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之中原》 序章 风雨夜归人 庆元历十六年,寒露,三更雨夜,白草肃杀,忌出行,宜破土。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结也。” 京都西城,一辆略显宽大的马车在两匹神骏白马的牵引下安静的行驶在小路上,精钢打制的车轮轧过青石板的缝隙发出沉闷的咔哒声,与马车后十六个披着灰色蓑衣的甲士脚步声混在一起,这便是这行人发出的所有声音了。 马车表面上并不奢华,通体深灰,无任何装饰。但是明眼人一看这拉车的两匹通灵白马就知道价值不菲,这种通体雪白的闻雪驹产自西凉,力大无穷,可负重千斤,又能日行六百里,在市面上一直是千金难求的货色。 帝京西城民房鳞次栉比,其间小路虽然只能容许两车并行,但胜在道路通坦,无错杂交叉,何况现在已是深夜,宵禁威压下,现在路上空无一人,马车行驶得自然不慢,不出一个时辰,便到了西城与中央的交界处。 雨似乎有些愈演愈烈的趋势,伴随着夜幕中不时闪过的惊雷,让人浮想联翩。 月黑风高杀人夜! 披着蓑衣的车夫伸出枯瘦的手轻轻一拽缰绳,两匹通灵白马打了个响鼻,甩了甩鬃毛上的水珠,安然停住。 伸出另一只手调了调略显昏暗的马灯,车夫嘶哑的嗓音吐出两个字:“敌袭。” 马车后的十六名披坚执锐的甲士在同一时间甩掉身上宽大的蓑衣,露出了只允许在军中配备的制式雪亮长刀和背后黝黑的军弩。 刀是标准的西凉刀,宽一寸二,长三尺三,擅长劈砍,刺杀。军弩则是最新型号的黑鸦弩,年初刚投入制式生产,通体黝黑,力道惊人,可一次连发十二支弩箭。 虽然还是在沉默着,但是这十六名甲士一看就是百战老卒,三个呼吸间便围绕着马车结成了一个标准的莲花阵,外八人用刀,内八人持弩,同时持弩的八人又分为内外两队,确保不会出现射击空隙。 而在此刻,看不清数量的黑衣人才从角落里浮现出来,与一般的夜行衣不同,这群黑衣人披的是黑色袈裟,沉默寡言,照面的第一时间便裹挟着秋雨发动了凌厉的冲锋。 枯瘦的车夫眯了眯眼,他自然认出了这第一批作为试探的死士来自于江湖上一个小有名气的门派——影杀门,这个门派人数不多,从掌门到弟子,不会超高二百人,但是这些人,却个个都是刺杀的好手。 他们的刺杀不同于江湖上大部分刺客的单干,每次行动都是配合有序的围剿,披着宽大的黑色袈裟,刀和手一起藏在袈裟底下,敌人看不清他们的出刀轨迹,所以影杀门的第一刀,往往是最难防,也是最要命的。 影杀门这次参与刺杀的人数足有三十人之众,而且看步伐呼吸,全是精通刺杀的老手,没有一个初出茅庐的菜鸟。 “拿影杀门来做试探,好大的手笔。” 在车夫嘶哑的感叹声中,两股势力的第一批碰撞已经开始了,在影杀门众人刚刚进入弩手攻击范围的那一刻,一批箭雨已经如蝗虫般泼洒而去。 影杀门众多是悍不畏死之徒,面对气势骇人的箭雨,冲锋速度丝毫不减,藏在黑色袈裟下的刀亦没有出鞘,只是在保持高速移动的同时,用掌力拨开袭向要害的箭支。 可惜,他们低估了黑鸦弩的力道,更可惜,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为时已晚。 伴随着沉闷的声响,只是第一个照面,影杀门就倒下了至少十人,黝黑的羽箭直接贯穿了他们的身体,殷红的血水混合着秋雨流淌在青石板上,然后被同伴的脚步践踏。 等到影杀门众与马车周围的甲士短兵相接的时候,只剩下十七个人,也是最精锐的十七个人,他们没有辜负同伴的期望,在沉默中劈出的第一刀,就在三名甲士身上留下了不浅的伤口。 但是战果也只有这些了。 因为那八名甲士在长刀旋转间已经分为两人一组杀入了影杀门之中,以娴熟的配合和高超的杀人技巧,瞬间就把那十七个人分割开来。 接下来,就是无声却惨烈的搏杀,双方皆是杀人熟练的老手,自然没有多余的花哨功夫,刀刀见血,招招要命。往往是一名甲士拼着受伤的代价限制住一名刺客的行动,而另一名同伴迅捷的补上致命一刀。 搏杀时间很短,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没有,影杀门三十二名刺客就化为了三十二具尸体,而那八名甲士,重伤五人,轻伤三人。 受伤的甲士简单的包扎了一下伤口后便退入里层,持弩或立或坐;原先持弩的八人拔出腰间的长刀,站到了莲花阵的外围。他们心知肚明,这场刺杀,只是开始而已。 雨势越来越大。 小巷尽头,走出三名麻衣中年人,皆是神情肃然,腰间佩剑,行走间隐隐约约牵动着一股“势”。 车夫显然有些意外,轻咦一声,神情却肃然了少许。 三人在马车十步开外站定,手皆搭在剑柄上,一言不发的望向轻轻搓动着手掌的车夫。 “谁能请动你们三个老狗?” 车夫阴测测的一笑,气机流转间双肩一震,头上的斗笠飞旋而出,迅捷而猛烈的飞向为首的中年人。 这一招只是个试探,而那名中年人也非等闲之辈,只见剑光一闪,剑已回鞘,斗笠化为两半,和秋雨一起飞散到道路两旁。 左侧中年人开口:“昔日大名鼎鼎的魔道第六人‘血手人屠’都做了顾家门下走狗,我们三兄弟为何不能替天行道。” 车夫依旧波澜不惊,沙哑着嗓音说道:“现在的江湖,已经不是以前的江湖了,只要能活下去,有饭吃,做狗和做人有什么区别?你们现在和我,还不是一样。” 右侧中年人不屑一笑:“我们怎么可能和你这种败类混为一谈,你也不用拖延时间了,不会有援兵过来的。趁着时辰好,上路吧。” “你们还真是不知死活!” 车夫这时才恢复了几分昔日血手人屠的风采,怒喝一声,枯瘦的双掌划出一个半圆,然后朝前一推,秋雨激荡,蓑衣纷飞,澎湃的气机喷涌而出,以巨浪滔天之势朝对面排去。 三人眼神一凛,同时长剑出鞘,剑招古朴,剑意却浑厚无比,三道透明的剑罡分三个角度封向血手人屠的攻势。 震天的轰鸣声响起,三名中年剑客各退一步,枯瘦车夫却还是无伤大雅的样子,只是面目更加森然。 中间剑客平复了一下胸中翻涌的气血,道:“前辈内力当真浑厚,若不是被束缚于马车之上,我们兄弟三人,恐怕今夜就真的要命丧于此了。” 剑客所言不虚,在车夫腰间,有一条细长的锁链把他缚在了这辆马车上,自从六年前他入顾府之时,这条锁链就存在了,这六年间,他未曾离开这马车一步,其实凭他的实力,挣开这条锁链轻而易举,但是他却不能,也不敢。 没有这条锁链,他只是血手人屠,不再是顾家的狗。 三名剑客眼神一交流就明白了各自的打算,刚才一记简单的对拼就让三个人明白了双方内力差距颇大,既然人屠行动不便,那么这时,灵活的剑招就远胜剑意了。 轻喝响起,三人迅捷的身影分三个方向向马车袭杀而来,不求一击必杀,每次攻击只是蜻蜓点水的点到为止,不管是否击中,只要长剑挥出,必定马上后撤,而血手人屠就算内力再深厚,有马车和锁链的束缚,对这种情况也只是守多攻少。 半盏茶后,他右臂添了第一条伤口,虽然不深,却是一个悲剧的开始。 两盏茶后,血手人屠已经变成了一个血葫芦。 而马车中,依然寂静无声。 三盏茶后,车夫右臂被一剑刺入,挑断大筋,战力丧失过半。 此时,车夫面目依然森然,但是瞳孔中却带有一丝绝望,自己始终是一条狗而已,死了,主子花费半天时间,就能从诏狱中再提出一批。都说乱世人命贱如草,现在乱世过去了,自己的命怎么还是那么不值钱呢? 一名剑客眼神中杀意流动,果断飞扑而上,长剑扬起,欲刺出最后一剑。 这时,一点火光,从马车中飞出,直袭前方剑客面门,后者挥剑格挡,却依然倒飞出三丈。 这自然不是魔幻的法术,只是一豆烛火被人以内力弹射出来罢了。 紧接着,车帘闪动,一袭白衣飞出。 被烛火袭击的剑客心中顿生惧意,可惜白衣人速度实在太快,他的剑还没收回,那袭白影已经来到他面前,右手按住剑客面门,速度不减,撞向石墙。 随着一声闷响,剑客头颅爆裂开来,白影落地,呼吸平稳。 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身材颀长,一身白衣,丹凤眼,面容白皙,嘴唇猩红,一副薄凉之相,这点从他刚才视人命如草芥的态度也能略知一二。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绣有鸳鸯的丝绸手帕,细致擦拭了手上的血渍,阴柔开口道:“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 剩下两名中年剑客之一突然大惊,道:“邪相顾烟!不可能!这时你明明应该在关外!” 顾烟转头,邪魅一笑:“我在哪儿……” 语音未落,他已经来到了那名剑客身边,白皙的右手搭在了他的胸前,内力喷涌而出,霎时间血肉横飞,剑客的瞳孔中还带着震惊,生机却已经断绝。 “还用向你汇报吗?”顾烟丢下手帕,说完剩下的半句话。 剩下的一名剑客也是果断之辈,运起内力朝顾烟甩出手中长剑,脚下用力,直欲朝房顶跃去,但谁料顾烟只是屈指一弹,长剑顿时发出一阵哀鸣,调转方向,速度加快三分朝后飞去,那名仅存的剑客就这样被陪伴了自己半生的兵器钉死在了墙上,鲜血汩汩。 至此,这轮袭杀宣告结束,甲士沉默的包扎着自己的伤口,青石板上横尸一地,邪相顾烟在雨中风轻云淡。 影杀门想要杀的人,灰衣三剑客欲除之而后快的人,血手人屠拼死保的人,邪相顾烟护了一路的人,还是没有走出马车。 只有门帘,在风中轻轻摆动。 第一章 今年秋,我与长安相见欢。 在京城中央,距离皇宫九百丈的西北方,有一所大宅。 东西长八十丈,南北宽五十丈,这所大宅在京城不是最豪华的,却肯定是占地面积最大的,朱红色的大门常年紧闭,哪怕朝廷中的一品大员来到这所大宅,也是从侧门进入,只有皇宫中的大太监来传旨的时候,正门才会暂时打开。 大宅正门上方,有两个字:顾府。当今天子十六年前御赐,当日言明,此二字可退大乾王朝百万雄兵。 若说现在的乾朝,顾家是最受皇恩眷顾的一家,皇帝陛下几乎每月都要悄悄来顾府小住两日,更有丹书铁券供奉于祠堂之内,顾家子孙,三代之内,可犯九条大罪而不杀。这份殊荣,另朝中所有人官吏都羡慕不已。 可惜,也只能是羡慕。 四十年前,天下大乱,“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群雄割据,狼烟四起。当年,顾家现在的家主顾淮九岁,当今天子四岁。天子被一方诸侯追杀,是顾淮背着天子东躲西藏了半个月,堪堪保住性命。 二十四年前,二十岁的天子走上争霸之路,顾淮一直陪伴其左右,出谋划策,运筹帷幄。最重要的是,顾淮所主持的三次军备更新,都极大程度上加速了战争的结束。 十六年前,乾国建立,除去南越、北吴以及草原上的匈奴之外,天下堪堪平定,论功行赏之日,天子说了一句话。 朕定天下,顾卿三分力。 当日,天子拜顾淮为帝师,执弟子礼,封为右相,授丹书铁券。 二十四年的阴谋阳略,终于在那一天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顾淮用二十四年的时间,换来了别人百年都未必得到的荣华富贵。 百晓生当年做士评榜,顾淮为状元。 据说获榜眼的鬼才郭相宜闻言说了八个字:国士无双,当之无愧。 而一年后,皇宫内太监首领亲自主持的顾府落成,皇帝提笔御赐“顾府”二字,一直悬挂至今。 顾相也并未愧对这价值万贯的家产,自从担任右相以来,勤于政事,兢兢业业,九次上书陛下励精图治,提出诸多治国良方,其中一条便是改九品中正制为科举,深得天下寒士之心。 君不见,在那穷乡僻壤,有多少顾淮生祠耸立,有多少落魄书生鲤鱼跃龙门后,以顾淮门生自居。 当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顾相的政绩无可否认,就是为人嘛……略微贪了点。 每个进京述职的官员,必定深夜先敲开顾相的侧门,在递上一沓厚薄不一的门票后,才敢回到驿站或寺庙睡个安稳觉。 据说,这些年顾淮搜刮的钱财,足以抵得上国库五年收入。无奈顾家深得圣上恩宠,那些言官也就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今天,顾府的大门,终于敞开了。 好奇的路人看到里面张灯结彩,多是议论纷纷,不知今天哪位贵客有幸登入顾府大门。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那可是鲤鱼跳龙门的殊荣,而在乾国,除了天子堂,哪个步入顾府的青年才俊没有飞黄腾达? 临近中午,一辆略显宽大的马车终于徐徐在顾府门前停定。 门口等待良久的大管家顾名脸上浮现出真诚的笑容,挥手命一名护院从牵马的青年手中接过缰绳,带去安置甲士。 然后,顾名站在那个刚才牵马的青年面前,深深鞠了一躬:“欢迎回家,大少爷。” 远处围观的路人目瞪口呆,这……牵马的就是顾家大少爷顾仙佛?!看这青年身穿麻布长衫,脚蹬青色布靴,相貌普通,也没有一丝一毫传说中的王霸之气,这真的是那位传说中“一身仙佛气,两袖青龙胆”的顾仙佛?! 围观群众悲愤的感觉自己被骗了! 笑眯眯的青年没有多大波动,只是拍了拍顾名的肩膀,说:“顾爷爷,好久不见。”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眼前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涕泗横流,“大少爷,从您十六岁离家,到现在,已经是六年了,整整六年了!” 望着眼前气势恢宏的顾府,顾仙佛,这个盛名在外却长相普通的年轻人也有一刹那的失神和恍惚。 是啊,六年了。 六年的时间,足够多少稚童长成青年,足够多少老翁平添白发? 少小离家老大回,是说的自己。 乡音未改鬓毛衰,是说的父亲。 顾名察言观色的能力早已经炉火纯青,见状忙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大少爷,我们先进屋,您的房间,海蝉一直给您收拾着,灶上,也煨着您最爱吃的鱼羊翡翠汤,咱们进屋说。” 顾府大堂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早已有下人看好清茶,顾仙佛落座以后,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问道:“我爹呢?” 顾名面露尴尬之色,道:“老爷,现在在皇宫同皇帝陛下议事,可能要晚会才能回府,不过老爷对少爷的归来也是欣喜万分,几日前就吩咐海蝉去给您准备新鲜食材了。” 顾仙佛哈哈一笑,放下茶杯,问道:“他在哪个场子里听曲?” 借口被识破,顾名只能如实答道:“听雪楼,那里新捧了一个头牌,老爷现在每天都去捧场。” 在问这个问题前,顾仙佛心里早已经有了谱,闻言只是摇头一笑,道:“得,我还是先去沐浴,准备……” 顾仙佛话音未落,一条条黑影已经迅捷的冲进了房间,待顾仙佛定睛一看,才看清这些都是出身监察院的探子,一身黑色轻甲,身后上好丝绸所编制而成的外黑内红大氅,若隐若现的大氅下露出弓弩的一角,手握鹰爪刀,手腕上配有青色袖剑,可以随时弹出。 自从这群探子进屋后,锐利如鹰隼的眼光一直扫视着各个角落,面对顾仙佛平淡中带有询问的眼光的时候,也只是略微停留一刹那,然后目光滑过,继续扫视房间。 十个呼吸过后,扫视完毕,没有发现异常的探子首领发出一声口令,大部分探子转身去把守门窗,少部分精锐探子隐身到黑暗的角落里,只留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盯着外面的事物。 顾名适时为大少爷解疑答惑:“这些是监察院的精锐暗探,三年前,监察院大司马龙且大人向皇上上表后,派过来保护老爷的,这三年,不知道为老爷挡下了多少暗杀。” “他们似乎认识我?”顾仙佛点点头,询问道。 “您的画像在他们到达的第一天就传遍了各个暗探之手,这六年您虽然略有变化,但是特征还是很明显,别人假冒不得。”顾名如实回答道。 听到自己的特征,顾仙佛来了兴趣,问道:“我的特征是什么?你说说看。” 顾名略微犹豫了一下,俯身贴到顾仙佛耳边:“颧骨,眼神,指甲以及发线。” 顾仙佛闻言,沉默不语,监察院的密探确实厉害,远远超出自己预估,对自己形象把握,已经到了恐怖的地步。 两人说着话,顾淮已经来到了大堂门口。 首先走入房间的,是一名密探首领,名黑雀,他的装扮和普通密探并不区别,只是脸上多了一个黑色金属面罩,遮住了眼睛以下的一部分。 黑雀进入房间以后再次确认无误,才侧了侧身子,把顾淮让了进来。 时隔六年,父子终于相见。 乍一看,顾淮和顾仙佛气质很像……就是那种普通到极致的气质。顾淮更甚,一身枣红色棉袍,双手背在身后,面相朴实,和蔼如邻家老翁。 顾淮走到顾仙佛面前,后者起身,两人直视。 “回来啦?”顾淮首先开口,表情平淡的寒暄。 “回来了。”顾仙佛笑眯眯的点点头。 “先吃饭吧。” “好。” 这就是父子二人时隔六年后的首次对话,没有外人想的痛哭流涕,也没有皇宫里那位想的机锋重重。朴素至极,就像一个老父面对出门游玩了半天的顽劣孩子。 顾淮发话,菜自然上的很快,不出一刻钟,琳琅满目的菜肴已经摆在了圆桌上,都是些官宦之家才能吃到的珍稀美味,热气腾腾的鱼羊翡翠汤被一个秀色可餐的女子轻轻放到了顾仙佛面前,看了顾仙佛一眼后便霞飞双颊,转身离去。 顾淮挥手,所有密探与仆役一块退下,黑雀似乎有话要说,顾淮只是笑眯眯的看了他一眼,后者噤若寒蝉,转身便走。 这对父子,连笑容都如出一辙。 不多时,空旷的大堂里就只剩下父子二人。 顾仙佛起身,替顾淮盛了一碗鱼羊翡翠汤,然后给自己盛了一碗,回到位置坐下。 品尝了一小口乳白色的汤汁,顾仙佛赞道:“海蝉的手艺精进了不少,海鱼的鲜味九成被锁到了羊肉里。” 顾淮笑道:“还不是为了你小子,这六年,海蝉那丫头生怕自己手艺落下,每三天就做一次这玩意,你院子里那些下人可有口福喽。” “龙且怎么想起把自己手里的宝贝送到你身边了?六年前他虽然和我称兄道弟,但是关系绝对没有好的这种程度,更何况我离京六年,傻子也知道我不得圣恩,就算我与六皇子交好,他也不至于如此谄媚。”顾仙佛转入正题,敲打着白玉碗,眉头轻皱,若有所思,“那只剩最后一个可能,是得到宫中那位的授意,派人过来监视你,不过,这也做得太明目张胆了一点,不符合那位的作风。” 顾淮呵呵一笑:“你说的不错,宫中那位是断然不可能做出如此之事,他信奉的是均衡之道,帝王心术,鬼神不言嘛。今天我得势了敲打敲打左相,明天再指出我做事的纰漏之处,也就这样。既然如此,你再想想,龙且为何把这群命根子送到我的身边,我给你提示一下,他这次送来的,可是足足有那群精锐密探的三分之一。” 顾仙佛霍然抬头,疑问道:“你拿下了龙且?” 顾淮品了一口浓汤,笑道:“然也。” “不可能。”顾仙佛目光炯炯,“且不说龙且又臭又硬,就说他身后的龙家,你也不可能说服的。” “这世上哪有不可能的事。别慌说话,吃菜吃菜。”顾淮还是笑呵呵的,不急不慢夹着菜,“我为什么要说服龙家?这个家族盘根错节,经过十余年的发展,底牌更是无数,想说服他们?没有两三年的水磨工夫,做不到。和我合作的,只是龙且,并非龙家。” 说到这里,顾淮放下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阿暝,把你外放六年,你的成长大体让我还是很满意,但是养气工夫,还得慢慢磨练,不仅要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还要做到麋鹿行于左而目不瞬。不过啊,也急不得,这事,得慢慢来,慢慢来。” 慢慢来,慢慢来。这是顾淮用了接近五十年的口头禅,但是这慢慢来的老人,只用了二十四年,就位极人臣。 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第二章 长安多英雄 阿暝,是顾仙佛的乳名,是顾仙佛逝去的娘亲给起的,顾仙佛的娘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妇女,名字更普通,姓管,叫静思。长相婉约,当然算不上倾国倾城,性格却极好,待人真诚,下人也都打心眼里敬爱这个和蔼的主母。 谁也不知道顾淮是否爱这个身份悬殊的妻子,但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却是板上钉钉的。这点从顾淮在外面花天酒地却从未纳一房小妾就能看出来。 哪怕管静思去世近十年,依然未有一个女子能以小妾的身份走进顾家。 官静思去世的原因很简单,源于一次惊天动地的刺杀。 秦国灭亡后,群雄并起,到乾朝大概上统一中原,足足有五十八年的光景,自天子参与争霸天下之日起,亡在乾国铁蹄和长刀下的大小王朝,加起来足足有三十个之多。 细细数一下,谁知道乾国这个庞然大物下镇压着多少冤魂?上百万,总是有的吧? 这三十多个王朝后人,最恨的,不是冲锋陷阵杀人如麻的大将军武南顺,不是坑杀二十万降卒的老将刘苍城,甚至不是坐在龙椅上那个君临天下的男人。 而是一直在帐篷里出谋划策的顾淮! 是这个男人至少粉碎了十六次针对乾国大军的围剿;是这个男人向大乾天子提出了“所有城池但有抵抗,均不纳降”的建议;是这个男人手中的笔杆为大乾的铁骑指明了方向。 每个寂静的夜晚,只要这个男人手中的毛笔轻轻一动,沙场上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人头落地。 顾淮,这是一个被数以万计的前朝后人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的名字。 自从大乾建国以来,针对顾淮的刺杀,从来没有断绝过,那些如蝗虫般的前朝后人,甚至把刺杀顾淮当做了人生中一个最重要的目标。 九年前,那个夏日的午后,天气很晴朗,整个顾府却都充斥着血腥的味道,那天顾烟在边境被马贼围杀,危在旦夕。顾淮与顾仙佛父子得到消息的瞬间便开始动身,府内的精锐被带去大半,一件谋划了六年的刺杀就这么开始了。 当天,参与的刺客足足有一百二十七人,最终活着进入顾府的,只有十九人,顾府留守的精锐死伤殆尽,并不会武功的仆役挡在主母面前,战死过半。 最后,官静思被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一掌震断心脉。 那一次,乾国被顾淮翻了个底朝天,挖出与此事有关联的前梁后人六百余人,全部处以极刑,参与刺杀的那些刺客,是顾淮这个书生亲自动的刀,那名幕后指使,顾淮在他身上割了一千三百刀。 而在那一年中,牵连出的其他各国后人,更是不计其数,也是从那时开始,针对顾淮的刺杀,数量暴增。 午饭过半,顾淮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角,问道:“听探子报,昨天二更你就入城了,怎么现在才到家?你二弟呢?可还是不愿见我?” “两个月前我从西凉出发,这一路上经历波折不计其数,当初我带出来的亲兵足足二百人,现在你也看到了,还剩下十六个,还是幸亏有二弟护我周全,本来我以为进城会安稳一些,没想到在昨夜还是遭到了三次暗杀。”顾仙佛微微皱眉,“至于二弟,送我到家门口百丈内,就离去了,三年前的那次退婚事件,虽然我没有亲眼看见,可是也略有耳闻,二弟这么做,也无可厚非,毕竟他对那女子也是用情至深。” 谈到这个话题,顾淮神情也落寞了一些,低叹一声:“自古温柔乡便是英雄冢啊,若没有那次事件,你二弟在京城领监察院,你在外统率西凉军,两兄弟相照应,起码十年内,是平安无事的。” 说到这里,顾淮也有一些恍惚,想到了顾烟小时候在膝下嬉闹的日子,顾烟自小生的俊俏,偏偏又是一个小武痴,六岁开始习武,前十年毫无进展,十六岁醍醐灌顶,自此以后突飞猛进,十八岁一番苦战之后一指度化邪僧圆武,名动天下。 二十岁的顾烟当今能名列四小宗师之一,有顾府庞大的底蕴作为支撑不假,但是他自身的天赋和在武道上付出的努力,却也是任何人不能忽视的。 “不过,这事我不后悔,他恨我,我认,但是谁让我是他老子,白脸红脸,都得我自己唱,再过三年,他定会认清那个女人的真实面目。”顾淮搓了搓双手,平静说道。 顾仙佛点点头,转移话题道:“这几年家里可还安好?” “家里你不用担心,你爹虽然老了,但是至少还没踏进棺材,我那些门生后人,虽然多是见风使舵之辈,但现在咱们家是顺风,所以完全不用担心,来,拿着这个。”顾淮说着,从袍袖里拿出一张折叠好的信纸,推到顾仙佛面前,后者起身,接过展开一看,寥寥十数个人名。 平静的收好名单,顾仙佛没有多问,父子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那些刺客还没有死心?”顾仙佛问道。 顾淮略带不屑的一笑:“刺客?这几年冒出来的的这些鼠辈,只是些前朝余孽罢了,远远不成气候,监察院那些探子们这一关他们都过不了,更何况咱自家的死士,只是些沽名钓誉之徒罢了。” 顾仙佛在这个话题上点到辄止,他相信经过九年前的那一次刺杀事件之后,对于刺客的防范,父亲这个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狐狸,比自己有数得多。 啜饮了一口顾名送进来的清茶,顾淮低声道:“明天再出去和你的狐朋狗友出去鬼混,今晚先去陪陪你娘吧。” 顾仙佛平静点点头,起身道:“你不说我也会去的,告诉海蝉,今晚不用等我了,我陪娘亲说说话。” 放下碗筷,顾仙佛沐浴净手之后,独自一个人去了祠堂,顾淮依然坐在饭桌旁发呆,俏丽的海蝉坐在铜镜前怔怔出神,顾名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静静扫着落叶。 谁也不知道顾仙佛一个人在祠堂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知道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精神格外饱满的顾仙佛才从祠堂内走了出来。 早已等候多时的海蝉接过一名婢女手里的铜盆与毛巾,仔细的帮顾仙佛洗漱。 海蝉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子。 似乎这是一句很俗的话,能进到顾府中的婢女,哪个是长相普通之辈,更何况作为顾淮长子顾仙佛贴身婢女的海蝉? 海蝉的美丽,并不仅仅在于她的冰肌玉骨,绝美容颜,更是在于她柔柔弱弱却又无比坚韧的性子。 自从顾仙佛的娘亲去世之后,他就一直失眠,不论屋外多少高手护着,不论床褥多么珍贵舒服,他一直很难入睡,哪怕外面风声稍微大一点,顾仙佛都能从睡梦中惊醒。 只有两个时候,顾仙佛才能睡得踏实一点。 一是在母亲的祠堂中。 第二,便是在海蝉的陪伴下。听着海蝉平稳的呼吸声,顾仙佛便能很快的进入梦乡。 简单洗漱完毕后,顾仙佛拒绝了各路高手的陪同,先是去偏房看了看跟随自己从西凉一路来到这里的属下,然后和父亲告辞后,自己一个人就慢慢的溜达了出去。 白天的京城,一向无比繁华,尤其是近几年在顾淮的建议下,皇帝重农抑商的政策略有松动,商人地位得到一定的提升,户部颁布新规,允许商人乘马车,穿丝绸,后代可以入仕后,京城繁华更胜往昔。 而更重要的是,这几年国库的收入,直接上升了三分之一。 顾仙佛走在京城最出名的九安街上,看着四周来来往往的商贾掮客,突然想起忘记从哪听来的一首诗,通体记不清了,不过其中有一段应该是这样的: 求珠驾沧海,采玉上荆衡。北买党项马,西擒吐蕃鹦。 炎洲布火浣,蜀地锦织成。越婢脂肉滑,奚僮眉眼明。 通算衣食费,不计远近程。经游天下遍,却到长安城。 商人得利,其实就是天下得利啊! 怀揣着满腹感慨,顾仙佛买了几个面人,一边慢慢吃着一边穿过九安街,拐入了一个略微生僻的巷子。 这条小巷静谧深远,路口植着两株树冠如盖的梧桐,与繁华热闹的九安街形成鲜明的对比,只有在京城土生土长或住久了的老人,才会了解一些这条小巷的名声。 小巷名字也符合这个意境,叫乌衣巷。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两个长相憨厚的中年人在顾仙佛之后步入乌衣巷,正疑惑目标怎么突然不见的时候,一柄狭长黝黑的匕首已经抵在了其中一人的后腰上。 持刀者很谨慎,整个躯体都藏在了被挟持住的中年人身后,只有一只稳定的手握住匕首,牢牢抵住其后腰。 “少爷,我们是圣上派来负责保护右相大人的大内侍卫,今天看少爷独自外出,怕出危险才擅自决定一路相随,请少爷恕罪。” 另一人看到同伴被制服,马上简洁明了的解释了自己的身份,他清楚现在多说一句废话,同伴就多一份生命危险。 “腰牌。” 顾仙佛慢条斯理的伸出左手,接过另一名中年人慌忙递过来的腰牌,检验无误后,才收起了匕首,笑眯眯的从背后走了出来。 “少爷好身手,看来是我俩画蛇添足了。” 两人苦笑一声,抱拳请罪。 “如果不是看你俩走路的路数像是大内的,你们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顾仙佛笑着,语气里却充满寒意,“我念你们这次不懂规矩,饶过你们,下次若是再让我发现你们敢擅自行动,我就把听话这两个字,刻在你们的胸口上。” 本来想露脸的两人闻言,打了个激灵,严肃道:“遵命,大少爷。” 顾仙佛转身,懒洋洋道:“记好了,不论你们之前是什么身份,进了顾家,就要守顾家的规矩。顾家,不需要积极的人,只要听话的狗。滚吧。” 下一刻,灰头土脸的两人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乌衣巷。 而顾仙佛,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一步一步向巷子深处走去。 第三章 乌衣深处有人家 乌衣巷之所以名声远扬,静谧的环境是一部分,良好的地理位置是另一部分。而剩下的,则要归功于这巷子深处的那一家医馆了。 医馆名字,就叫一家医馆,专治疑难杂症,价格高的可怕,脾气大得吓人,但是这里面的医生,却真真正正能担得上妙手回春这四个字。 顾仙佛来到一家医馆门前的时候,正听到了里面传来阵阵争吵声。 驻足听了一会,顾仙佛就明白了大概,无非就是京城里某位达官贵人的女眷身体不适,想要请医馆里的大夫去瞧一瞧,但是一家医馆早有规定,不论什么情况,大夫一概不出诊。然后这家的公子哥和小厮正堵在门口耍横,大有一副你不出诊我就把你医馆砸了的气势。 听明白后,顾仙佛举步迈入大门,一个身材高大满脸横肉的护院欲伸手去推,却被顾仙佛一记折手震飞数丈。 护院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落地,激起一片尘土飞扬,这声响也把医馆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在这些人的注视中,顾仙佛笑眯眯的走了进去。 “你是哪家的玩意?敢来这里撒泼?”为首的公子哥正为一直拿不下这里面的大夫而有些气闷,看着顾仙佛一出手便震飞自家的护院,更是恼羞成怒,刷的一下打开折扇,一边给自己降火一边鼻孔朝天的喝问道。 摸了摸耳垂,顾仙佛好脾气的回答道:“我不是玩意。” 这一句话引得那一帮人哈哈大笑,尤其是为首的公子哥,一边用折扇指着顾仙佛的鼻子一边哈哈大笑,眼泪都快要流出来的样子。 顾仙佛也跟着笑,这在那群人看来这人不仅脾气好,还有些脑子迟钝,怪不得要来医馆看病。 “原来你不是个玩意啊,我说呢,你个贱民,是不是以为自己会两手工夫就天下无敌了啊,本公子告诉你,这里是长安!是天子脚下!你在这里就敢出手伤人,你把王法置于何处!” 这个公子哥虽然胸中无才学,但是撒泼耍横争强斗狠却是个中高手,之前看顾仙佛面生得很,还是自己独身一人外出,身上穿的又是普通丝绸,自然就把他定义为一个无背景无后台无家族的三无人员,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一顶大帽子就扣过去。 顾仙佛还是笑,只是扬了扬下巴。 顿时,原本藏匿在医馆四周的顾家死士一个眨眼间就冲了进来,把守门窗,沉默不语。 前一刻还在义正言辞的公子哥,这一刻突然像是被扼住脖子的鹌鹑,只是你你你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音节。 “打,打死为止。” 顾仙佛风轻云淡的话音一落,顾家死士已经开始动了,拳拳到肉的碰撞和惨呼求饶混在一起,让这个昔日安静的医馆变得躁动不安。 “住手!” 一直在另一间房内品茶的医师终于坐不住了,随着一声冰冷中略带愤怒的娇叱,一个穿着雪白长袍的女子掀开门帘走了出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带着怒气一眨不眨的盯着站在一旁看戏的顾仙佛。 白袍女子肌肤娇嫩,秀雅绝俗,黑发如瀑散落于背后,加上冰冷的气息相映衬,宛如遗世人间的云中仙子。 这位白衣仙子正是一家医馆的创始人,也是手段最高明的大夫,那位公子哥非要大夫出诊,未尝没有想要关上大门一亲芳泽的念头。 可惜,顾家死士只遵从于三个人的命令:顾仙佛、顾淮、顾烟。 别人,就算真的仙子来了也不行。 所以殴打还在继续,那群之前趾高气扬的小厮和公子哥现在发出的呼救声也越来越微弱。 “让他们住手!你想在我的医馆里闹出人命来吗?”冰冷的白衣女子再一次冲着顾仙佛重复道。 无奈的耸耸肩,顾仙佛略微抬了抬手,道:“处理干净。” 闻言,顾家死士整齐划一的停下手上的动作,一人提着一个,如拖死狗般的拖了出去,整个过程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语,连问好都没有。 对他们来讲,六年与主子未见,并不是什么大事,只要现在确认顾仙佛还活着就行。 地上的鲜血自然由医馆的仆役打扫,顾仙佛转身,笑眯眯的看着似乎不食烟火气的白袍医师,抱拳道:“上官大夫,好久不见。” 冰冷女大夫复姓上官,名素手。上官素手,天生适合做大夫的名字。 “六年不见,你一见面就差点送我一份大礼。”上官素手看着顾仙佛,冷嘲热讽。 “对待救命恩人嘛,送礼也自然是要与众不同的。”顾仙佛搓搓手,腼腆地回答。 “那我是不是还该谢谢你?”上官素手反问? “何须这么客气,我都说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早知如此,我还不如不救你,免得生厌。” “上官大夫可不要开玩笑,世人都知你悬壶济世,妙手仁心。” “是吗?你可知这些年我因为诊金的问题拒绝了多少人的求医问药吗?” “无妨无妨,好大夫都有自己的怪癖,从刚才你为那群下人求情就能看出一二来。” “我是怕你把我拖到麻烦中让我的医馆开不下去。” “为了报答救命恩人,再大的麻烦在下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那你把八年前欠我的六千两汤药费结了吧。” “六千两?”顾仙佛大惊,“当时不是说只有两千两吗?” “你以为我这里是白赊账的吗?两千两雪花银我存钱庄里八年光月息多少了!” “这个……在下出来的急,身上实在没有闲钱,这样,我马上回家去取,晚会定给上官大夫送过来。”说罢,顾仙佛转身就走,但在场从大夫到小厮都心知肚明,这句马上送过来,顾仙佛说了没有一百遍也有八十遍了。 等到顾仙佛走出一间医馆的大门,后面才传来上官素手冰冷却略带调皮的声音:“顾仙佛!你小气死算了!” 这句话,上官素手说了没有一百遍,也有八十遍了。 匆匆得来,匆匆得走。 两人的对话只有不到一刻钟,简短得有些没头没脑,但是想表达的意思,都表达在了里面。 你回来了,真好。 你还在这,真好。 只是按照这两个人的性格,或许一辈子都不会说出这两句话。 待到顾仙佛身影彻底消失在乌衣巷,上官素手才收回目光,察觉到自己刚才的失态,双颊悄悄粉红了少许。 她也说不出原因,自从八年前遇到那个鲜血淋漓还中了奇毒的顾仙佛,自己修炼了十余年的精心养气之法,就格外容易破功。 当年,顾淮率领众护院把顾仙佛送到一家医馆的时候,已经是两更天,一家医馆早有规定,入夜之后不开门,顾淮没有命令手下砸门,只是在门口轻声说:“我是顾淮,想必姑娘听说过我,我儿拜托你了,必须得活下来。” 这哪像求人的话,但是面对顾淮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上官素手还是心底一颤,没有把拒绝的话说出口,而是让仆役把顾仙佛抬了进来。 顾仙佛是在白天偷偷去京郊马场骑马狩猎的时候受的伤,不知那些刺客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整整一百余人埋伏在马场周围,待到顾仙佛进入埋伏圈的第一时间,便发动了袭击。 他们并不是不想等顾仙佛精神放松后再进行刺杀,而是之前屡次失败的刺杀经验告诉天下刺客: 顾家的大公子,实在太精明太怕死了,想要等他完全落入圈套,难如登天啊! 不得不说,那一群刺客选择的刺杀时间是最正确的,因为当时顾仙佛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正在笑眯眯的想着对策,一场刺杀已经开始了。 这场刺杀,两者准备的都不充分,那群刺客以快打快,差一点就成功了。 之所以说他们差一点,是因为他们漏算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条件,那就是顾仙佛本身的武力值。 那天,也是顾仙佛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展示出自己的真实实力,也为皇帝发配他去西凉埋下了伏笔。 自秦国以来,天下武夫分为四重十二品,四重分别为天地玄黄,十二品自然是上中下三品,在四重之上,还有小宗师、大宗师。只不过当今天下,能称得上大宗师的,只有寥寥两人而已,小宗师倒是不少,但自秦以来,最多的时候也不会超过十个,现在天下只有四小宗师,顾烟便是其一。 而那次参与刺杀的,大部分都是黄级刺客,其中还有四名地级下品的统领,所有参与的人都觉得万无一失。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在这重重包围中逃出生天? 很遗憾,是的。 顾仙佛先发制人,在放出求救烟花之后,狂乱霸道的真气第一个照面就把一个地级下品的统领打到吐血,随后,阴魅的身法配上浑厚到不可思议的真气,在京郊马场的游斗中,顾仙佛不仅拖延到了顾府的死士赶来,还杀死了两名刺客统领和四十余名黄级刺客。 而他付出的代价自然也是巨大的,浑身上下数不清的伤口以及三种侵入体内的奇毒都在慢慢的啮噬着他的生机,很多刺客到死都觉得这次值了,拼死了顾府的大公子。 上官素手整整救治了重伤的顾仙佛五个时辰,店里的珍稀药材消耗一空,给上官素手打下手的大夫就换了三批,才堪堪保住了顾仙佛的性命。 在其后的两个月里,一间医馆的古籍药方差点被上官素手翻烂了,终于把顾仙佛给调养的活蹦乱跳了。 整整瘦了十斤的上官素手,也终于能长出一口气了。看着躺在床上安安稳稳睡觉的顾仙佛,不由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你个京城天字第一号大纨绔。为了你,本姑娘少赚了多少真金白银!” 这时顾仙佛恰好醒来,眨了眨眼睛,费力地说道:“有劳姑娘了,不过,真金白银,顾府还是有一些的。” 而从此以后,这个上官素手口中的京城天字第一号大纨绔和这个京城第一名医,就开始了一段长达两年的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直到顾仙佛被皇帝一道旨意发配到西凉,一家医馆才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清。 从一家医馆出来,顾仙佛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走路的时候都开始哼着小曲,不过那却是六年前在京城流行的曲子,现在,勾栏里已经很少有姑娘会唱了。 都说一代天子一朝臣,红尘中,也是如此啊。 第四章 太白居外有风声 “药师好心情。” 顾仙佛刚刚走到乌衣巷口,一个身材颀长挺拔如修竹,面色俊朗的年轻人就带着一众家丁哈哈大笑着走了过来。 年轻人剑眉星目,长相不凡,一身淡绿罗衣,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雪白滚边和他头上的羊脂玉发簪交相辉映,再加上身后那群膀大腰圆长相如恶犬的家丁,端的是一个浪荡公子哥儿的形象。 看清来人,顾仙佛也是惊喜不已:“新岐?这么巧?没想到我回京第一天就碰到你,看来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巧个屁!”面如冠玉的青年却是出口成粗,上去一只胳膊搂着顾仙佛的脖子,恶狠狠地说道:“老子从收到你进京的消息,就在这巷子口等着了,奶奶的,果然不出罗敷那小子所料,你一来就先奔到这乌衣巷里看上官妹妹,你说,你把我们兄弟二人置于何处!” “你他娘的别老是上官妹妹上官妹妹的!”顾仙佛气得差点要跳脚,“哪个被你唤作妹妹的姑娘没被你带到床上去谈人生,小子,你要是再敢这么称呼我家素手,我就打断你第三条腿。” “好你个顾仙佛!你知不知道你不在京城的这六年里,我替上官妹妹,啊不,上官嫂嫂挡下多少苍蝇,你竟然一来就这么对我,别以为你是江湖上盛传的天字号高手我就怕你,告诉你,本公子的家丁也不是吃素的!”青年语气凶狠,表情却笑嘻嘻的,在他看来,顾仙佛能回来,比什么都好。 新岐,姓邓,邓新岐。很巧,和乾国左相一个姓,更巧的是,他的父亲还和乾国左相邓南风重名。 朝堂上,顾相邓相二人是生死仇敌;朝堂下,双方的子嗣却又亲如兄弟,这世界,还真是妙不可言。 “罗敷呢?那小子在哪儿?”顾仙佛拨下胳膊上的爪子,问道。 “他呀,在太白居给你设宴接风洗尘呢,你可不知道,太白居的女儿红,堪称京城一绝,那真是地地道道的十八年女儿红,那味道……啧啧,让人回味无穷啊。”邓新岐是个出了名的酒痴,他好酒不亚于顾烟好武,一想到那女儿红的口感,邓大酒坛子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可惜了,太白居一天只售五坛,小气得很。” “凭你这个京城第一纨绔的作风,没把太白居拆了搬回自己家,这还真是个奇迹。”顾仙佛斜着眼瞅了邓新岐一眼,内心确实有些不可思议。 “第一,京城第一纨绔不是我,是你,这点上官妹妹早就说过了。第二,我他妈倒是想搬回去,可惜敢在京城开这么大酒楼的,宫里能没人吗,太白居开张第一天我家老头子就警告过我了,如果我敢去太白居闹事,就禁足我三个月。”说到这里,邓新岐一脸悲愤,仿佛那女儿红本来就是他家的,是被太白居抢去了一样。 “行了行了,你摆出这个怨妇的模样给谁看呢?” “给你呀,死鬼,六年都不见人家,人家心慌慌的。” “去你大爷的,你再这样老子把你打得不能自理。” “打个屁,我这边人多势众,别磨叽了,走走,喝酒去。” “你干脆死在酒上算了……” 太白居,位于京城最繁华的地带,高六层,占地六十八丈,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碧阑干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牖。一派人间仙境景象,离门口数十丈就能嗅到酒香,也怪不得酒痴邓新岐对这个地方无限推崇了。 顾仙佛邓新岐二人带着一行家丁浩浩荡荡来到太白居门口,却发现了大煞风景的一幕: 一个小胖子带着四五个家丁,被一群壮汉如扔小鸡子一般提着脖子扔了出来,小胖子气得满脸通红咬牙切齿,但是奈何对方人多势众,冲击了几次都被人扔了出来,只能站在门口破口大骂,言语污秽刻薄到极点,但是把守门口的壮汉却依旧不疼不痒的站在那里,连一个眼光都欠奉。 这个悲催的小胖子,正是提前来太白居定座位的罗敷。 “几年不见,罗敷这小子还是如此不服输啊。”顾仙佛笑眯眯道。 邓新岐本来见状已经勃然大怒,但是不知为何,看到顾仙佛的笑面气却消了大半,抬起手喊道:“小胖子,滚过来。” 破口大骂的罗敷看到邓新岐和顾仙佛,终于看到了救星,胖脸一变,已经变成了一副委屈小媳妇的样子,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 “佛哥儿,你可回来了,你不在长安的这六年,我真是吃尽了苦头啊,是个人就敢骑在我脖子上拉屎,你看看你看看,我原先定好的位子,就被这群野蛮人给抢了去,佛哥儿,你得替我做主啊!”罗敷说的声泪俱下,丝毫没有之前气焰嚣张的样子,路人只当这个狗腿子是个仆役玩伴,谁又能想到这个小胖子的父亲正是兵部侍郎罗悠之呢。 顾仙佛伸出一只手拦住这个胖子使劲要往自己胸前蹭的肥脸,腾出另一只手像摸小狗一样摸了摸他的头发,笑眯眯道:“到后面站着。” 罗敷立即低眉顺眼的站到了顾仙佛身后,一副看热闹不怕事大的表情。 邓新岐已经猜到了顾仙佛接下来要做什么,皱眉在其耳旁低语道:“药师,小心些,看这些贱民的打扮,应该出自江湖上八大门派之一的破剑斋,我今天早上听院中杂役说过,今天兵部尚书之子郭若飞在太白居宴请破剑斋的少主宇文飞轩,这宇文飞轩外号一丈红,据说也是天字号高手。” “现在的天字号高手,真是越来越不值钱了啊。”顾仙佛似笑非笑的调侃道,拍拍邓新岐的肩膀,道,“放心吧顾兄,我不亲自出手。”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顾仙佛从不远处的人群中看到了两个略微熟悉的人。 这两个人,几个时辰前还被他用匕首威胁过。 顾仙佛能看到他们,他们自然也能看见顾仙佛,本来这两名大内侍卫一个正在逗弄手里的促织,一个在吐沫横飞的和一名商人砍价,看到顾仙佛之后,均是一愣,手足无措的僵在原地。 顾仙佛笑眯眯地招招手。 两名大内侍卫便放下手里的活计,低眉顺眼地跑了过来。 “叫什么名字。”顾仙佛双手背在身后,柔声问道。 左边看起来略微机灵点的大汉抱拳:“回大少爷的话,在下张三,他是李四。” “……好名字。”这两个雷人的名字让顾仙佛笑容一滞,顿了一会才说出这三个字。 张三苦笑一声:“小的这名字是老爷给改的,老爷说……说贱命好养活。” 顾仙佛不屑一笑:“他?他是怕记不住你们的名字吧。” 张三李四不敢在此事上发表任何意见,唯有陪笑,顾府里谁都知道这句贱名好养活是无稽之谈。若真是如此,为何您给你家大少爷取了个如此吞天纳地的名字? 李四憨厚,抱拳瓮声瓮气的说:“敢问大少爷有何吩咐?属下二人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倒不至于。”顾仙佛冲太白居扬起下巴:“冲进去,哪桌最嚣张,给我打哪桌。” “诺!” 张三机灵,闻此言大喜过望,应了一声二话不说转头就向里面冲去,李四木讷,脑筋转的没有张三快,但是他却知道不论什么事跟在这个兄弟身后是绝对没问题的,因为自己想到的,张三早想到了;自己没想到的,张三肯定也想到了。 两条大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太白居的大门口冲去,本来拦在门口的那些趾高气扬的壮汉一个照面就倒下一半。这二人出自大内,都是货真价实的地字级高手,张三弱一些,为地字下品,但胜在身法灵活,手段毒辣;李四则是在地字上品浸淫数年的高手,体内真气浑厚无比。这二人的组合,可不是那些徒有其表的家丁能媲美的。 当李四把虎视眈眈的目光转到那些还能勉强站着的家丁身上的时候,张三已经身形一晃,窜到了太白居里面,还伴随着一声大吼:“妈的,这里面谁最嚣张给老子滚出来!” 随后,便传出一支由怒骂、拳风、刀出鞘、桌子倒地凳子乱飞等汇集在一起的曲子。 “佛哥儿,你这俩手下好功夫啊。”罗敷在顾仙佛背后探出半个脑袋,半是艳羡半是吃惊的说道,“看这架势,得是地字高手了吧。” 邓新岐哈哈一笑:“算你还有点眼力,这两人我之前在宫里见过,货真价实的地字高手,在宫里也是小有名气的。” “什么时候我也能有这么厉害的手下啊,那我得多风光啊。”罗敷羡慕的长叹道。 邓新岐一合折扇:“会有的会有的。” 罗敷眼前一亮:“真的?什么时候?” 邓新岐诚恳地看着他:“下辈子。” 罗敷被噎得涨红了脸,顾仙佛哈哈大笑,在心里却算着时间。 果然,不多时,太白居内的混乱结束。 张三被人一掌击出大门口,李四飞身而出,接住张三,庞大的身体倒退了五六步才稳住身形。 放下张三,简单查看了下他的伤势并无大碍后,李四怒喝一声,便想再次冲入太白居。 “住手。”顾仙佛笑眯眯地喝住手下,目光投向大门。 李四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散去掌上真气,向顾仙佛施礼后转去照拂躺在地上的张三。 在遍地的呻吟声中,一行青年才俊举步而出,为首的一人相貌俊俏与邓新岐不相上下,一身白衣更是平添了几分儒雅,只是一双丹凤眼,却略微有些狠毒的色彩在里面流转。 “我当是谁,原来是顾兄到京城了,早知如此,愚兄肯定要设宴好好招待顾兄,今天把太白居这雅座让给顾兄又何妨。”白衣青年微笑着向顾仙佛见礼,虽说话语客气,语气却极其淡然,字里行间轻佻之色更是显而易见。 是到,不是回。 京城早不是你的地盘了,你到这里,便得遵守这里这的规矩。 这就是与顾仙佛六年不见的怀远大将军之子徐少棠拿出的的一个下马威。 顾仙佛拱了拱手,笑容话语却极为诚恳:“见过徐兄,不知六年不见,你姐姐的身体如何了。” 此话一出,邓新岐罗敷哈哈大笑,徐少棠白皙的脸庞却面如猪肝,瞳孔中狠毒之色愈盛。 第五章 八个猪蹄 顾仙佛与徐少棠的恩怨,三句话就能说清楚。 徐少棠的姐姐,长得很漂亮。 所以顾仙佛偷看了他姐姐洗澡。 十六次。 所以徐少棠恨不得生吃了顾仙佛,而且还是不蘸酱的那一种。 但是奈何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每次怀远大将军或者徐少棠去顾府告状的时候,顾淮总是信誓旦旦的保证,一定会好好惩罚这个不听话的孽子。 然后第二天徐少棠逛青楼或者大宴宾客的时候,笑眯眯的顾仙佛就会带着阴柔的顾烟出现在他眼前,前者看着后者把他海扁一顿,两人扬长而去。 如果说长安里谁最希望顾仙佛横死,徐少棠绝对能排的上前三,这些年顾仙佛受到的刺杀,很难说清徐少棠有没有在里面掺和一脚。 不过没有怀远大将军点头,徐少棠能指使的势力也就小猫两三只,顾仙佛看在他姐姐的身体,哦不,面子上,也就没与他计较。 此刻,徐少棠好不容易强行压下去的怒火,看着顾仙佛那张平凡却又极端可恶的嘴脸,又开始熊熊燃烧起来。 他紧紧攥了攥拳。 身后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迈步而出,抱拳声如洪钟:“在下破剑斋宇文飞轩,仰慕顾公子久矣,在下不才,还望顾公子赐教。” 顾仙佛平淡地撇了他一眼:“明明是个大老粗,就别学那些穷酸秀才咬文嚼字,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太白居门前又多了一个大红脸,不是羞的,是气的。 但是他依然不敢抢先出手。 乾国尚武,哪怕朝廷法律严苛,但是对于私人之间的决斗还是允许的,只要顾仙佛同意与其交手,那就算他“失手”伤了顾仙佛,不但卖了徐少棠一个情分,顾府也不会追究。但若是顾仙佛没有答应,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有丝毫不敬。 破剑斋的大门,可抵挡不住朝廷的大军和顾府的死士。 宇文飞轩不敢说话,可不代表徐少棠会保持沉默,听闻此言,后者呵呵一笑:“顾仙佛,想不到你也会怕!” 顾仙佛饶有兴致的看了他一眼:“怎么?我打赢了你把你姐姐送到我府上去?” “顾仙佛!我杀了你!”徐少棠怒吼。 “当街谋害朝廷命官。”邓新岐啧啧称赞对方的勇气,“按照乾律,当斩!” 顾仙佛与邓新岐二人,可谓是狼狈为奸的典范,以往每次顾仙佛冒险溜进徐府,望风的一定是邓新岐。 看到调戏的对方差不多了,顾仙佛摆摆手:“我不与你争这些口舌之快,有些话你可以乱说,看在你姐姐的份上我不追究,但是要做到你得有相应的实力才行,要不然,就不要说出来贻笑大方。现在,乖乖带着你的家丁滚蛋,否则我就把你打成猪头。至于你。”顾仙佛把目光转向宇文飞轩,“恰巧,我府上有名清客,叫宇文品言,虽说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枪术倒还可以,要不然你和他过过手试试看?不过我得顺嘴提醒你一句,他的‘回马拖枪’,我六年前就能接下来了。” “三师伯练成那一式了?!” 宇文飞轩大喜过望,顾不得之前的豪言壮语,也不去想消失了八年的为何宇文品言会出现在顾府,只是满脸渴望的看着顾仙佛。 不出所料,后者平静的点点头。 宇文飞轩按捺住心中的狂喜,长揖及地,再抬头,已是泪流满面,望着顾仙佛的眼睛,诚恳道:“我破剑斋,在武林中伫立百余年,回马拖抢一式,却已失传三十年,望顾公子念在下拳拳之心,让在下与三师伯见一面,大恩大德,我破剑斋上下,没齿难忘。” 顾仙佛点点头,“滚吧。” 宇文飞轩再拜,起身后如脱兔般朝顾府飞奔而去。 本来是徐少棠的最大助力,就被顾仙佛三言两语化解,现在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徐少棠面色惨然,带领家丁默不作声的离去,惶惶若丧家之犬。 顾仙佛无奈一笑,举步朝太白居大门走去,想必里面早已备好了美酒佳肴,等待胜者临幸。 走到大门口,顾仙佛突然止步,抬头朝路边的张三李四道:“滚回顾府去,找府里郎中拿些药,养好伤找我报道。” 不顾张三李四的狂喜,顾仙佛终于走进了长安中盛名已久的太白居,在外看金碧辉煌,里面却又别有洞天,一楼招待普通客人,二三楼招待贵客,后院的六个独门小院,想要开启不光要有银子,还要有身份。 之前罗敷与徐少棠争的,便是这六个小院中最好的“天然居。” 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 门口这幅对联,就暗示了这栋小院的不凡。 等到顾仙佛三人落座,后厨备好的各类珍稀佳肴便由主厨带着一行香气宜人的妙龄少女流水般端上来一一摆放好,三坛标志着太白居招牌的女儿红早已摆放在桌子中央。 罗敷不耐烦的挥挥手,示意所有下人仆役走开,然后挽起袖子,自己打开一坛佳酿,先替两位哥哥满上酒,然后再自己斟满,不等罗敷坐下,醉人的酒香已经弥漫开来。 “果然好酒。”顾仙佛轻啄一口,赞叹道。 “那是当然。我这一生啊,最爱的还是这杯中之物。”邓新岐一口饮尽杯中酒,“要说美酒,在我这么多年喝过的,太白居的女儿红当能排进前三甲。” “那第一等的美酒是什么?”罗敷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替邓新岐再次斟满,好奇问道。 邓新岐一拍大腿,追忆道:“自然是皇帝陛下赐给我家老头子的‘仙人醉’,娘的,那真是好酒!真是好酒!” 顾仙佛微微一笑,挟了筷嫩滑不知名的肉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品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三人聊天的内容最终也转入正题。 邓新岐面色已经有些微微潮红,看着顾仙佛问道:“药师,这六年在西凉如何?” 顾仙佛轻轻摩挲着白玉酒杯,笑眯眯道:“还不错,我刚去那两年,西凉军排外厉害,我也是略微吃了点苦头,现在好多了,起码能做到令行禁止了。” “我听我家老头子说过,大乾王朝,西凉军实力不说第一,前三是稳妥的,不过问题就是地域分明太厉害,朝廷想插手也插不上,把佛哥儿发配过去,皇帝陛下未尝没有想试试奇兵的效果。”罗敷的父亲是兵部侍郎,对于沙场之事,自然有发言权。 “你是怎么整治那群西凉蛮子的?”邓新岐小饮一口,好奇问道。这一坛女儿红,十之五六进了他的肚子。 顾仙佛倚靠在座椅上,双眼望天,“在我出发前一夜,父亲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在顾府刚刚落成的那一段时间,我那后院里被海蝉种了些南方的花卉,只是疏于管理,杂草横生,根须缠绕在一起,一时难以区分哪是花卉哪是杂草,海蝉当时也无从下手,所以她想了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等。” “等?” “没错,既然一时分不出来,那就先不要急着下手,等几个月时间,待杂草和花卉都茂盛以后,就分出来了,这法子虽然笨,但是有效。” 说到这里,顾仙佛脸上笑意愈盛,端起一杯女儿红一饮而尽。 他有些想家里的海蝉了。 在顾仙佛推杯换盏的时候,皇宫旁边的顾府虽然大门紧闭,但依旧灯火通明。 但是现在我们要说的,并不是独坐深闺对镜贴花黄的海蝉,而是两个坐在昏暗油灯下对饮的男人。 他们的名字很简单,一个叫张三,一个叫李四。 他们不是用不起上好的灯油,不谈宫里的俸禄,每月顾府发的月钱,足以让他们用上好的灯油夜夜通明。 只是张三穷怕了,银子能省则省,能攒则攒。 回到顾府,张三已经第一时间找到府里的二等郎中,抓了几服药慢慢养着,他惜命,所以不找三等郎中;他懂事,所以不找一等郎中。 尽管郎中再三嘱咐不能饮酒,张三还是回到门房以后拆开了一壶事先存好的下等花雕,去后厨找个伙夫要了两个猪蹄,一盘花生米,就着昏暗的灯光,两人开始推杯换盏。 “至于这么高兴吗?”李四喝了口酒,纳闷的问道。 张三啃了口猪蹄,在衣摆上擦了擦油腻的手,“傻子,你不懂。” 李四毫不在意的嘿嘿一笑:“你懂就行。” 张三也是哈哈的一笑,抿了口花雕,“看来这是天意啊,早晨随着大少爷出门时,说实话,我心里是一直没底的,我早知道大少爷是天字高手,不想去表功,只想混个脸熟。没想到大少爷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也是,我这点小九九,在大少爷那,怎么可能藏得住。” 说到这,张三又是一笑,不过是自嘲的一笑,用手直接拿起颗油炸花生仍在嘴里,继续道:“不过,我的目的也算以另一种形式达到了,要不然今天在太白居门口,大少爷也不会给咱俩露脸的机会。奶奶的,活这接近三十年,还是今天最爽,最嚣张。” 李四搓搓手,道:“俺也觉得爽,在长安,没大少爷撑腰,俺可不敢这么揍人。” “爽个屁!”张三气顿时上来了,一拍桌子,眼睛一瞪,“你说说你,不成器!当时在太白居,你来扶我干啥子,我这是贱命,怎么打都打不死,当时你要是站在大少爷身后,那他娘的多完美。” 李四啃了口猪蹄,含糊不清道:“你这话才是放屁,俺怎么可能看着你自己躺那,那俺李厚德还是人吗!” “李厚德个屁,你叫李四!”张三脸色顿时严肃了,“记着,你叫李四,以后,你都叫李四。” 一看到张三脸绷起来,李四顿时怂了,放下猪蹄喃喃道:“记住了记住了,俺叫李四。反正俺这大名也是九岁时遇见你你给俺取得,只要不让俺改姓就行。” “不准说俺。” “我叫李四。”李四以私塾里被先生检查背书的严谨姿态又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 张三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双眼望天,“以后,咱哥俩可就发达喽。” 李四偷偷拿起张三的猪蹄啃了口,“有多发达?” “以后我去后厨要猪蹄,他得给我四个。”张三想了想,改口,“不,八个。” 李四眉开眼笑。 第六章 帝王心术,鬼神不言 当晚,张三李四二人酩酊大醉,抱着酒坛沉沉睡去。天然居里的顾仙佛三人虽然不至于醉倒这二人的地步,也都是有了六七分的醉意,各自在太白居找了房间歇息,第二天日上三竿,才各自告辞回府。 顾府别院里,海蝉早已经备好了醒酒茶,先是伺候顾仙佛喝茶,然后在背后替他轻轻揉捏太阳穴。 “以后少喝点酒。”海蝉轻轻说道。 “你还不知道我吗,这是我六年来第十三次饮酒。”顾仙佛舒服的呻吟一声,很满意海蝉的手法,虽然海蝉的柔荑看起来软弱无骨,但是力道拿捏得非常到位。 海蝉沉默,随后幽幽道:“看起来在西凉的这六年并不好过,要不然你这个小酒坛子也不会憋成这样,早说让你带我过去,你偏不听,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儿,你去哪找个知心人。” 顾仙佛呵呵一笑,“你也说了,西凉那人生地不熟,我怎么敢贸然带你这个大美人过去,万一出点意外,那我可追悔莫及喽。” 海蝉低头,看着顾仙佛漆黑的长发,认真道:“我可不是花瓶,别的帮不上你,收拾收拾家务还是可以的。” “在我这,你就是花瓶。”顾仙佛难得坚定的说道。 海蝉不语,片刻后,嘴角抹出一丝笑意,宛若天下桃花一齐开。 在海蝉熟悉的按摩下,顾仙佛靠在椅子上沉沉睡去,海棠环顾四周,弯腰,轻轻在顾仙佛光滑的额头上吻了一记。 明明没人看见,她却自己羞红了脸。 顾淮最近心情不错。 准确的说,是自从顾仙佛回到顾府之后,他的心情不错。 书房里,他正在仔细研读一本先贤典籍,顾名在旁边小心伺候着,没有第三人。 突然,顾淮合上典籍,顾名适时递上旁边的烟袋,顾淮舒适一笑,美美地抽了一口。 白色的烟雾徐徐飘出。 “顾叔,你觉得阿暝怎么样了。”顾淮磕了磕并不存在的烟灰,转头问旁边的那个老人。 顾名苍老的脸上也浮现出一抹真诚的笑意:“大少爷离家六年,所获得的,远远超过失去的。以前的少爷,我记得老爷您说过一句话:‘幼虎虽未成纹,已有食牛之气,可惜锋芒太露,不懂藏秀于怀’,现在,少爷可是一头从山林里磨砺出来的青虎,单说昨天在太白居门口,若是六年前的少爷,是一定会出手把那个宇文小子痛打一顿,而不是像昨天那样,只是三言两语便化解冲突。现在那个叫宇文飞轩的后生还赖在顾府,想必过不了多长时间,顾府又多一名高手了。恭喜老爷,少爷现在,可独当一面啊。” 顾淮开怀大笑,很明显极其受用这句话。 良久,笑声毕,顾淮手指敲打着书桌,脸色慢慢凝重下来:“可惜,不是所有人都想我儿如此出息。” 顾名脸色也沉重下来,接口道:“皇帝老了,权谋老练了,人,在小事上却也糊涂了,他急着为太子铺路,本是正常,但是万万不该如此心急的剪去其他皇子的羽翼啊。” 皇帝老了。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就从顾府的大管家嘴里轻描淡写的吐了出来。 而看顾淮,非但不加斥责,反而附和了一句:“此言有理。” 顾名建议道:“是不是该让大少爷稍微收敛点了?” “呵呵,若这种事还得如此委屈阿暝,那我这个做父亲的,是不是有些太无能了点。”顾淮伸手抚须,眼神炯炯,“当父亲的,哪个不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如今阿暝的成长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也该尽点做父亲的责任了,谁要是拦在我儿的路上,休怪我无情了。” “您已经做的很好了。”顾名劝说。 “还远远不够。”顾淮平静而坚定地摇摇头。 “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顾名发问。 “在所不惜。” “哪怕皇帝?” “哪怕皇帝。” 良久,顾名长叹一声,神情落寞,“老奴懂了。” 顾淮顾名在书房里商议皇帝陛下的时候,皇帝陛下也在御书房里同邓南风谈论着顾家。 皇帝今年刚四十四岁,对于一国之君来说,正是大有作为的年纪,可惜,皇帝陛下的身体不太好,很不好。 长时间的南征北战,让他身体里留下了数不清的暗疾,年轻时并没有什么,但是一到中年,他衰老的速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增,刚刚四十四岁的皇帝陛下,脸上的老年斑已经如御花园里的枯叶一般了——每天都被下人打扫,每天又会落下新的。 在死亡与衰老面前,九五之尊和平民布衣是平等的,只是一个快慢的问题而已。 放下手里的狼毫硬笔,皇帝叹了口气,一旁伺候着的太医默不作声的递上一杯药茶。 皇帝皱了皱眉,接过来一饮而尽,回味了一下觉得今天这药茶的味道还算不错,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但一想起刚刚归京的某个人,眉头又皱了起来。 这一切都看在邓南风眼里,他自然知道皇帝忧心的是哪位,只是做臣子的,有些界限还是不能逾越,所以他在等皇帝先开口。 “顾家小子回来了?”皇帝发问。 “是的,两日前回京,昨夜刚和犬子饮酒作乐,现在尚在顾府歇息。”邓南风倾了倾身子,恭敬回答。 皇帝坐下,拇指和食指轻轻揉搓着,漫不经心地问道:“但是,朕并没召他回京。” 邓南风自然知道皇帝想要表达什么意思,皱眉深思了一会,才谨慎答道:“顾相思念长子,修家书一封召顾仙佛回京,这并没有什么大纰漏,而且,顾仙佛前年被授卫将军,按朝廷律法,两品及以下武官,回京不经陛下许可即可。” 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这朕当然知道,你难道是想让朕再给他个大将军的职位不成。” 邓南风饱含深意地一笑:“这,未尝不可。” 皇帝本想大怒,但转念一想,即刻便明白了邓南风的想法,沉默琢磨了许久,待另一杯药茶慢慢变凉,才徐徐开口:“你说的不错,顾仙佛现在在西凉,和大将军差不多,朕也没想到,这小子十六岁入西凉,六年内能把那群西凉蛮子驯服得服服帖帖,唯他马首是瞻,看来,是朕低估了他的能耐,早知如此,还不如把他发配到南疆,也不至于现在搞成这个德行。” 邓南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是的陛下,西凉虽然前些年被武南顺大将军打垮收服,但是骨子里,对大乾还是充满着敢怒不敢言的痛恨和排斥,微臣本以为,西凉人的这些感情,只能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变淡,没想到顾仙佛一去,短短六年时间,就让整个西凉扭成一股绳,这对我大乾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身仙佛气,两袖青龙胆。国师当年对顾家小子的评说,还真是有那么点意思。”皇帝自嘲一笑,“你说的,朕都懂,你以为朕是那种自掘大厦墙角的昏君吗?要不是顾仙佛所行之事对我大乾有不世之功,你真以为朕治不了一个个区区卫将军?别的不说,就单单他四年前在西凉大开杀戒那一事,朕就能砍了他的脑袋。” 邓南风拜倒在地:“微臣惶恐,微臣从没以这种大逆不道之心揣测圣意,请陛下明鉴!” 皇帝再次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起来吧,这又不是在朝堂之上,用得着做戏这么足吗。” 邓南风尴尬一笑,恭恭敬敬行礼后再次坐回御赐的座椅上。 抿了口御医新换上的药茶,皇帝揉了揉太阳穴,再次开口:“前几日安排的那件事如何了?” “失败了,监察院在西凉埋下的钉子去了十之八九。”邓南风回答。 “失败在意料之中,但朕没想到,监察院的损失会如此之重。”皇帝一愣,随即长叹。 邓南风整理一下思绪,低声答道:“顾仙佛在回京之前,就已经布好了后手,他当时就料到我们会对西凉的军政大权下手,先是隔绝了西凉与外界的联系,然后等他一走,早先安排好的人便跳了出来,我们的钉子收不到信号,看的有人行动,便盲目地跟着行动,谁料第一批人突然调转方向,和顾仙佛那些忠心下属一起,把我们的钉子包了饺子。” 皇帝沉默半晌,才望着窗外,幽幽说道,“这些,都是我大乾的好儿郎啊,就这么没了。” 邓南风沉默不语,不知该说什么。 皇帝略有疲惫的一笑,威严开口:“让龙且找个借口,自己递上辞呈,别以为他私下里跟顾淮那个老狐狸谈的事情朕真的不知道,告诉他,监察院姓赵,不姓龙。” “诺”感受到皇帝的严肃,邓南风也肃穆起来,郑重应下后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谁来接任监察院大司马一职为好?” “你家那小子也成年了吧?每天在外面晃荡也不是事,把他丢到监察院磨练两年,两年后,让他就任大司马。”皇帝陛下说完后闭上眼睛,挥挥手示意邓南风告退。 邓南风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再次拜倒在地:“微臣代犬子多谢圣上,我邓家一脉,定不辜负陛下厚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陛下先好生歇息,微臣告退。” 待到走出御书房,邓南风忽然想到一事,如果说龙且与顾淮的密谋陛下早就知道,那为何还要坚持发动这次行动? 想到皇帝陛下那听说监察院探子几乎全军覆没后脸上真实的哀恸,邓南风的大喜早已经飞到九霄云外,后背不知不觉间就被汗浆打湿。 帝王心术,鬼神不言啊。 第七章 美人如舞莲花旋 顾仙佛回京之事,可大可小,再加上自从回京以后,顾仙佛比之从前也是收敛了很多,在顾府一直深居简出,所以这件事在有心人的刻意压制之下,并没有引发太多风浪,也就是街头巷尾的平民百姓议论一阵后,这点不起眼的风波就归于平静了。 长安是一座很有特点的城池,长安的百姓也是一群很有特点的人们,或许他们的地位不高,身份不尊贵,腰里也未缠万贯,但是他们对于朝政之事,却有着旁人难以理解的热情。 在大乾,南人好文,北人好武,而处于南北交界处的长安人,则好谈朝政。 现在的皇帝陛下功过暂且不提,但是至少有一项是极其得民心的,那就是允百姓谈论政事,赞布衣抨击时事。在茶馆酒肆,很常见的就是几个汉子烫上两壶花雕,吐沫横飞的开始讲那个某某郡的太守,真他妈不是东西。 乾国立国十六年,现居于长安的百姓,大多数都经历过那一阵烽火狼烟的动荡时期,所以对现在的平安富足生活打心眼里满意。再加上大乾如今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国家,长安是大乾最富足的城市,长安人就有一种油然而生的优越感。 不过这种优越感并不可憎,长安人除了对朝堂之事不加避讳,对于外来人,也有着极强的热情和照拂,种种难以言明的特质融合在一起,就造就了这一群难以言明的长安人。 两个月的时光在街头巷尾的议论中悄然流逝,天气中的寒意也越来越重,冬至还有三五日便到,不知何时天空中开始零星的飘落几多雪花,富贵人家是喜欢这种寒冷天气的,要不然自己让下人早早准备好的貂就没机会穿出来了,而百姓则对寒意深恶痛绝,但除了把自家的炭火调得更旺一些,也没有别的法子。 这天傍晚,顾府后门以早已备好一辆低调且没有任何标记的马车。 这当然不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戏码,因为驾车的是个精瘦的老头子,他姓徐,当年外号血手人屠。 在顾府养了一个多月,徐立也没见胖几斤,只是眼中的精气神,越发旺盛起来,今天中午,他接到了管家顾名的通知,所以早早就备好马车,悄无声息的等在了后院。 在西凉,他还可以磨蹭一下,跟公子开开玩笑,但是回到了长安顾府,他必须夹着尾巴做人。 每每想起顾淮那犹如富家翁的脸庞与和蔼的笑容,徐立就不寒而栗。 他当年曾经在江湖上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杀的人数以百计,在道上也是烜赫一时,但是他杀的人乘以十,也不如顾淮这个书生手上一半的鲜血多。 没过一会,顾仙佛一身黑衫,平静的从后门走出来,环顾一圈后上了马车,随即从马车里传出一个地名。 徐立不敢怠慢,驾驭着两批骏马,向目的地驶去。 马车东拐西转,最后停在了听雪楼的后门,这里早已有面目清秀的小厮垂手而立,待到马车挺稳后,便服侍着顾仙佛从小路走了进去。 塞给花枝招展的老鸨几张银票,顾仙佛便带着徐立进入了四小花旦之一的燕飞鱼的闺房内。 能在长安城里的青楼内坐上四小花旦的交椅,十八岁的燕飞鱼自然有其资本,长相过人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她的水蛇腰和胡舞,一旦舞动起来,可以称得上是别有一番风味在心头。 顾家大公子来采花,燕飞鱼再清高也要舞上一曲,伴随着乐师宛转悠扬的胡笛声,眉目含春的燕飞鱼走到屋子中央,开始翩翩起舞。 一曲舞毕,顾仙佛看的心旷神怡,出手自然小气不了,几张银票下去,燕飞鱼俏脸上的笑容又加重了几分。 有幸观看这一曲胡舞的徐立已经很是知足,不待顾公子吩咐,自觉出门担当看门狗的角色去了。 轻啄一口清茶,顾仙佛微笑赞叹道:“美人如舞莲花旋,使人有眼应未见。药师回京这几日一直听几个狐朋狗友在耳边吹嘘燕姑娘的胡舞乃京城一绝,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早知如此,药师非得提前几年回京不可。” 燕飞鱼与顾仙佛对桌而坐,闻此言以巧手掩嘴而笑道:“顾大公子真是会说玩笑话,飞鱼区区一青楼女子,哪担当的起顾公子如此赞叹,倒是顾公子出口成章,着实让飞鱼大开眼界呢。” “哪里谈得上出口成章,不过拾前人牙惠罢了,药师这六年虽然身处偏远西凉地,可一直是心向京城,闲来有空的时候,也会时常翻翻带去的那几本闲书,不谈出口成章,只求能不让燕姑娘认为药师在西凉待久了也成为西凉蛮子便好。” 燕飞鱼端起面前的清茶学着顾仙佛的样子轻啄一口,却自我感觉怎么也学不来顾大公子的风韵,只好幽幽轻叹一声放下手里的茶杯,媚眼如丝般略带幽怨的撇了顾仙佛一眼:“给飞鱼一百个胆子,飞鱼也不敢说半句顾大公子的不是,可顾大公子从进房到现在,一直称呼人家燕姑娘燕姑娘的,听起来可是生分的很呢。” 顾仙佛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开始逐渐发情的尤物,一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药效发作的时间,一边笑眯眯地应付道:“现在觉得生分,不打紧,今晚上,有充足的时间让燕姑娘好好和药师……深入了解一下。” 刚才那杯清茶里,徐立暗中下的迷药药效已经渐渐发作,燕飞鱼察觉出略有不对,但却没工夫细想,只觉得此刻身躯灼热似火,想极了此刻就宽衣解带和顾大公子到卧室里翻云覆雨一番,顾公子怀里那沓似乎永远掏不完的银票还在其次,只是想好好满足一下自己这似乎今夜特别猛的欲望,要不然心里像猫挠一样,难受。 徐立给的迷药果然药效强劲,不出十个呼吸的功夫,燕飞鱼已经像一滩软泥一般瘫倒在狐皮座椅上,面色潮红,香汗淋漓。 顾仙佛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笑容,眼神深处却始终平静无比,他以食指轻轻敲了敲桌子,间隔两长一短。 门口徐立耳朵比狗灵,轻咳三声。 没过一会,一个青衣小厮低着头,推开房门恭恭敬敬的走了进来,在顾仙佛身边垂手而立,静候指示。 顾仙佛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活动活动筋骨,道:“把你身上这身衣服脱下来,看到这个女子了没有,今夜她是你的,做些男人该做的事情,不过记好了,四更天的时候,府里会来一个叫张三的下人叫你,那时你穿上我的衣服,和徐老头一块回府,拂晓时,我会回府,你到时再穿上你的衣服回到这儿来,听明白了?” “诺。” 小厮平静应答,然后开始一丝不苟地脱衣服,他脱得很仔细,除了贴身衣物外,别的都整整齐齐的叠放在桌子上。 顾仙佛先是脱下自己的衣物,待穿戴好小厮的衣服后,他在桌子上留下两张银票,弓着腰推门走出去。 从后门走出听雪楼,七拐八拐,顾仙佛在一户民宅的大院前停下,轻轻敲了敲大门。 大门打开,一辆带有宫中印记的马车慢慢行驶出来,驾车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身素衣的海婵,只是此时的海蝉面色憔悴,见到顾仙佛也只是勉强笑了笑。 顾仙佛没有多言,轻轻抱了抱这个体态看似消瘦却丰腴的贴身小侍女,掀开门帘钻进马车。 海婵轻轻叹了口气,戴上黑纱遮面,驾着马车出发。 虽说主仆二人打扮的低调,但是这辆马车要去的地方可不低调,相反,反而在京城出名得狠。 不过出的名,却是恶名。 行驶了半个时辰的马车停下,门口横匾上以规规矩矩的楷书写着“诏狱”。 诏狱,监察院特设大狱,凡入此者,皆是穷凶恶极罪恶滔天之徒,这也是唯一一个就连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也不会放出一个囚徒的监狱。 海婵递给前来检查的侍卫一个事先早已准备好的腰牌,低声嘱咐了几句后掀开车帘,换了另一身长衫的顾仙佛下车,在众侍卫的恭送中进入诏狱。 里面早有一个年长的跛脚狱卒在提着暖炉等待,在这狱卒再三检查腰牌无误后,一瘸一拐地带着顾仙佛和海婵经过层层铁门,往诏狱里面走去。 诏狱内部和普通监狱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栅栏更结实一些,看管更严密一点,狱卒数量和实力更强一点。 经过了层层关卡,跛脚狱卒带着他们来到了诏狱的最深处,慢慢放下手里的暖炉,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默不作声的打开了一间密室的暗门。 顾仙佛和跛脚狱卒一前一后走了进去,海婵贝齿咬了咬下唇,却还是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密室里很干净,尽管这里面躺着十三个表情祥和的人,这是三个人身上都穿着囚服,被下了迷药后,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了大通铺上。 跛脚狱卒沙哑着嗓音道:“大少爷,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恶匪,一身本领的确高强,不过也敌不过咱朝廷的军队不是,这都是近三年抓的,在一年前全都陆陆续续上报病亡或自杀了,这一年一直关押在这间密室里,都是货真价实的地字高手。” 顾仙佛平静点点头,道:“辛苦了老许。” 被称为老许的跛脚狱卒憨厚一笑,“这有啥子辛苦,大少爷,你慢慢处理,老许出去等您。” 顾仙佛点点头。 待老许把暗门关上后,顾仙佛脸上终于失去了笑容,略带凝重地走到第一个中年人旁边。 他闭上眼,体内霸道的真气开始按照特定的方式在脉络中流转,外泄的真气让他衣衫猎猎,如同寒风中的一杆旗。 终于,顾仙佛睁开了眼,他的右手缓慢而坚定的放在中年人的丹田处,闷哼一声开始发功。 在右手与丹田接触处,强劲的内气外泄使得空气都出现了阵阵波纹,顾仙佛面色潮红,似乎在忍耐着莫大的痛苦,而通铺上的中年人,面色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衰老,头发也生出了斑点雪白。 江湖上失传已久的最邪恶功法——燃魂,这个夜晚在这个密室重现! 世人都在羡慕顾家出了两个练武奇才,顾烟小小年纪便能位列四小宗师之一,这是他勤学苦练的结果,自然不必多提,而令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何看起来终日游手好闲的顾仙佛,依然是个货真价实的天字号高手? 一切的秘密,都在燃魂上。 九年前,顾仙佛的娘亲在刺杀中逝世,一个月后,顾淮便把那本早已该被销毁的《燃魂》扔到了顾仙佛的面前,留下一句“练与不练,随你。” 修炼燃魂并不是没有代价,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还在其次,主要是燃魂作为一个走偏门的邪道功法,虽然速成,但由于吸纳得真气都是别人辛辛苦苦练就的,与自身体质并不符,副作用极大,修炼时间长了,发疯的走火入魔而死的,比比皆是。再者,燃魂一脉,讲究强取豪夺,只要踏入这燃魂路,那自身的内力就不存在丝毫自己修炼的可能,到死,都只能掠夺别人的。 但是顾淮确实顾不上这么多了,顾仙佛也顾不上。 别人的东西始终是别人的,只有抢过来,那才是自己的。 如果没有燃魂,在顾仙佛十四岁的时候,那场京郊马场的刺杀,就足以让他死上上百次。 顾家大公子修炼速度为何如此之快,真气为何如此狂乱霸道,朝廷为何加大了对江湖恶徒的围剿,这一夜,在这个密室里都能说得通了。 一刻钟后,顾仙佛神色平静地走出暗门,只是脸上的潮红还未褪去,右手在微微颤抖。 海婵早已等候多时,看到顾仙佛出来,立刻便迎了上去,只是看到顾仙佛的样子,面容更加惨白。 “做好了没有?”顾仙佛语调平稳地问道。 海婵低头轻声回答:“做完了,死的是前任礼部侍郎的儿子,他曾经与六皇子在街上有过冲突。” 顾仙佛点点头,没有再开口,似乎说那五个字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终于忍不住,海婵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冲上去紧紧抱着顾仙佛,哭道:“少爷,以后不要这样了好不好,顾府有的是高手,真的不需要这样的,以前……以前的那种事,以后肯定不会再发生了。” 顾仙佛费力地抬起左手,轻抚着海棠柔顺的秀发,嗅着女孩儿身上特有的清香,费力咧开嘴笑了笑。 笑容无声,却似乎又饱含惊雷。 第八章 桃花坞里桃花庵 在人们的碎碎念中,冬至终于来到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也来到了。 顾府的大门也难得敞开,当然并不是因为这二十四节气之一的到来,而是因为,有难得的贵客登门了。 顾府中用来招待贵客的洗雪亭早已被下人清扫干净,长椅上铺上狐皮,四周燃上麝香,桌面上摆上一个被炭火烧的正旺的羊肉锅子——这种新奇的玩意也是从顾家传出来的,到了如今凡是家境殷实的人家到了冬天必定涮上一锅羊肉烫上一壶老酒,美美的期待瑞雪兆丰年。 前几日偶感风寒的顾家大公子顾仙佛捂着貂皮斜斜倚在长椅上,望着漫天的雪花飘落不知在想些什么,虽然脸色苍白却眼神明亮,明亮到可以称之为锐利。 不多时,羊肉在锅子里开始翻滚,顾名也领着两个年轻人慢步走入洗雪亭,顾仙佛展颜一笑,起身迎了上去。 两人中走在前面的是位青年才俊,身材颀长,器宇轩昂,笑容中带着满满的真诚,配上他的剑眉星目,让姑娘看了必定心生欢喜。 与之相比,身后的那女子长相就有些普通了,说是普通并不准确,更多的是清秀,她的五官绝对算不上俊俏,只能说是标致,但凑在一起整体来看,却让人感觉非常耐看。 “药师见过六皇子。” 顾仙佛冲着为首的青年微微躬身,算是施礼。 六皇子,本名赵煜,其生母刘姝是一位出身于江南大户的嫔妃,虽然在宫中地位不高,但是身后的家族足以称得上财大气粗,这些年在刘姝的暗中照料下,江南刘家更是如鱼得水,获利哪怕与皇商比,也是不遑多让。 现在皇帝陛下身体不好,那把椅子到底由谁来做,是朝堂上所有人都很关心的一个问题,皇帝陛下一共有九个儿子五个女儿,能坐上这把椅子可能性最大的,只有太子,二皇子,六皇子三人。 太子赵焱是皇帝十年前就钦定的大统继承人,为人和善,这几年更是频频替皇帝监国,政绩斐然。 二皇子赵渊一直在沙场中打拼,立下军功无数,本身更是一名说一不二的铁血军人,深得朝廷中的武将拥护。 六皇子没别的优点,就是有钱,很有钱,这些年在真金白银的攻势下,身后的这张网,谁也不知道给铺的多大了。 对于在皇帝继承人的站队上,是所有官吏都非常慎重的一点,右相顾淮并没有表态,而顾仙佛,却从始至终地站在六皇子这一边,这里面的道理,实在是耐人寻味。 赵煜爽朗一笑,打趣道:“佛哥儿,你这声六皇子可就生分了,我小时候,你可没少揍我。” 顾仙佛也是一笑,认真道:“该有的礼节,还是要守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继续道:“当然,你该挨得揍,也是要揍的。” 赵煜一呆,有些无语。 听到顾仙佛如此严肃的讲了一个冷笑话,赵煜身后的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是小家碧玉的笑,而是爽朗如男子般的大笑,女子走上前,大大咧咧地拍了拍顾仙佛的肩膀,道:“小顾子,你这六年不见,还是那么不高天高地厚啊,六皇子是你能随便揍的?我跟你说,赵煜这小子来之前就怕你一言不合要揍他,所以才拉上了本姑娘,告诉你,他可是许了我三年的胭脂,今天有我在,你就别想动他。” 赵煜大急,急忙辩解道:“桃花姐,咱之前说好的不是一年的吗?” “嗯?” 女子抑扬顿挫的嗯了一声,转头瞅了赵煜一眼,顿时赵煜就如同受了气的鹌鹑一样老老实实低头不敢说话了。 顾仙佛看着眼前的女子,眼神更加温柔了三分,柔声问道:“桃花,六年不见,你过得怎么样,在长安住的可算习惯?” 桃花,姓商,一字并肩王商酌的商,商桃花是个很特殊的人。首先,她的身份很尴尬,她是商酌最疼爱的女儿,但也是被送到长安来的质子,在所有裂土封侯的异姓王中,被送到长安来当做质子的,女儿家只有一个,就是商桃花。 更奇特的是,这还是商桃花自己主动要求来的,原因很简单,长安热闹,好玩。 做为质子被送到长安来的那些世子,全都规规矩矩的被圈养在国子监里读书诵经,只有商桃花这个败类,啊不,异类,每天上树下河不干正事,把国子监教商桃花的先生气得都换了三任,但商桃花依旧我行我素。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商桃花是所有质子中,唯一能在长安混的风生水起的,她敢揪皇帝的胡子,敢抢赵煜的压岁钱,甚至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把太子打上一顿。 而这些荒唐行为,最终只能换来皇帝陛下的几句批评敷衍了事。 所以这几年商桃花越发调皮,长安的纨绔也越发心惊胆战,生怕哪天上街调戏小娘子的时候被商桃花给反调戏了。 听到顾仙佛的问候,商桃花可爱的皱了皱小鼻子,道:“马马虎虎啦,我那个没良心的老爹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来看看我,前段日子还给皇帝陛下写信,说要拿我二哥把我换回去,我才不回去,我家那破地方比起长安来差远了,哪里有这里好玩热闹。” 顾仙佛赞同之极的点点头,道:“是的是的,喜欢长安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什么时候想家了就回去趟,反正有小六子养着你,怕什么。” 商桃花眉开眼笑的点点头。 赵煜却泪流满面,一见面的时候还是六皇子,现在却变成了小六子。 看来以前的黑暗日子又回来了。 为什么自己想起来反而有点高兴呢? 好羞耻啊。 赵煜低着头羞嗒嗒的想道。 “好了好了,别墨迹了,这羊肉都快凉了,快快,吃羊肉吃羊肉,你们别客气,就当到自己家里一样。”商桃花挽起袖子坐到桌子旁,抄起筷子开始朝羊肉下手。 两人无语落座,最终还是得奉上谄媚的笑容等这个姑奶奶吃完第一筷子才动筷。 赵煜捧着碗,蹲在长椅上,环顾四周艳羡道:“佛哥儿,我就喜欢你们顾府这洗雪亭,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要是我那行宫里也有一个该多好。” 正在忙着给商桃花夹菜的顾仙佛闻言转头一笑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是铺上地龙,再在这柱子上下点功夫就好了,你要是想弄,二十万两白银,我帮你弄得比这个还好。” 赵煜低着头默默吃羊肉。 商桃花咬着一片肥美的羊肉,口齿不清地问道:“小顾子,这六年,你在西……西凉那怎么样?可有人欺负你?有人欺负你跟桃花姐说,我给我老爹修书一封,让他明年就带兵去灭了那群不开眼的,别的不好说,这种小事,还是轻而易举的。” 商桃花一边说着一边骄傲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这动作在她自己看来应该是义薄云天到了极点,但在亭中另外两个男人看来,却看得心惊胆战。 本来就平,这一拍可别给拍进去。 顾仙佛挟了筷素材放入嘴中,正慢条斯理的嚼着,闻言来了兴趣,笑吟吟地问道:“为何是明年?这不离春节还有个把月的时间吗。” 一说到这件事,商桃花兴致顿时低落了少许,放下碗筷,道:“别提了,我老爹之前在来信中跟我说,皇帝陛下今年突然加大了对我商家军的监察力度,连百夫长那都被派去了监军,也不知是因为何故,不过现在那些监军倒是陆陆续续地撤回了,估计明年,就全撤干净啦。” 说到最后,商桃花这个没心没肺的女子又兴高采烈起来,顾仙佛倒是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不少弦外之音,与赵煜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替商桃花挟了筷青菜,顾仙佛笑道:“多吃点菜,肉吃多了不好,我在西凉过得挺好的,那儿的人虽然性情直爽,却也直爽得可爱,没有长安这么多勾心斗角。以后这种话,可不要乱说了,保不齐哪里就有监察院的探子在盯着你,你想啊,就算那些监军都撤走了又怎样?大乾律法规定,诸侯调兵超过一百,都要向宫里请一道圣旨的。” 这番话,顾仙佛说的苦口婆心,可惜在商桃花这个神奇物种的耳朵里,只听进去了前四个字,顿时怒从心生,狠狠咬了一口碗里热乎的青菜,恶狠狠地盯着顾仙佛,怒道:“你还好意思说让我多吃点菜!以前每次出去游玩,碰到我最爱吃的酱牛肉,你哪次比我吃得少!” 顾仙佛哑口无言,合着那些话都白说了,只好端起自己的酒杯,默默抿了口上好的秋露白。 一旁冲着羊肉奋斗的赵煜担忧道:“佛哥儿,你还患有风寒,这鬼天气又凉的厉害,尽量少饮酒。” 顾仙佛放下酒杯,搓搓手道:“无妨无妨,秋露白最养人,这种酒啊,只有懂酒的人才能品出好来,若像某些人那样,闭着眼睛牛饮一番,那才是牛嚼牡丹来着。” 一旁的商桃花很不客气的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第九章 白骨露于野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洗雪亭里三人以各种奇怪的姿势谢谢躺在座椅上,满足地摸着自己的肚皮,桌子上的那一锅羊肉,早已被消灭大半。 酒足饭饱的商桃花叫来一个在旁伺候着的婢女,去找她的海婵妹妹“切磋女红”。顾仙佛叮嘱几句别着凉后目送着商桃花蹦蹦跳跳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然后挥挥手。 在一旁等候的几名小厮手脚麻利地收走桌子的残羹,然后又由几个长相可人的婢女端上这个时节几乎见不到的新鲜瓜果,并把秋露白换成了一种顾府自酿的果子酒。 顾仙佛再次挥手,所有下人无声告退。 洗雪亭里只剩下两个略显孤单的身影,在苍茫大雪的映衬下,更显渺小。 赵煜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容,替顾仙佛倒酒,正色道:“佛哥儿,这六年,辛苦你了。” 说完,赵煜起身,长揖及地。 顾仙佛没有避,没有让。 这一拜,他受得起。 六年前,十六岁的顾仙佛和十四岁的赵煜去京郊马场赛马,在两人饮酒作乐的时候,三皇子也带着一众宾客来到京郊马场,三皇子赵无沮与赵煜向来不对付,原因很简单,赵无沮的母亲虽然出身官宦之家,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赵无沮在她的影响下,从小到大,对其他皇子都有着丝毫不曾掩饰的敌意。 用飞扬跋扈四个字来形容赵无沮,那还是远远不够。 在京郊马场的无心亭,赵无沮一行人“正巧”碰上在饮酒的赵煜与顾仙佛。 然后赵无沮就呵斥赵煜滚出去,因为无心亭是他的。 为什么无心亭是他的?因为无心亭与赵无沮都带着个“无”字,这难道不是父皇特意赏赐给他的? 赵无沮虽然跋扈,但并不愚笨,所以只是呵斥赵煜滚出去,并没有对顾仙佛如何如何。 顾仙佛的父亲顾淮位高权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当时的顾仙佛,早已经是名满京城的纨绔高手。 说的更直白一点,赵无沮怕顾仙佛打他。 当时的赵无沮,刚刚从青楼出来,还带着六分醉意,看着居然敢在自己的亭子里向着自己怒目而视的赵煜,赵无沮做了个很愚蠢的决定。 他打了赵煜一巴掌。 然后顾仙佛打断了他一条腿。 这件事的过程似乎很简单,但是所引发的后果却复杂到了极点,皇帝大怒,朝廷上人人自危,生怕这件事波及到自己,顾淮六次上书替顾仙佛请罪,这才使得顾仙佛免于牢狱之灾,转而发配到西凉。 西凉一去,至今已有六年,其中的辛酸苦楚,不足为外人道也。 所以,顾仙佛受得起这一拜。 饮了一口略带酸甜的果子酒,顾仙佛把玩着酒杯,询问道:“这六年我不在长安,你过得如何?” 赵煜坐回座椅,洒脱答道:“佛哥儿虽然不在长安,但你那天的余威却未曾消失,我这六年虽不能说彻底翻身,但日子,却好过了些。” “那就好”顾仙佛点点头,“你性子太软,说好听了是温顺,其实就是懦弱,我在西凉这六年,生怕你再碰到赵无沮这种顽劣不堪之徒。” 赵煜感激一笑,拾起一粒青玉葡萄仍入嘴中,缓缓道:“佛哥儿,父皇龙体愈加欠安,那把椅子的归属,是天下人都望眼欲穿的关注点,不过归根结底,他们关注的还是自己的利益罢了,不过这也没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说到这里,赵煜直接拿起酒壶,往自己嘴里倒了一大口,接着说道:“这些年,在我真金白银的攻势下,倒向我这边的文官武将不多,但也不算少,但是我知道,他们虽然爱钱,但是更惜命。敢收下我的雪花银,那是因为他们知道佛哥儿站在我这边,虽然顾相一直未曾表态,但是在很多有心人看来,佛哥儿的意思,基本上就是顾相的意思。所以他们才敢收下我的银子,要不然,我提着猪头都不知道去哪个庙。可是我也知道,那些人,只是一些随风摇摆的墙头草罢了,活活稀泥还行,到了关键时刻,指望不上。唯独佛哥儿,你是一开始就坚定不移地站在我这边的。” 赵煜站起身,表情郑重地道:“所以,赵煜今天斗胆问一句,到底佛哥儿为何,选择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六皇子。” 此言一出,亭中寂静无声。 赵煜按捺住如战鼓般急速跳动的心脏,忐忑的等待着顾仙佛的回答。 良久,顾仙佛紧了紧身上的雪貂大氅,站起身,端起酒杯踱步到亭边,右手端着果子酒,左手握拳垫腰,看着亭外的风雪,柔声问道:“你可知道,乾国建立前的那段日子?” 赵煜一愣,不知顾仙佛为何提及此事,但还是抱拳答道:“小时听来宫里授课的西席讲过,略知一二。” 顾仙佛摇摇头,道:“你所知道的,恐怕连一都不到,我小时听父亲谈过不只一次,也拜访过不少百战老卒,更读过数不清的典籍,那时的神州大地,用一句话来概括最恰当不过。” 转身,顾仙佛看着赵煜柔和的面庞,一字一顿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我大乾一路走来,能从这狼烟四起中,杀出一片太平盛世,实属不易,说是天佑也不为过,而如今,乾国立国不过数十年,东有匈奴蛮子虎视眈眈,南北各有吴、越两国伺机而动,更遑论这几年皇商出海带来的那些关于海洋另一端诸国的情报。这太平盛世下,不稳定的因素还是太多,但是现在的太多官吏百姓,都被这短暂的繁华遮住了眼,看不见那些埋在我大乾地下的隐患。” “远的不说,殿下想想大秦,立国千余年,靠的是什么?还不是藏富于民,休养生息?若不是大秦最后穷兵黩武,哪有我大乾的建立?” “药师虽明白人力终有时,但还是想能在范围之内,不求助乾国昌盛,只求大乾百姓这平安喜乐的日子,能长一些。二皇子自然不必多说,他自小在沙场中长大,虽武功卓著,却也性情暴戾,喜好边功。若他继承大统,我大乾难免要走秦国老路。再说太子殿下,虽说世人皆传太子温文尔雅,但是殿下,你我心知肚明,每月东宫杖毙的下人,哪次低于十人?在药师看来,太子比二皇子,更加野心勃勃,每次我与太子会面,总能在不经意间看到他眼里的那团火,若他继承大统,我怕这团火,不仅仅烧掉南吴北越草原匈奴,还会烧掉我大乾的根基。” “上古圣人曾言:治大国如烹小鲜。在诸位皇子中,药师只在六皇子身上,能看到这一点。现在的乾国,不需再扩边疆,也不需大兴土木,只要十年,十年之内让百姓休养生息,赋税、徭役皆削减三成,那么我大乾十年之后,才真正算得上泱泱大国,那时,至少五万匹战马能培养成型,官兵的训练以及器械将会达到一个高峰,那时的大乾,才真正是战无不胜!” 亭外风雪飘摇,亭内的话语掷地有声。 如醍醐灌顶的赵煜起身再拜:“赵煜受教了,请佛哥儿放心,只是赵煜还有一事不明,还请佛哥儿赐教。” “你是想问,若十年之内我大乾与南吴北越秋毫无犯,面对他们的挑衅该如何处置?” “正是,看来佛哥儿心中早有答案。” “你以为,陛下派我去西凉,真的只是发配这么简单吗?”顾仙佛坐定,拍着座椅扶手说道:“西凉此地与中原不同,观历朝历代史书便可知,这个地方,是民风最剽悍,也是造反最频繁的地方。不是那里的百姓喜欢造反,那里虽然尚武,蛮子居多,但是再剽悍的族群,也不会无目的地去盲目追求烧杀抢掠。” “他们为何要频频造反?因为西凉这个地方一片荒芜,每年的庄稼成活率不足一半,草原牧场又少得可怜,全被大部落占据,那里的百姓他吃不饱,活不下去,所以为了活命,他们只能烧杀抢掠,西凉地理位置很奇妙,在大乾以东,再往东三十里,就是草原蛮子的疆土,往东北五百里,是北越,南边靠海,海港众多,这个地方,只能以战养战。所以,在大乾休养生息的同时,西凉,就是大乾最锋利的剑,只要大乾需要,那么西凉不需要做战前动员,就能在三天之内召集起三万铁骑,十万步兵,殿下,这些人马,就是我大乾蛰伏十年的保证。” 赵煜听得心潮澎湃,动容道:“难道……难道父皇在六年前就决定,把皇位……” 顾仙佛摇摇头,道:“我常听新岐那小子说一句话,‘帝王心术,鬼神不言’,皇帝的心思,咱们最好还是不要去琢磨,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一切照旧就好。” 赵煜压下心中的激动,平稳地点点头。 亭外的风雪越来越小,似乎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 第十章 与人斗与天斗 傍晚,风雪渐渐变小,最后肉眼几乎不可见,在顾府玩闹了一天的赵煜与商桃花才踏上回宫的马车,乘兴而来,兴尽而归。 与父亲一起用过晚饭,顾仙佛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在顾府这么大的宅院中,顾仙佛理所当然地拥有自己的一个小院,庭院不大,但被海婵收拾得非常精致,院内虽说是冯雪飘摇,却也有寒梅傲然挺立,屋内的地龙和火炉也是被海婵侍弄得通红,一进房间,就给顾仙佛一种温暖如春的感觉。 “少爷回来了,茶我已经泡好了。”顾仙佛刚刚走进房间,海婵便站起身施了个万福,端过一杯温度正好的参茶。 接过海婵柔荑中的瓷杯,顾仙佛一饮而尽,随后笑眯眯的看着海婵,一言不发。 本来就腼腆的海蝉被顾仙佛瞅得脸颊通红,以微不可查的声音柔弱说道:“天色不早了,婢子伺候少爷休息吧。” 顾仙佛解下身后防雪的狼毛大氅,海婵急忙伸出手借助,转身打算挂在门后。 这一转身,顾仙佛便在身后牢牢抱住了她,虽说这是冬日,但是顾仙佛房间里本来就温暖如春,所以海婵穿的比春天还单薄一些,顾仙佛本就是有备而来,脱下大氅后,身上也就只有两件衣物了。 这么一来,两人的躯体就紧紧贴合在了一起。 “少爷……”海婵感受到了耳边那温热的呼吸声,芳心一颤,颤抖着声音说道。 “怎么了?”顾仙佛把面庞埋在海婵那柔顺五黑的秀发中,嗅着女儿家身上独特迷人的体香,道:“你不是说要服侍我休息吗?” “是……是的。”海婵勉强伸出手把顾仙佛的大氅挂在门后,整个身躯柔若无骨般的倒在了顾仙佛怀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环抱着自己的顾仙佛,刚想说话,整个人就被顾仙佛打横抱起,三步并两步,扔到了里屋那张大床上。 “少爷,这……这刚刚酉时啊,太……太……”海婵话语刚刚说出一半就被顾仙佛的大手打断,感受着自己胸前那只大手的作怪,海婵心情一阵激荡,面颊柔嫩,仿佛能被掐出水来。 顾仙佛趴在海婵上方,聚精会神的注视着这个等了自己六年的小侍女,不可否认,她的容貌非常精致,黛眉弯弯,琼鼻小巧,最美的还是海婵的眼睛,黑白分明的同时仿佛又是清泪盈眶,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面藏着如汪洋般的思念又夹杂着少女的羞怯。 当然,在欣赏自己小侍女绝世容颜的同时,顾仙佛的两只大手也没有停止作怪,不多时,原本衣装整齐的小侍女就如同一只小羊羔一般被剥光了仍在床上,雪白细腻的皮肤看得顾仙佛眼神中阵阵眩晕。 “少爷,海婵这一生,都是……你的人。” 在海婵这声柔软而坚强的宣誓中,两人的身体紧密的结合在了一起。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这天晚上,顾仙佛与海婵都像是疯狂了一般,接连不断的合欢了六次,直到过了丑时,二人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过度的疯狂必然伴随着相应的代价,第二天午时,门外传来砰砰的砸门声,才把二人从好梦中惊醒。 “谁啊?大清早的扰人清梦,不想活了吗?!”睡眼朦胧的顾仙佛不耐烦的喝问道,起床气是他为数不多的弱点之一,这个时候如果拿公务来烦他,他做出的第一决断就是能杀的全都杀了然后继续睡觉。 “佛哥儿……我……我是罗敷啊,你别生气你别生气,是新岐大哥非让我来敲门的,不是我的主意啊。”门外传来罗敷欲哭无泪的声音,而他身后看热闹的邓新岐则奸笑着躲在假山后面,生怕被殃及池鱼。 “什么事?!”顾仙佛清醒了一些,但语气还是非常不好。 罗敷赶快说明情况:“是这样的佛哥儿,我爹今天六十大寿,请了乾国最有名的戏班子来唱堂会,你……你来不来啊?” “不去!”顾仙佛没好气的说道,竟然是因为这点小事来打扰自己清梦,顾仙佛现在很认真的考虑京城昨天下雪是不是因为罗敷吃得太多的缘故,要不要把这胖子杀了祭天。 “那万音园里,据说有个相貌不输于海婵姐姐的小娘子,很多文人雅士都想一亲芳泽呢!”不得已,罗敷祭出了邓新岐教给他的杀手锏,虽然这时候海婵可能就在房里,虽然可能三个月吃不到海婵做的鱼羊翡翠汤,但是罗敷实在没有主意了,只好出此下策。 不多时,房内传出顾仙佛稳健的话语:“嗯,区区一个梨园之内,怎么会有如此国色天香之人,我家海婵早已经是闭月羞花、倾城倾国之姿,那梨园中怎么会有如此姿色的小娘子?这其中定隐藏了阴谋,待我前去查看一番,你们先去堂屋等我!” 闻言,罗敷先是目瞪口呆,这六年不见,佛哥儿不要脸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了啊,这番话虽然谁都会说,但是若论能说到如顾仙佛如此理直气壮的人,罗敷除了左相邓南风这等老狐狸,再也没见过活的。 “傻愣着干什么?快走啊!要不等会药师出来,你这一顿揍少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药师起床时的情况!”邓新岐从假山后一闪而出,拉着还在发呆的罗敷飞快跑向堂屋。 房间内,顾仙佛在海婵的服侍下慢斯条理的穿着衣服,海婵脸上挂着温馨的笑容,对顾仙佛今天的行为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是一边给顾仙佛梳头一边嘱咐道:“少爷,今天前去注意安全,梨园之中鱼龙混杂,虽说能给罗老爷唱堂会的都是经过层层审核,但是不敢担保里面是不是有别有用心之人,万事还是做最坏的打算好,退一万步讲,若是那些人没问题,少爷行……行事的时候也要小心些,莫沾染上不干净的病。” 顾仙佛握着海婵柔若无骨的柔荑,没好气的说道:“你把我当成罗敷那色胚了吗?我今天去是瞧瞧热闹,哪会像你想的那么不堪!” 被少爷训斥,海婵也没有生气,反而婉约一笑,笑容中满是江南水乡女子的秀美和温柔,“少爷,圣人有言,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夫为妻纲,少爷已经过了加冠之年,海婵出身贫贱,自然当不得正妻平妻之位,少爷还是早作打算才是。” 回应海婵这段话的,是顾仙佛深深的一个吻,接吻之时顾仙佛似乎要惩罚海婵的那番话,力量拿捏得稍重了些,待两人分开之时,气短的海婵都有些站不稳。 顾仙佛扳着美人柔软的香肩,笑眯眯地问道:“以后还这么说吗?” “不……不敢了”海婵红着脸摇摇头,细声细语道,“少爷早些回来,在少爷不在京城这六年里,婢子又学会了几道菜,等晚上回来,烧给少爷吃。” “好,安心在家等着,我尽量早些回来。”顾仙佛刮了一下海婵的琼鼻,披上她递过来的狼毛大氅,转身出门而去。 望着顾仙佛慢慢远处的背影,海婵这六年来第一次体会到何为小女子的幸福。 待到顾仙佛来到堂屋之时,邓新岐罗敷二人正在和顾淮喝茶,不过顾淮喝茶喝得安然自在,邓罗二人却是如坐针毡,邓新岐还好些,能勉强答上几句话,至于罗敷,已经是汗如雨下,不能自已了。 看到顾仙佛走进来,二人长出一口气。 果然,待到顾仙佛跟顾淮请安过后,顾淮笑眯眯的摆摆手,道:“你们年轻人啊,自己去玩吧,晚上记得回家吃饭就好。” 邓罗二人如蒙大赦,邓新岐还待施礼告辞就被罗敷一手拉着一个从堂屋内跑了出来。 堂屋内的顾淮抿了一口清茗,脸上的笑容如常,只是嘴里念叨的话语不似刚才那般和善:“这两个小家伙,打磨一下未尝不可重用,不过邓南风那老小子铁了心的要把新岐这孩子往火坑里推,我是不是该拉他一把?不管了不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可是南风啊,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监察院给你就给了,我是看在新岐的面子上,若是你还不知趣想要伸手拿更多的,那就休怪我把你的手砍掉。” 这时,顾名走进堂屋,一言不发地站在顾淮身后。 “都准备好了?”顾淮眼皮也没抬,轻声问道。 “一切准备就绪。”顾名点点头。 顾淮放下茶杯,站起身,道:“那就走吧,我老了,但是不给阿暝置办好那些东西,我还真舍不得走。” 顾名那个老人急忙上前半步,诚心说道:“老爷你可别瞎想,您的年龄比我还小,身子骨又硬朗,可不能自己吓唬自己。” 顾淮一边往外走一边摆摆手,说道:“这都是命,不认都不行。” 顾名跟在顾淮身后,乐呵呵道:“老爷,您是我一路看起来的,要说命硬,除了大少爷,就是您了,以前多少次必死之局都被您化解,我相信这一次,您定能逢凶化吉。” “以前啊,我那是跟人斗,现在不一样,这是跟天斗。”顾淮走出堂屋,看着天空中那一朵朵洁白的云彩,感叹道:“不过我那个老朋友说的也不错,与人斗,其乐无穷,与天斗,更是其乐无穷啊!” 第十一章 那只撞死的小鹿 顾仙佛三人结伴走出顾府,因为昨天的大雪还未化开的缘故,街上行人不多,顾仙佛干脆命长随准备了三匹神骏白马,三人在略显空旷的大街上打马而行。 久经沙场的顾仙佛自不必多言,骑马驾车都是看家的手艺,一个翻身便稳稳当当地坐到了马鞍上,邓新岐也不差,虽说身体素质与顾仙佛比不了,但是好歹没有被酒色掏空身体,在邓南风的督促下,每月都会去京郊马场锻炼几次。 只有罗敷那小胖子,上马着实费了一番功夫,他本来就是虚胖的体质,再加上腿短胳膊粗,憋红了脸才晃晃悠悠地爬上去,所幸这三匹白马都不是凡物,要不然还真驼不动罗敷这一尊大佛。 “我父亲跟你们说什么了?看你们这满头大汗的样子?”三人中央的顾仙佛轻松驾驭着胯下的白马,腾出一只手紧了紧身后的狼毛大氅,好奇地问道。 罗敷小胖子讪讪一笑,底气不足道:“我前些天从街上领了个小娘子回家,不知怎么回事,传到了顾世伯耳朵里,刚在在堂屋好一顿教训我,说……说我要是再管不住胯下那活,就让我进宫谋生去。” 一旁的邓新岐闻言似乎想起了顾淮当时说话的神情,不禁哈哈大笑,道“顾世伯也是个妙人,这宫里可也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罗胖子啊,你要是真能在宫里谋个营生,那以后可得多多帮衬兄弟啊” 顾仙佛轻笑一声,驾驭着白马转弯,道:“新岐啊,你也别打趣罗敷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怕我爹怕得要死,你再说两句,估计他这个月都不敢碰女人喽。” 罗敷苦着脸应道:“还是佛哥儿明事理,要不这六年我一直盼着你回来呢,不像某些人。”说到这里,罗敷挺胸抬头,用余光瞅了邓新岐一眼,又道,“啥本事也没有,就会煽风点火,落井下石,就敢趁佛哥儿不在的时候欺负我,那句话是怎么说得来着,叫……叫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对,你丫就是那个竖子!” 邓新岐闻言大怒,道:“罗胖子,你皮又紧了是不是,用不用我给你松一松?!” “切,我跟你说姓邓的,我今天清晨出门的时候,就在我家埋伏好了三百刀斧手,哼哼,到时我摔杯为号,这三百人就能瞬间把你剁成肉酱!”罗敷握着缰绳,志得意满地说道。 邓新岐不屑一笑,道:“你就吹吧,罗胖子,你家连那只癞皮狗都算上,也凑不出三百人吧?!” “你大爷的邓新岐!”被小瞧了的罗敷急的满脸通红,估计要不是在马上他就跳脚了,“我爹可是兵部侍郎!别说三百人,就说……” “噤声。”顾仙佛表情严肃,不急不缓地说道。 虽然顾仙佛笑眯眯的时候邓新岐罗敷二人敢在他面前打打闹闹,但是一旦顾仙佛板起脸来,别说罗敷,邓新岐也得夹起尾巴。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心没肺的罗敷先小心翼翼地开口:“佛哥儿,怎么了?是不是刚才我那句话有问题?” 顾仙佛笑了笑,道:“罗敷,你爹做到兵部侍郎这个位置,不容易,别轻易给他招惹麻烦,这里是长安,天子脚下。俗话说,法不传六耳。你看看这街上多少耳朵,要是因为你这一句无心之失,让你爹蒙受不白之冤,那你真的是悔之晚矣,青山郡明年要修建皇帝行宫,在这个关键时刻,别给你爹带来任何麻烦。” 罗敷虽然感觉顾仙佛的话语中有弦外之音,但是凭借他的智商根本理解不了,不过他最大的好处就是对顾仙佛的话语无条件服从,大不了等到晚上再让老爹给自己解惑答疑就好了:“是,佛哥儿,我记下了。” 看气氛有点沉闷,邓新岐活跃气氛道:“罗敷,你说的那个梨园中的小娘子真的如此美艳多姿?要是你敢说谎,我跟你说,不用药师出手,我都得扒你一层皮!” 罗敷闻言瞬间眼睛发亮,信誓旦旦道:“哼!那个妹妹我可是亲眼见过的,不说比海婵妹妹更漂亮,不相上下总是有的!” 顾仙佛无言而笑,这罗敷好色不亚于邓新岐好酒,那个梨园女子多半要狼入虎口了。 就在三人说话玩笑间,三匹白马已经缓缓的停在了罗府大门前。 今天是罗敷的父亲罗悠之六十大寿,场面规格自然小不了,光是在门房那堆积如山的礼品,都让人看得两眼发直,幸好现在已经过了午时,大部分客人都已入席,大门处倒还算比较清静。 三人下马,把缰绳扔到候在旁边的管家手中,举步朝罗府内走去。 唱礼的小厮自然认出了来的这三人,除了自己家的少爷外,另外两位公子可以算是长安内最大的纨绔了,虽说他们没拿礼物,但是人肯从正门光明正大地进来,已经给足了罗家面子。 想到这里,唱礼小厮卯足了劲,嗓音洪亮地唱道:“邓府邓公子新岐顾府顾公子仙佛来贺~~~” 唱礼的小厮嗓音洪亮足以称得上绕梁三日,院内的主人宾客自然全部都能听见,一时间本来喧嚣无比的罗府竟然静谧的落针可闻。 不待顾仙佛三人走入院内,罗悠之已经哈哈大笑着迎了上来:“顾公子邓公子到来,令我顾府蓬荜生辉啊,老夫有失远迎,还望两位公子莫要见怪,莫要见怪!” 顾仙佛含笑上前两步,拱手作揖,道:“罗世伯说得哪里话,罗世伯六十大寿,做世侄的自然要到场,只是来得匆忙未曾备下礼物,还望罗世伯海涵,改日,世侄定要备一番厚礼送到府上。” 顾仙佛的这一番话可算是给足了罗悠之面子,后者哈哈长笑,精神焕发:“顾公子说的哪里话,人到就好,人到就好,老夫已经准备好雅间,二位公子里面请!” 邓新岐急忙问道:“可有好酒?” “好酒管够!”罗悠之信誓旦旦地说道。 这四个字,让邓新岐眉开眼笑,正待举步移入内厅,不过看见顾仙佛眼光略带玩味的盯着院内的某处酒席,便恍然大悟,急忙道:“这个……就不劳烦罗世伯了,我与药师在这外面就好,只是,这酒……” “放心放心,老夫这就把珍藏了十二年的九酿春酒拿出来,邓公子尽情畅饮便是。”罗悠之也是心思玲珑之人,微笑着答道。 邓新岐大喜,道:“这最好不过!世侄祝罗世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罗悠之哈哈一笑,道:“借世侄吉言,借世侄吉言啊。” 罗敷在一旁不耐烦道:“我说爹啊,我这两位哥哥来可不是听你废话的,你快去忙你的吧,等会让下人把好酒好菜端上来便是!” “你这逆子,说的什么混账话,我告诉你,今天好好招待两位公子,要不然,我饶不了你!”罗悠之今天极其高兴,也不和这逆子计较,只是说了几句告辞之后便去招待其他客人。 “药师,咱们……是不是也该过去了?”邓新岐站在顾仙佛旁边,大声说道。 “好啊,那咱就入席吧。”顾仙佛也是微微一笑,带着邓新岐和罗敷二人就像之前看中的那桌酒席走去。 “麻烦让一让。”顾仙佛走到一个正在大放厥词的青年才俊背后,右手一搭他肩膀说道。 那青年才俊大怒,回过身来正待教训这不开眼之人,不过看到笑眯眯的顾仙佛后,心中的怒火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这时,与这青年才俊相对而坐的徐少棠忍不住一拍桌子,怒道:“顾仙佛!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仙佛看了满面怒气的徐少棠一眼,讶然道:“我?我来给罗世伯祝寿啊,你这问题问的很没有水平啊!” 徐少棠恨恨一笑,道:“谁他妈问你来这罗府干什么了,我是问你来我们这桌干什么?没看到我们这桌客满了吗?!这里不欢迎你!” “知道知道,客满了你不接客了。”顾仙佛拍拍那青年的肩膀,后者识趣地告罪一声站起身离去,“不过你看,你的客人把位子腾出来了,你这不就得接客了吗。” “你说我说得对吧,芷瞳妹妹?”顾仙佛坐下,朝右边一位身着鹅黄色长衫围着雪白狐皮大衣的女子问道。 这女子生得婉约可人,肤白貌美,最难得的是身居官宦人家却没有一点贵族小姐的刁蛮之气,浑身上下散发着小家碧玉的温柔气息。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徐少棠的姐姐,被顾仙佛偷看了十六次沐浴的主角,怀远大将军长女,徐芷瞳。 本来徐芷瞳一看到顾仙佛进来,一颗放心早已如小鹿乱撞,待到顾仙佛径直朝自己走过来,心里那只小鹿撞得更是厉害,自己只感觉心脏仿佛要跳出嗓子眼。只是待顾仙佛坐到自己身边,一脸真诚地跟自己搭话的时候,自己心里反而平静下来了。 或许那只小鹿撞死了吧。 徐芷瞳红着脸,在心里暗暗想道。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芷瞳妹妹,你说我说的对不对?”顾仙佛看着那脸红的女子,一本正经的追问道。 “你……你怎么来了。”徐芷瞳声音低若蚊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更是热得不行,嗅着身边这个男人身上独特的味道,徐芷瞳感觉自己像是喝醉了一般。 “当然是想我的芷瞳妹妹了,回京这么久,我本来想去府上看望芷瞳妹妹,却总是被恶人阻挡,心有余而力不足啊。”顾仙佛说到这里,深深叹了口气,瞅着对面的徐少棠,眼里满是遗憾。 徐少棠已经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拍着桌子怒吼道:“顾仙佛!你要脸不要!” 但是对面的两人郡没有理他,一个含笑而坐,一个双颊粉红地低着头,一副娇羞小女人的姿态。 我的姐姐啊,你能不能争气点?别这么简单就沦陷了啊?! 徐少棠悲愤地想着,他此时深刻的体会到了绝望的感觉。 第十二章 此曲只应天上有 “芷瞳妹妹,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夹。”罗敷早已经命下人换了一副崭新的碗筷,顾仙佛抄起筷子,笑眯眯地问道。 “不……不用了。”徐芷瞳脸色通红地拒绝道。 徐少棠长出一口气,暗道姐姐你还没傻到家。 “你……你看着夹就好,我……我没有忌口的。”徐芷瞳羞涩的这句话直接令徐少棠呆若木鸡,他连生气都提不起来了,有心想走,但是若是就这样把自己这个腼腆的姐姐交到顾仙佛的手上,那估计徐府明天就能直接收聘礼了——还是奉子成婚的分量。 顾仙佛笑眯眯地挟了筷“百花鸭舌”放到徐芷瞳面前的碗里,柔声道:“这罗府的百花鸭舌做的最为地道,不仅滑嫩爽口,而且还有美容养颜的作用,正适合你这等国色天香的大美人。” 徐芷瞳低着头,一边拿筷子挟了一片鸭舌,一边小声道:“顾公子谬赞了,芷瞳……芷瞳哪里担当得起国色天香这四个字。” “叫什么顾公子,芷瞳妹妹,咱们才六年不见,你可不能就这么生分了,若是芷瞳妹妹还瞧得起我这个西凉蛮子,唤我一声药师便好。”顾仙佛故意打趣道。 “好,药师……哥哥。”徐芷瞳说这四个字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说完后便彻底把头埋了下去,专心致志的对付盘子里的鸭舌。 少女刚刚说出的这四个字让顾仙佛骨头都酥了几分,赶忙喝了两口罗悠之的九酿春酒平复心情。 对面的徐少棠看顾仙佛这得意模样,眼睛里差点喷出火来,不过刚才邓新岐和罗敷二人已经一左一右坐在他旁边,虽说两人一副喝酒吃菜的老好人模样,但是若自己翻脸,那下一刻不用顾仙佛出手,他的这两个忠实狗腿就能把自己一脚踹下桌子。 当着这么多文武官员的面,自己可不能丢了徐府的脸面,看来,要想落顾仙佛的面子,只能智取了。 这是徐少棠思前想后得出来的结论,他对自己的想法很满意。 顾仙佛惹不起,邓新岐也不是好惹得,那么能下手的,就只有这个只知道吃喝的小胖子了。 想到这里,徐少棠平复了一下心情,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道:“一个区区兵部侍郎,过个六十大寿就敢摆出这种排场,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坐在他右边的罗敷一摔筷子,胖胖的右脚抬起,狠狠踩在了徐少棠的左脚上。 “哎呦,你……你真是粗鄙不堪!怪不得是个大老粗的儿子!”徐少棠抽回左脚,瞅着罗敷恨恨的说道。 罗敷冷冷一笑,正待反击,顾仙佛轻轻咳嗽一声,小胖子顿时偃旗息鼓,换了一双新的筷子继续埋头吃饭。 “怎么?哑巴了?!还是无话可说了?!”徐少棠顾不得脚痛,冷嘲热讽道。 顾仙佛挟了筷“菊花佛手酥”放入嘴中,慢慢咀嚼品尝着,似乎不经意道:“兵部侍郎?很快就不是了。” 徐少棠哈哈一笑,拍了一下桌子道:“是贪污受贿被人举报了吧?连个侍郎都不是还好意思说。” 顾仙佛叹了口气,替徐芷瞳倒了杯罗悠之专门为女眷准备的果子酒,道:“徐少棠,你能不能长点脑子?一点就好。” 徐少棠大怒,道:“顾仙佛!你的意思是难道罗悠之还会升迁不成?!” 顾仙佛诚实地点点头。 “你竟敢妄言朝廷命官的官职升迁问题?你还真的以为朝堂之上是顾……顾相的一言堂吗?!”徐少棠气恼万分地说道。 “没错啊,那又如何,你咬我啊?”顾仙佛一边喝酒,一边笑的很灿烂。 徐少棠差点被气到昏厥,还好徐芷瞳及时解围,小声道:“药师哥哥,你这六年在西凉都做了何事?我们大家都很好奇呢,你能不能给我们讲讲?” 不待顾仙佛说话,徐少棠率先冷笑发难:“在西凉那种蛮荒之地能做什么,不外乎打打杀杀,在酒桌上谈起,真是有辱斯文。” 这孩子怎么就记吃不记打呢。 顾仙佛微微一笑,诚恳道:“我也这么觉得,你要是能把这番话对令尊说一遍的话,相信他肯定会夸你的。” 对沙场起家的怀远大将军说这番话?那大将军肯定会夸他,顺便打断他的狗腿! 被顾仙佛这一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的徐少棠终于再次意识到自己凭嘴上功夫是无论如何都争不过顾仙佛这个泼皮的,打架的话更别说,顾仙佛让自己两只手两只腿自己都未必能打赢——只要真气一外放,自己小命估计就差不多了。 越想越气闷的徐少棠一扔筷子扔下一句“我吃饱了。”就起身匆匆离去,还好他没被气昏了头,临走的时候留下几个护院看护着徐芷瞳——他实在预料不到顾仙佛这种人下一步能做出什么。 望着弟弟气冲冲远去的背影,徐芷瞳担忧道:“药师哥哥,你也别太生弟弟的气,他其实只是担心……担心你对我使坏而已。” 顾仙佛笑道:“我怎么会沦落到和一个孩子生气的地步,不过芷瞳啊,俗话说,慈母多败儿。徐将军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也不希望别人说徐府是虎父犬子吧,少棠根骨不错,这诺达长安城,敢跟我唱对台戏的,一个手掌便能数过来,少棠算一个,我还是蛮欣赏这个小子的,不过要不是看在芷瞳妹妹的份上,我才不费这个力气磨砺他,真是费力不讨好啊。” “我就知道药师哥哥最好了,可惜我这个弟弟一直不领情。”徐芷瞳甜甜一笑,心说回去得好好教训教训弟弟。 “那我这么费心费力,芷瞳妹妹有没有什么表示啊?”顾仙佛贴在徐芷瞳晶莹的耳垂旁边问道。 “药师……药师哥哥想要什么……表示。”徐芷瞳声若蚊蝇地问道。 “给我吃你嘴上的胭脂就好了。”顾仙佛一本正经地说道。 然后顾仙佛满意地看着徐芷瞳果然又成了一个大红脸。 调戏完这个害羞的小姑娘,顾仙佛抿了口九酿春酒,挑了几个自己在西凉有趣又不失英武的事迹说了出来,逗得徐芷瞳这个在长安长大的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就连酒桌上的其他人都听得入神,放下碗筷沉迷其中。 在顾仙佛平稳的声音中,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待到顾仙佛的事迹刚刚讲完,罗悠之的六十大寿也到了尾声,众人期待已久的唱堂会部分,也拉开了序幕。 万音园不愧是在江湖上盛名已久的梨园,只花费了半盏茶的功夫,便在院子中央搭起了一个不小的戏台子。 待到戏台子搭好以后,先是万音园的杜班主,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走上台,按照惯例先祝罗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又扯了一大通废话,就在罗敷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想上台揍人的时候,杜班主终于说道:“想必各位听我这老头子说话也快听烦了,在下知道,各位爷是冲着咱万音园的台柱子——小凤仙来的,按照惯例,小凤仙这样的名角要留在最后压轴的,不过各位爷都是有身份的人,咱也不来那些俗套的,下面,就让小凤仙,来伺候各位爷一段。” 说罢,杜班主鞠了个躬便走下台去,动作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看来也是个爽快之人。 罗敷嘿嘿一笑,邀功道:“新岐,佛哥儿,这马上就上台的小凤仙,就是我说的那个小娘子了,你们之前听说过她的大名没?” 顾仙佛摇头一笑,道:“自秦国以来,天下的戏子,叫小凤仙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我们怎么会专门听说过这个小凤仙。” 罗敷讪讪一笑,道:“佛哥儿说的也对,不过这小凤仙长相确实不俗,尤其是那嗓子和那腰段,啧啧……” 说到这里,罗敷看到徐芷瞳那略显不悦的羞怒表情骤然反应过来,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在一个妹妹面前夸另一个妹妹,这不是作死是什么,想到这里,罗敷赶忙补救道:“不过,这小凤仙长相我也见过,虽说好看,但是比起芷瞳妹妹来说,还是差了一截的。” “罗敷,此言差矣。”顾仙佛微笑着摇摇头。 罗敷不解,心道我夸芷瞳妹妹还有错了,迷茫道:“佛哥儿,愿闻其详。” 顾仙佛笃定道:“小凤仙是什么身份?芷瞳妹妹是什么身份,你怎可拿这两人做比较,这根本就是云泥之别,没有丝毫可比性,芷瞳妹妹的气质,远远不是那些戏子伶人能比拟的。” 顾仙佛的这一段话,不仅把徐芷瞳哄得喜笑颜开,而且罗敷也是心悦诚服,看看,这才是夸人的典范。 在这二人说话间,身着戏子装扮的小凤仙已经登台,清亮婉转的嗓子一开腔就镇住了院内的所有人,就连顾仙佛也略微有些失神,忍不住想起一首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唱到一半,小凤仙舞动起青色的水袖,这一舞一转间,尽显大家风采,戏台上仿佛是人间仙境,台下的观众,看得也是如痴如醉,恨不得上去共舞一曲。 第十三章 人间能得几回闻 万音园的小凤仙确实不是浪得虚名,因为脸上画着戏装,所以相貌暂且不表,但就是那唱功,那舞动起来的身段,就连徐芷瞳也赞叹道:“这个妹妹当真天生是梨园的人。” 顾仙佛也是打着拍子,陶醉在小凤仙清凉的嗓音里。罗敷那色胚更是不用提,两只眼睛色眯眯的盯着戏台上的小凤仙,似乎要把佳人的一颦一笑都印在自己的脑海里。 “擦擦你嘴角的涎水。”把注意力放在九酿春酒上的邓新岐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罗敷,没好气地说道。 罗敷此时正看得兴起,自然不会理会邓新岐这败兴之人,只是兴高采烈摇头晃脑地死死盯住戏台,心里不知又在盘算什么小九九。 小凤仙今天也给足了罗悠之和在场的宾客面子,连着唱了三场,直到再唱嗓子就受损了,才堪堪停住。 “好!” 罗敷这个色胚带头叫好鼓掌,其余众人仿佛如梦初醒,也相应着大声喝起彩来。 杜班主领着刚刚下台的小凤仙,先是向宾客们鞠了个躬,然后向四方拱手说道:“各位爷,小凤仙刚才连着伺候您三段,听得可还舒服?若是听舒服了,还望各位爷能赏咱几碗饭吃,咱这出来跑堂卖艺的也不容易,各位爷,您赏个脸可好?” 说罢,杜班主拿起旁边的斗笠递到小凤仙手里,自己去戏台后面整理家什,这点他可不傻,求赏的话该自己说,那是名角有名角的做派,但是讨赏的活儿,那得小凤仙去干。 别的不说,宾客们看见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小美人,能好意思捂住荷包不赏几个?兵部侍郎罗悠之的六十大寿,来往的宾客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从指缝里随便***也够这戏班子吃一年的。 至于小凤仙讨赏,难免被宾客们沾点手头便宜,不过出来做这一行的,早该有这个准备不是?洁身自好的做不了戏子,能做戏子的不说都是薄情寡义之人,但是对于那些赏自己饭吃的大爷们,该睁一只眼的,还是得闭一只眼。 小凤仙捧着斗笠,盈盈来到宾客面前,果然这些宾客都慷慨解囊,十两二十两雪花银都是小数目,有的纨绔直接一张通和钱庄的百两银票扔下去,更有甚者出来得匆忙身上没带银子,被同伴一激,直接从腰上拽下玉珏扔到小凤仙的斗笠里,至于这玉珏到底是价值百两还是千两,就看运气了。不过那小凤仙倒是对这些赏钱的大爷们一视同仁,不论你赏十两也好,百两也罢,都是盈盈一个万福,对于那些赏的特别多的,无非就是以那堪比黄鹂的嗓音再加上一句:“谢爷赏。” 不多时,捧着斗笠的小凤仙来到了顾仙佛这一桌,盈盈一个万福后,便低眉顺眼地把斗笠向前微微一递。 基本在场的所有宾客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一桌上,之前赏钱的那些公子哥,未必没有斗气的心思,但是顾仙佛这个上官素手口中的“京城天字第一号大纨绔”在,别的公子哥斗气也没有太足的底气,就连说话,也没有平常大声。 但是这些人,此时目光全集中在顾仙佛身上,他们想看看,这个顾府大公子,西凉卫将军,这次出手会拿出多少银两,是一枚铜板,还是一沓银票? 罗敷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嘿嘿一笑,从怀里超出两枚分量十足的马蹄金,哐哐直接扔到小凤仙的斗笠里,充足的重量让小凤仙那细小的手腕都不留痕迹地一沉。 “谢爷赏。”小凤仙再次施了一个万福,冲罗敷道谢,近距离听小凤仙的声音,嗓音清脆,略显空灵。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啊。”顾仙佛笑眯眯的打量着面前的佳人,身段比海婵还要好上半分,尤其是那水蛇腰,罗敷说得一点也没错,扭动起来真是能要人老命。脸上施以淡淡的戏装,能看出美人的五官,确实是个不下于海婵的佳人。 能给罗侍郎唱堂会的戏班子,自然有自己打听消息的手段,小凤仙自然也能认出面前和自己说话的人是谁,肯定不敢和先前一样不论那些公子哥说什么自己都以笑容回应,只能婉约一笑,细声细语道:“凤仙没读过什么书,自小在戏班子里长大,顾公子的这句诗,当真是对牛弹琴了。” “小凤仙?这是你的本名?”顾仙佛似乎对面前的佳人来了兴致,饶有兴趣地问道。 小凤仙面色一黯,道:“顾公子说笑了,小凤仙来戏班里谋生,自觉已经低人一等,怎还敢玷污祖宗姓氏,小凤仙只是班主随口绉的名字罢了。”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啊!救火啊!” 顾仙佛正待详细问问,忽然,罗府下人那哭天抢地的声音已经传遍整个院落,顾仙佛还没等说什么,但见戏台后面的熊熊烈焰已经燃烧起来,几乎是眨眼间便烧到了前院。 “这火不小,先出去。” 顾仙佛当机立断,此时的宾客已经乱成一团,逃命的逃命,救火的救火,大门处被堵得水泄不通,徐芷瞳这一桌本来就坐的比较靠里,现在再往大门挤,是肯定来不及的。 “出不去啊佛哥儿,你看大门被这群王八蛋堵住了!”罗敷急的跳脚,这在他爹的六十大寿上出现这档子事,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们在这里不要动,我马上回来。” 说罢,顾仙佛左手提着小凤仙,右手拥着徐芷瞳,体内真气一运,脚尖一点桌角,整个人便腾空而起,几乎是眨眼间便落到院外街道的一辆马车上。 扔下这两个人,顾仙佛纵身一跃,再次跳回院内,把邓新岐和罗敷两个人如提小鸡一般提了出来。 罗敷刚刚落地,便急忙开口恳求道:“佛哥儿,我爹……” 但是他的话语说到一半便停住了,因为顾仙佛的身影已经再次消失在了他面前。 “佛哥儿不会有事吧?”罗敷搓着他的小胖手,焦急地问道。 邓新岐摇摇头,道:“我也不敢确定,但是药师是货真价实的天字号高手,区区走水,应该奈何不了他。” 闻言,罗敷的心放下一半,唉声叹气道:“在我爹的六十大寿上偏偏发生这种事,这老天真是不开眼,要是这些人有什么闪失,那还不都得算到我爹头上。” 邓新岐没有接茬,但是他的心思却比罗敷缜密不知道多少倍,眼神闪动间,他便大概心里有了个数。 这次走水,走得蹊跷。昨天刚刚落下大雪,今天积雪刚化,按说是最不应该走水的时候,可偏偏它就发生了,而且发生得还如此迅猛,这不得不令人怀疑。 想到这里,邓新岐不留痕迹地向左走了几步,把徐芷瞳和小凤仙分隔开来。 罗敷还意识到不妥,坐在地上唉声叹气。 这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正是提着罗悠之和罗妇的顾仙佛。 眼见父亲被顾仙佛从火海里救出来,罗敷喜出望外,但是罗悠之落地后却顾不得与儿子寒暄,而是拱手对顾仙佛恭恭敬敬作了一揖,颤声道:“顾公子大恩大德,老夫此生不敢忘啊。” 罗敷嘿嘿一笑,道:“爹,你这么文绉绉的干啥,佛哥儿是我哥哥,那就相当你半个儿子,不用这么客气啦。” 罗悠之吹胡子瞪眼道:“你个混账玩意,瞎说什么,这次要不是顾公子,爹这把老骨头就得交代在里面了,救命大恩,爹谢谢顾公子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顾仙佛笑眯眯摆摆手,道:“罗世伯,莫要这么说,这次走水在前院,府内家丁又处理得及时,想必没有世侄插手,罗世伯也安然无事,估计再过一时半会,这火就被扑灭了。” 顾仙佛说的一点也没错,这次走水的重点就是在前院的戏台子上,虽然火势迅猛,但是没有后劲,也就是只能让宾客慌乱一时。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这场意外之火就被罗府的家丁扑灭得干干净净,罗悠之对剩下的宾客又是道歉又是赔情才把他们打发走。 顾仙佛走进罗府一看,也就是前院被烧的惨一点,那些用来招待宾客的桌椅早已被熏得惨不忍睹,更严重的是戏班子的那些家什,一场大火把它们全部烧成一片灰烬。 一具被烧焦的尸体被下人从灰烬中扒拉出来,经戏班众人辨认,是杜班主。 顾仙佛转身,看到了眼泪汪汪的小凤仙,小凤仙此时还身着戏服,脸上画着戏装,被眼泪一冲,顿时在脸上留下两道痕迹,看得顾仙佛忍俊不禁。 “多谢顾公子救命之恩。”小凤仙忍住泪水,在顾仙佛面前施了个万福,带着哭腔说道。 顾仙佛摆摆手,道:“无妨无妨,顺手而为罢了。不过,这万音门吃饭的家什被这大火付之一炬,杜班主也不幸身亡,你打算接下来如何?” 小凤仙被顾仙佛提起了伤心事,顿时涕泗横流,抽抽搭搭道:“小凤仙也……也不知道,小凤仙从小在梨园长大,别的手艺是一点……一点也不会,这真是天降横祸啊。” 顾仙佛点点头,随意道“要不你和我回顾府,顾府这么大,多养一个人总是可以的。” “这……这不合礼法啊。”小凤仙擦了擦眼泪,为难道。 顾仙佛耸耸肩,转身便朝自己的白马走去:“那就算了,我也是随口一说,你保重吧。” 待到顾仙佛翻身上马,小凤仙才鼓足勇气开口,道:“顾公子,请……请等一下。” 顾仙佛打马走到小凤仙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淡然道:“何事?” 小凤仙期期艾艾地说道:“承蒙顾公子不弃收留,小凤仙感激不尽,大恩大德,日后小凤仙定当报答。” 顾仙佛左手抓着缰绳,目送着徐芷瞳在家里护院的照顾下进入轿内,才收回目光,道:“无所谓,添双筷子的事,罗敷,等下你准备个马车,把小凤仙送到我府上,我和新岐先回去了。” 说罢,顾仙佛调转马头,和邓新岐一道朝来路走去,身后的小凤仙看着顾仙佛的背影,眼神中慢慢闪烁着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采。 第十四章 迟来的寿礼 顾仙佛与邓新岐约好改日一起去听雪楼采花后,便独自驾马回到顾府。 门口值守的下人早已经远远望见自家大公子身骑白马而来,便立即小步跑到堂屋向老爷禀报。 顾仙佛在门口刚刚驭马止步,一名长相清秀的小厮便懂事地趴到顾仙佛脚边,待到顾仙佛踩着他结实的后背下马以后,小厮方起身,恭敬道:“大少爷,老爷在堂屋候您多时了。” 顾仙佛含笑点点头,把白马缰绳扔到小厮手里,独自一人步入顾府。 他首先去的并非堂屋,而是自己的偏院。 坐在铜镜面前描眉的海婵在顾仙佛进屋之前便盈盈起身,待到房门刚推开,便端起一杯温度适宜的参茶递了过去。 顾仙佛解下背后的狼毛大氅,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海婵一边挂着大氅一边柔声道:“老爷前些时候刚来别院找过少爷,吩咐海婵如果少爷回家,让您赶快过去。” 顾仙佛坐在古色古香的八仙桌旁,闭目嗅了嗅桌上的菜肴,道:“那也得吃饱饭再去,我爹找我一般没好事,估计又要出门,晚饭不吃我可没精神陪他瞎胡闹。” 海婵笑靥如花,先是抄起一双象牙筷子递到顾仙佛手里,然后满目期待道:“少爷尝尝我新学的‘罐焖鱼唇’,这道菜火候可不好掌握,这次做的应该还可以。” 挟了筷鱼唇放入嘴中,顾仙佛细细品尝良久,然后眉头略微皱了起来。 海婵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颤声道:“是不是不合少爷胃口?我这就把菜撤了重新做。” 说着,海婵就要起身,顾仙佛皱着眉,道:“这鱼唇……做得也太好吃了,这让我以后去西凉,怎么还吃得下那些蛮子做的猪食?” 海婵一愣,脸上便再次浮现出典雅的笑容,神采飞扬道:“那以后少爷去西凉,非带上我不可了!” 顾仙佛笑着点了下少女光滑的额头,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在菜肴上,玩闹归玩闹,他知道父亲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是不会这么紧急找自己的。 在海婵含情脉脉地注视下,顾仙佛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了晚饭,起身时嘱咐道:“我今天在罗府收了一个丫鬟,身份有些问题,看武功路数,我怀疑是拜火教的人,等会我爹应该会带我出去,你今晚帮我把问题解决掉。” 海婵细心地帮顾仙佛系上狼毛大氅,点点头,道:“少爷放心吧,大事海婵帮不上,这些小事还是不在话下的。” “我相信你的能力,不过也不必苛求。”顾仙佛转身出门,临走前叮嘱道,“如果能挖出她背后的势力最好,挖不出也没关系,等我回来有的是办法。” 海婵含笑应下,目送着顾仙佛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时,脸上的笑容慢慢冷淡下来,一边慢慢在房中踱步一边喃喃自语:“拜火教吗?没想到他们的手竟敢伸这么长,这里可是长安,天子脚下……” 说着,海婵脸上再次绽放出笑容,不过这次的笑容却没有一丝妩媚的感觉,而是如刀剑组成的月季,在缓缓绽放。 ————— 戌时三刻,夜幕低垂,繁星高挂。 罗府书房内,罗悠之与罗敷二人相对而坐,面前摆放着一面精致的棋盘,看情形这对父子正在手谈有乐。 不过罗悠之此刻的表情是怡然自得,时不时还抚须感慨两声;而反观他对面的罗敷,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长考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罗悠之也不督促,在他看来,下棋的胜负是丝毫没有意义的,能让这不成器的儿子动动脑筋比什么都强。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罗悠之的大龙已经在棋盘中冲着小胖子张牙舞爪了。 罗敷抓起一把棋子往棋盘中央一扔,耍赖道:“不玩了不玩了,每次都是你赢,根本没什么意思。” 看到儿子的赖皮样,罗悠之也不气恼,伸手一抚须,笑呵呵道:“儿啊,这次你坚持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比以前进步很多,可喜可贺啊。” 罗敷倒是对自己父亲的说法嗤之以鼻,拿起旁边已经渐凉的茶杯把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过后才一边吐着里面的茶叶一边苦着脸抱怨道:“这什么玩意?苦死算了,比佛哥儿家的参茶差远了,我说老爹你好歹也是个兵部侍郎,日子不用过得这么清苦吧!” 罗悠之差点被罗敷的这一番话又气得吹胡子瞪眼,直到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亲生的亲生的亲生的才平复下心情,没好气地说道:“你还知道你爹是兵部侍郎啊?还拿你爹和唐唐顾相比,这有可比性吗?顾相权倾朝野,想碾死我这个兵部侍郎不比碾死蚂蚁麻烦多少,再说,因为你与顾公子邓公子走得亲近,虽说你爹升迁快,短短七年时间便坐到了兵部侍郎的位置,但是朝中树敌也多啊,朝中文武百官都下意识地把我分成了六皇子一派,太子二皇子一派对我虎视眈眈,你爹我是百口莫辩啊,你说,我能不过得小心点吗?想要喝参茶啊?没问题啊,等哪天你爹坐到兵部尚书的位置,参茶管饱。” 罗敷坐在椅子上晃动着自己的小胖腿,不屑道:“嘿,我说老爹,你也真够没良心的,还把过苦日子归结到我头上,没有佛哥儿和顾相的照应,恐怕你现在还在兵部干杂活吧,哪能七年就坐上兵部侍郎的位置。” 说到这一点,罗悠之再也生不起气来,笑呵呵抚须道:“哪能哪能啊,要不是我的好儿子,我哪能如此光宗耀祖,你可不知道,咱们罗家,这往上推九辈,也出不来一个侍郎!去年咱们回乡省亲的时候,你看看以前那些刻薄亲戚的嘴脸?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痛快,都说母凭子贵,我这个做父亲的,现在也是沾了我儿子的光喽。” “那你还不给我加点零用钱,每月三百两够干嘛的。”罗敷适时提出自己的要求。 罗悠之这种老狐狸,眼睫毛拔下来都是空的,马上换了一副苦哈哈的嘴脸,道:“这年头,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你可不知道,每月给你的三百两银子,都是爹勒紧裤腰带省下来的。” “少来!你糊弄傻小子呢!”罗敷反唇相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咱家密室里那银子……” “哎呀我的小祖宗,你给我小点声!”罗敷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罗悠之一把捂住嘴巴,罗悠之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下人在旁才松开手,敲打着罗敷的额头道:“你这孩子,真是口无遮拦,这话说出去,不知道要给你爹我引来多少风波,你想咱家去诏狱花那些银子吗?!以后嘴巴给我闭紧了,说话前动动你那为数不多的脑子!” “知道啦知道啦。”罗敷耷拉着眉毛,有气无力道:“今天佛哥儿也这么说我,以后我一定注意就是啦,不用你们一个一个的说我。” “哦?顾公子也这么说?”罗悠之来了兴趣,追问道,“你说了什么惹得顾公子不高兴了?” 罗敷一边努力回忆一边说道:“也没说啥啊,就是今天在街上的时候,我说我爹是兵部侍郎,要调集三百人马易如反掌,然后佛哥儿就说你坐到这个位置不容易,让我不要给你惹麻烦,还说……还说青山郡要明年要修建皇帝行宫,让我在这个关键时刻不要胡闹,爹啊,为啥佛哥儿说青山郡明年修建皇帝行宫对你是关键时刻啊?一咱老家不在青山郡,二你又不是皇帝,修建行宫也轮不到你去住。” 罗悠之已经顾不得追究这逆子大逆不道的言论,只是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着,慢慢把自己脑海中的线索重新拼凑起来,他知道顾仙佛肯定不会无的放矢,多半是想借自己这宝贝儿子之口传达些顾相的意思,那么顾相到底想说些什么呢? 青山郡、青山郡、青山郡…… 猛地,罗悠之从椅子上跳下去,一拍手掌,喜道:“老夫懂了!老夫懂了!” 这一幕吓得罗敷一愣,颤声道:“爹,你别吓我啊,你是不是患了失心疯了?