,她的字是练出来的,不管怎么看都极其出色,练好了软笔,她曾经习惯写的硬笔自然也是风骨铮铮。 “我想问大家,怎样的才是好女子?” 座下的女孩子们都是一愣,这个问题,她们自小受的教育就告诉她们了。 “是不是自小母亲就讲,好女子,便是要贤良淑德,在家的时候做个好女儿,出嫁了做个好妻子,有了孩子做个好母亲?” 仔细想想,倒还真的如此,总结起来,说穿了不过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罢了。 “还有母亲教导,妇德、妇言、妇容、妇功,都要样样出色,便是好女子了。”宁博容缓缓道。 古代的女子,皆是如此的,三从四德,便是她们的行为准则了。 “那你们认为,这便是好女子吗?” 宁博容并不想说得太惊世骇俗,这不过是对男人而言的好女人,究竟将女子自己放在怎样的位置。 “我们再说讲规矩,我们的女学里,是要讲规矩的,”宁博容笑道, “你们在家中也是讲规矩,女学里的规矩清清楚楚地写在墙上,多不多?” “多!”这一点是异口同声的,这女学里的规矩一条条,确实不少。 “但你们觉得被这规矩限制得难受吗?” 众人却齐刷刷地摇起头来。 这是实话,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那么多的规矩,连她们的东西要放在哪儿,要穿什么衣服,每日里要做什么事情,都已经规定好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不仅不觉得憋闷,反倒感觉很是自由舒服,真是奇怪。 “一样是规矩,在规矩下,其实我们可以不逼得那么紧的,我一直认为,女人要对自己好一些。”宁博容认真道。 座下的女孩子们认真听着,一会儿笑,一会儿思索,一会儿惊奇,她们从未想过,皇后是给她们上了这样一节课。 “我们也学礼仪,也练形体,走出去必然要光鲜亮丽,瞧着端庄贤淑,我们会讲那些应该讲的规矩,但我们不必给自己上这样那样的枷锁。” “这世上贤良淑德的女子很多,有那些个被传贤名的夫人,也有很多的好母亲,如果当真要做那等的好女子,与旁人到底有什么两样?” “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与众不同的,我们拥有自己的人生和幸福,我们不仅仅要做那等好女子,还要做优秀的女子,这就要我们去想、去思考、去把握,男人其实也不一定就比女人聪明,”宁博容眨了眨眼睛,“我们当然可以是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但同时,我就是我,也可以慧黠,可以俏皮,可以活泼,可以温柔,可以泼辣——” “就好似在我们的女学里一样,讲规矩,但是,内心可以保留有一点点余地,可以有一张舒适的藤椅,可以在自己的时间里泡一杯茶看一本书……”而不是整天将心思花在丈夫身上。 宁博容很清楚,她今天讲的很多东西大约是会传出去的,所以,一句越界的话都没有,甚至表面很有些劝这些少女要讲那三从四德的意思在,事实上并非如此,她鼓励这些女孩子更爱自己一些,多保留一些自己的个性,让她们在潜移默化中,不再为了父母、丈夫、子女而活着。 她们原也是很优秀的,她们有思想有文化,作为这个年代享有特权的女孩子,她们的未来比很多普通的女性都要光明,她们为自己争取的可能性就更大。 将来,当她们教育自己子女的时候,想到少女时光的那些事,便会多几分宽容。 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很多事会慢慢来的。 这一堂课,宁博容悄悄地备案备了很久,而她摊在表面上的那些,实则是给其余女夫子准备的教案,这段话,她只在心里打过腹稿,谁都不曾看到过。 而且,她没有让面前这些个少女做笔记,那些女夫子就更没有,零零散散的只言片语流出去……呵呵,谁也说不了什么。 宁博容一向是很小心的。 而这些女孩子也不知道为何,皇后说了些什么? 唔,好像说了很多啊,还给她们讲了很多故事,皆是历史上知名的女性,从妇好到冼夫人,也讲谢道韫,甚至是平阳公主。 讲得很有意思,但要让她们说具体说了些什么,啊,那个啊……不知道,只是觉得听了之后,心中觉得温暖平和,也知道—— 我们虽是女子,不比阿兄阿弟,但我们也是独一无二的,也聪明出色,读书不一定会比他们差,处事不一定比他们弱。 我们虽是女子,要尊敬父母,要爱重丈夫,要养育子女,但我们也要爱自己。 要对自己好一些。 我们虽是女子,但我们也很骄傲。 如此罢了。 没有人知道那天之后什么东西在这些女孩子心中发酵,仿佛在土壤中埋下了一枚种子,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发出芽来。 宁博容低调地来,低调地回了宫。 刘湛一如既往地温和,待她也是一贯的纵容,晚间洗漱过后,并肩躺在床上,刘湛随口问道:“今日讲了些什么,可是备案上那些个历史故事?” “啊,没有好好讲,倒是随口讲了些东西,与那些孩子们聊了一聊。” 刘湛失笑,“孩子们?阿容,你只比她们略大上几岁罢了。” 但他的阿容自是与那寻常女子不一样的,与年纪无关,面前这个少女,本就与任何人都不同。 黑暗中,他拉住她的手,听到她低低叹了口气,然后温热的唇印在他的唇上,柔软的发丝扫过他的脸颊,反倒让他一愣。 宁博容的脑袋歪在刘湛的肩膀上,刘湛从未瞒过她任何事,只要是她想知道的,他就告诉她,宁博容甚至怀疑自己问他关于……重生这种禁忌话题,他也不会隐瞒。她原也想要对刘湛如此坦诚—— 但是注定不可以,有些事,不是她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宁博容很 早就想过,既然来到了这里,她就想做一些事,为很多人,为那些贫穷的学子,为那些可怜的女孩儿。 不能说,那她便做吧。 只要刘湛一直这般纵容自己,那她,就尝试爱他一场又有何妨。 这世间,这天下,也便只有他,能给予她这般的宽容。 因为帝王,才是在这种年代真正凌驾于规则之上的人物。 要慢慢融化那层厚厚的可怕坚冰,那那些女孩子们至少过得更加温暖一些,若是没有这个人在自己的身边,握着自己的手—— 她没有办法做到。 ☆、81·国色无双 帝后和谐,本就是国之幸事,成功的帝王大多是将心思放在朝堂上的,后宫有一知心知意的皇后便也够了,刘湛本不是那等好色之人。 再者,北地的战事又一次升级。 殷国的内乱渐渐开始平息了,最终以二王子耶律祁的胜出告终,他一边整顿国内,清洗大王子的残余势力,一边开始在边境屯兵。 怕是又要起战乱。 刘湛为此事忧心,虽相信慕容聿的本事,且上辈子就经历过这样的事,但他总想要做得更出色一些,至少不要让那么多的百姓流离失所。 宁博容在努力的同时,刘湛也在努力。 天气渐冷的时候,少女们鸦青色的长衫外,就添了一件兔皮斗篷,室内都烧着最好的炭火,丝毫不会耽误到她们的学习。 而只短短几个月,所有人都发现只要去京城女学学习的少女们,整个人都变得不大一样了。 宁舜华与宁舜英姐妹也进了京城女学,只是比其余少女要晚一个多月,她们之前恰去了一趟云州,探望祖父宁盛,归来之期便晚了些,她们与其余少女又有不同,刘婉贞几乎从不教她们规矩,她们的县主身份让她们既不同于公主,又与寻常贵族少女不一样,要活得恣意许多,但她们仍然喜欢京城女学里的一切。 渐渐的,京城女学的这些女学生们自成了一个圈子,而在放了寒假,过年期间京城的各式宴会中,这些少女也与余者显出些许不同来—— 这是一种无法言明的独特气质,只在女学中呆了几个月,这些少女的礼仪没有半点儿问题,形体更是轻盈优雅,最主要的还是她们的眼睛,她们的微笑,她们就是瞧着比旁人要出众,不论谈什么,她们都能说上两句了。 尤其是那些家中不止一两个姐妹的,上京城女学的少女和没上的,这差距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并非骄傲,这些少女都被教导得很好,谦虚知礼,笑容亲切,但仍然很有几分脱颖而出的味道。 这年头,还没有人知道所谓的“女孩子自信便是一种美丽”。 这无疑又是给京城女学极佳的宣传。 “听闻明年京城女学只招收五十个学生?” “是哩,这也太少了。” “只十岁左右的小娘子,这京里怕就有上百个吧?” “听闻陆尚书家的六娘子明年恰是十岁!” “啊,真是好 ,她家阿妹在京城女学教书,这学籍号怕是妥妥可以到手。” 几位权贵夫人围聚在暖炉旁,喝着茶说话,这年代的女人,本也没有多少话题可聊,除了衣裳首饰,也就丈夫子女,高官的夫人们偶尔还能说上几句国事,但她们说来做什么?又没什么用处,也便不大喜欢聊这些,还是子女这等说得多些。 如今京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自然就是皇后亲设的那京城女学。 “听闻皇后殿下昔日在云州,那万里书院便是她一手扶起来的。” “这可有点儿夸张吧,那时候皇后殿下才几岁?” “不然先帝怎一下就挑了她,她原就是那等非一般的女子,可是聪明,即便是为了将来的储君好,挑这样的皇后也是值得的,不论她是什么出身。且皇后殿下的出身,那也是挺清贵。”这清,自是宁盛乃是当世大儒,不与各方势力沾边,彻彻底底的清流,这贵,便是其母崔氏乃是世家大族出身,崔氏绵延数百年,要论这大梁如今世家之贵,庆和崔氏可排得上前五,论女看其母,这年代女儿都是母亲教养,而母亲的身份地位,才是直接关系到女儿的教养性格,是以,清与贵皆沾了边,岂不是再好没有? “也是呢,不过皇后殿下嫁给圣上也已经快……三年了吧,怎么还没有动静?” “怕是年纪小吧,”一位夫人叹了口气,“这女人生孩子呐就是一道坎儿,圣上若是当真与皇后殿下感情深厚,自然会在此等事上注意。” 于是,几位夫人又啧啧称赞了一会儿帝后情深,再然后,就是开始各种讨论怎样通关系将自己家的女儿塞进京城女学里去。 这京城女学一出了名,连带宁博容的名声都好了不知道多少。 天元三年春暖花开之时,耶律祁悍然发动了战争。 慕容聿带兵阻截他于边境,战事日日升级,几座边城里的百姓不少开始往中原逃亡。 灯光摇曳,刘湛还未回来,怕是今夜也不一定会回来歇了,这做皇帝真不是件轻松事儿,尤其是想做个好皇帝的时候。 若是没那个心要做好皇帝,这身为帝王真是再爽也没有了,想做什么做什么,想要什么有什么,昏君大概是这世上最幸福的职业,而明君无疑就要苦逼不知道多少倍。 宁博容搁下笔,仔细瞧着还有什么不完善的地方。 这是一份计划书,比当年历祯帝大寿时候的那份可要复杂多了,她写了几个月 ,如今仍是不大满意,而这厚厚的上百张纸,早就能编作一本书了,宁博容写了改改了写,琢磨了许久,但预计还需要很久才能成型。 最上面的一份计划书,是关于票号。 在唐时,就有质库的存在,说白了就是典当行的前身,也做放贷的业务,但是颇有点儿高利贷的意思,到如今,地方上不少地方都有钱庄,但连锁的票号,却是还需要很久,到清朝后期才会出现。 宁博容昔日教书的学校有一个同事是平遥人,恰好给她详细讲过山西票号的事儿,当然,是作为炫耀历史来讲的,有一些宁博容已经记不大清楚,这才写得有些艰难,幸好她也看过《日升昌票号》这部电视剧,还是被同事强烈要求被迫看的,她现在却很感谢她。 现代的银行,距离古代太远了,这么超前恐怕没多少人能够接受,但是票号不一样,不论是什么年代,大抵没有比皇家信用更好的了,虽然如今的大梁还没富到老百姓都有钱存的地步,但已经颇有几分宋时经济繁荣的景象,哪怕是北地战事频频,也没能影响到这种繁荣。 商人手上有钱,而且很有钱。 宁博容引入了一些现代银行的能借鉴的东西,以票号的模型为根基,写的这份厚厚的计划书—— 必要的时候,皇权的可怕不必她说。 利钱的商定要等刘湛一起,且放贷这种事……有人敢欠皇帝的钱不还?那是活腻了吧!官方的票号放贷,利息低,肯定是有人会来的,敢向圣上借笔钱,对于商人而言,恐怕都是一种莫大的荣耀,哪怕还钱的时候要多还一点,但那又如何?总比问旁人借要好。 但宁博容的目的并不在于此,她这辈子就从没缺过钱,哪里真正需要票号这种东西来敛财,她的目的在于成立票号之后的东西。 她要弄一个慈善基金会,但是这玩意儿,就是个烧钱的,而若是用她自己的钱,恐怕是杯水车薪,若是用国库……恐怕没多久就被会戳着脊梁骨骂了。 一时的善名,做到最后不了了之,这并非宁博容想要的。 她要做的是长期的东西。 只要票号里存着钱,收着贷,只要大梁在一天,她就不怕这个基金会办不下去,就不担心这个慈善做不长—— 这世上,还真没有做银行不赚钱的。 且这将是全国唯一的一家官方银行,没有竞争者,不允许存在竞争者,垄断银行,皇家信誉,哪怕是经济繁荣 的程度再低,宁博容想想其中的利润,也是有些心颤。 再然后呢? 她还有下一步,慈善基金会也不是她的最终目的。 总要一步步来的,宁博容托着腮想着,揉了揉眼睛,今日还是罢了手。 “莺歌。” “是。” “陪我到厨下看看吧。” 莺歌赶紧取了宫灯来,宁博容就这样带着一列宫女走到了她特地叫在宫室不远处设的厨房,为了防火,这里里里外外摆着十数个满水的大缸,毕竟离帝后的寝宫太近了。 “我看看有些什么……” 刘湛这样辛苦,宁博容总是要做个好妻子的,她想做的从不是让这个年代的女孩子脱离实际去抛弃家庭,那样才是真的大逆不道,不过是想在维持家庭的间隙,教会她们找到自己罢了。 宫中恰有进贡来的芒果,当然,这年代并不叫芒果,而叫庵波罗果,又叫蜜望,十分新鲜的模样。 宁博容便想做奶油芒果卷,原就有一些昨天做的甜品小饼干,再加一个热牛奶布丁便也是了。 她做的夜宵总不会很多,精致美味为主,而且大晚上的吃太多甜食,也容易发胖啊!虽然刘湛每日的运动量实在是很大,又费脑子,且在云州吃了那么多年甜食也没见胖,但人的体质……谁知道呢。 焦脆金黄的薄饼包裹着新鲜的奶油和芒果条,卷身浇淋两道红豆炼乳,装在白瓷盘子里,配上银质精致的小勺子,既好看又好吃。 而甜品小饼干她做的每一枚都只有铜钱大,打的是鲜花儿的模子,加了杏仁和丁点儿葡萄酒,另放入了调制的蜂蜜,脆香可口,清甜美味,这并未放在盘子里,而是装在青瓷烧制的叶片儿状的狭长小斗里。 剩下的热牛奶布丁做起来也极简单,装布丁的小杯子杯口犹如一朵盛开的小花儿,一样别致。 “三个……再凑一样吧。”宁博容皱着眉道。 那就……苹果派好了。 唤了当值的宫人来,不一会儿就打听了回来,与圣上议事的各位大臣共有六位,有两位是刚从边疆赶回的中郎将,向圣上报告北地耶律祁屯兵的情况。 “如此便送七份去。”宁博容道,“路上小心些!” 七个宫人立刻排排站着,手上拿着的是宁博容特地吩咐做的陶制保温盒,也是折腾了几次才有这个成品,虽笨重了些,但总 比那木质的食盒保温性要好得多。 那些宫人去了,宁博容才净过手,回寝宫去准备睡觉。 果然不多时,便有个小宫人恭恭敬敬来报,“圣上让殿下先行安寝。” 这年代,也只有皇后、皇太后、太子可称为殿下,在宫中,宫人宫婢多是叫她殿下,如今的皇后娘娘可不能叫娘娘,娘娘……那就是在叫老妈呢。 “知道了,你退下吧。” 莺歌已经开始帮宁博容卸了钗环,直至现在,宁博容仍是不习惯用宫人,用宫女还算可以接受,让那些个太监贴身服侍……不好意思,她是真不习惯的。 这一夜,刘湛果然未归,看来北地的战事相当吃紧。 宁博容也不着急,只继续完善她的计划书。 这天果真刘湛下午仍是回来同她一道用哺食,宁博容瞧着刘湛眼下淡淡的黑影,叹了口气道:“昨日里可曾歇了?” “在议事堂旁的暖阁里稍合了合眼。”刘湛仍是有些疲惫的模样,“昨夜里的宵夜很是不错,朱、郑两位将军可是赞不绝口。” 宁博容抿了抿唇,“喜欢便好,你这样可是不行,今天需得找些时间将这觉给补回来。” “觉还能补的吗?”刘湛失笑。 宁博容没好气道:“这熬夜一次呀,需得七天都不一定补得回来,再如何,该休息的时候还是得休息。” 刘湛见她是真担心,温和道:“放心吧阿容,我知道。” 重活一辈子,没有人比他再珍惜如今的生命了,他可不想再一次早早便离世,上辈子便也罢了,如今——他舍不得。 一切都如此光明,想要的幸福都有了,有他喜欢的人,也有如此关爱他的人,阿父亲自将大梁交到了他的手中,他还未见到大梁兴盛,怎能舍得? “战事一起,可是有许多人流离失所?” “这是自然的。”刘湛也叹了口气。 宁博容便道:“四郎,我想做些善事,不说其他,至少将那些失了父母的孩子收拢起来。” 刘湛一怔,思索片刻才道:“这恐怕不大容易做。” 他并不是敷衍宁博容,才会这般认真回答。 宁博容点点头,“我知道,这慈善堂即便是开起来了,花费太大,却也不一定能做出什么来,那等博一时美名之事我是不会做的,要做便要如万里书院一般。” 如今的万里书院,可是定期会招二十来个贫家子入学的,权当做善事,全额免费包吃包住的。 要的,就是这等长期。 刘湛听她这般说,也知道宁博容从来不是那种说空话的人,自然好奇道:“那阿容想要如何做?” 宁博容起身将那早就装订好的线装本拿过来,这是她写的关于票号和慈善堂的计划书,厚厚的一本,颇有些重量。 刘湛正要接过去,宁博容却收手,“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刘湛无奈道。 “不许又熬夜去看,只需在闲暇时慢慢看过便是,这又不着急。”宁博容道。 刘湛笑了起来,“好!我答应你。” 宁博容这才递给他。 刘湛一翻开,扉页便看到宁博容四个叫人赏心悦目的字: “上善若水”。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为何是上善若水?”刘湛抬头。 宁博容托着腮道:“嗯,当如水润万物,无声绵长?” 刘湛一笑,再看下去之后,他脸上的笑容就渐渐消失了。 他想,他要对阿容食言了。 看到如此的一本书,要让他……如何舍得停下! 他的阿容,果然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奇女子。 国色无双,当如许。 ☆、82·皇后有孕 刘湛耐着性子,仍是在一天内就看完了这本计划书,然后立刻招了户部尚书来,户部尚书张川自是十分精于此道,只看了几页,震惊的心情比刘湛更甚。 “圣上,这计划书——”张川身为六部尚书之一,一眼就认出了此乃皇后的字,不说其他,皇后给他的妻子黄氏发的帖子就不止一张,他自然也见过几次,而文人对于字迹的敏感度还挺高的,尤其宁博容这笔字,辨识度实在是太高了。 而越是看,张川的额上越是渗出汗迹来,这本书看得颇有些惊心动魄的意思。 正因为明白,想到这般做的后果,他怎能不惊异。 “可行性如何?”刘湛直切主题。 张川擦了擦额上的汗,“因为计划书极详细,是可以实行的,应当没什么问题。” 刘湛的一颗心落了地,“若是交给你来做,可有问题?” “这——”想想那背后巨大的利益,张川的心脏跳得极快。 “所有的账本、报告,都直接交给皇后,按照她要求的详细报表,每月一次。”刘湛淡淡道:“所有的人员都要让皇后看过,我会派两个人来协同你做好这件事。” 张川立刻跪拜下去,“是。” 他知道,这里面已经有敲打的意思了,他的心立刻平静了下来。 “此为国家之财产,皇后是要拿来开慈善堂收养孤儿的,你定要好好做。”刘湛的手落在了张川的肩膀上,张川觉得这只手无比沉重。 张川连忙应诺,见他走了,刘湛眯了眯眼睛,才在初定的人员里圈了两个人。 拜上辈子所赐,他对这些手下的兵,多少有些了解,张川的能力十分强,户部这块再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一个国家的财政,可不是那么好做的,但是,这人也有明显的缺点,有点儿贪财,这种属性放在高官身上,实则是极危险的,不过呢,张川……他胆子小,敢小贪,不敢大贪。 不过,刘湛仍不能全然放心他,于是圈了魏行渠和刘知崇去做他的副手负责票号一事,魏行渠刚正不阿,这会儿还名不见经传,可若是再过五年,知道他的人就多了,这人最难得的是心中清明,眼里揉不得沙子,最主要的是还善于观察,他虽不擅长财务,性情也太耿直容易得罪人,实不太适合官场,但若让他管理票号甚至将来用在慈善堂上,刘湛却觉得不会有太大问题。 刘知崇这会儿也只是吏部一员小官,平素低调,提起名字 都不会有几个人记得的那种,但刘湛很清楚,这位实则很有能力,且胜在稳重,十年之后,就是他坐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一步步,走得极稳。 这刘知崇最善于调节关系,若是魏行渠与张川有了矛盾,有刘知崇在,至少不会出现大问题。 于是,在很多人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今后传世数百年,直至大梁消亡才随之消失的天元票号就在这个夜晚,被定下了未来。 ** 天气一日日热了起来,近日北地好消息频传,京城也变得愈加繁荣,不仅这皇都,大梁上下,皆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态。 天元票号在极短的时间内,在大梁的土地上漫延开来,这和钱庄不一样,乃是天子的票号,在这个年代君权神授的老百姓心中,大约不会有人比圣上的信誉更好了,存钱有利息,这定期的利息还挺高,活期稍低一些,也能钱生钱,一些藏着大笔财富的商人也开始想着要不要将钱存入—— 但自秦时起,打压商人由来已久,自然有人犹豫,但很快天元票号就出了新规定,可匿名存取款,可若是匿名,丢了凭证票据印记,那存的钱就无法取出。 这规定一出,立刻有大量金钱朝着天元票号涌入。 某些商人怕是金额太大引起圣上的注意,极聪明地将钱财分作几十上百份,分别存入,自是不怕让人觊觎。 有了天元票号,一些交易额巨大的买卖,开始直接用票号的票据进行交易,无形中在促进商业的发展。 ……哪怕刘湛的政治眼光再敏锐,也看不穿这里面还藏着什么。 所有人看到的都是有了天元票号,大量的钱财被运往京城,通过借贷来的利息,还有那些商人存的定期金额,都大到令人心惊。 就在这时,皇后牵头的慈善堂开启,收养一些因为战争、饥荒而流离失所的孤儿。 任何事都是开头难,刘湛和宁博容为此倾注了大量心血,却仍然不是一帆风顺的,期间也出了些岔子,刘湛在开头就对试图蛀坏这两项大事的人绝不容情,在帝王之威下,才算是渐渐稳住了局面。 宁博容记得马克思说,“当利润达到百分之五十的时候,资本家就不择手段;当利润达到百分之一百的时候,资本家就铤而走险;当利润达到百分之两百的时候,资本家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尊严和道德舍身取财”,即便如今这个世界没有资本家,但利益,足以让人疯狂,更何况是这么大的利益,若 是不掐住源头,未来将会怎样? “阿容的意思是?” 宁博容微笑着,“这些孤儿,大多是因为战争和饥荒流离失所,我们的慈善堂将他们养大,却不可能养他们一辈子,他们自小开始,吃的、用的、穿的,皆是来自于天元票号,我准备在他们八|九岁开始,就找夫子给他们上课,不需要教太多的东西,但每个人都要懂术数,要知道怎样去填写报表,要知道天元票号的运作,然后,再将他们放到票号中去工作。” 刘湛立刻明白了,“只是这样一来,票号也容纳不了这么多的孤儿啊。” “怎么会容纳不了,”宁博容顿了顿,她是知道未来的银行拥有多少工作人员的,“今后天元票号要开到我大梁的每一个地方,而且,若是实在对此不感兴趣的,也可以留在慈善堂里,继续帮助孩子们,以后有精力了,可以将慈善堂扩大,帮助一些老人,收容一些女子,老人、孩子、女子,方才是这世上最弱势的群体。” 刘湛若有所思,“看来阿容的心还真是大。” “那是自然,若是只看眼前一隅,唯有宫墙罢了,有何好看。” 刘湛一笑,“罢罢罢,阿容爱做什么便做什么。” 宁博容抿唇一笑,便也不再说。 她所做的事都极有分寸,与刘湛商量,也从不涉及政事,她不去关心任何官员,甚至连自家哥哥也是不常见,只偶尔见见母亲,关心的只有两个方面:教育与慈善。 而这两点,是全然不会触及帝王与士大夫的神经的。 且宁博容的教育改革效果显而易见,那些个文人士子自然不会有任何意见,宁博容去办女学,他们对于自己的女儿姐妹能读一些书也没有负面的看法,接受程度极高,皇后殿下要弄慈善?这是好事儿啊!一些权贵人家的夫人与小娘子们,甚至愿意为此捐出一些衣帛财物—— 这年代,因为迷信的缘故,几乎所有人都还是挺相信因果报应,烧香拜佛是一回事,这做善事,便是另一种为自己积福的方式。 于是这样一来,宁博容的名声简直好到了极致,即便是在朝堂之上,对这位皇后也是交口称赞。 这样一位善良聪颖慈和的皇后,方配得上母仪天下的美名。 天元三年冬,天降大雪,若是往年,怕是有不少人会冻死于街头,而刚刚盖好的城西慈善堂,给了他们片瓦遮身,直到来年春,这些人才陆陆续续离开,只有数十 孤儿、几位老人,与十几个女子留在了慈善堂中,这些女子是做惯了农事的淳朴乡民,便留在堂中洗衣做饭缝缝补补,只要有钱,却是不愁这慈善堂办不下去。 到春暖花开之时,京城的慈善堂已然有些气候,宁博容便开始着手将慈善堂开到其余一些上州去。 单单是扔在慈善堂门口的遗孤,一个春天便收容了一十四个,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女婴。 宁博容听到阿青与她说那些坊间传闻的时候,简直哭笑不得,这几乎将她说做观音菩萨了好吗? “殿下本就心善,”莺歌笑道,“这说得也没错。” 她是知道的,一些贫家实在养不起孩子,若是生下来是个女孩儿,默默闷死的都有不少,如今有了慈善堂,好歹会将这些女婴送到慈善堂去,再如何也是一条生命。 宁博容摇摇头,随即皱起眉来,“最近天气热了,似乎肠胃有些不大舒服,回头让御医开些健胃的药来。” 她感到自己有些反胃。 阿青却是手一顿,想起了年前方才出嫁的水静。 水静的年纪本就大了,跟了宁博容几年,更是拖到了二十五岁上,刘湛牵了线,让她嫁了一位宫中侍卫,她是有品阶的女官,那位侍卫也只是一名八品校尉,与水静却是年纪相当,容貌也是端正英气,比她略小了一岁,上无父母,水静嫁过去便是正正经经的女主人,至少水静本人是相当满意的,她有皇后撑腰,只要不太笨,这日子就不会过得糟。 今年春的时候,水静已经有了身孕,前阵子阿青去看她,才想起如今宁博容这症状…… “殿下,该不会是——”她盯着宁博容的肚子。 宁博容愕然,抬起的手都忘记了放下。 她和刘湛发生那种事的时候,都是自然而然的,从第一次开始到现在,都可以说是和谐,但是刚开始她因为怕中奖,年纪太小的时候怀孕对身体不好,所以刻意计算过避开危险期,又有对身体无伤的药可以喝,但最近一段时间太忙了,她确实……没顾得上再算那个喝这个的。 不知不觉,她都已经十八岁了,也勉强可以了吧? “还不确定,先不要说。”宁博容自己先稳住了,然后目光古怪地低下头。 两辈子,这是绝对的第一次。 手轻轻放在腹部,她当真觉得这种感觉十分微妙,但她也有种感觉,似乎,是真的有了孩子。 当天下午,御医便确认了宁博容有孕,刘湛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更是十分高兴,直扔下议事的范吹海往寝宫去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休息,慈善堂的事,先交给下面去做。”他关切道。 宁博容失笑,“我哪有这样娇弱。” 拜托,她是怎样的身体……哪里至于怀个孩子就动不了了。 刘湛一边高兴,一边又忧心,“这可马虎不得。”女人生孩子,在这年代永远是一件危险事。 宁博容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将手轻轻放在他的手背上,“放心吧,会顺利的。” 一定会。 直到入了冬,她察觉到肚子里的小生命,一遍遍用内力流转温养着他,几乎可以听到这小生命微弱的心跳。 且同时,她并未放下天元票号的账目检查和慈善堂的工作,慈善堂里的孩子,百分之七十以上都是女孩儿,这年冬天她第一次对京城女学的学生们提了一个要求,她们也需要开始准备写教案,轮班给慈善堂中那些到达学龄的女孩子上课。 只针对女孩儿,封闭性良好,也算做善事,那些京城的贵女家中倒是没传出什么怨言来,此举能讨好了正怀着说不定是未来储君的皇后,轮下来一月差不多才轮到一次,且每次都是三人一组一块儿去慈善堂,何乐而不为。 宁博容披着温暖的狐皮裘,看着窗外下起的大雪,微微笑了笑。 她曾仔细思考过最适合女性做的职业是什么,适合女性工作的地方是哪里。如今不会有人愿意去给女人一个文书工作的岗位的,这是属于文人不可侵犯的地位和权力,所以宁博容不去碰。 于是,还有两种选择,银行、学校。 天元票号里,往后不一定都是男员工,女员工……看习惯了也没什么关系不是吗?甚至女人细心,做会计也很适合,又天生的亲和力比男人强,容易让人产生信赖感,远比男人适合柜台的工作。 这些孤女,生为慈善堂所养,只是为养育她们长大的天元票号和慈善堂做事,即便是再苛刻的士大夫,指责的话说出口怕都是要惹人耻笑。 因为京城女学的存在,地方上也已经有了两三家女学,虽无法与京城女学相比,但是,也是一种好现象。宁博容开始让这些女孩子都学着去当一名师者,当然,她们大多将来是不会从事师者这种行业的,但是对她们教育自己的子女有好处,而培养出来的孤女里,必然也有适 合为师的女子。 也许还需要很长的时间,但是人们总会发现,事实上,女人,在师者这个岗位上,不会做得比男人差的。 不管是什么年代,女人都有这样的特性。 宁博容一点儿都不着急,她按部就班,一点点的,若水润万物,试图如春风化雨般改变这个世界。 她的愿望如此简单,又那么艰难。 可她一步都不会退却。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争取,才会有成功的可能。 宁博容愿意成为一个先驱,不管结局如何。 她总要做了,才会无悔。 ☆、83·宴上有凶 “准备得如何了?” “已然差不多了,殿下,小心一些。”莺歌扶住宁博容的手。 宁博容失笑,“没事的。” 说实话,她一点儿没发生任何据说孕妇会发生的现象,水静那会儿是被肚子里的孩子折腾得死去活来,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在孕吐的那段日子里狠狠瘦了一圈,但宁博容却是好吃好睡,是偶尔有些反胃,吃些酸枣青杏便好。 听崔氏道,她当年怀孩子的时候,也是挺顺利的,不曾折腾过,看来这也是和体质有关系。 近日因为慈善堂的事儿,那些权贵夫人们多的是愿意捐助的,宁博容也就与她们多了些往来,偶尔设个宴招待一下这些贵妇人并她们的女儿们,用的皆是独特的甜点,这世上啊,少有女人不爱吃甜点的,尤其是那西式甜点,这些个贵女自小中式甜点吃到大的,倒也不是说西式的就比中式好,主要还是吃个新鲜劲儿,这种新奇的口感和滋味,在旁的地方那是根本没有的。 今日的宴上,宁博容便准备了那日给刘湛他们吃过的芒果奶油卷、蜂蜜小饼干、焦糖奶油布丁,又有水果薄饼、苹果派和栗子蛋糕、酸奶蛋糕、脆皮鲜奶、红豆蜂蜜铜锣烧,饮品照例是小瓷杯的红茶。 自从来过两次皇后殿下的宴会,一众小娘子们简直对来赴宴趋之若鹜,皇后殿下温柔和善,又不凶,更别说那些个琳琅满目甜美诱人的甜点了,简直让她们无法拒绝好吗? 最坑的是,除了皇后那里,再没人会做这种甜点,皇后虽脾气好,但不知道为何身上自有一种威势,即便是左相夫人在她面前也是不敢放肆的,反倒格外尊敬,是以谁也不敢去问皇后要这甜点方子,明显这是皇后殿下的独家甜点,这年头许多权贵人家的女儿都会学一两样点心的做法,这种……一般是不会告诉外人的,旁人出于礼貌,也不应该问。 这样一来,唯有在皇后这里能吃得到,这些小娘子怎能不想着念着? “去把端静、端淑两位公主也叫来吧。” “是。” 大梁的公主们这纯粹是矫正过枉,宁博容可不想将来自己的女儿也这般,是以多让这两位见见外人,渐渐也能变得活泼些。 来的不仅仅是一些权贵的夫人,昭王之妻杨氏、禹王之妻周氏皆来了,在刺杀事件之后,黎王因被李家牵连被削,但刘湛看在这个哥哥实在是平庸到丁点儿威胁都没有,好歹让他回复了个郡王的爵位,虽日子过得远远 不比当年,但历祯帝过世之后,过得也算是平淡。 李莞由黎王妃变作了郡王妃,却到底比她那些个未出嫁的妹妹要好上不知道多少,被充入教坊的李芳和李菲比她不知道要凄惨多少倍,黎王刘宇资质平庸,却并不刻薄寡恩,李莞给他生了个儿子,刘宇也就好好守着妻子安安分分地过日子。 所以,虽是被家族牵累,李莞也是足够幸运了。 今日宁博容设宴,哪怕只是个空头的郡王妃,李莞也是可以到场的,但是现场的气氛却叫她很难受,她孤零零地坐着,几乎没有人肯同她说话。 一开始宁博容还没到,那些小娘子们乐得吃那些甜点,已经欢快地聊上了天,一众夫人们亦然。 “……你可曾听说?” “你是说那张如卿?” “是呢,先皇大寿那会儿大家也看见了,明摆着是对圣上有心,那张侯也是可笑,竟是给她一拖拖了这么久,女子的青春能有多少年……” “不是说差点儿让她嫁给那沈承议哩。” “那沈家肯了才有鬼!” “不过那张如卿的长相,是挺……” “那沈承议可也不差,何必去娶这种糟心的女子。” “……” 崔氏只听了一耳朵,就转过身道:“沈承议可是说的潞洲沈家的七郎?”她原是不大关心这些的。 “是呢,夫人不曾听说吗?他如今可是正六品下的承议郎哩,也是清贵,于是那张侯便瞧中了他,想把那卿娘嫁给他。” 好说歹说,张如卿那祸水的长相,真没多少男人能拒绝。 “结果呢?” “……结果沈家家主一句‘宗妇聘贤不聘貌’,直接给回了,没几天就定下了江尚书的长女霖娘。” 崔氏心中一转,便知道说的是江家的江雨霖,怪不得她今日没来,怕是要出嫁了吧。 “听闻婚期都定了,就在十月初十,怕是没有几天了。” “是哩,那沈承议之前为了考进士,婚事一直拖着,如今也是不能再拖了。”都二十四了好吗? “霖娘今年十八,若非之前先是祖父过世又是祖母过世,守孝守了几年,怕也早早嫁了吧?” “嗯,这江家小娘子的教养,一向是极出挑的。” 这一说,又歪到了正在京城女学念书的江雨霏身上。 “那卿娘呢?”崔氏轻轻问道。 倒不是她圣母发作,这么个绝色女人对自己的女婿有歪心思,是个丈母娘心里头都不会舒服,虽然说刘湛丝毫没有被迷惑的倾向,但是崔氏总觉得这女人太会折腾。 见皇后之母这样问了,坐在旁边的一位尚书夫人挪了挪屁股,压低了声音悄悄道:“听闻那禹王与张如卿曾见过一面,颇为念念不忘。” 崔氏瞪大眼睛,“她可是比禹王大上好几岁呢!” “这只是传言罢了,不过听说,有几家的儿子,可是闹死闹活要娶她呢,凭她那张脸,也不愁嫁不出去!”另一位撇嘴道。 确实如此,且身为正经侯爵的嫡女,若说是嫁给太子作妾还好理解,禹王即便是肖想,张家也是不会肯的,毕竟还要脸面。 “咦,你们还不曾听说吗?那卿娘已经订了亲啦!” “是谁?” “庸礼王的次子!” 众人皆是一愣,好半天才想出那庸礼王是谁。 崔氏也是在脑海中搜刮了一遍,才想起这位低调的庸礼王,他算起来应该是刘湛隔房的堂叔,在京城压根儿像个透明人,却怎么说都是个王侯,不好不坏地混着,庸礼王是个老好人,他老婆信佛,长年累月在佛堂住着,他家的儿子在京里也没几个人记得,长子还好一些,至少能袭爵,那次子……叫啥大家都想不起来。 “再如何说也是要嫁了。”崔氏微笑道。 “夫人说的是。”她身边的几位都赞同起来。 大概没有女人会觉得张如卿这样的女子没有威胁感吧,说穿了,也不过是对男人的不信任,这世上有几个男人不爱美色?圣上这样的着实太少见了!皇后殿下怀着身孕,也没见这宫里有旁的嫔妃,连个低阶的都没有,干净到让这些夫人难以置信。 但圣上就是圣上,哪有人敢去管帝王的后宫之事。 要说皇后殿下善妒更是说笑,皇后再慈和善良不过,平日里也从不打杀宫人个,更不约束圣上,没见那慈善堂吗,可都是她一手建起来的! 这时,宁博容才姗姗来迟,李莞赶紧低下头去。 若说昔日李家全盛之时,即便宁博容身为太子妃,李莞仍是敢矫情几分,如今的她却是失去了所有的资本,世态炎凉,如此短的时间,已是云泥之别。 “不必拘束,”宁博容微笑道,“莺歌,还不快再上些 点心。” “是,殿下。” 诸位夫人这才羞愧地看到桌上的点心几乎被那些个贪吃的小娘子给扫荡光了。 宁博容办的宴会从不太讲规矩,若是一个个都端端正正地坐着,她自己都感到难受。 今日饮宴在宁福殿的后园里,也有一处极浅的活水溪流,又有大片的牡丹园和桃花林,乃是宫中一等一的好景致。 于是,说了几句话与宴上夫人们寒暄了几句,气氛热闹起来之后,宁博容就站起身来,崔氏扶着她,母女两个慢慢散着步。 崔氏絮絮叨叨地说着各种注意事项,宁博容带着笑听着,一副乖巧女儿的模样,众位夫人也就纷纷三两成群,不时说说笑笑,小娘子们爱留下吃东西便给她们留下,反正这在宫里也出不了什么事。 那边宁博容正走到溪边的鹅卵石小路上,就看到对面一捧着点心盘的高大宫女就这么毫不避讳地朝着自己这边冲了过来。 速度极快,莫说那些夫人们不曾反应过来,即便是站在宁博容旁边的崔氏,都压根儿不曾发现。 宁博容平静地抬起头,只一眼就看穿了这宫女的不寻常,这应当不是个宫女,而是个宫人,只是她不喜欢宫人在身边伺候,今天这种宴会场,也是没有吩咐宫人进来,四周来往穿梭的只有宫女。 这个宫人,甚至有些眼熟,只是她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于是,到底是谁不想让她生下孩子呢? 发现不对劲之后,宁博容甚至还有心情这般想着。 