我以后再也不偷你银子了,你快正常点好不好啊……” “你爹现在很正常!”罗悠之哈哈一笑,喜上眉梢道:“那青山郡不是咱们的老家,却是兵部尚书杨修劼的老家!每次皇帝修建行宫的时候,必须有两品以上朝廷命官主持,而这杨修劼又年事已高,再加上顾相那番话,他要告老还乡了!这兵部,再也没人骑在你爹头上了!” “你说你要当尚书了?!”罗敷一愣,转而恍然大悟,道:“对!佛哥儿今天在你的寿宴上说过,你马上就不是侍郎了,当时我还以为他在跟徐少棠那白痴斗气,现在想来好像是真的啊!” 罗悠之强行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却还是声音颤抖:“怪不得,怪不得顾公子今天说日后会把老夫的寿礼补上,这……这真是送了老夫一份泼天大礼啊,老夫实在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罗敷撇撇嘴,道:“受之有愧你不要不就行了?虽说佛哥儿送了你一个兵部尚书,咱家还送顾府一个小凤仙呢,小凤仙那身段那容貌,啧啧,换一个兵部尚书也不亏,这也就是佛哥儿,别人哪怕邓新岐那孙子开口,我都不答应。” 罗悠之正待教训罗敷,不过转念一想,长安这么大,能入顾仙佛法眼的也就区区三四人,而自己这宝贝儿子就占了一席之地,还不是因为顾公子看中他的赤子之心嘛! 也罢,就随他去吧,儿孙自有儿孙福嘛。 “明天开始,你每月零用钱翻倍!”罗悠之大手一挥,豪迈说道。 “真的?!”罗敷大喜,霎时间就把小凤仙的倩影抛到九霄云外了。 第十五章 拜火教圣女 被罗敷这个负心汉抛到九霄云外的小凤仙可并没有被顾仙佛忘记,在出门的时候,顾仙佛特意嘱托海婵好好招待这位贵客,海婵对少爷的吩咐自然上心。 “你就是小凤仙。” 别院内,海婵上下打量着换了一身湖蓝色烟罗裙正泫然欲泣的小凤仙,心中暗道确实是个尤物,拜火教搜罗到这个苗子再把她送进长安,确实是花费了不少功夫。 不过想归想,海婵脸上依旧是淡漠的笑容,语气里也不悲不喜,让小凤仙听不出好坏来。 “正是妾身。”小凤仙盈盈施了个万福,作恭敬状,“不知姐姐怎么称呼?” 海婵微微一笑,道:“老爷和少爷唤我海婵。” 小凤仙再次见礼,低眉顺眼道:“见过海婵姐姐” “我说,老爷和少爷唤我海婵,但是你哪里来的资格这么称呼我?”海婵笑容变冷,看在小凤仙眼里心底竟然微微一寒。 “小凤仙初来乍到不知规矩,请主母恕罪!”小凤仙也是能屈能伸之人,也顾不得冬雪刚刚融化的地上凉,直接跪倒在地。 海婵这才面色缓和一点,道:“还不错,虽说是在戏园子那种三教九流之地出来的,还算懂点规矩,你们下去吧,小凤仙,你跟我进来。” 说完,海婵转身,朝房间走去,背后的小凤仙从地上慢慢起身,柔美的脸上却绽放出阵阵微小的笑意。 进了房间,海婵把外面的赤色罩衣脱下来,专心侍弄着屋里的火炉。 小凤仙这是第一次来顾府,也是第一次进顾仙佛的房间,海婵没有吩咐,她是万万不敢坐的,只能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不过这并不妨碍自己打量这间房间。 在万音园的时候,小凤仙有时候就会想,这权倾天下的顾相府邸,该是怎么个样子?富丽堂皇还是深厚内敛?直到进入顾仙佛的房间,小凤仙才明白真相,不过这真相却让她有些微微失望。 不论是顾府还是顾仙佛的房间,虽说上得了档次,但是却都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要说唯一的特点,那就是大,非常大! 顾仙佛的房间很大,占地足有数百平米,卧室的床很大,足以容纳五六人,房间中央的八仙桌很大,足以摆下上百道海陆奇珍。 这就是堂堂顾家大公子顾仙佛的房间?除了大什么特点都没有,和乡下的土财主哪有分别? 小凤仙越来越失望。 她却没有搞明白一件事:在长安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大,已经是最值得炫耀的事情了。 把火炉侍弄得旺旺的,然后把油灯全部点亮,海婵优雅地坐在铜镜面前,开始梳妆。 “主母要不要婢子侍候?”小凤仙站在门口怯生生地问道。 海婵婉约一笑,道:“还算知趣,滚过来给我梳梳头吧。” 海婵的这一头秀发很漂亮,乌黑顺直,还散发着淡淡的檀香,不过相应的,打理也花费很多功夫,每天海婵花在头发上的时间,至少两个时辰。 小凤仙在门后的铜盆里仔细洗了洗手,擦拭干净后,才缓步走到海婵身后,拿起一缕秀发和象牙梳子,开始慢慢梳起来。 海婵一边拿起一片口脂轻轻抿着嘴唇一边开口:“小凤仙啊” “婢子在。” “刚才你应该挺高兴的吧?” “主母恕罪,婢子实在没听懂主母在说什么。” “如果少爷别院里的主母真是一个如此莽撞无脑之辈,那控制这个所谓的主母,对你来说易如反掌,对你以后的计划也好实施啊。”海婵放下口脂,淡淡说道。 小凤仙一愣,傻傻道:“主母……主母在讲笑话吗?” 海婵淡淡一笑,继续道:“小凤仙啊,其实我不想让你进仙佛房间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小凤仙泫然欲泣:“因为婢子身份卑贱。” “当然不是。”海婵轻轻摇摇头,“我是怕杀了你之后,把房间里的地毯弄脏了,这地毯娇贵得很,清理起来很麻烦的。” 小凤仙再笨也听出海婵话里的弦外之音,慌忙跪倒在地,颤声道:“主母恕罪,主母恕罪,小凤仙初来乍到,不知哪个地方得罪里主母,还请主母大人有大量……” “好了。”海婵拿起自己一缕秀发轻轻嗅了嗅,“拜火教花费这么大工夫,可不是让你来给我这个丫鬟下跪的。” 拜火教这三个字,瞬间击穿了小凤仙的心防,她素手握着裙角,眼泪已经夺眶而出,仰望着海婵秀美的背影苦苦哀求:“主母!主母!小凤仙只是想求顾少爷收留混口饭吃,绝对没有争宠之意,还望主母能饶在下一命啊。” “你自称出身万音园是吧?”海婵幽幽问道。 “婢子……婢子确实来自万音园。”小凤仙心中忐忑地答道。 “你有所不知的是,万音园的杜班主,与我有过一面之缘啊。”海婵轻轻一叹,轻轻拍打着自己粉嫩的脸颊,“少爷天资纵横,我自然不如少爷,但是我过目不忘的本事,你恐怕还不知道哩。虽然我今天未亲眼见到,但是凭杜班主的身手,那场大火还想烧死他?” 小凤仙心中此时已经泛起了浓郁地杀机,表面上却还在苦苦哀求,只待等待一个最佳的下手时机。 “收起你袖中那把可怜的匕首吧,淬在上面毒素的恶心气味,一进门就让我厌烦。”海婵语气里听不出波澜,但说出的话却让小凤仙如坠冰窟,“小凤仙,我跟你说这么多呢,不是非让你承认什么,只是少爷今晚不在家,我一个人无聊得很,只能跟你玩耍一会儿打发时间了,没想到你这么无聊,这才几句话,就图穷匕首见了?” 小凤仙之前的哀怨胆怯不翼而飞,站起身冷笑道:“你猜的没错,我确实来自拜火教,而且还是拜火教的圣女,不过你死心吧,我一个字都不会和你说的。” 海婵还是没有转身,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笑靥如花地说道:“小凤仙啊,你这孩子嘴里怎么没有一句实话呢?就凭你这三脚猫的媚术还想魅惑少爷?你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也可爱得紧,我好久没见你这么可爱的人了。” 不知何时,一把精致的匕首已经出现在了小凤仙手里,她死死盯住海婵白皙的脖颈,森然道:“我没想用媚术去魅惑顾仙佛,但我也没说谎!” “想以拜火教圣女的身份来拖延时间吗?其实我对你们这个可怜宗教的秘密还真不感兴趣,乾国就算再腐朽,这个庞然大物也不是你们这群异想天开的人能撼动的。再说,”海婵终于站起身,不过却还是没有转身,她盯着窗外的一枝寒梅,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拜火教的圣女,正是妾身啊。” 哐当—— 小凤仙手里的匕首惊骇间竟然失手被她仍在里地上,但是也就是这一刻,小凤仙突然出手,一击散手猛然拍向海婵后背,然后不管此招是否建功,整个人向另一扇窗户横撞而去。 海婵轻轻一个转身,小凤仙那霸道的真气就被消弭于无形,眼看着小凤仙马上就把窗户撞破飞身而出,海婵这才盈盈一伸素手,一道赤色红练从她背后瞬间飞出,几乎是眨眼间便飞到小凤仙背后,直直洞穿小凤仙心窝后,才又缓缓飘回主人身后。 轻轻把红练收好,海婵转身继续坐到梳妆台前,只是转身的时候轻声吩咐道:“处理干净。” 房梁上,两道黑影无声无息地落下,开始处理小凤仙死不瞑目地尸体。 第十六章 军器司之行 在小凤仙刚刚落入海婵精心布置的陷阱的时候,一辆刻有顾府标记的宽大马车已经驶出了顾府大门。 因这辆马车里主人实在身份高贵,出行自然能称得上前呼后拥,马车两侧有顾府二百精锐私兵护卫,弓上弦刀出鞘,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在这二百私兵内侧,则是黑雀率领的一众监察院谍子,虽然人手不多,但是看他们阴鸷如鹰隼的目光和浑身上下散发的阴冷气息,旁人丝毫不怀疑这群人的战斗力。而在马车两侧的街道旁,则零零散散散落着数十形态各异的普通人,这些才是顾府的精锐死士,也是顾淮出行的最后一道保险。 马车内的父子二人可不管被强制回避的平明百姓心里作何感想,在宽大的马车内,二人相对而坐,中间的檀木小桌上摆放着瓜果时蔬以及美酒佳酿,端得是羡煞旁人。 顾淮捻起一颗青玉葡萄仍入嘴中,笑眯眯道:“阿暝,猜猜为父这次要带你去什么地方?” 顾仙佛冥思苦想,最终试探性地说道:“听雪楼?” 这三个字差点噎得顾淮说不出话来,顾淮轻咳两声,没好气道:“你真以为你爹我每日就知道花天酒地了?” 顾仙佛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看着自己的父亲。 在顾仙佛的注视下,顾淮难得老脸一红,饮了一口顾府自制的果子酒,道:“这个……为父也是男人,老当益壮,你也能理解对不对,不过这次为父不跟你胡闹,今晚带你出来确实是有正事要办。” 顾仙佛微微侧目透过车窗缝隙看了看窗外,道:“看这路线,是出城的方向,父亲想带我去……军器司。” “然也。”顾淮欣慰地抚须而笑,“虽说你爹我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下,但是你爹我如今这个地位,还真不是靠着右相的名号。” “那是自然。”顾仙佛剥开一枚金桔,分了一半给顾淮,道:“现在这年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例子屡见不鲜,当初跟随皇帝打天下的那批老将退隐的退隐,杀头的杀头,目前还能位极人臣的,除了父亲,也就只有国师大人了,国师大人出身龙虎山,非我等凡夫俗子之流,暂且不提。父亲大人能受皇恩眷顾这么多年,有政绩斐然的因素,但是关系不大,最主要的,还是军器司牢牢掌握在父亲手里,这,才是父亲大人立身的根本啊。” “阿暝啊,你看问题越来越透彻了,为父很欣慰啊。”顾淮慢慢咀嚼着儿子递过来的一半金桔,缓缓道,“在乾国还未建立时期,为父随着当今天子南征北战,军备资源一直掌握在为父手中,若是没有为父主持的那三次军备革新,大乾的马蹄又怎么可能如此迅捷地踏遍中原大地?乾国建立以后,若是为父没有将军器司牢牢抓在手里,哪有我顾家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 顾仙佛心悦诚服道:“父亲在军备之道上天纵奇才,阿暝确实佩服得五体投地。” 顾淮眼睛一瞪,道:“少拍老子马屁,你这马屁功夫还是你爹我教的你,就不要班门弄斧了!” 顾仙佛讪讪一笑,正待开口辩解,马车突然稳稳停住。 驾车的顾名掀开车窗的一部分,小声道:“老爷,这南城门的当值将领来话,说现在到了宵禁时刻,除非老爷现身,要不他们不敢私开城门。” 顾淮呵呵一笑,道:“无妨无妨,我这就出去跟那小家伙说上几句。” 说罢,顾淮在顾仙佛的搀扶下起身,轻轻一推马车上的一个暗门,精钢打制的车门缓缓打开。 黑雀早已悄无声息地来到车辕处候着,看到顾淮出来,只是略微躬身见礼,便手握鹰爪刀,整个人牢牢挡在了顾淮前面。 顾淮站在车辕上,朝跪在十丈开外的那守门将领招招手,后者如蒙大赦,一路小跑地跑到马车面前,再次利落地跪倒在地。 这将领生得肥头大耳,倒也是个心思玲珑之人,一边在脸上浮起谄媚的笑容一边阿谀奉承道:“右相大人,小的也是第一次来守城门,不见大人真身,确实不敢私开城门,还望大人见谅则个。” 顾淮笑着摆摆手,道:“无妨无妨,你这小家伙也算尽忠职守,我就……” 顾淮话还没说完,那将领立刻便深深把头磕了下去。 咻—— 就在他低头的一刹那,后背突然射出一支利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顾淮面门。 一旁提着十二分警惕的黑雀霎时间便动了,右脚一步踏出,整个人飞身而起,右手里的鹰爪刀带着凌厉的风声斩向空中那支利箭。 只听哐当一声,利箭在空中被一分为二。 黑雀还来不及转身,只见那被斩断的箭头中突然射出一枚透骨钉,以更加迅猛的姿态射向顾淮胸口。 这枚透骨钉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料,待黑雀反应过来,想要舍身救主已经来不及了。 可惜,顾淮身边不是只有顾名这个不通拳脚的老人,还有一个同样笑眯眯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天字号高手。 顾仙佛低头审视着自己二指之间的那枚透骨钉良久,然后轻轻把暗器抛到地上,淡然道:“虽说监察院密探举世闻名,黑雀统领还是不要大意得好,阴沟里翻船的案例自古以来数不胜数,你死了倒还在其次,若是我父有任何闪失,你说,该怎么办?” 后怕不已的黑雀这时才反应过来,瞬间跪倒在地,嗓音沙哑地说道:“属下失察,万死莫赎,请顾相赐罪。” 顾淮摇摇头,道:“下次注意便好,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次就免了,回去以后勤加操练便是。” 说到这里,顾淮用目光示意黑雀起身,然后把淡然的目光投向已被顾府私军制住的刺客,道:“我刚才已经说了,要给你个痛快,你怎么这么着急呢?” 刺客不甘心地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顾淮呵呵一笑,转身往车厢内走去,临进入车厢的时候抛下一句话:“你跪得太快了,下辈子,注意一点吧。” 刺客已知事不可为,只不过还是挣扎嘶吼道:“顾老贼你别得意,这次要不是顾仙佛那小贼在,你早就去阎王爷那报道了,我就不信你每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 顾仙佛笑着跟在顾淮身后进入车厢中,内心中却不以为然,刚才就算自己不出手,顾家死士也有至少十种方法把那暗器拦下来,箭中箭的套路,早就在顾家死士演练过的预案中。自己之所以出手,只不过是想趁机敲打一下黑雀罢了。 待车厢的门重新锁上,马车便又开动起来,城门处出了这档子事,那些看门的大头兵早已吓得不知所以,在黑雀欲择人而噬的目光下,更是胆战心惊,只好陪着笑把城门打开,恭恭敬敬地礼送车队出城。 ———— 军器司。 自从乾国天子走上争霸之路的那一刻起,军器司,或者说顾淮的军器司,一路上功不可没。 没有军器司源源不断的提供优质精良兵器,乾国军队面对数倍于己的诸侯大军,根本无力回天。 没有顾淮主持的那三次军备革新,乾国大军也不可能在乱世中如此顺利的确立优势。 建国以后,当今天子对军器司表现出了相当的重视,每年国库的收入,至少有十分之一投入到这军器司对现有兵器的生产和新兵器的研发中。 而因为军器司所需要的场地实在庞大,长安城里边根本不可能为一个部门投入如此大的场地,权衡再三下,皇帝只好把军器司的总部设在京城西郊,派三千驻京甲士看守,再加上里面隐藏的暗中高手,可以说这么多年下来,军器司绝对是除了皇宫、顾府以后,最难进的地方。 顾仙佛小的时候就是听着军器司的鼎鼎大名长大的。那时候,在无数个夜晚清晨,顾淮早出晚归,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军器司上,顾仙佛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长大后,顾仙佛才知道,顾淮出去十次,八次是借着研发新兵器的名义去勾栏喝花酒。 顾仙佛心中那种感动顿时烟消云散。 第十七章 西凉刀,西凉魂 经历了层层或明或暗的严格盘查,顾淮的马车才缓缓驶入军器司最后一道大门。 顾仙佛打开暗门,搀扶着顾淮走下马车。 这是顾仙佛第一次来军器司,刚刚跨入大门,就有一股热闹嘈杂的气息扑面而来,目光所及之处,是大大小小数十栋交叉坐落的建筑,虽然离得很远,但是建筑中吵闹的人声、打铁声、轰鸣声和铁炉里的热浪一股劲的涌出来,把这个偏僻的军器司装扮得热闹非凡。 在这些建筑中央,是一块巨大的青石广场,这里有数百个木人桩,都是按照正常甲士的比例制作的,看起来是实验兵器性能的地方。 顾淮遣退了周围的顾府私兵和监察院谍子,自己带着顾仙佛信步悠闲地在军器司逛了起来,至于那些顾家自家的死士,现在已经不知道散落在了什么地方。 “感觉怎么样?”顾淮背着手,边走边问道。 顾仙佛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老老实实答道:“挺热闹的,就是不知道实力怎么样。” “逛逛不就知道了。”顾淮笑眯眯的说道。 在二人行走间,一批新式装备已经被四五条大汉抬到了青石广场上,一个人从木箱中拿出一柄西凉刀样式的军刀,气沉丹田后,一刀便砍在了面前木人桩的脖颈上。 在周围围观的另外几个人,赶快拿出纸笔,记录伤口的深浅、受力角度以及兵器的损坏程度等重要信息。 顾仙佛看着青石广场中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几个人,点头道:“我现在对这军器司有个大概印象了。” 顾淮带领这顾仙佛走到广场中央,阻止了那些大汉的见礼后,弯腰从木箱中拣起一把长刀,把玩一会儿后递到顾仙佛手里,道:“你的西凉刀,就是在这里做出来的,不过那是第一代,虽说比普通的军刀在强度上略胜一筹,但是韧性还是不够,现在他们研发的是第二代,再有半个月的时间就能投入生产了。” 顾仙佛尝试着挥舞了一下手里的新一代西凉刀,感觉比现在军中通用的战刀沉了大概四两左右,而且长度也加长了一些,沉声道:“西凉军主要对手便是那些来去如风的草原匈奴,这刀是好刀,只是刀身设计的长了一些,拔刀的速度,会比以前慢死三分,在战场上,这一点时间,能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了。” 一旁试刀的大汉咧开嘴笑了笑,憨厚道:“顾将军,这西凉刀是为步战设计的,韧性比第一代西凉刀强四分,但是强度就差一些,不过这关系不大,因为草原蛮子他们的锻造技艺很落后,手里的战刀也参差不齐,强度根本不过关,身上盔甲也差劲得很,所以,这个强度的战刀足以应付那些硬战和死战的战役。” 顾仙佛来了兴趣,挽了一个刀花把战刀放下,道:“请继续。” 大汉挠挠头,道:“而且,这第二代西凉刀最大的优势是造价低,因为少了对强度的要求,所以需要的精铁矿就少了接近三分之一,再加上别的材料的替换,如今这第二代西凉刀的成本四把加起来才和第一代的成本相差无几,所以一个士卒完全可以配备三把甚至四把西凉刀。” “那拔刀慢的问题怎么解决?” “很简单,这种西凉刀不是挎在腰间的,而是放到背后的刀囊里,列阵迎敌的时候第一排士卒持盾而立,背负刀囊,其余士卒直接抓取前方袍泽刀囊里的战刀,我们尝试过,这种方法拔刀并不慢。”大汉慢斯条理的解释道。 顾仙佛却是真真正正地眼前一亮,拱手一揖,道:“阁下想法确实妙,如此一来,西凉军步卒战力与骑兵脱节的问题就能解决了!” 大汉脸色通红地摆摆手,道:“顾将军折杀小人了,小的只是负责试刀,是右相大人提出的想法。右相大人真的是小的这辈子见过的最奇思妙想之人。” 顾淮抬起腿踹了那大汉一脚,笑骂道:“邓力你小子什么时候也会溜须拍马了?明明知道老子不吃这一套,去,把你们这段时间打造的那一套对付草原匈奴的神兵利器请出来,给我儿开开眼。” 邓力眉开眼笑的答应一声,带着其余众人呼啦一声便朝一栋小楼内跑去。 顾仙佛望着木箱里那锋芒毕露的西凉刀,道:“父亲大人真是天资聪颖啊,连这等奇思妙想都能想出来。” 顾淮难得没有打击顾仙佛的赞美之词,背着手说道:“这西凉刀,就是西凉魂啊。在以往的西凉,庄稼往往一年下来颗粒无收,在那个民不聊生的时候,有了刀,就有了活命的本钱。久而久之,西凉蛮子对刀的看重,远远超他人想象,我听说你在西凉治军之时,对于那些功勋卓著之人,并不赏赐金银布帛,而是赐予他带刀退伍的权力,这个条令好啊。把西凉刀打造好了,西凉魂,也就慢慢壮大了。” 在西凉摸爬滚打六年的顾仙佛心悦诚服道:“父亲所言甚是,一针见血,这西凉刀在西凉,比那些流通的金银还受重视,这个主意也是阿暝的幕僚葛先生想出来的,推广下去以后,反响很好。” “葛先生?是葛子龙对吧?”顾淮侧目想了一会儿,问道。 “正是此人。”顾仙佛点点头道。 “我听说过这孩子,葛子龙,师承鬼才郭相宜,十八岁那年得罪了当地权贵远走他乡,能被你收入麾下也是你的造化,别看这人一时落魄,但是手腕厉害得很,用计毒辣,擅长弃车保帅,绝境逢生。百晓生曾评价此人‘无中生有,暗夜举火,子龙也’,只因为做士评榜时他还未出师,也未曾做下事业,才未曾让他入榜。依我看,若是百晓生再做士评榜,前三十必定有葛子龙一席之地。只是阿暝啊,你必须牢记一点,手腕厉害的人,野心一般也不小,哪怕他当时并无反意,但若你不曾让他心服口服,那日后必会嫌隙增生,你要当心养虎为患,若是不能压制住他,必须提前杀了,以绝后患。” 顾仙佛点点头,沉声道:“父亲放心,阿暝谨记父亲教诲。” 顾淮抚须点头,也不再多言,平常顾淮对顾仙佛的指导都是点到即止,今天说这么多,已经打破常例,顾淮相信顾仙佛定能处理好葛子龙这把双刃剑。 在二人对话之时,邓力已经带着几条大汉返回,身后那些人均是两人抬着一口木箱,看来顾淮所言的神兵利器就在里面。 想到这里,顾仙佛兴趣彻底被激发出来,草原匈奴是自己老对手了,虽然装备落后,但是马术精湛,来去如风,一直很让自己头疼,葛子龙也设计了数条毒计来对付匈奴,只不过收效甚微,难道这个难题能在父亲手中得以缓解? 邓力命身后的大汉放下木箱,道:“顾将军,小的嘴笨,不会用话来解释这东西,不如小的给顾将军实战演练一下可好?” 顾仙佛点点头,伸手示意邓力继续。 不多时,邓力就一路小跑,找来两名全副武装的骑兵,俱是配着一代西凉刀,胯下神骏战马,战力相差无几。 首先,扮演匈奴的那名骑兵首先开始冲锋,他的马术确实精湛,在匈奴军队中也算得上精锐,先是利用镫里藏身躲过另一名骑兵的弩箭,然后驱动战马快速朝对手杀将过来。 百步的距离,几乎转瞬即逝,另一只骑兵始终站在原地,连刀都插在马鞍旁那朴实无华的刀鞘里没有拔出来的意思。 只是等那匈奴骑兵冲到十步以内的时候,立在原地的那名骑兵突然右手一扬,在空中划了个半圆。 然后,一道闪烁着点点寒光的大网突然在空中施展开来,那名草原匈奴本想驭马停住,但还是没有躲过大网的笼罩范围,只是一瞬间便被大网合住,然后被另一名骑兵一记简单的挥刀横扫就制服了。 顾仙佛心中大喜,问身边的邓力道:“这玩意叫什么名字?” “抛网,用特殊材质制作的大网,中间暗藏利刃,可以重复使用,配上第二代西凉刀,足以克制匈奴来去如风的优点。”邓力自豪地回答道。 抛网?好名字。 这一网下去,网住的不仅仅是那些草原上来去如风的匈奴骑兵,还网住了草原的气运啊。 第十八章 青龙胆 在青石广场上见识完第二代西凉刀和抛网以后,顾仙佛内心感慨良多。 顾淮笑眯眯地挥挥手,散去周围围观的大汉,然后带着顾仙佛继续探索着军器司的秘密。 “你可知为何我要带你来这军器司?”顾淮一边带着顾仙佛朝一栋看守严密的小楼走去,一边头也不回的问道。 “若是仅仅是想让阿暝见识一下二代西凉刀和抛网的话,恐怕理由还不够充分。”顾仙佛微笑着说道,“尤其是抛网,虽说在西凉战略意义重大,但是在父亲谋划天下的胸襟里,似乎还不如在听雪楼喝一场花酒重要。” “然也。”顾淮含笑点头,伸手抚须,“叫你来此,一是送你一件礼物,二是告诉你一些事情。” “什么礼物如此大费周章?莫非是父亲灭敌国之时掠来的王妃?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恐怕也人老珠黄了吧?”顾仙佛从父亲话语里听出了一丝不安,故意插科打诨道。 顾淮伸手推开精钢打制的房门,道:“这件礼物,我为你准备了十一年,在你九岁那一年,我就命他们开始着手准备,本来打算在你加冠之年送到你手上,可谁想到你如此冲动,导致加冠礼都是一个人在西凉孤零零度过的,这件礼物,也就一直搁置在这小楼里。” 小楼里仆役众多,看到顾淮二人进来纷纷跪下请安,顾淮挥挥手,所有仆役无声告退,广阔的小楼内,一时间只剩下顾淮与顾仙佛两人。 在小楼中央,最为显眼之处,摆放着一组巨大的铁架,上面不知放着何物,只是被上好鲜红丝绸遮盖,看不清物件。 “自己去看看吧。”顾淮扬了扬下巴,在原地止住脚步。 顾仙佛带着满腹疑虑走上前,站到那铁架面前,深深吐出一口肺中的浊气,右手一抬,抓住那丝绸奋力一扯。 那一杆日后陪伴了顾仙佛一生的长枪,就这么出现在了他面前。 枪长一丈二,重八十八斤,枪身呈青色,雕刻着两条蟠龙,枪头为墨色,玄铁打制,尖端之处经过特殊处理,虽算不上无坚不摧,但是却能保证百炼不损。 “给它起个名字吧”顾淮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顾仙佛深吸一口气,伸出右手,缓慢而坚定地握住枪身,霎时间,枪头微颤不停,一股清脆的龙吟之声通过右手传入顾仙佛脑海之中。 透过这股龙吟之声,顾仙佛刹那间在脑海中看见一副瑰丽而壮观的景象:葱郁大山深处,一处瀑布底下的深潭里,一只青蛟在里面酣然入睡,因它身躯太过庞大的缘故,把这深潭挤得满满的,一个翻身都有无数潭水溢出。 蓦地,暴风雨将至,青蛟睁开双目,仰天长啸,欲乘雨化龙而去,但天空中的惊雷却接连不断地无情劈下,青蛟庞大的身躯被惊雷劈打的皮开肉绽,残鳞败甲布满整个深潭。 而在这关键时刻,密密麻麻的甲士的身影在寒潭旁边出现,手里的弓弩兵器皆对准青蛟庞大的躯体。 接下来的景象,不言而喻…… 良久,顾仙佛睁开双眼,似有一道细小的游龙在里面闪过,他握紧长枪,在空中挽出一个流畅的枪花,认真道:“此枪,名为青龙胆!” “不错的名字,与你倒也配合,想必你也知道这枪的来历了,枪身的关键之处,正是那头欲乘雨化龙的青蛟脊椎而制,为了捉到这头青蛟,为父可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顾淮慢悠悠地说道,“不过,再大的代价也值得,你身体中真气特殊,自然不能和常人一样自行恢复,用一点便少一点,而这杆……青龙胆内,自成循环,对你身体真气需求极少,只是舞动起来,需要极其庞大的肉身力量罢了。” 顾仙佛把青龙胆收入旁边的蛟皮枪囊内,便不再把弄这杆长枪,过后自然会有下人送到顾府。 “这份礼物,阿暝很满意,多谢父亲。”顾仙佛微微弯腰,认真地说道。 顾淮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带着顾仙佛继续在小楼里漫步。 顾仙佛跟在顾淮身后,表情严肃,他有预感,似乎接下来,才是父亲带自己过来的真实目的。 转到一方古色古香的木架旁边,顾淮伸手,在某处不起眼的地方敲打几下,一处暗门无声无息地打开。 门后,是一条幽深的长廊,每隔三尺,便有一名持枪甲士肃然而立,对顾淮父子二人的到来视若不见。 顾淮领着顾仙佛走进长廊,笑眯眯道:“这些年,也是有给你打造这杆青龙胆的名号做遮掩,这密室才没有暴露,要不然,为父三天两头地往这小楼里跑,难免会有有心人记下,虽说这里防卫还算过得去,但是百密必有一疏,为父再有功夫,也不能去千日防贼。” “这密室里,到底装着何物?能让父亲这么如履薄冰?”顾仙佛一边四下打量着这幽深长廊中的甲士与机关,一边问道。 顾淮笑得像只马上就要偷到母鸡的老狐狸,道:“见了面,你自然就知道了。” 在曲曲折折的长廊里前行了大约半个时辰,顾仙佛越看越吃惊,到后半段,长廊里的机关暗器已经不能用歹毒来形容了,顾仙佛在西凉摸爬滚打六年,但是让他领兵来攻的话,没有五千百战老卒,不可能走过这走廊的一半——这还是在拿命去填的情况下。 打开最后一道暗门,顾淮带着顾仙佛来到一间密室,这密室不大,只有两个人守着几个木箱。 在顾淮的指引下,顾仙佛带着满腔的疑惑,来到房间的角落脱衣沐浴,顾淮则到令一个房间,进行同样的活动。 一边享受着那眉清目秀的小厮一丝不苟地擦拭着自己身上每一个部位,顾仙佛一边在心中有些好笑。 难道是去见祖先神明不成?拜见之前还要焚香沐浴? 待全身都清洗干净以后,顾淮遣人送过一套白色的衣服,这衣服与顾仙佛之前见过的所有样式都不同,类似于贴身衣物但是却厚重少许,材质也区别于之前自己穿的长袍,摸上去非常光滑,但顾仙佛确定这绝对不是丝绸。 在小厮的帮助下,顾仙佛穿上这套奇怪的衣物,此时,顾淮也穿着这套衣物走了进来。 从怀中拿出两把复杂至极的钥匙,顾淮表情严肃地打开密室后面的一扇门,然后带着顾仙佛走了进去。 顾仙佛见过这种锁,天下最复杂的锁,没有之一,名铜雀。需要同时用两把钥匙都能打开,而且锁内构造每次开启后都会变化,开锁人必须熟记这七十二种变化才能使用铜雀锁。 顾仙佛虽然不曾开口言明,但是内心的兴趣和疑惑却越来越重,到底什么样的秘密,才能让顾淮这个士评榜状元如此看重? 第十九章 仙佛一拜 门后面,是一处行宫。 越往里走,顾仙佛心中的惊讶越甚。 他确实没想到,在这处阴暗的地下,竟然隐藏着如此富丽堂皇直逼皇宫的建筑。 走到那金丝楠木的书案面前,顾仙佛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人,手里捧着一本前晋的史籍,津津有味,他的长相略带清秀,却实在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与每天来顾府投贴的寒门士子没什么不同,顾仙佛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此人好像正读到有趣的地方,左手在半空中胡乱笔画着,高兴之情溢于言表。 “身体不好,就不要如此劳心了,郎中不是嘱咐你要多休息的吗,自己的身体要自己爱惜。”顾淮走向前,拿下他手中的史籍,轻声劝解道。 那人此时才恍然大悟,看了顾淮一眼,脸上浮现出老友重逢的真挚笑容,温言道:“玉衡,你来了。” 顾淮,字玉衡,乾国能称顾淮表字的人,不超过三位。 顾仙佛却长出一口气,看来这人不是自己的便宜兄长。 也对,自己的父亲自己知道,虽说顾淮生活作风一直有问题,但是他是断然生不出如此清秀的私生子的。 “这是你的儿子?今年二十二了吧?和你很像。”那人看了顾仙佛一眼,扶着书案起身,慢慢走到顾仙佛面前,仔细打量着顾仙佛,直到把后者看得毛骨悚然才罢休,微笑着说道。 顾淮转身,对顾仙佛郑重道:“过来拜见王叔叔。” 顾仙佛拱手,长揖及地,认真道:“小侄阿暝,拜见王叔。” 那人摆摆手,扶起顾仙佛,道:“我姓王,单名一个平字,比你大十余岁,你这一声王叔,我还是担得起的,我知道阿暝你心中疑惑甚多,来,第一次来到我的住所,我们有的是时间,坐下慢慢聊。” 王平笑呵呵地说完,便被顾淮搀扶着坐到了床上,顾淮自己则挑了个马扎坐在床边,顾仙佛也是中规中矩的挨着父亲坐下,作洗耳恭听状。 顾淮却不急着解开儿子心中的疑惑,与王平拉开了家常:“这些日子比较忙,我也没时间来看你,在这居住得如何?身体可还康健?” 王平轻轻咳嗽几声,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殷红,随后他从怀中掏出一白玉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服下,才笑道:“玉衡,我的身体状况,恐怕你比我更清楚,咱俩老伙计这么多年了,就别谈这些了,若是我身体还好的话,你也不会急着带阿暝来见我。” 说到这里,王平转头,又把目光投向正襟危坐的顾仙佛,看了几眼才道:“乾国那国师本事平平,相人还是有些能耐的,‘一身仙佛气,两袖青龙胆’,这评价实在中肯,这孩子越看我心里越欢喜,有他在,顾家这一脉,百年内是倒不了。” 王平此言,顾淮很是不谦虚地全盘收下,抚须道:“前些年,我听你的安排,把这小子外放六年,这六年来的成长确实出乎我的意料,六年前的阿暝,最多算一个帅才,指挥一支军队冲锋陷阵攻城略地尚可,但是论到治国平天下,这能耐就得打磨了,把他放到西凉摸爬滚打,现在他足以独当一面了。” 王平轻轻一笑,道:“玉衡啊,不是阿暝的策略功夫不到家,是你要求太高,以你这个士评榜状元来看,阿暝的策略功夫还需打磨,但是你看看朝堂上下的那些红二代,有谁能在策略上胜过阿暝。你啊,是既想阿暝武能领军,又想阿暝文能治国,天下好事怎么能都让你顾家占全了?” 顾淮也是一笑,双手插袖,怡然自得道:“身为你王平的侄儿,我顾淮的儿子,若没有这份文武双全的本事,那还怎么在乾国立足?” 两人对视一眼,开怀大笑。 顾仙佛却是心中惊悚,试探问道:“六年前,侄儿外放西凉,是出自……王叔叔的授意?” 顾淮哈哈一笑,笑容中却透露出难得的豪迈:“那是自然,你爹我可是权倾朝野的右相,打断区区一个不成器的皇子的腿,这算什么大事?只是你王叔叔说,长安虽是乾国之都,但是对你而言还是太小,若是能走出长安,你才能懂得谦卑,明白天下之大,对你胸襟和格局,大有好处。我们两个商议三天,才选中西凉这片地。” 王平起身,从八仙桌下拿去一方茶饼,慢条斯理地给三人冲上茶,把热气腾腾的茶杯分别递到顾淮与顾仙佛二人手中,然后自己端起一碗,没有急着品,先是轻轻嗅了一嗅,道:“阿暝,我知道你心中有很多疑惑之处,你父亲今天带你来见我,想必是做好了把一切跟你挑明了的准备,有什么疑惑你就问,现在也是该告诉你的时候了。” 顾仙佛苦笑,道:“侄儿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王叔叔到底是何许人也。” 王平把玩着茶盏,神色坦然自若:“我知道你小子第一个要问的肯定是这个,我姓王名平,无字无号,无身份籍贯,无妻儿子女,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很遥远的地方?”顾仙佛慢慢咀嚼着这六个字,想从中品出深意。 “你小子还真是有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跟你父亲一模一样。”王平笑骂一句,道:“我的故乡在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和这个类似,但是差别也很大,那个世界的文明比这个天地先进很多年,因为某次我并不知道的意外,我来到了这方天地。” 顾仙佛神色平静地点点头。 王平饶有兴致地问道:“看起来你丝毫不吃惊,我还以为和你解释这些事会很麻烦,你父亲当时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顾仙佛认真解释道:“排除王叔叔您是我父亲私生子的可能以后,就只剩下这个可能了,在乾国乃至天下,不可能有让我父亲如此崇敬尊重之人,就说那皇宫里的九五之尊,我父也是与他平辈相交。” 王平愕然,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回过神来才笑骂道:“原来是这个原因,你小子对你父亲盲目崇拜得很。” 顾仙佛理直气壮地点点头。 顾淮得意地大笑数声,道:“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也就我能压住他,他可是连皇子都敢打的人物。” 顾仙佛轻笑,道:“王叔叔,就算您本来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但是也没必要……屈居这地下啊,我父亲给您做一份路引和身份证明,应该是手到擒来的小事。” 王平摇摇头,道:“这些事,阿暝你不了解,我那个世界和这方天地,是两个体系,我举个简单的例子,在乾国最常见的风寒,你感染以后可能就是虚弱几日,而我若是得了乾国的风寒,很可能就要了我的命,我没有你们这世界病毒的抗体,只能躲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暗中搅动风云了。” 顾仙佛点点头,示意自己大致了解,关切问道:“王叔叔你身体一直欠安,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王平倒是乐天知命,谈起自己欠佳的身体状况也是怡然自得,道:“没错,我初来这个世界时并未想到这一点,在地面上逛游三日便察觉出了身体的状况,当时幸亏遇上了玉衡,要不然,我可能是这宇宙中最悲催的穿越者了。” 顾仙佛长叹一口气,道:“我父亲有如此地位和名望,想必王叔叔在背后功不可没了。以王叔叔的聪明才智和胸中所学,若是能走出地下,定是能搅动个天翻地覆,若是王叔叔和我父亲易地而处,恐怕乾国早就一统天下了吧。” “怎么?偶像破灭的滋味不好受?”王平乐呵呵地说道,“不过阿暝,有一点你说错了,若是我和你父亲易地而处,我也不可能做的比你父亲更好了,目前乾国所处的状态,是相对来说最理想的状态,若是乾国真的一统天下,那离分崩离析也不远了,在乾国这种封建君主专制的情况下,一个国家的兴衰存亡,只能寄希望于统治者,也就是皇帝,他们自身的品德操守上,变数实在太大,还不如让乾国有些内忧外患,这样,皇帝能时刻居安思危,也有利于乾国的发展。” 说到这里,王平站起身,仰起头,目光仿佛要穿透这幽深的地面,直视那尊庞然大物,意气风发道:“虽说我不能走出地下,但是我能感受到乾国在蒸蒸日上,每每想到这一点,我心里高兴异常,我倾注了大半心血的国家,带给黎民百姓的,是幸福安康,而不是战争杀伐,我王平,哪怕在世人口中籍籍无名,但是不妨碍我以此自得其乐,起码,我这一生,这一次穿越,没有辜负自己。” 顾仙佛表情肃然,起身,再拜,“阿暝替乾国百姓,拜谢王叔叔。” 就如同顾仙佛面对六皇子那一拜一样,王平也没有侧身。 这一拜,他受得起。 第二十章 试玉要烧三日满 从军器司出来,已经是丑时三刻。 顾仙佛谢绝了父亲一同去听雪楼共度良宵的好意,自己一个人骑着一匹黑马,慢悠悠地返回了长安城, 在顾淮上马车之前,顾仙佛认真问道:“父亲,虽说王叔叔确实才高八斗,但是您对他的态度,谦卑得似乎有些过了。” 顾淮没有转身,淡淡道:“我的谦卑,不是对于你王叔叔,而是对那个未知瑰丽的文明。” 好一个未知瑰丽的文明。 顾仙佛牵着马,一边在街道上游荡一边出神地想着。 跟王平一席长谈,顾仙佛很多认知观念都被刷新了,从王平的话里,他才清晰地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对乾国,对匈奴,对南吴北越有了一个更加清晰的认知。 也是从王平的话里,他才知道乾国的真正威胁,并不是在这片土地上。他才知道,父亲这么多年为何如此贪墨。 国库每年对军器司倾斜力度如此之大,顾淮还是如地主老财一般疯狂敛财,这些钱,都去了哪里? 顾仙佛以前不是没想过,但是心中一直没有确定的答案。 直到今晚,顾仙佛才知道,父亲与王叔叔,图谋竟然如此之大。 胸襟,也是如此之大。 转了一个弯,顾仙佛拐入了乌衣巷,站在了一家医馆面前。 黑夜中,一个顾家死士从角落中悄无声息地跃出,行了一礼后又悄无声息地回归黑暗。 把马栓好,顾仙佛脸上又恢复了那副笑眯眯的“可恶嘴脸”。 轻轻掀开窗子,顾仙佛凝神敛气,一跃便进入某位神医的闺房。 房间里很暗,顾仙佛足足适应了三十息的功夫才勉强能视物。 那位江湖上盛名已久的冷漠神医,正小女儿姿态十足的裹着棉被沉浸在香甜的梦乡之中,上官素手的睡姿极其不雅,一条白腻的玉腿横陈出床边,玉臂环抱着被子,似乎是感受到窗户中吹进来的冷空气,秀气的柳眉皱了皱。 顾仙佛看得好笑,蹲在上官素手的床边,伸出手轻轻把她的眉毛舒展开。 “谁?!” 盛名之下无虚士,上官素手在江湖上能混出如此的名号,当然并不全凭她那一手妙手回春的医术——在没有顾家死士保护之前,她可都是凭借一介女流之身闯荡江湖的。 清冷的喝问传出的同时,一道冷锋已经袭向顾仙佛面门,上官素手在地字境界浸淫多年,一手快剑在江湖上甚至不比她的医术名望低。 关键时刻,顾仙佛没有运气抵挡,只是及时报出自己的身份:“是我,京城第一采花贼。” 在顾仙佛刚刚开口的那一瞬间,上官素手的三尺青锋已经抵到了顾仙佛的咽喉处,幸亏上官素手没有睡迷糊,听到了顾仙佛的声音后及时收剑,才让顾仙佛后面的话及时说出来。 要是晚一点,顾仙佛这句话就得对牛头马面说去了。 “顾仙佛?!”上官素手长剑抵在顾仙佛咽喉处,将信将疑地问道。 “正是鄙人。”顾仙佛笑眯眯地说道。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上官素手长剑回鞘,拽起棉被把自己的身体挡得结结实实,才气恼地问道。 “翻窗进来的。”顾仙佛实诚地说道。 上官素手差点被这句话气得说不出话来,平心静气好一会儿才说道:“你……你还真是理直气壮。” “那是自然。”顾仙佛大言不惭的点点头,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自然应当光明磊落。” 上官素手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不过考虑到现在黑灯瞎火的顾仙佛也看不到便作罢,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你来干什么!你这是犯法的,你若再不出去,我就报官去,就算你是右相的长子,一顿板子也是少不了的。” “能不能不要报官?我这就走。” “那得看本姑娘心情,话说,我那一万两的汤药费,是不是也该结了?” “好说好说,我马上回府去取银票。” 一刻钟后。 之前还威胁要报官的上官素手拽了拽棉被,气恼道:“你往那边点,你要把我挤下去吗?!” 而说自己马上就走的顾仙佛毫不客气地占了上官素手一大半的床铺,挤在上官素手的枕头上,道:“咱俩之间还隔着这么大间隔,上官大夫,说话要讲良心。” “男女授受不亲!”霞飞双颊的上官素手憋了半天憋出这句话。 “好吧,那我承认我是女人。”说着,顾仙佛伸手一拽,把上官素手直接拽到了自己怀里。 上官素手象征性的挣扎两下后便作罢,老老实实地依偎在顾仙佛怀里,听着也不知是两人谁的心跳,低着头道:“你这人,还真是厚颜无耻。” “谢谢夸奖。”顾仙佛紧了紧手臂,厚颜无耻地说道。 上官素手自动忽略了这句话,反正不善言辞的她斗嘴从来斗不过顾仙佛。 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大被同眠的两人都没有开口,顾仙佛怀抱佳人,心中却还在思量着今晚发生的事情。上官素手此时脸颊已经如煮熟的龙虾,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过今晚这般与另一男子大被同眠的经历,嗅着枕边人身上的男子气息,上官素手只觉得自己脸烫得比发了风寒还厉害。 都怪自己,刚才怎么一时不留神被他钻到了被子里。 虽然自己早有心理准备,可是也没想到……没想到会这么快啊。 他是顾府大公子,西凉卫将军;自己只是一江湖郎中,说好听了叫无拘无束的游侠儿,可是说实了,不就是一朝廷鹰犬嘛,自己和他……有可能吗? 想到这里,上官素手心底一阵黯淡。 但不多时,这种黯淡就被一阵奇异的感觉取代。 “你……你别乱摸!”上官素手羞恼地说道。 顾仙佛眨眨眼,无辜道:“乱摸?我没有啊,我手一直很规矩地放在自己身上啊。” “你……你还说!”上官素手柳眉一竖,娇躯却浑然无力。 “呀!不好意思,我手放在你身上啊,我还以为是我自己的呢,放错了放错了。”顾仙佛极其没有诚意地道歉道。 上官素手已经认命般闭上双眼,一双素手却紧紧抓住在自己身上作怪的大手,暗道就算他是顾府大公子吧,自己这辈子也认命了,发妻平妻不奢望,偏妾的地位总是有的吧。 想到这里,上官素手又是一阵脸红,呸,上官素手,你真不知羞,竟然能说出这种话。 顾仙佛反手握住上官素手柔若无骨的柔荑,轻声道:“素手,我问你个事情。” 一声素手叫的上官素手芳心一颤,表面上却嘴硬道:“问吧问吧,我就知道,顾府大公子没有事哪会来到我这家破落医馆。” “好吧,那我以后没事的时候,也常常来医馆的床上看望素手。”顾仙佛把玩着上官素手的柔荑,略带玩味道。 “你……你还问不问了?!” “不问了。” “……生气了?真不问了?” “没生气,但是真不问了。”顾仙佛把上官素手抱到自己身上,笑眯眯道,“来,我们一起睡觉吧。” 问了,又能怎么样呢? 在密室里的王平,是自己的王叔叔,是父亲的至交好友,若是走出密室的王平,那…… 顾仙佛想到临走时王平送与自己的那一句话, 试玉要烧三日满,辩才须待七年期。 第二十一章 那一碗被遗弃的阳春面 翌日辰时。 手脚勤快的小厮摘下门板,仔细归置好后拿起门后的扫帚仔细清扫着一间医馆门前的地面,这扫帚是他托郊外的老农捎来竹枝,自己花费数天时间慢慢制作的,虽然上官素手的贴身婢子雪见当时狠狠嘲笑过他的手艺,但是他明显乐在其中。 小厮跟随上官素手已经八年有余,从一个稚嫩的少年成长成一个二十有余的青年,小厮把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用在默默注视上官素手上,而且甘之如饴。 小厮名唤三七,和婢子雪见一样,都是一味药材。 也不止三七和雪见,跟随在上官素手身边的六七位下人,都是以药材命名的。 把地面清扫两遍后,三七放下视若珍宝的扫帚,拿着瓢从医馆门边的水缸里舀上一瓢清水,用手轻轻拨动着清水,使其均匀撒在地面上。 现在虽说已经立冬,门口已经不用洒水防尘,水缸里的清水也变得冰冷刺骨,但是三七依然坚持这么做,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三七知道,上官大夫喜静,也喜净。三年前,上官大夫看着自己在门口洒水,嘴角曾勾勒出一丝冰冷的笑意。于是,三七便记下了。从那以后,每天辰时,三七打扫完地面后都会小心地洒上一遍清水。 或许上官大夫早已忘记了三年前那个清晨,但是没关系,自己记得就行呢。 洒完一遍水后,三七把瓢放回原处,拢手站在门侧迎客,心里却琢磨着这水瓢是不是该换换了,刘大哥那里的一个新水瓢才三文钱,这对自己来说,还不是小钱。 屋内传来脚步声,三七没有回头,八年以来,他早已洞悉了上官大夫走路时的声音,这个人,不是。 雪见此时也正纳闷,一向注重养生的小姐怎么辰时了还没有起床的意思?搁在往日,寅时三刻,自己就得端着热水毛巾进去伺候着,而今天,小姐不但赖床赖到辰时,还隔着房门告诉自己不必服侍她起床了。 难不成是小姐受了风寒?不应该呀,昨天晚上用膳的时候身体还好好的,还是自己服侍小姐睡下的,怎么一觉醒来就受风寒了?难不成是月事到了?也不对啊,自己从小服侍小姐,对小姐身体再清楚不过,从来不会是这个日子。 带着满腔疑惑,雪见走到三七身后,轻轻拍了这发呆的小厮肩膀一下,三七转身,看到雪见后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意,便继续拢手发呆。 这鬼天气越来越冷,能少说一句话就少说一句话。 雪见可不知道三七心中所想,还以为三七又在神游物外,自觉无趣便不再调戏这呆鹅般的小厮,转身打算去后厨再把饭菜热一下。 在雪见转身的那一刻,上官素手的房门轻轻打开了。 也就是在这一刹那,三七原本呆滞的目光瞬间锐利如鹰隼,右手一探,那柄破旧的竹扫帚不知何时便出现在了他手里。 握着竹扫帚的那一刻,三七整个人的气势瞬间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股引而不发的内劲在他经脉中疯狂游走着,衣角猎猎。 瞬间,这名唤作三七的小厮化身成一位绝世剑客,只待目标出现便能递出自己巅峰的一剑。 一只穿着青色鹿皮靴的脚,就这么踏出上官素手的房门。 屋外,六道不下于三七的气机瞬间锁定了三七的胳膊。 三七鬓角留下一滴汗水,这一剑,他再也不敢递出去了。 当顾仙佛笑眯眯地出现在一间医馆堂屋的时候,所有下人均停住了步伐,脸上浮现出或惊愕或愤怒的表情。 接着,上官素手迈出房门,脸上表情依旧清冷,尽管刚刚有一位男子当着所有下人的面从她闺房里走出来,但是她却置若罔闻,表情清冷得依旧如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九天玄女。 顾仙佛稍微一摆手,屋外的六道气息悄然散去。 三七精神瞬间放松下来,长出一口气,眼睫毛已经被汗水打湿。 顾仙佛走到三七身边,三七弯腰行礼。 “你想杀我?”顾仙佛以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小声说道。 三七垂首,半晌后吐出两字:“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想。”顾仙佛点点头。 三七依然沉默着,感受到的压力却越来越大,后背上仿佛背着一座沉重的大山,又仿佛趴着一只狞笑的恶鬼。 “竹中剑小七,本公子还是听说过的,前些日子京城内死掉的刘员外,据说就是死于一柄竹剑,而巧得很,在他死前三日,便来过这一间医馆,似乎是想强迫素手到府上一叙,虽说被我顾家死士挡了回去,却还是不想善罢甘休的样子。”顾仙佛平心静气地说道,每吐一个字,三七的身躯就弯一分,这一番话说完,三七已经匍匐在地。 虽是冬天,在场的所有人却还是能看清三七被汗浆打湿的后背。 “起来吧。”顾仙佛转身,道:“老老实实做人,今天我留你一命,是因为念你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这些苦劳,也就能买你一次命,你,可曾知晓了?” 被顾仙佛一举洞破最大秘密的三七匍匐在地,苦涩道:“小的,知晓。” 来到上官素手身边的顾仙佛脸上又恢复了人畜无害的笑容,不过这笑容在上官素手看来却是可恶的很,后者只能轻启朱唇,深深吸一口气,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 顾仙佛没有理会故作镇静的上官素手,只是侧身对雪见说道:“今天上官大夫就不在医馆吃早饭了,今天一间医馆挂牌歇业,若是有病人来此,不急的就叫他们等一天,急的话……就让他死掉算了。” 雪见怯生生地看了小姐一眼,直待小姐微不可察的点点头后,雪见才俏皮一笑,施了个万福,道:“婢子遵命,顾公子和小姐就放心出去吧,医馆有婢子照看,没关系的。” 顾仙佛含笑点头,转身便往医馆外走去,上官素手轻轻冷哼一声,但还是移步跟上。 目送着顾仙佛与上官素手的背影消失在乌衣巷,匍匐在地的三七才起身,表情平静,内心复杂,眼神流转之间有精芒闪过。 雪见走上前,好奇地问道:“呆鹅,顾公子跟你说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你呀,就是胆子小,顾公子虽说身份煊赫,但是人好得很,对我们下人也体贴,你至于怕成这样嘛。” 三七苦笑,却不知该说什么。 乌衣巷旁边,隔两个道口,便是一条专卖小吃的街道,顾仙佛带着上官素手来到一家历史悠久的面馆,点了两碗面后便相对而坐。 上官素手用白皙的手掌撑着下巴,不满地看着顾仙佛。 顾仙佛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上官素手摇摇头。 “那……你是怪我揭穿三七的身份?”顾仙佛想了想,问道。 上官素手依旧摇头。 “那你到底为何这么看着我?你就直说吧小姑奶奶,你看的我心里发毛。”顾仙佛苦笑着说道。 上官素手被顾仙佛一句小姑奶奶逗得嘴角勾勒出一丝笑意,不过转瞬即逝,依旧气鼓鼓地盯着顾仙佛,半晌才道:“为什么你点的是牛肉面而我的是阳春面?” “…………”饶是顾仙佛从小自认辩才无碍,此时依旧有种无言的感觉,不过面对上官素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只能无奈解释道:“我以为你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哪里会在这种地方吃肉。” 上官素手此时才莞尔一笑,不过却还是冷哼一声,代表自己输人不输阵。 不多时,胖胖的面馆师傅亲自端着托盘来送面,顾仙佛点的这两碗面分量十足,牛肉也焖得恰到好处。除了两大碗面以外,师傅还送上一盘香气扑鼻的酱牛肉。 “顾公子,这牛肉是咱小店拿手菜,您尝尝。”胖师傅把面放下,乐呵呵地说道。 顾仙佛含笑点头道谢,胖师傅也没有表现出诚惶诚恐的感觉,放下面和牛肉便去招呼其他客气。 嗅着阳春面的香气,上官素手拿起两双竹筷,一双擦拭干净后递到顾仙佛手中,道:“这掌柜的知晓你的身份?” 顾仙佛挑起面吹了吹,道:“知晓,前些年我派人请他到顾府做过几次面。” “竟然还有能和你谈笑风生的厨子,真是难得。不对……”上官素手突然一皱眉,认真道:“你的眼睛……怎么会如此?” 顾仙佛一愣,问道:“怎么了?” 上官素手抿了抿嘴唇,道:“你闭上眼睛,感受一下瞳孔有没有疼痛感。” 顾仙佛心中一沉,皱眉闭上眼睛,细细体会着瞳孔的感觉。 等到顾仙佛察觉到不对睁开眼时,牛肉面已经只剩下面了。 上官素手一边咬着一片肥硕的牛肉一边一本正经地说道:“看来你眼睛没问题,刚才我看错了。” 顾仙佛这次是真真切切地愣住了,他伸手指了指桌子上的酱牛肉,呆滞道:“这里不一盘酱牛肉吗?” 上官素手微微一笑,一边加紧进食的速度一边认真道:“口感不一样,再说,这桌子上的酱牛肉是咱俩的,所以咱俩得平分,但是我碗里的牛肉是我的,你不能抢。” 顾仙佛根本没有听到上官素手说什么,只是一直在回味着那刚才宛若昙花一现的笑容。 她笑得时候,仿佛天下所有的桃花一齐开了。 第二十二章 八大门派 平分了那一盘酱牛肉,在胖师傅的恭送声中,顾仙佛带着上官素手走出面馆。 稍微招了招手,身后一位面容朴实的中年人便如鱼得水一般在人群中挤了过来。 顾仙佛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中年人低应一声诺之后便重新回归到人群之中,顾仙佛继续带着平常轻易不出门的上官素手逛着偌大的长安城。 “跟我说说江湖事吧,这么些年在西凉那偏僻地方,消息根本跟不上,哪怕有堪比黄金尊贵的信鸽来回送信,父亲说的也多是庙堂之事,这六年我对江湖之事几乎一无所知。”顾仙佛从上官素手荷包中拿出几枚铜钱,买了两个糖人,分给上官素手一个,慢悠悠地说道。 上官素手接过糖人,却只是把玩没有往秀口中放的意思,这让想看期待已久那一幕的顾仙佛有些失望,幸好上官素手微微开口,道:“你想听哪方面的?江湖上每天都发生数不清的大事,每天步入江湖、退出江湖以及沉在江湖的游侠儿如过江之卿,我如果一件一件给你说,这辈子也说不完。” 顾仙佛轻轻咬了一口糖人,道:“那你就说一辈子吧。” 上官素手柳眉一蹙,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顾仙佛。 顾仙佛终于在上官素手的注视下败下阵来,他在上官素手面前,什么都不怕,唯一怕的便是上官素手那双秀气的秋水长眸,每当上官素手盯着他看得时候,他下意识地就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你就跟我说说那八大门派的事吧。”顾仙佛试图去抓上官素手的芊芊柔荑,却被上官素手瞪了一眼后便只能收回手来,讪讪一笑跟在上官素手身后,宛如看家护院的长随。 上官素手很满意顾仙佛在自己的淫威之下委屈而不得说的样子,秀气地抿嘴一笑,破例说的话多了一些:“说是八大门派,也只是一群山村野夫自得其乐罢了,自从乾国一统中原,马踏江湖后,现在的江湖哪有以前的十分之一壮阔,尤其是你父亲提出‘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之后,江湖上更是大不如从前,现在的游侠儿行走江湖,每到一处都得先去官府递交路引,说明来意以及留存时间才敢去客栈住下,这期间还得定时去衙门报道,若出了凶杀案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还得去衙门协助调查,这哪里还是江湖游侠儿,分明是衙门的快马,还是不收钱的那种。” 听出上官素手话语里的微微幽怨,顾仙佛讨好一笑,道:“我也觉得我爹做的这事不地道,但是我劝他不听啊,老实讲,他做的这些事我也很为难,就如同在江湖之上加了个朝廷的盖子,谁敢出头就是一刀斩,这里面的鱼虾怎么还能扑腾起来,也就湖底那些千年老王八还能活的悠然自得,以后哪还有看头。” 说着,一辆标记着顾府的马车缓缓停在顾仙佛旁边,徐立沙哑着嗓音向主子问好后便下车恭敬伺候在一旁。马车周围是张三李四领队的三十人护院队伍,见了顾仙佛以后也是激动不已,以比徐立虔诚十倍的态度问好。 顾仙佛扶着上官素手步入马车,徐立这才上车手执马鞭继续赶车,一边的张三李四带着队伍伺候在马车两旁。 车厢内很宽大,铺的是上好雪白狐皮,中间还放着一个精致铜炉,里面散发着氤氲的香气。 顾仙佛在车厢内抽出一件做工细致的貂皮大氅,仔细围在上官素手身上,然后大手突然一拉,上官素手就这么跌到了怀里。 不待上官素手抗议,顾仙佛便一本正经地说道:“刚才在路上扯远了,我们继续说八大门派的事吧。” 在两人独处的时候,两人身份一向是反过来的,上官素手认命般幽幽一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讲道:“那八大门派,实力确实不弱,虽说比起十几年前的江湖远远不如,但是在如今这天下,也算独树一帜了,从高到低依次是:龙虎山、凌霄府、春秋学宫、禅宗、破剑斋、燕子坞、山河诗斋、素衣山。下面我就跟你详细说说这八大门派。” “龙虎山能排在第一的原因有二,其一是有张无极在朝廷担任国师,位高权重。其二便是龙虎山是群雄逐鹿时代第一个倒向朝廷的江湖门派,虽说乾国建立后讲究兔死狗烹,但是我想乾国也需要人来替他管理江湖上这一摊子事,所以龙虎山地位不降反增,名副其实的八大门派之首。” 顾仙佛此时插嘴问道:“那他自身实力如何?” 上官素手轻轻掐了顾仙佛大手一下,道:“你急什么,马上我就要讲到了,龙虎山能在江湖上矗立数百年,自然不完全是因为朝廷支持,山上道徒众多,多是黄字以上高手,立派之本黄庭内经生生不息,尤其适合证长生道,混江湖嘛,自然越老越值钱,就算实力再不济,你练个八十年再出山,总能打过那些晚辈吧。据传龙虎山此代掌教早已经跨出了天字上品那一部,只是羞于与四小辈并称小宗师,才一直对外宣传是天子上品,估计他不到大宗师境界,是不会轻易下山的。” “说完龙虎山,再说凌霄府,凌霄府是自号凌霄侯的一名剑客创立,为天字上品高手,虽说只是天字上品,但是江湖上盛传,你二弟邪相顾烟府曾经登门讨教,凌霄侯问剑十三道,顾烟递出十二剑,之后顾烟便飘然下山,对此次讨教胜负绝口不提,当然,除了你和你父亲,别人也不敢问。府内共有三千剑客,凌霄侯下,是六剑魁,剑魁之首为天字下品,其余皆为地字上品,侍奉六把名剑。凌霄侯有令,门下弟子不得掺和庙堂之事,所以凌霄府是武林中最纯粹的一个门派,说是一群剑痴也不为过。” “排在八大门派探花的,便是春秋学宫,春秋学宫是自春秋以来,天下寒士的聚集地,分文殿和武殿,但是每个学子都得文武双修,宫主为方墨亭,士评榜探花,方墨亭自身的武功并不出众,货真价实的天字中品,春秋学宫能够位列八大门派前三甲多是依靠方墨亭本身的纵横谋略,百晓生作士评榜时,给方墨亭的评语便是“胸中藏战将,腹内隐雄兵”,每年开春科举,不知多少春秋学宫士子一举鲤鱼跃龙门,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春秋学宫士子对顾相感情还是颇为复杂的,既怨恨顾相以手里的笔杆划碎了他们的家乡,也感激顾相敢为天下先废除九品中正制。” “春秋学宫后,便是禅宗,我对禅宗了解不多,只知道禅宗奉行‘荣枯事过都成梦,忧喜心忘便是禅’,只在深山中诵经礼佛,不论如何都不肯出山,禅宗宗主法号为法真,一生只诵一本《华严经》,因法真和尚从不与人出手,亦不与人辩难,所以尽管他已经古稀之年,但他自身修为在江湖上还是一个秘密。” “破剑斋,在江湖上也算得上历史悠久,百年以来破剑斋一直被宇文一家牢牢掌控,不过也不能否认的是宇文家的枪术确实别具一格,不走大开大合之路,以迅捷灵巧出奇制胜出名,数十年前,宇文家的一式‘回马拖抢’可是风光得很,那杆宇文家家传的清霄枪下,一年时间不知道多了多少江湖游侠儿的幽魂,但是现在,回马拖抢已经失传三十余年,破剑斋地位也从前三甲掉落到目前的境地。” “燕子坞,是一个比较特别的帮派,这燕子坞只收男性,而且必须是相貌俊朗仪表堂堂的男性,而且燕子坞中弟子只修炼两门功夫:暗器和轻身之术,江湖之人笑传,你能打得赢燕子坞不算本事,能诛杀一个燕子坞弟子,那才是能拿得出手的本事。” “山河诗斋是近几年刚刚兴盛起来的一个帮会,依靠于茶马古道上的马帮而存在,据江湖传言,山河诗斋一直想取代春秋学宫在士子中的霸主地位,但是无奈一是历史太短,二是名声不好,所以这个愿望一直没法实现,山河诗斋的斋主姓李名策,自号水龙吟,江湖人称‘毒儒’,是一名天字中品高手,为人表面和善好客,行事却毒辣无比,曾有天字上品高手亡在他那柄铁扇下的先例,不过可笑的是他往往以道德圣人自居,时常捧着一本《论语》伤春悲秋,简直是沐猴而冠,送他毒儒的称号都是客气。” “至于素衣山,没什么好说的。”上官素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只是一群略通武艺的江湖女子为了自保而建立的门派罢了,历史短,规矩却多。我本是素衣山下任山主,因为某些原因便下山了,成为素衣山的叛逆,不过素衣山在八大门派中垫底,实力也差得很,所以我这些年虽然有些麻烦,但是也没大问题。” 第二十三章 瘦湖畔的垂柳 在上官素手的娓娓诉说中,顾仙佛怀抱佳人,躺在雪白狐裘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构建出一份对比鲜明的门派图样。 龙虎山毫无疑问的江湖首领,也就是现在这个朝代武林中不可设武林盟主,否则的话武林盟主不是出自龙虎山,就是做龙虎山的提线木偶,有张无极在乾国担任国师,又有无数虔诚道徒分布神州各地,龙虎山这个庞然大物,确实不是自己能短时间撼动的。至于那凌霄府,不问世事多年,恐怕不是不想问,而是不敢问,自己若给他们一个机会,想必会有四分的机会合作,其余六个门派,除破剑斋能有八分机会收入麾下之外,其余的还得从长计议。 马车在徐立的驾驭下,轻车熟路地驶出长安城,慢慢朝长安城东郊的瘦湖赶去。 长安城很出名,长安城外的瘦湖也很出名,瘦湖是长安城冬天赏雪的好去处,自立冬以后,士子佳人每日游人如织,因为冬天的此湖在雪花映照下,好似瘦骨清相的美人儿,透着股飘飘乎而遗世独立的清冷劲儿,才有瘦湖之名。 在湖边众人或惊诧或疑惑的目光注视下,带有顾府标志的马车缓缓在一静谧之处停下,驾车的徐立透着阴森气息的三角眼缓缓扫视了一圈周围众人确认没有明面上的威胁之后,才轻轻掀开车帘请主子下车。 顾仙佛扶着新裹了一貂皮大氅的上官素手慢慢走下车辕,李四已带着护院把两根青玉鱼竿和足够的饵料双手奉上,张三则去牵引了一条略有历史沧桑感的渔船过来,给了渔夫三钱银子让他上岸去喝口烧酒,自己则客串了一把渔夫划着船慢慢靠到顾仙佛脚下。 顾仙佛先扬了扬下巴,李四疑惑地嗯了一声。 真是个活宝。 顾仙佛无奈地扶额摇头,上官素手则轻轻一笑,最后还是上官素手解释道:“顾公子让你把鱼竿和饵料送到渔船上去。” 李四这才恍然大悟地应一声,屁颠屁颠地把东西送到客串渔夫的张三手中,成功赢得了张三拍在他后脑勺上的两个巴掌。 渔船旁边,有一白发白须的垂钓翁,一身玄色棉衫,外披破旧蓑衣,手执一竿翠绿鱼竿,坐在湖边怡然自乐。看到前呼后拥的顾仙佛携佳人经过,也只是微微一笑,点头示意,便不再有多余话语。 顾仙佛微笑还礼,护着上官素手慢慢踏到渔船上,张三恭敬问候过后,便划动船桨往瘦湖中央驶去。 “顾仙佛。”上官素手一边摆弄着鱼饵一边认真侧头说道。 顾仙佛心中一惊,据他的了解,每当上官素手如此说话之时,就代表她要开始说教了。 “嗯。”顾仙佛心虚地应了一声,如老僧坐定般坐在船边,右手一甩,青玉鱼竿上的鱼钩便划着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入湖中。 “我发现你很小气。”上官素手没有急着垂钓,而是把鱼钩摆放在身边,面朝顾仙佛屈膝而坐,双手抱住膝盖,歪着脑袋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顾仙佛。 “此话怎讲?”顾仙佛手执鱼竿,也不转头。 “你看,今天早晨去吃面还是我付的钱,本来盼望着你这个顾家大公子中午能带我去哪个酒楼见识一下山珍海味,结果你又带我来垂钓,真是和江湖上流传的顾相一样,刮地皮最拿手,让你掏钱就难如登天了。”上官素手屈指弹了一下顾仙佛的耳垂,慢慢说道。 顾仙佛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上官大夫是那种是金钱如粪土的人,就不用黄白之物侮辱上官大夫冰清玉洁的……躯体了。” 说到最后,顾仙佛貌似无意间打量一眼上官素手玲珑妙曼的躯体,结果换来上官素手面红耳赤的一个白眼。 顾仙佛盯着鱼线,认真说道:“来的路上你给我讲了江湖,我现在就给你讲讲庙堂,有些话憋在我心里很久了,却一直没有一吐为快的机会。” 上官素手换了个姿势,背靠着顾仙佛的右臂,仰头望天,柔声道:“你说,我听。” “先说我父改革科举,这其实是于朝廷于天下都是一件好事,对于朝堂而言,科举制就像我们现在的垂钓一样,一把饵料撒下去,钓上来的可能是一尾肥硕的锦鲤,也有可能是一条还未化龙的青蛇,只是与垂钓不同的是,垂钓的时候鱼钩得藏起来,科举制的鱼钩,正大光明的摆在那里那些寒门士子还嫌不够。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凡自认有才学的士子都极其唾弃这句话,认为这些人只不过是宠臣奸佞,但是又极其希望这句话应用在自己身上,人啊,一直以来都是双重标准。不过我父改革科举,势必得先废除九品中正,若是他手段缓和一点还不会招惹到那些大族的强力反弹,但是我父实在是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一系列雷厉风行的手段下去,那些根深蒂固的大族恨不得生啖我父。而我父呢,这么做又得到了什么?几个破落书生的生祠?这有屁用,前些日子我问他的时候他和我说,是贪墨了天下太多的银钱晚上睡不好觉,所以想给那些穷酸书生做些事情,但是昨天我才真正知道他把贪墨的银钱用在了什么地方,所以我觉得,他改革科举就是想给天下士子开一扇门,一扇鲤鱼跃龙门的门,再无其他。” “我顾家现在在朝廷上风头一时无两,我父上朝也不知道多久没有跪拜过当今天子了,不过我清楚得很,乾国立国前十年,我顾家靠的是皇恩浩荡,但是十年过后,就是我父的文治武功了,而现在,别说皇恩浩荡,皇帝陛下恐怕现在也恨不得我失足跌落到这瘦湖里,都说功高震主,我父的功劳已经不能用户震主来形容了,应该是到了弑君的地步了,之所以我顾家现在还能权倾朝野,一是我父不结党营私,没有触及到皇权的底限,二,则是我父和皇帝陛下都在等待一个机会,我二弟顾烟无心庙堂,前几年更因为那次退婚事件和我父差点反目成仇,所以,我,就是他们在棋子上的唯一活棋了。” “把我外放西凉,我到昨天才知道这不仅仅是我父亲的意思,但是我父想必也是赞同的,虽然我不知道我父在乾朝给我留下了多少手暗棋,但是我了解,我父一定是个有后手保命才敢动身的人,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句话对他来说就是一句屁话,我怕死,我爹比我更怕死,但是我知道,他是怕他死了以后,我和二弟马上就被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豺狼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以这个角度来看,他把我扔到西凉,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头到西凉的两年,我虽然表面上不说,但是内心里确实怨恨过父亲,我自恃辩才无碍胸中有丘壑,把我扔到西凉这荒野不毛之地,纯粹是浪费时间,别看我在西凉杀伐果断,甚至有好事之人送我一个‘斩龙头’的绰号,但是只有我知道,这六年我一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睡觉之时不说枕戈待旦,那把西凉刀确实在我身侧放了六年,但是现在我才知道,我父背后为我付出了多少努力,单单关注我在西凉的动向,我父耗费的银钱物力就不计其数,更别说送到我身边的汉卿和无双两人,西凉最近几年盛传‘文有汉卿,武有无双,割人头有顾药师’也可见一斑。也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父为何不把我送到南疆,北原,而是偏偏坚持把我送到西凉,我最多谋三年,汉卿能谋九年,而我父,谋的是百年啊。” 说到这里,顾仙佛喟然长叹,手腕一抖,青玉鱼竿甩着水珠被一下拽起。 顾仙佛展颜一笑,道:“上钩了。” 湖水一阵荡漾,一柄雪亮利剑分水而来,卷起层层水浪,带着磅礴的杀气直刺上官素手脚腕。 第二十四章 一人一剑阵 这一剑,确实有如神来之笔。 顾仙佛也是在这一剑递出前一刻,才察觉到湖面下气息变动,待到想运起真气把这刺客震死在湖面之下时,三尺青锋已经分水而出,这一剑不仅速度快,而且角度刁钻,并不是如往常刺客一般直刺顾仙佛心口和咽喉,而是选择距离湖面最近的上官素手的白皙脚腕。 面对这突兀一剑,第一时间动的不是冰冷的上官素手,也不是蓄势待发的顾仙佛。 而是那差点被所有人遗忘的张三。 张三实力别说顾仙佛,就算比起上官素手也远远不如,穷苦出身,在菜市口摸爬滚打长大,好不容易得到一本堪堪入流的武功秘籍,还是残破的那种。 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他的韧性罢了。 自从今天见到顾仙佛的第一刻起,他的神经一直紧绷着,每时每刻。 张三实力差,但是在长剑分水而出的那一刻,他便动了。 从后腰处摸出一把足足三十两银子的匕首,张三飞身而上,目标不是那势在必得的一剑,而是长剑后的那一袭大红袍。 既然你要攻敌之必救,那我就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了。 长剑毫无疑问的贯穿了张三小腹,然后张三的匕首已经刺向了那大红袍的心口。 金铁交戈之声闪过,张三的全力一次只破灭了刺客的护心镜,但他却来不及查看战果,刺客已经收回长剑抽身后退,张三的身体就这么落到了瘦湖冰冷的湖水中,生死不知。 临坠水的最后一刻,苦笑的张三唯一的念头就是幸好吃饭的家伙没有贪便宜,要不这一匕首下去连对手护心镜都刺不开,那真可在公子面前丢大人了。 那刺客虽抽身而退,却并未走远,在离顾仙佛渔船十丈开外,脚踏羽毛立于湖面之上,因红袍早已被湖水浸透,所以摆不出衣角猎猎世外高人的样子。 顾仙佛慢慢站起身,含笑看着对面那冰冷程度足以和上官素手媲美的刺客,尽管此人在湖底潜伏了不知多久,面色已经有青白的趋势,不过依然不可否认这是个大美人儿,秀美凤目,玉颊樱唇,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如九秋之菊,一身大红袍因为湿透的缘故紧贴在身上,更显身躯几分妙曼。 “来刺杀我的人很多,美人儿很少,敢于刺出舍命一击的人很多,失败后还敢站在我面前的很少,既是美人,又敢失败后还站在我面前的,你是头一个。”顾仙佛平心静气,吐出的语言却充满寒意,“你不妨猜猜看,如果你落到我手里,只要你没有自杀的机会,我会怎么招待你?” 红袍刺客没有言语,清冷的目光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顾仙佛。 上官素手站起身,以同样的目光反瞪回去。 喟然长叹一声,顾仙佛背着双手,道:“说实话,你穿红衣真的不适合,我家海婵一袭红袍,那是因为她的气质能镇压住,让人看了只觉惊艳二字,但你这一袭红袍,只给人一种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感觉。” 这时,上官素手转头,看着顾仙佛,一字一句问道:“你家海婵真的那么好看吗?” 顾仙佛侧身一指湖边,道:“你自己看,就在那。” 上官素手依言转身,下一刻却感觉自己整个人腾空而起,往湖边飞去。 顾仙佛收回右手,整个人气机开始急速攀升,牢牢锁定着对面的红袍刺客。 本来在湖边垂钓的白发白须老者,突然手腕一抬,翠绿鱼竿高高抬起,那垂入湖中的翠绿鱼线也顺势飞出,溅射出串串水珠的同时直接卷向上官素手纤细的腰身。 关键时刻,又有人横插一脚。 说人也不恰当,应该说横插一脚的是一辆马车。 昔日的血手人屠磅礴一掌打出,击飞半空中的翠绿鱼线,待到上官素手落入马车以后,徐立才转身看向那依旧稳坐钓鱼台的老者,此时徐立的表情有些扭曲,眼底泛出奇异的暗红色,不仅气机不稳,连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 “垂钓叟郭髯公,你可知道,我找了你多少年?” 郭髯公闻言,看向徐立,皱眉道:“徐家余孽?” 徐立放声长笑,似乎要把三十余年的悲愤与酸楚一同发泄出来:“苍天有眼,真是苍天有眼啊,要不是你刚刚出手的刹那,恐怕今天我又要与你失之交臂了,郭髯公,这些年,我一直在心底对着苍天祷告,祷告你长命百岁,祷告你千万不要死在我前面。” 郭髯公冷哼一声,气机运转之间生生不息,白发在空中四散飘扬,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魔道余孽,就你还信奉苍天?” 徐立没有接话,转身掀起长袍前襟,对着湖中心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再起身的时候,腰间的锁链已经悄无声息地寸寸崩裂开来。 低笑一声,徐立的气机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血红的十指裹挟着湖边垂柳上的残雪,直插郭髯公双目。 顾仙佛收回注视着湖边的目光,看着对面的红袍刺客,柔声道:“还有什么后招?” 红袍刺客第一次开口说话,嗓音非但没有顾仙佛想象得如黄鹂初啼,反而更像而立之年的中年男子:“我一人杀你如屠狗。” “真是个嘴硬的小姑娘。” 顾仙佛感叹一声,右脚朝前踏出一步,顿时脚下渔船四分五裂,借着反冲之力,顾仙佛身形高高跃起,右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圆。 湖边残雪如被长龙汲水一般飞到顾仙佛手中,瞬间组成一杆银光闪闪的青龙胆,连枪身上雕刻的蟠龙胡须也丝毫不差。 红袍刺客冷哼一声,手中三尺青锋朝前遥遥一指,万千湖水就这么被她硬生生抬起一寸。 “力拔山兮气盖世?” 顾仙佛手中长枪一甩,用力狠狠砸下,身形再次升高三分,而那湖水也轰然崩塌一声后落入湖坑中,传出一阵滔天闷响。 借着这湖水落地溅起的漫天水浪,红袍刺客秀气的三寸金莲一点羽毛,整个人也是高高跃起,同时柔荑隐蔽地搭了个念桥。 湖底,一把细若鱼肠的青铜短剑飞出,直取顾仙佛后心。 顾仙佛眉头一皱,身形在空中无处借力,只好反身挥枪扫出,青龙胆的枪头准确的击中青铜短剑正中。 顾仙佛下落三寸,白雪铸成的青龙胆四分五裂,化作漫天雪花落入湖水中,青铜短剑哀鸣一声,转瞬之间遁入湖底。 右手再次画出一个半圆,湖水被顾仙佛汲出一小部分,当这一杆青龙胆再次在顾仙佛手中成型之时,另一柄宽若门扇的巨剑也从顾仙佛脚下的湖水中破水而出,直刺顾仙佛脚底。 手中青龙胆再次破碎,巨剑遁回水底,顾仙佛身形再次下降三村。 此情此景,周而复始,红袍刺客的出剑越来越快,顾仙佛凝练长枪的手段也越来越娴熟。 只是,顾仙佛的身形,却不可避免的一步一步沉向湖中。 顾仙佛当然不知道湖底有什么,但是既然红袍刺客费尽心机也要把他逼到湖水中,想必里面等待自己的不会是倾国倾城的龙女。 砰—— 一声闷响传出,顾仙佛的脚底终于接触到湖面。 红袍刺客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手里念桥一换,变成另一个剑诀。 本来沉在湖底的十八口飞剑刹那间同时飞出,封住顾仙佛周遭所有方位,隐约间似有同气连枝之感。 “以瘦湖做阵眼,以十八口飞剑做阵身,一人便可成一座剑阵,姑娘还真是天纵之姿。”顾仙佛双手背在身后,诚心赞叹道。 “你为什么不出飞剑,你早已步入天字多年,我不信你还未掌握飞剑之术。难道你现在还认为我挡不住你一剑?”红袍刺客盯着顾仙佛,冷冷问道。 顾仙佛为什么不出飞剑? 面对这个问题他只能含笑不语,谁不想御剑飞仙?谁不想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顾仙佛一身真气归根结底,都是走歪门邪道得来的,大道三千,羊肠小道未尝不能登顶,但是这崎岖小路走的人终归太少,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燃魂一路上,哪有前人留下的只言片语?走这一条路的游侠儿都被所谓的正道人士诛杀殆尽,自己恐怕是当世唯一一个还走在燃魂路上的人。正因为燃魂所吸收的功力杂乱驳杂,虽然御敌之时正面用处确实威力极大,但是想用在驾驭飞剑这种既需要剑心通明,又得灵活小心的功法上,无异于痴人说梦。 顾仙佛当然不会对红袍刺客说出这些话,只是摇头道:“如你所见,我现在已经成了你阶下囚,为何不杀了我?难道你不怕夜长梦多?” 红袍刺客盯着顾仙佛,平心静气道:“我不认为,顾家大公子这么好杀。” “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顾仙佛展颜一笑,深深吸入一口气,“那么我只能说,你认为对了。” 右脚踏出一步,湖面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然后,一拳挥出。 剑阵四分五裂。 六口首当其中的飞剑黯淡无光,像是被无赖地痞强行拖入洞房的良家妇女一般委屈地坠入湖水中。 是坠,不是遁。 第二十五章 请务必死不瞑目 红袍刺客瞬间花容失色,她本与剑阵心神相连,剑阵受损,不亚于顾仙佛在她心脉处来上一掌,顿时一口血雾便喷洒而出。 然而不待她做出反应,顾仙佛一个闪身,已经来到她背后,一记散手拍在她后背,红袍刺客感受着身后传来的巨大痛楚和压迫,强忍住心中不适,转身,白嫩的拳头带着自己最后也是最强的力量击向顾仙佛面门。 顾仙佛此时已经失去了猫戏老鼠的兴趣,右掌外撘,荡开红袍刺客有些可笑的拳头,右拳瞬间击中她柔软的腹部。 软绵绵的躯体,就这么飞向岸边,落在一颗枯败垂柳之下。 顾仙佛踏波而行,一步一步走向岸边。 瘦湖周围尚有一群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江湖游侠儿和寒门士子,看到顾仙佛此时在湖面之上踏波而行,也不管之前他是如何辣手摧花,只为了他这份仙人做派便大声喝起彩来。 垂柳下,红袍刺客斜靠树干,一双秋水长眸望着在自己面前站定的顾仙佛,一语不发。 “仅剩的一点内力不用作绝境翻盘,反而用来蒸干衣物,有时候我真是不了解你们这些小娘子,既然这么爱美,为何又要出来行走江湖?江湖中又水坑有泥淖,就算你真是云中现在,在江湖中打三个滚也不如乡下那俏丽村姑。”顾仙佛居高临下,望着刺客那一身已经被蒸干的红袍,平心静气地说道。 红袍刺客突然展颜一笑,轻启朱唇,此时嗓音不仅不如男子一般沙哑,反而清脆动听如豆蔻年华稚童,“女子的事,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哦?这是你本来的声音?果真如黄鹂初啼,如此声音,才配得上你这等娇滴滴的大美人。”顾仙佛说着,突然抬起一只脚,踩在红袍刺客秀气的脚腕上,语气依然平静,“不过,我不知你哪得来的消息,你真的以为我会在美色面前忘了自己姓顾?给你刺出那一剑的机会?” 顾仙佛右脚用力,红袍刺客脚腕骨骼化为齑粉。 既然你想刺素手脚腕,我就让你尝尝个中滋味。 红袍刺客脸色扭曲,望着顾仙佛的双眼中射出宛如毒蛇的仇恨。 “给你个机会吧,说说你是哪里来的。要不然你真的会后悔你活着。”顾仙佛拿起红袍刺客藏在身下的锐利袖剑,漫不经心地问道。 “熊熊圣火,焚我残躯!顾小贼,你别得意,总有一天,我拜火教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红袍刺客也察觉到了自己下场如何,已经不奢望痛快死去,直接明目张胆的开始威胁顾仙佛。 顾仙佛把玩着手里袖剑,饶有兴致地问道:“这把剑还不错,虽说称不上一流名剑,但是看得出来也不是出自凡夫俗子之手,应该是那亡国的东晋铸剑师手笔,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红袍刺客忍耐着脚腕处的痛苦,望着顾仙佛的脸庞,咬牙切齿道:“秋鹿。” “不错,好名字,我会好好待它。”顾仙佛微微点头,笑容依然平和,“你的名字,我就不问了,但是看在你告诉我这把剑名字的份上,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吧。” 顾仙佛看着不远处舍命拼斗的徐立郭髯公二人,笑着出声:“计中计不错,小凤仙刚刚折在我手,拜火教便派你过来,无非是想转移我视线让我没有精力折腾你们这群跳梁小丑,而你濒死之时言明拜火教三字更是最适合让我排除拜火教的可能,这一计祸水东引本是神来之笔,但由你这个废物使出来,还真是画蛇添足,所以,我接下来一定会让拜火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请你务必死不瞑目吧。” 顾仙佛平淡挥剑,心中剧震的红袍刺客还不待再解释什么,便被陪伴了她十六年的秋鹿割掉了秀美的头颅。 至死,她的瞳孔深处还存留着深深的震惊。 果真是死不瞑目。 浑身是血的郭髯公一掌推出,逼退同样鲜血淋漓的徐立,获得了宝贵的刹那调息机会。 此时的郭髯公再也不复之前的仙风道骨,面色阴沉似水,瞳孔狠毒如蛇,其实他的实力比起徐立更高一筹,但是一来徐立完全是搏命打法,而来这数十年,徐立一直在以郭髯公为假想敌,一招一式都想如何克敌之短,所以这一番拼斗下来,郭髯公并未占得丝毫便宜。 他左臂被废,徐立右脚也被他一记手刀砍断。 “徐家小儿,今天让老夫碰见,那就是阎王给你发帖子,老夫今天就给这几十年的因果,做个了断,也好让你跟你那枉死的徐家六十四口早日团聚。”说着,徐立抬指点住自己几处大穴止血,回头看了顾仙佛一眼,瞬间转身投湖远遁。 顾仙佛并未出手阻拦。 李四带人想追,被顾仙佛一个眼神制止。 徐立脸上也没有怨恨,朝着顾仙佛跪倒在地。 顾仙佛挥挥手:“自己回家里领罚。” 徐立默然,磕了两个头起身,踉踉跄跄地朝顾府走去。 上官素手盈盈而至,看着顾仙佛,“你就这么瞧不上我的本事?还是嫌弃我这个江湖游侠儿堕了你顾大公子的威名?” 顾仙佛诚恳道:“当然没有嫌弃你的意思。” “那你就是瞧不上我的本事了!”上官素手语调微微升高。 顾仙佛笑着,却沉默不语。 “你家海婵真是那么了不起?”上官素手继续追问。 顾仙佛把秋鹿递给上官素手,顾左右而言其他:“这把剑不错,正适合女子使用,送你了。” 上官素手狠狠瞪了顾仙佛一眼,抢过那口秋鹿头也不回地往长安城走去。 顾仙佛看着上官素手离去,朝身边李四道:“派个人跟着上官大夫,确认她平安返回乌衣巷,你下去捞张三,如果他这次能活下来,你和他就搬到我别院旁住。” 李四应了一声诺,连衣服也不脱,便投湖而下去摸索张三。 护院中一面相普通的黝黑青年默不作声走到顾仙佛身边,等候他吩咐。 “三件事。”顾仙佛一边向马车走去,一边交代道,“第一,竹中剑得死,你亲自去做,不用瞒着上官;第二,晚上你去吏部侍郎叶鹏泫府邸一趟,把咱们顾府这些年搜罗的关于拜火教的所有资料递交给他,让他彻查拜火教这群余孽,这些要在暗中进行,你告诉他,这泼天的功劳都是他的,我只有一个要求,对于拜火教,可以打残,但不能打死,我日后有用;第三,明天拜托衙门发布海捕文书,告诉他们经过顾府彻查,今天来刺杀我的刺客出自素衣山无疑,让衙门重金悬赏素衣山那一干人的头颅,所有赏金顾府来出。” 第二十六章 寒蝉子,西凉卫 待到顾仙佛乘坐的马车回到顾府,得到下人报信的海蝉早已在门口侍候,顾仙佛刚刚下车就被海蝉搀扶回别院。 房间大门关上,顾仙佛一口黑血喷了出来。 海蝉递上熬好的一碗药汤,顾仙佛一饮而尽,面如金纸的脸色才好看了少许。 海蝉一边按摩着顾仙佛后背的几处窍穴催动药力流转,一边幽幽开口:“又是这般拼命,出风头就这么好玩?有本事你回家别吐血啊。” 顾仙佛享受着海蝉柔荑按摩,懒洋洋笑道:“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嘿,你可没见今天湖边那些小娘子看我的神色,那可真是……” “我没跟你玩闹。”海蝉手上力道加重几分,打断了顾仙佛的自吹自擂。 顾仙佛脸上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欠揍表情,胸中那口闷血吐出来整个人感觉好受多了:“我若不以雷霆姿态灭掉这不知死活的跳梁小丑,日后说不定又有多少老鼠打我主意,刚才我也没给你玩闹,我这一出戏确实是做给别人看的,不过不是湖边那些士子小姐,而是那些藏在地沟里的魑魅魍魉,今天这事一出,我又能过几天消停日子,所以说,这口血吐得不冤枉。” 海婵轻叹一声,幽兰之气吐在顾仙佛脖颈处让他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我看着还是心疼,你就不会让府中豢养的鹰犬动手?这样的话传出去人家也说你顾仙佛明白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的道理,而不是像个扛旗的莽夫一样冲在前面。府中那些人,说好听点是清客,其实还不是关键时刻拿来御敌的鹰犬,樊川这次扮作护卫跟在你身边,却没在第一时间出手,我看,该敲打敲打他了。” “这确实不关樊川的事。”顾仙佛摇摇头,扯开话题,“你可知今天埋在湖底的那红袍刺客身份?” 海婵笑道:“我当然知道,在收到消息的第一刻我就知道是谁了,身披红袍,腰佩秋鹿,肯定是拜火教的六护法之一的龙湫,货真价实的天字中品高手,对教主那是一个忠心耿耿,教中有人说教主是她姘头,也有人说教主是她生父,不过多是小道消息,当不得真,八年前龙湫曾与我夺圣女之位,被我一掌打碎半边身子,想不到修养了八年又生龙活虎起来,可惜此次初出茅庐就碰上你这不懂怜花惜玉之人,也算个可悲的女子啊。” 顾仙佛笑道:“还笑话人家,你这拜火教圣女第一次出手,还不是一样折服在我手里?这说明你家少爷我天纵奇才,不是谁都能来撩拨一下的井底游鱼。” 被顾仙佛一言戳中痛处,海婵低头,沉默不语。 自知失言的顾仙佛暗骂自己乌鸦嘴,拍了拍海婵柔荑以示安慰。 顾仙佛确实是海婵第一次出手的目标。 九年前,拜火教花费了巨大代价,确实把海婵送到了顾仙佛的身边,手段之隐蔽,就连顾淮也没有怀疑。海婵在十三岁的顾仙佛身边做了一年的婢女,并未露出任何马脚,也深得顾仙佛喜欢,对于这枚好不容易插下的暗桩,拜火教也宝贝得厉害,一年并未与海婵联系,也未曾指派给她任何任务。 直到顾仙佛十四岁的某一天,拜火教的指令终于传递到了海婵眼前。 过几日,顾仙佛去京郊马场之事,便是被海婵偷偷传递给了拜火教。 那一场刺杀,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一百余名刺客对阵一名十四岁的孩子,一战过后,顾仙佛获得了浑身上下数以百计的伤口和三种奇毒。 也是那一天,顾仙佛第一次与上官素手相遇。 传递出消息以后,一年里对顾仙佛早已经情根深种的海蝉拿出了三尺白绫,选择自尽。 自尽并未成功,海蝉正欲踢凳之时被察觉到不对的顾淮拦下,看到海蝉第一刻,顾淮便洞悉了前因后果,他并没有安慰海蝉,只是冷冷的说了一句话。 “我顾淮的儿子性命就那么不值钱了?你一江湖鹰犬想与我儿一命换命?那不美得你到了阴间都得再笑死一次?我儿没那么容易死,你也别想这么轻易地自尽,自己做的罪孽,用你余生来偿还吧。” 顾淮走后,海婵抱着白绫呆呆坐在地毯上,心里对自己说,你要是这次能活着回来,我以后再也不是拜火教圣女寒蝉子,只是顾仙佛婢女海婵。 以后,海婵便只是海婵了。 ……………… 在别院里与海婵用过晚饭,一黑衣下人悄然递上一封密信,顾仙佛看罢之后神色并无变化,只是握信的手指一用力,信纸化为齑粉后,便披上罩衣,去往父亲书房。 面色惨白的徐立正从书房出来,看到顾仙佛后恭敬施礼,顾仙佛也没有多问,挥挥手便走进书房。 顾淮放下手里的典籍,笑眯眯问道:“喝茶?” 顾仙佛点头。 手脚勤快的小厮第一时间送上两杯参茶,悄然离去。 顾仙佛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上面的茶沫,抿了一口后笑问:“父亲这几日在忙些什么?” “还能忙什么?忙着收礼呗。”顾淮哈哈一笑,拿起狼毫硬笔在典籍上勾勒一笔,“年底了,各部考评又开始了,想往上挪一挪的,想保住自己屁股下面位子的,想安安稳稳告老还乡的,还不都得到为父这来打点打点?” 顾仙佛点点头,“想必父亲这几日是收银子收到手软了?我在西凉都听说父亲是国之硕鼠,搜刮地皮的本事当之无愧的乾国状元,收钱不办事和翻脸不认人的本事与贪污的本事相比,也不遑多让。” “真是想不到为父的美名已经传到了西凉这等偏僻地方,收钱不办事,那是为父对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吏最好的交代了,他们怕的就是不送礼,为父在他们考评之时动动嘴皮。”顾淮喝了一口参茶,自得其乐。 顾仙佛深以为然,“从龙之术自古以来源远流长,不过以阿暝看来,能把从龙术修炼到近乎驭龙术的,古往今来,唯有我父一人耳,想必父亲百年以后,那些愚民百姓定会弹冠相庆。” “你王叔叔曾经说过一句话,公门里面好修行,夜半敲门心不惊。为父觉得甚有道理,现在为父别说夜班敲门心不惊,就是真有黑白无常来登门索命,为父也要请他们喝上一杯热茶,谈谈我顾某的生死簿,看看为父功德几何,知我罪我,唯春秋耳。”顾淮神色稍有落寞,拿起手边烟袋轻轻抽了一口,“你王叔叔弄得这玩意还真不错,来一口试试?” “我就算了,对这东西敬谢不敏,父亲长命百岁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黑白无常敢登门,阿暝就敢一杆青龙胆把他们打回去。”顾仙佛面色平淡,语气中却隐藏不住淡淡傲意,也就是在父亲身边,他还能表现得像个未长大的孩童。 “青龙胆已经送到了府上,我改天跟宇文品言只会一声,你拿他喂喂招,这老小子虽说本身境界差一些,但是破剑斋能在江湖中屹立百年,其枪术自有可取之处,尤其是那一手拖马回枪,为父虽说不懂武学,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再加上府上清客都对这一手赞誉有加,你定能从中获取一些灵感。”顾淮殷殷嘱托道。 “过几天我就把宇文先生请到别院,多谢父亲关心。”顾仙佛应下。 顾淮嗯了一声,转变话题道:“听说你在西凉有一支专门由江湖游侠儿和忠贞死士组建的西凉卫?虽说人数不过千余人,但都是个顶个的好手?” “没错,收纳这些人花了我不少功夫,月前我已经飞鸽传书西凉,想必子龙现在已经安排他们进京了。”顾仙佛说道。 “如此甚好。”顾仙佛赞许道,“皇宫里有虎贲和龙骑,顾府有密影,现在阿暝你又组建一支西凉卫,江湖的气数被朝廷吸纳得差不多喽。” 顾仙佛点头,道:“确实如此,朝廷吸纳江湖气,也有人吸咱顾府气,我听下人说,今年来府上送礼的人,与往年相比少了三成。” “没错,去邓府的人,与往年相比,多了三成。”顾淮应道。 “我还听说,皇帝想让新岐掌监察院?” “确实有这个想法,大概过年以后,圣旨就会下来。” “监察院可不是那么好掌控的。” “皇帝与邓南风却认为监察院姓赵,所以没那么难掌控。” “就是难为新岐了,希望他能安稳度过这个坎。” “仙佛,你来我这不是为了和为父唠家常的吧?有话但说无妨。”顾淮笑眯眯地打断了顾仙佛的扯淡。 顾仙佛正襟危坐,“父亲怎么处理得徐立?” 顾淮轻描淡写道,“让他去西凉扛旗三年,若能三年不死,斩首过万,便让他继续来为你驾车,他当真以为区区三个响头就能抵得过顾府的这条铁链了?江湖中多少鹰犬对这铁链趋之若鹜?” 顾仙佛抿了一口参茶,“如此处理,甚好。” “所以你就把你的真实来意说出来吧,阿暝,为父没空与你打哑谜,你要是不想说就回去与你那婢女缠绵去,为父还得处理事情。”顾淮眼睛一瞪,终于不耐烦地说道。 顾仙佛羞赧一笑,“还是父亲了解阿暝,有些话本来阿暝不好意思说,但是既然父亲情深意切地追问,阿暝就厚着脸皮开口了。” 说到这里,顾仙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腼腆道:“父亲能不能把我送进皇宫?” 或许是觉得自己表达不准确,顾仙佛又加上一句:“是偷偷的那种。” 第二十七章 桃花眠 夜幕低垂,繁星高挂。 李青熊拢了拢脖颈处的棉衣,稍稍抵御着四面八方吹来的寒风,心里不住的咒骂着这该死的鬼天气,表面上却不敢露出丝毫表情,坚定有力的右手紧紧扣在腰间金线缠绕的那口宝刀上,试图让自己的形象显得更加勇武一些。 尽管他知道这寒风肆虐的夜晚空旷的皇宫门前连野猫都不会经过,但是谁又敢保证宫里哪位达官显贵外出溜达几圈不会看到自己的呢? 想到这里,李青熊心里一阵火热,胸脯也自然而然地挺了几分,虽说他李青熊只是一个小小的正八品带刀侍卫,但是谁不知道御前侍卫升官容易得令天下武夫发指?自己也不求得九五之尊圣眼青睐,只要哪个皇妃公主甚至皇帝陛下的贴身太监张公公看到自己这尽忠职守的形象,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那日后的飞黄腾达,还不是唾手可得的事情? 一辆奢华至极的马车在皇宫正面面前缓缓停下,拉车的四匹神骏白马不耐烦的打了个响鼻,把李青熊从美梦中惊醒。 好畜生!虽说在皇宫面前敢驾四驱的身份肯定不一般,但是你这畜生怎么也敢狗眼看人低了?!李青熊心里想着,握紧手里刀柄威风凛凛走上前,开口道:“不知哪位大人来此?此时皇宫大门已闭,就算皇帝口谕都不得开门,大人请回吧。” 正八品带刀侍卫的肥缺天下多少人眼馋着呢,自己能站在这受冻也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本事,要不是父亲给宫里某位大公公递上了半个家产的银票,李青熊也没有可能穿上这身补服,所以李青熊对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珍惜得很,这一番说辞,他在心里排练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遍,连说话的语气、神态都让父亲帮忙参详推敲了很久,语气轻了怕失了皇家的威严,重了又怕得罪某位将军一气之下斩了自己——刘苍城就之前办过这种糊涂事儿。皇帝陛下最后也就是罚了他半年俸禄了事。 不过现在,李青熊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神态动作拿捏的恰到好处,不卑不亢,进退得当。 驾车的青衣小厮看了李青熊一眼,目光之中没有蔑视却也没有重视,就如同人类看待地上的蚂蚁。李青熊心里问候这狗仗人势的小厮祖宗十八代,表面上却依然平心静气,不漏半分端倪。 小厮转身,轻轻掀开车帘。 一位老人钻出马车,在小厮的搀扶下缓缓走到李青熊面前。 待到这张略显枯瘦的脸庞出现在李青熊面前三尺的时候,李青熊才骤然反应过来,马上匍匐在地,颤声道:“正八品带刀侍卫李青熊,拜见国师。” 枯瘦老者不是旁人,正是乾国以多年不问世事的国师张无极,也是唯一能在朝堂上与右相顾淮唱对台戏的人,这一点,邓南风也不行。 张无极面无表情,开口却语出惊雷:“李将军,老夫自钦天监而来,纳兰监正今夜观星辰有变,占卜解卦之后急急招老夫过去,这密信,必须得马上呈到陛下眼前,李将军可否通融则个?” 李青熊匍匐在地,整个人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界,皇帝陛下早有旨意,一旦夜间宫门关闭,任何人都不得开启,再大的事都得等到翌日开门之时,但话又说回来,能让国师大人急匆匆赶来的事情,恐怕不是再大的事情,那得是天大的事情! 老天爷啊老天爷,我李青熊头天上任,我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不必如此为难我吧,这事处理好了见不到功劳,处理不好就是株连九族的大事。 “李将军,不知可否通融则个?”张无极又问了一遍,语气平淡,但是那股子压迫感却如重样扑面而来,李青熊头颅又低了几分。 豆大的汗珠从李青熊鬓角滑下,一直滚到鼻翼,再至鼻尖,却如同他的决心摇摇欲坠却始终不曾掉落。 蓦然,李青熊起身,抬头,转身低喝:“开宫门,所有责任,我一人承担。” 一声令下,自有两名持枪甲士走向宫门,朝里面传达命令,不一会儿,宫门缓缓打开。 张无极没有上车,由青衣小厮搀扶着慢慢走向皇宫里面,临步入门洞之时小厮回首,意味深长的看了李青熊一眼,可惜此时的李青熊正处在内心忐忑天人交战的关键时刻,自然没有注意到小厮的眼神。 到了一假山处,张无极止步,再看小厮时,脸上已经挂上和煦如春风的笑容,“阿暝啊,老夫虽然不知道你来皇宫做何事,但是确定肯定不会给老夫身上泼脏水,老夫和你父亲相交近三十年了,老伙计开口,这个忙老夫不能不帮,也不得不帮,不过老夫奉劝你一句,咱这乾国皇宫,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虽然知道你有备而来,但是你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这天下谁最想你死,你自己心中有数,千万不要就这么随了那些人的愿,行了,你去吧,老夫找陛下谈谈星宿之事。” 小厮打扮的顾仙佛长长一揖,郑重道:“张世伯,今日大恩,阿暝没齿难忘,大恩不言谢,阿暝这就去了,世伯您也保重。” 张无极抚须一笑,道:“去吧去吧,若真念老夫的好,日后来到府上陪老夫说说话便可。” 顾仙佛应了一声改日定当登门致谢以后,再拜,便撕下身上的青色长衫交由张无极带出宫去,露出一身黑色劲装,转身悄悄离去,望着顾仙佛消失在黑暗的背影,张无极目光炯炯,自言自语道:“一身仙佛气,两袖青龙胆。老祖宗借无极之口说出的这句话,这些年来还真是慢慢得到验证,玉衡啊,老夫与你明争暗斗一辈子,虽说输多赢少,但心里却不曾对你服气过,你这穷酸书生,不就是应了陛下化龙的风雨吗?不就是敢杀人敢被骂名吗?呸,易地而处,老夫自认做的不比你差,但是今天,老夫对你心服口服,不过你老小子也别得意,老夫服的不是你,是你生了个好儿子。但愿阿暝日后这能如老祖宗所言,一遇风雨,便化龙吧。” 乾国是目前这片土地上最强盛的国家,较之千年大秦也不遑多让,乾国的皇宫自然也是修建的大气磅礴富丽堂皇,占地数十里,亭台楼阁交相辉映,乾国建立后,曾有一位杜大家亡国后观乾国皇宫做文道:“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因此文只有残鳞半爪流传于世,也不知道那位杜大家是讽刺乾国天子大兴土木还是真有感而发,只不过现在坊间倒有一故事流传,说是前晋某位公主被刘苍城大奖俘获后献给皇帝,居住在这皇宫之中,一日趁守卫不备跳窗而逃,过了好几个时辰后守卫才察觉到不对慌忙禀告给陛下,皇帝只是一笑置之,曰:若此女能找到宫门,便放她归去。最终那位跳窗而逃的前晋公主在皇宫内盘旋五日而未出宫门一步,最终从宫女口中得知皇帝陛下那句戏言后羞愧难当从而投进自尽。 不谈那女子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下跳窗而逃,也不谈一侍卫是如何直达天听,只是这故事却经过无数百姓勾勒,变得像模像样有鼻子有眼,成为长安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闲谈之一。 于此,乾国皇都规模,可见一斑。 顾仙佛六年前曾数次跟随父亲上殿,也曾多次被六皇子生母刘姝召入宫中闲谈,但那都是光明正大且在侍卫宫女引路之下,如今夜黑风高,他独自一人闯入这龙潭虎穴,确实是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前行不过数十步,顾仙佛便避开了或明或暗的数十道巡逻侍卫,越往里走,皇宫守卫越森严,所幸顾仙佛所去之处并非皇帝寝宫,要不然别说他一个天字高手,就是顾烟过来,也是十死无生。 这六年顾仙佛虽然身在西凉,但是与长安联系却未曾断绝,三年前他在与顾淮飞鸽传书中曾经听父亲提起过,前朝余孽曾组织十二名亡国后的天子上品高手夜闯皇宫,他们自然没敢奢望能刺杀皇帝和皇子,只是想拼死一两个公主也够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大海,连风浪都没有翻起便消弭于无形。 顾仙佛真气运转前身,小心翼翼地在黑暗角落中前行,直到两个时辰过后,大汗淋漓的顾仙佛才摸到了自己所要去的宫殿一角。 桃花殿,八年前所建,皇帝特赐予一字并肩王商酌之女商桃花居住,此事天下皆知。 顾仙佛深深吐出一口肺中浊气,趁着两班侍卫倒班的功夫一脚踏出,矫健的躯体如狸猫一般蹿上桃花殿瓦楞之上,然后顾仙佛身形再次归于平寂,待到半个时辰过后另外两班护卫倒班之时轻巧一跃,由后窗悄无声息地落入大殿内。 殿内深处的一张上好檀木大床上,一身着粉色裘衣女子正蹙眉蜷缩而眠,面容娇嫩如桃花。 第二十八章 一见药师终生误 大殿深处空空如也,本来这里有数不清的名贵家具但是都被喜好简洁的商桃花扔了出去,除了她最喜爱的这张紫檀大床外,只留下一副金丝楠木的八仙桌椅。 顾仙佛挑了挑油灯,烛花发出轻微的噼里之声,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商桃花素面朝天,却毫无睡意朦胧之感,两只白皙的胳膊支在桌面的淡黄色鹅绒上,双手十指交叉,把下巴垫在十指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顾仙佛。 盖好油灯上的灯罩,顾仙佛坐下,伸手弹了商桃花洁白的额头一下,笑道:“你发什么愣呢?” 以往要是顾仙佛做出如此举动,商桃花必定要张牙舞爪一番,虽然打不过眼前这个妖孽,但是好歹得把商家的气势打出来,但是今日,商桃花却出奇得安静,她看着顾仙佛,眨眼道:“小顾子,你胆子真大。” 顾仙佛叹道:“我胆子还真的不大,但是没办法呀,我再不来,你就被人卖了。” 商桃花秀目一瞪,抬起素手就往桌子上拍去,幸好早有准备的顾仙佛迅速抬手按住商桃花的柔荑,后者这才醒悟过来,如果这一巴掌拍下去,那么大殿外的守卫宫女肯定是要一股脑地冲进来了。不过虽然知道自己做错了,但是一向知错改错不认错的商桃花并没有服软的迹象,只是下意识地压低声音,道:“我堂堂东陵胭脂军军主,一字并肩王商酌长女,谁敢卖我?不想活了?!” 顾仙佛摇头无声而笑,所谓的东陵胭脂军,是商桃花还未进宫之时在东陵自己捣鼓出来的一支所谓的军队,商桃花自认军主,麾下连商府里的那三只獒犬也算上的话勉强也能凑够十位,剩下的便都是些在东陵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之女,每天胭脂军凑在一起做得最多的就是打打叶子牌喝喝茶水,最出格的也不过把东陵哪位飞扬跋扈的公子哥在街上揍一顿——当然是不是胭脂军内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亲自动手,她们只负责筹谋划策、拍手叫好、事后担责。 商酌对这个独女喜爱得紧,便由着她去胡闹,东陵的土皇帝都这么说了,其余人更不敢在此事上去给商酌添堵,一来二去,商桃花的胭脂军便在东陵闯出了“赫赫威名”,商桃花在长安居住这么多年,唯一念念不忘的就是她留在东陵的“老部下”,每月必定飞鸽传书与东陵那边讨论战役,制定胭脂军下一部的发展策略,虽然长辈们把此事当做一笑谈多次在酒席之上拿商桃花打趣,但是商桃花依旧乐此不疲。 方才开口之时,商桃花下意识地把军主的身份摆在郡主之前,才是让顾仙佛苦笑不已的真正原因。 说到底还是个孩子。 顾仙佛心里想着,嘴上平淡开口:“是赵衡。” 赵衡,字伯安,一个长相平淡无奇的中年男人。 也是乾国最高统治者。 此言一出,商桃花脸色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苍白无比,她伸手反握住顾仙佛的右手,颤声问道:“皇上……要对我商家动手了?!” 顾仙佛深深叹了一口气,还是点点头。 此时的商桃花再也不复之前的娇憨之态,秀美的脸庞上满是绝望与悲恸,“我父亲跟随皇上出生入死十余年,立下汗马功劳,曾三次救皇上于水火之中,这些情分,皇上都不念了?” 顾仙佛坐直身躯,冷声道:“不念。” 商桃花闭上双眼,继续说道:“自从我父封为一字并肩王以来,从不曾兢兢业业,也不曾勤于政事,每日只是与东陵商贾士子寻欢作乐,东陵军队削兵六成,军费开支减半,东陵马贼比军队还要猖獗,更曾数次兵临城下,这些丑态,皇上都不看了?” 顾仙佛神色珍重,冷声道:“不看。” 商桃花沉默点头,再次睁开眼时,那个娇憨的商桃花已经死去了,她站起身,神色冷漠,随手解开缚发红绳,背后三千青丝自然洒落,商桃花赤脚站在地毯上,问道:“皇帝把我许给哪位皇子?” “我刚刚得到宫里密探传出来的消息,是太子赵焱。”顾仙佛自顾自倒了一杯茶,轻啄一口。 “一定不能让我父亲得到这个消息,否则他拼着造反也会带军队入京把我抢回去,想必这一幕,正是皇宫深处那位乐见其成的。”商桃花围着八仙桌转着圈说道。 顾仙佛放下茶杯,道:“我会尽最大努力阻止这个消息传递出京城,通往东陵的驿站上我埋伏了百余西凉卫,除非皇帝派出龙骑虎贲,否则消息出不了长安十里。” 商桃花在顾仙佛背后站定,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道:“如此甚好,只是这消息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我必须找个机会回东陵面见我爹说服他同意,要不然我商家上下一百三十余人就要化作那人间的孤魂野鬼了。” 顾仙佛摇头,细细品味着杯中茶水,道:“你去东陵,往返至少三月,这么长时间,瞒不住的,再者说,就算你能回到东陵,商世伯也万万不会同意把你嫁给太子赵焱,我估计他最可能采取的措施便是把你留在东陵,然后拥兵自立。” 商桃花直接躺在了地毯上,双眼望着屋顶,目光似乎要穿破房屋直达苍穹:“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但是除了这个办法,我还能怎样呢?我只是一个郡主,只是一个郡主而已啊仙佛,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便是命吧。” 顾仙佛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神情落寞的商桃花,道:“只要皇帝的旨意还没下来,那就一定有办法。” 商桃花转头,眼睛里是让人心疼的光芒,“除了造反,还能有什么办法?” 顾仙佛笑了笑,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 商桃花霍然起身,盯着顾仙佛的脸,一字一句说道:“你做梦!” “我是认真的。”顾仙佛诚恳地回望回去。 商桃花伸出如葱食指,一下下轻轻点着顾仙佛额头,面色严肃:“我也是认真的。” 顾仙佛笑而不语,神色从容,他想起了七岁之时跟随父亲去往东陵之时在路上遇到一行骑着神骏白马的俏丽佳人呼啸而过,那个时节的桃花开得正旺盛,领头的一豆蔻少女歪着头看到顾仙佛好奇的注视之时轻笑下马,在桃树下伸出细嫩的食指也是如今日一般点着幼小顾仙佛的额头,道:“我爹让我来接桃林接一位贵客,不会就是你这个小不点吧。”顾仙佛不知怎么回答,便把求助的目光望向父亲,顾淮却只是拎着一坛乡间黄酒坐在一旁酒肆中开怀大笑。 最终商桃花还是在顾仙佛的从容笑面中败下阵来,神色更加落寞,自己回床上坐下,背对顾仙佛,“你这样做很任性你知不知道,你顾家的处境不比我家好多少,在我与父亲飞鸽传书中,他曾说身边谋士分析过,你顾家最多还能有六年风光日子,你如果真这么做了,恐怕连三年的好日子也没了。” 顾仙佛走到商桃花背后坐下,伸出手臂抱住这看似坚强却内心娇弱的少女,把下巴搁在她香肩上,道:“三年也很长了。” 商桃花仰头,靠在顾仙佛脖颈处,闭上秋水长眸似乎在喃喃自语:“若是有选择,我一不愿生在王侯之家,二,则是不愿在十三岁那年遇到你。” 把怀中佳人轻轻放到软榻上,顾仙佛伸手,理了理商桃花鬓角青丝,道:“这都是命,你没法选择的,桃花。” 商桃花秀目依旧紧闭,眼角却有一滴清泪慢慢滑出,她用尽全身力气抱住顾仙佛,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我爹在你走后曾经取笑我,说我东陵桃林初相遇,一见药师终生误。当时我还和他大闹,现在想来,我爹才有先见之明啊。” 顾仙佛沉默不语,只是弹指打出一道真气,八仙桌上那盏油灯悄然熄灭。 第二十九章 前辈墨楚 翌日丑时三刻,顾仙佛跟随张无极走出皇宫,在李青熊的注视下驾驭马车朝国师府驶去,因此时长安宵禁还没有解除,马车一路畅通无阻,过了半盏茶时间,马车便停到了国师府大门口。 这里早已有忠心耿耿的老仆在此等候多时,张无极颤颤巍巍下马后却说什么也不让顾仙佛离开,非要留他在此吃一顿便饭,盛情难却之下,顾仙佛只好随着张无极慢慢步入国师府。 国师府是皇帝特意赐给张无极的住所,建成已经二十余年,张无极没有妻儿子嗣,下人也只有跟随他半生的三四个老仆,所幸这庞大的国师府中满是花草树木,不显得太过空旷,这里一草一木都是张无极亲手而植,与大气磅礴的顾府比起来少了几丝世俗烟火,却多了几分阁楼下听雨的自然静谧。 来到后院门口,张无极便挥挥手命老仆去准备早饭,自己亲自带着顾仙佛步入后院。顾仙佛小心跟在国师身后,寸步不离。他倒不是怕张无极在自己家中遭受暗算,只是他很早之前便知晓张无极精通璇玑之术,府内树木建制暗含天地之势,一环扣一环,一阵接一阵,若是没有张无极本人带领,顾仙佛在这府内转悠到白头也出不去。 国师府后院倒是不如前院危机重重,按照张无极本人的话来说,那就是如果有刺客能突破前院的重重封锁来到后院,那就说明对方已经是破釜沉舟势在必得之势了,在这再设置阵法已经没有必要了。而顾仙佛沉吟少许也说了一句,强弩之末,力不能穿鲁缟。张无极闻言哈哈大笑,却也没有再解释什么。 来到国师府后院堂屋内,顾仙佛先扶着张无极落座后自己才在对面坐下,但是就在刚刚坐下的一瞬间,一股让他毛骨悚然的危机感骤然传遍全身。 不待顾仙佛做出反应,张无极原本略显浑浊的双目内闪过一丝怒气,冷哼一声,手里拐杖重重一顿地面,那股莫名而来的危机感骤然消失。 这一顿似乎花了张无极大半的精力,他原本枯瘦的面容显得更加萎靡,但还是强打精神解释道:“我府内的老兄弟,跟随我大半辈子了,就是越老脾气越暴躁,应该是嗅到你身上有他在意的味道了。罢了,墨楚,出来见见晚辈,这是你老冤家顾淮的儿子。” 窗户一阵抖动,顾仙佛转身,赫然看见一只乌黑大蟒吐着猩红的信子慢悠悠地爬进来,身躯之大近乎把整个窗户全部占满,待到它的身躯全部挪入房间之时,硕大的堂屋硬生生被占去了大半的空间,只是它的一双蛇眸中却没有平常蟒蛇的阴狠毒辣之色,在看向顾仙佛之时反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色在这里面。 被这么大一头庞然大物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说不紧张那是假的,若是平常阴物还好,但是这乌黑大蟒一看瞳孔便知道已然通灵许久,不是山中那些徒有其表的蠢笨之物可以比拟的。正襟危坐的顾仙佛努力在脸上堆积出友好的笑容,后背却慢慢渗出汗水,父亲啊父亲,你年轻时是有多大能耐啊,竟然与这么一个玩意儿结下大仇。 乌黑大蟒的身躯围绕着顾仙佛转悠几圈之后便爬向对面的张无极,吐出猩红的信子搔弄着张无极的袍襟,张无极无奈一笑,从怀中拿出一袖珍瓷瓶倒出一粒散发着恶臭的猩红丹药,但那名墨楚的乌黑大蟒见了此丹之后却兴奋无比,灵巧的信子一卷便把丹药吞入腹中,摇头摆尾地顺着原路返回,不再理会呆坐在原处的顾仙佛。 望着乌黑大蟒远去,顾仙佛率先开口坦诚相告道:“晚辈之前机缘巧合之下曾沾染到一头青蛟的气息,想必是墨楚前辈嗅到了此蛟的气息,才有些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 张无极扶着拐杖站起身,阻止了顾仙佛的搀扶,自己慢悠悠地提起座椅旁边火炉上冒着热气的铜壶,从一方茶盒内拿出两块茶饼,一丝不苟地开始泡茶的步骤,同时口中也慢慢解释道:“在我刚下龙虎山之时,墨楚便跟随着我,那时的墨楚因为误服了龙虎山药崖上的一株百年肉灵芝,机缘巧合之下灵智初开,我当初在药崖照料药草许久,与它也算有缘,便和他一起下山,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两个一路相伴,最终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只是我这个老家伙寿元不多,墨楚也大限快至,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是没有化龙的机会了,所以看到你之后,才会有些心急。” 说着,张无极把切好的茶饼置入茶杯之中,把早已准备好的沸水慢慢注入茶杯,待到茶香发散少许后倒掉醒茶的第一泡,然后把第二杯递到顾仙佛面前,道:“阿暝啊,说到墨楚,老夫对你确实有一事相求。” 双手接过青瓷茶杯,顾仙佛诚恳道:“国师您严重了,有什么事情您但说无妨,阿暝能尽十分力的,一定不会出八分。” “别叫国师,生分,阿暝你要是不嫌弃我这个老头子,叫我一声张世伯,我听着心里也舒坦。”张无极摆摆手,吹了吹茶杯中的茶沫,道,“墨楚本性不坏,但是蛇属阴寒,天生性情诡谲,所以有时性子难免急躁一些,我怕百年以后墨楚没人照看,最终被南海的捕蛇者捉去炼药,所以想劳烦你帮我照看几年,待到墨楚从我去世后的悲痛中走出来后,把他继续留在身边,还是放归山林,阿暝你说了算。” 顾仙佛急道:“张世伯,万万不可说这等晦气话语,您老身体无恙,又修得一身返璞归真的黄庭内经,怎会如此就……”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等修道之人虽慕长生,却不避讳生死,阿暝啊,可否答应世伯这一嘱托?”张无极望着顾仙佛,再次问道。 顾仙佛沉吟少许,最终点点头。 张无极笑了笑,搓搓手,或许是人已经古稀之年的缘故,待在火炉旁还是抵御不住空气中的刺骨寒意,于是他只好把双手拢在袖口,模样像极了一位在炉火旁御寒的寻常老人:“阿暝啊,你进皇宫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一些,不过既然你执意要这么做的话,我这个老头子也不好多说什么,世伯相信你不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无知书生,你肯定有自己的打算,不过世伯还得多嘴劝你一句,过了年,阿暝你最好出去走动走动,这件事,就让你父亲跟陛下提起吧。” 顾仙佛端起青瓷茶杯,小心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这茶水和之前自己喝的味道略有不同,但想来也可能是产于龙虎山受日月精华滋润的缘故,顾仙佛也没有多想,点头道:“世伯所言和阿暝心中打算不谋而合,只是说到去哪儿的问题阿暝还拿不定主意,太远的话我怕父亲在长安陷入困境我无法及时赶到,太近又没有意义,世伯可否指点迷津?” 张无极拿起铁钳拨了拨炭火,看了顾仙佛一眼,道:“老头子前些年确实跟随师叔学过一点望气相面之术,不过也只是学得皮毛而已,世伯觉得,金陵可以一去。” “金陵?”顾仙佛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心中念头百转,最终还是拍板道,“就听世伯的,过完年我就去金陵散散心。” 张无极搓着手开怀一笑,道:“把茶喝完,咱们去吃饭。” 看着顾仙佛一口饮尽杯中茶,张无极脸上的笑容更盛三分,拍了拍顾仙佛肩膀,带着他出门而去。 第三十章 解福 在国师府吃过早饭以后,天色已大亮,顾仙佛便向张无极告辞回府,在老管家的恭送下刚刚迈出大门,就看到张三那张谄媚的笑脸出现在马车前。 “身子骨儿好的挺快啊,昨天我看你跌入瘦湖,还以为你从此以后变为水鬼了呢。”顾仙佛笑眯眯地打趣道。 张三笑容越发谄媚,嘿嘿一笑,说道:“少爷,小的功夫虽然不行,唯一你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命贱,老天爷怕脏了手,不想收,让张三还能再为少爷卖命几年。” 顾仙佛走近马车,李四识趣地趴伏在地,顾仙佛也没做作,踩着张三的后背走上马车,刚刚掀开车帘,他便看到顾淮双手拢在袖口,笑眯眯地望着他。 把车帘放下,顾淮冲驾车的张三吩咐一声,就听见马鞭在空中甩出清脆的一响,那四匹神骏白马便轻快地迈动四蹄朝长安街走去,顾淮并没有询问顾仙佛昨夜在皇宫中干了什么,他早早起床来到国师府门口,只是确认儿子能平安出来就可以了,别的问题都得排在第二位。看着顾淮如释重负的笑脸,顾仙佛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愧疚,正在张嘴却被顾淮挥手制止,道先吃饭去先吃饭去。 最终马车在长安街一酒楼面前停住,顾淮在顾仙佛的搀扶下慢慢下车,这座酒楼名醉仙居,规模不大,但是胜在静谧独特,尤其是酒楼中的酱牛肉祖上流传近百年,味道做的恰到好处而又久吃不腻,一直以来都是顾淮父子二人重点关照的对象。 此次出行,顾淮虽然带着的人数不多,但都是个顶个的好手,在下车之时顾仙佛看见父亲做了个隐蔽的手势,那些顾家死士就散落到人群之中,张三目送着老爷带着少爷登上二楼才收回目光,自己守住马车,让李四去酒楼要上两斤酱牛肉一坛花雕带到马车旁。 醉仙居的小二都是人精,虽然顾淮每次来赏银并不多,吃完饭后付账结余不过三四两,但是小二眼睛毒,自然能在顾淮举手投足之间看出其地位不凡,再加上自从这老人来过以后,这醉仙居最让人头痛的那一拨长安纨绔再也不敢在这里大吵大闹,每次吃完牛肉后都老老实实的掏钱付账,这更让小二觉得这个老人地位不凡。 在这官吏多如过江之卿的长安能有如此威望的老人,从三品,得有的吧? 心里动着自己的小九九,小二手上可不敢怠慢,脸上带着虔诚的笑容小跑着凑到老人面前简单而不失亲切地问候几句后便摘下自己肩膀上的白色汗巾,麻利地把靠窗的那一张桌子仔细擦拭了一遍,沏上一壶下等普洱。 待到顾淮父子落座,小二弯腰问道:“爷,还是老样子?” 毫不避讳地顾淮端起茶杯轻啄一口茶水,含笑道:“今天多上一斤牛肉,我儿胃口大,我怕他吃不饱。” 小二自豪一笑,道:“爷,咱这醉仙居能拿得出手的就咱这祖传酱牛肉的手艺,公子吃多少咱都管够,您二位坐一会,小的给您传菜去。” 此时并不是饭店,但是醉仙居里客人还是不少,雅座里看不见暂且不提,单单二楼大堂三十余张桌子几乎客满,空桌只有寥寥三四张,大多数客人都是三五成群而来,点上味道十足的酱牛肉,配上一壶醉仙居的地道老酒,能在这里坐一上午。 望了望窗外街道上,现在接近年关,朝中官吏为了考评一事焦头烂额,但是平民百姓脸上却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长安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路边商贩也比以往多了三成,顾仙佛抬手指了指楼下,道:“如今的长安,其实是大乾的一个缩影,与二十年前的战火纷飞相比,这种平安喜乐的日子真是一种奢求,其实老百姓要的也不多,能吃口热饭,能穿件新衣,最好心里还有点盼望,那就知足常乐了,要不是活不下去,谁想去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干造反的勾当?我在西凉听那里百姓说过一句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当真是笑谈而已,造反造反,能造出个皇帝来的千万人中能出一个是最好不过,剩下的千千万万,连化作一抔黄土都是奢望,只能留下一具白骨,化作孤魂野鬼在战场上游荡。” 感到有些寒冷的顾淮缩了缩脖子,拿杯子倒了一点茶水,伸出食指蘸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倒着的“福”字,顾淮精通行书、楷书和隶书,其中以蝇头小楷为最佳,曾被一代书法大家评价风骨中正四字。在袖袍上胡乱擦了擦指头上的水,顾淮看着顾仙佛,说道,“你王叔叔以前也和我解过这个福字,我跟他争论,说福字是一人有口吃的,有衣服穿,有一亩自己的田地,那就是最大的福,但是你王叔叔却不以为然,他解福字说,一个饥饿的人有一口吃的便感觉到天大的幸福,但是等他吃饱了,看到自己衣衫褴褛的时候,之前的那种满足感已经荡然无存了,这时他又想要一件新衣服,你给了他新衣服,他又想要一口田,你给了他田,你又不知道他下一步要什么。当时我的想法和你一样,认为他这种说法荒天下之大谬,衣,食,田都是百姓立身之本,他们自然想要这些,等这些东西齐全了,他们怎么又会不知足呢?但是随着这些年宦海沉浮,我渐渐觉得还是你王叔叔说的有道理,他们现在把衣、食、田看做立身之本,等这三样都有了,他们就会把对这三样的渴求转化到别的东西上,你王叔叔说这是人的本性,解决不了的,但是你王叔叔又说这是国家进步的巨大推动力,为父对这一点只是朦胧有点想法,但是还是参不透这句话,其实参不透也是正常的,想当年你王叔叔说要慢慢废除对商贾限制的时候,我也参不透,甚至还跟他大吵过几次,但是现在随着这新政慢慢推行,虽说其中弊端不少,但是百姓的生活,国库的收入确实比以前高了四成,这都是实打实的事实,做不得假。对了,说到这个福,你王叔叔还和我说了一首散曲,说是他那个朝代一个君王所做,虽然水平有限,但是细细品味确实有几分道理,你想不想听听?” 此时小二已经端着榆木托盘把吃食和酒送了过来,东西不多,只有三斤酱牛肉,一盘花生米,一盘皮蛋外加两壶温好的黄酒,顾仙佛接过吃食摆放好,给父亲倒上一杯黄酒,点点头。 顾淮拿起酒杯却没有直接饮尽,而是如之前顾仙佛一般望着楼下行人,慢慢开口唱道:“逐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思为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房屋低。盖下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出门没马骑。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家人招下十数个,有钱没势被人欺。一铨铨到知县位,又说官小势位卑。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想要登基。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下象棋。洞宾与他把棋下,又问哪是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做下,阎王发牌鬼来催。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还嫌低。” 饮尽杯中黄酒,顾淮看着自己的儿子,顾仙佛细细品味一番,郑重道:“父亲,阿暝受教了,年后回西凉,阿暝定会仔细拿捏尺度,不会再如之前大刀阔斧那般大肆胡闹,其实长青之前也曾劝过我,但那时我一心扑在军政上,再加上有些骄傲自得,并没有听进去,现在想来,多亏父亲一语惊醒梦中人,要不然十年后西凉定后患无穷。” “慕容长青?我听说过此人,他是你在西凉的膀臂之一吧?百晓生作得士评榜虽说为父看来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但是对慕容长青的评语还是很中肯的,‘若十年不夭,可拜帝王师’,我派遣咱家密影打探过此人,曾经师从春秋学宫宫主方墨亭,深谙王道精髓,只是听说此人福缘浅薄,一生多灾多难,你要多加注意才是。”顾淮一边挟了筷牛肉放进嘴中慢慢咀嚼,一边不忘殷殷嘱托。 同样品尝着肥美多汁酱牛肉的顾仙佛放下筷子,正色道:“长青确实命途多舛,我一直派遣西凉卫在他身边守护,只是人祸我能防住七八分,天灾我就没办法了。” 饮了一口黄酒,感受着其中微微辛辣的顾淮闭上双目,良久后才长出一口气,道:“葛子龙、慕容长青、卫小凤、许擎苍……你能在六年里把这些人聚到一起,确实不易,在知人用人这一点上,你比为父强啊。” 顾仙佛嘿嘿一笑,如山野村夫一般拿筷子尖捅破皮蛋,蘸了一点放入嘴中品尝,含糊不清道:“国师对我说,要我去金陵走一遭。” 顾淮也没有多问,端着酒杯淡然道:“过几天吃了年夜饭,你便先行准备着,等过了年参加完春狩以后,你便上路,记得要在二月份的会考开始前回来。” “春狩我也要去?”顾仙佛倒了一杯酒,疑问道。 “陛下点名要你去。”顾淮点头。 “需藏拙否?”顾仙佛追问。 顾淮放下酒杯,放声长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三十一章 男儿何不带吴钩 在老人们一声声“过了腊八就是年”的念叨中,大年三十儿的脚步越来越近,长安城的年味也越来越浓,酒楼客栈不论这一年盈利与否都早早挑起了大红灯笼。不管日子怎么样,只要人活着年就还得过不是,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大红灯笼,整个长安城一到夜晚便灯火通明,乾国过年前后的十天是没有宵禁的,所以长安城这几天睡得特别晚,路上行人如织,士子不论是出身世族豪门还是穷酸书生都覆上最好的衣帽,刀客剑士不论是将种子孙还是绿林游戏此刻也都打扮得风流倜傥,顾仙佛身着一普通貂皮大衣头戴暗黄色貂帽,双手拢在袖口带着一少年漫步在长安城的街道上,跟随在顾仙佛身后的少年也就刚刚及冠的年纪,体格并非太过健壮,举手投足之间却也有几分灵气,猿臂过膝,肤色黝黑,身着一破旧虎皮大衣,一双透露着灵气的大眼睛不住的打量着长安城的繁华景象,此情此景煞是有趣。 在路过一卖冰糖葫芦的铺子之时,顾仙佛花三文钱买了两串果实饱满的糖葫芦,一串自己拿在手中咬了一颗,一串交给身后的少年,少年明显也没有尊卑之分,嘿嘿一笑便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谁料正咬在山楂籽上,疼的他捂着腮在原地跺脚,顾仙佛看了莞尔一笑便继续向前走去。行了不过百余步,吃完冰糖葫芦的少年便站在一铺子面前定定的走不动路了,好几次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荷包又咽了咽口水,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拿出一钱银子,顾仙佛见状,从袖口掏出一粒碎银子扔给摊主,那满面油光的大胖子豪爽一笑,拿起剔骨刀从铺子上割下最好的一方熟牛肉洒上各种调料包好后递给顾仙佛,顾仙佛笑眯眯地伸手一指,少年咽着口水上前接过,见顾仙佛点头之后便也顾不得烫,激动地大快朵颐起来,那三斤牛肉以一种近乎恐怖的姿态在他手中飞速减少。 顾仙佛看着好奇,笑问道:“你在家乡吃不着肉?” 少年努力咽下口中牛肉,含糊不清道:“能吃到时能吃到,但是师父总是教导我要清心寡欲,一个月才给我买一次熟食吃,而且很少有牛肉,更别说做的如此好吃的牛肉了,天哪,我要是能在长安城住下,那后半辈子岂不是有吃不完的牛肉了。” 被少年的童趣逗得开怀大笑的顾仙佛摇摇头,迈步继续向前走去,边走便说道:“牛肉再好吃,你最多吃三个月就厌烦了,好吃的东西不可一味多吃,等你在长安住的久了,见得多了,希望你还能记住你今晚这番话,能记住今晚这方熟牛肉。” 少年捧着牛肉亦步亦趋地跟在顾仙佛身后,但是很明显他并没有闻弦歌而知雅意,所有精力都放在了他这十几年遇到的最美味的食物中。 “春秋时曾有国君言:‘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但你看现在的长安城,一丈的城墙把百姓围在里面,多像一个大号的诏狱。相比之下西凉对于这一点就做的好一些,不论是攻城士卒还是守城将领,都不会把过多的精力放在城墙上,守城的将领知道不杀死最后一个敌人城池就守不住,攻城的士卒也知道不砍断最后一面旗这座城池就拿不下,所以为将的才能死战不退,攻城的才能奋勇争先,古人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言诚不欺我也。”顾仙佛看着不远处那一片厚重的城墙感叹道,也不知他这句话是说给身后的少年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对于这一番语重心长,少年听得如坠云山雾海,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干脆就不想,三两口吃掉最后的一块牛肉后便眼巴巴的看着前方那弥漫着香气的羊肉摊子,顾仙佛看得好笑,感叹一声吴越怎么收了个你这样子的徒弟后从袖口再次弹出一粒碎银,少年接住银子,乐呵呵地挤进人堆中买了满满两把羊肉串,递给顾仙佛一把被后者拒绝后也不气馁,自己也顾不得烫,跟在顾仙佛身后继续狼吞虎咽。 吴越,天下最神秘的人之一,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 甚至连西凉的西凉卫和顾府的密影费了大工夫也没能传出一张画像,只知道他父亲是吴国一列土封疆的王侯,母亲是越国一普通女子,所以他自从练武那一天起,便自名吴越。南吴北越深谙远交近攻政策三味,两国虽然中间隔着乾国这个庞然大物,但是世代交好,四十余年前就结成攻守同盟,一直持续至今。乾国这么多年没有拿下卧榻之旁的这两个小国,南吴北越地势险要是一方面,乾国急需休养生息是另一方面,而剩下的,则要归功于吴越。 天下武夫分为四重十二品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是这么多年以来,也有独立于此体系之外的异类,毕竟天下这么大,变数还是有的,吴越就是一个变数,就如同没人见过他的容貌一样,也没人了解他的真实实力,若是他一把吴钩在手,精心准备后,小宗师也挡不住他的第一刀,若是他毫无准备,玄字游侠儿都能把他一剑封喉。 顾仙佛之前听顾烟说过,吴越走的是养刀一脉,不修内力,不悟心法,只修刀意,出手前温养的时间越长,刀意越是凌厉,但此道对刀客要求甚是苛刻,非天生刀胚不能登堂,登堂后十个刀胚内能有一个刀胚入室便是极好的了。不过养刀一脉虽说要求确实苛刻,但是顺着这条路走上山顶以后确实能一览众山小。据古籍记载,在春秋时期曾出过一养刀游侠儿,一刀养了九年,最后一刀劈开了一座皇宫后力竭而死。 这少年三日前风尘仆仆来到顾府递上木刺,这木刺倒是也简单,上面只有一道刀痕,本来看守侧门的小厮把这小厮当成了初出茅庐的雏儿或来顾府骗吃骗喝的小蟊贼,抬手就要把他打发走,要知道顾府虽说豢养清客不少,但哪个不是有几把刷子的,修为不达到黄字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你一个初出茅庐的穷小子真把顾府当慈善堂了?但是就在那小厮刚要开口之时,外出采购的顾名正好回府,顾名老辣,一眼便认出了这木刺上的刀意非比寻常,便把这少年领到府内一间偏房内好吃好喝伺候着,然后拿着木刺转身去找顾淮,当时顾淮正在书房内忙着收礼,但是等顾名说明来意后也不敢怠慢,令小厮叫来一名在顾府居住九年的天字下品刀客,那刀客一眼便认出这木刺上的刀意出自谁之手,毕竟吴越所走的一脉在天下武道中实在是太过独特了。 待到顾淮亲自到达偏房看望这位少年的时候,那已经解决了三碗白饭的黝黑少年正把注意力集中在一根油汪汪的鸡腿上,顾淮也没有多说,只是笑眯眯道,顾府有酒有肉,你就在这里住下吧。 少年理所应当的点点头。 随后,顾仙佛回府,顾淮把此事跟顾仙佛提了一提,不过按照那名天字下品刀客所言,这少年确实是天生的刀胚不假,但是实力恐怕也仅仅登堂而已,毕竟他年纪摆在那里,很多事情明眼人一看便知,收下这少年,顾府有可能日后多出一个堪比吴越的恐怖高手,但更大的可能是浪费好几百斤粮食和资源养一个废物。 当时顾仙佛只是点点头,命小厮把那少年唤到堂屋,新换了一身深玄棉袍的少年毫不胆怯的看着顾仙佛,脸上露出傻呵呵的笑容。 “你叫什么?”顾仙佛也笑呵呵地看着他。 “吴钩。”少年郑重回答,似乎在说一个了不得的词语。 “很好听的名字。”顾仙佛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道,“以后就跟着我吧。” 吴钩谨慎道:“有肉吃吗?” 顾仙佛打了个响指,笑眯眯道:“管够。” 吴钩脸上笑容愈发灿烂,郑重道:“好!” 第三十二章 开封有个王子狐 在长安街越走越远的主仆两人丝毫没有困意,一个是因为今天吃了太多的肉高兴,一个是因为看另一个吃了太多的肉高兴。吴钩揉了揉自己的肚子,阑珊道:“不能再吃了,再吃就挥不动刀啦。” 顾仙佛只是笑笑,还是兴致勃勃的带吴钩逛着难得灯火通明的长安街,说道:“你看这长安街,难得夜夜笙歌,但是寻常日子却因为宵禁冷清得很。我父和王叔叔每次谈起这件事都是义愤填膺,按照王叔叔的说法,这偌大的长安城,其实是只用了一半而已。等过几年商业成熟以后我父亲会上书陛下逐步取消宵禁,如此一来,每夜的长安城都能如此灯火通明了。” 吴钩虽然听不懂其中一小部分内容,但是不妨碍他跟在顾仙佛背后傻乐,笑呵呵道:“如此一来,我每天晚上都能出来吃肉啦。” 顾仙佛笑了笑,还没待开口,便听前方传来一阴阳怪气的声音:“现在的长安城,还真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多大口气的蛤蟆都有,潘兄,你是不是该跟令尊说说,不要把什么人都往长安城里放。” 脸上笑容不减,顾仙佛向前一看,在前方三丈左右站着三名衣着奢华的世族公子,为首的一位一袭华贵白袍衬得他气质非凡,只是这大冬天手里却拿着把象牙扇子摇来摆去,似乎心里很是燥热。在这白袍公子哥身后的两个帮闲,一位身着玄色长袍的纨绔脸上笑容玩味,另一位相对来说寒酸一些,虽说相貌不差,但身上衣物和阴损气质却暴露了此人落魄的事实,刚才那一番阴阳怪气正是出自他之口。 看着顾仙佛的眼光望过来,那落魄帮闲眼睛一瞪,道:“你瞎看什么呢?小爷说的就是你。” 被如此奚落,顾仙佛也不恼怒,打了个手势示意吴钩不要轻举妄动,轻轻笑了笑后便继续往前走去。但是他不想大动干戈,那为首的白袍公子哥却不想息事宁人,手中象牙扇唰的一下甩开,悠悠道:“你这东西也是好脾气,就你这样的还带着仆人来混江湖,依本公子看,不出三天你就得被人斩于马下,当然,前提是你能买得起马的话。咱们打个商量,我府上正缺一牵马小厮,我看你这仆人虽说长得歪瓜裂枣,但是确实有几把子傻力气,我给你十文,你卖给我如何?” 此话一出,本来已经与这白袍公子哥擦肩而过的顾仙佛停住脚步,微微侧身,认真道:“你爱当着小娘子的面出风头我不管,但是你一直自取其辱,我就很难理解你这井底之蛙的心态了。你买我小厮回家干嘛?让他做你男人?” 路边两位花枝招展的俏佳人被顾仙佛最后一句话逗得开怀大笑。 白袍公子哥的俊俏白脸霎时间涨成了猪肝色。 但是不待他呼喊周围的家丁护院,顾仙佛便微微扬了扬头。 下一刻,吴钩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白袍公子哥面前,等后者反应过来之时,三根串羊肉的铁钎已经刺入他腹部半截,封锁住三处窍穴。 白袍公子哥痛苦倒地,不过他只是紧紧捂住腹部,脸色因疼痛而变得扭曲怪异,却始终不敢喊出声,在长安城的纨绔再不学无术也没有傻子,他知道,眼前这少年能瞬间把自己置入重伤的境地起码说明了两件事:一、他绝对有瞬间杀死自己的本事。二、他不在乎自己身后的背景。 白袍公子哥腹部的疼痛让他几欲昏厥,却始终不敢出声,他这辈子最厌烦也最怕的就是实力高绝的疯子,可惜今天出来游玩一下碰到两个。 眼看主子倒地,身后两个帮闲慌了手脚,一个蹲下身在身后抱住他,一个用手紧紧捂住腹部伤口。 顾仙佛慢步走上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腹部白袍已被鲜血染红的公子哥,笑道:“我突然想起一首不太出名的诗,叫《小车行》,讲的是难民逃荒的故事,头两句我还记得,是小车班班黄尘晚,夫为推,妇为挽。后面的我记不清了,大概讲的就是逃荒的夫妇两人来到一间房屋面前想讨口吃的,但发现房屋已是人去屋空两人空巷泪如雨的场景,此诗平仄不提,但是意境悠远,以小处见大势,可谓不俗。” 白袍公子哥强忍住痛苦,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你到底想说什么?” 顾仙佛摆摆手,笑道:“没什么,和你狗腿子滚吧,记得,见到郎中前不要把这三根铁钎拔出来,要不然你小命不保。在下来自八大门派之一素衣山,如果阁下想讨教,就请明天赶早吧,我后天就要回山了。” 白袍公子哥挣扎起身,断断续续道:“不用你提醒,明天潘某定当上门拜访!” 说着,他那两位帮闲扶着白袍公子哥就转身往回走去。 顾仙佛伸手一指那落魄书生,道:“你留下。” 落魄书生吓了一跳,伸手指了指自己,顾仙佛点点头,然后看向另外两人,白袍公子哥咬咬牙,也不管自己的这位帮闲下场如何,在伙伴搀扶下就往最近的医馆走去。 落魄书生气质本就阴损,再加上此时的颤颤巍巍,让人看了平添三分厌烦。 顾仙佛却叹了口气,道:“先生当真要我把《小车行》完整背出来才肯承认吗?” 落魄书生脸上的惊诧和不安不翼而飞,自嘲一笑,道:“顾公子是如何认出在下?在下虽然脑子笨一些,但是却也记得三年内并未与顾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药师之前就听府内清客说起过多次,开封有王子狐,相貌不显,却能七步成诗,其中以《小车行》为最,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胸中韬略更是与寻常士子大相径庭,毕生所学最多只谋一郡,药师曾经拜读过先生的《治郡平县十三策》,获益匪浅。只是因相貌不为人所喜,言谈举止不合礼法,再加上天生六指,更被一些愚昧官吏视为不详,所以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施展抱负的机会。”顾仙佛长长一揖,诚恳道,“不知先生放在给药师出的这一道考题,药师打得还算可以?” 王子狐搓了搓大腿,淡然道:“中策。” 顾仙佛再拜,道,“上策如何?请先生教我。” 王子狐嘿嘿一笑,笑容出露出无尽奸诈与市侩,“你请我喝壶好酒我就告诉你。” 一盏茶功夫后,醉仙居内的两人对坐而饮,吴钩因耐不住寂寞,顾仙佛便把荷包给他,让他自己出去闲逛去。 王子狐砸了砸嘴巴,遗憾道:“还指望你顾大公子与我第一次见面能请我喝上坛百年老酒,谁知还是我喝了三十多年的黄酒,你还真是小气。” 顾仙佛也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药师自信这一坛黄酒定不比太白居的女儿红差。” 王子狐丝毫没有名士风度地脱了一只鞋把脚放在板凳上,一边拿左手揉搓着脚趾头一边拿起筷子挟了一片肥美多汁而又薄如蝉翼的酱牛肉丢进嘴里,含糊不清道:“我刚刚品过这一杯黄酒,和寻常黄酒味道并无不同,不过既然顾公子这么说了,这坛黄酒想必就好在下酒菜上了。” 顾仙佛哈哈大笑,道:“然也,就看先生敢不敢透过灶火来锅里吃了。” 王子狐难得正经一点,道:“顾仙佛,我若随你去西凉,你能许我什么?我不要你的好话奉承,我要你实打实的承诺,若是到了西凉你给我的和你今天说的有一丝不同,相信我,你最好第一时间杀了我,否则我定能让你后院失火,千疮百孔。” 顾仙佛也难得收敛了笑意,认真道:“西凉一共一州三郡,州牧的位置给你你也不要,太守你也别想了,现在的你吃不下,我能给你的承诺是,西凉十六个县,你挑一个,随你折腾去,五年以后十年以内,若你政绩尚可,西凉三个太守有你一个。” 王子狐追问道:“我在县里怎么折腾你都不管?” 顾仙佛笃定,“不管。” “哪怕三年无税收?” “我免你五年赋税。” “哈哈哈哈……”王子狐端起酒杯放声大笑,笑容里的曲折心酸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待到笑声停下后,王子狐已是老泪纵横,“想不到啊想不到,我王子狐出身穷酸,腹内装着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学问却无处兜售,这三十余年被人打过骂过怨过戏弄过宴请过,却唯独没被人真心尊重过,想不到我王子狐接近不惑之年还能有施展抱负的机会,就算西凉是阿鼻地狱,老子也要去得!” 顾仙佛端起酒杯,笑道:“此事是否当浮一大白?” “当浮!当浮!”王子狐捶着桌子,大呼小叫道,“这小酒盅怎么能喝得尽兴,掌柜的,换大碗,拿你们最烈的酒来!” 顾仙佛看着失态若癫狂的王子狐,想笑,却笑不出来。只是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之前小凤仙在罗府唱堂会时唱的一段《锁麟囊》,因为曲调还记得,顾仙佛便小声哼了出来: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磨尽,参到了心酸处泪湿衣裳。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祸福事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绮装衣锦,到今朝只落得破衣旧裙。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我,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头,早悟兰因。” 第三十三章 二八佳人体似酥 当天晚上,王子狐在醉仙居喝得酩酊大醉,而且这家伙酒品相当差劲,喝醉以后抱着坛竹叶青在酒楼内撒泼打滚,一边高吟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一边在桌旁空地上打着他那不成章法的醉拳。顾仙佛此时只有六分醉,便端着一海碗小口啜饮着半碗黄酒,笑眯眯地看着疯疯癫癫的王子狐。最后还是兴尽而归的吴钩一掌砍在王子狐脖颈后,整个酒楼才安静下来。 顾仙佛一口饮尽剩余黄酒,砸吧了一下嘴巴,起身付账,在老板的恭送下走出醉仙居,吴钩无奈地背起躺在冰凉地板上的王子狐,一边祈祷着这家伙千万不要吐出来,一边紧紧跟在顾仙佛身后。外出一夜便能捡到一名士回府的顾仙佛心情格外好,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往顾府走去,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这个王子狐来得太及时了,现在西凉不缺攻城略地的武将,亦不缺统筹全局的谋士,只缺能深入郡县的小吏。自从春秋时代以来,西凉就是各个朝代的头痛之地,一方面这里民风剽悍,寻常青壮训练半月即可形成战斗力,而且对军饷军备要求极低,但是另一方面,西凉贫瘠久矣,几乎每年庄稼都是颗粒无收的境地,对于朝廷来说,西凉就是一个每年都需要赈灾的无底洞,填多少银子进去都填不满,而且你每年赈灾还落不到好,但凡有一年不赈灾,那里肯定有无数百姓揭竿而起投身造反大业中,西凉经济状况如此之差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官员治理不善,西凉这等穷乡僻壤蛮夷之地,有能耐的士子不愿意来,来的士子大多又没有真才实学,一上任就战战兢兢以搜刮地皮为己任,导致百姓的反弹越来越大,西凉就是一个如此矛盾复杂的地方,邓南风每每提起西凉都扼腕叹息,道既是乐土也是恶土既是乐土也是恶土啊。一个王子狐可能在西凉这片苦海里掀不起多大风浪,但这就等于在西凉埋下了一颗种子,三五年过后,一群小狐狸就能出窝分布到各县,不求五年以后西凉能有千千万万个王子狐,只要这些小狐狸能有王子狐三分之一的手腕和本事,那西凉就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回到顾府,顾仙佛直接带着吴钩和他背上的王子狐去书房见父亲,顾淮听说了王子狐的来历之后,点点头没有多言,只是令顾名叫来两个天字下品剑士,这两人在顾府为清客多年,对顾府不说死心塌地却足以称得上忠心耿耿,而且这两人都是出身贫寒但是品性上佳,一身修为也是实打实磨砺出来的,和现在江湖上的那些速成的青年才俊大不相同。等两人进入书房,顾淮伸手指了指还在呼呼大睡的王子狐,淡然道:“从此以后,你们两个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你们不死,他就不能死;你们死了,他也不能死,如果能保他五年内平安无事,我送你们两个一场大富贵;如果五年内他死了……”顾淮没有说完,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两名天字下品剑士见了顾淮的笑容却一下变得脸色苍白,瞬间匍匐在地,赶忙高声表明心志。顾淮挥挥手,两人接过吴钩背上如死猪一般的王子狐悄然告退,吴钩也笑嘻嘻的招呼一声蹦蹦跳跳去自己房间睡觉了。 “这孩子开朗了很多。”顾淮抚须笑道。 顾仙佛拿手指扣了扣额头,在醉仙居喝得黄酒并不少,他现在感觉有些昏昏沉沉,听了顾淮话语道:“这孩子还小,以前每天跟吴越居住在深山老林之中,除了养刀就是养刀,再好的刀胚也得养成木讷的性子,我想这也是吴越这么多年来培养不出另一个吴越的原因,不过他现在应该想明白这一点了,要不然也不会吧吴钩这孩子送到顾府来,二弟曾经说过,养刀一脉虽然需要纯粹的刀胚,更要历经万般红尘劫,犹若凉风轻拂面才行。吴钩是个好苗子,吴越把他送到顾府来,也是下了莫大的决心的,让吴钩行走一番红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自然就是向顾府示好了,这份情,顾府得承下。” “不是顾府承下,是你承下。”顾淮笑呵呵地摆摆手,边回到太师椅上坐下边道。“阿暝啊,你现在处事越来越成熟了,你像我,但不是另一个我,这让为父很欣慰啊,虽然人们都说虎死不倒架,但是每当一个世族门阀经过一场更迭以后,难免会产生一些变数,我们顾家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还是沦落成皇帝用来杀鸡儆猴的那只鸡,都得看你喽,马上就要过年了,过完这个年,你也就二十三了,也该考虑考虑成家的事宜了,这些年你一直在西凉,那里什么情况爹也知道,所以不逼你,但是现在你回到了长安,是不是该考虑下成亲的事宜了?你想取谁跟爹说,不论是海婵还是乌衣巷那个丫头,不论是商酌的那个宝贝女儿还是那个在西凉与你不打不相识的满意,只要你发话,爹都给你办好了,你就坐在别院里等着成亲那一天就行。” 一说到成亲这个话题,顾仙佛顿时感觉更加头痛,确实他年龄不小了,与他感情纠葛的女子也不少,不说个个都是闭月羞花倾国倾城之姿,但好歹不是泯然众人。但是不知为何,顾仙佛从心底对成亲一事就有些本能的抗拒,这种抗拒他自己也说不准来自什么地方,是成了亲以后自己就不能这么肆无忌惮的和新岐罗敷去喝花酒了?还是成了亲以后商桃花那个古灵精怪的女子就得变成顾商氏被幽禁在深闺里对镜贴花黄了?顾仙佛自己也说不出来,只是想成亲的日子能晚一些便晚一些,只好拱手道:“父亲,匈奴不灭何以家为,那群草原蛮子还对我西凉对我大乾虎视眈眈,孩儿哪能醉心于女子怀抱,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父亲可曾听过这么一句诗:二八佳人体似酥,腰肢如剑斩凡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父亲,自古以来温柔乡便是英雄冢啊!孩儿怎么能为了一己之私陷父亲于如此不仁不义的地步!” 面对顾仙佛的一阵慷慨激昂,顾淮老神在在不为所动,靠在太师椅上闭上双目,慢慢念道:“于礼有不孝者三,谓阿意曲从,陷亲于不义,一不孝也;家穷亲老,不为……” “父亲,阿暝今天饮酒过度,先回房休息了,您也早些歇息,孩儿告退!”说完这句话,顾仙佛推开房门慌慌张张远去,一路速度之快,大乾最快奔马也望尘莫及。 听着顾仙佛无奈远去,顾淮睁开双眼,脸上绽放出温和的笑容,笑容间却又隐藏着一丝比顾仙佛更甚的无奈。 第三十四章 刘冦 大年三十终于在无数人的翘首以盼中姗姗来迟,顾府门前的大红灯笼远远挂出一条街,在这条街上住的人们不管对顾府是怎么个看法,但至少见面以后得笑脸相迎,过年也能落个好,大乾自从立国以来便有“封年”的习俗,封年谐音丰年,为得是来年求个好彩头,这封年说来也简单,无非就是大年三十那一夜街坊邻居搁置下这一年的所有恩怨在年夜饭之前互相走动问候一番,确实有仇家能在这一天相逢一笑泯恩仇,化干戈为玉帛,也有今日还言笑晏晏明日立即就形同陌路,但是不管怎么说,封年的本意是好的,在乾国也就渊源流传下来了。 顾府家大业大,若是让顾淮亲自提着酒肉礼品挨家挨户摆放过去的话,那他今晚的年夜饭也不用吃了。大管家顾名和二管事顾余都在府中为年夜饭忙得不可开交,毕竟有句话说得好,穷在闹市无人问,富时深山有远亲。自从半个月前,顾家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就上门住下了,在顾府吃年夜饭已经是七八年的传统了,自从七八年前顾仙佛三表叔的儿媳妇厚着脸皮上门不仅没被赶出去还拿了几张银票回去以后,其他人就立刻蜂拥而至,不说为了那几百两银子,能来长安见识一番,回去也够吹嘘大半年的。对于这些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顾仙佛和顾淮一个态度,你来,我命下人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你走,我大包小裹的欢送着,你在地方怎么扯虎皮唱大戏我也不管,毕竟你在那浅水里也翻不起多大风浪,但是你若敢在长安狐假虎威?看看三年前被顾仙佛亲自抽了三十鞭子的那个所谓的堂哥就知道了。 既然大管家和二管事都在顾府里忙得不可开交,封年的传统又不能落下,那么这重任自然也就落到三管事顾鲤身上,顾鲤也乐在其中,挥手拒绝了几名小厮的殷勤,自己提着肉食老酒慢慢走出顾府。顾鲤今年还不到而立之年,再加上长相清秀身材偏瘦,很容易被人当成刚刚及冠的青年才俊,顾鲤本人也是个油滑的和事佬,见谁都是笑眯眯地说好话,哪怕训斥下人也是细声细语,从来不曾大声过,这也就导致了顾鲤在顾府人缘很好但是威信很低,平日里哪怕门房也敢笑着跟他调笑几句,对此顾鲤也不恼怒,往往一笑置之。 其实顾府里大多数人都猜忌过顾鲤是如何当上顾府三管事的,六年前顾鲤初入顾府,被顾名带到书房里和顾淮密谈一番,半个月后便升任顾府三管事,而对于顾鲤与顾淮在书房密谈的那一番话,迄今为止也没有流传出具体内容,有的人猜测顾鲤是顾淮埋下的一手暗棋,有人猜测顾鲤是一名隐藏的小宗师,最后甚至有人猜测顾鲤是顾淮的私生子,原因很简单——顾大公子称二公子为二弟,为什么是二弟?肯定有个隐藏的三弟啊! 这个不知从谁嘴里传出的推论明明匪夷所思,却在极短的时间内便传遍整个顾府,顾鲤的人缘好一方面来源于他的和气生财,一方面来源于他的神秘背景。而事实的真相只有现在提着米面走在街上的顾鲤自己心里清楚。 背景?老子有个屁的背景! 顾鲤自嘲一笑,脚步放慢了少许。 他顾鲤既非暗棋也非小宗师,更遑论顾相私生子,他顾鲤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出身贫寒的破落士子,而且是苦读圣贤书二十余年却未有任何功名在身的卑贱读书人,原因无他,在他第一次参加乡试的时候因为作弊被主考官抓到,扔出考场之时给他记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日后永不准录用!这要是放在任何一个读书人身上都是巨大的打击,而放的顾鲤身上这个打击却比放在寻常人身上还要重上数倍,因为顾鲤天生官瘾奇大,从小热衷于钻营,不让他参加科举,那比杀了他还难受!所幸天无绝人之路,顾鲤的生母在前些年与顾名有过一段露水孽缘,在看到儿子生不如死的状态后厚下脸皮去求了顾名一次,顾名便把他带到顾淮书房里。顾淮听说此事后问了当时战战兢兢又欣喜若狂的顾鲤几个简单问题,听到顾鲤的回答后,沉吟少许说了一句:在我顾府为奴十年,我放你归山。 顾鲤泪流满面,磕头如捣蒜。 半个月后,顾鲤升任三管事,当时顾淮隔着窗户看着顾鲤,自言自语了一句:这孩子,天生做在官场钻营的命。 在顾府做三管事,权势不亚于地方上的正五品,这是顾鲤第一次尝试到权势这个东西带来的种种好处,眼底深处的那份狂热在顾淮的刻意纵容下生长得更旺盛,就如同酒鬼好酒,老鬄好美食,顾鲤这种人对权势的热衷是与生俱来的,只要能让他混迹官场,他能舍弃一起。 走到距离顾府最近的一家大宅门前,顾鲤停下脚步,在心里默默数到十五,给了那门房充足的报信时间和大宅主人翁出门迎接的功夫后,才抬起脚步,一脸笑容的朝大门迈去,大宅主人翁是一个不惑之年的江东商贾,近几年才迁到长安,为了拿下这宅子花费了不少心血,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能跟权倾朝野的顾相混个脸熟?知晓三管事顾鲤提着老酒登门以后,便连靴子也顾不得穿,哈哈大笑着赤脚相迎,两人正好在大门处见面,时间都掐算得刚刚好。 顾鲤明显很享受这种被人隆重迎接的过程,但是他脸上没有表现出分毫,笑容依旧清淡温和,一边让着主人一边率先朝堂屋内走去,只是脚步又轻快了几分。 在大宅内顾鲤只是坐了一盏茶冷热的功夫便在主人的热情挽留中告辞而出,一面约好了下次见面喝茶的时间一面拱手告辞。出了大宅,顾鲤眯着眼睛看着天际的夜空,不知在想着些什么,只是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扭曲,若是他背后的大宅门房能绕到他前面来,就会发现这以温文尔雅著名的顾家三管事正在无声疯狂大笑,状若癫狂。 第三十五章 顾鲤 过了数息功夫,顾鲤脸上重新恢复成温文尔雅的笑容,转身走回顾府提起放在门房那的两坛更上档次的老酒,在门房笑嘻嘻地招呼中含笑寒暄几句后向下一家邻居走去,这在门房看来也是份苦差的工作,顾鲤却沉迷其中不得自拔,他巴不得这趟封年越长越好。 到了第三家大宅面前时,小厮进去通报许久却不见主人出来相迎,这让顾鲤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但是表面上却还是淡然的笑容,自顾自的右手掀起长袍前襟,左手提着老酒拾级而上。 一进大门,顾鲤就被身边突如其来的一根粗壮臂膀捂住口鼻掳了过去,顾鲤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就觉得自己瘦弱的躯体腾空而起,再次下落时已经头晕目眩,缓了好一会儿才稳住心神,打量着四周的二十余条面带杀气的壮汉。 “你可知我是谁?”一位身着青衫腰佩名贵玉珏的阴鸷青年注视着被捂住口鼻的顾鲤,冷声问道。 顾鲤被身后那大汉控制住,别说做出大动作,就连声音也传不出,只好微不可查的摇摇头,但是身后这人力量实在太大,顾鲤的动作看起来就像不经意的颤抖。 阴鸷青年抬起修长如女子般的手指,点了一下顾鲤的额头,阴柔道:“我可以叫他放开你,但是你得记住,若是你想做出一些我不喜欢的动作,我肯定能在你做动作之前杀了你,希望你不要拿自己的性命来尝试我的底线在哪里。”说着,阴鸷青年向顾鲤背后的大汉使了个眼色,后者诺了一声后便把手从顾鲤口鼻处拿下来。 获得来之不易自由的顾鲤先是弯腰大口喘息一阵后才慢慢站起身,苦笑道:“在下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阁下这阵仗是不是太抬举在下了?” “我当然不是为你而来。”阴鸷青年摆摆手,冷声说道,“顾鲤,你的一切底细我都知道,你原本姓刘,名冦,是安阳郡太平县人氏,出身贫寒,在一次科举考试中为了一百二十两银子替人担下了作弊的罪名,但是你没想到当时的主考官是个火爆脾气,直接判你永世不得录用,你这才慌了神,便让你母亲找顾名求救,进入顾府以后改名顾鲤,现在是顾府三管事,我说的可对?” 顾鲤继续苦笑,道:“分毫不差。” “那很好,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潘醍,是拜火教八大护法之一,想必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号。”潘醍很满意顾鲤的态度,便傲然报出了自己的名号。 顾鲤一愣,随即拱手道:“如雷贯耳。” 潘醍点点头,道:“那好,想必你也知道我们是为何而来了,刘冦,我拜火教的势力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区区一个顾相得罪了我拜火教,照样让他余生不得安宁,只要今天你乖乖配合我,事成之后我保证带你回我拜火教,而且我不妨告诉你,你的母亲,现在就在我拜火教内。刘冦,我真的很了解你,你也别和我装什么忠心耿耿,你和我是一样的人,心里其实只有自己,这笔买卖,你做,还是不做?” 这一番话,句句说到顾鲤心坎里,顾鲤面色阴晴不定,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咬牙,鬓角的汗水在这寒冬腊月都慢慢流淌下来,潘醍也不催他,摆弄着自己手中玉珏望着不远处顾府那座大宅,良久,顾鲤猛地一抬头,双目赤红,沙哑着嗓音道:“潘公子,我可以给你们带路,甚至可以把你们悄悄从后门运送进顾府,但是,你必须以自己父母祖先起誓,此事不论成败,过后必须保我母亲和我不伤不死,十日内付我三百两黄金,给我准备好一份天衣无缝的路引文书。” 潘醍收回目光,脸上看不出喜怒,按照顾鲤的说法一字一句起誓,这时顾鲤才放下心来长出一口气,潘醍的名号他确实听说过,为人虽然阴鸷嗜杀,但是在江湖上信用确实还不赖,而且刚才的誓言中顾鲤自觉自己堵死了所有文字漏洞,也不怕潘醍玩弄文字游戏。 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顾鲤斟酌良久后才慢慢说道:“潘公子,你们人数太多,我如果直接把你们带进去,根本不现实,不过今晚顾府在举行年夜饭之时,会请来戏班子助兴,到时候人多眼杂,我给你们打开后门,你们伪装成戏班子的杂耍人员进入顾府,等你们进入顾府以后,想做什么你们放手去做,我可以给你们带路,但是你们必须保证我的安全。” 潘醍盯着顾鲤的眼睛看了良久,才展颜一笑,道:“好,就依你,你现在就回府准备,不过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需要派两名兄弟跟着你,两个人你应该能带进去吧?回府以后你就回自己房间里待着,什么人都不要见,我再说一次,刘冦,不要拿你的性命,来挑衅我的底线。” 顾鲤此次已经破釜沉舟,对于潘醍的威胁反而不甚在意,自信道:“潘公子尽可放心,在我心里,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我自己个的性命重要。” 潘醍点头,然后脸上浮现出相见恨晚的癫狂笑容。 ———— 此时的顾府热闹非凡,刚刚到亥时一刻,顾府堂屋里已经人满为患,光顾府的远房亲戚就凑了十三桌,关系近点的就安排在堂屋里,关系远点的就安排在偏房,反正顾府的房子是肯定够的。 在顾府后院一间大厅里,摆着足足三十余桌年夜饭,能在这里上桌的都是顾府清客中的佼佼者,剩下的也都在偏院里三五成群的落座,顾淮早就吩咐顾名好酒好菜伺候着。 顾府年夜饭的重中之重,便是谁能上得了顾淮旁边那两桌,顾淮一桌众人是不敢奢望的,十多年以来,顾淮虽然一直与众清客在一间大厅吃年夜饭,但是他那一桌只有顾仙佛与海婵相陪,以往六年顾仙佛不在的时候,海婵也不上桌,顾淮只有自己一个人面对对面那一双碗筷吃着年夜饭,顾烟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家过年了。在顾仙佛回来之前顾淮的桌上也一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最好的一次便是商桃花来到也被顾淮笑眯眯地留下吃了顿年夜饭,虽然在她看来没什么特别的,但是在有心人看来这里面就大有文章了,不过顾淮不挑明,在顾府没人敢乱嚼舌根。 顾淮旁边两桌,座位不多,一桌仅仅能容纳九人,每年都是九人,而且两桌也分为文宴、武宴,文宴中还是之前那些老面孔,只是一古稀之年持黄老学说的老者被新晋的王子狐代替掉,武宴中变化就大了,不仅张三李四两个地字高手成功上桌,就连外人摸不清真实实力的吴钩也坐在位置上大快朵颐,这清客中只有少数人知道这孩子的真实来历,大部分人都不清楚吴钩的真实背景,与他交往自然也少,唯独张三能与他聊得来,两人肆无忌惮的聊天打屁,乐在其中。 在大厅里新添了一个座位的宇文飞轩眼神热切的望着坐在武宴上笑容含蓄的宇文品言,心中有激动,也有一丝嫉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浓妆艳抹的一趟戏班子终于鱼贯走入大厅中央的空地,清客中的士子书生倒还矜持一些,端着酒盅做目不斜视状,而那些江湖游侠儿则直爽得多,放下手中筷子提前大声喝起彩来。 顾仙佛挟了一块海婵亲手做的珍珠鹿肠放入顾淮碗中,笑问道:“大过年的,父亲怎么想到叫戏班子来?” 顾淮笑饮了一口罗悠之送来的九酿春酒,道:“还不是图个热闹,这些年顾府里虽然人多,但大都是外人,你在西凉不得回,烟儿又不愿见我这个父亲,我只好请戏班子来唱曲儿喽” 顾仙佛伸手悄悄握住海婵柔荑,不看海婵变成粉色的双颊,道:“今天她们唱的什么曲子?” 顾淮哈哈一笑,道:“你听听不就知道了。” 这时,三管事顾鲤领着一行打扮怪异的戏班子人物走了进来,顾鲤表情自然如沐春风,和每一个看到的人微笑见礼,身后的这些戏班子人物可能是第一次进顾府,走路都低着头,战战兢兢。 途经大厅过半,顾鲤对着低头喝闷酒的宇文飞轩哈哈一笑,后者赶忙起身见礼,顾鲤却骤然开口:“敌袭!” 这两个字,是顾鲤从小到大发出的最大的声音,用力之大甚至让他喉咙渗出血丝,这让那些在忙着倒酒添菜的小厮一愣:三管事也能像野兽一样嘶吼出来? 身后一把刀,在顾鲤喊出声的那一刹那,瞬间洞穿了他的小腹。 宇文飞轩距离最近,也是第一个反应过来,先是朝潘醍一行人一掌真气推出,然后拉起顾鲤把他拽到自己身后。 霎时间,大厅内便的诸人便动了起来,书生靠后,武人上前,一部分内家高手上前缠住对手,另一小部分外家刀客剑士施展各类轻身之术回房取自己拿手兵器。 顾淮依旧在低头吃菜,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武宴十人瞬间加入战场,战斗由原本的势均力敌变为压倒性的屠杀。第一个建功的不是那些天字老将,也不是盛名已久的暗器高手,而是吴钩。 他无时无刻不在养刀,无时无刻不佩戴着自己的吴钩,整个大厅里的外家高手,他是唯一一个佩戴武器进来的。 一记吴钩斩出,吴钩脸色煞白,养了六年的刀意挥霍一空,潘醍断了一臂,身后一仗着自己体魄强健刀枪不入正在奋力冲撞的铁塔似壮汉被一分为二。 顾鲤捂着自己腹部的伤口,嘴里大捧大捧的鲜血吐出来,脸色却依旧在笑,不是阴森的笑,而是真正痛快淋漓的开怀大笑。 他伸出颤颤巍巍的左手,指着人群中奋力苦战的潘醍,笑骂道:“老子花了六年才从刘冦变成顾鲤,你一句话就像让老子变回刘冦?凭什么?还有没有天理了?” 刘冦,即流寇。 顾鲤为了权势能舍弃一起,其中自然包括自己的母亲。 也包括自己的命。 刀光剑影中,唯有顾仙佛与顾淮还在安静饮酒吃菜,一记断臂握着短剑飞到顾淮桌前,被海婵一记红练击飞。 被请来唱曲的戏班子大多数都瑟瑟发抖地躲在一旁角落里和文人士子相拥取暖,只有一个身着戏服的女子还在那里咿咿呀呀地唱着。 虽然乐师早已经扔下乐器仓皇而逃,但是在这嘈杂大厅中,顾仙佛依然听清了这首曲子。 《十面埋伏》。 第三十六章 顾鲤亡矣 大年三十儿的顾府,有盛名江湖已久的剑士对月舞剑,有文豪老叟斗酒泼墨,在这一片人声嘈杂之下,也有一场被云淡风轻化解的刺杀和如野草一般在岩石夹缝里悄悄钻出来的一个流寇。 潘醍被吴钩一刀削断一臂后便被一名凭借鹰爪功成名已久的老叟一击抓破天灵盖气绝身亡,但是他死前对顾鲤递出的那一刀也是差一点就拉这要权势不要性命的三管事同走黄泉路。之所以说是差一点,是因为这一刀并未当时就让顾鲤身亡,或许是他紧张之下这一刀刺歪了少许,或许是顾鲤求生的欲望实在太强大,不管如何,吊着一口气的顾鲤还是顽强的撑到了这场战斗结束。 既然人还吊着一口气,那一切都不是问题。 顾府里有堪比太医院的豪华郎中阵容,有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丹妙药,只要不是太过偏僻的疑难杂症,可以说在顾府里只要顾淮不让你死,你自杀都杀不得。 唯一的区别,就是在于这被救之人的命,是否抵得过这价值万金的伤药了。 在战斗结束后,匆匆赶来的郎中们得到顾淮的首肯后,一股脑的把带来的大部分药品都用到了顾鲤这条贱命身上,顾鲤确实是和张三一样打不死的命格,半个时辰后,郎中们就当场宣布顾鲤这条命已经被他们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了,只要再调养几个月就能活蹦乱跳了。 顾淮命下人把顾鲤送回二等偏房,吩咐几个婢女好生伺候着,顾鲤临出门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黑蒙蒙的天空,尽管夜空中漆黑不能视物,但他却感觉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 ———— 元月初九,寒气未消,朝阳刚刚跃出云海,京郊马场已是人头攒动,无数将种子孙甲胄鲜亮鲜衣怒马,牵马的小厮也一袭新衣趾高气扬,无他,今天是皇帝春狩的日子。 自大秦立国以来,九五之尊巡狩天下已经是绵延千年的传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巡狩天下一直以来是皇帝难得能走出深宫周游天下的机会,又能彰显国力扬我国威,所以这个传统在大秦传承了千年,不过最后秦失其鹿,天子巡狩自然也就烟消云散,到了乾国立国,百废待兴,千疮百孔的帝国还不足以支撑动辄上万两黄金的天子巡狩,皇帝大笔一挥,该巡狩为春狩,既保持了传统又省却了国库开支,自然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京郊马场外,一袭白袍的顾仙佛策马而行,胯下神骏白马灵气非凡,牵马的吴钩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机灵的眼神滴溜溜乱转,偷偷打量着在乾国来说每年中最大的盛事,顾仙佛没有披甲执锐,只是带了一共一枪三箭而已。 身披青甲的邓新岐老远便看到了姗姗来迟的顾仙佛,不顾身边寒暄讨好的长安世家公子和牵马的小厮,马鞭一甩便朝顾仙佛策马行来,临近顾仙佛之时轻吁一声,胯下黑马打着响鼻人力而起,然后稳稳停在了顾仙佛面前,这风流倜傥的一幕不知吸引了多少暗中打量着邓公子的少女含春的目光。 顾仙佛笑眯眯打了个招呼,邓新岐那胯下黑马虽未到发情期但是对顾仙佛的白马却充满了兴趣,眼神里满是跃跃欲试,前蹄轻轻刨地,响鼻也打得格外爽利,摆动着马头想要上前亲近却被白马一记平淡的目光秒杀,踌躇在原地心急火燎却不敢动作。 顾仙佛打发走早已按捺不住寂寞的吴钩,与邓新岐两人策马并肩而行,慢慢朝京郊马场中央走去,皇帝虽然还未亲至,但是宫里皇帝的贴身宦官许内寺早已经来到了京郊马场扯着尖锐如公鸡的嗓音布置着场地,京郊马场内的将种子孙原本骑在高头大马上指点江山,但是看到顾邓二人慢慢过来之后都识趣地让开道路,人后怎么表现怎么唾弃终归是偷偷摸摸的事儿,但是表面上见了长安城纨绔子弟中最大的两尊大佛,该有的礼节自然不能缺,除了皇宫里的皇子和一头不知死活的徐少棠,没有哪个纨绔敢当面撩拨顾仙佛和邓新岐的心弦。 顾仙佛左手拽着缰绳,右手执马鞭搭在额头张望四方后问道:“罗敷呢?那小子好热闹,这时候不该不来啊。” 邓新岐笑道:“这小子被他爹禁足了,前几日在勾栏带了个红馆回家,不知出了什么差错,那女子打碎了他最爱的琉璃盏,一气之下他差点把那女子鞭笞而死,他爹听到这事以后雷霆大怒,亲自抽了他三鞭子,勒令他一月内不能出门。” 顾仙佛摇头而笑:“我看罗世伯的鞭子也就是高高抬起轻轻落下,雷声大雨点小,抽给别人看的,不过罗敷这小子也是做得有些过分了,在青楼卖艺的红馆本来就是可怜人儿,虽说那琉璃盏确实是件稀罕物件,也不至于如此。” 邓新岐叹息道:“谁说不是呢,我过完年还去顾府见过他一次,这小子虽然被禁足,但在自己偏房里过得也算滋润,下人山珍海味伺候着,一个长随更是给他偷摸请来了三个红馆儿陪他胡闹,说是偷摸,我估计顾府里的事情瞒不过他爹的眼睛,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不过药师,这事其实也不太怨罗敷,那琉璃盏是你去西凉之前送给他的,这小子宝贝得很,见了我之时一直说恨不得把那红馆儿嗜其肉啖其血才解气,听说他父亲派人给那红馆送去一千两汤药费后更是气得哇哇大叫,你是没见这小胖子抓狂的样子。” 顾仙佛眺望着京郊马场后的青山,虽说现在寒春料峭,但是这山上种植的都是如松柏之类的耐寒之物,再加上打理得当,所以如今也是一片青翠。 邓新岐突然想起一事儿,道:“药师,听说过年时候又有不知死活的阿猫阿狗闯到了顾府,听说顾府只死了一个管事,伯父怎么样?没受到惊吓吧?” 顾仙佛轻轻摇头,道:“没事儿,我父亲对这种事都看淡了,这几个人根本影响不到他过年的心情,倒是那死掉的三管事,着实有些可惜。” 顾鲤死了。 一个叫顾瑀的年轻后生也悄悄在偏远县城“出生”了。 在偏房里,顾淮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床上的顾鲤,平淡问道:“这件事你表现不错,我给你个机会,你是想在朝为官,还是随我儿去西凉,不要说大话,这两条路的选择权我交给你,但是不论选哪一条,到死你都得给我走下去。” 顾鲤不顾腹部伤口,挣扎起身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沉默无言。 顾淮笑了笑,顾鲤的选择在他意料之中,“现在的后生啊,当真以为几个响头就能把以前的恩怨抹除了?姓徐的是如此,你小子也是如此,顾鲤,我得跟你说明白一件事,这一次用在你身上的药材没有一万两也有八千两,留在乾国可以,你得在有生之年把这份恩情给我还干净,否则,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顾鲤叩首。 顾淮转身出门,临走前扔下轻飘飘一句话。 “自此,顾鲤亡矣,刘冦亡矣。” 第三十七章 春狩第一箭 皇帝春狩虽说是一件万众瞩目的大事,但在场的诸位青年才俊和马车中的大家闺秀早已经参加过数次,所以尽管离皇帝到来的时刻越来越近但是在场诸人脸上并没有什么紧张感,无非就是说话声音小了点,态度收敛了点而已。 “你这枪不错。” 在顾仙佛邓新岐二人说话间,一个身着黑袍的年轻男子站到顾仙佛马头面前,灼灼眼神望着顾仙佛背后的青龙胆,开口说道。 此男子约莫刚刚及冠,脸上稚气还未消去,一身黑袍面冠如玉,相映衬之下显得飘逸非凡,他背后也有一杆被黑布裹住的棍状兵器。 顾仙佛皱眉,但是没有说话。 邓新岐不屑冷笑,道:“你是哪里来的玩意儿?摸了几天兵器就敢拿庄稼把式出来闯荡江湖了?选好坟地了没有?” 黑袍男子并未理睬邓新岐的冷言冷语,还是仰着头看着顾仙佛,或者说看着顾仙佛背后的青龙胆,瞳孔里的火焰更旺盛三分,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语:“你这枪不错。” 被忽视的邓新岐心中怒火增生,脸上已挂上邪笑,朝四方大喊道:“这是哪个不开眼的玩意儿把这个东西带进的京郊马场?滚出来!” 邓新岐声音不大,却足以传遍半个安静的京郊马场,一时间大部分目光都聚焦到此处,一个臃肿如罗敷的胖子摸着脸颊上的汗水慌忙挤过来,奔走的速度太快差点被自己长袍前襟绊倒,来到邓新岐马前先是深深一揖,然后赔笑道:“顾大哥邓大哥莫生气莫生气,这人是小弟一远房表亲,过年刚来长安,小弟便想带他来这开开眼界,这小子初出茅庐不知死活,得罪了两位哥哥还请莫生气,我这就把他带走把他带走去。” 说着,这胖子慌张就拉黑袍青年想要离去,却被顾仙佛制止。 “你叫什么?”顾仙佛打量着这黑袍青年,饶有兴致地问道。 黑袍青年一板一眼地回答道:“采桑子。” 顾仙佛皱了皱眉,以词牌名做名号闯荡江湖的似乎现在只有一家,便不确定地问道:“你来自山河诗斋?” 采桑子点点头。 “水龙吟是你什么人?”顾仙佛问道。 采桑子脸上浮现出孩子般骄傲自豪的表情,道:“是我师兄!” 顾仙佛点点头,轻轻挥了挥马鞭,对那胖子说道:“行了,滚吧。” 胖子大喜,如蒙大赦般的拉着采桑子就往外走去,采桑子的目光在走之时却一直放在顾仙佛背后的青龙胆上,用口型慢慢说道:“这把枪是我的。” 顾仙佛哑然失笑,却没有开口说什么,这时,人群中的吴钩挤到顾仙佛身边使劲招手,顾仙佛好奇,便弯腰下马,吴钩贴在顾仙佛耳边,小声却郑重地说道:“你小心刚才那个人,他很厉害。” 顾仙佛笑了笑,问道:“多么厉害?比他师兄水龙吟还要厉害?” 吴钩摇了摇头,道:“我不认识什么吟,但是我能从刚才那个人身上闻道一股很恶心的味道,一般有这种味道的人都很厉害。” 吴钩这番话确实引起了顾仙佛对那采桑子的重视,之前他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初出茅庐的菜鸟,实力最强也不过在地字徘徊,不过看吴钩这信誓旦旦的表情,总不能是无的放矢,或许这采桑子真有能威胁到自己的后手也说不定。 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顾仙佛揉了揉吴钩的头发,微笑道:“好,我肯定会小心的,你去玩吧,今天所有的开销都记在顾府账上。” 吴钩毕竟是少年,欢呼一声后便一溜烟消失在人群之中,直奔马场外的小吃摊子奔去。 邓新岐也下马,来到顾仙佛身边,小声提醒道:“药师,要不要我调些护卫过来?” 顾仙佛摆摆手,道:“没必要弄得大张旗鼓,我自己心中有数,更何况这些天我一直在府中跟一名清客学习枪术,正想拿他来磨磨枪,放心,不会有事的。” 顾仙佛话音刚落,一阵喧天锣鼓之声从京郊马场外传来,数以百计的皇宫带刀侍卫鱼贯涌入,老辣而熟练地把守住外围场地,紧接在带刀侍卫后的是人数只有不到一百的黑甲队伍,这百人全是黑甲黑刀,整个人就像被密封在黝黑的铁罐里,只有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不停扫视着四周,然后才是无数宫女内寺娓娓而来,顾仙佛心中一凛,正主终于要来了。 一身轻便黄金龙甲的赵衡,在众人千呼万唤中,走下马车,在众皇子嫔妃簇拥之下,缓缓而来。 在许内寺的吆喝下,场中诸人齐齐拜倒在地口中高呼万岁,顾仙佛跪在地上注视着那个手握天下权柄的男人,六年不见,他似乎苍老了不少,眼神虽然依然锐利,但是面孔上却有着不可避免的衰老迹象,鬓角微白,搭在腰间金刀上的右手皮肤也有些微微的松弛。 赵衡走到许内寺早早为其搭建的高台上,居高临下看着跪伏在地的众青年才俊,右手慢慢握紧刀柄,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话。 “天下英才,尽入吾彀矣,有诸卿在此,何愁我大乾不兴?” 赵衡声音不大,但是却底气十足,给人听了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但是顾仙佛心中却冷笑,热血沸腾一时,不能沸腾一世,再热的血沸腾一时半刻,也会慢慢冷却下来。场面话说得再好,在西凉也不如一碗白粥有作用,你现在站在高台上夸夸其谈,但是当年那些帮你搭筑高台的老兄弟你却一个也容不下,除了化为你高台下白骨的,剩下的也被你用慢刀子割肉的手法剔肉剥皮最终沦落到人不人鬼不鬼的骷髅境地,在这里当着你那些老兄弟的子孙说出这番话,你内心当真没有丝毫愧疚? 顾仙佛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意气风发的天子。 他确实没在赵衡眼中看出一丝愧疚。 然后顾仙佛又低下了头。 金口玉言的皇帝陛下在众人面前自然不能多言,说完平身之后便命一位内寺上前宣读圣旨,自己来到高台之上的虎皮龙椅上坐下歇息,他年龄已近知天命,身上有当年逐鹿中原留下的数不清的暗疾,今天出行又不顾众人反对披上了黄金轻甲,虽说这轻甲中空,但是纯金打制也有十八斤重,哪怕在台前站这一会儿,他已经感到身子骨内的疲倦慢慢从各个角落涌上来。 到底还是老了。 赵衡坐在龙椅上,眯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青山,自嘲一笑。 他现在还记得当年争霸天下时候的那一幕幕鲜血淋漓的场景,第一个敌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自己内心有恐惧,有颤栗,还有些劫后余生的兴奋,但随着杀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杀人就如同屠狗宰牛一般,只剩下麻木了。 寒春料峭的阳光打在身上,赵衡伸展了一下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右手,感受着手背上阳光带来的暖意和手心下金甲传递过来的阵阵冰凉感觉,赵衡继续想着,自己是什么时候感觉到衰老的?从穿不起那身盔甲只能穿这虚有其表的金甲的时候?从每个夜晚没有药汤无法入睡的时候?还是从第一次忌惮顾大哥手中权柄的时候? 顾大哥?天下能担得起朕这一声大哥的,也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吧。 朕当然记得四岁的时候你背着朕东奔西走半个月的日子,朕也记得被郑军围困于邙山之上你把水囊都留给朕的日子,朕也记得你一介书生带领骑兵突袭千里把朕从草原蛮子手里抢回来的事情。这些你忘不掉,你以为朕就会忘了? 但是朕虽然记得,但是也只限于记得而已了。 从朕手握玉玺的那一刻,朕就不再是赵衡,而是乾国天子了。 可惜啊可惜,你儿若都做江湖游侠儿朕能赐你一方天下第一的金匾,你儿若做富家翁朕能赐你江南万亩水土,你儿若贪恋美色朕的公主任你挑选,可惜啊可惜,你为什么就是不知足呢? 可惜啊可惜。 赵衡看着下面安静垂手而立的顾仙佛,又在心里默默念叨了一遍,不知是在感叹顾淮的不知趣,还是在说服自己。 宣纸的内寺拉长音调喊出最后钦此二字,语调悠长耐人寻味,一眼就能看出是传旨过数次的老人。 赵衡突然有些倦了,但是在回宫前,他还得走完最后一个步骤。 站起身,赵衡迈步走向前,环视着下面的青年才俊,沉声问道:“谁,为朕射第一箭!” “愿誓死为陛下效力!” 台下众人弯腰齐声应诺,那股子冲天而起的气势冲淡了一些赵衡心头的阴霾。 太子赵焱握着新打造的古铜色大弓,深深吸了一口气。 皇帝微微一笑,伸出右手,一指人群中的某人:“顾将军,你来为朕射第一箭可好?” 赵焱表情平静如初,只是握着大弓的双手微不可查的一颤。 顾仙佛弯腰应诺,语气平淡:“遵上谕。” 第三十八章 敌青虎 天子一声令下,在旁伺候已久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内寺打起精神迈步而出,鼓足嗓门喊出悠长一声:“开闸~放虎~” 在京郊马场内待命许久的六名赤裸上身的蛮子力士得到指令,齐齐嘿呀一声,两人一组,开始摇动硕大铁笼旁的绞盘,随着绞盘不堪重负发出的吱呦声传来,成人手臂粗细的铁链缓缓升起,在铁笼内被饿了数日的三只青虎赤红着眼睛发出低沉的咆哮之声。 顾仙佛招招手,吴钩牵着白马走过来,摘下搁在马鞍上的弓箭递到顾仙佛手中。 三个铁笼分别被放在京郊马场的东、西、北三个方向,之所以取三之数,是为了应和上古圣人见猎人捕鸟之时发出网开一面的感叹,这三个铁笼内分别关押的三只青虎都是货真价实的山中霸主,数月前被宫内侍卫从山中捕捉而来,脾气暴躁力大无比,此时感受到铁链的震动纷纷发出暴躁的嘶吼之声,更有一头体型堪比耕牛的青虎频繁撞击着铁笼,作欲择人而噬之状。 “退避!” 老内寺又一声话语传来,原本京郊马场内的众人纷纷牵马携眷后退数十丈,只留下顾仙佛两人一马站在场地中央。 顾仙佛翻身上马,吴钩嘿嘿一笑,转身钻入人群中不知所踪。 老内寺询问的眼光看向顾仙佛,顾仙佛从箭袋中拈出一支锐利黑金羽箭搭在大弓之上,朝老内寺点点头。 得到回应的老内寺鼓足嗓门,大喝一声:“三虎同出!” 六名力士纷纷跳上铁笼之上的安全境地防备青虎出笼之后的反扑,然后拉下最后一寸绞盘。 三头暴躁青虎瞬间从铁笼内鱼跃而出,速度比奔马还要快上数分,除了北面的青虎试图扑咬铁笼上的力士之外,另外两头青虎一左一右朝顾仙佛虎扑而来。 从肺中挤出深深一口浊气,顾仙佛聚起大弓,双臂齐齐发力,不知多少石的大弓瞬间被拉成满月状,看顾仙佛微微颤抖的臂膀就知道这蓄势待发的羽箭中承载着多少力量。 一支羽箭破空而出。 左面那头刚刚奔袭到一半距离的青虎瞬间倒飞而出,黑金羽箭从它额头中的王字贯入,沾染虎血变成丹红之色的羽箭又从它虎尾之处钻出,钉入地下六寸之后箭尾仍在空中抖动不停。 不去看那只呜咽濒死的青虎,顾仙佛瞬间拈出第二根羽箭,弯弓搭箭瞄准右面那只已经几乎扑到他面前的青虎。 这支羽箭正中青虎高高跃起的柔软腹部,带着青虎硕大的躯体一路倒飞,最终把这还未气绝的青虎钉在马场之中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干上。 只剩下那只体型最大的青虎,放弃了扑咬被铁皮保护住的力士,在距离顾仙佛十丈外慢慢打转,虎尾在其背后慢悠悠地甩来甩去,巨大的虎瞳里充斥着冰冷而不暴躁的杀意。 见状,顾仙佛抛下手里弓箭,缓缓拔出背后的青龙胆。 人群中的采桑子眼前一亮。 顾仙佛手中青龙胆直指青虎面门,其含义不言而喻。 青虎或许已近通灵,四爪抓地,身躯后仰,然后瞬间朝着顾仙佛箭射而出。 顾仙佛亦开始策马狂奔。 场中诸人目光都投向这一人一虎,目光中含义各不相同,唯独采桑子眼睛一直放在顾仙佛手中的青龙胆上,原本带他进来的胖子此时却卑躬屈膝地站在采桑子身后,脸上挂着谄媚讨好的笑容。 终于,一人一虎相遇,青虎高高跃起,獠牙毕露,在空中骤然加速三分,顾仙佛脸上笑容绽放,双手持枪,青龙胆奋力在空中一扫,力度之大,青龙胆枪身都变为一个新月状的弧度。 被击中侧身的青虎倒飞落地,但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以后便若无其事地重新站起来,依旧虎视眈眈地望着顾仙佛。 顾仙佛脸上笑容更甚,轻声赞叹道:“好畜生!” 青虎绕到顾仙佛马后再度扑击,速度比之前更快三分,几乎是眨眼之间便来到顾仙佛背后,但它利爪却不是瞄向顾仙佛,而是其胯下骏马的臀部。 在周围围观的邓新岐感到胯下黑马一阵躁动,连忙轻拍马颈安抚。 顾仙佛自然不能让这畜生伤了自己坐骑,便收起了玩闹的心思,之前那一击看似来势汹汹,但顾仙佛并未运转内力,全凭肉身力量打击,所以青虎凭借自己健硕躯体自然能卸掉大部分力道从而毫发无损。 青虎利爪马上就要建功之时,原本朝向马头的青龙胆突然穿过顾仙佛腋下出现在青虎面前,顾仙佛一丝内劲注入青龙胆内,如同像滚滚热油内注入了一丝火焰,霎时间,青龙胆便活了过来。 轻轻一挑,原本气势汹汹的青虎便毫无抵抗地朝天飞出,顾仙佛不紧不慢调转马头,待到白马悠然转身,青虎的躯体才砰然落地。 众人吐出心中一口气,也有不少希望顾仙佛死在青虎爪下的人吐出的是失望,但是不管如何,这春狩第一战算是开门红了,只要陛下补上最后一刀再由太子割下虎头就算完美谢幕了。 然后,顾仙佛手中青龙胆脱手掠出,枪尖穿过青虎柔软脖颈牢牢把其钉在地面之上,殷红鲜血汩汩流出。 三虎俱死。 场中一片寂静,只有吴钩捧着小吃食放进嘴里的咔吧声。 赵衡最先打破沉默,招一内寺上前吩咐一句,站起身赞赏地看了顾仙佛一眼,淡然道:“后生可畏。” 说完后,赵衡转身便走,身后皇子嫔妃也跟在皇帝身后退出京郊马场,临走之时人群中的赵煜偷偷向顾仙佛使了个眼色,勉强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恭送陛下。” 场中所有人拜倒在地齐声恭送天子离开京郊马场,等最后一名金刀侍卫也离开马场,众人才抬头起身,便拍打着膝盖上的尘土便小声交换着意见,说的最多的无非就是刚才出尽风头的顾仙佛。 之前被皇帝陛下耳语的老内寺轻咳两声上前两步,表情威严,众人慌忙再次跪倒,看老内寺的模样肯定是皇帝走之前有话留下来了。 “传陛下口谕:卫将军顾仙佛英勇无双文武双全,有卿镇守西凉实乃国之幸事,朕之幸事,今日特此顾将军金刀一口,还望顾将军能为我大乾再立新功。” 老内寺语调平稳宣旨结束,便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追随陛下离去,留下哗然众人。 皇帝春狩,早有赐勇士射第一箭之传统,按照射箭之人表现评定,丙等赐仙人醉一壶,乙等赐金箭一支,甲等,赐金刀一口。 已经有七年,皇帝没有赐出金刀了。 一模样清秀的内寺捧着覆盖红绸的御赐金刀一路小跑到顾仙佛面前,顾仙佛含笑接过,小内寺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顾仙佛诚惶诚恐的“谢主隆恩”便脸色急的通红,回头看了一眼师傅的眼色后长出一口气,转身又小跑回去。 掀开红绸,金刀出鞘,剑乃君子佩剑,刀则世间凶器,一口刀的好坏除了材质铸刀师的缘故外,还要看刀本身是否有精魄,也要看刀下积攒亡魂多少,曾经饮血几何。这把金刀纯金打制不假,吹毛断发也勉强算得上,但却只能当做家中装饰,若拿金刀与一代西凉刀相比,十把金刀也不够一口西凉刀砍的。 屈指弹了一下金刀清凉如水的刀身,立即传出一阵阵微小杂音,顾仙佛收刀置于马鞍上,微笑朝送过青龙胆的吴钩说道:“陛下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想把我西凉做熟之后当作盘中餐? 那得看你能不能找到足够大的筷子了。 顾仙佛上马,吴钩牵着缰绳,一路朝山上走去。 第三十九章 采桑子 此山自大乾立国以来便被作为皇帝春狩场所,在赵衡坚持下天,山内野兽不计其数,既有野兔花雉,也有青虎熊罴,每年春狩在这里总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在这里遭殃,但渐渐地所有人也摸索出了一点门道,我无武艺傍身无妨,只会花花架子也没事,之前皇帝金口玉言一人可带一小厮牵马,这上面就有文章可做了。 今日这群将种子孙一入山林,便是一阵鸡飞狗跳,暂时充作小厮的江湖游侠儿功夫路数不同,出身背景迥异,但是相同的一点是即使面对山林中的三百斤熊罴也是手到擒来,能卖与王侯家的武艺,怎能稀松平常了事?所以山林内多半是锦衣华服的公子哥腰佩君子剑坐在马背上指点江山,各类江湖游侠儿上飞下跳,数息之间便擒来主子指定的猎物。偶尔有手痒难耐的公子哥下马试手,面对的也是早已被下人打得半死的野兔之类小东西。 顾仙佛与邓新岐二人在上路上策马而行,替邓新岐牵马的小厮虽说相貌不显,但却是实打实出身龙虎山的地字上品高手,一身黄庭内经已经处具火候,面对一只下山青虎只是一式简单抚顶后青虎便七窍流血而死,小厮也不邀功,把青虎背在身后继续牵马前行,不过有了这死去的青虎的作为护身符,敢出面来挑衅得野兽也屈指可数。 在山路上转了几个弯,顾仙佛与邓新岐便来到了一处深潭附近,此地是难得的静谧之地,寒潭深不见底,在寒潭之北,离其三丈都能感受到水中的丝丝寒气,但是在寒潭南面,却温暖如春,端的是一处人间福地。 这里早有两名身份不显的公子哥带着美貌侍妾在此歇脚,看到顾仙佛过来后先是一愣,被邓新岐不耐烦瞪了一眼后才止住殷勤的自我介绍带着侍妾离去,把这处地方给腾出来。 下马后,顾仙佛躺在一块巨石上,敞开衣襟,眯着眼睛看着天空的寒阳,枕着自己的右手一脸懒洋洋的姿态。邓新岐坐在顾仙佛身边低一截的青石上,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 顾仙佛瞄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懒洋洋道:“你怎么和我二弟一个模样,尽拿些女人玩意,也不怕身上本就不多的阳刚气被这一擦给擦没了。” 闻言,邓新岐一甩手把手帕摔到顾仙佛身上,没好气道:“我可不敢与淮安那个武道巨擘相比,淮安用的手帕不知被多少闺中女子惦记,据说长安内的很多家丝织作坊都靠生产淮安用的那种手帕谋生,生意还如火如荼。” 顾烟,字淮安,及冠之年自取,含义不言而喻。 “我二弟天生一副好皮囊,你羡慕不来的。”顾仙佛捡起那手帕举在面前打量几眼,发现上面绣的是两株并蒂莲之后便了无兴趣仍回给邓新岐,得意道,“你可能不知道,长安最大的那家丝织作坊就是我拿银钱办得,这几年我虽然不在长安,但是海婵一直用心看着,去年年底盘账,收入了一千多两银子呢。” 邓新岐撇撇嘴,把手帕叠起来贴身收好,道:“你看你那点出息,一千两银子够干嘛的?我记得那次你在听雪楼听曲儿都扔出去三千两银子吧?一千两你也好意思说,顾世伯听到这句话不知得气成什么样儿,人家都说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三年顾右相,十万清知县。药师你身为顾府大公子,能不能志向远大一点?” 哑然失笑的顾仙佛换了个姿态,笑道:“志向远大?是跟罗敷那小子那样十三岁发誓要在而立之年以前睡遍长安花魁,还是和你邓大公子一样要在有生之年尝遍天下美酒?” “有美酒有美人,此生无憾。” 一句话语从林间飘出。 背负长枪的采桑子缓慢走出,炙热的眼神一直盯着被黑马骚扰得不胜其烦的白马马鞍上的青龙胆。 顾仙佛没有起身,甚至没有看采桑子一眼,笑道:“你再不来我都要睡着了,虽然明知道你一定会过来,我还是要问一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采桑子解下束缚长枪的黑色布条,连同枪囊一起把长枪握在右手中,左手一指青龙胆,面容陶醉:“隔着十里我都能闻到它的味道。” 顾仙佛坐起身,慢慢扣上衣襟,笑道:“我怎么听你这么说觉得你像一只好狗?” “口舌之争无意义。”采桑子右手一抖,枪囊脱落于地,露出一杆通体漆黑的长枪,“剑有剑胚,如天下闻名的满意公主,出生之日便让前晋皇宫武库内万剑臣服;刀有刀胚,吴越便是最好证明,你身边这小子也算半个;枪,自然也要有枪胚。” 顾仙佛扣好衣襟,极其不雅地箕坐在巨石上打量着采桑子,玩味笑道:“接下来你是不是想说,这杆青龙胆天生属于你?” 采桑子理直气壮地点点头:“没错!天下若有枪榜,除我这杆余烬以外,你这杆……青龙胆,当位列前三甲,不过此枪在你手中定要珠玉蒙尘,顾仙佛,我知道你志在庙堂不在江湖,那你不如把这杆枪交给我,我保证在三年内定让天下持枪练枪爱枪惜枪之人都知道它的名字,不过青龙胆不好听,我得给它改个名字。” 邓新岐彻底被采桑子的话语逗笑了,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指着采桑子道:“小子,我先前一直认为若算脸皮厚度,状元当是长安城墙,现在看来,应该是你才对。” 采桑子丝毫不为邓新岐嘲笑所动,一直注视着顾仙佛。 “还天下都知道它的名字,是知道你的名字吧。”顾仙佛玩味一笑,道:“你持这杆余烬多少年了?” 采桑子自豪一笑:“自我出生之日起,余烬便与我形影不离。” 顾仙佛惋惜一叹,望着采桑子,道:“可惜十余年过去,天下还是不知道这杆余烬的名字,哪怕你见人就把名字报上,知道的人,还是寥寥无几啊。” 仿佛被这一句话戳到了痛处,采桑子面色一冷。 邓新岐火上浇油,诚心诚意道:“小兄弟,说不定你母亲生下两子,你的便宜兄弟才是真正的枪胚,要不然这杆名枪在你手里十余年怎么还是籍籍无名?啧啧,连我这个不通武艺之人都能看出这枪不凡,想必它在你手里十余年定是痛苦的不能自拔,可惜它不能自刎,要不然早就奔赴黄泉了,小兄弟,我劝你一句,你回家问问你母亲,是不是你还有个姓邓的便宜兄弟养在外面,我就觉得凭我的功力,那晚你母亲不可能只怀上你一个。” 这番话配上邓新岐贱气十足的表情可谓歹毒十足,一路上佯装胸有城府的采桑子终于恼羞成怒,目光一转,一阵杀意朝邓新岐侵袭而出。然那之前籍籍无名的牵马小厮却突兀出现在邓新岐面前,不言不语,双手在身前划出一个简单的阴阳鱼,杀气便悄然消弭于无形。 采桑子注视着牵马小厮,冷声道:“一个龙虎山弟子甘为邓家走狗,你丢尽了龙虎山一脉的脸面,就凭你这个小小地字庸手,还想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牵马小厮平静的目光毫不避讳的直视回去,一身黄庭内经引而不发,内劲布满全身,衣衫猎猎,双手中已经出现淡淡的道图涟漪。牵马小厮第一次开口,嗓音有些沙哑,“不怕死,你就来试一下。” 感受到牵马小厮的强大气机,采桑子不留痕迹地皱了皱眉,他确实有些拿不定这人的真正实力如何,一般大门派出身的弟子都有几手绝学傍身,而这人能跟在邓相之子身前,想必也不会是简单的地字上品,但无奈大话已经说出去,只好犹自强硬道:“你不用着急,等我拿到那杆枪,定第一个拿你祭枪。” 躲在小厮身后的邓新岐却不给面子的拆台,大声嚷道:“你小子别怂啊,还等你拿到药师的青龙胆,你明明知道此生不可能办到便立下这遥遥无期的赌约,你糊弄你爹呢?三儿,给我打死他,本公子今晚上请你喝最好的女儿红。” 被称为三儿的牵马小厮转身,一脸认真,“公子,三日前我替你教训那群公子哥的时候你就答应我,不会在外人面前称呼我小名了。” 邓新岐恍然大悟,一拍脑门,道:“忘了忘了,三儿,这次是我叫错了,下次一定改一定改。” 三儿满意地转过头去。 趁此机会,采桑子手中余烬斜指顾仙佛,杀气喷涌,“顾仙佛,你可敢与我一战?” 少年吴钩嘿嘿一笑,站起身来看着采桑子。 好不容易提起来的气势又被打破的采桑子可以称得上气急败坏,低喝道:“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养的刀意早已经挥散一空,滚一边去。” 顾仙佛面色骤然一冷,随即又马上恢复正常。 除夕之夜,吴钩那一刀已经被顾府下了封口令,这自成来自山河诗斋的江湖游侠儿是怎么知道的? 尚未察觉到不对劲的吴钩摇头晃脑,道:“天下皆知,我师父腹内养刀九口,自成一体生生不息,我自然达不到我师父的境地,不过你猜猜我养了几口?猜对给你买酱牛肉吃。” 采桑子心中一凛,却闭嘴不言。 顾仙佛摆手,示意吴钩退到一边,笑问道:“你就为了这杆枪敢与我为敌?你就不怕明日我父亲派人血洗了山河诗斋?” “山河诗斋与茶马古道上马帮同生共死,居无定所,就算你们朝廷大军再多也休想此事。”采桑子冷笑,“更何况,若想登得武道一途巅峰,自当无牵无挂,一心向道,你血洗山河诗斋干我屁事!” “和你这种无君无父无友无妻之人对话,是我的错。”顾仙佛叹息一声,右手微微一张,马背上的青龙胆清鸣一声,掠入顾仙佛手中。 挽了一个枪花,顾仙佛单手持枪身正中,右臂与青龙胆呈一条直线,遥指采桑子。 第四十章 千锤百炼 采桑子手中余烬较之青龙胆相比要短上二寸,见顾仙佛摆好架势一身磅礴气机引而不发自然由采桑子先打破僵局,手中余烬一横,足尖轻点,霎时间便掠到顾仙佛身前一张,双手握枪,由左及右,余烬枪头带着堪比十龙十象的磅礴大力朝顾仙佛胸膛扫去。面对这被吴钩高度重视的扎手钉子,顾仙佛自然不敢大意,但又有心试试一直大言不惭采桑子的斤两,所以顾仙佛便选取了宇文品言前些天传授的比较稳妥的一招,此招名字简单,为泰山崩,顾仙佛先是身形后移少许避其锋芒,然后内劲疯狂灌注双臂,身形跃起三尺,借着下落之势青龙胆由上而下狠狠砸在余烬中端。 足以震碎常人双耳的巨大撞击声轰然传遍方圆数百丈,顾仙佛胸膛中气血翻涌,蹬蹬接连后退三步才稳住阵脚,再看对面的采桑子,只是双臂微微一颤,膝盖一曲便卸掉冲击力,咧嘴狰狞一笑,不待顾仙佛调整气息,便余烬平举,朝顾仙佛小腹刺来。面对这气势汹汹的迎面一刺,顾仙佛面色平静,手中青龙胆瞬间横于胸前,余烬这一刺正中青龙胆枪身,黝黑枪身瞬间被双方大力挤压得弯曲数分,采桑子阴冷一笑,瞬间再度送出三分内力,顾仙佛屈指轻弹枪身,同时把两股小巧内劲送进枪内,青龙胆微颤三分,余烬只觉得一股奇异怪力自余烬与青龙胆相接之处传来,手臂便不由自主地卸了三分力,顾仙佛借助此次机会身形倒掠出三丈,脚下青皮鹿靴磨去小半靴底才堪堪止住后退之势。 采桑子此次倒也没有乘胜追击,不是他懂得穷寇莫追的道理,而是他也需要时间来调息双臂中的那一阵酸麻,不过秉承着江湖中人输人不输阵的原则,冲着对面的顾仙佛讥笑道:“你之前不是道貌岸然吗?现在怎么一退再退?用枪讲究的便是一往无前敌不死我枪不停,像你这样鬼鬼祟祟一辈子也别想真正学会用枪。” 顾仙佛面色平静,不言不语,连一个平淡的目光都欠奉,只是手持青龙胆,再次摆好架势。 采桑子调息大半,换臂持枪,一边拖枪慢慢朝顾仙佛走去一边继续嘲弄道:“你这枪术是脱胎于宇文家的回枪术吧,破剑斋十年前还能糊弄一下初出江湖的无知儿郎,不过现在你在我面前用这种枪术,无非就是班门弄斧了。” 说着,采桑子速度骤然加快,身后拉出一道残影,下一刻便出现在顾仙佛面前,余烬带着呼啸的风声砸向顾仙佛头部,被顾仙佛一记直刺逼回架势后瞬间变招,余烬灵活如黑蛇,直取顾仙佛下盘,顾仙佛再挡,随着乒乒乓乓的金铁交戈之声不断传来,场中二人你来我往打得热闹非凡。 牵马小厮站在邓新岐面前,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场中二人,原本憨厚的面相上也多了三分凝重,枪在天下兵器中间合仅此于大戟,二人持枪相斗,走得自然是大开大合阳刚风雷的路数,尤其是战斗进入白热化以后,手中长枪随便一扫,扩散出来的内劲都足以让数棵古木应声而倒,这点余波自然伤不那身负黄庭内经的牵马小厮,但是对于身后手无缚鸡之力的邓新岐来说,若是没有小厮的及时相护,顾仙佛采桑子二人第一次双枪碰撞传出的如洪钟大吕的金铁交戈之声,就足以震得他七窍流血。 邓新岐躲在小厮背后,百无聊赖,便开口问道:“小锻,你说药师能赢吗,我看这么久下来,他只守不攻啊,虽说我不同武学,但我看这战斗走势,对药师不怎么有利啊,若是药师抵挡不住,你可要及时出手救下他,” 小厮本名李锻,出身龙虎山,为人憨厚朴实又爱较真,在江湖上行走数月便屡屡碰壁,直到被有心人引荐到邓府,才被邓南风指派给邓新岐做贴身侍卫,李锻不敢回头,却不妨碍他说话,“公子,我看顾公子没这么容易落败,那采桑子猛则猛矣,却缺乏后继之力,而且过分追求霸气,反倒失了王道;顾公子虽然招式不显,但是却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更何况这采桑子对破剑斋的回枪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破剑斋的回枪术如今落魄了不假,但是回枪术却分为内外两门,如今在江湖上流传的只是外门回枪术,登堂简单,却难入室,在武道大家眼里自然不值一提,但是我有幸与破剑斋少主一丈红结下过一段香火情,有次喝醉之后见他耍过一次枪,那才是真正的回枪术,区区三招却如羚羊挂角,招招之间连接不断宛若浑然天成,枪内暗劲不动则蛰伏若睡虎,动则如风雷雪崩,既然他认出顾公子枪术脱胎于宇文家,那想必顾公子早已经掌握了内门三式,只是一直没用出来罢了,我看啊,顾公子是拿这小子喂招呢,再过一小会儿,这场内局势就该翻转过来了。” 李锻平时沉默寡言,难得一次说这么多话,邓新岐虽然听得如坠云山雾海,但是关键点还是捕捉到了,开口问道:“既然你说宇文家的内门回枪术如此厉害,那为何这么些年来破剑斋一直名声不显,就连回枪术都被天下人轻视地如此厉害。” 李锻呵呵一笑,内劲转动一式揽雀尾拨掉飞过来的一截枯木,才开口解释道:“破剑斋虽家底不俗,但是名字却起的太大了,破剑斋破剑斋,当破得天下剑,三十年以前宇文家家主一式回马拖抢几乎杀穿了整个武林,但是自从三十年前宇文家家主无故陨落,家传清霄枪失踪,回马拖抢也失传以后,破剑斋江湖地位一落千丈,现如今虽还忝列八大门派,但也是敬陪末座,三十年前那杆清霄枪虽说替破剑斋挣来了天大的名声不假,但也惹来了不少仇家,这些年来破剑斋一直被很多门派打压,起初破剑斋还挣扎过几次,但是招来的反弹却也更厉害三分,于是这破剑斋也学精了,干脆自污名声,一个个夹起尾巴作人,我估计他们是在等待能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邓新岐摩挲着下巴,嘿嘿一笑,“都说江湖游侠儿鲜衣怒马,快意恩仇,我小时候还期待着长大后能做一白衣翩翩的佩剑侠客,行走天下间,铲尽不平事,当时父亲听说我这个想法后哭笑不得,也没打我也没骂我,只是无奈地摸了摸我的发髻便离去了,但这比打我骂我更让我难受,当时我还在心里想,嘿,你等着吧,等我成为绝世高手那一天,一定让你后悔。但随着日子慢慢过去,都不用我父亲来嘲笑我,我就开始自己嘲笑自己了。江湖,嘿,好大一个江湖。” 李锻眼神一黯,沉默不言。 在二人对话间,顾仙佛与采桑子的交锋越发进入白热化,采桑子招招猛攻,顾仙佛见招拆招,本来采桑子脸上还挂着自傲的笑容,但是随着一盏茶冷热的功夫过去,这笑容就慢慢消失不见了,连李锻这个场外人都能看出顾仙佛是在拿他喂招,他又何尝看不出来?只是他看能看出来,却不能停,也不敢停,现在是自己压着顾仙佛打,但是他有预感,一旦自己停下进攻,让顾仙佛找到反击的机会,那一击,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接住。 三十年前的宇文家家主拿着那杆清霄枪杀穿武林之时,曾与某位剑道宗师苦战六天五夜,作为战场的云雾山满目疮痍寸草不生,苦战都最后,二人都是油尽灯枯的境地,宇文家主也终于出了第一枪,也是最后一枪。 青山崩,宗师死。 宇文家回枪术,千锤百炼,只为一枪。 第四十一章 密影 骑虎难下的采桑子竭力调动气机,欲递出一枪,却被顾仙佛枪尾一摆轻松打掉,气势瞬间提升数倍的顾仙佛笑问道:“打累了吧?要不换我试试?” 采桑子收枪,转身便逃。 顾仙佛平淡一笑,递出一枪。 观战的李锻眼前一亮,瞬间喝出此式名称:“回马拖抢!” 在之前的战斗中,每次双枪碰撞时产生的力道,都在回枪术的牵引下化作一股暗劲藏在枪身之中,之前那半个时辰的交锋,怎么说青龙胆与余烬碰撞了也有三百次吧? 三百道暗劲同时迸发。 如泰山雪崩。 枪尖霎时间便点到采桑子后背,采桑子欲借这一刺之势前掠而出,但却骇然发觉前胸后背所受力道几乎相同,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被两座大山夹在中间的一只野猪,下一刻两山合拢自己便会化作一滩肉泥。 青龙胆在三百暗劲驱使之下全力一刺,但刺在采桑子背后却如同遇到铜墙铁壁,枪身弯曲成满月状,却无法再进分毫。 顾仙佛眉头一皱,这采桑子身上定有护身宝甲,怪不得敢如此有恃无恐。 想通这一点的顾仙佛瞬间变招,手腕一拧,青龙胆上附着的暗劲同时炸裂,采桑子哇呀一口吐出一捧热血,其中还夹杂着几片内脏碎片,虽说青龙胆未能洞穿采桑子的躯体,但是那暗劲余波侵入到其体内也绝对不好受。 回马拖抢的力道消失,采桑子身形若断线风筝抛出数十丈远,落地之后却也不敢耽搁,连手边的余烬也顾不得捡起,强提一口气施展轻身之术便钻到灌木之中。 身影临消失之时,灌木之中传来采桑子恶毒呐喊:“姓顾的,今日侥幸不死,来日我定当加倍奉还。” 李锻以询问的眼光看着顾仙佛,顾仙佛摆摆手,示意不用追。 此时吴钩终于不用再以刀气护着那两匹骏马,跑到采桑子落地之处捡起余烬擦了擦上面的血污和灰尘,交到顾仙佛手中。 顾仙佛上下打量了余烬一眼,确实是把好枪,不过与青龙胆比起来还是差了三分,望着采桑子消失的灌木丛,顾仙佛平淡一笑,柔声道:“你若早舍弃这杆破枪,也不用吐这一口血了,那宝甲在你身上还真是浪费了。” 说完,顾仙佛随手把余烬抛到吴钩面前,道:“拿回去挂在顾府门前大街上,让街上人看看这杆神兵利器,挂够了随便找个当铺当掉,这辈子你的肉钱酒钱就出来了。” 吴钩接过余烬,虽说他不用枪,但是并不代表他不懂这杆余烬的价值,傻傻道:“这么好的东西,你不留着?” 顾仙佛呵呵一笑,把青龙胆包好挂回马鞍,道:“这辈子我有青龙胆就可以了。” 此情此景,让李锻一愣,据传在三十年前宇文家主于云雾山杀死一名剑道宗师后,曾持枪而立,俯视敌首,淡然道:“我有清霄枪,可崩云雾山,可屠天下人。” 难道江湖上又要出现个能杀穿武林的绝世枪胚了? 李锻摇摇头,暗道自己现在已经卖与王侯家,这些事和自己没有关系了。 接过余烬的吴钩只是闷闷嗯了一声,顾仙佛一怔,这才想起这孩子定是让采桑子之前的那句半个刀胚给气到了,再加上自己没让他动手,估计这会儿正气闷呢。 拍了拍少年头顶,顾仙佛笑道:“你下山,去把那和采桑子一块的胖子打一顿,然后捉到顾府去。” 吴钩闻言抬头,咧嘴一笑,把余烬随便抛给李锻,自己就去寻那胖子晦气去了。 邓新岐站到顾仙佛身边,略有忧虑问道:“药师,刚才为何不让三儿去追?那采桑子如今年龄尚小便有如此枪术修为,放虎归山可不甚明智啊。” 经历了一场大战的顾仙佛虽然大汗淋漓,却感觉神清气爽,在以往的战斗中他都是凭借驳杂霸道的真气以力压人,每每调动真气过多都是未伤人先伤己,而如今青龙胆在手,虽说体内真气还是用一分少一分,但是却可以收纳自如,不再如往常那样一股脑把真气打出克敌了,若作比喻的话,在之前的顾仙佛就如同家有良田千顷的纨绔少爷,每每需要用银钱之时便割下几亩地给别人,自己不懂从商之术又急于出售,难免被人宰割,两亩的土地卖出一亩的价格;而顾仙佛有了青龙胆,就好比那纨绔少爷有了一个精于算计的管家,虽说土地还是那么多土地,但是不需要一股脑的往外丢了,用银钱的时候精打细算一番,该卖几亩卖几亩,该卖几分卖几分。 顾仙佛牵起白马,边前行边说道:“这采桑子虽说一身武道修为不赖,但是明显脑筋转不过来,这次八成给人做枪用了,你让三儿去追也查不到有用的信息,最大的可能便是歧路亡羊,幕后之人敢挑在今天向我动手,想必是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的。” 采桑子牵上黑马与顾仙佛并排而行,不甘心问道:“那这次亏咱就这么吃了?” 顾仙佛笑着摇摇头,道:“当然不能,第一,山河诗斋有必要敲打一下了,不管这件事他有没有参与,只要这采桑子被刑部查明了确实是出身山河诗斋,那山河诗斋就必须承受相应的代价;二嘛,这采桑子我现在放过他,但也仅仅是把他当做钩子用,只要这尾小鱼游不出长安,那么他就掀不起多大风浪,就看能顺着这尾小鱼能牵引出多大的渔夫了。” 邓新岐忧虑道:“话是这么说,但是长安城中势力错综复杂,各大门阀世族之间又是盘根错节,一棵大树下不知道歇息了多少猢子猢孙,这采桑子若是往这树下洞内一钻,再加上有心人遮盖,怕是短时间内不好翻出来啊。” 顾仙佛翻身上马,洒脱一笑,道:“顾家密影,不说有多大本事,但若是在区区长安城翻出个人来,还是能做到的。” 望着顾仙佛打马而去的背影,邓新岐心头一热,翻身上马马鞭一挥,胯下黑马长嘶一声,四蹄翻动,兴高采烈地向它意中马追去。 跟在身后的李锻听顾仙佛说起顾家密影,内心也是一颤,乾国初立之时,多少江湖游侠儿无声无息的死在了顾家密影的袭杀之下,多少大门大派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在朝廷大军马踏江湖之前,顾家密影早已经把江湖摸索了一遍,实际上等到朝廷慢悠悠的集结起大军之时,江湖上出名的扎手钉子早已经被顾家密影悄无声息的拔除掉,那时候的江湖每天都在流血,侥幸存活下来的门派也都向朝廷臣服,再加上朝廷大军后来不讲道理的清扫,江湖气数几乎被破坏殆尽,最惨之时只剩下八大门派在深山老林里苦苦支撑,其余帮派连挑旗的勇气都没有,江湖游侠儿每天活的战战兢兢,生怕被人瞧出自己有武艺傍身便当做江洋大盗送出衙门领赏。那段时间的江湖,已接近干涸。 自江湖被朝廷打怕以后,在乾国天子的暗示下,顾家密影解散大半,只留下一部分精锐护卫长安周全,不过顾淮尤其擅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术,大多数老谍子都被他悄悄洒到全国各郡深深埋下去,默默收集情报等待被重新启用的那一天,尤其是近几年,在顾淮的指令下,这群老谍子分批潜入西凉,几乎是把触角深入到每一个角落。与顾家密影相比,顾仙佛那支由绿林草寇江湖侠客近几年才组建起来的西凉卫根本就是千疮百孔不堪一击。在一次荒郊演武中,三百西凉卫对一百二密影,开始的那一天清晨,三百西凉卫便被“斩首”过半,这场演武也就草草收场,而那些心高气傲不可一世的江湖游侠儿,也在恼羞成怒的同时第一次真正承认了两方的差距,这才在顾仙佛安排下心悦诚服地开始跟随顾府密影修习暗探之道。 而留下的那一小部分精锐,这些年来一直把长安城打理得几乎铁桶一般,来长安的江湖游侠儿一个个如进了猫窟的老鼠,委屈如刚过门的小媳妇。 江湖上早就流传着一句话,李锻当然在入长安之前也听说过。 长安之城多英雄,英雄莫要见密影。 第四十二章 远望可以当归 过了午时,邓新岐与顾仙佛一起在京郊马场旁边一典雅酒楼内用过午膳便分道扬镳,顾仙佛独自策马回府,邓新岐也安坐在大黑马马背之上,由李锻牵着缰绳晃晃悠悠朝邓府走去。只是这胯下黑马见自己心上马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难免有些意兴阑珊,打着响鼻慢慢前行,邓新岐看得好笑,拍打着黑马柔滑的脖颈笑骂道:“你这畜生,本事不小,心却脆弱成这样,与那白马只不过是今日初相见,就一见钟情了?呵,本少爷对你这畜生心事虽不敢夸口懂得多少,但是想必和男欢女爱之间也没甚差别,这追心仪女子啊,对不同女子就要用不同手腕,天下万万没有通用到所有女子身上的手段,对情怯女子要温火慢炖,万万不可操之过急,对那性情刚烈的女子,则要对症下药攻其软肋,那些江至情至性女子,多半都醉心于狂气傲气而远书生酸气。天下女子性情不一,但是多半是有迹可循的,但是怕就怕那表面柔柔弱弱却内心有山水的女子,这种人表面上看去明眸善睐,但是她们心中所想,你哪怕朝夕相处也猜不出万一,哪一天时机到了,软刀子一出,那才是当真得杀人不见血啊。” 邓新岐一番话若有所指却又含含蓄蓄,胯下黑马虽是寻常军马中的佼佼者,但是也只能简单听懂几句指令而已,对于邓新岐的长篇大论自然如坠云山雾海,而牵马的李锻则眼观鼻口观心,不敢对这番绵里藏针的大逆不道之语妄加评判,进得长安城时日虽不多,但他已经深谙祸从口中这一金玉良言,不过话又说回来,若你每天当做泥胎木偶不言不语,那天下英雄多矣,邓家要你何用?所以李锻并非不言,但也只是说那些自己能拿得准的江湖事,对于庙堂之事,自己说了也是徒增笑柄,还不如一笑而过。这也许就是小人物的生存之道了。 在邓新岐与大黑马的絮叨中,终于见到了邓府大门,门房早就远远瞧见自家公子归来,殷勤相迎而出,面对门房的殷切问候,邓新岐表情平淡嗯了一声,把马鞭朝门房怀里一扔,便自顾自朝府内行去,一路上丫鬟小厮慌忙见礼,邓新岐连目光都欠奉一个,只是一路娓娓而行,眉头微蹙。 与顾府相比,邓府显得小巧很多,占地连顾府一半都不及,里面格局自然也比不上顾府那大开大合之势,但“小门小院”也有它的好处,虽说气势上不如顾府,但是胜在别具一格巧妙非凡,院落层层相扣,其中又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各有妙处,邓新岐所处别院与主屋相邻,虽称之为别院,但格局构造上下的功夫不比主院少一分,进得别院来,只见佳木葱茏,奇花炳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邓新岐幼时初学文,曾兴致勃勃给别院提名“安道居”,邓南风也就让下人打造一块牌匾挂上,从此安道居的名号便传了下来。 安道居内自有专门婢子打理,对邓新岐畏惧也不如前院下人之甚,看邓新岐走来胆大者甚至敢调笑几声,对于这几个身边人邓新岐也大度得很,笑着点点头便穿过别院小径走入自己房间。 待邓新岐推开檀木大门步入房间,早有两位长相可人气质清秀的婢子上前伺候过来,邓新岐笑着捏了捏一婢子的粉嫩脸颊,在婢子含羞笑容中邓新岐来到太师椅上落座,两位婢子在他身前盈盈跪下,一人替他脱靴,一位捏腿,手法娴熟老练,一看就是服侍主子多年了。 轻啄一口早已温好的上好汾酒,邓新岐靠在太师椅上,伸出右脚在一婢子丰满胸脯上不轻不重蹭了起来,那婢子虽说脸上早已羞红一片,但是捏腿的小手却没有停下来,看来是早已习惯了这种事情。而另一位替邓新岐脱下靴子搁置在一旁的婢子则盈盈起身,走到邓新岐身后替他轻轻捏着肩膀,手腕力道不轻不重,深得邓新岐心意。眯着眼睛享受了一小会儿被美人服侍的感觉,邓新岐便放下手里青玉酒盏,笑着拍了拍身后婢子诱人翘臀,道:“好了,你们两个出去吧,先生现在在哪里?” 捏腿的婢子起身,柔弱答道:“先生清晨丑时三刻便出门,说要去湖心亭看雪,至今未归,如果少爷有急事的话,婢子马上吩咐下人快马加鞭把先生请回来。” “不用了,我已经回来了。”随着一声清冷的话语传来,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穿戴暗褐色蓑衣的女子迈步而进,因为有蓑衣遮挡看不清脸庞,但是身材婀娜气质清新脱俗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看到女子进来,邓新岐慌忙起身相迎,带着殷切的笑容接过女子身上湿漉漉的蓑衣挂在门后,而房中那两位婢子见到蓑衣女子更是不争气,一人脸色苍白嘴唇微颤,一人双股颤颤不知所以然,所幸女子素手一挥,两名婢子才如释重负,施礼之后便慌忙告退。 摘下蓑衣后,女子相貌终于显露出来,越是三十余岁左右,面容虽说算得上精致,但是比起刚才那两位模样可人的婢子来说,还是略有不如的,其实她相貌本来不错,但是额头开过宽大,梳理发髻之时又不加遮挡,这对她相貌来说,无疑是一处败笔。只是她眉眼处那历经风尘而积攒下来的一道韵味和身上清冷的气质,远远不是那两个婢子能媲美的。 “今天天气尚可,先生怎沾染上一身水回来?”邓新岐与女子落座以后,略带拘谨地问道。 邓新岐这混世魔王,在邓府唯一怕得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父亲邓南风,另一个便是眼前这身材婀娜却其貌不扬的女子。这女子是六年前父亲亲自把她带到邓新岐面前,只交代了一句“对她如对我”之后边飘然远去,那时年少轻狂的邓新岐怎能容忍一个外来女子在家里作威作福,当即阴招叠出想把这女子赶走,但无论是天文地理,还是纵横捭阖,邓新岐在这女子面前无一例外都一败涂地,哪怕最后邓新岐一点面子也不要召集下人拿上麻袋想打一记闷棍,也被这女子两三记剑鞘拍飞。而在邓新岐黔驴技穷之时,女子回礼便到了眼前,区区两三天,混世魔王邓新岐便被折腾得脚步发虚两眼无神,这才心悦诚服地端茶拜师。 拜师之时,邓南风也到场说了两句场面话,不过他事务繁重自然不能久留,之时临走之际对女子诚信正意说了句:“从此以后,小儿就交给你了。” 女子点头回礼,清淡的脸上也未有任何受宠若惊或诚惶诚恐的表情。 奉茶之后,邓新岐曾小心翼翼问起女子名讳,谁料那女子自嘲一笑,道,亡国无家之人,哪里还敢称名道姓,你唤我鱼鸢便罢。 鱼鸢这番话里自然蕴藏着天大的不敬之意,不过邓新岐也是个混世魔王的角色,对此言竟是丝毫不觉意外,反而更觉鱼鸢对他胃口。面对这从小到大除了父亲之外唯一能治得自己服服帖帖的女子,邓新岐自然不会蠢笨得直呼其名,干脆以先生代替,鱼鸢也没有反对,称呼便这么定了下来。 鱼鸢在八仙桌旁落座,早有战战兢兢得婢子奉上热茶,端起茶盏饮尽半杯热茶驱散着体内寒气,鱼鸢才淡然道:“在府中听闻年前顾仙佛在瘦湖遇刺一事,此事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我今日正好无事,便去瘦湖走了一遭,不过我依那刺客路线重新复原一路后,却发现一好笑之事。” 老老实实坐在鱼鸢对面硬板凳上的邓新岐偷偷抿了一口汾酒,兴趣盎然道:“先生发现了何事?” 鱼鸢白皙嘴角挂起一丝讥诮笑容,捧着茶杯取暖,道:“按照这些年我收集的顾仙佛所有情报而言,顾仙佛本可在那刺客出水之时一举震死那刺客,只是会牺牲掉那舍命前扑的张三而已,不过那张三也不是什么忠仆,估计就是拿命换富贵的险招,所以死掉一个张三换取十拿九稳的一次出手,怎么算都不亏,但这顾仙佛还是没走这条路,但按照西凉那边传回的消息,这人也不算优柔寡断之人,在西凉那穷乡僻壤之地,他搭起的人头塔就有三十六座之多,更是有‘斩龙头’这大逆不道的绰号,但这次他为何做如此选择,我真真看不透。” 喟然长叹一声,邓新岐伸出食指抚摸着自己鬓角:“若是他轻易让你看透,也就不是一身仙佛气,两袖青龙胆的顾仙佛了。” 鱼鸢挑眉,道:“怎么?这次听说我收集顾仙佛情报,不和以前那样跟我闹了?” 邓新岐神色略有落寞,拱手道:“以前是新岐不懂事,还望先生不要挂怀,药师是我一生中认定的屈指可数的兄弟之一,先生之前的做法,新岐确实没有参透,当时只是小孩子气上来了,觉得我既然对药师问心无愧,药师对我更是推心置腹,那先生自然没有如此针对药师的道理,但现在,新岐想通了很多事,对药师,我确实能做到问心无愧,之前能,现在能,以后亦能,但是,这不代表……” 这番话并没有说完,也不需要说完,鱼鸢阁下茶盏,微微点点:“你终于不再如先前那般胡闹了,我很欣慰,新岐,你虽说不是王侯子弟,但是你爹身份摆在那里,邓家权势摆在这里,入夜以后,邓家高墙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你邓新岐可以胡闹,可以玩世不恭,但是你不能犯错,若是你爹只是一无足轻重的刀笔吏,若是你爹只是一边陲之地清知县,你可以有推心置腹的知己,可以有两肋插刀的兄弟,但是现在,你不行。顾相手中权柄实在太沉重了,哪怕这些年他有意自污名声,哪怕他想做宠冠文物的孤臣,但现在还是太晚了,这些年顾相明里暗里不知洒下多少香火种子,皇帝不得不忌惮,不得不为自己储君打算,所以,你父亲因顾相而起,却注定了只能与他唱对台戏,若是你父亲有一丝与顾相交好的痕迹,哪怕一丝,明天赵衡就能抄你全家。你姓邓,这个姓给你带来的不只有荣华富贵,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你爹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别的不说,你总得让他安度晚年吧?” 邓新岐起身,再拜,诚恳道:“前几年新岐的胡闹让先生失望了,还望先生不要介怀,在长安之地,凭借新岐一人寸步难行,之后,还得多倚仗先生。” “谈不上倚仗,我帮你出些馊主意,你收留我这亡国孽种,对我来说很划算的交易。”鱼鸢淡淡自嘲一笑,转移话题道:“今日春狩,发生了何事?顾仙佛可曾疑心你?” 邓新岐坐下咧嘴一笑,道:“药师是我一条裤子穿到大的兄弟,怎么会因为这事就对我如何,陛下那招让我入主监察院确实是招妙棋,那间破落院子虽说这些年在顾家密影压制下一直给人苟延残喘的模样,但是虎死不倒架,别的不说,就监察院那一条可监察百官言行的戒律实在是能吸引太多人了,再加上陛下有意疏远密影而亲监察院,这个小小的信号让朝中不少官员跑断了腿,据说龙且因为之前与顾世伯来往密切现在已经卧病不起,估计再过段时间就‘病逝’了,龙家现在惶惶不可终日,生怕陛下余怒未消再拿他家开刀,我一入监察院,到时药师再远走西凉,嘿,我们两个不生间隙都不行。” 鱼鸢似乎听到了一番让自己很满意的分析,莞尔一笑,拨弄着茶盏,道:“你和顾仙佛同穿一条裤子?什么时候堂堂乾国两相变得如此贫穷了?” 顾仙佛尴尬一笑,道:“譬喻,譬喻而已。” 鱼鸢点点头,起身,朝门口走去,边走边道:“新岐,你早已过了加冠之年,你父亲要给你取字你也不死活不同意,什么时候给自己个取个字?” 邓新岐一怔,随后搓手强笑道:“这个不急,这个不急。” 鱼鸢自然知道邓新岐心里在想些什么,不过也没有点破,只是在心底幽幽一叹,这也是个可怜人儿。 望着鱼鸢站在门口的背影,邓新岐突然开口,语气酸涩:“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却在我这不成器的混世魔王背后籍籍无名,想必先生心中甚是委屈吧?这几年实在是委屈先生了,不过我也没办法,可能这辈子,我邓家,就欠先生的吧,若有来生,新岐做牛做马,都会还给先生万一。” 鱼鸢抿了抿嘴唇,却并没有说出什么话,伸手轻轻一推房门,提着裙摆慢慢走出门口,登上在院子里的一处槐木高楼。 若是方便的话,便为我建一座高楼吧。 这是鱼鸢进入邓家这么多年来,唯一给邓新岐提的要求,邓新岐确实放在了心上,材料虽说不华贵,但是这高楼,确实很高。 有多高呢?比皇宫矮一寸。 鱼鸢拾阶而上,一步又一步,仿佛在丈量着故土与长安的距离,高楼上的风景她看了好多年,可是就是看不够啊。 悲歌可以当泣, 远望,可以当归。 第四十三章 赵二哥 玄色的微风拂动几抹树枝,也顺带拨乱了御书房内那位面对沙盘蹙眉的男人,他一皱眉,当值的太医便立即躬身奉上药茶,不过他这次没有接,只是略微摆摆手,深谙陛下习性的老太医自然不敢坚持,马上端着药茶站回角落,充当泥胎木偶去了。 除了这位年过花甲的老太医,御书房里内寺都不见一个,就连服侍陛下多年的许内寺都不知去了何处,偌大的御书房今晚空空如也,除了面对沙盘蹙眉的皇帝外,只有身着一袭破旧白袍满头蓬乱白发的老将刘苍城,面容清瘦颤颤巍巍的国师张无极,和一个丰神俊朗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 御书房内的沉默持续了良久,最终还是皇帝轻叹一声,伸出粗糙食指在沙盘上一点,然后坐回龙椅上,以手扶额,面容略有疲惫,挥手道:“自己拣个座位去坐下去,朕可没精力再去搞赐座那一套。” 刘苍城呵呵一笑,朝那笔直站在一旁的年轻人一瞪眼,那个日后将君临天下的赵焱也不恼怒,反而很受用老将刘苍城的态度,乐呵呵的去般了两个座位,先放在刘苍城屁股底下一个,然后又扶着张无极坐下,之后自己又退回一旁站着,不言不语,神色回复平静。 张无极伸手掸了掸膝盖处的一缕棉絮,老态龙钟道:“陛下可还是为西凉烦心?” 赵衡放下手掌,幽幽一叹,道:“除了西凉,哪里还需朕如此劳心劳力,我乾国六大军之中,就是西凉军最让朕头疼;乾国十二州中,就西凉州最让朕烦心,西凉军西凉州,这俩玩意儿偏偏在一块还扯不开,前几年听了杨修劼的建议让西凉军与南疆军小规模换防,结果这要远赴西凉的南疆军还没说什么,那群西凉蛮子先跳出来了,若不是卫将军压制及时,恐怕西凉那边又得兵变一次,你们说说,我乾国建国十七年,西凉那边兵变都多少次了?那群西凉蛮子,是真真不识抬举。” 张无极呵呵一笑,释然道:“陛下也无需为此挂怀,西凉本来就是让各国君主都头疼之地,换防这种事也不怪西凉军如此忌惮,据史籍记载,秦国时期就发生过两次国主借换防之名坑杀西凉卒的事迹,也怪不得他们对陛下旨意如此抗拒,对于那群西凉蛮子来说啊,不管脚下那块地多么贫瘠,只要地契揣在自己怀里,那就是自家土地,西凉蛮子穷怕了,但凡有自家土地在,管他是良田还是恶土,能有口饱饭,能活下去就可以了。” 刘苍城拍了拍大腿,乐道:“陛下,老臣有一计,保管能治住西凉。” 赵衡眼睛一瞪,没好气道:“有屁快放,不过你这老匹夫肯定也说不出什么好计策,朕就当听你说话解解闷了。” 刘苍城果然没让赵衡失望。乐呵呵道:“那还不简单,让阿暝那小子把西凉人口全部杀光,再从别的州迁过去十几万人口,给土地给银子,一切都万事大吉了,陛下若是觉得阿暝妇人之仁,老臣亲自去西凉,保管这事半年内给陛下办得漂漂亮亮的!” 赵衡招招手,示意老太医过来重新奉上一杯药茶,他对刘苍城这番话已经不做点评了。倒是太子赵焱上前一步,俯身轻声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刘苍城不可能听懂这句话,回头眼睛一瞪,道:“一边儿凉快去。老子杀人的时候你毛还没长全呢!” 赵焱也不恼怒,微微一笑便站回原位。 太子如此姿态自然不是因为他是多么宽宏大量之人,而是赵衡三年前跟他说过,就算天下人都反了,刘苍城也一定会披甲执锐站在他赵焱前面,一边骂着这小子不会做皇帝,一边流光最后一滴血。 但是赵焱没有态度,不代表赵衡没话说,只见他茶盏重重往龙案上一顿,吹胡子瞪眼道:“怎么滴?姓刘的?你还有理了?当年你坑杀二十万降卒那事儿,要不是顾大哥替你求了三次情,我早就把你斩首十次了!” 此话一出,御书房内陷入了静谧。 刘苍城笑了笑,是因为皇帝终于不称朕称我了,仿佛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赵二哥又回来了,这感觉真好。 张无极笑了笑,是因为他看见太子赵焱那罕见的目瞪口呆失态的样子,倍觉有趣。 最后,赵衡也笑了,是因为他想起了刘苍城坑杀那二十万降卒不是为了出一时之气,也绝不是外界谣传的嗜杀不能自已,而是因为在攻城之时,自己被守城的燕国士兵射中三箭,其中一支毒箭穿胸而过,差点就命丧黄泉。 刘苍城在自己面前守了三天两夜,待到自己醒过来第一刻,双目赤红的刘苍城就提着头盔出了帐篷,纠结了麾下最擅长啃硬骨头也是他最宝贝的一群儿郎,如恶狼一般扑向那座城池,鏖战十二日,攻下了燕国最后一座城池。 那一站,刘苍城浑身浴血,身中三十六刀,七处重伤。当时乾国中战力最盛的“刘家军”原本十三万的好儿郎最后仅剩两千一百八十六人守护着一面破败的将旗。 那确实是一场震惊中原的战事。 也是乾国家底儿几乎被打光的一场战事。 更是决定乾国日后能否一统中原的战事。 御书房内,赵衡眯着眼睛笑了笑,指着刘苍城道:“你这老匹夫,当年老是偷老子酒喝,可惜老子一次也没抓住你。” 刘苍城得意洋洋:“嘿,你能抓住才怪了,每次都是姓胡的告诉我你好酒藏在哪儿,我偷之时必是他找你讨论军情的时候,但姓胡的不知道的是,每次我偷酒出来后都自己先喝两大口,然后把剩下的兑上水再和他平分,那老小子每次都咂摸着嘴说觉得这酒不对劲,我就是笑,也不和他说为啥。” “我说老胡有好几次来找我顾左右而言他,当时我还以为他和我打哑谜,现在想来原来在拖延时间,不过现在知道也晚喽,老子总不能把他从地底下刨出来在揍他一顿。” “嘿,要说老胡也是个真爷们儿,抱住那狗娘养的刺客一剑把两人穿到了一块,现在我走在长安街上,每次看到卖冰糖葫芦的都他娘的想起老胡死的样子,真他娘的晦气,人都走了还给咱留下这么多念想。” “谁说不是呢,可要不是老胡,那次我绝对就得死的透透的了,那来行刺的燕国供奉,怎么着也得小宗师的水准了,那递出的第一剑,给老子守营的三十多人豁出命去也没拦住。你这老匹夫还号称什么只要顾大哥笔杆一动,天门你也去冲得,结果呢?都不用我说。” “那时候的江湖哪是现在这水塘能比的,现在还什么四小宗师,要是放在咱那时候啊,都不够一个天字高手拎出来砍得,也就这所谓的两大宗师还能看的过去,不过他俩也跟老王八一样,一个不知下落,一个躲在草原上整体琢磨着怎么光复大秦,做他娘的春秋大梦,真当老子的剑是吃素的了。” “你说这话害臊不?我问问你,当时在外行军打仗时,哪次碰到袭营的你只要看见是小宗师以上的就慌慌张张去叫萧瑀那孩子了?你也不想想,这孩子比咱小十多岁,可哪次不是他站在前面护着咱?就因为咱替他找到了他娘亲,这孩子把命都给咱搭上了。” “唉,我觉得最对不起得就是萧瑀这孩子,要是这孩子能活到现在,别说什么大小宗师了,就是人中仙,他未尝不能杀一杀,我可是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他被那老太监杀得那一天,我比死了自己儿子都难受。要不是萧瑀,那老太监早就把咱的脑袋都揪下来当夜壶喽。” “谁说不是呢……” 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的两人就这么肆无忌惮的聊天聊了一整夜,人老体衰的张无极难得没有提前回去,靠在座位上笑眯眯地看着吐沫横飞的两人,赵焱站在一旁,目光炯炯,他是第一次听父皇亲口谈起那个遍地狼烟的年代。 东边的天色刚刚露出一抹鱼肚白,皇宫中豢养的金鸡便引吭高歌了起来,赵衡整理了一下衣领,站了起来,表情肃穆。 刘苍城双手搓了搓,坐在座位上,默不作声,天亮了,赵二哥便走了,只留下那个威严如真龙的天子赵衡。 走出御书房之时,赵衡停住脚步,没有转身,淡然道:“刘将军,那句话你不用不敢问,朕可以告诉你,只要顾大哥在世一天,顾家,就永远是顾家。” 赵焱目送着父皇离去,表情怪诞,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第四十四章 草龙舞 元月十五,上元节,偌大的长安城刚刚从新年的余晖中醒来,便再次跌入了上元节的美梦中,整条长安街夜夜笙歌锣鼓喧天,游人集于长安街之上,道路两旁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临相切。在上元节之前三日,长安街就已经蠢蠢欲动,全国各地只要略有名望的戏班子全部都提前数月动身赶来长安城,小点的戏班子就准备些击丸、蹴鞠、踏索上竿之类的小杂耍博士子佳人一笑。大些的戏班子自然不能拿出手些与籍籍无名之辈相同的手段,这么多年下来,都约定俗成地以草龙舞作为一决高下的手段了。 这草龙舞可不是简单的活计,没有二三十伙计的戏班子,不敢挑这个幌,据《东京梦华录》载:“各以草把缚成戏龙之状,用青幕遮笼。草上密置灯烛数万盏,望之蜿蜒如双龙飞走。”,到上元节这天夜晚,数条草龙于长安街奔腾飞舞,火光闪烁间如银河倒泄,此情此景不知迷煞多少赏景人。 街角一酒楼内,顾仙佛与顾淮拣了一相对干净静谧的桌子临窗而坐,唤过小二要了四五个招牌小菜,温了两壶花雕,开始听顾淮絮絮叨叨讲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望了一眼窗外街道上开始准备的一只数十丈长的草龙,顾淮拿筷子尖戳破一成色十足的皮蛋,美滋滋地嘬了一口筷子尖,啜饮两口花雕,才笑道:“阿暝啊,看到这下面那只未成型的草龙没?呵呵,爹想起二十多年前,那时候还没你,你娘当初身怀六甲,吐得厉害,虽然她不说出来,但是爹知道你娘难受,于是爹就问你娘,想吃什么啊?你娘扭扭捏捏了半天,说想吃梅子。嘿,当时你爹心里高兴啊,都说酸儿辣女酸儿辣女,咱老顾家传了这几百年,所幸到爹这还没绝后,虽然当时大军驻扎在一片荒原里,隔着二十里外就是晋国梁国郑国的三国联军,但是你爹还是带着牵马的老许偷偷摸摸溜出了营帐,爹可不是自私自利的小人心,而是爹早就看透了那所谓的三国联军,号称八十万大军,但看行军阵势消耗口粮,连后勤都算上撑死了三十万人,而且还都是貌合神离,彼此之间的猜忌比对咱大乾的忌惮还重,所以爹就和老许放心走了。没错,就是在诏狱里那个老许,当时爹也是年轻气盛,带着老许一个人就溜出了营帐,也没留下字条说明去向,现在想来,要不是温老头来找我喝酒,你爹还真就埋在了那片梅子林里了。老许给爹牵着马,我们偷偷摸摸的一晚上赶了十多里路来到之前急行军时见过的一片梅子林,说是梅子林,当时也就剩下寥寥无几的几棵树了,而且附近还有一支流寇驻守,当时爹就盘算了一下啊,那一支流寇撑死了也就三十人,而且都是乌合之众,还不够老许一人砍得,所以爹就放心大胆地去摘梅子了,嘿,要说人算不如天算呢,爹记得清清楚楚,当时爹就摘了八个梅子,一支郑国斥候就一下出现在了爹面前,当时吓得爹啊,心都凉了半截,心说完了完了,这群斥候肯定是冲这只流寇来的,本想打点秋风却碰上了爹,当时爹心里想好了七八条脱身之计,但还没等开口,那对面斥候统领已经喊出来,他是顾淮,抓住他,死活不论。当时爹也没想到,那三国联军已经把爹和皇帝的画像发到了每个十夫长手中,但是爹知道,他这话一出,爹就悬了,爹可清楚记得,这颗脑袋,在三国联军那边,值八万两白银,千亩良田,二品以下官位任选。当时爹攥着梅子就往后跑,后面的那对斥候红着眼睛嗷嗷地追啊,爹一边跑一边想,追吧追吧,只要你们聚在一块,老许一出来,咱就没后顾之忧了。可惜啊可惜,那天爹出门真是没看黄历,追在最后的那斥候明显是个雏,竟然被土匪下得草绊子给绊倒了,这雏儿想追也追不上了,干脆给后面大部队发信号吧,这小子一放响箭爹就不跑了,爹听出了那是最高规格的青云箭,一支小队只配备一支,响声能传遍方圆五里,代表碰到了最紧急的情况,方圆五里内的三国军队斥候后勤等所有人员,必须在青云箭射出后半个时辰内赶到战场,违者全部斩首,这也是爹为数不多赞叹的那三国军策。”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顾淮也难免有些口干舌燥,端起烫好的花雕一杯饮尽,满足地轻舒一口气。 顾仙佛给顾淮满上酒,笑着追问道:“后来呢?许叔叔的腿就是在那时候瘸的吧?” 顾淮挟了一筷焖鸭掌放入嘴中,闭目咀嚼后才继续道:“后来,爹就不跑了,爹知道,青云箭一出,爹活下来的希望就不大啦,只能祈祷那几位老兄弟察觉到三国军队调动能及时赶来吧,爹靠着一棵梅子树喘气歇息,暗中埋伏了很久的老许一下跳出来,手里两口金背大刀把那群斥候杀得七零八落,但就在老许追杀那放响箭的雏的时候,第一支来驰援的斥候已经到了现场了,老许索性不追了,他提着两口金背大刀挡在爹面前,笑着说,顾大哥,要是兄弟今天折在这了,在帐篷里还有一本《滚龙刀》,你记得给咱传下去,算命的说过,我这辈子是贪狼座命,不能婚娶,所以我也没子嗣,但这套滚龙刀不能断在我手里啊,要不然去了下面,师傅还不得揍死我,本来想等我干儿子出生传给他的,看来现在是没机会喽。老许说完,我抱着那棵梅子树破口大骂,我说放你娘的屁,你一个堂堂刀术宗师要是折在这,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能活下去?你别给我整这些义薄云天的,我也不让你现在就跑,姓许的,你保我半个时辰,就半个时辰,如果半个时候后咱的人还没来,你就走,咱俩不能都折在这,阿暝他娘还等着吃梅子,这不能没人送回去啊。可是爹说完这句话,老许就没再和爹搭腔,拎着他那一对金背大刀就冲出去了,爹虽然不通武艺,但是老许那套滚龙刀,耍起来是真好看,爹抱着梅子树,看着老许裹在一团刀光里在那斥候中横冲直撞指东打西,爹当时就觉得,真像上元节的草龙,走到哪儿,火烧到哪。” 说到这里,顾淮再次端起酒杯满饮杯中花雕,抹了抹嘴唇继续说道:“当时,老许杀了多少人爹不记得了,爹就记得那条刀龙在人群中冲来撞去,足足坚持了三个时辰,萧瑀那孩子仗剑而至,一记天崩式,就把整个梅子林一分为二,那群斥候虽然贪图你爹这脑袋,但赚的钱也得有命花啊,不多时活着得人就走的一干二净,老许这才停下那套滚龙刀,除了那口黄牙,爹当时再也看不出那是个活人儿来了。” 顾仙佛斟满酒,挟了一筷茶梗雀舌放入嘴里,好奇问道:“萧瑀叔叔,我听父亲讲过几次,他似乎是个武道天才。” 顾淮点点头,怅惘着目光透过窗户看向远方,慢慢道:“萧瑀那孩子,说是天才都埋没他,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他不是人,他真的太聪明了,不仅学武,学文、学做糖人、学种地……不论是什么,他一学就会,之所以学武,就是想找到当年被土匪掳走的娘亲,这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他要是活到现在,恐怕江湖,就是一个人的江湖了。” 上元节这天父子二人喝得践行酒,和以往一样是顾淮说顾仙佛听,和以往不同得是,顾淮这次没说什么经国治世的道理,也没谈当局朝政利弊,完完全全就是喝一杯酒讲一件事,所讲之事也全然没有章法,想到哪儿说到哪儿,顾淮说得高兴,顾仙佛听得也高兴。 两壶花雕饮尽,窗外日头也有些西斜,拿起筷子拨弄着桌上得残羹冷炙,醉意阑珊的顾淮轻轻叹息道:“阿暝啊,这些琐碎事爹只能和你说,你二弟不在家,你顾爷爷也老了,爹不能拿这些事去叨扰他老人家清静,所以啊阿暝,你也别嫌爹唠叨,等你明日去金陵之时,爹就不唠叨你啦。” 说完这句话,自己几乎独饮两壶花雕的顾淮便趴在了桌上,不多时便传出了鼾声,顾仙佛谢绝了张三的伺候,自己蹲下身,慢慢背起父亲,一步一步朝楼下走去。 内心里满是对这点了四五个菜却占据最好位置一下午的父子鄙夷与厌恶的小二正待开口要账,张三已经一番腰带,一块十两重的雪花纹银便落到了小二手里。然后小二还不待惊呼道谢,不待拿牙去试银子真假,一柄剑鞘已经呼啸着打在了他的腮帮上,小二吐出两颗后槽牙和一捧鲜血后倒飞而出,张三表情平淡,慢步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小二,双手拄剑而立,剑鞘插在小二嘴里,道:“银子,我已经给你了,现在就算算你的事,今日下午,你一共对老爷诽谤七句,冷哼四声,这笔账,我慢慢跟你算。” 躺在地上的小二面目惊恐,待开口辩解求饶,却发觉嘴里那剑鞘如铁铸一般不能挪动分毫。 回家的路上,顾仙佛背着顾淮,慢慢走着,嘴里喃呢道:“这些话,我真希望爹能跟我念叨一辈子。” 第四十五章 出长安 天色刚蒙蒙亮,长安城昨夜的喧闹余晖还未散去,军器司的偏门便悄然打开,三人三骑悄无声息地驶出军器司,为首的青年相貌不显,脸上挂着让人看了便觉得如沐春风的的和蔼笑容,胯下白马身侧挂着一杆由黑色丝绸包裹的棍棒型兵器,再加上一身玄色大袍与猩红色大氅,一眼望去便是江湖游侠儿的感觉。 跟在青年身后的,是一男一女,女子约莫二十余岁左右,一身素色长袍,亭亭玉立,身材婀娜,尤其是随着黑马前进时胸前饱满简直是波涛汹涌,不过看她挂在马鞍上的佩剑以及脸上得清冷表情便可知此女不是初出江湖的雏儿,女子名唤李柔然,出身于一二流门派广寒宫,这些年凭借一把雀尾闯荡江湖也多多少少留下一点名声,李柔然虽仅仅是地字中品高手,但是倚仗着一手快剑和名剑雀尾,隐匿刺杀的功夫让很多天字高手也头疼不已,故而李柔然虽身为一女子,行走江湖之时却丝毫不露怯。和李柔然并肩而行的,是一不惑之年的男子,其貌不扬,皮肤干瘦,身上阴冷气息与阴鸷酷烈的眼神却昭示了他不是好捏的柿子,行走江湖之时,这种不知深浅又眼神锐利的大佛是大部分江湖游侠儿所忌惮的。此人名唤轩辕青牧,本是一江湖散人,前些年曾经拜在凌霄府下学过三年剑道,但因外人不知之秘被逐出凌霄府,从此以后弃剑用刀,在江湖上游荡十数年,被人打败过无数次,却都侥幸得活了下来,直到五年前被外出寻觅好苗子的顾家密影撞见,当时轩辕青牧正被一魔道老魁戏耍得遍体鳞伤,却始终不曾放下手中折花刀。要不说也是命中使然,那正巧碰到轩辕青牧的顾府老谍子也是命苦之人,一时恻隐之心加上轩辕青牧刀法确实尚可,老谍子便出手将那魔道老魁诛杀,把奄奄一息的轩辕青牧带回府中。轩辕青牧确实也没有辜负那老谍子厚望,不仅活了过来,刀术还精进了不少,再加上顾府中不乏成名已久的刀客指点,这五年下来,轩辕青牧的实力如老树抱春一般突飞猛进,三年前那带轩辕青牧回府的老谍子因一次袭杀身受重伤,临死前曾言,若这轩辕青牧不死不叛,十年后顾府武宴当有其一席之地。 虽说在顾府中养尊处优了五年,但是轩辕青牧自小养成的阴鸷性子却已经刻在了骨子里,除了那老谍子外,就连奉顾淮之命指点他练刀的三名刀客,他对其也是不冷不热,这也就造就了他在顾府中的尴尬地位,不论行何事,都是独自一人,不过轩辕青牧却乐在其中,他本就不擅与人交际,更别提在顾府这大泥潭中长袖善舞,那是你杀了他他也做不到的事情。轩辕青牧一人一刀日子过得很滋润,直到顾淮的密令下来,他才苦笑一声,也没有多说什么,把自己这么多年来攒下的银票连同一封信打包好,交由顾淮后便来到军器司等待下一步的指令。 对于随顾家大公子出行之事,如果传到别的清客耳朵里一定是泼天的好事,在顾府,顾淮的权威不亚于皇帝,自然,随顾仙佛出行就是伴太子读书的角色,就算没有功劳,混个脸熟三五年后飞黄腾达也是指日可待,张三李四的际遇,不知羡煞了多少清客。但是外人羡慕归羡慕,轩辕青牧这种深谙江湖险恶的老油子却从中嗅到了一丝险恶的气息,但是那又能如何呢?吃了顾府五年的饭,总得还吧? 交到顾淮手里全部家底,也是像顾淮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你顾府待我不薄,我这次不敢说什么豪言壮语,但能做的就是让顾公子死在我后面。 至于银票和信所送达的地址,轩辕青牧没有写,顾淮也不必问。在顾府能坚持三年而不死的清客,在顾淮眼中都是一个个透明人儿。 自从跟随顾仙佛走出军器司之时,轩辕青牧的阴鸷目光就一直打量着在清客口中传颂了上万遍的顾家大公子,但是走了小半个日头,轩辕青牧却失望地发现,此子身上并没有所谓的“一身仙佛气,两袖青龙胆”,行走如此之久,才走了七八里路,真是委屈了胯下乔装打扮的汗血宝马。面孔一直是神色平静不言不语,偶尔与李柔然调笑两句我看这剑不应该叫雀尾应该叫波涛才对之类的话语,也被李柔然一声冷哼打败,碰了一鼻子灰的顾大公子也不恼怒,乐呵呵地继续欣赏周围的暮冬初春景象。 午时过半,顾仙佛便感叹着肚子饿啊肚子饿开始寻找中午觅食的地点,轩辕青牧虽说表面上不敢表露出什么异样,心底却哀叹不已,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这趟金陵之行的难度和风险。不过出乎轩辕青牧预料得是,这看起来“娇生惯养”的顾大公子并没有非让他去寻什么高档酒楼,在看到不远处几户炊烟袅袅的农户之时,便马鞭一指,兴致勃勃地率先打马而去。 顾仙佛所选这农家院落正是这小村庄第一户,看这院落构造,也是个殷实之家,三人三骑刚刚停到院落门口,白马响鼻还未打出,院中一忙着木匠活的庄稼汉子便笑呵呵地迎了出来,长安城好客成风,此地距离长安不过十余里,风俗习惯自然是并无不同,只要不是登门恶客,哪怕是一逃荒难民登门,大部分主人家也会热汤热菜伺候着,这也是长安城内几乎无乞儿的原因,我可以好酒好菜招待难民三天三夜,但是绝对不会给老乞儿一文钱。 顾仙佛率先下马,握马鞭拱手施礼,笑道:“这位大哥多有叨扰,在下顾酒,今日刚刚出长安,日头正足,腹中空空,想来大哥家里讨一杯薄酒解渴。” 那迎出来壮汉肤色黝黑,看穿着打扮言谈举止就是那拙于口舌之人,但这并不妨碍他的拳拳热心,伸出粗糙右手握住顾仙佛手腕,一边往院里引一边笑道:“呵呵,大兄弟,来到大哥家里,就当到自己家里了,别拘谨着,大哥也不会说啥客气话,今天中午咱兄弟两个先喝上两盅解解乏,晚上你就住在大哥家,咱家里有的是空房。” 顾仙佛含笑应下,牵着白马往院里走去,待把马匹拴好以后,轩辕青牧谢绝了顾仙佛邀请他一同进屋喝酒的提议,那庄稼汉子本来见他模样就有些心里打鼓,听他沙哑阴森的嗓音更不敢坚持,便引着顾仙佛与李柔然一同进屋,轩辕青牧目送三人进屋后,先仔细打量这个院落一眼,确定找不出任何破绽之后才从院内水缸里舀出一瓢清水伺候着马匹洗漱口鼻和饮用,待到三匹骏马喝足以后,他才坐到院内树下,解开包裹一口一口吃着从顾府带出来的干粮。 都说行走江湖之人如何快意恩仇,却从未有说书人提过江湖游侠儿连讨口饭吃都得战战兢兢。 轩辕青牧坐在树下苦笑。 第四十六章 吴三九的黄酒 庄稼汉子姓吴,因是三月初九生人,他那没上过几天私塾的老爹干脆给他起名吴三九,吴三九也是人如其名,讷于口舌不善言辞,为人老实憨厚,一进堂屋便高声大吼:“婆娘,有客人来哩,拿出你的拿手好菜来好好招待。” 在摆弄着针头线脑的一农家妇人一边小声应答着一边款款走出,顾仙佛见那女子眼前一亮,没想到在这山村之中还能见到如此清秀女子,虽比不上自家海婵那种水平,但在长安城,也算得上中上之姿了。妇人身着山村里不常见的大红棉袍,见到顾仙佛到来先是笨拙施了个万福便匆匆告退,去给三人摆弄伙食去了。 待三人在那略显厚重却整洁如新的八仙桌旁落座之后,吴三九沏上一壶浓茶,吹着茶沫饮了一小口后笑道:“顾兄弟,听你口音,是从长安来的大人物吧?” 李柔然莞尔一笑,刚才顾公子已经说明自己一行人来自长安,你这一问不是画蛇添足是什么? 顾仙佛倒是没有给吴三九难堪,毫不在意地端起泥胎茶杯啜饮一口劣茶,道:“顾某老家确实出自长安,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家父只是一只会摆弄笔杆子的小吏,家境勉强还能说得过去,这不刚刚开春就打发我去金陵拜会老家的叔父了,命苦哟。” 吴三九是憨厚之人,自然有一说一,放下茶杯感叹道:“长安好啊,城大,人也多,前些年我爹还在的时候,带我去过一次长安看花灯,兴奋得我呀,好几天没睡着,回到村里,可是足足炫耀了好几年,这些年我那不成器的小子大点了,老是吵吵着让我带他去长安转转,唉,这傻小子啊,以为去趟长安就跟去他二嫂家串门一样。” 顾仙佛微微一笑,道:“少年郎志在四方是好事,不怕孩子志向大,儿孙自有儿孙福,早晚有一天,他得走出这村子,去外面闯一闯。就怕孩子从小偏居一隅知足常乐,那才是当父辈的无奈啊。” 谈起自己的儿子,吴三九憨厚的脸上也浮现出几分自豪的笑容,语调也响了几分:“嗨,私塾里先生和顾兄弟一个说法,这不,咱就把小子送到私塾去了,也不求这小子能高中状元,只要以后能写写画画,认得几个字,这当爹的也就知足了,可不能和他爹一样,这么大人了还是个睁眼瞎,我早和你嫂子打算好了,只要这小子想读书,我还能干几年,砸锅卖铁也得让他读出个名堂,他要是不喜读书,也好说,他爹这一身木匠手艺,在四里八乡也算数得上的,到时也饿不死他,等过几年给他讨上一房媳妇,我这当爹的,就算功德圆满喽。” 顾仙佛含笑点头,轻声道:“是啊,这做爹的,为自己儿子操碎了心,等不用操心了,儿子大了,才发现自己也老喽。” 吴三九深以为然:“顾兄弟虽说是读书人,却没有那些穷酸气,说的话老哥爱听,也听得懂,等会咱哥俩可得好好喝一杯,看顾兄弟这年纪,也该娶妻了吧?不知顾兄弟家是小子还是千金啊?” “等会顾某是一定要和吴大哥好好喝一杯,不过说到这娶妻生子的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顾仙佛摇头而笑,略带玩笑道,“顾某是想早早娶妻生子,可是心仪的小姐家大业大,看不上顾某啊。” 吴三九呵呵一笑,以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说道:“唉,年轻时的儿郎都这样,吴大哥年轻时,也是曾对一在这雨天留宿过的女子爱得死去活来,但是过段时间,这份爱慕也就渐渐淡了,男人啊,还是得娶个能过日子能持家的婆娘,现在我和你嫂子小日子过得,也算有滋有味啊。所以说啊顾兄弟,吴大哥说句话你别不爱听,能早成亲就早成亲,也算了结了你爹的一桩心事,看顾兄弟的年纪,你爹怎么也得五十开外了吧?这个年纪的老人,对大孙子想着呢。” 顾仙佛点头道:“吴大哥所言甚是,之前顾某曾因年少轻狂离家六年,去年刚刚归家,看到父亲鬓角平添的几率白发,心中确实不是滋味,我爹常说,这人一老,就得掰着手指头过日子啦。我打算等这趟金陵之行完成后,回去就向那小姐提亲,她家里若不同意,就把她抢回去。” 听了顾仙佛最后一句话,吴三九开怀大笑,只当玩笑话过耳便忘,点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 顾仙佛吴三九二人说笑着,过了一盏茶冷热的功夫,吴家妇人已经巧笑着把吃食端了上来,一手托着一尾肥硕的红烧鲤鱼,一手端着一盘吱呀着留着黄油的咸鸭蛋,放在桌上后在围裙上擦擦手,笑道:“你们先吃着,锅里还烧着茄子,马上便好,当家的,快去烫酒啊,你还愣着干啥。大兄弟,你那在院子里伙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招待,你要不要叫他进来一起吃点?” 吴三九拍着脑门连道说高兴了忘烫酒了忘烫酒了便去拿酒,顾仙佛对那妇人笑道:“嫂夫人,你不用管他,这人就是一臭脾气,让他自己在院子里吃冷食吧,咱们吃咱们的,不用管他。” 妇人也不坚持,乐呵呵地继续去摆弄烧茄子,待吴三九拿着一壶上好黄酒过来烫上以后,顾仙佛拿起筷子挟了一筷鱼肉放入嘴中,这农家饭菜自然是比不上长安酒楼里大厨做出来的鱼肉精细,但是胜在香辣十足,一筷入口,浓郁香气便萦绕整个口腔。 吴三九是个贪杯之人,举杯多下筷少,最后顾仙佛无奈捂住酒杯连道不胜酒力不胜酒力,但吴三九平时拙于口舌,此时一到兴头上祝酒词倒是不少,顾仙佛也不好拂了吴三九好意,便多喝了几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顾仙佛环视四周,笑道:“吴大哥,之前我还不知道做木匠活儿如此滋润,看吴大哥家底,才知道这木匠活儿,收入不菲啊。” 替两人斟满黄酒的吴三九落座后嘿嘿一笑,自豪道:“光是靠木匠活儿,吴大哥哪能攒下这份家底,顾兄弟有所不知,吴大哥没本事,只能靠手艺吃饭,但是吴大哥有个弟弟,本事大着哩,从小跟着一云游道士学了些把式,前些年被来这游玩的一长安大户相中,带回府做护院去了,每月俸禄,足足有十六两银子,嘿,我这弟弟也是命好,我这当大哥的就不行,只能靠这手艺吃饱饭,不过我这弟弟倒是也没忘了我这穷亲戚,每到逢年过节,从京城里寄来的银子,也是够吴大哥置办些新东西的。弟弟出息了,我这当大哥的,也是打心眼里高兴。不过去年年底,我兄弟一直没往家捎信,我本来想去托人打听,但你嫂子一直劝我说长安城里过年规矩多,别耽误了兄弟大事,我也就按下了这份心思,今天正好碰上顾兄弟,顺嘴问一句,顾兄弟可曾在长安见过我兄弟?我兄弟唤做吴四二,在徐将军家做护院,生得膀大腰圆,左脸上有道疤,小时候落下的,极其好认。” 顾仙佛默然。 他不认识什么吴四二,却记得年关将近之时徐少棠带着一众家丁在街上找麻烦,被张三一人赏了一刀后生死不知,其中便有一脸上有疤的大汉。 因为这疤痕实在蹊跷,顾仙佛还特意多看了一眼。 李柔然打破沉默,轻声说道:“那位兄弟我去徐府曾见过一两次,过年时因办事得力,被徐府提拔成管事,现在恐怕忙得很。” 吴三九大笑,举起酒杯拍着大腿道:“我就知道我这兄弟不是一般人,早晚有出人头地这一天,等晚上我就去坟上烧两炷香谢谢列祖列宗保佑,顾兄弟,来来来,为了我那兄弟,咱走一个。” 顾仙佛不留痕迹地轻叹一声,端起酒杯与吴三九轻轻一碰,满饮而尽。 第四十七章 明仁 在吴家喝得这顿家常酒,一喝就喝到了傍晚戌时,看着夕阳西下,再加上吴三九盛情挽留,顾仙佛一行人便张罗着在吴家留了下来,吴三九人虽然憨厚,但是也不是傻的,自然能看出这三人中谁为首,便把最好的两间客房腾出来让给顾仙佛与李柔然,轩辕青牧倒是也好将就,抱着一卷被褥来到柴房独自歇息。 入夜时分,夜幕中圆月高悬,清冷的月辉透过窗户洒进来,此时早已没有促织娘吱呀吱呀的恼人声音,顾仙佛也乐得清静,在榻上盘膝而坐,按照宇文品言传授的那一套内功心法呼吸吐纳,数个周天过去,自己雪山气海中内劲却无一变化,依旧如山林中的蛰伏青虎安静如斯,只有等到御敌之时才会虎目怒睁响彻山林,但这平静时刻,你想让青虎如甲士一般操练,是万万做不得的。 顾仙佛睁开眼睛苦笑一声,暗道自己在武道一途上还真没有多少灵性,这燃魂虽然修炼起来可说得上突飞猛进,但是后患实在太多,在辅助自己披荆斩棘的时候,也断绝了自己登顶武道的可能。 不过顾仙佛对这种事也早有心理准备,所谓有得必有失,若是燃魂作为武林中顶尖邪术没有这点后患,那也不会这么多年来一直被正道人士喊杀殆尽。 柴房中打坐的轩辕青牧无声无息睁开双眼,凝神感知一会儿后才长出一口气,闭目继续打坐。 顾仙佛房门被悄悄推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悄悄钻了进来。 见到这七八岁却灵气十足的小家伙,顾仙佛展颜一笑,下床道:“明仁,你怎么来了?再不睡觉当心你爹打你屁股。” 小家伙叫吴明仁,是吴三九的宝贝疙瘩,吴三九老来得子,自然对这小家伙宝贝得很,连名字都不敢随随便便的起,都是提上猪头去私塾先生家里请先生赐的名字,明仁二字吴三九虽然不理解其意,但是听起来就有一股子文绉绉的感觉,吴明仁也没让父亲失望,自从前年入私塾之后,不论是《百家姓》还是《千字文》,听先生说两遍便能朗朗上口,摇头晃脑背经文的时候颇有些老学究的风范,吴三九对这宝贝儿子也更是欢喜。不过欢喜归欢喜,吴三九教子还是有一套的,他深知慈母多败儿的道理,平常吴明仁犯了错,该打便打该骂便骂,丝毫不留情。吴三九晚上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曾说过:“这养儿子啊,和咱木匠栽树一个道理,树栽下去,能活,那是老天爷赏口饭吃,但是也不能因此就放下心,树小时候,是最容易长歪得,那些多余的枝枝丫丫啊,得提早修剪,要不然这树啊,成不了材!” 所以顾仙佛一提起父亲,小家伙的脑袋明显缩了缩,但还是壮着胆子走到顾仙佛身边,仰望着小脸小声说道:“顾叔叔,我听我娘说,你来自长安,那你是个大侠吗?” 被小家伙一语逗笑的顾仙佛把吴明仁抱到床上,一大一小两人并肩而坐,呵呵笑道:“顾叔叔可不是什么大侠,最多算是个走偏门拾牙惠的武夫罢了,大侠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啊,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做大侠不仅要武功高强,还得有股子侠义心肠,不能仗着武艺横行乡里,反而要保护自己的亲人和脚下的土地,明仁,你说说,这么多条条框框,你顾叔叔哪里沾上边了。” 吴明仁晃悠着自己小腿,艳羡道:“可是我觉得顾叔叔好厉害,骑着马佩着剑就敢从长安走到这里,要是搁我爹身上,我爹肯定不敢,顾叔叔,你别看我爹打我打得狠,但是我知道,他胆子小着哩,每次和我我娘吵架,只要我娘一真生气,我爹就憋着气不敢还嘴。我就想从小练武,长大后做一名大侠,把欺负我爹的坏人统统揍一遍,然后去长安找我叔叔,看谁还敢欺负我们吴家。” 说到最后,吴明仁信誓旦旦,用力挥舞着小拳头一份义愤填膺的样子,顾仙佛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轻声道:“明仁,等你再大些,你就知道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练武,不要碰铁器,碰上了,一辈子就搁不下了,每天风里来雨里去,家里人为你提心吊胆,隔段时间收不到你的消息父母就急的团团转,这不是好事情啊。老话说,穷文富武,是有几分道理的,能出名的大侠,都是用真金白银堆起来的,明仁,听你爹的话,好好读书,自古以来盛世都是文臣压死武将,将来你中个状元,做大官,骑大马,到时候手下一群大侠供你使唤,不比你自己拿着刀嗷嗷叫着冲在前面好啊。还有,你爹不是胆子小,是明事理,懂大义,这才是真男人,你信不信要是来了土匪流寇,你爹拼了命也得护着你和你娘?” 小家伙咧嘴一笑:“信,我当然信!前几年我们这闹过狼客,附近庄子都遭了秧,就我家没事,我爹当时拿着菜刀守在门口,跟门口的狼客说你们进来一个我剁一个,我要是死了没事,我兄弟就在长安徐将军家做护院,就算你们跑到天涯海角,我那不成器的兄弟也能把你们头颅割下来给我上坟!顾叔叔,当时我娘抱着我躲在屋里,我娘透过窗户看着我爹,眼泪都下来了,虽然她抓我抓得很疼,但是我知道,我娘不是吓得。” “你看,我就说你爹是个真汉子吧,你可不能再这么说你爹了,听你爹的话,好好读书,将来做个大官,造福一方百姓,让你爹娘,让老吴家,好好沾沾光,然后给你讨上几房媳妇,保管美的你连大侠怎么写都忘了!”顾仙佛刮了下小家伙的鼻子,笑眯眯说道。 说到讨媳妇的事,小家伙稚嫩的脸庞一下便红了,低着头喃呢着说道:“我觉得,柔然姐姐生得真漂亮,还是个女大侠,我要是,我要是以后能讨个这样的媳妇儿,那……那才是最好的。可是柔然姐姐好像不喜欢我,我今天下午要摸摸她的剑她都不肯。” 说到下午摸剑被拒这一事,小家伙一脸委屈幽怨,顾仙佛莞尔一笑,这事倒是真的不怨李柔然,不让这孩子摸剑是为他好,李柔然的雀尾在名剑谱上排名三十七,斩首无数,戾气极重,若是让这孩子摸上一把,寒气入体,保管这孩子得大病一阵不可。但是这些事又不能说给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听,顾仙佛便笑着摸摸吴明仁脑袋:“你柔然姐姐就是那个清冷性子,不要管她,不过你这小家伙,给我叫顾叔叔,唤她作柔然姐姐,你哪里看出我比她大这么多,算了算了,为了替你柔然姐姐陪个不是,我传你一套心法,只要你有空之时勤学不缀,总能起到滴水穿石的作用,不过明仁啊,你得答应顾叔叔一件事情才行。” 听到有功法可学的小家伙早已经热血灌顶摩拳擦掌了,瞪着小眼睛说道:“顾叔叔,你说,我一定答应。” 顾仙佛站起身,慢慢摆出一个起手式,望着窗外道:“你学会这套心法以后,只可强体健魄,不可与人争雄。” 吴明仁点点头,低声念叨了两句,道:“我记下了,顾叔叔,我一定不会学会武功之后为非作歹的,你就放心吧。” 顾仙佛微微一笑,他留给孩子的这套心法也说不上多么高明,是海婵得空之时传给顾仙佛让他调养气机用的,现在传给这七八岁的孩子正好,但正在顾仙佛准备开口道出心法的时候,看着窗外的面色突然一怔,随即朝吴明仁询问道:“明仁,这附近有没有个喜好穿白袍的书生?手里常拿半卷清辞,长相还算清秀?” 吴明仁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道:“顾叔叔你说的是钱叔叔吧?钱叔叔是我爹把兄弟,三年前搬到我们庄上的,都说他今年要去长安赶考呢,钱叔叔饱读诗书,定能中个状元回来。顾叔叔,你怎么突然想起问钱叔叔了?是不是白天喝酒的时候见到了?” 顾仙佛微微一笑,点头道:“对啊,顾叔叔是个睁眼瞎,一看书就头疼,特别羡慕那些读书人,你钱叔叔去长安赶考的话,定能中个状元回来,明仁,能不能帮顾叔叔个小忙?” 吴明仁疑惑地眨巴了下黑白分明的明亮眼睛,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顾仙佛附身,在小家伙耳边低语两遍,确保吴明仁全部记住以后才笑着直起身子,拍了拍小家伙肩膀。 交代完两人的小秘密,顾仙佛便摆出架势,配合着招式把心法拆开,一点一点说给吴明仁听,小家伙脑袋瓜儿本就机灵,这学得又是他极其感兴趣之事物,自然是全神贯注双眼瞪得溜圆不敢拉下分毫,待顾仙佛打完两遍架势,小家伙已经能像模像样地打一遍了,顾仙佛再对其小细节指点一番,半个时辰后,小家伙便心满意足地念叨着心法被顾仙佛赶回房间睡觉去了。 就着清冷月辉躺下的顾仙佛却没有丝毫睡意,脑海中回想了一遍今晚上自己花了大半夜干的事情,没等想出个所以然自己先盯着房梁笑了出来,“嘿,今晚这算个什么事儿啊。” 第四十八章 狼客 翌日清晨,伴着第一声雄鸡高吭起床的顾仙佛梳好发髻,仔细整理好行囊,没有打扰吴三九两口子的清梦,顾仙佛悄悄走出房间,之前便得到信号的轩辕青牧李柔然二人早早在院内等候,乔装打扮成寻常骏马的汗血宝马看着顾仙佛出来亲昵地凑上前,拿温热的舌头舔了舔主人手掌,顾仙佛微微一笑,拍了拍骏马脖颈,从怀里掏出一张百两银票,塞到吴三九家门缝里,做完这一切的顾仙佛才拍拍手翻身上马,只是调转马头之时脸上露出一丝肉疼之色。 娘的,刚才太败家了,又没有外人装什么大头蒜,塞一粒碎银子多好,偏偏就塞上这一张百两银票,父亲说的没错,穷家富路穷家富路啊。 把顾仙佛表情尽收眼底的轩辕青牧却难得的一笑,沉重的心情也稍微放松了少许。 连百两银子都心疼的人,能不心疼自己的命吗? 顾仙佛三人三马穿过还未醒过来的村庄,正待打马而去之时,轩辕青牧突然阴沉着脸一拉缰绳,同时马鞍处的折花刀已经悄无声息地出鞘三寸。在三人左侧一条小溪旁,一布衣白袍男子正于熹微之中对着小溪大声吟诵一先秦典籍,语调自然朗朗上口,说到兴处还挥斥方遒一番,此情此景,怎么看怎么都透漏着一丝诡异,不得不让轩辕青牧这样的老江湖忌惮三分。 读书人见顾仙佛三人停住,爽朗一笑便掀起前襟慢慢跨过溪上竹桥,几步间走到顾仙佛面前三丈处,拱手行礼道:“各位好汉,在下钱营,今日相见也是有缘,不知各位哥哥怎么称呼?” 略微挥动马鞭拦住了剑拔弩张的轩辕青牧,顾仙佛端坐于马背上微微一笑,道:“在下顾酒,出自长安游学到此,不知这位兄台拦路意欲何为啊?” 这自成钱营的读书人眼睛神色中透露出来的绝对不是个迂腐读书人,这溪边偶遇多半也是他早就摸索好的契机,顾仙佛此次金陵之行本就无聊得紧,既然有挡路的小鬼,顾仙佛也不介意陪他玩上一玩,再看他走路步数呼吸气机,就算是粗通武艺也不会是轩辕青牧一合之敌,索性就当逗闷子了。 果然,顾仙佛话音刚落,钱营便面露愧色,再次拱手郑重道:“说来惭愧,顾兄弟,在下自长安郡而来,居于这吴家村内久矣,今年三月份便要赶赴长安试试手气,只是苦于这附近狼客颇多,在下又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不敢独自上路,能否劳烦三位,捎带在下一程?这块玉珏是在下祖上所传,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请顾兄弟收下。” 说着,钱营一把拽下腰间佩戴玉珏双手奉上。正所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乾国一直便有士子佩玉的传统,直到近几年春秋学宫不动声色的崛起,不少士子才由佩玉改为佩剑,不过当下还是佩玉的读书人多一些罢了。顾仙佛自小在长安风月场所中摸爬滚打,眼力自然老辣,这钱营奉上的玉珏虽说色泽通透并有白雾氤氲,但那只是骗骗不识货的呆子罢了,真实价格不会超过三钱银子。顾仙佛扫了一眼玉珏,故意为难道:“按道理讲,我等江湖中人自然是以侠义为先,但是阁下入长安我等出长安,我们并不顺路啊,纵然是顾某有心相助,也无可奈何啊。” 把顾仙佛转瞬即逝的贪婪神色尽收眼底的钱营暗笑一声,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拱手道:“顾兄弟,在下并非不懂礼数之人,只是想请顾兄弟带在下走出这方圆十里,十里之后,钱某就能自己慢慢走去长安了。” “既然这样,那我们同行无妨,不过这玉珏,钱公子还是收回去吧,君子不夺人所爱的道理,顾某虽然没读过几天书,但是还是懂得的。”顾仙佛又看了一眼钱营手中玉珏,大手一挥故作豪气冲天地说道。钱营自然能闻弦歌而知雅意,硬是把手中玉珏往顾仙佛手中塞去,顾仙佛面露难色,但最后还是半推半就地收下了那玉珏。待到顾仙佛把那玉珏放入怀中,钱营才放下心来,挥挥手示意顾仙佛稍等一会儿,自己跑回家中,背负一破旧书箱牵一驽马而出,与顾仙佛一行人一道朝大路走去。 本来便被钱营耽搁了不少时间,再加上为了迁就钱营那步履蹒跚的老马,四人走得速度极慢,两个时辰过去,才仅仅走出三四里路,连昨日一半都不如。不过顾仙佛对此倒是没什么感觉,一路上他与钱营相谈甚欢,从江湖趣闻到针砭时弊,二人大有相见恨晚的趋势,尤其是顾仙佛,恨不得马上就与钱营喝血酒斩鸡头结拜为异性兄弟,钱营心中暗笑,道这公子哥儿倒也是傻得可爱,分明就是个初出江湖的雏儿偏偏装作一副老练的样子。而两人身后的轩辕青牧与李柔然更是憋笑憋得辛苦,一路上这四人都是在笑靥如花,就是不知道谁笑谁多一些。 四人四骑止步。 此时正是午时三刻,死囚行刑的时刻,顾仙佛环视四周,这里正是一老林入口,周围数里荒无人烟。 对面是二十余名严阵以待的彪形大汉,均身披灰色大氅,胯下黑色骏马,为首一人狼眉鹰目,头戴束发三叉紫金冠,灰色大氅下是一身大红色百川锦袍,肩膀上扛着一黝黑大戟,脸上挂着玩味笑容望着顾仙佛一行人。 顾仙佛看着对面那持大戟壮汉良久,才诚恳道:“这位兄台,你打扮得,很喜庆。” 那肩扛大戟壮汉闻言一怔,却也没有生气,只是举重若轻地把手中大戟在空中稍微挥舞一圈,顿时身后二十余名骑兵呼啸着催动胯下黑马运转起来,数息之间便把顾仙佛一行人围了起来。 顾仙佛轻轻叹了一口气,让原本想要撕下面具的钱营怔了一怔,把马上就要发出口的大笑收了回去。 放下马鞭,顾仙佛搓了搓手,没有看钱营,但是钱营却知道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今天早上碰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想奔我这来求场富贵,当然,也可能想割了我的脑袋去别人那里求场富贵,但是看到这群人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想多了。呵,我确实高估自己了,这里毕竟是长安,不是西凉,哪里有这么多过江之卿在我眼前蹦跶,我在这儿,再活泛再张扬,明眼人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为什么?因为从六年前我被一道圣旨驱逐出去的时候,我的根,就不在长安了。但是想明白归想明白,被人小看的滋味还是不好受,这些人就是你们口中所谓的狼客?看胯下马匹就知道,华而不实外强中干,也就能拉出来撑撑场面,冲锋陷阵那是扯淡,更别说长途奔袭了。再加上这群酒囊饭袋在这蹦跶这么久还没被兵马司的人当军功割走了,他们是哪家大少爷无聊时候豢养的鹰犬吧?至于你,你不是,因为你格局眼界都太低了,那群长安纨绔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斤斤计较事事都要算计得人,我承认我看不起那些躺在父辈军功上混吃等死的纨绔,但是最起码,他们还都是乾国人,是长安人,骨子里还是有那么一丝丝血性的,至于你,一丝丝都没有。” 钱营如遭雷击,双唇微颤却吐不出一个字,他这幅惶惶若丧家之犬的姿态自然不单单是被顾仙佛一番话吓得,更多是被那个一路上沉默寡言的阴森刀客给骇破了胆,在他之前的算计中,这阴森刀客虽然看起来有那么两下子,但是洪统领最多五十戟就能把他斩于马下,在以往不是没碰到过扎手点子,都不是死在了骑兵的围射就是亡在了洪统领的大戟之下。但这个阴森刀客却轻而易举便颠覆了钱营的概念,一把奇形怪状的短刀在手,阴森刀客直接从马背上长掠而出,顾仙佛每说一句话,他手中短刀就割下一人头颅,直到顾仙佛那番话语说完,场中所有骑兵已经死伤殆尽,只有洪统领一人紧紧握住大戟进退两难。 自然不是轩辕青牧杀不了他,而是轩辕青牧根本没有冲他下手,洪统领端坐于马背之上,看着自己马头上那个把玩着手中折花刀的阴森刀客,一时间心如死灰。 知道大势已去的钱营干脆不再做作,拍打着驽马脖颈哈哈大笑,笑的眼泪几乎都要飚出来:“想我钱营,从小自诩算无遗策,只是因出身贫寒,再加上对所谓的圣贤典籍深恶痛绝才不受肉食者待见,但没想到啊没想到,我钱营一辈子大雁,今天还是被雁啄瞎了眼,顾兄弟,从你话里我能听出来你是个大人物,当然你也不屑于诓骗我这种泥沟里的下三滥,来来来,给我个痛快,下辈子,我他娘的争取投个好胎。” 顾仙佛轻轻一笑,洪统领只觉得眼前一花,咽喉上已经察觉到冰凉的触感,等再次看清事物之时,轩辕青牧已经收刀回到了马背上。 打扮得很喜庆的洪统领头颅终于从脖颈上滚了下来,顾仙佛对这幅惨状熟视无睹,抚摸着骏马柔顺鬃毛,轻声说道:“前天给这三匹畜生乔装打扮之时,我因为一时心软没有给他们剔去鬃毛,我知道鬃毛对于这汗血宝马来说,是除了命根子以外最重要的地方,原本我以为这点小事没人会在乎,没想到我一出长安就栽在了这上面,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啊,钱公子,谢谢你又一遍教会了我这个道理,所以你是可以不死的。” 钱营心中一喜,之前说那么多话,未必是想求仁得仁,只是想给这姓顾的留下一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印象,对于钱营来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能活命的机会有三分他能抓住六分。 “昨天吴大哥招待了我一顿好酒好菜,还让我留宿了一晚,说来也怪,我这人本很难在陌生地界儿睡着,但是昨天后半夜,却睡得安稳得很,虽说我临走之时给吴大哥留下了一张银票,但是我知道,在长安,我花一万两也买不来一场好梦,所以,我越琢磨,越觉得自己亏欠了吴大哥。”顾仙佛展颜一笑,终于把柔和的目光放在了脸色煞白的钱营身上,“你说,我要是把嫂夫人的姘头杀死,算不算是对吴大哥的一个报答?” 钱营张口欲言,却被胸口剧痛打断,他费力低头,看见一截马鞭贯穿了自己整个胸腔。 顾仙佛面无表情地收回马鞭,钱营还未死透的尸体喃呢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懂的话语从马背跌落到地上。 死不瞑目。 院内,吴明仁拉着正在喂鸡的母亲袖口,仰着小脸问道:“娘亲,顾叔叔临走时要我问问你,女子的四德分别是什么?他说想成亲后想以这四德约束自己妻子,但是他脑子笨,想不明白,就让我来问问娘亲。” 此言一出,心思玲珑的美**人顿时俏脸雪白,如同刚刚死去的钱营。 第四十九章 道人师徒 解决完一众狼客,顾仙佛前行速度骤然加快,三人胯下汗血宝马虽不如可日行六百里的西凉温雪驹,但日行七八十里却是可以不在话下。自出了吴家村,杀掉钱营,顾仙佛一改之前的懒散神色,几乎是快马加鞭马不停蹄的朝金陵赶路,一路上除了必要的饮食用度以及马匹歇息涮洗口鼻外,三人几乎没有在歇脚的时间。轩辕青牧对顾仙佛突如其来的急速赶路并没有丝毫异议,一是他自小在江湖底层长大,早就习惯了这样风餐露宿的生活;二,则是他似乎有些懂得顾仙佛的心中打算了,连自己都摸不准的规律,伏击之人能搞清吗?想通这一点,轩辕青牧一路上对顾仙佛便多留了个心眼,以前一直听说顾家大公子不论是在风月场所还是在纵横捭阖上都极为了得,但这几日一见却感觉泯然众人矣,这不得不让这个把命卖给顾家的老刀客失望,直到慢慢经历了这一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以后,轩辕青牧才对顾仙佛的看法稍微有了些转变。 清风起于浮萍之沫,欲谋天下先修自身。这是顾府内在文宴上稳坐了十余年的老头子每天都念叨的话语,久而久之,轩辕青牧便背了下来。 这一路的风驰电掣虽说轩辕青牧能理解能忍受,但却为难了李柔然大小姐,李柔然使得一手快剑不假,独身行走过多次江湖亦不假,却未曾有过如这次一般惶惶若丧家之犬不顾形象拼命赶路的时候。自己虽然是女侠,但女在前侠在后,你顾仙佛就不能怜香惜玉一下?这么急着赶路你是急着去投胎还是怕金陵长脚跑了?幽怨的李柔然数次以目光询问顾仙佛,可是始终未得到回应,自小性子倔强的李大小姐一股子气便上来了,你这养尊处优的顾大公子能行得,我为何行不得?所以这一路上虽然李柔然原本翘挺的臀瓣几乎要被马鞍磨得多出一层老茧,但还是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只是看向顾仙佛的目光中由原来的波澜不惊多了一丝咬牙切齿。 如此长途奔袭了三日,终于在这天正午,顾仙佛一拉缰绳,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山脚一家酒肆门口,门口迎客的小厮一怔,这三人风尘仆仆不说,胯下马匹也如刚刚从泥潭里捞出来一般,人倒是好招待,可这三匹马怎么安置?拴马厩里?恐怕明天清晨这三匹劣马就得被关外侠客的烈马给两蹄子刨死,自己能上哪说理去? 翻身下马的顾仙佛自然明白小厮的顾虑,右手一弹,一粒十两的碎银子就落到了眼疾手快的小厮手里,后者瞬间眉开眼笑,一切的问题在真金白银面前都不是问题。小厮把肩膀上汗巾一打,点头哈腰地跑了过来。 顾仙佛此时也劳累不堪,没有兴致再刺弄李柔然,进得酒肆便来到柜台,要了三间上房。身体瘦弱却猴精猴精的酒肆掌柜接过小厮手里碎银不动声色掂量盘旋了一下后脸上便露出满意的笑容,笑眯眯地给顾仙佛开好房间。顾仙佛正待上楼之时衣角突然被身旁一人拉住,顾仙佛转身定睛一瞧,那是一对风尘仆仆的道人师徒,师父约莫五十出头,梳道髻披道袍却看不出仙风道骨,面容干瘦胡须层次不齐;徒弟还未及冠,也就十二三的年纪,长相却比师父好了太多,面容清秀眼眸修长,长大了定也是一副好皮囊,刚才正是他鼓起勇气拉了拉顾仙佛的衣角,然见顾仙佛询问目光投来,却低头喃呢自语说不出话来。 这师徒二人看身上道袍应该是出自龙虎山无疑,但自从张无极担任乾国国师以来,龙虎山香火愈盛,每日去往龙虎山敬香的香客犹如过江之卿,龙虎山道士下山后所受礼遇也远远高于以往,这也就导致了花上两钱银子便能披着龙虎山道袍的招摇撞骗之徒多了起来。初次见面之下,顾仙佛拿捏不住二人身份,所以并未开口。 最终还是老道人打破了寂静,拱了拱手略带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位公子,贫道携带小徒远游至此,本想去往云门山一观道教先祖遗迹,委实囊中羞涩,所以厚着脸皮想跟公子讨点盘缠。”说到这里,老道士觉得有些突兀,便立即补上一句,“贫道不白讨盘缠,可送公子一卦,公子以一两盘缠抵卦资如何?” 老道士的一番话让顾仙佛哑然失笑,不过看那小道士着实有些可爱,老道士说话又不似清静之人好打机锋,顾仙佛便着实对这对师徒平添了几分好感,从袖口中捏出一粒五六两重的碎银子交付到小道童手里,边转身上楼边温和笑道:“老道长不比介怀,出门在外谁都有个难处,顾某与龙虎山也有一点香火情,这点盘缠道长拿去应急,至于那一卦,先放道长那里,什么时候有缘,什么时候来取。” 望着顾仙佛缓慢拾阶而上的背影,老道人皱了皱眉,本欲掐指但还是止住了这份冲动,心中自嘲道这里又没有外人自己装什么化外高人,没想到花两钱银子披上这层龙虎山的皮还真有用。小道童则紧紧捏着手里的碎银子小脸上闪烁着激动的神采,不知是为了能登上云门山还是晚上能吃两个热乎乎的大肉包子。 来到楼上房间内的顾仙佛轻轻皱了皱眉,这酒肆条件着实是差,就连上房也如此脏乱,好在自己也不是什么娇生惯养之人。顾仙佛自嘲一笑,唤过走廊里伺候的小厮递上几钱银子请他打来几桶热水,待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以后,顾仙佛从行囊中拿出一套墨绿色长衫换上,也没有叫隔壁的轩辕青牧与李柔然二人,自顾自的下楼而去。 酒肆里虽说客房条件实在差强人意但肉菜还算可以,顾仙佛连吃几日冷干粮早就食之无味,便点了一份红烧河鲤半斤酱牛肉再请小厮烫上一壶汾酒,在一粒碎银子的驱使下酒肆里小厮手脚麻利得很,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酒肉便上来了,顾仙佛倒了一小杯黄酒,边听酒肆里一位布衣老先生说书边自酌自饮,此时酒肆里虽人声嘈杂三教九流络绎不绝,但是难得胜在有真实不做作的烟火气,顾仙佛也乐得自在,自顾自地饮酒吃菜。那说书老先生已近花甲,满头乱蓬蓬的白发与身上寒酸破旧的布衫相得益彰。顾仙佛饮了一口汾酒,暗道只是可惜的是身边没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孙女替他抚琴,这和画本里写的不符啊。 说书先生讲得是一穷酸书生进京赶考在破庙借宿之时与一女鬼爱恨缠绵的故事。往前推十年,天下初定,那时的说书人大多是讲帝王将相,譬如某某将军绝尘千里取得上将首级攻城拔寨无人可挡;某某皇帝荒淫无道,起义军已经兵临城下之时却依旧在寻欢作乐最终还是城破国亡欲跳井求生而不能最终落了个昏君的名声。而自从顾淮不顾阻力在全国废除九品中正而推科举之时,现在的说书人讲的大约都是才子佳人得多。顾仙佛挟了一筷酱牛肉放入嘴中慢慢咀嚼,聚精会神地听说书先生讲那书生与俏丽女鬼共度春宵后茫然无所适从的情节。这时顾仙佛一转头,突然看见之前那小道童坐在酒肆旁边台阶上,双手捧着油纸包裹的热气腾腾的大包子正小心翼翼吹着气,而那老道士抄手站在爱徒身旁,望着道童的眼神里全是笑意和溺爱。 顾仙佛放下竹筷,挥手唤过小厮递过一粒银子,在其耳边低语几句,小厮先是一怔,然后拍了几记马屁后确认掌柜的没有看见才把碎银子藏进袖口,乐呵呵去安排顾仙佛交代的事宜了。 第五十章 说书人 道人师徒端坐于顾仙佛对面,老道人拿不准这年轻公子哥的心性,表面上看觉得这人与之前自己骗过的那些冤大头没什么区别,但内心却始终有些忌惮,不敢轻易开口怕泄露了真身。小道童倒是没师父这么多想法,坐在板凳上一面学着师父那样腰板挺直一面望着一瓮新上的麝子肉狂咽口水。看着这一对小心翼翼的师徒,还是顾仙佛率先打破沉默,他微微一笑,替老道人倒了一杯温好的汾酒,温声道:“老道长,不要想太多,在下姓顾,单名一个酒字,即是书生也算游侠,家中一长辈也是在龙虎山修行,今日见了道长倍觉亲切,因归乡祭祖路途遥远,特邀道长过来喝一杯薄酒,若道长觉得顾某是那居心不良的歹人或是没事儿拿银子耍派头的骚包公子哥,道长大可以拂袖而去,顾某绝不会介怀。” 顾仙佛一番话给足了老道人面子,道人放下一半心,苦笑一声,慢慢道:“顾公子多虑了,就算顾公子真是那居心不良的歹人,我师徒二人除了这一身道袍和顾公子之前赏的那十两银子,再也没有别的东西能被外人瞧上眼了;若说那无知公子哥儿,嘿,老道我前些年自然是不屑于那些人打交道的,但是现在走得多了也看得多了,也不复当年的年少轻狂了,莫说公子不是,就算公子真是那类纨绔之徒,这杯酒老道也笑呵呵喝了,还得赞一声好酒。只是顾公子坦诚,老道也直言相告了,老道与小徒,是方外之人不假,但并非出自龙虎山,这身皮也是为了外出方便披上的,若说公子想找龙虎山的高人叙旧,那公子找错人啦。” 又唤小二上来一瓮老鸭汤的顾仙佛轻轻一笑,道:“道长快人快语,顾某也不纠结二位出身,只是天南海北的碰上,也算缘分,顾某能与道长相聚一番,喝喝酒聊聊天,岂不也算一桩美食?” 老道闻言哈哈大笑,连连点头道:“顾公子所言甚是,那老道就厚着脸皮带着小徒蹭公子一顿饭了,老道姓卓,号一翁道人,小徒还未及冠,公子唤他春芽即可。” 一翁道人说着,爱怜地拍了拍春芽后脑,小道童似乎对这名字极其不满意,听师父介绍都嘟起了小嘴,但是知道抗议无用,便没有出声。顾仙佛笑了笑,挟了一筷香滑柔嫩的麝子肉放到春芽面前碗碟里,肚里馋虫几乎要造反的春芽却没有立即动筷,而是抬起头看了一翁道人一眼,见师父含笑点头,才抄起竹筷低头慢慢吃了起来。 一翁道人与顾仙佛走了一杯汾酒,挟了一筷鱼肉放入嘴中,笑道:“顾公子可是来自长安?” 顾仙佛点头:“正是自长安而出,道长神机妙算。” 一翁道人摆摆手,替爱徒舀上一碗火候正好的老鸭汤,徐徐说道:“哪里称得上神机妙算,走得多了,见得多了,听得也自然多了,顾公子是长安口音不假,但是语音混重,老道瞎猜一番,公子莫不是离京数年刚刚归乡?” 顾仙佛替两人斟酒,落座后笑道:“道长莫要自谦,方才道长所言那一番话,半点不假,顾某七年前因得罪京中权贵而被迫远赴西凉,父亲在长安上下打点疏通,去年顾某才得以回京,六年西凉之行,回京之后父亲已白发渐多,现在想来,不胜唏嘘啊。”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顾公子七年前年轻气盛,而老道也学过一些望气相面之术的皮毛,公子断然不是那等大奸大恶之人,想必当初的所作所为也是事出有因。但老道还是要多嘴一句,人年轻的时候啊,志在四方是好事,但是一旦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想的便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喽,所以顾公子日后尽量还是能忍则忍,莫再亲人分离,抱憾终身啊。”一翁道人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喝了一口酒眼神迷离的说道。 顾仙佛含笑应下,道:“前几日我碰到一吴姓大哥,在他家里讨了一口热饭吃,吴大哥当初所言与老道长如出一辙,现在想来,是顾某以前欠考虑了,这次事毕回长安以后,顾某定当多陪陪父亲,不再和以前那样瞎胡闹了。” 一翁道人抚须而笑,转开话题道:“老道前几年没有收徒的时候,孑然一身无所牵挂,又无心道术长生,便走遍了这土地上的山山水水,西凉老道去过,穷山恶水不假,民风彪悍亦不假,但老话说物极必反。这西凉,穷乡僻壤之下,也埋藏着一点打不死烧不尽的坚韧种子。” 顾仙佛再次替一翁道人斟酒,正色道:“顾某在西凉客居六年,还真未听说过西凉有如此说法,还请老道长解惑则个。” 一翁道人先是替春芽添上一碗老鸭汤挟了一筷酱牛肉放在碗碟里,才端起汾酒抿了一口,悠然说道:“自春秋以来,西凉发生的万人以上的战役,据正史记载有三百六十七起,没被载入史籍的不下百起,前前后后,死在西凉的甲士,没有五百万也有三百万,都说西凉处处埋死人,此言确实不需,顾公子在西凉住过六年想必也知道,百姓垦荒之时第一件事要做的不是兴修水利,而是先要把荒地上的尸骨和铁器刨出来,尸骨统一安葬,铁器拿去换几钱银子,就当埋死人的丧葬费了。自古以来咱们就讲究个落叶归根,西凉百姓虽说一直被中原人士戏谑称为西凉蛮子,但好歹这点传统没有丢掉。” 顾仙佛挟了筷鱼唇慢慢品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一翁道人倒点酒水在桌上,伸出枯瘦的食指蘸了点酒水在桌上草草画了一幅图,边画边道:“可是人们在看这件事的时候,却往往只看到正面,没看到反面。这三百万人死在了西凉,不假。但是这三百万人也有活着的时候吧?三百万甲士啊顾公子,哪怕自春秋以来一千余年平摊开,每年西凉也要供应三千甲士,而且这种供应,还是源源不断要持续一千年的,试问,除了西凉,就是天下赋税半出江南的江南道能做到还是如今的万城之都长安能做到?都不能!” 顾仙佛抬起头,豁然开朗。 一翁道人抿了口汾酒润嗓子,继续说道:“西凉此地,据史籍记载,曾经出过十三任诸侯七位天子,说是龙兴之地也不为过,从堪舆之术来讲,西凉不但不是恶土,气数还足得很,只是一直以来,天下人却以看待荒芜之地的态度来看待西凉,在西凉的大小官吏也莫不是兢兢业业以搜刮地皮为己任,谁曾真正想过为西凉做点实事?是,改善西凉吏治确实很难,但是如果换个角度来看,这何尝不是千秋万载的大功一件?西凉百姓穷怕了苦怕了,他们敢造反,是因为不造反便活不下去,但如果但凡能有活下去的一点盼头,谁愿意去干那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勾当?顾公子可曾知道西凉迄今为止最出名的一次战役?” “守焦之战?” “没错,就是持续了九年的守焦之战,千年前大秦一统中原,但偏偏剩下西凉这块硬骨头一直啃不下来,大将白盟率大军攻打九年,最后城外麦田里的粮食割了一茬又一茬,秦军换了一界又一界,但最后得到了什么?还不是守城无望的西凉将士赠予的一把大火?史书上说,那场大火烧了足足六日,最后烧的是真干净,一个活人,一粒粮食都没剩下。老道对那场持续九年的守焦之战好奇得很,最让老道想不通的是,那群西凉军在城里九年吃什么?史书上都说那时的西凉军易子而食,但那纯属扯淡,哪里有那么多孩子让人吃了?最终还是前些年老道在一本野史上读到只言片语,当时西凉军政分离,城内除了必要的住所外所有建筑全部拆除,空地上种粮食,有专人监管,谁要是贪墨一粒粮食,立斩不赦。那群西凉蛮子,硬生生靠着那么大一块土地,坚持了九年,九年啊。” 顾仙佛轻轻点头,失神轻声道:“好一个军政分离。” 一翁道人挟了一筷麝子肉放入嘴中,哈哈笑道:“西凉这些年来一直被挨打,但是却一直被打不死,若这块地有命格的话,那就是如野草般的贱命,顾公子,你看吧,虽然现在中原人们不拿西凉当成自己家地,能怎么压榨就怎么压榨,能怎么搜刮就怎么搜刮,但是早晚有一天,只要西凉上的蛮子不被杀尽,只要西凉还有那股气在,那么西凉就能如野草一般春风吹又生,而且长得,比任何地方都旺盛。这一天我们可能看不到了,但是他,能看到。”