那“宫女”转瞬已经到了跟前,手肘曲起,明显是要将宁博容撞到冰凉的溪水里去,这一摔的话,真是……呵呵。 可惜啊,他算计的对象是宁博容。 不管是什么时候,宁博容身上的黑索几乎从不离身,噢,当然,她并不需要工具,就可以杀伤力巨大,但是,若是空手将一个几乎有她双倍身宽的大块头给打飞了,难免太惊世骇俗了不是吗? 若是换做根黑索——呃,虽然也有那么点儿叫人震惊地彪悍,好歹不会那么…… “啪!” 原本略热闹的宴会场顿时鸦雀无声,只听到那一声响震得众人心肝儿颤。 几乎毫无疑问,那宫人飞起,“砰”地一声落入水里,然后才是“嗷”地一声惨叫出来。 众夫人:=口= 崔氏都僵立在原地, 却见宁博容依然优雅自持,雍容淡定,即便是有孕,她也不曾发胖,那身姿依旧纤细,一派柔弱模样。 “莺歌,给我叫人来,将这人捆了交给圣上去。” 莺歌脸色发白,匆匆道:“是,殿下。” 这位聪颖的宫女已经立刻意识到,这人是要蓄意谋害殿下肚中的孩子! 想不到如今还有人敢来讨教自己的鞭法呢,什么叫撕心裂肺地痛,这便是了,分筋错骨的感觉,可是再贞烈的汉子恐怕都忍不了的。 宁博容幽幽叹了口气。 ☆、84·兄妹相见 其实关于皇后殿下,京城是有很多传说的,只是对于这些传说的真实性,大家都“呵呵”一下而已,直到今日亲眼看见…… 传说皇后殿下曾一鞭子打退了壮硕的悍匪。 传说皇后殿下曾一鞭子抽晕了刺杀太子的刺客。 传说皇后殿下曾一鞭子差点儿弄死了殷国的王子。 传说皇后殿下曾一鞭子抽飞了攻城弩的弩箭。 …… 前几个也就算了,最后那个是什么鬼,别说笑了好吗?只要大概了解一下就知道攻城弩的强悍之处,抽飞攻城弩的弩箭?这也太神话了吧…… 结果今天来这么一下,有些个夫人与小娘子竟是信了,尼玛太彪悍了好吗? 那宫人可不是瘦弱款的,就这么一鞭子被直接抽飞了! ……于是,传说原来不仅仅是传说啊…… 因为出了这等事,今日参加宴会的诸位夫人都不能立刻回家,不过此事本与她们无关,基本上留下的时候还是很淡定的。 宁博容也在仔细想,谁会有这样做的动机? 好吧,她现在的身份是皇后,正常情况下,皇后怀孕,最有动机的是妃子。 可惜啊,如今刘湛的后宫里干干净净的,别说是妃子了,连个宠幸的宫女都没有,整个后宫她一人独大,要说这些个宫女有什么念头来谋害皇后,这绝对是被穿了没有第二种可能。 宁博容在人群中扫过,一眼就瞧见了身体都在发抖的李莞。 咦,不会吧? 但是,她眼中的绝望和不可置信告诉宁博容,此事当不是她主导的,然后就很快联想到了已经逃往北疆的李氏父子身上。 当她在宁福殿的正堂坐好,李莞进来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深深一拜,“殿下!”竟是顷刻就泪流满面。 宁博容反倒被她惹得叹了口气,柔声道:“阿嫂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吧。” “……那宫人,我却是见过的,”李莞哽咽道,“三郎还住在宫中之时,这宫人便是他住处院子里的粗使宫人,我见过我阿父来看我时……与那宫人说过话……” 宁博容叹了口气,有些人那是坑爹,这位虽说本人也聪明不到哪里去,却是纯粹地被爹坑啊,此时即便她不坦白,若是被刘湛查出来,勃然大怒之下,她与黎郡王哪里吃得了好? 真想不到那李珂对女儿 竟是这般的狠心,到最后还要利用一下曾经埋在宫里的钉子,全然不顾会不会连累到女儿女婿。 不过,又要入冬了,最近战事的局面对殷国十分不利,大梁已经开始呈现胜局了,慕容聿当真是个带兵的天才,倒是看外表看不大出来,博望侯慕容熙如今身体一直不好,幸好儿子争气,也算是了了心愿了。 殷国要狗急跳墙也罢,李氏父子急于立功也罢,若是宁博容出了事,刘湛定然要被扰乱心绪,会做出什么事来谁知道。反正宁博容是想不通这俩的心理,利用外族入侵中原大乱火中取栗?也亏他们想得出! “殿下,我与三郎确实不知此事,”李莞哭道,“出宫之后,我们与这宫人再无关系,更是不曾再见……” 宁博容点点头,轻轻道:“我相信你。” 不会有人这么傻的,李莞夫妻二人已经到了这种境地,只要脑子没完全坏掉,就不会策划这等事来找死。 李莞伏下去,哭得格外伤心。 宁博容叹了口气,眼前这位也是个可怜人。 刘湛很快就回来了,而诸位夫人与贵女们都被放了回去,宁博容与刘湛一说,刘湛冷笑道:“这是要狗急跳墙了!” “怎么说?”宁博容奇道。 “殷国那耶律祁得了王位,还未稳定国内就又掀起战争,偏又没打胜仗,如今国内的压力太大,隐约已经有要和谈的意思透了出来。” 宁博容恍然,“若是和谈,如今我们大梁有优势,对方为了显示和谈的诚意,多半会将那李氏父子交还。” 不管怎么说,历祯帝的死都和这对父子有关系,刘湛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那耶律祁只要不太笨,就知道利用这一点,在和谈中占一点便宜,也难怪李氏父子要狗急跳墙,若是成功了,刘湛头脑发热之下下令与收留他们的殷国死战,拒绝和谈,才是称了他们的心意。 “那要和谈吗?”宁博容问。 刘湛轻轻道:“谈是要谈的,但不是现在,总要占着更大优势的时候再和谈,现在,还不着急。” 宁博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若是耶律祁递了和谈书呢?” “条件总是要经过讨价还价的,”刘湛笑得略有些狡猾,“讨价还价的过程中,可是还未‘和谈’呢,自然是要接着打。” 上辈子大梁与殷国也是和谈的,当时双方和谈之 时几乎是势均力敌,大梁秉持君子之风,和谈之后就收缩战事防御线,结果耶律祁就来了这一招,那一场偷袭让大梁损失惨重,对方却只是一句轻飘飘的“兵不厌诈”,北疆之人皆是这般想的话,那刘湛不介意也“兵不厌诈”一下。 宁博容听刘湛这般说,立刻心领神会。 如今的她还在编一本册子,银行这等大杀器在这种封建时代,很大程度上是要看帝王的节操的,若是哪个帝王不要脸一点,将银行里的钱财全部私吞了,那存钱的当真是说都没法说去。 现在的天元票号,借贷的生意仍是火过存储,就可以看出这一点,并不是所有的商人百姓都信任这个的。 宁博容在编的就是一本对帝王的约束章条,但是这种东西,对帝王的约束力恐怕也就几代罢了,她也是没自信能维持多久。 只是希望今后的大梁帝王们看在这丰厚的利润上,不去杀鸡取卵。 有宁博容说道,刘湛并未对刘宇夫妻如何,只是勒令黎郡王和郡王妃李氏在家反省,不许出门,为此事李莞还特地来谢过宁博容,一副格外感激涕零的模样。 宁博容瞧着如今憔悴许多的李莞,想起昔日她那样骄傲,不禁也有些唏嘘。 天元四年十一月,宁博裕回京述职,调任云州长史之职,从七品县令到从四品下的长史,他也只熬了几年罢了。因举家来了京城,宁博容便与他们夫妻见了一面。 昔日宁博容还未出嫁,于晚便怀了身孕,如今长女已然四五岁大,正是玉雪可爱,活泼天真的年纪,到宫中来玩耍之时直说要到京城女学来读书。 “皇后姑姑,我听容六娘说啦,京城女学特别了不起,听闻能上京城女学的都是最优秀的小娘子,而京城女学出来的,皆会被众人抢着说亲哩!”宁舜嘉的声音格外清脆。 于晚赶紧道:“可不要这样口无遮拦!” 宁博容笑道,“阿嫂,没关系。嘉娘怎地这么小就想嫁人了?连抢着说亲都说出口。” “哪里,是那容六娘说的啦,我只是把她和我说的再说一遍。”小丫头口齿倒是挺伶俐的。 宁博容索性看向于晚道:“放心吧阿嫂,等嘉娘满了十岁,便让她进京城女学。” “是。”于晚笑了起来。 她的心里,自然也是满意京城女学的,实则宁舜嘉说得不错,京城女学短短两三年间,当真是名气远播,便是一些地方上的世家 ,个个也都是想送个女儿挤进去的,听闻惠州的徐家因只能送一个女儿去,三房兄弟的妯娌之间竟是斗得你死我活,生生拖得“病”死了一个嫡女,这种事儿还不是一个两个。 无他,众人都瞧见了那些少女身上显著的变化,不说礼仪与风度,就是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很不一样,单单这样往外一站,就说不出的大气,听闻有位将军的女儿,生母早逝,自幼没有多少人管,那是一股子土俗气质,结果进了京城女学不过两年,如今竟是成了一位端庄爽朗的名门贵女了。 宁舜嘉口中说的“抢着说亲”也是实情,最早进入京城女学年纪最大的那些已经十六七岁,正是说亲的年纪,莫说是她们,许多十三四岁也可以说亲了,只出嫁可以再晚些罢了,这些个出挑的姑娘们,可不是被许多夫人给盯上了? 皇后亲自办的京城女学,名声自然越来越响亮,从那里出来的,多多少少算是皇后的门生,在这年代的婚姻市场上抢手也不难想象。 实则只有宁博容自己知道,她的女学里,更多的是培养这些女孩子自己的个性,但是作为贵族式的学校,也为了给这种个性教育包裹上一层漂亮的外衣,这些女孩子的礼仪形体课排得不少,而有了个性之后,无疑增添了她们的自信—— 自信的女人,方才是最美丽迷人的。 自信不是自傲,不是盛气凌人,这些女孩儿一日日心思愈加通透,便懂得将自己的个性与自由悄悄地掩盖在那端庄贤淑的外表之下。 她们自小生活在这个世界的金字塔最上端,宁博容觉得,若是这个世界有什么人能够接受她的思想,大抵只有这些个思想还未定型,享有贵族权力的女孩子。 宁博容一点点地改造她们,然后,懵懂的依旧懵懂,清醒的却心照不宣地同她仿佛保守着同一个秘密。 对于皇后,她们远比她们的父母想象中还要尊敬。 见过已经成熟许多的二兄和阿嫂,并他们的一对子女,好似宁家一直子嗣不丰,宁盛与崔氏生宁博裕的时候,在现代都够得上晚育的标准了,更别说古代,宁博裕成亲晚,但现在也已经五六年过去,只得了两个孩子,长女宁舜嘉,长子是今年方才出生,尚在襁褓之中,还未取正式名字,只有个乳名罢了。 而宁博闻更是直到如今唯有舜华、舜英二女。 宁博容当了皇后之后,与宁博闻的来往反倒多了起来,知道了这位名为长兄实为小叔的过去,她实在也是不好苛 责这位什么,即便是他的功利心强,那又怎么样呢,只要不会去害她重要的人,功利心强便功利心强吧。 这次见宁博裕,宁博闻自也来了。 “阿裕瞧着倒是成熟许多。”宁博闻笑道。 宁博裕第一次到这后宫来,如今的大梁,男女大防尚未大到一母同胞的兄妹之间也要避讳的程度,且后宫又无旁的妃子,宁博容要在这里见父兄,便也见了,只要刘湛准了,旁人又怎敢说什么。 于晚在那边挽着刘婉贞说话,有意留给他们三兄妹说话的时间空间,她可不像是刘婉贞那样满心满眼除了宁博闻就没有其他了,于晚心思通透极了不需要提醒就知道该怎样做。 宁博容叹了口气道:“眨眼都那么多年了。” “是啊,连阿妹都要做母亲哩。”宁博裕温然道。 一年年过去,宁博闻变得愈加喜怒不形于色,也愈加深沉难懂,只是表面永远温文尔雅、风仪逼人。 宁博裕却比少年时更少了几分棱角,变得愈加温和起来,他是真的温和,且或许是因为心宽体胖?他可是比前几年要壮了一圈,幸得他以往身材略偏瘦,这会儿胖了一圈也不觉得圆润。 宁博容却是掐了一把他的胳膊,“二兄,你要减肥了。” 宁博裕很快从温和感慨的情绪中退了出来,瞪了她一眼,“减什么肥!” “你看你啊,手臂上都已经是肥肉了,肚子呢,是不是也大了一圈?” 宁博裕拍开她捏自己手臂的手,“胡说!……只是比早些年稍丰润了一点罢了!” “这还叫稍丰润?”宁博容鄙视他,“你可曾见那吴尚书?若是你再胖下去,那吴尚书就是你的榜样!” 宁博裕想起那胖得跟个圆球似的工部尚书,不禁略打了个寒颤。 这年代的士人,多多少少还有要点面子需要风仪的,这年头又没有全身镜这种东西,宁博裕就真的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很胖了。 宁博闻就在一旁喝着茶悠然看着自己的弟妹“掐架”,看得嘴角含笑。 那边真继续进行着胖不胖的无营养话题,宁博闻却忽然道:“阿裕,若是将来你得了二子,可否过继给我?我自会将他视作亲子看待。” 别说是宁博裕,连宁博容都是一愣,他这是什么意思? 要说宁博闻现在虽然没儿子,但是他还年轻啊!以宁家人的实力,未 来再生俩儿子都未尝不可能,没见宁盛都到那个岁数上才生了自己么! “阿兄,你这是为何?”宁博裕听宁博闻肯定的口吻,顿时皱起眉来。 他不笨,他听出了,宁博闻那是笃定这辈子不会再有儿子了。 “女儿尚且无所谓,毕竟男女有别,”宁博闻淡淡道,“儿子,我不敢冒那样的险,阿容可以相信我,但是,圣上毕竟是圣上,我不能毁了阿容,害了我们宁家。” 宁博容先还有些茫然,却立刻反应了过来。 明显,她怀孕了脑子还没有变笨,顷刻就想明白了,比宁博裕想到的时间短多了。 这年头,侄子像祖父或者叔伯的例子太多了,有些小孩儿或许和自己的父亲还不那么像,却像了爷爷,又或者像大伯、叔叔,皆是遗传学上很解释得通的。 宁博闻长得像母亲,和那盛德侯几乎半点儿不像,若是俩人站在一起,或许眉目间会有一两分相似,但是不站在一块儿,谁都不会将他们俩联系起来,因此,长得极像盛德侯的李珂,和宁博闻也不相像。 若是生下个儿子同盛德侯长得太像,或者是像了李珂,概率还真不小,即便刘婉贞虽和李珂是表兄妹,但是中间隔了代,又不是亲表兄,要用这种理由来解释,无论谁都会感到牵强。 当年盛德侯就住在洛州的别院里,隔壁住着被宁家大夫人安氏遣送到宁家庄园的胡姬,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如今这段历史被尘封,埋藏得极深。 但宁博闻不敢冒丁点儿危险,是以,他宁愿此生无子。 要宁博容说,宁博闻对自己都这般狠,又有这样的头脑心胸—— 这种人,想不成功也难。 ☆、85·时光如梭 宁博闻是一个对旁人狠对自己也狠的狠人,实则孩子像祖父或者叔伯的概率虽然有,却也并非那么大,而且要长得一模一样就更难,偏他下定了决心,绝不会让这种事有半分发生的可能。 他宁愿一生只有两个女儿,却也不想去冒这个险。 宁博容心情复杂到不知道说什么好,而短暂的会面过后,宁博裕要去上任,崔氏也跟着去住了两个月,如今崔氏才叫四处逍遥,她的诰命品阶高,又是皇后的母亲,到哪里享受的都是超品待遇,年轻的时候过得朴素,到晚年反倒变得享受起来,便是崔氏自己都意想不到。 国子监的教学改革渐渐趋于尾声,陆质回到云州之后,宁盛将书院的事宜慢慢移交给陆质,准备年后就同崔氏一道,偶尔去看看宁博裕,往后就住京城,会会老友散散心也便罢了。 若说年轻时候还很有些心气要去管教宁博闻,现在他是不怎么管了,都到了这般年纪,好好养老就行了,再加上,他也承认宁博闻爬得高一些,对宁博容也有些好处,宁博闻是他亲手教养长大,不管他是弟弟还是儿子,宁盛都对他倾注了大量的精力,可要说宁盛心中最重要最宠溺的一个,却永远是他可爱的小女儿。 次年三月春暖花开的时节,皇长子出生,刘湛亲自为其命名为刘驰,小名却是宁博容取的,叫明明,实则宁博容更想叫他小明,多亲切可爱! 身为皇长子,又是皇后所生,按照这个年代的惯例,只要他不做太过分的事,他的兄弟没有歪心思,这位就该是妥妥的下一任君主了。 这时候,宁博容正略纠结地看着襁褓中呼呼大睡的儿子。 拜她强大的身体素质所赐,她在生孩子之前天天保持走路一个时辰以上,普通孕妇恐怕无法负荷这种运动量,对她而言却很轻松,而到最后生孩子的时候……她也是害怕的,因为女人生孩子,是真的被说成这世界上最疼的一件事,偏偏她——很容易。 就好似瓜熟蒂落一样,从阵痛到生下来,还不到一个时辰好么! 回头崔氏道:“我生你兄长的时候,也是很容易的。”生宁博容的时候是发生了意外才会早产的好么,就以当时崔氏高龄产妇的身份,早产生下宁博容还能母女平安,本来就说明了崔氏的身体素质之强悍。 于是,宁博容从知道怀孕开始,各方面都很注意,孩子又是足月,本身也不是那等太年幼的年纪,生他的时候竟是格外顺利。 如今宁博容的 纠结,是因为当初她一直用内力温养着儿子,如今好像……有点问题…… 不是说其他方面的问题,而是这孩子好似生下来气息就颇为不寻常,宁博容要骄傲些,现在自称一声天下第一高手都没什么问题,她的儿子,却生来似乎比她的武学资质还要高。 可练武是一件极辛苦的事,刘驰生来是这样的身份,不知道会否吃得了这样的苦是其一,万一这小子将来武力值太高又不好好当皇帝,那后果太美她不敢想啊! “阿容在想什么?”刘湛对刘驰还是十分看重的,两辈子加起来,这都是他的第一个儿子,怎可能不看重,且这小子生得雪白粉嫩十分健壮,单看着就叫人心喜。 宁博容叹了口气,直接将烦恼与刘湛说了。 刘湛失笑,“我的儿子,怎会如你说的那般,再说,厉害一些才好,那殷国还贼心不死呢,阿容尽管教他。” 宁博容微微一笑,便也应了。 同年秋,万里书院那二十三名贫家子中的最后三名也考上了进士,年仅二十三岁罢了。 最早考上的八人这一年恰好进京,宁博容也算是远远见了他们一面。 宫庭御宴其实原不是什么特别美好的活动,但自从宁博容亲掌大权之后,这些个官员们立刻感觉幸福许多。 皇后殿下当真是个聪慧明睿的女子! 实则宁博容只是将那些平素宫庭御宴上会出现的大鱼大肉给精简了而已,那些个东西一旦冷了,又是蒸的煮的烤的多,味道真的很不怎么样,诸位大臣到宫庭御宴,也从来不是来吃东西的,谁要是试图在这种时候吃饱,那绝对是开玩笑呢。 于是,宁博容让准备的就是清一色的冷菜,但是茶与酒是热的,曾经她在各种饭店吃饭的时候,那些个琳琅满目的冷菜至少是十个,装盘也是见过许多,有一些冷菜的味道当真是现在想来都怀念,于是这御宴上,她随便就弄出了八个精致冷盘,荤素皆有,味道更是上佳,配上那低度的御贡青酒,可是让这些个大臣们有些馋了。 糖醋排骨、花雕醉鸡、蜜汁叉烧、五香熏鱼四荤,配上油焖香菇、什锦笋干、烤椒茄子、凉拌黄瓜四素,这年头黄瓜还挺贵,蜜汁叉烧和五香熏鱼这种,滋味特别,花雕醉鸡倒是常见,但切得这般细摆好盘之后,当真可称一道美味,糖醋排骨更是别的地方几乎不曾吃到过的食物。 实则这些东西,大多还是照顾了刘湛的口味,偏甜,但至少 不像是以往的御宴上那般可怕,所有的食物都是可入口的,且味道不错,酒更是上佳的好东西,总算在吃这一项上,这御宴也不再是折磨。 这年头的御宴仍是分餐制,每个人面前的小桌上摆了八个小盘子,并一壶酒,也有茶水,自有宫人服侍,宁博容便是在这宫宴上,见到了那八个许久不见的贫家子。 如今的他们,瞧着和以往已经大大不同,穿着与其他官员一般的官袍,但他们的手上有着粗糙的茧子,不仅仅是写字写出来的,让宁博容满意的是,他们大抵还在自己料理着农事,哪怕只是一小块地,却还保留着那样艰苦朴素的习惯,且看他们的官袍虽是崭新的,露出的一截里衣袖口却是洗得都发白了,且并不像是坐在他们身边的其余官员一样,有一股子当官的矜贵之气,他们的脸上有了些许风霜之色,面容也没了昔日稚嫩,唯一不变的,就是那种眼神和挺直的脊梁透出的那股子坚韧。 本来凭着他们的官阶,是坐不到这宴上来的,即便是沈七,如今稳步升迁,刘湛也准备要用他,在这等宫庭御宴中,也是没资格坐在下方的,但今日特别,乃是为北地将士庆功,慕容聿来了,这八名在战事中皆立了不少功劳的贫家子皆是来了,他们今日是主角,自然有这个权利。 因为,殷国的和谈书,已经送到了京城。 慕容聿率领着他们回京,耶律祁心中真暗自窃喜,只是如今战事大梁占优,他即便是要偷袭,也要好好盘算一番。 他不知道的是,明面上慕容聿等人进京论功行赏,但大梁的战略防线非但没有收缩,反倒调兵愈加频繁,刘湛早有密旨,此计称为——引蛇出洞! 宁博容端庄地坐着,她不仅仅在看那些熟悉的、胡中和等人,六年不见,慕容聿的变化也让她十分惊讶。 若说六年前的慕容聿是个笑起来都仿若桃花开的美男子,如今的慕容聿通身上下的肃杀气质,几乎让她不能将他与那个春山如笑的少年联系起来。 这,是一位无敌的将军,而非昔日那个风流婉转的华服少年。 “走吧。”宁博容只在席上呆了极短的时间便退席了,慕容聿几乎只来得及瞧了那女子明艳的面容一眼。 她,似乎还是那般模样,只是变得如此雍容华贵,一片深青色衣角轻扫,她只留下一个娉婷袅娜的背影。 莺歌默默扶着宁博容,“殿下,直接回宫去吗?” “嗯。”如今,她还有儿子要照顾 。 只是她也感慨,时光如梭,竟是刹那数年过去,故人见面……恐怕都不相识。 刘湛当天宴上便宣布,封慕容聿为宣威侯,封宣威大将军。 至于那八名当初被派往北疆之时收获了无数同情目光的张林等人,皆是论功行赏,从七品到四品,爬得比宁博裕还要快得多,同他们一年考取进士的沈洵也是不能比。 但是他们不一样——这是他们用命博来的,也是他们应得的。 “从今日起,你们仍要勤勤恳恳,为我大梁争光效力!”刘湛亲自拍着他们的肩膀说。 张林等人深深跪拜下去,“圣上放心!” 几近感激涕零。 在北疆呆了几年,他们的心思可比京城朝堂上那些朝臣们简单多了,见帝王如此鼓励,心中自然感动。 实则这一回升了官,他们是仍然要回到北疆去的。 但张林和胡中和等人根本不介意。 到这时,例如范吹海这等心思细腻政治眼光长远的已经看出来了,圣上怕是要重用这批万里书院出来的贫家子了,不仅仅是他们,便是这两年从万里书院考明经科及第的士子,选官也比旁人顺利许多,一是不敢得罪皇后,二是其中未尝没有圣上的意思。 范吹海叹了口气,略皱了皱眉,心下想着: 以万里书院这超高的科举命中率,这若是再过个十年,岂不是是朝堂上一半皆是万里书院之学子? 这…… 想想竟是略有些可怕啊! ☆、86·鱼儿咬钩 禹王的日子很不好过,但是他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夹紧了尾巴过日子。 他的母亲是曾经在后宫中极有地位的杨昭仪,禹王最风光得意的时候,莫说是宫人王侯了,即便是他的那些兄弟们,也是不大敢惹他的。 他与刘湛的年纪最为接近,本该小时候一起玩耍才对,但他的母亲乃是宫中十分受宠的昭仪,刘湛的母亲却是早逝,幼时禹王刘希春风得意的时候,对那位只比他大上一岁多的兄长,莫说是尊敬之意了,便是连尊重也是没有半分的。 谁知风水轮流转,他母亲一朝落败,那刘湛一夕上位,刘希就知道自己的好日子结束了。 这些年,不比那昭王刘殷偶尔还露出点儿爪子,妄图抓刘湛一道,刘希一直低调得不能再低调,他努力地刷在士子中的声望,努力让大家觉得他温和到近乎懦弱,他就是在忍,因为他知道,自己若是不忍,怕是无法活得下去。 众人皆说刘湛是个明君,宽容大度,可谁见那得罪了皇后得罪了他的太妃下场如何?后半生困于西宫,便是福慧长公主,都已经极少去了,境况之凄凉与昔日几乎被当做半个皇太后形成鲜明对比。 后来,刘希就听说他在冷宫中的母亲冰死了。 他知道,刘湛这家伙从来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反而冷静狠辣到可怕,那些个宽容慈善的形容词,刘希觉得根本不应该套用到他的身上去。 即便如此,他忍到现在,也觉得快要忍不下去了。 要说这世上最恨李氏父子的人,恐怕不是刘湛,而是刘希,他恨得要命,若是历祯帝能再多活几年也好啊!父亲当皇帝和与自己不和的兄长当皇帝,想也知道差别大到什么程度。 且历祯帝过世得太早,都没来得及替他挑个好妻子,他如今的妻子周氏是刘湛定下的,刘希怎么看她都不顺眼,偏生不能发作,只得好好守着这个老婆过日子,不为其他,因为周氏虽只是个六品小官的女儿,但她有个厉害的兄长,在士林之中名声很是不错,且以文辞辛辣闻名。 刘希不想留个大把柄给刘湛。 若硬要说周氏有何不好,刘希只觉得她的容貌太稀疏平常了些,莫说是同那张氏女比,就是同上头几位兄长的妻子比,都要逊色一些,哪怕她性情温柔,刘希仍是别扭,奈何他看上了那张氏女,人家好歹也是个侯爵的嫡女,怎么都不可能嫁给他这个没前途的亲王做侧妃,于是只得作罢了。 要说他多 喜欢张如卿吧,其实也没有,只是那女子容貌上佳,若是真能得手,怕是定能压那周氏一头才是他心中所思。 刘希近日当真很不开心。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刘希收敛了愤恨之色,挂上了平日里的温和神色。 进来的是周氏,她笑盈盈道:“五郎,我让厨下炖了些汤,五郎近日心火有些燥,喝这个准管用的。” 刘希脸色一僵,只得道:“放下吧。” 他就知道!他最讨厌周氏的就是这一点,尼玛什么事都瞒不过她! 周氏却依旧笑得温婉。 她看得远比自己的丈夫更清楚,当年先帝的那位杨昭仪与圣上有怎样的过节她并不清楚,那等宫廷是非显然不大简单,但圣上当真是个人物,他对那昭仪丝毫不手软,却于她的儿子、自己的丈夫刘希丝毫不感兴趣,先帝已然过世,若是他小心眼一些,想要弄死五郎再容易不过,他既然没这么做,就是并无此心,偏五郎自己看不清楚,整日里过得战战兢兢。 周氏并不点醒他,日子过得谨慎一些,总比张扬好,例如她那位妯娌杨氏,今日里怕是睡都睡不好了,不知道那昭王怎就那般蠢,志大才疏,却是个惹祸的胚子,是以相比较起来,五郎竟是算好的了。 即便因为众人皆知道圣上与五郎不和,各方面怠慢了一些,但到底没到日子过不下去的地步。 就在周氏给禹王送祛火汤时,宁博容也在宫中专给她用的小厨房。 那时明明满月,她那时身体尚还未完全恢复,不得做些什么,且那时他太小也不能吃,如今百天,她自是要好好准备,甚至做的东西并不假旁人之手。 三个多月的孩子已经可以开始吃一些辅食了,宁博容不曾养过孩子,但多的是人给她意见,更有崔氏住在宫中指导,再加上现代听来的一些经验,除了早教之外,吃食方面怕是比崔氏还精通得多。 滑嫩的蒸蛋已经做好了,加上酸甜的苹果羹,一小碗加了些许牛奶的米汤,一小碟蜂蜜山药泥。 量都很小,却都做得极讲究,且每一道都是宁博容亲手做的。 刘驰的百日宴办得盛大,宁博容一家都参加了这百日宴,这是习俗,宁博裕任上繁忙,也派人送了礼来,让宁博容未曾想到的是,那洛州宁氏,也来了数人。 应当这么说,分家之后,宁盛这一方与洛州本家的关系就越来 越淡薄,安氏死后,宁盛的长兄当了家,来往更是少了,宁博闻官居高位,宁博容当了皇后,那宁家未尝没有想要借势的意思,奈何宁盛原在云州,宁博闻滑不丢手,宁博容又在宫中根本见不到,即便是他们有心要巴结,都找不到路子。 刘驰的百岁宴规矩上便是要请母族之人,行认舅礼、命名礼,理论上这时候的刘驰还没名字,要到今日百日宴上正式命名礼之后才有,但实则刘湛早已经定下。 宁博容很不喜欢那洛州宁家的人,但幸好她的辈分高,来的几乎都不是那等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倒是好了许多。 不过,其中一个,她倒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唯一一个进了宫的她的“侄女”,怕还是因为身份高吧? 这位宁十娘,宁博容幼时曾见过,这个颇得崔氏的大嫂如今宁家当家人宁丰之妻林氏喜欢的女子也已经有了二十四五岁,早早梳了妇人发髻,比起鲜艳明媚的宁博容,只比她大上五六岁的宁十娘虽容颜依旧艳丽,眼角眉梢却已经有了淡淡的细纹。 看来林氏还真是宠爱她,已经出嫁的女儿还跟着娘家人进了宫来。 崔氏只一眼看到宁博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压低了声音悄悄道,“这十娘,听闻是与她丈夫和离了,是以现在住在宁家。” “怎会和离的?” “因那姓邱的人家这两年家道中落,竟是迅速破败下去,于是十娘便归了娘家。”崔氏竟是打听得十分清楚。 宁博容惊讶道:“阿娘怎知道的?”崔氏绝对不是这等对宁家如此关心的人。 崔氏冷笑,“要不清楚也难,阿嫂已经找过我,让我帮帮她那可怜的孙女,我的女儿都可嫁得那么高当了皇后了,没道理她那聪明绝顶玲珑手腕的好孙女要跟着破落户过一辈子,那是打着让你帮忙再找一桩好姻缘的主意呢!” 宁博容:“……”这家人能不能不要这么糟心? 幸好平日里与他们并无多少往来。 即便是都姓宁,但是宁博容心中,那一家子姓宁的,根本就不是她的家里人,可惜的是,这些个宁氏的女眷们,似乎都理所当然地将自己当做皇后的娘家人,坐在宴上的姿态倒是摆得挺高的。 宁博容今日心情本不错,给儿子亲手做的吃食他吃了大半,这家伙自小就能吃,结果却被这几个“宁家人”给破坏了。 “容姑姑。”宁十娘亲亲热热地叫着。 宁博容却直接打了个哆嗦,你们被一个一看就比你大得多的女人肉麻兮兮地叫姑姑试试! “你是——”宁博容故意道。 现场的几位女眷立刻交换了一个眼神,暗自笑了起来。 宁十娘的脸色微微一沉,却又立刻绽开了笑容,“我是十娘啊,容姑姑怕是忘了吧,那时你到宁家来,可是我们姐妹几人陪着容姑姑的呢。” 宁博容做出恍然的神色,弯起唇角道:“我道是谁,原是你啊,我却记得,你与你那弟弟,先骂我再骂我阿爹,可当真是印象深刻,怎会忘记。” 一时间,厅上整个儿都静下来,刘湛蹙眉道:“怎么回事?” 宁博容莞尔一笑,“很久前的事了,你也不必当真。”她握住刘湛的手,刘湛反握住他,扫下去的目光威严到直教人心底发寒。 于是不仅是那宁十娘,座下的宁丰、林氏、宁十娘的父母脸色都发了白,一时间不知道跪好还是不跪好。 宁博容却淡淡道:“十娘不必害怕,那都是幼时之事了,我又怎会计较。” 宁十娘松了口气,却是再不好上前。 那时候眼前这位“容姑姑”刚才六岁,怎会记得如此清楚?听闻这位姑姑天生聪颖,宁十娘原本打算玩的手段,皆是玩不出来了。 宁博容顿时觉得无趣,她当真是玩不来这等所谓大概可以称作“宅斗”的手段的,有这么个时间,还不如去思索一下她的慈善堂和天元票号的运作呢!即便是想一想新菜色都比这些个事有营养。 宴会正酣,一名宫人匆匆往刘湛这边来了,压低了声音说话,宁博容坐在刘湛旁边,虽不是刻意去听,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耶律祁不顾和谈,屯兵北疆夜袭边城淳化!” 鱼儿终于上钩了,刘湛勾起了唇角。 这时,宁博容也微微笑了起来。 座下诸人只觉得……上面的帝后,这笑得怎就这么像呢?! 怎么看都有那么点儿狡猾狡猾的意思…… 果然是夫妻啊! ☆、87·恃宠而骄 虽是刘湛早早定下的计策,要引蛇入瓮,但在自己长子百日宴这天传来这样的消息,他还是觉得有那么点儿不痛快。 宴上和乐融融,刘湛只吩咐了几句,并未离席,而宁博容知道,就在今夜里,慕容聿等人将会连夜赶往边城。 任何的胜利都不是毫无付出的。 这时候的京城女学,正是晚间宿舍夜谈时间,哪怕隔了不知多少年的时空,很多事却不会改变,比如女孩子们永远热衷于在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和同龄人在黑暗之中低声说着话,这些在大梁身份高贵的女子也不例外。 “到明年,我们就要离开女学了。”说话的女孩子口吻中带着淡淡的怅然。 她入学的时候十三岁,只在女学中呆了三年多,便要“毕业”离开,而离开的时候,她也要十六岁了。 “三娘,你归家之后,怕是很快便要嫁了吧。” “嗯。”最先说话的那个女孩子姓罗,父亲乃是一四品官,虽家中不算特别富贵,但这位罗三娘天性聪颖,母族地位在大梁也是排得上号的,她要嫁的便是母家的亲表哥,未来的婆婆是她的姨母,原该是人人羡慕的婚姻,如今却连罗三娘自己都有些怀疑起来。 “我们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也不过就是嫁人,相夫教子罢了。”幽幽叹了一声,与罗三娘同住的明家九娘轻轻道。 “这话说的,身为女子,不嫁人还能如何?”之前问罗三娘话的俞家四娘笑道。 “阿婉,难道你就没有一点不甘心吗?”明九娘道。 那俞四娘姓俞名婉,说来同那昔日先皇的俞贵人有些关系,乃是同族。 那俞婉却清脆地笑出声来,“不甘心什么的有用吗?我也幼时就订了亲,所嫁之人估计还没有三娘这般惬意,但我若是嫁了,该喝茶的时候还是喝茶,该养花的时候就养花,心情好的时候唱唱歌跳跳舞,即便是心情不好了,愿意弹琴便弹琴,若是没人陪着下棋,自己与自己下也是好的,又不是嫁了人便不能活了,我们这般的身份,难道还有人敢逼着我们定要天天伺候着夫君婆婆么?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便也罢了,将来有了孩子,也慈爱子女、教养他们长大,不就是了?” “婉娘倒是洒脱。”剩下的一位陆家七娘笑道,她姓陆名知琪,身份说起来还比不上其余几个,但她是那个陆家的人,不比陆质是隔了房的,她却是正正经经要叫刘湛一声表舅的,即便是家中无人在朝,也没有人敢看轻 了她。 “身为女子,不洒脱又能怎样?”罗三娘的声音也欢快起来,“说来古怪,在来京城女学之前,我觉得似是我阿娘那般,在内操持,博得个贤良淑德的美名方才是女子的正道,现如今却不这般想了。” “是啊,我们也是同阿兄阿弟出生长大,读书也不比他们差,却偏生只因是女子……” “皇后殿下说得对,身为女子,总要更爱自己一些,莫要一生都为旁人活着。” “这不是自私,是自爱。” 几个女孩子说着说着,便睡去了。 京城女学的这第一批离开学堂的女孩子们,还未想清楚她们所学的这几年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她们学会了在无人的时候褪去那些繁复的首饰,换上轻便的衣衫,她们知道了想笑就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性格。 而她们不曾想到的是,真因为那种自尊自爱自信的模样,使得她们脱颖而出,这世上的男人总有劣根性的,口头上说着喜爱温柔贤良的妻子,实则若是妻子多一点小脾气,有点儿小性格,平素他不在的时候有点儿慵懒,也惯会享受人生,会下棋,会弹琴,还能同他聊上几句政事,当拥有了这样的妻子,他们绝不会再去要求什么贤良淑德了。 这年代的男人,还未到那等被程朱理学等等那些学说“宠坏了”的时候,对妻子的尊重使然,也不会让他们觉得娶一位不识字的妻子是幸运,只会觉得略有些丢人了,这年代的士人对妻子的要求,还是想让她们能红袖添香的。 于是,京城女学的这一批小娘子们,几乎个个都成了抢手货。 没有人会舍得离开京城女学的,作为女学的夫子之一,周妙英早就过了那等青春年纪,她素有才名,却是二十岁丧夫三十岁丧子,一生颇为不幸,但如今在书院里,却是感觉似是又找到了生存的意义,那些年轻的女孩子们身上的活泼朝气,令她原先暮气沉沉的生活变得鲜活起来。 “你说什么?”周妙英诧异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少女抿了抿唇,“我想要留下来,即便是当不了女学的夫子,让我去教慈善堂的孩子也好,只求让我继续留在女学里。” 周妙英蹙起眉来,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少女坚定的表情。 这个少女,倒还真不是寻常孩子,所以,周妙英可不敢轻易答应,她是当今圣上的亲表妹,皇后殿下的亲侄女,母为长公主,父为鸿胪寺卿,封号乐平县主,若论地位,天下已经少 有女子能越得过她去了。 “你家里人……知道吗?你妹妹呢?”周妙英忍不住道。 宁舜华与宁舜英长得极像,偏如何都不会认错,就因为姐妹俩的气质完全不一样,面前的宁舜华气质偏于清冷,不似宁舜英那般活泼,但要论聪明程度,她却比宁舜英要稍胜一筹。 “我阿妹大抵是知道我的心思的,”宁舜华叹了口气,“我阿娘……若是同她说了她必然要哭,我便不想说了。”至于阿父……她不敢。 若说宁舜华这辈子还怕什么人的话,那就是她的父亲。 周妙英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此事怕是要你自己亲自和皇后殿下说,你知道的,不论是女学还是慈善堂,都是皇后殿下的。” 宁舜华只得走出了夫子们住的竹楼。 她喜欢京城女学,再没有旁的地方比这里更让她觉得自在,是以她这辈子都不想嫁人,她喜欢教书,她想,她终于找到了她要过的生活。 即便是前途再艰难,她也要试一试。 就在宁舜华为了自己的未来争取的时候,第一批到天元票号工作的慈善堂孤儿上岗了,他们大多也才十六七岁,就在这几年里认了字,学了术数,要说有多高的水准那自是不可能的,但是,至少比原先用的那些好多了,这年头的穷苦百姓,哪里有几个识字的,能有懂术数的掌柜就已经很难得。 如今的这批慈善堂里出来的孤儿,却是比原先的靠谱多了,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见了效,天元票号的发展若是全靠宁博容自己,那绝对是说笑,她要的就是这样一批识字的,懂行的“员工”,渐渐十几二十年下去,即便这是个皇权社会,却也不至于一朝覆灭什么都没剩下—— 宁博容想的,是至少要留下一些种子。 “殿下!”莺歌颇有些不赞同道。 宁博容却这才放下了勺子,笑道:“少吃一些,不碍的。” 儿子一天天大了,因为身份贵重,身边伺候的人一个比一个精心,吃食上面更是如此,让宁博容说,就是太精心了,五谷杂粮,都吃一些才好呢,当年他老爹在万里书院的时候,不也和那群贫家子一块儿吃糙米粗面么! 漫不经心地放下勺子,宁博容托着腮看着渐渐又有了睡意的儿子——嗯,有句话道七年之痒,她与刘湛,虽然没七年,也有五六年了,话说以往一直坚持着陪她用哺食的刘湛……居然有三天没有回后宫来了哎。 宁博容竟是有些不习惯了,但是,也不曾派宫人去问。 如今的后宫之中,宁博容说一不二,或许是因为她的坏心情太明显了,最近这两天众人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也只有莺歌这等服侍惯了的方才大胆些。 