一翁道人擦擦手指上酒水,指了指酒肆中的那位辛勤卖力想换一杯薄酒喝的说书人,眼神迷离,“所有悲欢离合成王败寇,最终,都不过奉与说书人。” 第五十一章 彼之砒霜,吾之蜜糖 云门山自古以来便是道教福地之一,尤其是自乾国建立以来,龙虎山得势,道教香火愈发旺盛,而百姓中道教信徒香客也陡然多了起来,云门山不不算太高,约九百仞左右,别说比起五岳,就算与寻常山脉相比,高度景色也是相差甚远。但如今几年云门山声誉大噪自然有其原因,除了一知半解的世家公子哥来这里或求仙缘或卖弄那三两学识以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要归功于云门山流传出的种种奇闻怪谈,其中最出名的便是那关于天师怒斩恶龙的传说。 相传在秦朝天启年间,这云门山下曾孕有一条恶龙,恶龙依山而居,终日长眠,每九年便苏醒一次,每次苏醒都会吃掉数百人才重新恢复睡眠,当地人为了祈求平安,便每次在恶龙苏醒之时早早就准备好一对童男童女,而不知为何,那恶龙也够配合众人,以往需要吃掉数百人的大胃竟然能被一对小孩子满足。不管如何,当地人在与恶龙的对抗中找到了一种妥协的生存策略,这种日子持续了近百年,直到秦朝瑞元年间,一对夫妇因为太过疼惜自己女儿,在献祭前夜趁着村里看守松懈连夜逃跑不知所踪,而等到村里老人发现后再挑选童女已经来不及,便咬咬牙让自己刚刚成亲的闺女来冒充童女身披风衣霞帔坐在祠堂里。但那恶龙出山的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不对,大怒之下引来东海之水要把这山村夷为平地,正当山村里众人在哭天喊地就是不跑的时候,当时的龙虎山天师符的一位天师因占卜之时察觉到天地异动正好匆匆赶来,手持桃木剑与那恶龙恶斗三天三夜,最后天师木剑崩碎奄奄一息,却最终凭借最后一点法力强开天门,把恶龙与东海之水一起封印入天门之中,而天师自己也化为一道符篆,封印在了那天门之上,确保恶龙来日不会撞破天门再来为祸人间。后来,为了纪念那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天师,人们便把这座山改名为云门山,在山上修建了几处道观,有道童日夜看护,久而久之,云门山的声誉便越来越大,慕名而来的香客,也越来越多,道观中的香火,自然也是越来越旺盛。 讲完这个天师斩恶龙的一翁道人费力喘了几口气,然后看向顾仙佛,正在拾阶而上的后者看了看上山路上如缕不绝的各路游人,笑言道:“老道长讲的这个故事还真是娓娓道来引人入胜,看来昨日邀请老道长一同上山的决定还真是正确,顾某这一路上不仅有人聊天解闷,还能听到如此精彩的奇闻怪谈。” 一瓮道人哈哈一笑,与顾仙佛并排而行,口中不在乎道:“什么娓娓道来引人入胜,我看啊,顾公子是想说这故事如同那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吧,顾公子不要忙着恭维老道,其实老道自己心里和顾公子所想不无不同。老道云游天下数十载,虽不是出自龙虎山,但是也上过几次山,在龙虎山上都没有如此一波三折的传说,也没有什么天师斩恶龙的说法,还残力开天门?你现在把龙虎山的天师全部请来让他们在这里开三天三夜他们也开不出一条缝,只是这云门山上的野道士想凭借这噱头多赚点香火钱罢了,龙虎山大义,对这种怪闻奇谈一笑置之,但是老道每次上此山之时,心里却总是愤懑难当,这云门山所处地理位置与气运说法,在道教的说法上看来都是不错的,没想到却被这些无知野道士弄得如此不伦不类,贻笑大方!” 转过一个弯路,顾仙佛伸手摘下路旁一刚刚破芽嫩绿树枝,编了一树环递给身后李柔然却被后者一记冷哼给挡了回来,顾仙佛也不恼怒,自顾自地把树环戴到春芽头上,拍拍手望着前方山路道:“龙虎山大义,老道长高义,二者顾某都钦佩得很。不过依顾某看来,老道长也无需介怀,这云门山就在这里,怎么活怎么死,那些野道士说了不算,老道长说了也不算,还得看这云门山自己个儿的命数,自己个儿的运势。听我父亲说,平地起山大约需要六千年,这云门山,少说也得活了六千岁了,刘千岁啊,哪怕是彭祖才活了八百年,与这云门山相比,咱们活的年界实在是太短了啊,就算在这山上捣捣乱撒撒泼,想必这云门山也就如同看待蝼蚁玩闹一般罢了。” 此番话大出一翁道人预料,怔了小会儿后抚须笑道:“之前还以为顾公子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读书人,但是公子刚刚此言大出老道预料,年纪轻轻能有如此见识,不凡,不凡哪。” 顾仙佛拍了拍春芽肩膀,替他扶正树环,笑道:“老道长,咱俩就不要互相吹捧了,从清晨到现在,咱们已经走了十之八九的脚程,咱再加把劲,争取中午在云门山山顶吃茶,也看一看这云海翻腾的奇异景象。” 一翁道人含笑应下,带着春芽加快了脚下步伐,顾仙佛三人也都是习武之人,身体底子本来就好,尤其是李柔然,本就擅长轻身之术,走到现在就连轩辕青牧额头上都微微见汗,李柔然却是脸不红气不喘,还有闲情逸致观赏山间景色,这不得不让顾仙佛刮目相看。大约又前行了小半个时辰,已经快要接近云门山顶,山路上歇脚的行人明显多了起来,往上看摩肩接踵,想必是趁着昨夜上山来欣赏日出的游玩之人。顾仙佛正看着拥挤人潮为难之时,还是李柔然清声提议附近有一小路可直达山顶,顾仙佛也不问这女侠是如何知晓的,便在其带领下穿过茫茫林海朝山顶奔去,李柔然所带之路果然不假,林间这羊肠小道虽说已被浮尘覆盖少许,但上面寥寥无几的脚印依然清晰可见,看脚印应该是掮客上山之路,那李柔然如何得知这条路径所在,也就不言而喻了。 在林海中穿行了约莫一盏茶冷热的功夫,一个转弯之后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山崖斜出之地,与山顶几乎平行,但由于山涧云海阻隔,两地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山崖边上,有一白衣白须白发白眉之人正持竹竿垂钓,鱼线直插云海,不知长几许。 这白衣老者委实太过诡异,轩辕青牧与李柔然如临大敌,前者一个滑步冲到顾仙佛面前打算以身躯“护驾”,后者素手已经搭在剑柄之上,气机蓄势待发。 白衣老者自然是能感受到这喷薄欲出的敌意的,可惜仍然没有转身,手持竹竿依然在那垂钓。 顾仙佛微微一笑,朗声打招呼道:“老神仙,钓鱼呢?” 白衣老者依然没有反应。 顾仙佛不留痕迹地皱了皱眉,抱拳道:“打扰了老神仙修行,实乃我等罪过,还望老神仙莫怪,我等这就下山。” 正在顾仙佛欲转身之时,白衣老者声音骤然传来:“你想死的话,就下山去好了。” 顾仙佛停住脚步,右手内劲涌动,只待合适机会打出致命一击,只是可惜青龙胆由于不便携带没有带上山,否则胜算可以增加两成。 在顾仙佛暗自思量的时候,李柔然娇叱一声:“装神弄鬼!”之后便挺身而上,雀尾不知何时已经出鞘,闪烁着雪亮寒光的剑尖直指白衣老者后背。李柔然的快剑确实名不虚传,否则也不会被顾淮千挑万选做了这个伴太子读书的角色。待李柔然鬼字落地之时,剑尖已经抵在了白衣老者后心。 然后,雀尾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之声,整个剑身被弯成了满月。 白衣老者轻叹一声,李柔然娇躯瞬间被震飞。 轩辕青牧右手搭在折花刀上,看着李柔然倒飞而来的躯体,眼神冰冷,未有丝毫动作。 在他眼里,此次金陵之行,第一要做得是保住顾仙佛的命,第二要做得便是保住自己的命,其他的,都不重要。 最终还是顾仙佛斜斜踏出一步,右臂探出,搂住去势迅猛来势更迅猛的李柔然,在原地转了数圈抵消掉这股冲力之后才堪堪站稳。压下胸中翻腾气血,顾仙佛勉强笑道:“老神仙一身修为确实高深莫测,凭借刚才那一手要杀我等易如反掌,不过老神仙出手并未恶意,所以顾某斗胆,问一句老神仙到底是何人,见顾某是何意?” 白衣老者终于转过身,右手却还是握着那杆竹竿,他身材高大,面容平凡,看向顾仙佛的眼神中却充满耐人寻味的意义,顾仙佛等了良久,正欲再次开口询问之时,白衣老者悠然开口道:“你既然来这云门山,有没有听说过天师斩恶龙的传说?” 顾仙佛点头,道:“老道长确实刚刚跟我讲过,难道……老神仙是那被镇压在天门中的恶龙?!” 饶是以白衣老者超凡入圣的养气功夫,也被顾仙佛这一番天马行空给弄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反应过来的顾仙佛自知失礼,讪笑道:“晚辈刚才莽撞了,老神仙就当在下什么都没说,您继续您继续。” 被顾仙佛这一插科打诨,原本剑拔弩张的气势却缓和了少许,不过白衣老者的下一句话却如石破天惊。 他说:“在那传闻里,恶龙以活人为食,最后更是生吃童男童女,顾小子,现在有人跟那恶龙一样,饥不择食,为了续命竟然妄图以气机为食,你说,气机有什么好吃的?” 顾仙佛默然,不知如何接话。 一翁道人一笑,边走上前边缓缓道:“彼之砒霜,吾之蜜糖。老匹夫,这道理你都不懂?” 第五十二章 神仙打架 “卓子寅,我是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这个牛鼻子老道,你自己个儿说说,你都活了几个甲子了,为什么就不懂得知足呢?顾小子的气机也是你能吃的?也不怕撑破了肚皮!”白衣老者小心放下竹竿,正面朝向一翁道人,表情淡然,语气中去充斥着前辈对晚辈的教诲。 被白衣老者一语道破本名的一翁道人嘿嘿一笑,双手拢在袖口,看这模样分明就是一和煦农家翁,谁又能想到这位农家翁会是群雄逐鹿时期一个人吞掉三国气运的大魔头卓子寅呢?抬起头望了望山间云海,卓子寅呵呵一笑,道:“徐长生啊徐长生,三十余年没见,你还是那副令人作呕的圣人姿态,摆给谁看?是我这个老而不死的国贼,还是这个初出茅庐的顾小子?我吃的是王朝天骄气运,你吞的是山河地脉气势,咱俩有甚区别?若说老而不死是为贼的话,徐长生,在老道我出生的时候,你已经活了得三十余年了吧,你说说,咱俩谁吞的气运多一些?谁,更该死一些?” 被称为徐长生的白衣老者并不动怒,右手握拳垫腰,摇头道:“匹夫竖子,不相与谋。卓子寅,老夫与你最大的区别,就是我是顺天意你是逆天行,所以老夫能不用费尽心机去续命,也能在你这个老魔头面前自称一声老夫,你,就没这个资格。” 卓子寅眯着眼睛认真看了一眼徐长生,缓缓道:“徐老匹夫,咱们两个都心知肚明,活得越久越怕死。你也不用在老道我面前逞什么口舌之利,论说,一百个卓子寅加起来也不是徐长生的对手,但是要是真的兵戎相见,嘿,徐长生,你养气炼气的时候,老道我在剥人皮呢。这儿没外人,你别在我面前装什么大头蒜,你钓你的山河,我吞我的气运,我们两个井水不犯河水。” 徐长生皱眉,沉声问道:“你当真非要吃顾小子的气运不可?你身边这孩子是你千挑万选带到身边准备养大吃掉的吧?看这孩子命数,不是亡国太子也是储君,怎么着?他还不够你吃的?非得多吃多占?” 卓子寅扭头看了一眼被吓得脸色煞白的春芽,露出一个笑眯眯的和煦笑容之后才回过头,看着徐长生一字一顿道:“徐老匹夫,我不妨告诉你,你也知道我这些年一直在找寻什么东西,直到今年我才模糊算清,那东西在顾仙佛身上,所以我是必须要拿走的,你或许可以拦住我,但为了这么个后辈出手,不值得。” 徐长生轻轻摇摇头,苦笑一声道:“三日前有人送了一件东西到我手里,所以,我必须出手。” 此话一出,代表此战非打不可。 卓子寅表情不变,不言不语,右脚向前踏出一步,就是这一步的光景,卓子寅由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绝世高手,浑身周遭白雾涟涟,映衬得他如遗世而独立的仙人。见状,徐长生冷笑数声,同样一步跨出,身后青山激荡轰鸣,一股云雾如剑,直插卓子寅胸膛。 如同春雷炸响的巨音传来,云剑消失不见,卓子寅身边白雾也淡薄了一分。徐长生探出双臂,凭空抓出两把云剑,分别插向卓子寅双肋。卓子寅不闪不避,只是双手在胸前画了一个道门阴阳鱼,身边诡谲白雾便如活物一般流动起来,令徐长生那两把云剑无功而返。 “三十余年不见,你确实实力有所精进,以往气机你是用来吃,现在是用来品,没想到还真被你品出了门道,卓子寅,这难道就是人们所说的后生可畏?”徐长生一边轻轻摆动双手搅动云雾一边笑着说道,两个活了数百年的老怪物在讨论后生可畏的场景端得是有些好些。 卓子寅深深吸了一口气,身边白雾顿时被他吸回体内,而他的身形无形之中拔高了三寸,原本松弛的皮肤也变得如初生孩童一般娇嫩。 李柔然看得眼前一亮。 轩辕青牧握刀死死护在顾仙佛身前,一面鄙视着这女子的爱美不要命,一面心中默默念叨神仙打架莫要殃及凡人。 顾仙佛则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战场中的两人,似乎想发现些什么却又抓不住,表情很苦恼的样子。 终于,卓子寅又跨出一步,此时外表已经如青年无异的他朗声笑道:“徐长生,老道我接了你两招云剑,接下来,该是我还礼的时候了吧。” 言罢,卓子寅身形闪动之间已经来到徐长生面前,也没有用什么花里胡哨的招式,只是简单一记野马奔槽平挥而出,这招式确实是武林中人基本人人都会的基本功,但是由卓子寅手中施展出来之时,顾仙佛却仿佛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万马奔腾的声音,只见云门山山壁在这一记野马奔槽下震动不已,大块石壁纷纷脱落,山间云雾也被搅动得上下翻滚。而首当其冲的徐长生却放声长笑,双手抬起,回以简单的一记折手。 当徐长生那看似柔弱无力的折手搭在卓子寅右拳之上时,一股堪比十龙十象的巨力陡然爆发,在短暂停留过后,徐长生连退三步稳住身形,顺便挥动袍袖打飞几块云门山上落下的巨石,而卓子寅却斜斜倒飞出数百丈,最终在山壁之上右脚借力,才瞬间掠回原地。 落地后,卓子寅脸色阴沉了少许,怪笑数声道:“徐长生,你果然是有备而来,老道年前算到这几日命格有损,但没想到应验得如此之快,徐长生,你的真实目的,不是保顾小子,是为我而来吧?” 徐长生抚须而笑,“然也。” 卓子寅点点头,继续道:“你养浩然正气已经接近百年,早已达到返璞归真之境,但现在由你手中使出的却是专克我王朝气运的大黄庭,王朝气运讲究王道与霸道并存,而黄庭内经却反其道而行之讲究个清静无为,看来你为了老道我,真是煞费苦心,顾淮那老狐狸,送到你手里的,是一枚来自龙虎山的钥匙吧?” 徐长生伸出双手,画了一个与卓子寅一模一样神韵却更胜三分的阴阳鱼,继续笑道:“然也。” 卓子寅突然如释重负,笑着询问道:“这儿太小施展不开,天上一战?” 徐长生没有说话,右脚用力重重一顿高大身形瞬间突破层层云雾拔地而起,卓子寅最后看了春芽一眼,微微一笑,身形如流星追随徐长生而去。 云门山上,春芽抱着顾仙佛之前戴在他头上的树环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顾仙佛摸了摸小家伙脑袋,听着天上传来的巨大撞击之声,朝轩辕青牧问道:“你猜这两个老不死的得什么修为了?” 这一声老不死叫得轩辕青牧一哆嗦,但还是硬着头皮答道:“依小的看,这两位老神仙估摸着和吴越是一个情况,早已跳出体系之外,而和吴越不同的是,这两位修行并不是偏重一方,而是近乎体内气机自成一体,小的眼拙,只看出了那位卓前辈修行的是法天相地,徐前辈养的是浩然正气,但是具体修为,小的实在看不出来。” “你能看出这些,已经很了不起了。至于他们的真实修为。”顾仙佛抬头望天,诚恳说道,“我也不知道,你怎么能看出来?” 被顾仙佛厚颜无耻神韵恶心到的李女侠冷哼一声,丝毫没有念刚才自己被救的情分。 我命都卖给你们顾家了,你救我一次怎么了? 这便是李柔然的心中写照。 轩辕青牧强笑数声,在顾仙佛耳边俯身说道:“公子,咱们趁着这两位前辈在切磋武艺,赶快下山去吧,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可不好啊。而且若是那卓前辈胜了,公子您……” 轩辕青牧这番话言外之意很明显,但是顾仙佛却丝毫不领情,拢了拢袖子干脆找了块青石做了下来,盯着天上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别急着下山,这种神仙打架的机会可不多见,多看看多看看,对你武道修行大有裨益。” 轩辕青牧无奈在顾仙佛身边坐下,心说我就算想看我也得能看得见啊。不过想到顾公子这么老神在在,极有可能是有后手,轩辕青牧心里也安稳不少。 “对了。”顾仙佛突然转头,冲着轩辕青牧展颜一笑,“你是不是以为我有锦囊妙计保命?说实话,我真没有。” 轩辕青牧心里又是一哆嗦。 第五十三章 神仙打架 轩辕青牧无奈,只能坐在顾仙佛身边,学他的样子去感受天上传来的阵阵波动,现在轩辕青牧也大体上明白了点,顾仙佛说的多看看多看看自然不是指的用眼看,看的也不是徐长生与卓子寅的交手招式,而是用心去捕捉两人交手之时透过层层云雾传下来的气机波动。 说是用心捕捉,但这句话也未免太玄了点,很多江湖骗子冒充化外高人之时都会一脸高深莫测的对那些初出茅庐的雏儿说用心练刀用心练剑用心练拳…… “用心”二字几乎要被江湖人说烂了,但这也不妨碍这二字继续流传,反正若是徒弟练刀不成大可以归咎为徒儿你虽天资聪颖却未真正用心体悟之类的原因。总而言之,若是当师父的被徒弟闻到一个拿捏不准的问题之时,只需说出用心二字便能万事大吉了。 顾仙佛自然不是那类不入流的江湖骗子,轩辕青牧也不是那种懵懂无知的江湖后生,既然顾公子说用心去看,那好,我就用心去看,说不定真能看出一招半式。想到这里,轩辕青牧缓缓闭上眼睛,感知慢慢放出,却只捕捉到了周围紊乱的气数波动和气运躁动,一盏茶冷热的功夫过去,轩辕青牧额头上已经微微渗出汗水,却半分武道真谛也琢磨不出来。然而正待他准备放弃之时突然脑海中灵光一现,然后便在李柔然惊诧的目光中突然挺身而起,手里折花刀骤然出鞘,右臂平伸与刀身平起,遥指天空中某处所在。 李柔然略微蹙眉,她心思直白,一直对这顾家大公子看不上眼自然对他的话语也不屑一顾,所以在顾仙佛说出好好看那番话语的时候李柔然自然按住雀尾嗤之以鼻,如果说看一场神仙打架就能跻身一流高手了,那后人也不用练武了,朝廷干脆每天安排两位高手打一架不就好了?而看到轩辕青牧真在顾仙佛话语影响之下做出了用心感悟的姿态,李柔然心里更是不屑,暗道好歹你也算个老江湖,怎么就如此陪着这姓顾的胡闹?趁着这个机会赶快下山去不好?为何偏偏留在山上陪着这位不谙江湖险恶的读书郎胡闹? 李柔然在心底的诽谤二人自然听不见,顾仙佛在那里闭目养神,没见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动作,倒是轩辕青牧似乎进入了某种境界,脸上表情郑重,手里折花刀微颤,似乎想寻找一种共鸣却始终不得其法。 半个时辰的功夫过去,天空中传来的碰撞声越来越激烈间隔也越来越短。李柔然眼尖,一眼便看到轩辕青牧终于在某次如黄钟大吕之音传来之时瞬间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状态之中,手里折花刀也不再颤抖,一丝丝云雾围绕在他的折花刀上,似乎有渐渐形成水滴的趋势。 春芽看着这似乎睡着的两位侠客面色诧异,心说您两位心得多大这都能睡着?原本脸上暗含轻视的李柔然却沉默不语起来,现在知道错过了一场大机遇的李柔然心底肯定有后悔,不过却不会说出口,只能手搭在雀尾上给这两位睡神护法。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过去,轩辕青牧手中刀身上终于形成一滴水珠,缓缓滚在刀尖之上,摇摇欲坠却始终不落。 与此同时,云雾中传来卓子寅的疯狂大笑:“徐老匹夫,你精心谋划如此之久,不就是想吞了我这一身气机续命吗?哈哈,老道我确实今天栽在了你手里,但是老道告诉你,不仅我的气机你一份也拿不到,而且日后,老道我一定会回来的。姓顾的,你那平地起山六千年的言论很对老道我胃口,今天老道就送你一场大造化,你可得接住了,撑死可不算老道的。” 言罢,云雾中有呼啸之声响起,一道虚无隐约的人影带着茫茫白雾直冲山崖上静坐的顾仙佛而来,顾仙佛也不闪不避,任由那人影冲入天灵盖之中,只是那人影入体之后,顾仙佛身形陡然增大三分之后又缩小三分,顾仙佛面色潮红眉头紧皱,十指如钩似乎要抓烂地下青石,身形变化如此持续了十八个回合之后,顾仙佛才堪堪稳住身形,睁开双眸长吐一口浊气。 气中似乎有风雷之声。 折花刀上水珠终于坠地,轩辕青牧也从物我两忘的入定中醒来,面色复杂若有所思。 徐长生落地,双脚在山崖之上踩出两个深坑,虽是与卓子寅来了一出神仙打架,但是徐长生并未有任何不适,依旧精神矍铄抚须而笑,他并没有对顾仙佛掳去自己战功而有任何不满,来到先前垂钓之地盘膝而坐,手持竹竿继续垂钓。 此时的顾仙佛只感觉胸膛内气血沸腾如万马齐喑,调动全身气机才勉强压下那磅礴气运的作乱,站起身一步一个脚印挪到徐长生身边,短短十丈的距离他却走得鲜血淋漓,身后的脚印处被填满浅浅血水,轩辕青牧想上前搀扶却被顾仙佛一个眼神制止,终于挪到徐长生身边,顾仙佛与其并肩而坐,竭力开口道:“徐前辈深谋远虑走一步看九步,阿暝实在佩服,想必在登山之前,徐前辈就想送给阿暝这一份大机缘了,之后所做种种,都是引君入瓮的手段罢了,现在阿暝才能想明白个中缘由,实在是受之有愧啊。” 每说一字,顾仙佛嘴角便溢出一丝鲜血,一番话断断续续说完,牙齿已经被鲜血染红。 徐长生侧目望了一眼顾仙佛。 原本在体内无法无天的磅礴气数就在徐长生一眼之下便安静了下来。 略微咳嗽了两声,徐长生才缓缓道:“你小子还没蠢到家,我原本以为你会等到下山才能想明白。” 此时终于没有气机作乱而感觉浑身舒坦的顾仙佛拽起袖子擦了擦嘴角血水,望着远方云雾翻动,慢慢道:“其实自从与这老道长相遇我就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但是具体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等我想明白一些端倪之后,却无法轻易脱手,只好装作不知先虚与委蛇,本打算今天登山之后想办法把消息传递回长安,然后带着这老道一路金陵之行,最终在半路与顾家密影合围,拼上一半精锐杀掉此人,想不到被徐前辈抢了先。阿暝在此多谢前辈了。” 徐长生伸出粗糙手指抚摸了一下雪白鬓角,道:“若你真带着他走到金陵之行的一半,你的气运也就被他汲取大半了。卓子寅本身就是靠吃气运为生,但是这气运也不是想吃就能吃的,吞一国气运,首先得国家衰败民不聊生,这样他才能下嘴;吞一人气运,则要此人道心不稳,或有所求或有所执,当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世间大多数人道心都不稳固,但你不应该给他张嘴的机会,就凭他的那两下子占卜之术,也就能摸清你的大致方位,来这云门山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你若是不受那孩子所请,气运不与他产生纠缠,也就不会发生后来这些事了。” 顾仙佛回首冲春芽笑了笑,嗯了一声。 徐长生也不在意,自顾自继续说道:“我知道我说了你也不会听,但说不说在我,听不听在你,你父亲送来的东确实对我来说很厚重,所以有些话我必须说给你听,至于你听不听得进去,那就和老夫没关系了。顾小子,老夫想问问你,你是如何察觉到卓子寅不对的?” 顾仙佛如实答道:“我在西凉,有一日领兵外出操练,曾与一游方道士擦肩而过,那道士虽与老道长相貌身材气息迥然不同,但是看人眼神却如出一辙,像看猪看牛,就是不像看人。但这事实在是太过微小,我也是等昨天夜里才会想起来。” 徐长生点点头,道:“也就是道门那些一气化三清的手段了,不过这卓子寅道术远远未窥天机,只能想些旁门左道罢了,也怪不得他之前放言说有朝一日要找老夫寻仇,呵,看来老夫等这件事完成以后要去西凉走一遭了。顾小子你别开口,老夫不会与你同行的,待到下山之后老夫与你就恩怨两清了,别指望老夫给你当牛做马,所以有什么想问的现在赶快问,等到了山下再开口老夫一巴掌拍死你。” 一番话还未开口就被堵回去的顾仙佛也不恼怒,轻声询问道:“老道长临死前赠予我的那三分气运,虽说确实有些想反客为主的意思,但是如今看来,也只能给我添些麻烦罢了,我如果全盘吃下,会不会撑死?” 徐长生微微摇头,道:“老夫方才那一眼只能给你镇住这气运七日,七日内你能汲取多少便汲取多少,七日一过,必须把所有剩余气运排出体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只是可惜了这卓子寅辛辛苦苦收集了如此多年的气运,除了小半部分为他人做了嫁衣大多数还是要消弭于天地之间。” 顾仙佛一笑,乐观道:“可惜不了,老道长临死前拜托我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让我照顾春芽这孩子,我能感受到这份嘱托是真情实意的,我继承不了的气运,就让这孩子继承吧,能被老道长带在身边,命格肯定够硬,这些气运应该也能吃得下。” 徐长生点头,右臂微微抖动了一下竹竿。 顾仙佛转移话题,道:“老道长之前一直寻找的那份东西,他说在我身上,前辈可否告诉阿暝是什么?” 徐长生毫不避讳地直言相告:“是逐鹿第一人萧瑀临死前的气数,他临死前把六七分的气数都转嫁到了刚刚出生的你身上,如果让卓子寅得到这份气数,那他最少能多活两甲子。” 顾仙佛先皱眉又舒眉,笑道:“既然徐老前辈能直言相告,就说明对晚辈身上这份大气数没有什么觊觎之心了,晚辈方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望老前辈不要挂怀,只是阿暝好奇,徐前辈与老道长所走的路线似乎大同小异,同在何处阿暝大约了解,但是异在何处,阿暝确实想不通。” 徐长生放声长笑,手中竹竿猛然拽起,似有千斤鱼儿上钩,坠得竹竿都弯了腰,但是在徐长生大力之下,鱼线陡然被抖向云霄,不知拉了多长距离,一条手掌大小的云雾小龙慢慢浮出云雾之中。 伸手抓过云雾小龙,徐长生仰首塞入口中,表情陶醉。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想通了的顾仙佛望着远处云山雾海喃喃自语,“情与貌,略相似。” 第五十四章 西凉种桃花 长安城里的顾府自从顾仙佛无声无息走后便一直门庭冷落,大名鼎鼎的顾相也终于不在歌舞场所流连忘返,除了每日必须的朝会以外更多的是待在军器司里捣鼓一些新奇东西。因为顾家三位男主人都不在家,顾府那朱红大门也一直是紧闭不开,除了顾淮外出或归来之时有门房赶忙打开大门之外,这些日子大门仅仅开了三次,一次是为了迎接从乌衣巷深处而来的叫雪见的婢子,那婢子来到顾府之时明显怕得要死,但是对于主人的嘱托却不敢忘怀,被顾名领去见那权倾天下的老人时,鼓足了毕生勇气才战战兢兢地说出小姐让我来索要顾公子欠的那汤药费这句话,而面对那老人吹茶之时的微微一笑,雪见几欲昏厥。 除了那位叫雪见的婢子,另外两位值得顾府开大门迎接的也不是什么地位尊崇的人物,一位是来自江南的穷酸书生,当初他和雪见一样战战兢兢来到顾府门房投了木刺和自己一篇虽不锦绣华丽却足以称得上别出心裁的骈文,门房收下后便让他回去等消息。那书生既没有文贴被收下的欣喜也没有珠玉蒙尘的愤懑,温声向门房道了一声谢便心满意足地走了。 虽说顾相人是贪了点,但那慧眼识英雄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的,哪个被请入顾府的书生士子没有飞黄腾达?再说这顾府虽说终年大门紧闭,但是对待士子书生还算和气,就算文章写得狗屁不通也会被门房笑眯眯地收下,这么多年来顾府从未传出仗势欺人之举。所以这个叫陈钰的书生来到长安第一天就是把自己这篇准备了接近三年的文章给毕恭毕敬地递到了顾府,如果不成也没事儿,还有三月份的科举不是?递完帖子的陈钰连长安城都没有游览便回到京郊一座破庙就着夕阳余晖继续看些书籍,这做破庙里住的进京赶考的穷酸书生有十七八人,都是些贫穷到连叮当响的听不到的市井小民,大多数为了进京的盘缠都把家里能典当的东西都给换了银钱才赶到长安来赌一把运气。这些人来到长安后自然只能住在条件最差的寺庙里,毕竟他们连吃饭的两三文钱都得精打细算,哪里有租客栈的银子? 陈钰来到这寺庙之时已经晚了一点,最好的位置都被人抢光了。他也没抱怨,自顾自地抱着自己的破被褥在靠近门口的地方铺展开,平日里读书闲暇之余也会出去走走,带回些长安小吃与邻近书生分而食之。一来二去的,陈钰在这破庙里人缘混得倒也不差。 这日清晨,大部分书生已经早早开始起床梳洗,寺庙大门突然被人推开,被忽然吹进来的冷风吹得一激灵的部分书生正待破口大骂,但看到来人身份之时却硬生生把话语收了回去,脸上自然而然地换上谄媚笑容。 来人是一队监察院的探子,虽说不是院子里那些杀人如麻阴鸷酷烈的老谍子,但是拿捏住这些外地来赶考的书生的本事还是有的,待手下探子控制好局面以后,为首的一名身材敦厚的小统领才走上前清清嗓子,朗声道:“哪位是平阳郡的陈钰?” 门口的陈钰放下梳头的木梳,起身打了个揖,道:“正是草民。” 小统领打量了这书生一眼,面带笑容地说道:“陈先生,轿子已经备好了,顾大人有请,您看,咱现在过去?” 此话一出,寺庙中众人哗然。 谁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在家乡的十年苦读挑灯夜战,与顾大人有请这五个字比起来,轻到不知哪里去了。 作为当事人的陈钰头发还未梳好,披头散发面目震惊看着那位笑眯眯的探子统领,心中如遭雷击,嘴唇颤抖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小统领也没有催促,他为顾府请过太多士子游侠儿,在这一步登天的巨大变化前,表现比陈钰更为过激的多得是,前年从驿站请的一名士子听说顾大人有请后直接就害了疯病,手舞足蹈疯疯癫癫冲出驿站不知去向。 最后陈钰在寺庙里那些书生的恭维服侍下洗漱完毕穿戴好衣物,又小心翼翼把自己破被褥卷好夹在腋下,这才慢慢踱出庙门。 一步跨出门槛,陈钰便感觉自己到了一方新的天地。 除了陈钰,另外一位有幸迈入顾府大门的是一名江湖游侠儿,虽是二十左右的年纪却面容古板如老僧,步伐之间距离一致到像是拿戒尺精确测量过一般。这位江湖游侠儿虽惜字如金,只与门房交代了寥寥数语后便被闻讯赶来的新晋三管事带入府中,但围观的好事人仍然从这游侠儿背负的那一口古剑判断出了此人出处。 一生只奉一把剑,当属凌霄府无疑。 从不与庙堂纠葛的凌霄府也开始入世了? 因为那游侠儿自从入了顾府后便未出来过,顾府里下人嘴又严实得厉害,所以其余人尽管内心好奇得如猫挠一般但是仍然不得而知这代表着凌霄府的年轻人与顾相到底谈了什么。 只有一些嗅觉敏感的老狐狸才暗暗推断出,这长安城,似乎又要有大变动了。 除了这三位登门之时,顾府的大门都是紧闭不开的,但是这日清晨,一辆没有任何标记的普通马车停在了顾府门前。马车主人是一龙行虎步的中年男子,身后跟着服侍的,却是一面白无须老者。 赵衡没有非得等门房跑出来开大门,与身后许内寺说笑几句,便自顾自地从侧门进入,身后的老内寺对这场景也已见怪不怪,佝偻着腰跟着主子踏入顾家。 作为顾府的常客,赵衡自然不需要下人引路,带着贴身内寺穿过层层亭台楼榭来到顾淮书房,顾淮作为一个敢在朝堂上冲着赵衡吹胡子瞪眼的老臣,看到推门而至的赵衡也没有寻常臣子的诚惶诚恐,站起身平淡寒暄两句后便继续坐回座位上煮茶,连仪式性地请安问好都给免了。 赵衡心里能装得下天下自然不在乎这些,自顾自拣了个座位坐下。不过主子没意见不代表许内寺心里没想法,虽说皇帝拜你为帝师,虽说皇帝对你执弟子礼,虽说皇帝在十七年前就特许你见帝无须跪拜,但你好歹也得有个做臣子的样子吧?恃宠而骄的道理,精通文韬武略的您不会不懂吧? 最注重礼仪的许内寺满怀怨气地看了看平淡煮茶的顾淮,张了张嘴却没敢说出话来。 赵衡挥挥手,老内寺躬身告退,把这一方天地留给了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的两人。 伸手揉了揉发酸的肩膀,赵衡笑道:“人老喽,筋骨也不行喽,这才坐了这么一会儿的马车,身子骨就酸痛得不得了,想当年随先锋驰骋的时候,坐在马背上一天一夜也没甚感觉。” 顾淮给皇帝奉上一杯热茶,自己点上那杆陪伴了自己三四年年的烟枪使劲嘬了两口,待白色烟雾飘出之后才淡淡说道:“人老不以筋骨为能,陛下也无需挂怀。” 赵衡端起茶杯先是吹了吹茶沫,感觉茶水实在太烫不好下嘴便又把茶杯放下,道:“理是这么个理儿,但是说起来还是感觉不好受,咱们老了,乾国可还年轻着哩,可惜不能看它慢慢成长起来了。” 顾淮磕了磕烟枪,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咱能给后人做的,都做啦,要是以后他们再守不住这份家业,那等他们在地下见到咱以后,我非得抽那群小兔崽子的屁股不可。” 赵衡一笑,道:“是啊,咱从一无所有到拼出一个乾国,这辈子也值了,我自然知道儿孙自有儿孙福的道理,只是我担心等哪一天咱们这些老东西都走了以后,那群小兔崽子会没轻没重,想必你也听说了长安城百里以外的官场景色,那群王八蛋吃相实在太难看,好似怕明天一睁眼这个王朝就没了一样,非得在睡觉前能多吃就多吃,能多占就多占,真是没把这儿当成自己家。可是话说回来,我看不惯归看不惯,但对那些老东西还真生不起气来,打天下的时候他们吃了多少苦咱都看在眼里,当初允诺给他们的那些话我可不能当屁放了。再者说,让他们捞让他们拿,他们还能捞多少年?我是怕那些所谓的将种子孙世族子弟啊,在这些长辈熏陶下,能出落出什么好东西?乾国毕竟太年轻,满打满算今年才十七岁,搁在人身上就是一个刚刚及冠的孩子,哪里能经得起他们这么糟蹋?” 顾淮笑了笑,吐出口烟雾,没有说话。 赵衡长叹一口气,躺在太师椅上徐徐说道:“顾大哥,我知道你看好小六儿这孩子,要不阿暝也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地来趟这趟浑水,但顾大哥啊,我听了你一辈子的,临了这件事上,我想自己做回主,焱儿这孩子最像我,我想,把大统交到他手里,不说能再得边功,守几年太平,是可以的吧?” 顾淮坐直了身体,眯了眯眼睛,笑道:“陛下家事,自然由陛下做主。” 赵衡闭着眼点点头,道:“顾大哥,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希望等我走后,你能帮衬这孩子一把就帮衬他一把,这孩子手腕心机是有的,只是还是稚嫩,把别人看得太轻了些,日后让他早早吃几回亏,不是坏事。” 顾淮放下烟斗,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咱俩谁走在谁前面还不一定,先不要急着想托孤的事情,当然,若是我走在了陛下后面,那有些事自然不必陛下嘱托。说来也好笑,自春秋时期家天下以来,历代王朝君主没有一个不想长生的,但陛下好像对长生始终没有想法。” 赵衡深吸一口气,此时才显示出几分一国之主的气魄,淡然道:“那么多君王想长生,可是哪个得了长生?这人啊,有些事就得认命,顾大哥,你还记得当年刚刚立国之时,禅宗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和尚给我要土地说修建寺庙给我祈福时,你对我说了什么吗?” 顾淮含笑点头,“自然记得。” 赵衡也是微微一笑,道:“你说,要是祈福有用的话,那秦国能亡了?这自远古传下来的大道理啊,是经过几千年验证的,你觉得你是个例外,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顾淮长长出了口气,徐徐道:“陛下纵然英明神武,但是日理万机难免走错了路,这时候就需要老臣来提醒一二喽,所幸陛下不是那种顽固之辈,对于老臣的话,也都能听进去。哪怕有一天老臣不在了,也不会把阿暝留到长安碍太子眼的,陛下放心吧。” 赵衡缓缓点头,“西凉,是个好地方。” 顾淮笑道:“适合栽几株桃花。” 起身,赵衡面色复杂的看着顾淮,后者依然神色平静老神自在,赵衡笑了,道:“没错,适合栽桃花。” 第五十五章 一啄一饮 太平郡位于淮河以北,与平阳郡接壤,虽说属于北方,但是太平郡内大部分地区土地富饶产物丰富,再加上在顾相的大力支持下,重农抑商的政策略有松动,太平郡这几年的赋税较之往年要多出七成,皇帝陛下高兴得很,年底特意下了一道圣旨对太平郡大小官员加以褒奖,一时间太平郡在乾国风头一时无两,太平郡上下官员莫不与有荣焉。 太平郡太守狄松溪今年刚刚不惑,能做到一郡之太守的老狐狸,四十岁算是青壮,整个乾国也找不出三个不惑之年的太守来。而太平郡在狄松溪的治理下如今又是一副蒸蒸日上的趋势,这样一来就算太平郡内妇孺都知晓太守大人前途无量,郡内公门里大小官员对待狄太守的态度也当然是有目共睹的尊敬有加。 不过狄松溪虽说如今风头正劲,却丝毫没有目中无人眼高过顶的架子,不论是待人还是接物都极为彬彬有礼,作风也是清廉至极,不敢说两袖清风肩挑明月,但是还能担当得起狄青天的一声称呼,等狄松溪离任之时,两三柄万民伞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不过也只有在公门里地位较高的老狐狸才心知肚明,这狄松溪可不仅仅是一个太守之才,胸内谋划策略治理一州都绰绰有余。狄松溪在太平郡扎根九年,几乎要把太平郡的官场烙上狄字印,这几年内狄松溪不是没有过升迁到长安的机会,但是却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搪塞掉了,百姓自然以为他是割舍不掉太平郡的苍生所以放弃了升迁的机会,因而对他更加敬重。公门里的官吏则是认为狄太守虽是不舍得太平郡,但是并非舍不得那些平民,而是不舍得他一手打造的这套班底。在太平郡狄太守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若到了长安入了翰林院,那任你本事再大也得踏踏实实夹着尾巴做人。 挺好的一个读书苗子,毁在了目光短浅上。 不少自以为读透了狄松溪内心的老人扼腕叹息。 对于这些猜疑,狄松溪却是一笑置之,既不解释也不否认,大有知我罪我其惟春秋的意思。 这天拂晓,天还蒙蒙亮,狄松溪就一身正装来到了合阳城城外候着,态度恭谨表情肃穆,哪怕从破晓站到正午表情上依然没有一丝一毫不耐,更遑论去旁边茶肆喝杯热茶了。不过狄松溪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身后站着的太平郡一众大小官员却议论纷纷不知其所以然。 这上次李州牧莅临太平郡的时候也不见狄太守如此做派啊,难不成是京里来人了?不应该啊,这大大小小官吏都没收到信,就您老人家自己收到了?那这来的人地位也不算太高啊。 大小官吏琢磨了一上午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平日里与狄松溪相交莫逆的太平郡都尉李庆远斟酌了一下言辞,上前半步低声询问道:“大人,咱在这溜溜站了一上午了,这再大的大人也没这么大架子吧?下官是武夫一个,甭说站一天,十天也不在话下,但大人您可是一介书生,这一上午下来,腰酸背痛了吧?要不您去这茶肆喝杯热茶,让下官把斥候撒出去,保证能在大人要等的人到之前收到信儿。” 狄松溪拢了拢袖子,转身笑骂道:“你这个鬼机灵,这又是跟谁学得?都会拐弯抹角来套本官的话了?告诉你,不该你问的别问,回去好好站着去,你要是觉得累了,自个儿去旁边喝茶,别拉上我。” 说完这番话后,狄松溪便又转过身继续严阵以待,没讨的好的李庆远讪讪一笑站回原位,心里却不住诽谤这来到到底是个什么人?官帽子不知道多大架子倒是顶天了,嘿嘿,你要是不如咱老李能耐,进了合阳城,咱可得好好出出这一口气。 就在李庆远叨咕着碎碎念的时候,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由远及近。 李庆远精神一震,但是抬头后定睛一瞧,才发现是一辆普通至极的家用马车,不免大失所望,看来正主还没来。 原本拢手静待的狄松溪却微微一笑,大踏步迎了上去。 马车停住,驾车的马夫长相阴森瘆人,即使见到了明显是身居高位的狄松溪也是半点没有放松警惕,冰冷的目光毫不客气地审视着这位太守大人,右手微微折在腰间刀柄上。 跟随过来的李庆远大怒,抬起手指准备训斥却被狄松溪拦住,后者按下李庆远手指后不动声色摇摇头,李庆远心中一凛,低头退回原位不敢放肆。 整理了一下补服,狄松溪淡然一笑,拱手朗声道:“太平郡太守狄松溪,恭迎卫将军。” 后方官吏心中哗然,但是狄松溪平日里积威深重,所以这一班大小官员尽管心中惊涛骇浪,面目上却依旧是低眉顺目。 也怪不得他们心中如此惊诧,有谁能想到,在太平郡作威作福接近十年的狄松溪,既然是顾党一脉人?都说朝中有人好做官,这些年来不是没人怀疑狄松溪在京内有人照拂,但任谁都没想到狄松溪头上是权倾天下的顾相,这当真可是震动朝野的消息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顾相虽说如今还是重柄在握,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顾府圣眷不济,如今陛下已着手托孤事宜,而顾相之子却坚定站在了六皇子一脉,这不得不让朝野感叹。而在这时候,原本隐藏在湖面下的狄松溪却突然跳出来,这不得不让人心中千回百转,暗想顾相这一手棋后会藏着多少后手。 面色略显苍白的顾仙佛掀开车帘,在眼眸中暗含屈辱的李柔然搀扶下慢慢走下马车,伸手扶住狄松溪双手,苦笑道:“狄叔叔,你这是何苦?” 狄松溪当然知道顾仙佛此言何意,却只是简单一笑没有作答,挽了挽补服袖子,亲自搀着顾仙佛往合阳城内走去,身后跟着的合阳城大小官吏有面露冷笑者,有踌躇不前者,也有想往前搭讪混个脸熟却搓着手不敢付诸行动者。 狄松溪扶着顾仙佛,一步一步挪入合阳城,就如同十年前幼小的顾仙佛扶着被顾淮秘密委以重任的狄松溪一步一步挪出长安城一样。 十年前是出城,十年后是入城。 一出一入,仿佛一饮一啄。 皆有定数。 第五十六章 合阳城 进得合阳城,狄松溪知道顾仙佛身体不适,所以并未带着他参加李庆远特意为其准备的接风宴,草草在众人面前讲了几句话后便带着顾仙佛来到自己府邸,剩下的官吏自然知道轻重,也是纷纷笑着告辞,但是在转过一个弯以后,各家的轿子都不自觉的加快了几分速度。 今晚的合阳城,不知会飞出几只信鸽驰走几匹骏马。 狄松溪府邸坐落于合阳城桃坞街上,地段算不上繁华富贵,风水上来看也不是什么聚财宝地,但是胜在静谧雅静,周围又有李庆远调来的私兵守卫,一般人接近不了宅子十丈之内,所以狄松溪直接就把顾仙佛带到了自己府邸。 在堂屋吃过一顿便饭,顾仙佛便差李柔然与轩辕青牧带着春芽去休息,这一路上接连不断的赶路也是把这孩子累坏了,春芽强打精神朝顾仙佛做了一个微微的腼腆笑容后才跟着李柔然下去。 顾仙佛收回目光,在长随搀扶下跟随狄松溪去往书房,在书房落座下人奉上两杯清茶以后,顾仙佛才长长出一口气,精神彻底放松下来。 狄松溪关切问道:“怎么弄成这个狼狈模样?可需要我去请郎中过来?合阳城别的不好说,堪比御医的郎中还是有一打的。” 顾仙佛勉强一笑,道:“没什么,几日前经过云门山,见了一出神仙打架,落了点好处,自己也就成这破烂模样了,不妨事的,再过五六日等着气数都散尽以后阿暝就没事了,只是这五六日麻烦狄叔叔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狄叔叔对武艺之事本就一道不通,能帮上你点小忙高兴得很,你这句话可就把叔叔当外人了啊。”狄松溪抿了一口清茶,苦笑道,“我十年不见恩师,也不知现在恩师什么模样,只是从长安传来的消息看来,恩师处境不是很好啊。” 顾仙佛点头,神色略有黯淡:“狄叔叔所言不假,这些日子长安城风云诡谲,阿暝虽天生愚笨,却也能察觉出长安城里近日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我父在长安城里扎根扎了十七年,我却不知道这一番风雨是否能撼动我顾家门庭。” 放下茶杯,狄松溪正色道:“恩师的为人和手腕,一般的百姓看不清,庙堂里的官吏能看清的也不多,这些看清中的少数人中,真正懂得恩师的人少之又少,十余年前的一个雪夜,我与恩师对月而饮,恩师曾言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句话我一直牢记在心。恩师这些年名声不好,一部分是从愚昧腐败的言官那里流传出来的风言风语,也有一部分是恩师自污名声所导致,不过总而言之,恩师为人高山景行,所图所谋非我等目光短浅之辈可以参透,乾国没了谁都可以,只是没了恩师,别的不敢说,至少要乱上一阵子。” 顾仙佛轻叹一声,伸出右手轻轻揉捏着太阳穴,柔声问道:“狄叔叔在太平郡一待便待了十年,期间并未露出任何马脚纰漏,也深得赵家信赖,前些日子我听传言皇上甚至有意向赐婚于狄叔叔,如此下去,再过十年,不,五年,御书房里一定有狄叔叔一席之地,而狄叔叔今日的所作所为,虽然阿暝能理解狄叔叔现在站出来对于父亲在长安中的处境有重大帮助,但这乾国,毕竟姓赵,狄叔叔此举,实属不智,实属不智啊!” 这番话顾仙佛说得唉声叹气,狄松溪却抚须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从而立之年就开始蓄须明志,如今胡须早已可以做到垂于水桶之中而达底的境界,因此也在合阳城得了一个美髯公的雅号。 狄松溪捶打着自己的大腿,不轻不重地说道:“你狄叔叔岂是那稀罕御书房那一张椅子的人?阿暝啊,别人不了解你狄叔叔,难道你也不了解了?十年不见,你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但是你今日所言所行,却让狄叔叔有些失望,旁人不懂我所谋所求也就罢了,难道阿暝那你也不懂了?恩师所言知我者谓我心忧,阿暝你不仅不谓我心忧,却还谓我何求,你当真是十余年前缠着我听乡间老卒闲谈的阿暝?你当真是在恩师与我彻夜长谈之时捧着酒壶站在桌旁一夜的药师?” 站起身,狄松溪边走边继续说道:“呵呵,十余年前,我狄松溪本是一白衣卿相,空有从龙心,却无报国门,若不是恩师提携,我此生也就在乡间讲学了此残生,哪能做得上一郡太守的位子?阿暝啊,你狄叔叔虽说不是什么大仁大义之辈,可也不是得鱼忘筌之人,若我真一心谋富贵,何必十年来一直不肯与邓党一脉亲近?何必一直拒绝赵家的提携乃至示好?退一步讲,就算我怕恩师日后记恨于我,那我杜门却扫洁身自好总是可以的吧?阿暝,今天你狄叔叔跟你交个底,虽说十余年不见,但是你面前的这个人,仍然还是那个肯花所有铜钱给你买糖糕的落魄书生狄松溪,而不是位高权重的狄太守!” 狄松溪一番话说得完全称不上慷慨激昂,也没有什么大义凛然的意思,语调平淡,不悲不喜,但是顾仙佛却从中听出了狄松溪的愤懑与无奈。 这份愤懑与无奈不是对于庙堂,也不是对于赵家。 而是对于自己。 长长吸了一口气,顾仙佛起身,笑道:“狄叔叔,我好不容易来趟合阳城,不带我逛逛?我在长安可是常常听父亲念叨,这乾国女子,除了江南道以外,就属太平郡的女子生得最是标致细嫩,豆蔻少女脸颊都能掐出水来。” 狄松溪微微一怔,瞬间想明白其中曲折后,他哈哈大笑起来,携着顾仙佛袍袖,乐道:“好,阿暝,今天顾叔叔就带你好好逛逛这合阳城,让你好好体验体验这合阳女子的妙处。” 望着顾仙佛牵着春芽的小手慢慢走在自己前面,狄松溪抚须而笑。 十年,自己老了,小阿暝也长大喽。 第五十七章 公门里面好修行 杏花楼位于狄松溪府邸右手边三条街处,环境雅致,老酒醇厚,十五年的时间和口碑让杏花楼积攒了不少回头客。 以狄松溪的身份和地位,自然不能真的带十余年不见的顾仙佛去烟花之地流连忘返。不说顾仙佛此时身体有恙,就算顾仙佛此时活蹦乱跳,一入太平郡便被太守邀去喝花酒,这事万一旦传出去,搁在平日里算是风流韵事,但是现在的话,那肯定对本就被架在火上烤的顾家不亚于一记狠拳。 杏花楼二楼此时已经被狄松溪给包场,连伺候的小厮都被换成了自家下人,杏花楼老板自然知晓事情轻重,仅仅在狄松溪刚刚登楼的时候上前寒暄客气两句,送了两壶好酒以后便亲自去后厨传菜,在合阳城开酒楼,光有钱可不行,没眼力见儿,银子你烂在口袋里花不出去也是枉然。 这场算是接风宴的宴席并没有太多人参与,本来狄松溪就只给寥寥数十人送去了口信,而因为上午“接驾”之事,选择来赴宴的并不多,满打满算凑了一桌,算上狄松溪这个主人也不过十二人,在偌大的二楼映照下显得空荡荡的。 在这来赴宴的五个人里,顾仙佛也仅仅对太平郡都尉李庆远有些印象,顾仙佛看人远远不及父亲顾淮,只是凭借上午以及现在的粗略接触觉得这人应该不是胸中城府太深之人,更是在酒过三巡之时,略有醉意的李庆远直抒胸臆,说了一套自己关于治兵的见解以后,顾仙佛对此人了解程度又加深了三分。 “” 说完这一番话的李庆远似乎极为满意,端起店家特意给他准备的酒樽满饮一大口,得意洋洋地看着含笑点头的顾仙佛。 天可怜见让他这个大老粗背下这段文字是多么不容易。 顾仙佛听完后只是点点头,并不予置评,端起酒杯笑着劝酒。 坐在下手的一青衫青年也端起酒杯,却轻轻冷哼一声,然后仰首把一杯花雕倒入腹中,神色平静,眉眼之间略带愤懑。 顾仙佛放下酒杯玩味一笑,他知道此子,在来到杏花楼之前狄松溪向他介绍过今日宴请的这些人,这些老狐狸均都是身份显赫之辈,只有一名晚辈,姓董,名戍边,字天狼。董戍边今年二十有五,生得却极为老成,三角眼酒糟鼻,一眼看过去并不讨喜,董戍边目前是合阳城的一名淄衣捕头,虽说政绩不显,但此子并非寻常酒囊饭袋,否则也无法入狄太守法眼。 董戍边生在太平郡有名的豪门望族,太平郡董家是真真正正的百年氏族,哪怕在乾国建立前那段烽火狼烟的日子里,董家也只是选择蛰伏策略,虽然各地诸侯明知太平郡董家这么多年的积攒一定丰厚得很,但是却并未有人敢真正打董家主意,在百年前,董家族长就效仿战乱中的西凉大族做法,拼了老命修建壁垒,经过数十年的整合和一代代人的努力,太平郡董家壁垒已经达到了覆压百二十里的恐怖程度,里面机关重重又有精兵良将日夜守护,说是铜墙铁壁也不为过。更让外人头疼的是,太平郡董家家大业大,几乎从不需要吸纳新鲜血液,壁垒内几乎人人姓董,口号也是“董家儿郎,死战不退”,此情此景,让任何一个想要打董家主意的人都得望而却步。 起初,董家族长修建壁垒之时还得到了无数人的嘲笑与白眼,那时的大秦还没有腐败到不堪一击的地步,你董家有田有钱,不去收租子做买卖,反倒把真金白银都投到了这壁垒之上,不是脑子缺根筋是什么?再说,兵书有云:凡偏居一隅者,不能持久,不进取,则坐亡。你董家这幅模样,除了坐亡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伴随着同乡伙伴的嘲笑,董家壁垒一天一天壮大,秦国国政也越发腐朽不堪,最终函谷关前一场巨变,太平郡内那些曾把董家当做笑谈的豪门大族在历史的尘埃中烟消云散,只有董家默默幸存了下来。而乾国天子走上争霸之路之时,董家族长一反常态,不顾族内反对声音,向弹尽粮绝的赵衡输送了一万两千石粮食和三万石草料。也正是这对当时的赵衡来说不亚于雪中送炭的四万石粮草,使得乾国军队打赢了极为重要的娘子关一战,全歼一位实力兵力皆在乾国之上的刘姓诸侯,乾国实力也是突飞猛进。 自十七年前乾国建立以来,太平郡董家也算备受恩宠,而董家历代族长也算知进退守规矩之人,从来不持宠而骄,也不结党营私,一直默默经营着自己的百余里壁垒,虽说这确实让长安的赵衡放心了,但也造就了董家后人在太平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尴尬局面。 董戍边的名号顾仙佛之前自然是没有听说过,但在入杏花楼之前,狄松溪曾郑重向顾仙佛介绍过此人,说此子虽不适合公门修行,野狐禅修了五六年也没到火候,但是治军谋略却极为高明,尤其擅长剑走偏锋,不按常理出牌,最后狄松溪甚至断言,若把这小子丢到沙场上滚一圈儿,十年后不输刘苍城老将军。 有狄松溪珠玉在前,顾仙佛对董戍边的看法也没高到哪里去,关于狄松溪那一番吹捧,也当是前辈对晚辈的提携了。但是现在见董戍边一副怀才不遇的模样,顾仙佛心中好奇,便遥遥举起酒杯,笑道:“董捕头似乎对带兵治军之事有不同见解?不妨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考则个?” 本来董戍边见顾仙佛主动与他搭腔吓了一跳,但闻顾仙佛此言正中自己下怀,便站起身,先是向在座各位打了个揖,才郑重道:“李都尉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但下官以为,带兵治军,万万不能以人情大于法理,古语云慈不掌兵正是此理,依都尉大人所言,此法确实可打造出一支可战之师,但却打造不出一支死战之师,以恩惠、情分来铸就的军队,一旦陷入死战境地,别说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死伤过半,气势就荡然无存,这种军队,啃不了硬骨头,只能当做助拳之用罢了。” 董戍边一番话还未说完,李庆远就冷哼一声把手里酒樽往桌子上重重一顿,瞪大了牛眼问道:“那你小子是说老子带出来的兵都是花花架子绣花枕头了?!” 董戍边公门修行毕竟是其软肋,李庆远的一番喝问竟然让他呆愣在当场不知所措,还是狄松溪打了个圆场,端起酒杯哈哈笑道喝酒喝酒,今日只谈风月只谈风月。这才让董戍边坐回位子上,李庆远谁的面子都能不给,但可万万不敢不给狄松溪面子,也是讪讪一笑,端起酒樽牛饮一大口。 待这场接风酒喝完,已经是夜半时分,春芽已经在座位上沉沉睡去,顾仙佛招来一个婢子,命他把春芽抱回狄松溪府邸,自己站起身,看着董戍边笑道:“董捕头,夜半天凉,出去醒醒酒?” 董戍边哆哆嗦嗦地放下筷子,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己鼻子。 顾仙佛笑着点点头。 望着顾仙佛与董戍边二人下楼远去的背影,狄松溪脸上笑容慢慢收敛,端起长随递上的一杯醒酒茶一饮而尽,身后俏丽婢子替他敲打着肩膀,力道拿捏的恰到好处。 狄松溪挥挥手,除了李庆远和一个合阳城小吏以外,其余的都告辞退去。 “大人,您说,咱这个法给戍边铺路,会不会引发顾公子反感?”原本与董戍边针锋相对的李庆远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狄松溪摇摇头,道:“我了解阿暝,他不是小肚鸡肠的人,现在他或许还没有想通咱给他唱的这出双簧,不过等他想通了也无所谓,董家对咱确实有恩这是其一,戍边才学确实不低这是其二,把他放到西凉去,对阿暝对我们,都有好处。” 李庆远如释重负地点点头,终于放下心来,而一旁低头哈腰地伺候着的小吏凑上前,谄笑问道:“姐夫,那给顾大人准备的两名花魁还送不送?这是我费了老大功夫给弄来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还是难得的处子。” 狄松溪睁开眼睛,呵斥一句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在外面不要叫我姐夫,我和你姐的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再说了,你以为阿暝和你一样色欲熏心?这事儿让旁人知道还了得?哪里来的给送回哪里去。” 被呵斥的小吏一愣,刹那间便反应过来,低头谄笑道:“好来狄大人,我这就安排人悄悄把这俩姑娘送到顾大人房间里,保管没人知道她们今晚去了哪里。” 狄松溪重新闭上眼睛,鼻子里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一旁的李庆远看得叹为观止:娘的,咱这大老粗还真玩不了官场这一套,一句话能解出八个意思。 第五十八章 夜班敲门心不惊 太平郡之名并非空穴来风,自乾国建立之日起,太平郡的治安是除了长安最好的,虽达不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境地,但至少没怎么出过影响深远的恶劣事件,而合阳城作为太平郡的重中之重,又有董戍边这位淄衣捕头的铁腕治理,幻境治安都好得叫人没话说,在三年前,合阳城便取消了宵禁,半年前,在狄松溪的大力支持下,合阳城更是率先走出了夜市这一步。 顾仙佛与董戍边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最终在一家看起来不起眼但是客人不少的小吃摊子面前坐下,只是不知道来这儿的老鬄是冲着美味的扁食还是美艳的老板娘。 顾仙佛笑道:“董捕头,我刚来这合阳城不久,对这儿特色美食也不了解,刚才在杏花楼里光顾着寒暄交情了,吃到肚子里的东西也不多,要不今天晚上董捕头破费一下,请我这个西凉蛮子吃顿好的?” 董戍边确实不通公门之道,顾仙佛此言已经表明了向其抛出诱饵,但这董戍边却傻乎乎的只是憨笑没有咬钩的企图,站起身向店家嘱咐了两句,明显这身为摊子主人的俏娇娘也是认识董大捕头的明眼人,含笑应下不一会儿,就送上来两大碗热气腾腾的扁食和两碗扁食汤。 顾仙佛挟了一个扁食放进嘴里慢慢品尝,确实觉得不错,端起汤汁一语双关笑道:“原汤化原食,看来董捕头也不是一个表面上的大老祖,也是会享受之人啊。” 狼吞虎咽了三四个扁食的董戍边此时也慢慢放松下来,道:“顾大人也不是不知道下官在合阳城的境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位高的世家子弟看不起我,地位低的又只会跟在我后面阿谀奉承,这就导致了下官在这高不成低不就的,只能和这些小商小贩打打交道,琢磨琢磨些无聊事情。” 拿起勺子轻轻搅拌着扁食,顾仙佛看着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问道:“董捕头,我顾家现在正是风雨飘摇之际,圣恩日减,诽谤日增,也就我父现在身体还可,但七八年 年过后,等我扛过顾家这面大旗之时,境地待遇可就远远不如今日了。董捕头,你如果想奔着我这来求富贵,那我可以跟你交个底儿,我听狄叔叔说过,你带兵治军本事不差,丢到西凉摸爬滚打几年,与刘苍城那老疯子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但是,董捕头,你就算把命给我顾家,我最多也就给你一个西凉校尉,而且还不一定能做多久,日子也肯定比不上你在这合阳城得意。你先别急着跟我这表忠心,等吃完这碗扁食,你再跟我说你的打算。” 原本吃得狼吞虎咽的董戍边放下勺子,凝望着顾仙佛年轻的面孔,突然笑道:“顾将军,首先我得跟您挑明一件事儿,我确实是奔着富贵来的,这年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说得在冠冕堂皇估计您也不信,但是,这富贵,顾家给不了我,只有您,西凉卫将军,才能给的了我。有件事,您或许不知道。” 顾仙佛看着目光炯炯的董戍边,并未接茬。 董戍边也不觉尴尬,握紧双拳热血沸腾道:“西凉军乾字营丙字队扛旗的,是我表哥,每年我都会与我表哥有书信来往,我知道西凉不像现在乾国中传言的那样腐败不堪,而我董戍边,也只是在西凉,才能真正戍边。” 顾仙佛颇感意外,轻笑道:“那无赖破落户是你表哥?这我还真不知道,董琅濯这个老无赖我还真是印象深刻,每每与草原蛮子有小冲突,一定是这家伙第一个嚷嚷着到我这来求战,我若是不给,就坐在我面前不走,我来之前刚刚因为他擅杀战俘抽了他二十鞭子,他跟你写信的时候,指定没少说我坏话。” 董戍边面色严肃的摇摇头,道:“顾将军,这些话可能说起来您并不信,但我还要说,我表哥在信里提到过不止一次,说跟您吃饭,是他这一辈子最骄傲的事情,他说他读书少,但是有句诗他偏偏记得,‘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他在信里说,现在和那动荡的年代不一样,哪有那么多军功可捞,现在在乾国出名的小将名将,多半是将种子孙躺在父辈的荫功上挣来的,那为数不多的真亲临战场的将军,冲锋陷阵的少,躲在后面摇旗呐喊的算好的,多半都是在军营里被当大爷伺候着,听听曲儿赛赛马,一天一天的就过去了。士卒一边作战一边还得保护那些娇生惯养的大爷,怎么可能真为那些大爷们效死,只有顾将军您斩龙头的名号,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我表哥说,他在沙场吃饭这么多年,见着比扛旗的冲得更快的大将,您是第一个。” 顾仙佛笑了笑,似乎也是想起了董琅濯的一些光辉事迹,笑骂道:“这无赖在沙场吃饭这么多年,偏偏吃相如此难看,让我看见他就想抽他两鞭子。” 董戍边笑了笑,继续说道:“这点,我表哥确实提过,他说您打归打,但是该是谁的军功,就是谁的,您一分一毫都没多占,这年头谁不知道,投效沙场的谁真是为了马革裹尸去的?还不是想挣些军功,命好得捞个一官半职,命差点得呢,退伍后也有几亩地能老婆孩子热炕头。对于咱这些苦哈哈来说,比起那些喊得震天的口号,这些,才是真的。” “更何况,白天挨了您的打,晚上就有您的亲卫送来上好的金疮药,有次还是您亲自来给他涂的药,这点他给我吹嘘了好久。当然,这些想必您也不言自明,都是收买人心的手段,但能在沙场上冲锋快过将旗,在断煌堡一战中一天砍断十七把西凉刀,这可不是收买人心的手段能一言以蔽之的。” “去年年底我表哥说,您在那年底演武中说了一段话,您说,长安那群官老爷们没把咱们当亲生的,也没把西凉当成自家土地,这一点你们知道,我能不知道?但他不把咱们当人看,咱们不能忘了自己姓乾,不把西凉当成自家地盘怎么了,呵呵,咱这叫御敌于国门之外,比那些在窝里扛枪的家伙们好多了!顾将军,您这句话说的我顶顶佩服,御敌于国门之外,嘿,听着都觉得霸气。顾将军,今晚我说了有些多了,我这人一熟了就好口无遮拦,您就当一笑话听了,我知道我去西凉是还没资格进乾字营的,您只要把我扔到上九营中,我就谢天谢地喽。” 顾仙佛放下勺子,抬起头看着对面的董戍边,轻声说:“这可不是笑话,你今晚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 第五十九章 一碗扁食引发的血案 待到顾仙佛与董戍边细嚼慢咽的把一碗扁食带汤全部下肚以后,已是接近子时,顾仙佛已感觉有些淡淡暖意在四肢百骸流动,望着街上人流已有些稀疏的景象,顾仙佛长长伸了个懒腰,冲前来收拾碗筷的美艳老板娘笑道:“这扁食还是放些葱蒜才好吃,初春天寒,放些葱蒜最能驱散寒意,也能提提鲜味。当然,老板娘是做扁食的个中高手,若在下所说哪里有差,还望老板娘不要介怀。” 扁食摊子的老板娘今年大约二十四五的模样,风韵初显模样可人,尤其是胸前的波澜壮阔简直是呼之欲出,这不禁让顾仙佛多看了两眼。而察觉到顾仙佛不规矩目光的老板娘也没有生气,依旧笑靥如花地麻利收拾着桌子,毕竟肯出来做这个行当的背后都有些辛酸苦楚,若这点委屈都受不了那还谈什么笑迎八方客,再者说这年轻人既然是董大捕头的贵客身份肯定不低,方才目光中又是一时好奇欣赏多过轻佻,所以这老板娘干脆一笑置之。 收拾好桌椅板凳,老板娘脸带明媚笑容,娇笑道:“这位大爷说得哪里话,妇道人家谈什么介怀不介怀的,倒是这位大爷看起来年岁不大,对于扁食做法倒是不比一些老鬄差,讲究四时当食的道理,可惜咱这合阳城初春时节葱蒜不便宜啊,妾身这里又是小本买卖,待到过几日,葱蒜价格下来了,妾身就去东城买上几斤葱蒜,到时大爷一定要赏脸来这里吃两碗扁食暖暖身子,现在啊,您尝尝妾身自己晒得茶,比不上您长安的金贵,尝起来也别具一番风味。” 说着,老板娘招招手,躲在摊子后面的一五六岁模样,身着大红棉袄头扎羊角小辫儿的小姑娘端着两杯热茶怯生生地走过来,把茶杯放到桌面上就抱着娘亲大腿躲在身后,只露出半张细腻白皙的幼小面孔,老板娘一边宠溺地揉揉小丫头小辫子一边向顾仙佛告罪,笑容里满是满足和幸福。 顾仙佛吹了吹茶,笑道:“老板娘怎知在下来自长安,难道老板娘还有未卜先知的功能,若是如此,老板娘大可不必在这夜市上做扁食摊子,到集市上开一张算卦铺子,保管生意火爆。” 老板娘一手搂着小丫头一手掩嘴娇笑,道:“这位大爷您就别开妾身玩笑了,妾身哪有那通天的本事,只是这三教九流见多了,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有几分,一是来自长安的食客对吃最为讲究,二是大爷口音一听,就是正宗长安腔,这要是妾身再猜不出来,那就别开这摊子了。” 顾仙佛一笑,还不待说话,就看董戍边脸色一沉,顾仙佛眉头微皱,只见身后先是传来几声嬉闹玩笑,然后一略带轻佻之音传来:“老板娘,来三碗羊奶。” 身后自顾自拣桌子坐下的三位浪荡公子哥明显是这个扁食摊子的常客,而且还是家里有些许背景的纨绔,要不然也不能让这个俏美老板娘露出敢怒不敢言的神色。 摊子上的其他食客都是些苦哈哈,自然深谙明哲保身的处事哲学,纷纷把铜板拍到桌子上脚底抹油,有些獐头鼠目的直接连饭钱都不掏低着头溜之大吉。 老板娘先是让小丫头走到摊子旁边躲起来,然后才盈盈转身,勉强笑道:“三位客官,我这里是扁食摊子,哪里来的羊奶?” 顾仙佛没有转身,自然也没看到这三人的模样,只是闻另一个声音接口道:“没有羊奶,人奶自然也是可以的嘛,我们兄弟几个也不嫌弃,凑合凑合就得了。” 然后是轰然大笑。 顾仙佛眉头皱了皱,但还并未决心去趟这趟浑水。 来者三人中唯一没有开口的一人此时阴测测开口道:“两位哥哥,小弟我昨夜与人谈诗论道,闻得打油诗一首,还望两位哥哥品鉴一番啊。” “贤弟不妨道来,让咱这美艳不可方物的钟大老板娘也一块听听?” “那小弟就献丑了,这首诗名字叫做《高凉村妇盼郎归情歌》,小弟就拣最精彩的一段说与二位哥哥听:二八鸡婆巧梳妆,洞房夜夜换新郎。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装成一身娇体态,扮做一副假心肠。迎来送往知多少,惯作相思,泪两行啊。” 又一声音说道:“好诗,好诗啊,尤其是这‘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想的当真是妙极,妙极啊!老板娘,觉得此诗如何啊!” 老板娘明明眼里已有清泪盈眶,脸上却还是挂着屈辱的笑容,道:“三位公子,妾身哪里懂得诗作,还望三位不要为难妾身了。” 三人中首先开口那人哈哈一笑,道:“钟大老板娘,原先还叫客官呢,怎么又改口叫公子了呢,不如唤我等一声相公,也好让我小柳儿有个父亲疼爱,老板娘觉得怎么样啊?” 话音刚落,只闻一声砰然巨响,董戍边一拍桌子怒目一瞪,怒喝道:“刘三公子,你可不要太过分了!” 被唤作刘三公子的人故意作恍然大悟状,毫不在意的哈哈一笑道:“哎呀哎呀,这不是名震合阳城的董大捕头吗,在下眼拙,还真的没看见各位,罪过罪过,这样,这相公也算董大公子一个,这样,咱们也算连襟了,董捕头您,意下如何啊?” 董戍边气极反笑,反唇相讥道:“刘公子,今天怎么得空出来了,上次在杏花楼调戏良家妇女,好像被令尊打得不轻啊,怎么?伤养好了又出来作了?那您可得防着令尊点,要不然,令尊可是真舍得下手啊。” 端着茶杯正欲喝水的顾仙佛闻言不禁轻轻一笑,这董戍边公门修行得本事不行,刺人的本事倒是不小。 刘三原名刘寒良,是合阳城刘别驾的三公子,自小在烟花之地流连忘返,故得刘三公子的称号,这刘三生得倒是皮囊不差,就是一双桃花眼太过轻浮,再加上在合阳城有谁不知刘家三公子差劲的吃相,所以刘三一直在妇女少女心中一直如瘟疫一般不讨喜。 听到了顾仙佛的笑声,刘三举步向前,来到顾仙佛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啧啧道:“这位公子器宇轩昂,看来不是凡人啊,是来合阳城捧董捕头的臭脚来了,那在下可得提醒您几句,这董捕头的地位不高脾气不小,您这臭脚万一捧不好,可容易臭着自个儿。” 顾仙佛理也没理哈哈大笑的刘三,放下茶杯朝一旁手足无措的老板娘笑道:“老板娘,不嫌弃的话坐下说,咱们的话还没有说完,在下正想请问你一嘴,这合阳城在下第一次来,但是怎么看起来,和长安城颇有相似之处?” “哎呀,还是来自长安的大公子,真是失敬失敬,不过这个问题,就不劳烦我这个便宜妾室了,我就能回答公子了。”刘三故作诚惶诚恐地打了个揖,站起身摇摆着手里象牙折扇笑道,“这合阳城与长安城一样,在建筑上都属于八臂哪吒城,看这八个城门没有,那就是哪吒的八个手臂,这城里的条条胡同,就是八臂哪吒的肋骨,这么说,公子懂了吗?” 顾仙佛终于正视了刘三一眼,打量他一番后笑道:“想不到你这个玩意儿懂得还不少,你很闲吗?” 刘三冷笑:“这年头,还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出来丢人现眼,小子,今天爷给你一个机会,甩个腕,要是世交熟人门生后人,今天自个儿留一条腿就可以了。咱要是搭不上话,嘿,大公子,别看董捕头今天没带铁枷铁尺,这些玩意儿,咱家里有,保证把公子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顾仙佛捻起一根竹筷,向董戍边问道:“谁家的种?” 董戍边铿锵答道:“太平郡郡丞刘璜邺之子。” 顾仙佛点点头,手里竹筷随手朝刘三一掷。 隐藏在暗处的侍卫根本来不及出手,就见刘三惨叫倒飞而出。 顾仙佛转身,朝那两位还未来得及反应的帮闲笑道:“就凭你们带来的小猫小狗,今天还真在我手里讨不着好儿,儿子被打了,快去唤老子吧,不过你们得快一些,一是我刚才没控制好力道,你们这刘三公子可能坚持不了多久,二是你们搬老子,我也在合阳城有长辈,既然道理讲不通,咱就看谁拳头更硬了。” 两位帮闲二话不说,屁滚尿流地朝刘府奔去,若是刘三公子死在了他们面前,那最好的接过就是刘三死在了他们前面。 顾仙佛端起茶杯,继续轻轻吹着茶水。 老板娘或许破罐子破摔了,走到摊子里提出一壶茶水给顾仙佛续上杯,然后盈盈坐到顾仙佛身边与他聊一些合阳城风土人情,此女子胆色神情,不由也让顾仙佛刮目相看。 董戍边握紧双拳,感受到有一种东西慢慢在心底生根发芽,现在或许还少,但十年二十年后的一天,或许会成为一棵大树。 能撑起一片天空的参天大树。 第六十章 骨头还是有几根的 顾仙佛一杯茶还没有喝完,已经有一行人浩浩荡荡从远处赶来,打头阵的正是刚刚屁滚尿流而走的两位帮闲,不过现在两人面孔神情可是一副被人欺辱的愤懑正义样子。 老板娘或许真的是破罐子破摔了,看刘璜邺这一群人浩浩荡荡而来竟也没有起身的意思,瞥了一眼后继续与顾仙佛谈起城南老乞儿的趣事。 刘璜邺今年五十有二,生得豹头环眼体长八尺,若是把他跟李庆远放一块,还是这刘郡丞更像都尉一些。不过这刘璜邺虽说外表五大三粗虎背熊腰,但是能熬到一郡郡丞位置上的,指不定有几颗七巧玲珑心。 刘璜邺来到扁食摊子前,并没有先摆出兴师问罪的模样,而是先是去查看了一下躺在刘家护院怀里奄奄一息的刘寒良,确认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伤的确实不轻但这幅死样多半是装出来的,才挥挥手命下人赶快把刘寒良送到最近的医馆。 原本抱着刘寒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护院如蒙大赦,顿时飞身而起朝医馆奔去,怀里的少爷却还安稳如初,就这手轻身功夫,在长安城也能引起几番喝彩了。 处理完儿子,刘璜邺就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坐在板凳上喝茶的顾仙佛与董戍边。 面对刘璜邺不怒自威的质询目光,董戍边心里没底,之前顾仙佛虽说要去般后台,可他们今晚一共两人出来,哪里有人去通知太守狄松溪,更何况才过去一盏茶冷热的功夫都不到,就算狄松溪从旁人那里得知了此事,但等狄太守赶来,也得猴年马月了不是。 不过纵使董捕头心里七上八下,但是看了一眼在桌子对面依旧安静喝茶的顾仙佛,还是如吃了一颗定心丸,对摊子周围那一群披坚执锐作合围状的甲士视而不见,也端起茶杯轻啄一口。 数息时间过去,谁也没有开口。 刘璜邺向前踏出一步,轻描淡写打了个揖,看着顾仙佛道:“顾将军,一入合阳城就开始耍威风,为了争风吃醋把犬子打成重伤,这,是不是不合礼法?” 顾仙佛放下茶杯,目光平淡地回望回去,笑道:“一句争风吃醋就把这事儿给盖棺定论了,刘郡丞,以后谁在说您是大老粗,我还真跟他翻脸。” “哦?听顾将军所言,此事似乎还别有隐情?”刘璜邺回首看了之前吟诗的青年,喝问道,“李茂,方才顾将军与刘寒良到底发生了什么冲突?你给我从实招来,若是有一句话所言不实,我就剥了你的皮!” 被称为李茂的青年先是甩出一捧辛酸泪,然后大声诉屈道:“回禀郡丞大人,大约半个时辰前,小的与刘公子从旁边酒肆出来想到这里吃完热茶醒醒酒,但还未到这扁食铺子,就听到老板娘挣扎呼救的声音,刘公子熟读圣贤书,自然对这种事义愤填膺,正想上前替那老板娘出头但是被王兄拦住,王兄说先打探清楚情况再行侠仗义也不迟,于是我们便拦了旁边一在此吃扁食的食客,他道这不知哪里来的外地公子,见到这扁食摊子的老板娘一时惊为天人,仗着家里有钱有势,便想强抢老板娘回家做小,老板娘是出了名的贞洁烈女自然不肯,于是董捕头就威胁老板娘说,如果你再敢呼喊一声,就别想再这里摆摊子了。” “闻得事情前因后果,刘公子大怒,上前找这位顾公子理论,但刘公子还未张口,这顾公子就怒道,老子在这里快活,你这厮来败坏什么雅兴,再不滚,老子就让董捕头把你送到打牢里去吃几年牢饭!刘公子还欲帮老板娘声张正义,但顾公子却又道,你这个鳖孙是不是不知道你爷爷是谁,告诉你,你爷爷叫顾仙佛,你太爷爷是长安顾相,听说过吗?听说过还不快滚?!王兄自知惹不起权倾天下的顾大公子,便拉着刘公子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刘公子却怒言,我辈读书人,虽没有什么高官显位,但骨头还是有两根的,今天只要我刘某人还有一口气在,你就别想在合阳城干强抢民女的勾当!但是刘公子话还没有说完,气急败坏的顾公子就扑上来,三招两式就把刘公子打飞出去,边打还边说,在长安太子都不敢对老子这么说话,你是什么玩意?还敢如此大言不惭?!这就是刚才发生事情的经过,郡丞大人啊,小的所言句句属实,若是有半句虚言,甘受凌迟之刑啊郡丞大人!” 李茂这一番话说得声情并茂声泪俱下,说到关键之处还涕泗横流,若不是有家丁扶持几度昏厥,此情此景真是闻者落泪听者伤心,尤其是最后一句太子都不敢对老子这么说话更是诛心之言,细细品之,杀人不见血的刀子昭然若揭。 顾仙佛点点头,郑重道:“精彩,实在是精彩,尤其是这位李公子所言的我辈读书人骨头还是有几根的这句话相当精彩,本来我还想在被奸臣构陷的时候,带着棺材在长安城登高一呼,喊道我顾某人一生为大乾镇守国门,虽说没读过几本书,但是骨头还是有几根的。这样一来虽说糊弄不了庙堂群臣,但是在百姓心中,威望肯定大涨啊。李公子,我这番话竟然被你抢了先,可真是出人意料啊,可惜此地没酒,若是有酒,当浮一大白。” 李茂虽本身就是一无赖讼棍,但是仍被顾仙佛这幅无赖模样气得不轻,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指,颤声道:“在合阳城行此恶事顾公子还以此为荣不知悔改,顾公子,你真是枉为卫将军!枉带西凉军啊!” 顾仙佛笑而不语,低头饮茶。 刘璜邺皱了皱眉,接茬道:“顾将军,关于李茂的话语,你可有辩解之处?若是拿不出有效说辞证物,那还请顾将军跟着本郡丞大牢是走一遭,孰对孰错,相信过两遍堂自有定论。” 顾仙佛提起茶壶续了一杯茶水,问道:“郡丞大人何须这么急,您难道不应该听听当事人的意见,再做决断吗?” 刘璜邺不置可否一笑,道:“山村野妇哪里能分清是非,问她也是枉然,再说,谁也不敢保证这原先贞洁烈女的老板娘,知晓顾将军的真实身份以后不会改变心意倒打一耙,毕竟这年头,守妇道的人家哪有出来到男人堆里抛头露面的。” 顾仙佛含笑鼓掌,道:“不愧是一郡郡丞,扣帽子也比先前那位李公子扣得好一些,在长安城中我无意间听闻,太平郡的郡丞可不太平,自诩为国子监祁大祭酒的得意门生,拉帮结派风头甚至可压太平郡太守狄松溪一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被一语道破心底密事的刘璜邺暗自一惊,表面上却不羞不恼,平淡道:“本郡丞确实是与祁祭酒有师生之实,这一事不说天下皆知也不算秘闻,本郡丞平日里以恩师门生自居,也说得过去吧?倒是顾将军此时提及此事,本郡丞确实不明其用意,思来想去,难道顾将军是在拖延时间?” 顾仙佛摇头:“理不辩不明,我只是在与你讲道理,不过目前看来,理在谁那边,已经无所谓了,现在比得是,你刘璜邺的道理大,还是我顾某人的道理大了。你说我是在拖延时间,那就是拖延时间吧,不过刘郡丞一心想把我赶紧带走,是在担忧什么?是怕私调精兵围捕我这个堂堂西凉卫将军的事情传出去,还是怕,有人来到以后坏了你刘郡丞的大事啊?” 刘璜邺似乎失去了耐心,低喝一声,道:“顾仙佛,你莫要仗着顾相威名就来我合阳城为非作歹,你顾家理再大,也大不过这乾国的律法,既然你敬酒不吃,本郡丞就请你吃几杯罚酒了。” 说着,刘璜邺一挥手,周围严阵以待的甲士齐齐低喝一声,腰间军刀炸然出鞘,雪亮长刀直指中央顾仙佛三人。董戍边心中一惊,右手在腰间一抚,一把精钢君子扇已经落入手中。 顾仙佛还是不慌不忙,笑道:“可惜啊,若是这时候刘璜邺来一句我刘某人虽说不如顾相位高权重,但是骨头还是有那么几根的。想必效果会更好一些,可惜被李公子抢先了,李茂啊李茂,你说你该不该死?” 刘璜邺冷声道:“顾将军,本郡丞劝你莫要抵抗,虽说你是盛传已久的天字高手,但是你我心知肚明,今天你要是敢杀一名甲士,这事情就不一样了,所以,本郡丞劝你莫给自己找难堪,若是你真心中正大光明,何惧跟本官府衙走上一遭?” 顾仙佛搁下茶杯,起身。 周围甲士齐齐后退一步。 见状,刘璜邺面色难堪,却忍住没有发作出来。 顾仙佛环视四周,轻声道:“就算顾某人心中光明磊落,去你刘家府衙走一遭,事儿,也不是那么个事儿了,刘璜邺,你别挑衅我,我就算不杀甲士,但是杀你,不比屠狗麻烦。” 站在刘璜邺背后一面容憨厚的苦行僧低吟一句佛号,向前踏出两步站到刘璜邺身前,双手合什,注视顾仙佛,语调缓慢道:“施主,还望少造杀孽。” “我说敢凭百二十甲士来围捕我顾某人,原来确实有后手。”顾仙佛向苦行僧回了一礼,道:“大师可是出身禅宗?确定要趟这趟浑水?” 苦行僧微微一笑,笑容中满是温和,道:“贫僧法号圆戒,只是禅宗弃徒罢了,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还望施主莫要为难在下,孰对孰错,去府衙一辩便知。” 顾仙佛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敲了敲桌子,董戍边自知自己在这只能添乱,便带着老板娘和小丫头躲到一旁去了。 圆戒大师悲悯一叹,又颂了一声佛号,道:“看来施主是执意负隅顽抗了,贫僧还是要奉劝施主一句,放下屠刀,才能立地成佛,施主不是嗜杀之人,现在回头,就是岸。” 顾仙佛闭上眼睛,双臂张开作拥抱天地状,气机开始无声无息地疯狂提升。 一旁护着老板娘母女二人的董戍边见证此景,眼神灼热似有火焰燃烧。 第六十一章 大德往生 顾仙佛浑身气机动荡,圆戒却只是静立于原地作悲悯状。 良久,顾仙佛睁开双眼,瞳孔深处似有蛰龙游过。 圆戒看了刘璜邺一眼,后者无奈低叹,只能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带领甲士驱散周围人群,本来在刘璜邺打算中,若是顾仙佛在与圆戒大战中“无意”杀掉几名甲士才算完美,但这点小心思却没有瞒过圆戒慧眼,只好作罢。 所幸现在已是子时三更,街上行人并不多,之前刘璜邺一行人的浩浩荡荡又吓走一部分人,所以疏散起来快得很,短短一会儿,整条街上已经空旷无人。 董戍边带着老板娘母女来到刘璜邺身边站定,他并不怕周围甲士突下下手,现在他的全部身家都压在了顾仙佛身上,若是顾仙佛在此役中战败,那他董戍边肯定也是身败名裂的下场;若是顾仙佛赢得了此战,那就算把他董戍边的贱命送到刘璜邺面前,刘璜邺也不敢举刀。 难道这就是读书人常说的投鼠忌器? 老板娘看了董戍边一眼,奇怪他怎么能在这时候笑出声来。 圆戒是不可能先动手的,顾仙佛待一身气机攀到巅峰后,便双腿微微一屈,整个人径直掠向圆戒,内劲激荡中,圆戒身披的破败僧袍猎猎作响,似乎有下一刻便烟消云散的趋势。 几乎是一瞬间,顾仙佛的拳头就来到圆戒面前,后者抬起双掌向上微微一架,但是搭手的第一时间那股磅礴巨力就如开闸洪水一般侵泄而出,圆戒面色不变,却接连后退七步才堪堪稳住阵脚。 得理不饶人一向是顾仙佛的战斗作风,不待圆戒反应过来,顾仙佛身躯在空中一转,两次变招之间竟然毫无停滞,一记凌厉的膝撞直取圆戒下盘,圆戒低吟一句佛号,右手向下一按挡下顾仙佛的膝撞,左手一记折手反向击向顾仙佛脖颈。 膝撞被挡下并不出乎顾仙佛意料,他在西凉曾与僧兵交过手,深知禅宗的老和尚别的都不出众就是挨打的本事是一流的,所以抬腿的那一刻已经想好了无数记变招,但是出乎顾仙佛预料的是,圆戒的这一记折手威力强横不比功力深厚的魔道老魁差劲,大意之下顾仙佛接招的整个右掌竟然有些酸麻的感觉。 顾仙佛甩甩手,轻声道:“禅宗分心宗与身宗,有些类似于破剑斋的内门外门,但是不同的是在禅宗里,心宗与身宗地位不分高低,前者讲究顿悟,后者讲究肉身成佛。圆戒大师应该是心身并修,假以时日,武道一途成就不可限量。” 圆戒微微一笑,理了理僧袍,道:“施主倒是对我禅宗之事了解甚多,不过贫僧还是要奉劝施主一句,放下屠刀方能立地成佛啊,施主佛缘不浅,还望少造杀孽。” 顾仙佛拢了拢袖口,询问道:“其实有一句话我一直不明白,在禅宗的说法里,为什么坏人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而好人想成佛就得生生世世修行呢?大师不必回答我,我不擅长有人打机锋,您就当听我念叨一句得了。” 圆戒也没有介意,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顾仙佛豪情万丈地放声长笑,瞬间纵身掠上,强大的内劲引发的冲击力使得合阳城原本可历经六十年而不毁的青石板沿着顾仙佛的冲击路径纷纷炸裂。 原本圆戒并没有把这次进攻放在心上,顾仙佛这次冲击是一次很明显的硬碰硬,但说到底就是一场内劲的力量,譬如两股洪水对冲,哪方面的力道强一些,另一方就如排山倒海一般溃退而去,既无丝毫花哨可言,也无任何转圜余地,强就是强,弱就是弱,恰如黑白分明。在圆戒大师看来,自己侍奉佛祖接近一甲子,论内力深厚,顾仙佛这刚刚及冠数年的小辈怎么可能在他面前逞英豪?就算是天生的武胚,你也得讲一些道理吧? 但是看到顾仙佛身后的青石板纷纷炸裂,圆戒大师恍然大悟。 大敌当前,他竟然伸手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头顶,异常开心地笑了。 顾仙佛身后的青石板,并没有炸裂成碎块四处飞舞。 而是全部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 这就说明,这场较量里不仅仅饱含内力,还有气数。 你既非龙种凤孙,亦非得道高僧,武道一途堪堪攀登二十余年,就与我这个禅宗“佛子”比拼气数? 面对顾仙佛的来势汹汹,圆戒单掌竖在胸前,掌刃朝向顾仙佛,随口说了四字。 “如是我闻。” 然后毫无疑问地被打飞出去。 未等圆戒落地,顾仙佛伴随着一声长啸纵身拔地而起,圆戒落地之时顾仙佛几乎同时落地。 不同的是,顾仙佛右脚正踏在圆戒胸口。 先是方圆百米内的建筑物如秋雨后的庄稼一般四分五裂。 然后圆戒一口鲜血喷出,表情复杂。 顾仙佛默默收回脚,问道:“大师可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 圆戒欲张口说话却再次喷出一口心头血,他的表情不禁暗淡几分。 哪怕成名已久的江湖人也竭力避免气数之争,原因就是在此,内力招数比拼,失败并不等同于死亡,只要你有足够后手,那便有无数个翻盘的机会,但是气数之争则凶险万分,若是赢,赢得酣畅淋漓,若是输,输的一败涂地。 你哪老天赐予你的气数去拼命,拼赢了你自然可以收下对方的一部分气运,但是拼输了,老天都抛弃你了,你焉有存活之理? 圆戒修行了五十三年的金刚身,就在被顾仙佛击飞的那一刻,破功、 而顾仙佛随后的一脚,瞬间便震断了圆戒的心脉。 圆戒自知命不久矣,脸上却没有丝毫戾气,反而笑容愈发温和,躺在污秽血污之中问道:“你可认识萧瑀大侠?” 顾仙佛摇摇头,诚恳道:“确实与顾某有故,但是顾某并未见过。” 圆戒费力的点点头,又问道:“可曾见过卓子寅与徐长生两个魔道老魁?” 顾仙佛点头,道:“在云门山上,卓前辈临终前曾赠予顾某几分气运,前几天刚刚吃下,徐长生前辈与顾某只有一面之缘,连相识也谈不上。” 圆戒脸上的生机越来越淡,但还是断断续续地说道:“卓子寅……没那么容易死,不过……他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倒是姓徐的,你身上有他的暗手,日后若你陷入濒死之局,莫要……莫要答应他任何条件。否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顾仙佛抿了抿嘴唇,但最终还是点点头。 圆戒颤颤巍巍地伸出尚且完好无损的左手。 顾仙佛蹲下身,握住圆戒的左手,顿时感到掌心一痛,立时便明白圆戒这是在把自己剩余不多的气运递过来。 顾仙佛并没有拒绝,虽说他不明白这位大师为何被自己击败甚至击杀后会对自己转变态度,但是他能看出圆戒没有恶意。 随着气机汩汩流出,圆戒神态越发苍老,最终,这位在江湖上享有盛名的得道高僧只来得及留下两句话。 “燃魂一脉……其实出自禅宗,但……此路不通,你若是能早日回头,还是早日回头的好。” “今日之事,全是圆戒一人所为,望顾将军……莫要……莫要迁怒禅宗。” 看着顾仙佛点点头,圆戒才放心地闭上双眼。 顾仙佛轻轻松开握住圆戒的左手,站起身,神色一时有些踌躇。 原来圆戒早已看出了自己身上的秘密,只是没有说出来。 原来圆戒所说的回头是岸,指的是燃魂之路。 原来圆戒一开始便只是想渡化自己,而非为虎作伥。 原来有这么多原来啊。 顾仙佛抬头望天,看着阴霾的鬼天气,一时间有些失神。 这是不是就是读书人所说的大德往生,天地同悲? 第六十二章 郡丞之死 空旷的街道上,传来整齐肃杀的马蹄声。 一旁围观的刘府亲兵窃窃私语,进而张皇失措。 刘璜邺倒是没有慌张,整理了一下衣冠,表情肃穆,只是瞳孔深处有些灰败之色挥之不去。 李庆远携合阳城六百府兵,浩浩荡荡而至。 顾仙佛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虽说之前有暗中跟随保驾护航的轩辕青牧回府报信,但是这李都尉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点齐六百精锐奔赴现场,明显也是出了大力气的。顾仙佛先是接过一名青壮恭敬递过的汗巾擦了擦手上污渍,然后含笑向李庆远点头致意。 端坐于马背上披坚执锐的李庆远表情严肃,微微点头示意回礼,然后一调马头行至刘璜邺面前,冷声道:“豢养私军,围捕朝廷命官,刘璜邺,你好大的胆子。” 刘璜邺似乎觉得与坐在马背上的李庆远对话失了自己气势,便盯着与自己脸庞只有两尺不到的骏马,嘴里不屑道:“李都尉,此言未免有杀人诛心之嫌吧,本官身为太平郡郡丞,难免有小人陷害,养一些士子清客怎么了?就算这事儿闹到陛下那儿去,陛下还能罢了我刘某人的官不成?围捕朝廷命官?这句话李都尉又说错了,本官只是接到报案,说有一泼皮在当街行凶,这才赶来查看,只是报案人李茂李秀才说,此泼皮武功不低,本官也是为了保险起见,才把我刘府的清客都拉了出来。李都尉,按照我大乾律法,本官今日所有做法,都不值得你调动军队入城吧?” 一旁的顾仙佛笑眯眯点点头,认可道:“这句话在理,李都尉,如果你解释不好为何调精兵入城,那可要小心李大人反参你一本喽。” 李庆远不为顾仙佛调笑所动,盯着与骏马过不去的刘璜邺,脸上还是那副胜券在握的表情,冷笑道:“刘郡丞,狄大人说的真没错,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刘璜邺拍了拍骏马鼻梁,被骏马躲开,前者也不恼怒,终于抬起头,道:“狄大人与我共事七载有余,当然了解我这执拗性子,看来李都尉这次前来,是有狄大人在背后撑腰,也怪不得有恃无恐,本官想知道,狄大人还说什么了?” 李庆远嘿嘿一笑,之前的冰冷模样顿时破功,又重新恢复了那一副无赖地痞模样,笑道:“狄大人托我问问你,三年前的那档子破事儿,您真当就这么瞒天过海了?” 此言一出,刘璜邺身躯瞬间一软,脸色煞白如遭雷击,双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刘璜邺挣扎着甩开贴身长随的搀扶,惨笑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狄松溪这老狐狸哪里那么好瞒得过去,哪里这么好瞒得过去啊!” 李庆远一拉缰绳,驱马来到尚不明真相的众人面前,一字一顿道:“乾元历十四年六月二十四日,朝廷派出六千京军以及二百虎贲,追击逃亡十余年的前魏余孽,这群前魏余孽中包括前魏太子、太傅以及正宫皇后一行人,而那前魏太子身上,还随身携带这前魏国玺。七月初八,前魏余孽逃亡我太平郡,朝廷下旨命我太平郡全权配合京军围捕,但是七月初十一场雨夜过后,前魏余孽中所有人自刎身亡,除去那携带着前魏国玺的太子不知所踪。为此事,陛下震怒,派下京兆尹来我太平郡彻查三月却依旧无消息,任这京兆尹手眼通天也想不到,一直积极协助他办案的太平郡郡丞,就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刘璜邺,我说得,可对?” 刘璜邺,刘皇爷。 前魏皇帝之族叔,好架鹰斗犬,玩物丧志,前魏国度被破后不知所踪。 七年后,有一风流浪子自合阳城横空出世,姓刘,名璜邺,字千鬼。 风流倜傥,学富五车,一时间惊艳合阳城。 次年,授太平郡郡丞,兢兢业业,勤于政事,至今日。 此时的刘璜邺才真有些皇亲国戚的架子,治理一瞎衣领,笑道:“丝毫不差,想必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狄大人当时就洞悉了,只是想留着在最关键时刻给予本王致命一击,本王能不能问一句,狄大人是如何知道的?这十余年里,本王确实自认算计谋略不如狄大人,但是三年前,本王算是超常发挥,并且有心算无心,这狄大人,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李庆远下马,把缰绳递交到一眉清目秀的亲兵手里,拍打着骏马脖颈,轻笑道:“刘璜邺,你确实智谋百出,但是你有一个好儿子啊,三年前在城西赌场一夜输了三万两银子,面对要被庄家卸掉第三根腿的惩罚,能说的全说了,怕我们不信,还主动要纸笔写了下来,自个签字画押。” 刘璜邺点点头,波澜不惊道:“寒良确实能办出这种事,栽在自个儿子手里,也算报应吧,不过……” “刘璜邺,你还想拖延到几时?”顾仙佛把玩着粗泥烧制的茶杯,玩味笑道。 李庆远一怔,不知顾仙佛此言何意,难道这刘璜邺还能在这身经百战的六百老卒包围中插翅膀飞出去不成? 刘璜邺表情肃穆,明显不为顾仙佛语言所动。 看着李大棒槌这无辜且疑惑的神情,顾仙佛在心底暗叹口气,正待开口提点几句,董戍边向前跨出一步,抱拳说道:“李都尉还是马上命人传令把城门关上才好,这刘璜邺此举明显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从而选择的破釜沉舟之举,方才那携刘寒良远去的护卫应该是早就受到了刘璜邺的命令,带刘寒良出城远走高飞去了。” 听了董戍边的解释,李庆远这才面色一变,唤过一队身手矫健的亲兵,命他们向八大城门传令而去,为了加快速度,李庆远甚至让出了自己的青花驹。 看着十余骑绝尘而去的背影,李庆远这才稍微把心放回肚子里,但这大老粗转而又对顾仙佛怒目相向:你既然知道了刘寒良要逃跑,为何不早提醒?马后炮又是什么意思? 顾仙佛倒是没理会李庆远的怒视,只是饶有兴致地朝刘璜邺招招手,刘璜邺轻笑一声,举步来到顾仙佛对面相对而坐,顾仙佛转头朝依偎着董戍边作小鸟依人状的钟大老板娘笑问道:“老板娘,可否再端上两碗扁食,本来刚才就没有吃饱,这一顿活动下来,顾某肚子里可又是空空如也了。” “好来,锅还热着,您请好,一会儿就得。”老板娘也不做作,脆生生的答应一声,来到扁食摊子后熟练地忙碌起来。 也就是半盏茶冷热的功夫,两碗热气腾腾的扁食就被董戍边亲自送了上来。 刘璜邺也不矫情,率先抄起竹筷挟了一个扁食放进嘴里大嚼特嚼起来,看其表情还十分享受。 顾仙佛边吃边道:“本都是一郡郡丞了,怎么还做这些蠢事?你可别跟我扯什么忠肝义胆,刘皇爷的风流韵事顾某还是听闻过一二的,你怎么都跟为国尽忠扯不上一文钱关系。” 刘璜邺又吞下一个扁食,才慢悠悠道:“顾公子都说是蠢事了,那怎么还问原因?我有一万个理由不去管太子死活,但是我还是去做了,我其实也不知道三年前为什么去做这件事,冲动了?喝醉了?想起拼死把我送出城的将士惭愧了?都不是吧,也许就是我想做,就去做了。” 这番话刘璜邺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但顾仙佛却听懂了,嚼着扁食点点头,认可道:“此言在理,若是有朝一日大乾覆灭,能多一些像皇爷这样的人,就好了。” 刘璜邺开怀大笑,差点被扁食呛着,拍了拍桌子,道:“大乾才立国十七年,顾公子这番话可不好听,传出去指不定又得多少言官望风而动,你说我做了蠢事,你留我吃一碗扁食何尝不是蠢事?狄太守为了你把这张底牌打出来,又何尝不是蠢事?” 顾仙佛笑了笑,端起海碗抿了口汤汁,道:“确实,狄叔叔此举,实在不甚明智,虽然确实能合理合法的扳倒皇爷,但是此事狄叔叔瞒了三年才一下捅出来,难免会让京中那位心里不喜,虽然按照大乾律法他说不出什么,但是被他惦记上,狄叔叔以后的日子也不会过喽,指不定狄叔叔要为此事付出多大代价。” 刘璜邺幸灾乐祸地笑道:“这可不是我该担心的了,本王现在就等同于一个死人了,本王知道,你放走寒良是为了给狄大人加一点底牌,只要本王死了,寒良跑了,那就再也没有人知道前魏太子在哪,再也没有人知道前魏国玺在哪,但是这份绝望之中又蕴含着一丝希望,那就是抓到寒良严刑逼供。但是知道归知道,本王还是要感谢你给我刘家留下最后一点血脉,你放心,本王知道会怎么做。只是你就要祈祷了,祈祷寒良长命百岁,祈祷寒良别自投罗网。嘿,这场景,想想就好笑。” 顾仙佛不置一词,轻笑道:“皇爷,我问最后一个问题,你本名叫什么?” 刘璜邺吃完最后一个扁食,打了个饱嗝,从袖口中摸出一枚铜钱拍在桌子上,心满意足地朝李庆远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本名?我早忘了。” 第六十三章 执金吾 经过一夜的起伏跌宕,待李庆远押解着刘璜邺一行人离去后,天色已蒙蒙发亮,东方的天空露出一抹鱼肚白,与西方的黑夜交相辉映,颇有些壮观之美。 顾仙佛伫立在原地,抬头望了望天空,有几滴带着寒意的雨水落到了他脸上。 自角落中走出的轩辕青牧默默撑开油纸伞,于顾仙佛身后站定,握着伞柄的粗糙右手坚定有力。 也许正是这一刻,轩辕青牧才真正承认眼前这个主子还是有一些手腕和魄力的,虽还未达到令他效死的地步,但至少说明他不是扶不起的阿斗。 “陪我走走?”顾仙佛像顾淮一样把手背在身后,转身笑眯眯地问道。 看着顾仙佛的笑容,轩辕青牧在恍惚间似乎看到了顾府里那个算无遗策的老人,下意识毕恭毕敬地点点头,待到他反应过来,已跟着顾仙佛走出数十步。 主仆二人晃荡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一时相对无言,前者是正在思索这一夜事情的处理是否有不当之处,后者则是谨小慎微的性子,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而在两人身后缀着的董戍边,看到替顾仙佛打伞的轩辕青牧,眼神中生出一丝复杂的炙热。 转过一个角落,两名黑衣人从角落里裹挟着春雨杀出来。 短刀雪亮,似乎能划破雨滴。 顾仙佛深深挤出一口肺中的浊气,无言笑了笑。 今夜还真是一个多事之秋啊。 不待顾仙佛吩咐,轩辕青牧腰间折花刀已经出鞘,右脚上的青皮布靴狠狠一踏地面,整个人在春雨中长掠而出,雪亮刀尖直刺一刺客小腹。 被轩辕青牧抛下的油纸伞刚刚落地,轩辕青牧的刀已经和那刺客的短刀撞在了一起。 金铁交戈之声在空旷的街道中传出很远。 另一名刺客不顾同伴,身形在空中一扭,朝顾仙佛暴掠而来,手里短刀几乎刹那间就要命中顾仙佛心口。 顾仙佛双手拢袖,表情平静,眼里并没有那一柄夺命短刀。 就在那短刀距离顾仙佛心口不足两寸的时候,董戍边的铁扇终于赶到,先是用巧劲一挑,把刀尖向上撞偏三分,然后整个人直接撞到那名刺客怀里,带着他蹬蹬蹬接连后退七八步。 李柔然轻叹一声,还是从角落里走出去,走到顾仙佛身后,捡起那柄油纸伞,替他遮住风雨。 顾仙佛轻笑一声,眼睛还是望着不远处交战的四人,右手却狠狠一拍李柔然翘挺的臀瓣,笑道:“怎么?想做那看螳螂捕蝉的黄雀?既然想做就做到底,又走出来算什么样子?” 感受着翘臀上传来丝丝酸麻的李柔然霞飞双颊,狠狠剜了顾仙佛一眼,神色嗔怒,可是却没有多辩解什么。 轩辕青牧实力明显高于与他交手的刺客三分,但是他天性谨小慎微,不敢一时间就掀开自己所有底牌,所以并不能在短时间内结束战斗;反观那董戍边,实力与刺客不相上下,却胜在抢到了先机,又能凶狠搏命,一手铁扇舞得虎虎生风,竟然使得那刺客步步后退,相形见绌。 顾仙佛不经意间伸出右肘撞了撞李柔然的胸前风光,一本正经地问道:“你说,他们两个人谁能先解决掉对手?” 李柔然不留痕迹地后退一步,冷声道:“照目前情况来看,轩辕青牧虽然处在均势,但只是在寻找一击毙命的机会罢了,那董戍边虽然攻势迅猛,但是也仅限于此了,并不能在短时间内解决掉对手,所以轩辕青牧会比董戍边更快一步。” 顾仙佛笑了笑,轻声道:“堵一壶好酒,你猜错了,敢不敢赌?” 李柔然虽然外表清冷,但还不是上官素手那种看透红尘的孤傲,小女儿性子一起,赌气道:“有何不敢!” 顾仙佛缓缓伸了个懒腰,侧身,抽出李柔然腰间的雀尾,随意向前递出一剑。 然后把雀尾插回剑鞘,顾仙佛转身离去,笑道:“记好了,你欠我一壶好酒,把酒还上之前,你可不能死了。” 角落里的水缸哗啦一声破碎,露出了一具被一剑封喉的温热尸体。 李柔然摸着雀尾剑柄,不知是否错觉,竟然从冰凉处感受到一丝丝温热。 ———— 长安城有一还算小有名气的苍蝇馆子,虽说地理位置不显,但是名字起得却有那么一丝韵味,“闻香下马”这四个字也不知道出自哪个读书人之手,就这么在这家苍蝇馆子的门面上挂了九年。 这九年里,闻香下马的声音鼎盛过萧条过,也有几次得罪了京中权贵差点被强拆过,但是风风雨雨里,竟然也让这家小客栈支撑了过来。 长安城里的老人是知道这家客栈的,原因不仅仅在于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和魁梧有力的老板,更在于客栈里面的羊肉锅子实在是太能抓住人的舌头。也不知道那笑靥如花的老板娘是如何调制的底料与高汤,明明都是普通的羊肉,经过这千回百转的高汤一浸透,那股子沁人心脾的香气似乎就拼命的要往食客的胃里钻。 久居长安的老鬄们,最喜欢的就是在下着蒙蒙细雨的天气着上一身长衫,撑着一把油纸伞,邀上三五挚友,来到这闻香下马,要一份羊肉锅子和二斤黄酒,那滋味,当真是谁吃谁知道。 这夜的长安确实下了雨,但是莫名而来的老鬄们却被挡在了闻香下马的门外。 在长安城里,最不缺的就是皇亲国戚,城墙上一块砖头掉下来,砸死十个有九个家里人在朝中做官,还有一个本身就身在庙堂。 不过这夜,被挡在闻香下马外面的那些身份或尊贵或卑贱的老鬄却没有一个发半句牢骚,甚至连个解释也不敢要,就陪着笑原路返回。 原因无他,伫立在闻香下马门外的,是两队执金吾。 执金吾,执金吾,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长安城内唯一能与龙骑虎贲平起平坐的官僚机构。 人数最多不会超过三百人,实力最差的也可以一刀斩断地字高手的头颅。 只配备给陛下的直系血脉。 那么闻香下马里贵客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第六十四章 闻香下马 空旷无人的闻香下马内,只有羊肉锅子内的咕噜之声。 今日换了一身普通淡黄色长袍的赵焱安静坐在八仙桌旁,伸手挽了挽袖口,亲自夹起一筷薄如蝉翼的羊肉放入沸腾的锅子内。 羊肉入水的声音微不可闻,但却惊醒了坐在赵焱对面正在打瞌睡的老者。 老头身材本就瘦弱,又裹着一件略显寒酸的羊皮袄,再配上一把三角山羊胡子和没有四两横肉的脸庞,让人一看便会下意识的联想到为老不尊这四个字。 赵焱见惯了老者的这身打扮,自然不会自讨没趣的品头论足,只是一手拽着袖口,另一只手持着一双竹筷,不停拨弄着锅子内翻滚的羊肉。 老者搓着粗糙的双手瞪着锅子里的羊肉,表情急不可耐。 半晌,赵焱微微一笑,收回右手放下竹筷,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肉熟了,祁叔叔慢用。” 老者闻言如蒙大赦,右手的竹筷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锅子内抄出大部分羊肉放入自己面前的碗碟内,一边拼命吹着气一边不顾烫嘴地夹起一片羊肉,蘸了一点酱后就往自己嘴里送。 赵焱微微一笑,朝柜台内的老板不留痕迹地招招手,老板憨厚一笑,端着两盘早已切好的羊肉片送上桌子。但放下羊肉片后却没有离去,就站在原地呵呵笑着,不过不是看着赵焱,目光全放在狼吞虎咽进食的老者身上。 待把自己面前的羊肉全部吞入肚中,老者才放下竹筷,右手摸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汗水,畅快淋漓地长出一口气,发出满意地一声叹息。 生得五大三粗的老板看见老者姿态脸上似乎要笑出花来,但是这汉子天生口拙,激动之下更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搓着双手,呵呵笑着。 老者撇了这汉子一眼,从牙缝里扯出一点肉丝,点头道:“还行,刀工没拉下,再切三年羊肉,就滚吧。” 汉子大喜,又使劲搓了搓手,最终却只憋出一句:“谢谢老师指点。” 老者又是眼睛一瞪,拍着桌子嚷道:“谁让你叫我老师的?” 汉子也不气恼,只是在原地傻笑着搓手。 最终还是老板娘看不下去,走过来把自家男人拖走了,临走时还不忘瞪了为老不尊的老者一眼。 赵焱继续挑起羊肉放入锅子中,抬头笑道:“能三言两语的把一个厨子调教成不输于天字高手的刀客,祁叔叔,这事儿换在谁身上,我都不信,也只有您能做出来。” 老者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这傻大个底子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听说过没?” 赵焱点头,替老者斟上一杯黄酒,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千里马再好,也得碰上伯乐,要不然啊,也是一辈子拉车的命,祁叔叔,你说,这世上还有你做不到的事吗?” 老者挑起一片肥美多汁的羊肉,蘸了点大酱慢慢放入嘴中,一边细细品着一边吹胡子瞪眼道:“你少给老头子我戴高帽,我做不到的事多了,我想每天都能吃上这里的羊肉呢,可老头我根本挤不进来!” 赵焱接过老板娘送上的青菜,亲自摆到桌上,道:“祁叔叔,莫说你国子监祭酒的身份,就单单凭你赐给这馆子的四个字,也够你在这儿吃上一辈子羊肉,您啊,是心大,不和一般食客见识。” 若是赵焱不说,谁能猜出这为老不尊的羊皮袄老头是门生遍布天下,谋略不输顾淮的国子监祭酒? 当年做士评榜的百晓生曾直言:顾淮为帝王谋,祁钺为天下谋。若非祁钺言明此生不上士评榜,那谁得士评榜状元,真会愁煞鄙人。 祁祭酒放下竹筷,抹了抹嘴上的油渍后毫不在意地把右手往腰间一擦,倚在椅背上,一手扣着脚趾,一手拿竹签剔着牙缝,道:“赵小子,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老头子我也不能白吃你一顿羊肉,有啥想说的,就说吧,不过老头子事先给你说好了,你若是问些家事,老头子起身就走。你是聪明人,就别难为我这个老头子喽。” “祁叔叔才是真的胸怀天下的智人,小子不敢在祁叔叔面前耍那两手小聪明贻笑大方,所以就有一说一了。”赵焱表情依旧云淡风轻,从口中吐出的话却令人胆寒,“顾仙佛今日出现在了太平郡,想必祁叔叔已经收到了消息,太平郡郡守狄松溪是顾淮的一手暗棋,我虽然意外,但不会吃惊。毕竟我也有暗手埋在太平郡。太平郡富甲天下,顾相若是不把手伸进去,那才算怪……” 祁祭酒不耐烦地打断了赵焱:“说重点。” 赵焱正襟危坐,一字一顿道:“顾仙佛能否长眠于太平郡?” 祁祭酒伸出粗糙的左手搓了搓脸,道:“一个刘璜邺,杀不死顾仙佛。” 赵焱轻叹一口气,恢复之前的云淡风轻,“虽说预料之中,但听祁祭酒说出来,还是有一些失望。” 祁祭酒反问:“你就这么想顾小子死?” 赵焱苦笑:“祁叔叔何必明知故问?” 祁祭酒咂摸了两声,狐疑道:“你小子不会有什么事情瞒着老头子我吧?” 沉默半晌,赵焱终于开口:“祁叔叔果然明察秋毫,我入主东宫七年,若不发生意外,大统必在我手,所以祁叔叔肯定知道,我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无为二字。但是,我想顾仙佛死,不仅仅是为了大统,甚至可以说,不是为了大统。” 赵焱长出一口气,语调阴冷:“出长安前,他,进了桃花殿。” 祁祭酒微微一怔,立即反应过来,但他这个孤家寡人确实在男女之事上给不出任何建议,只好又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黄酒,轻叹道:“食五谷而生,尝白草不死。叹柔情何物,杀英雄无数啊。” 赵焱拢了拢袖口,继续云淡风轻,笑道:“祁叔叔高见,虽说自古温柔乡便是英雄冢,可确实还是有那么一批又一批的帝王将相倒在了这个坎上,我虽算不上英雄,可还却是难过这美人关了。” 祁祭酒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说道:“老头子今天吃得高兴,多嘴提几句,顾家虽说现在根深蒂固,但败笔,也在这四个字上。顾淮想做那宠冠文武的孤臣,但是晚了,想自污名声,也晚了,他肩上抗的不是顾家一家人的命,也有他门生、同党的前途,对那些人来说,前途,比命重要。所以顾淮明明知道了前方是一条死路,但还得咬着牙往前冲,因为他知道,他冲到彼岸死了,至少可以把顾仙佛与顾烟送上岸,但若是他停了,那跟在他身后的那些呲着牙瞪着眼的忠犬,就能把他活活吃了。从这个角度来看,顾淮也是个可怜人儿。但话说回来,你,我,天下众生,谁又不可怜?” 祁祭酒饮尽杯中黄酒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西凉这个邪性的地方,也只有顾小子这邪性的人才能压住,刚才我已经说了顾家这船大难掉头的窘态,这也可以保证一点,顾家三十年以内,敢谈判敢自持,甚至敢抗旨,但却万万不敢造反,因为他现在有的,都是赵家赐给他的。若他真敢自断后路,赵家哪怕付出巨大的代价,但也是能把这些收回来的。” 祁祭酒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顾仙佛要想在西凉拥兵自立,三十年,至少三十年,他才能把西凉军的乾字印驱除烙上顾家印,十多年前的西凉一战,虽说让我大乾不好受,但确实把那群西凉蛮子打疼打怕了。要说西凉蛮子就这点好,你把他们打疼了,他们不但不会恨你,还会怕你、敬你。也就是百姓口中常说的贱骨头吧。所以顾仙佛在西凉,也算是为西凉守国门了,哪怕他对你不喜,但是有朝一日你黄袍加身,顾小子对你的命令,还是能不折不扣完成的。但是你如此仓促之下便命令刘璜邺出手,等于把顾仙佛往对面推啊,实属不智,实属不智啊。” 赵焱喟然,低头颓然道:“祁叔叔说得,我听明白了,只是,我一想到他进了桃花殿,我就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我知道该以江山社稷为重,但是每次看到桃花,我都憋不住对他的怨气,我不是一个好储君,日后,恐怕也成不了一个像父皇一般的好皇帝吧。” 祁祭酒说了一大段话后便靠在了椅背上,听赵焱难得的说出一番丧气话,笑道:“你虽然可能成不了一个好皇帝,但至少,能成为一个有人情味的皇帝,这一点,比你老子强太大啦。” 闻弦歌而知雅意。 赵焱霍然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盯着对面的羊皮袄老头。 正巧,这时柜台后的老板娘正好教六七岁的稚童背书,正背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祁祭酒倚在椅背上,眯着眼睛问道:“为啥子英雄好汉、草莽豪杰都过不了情字这一关呢?” 赵焱脱口而出:“你不懂。” 祁钺一愣,随即开怀大笑,笑的泪花都要流出来。 第六十五章 华荫殿 华荫殿在整个长安皇宫中,地理位置肯定不是最好的,皇帝来此临幸的次数也绝对比不过皇后娘娘的未央宫,毕竟一宫一殿,从名字听来就能高下立判。但这华荫殿的富丽堂皇,在整个皇宫中也算屈指可数。 毕竟就算地理位置偏僻,皇帝临幸次数不多,也架不住华荫殿的淑妃真金白银的砸下去。 这一夜的华荫殿虽然还是灯火通明,但是却难得的没太多下人伺候,与淑妃往日一贯的阔绰铺张大相径庭,偌大的餐桌旁边,只有两个跟随淑妃多年的贴身老妪端着银制酒壶默默伺候着。 餐桌上,两人相对而坐,作为主人坐在上座的自然是华荫殿的主人淑妃,淑妃今日衣着较之往日比较简单,一身绛紫色宽大衣袍,配上乌黑秀发中若隐若现的朴素青玉搔头,竟难得的给人一种不施粉黛素面朝天的感觉。 坐在淑妃对面的,是着一监察院院服的黝黑青年才俊,身上虽无多少才气显露,但是往那一坐范儿一起,哪怕正在神态平静地低头进食,也是有一股子肃杀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若是顾仙佛在此,当然能轻易喊出两人的名字。 一位是他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去年刚被皇帝丢到监察院的邓新岐。 一位则是六皇子赵煜的生母,淑妃刘姝。 两个似乎从来没有交集过以后也不可能有交集的人,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了一张餐桌上,而观邓新岐神态模样,也无半点诚惶诚恐受宠若惊的样子,显然是之前来过多次。 这不得不说是挺罕见的一幕。 华荫殿中的沉默持续了良久,刘姝放下手中银箸,一手端起面前酒樽一手遮面轻饮了一口果子酒。现在的乾国立国不过十七年,很多人都还保留着前朝的生活习惯,更有甚者以古风礼法为荣,起码在皇宫中,在皇后的悉心教导下,妃子们的起居饮食大多还是保持着古礼中的做法,这一点,刘姝自然也是牢记的。 放下酒樽,刘姝浅浅一笑,柔声细语道:“觉得今个这菜怎么样?” 邓新岐放下银箸,细细回味一番后开口赞叹道:“确实不错,以往在家里吃惯了水陆八珍喝惯了美酒佳肴,舌头也懒掉了根本尝不出好东西好吃,而如今被丢到监察院区区三个月,过了一阵子风餐露宿饮马尿吃草根的日子,再尝这茄子,确实是人间美味。” 刘姝毫不在意形象地哈哈大笑,边笑边道:“这茄子说是茄子,可又不是茄子,首先选那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儿,用鸡油炸了,再用鸡铺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玉香腐干儿各色干果子,都切成丁儿,那鸡汤干了,拿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碗里,封严实了,要吃的时候,拿出来,用好的鸡爪一拌,这才是你刚刚吃到嘴里的茄子。” 随着刘姝的徐徐赘述,邓新岐眼前似乎出现了御膳房里大师傅颠着大勺一遍一遍地翻炒着茄子的场景,待刘姝说完后,邓新岐沉默良久,才摇头苦笑道:“上月我带领监察院的一拨新嫩谍子往深山里钻了一阵子,上头给的指令是在山里至少得藏十天,若是谁十天内被逮到,收拾铺盖卷自个滚蛋走人,我也不例外。所以,那十天里我们过得真是战战兢兢。不仅缺衣少食,还得时时刻刻面临那些成了精的老谍子的追捕,才两三天下来,所有小谍子都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我没有他们钻狗洞掏鸟窝的本事,活得最惨。” 邓新岐似乎又看到了月前的那一幕幕,眼神迷离,伸手碰了碰酒樽,最后却没有端起来,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一弯上弦月继续波澜不惊地说道:“那群小碟子里,有个叫小石头的孩子,才十七岁,但是一进深山就跟进自个家一样,活得最是滋润,也就是靠这小子不时的救济,我才能苟延残喘的坚持下来,每次他分我吃得的时候,都说江湖人讲啊,救急不救穷,下次我可不给你了。但等第二天,他还是会分给我一份。到了第七天的时候,小石头设下的一个陷阱竟然逮到了一只野鸡!” 说到这里,邓新岐握着酒樽的右手青筋暴起,在手背上那些纵横交错伤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恐怖:“野鸡啊!淑妃娘娘!这是在三个月前,哪个下人要是敢把它端到我面前我就把他腿打折的玩意儿!但那一夜,我看到那只在陷阱里惊慌失措的野鸡的时候,我哭了,真哭了,我记得那一夜的月亮和这不一样,是圆的,我看着月亮,哭得像个孩子。小石头半个时辰就把野鸡草草做熟了,我捧着分给我的那一根还带着些血丝的鸡腿,当时我就想,现在谁要是能给我一点红油和岩盐,我愿意拿十万两雪花银去和他换!” 刘姝静静地听着,最后干脆用白皙的右臂支撑着自己下巴,听邓新岐讲这些琐事。 讲完这个故事,邓新岐摇了摇头,神态几乎在瞬间又恢复成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笑着告罪道:“真是抱歉,刚才下官失态了,让淑妃娘娘见笑了。” 刘姝摇摇头,追问道:“你说,那夜你吃的那根鸡腿,是不是你有生之年吃得最好吃的饭食了?” 邓新岐蹙眉,低头认真想了好一会儿,抬起头说道:“不是,当时我是这么觉得,但是从山里走出来,我就忘了那根鸡腿的味道了。” 刘姝微微一怔,随即展颜一笑,道:“也对,做人还得往前看,你说堂堂左相的公子被一根鸡腿就给降服了,那以后若是有人出两根鸡腿,那可怎么办?” 邓新岐认真地点点头,“淑妃娘娘说得在理。” 刘姝似乎是觉得说这么久有些口渴,自顾自端起酒樽直接饮尽杯中果子酒,这次也没有以袍袖遮面,放下酒樽后自然有伺候着的老妪悄无声息走上前把酒樽添满。 待老妪退回原地,刘姝才又开口说道:“现在监察院不是重点放在监察文武百官上了吗?监察院前任大司马龙且的事情我还是听说过的,似乎是因为跟顾相眉来眼去所以被陛下给撤职了,想必陛下把你扔进监察院,就是想看看监察院到底是不是还姓赵吧。既然这样,你又拼命往深山老林里钻作甚?难不成在老林子里还有贪官污吏等着你们去行使监察之责?” 这次邓新岐没有理会刘姝的玩笑话,正色道:“钻林子的本事,是每个谍子都得学会的。这玩意儿啊,就像凫水一样,不好学,但是学会了也不好忘,都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不会钻林子的谍子,还叫什么谍子?” 刘姝浅浅一笑,不知是华荫殿内太热还是她这身绛紫色大袍不合身,柔软如灵蛇的身躯轻轻一扭动,胸前的衣襟摆动间,大片的雪白细腻和深深沟壑就这么若隐若现了起来,刘姝歪着脑袋,看着邓新岐道:“看来把你丢到监察院这三个月,还真没白丢,你吃的那些苦也没白吃,你这三个月的变化之大,我看了都觉得不可思议。” 邓新岐似乎并没有感受到华荫殿内的旖旎气氛在不断升温,依然正襟危坐,道:“我若没有吃这三个月的草根,也没法从这一盘茄子中吃出些许以前没吃过的味道来。” 刘姝朱唇轻启,徐徐吐出一声叹息,柔美的脸庞上浮现出阵阵阴霾,唉声叹气道:“可惜啊,我今夜请你吃了一盘茄子,昨天却有人在闻香下马请祁祭酒吃了一锅羊肉。” 邓新岐眉毛微蹙,慢慢说道:“这事儿,我有耳闻,毕竟执金吾的阵仗太大,想装看不见都难。不过,我们也不能排除东宫那边是在借祭酒大人的东风,再说了,祁祭酒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他啊,谁的请都敢吃,谁的请都去吃,你会不会有些,草木皆兵了?” 被邓新岐直呼你的刘姝缓缓摇摇头,哀叹道:“祁钺那个死老头子的脾气秉性我当然知道,但是现在,陛下龙体状况越来越差,难道祁钺还能和以前一样摇摆不定?在陛下驾崩之前,他是香饽饽,谁都想吃一口,但若是陛下驾崩以后呢?他现在的摇摆不定,对他以后可是致命的打击。扶龙之术自古以来一直被历代臣子视为登天的青云梯,但是谁又注意过,每次王权更迭,那张梯子下埋藏着多少前臣的尸骨?” 邓新岐伸出右手拇指按了按太阳穴,低着头悠悠说道:“收下你银子的人不少,可是敢花出去的可不多啊,六皇子这边,身后站的最高的,也就是药师了,而现在顾家恩宠日减,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陛下为日后储君登基铺路了,所以从这个道理上来讲,祁祭酒选择这时候把自个儿卖出去也是无可厚非,但是祁祭酒,可不是这种唯利是图的人啊。” 刘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衣袍,边绕桌而走边浅笑说道:“咱俩现在讨论这个问题,真是杞人忧天了,祁祭酒的心思,可不是咱们这些凡夫俗子能猜得到的啊,其实也不用管这些,煜儿一路走来,碰到的艰难险阻什么时候少了又?只要陛下一日不死,赵焱一日不继承大统,煜儿就有机会,自古以来哪一个皇帝不是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 “说得好!”邓新岐赞同地符合点头,半转身右臂一探,如捉小鸡一般把淑妃娘娘抓到了自己怀里,双臂环抱淑妃腰间,低着头嗅了嗅,轻笑道:“几日不见,又丰腴了不少。” 脸颊慢慢变红的刘姝心安理得地躺在邓新岐的怀抱里,闭着双眼慢慢向后倒去,嘴里却喃呢道:“哪里有丰腴,明明是消瘦好不好?倒是你,这么多日子不见,又健硕了不少啊。” 邓新岐的右手已经从刘姝宽大的衣袍下伸了进去,一边用力揉搓着那一份雪白细腻一边咬着刘姝耳朵道:“是否健硕,你马上就能见证了,淑妃娘娘。” 华荫殿伺候的老妪面对此情此景,还是面容肃穆,似乎一切正常。 红烛灭,夜风起。 第六十六章 山里有黑旗 合阳城外庆山脚下,三百余名百战老卒静静潜伏在老林深处 ,这三百二十名百战老卒俱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听呼吸看伤疤观装备都可知是一等一的沙场老手而非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三百二十人或坐或立,有的轻轻摩挲着手中刀柄,有的眺望着远处的深绿,布局虽说散乱,但隐约间又暗含阵势,这种布局既可以最大程度上保持士卒体力,又能在遇袭或收到指令的第一刻拔刀冲锋,但是难就难在这种布局不能是将领指挥,必须是身经百战的老卒自发站桩补位才能构成。 其实任何一个指挥过大大小小的将领都知道,麾下最宝贵的是斥候,那些是死一个少一个的宝贝疙瘩,好的斥候更是十年难遇,有时候一个斥候带回来的一条信息就能改变一场战役的走向。而除了斥候,排在将领心中第二位的,不是重骑,也不是青壮,而是三十岁左右的百战老卒。 重骑在特定的战场上杀伤力惊人,但是这种杀伤力是拿银子喂出来的,与士兵本身的身心素质有关系,但是关系不大。至于二十岁左右的青壮,上战场全凭着一腔热血,适合打一锤定音的速战速决,但是若是拖久了,或是陷入包围,那腔热血很可能就快速冷却,导致后院失火,后果不堪设想。 只有那些三十岁并且经历过数场战役还能活下来的百战老卒,那才是军中的中流砥柱。这些人说英武也英武,说狡猾也狡猾,既能在冲锋的时候嗷嗷叫着做第一个扛旗的,也能在断后的时候还能沉着冷静的设下陷阱拖延敌军速度。这些老卒一般投身行伍多年,除了一身杀人的本事别的啥也不会,就连睡觉很多都是抱着刀睡,但也正因为这样,这些老卒才能撑得起一支部队的魂魄。 顾仙佛披着一身与普通士卒无二的盔甲端坐于马背之上,头盔没有带着,反而搁在马鞍上,右手带鞘的长刀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头盔。 落后于顾仙佛半步的,是同样披甲执锐的合阳城都尉李庆远,李庆远本来就膀大腰圆凶神恶煞,使得兵器更是两柄三十斤重的宣花板斧,顾仙佛没有看过李庆远在战场上的雄姿英发,但是想必这两柄板斧舞动起来,也是一个势不可挡的人形兵器。 顾仙佛停止无聊的敲击动作,拔出手里长刀三寸仔细观察一番后疑惑问道:“李都尉,这合阳城的军刀……似乎和第一代西凉刀有些相像啊。” 闲得无聊的李庆远豪爽一笑,上前半步解释道:“顾将军好眼力啊,这杀狼刀确实和西凉刀大同小异,军备制度这一方面是狄大人亲手抓的,杀狼刀的模子,也是狄大人不顾反对强行定下来的,不过经历了几次大大小小的战役,也证实了这杀狼刀确实不错,既适合劈砍,也适合横削,唯一欠缺的就是直刺,不过这林子里的山贼也没能耐捣鼓到重甲,所以这点缺陷也就无可厚非了。” 顾仙佛缓慢拔出杀狼刀,屈指弹了一下光洁如水云纹层层内敛的刀身,听着这清脆回响满意笑了笑,收刀合鞘,笑道:“在西凉吃饭的家伙,若是连这都认不出来,那顾某也太无能了些,不过李都尉,我不太明白,哪怕我在西凉也听说过,这合阳城水土肥沃,百姓安居乐业,李都尉又治军有方,麾下太平营的五百儿郎个个能征善战,怎么这庆山里,还有一股接近千人的匪患?” 虽然明知道矗立在旁边的十余名斥候都是自家心腹,李庆远还是下意识地放低声音,郑重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庆山里养的可不是匪患,是咱们的衣食父母啊,有他们在,咱就有理由向长安伸手要银子要装备,长安还不能不给,这次要不是因为刘郡丞,啊不,刘璜邺那事儿触了长安的霉头,狄大人也不会狠心宰杀掉这些财神爷。” 顾仙佛闻言点点头,道:“理是这么个理,可长安那边平日里就由着你们打着这些山匪的旗号,要银子要装备?没下旨让你们剿灭这些山匪?” 李庆远嘿嘿一笑,极其不雅地伸手挠了挠裤裆,:“顾将军一直在西凉,想必也知道咱这些大老粗对待匪贼最常常采用的办法吧?” “割韭菜?”顾仙佛一针见血,目光炯炯。 李庆远得意地点点头:“正是割韭菜啊,每隔半年一年的,咱就拉出人马来,跟山贼打一架,把那些成熟的韭菜割掉,既能送到长安换银子,又能防止养虎为患。那些小韭菜呢,就任由其慢慢成长,到了成熟的年头再割掉就是了。” 二人谈话间,一骑黑马骤然闪入老林中,顾仙佛李庆远身后担任警戒的十余斥候已经抬起了手中硬弩,待到看清来人是同伴后,对上手势和暗号,才把硬弩放下。 黑马上坐着的是个四十余岁的老谍子,相貌平平却实力不凡,外出捕鱼几乎没空手回来过,在斥候中拥有极高的威望。这老谍子先是把硬弩插入马鞍一侧,然后把马背上的一个山贼往地上一扔,朝李庆远点点头后,策马回归到斥候队伍中。 那山贼虽是生得膀大腰圆面目凶恶,但看到周围一群面目冰冷的斥候之后,心已经凉了半截,再看到手持两把宣花板斧一脸淫笑的李庆远,整个小心肝已经如坠冰窟了。 山贼下意识地奋力挣扎,但无奈之前被那老谍子一根麻绳锁得死死的,口中又塞着一块不知从哪儿顺来的破布,所以哪怕这山贼用上了昨天在刚抢来的女人肚皮上的功夫,也只是如被绑上花轿的黄花大闺女一般只是象征性地扭动了几下,急的他略显黄浊地眼球里已经充满了血丝,但口中还是只能发出呜呜的呻吟。 顾仙佛轻轻扯了扯缰绳,通灵的汗血宝马灵巧地迈动四蹄来到那山贼面前。 抄起马鞍上的青龙胆向那山贼一戳,被骇得心惊胆战地山贼却没感觉到疼痛感,再定睛一瞧,嘴里的破布却被马背上那个相貌平平的将军用巧劲给挑走了。 山贼不敢呼喊,也不敢轻易开口,只能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来之不易的空气。 顾仙佛表情平淡,语调平缓:“落到这个地步,说你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不为过,你没有谈条件的资格,若是你能配合,我可以保你不死,不过,二十年大狱,是少不了的。自现在开始,你回答一个问题,我减你一年牢狱之灾,你看这个买卖可还公平?” 在丰衣足食的合阳城投身草莽的山贼自然不是什么忠肝义胆之辈,多是在家乡犯了事或者实在混不下去的才咬咬牙跺跺脚选择这条路,听到顾仙佛一番言语,这山贼几乎是喜出望外,几乎是低声呐喊出来:“爷,就按您说的办,您尽管问,刘癞子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可是黑旗中的匪贼?” “爷说的没错,小的我是陶寨主麾下墨畑洞窟的洞主刘癞子,前年刚刚落草。” “黑旗的匪首可是叫陶孟良?现如今在何处?” “爷,这……这可是两个问题。”刘癞子硬着头皮点了这一句,见马背上的将军并没有动怒,暗自庆幸的同时慌忙把话题引向正途,“爷说的没错,现在咱黑旗的大爷确实是陶孟良,一年多以前吧,李将军带着兵老爷们把咱这的山头给扫荡了一遍,当时的大爷……我也忘了叫啥了……被李将军带回城中凌迟了,过了半个月,陶孟良来到黑旗落草,使得一手好刀,短短六天,就打出了自己的一个洞窟,两个月,就登上了黑旗大爷的位子,其实这也是很多老不死的没和姓陶的争的缘故,这黑旗的大爷,虽然能分最多的银子,睡最好的娘子,但是也是把头别在裤腰带上,而且上了山就得喝血酒立血誓,除了掉脑袋以外,任何原因不得下山。这也是姓陶的能一步登天的原因吧。昨天姓陶的刚刚带领弟兄们打劫了一支镖局的车队,现在应该还睡在寨子里。” “说说陶孟良的为人,武艺吧。” “陶寨主……陶寨主为人确实不错,仗义,豪爽,而且也不是咱这样的大老粗,陶寨主爱下棋,据说那些老不死的都不是他的对手,对于咱这些穷命的苦哈哈,陶寨主虽说没对咱多好,但也没少咱吃的,将军这次攻山,能为陶寨主卖命的,估计不会少。陶寨主的武艺,那也确实不赖,那口大刀耍起来不好看,但那是要命的刀,和城里的花花架子不一样,这一年多来,与陶寨主喂招的汉子们,走下擂台都得修养一段时间才能下地的。” “好,刘癞子,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黑旗后山的小路,在哪?” 刘癞子双目圆睁,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有小路?” 但这句话一出,刘癞子就自知失言,脸色阴晴不定闭上嘴巴再也不肯言语。 顾仙佛拿杀狼刀敲了敲头盔,轻描淡写道:“说了这么多了,现在再装好汉是不是晚了点?你是以为这次黑旗能在本将军的进攻下幸存下来,还是指望陶孟良最后能饶你这个叛徒一命?你今天落到我手里,这就是命,刘癞子啊,你得认命。” 刘癞子抬起头看了顾仙佛一眼,还是没有出声。 顾仙佛笑了笑,“说出小路在哪,我减你五年。” 这句话直接撕开刘癞子的外表正中他内心,刘癞子嘴唇哆哆嗦嗦地动了动,虽然没有说出什么话,但是表情已经出卖了他。 顾仙佛满意地笑了笑,对后面的传令兵低声说道:“拿纸笔来。” 第六十七章 攻山 也就是过了一盏茶冷热的功夫,打扮成斥候模样的董戍边便把一副关于庆山黑旗十二洞窟的草图呈到了顾仙佛面前,顾仙佛细细打量一番后满意地点点头,这张草图虽然画的略有潦草,但是该有的关键地方一个不少,甚至哪个洞窟布置着多少兵力都标的清清楚楚。 顾仙佛把草图递还给董戍边,示意后者交给李庆远后,伸出双手搓搓脸,说道:“看来这刘癞子为了能在咱这边讨着好也是破釜沉舟了,这也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之前听狄叔叔闲谈时曾经聊过,每次来庆山剿匪,最好的一次是在李都尉带领下夜袭庆山,当时一役,剿灭了九个洞窟,李都尉身先士卒,亲手击杀山贼不下三十人,更是活捉了当时黑旗的匪首,这份泼天的功劳是谁都抹不去的。今日我们准备充分,又有刘癞子这个意外之喜,看来荡平黑旗,确实有几分可能。” 李庆远面色凝重,一字一顿说道:“顾将军不是合阳城人,可能不太清楚,庆山多歧路,这是合阳城老人口口相传的经验,歧路又见歧路,哪怕有草图,把这三百多名甲士扔到庆山里,想找到黑旗的大本营也不亚于大海捞针。” 顾仙佛皱眉思索了一小会儿,疑问道:“那李都尉那次是如何直捣黄龙的?莫不是有神兵相助?” 李庆远搓搓手,带着三分愤懑三分遗憾说道:“哪里有什么神兵相助,当时确实请了两个自称是来自龙虎山的道人师徒,但是一入庆山,师父被山贼的机关一箭射穿左胸,徒弟吓得屁滚尿流,老……我本想砍了他脑袋祭旗,但是那小子滚得确实快,连滚带爬一小会儿就消失在了这庆山中。” 李庆远顿了顿,自觉失言,赶忙又说道:“不好意思,顾将军,扯远了扯远了,当时我是请了这庆山下最出名的老猎手带路才趁着黑摸进庆山的,当时也是运气,前半夜圆月当空,后半夜乌云蔽月伸手不见五指,我们才一摸二撞运气误打误撞地摸到了黑旗大本营。狄大人和顾将军所言确实不虚,那次夜袭庆山确实战果斐然,但是狄大人没说的是,在我带人夜袭庆山的第三天,那户猎手一家就被人屠杀了个精光,凶犯还在墙壁上用血书留下‘杀人者李庆远’这六个字,当真是气煞我也!” 李庆远越说越生气,胸膛起伏也越来越厉害,说到最后干脆把那两口宣花板斧往地上一掷,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生闷气。 顾仙佛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囚徒困境啊,不过李都尉也不需要太悲观,这次咱们有草图在手,最重要的是,我们知道了后山小路的具体走法,我打算带着一小队斥候先由后山小路攻上庆山,到时李都尉再带着剩下的大军从正面攻山,到时前后夹击,何愁匪贼不破?” 李庆远干脆坐在地上,揪了根青草叼在嘴里,细细琢磨一番后说道:“顾将军这办法,虽说老土了点,但是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尤其是在这种小规模的丛林战中,顾将军身为盛名已久的天字号高手,发挥的作用不比这三百名甲士少。就是不知道顾将军想带走多少斥候?我事先说一下,我这边斥候要是少了,恐怕连这庆山的路也进不去。” 顾仙佛慢条斯理地带好头盔,翻身下马,把青龙胆往肩上一抗,笑着说道:“李都尉无需担心,这种突击战兵贵在精不在多,给我十名斥候二十甲士,足矣!” 李庆远吐掉嘴中青草,提起宣花板斧站起身,咧开大嘴笑道:“好!这次希望能在顾将军的神勇之下,荡平黑旗!” 顾仙佛微微一笑也不客套,伸手从身后点了十名看起来比较精干的斥候,李庆远则命传令兵调过来太平营中身手最矫捷的二十名好手,一人又额外配备了一支箭袋,才把他们交付到顾仙佛手上。 眼看已经日头过半,时间再也耽搁不得,顾仙佛与李庆远约定好接头暗号,接过草图揣到怀里,稍微客套一番,喝了壮行酒以后便带着三十人朝草图上画的地点奔去。 庆山多歧路。 本来李庆远说的时候顾仙佛还有些不以为然,但是自己一钻进这老林子,才深知这话不假。庆山远看一片葱翠,以为是密林大木,但是钻进来才知道,这儿的树木就没有高过五仞的,之所以看起来青葱茂密,是因为庆山上都是一些灌木藤蔓,在树上缠绕得密密麻麻的,让人一看上去就心里打怵。 这些藤蔓灌木虽说让人心烦,但也不是全无解决之道,不用顾仙佛吩咐,麾下的五名斥候就拔出腰间的狗腿弯刀走了出来,这种弯刀也是刚刚在合阳城盛行不多时,砍人不顺手,但是砍柴却一时风头无两,李庆远一琢磨,干脆花费军费给太平营的斥候每两人配备了一把,这样以后钻林子的时候也方便一些。 在五名身手不凡的斥候的齐心协力下,顾仙佛一行人前行地并不慢,那些盘根错节的藤蔓全在狗腿弯刀下被一分为二,若是粗壮一些的树根原木,顾仙佛干脆枪尖一扫,往往是伴随着一阵闷响,挡路树木中间那段便化为齑粉。 就这样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顾仙佛一行人虽然被这庆山整的灰头土脸,但是好在已经接近了小路终点了。 这小路是为了黑旗众人逃生而设置,起点在黑旗大本营,终点则设置在一个湖边的巨石下,而为了防备出刘癞子这样的叛徒,在小路中间有几处地方,都是只能下不能上的。除非,攻山者有凌空虚度的本事,但是话又说回来,江湖上的天字号高手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可能又来跟这庆山里的一伙匪贼过不去? 可惜,这次鬼鬼祟祟在后山小路上前行的三十人中,确实有一个有凌空虚度的本事,也确实是吃饱了撑的,来找这些山贼的麻烦。 第六十八章 大青衣 顾仙佛站在一块巨石上,俯身往下看了看,连接两块悬崖的绳索被山风吹得摇摇晃晃,而他们所在的悬崖处于下方,在绳索上确实有一个能容纳数人的吊篮,但吊篮子在上方的悬崖上,若是那上面没人接应的话,按道理来讲,顾仙佛他们这一辈子是不可能穿越这个深不见底的悬崖的。 可惜,顾仙佛从来都不是按道理出牌的人。 把青龙胆抛给董戍边,顾仙佛提起一口气,脚尖一点,整个人身轻如燕,眨眼间就稳稳当当地落在那根摇摇晃晃的绳索上,董戍边惊诧地发现,在顾仙佛刚刚落上绳索的那一刻,两者的晃动频率就惊人地一致了。 然后,顾仙佛再次运转一口气,骤然发力身形前掠而出,整个人如遗世独立的仙人一般,似乎脚踩着云朵,在摇摇晃晃的绳索上,平稳前行。 “顾将军的本事,这要搁我们老家,那得只有县太爷才有资格请他搭班子唱堂会。” “唉,要是顾将军没穿盔甲穿的是长衫就好了,这山风一吹,长衫猎猎,多有高手风范啊。” 董戍边怒目回首瞪去,斥候内两个一唱一和的活宝讪讪地闭上了嘴,只是还在眉来眼去着交流着一些别人看不懂的趣事。 顾仙佛自然不知那两个活宝的议论,从绳索上下来以后,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解开固定吊篮的绳子,把吊篮放下去再提上来,如此重复了五六个来回,才把所有人都运上来。 董戍边最后一个走下吊篮,发现悬崖上所有人寂静不语,就连刚才那两个活宝都面色闷红眼神中杀意凛然。 待他往人群中地上一瞧,那里躺着一个无名女尸。 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子,容貌姣好,身上却满是伤口,下身狼狈不堪,浑身上下不着半片衣衫,一手捂在胸前,一手试图遮住下体,躺在两块巨石中间,毫无光彩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天空,似乎想向老天爷讨一个公道。 顾仙佛抬手揉了揉眉心,叹一声:“你想向谁要公道啊?这个世上,哪有什么公道?” 董戍边走了两步上前,低声道:“公子,把她埋了吧,别管她是谁了,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顾仙佛放下手,扫了他一眼,摇摇头,平心静气道:“现在咱就是跟老天爷在抢时间,问公道这个事儿,不如抢时间重要。” 董戍边抬头看了顾仙佛一眼,欲言又止。 顾仙佛看了看时辰,继续带领甲士飞速前行。 只留下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过了这个山涧,剩下的路就好走了许多,虽说路上还有些铁蒺藜之类的东西妨碍时间,但是也架不住有一位天字号高手鼓荡着真气在前面开路,也就是过了半炷香的时间,顾仙佛一行人便来到了一扇巨大的漆黑石门前。 斥候在后甲士在前,后者拔出杀狼刀严阵以待,前者则平端着弓弩牢牢锁定着大门,看这姿势以及配合便知道磨合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顾仙佛在黑门前一丈外站定,悄悄深吸一口气,背对着石门,手里青龙胆朝前平举,气机动荡,衣角猎猎。 山林间有风起。 待到气机攀到顶峰,顾仙佛向后撤出一步,腰身发力,整个人连同青龙胆一块回扫,急速抖动的枪尖在空气中的剧烈摩擦竟然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在枪尖直达黑门中央的时候,巨大的爆裂声猛然传来,如黄钟大吕之音,在山林中传出数十里,久久不能停歇。 不待烟雾散去,身后经验丰富的斥候已经把一轮箭雨泼洒了进去,箭雨刚刚落入门后,一旁蛰伏许久的董戍边便一手精钢君子扇,一手杀狼刀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 二十名甲士手持杀狼刀,五人一队,相互照应的同时冲锋的速度并不慢。 而那十名斥候在收起弩箭的同时,也拔出了腰间的短刀,不过没有如同甲士一般结阵从正门冲入,而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以不同的方式,从三丈左右的城墙上翻越过去加入战场。 顾仙佛手持青龙胆,枪尾夹在腋下,枪尖斜斜指向天际,于烟雾中慢慢走过坍塌的黑门。 门后是一个异常宽广的院落,但是第一道防线不是山贼,而是闪着寒光的机关,小到壁箭大到刀墙,应有尽有。而在这些机关后面,则是一扇两丈左右的女墙,正有山贼七手八脚地往墙上爬,不过董戍边已经带领着数名斥候抢占了制高点,山贼想上去也不是一个容易的事儿。 这并不是黑旗本部,而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 但是顾仙佛一行人又确实打了这些山贼一个措手不及,石门后面那些机关上,只有不到一小半有人控制,大半都是空着的,进来的第一波甲士自然而然的把他们视为第一攻击目标,在付出三人重伤的代价后便斩杀了这些控制着机关的山贼,有条不紊地开始与山贼争夺这面女墙的控制权。 顾仙佛眉头皱了皱,感觉这一路上发生的确实有些怪异,似乎两方都偏离了原先的轨道,现在能做的也就是以乱打乱,以快打快了。 甲士与山贼的厮杀原本只是略占上风,但是随着时间推移,那些斥候杀伤力不显山不露水地凸显出来,往往是两个斥候一组,不动声色地偷袭掉一个山贼之后,直接把刀尖对准下一个,速度之快效率之高,令人咂舌。 毫无预兆地,女墙上的董戍边被一记青练击中胸口,瞬间倒飞而出,在空中强行扭转身体调整好平衡,落地之后蹬蹬蹬接连后退三步才稳住身形。 董戍边脸色潮红,挥动杀狼刀欲再次扑上,被搭在肩上的一只手拦住。 女墙上,一位大青衣飘然飞下,敛了敛衣袖之后傲然而立,肤白貌美,顺滑白发在身后飞扬,似妖而非人。 顾仙佛收回搭在董戍边肩膀上的右手,笑着朝对面的大青衣问道:“来山上唱堂会来了?” 大青衣皱了皱眉,打量了顾仙佛几眼,没有回答他的调笑而是反问道:“你是天字高手?” 顾仙佛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大青衣继续追问:“那怎么来和这一伙小小的山贼过不去?还以偷袭的方式?也不怕传出去坠了自己名头?” 顾仙佛平心静气,:“没人能把这事儿传出去。” 大青衣又敛了敛衣袖,不顾自己属下正在被一边倒的屠杀,点点头,说道:“此言在理,能不能饶我一命?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 顾仙佛把青龙胆杵在身旁,双手抄袖,笑问道:“那能不能先脱个衣服?” 大青衣没有丝毫犹豫,伸手便开始宽衣解带,不到一眨眼的功夫,身上的衣袍已经全数脱落于脚下。 在充斥着杀戮和血腥的战场上,突然出现一具亭亭玉立的女性胴体,不得不说这种反差竟然让顾仙佛有一刹那的恍惚。 待他恍惚过来,那具胴体已经来到了他面前,手里的玉簪离他面门只有不到半尺。 顾仙佛瞬间一偏头,躲过玉簪的攻击,在偏头的同时右手一掌拍出正中大青衣小腹,但是这一掌却没如顾仙佛所料那一般建功,两者相接触顾仙佛手掌传来的第一反应就是滑,特别滑,仿佛这一掌打在了一条鱼身上。 大青衣的攻击带着一股子玉石俱焚的气势,第一次进击失败后没有丝毫犹豫,瞬间玉掌提起,变掌为手刀朝顾仙佛脖颈砍下。 顾仙佛眉头一皱,这女子武功虽然不是多么高,但是功夫路数实在是诡异,面对这来势汹汹的一记手刀,顾仙佛在摸不清来路的情况下只好双掌向上一抬,准确地架住大青衣的玉掌。 在两者相触的那一刻,顾仙佛只感觉双掌一沉,一阵虽不磅礴却极其古怪驳杂的力道瞬间袭来。大青衣得理不饶人,趁着顾仙佛没有反应过来,瞬间变手刀为缠丝手,一双玉掌如同灵活的白蛇一般,缠绕着顾仙佛的双臂就往他面门攻去。 看到这一记缠丝手,原本凝重的顾仙佛却突然笑了笑,浑身真气一运,流转方式却与之前有些细微差异,然后右掌成拳击出,正中大青衣雪白细腻的美胸之上。 这一拳没有之前的那种古怪感觉,大青衣整个人如同断线的纸鸢一般倒飞而出,在空中抛洒出一口温热的鲜血。 顾仙佛收回拳头,问道:“你来自西凉蛇神教?” 大青衣虽然口中鲜血不断涌出,但还是细致地穿好衣服,把那具充满着疤痕的身体遮掩起来。听到顾仙佛问话后也只是默默点点头。 顾仙佛继续追问道:“为何落草?” 大青衣坐在地上,沉默一小会儿后摇摇头,简洁解释道:“本来我在合阳城中唱大青衣,一次被刘寒良看上欲抢我回府,我情急之下打伤了他,虽然我也被抓去了牢狱,但最终还是逃了出来。” 大青衣说的简单,但是她身上横七竖八的血红疤痕却暗示着这事情背后的隐情。 顾仙佛沉默一会儿,抬头道:“你走吧,不过你应该也知道,刚才我那一拳击碎了你小半心脉,能活与否,你得问老天爷。” 此时战场已经恢复平静,所有山贼被屠杀殆尽,大青衣凝望了顾仙佛一会儿,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浮尘,表情平淡地朝门外走出。 在经过顾仙佛身边的时候,她止住脚步,轻轻说道:“别碰小路上的女尸,她下面压着震天雷。” 顾仙佛看了她一眼,终归还是没说出什么话。 第六十九章 割了头颅来换酒 陶孟良喜欢下棋。 三十余年的岁月把这个深山里土生土长的糙汉子打磨得愈发精致,初见陶孟良的人很难相信这个带有一丝儒雅书生气的男子在十年前还是一个跑野山喝浑水,在山谷的烈风中沐浴的铁汉。 虽然三十余年的光景磨去了陶孟良的粗糙,但也磨去了他的锐气,现在他明明能提动刀,却很少在再提刀了。寨子里的事情,也不像之前那样事必躬亲了。在陶孟良刚刚统领寨子的时候,还讲究盗亦有道之类的说法,劫财,但不伤人性命。当时庆山下路过的商贾也多,那些精明的生意人敢走这条路就是吃定了庆山上姓陶的大爷吃供奉不吃人。 但现在,陶孟良不管这些了,他任由手下那群猴崽子去翻天覆地,去伤天害理。而他只是在有空闲得时候,让刘癞子搬一把竹椅搁在寨子中央那一面黑旗下面,摆上棋盘,自个和自个下棋。 从后山传来的那一声清啸他听到了,虽然他心里有些疑惑为什么来的人没折在二当家的手上,但他却不在乎这一些了,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眼前的棋局上,都放在了下赢自己这一件事上。 陶孟良抬手拈起一粒黑子,停在半空,想了想还是没落子。 大寨前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了。 寨子里的所有猴崽子都操着刀嗷嗷叫着跑出去了。 但是却没有一人回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陶孟良停在半空中的手终于动了动。 一颗黑子落在了天元。 黑旗的大门轰然崩塌。 陶孟良终于抬头,把目光从棋盘移到大门上,但是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重新锁定在了棋盘上。 似乎在他眼里天地之间就那盘棋局了。 李庆远把那一对宣花板斧递交给身后的一名甲士,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独自一人走到陶孟良对面站定,环顾四周似乎是想找座位,但是这战火连天的寨子里想找到一个座椅还真不是简单的事。 李庆远弯腰,拽过来三具山贼的尸体上下叠放起来,然后一屁股坐在上面,细细瞅着棋盘。 陶孟良又拈起一颗白子,仔细考量了一会儿,落在了棋盘上的某个角落。 “喝酒吗?合阳城的杏花酒,你得有几年没喝到了吧?”李庆远看了一会儿棋盘,从怀里摸出一个铜壶,拧开,递到陶孟良面前。 陶孟良把心神从棋盘上收了回来,看了看对面血迹斑斑的李庆远,接过铜壶,轻缓却郑重地抿了一口,然后舒服地啧了一长声,把铜壶搁到棋盘正中,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窝在竹椅上,眯着眼睛看着天空,却还是没有开口。 李庆远也不恼怒,自顾自地从怀里再掏出一个铜壶,如鲸吸牛饮一般全灌到大口中,随后把铜壶随手往地上一扔,伸出右手抹了抹嘴角,笑着看向对面出神的老伙计。 陶孟良咳嗽两声,把目光放到李庆远的脸上,缓缓开口道:“三年多没见,你的斧子还是没落下。” 李庆远伸手挠了挠裤裆,嘿嘿笑着:“这合阳城又不太平,怎么敢落下?尤其是这半年以来,寨子里的猴崽子们调皮得很,越来越过分,越来越无法无天。” 陶孟良嘴角勾了勾,却没有言语。 李庆远叹息一声,道:“我知道,你是想给狄大人一个剿灭黑旗的借口,也是不想让这些匪贼带着遗憾和愤懑做了我老李的斧下鬼,反正他们也都是必死之人了,就让他们在死前放纵一把,对吧?但是老陶,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那些死在黑旗下的冤魂,他们投胎路走得安稳吗?” 陶孟良拈起一颗黑子在手里慢慢把玩着,低头瞅着手里的棋子慢慢说道:“三年前,我陶某人就被革除了军籍,死于法场,现在的陶孟良,就是一个游荡于人间的孤魂野鬼罢了,我哪里能管的了那么多人间事?你说那些过客枉死,这些猴崽子就不冤枉了?” 陶孟良身体前倾,抄起铜壶又抿了一口杏花酒,顺便指了指被李庆远坐在屁股下面的一具温热尸体:“这小子的姐姐被合阳城里一个衙门小吏看上,他爹去要人的时候被那小吏乱棍打死,三日后他姐姐被仍在了合阳城外的水沟里,次日母亲自缢,你说说,他惨不惨?他冤不冤?可他现在被你坐在屁股下面,他能说什么?” 说完这些话,陶孟良表情还是波澜不惊,重新倚靠回椅子上,望着天空悠悠说道:“这世道,哪有好人啊?” 李庆远挠挠头,沉默良久才接口道:“老陶,按说我确实没资格说你,三年前的中秋,若不是你主动请缨,那么领合阳城都尉的人,该是你。上山落草的,该是我老李。你把你的那一份给了我,自己挑起了那一肩的单子,这份情,我记着。” 陶孟良摆摆手,看着李庆远笑道:“你这话没道理,我是狄大人的弟子,狄大人是顾相的弟子,恩师有事,弟子服其劳。这才是道理。你一个外人添什么乱,你想落草,那得等我们这些做弟子的死干净了才行,不过,我看你是没命活到那一天喽。” 虽明知陶孟良这段话是安慰,但是李庆远心里确实舒服了不少,嘿嘿一笑,粗声粗气道:“老陶,自咱俩认识以来,我就没一次能说过你,有好几次明明知道你说的不对,但就是不知道不对在哪儿,等我回到家自个倒上一杯酒一琢磨,倒是琢磨出了点门道,但是第二天早上起来,又忘了,你说冤不冤。” 陶孟良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转身朝后山看了看:“顾小子快上山啦,可不能让他看到我丢人的模样,我怕这小子日后喝酒都喝不痛快,来来来,割了陶某人的头颅去,到合阳城换一碗杏花酒喝。” 李庆远面色不变,握着斧柄的右手却青筋暴,站起身,却又不知第一脚该怎么迈出去。 陶孟良端起铜壶饮尽湖中杏花酒,不满地望着进退失措的李庆远,皱眉道:“三年不见,斧子耍的利索了,人怎么反而不如以前了?” 李庆远倒提着宣花板斧龙行虎步来到陶孟良身边,单手举起一面板斧,却突然说道:“老陶,你记得有一次你跟我讲,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典故吗?” 陶孟良一怔,马上回忆起来,点头道:“自然记得,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李庆远郑重严肃道:“知子莫若父。” 陶孟良一怔,旋即开怀大笑。 豪迈笑声中,斗大的人头冲天而起,似要直冲九霄。 第七十章 法天象地 天刚蒙蒙亮,路上行人只有寥寥几个,一辆宽大的马车自晨雾里驶来,精钢打制的车轮碾碎了官道上难得的寂静。 顾仙佛捧着一香艳话本在车厢里看得津津有味,春芽虽说跟着卓子寅走南闯北,但说到底也还是个孩子,此时窝在车厢一脚的棉被里睡得香甜,李柔然正襟危坐在顾仙佛身侧,表情肃然,微微抖动的耳朵却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顾仙佛翻了一页书,笑道:“古人云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也,我看李女侠也差不多了。” 被一语道破心底的李柔然娇嫩面皮一颤,羞怒之下一把打掉顾仙佛放在其大腿上的狼爪,然后狠狠剜了顾仙佛一眼,却默不作声。 顾仙佛似乎在俊俏女子面前一直没脾气,也不计较李柔然的不敬,边细细品味着话本边摇头叹道:“这可是好东西啊,对人物内心刻画生动细腻,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真想与这写书人浮上一大白啊。” 李柔然不屑地撇了一眼又快速把目光收回,小声嘀咕道:“看香艳话本还看出心得来了,真真是一个登录浪子。” 顾仙佛眼睛一横,更加不屑道:“你懂个屁。” 李柔然勃然大怒,正想张口怒骂却看到顾仙佛的右手蠢蠢欲动,紧急关头竟然把这份欲杀人的冲动遏制了下来,张了张小口还是犹犹豫豫地说道:“你就这么不告而别了?狄太守那边可是对你挺上心的,那晚还送了两个俏娘子到你的房间里去来着,你现在走了,过了那个村,可就没有那个店喽。” 顾仙佛当然听出了李柔然话里的幸灾乐祸,一边翻看着话本一边斜斜瞥了她一眼,装作不经意间道:“我可是听狄叔叔说起,有个人一看那两个女子比自己漂亮霎时间就炸毛了,反应比被踩着尾巴的老猫还激烈,拿着雀尾就去质问狄叔叔准小舅子,啧啧,如此的英雄气概顾某人错过了,真是半生遗憾啊” 顾仙佛摇头晃脑说了一大通,李柔然却只听进前半句,咬牙切齿地问道:“你认为,那两个女子,比老娘漂亮?” 顾仙佛轻轻叹息一声,合上话本转而认真打量李柔然几眼,直到看的后者霞飞双颊如葱食指搅动着衣角才作罢,再次叹口气郑重地点点头。 李柔然勃然大怒,一手搭在雀尾上一手横在胸前正愈发作却被顾仙佛一掌拍在洁白的额头上。 这一掌力道不大,李柔然却如被安抚的小猫一般僵在了原地。 过了约莫两息的时间,马车外传来一阵惊雷之声。 车帘飞扬,顾仙佛长掠而出。 李柔然看了看还在熟睡着的春芽,认命般轻叹一声,也是扣着雀尾紧随其后飞出马车。 轩辕青牧反手提着折花刀,虎视眈眈地望着马车不远处的拦路人,看到顾仙佛出来以后才长舒口气,在顾仙佛耳边小声言道:“公子小心,此人膂力极大,看其功夫路数应该是出自山河诗斋。” “无妨。”顾仙佛含笑点头,立在马颈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对面持枪人,笑道:“赎出这杆余烬,花了你不少银子吧?” 采桑子看了顾仙佛一眼,与上次的年少轻狂不同,这次他的眼睛里阴冷的气息多了一些,顾仙佛皱了皱眉,脚尖轻点,从马上轻落到地上。 采桑子伸出手指点了点顾仙佛。 顾仙佛哑然失笑,却并没有提出青龙胆的意思。 采桑子面皮更加阴沉,右脚一磕,平举起手里余烬,内力运转间便朝着顾仙佛横扫而来。 杀气腾腾的李柔然第一个迎上去,她心里憋着一股气,而现在出现的采桑子便是勾出这股气的钩子。 名剑雀尾与余烬第一次碰撞所产生的音浪终于把春芽从睡梦中惊醒,他隔着车帘看了看外面的景象,翻了一下身子换了一个姿势继续沉沉睡去,嘴里喃喃自语不知是在责怪采桑子扰了自己好梦还是些别的什么隐秘。 李柔然能被顾淮选中担任这个陪太子读书的角色,自然不单单因为她有一副好皮囊,之前她碰到的不论是卓子寅还是徐长生都属于云端之上的人,差距太大并不能让她发挥出自己的真实实力,现在撞到铁板的采桑子正是李柔然撒气的目标,出山前师父交代的藏拙话语早已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一剑挡住采桑子的横扫李柔然便在心底估算出了采桑子的八分实力,当即冷冷一笑,内力运转如飞,右手雀尾斜斜向天一指,整个人的娇躯倒挂而飞,不待采桑子做出别的什么反应,李柔然便一式“天外飞仙”携带着这方天地的雷霆万钧之势压了下来。 采桑子大骇,以往面对成名已久的天字高手也没有如此举步维艰,怎么面对这个明明是地字水平的小娘子自个连气都喘不通畅了? 采桑子心底深知,此刻退一步必死,无奈之下之后双腿向下一沉,双臂横举起余烬高过头顶,内力运转到双目尽赤口角溢血的地步,只求能应扛过这次突如其来的杀招。 关于李柔然的一些端倪,此刻终于慢慢显露出来,顾府里天字高手不说多如走狗,但是拉出一支护送顾仙佛南行的队伍还是不成问题的,为何单单选中李柔然与轩辕青牧二人,这让很多人都不解,而关于李柔然的秘密,也终于在今天展示在了顾仙佛面前。 看出轩辕青牧的不解,顾仙佛拢了拢袖口,回到马车车辕上坐下,笑道:“不是李柔然变强了,而是采桑子变弱了。”、 轩辕青牧也是七窍玲珑之人,电光火石间便想明白前因后果,失声道:“法天象地?” 顾仙佛含笑点了点头。 轩辕青牧再次看向李柔然的目光中,已经充满了艳羡之情。、 法天象地本是佛家术语,据说达到这个境界后可以用法术演化天地和自然万物。李柔然断然达不到这种传说中的罗汉级别,但是她“生而无缺”的根骨,却足以让她在战斗中沟通一方天地,把对手压制掉数个级别。 最恐怖的是,这种压制已经冥冥中摸到了道术的门槛,除非如同徐长生一般活了如此久实力如此高深的老妖怪,否则不管你是刀胚剑胚,还是天字地字,在李柔然的这一方小天地里,十成实力都最少削减三成。 几乎是过了弹指间的功夫,李柔然的雀尾已经由上而下扫到了采桑子的余烬上,两兵器相接的那一刻,时间似乎产生了一种短暂的停顿,李柔然面如寒霜,采桑子却是双目赤红面庞充血如斗牛。 顾仙佛向身边轩辕青牧笑问道:“你看采桑子那防御架势,像不像一只站起来的王八?” 轩辕青牧仔细打量尚在苦苦支撑着的采桑子两眼,哑然失笑道:“公子所言不假,这厮现在架势确实如同一只王八。” 顾仙佛靠到车厢上,看着天空喃喃道:“在西凉之时,有个出了名的剑胚喝多了给我说过一段话,她说江湖人都说江湖很大,但其实江湖很小,飞鸟飞不过天空,游鱼游不过湖底。我觉得她说的很对,之前在长安我也与一人说过,这江湖之上,早已经被朝廷撒上了一层大网,谁敢探头,那就是一刀两断的下场。也就只有潜伏在湖底的老王八能多活几年,但是如果那些王八以为能凭借几年的养气功夫就可以咬断江湖之上的大网,那就大错特错了。” 顾仙佛话音刚落,采桑子的王八防御终于破功,仰天洒出一捧热血后整个人倒飞出去数十丈,一边倒飞一边喋血,状态极其惨烈。 李柔然轻盈落地,依旧面如寒霜,却并未追击。 顾仙佛制止了轩辕青牧补上最后一刀的想法,笑眯眯地看着迅速一个鲤鱼打挺强撑着一口精气神站起来的采桑子,心里千回百转表面上却一言不发。 采桑子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渍,把手背上的血污送到自己鼻前嗅了嗅,抬头盯着顾仙佛,阴沉笑道:“顾仙佛,我知道,你在春狩之时就能杀死我,故意放我离开,就是想挖出我身后的人,而且还想从心灵之上把我打击到体无完肤,让我知道你是我一生夙敌,对不对?不过你失算了,顾仙佛,你永远也不知道,是谁想借我之手杀掉你,而我,也只会越挫越勇,早晚有一天,我会亲手拿余烬刺穿你的胸膛,挖出你的心肝煮熟了下酒。” 顾仙佛伸手摸了摸鼻翼,笑道:“你猜的有两三成是对的,我今天心情好,就跟你说道说道,在春狩之时我能杀你,不假,放走你是想挖出那双手,也不假,但是你如果说我永远不知道是谁,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你现在能完好无损的站在我面前,我已经大概知道是那么几个人了,有时候没有线索,就是最大的线索。采桑子啊,你这种从草莽中野生野长的汉子,哪里知道庙堂的算计手段?哪里能算计过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官老爷?这次他们把你送过来,无非就是想借我之手除掉你,以绝后患罢了,可怜你还在这里沾沾自喜,我都看你有些可怜。” 顾仙佛的这一番话字字平凡却句句诛心,采桑子咬牙盯着顾仙佛,脸上戾气越来越重,却没有开口辩解。 顾仙佛不管采桑子欲择人而噬的目光,继续说道:“至于你的第二个猜想,我只能说你太高估你自己了,我的夙敌在长安,在西凉,在草原之上,当然江湖上也可能有那么几个人,但是你,还是不配的。今天我不想杀你,滚吧,希望明日你能给我一个惊喜,如果下次你出现在我面前之时还是如此羸弱,那我就只能拧下你的脑袋了。” 说这番话之时,顾仙佛语气表情极其平淡,但正是这份反差,却压垮了采桑子最后一层防线,采桑子如同老狼泣血一般发出一声嘶哑的长号,一手提起余烬朝顾仙佛狠狠投掷而去,整个人却转身狼狈而逃。 顾仙佛摇摇头,轻描淡写地接住余烬,不远处却传来采桑子嘶哑的吼叫:“顾仙佛!老子从你出长安就跟着你,哪怕老子杀不掉你,你身边的每个人,都别想安生,你还记得吴三九吗?哈哈哈,你猜猜老子杀他用了几成功力?” 顾仙佛面色骤冷,一手抓住余烬另一只手一拍车辕,整个人长身而起,如同大鹏一般飞掠向拼命逃跑的采桑子。 采桑子看到地上黑影感觉不对,正待转身却感觉胸口一阵剧痛,低头一看,那陪伴了自己十余年的余烬正在胸前和自己打着招呼。 “你猜猜,老子杀你,用了几成功力?” 第七十一章 无米之炊 采桑子的死亡是一个意外,但也不能说完全是意外,他最后扔下那两句话完全是为了顾全自己那可怜的面子,但没想到的是之前他三番五次的挑衅行为都没有激起顾仙佛的杀心,反而最后两句话让这个自诩为枪胚的苗子断送了自己的小命。 顾仙佛索性放下话本,一边伴随着马车行进的颠簸摇头晃脑一边似是而非地感叹道:“时也?命也?” 马车角落里的李柔然从入神中被惊醒,怒瞪了顾仙佛一眼,却没有说出什么。春芽早已从睡梦中醒来,如今外边天色已大亮,他先是偷偷看了顾仙佛一眼,发现他没有在意自己后,才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两寸屁股,偷偷掀起车帘一角,透过车窗与车帘的一点缝隙看着路上络绎不绝的人们。 李柔然心底的母性光辉仿佛被春芽的小心翼翼给刺激醒了,身体前倾,伸出柔荑刷的一下拉开车帘,然后示威性地又瞪了顾仙佛一眼。 顾仙佛抄起袖口,闭上双目老神在在不理会李柔然三番五次的挑衅。 在之前与采桑子的战斗中,李柔然可谓是拔得头彩,法天象地的本事确实碾压的采桑子没有还手之力。但是也是无形中印证了“好事多磨美中不足”这八个字,李柔然自己的斤两自己知道,上山容易下山却难,她生而无缺的根骨让她很容易进入法天象地的境界中,但退出来却不是那么简单。 你找老天爷借了银子,还能想跑就跑了?凭什么?这世界上还有没有道理了? 当时,顾仙佛在诛杀采桑子回来以后,却发现李柔然还是一副提剑无情的姿态,看向自己的双眼里近乎没有一点人类情感,瞳孔深处一片寒冷,大概就像最北方苦寒之地的高原,终年白雪覆盖不见一点火焰。、 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大道无情? 顾仙佛一边想着一边在经过李柔然的时候伸出手捏了一把她胸前的饱满。 李柔然几乎是在几个呼吸间就从那种奇异的感觉里苏醒了过来,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前,此时尚能体会到一点点酥麻。而抬头再看顾仙佛,已经扛着余烬优哉游哉地往车里走去了。 不知道李柔然对自己做了多少思想工作,才让她没有当场拔剑把顾仙佛剁成肉泥。 不过在接下来的这一路上,李柔然却三番五次地挑衅顾仙佛,大有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 而顾仙佛见识了这疯娘们挥剑砍采桑子的疯模样以后,也难得的不再和她一般见识。 时值正午,马车被轩辕青牧停在了一路边的茶肆旁边,这里早有几桌客人在此吃茶歇脚,顾仙佛四人下车后也没有百什么架子,自顾自拣了一个干净桌子坐下,茶博士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顾仙佛随手赏给茶博士几吊大钱,后者笑眯眯地收下,转身沏茶地时候脸上笑容却不翼而飞,无声咒骂了一句穷酸破落户。 期间在另一桌吃茶的几个泼皮无赖打扮的汉子看到李柔然的模样均是动作一滞,而李柔然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竟然难得地朝那几个汉子妩媚一笑。 有道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李柔然虽然达不到这祸国殃民的境界,但把那几个泼皮给迷得不知东南西北已经是绰绰有余了,当下就有两个泼皮一口饮尽碗中茶,吐出两粒茶梗挽了挽袖子做出一副江湖好汉的模样就要走将过来。 轩辕青牧不动声色地把腰间折花刀摘下来往桌子角落上一拍,一粗糙茶盏被内力无形之间震为齑粉。 那两个泼皮当即尴尬愣在原地,不知接下来如何是好,美人儿宝贵可是小命更宝贵不是? 李柔然恨恨瞪了轩辕青牧一眼,低声啐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轩辕青牧不为所动,端起大碗热茶喝了一口,只觉得浑身舒畅,说道:“行走江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李柔然再瞪了轩辕青牧一眼,但却在轩辕青牧的老神在在和阴冷气息下败下阵来,自顾自地喝着自个的茶水。 李柔然不傻,这轩辕青牧能和自个担任同样的角色,功夫底子能差了?除了功夫以外,这人还心思缜密狡诈如狐,走了这么多天都不显山不漏水,没把自己底牌露出一星半点,这不得不让李柔然忌惮。 除了这两点,最让李柔然忌惮的是这轩辕青牧性子实在太偏执和阴冷酷烈了些,这一点从云门山上她刺杀徐长生被反弹回来轩辕青牧却无动于衷之上不难看出一二。李柔然坚信,若有朝一日陷入险境,为了顾仙佛的生存,轩辕青牧能毫不犹豫的牺牲掉自己两个人。 所以李柔然想不明白,如此一个六亲不认的畜生,怎么就给顾家卖命了呢? 顾仙佛喝了一口茶水,似乎一眼便看穿了李柔然心中的疑惑愤懑,搁下茶盏笑道:“想不明白就慢慢想,我父很多想法我都想不明白,有些事后想明白,有些至今为止也没想明白,不过这不打紧,只要我知道我父是不可能做错的就可以了。” 李柔然一顿茶盏,不服气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想不明白?我想明白的事情多着呢,不想告诉你罢了,你以为自个是谁?还真能算无遗策了?” 顾仙佛不以为然,看了看远处的风景心里自个盘算着一些别的事情,父亲与国师大力支持自己去金陵,到底金陵有什么东西在等着自己?看父亲的架势,那东西比军器司地下的玩意儿都宝贵?可话说回来,在金陵等着自个儿的,可能不仅仅是东西,很多时候,人,比物件宝贵。 顾仙佛这么想着,李柔然却不知道他在心里盘算着些什么,看他怔怔出神不觉心底有些恼怒,就连她自个也说不清这恼怒是为了什么但就是觉得心底堵得慌,当下便一拍桌子继续追问道:“你说,我哪里不明白?!今天你要是说不出个好歹来,你就别想上马车了。” 顾仙佛无奈地看了李柔然一眼,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悠悠道:“记不记得你在合阳城里欠我一壶好酒。” 李柔然点头:“自然记得。” 顾仙佛放下茶盏;“你可知道那些刺客是由谁派出来的?” 李柔然不客气地白了顾仙佛一眼,嘲讽道:“你脑子里装得是什么?我如果知道是谁派出来的,早就直捣黄龙了,还能坐在这里和你喝茶?” 顾仙佛放下茶盏,看了李柔然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一直沉默地轩辕青牧抬起头,嘴里蹦出三个字:“狄太守。” 李柔然下意识地想反驳,话到嘴边却顿住了,她想到了那些刺客身手实在不甚高明却能潜伏到顾仙佛的必经之路上,想到了董戍边在里面的表现勇猛过了头,想到了…… 最终她还是不愿想了,便赌气地一跺脚,看着顾仙佛道:“我饿了,要吃饭!” 此话一出,里面内含的娇嗔语气令李柔然顿时怔住,一片绯红慢慢爬上她的双颊。 顾仙佛却难得没有打趣这个小老虎,从袖口中掏出一粒碎银子屈指一弹便弹到茶博士怀里,淡然吩咐道:“尽管挑好酒好菜上,这儿没有的就去别地儿买,饿着了这位女侠,她可是能拆掉你的茶肆!” 茶博士掂量了一下碎银子的重量,脸上笑容更加和善,把银子往怀里一揣,笑眯眯地便去打点了。 只要有银子,拙妇也能做出无米之炊。 茶博士前脚刚走,一辆风尘仆仆的牛车便停在了茶肆旁边。 一个朴实无华的青年人从车辕上一跃而下,东张西望地开始找寻茶博士。 顾仙佛霍然站起身,目光炯炯! 第七十二章 好再来 从牛车上下来的青年个子不高,体型偏瘦,肤色有些发黑,容貌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穿着一身青色粗布长衫,看上面的补丁就知道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在茶肆吃茶歇脚的客人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收回,该聊天聊天,该吃茶吃茶。 望着这个在踮脚四顾寻找茶博士的青年,顾仙佛一拍桌子,大喝一声:“姓江的!” 周围吃茶的客人明显是吓了一跳,但看到轩辕青牧不动声色地拿起了桌子上的折花刀把玩,也是把气憋在肚子里没敢撒出来。 那青年也是明显被吓了一跳,但寻着声音看到顾仙佛以后,黝黑的脸上先是一愣,然后浮现出了惊喜的笑容,边走边兴奋笑道:“顾将军,你怎么在这里!” 顾将军?! 周围吃茶的那伙人心中一跳。 轩辕青牧把玩着折花刀的右手一滞,眼神中的杀气不动声色地流露出来。 顾仙佛一手看似无意地搭在轩辕青牧肩膀上,另一只手紧紧抓住青年手腕,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顾某人竟然能在这里见到你这小子,真是流年不利啊!江兄,咱今天可要浮上三大白啊!” 一听到最后半句话,青年明显眼前一亮,下意识吞咽了一口口水。但转瞬间他便仿佛想到了什么,颓废瞬间爬满整个脸庞,唉声叹气道:“不行啊,师父说我这十日内不准饮酒,否则就要我一月内不准读书了。” 顾仙佛精神一震,惊喜问道:“徐先生也来了?” 青年一指牛车,道:“就在里面睡觉呢,刚刚把我踹下来让我给他找点喝茶水喝。古语有云,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师父既然发话了,做弟子的是万万不敢推辞的,不过这儿怎么没有茶博士呢?师父从来都是算无遗策的,难道这次算错啦?不应该啊……” 顾仙佛笑着拍了一下青年的肩膀,笑骂道:“你这呆子,徐先生说你是木头一点也不假,徐先生定是知道我顾某人在此才把你踹下来的,徐先生有经天纬地之能,这点小事怎会算错,来来来,你我与先生一起去酒楼上痛饮一番,顾某正好有一肚子疑惑想向先生请教!” 说着,不待那青年反应过来,顾仙佛已经拉着他的袖子兴冲冲朝那牛车跑去,拉车的老黄牛似乎认出了顾仙佛,硕大的牛头在他怀里亲昵地拱了拱,顾仙佛笑着拍拍老黄牛的犄角,先把青年让上马车,然后才抓住身边一个过路的泼皮问清最近的酒楼在哪里后坐上车辕抓住缰绳,老黄牛哞哞两声,不用顾仙佛吩咐便自个儿掉头朝酒楼行去。 被留在原地的轩辕青牧三人此刻均是面面相觑,没收到顾仙佛的指示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李柔然与春芽想了想,最终还是把目光投向了脸色阴晴不定的轩辕青牧。 轩辕青牧收起折花刀,咬咬牙道:“驾上马车跟上公子,但不可跟随太近以免公子贵客不悦,马车里那人身份地位应该远远高过狄太守,你我切记不可疏忽之下坏了公子大事。” 春芽望着顾仙佛驾驭着牛车一步步远去,稚嫩的小脸上若有所思。 好再来客栈是距离茶肆最近的一个酒楼,格局酒菜都属于中等,但难能可贵的是这个客栈开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路旁边,所以平日里好再来的客人也是人满为患的。 不过,川流不息的客人虽然给好再来那腰肢如水桶的老板娘带来了一捧捧的银子,但是相应的也带来了不少麻烦,抢房间的喝多了撒酒疯的嫌弃饭菜不合口味掀桌子的应有尽有,不过老板娘也不恼怒,看到像是深藏不露高手或者有深厚家底的,就陪个笑脸打个哈哈把事情圆过去,碰上来挑礼儿的泼皮无赖就放出客栈里豢养的四五条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有拉有打的,还真让这个妇道人家把这个客栈经营得风生水起。 这日已过正午,老板娘正倚在柜台里一边嗑瓜子一边调笑着新招来的账房,小账房是去年乡试失利后背老板娘招过来的,人长得不仅清秀而且身子骨也瘦弱,虽然谈不上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是确实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抗,要不是老板娘收留,这小书生饿死在大路上都有可能。 小书生人虽然迂腐但是并不傻,知道是谁给自己饭吃,每日面对老板娘的调笑也没什么过激的反应,最多就像个娇羞的小媳妇一样把头低下羞羞答答地拨弄着算盘。 小书生刚听完老板娘讲到客栈西边那庄里的一户人家,新媳妇刚过门两天丈夫就不幸身亡小叔子半夜里老往东屋跑的故事后突然发现老板娘不说话了,小书生心里好奇抬头一望,老板娘正盯着门口刚进来的三人眼睛发直,两片厚厚的嘴唇中不知吐出的是肥羊还是稀客二字,没待小书生追问缘由,老板娘已经在脸上堆积出最和善的笑容扭动着粗壮的腰肢一把拨开小厮自个凑上去了。 老板娘可不傻,以貌取人那是不明世俗的小娘子才干出来的事,这年头能出门在外的公子哥儿也都学精了,腰间没十文钱的才震震作响,置办上一些新鲜行头来拐骗那些不谙世事的深闺女子,真正腰里有货的公子们深谙财不露白的道理,出门在外哪个不是普普通通的打扮和不上不下的装束,就算真有那么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翩翩少年郎,他能走出长安城,却到不了好再来。 老板娘眼睛毒,一眼便看到三人中央那个睡眼朦胧头发花白的老头肯定是主事的。老板娘清了清嗓子,正要扑上前去却发现自己面前多了一条结实的手臂。 老板娘转眼一瞧,便看到前面那面色普通的公子哥正笑眯眯地拦住自己,老板娘心知自己失态,笑呵呵地轻打了自己脸颊两下,那公子哥也不计较,从袖口中弹出一锭二十两的银子,吩咐老板娘好酒好菜地伺候着后,便与另一名年轻后生一块扶着那老者朝楼上雅间走去。 老板娘收下银子,脸色阴晴不定地望着三人拾阶而上的背影良久,最终还是放弃了动手宰羊的打算,叫来两名小厮吩咐着把干净饭菜送上楼去。 二楼雅间说是雅间,其实也就是被屏风隔出了一小块空间而已,顾仙佛先是服侍着老者坐下,沏上茶水,然后才与青年分左右落座。 老者穿着不算华贵,但是胜在干净整洁,虽说一头乱糟糟的白发让人看着感觉有些不协调,但是此时顾仙佛哪有心思在乎这些细节,看到眼前这白发老者以后心里除了激动惊喜再无其他。 白发老者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冲着顾仙佛笑道:“几年不见,你小子泡茶的手艺见长啊。” 顾仙佛嘿嘿一笑:“这几年一直待在西凉那块破落地,既没有勾栏可去,也没有小曲可听,自从五年前喝酒误事那一次起,阿暝对酒水也是敬谢不敏,闲暇时候也就唯有沏上一壶浓茶打发时光喽,倒是徐先生,自从在都护府一别,得有数年不见先生,先生身体可还硬朗?” 白发老者爽朗一笑,放下茶杯一字一顿道:“都说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老夫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活了这么些年,身子骨还能说得过去喽。” 一旁呆坐的青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后眉头紧锁,疑惑道:“这茶水茶汤不够透亮,味道也不够地道,泡茶的水用的更是不讲究,不知师父从哪里看出顾将军泡茶的功夫见长了?” 顾仙佛表情一滞,不知该如何接口。 白发老者气得吹胡子瞪眼,连声怒道:“喝你的茶喝你的茶!” 顾仙佛哈哈一笑,摆摆手道:“江兄快人快语,在下佩服得紧,倒是徐先生公认辩才无碍举世无双,却一次次在江兄面前吃瘪,这还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白发老者唉声叹气:“想我徐为止一世英名,到头来却收了根木头做徒弟,这人啊,还真是算计不过老天爷,兜兜转转,苍天饶过谁啊。” 徐为止,字止戈,号庵水居士,并未上士评榜,但做士评榜的百晓生却是出自徐为止门下。好读书不求甚解,好喝酒酒量极差,天文地理四象八卦几乎没有不精通的,大概三十年前于神州大地声名鹊起,弟子遍布天下各地,高官者有之,行贩者有之,绿林好汉者也有之,乾国立国之时皇帝曾昭告天下愿以帝师之位待之,却无回音。八年前曾与顾淮在瘦湖当湖对弈十局,五胜五负,江湖中一直有传言最后一局是徐为止看到当时还是少年的顾仙佛雄赳赳气昂昂地闯进棋局中动了爱才之心才故意投子弃棋,但真相如何却一直不为外人道也。 而这几年一直跟随在徐为止身边,也是被天下公认为最终最继承徐为止衣钵的那个青年,姓江,名春盈,无字无号,在遇到徐为止之前本是一籍籍无名的穷酸秀才,遇到徐为止之后还是一籍籍无名的穷酸秀才。 徐为止虽然此刻脸上唉声叹气,但是顾仙佛从他眼睛里能看出来,徐先生对这个傻徒弟,是极其满意的。 第七十三章 八千健儿皆染血 好再来的小二手脚麻利,端着酒水吃食轻轻走入房间置于桌上后轻声道了一句您慢用之后又躬身倒退出门,临了之时也不忘动作轻柔地把门磕上。 顾仙佛替徐为止斟酒,江春盈不用别人招呼自个儿早已一杯米酒一口牛肉的开始大快朵颐,不过既然徐为止对这个宝贝徒弟没说什么,顾仙佛也懒得去触徐老先生的眉头。 挟了一筷粗粝的马肉放入嘴中嚼了许久才咽下,顾仙佛先是敬了徐为止一杯酒,而后才徐徐问道:“徐先生从何处而来?可有什么奇闻怪谈拿出来作为咱今个儿的下酒菜?” 徐为止哈哈一笑,拿起一根筷子戳破碟里一只皮蛋,就着蒜沫赶快放进嘴里美滋滋地吸了一口,道:“老家伙我肚子里,仁义道德没有几斤几两,圣贤高义也没有几寸几分,唯有奇闻怪谈,要多少有多少,老夫曾想,若哪一天腿脚不方便了,就在街边开一小店,令这根木头当垆卖酒,老夫就管着收钱,给过往的小家伙讲讲故事,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啊。” 顾仙佛点头,道:“徐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却志不在庙堂而在草野,当浮一大白,来敬这别有一番滋味。” 说着顾仙佛端起海碗,徐为止欣然应诺,顺手拍了只顾着吃牛肉差点噎死的江春盈一巴掌,后者抬起头茫然地看了二人一眼,这才恍然大悟地端起海碗,三人轻轻一碰,碗内米酒一饮而尽。 搁下海碗,徐为止瞅了西边的窗户一眼,看着顾仙佛意味深长道:“顾小子,你说好巧不巧,老夫刚刚从草原西凉回来,就撞到你了,之前还琢磨怎么把这些个事儿告诉你,现在你竟然自投罗网了,莫非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顾仙佛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看着徐为止赶忙追问道:“原来徐先生打西边而来,听先生口气,应该是西凉草原出了变动,不过阿暝愚钝,确实不知这能入先生法眼的变动出自何处。在离开西凉之前,万事阿暝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再加上西凉现在有卫小凤、慕容长青为主,葛子龙、皇甫经藏为辅,暗处还有徐落凤钟毓秀等人。虽然阿暝知道,每年开春那些草原蛮子都要来西凉边境劫掠一番,但去年冬天草原上也没有刮多大风,下多大雪,今年的‘春掠’,应该也是小打小闹而已,阿暝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还能……” 说到这里,顾仙佛骤然顿住,脸色发白,过了好一会儿才稳住心神,一字一顿道:“难道……马场,出事了?” 徐为止默然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封写有顾将军亲启的信封拍在桌上,低声叹息道:“三年前你从左帐王庭嘴里扣出两个马场,其中一个的牧草水源还能算得上上等,牧草多汁,又濒临西凉河,而且易守难攻,这块马场之前被左帐王庭唤作‘格伦布达’,意思是上天赐予的礼物,格伦布达每年为左帐王庭产出的熟马占麾下所有牧场的三成,如此丰厚的一个马场被你抢走,左帐王庭自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顾仙佛伸出双手揉搓了几下面庞,深深吐出肺里的浊气才稳住心神,伸出坚定的右手拿过徐为止拍在桌子上的那封信,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慢慢打开,抽出信纸缓慢开始阅读起来。 徐为止叹了口气,望着窗外继续说道:“老夫知道,你为了格伦布达付出了大量心血,调去保卫马场的八千甲士全都是能征善战的百战老卒,又有郭汝槐将军统领,再加上层层机关火炮,本该万无一失,但也算应了那句老话,人算不如天算,不知左帐王庭从哪里得到了你离开西凉的消息,他这次确实是破釜沉舟了,之前他派出的蛮子都是别的部落的炮灰,是怕自己部落的精壮出去你端了他老家,而现在既然你离开西凉了,他就破釜沉舟地赌了一把。大约一月前,他带领三万骑兵,饶过三鹿口,取道桑干原,而后直扑格伦布达,郭汝槐将军身先士卒,带领八千儿郎鏖战两天一夜,最终还是因寡不敌众杀身成仁。” 徐为止看了一眼默默读信的顾仙佛,叹了口气继续讲道:“老夫这三脚猫的本事本来还是可以救出郭汝槐将军的,但郭将军告诉老夫,‘顾将军所托之事,如今已烟消云散,而今麾下八千儿郎又各个死战不退,都已埋在这西凉旗下,我郭某人又怎能独活?当日我立军令状之时就曾在三军面前说过,誓与马场共存亡。我今日回去,如何面对这八千儿郎的英灵?如何让顾将军治理三军?先生的心意我领了,劳烦先生把这封信转交给顾将军,顺便告诉顾将军一句,我郭汝槐,此生无悔扛这西凉旗,今日郭大哥先走一步,若有来生,再与顾老弟一同手持西凉刀,御敌于国门之外’。说完这些话,郭将军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与我,自己率领仅剩的三十余人亲兵,奔赴战场而去了。大大小小的战事,老夫见了确实不少,单单西凉那一块,边疆之上每日就要死上不少人,但是如同郭将军带领这八千儿郎一样,作战凶猛如虎,狡诈如狐,死战如狼之师,不能说没有,但是实在太少太少了,你小子算一个,郭将军算一个,整个西凉满打满算,也不超出这十根手指头喽” 徐为止讲完这些话后,房间内沉默了很久。 信封里只有薄薄一张信纸,顾仙佛却也保持了读信的姿势很久。 不知过了多久,顾仙佛终于把信纸放于桌上,江春盈正巧想再倒一杯酒,无意间便扫到了信纸上的内容: “我八千健儿已经牺牲殆尽,敌攻势未衰,前途难卜。若马场幸存,我当生还见将军。如马场失守,我就死在西凉河畔,身膏野革。他日将军再拿下这格伦布达,乘船过西凉河时,如有波涛如山,那就是我来见你了。” 第七十四章 吃人与律法 江春盈虽然察觉到房间内的气氛不对,但肚里的酒虫已经快要造反的趋势了,他便一咬牙一横心,不去看那沉默的两人,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倒酒的声音很小,但在这落针可闻的房间里却被放大到异常刺耳,顾仙佛如梦初醒,不好意思地朝两人笑了笑,慢慢叠起那封信,郑重装到怀里。 从头至尾,顾仙佛表情平淡,一句豪言壮语也没有说。 徐为止端起海碗示意,两人同时饮尽碗中酒水。 擦了擦嘴角的酒渍,顾仙佛二指拈起一颗花生扔到嘴里,脸上依然是笑眯眯的表情,仿佛刚才的事情俱不存在,笑问道:“先生是停不住的闲云野鹤,接下来要去哪里?” 徐为止酒量不好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两三碗米酒下肚,已经有些醉眼朦胧,他依靠在竹椅之上,悠悠道:“接下来去哪,顾小子你不应该问老夫,你得去问大黄,一向是大黄走到哪里,老夫去到哪里,不过既然都来到这儿了,不去陈州看看,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顾仙佛皱眉,放下筷子追问:“先生为何要去陈州?” 徐为止轻叹一声,再次端起海碗,不过这次没有一口饮尽,只是细细抿了一小口,放下海碗道:“顾小子可知道‘两脚羊’的典故?” 顾仙佛瞬间明白徐为止内心所想,默不作声点点头。 徐为止话语沉重却表情平淡,仰头靠在竹椅上望着屋顶:“老夫这辈子读了很多东西,但读的东西越多,发现不是东西的东西越多,两脚羊,嘿,这名号他还真能想出来。不仅能想出这个名号,他还能分门别类的叫出来,老瘦男子瘦词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为‘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又通目为两脚羊。顾小子,你听听这些说法,老夫得去陈州看看,看看死在那里的人们,到底有没有话想跟老夫说。” 顾仙佛默不作声地替徐为止斟酒,而后徐徐说道:“古今乱兵食人肉,谓之想肉,或谓之两脚羊。此乃盗贼之无人性者,不足诛矣!但所幸那是战乱时节的腌臜事情,不到万不得已,谁对人肉下得去口,如今乾国立国十七年,虽说还是百废待兴,但起码没有吃人的事情发生了。” 徐为止呵呵不屑一笑,敲打着桌子,道:“万不得已?顾小子,你可真是小看这一撇一捺喽,古人曾言,饱暖思**饥寒起盗心,此言后半句咱不去说它,之说前半句,半点不假。顾小子,你可曾度过《池北偶谈》?” 顾仙佛摇头不语。 徐为止又是呵呵一笑,表情平淡地开始诵读其一段文字:“安邑知县鹿尽心者,得疾,有方士协方术,自称刘海蟾,教以食小儿脑即愈。鹿信之,辄以重价购小儿,击杀食之,所杀者甚众,而病不减。” 说到这里,徐为止住口不言,江春盈却突然抬起头,看着顾仙佛继续念道:“因复请于仙,复教以生食乃可欲。因更生凿小儿脑吸之,致死者不易,病竟不愈而死。” 顾仙佛喝了一碗酒,却感觉再也咽不下去了,喉咙里有东西堵着,不吐不快。 徐为止却表情依旧波澜不惊,饮了一口米酒后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这还是因病食人脑的,更有甚者还研究出人脑的吃法,谓之曰:取人头置火中炙之,于两眼眶中置芥焉,为火候,脑沸则芥浮动,熟而凝则芥不复动矣。剖十指,得两碗许。” 顾仙佛苦笑,站起身作了一揖,郑重道:“徐先生可放心,若在西凉谁敢拿人当做两脚羊,不论地位功勋,不论爵位大小,阿暝必将他斩于刀下。徐先生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在阿暝面前无需拐弯抹角。” 徐为止摆了摆手,示意顾仙佛坐下,自个起身,拒绝了江春盈的搀扶,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景色,慢慢说道:“阿暝啊,你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西凉那块恶土上的人们,确实是穷怕了苦怕了,但是再穷再苦,他也是那一撇一捺啊,若是把他们当做两脚羊,那羊逼急了,它也顶人啊,一只羊顶不死人,但是千千万万只羊一块的话,能把天捅出个窟窿来。西凉虽然民风彪悍,但是也是有底线的,但凡有一点活下去的可能,都不会揭竿而起,历史上西凉兵变那么多次造反那么多次,纯粹是官老爷们没把西凉蛮子当人看,一点种子也没给西凉那块土地啊。” 徐为止扶着窗台慢慢转过身,看着顾仙佛笑了笑,说:“顾小子,咱退一万步讲,可以不把他们当人看,但不能把他们当羊看啊。” 顾仙佛起身,再拜,诚恳道:“多谢先生教我,今日酒至酣处,先生有何想法,还望借着酒兴,不吝赐教。” 徐为止打了个酒嗝,嘿嘿一笑,笑容中却满是无尽的悲怆与疲惫,他慢慢挪到椅子上坐下,又重复了之前自己说过的那句话:“阿暝啊,你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但是单单靠人品,治不住西凉。你父提出的那句话特别对老夫胃口,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但是侠以武犯禁还能杀之,若儒以文乱法又当何如?所以这个事情的根,还得把律法这个东西,再往上提一提,律法是个好东西啊,他由咱人们编制出来,但是编制出来的那一刻,它就超越咱人间了,它应该被搁在头顶,看着咱们,不应该搁在咱手里,由咱们解释着,你不行,我不行,你父亲不行,长安椅子上坐着的那位,也不行。《史记》你可读过?” 顾仙佛点头,端起海碗抿了一口,道:“粗略读过几次,不知先生指的是哪一段?” 徐为止饮了一口米酒,满足的啧啧两声,靠在椅子上,娓娓道来:“荆轲逐秦王,秦王还柱而走。群臣惊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不得上。放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逐秦王,而卒惶恐急无以击轲,而乃以手共搏之。老夫幼时初读此文,只觉秦兵迂腐;而现在回过头来再去翻看这段,不觉冷汗津津,这还是那个穷兵黩武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暴秦?” 顾仙佛低头转动着海碗,沉默良久才悠悠开口道:“经先生提点,阿暝确实从这一段中读出了些许别的味道,秦朝立国千余年,对于律法的敬畏和执行,已经深深刻在了骨子里,现在想来,那是何等恐怖的约束力?《赏刑》中言,有功于前,有败于后,不为损刑;有善于前,有过于后,不为亏法。或许秦朝,应当是对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印证最好的一个朝代了。唯一能让秦国训练有素,杀人不眨眼的勇士在一纸秦法面前表现得如此温顺,无他,秦法有法必行,法外无恩耳。” 江春盈突然抬起头,费力咽下嘴里粗粝的马肉,含糊不清说道:“即使当时荆轲真的刺死了秦王,秦国还会按照秦法有条不紊地推出下一位秦王。高效率的秦法还是会驱动战争机器继续绞杀依靠人治的落后政权。混乱的政治没有精兵,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徐为止明显对这个木头徒弟的回答很满意,端起海碗满饮一口,醉眼朦胧地看着窗外的天空含糊说道:“若让老夫回到千年以前,老夫不想看秦王之狼狈或荆轲之奋勇,这些在历史面前渺小如蝼蚁。老夫想看看外面的那些侍卫,想看看他们急切着上前想救秦王而又忌惮秦法内心挣扎的表情,那一刻,才是律法光辉,最闪耀的一刻。” 徐为止这段话越说声音越低,到了后面已是渐渐低不可闻而鼾声大起,顾仙佛转头一看,这老先生已经歪着头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第七十五章 窈窕淑女 距离合阳城大约八十里的一间规模一般环境偏下的客栈内,原本在这里吃酒的八九条汉子吵得沸反盈天,虽说此时刚刚开春,但这几个江湖汉子倒也有几分本事,大部分都是赤膊上阵,露出一身古铜色的健美肌肉,少数两个衣冠整齐正襟危坐的,也是一副儒侠的打扮,腰间君子剑擦拭得锃亮,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雍容华贵的气度。 在柜子后面拨弄着算盘的老板娘看了看这两桌指手画脚气吞山河的汉子一眼,又低下头噼里啪啦打起了自己的算盘,只是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 自从那女子住到这客栈中来以后,每日来这偏僻客栈吃饭打尖的人那可真是与日俱增,风度翩翩者有之,忠厚老实者有之,登徒浪子者,也有之。不过自从两日前一远近闻名的采花贼半夜刚刚摸上二楼就被一刀劈成两半后,所有的登徒浪子都瞬间消失不见了。 或者说,披上了人的衣服。 村里妇人说出一刀把你劈成两半,那是吓唬不听话的孩童;山里壮汉说出一刀把你劈成两半,那是喝多了再吹吹牛。但是两日前那个采花贼,是确确实实被一刀劈成了两半,老板娘上去帮忙收的尸,一刀从左胸划过,到右腹结束,整个人断为两节,只有身后那一点脊椎骨还连着薄薄一层,衙门派来验尸的老仵作也算是见多识广,可见了那血腥场景之后也是骇得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老板娘足足花费了十七桶水,才把走廊中的血渍冲洗干净。 衙门派来的一位淄衣捕头进入房中与那女子密谈了一会儿就出来了,脸上表情阴晴不定,只是嘱咐老板娘莫要声张以后,就带着捕快快马离去了,第二日知县亲自带着百两雪花银登门奉上,说是表彰那奇女子协助官府拿下这罪大恶极的江洋大盗。 如此一来,这女子就更加炙手可热了,谁都知道能让一县父母官做到这种姿态的身后背景肯定是不可想象,再加上这女子又是肤白貌美气质卓尔不群,也难怪附近十里八乡的汉子趋之若鹜了。 老板娘打量了一下日头,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 在客栈里吃酒的汉子们也是和老板娘一样的心思,划拳的气势也足了,谈天的语调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就连话里的内容,也开始漫无边际起来。 楼梯上传来笃定的脚步声。 众人精神一震,不自觉地手上动作齐齐一停,客栈内竟然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寂静。 于寂静中,一面目阴沉眼神锐利如鹰隼的黑衣男子慢慢走下楼梯,在楼梯拐角处站定,枯瘦的右手按在腰间剑柄上,双眼却紧紧盯住那赤膊着上身吃酒的汉子们。 那些汉子都是些粗通拳脚之辈,哪里经得住一个杀人如麻地地字高手如此打量,纷纷讪笑着穿上衣服,遮住那一身完美无瑕的肌肉。 黑衣男子这才把手从剑柄上拿下来,微不可查地点点头,下楼拣了一个靠近窗户的干净桌子,仔细擦拭完之后才在一旁站定。 那众人千盼万盼的女子,终于从楼梯口慢慢走了下来,确实是祸国殃民之姿,肌肤吹弹可破,肤白如雪,身后却又黑发如瀑直垂而下,在这一身大红袍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惊艳。 老板娘第一时刻在脸上挤出真诚的笑容,先是对一旁有些入神的小厮暗中摆摆手,然后才笑吟吟地扑上去。 黑衣男子明显对这一幕见怪不怪,也没有阻拦,任由这老板娘接近自家小姐。 走到这女子面前,老板娘脸上的笑容越发真挚,笑道:“妹妹怎这个时辰才下来,昨日你说的菜肴都给你预备好了,牛舌是今日辰时姐姐命下人去市场上现割的,田鸡是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子昨晚自个去池塘里抓来的,妹妹今日啊,就请好吧。” 那女子虽说气质卓尔不群,倒也不是冰霜自傲之人,面对老板娘的邀功也没有反感,先是浅浅一笑,而后芊芊两指从袖子中捏出一张小额银票毫无烟火气地递将过去,老板娘脸上笑吟吟,手上动作可不慢,接过银票看也没看便塞入怀中,引领着女子朝黑衣男子伺候的桌子那走去。 待到女子落座,桌上的菜肴已经摆了五六个碟子,虽说不是长安城中那水陆八珍瓜果奇蔬,但好歹是独具一格匠心独用的农家吃食,乳猪皮烤得脆黄,牛舌切得薄如蝉翼,就连最考验刀工的田鸡右腿也得被大师傅给削切的一般大小。 女子也不生分,拉着老板娘一块坐下,脸上笑容虽然浅淡但并非拒人之外,嗓音婉转若黄鹂初啼,空灵中透露出一丝幽怨:“姐姐若是不嫌弃,就坐下陪妹妹吃两盅酒,妹妹背井离乡流落至此地,虽说身上有几两银子,身边下人倒也合用,可是却难得有一个能说说体己话的知心人,姐姐人好,心也善良,若是不嫌弃,便与妹妹吃上这一顿便饭。” 老板娘虽说经营着客栈迎来送往,但那也都是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在这女子面前本来就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不过今日被这女子如此的火热攻势一来,老板娘面颊泛红,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在那女子对面坐下后说道:“妹妹你说的哪里话,姐姐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山村野妇,经营着这一家破落小店勉强够维持生计,妹妹可是城里来的高贵女子,能与妹妹姐妹相称,已经是姐姐天大的福分,哪里还敢说什么嫌弃不嫌弃的话,今日既然妹妹有心,姐姐就陪妹妹吃上两盅酒,三儿,把那两坛二十年的竹叶青给妹妹拿出来,妹妹看得起咱们,咱不能不兜着。” 面对老板娘的连吹带捧,女子倒也淡然,单手接过小厮抱过来的一坛竹叶青后仍然面不改色,这不得不让那小厮呆愣了有一会儿,暗道这女子不仅生得清秀力气倒也大的厉害,谁以后若是娶了这女子,那可是天大的福分。 呆愣的小厮被老板娘一脚踹走,女子起开泥封的瞬间,悠扬的酒香便瞬间在客栈里边四散开来,老板娘深深吸了一口,脸上浮现出一抹自豪的神情,“这坛竹叶青是姐姐偶然得之,美酒配佳人,浑然天成,虽说不如大酒楼里的好酒珍贵,但也算姐姐的一番心意,还希望妹妹不要嫌弃咱这儿的酒孬。” 女子替二人斟酒,举重若轻地放下酒坛后笑道:“姐姐这是说得哪里话,古语有云,*******,侠女从来出风尘。姐姐虽说身份地位不若城里的大户人家,但是心地善良为人忠厚,对妹妹这一背井离乡之人也多有照拂,来,请姐姐满饮杯中酒,也算妹妹借花献佛,略表寸心。” 说着,那女子率先端起酒盅,一手挽着袖口遮面,一手端着酒盅满饮而进,放下袖口之时另一只手倾了倾酒盅,一滴未剩。 老板娘看得眼前一亮,这竹叶青虽说不如什么烧刀子之类的烈酒,但也不是淡之无味,再加上二十年的贮存,这一酒盅下去,哪怕是个大男人也得皱皱眉头。但看对面这女子,却面色坦然丝毫没有不适,抄起筷子挟了一筷牛舌放入嘴中缓慢咀嚼,脸上依旧浅笑不断。 老板娘端起酒盅,也是一饮而尽,不过酒水刚刚入口老板娘就感到一股辛辣之气直冲天灵盖而来,也多亏老板娘“久经沙场”,硬生生把呕吐的冲动憋了回去,待到把这一团火咽下去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股甘甜之气于舌根之处开始焕发出来。 女子搁下筷子,正待开口说话,却被身后的脚步声打断,轻轻侧身一看,但见在一旁吃酒的一儒侠打扮的年轻后生一手端着酒杯脸色通红脚步略微发飘地朝这桌走来。 此人生得确实俊俏,面如冠玉身长八尺,一双桃花眼炯炯有神,脸上面貌却忠厚老实不引人憎恶。虽说被那黑衣男子单臂拦住,但眼中的光芒却仍旧咄咄逼人。 女子莞尔一笑,朝那黑衣男子低声吩咐:“放他过来。” 黑衣男子低头应诺,毫不迟疑地收回手臂。 游侠后生脸颊又红了三分,走路姿势却坚定了几分。 或许在他看来,后半生成败在此一举了吧。 第七十六章 寻夫记 男子走到桌前,先是深吸一口气,端着酒杯的右手也随着身体起伏不住抖动,一杯酒水还未入口便洒出一小半,看得女子不仅莞尔一笑,而这一笑又让这男子一呆,原本准备了一晚上的说辞霎时间忘得一干二净,只得像只缺水的鱼一般长着大口不停吞吸着空气。 无奈之下,女子只好略作提点:“这位公子来此可是有事?若是无事还请离去,莫要打扰我与姐姐吃酒为好。” “有事,有事,小生失态,还望小姐见谅。”男子如梦初醒,慌忙接口。 女子看着那儒侠打扮的男子,笑道:“有何事指教,公子但说无妨,小女子初来乍到,有不足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自从这儒侠男子被放过来之后,原本沸反盈天的客栈竟然瞬间便恢复了寂静,那些本来划拳喝酒的汉子也都慢慢搁下了酒杯,一眨不眨地望着这儒侠男子,打起也不敢喘生怕错过些许细节。 儒侠男子深吸一口气,手捧酒杯先是做了一揖,而后诚恳说道:“在下于凤钏,骝漠县秀才,去往长安赶考途中路过宝地,得见姑娘,一时惊为天人,小可也知晓姑娘倾城倾国之姿追慕者肯定甚多,小可也不奢求初次见面就如何如何,只求姑娘能告知小可芳名,让小可日后挑灯夜战之时有个念想,小可也就死而无憾了。” 于凤钏的一番话,不得不说算是这些天里来搭话的里面最有水平的,既带出了自己读书人的身份,又没有深入展开而是点到辄止,起码很难引发寻常的女子厌恶感。 不过这次他搭话的女子,却不是寻常女子。 只见女子黛眉微蹙,半抹风情半露娇羞,小声答话道:“小女子姓……顾,名海婵。” 于凤钏精神一震,心中急不可耐脸上却尽力表现得清风云淡,不经意间问道:“顾姑娘此次出门,不知要去往何处?” 海婵幽怨的摇摇头,叹息两声,道:“小女子也不知去往哪里,只是去寻我家那没良心的丈夫去,他倒好,外出花天酒地,却可惜了我这个弱女子啊,天南海北的去寻他,现在也没有个音信。” 客栈中除了那黑衣男子,所有男子心碎了一地。 于凤钏瞬间脸色苍白如金纸,左摇右晃欲摔倒但还是忍住了身体上的不适,依旧强颜欢笑道:“这……这顾姑娘还真是对丈夫情深义重,男儿走四方是天经地义之事,顾姑娘……顾姑娘何必挂怀,说不定过几日,他自然就回来了。” 海婵轻轻抚摸着自己小腹,脸上升腾起母性的慈爱光辉,悠然长叹道:“不挂怀不行啊……小家伙马上就要出生了,得让他第一眼见到他父亲啊,于公子,你说呢?” “这……这……这成何体统!”于凤钏几乎要跳脚骂娘,狠狠深呼吸了几次才平复下激动的心情,犹自胸膛剧烈起伏着大声喝问道,“身为一女子,三从四德你占了几样?身怀六甲还外出不说,竟然……竟然还不知羞耻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啊……” 于凤钏大义凛然的训斥还没有说完就被阴冷的黑衣男子一个箭步冲上去前,单手提住臂膀如提鸡子一般朝后一甩,于凤钏后半截话顿时憋在了胸腔里化作惊惧的呐喊,整个人宛如腾云驾雾一般朝后方飞驰而去。 海婵摇摇头,也不看倒飞出去的于凤钏,对老板娘抬头笑了笑,说道:“好没意思的一个书生,姐姐,来,咱们继续吃酒。” 于凤钏强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自己嘴里嘀咕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一边哆哆嗦嗦地掸着自己借来新衣服上的尘土,一边灰头土脸的离去。 剩余的汉子继续开始吃酒,只是动作声音俱小了许多。 老板娘端起酒盅与海婵一碰,满饮而尽后笑道:“妹妹不必介怀,此人多半也是读书读傻了,满脑子迂腐的仁义道德,姐姐在此开店也是受够了此人的冷言冷语,妹妹长随的这一手,可也是替姐姐出了一口恶气,姐姐该当敬妹妹一杯的,被妹妹抢先了。” 透过窗户,海婵看着于凤钏落寞离去的背影,当看到他在路边停下来,一边揉着膝盖一边抬头望天喃喃自语的时候,海婵收回目光,摇摇头叹息道:“志不同不相与谋,此人心肠倒也不坏,只是如姐姐所言一般,读书读得有些迂腐了,他日若真能高中状元,虽说做不成治世之能臣,倒也成不了祸国殃民的刀笔吏,不说他不说他,我倒是有些事情想向姐姐问询一番。” 老板娘豪爽一笑,道:“今日桌上就你我两人,妹妹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姐姐也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有一条,妹妹要是问你家那没良心的汉子,可真是不在姐姐这儿。” 海婵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羞赧一笑,不好意思道:“姐姐说的哪里话,妹妹是想问姐姐,最近这合阳城,可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姐姐经营着客栈,每日迎来送往,三教九流之人均有,想必有什么消息也是姐姐先知道了。” 老板娘眼睛一亮,体内的八卦之魂开始熊熊燃烧起来,抿了一口竹叶青以后先是四下打量四周几眼,也不知是为了确认周围没人还是为了摆出一副神秘的架势,总之姿态做足了以后,才低声开口道:“最近合阳城里,甚至可以说太平郡,发生的大事当真不少,但这最大的两件,嗨,其实也就是一件,狄太守的身份水落石出了,刘郡丞,死了。” 海婵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姐姐可否说的详细一点?” 海婵的求知欲极大的满足了老板娘的心理,先是扭捏一番后才开口道:“也就是妹妹问我我才敢说出这些话,旁人问我是断断不敢说的,据说大概十余日以前,长安城顾大人知道吧?权倾天下,笔杆子动动就有无数人脑袋落地的那位,他的大公子进合阳城啦,嗨,听说顾大公子进合阳城的时候,那可真是威风至极啊,麾下精兵虽然不多,但是各个都是能以一敌百的武林高手,这狄太守当日守在城门口,见到顾大公子来了以后,先是五体投地跪伏请安,然后亲自驾着马车把顾大公子领进了自家别院,听说啊,还把自家小妾主动送到了顾大公子的床上。啧啧,可是这顾大公子呢,自从入城以来,不仅不把咱狄大人当太守看,反而颐指气使的,真把自个当成太子的架势。不过这狄大人也没办法啊,妹妹你想想,若是没有顾大人在背后支持,这太守的位子,他也坐不稳啊,要说啊,还是人家顾大公子投了一个好胎啊。” 海婵边听边微微点头,脸上笑容也一直不轻不重,只是在老板娘说到一半后便停了筷子,也不知是饭菜不合胃口还是本身就吃得少。 老板娘倒也没在意这些细节,喝口竹叶青润润嗓子后便带继续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刘郡丞是怎么死于千军万马之下的。 但这时,海婵却柔荑轻抬,按住了老板娘的手。 老板娘不知何故,却也察觉出了气氛的不对,没有擅自开口。 黑衣男子面色阴沉,右手已经握住了腰间剑柄。 屋外有声音传来,嗓音空灵却话语诛心:“我堂堂圣教圣女,竟然沦落到与山村野妇搬弄口舌的地步了?” 海婵侧身,见到门口进来那声音主人后,左手不经意间便把手边酒盅化为齑粉。 第七十七章 剑三 黑衣男子握住剑柄的右手关节有些泛白,他能感受到来的这一股敌人并不是和以往一样觊觎海婵美貌的宵小之辈,这点不论是从客栈外敌人无形之中所露出的气机还是海婵的反应上,都能看出一二来。 强行疯狂提升内力,黑衣男子鬓角滑下一颗血珠,这也终于让他从敌人气势的锁定下挣脱出来,路过黑衣男子的那名秀丽女子明显对其能如此之快的从气势中挣扎出来有些疑惑,但也只是轻轻咦了一声,脚步未曾停下半分。 剑三感受到了秀丽女子的轻视,练剑二十七年的他轻而易举地便在心底产生了一种叫愤怒的情绪。 因为在六剑魁中排名第三,所以黑衣男子自然而然地被师父叫做剑三,久而久之,剑三的称呼也就这么流传下来了,在凌霄府里,身份地位低的,叫他一声三师兄,身为地位比他高的——其实也就师父、大师兄、二师兄三人,对他各有各的称呼,大师兄习惯笑眯眯叫他小三儿,最后一个字是往上挑的,二师兄在整个凌霄府是最注重律法的,每次见面,平磕了头之后都会一丝不苟地称呼其一声三师弟。 被师父一封剑信指派到顾府当牛做马之后,剑三就知道,这个世道,变了。 以往从来不掺和庙堂纷争的凌霄府,还是没有能独善其身。 剑三喜欢这种变换,他修行的剑道是凌霄侯从上古秘籍中给他找出的“霸剑”,说穿了无非也就是入世剑,既讲究内圣外王,也在乎历经三千红尘劫,犹若凉风轻拂面。 之所以给这个徒弟霸剑的招式,原因和单单把他指派到顾府是一样的,凌霄侯收他的时候一眼就能看出,剑三眼睛里面,有执着近乎鬼魅的欲望之火。 这份执念,表现在他不分昼夜的磨剑上,表现在他对于天下名剑的变态渴望上,也表现在他对乾国官帽子的追逐上。 这份欲望之火,若使用得当,当能铸出一柄绝世好剑;但若差之分毫,便很容易把自己给烤进去。 凌霄侯喜欢这份火焰,他把自己年轻时最喜欢的“圣王剑”丢给了剑三,告诉他以后你即使死了,也得抱着这口剑一块死才行。 剑三看着那个端庄婀娜的女子一步一步从自己身边走过,所有的目光都放在端坐于桌前的海婵身上,内心的愤怒不断攀升。 相应地,他的内力喷涌得也越来越惊人,越来越变态。 秀丽女子走的每一步都仿佛用尺丈量过一般,每一步的距离精确地近乎无暇,她虽盯着海婵,却对身后的事情一清二楚,头也不回地问道:“看你这佩剑的样子,也算摸剑摸了十几年了吧,也好歹是个地字的高手,怎么养气的功夫,还是如此之差?只是可惜了腰间这一口……” 秀丽女子的话没有说完,一种心惊肉跳的警惕感觉便从她心头闪过,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后一个下腰,一头乌黑如瀑的秀发在空中四散飘扬,仿佛受惊的黑蛇。 圣王剑擦着女的的鼻尖掠过,女子敢肯定,她的鼻尖已经碰到了圣王剑的剑脊,那种凉凉的冰冷感觉是她最厌恶却也是最熟悉的感觉。 而女子更敢肯定的是,在剑三出剑到回剑的这一个刹那,他的实力突然暴涨突破天地大关又突然跌落,仿佛在世人眼中的天堑对他来说并不存在。 女子躲过这背后要命的一剑之后三寸金莲轻点,刹那间便施展轻身之术与剑三拉开距离,再看向剑三之时,女子的表情已然凝重了三分:“凌霄府,终于耐不住寂寞,更顾府勾结到一块去了?” 剑三不回答她的话,只是握着剑柄,朝她阴森森的一笑,他不是没有实力继续追击,虽说凌霄府的弟子所有功夫都在身前三尺上,但这也不代表他在别的方面都是废物。他是在凌霄府三千剑客中排名探花的剑三,不是寻常弟子。 之所以不追击,是因为剑三感受到了自己出剑的那一刻窗外气势的暴动,他知道如果自己在拔剑,窗外的那一群人一定不会作壁上观了。 所以他在等,等一个绝佳的出剑机会,等海婵从顾府带出来的那些鹰犬能及时赶到。 想想那群一直笼罩在黑夜里的密影,剑三虽说不想承认,但自己确实对他们还是有些忌惮的,他也相信,不管那些所谓的西凉卫或者说顾府清客能不能赶到,只要那一群密影能嗅到这儿的气氛异常及时赶到,那么现在的一切问题,将都迎刃而解。 眼见剑三不回答自己的话语,秀丽女子叹了口气。 老板娘震惊的头颅就从脖子上掉了下来,血如泉涌。 客栈里那些在吃酒的“江湖好汉”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惶恐,除了一个吓得昏厥的其余都哭爹喊娘地朝客栈外连滚带爬而去,但是他们一出客栈大门,便再也没有声音传来。 海婵微微一笑,伸手捋了捋鬓角的一缕青丝,笑道:“龙湫妹妹此言差矣,那些江湖门派的所谓洁身自好,在姐姐看来,只不过是待价而沽罢了,现在顾府给他们开出了让他们心动的加码,他们自然就得为顾府卖命了,妹妹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龙湫闻言,伸手掩嘴娇笑,最后变成放声大笑,笑的花枝招展后才以手扶住桌子,看向海婵细声细语道:“妾身可不敢和寒蝉子大人姐妹相称,当年寒蝉子大人为了圣女之位,一记八荒六合掌打碎了妾身的半边身子,啊,那副场景还真是历历在目呢,更何况,刚刚与您姐妹相称的好姐姐死在您面前,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您说,我还敢做您的好妹妹吗?您可真是残忍冷血呢哈哈哈。” 说到最后,龙湫又开始大笑起来,哪怕有泪花从眼角飙出来也止不住她的甜美笑容。 海婵敛了敛衣袖,轻轻叹了口气,看着龙湫诚恳说道:“当日少爷跟我说在瘦湖畔的那些事情,我还有些好奇,心说就凭龙湫妹妹这三脚猫功夫,还敢到长安来找死?莫非真是不想活了?现在看来,当日死的还真是一枚无足轻重的小卒子,不过话说回来,姐姐当日确实也没有把这事往心里去,毕竟三脚猫和小卒子,能差别到哪儿去?今日见妹妹的样子,看来当日的荒唐幼稚之举,应该是妹妹为了讨掌教大人欢心所私自作出的呢,真是可惜啊,这么多年了,妹妹还是没有长大,跟个孩子一样可爱。” 海婵的话每说一句,龙湫的脸色就难堪一分,直到海婵说完,龙湫的面庞已经铁青一片,足足过了十余个呼吸的时间,龙湫脸上才恢复血色,一边把玩着老板娘用过的酒盅一边幽幽说道:“我的好姐姐啊,这些年,每逢阴雨天,我这左边身子就疼痛如万箭穿心,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就想啊,想你可千万别死在顾府了,我还得一刀一刀割下你的肉来,和着酒慢慢吃下去。从小,你就一直压我一头,到了竞选圣女的时候,你明明不想做圣女,可是为何又偏偏抢走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寒蝉子,你可真是该该的千刀万剐!” 海婵不屑地看了龙湫一眼:“说你幼稚你还不乐意,还抢你的东西?你是个什么玩意?姐姐之前就不知道拜火教里还有个你。” 龙湫先是胸膛剧烈起伏数下,到了最后却平复下来,脸上绽放出璀璨的笑容:“随你怎么说吧,反正这次,上得了台面的,都来了,姐姐不妨猜猜都有谁想玩弄姐姐的这一副好皮囊?” 海婵也不动怒,语气平淡地说道:“痴情和尚肯定来了,隔着这么远姐姐也早就闻到他身上的臭味了,枯道人恐怕也得来了把,他可是老早就想把姐姐做成人彘放在房里把玩,其余的,四荒剑?扶风公子?八大护法里能拿出手的,也就这几个人了吧。” 海婵每说一句,龙湫脸上的笑容就更盛一分,待海婵说完后,龙湫点点头,展颜一笑,“姐姐怎么把正主给忘了呢?鹿茶公子,也来了。” 海婵面色一变,双手不自觉握紧。 第七十八章 鹿茶 鹿茶一直坚信自己会成为这个江湖中最大的一尾锦鲤。 这点大概是从小时候路边他家的一个江湖骗子为了讨口水喝大力吹捧大骨骼清奇开始的。 鹿茶出身贫寒,父亲是县上的一名刀笔吏,为人迂腐又不善交际,做小吏做了十余年也没混上顶哪怕再小的官帽子。 官吏官吏,官和吏,可不一样。 起码前者有帽子带。 所以鹿茶不喜欢自己的父亲,进而不喜欢读书,小时父亲送他去私塾的次数,和他逃学的次数是一样多的。 久而久之,父亲也对这个孩子放弃了,只要饿不死自个儿,爱干嘛干嘛去吧。 鹿茶乐得自在,每天都在后院捣鼓自己的一口像模像样的木剑。 他虽不喜读书,却并非混人,自小心中便有一个大侠梦,但却对谁都没有提起过。 鹿茶右手手指短,按说这种根骨是最不适合练剑的——因为你握不住剑柄。 鹿茶不仅能握住,还能握得特别结实。 十七岁的一日清晨,鹿茶腰佩木剑,把院子仔仔细细打扫了一遍,院子门前磕了三个头,便去仗剑走天涯了。 半月后,鹿茶身无长物地回到家乡,父亲默不作声地给他盛了一碗饭。 鹿茶鼻青脸肿,大口吞咽着平时觉得有些粗粝的米饭,感觉是如此香甜可口。 腰间木剑仍在,只是不是原先那一口了。 夜半时分,父亲在窗外听着鹿茶自个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低声啜泣,看着当空明月若有所思。 翌日,父亲开始教授鹿茶练剑。 父亲的武艺,鹿茶不知道高低,就如同以前十七年他竟然不知道父亲是个武夫一样。 但是父亲教授他剑术的方式,确实让鹿茶觉得很新奇。 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鹿茶以往也是听说书人说过,少年郎但凡想要学会高超剑术,必须得先从一步一步走起,扎马步抬桩子少走一步也走不远。 但是父亲却不这样,父亲第一日教授鹿茶练剑,便传授了一式极其复杂晦暗的剑法,取名曰:看剑。 往后每过一日,父亲都会传授鹿茶一式剑法,却再也没告诉过鹿茶剑法名字,也不管鹿茶是否能融会贯通,只是单纯的教授,每三日一考评,如果鹿茶有一点招式做得不到位,那么父亲就会祭出随身的竹条。 就这样,父亲每日教鹿茶一式无名剑招,前后统共教了他三年,一千余个剑招。 三年后的一个清晨,鹿茶二十一岁,父亲不告而别。 就如同三年前鹿茶不告而别一样。 不过鹿茶隔了半个月便灰头土脸地滚回了自己生活了十七年的院子。他在家中等了父亲三个月,也未见父亲回来。 鹿茶把父亲留下的竹条别在腰间,锁上院门,扬长而去。 或许是为了去寻找父亲,或许是为了闯荡江湖,也或许因为家里米缸里再也捞不出一粒米,他如果再不出去找食,就要饿死了。 不管怎么说,二十一岁的鹿茶成了一个江湖游侠儿。 一个没有剑只有竹条的江湖游侠儿。 鹿茶从大乾最南部一直浪荡到最北部,鹿茶吃过了前半辈子所有的苦,与人争雄从未胜过但好歹保住了这条小命。 直到在某一日,鹿茶抱着竹条依偎在街上,一边抚摸着肚子一边闻着院里人家飘出来的酸菜猪肉的香气,他看着天空中的圆月,夜半过后,长身而起状若癫狂。 从那夜以后,江湖上有一少年,在极短的时间内声名鹊起,招式只有一个,唤作看剑;手中兵器是一竹条,经百晓生辨认后是四十余年前一小国内库失踪多年的雪竹。 鹿茶出名了。 他又从大乾最北部打回最南部,连战一百二十四场,胜一百二十三场,除了跟一老乞儿抢狗肉吃的时候被那老叫花同样用一根竹条打得满地爪牙外,鹿茶再也没败过。 其实父亲三年里只教了他一式看剑。 其实在十七年里他的底子早已被打得好得不能再好。 其实那个称赞他骨骼清奇的老头不是骗子。 但是当鹿茶明白这一切的时候,似乎有些晚了。 约莫过了半年后,在江湖上引发一场巨大涟漪的鹿茶骤然消失不见,人们也曾寻过他,可是最终还是未曾寻见。也不用久而久之,过了大概数日,人们就把鹿茶忘得一干二净转而去追捧下一个话题了。 与此同时,拜火教也是突兀出现了一个护法,用一根竹条把挑战者打得满地找牙。 龙湫在台下柔情蜜意地看着在台上意气风发的准护法,但那个准护法却轻扣着腰间的雪竹,眼里只有一个海婵。 鹿茶从回忆中惊醒,轻扣着腰间的雪竹,眯着眼睛看了看天边的斜阳,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旁尖嘴猴腮脸无四两横肉的枯道人小心翼翼地把头凑过来,低声说道:“鹿护法,你看,龙湫那小娘皮已经进去快半个时辰了,咱是不是该行动了?这次出发前掌教可是耳提面命不可失手的,若是咱这么多人都让寒蝉子那个叛逆逃出去,咱可真是无颜回去见掌教了。” 鹿茶默不作声地看了枯道人一眼,后者立即噤若寒蝉。 自从海婵离开拜火教以后,鹿茶的脾性大变,杀人近乎不讲理由,月前便曾有一护法也不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便被鹿茶一剑刺入口中,当场毙命。 枯道人自诩武艺超过那护法三分,但却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能接住鹿茶一剑,所以他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服软就服软,自个活了这么大年纪了,何必和一个杀胚过不去? 鹿茶扫了一眼身后的拜火教众,约莫二百余人的拜火教精锐,无一敢与他目光对视,包括其余三个护法都在鹿茶目光所及之处纷纷低头侧目。 鹿茶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若此次失败,哪里是无颜见掌教,明明是失去了我们拜火教最后一次翻身的希望,现在朝廷对我拜火教打压得实在厉害,拜火教里但凡有名有姓的人物都上了朝廷的海捕文书,枯道人,你这颗山羊脑袋标价是四千两,我呢,比你贵点,朝廷出价一万六千两,你说,这个价格,恐怕是那些号称着为国为民的大侠,也得掂量掂量吧?” 枯道人搓着手尴尬一笑,只能厚着脸皮接道:“路护法天赋异禀武艺高超,朝廷多出点赏金也是应该的,应该的,不过他就算翻十倍,也没人能领得了,所以他出多大价码都无所谓,无所谓。” 鹿茶看了枯道人一眼,在后者冷汗津津的时候终于收回目光,笑了笑说道:“枯道人,整个拜火教,我还就觉得你有点意思,只要是形式不如人,不论怎样,你都能低下头去,这点很好,很好。我以前的时候,一直坚信自己会成为整个江湖中最大的一尾锦鲤,但现在想来,做锦鲤也是被人钓上来吃掉的命,只有那些活在江湖地下的老王八,才能逍遥自在的活下去啊,枯道人,这一点,我不如你。” 或许是鹿茶说的这番话太直白,枯道人竟然难得的没有拍马屁,而是搓着手愣在了当场。 做王八真的比做锦鲤好? 第七十九章 向鬼神借一剑 在鹿茶享受着寒春的余晖跟枯道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之时,痴情和尚一直在紧密地注视着他。 说是注视,也不恰当,因为痴情和尚是个瞎子。 拜火教里几乎没有人知道痴情和尚是如何双目失明的,只是谣传,是多年前在一次与官军的搏斗之中,为了救还是少主的拜火教掌教,从而被一支流矢抹过了双眼,自那以后,大腹便便的痴情和尚就变成了双目失明的痴情和尚。 这个谣传真假并无人知晓,因为涉及这个谣传的两个当事人在拜火教里身份地位实在太高了一些,寻常弟子没人敢去问,敢去问询的人也没有这份好奇心。只是拜火教掌教对痴情和尚的信任确实在整个拜火教里是无出其右的,这一点,就连他的亲生儿子都比不上。 毕竟他就是靠鸩杀老掌教才平安上位的。 所以这次出发前,他便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了痴情和尚。 不是擒下海婵,而是盯紧鹿茶。 或许是感受到了痴情和尚过于紧密的注视,鹿茶牵动了一下缰绳,胯下黑马识趣地调转马头。 鹿茶缓缓抽出雪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肩膀,朝着痴情和尚笑问道:“大和尚,你总是盯着我作甚?” 痴情和尚是整个拜火教内除了掌教唯一敢与鹿茶这条疯狗平起平坐的人物,面对鹿茶的质询也只是谦和一笑,道:“大和尚在想,有几分把握接下鹿施主的‘看剑’。” 鹿茶来了兴趣,停下手里雪竹的敲击,偏了偏脑袋,问道:“那你思考的答案是什么?” 痴情和尚遗憾地摇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口气,说道:“没有答案,鹿施主的看剑不似凡间武学,倒像是向鬼怪借了一剑,既无迹可寻也无招可破,不与鹿施主交手之前,谁也不敢说能稳胜鹿施主,但是交手之后,或许大和尚就今日圆寂在此喽,这笔买卖不划算,不做不做。” 鹿茶被痴情和尚的举动逗笑了,把雪竹插回腰间,挺了挺胸膛,慢悠悠道:“我看不尽然,你这个大和尚身为出家人却不实诚,且不说你这能开碑列石的散碑手正好是鹿某人看剑的克星,单单凭你这大和尚是瞎子这一事,鹿某人就拿你没办法。” 痴情和尚一点就透,笑问道:“莫非鹿施主此言是想说,大和尚双目失明,这才无法看剑?” 鹿茶含笑点头:“然也。” 客栈内传出一声巨响,鹿茶缓慢转头,但见龙湫披头散发如厉鬼,在半空中喋血撞破窗户倒飞而出,紧随其后的是一条鲜艳如血的赤练,如吐信红蛇一般紧紧咬住她的咽喉。 龙湫之前的端庄仪态荡然无存,在空中尝试了几次转身却都无法避过赤练追击,心下正大骇之时突然看到不远处的鹿茶端坐于马下。龙湫当下心中大喜,疾呼道:“鹿护法救我!鹿护法救我!” 鹿茶轻叹一声,龙湫的头颅便冲天而起。 死状与客栈老板娘何其相似。 鹿茶这一剑,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早已摩拳擦掌的四荒剑葛月骤然拔出腰间巨剑,狠狠一记跳斩把身旁三个拜火教弟子拦腰斩断,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之后,举剑大喝:“追随鹿公子,杀尽邪教余孽!” 拜火教二百精锐中大约有四十人长身而起,各式各样的兵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悄无声息递向身边之人,刹那间客栈外的土地上血腥之气便冲天而起,第一个回合结束,拜火教便损失二十余人。 扶风公子身披白袍胯下白马,虽然仅仅二十余岁却心思老辣至极,见到此情此景也不废话,拔出腰间长剑怒喝道:“鹿茶已反!奉掌教之命清理门户,拜火教众,随我诛杀叛逆,鹿茶此獠所有举动都在掌教预料之中,援军随后便到!” 一时间,原本寂静如古墓的场地顿时活跃起来,原本并肩作战的袍泽开始兵戎相见,扶风公子第一时间便找上四荒剑葛月,二者武功本就相差不远,一时间倒也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鹿茶右手握紧雪竹,没有看向如临大敌的痴情和尚,而是把目光转向了抚摸着山羊胡子眼神滴溜溜乱转的枯道人上。 在鹿茶的注视下,枯道人嘿嘿一笑,右手一张吸过一名拜火教弟子,左手如拍西瓜一般一掌拍在其天灵盖上,顿时那名弟子脑浆崩裂,呜呼气绝。 随手扔掉尸体,枯道人朝鹿茶道:“鹿公子放心,只要今日不是掌教亲至,老道一定不会站在公子对面。” 鹿茶放心地点点头,随即看向痴情和尚,后者已经翻身下马,双手合什,一步一步朝鹿茶走来。 其间有鹿茶追随者想占这个瞎子的便宜,但是一刀劈下去后却发现砍到这大和尚头上除了火星四溅之外也没有啥别的效果。 在痴情和尚走到鹿茶马前三步的时候,鹿茶翻身下马,望着痴情和尚笑道:“大和尚你果然是出身禅宗。” 痴情和尚摇摇头:“禅宗的和尚已经死了,现在的和尚只是站在鹿施主面前的和尚,多说无益,掌教的人马应该即刻便到,鹿施主,出剑吧。” 鹿茶点点头,诚恳说道:“大和尚,若是我活了下来,以后每年今日,我都会向你祭奠一杯薄酒的。” 痴情和尚温和一笑:“如此甚好。” 鹿茶递出一剑,痴情和尚拍出双掌。 鹿茶的雪竹被痴情和尚左掌拦住,而痴情和尚的右掌带出的罡气毫不费力地把鹿茶左臂关节拍的粉碎。 然后痴情和尚捂着心口倒了下去。 鹿茶的雪竹先是刺穿了他的掌心,然后又刺进了他的心脉。 一直偷眼关注着两人的枯道人砸砸嘴摇摇头,心说这两人好歹也是俩名震天下的高手,生死之斗竟然这么无趣又无聊,换了一招就既分胜负也决出生死了,没看头没看头。 扶风公子看到鹿茶已经慢悠悠朝自己走过来,心底大急,慌忙命左右上前拦截,但是鹿茶左臂虽废,战力却未见丝毫折损,凡是进到他身前三尺的,咽喉处全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个汩汩伤口。 鹿茶距离扶风公子越来越近,后者暴跳如雷,怒骂道:“难道这厮当真是向鬼神借的一剑?天下还没人能突破他三尺剑围了?!” 葛月阴冷一笑,手里巨剑直取扶风公子中路,阴测测道:“鹿公子的本事,也是你这种三脚猫能揣测的?” 扶风公子正欲反唇相讥,却见不远处山坡上出现一人一骑,人马俱是黑甲覆身,那人手里还持一把八十斤重的大戟。 扶风公子大笑:“掌教鬼骑来也,我倒要看看鹿茶这厮如何扛过鬼骑大戟冲击。” 越来越多黑影出现在上坡上,最终汇成一道洪流,领头之人手里大戟向前一挥,所有人驾马直冲而下。 鹿茶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真实的笑意,甩了甩雪竹上的一抹血珠,就这么朝鬼骑冲了过去。 第八十章 相见即使别离 海婵从客栈出来之时,外边已经倒伏了一地的尸体。 鹿茶一瘸一拐地从山坡上走下,身上已经满是血污看不出原本模样,右脸被大戟划过鲜血淋漓,雪白的肉混合着妖艳的血外翻。葛月想上前搀扶,被鹿茶摆摆手拒绝。 海婵敛了敛衣袖,站在血水里,秋水长眸盯着越来越近的鹿茶,眼神复杂不言不语。 过了很久,鹿茶终于走到了海婵面前,他想笑,但是这一咧嘴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的他龇牙咧嘴又把笑容给收了回去。 海婵把玩着手里的赤练,低声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区区几个跳梁小丑,还能奈何得了我了?这次你与掌教算是彻底翻脸,他最宝贵的鬼骑被你屠戮一空,八大护法一下去其四,他能放过你?” 鹿茶伸手慢慢撩起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襟,然后拿起雪竹在衣襟上仔细擦拭,待到雪竹又恢复了之前的颜色后方才把其插回腰间,慢慢说道:“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要强,你是四小宗师,这不假,但你的功夫路数是在掌教的传授下慢慢成长起来的,虽说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是掌教的这一队鬼骑,据说可是掌握了你的罩门的,当然,这些鬼骑的使命除了对付你,也就是对付我这条疯狗了,这些年我替他咬了这么多人,他难免怕我反手咬他一口,老王八,谁没有几手暗手。” 鹿茶挽起衣袖擦了擦从脸上流到脖颈上的鲜血,因为左臂被痴情和尚打断,所以这个简单的行动耗费了他很多精力,放下衣袖后他才又讲道:“能听到你为我担心,这也是足以抵得过我这些年的凄风苦雨和今天的博命相杀了,小蝉,自从掌教瞒着我把你送去顾府以后,我就感觉自己胸膛里的那个玩意儿和以前不一样了,前几日听说掌教派人要来截杀你的消息,我主动请缨,就为了能和你见上一面,至于我,你不用担心,若是不能擒获你令顾府投鼠忌器,那拜火教的日子就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掌教自顾不暇,哪有功夫找我的麻烦?所以说啊,只要小蝉你好好活着,那就是对我最大的庇护喽。” 海婵幽幽一叹,看着鹿茶痴迷的眼神,抿了抿嘴唇说道:“鹿师兄,你对我的好,我知道,但是……” 鹿茶摇摇头,打断了海婵的话语,极其费力地转过身,看着不远处那一地鬼骑杂乱无章的尸体,费力笑道:“小蝉,你不用往下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我还是不爱听,这人啊,就是这样,道理他都懂,但是事到临头还是管不住自个儿,你把我当兄长,我知道,我第一次见面就没把你当小妹,这你也知道,不过话说回来,这谁又妨碍谁了?你不喜欢我,但不能妨碍我心里有你吧?我这人,是一条贱命,打小穷苦惯了,见得人情冷暖也多了,不过这也有好处,对一些事情,我再喜欢,也不强求,想必这也是你现在还肯叫我一声鹿师兄的原因吧。” 海婵又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鹿师兄的话,我明白,其实你就是在安慰我罢了,我确实一直把鹿师兄当兄长,自然也是希望鹿师兄能平安喜乐,有一女子能与鹿师兄共度余生,这样,不论我在何处,心里的愧疚也会减少很多。鹿师兄,我知道这辈子我欠你的,但我恐怕没机会还了,那就让我做一个欠债不还的恶人吧,反正手上沾了这么多血洗也洗不干净了,不差这一点。” 鹿茶转过身,看着海婵秀气的眼睛,郑重说道:“小蝉,我不是在安慰你,你确实不欠我什么,对你做什么,都是我自愿的,和你没有一文钱关系,难道你对这大乾皇帝念念不忘,皇帝就欠你的了?天底下没这个道理。” 海婵摇头笑了笑,却没有反驳什么。 鹿茶看到海婵的笑容,有一刹那的失神,但这失神转瞬即逝,他整理了一下衣衫,说道:“有时候我也在想,若是当初掌教没把你送到顾府,没让你碰上……,那我是不是会有那么一点儿机会,但是现在见到你之后,我知道以前这种想法错了,错的离谱,你该遇到谁,该喜欢上谁,该和谁在一块,这都是你的命,命这个玩意儿,谁又能说得清呢。” 海婵伸出素手挽了挽鬓角的青丝,款款说道:“鹿师兄此话说的在理,命这个东西,还真不是个东西,谁又能想到,多少年前籍籍无名的一个少年,现在能成为名震天下的鹿护法,凭借一口雪竹硬生生在江湖中杀将出一条路来。不知道鹿师兄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拜火教你是回不去了,难道是想自立门户?” 鹿茶笑了笑,笑容中露出一股难得的豪气:“出门之前,我早已把后手安排妥当,没了拜火教这颗大树的庇护固然在我日后的行进中多了一些阻碍,但不得不说的是,这也让我行进之时更加自如,老话说,虎不辞山人不辞路,等养好伤之后,我便带着我这些残兵败将去西凉,听说那里有个蛇神教发展势头不错,看看能不能去讨碗饭吃。” 海婵抬起素手,在空中扬了扬,说道:“好,那恭祝鹿师兄前途似锦了,时候不早了,鹿师兄还是早日离去的好。” 鹿茶转头环顾四周,却并未看到什么人影,但牢牢锁定着他后背的杀气却让他知道四周的景象并非如他看到的那般太平。 鹿茶摇摇头,诚心正意道:“顾家密影,果然名不虚传,估计他们已经潜伏到了我身边十丈范围之内,而若不是他们放出杀气,我根本感受不到一点异常,看来前些年密影横扫江湖的消息,并不仅仅是传言了,有他们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了。” 海婵谦逊一笑,仪态自然到就像一个女主人听客人夸奖自己家的下人一般,徐徐说道:“只是一群见不得光的谍子罢了,没江湖上传得那么夸张,江湖人嘛,自然就是以讹传讹厉害一些。” 鹿茶在葛月的服侍下翻身上马,临离去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道:“本来有句话,我是不想说的,但最终还是没憋住,顾仙佛应该有危险了,是生命攸关的危险,你若是现在带着密影过去,或许还来得及,至于能否救下他,就看老天的安排了。小蝉,此次一别,山高水长,下次见面不知是何年月,不论怎样你都要好好活下去,不论顾仙佛日后是什么身份地位,若是他敢负你,天涯海角,我也会砍下他的脑袋,师兄走了,你多多保重。” 望着马背上那个略显萧瑟的背影,海婵突然展颜一笑,高声说道:“鹿茶,你一定会成为江湖上最大的一尾锦鲤,最大的。” 黑马停顿了一下,但是马背上的人并未回头,连挥手也没有,就那么带着一群残兵败将向夕阳的方向去了。 第八十一章 小师妹 辞别了徐为止与江春盈的顾仙佛难得不再车厢里打趣李柔然,而是蹲在车辕上一直皱眉思考问题。 这一思考,就是两天两夜。 轩辕青牧有些担心顾仙佛是不是入魔了,这二十四个时辰里,顾仙佛除了饮了一些清水外就再也没有换过姿势,这不得不让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轩辕青牧担忧。 虽说您是天字高手可以暂时脱离咱凡人的吃喝拉撒,可是您也不能跟鬼怪一样蹲在这里一动不动两天吧?这也太瘆人了些。 若不是听着顾仙佛呼吸始终悠长,轩辕青牧都有一刀鞘把这主子拍下去的冲动。 待到顾仙佛彻底从那种入定的境界中解脱出来,已经是两天两夜之后的事情了。 一座无名山谷里,日头西斜,拉车的骏马不安地打着响鼻,甩了甩马尾却还是没敢继续前行。 顾仙佛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干脆坐在车辕上,接过李柔然递过来的凉毛巾擦了擦脸,毕竟这荒山野岭的,确实没地儿找热水去。 轩辕青牧跳下马车,面容肃杀。 前方有三人挡路,两人对弈,一人饮酒。 对弈双方执黑的一方是一条大汉,生得虎背熊腰臂长过膝,一双大手上全是老茧,这点从斜斜插在他身边的大戟上就能看出一二,拈子的双臂不甚粗壮,但看肌肉走向就是膂力惊人之辈。而且这大汉虽说膀大腰圆但是却并未给人笨重的感觉,哪怕是坐在巨石之上也是腰杆笔直,似乎他身上穿的不是长袍而是战甲。 与大汉对弈的是一仙风道骨的耄耋老者,身披一身清洗得有些发白的龙虎山道袍,身后背一把符剑,老者似乎陷入了不利境地,时而抚须时而长叹,满是皱褶的老脸上写满了不甘心。 除这两人外,还有一人倚着一颗干枯的树干独自在一旁饮酒,这人大约不惑之年,一身青衣两鬓微白,看这皮囊依稀也能看出年轻之时也是出了名的俊后生,此人腰间一侧挂着三个酒葫芦另一侧则挂着三口剑,看向顾仙佛一行人的眼光中无悲无喜,只是偶有悲悯之色闪过。 轩辕青牧握紧了手里的折花刀,他自诩自个儿也算见多识广,但是拦路的这三人他竟一个都不识得。若说这三人是初出茅庐的菜鸟或者是在江湖上籍籍无名的小虾米,轩辕青牧自个儿都是不信的。 顾仙佛捶打着双腿,笑嘻嘻地说道:“是不是不认识这三人?没关系,我来给你介绍一下,看那执黑子的大汉了没有,此人姓楚名长双,妥妥的天字上品高手,一手大戟挥舞起来,啧啧,那真叫开山裂石啊,此人号称无穷力,更让人胆寒的是他近乎金刚不坏之境,你砍他一刀,他屁事儿没有,但是他砍你一戟,你能留个全尸算好的。此人你当然不可能听说过,因为他常年隐居皇宫,是龙骑副统领,我记得上次他出宫,还是追杀哪个小国的太子余孽来着。” 顾仙佛接过李柔然递过来的青龙胆,横放在腿上,继续说道:“要说这与楚长双对弈的老王八,那也了不得,世人都只龙虎山,谁知山下荆人奴?这位便是三十年前大名鼎鼎的荆人奴了,龙虎山上多少年来都是张姓一家独大,这荆人奴一个外姓能爬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不容易,谁知道背后付出了多少的辛酸苦楚啊,不用问,妥妥的天子上品,看到他背后的那口符剑了没有?人家是修力也修心的,且不说一身黄庭内经生生不息,就说他前些年有好几次都被一剑穿心今日却活的好好的,你能不害怕?这可真他娘的是祸害遗千年啊。” 顾仙佛把青龙胆从枪囊内慢慢抽出来,屈指弹了一下枪杆,继续说道:“这最后一人,我一说他名字估计你就知道了,刘俗,对对对,就是刘俗刘巨侠,被徐为止誉为占尽江湖三十年来最大风流的剑客,竟给自己取了一个这样的名字,你说气不气?难不成这些高手都有这种怪异的癖好?你看他腰间的酒葫芦,看来他今日是想出三剑啊。啧啧,看来咱今日逃出生天的希望,不大啊。” 顾仙佛每说一句话,轩辕青牧的心就往下沉一分,等顾仙佛说完以后,轩辕青牧的一颗心早就沉到了谷底,今日逃出生天的希望何止不大,根本就是没有,虽说对弈那两人轩辕青牧并不了解,但是刘俗的名号和功夫他却是真真了解过的,在他看来,今天若是只有刘俗一人拦路,他们三人合力逃出生天的可能都不到一成,而再加上两位实力谋略不输刘俗的拦路虎,后果还用想吗? 轩辕青牧苦笑数声,濒临绝境他反而平复下心情来,不平复又能如何?在走出长安城的第一天,他就有了杀身成仁的准备,顾家的饭,哪有那么好吃的。 看了一眼李柔然那个小妮子,她的俏脸已经面无血色,轩辕青牧觉得自己是三人中最心平气和的了,顾仙佛虽说表面上还是嬉笑怒骂,但是谁听不出他心底的惶恐,搁平常他哪会这么多感慨和怪话? 难道是因为自个儿最老的缘故? 想到这一点,轩辕青牧自嘲一笑,反而更放松了些。 既然今天是必死无疑,轩辕青牧倒是不急着上去送死,他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看着西斜的日头开始想些事情,想以前在凌霄府练剑的时候,想为了她斩杀两位同门师兄的时候,想被人追杀如丧家之犬的时候,也在想把自己全部身家交给顾淮后顾淮给自己一个和善笑容的时候。 临出发前,轩辕青牧把所有的家当联通一封信都交给了顾淮,那是他留给自己心底念念不忘的那个倩影的最后一抹回忆。 如若不是那个自己心底的小师妹的话,自己现在应该也会是凌霄府中那三千弟子的一员,也不会由一个除魔卫道的正道人士成了顾家的狗,更不可能被顾淮当做一枚棋子指派给顾仙佛。 但是他不后悔啊。 如果没有小师妹,那他还活着干嘛? 轩辕青牧这种人,把自己的命看得很金贵,在他心里,活下去那才是泼天的大事,也只有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小师妹,才能被他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才能被顾淮放心地指派给自己的宝贝儿子。 在入得顾府之后,轩辕青牧去找寻过小师妹两次,可能是在凌霄府做了七年饭还是没学到一招半式便心灰意冷了,也可能是对自己这个不称职师兄的不辞而别失望了,去年她就从凌霄府搬出来了,由于顾鲤之前的运作,现在在凌霄府附近的纺织造吃饭,虽说还是笨手笨脚,但是生活还是过得不错。 最后一次偷偷见小师妹的时候,轩辕青牧发现她还是那样漂亮,其实现在再叫小师妹也不恰当了,因为小师妹今年也接近三十了。 三十岁,别人家的孩子都快弱冠之年喽。 可小师妹依旧未曾婚嫁啊。 只要不婚嫁,她不就还是个小师妹吗? 轩辕青牧有时心里不止一次地想,她为什么还不嫁人,她是在等谁? 或许每一次想,他心底都有答案,但是这个答案却只能始终放在心里。 轩辕青牧止住了回忆,站起身,长长伸了个懒腰,战意盎然。 那封信只要寄出去,自己就死得其所了。 说是一封信,其实只有六个字。 “勿念,勿等,不悔。” 第八十二章 一壶好酒 顾仙佛从马车上跳下来,如农家老翁抱着鱼竿回家一般把青龙胆抱在怀里,慢斯条理地走过去,最终在对弈的两人身边站定,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二人的棋局。 正在进行长考的荆人奴暂且放下手中棋子,一手抚须笑问道:“顾小子你就不想知道我们为何于此下棋?” 顾仙佛双手拢袖,撇了撇嘴说道:“难不成二位还能是无聊闲得特意来这荒山野岭下棋给我顾某人看?当谁看不出二位是在推测顾某生死了?” 荆人奴大笑,一手抚须一手拍腿,道:“然也!楚将军做攻方,老夫做守方,但是接连对弈七局,老夫却一次未胜,看来今日,是老天要亡你啊顾小子。” 顾仙佛东张西望一番,感叹道:“顾某人还算学过一点堪舆之术的皮毛,这地方不论怎么看,都是一穷山恶水的模样,今日顾某人要是在此地长眠不起,那下辈子转世投胎,都投不到好胎喽。” 荆人奴拈子随意一落,看着周围的地势说道:“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顾小子何必在意这些细节,再说顾相权倾天下,你二弟又功夫卓绝迈出了那天人大关,怎么会让你日后一直长眠于此,老夫估计不出十个日夜,你就得被迁回顾家祖坟厚葬,倒是老夫三人,余生可要在你二弟和顾家那无孔不入的密影下心惊胆战地活着喽,不过顾小子啊,咱们今天讲道理,等你死后可得给顾相托梦知会一声,按照楚将军的说法,这次袭杀是以偷袭为主的,但老夫没同意,老夫觉得,你这孩子不简单,该给你个体面的死法,这一点儿,你可得给顾相说说情,要不然老夫这个老胳膊老腿的,可跑不过你二弟。” 顾仙佛想起了二弟顾烟便忍俊不禁,哪怕是面对死亡也在嘴角下意识地勾勒出一丝笑意,他摸了摸鼻子,笑着说道:“成,老神仙的情,咱承下了,不过既然您老要给咱一个体面的死法,能不能让咱也死的明白点?楚将军是食君之禄忠君之命,他得杀我,那是他不得不杀;刘巨侠占据江湖大风流,而我父一句侠以武犯禁可以说是折断了江湖游侠儿的脊梁,他也得杀我,但是您老,啧,我还真想不出咱有啥深仇大恨了,或者说,有谁能请动您给卖命?” 顾仙佛的这番话娓娓道来,使得荆人奴沉默良久,最终他抬头望天,看了看天边的云卷云舒,淡然问道:“你可记得你喝了我师兄的一盏茶?” 顾仙佛一怔,暗道这厮活这么久不会越活越小气了吧,您老千里迢迢赶过来和这两人狼狈为奸就是为了这一盏茶? 这些想法顾仙佛当然没有说出来,看荆人奴严肃的表情他也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一番冥思苦想之后,他终于隐约记起了那日在张无极后院喝得那一盏味道有些奇怪得没法形容的热茶。 荆人奴眼神中杀气泛起,冷笑道:“你可真是好大胃口,一口气喝掉我龙虎山一半的气运,当日我龙虎山十三多金莲凋谢五朵,而后又接二连三凋谢三朵,现在只有五朵在苦苦支撑,我师兄老了,但是龙虎山没老,他把全部赌注压在你身上,问过我们同意了没有,龙虎山虽然姓张,但也有旁人的一亩三分地!” 荆人奴的这一番话使得顾仙佛确实陷入了一种震惊的状态中,他当时只是觉得这一盏茶有些味道奇特,但是一来张无极没有理由害他,二来他喝了以后也没有别的异象,所以顾仙佛也就没有往心里去,殊不知张无极送了他一份泼天的大礼。 顾仙佛轻轻叹了口气,徐徐说道:“顾某也不知道为何能被国师如此看重,这份大礼,顾某也确实受之有愧,若是今日顾某死在尔等三人手中,临死之时会尽力把气运反哺出来,临终之时,顾某有个请求,在你们眼中,我是必死之人,我这两位清客也早就把命卖给了顾府,但这个孩子,我与他不过相识数日,可否放他一马?” 楚长双抬头,看了顾仙佛一眼,眉眼如刀,嗓音沙哑:“这年头,太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例子了,本将军做事,不会给自己个找不痛快,再说,今日之事,不能有一人传出去,附近十里之内,飞鸟我都不会放过,你说我能不能放一个大活人出去?” 顾仙佛苦笑,不甘心反问道:“当真没有商量的余地?顾某可用足够的代价来交换。” 荆人奴叹了口气,楚长双冷笑不已,刘俗的目光则一直未放在顾仙佛身上。 良久,顾仙佛点点头,转身朝马车走去。 春芽早就从马车上下来了,由李柔然牵着小手站在车辕一旁,看到顾仙佛过来以后,春芽神情一动,小脸上竟然绽放出一个笑容。 顾仙佛在春芽面前蹲下,直视着春芽清澈的眼睛,嘴唇动了又动,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只是憋出一句对不起啊。 春芽抿着嘴唇摇摇头,笑道:“本来就是你的东西,你拿去吧,放在我这里也是个祸害,等我长大以后,我是肯定会杀了你的。” 李柔然先是一怔,随后如遭雷击般的甩开春芽小手,如临大敌地看着这个老气秋横的孩子。 顾仙佛倒是没有吃惊,摸了摸春芽的头发,怅然道:“你师父……勉强也算个好人吧。” 春芽回了他一个甜甜的微笑。 紧接着,顾仙佛放在春芽头顶上的右手如被充气一般开始膨胀,里面的筋脉血管似乎有游龙在疯狂游走,整个右手被胀得粗壮了接近一半! 李柔然先是大惊准备拔剑,转而却明白了过来,放下雀尾默默看着春芽体内的气运疯狂像顾仙佛体内传输着,她看着顾仙佛身上散发出的气势越来越旺盛也越来越驳杂;她看着顾仙佛双眸中的瞳孔由墨色变为金黄;她看着顾仙佛喘息的声音先是如风箱然后如公牛最后如风雷。 顾仙佛费力转头,冲她露出一个难堪的笑容,艰难抬起左右做了个饮酒的姿势。 笑容本来就难堪,而现在顾仙佛呼出的气体也是淡淡的金黄色,在这金黄气体的映衬下,笑容显得格外滑稽。 李柔然一手捂着嘴,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而后缓慢却坚定的摇了摇头。 她与顾仙佛相交短短月余,却明白了这简单一个动作里传递过来的两个意思。 你还欠我一壶好酒。 赶快滚。 第八十三章 战(上) 待顾仙佛把手从春芽头上拿下来的时候,整个人浑身周围都已经包裹着一层氤氲缭绕的金黄雾气。 闭着眼睛调息了许久,顾仙佛才能勉强驾驭十之三四。 春芽此时表面上看上去与以往并无区别,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只是无形中却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似乎一阵风吹过就要倒地不起。 李柔然把春芽抱到马车上,仔细关好车帘。 轩辕青牧行至顾仙佛身边,狠了狠心终于说道:“公子,虽说您现在近乎半国气运加身,但恕在下实话实说,您现在最多最多,也就打他们一个半,您如果还有后手的话,就快拿出来吧,我怕那边那三位等不及了,如果一旦开战,我想您没有拿出后手的机会了。” 顾仙佛说话如惊雷,不是他想以此法来震慑敌手,而是他的声音实在无法放小,索性便直接说了:“我现在还真没后手了,本来确实有一队密影在百里之外缀着我,但前两日我思考问题入神了,未曾给他们留下记号,这对密影要凭空找到我,怎么也得半天时间吧,况且这是天字上品的交锋,对他们来说不亚于神仙打架,我看除非把我顾家密影全部拉出来,否则杀不死这三个老不死的。” 轩辕青牧先是沉默,然后苦笑,“看来只有最后一手可用了。” 顾仙佛点头不语,而后看向轩辕青牧。 轩辕青牧叹了口气,道:“希望公子日后能找到我小师妹,把我葬在她的村庄一旁,我既然生之时不能看着她,那便在死之后凝视她吧。” 顾仙佛良久才吐出一字,“好。” 轩辕青牧张开双臂开怀大笑,笑声中豪气干云,“在下死之前先祝公子旗开得胜,一路长虹。” 在这豪爽笑声中,顾仙佛一掌拍在轩辕青牧小腹上,后者闷哼一声,倒飞出去十余丈倒地身亡。 而那粒被轩辕青牧苦苦压缩了三年的种子,就这样由顾仙佛的穴位进入了脉络然后落到丹田中。 种子落入丹田之内,犹如一滴水珠落到了沸腾的油锅里。 顾仙佛竭力咬牙支撑,脸上青筋暴起。 他感觉自己身体内发生了一点变化。 像春笋在清晨的第一场雨之后开始疯狂生长。 像种子在沉睡的泥土里听到惊蛰的雷声。 想婴儿初次睁开迷蒙的双眼,眼前有无限的可能。 那点变化从他的丹田开始,微弱而毫不犹豫地蔓延,到达四肢百骸,到达心脏。 顾仙佛心脏砰砰直跳,简直像跳出嘴一样,剧烈而慌乱。 为了缓解这种紧张压迫,顾仙佛上前迈出一步。 一步,风云变色。 出天字,入小宗师。 楚长双站起身,全身骨骼霹雳爆响,嗓音低沉:“此獠确实走的燃魂一路,道长神机妙算。” 荆人奴抚摸着山羊胡须,一双小眼迷离:“他竟然在今日跨出了这一步,想不到啊想不到,纵使他现在气机不稳,变数起码也增加了两成。” 刘俗转过身,看了顾仙佛一眼,淡然道:“若是没有那侍从舍身反哺出那颗种子,顾仙佛就算再吞掉上百个天字高手,也无法跨出这个门槛,顾淮果然是老谋深算,他命这侍从跟在顾仙佛身边,根本不是为了保驾护航,而是作为一份食物,一颗种子,也是怪了,这老狐狸竟然能无形之中笼络这么多人为之效死。” 荆人奴站起身,无所谓笑了笑:“天地玄黄四品十二重,如同翻山越岭,越往后越难进,你我费了多少功夫花了多少心血,自个儿心里多有一笔账,顾小子妄图想借燃魂这条捷径走到我们前边,纵使现在快人一步,但是今日一战过后即使他能死里逃生,老天爷在他身上收的利息,也不是他能负担得起的。再者说,天地玄黄四品,台阶在大门外面,虽然难进门,但是进了就是一片坦途,而大小宗师,台阶在门槛里面,你进了门倒是进了门,但是以后的路,却走不动了。这也是你我这种老王八为何一直徘徊在门前却过门而不入的原因,顾小子现在一脚踏进去,等于是自断后路啊。” 楚长双冷笑,拔出地上二百斤的大戟,在空中一甩,沙哑道:“命都没了,还想什么以后?既然二位都爱惜羽毛,那楚某先行一步,还希望二位即刻跟上。” 楚长双奔跑的速度不快,但是脚印极深,大地的震颤也极大,二者之间本就相距不远,几乎过了数个呼吸的时间,楚长双就挥舞着大戟杀将而至。 面对来势汹汹的大戟,顾仙佛把青龙胆挟在腋下,由下而上往上一撩,近乎是炸雷的声音顷刻间爆发,顾仙佛双腿陷入地面接近半尺,而楚长双却倒飞出去接近十丈,落地后又蹬蹬连退两步才稳住阵脚。 初次角力失利,楚长双不怒反喜,深深吸了一口气,握住大戟的双手开始颤抖,紧接着裸露在衣衫外的双臂变得有些涨红,盘虬卧龙的肌肉虽然不夸张但是却匀称、调理明晰地开始膨胀。 荆人奴抚摸着山羊胡子看了刘俗一眼,发现后者还没有出手的意思之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探出鸡爪一样的右手磨磨蹭蹭地拔出身后的符剑,找了个地方朝西北方向长跪不起,两手相垫然后以额头扣上,嘴里哆哆嗦嗦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顾仙佛看到荆人奴的行动以后心头有一丝阴霾闪过,这种心惊肉跳之感是他许久没有体验过的,但是顾仙佛知道,想要制止这鬼鬼祟祟的荆人奴,首先得踢开楚长双这颗蛮石,还得能防住刘俗在一旁的三剑。 深深吐出一股长长的金黄雾气,顾仙佛提着青龙胆,便如一头金蛟一般朝前冲撞而去,浑身氤氲的金黄气息在其身后画出一条直线。 楚长双替戟,反手相迎,顾仙佛跃起,力劈而下。 若说第一次是两者都付出了三分功力试探的话,那么这次就是至少七成功力的搏杀。 楚长双下陷尺半,身上衣衫炸裂,以其自身为中心,方圆二十丈以内,土地龟裂。 顾仙佛倒飞出去接近百丈,落地之时耳朵眼角已经渗出血丝。 楚长双干脆撕掉上身仅存的衣衫,狂笑数声,整个人如同一只发狂的公牛一般朝前冲撞而去,速度比第一次快了数倍不止。 顾仙佛不甘落后,摇了摇脑袋,与楚长双对冲而来。 二人用的皆是足以开山裂石的重兵,且间合基本是十八般武器中最长,一个在天字上品浸淫多年,一个刚刚跨入小宗师,二者之间的角力搏杀确实是招招要命的狠招,看起来却毫无美感,就像两头发情的公牛在比拼最原始的力气。 二者约莫交手八十招,楚长双渐渐落入下风,被顾仙佛一记低腰横扫扫中左脚脚踝,顿时击中之处化为血雾齑粉。 而楚长双对这种伤害却面不改色,反而是在顾仙佛得手的那一刻一记反手,原本粗壮笨重的大戟灵活如蛇,直咬向顾仙佛小腹。 哪怕顾仙佛已经竭力闪避,大戟也在顾仙佛左侧腰部留下四寸长横肉外翻的伤口。 顾仙佛一枪竖砸而下,大笑:“想不到楚将军也是阴狠毒辣之人,竟然能卖一只脚来吸引顾某露出破绽。” 楚长双横过大戟挡住顾仙佛这一式,没有言语,抬头看了顾仙佛一眼,眼中神色却再也不复之前张狂,全是阴鸷酷烈。 顾仙佛毫不在乎,金黄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戏谑:“不怕楚将军狡诈如狐,就怕楚将军大智若愚,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如此,楚将军接我一式拖马回枪。” 伴随着顾仙佛阵阵振聋发聩的声音传出,越来越多的氤氲雾气从他嘴中飞出,环绕在他身旁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位忘忧的谪仙。 说着拖马回枪,顾仙佛却在金黄雾气中高高跃起,几乎是眨眼之间便落到楚长双斜后上方,手里青龙胆狠狠砸下。 早有准备的楚长双自然不可能被一手简单的泰山崩搞得手忙脚乱,只见他虽只有一脚却如扎根大地之中,腰身半转,大戟反手向上一挑,就向顾仙佛手中的青龙胆迎击而去。 顾仙佛这一记泰山崩马上就要与楚长双的大戟相遇之时,却见他突然收力,右脚狠狠一蹬踹在大戟中部,借着反力身体在空中翻转一周,下一刻青龙胆就如同活过来的青蛟一般直直撞向楚长双古铜色的胸膛。 楚长双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他之前故作豪爽就是为了隐藏这舍命一击但千算万算却还是失败了,而顾仙佛刚刚那记泰山崩很明显只是虚有其表,最多用了两成力否则不会能如此快的收力变招。 若楚长双真是有勇无谋或者大智若愚之人,那顾仙佛是断然不敢如此虚有其表空门大开的,但这楚长双偏偏心机颇深又阴鸷酷烈,狠毒舍命一击失败后自然不敢和顾仙佛再次搏命。 面对来势汹汹的青龙胆,楚长双轻叹一声,只能向后避让,暗叹一声道这次失了先手恐怕得被这小子压着打了。 但是往后退,却退不动, 好似身后有一堵铜墙铁壁。 楚长双大骇,下意识抬头一看。 顾仙佛豪爽一笑,“说是拖马回枪,便定是拖马回枪,楚将军何必如此不相信顾某。” 一枪至胸口,似有春雷炸起。 楚长双胸部血肉翻飞,一口鲜血夹杂内脏碎片喷出。 顾仙佛正欲补上一枪,却见身边一袭青衣无声无息飘将而至。 第八十四章 战(中) 顾仙佛来不及去追杀重伤垂死的楚长双,在半空中强行收招,忍受着内力在胸腔内疯狂涌动带来的撕心裂肺感觉后奋力扭转身体。 正好对上刘俗波澜不惊的瞳孔。 刘俗一直自诩为读书人,有时也自嘲只是一介穷酸书生只是运道好才摸到了武道一途敲门砖,但归根结底,他还是那个一袭青衣的教书先生。 读书人,都是既讲礼,也讲理的。 刘俗右手搭在一口长约二尺的青铜古剑上,左手拽下腰间一壶酒饮尽,看着顾仙佛,心平气和道:“第一剑,为魑,为天地立心,是谓心剑。” 心剑出鞘不过二寸有余,厚重如山的剑势便排山倒海而来。 顾仙佛呼出一口浓浓的金黄雾气,把青龙胆递交到右手,左臂向前一探,艰难却又坚定地按住刘俗骨节分明的右手,那双金黄色的瞳孔深处似有雷池在疯狂运转。 刘俗略有惊讶,轻咦一声,右手发力,试图拔出心剑。 顾仙佛还是满不在乎的模样,力道无形之中又加大了几分,反而把刘俗的右手下按了半寸。 刘俗第一次收起轻视之心,默然看了顾仙佛一眼后,再度发力! 顾仙佛的身躯笔直如标枪,但是却被刘俗单手朝后开始推动,双脚在地面上画出两道深深的痕迹。 刘俗依旧是不紧不慢的态度,但是从手中传递过来的力道却不断加大。 起先,顾仙佛不过是退出十丈。 然后,退出百丈。 最后,眨眼之间,倒退九百六十丈。 一路上烟尘滚滚,明明只有两人推手,却跑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大约有三百余块顽石,被二人撞破化为齑粉,一时间天地之间灰蒙蒙一片,昼夜不分。 此时两人早已远离众人,刘俗看了顾仙佛几眼,后者脸上竟然绽放出一个笑意,只是从耳垂里流落下来的金黄血液破坏了笑容的美感。 刘俗轻叹,尽力把语速放慢:“献祭一识,来封我一剑,值吗?我第二剑的剑势是这第一剑的两倍,第三剑的剑势是第二剑的两倍,到时你拿什么封?” 顾仙佛此时双耳已经近乎失聪,但是能通过观察刘俗刻意放慢的语速了解他大概意思,所以便笑着说道:“我在西凉曾对草原匈奴说过,若想灭绝大乾,除非西凉蛮子全部死绝,今天我把这句话送给你,若想杀掉顾某,你得把我全身上下每一寸骨头,都打断。” 刘俗此时的眼光已经有些欣赏,轻叹一声,放弃第一把魑。 青铜古剑归鞘,引而不发的剑势在剑鞘内激荡,终于把这口古剑的剑胆炸的粉碎。 顾仙佛停住,大约与刘俗距离五尺,身躯依旧挺拔,脚上布靴已经在这九百六十丈中被磨得粉碎,身上原本富贵内敛的长衫也变得衣衫褴褛。 刘俗又摘下腰间一酒壶饮尽,把右手搭在第二口细若鱼肠的名剑之上,说道:“第二剑,名魅,为生民立命,是谓命剑。” 顾仙佛想故技重施,大不了再废掉一识而已。 但当他刚刚抬起右手,魅的剑尖已经抵在了他的胸口上。 刘俗微笑,开口欲说什么。 顾仙佛整个人的身躯却往前蛮不讲理的一撞。 魅擦着顾仙佛的心脏刺入,滚烫的金黄鲜血沿着血槽喷涌而出,刘俗心底微微一惊,却见顾仙佛的一记散手已经拍在了自己天灵盖面前。 刘俗看着顾仙佛那张依旧挂着笑容的脸,嘴角难得浮出一丝苦笑。 刘俗后退,顾仙佛的散手如影随行般悬停在刘俗天灵盖前两寸。 刘俗先是退了十丈。 然后是百丈。 最终退出九百六十一丈。 刘俗在这九百六十一丈的距离中终于完成变招,松开握着魅的右手拦过顾仙佛散手,顾仙佛胸膛上插着魅,鼻腔血液汩汩不断流出。 只不过血液中的金黄之色越来越淡,最后竟然有淡如清水的趋势。 顾仙佛抬手,抹了一把鼻血放在眼前看了看,嘿嘿一笑,大大伸了个懒腰,似有风雷之声在其身边回响,无数驳杂气息从顾仙佛全身上下的毛孔中涌入体内。 顾仙佛似乎又恢复了之前那豪气干云的模样,但是刘俗明白,他这只是强行以气机换命的苟延残喘之法罢了,现在他的身躯就像一个破绽百出的大水缸,里面的水纵然多的很,但是流出的水量更是惊人。 顾仙佛朝刘俗招招手,示意他出第三剑。 刘俗深深吸了口气,饮尽第三个酒葫芦,难得抬起手臂擦了擦嘴角酒渍,叹息道:“这第三剑,名魍,为往生继绝学,是谓学剑。这一剑等同于魑的八剑,魅的两剑,估计你单单用一识是破不掉的,魍剑一出,周围百丈定会生灵涂炭,这剑,不当出啊。” 顾仙佛环顾四周,因为之前两人站位角度问题,顾仙佛之前把刘俗推出九百六十一丈可不是单单让两人回到起点而已,现在二人已经身处一片田野之中,西方不远处还有一片村庄升起炊烟袅袅。 顾仙佛问道:“刘巨侠刚刚饮的三种酒分别是什么可否告知顾某?” 刘俗一愣,开怀大笑,放在一口木剑剑柄上的右手顿了顿,笑道:“看来顾将军也是风流之人,喜好杯中之物的程度不比刘某差,这三种酒分别是柔落、松醇、南烛,皆是百年以上的老酒,一种比一种烈,若是顾将军今日葬身此地,以后每年刘某都会带这三样酒来此地拜会顾将军。” 顾仙佛点点头,看了会儿那村庄上的袅袅炊烟,伸出右手食指,笑着指了指天上。 刘俗眉毛轻轻一挑,笑道:“快哉快哉,不过刘某还未踏出这天人一步,望顾将军提携一把。” 顾仙佛豪爽长啸,伸出右手抓住刘俗肩膀,二人欲突破云霄一般直直朝空中飞去。 约莫到了千丈左右的高度,顾仙佛松手,刘俗出剑。 魍刚刚出鞘,云层之中风雷之声便大作。 一缕微小剑气从魍的剑尖上飞出,迎风便长,待到从数个云层之中钻出以后,已经化为一条百丈金黄巨蟒,巨蟒围绕着二人不停翻滚,金甲闪烁着森然金属质感,杀气森森。 这一剑,已经突破了凡间剑招的局限,有一点向天地问剑的意思了。 顾仙佛正待屈身向前,却听手中青龙胆传出一声兴奋地低吟,顾仙佛先是一怔,随即便明白过这蛟魂意思,右手渡出内力入得枪杆之中,左手轻轻拍了三下枪尾。 一条一百五十丈左右的青蛟带着狂啸突兀出现在云层之中,左摇右摆,气势汹汹。 原本耀武扬威的巨蟒明显一愣,看了看对方的躯体又低头瞅了瞅自个儿的,二话不说掉头就跑。青蛟清啸一声,如三日未见荤腥突然见到肥母鸡的黄鼠狼一般在其后紧追不舍。 顾仙佛与刘俗二人面面相觑,随后开怀大笑。 二人气势用尽,纷纷开始下落。 刘俗沉默了约百十丈的距离,随即说道:“其实我有四剑,原本想你若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只出三剑便算看得起你,但现在看来,第四剑我若不出,那反倒是看不起你了。” 顾仙佛微微伸手,做个请的手势。 第四剑,名魉,为万世开太平,是谓太平剑。 刘俗身上已经空空,无酒亦无剑。 于是他竖起了手掌。 第八十五章 战(下) 顾仙佛落地,五识皆流血。 刘俗不知所踪。 若是顾仙佛此时双眼还能视物,自然会发现他下落之地正是之前被刘俗第一剑推出之前所立之地。 顾仙佛眉头皱了皱,试探性地睁开双眼。 全身上下衣物整洁如常,只是胸腔左侧的一口剑和右侧被手剑挖出来的血洞还在汩汩流出鲜血。 刚才与刘俗的交战到底是虚妄还是现实? 顾仙佛想找人问一下,却发现周围一切都在离他远去。 李柔然、马车、春芽、山、水、顽石以及跪在顽石上的荆人奴…… 一切都在飞速离他远去。 一切先是慢慢变小,然后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最后视不可见。 几乎是刹那之间,顾仙佛除了脚下的一片苍茫大地之外,视线所及之内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了。 天空中传来沉闷的惊雷之声。 顾仙佛抬头望去,却只见灰蒙蒙一片,既未见云,也未见异象。 蓦然,天空再次传来惊雷滚滚,与这惊雷相伴的,是一极其厚重低沉却又炸如春雷的话语:“顾仙佛,你可知罪!” 顾仙佛眉头一皱,并未答话。 那声音也不理会顾仙佛的反应,自顾自说道:“在西凉之中,你跋扈独断,擅杀无辜,六年之中……” 顾仙佛蓦然抬头望天,冷笑说道:“荆人奴,你还真把自个儿当老天了?盘天问道也是你能做的事儿?” 天空之中春雷连炸,阵阵虎啸龙吟之声似乎就在顾仙佛耳边响起,乌云蓦地从天边闪过。 黑云压城城欲摧。 顾仙佛不顾这周围的雷霆咆哮,双臂张开,闭目仰头。 黑云压低,似有黑龙墨蛟在其中翻滚。 手腕粗细的霹雳惊雷在乌云中酝酿挣扎,似乎有要压在顾仙佛脸上的趋势。 顾仙佛却依然保持张开双臂如雕塑般的动作静止不动。 酝酿许久的雷池终于尖叫着欢呼劈下。 顾仙佛蓦然睁开双眼,眼底似有蛰龙闪过,呼唤奔腾冲向顺劈而下的雷霆霹雳。 在顾仙佛睁开双眸的一刻,瞳孔中的剧痛突然传来,随后眼前一片漆黑。 顾仙佛轻笑,此刻他五识尽毁,自然笑声也传不出来,但是他知道,他自己出来了。 之前从高空坠落之时,他便被荆人奴以秘术移形换影和马车换了一个位置,之后的种种异象只是在顾仙佛内心中发生的事情罢了。 荆人奴从巨石上缓缓站起,一边轻轻拍打着自己膝盖上的砂砾与浮土,一边缓缓盯着顾仙佛,他虽然知道现在顾仙佛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耳不能闻但依然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位置,以一种极其缓慢的姿态拔出身后的桃木剑。 顾仙佛紧闭的双目下已经渗出两行金黄色的血泪,可能是血泪流经瞳孔的感觉让顾仙佛感觉不太舒服,索性他扯下腰间一缕布条,把自己眼睛缠上。 荆人奴呼吸平缓手心却慢慢渗出汗水,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让在一旁垂手而立的李柔然嗤笑不已,看了眼自己之前为了自保扔的远远的雀尾,李柔然嘴边勾勒出一丝笑意。 其实按照荆人奴这谨慎如老龟的性格,李柔然应当是一开始便被杀之而后快的,但是荆人奴之前刻画的锁心阵对心神要求太过苛刻,荆人奴实在是腾不出一丝心神来对付这个在他看来毫无威胁可言的女子。 看着身上鲜血横流凄惨如难民的顾仙佛,李柔然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想起了顾仙佛调戏自己佩剑该叫波涛不该叫雀尾。 想起了顾仙佛在马车上看色情话本还一本正经。 想起了自己还欠他一坛好酒。 可惜啊,这坛好酒他可能喝不到喽。 荆人奴左手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张残缺的黄色符纸二指捏住,几句碎碎念之后,咬破自己舌尖一口舌尖血喷在符纸之上,然后把符纸贴在了桃木剑剑柄之上。 这一系列动作完成之后,荆人奴身材佝偻了许多,鬓角也钻出一缕缕白发,似乎刚才那一系列动作极大地耗费了他的气血与精力。 荆人奴依旧沉默寡言,握紧手里的桃木剑,虚空朝前一指。 一道昏暗内敛的剑气从桃木剑上飞出,迎风便长,几乎是刹那间便达到成人手臂粗细,待飞至顾仙佛面前之时,已经变成了婴儿头颅粗细。 顾仙佛此时五识尽毁,面对来势汹汹的剑气,似乎也是感受到了不安,皱着眉头转了转头,最后终于手握青龙胆向前一记横扫。 这记横扫力道很大,范围也很广,但是却没有幸运地击中来势汹汹的那股剑气。 剑气从青龙胆上方掠过,直接击中顾仙佛胸膛,在顾仙佛胸前如春雷般炸开以后消散殆尽。 顾仙佛蹬蹬蹬连续后退七八步才稳住阵脚,抬起手摸了摸胸膛,然后艰难地笑了笑。 他摸到了自己的两根骨头。 于是便想起了父亲的一句话: 养活一团春意思, 撑起两根穷骨头。 这是不是也算撑起两根穷骨头了? 荆人奴前进七步,再次挥起桃木剑。 低头不语引而不发的李柔然终于抬起头,面色惨白披头散发,神态狰狞如恶鬼。 顾仙佛撕下眼睛上的布条,五识却不再流血,身上伤口也慢慢开始愈合,只是那双瞳孔之中,却带有一丝女子的秀气。 荆人奴心有所感,蓦然停住脚步,神情骇然面目惊悚。 顾仙佛长长伸了个懒腰,看着神态惊悚的荆人奴,表情玩味。 荆人奴握着桃木剑的手紧了又紧,最终吐出一句话:“没想到啊,顾府手中还握有此等秘术。” 五识俱还的顾仙佛长笑一声:“能把顾某人逼到这种地步,也是你这老乌龟的能耐,走的也可以安心一些了。” 荆人奴冷笑,再次从怀中摸出两张符纸贴到自己胸前,说道:“老夫醉心堪舆之术数十年,此等逆天改命之术,不会长久,看你们两个造化,最多持续一炷香时间,老夫这一辈子最拿得出手的,就是活下去的功夫,顾小子,来赌一把吧,看看是你先杀得了老夫,还是老天先收了你。” 荆人奴状若癫狂,手里桃木剑高高抛起,手掐剑诀,桃木剑直入云霄而去,刹那间便不见踪影。 桃木剑一入云霄,便引动云层滚动,紧接着,风雷之声大作,黑风呼啸,云层压低。 之前在顾仙佛心中演过一遍的场景如实地浮现在三人眼前。 不过这次不是虚妄,而是现实。 顾仙佛也知时间宝贵,挥动青龙胆,顶着阵阵雷霆,毫不迟疑地长掠而去。 刚刚迈出三步,一道雷霆劈下,正中顾仙佛右肩。 顾仙佛无多大反应,依旧抿着嘴唇挥舞着青龙胆低头前冲,刚刚进食大补的青龙胆此刻也甚是嚣张,朝天上雷霆发出阵阵示威般的嘶吼。 一旁狰狞如鬼魅的李柔然脸色又白了三分。 荆人奴面色凝重,接连换了几个剑诀,高高云中可依稀看到一口桃木剑如游龙一般穿梭而过,不时带起几丝细小的霹雳火花然后转瞬即逝。 硬扛着六道雷霆的冲击,顾仙佛终于来到荆人奴三步以内,二话不说挥舞青龙胆直刺而出! 带着尖啸的青龙胆朝荆人奴干瘦的胸膛直刺而去,荆人奴不闪不避,右手朝前一指,又是一道雷霆劈下。 雷霆速度自然快过青龙胆,后发先至,准确劈中顾仙佛天灵盖,顾仙佛摇摇晃晃,却始终未倒,李柔然面色惨白吐出一口心头血。 挨过这道雷霆冲击,青龙胆终于刺入荆人奴胸膛。 荆人奴疯狂大笑,双臂张开作拥抱天地状,衣衫爆裂,露出缠在身上的一层层巨大红绫! 顾仙佛一枪本该毙掉荆人奴性命,但却只剥下其胸膛上的一层红绫。 伴随着红绫轻飘飘落地,顾仙佛双目尽赤,怒吼:“原来你修成了‘洪福替死术’,怪不得这么多次能死里逃生,就是不知道你这红绫是被多少子子孙孙的心头血染成的?” 荆人奴收回笑意,面色冷漠如冰川,并不理会顾仙佛的质问,再次右手一挥,又招下一道霹雳。 顾仙佛怒吼,硬抗雷霆冲击,手里青龙胆一记横扫枪头直捣荆人奴脖颈。 但谁料荆人奴身上一记红绫却如活物一般飘出,如巨蟒一般温柔却坚决地缠绕到枪尖之上,为荆人奴挡过这次冲击。 荆人奴再招手,两道雷霆交缠着从高空奔下。 顾仙佛看了大口吐血的李柔然一眼,手里青龙胆一抖,身体向左侧微微一侧的同时,青龙胆再次挑落荆人奴身上一道红绫。 李柔然跪倒在地,十指如钩深入地面,她有预感自己可能就要死在下一次雷霆的冲击之下了,其实若不是顾仙佛在千钧一发之际侧了侧身子,卸掉了一小半的冲击力,这一次李柔然就该灰飞烟灭了。 蓦然,准备赴死的李柔然骇然抬起头。 顾仙佛已经切断了与李柔然之间的那根线。 云层中三条雷霆伴随着荆人奴的狂笑奔落。 不!!! 李柔然想哭,想喊,但是此时的她却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只能留着血泪跪倒在地,面色狰狞。 雷霆准确的击中顾仙佛躯体,瞬间就从头到脚贯穿顾仙佛整个躯体,所有生机飞速流逝。 老奸巨猾的荆人奴正待再次补上两道雷霆,却见顾仙佛胸膛之中温柔寒光一闪,一道细若游丝的剑气轻而易举地穿越荆人奴最后的三道红绫,最后深深扎入他的心脏。 功亏一篑的荆人奴此刻脸色已经涨红如猪肝,雷霆已经失去了他的控制四下纷飞,最后一点念力被他用在陪伴了自己良久的本名符剑上。 一口桃木剑从云层中直飞而下,由后到前贯穿顾仙佛胸膛后却没有穿胸而过,带着这具还算温热的尸体朝远处疾飞而去。 耗尽最后一点气力的荆人奴摇摇晃晃,最终还是带着不甘愤恨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 他怕死,很怕死,此刻濒临死亡的感觉让他口干舌燥天旋地转却不知能做些什么。 伴随着意识渐渐模糊,他终于想到,顾家还有一个小宗师的。 一个真正的小宗师。 一个曾上龙虎山问剑的小宗师。 一个,能在其兄长血脉内留下一缕本命剑气的小宗师。 既是一母同胞,血脉自然通融,吾之剑气,何尝不能活于你体? 荆人奴嘴唇颤抖,最终还是只吐出一句:“有兄弟……真好啊。” 第八十六章 在酒楼上(上) 二月初三,傍晚,长安大雨如瓢泼,电闪雷鸣如末世。 顾家大宅原本就庄严肃穆令人生不起亲近之感,如今在瓢泼大雨与电闪雷鸣的映衬下更显得阴森恐怖。 顾府早已被监察院的谍子层层围住,不论何人进出都需要至少六层口令与盘查,但凡有一条口令错误,当即格杀。 当然,那群不可见人的密影却不在监察院谍子的盘查范围之内,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今日事发突然,这些在顾家生活数年的谍子也没有机会见得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刽子手。 在那些谍子的头顶,不时闪过一条条阴森如鬼魅的黑影,有如长虹贯日往外飞的,有如倦鸟归巢往里掠的,谍子们虽然不说,但是都知道,那些是因为事态紧急来不及隐藏身形的真正密影高手。 隔着顾府两条街的距离,有一茶楼,原本是鸿儒博学之才交谈际会的场所,如今却被家丁侍卫严防死守,里面空空如也冷清得厉害。 说是空空如也,也不恰当,因为在茶楼三楼中央,还坐着一个老人。 老人一身简单麻布长衫,微胖,面色红润有光泽,正在煮茶的一双胖手光滑如婴儿。 煮茶的技艺虽然精湛,但是对体力要求并不大,不过这老人煮完一壶茶之后却气喘吁吁,长出一口气后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仔细地擦拭着额头的汗水。 此人姓陈,名靖祁,字德轩,当朝户部侍郎,也算半个天子岳丈,今年五十有七却保养如婴孩,政绩一塌糊涂且毫无作为,被百姓戏称为“尸郎”。 陈靖祁不管外界的风言风语,他知道自个儿有几斤几两,在长安,在天子脚下,什么都不做最多也就会犯错,但是你一旦做了,就有可能犯法。 况且,陈靖祁除了户部侍郎这一身份外,还有一层更隐秘更不为人知的身份。 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陈靖祁玩弄着自己白皙的手掌,低声自言自语道:“你们这群愚民,真当老子屁股下的这把椅子,是卖女儿得来的?屁,皇宫里坐着的那是什么人?那是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别说老子这个便宜岳丈,就算亲爹……” 说到这里,陈靖祁悚然而惊,明明三楼内空无一人,他却马上住嘴不言,并且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 蹬蹬的登楼之声回荡在整个茶楼之中,陈靖祁抬头望去,一位两鬓微白但身躯提拔如标枪的中年人正一边解身上的蓑衣一边朝楼上走来,在蓑衣之下,此人穿了一身青衣,配合着他温柔的眼眸与长相,很少有人能猜出此人是一名武将而非文臣。 若在大乾中搞个名将榜,别说前五名,就算前十名都没有他杜如晦的事情,但若单单论及防守之战,二十年之内的名将都算上,杜如晦认榜眼,没人敢认状元。 杜如晦最辉煌的战绩,莫过于以六千残兵一座破城,挡住一诸侯六万大军整整十三天。 虽然援军到来开城之际,发现城内已经遍地白骨,但是这却不妨碍当时年仅二十四岁的杜如晦一战成名。 因为没有下人伺候,杜如晦便自个儿把蓑衣挂到了门后,宁了拧衣衫上的雨水,才在陈靖祁对面坐下,点头致意后端起热茶暖了暖身子。 陈靖祁看了看杜如晦身上的水渍,肥胖的手指轻扣着桌面,呵呵一笑,感叹道:“这么大的下雨天,杜将军还骑马不坐轿,军人标尺军人标尺啊,我等凡夫俗子,学不来啊。” 杜如晦放下茶杯,再次点头致意,温和道:“武人屁股粗糙,骑马骑惯了,做轿子也做不来,陈侍郎,想必今日你唤我来,也不是为了互相吹捧,所以这些繁文缛节,咱还是能省则省吧,有什么话,侍郎但说无妨。出得你口入得我耳,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陈靖祁不言不语,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缓慢起身,挪动着肥胖的躯体一步一步来到窗前,透过窗外密密细雨遥望着烟雨朦胧的顾府,笑着感叹道:“长安最纨绔的纨绔死了,当有一场大雨。” 杜如晦眼睑低垂,沉默半晌后抬头,盯着陈靖祁肥胖的背影,语气凝重:“你可当真?” 陈靖祁并没有回头,盯着顾府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打着窗沿,声音却徐徐传到杜如晦耳朵里:“当不得真,但有九成的可能,荆人奴三人伏杀顾仙佛的地方现在早已经被顾家密影包围得水泄不通,我奉陛下密旨,接连往那地派出十三波虎贲,却无一归来。” 陈靖祁点头不语,良久才缓缓说道:“陈大人深得陛下厚爱,手下虎贲又是个顶个的绝世谍子,如果连虎贲都渗透不进去的话,那么确实有很大可能,顾仙佛已经被杀,但是……” “但是一日找不到尸体,所有人就都得按兵不动。”陈靖祁转过身,抬起白嫩如婴儿的右手狠狠搓了搓肥胖的脸颊,看着杜如晦,一字一顿地说道:“顾相的影子,实在太庞大,庞大到覆盖了大半个朝廷,说句大不敬的话,现在的朝堂姓赵,还是姓顾?天下读书人,皆为顾家郎。你真的觉得陛下会和表面一样,对这句话嗤之以鼻吗?” “但你我又能如何?”杜如晦现在心思比以前更加清明,叩打着桌面认真反问道:“对顾家动手,不亚于要割掉大乾一半的骨肉,这引发的大风暴,足以让我们两个粉身碎骨,更何况是在没拿到陛下旨意的情况下擅自行动,这更会让我们两个背后的氏族死无葬身之地!陈大人,虽然我掌控着禁军,你暗中控制虎贲,但你不要忘记,这两支军队,都是真正姓赵的!到时陛下为了平天下人的口舌,把我们两个交出去,我敢打赌,不出三月,虎贲与禁军,都会拥有他的新主人。” 杜如晦的此番分析有理有据,并非无稽之谈,陈靖祁心细如丝深谋远虑,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一点,只是之前不自觉地忽略了风险夸大了收益而已,“唉,想我大乾之中,文官安邦,武将定国,自建国之日起,禁卫军、御林军、北原军、东陵军、南疆军、西凉军这六大军一直是在武将牢牢掌控之中,但是六年前,陛下却因为那件小事把顾仙佛发配到西凉,但谁能想到,此举非但没有打消顾府的嚣张气焰,却真正让顾府把手插到了六大军之中,现在回首望去,谁又敢说这不是顾相早就安排好的手笔呢?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这一点,当今天下,没人能及顾相十一啊!” 杜如晦面色更加凝重,把玩着茶盏逐字逐句说道:“现在来说,不只西凉军,陛下七日前在御书房召见我,听这话里意思,有想把商桃花赐御婚给顾仙佛的意思,当时太子也在,那眼神,真是能吃人的。你别看现在的东陵混乱不堪,但是你我都心知肚明,商王爷在成为一字并肩王之前,那可是咱大乾的常胜将军啊,大战三十七次,小役三百余次,次次,全胜啊!商王爷在那些经历过乱世的百战老卒的心中,地位你可知道?别说他现在花天酒地不勤政事,只要他在世一天,哪怕躺在病榻之上,谁敢小觑东陵军?” 谈到商酌,陈靖祁脸色不自觉也阴沉了一些:“杜将军说的,我都心里明白,原本陛下是想把商桃花赐婚给太子,但是自从入了顾府那一次之后,竟然如此果断的改了主意,殿下曾经去求陛下,但是陛下却大发雷霆,甚至一脚把殿下踢了出来,这种事,可是好多年没有发生过了啊。” 杜如晦面色复杂眼神玩味,悠悠开口:“虎贲的掌家人如此明确的站队,也是很久没有发生过了啊。” 第八十七章 在酒楼上(中) 陈靖祁笑了笑,挪动着肥胖的躯体落座回椅子上,“杜将军,今日我把你请来,就没有瞒着你的意思,我确实是东宫那边的人,这一点,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外人。现在长安局势越来越诡谲,但是相对来说,也越来越明朗,杜将军是聪明人,我相信你能懂得我说什么。” 杜如晦握着茶杯的手骤然一紧,茶杯毫发无损里面的茶水却波涛汹涌起来,杜如晦放下茶杯,盯着陈靖祁的双眸一瞬间锐利如鹰隼,一字一顿说道:“本将军,自领禁军之日起,便以拱卫王室为己任,十六年来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没想到,日防夜防,家贼难防,陈靖祁,你可知你的身份有多敏感,更可知你的身份,一旦参与到夺嫡之中,陛下肯定会第一时间剥了你的皮!” 肥胖如猪的陈靖祁面对杜如晦强烈的气势冲击眉头皱了皱,但是身躯却依旧安稳如泰山,他摆摆手,陈恳说道:“如今我既能对杜将军和盘托出,那就选择把这条命,交到了将军手上,既然将军为刀俎我为鱼肉,将军可否听我把话说完,如果将军听完这些话以后还坚持己见,我引颈待戮绝无二话!” 杜如晦依旧沉默着没有说话,但是浑身的气势却慢慢散了下来,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陈靖祁温和笑了笑,他知道自己这一把赌对了,杜如晦能听自己解释,这就意味着他已经不是如之前那般终于皇帝了,他是在等,等自己托出的筹码,是否能高过把自己这个虎贲掌家擒下的功劳。 清了清嗓子,陈靖祁把嗓音下意识压低:“杜将军想必是以为现在陛下龙体欠安,所以我等不及把自己个兜售出去了是吧?恕我直言,杜将军如果真是这么想,那还真看低了我陈某人几眼,虎贲龙骑创立初衷,与六大军不同,这一点想必杜将军肯定知道,不过杜将军不知道的是,虎贲龙骑,不仅仅是忠诚于陛下,我们忠诚的,是整个赵家,确切的说,是五服以内的赵家。” 说到这里,陈靖祁看了皱眉深思的杜如晦一眼,继续解释道:“说到这里,杜将军应该也明白了,我之所以站在东宫,并非我认为非得太子继承大统,陈某人就是一介武夫,充其量就是一个老谍子,国家大事,我不懂。我之所以选择追随殿下,是因为那顾家小儿,追随六皇子啊!” 杜如晦点点头,沉默半晌发问道:“为何,你一定要与顾府对着干?” 陈靖祁拍了拍大腿,坐直了身子,笑眯眯说道:“不是我非要与顾府对着干,是顾府,在与赵家,与大乾对着干,顾淮啊顾淮,名为国相,实为国贼。你可知顾淮最大的污点是什么?” 杜如晦椅回椅背上,伸出右手摸了摸鼻尖,缓缓说道:“顾相贪墨,这几乎是天下人公知的事实,但本将军以为,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再者说,你又怎知,贪墨不是顾相故意自污名声之举?功高震主,谁不怕?今天的顾相,说一句位极人臣,宠冠文武,这不过分吧?若再无自污羽毛的举动,凭借顾相这些年的政绩,恐怕不裂土封王,陛下自个儿都无法对天下交代,但是陈大人,陛下是……那种人吗?一个商王爷已经让陛下如鲠在喉,若再来一个顾王爷,那你还让陛下吃饭睡觉吗?所以依本将军看来,贪墨一事,为顾相自保一手段耳,不足为虑不足为虑啊。” “不足为虑?”陈靖祁冷笑无情,深深吸一口气,“杜将军之前所言确实有其合理之处,但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顾相贪墨,朝野皆知,但你可知顾相这十七年来,贪墨银两有多少?御史台不敢碰这片雷池,我告诉你,这十七年来,顾相贪墨的纹银,有据可查的,足够支撑起六大军的一半!” 闻言的一瞬间,杜如晦双眼怒睁,扶着扶手的手掌罕见颤抖了几分,但最终还是深呼吸数次后归于平静,只是语音之间还带有一丝丝颤抖:“顾相贪墨如此之多银两,到底……到底意欲何为?我大乾刚刚立国十七年,民生凋敝百废待兴,陛下虽不算千古一帝,但尚知体恤民情关心民政,既不求边功也不兴土木,大乾需要休养生息,百姓也需要休养生息,顾相这……到底意欲何为啊?” 陈靖祁脸色同样铁青,望向窗外越下越大的春雨和时不时闪过的绛色雷霆,徐徐说道:“你问我,我问谁去,顾相此人,我猜了他二十四年,还是没猜透他,偶有猜对的时候,但那也是我知道,顾相根本没与我对赌而已,我是否猜得透,对顾相根本毫无意义。之前我说过,论起草灰蛇线,伏脉千里,无人能出顾相其右,谁能猜透这十七年里顾相在朝堂之上安排了多少暗手?又在草野之中安排了多少后手?现在顾相确实是表面上无反心,但是他却有造反的能力,这一点,是任何一个天子都忍受不了的。” 杜如晦听着陈靖祁一番话说完,伸出双掌疲惫的搓了搓脸,精神抖擞了几许,迟疑说道:“但是那顾仙佛,之前你也说了,这次他有九成几率死了,而顾家二公子顾烟因为前些年的退婚之事与顾相闹得水火不相容,又是一直醉心武艺不求仕途,这样看来,顾家可以算得上无后,再说,顾烟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小宗师啊,他若是发起疯来,长安至少三年别想安稳,萧瑀的例子,你不会忘了吧?” 陈靖祁深深叹一口气,略带恨铁不成钢道:“杜将军,一旦涉及到顾相,您的判断确实不如之前敏锐了,也对,顾相这些年虽然只是一个人,但是这个人投在朝堂上的影子,实在是太大了。顾仙佛是有九成可能死了,但还有一成可能活着,哪怕他是个废人了,也不行,只要他活着,只要他姓顾,那么西凉,就永远不能真正纳入我大乾。顾烟确实与顾相闹翻,但就算再闹翻,也是父子,其兄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他岂会还跟从前一样,不踏进顾家大门?万一他扛起了顾家这面大旗,怎么办?” 陈靖祁的一番话说完,杜如晦面色瞬息万变,最终还是伸出拳头轻轻捶打着自己右腿,慢慢说道:“可是,陛下毕竟还没驾崩啊,那么太子就只能是太子,是,我们两个若是如此行为,等到太子真正登基那天,我们肯定是加官进爵,可是,你考虑过,我们能平安活到那一天吗?” 杜如晦的犹豫几乎让陈靖祁跳了起来,暗道若不是你掌控长安禁卫军,我才懒得与你这个犹豫不决的腌臜货商议。但是心里这样想归这样想,表面上陈靖祁还是和颜悦色,咬了咬牙横了横心,俯首悄悄说道:“我的判断,杜将军可以不信,但是……祁祭酒的话,总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吧?” 杜如晦脸上的犹豫几乎一扫而空,眼神锐利,连忙追问道:“这是祁祭酒的意思?” 陈靖祁看着杜如晦的眼睛,微不可查的点点头。 杜如晦的一颗心剧烈的跳动起来,似乎要冲破嗓子眼,祁祭酒出面,这事情的性质就是真的不同了,秦亡后的逐鹿乱战折断了大多数读书人的腰,顾淮的一系列举措给天下读书人保住了种子,而祁钺,则是给那些种子生根发芽的人。 若说天下谁能与顾淮正面交锋,也就唯有祁钺一人耳。 杜如晦拍了拍座椅扶手,安然道:“若是祁祭酒意思,本将军当然不敢违背,陈大人早说出来,咱不就没这么多事了,大家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啊,关于这个事情具体怎么安排,还得请祁祭酒示下啊,毕竟下官只是一介武夫,打仗还行,轮到做这种事,当然离祁祭酒十万八千里了。” 陈靖祁这才反应过来杜如晦之前的犹豫不决全是装出来的,恐怕他早已在心底做了决定,犹豫不决是假,想看看自己多少底牌是真。 暗骂一声老狐狸,陈靖祁脸上波澜不惊,道:“此事怎还需请示祁祭酒,祁祭酒那边只负责两件事:事成,他老人家给我们请功;事败,他保我们不死,杜兄可明白?方才杜兄已经言明,您是一介武夫,这事儿,还正得需要武夫做,杜兄估量一下,若想真拿下顾府,咱需要折损多少兵力?” 杜如晦一手摸着下巴,脸色凝重:“禁军虽然有三万人马,但是大多数都扎在城西三里的兵营里,若是我调动城外人马,顾相肯定也会提前收到消息,他在军器司里埋下的暗手,这不是秘密,所以城外的人是动不得的。我能动的,只有城内的六千人,除了必要的守卫皇宫和看守城门的禁军外,我应该能调动四千五百余士卒,都是身经百战悍不畏死之辈。陈大人,你给我交个底,虎贲,你能动的有多少?” 陈靖祁捻了捻手指,小声道:“虎贲人数本就不多,我能马上调动的,最多三百人,但这三百人,俱是地字以上的高手,个顶个的老谍子。” 杜如晦点点头,思量一会儿拍手笑道:“很好,很好,我想大约折损三千禁军,顾府便能拿下,到时候,还指望陈大人,在东宫那边多多为在下烧几把火。” 陈靖祁笑了笑,还没有说话,却见一道阴柔的声音从楼梯口飘来:“区区四五千人就想拿下我顾家,二位是不是,喝茶喝醉了?” 第八十八章 在酒楼上(下) 伴随着这句阴柔话语一同出现的,是一记犀利阴毒的弹指,弹指首选目标不是臃肿的陈靖祁,而是第一时间把手放在刀柄上的杜如晦。 弹指带来的那一缕气劲虽然刁钻,但是威力并不大,杜如晦身经百战自然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藏在长衫里面的短刀只拔出一半就接近刀罡把气劲消弭于无形,待到短刀全部出鞘,他也刚刚转身完毕看着楼梯口。 那一袭白色长袍终于浮现在楼梯口,身材颀长,丹凤眼,面容白皙,嘴唇猩红而薄凉,嘴角的邪笑似有非有似无非无。 顾烟拿着一方手帕仔细的擦拭着指缝间的血迹,看向杜如晦的那双秋水长眸却充满了戏谑。 杜如晦脸色阴沉得似乎要滴出水来,转头狠狠瞪了坐在椅子上的陈靖祁一眼,不顾陈靖祁拼命摇头摆手,他倒提着短刀,慢慢走到顾烟对面十步之处,站定,看着顾烟说道:“我不管你是谁家的儿郎,敢在长安擅杀甲士,你,万死莫辞!” 顾烟不屑地笑了笑,把玩着手帕斜斜瞅了杜如晦一眼,眼神玩味嗓音低沉:“怎么?杜将军,那你还不杀了我,还在等什么?” 