不知不觉间,她竟是确立起了完全的威信,在后宫这一亩三分地上,即便是刘湛说的话,都不一定有她有用,这一点宁博容可以确定。 朝堂上的消息若是宁博容存心打听,自是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是,她坚持一条原则,不碰政事,于是,其余的事她哪怕做得过分些,在民间甚至是士子之中的声望仍然极佳。 宁博容不想轻易将这一切搞砸了。 正想着,却听到外面宫婢隐约传来的声音,她一下子站了起来,恰看到刘湛走进门来,“不是到哺时了吗,怎么不曾摆饭?” 宁博容勾起唇角,漫不经心道:“四郎怕是忘了,你已经有三天不曾回来用哺食了,我自当以为你在太和殿用过,怎还会准备你的哺食。” 刘湛却丝毫不介意宁博容口吻中的不悦,上前两步就拉着宁博容道:“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呢!” 宁博容见他压根儿没注意自己说什么,真是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但她仍然很给面子地顺着刘湛的话道:“什么好消息?” “那李氏父子倒也是个人物,见耶律祁要将他们送往京城,硬是又挑起了殷国内部的战争,耶律祁带兵在外,他们二人在殷国上下活动,竟是又成气候,如今耶律祁骑虎难下,怕是讨不了好去。阿容,你说我们是不是能有机会一举灭了殷国!” 宁博容愕然,却仍然理智地摇摇头道:“不大可能的,即便是盛唐之时,北地仍是北地,这些游牧民族即便是吃下,也没多大好处,要管理到那里去,却是极难。” 虽然极不待见清这个朝代,不过在治理北方方面,明清两朝还是有些可以借鉴的东西的,宁博容虽有些想法,却不曾说,她怕越界。 “阿容,你可是有些想法?”若要论了解,刘湛还真是相当了解她。 宁博容没好气道:“莫非你是我肚里的蛔虫?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模样。” “我本就对你什么都知道啊,你全身上下我还有哪里不了解吗?” 宁博容:“……”请别用一本正经的口吻说这种荤段子,谢谢。 “阿容,我不是旁人,我既娶了你,早就告诉过你 可以信任我不是吗?” 宁博容却道:“你已经三天没来和我一块儿用哺食了!”还让我信你! 刘湛:“……”求别这么幼稚啊亲! “好吧,我信你。”宁博容叹了口气。 刘湛认真道:“这三天我一步都未离开太和殿,只为北疆之事,抱歉,是我食言。” 宁博容也道歉:“是我太斤斤计较了。” 然后开始反省……她是不是被刘湛宠坏了? 好似,是有一些。 他毕竟是帝王,宁博容瞬间感觉清醒了许多。 人呐,果然是恃宠而骄的生物,连她,也不例外。 ☆、88·潜移默化 自省之后,宁博容很快就清醒过来,亲自起身去了了小厨房。 宫里的这个小厨房自来只有她一个人在用,收拾得无比干净不说,食材自也是最好最新鲜的,但已经有很久宁博容不曾做过自己与刘湛用的食物了,最近倒是给儿子做得多,赶紧弄了几道刘湛喜欢的菜色,不论是糖醋排骨还是松鼠桂鱼,都是刘湛喜爱的酸甜口味,再加上一道素三鲜,一道平桥豆腐,最后是一碗简单的鸡丝青菜面。 她做菜予刘湛吃的时候,从来是不见什么山珍海味的,反而多是一些家常菜,刘湛虽不挑食,宁博容却也可以看出来他对那些宫廷菜色的兴趣不大,反倒是这些个家常菜,甚至是一些清粥小菜,他倒是略情有独钟的模样。 于是,这对大梁最尊贵的夫妻一人一碗面,加上两荤两素吃了哺食,就如同寻常人家的夫妻一般,并没有多少特别,身边伺候的宫人们早就习以为常,在外人来说或许十分不可想象,但是他们一向是如此的。 用过哺食之后,刘湛又要回去太和殿,宁博容正坐在宫中深刻反省这段时间以来自己的矜骄之心,莺歌就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殿下,乐平县主来了。” 宁博容诧异,因为宁舜华几乎从不主动进宫来,这是怎么了? “让她进来。” 不多时,宁舜华就跟着一位宫婢进来了,以宁博容的观察力,自然发现这位有点儿不大对劲。 “怎么了舜华?”宁博容温和道。 无他,自小她与这对宁氏姐妹的感情就相当不错,即便是她当了皇后之后,这种感情也是不曾打折扣的,反倒比昔日愈加深厚了些。 宁舜华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姑姑,我想留在女学里,就算是去给那些慈善堂的孩子们当夫子也是好的。” 即便是宁博容嫁给了刘湛,即是表嫂又是姑姑,男性氏族社会本是这样,样样跟着男人来的,但宁舜华还是习惯叫她姑姑。 宁博容惊讶,“你是说?” “我想要留在书院,”宁舜华轻轻道,“仿佛现在,我才知道我想要的生活是怎样的,我喜欢教书。” 宁博容心思一转,却也不多说什么,“你阿爹知道吗?” 宁舜华摇摇头。 宁博容立刻知道了,她还没敢说。 今年宁舜华已经十六岁了,若是离开了书院,就应该要开始考虑嫁人之事了,她是县主,但这年头大梁 公主的奇葩众人皆知,剩下的两位长公主至今未嫁,一是与今上并不亲近,二是母亲地位低微,虽有长公主之名,婚姻方面却并不大热门,自是比不上当年与先帝一母同胞的刘婉贞和贵太妃之女福慧大长公主。 而这一代的郡主不过只有三位,最大的也才七岁,是以父居高位,深受帝王信任,又是国舅,恐怕再过个几年入阁拜相都不在话下,身为县主的宁舜华与宁舜英,在京城女学读了几年书,婚姻方面自是不能更热门了。 宁舜华的意思,宁博容转瞬间就明白了,她不想嫁人。 “你是说,想要留在书院,不愿谈婚论嫁是吗?” 宁舜华默然。 “倒也不是不可。” 宁舜华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她是害怕父亲没错,但姑姑如今贵为皇后,只要她说了,阿爹也是……没办法的吧? “那么,你想做到什么程度呢?” 宁舜华一愣,没太理解她的意思。 “只是想留在书院教书,还是说想做更多的事,像那些男人一般?” 宁舜华几乎是毫不犹豫,“只恨生为女子。” “你方才不是还说喜欢教书的吗?”宁博容反倒笑了起来。 宁舜华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确是喜欢教书的。” 宁博容点点头,“我明白啦,舜华,你的婚姻之事,实则不用那么悲观。” 宁舜华摇摇头,“即便是再不计较的人家,即便是低嫁,怕也是麻烦的,女学里的夫子们,几乎都是和离或者丧夫的,若是丈夫还在,怕是不大容易吧。” 大梁虽对女子还没有那么严苛,对于她们还是存有几分宽容的,但这毕竟是男权社会,惯例便是男主外女主内,且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忙于事业就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用在家庭上,像她们这样的贵族女子,家庭不是说自己和丈夫顶多加上一个孩子那么简单,她们的家庭,或者她们要嫁的人家,基本都是仆从成群,家中琐事极多,现代女性兼顾事业与家庭都经常会说很累,更别说这年代了。 “舜华,你父亲,怕是只会有你和舜英两个孩子了。”宁博容忽然道。 宁舜华一愣,“怎么会……”一想,如今阿爹年纪也不算小了,自己还如此任性,想着宁舜华鼻头就有些酸。 “若当真如此,你的婚姻之事就不用着急,舜英可以出嫁,你却可以招赘,再等个几年也没有 关系。” 宁舜华却开始认真考虑宁博容的建议。 某种意义上来说,宁舜华真的是很典型的事业型人才,性格干脆不拖泥带水不说,即便是思考问题,也是一点儿都不扭捏。 “若是你真的决定了,我去同你父亲说,但是有一点,若是做了,就不是只做夫子那么简单,会很辛苦,会比你安安分分嫁人要辛苦不知道多少倍,真的可以吗?”宁博容一字一句道。 宁舜华却慎重拜了下去,“定不负所托!” 宁博容微微笑了起来。 她知道,宁博闻会同意的,其实宁舜华招赘与否于他而言并不大重要,只是宁博容却觉得,与其让宁博闻从二兄家中过继一个侄子,倒不如让宁舜华招赘,过继侄子不仅要让二兄一家承受亲子别离之苦,又轻不得重不得,刘婉贞是那样的性格,哪里能照顾得好孩子,也是宁氏姐妹自小聪明,又有宁博闻盯着,才算是顺顺当当长大,现如今宁博闻身处高位,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看着孩子了,若是宁氏姐妹出嫁,这孩子是交给谁好? 只需想一想,宁博闻便会答应的,那个建议他恐怕也未细思,便向宁博裕提起了,只需再考虑考虑,就知道并不算十分好的提议。 而宁舜华如今有这般要求,他自然会退让一步。 正如她对宁舜华说的,要做,就不是只做夫子那么简单。 宁博容自己靠着身份的便利建立起来的事业,却也因为身份,注定不能出宫去,如今阿青和水静嫁了出去,但以她们的身份见识,却仍旧差了许多,她正为此事发愁,结果宁舜华就送上门来了,简直就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不管是京城女学还是慈善堂,都渐渐上了轨道,京城女学还好一些,她亲自插手问题不大,可是慈善堂就不行了,这东西铺开之后做得极大,她却不好亲自去盯着。 她决定,将慈善堂渐渐交到宁舜华的手中,若说信任,这世上她信任的人本就不多,可惜原个个都不适合,宁舜华却是极少数她信任的人之一,且她天资聪颖,又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最佳的是,她是个女子。 天元五年冬,宁舜华以县主之尊,亲自掌管慈善堂,短短一年间,慈善堂尽在她掌握之中,而伴随着慈善堂在大梁遍地开花,宁舜华乐平县主之名天下皆知。 ** “慢一些!”宁博容微笑道。 三岁的刘驰跑过来,直扑到她的怀里来 。 因为在宁博容怀着他时,便用内力温养的缘故,刘驰几乎是自母胎中经脉就经过了洗练,还未知事,就知内息,三岁上,会说话之后,宁博容渐渐开始带着他练武,而这小子的资质,连她都略有些嫉妒。 二十一岁的宁博容,正处于女子最佳的年纪,明明已经生养过子女,却依旧身姿窈窕,她的长相便是如此,不过分明艳,不太过富贵,满身的书卷气,眉目之间秀丽楚楚。 且经过这几年,她的气质愈加内敛,不比刚入宫那几年,因要立威,她又是这般不威严的长相,才格外显得有些锋芒毕露,如今的她一身的温柔如水,竟是半点儿不见锐气,格外谦和慈善的模样。 莺歌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恭敬道:“殿下,乐安县主来了。” 宁博容点头道:“让她进来吧。” 宁舜英……已经要出嫁了,不比宁舜华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宁舜英自京城女学毕业回家,定亲、待嫁,就如同这年代许多其他女子一般,只不同的是,她时常喜欢到女学里去,即便她已经不再是那里的学生。 “姑姑。”清脆的声音响起,时年十八的宁舜英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且因长得像宁博闻,更是丽色惊人,女大十八变,宁氏姐妹皆是越大越是像宁博闻,而宁博容又与宁博闻相像,是以宁博容与这对双胞胎站在一起的时候,当真格外像是亲生的姐妹。 宁博容一笑,“今日怎地一早来了?” 宁舜英重重叹了口气,“唉!” “怎么了?” “我正后悔呢,还不如和舜华一样去做事。” 宁博容打趣她道:“当年你阿爹给你定亲,不是还欢欢喜喜的么,怎么如今又后悔了?” 宁舜英要嫁的自也是一等一的人家,徐老太傅的嫡孙徐谦,正与宁舜英一般大,而徐谦是慕容熙的侄子,母亲乃是慕容熙的亲妹,慕容聿的姑姑,是以在宁舜英幼时便是见过,后长居京城的时候,更可以说是与徐谦青梅竹马,又不是那等盲婚哑嫁,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也不是后悔,只是觉得阿姐那样,似乎过得更自在一些。”宁舜英认真道,“而且她真的太辛苦了。” 说穿了,不过是因为双胞胎,她心疼她姐姐了而已。 宁博容却道:“你认为她辛苦,岂知她是否真觉得辛苦?她虽忙碌,却比前几年愈加精神,且每每来见我,比往日更添风采。” “可是忙到我定亲都没能回来!”宁舜英的话里这才透出抱怨来。 宁博容失笑,“放心吧,你成亲她定会回来的!我回头再派两个人去帮她,你自安心,不会累坏了你的阿姐的!” 如今的天元票号里,那些孤儿中明显女性比男性做得更好,而几年过去,自然也有脱颖而出的好女子,有时候,某种天赋也是天生的。 宁博容已经打算先封两个女官出去,身为皇后,她是有这样的权利的,反正又不入朝堂,只是个空头名号,也碍不到其他人什么事,回头再将她们派去帮宁舜华。 ——也算是,给天下女子一些盼头。 若是当真出众,即便是昔为孤女,也有可能一朝成了我大梁朝的女官。 很多事,便是这样潜移默化,在悄悄改变着。 ☆、89·一生无悔(正文完) 张林走在于他而言还算陌生的京城街头,短短数年过去,大梁在刘湛的治下愈加繁荣,因为如今大梁奉行鼓励商业发展的政策,整个国家都显得格外有活力,单单是他走过的短短这段路,就已经有数个小贩向他热情推荐各种食物。 在边疆呆了六年,张林已经不是那个张林了,哪怕长相依然秀气,他却彻底长成了一个高大挺拔的汉子,再不带一丝稚气,脸颊上更是多了一道浅浅的刀疤,不仔细看去或者看不大出来,但是若仔细看,便能看到脸上这道并不明显的疤痕。 不仅仅是这样,他的身上也多多少少多了几道疤,哪怕他不用冲锋陷阵,但是边疆就是边疆,不是那等安乐地方。 “郎君,不若我们也买点吃食回去。”张林身边一个年轻秀美的女子笑道。 这是他前两年娶的妻子,本是边疆一中郎将之女,若论身份地位,张林这等贫家子自要差得远,但他年轻,还是进士出身,但凭这两点就足以让那年老的中郎将将女儿嫁给他了,偏他还长得眉清目秀,脾气也好,这位将门女一见便愿意嫁了。 张林见她这般说了,点头道:“也好。” 他的妻子刘氏嫁妆还算丰厚,张林这些年也攒下了不少钱财,若说俸禄,原以他的官职,是没有多少俸禄的,但他在边疆,今上为了安边疆将士的心,每每立功,都有大批财帛赏下,今上有钱,这是许多将士的共识,且若是战死沙场,家中亲人皆可得到妥善的照顾,这拼杀起来,自然愈加尽心。 张林并刘氏刚回到家中,便有小厮匆匆来报,道是胡中和来找他。 京城柴米贵,张林在这京城东也只一处两进的小院子罢了,家中一个他惯用的小厮,并刘氏的一个婢女,再有一个年老的门房加上这门房的妻子,给家中做做饭的李婶子,加加也就六口人,这屋子还是他老丈人给的嫁妆,只他们夫妻刚从边疆回来,新的调令还未下,暂且住着,等到调令下了,怕是这院子还是要租出去的。 刘氏自去准备哺食了,张林就出来见胡中和。 这么多年过去,胡中和当然也不是昔日那般瘦小,只他身量虽比张林矮上一些,却长得比张林还好。 “内人昨日里进宫去见了殿下,”胡中和轻轻道,“关于我们的任命,恐怕有些眉目了。” 同一年进入万里书院的那二十三名贫家子,如今被称万里二十三秀士,竟是二十三人个个都是进士不说,且个个都生得端正,才被赋 予二十三秀士之名,而如今他们互相之间,来往也最是频繁。 而其中混得相对较好的便是张林与胡中和。 张林娶了刘中郎将的独女,胡中和更是叫人意外,娶的是皇后身边的女官崔青,说来也是一桩美事,当年在云州万里书院,胡中和幼时生得干枯瘦小,崔青虽是小娘子的贴身婢女,却也随着她时常到书院中去,一来二去便认识了,出于怜惜,崔青时常照顾这胡中和,谁知这么多年后,崔青早已不是奴籍,而是成了皇后身边得力的女官,胡中和更是进士及第,成了正正经经的官员,因他们并未明说过,连宁博容竟也是不知道,直到阿青到了嫁龄,她正想如同水静一般,给她找个年轻英俊的低阶武官嫁了,阿青才与她说了此事。 胡中和说来也是可怜,他原有父母亲人,但在万里书院读了几年书,村里发了时疫,竟是一并病死了,只他远在书院,逃过了一劫,因此上无父母亲人,宁博容便让宁盛做了这个主,给胡中和聘了阿青为妻。 张林赶紧道:“有什么眉目?” “之前殿下一直劝说圣上研究船舶技艺,因国库丰盈,圣上便听了劝,如今这东面要开海禁了,之前那张侯被罢了兵权,如今乃是两位将军掌管着兵权,怕是这回要派静海侯去东边了,我们,恐怕也是那边。” 张林舒了口气,东边,并不是什么差地方,哪怕这海上贸易刚刚开始做,怕是要稍辛苦一些,但他们哪个不是苦过来的?这却是不怕的。 “静海侯可是那赵家的——” “不错,正是赵月疏,他乃是慕容将军的好友,听慕容将军言,只说他性情刚正不阿,正适合管理那海运,且软硬不吃,那些试图从他这边走通关系的,却是做梦!”胡中和笑道。 这赵月疏乃是先帝正经的国舅之子,虽姑母曾贵为皇后,赵家却一直低调,赵月疏与慕容聿自幼便是好友,性情虽不如慕容聿那般圆融,却也有他的优点,不仅眼里揉不得沙子,还聪敏通透,格外知人心,于兵之一道,才华虽略逊于慕容聿,却也不是那等一窍不通纸上谈兵的矜骄之徒。 阿青带回来的消息胡中和只略微思索,便明白了今上的意图,如今北地渐渐稳了,耶律祁在慕容将军手下吃过几次大亏之后,终于不再耍花样,老老实实坐下来和谈,在这等形势下不比当初,连北疆之地都被大梁蚕食小半,这和谈,耶律祁只得一让再让。 “那李珂父子可曾押送到京城?”张林忽然问,他比胡 中和要早回京城两月,胡中和到几日前才到了京城,张林却是两个多月前和谈真正开始的时候就跟着殷国的使者回来了。 胡中和却沉默了一会儿才答,“这对父子涉嫌刺杀先帝,又出卖我大梁,当真人人得而诛之,耶律祁倒是极痛快地将人交了出来,如今他也是深恨李氏父子在殷国内部挑起风雨,谁知这父子心知事败,在北疆慕容将军刚刚将他们收押的时候,便自杀了。” 也是慕容聿没有想到,还没来得及做好防止他们自杀的措施,这对父子便毫不犹豫地用藏在鞋子中的匕首割断了自己的脖子,下手极狠,即便慕容聿立刻叫军医前来抢救,却也是再无生还可能。 张林叹了口气,又谈了一会儿曾经在书院的旧事,约好明日一道去看另外两个在京城的同窗,他便邀请胡中和在自己家中用饭,胡中和婉辞之后,才归家去了。 正在张林与胡中和谈事之时,宁博容正在看宁舜华新写给她的信。 慈善堂的发展愈加蒸蒸日上,不仅仅收容一些无家可归的孤儿和被抛弃的弃儿,更有一些流离失所的妇女和老人在慈善堂中住着,而在慈善堂长大的孤儿们,至少识得几个字,即便是不能到天元票号去工作,也不至于饿死,哪怕是经商,他们也是很会算账的。 “这海路开了,才知道这天下竟是这般大,海的那头,还有许多国家吧?”刘湛感叹道。 宁博容笑道,“是啊,这天下大得很,莫说是海上了,便是往北,也有极大的疆域,往西,也有诸多小国,往南亦然,也有大海,海的那头,仍是大片土地。” 若是换过上辈子的刘湛,怕是没有那么宽的心,这辈子他的想法与上辈子并不相同,若是曾经,他怕是首先考虑的必然是他大梁王朝的稳定,重活一世,他却想得更多,在他与宁博容的卧室,在宁博容的建议下,挂了一幅特别的地图,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壁,其上不仅仅有大梁广阔的疆土,更有大海、河流,和边境接壤的国家,而出海之后,只要被发现的小国,都会被记录下来,或许不那么准确,大致的轮廓与地点却不会有太大的偏差,若是到达的国家本就有地图之类,也会看看能不能得到一份哪怕并不详细的版本,许多国家地图这类的东西比较忌讳,但是,花上大价钱,却未必弄不到。 宁博容称这幅地图为世界地图,如今完成的部分,只是一半都不到。 刘湛的心宽到连宁博容都觉得有点儿难以置信,历史上并非没有鼓励商业的朝代, 例如宋朝,就是鼓励商业发展的,也开拓了海路,但那是有特定历史背景的,五代十国乱世之后,民族融合,思想发展,也因北地强势,丝绸之路走不通了,宋朝只得谋求海上经商之道。 大梁如今其实并没有那些个麻烦,若是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就应当发展小农经济,将百姓都禁锢在土地上,偏刘湛没有这样做。 宁博容知道自己是劝过他,只道:“百姓总要富了,才吃得起饭,不至于抛弃儿女,手中有了钱帛,才会将钱财放到票号里来。” 借着天元票号的名头,她提及这种事的时候,都很是小心,哪知刘湛并不在意,甚至轻易就答应了,甚至十分赞同道:“商人富,农人穷,但若全部去经商了,土地又如何?” 宁博容趁机道:“如今国库丰盈,不如找些专门的人才,让他们研究一下怎样种植土地方能有更好的收成,又或瞧瞧农具需不需要变革,才能将农人更轻松一些,人人都去经商自也是不可能的,经商有亏有赚,种地的应当给予鼓励和奖赏,但只需不去抑制那些商人,他们自会愿意为此奔波,四郎只说要开了海路通商,便有大批的商人跑到东边去了,顺其自然,也没什么不好。” 刘湛便应了。 他如今心胸豁达,只没事就忍不住看向那份“世界地图”,更偶尔笑道:“也不知道了大郎那时,可能将这图完成大半。” 宁博容抿唇微笑,“急什么,这天下这般大,子子孙孙往后,总有一天能将这图给画完的。” 她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只是希望如今的盛世之朝,能够绵延得更久——更久一些罢了。 此为天元十一年,大梁盛世,自是天下太平,大梁的船队正待出发,北域的疆土一路深去,南方安宁喜乐富庶丰饶,连极西之地的小国,也是年年来朝。 宁博容常想,她这一辈子,可做的事那么多,是以,她从未安然去享受那富贵荣华。 终其一生,她只希望以一己之力,为这个年代,为天下,为女子,多做一些什么。 如此,方可一生无悔。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了,别着急,还有一些番外! 爱所有一直追到现在的亲们!!爱你们,群么么哒!╭(╯3╰)╮ ☆、90·番外一 忧伤的刘驰 刘驰觉得很忧伤。 本来嘛,作为一名皇帝,大梁如今国力强盛,民间富得流油,他这个皇帝更是做得稳稳当当,就算是当个暴君,以现在大梁他爹留下的底子,都足够让他挥霍一辈子了—— 当然,刘驰不会那么做,不管怎么说,他虽然不像是他爹被捧成了个千古明君的样儿,也绝对算是个好皇帝。 “查出来了吗?” “圣上莫担心,已是查出来了,此女并非我大梁人,而是那高句丽前世子之后。”下方一个年轻暗卫恭敬道。 刘驰这才“噢”了一声,他就说嘛,像他这样开明的君主,哪个不长眼的大梁人会好死不死地想要来刺杀他。 ——虽然说,不经历个一两次刺杀,你好意思说自己做皇帝么!没见他爹在太子的时候就遭到过刺杀了吗,哦不对,是更早,还是楚王的时候就有过无数次暗杀了。 前几天的宫廷宴会,有那么几个跳舞的伎乐,哪知道其中一个穿白衣服的眨眼就掏出一把匕首朝着他冲了过来,其实中间距离还真的挺近的,当时宴会正酣,他身边又一向不喜欢放一大堆的护卫那种,于是,那女子竟是一冲就到了他跟前,群臣都没反应过来不说,就是刘驰身边那两个暗卫扑出来的时候,女子的匕首已经戳到了刘驰的跟前。 结果……刘驰直接一巴掌就把那白衣女子拍飞了出去……那匕首连碰都没碰到他的衣服好么! 群臣先是惊,然后是静,到最后就是寂了,可怜那晕倒在地的白衣刺客到刘驰开了口,才有人把她拖了下去。 刘驰心中还暗爽了一下,他做皇帝那么几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刺杀他,众人是不懂他的寂寞,他阿娘说过,他是从娘胎里就开始练武了,当年他阿娘空有一身好武艺,一辈子也没能用上几次,最牛的一次不过是救了被刺杀的阿爹和祖父,结果他呢?身为皇子,八岁被封太子,练武几十年,武功这种东西,用上的时候—— 一、次、也、没、有! 简直不能更悲伤…… 连他那位武艺远远不如他的二弟,用上的次数都比他多多了,更可恨的是,连他那个整日宅着几乎不出门的三弟,好歹能用轻功逃出他的实验室啊,偏偏他这个武艺最好的……一直都用不上,他原以为这辈子都用不上了,哪知道还有个蠢二的刺客来给他打一打,本来刘驰的心情是挺好的。 谁知道当天晚上他那个二弟就以安慰被刺杀的兄长为 名来找他说话,言明他马上又要带船出海之后,刘驰就开始忧伤了,他开始考虑,他这个皇帝是不是做得太苦逼了,享受的权利嘛……也就那样,还特别劳心劳力,每天要看的折子就跟阿娘曾经给他布置的作业一样,多得好像每天都做不完,明明他大梁已经是太平盛世了啊,哪儿来那么多折子! 阿娘曾经教过他,可以将更多的事交给下面的人去做,若是那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拿来请示帝王,那要那些大臣做什么? 可是,就算是如此,为毛还是这么多事?! 刘驰觉得,还是当个暴君比较幸福,可是,他又担心他那对爹妈哪怕死了都不安生直接从地下蹦出来掐死他。 虽然他觉得,要掐也是先掐死他那不靠谱的两个弟弟才是。 座下的暗卫半晌没听见圣上的动静,掀起眼皮子瞅了一眼,心知恐怕圣上又走神了,于是十分善解人意地道:“圣上可要亲自再提审一下那刺客?” 刘驰无趣地摆摆手,“罢了吧。” 有什么好审的,如果是那高句丽世子的遗孤,他觉得处心积虑要找自己报仇挺好理解的,谁让她那世子爹好好的世子做着,偏要有那等野心,妄图将手伸到他大梁国境来,简直就是以卵击石,换句话说叫狗胆包天,于是刘驰十分干脆地让他高句丽换了个世子,新世子与这位有仇,怕是将他全家都迫害得挺惨的,所以这个女人要找自己报仇……刘驰觉得可以理解。 可以理解是一回事,但是做下刺杀这种事,这位也别想活着了。 问他需不需要亲自提审,那还是算了,没什么兴趣。 “将昀王给我找来。” “是。” 暗卫退了出去,刘驰又开始独自忧伤。 要说他的两个弟弟,那也是……奇葩,他一直坚持认为是他阿母的教育出了问题,可是,子怎可言母之过?只得让他劳心劳力地去给他两个弟弟兜着。 说起来他阿爹一辈子只有阿母一个皇后,身为帝王,非但没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更是连个宠幸的宫女都没有过,而他阿母一生也只生了三个孩子,巧的是,全是儿子,阿母倒是说过:“生在这种年代,男子总比女子要好过许多。” 哪怕她再如何努力,在男权社会,男女的天平从来都不是平衡的,而她自己心疼自己的孩子,在这年代,男孩儿总要比女孩儿幸福多了。 要说生了三个孩子,全是皇后 嫡出,曾经刘驰当太子的时候,东宫倒也有个不长眼的暗自总在他耳边说他那两个弟弟如何如何威胁他的地位—— 瞧曾经的大唐,李建成不也太子当了那么久,结果他二弟一朝玄武门,到底是胜利者书写的历史,实则李建成,真的不是一个糟糕的太子好么! 但要说他那两个弟弟有这种心思,刘驰认为实在是太扯了。 自小,刘驰就是被刘湛按照一国之君的标准来培养的,虽然说宁博容每天给他布置作业,但是在教养上,并不是那么多的要求,而昕王和昀王就不同了,这俩几乎就是宁博容亲自教大的,他那不负责任的阿爹连个好好的夫子都没给他那两个可怜的弟弟请! 呃,虽然说他俩或许并不觉得自己可怜。 刘驰只知道,二郎昕王刘善学的是什么……地理和生物,反正他是不大懂的,至于三郎昀王刘兆学的是物理化学,那玩意儿刘驰更是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反正都很古怪,他这两个弟弟虽也学四书五经,念书起来也颇为通透,术数更是比他厉害,但是接下来学的东西,刘驰就弄不明白了,偏这俩还着了迷!也就阿母任由他们胡闹。 结果就是……二郎一年到头在海上飘着,常年不归家来,带着船队东奔西跑也就算了,带回来许多奇奇怪怪的物种,有几样好种又可用作粮食的倒是不错,有些个花花草草,也就瞧个新奇,他却乐此不疲,也幸得阿母早年就做出了水果罐头这种玩意儿,船也因为大投入和阿母的建议,做得越来越大,航行得越来越远,但最让人忧伤的不是这个,而是因不常年不在家而不肯娶妻——事实上也没几个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嫁他,结果这家伙某年直接带了个金发碧眼的胡人回来,直说娶了她为妻,这姑娘还是个什么什么国的女贵族! 刘驰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人家连孩子都有了,哪怕刘驰觉得无媒无聘不成婚,又门不当户不对的……也只能默默认了,还得给他圆过去。 这也便罢了,他家那三郎更是叫人头疼,阿母教给他的知识估计更为古怪,这孩子小时候就能站在树下一下午,还没事就问他:“阿兄,这桃树上的桃子,为什么会掉下来呢?” “因为桃子熟了啊。” “为什么熟了就会掉下来呢?” “那是因为……它熟了就会掉啊。”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刘驰:“……”他不要再和他说话了!┭┮﹏┭┮ 反正,他家三郎倒也是健健康康地长大了,然后就,一头扎进阿母给他建的一个叫“实验室”的地方不出来了,那地方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不说,还有许多用金属做的架子仪器,刘驰只进去过一次,连伸开手脚都难,就再也不肯去了,偏他家三郎一年到头大半的时间都泡在里面不肯出来! 不过,也不是没好处,三郎做出来的烟花放起来特别美,如今宫里每年的烟火大会,能够吸引得京城万人空巷,皆是围聚着看那夜空里绚烂的烟花。 而只有很少人知道,三郎在那些个炼丹的道士炸炉给的灵感下做出烟花的同时,还做出了杀伤力相当大的玩意儿,现在只装备在二郎的船队上,大梁几乎无人知晓,恐怕……那些个海那边儿的国家,很有些人见过了。 最近他家三郎已经快有三个月不曾出来了,刘驰也必须要关心一下他的弟弟了……再不关心一下,他怕他家可怜的三弟真要疯魔了好么! 在刘驰的强制令下,这天晚昀王准时出现在了太和殿里,刘驰亲切地慰问了他的弟弟。 “阿弟,总要注意一下身体。” “嗯嗯嗯。” “不要总是关在那地方知道吗?” “嗯嗯嗯。” “你这样……” “嗯嗯嗯。” “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刘驰怒了。 “嗯嗯嗯。” 刘驰瞪着眼睛挑起眉,“你再这样我就拆了你的实验室!” 刘兆立刻大惊,“可别呀阿兄!阿母曾经提及的蒸汽机正有些眉目呢!” 刘驰:“……” “阿兄,你不知道,只要通过蒸汽推动活塞在气缸之内做反复运动,通过连杆带动飞轮旋转,将往复运动变为圆周运动……”刘兆语速飞快,兴奋道。 刘驰:“……”尼玛说得什么鬼!听不懂!阿母曾经也就随便提了一句,你这蠢货当真了十几年,一直在琢磨这个,走火入魔了吧这是! 可这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他的亲弟弟。 长长叹了口气,刘驰也偶尔想着,他宁愿他拥有的是两个正常的……哪怕会来觊觎他皇位的弟弟,也比现在要幸福一点。 因为寂寞啊—— 真是忧伤。=。= ☆、第91章 番外二宁舜华篇 宋思乔硬是被同窗拉到了一个小酒楼中,这酒楼的位置算不上太好,朝着坊外开的,但在二楼朝内的窗户,却恰好侧对着一扇高大的朱红色大门,不过因围墙极高,这里虽是二楼,也只能瞧见围墙内茂密的绿色乔木。 “若是知道我们又逃课,夫子怕是要发怒呢。”宋思乔无奈。 身旁的少年却满不在乎,“怕什么,你家阿爹是国子监祭酒,夫子还敢骂你啊!” ……夫子是不敢骂,但他爹敢啊! 国子监祭酒,说来官位不高,只从四品,在这京城遍地高官王侯的地儿,根本算不上什么,但这个职位最是清贵不过。 宋思乔便是国子监祭酒宋理渊的幼子,而这宋家,也不是没风光过的,宋家的三娘子宋芳乔刚当上赵王妃那会儿,也曾门庭若市过,但自从赵王被圈禁,赵王妃终日住在佛堂之后,宋家就愈发是关上了门低调过日子了。 没有人知道的是……宋思乔,他本不是这个年代的人。 一众穿越人士告诉宋思乔,这穿越古代就该是霸王之气一放,考个状元一朝平步青云再然后娶个三妻四妾享受齐人之福,最不济也能发明个这个那个,成为名传千古之人啊! 但,宋思乔他穿越前就是个普通青年,痛苦的是还是个学计算机的理科生,到了古代,这是坑爹的节奏啊!让他编个程写个代码他会,让他读四书五经……尼玛没念过啊! 只得从头开始学不说,穿越小说里讲的那些,通通都派不上用场,因为这大梁他么的就不存在在历史上好吗?! 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看着这个时代的繁荣程度和科技的进步程度,心想这至少也要是明朝啊之类的年代了吧,结果一读历史,竟然是唐之后的世界,简直大惊失色好么! 听说宋朝科技是挺发达的,但是……好像也没到这程度啊…… “快看快看!那好像是张尚书家的马车!”同窗激动起来。 宋思乔无聊地托着下巴,“那又如何,马车直接驶进院子,什么都看不到。” 他就不懂了,到京城女学外面来一坐一下午,有个毛线用啊,那些个大家闺秀怎么可能无聊到出来走一圈特地给你看,京城女学管理特别严格,即便是有马车来接,也是直接从侧门进了院子的,要从外面看到什么,那是痴人说梦。 “指不定就能看到呢!”身旁另一个小子半个身体都快探到窗外去了。 好吧好吧,如今的京城女学里的各位,可是现如今他们这样年轻学子们的梦中情人呢,只听说京城女学出身的皆是贵女不说,又学识渊博,能与人红袖添香,偏还貌美温柔,聪慧体贴,与那等凡俗女子自是不同。 宋思乔觉得吧,这能上京城女学的,本来就有各种家世的加成,再糟糕也糟糕不到哪里去,在女学里受点贵族教育,出来当然会有点不一样,但要说被捧得那么高,也略夸张吧? 宋家是无人在这女学里的,宋思乔上头有五个姐姐,除了嫁给赵王的那个之外,其余四个嫁得都不错,连两位庶姐嫁得都算是如意,再无其他年幼的女儿了,自然是无法进这京城女学的。 正想着,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咦,那是谁家马车?”经常陪着两个损友来,宋思乔对这京中常常来往于这里的马车都认得七七八八了,多半其实还是认车夫的。 两个同窗都是摇头不知。 叫人意外的是,马车居然在门口停了——停住了! 这回三个人都忍不住把身体探了出去。 马车上果然下来了一个人,一看身段便知道是个女子,一旁的下仆牵来一匹马,显然这女子示意马车驶进院子去接人,她骑马走便好。 这女子穿着一身男装,窄袖长襟,愈加衬得身姿窈窕,且不是那等纤细少女的身材,而是恰到好处纤侬合度的婀娜。 她的发束成一束,只插了一支简单的乌木簪,背影来看格外素雅。 待得她转过身来,宋思乔身边传来了两声惊叹。 不怪他们,宋思乔都一瞬间感觉被雷击中。 这个女子很好看,但是那种好看并非这个年代形容一般女子的那种端庄秀美、温柔静好,而是另一种自信优雅、睿智明丽—— 当然,本身也是太漂亮了,宋思乔在这个年代见过的女子并不多,但无一人能比得上眼前这个年轻女子。 她却好似听到了什么动静,忽然抬头看来,宋思乔一下子撞进那双通透明亮的眼睛里,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怦怦怦地都快跳出胸腔了。 ——他,一见钟情了。 但是连人家的名字也不知道……t_t 而那女子,转头就骑着马相当潇洒地带着三四个下仆消失在了街角。 “啊,我想起来了!” “什么什么?”另一个少年赶紧问。 宋思乔还失魂落魄地盯着她消失的街角看。 “这个好像就是那个……乐平县主!没错,就是她!” 宋思乔猛然间转过头来,“乐平县主?她嫁人了吗?” 回头又失落,那女子看着都已经二十多岁了,这年头,像她这种身份的贵女,怎么可能还没嫁人。 “思乔,你连乐平县主的名字都没听过?!”同伴反倒惊讶。 另一个少年也点点头,“不会吧,连她你都没听过啊!我以为京城上至八十岁老人下至三岁小孩儿,都听过皇后殿下和这位乐平县主的故事呢!” “皇后殿下我知道啊。”宋思乔赶紧道,而且他猜,这位大抵也是穿的,但人家混得比他好多了,反正他也不敢“认亲”什么的,自己混得太糟糕了,科举两次没过,就跟大学考四六级考了两次没过一样让他心塞,这次要是再不过,就要被他这辈子的爹打死了……t_t “皇后殿下建了那慈善堂,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善人菩萨,这慈善堂如今在乐平县主手中,更是在我大梁遍地开花,这乐平县主,自然也是一等一的慈善人呐!” 宋思乔惊讶道:“如今慈善堂在她手中?” “是呀,这乐平县主原就是皇后殿下的侄女,乃是她长兄与大长公主之女,说来宁相只两女,便是乐平县主与乐安县主,乐安县主嫁了大抵有七八年了吧,长子都已然五岁了,乐平县主却一直未嫁,听闻是要招赘承家呢!” “乐平县主如此品貌,若是招赘一略差些的,却是不配,但好人家的男儿,有几个愿意入赘的?便拖了下来,真可惜……” 说着说着,又拐到乐平县主来接谁上去了。 “既是乐平县主,怕是来接那宁家的小娘子吧?” “唔,在京城女学读书的,便只有皇后殿下二兄家的小娘子了吧?” “是呢,那宁刺史家的长女……” 在如今京城的国子监里,对京城女学的各位家世来历如数家珍的绝对不止这两个,而是很多。 而不少国子监的男学生娶了京城女学的女学生之后,更是让国子监里那群正处于发育期的少年们没事儿就喜欢讨论一下京城女学。 