杜如晦皱了皱眉,却没有劈出第一刀。 并非他忌惮顾烟的实力,虽说顾烟是小宗师,但他也是在天字巅峰浸淫了接近十年的人,顾烟再霸道,也不可能在三十招之内取他杜如晦的性命,只要他能撑过三十招的功夫,那自己埋藏在这酒楼周围的暗手就能赶到,到时候多了三十双眼睛,顾烟肯定骑虎难下。 杜如晦没有劈刀,是他吃不准这个男生女相性格却扭曲如疯子的顾家二公子是不是有什么后手。在他的印象里,顾家就是一个狐狸窝,从上到下没有一个好人。 果然,过了大概数息的时间,一阵杂乱的脚步和费力的喘息声从楼梯上传来,杜如晦暗道好险,顾烟却眉头皱了皱,扔掉手帕颇为不喜。 许久不见的张三李四,扶着一个老态龙钟精神矍铄的老人出现在楼梯口。 陈靖祁与杜如晦全部悚然而惊,几乎是同时惊诧问道:“大长秋,您怎在此处?!” 大长秋,天子贴身内寺,宫**寺之首。老人姓周,姓名几乎没人知道他,自从乾国立国之处,他就担任乾国大长秋,一做,就做了十七年,够资格称呼他姓名的人,不是在逐鹿之战中被杀死,就是已经被岁月带走了。 周内寺颤颤巍巍地挪到椅子上坐下,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陛下命咱家到顾府宣旨,顾相热情,非让二公子带着咱家来酒楼吃顿便饭,没想到这就撞上了二位,二位也是来吃饭的?” 杜如晦下意识把短刀藏回长衫内,拱了拱手,恭敬道:“见过大长秋,今日雨天,我与陈大人闲来无事便在酒楼中一叙,也是顺便庆祝,长安里少了一个大祸害。” 说到最后,杜如晦深深看了顾烟一眼,想在顾烟的表情上找出关于顾仙佛下落的蛛丝马迹。 但很快杜如晦就失望了,顾烟只是笑,听到这句话,笑的更开心了。 张三李四齐齐后退了一步。 顾烟站在周内寺面前,先是弯腰给周内寺倒上一壶热茶,待周内寺含笑接过以后,才站直身子,瞅着对面的杜如晦,一字一顿道:“姓杜的,你在大长秋面前还敢拔刀,怎么,你是想刺杀大长秋不成?” 杜如晦一怔,疑问道:“拔刀?什么刀?笑话,我来这里吃顿便饭,我闲来无事拔刀作何,陈大人,你看到本将军拔刀了?” 陈靖祁摇头如飞。 顾烟双手揉搓了几番,道“我说你拔刀了,你便是拔刀了,你原本想刺杀大长秋已经是滔天大罪,如今更是拒不认罪,当真是罪加一等。” 杜如晦放声长笑,笑声中是数不尽的豪迈,陈靖祁看着杜如晦宽厚坚定的背影,眼前有种恍惚,那个逐鹿之战中,杀人于谈笑之间的杜将军,在这一刻终于回来了。 于长笑中,杜如晦一点一点抽出长衫下的短刀,看着对面的顾烟,一字一顿说道:“杜某人,虽然是一介武夫,但是还是喜欢讲道理的,你若是跟我讲道理,我便跟你讲道理;你不和我讲道理,那么我也只能和你讲讲我杜某人的道理,顾烟,你虽为顾相之子,但一无爵位,二无官职,三无功勋,四无政绩,五无功名,不过是一介草民耳,首先,本将军受奉于当今天子,你对本将军出言不逊,就是蔑视天子,蔑视朝廷;二,你在长安之中,擅杀甲士,此举,在我大乾律法中,相当于谋逆!二罪并罚,顾烟,就算闹到京兆尹,闹到陛下面前,也跑不了你!” 顾烟右手食指微微颤抖,这是他要动手的征兆,听了杜如晦的一番后,先是低头沉默一会儿,然后抬头反问道:“那我想问问杜将军,谋害朝廷二品大员,该不该诛其九族?” 杜如晦陈靖祁皆识趣地住嘴不言,似乎并不明白顾烟所说如何,周内寺抬起头看了看顾烟一眼,对上这年轻人嘴角的邪魅笑容之后,还是轻轻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顾烟没有再与杜如晦废话,抬起右手,瞬间欺身而上,杜如晦的短刀刚刚抬起,顾烟洁白的拳头就已经出现在了他面前不足三寸之处。 顾烟此举虽说是来势汹汹,但也知道好歹没有非要弄出人命,所以杜如晦虽然惊骇,但还是费力一个仰身,躲过了顾烟的的拳头。但是他的身子还没有竖起来,顾烟的右腿已经抬起,一记凌厉的膝撞已经击向杜如晦侧身。 虽说一开始落了下风,但杜如晦好歹也是尸山血海中爬出的天字高手,当下心中一横,内劲布满左侧半边躯体,硬抗顾烟这一记的同时,手里的短刀一个反转,带着一股洪钟大吕的闷响,刀柄狠狠击打在顾烟小腹之上。 尽管杜如晦已经早有准备,但硬抗顾烟这一记之后还是脸色闷红,弯着腰倒飞出去三丈多,而反观顾烟,承受杜如晦这一击之后却脸色如常,身子左右晃了晃后便卸去这股力道,看着模样不像是被一个天字高手打了一击,而像被一不懂事的孩童撞了一下。 落地后的杜如晦身体极度不好受,心中却更是苦涩,他自持在武道一途钻研四十余年,天资聪颖又勤勤恳恳,二十九岁入天字高手,几年后对小宗师也未尝没有冲击的可能。他已经自以为很高估了顾烟的实力,却没想到还是低估了,三十招?若是没有大长秋看着,恐怕不出十招,自己脑袋就得搬家。 杜如晦如此想着,刚刚想抬起头,却发现自己面前已经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杜如晦骇然抬起头,笑眯眯的顾烟探出一臂抓住杜如晦发髻,往下狠狠一拉的同时,右腿往上一抬。 堂堂的禁军将军,就这么成了一个大花脸。 不过杜如晦倒也是一个铁血汉子,鼻梁被撞得粉碎,竟然一声不吭。 顾烟脸上的笑容更加娇艳,仰头长出一口气,看着上方,徐徐道:“没想到啊,今天还碰上一个硬骨头,爷,就喜欢你这样硬气的汉子,你现在所受的所有苦痛,好好吃下去,这一些,不如我哥所受的万一,你给我听好了,我不管你们有没有参与,只要我哥活着,哪怕他成为了一个废人,万事也好说;如果,如果我哥死了,我会让你们一个一个,都付出代价,你们,不能承受的代价。” 这个刚刚二十岁的青年,在大乾王朝几乎是权利巅峰的三个男人面前,立下了几乎是赤裸裸威胁的誓言。 而另外三个人,却没有感受到丝毫不妥。 一盏茶冷热的功夫过去,周内寺终于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顾烟这才收回沾满血污的手掌,张三立时从袖子里拿出一方手帕递上去。 除了还留着一口气外浑身上下几乎与死人无异的杜如晦终于从如暴风雨般的击打中缓过来,像一条破麻袋一样摔在了地上。 仔细擦拭着手掌血污的顾烟,把目光望向了陈靖祁。 死胖子心里一突,脸上却赶快挤出讨好的笑容。 第八十九章 问剑与下棋 顾烟擦拭完手掌,把手帕随手往杜如晦身体上一扔,看着陈靖祁的脸庞上却收敛起了笑容,他一字一句道:“来的时候,我父亲叮嘱我不可动你,他倒不是怕你手下的那群老谍子会报复,而是他怕我,打不过你。” 陈靖祁更加心惊胆战,暗道顾相对我的调查原来已经到了如此恐怖的地步,表面上却故意苦着脸,伸出两只肥胖的手掌拱了拱手,苦道:“顾公子哎,您可别高抬在下了,顾兄的事,在下深表遗憾,但是在下真不知情啊,这样,你要是心里还不痛快,你尽管打陈某出气,就算把我打成杜将军……杜将军这样,我陈某,也绝无二话。” 听完陈靖祁的话,顾烟表情却毫无波动,认真道:“陈侍郎,我之前说出那番话,想必你也明白我想表达什么,你现在在我面前藏拙,毫无意义,父亲不让我与你动手,但是我哥不能白受这么多罪。不与你动手没关系,我向您问一剑,一剑过后,咱们,之前的恩怨两清。之后的事情各凭本事另算,您看怎么样?” 陈靖祁一边听顾烟说话一边慢慢敛起脸上的笑容,叹了一口气后,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顾公子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若再推辞,那就是我陈某人不识抬举了,也罢也罢,之前的恩恩怨怨也该有个了结,顾公子请吧。” 听闻此语,顾烟难得豪爽一笑,右手在腰间一抹,乍如一条银炼横空出世,待到他右手再次抬起,腰间的白玉腰带已经化作了一口软剑。 陈靖祁的胖脸上难得没有了之前的卑微谄媚,他端起茶水略微吹了吹,轻轻啄了口有些发凉的茶水,阁下茶杯,笑着说道:“密云,剑长三尺三,重六两,剑身银白色,柔软无比,因为舞动起来如行云布雨水泼不进,故此得名“密云”,虽然平时柔软,但是见血或者见水后,端得是锐利无比,为顾烟佩剑,轻易不示人。顾公子,我说的可对。” 顾烟毫无意外的点点头,左手背于身后,右手持剑斜指地面,道:“分毫不差,看来陈大人手下的那群谍子也不是吃素的,请出剑。” 陈靖祁费力地弯腰,从金玉奢华的长靴里抽出一把一尺半的短剑,短剑平淡无奇,钢口之上却隐约有绛紫色光芒一闪而过。 陈靖祁反手握着短剑,随意地插入桌面上。 一人坐,一人战。 一人持短剑,一人握青锋。 二人对望一眼,酒楼外似有风雷激荡,阵阵龙吟虎啸之声传来,然后一切又都归于平静。 李四木讷,闷声闷气问张三:“怎么回事?顾公子怎么还不出手?” 张三也是纳闷,但联想到自己之前在茶馆里听说书人所讲的武林高手,猜疑问道:“莫非,他们已经开始了?” 李四一怔,下意识追问道:“开始啥了?” 张三无辜摊摊手,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周内寺含笑看了张三一眼,露出一副孺子可教也的笑容,然后对李四解释道:“开始问剑了。” 李四挠挠头,尽管还是不懂但是他也知道自己与周内寺之间身份地位相差太大,对方肯给自己解惑是老人家心好,但是自个儿万万没有追问的道理,只能挠挠头不懂装懂。 张三机灵,忙拍马屁道:“大长秋您不但武功高强,更是慧眼如炬,当真是一眼望穿小辈虚实。” 周内寺摆摆手,呵呵一笑,道:“你这小子,马屁可是拍到马蹄子上喽,咱家可是一点武功也不会,别说顾公子与陈大人,就算是你这小子,也能轻易杀了咱家。” 张三一怔,但随即马上补救道:“大长秋仁心仁义,不学武功是怕造杀孽,也是怕招杀孽,就凭大长秋的身份,多少所谓的武林高手在大长秋面前俯首帖耳,这世间除了侍奉天子,哪还有事情需要大长秋亲自动手,不过小子确实有一个问题不解,还请大长秋示下。” 周内寺拍打着自己大腿,乐呵呵说道:“你这小子,像咱家年轻的时候,鬼机灵鬼机灵的,马屁拍的咱家浑身舒坦,咱家就喜欢你这句怕招杀孽的说法,多少会武艺通天的死的更快,还不如咱这个啥也不会的老东西,熬呀熬呀,就熬到了现在。你小子是想问,咱家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东西,是怎么知道这二人开始问剑的否?” 张三点头如小鸡啄米,阿谀奉承道:“大长秋果然慧眼如炬慧眼如炬啊。” 周内寺摆摆手,笑道:“咱家跟你讲个故事,你能听明白就听明白,听不明白也就算了,在乾国之前的逐鹿之战中,多少王朝分崩离析,那些宦官离开了宫廷的庇护,落到草野之中,可是活得猪狗不如。但是也有很多年老的宦官,相反活的越来越滋润了,你猜是为何,哈哈,这些老东西啊,都去集市摊子上,淘古董去了,其实他们哪里知道古董好坏啊,就是拣自个儿顺手的买,如此一来,倒是买来的十件,有八件是真的。小子啊,你听懂了没?” 张三含笑点点头,“大长秋是不是想告诉小子,见得多了,也就懂了。” 周内寺难得的哈哈一笑,看得出来是真心的高兴,不是装出来的,对张三招招手,道:“近前来近前来,让咱家好好瞅瞅你这个小猴子。” 张三也是给条杆就往上爬的主,当下一路小跑过去,温顺的跪倒在大长秋脚边,大长秋伸出枯皱的双手抬起张三的下巴,仔细端详了几眼,收回手的时候有些唏嘘,感叹道:“真像,真像啊,你这小猴子,是真像咱家年轻的时候啊,咱家当年,可能还不如你机灵,要是能和你这么机灵,也不至于走这么条路,可是话说回来,不走这条路,咱家能不能活到现在,都不一定啊。” 张三知道周内寺这番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不是说给他张三听的,只是温顺跪倒在脚边,低着头不言不语。 周内寺转头看着外面的细雨如丝,说道:“在咱家小时候啊,家里穷,又恰逢连年征战,当真是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啊,咱家实在是养不活这么多子嗣,这怎么办?当初咱家的叔父正好在前梁做内寺,就跟咱家的父亲商量,孩子这么多,送个进宫吧,叔父帮着照应一下。这咱家的父亲肯定得答应啊,最后选定了咱家与咱家的二哥,抽签决定,谁抽红的,谁就去挨那一刀,咱那时候小,一听……这男人的命根子都要没了,活下去还能干啥?当天晚上咱家就偷偷在签子上做了记号,可是第二天,第二天咱家抽中的还是红的!临带咱家进宫的时候,叔父才告诉咱家,那签子,是父亲又给换的记号。因为这个事,咱家怨恨了很久,直到过了三年多,前梁被大乾铁骑踏破王宫,咱家又流落民间了,这才想明白,父亲为何要换那签子,小猴子,你可知道为什么?” 张三跪伏在地,一咬牙,低声说道:“因为大长秋您抖机灵,进宫的孩子必须要机灵,您二哥太老实,进不得这步步惊心的宫殿。” 周内寺握了握双手,仰天喟然长叹,“好一个步步惊心啊,小猴子,咱家越来越喜欢你,咱家问你,你可愿去挨那一刀?只要你挨了那一刀,咱家就把你带进宫,当自个亲儿子照料着,等咱家走了以后,你,就是今后的大长秋。” 张三先是一怔,然后悚然而惊,俯身叩头如捣蒜。 周内寺点点头,问道:“你可是不想做咱家这样的宦官?” 张三五体投地,却苦笑道:“小子不好女色,若挨了一刀能做了您大长秋的干儿子,我想朝中多少人得趋之若鹜,若是放在一年之前,只要您大长秋发话,要割小子哪儿的肉,您就割哪儿!” 周内寺人老成精,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也没有过多为难张三,只是又叹了一声:“这顾丞相,玩弄人心的本事是真厉害啊。” 与此同时,顾烟终于动了。 伴随着密云被重新收回腰间,顾烟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再看向杜如晦的眼神,也多了几丝友好和尊重。 陈靖祁也默默收起短剑,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渗下来的鲜血。 顾烟呵呵一笑:“不愧是能虎贲的掌家,楚长双与你比起来,差得很,陈大人的浩然红尘意,三年内入小宗师,足矣。” 陈靖祁微微叹了口气:“顾公子可不要给我戴高帽子啊,我又怎会不知顾公子与陈某交手,都是把自个压在了天子巅峰的实力,若是顾公子真是释放出全部本事,陈某恐怕一刻的功夫,也坚持不了。若日后再有机会,当多与顾公子讨教,还望顾公子多多指教。” 顾烟不擅长说客套话,只是微微点头,然后朝周内寺点点头之后便转身向外走去。 张三又叩了三个头,才站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了顾烟身后,一边伸手递过手帕一边笑容谄媚。 临走到楼梯口的时候,顾烟突然停止脚步,没有回头淡淡说道:“忘了,我父亲让我传给你们一句话,他说,棋,不是你们这么下的。” 第九十章 国士无双 顾烟回到顾府的一路上,俱是沉默寡言眉头紧锁的样子,张三李四紧随其后,也是大气不敢出。现在雨势有变小的趋势,但是顾府的防卫却越来越紧密,除了密影与顾家少有的几个人以外,其他人已经严格限制出行。 经过层层盘查,顾烟终于进入顾府大院,在一旁等候许久的顾名打起精神,甩开为他撑伞的仆役,急匆匆地一路小跑赶了过来,脸上也是一副悲悯严肃的姿态。 顾烟收起油纸伞递给身后的张三,一边与顾名一同向院子里走去,一边询问道:“顾爷爷,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府里可曾又发生什么大事?密影可又有什么消息送回?” 顾名落后顾烟半步,听了问询以后连忙应道:“回二少爷,方才又有三名钩子跳水,已经被监察院的探子就地格杀,现在这功夫也没有空深究他们背后是什么人了,老爷让我便宜行事,在这种关键时刻我只能快刀斩乱麻了。现在顾府的戒严程度已经提高到了甲下,除了寥寥数人,任何人不得自行出入,违令者立斩不待。” 顾烟点点头,眉头却还是为舒展:“京城外的密影有消息回来吗?我爹呢?可还是在书房里没出来?” 顾名拍拍脑门,带着三分懊恼道:“人老了不中用了,京城外的密影已经把搜索距离扩大到了二百里,虽说还未找到大公子下落,但是好歹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具体的消息,只有老爷才知道,对了,少爷方才前脚刚走,国师张大人就来了府中,是老奴亲自把他带进来的,现在正与老爷在书房面谈,老爷曾吩咐,若是少爷回来,即刻让你去往书房。” 听到父亲终于打开了书房大门,顾烟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眉头也稍微舒展了一些,虽说他与父亲最近几年一直有着矛盾隔阂,但是毕竟是亲生父子,在他成长的过程中,顾淮给他的影响也是最大的,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认为,只要父亲在,天下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顾烟行至顾淮书房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袭大红袍。 看到在地上跪了三天的海婵,顾烟眼神骤冷,锋利如寒刀出鞘,嗓音也使人如坠冰窟,他盯着海婵,一字一顿道:“别以为你在这儿跪上几天,磕几个头,就能抵消你的罪过,我哥的命比你金贵,若是你能再快上半天,我哥岂能落得如此下场?我哥若是回来,便罢了;若是……你万死难辞!” 海婵抬起头,精致的面庞有些苍白,不言不语,只是深深拜倒在地。 顾烟叹了口气,接下来的话更是字字诛心:“我本不信命理之说,但是自从你来我顾家,我哥就厄运不断,寒蝉子,你若真是为我哥好,早日滚出去,离我哥远点。” 海婵再拜,抬起头温声低语道:“有劳二公子挂怀,待公子平安归来以后,妾身见得公子平安,自会从顾府离去,到时还有劳二公子转告一声。” 顾烟面无波澜,一甩袍袖,边推门走进书房边道:“这种事,你自己给我哥说去,我没那份闲心去帮你转告。” 望着顾烟推门而入的背影,海婵幽幽叹了口气,脸色难得的轻松了少许。 顾烟一进书房,便自觉仿佛到了人间仙境,烟雾缭绕地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顾烟轻轻咳嗽两声,皱眉看向还在吃着烟袋的父亲。 顾淮抬起头,原本睿智的两双长眸此时已经布满血丝,原本责备都已经到了嘴边的顾烟行头一软,把话又咽了回去。 张无极十年前便已垂垂老矣,如今却还是垂垂老矣,就像一根枯草在劲风中摇摆,看似垂垂欲坠,却怎么都死不了。看着顾烟进门,一旁的张无极搁下手里茶杯,笑着向顾烟点头,面对乾国唯一的国师,顾烟不敢托大,马上回礼。 顾淮长长出了一口气,把手里那份沾满血渍的情报丢到一旁,在桌角磕了磕烟锅随意缠绕起来丢到一旁,看着顾烟道:“现在时间宝贵,长话短说,国师大人昨日观星替阿暝占卜,最终得出‘山出口,火不热,轮不碾地’的卦辞,具体该怎么解我正在与国师商议,不过现在初步来看,阿暝身死的几率……占了八成,剩下两成,是沦落成一个废人。” 顾烟拣了个座位坐下,这些说法并未出乎他意料,所以他也没有追问什么,只是向张无极拱拱手,诚挚道:“谢国师为我哥劳心劳力,此等恩情,淮安此生铭记。” 张无极笑呵呵摆摆手,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你和阿暝,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又没有子嗣,自然把你们看做是我的亲生孩子一样,现在想来,若不是我请阿暝吃了那杯茶,我那师弟也不会如此……” 顾淮摇摇头,平心静气道:“这都是命,你把龙虎山气运转嫁到阿暝身上,是想抵消他燃魂所造杀孽,这一点我清楚得很,国师无须自责,若没有你那一杯茶,阿暝生死更是难料。此次阿暝出行,我料到他必有劫难,但并未料到那位会出动如此之大的手笔,是我失算了,是我失算了啊,让我儿遭受如此大的苦难……” 顾烟再一旁默然无语,张无极抚摸着拐杖回道:“顾相此话言重了,我这些年,对椅子上那位了解,还算尚可,我觉得这不像他做出的决定,顾相,若有决断,还需三思而后行啊。” 顾淮笑了笑,轻轻叩打着桌面,缓缓道:“国师大人此来,是为陛下做说客来了啊,放心吧国师,我还没有老糊涂到这种境地。阎王爷坐得住,底下小鬼可不一定能耐得住心中的骚动,我肯定明白这一点,不过至于是哪些小鬼,我可得揪出来好好问一问他们,陛下今日派周内寺来传旨,封烟儿为带刀侍卫大提督,我明白这意思,不过陛下应该也明白,烟儿,是不可能进宫的。” 张无极笑容慢慢敛起,认真道:“既然顾相快人快语,那有话我就直说了,陛下的底线很简单,就一条:这次阿暝遇袭,打乱了他很多部署,也让陛下雷霆震怒,所以,凡是从二品以下的官员,若是顾相认为他与此事有嫌疑,只要递个折子上去,要杀要剐,顾相说了算。” 坐在一旁静默不语的顾烟低头把玩着自己发髻上垂下来的一缕头发,笑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哪,我顾家,还不得感激涕零,不过陛下不知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别说从二品以下,就算是正二品,没有宫里人物的支持,他敢对我哥下手?” 听了顾烟的一番话,张无极苦笑看向顾淮,顾淮却满意地点点头,道:“烟儿说的话,正是我想说的。若是阿暝回来以后,一切都好说,若是但凡让老夫白发人送黑发人。那老夫,可真要进宫问问皇后娘娘,您的儿子是儿子,我顾淮的儿子,就不是了?” 张无极如遭雷击,嘴唇翻动好久才吞吞吐吐挤出一句话:“顾相……都……都知道了?” 顾淮叹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道:“国师大人,您确实在武道一途上,已经接近登峰造极,但是在庙堂之事上,您还是一个启蒙学生啊,不过国师大人放心,在阿暝生死定论有结果前,我是不会有动作的,这一点,你可以转告陛下。” 张无极轻轻叹了口气,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他一直觉得自己与陛下都对顾淮有了足够的重视,但还是没想到,还是低谷了这个士评榜状元。 国士无双,当之无愧。 第九十一章 鱼 皇后娘娘从小便是大家闺秀,温柔,喜吃,最擅吃鱼,最喜吃鱼,也对鱼最挑。 皇后娘娘对鱼的挑剔和别的嫔妃不同,并不是讲究鱼的稀缺和名贵,只是讲究鱼的“出身”与做法。 皇后娘娘曾经对后宫里很多嫔妃说过,世界上的厨子没一个好东西,吃鱼的时候你不能让厨子糊弄了,首先,你得能尝出这鱼是大湖鱼还是江河鱼还是稻田鱼。大湖鱼最好,居于大湖就长得开阔,吐纳吸收,也能保养鲜味,皮下白净净一层白肉,做鱼时白肉自然化成鱼油,自觉滑嫩爽口。江河鱼其次,虽然是活水,但是肉质不嫩,偏柴,偏板滞。稻田鱼最差,泥土味又重又腥气,非要味道最硬的佐料才能压得住。 当然对于后面两种鱼,皇后娘娘是不吃的,在十几年前,有一个厨子给她端上一碗红泡红辣椒和豆豉做出来的稻田鱼,被皇后娘娘直接杖毙。 这下一来,后宫的大多数都知道了皇后娘娘对鱼的偏爱几乎与偏执,那些想讨好皇后娘娘的,自然也有了门道,阿谀奉承与金银首饰,自然都不如送上一尾手艺十足的清蒸鱼。 皇后娘娘曾经说过,最好的鱼是清蒸鱼,不靠味重油多,全凭厨子一手功夫,要得灭的了腥气还要逼出鲜气,又要味重又不能发腻,又要清新又不能寡淡,最考验做法,非有绝高的手段,不敢碰,也碰不得。 皇后娘娘吃鱼的时候,有两个规矩,一个是最忌人打扰,鱼刺多肉嫩,不细细品,你品不出里面的千回百转的味道;第二个就是吃鱼的时候一定要配上一碗臊子面,这份臊子面也是有讲究的,不同于往常的臊子面,而是用浇头杂酱的面。先把肥肉炼过猪油,再把猪油渣剁细,混上点绞肉合着酱油炒,略勾点面粉,这红亮色鲜的炸酱就变得爽滑剔透,不用红油都能把油逼出来。然后就着一碗加点岩盐的白水面一拌,面要煮的硬沥得干,还要撕几片刚摘的菜叶子,哪一样都少不得,平常很好说话的皇后娘娘在此事上,绝不苟且。 在皇后娘娘的熏陶下,太子自然也是对清蒸鱼情有独钟的,也只有太子,才能在皇后的未央宫中与皇后吃一顿清蒸鱼加臊子面,其余人,谁都不行的。 至于陛下,已经有九年未来未央宫过夜了。 在之前,太子也问过皇后为何对清蒸鱼情有独钟,皇后当时笑了笑,说自然是图个年年有余,图个喜庆了,不是在坊间有句话叫作: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嘛。太子太了解自己的母后了,一眼便看出母后没有讲真话,但是也没敢追问。 自从今年开春以后,皇后娘娘更喜吃鱼了,而且每次吃鱼必要太子相伴。这天大雨瓢泼的天气,太子刚刚读书回来,皇后的贴身婢女就带着口信到了东宫,太子不敢怠慢,立刻换了一身衣服后,就与婢女一起赶往未央宫。 未央宫原本伺候的下人虽然不多,但也有二十余人,平日里皇后喜静,自然不会在吃饭的时候在宫里留太多人,但是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把所有内寺婢女都驱逐到门外。 行至未央宫外,赵焱面无波澜却心中一惊,在那些下人面前垂手而立的不是别人,正是宫中宦官之首,大长秋周内寺。 赵焱在谁面前托大也不敢在周内寺面前托大,当下快走两步,来到周内寺面前拱手诚恳道:“见过大长秋。” 周内寺颤颤巍巍回了个礼,道:“殿下折煞老奴了啊,之前老奴就跟殿下说过,咱家受不起殿下这大礼啊,殿下快进去吧,陛下在里面,等候殿下多时了。” 说完最后半句话,周内寺别有深意地望了赵焱一眼。 赵焱心中一惊,朝周内寺拱了拱手,才提起前襟,快步小跑了进去。 一进入未央宫,首先扑鼻传来的是一阵诡异的血腥之气,赵焱心中惊诧更甚,却不敢放慢脚步,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走去。 转过屏风,此情此景让赵焱连退两步如遭雷击。 赵衡转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扔掉手里已经沾满鲜血的金玉腰带,走到桌椅前随意坐了下来,一边撩起龙袍随意擦拭着手上的血污一边看向太子,随意问道:“焱儿来了,不错,还挺及时的。” 太子赵焱听得这句话之后如梦初醒,瞬间一甩袍袖五体伏地,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原本仪态万千的皇后此时匍匐在未央宫的地面上,后背之上全是交叉纵横的伤口,鲜血顺着伤口汩汩留下,额头上也被赵衡的腰带抽出了一条深可见骨的口子。 赵衡喘息了一会儿后,从桌子上自己倒上一杯碧螺春一饮而尽,重重把茶杯往桌面上一掷,看着地上遍体鳞伤的结发妻子,唉声叹气道:“皇后啊皇后,朕一直认为你,和后宫那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庸俗之人不同,但是没想到啊没想到,一遇到关键事情,你还是和那群俗物没区别。你之前的手段虽说不光彩,但好歹还有点意思,可你这一手,不仅没意思,还让朕很看不起你,你说说,你怎么就这么心急呢?” 皇后一边听着皇帝说话,一边匍匐艰难地移动到赵衡脚下,抬起头勉强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断断续续道:“陛下……出气了否……若是还……还未出气,臣妾甘当受罚,只是,希望陛下今日……能在这未央宫用一顿晚膳……自从九年前八月十五陛下为臣妾做了一碗清蒸鱼之后,臣妾之后的日日夜夜夜夜,都在怀念……那个夜晚啊。” 赵衡似乎也是想了什么,深深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弯腰,伸出右手捧起皇后的下巴,直视着皇后秀气的秋水长眸一字一顿道:“出气?朕诛了你九族才出气,但朕做不到啊,朕虽贵为天子,但也有不敢做的事情,朱国公若是一死,朝堂得三年缓不过气来,大乾太缺时间了,三年,够朕做多少事情了。怎么能为了你这个蠢东西,浪费我大乾三年?” 说到这里,赵衡剧烈咳嗽起来,良久才罢了咳嗽,忽然抬起右脚朝着皇后布满伤口的后背狠狠一脚踏了下去,在皇后强忍住的闷哼中,赵衡一份一份的加重力气,说道:“你是不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敢肆无忌惮地朝顾仙佛下手?你真是有恃无恐啊,朕六年的规划,就让你这个蠢女人给一手打乱了,你说,你该不该死,你该不该死?!” 说到最后,赵衡的力道越加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大,已经近乎咆哮的地步。 终于皇后承受不住这份剧烈的痛苦,身子一软就昏厥了过去,紧紧扣住地毯的双手也骤然放松了下来。 赵衡把脚拿下来,朝赵焱看了一眼,呵呵笑道:“不错不错,这种情况下还没替你母后求情,是个狼子野心之辈,不错不错。” 这番评语听得赵焱心惊胆战,正欲抬头辩解却被赵衡摆手制止。 赵衡站起身,慢慢朝未央宫外走去,途经赵焱身边时停住脚步,道:“朕今天叫你来这,不是想听你说什么,而是想告诉你,在你这个座位上,做的越多,错的越多,不要以为你不做就是不做了,你的身边人,你的母后,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能代表着你。以后,你给朕老老实实的,若是再有下次,你该知道下场。” 赵焱也不辩解,五体投地磕头如捣蒜:“回禀父皇,儿臣谨记,儿臣谨记。” 赵衡脸色缓了缓,边举步往外走边说道:“把未央宫的小李子叫进来看一眼,然后把他放出宫去,其余所有下人,杖毙。别忘了,叫御膳房给你母后……做一顿清蒸鱼补补身子。” 第九十二章 吹花小筑(上) 翌日正午,大雨骤停,长安终于恢复了晴空万里的模样。 自从顾仙佛失踪以来,长安太白居的生意虽说不上一落千丈,但是明显萧条下来,倒不是长安里的权贵在为顾仙佛的失踪忧虑,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大家都不敢去触顾相的霉头。 现在长安风云诡谲,在公门修行了十几年的老狐狸自然都是能隔着三里地就能闻到其紧张气氛的,在自己闭门谢客的同时,也都告诫自己的儿孙后辈不要轻易外出,毕竟在这种敏感时刻,你吃一个酒席,在有心人眼里可能就是一个具有暗示性质的政治信号。 然而今天太白居的吹花小筑里,却格外热闹起来。以整个吹花小筑为核心,牵动着整个太白居都高速运作起来,所有的名贵珍稀食材如流水一般被启用,派遣过去顺菜的都是平日里寻常不肯见客的太白居姑娘,来这儿唱小曲的更不用多说,不是听雪楼的头牌你都进不了吹花小筑的大门。 甲胄鲜亮的执金吾早已把太白居围得水泄不通,虽未挂出谢绝外客的牌子,但稍微有点眼力见的人见了这戒备森严的执金吾后还是选择另挑一个地儿觅食,毕竟菜在哪都能吃,执金吾的霉头,却不是轻易能触得。 眉清目秀的婢子端着一热气腾腾的锅子迈着碎花小步走进吹花小筑,步伐精确到步与步之间的差距都不到半寸,把锅子在桌子上放下以后,莞尔一笑,又提着裙摆躬身告退。 赵焱挽起袍袖,也不顾热直接掀开锅盖,瞬间先是一股白色的锅气直冲而出,然后那勾人心脾的香味才迅速在吹花小筑蔓延开来。 太子拿起汤勺,一边轻轻搅拌着锅子里的汤汁,一边笑着说道:“这份鱼羊翡翠汤,非老鬄不明白个中妙处,首先所选的羊肉要肥瘦相间,最好是三年山羊的后颈肉,鱼头要香鲜嫩滑,最好是一年半的大湖鱼。把鱼和羊肉放在一起烹调,味道能互补。再放上吹花小筑这的秘制豆腐一熬,味道更加浓郁,这些都能决定鱼羊翡翠汤的味道,但事都不是决定因素,最关键的,是这锅气,只有把这锅气锁在锅子里,从起锅到上桌不能超过百步,这样的鱼羊翡翠汤,才够鲜亮。” 吹花小筑内的唯一长桌之上,坐在首位的自然是太子殿下,分居左右的幕僚亲信加起来也有十二三人。坐在赵焱右手边的俱是太子亲信,这些人虽大部分的都在朝堂之中名声不显地位不高,但多是青年才俊,又基本都是出身名门望族,身后的隐形势力支持,日后的前途都是无可限量之辈。 而除了这些青年才俊外,坐在太子左手边的俱是太子幕僚智囊,虽说出身贫寒但都是从太子一入主东宫就开始鞍前马后之辈,在太子心中的地位信任自然不用多说,尤其是坐在太子左手边那留着山羊胡子自号盱眙翁的老人,从太子启蒙之时就教导太子写字读书,二人之间的感情不是寻常人所能企及,就连太子与皇后之间的感情相比之下,孰高孰低也难下判定。 这次吹花小筑小聚,太子的幕僚还好一些,都是一些喜怒不形于色之辈,见惯了宫中的大起大落悲欢离合,也都明白行百里者半九十这句话,所以尽管目前看来顾仙佛生死不明,顾家圣眷日减,太子继承大统一事唾手可得,但这些幕僚也都是低头含蓄饮酒,少有失态之人。 而反观那些青年才俊,与那些老狐狸比不得,尽管出身氏族但自身磨砺实在缺乏经验,养气功夫不到位脸上模样自然能显露出来,此刻这些青年才俊正一个个眉飞色舞慷慨激昂,似乎明天他们就能都作为扶龙之臣飞黄腾达。 听得太子殿下大力称赞这鱼羊翡翠汤,坐在其右手边的怀远大将军之子徐少棠马上便把马屁送到:“俗话说,宝剑卖与烈士,红粉赠予佳人。这鱼羊翡翠汤为菜中极品,殿下为人中龙凤,也就是太子殿下能尝出这个中奥妙,换成我等粗俗武夫,是不行的不行的。” 徐少棠此番话自认为说的滴水不漏洋洋得意,但是周围人反应却是形态各异,忍俊不禁者有之,摇头叹息者有之,横眉怒视者,亦有之。 你个不知趣的东西,当真把殿下比作一个饭桶了?再者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这道鱼羊翡翠汤是从哪儿流传出来的?殿下此时上这道菜,难道能和你一样真是为了吃的? 虽说下面人反应不同,但赵焱却含笑点点头,他对于徐少棠再也熟悉不过,二人可以说是从小一块长大,徐少棠虽贵为怀远大将军的公子,但是一不好读书二不热心政事,所以说哪怕到了现在,徐少棠的谋略胸襟在吹花小筑的所有人中,有十二个人,他能排在十三。 按说这种人是不会轻易战队的,他不会也不敢,但是谁能想到他与顾仙佛的恩怨纠葛竟然如此绵长,为了与顾仙佛作对,他便毫不犹豫地站到了太子这一边,而且还是实心实意的那一种。 要说在场的所有人中,对于太子的心态最简单最诚挚的,徐少棠认榜眼,没人敢认状元。 若不是看你父亲的面子上,本宫才懒得理你这个无趣东西。 心里虽这样想着,赵焱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拿起盱眙翁的碗碟先给盱眙翁盛上一碗鱼羊翡翠汤,又给自己盛上一碗,拿起碗里的汤匙舀了一汤匙色泽透亮的汤汁吹了吹热气细细品尝了一口后,才微笑说道:“少棠所言,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的,本宫在吃食之上,确实还算比较醉心的,只是这份鱼羊翡翠汤,表面上看上去虚有其表,实际尝上一口,才知道,啧啧,味同嚼蜡啊。” 得到太子肯定的徐少棠心中一喜,赶忙追问道:“敢问殿下,可是这厨子没用尽心去做?若真是如此,殿下只要说一声,少棠这就去后厨,把那厨子打个鼻青脸肿!” 赵焱拿着汤匙轻轻搅拌着白玉碗里的汤汁,没有抬头,笑着说道:“确实是厨子的问题,但是少棠啊,你怎么打他都没用的,他不是不用心,只是他天赋所限,这就是他的极限了,若本宫没猜错的话,不说整个天下,起码整个长安,只有一个人,能把鱼羊翡翠汤做的最地道。” 此刻看起来颇受赵焱器重的徐少棠内心自然是意气风发,几乎是大包大揽地问道:“殿下,是谁有这么大架子?殿下说出名号,少棠去为殿下请来。” 赵焱终于抬起头,看着徐少棠,一字一顿道:“顾相大公子顾仙佛之婢女海婵,这一手鱼羊翡翠汤正是出自她之手,相传她有一秘方,能使整个汤汁鲜度再提三分,少棠,你打算怎么请?” 一提起顾仙佛三字,徐少棠瞬间便想到了现在在家中抹着眼泪的姐姐,前些日子顾仙佛生死不明的消息一传到长安,喜上眉梢的徐少棠便兴高采烈地回家“报喜”,正在品茶的徐芷瞳一听到这句话瞬间脸色苍白,二话不说便晕了过去,急的怀远大将军先是一脚把徐少棠踢出去,然后又是吃郎中又是抓药,折腾了好半天徐芷瞳才悠悠醒过来。 但是自从醒过来以后,徐芷瞳便整日躺在病榻之上,除了望着顾府的方向抹眼泪,其余的任何事情都不做了。 第九十三章 吹花小筑(下) 徐少棠握紧筷子,咬牙切齿道:“殿下让这一介婢女来做一碗鱼羊翡翠汤,是这婢子天大的福气,她还敢不来?这是蔑视殿下,蔑视朝堂!少棠这就点齐人马去顾府要人,主子都死了的婢子,还有什么撑腰的?!” 徐少棠说得慷慨激昂血气方刚,说到最后几乎是要站起身拔腿就走。就是不知道他这份气是要为太子出还是为自己出。 坐在太子右手位置尾座的一青年默不作声地皱了皱眉头。 赵焱伸手虚按了一下拦住徐少棠,后者本来还想再血气方刚地挣扎一下,但看着赵焱眼神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正好闷着一口气又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 毕竟是在长安长大的将种子孙,徐少棠没有多少谋略智慧,但是该有的眼力见儿还是有的。 赵焱轻咳一声,朝那青年笑道:“本宫对新岐一直是神交已久,但一直未有机会与新岐把酒言欢,这也一直是本宫的一大憾事。新岐好酒,本宫也好酒,但是本宫还是做不到新岐这不为俗尘洒一物只为美酒动心弦的洒脱态度,今日新岐能来吹花小筑与本宫小聚,是本宫的荣幸,今天定要一醉方休。方才我见新岐眉头紧锁,似乎是有话要说,有何话语,但说无妨,如今能坐在一张桌子上的,没外人。” 在监察院打磨了这么长时间,邓新岐愈发精瘦,愈发黝黑,同时也愈发沉默寡言。原本那个吵吵嚷嚷的纨绔子弟似乎一夜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蜕变成一个阴鸷酷烈的小碟子。 本来赵焱并没有对邓新岐抱希望,邓新岐的父亲邓南风贵为乾国左相,虽然一直被右相顾淮压着,但是邓南风能与顾淮分庭抗礼十七年,即使落了下风也没有一败涂地,相反还在重压下自己谋划出了一片小天地,当初赵衡在御书房评价邓南风其人时便用了“善藏锋者”四字。 邓新岐现在又入主监察院,龙且去年便被陛下拿下,监察院易主一事几乎是指日可待,别看那外表上只是一间破烂院子,监察院大司马也是只拜从三品,但它的职责不轻啊,单单监察百官一条,无形之中便让监察院三个字重了不知多少倍。 归根结底,邓新岐背后的政治资源不可谓不丰厚,前途也不可谓不光明。但是正如一开始所说,哪怕顾仙佛生死不明,但是赵焱依旧对邓新岐的态度转变没有太大希望。 首先,在朝野之中,擅自改换门庭为这些政客们的大忌讳,邓新岐与顾仙佛二人几乎是被全长安所熟知是六皇子那一边的人,如今顾仙佛前脚刚出事,那若邓新岐后者便改换门庭,日后他在朝野之上难免落一个“易反易覆小人心”的评价,这种评价可是会跟随他一辈子的,成为他整个政治生涯的污点。 再者说,邓新岐此人并非翻脸无情之人,相反,他对于情义的看重强过在座的每一个人,赵焱本以为,顾仙佛失踪的消息一旦传到长安,第一个跳脚的应该是邓新岐,第二个才轮到罗敷那个死胖子,但是这次却是罗敷先急的找不着北,邓新岐那边却一直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的模样。 也是拿不准邓新岐的态度,赵焱这次大宴宾客的时候,才试探性地向邓新岐递出了请帖,邓新岐那边不仅收下了,还告诉使者说到时一定去。这个答复确实让赵焱迷惑了,虽然这是一件好事,但是赵焱天性猜疑,反而更放不下心。 昨夜赵焱就此事问过盱眙翁,后者笑了笑,只给出了“顺其自然”四个字。 今日吹花小筑小聚,邓新岐果然是如约而至,到了以后也不与旁人客套,自己拣了一个最偏僻的座位坐下,只顾埋头饮酒,却从不抬头参与宾朋中的高谈阔论中去。 听到太子问话,邓新岐这才抬起头,众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邓新岐这个坐在尾座的年轻人的黝黑脸庞上。 面对这么多热情似火的注视,邓新岐不骄不躁,放下手里筷子,理了理袍袖,向太子遥遥施了一礼后才缓缓开口道:“新岐认为,徐公子此言不妥,殿下入主东宫久矣,与顾家不合亦是久矣,如今上天庇佑,殿下终于铲除心腹大患,现在的长安正当是消化吸收上一战役胜利成果之际,新岐认为,殿下应当避免再挑起事端,此刻事情静然发展下去,对殿下是最有利的,该着急该想有所作为的,应当是其他皇子才对,殿下只需做好守擂的的功夫就好,别的,顺其自然。” 好一个顺其自然。 赵焱心中微微一惊,没想到邓新岐最后点出的四个字与盱眙翁对他评价相同,这未曾照过面的二人还真有些莫名的缘分。 太子一幕僚听完邓新岐一番话之后,不屑冷笑:“收擂?此刻正是扩大战机乘胜追击的时候,你叫陛下收擂?须知在朝野之中,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夺嫡之事,从来都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只能一步一个脚印的往上走,现在殿下的路刚刚稍微好走了一些,你竟然让殿下马上收住脚步,你是何居心?海婵区区一婢子,殿下叫她来烹碗汤怎么了?难不成就因为她是顾家的婢子,身份就更高贵了?” 此幕僚话音刚落,便又有另一尖嘴猴腮幕僚接话道:“邓公子,在顾仙佛之前不在长安的六年里,你可是一直对他尽心尽力就差搬到顾府上住了,别的不说,就说乌衣巷里的上官大夫,六年里,你替她拦下了多少公子哥?我记得当朝六个尚书,三个的儿子被你打过吧?你可知他们事后找殿下哭诉的时候所说什么?你猜也能猜到。而如今,顾仙佛刚刚失踪不到一月,你就如此急不可耐地改换门庭,这背后原因,不得不令人深思啊。” 面对二人的一唱一和冷嘲热讽,邓新岐依旧老神自在稳如泰山,待着二人说完以后,邓新岐才微微躬身,认真说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此话二位承认否?之前顾仙佛离京六年,但是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而且他回来后,身份地位只高不低,所以我才肯为他做这些事情,其实这不是我在为他做,而是我在为自己做。二位,大家都是一路货色,在长安这座大染坊里出来的布匹,哪里还有纯白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为自己求富贵,何错之有?” 一幕僚大怒,拍案怒道:“邓新岐,你竟还有脸为你的狼子野心辩解?二十年的圣贤书你白读了!你肚子里可还有一点仁义道德?你这种不仁不义之人,若有朝一日殿下失势,你还不……” 那幕僚刚刚说到此处,邓新岐骤然抬头,眼神第一次锐利起来,凝重道:“先生慎言,殿下怎会失势?!” 幕僚悚然而惊,自觉自己激动之下失言,端起酒杯连干三杯,向赵焱赔笑道:“殿下天命所归,大统只得殿下继承,怎会失势怎会失势,在下一时失言,殿下莫怪莫怪。” 赵焱心情大好,摆摆手,端起白玉酒杯大方道:“无妨无妨,各位都是本宫的左膀右臂,不必为一件小事斤斤计较,今日新岐既然肯来,那就说明他有了自己的决定,还希望新岐能与章先生多多亲近,来,大家满饮杯中酒,准备叫听雪楼的舞者进来。” 盱眙翁原本一直在低头夹菜,直到邓新岐说出布匹一说之时,他才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盯着邓新岐。 大雪崩之下,没有一朵雪花是无辜的。 看来此人也算是半个妙人。 第九十四章 一切为了大统 午夜时分,繁星高挂,夜幕低垂。 兴德宫内,红烛昏罗帐,赵焱与盱眙翁相对而坐。 一眉清目秀的小太监蹑手蹑脚端上一杯醒酒的参茶,放茶之时却被这诡异的安静搅得心神不宁,小手一抖不小心洒出来一点。 赵焱微微一笑,接过参茶朝小太监挥挥手,示意退下。 本来就心惊胆战的小太监却更加害怕,直接五体匍匐在地跪求主子原谅。 盱眙翁端起另一杯参茶,抿了一口笑道:“这参茶泡的不错,口感舒适茶汤透亮,嗯,你下去吧,以后老夫要是在来兴德宫,还要你来给老夫泡茶。” 小太监长舒一口,抬头又兢兢战战的看了赵焱一眼。 赵焱一皱眉,低声呵斥道:“没听到阿翁说的吗,还不快滚。” 小太监如蒙大赦,站起身飞速倒退而去。 赵焱端起参茶一饮而尽,把茶杯往桌子上一顿,抬起袍袖擦了擦嘴角的水渍,问道:“阿翁,经过今天吹花小筑一聚,你觉得邓新岐是否真心投靠我?还是因为顾仙佛此时失踪,他为求自保?或者说,他直接是为了探听顾仙佛消息而来?” 盱眙翁笑了笑,把茶杯放下,悠悠说道:“邓公子是否真心投靠,现在看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太子一怔,苦思良久还是没得出答案,最后只能平举双手施礼,道:“请阿翁教我。” 盱眙翁抚摸着鬓角青丝,笑着说道:“权利的大小,有时要取决于它投下的影子。” 赵焱皱了皱眉,随后突然恍然大悟,连声说道:“妙啊阿翁,妙啊!此事的关键被阿翁一点就透,我明白了明白了,就算邓新岐不是真心投靠我的,但是今日之事一旦传出去,那就相当于把邓家绑在我的战车上了,哈哈哈,这就由不得邓南风再左右摇摆了,一举两得,一举两得啊阿翁。” 盱眙翁点点头,轻轻叩打着桌面说道:“邓新岐这边,始终是小事,他再重要,就连邓南风也算上,他们父子再重要,也只能算作臣,殿下不应该把过多的关注放在他们身上,其实邓家小子今天说的那句话不错,在长安这大染坊里出来的,哪里还有白布?这些都是一些树倒猢狲散的货色,他们对于大统来说,其实根本是可有可无的。” 盱眙翁身体前倾,直视着太子的眼睛,压低声音说道:“殿下,您的对手,不在于朝野之上,也不在于皇子之中,您的对手,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 赵焱双目圆睁,良久才长出一口气,环视左右苦笑道:“阿翁,这是在深宫之中,此话,不当说啊。” 盱眙翁不以为然,坐直身体笑道:“若是殿下连东宫这一亩三分地都管辖不了,以后还怎么治理天下?” 赵焱对这句话很受用,笑着点点头,道:“阿翁的意思,我明白,现在我是太子,只要我不犯错,二弟和六弟那边,立再大的功劳我也不怕,我是嫡长子,父皇想废除我,至少得杀掉一半老骨头。更何况我身后还有母后与舅公一直在支持我,二弟虽然手里有兵权,但是距离皇宫太远,一旦有事根本做不出反应,六弟嘛,更别说,他真是除了银子什么也没有了,没有顾仙佛那厮在,我倒要看看谁敢收下他的银子。” 盱眙翁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抚须道:“然也,殿下分析得一针见血,只要您没有于国的大过错,陛下根本无法废除您的地位。皇后娘娘这次虽说来了一记乱手,但这乱手恰恰也是一记妙手,误打误撞地把顾仙佛杀了,陛下就算再怒再气,也回天乏术了,这再强的国手啊,也怕不会下棋的过来把棋盘给你掀了。只是殿下有一点需要注意,皇后此举,已经触犯了陛下的底线,不论皇后此举是否出自殿下授意,陛下都会把帐记在殿下身上,之前在未央宫鞭笞皇后娘娘只是一个信号,在事后陛下既然还能想到杖毙在场的下人,就说明他没有废后的想法,这几日殿下万万不可再多去未央宫,要时刻与皇后保持距离才是。” 赵焱听着盱眙翁说话,最后叹了口气眼神迷离,悠悠说道:“可是,她是我的亲生母亲啊……” 盱眙翁敲了敲桌子,冷笑无情。 赵焱骤然反应过来,表情又恢复了之前的冷酷,笑着说道:“阿翁放心,我不会因小失大的,我想母后也能谅解我的所作所为,一切为了大统,一些小的牺牲,是应该的。” 盱眙翁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接着问道:“殿下对于万不得已的后手,做好了准备否?” 赵焱环视左右,低头小声说道:“陈靖祁死死站在我这一边,万一父皇突然驾崩,我能保证消息在三日内传不出宫门;父皇行宫内,我安插了三名眼线,都是手脚麻利的老内寺了,保证不论什么时候都至少有一人跟着父皇;父皇每日服药的残渣,我都会派人收集一部分交给我的御医检查,以确保父皇的身体状况。” 盱眙翁边听边点头,但是看神情却不是很满意,待到赵焱说完后,抬头问道:“楚长双呢?我听说他没死,他回来了吗?” 赵焱摇摇头,道:“虎贲与执金吾,父皇不太看重,但是龙骑那可是他的心头肉,一向不让外人染指,如今堂堂龙骑副统领竟然与母后勾结,还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擅自出动追杀二品卫将军,这能不让父皇震怒吗?前几天开始父皇就开始严查龙骑所有成员,同时隔断了龙骑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我现在根本收不到龙骑那边的任何信息,恐怕龙骑以后也不是我们能染指的了。不过阿翁放心,我已经命令陈靖祁把虎贲的谍子撒出一半去,以长安为中心三十里,哪一个方位都有虎贲的谍子,只要楚长双回来,那我肯定第一时间收到信息。” 盱眙翁捻了捻手指,点头道:“殿下果然心思缜密,老夫想到的,殿下几乎都想到了,成败在此一举,这是一场输的一方注定要被挫骨扬灰的战役,我们,马虎不得。殿下最后一步,怎么可以忘了走?” 赵焱一怔,下意识问道:“还有哪一步我没有做到?还请阿翁明示。” 盱眙翁身体前倾,慢斯条理地从怀内掏出一卷金黄色的圣旨。 赵焱大惊,正待下意识惊呼却被盱眙翁枯瘦用力的手掌抓住手腕,赵焱吃痛,终于冷静下来望向盱眙翁,盱眙翁表情森然,阴测测道:“这是最后一步防线,我也希望永远没有动用的一天,但是,不能到动的那一天,发现背后什么都没有。” 赵焱终于彻底冷静下来,伸出另一只手颤颤巍巍接过盱眙翁手里的圣旨,明明是薄薄几两重,却压得赵焱双手不住的哆嗦。 盱眙翁盯着赵焱,一字一顿道:“一切为了大统!” 赵焱瞳孔出浮现出罕见的杀意与狂热,亦是低声念道:“一切为了大统!” 第九十五章 院狱(上) 白天在吹花小筑的高谈阔论,到了晚上还是需要一一落实到各人鬼鬼祟祟的行动上。在赵焱与盱眙翁在兴德宫内为大统而密谋的时候,剩下的人也没有闲着。 邓新岐从属下手里拿出两把钥匙,分别插入这铁锁的左右两个锁孔内,左手转了七圈半,右手反方向转了三圈,这才把监察院院狱的大门推开。 院狱里面的狱卒早就听到声响赶过来,看到开门的是邓新岐后这才纷纷把腰刀插回鞘中,躬身施礼:“拜见邓监察司。” 邓新岐微微点头示意回礼,自己紧了紧黑色的监察院院服,提着灯笼举步迈入院狱甬道中。 监察院作为独立于朝野之外的监察机构,一共分为四部,一部负责收集情报,二部负责审讯要犯,三部负责监察朝堂百官,四部负责培养新生谍子以及后备事务。四部之间互相联系又互不相属,最大限度的保证了监察院的高效与独立。 监察院的院狱在外界的名声虽然比不上刑部大牢以及诏狱出名,但是在少有的知情人眼里,这才是最像地狱的地方。不论你是否冤屈,只要进了院狱,你便已经在世间除名了,再也没有出去的可能。 大乾立国十七年,院狱设立才十六年,但这里面的刑具,已经换了三次了。 转过一个弯,邓新岐腾出另一只手敛了敛袖口,越往里面走,这股子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寒冷越明显,尤其是前几天刚刚下过大雨,雨后的潮湿味道加上干涸血迹,尽管邓新岐已经进来了数十次,但是依旧适应不了这个味道。 像是发霉数十年的衣物突然被沾上阳光;又像在树根下腐烂了数年的动物皮毛滚了一遍油锅。邓新岐无法形容这种充斥着整个院狱的诡异味道。 或许这便是死亡的味道? 邓新岐自嘲的笑了笑,有些好笑自己文人骚客般的想象力。 在院狱内,每个牢房都是独立作业,确保带进来的犯人除了监察院的谍子不可能见到任何生人,每间牢房都配有独立钥匙,且门外至少有三人同时看守。 如此严密的防范措施,端的可以说是想自杀都难。 来到靠里数第三间牢房,邓新岐把腰牌递过给一名看守检查无误后,才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交给看守,看守慢慢打开足有三寸后的铁门,又把钥匙递回给邓新岐。 这间牢房大约十五六丈左右,除了上面一个通风口以外,大门一关,再也没有任何与外界沟通的渠道,一进房门的地方摆放着一张竹椅和一面长桌,这是这间牢房里除了刑具以外唯二的东西了。 邓新岐敞开外衫随意放在桌子上,在竹椅上随意落座后,抚摸着光秃秃的桌面自顾自说道:“到了夏天,这儿倒也是个避暑的好地方,夏凉冬也凉,只是可惜下人不知道在这摆上几壶冰镇梅子酒,实在不济,有几碗凉茶也是好的。” 在邓新岐对面的十字木架之上,绑缚着一赤身裸体大汉,身高九尺膀大腰圆,披头散发身上几乎没一块好的皮肉,仔细一看能发现,这些新的伤口都是在旧伤口上密密麻麻形成的。 别说邓新岐在此,就算龙骑随意一人在此,恐怕也认不出这人是他们当初的副统领了。 听得邓新岐感叹,楚长双抬起头,喘息如风箱说道:“邓公子这又来啦?这几日你来看望在下的次数,比看望你亲爹都勤快吧?原本我以为今天你不会来了都想就寝了,没想到邓公子还是有错过今日的探望,实在是令在下感动之至啊。” 邓新岐也不恼怒,靠在竹椅上缓缓说道:“不勤快不行啊,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皇恩浩荡,既然让邓某做这监察院的监察司,那邓某就得把楚将军伺候好了啊。” 楚长双仰头无声大笑,笑了两声却又牵动了伤口,剧烈咳嗽数声喷出一小口血沫之后,才缓缓回归平静,等着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睛说道:“邓公子,不对,现在该叫你邓监察司,过段日子该叫你大司马了。你真是越来越像一个谍子了,攻身不成,则来攻心,但是邓监察司啊,这些套路,你在楚某面前,未免是班门弄斧了。楚某虽然不才,但也毕竟比你多吃几年皇粮,楚某万万不可能是被陛下指派抓来的,邓监察司抓在下来,应该是几乎没人知道的吧?这也就是现在监察院没有大司马,若是有大司马在,就算你父亲是左相,你也休想如此这般瞒天过海。 楚长双稍作休息,看着面无表情的邓新岐继续说道:“按照楚某所预料,邓监察司现在,是骑虎难下吧?放,放不得,放出去以后邓监察司滥用私权的事情肯定会被揭发,监察院也是陛下的心头肉,上任大司马龙且是为何被撤职的,邓监察司肯定不会忘。杀,也杀不得,万一日后东窗事发,陛下再找你要人,若是邓监察司拿出一具尸骨来,那这事儿,可就不好办了啊。” “楚将军的猜想很精彩,但是也就只是猜想了。”邓新岐依旧面无表情,对楚长双的说法不置可否,身子前倾,关切问道:“今天该领的俸禄,都领了吧?” 楚长双扭了扭头颅,平心静气道:“刚刚上刑回来,不过楚某身上伤疤太多,上刑的谍子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草草走了一遍过场,拔了五个脚趾甲就把我放回来了,估计是想把剩下的五个留着明天拔。呵呵,邓监察司,楚某好心劝你一句,你玩的这些手段,都是咱十多年前玩的,如果明天还是这个套路,就省点力气了,没见到陛下之前,关于顾仙佛,我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邓新岐点点头,站起身说道:“此话有道理,楚将军龙骑出身,小打小闹自然奈何不了楚将军,不过楚将军也不用心急,这之前的刑罚,都是给将军热热身而已,明天,就给将军来点新鲜的开开胃。” 楚长双咧嘴一笑,道:“愿闻其详?” 邓新岐一手抚摸着冰凉的墙壁,一边慢慢转圈说道:“现在院子里,研究出了两套扒皮的流程。第一套是先把犯人头发踢掉,固定在刑具上,然后让刽子手以刀在犯人头皮开个十字口,最后把水银从十字口倒入,水银就会在皮下慢慢滑下,这样,一具完整的人皮就被剥下了。第二套嘛,简单,煮上一锅沥青,把犯人往锅里一扔,待到浑身滚满沥青后再捞出来,待到沥青干了以后,一棍子下去,沥青就和人皮一块掉下来,楚将军,你说,这像不像叫花鸡?” 楚长双仰头艰难笑了笑,道:“你别说,是挺像的,楚某吃过两次叫花鸡,那味道,现在一想,是真想得口舌发干,没想到这辈子还有被人做叫花鸡的一天,邓监察司,你说,这算不算因果报应啊?” 邓新岐慢斯条理地披上外衫,笑道:“是否是因果报应,邓某说了不算数,这一点得看楚将军如何决断了,若是楚将军能与我监察院合作,那么楚将军还是能出去大碗喝酒大口吃鸡,若是楚将军还如此固执,那只能当做叫花鸡,去喂四部养的那两只恶犬了。” 楚长双嗤笑一声,道:“邓监察司以为在下是三岁孩童了?我咬紧牙关还有那么一丝可能等到事情败露比陛下召见,若是我现在就给撸扣了,那我怎么可能活过今夜?陛下在意的是顾仙佛的信息,不是我楚长双的死活。” 邓新岐站在门口,半转身认真说道:“我现在关心顾仙佛死活,不是为了救他。我今日刚与太子小聚回来,现在我就是太子一脉的坚定拥泵,拿下顾仙佛的消息,只是我给太子的第一份投名状,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你还有五个时辰的考虑时间,做人,还是做叫花鸡。” 邓新岐按照二部暗号敲了敲门,外面自有看守打开,邓新岐慢斯条理走出大门,待大门严丝合缝地关上以后,邓新岐面色骤冷,冷声问道:“这一日你们是否与他有过交谈?院狱里不见天日,又有催睡药物一直给他服用,他为何知道此时是夜晚?” 话音刚落,左边一名看守瞬间五体投地,匍匐在地道:“回邓监察司,中午给他送饭之时,小的曾与他有过三句交谈。” 邓新岐叹了口气,道:“去找一部,把今天你在牢房里的所有行为举动语言都去做个记录,然后,自个儿去找四部领罚。” 这名看守毫无二话,俯身应诺之后站起身,换班完毕之后便自行去领罚。 邓新岐这才松了口气,活动了一下脖子,心中暗道什么时候自己也成了这风吹草动草木皆兵的人了,看来爹说的没错,这谍子看起来威风,背后的苦痛和难受,只有他自己个儿知道。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啊。 邓新岐终于迈开脚步,却没有打算离开,反而往最里面的一间牢房走去。 第九十六章 院狱(下) 院狱最深处的那个牢房,是院狱的第一所牢房,也是看守最严密的牢房,除了二部的监察司和监察院大司马之外,任何人都不清楚里面的构造和犯人身后,关于对这间牢房的所有卷宗资料,必须由监察司和大司马二人亲手运输,其余人胆敢靠近,立斩不待。 邓新岐足足花费了接近一盏茶冷热的功夫,通过了七层严密的检查后方才进入这间最特殊的牢房。之前的检查倒不是院狱看守对邓新岐的不信任,而是确保邓新岐身上没有任何尖锐器物和能被犯人用来逃脱的器皿,能看守这间牢房的都是十年以上的老谍子,自然不会在此事上犯错。 进得牢房,先是斜斜向下穿过一条十丈左右且昏暗的甬道,然后转身再推开一扇木门,这才进入真正的牢房,眼前情景也让邓新岐豁然开朗。 大约是三十丈左右的空间,生活用具换洗衣物一应不缺,在角落里还有两个面貌朴实的嬷嬷伺候,除了暗无天日之外,这里和寻常百姓人家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离门最远的那面墙前,坐着一个身穿麻布粗衣的白发白须老人,大约花甲之年,不算精神矍铄却也好歹有一股子精气神支撑着,虽然是坐着,但腰杆却下意识挺得笔直,如一杆在枪囊里孕育了数十年的长枪,直刺云霄而去。 邓新岐进来之时,老人正在两只手划拳,自己与自己玩的不亦乐乎,只是在两只手动作之时,不时有铁链之声传来,这是因为在他后背琵琶骨处拴着两条乌黑锁链,锁链这一端没入他的身体,另一端穿墙而过,不知是何去处。 邓新岐知道,除了老人琵琶骨和脚踝上能看见的四条玄铁锁链以外,在麻衣长衫之下,还有数百条金线埋在其皮下,只要老人动作幅度一大,金线便会骤然收紧。 除了这些表面上措施外,这位老人的饭食和饮水也是经过特制的,里面都掺杂着二部精心调配的药物,化功的、软骨的、嗜睡的……应有尽有,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每次看到这老人,邓新岐都在心中默默感叹,这位老者明明已经被关押在了院狱最深处,在看守最严密的牢房里面,整个二部还如临大敌的对待此人,这些措施用来限制两个小宗师都不为过,竟然全都用在了这一个老人身上,他到底什么身份能让整个二部如此的如临大敌,他做了什么,能让整个监察院,如此……害怕? 在老人对面的桌椅上坐下,邓新岐笑了笑,伸手揉了揉脸颊道:“刚刚从你隔壁邻居那过来,他的生活待遇可没有你好啊,老虎凳辣椒水,能上的都给伺候上了,哪像老先生您啊,活的这么滋润。” 老人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与嗤笑,或许是长时间不与人交流的缘故,老人嗓音有些沙哑,语调有些怪异:“如果能让老夫如寻常犯人一般提提审上上刑,那才是逍遥自在的生活啊,现在老夫偏居一隅,这一年除了你与另一谍子外,从来未见过别人,你觉得老夫的生活比隔壁那位滋润?那你去问问他想不想与老夫换换。” 邓新岐呵呵一笑,向一旁的两位嬷嬷打了个手势,这二位虽然耳聋口哑,但是对于监察院的手势还是比较敏感的,敲了敲一旁向上蜿蜒的铁管道,不一会儿,就有两个食盒被放了下来。两个嬷嬷一人一个,分别把食盒摆在邓新岐与老人面前。 这两个食盒里的饭菜相同,都是两个馒头两份份素材再加上几块羊肉,只是老者那一份是加了特殊佐料的,邓新岐这份是干净的。 邓新岐抄起筷子挟了一筷青菜放入嘴中,热情招呼道:“边吃边聊边吃边聊。” 老者也不用筷子,直接伸手抓起一块羊肉塞入嘴里,堪堪咀嚼了数下,便连肉带骨头全吞了下去,老者意犹未尽的舔舔嘴唇,道:“托了你小子的福,老夫竟然还能吃上两口羊肉,单说这一点,老夫还得感谢你,不过这羊肉,做的不地道,明明是上好的羊肉,却被厨子糟蹋了,火候控制得不到位,可惜可惜啊。” 邓新岐笑了笑,拿起筷子朝羊肉随便一插,羊肉被炖的松软,筷子直接剥下几块肥嫩的羊肉来,邓新岐把剥下来的羊肉放入嘴中慢慢咀嚼,一边说道:“老先生明明数年未曾闻过羊肉的腥味,点评却一语中的,老先生若是不做谍子,出去以后不是一名厨子,就是一名老鬄。” 老者又捏起一块羊肉甩入嘴里,这次他咀嚼的非常缓慢,似乎是想好好品尝一下许久不见的羊肉味道,良久才仰头把嘴里羊肉咽下,也不看邓新岐,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徐徐说道:“小哥啊,你说的没错,老夫这辈子,虽然在做谍子上还是有些天赋,但其实,我还是想做一名厨子多一些,可惜啊,造化弄人这四个字不是白说的,小哥,你就不用在我身上费心了,你前任监察司和大司马,在我身上手段用尽什么也得不到,你难道觉得你会是例外吗?我奉劝你这么多,只是看在这两块羊肉的面子上,让你不要去做无用功,但是若你不信,有什么手段尽管来。” 闻言,邓新岐放下筷子,伸手拨了拨桌面上的油灯,油灯爆出几点烛花,映得邓新岐黝黑的脸庞忽明忽暗,他细细道:“老先生莫非认为在下真是不识趣的人?前任监察司与大司马接近十年都没啃下的硬骨头,我三言两句就成了?那样的话,说句大不敬的话,皇帝得轮到我做了。老先生,我翻过数次你的卷宗,但只有寥寥数语,我现在倒背如流都不是问题,卷宗里除了记载你来自草原,还有你参与过七年前长安的一宗牵扯到数十位朝廷命官的政治风波外,就连你姓甚名谁都无记载,更遑论你是属于草原三大家的哪一家了。做谍子能做到这个份上,我对老先生还是佩服的。” 老者第一次凝重的看了邓新岐两眼,最终还是徐徐开口道:“最出名的谍子,也就是最失败的谍子。我若真是如你所言,那岂会被人不人鬼不鬼的困居在此接近十年,我知道,你们大乾留着不杀我,是怀疑七年前的那件事,我身后有人支持,这一点告诉你也无妨,若没有大人物支撑,我岂能随便就出入皇宫甚至还能假传圣旨?这一点我倒是挺为你们可惜,不论什么时候,你们汉人,都忘不了内斗。哪怕与虎谋皮,都要把自己的政敌除之而后快,这一点,我是真不明白你们怎么想的。” 老者顿了顿,喘息一会儿,接着说道:“你想挖出我身后的人,大司马也想,就连你们的皇帝,也想,但是你们可以死了这条心,从进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你们不可能从我这儿,得到任何信息的,你若跟我纠缠,我求之不得,我数月无法与人沟通交流,这种苦闷能杀人,我倒巴不得你多来与我盘盘道。” 邓新岐笑着点了点头,突然话锋一转,说道:“方才看老先生吃羊肉甚是开心,又能点出厨子功夫不到家,想必先生对草原上的羊群是极其怀念的,老先生可否看在我为你解闷的面子上,告诉我羊肉到底怎么做,才好吃?” 老者精神一震,大笑数声,朗声道:“老夫在侍弄吃食这一件事上,最擅长的就是弄羊肉,其实一头羊,最好吃的不是这羊肉,而是羊头,这你可知道?烤羊头要急火,火苗一下子窜起老高的那种,羊头煮的半熟,一刀剁成两半,放在烤炉上的时候,还瞪着眼呢。这时候你刷上一层羊油,它就刺啦一声。烤完整个羊头,共计需要刷羊油九次,辣油两次……” 老人话刚说到这,邓新岐突然站起身,含笑打断老人话语说道:“时候不早了,在下需要先回院子上就寝了,老先生早休息,咱们有空再聊这个,烤羊头。” 被突然打断的老人有些愕然,待看到邓新岐果真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后,他整个人因为形容烤羊头而紧张的身躯才慢慢舒缓下来,自己一个人喋喋不休念叨:“还要再洒两遍茴香坟,摸两遍盐巴,撒一次胡椒粉。这样半个时辰过后,羊头烤熟端上桌,嘿,紫黑色,香气扑鼻,入口的感觉更好,羊眼最好吃,脆而多汁,羊脑软嫩香滑如豆腐,羊皮撕下来抛进嘴里,虽说有一点糊味,但是耐不住越嚼越香啊,世人最爱吃的羊脸肉,与这三者相比,反而落了下乘啊……” 说到这里,那种难得的空虚如潮水一般涌来,老人猛然住嘴悚然而惊,也就是到了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个年轻谍子和自己聊这么多的用意。 既然你已经是一具尸体了,最好的方式莫过于让你自己,再活过来。 不能是别人把你救活,良言难劝该死鬼,得是你自个儿,想活。 老人苦笑,暗叹自己果然老了。他现在虽说已经看清了这盘棋,但那种乡愁,那种空虚,那股子烤羊头的味道和木柴被烧得噼里啪啦的声音,已经包围他好久了。 后生可畏啊。 老人感叹。 第九十七章 竹海(上) 窝在书房良久的顾淮今天终于出门了,身着一身简单的粗布长衫,也没带之前的大阵仗,只有一个牵马的跛脚老卒。 虽然未有侍卫开道,但马车上印着的顾字可不是假的,看守城门的小卒自然不敢为难,朝那牵马的跛脚老卒陪着笑作了一个揖,跛脚老卒虽然为顾相牵马,但却平易近人得很,当下便笑着点头回礼。 这一笑可让这小卒心跳慢了半拍,亲娘咧,顾相的身边人对俺笑了哎!此情此景顿时让他豪气丛生,驱赶一旁百姓的力道也温柔了许多。 虽说现在长安阴云诡谲,且顾淮正处在风波中心,但是这城门看守虽然也是住在长安,但是距离皇城的距离恐怕得以千丈算,他们不懂那些大人物之间的手筋和算计,只要顾相还在位一天,那他就是权倾天下的右相。 出了城门到了宽阔的官道上,老许跳上车辕,一甩缰绳,拉车的两匹老马甩动着四蹄小跑起来,一路上偶有行人或官兵朝马车投来好奇的目光,但看到这顾字之后却是反应各不相同,如遭蛇蝎者有之,怔怔凝望者有之,更有外地赶来的穷酸书生直接纳头便拜,感激顾相给他们读书人开了一扇从龙之门。 走了短短八里路,却见了八千众生相。 在老许精湛的骑术下,过了约莫一个多时辰,马车终于在一片碧绿璀璨连绵不绝的竹海面前停下。 顾淮掀开车帘,在老许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整理了一下衣衫便朝竹海内走去。老许弯腰,在车辕下拔出两口金背大刀,爱惜地抚摸了两下后便把其绑缚在后背之上,一瘸一拐地紧随顾淮其后。 一边欣赏着这竹林内的碧绿风景,顾淮一边笑问道:“这两口金背大刀,我可是为你留了十六年哟,想不到你还真有再背起来的这一天。” 老许咧嘴笑了笑,道:“顾大哥,我先前之所以留在诏狱不出来,一是我知道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还不如不看这些腌臜场面,免得心里难受。二是我知道阿暝需要有人在诏狱里,别人我都不放心,只有我亲自来,才能保证此事不出纰漏,这些年我一直没与你联系,也没给阿暝点破我的身份,但是每年阿暝到诏狱来,看着他越长越高,看着他藏秀于怀,听着他叫我一声许叔叔,我心里很高兴,之前跟顾大哥说过,我是贪狼座命不宜婚娶,阿暝就是我半个儿子。可是现在有人连我这半个儿子的命都想要,那老许,就得重新拾起这两口金背大刀,和他们讲讲道理了。” 顾淮感叹一声,但随即又欣慰一笑,边走边说道:“老许啊,要说我们这些老兄弟中,我现在觉得你是最聪明的,名利场也是修罗场,这事儿啊,平头老百姓他都知道,但是摊到自己身上,事儿,就不是这么个事儿了。还是你老许有大聪明,一开始就离这风波远远的,任你风浪再大,与我又有半文钱关系?老哥在这点上就不如你喽,年轻的时候呢,想着名扬天下,想着光宗耀祖。嗨,你别笑,谁还没年轻过不是,再老一些,渐渐就觉得那些荣华富贵锦绣文章没甚的意思,但是老许你也知道,公门里面修行,那可是进来难出去也难啊,我身后有这么多人看着,身边有这么多人围着?哪能我说停就停啊,顾家是艘大船,但是大船他掉头也难啊,稍微一个转弯,这巨大的撕扯力,就有可能让我顾家万劫不复啊。所以我也就顺着大家的意思走下去,顺便呢,给天下的读书人,给百姓,给大乾,偶尔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儿。” 老许摘了一片青翠的竹叶含在嘴里,兴致勃勃问道:“那现在呢,顾大哥,现在你又盼着啥?” 顾淮微微一怔脚步慢了半拍,但随即又马上恢复正常,笑道:“我盼着阿暝赶快回来,给我生几个大胖孙子哎。东陵一字并肩王商酌的闺女,我顾家的海蝉,还有乌衣巷那里面那大夫,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做我顾家儿媳妇,不亏不亏。哎老许,我突然想起一事儿,乌衣巷的密影数天都没回来了,我想应该不是出意外,估摸着是那丫头听见信儿出去找阿暝去了,你别看这丫头平常不温不火小家碧玉的,但其实骨子里啊,倔着呢。老许,回去你提醒我一下,多派点谍子出去,现在正是关键时刻,陈靖祁的虎贲像恶狼一样撒在长安外面,我怕上官那丫头,再出意外。” 老许脆生生应下,举目看了看,低声道:“顾大哥,到了,在你右手边。” 顾淮应声右转,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曲曲折折的流觞曲水,在这林中小溪一旁,有一矮桌两蒲团,桌上摆着两坛竹叶青以及几样地道小吃,一看精致程度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在矮桌旁,有两人,乾国祭酒祁钺跪坐在蒲团之上,一盲武士怀抱青锋安然利于祁钺身后。 看到顾淮如约而至,祁钺挺直上身,一甩袍袖拱手行礼,笑道:“没想到在这种时刻顾老弟如约而至,我倍感荣幸啊,还有许老弟,也终于从那暗无天日的诏狱里出来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老许面无表情,顾淮微笑见礼,道:“祁老哥有如此雅兴,又在这竹海之中设宴相请,顾某,安敢不来?” 祁钺一伸右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顾淮点头,脱掉布靴,与祁钺相对而坐。 祁钺一手挽着袍袖,一手替顾淮倒上一杯竹叶青,徐徐道:“说起来,咱们老哥俩虽说相见的次数不少,但这几年,却从来没有相对而坐聊聊家长里短的时候。顾老弟呢,日理万机心系天下,而我又是一闲云野鹤整日忙些不着调的事情,咱俩日子也就都凑不到一块去,今天难得顾老弟有空闲时候,竹海之中用着竹叶青,那可是一享受啊,顾老弟定要多喝几杯多喝几杯。” 顾淮轻扣两下桌面以示道谢,看着杯里的竹叶青,头也不抬缓缓说道:“古人云:以势交者,势倾而交绝。以利交者,利尽而交疏。以色交者,花落而爱逾。以道交者,天荒而地老。” 祁钺放下酒坛,沉默一会儿,抬头苦笑,说出了这句话的后半个字:“道若不同,立成寇仇。顾老弟,我们两个数年未曾相对饮酒,难道我们两个一坐下来,就要图穷匕首见吗?” 顾淮端起酒杯做了个请的姿势,祁钺同样端起酒杯,二人示意之下,满饮而尽。 顾淮放下空空如也的酒杯,不顾形象地抬起袍袖擦了擦嘴角酒渍,赞叹道:“确实好酒,祁老哥,还记得咱俩上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吗?” 祁钺替顾淮添酒,闻言说道:“怎么不记得?应该是七年前,我那不成器的孙儿满月之时,当时我与顾老弟,在后堂之中,喝了个一醉方休,但也因为各自的政治理念争论不休,最终谁也没有说服谁,定了个十年后看分晓的赌局。” 顾淮仰头,感受着嘴里的氤氲酒气慢慢消散,缓缓说道:“百晓生作士评榜,我侥幸拔得头筹,祁老哥未曾上榜,原因是百晓生认为我为帝王谋,祁老哥为天下谋。但老弟以为,现在不是为天下谋的时候,目前的百姓,他需要一个皇帝,需要一个人替他们做决定,想要为天下谋,至少得三百年以后。但是现在争论这些也没有意义,祁老哥,目前来看,还是你赢了啊。” 祁钺皱眉,道:“现在十年之约刚刚过去七年,怎么就祁老哥赢了?未到收宫之时就弃子认输?这可不像顾老弟的一贯作风啊,我还记得前些年手谈之时,顾老弟被屠掉一条大龙都不曾弃子过,现在这是怎么了?” 顾淮收回望天的目光,看着祁钺,一字一顿道:“起码祁老哥现在的孙子,都会背三字经百家姓了,而我的儿子,还生死不明。祁老哥,你说,还不是你赢了?” 第九十八章 竹海(下) 祁钺摆弄着手里酒杯,微笑问道:“何出此言?” 顾淮目光直视祁钺,平心静气说道:“世人盛传祁祭酒有化腐朽为神奇的仙人手段,祁祭酒却自谦说自己只是一介私塾先生,不过擅长点化二字而已,为迷途者指路,替失物者寻物,给被自己困在山里的人拂去山上的云山雾罩,这些都是祁祭酒的手段。在长安城里‘闻香下马’那的厨子,原本应终生止于玄字与黄字直接徘徊而已,若练刀勤快些方可达到玄字上品,但经过祁祭酒一番指点,他再练上那么几年刀,却出来一个如此恐怖的高手,祁祭酒的本事,别说化腐朽为神奇,我觉得,称作仙人指路都不过分。” 祁钺端起酒杯,满饮杯中酒,问道:“我想先多谢顾老弟谬赞,三脚猫的功夫,不值得在顾老弟面前班门弄斧,我只能做到点化外物,顾老弟却能反求诸己,孰高孰低,不好说,不好说啊。但顾老弟此次来赴宴,不是为了专程恭维我这把老骨头的吧?” 顾淮轻轻叩打着桌子,看向祁钺的眼神也稍微肃杀了几许:“祁祭酒怎么现在不如以前快人快语了,咱俩之间打哑谜,实在没什么意思,莫非祁祭酒忘了,那位占尽江湖三十年风流的刘俗刘巨侠,当初可是受得了祁祭酒提点,才进入天字门槛的,若非没有祁祭酒,自然没有那小子的今天,换句话说,现在朝堂之中,也只有祁祭酒,能指使动那位刘巨侠了。” 祁钺理所当然地笑笑:“没错,顾家密影名不虚传,这种事情都能挖出来,刘俗确实受恩于我,而这次伏杀阿暝,刘俗确实是受我指派。” 此话一出,竹海内气氛瞬间动荡起来。 背着两口金背大刀的老许冷哼一声,上前斜斜踏出一小步,脚下土地以他的脚印为中心,方圆一丈之内全部龟裂。 盲武士双手怀抱于胸前,抱在怀中的青铜剑被他的右手拇指按开卡簧,推出半寸。 风起云涌之际,顾淮伸手屈指,老许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退了回去。 盲武士拇指轻轻一按,青锋回鞘。 顾淮收回手掌,看着祁钺理所当然的脸庞,说道:“虽然我大概猜出了缘由,不过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祁钺一怔,随即苦笑:“当真要听?” 顾淮点头:“自然要听。” 祁钺深深吐出肺中的浊气,感叹道:“顾相可还记得羊宫先生?” 顾淮笑道:“怎么可能忘记那个老货,当年在滁州偶遇羊宫先生,若没有他指点,我当时三万大军早已遭了埋伏全军覆没,羊宫先生是整个大乾的恩人。天文地理、占卜堪舆、农稼水利无一不通,可惜他闲云野鹤,不肯为俗事烦心,否则股某人倒是想把右相之位让给羊宫先生,去年听府里一名清客说起,曾经在西凉见过羊宫先生,也不知羊宫先生现在在何处。” 祁钺看着顾淮,郑重道:“羊宫先生离去之前那一晚,我曾求学于他,问起大乾未来走势,他所言,和顾相所持理论,几乎是大同小异,但是顾相啊,正因为如此,他才选择离开,大乾只能有一个右相。” 顾淮反问:“祁祭酒的意思,因为一山难容二虎所以他才把右相位置让给我?” 祁钺摇摇头,认真道:“非也,羊宫先生的意思是,你们两个,都不可为相!” 顾淮微微一怔,但旋即反应过来,苦笑道:“顾某明白了,明白了啊,只有邓相这一类善藏锋者,才可以做到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而我与羊宫先生,治国能力不小,乱国能力也太大,随着乾国蒸蒸日上,顾某地位自然水涨船高,比如现在,顾某若真想造反,只需扯旗,登高一呼,大乾至少需要倒退十年,才能把顾某镇压下去。” 祁钺微微叹了一口气,语气里面带着三分惆怅:“是啊,这正是羊宫先生的意思,当年我年少轻狂,向羊宫先生保证,顾相绝对不是如此不忠不孝之人,但羊宫先生反问我,你拿什么保证?就因为你的保证就可以把一国人民架在火上烤?你算什么东西?羊宫先生还说,我之所以不留在大乾,就是怕建国之后,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你知道现在的羊宫,你了解十年后、二十年后的羊宫?” 顾淮端起酒杯满饮杯中竹叶青,放下酒杯后说道:“羊宫先生深思熟虑,我等不及,我等不及啊,若是在十六年前我鞥下想通这一点,哪怕我向陛下求个清闲国公做做,也不趟这趟浑水了,进来难,出去也难,这一场场的风波,是真叫人头疼。” 祁钺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感叹道:“乾国立国前一夜,我曾在书房与陛下谈过此事,我的意见是,顾老弟可以封爵甚至可以封国共,但绝不可拜相,一旦拜相,大乾前十年确实可以飞速发展,但是十年后,顾老弟,当如同放在火上烤一样。可惜,陛下却只回了我三个字:勿复言。” 顾淮点点头,道:“预料之中,咱们这个陛下虽说现在稳重如山,但是在逐鹿之战中,也是一个兵出险招的性子,而立国之初,他又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怎么会认为,将来驯服不了我呢?可惜十六年过去,我却越来越让陛下担忧,再者说,不但我成了权倾天下的顾相,连我的儿子,也在朝廷一直插不进手的西凉军做起了卫将军,这怎么能不让陛下担心?” 祁钺连续低笑数声,这才慢慢说道:“立国以前,大乾武有萧瑀,文有顾淮,你们二人,可堪是风头一时无两,多少女子爱慕你们两个人,多少少年做梦都想成为你们两个人。萧瑀死了,所以他现在在大乾地位超凡脱俗,得万民敬仰,每逢清明忌日,陛下亲自率文武百官升幡吊唁,只有死了的功臣,才是好的功臣,顾淮,你为何不死?你怎能不死?” 盲武士眼上蒙着一块黑巾,他朝顾淮弯腰施礼,脸上的黑巾随风飘扬在风中,他的嗓音低沉,却浑厚有力,传遍整个竹海:“请,顾相赴死!” “请,顾相赴死!” 竹海中传出连绵不绝的声音。 不知从哪里埋伏的数百黑衣人骤然浮现,手里俱是标准西凉刀,以顾淮为中心,把他如铁桶一般包围了个水泄不通。 祁钺放下酒杯,挺直上身向顾淮一拜,郑重道:“黄泉路上,请慢走,不出三年,祁某人定当下去与顾老弟,再饮竹叶青。” 祁钺抬手,黑衣人慢慢向中间推进。 盲武士缓缓推出青铜剑,面朝顾淮。 老许吐掉嘴里已经被嚼烂了的那片竹叶,轻轻一拍刀鞘,两口金背大刀落入手中。 顾淮笑了笑,竹林里有些冷,所以他抄起了双手:“祁祭酒果然是了解我啊,深知只有顾某来见你之时,才会不带侍从。五十多年从不失信于人的清誉,就这样用在了关键时刻。顾某佩服之至啊。” 说完这段话,黑衣人已经向前推进了一半距离,手里雪亮刀锋上的杀气,已经笼罩了整片竹海。 顾淮毫不紧张,继续笑道:“祁祭酒算我,确实没算错,可惜你不要忘了,我有两个儿子,我本来此次出行,是不会带一兵一卒的,但烟儿不同意,他说现在这关键时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祁钺皱眉,旋即冷笑:“顾烟此刻应在长安城中审问昨夜袭击顾府的刺客,顾府与军器司旁都有我的暗哨盯着,并未有大规模士卒调动,莫非,顾相还能,撒豆成兵?” 顾淮笑容可掬,“祁祭酒怎么忘了,前些日子,有一人曾经到我府上去过。” 一口普普通通铁剑,从高空尖啸飞下,落到竹林中央后,以铁剑为圆心,溅射出一圈竹叶,逼退一大半黑衣人。 一名褐色粗衣外衫侠客从天而降,单脚立于铁剑之上,眼眉如刀目光似剑:“凌霄侯在此,谁来领死?” 数十名同样装扮的剑客从更外围浮现,整齐划一地黑色丝巾捂住口鼻,默不作声地掩杀过来。 盲武士瞬间一剑刺出,却被早有准备的老许一刀逼退三丈。 顾淮站起身,拍打了下身上的灰尘,边向往走去边对祁钺说道:“或许回去,我得和烟儿喝一顿大酒,感谢一下我这个儿子。” 祁钺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第九十九章 青牛村 青牛郡里青牛镇,青牛镇里青牛村。 天微微亮,公鸡刚啼一遍,堪堪寅时一刻,陆锦帆便已经起床盥洗。之所以起这么早,一是陆锦帆这么多年来自己操持家务早就养成了晚睡早起的习惯,二是被子单薄,赖床也赖不出多少温度,还不如起来早早劳作。 在陆锦帆下床之时,她的女儿小雀儿依旧沉浸在香甜的睡梦之中,不时地砸吧几下小嘴巴,似乎梦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陆锦帆看向七岁闺女的眼神满是宠溺,她轻轻捏了捏小雀儿柔嫩的脸颊,然后把自己的还带着热气的被子轻轻覆到小雀儿身上。两床单薄的被子相加,总算让这小雀儿的小眉毛轻微舒展开来。 倒春寒的天气,不比三九寒天差,去年村里就有老人熬过了寒冬却睡在了倒春寒上。 陆锦帆本不是青牛村的人家,八年前才嫁入青牛村,丈夫是当地还算小有名气的一位木匠,尤其擅长雕花,本来陆锦帆对未来是充满憧憬,可惜世事无常。 刚刚成亲半年,丈夫外出做工回来时,在东家喝了二两黄酒,回来时已经接近子时,天黑路远,经过村口的石桥之时适逢暴雨突至,也是该着了饮酒、天黑、暴雨三者赶到了一起,从那晚以后,陆锦帆便从一名小媳妇变成了俏寡妇。 丈夫离去之后,陆锦帆倒也算沉着冷静,自己在家侍弄庄稼,没事儿做做女红,日子就这么过了起来,虽说不温不火,但好歹吃穿无忧。 老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自从陆锦帆丈夫去世,来其家门前流连忘返的登徒浪子不算少数,但她虽说为人善良,但却并不软弱,关键时刻反而有股子破釜沉舟的狠劲,前来调戏寻衅的登徒浪子知道这不是个有缝的鸡蛋,自然也不来讨没趣了。 大乾虽说只立国十七年,但还是讲律法的。 陆锦帆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床和几件桌椅板凳之外,再无其他值钱的家什。唯一的一个梳妆台,还是丈夫生前打得。陆锦帆从房间东北角的水缸中舀出一葫芦清水就着昨夜烧好的一小点热水洗了把脸,然后坐在梳妆台前开始梳头发。 梳妆台上的铜镜用了八年,早已模糊,但陆锦帆还是知足的,毕竟一个妇道人家独身居住,有得用就不错了,若太注重外表,难免招人闲话。 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难得的有些英姿勃发和兴致盎然,这让陆锦帆有些窃喜,梳头的动作也轻柔了很多。自从她十七岁嫁过来,除了丈夫在的那半年时光,她还从未细致地打量过自己的面容。 把头发简简单单盘了个发髻,陆锦帆拿起梳妆台上的竹筷子把发髻固定住,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默默感叹道,二十五喽。 梳理完头发,陆锦帆推开屋门,走到泥土松软的院子里,早就听到动静的小黄狗摇着尾巴跑了过来,亲昵地蹭了蹭陆锦帆的麻布长裙,陆锦帆笑了笑,弯腰摸了摸小黄狗的脖子。 打扫庭院、劈柴、烧水、做饭、喂羊这一系列家务陆锦帆已经做得轻车熟路,待到把烧好的粗面烧饼和面茶端到屋内桌子上的时候,天才大亮,小雀儿依旧没有醒来的趋势,陆锦帆轻声呼唤了几句,小雀儿皱了皱小鼻子,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陆锦帆无奈地笑了笑,替小雀儿掖了掖被角,然后来到院中提起水桶,带着小黄狗出门去打水。 青牛村在风雷山山脚,也算得上依山傍水,村内六百多户人家使得这村庄充满烟火气,山下良田虽然不多,但每户人家分得五六亩地还是绰绰有余的,风雷山虽然不大,但这也就意味着山里面有猎物,但不会有太多凶猛野兽,这是庄户人家喜闻乐见的,除了每年春、秋播种和收获的农忙季节以外,青牛村的壮汉都会成群结队进山捕猎,收获好的能带回一头野山羊,收获不好的,也能带回些山跳山鸡之类的小物件,卖钱不好说,但改善改善伙食,还是可以做到的。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整个青牛村只有一口水井,这口水井在村子中央的老槐树下面,青牛村的历史有多长,村子里的老人也说不清,这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和锈迹斑斑的水井存在了多长时间,也是没人能说得清,似乎这村子形成的时候,这棵老槐树和这口水井就在了。 因为只有一口水井,每天来取水的人是肯定要排队的,尽管陆锦帆已经起的很早了,但是在她之前,已经有十几户人家在取水了,陆锦帆莞尔一笑,提着水桶便排到了一十七八岁的少年身后。 少年名字略有怪异,唤作石实,据说是他那当铁匠的老爹盼了三年终于盼来一个儿子后大喜过望,希望这儿子日后能继承他打铁的衣钵,当夜便给他儿子取了个这么充满力量的名字。石实虽然不喜欢自己这个拗口的名字,但是也确实没让他老爹失望,才十七岁的年纪,身上的肌肉已经盘虬卧龙如同铁打一般,现在抡动家里最重的打铁锤,毫不费力。 石实早就注意到了陆锦帆,自从陆锦帆出现在拐角处,这个黝黑的少年的心就开始剧烈的跳动,他向满天神佛祈祷,祈祷陆姐姐能排在自己身后,最终终于应验了,闻着陆锦帆身上的清秀味道,石实心跳得更快了。 陆锦帆很漂亮,这是青牛村大家都承认的事实,但是在石实心里,陆锦帆不是很漂亮,而是整个青牛村最漂亮,每当夜深人静这个少年的骨头在黑夜里野蛮生长的时候,他总是意犹未尽的想起那个风姿绰约,又夹杂着一丝英姿飒爽的陆姐姐。 陆锦帆不知道石实这孩子心中所想,或许她一直就把石实当做小孩子来看待,这也难怪,当陆锦帆嫁做人妇的时候,石实这小孩子还拖着两行鼻涕在路边玩泥巴呢。所以看到石实之后,陆锦帆也没有多想,笑着打招呼道:“小石头,这么早就帮你爹娘来打水啊,看不出你还真勤快,以后啊,是做个好铁匠的料子。” 石实肤色本就黝黑,这点随他的铁匠爹,所以他此时的脸红陆锦帆自然看不出来,石实半转身,略带羞赧道:“陆姐姐早啊,你也来打水吗?我替你打吧,我力气比你大。” 陆锦帆莞尔而笑,纠正道:“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小石头,论辈分你得叫我婶子,还叫姐姐啊?你婶子今年都多大了你还叫姐姐,你叫得出口,我可没脸皮应下。” 每当谈起这个话题,石实总是憨笑不语,久而久之,陆锦帆也拿他没办法。 石实挠挠头,伸手拿过陆锦帆的水桶,陆锦帆也不和他假客气,便把水桶给了他。 陆锦帆正待再说什么,横着却插进来一句话,嗓音阴阳怪气,如同公鸭嗓:“哟哟,我嫂嫂还亲自来这打水啊,嗨呀,嫂嫂,不是我说你,你屋里藏着个那么大的汉子,让他来吃干饭的?他晚上忙,白天还忙啊?这种粗活累活,你让他来做就成了,难道那小子还真想当小白脸啊?” 陆锦帆愤然转头,果然见到了那一项游手好闲的小叔子刘权正披着衣服从一寡妇家出来,靠在老槐树上口无遮拦。 石实怒从心中起,低声喝道:“姓刘的,你要是再敢在这胡言乱语,你信不信我打断你一条腿?!” 刘权一开始并没看到被陆锦帆挡着的石实,骤然一听到他说话吓了一跳,刘权这种人目无法纪又游手好闲,在青牛村可以算是一霸,但他就怕石实,原因无他,石实和他爹都太能打,又太不讲理。 自从前些日子被石实按在地上实打实地揍了一顿后,现在看到石实都是绕道走,这次听见石实发威,刘权也就只能秉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嘴里嘟囔着几句不干不净的话悻悻离开了。 看着刘权横批着衣服远去,陆锦帆的神情才平静了少许,对石实道:“小石头,刚才谢谢你啊。要不然我这无赖小叔子得纠缠我一早上。” 石实腼腆的摇摇头,道:“没关系的陆姐姐,我也是很看不惯他游手好闲的作风。而且他竟敢在这种事上污蔑陆姐姐,当真是……是孰不可忍!” 陆锦帆抿了抿嘴唇,想说什么,最终低下了头,还是没有说出来。 石实心中狠狠一颤。 第一百章 蛮鱼 陆锦帆回到院中的时候,已经是天色大亮,小雀儿也已经起床,简单盥洗过后,此时正与一相貌不显脸色略显苍白的青年一同在饭桌前用着早饭,看小雀儿咯咯笑的可爱样子,八成是又听到什么新鲜事物了。 陆锦帆招呼着石实把水桶搁在房屋门口,边往里走边关切说道:“顾公子,你重伤未愈,怎么随便下地了?周郎中可是嘱咐过,你这个剑伤太狠毒,要是调养不好,那可是会落下病根的。” 顾仙佛轻轻笑了笑,把剥好的初鸡蛋递给小雀儿,小雀儿嘿嘿一笑,努力一口咬下,却奈何小口有限,只吃得三分之一。顾仙佛在一旁的粗制桌布上擦了擦手,笑着对陆锦帆说道:“陆姑娘不必过分担忧,顾某打小就是摔摔打打的命,俗话说久病成医,顾某这些年走南闯北,受的伤多了,也就对自己个身体有数了,现在也就是身体虚弱些,无大碍无大碍。” 陆锦帆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难得在脸上绽放出一个由衷的笑容,招呼着石实进屋,一边替顾仙佛盛上一碗稀饭一边笑道:“无大碍就好,无大碍就好,咱这在穷乡僻壤,郎中水平有限,药草虽多,却不懂配搭,万一让顾公子日后落下个好歹,真得愁煞我这个妇道人家。来小石头,还没吃早饭吧?你婶子也不能白白让你挑一担水,来,在这吃了早饭再回去,粗茶淡饭的,比不上你爹整天给你做的大鱼大肉,别嫌弃。” 一进屋就有些束手束脚的石实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只好顺着陆锦帆的话坐在旁边的板凳上抱起一海碗稀饭,差点把脸埋到碗里面去。陆锦帆呵呵一笑,连道慢点吃慢点吃,锅里还多着呢。 顾仙佛伸出略带颤抖的双臂,挟了一筷咸菜放入稀饭中,轻轻啜饮一口后笑道:“吃多了大鱼大肉,也该吃些粗茶淡饭刮刮油,要不然啊,三十岁以后又得各项病痛缠身。陆姑娘,在下还不知道这位小哥……如何称呼啊?” 陆锦帆拿出一方手帕替小雀儿擦了擦嘴角,后者抬头,报以甜甜的微笑,陆锦帆这才把手帕收起,说道:“这孩子呀,叫石实,顾公子你和我一样,叫他小石头就好,小石头可了不得,别看年纪不大,但是浑身力气可不小,他父亲是咱青牛村唯一的铁匠,这小石头,现在打铁的本事,不输给他爹啊。来小石头,问你顾叔叔好。” 石实从海碗中把脸抬起来,看了顾仙佛一眼,顾仙佛轻易地便从其瞳孔中读出了些许隐藏的情绪,石实又低下头,才闷声闷气地喊了句:“顾叔叔好。” 陆锦帆象征性地拍打了石实的后脑勺一下,笑骂道:“你这孩子,平常话这么多,怎么今天就一心扑在稀饭上了?你婶子今天做的稀饭格外好吃?既然这样那就多吃几碗再回家。” 顾仙佛看着石实,笑道:“也可能是认生,毕竟初次相见,哪能太热情,小石头,我姓顾,单名一个酒字,你唤我顾叔叔就好,顾叔叔流落至此,身无长物,也没有说什么见面礼可赠送于你,希望你不要介怀。” 石实大口咽下嘴里稀饭,搁下海碗,手放在腿上略显沉闷,方才陆锦帆象征性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几乎让他心脏停跳,他喜欢陆锦帆拍他,这是他们唯一的肢体接触;但他又讨厌这种行为,这说明陆锦帆只是把他当做了小孩子。 在来的路上,石实其实在心里想好了措施,首先他得看看能在被陆姐姐收留的这个男子长得是温文尔雅还是英雄气概,如果是前者,他就要狠狠警告对方,让他伤好了赶快走,不要把祸事招惹到陆姐姐头上;如果是后者,那他就要和对方切磋切磋,毕竟在整个青牛村,掰腕子石实除了他爹,谁都不怕。 可惜一来到陆锦帆家,石实便失望了,这个坐在那里吃饭的男子,既不高大也不伟岸,更遑论温文尔雅这些词了,失望过后,石实便是庆幸,庆幸这男子如此平凡,陆姐姐应该不会看上他。 可惜坐下以后,这男子一开口,石实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说话文绉绉的,有些像私塾里的那个酸秀才,而且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给人的是如沐春风,再看他夹菜时颤抖的双手和白皙的面庞,石实原本想好的威胁语言顿时凝噎在喉头出不来了,想来想去,只好把海碗一放,留下一句我吃饱了陆姐姐回见后,便急匆匆地出门回家去了。 望着石实出门远去的背影,顾仙佛有些无奈,直到石实结实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顾仙佛才收回目光,朝陆锦帆微微一笑,没有石实在这坐着,陆锦帆更容易脸红了。 顾仙佛深吸一口气,看着陆锦帆认真道:“顾某虽说前几天便已醒来,但终日浑浑噩噩,睡着比醒着的时光还多,也未真正向在下的救命恩人表达谢意,陆姑娘,多谢你救在下一条性命,日后若有差遣,顾某,万死不辞。” 后半句承诺,委实太重了些。顾仙佛的承诺,毫不夸张地说那是可以代表整个顾府和半个西凉的,长安中不论谁听到这句话,都得乐昏过去。 可惜陆锦帆只是摆摆手,低着头细声细语说道:“庄户人家,也不懂什么繁文缛节,顾公子不必把这事挂在心上,出门在外,谁也有个为难的时候,能帮一把便帮一把,再说,我搭救公子,可不是为了图回报的,死不死的这些话,以后不要说了,公子安心养病便是。” 顾仙佛笑着点点头,附和道:“陆姑娘是性情中人,是在下落入俗套了,还望陆姑娘不要见怪,敢问陆姑娘,此处是何处?” 陆锦帆把想偷偷溜走的小雀儿揽进怀里,一边喂她喝下最后半碗稀饭一边回答道:“青牛村啊,青牛郡中的青牛镇,青牛镇里的青牛村,不远处有个风雷山,挺出名的,我们青牛村就在山脚下,听顾公子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应该是遭遇贼人了吧?” 一听青牛郡,顾仙佛差点两眼一抹黑,暗骂道这口破桃木剑,这一飞最少得飞了一千二百里,别说顾家密影,就是把整个长安的兵力都调出来,短时间内也找不到这儿来。想到这里,顾仙佛满满的绝望充斥着心头,苦笑朝陆锦帆道:“何尝不是本地人,顾某久居长安,回金陵探亲之时遇到贼人,那三个贼人手段可真是厉害,说是通天之能也不为过,一番争斗之下,顾某也就被发配到了这儿,幸亏得陆姑娘相救,要不然,这条小命怕是交代了。” 陆锦帆小声惊呼,她自然不知道长安距离青牛郡的确切距离,但正是因为不知道确切距离才惊讶,在她印象里,长安那是皇帝住的地方,离青牛郡得十万八千里呢,能把顾公子从那么远的地方运到这里,不是仙人手段还能是什么,长安果然跟这青牛郡不一样,陆锦帆咬了咬嘴唇,慢慢说道:“顾公子也不必灰心丧气,长安虽远,但终有可达之日,这儿偏僻,贼人肯定寻不来,顾公子只管安心养伤便是,等到伤好之后,我陪公子去县衙,原来顾公子是来自长安的官老爷,我还以为……以为顾公子是云游天下的道士呢?” 说到最后半句话,陆锦帆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也不知道是因为原来顾仙佛是长安的官老爷,还是因为顾仙佛不是道士。 顾仙佛笑了笑,啜饮一口稀饭,问道:“为何陆姑娘会以为在下是道士?难道在下长着一张江湖骗子的脸?” 陆锦帆站起身,进入里屋,走到床边,弯腰从床下拽出一布匹包裹的条形物件,交给顾仙佛。 顾仙佛慢慢打开,赫然露出的是那口把自己带飞一千二百里的桃木剑。 “还真是兜兜转转哦。”顾仙佛抚摸着这口安静下来的桃木剑,笑得很耐人寻味。 手指摸到了一点凸起,顾仙佛便翻过这口剑,看到桃木剑上以秦法小篆雕刻二字。 蛮鱼。 第一百零一章 并蒂莲 简单用过早饭,陆锦帆便换了一身麻布衣服,叮嘱小雀儿几句,拿起耙犁下地去劳作,小雀儿站在院子门口,鼓着粉嫩的玉腮跟母亲使劲挥手告别,家里养的小黄狗连蹦带跳的跟着陆锦帆走了百余步,最后被陆锦帆挥手赶了回来。 望着陆锦帆风姿绰约却身着粗布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顾仙佛嘴角不自觉地浮现出一缕笑意。其实平心而论,陆锦帆的容貌虽然在青牛村名列前茅,但在顾府确实排不上号。不过也不会太差,大概和二等丫鬟一个级别。 但是自从顾仙佛第一眼看到陆锦帆,就知道这女子不能等闲视之。这倒不是因为她柔软的腰肢或绰约的身姿,而是这个女子身上有着一份不肯低头的韧性,像野草,尽管不显眼,但怎么风吹日晒都死不了,不经意间还会在墙角绽放出自己的花瓣。 小雀儿带着蹦蹦跳跳的小黄狗走到顾仙佛身边,仰着小脸拉起了他的大手,顾仙佛朝小雀儿微微一笑,小雀儿天生不爱说话,前几日他一直以为小雀儿是天生哑疾,昨天才知道这孩子只是不爱说话到了极点,能有表情或者动作表达的事情,她绝不肯多说一个字。 感受着春日的阳光照拂在身上,昨日里的寒意慢慢被驱散,顾仙佛似乎感受到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在这份温暖中欢呼雀跃,但只要稍微一运功,顾仙佛便可感觉到,自己的雪山气海内,空空如也。 握着小雀儿柔软的小手,顾仙佛刹那间思绪万千。 他来到青牛村已经接近半月,不过是在五天前刚刚醒过来,而之前四日,他也是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之间,一时觉得自己还是在半空中翱翔,一时以为自己已经灵魂出窍,与陆锦帆说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直到今日才堪堪好转了一些,虽然浑身上下还是没有气力,但起码神志清醒,能下地慢慢行走了。 也只有今天,顾仙佛才有精力好好盘一下自己的经历。 他在昏迷之前,最后的印象就是顾烟留在自己体内的那道剑气直接贯穿进了荆人奴的心脉之中,然后自己就被荆人奴的飞剑一剑穿胸,这最后一剑力道之大,把顾仙佛直接带走一千二百里。 荆人奴的死活,顾仙佛不甚清楚,但是看桃木剑蛮鱼上面残留的气息,应该是九死一生的多。 而自己的死活,顾仙佛更是不清楚。 原本昏迷之前,顾仙佛已经五识俱毁,身上大小伤口无数,但是现在醒来后却发生,那些伤口虽然还在,但是其恐怖程度远远不如自己昏迷前的形态,而自己的五识,俱以回归。 他曾问过陆锦帆,后者说她是在村口石桥下的溪水里捡到的顾仙佛,那时候顾仙佛虽然气若游丝脸如金纸,但身上伤口和现在差不多,五识也并未流血。 顾仙佛回想起来还是有些忐忑,毫无疑问,自己是被人给救了,而施救之人,手段应该是不亚于徐长生的那种老王八。而到了现在这种时刻,顾仙佛还不知道施救之人是谁,这不得不让他更加忐忑。 被这种老王八惦记上,实际活着和死了差不多。 尤其是自己现在,真真正正的手无缚鸡之力,就算知道情况,除了任人宰割,还能有别的办法? 顾仙佛苦笑,理了一通还是理不出头绪,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了。 感受到小雀儿轻轻扯了扯自己的右手,顾仙佛这才清醒过来,自己刚才沉迷于思索时间过久,小雀儿有些无聊,看顾仙佛一时半会儿没有清醒过来的意思,只好嘟着小嘴巴拉了拉顾仙佛的手。 顾仙佛看了看院子里那只自个追自个尾巴玩的不亦乐乎的小黄狗,低头对小雀儿说道:“这院子里太闷了,顾叔叔来到这还未见识过青牛村的风土人情,小雀儿你带叔叔逛逛好不好?” 小雀儿似乎等这句话好久了,脸上报以甜甜的笑容,破天荒地应了一句好。 等着小雀儿锁上房门和院门,再细致地把两件钥匙贴身收好,顾仙佛这才和小雀儿慢慢走出去。 因为小雀儿实在是太过沉默寡言,顾仙佛也不好强人所难,只好自己慢慢观察着这小村庄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青牛村民风还算淳朴,现在这个时刻路上也没怎么又闲人,多是匆匆赶去农田劳作的庄稼汉,在别人的闲谈中顾仙佛才得知,原来陆锦帆所处的这条小巷唤作“大柳枝巷”,名字有些怪异,但还是符合了这青牛村的作风。 大柳枝巷在青牛村,属于地位比较低的巷子,居住在这里的,除了陆锦帆这类因为意外而搬迁过来的,剩下的要不是不置产业的泼皮,要不就是人缘极恶的另类,也正是因为这条巷子龙蛇混杂,陆锦帆才不会让小雀儿轻易外出。 顾仙佛二人虽然走得慢,但是奈何这村子小,不到一盏茶冷热的功夫,二人就走到了村子中央那棵老槐树下面,顾仙佛此时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便牵着小雀儿的小手,来到老槐树下那张光滑细腻的石凳上坐下。 陆锦帆本来居住在哪条巷子顾仙佛不知道,但想必不会有大槐树附近的这一条巷子好,不看这地理位置正处在村中央,但看里面的人家房屋俱是高门大宅,最里面那户还在门口摆着两只阔气的石狮子就知道,这条巷子应该是青牛村里地位最高的巷子了。 哪怕祥和静谧如青牛村这种世外桃源,无形之中也是等级森严啊,一个等级一个制度,只要身处其中,万万不敢僭越,若想改变原有的生活状态,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不顾一切的爬上去,二是被这种制度碾成粉碎。 顾仙佛正在感叹着,但见一六七岁的小屁孩,身后背一绣着并蒂莲的白色书包,身着丝绸长衫脚踏鹿皮长靴,急匆匆地从大槐树这巷子里跑出来,后面一古稀之年的老太太手里端着饭碗追出来在门口高声喊着用过早饭再去用过早饭再去,小屁孩充耳不闻,摆摆手之后一心往私塾跑去。 路过小雀儿的时候,小屁孩突然停下脚步,先是一怔,然后满面讥讽,阴阳怪气:“呀呀,大柳枝的小丫头终于舍得出门了,你来……” 小屁孩刚说到这里,骤然发现原来小雀儿身边还坐着一个顾仙佛,当下住嘴,毕竟在村子里,小孩子之间再称王称霸,见了大人也如同老鼠见了猫。小屁孩当即讪讪一笑,转身以更快的速度往私塾跑去。 小雀儿一直盯着小屁孩远去的背影,良久都没把目光收回来。 顾仙佛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拉起小雀儿的手,边跟着那小屁孩往前走边笑道:“走,咱们去私塾看看去,你顾叔叔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私塾什么样子。” 小雀儿甜甜一笑,使劲点点头。 心细如顾仙佛怎会没发现,小雀儿一直盯着的并非那小屁孩,而是小屁孩背后的书包。 白色书包顺着小屁孩奔跑的轨迹一上一下地在空中飞舞,真像一朵并蒂莲活了过来。 我心里有个故事,想讲给诸君听。 各位,上架了。 首先感谢各位能看到这,真诚感谢,鞠躬。 本来有好多话要说的啊,但是真切到这个时候,反而有些提笔已忘言了。 严格意义上来讲,这是在下的第一本长篇网络小说,为了这本书,我筹备了很久很久,现在终于慢慢的一切步入了正规,直的接到上架通知的那一刻,内心里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我脑海中的那个故事,终于可以在一个安静的土壤中慢慢盛开了。 与其说我是在写小说,不如说我是在讲故事。 我心里有个故事,想讲给诸君听。 现在回首过往,有时也会问自己,我到底是为什么想给大家讲故事的? 湖南团省委副书记汤立斌,2014年在湖南青年创业大讲坛暨湖南青年创业导师团成立仪式上讲话中如是说道: “有的人写小说是在写自己的帝王之心,有的人在回应宇宙间渺然的一组密电码,有的人只是要写一个日月星辰的世界。世界中有一座江滨小城,小城里一间淡绿壁纸的朝南旧屋。然后把自己童年的陶瓷杯子,轻轻放在桌上。” 这句话一直放在我的桌子上,它是勉励我不写水文的良师,也是提醒我勿忘初心的益友。 之所以第一次写架空的,一是可以体验一下对酒当歌快意恩仇的感觉,二是中国历史博大精深,在下虽有涉猎但还是不敢轻易碰触。 迟子建说,写作其实就是一场修行。我举双手双脚赞成。 身边的朋友有做直播的,有做网红的,说实话我确实是有羡慕的,毕竟同是娱乐行业,这些行业的收获与投入比例实在是大太多,有时候也会觉得不公平啊,但现在想想也就释然了。 我天生只会讲故事,也只擅长讲故事。 既然老天爷赏饭吃,那就好好走完这一遭吧。 《逐鹿之中原》是一本慢热的书,前面埋的伏笔我在后面会一一揭开,波澜壮阔的战争场面也将徐徐展开,各位,拭目以待吧,君以国士之礼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希望各位能和我一同走完这一条路。 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 我且长行细写,诸君驻足细观。 静水流深,来日方长。 第一百零二章 百草学舍 顾仙佛与小雀儿二人一路打听慢吞吞地来到私塾之时,那小屁孩刚刚被先生训斥完灰溜溜地钻进充斥着朗朗读书声的私塾之中。小屁孩一路飞奔疾跑,速度远远超过顾仙佛二人,而顾仙佛到来之时,他却刚刚被先生训斥完,可见这位教书育人的先生,脾气不会特别好。 在距离私塾十丈开外的地方站定,顾仙佛抬头打量,青牛村众人对于后代的教育一事确实是费了精力,这间私塾坐北朝南,三间连座,观其建筑材料可知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在私塾西边,还被整出了三分地,种植着一行行嫩绿的韭菜,每当春风吹过,刚刚破芽而出的韭菜便迎风摆动,长势煞是喜人。 在这教书的先生自然在训斥小屁孩的时候就看到了顾仙佛二人,他虽然对顾仙佛这个生人不认识,但是对小雀儿这个偶尔回来私塾外面旁听的小丫头熟悉的很,一想起小雀儿,先生心中不由得火热起来,那个身姿绰约的陆寡妇,可是俏得很。 整理了一下身上长衫,先生哈哈大笑着迎面走来,边拱手边朗声道:“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位公子光临寒酸学舍,令得此地蓬荜生辉。在下姓朱名桓,字桓之,原本是一穷酸秀才,幸得青牛村百姓抬爱,忝列百草学舍先生一职,见过公子。” 顾仙佛仔细看了看这位朱桓朱公子,生得倒是一副不错的皮囊,身材颀长白白净净,只是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却给人一种不大气的感觉,不过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顾仙佛也是笑着拱手,道:“在下行经这私塾之处,便不自觉被这里面朗朗读书声吸引,本想驻足观望,聆听圣贤教诲,没想到打扰了朱公子授课,罪过罪过。在下姓顾,单名一个酒字,山野村夫,无字无号。见过朱公子。” 或许是在私塾面前的缘故,二人对繁文缛节的讲究也比以往更甚,通报名号之后,二人又平磕了头,互相恭维吹捧一番,一整套下来,足足花费了一刻钟的功夫。 朱桓伸手欲携顾仙佛手腕同去私塾后院吃一碗热茶,但这伸出去的手却被小雀儿挡住,朱桓并不知小雀儿是怕他不知轻重伤到了顾仙佛的身子,只当小雀儿害羞腼腆,便笑着告罪两声,便走在前面引着二人去私塾后面。 盛情难却之下,顾仙佛随着朱桓穿过走廊行至后院,到了才知这私塾后面别有洞天,除去给朱桓居住的两间房屋之外,伙房库房一应俱全,在后院中心雨廊曲折,中间还有一别致亭台,亭台之下是一方石桌和三张石墩。 朱桓引着二人来到亭台之中,分主宾落座之后自有一老翁端上热茶,茶叶虽不是什么名贵茶种,但也是以秘法从风雷山某处采摘而来,胜在别有一番风味在心头。 吃了一口茶,顾仙佛率先开口赞叹道:“此地依山傍水风景别致,朱公子在此教书育人,福泽后世,功德无量啊。” 朱桓自谦一笑,摆手道:“区区小事不足一提,在下原本是一介书生,说出来不怕顾公子笑话,也曾奢望过哪天能拔得头名状元光宗耀祖造福一方百姓,但这一番热血,却止步于乡试,过了几年,在下也想明白了,确实不是读书的料子,也就不在这事儿上浪费年华了,还不如教书育人,看着小家伙儿们慢慢的识字断句,在下也深感欣慰。哈哈,你看,光说我了,顾公子从哪里来?来这青牛村所谓何事?若有事情需要在下帮忙,请不要客气,但说无妨。” 顾仙佛心中一哂,暗道终于来盘道了。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顾仙佛脸上却还是和善的笑容,道:“在下只是一山野村夫,家父有些见识,侥幸让在下读了几本书,还算懂些事理,是浔阳郡姑苏人士,家父从事丝绸生意,家境尚可,今年年初回家祭祖途中,遭遇山贼,家仆为救我命力战而死,在下侥幸逃出生天被陆姑娘所救。” 说这段话的时候,顾仙佛眼含泪光表情沉痛,在他八岁的时候,顾淮就让他背下了十三个身份,这十三个身份分布在大乾、南吴、北越、匈奴中,每个身份都不同且毫无关联,而且最重要的是,这十三个身份都是真实的。 说到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整个大乾确实无人能出顾淮其右,在顾仙佛出生的时候,顾淮便安排三十七名死士带着秘密任务奔赴各地,每月都会与他们通过地下渠道传递顾仙佛的信息,过了么这多年,还与顾府保持联系的,只有十三个了。 在顾仙佛失踪的那一刻开始,这十三个家庭都开始寻找孩子了,他们失踪的孩子都叫顾酒,都是因为遇上山贼失踪,受的伤,也都一模一样。 如果这朱桓真是有心人,他找到浔阳郡姑苏,就会发现那里确实有个丝绸商贩的孩子碰上山贼失踪了,他能说上顾仙佛所有特征和生活喜好,顾仙佛也对这个“父亲”的一切习惯了如指掌。 朱桓自知触碰到了顾仙佛的伤心事,身体前倾,轻拍顾仙佛肩膀,轻声道:“顾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家仆又都是忠义之士,想必他们泉下有知,也不忍心看顾公子太过伤心,节哀啊顾公子。” 顾仙佛忍着悲痛勉强笑了笑,挽起袖口轻轻擦拭着红肿眼眶中的热泪,低声说道:“朱公子说的是,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待我伤势好一些,便去知县衙门走一遭,求一张路引文牒来,也好让我父亲早日来接我。” 朱桓自认为摸清了顾仙佛门路,戒心便卸掉了一大半,一听顾仙佛又是富贵人家,亲热度又升了一大半,一来二去,不到半刻钟,二人已经愚兄贤弟的开始称呼了。顾仙佛也乐得如此,毕竟他对青牛村一知半解,急需一个对周围情况了解的人来掌握最基本的情况,朱桓也就是拿捏到了这一点,二人说话之时,重点便围绕在这上面。 二人这一谈,就谈了半个多时辰,老翁来续了三四次茶水,小雀儿抱着茶杯也不淘气,歪着脑袋看着院子水缸里的那两位小鱼,时不时低头啜饮一口浓茶,虽然这茶叶让她喝完一口后都会苦得整个小脸皱起来,但她明显乐在其中并且乐此不疲。 不知何时,二人谈话的内容由青牛郡的风土人情转变到了前院朗朗读书的这些孩子身上。 顾仙佛语重心长说道:“朱兄肩上的担子不轻啊,观这私塾规模就可知,青牛村的父老乡亲投入了不少心血,在下走南闯北,但从来未在任何一个村子里,看到过这种模样的私塾,还给教书先生配上一名老翁,哈哈,朱兄待遇不低啊。” 或许是相熟的缘故,朱桓坐姿话语都比较随便起来,不以为然道:“村子里的父辈都望子成龙,这一点没错,但也要认清自个几斤几两,多数情况下,只能是龙生龙,凤生凤,儿郎能做到的程度,并不会超出父母太多。愚兄纵观史籍,历史上真正‘白手起家’的英雄人物,实际上屈指可数,大多数的达官贵人,其实他一辈子就做了两件事:继承和守成。就拿咱大乾之前的帝王将相来说,前后八个朝代都算上,真正从布衣做到那张椅子上的,一只手绝对能数过来,多数不是世族,就是宗族,再不济,也是豪强。” 顾仙佛点点头,随口说道:“朱兄说的话不错,很多人都只看到了成功的那最后一个人,却没看到在他脚下已经倒下了成百上千的先行者,虽说成王败寇是有道理,但是要说这最后一人是贪天之功,也有道理。” 朱桓精神一震,他自诩真名士自风流,在这穷乡僻壤之中,曲高和寡太久了,听到顾仙佛如此说话,顿觉自己觅到了知己,非要拉顾仙佛在此用过午饭再回去。 顾仙佛抬头看看日头,站起身笑道:“顾某在此叨扰朱兄太久了,若是再在此用午饭,那前院的小公子们得骂我了,哈哈,开个玩笑,在下带小雀儿出来太久了,中午唯恐陆姑娘回去担心,今天就不在此用饭了,下次,等顾某身体好了,一定和朱兄,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顾仙佛执意谢绝,朱桓也不是不开眼之人,当即客气两句,便亲自送顾仙佛走出私塾百步才回头。 顾仙佛与小雀儿慢悠悠地走在回去的路上,神色淡然,只是偶尔嘴角会露出一丝笑意,也不知是在笑谁。 朱桓回到亭台之中,独自一人坐下,拿过顾仙佛那杯茶,伸出食指蘸了点茶水,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半晌后才阴森一笑,自言自语道:“有点意思。” 第一百零三章 顾酒发病 走出私塾,已经是接近晌午,顾仙佛在心里估摸着陆锦帆也快从田里归来,便牵着小雀儿的小手准备回家,不过因为离正午还有点时间,顾仙佛便取了一条与来之时不同且较远的巷弄。 青牛村民风淳朴,巷弄之间的建筑也是井井有条,路旁有杨柳依依脚下是青石板路,顾仙佛费劲千辛万苦才折了一支柳条拿在手里轻轻甩动着,暗自感叹道这种时候人也自在心也自在,怕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啊。 但一想到自在二字,顾仙佛之前一直刻意克制住的情绪终于如潮水一般涌来。 自己这次遇袭,其实还真怪不得别人。 一是父亲失算,没想到宫里那位正宫娘娘会如此疯狂到拿之前皇帝对她的所有情谊恩宠来换一次大不韪的刺杀之举。不管这次成功与否,这位正宫娘娘都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不谈她勾结皇帝的心肝儿宝贝龙骑出手,就说她违背皇帝在立国之初亲自拟定在宫中石碑上的十二条铁律之首——“后宫不得干政,违例者立斩不怠”这一举动,就足够让皇帝对她发自内心的厌恶。 诚然她背后有朱家,有老而不死的朱国公,有一个在北原军做将军的哥哥,但这都不是她能不按规矩出牌的理由。现在的大乾是当世第一大国,南吴北越构不成威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皇帝留给下一任陛下的“现世功劳”,一个吴越能挡住一次进攻,两次进攻,还能挡住千千万万次进攻?若他真如此自负,何必把吴钩送到顾府?当世超越四品十二重的武夫除了四小宗师两大宗师之外,确实还有数人,不过这些人大多都是闲云野鹤每天都琢磨着气运长生之类玄而又玄的东西,像吴越一样把自己与两个国家绑在一起的,除了皇宫里的那个老怪物外,似乎只有他这一个。 也正是因为乾国现在是当世第一大国,皇帝由一方诸侯变成了天下的天子,所以才由不得皇后乱来,现在长安是一盘小棋,大乾是一盘中棋,天下是一盘大旗。但小棋却处在大棋中央,所以一举一动都牵扯着无数外界的因素,你身在棋盘中,就要按照马走日象走方的规矩来,像皇后这样出一招无理手,不知要引起多少后续的反应,不仅仅是皇后一人,整个朱家都要被她牵连。 之前有一次在书房里顾仙佛听父亲分析过,陛下自打出生以来就心高气傲,哪怕在逐鹿之战时被打败惶惶若丧家之犬的时候,都不曾颓废过一次,但是自从建国以后,他被文臣掣肘,被武官掣肘,被传承了数千年的规矩掣肘,而如今他竟然又被自己的女人掣肘,皇帝的反应,应该会大大出乎皇后这个蠢女人的预料。 要说遇袭的第二个原因,那便很简单,是因为自己当时连续两天忘记给密影留下标记,导致这支坠在身后的的密影不敢靠近,只能在后来迷失了方向。所以这事儿还真怪不得别人,最大的失误就在于自己身上。 自己这次失踪,顾府肯定已经乱了,顾府一乱,长安肯定就得乱,这次政治风暴以后,长安的格局肯定得再次洗牌,但是究竟谁能顺着这风波爬上来,谁又会被浪涛颠覆,这些,只有老天知道。 也算吃一堑长一智吧。顾仙佛拎着柳枝在心底自嘲一笑。 转过一个弯,顾仙佛眼前一暗,停住脚步下意识地想挥出一掌,但手刚刚抬起来便想到自己现在已经内劲全无,手无缚鸡之力了。要不然也不会等差点与人撞上才发觉不对劲。 顾仙佛抬起头歉然一笑,迎面走来的是一个戴着斗笠的老人,大约古稀之年身形略有佝偻,扛着锄头明显是刚从田里回来,古铜色的皮肤上还有汗珠不停流下。 老人皱皱眉,正想开口说话却突然看到小雀儿,眉头皱的更深,仔细打量了顾仙佛两眼,才冷声开口道:“你就是被我儿媳收留的那个外乡人?” 顾仙佛心思通明,倒提着柳枝抬手作揖,笑道:“小可顾酒,浔阳郡姑苏人士,见过刘老伯。” 刘标原本就对这个儿媳多有诟病,此刻见了顾仙佛内心厌恶更甚,人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刘标却老脸一冷,说道:“你也不用和老丈我咬文嚼字,你好歹也是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看你这出来遛弯的架势,不说生龙活虎也是自己能走能跑,既然这样,你还住在她们孤儿寡母家作甚?你住两天就走了,我儿媳妇还要在这里居住生活,你让街坊邻里怎么看她?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我看你现在也没大碍了,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明早老汉我送你出村。出了青牛村以后,天高水远,你爱去哪去哪。” 顾仙佛面带笑容不为所动:“刘老伯,您说的这些,我都懂,我居住在这,确实给您老带来不少麻烦,若是等伤好以后,不用刘老伯说我自当离开。但是现在贼人亡我之心不死,小可又手无缚鸡之力,只要出了村子,那我这条小命可就得交代在这了,恳请刘老伯宽限几日,等小可伤好以后,自当离开,到时与家父一同,备上厚礼再来感谢刘老伯。” 刘标不耐烦的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怒道:“一派胡言胡说八道,这世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里有这么多恶人?我看你不想走,莫非是与我那放荡儿媳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在里面吧。我告诉你小子,你们两个不要脸,我的老脸还是要三分,我不管你爱谁谁,收拾东西抓紧给我滚蛋,别让我明天再看见你。” 刘标此言一出,小雀儿脸色气得煞白。 顾仙佛笑容收敛三分,略微蹙眉,郑重道:“刘老伯还请慎言,陆姑娘收留在下只是好心,在下虽与陆姑娘同住一片屋檐之下但一直以礼相待,万万不敢有逾越之举,在下并非狼子野心之人,陆姑娘也不是银荡无耻之辈,刘老伯这样自毁自家儿媳清白,在下看来,确实不妥至极!” 刘标不屑嗤笑一声,把手里锄头往地上狠狠一杵,冷笑道:“听听,还陆姑娘,没点破烂腌臜事儿,你能这么护着你那姘头?姑娘个屁!你当我老汉眼瞎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若是没有她……我儿怎么会失足溺水,这些年她门前来往了多少男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好小子,还轮到你教训起我来了?你信不信老汉我今天用这把出头教教你,什么是尊老?不平地、我锄得,浪荡子,我也收拾得了!” 顾仙佛皱眉,脸色越来越白,呼吸急促嗓音颤抖,断断续续道:“刘老伯可莫吓我,我虽然乃一介穷酸秀才但是好歹也有功名在身,大乾律法我也是熟读的,恐吓威胁他人,与伤人者一并论罪,我从小心脉失常,郎中说我受不得惊吓,你……你……你竟然……” 说到最后,顾仙佛浑身上下都颤抖起来,瞳孔有些涣散,嘴角有涎水流出,似乎下一刻就要昏死过去。 在顾仙佛说到他有功名在身的时候,刘标心里就凉了一大截,他本以为这顾酒只是一个普通的商贾子弟,想恐吓他一番让他识趣地离开,但没想到竟然炸出一个功名身份,在听到顾仙佛后来一番话看到他之后的这些表现,刘标心里更惊慌。别看他之前大呼小叫无法无天的泼皮样子,但归根到底,他也就是一介布衣,青牛郡都没出去过,哪能晓得怎么应付这种问题? 刘标一见顾仙佛这样,彻底慌了神,把锄头往肩膀上一抗,边走边迅速说道:“你……你胡言乱语些什么?我哪里恐吓你了,你别当我老汉是好欺负的,你要是再不走我就让你好看!” 顾仙佛费劲转身,颤抖地伸出手,喊道:“你……你别走,我……我要发病……” 听到最后四个字,刘标速度又加快了三分,几乎是眨眼间,就消失在拐角处了。 第一百零四章 公公一心公道 经过刘标这么一闹,顾仙佛与小雀儿心情沉闷了不少,也没有再在青牛村转悠的兴致了,二人携手匆匆回家。 陆锦帆早已经回到了家中,以往她都是正午才回,但或许是现在家里有个伤员的缘故,陆锦帆比之前早回来了半个时辰,等到顾仙佛与小雀儿回到家中的时候,陆锦帆已经把午饭忙得差不多了。 顾仙佛刚刚推开院门,那只自得其乐不认生的小黄狗就扑了上来,陆锦帆正好出来舀水,看到顾仙佛差点被小黄狗扑倒脸上下意识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直到发觉顾仙佛在看着自己后才俏脸一红,声音也比往常低了三分:“顾公子今天兴致不错啊,多出去转转好,郎中说了,你现在这个身子就是太过虚弱,好天气多出去走动走动,对身体是有好处的。咱们青牛村虽然不如你们城里热闹,但是好歹有绿水青山,顾公子初次来这,有个新鲜劲儿在里头,多转几次都不会腻。” 顾仙佛松开小雀儿的手,小雀儿甜甜笑着扑到陆锦帆怀里一头扎进去,撞得陆锦帆后退一小步,陆锦帆搂着小雀儿,不由笑着拍打了一下她的小辫子。顾仙佛微微一笑,道:“陆姑娘话里有大道理,村里觉得城里热闹,城里又觉得村里清静,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坏,但不论住在哪里得人,都有这么个毛病,一只眼看见别地儿的好,另一只眼看着自个得坏,越活啊,越憋屈。” 陆锦帆轻轻拍打了两下小雀儿的后背,小雀儿懂事的松开手去找小黄狗玩耍,陆锦帆要了一瓢水走到灶台旁边,打开锅盖的瞬间一股香气便随着白腾腾的热气扑出来。 往锅里添上半瓢水后陆锦帆又把锅盖仔细盖好,然后才拍了拍手笑着说道:“顾公子你就莫笑话我了,我自小跟着爹娘在田间土壤长大,私塾一天没上过,得亏有个做了几天账房的父亲好歹教我几个字让我不是睁眼瞎,这辈子擅长的也就是在地里侍弄侍弄庄稼,你要说讲道理,我可比不上你们文化人啊。” 顾仙佛摇头而笑,郑重道:“古人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父亲在我小时候经常教育我,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能人达者,有人擅长治国,有人擅长经商,有人擅长做饭,但不论擅长什么,道理,基本都是相通的。比如说,陆姑娘烧的这一手香气扑鼻的午饭,在下就怎么也学不来。” 陆锦帆往灶膛里添了几根木柴,笑道:“顾公子是读书人,会说话,能把我们粗人不会说的道理表达出来,还能让人心里听着舒服。说到今天这午饭,还得感谢小石头,要不是他送了我两尾稻花鲤鱼,我哪能做出这一道清蒸鱼出来,顾公子你先去带着小雀儿洗洗手,这道清蒸鱼马上就好,之前家里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菜肴,今天啊,顾公子好好尝尝我的手艺。” 顾仙佛微微一笑清脆应了一声,唤过小雀儿后便带着她去洗手,转身的一瞬间肩膀却有些颤抖。 别人家二十四五岁的姑娘,哪有担负起一家之责,哪有下地劳作,哪有……自个儿杀鱼开膛破肚的? 这些陆锦帆都会做,做的信手拈来,她怎么会不怕呢? 这见鬼的世道哟。 洗手的时候顾仙佛布满的低声喃呢了一句。 玩水玩得开心的小雀儿不解抬头看了一眼,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酒楼里的厨子说这道菜马上就好的时候,这就意味着你要再等一会儿;当如果你听到他说你得等一小会儿菜才能好的时候,那么你就有的等了,没有一盏茶冷热的功夫,你根本别想见到菜肴。 但陆锦帆毕竟不是酒楼里的厨子,她说清蒸鱼马上好自然就是马上好,待到顾仙佛与小雀儿落座的时候,陆锦帆已经把清蒸鱼和米饭都端上桌了。 先是把一双竹筷递给顾仙佛,陆锦帆才在其对面落座,略带紧张道:“顾公子尝尝味道,大半年没有烧鱼了,我手艺可能有些生疏,若有不合口的地方,还请顾公子不要嫌弃。” 顾仙佛费劲地伸出右手,挟了一筷雪白嫩滑的鱼肉慢慢送进嘴里,闭眼细细品尝了一小会儿才睁开眼,在陆锦帆带着三分期待三分紧张的目光中柔和笑道:“陆姑娘若是去我家乡开一间酒楼,能挤到三条街没有生意。” 闻言,陆锦帆如释重负,脸上的笑容也明朗了许多。挑起一大块鱼肉细致地拔掉里面的刺以后放到小雀儿特用的小碗里,这才给自己挟了一小筷鱼肉,尝了尝味道之后说道:“顾公子会说话也会夸人,这清蒸鱼做得比之前柴了三分,不过也还能入口,清蒸鱼对伤口愈合好,能补元气,顾公子你多吃一些,其实若是有小鲫鱼炖汤,那才是大补的,可惜……若有机会,我去向邻居求几条来。” 顾仙佛坚定摇摇头,看着陆锦帆认真道:“此举万万不可,陆姑娘对在下有活命之恩,在下又借居姑娘家,给姑娘添了不少麻烦传出去本就对姑娘青评有影响,怎还能让陆姑娘为了顾某这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再去低三下四有求于人,没有那几条鲫鱼,饿不死在下,就算陆姑娘真替在下求来那几条鲫鱼,你觉得在下会吃得心安吗?” 陆锦帆放下筷子,认真回望过去:“顾公子,你今天出门是不是碰到什么人了?” 顾仙佛先是一怔,随即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所言中只是隐晦有这么一点意思这姑娘就能直接联想到这一点,当真是生着一颗七巧玲珑心啊。 眼见顾仙佛不说话,陆锦帆又追问了一遍。 无奈之下,顾仙佛苦笑,道:“也没碰到别人,就是碰到了刘老伯,和他聊了几句,他说……我借居在陆姑娘家,对陆姑娘以及整个刘家清誉有影响,其实刘老伯说的没错,等过几天我伤势好一些,我就从姑娘家搬出去,多谢陆姑娘这几日对我的照顾,此等恩情,在下定铭感五内永生不忘。” 陆锦帆深呼吸数次,抿了抿嘴唇,秀眉已经蹙了起来,望着顾仙佛,郑重道:“你如果想出去,我绝对不会拦着你,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若是考虑到这些飞短流长,我之前就不该把你搬回家。老话讲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刻意避嫌,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救你不是为了图你的回报你明白吗?一条性命在那里,谁能不管不顾?” 顾仙佛畅快大笑,拱手道:“巾帼不让须眉啊,陆姑娘,你虽是一介妇人,但见识为人却远超俗人,说话有理有据,做事有进有退,若是男子,定为当世真豪杰也!顾某在此地人生地不熟,也就厚着脸皮赖在姑娘家,讨口饭吃讨碗水喝,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陆锦帆这才在严肃的嘴角绽放出一丝笑意,不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后眉头再度紧锁,问道:“顾公子,我公公遇到你,不是只跟你讲了这些吧?” 顾仙佛低头深呼吸,抬起头后笑道:“哪还能说别的?老话说婆婆一片婆心,公公一心公道,刘老伯除了问了问陆姑娘近况以外,未曾言及其他。” 顾仙佛说的这番话,陆锦帆肯定是不会傻到相信,毕竟与刘标打交道八年,刘标是什么样的人,陆锦帆太清楚了。 陆锦帆轻轻叹了口气,右手支着脸颊,歪头看着窗外,喃呢道:“若真是婆婆一片婆心,公公一心公道,那该多好啊。” 第一百零五章 夜游(一) 时间如水一般在萦绕着青牛村的老屋、老树和老人中静静流淌,安谧祥和的环境中最容易让人忘却时间的概念,这些天里,顾仙佛在身体一天天好转的同时,难得的心神宁静下来,体验到了久违数年的真正的祥和。 青牛村的平静生活并没有被这个不起眼的外人打破,大家还是按部就班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遵从着青牛村几百年传下来的自然法则和乡约规矩。在这些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乡约的权威,比大乾律法还要大。 顾仙佛现在虽说不能进行剧烈运动,但是好歹比之前的废人模样强太多了,起码能正常走动了。现在顾仙佛闲来无事,除了去百草私塾与朱桓闲聊外也没地儿可去,再加上小雀儿难以掩饰地对识字读书的渴望,顾仙佛便厚着脸皮向朱桓求了一副廉价的文房四宝,每日教导小雀儿识字。 自大乾立国以来,在祁祭酒的倡导改革下,大乾各地的私塾基本上有了一个统一的标准,学生入学第一天,要学的是“天地君亲师”这五个字,然后才开始慢慢接触《三字经》、《千字文》等启蒙读物。 顾仙佛小时候大乾正处在立国前最紧张的一段时间,顾淮一直跟着皇帝南征北战东奔西走,自然没有空去管教儿子的学业,顾仙佛的母亲虽说是温婉可人,但是既是妇道人家又几乎大字不识,自然无法教导顾仙佛。 所以顾仙佛在小雀儿期待的目光中把宣纸铺开以后就尴尬地停滞了,《三字经》《千字文》之类的启蒙读物顾仙佛也就会背前两句,你总不能教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儿去读《老子河上公章句》吧? 思考了良久,顾仙佛终于在灵光一闪间从脑海的角落里翻出一本书,是西席教导顾烟时拿来的一本书,虽然不是私塾里的主流学说,但好歹也算是脍炙人口,顾仙佛也不管这本《声律启蒙》是否符合小雀儿的年纪了,铺开宣纸就开始以楷书仔细书写起来。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 这些字顾仙佛一气呵成,待到搁下毛笔之后才长出一口气,顾仙佛虽说小时候启蒙读物没有跟上,但是练字却没有落下,母亲虽然不甚识字,但好歹知道读书的重要性,便在顾仙佛小时候费尽千辛万苦找一书法大家求来一个“永”字,让顾仙佛每天练三百遍永字,顾仙佛的书法也就是在那时候慢慢成型的。 仔细吹了吹宣纸上的墨痕,顾仙佛抱着小雀儿,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始教她认字读书,小雀儿原本沉默寡言,但是一接触到读书识字却有着浓厚的兴趣,慢慢地竟然开始自己读了出来。 趴在窗户下的小黄狗站起身摇摇头,似乎并不知道屋里的两人做的这些事有什么意思,便自顾自地跑开了。 自顾仙佛教小雀儿识字之日起,小雀儿便开朗了许多,一开始她就很粘顾仙佛,现在更是几乎与顾仙佛寸步不离。陆锦帆每次外出劳作归来,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凑到一起研究永字的写法,都会从心底里感觉到一阵莫名的愉悦慢慢涌上来。 还真像一家三口。 无意间想到这个念头之时陆锦帆吓了一跳,虽然明知顾仙佛没有看她,但还是脸红到了耳根子,暗自啐了两口心说人家顾公子是城里的读书人你怎么可以这么想人家。 自从顾仙佛开始教小雀儿识字之日起,自己也捡起了多年不曾临摹过的书法,也不知是否错觉,顾仙佛感觉从练字之中,自己身体恢复似乎有加快的趋势。 难道练字也是一种修行? 顾仙佛想到这个念头后哑然失笑,搁下毛笔,看了看窗外的上弦月,深深吐出一口肺中的浊气,此时陆锦帆与小雀儿早已伴着月光睡下,顾仙佛也没有打扰二人,横披了一件衣服,悄悄走出房间掩上房门。 在院内角落盘在一起睡觉的小黄狗警觉地抬起头,看到是顾仙佛后脖子上竖起的汗毛又垂了下来,摇头摆尾地跑到顾仙佛身边围绕着顾仙佛转来转去。 顾仙佛笑着摸摸小黄狗,轻轻走出院门。 黑夜里的青牛村没有白天的热闹和烟火气,但是细细欣赏下来也别有一番静谧的风味,顾仙佛在黑夜中踱步着慢慢向前走去,一边放松着心神一边思考着一些问题。 在顾仙佛醒来的第一刻,顾仙佛就觉得这青牛村不简单,表面上虽说是一个普通静谧的村子,但是似乎村里的人都在掩盖一些什么东西,这些天里顾仙佛几乎是用脚丈量了青牛村的每一条道路,但是除了觉得朱桓隐隐有些不对外,还是没找出青牛村到底哪里不对。 慢慢伸了一个懒腰,顾仙佛笑了笑,他一直相信自己如同野兽一般的直觉,在西凉的很多次小规模伏击他能避开并不是都是仰仗西凉卫和斥候,有时候也是倚仗自己的直觉。 世人盛传达到天字境界后,能与天地沟通吸纳元自成循环,虽然这有些夸张和以讹传讹的程度在里面,但是也并非无风起浪,对于冥冥之中的感应,天字高手确实超出凡人太多。 顾仙佛一身内劲丢失殆尽,体内空空如也,但是那种敏锐如野兽的直觉却还在。 所以顾仙佛在转弯处看到一名年轻道人在摆摊算命之时一点也不吃惊,笑了笑便走了过去。 自己现在手无缚鸡之力,随便一个黄字武者就能一刀要了自己的小命,躲在陆锦帆家里除了祸及她们母女二人之外,根本没有更大的作用。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逆流而上,运气好还能博出一丝生机。 年轻道人生得唇红齿白身体消瘦,看着顾仙佛走过来后腼腆一笑,往前轻轻一推卦筒,道:“算一卦?” 顾仙佛无奈一笑,道:“道长深更半夜转为我而来,我拒绝可以吗?” 年轻道人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才抬起头腼腆一笑,摇头认真道:“不可以哦。拒绝会死的。” 第一百零六章 夜游(二) 顾仙佛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生命如此不受重视,在年轻道人对面的板凳上坐下,笑问道:“既然如此,小道长还问我作甚,直接算卦不就好了?” 年轻道人被顾仙佛盯得有些羞涩,低下头小声道:“那可不行,你若不是诚心来问卦,那贫道强行算卦也无用,再者说,下山之前,师父早交代过,我要以理服人,我先问问你,说明我在跟你讲道理。” 顾仙佛觉得这年轻道人很有意思,轻轻拍打着大腿,道:“小道长说得在理,不论谁在这世间行走,都要遵从这世间的道理,小道长讲理,小道长的师父也讲理,在下更是个讲理之人,所以咱们碰到一块,有得聊有得聊,敢问小道长的师父在何处修行?道号是何?” 年轻道人轻轻叹了口气,惆怅道:“我师父的名号说了你肯定不知道,他死了大概有八十多年了,是八十六还是八十四我忘了,这两年事情有点多,我东奔西跑的,也没空去给他烧点纸钱,若是以后我也投入六道轮回之中,他肯定得在地府门口等着骂我不可。” 顾仙佛心中一凛,心道果然这小道人肯定也是个老王八,但表面上却依然波澜不惊,继续如唠家常般问道:“那敢问小道长道号是何?今年贵庚?” 年轻道人不满地看了顾仙佛一眼,只是这一眼就有风雷之声起,顾仙佛顿时感觉自己胸膛内血气激荡,头晕耳鸣,过了好久才恢复过来。 年轻道人摆弄着卦筒里的灵签,不满道:“小哥儿,老话讲僧不言名道不言寿,这个道理你都没听说过?上来就问贫道我年纪,怎么?看我年龄小好欺负啊?” 顾仙佛苦笑摆手:“在下怎得敢有如此想法,只是一时间心直口快脱口而出,冒犯了小道长禁忌还望小道长不要挂怀,既然小道长不方便说,那就当在下没有问过便是。” 年轻道人不屑撇了撇嘴,从卦筒中抽出一支灵签在手指间摆弄着,随口说道:“算了算了,你别跟我文绉绉的掉书袋了,你往这一坐,我就知道你后九句话要说什么了,现在夜黑人静的,告诉你也无妨,你若是问我这一世的年纪,才二十一岁,若是算上前三世,差不多有二百来岁了吧,具体我也没算过。我师父呢,当年给我取了个听拗口的道号,我觉得麻烦也没去记,我觉得嘛,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所以啊,我自号哈哈道人,怎么样,听说过吧?” 顾仙佛一怔,心说这是什么鬼道号,诚心诚意地摇摇头,认真道:“没听说过。” 哈哈道人撇撇嘴,把灵签放回卦筒,然后又取出另一只在手指间摆弄,唉声叹气道:“若不是贫道前些日子心血来潮算了一卦,是真不想下山与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打交道,本来觉得你还不是那么俗不可耐,可惜贫道忘了你再超凡脱俗,终究也是俗啊,江河里的鱼虾跳的再高,终究还是会落回水里,无法成为垂钓者。” 顾仙佛也不气馁,微笑问道:“如此说来,哈哈道长就是坐在我们云端的垂钓者了?” 哈哈道人突然神色凄厉起来,他抬头,盯着浩瀚黑暗的苍穹,双目炯炯里面的怒火似乎要撕破头顶上那片天空,话音之间有风雷震动,又似虎啸龙吟:“垂钓者?!我哪有资格被称为垂钓者?凡人头上有你们,你们头上有我们,你以为我们头上就空无一人吗?坐在云端垂钓的不是你,也不是我,是这个不讲规矩的天道!是这个往复循环的天理!” 哈哈道人话语之间饱含愤懑,一股冲天的杀气气冲斗牛而起,原本星月明朗的夜空顿时风云际会波澜壮阔起来,似乎是一只大手伸进了水盆里开始疯狂搅动。 顾仙佛明明是坐在哈哈道人对面,却依旧呼吸如常没有感受到一丝压迫,由此可见哈哈道人修为已经几乎到了返璞归真收放自如的地步。 看着哈哈道人双目怒睁仰天质问,顾仙佛默然无语,自从出京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这天下并非只有被顾家密影扫了一遍的江湖,在这个江湖之上还有另一个江湖,那个江湖里的人很少很少,但是神通很大很大,有垂钓山河气运的,有吞掉国家气数的,还有与天道抗争不息的。 两个江湖,两个世界啊。 顾仙佛在心底感叹。 哈哈道人发泄完了心中的愤懑,刹那间又恢复了之前的腼腆羞涩,苍穹之中的云层也慢慢平静下来,似乎之前的一幕都是顾仙佛的幻觉。 哈哈道人把手里灵签放入卦筒中摇匀,然后往顾仙佛面前一推,腼腆笑道:“随便抽根签算一卦吧,算不准不要钱。”说到这里哈哈道人想了想,又补充道:“不可能算不准的,我还没失算过。” 在哈哈道人灼热的目光注视下,顾仙佛只能硬着头皮从卦筒里随便抽了一支灵签出来,还没等看灵签上写了什么,就被眼疾手快的哈哈道人一把夺过去。 顾仙佛也不和他争抢,只能耐着性子问道:“上面都写了什么?” 哈哈道人抢得快但是看得却没多么认真,随便撇了一眼后就仍回了卦筒里,撇了撇嘴看着顾仙佛,似笑非笑地说道:“和我想的一样,下下签,九死一生的那种。” 顾仙佛长出一口气,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十死无生,现在至少有一成希望,可以可以。” 哈哈道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怜悯地看了顾仙佛一眼,解释道:“从见你第一面起,我就知道你刚刚经历了一场必死劫出来,你是不是天真的以为上一个局没有杀死你,你就真的是天选之子了?放你的狗屁吧,你好好想想为了破那个局你丢了多少东西,你那不值一提的功夫内劲先不说,看你这破烂罐子的样儿,之前在你体内承载了不少气运吧?这些气运都够十个你活一辈子的,现在空空如也一点不剩,这才替你挡了那一劫下来,而且这还是在棋盘中的手段,棋在棋盘外这句话你肯定知道,但是你的亲人朋友为了帮你应劫付出多大努力,我想你肯定不知道。若再有下一次必死局?你拿什么去应劫?你以为这贼老天会做亏本买卖?” 哈哈道人一番话说得顾仙佛沉默不语,这些问题顾仙佛早就想到但他一直都不敢深思,上次的必死局里自己能活下来,靠的是父亲留在自己身上的种种后手,而现在这些后手被自己消磨殆尽,以后若再遇到磨难,还能依靠谁? 哈哈道人站起身,拍了拍顾仙佛肩膀,转身离去,也没有向顾仙佛问卦资的事情,或许是他已经拿到了他想拿的卦资,顾仙佛还没有资格知道。 顾仙佛站起身,朝西北望去,一片黑暗阻挡了他的视线。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第一百零七章 夜游(三) 送走了哈哈道人,顾仙佛再看之前算命摊子那块地方,果然已经是空空如也,仿佛之前的事情都只是黄粱一梦,并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其确实存在过。 顾仙佛弯腰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尘,继续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而去,本来他就练字练得神采奕奕,现在经过了哈哈道人这一波折,他更是无法入睡,还不如趁着夜晚散散步理一理脑海中混乱的思维逻辑。 青牛村确实不简单,那个阴阳怪气的朱桓,村中央那棵历经千年的老槐树,肤色黝黑身体结实的小石头,还有今晚出现的那个性格诡异的道人。顾仙佛感觉自己脑海中有数颗珠子散落其中,但是缺少一条线把他们串起来。 入夜以后的青牛村陷入了沉睡,顾仙佛在路上并没有碰到别人,再加上思考问题思考得入神,便对周围的环境无视了许多,直到听到潺潺流水声,顾仙佛才猛然停住脚步,把自己从脑海中拔了出来。 月光下,肤色黝黑的石实正站在一处刚刚没过膝盖的溪水里面,身后背着一个柳条编制的小鱼篓,长衫掖在腰间,袖子挽起至胳膊肘,手里还掐着一尾活蹦乱跳的小鱼,看到顾仙佛过来以后先是微微一愣,然后犹豫一小会儿,把手里小鱼向顾仙佛一递,示意让他带回家熬汤。 顾仙佛站在石拱桥上双手扶着栏杆,摇头而笑。他虽然只见了石实一次,但是却感觉这孩子身上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机在里面,明明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但是有时无意间暴露出来的那股子凌厉气度,让顾仙佛都有些心惊,所以顾仙佛摇头而笑,道:“我现在身体好的差不多了,你大晚上出来摸鱼也不容易,带回家自个儿吃吧。” 石实抿了抿嘴,把手里的小鱼向后一扔,在空中不断挣扎变换着方向的小鱼最终还是准确地落在了身后的鱼篓里,这技巧看得顾仙佛眼前一亮,不由地拍手称赞道:“小石头,你这门手艺不错啊,看来你不仅打铁好,抓鱼也是一把好手嘛。真是学什么都快,天生聪颖啊。” 石实从背后摘下鱼篓,掂量了一下重量估计够熬一锅鱼汤的了便停下了捉鱼的活计,石实没读过几天书,但是不能竭泽而渔的道理是他自个儿在摸鱼的过程中琢磨出来的,今天晚上把鱼摸绝了,可能之后的三个月就别想喝到这地道鲜美的鱼汤了。 把鱼篓放到浅一些的溪水里,保证里面的小鱼儿既能受到溪水滋润又跑不出去,石实这才慢慢走上岸边,找了一块干净的青石坐下,等待身上的水珠慢慢晾干,然后朝顾仙佛腼腆笑道:“从小没人夸我聪明,说我傻实在的倒是很多,摸鱼扔鱼的本事,也是我从无数次失败中摸索出来的,一开始来这儿摸鱼的时候,经常一晚上也摸不到两三条,现在好多了,想摸多少就能摸多少。” 顾仙佛来了兴致,伸长脖子看了一眼鱼篓里的十余条小鱼,然后兴致勃勃问道:“舍取有度,小石头还有先秦君子之风啊,也只有这样,才能静水流深来日方长。我看这鱼,好像不是鲫鱼?” 石实拿手擦拭着小腿上的水珠,一边回答道:“不是鲫鱼,这鱼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村子里的老人管它叫小泥鱼,久而久之,大家就都这么叫了,这种鱼长不大,我摸到最大的也就是四寸有余,但是这小泥鱼耐活,带回家养在水盆里能活七八日。生得又快,刺不多,所以隔三差五我都来摸两条。” 顾仙佛趴在栏杆上听着石桥下潺潺的流水声,笑道:“既然如此,大家对这小泥鱼应该都挺喜欢才对,但我看这村子里好像没人来这里捉过这种鱼啊,你是我见过的头一个。” 石实犹豫一小会儿,最终还是如实相告道:“这鱼之所以被叫做小泥鱼,就是因为它虽然刺少肉多,但是肉质中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土腥子味,很多人尝试着做过这小泥鱼,但是不论是清蒸、红烧还是熬鱼汤,这股子土腥气都遮掩不住。我也是无意间发现一偏方,把小泥鱼带回家先放在清水中养三天,让它吐出泥气,然后再做鱼之前,把它们放在黄酒兑得水里泡上一晚上,这样一来,不仅土腥气没有,吃起来还格外爽口,肉质鲜嫩弹牙,熬汤也好喝。” 顾仙佛听完这番话看着石实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仰头哈哈一笑,说道:“说到做饭烧饭,我是外行,但说到吃饭上,咱们两个差不多,你说的这个做法,我也知道,当年我在西……西边大山里行商的时候,总会有能耐的护院打些野味回来,你知道吗小石头,最好吃的不是鹿肠牛肉,而是蛇肉,尤其是西边大山里特有的火线蛇,这种蛇啊,鳞片通红,虽说长得极其粗壮但是肉质并不柴,我那护院捉到这火线蛇以后,都会扒皮去鳞,把蛇肉先放在花雕里泡上几天,这样做出来的蛇羹既美味又新鲜,最关键的是酒里也氤氲着一股热气,喝起来舒服。” 或许是在这没有外人的缘故,石实也放得开了许多,歪着头追问道:“顾叔叔,那火线蛇的蛇胆呢?我听村里老人说,蛇胆可是好东西,能……能强身健体固本培元,还有的能滋阴壮阳呢。” 顾仙佛笑着拍打了两下栏杆,说道:“别听那些人的话,这蛇胆啊,有好有坏,有的是补品有的是毒物,哪里有天下蛇胆都一个功效的?不过这火线蛇的蛇胆倒是有那么几分奇效,你把五年以上的火线蛇,剥皮取胆,整个囫囵吞下去,就能感觉到四肢百骸有热流涌动,我在西边大山里行商的时候,到了冬天,人们最喜欢捉火线蛇,取其胆,四五天内,御寒的能力大大提升。” 石实听着顾仙佛说话,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在连绵不绝的大山里,一支商队冒着风雪前行,身材高大的护院背着钢口锋利的大刀,身披着熊皮大衣,于谈笑间捉起一条犹在挣扎的火线蛇,手起刀落后瞬间火热的蛇血洒落下来,壮士犹自笑着,拿起蛇胆仰首直接吞下。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啊。 石实抱着膝盖出神地想着。 第一百零八章 重剑 顾仙佛看着怔怔出神的石实,心里有些好笑,哎了一声把石实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微笑问道:“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莫非是在哪家小姑娘了?” 石实果然小脸一红,连忙摆摆手,道:“顾叔叔,我没有我没有,我是在想青牛村外面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不瞒顾叔叔说,我长这么大,出得最远的一次院门也就是出了村子三十里到东边的兴禹城里跟着爹爹采购过两次打铁的家伙,别的再也没有出去过了,爹爹一心想让我学打铁好子承父业,但我不想困在这方村子里,我爹爹说做一个打铁的铁匠挺好,虽说不能大富大贵,但是也比在田里刨食儿吃得老百姓好一些,其实我觉得这两者哪有多大差别,人家在田里刨食,我们在火炉里拣吃得,谁也别笑话谁。顾叔叔,你是读书人,又是自外面来,能不能和我说说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每次我问爹爹,他总是不告诉我。” 顾仙佛听着这个孩子埋在心底良久的心声,仿佛看到了一个美好且脆弱的少年梦想,柔和笑道:“当然可以啊,只是外边这世界太大太大了,你想听哪方面的啊?若是让我全说了,别说这一刻两刻,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听到顾仙佛应了自己的要求,石实激动地搓了搓手,看了一眼鱼篓里活蹦乱跳的小泥鱼,嘿嘿笑道:“顾叔叔你和我讲讲你们外面都吃些什么吧?我有一次听朱先生说过,你们这些外面的读书人,将来是要做大官的,你们吃一顿的席面银两,够我们一个青牛村吃一年的,朱先生说,城里老爷吃鸡的时候,只吃童子鸡的舌头,把好几百只鸡杀了,取它们的舌头做一道菜,是真的吗?” 顾仙佛哑然失笑,摇头道:“小石头啊,你朱先生那么说,是为了让你们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当不得真的,鸡舌头就一定比鸡翅好吃?不见得吧哈哈,其实城里平常吃的吃食都不是多么罕见稀有的,只是做法讲究精致一些,既然你问到了这一点,顾叔叔就和你说一说。说什么呢,就说我最喜欢吃的羊肉吧。” 顾仙佛清了清嗓子,在石实期待的目光中,看着天空中的那轮上弦月慢慢说道:“要说想吃到正宗的羊肉,非得去那街边角落巷子里的百年老店不可,那儿流传下来的老汤才能煨出最正宗的羊肉味道。” “严寒冬日里,你来到一间老店坐下,小二自然会麻溜的过来,这时你就可以吩咐他:‘打二角酒,来一锅上好的羊肉,羊肉不地道,我可不给钱,可别拿我当不会吃的’,你这么一说,那小二就知道你是老鬄啦,可不敢拿差劲的羊肉来糊弄你。” “大概你喝两杯毛尖的时候,大师傅就在窗口内起调子了‘羊肉起锅咧’,这时候你就把自己全身上下调动起来,不一会儿,就有小二拿白毛巾惦着,端着一个冒着锅气的羊肉锅子飞奔过来。” “等小二把锅子放好以后,你低头一看,羊肉煮成红褐色,热气腾腾,香气四溢,上面洒着一层碧绿的香菜末。肉都是大块的,跟小酒樽一样大,四四方方肥厚多汁,装肉的盘子也是大茶盘,红花白瓷的那种,里面的羊肉能打堆出一个尖来。” “你抄起一双竹筷子,在这氤氲的锅气中,挟了一筷羊筋放进嘴里,眯着眼睛品味道,羊肉煮得火候正好,嚼起来很脆,嘎吱嘎吱响,浓香,微咸,带一点淡淡的腥味。吃羊肉最好是要喝黄酒,十年左右的最佳,让小二给你烫上三两黄酒,吃一口羊肉,喝一口酒,那味道,给个神仙也不换。” 这一道羊肉锅子,顾仙佛说得仔细,石实听得认真,顾仙佛看着苍穹,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在长安的时候与邓新岐罗敷二人把酒言欢,海婵站在身后微笑伺候着,顾烟说着不胜酒力却把罗敷灌得东倒西歪。 顾仙佛描述得这一道菜确实引人入胜,声音消失好久,石实这才反应过来,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咬着嘴唇右手狠狠一拍身下的青石,郑重道:“再过几年,我一定要出去这青牛村,到时候,我请顾叔叔吃最好的羊肉锅子!” 顾仙佛看向石实,眼神怪异。 这份怪异倒不是因为少年的这番话,而是因为石实身下的这一块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青石,被他这一拍,拍出一条半尺来长的裂缝。 石实也注意到了顾仙佛的眼神,疑惑地低头一看,看到那条裂缝之后先是一怔,然后又抬起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抬头苦笑道:“顾叔叔,你是不是觉得我是练武奇才从娘胎里就开始练功啊?可真不是,我从小就没练过一点功夫,就是从小力气大,大到惊人,而且最让我爹爹不理解的是,每当我生气或者高兴,情绪波动厉害的时候,就有这种怪事发生。看过几次郎中,但郎中根本不信我所说,不过虽然这种怪事一直不断,但好歹也没影响我生活,久而久之,我们全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顾仙佛皱了皱眉,走下石桥来到石实身边,弯腰仔细观察了一番那条裂缝,只见裂缝切口平滑整齐,毫无糙口,不像被人一掌拍裂,倒像是被……一口宝剑割开一样。 摸了摸那道裂缝,顾仙佛柔声问道:“这种情况,你从小就有?” 石实苦着脸点点头。 顾仙佛打量石实小身板两眼,继续问道:“你母亲,身体是不是不好?” 石实眼前一亮,拼命点头道:“顾叔叔猜得很对,我母亲身体一直很虚弱,每逢下雨阴天,身上更是疼得厉害,我爹说是我娘亲生我的时候落下的病根,顾叔叔,你是不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求求你,你告诉我好不好,我身上的毛病解决不了没关系,能不能帮我娘把身上的老毛病去了?” 顾仙佛微笑着拍了拍石实肩膀,笑道:“别胡思乱想了,什么毛病啊,这才不是毛病,这说明你天赋异禀,根骨就是当大侠的料子,在武道上,这叫天生剑胚,以后练剑之时,定会突飞猛进,你娘身体不是能三两下治好的,吃着草药慢慢调养才能养过来。” 一听自己娘亲身体无大碍,石实心就放下了大半,一直埋藏在心底的愧疚也淡了不少,再一回味顾仙佛之前所言自己天赋异禀,内心更是狂喜,抓住顾仙佛袖口追问道:“顾叔叔,你是说真的吗?” 顾仙佛含笑点头。 石实一怔,站起身后欣喜若狂。 顾仙佛转过身去,不留痕迹地皱了皱眉。 石实天赋异禀不假,却并非天生剑胚。天赋异禀的武者一千人里尚能挑出一个,而天生剑胚,那可是万中无一的,顾仙佛见多识广,也才知道一位而已。 既然石实并非剑胚,无意间却能泄露剑气,那就只有一个结果了。 有人拿他的根骨做田地,在里面种了一把剑。 第一百零九章 竹雷锁桥(上) 自从经过这一夜风波以后,回到大柳枝巷的顾仙佛走动频率明显比之前频繁了许多,陆锦帆与小雀儿只当是他身体好了一些耐不下性子待在家里,只有顾仙佛自个儿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哈哈道人这等另一个江湖的老王八都出现了,距离拨开青牛村迷雾的最终时间不会太远了。 但是自己现在身体恢复得倒是还算尚可,可是体内真气内劲全部荡然无存,雪山气海空空如也,本来一个靠着燃魂站在天字上品的捷径高手在那些跳出四重十二品的老神仙面前就没怎么又反抗之力,现在自己又退变成一介凡人,这样算下来,哈哈道人说自己在之后的局面中是九死一生,还算是衷心的祝福了。 不过虽然局面凶恶且难以为继,顾仙佛却从来不是轻言放弃的人。 别说中途放弃,只要你稍微心底只有一点动摇之心,在西凉这种穷山恶水之地,你都不可能活到最后,更别说去统领把别人命不当回事更不把自己命当回事的西凉军。 之前在西凉之时,顾仙佛在前三年,面对的险恶环境数不胜数,甚至有几次堪比现在这种无解之局,但是最后还事都被他破局而出,顾仙佛知道自己运气不好,所以他只能看得比别人远一些,做得比别人多一些,这样活下来的几率才能更大一些,同时,带着更多人活下来的几率也更大一些。 或许是从小受顾淮的影响,顾仙佛从来不认为世界上有什么必死之局或者无解之局,只要是个局,那就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总有办法可以破解,一时想不到办法不要紧,那就换个思路,在最后时刻到来之前,任何局里都有无限可能。 自古到今,绝地反击的例子,还少吗? 既然真气内劲是一时半会儿修炼不得的,顾仙佛就尝试着走一些别的路子,炼气不成,那就修心;修心不成,那就炼体。天地间大道三千,老天爷肯定不能把所有道路都给你封上,三千大道理,总有赏你口饭吃的那一条路。 现在顾仙佛在陆锦帆家里,除了指导小雀儿读书写字之外,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到了练字之上,在是顾仙佛思前想后得出来的唯一有助于自己恢复的途经,虽然这个方法还是太慢,但好歹也是在慢慢往前走。本来顾仙佛三天去百草学舍求一刀宣纸,现在已经演变成了一天一刀,朱桓似乎真正把顾仙佛当成了知音,不仅对于文房四宝有求必应,而且常常自带酒肉来到陆锦帆家与顾仙佛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陆锦帆每次对于朱桓的到来,反应都是不卑不亢点到为止,既不往外撵人也不表现得过于热情,每次都是在伙房里炒两个小菜,把朱桓带来的小酒给烫一烫后就带着小雀儿到另一间屋子里去写字,这也一直让朱桓摸不准这俊俏小娘子的态度。 好多次喝酒到微醺的时候,朱桓盯着陆锦帆的房屋,眼睛里都有火焰闪过。顾仙佛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这位酒友的放肆目光,只是自顾自地喝酒吃菜乐得自在。 这日傍晚,顾仙佛刚刚默完一段《老子想尔注》,正在闭眼细细体会心里那段淡淡的犹存感觉,外面就传来了小黄狗欢快的叫声。 顾仙佛不留痕迹地皱皱眉,搁下毛笔慢慢踱步迎了出去,但是看见来人之后,先是一怔,脸上却露出了发自内心地笑容。 石实挽着裤腿,脚上草鞋还是湿漉漉的,右手里提着两根用草绳穿过鱼鳃犹在摇着尾巴挣扎的稻花鲤鱼,看到顾仙佛出门后黝黑的小脸上也浮现出真挚的笑意,挥挥手打招呼道:“顾叔叔,两天不见,您身体好的真快啊,我家的稻田今天换水,这是去年在稻田里漏下的两条鲤鱼,虽说过了一个冬天,但肉质还算鲜嫩,您留下补补身子。” 听到动静的陆锦帆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走出伙房,看到石实以后微微一笑,道:“小石头,你这三天两头就来找你顾叔叔,你们两个到底在密谋些什么呢?来找你顾叔叔就找吧,还怕你婶子管不起你这一顿晚饭啊,今晚留在这吃饭,以后来不准再拿东西了啊,你顾叔叔身体好的差不多了,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些。” 石实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把手上这一双稻花鲤鱼递给陆锦帆,陆锦帆摸摸石实的小脑袋,提着鲤鱼步入伙房开始生火收拾,顾仙佛冲石实招招手,石实欢快地跟着顾仙佛步入屋里。 坐在伙房里看着二人的身姿消失在门口,陆锦帆自个儿低头婉约一笑,心里不自觉想道,还真有些男主人的样子。 心里刚刚冒出这一句话,手上的鲤鱼正好一个扑棱顿时把陆锦帆臊了个大红脸,陆锦帆提起手里的鲤鱼,伸出一根手指点着它的额头,小声道:“你看什么看,今晚就把你吃了。不要怪我,下辈子投胎做人吧。” 进得房间,顾仙佛一边收拾着宣纸一边招呼石实坐下,石实不爱读书,但是却挺羡慕会写字作诗的读书人,探出脑袋看了看顾仙佛写的这一张纸,装模作样点头道:“不错的不错的。” 顾仙佛无奈一笑,也不揭穿他,边让他坐下边问道:“你不是说这两天家里忙吗,怎么还往这儿跑,可不能因为这些旁门左道耽误了正事儿,当心回去你父亲好好教育教育你。” 石实挠挠头,腼腆一笑,道:“本来这两天是我家稻田换水的日子,按照以往的惯例,至少得三天才能弄完,可是这次说来也是怪了,我家稻田里的水无缘无故少了一大半,这不,不到一天半就换完啦,再说,顾叔叔教我的这套绝世神功怎么是旁门左道呢。” 听到稻田里的水无缘无故少了一大半,顾仙佛心中一突,暗道果然等不及了吗,表情上却不动声色,笑着说道:“你这小石头,瞎说什么,这只是城里老郎中教我的一套强身健体的拳法,因为你身体中剑气郁结不得疏通,才传授给你疏通脉络用的,怎么样,练了这两天,感觉如何?” 第一百一十章 竹雷锁桥(下) 一说到这套“绝世神功”,石实一下子来了兴趣,兴致勃勃道:“顾叔叔,这真的是套绝世神功啊,我才练了这几天,就感觉身体里面暖洋洋的,就跟时时刻刻都在晒着太阳一样,那古怪的老毛病也没再犯过,每晚睡觉也睡得可踏实了,就是现在每次和我爹爹打完铁都感觉有些累,顾叔叔,你说这是什么情况啊。” 顾仙佛伸手轻轻点了石实脑门一下,道:“我之前有没有跟你说过,一天最多打三趟拳,你打了几趟?” 被揭穿的石实讪讪一笑,低头道:“我……我也没记准确,也就……也就十来趟吧,顾叔叔,我天生就比较笨,别说写字读书了,就连打铁,我爹爹教了我十几次我才学会一点,我虽然笨,但是也知道朱先生之前讲的‘勤能补拙’这四个字,就想多练一会儿,我怕……我怕顾叔叔检查的时候嫌弃我太笨,就……就不教我了。” 说到最后,石实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是低至不可闻的境地。 顾仙佛心中一软,也不忍心再责备他,背着手边踱步边语重心长地说道:“小石头,勤能补拙这四个字,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凡事都有个度,过犹不及这四个字,朱先生也肯定给你讲过吧?勤能补拙也得有个限制,欲速则不达啊小石头。再者说,每个人都有适合他的道路走,你在读书写字,打铁耕田上不行,不代表你在武道一途上不行,以后每天打三趟,最多五趟,记住了没有?” 小石头听出了顾仙佛话里对自己的肯定,郑重点点头道:“知道了顾叔叔,我以后练拳一定听你的话,你不让我叫你师傅,你总得告诉我这拳法叫什么名字吧。” 顾仙佛轻轻一笑,原来小石头拼命练拳的原因在这,顾仙佛拍拍石实的小脑袋,嘴里轻描淡写地吐出一个十年前曾经引起江湖上血雨腥风的一个名字:“竹雷锁桥。” 石实一怔,念叨了两遍之后,自个儿嘟囔道:“这名字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啊,我还以为会叫五虎拳霸王拳之类的呢。” 顾仙佛微笑不语,拳法的名字可以告诉石实,这是最后的底线了,毕竟这十年以来,江湖上冒充的拳法如雨后春笋,什么名字都敢叫,就算告诉石实这拳法的名字,被有心人听到了也不会相信当年的竹雷锁桥出现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但关系到这竹雷锁桥之后的典故背景,可不是谁都能知道的。 顾仙佛与石实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小雀儿在一旁专心致志地临摹顾仙佛昨天给她写下的韵律启蒙,一点也不为外物所动。 过了一盏茶冷热的功夫,陆锦帆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走进来,笑着招呼三人吃饭,顾仙佛喊了小雀儿三次才把小雀儿喊动,依依不舍地放下毛笔被顾仙佛拉着去洗手,洗手的时候还在嘟哝着晚照对晴空之类的东西。 落座以后,陆锦帆自然而然地先把勺子递给顾仙佛,在她期待的瞩目目光中,顾仙佛舀起一勺乳白色的鱼汤慢慢品了一口,笑道:“香滑可口回味无穷,今天的鱼汤比上次做的清蒸鱼进步不小啊。” 陆锦帆这才喜笑颜开,把碗碟分开其余人,招呼大家一块吃饭。 石实一边狠狠扒拉了一大口米饭一边含糊不清说道:“顾叔叔,上次你说的那沙场中的事还没说完我就回家了,这次你继续给我说一下吧,我回家后一直在想你说的那个沙场大比,听名字就感觉很有杀气。” 顾仙佛笑了笑,一边挟了一筷鱼肉仔细挑着刺一边徐徐说道:“这沙场大比啊,你说的还真没错,就是杀气腾腾的,这沙场大比分为两种,一种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的,一种是营与营之间的,前者拼得是个人武力,后者拼的是校尉的指挥和属下的效死,一般来说,军中比较重视后者,但是前者的精彩程度比较高,我先和你说说这第一个大比。” 石实捧着饭碗,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眼神里透露出来浓烈的渴望。 顾仙佛正想把挑好刺的鱼肉放到小雀儿碗里却发现陆锦帆早已经给她放上了两块,也没有多想便顺手放到了陆锦帆的碗里,陆锦帆低着头瞬间脸色通红,悄悄抬头发现其余三人都没有关注自己,这才重新把头低下悄悄伸出筷子扒拉着鱼肉慢慢吃了起来。 放下竹筷,顾仙佛透过门缝看着外面的一片黑暗,眼神迷离似乎是陷入了回忆,烛火摇曳中,顾仙佛终于看到了那一队队如标枪一般立于沙场之上,脸上混合着汗水与泥土,许久不见的西凉好男儿。 “这第一种大比,在西凉,被称为‘摘绣球’,每逢大比之时,军营之中最高的那根巨木上,就会挂起一个红红的大绣球,一直挂十八天,就看谁能在最后的厮杀中突围而出,摘下这颗万众瞩目的绣球。在咱中原长安,每逢科举过后,那些金榜题名的士子们有‘三日游城,一日夸官’的习俗,游城好理解,所谓夸官,就是在那一日内,哪怕我……哪怕丞相见了他们,都得先弯腰行礼,那一日,他们虽然没有官职在身,却能见官大一级。” “在沙场大比中,拔得头筹者获得的荣耀和夸官类似,要知道,沙场大比在西凉可是一年一度的盛事,那里民风剽悍,娱乐项目又少,所以大家就把目光投在了这份盛事之上,军中高层多关注营房之间大比,但老百姓以及城中富贵人家看不懂那些捉对厮杀的复杂场面,所以他们就更关注摘绣球多一些,大概从四五年以前开始吧,城中富商为了博个彩头,也纷纷为摘绣球设立了高额的银两奖励,去年已经达到了白银一千二百两,良田三十亩的分量。不仅如此,摘得绣球者,会由一位军中的将军亲自为其牵着马在最近的城里游城一日,这一天可真是人山人海啊,就连城中勾栏内最有名气的花倌儿,都能为了谁陪此人一夜大打出手,要知道,摘得绣球者不论在哪个花倌儿那里过夜,绣球就要留谁那里,这可比真金白银还要强百倍啊。” 石实听着入迷,但听到花倌儿三字却迷惑不解,抬头发问道:“顾叔叔,花倌儿是什么人?她们为什么宁肯要绣球也不要银子啊,银子多好啊,啥也能干,这个绣球除了好看还能干啥?” 石实童言无忌的话语问得顾仙佛一窒,陆锦帆难得看到顾仙佛吃瘪的样子,也顾不得装作听不懂的矜持淑女了,伸手掩嘴而笑。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丈夫许国,不必相送 小雀儿虽然听不懂众人谈的是何物,但是看着娘亲笑得开心,也跟着咯咯笑了起来。 陆锦帆把吃饱喝足的小雀儿揽到怀里抱着,歪着脑袋看着顾仙佛,看他如何解释。 顾仙佛敲了敲石实的小脑袋,语重心长地说道:“小石头啊,所谓的花倌儿呢,就是养花的,她们养的花特别漂亮,谁来谁都能采一朵花走,但是人家辛辛苦苦把花儿养大,养得这么漂亮,你不能白采吧,采花你肯定要给人家留下银子啊,懂了吗?至于为什么她们宁肯要绣球也不要银子呢,小石头,记着这句话‘*******,侠女从来出风尘’,那些人虽然生在泥淖长在风尘,但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去吃那一口苦饭,所以啊,是非曲直,她们还是能分清的,你不要打岔,听我继续给你讲。” 顾仙佛捏了捏小雀儿粉雕玉琢的小脸,继续讲道:“这西凉的摘绣球,讲究得是八个字‘不挟内劲,只讲功夫’,顾名思义,在摘绣球中,参阅者拼斗之时,比拼的只是单纯的功夫路数而已,可以使用兵刃,但不可催发内劲,所以每逢摘绣球之时,你能看到各种各样在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功夫招数,譬如剑法秋风枯叶、刀法捉鬼、拳法竹雷锁桥、腿法鸳鸯三叠……,这些在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套路招数,这一日都会在沙场大比中出现。热闹得很啊。此等盛会,当真是让人看了一眼,这一辈子,就忘不掉啊。” 石实听着顾仙佛的徐徐诉说,在其眼前缓缓展开了一副波澜壮阔荡气回肠的英雄画卷。石实捧着饭碗意义上地往嘴里扒拉着米饭,喃呢道:“真好,真好,以前人们老说,吃粮当兵,当兵吃粮,我还以为现在的当兵的都是些为了军饷而去的,顾叔叔这么一说,原来还真有为国为民而披坚执锐的,真好。” 听了石实的话,顾仙佛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说的,其实也不算错,现在很多地方军队之上,由于天高皇帝远,对士兵军饷的克扣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更有甚者,吃空饷、虚报人头数,甚至找一些泼皮无赖加入军营,为得,就是能多向长安伸手要一些银子,可是他们也不想想,这样一来,那些泼皮无赖岂不是更加飞扬跋扈有恃无恐?城里老百姓的日子还要不要得过了?连这种杀鸡取卵的勾当都能做出来,你还指望士卒当兵不是为了吃粮?” 石实听出了顾仙佛话里的愤懑,摸摸自己的小脑袋,小心翼翼问道:“顾叔叔,那按照您所说,这种人沙场大比的时候怎么办?岂不是马上就会原形毕露?” 顾仙佛又是重重叹息一口气,拍打着自己大腿慢慢说道:“这些人啊,做正事的时候脑子不甚灵光,但是说到钻营捞钱这事儿上,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他们,朝廷规定,每支军队每年都要举行一次大比,并且朝廷会派遣监察使监察大比情况,这些人面对这种情况早已经轻车熟路。对于第一种大比,他们会事先在城中找寻一些会爬杆耍猴的艺人,提前几日让他们穿上军装,训练他们一些基本的对敌技巧,这样等到监察使一来,这些人就派上有场喽。这些京中的监察使虽然秉公执法,但是奈何他们对行伍之事精通程度远远不如在沙场中摸爬滚打的老油条,一到大比之日,看着捉对厮杀的那些人喊杀震天,举手投足之间又精彩纷呈招招炫目,自然就能给个不错的考评,如此一来,这第一个大比,就算过了。” 说到这里,顾仙佛顿了顿,满面讥讽继续讲道:“要说第二个营房大比,嘿,这些人更是神气,在营房大比上,这些人训练出来的士卒有两个绝招,一曰跑,二曰跪,只要监察使的轿子一进入军营之中,各个校尉早已蓄势待发,轿子每往前挪动一百米,校尉就带着麾下士卒整齐划一地跑上去,伴随着一声高亢的命令,所有人在轿子两侧顿时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轿子在往前走,又有另一拨校尉带着士卒再次跪倒在地,一拨接着一拨,直到监察使的轿子上了演武台才停住。然后等到营房大比开始,这些士卒就开始上演他们的拿手好戏,在硕大的演武场中,一会儿变做一字长蛇阵,一会儿变做二龙戏水阵,反正不论什么阵仗,相陪于监察使的副将都能说出个前因后果源远流长来,如此一来,这营房大比,更是轻松过关了。” 石实重重放下饭碗,也是跟顾仙佛一样唉声叹气道:“顾叔叔,您说的这两个军队之间的差别也太大了点,可是他们都领着同样的军饷,干着同样的事情,想想还真让人觉得不公平。凭什么有真才实学的要和那些虚伪小人平起平坐,若有一天我大乾真的需要他们为国家效死的话,那些奸诈小人叛国叛得比谁都快!” 顾仙佛抿了抿嘴唇,重新拿起筷子挟了一筷鱼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说道:“冗军之事,已经成了困扰我大乾的严重弊端,在那些安逸繁华之所,投军从戎,已经被视作安身立命、发家致富的最好途径,而在西凉等穷山僻壤之地,每一寸土地都得将士拿鲜血去换,发军饷之日每个人都在排队领取,几钱银子到手,先送回家去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还得存下来精打细算。朝中百官把西凉视为恶土恶水恶人,但他们也不想想,他们之前除了盘剥西凉,还为西凉做了什么。我记得之前一二八年华的妻子送丈夫来西凉参军,最终男人说了八个字让我动容许久:‘丈夫许国,不必相送’。现在许给大乾的男人,不多了啊。” 陆锦帆婉约一笑,细声细语道:“也正是因为有如此的男人许给大乾,我大乾才能在一片烽火狼烟中杀出一条血路,我相信以后会有更多的女子许给这样的男子,也会有更多的男子许给大乾,我大乾的繁华昌盛,也就不会因为这些蛀虫而倒下了。” 陆锦帆一直扮演着的是沉默寡言的倾听者,但顾仙佛知道她是属于腹内隐雄兵自有乾坤的角色,譬如现在看顾仙佛兴致低迷说得这一番话,不仅铿锵有力,更难得的是有理有据,把顾仙佛的愤懑打消不少。 望着在烛火摇曳中陆锦帆忽明忽暗的俊俏脸庞,顾仙佛看得有些失神。 自从来到青牛村以来,他第一次如此渴望力量。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我姓顾,名仙佛 翌日清晨,天色微微放亮,雄鸡刚啼一遍。 陆锦帆从香甜的睡梦中挣扎着醒来,也不知是刚刚从沉睡中醒来或者是做了什么梦的缘故,脸色有些绯红眼神略带迷离,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清醒过来,起身把窗帘拉开一条小缝,看了看外面的日头,暗道坏了已经晚了,今天怕去提水之时得排队排好一会儿了。 可能是陆锦帆起身之时把被子一带冷气钻了进来,小雀儿虽还在闭着眼睛但小嘴却不满地吧唧数下,两只小手无意识地乱挥两下,正巧拍在陆锦帆腰间软肉上,陆锦帆被这个突然袭击搞得浑身一个激灵,半转身“恶狠狠”地看了两眼自己女儿,这才温柔地给小雀儿掖了掖被角,手脚麻利地开始起床。 穿好衣服下床之后,陆锦帆走到角落的水缸之处,抽开放在水缸之上挡着蚊蝇的木板,拿起水缸里的半截葫芦舀了一瓢清水倒在脸盆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抽出脚下棉花套子中间的陶壶,试了试里面热水的温度还算尚可后,才倒出一点到脸盆里,有小心翼翼地把陶壶放了回去。 就着这一点稍微有些温度的水把脸洗了干净,陆锦帆坐在铜镜面前开始梳头,每一缕头发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她知道,虽然自己是一位寡妇,但是却必须比寻常人家更加干净,更加洁身自好,否则只要有一天稍微衣衫不整或者发型凌乱的出门,那么村子里的谣言就能杀人。 青牛村虽说是个世外桃源不假,但在这生活了八年的陆锦帆更知道,这儿的规矩,其实更加可怕。乡约立在村子里,也悬在众人头顶,谁要是稍微违反了这乡约的约束,那么乡约就会化身成一位阴鸷酷烈的审判者直扑而下,不会听你任何辩解地就给你定罪。 花了比平常多一小半的时间,陆锦帆疏了一个不常梳的双螺髻,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陆锦帆脸色又悄悄红了几许,暗自啐道,“呸,这么大的人了,梳这么个姑娘家的头发干嘛。” 心底虽是这么说,陆锦帆却没有把头发放下来的趋势,站起身看看外面的天色,提着水桶推开房门,就要朝着老槐树下的水井而去。 小黄狗看到主人出来,刚刚欢快地扑到一半,却骤然停住,全身须发皆张,犬牙外漏。 顾仙佛房间里,先是传来一阵闷响,然后是一声剧烈癫狂的惨叫骤然爆发。 陆锦帆花容失色,手里水桶不知何时已经被仍在地下,她自然能听出,这是顾公子的声音。 小黄狗在她脚下重重吠了两声,这才把陆锦帆的魂儿唤回来,陆锦帆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了,拎起麻布长裙的前襟就往顾仙佛房间冲去。所幸顾仙佛的房门只是简单的反锁了一道小暗扣,陆锦帆虽然推不开,但是情急之下肩膀一撞还是立刻就闯了进去。 进得房间刚刚站稳脚跟,陆锦帆就呆滞在了当场。 因再次铤而走险修习燃魂而被反噬的顾仙佛在床上盘膝而坐,口中喋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他整个胸膛前的衣衫,还有不小鲜血顺着胸前的衣衫留到了双腿之上,整个把顾仙佛染成了一个血人。 顾仙佛面如金纸嘴唇毫无色彩,双眼瞳孔已经有些涣散,虚弱道:“你……你来啦。” 陆锦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扑倒在顾仙佛床边,一边伸手擦拭着顾仙佛嘴角的血渍一边带着哭腔惊悸问道:“这是……这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昨天晚上不是还好好的吗?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顾公子,你稍微坚持一下,我马上……我马上去给你请郎中。” 顾仙佛几乎是耗尽全身力气才一把抓住陆锦帆手腕,阻止住她外出的脚步,虚弱却坚定的摇摇头:“陆……陆姑娘,我这毛病……不是寻常大夫能看得了的,是……我昨天晚上太心急了,运功……运功出现岔子了,陆姑娘,我可能下一刻就要昏厥过去……没多少时间了,希望陆姑娘……你能守我一会儿……尽量……尽量别让别人碰到我,别让外人……尤其是朱桓……知道我现在的情况。” 说到这里,顾仙佛顿了顿,似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眼神迷离,陆锦帆一手扶着顾仙佛摇摇欲坠的躯体,一手掩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边流泪边说道:“顾公子,你不要说了,你放心,我……我肯定会好好照顾你的,你好好休息,我一定会看护好你的。吉人自有天相吉人自有天相,顾公子,你不会出事情的!” 似乎是回光返照,顾仙佛眼神中又恢复了些许光彩,费力扭头望向西北方向,幽深的目光似乎要穿透墙壁,直直望向长安,顾仙佛想伸手指向西北方向,但挣扎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脸上慢慢浮现出虚弱的笑容,如交代后事一般慢慢说道:“陆姑娘,我预感到自己神志越来越恍惚了,在青牛村这段日子,是我……是我最平静的一段日子,若是有选择,我多希望这种生活能再长久一些,可惜……可惜事与愿违啊。有生之年能遇到陆姑娘这种……这种奇女子,是我顾某三生有幸。若我能醒过来,我定会再教小雀儿读书识字,再尝一尝陆姑娘亲手做的饭菜,若我……若我就此长眠不醒,劳烦陆姑娘,若是有人来寻我,不论来人是谁,把我遗体交给来人就好,顺便让他……让他帮我向我父亲……大乾右相顾淮……传一句话:阿暝此生无悔做父亲的儿子,这辈子阿暝不孝先走一步,若有来生,阿暝定当结草衔环,以报父亲养育之恩。” 陆锦帆听着顾仙佛交代后事,想阻挡他说这些晦气的话,但已经是泣不成声只是低声哭泣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断断续续道:“顾公子,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只要顾公子开口,再难我都会想办法。” 顾仙佛勉强一笑,身体一边慢慢向后仰去一边喃呢道:“陆姑娘,请原谅我欺瞒了你,我姓顾,名仙佛,字药师,大乾右相之子,西凉卫将军。陆姑娘,劳烦替我把蛮鱼,请过来,是生是死,就看蛮鱼的了。” 陆锦帆不顾去思量顾仙佛话里含义,翻箱倒柜地把那口桃木剑找出来,快速返回床边把蛮鱼塞到顾仙佛怀里。 顾仙佛伸出带血的双手紧紧握着蛮鱼,终于晕厥了过去。 陆锦帆此时骤然痛苦出声,如杜鹃啼血,似老凤哀鸣。 第一百一十三章 诉衷情 自从顾仙佛晕厥,已经五日的光景过去。 这日傍晚,陆锦帆千恩万谢地把一不知是江湖骗子还是赤脚郎中的“世外高人”送出院门,临别之时也不做思量,从袖口中拿去最后一点碎银子塞到高人手里,高人微微一笑,飘然远去。 正好有左邻右舍从田里归来,问起此人是谁之时,陆锦帆只是搪塞道来这讨碗水喝的云游道人,顺便让他帮忙看看风水。邻居还算好心,善意提醒道你可别让江湖骗子给骗了,这年头骗子可多得很。陆锦帆微笑应下,谢过邻居之后才款款步入院子,不忘顺手带上院门。 小雀儿从一边慢慢走过来,牵住母亲的手轻轻摇晃着以作安慰。 陆锦帆摸了摸小雀儿的头,微微笑了笑。 进了屋里关上房门以后,陆锦帆眼眶中的眼泪才骤然流出来。她望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顾仙佛,第一次从心底弥漫上如此强烈的绝望感。 她不是不记得顾仙佛昏迷前的嘱托,但是五日过去,顾仙佛一点也没苏醒的迹象,再加上顾仙佛临昏迷前似是交代后事的话语,陆锦帆作为一个妇道人家,难免慌了手脚。 顾仙佛昏迷的消息越来越不好隐瞒,朱桓一开始来还是以礼相待,昨日来之时已经是阴沉着脸子想往里面硬闯了,得亏隔壁的齐屠夫在陆锦帆手足无措之际握着牛儿尖刀从房子了走了出来,也不说话就这么同样阴着脸子看着朱桓,朱桓这才讪讪收住脚步,告了一声罪就这么离去。 看着朱桓离去的背影,陆锦帆心里还是止不住地后怕,她一开始就对朱桓没有好感,顾仙佛身体健康的时候,还能与朱桓周旋,现在顾仙佛昏迷不醒,她一个妇道人家是实在没了主意。 而且她能感觉出来,朱桓的离去,并不是出于对齐屠夫的害怕,只是隐隐有种忌惮罢了。 一个手无寸铁的读书人,怎么会不怕一个满脸横肉不讲道理的屠夫呢? 陆锦帆坐在顾仙佛旁边,不敢深究这个话题。 她只想让顾仙佛赶快醒来。 哪怕醒来后还是这么一动不动,但只要这个男人醒来,陆锦帆就觉得他有无限的主意。 陆锦帆伸手理了理顾仙佛鬓角的头发,在顾仙佛昏迷当日她就已经给顾仙佛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所以此刻对这些单方面的接触早已没有心理抵触,她仔细看着顾仙佛,面色苍白双眼紧闭,若不是胸口还有几乎微不可见的起伏,几乎是与死人无异。 陆锦帆抿着嘴唇笑了笑,小声说道:“顾公子啊,你说你这么个大能耐的人,怎么就躺这儿起不来了呢?小雀儿还等着你教她读书写字,你现在昏迷不醒,她连吃饭都不好好吃了。还有小石头,每次来不是带肉就是带鱼,以往我是从来不收的,但是顾公子,你得补身体啊,我就厚着脸皮都给收下了。顾公子,等你醒来以后,我就给你炖最补身子的鲫鱼豆腐汤,你肯迪没吃过如此美味的饭食。” “嗨,你看我,还以为你是那个浔阳郡的顾酒呢,我都忘了,你啊,是堂堂丞相的大公子呀。身为顾丞相的大公子,你什么吃的没见过呀,顾公子,从你醒来我第一眼看你,第一次听你说话,我就知道你这个人不简单,只是没想到,你竟然是有这么大名头的人。前几天我向村里有件见识的老人打听过顾丞相了,老天爷啊,那可真是厉害的超乎我想象的人呀,都能跟皇帝老爷平起平坐,顾公子,你说,这天下都是皇帝老爷的,你父亲又是皇帝老爷的老师,那这天下,不得一半是你的呀,那这青牛村呢,青牛村是谁的?是你的,还是皇帝老爷的?” “你说说你这么厉害的一个人,现在躺在我一个山野村妇家里算怎么回事儿?你不怕回长安以后,被那些大官笑话呀?再说,你要是让村里别人知道,堂堂大丞相的公子现在正躺在青牛村的大柳枝巷呢,你说说,他们会怎么个儿看你?你这么高的地位,怎么能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呢?” “顾公子,我记得你昏迷前说的不让我请大夫,我一直记得你的话语呢,我知道,你是觉得我们孤儿寡母的,担负不起你的汤药费,所以就干脆不让我们请大夫了。只是……只是除了帮你请大夫瞧一瞧,我实在……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啊。顾公子,你醒来不要怪我好不好?” “顾公子,我求求你醒过来呀,我真的……真的快支撑不下去了。” 说到最后,陆锦帆已经是带着哭腔双眼红肿,似乎下一刻就要留下两行清泪。 小雀儿站在娘亲旁边,抱着陆锦帆的腰身沉默不语。 陆锦帆这才惊觉还有小雀儿在身边,赶忙擦掉眼泪,反手把小雀儿抱到怀里,勉强笑道:“小雀儿啊,你看,娘亲现在说着说着就好控制不住情绪,这些啊,都是被你顾叔叔气得,你看你顾叔叔,一个大男人就这么躺在这里,这算怎么回事,等他睡够了起床了,你可要好好批评他!” 小雀儿抓着陆锦帆的手,狠狠点点头,气鼓鼓地鼓起粉腮,目不转睛地盯着顾仙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锦帆站起身,把小雀儿轻轻放到地上,蹲下身子看着小雀儿,柔声说道:“小雀儿,你待在家里陪着你顾叔叔,娘亲有点事情出去一趟,不论谁来叫门,除了娘亲,谁都不可以开门,知道吗?” 小雀儿抿着嘴唇认真点点头。 陆锦帆这才稍微放点心,站起身去另一个房间洗了把脸,悄无声息地走出院子,并且顺手把院门磕死。 站到院子门前的路旁,陆锦帆望着西方的夕阳西下,心乱如麻,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只知道屋子里的顾公子现在生死不知,若再不做些什么,她怕顾公子真的一睡不起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陆锦帆转身,坚定朝齐屠夫的院子走过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杀鹿(上) 陆锦帆推开齐屠夫房门的时候,齐屠夫正坐在小板凳上,手拿一把剔骨刀,在面前摆着的一只麋鹿身上上下翻飞,随着剔骨刀的翻动,一块块近乎同样厚薄的鹿肉片自然而然从鹿身之上跌落到一旁的瓷盆里,齐屠夫头也不抬,一边剔肉一边说道:“古人都说庖丁解牛是多么出神入化,却不知解牛算什么本事,牛骨粗壮牛肉粗粝,之间缝隙自然便大,任何一个厨子琢磨解牛十余年,都能琢磨出道道来,解牛,算不得真英雄,这麋鹿肉质鲜嫩,而且鹿骨轻便而繁多,若能杀鹿十余年不坏一把剔骨刀,这才是真本事。” 齐屠夫抬起头,看了陆锦帆一眼,又继续说道:“可惜,我杀鹿杀了七八年,剔骨刀已经换了三把。” 陆锦帆悄悄用右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强迫自己稳住不断颤抖的身躯,深呼吸一口气,自然而然笑道:“齐大哥的手艺,青牛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别说论及杀鹿屠牛,就说舞刀弄剑,谁又能比得上齐大哥?我常常跟小雀儿讲,齐大哥若是在青牛村外面的大千世界里,肯定是一位豪情万丈的刀客,屈居在青牛村,委屈了齐大哥啊。” 齐屠夫不为陆锦帆恭维所动,扔掉手里已经没有一点肉屑的鹿腔,拿起一条麋鹿后腿继续割肉,慢慢说道:“刘家媳妇,你说的这些话确实很好听,我听听就得了,若真是当真了,那我恐怕连怎么死的也不知道了。我是个粗人,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是‘捧杀’二字还是晓得的,刘家媳妇,你来这儿的用意,我一清二楚,你若是真的有求于人,那还是收起你这套小把戏得好。” 陆锦帆脸色微微一变,但随即马上恢复正常,细声细语道:“顾公子之前无意间说过一句,青牛村不简单青牛村不简单,我当时只当是顾公子没来过青牛村,对青牛村的风土人情不甚了解,所以才说出这番言论,但现在看到齐大哥,此话我有些相信了,不说齐大哥这杀鹿的手艺,就说齐大哥这为人胸襟气度,看问题一针见血的本事,之前的粗犷大意,都是装出来的,对吧?” 齐屠夫暂且放下手里的麋鹿后腿,从充满油腻的虎皮围裙上随意擦了擦一双大手,解下腰间的酒壶扯开酒塞,往嘴里倒了两大口后又把酒壶小心挂到腰间,随手擦了擦嘴角的酒渍继续开始剔肉, 齐屠夫似乎对陆锦帆这一段话很感兴趣,稍微笑了笑,说道:“刘家媳妇,我相信就算没有那个姓顾的来到青牛村,你也早就看出了青牛村的不对劲,一个俏寡妇带着一个小丫头,除了刘标刘权那几个不懂事的憨货愚民对你大呼小叫之外,八年来可曾有一人对你真的僭越礼法?不说周围几个村子的那些俏寡妇的下落,你看看咱村里除了你之外的几个寡妇,哪个没几个姘头在外面,想必你也听说过一二,这几个寡妇一开始也是抵死不从的,现在,这不还是快活得很吗?” 齐屠夫顿了顿,拿起那一盘装满鹿肉片的瓷盆放到屋里的案架上,换了个新陶盆过来,坐在那儿继续一边割肉一边说道:“现在距离最终的时刻越来越近,很多人都耐不住心思了,你看看朱桓那个浪荡胚子就知道。现在大家都知道,最终时刻到来之际,大家的生死,均在一之间。刘家媳妇,你说之前我的粗犷豪爽是装出来的,有一定道理,但是也不尽然。之前我之所以是那个态度为人处世,只是不想在外人身上浪费太多时间。在青牛村里,想活下去,一天一刻,都不能浪费。” 陆锦帆后背的汗水已经在慢慢渗出,但是表面上她依旧不动声色,笑道:“听齐大哥的说法,这青牛村看来还真是个险恶之地啊。不瞒齐大哥说,之前我确实有点察觉出了青牛村的不对劲,但是我一介妇道人家,见识怎么能比得上齐大哥这样的英雄豪杰,也根本看不出这青牛村,到底哪里不对劲来。齐大哥,现在屋里就我们两个人,你可否给我说说,这最终时刻,到底指的是什么?青牛村的不对劲之处,到底,在哪里?” 齐屠夫抬起头,一双充满戾气的眼睛死死盯住陆锦帆,手上割肉的动作也停止了,他一字一顿说道:“刘家媳妇,你怎么就能确定,这房间里,就咱们两个人?很多事情我也不清楚,我清楚得也不能告诉你,你先别和我急,这是规矩,青牛村的规矩,比天还大,谁都破不掉。我只能告诉你,你,我,青牛村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一盘棋上的棋子,唯一的区别就是,白子还是黑子而已。” 齐屠夫咳嗽一声,阻止了陆锦帆的继续追问,拿剔骨刀敲了敲瓷盆,说道:“刘家媳妇,你来这儿,恐怕不是和我闲谈的吧?我之前和你说过,青牛村里的每个人,时间都很紧张,你有事便说事,不要耽误大家时间可好?” 陆锦帆深深呼吸一口气,看着齐屠夫郑重道:“齐大哥,很多事情想必你也能看出端倪了,我也不瞒你。顾公子昏迷,已经数日了,你并非凡夫俗子我知道,你可否……救他一救?” 齐屠夫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身擦擦手,认真道:“刘家媳妇,这句话出得你口入得我耳,你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了,我救不了姓顾的,青牛村没人能救得了姓顾的,他和你我不一样,你我是棋子,他是破局的人,所以我奉劝你,不要好心办坏事。” 回答在陆锦帆意料之中,所以她也不惊讶,苦笑一声,继续说道:“齐大哥的嘱咐,我记下了。我也不强人所难,齐大哥,你能不能借我一些银子,我……我存下的银子本就不多,这些天下来,已经消耗殆尽。再请郎中,我是真的没有银子了。齐大哥,能不能借我一点银子,等过段时间粮食下来,我一定还你。” 齐屠夫走到房间一个角落里,掀开上面的一堆野兽皮毛,拿出一个略带破旧的瓦罐往桌子上一顿,看着陆锦帆笑道:“银子,我有的是,我也花不到,但是,我为什么要借给你?” 陆锦帆抿了抿嘴唇,看着齐屠夫郑重说道:“齐大哥,你说吧,你要什么条件才肯借银子给我,只要我能做到的,肯定不会推辞。” 齐屠夫从瓦罐冲抓出一把雪花碎银,任由它们在手指间慢慢滑落,头也不抬说道:“你这个问题问得很愚蠢,你全身上下,除了你的身子,还有什么我能看得上的?” 陆锦帆脸色煞白如遭雷击。 齐屠夫看着她,一字一顿说道:“只要你嫁给我,所有银子,都是你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杀鹿(下) 陆锦帆尽力稳住自己的身形,勉强笑道:“齐大哥说什么笑话?我这等蒲柳之质,孩子都六七岁了,齐大哥怎么会看上我呢,再说了,村里都盛传,就是我妨死的我家丈夫,齐大哥没听到过这个传言?我不信吧。还是说,齐大哥觉得自己命硬,想来尝试一下?” 齐屠夫坐在桌旁,轻轻抚摸着瓦罐一侧,慢慢说道:“你觉得我像是在跟你说笑的?” 陆锦帆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凝重问道:“齐大哥,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齐屠夫低头不屑一笑,从腰间拽下酒壶饮了一大口后徐徐说道:“原因什么的,很重要吗?刘家媳妇,我这么多年与你打邻居,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陆锦帆,原因我现在不能说,但是事后,你会知道的。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嫁,还是不嫁?我额外奉劝你一句,嫁给我,对你,对小雀儿,乃至对姓顾的,都是有好处的。” 陆锦帆踉跄两步扶住桌面才勉强支撑住自己不会倒下,她看了悠然自得的齐屠夫一眼,勉强笑道:“齐大哥,这……这消息实在太突然了一点,你能不能……能不能容我再考虑一下?” 齐屠夫似乎对陆锦帆的回答极其不满意,带着三分戾气三分怒气不满说道:“陆锦帆,你还需要我告诉你多少次?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青牛村的每个人,时间都很重要,你能考虑,我能等吗?躺在床上的姓顾的能等吗?现在你给我个痛快话,如果你嫁,这些银子你想拿多少走就拿多少走,明天你就和你闺女搬过来,你不想同房,我也不会强迫你。如果不嫁,门在那边,现在你可以滚回家,给姓顾的准备丧事了。” 齐屠夫这一番话说得陆锦帆心乱如麻,想想自己个儿,再想想齐屠夫,最后想想躺在床上生死不明的顾仙佛,陆锦帆感觉自己脑袋几乎要爆炸,嘴里无意识地喃呢着一些无用的话语,脸色越来越白汗浆如雨而下,却始终说不出同意与否来。 齐屠夫看着这道菜火候差不多了,按捺住内心的狂喜,表面上云淡风轻,再施以重锤,把玩着瓦罐说道:“陆锦帆,你为你那死去的丈夫守寡八年,也算仁至义尽了。最终时刻马上就到来,青牛村将会天翻地覆,你觉得你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一个闺女,能在青牛村生存下去?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小雀儿想想吧?这样,我可以答应你,你和我做三年夫妻,三年过后,若是你还觉得不开心,你可以自行离去我绝不干预。” 陆锦帆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扶住桌面抬头,颤声疑问道:“齐大哥,此话可当真?我一个妇道人家,你可不能骗我。” 齐屠夫放在桌面下的双手已经紧紧攥在一起,表面上却依然平静,看似诚心诚意说道:“陆姑娘,说句不好听的,我若真想做恶人,你们孤儿寡母,可是能拦住我?你现在除了相信我,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再说这八年打邻居相处下来,我姓齐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的吧?” 陆锦帆闭着眼睛思考良久,汗水越流越多,良久后终于睁开眼睛,银牙一咬,道:“好,我答……” 齐屠夫双眼瞬间锐利如刀,屋内气机激荡锅碗瓢盆叮当作响不停。 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顾仙佛牵着小雀儿的小手站在门口,含笑望着屋内的两人。 被大喜大悲折磨得摇摇欲坠的陆锦帆此刻已经不知道该是什么表情,她扶着桌子慢慢转身,看着顾仙佛带着背后的夕阳站在门口,双手掩住小嘴,眼泪刷的一下夺眶而出,带着眼泪笑着望向顾仙佛,一时间竟无语凝噎。 顾仙佛慢慢走到屋子里,拉过陆锦帆的手腕把其拽到身后,微笑说道:“有话,回家再说。” 陆锦帆捂着嘴巴,狠狠点点头,抱着小雀儿站在顾仙佛身后,一时间心中五味陈杂,小雀儿伸出小手给娘亲不断地擦拭着眼泪,但怎么擦都擦不完。 齐屠夫再也不掩饰自己的阴鸷酷烈,骤然站起身,锐利如鹰隼的双眼狠狠盯住顾仙佛的脸庞。 顾仙佛无所谓笑了笑,道:“齐大哥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现在,我们好像用不到你这一瓦罐的银子了,收起来吧齐大哥,以后若是再有机会,我们再来麻烦齐大哥。” 齐屠夫冷笑无情,一字一顿道:“姓顾的,你胆子确实比你本事大,但你现在不过一介废人而已,今天进得我房间里,你还想平安出去?” 顾仙佛哑然失笑,拍了拍齐屠夫的肩膀,笑着小声说道:“做狗做时间长了,就做不成人了,再凶恶的狗,他也怕人,主人不发话,他敢怎么样?齐大哥啊,会耍两手刀的人,太多了,但这世界上的刀客,还真不多,不是所有拿着一把刀的心,都能被唤作刀客,空有皮囊没有魂儿,他算个屁,齐大哥,你说呢?” 齐屠夫脸色涨红如猪肝,双手不停地颤抖,牛耳尖刀就在右手边不远处,但他却不敢去拿。 他怕自己拿到刀的第一时间,自己就无声无息地死了。 他太怕死了。 顾仙佛礼貌一笑,敛了敛衣袖,对齐屠夫笑道:“齐大哥,如果没有什么事儿,我们就回去了?” 齐屠夫深呼吸一次,闭着眼睛点点头。 顾仙佛正待转身,突然止住脚步,拍拍脑袋懊恼说道:“对了齐大哥,差点忘了正事。” 齐屠夫疑惑睁开眼。 但见一口口水直直朝他脸上飞来。 顾仙佛灿烂笑笑:“这就算利息吧,齐大哥不用送了,这次我们真走了。” 齐屠夫并没有佛祖所言“唾面自干”的觉悟,但是却没有擦干脸上的口水,只是阴狠如毒蛇般盯着顾仙佛三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自己屋子里,眼神冷酷任由口水在自己脸上滑落,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顾仙佛边走边问道:“今天晚上吃什么?” 陆锦帆抱着小雀儿,笑答道:“你想吃什么?” “要不然吃荠菜水饺吧,我来之前看伙房里有一把荠菜。” “不行,你身体才恢复,荠菜没营养,还是给你熬鱼汤吧。” “但是鱼刺太多了,吃起来不太方便。” “一个大男人还怕鱼刺了?”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好不好?” “这就是怕不怕的问题!” “好好,你说是就是吧……” “你这意思是说我不讲理了?” “………………” “……………………” 第一百一十六章 重瞳龙王(上) 回到了陆锦帆家中,顾仙佛已经是身上大汗淋漓。 这自然不是被齐屠夫吓得,而是他刚刚苏醒身体太虚弱,之前又强撑着一口气提起了精气神儿,现在骤然松懈下来,自然有些承受不住。 沉默寡言的小雀儿拿过一条湿毛巾眨巴着小眼睛递给顾仙佛,顾仙佛勉强笑了笑,拿热毛巾敷了敷脸,这才感觉精神了一些。 此刻家中最高兴的自然是陆锦帆,经历了这一场波折以后她更能体会到失而复得这四个字的珍贵。在确定顾仙佛身体已经无大碍后,她便轻快地哼着歌谣去准备晚饭了。 顾仙佛与小雀儿坐在房间里歇息着,小雀儿专心致志地临摹着书法,顾仙佛却坐在那里有些呆愣。 之前的昏迷,确实是由于他在那天晚上急功近利,妄想再度修习燃魂,这次他铤而走险,想通过旁门秘术唤醒轩辕青牧临死前在自己体内留下的那颗种子,结果不出所料地遭受燃魂反噬。 那失控的内劲在他体内疯狂乱窜的时候,他确实感觉到自己的经脉在不断被摧毁,在奇经八脉被摧毁殆尽以后,那股疯狂恶毒的内劲又开始往雪山气海蔓延,那天清晨陆锦帆闯入顾仙佛房门之时,顾仙佛的雪山刚刚被失控的内劲摧毁雪山。 那一刻顾仙佛就知道,就算他能被救回来,也是废人一个了。之前身体里还有一颗种子,现在不仅连种子被废,就连田地,也被毁到寸草不生的地步了。 不过顾仙佛现在思索的,并不仅仅是对他之前冲动行为的反思,更多的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次仅仅五天,就又恢复了过来? 即将昏迷的时候,顾仙佛对自己的身体一清二楚,就算是在顾府里,这次劫难没有个把月的光景也恢复不过来,为何在这个青牛村,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恢复正常?难道真如陆锦帆所说,真正碰到世外高人了? 想想自己的运气,顾仙佛摇头苦笑,直接推翻了这个猜想。 顾仙佛摇头轻叹,自言自语道:“之前我还奉劝小石头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没想到到了自个儿身上以后,还是没饶过这个坎儿去,以后啊,这好为人师的毛病可得好好改一改,自己还没活明白呢还想去指导别人。这次能在短短五日内便从昏迷中醒来,估摸着,是背后的老王八坐不住喽,看来活的顾仙佛,比死的有用啊。就是不知道这个老东西付出这么多,到底,想图谋什么呢?” 咔嚓—— 一声巨大的闷雷从云层中滚滚掠过,惊起了无数的飞鸟。 在顾仙佛喃喃自语的同时,在青牛村老槐树下正给一妇女算命的哈哈道人突然抬头望天如有所感,稚嫩的脸上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戾气。 朱桓放下手里的圣人典籍,整理一下衣冠,表情肃穆地走出百草学舍,在门前停住脚步。 齐屠夫扔掉手里的剔骨刀,拽下腰间的酒壶,仰头直接把酒壶中的劣质酒水全部喝光,这才满足地呀了一声,在油腻的围裙上擦擦手,慢慢走出房门停在自家房前。 小石头原本正在专心致志地打拳,在雷声响起的时候突然心口一阵绞痛,不由得止住动作坐在门槛上,望着天空中低垂的云层感觉胸口气闷无比。 青牛村的大多数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心里憋得慌,少数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也未曾和别人言明,整个青牛村就笼罩在一层迷雾当中。 在这骇人的压抑中,风雷山上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绵长的虎啸龙吟之声,且声音越来越近,几乎是在短短数息的时间,就跨越了数百米的距离。 哈哈道人表情严肃,迅速掐指一算,喃喃自语道:“原来是老龙王在此开宗立派啊,看来这个青牛村,是老龙王的诱饵了。拿这么多凡人做诱饵,好大的手笔,也不怕染上太多杀孽被天雷活活劈死。罢了罢了老龙王,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我不管你拿这些凡人干什么,你也不要妨碍我的功德。” 在哈哈道人摊子前算卦的妇女一听到山上传来的巨响就脸色大变,一边嘟哝着老祖宗出山了一边不管不顾地向家中跑去,待到哈哈道人在心中盘算完此事的前因后果,妇人早已经跑的无影无踪,哈哈道人也乐得清静,道袍一卷收起文案,晃晃悠悠地朝大柳枝巷走去。 天上雷鸣之声一起,顾仙佛心头就凝重了三分,小黄狗夹着尾巴嗷嗷尖叫着跑到屋里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陆锦帆也顾不得灶膛上焖着鱼肉,直接就扔下手里家伙事儿跑到房间里,然后把门从里面锁得死死的。 不待顾仙佛发问,陆锦帆就主动解释道:“老祖宗下山了,每次有这种音律从山上传来,就代表老祖宗下山了,上次老祖宗下山,是九年前,老祖宗每隔九年下一次上,是不会错的,每到老祖宗下山的时候,村里所有的男人都要去门口迎接,聆听老祖宗的吩咐,少一个都不行。” 顾仙佛给惊魂未定的陆锦帆倒了一杯水,笑着说道:“陆姑娘,你先不要着急,我刚刚听你所说,这个老祖宗在这儿待得时间应该不短了,既然这么长时间相安无事,你也没必要如此惊慌,来,喝完水平复一下心情,你和我说说,这个老祖宗,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勉强喝完一杯水,陆锦帆在顾仙佛的注视下终于内心平和了不少,坐在板凳上抱着小雀儿慢慢解释道:“老祖宗,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在我嫁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风雷山上了,听村里老人说,老祖宗是多年前的一个老神仙,寻觅天下数十年才终于寻得这一处洞天福地所在,老神仙再山上修炼已经有数百年的光景了,我们青牛村这么多年来能风调雨顺五风十雨,也都是托老祖宗的福,老祖宗虽然是神仙,但是规矩不多,除了不允许村里人平常议论之外,还有一条就是严禁把老祖宗的消息往外传,违背者的下场都很凄惨,也没有人敢尝试。老祖宗除了每九年下山一次,带一些有仙缘的人上山修炼以外,也不会过多插手我们青牛村平日里的生活。” 顾仙佛一边听陆锦帆的诉说一边在心里慢慢盘算,等到陆锦帆说完他心里也有了个模糊的结果。 什么老祖宗? 苍天的一只鹰犬, 湖底的一只乌龟, 大道的一个窃贼。 仅此而已。 第一百一十七章 重瞳龙王(下) 重瞳龙王的本名,正如他在正方天地中生存的年纪一样,他早已记不清了,自在江湖之中小有名气之时,因为他天生重瞳,又喜爱穿一身带有四爪金龙的衣衫,便有喜好互相吹捧的好事者称呼其为重瞳龙王,随着他的修为一步一步加深,在武道一途上一步一步走远,他的本名跟随他的时代,他当时的仇人挚友,一起烟消云散被埋葬了在往事如烟里。现在只有他的绰号重瞳龙王还在时刻提醒着他:你不属于这个时代,你在这方天地苟活太久了。 身下的龙辇随着行进过程中一上一下慢慢颠簸着,犹如泛舟于大海波涛之上,身边伺候的龙子龙孙知道老祖宗喜静忌动,行进之间也不敢出一口大气,重瞳龙王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躺在宽敞的龙辇之中,随意把硕大的脚步抬起往跪坐在两旁的美婢身上一放,那美婢抬头嫣然一笑,俯下身子用胸前的伟岸风景紧紧包裹住重瞳龙王的脚板。重瞳龙王掀开龙辇的窗帘看了看“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暗黑苍穹,表面上面无表情,内心却在疯狂的盘算起来。 等到重瞳龙王的龙辇到达青牛村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有些黯淡,先于龙辇一步来到青牛村的小喽啰已经打扫出地理位置最好的一片空地,手里高举火把,等待着重瞳龙王的驾临。 此时龙辇一到,所有举着火把的喽啰顿时齐刷刷跪倒在地,身后那些青牛村的男人们在村长的带领下也是全部跪地,嘴里喊着“恭迎老祖宗下山”“祝老祖宗千秋无期”之类的话语,只不过都是一些山野村夫,不论是下跪的姿势还是喊口号的时候,都是参差不齐。所幸重瞳龙王现在也不像年轻的时候在乎这些繁文缛节,否则这些村民又得拿鲜血与生命去学习如何下跪了。 龙辇在众人面前缓缓停住,抬龙辇的三十六为黄字力士小心翼翼地解下身上的绳索,垂手躬身慢慢退向道路两旁。 自有随行女婢上前,缓缓掀开龙辇面前的名贵珠帘。 重瞳龙王看着身前黑压压跪倒一片,面无波澜,内心里再也体会不到年轻时候掌握蝼蚁性命的快感,看到这些趋炎附势的凡人现在只是觉得恶心罢了。 难不成自己真是老之将至? 重瞳龙王自嘲一笑,摇摇头驱逐出脑海中这看似荒诞不羁的想法,朝人群中的角落招招手。 朱桓心中一紧,撩起衣襟站起身,躬身小步快速跑到重瞳龙王面前,然后干脆利落地再次拜倒在地,一边以头触地一边高声呼喊道:“朱桓拜见老祖宗,祝老祖宗千秋无期。” 重瞳龙王笑了笑,身体微微前倾,在一旁伺候的另一名美婢立刻跪行至重瞳龙王背后,伸出一双柔若无骨的柔荑替重瞳龙王仔细地揉捏着肩膀,重瞳龙王用他那双带着重瞳的眸子看着朱桓良久,直到把后者看得出汗如浆,一颗小心脏差点跳出胸腔后,重瞳龙王才缓缓开口道:“不错,朱桓,这九年来你替本王看管着这青牛村,虽说偶有纰漏,但好歹没出现大问题,念在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那就功过相抵,本王不再追究你之前的那些小九九,你也不要再给本王抱着侥幸心理,那些东西,本王能给你,自然也能收回来。听懂了吗?” 朱桓瞬间战战兢兢接连不断以头抢地,如暴风雨下的小鸡子一般瑟瑟发抖,颤声喊道:“朱桓拜谢老祖宗大恩大德,此份恩德朱桓铭记五内此生不敢忘却,余生必将为老祖宗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重瞳龙王略带厌烦地挥挥手如驱赶一只苍蝇,继续说道:“刚才是敲打你个这小猴子,让你不要自作聪明,这是为你好。但是你帮本王看守这青牛村九年,本王若是太过小气,想必你表面上不说,心里,也会诅咒本王快点死去吧,哈哈哈,你先不要急着告罪,这件玩意儿,本王赏赐给你了。” 说着,重瞳龙王大手一挥,正在给他暖脚的美婢娇呼一声,还未曾反应过来,便被重瞳龙王的一股暗劲给直直吹下龙辇,朱桓听到重瞳龙王如此所说,刚刚抬头就看到一身穿白衫倩影朝自己飞过来,下意识伸手接住,但见怀里美人儿肤白貌美青丝三千,一双含情脉脉的狐媚眼正细细盯着朱桓,差点把朱桓的魂儿给勾走了。 朱桓轻轻把美婢放到一旁,忍住内心的心神激荡,再次拜倒在地,正待高声歌颂老祖宗功德却被重瞳龙王打断,朱桓深知重瞳龙王为人反复无常不可以常理揣测,当即噤若寒蝉老老实实跪倒在地不敢再有别的动作。 重瞳龙王望向人群,提高三分声音询问道:“陆锦帆家人何在?” 人群中的刘标刘权二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明白老祖宗为什么单单点出这个令人厌恶的自家媳妇,但不解归不解,二人却不敢耽误老祖宗大事,慌忙颤声应了一句在,然后忙不迭地跑过去跪下。原本在青牛村横行霸道目无法纪的刘权此时头颅深深低垂连头都不敢抬,刘标毕竟年龄在那里,颤颤巍巍道:“回禀老祖宗,小的贱名唤作刘标,陆锦帆便是小的儿媳。” 重瞳龙王点点头,慢慢说道:“刘标,你有个出息的儿媳啊” 因为他这句话说的毫无波澜又面无表情,刘标实在拿不住这句话是褒是贬,急的大汗淋漓却不敢开口,生怕一说错话就被老祖宗剥皮抽筋。 重瞳龙王也不为难刘标,重新倚回龙辇中,半躺着说道:“给你们两个半盏茶的功夫,把陆锦帆家里所有能喘气儿的都带过来。” 刘标如蒙大赦,正待点头应是,却觉手腕一痛,低头一瞧,不是旁人,正是自己儿子刘权的左手正紧紧抓住自己手腕。 刘权哆哆嗦嗦地抬起头,脸上已经被汗水和泥土弄成一个大花脸,他几乎是咬着牙才能把话说全了:“老……老祖宗,咱们青牛村的规矩,每次您……您下山,只要集合男人就够了,为何……为何这次要带我家嫂子出来,我家嫂子命不好,怕……怕污了老祖宗法眼。” 刘权哆哆嗦嗦说完这句话,刘标已经被骇到几乎昏厥。 第一百一十八章 杀人 重瞳龙王这辈子杀了太多人,伤了太多人,脚下也匍匐了太多人,他原本以为自己现在的心已经枯井无波了,但是看到一个蝼蚁竟敢直接反驳自己观点后,他内心竟然还是对这个小家伙起了兴趣。 多少年没碰到敢和本王这么说话的了? 重瞳龙王以手拄颌,歪着脑袋看了刘权一眼,问道:“小家伙儿,你叫什么?” 刘权深呼吸数次,才战战兢兢断断续续回答道:“回老祖宗话,我叫刘权,陆锦帆,便是我家嫂嫂。” 重瞳龙王点点头,朝趴在地上的朱桓勾了勾手,朱桓连滚带爬到龙辇旁边,在重瞳龙王耳边附耳把刘权的资料说了一番。重瞳龙王边听边点头,待朱桓说完后,挥手示意朱桓退下,才缓缓说道:“刘权啊,你在这青牛村,也不是什么奉公守法的人,对你这个嫂嫂,也多是恶言相向,这次为何,敢出面替你嫂嫂求情?莫非,你是觉得本王老了?不堪大用了?” 重瞳龙王最后两句话说得实在是诛心之言,一旁的龙子龙孙已经手按在刀柄剑柄之上,一双双阴毒的眼睛盯着刘权,似乎下山青虎,下一刻便要择人而噬。 刘权只是乡间一泼皮无赖,哪里有过如此经历,别说老龙王麾下的这些地字高手,就是随便来一个黄字武者,都能把他打得满地找牙,刘权此时匍匐在地,惶惶若丧家之犬,刘标咬了咬牙,抬头想替儿子辩解两句,却被重瞳龙王一眼望去,顿时胸腔内一阵激荡,脸色潮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刘权磕头如捣蒜,最终鼓起勇气结结巴巴说道:“老祖宗,我青牛村一直受老祖宗庇护,我们对老祖宗不仅有俱,更有敬,老祖宗对我们所有人,不仅有威,更有恩。刘权绝对绝对不敢对老祖宗有任何不敬想法,老祖宗是神仙人物,刘权怎会不知,刘权之前所言,其实,还是为老祖宗着想。” 重瞳龙王无声而笑,周围的龙子龙孙这才把锁定刘权的气息撤掉,刘权如蒙大赦,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如一条上岸的鱼。 重瞳龙王看了刘权一眼,示意他继续说。 刘权稳定一下心神,这次说话稍微流利些了:“老祖宗,您早就立下规矩,九年一下风雷山,每次下山必会带一些有仙缘孩童上山修炼,这么多年下来,从来没有青牛村女子的事情,而如今老祖宗若是破了这个规矩,那刘权是担忧,再过数年,替老祖宗下山跑腿的那些……那些仙师,会在山下行事……无所顾忌,坏了……坏了老祖宗的功德。” 听着刘权的诉说,重瞳龙王面无表情,等刘权说完之后,重瞳龙王才站起身,在美婢的服侍下慢慢走出龙辇,慢慢走到刘权面前站定,刘权匍匐在地,看着重瞳龙王那一双穿着昂贵长靴的硕大脚板,大气也不敢出。 重瞳龙王眼中有流光溢彩闪过,仔细环视四周,良久也没有开口,刘权也不知老祖宗在思量何事,更不敢轻易开口。 沉默良久,重瞳龙王叹了口气,低头对刘权慢慢说道:“小家伙儿,本王相信你站出来,确实是怕本王对你嫂子做些什么,你有这份勇气,难能可贵,但是这些话,不是你能说出口的,告诉本王,这些天里,你有没有遇到过陌生人与你交谈。” 刘权一怔,细细回味一会儿脑海中灵光一闪,赶忙道:“回禀老祖宗,这几日青牛村并没有进来外人,唯独前些日子有一年轻道人来过,刘权那日与老父出门之时,碰到一年轻道人,我老夫便让那年轻道人给我算了一卦,除却此人外,刘权再也没碰到过生人。” 重瞳龙王稍微皱了皱雪白的眉毛,一边思量着一边慢慢踱回龙辇,在龙辇坐下以后,自有美婢上来把重瞳龙王沾染了泥土的靴子脱掉,换上一双一模一样崭新的长靴。 刘权匍匐在地忐忑不安,听着老祖宗一直没有发话,便试探性地开口道:“老祖宗,我家嫂子确实是一恪守妇道的乡村野妇,对老祖宗起不到多大作用,老祖宗若有任何差遣,可以……” 刘权刚刚说到这里,被打扰盘算的重瞳龙王眼眉一竖,怒道“聒噪!” 然后刘权一口鲜血夹杂着内脏碎片便喷了出来。 所有人噤若寒蝉。 刘标扶着自己的儿子,老泪纵横,却不敢声张。 重瞳龙王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之前的一声厉喝断送了一条性命,或许他察觉到了,但是没有在意,依旧在自己内心盘算着自己的打算。 刘权躺在老父怀里,大口大口的鲜血喷涌出来,紧紧抓住刘标粗糙的右手,想说什么,却被嘴里的鲜血给堵了回去。 刘标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低声讲道:“儿,你坚持住,等老祖宗走了,我就带你去瞧郎中。” 刘权吐着鲜血,再看向刘标的眼神中却带着一丝洞察事实的豁达,对于这句话他说不出语言来评判,但满面讥讽却表达了他的态度。 刘标悚然而惊,颤声问道:“你……你都知道啦?” 刘权费力却戏谑地点点头。 刘标深吸一口气,紧紧握着刘权的右手手腕,低声说道:“权儿啊,你别怪叔叔,我儿子已经走了,你也不想咱刘家绝后,对吧?在你两岁的时候,你父亲就是因为顶撞了老祖宗才死的,权儿,你真的别怪叔叔,我养育了你二十几年,没有叔叔,你早就饿死啦,二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我不能再为了救你,把自己命给搭上呀。我承认,我收养你是有一部分因为二十年前那个年轻道人来青牛村算命的时候说过的话,二十年前,我碰到那个年轻道人,他说我刘家本是要绝后的,但是只要收留了你,他能窥破天机,等你死后,为我再送来一子。而且我收养你,也不仅仅是因为我自己,更因为我和你父亲是一奶同胞的亲生兄弟啊。再者说你也看到了,现在那个年轻道人,又来了。二十多年过去了,他样貌一点都没变,你说,我能不信他的吗?我要是不按照他说的做,咱老刘家,就要绝户啊!” 刘标说的情深义重老泪纵横,刘权却不为所动,望着陆锦帆所在大柳枝巷眼神迷离。 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身着一身大红凤冠霞帔的陆锦帆,巧笑动人,明眸善睐。 她当初……本该是嫁给我的呀。 第一百一十九章 初见 当顾仙佛三人一狗被齐屠夫与刘标押送到重瞳龙王面前的时候,村子里聚集在老祖宗面前的那些男人,除了朱桓外已经被重瞳龙王敕退,所以顾仙佛看到的,只有一座富丽堂皇的龙辇和数十名手持火把腰佩长剑宝刀龙子龙孙。 被顾仙佛抱在怀里的小黄狗明显还是没有认清局势,伸出舌头饶有兴致地看向周围人群,小尾巴不停地摇来摇去。 重瞳龙王看到顾仙佛出现,极其罕见的在脸上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剧烈情绪波动,他这次没用美婢搀扶,自己站起身,走下龙辇,来到顾仙佛面前,如打量奇珍异宝一般打量着顾仙佛。 顾仙佛抱着小黄狗,平静对视回去。 小黄狗看着这个白须白发的老人,吐了吐舌头摇了摇尾巴。 两人对视良久,最终还是顾仙佛小心翼翼地把小黄狗放到地下,整理衣衫,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含笑说道:“小子顾酒,见过老先生。” 重瞳龙王无声而笑,轻轻拍了拍顾仙佛肩膀,抬头望望愈压愈低的天空,徐徐说道:“大约半月以前,本王深夜作画偶有灵感一现却死活无法抓住,本王心有郁结而不得解,便寻思走出山府观星以解困惑,但走出山府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觉得脚下大地震动,本王心生所感,抬头一瞧,正是一口桃木剑带着垂死的顾公子从天际划过,我知道,顾公子便是我等了三十年的那个人了,当下我便把顾公子抓下来,花费两日光景把顾公子身上明伤暗疾调理个差不多,因为时机未到,便把顾公子放到了这青牛村的石桥之下。” 重瞳龙王所言与顾仙佛之前猜测不谋而合,顾仙佛再拜,抬头正心诚意道:“不论老先生出自什么目的拦下小子,但小子这条命,确实是受益于老先生,不论老先生之后要小子做何事,小子先在此,谢过老先生的救命之恩。” 重瞳龙王摇摇头,一边往龙辇上走去一边笑道:“你不用谢本王,本王救你,自然是因为你对本王大计有用,说到底,只不过是让你多活个把月而已。” 顾仙佛爽朗一笑,朗声道:“就冲老先生让我多活这个把月,难道我就不该谢谢老先生?” 重瞳龙王已经步入龙辇坐定,闻言身体前倾,亲手掀开珠帘,看着顾仙佛道:“顾公子也算半个妙人儿,可否上本王龙辇一叙?” 顾仙佛略微皱眉,看了陆锦帆一眼,陆锦帆抱着小雀儿,一副你做主我都听你的姿态。小雀儿虽然对眼前情况迷迷糊糊,但是也和娘亲一样义正言辞的点点头。 掐了掐小雀儿粉雕玉琢的脸庞,顾仙佛转头对重瞳龙王笑道:“老先生相请,小子不敢拒绝,只是陆姑娘母女二人身子娇弱,从这儿到老先生山府脚程不短,我怕她们母女二人承受不住这山路崎岖啊。” 重瞳龙王看向顾仙佛的眼神愈发有趣,慢慢说道:“顾小子,你确实有出乎本王预料了,你现在应该知道,本王想要的,只有你,你现在应该拿你自己跟本王讨价还价才对,为何,竟主动让这俏寡妇母女二人上山,莫非你小子,真把本王当悬壶济世的善人了?” 顾仙佛摇头而笑,慢斯条理回道:“老先生神通广大,若真想伤她们母女二人,她们在山下山上,哪有一点区别?现在青牛村为了陆姑娘死了人,这事情,就不是原来那个事情了,我不是迂腐的卫道士。老先生的风雷山,反而是目前来说,最适合陆姑娘母女二人的居住所在了。” 重瞳龙王放声长笑,笑声激荡使得周围龙子龙孙瞬间面色潮红双耳中渗出血丝,反观现在一身毫无武艺的顾仙佛与陆锦帆母女却丝毫没事儿,由此可见重瞳龙王一身修为早已臻至化境。 大笑过后,重瞳龙王仰头望山上望去,也不见如何运功,大手向上一抓,顿闻山上巨石抖动,风雷之声阵阵,似乎有巨物从天而降,顾仙佛定睛一瞧,正是一扇八抬大轿于山顶疾飞而至,虽说这轿子飞速极快,但是却连顶盖之上的驼铃也不见抖动,落地之时更是四平八稳,未溅起半点泥土。 顾仙佛确确实实被重瞳龙王这一手隔空取轿惊艳到了双眼,再次拱手认真说道:“老先生这一手隔空取轿,于平野处起惊雷,在微小之处著文章,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了不得,了不得啊。” 重瞳龙王摇摇头,无所谓道:“雕虫小技不足卖弄,顾公子请来一叙。” 目送陆锦帆抱着小雀儿小雀儿抱着小黄狗钻到那顶轿子里面,顾仙佛才一撩长袍,缓缓步入龙辇。 三十六名力士早已各就各位,重瞳龙王一声令下,三十六名力士一齐用力,龙辇便被平稳抬起,转了个弯便朝风雷山行去。 顾仙佛与重瞳龙王相对而坐,一时间寂静无言。 在龙辇里伺候的美婢不仅相貌出众,各个也都是七窍玲珑之辈,见状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最终还是顾仙佛打破沉寂,轻咳一声缓缓问道:“之前一直称呼老先生为老先生,不知道老先生到底是何许人也?看老先生的仙人手段,恐怕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吧?” 重瞳龙王靠在身后女婢胸前的伟岸风景之间,闭着眼睛悠悠道:“本王的名字,本王早就忘了,现在这天地间也没有谁有资格再喊本王的名字了,重瞳龙王的名号,你可曾听说过?” 顾仙佛微微一怔,随即摇头苦笑,道:“实在抱歉,小子孤陋寡闻,确实没有听过老先生名号。老先生是神仙人物,自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我等凡夫俗子没听说过,是正常的。” 重瞳龙王也不生气,继续躺在那里问道:“你没听说过本王,没有关系,现在告诉本王你的名字,本王看看有没有听说过。” 顾仙佛皱眉,凝声道:“小子姓顾,名酒,之前跟老先生交代过。” 重瞳龙王骤然睁开双眼坐直身躯,双瞳孔中似有蛰龙闪过,他盯着顾仙佛,一字一顿道:“你,不怕本王。” 顾仙佛正待辩解,重瞳龙王却打断他的话,继续盯着他说道:“本王这辈子见过很多人,但是自从本王跻入这第二个江湖以后,除了寥寥数人以外,没人不怕本王,在本王面前高谈阔论者有之,谈笑风生者有之,但本王一眼就能看出,他们都是装出来的。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真的,不怕本王。所以说,你肯定和本王这样的老怪物有联系。你和朱桓说的那些话,全是扯淡,一个浔阳郡的富商子弟,不可能有如此见识。现在告诉本王,你到底是谁。” 顾仙佛深深吐出一口肺中的浊气,轻声道:“我确实姓顾,名仙佛,字药师。” 重瞳龙王下意识睁大双眼双拳握紧,神情罕见的有些失态,似乎听到了什么惊天的秘密。 第一百二十章 入山 顾仙佛乘坐重瞳龙王的龙辇到达风雷山之上的时候,已经是接近半夜,不过山上留守的龙子龙孙早在重瞳龙王到达半山腰之时就开始准备迎接老祖宗,所以重瞳龙王的龙辇到达他的龙宫之时,外面还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顾仙佛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是内心却自个盘算,看这架势这重瞳龙王在此扎根果然不是一年半载的事情了,麾下实力已经可与一营相媲美的地步。 在上山的路上,自从重瞳龙王知道顾仙佛的真正身份以后,神色便肃穆了不少,不再与他交谈。顾仙佛虽肚子里有一肚子疑问,但是也知道这老乌龟说真话的可能不多,干脆也落个清静,二人就这么相对无言的来到龙宫之中。 因为是夜晚的缘故,一行人早已困乏,重瞳龙王招过一名等候良久的管事,吩咐他把顾仙佛带去一幢别院之后,就把顾仙佛赶下了龙辇。 顾仙佛来至那顶被重瞳龙王从山顶上抓下的轿子前掀开轿帘,把陆锦帆母女牵引出来,小黄狗倒是不认生,自己跳下轿子,摇晃着尾巴围绕着顾仙佛转来转去,之前在轿子里可是把它憋坏了。 那名被重瞳龙王指定的管事大约五十余岁,身形有些佝偻,面目憨厚,让人一瞧就带着一股慈善形象,管事悄然无声地行至顾仙佛面前,先是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然后才含笑招呼道:“顾公子,老朽姓张,在顾公子面前不敢托大,公子称呼老朽一声张管事就好。方才老祖宗已经交代过,由老朽负责顾公子三人在风雷山上的一应事物,现在天色已晚,顾公子不妨跟老朽先去‘圣元别院’安顿下,伺候的嬷嬷婢子,明天早上老朽会亲自送到顾公子别院中。” 真实身份已经被揭穿的顾仙佛此刻也不做作,从陆锦帆怀里接过小雀儿,含笑点头道:“有劳张管事,还请张管事头前带路。” 张管事所言的圣元别院距离此地不远,在轻车熟路的张管事带路下,不出一盏茶冷热的功夫就到达了目的地。一路上顾仙佛都在逗弄着怀里的小雀儿,引得小雀儿咯咯直笑,但是心底却不断的盘算着这一路上所见的箭塔刀壁。 把顾仙佛三人引到圣元别院门口,张管事憨厚一笑,客气两句便告辞离去。 顾仙佛率先抱着小雀儿走进圣元别院,边往里走边不由得暗自感叹,这别院虽比不得顾府里面的院子磅礴大气富有深意,但好歹也是有出有进,更何况修建于千刃高山之上,建筑风格更是如羚羊挂角浑然天成,近乎与风雷山融合为一体。 美中不足的是,这院子里只有一间大房。 顾仙佛腾出一只手轻轻推开房门,待到眼睛适应了这里面的黑暗以后才摸索着走了进去,拿出张管事临走时交付的火折子,把房中的油灯点亮。 陆锦帆跟在顾仙佛身后,看着那张火红色的大床,脸色有些微微泛红。 顾仙佛把小雀儿放到一圆形木凳之上,对陆锦帆说道:“陆姑娘,今夜天色已晚,你与小雀儿先在此地将就一晚,到明天,我们再从长计议。” 说着,顾仙佛招呼着小黄狗,就要往外走去。 陆锦帆幽幽叹息一声,坐在小雀儿身边,也不看顾仙佛,自顾自幽幽说道:“顾公子,现在已经子时两更天,你出去又能去哪?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房子里什么构造我们也不知道,你真放心把我们母女扔到这屋里?” 说完这番话,陆锦帆双颊已经滚烫发热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她也诧异于自己刚才为何有勇气说出这番话,但是既然说出了,她也不后悔,反而心情平复了不少,静静坐在那里等候顾仙佛的答复。 顾仙佛自然能听出陆锦帆的意思,他摇头轻叹一口气,仔细关上房门,走到陆锦帆对面,坐定,看着陆锦帆苦笑说道:“陆姑娘,顾某,实在是对不起陆姑娘,自从陆姑娘把顾某救回家中以后,灾祸频出,如今又连累姑娘上了这风雷山,唉,顾某真是对陆姑娘有愧啊。” 小雀儿一会儿没人看住又想往外跑,陆锦帆干脆把闺女抱到自己腿上,下巴垫在小雀儿头顶上,看着顾仙佛,浅笑道:“顾公子这是说得哪里话,若是怕麻烦,当初我选择袖手旁观便是。那一日做出了这个选择的时候,我选择了无愧于我心,那现在所遭遇的种种,也都是由我当初的选择产生的罢了,顾公子三番五次向我致歉,实在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啊。” 顾仙佛轻轻一笑,心中阴霾被陆锦帆一番话驱除大半,由衷赞叹道:“虽然明知陆姑娘此言是安慰顾某,但是顾某听了以后,心里确实亮堂许多,陆姑娘当真是这世间少有的奇女子,顾某在这青牛郡中能碰到陆姑娘,是顾某的福分。” 陆锦帆此时脸上的潮红也慢慢退去,她抱着小雀儿,歪着头看着顾仙佛,笑问道:“顾公子现在可不是浔阳郡的普通人家,你是堂堂右丞相的大公子,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吃的饭见的人都与我不同,所以顾公子现在见到我才会一直啧啧称奇,归根结底,只是新鲜二字罢了,若是顾公子跟我一样,生在泥里长在泥里,一辈子在泥里摸爬滚打,那见了我,就不会是如此这番说辞了。” 顾仙佛含笑摇头,坚定道:“陆姑娘此言差矣,顾某之所以称赞陆姑娘是天下少见的奇女子,并非指的是从我的角度看,而是从更高的角度看,陆姑娘的行事方式自成一体,待人接物如枯叶落水圆转如意,并非区区新鲜二字能概括的。顾某这么多年走南闯北去的地方虽然不算多,但也不算少,若见到一个新鲜女子就赠予‘奇女子’三字,那天下奇女子,也太多了些。” 陆锦帆虽然表面上没多大反应,但是明显对顾仙佛这一番话很是受用,低头笑道:“顾公子,我相信你,只要有你在,我们一定能平安出去,所以我不后悔来到这儿,就当是上山来放松一圈儿心境了,小雀儿,你说是不是?” 怀里的小雀儿鼓着小嘴,义正言辞地点点头。 顾仙佛正待逗弄小雀儿,门外有敲门声响起。 一甜美嗓音从屋外传来:“顾公子,老祖宗请您去赴宴。” 第一百二十一章 观星坪(上) 看重瞳龙王此人的龙辇龙宫规模便可知,此人也是穷极所有竞豪奢之辈,对于身外之物的追求,表面的意义要大过其实际用处。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这种人与哈哈道人那种鬼神莫测的老狐狸比起来,还是更好相处一点。 重瞳龙王为顾仙佛设宴的地方不在别处,正是在风雷山最高的一座险峰之上。 顾仙佛被张管事领到这号称“观星坪”的地界儿之时,饶是以顾仙佛这如此的见多识广,也不免真真切切吃了一惊。 这座险峰是风雷山脉最高的一座山峰,被重瞳龙王以大神通直接削去山峰,留下一座占地约三十余亩的平整观星坪,上面再铺以整齐的汉白玉装饰,除了最中央的一简陋小文案以外再无他物。 张管事把顾仙佛领到了观星坪一侧,便含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却止步不前。 顾仙佛整理一下衣衫,一边徐徐往前走去一边心神忍不住的感慨:上,几乎是触手可及的浩瀚星空;下,是绵延百里的峻峭险峰,观星坪仿佛是从天而降的一张仙人棋盘,真可谓空前绝后四字不足以形容也。 也只有在这伟岸之处,才能在天地对比之下,让顾仙佛从心底感受到自己乃至人类的渺小。 足足行进了一刻钟的功夫,顾仙佛才来到观星坪中央,这里只摆放着一张文案两具蒲团,文案之上自然是珍稀到极致的美酒菜肴,文案旁边是一双少男少女在伺候着。 少年大约十三四岁的年纪,却已经束起了古代的君子髻,身着一身像模像样的青色长衫,面如冠玉肤若凝脂,漆黑的双眸平视前方,看过顾仙佛过来以后施了一个极其规整的古礼,之后再不言语。 少女也是豆蔻年华,只是看着比少年小一些,头发梳得比较随意,身着浅绿色罗烟百褶裙,她的容貌也算是出类拔萃,但是让身边这少年一显,却有些光彩被压下去的感觉,尤其是她鼻尖旁的几粒小雀斑,破坏了她整体的感觉,少女性格应该与少年正好相反,浅笑着打量着顾仙佛上下,最后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不知是在笑些什么。 设宴的东道主还没到,顾仙佛自然不敢越俎代庖,只能中规中矩地站在文案不远处,承受着这少女近乎肆无忌惮的目光审视。 饶是脸皮厚如顾仙佛,也有些羞赧。 少年应该是习惯了同伴的性格,知道劝阻无用干脆不开口,看来对儒家的“非礼勿言”恪守到了心底。 就在顾仙佛即将出言讨饶之时,天空出传来一声爽朗长笑。 抬头望去,只见一身金黄龙袍的重瞳龙王一手提着一坛美酒,宛如一抹流星凌空虚度而至。 少男少女齐刷刷拜倒在地,齐声请安道:“拜见老祖。” 顾仙佛也整理衣衫施了一礼,陈恳道:“见过老先生。” 重瞳龙王降落之处正在顾仙佛对面的蒲团之上,一阵凌空长掠而来身上衣衫却未曾乱了一分,这比之前他在山下展现的一手隔空取轿更让顾仙佛心惊。 随意挥挥手,少男少女识趣地站起身,躬身后退三步伺候。 重瞳龙王一边亲自拆开酒坛泥封,一边笑着招呼顾仙佛到:“顾公子还站着作何?真当本王不懂待客之道了?快请入席,尝尝本王珍藏十余年的‘仙人醉’,看看比不比得上长安椅子上那位的酒有味道。” 顾仙佛一直就有一种死猪不怕滚水烫的精神,当下也不做作,脱掉鞋子跪坐在重瞳龙王对面,含笑说道:“老先生的观星坪,真当是空前绝后啊,上可见浩瀚星空,下可观崇山峻岭,白天有云山雾罩,夜晚有俊采星驰,触手可摘星辰,抬头可观日月,老先生,这块风水宝地,可算得上世间一绝吧?” 重瞳龙王哈哈大笑,自顾自倒上一杯仙人醉后把酒坛扔给对面顾仙佛,略带得意道:“顾公子这话,可是说到本王心坎里去了,这观星坪当然算得上世间一绝,最近十年来,本王也只是开启了三次,不够身份的贵客登门,本王还真不会让他玷污了我的观星坪。顾公子可知道,这块观星坪,本王年轻时候花费了三个月的功夫,才把这山峰给削平整,铺上这汉白玉,每月以真气内劲温养山脉,才有了如今的这观星坪啊。” 顾仙佛接过重瞳龙王扔过来的酒坛,先是低头轻嗅,却未闻到任何滋味入鼻,待到把这近乎琥珀粘稠的美酒倒入杯中一时半会以后,酒香这才突然大作起来,顾仙佛诚心赞叹道:“这世间美酒,犹如美人,各个美在不同妙处,有美酒需要佐以冷水,有美酒需要佐以热火,只有这仙人醉,必须佐以星光山风,也就只有在这观星坪上,才能把这美酒味道挥发到最大最足,可惜仙人醉酿造手段早已失传,现在是喝一坛少一坛喽。” 重瞳龙王轻嗅着风中浓郁酒香,鼓掌而笑,赞叹道:“顾公子果然是个妙人儿,这坛子仙人醉,本王没有白拿出来,酒逢知己千杯少,并非只是说酒客,还又一层意思是说美酒,只有遇到懂酒、爱酒的人,才能真正物尽其用,让这美酒‘死得其所’,若是碰到不懂酒之人或是只知牛饮而不懂美酒韵味之人,那才真是如牛嚼牡丹暴殄天物啊顾公子。” 顾仙佛看着对面已经是白发白须却仍旧满面红光的重瞳龙王,感觉他一回到风雷山上便和在山下不一样了,山下的重瞳龙王看似喜怒不形于色,实际上那双瞳中映出的是深深的疲惫;山上的重瞳龙王则不然,虽说情绪波动比以前大了很多,但这才像是一个活人。 感受到仙人醉在夜光杯中醒得差不多了,顾仙佛端起酒杯,遥敬重瞳龙王,诚挚道:“老先生,今日顾某借花献佛,敬老先生第一杯,感谢老先生让顾某赏得这世间瑰丽之景,饮得这世间超凡之酒,若非造化弄人,顾某肯定与老先生会成为莫逆之交。” 老龙王哈哈一笑,举起夜光杯。二人满饮而尽。 咕噜—— 顾仙佛微微侧目,偷偷咽口水被发现的少女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第一百二十二章 观星坪(中) 重瞳龙王自然也听到了少女咽口水的声音,当即放下空空如也的夜光杯向顾仙佛介绍道:“这两个小家伙,是本王两个不成器的弟子,这少年唤作秦舞阳,天资还算聪颖,只是从小受的儒家教习,行事太过迂腐,一言一行必定一板一眼,无趣得很。” 听到老祖说到自己,秦舞阳整理衣冠,朝顾仙佛郑重见礼,顾仙佛也不托大,挺直上身郑重回礼。 重瞳龙王知道自家弟子脾气,微微一笑也不在意,指点了一下勤快上前倒酒的少女,语气带着三分宠溺介绍道:“这少女唤作叶襄,别看表面上还算听话,实际上私下里调皮捣蛋得很,鬼精鬼精的一个小丫头,自从三年前偷偷喝了本王半坛竹叶青以后,现在是比本王还好酒,一日无酒都不练武了。” 听到老祖说自己偷喝竹叶青的壮举,叶襄不满地嘟起了小嘴巴,但是这仙人醉的香气被山风吹到她脸上以后,她下意识地咽口水的动作又暴露了她的内心真实想法。 顾仙佛对给自己倒酒的叶襄微微点头回礼,叶襄眨巴着小眼睛朝顾仙佛笑了笑,不过看她目光所及之处,这份笑容多是对仙人醉而已。顾仙佛把斟满仙人醉的夜光杯朝叶襄推了三分,微微颔首谦逊一笑:“叶女侠若是不嫌弃,请满饮杯中酒,就当顾某借花献佛了。” 嫌弃?当然不嫌弃! 看到面前的夜光杯里的犹如琥珀一般的液体,嗅着像精怪一般拼命往自己鼻子里钻的酒香,叶襄只能紧紧闭住嘴巴,她怕自己一张嘴涎水就要流出来。 重瞳龙王看了一眼几乎一对双眸都要掉落到杯中的徒弟,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略带宠溺道:“你这鬼灵精,既然是顾公子相请,还不快饮完杯中酒退下,净在这里给本王丢人,比你师兄啊,差远了。” 闻言,叶襄如蒙大赦,几乎是如飞一般迈出一步,小心翼翼捧起夜光杯,冲着月光张开樱桃小口,把里面的仙人醉如流水一般仔细倒入唇中,整个端酒倒酒动作一气呵成,顾仙佛看着粘稠的仙人醉成一条“酒线”准确而不失优雅地落入叶襄小嘴之中,也是月光之下别有一番美感。 直到把最后一滴美酒也卷入唇中,叶襄才舒服满足地轻轻出了一口气,脸色略带绯红地把夜光杯放到顾仙佛面前,眼神迷离地替顾仙佛再次斟满,便摇摇晃晃傻笑着退下了。 重瞳龙王轻叹一口气,道:“不能喝还爱喝酒,让你这个丫头饮此酒,还真是浪费,襄儿本王告诉你,别的酒你偷喝还则罢了,若是本王放在梨木上的那十坛酒你敢私自拆开泥封,我就把你扔到山下去。” 叶襄傻乎乎应了一声是,脸上绯红再度攀爬几分,只知道站在原地傻笑。 顾仙佛轻轻扣了扣桌面,称赞道:“叶女侠快人快语豪爽洒脱,比起江湖上摸爬滚打的伪君子强太多,就凭这一点,叶女侠也担得起这一杯酒,老先生莫心疼仙人醉,酒再宝贵也不如人宝贵,老先生有这两个弟子,可是莫大的福气哟。” 重瞳龙王看了顾仙佛良久,直到把后者看到毛骨悚然后才收回目光,望着文案上的菜肴缓缓说道:“顾公子啊,你真不愧是是顾淮的公子,这个道理本王想了这么多年才堪堪悟透,顾公子年纪轻轻却能随口点破,真是让本王自愧不如啊。这文案,本王用的是东晋皇帝御书房的文案,脚下汉白玉,是从西楚皇帝行宫拆出来的汉白玉,本王喝得美酒吃得菜肴,只能比大乾皇帝好不能比他差,论武道修为,本王一只手能捏爆他十个,就算皇宫里那个日日洗剑的老怪物,本王年轻时也能以三拳换他三剑。但是到头来,这天下还是他的,本王只能取这一个山头,一座险峰,来做做山中无老虎的勾当,归根结底,还是本王的命,不如他啊。” 重瞳龙王看了一眼头顶的的浩瀚星空,似乎是想伸手摘下一颗星辰,平淡说道:“若是在三十年前让我遇到顾公子,我们成不了莫逆之交,本王会直截了当地杀了你,拿你的头颅在风雷山上最高地山峰上筑京观。年轻的时候,本王就很怕死,有人和本王说,越不怕死的人才死不了,本王直接就把他的头扭下来。那时本王以为,光我自己勤学武艺还不行,万一一觉醒来有人超过本王呢?所以但凡让本王碰到武学奇才,必杀之!后来发展到一天不杀几个后生,本王就睡不着觉。算算这么多年下来,本王都记不清自己杀掉多少人了。” 顾仙佛低头沉默良久,才徐徐抬起头,看着重瞳龙王徐徐说道:“我小时候曾听父亲偶然说过一句话:江湖有一重瞳子,凭借自身杀力,硬生生把整个江湖削去三分,虽说乱造杀孽有伤天和,但也算得上前无古人的壮阔做法,当入史书。原来我父曾言的重瞳子,正是老先生。” 重瞳龙王放声长笑,端起夜光杯与顾仙佛遥遥一敬之后一饮而尽,朗声道:“得顾相如此评价,本王很是开怀。” 叶襄摇摇晃晃想去添酒被秦舞阳一把拉回,后者整理衣冠后迈着四方步子走到文案一旁,代替叶襄添酒之后又恭敬退回。 顾仙佛微笑道:“虽说顾某上山不过区区半夜,但是论看人望气,还是有略懂皮毛,这风雷山上不仅风景秀丽,而且云气翻涌,并非兵戈乱兴之地,而观山上众人,包括老先生两位弟子在内,对老先生的敬多过于畏,这点,与山下正好相反。恕顾某直言,老先生在山上与山下,简直判若两人,若非顾某亲眼所见,根本不会相信一人有如此迥异两面。” 重瞳龙王也不生气,挟了一筷鲈鱼放入嘴中慢慢品尝,半闭着眼睛徐徐说道:“顾公子,你看人真的很准,既然本王与你也算半个酒友,那本王不妨直言,这风雷山,不仅是本王的行宫所在,这么多年过去,早已经是本王的一部分,下得山的重瞳龙王,只是一半的重瞳龙王,这么说,顾公子可懂?” 顾仙佛眼中精光一闪,但随即低头掩饰过去,再次抬头举起夜光杯之时,脸上已经笑吟吟说道:“老先生手段,鬼神莫测,当浮一大白。” 第一百二十三章 观星坪(下) 放下夜光杯,顾仙佛好奇问道:“老先生在这山上与山下判若两人顾某明了于心,只是顾某更好奇的是,老先生如何能在年轻时的杀孽中脱身而出?要知道一旦杀人成性,那这股子戾气真可以说是植入到了骨子里,在西凉顾某见过很多百战老卒,在军中之时是能征善战冲锋陷阵的好手,但是一旦离开军伍之后,则每天飘飘乎不知所以然,归根结底,还是杀人杀成了习惯,遇到任何事情,首先想到的解决办法便是杀人。所以顾某更加好奇,老先生地位越超然,武道修为越高,应当在这泥淖之中……越陷越深才是,怎么反而能从杀孽之中脱身而出,武道修为,更高一层呢?” 重瞳龙王哈哈一笑,抬起右手挽起衣袖,指了指手腕上那一串佛珠笑道:“顾公子,本王自从上得风雷山以后,已经七年没在山上杀过人了,即使饮酒用膳之时,也是吃那佛门之中讲究的‘三净肉’,看到本王这串佛珠了没有,每天为了能平复杀心,本王至少要掐佛珠三十余遍。不过说来好笑,这串佛珠,是四十年前,本王云游到南海之时,在一深山寺庙中歇息,因为心中烦躁再加上那老和尚也有两分眼力看出本王身上杀气太重便在我耳边一直喋喋不休,本王便当着那老和尚的面,杀了他的教众,烧了他的寺庙,毁了他的功德,最后本王看这老和尚一直掐的佛珠不错,就抢过来,一直戴到现在。” 顾仙佛更加好奇,追问道:“老先生此言,让顾某心中更为困惑,按照老先生的说法,老先生应在杀孽之中越陷越深才对,那怎么还能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还请老先生为顾某解惑。” 重瞳龙王连说两句莫急莫急后,终于意味深长地说到了最关键的一席话:“若论杀人,在风雷山没有人比本王更便当,在这山上,本王是所有人的老祖宗,更是所有人的活阎王,不仅能决定他们的吃穿用度,还能决定他们的生死关系,正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本王若真想杀人,何须亲自动手?只需一句话一个眼神,自有弟子代劳。本王这辈子,实在是杀了太多的人,七年前偶然一天,本王起床之时唤过一伺候久了的弟子过来服侍,但是却久久无应答,本王心中大怒,正想遣人把他捉过来兴师问罪,下人却来报,原来那弟子前夜伺候本王饮酒时失手打碎了一盏琉璃灯,本王当时并未惩罚于他,但是他回去以后,却活活吓死了。顾公子,本王告诉你这件事,并非是与你讲本王突然顿悟良心发现,而是本王怕杀着杀着,有一天,没有趁手的人可用了。” 顾仙佛一边听着重瞳龙王的徐徐诉说一边频频点头,待其说完之后才感叹道:“老先生看待事情果然是别具一格标新立异,谁又能想到助老先生登顶武道的却是如此一不起眼小事,真是一啄一饮自有定数啊。” 说着顾仙佛举起夜光杯示意,二人满饮而进。 重瞳龙王沉默片刻,才抬头望着星空徐徐说道:“当然本王嗜杀无忌的性子也不是这么一件小事能改过来的。正是那件事过后,本王才认识到这么一件事:对于这风雷山上的教众,本王之前一直认为能掌控他们的生死大权,但是错了,本王只说对了一半,本王只能控制他们死,却无法让他们生,本王只能在不满意之时杀人,却不能因为他们擅自死亡再把他们救活。既然本王现在不用怕再有天资聪颖之辈爬到本王头上如何,那只能控制别人死,而不能控制别人生,又有何意思?” 顾仙佛挟了一筷白嫩爽口的不知名肉段儿放进嘴里,一边品尝着这从来没尝过的味道一边打趣道:“老先生也不必气馁,说不定那些人死后化作星星于苍穹之中悬挂着,正战战兢兢地望着老先生。” 不待重瞳龙王说话,前来添酒的秦舞阳犹豫良久,还是小声说了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 重瞳龙王哈哈一笑,看了表情肃穆的秦舞阳一眼,又看了因喝了一杯仙人醉便摇摇欲坠的叶襄一眼,略带无奈对顾仙佛说道:“本王这两个弟子啊,真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襄儿太过跳脱,做事往往不循规矩,让本王头疼得很;而阳儿,则太过守规矩,甚至已经到了迂腐的境地,也是让本王不放心啊。” 顾仙佛看了略有他羞赧的秦舞阳一眼,含笑应道:“个人有个人的脾气,天地间哪有真正中庸之人呢,秦少侠熟读四书五经圣人典籍,天地间的道理自然懂得也比他人多,想必日后在武道一途之上,自然也是一路高歌突飞猛进了。” 重瞳龙王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在本王年轻之时,天下动乱民不聊生,人们连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有心思去读书?即使想读书的,在这兵荒马乱的乱世中找到一张带字的纸有多难顾公子不是不知道。本王当时,极度瞧不起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自然也瞧不起读书,四书荼毒生灵,五经钝化人心;三纲生产奴才,五常捆绑性情,总而言之,本王当时在心中把读书贬得一文不值。” 饮了一杯仙人醉,重瞳龙王继续讲道:“但是随着日子越过越少,乾国立国之时本王有去观礼,再回到风雷山上之时,便慢慢体验到读书的妙用了,文武两路,虽是殊途,但走到一定高度之后,还是同归。但本王老了,对读书也没半分兴趣可言了。不过所幸,十年前本王下山云游之时,捡到了这一颗读书种子,本王倒是要看看,踩着那些圣人典籍,这颗种子能长多高,能走多远。” 顾仙佛犹豫少许,最终还是对秦舞阳说道:“秦少侠博闻强识学富五车,顾某虚长你几岁,有些话还是要趁着这杯酒说出来。” 秦舞阳自然知道顾仙佛是何许人也,当下精神一震,震袖抬手,施礼诚恳道:“请先生教我。” 顾仙佛饮尽杯中酒,把夜光杯重重往文案上一顿,徐徐说道:“秦少侠做人读书,一丝不苟端正公明,规矩二字自然牢记心中,心里有杆能量是非曲直的秤自然是好的,但是秦少侠还需谨记,四书五经,开篇便是中庸,因为高明莫过中庸,那是做人做事的根基,儒家的精神是入世,要有理想,有抱负,要进取不解,但儒家之经典中庸,却融入了道家的精神,所谓,以出世的精神干入世的事情。志存高远,却又不拘泥于眼前的小事杂事乱事,这才能以坦荡的胸怀干成大事,这才是中庸。” 重瞳龙王眯着眼睛看着顾仙佛向自己的弟子传授着这中庸二字,无声而笑,然后开怀大笑,豪迈笑声直冲云霄。 至于请顾仙佛上山所为何事。 重瞳龙王没说, 顾仙佛亦没有问。 第一百二十四章 筑京观 翌日清晨,东方堪堪露出一抹鱼肚白。 一夜未眠的顾仙佛轻轻推开圣元别院的院门,与守在院门外的两个下人打了声招呼以后,一边活动着筋骨,一边在春日的余晖中顺着脚下小路慢慢向前走去。 昨日顾仙佛与重瞳龙王在观星坪上可以说是乘兴而来兴尽而归,二人从天文地理到鸡毛蒜皮,能想起的都谈了一个遍,直到一坛仙人醉别二人瓜分完毕,才在硕大的观星坪上告别回府。 顾仙佛回到圣元别院之时,已经接近寅时,张管事早奉重瞳龙王的命令把伺候的下人送到,不过因为没有顾仙佛在院子里,陆锦帆却死活都不肯给张管事打开房门,这让张管事哭笑不得,最后只能把两个下人扔到了院子里。 所以顾仙佛回到圣元别院之时,陆锦帆依旧把房门锁得死死的,考虑到现在小雀儿肯定睡了,顾仙佛倒是也没有叫门,带着两个可怜巴巴的下人到院子里的长亭中坐下,看着难得一见的闪亮星辰静候天亮。 躺在床上和衣而眠的陆锦帆听见门口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本来因为听到脚步声剧烈跳动的心脏终于平息下来,嘴里轻啐一句,因为没有掌灯,此刻也看不清陆锦帆是什么表情。 在亭子里一坐,就是一宿。 顾仙佛这晚上想了很多,想自己,想父亲,想长安,想西凉,想风雷山,想自己遗失的青龙胆,想家里别院里的那一袭大红袍,想乌衣巷里的那一间医馆,想皇宫深处的那一抹桃花。 还没有像想完这一系列的事情,风雷山上的钟声已经在晨曦里悠悠地传过来了。 两个下人自然不能一夜都与顾仙佛平起平坐,重瞳龙王虽然近几年吃净肉信佛陀,但是前些年的余威尤烈,所以风雷山上骨子里依旧还是一个规矩森严之地。 他们发现顾仙佛一直在发呆之后,对视一眼,便悄悄告退,自觉去门口站岗。而失去一身武艺内劲的顾仙佛,根本不知道他们两个人是何时退下的。 走在风雷山的羊肠小道上,山间风景尽收眼底,顾仙佛轻叹一声,正想换一个方向再去看看新鲜事物,却被一声稚嫩的少女声轻轻喊住。 顾仙佛循声望去,不远处的一株古老梧桐树之上,叶襄正捧着一深绿色小酒壶,一小口一小口喝得开心,一双秀气的眸子已经迷成了月牙形。 看着这小丫头片子坐在高高的枝丫上一边喝酒一边自有自动地晃荡着脚步,顾仙佛向前走去,最终在梧桐树前三丈左右站定,抬头笑打招呼:“叶女侠好精神啊,昨夜睡这么短时间,现在又神采奕奕地坐在这梧桐树上喝酒了,可要当心,虽然叶女侠身手不凡,但喝酒误事啊,可别摔下来。” 叶襄喝了一小口酒,笑嘻嘻地说道:“顾公子猜错了,我可不是睡这么短时间,我是一点的没睡,而且我还知道,顾公子你也没睡。” 顾仙佛心中一凛,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抬头笑着拱拱手道:“叶姑娘神机妙算,假以时日,必将成为一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顾某就不打扰叶女侠饮酒作乐了,告辞。” 说着,顾仙佛转身便走,但刚刚转身之际,却听闻身后恶风不善,不过他虽心如明镜,但一内劲荡然无存,也就只能苦笑着坐以待毙。 一条赤练如灵蛇一般从叶襄袖口飞出,灵巧把顾仙佛的腰身一缠,然后一阵大力传来,顾仙佛从那腾云驾雾中的状态中转换过来之时,已经坐到了叶襄身边。 干呕两声揉揉被束得发疼的腰部,顾仙佛小心翼翼地抓住身旁枝干,苦笑问道:“顾某现在虽为一介废人,但是好歹五识尚在,能看出叶姑娘对顾某有些反感甚至厌恶,既然如此,风雷山这么大,顾某与叶姑娘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为何叶姑娘还把顾某给扯到这树上来?” 现在只有两人,顾仙佛说话也就不太顾忌了,他在叶襄昨天晚上打量自己第一眼的时候,就感受到了这姑娘对自己的排斥,虽然顾仙佛对这种排斥有些没头没脑,叶襄之后也隐藏得很好,但顾仙佛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 之前借重瞳龙王的仙人醉借花献佛,也是一次轻微的试探,但是叶襄的处理却滴水不漏,没能让顾仙佛证实自己的判断。 叶襄慢斯条理的收回赤练,把玩着酒壶横了顾仙佛一眼,没好气道:“怎么?不叫我叶女侠,改口叫叶姑娘了?” 顾仙佛一怔,随即微笑道:“叶姑娘喜欢听哪个,顾某称呼你哪个便是。” 叶襄撇撇嘴,看着前方的山山水水,说道:“顾公子为什么认定我不喜欢你呢?” 顾仙佛也跟随着叶襄一起看向前方,斩钉截铁说道:“感觉。” 叶襄再次撇撇嘴,似乎对顾仙佛的这个说法极其不屑,但喝了一小口酒后还是说道:“顾公子的感觉很准,我岂止是不喜欢你,根本就想把你碎尸万段。” 这句话并不出乎顾仙佛预料,他虽然心中有了个大概的猜测,但还是试探性地问道:“叶姑娘可否告知顾某,为何对顾某,有如此的深仇大恨?这些年顾某虽然东奔西走,但是好像还是第一次见陆姑娘。” 叶襄收回远望的目光,瞅了顾仙佛一眼,徐徐道:“你这么聪明,还需要问?” 顾仙佛点点头,认真道:“顾某确实很聪明,但是并非无所不能,有些关键性的事情尤其不能自以为是,否则,若是有一点信息出现偏差,那往往会导致万劫不复的境地。” 叶襄仰首屏息,举起手中酒壶,壶中美酒成一条酒线直直落入叶襄小嘴之中,待到把壶中最后一滴美酒喝光以后,叶襄才低下头,擦了擦嘴角的酒渍,剧烈的喘息了两下,伴随着叶襄的喘息,她胸前刚刚发育的风景也剧烈上下波动两下。 叶襄转头,看着顾仙佛的眼睛,一壶美酒下肚,她脸色有些潮红,但是那一双秋水长眸中却只有平静,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十二年前,在泊榭郡,顾淮命人筑京观,最上者,为我父。” 第一百二十五章 刺王杀驾与两只老虎 顾仙佛略微沉默一小会儿,才抬起头说道:“叶姑娘说的是十二年前的‘杀龙案’吧?” 叶襄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目视前方不言不语。 顾仙佛轻轻叹一口气,揉了揉额头说道:“当年的杀龙案,不得不说,是自大乾立国以来,所有刺客中,刺王杀驾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听我父说,那名天字下品的刺客甚至已经接近了陛下五步之内,若是我父反应再稍微慢一点点,那大乾就得易主了。那件杀龙案,让陛下刚刚建立的虎贲十去其九,龙骑更是只剩寥寥数人,回京以后陛下震怒,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不合情理的是,陛下杀的人,太多了。” 叶襄转头看着顾仙佛,满面讥讽:“你现在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再给我重申一遍成者王侯败者贼的道理?然后告诉我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要愉快的生活下去?” 说到最后,叶襄自己也笑了,笑得一双眼睛都眯了起来。 顾仙佛摇摇头,跟着叶襄笑了笑,慢斯条理道:“当然不是,顾某没这么无聊,刚才顾某回忆了下,十二年前参加杀龙案的主犯基本落网被我父……筑了京观,只有寥寥小鱼小虾在逃,可惜想了三四遍,顾某依旧没有想出,到底是哪一名刺客,会有叶姑娘这么天资纵横的女儿。” 叶襄哈哈大笑,拍了拍顾仙佛肩膀,一字一顿重复道:“哪一名刺客?哈哈哈,顾仙佛,你是真会讲玩笑话啊。我父,乃当年泊榭郡郡丞,被誉为‘书法绝代’的叶无量,只因为我父生前曾与刺客中的两名书生饮酒赋诗邀请他们在家小住几天,就被顾淮不分青红皂白打成刺客卧底,被筑成了高高的京观最上面的那具尸体。顾仙佛,你说,我父是不是死得冤枉?顾淮,是不是草菅人命,是不是该死?” 顾仙佛苦笑,慢慢解释道:“当时的杀龙案,造成的恶劣影响实在是太大,一是为了安定天下民心震慑暗中窥探的宵小之辈,二是陛下下令严查到底,所以我父只能抱着宁错杀不放过的手段来搜捕刺客。当年乾国刚刚立国五年,可以说是建立在刀刃之上的国家,看似风光,但掀开繁花似锦的外衣,里面全是鼠患与疮孔,所以,为了乾国能顺利走下去,只能采取那样的措施了。” “宁错杀不放过?真是好大的威风!”叶襄看了顾仙佛一眼,不屑撇撇嘴,笑盈盈说道:“听你这个意思,是说我父亲还是为了大乾的基业牺牲的了?那大乾这间广厦的地基里,是不是有我父亲的一块尸骨啊?照你这么说,我是不是还都对长安的官老爷们,感恩戴德啊?” 顾仙佛摇头苦笑,见了叶襄以后他摇头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了。 叶襄抬头望天,长出一口气,慢悠悠说道:“等着吧顾仙佛,我知道我杀不了你,在风雷山上,老祖就是神,他们那些下人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不触及老祖底线没事儿,但若是触及了老祖底线,我恐怕还没挥刀,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得活着,不仅为自己活着,还得背着我爹的那一份活下去。顾仙佛,你等着吧,等我真有实力杀进长安的那一天,如果顾淮还活着,我就斩了顾淮,砍下他的头颅为我父祭奠;如果顾淮死了,我就把你五马分尸;如果你也死了,我就把你儿子、孙子千刀万剐,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去问候你顾家。” 叶襄以一种极其平静的姿态说出了最恶毒的威胁,但顾仙佛知道,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是她发自内心,发自骨子里的。 叶襄突然站起身,枝丫颤抖吓得顾仙佛一哆嗦,下意识地抱住身下树干,这离地七八丈的距离,摔下去运气好的话死是死不了,但是伤或残是一定的。 叶襄转头,居高临下地望了顾仙佛一眼,看着顾仙佛毫无气度的怂样嘴角勾勒出一丝笑意不过转瞬即逝,她面无表情,平静诉说道:“你是不是心中很疑惑老祖为何对你一介废人如此看重?为何千方百计不惜耗费精元把你弄到山上?昨夜饮酒之时一直没有问出口心里很憋得慌吧?哈哈,我就不告诉你,你就心惊胆战去吧!” 说着,叶襄脚尖轻点,整个人如一只幼小的苍鹰一般直直飞扑而下,衣衫和秀发被山风吹得向后飘起,双臂张开如鹰翼。 顾仙佛顾不得欣赏这一抹别有韵味的风景,一边抱着树枝不撒手一边扯着嗓子嚎道:“叶女侠,你得把我弄下去啊,这么高的树枝摔下去,我非死即伤啊,你把我弄上来就想对我始乱终弃吗?叶女侠,叶巨侠,做人要厚道啊!” 叶襄落地,双腿微微一曲卸掉冲力,然后整个人头也不回地便朝前走去。 英姿飒爽的叶襄。 欲哭无泪的顾仙佛。 不过幸好有句话叫做天无绝人之路。 正当顾仙佛想冒险挪动到树干旁顺着树干滑下去的时候,视野里又出现一个黑衣女子。 女子二十三四的年纪,一身黑色衣衫,脸上黑纱敷面,身材婀娜,走起路来腰肢扭动得韵味十足,腰间配一黑色剑鞘秀丽长剑,虽说鼻子一下都被黑纱覆盖,但是顾仙佛一看她露在外面的雪白肌肤与那一双秀气且黑白分明的秋水长眸,顾仙佛便敢肯定这是一美人胚子。 不过让顾仙佛止住冒险的并非是这女子的美貌,虽说顾仙佛在长安之中不是以好女色而闻名,但好歹也是堂堂顾相之子,长安城最大的纨绔,见过的绝色女子肯定不会少。 真正让顾仙佛感兴趣的,是这黑衣女子与叶襄之间的针锋相对,纵使离着不短的距离,顾仙佛在树上也能看出两人之间的不愉快气氛再以一种飞速的姿态往上爬升。 这叶襄如此草草从树上跃下,就是为了面对这女子吧? 顾仙佛心中偷笑,也不挣扎了,准备在枝丫上坐山观虎斗。 最重要的,还是两头美丽的母老虎。 第一百二十六章 佛龛 可惜让顾仙佛遗憾的是,看起来剑拔弩张的二人见面后根本没有再起波澜。 甚至连停顿都没有,二人就这么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了。 已经到了无视对方的地步了吗? 顾仙佛表面上正襟危坐,内心却喜不自胜。 有这个看起来实力不输于叶襄的黑衣女子牵制,至少短时间内,叶襄在风雷山上还是不能为所欲为。 不过等二人擦身而过,叶襄稍微走远以后,顾仙佛心底就真真切切被震惊到了。 黑衣女子并没有看梧桐树上的顾仙佛,还是平视着前方按照原来的频率向前走去,只不过白皙细嫩的右手不经意间做了一个拇指搭在小指第二节关节处的小动作。 顾仙佛抓住枝丫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但是表面上却平静如水,清了清嗓子,朝马上就要经过梧桐树的黑衣女子高声抱拳道:“这位姑娘请留步。” 黑衣女子果然停住脚步,静静看向顾仙佛,虽然没有说话,但是那双秀气的眼眸里已经很好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顾仙佛压下心中的紧张,尽量面带笑容说道:“冒昧打扰姑娘实为抱歉,只是现在有一事不得不需要姑娘帮助,方才我路过此地之时,被一恶霸给强虏到树上,现在那恶霸走了,却把我留在了树上,姑娘英姿飒爽武艺超群,还请姑娘能顺手把我放下来。” 听到顾仙佛把叶襄称呼为恶霸,黑衣女子有些开心,眼睛都不自觉地眯了眯,只是还没有动作,看起来还有些犹豫。 顾仙佛无奈叹了一口气,继续解释道:“在下姓顾,名仙佛,是老先生请上山的客人,今日清晨姑娘既然能见得在下,也算是一种缘分,还希望姑娘能高抬贵手救我下来,在下感激不尽。” 虽说只说了一个老先生,但山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个称呼只有一个人能担得起。 黑衣女子微微点点头,不知是被顾仙佛说他是老祖的客人打动,还是因为被一些别的什么原因。 看到黑衣女子点头,顾仙佛心中长舒一口气,暗道终于不用冒险顺着树干滑下去了。 不过接下来黑衣女子的举动,却大大出乎顾仙佛预料。 她并没有把顾仙佛放下去,而是莲足轻点,整个人翩若惊鸿一般飞了上来。 正坐在叶襄之前坐的地方。 顾仙佛半转身苦笑:“我知道你轻功卓绝,不过现在不是让我看你表演的时候,你非但不把我弄下来,反而自己上来,是想做什么?难道是想与我做一对苦命鸳鸯?” 黑衣女子不为顾仙佛调笑所动,她声音低若蚊蝇,但却准确地送到了顾仙佛耳朵里:“弱水房三支二队谍子佛龛,拜见少女。” 顾仙佛脸上依旧笑眯眯,双眼却不自觉锐利起来。 世人都知顾府有密影可以一当百,但却鲜有人知顾府密影一共分为十三房,每房有一房主统领,每房房主之下又分为九支十二队。房与房之间不相属,支与支之间不相闻,队与队之间不相见。 这些秘密,包括刚才的手势,都是只有顾家自己人知道。 看着自称佛龛的黑衣女子始终保持着低着头的谦卑姿态,顾仙佛皱眉轻轻笑了笑,同样低声道:“抬起头来。” 佛龛柔顺地抬起头,一双仿佛会说话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凝视着顾仙佛。 顾仙佛却还不满意,继续道:“把面纱摘下。” 佛龛没有丝毫犹豫,素手轻抬,摘下敷面的黑纱。 一张冰肌玉骨的俊俏脸庞就这么出现在了顾仙佛的面前。 或许是很少有人这么注视着她,佛龛的脸颊悄悄爬上绯红色。 顾仙佛毫无预兆地抬手,直直戳向佛龛并不伟岸的胸部。 按照顾仙佛现在毫无缚鸡之力的状态,佛龛有一百种方法折断顾仙佛的狼爪,但是她却丝毫没有动弹。 就连下意识地异动都没有。 直到顾仙佛真真切切戳到了那软绵如水的目的地,佛龛才双颊粉红的娇呼一声。 从始至终,顾仙佛一直盯着佛龛的双眸,不管顾仙佛怎么调戏佛龛,她面部表情一直会给予相应地配合,但是那双美丽动人的瞳孔深处,却只有着寂静如死水的平静。 顾仙佛收回爪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佛龛这才算通过了顾仙佛的初步检验。 并不是每一个武功高强、美丽动人、心思缜密的女子都能成为顾府的谍子,况且弱水房还位列前三甲。 有句话说来残酷,但确实是顾府谍子的写照,想把自己当成一个合格的谍子,首先得不把自己当人。 而想做一个合格的女碟子,首先得不把自己当女人。 顾仙佛在思量的时候,佛龛一直在柔顺地低着头,似乎把谨言慎行四个字刻入了心底。 顾仙佛轻咳一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到风雷山?” 佛龛低声回道:“八年之前,在百里之外演了一场戏,死了十六个大内侍卫,把我送了进来。” 顾仙佛点点头,继续问道:“这八年你可收到过什么指示?你是否知道我为何到来?” 佛龛浅浅一笑,柔顺回道:“少主应该知道把一个谍子送到第二个江湖的老神仙身边是件多么有难度的事情,这八年来我未曾收到一件指示,如果不是半月前我收到主人亲手撰写的密令让我留意少主的动向,我几乎都快忘了我只是一个拼着人皮的鬼。” 顾仙佛面无表情地看向远方,继续道:“回到我第二个问题。” 佛龛表情凝重了许多,她再度压低声音,以一种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重瞳龙王这些年一直隐居风雷山,是图谋山中那条即将化龙的老蛟,重瞳龙王实在太老了,虽说他跳出了四重十二品,但是他终归会死的,人越老越怕死,而他自知阳寿已然无多矣,虽说那‘人中仙’的境界一直存在于传说中,但重瞳龙王却一直不死心,他一直想偷窃这老蛟气运直通大道,可惜这老蛟实在太过狡猾,任凭重瞳龙王如何引诱设计,它根本不曾露面,只有当少主经过当日,那条老蛟突然剧烈震动起来,重瞳龙王明白,他能否引诱老蛟出来,就看公子的了。” 一边听着佛龛诉说顾仙佛一边心里不停的盘算着,重瞳龙王把自己当诱饵,在自己的预料之中,想必那老蛟之所以对自己气息敏感,应该是自己身上有着青蛟和墨楚的气息,它应该是把自己当同类了才是。 第一百二十七章 密影有名我无名 明白了重瞳龙王的图谋之后,顾仙佛反而把心放下去一半,在他看来未知的对手才是最恐怖的,不说防无可防挡无可挡,起码你无法做到真正的有针对性的防御,这样一来你的实力就等于间接性地被削弱了三分之一甚至更多。 摸了摸鼻尖,顾仙佛继续问道:“你在这山上是什么地位?” 佛龛低声回道:“这老王八真是把自己当龙王了,麾下龙子龙孙模仿佛教里的天龙八部众设立八部:一天众,二龙众、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呼罗迦。这些年来我在老龙王麾下攻城拔寨也算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去年刚刚提升为八部之一的乾达婆,麾下有下属六百余人,真正向我效死的只有三十余人。” 大概了解了佛龛在风雷山上的势力,顾仙佛在心中思量数息时间,突然问道:“你连同麾下所有死忠,可否挡住重瞳龙王一招?” 佛龛丝毫没有犹豫:“不能。” 顾仙佛眉头紧锁,长长叹息一口气。 佛龛抿了下秀气的嘴唇,低声解释道:“我在山上居住八年之久,对老龙王的实力不敢说一清二楚,但也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三年前,前任夜叉不知为何引发了重瞳龙王的杀心,那夜叉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便想先下手为强,他的实力我很清楚,实打实的天字中品,但是在重瞳龙王一拳之下,直接化为一滩肉泥。有次重瞳龙王饮酒到兴头之上,曾无意间说出在第二个江湖之中,满打满算人数也就聊聊十余人,而他的实力,能排到前五是没问题的。” 顾仙佛拇指与食指交互揉搓着,问道:“在这些第二个江湖的老王八身边,是不是都有我大乾的密探?” 佛龛摇头:“这一点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顾仙佛略带疲惫道:“看样子,这次劫难真不好应了,我们现在手里的实力完全不是老龙王的一合之敌,而如果求援的话,风雷山在青牛郡,这距离也不是在短时间内能达到的,这么看来,似乎又是一必死之局啊。” 佛龛沉默片刻,再次抬头之时脸上已经充满坚毅,她凝重道:“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陷之亡地而后存,少主,我们现在求援来不及,突围没实力,我们只能等,等到重瞳龙王最重要最关键的那一刻到来,那时候应该是最利于我们动手的,少主,属下拼死,也会为少主觅得一线生机。” 顾仙佛看着佛龛坚毅的神色,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佛龛果断摇头,浅笑道:“做谍子的,心愿就是牵挂,有牵挂的谍子怎么还能去做一些必死局,从顾府出来那一刻,我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顾仙佛心中一阵波动,但脸庞上却依旧是枯井无波,他只是点点头,对于佛龛的这番话,在她说之前顾仙佛心里是有数的,但是听佛龛说出来以后,还是内心有些波澜。 从心底里,他并不认为自己的命真的比别人金贵,但是自己肩上的责任,确实比别人重,他抗的不仅有顾家的兴衰和西凉的成败,还有无数人的生死,有姓顾的,也有不姓顾的,有名的无名的,这些人只要依附了顾家,顾家便要保证他们能生存下去,能有口饭吃,死一个谍子对这艘战船没什么影响,但若是死了一个顾仙佛,那这艘战船不出几年肯定会慢慢沉底。 为了能让更多人活着,势必要有少数人死去。 顾仙佛轻轻一叹,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是心有所感,佛龛看着顾仙佛的眼睛,展颜一笑,柔声道:“少主不必挂怀,我的命是顾府给的,名字是顾府赐的,那我就该给顾府做点什么,我知道少主在西凉刚刚回来,传闻西凉豪门大族擅豢养死士,西凉死士在大乾乃至天下是出了名的重诺义轻生死,若说哪里的人能真正把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诠释到了极致,恐怕天下人都要首推西凉死士。但是我顾府密影,与西凉死士比起来,并不差分毫。如今密影有名我无名,但若没有千万我,自然不会有密影。只要密影还活着,那佛龛自然活着,但佛龛死去,密影并不会死去。” 自从第一次见面之时,顾仙佛便能看出佛龛是一性格柔弱如水的女子,这份柔弱是装不出来的,这是她的本性,是她自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但正是因为佛龛本性柔弱,说出的这番话才让顾仙佛深深思量。 按照道理说,这时候顾仙佛应该情真意切地拍着佛龛的肩膀,说出一些慷慨激昂的勉励话语,毕竟人家都为你效死了,这时候应该是最容易收买人心的时候了。 但顾仙佛这次并没有按照以往的驭人手段来,他看着前方,双脚像叶襄那样晃来晃去,随口问道:“风雷山上还有比你隐藏更深的谍子吗?按照我父的谋划,对于这种老王八,他肯定不会只有一个手段。” 佛龛犹豫片刻,压低声音道:“还有,分……” 顾仙佛却突然转头打断她的话,笑道:“不用告诉我,我只是随口问问,现在放我下去吧,若再不回去,恐怕陆姑娘就等不及了。” 佛龛点点头,一手挟着顾仙佛肩膀,飘飘然落地。 脚底接触到大地传来的厚实感觉,顾仙佛第一次觉得在地上是如此美妙的一件事情。 没有再去看佛龛,顾仙佛随意摆摆手,双手背在身后,一晃一晃地向圣元别院走去。 佛龛此刻已经戴上了面纱,看着顾仙佛渐渐远去的背影,眼神中毫无波澜,只是不知心底是否如脸上一般平静。 摸了摸肚子,出来这么长时间,顾仙佛还真有些饿了,抬头看看日头,估摸着这时候陆锦帆也应该已经起床开始梳妆打扮了,就加快了几分速度回去。 圣元别院距离这棵梧桐树并不远,顾仙佛只花了片刻功夫便来到院门口。推开房门,正在捧着一碗热粥自己喝的开心的小雀儿看到顾仙佛,脸色骤变。 放下汤匙,小雀儿几乎是扑到顾仙佛怀里,抬起头满是焦急说道:“娘亲方才刚刚接到你的信,她去赴你的约了。” 刹那间,顾仙佛脸色苍白如金纸。 第一百二十八章 饮血的蛮鱼 安抚好小雀儿以后,顾仙佛把房门轻轻关上,坐在椅子上开始细细思量起来。 按照目前手头仅有的信息推断,陆锦帆肯定是被人算计了,但是既然那幕后黑手肯冒充自己的名义来送信,起码能说明两点:一、那人对自己有着不俗的了解,要不陆锦帆也不会上当,要知道陆锦帆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山村野妇。二、那幕后黑手实力并不是多么高超,起码他肯定是见不得光的,要不然也不会采取这么复杂的办法。 不知为何,推断到此处时,顾仙佛脑海中突然鬼使神差地浮现出佛龛那张精致的脸庞。 努力摇摇头,顾仙佛把这奇怪的想法甩出脑海之外,翻箱倒柜找了好久,终于从床下暗箱里找到了陆锦帆随心携带的那方浅蓝色的包袱。 在小雀儿好奇的目光中,顾仙佛把包袱放到桌子上,慢慢打开,厚着脸皮拣开上面那还带着体香的女人换洗衣物,终于露出了一把桃木剑。 一把刻着“蛮鱼”的桃木剑。 也正是这把剑,在顾仙佛遇袭的时候给予了他最后的致命一击。 顾仙佛轻轻拿起桃木剑,右手双指在上面不断摩挲着,心里略有感慨,有些事情还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果然是如父亲所说,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啊。 把桃木剑取出来放到桌面上,顾仙佛详细地把陆锦帆的包袱收好,除了留下两块陆锦帆不知想用来裁剪什么的丝绸之外,把剩余地仔细地放回床下的暗箱里,然后把双眼中还是带着紧张焦急的小雀儿放到床上,蹲下身子看着小雀儿慢慢说道:“小雀儿,你娘亲与顾叔叔走散了,我现在要去找你娘亲回来,你不用担心,现在躺在床上乖乖睡一会儿,过不了多长时间,顾叔叔就会打着小雀儿的娘亲回来了。” 小雀儿乖巧地点点头,尽管她心中还是紧张,但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听话地脱掉小鞋子上床乖乖躺好。 顾仙佛拍了拍小雀儿的额头以示安慰,自己走到桌边坐下,缓缓解开衣衫。 因为在西凉风吹日晒的缘故,他的胸膛早已变成了深深的古铜色且没有一丝赘肉,只是因为之前遭遇伏杀的缘故,刘俗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口还在。 摸了摸身上的疤痕,顾仙佛小心翼翼地拿起桃木剑,对准自己的心口,精准而坚定地划了下去。 伴随着一身闷哼,顾仙佛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因为他背对着小雀儿,躺在床上的小雀儿只能看到顾仙佛因为剧烈疼痛而抖动的背影,却无法看见他此时苍白的嘴唇和脸上渗出的豆大汗珠。 蛮鱼明明是桃木所铸就,但当剑尖刺入顾仙佛胸膛之时,他胸前的盘虬卧龙的肌肉却轻松被蛮鱼割开,更为神奇的是从桃木剑刺入开始,就没有一点血液流出。 从伤口中渗出的所有血液都顺着蛮鱼的剑尖缠绕着爬了上去,没有一点一滴浪费,此刻的蛮鱼不像一把桃木剑,更像一只温柔的嘴,一点一点啮噬着顾仙佛的血液。 因为剧烈的疼痛,顾仙佛不得不中途停下动作,以双臂在桌子上支撑着身体,慢慢等缓完那一口气后,顾仙佛才咬咬牙,闷声发力,继续推进蛮鱼向自己胸膛内进入半寸。 随着一阵真正可以誉为钻心的疼痛从顾仙佛胸膛内传来,顾仙佛才停住动作,苦着脸徐徐吐出一口气,然后再慢慢地把蛮鱼从自己体内一点一点拔出来。 等到蛮鱼被顾仙佛彻底拔出来以后,顾仙佛胸口的那道伤口才开始慢慢往外渗血,早有准备的顾仙佛强打起精神,先伸手点住伤口附近大穴止血,然后拿起两块丝绸,一块垫在伤口上,另一块饶过肩膀缠在身上把那块丝绸固定住。 做完这一切后,顾仙佛整个人已经如同刚刚被从水缸里捞出来一样,从头湿到脚,大汗淋漓冷汗津津。 而那口被顾仙佛放在桌面上的蛮鱼,与之前比起来,变得有了些许灵气,最主要的是,在蛮鱼剑刃之上,有着一颗暗红色的血珠不断的滚动着,但却丝毫没有坠落的趋势。 正是顾仙佛费尽千辛万苦从心中取出的心头血。 顾仙佛面带冷笑,低声问道:“贪嘴的东西,这可足够换你一剑的分量了吧?” 蛮鱼颤抖着发出一阵阵瘆人的低鸣,吓得小雀儿躺在床上拿被子盖住了她的小脑袋。 从这蛮鱼上透漏出来的蛛丝马迹来看,顾仙佛觉得,这口桃木剑不像道家符剑,更像一口邪魔杀器。 ———— 陆锦帆背靠着一棵参天大树,看着对面把玩着一口短剑的朱桓,满脸绝望。 从她来到这个地方的第一刻起,她就知道因为自己的鲁莽,这次找到大麻烦中了。 在她第一次转身想跑的时候,朱桓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 她知道朱桓不是简单的教书先生,所以直接就停住了逃跑的脚步,小心翼翼地背靠着一棵大树,尽量不刺激到朱桓。 朱桓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他是想给陆锦帆足够的压力,以便接下来的过程中能占据更多的主动权。 陆锦帆也一直没有开口,虽然她现在心口砰砰直跳,但是她知道,时间拖得越久,对自己越有利。多耗一分的时间过去,顾仙佛找到自己的希望就大一分。 虽说她心底清楚顾仙佛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但却还是相信这个神秘的顾公子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朱桓的眼神越来越阴鸷,陆锦帆额头上渗出的汗水越来越多。 时间在风雷山的寂静中一点一点的流逝过去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还是朱桓率先开口了:“陆姑娘,我冒昧叫你过来,实在抱歉,只是有件事情,必须需要你帮忙。” 陆锦帆悄悄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开口说道:“朱公子言重了,你为咱们青牛村做的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有什么想让我做的,你直接开口便好。” 朱桓阴柔一笑,从怀里摸出一小巧纸包,轻声道:“我希望陆姑娘,能把我,把这纸包里的东西,让顾酒服下。”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又一个老神仙 听到朱桓的说辞,陆锦帆美目一下瞪得溜圆。 朱桓摆摆手笑道:“陆姑娘,你先不要惊讶,我知道你天生良善,救助那顾酒也是出于好心,但是不知你想过没有,现在青牛村因为你死了一个人,虽说是那不长眼的东西自己寻死,但是你回去以后,他们肯定会算到你的头上。你也不用奢望顾酒能带你离开青牛村,且不说现在青牛村的每个人人口离去都要经过老祖宗的同意,就说那顾酒,堂堂浔阳郡富商之子,你真以为他把你当做一块宝了?现在他对你百般柔情,只是因为你一来可以给他一些新鲜感,二来对他有救命之恩罢了。你与顾酒,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他留给你一袋银子,然后天高水远各自珍重。陆姑娘,顾酒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你是注定要属于青牛村的。” 听着朱桓的娓娓道来,陆锦帆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只是脸上阴晴不定,显然内心在犹豫着些什么。 朱桓表面上云淡风轻,继续一副我为你好的姿态徐徐说道:“陆姑娘,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应该为小雀儿考虑吧?小雀儿在读书识字上的天赋,你是应该知道的,而现在因为你的缘故,她将来别说上私塾,就是在村子里的成长,都是一个问题,但是你若和我站到一条线上,那所有的问题,便都可以迎刃而解了,小雀儿可以跟着我在私塾读书识字,而齐屠夫,自有我去对付,我可以保证,整个村子里的人都不会再找你与小雀儿的麻烦。” 陆锦帆痛苦地闭上眼睛依靠在大树上,之前齐屠夫拿小雀儿威胁她,现在朱桓又拿小雀儿威胁她,陆锦帆现在感觉自己就像大海中的一叶浮萍,没有归根没有归宿。 伸手扶住树干,陆锦帆强迫自己站起身,睁开眼睛看向朱桓良久才开口问道:“朱公子,想必你也知道,顾公子是老祖宗轻上山来的贵客,不管你承不承认,在我有生之年,我确实没见到过有谁能与老祖宗共乘一座龙辇。或许你不知道,昨夜顾公子刚刚被老祖宗请去赴宴,我听下人说,老祖宗请他去的是待客礼仪最高的观星坪。朱公子,就算我与你站到一边给顾酒下药,咱们两个,也经不住老祖宗一巴掌吧?” 闻言,朱桓哈哈大笑,他知道小雀儿是陆锦帆的软肋,所以自己一提到小雀儿,陆锦帆不得不动心。他向前走了几步,本打算在陆锦帆耳边告诉她这个秘密,但是看到陆锦帆惊恐的眼神,朱桓还是觉得自己不可操之过急。 当下,朱桓环视左右,压低声音慎重说道:“陆姑娘,既然我们决定合作,那有些秘密,我便提前告诉你,希望陆姑娘听了以后能守口如瓶,第一,这包药,并非是毒药,顾酒服下以后,短时间内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第二,你以为就凭我自己,就敢跟老祖宗对着干吗?我朱某虽然自负清高,但是也没有不知自己几斤几两,我敢跟老祖宗对着来,是因为我身后,有着一个不输于老祖宗甚至比老祖宗还强的人。” 陆锦帆心中砰砰直跳,第二个秘密确实让她真切吃了一惊,她潜意识里认为朱桓是在撒谎,毕竟老祖宗这样能隔空把一个八抬大轿从山上拽下来的神仙人物,不说天下无敌,也能排到天下前几吧?朱桓有这么好的运气?碰到一个老祖宗,还能碰到另一个神仙人物?陆锦帆第一反应是不信的。 不过看了朱桓的神情态度,以及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却由不得陆锦帆不信,如果背后没有那等人物支持,他又怎么敢把自己诓骗过来,要知道这种事迈出第一步就无法回头了,如果自己选择不与他为伍侥幸逃回去的话,得到消息的老祖宗能把朱桓给剥皮抽筋了。 默默地消化完这个惊人的消息,陆锦帆盯着朱桓的眼睛,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老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朱公子,就算你背后也站着一个老神仙,可是他们两个都是住在云中的神仙人物,神仙打架,自然会殃及池鱼,我不相信我们挤在他们两个的战场中央火中取栗,能取得多么好的下场,朱公子你必须告诉我,你背后的人物,给予了你什么好处,才让你如此为他效死。” 朱桓苦笑,看着陆锦帆道:“让我活着,这还不够吗?” 陆锦帆一怔,随即便明白过来,在这些老神仙的眼中,他们这些凡人的性命,已经不是自己的东西了。 让你活着,便是对你最大的恩赐。 陆锦帆点点头,深深呼吸一口气,冲着朱桓走过去,伸手道:“好,我跟你合作,朱公子,只是希望你能记住刚才你所说的每一句话,若是你骗我,也无所谓,我希望你能保证小雀儿的生命安全,否则,我真的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朱桓按捺住心中的喜悦,把手里的纸包小心翼翼地交到陆锦帆手上,然后却又从怀内掏出一个稍微小一号的纸包,同样放到陆锦帆手里:“大一些的,是给顾酒的;这个小一点的,是给你的,陆姑娘,你别这么看着我,这件事情实在太过重要,我不得不防备你一手,我可以拿我的身家性命发誓,只要大事一成,我便马上给你解药,你服下的这种毒药虽然药性强烈,但是潜伏期长,只要七天之内能服下解药,就对身体不会有任何副作用。” 拿着一大一小两个纸包,陆锦帆认命般笑了笑,把大一些的贴身装好,小心翼翼地打开小一些的纸包,看了一眼里面为数不多的深绿色粉末,陆锦帆一仰头便往嘴中倒去。 一声迫切的狗吠,打断了陆锦帆的动作。 朱桓握着利剑的右手骤然一紧,眼神瞬间冷下来。 与小黄狗朝夕相处半年多,陆锦帆自然熟悉小黄狗的叫声。 不可置信地转头,陆锦帆果然看见了自己养的小黄狗摇头摆尾着奔跑了过来。 当然还有背负桃木剑脸色苍白的顾仙佛。 第一百三十章 心剑 陆锦帆看着顾仙佛突然出现,既惊且喜。 手里的那一小包药粉举在半空中,吃也不是扔也不是,只是涨红了脸手足无措解释道:“我……我没想坑害你的……我……我” 顾仙佛笑了笑,走到陆锦帆身旁,轻轻夺过她手里那一包药粉,随手往地上一扔,看着脸色通红的陆锦帆,笑道:“你还用得着跟我解释吗?不相信你,我还能相信谁?” 陆锦帆抬头看着顾仙佛,终于忍不住扑到顾仙佛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天知道她刚才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与手提利刃的朱桓周旋做斗争透支了多少勇气。 顾仙佛虽然现在身体极度虚弱被陆锦帆一撞之下踉跄三四步,但他好歹稳住了身形,一边抚摸着陆锦帆的三千青丝一边低声安慰着他。 聪慧如顾仙佛,怎么会看不出陆锦帆是在想拿她的命换自己的命? 就在二人相拥之际,被忽视的朱桓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阴测测开口道:“我说,你们这对亡命鸳鸯纠缠够了没有?如果纠缠够了,就抓紧上路吧。” 顾仙佛轻轻拍了拍陆锦帆的后背,然后轻轻放开陆锦帆,转身,好奇地打量着朱桓。 朱桓此时看着顾仙佛敢独自一人就找寻过来,心里自然是有些打鼓的,毕竟那位老神仙给自己交代的时候可没有安排这种情况,虽说那老神仙已经说了,自己也能看出来,这顾仙佛别管之前如何叱咤风云,现在就是个徒有其表的空壳子,但是在看到顾仙佛眼睛的那一刻,他还是有些害怕了。 明明是笑眯眯的表情,怎么眼神深处全是如坠冰窟的漠然呢? 朱桓咬咬牙,不去深思这种反差是如何出现在一个人脸上的,他只是知道,自己做的这件事,是根本就无法回头的,这种情况虽然出乎自己预料,但是他只能咬着牙往前走,撞得头破血流也得走。 顾仙佛微微一笑,挡在陆锦帆前面,微笑说道:“朱公子,短短几日不见,不仅现在开始舞刀弄剑了,连门庭也该换了,如此便把自己卖出去,激怒一个跳出四品十二重的老神仙,可不是多么明智啊。” 朱桓低头把玩着手里短剑,斜眼看了顾仙佛一眼,阴阳怪气道:“顾公子,你可别在我这指手画脚,对于这种事情,我朱某有我的选择,自然也有我的后手和底牌,倒是你,本来就垂垂欲死被老祖宗强行续命,而如今,你身上传来的死气和恶心的血腥味,令人作呕!你还有胆子来教训我?” 陆锦帆听到朱桓所言,瞬间惊呼一小声,不过马上就以手掩嘴再也不多言,静静等待顾仙佛与朱桓交锋。 顾仙佛果然没有让朱桓失望,看了朱桓一眼,不屑道:“你懂个屁。” 或许他的语气里并没有不屑的意思,但是毕竟二人身份地位相差太多,打小身上培养出来的气质也是云泥之别,朱桓确实从顾仙佛简简单单的这四个字里听出了对他自然而然的蔑视。 俗话说富养金枝贵养玉叶,这句话不仅适用于女性,放在男性身上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朱桓压下心中怒火,冷冷看了顾仙佛一眼,本想瞬间提剑上前快刀斩乱麻,但看到顾仙佛有恃无恐的样子,还是选择了一条比较保守的方式。 