同时,可也看出,知道那已然离开的女子是谁之后,他们便再没有了兴趣,只讨论着在女学里念书的宁家小娘子。 这年代对女子虽无那么苛刻,却也 绝对没有现代那么宽容,莫说是这年代了,即便是现代,也多的是对大龄未嫁的女孩子各种偏见与歧视,若是这乐平县主不是做的这等慈善事,怕早就被嚼舌头嚼死了吧,但因她的特殊,众人总是不大好意思去用恶意的词攻击她,毕竟这年代的大部分人都迷信,她做的好事太多了,这若是说了她坏话,不知道会不会遭报应? 即便如此,也要送给她“可惜”二字。 实则,这位乐平县主,也不过才二十四岁罢了,若是在现代,正当妙龄,不急婚嫁,宋思乔就觉得自己的心脏一下子火热起来—— 招赘又怎样,这年代的男人们在乎,他不在乎啊! 不就是入赘嘛,上门女婿什么的,他无所谓的! 但是……恐怕他爹会觉得很有所谓……t_t 宋思乔撸起了袖子,开始考虑是先攻克了他老爹还是先去攻克这个……一看就十分强大聪明不好搞的妹子。 哦不对,这辈子他才刚十九岁,不能称呼她为妹子了,只能叫姐姐。 比起娶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他还是比较喜欢像是乐平县主这样年纪的女人好么! ……宋思乔经常觉得自己太老了,对太年轻的女孩子下手,隐约有种罪恶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一定要“嫁”到宁家去。 宋思乔暗自想着。 能在这千百年前遇到一个能一见钟情的妹子—— 多么难。 作者有话要说:未完待续! ☆、第92章 番夕三沈洵篇 “闺里红颜如舜花,朝来行雨降人家。 …… 自有云衣五色映,不须罗扇百重遮。” 放下团扇之后,身着深青色大袖连裳的女子红颜乌发,那双湛蓝的眼睛都仿佛带着微微的笑意,不见多少羞怯,愈加显得落落大方,温文尔雅。 不少人赞道:“毕竟是诗书人家出来的女子。” 不错,阿容从来都是一个气质更甚容貌的女子。 沈洵也不知道怎么了,他觉得自己似乎在梦里,只是梦里那与阿容成亲的男子,怎会是……自己? 与阿容并肩站在一起的男子是他熟悉的模样,比起现在的他,要稍稚嫩一些,却更自信,眼里唇角都透着志得意满。 沈洵听到宾客在道,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当真是男才女貌,天下无双的一对璧人。 又有人说,那新妇自幼熟读诗书,如今万里书院又有鹏程万里之势,而沈家更是蒸蒸日上,正是厚积薄发之时,沈宁二家的结合,却是恰当,比起潞洲云州那些个渐渐没落的世家,宁家无疑是一门更好的姻亲。 沈洵觉得自己仿佛就站在这些人身边,静静看着婚礼的热闹,却是没有半个人看得到他,另一个他牵着阿容的手,那样亲密且得意。 他不知道,这仿若是另一个时空。 眼前一片模糊,沈洵又看到那是京城,同僚约另一个他去喝酒,他便去了。 怎么都不曾想到,会在此间见到故人。 潞洲、云州两地的世家多半有些姻亲关系,昔日溃败的江堤牵连到了罗家,罗家男子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女子没入了教坊,眼前这眉眼之间已有沧桑痕迹的罗玉娘,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精致优雅风流婉转的世家贵女了。 虽仍是珠宝玉饰地戴着,笑容却透着忧郁憔悴之色。 罗玉娘显然也认出了他。 沈洵略蹙起了眉,意外的是,昨日里同僚当真有约他去喝酒——不过梦里梦外,似真似假,他竟是分不清了。 “沈兄可是看上了那玉娘?”同僚挤眉弄眼。 “沈洵”叹了口气,“唉,却是昔日云州故人,想不到沦落至此。” 旁观的沈洵摇了摇头。 果真,那同僚转手就将罗玉娘赠与了梦中那个“沈洵”。 可他家中已有阿容了呀! 沈 洵暗自想着,若是阿容当真嫁给了自己,他是绝不会收这样的礼的。 但那个沈洵收了。 即便是有过同阿容的山盟海誓,答应过阿容今生除她之外再无其余女子,但他仍是收了罗玉娘。 为那儿时的情谊,和那两分怜悯之心。 沈洵可以听到眼前另一个自己心中所想: 不过一个玩意儿罢了,哪里能与阿容相较。 即便是幼时相识,即便是昔日贵女,如今不过是那教坊中的玉娘,自然……只是个玩物。 沈洵苦笑,似乎已经预见到结局,他便这般看下去,看着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看着……依然是错过。 得到了再失去,实则比从未得到愈加痛苦。 ** 另一个故事中,原是这般的。 沈洵亲自带着罗玉娘回到了家中,他在京城的房子是祖父为他购置,虽他还只是个六品官,却在这京城寸土寸金之地拥有了一套两进院子,仆从也有七八个,只他与宁博容两人住着,日子过得自然惬意。 刚走进二门,恰碰上宁博容的贴身婢女阿青,阿青见沈洵身旁那低眉顺目的女子顿时愕然。 “郎君这是?” “只是同僚所赠,阿青你替她安排个屋子住下便是了。” 这年头,似是这般赠送的伎乐,是远比不上主母身边的婢女身份高的。 阿青的眉头顿时蹙了起来,瞥了沈洵身边那女子一眼,差点儿忍不住冷笑一声。 这女子……她也原是见过的,只是方才一时没想起来,如今细细一想,可不是在长公主的宴会上见过么,端的是小小年纪就知道绵里藏针讽刺表妹呢。 “郎君还是先同娘子说过吧,若是娘子不曾点头,阿青可不敢擅自做主。” 罗玉娘却是忍不住细声细气道:“姐姐不必过于费心,只需给玉娘片瓦遮头便是。” 阿青冷笑,“可是不敢担你这声姐姐,若是我不曾记错,玉娘你可是要比我大呢!” 确实,在教坊那么多年,罗玉娘早已经不年轻了。 阿青说完,却是看也不看她的脸色,只对沈洵行了一礼道:“郎君,娘子尚有事吩咐我去做,你自去与她说吧。” 身为婢女这般做法,实则已经有些越矩,沈洵却并不生气,对于宁博容身边的人,他是一向很给面子的 ,阿青又不同于一般婢女,深得宁博容的信任。 罗玉娘却是有些惊讶,她没想到在家里,即便是主母的一个婢女,都敢如此对郎君,不禁对自己的未来又添了两分担忧。 她可不是那等天真的小娘子了,在教坊呆了那么多年,多的是姐妹来来去去,她很清楚她们这身份的女子实在是算不得什么的,即便是郎君们再喜爱,只要主母一个不喜,打杀了亦或是发卖了,都是常事,即便是郎君有些怨气,却也说不得主母不对。 当然,也不是说郎君的宠爱就没用,女人嘛,还是要靠男人过活,不过罗玉娘很清楚,她今后要讨好的对象非是只有七郎,虽她真心爱慕七郎,但世事已经教会了她低头,让她明白这个世间就是如此,她原也是世家女,也有不甘心,血泪却只可往肚子里吞。没有等到机会之前,她只会让自己低到尘埃里去,真心实意地去讨主母的欢心。 但她怎么都没预料到,此刻坐在屋里的那位主母,从未想过……要让另一个女子去讨她的欢心。 宁博容正在看账簿,她开在京城的红茶铺子兼卖一些新鲜的小点心,生日十分红火,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也不为过。 果然,茶叶这种生意,本就是暴利的。 一抬头,却是看到沈洵进来了,还未来得及露出笑容,身后一个女子窈窕的身影便映入了她的眼帘,这女子瞧着颇有些怯生生的,直接跪倒在了她的脚下,丝毫不带掺假地跪下来,那“咚”地一声听得她都有些膝盖疼。 宁博容挑起了眉,“所以?” “玉娘拜见主母。”罗玉娘的额头磕在地上,清清楚楚地道。 宁博容反倒笑起来,轻轻地叫:“沈洵。” “只是同僚所赠,”沈洵走过来,想要去拉她的手,宁博容若是不想让他拉到,他这辈子都别想再能握住她的手,“阿容,且当你又多了个婢子便也罢了,听闻她弹得一手好琵琶,也好用来解闷。” 宁博容这回是真的笑了,差点儿笑出了声。 解闷,这个词用得真好。 这种同僚赠送的伎乐,是用来当婢女用的吗?看她那双手,细皮嫩肉雪白纤细,可要比阿青她们的要娇嫩多了,这是一双保养良好的手,只因为弹琵琶,指腹有一层薄薄的茧子罢了。 罗玉娘已经抬起了头,宁博容细心看了半晌,便恍然道:“你是那罗玉娘!” 她的记性还是不错的,那么多 年未见,刚一时不曾认出来,如今却是认出来了。 罗玉娘恭敬道:“是。” 宁博容似笑非笑,“好呀,青梅竹马呢,正是旧情难忘,是不是?” 沈洵无奈,“你在说什么呢!哪有什么旧情!” 宁博容的心中也不知是悲还是哀,她的原则是女子不必为难女子的,这个世界与现代不同,小三不小三的,多半女子是做不了主,例如眼前这罗玉娘,乃是沈洵同僚所赠,不管她愿意也罢,不愿也罢,都是要来的。 她也在想,若是正常的穿越女碰到这种事该如何? 一个俊美出众爱你疼你的丈夫,前程一片光明,又不是那等昏聩之人,只是遵循这年代的规矩,收下了一个“礼尚往来”的伎乐,文人以此为风雅,丈夫官位不高,却是正要在这群文人里刷刷好感度。 当真……是个无解的难题。 大约那些穿越女们会微笑着收下,然后有一就有二,三五年后,大抵后院里有那么三五小妾,再来几个伎乐,就能过上正常的“宅斗”生活了,当然,到最后丈夫心中的真爱仍然是妻子,虽然偶尔去睡一睡那些个小妾伎乐什么的,但大部分时候还是会留在妻子身边。 再然后?大抵就是有那么几个庶子庶女,但皆被她的嫡子嫡女盖过风头去,这样她的儿女也好“享受”一把在宅斗里长大的人生,被她教育得出类拔萃—— 指不定她那些个庶女里,再冒出一两个穿越女来,那就有乐子瞧了。 这大抵才是正常的古穿人生。 可是,这些通通不是宁博容要的。 她想,哪怕已经到了另一个时空,原该入乡随俗的,她却仍然过不了这样的日子。 她无法忍受,只是想想,便要笑,笑着落泪。 结果,就真的落泪了。 沈洵一下子就慌了,他从未见过宁博容流泪。 她是个多么坚强大方的好女子,会笑会怒也会生气,但从来不曾像那些寻常女子一般动不动就落泪。 再下一个瞬间,沈洵只看到一道乌光一闪,眉梢一痛,伸手摸了一摸便摸到了血迹,顿时也有些恼怒了,“阿容!” 宁博容只甩了他一鞭子,却偏偏甩在那位置,让他明日里怎么去见那群同僚? “便是要给他们看的。”宁博容却冷笑,“这种庸俗的互赠姬妾伎乐之事,他们若是再做,便一 人赏一鞭子!我说到做到!” 沈洵愕然,然后才道:“你怎这般不讲道理!”这要是传出去,他的面子里子都丢尽了。 跪在地上的罗玉娘抖了一下,她甚至连宁博容如何出手都不曾看清! ……这样可怕的主母,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我就是这样不讲道理,你今日是定要收下她是吗?” “是已经收下了!”沈洵的面色也冷了下来。 宁博容淡淡道:“噢,也就是说,她往后就是你的姬妾伎乐之一。” 沈洵皱起眉,“没有之一,只是一个。” “只是一个?”宁博容感到十分好笑,“今日里是那姓张的送了你,明日里便有姓李的送,礼尚往来嘛,这样才足够风雅,是也不是?” 沈洵竟是无言以对。 实则宁博容说得没有错,身处在这样的圈子里,即便是他足够洁身自好,但收下了罗玉娘一个,便是开了先例,回头再有人送他,确实不是什么怪事,也不大好推辞。 “我答应你,只是一个。”沈洵认真道。 他已经意识到,似乎带罗玉娘回来就是个错误。 宁博容叹了口气,男人呐,总是这样,犯错之后,喜欢说:“就这一次!” “为什么?”宁博容问,她明明婚前婚后和沈洵说过多次她的底线在哪里的。 “只是有些可怜她,毕竟是曾经认识的人。”沈洵轻轻道。 罗玉娘是官妓,连赎身也是不能的,即便是不被人送给沈洵,也会被送给其他人,要不然,就要一直呆在教坊里,她终其一生,也是脱不了这低贱的乐籍。 宁博容也有些可怜罗玉娘,但又想起那场大水,那被贪墨多年的修堤费用,罗玉娘既享受了十来年的锦衣玉食,这是他的父亲从这大梁朝的梁柱上蛀下来了,这便是她付出的代价了,宁博容可怜她,却不代表要接受她介入她的家庭,挤在自己与丈夫之间。 “你一定要留下她?” 沈洵虽已有些后悔带罗玉娘回来,仍是坚定地答:“是。” 跪在冰冷青石地面上的罗玉娘松了一口气。 沈洵却并非因为对罗玉娘有多少情意,而是这事关他的颜面。送他罗玉娘的同僚乃是朝中殷尚书的堂侄,他的母亲与沈家多少有点儿关系,与沈洵的祖母乃是嫡亲的姨表亲戚。 不论如何,他都要给这位一些面子,更何况,若是收下之后因为妻子的原因又反悔,回头他如何有脸再出门与人交际。 沈洵爱重宁博容是没错的,但并不代表爱重她到愿意让她越过自己去。 这年头,出嫁本该从夫才是,他可不想被视作惧内之人。 “一定要留下?” “那是自然。”夫纲自然是要振一振的,沈洵原没把这个当做多大的事,不就是个伎子,这年头,谁家没有一两个,他答应过宁博容此生绝不纳妾,回头想想,却是不曾说过连这等伎乐都不准有。 宁博容站起身来,姿容优雅,慢慢收起了手中柔软轻薄的黑索。 “既如此,那便和离吧。” 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竟是比沈洵—— 更要坚定得多。 既如此,那便和离。 她就是这般不讲道理之人,哦不,她只是不讲这个年代的道理。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从很久以前宁博容便想过。 今生今世,决不让自己受委屈,谁都没有那个资格。 不是不伤心,不是不遗憾的。 她也爱过沈洵。 可惜,她最爱的—— 仍是自己。 ** 沈洵仿若局外人一般看着,看着转瞬之间急转直下,到底还是一场镜花水月。 那个沈洵曾经得到,尔后失去。 他是从未得到,只是遗憾。 想来,他要比梦中那个自己要幸福一些吧? “夫君、夫君!”睁开眼睛,沈洵看向关切望着自己的妻子,微微笑道:“无妨。” “可是做噩梦了?”温婉秀丽的女子轻轻道:“我让青萍送碗安神汤来吧。” 沈洵摇摇头,“无妨的,只是一时梦魇。” 是啊,那才是真正的梦魇吧。 不过,正如宁博容后来所说,所有的事,皆是有一便有二的,无论是梦中那个他,还是现在的他,到底逃不出这个圈子去,只要身在局中,便有身不由己之时。 譬如现在,除了身边体贴温柔的妻,也有两妾,有三五婢子伎乐,多是同僚上峰所赠。 到底如同她口中那般—— 沦为庸俗。 可这就是生活,他既活在这世间,便要遵循这世间的规则,真正格格不入的却是那个她。 但也正因那格格不入,让她那般特别,叫人难忘。 明知是毒,却是轻而易举便流入了骨血。 所幸,他从未得到。 ☆、第93章 番外四慕容篇(一) 镇北十一年,十六岁的少年慕容,已是二十七岁的沧桑男人。 身居高位,圣上亲封镇北侯,一门双侯,名声早已经盖过了昔日的李氏门中。 可他二十七岁,尚未娶亲。 原几年前慕容熙便要为他订下婚事,结果恰好福慧长公主新丧,他为母守孝,这亲事便不曾订成,更让世人惊异的是,从此往后,他竟是仿佛再不想归家一般,圣上赐下镇北侯的府邸,他即便是回京,也极少回家里去。 “阿聿回来了?”已经有些年岁的博望侯慕容熙依旧气质儒雅,风度不凡,他丧了妻,因妻地位太特别,乃是当朝大长公主,且到了这个年纪,儿女皆大了,实则慕容熙也不曾准备再续娶,只要了两个婢女伺候罢了,他原也不是重这方面的人。 “是,大郎今日一早便已经回京哩。” 慕容熙叹了口气,他这长子虽心里有些怨气,平日里所作所为却不会为人诟病,今日里必会来请安的,但要留他住下,也是不可能。 那两个算计福慧的女官,却是一个都没留,都被他私下禀报圣上之后,毫不留情地处决了,即便如此,慕容聿仍旧没能全然原谅父亲。 弑母之仇,父亲虽是失察之过,也让慕容聿心中早有了隔阂。 北疆既定,他大胜回京,博望侯却也操心过他的婚事,不管怎么说,慕容聿也是他最争气的儿子,偏没有哪个高门贵女愿意嫁给这个“老男人”,尤其他因打仗的缘故,眼角多了一条疤,原本笑如春山的桃花眼到底多了两分戾气,且那战场里磨练出来的气质,可不是当年那个风流俊俏一笑多情的小郎君了。 地位再高,在这个父母订下婚事的年代,即便是皇帝也越不过人家的父亲去,刘湛倒是还有个幼妹不曾出嫁,也算是慕容聿的表妹了,但一是年岁差距太大,才十六七如娇花一般的公主,刘湛只是透出那个意思来,那娇怯怯的公主便晕了过去,显然是不愿的。 这年代,任何一个正适龄的,十几岁的贵女,大抵都不愿意嫁给二十七岁的慕容聿。 刘湛也是十分忧心,慕容聿为国效力那么多年,才算是拖到了这个年岁,怎可让他连妻都娶不上? 自也有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慕容聿的,一些小官的女儿,他们很乐意高攀,或者一些高官人家的庶女,也是愿意将就。 但博望侯又不高兴了,他的儿子那样好,那些只想着攀附权贵的女子怎配得上! 刘湛为此事发愁,这日里刚好与相当信任的新任鸿胪寺卿谈南疆小国进贡之事,这信任的鸿胪寺卿乃是他的姑父,大长公主刘婉贞的丈夫宁博闻。 听及他无意间提起此事,宁博闻却是若有所思。 刘湛奇道:“卿可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宁博闻无奈道:“不瞒圣上,我尚有一幼妹,恰比这镇北侯小上三四岁,年岁虽是相当,但我那妹妹……却是嫁过人的。” “嫁过人也倒无妨,不过听说你那妹妹……”好吧,即便是刘湛,也听说过那位万里书院院长之女的彪悍事迹了,因为他和沈洵也算是旧识,如今沈洵也在朝中为官,已入了翰林,这些许传闻,倒不是沈洵与他说的,这人一贯温文尔雅,并不开口道这些是非,只是自有人说到他的耳朵里来。 宁博闻叹了口气,“也是被我阿父阿母惯坏了,毕竟是老来得女,但要说性格脾气,却也不是那等特别骄纵之人,她只是见了我阿父阿母一生相守,再无第二人介入其间,一生和美安乐,便也想要寻一人相守一世过日子,她曾与我说过,只‘一生一世一双人’罢了,余者她都不怕,偏这世间的男子,如阿父一般的太少。” 刘湛感慨,“宁山长确是个立身极正之人,你家阿妹性格如此倔强,倒也少见,听闻这万里书院的崛起,皆是她的功劳,想来也是一奇女子,不若我让人去探探阿聿的口风?” 到底他与慕容聿也挺熟的,之所以没直接说去探慕容熙的口风,刘湛心中很清楚,如今慕容家父子的关系,若是慕容聿肯了,慕容熙那边问题也不太大,本身这娶妻之事,慕容熙虽着急,却也不是那等太过挑剔的性子,只是怕寻常找了个女子,那他儿子不肯娶,反倒不美—— 如今,慕容熙并不是十二分敢去做儿子的主,说来也是愧疚,对于福慧长公主遇害之事,他确实有推卸不了的失察之过,且若非他持身不正,与那女官有了苟且,也不会勾起她们的害人之心。 因此,现如今反倒是他处处让着慕容聿了。 只是探口风,那边慕容聿竟是应了。 宁博闻没想到对方这么干脆,顿时开始头疼了……他虽操心宁博容的婚事,但是他那妹子嫁过两任之后,压、根、儿、就、没、想、过、再、嫁、人! 揽下了这等事,圣上那边倒是热情挺高的,偏他的妹子对此毫无兴趣,且宁博容又不是那等父兄做了主就会听话的人,宁博闻当真没法,只得 先请崔氏与宁博容上京来住。 崔氏的年岁已经很高了,她这个年纪,莫说是祖母,便是曾祖母也做得了,宁舜华的婚姻也颇为不顺,跟着宁博容有样学样,同之前那任传闻中温尔而雅前程远大实则风流浪荡处处留情的尚书之子和离了,倒是宁舜英过得不错,与那徐家子乃是青梅竹马,如今夫妻和美,连孩子都生了两个了。 待得宁博容陪着崔氏回京的时候,先前到云州暂住的宁舜华也跟着回到了京城。 若说以往宁博容与直爽开朗的宁舜英更好一些,现在反倒是宁舜华与她更投缘。 ……或许是因为两人都遇人不淑? 不过照着宁博闻与崔氏来看,沈七那件事,当真算不得“遇人不淑”的水准,但宁博容既无法容忍,沈家又搬出规矩来压她,两位叔婆远从潞洲到了京城,板着脸让宁博容跪听沈家家训,更是让宁博容冷笑一声,当即就回了潞洲,亲自找了沈家家主“聊了会儿天”,没几天沈洵的祖父就同意了二人和离,即便是沈洵不愿意,也没有什么用处。 世家的规矩重是没错的,也要看你用那规矩去约束什么人。 “当时姑姑是怎么说的?”宁舜华悄悄道。 若不是她也之前方才和离,知道其中的艰难,也不会想起问这等问题。 宁博容瞥了一眼正在休息的崔氏,压低了声音道:“特别简单,让他们知道,若是不和离,会比和离后果更严重就行了。” 世家要面子,且沈洵的祖父聘宁博容是要让她当宗妇的,就是看中她的厉害,当然,也有家世的原因,那些年万里书院腾云直上,沈家上下不少人都觉得是捡了便宜的,但再如何,她既是沈家妇,便要遵守沈家的规矩,原本,很多人是这般想的。 宁博容去找沈家家主聊了聊天,她的态度恭敬有礼,在门外站着的沈洵和他的父亲便只是站着了,虽不是故意偷听,也听到了只言片语。 ……于是,他们格外不能理解,就这样温吞水一样的几句话,阿爹(祖父)怎么就忙不迭地答应了和离要求呢? 多伤他们沈家的面子啊! 沈洵本也是不想和离的。 他们不知道的是,宁博容一边温温柔柔地说话,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铁球—— 捏呀捏呀捏橡皮…… 那个铁球先是“啪”地一声被拍下来的时候,明显是金属的声响,却直接被拍成了一块 圆饼,然后就在宁博容的手中变换着形态,几乎像是橡皮泥一样在她白皙纤细的指间翻转。 做了几十年的沈家家主,沈颐自然是个聪明人,且不仅仅聪明,让沈家自他的手中开始青云直上,哪里是个简单人物,但这时候,他的脸色铁青,连手指都开始颤抖起来。 眼前这个女子说话的时候温文尔雅有条有理,甚至唇角还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格外淑静,但那漫不经心的神态,那玩弄在她指间的铁球,不,现在是一块看不出形状的铁块了,无一不在表明着她的态度。 她在威胁,在以这样温柔的姿态威胁。 并不激烈,仿若柔和,但是那双眼睛在告诉沈颐,若是他不答应,不论是他,还是沈洵,甚至是整个沈家,都承担不起这个后果,因为她甚至在那铁块上慢慢捻出一根铁针来,手腕轻轻一动,那铁针便彻底没入了旁边博古架上的一尊紫金镂空云纹香炉的青铜脚架里。 这么小小的一根针啊,沈颐背后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若是面前这女子当真起了歹心,杀人于无形简直不在话下好么! 这会儿,即便是沈洵死活不愿和离,哪怕是她又反悔不想和离,沈颐也会千方百计让她离开沈家的。 ……虽然说,她的态度比沈洵要坚定多了。 她只是要走。 这会儿宁舜华问起,宁博容却只是笑着答:“很简单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嘛。” 宁舜华羡慕道:“那沈家人还挺讲道理的。” 讲道理的沈颐若是听到这评价,恐怕气得都要吐血。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骗鬼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卡得我死去活来活来死去……明天上午继续 ☆、第94章 番外五慕容篇(二) 但凡宁博容稍弱一些,她估计这辈子与沈洵都和离不了的,沈颐一向老谋深算,沈洵是沈家的明日之星,他自然容不得这个孙子身上有半点瑕疵,这年头和离虽然不算太特别,也非个例,但是到底与现代那些个动辄离婚的不能比,不论对男对女,名声上都会有点影响,再加上,万里书院正是腾云直上的架势,有不少学子都将宁博容视作恩人,格外恭敬不说,将来的官场上,有这样庞大的一批人在,哪怕只是中下阶层的官员,也足以叫人侧目了。 种种原因让沈颐听说宁博容想要和离之后,一手派了两个严厉的叔婆去教宁博容规矩,一手却是让当家的蔡氏带了一大堆的衣裳首饰补品去看宁博容,软硬皆施,务必要将宁博容这股势头压下去。 比起宁舜华彼时几乎全然是对方的错,沈洵的做法在这个年代的人看来,并无多大过错,一个伎乐罢了,即便是幼时青梅竹马又有何妨,现在毕竟是低下的伎乐了,这般容不得人,也忒霸道了。 不过幸好大梁是从唐时来的,唐时拥有惧内毛病的男人实不算少,是以也有人看着沈洵要如何,去不去担那惧内的名声。 任谁都没想到,情况急转直下,竟是在一月后,两人便和离了。 一些同僚赞沈洵有骨气,沈洵只是苦笑。 他甚至不知道宁博容是如何说服了祖父的,那场谈话明明他与阿爹就在门口站着,却什么都没听明白。 宁博容自也不会让他们明白的,沈颐不会将受到一个小辈威胁的事说出去,他毕竟还要脸,旁人却说不定了,她可以不在意这些,宁盛与崔氏不可能不注重她的名声,因为宠溺她,她要和离,那便也罢了,若是名声太糟糕,以宁家如今的地位,对她的父母实在是一种伤害。 即便如此,和离过一次的女人,在婚嫁上到底没那么容易了,虽然这年代和离归家的女子哪怕是父母去世,兄长也要负责养她一辈子,但是,崔氏总是希望她能好好嫁人过日子的。 宁舜华轻轻叹了口气,“身为女子,便一定要嫁人吗?倒不如一个人逍遥自在。” 宁博容没想到她说出这等话来,而且,她也没有立场去劝,因为她自己正是……宁可不嫁也要逍遥的代表人物。 “阿兄这次接我和阿母上京来不知道又有何事。”宁博容总觉得有阴谋。 宁舜华笑起来,“不管是何事,我阿爹难道还管得了姑姑不成。” 确实管不了……若说 宁盛与崔氏对宁博容是溺爱,那宁博闻就是彻彻底底的帮凶了,若是没有宁博闻的帮忙,宁博容与李睿修的和离哪里有那么顺利。 要说不好,李睿修可比沈洵要奇葩多了好么,那两年追着宁博容走的时候,连宁博容都觉得这人大抵是古代的情圣了,又有崔家人做说客,崔氏见李睿修人品相貌都不错,待宁博容又深情,才答应了亲事,哪知道后面整出这么多的幺蛾子。 哦,其实有件事是没错的,这李睿修确实是个情圣,只不过他情圣的标准不是一个人而已。 三人到了宁府,下了马车,宁博闻便亲自来找崔氏说话。 “那镇北侯的人品相貌如何?”崔氏只问。 她年事已高,头发花白了大半,不比宁盛,已是白发老翁的模样了。 宁博闻肯定道:“他年轻时原就是极出名的美男子,不过这些年经历战事,略有些沧桑罢了,不说其他,人品还是可以保证的,他的阿母原是婉贞的阿姐,可惜已经过世了,似乎是与博望侯稍有些关系,是以父子之间稍有些罅隙,但他有自己的镇北侯府,若是阿妹嫁过去,便是正经的当家夫人。” 崔氏叹了口气,“她哪次嫁过去的时候不是正经的当家夫人呐。”为这个小女儿,她也算是操碎了心,不过这一年来她已经放弃了,大不了他们宁家养她一辈子便也罢了,她喜欢住在书院,便住在书院里,年岁再大一些,她愿意教书便去教书,也没什么不好。 “若是阿妹实在不想嫁,便也算了。”宁博闻也叹了口气,对于这个妹妹,他几乎是比自己女儿还操心了,“圣上那里,我去想办法。” 于是,第二天宁博闻便去邀了慕容聿吃饭,崔氏也默默的只当带宁博容来京城散心了。 慕容聿早不是当年那时时带着温柔微笑的风流少年了,通身的硬朗气质是这年代不大常见的冷肃,他变得不爱笑,连话也少了许多。 宁博闻昔日与慕容聿只算是有些交情,慕容聿要叫宁博闻一声姨父,本就是亲戚,在福慧长公主还在的时候,她与刘婉贞关系不错,连带的慕容聿也时常到宁家来。 但是宁博闻印象中却不记得慕容聿与宁博容有见过,宁博容常年住在云州,后又出嫁,慕容聿更是去了边疆,哪里有相间的机会。 “实则,我是见过令妹的。”慕容聿忽然道。 宁博闻惊讶,“何时?” 慕容聿的神情有些恍惚,“已 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久到连他再翻出那段记忆的时候,都已经恍如隔世。 那年他还无忧无虑,身为博望侯与长公主之子,乃是京中少有人能及的贵公子,又生得一副好相貌,专挑着父母的优点来长,走出去哪怕是笑一笑都能惹得小姑娘红了脸颊。 宁博闻却想不起来。 “那时好似是令妹初来京城,你们一家与她一起逛京城的西市……她虽戴着帷帽,但进了那书局,却是摘了的。” 宁博闻恍然,因逮到了一个偷儿,那偷儿竟是有背景,他便亲自去了一趟,留下刘婉贞带着两个孩子并博容稍稍逛了一会儿,难怪他没有印象了。 “我之前,看到了令妹抓住那偷儿的模样,”说到这儿,慕容聿微笑起来,“却想不到摘了帷帽,全不像我想的那样……” 那帷帽有着长长的下摆,几乎遮住了她的大半身体,谁知道摘了之后,非但不是那些个孔武有力的女孩子,反倒柔弱纤细—— 慕容聿这辈子前十几年都是无忧无虑的,他必须承认他当时是为那女孩子低头的一抹楚楚风情动心,甚至打听过她的消息,谁知道后来却去了边疆。 北地边疆有着漫天的沙漠,无边的草原,冬日里冰寒刺骨,夏日炎热似火,他在那里熬了十年,见惯了鲜血,见多了生离死别,但那等少年时候的动心早已经淡去了,但在那些最艰难的岁月里,他未必没有想起过那少女温柔浅淡的微笑,低头时候长长的眼睫毛,还有那双纤细白皙犹如玉石一般无暇的手。 只是恍然如梦。 后来,听闻她嫁了人,他也便不再想了。 谁知还有这等缘分。 “我家阿妹,却只是看着柔弱,实则性子再刚强不过,”宁博闻苦笑,“不瞒你说,她之前那两段婚姻,若让旁人看来,皆无多大问题,只是她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只愿找个一生一世一双人,连婢子伎乐都不准有,可不是婚姻如此不顺遂。” 慕容聿失笑,“这一点我倒是可以做到,这些年在边疆,早已经习惯了没有婢子伺候,如今我的镇北侯府,除了我带的兵便只有一些小厮婆子,年轻的婢女嘛,倒是也有两个,皆是粗使婢女,至于伎乐之类,我这个带兵的粗人,身上皆是煞气,可养不了那等娇贵玩意儿。” 宁博闻听着也笑起来。 他是听明白了,慕容聿对他家阿妹极为满意,打心眼儿里想娶她 ,并非那等年纪大了需娶妻了将就娶一房妻室的意思。 “不瞒你说,”慕容聿叹了口气,“近日我阿父也在给我物色妻子人选,倒也有女子愿嫁与我,便是那殷尚书的嫡次女。” “殷尚书?”宁博闻看过来,冷笑一声,他现在听到是这家人,便止不住想要冷笑,害了他的女儿还不够么,“那家子藏污纳垢,可不是什么好结亲的人家!”身为哥哥都可以睡了妹妹的贴身婢女,可不是乱七八糟么。 “我知道,是以姨父,我是真心实意想要娶阿容为妻。” 宁博闻沉吟片刻,“我知道了。” 这才归家去。 宁博容与宁舜华已经出门逛街去,崔氏倒在家中,宁舜英带着儿女坐在堂中与崔氏聊天。 “阿母,还请房中说话。”宁博闻道。 如此这般一说,崔氏便皱眉道,“罢了,我劝一劝阿容看看,成与不成,却也要看。” 在大梁做父母做到这份上,用溺爱来形容绝不为过了。 崔氏的劝说,却并非那等直接找宁博容来谈话,反倒是先与她谈,是否当真不想嫁人。 “阿娘,还是罢了吧,你与阿爹想我此生平安喜乐,我觉得一人便挺好的,往后住在书院,大兄与二兄都没法继承书院,书院怕是要给陆世兄,他待我一向犹如亲妹,我便在书院中教教书,往后也好办一女学,不比困在后院要自在多了。” 崔氏叹气,“可若是年老之后可怎么办,你阿兄能照顾你一时,往后呢?总会老去的。” 这年代,又没有什么养老保障,皆是靠子女的,子女照顾父母,有孝道压着,这确实一直是宁盛和崔氏的隐忧。 宁博容却笑道:“往后我收养一些孤儿,只当是养子养女,即便是三五个不孝顺,也不会个个都不孝顺吧?我待他们好,总有几个会回报于我。” 崔氏却摇摇头,又落下泪来,“我与你阿爹年岁大了,想想你这般,却是不忍心早早去了。” 宁博容赶紧又劝她。 若是这辈子她最头疼的是什么,便是这对既溺爱她又担忧她的父母,他们为她退了好几步,她要和离便和离了,坚定地站在她那一边,于是宁博容觉得,她也是可以为他们退几步的,是以从小青梅竹马培养起来的沈洵,她嫁了,结果失败,后疯狂追求她的李睿修,她也嫁了,结果那就是个博爱的人渣。 她是真的 不大能信任这个年代的男人了,在现代那种环境中,都多的是男人出轨,更何况可以光明正大享受出轨权利的古代。 “若是现在当真有一个人愿意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宁博容笑,“怎么可能,且男人的诺言,哪里能信得了。”那李睿修还说爱她一生一世愿意为她去死呢,结果能信吗? “他是个一诺千金的大丈夫,旁人不可信,他却可以信一下的。”宁博闻忽然走进门来。 宁博容也不生气,笑道,“我说阿兄怎么这么好心,邀请我和阿娘到京城来散心哩。” “他是为国守了边疆十年的大丈夫,镇北侯慕容聿,阿容想必听说过。” 宁博容沉默下来,她当然听说过,在他们万里书院,就多的是以这位年轻将军为偶像的少年郎。 “他亲口与我承诺,想要娶你为妻,今生今世,只你一人,无婢子伎乐,无姬妾红颜,只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宁博容惊讶,“我同他都不认识!” “他见过你,你难道不记得了?” 宁博容:“……”真的想不大起来,好像是有见过一两次? 但那就叫认识……尼玛难道还搞什么一见钟情? “阿容,再信一次吧,他不是文人君子,却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若是这次再错了,事不过三,阿兄养你一辈子。” 宁博容心中温暖,这才叹了口气,“让我见他一面。” 宁博闻与崔氏皆是松了口气,他们知道,她这是应了。 当年六月,镇北侯慕容聿与鸿胪寺卿宁博闻的幼妹宁博容定亲,当年十二月完婚。 此为宁博容今生三嫁—— 而刘湛只在宫中,闻其传奇,未有其缘。 谁能想到,时光流转,事实难料。 人生,竟然能重来一次。 ☆、第95章 番外六结局 刘湛自睡梦中醒来,一时间有些怔愣,前时间那些个事犹如浮光掠影,让他如堕梦中。 侧过头去看到宁博容仍睡在他身旁,才算是心定下来。 “怎么了?”宁博容察觉到他醒了,睡眼朦胧地问。 刘湛拍了拍她的背,“没事,你再睡一会儿。” 他已经三十八岁了,不比前世不过三十就早逝,这一辈子宁博容将他的身体保养得极好,连病都很少生。 只是今年,他仍然大病了一场,略有些凶险,现在却是无妨了,也难怪宁博容仍是睡得不大安稳,自己一醒,她便也醒了。 宁博容见刘湛起身,做起来披衣下床,无奈道:“你身体虽好了,但该睡觉的时候就睡觉啊,阿驰做得很好,你该放心才是。” “我很放心。”刘湛微笑道,他亲自教养出来的长子,已经能挑起这个国家的重担了,整个大梁上下的官制被他与宁博容梳理过两遍,已经变得井然有序,即便是交到刘驰的手中,按部就班地来,只要他不太昏庸,就出不了大事。 ……更何况,如今朝堂之上,多是万里书院的学子,他们若是不支持身为宁博容亲子的刘驰,怕是要被旁的文人戳着脊梁骨骂呢,尤其昔日的万里二十三秀士,更是现今朝堂的肱骨之臣。 “阿容,我在想,人之一生,却是难说,指不定哪一天就要被上天收走这条性命,”重活一世的刘湛看得比任何人都清醒,若说上辈子他有不甘、有留恋,甚至有些怨愤之心,这辈子那些个时光里,他却是想通了。 宁博容惊讶,握住他的手道:“怎说起这个?” “阿容,你不是曾说过想出海吗,我陪你出海吧。” 天元二十一年春,太子刘驰继位为皇,尊历孝帝刘湛为太上皇,皇后宁博容为太后。 同年秋,刘湛同宁博容,跟着大梁的船队,远下西洋。 次年满载而归,又于三月后再次出海,天元二十四年,大梁船队于海上遭遇风浪,船毁人亡,只一艘主舰幸免于难,太上皇刘湛与太后宁博容于海上失踪,刘驰三派船队出海搜寻未果。 天元二十九年,刘驰为刘湛与宁博容立衣冠冢,入皇陵,举国皆悲。 ** “怎么样,是大梁的船队吗?”穿着粗布衣衫的宁博容已经很有了些年岁了,但依旧掩盖不住秀丽的姿容。 刘湛看向跪在座下的高大汉 子,那汉子摇了摇头。 宁博容略有些失望。 座下那汉子穿着上很有特色,叫宁博容说的话,一眼便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印第安人。 印第安人其实是蒙古人种,长相上更像是亚洲人,也是黄皮肤。 当年的海难,其实他们并没有死去,刘湛、宁博容带着近五十名大梁的船员到达了这里。 只有宁博容知道,这里是美洲。 刘湛与宁博容强大的武力,再加上那些个船员对帝王的敬畏,使得他们很快就在这块土地上站稳了脚跟,几年过去,在刘湛和宁博容的操持之下,他们的部落已经成为附近最强大的部落,并吞并了数十个小部落。 这片大陆如此广袤,偏偏这般落后,幸运的是,他们的船上有一部分物资,还有一些宁博容收藏在她空间中的书籍资料可以使用。 短短数年,这个部落在他们的经营下,简直是在大跨步往前发展着。 宁博容不知道在这个异样的时空,将来会不会有带来灾难和侵略的西方人到达这片土地,她却想尽一尽自己的努力,让这里好歹不要那般落后。 因为在这里,她与刘湛的长女和幼子出生,她不想将来她的子女后代,面对那般可怕的事。 ……在这里的征战中,宁博容的武力值是碾压的,连刘湛都可以轻松胜过最强大的战士,他们以一种相对柔和的方式融入,再发展,将文明带给他们,将文字、科技、耕种技术带给他们,甚至宁博容在这里,给他们启蒙数理化的知识,医术、织染等等——甚至有强身健体的武术。 这里的土著们称呼平日里同他们一起耕种习武的刘湛为天启之父,称呼教他们各种知识,文明美丽的宁博容为大地之母。 时光悠悠,也不知会否有一年,海的那边会有亲人的消息。 只是他们的一生,不论是前缘还是后续,都充满了传奇色彩。 穿越一世,宁博容想她大抵把穿越女能做的事都做尽了—— 也幸得有如此一位爱人,一生相伴,不离不弃。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的结局……又苏雷了一把,主要是觉得美洲土著太可怜了=_= 谢谢大家!!群么么哒,╭(╯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