在原地长啸一声通知隐藏在原处的老神仙后,朱桓内劲运转之间,瞬间拔地而起,直直冲天而起,待达到七八丈的高度之后,在空中稍作停留,然后整个身躯便如同捕蛇的苍鹰一般,朝着顾仙佛飞扑而下。 而他手里的那柄短剑,自然充当了鹰喙。 抬头望着携带着万钧之力的朱桓,顾仙佛的眼睛眯了起来。 朱桓瞬间扑进四分之一的距离,面目肃然。 顾仙佛手掐道诀,抬头盯着朱桓,口中敕令如雷:“去!” 背后的蛮鱼发出一阵瘆人嘶吼,却并没有脱鞘而出的打算。 朱桓已经接近了顾仙佛一半的距离,并且速度越来越快。 顾仙佛再掐道诀,敕令之音放大数倍,隐约间暗含惊雷之声:“去!” 蛮鱼终于放弃了挣扎,不情不愿地从鞘中疾飞而出,目标正是飞扑而下的朱桓。 与此同时,连发两道敕令的顾仙佛终于忍受不住,一口热气腾腾的鲜血便从口中喷了出来,而他胸前的伤口,也再度裂开。 看着突然飞出的桃木剑对准自己,朱桓一瞬间就心生寒意,暗道自己果然没有算错,顾酒这厮果然留有后手,幸亏自己留了三分力气。 蛮鱼越飞越近,朱桓本在空中无处借力,但是却向后一掷短剑,脚尖一点,腰身迅速一扭,便避开了桃木剑的攻击。 蛮鱼与朱桓的身躯擦肩而过。 然后从他的后心中探出一抹温柔的桃木。 嘴中溢出血沫的朱桓艰难低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想明白,自己明明避开了蛮鱼的攻击,为何还是会被一剑穿胸? 看着朱桓被一剑穿胸,顾仙佛虽然面无表情,但心中终于出了一口气,虽然他知道蛮鱼来头不小,但是毕竟是第一次使用这口诡异的兵器,能否一剑建功,顾仙佛其实心中并没有底。 流逝了大半体力的朱桓终于无法继续滞空,带着绝望的表情从空中坠落,重重砸到了地面之上。 看着落地后绝望地望着自己的朱桓,顾仙佛冷笑,徐徐道:“别费力气了,此剑名为蛮鱼,是荆人奴佩剑,你不是一个简单的教书先生,荆人奴的名号,你应该听说过,难不成你当真以为他招惹了这么多的游侠儿还能继续在天地间逍遥自在,仅仅凭借着他那一手需要子孙心头血的‘洪福替死术’吧?蛮鱼的力道,才刚刚开始。” 若是蛮鱼真的那么容易躲避的话,那么当日顾仙佛遇袭之时怎会被这一口桃木剑给差点要了性命。这口桃木剑才是真正的“心剑”——只要你心里想着它的影子,那么它只要到达你身边三尺之内,便能把你一剑穿胸。 若想真正避开蛮鱼,只能不念不闻不想,真正做到四大皆空才可。 蛮鱼之上并没有血槽,但是放血的速度却让朱桓心惊,虽然没有血液留到地上,但朱桓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鲜血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消失。朱桓挣扎着想封住穴位,但是不论点哪个穴位,都是枉然。 他看着顾仙佛,挣扎怒吼,声音却显得软弱无力:“我……不服!” 顾仙佛笑了笑,随意说道:“你服不服,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还以为我真把你当成对手了?” 朱桓还想说些什么,却抵不过蛮鱼催命般的吸血,终于微微长叹一声,不甘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看着朱桓气绝身亡,终于放松下来倚着树干大口喘息的顾仙佛却没有发现,朱桓的身躯,纵然死亡,却一直站立不倒。 一截白皙的手臂,从朱桓胸前缓缓探出。 第一百三十一章 黄雀(上) 哈哈道人掰开朱桓的身躯,犹如掰开一扇脆弱的门。 然后骑着青牛,满面春风都走了出来。 待到青牛的尾巴完全从朱桓的身体中拔出来以后,朱桓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腐朽为一具犹如风干后模样的尸体,而后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那口桃木剑,自然是被哈哈道人以道家手段收入囊中了。 整个场景实在太过诡异,原本树林中撞着胆子留下的飞鸟也不顾巢中的卵了,纷纷惨叫着拍打着翅膀争先恐后地离去,看来也是真应了那句话,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哈哈道人出现的整个场景,靠着树干大口喘息的顾仙佛看不到,但是却被陆锦帆尽收眼底,她脸色煞白战战兢兢,紧紧握着顾仙佛的臂膀,也不知道是在扶着顾仙佛,还是抓住顾仙佛的肩膀从而不让自己倒下去。 顾仙佛自然看到了陆锦帆的失态,龇牙咧嘴地问道:“陆姑娘,怎么了,你见鬼了?” 哈哈道人腼腆地哈哈一笑,随即在青牛之上站起,抚了抚被弄皱的道袍作拥抱状,空中喃喃自语:“原来这就是风雷山的气息啊,三世的光景,终于让我登上来了,恩不错,确实是一个物华天宝之地,就是那条老蚯蚓的味道,太让我恶心了。” 顾仙佛在听到哈哈道人那标志性地腼腆一笑地时候便反应过来了,当下心底一沉,他之前有考虑到朱桓的背后有一大半的可能是哈哈道人在撑腰,但是却没想到哈哈道人来的这么快。 当下,他深呼一口气,强打起精神,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抓住陆锦帆手腕,在其耳边缓缓道:“扶我起来。” 陆锦帆听到顾仙佛不动声色的话语,芳心放下大半,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撑着顾仙佛的身躯便把他慢慢扶起来。 哈哈道人看着顾仙佛慢慢站起来,当下自己也在青牛之背上盘膝而坐,似笑非笑地望着顾仙佛,腼腆道:“顾善人,好歹小道还为你算过一卦,虽然你没听,但是咱俩好歹有点香火情在这里,一见面就称呼小道为鬼,这不好吧。” 顾仙佛忍住身上疼痛,表面上不动声色,慢慢说道:“哈哈道长,能给道长这种道教大能攀上点香火情,顾某当然是求之不得啊,刚才顾某心直口快,一时失态,还望哈哈道长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 倒不是顾仙佛故意说话如此之慢以壮声势,而是他每次开口胸前的血液都会随之流出,这种钻心的疼痛感觉让顾仙佛不得不把语速放得一慢再慢。 “行了行了,你莫在小道面前装什么大头蒜,你现在的情况小道一清二楚,你还是想想办法保存一下体力吧,若不然,等到之后死在了失血过多上,那可就有意思喽。”哈哈道人摆摆手,带着三分无奈说道,但说到最后又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顾仙佛道,“你最后一句说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哈哈哈,你想笑死小道是不是,你父亲就是大乾的右相,他肚里能乘船吗?” 顾仙佛被哈哈道人随口的这一番话骇得目瞪口呆,他是完全没想到这个只不过见了区区两次面的腼腆小道人已经把自己所有情况摸得了一清二楚,当下只好强行压下心中的惊骇,转化话题道:“我父只是大乾右丞相,宰相是先秦所设官职,与我父所任职的丞相相比,虽说有些相似之处,但还不是可以一并而论的。” 顾仙佛慢斯条理的说着,胸口流出的血液已经渗到了脚下的土地中,而他的脸色也愈发苍白起来。 被哈哈道人放到行囊之中的蛮鱼嗅到了最甜美的鲜血味道,当下兴奋地不能自已,在行囊之中铮铮作响,时刻欲冲锋向前。 哈哈道人皱眉,随意拉开行囊,蛮鱼电射而出。 但是刚刚飞出行囊不到半尺,就被哈哈道人掐了个法诀后狠狠一巴掌拍在了剑柄之上,当下,原本张牙舞爪的蛮鱼再也没有声息,就像一个被打昏的人一样直直坠落到哈哈道人手中。 哈哈道人把玩着手里蛮鱼,斜眼看了顾仙佛一眼,无奈道:“顾善人,既然你不愿意提正事儿,那就小道来提吧。小道耗费了一条无辜的性命和数月的修为才来到风雷山上,来到你身边,冒了很大的风险,可不是听你闲谈宰相和丞相区别的,虽说我在战场之上与那老蚯蚓五五开,但是在风雷山上,我还真有些忐忑,及时是加上它,也就勉强” 说着哈哈道人拍了拍座下青牛的粗壮尖角,青牛舒服地哞哞叫了两声,想回身蹭蹭哈哈道人的衣服,却被哈哈道人一脸嫌弃地握着它的牛角制止住。 听到哈哈道人说起无辜二字,顾仙佛难得地认真看了哈哈道人一眼,出来长安这么久,他终于碰到了一个脸皮厚度跟罗敷有一拼的人,顾仙佛定了定心神,开口徐徐说道:“哈哈道长,方才死的朱桓,是你的一手弃子吧,你一开始就想把我引过来,压根就没想给我下毒,对不对?” 提到朱桓,哈哈道人神色丝毫未变,点头拍手而笑:“然也,那两包也不是什么毒药,若是堂堂顾家的大公子能被一包毒药轻易要了性命,那大乾,早就不姓赵了。” 哈哈道人此番言论前后有些冲突,但是顾仙佛却默默点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 叹了口气,顾仙佛的脸色愈发苍白,身体已经不允许他拖下去了,当下他只好缓缓开口道:“哈哈道长,你的来意,我大概知道一些,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说明白,我们两个的合作,对你来说可能没什么,但是对我来说,就是在刀尖上行军,万一有一点沟通偏差,那对我来说,乐子可就大了。” 强忍着说完这些话,顾仙佛胸口的伤口血液已经流的差不多了,便靠着树干龇牙咧嘴的坐了下来,艰难地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哈哈道人说出他的来意。 哈哈道人皱眉打量了两眼顾仙佛,看到他目前来说虽然危险但还死不了,就收回了打算救助他的手,开口一字一顿道:“我知道老蚯蚓在谋划什么,也知道你对他的计划有多重要,我只有两个要求,你能达到其一便可,要么,老蚯蚓死,要么你死。” 顾仙佛实在没有力气说话了,靠着树干艰难喘息着。 哈哈道人欲说些什么,但是座下青牛却哞哞连叫两声,哈哈道人面色瞬间一变,瞬间掐指一算,然后面色更差。 一道人影破空袭来,手里抓着一坛仙人醉。 第一百三十二章 黄雀(下) 重瞳龙王在放声长笑中如流星一般坠落在密林之中,激起一片落叶飞尘。 看着重瞳龙王高大宽厚的背影,顾仙佛终于放下心来,看来留守在圣元别院门口的那二人确实还算机灵,没有辜负自己故意露出的破绽。 他自然知道重瞳龙王肯定不是能无缘无故助自己的善人,也知道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是现在自己对老龙王太过重要,在他的大事成功之前,他是肯定不会放任自己就这么死在这片密林里。 落地之后,重瞳龙王没有先管哈哈道人,而是转身冷冷看了顾仙佛一眼,冷漠道:“只此一次。” 虽说顾仙佛继承了顾淮几分算计人心的本事,但是重瞳龙王这种第二个江湖的老王八,早已经是半个非人了,对于自己对他们的算计,他们肯定早就洞察一切,只是形势所逼不得不按照顾仙佛算计的走,他们心底肯定不会舒服。 但就算就是不舒服,目前来说他们最好的选择,还是只能按照顾仙佛算计来,这或许就有顾淮最近一直奉行的阳谋的三分味道了? 牵强地笑了笑,顾仙佛心满意足地昏死过去。 有重瞳龙王那四个字,顾仙佛的这半条命就算保住了。 陆锦帆握着顾仙佛的手,忐忑地盯着两人,虽然心中颤栗,但好歹没有后退。 重瞳龙王那充满风云诡谲的重瞳根本没有看陆锦帆一眼,等到顾仙佛昏死过去后,他便真正把目光投向了哈哈道人。 哈哈道人知道在风雷山之上逃肯定讨不了好,所以就一直静静地坐在青牛背上,看着重瞳龙王充满压迫性的目光,哈哈道人并无半点不适,腼腆一笑,小声道:“小道哈哈,见过老丈。” 重瞳龙王脸色平静不言不语,右手如刀直接从上而下划过装有仙人醉的酒坛,直接把酒坛从中间一分为二。 诡异的是,并没有任何一滴酒水漏出来。 半截酒坛中的那散发着浓郁酒香的如琥珀般的液体就如同一湾整齐的湖面, 重瞳龙王拿起一截酒坛,仰头倒入嘴中,仙人醉束成一条酒线,一点不溅地落入重瞳龙王嘴中。 饮完半截酒坛的仙人醉,重瞳龙王双目更亮,沉声喝道:“请!” 说罢,伸手凌空一推,另外一截酒坛直直飞向哈哈道人。 面对凌空飞至的半截酒坛,哈哈道人又是腼腆一笑,伸手随意一抓,堪堪飞到一半的半截酒坛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其怀中,他低头嗅了嗅,再抬起头时,半截酒坛已经空空如也。 哈哈道人满足地拍了拍肚子,随手一点酒坛,那半截酒坛就这么化为齑粉随着一阵微风烟消云散,然后他看向重瞳龙王,拱手道:“果然是喝一坛就少一坛的好酒,谢老丈招待。” 重瞳龙王对哈哈道人的鬼蜮伎俩不屑一顾,冷笑道:“老牛鼻子,你的年龄不比本王小,在这跟我装嫩,有意思?” 哈哈道人脸色微微一红,小声道:“老丈此话严重了,前两世的事情便是前两世,年龄是不算在第三世的,小道现在就是一堪堪摸到大道门槛的小道士罢了。” 重瞳龙王由冷笑变为大笑,看着哈哈道人满面讥讽:“那么,哈哈道人,我是该称呼你为道长,还是,该称呼你为,真人?” 最后二字刚刚出口,哈哈道人双眼瞬间锐利如刀。 密林之内风云激荡,唯有重瞳龙王面不改色。 哈哈道人自然明白重瞳龙王的意思,在道教的说法中,男子未受箓的为道长,受箓并渡劫的为真人,女子未受箓的为道姑,受箓并渡劫的为元君。 重瞳龙王想借风雷山的老蛟踏入最后一步的人中仙,而哈哈道人则想借重瞳龙王完成渡劫。 重瞳龙王在谋划老蛟,哈哈道人在谋划重瞳龙王。 他自认本身大智若妖,却没想到真正本意被重瞳龙王一点击破。 如此说来,那到底谁才是在螳螂之后的黄雀? 沉默良久,哈哈道人抬起头,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故意装出来的稚嫩和戏谑,取而代之的是满面的老成与稳重:“老龙王,既然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们就没必要兜圈子了,老蛟,是你的,我下山,三十年内,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在熔炼风雷山,但是你也明白,我们这一对冤家,谁也不可能轻易杀死谁。你大事在即,现在与我纠缠,实属不智。” 重瞳龙王听了哈哈道人的话,脸上的笑容也收敛起来,沉声道:“哈哈道人,我不仅知道你在谋划着借我之力渡劫,这一甲子以来,你更是来我风雷山窥探过不下十起,我年轻之时虽然嗜杀,但是自认并没有招惹过你,你为何就是盯着我了?别跟我说你要渡劫的屁话,我知道你除了我之外肯定还有别的后手,我要听真话。” 到了这个地步,重瞳龙王也不再自称本王了,他虽然对风雷山的掌控远远超出了哈哈道人的预料,但是他对于哈哈道人这个如癞皮狗一般始终在阴影里缀着自己的老王八,还是充满了忌惮。 听完重瞳龙王的要求,哈哈道人沉默小会儿,抬头道:“原因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我自己都不相信。” 重瞳龙王并不买账,“你说便是,是非真假,我自会判断。” 深深叹了口气,哈哈道人略带无奈的说:“在一年寒冬,你追杀一蝼蚁之时,一脚踩踏了我第一世师尊的坟包,虽然后来我去修缮起来了,但是他的胯骨,却被你一脚踩了个粉碎。” 重瞳龙王微微一怔,不可思议道:“就是因为这个,你与我作对一甲子?” 哈哈道人脸色平静地点点头。 重瞳龙王深深仰首吐出一口气,良久没有说话,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哈哈道人处于劣势,自然也没有轻易发言。他知道重瞳龙王肯定对于自己这个原因接受不了,但是这确实是他与其作对的唯一原因。 别说重瞳龙王接受不了,每次哈哈道人来风雷山一次,回去以后都会在心里咒骂自己疯了。 但是下一次却还会如约而至,每次藏在瞳孔深处的杀意更胜三分。 喟然长叹一声,哈哈道人心中苦笑。 罢了,就当还债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三拳(上) 重瞳龙王仰首思索良久,终于低下头,眼神中的神色由冰冷转化为神秘的复杂色彩,他抬起右手,做了个手势,沉声道:“老牛鼻子,我知道我这次不可能这么简单就留下你,但是你也得找知道,在这风雷山之上,我说了算,我不可能任由你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接我三拳,三拳过后,你下山我回府,十年之内,你不得来到风雷山百里之内半步。” 听到重瞳龙王的说法,哈哈道人面色一滞,随即满面讥讽道:“老龙王,小道与你,一个修心,一个修身,你想让我与你硬碰硬,还真是打得一个好的如意算盘,我若真接你三拳,都不用你给我说十年之内不入风雷山,我光休养生息也得至少八年,老龙王,几十年不见,脑袋有开窍的趋势啊。” 重瞳龙王对哈哈道人的调笑无动于衷,只是冷笑道:“这么说,你是想毫发无损地来,毫发无损地走了?老牛鼻子,你是不是太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你信不信,在这风雷山之上,我今天拼着耗费上几十年功力,能一举锤杀你半条命。” 听到重瞳龙王的威胁,哈哈道人面目平静,隐藏在道袍中的右手却飞快地掐算起来,堪堪只过了片刻时间,哈哈道人便得到了结果,微笑对重瞳龙王说道:“老龙王息怒,在这风雷山之上,老龙王说是此地一方神灵也不为过,小道当然不会如此挑衅老龙王神威,只是老龙王刚才所言,确实是为难小道,要不然这样,小道不便与老龙王动手,就让小道师弟青蚨,接老龙王三拳如何?” 说着,哈哈道人拍了拍座下青牛脖颈,青牛舒服地哞哞叫了两声,轻轻扭转着粗壮的脖颈,看起来很享受哈哈道人的抚摸。 重瞳龙王不屑而笑,看也不看青牛一眼,对哈哈道人略带讥讽说道:“你让本王与一个畜生动手?” 此言一出,青牛两只硕大牛目瞬间充盈起条条血丝,一边前蹄刨地一边怒视着重瞳龙王。 哈哈道人面目也是瞬间冷下来,左手已经半搭起念桥,冷声道:“老龙王,请慎言!” 重瞳龙王占据着主动的地位,也不怕对面这一人一牛翻脸,只是如冲天标枪般伫立在原地,静静等待对面的哈哈道人给自己一个合理的答复。 过了片刻功夫,果然还是哈哈道人态度先软先来,他一边安抚着座下青牛,一边冷声解释道:“老龙王,我道教之事博大精深源远流长,你只是略知一二而已,不要以偏概全。青蚨虽是六畜出身,但是却暗含我道教大气数,在十年前,小道便与青蚨在龙虎山玉莲台结为师兄弟,小道代师传道,此生与青蚨元魂相随,共证大道。” 听了哈哈道人的解释,重瞳龙王真切吃了一惊,他活了这么多年,对道教秘辛还是略知一二,其中对于哈哈道人所言的“元魂相随共证大道”八字自然早有耳闻,如此一来,哈哈道人此生元魂便与这头唤作青蚨的青牛共享,哈哈道人借助青蚨气运,青蚨借助哈哈道人元魂,二者现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若青蚨被重瞳龙王锤杀,哈哈道人自然也会身死道消,当然,若是哈哈道人离开人世,青蚨自然也会随之死去。 所以,重瞳龙王敏锐知觉到,这次是难得一遇地重创甚至锤杀哈哈道人的机会,只要他能在三拳之内锤杀青蚨,那么哈哈道人就算有替死之术,也得脱一层皮才能在风雷山离开。 但是正因为哈哈道人提出的这个要求实在对自己太过于有优势,重瞳龙王反而更加犹豫了三分。他不相信哈哈道人不会忽略青蚨对他的重要性,而且就算青蚨天生神力,也不可能是自己这种炼体多少年的老神仙的对手,青蚨能在三拳之内支撑不死,便是重瞳龙王推演出来的最好结果。 可惜就算哈哈道人有别的算计,这个局,重瞳龙王也是非跳不可。哈哈道人此人正面对战能力不如重瞳龙王,但是他的算计心机以及鬼蜮伎俩却远远超过重瞳龙王,被这种人盯了一甲子,重瞳龙王虽对自身实力有着绝对自信,但是依旧始终有着一层阴霾浮在心头。 若是再有二十年,恐怕这层阴霾就会蜕变成魔障了。 自从这次见到哈哈道人之始,重瞳龙王便有着至少七次动了杀念,但每次以气机锁定哈哈道人之时,哈哈道人明明就坐在青牛背上的身躯就会变得飘渺不定,似乎与自己不处于一个世界。 这种感觉让崇尚力量的重瞳龙王很苦恼,犹如一拳打进了一截江水之中。 所以,他只能同意哈哈道人这条阳谋性质的提议。 哈哈道人拍了拍座下青牛的脖颈,青蚨很人性化地点点头,慢悠悠地朝前走了数步后停住。 原本在其后背上盘膝而坐的哈哈道人却没有落地,还是如青蚨在之时的模样,就那么盘膝坐在空中。 他宁愿多耗费一点内劲,也不想沾染上半分风雷山的泥土。 重瞳龙王看了青蚨一眼,对其随意地勾勾手。 青蚨虽是六畜出身,但自从入得哈哈道人门下之时就已然开窍,所以对于重瞳龙王从见面之始对自己的态度看法,青蚨都明白你。 抬头看了看重瞳龙王气定神闲的表情,青蚨硕大的牛鼻中喷着两行白气,一低头便裹挟着万钧之力朝重瞳龙王冲撞而来。 面对来势汹汹的青牛,重瞳龙王并未有半点重视的意思,哪怕青牛每走一步,蹄下土地便地动山摇一分,重瞳龙王依然垂手而立,甚至有兴致抬起头观察空中的两片落叶。 在那两片落叶打着旋落到地上的时候,青蚨终于来到了重瞳龙王面前,两只硕大且锋利的牛角瞄准的正是重瞳龙王的胸膛,怒睁的牛目中已经布满血丝。 低头看了一眼送到自己面前的青牛脑袋,重瞳龙王倒也没有犹豫,因为存着想试探这头青牛几斤几两的心思,便迎着牛头瞬间打成一拳。 这一拳因为速度过快,刚刚出手便引起了刺耳的音爆之声。 青蚨低吼一声,亦是毫不退缩地朝着这一拳迎面撞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三拳(下) 拳头与牛头以最原始的方式碰撞在一起。 然后两者便僵持在了原地,似乎时间被定格。 过了片刻功夫,一阵洪钟大吕般的声音才瞬间爆发出来。 陆锦帆拼命捂住顾仙佛的耳朵,完全不顾自己的双耳中已经渗出鲜血。 待到声音平息以后,一人一牛这一记对拼才算完成,同时高下立判。 重瞳龙王若无其事地收回右手,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青蚨连退三步,牛头之上被重瞳龙王以硬拳相锤之处已经渗出一行鲜血。 哈哈道人面色不变,右手搭了个念桥,青蚨硕大的身形突兀地从原地消失,然后出现在了哈哈道人身下。 重瞳龙王微微皱眉,这时他突然想起,青蚨是一种虫名。传说青蚨生子,母与子分离后必会仍聚回一处,人用青蚨母子血各涂在钱上,涂母血的钱或涂子血的钱用出后必会飞回,所以有“青蚨还钱”之说。 看哈哈道人方才的手段,他也终于知道了为何哈哈道人给这头青牛取名青蚨。 活动了一下手腕,重瞳龙王睥睨看向哈哈道人,道:“接我一拳不死,还算有点能耐,准备接我第二拳。” 哈哈道人伸手抹去青蚨额头上的血迹,坐直身体后面带微笑,缓缓道:“老龙王一力降十会,早些年以自身杀力削去整座江湖的大半根基,如今自身气力又达到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境地,果真是豪杰也。” 重瞳龙王不耐烦地挥挥手,不知为何,他内心有种淡淡的烦躁之感,沉声道:“废话少说,让这头……让你师弟过来受本王第二拳。” 哈哈道人似乎并不为他的师弟担心,只是微笑应好。 只是他藏在袖袍中的左手,却在不经意间搭了一个搬山诀。 座下青牛身躯一阵摇晃,四只健硕的牛腿先是微微一曲,然后晃晃悠悠地终于努力站直,一步一个蹄印地朝重瞳龙王冲撞而去。 重瞳龙王并非空有一身武力的莽夫,所以这次哈哈道人注定失算了。 在看到青牛四蹄弯曲的时候,重瞳龙王便知道哈哈道人动了什么手脚,但是他也不揭穿,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等到青蚨缓慢冲锋了三分之一的路程,堪堪把速度提起来的时候,重瞳龙王眼睛眯了眯,眼眶里的双瞳难得地迸发出一抹骇人的色彩。 清啸一声,重瞳龙王瞬间俯身冲上,高大的身躯带起一路的落叶飞尘,比刚才第一次冲锋的青蚨更像一头裹挟着万钧巨力的青牛。 青蚨此时刚刚把速度提起,正处在老力用尽新力未生之时,更何况牛背上还背负着一座千斤大山,它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能冲着重瞳龙王那硕大的拳头再次迎过去。 如果让青蚨与第一次一样把速度提起来,青牛本身的神力加上背上的大山,在速度的调和下将会化作一股恐怖的力气,按照重瞳龙王第一拳的力道,那时青蚨与重瞳龙王的胜负还真不好说。 可惜,现在青蚨刚刚走出三分之一的距离,重瞳龙王的拳头便到了。 坑可惜的是,这次的拳头,不是迎面打来的,而是自上而下。 伴随着着比方才更剧烈的巨响,青蚨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整个身躯便被重瞳龙王这一拳硬生生打入地下三尺。 重瞳龙王倒是也没有乘胜追击或者羞辱青蚨,看着这头青牛被自己锤入地下之后,便收回了拳头,双手负于背后看着对面的哈哈道人。 哈哈道人脸色阴沉,看了一眼犹在苦苦挣扎的青蚨一眼,先是迅速散去了左手掐着的搬山诀,然后又搭了一个如同第一次的念桥。 毫无疑问地,青蚨再次出现在原地。 哈哈道人低头看了一眼青蚨,青蚨身上的泥土烟消云散。 再看了一眼青蚨的脑袋,被重瞳龙王重锤的伤口恢复如初。 重瞳龙王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样子,连句话都懒得说。 目睹了这一切的陆锦帆却以手掩嘴,在心底暗叹,这才是神仙手段啊。 哈哈道人脸色阴沉如水,一边安抚着座下青牛一边用藏在袖袍中的左手快速掐算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先是渡劫,然后是搬山诀,连续两次被重瞳龙王猜中自己的手段,哈哈道人今天确实很意外。 重瞳龙王还是站在原地眼神睥睨,没有催促哈哈道人的意思。 陆锦帆双手也是紧紧双手掩嘴,没有放下来的意思。 堪堪过了三息时间,哈哈道人瞬间察觉出不对,抬起头的一瞬间,整个密林之中气机震荡落叶纷飞。 哈哈道人伸手接住一片尚葱郁的树叶,屈指向前一弹,被渡入一丝真气的树叶宛如一只飞镖,打着旋儿呼啸着向前飞去。 毫无阻碍地从重瞳龙王身体内穿胸而过。 重瞳龙王的身躯支离破碎,犹如初阳下的春雪一般,消融速度快到了极致,几乎是瞬间便在风中化为无有。 然后,陆锦帆与顾仙佛二人的身体,与重瞳龙王如出一辙,都是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消失在哈哈道人眼前。 哈哈道人这时才真真切切地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自从他与朱桓接触之时,便落入了重瞳龙王的算计之内,从上山,到威胁顾仙佛,再到老龙王手提仙人醉凌空而至,最后重瞳龙王主动提出让哈哈道人受他三拳来了却此事……这一切事件都像一个一个独立的珠子,在哈哈道人脑海中飞快滚动着,直到慢慢有一条线把这些珠子穿到了一起。 此次上山,哈哈道人留下了足够的后手来预备上山后的突发情况,但是无论如何却没有预料到,所谓的上山,原本就是一个局,哈哈道人虽然有着无数的后手,但是却没有施展出来的机会。 从一开始就陷入了重瞳龙王的算计之中,从一开始就失了先手,这种感觉让哈哈道人很恼火,他很难接受自己被一直认为是空有武力的莽夫给结结实实摆了一道的事实。 深深吐出肺中的浊气与心中的郁结,哈哈道人毕竟是三世为人,强迫自己接受现在的局面,一边在青蚨背上站起身一边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试探性的一脚踏出,整个密林之中风云涌动。 当其把脚收回之后,密林又瞬间恢复平静。 哈哈道人现在可以确定,这个密林其实就是一个阵法,不过主在困人不在伤人,重瞳龙王正是想借助这个机会困住哈哈道人这个心腹大患。 这也说明,他起大事的时刻,迫在眉睫。 第一百三十五章 回首望长安 风雷山有一山涧,原本无名,三年前重瞳龙王酒酣微醺之际无意间到达此处,观其地貌景致别样,与寻常山涧似有不同之处,特因地貌取名“一线天”,久而久之,此山涧的名字便这么传了下来。 之所以称作一线天,是因为此山涧上窄下宽,虽说山涧顶部只有不到三丈的宽度,但是下得山涧底部数十丈以后,便自觉豁然开朗。山涧底部被山中暗河日积月累的冲刷之下,早已拓宽到接近百丈的距离。在山涧底部抬头望去,原本广阔无垠的天空便荡然无存,只有一线光亮存在,一线天三字,名副其实。 也正是因为一线天底部常年不见日光滋润,此山涧中既没有寻常之风吟鸟唱,亦无茂林修竹之属,只有性阴喜静的毒蛇猛虫衍生于此,久而久之,哪怕是风雷山之人,也对其敬而远之了。 重瞳龙王打死都没有写想到,那头狡猾的老蛟会藏身与一线天。 并非因为一线天地理环境太差,而是因为此山涧就在重瞳龙王的龙宫后面,龙宫中重瞳龙王的龙子龙孙数以千计,他们没有老祖宗超脱五行之外的本事,自然需要吃喝拉撒。 而风雷山的大部分五谷轮回之地,就建在一线天上面。 重瞳龙王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寻蛟罗盘,虽说盘身早已布满裂痕且锈迹斑斑,但指针却一直坚定不移地指向一线天。 顾仙佛站在重瞳龙王身后,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身上伤口也被老龙王以特殊手段止住,但此时他的脸庞虽然红润,却红润的不像正常人,其中透露的更像一抹病态的殷红。 好似被人拔苗助长了一般。 重瞳龙王手握罗盘,站在山涧旁边一直不说话,顾仙佛也不知他在思量着些什么。 在二人身后,有数以千计的龙子龙孙正一丝不苟地在一巨大圆阵上忙活,有画线的,有摆石的,有洒水的……顾仙佛看不懂这些人在忙活什么,但是他却知道这圆阵一定跟今天的行动有关。 圆阵图纸是处于重瞳龙王之手,往下交代之时重瞳龙王曾轻描淡写说道若是有一出纰漏,所有人都得死。 顾仙佛悄悄扭头看了一眼身后渐渐成型的圆形大阵,初看时无事,但刚刚过了片刻,顾仙佛便感觉头晕目眩,大阵仿佛活了过来要把顾仙佛吞噬进去。 以极其大毅力,顾仙佛才在这种被吞噬的状态中拔回目光。 重瞳龙王并未回首却知晓身后一举一动,目视着前方山涧,淡然说道:“小心些,这阵法早已无名,是我从南海一老道那求来的,本是用来对付这头风雷山老蛟的,你如是陷进去,本王也救不了你。” 顾仙佛咧咧嘴,他知道自从来到风雷山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今天做铺垫,今天就是所有事情真相大白的时刻,而自己的生死,也就看今天的造化了。 想通这一点,顾仙佛反而难得的放松下来,他瞅了瞅重瞳龙王始终伫立在山涧旁边的高大背影,问道:“老先生,那哈哈道人就这么被你解决了?” 重瞳龙王难得一笑,道:“解决?顾小子,你真是高看本王了,哈哈道人虽说在第二江湖中的排名不高,但那一身的鬼蜮伎俩,谁碰上谁也头疼,我只是借助密林中的阵法把他困在里面,原本我以为至少能困他三天,但是今天与其交手以后,发现我有些低估他了,密林之中阵法,最多困他一日。而距我们从阵法中出来,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之后的事情,就要多委屈你一些了。” 顾仙佛一怔,心底有些不好地预感,听重瞳龙王一会儿自称我一会儿自称本王,顾仙佛知道他心底其实也不是很有底。 重瞳龙王也没有解释,只是一会儿看看一线天,一会看看手里老旧的罗盘。 顾仙佛也没有说话,二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只有身后龙子龙孙在圆形大阵中不停忙活的沙沙声和小跑时的喘息声。 沉默堪堪持续了片刻。 一阵山风吹过,顾仙佛只是觉得清凉,但重瞳龙王手中的罗盘却不堪重负,发出一阵哀鸣之后,寸寸断裂。 望着不规则掉落在脚底的罗盘碎片,重瞳龙王若有所思,沉默少许后抬头喝道:“酒来。” 咽着口水的叶襄提着一坛九酿春酒快速小跑过来,因为有些紧张,带有小雀斑的鼻翼上都渗出一些微小的汗珠。 接过叶襄手里的九酿春酒,重瞳龙王微微皱眉,叶襄心中忐忑不安,硬着头皮解释道:“老祖,酒窖里的最后一坛仙人醉被您今天拿走了,最好的酒就是这坛九酿春酒了。” 看了一眼忐忑不安的叶襄,重瞳龙王这次脾气难得地温柔了许多,只是挥挥手道:“下去吧。” 叶襄如蒙大赦,躬身而退。 还是和在密林中一样,重瞳龙王抬手竖切,酒坛被一分为二依旧没有酒水流出,他自己拿起半截,轻轻一推,把剩下半截推给顾仙佛。 与密林中不一样的是,这次重瞳龙王没有鲸吞牛饮,而是一边饮酒一边欣赏着着风雷山的风景,时而低头望望一线天,时而看看远处的重峦叠嶂。 顾仙佛接过半截酒坛,知道这可能是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饮酒,所以也喝得格外慢。 抬起半截酒坛,控制着不让酒水漏出来,顾仙佛小心翼翼饮了一口。这熟悉的味道刚刚一入喉咙,顾仙佛便想起了在罗悠之寿宴之上那次饮得九酿春酒,味道一模一样,只是境地早已物是人非。 现在回首再看长安,不免唏嘘恍若隔世。 重瞳龙王饮酒就比顾仙佛洒脱得多,他头也不回道:“顾小子,按照本王之前的办法,你是十死无生,同时那也是最保险的办法。但是就因为你小子姓顾,本王想屠蛟龙,但不想被朝廷当蛟龙屠了,所以我连夜改了措施,到了今天这个份上,我也不瞒你,你小子现在就是九死一生的局,当然,若是你主动配合本王,生还几率能达到两成。” 顾仙佛沉默不语,心中五味陈杂。 第一百三十六章 当浮三大白 饮尽最后一口九酿春酒,重瞳龙王随手一掷,半截酒坛就这么落入一线天之中。 足足过了二十息的时间,重瞳龙王才捕捉到酒坛落地的轻微声响。 顾仙佛身后的圆形大阵已经慢慢成型,顾仙佛现在不回首都能感觉到身后那如芒在背的感觉越来越浓烈。 重瞳龙王微微抬手,两侧上路上传来剧烈的震动浑厚之音,顾仙佛循声望去,重瞳龙王麾下的天龙八部众披坚执锐有条不紊地往一线天进军。 顾仙佛一边细细观察着这传说中的天龙八部众一边在心底细细盘算今天屠蛟的成功率。这天龙八部每部人数都在五百到七百之间,合起来大概有二千四百人众,最重要的是这些部众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来的整齐划一与悍不畏死,隐隐约约透露出来的气势几乎要比得上大乾的六大军。 这些卒子虽然少,但若是聚到一起,能做到令行禁止的话,将会凝聚成一股恐怖的力量,顾仙佛知道,这些过河卒才是等会儿硬拼蛟龙的主要力量,相比之下,那些在天字与地字之间徘徊的天龙八部首领就不是很重要了。 佛龛领着部下一丝不苟地布阵,从始至终没有看顾仙佛一眼。 天龙八部众上山以后,重瞳龙王再次抬手。 这次从上路上传来的是如猫挠一般的吱扭吱扭的声响。 百余条壮汉推着二十辆双轮车走上来,五人推一辆车,看他们高高隆起的肌肉与额头上爆出的青筋便知道这二十辆双轮车的分量都不轻。 在一线天周围按照圆弧形把二十辆双轮车依次摆开,在重瞳龙王的示意下,这些壮汉才纷纷把该盖在双轮车上的墨色大氅用力拽下,不出顾仙佛所料,是军中杀伤力最大的黑鱼弩,床弩的一种,需要至少四人配合才能操作,威力巨大,一箭可敌普通天字高手全力一击,唯一的缺点便是换箭速度极慢,在大型战事中一般用来猎杀敌方的江湖鹰犬或者指挥者。 每辆黑鱼弩都有两个壮汉固定弩身,一个壮汉调整方位,剩下的两个壮汉则负责搅动绞盘上弦。一般军中的黑鱼弩所用的弩箭都是以硬木做箭杆,以铁片为翎,但重瞳龙王最后调上来的这二十辆黑鱼弩,所用弩箭俱是精铁打制,看箭镞之上泛着幽深蓝光的血槽便可知这弩箭杀伤力比普通黑鱼弩还要大上三分。 所有黑鱼弩整装待发之际,顾仙佛身后那大阵也终于安排好了最后一道勾勒。 大阵在构建之时,散发出的威严便让顾仙佛几乎喘不过气来,但是大阵一成,反而隐没于无形之中,一点的异常都感觉不到。 重瞳龙王站在原地未动,数十年的谋划此刻揭晓胜负,表面上波澜不惊的他内心比谁都激动。 这头风雷山老蛟实在狡猾,自从重瞳龙王之前设计伏杀失败之后,便再也找不到它的踪迹。而重瞳龙王手中那罗盘只剩最后一次使用寿命,刚才已经寿终正寝,若是今日失败,那重瞳龙王再也没有机会突破到人中仙的境地。 握了握拳头,重瞳龙王强迫自己整颗躁动的心都冷下来,使劲握了握拳头,骨骼在空气中噼里啪啦传来一声爆响。 方才他锤青蚨的时候,只不过用了五分力气而已。 回首看了一眼若无其事的顾仙佛,重瞳龙王最后一次抬手,所有人都明白,这是让他们做最后的准备。 负责构造大阵的弟子除了留下数个掌控大阵枢纽的关键人物外,其余都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地退下一线天。 天龙八部众在其首领带领下,也是分批潜伏到一线天周围,他们对于一线天的环境要比顾仙佛熟悉多得多,不到三十息的功夫,便消失在顾仙佛视野里。 当最后一个人成功把自己埋进土里的时候,偷偷计时地顾仙佛长舒口气,还好,二十九息的潜伏时间,比西凉军的普通士卒快七息,比西凉军前九营的精锐慢九息。 天龙八部消失以后,主持大阵的一个书生站在一块壁垒上面,捧着一本古书喃喃自语少许,过了片刻功夫,大阵于无声之中开启,在一线天周围掌控黑鱼弩的汉子与黑鱼弩一起消失于无形之中。 几乎是刹那间,这片上坡上便只有顾仙佛与重瞳龙王二人了。 重瞳龙王第一次回身,看了顾仙佛一眼,眼神复杂。 顾仙佛回望回去,笑道:“来吧,这一步都得走,晚走不如早走,失了先手,输的可能就更大了。” 重瞳龙王叹了口气,认真道:“顾小子,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原本就是九死一生的命,本王为你还阳、续命、定魂疗伤,才堪堪把你这个一只脚踏过生死线的家伙给拽回来一半,今天你还本王一次恩情,从次过后,你与本王,两不相欠。顾小子,本王不瞒你,今天你生还几率不大,但是想必你也知道,当日你遭遇伏杀之时,本王只拉回你一半的性命,而这些日子下来,你先是想强行再走燃魂路被反噬,又强撑一口气与齐小子交锋,最后还给那口桃木剑喂了一口心头血,杂七杂八算下来,本来就不多的本钱已经被你挥霍地差不多了,就算没有本王今天插手,你也支撑不了多久了。顾小子,本王确实与你小子投缘,但是今日之事,也是非你不可,别怨本王,等你走后,你交代的事情,本王一样不落地给你做完。” 顾仙佛摆手而笑,道:“老先生,还未到盖棺定论的时刻,何必说这么多的丧气话,我这条命原本就是老先生拉回来的,这里面的是非曲直,我懂,老先生不必多言。我这人运气一向不好,从小时候跟着我父南征北战,再到长安城中一步一步长大,然后去西凉六年,最后来到这青牛村风雷山,我的运气就一直没好过,好像我走到哪里,就把霉运带到哪里。但是常言道,物极必反。今天我偏偏想赌一把,我不信老天爷能让我运气不好一辈子。若是我不幸身死,该交代的话我也都交代给了老先生,走得没有遗憾;若是我能侥幸活下来,老先生,你可要拿出你最好的酒,我与老先生,浮三大白!” 第一百三十七章 桃木钉 重瞳龙王长笑一声,也不再扭捏,内劲高速运转之间衣角猎猎,雪白发须无风自动,但见大手一抓,顾仙佛整个身躯直接被重瞳龙王抓到一线天上方十丈之处。 紧接着,重瞳龙王左手朝空中的顾仙佛一指,口中敕令道:“去!” 袖口内的十二枚桃木钉鱼贯而出,定死在顾仙佛全身上下十二道大穴之上。 顷刻间,顾仙佛浑身上下血流如注,同时伴随着血液一同流出的,还有阵阵氤氲的青色雾气。 顾仙佛面色扭曲涨红,一眼望去便可知晓在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过了大约二十余息的时间,顾仙佛身上的第一滴鲜红的血液终于落入一线天这种庞然大物的巨口中。 毫无波澜。 伴随着血液淅淅沥沥的从顾仙佛脚底滴落,顾仙佛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重瞳龙王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在重瞳龙王的推算中,风雷山这头老蛟阳寿差不多也是该到了最后的年限,自己着急突破到人中仙,老蛟也着急化龙,否则也不会对孕育了数十年的风雷山如此恋恋不舍,任凭重瞳龙王如何出手都不弃山逃走。 当日垂死的顾仙佛划过风雷山的时候,重瞳龙王并未有出手的打算,他这辈子见惯了太多的生生死死,在他年轻之时亲手屠杀的天赋异禀的少年就不在少数,现在又跻身第二个江湖,他又怎会对一个垂死的陌生人突发怜悯。 那日在青牛村,重瞳龙王并未说实话。在顾仙佛刚刚到风雷山上空的时候,并非他只是感到了大地震动,而是原本老奸巨猾潜藏在山底的老蛟突然破土而出,硕大的头颅不顾一切地拼命咬合顾仙佛的身体。 重瞳龙王虽然不明白顾仙佛为何对这头老蛟有如此大的吸引力,以至于让它不惜冒着被自己发现乃至锤杀的危险在仓皇之际破土而出。但重瞳龙王还是毅然决然地朝着老蛟锤出三拳。 一拳把老蛟头颅打偏,另外两拳只出了八分力,知晓事不可为的老蛟便带着怨恨悲鸣一声,继续潜入山底。 那晚也是重瞳龙王第一次见到这头老蛟的庐山真面目,头颅硕大眼神阴冷,蛟身水桶粗细身上的黑色鳞甲在清冷月辉下散发着危险的金属质感,老蛟的全部身长重瞳龙王没看到,但是通过它出土的一大半身子,重瞳龙王推断,这头老蛟的身长不会短于二十丈。 按照先秦典籍中记载的蛟龙“每过九年身长一丈”的说法,这头老蛟至少修炼了一百七十年,它那硕大的脑袋中,有颗蛟珠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一想到那颗蛟珠,重瞳龙王就打心眼里火热,他能否突破到人中仙的关键,就在老蛟脑袋中的蛟珠上。 顾仙佛身上那吸引蛟龙的秘密,重瞳龙王没有挖掘出来也不想挖掘出来,顾仙佛姓顾,不是普通的顾,是顾淮的顾,说他背后有小半个乾国都不为过。如果不是重瞳龙王离了这颗蛟珠这辈子突破指定无望的情况,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打顾仙佛的主意的,而现在即使是硬着头皮打了,他也对于自己的计划反复推敲确保能在不损伤自己的利益之下,把顾仙佛生还的几率做到最大。 比如,在他原先的计划中,应该是在顾仙佛身上直接划一刀流出心头血,这样对老蛟是最有吸引力的。但知晓顾仙佛的真实身份后,他便改成了以三十六颗桃木钉大穴引血的主意。到了昨天晚上,重瞳龙王又改成了以十二颗桃木钉。 为了能让顾仙佛活下来,重瞳龙王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可惜,十二颗桃木钉的效果好像并不好。 随着顾仙佛身上的血液一点一点滴落,一线天内风平浪静。 轻叹一口气,重瞳龙王再次伸手向空中的顾仙佛伸手一指,又是十二颗桃木钉鱼贯而出,纷纷钉死在顾仙佛十二个窍穴之中。 刹那间,顾仙佛面色扭曲仰首发出一声瘆人心魄的凄厉怒吼,浑身上下二十四个伤口鲜血汩汩流出,若非重瞳龙王在行动之前便以秘术加上药材滋润了顾仙佛的身躯,刺激了他骨子里的生机。恐怕这次二十四颗桃木钉的冲击他都挺不过去,更遑论如流水般涌出的鲜血了。 真正让半空中的顾仙佛痛苦的,还并非从他身上流出的鲜血,顾仙佛再不济也好歹是西凉卫将军,与草原蛮子作战时扛旗的次数不少,甚至有几次受的伤比现在还惨烈他不照样挺过来了? 真正让他痛不欲生的,是从他那十二处窍穴中缓缓飘出的氤氲雾气,本来这些雾气是淡青色,慢慢变成藏青色,最后在重瞳龙王把十二颗桃木钉钉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乳白色。也正是飘出的这种乳白色雾气,给顾仙佛一种被人抽丝剥茧的感觉,就像粘在骨头上的东西被人以一种极其温柔的手法慢慢剥离,这种感觉比被捅一刀还让他痛苦。 随着时间推移,重瞳龙王脸色越来越冷酷,一双重瞳眸子紧紧盯着一线天,对顾仙佛的痛苦挣扎视而不见。一共三十六颗桃木钉全部是出自重瞳龙王之手,他当然知道被桃木钉钉死的痛苦。这些桃木钉仿制于武林中的透骨钉,但是威力作用却远远不是那种下三滥的透骨钉可以媲美的,这种透骨钉最大的作用就是夺人气运,只要按照特定手法钉在一人的穴位之中,便可像张贪食的嘴一样源源不断地吸食此人气运,其残酷手法与阴狠程度,远远不是普通的透骨钉可以媲美。 随着乳白色雾气慢慢飘出,一线天内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震动。 重瞳龙王双瞳里瞬间燃烧出剧烈的火焰,他知道,此事成了一半了,顾仙佛对那老蛟实在是太过重要,重要到它知道可能是陷阱,但还是不得不拼着老命上来一次。 震动越来越强烈,似乎有一庞然大物在正在一线天下面放肆翻滚,但却始终不见老蛟露头。 既然还差一把火,那本王就再给你添些柴。 重瞳龙王大手再次一指,最后十二颗桃木钉从袖口飞出,准确而狠辣地钉入顾仙佛身躯内。 顾仙佛此时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心跳呼吸微不可闻,身上的皮肤也已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下去。 蓦然,一只散发着阴冷危险气息的硕大头颅瞬间从重瞳龙王身后破土而出,尖锐地巨齿拼命咬合向空中的顾仙佛。 第一百三十八章 黑鱼弩 老蛟从重瞳龙王背后出现饶过其头顶直取顾仙佛的时候,重瞳龙王只觉得眼前一黑,抬头一看之看到了满眼的张扬鳞甲,在空中散发着狂野的威压,把他头顶的阳光遮挡了十之八九。 重瞳龙王没想到这头老蛟会从他背后破土而出,他一直以为这老蛟再聪明也只是一头畜生,再聪明能聪明到哪里去? 但是这次,他确实失算了。 其实从他知道这老蛟能心甘情愿地蛰伏在粪坑里的时候,他就该知道,这头老蛟不寻常。 等到重瞳龙王反应过来,迅捷如飞的老蛟头颅已经距离顾仙佛的身躯不足三尺。 这老蛟不仅寻找的出处打了重瞳龙王一个措手不及,就连速度也比第一次相见,也快上三分。 会藏拙的老蛟,还是老蛟吗? 重瞳龙王笑着呵了一口气,转身,拧腰,垫步,出拳,一气呵成。 朴实无华的拳头印在了老蛟相对来说较为柔软的腹部,然后以拳印为中心,一圈圆形的涟漪自老蛟鳞甲之上爆发出来。 老蛟的躯体就像被一支利箭射中一样,瞬间,便弯成近乎是对折的恐怖程度,以拳印那处为箭头,倒飞出去十余丈。 你以为就你会藏拙? 重瞳龙王甩甩拳头上渗出的鲜血,似笑非笑地看着落地后的老蛟。 老蛟第一次偷袭不成反实打实地吃了重瞳龙王一拳,这让它也有些暴戾,老蛟慢慢拔出土里的尾巴,盘旋在原地冷冷盯着重瞳龙王。 二十丈的蛟龙身子就这么出现在眼前,重瞳龙王说是不激动,那是骗人的,这些年他杀的人不少,但是却没屠过蛟龙,尤其是盘起来堪比一间小房子的二十丈老蛟。 重瞳龙王倒也不急于和它交手,反正这老蛟还没化龙,自然也不会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本事,只要被他从土地中揪出来,那么今天肯定就跑不了它。 要么今天重瞳龙王锤杀老蛟,要么老家吞掉重瞳龙王,二者的生死与高下,必然会在今天验证出来。 一人一蛟对峙良久,都没有轻举妄动。 过了大约一盏茶冷热的功夫,还是老蛟没有忍住性子,虚晃了一下脖颈,做出饿虎扑食的姿态。 重瞳龙王并未被老蛟虚招晃到,双手负于身后,冷冷看着老蛟,眼神中闪过一丝蔑视。 老蛟似乎能感受到人类眼中的情感,刹那间鳞片鼓张,朝着重瞳龙王发出嘶嘶的威胁之声。 没见老龙王如何动作,却听到他口中付出一生低沉的嘶吼。 老蛟以为重瞳龙王是在跟他示威,硕大的眼睛里已经怒火连天,身上鳞甲鼓张地更加频繁。 只有操控黑鱼弩的汉子知道这句嘶吼是什么意思。 二十辆黑鱼弩近乎是同时被扣动锤弦。 二十道精铁打制的巨大弩箭近乎同时电射而出,射击方向不同,但全都是瞄准老蛟全身上下的要害。 在弩箭离开床弩的一瞬间,老蛟便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这种寒意在它还未长大时感受过很多次,在青虎身上,在巨猿身上,甚至在猎人身上他都感受过。但随着它慢慢成长,这种感觉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等到长成十丈蛟龙以后,他就几乎再也没有感受过这种感觉了。 每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时候,都是这种感觉。 老蛟没有任何犹豫,蛟头高高立起,便想多路而逃。 重瞳龙王晓得这老蛟狡猾的不像蛟龙的秉性,在老蛟有动作的第一时间,重瞳龙王便欺身上前,十余丈的距离转瞬即逝,在老蛟眼里,就仿佛重瞳龙王高大的身影骤然消失在原地,然后在出现时已经来到了它的眼前。 一记裂碑手迎面拍下。 老蛟嘴里渗出一丝鲜血,方才重瞳龙王的一记裂碑手打断了它的半颗牙。 重瞳龙王并不贪功,但也没有贸然后撤,得手之后便右脚一跺地面整个人拔地而起,老蛟本想冲上前去补上一口,但被这重瞳龙王以拖延,二十支弩箭已经到了老蛟身边。 对于这种集合了人类数百年智慧结晶的大杀器,老蛟打心眼里不敢怠慢,虽说它皮糙肉厚,若是没有重瞳龙王在半空中虎视眈眈,老蛟宁愿挨两箭也能争得逃生的机会。 但现在不行,现在是与老龙王搏命的时候,每一滴血,每一片鳞甲,都弥足珍贵。所以面对来势汹汹的二十根弩箭,老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先是挺直的前身一阵晃动,好似从老蛟蜕化成一条水蛇,整个身躯如面条一般软绵绵地在空中随风舞动着避开设想七寸和下颌的四支弩箭,然后粗壮有力的尾巴朝左一摆,拨开三支弩箭,大口低头奋力一咬,又拦下四支弩箭。 因为二十根弩箭几乎是同时到达,所以剩下的九根弩箭老蛟无法再以这种方式完美避开,毕竟这头老蛟虽然实力雄厚但是毕竟还未化龙,进攻手段单一,除了咬合、绞杀、摆尾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可用手段,这也正是重瞳龙王敢对这修炼了接近二百年的老蛟下手的主要原因。 剩余九支弩箭几乎是同时到达目标,不过老蛟并未直接放弃抵抗,身子尽力一扭避开要害,除了两支弩箭射中老蛟以外其余都擦着老蛟身体一侧滑过,唯一的战果便是擦起几枚黑色鳞甲和一捧鲜血。 只不过带出来的血液是发黑且散发着腥臭味道的。 看到这足足调配三年的毒药对老蛟来说果然属于见血封喉级别的,重瞳龙王才放下一半心。 老蛟自然也察觉到了弩箭上带着的毒素,仰首朝天深吸一口气,随着身子如弹簧一般鼓张,射入体内的两根弩箭被它全部弹射回去洞穿两名壮汉。 然后,怒气已经汹涌澎湃的老蛟再也不敢藏拙,巨大的头颅朝着因为射箭而显露出身形的百余条壮汉发出一阵阵诡异且瘆人心魄的嘶吼! 除了重瞳龙王面无表情外,所有操纵着黑鱼弩的壮汉俱以手掩耳,脸上露出挣扎痛苦的复杂表情,大部分人在老蛟的嘶吼着口吐鲜血倒地不起,只有少数一部分人还能坚挺地站起来,只不过也再也没有精力去操纵黑鱼弩了。 在重瞳龙王的计划里,也没指望这些黄字级别的普通弟子能躲过老蛟的袭杀,只要他们能射中老蛟一箭,他们便完成了第一个任务。 第二个任务,便是拿生命去消耗老蛟的实力。 老蛟实力在旁人身上多耗费一份,重瞳龙王的胜算便大一分。 第一百三十九章 骑虎难下 如果把这次的屠蛟比作一场战役,那么这些操纵黑鱼弩的百余条汉子便是第一批的炮灰加诱饵。 这百余人失去战力以后,老蛟终于停止了嘶吼,虽然表面上看不出它现在有何损失,依旧是那一副阴冷嗜杀的模样,但是在重瞳龙王的盘算中,这次老蛟耗费的力量,不算小。 紧接着,重瞳龙王喉咙里又发出第二个奇怪的音符。 埋伏在四周的天龙八部众在首领的带领下,迅速从隐匿的地方露出身形,悍不畏死地拔出腰间长刀,朝着中央的老蛟围去。因为天龙八部众的人数足足有二千四百人众,一线天两侧的山坡上肯定藏匿不下这么多人,所以有千余人埋伏在了山坡下面,等他们赶上来的时候,埋伏得近的那一千四百部众已经开始与老蛟短兵相接了。 重瞳龙王不在乎这八部天龙在老蛟的攻势下能活下来多少人,虽说这天龙八部众在风雷山上的地位比普通弟子高出一截,但是在重瞳龙王眼里二者并无差别,都是可以随时抛弃的棋子而已。 看着两方终于见血,终于死人,重瞳龙王放下心来,他随意朝尚在空中流血的顾仙佛大手一抓,把其抓到身边,趁着他还有一口气能站得住,一掌拍在顾仙佛后背。 随着一股纯正的真气被渡过去,顾仙佛这条命算是被吊住了,三十六颗桃木钉也慢慢失去上面的光泽,变成了一颗颗普通的桃木钉,若是这些桃木钉同时被拔出,那顾仙佛难免会再发生一次血崩,重瞳龙王帮他点穴止血后干脆把桃木钉留在了他的身体里,等待事成之后再把桃木钉拔出慢慢调养。 面如金纸的顾仙佛缓缓睁开眼睛,一直关注着战况的重瞳龙王难得地看了顾仙佛一眼,没想到这个青年能在身体里钉着三十六颗钉子的情况下还能不昏迷过去,意志坚韧程度确实被自己小瞧了。 顾仙佛呼吸微弱,但是眼神中好歹还有着一抹灵动色彩,他与重瞳龙王一起观察着眼前的惨烈战局片刻功夫,便艰难开口道:“老先生,看出什么否?” 顾仙佛的话让原本就有些心里忐忑的重瞳龙王眼神一冷,不过重瞳龙王倒是也没有回头,还在一眨不眨地盯着战局,冷声道:“你现在就是被吊着一口气,所以就别说那么多的废话,你看出什么说便是。” 顾仙佛也不在乎重瞳龙王的冷言冷语,他相信重瞳龙王既然是这个态度说明他也看出来了,只是需要自己来点破而已。顾仙佛轻轻咳嗽一阵,待咳出一捧黑血吐掉以后才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他看着战局,笑着说道:“太顺利了。” 重瞳龙王看了顾仙佛一眼,眼神冰冷,他怎能没看出这一点,从引诱老蛟出洞,到调集天龙八部众围杀,这一切都按照重瞳龙王的预料走,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才隐隐约约让重瞳龙王有些心底不安。 打死他也不相信一头修炼了接近二百年的老蛟能一点后手都不留。 顾仙佛毫不畏惧重瞳龙王的凝视,虚弱笑道:“你不用这么看着我,老先生,我与你现在是在一条贼船上的人,这场生死局,你胜了,我便活了;你死了,老蛟肯定会第一个吞了我。” 说着,顾仙佛忍着胳膊肘的剧烈疼痛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得却愈发开心。 重瞳龙王点点头,眼神稍微温柔少许,道:“说说你的看法。” 顾仙佛摇头而笑,道:“老先生,对于这种第二个江湖中的神仙打架,我了解得不如老先生万一,我只是从正常的行事道理来看,这头老蛟能被老先生慎之又慎的当做敌手对待,不可能是一头简单的畜生,别看它现在大杀四方威风八面,但是这种战斗我在西凉见太多了,它最多再杀二百人,便气势没了,老先生到时只要三拳,便能锤杀老蛟定乾坤。” 重瞳龙王发自肺腑地点点头,嗅着空气中惨烈的血腥味道开口说道:“顾小子,你和我想的一样,说实话我一直没有看低这只畜生,为它也准备了不少后手,但是到现在为止,却没有一件能用得上,不过看它现在受伤搏命的姿态,也做不得假,这才是最让我头疼的,之前骑虎难下的是它,现在是我,这现世报来得还真是快。” 顾仙佛长出一口气,他的鞋底已经被鲜血浸湿,站在地上感觉脚底黏糊糊地非常不舒服,只想赶快回圣元别院去换双新鞋吃完热茶。 既然顾仙佛不说话,重瞳龙王便懂了。 骑虎难下,便不要下。 唯一也是最好的办法,只能是骑着老虎继续狂奔,看看是自己先摔死还是老虎先累死。 清啸一声,重瞳龙王高大的身形变得忽明忽暗诡异起来,这一刻还在顾仙佛身边,下一刻已经到了作战的人群中。 原本足足有两千四百人的天龙八部众还剩不到一千余人,看地上倒伏的尸体便知道这一场战争的惨烈,八大首领阵亡了三人,俱是被老蛟一合毙命,没有谁能撑过一个回合。 也就是说,这些人参与围杀的两千四百人,除了进攻之外,唯一能做的便是祈祷不要被老蛟选为目标。 原本因为老祖宗参与到围杀之中的幸存者精神一震,但是过后发现老祖宗也并非是携带摧枯拉朽的姿态过来的,老祖宗和他们一样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老蛟的反扑和进攻,唯一与他们有区别的便是,老祖宗一拳或者一掌造成的伤害更大一些看,仅此而已。 接下来一炷香的时间里,天龙八部众的幸存者从一千余人,又被老蛟撕碎了一百五十余人。 与此同时,老蛟进攻的速度也越来越慢,身上细微的伤口也越来越多。 重瞳龙王终于不再压制实力,硬抗了老蛟一记摆尾之后欺身上前,足足有九分力道的拳头准确而狠辣地印在了老蛟的七寸上。 老蛟全身上下最坚实的鳞甲没有脱落,而是直接化作飞灰湮灭与空中。 老蛟昂首发出凄厉怒吼,一口口硕大的黑血从咽喉处不断流出。 但是它的身躯却没有倒下的趋势。 重瞳龙王眼神锐利如鹰隼,飞身后退十余丈后才止住脚步,小心翼翼地看着垂死的老蛟,看看它能拿出什么后手。 第一百四十章 绞杀 老蛟并没有如重瞳龙王预料那一般放出一个能移山倒海的绝招,仅仅只是仰天吸了一口气。 只是这口气吸得太多,多到把它整个身躯都撑圆了一圈。 等到这口气吐出来的时候,老蛟身上再流出的血已经是带着热气的鲜红色,眼神中的杀气与暴戾比初次见面更胜三分。 老蛟简单的一个吞吐气息,便否定了重瞳龙王之前安排的所有招式。 因为是第一次见这种奇特的疗伤方式,重瞳龙王双瞳中的神色惊疑不定,这次老蛟伤口直接复原他心里有些忌惮,但谈不上畏惧,真正让他如鲠在喉的是他不知道这个招数老蛟能用几次。 看方才老蛟的悠闲神态,仿佛那一次吞吸只是一次简单的呼吸。 难道说要杀着老蛟必须得一拳锤杀? 重瞳龙王心底苦笑,他虽然自负,但是并未自负到这种境地。 在重瞳龙王思量的时候,不耐烦地老蛟已经动了。 这次体力充沛伤势复原的它并未在与那些数量众多的蝼蚁纠缠,摇晃着阴冷的脑袋直取罪魁祸首。 在老蛟行进当中,八部天龙中实力最强的首领妄想拦路,但是刚刚提起长剑就被老蛟一记摆尾拍碎了脊梁。 重瞳龙王盯着肆无忌惮张狂的老蛟,喉咙里再次发出一阵奇异的嘶吼。 那个从厮杀开始便一直沉默的大阵终于运转起来。 先是一点并不刺眼的光芒慢慢亮起来,然后两点、三点……最后这些点连成一条线,无数条线又汇聚成一条面,整个大阵终于成型,映衬出来的光芒宛如一面光滑的铜镜。 本来朝着重瞳龙王行进的老蛟感受到身后冰冷的感觉,瞬间停住动作整个身体盘作一团,带着杀气的头颅慢慢转身,看向身后那所大阵。 终于等到老蛟看到那所大阵映衬出来犹如铜镜般的光芒,原本空无一物的光芒之上,骤然浮现出老蛟的模样。 然后,老蛟硕大的躯体便如同僵硬了一般,一片鳞甲都动不了,仿佛时间在他身上直接定格。 只有那掺杂着愤怒与暴戾还夹杂着一丝丝惊悸的双硕大眸子还能表达出,他并非被时间定格,只是不知为何丧失了对身体的支配权。 等这个千载难逢机会等的极其焦灼的重瞳龙王精神一震,真气高速运转之间已经布满全身,威严的高大身躯散发着极其浓烈的让人不安的信息,不明真相的人一眼望去宛如一尊神祇。 终于,运功完毕的重瞳龙王双脚一跺整个人拔地而起,顾仙佛抬头望去,重瞳龙王达到最高处之时凝滞两息时间,而那个高度正挡住顾仙佛面前的太阳,在他这个角度看,重瞳龙王就像与太阳合二为一了一般。 可惜现在事态紧急,重瞳龙王注定给不了顾仙佛太多的欣赏时间,便带着凌厉的杀气与玉石俱焚的气魄直冲而下,一只大脚避开老蛟头颅,狠狠踩向其七寸。 就在重瞳龙王凌空而至一半距离的时候,他内心忽有所感,整个人的汗毛都竖立起来。 与此同时,老蛟硕大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人性化的戏谑。 可惜重瞳龙王之前太过大意,这一脚堵上了近乎全部的真气内劲以及成败,现在整个人的躯体宛如一柄离弦的响箭,即使明知不对却再也无法回头,只能再度运转体**劲,期望能与老蛟来个玉石俱焚。 来不及思索为何那大阵会失效,重瞳龙王的大脚板已经直直落到了老蛟的鳞甲之上。 可惜,脚板刚刚接触鳞甲之际,原本静止不动的老蛟却突然身体向后稍稍一动,避开大脚的同时全身数千根骨头几乎是同时开始涌动,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之声,刹那之间便把重瞳龙王缠绕在中间。 蛟龙绞杀的力道,可比他咬合或者摆尾的力道大上几十倍都不止。 更严峻的是,重瞳龙王被老蛟锁得死死的,根本无法出拳或者出腿,只能苦苦抗争着外界传来的巨力,唯一露在外面的头颅已经有些涨红的趋势。 老蛟再不济也是蛟龙出身,虽说顾仙佛与重瞳龙王一直骂它是畜生但此獠和畜生可相差十万八千里,不说别的,就说老蛟这一身的巨力可不是寻常畜生能比得了的。重瞳龙王之所以在之前一直与老蛟游斗,就是因为这老蛟皮糙肉厚又力大无穷。重瞳龙王锤他十拳都未必重伤,但老蛟若击中了重瞳龙王一次,那重瞳龙王至少得吐一口血。 老蛟很兴奋终于能把这个罪魁祸首绞杀在怀中,对周围拼命围攻的蝼蚁视而不见,只顾着拼命绞杀怀里的重瞳龙王。 终于,沉默许久的佛龛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带着属于她的死忠飞身而起,长剑短刀全部出鞘,杀气凛然令人侧目。 不过他们的目标并不是正在绞杀重瞳龙王的老蛟,而是老蛟周围的其余部众。 因为事先得到佛龛命令,所以她的死忠部下一直是高声摇旗呐喊却从不肯出力卖命,到现在为止除了死掉了三人以外其余都保存着近乎完整的战斗力,再加上有心算无心之下,几乎是一个照面,就收走了接近百余人的性命。 天龙八部众还仅存的六百余人早已是强弩之末,再加上老祖宗被绞杀、佛龛反叛、其余首领都已化作七具惨不忍睹的尸体,这六百余人现在斗志早已被消磨殆尽,只是抵挡着这些反叛者的攻势,却不肯真正卖力去剿灭叛逆。 佛龛连斩十二人之后收剑后撤,两个起落便落到顾仙佛身边,挟起顾仙佛一只臂膀,低声道:“少主,现在是我们脱困的最好机会,老蛟绞杀不了那老王八,趁着现在机会,您能逃多远逃多远,只要下了风雷山,这老王八就不敢这么猖狂了,而且有老蛟在此,他不敢真的与公子纠缠,我先把您送到山下,然后您只管往县衙去,我来为您断后。” 说着,佛龛便想带着顾仙佛朝山下逃去,但顾仙佛笑眯眯的一句话,便让佛龛僵在了当场。 “哈哈道人就算再神通广大,我顾家密影,也不是他的手能插进来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跌衣拳 佛龛止住脚步,全身僵硬了一瞬随即恢复正常。 她没有再纠缠否认,顾仙佛竟然在这种时刻说出这句话,那么肯定就代表自己之前的行为出现了漏洞。 是手势还是暗语,现在已经没意义了。现在唯一需要做的便是怎么应对看似无解的必死局。 佛龛放开挟着顾仙佛的手臂,默默后退半步。 正是这半步,让她心底骤然一凉。 她奋力扭转纤细的腰肢企图避开来自身后的袭击,但是背后那如芒在背的感觉却如影随形。 关键时刻,佛龛倒也是能狠下心来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她在内力流转之间向后背源源不断地渡去真气力图把防御作到最大,与此同时趁着后背那口剑力道还未达到最大竟然率先朝后撞去。 噗嗤一声,不出所料地,后背那口青锋在佛龛后腰左侧入肉两寸,再偏一指距离便伤及肾脏神仙也无力回天。 忍住背后的剧烈疼痛,佛龛抓住这唯一拿性命赌来的机会,一瞬间向前出掠出两丈远。 站定,回首,映入佛龛眼帘中的是一脸上带着看起来人畜无害笑容的少女,美中不足的是这少女鼻子上的一点雀斑破坏了她的整体美感。 佛龛没有说话,叶襄也没有说话,但是二人皆知今日局面惨烈,必须得有一人躺下战争才算结束。 佛龛原本雪白的脊背之上已经布满血污,她连回手点穴止血都不敢,更遑论擦拭黏黏的血污了。佛龛在风雷山上呆了也算有些年头,但是却一直不知这个被重瞳龙王视作禁脔之一的叶襄功夫到底多深,就像她不知道叶襄为何从见面之初就保持着对自己浓烈且不加掩饰的敌意一般。 叶襄清秀的手腕抖动几下,手里青锋上沾染的几滴血珠迅速滴落,融合到风雷山的千年土壤里再也看不见。看着对面依旧清秀淡雅的佛龛,叶襄脸上还是笑眯眯的表情,她知道老祖不可能就如此被那头畜生绞杀,更知道自己方才刺出的一剑已经伤及了佛龛脉络,所以她很乐意与对面那个黑纱覆面的女子对峙下去,时间越久,对自己越有利。 一阵龙吟虎啸之声传来,被老蛟困在其中的重瞳龙王发出一声嘶吼,被紧紧困住的双臂竟然有慢慢撑开的趋势。 佛龛骤然而动,莲足轻点地面,脚下土地寸寸龟裂半丈有余,等到她再次落足之时,已经跨出两丈距离落到了叶襄面前,手里三尺青锋如转世青蛇,明明是直刺而出,剑尖却向叶襄肋下三寸点去。 从佛龛动的那一刻,叶襄便做了一个另所有人都匪夷所思地动作,她扔掉了手里的佩剑,微微躬身,赤手空拳地面对着来势汹汹杀气森然的佛龛。 紧紧盯着战局的顾仙佛眉头紧皱,他自然不会相信叶襄是想坐以待毙,只能认为叶襄拳法掌法已经超越了她的剑术。 佛龛手里青锋在距离叶襄还有半尺之际,叶襄如一名绝世舞者一般向右奋力扭转身躯,右手在躲避的同时已经握成一个小巧的拳头,直取佛龛中门。 叶襄的反应不仅美轮美奂更是宛若天成,在佛龛青锋直刺过最后半尺距离之时,叶襄刚刚完成半个转弯,看起来就像二人配合好了在大街上卖艺一般,锋利的长剑堪堪擦着叶襄肋骨划过,叶襄小巧可人的拳头距离佛龛并不伟岸却独树一帜的胸前风景已经只有一尺距离。 倒不是叶襄在这个时刻还想着耍流氓,委实是她只是一豆蔻年华少女,奋力出拳也就只能达到那个地方。 顾仙佛微微眯眼,在他这个角度看来,叶襄就如同喝醉了酒跌跌撞撞地撞到了佛龛怀里一般。 这让顾仙佛想起了江湖上失传已久的一种拳法,是一种适合女子练的小拳种,重点在于寸劲与贴身靠的讲究,因为需常年经脉逆行,所以练拳之人必须哪怕是在烈日三暑时节也必须睡暖炕,为了温养经脉此生便离不开酒,越烈的酒越好。 这种拳法名字很俗,叫跌衣拳,但是在百余年前却是与竹雷锁桥驰名的拳法,顾仙佛第一次听到这个拳法名字的时候,下意识地感觉到,会不会那个为此拳开宗立派的仙子取名是为蝶衣拳而被后世庸人以讹传讹传成了跌衣拳这个名字。 顾仙佛摇头而笑,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还有心思想着,毕竟女子练拳本就在少数,更遑论还练了一个如此粗俗名字的拳法。 不管是蝶衣拳也好,跌衣拳也好,总之叶襄现在已经避开了那一剑,而且小巧洁白的拳头已经递到了佛龛面前。 面对这只虽然看起来像它主人一样人畜无害但内含充满爆炸性力道的拳头,佛龛依旧恬静,此时回剑当然已经来不及,所以她也如同叶襄先前作为一般,扔掉了手中长剑。 难不成这佛龛也是身怀拳术绝学? 还是说她在与叶襄攀比你敢仍剑我也敢仍剑? 顾仙佛抿了抿嘴唇,他总觉得后一种可能性大一些。 可惜佛龛却让顾仙佛失望了,她左手轻轻一摆,袖内便飞出一把古色古香的短刀被她紧紧握在手里,手腕如燕翼灵巧翻转,冰冷刀锋由上而下直直划向叶襄秀美洁白的脖颈。 看这所作所为,还真像顾府里出来的谍子,永远留着最后一手。 短刀再短,也是接近一尺的长度,叶襄出拳在前但是臂短,佛龛出刀在后但是刀长,按照这个顺序发展下去,一定是佛龛的短刀先划开叶襄的脖子,然后叶襄的拳头才会打到佛龛身上。 更重要的一点是,叶襄的拳头威力虽大,但是毕竟年纪小根骨浅内力薄,打在佛龛身上,可能让她重伤,甚至也可能让她失去战力倒地不起,只是若想一拳毙命,可能性不大。 但是佛龛手里那柄古色古香的短刀若是按照如此轨迹划下去,少说也得割下叶襄半个头颅来。 叶襄收拳变招肯定来不及,唯一能做的便是变攻为守,迅速抬步后撤避其锋芒。但若是如此一来,叶襄便会失了先手,本来就手无寸铁的她,到时只能被佛龛手里的短刀追着杀。 所以叶襄没有后撤,也没有变招,只是张开了拳头,紧紧握住了那口短刀。 刹那间血流如注。 然后佛龛胸前透出一口方正的剑尖。 犹如剑中君子。 第一百四十二章 方圆与一剑 佛龛试图捂住胸前的伤口,但是血液依旧顽强地从指缝中流出来,滴滴答答落到地上,她看了顾仙佛一眼,摇摇晃晃向前走了两步之后,佛龛最终还是倒在了地上,也不知是否巧合,正巧俯首在叶襄脚下。 风尘仆仆但是眼睛依旧明亮的秦舞阳收回古剑“方圆”,顾仙佛曾经在名剑榜上听过这个名字,好像是排在第二十一或是二十二,曾经为西晋某位天字高手的佩剑,在逐鹿之战中那位天字高手死在了龙骑狙杀之下,那口古剑也不知所踪。 尽管刚刚吞噬一条生命,但方圆之上并未沾染一丝血迹,秦舞阳收剑回鞘负于背后,先是郑重朝顾仙佛见礼,然后才面色复杂地看了叶襄一眼。 若自己再晚一刻赶到,那倒在地上的应该是叶襄才对。 是她运气太好,还是计算的太精明? 秦舞阳以眼神询问叶襄,叶襄却只是呵呵笑着,笑了片刻才察觉手上被短刀割出来的伤口还在不断淌血,便撕下一片衣襟包裹住伤口,伸出脚尖笑呵呵地踢了踢尚温热的尸体,确认佛龛已经彻底死亡后才转身朝还在绞杀重瞳龙王的老蛟走去。 这时顾仙佛才意识到,秦舞阳这次不是一人上了一线天,还带着一个瑟瑟发抖面色苍白的少年。 这少年顾仙佛太熟悉了,不仅仅是因为他曾经教过这师嫂你按打拳,还因为这少年体内被人种了一口剑。 顾仙佛看到了石实,重瞳龙王自然也看到了,然后他便不再与那头老蛟较劲。 老蛟如愿以偿地把想要捕杀它的罪魁祸首绞了个粉碎。 下一刻重瞳龙王便出现在了老蛟身后十丈的地方。 顾仙佛皱眉,又是熟悉的金蝉脱壳的本事,他在之前听惊魂未定的陆锦帆说起过,重瞳龙王刚刚在密林之中施展过如此神仙手段,只是没想到这种逆天的手段重瞳龙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次施展一次。 只是看重瞳龙王微微发白的脸庞和略微有些紊乱的呼吸,顾仙佛的心才放下那么一点,看来这种逆天手段对身体的负荷并不小,短时间内施展两次,重瞳龙王也不是没有代价。 发现被骗的老蛟仰天嘶吼,顾仙佛面前得亏有秦舞阳凭借一记推手“君子不争”挡下大部分冲击,否则现在身体孱弱如纸人的顾仙佛肯定得再次昏迷过去。 重瞳龙王对老蛟的嘶吼充耳不闻,在原地略作调息以后便再度提着双拳朝对方冲过去,只是这次他不再如先前那边拼着玉石俱焚也要给老蛟重创,每次出拳最多六分力,无论如何都给自己留下收手的余地。 老蛟之前刚刚恢复到实力巅峰不久,现在正是凶性大发的时候,凭借着皮糙肉厚的特性硬是抗住重瞳龙王的拳头,只为了拼命寻找一个进攻的机会。 大约交手三十余个回合,重瞳龙王已经在老蛟身上印下二十九个拳印,而一直挨打的老蛟此刻也终于找到重瞳龙王的一个破绽,拼着又挨了一拳以后,蛟尾一摆封住重瞳龙王退路,亮出獠牙的硕大脑袋拼了老命向重瞳龙王奋力咬合。 若这一击被老蛟做实,除非重瞳龙王再次施展那种金蝉脱壳的秘术,否则至少得丢半条命。 面对来势汹汹的獠牙和巨口,重瞳龙王的双瞳之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炽热与兴奋,他不退反进直接朝老蛟头颅掠去,在二者接近相遇的时候,奋力锤出一拳正中老蛟左侧那根森然獠牙,看这一拳力道老蛟这颗獠牙虽然没断但是也出现丝丝裂纹,起码在最近的搏斗中无法使用这根獠牙。而老蛟也头颅一偏巨齿一合在这难得的战机中紧紧咬住重瞳龙王左臂,死也不松口。 在这一波近乎于换命的打法中,很难说清谁占了便宜。 但是接下来的进展,却让老蛟有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在左臂被老蛟咬死之后,重瞳龙王并没有选择壮士断腕之类的壮烈举措,而是更进一步探出右臂直接锁死老蛟咽喉,然后腰身猛然发力,裹挟着老蛟头颅就往地面狠狠撞去。 老蛟皮糙肉厚,绞杀力也超过重瞳龙王太多,但是若论及突然爆发的力道,还是重瞳龙王这只修身修了多少年的老王八更胜一筹。这次老蛟因为失了先手,再想发力反抗已经来不及,只能吃了这一亏任由重瞳龙王裹挟着自己朝地面撞去。 重瞳龙王是个很贪心的人,他并不想就这么了却了自己断臂之仇,所以他又在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嘶吼。 一直蓄势待发的秦舞阳精神一震,在心底向还在因为看见太多死人而瑟瑟发抖的石实告了一声罪,抓起石实肩膀内力运转之间便把石实向老蛟投掷过去。 石实本来就被吓得面目苍白口不能言,如今突然腾云驾雾目标还是那二十余丈的森然老蛟,石实一瞬间便被吓得涕泗横流,更让他难受得是自己脊柱里面有东西在发热,好像是有人把一根燃烧的铁条插进了自己脊柱里,而这根铁条似乎要破体而出的趋势更让这个可怜的孩子心惊胆战。 难不成自己今天不被这怪物吃了,也要被自己的骨头给劈成两半了? 石实越想越憋屈,越憋屈流得泪水便越多。 顾仙佛与秦舞阳一同听到重瞳龙王的号令,但是秦舞阳现在一身内劲比顾仙佛强出百倍,自然能第一个反应过来,转身抓人投掷一气呵成,待到顾仙佛反应过来之时,石实已经飞到了半空中,眼泪鼻涕已经流出了大半。 眯了眯眼睛,顾仙佛从骨子里挤出所有的力气,朝着半空中的石实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喊道:“拳!” 他不是不想把话说全了,而是他需要把仅存的力道分配在最关键的那个字眼上。 石实当然听到了夹杂在呼啸风中的这个字,当下心中一蒙,拳?什么拳? 但是在他心中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却早已经反应了过来,因为在半空中无处着力,所以石实摆的这个动作十分别扭,但是他唯一会的一记竹雷锁桥,还是在距离老蛟一丈远的时候打了出去。 脊柱里那根滚烫的热铁条,瞬间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从他右拳的骨节中,如黄河泄流奔腾涌出,锐不可当。 一拳引出一剑,势如破竹。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大音希声 按照重瞳龙王的设想,他这温养了十余年的一剑,往最坏了说,也能削掉这头老蛟三成的实力;而往最好了说,能一剑要老蛟半条命也不在话下。 之所以重瞳龙王能成功算计大智近妖的哈哈道人却算不准这口剑,原因很简单,这口剑自他种到那名婴儿体内的时候,便与那婴儿一同呼吸、一同心跳、一同成长,十余年来重瞳龙王没有再画蛇添足一点,只是偶尔关注一下那个少年死了没有,仅此而已。 这次石实毫无预兆的以拳带剑,另重瞳龙王既喜且怒,喜得是这次剑锋与石实的气机合二为一,难得做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雏形,因此剑锋力道比之前重瞳龙王设想的最大之时还要强一分,这么一剑下去,只要老蛟不施展那化腐朽为神奇的复原手段,那自己再补上两三拳,老蛟是必死无疑。 但古人曾言福祸相依四字确实不假,这次剑锋之所以能起到如此威力,是因为它是在石实引导下递出这一剑,而也正是因为有着石实的引导,所以这一剑轻而易举地切断了与重瞳龙王原本就可有可无的那缕联系。 也就是说,这一剑,同时锁定了重瞳龙王与老蛟两个目标。 换句话说,重瞳龙王要么裹挟着不断挣扎抵抗的老蛟同受这一剑,要么就出拳帮他俩共同挡下这一剑。 顾仙佛眯着眼睛,他虽然不喜玩弄人心,但是也非常想知道在这种时刻,重瞳龙王这种老妖怪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一丈的距离,转瞬即逝。 让顾仙佛失望的是,重瞳龙王并未做出超出局外的选择,中规中矩地选择了风险大一些但是收益更大的第二个选择。 利剑在前,石实在后。顾仙佛看过去有些想笑,因为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很像石实用拳头握着一口剑,直直刺向那个比他身躯大了几十倍的老蛟。 顾仙佛笑得开心,重瞳龙王却笑不出来。当他自己面对自己种下的这一剑的时候,才知晓原来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一口剑。 如长江大河浩浩荡荡决堤而下,又如倾盆大雨汇聚一起从天而降。 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但是现在悔之晚矣。 重瞳龙王只能尽力扭转身躯,暂避锋芒。同时裹挟着老蛟头颅的右臂猛然发力,期望皮糙肉厚的老蛟能多抗一些这口剑的威力。但老蛟直觉可是比重瞳龙王敏锐的多,在石实打出那一拳的时候它便察觉到了如芒在背的危险感觉,所以便弓起身子死命向后撤去。在老蛟早有准备的情况下,重瞳龙王这次的如意算盘只能落空。 这对难兄难弟只能共同迎接这惊世骇俗的一剑。 这一剑终于此中目标。 然后原本凝聚成剑状的内敛白光突然光芒大盛,宛如一线天上出现了一个小一号的烈日,灼灼白光拼命吞噬着里面的一人一蛟。 此等波澜壮阔的场景,却从头到尾安静的可怕,没有一丝声音传出。 顾仙佛摸了摸自己耳朵里流出的鲜血,白光映得他眼睛酸涩发疼,所以他只能闭上眼睛,而这时他突然想起王平之前告诉自己,世界上声音有很多种,但是有些声音超出了人耳捕捉的范围,所以尽管有另类的声音存在,但是当人类在面对这种声音时,只会感觉到无比安静。 这或许就是古人所言的大音希声? 顾仙佛双目紧闭摇摇欲坠,却还有心思在思考这些问题。 秦舞阳好奇地看了顾仙佛一眼,不知这个垂死的年轻人为何还能笑出来。 天地间的寂静在片刻中终于散去,那一阵浓烈刺眼的白光也如同它的突兀出现一样突兀消失,没有半点证据能证明其在世间存在过。 在半空中已经昏厥的石实摔下落地,激起一点尘土飞扬后再无后话,如败犬一般躺在那里生死不知。 重瞳龙王左臂依旧被老蛟死死咬住,一身华贵衣衫已经破烂不堪半黑半白,原本雪白的眉毛也被白光吞掉一半,左侧腹部也是出现了一个尺余长的伤口,泛着横肉留着鲜血,模样瘆人。 与重瞳龙王同受一剑的老蛟下场也不好受,崩飞的三四百片鳞甲不说,体内的骨头在这一剑之下也断了有几十根,更恐怖的是这口光剑在它咽下三丈的地方捅出一个成年人大腿粗细的伤口,若是这一剑命中了七寸,那老蛟绝对没有施展那逆天复原手段的机会,在那一瞬间便早登极乐了。 虽受重创,但这老蛟却依旧死死咬住重瞳龙王左臂死不松开,其实按照老蛟巨口的咬合力,别说重瞳龙王一根臂膀,就算半个躯体也能一口碾碎,只是这老蛟早已看透了重瞳龙王进攻的套路,无非就是仗着体小力大不断游走然后伺机进攻,所以老蛟纵使多挨几拳也要死死咬住重瞳龙王臂膀限制住他的行动,如此一来重瞳龙王的威胁不敢说没有,但起码也去了三分之一。 重瞳龙王自然察觉到了这一点,当下狠狠一拳锤在老蛟头颅之上,在老蛟嘶吼之声中,整个身躯化为碎片消失于空中,于此同时重瞳龙王面色铁青地出现在秦舞阳身边。 施展金蝉脱壳秘术的重瞳龙王虽然身上伤口已经荡然无存雪白眉毛也已经恢复如初,但看他眼神中的疲惫如海与负于身后却依旧微微颤抖的双拳,顾仙佛便知道这次重瞳龙王定是损伤惨重了。 天龙八部众经历了一波又一波的神仙打架之后,早已经死伤殆尽,现在能喘气的不足百人,且俱已经丧失战力,别说挥刀砍杀,站起身都是大问题。 现在场中唯一能站着的活人,连同垂死的顾仙佛在内,一共只有三个半。 老蛟脱离重瞳龙王以后,仰天长啸一声,深深呼入一口气,整个躯体再度膨胀一圈,只是这次膨胀的程度比第一次小了接近一半。 呼气完成以后,老蛟身体再度恢复,不过这次它并没有如第一次一般恢复到巅峰程度,仅仅是止住了身体上那明显的伤口而已,至于之前所受的暗伤与飞出的鳞甲,并未有太大好转。 逆天手段,自然有严苛限制。 重瞳龙王不言不语眼神阴冷。 你有几条命,本王杀你几次便是 第一百四十四章 空皮囊 出乎重瞳龙王以外的是,老蛟再次恢复战力以后,却没有急于冲过来灭杀这一个罪魁祸首,而是阴冷地瞅了重瞳龙王一眼,身躯晃动之间,朝风雷山聚集人数最多的龙宫电射而去。 龙宫的五谷轮回之地就建立在一线天之上,自然而然地龙宫距离一线天也不会太远,只过了二十余息的时间,老蛟雄壮健硕地粗大身躯便扑入龙宫之中。 刹那间,原本精美华丽的宫殿亭榭在蛮不讲理的老蛟面前化为齑粉,那些躲藏在龙宫角落里战战兢兢的下人哭喊冲天,凡是在老蛟二十丈以内的,要么被建筑掩埋,要么被老蛟躯体碾碎。 一瞬间,血气冲天。 重瞳龙王没有半点想要拯救他的龙宫和下人的想法,只是眯着眼睛紧紧盯着老蛟的一举一动,一边确保老蛟不会逃脱自己视线以外,一边默默运转气机恢复着自身体力。今日连续三次金蝉脱壳,饶是重瞳龙王这种老王八,身体也承受不住这种负荷。 死亡的下人越来越多,尸体多是稀烂如泥看不出生前模样;活着的残余越来越少,即使侥幸未死也是涕泗横流目光呆滞。 重瞳龙王依旧冷静,这份冷静不是强撑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发自内心的。毕竟再多愁善感小肚鸡肠的武夫,凭借自己本事硬生生杀入第二个江湖以后,再狭小的气度和胸襟也能被这脚下的尸山血海和面前的天高云阔给一寸一寸地撑大。 若是你想这般激怒我,那你终究还是畜生,想学人世间的阴谋诡计,你没这个天分。 重瞳龙王冷笑无情,看也不看那死去的和即将死去的下人,只是紧紧盯着老蛟庞大的身躯,并且抓紧每一寸时间恢复着体内真气。 顾仙佛眉头紧皱若有所思,半晌后突然开口,道:“老先生,你最好现在去阻住这头畜生。” 重瞳龙王全身精力放在那头老蛟身上,头也不回地说道:“怎么了顾小子?怕那头畜生吃掉你的小娘子?放心,待这事事成之后,本王便命阳儿礼送你回长安,到时候,什么样的小娘子你掠不到床上去?” 顾仙佛眉头越皱越紧,他沉声道:“老先生,我确实有些担心陆姑娘,但更担心事态失控,让老先生竹篮打水一场空。” 重瞳龙王心中一突却被他强行压下,表面云淡风轻道:“顾小子,现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但说无妨,本王知道你想要在蛟口中救下你的小娘子,就看你说出的筹码,能不能超过本王回复真气的这一记筹码了。” 顾仙佛远远盯着老蛟在龙宫肆虐,终于确认心中那个猜测以后眉头舒展,轻轻叹了口气,费力抬起手臂指了指那头老蛟行进的诡计道:“老先生难道没有发现,这头畜生虽说看似东奔西走,但是一直在朝着一点前进?” 当局者迷的重瞳龙王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瞬间反应过来,看着那头老蛟不断翻滚前行造出来的那条路线,虽说看起来好似杂乱不堪全无章法,但是细细看来,却是始终朝着一个方向前行。 那个地方,正是圣元别院。 重瞳龙王面色大变,他虽然不知这畜生为何一心想朝那圣元别院赶去,但是看它如此费尽周折掩盖真实目的,便可知这老蛟的后手定在圣元别院。如果任由这老蛟达到目的,到时可能会发生一些超乎重瞳龙王控制的事情。 转瞬间重瞳龙王便想明白这个道理,关键时刻也不敢藏拙,长啸一声调动全身气机流转若恢弘巨瀑,化作一抹白光直接朝老蛟飞掠而去。 在重瞳龙王动身的那一刻,老蛟自知内心想法依然暴露,当下便不再扭扭捏捏而是速度在加快三分直接朝圣元别院扑去,一路上不知又有多少无辜下人做了冤死鬼。 百余丈的距离在重瞳龙王这等老王八面前与一尺并无多大差别,长掠的身形几乎是刹那间便扑到了老蛟身后,探出手臂硕大的拳头狠狠向老蛟后身砸去。 此刻老蛟距离圣元别院还有三十丈距离,若是此时与重瞳龙王纠缠那之前所有伪装与代价便做了无用功,当下老蛟便拼着老命受了重瞳龙王这九成力的一拳,蛟口中吐出一大捧鲜血后蛟尾全力一甩,挡住重瞳龙王第二拳的同时,借助这一拳的力道反而如腾云驾雾一般直接电射入圣元别院中。 重瞳龙王面色大变,再度提高真气运转界限大吼一声便朝老蛟扑去,但这次老蛟实力却超出重瞳龙王预料太多,全力甩过的蛟尾比先前力道竟然大了两倍不止,猝不及防之下重瞳龙王被老蛟一尾拍飞,只能在空中调整身形缓缓落地。 与此同时,圣元别院中传来一声宛若突破天际的怒吼之声。 重瞳龙王止住想再次冲锋的身形,仔细倾听着这一声嘶吼着蕴含着的磅礴力量,面色阴沉如水。 顾仙佛紧紧攥住拳头,指头关节已经微微发白,身形摇摇晃晃之间却死命不倒。 老蛟昂然人立起身,在它头颅之上,立着半个沉默寡言的小女孩。 之所以说是半个,是因为小雀儿腰部以下已经没入老蛟头颅之中。 刚才那声夺人心魄的怒吼,并非出自老蛟之口,而是觉醒记忆的小雀儿嘶吼而出。 顾仙佛面目冷峻眼神深处却充斥着深深的骇然。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小雀儿会在与自己见面之初就如此亲近。 他终于明白了刘权一家为何对陆锦帆如此态度。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因燃魂昏迷之后为何会无事苏醒。 只是,现在明白却为时已晚。 顾仙佛闭上双目,喟然长叹。 我早该想到的啊。 小雀儿看了重瞳龙王与顾仙佛一眼,眼神冷漠。 座下老蛟摇摆着躯体慢慢朝重瞳龙王行将过来,行进之间散发出的威压与灵动却让重瞳龙王心惊。 原来自己之前一直与一个空皮囊交战。 这个空皮囊还让自己掏出了这么多的后手。 重瞳龙王怒极而笑,缓缓伸了个懒腰。 第一百四十五章 空中一战 在重瞳龙王伸懒腰的同时,山脚下的那个与世无争的青牛村中央大槐树下的水井里,爬出来一个人。 说是爬,也不恰当,他更像是走出来一般。 若是此时有人经过,定然会骇得晕厥过去。 不仅仅是因为此人从井里闲庭信步地走出来,更是因为这人与他们青牛村的老祖宗长相一模一样。 自井里走出以后,落地的第一刻,这个“重瞳龙王”长长出了一口气,似乎踩到了陆地对他来说是一件很舒服很值得庆贺的事情。 “重瞳龙王”站在大槐树下,身材虽然高大但是却半佝偻着身躯,似乎他体内的精气神儿不足以支撑着他这副高大的身躯。 伴随着他一次一次悠长的呼吸,他身后的老槐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衰落下去,而他的身躯也如这口水井一般慢慢被雨水一寸一寸填满。 可是这个虚弱了数百年的重瞳龙王还是觉得不够,他就如同一个贪嘴的孩子一般拼命吮吸着奶水,直到为他提供**的老槐树贡献出最后一点生机化为枯黄的枯木,他才停止对老槐树的掠夺。 然后,他也在原地长长伸了个懒腰。 无数以肉眼可见的白色氤氲雾气从青牛村各地徐徐升起,最终落入这个重瞳龙王的大口中。 这一日,青牛村十二岁以下孩童与六十岁以上老人俱都无故暴毙,侥幸存活下来的青壮年也都一夜白头。 “重瞳龙王”这才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自己肚皮,悠然跨出一步。 这一步有些小,不足常人的一半。 第二步便大了一些,大约抵得上常人一步半。 第三步已经可以划过三尺。 第四步超越一丈。 走完六十二步,“重瞳龙王”便踏上了一线天。 小雀儿与老蛟正好慢悠悠地来到了重瞳龙王面前,老蛟眼神暴戾,小雀儿眼神冷漠,仔细看去,可以看出她眼白比寻常时候多出三分之二,原本灵巧如黑宝石的瞳孔已经被挤压的几乎看不见。 陆锦帆曾经哭喊着追出圣元别院,却被老蛟一尾巴拍飞,落入院子废墟中昏迷不醒。 “重瞳龙王”上了一线天之后,老蛟毫不畏惧对其嘶吼两声,小雀儿却无动于衷。 重瞳龙王看到那人大笑开怀如同遇见一久别重逢老友,转身笑道:“这百余年辛苦你了。” “重瞳龙王”也是笑着点点头。 重瞳龙王轻轻叹口气,略带无奈道:“真是想不到啊,百余年没见,见面却要为你送行。” “重瞳龙王”第一次开口说话,兴许是一直被困在井水中的缘故,语调有些怪异也有些生涩,他张开双臂,作拥抱天地状,豁达笑道:“拿去吧,我的还不就是你的吗。” 重瞳龙王脸色凝重地走过去,穿过对方身体后才止住脚步,从井下走上来的那个重瞳龙王已经消失不见,也不知是二者合二为一还是被彻底吞噬掉了。 这时的重瞳龙王和之前天壤之别,若说之前的重瞳龙王像是一尊威严的战争神祇,浑身周遭散发着骇人的威压与压迫的话,那此时的重瞳龙王就宛如一座会走路的石像,若非用肉眼看到,怎么都不会察觉到一线天上还站着一个第二江湖的老王八。 小雀儿自然是感受到了重瞳龙王的变化,她看了顾仙佛一眼,眉毛有些耸动,试图张嘴说些什么但是并未说出话来,只是眼白再次扩大膨胀,直到把瞳孔全部侵吞,使其荡然无存。 座下老蛟发出一声舒适的呻吟嘶吼,阵阵音浪使得山坡上碎石不断涌动。 顾仙佛轻叹一声,他知道自此刻起,天地间再也没有那个跟着自己一字一句读“三尺剑六尺弓”的小姑娘了。 取而代之的是多了一头神魂合一的老蛟。 重瞳龙王笑了笑,抬起手指了指天上,他知道此时的老蛟与之前已经截然不同,虽说达不到鲤鱼跃龙门的境地,但短时间的飞沙走石腾云驾雾还是能做到的。 在小雀儿双眸全变成白茫一片以后,老蛟的双眸里的暴戾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呆滞的温顺。看到重瞳龙王发出邀请,小雀儿仰天长啸一声,老蛟尾巴一甩,率先冲天而去。 重瞳龙王临上天之时看了顾仙佛一眼,顺手打了一道微不足道的真气渡入顾仙佛体内帮他续命,也算是最后结个香火缘分,以图有朝一日能让顾家密影在狙杀之时手下留情。 望着一人一蛟消失在云层之中,顾仙佛索性盘膝坐了下来。 一直推崇古礼的秦舞阳犹豫片刻,竟然也是不顾及形象在顾仙佛对面盘膝而坐。 叶襄抚摸着自己手上的伤口,看着在地上盘膝而坐的顾仙佛,眼神中有毫不掩饰的杀意。 顾仙佛毫不在乎,摸了摸鼻尖笑了笑,随口说道:“小雀斑,你杀不了我。” 叶襄举起受伤的手掌在顾仙佛面前晃了晃,满面讥讽:“姓顾的,别说我现在手受伤了,就算我缺了这只手,也能杀死一个废人。” 顾仙佛一点都没有被人威胁的觉悟,看着天空中的两个几乎微不可查的小黑点,笑道:“那你怎么不来试试?” 叶襄被这句话噎得面目通红,却始终不敢递出手里那口剑。 当然不是因为畏惧顾仙佛可能有保命的后手,归根结底叶襄只是个小丫头片子,想不了那么远,她害怕的是秦舞阳和他手里那口方圆。 天地君亲师,这个道理,在秦舞阳这儿行不通。 因为在他心里,师排第一。 顾仙佛也不再打趣叶襄,收回望天的目光看了正襟危坐的秦舞阳一眼,问道:“秦少侠,你说,谁赢的概率更大一些?” 秦舞阳眼观鼻口观心,但还是犹豫片刻后方才答道:“自然是老祖胜算更大一些。” 闻言,顾仙佛哈哈大笑,拍了拍秦舞阳肩膀,笑道:“秦少侠,你说这句话,是因为老先生是你老祖,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哪怕老先生不是你老祖,今天的胜算,也是老先生大。” 秦舞阳精神一震,也没有刨根问底去追问顾仙佛原因,只是带着期待仰头看着天空中的一人一蛟,在心底默默思量着些什么。 听着天空中传来阵阵的惊雷之声,顾仙佛轻轻一叹,索性倒在山坡上与秦舞阳一起望着半空,喃呢道:“这到底算什么事哟。” 第一百四十六章 谢幕 天空中的搏杀越来越激烈,顾仙佛倒在山坡上,一边细细数着从天上掉下来的鳞甲血雨,一边在心里默默估算着这一人一蛟何时决出胜负,分出生死。 又过了大约一盏茶冷热的功夫,天上传来的撞击之声已经宛若惊雷,震得顾仙佛耳膜发疼。 秦舞阳豁然起身,方圆已经出鞘半寸,盯着天空中的双眼愈发锐利。叶襄虽然没有如此过激,但是右手也已经折在了剑柄上。 一根断臂,从空中掉落,砸到一线天山坡上的一片血污里。 顾仙佛坐起身眯了眯眼睛,这只断臂由臂膀处断裂,看断口参差不齐应该是硬生生被扯断的,断臂前的手掌已经血肉模糊,五指还在无意识地慢慢蜷缩。 看这情形,这不是重瞳龙王施展秘术的替死了,应该是实打实地被撕下来的一只胳膊。 顾仙佛抿了抿嘴唇,如果是老蛟以巨口撕下,断臂之上应该有咬伤不说,老蛟会直接把这只断臂吃掉,第二个江湖上的老王八身上的物件,对这种畜生来说可是大补。 但是现在这只断臂从天而降,亦无伤痕。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被小雀儿那双白嫩的小手硬生生撕下来的。 顾仙佛苦笑,真的很难想象那个羞怯沉默且不爱吃饭爱读书的小姑娘能有这么大力道。 这算个什么事哟。 或许是知道自己在地上干着急也无用,秦舞阳屈指一弹剑柄,方圆发出一声类似于老凤清鸣的声音后便安静回鞘。秦舞阳在顾仙佛对面继续做下,犹豫片刻后方才恭敬问道:“顾公子,您之前所言老祖胜算大一些,可是真的?” 顾仙佛叹了口气,望着秦舞阳方正清秀的脸庞娓娓道来:“你是不是觉得我之前所言是安慰于你?如果你真的如此想法,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虽然现在是一介废人,连小雀斑都能轻而易举地杀了我,但是好歹我也投机取巧地站到过高处望了几眼,该有的眼力见儿还是有的。这头老蛟修炼一百八十余年,虽然还未通神但是足以撑的上通灵二字,所以说它在数年之前才能察觉到自己将有一劫而又无法凭借自身气力破劫,那边只能应劫。想来想去,它便想出了这个办法,把自己的神魂分离出去,封印其记忆、收敛其气息、遮掩其根骨然后送出风雷山,只留一个徒有其表的皮囊在此。” 顾仙佛收回望着秦舞阳的目光,拨开落在自己腿上的一片巴掌大小的鳞甲,徐徐说道:“这个方法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法,可是它在执行过程中还是遇到了太多不可抗因素,我估计这个方法它也就懂个十之八九,其余的都是采用摸着石过河的方法摸索出来的。你看那老蛟与神魂,合二为一之时行动之间略显呆板,老蛟眼神中竟然还有一片温顺存在,大错特错,若是这个方法真做好了,此时的老蛟眼神中应该一片空白才对。由此推断,在神魂不在的数年里,老蛟皮囊定然已经反客为主,滋养出了另一份神魂,虽然微弱,但是对第一份神魂归来必定有着本能的抗拒,短时间对战还看不出来,但是交手时间一长,这份新生神魂必然会作乱而起。而这,也就是老先生最大的机会。” 说了这么多,顾仙佛有些口干舌燥,便轻咳两声住口不言,天空中的撞击之声间隔越来越长,但每次碰撞声音都是响天彻地,足以传出百里。 大概又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天空中的撞击之声已经停止,两个黑点处于对峙状态良久以后,才狠狠地再次碰撞在一起。 地动山摇。 顾仙佛下意识闭上眼睛以手遮面,这次撞击产生的强光在那一瞬间有盖过日光的趋势。 强光余晖足足持续了二十息的时间才缓缓散去,顾仙佛刚刚尝试着睁开眼睛,便感觉到脚下一阵突如其来的震动使得他左摇右晃。 老蛟失去生机的身体直直砸到地面上,激起一大片鲜血尘土,老蛟双眼无神,腹腔已经被重瞳龙王铁拳捣碎,头颅上有一个硕大的血洞,小雀儿的身躯已经消失不见。 独臂且衣衫褴褛的重瞳龙王未遂老蛟其后缓缓坠落,虽然脸色苍白但双眼中却有着难以掩饰的兴奋与激动。 秦舞阳站起身正衣冠,朝重瞳龙王郑重见礼,重瞳龙王含笑摆摆仅剩的右手示意秦舞阳不必多礼,然后慢慢走到顾仙佛身边,不讲仪表地与他并肩而坐。 顾仙佛叹了口气盘膝而坐,望着一地的死人伏尸血流成河,说道:“死了这么多人,真的值得?” 重瞳龙王很认真地点点头,一边拿着一根树枝抠着脚底的血泥一边满不在乎说道:“顾小子,这个问题谁都该问我,就是你不该问我。不说在长安你多么无法无天,就说在西凉的时候,死在你刀下的地痞恶霸、劣绅豪强、流氓山匪以及来大乾打秋风的草原蛮子,只会比我多,不会比我少。就算不谈这些,这一路上为了保护你,死了多少你顾家豢养的密探谍子,难道你的命就比他们重要了?” 顾仙佛心悦诚服地点点头,笑道:“老先生教训得是,是我着相了。看老先生神情,这次伏杀,战果颇丰啊,阿暝在此先恭喜老先生,同时还要谢谢老先生的活命之恩以及不杀之恩。” 重瞳龙王仰天哈哈大笑,“方才在云巅之上,我本与那小姑娘谁都奈何不得谁,甚至她还略占上风,但是关键时刻,她这具皮囊竟然有了反抗的意识。要说这小姑娘也是果断,直接与我达成一致,她把这具皮囊赠与我,我放她一马。” 顾仙佛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脖颈,笑问道:“按照老先生这多吃多占的脾气秉性,应该毫不客气地收下这皮囊以后再反身吃掉小雀儿才对,毕竟这老蛟虽然看起来耀武扬威,但是就算头颅内有蛟珠存在,气运也不及小雀儿一半,老先生自然是把这皮囊与神魂双双吃下才更有把握完成大业,今日怎么转了性子?” 重瞳龙王丝毫不为顾仙佛话中带刺所动,波澜不惊地看着一地的死人,道:“顾小子,表面上拿话刺我,不就是想探听那小姑娘的下落吗,都这种时刻了,你还不忘了和我耍心机,真不愧是顾淮那老狐狸的儿子,放心吧顾小子,你那件贴身的小棉袄没死,看到我这断臂了没有,这便是在云巅我与她达成协议之时被她撕下的,只是为了确保我没气力在短时间内追杀她而已,如此心狠手辣之辈,还真对我胃口。” 不知为何,顾仙佛明明知道此时的小雀儿已经非彼时的小雀儿,但是听到这个消息后,还是长长出了一口气。 第一百四十七章 缟素 重瞳龙王眼光毒辣,都不用侧目就知道顾仙佛心中所想,带着三分调侃慢慢道:“从古至今,一个情字被无数书生写了这么多遍,却从没有一个人给出真正的解,多情之人最无情,无情之人最至情啊。” 顾仙佛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道:“老先生你这最后两句打油诗听谁说的?真是歪尽天下道理。” 重瞳龙王闻言哈哈大笑。 侍奉在老祖身后的秦舞阳悄悄红了脸。 大笑完后,重瞳龙王稍微咳嗽两声,瞅着天边夕阳慢慢道:“不行喽,不服老不行啊,老话说人老不已筋骨未能,原先我对此言嗤之以鼻,现在才深刻感受到这段话的大道理,我老了,这应当是我最后一战了,可惜观战者只有你小子一个外人,还是个瞧不出精彩门道的废人。” 顾仙佛心有所感,与重瞳龙王一起望向夕阳,却觉得这一轮发红的太阳有些刺眼,当下收回目光,笑道:“老先生说什么丧气话,你可不要欺我不懂江湖事,狡兔尚有三窟,老先生,你们这些第二个江湖的老王八,能这么轻易就英雄迟暮,打死我都不信。” 重瞳龙王也不在乎顾仙佛的不敬语气,原本想伸出双手比划一个圆,但是伸出右手之后才想起左手早已被小雀儿撕下,只好拿右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略带喘息地说道:“顾小子啊,你说的不假。若说江湖这么大,那我们就是沉在湖底的老王八,有着一身能崩掉老虎三颗牙的外壳防御着,只要不自个儿活腻歪了去寻死,那还真不容易死。只是顾小子啊,现在的江湖,不是以前那个江湖啦。这一点,得归功于你父亲,儒能不能以文乱法我这个粗人不知道,但是侠想再以武犯禁,很难了。” 重瞳龙王站起身,伸出仅有的一只大手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半转身看着顾仙佛笑道:“所以,哪怕我饮的是琼浆玉露,食的是水陆八珍,但是现在,我还是不得不承认这最可怕的一点: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啦。” 最后一句话,重瞳龙王说的很随意,不豪迈不唏嘘,就像脱口而出的一句家长里短,但是顾仙佛却第一次从重瞳龙王这等老王八的话里听出了如此浓厚如重样的悲凉。 谁没有英雄迟暮的时候? 顾仙佛摇头苦笑,不知该说什么。 重瞳龙王再次眺望了一眼已经快要落下一半的夕阳,慢慢嘱咐道:“顾小子啊,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也要离开这风雷山了,这次我为了伏杀这头畜生,实在是沾染了太多杀孽和太多因果,再待在这血气冲天之地,我怕不等我享用战果,就要被这贼老天劈死了。我走了以后,襄儿与阳儿就交给你啦,这两个孩子是两块璞玉,就看你如何雕琢了,不瞒你说,若没有你的出现,他们两个应当是今天这老蛟的诱饵,你这也算间接救了他们一命了。从此以后,这世间,再也没有重瞳龙王了。” 一边说着,重瞳龙王一边大踏步地朝地上老蛟尸体走去,直接一脚踩到老蛟头颅上,弯腰探臂从头颅中掏出一颗鸡蛋大小的蛟珠。 仔细擦拭了一番上面的血迹,重瞳龙王撕下一块衣襟仔细把蛟珠包好放进怀里,转身对顾仙佛笑道:“顾小子,此次一别,天高水远,也不知下次相见是何年月,依我看来,我们还是相见不如不见的好,回到顾府之后,可别忘了知会一声手下谍子,追杀我这把老骨头的时候适当放点水,我现在一个一个独臂之人可经不起你这名冠天下的密影折腾。对了,顾小子,看在咱们两个还算投缘的份上,临走前送你一句话,该来的始终要来,做人要往前看。” 说罢,重瞳龙王不待顾仙佛回应,大脚一跺地面,随着大地以脚印为中心寸寸龟裂,重瞳龙王高大的身躯如一只苍鹰一般高高跃起,然后落入密林之中消失不见。 这世间再也没有重瞳龙王了啊。 顾仙佛伸手搓搓脸,站起身边往圣元别院走去边向秦舞阳询问道:“秦少侠,老先生临走前留下的这两句话何解,你可知道?” 正沉浸在老祖离去此生恐怕再无相见之日悲伤氛围中的秦舞阳强打起精神,恭敬达到:“回禀顾公子,老祖走前所留两言,舞阳才疏学浅,只知应是暗指祸事,但是具体是何时,舞阳愚钝,猜不出来。只是顾公子,世人皆知老祖一身龙虎之力可降十会,但鲜有人知在十年之前,老祖的堪舆点苍之术,也已经臻至化境,所以舞阳斗胆判断,老祖肯定不会无的放矢,能让老祖说出此句,应该……应该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对了,顾公子,老祖既命我二人日后跟随公子,那么舞阳自当遵从老祖命令,日后唯顾公子命是从,顾公子就不要称呼秦少侠了,直唤我舞阳就好。” 一旁不知为何也紧紧跟随在顾仙佛身后的叶襄不屑地笑了笑,满面讥讽地看了秦舞阳一眼,好在没有接话,二人也没有争吵起来。 顾仙佛听到秦舞阳所言,心中更是一沉,加快三分步伐朝圣元别院赶去,一边走一边祈祷小雀儿下手千万要有些分寸,别把这个对你有着数年养育之恩的大好人给一尾巴拍到阴间去。 龙宫早已被老蛟肆虐得满目疮痍,顾仙佛一路行来完全是高一脚低一脚地在废墟上重新开辟出一条道路来,这一路不长,但顾仙佛却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他既想快一些看到陆锦帆,又怕看到不想看到的陆锦帆,从中的纠结,让他脸色越来越难看。 不知行进了多久,在顾仙佛满头大汗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依旧昏迷不醒的陆锦帆。 顾仙佛小心翼翼地把陆锦帆抱进怀里,深深吐出一口气才抬起手试了试陆锦帆的鼻下。 当那一股微弱的气流缓缓经过他手指的时候,顾仙佛这颗心终于放下。 突然,秦舞阳双眼锐利如刀,方圆已经出鞘横握在手中。 一颗流星气势汹汹裹挟着万钧巨力而至。 秦舞阳想上前拦截,但原本流淌不息的浑身内劲却如同被铁锁横江一般,再难运转分毫。 流星落地,顾仙佛抬头。 风尘仆仆的顾烟站在那里,轻声喊了声:“哥。” 顾仙佛正想咧嘴大笑,却突然发现顾烟浑身镐素头戴白巾,顿时笑容凝固在脸上。 顾烟往前走了两步,憋了数日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跪倒在地,说:“哥,父亲去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因病终 顾仙佛小心翼翼地放下陆锦帆站起身,挥手推开意图搀扶的秦舞阳,踉跄两步挪到顾烟面前,嘴唇翕动却没有说出什么话语,最终只是不敢置信地颤抖问道:“二弟,你……你说什么?” 顾烟扶住踉跄的顾仙佛,于涕泗横流中一字一顿道:“父亲,于七日前,因病终。” 顾仙佛闭上双目,沉默仰首,脸色苍白嘴唇翕动间却并未说出话来,良久后才喟然长叹出一句:“我的父亲哟……” 夕阳已经完全收敛起最后一片余晖,顾仙佛终于承受不住这连日接踵而至的剧烈打击。牙关紧咬身体一软便向后倒了过去。 顾烟未见任何动作,转瞬间便出现在了顾仙佛身后,轻轻扶住顾仙佛无力倒下的身体。 秦舞阳慢慢松开握紧方圆的手,在二人见面之初他就明白了二人之间的关系,自然也知道这个男生女相面如冠玉的男子是名冠天下的邪相顾烟。 其父为朝中相,其子为江湖相。 还真是一脉相承薪火相传啊。 秦舞阳轻轻叹了一口气,整理衣冠朝西北方向郑重拜了三拜,眼神中的悲恸是装不出来的。秦舞阳熟读先贤典籍,但却并未崇古烁今固步自封。顾相生前做的那些事情,秦舞阳虽未有缘见得一面,但从书籍之上所得到的了解程度已经到了如数家珍的程度。 从顾淮陪伴当今天子左右走上这争霸之路的时候,也就注定了赵衡可能成不了千古一帝,但顾淮一定能成为千古一相。他年轻时的写意风流羽扇纶巾,年长时的成熟稳重草蛇灰线,各有各的风采各有各的韵味。秦舞阳每每读书至顾淮谋略事迹之时,无不拍案叫绝大呼过瘾,这是他难得的失态时候。 在逐鹿之战中,顾淮用手中的笔亲手折断了天下读书人的脊梁,而大乾立国之后,顾淮又连续九次上书陛下,改九品中正为科举,为天下寒士指明一条治世安民的道路,打开了一扇面对天下鲤鱼的龙门,亲手洒下了一片读书人的种子。 天下读书人,莫不对顾淮既畏且敬。 秦舞阳不一样,他对顾相只有敬。 若是能让顾相与自己对酒当歌一次,他秦舞阳死而无憾。 而且这恐怕是天下读书人十之八九的想法。 文人不理解,粗鄙的武人为何能为了一面旗、一个将军慷慨效死前赴后继,能为了校尉的一个指令连命都不叫嗷嗷的拔刀冲锋,回防之时又能拼死护卫校尉哪怕被利箭穿颅而过也拼死撑着最后一口气挡下最后一波追兵。 而同样武人也不理解,酸臭的文人为何能为陛下一道并无太大过错的命令去苦谏乃至死谏,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你好好享受着天伦之乐多好,偏偏要准备一口棺材去寻陛下晦气,你说你这不是吃饱了没事干。而且更让那些武夫费解的,是天下文人自古相轻,但若真出现一个文坛领袖,那对其又奉若神明,恨不得托妻献子来与之邀宠,更有甚者能为顾相一副其实书法平平的字帖倾家荡产,到手后早晚观摩奉若圭皋。 也正是因为这两份相互不理解,自古以来,不论哪个朝堂之上,文武两派相看两不厌是最好结局,从来未有过通力合作金石为开的时候。 而自大乾立国以来,文武两派系之间的合作,虽然未达到亲密无间的光景,但在顾淮的运作下,确实达到了以往朝代的最高峰。虽然有些文人认为顾相没必要与那些武夫打交道,有些武夫也感叹若是顾相能一心弃笔从戎那么这么多年打下的战功肯定不输六大军任何一位大将军。 而如今,这个名满天下的顾相,让整个乾国朝堂高效运作起来的顾相,使得天下读书人共同视为“座师”的顾相,却就这么突然地走了。 秦舞阳面色肃穆,不知该如何与那性情诡谲地顾烟打交道,原本这顾烟在江湖上名声本就不好,虽不是乱杀无辜之辈但一双手上也是沾满了正邪两道的鲜血。而如今顾淮刚去,恐怕这顾烟更难打交代才是。 叶襄小心翼翼地站在秦舞阳身后,自顾烟出现那一刻起,叶襄便把自己对顾仙佛的杀意收敛的一丝不剩的境地。他知道顾仙佛的心思别人捉摸不透,就算自己明确告诉他对他有杀意,但是他可能依旧会像养宠物一样把自己养在身边,但是顾烟却不一样,这俊俏的皮囊下跳动的是一颗真正冰冷的心,若是让顾烟察觉到哪怕一丝最轻微的杀意,叶襄坚信,自己肯定活不过一息时间。 但是出乎秦舞阳与叶襄预料的是,此次顾烟虽然眼神深处若受伤青虎,面上功夫却硬撑着做得还算周全,先是生硬与二人客套两句,然后才把顾仙佛仔细安置在一片平地之上,脱下外衫为其盖上。 等顾仙佛呼吸渐渐平稳,顾烟才松开那只一直向其兄长体内源源不断输送内劲的右手,站起身向秦舞阳询问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 秦舞阳不敢怠慢,在心底稍微组织一下语言后便把顾仙佛从经过风雷山那一刻开始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娓娓道来,不仅表面上的事情全部和盘托出,就连老祖的谋划秦舞阳也没有隐瞒。他坚信老祖做的任何事都不怕别人知道,他跟随老祖十余年,从未见老祖耍过任何阴谋诡计,相比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鬼蜮伎俩,老祖更偏爱坦坦荡荡的阳谋一些。 因为事情太多,所以秦舞阳说的虽然有条不紊,但是时间还是一点一点流逝过去。顾烟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秦舞阳诉说,偶尔会插嘴问一句,但更多时候还是静静倾听。 待到月上柳梢头之时,秦舞阳才说完重瞳龙王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以及顾仙佛去找寻昏迷陆锦帆的场景。 顾烟点头向秦舞阳道谢,然后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浑身气机流转若恢弘巨瀑,骇得秦舞阳下意识倒退三步。 再次睁开眼睛之时,顾烟右手向后一牵引,晕迷不醒地陆锦帆被其隔空摄来,渡入一道内劲后仔细检查一番确定无大碍才将其放在顾仙佛身边。 然后顾烟右手再次向后一抓,躺在死人堆里装死的齐屠夫便毫无抵抗之力地被顾烟摄到身边,齐屠夫本想抽出那口腰间的杀猪刀完成致命一击,但是却惊骇发现他现在浑身气机流转已经被顾烟生生截断。 宛若铁索横江。 等齐屠夫从惊骇的感觉冲回复过来之时,正是顾烟面无表情地把其头颅捏碎之时。 扔掉手里尚在温热的尸体,顾烟拿出一方手帕细致地擦拭着手上血污,沙哑着嗓音说道:“大概两天以后会有一个擅长追捕的草原蛮子领着我顾家一支密影队伍过来,我顾家现在已经是树倒猢狲散,若是你们两个还想来我顾家讨口饭吃,那便与那草原蛮子一起回去便是。若是你再碰到重瞳龙王,可以告诉他,这次他做的事情,功过相抵,但没有下次了。” 说完,不等秦舞阳二人回话,顾烟弯腰把顾仙佛背负到背上,扯开自己外衫固定住其身体,长啸一声,便背负着其兄长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第一百四十九章 遗言 顾仙佛悠悠转醒,已经是翌日清晨。 顾烟一夜携顾仙佛长掠一千一百余里,待到天色蒙蒙亮路上行人多了起来,再加上一夜之间他的真气也已经消耗十之八九,便在长安城外三十里的驿站停下,租了辆马车与车夫,许下重赏命那车夫以最快速度驾车向长安城驶去。 车厢里,一夜未合眼的顾烟把顾仙佛扶起来依靠在车厢上,勉强笑了笑沙哑着嗓音道:“哥,你醒了。” 顾仙佛长长呼出一口肺中的浊气,拿起车厢上挂着的水囊往喉咙里倒了一大口清澈泉水,这才把咽喉里那种如刀割火烧一般的感觉驱除三分,强打精神问道:“我睡了多久?” 顾烟接过顾仙佛水囊饮了一口,说道:“五个时辰而已,现在距离长安城还有二十七八里,应该能在日落之前赶到。” 顾仙佛轻叹口气,拳头下意识攥起,苦涩问道:“父亲……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临走之时可有遗言交代?” 顾烟抿了抿嘴唇,看到顾仙佛清醒过来的欣喜被这个话题的悲恸所淹没,低头轻声说道:“我听下人说,在你走后大约十日,父亲便在白日之时偶尔会晕厥,但是当时父亲不在意,下人便只当是父亲为国事操劳过度,也没有放在心里,只是府里的郎中给父亲配了几服药,父亲也一直服用着,昏厥症状也渐渐消失。只是听到你遭遇伏杀的消息传来,我匆匆回家,父亲表面上并无大碍,但是过了七八日,父亲却在书房与顾爷爷议事之时倒地不起,随后郎中赶到,却没有诊断出个所以然,自那以后,父亲病情恶化一日千里,直到……七日前。” 顾仙佛忍住心中郁结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问道:“也就是说,到现在为止,我们都不知道父亲害了什么病走的?” 顾烟当然知道顾仙佛弦外之音,轻声说道:“哥,你先冷静一下,可以排除是宫里下毒的因素,天下常规毒药中,密影不敢说全了解但是也认识十之八九,天下十大奇毒,密影手里更握有七种。论下毒,宫里不如我们家,龙骑虎贲加在一块也不行。而且父亲卧床之时曾和我说过,他患的病,叫做脑癌,是一种无药可治的绝症。” 顾仙佛疲惫地闭上眼睛,伸出双手轻轻揉捏着太阳穴,一听到这个稀奇古怪的名字,他就知道出自谁之口了。 顿了顿,顾仙佛继续问道:“父亲临走之时,可有遗言留下?” 顾烟低头,缓慢道:“父亲走之前,他曾说这辈子,他所求太多,求大乾国力蒸蒸日上、求草原蛮子不敢犯边、求顾家荣华三世、求两个孩子能长成顶天立地的人……他所求,大部分都做到了,但是也有少数没做的,他没能带着娘亲再去看一眼江南的风光,没能看着哥你成亲有后,没能在临走之前帮你驱除掉挡路的魑魅反而让你扛起在这时候扛起顾家的大旗。哥,父亲说他是不是个好官,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看法,但是他肯定不是个好父亲,他知道你小时候在长安城中调皮捣蛋肆意妄为然后让他来擦屁股,是想让他对之前没能陪伴在你身边的那段岁月少点愧疚;他也知道你现在去西凉做的这些事都不是你喜欢做的,他更知道你最讨厌的就是杀人,你最想做的只不过是自己摆弄一块菜圃种些家人爱吃的蔬菜。父亲说这些他都知道,只是他没有说出来。” 顾烟看着顾仙佛,慢慢说:“哥,父亲临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你别怨他。” 顾仙佛听着顾烟的诉说,低头以手掩面,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也没有人能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自打顾仙佛记事之日起,顾淮就是一个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一个人分成两半用的人,在十七年前,大乾还未立国,当今天子撑死了也就是一方诸侯,顾淮虽说作为谋臣,但还是得跟着天子东奔西跑,有时还要亲涉战局险地,以便布置大军进攻驻扎路线,那时他遭遇伏杀次数多的数不过来,身边亲卫几乎每十天就得换一轮。 等到乾国立国以后,顾淮拒绝了陛下裂土封王的提议,只是接了一个右相和一个虚无缥缈的帝师称号。因为顾淮心里明白,右相虽说也是权倾天下,但只能权倾一时一世,做不到如世袭罔替的藩王那般为子孙某下一片不世功业,这一点读书人都知道,更遑论为士评榜状元的顾淮了。 之所以拒绝裂土封王,并非这个天下第一谋士没有野心,而是他太了解自己跟随的那个男人了。长安城里最高的那把椅子,仿佛被神仙施了法术,只要坐上去,肯定会和以前判若两人。在没坐这把椅子之前,他是赵衡,是一群老兄弟的赵二哥,但是坐上这个椅子之后,那他便只有一个身份:天下共主。他不再是谁的二哥,不再是谁的父亲,也不再是谁的儿子,他只是这个天下的主人,仅此而已。 顾仙佛还清晰的记得,拒绝掉裂土封王的提议以后,顾淮回家抱着六岁的自己在书房里坐了好久,也说了很多话,因为年龄太小隔得时间太长,大部分记不清了,只是在最后时刻,顾淮说了一句虽然声音很轻但是听起来却一直让顾仙佛振聋发聩的话:“阿暝,现在为父不能给你拿个王爷的帽子带,你放心,这不是咱不要的,是咱放在那里的,等到你及冠以后,为父定要送你一顶最合适的冠。” 等再过了三年,顾仙佛生母在刺杀中遇袭身亡,别人看不出来,顾仙佛却能看得出来,他的父亲就在那一天衰老得格外严重,虽然在所有人面前还是笑眯眯的,但是眼神里的那份疲惫是谁也瞒不住的。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顾淮这个天下读书人的座师,大乾的千古一相,从治世之能臣慢慢演变成了宠冠文武的孤臣。他开始肆无忌惮地刮地皮,手段狠辣另天下人咋舌。顾府这些年搜刮的银两只比外界传得多,不比外界传得少。 但是顾仙佛却知道,父亲对那些银两一点兴趣都没有,在书房里摆放着的珍稀古玩,挂着的花鸟字画,顾淮从来没有把它们放在心上过,独自一人时他看向那些雪花银的眼神中只有冷漠,他贪墨的银子十之八九都流入了军器司,顾府里面除了豢养清客以及支持密影活动之外,几乎没有留下多余的银子。 虽然没有留下银两,他却给自己的两个儿子留下了更回味悠长的一些东西。 这些东西,也是顾仙佛现在才慢慢想明白的。 第一百五十章 腕中伏鬼 或许是从小养成的习惯,顾烟一向不将黄白之物当做宝贵物件儿,按照大乾行情,在驿站租用一辆最好的马车一天不过四钱银子,而顾烟在驿站之时已经顺手甩下一张百两银票。有真金白银铺路,驿站自然对要好好招待这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冤大头,不仅车是最阔气最结实的,拉车的骏马也是两匹从军中退下来的熟马。车夫更是被上司耳提面命谆谆教导,一路上在保持马车平稳的情况下力求把速度提升到最快。 本来顾烟盘算着能在日落之前赶到长安城是最好不过,但是在车夫丝毫不吝惜马力的玩命儿狂奔下,刚刚酉时一刻,便到了长安城的永宁门。 遵从顾烟的吩咐,在永宁门外百步开外的地方,车夫便勒马停住,轻轻招呼一声后掀开车帘。 顾烟搀扶着身体还略微有些虚弱的顾仙佛走下马车,顺手又扔给车夫一张百两银票,看着那张轻飘飘的银票落在自己手里,车夫黝黑的脸庞上已经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没有理会车夫在后面的千恩万谢,顾烟搀扶着顾仙佛继续前行,顾仙佛深深吸了一口气,强打起精神,轻柔而坚决地推开顾烟扶持的臂膀。 顾烟计较不过自己的兄长,只能落后顾仙佛半步,在其耳边忧心忡忡道:“哥,你现在身体状况很不好,在青牛郡遭遇的这些事情,已经在你身体中埋下无数的隐患,若是你再强提这一口气,恐怕就算上官大夫再妙手回春,也……” 顾仙佛一边往长安城永宁门慢慢走去,一边轻声解释道:“入了长安城,便是踏上了战场,自我们进门这一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紧紧盯着我们,其中凶险与在西凉比起来,只多不少。父亲走了,顾家的旗,不能倒。” 顾烟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更知道以顾仙佛现在的身体状况,每走一步与赤脚站在刀锋之上并无多大区别,当下便心急道:“哥……” 顾仙佛摇头,稍微摆手道:“我意已决,无需多言。二弟,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顾烟虽明知顾仙佛是在有意岔开问题,但也知道其兄长心意已决便不再坚持,轻声解释道:“哥你还记得监察院前任大司马龙且曾说过监察院里关着的那个草原老谍子吗?也不知邓新岐与他如何交涉,他竟然能选择与我们合作帮我寻人。哥,也正是他通过观察这一千二百里林中飞鸟骤然减少趋势和配合其他手段,我们才推断出你落在了青牛郡,若是没有他,我想找到你恐怕还得至少一个月。对了哥,邓新岐有句话让我转述给你,但我一直没敢说。” 顾仙佛心底轻叹,表面上八风不动,淡然道:“新岐转投太子阵营了对吧,这在我预料之中,新岐表面上醉心美酒山水,但是我早就知道,新岐野心太大,他现在的地位身份,比他心底预期的差了太远,我在的时候尚且可以压制他一二。但是我失踪下落不明,父亲又骤然去世,他是肯定要跳出来的。而且二弟,不要再抱有什么他卧薪尝胆的幻想,在我失踪之时,他或许还可能是单单与太子交好,但是父亲去世,他是妥妥地站到了太子这边。” 顾烟一双丹凤眼中有狠辣之色流转而过,低声道:“哥,若想扳倒这忘恩负义的邓新岐,再简单不过。不说他邓家收留前韩太子妃一事,就说我顾家密影在华荫殿传递回来的……” “住口。”顾仙佛目视前方声音微弱,但是语气却不容置喙,“此事休要再提,烟儿,有句话我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我与新岐,一直便是君子之交,我从来没奢望过他能在庙堂之上的事情。庙堂和江湖不一样,那件事情彻底忘掉,永远不要再提起,新岐让你转述什么,但说无妨。” 咬了咬牙,顾烟一字一顿说道:“邓新岐那厮把那草原老谍子送到顾府当时让我转述,他知道你不可能死在那三个宵小之辈手里,也知道你肯定能回来,只是现在长安里面山雨欲来风满楼,每一刻的时间都能生出太多变数,所以他现在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尽力缩短让你回来的期限。从此以后,他与顾府,再无私情。” 顾仙佛把手背在身后,笑叹道:“好一个再无私情,成大事者必然要有如此气魄,我没看错新岐。罗敷呢,那小子如何?” 说起罗敷,顾烟语气柔软了一些,“那个小胖子还是没长大,在半月前,邓新岐与太子在太白居饮酒,结果这小子带着一众家丁埋伏在外面,等到邓新岐出来把其狠狠打了一顿,不过他也因为这件事,被罗尚书给狠狠罚了一顿,现在还没能出门。” 顾仙佛点点头,轻声道:“父亲所料不错,今年年春杨修劼致仕以后,这个空出来的位子便是罗悠之的,这也算陛下卖给我顾家最后一个面子吧。父亲走了已经八天,棺椁如何安置?宫里传出消息没有?” 顾烟徐徐说道:“父亲棺椁还停在顾府后院灵堂,有国师大人亲自施展秘术,半月之内足以保证肉体不腐。宫里那位召集刘苍城、杜如晦、陈靖祁、邓南风死人在御书房商议半夜,我们顾府谍子实在进不去御书房,所以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打算,不过临去寻你之时,我故意把消息透露给了宫里安插在咱顾府的眼线,在你没回来之时,宫里应该不会有什么举措。” 顾仙佛轻轻叹了口气,之前顾淮在的时候,他觉得父亲很厉害,一个人撑起顾府姓顾的不姓顾的这么多人的一片天,但是也没觉得每日大部分时间花在吃茶听曲儿的父亲有多么惊人手腕,但是等这些事压倒自己身上以后,他才感受到父亲处理这些事情早已到了游刃有余八风不动的地步。 顾淮书法一般,甚至可以说很差,但是他却挺喜欢写字。在顾仙佛小时候不懂书法好坏的时候,顾淮最喜欢把顾仙佛搁在桌子上让他看自己挥毫泼墨,那时顾仙佛也不懂,就是觉得父亲会写字就是天大的能耐,只是随着年龄增长,见多了书法大家的篆刻碑拓,顾仙佛才知道自己父亲的这一手臭字是多么丢人,也就不喜欢再看他写字了。 而现在父亲已经远去,顾仙佛站在长安城下望着城门,才突然想起父亲那时练字时形容书法造诣高深时常说的一句话。 腕中伏鬼,下笔如有神助。 恐怕说得不仅仅是写字吧。 第一百五十一章 黄门郎 顾仙佛兄弟二人止步于长安城永宁门,顾仙佛神情淡然,顾烟脸色阴柔肃杀。 自兄长与自己迈入这群守城官兵视野以后,便自门洞藏兵的涵洞里悄无声息地涌出三十余名士兵,在黄门郎的带领下加强了对过往行人的盘查。 看这三十余名士兵的举手投足呼吸气场,哪里是什么沙场士兵,分明是被朝廷招安的江湖鹰犬,俱是地字上品高手,看来这次某些有心人为了把事情闹大还真下了血本。 顾烟冷眼看着那个身材颀长披坚执锐的黄门郎,他知道这个黄门郎唤作魏淳,山阳郡人士,腰间配的那把刀叫做冰溪,天下名刀排行榜第十一,刀面清冽如一汪泉水,挥砍之时有流水波涛之声。 魏淳担任永宁门黄门郎已经四年有余,其中有过晋升机会只是都被他拒绝,表面上看去此人履历干净如水,有些不求功名但求心安的意思,但是两年前顾家谍子在一条无意间发现的暗线跟进数月之后,才发现此人身上早就打上东宫的标签。 随着人流慢慢上前推进,顾仙佛离魏淳越来越近,坦白说魏淳虽然长相一般但是身材颀长,再加上臂长及膝骨骼尚可,是块练武的好胚子,披上禁卫军铠甲以后,也算提了三分精气神。 一名自江湖中二流门派出身的中年武夫看着不断接近的顾仙佛二人,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这才强忍住内心颤栗,慢慢走上前去,沉声道:“二位,请出示官凭路引。” 顾仙佛笑眯眯道:“没有。” 中年武夫深呼吸一口,不敢看笑眯眯的顾仙佛,低着头看着脚下土地硬着头皮说道:“没有官凭路引,那便不能进城,二位请回吧。” 原本在魏淳的交代中,中年武夫应当先说要把顾仙佛交与京兆尹法办,试探一下顾仙佛反应再给出下文。但这武夫在魏淳带来的这三十人中还算胆气最壮的,要不然魏淳也不会把当做出头鸟的任务交给他,可惜此人在台下之时还算是跳脱,一拿到台面上来,顿时就变成了霜打的茄子。 顾仙佛不再理会这杆上不得台面的枪,含笑看向魏淳,询问道:“这甲士的意思,莫非就是魏将军的意思?” 魏淳抱拳还礼,打定主意装傻到底,沉声道:“阁下称呼本官一声将军,真是高抬本官了,身为永宁门黄门郎,本官奉大乾律法镇守永宁门,为得,就是严查进城出城人员,保证不放进一个乱臣贼子进长安城,既然阁下没有官凭也无路引,还请掉头离开便是。” 顾仙佛悠然而笑,仰首深思片刻,对魏淳笑道:“魏将军,你知道多少年没有人在我面前自称本官了?” 魏淳脸色一沉,置若罔闻。 顾仙佛也不理会,继续徐徐说道:“也真是巧,你是魏将军,我是卫将军,虽说写起来不一样但是读起来还真差不多。看在这么像的份上,真不能通融通融?” 魏淳丝毫不为顾仙佛调笑所动,板着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说道:“抱歉,无法出示官凭路引,还请阁下离开此地,若再纠缠不清,本官只能按照大乾律法,把阁下扭送至京兆尹出核实阁下身份了。” 顾仙佛也懒得与这种被派出来送死的小虾米多作纠缠,一字一顿道:“魏淳,你口口声声都是大乾律法,那我问你,带刀侍卫大提督职责是何?” 魏淳脸色一沉,他没有想到顾仙佛会不以卫将军身份压人而是提起顾烟刚刚被陛下册封的带刀侍卫大提督。这一记反击确实出乎魏淳预料之外,当下便没有接话。 今天这整件事的幕后主使盱眙翁曾经分析过,顾烟找到顾仙佛后应当会抱着和陛下以及文武百官抢时间的心态拼命往长安赶回来,至于顾烟被册封为带刀侍卫大提督一事,按照顾烟淡泊名利的游侠气概,应当不会主动提起。而面对自己在永宁门刁难的时候,顾烟这种不谙政事的江湖游侠儿,第一反应应该是寻找机会出手,更不会提起此事。 顾仙佛微微一笑,上前走了两步直视着魏淳眼睛,一字一顿道:“那我告诉你,在带刀侍卫大提督的职责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巡视长安四门,以防城卫疏忽作乱。而你现在,把你的顶头上司拦在长安城门外,你是要告诉我,你懒于政事所以连自己顶头上司都没认出来,还是认出来后故意一意孤行,其心可诛?” 顾仙佛此时身体还十分虚弱,说话声音也不大,但是对面的魏淳却还是汗如雨下,不知该如何接话。 顾仙佛轻叹一声,放低声音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徐徐说道:“魏将军,你出身贫寒,混了八九年堪堪混到了黄门郎的位置上,上司也曾有过提携被你拒绝了,不过这并非是你淡泊名利,相反,你比谁都热衷名利,只是你清楚得很,在黄门郎的位置上,你还有向上爬的希望,但若真去了那京城里的清水衙门,担任那多如牛毛的虚职,虽说职位是升了三分,但是你这辈子的仕途也就到头了。魏淳,我说的对不对。” 魏淳面色阴晴不定,但是没有接话。 顾仙佛继续徐徐说道:“我这次回来,是要与你背后的人掰手腕,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定会死很多人,有顾府的,也有东宫的,甚至还有别的阵营派系的,你这种被派出来的小卒子,在你出来的那一刻明显已经被当做弃子了,我想让你死,再容易不过,但是我不想在你身上浪费精力,你的命,在我这不值钱,在太子眼里更不值钱,他看重的,只是黄门郎,你懂吗?” 顾仙佛说到这里,魏淳盔甲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打湿,自从他投到太子阵营以后,就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抱上太子大腿飞黄腾达,今日行此事也是被盱眙翁给画的那张饼给迷惑住了心神。现在经过顾仙佛高屋建瓴地一分析,魏淳才骤然想明白,太子需要的不是魏淳,只是一个黄门郎。 魏淳也是杀伐果断之人,当下便拜伏在地,情真意切道:“方才是魏淳被猪油蒙了心,请顾将军救我,顾将军活命之恩,魏淳永世难忘,以后定为顾将军马首是瞻!” 魏淳带来的三十余人面面相觑,不知顾家大公子与自己上司说了什么能让魏淳态度转变得如此彻底,莫非真如传言中那样,顾家一家人有着迷惑人心的本事不成?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刀 顾仙佛看着丝毫不顾及形象在自己面前五体投地的魏淳,面无表情道:“摘刀。” 魏淳没有丝毫犹豫,听闻到摘到二字后便马上一把拽下腰间排名第十一的冰溪,双手捧着刀鞘,高高举过头顶。 顾仙佛弯腰,略显吃力地拿起这一口冰溪,入手之时,那股轻微而持久的寒冷之气便顺着顾仙佛手掌钻入脉络之中,因为察觉到这股寒气对身体并无大碍顾仙佛便也没有多管,暗自咬牙握着刀柄拔出三寸刀身,只见这口冰溪确实如传言中刀身清澈如一汪清泉,刀身上面的花纹都是用先秦失传的锻造之法一下一下锻打出来,顾仙佛粗略计算,这口冰溪至少锻打了九千次。 缓缓拔出冰溪,顾仙佛把刀鞘仍给身后顾烟,看着地上的魏淳笑着说道:“当兵的,生不摘刀死不卸甲,你可倒好,口口声声说着大乾律法赋予你的职责,现在倒地比谁都快。” 顾仙佛抬起左脚踏在魏淳头顶,以魏淳地字高手的实力自然能轻而易举地把这种绵软无力的左脚给震飞,但是魏淳却连想都不敢想,只能任由顾仙佛把自己的头颅踩到黄土之中。 魏淳带来的三十人中自然有他的心腹,看到上司受辱比自己受辱还难受,握着手里长刀嗷嗷叫着便要冲上来,不过看到顾烟抬头无声无息扫视一圈后,在顾烟波澜不惊的目光中,又都讪讪一笑退了回去。 顾仙佛继续慢斯条理说道:“姓魏的,你这种人,就该一辈子被埋在黄土里,让你穿着大乾的盔甲,我真替大乾感到恶心,想想西凉健儿穿着这一身盔甲舍生忘死,再看看你身上的这件盔甲,你真是不如这一件铁甲值钱。” 说着,顾仙佛举起手里冰溪,在最高处停顿片刻后,双手握住剑柄直直朝魏淳左手手掌刺去,魏淳自然能察觉到顾仙佛想做什么,但却硬生生克制住了缩回手掌的冲动,任由自己配了数年的冰溪直直刺穿手掌,插入黄土之中。 魏淳头上冷汗津津,面色苍白地抬起头看了顾仙佛一眼,哆嗦着嘴唇挤出一句:“谢……谢顾将军活命之恩。” 顾仙佛微笑点头,拍了拍手示意无事。 长安城直通永宁门的丁柳大道上突然传来一阵鸡飞狗跳,顾仙佛举目望去,赫然看见一队扛着“顾”字大旗的队伍横冲直撞而来,冲在最前面的赫然是一直在诏狱里替自己搜刮江湖上穷凶极恶邪道高手的瘸子老许。 今日老许还是穿着一身朴素打着补丁的苍白衣服,只是背上了那阔别多年的金背大刀,骑上许久为曾摸过的军中战马,老许眼神中难得地出现几丝锐利肃杀。 这支队伍在老许的带领下可以说是目无法纪,转眼之间便穿过门洞冲散魏淳那些手下,然后整齐地勒马停在顾仙佛面前。 二十余骑翻身下马,动作身姿宛如一人,这二十骑下马之后俱都单膝跪地,沉声道:“西凉卫第十三支参加卫将军。” 等这些人自报家门之后,匍匐在地上的魏淳才注意到这些人并非是顾家死士而是西凉蛮子,身材比中原人大约高大两分左右,颧骨也稍微突出一点,腰间配的都是标准的一代西凉刀,除了一身盔甲与这一口西凉刀之外,再无他物。 老许自马背上一跃而下,跛脚挪到顾仙佛身边,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顾仙佛良久,才伸出粗糙大手拍了拍顾仙佛臂膀,勉强挤出笑意,道:“阿暝,终于肯舍得回家啦?” 顾仙佛抿着嘴唇点点头,道:“许叔叔,你瞒得我好苦啊,阿暝之前虽然知道你不是一简单狱卒,但是若非我父亲送我离开京城之时和我说起许叔叔以及许叔叔的那一套滚龙刀,我还不知道许叔叔与我父亲是过命的交情。” 老许悠然长叹一声,语气怅然:“逐鹿之战中,我担任顾大哥亲卫队长二十一年,手下儿郎换了一批又一批,我却能苟活到现在,所幸顾大哥在那一拨又一拨的刺杀中活了下来,那些儿郎也算没有白死,只是老许我也没有想到,到了现在这个年头,还是顾大哥走在了我的前面啊。” 顾仙佛身体一晃但是又不留痕迹地稳住,笑道:“许叔叔,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有话,我们回家再说。” 说着,自有西凉卫拉过两匹神骏白马,一匹白马见了顾仙佛之后不用那名西凉卫吩咐,便打着响鼻优哉游哉地撒开小腿跑了过来,到了顾仙佛面前之后低下神骏的头颅亲昵地蹭了蹭顾仙佛的胸膛,顾仙佛哈哈一笑,手握缰绳翻身上马,与顾烟老许一道,率领西凉卫朝顾府行去。 望着顾仙佛一行人慢慢走远,魏淳才在亲信地搀扶下慢慢起身,然后让所有人始料未及地是,他竟然抓住冰溪刀柄,一咬牙便把冰溪拔了出来。 没有旁人预料地鲜血喷涌,不是因为魏淳体质特殊,而是因为他对冰溪特性再了解不过,这把刀锐利程度数一数二,但是唯一缺点便是刺入人体之后,若不及时拔出,那么刀身中的寒气便会自动侵入人体“帮助”敌人止血,这也是这口材质锻造历史都能杀进前十的名刀之所以位居第十一的原因。 另一名亲信撕下袖管,小心翼翼地帮助魏淳把伤口包扎起来,魏淳面色平静,他习武多年,自然知道顾仙佛这一刀虽然看似凶狠,但避开了他手上重要的脉络穴位,只要调养得当,三个月后这只手便能恢复如初。 而且更重要地是,顾仙佛这一刀,帮他坐实了太子亲信的这一张椅子,不管太子信不信魏淳是因为完成盱眙翁的交代而损失了一只手掌,但是外界的大部分人都信了,那么太子就只能按照这件事是真的来处理,否则肯定会伤了那一派还在观望的骑墙派的心。 魏淳轻叹一声,心悦诚服。 短短数息时间,这顾仙佛便让自己欠下如此一个巨大的人情,这份手腕魄力,不愧是顾相之子啊。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于无声处听惊雷 行至顾府所在街道之上,顾仙佛眉头便不留痕迹地一皱。 大概有数百人围绕着顾府,虽然没有硬攻的表现,但是却全都是义愤填膺指手画脚的样子,而这些人身上服饰并不统一,也不是出自一个府邸,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都是趾高气扬颐指气使的样子。 老许策马快行两步,在顾仙佛身边沉声道:“这些人都是长安城中各大派系宗阀的代表,他们从昨天开始就赶到了顾府门口,打着让顾大哥入土为安的旗号,声称顾大哥头七已过,为了顾大哥着想,应当早日入土为安才是。一群上不了台面的苍蝇,但是却聒噪的厉害。” 顾仙佛带着三分悲恸两分自豪说道:“这些大乾的蛀虫,或仗着自己父辈祖上有些军功,或仗着自己与宫里那位有些姻亲,便目无法纪搜刮民脂民膏,吃相难看令人咋舌,许叔叔你看那闹得最凶的穿蓝衣服的那个,我听父亲说起过,京城郊外的波澜河宽二十丈,结果这家伙修荷花池就占了十三丈,每逢暴雨连绵的季节,上游泄洪不力,波澜河两侧的百姓可就吃了苦头,为这事儿,我父亲狠狠参了他一折子,现在他应该在自己庄园里反省才对,没想到跑到我顾府门口来闹事儿。” 说起顾淮在世时的种种大风流事迹,老许也是一时凝噎,半晌后才徐徐说道:“是啊,这些难缠的家伙,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铜豌豆模样,也就是顾大哥才能治得了这群家伙,现在他们跑过来,一是给宫里的人物当枪使,二嘛,他们也想看看顾大哥是不是真正去世了,他们还真怕顾大哥给他们玩一手金蝉脱壳的本事。” 顾仙佛微微皱眉道:“按照这群没脑子的蠢猪德行,我父已经身亡,我与二弟又不在家,他们应该不管不顾直接冲到我顾家大门里才对,这样我顾家死士就能斩杀大半蛀虫,可现在他们却在我顾家大门外围而不攻,难道他们也懂得了兵法?” 老许呸了一声吐了口唾沫,不屑道:“这群蠢猪懂个屁的兵法,他们不进去是因为老将军刘苍城守在顾府大门口,刘老将军虽说现在与陛下走得近与顾大哥慢慢疏远,但是他好歹也是个真性情的汉子,知道顾大哥的家业不能毁在这群宵小之辈的手上,从他得到消息之日起,便单枪匹马地坐在顾府大门口,长安城里哪个不知道刘老将军脾气火爆做事不考虑后果,在御书房里又能把太子骂的团团转,他们这群虚张声势的玩意,怎么敢触刘老将军的霉头。” 听着老许娓娓道来,顾仙佛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头发花白说话如雷的刘苍城,万万没想到在这等危急时刻,第一个挺身而出站在顾家这边的,却是那个与顾府基本没几次来往的老将军。 轻叹一声,顾仙佛举起右臂,向前用力一挥。 在西凉,这个动作是顾仙佛做得最多的,也是含义最简单的。 它仅仅代表两个字:冲锋。 二十骑西凉卫默默拉开阵线,分为五列四队,几乎是同一时间拔出腰间西凉刀,驱动胯下战马便朝着那数百人冲锋而去。 老许看着这二十骑沉默肃杀的西凉卫在短短十息之内便拉开了冲锋阵势,内心咋舌不已,再观那二十骑拔刀驭马姿势几乎是如出一辙,就连身体在马鞍上的起伏都宛如一条直线,更是对顾仙佛的治军本事刮目相看。 哒哒的马蹄声瞬间如炸雷一般传遍整条街道,先是外围的几个看热闹的小家族成员下意识地转头望去,看到这二十骑手持西凉刀杀过来以后先是一愣,接着在这沉默的威压下便瞬间反应过来,哭爹喊娘地便朝四周分散逃去,再也顾不得来之前被宫里交代下的任务。 娘咧,你只说让我们来作乱,可没告诉我们作乱会死人的哟! 人群中骚乱越来越大,原本慷慨激昂的众人顿时作鸟兽散,在西凉铁蹄下玩命抱头鼠窜,这种时刻都恨爹妈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但是西凉卫可不管你祖上有多少荫功或是你与宫里那位有什么关系,虽然在顾仙佛眼神授意下不敢直接挥刀劈砍,但是拿着战马直接撞过去还是不在话下的。 单单一个照面,便有数十人伤于马蹄之下。 一个领头的红衣胖子看到局势越来越混乱,当下冷汗如雨心中大急,这些人可都是他许下重诺配合宫里那位给聚拢起来的,若是在今天出现太大伤亡,哪怕宫里那位能放过自己,但是这些伤者的背后家族也能要了自己半条命。 当下,这胖子狠狠掐了一把自己大腿给自己壮胆,厉声喝道:“都给我住手,你们可知道你们面前的是什么人,他们都是皇亲国戚天子的姻亲,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你们有十条命也赔偿不起!” 可惜这胖子好不容易从嗓门里吼出来的一番话西凉卫并不买账,甚至有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西凉卫挥舞着西凉刀放弃自己面前的猎物直接朝那红衣胖子冲杀过来,手里西凉刀斜斜向下与马腹平齐,看这阵势若是冲实了至少能在这红衣胖子身上削掉三斤肉下来。 与那眼神平静的西凉卫对视一眼,红衣胖子怪叫一声,双眼里顿时飙出泪花再也不顾忌形象,一个懒驴打滚避开刀锋,身上脸上沾满泥土仍大声嘶吼:“顾仙佛,你当你自己是什么人,纵使手下当街行凶,冲杀皇亲国戚,你可知这是什么罪状?!我告诉你这是在长安,在天子脚下,不是你西凉那一亩三分地!” 顾仙佛脸色平淡,看着那胖子嘴里吐出两个字:“聒噪!” 顾烟眼神一冷,手里把玩着的冰溪刀鞘电射而出,正中那红衣胖子面门,后者直接便狼嚎一声,混着血迹吐出几颗牙齿后倒飞出去三丈远。 剩余蛇虫鼠蚁再也顾不得旁人,各使手段逃生而去,这群人做正事一项不成但是保命却是把好手,不一会功夫,除了少数昏厥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西凉卫收刀回鞘,结成防御战阵,等待顾仙佛下一个指令。 从冲杀到结束,没有一个西凉卫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个西凉卫做一个多余的动作。 于无声处听惊雷,大抵如此吧。 第一百五十四章 归家 刘苍城自台阶之上站起身,身上披着的那套已经有些生锈的锁子甲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 顾仙佛翻身下马,踩着地上昏迷数人,走到刘苍城面前。 刘苍城把手里那口阔背大刀插入腰间,冷冷盯着顾仙佛良久,才声如炸雷吐沫横飞说道:“不错,虽然是个病秧子,但好歹有些武夫的精气神儿在里面,虽然离顾大哥相距甚远,但是好歹比那些不知道马粪是什么味道的将种子孙强得多,我这一趟,没白来。” 顾仙佛郑重一揖到底,抬起身后恭敬说道:“阿暝才疏学浅,武艺又平平淡淡,自然比不上父亲的足智多谋举重若轻,不仅现在比不上,恐怕这辈子都拍马难及了。多谢刘老将军护我顾府周全,阿暝代仙逝的父亲,谢过刘老将军挂怀。” 刘苍城丝毫不为顾仙佛感激所动,摆摆手吹胡子瞪眼道:“你小子少给我来这一套,老子保护的不是你顾家,是这群不知死活的蠢猪,要是真任由他们冲进去,恐怕不出半刻钟顾府的死士就能把他们杀得一干二净。” 顾仙佛含笑摇头,道:“话虽是这么说,但刘老将军心意阿暝明白,若真任由他们冲进去,顾府死士当然能把他们剿灭得一干二净,但是死的这些不事生产的蠢猪虽然只是大乾的蛀虫,但是架不住他们身份复杂背后又有人指示,若是他们死在顾府,这件事肯定会被早有预谋地那些人推波助澜,到时阿暝与顾府,肯定会找到一场恶心的大麻烦里去,不管怎么说,今天的处理方式是最好的,阿暝在此谢过刘老将军。” 刘苍城冷哼一声,却没有拒绝顾仙佛的再拜,憋了良久终于说道:“不用谢我,这是老子我欠你们顾家的。” 有一句话他没说,这也是整个大乾欠你们顾家的。 顾仙佛整理衣衫,诚挚道:“刘老将军,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若是刘老将军得空,不妨进府喝一杯热茶。” 刘苍城摆摆受,看着顾仙佛的苍老脸庞上终于涌出一丝笑意,说道:“长安的茶叶,老子喝了大半辈子,都快喝吐了,我老了,这辈子可能也出不了大乾了,方才老子看你麾下这二十骑冲阵,还真有些意思,这二十骑放在逐鹿之战的时候,也是一群难得的精锐。之前老子听说你这小娃娃在西凉收留江湖鹰犬搞了一个西凉卫,说是不论先前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只要没屠戮过寻常百姓,加入西凉卫之后便能既往不咎。说实话,之前老子对你这急功近利的做法嗤之以鼻,若军中精锐都采用这速成的法子,那整个大军不出三年都得从头烂到脚。” 刘苍城看了一眼军容肃穆的二十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哈哈大笑道:“但是没想到啊,你这小娃娃,能想到把这些拔了翅膀与爪子的江湖鹰犬放到军中,让他们做教头来磨练西凉老卒,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本来老子对你的西凉军与其余士卒并称五大军是不屑一顾的,但是现在还真对你小子有些刮目相看了,今天说了这么多,老子索性就多说一句,小娃娃,若是在老子有生之年,你能马踏草原,希望老子能喝到你从草原上带回来的奶茶,那老子就死而无憾啦。” 顾仙佛看着刘苍城疲惫脸庞上闪烁出的波澜壮阔,似乎看到了这个老将军年轻的时候率领着数万军中儿郎策马扬鞭冲锋陷阵时的意气风发,一瞬间有些恍惚。 刘苍城摆摆手,沉声道:“老子也不要听你什么豪言壮语,你只要心里有这么颗种子便可,好了,老子要走了,小娃娃你好自为之吧,长安城里的风云,现在才刚刚开始。” 顾仙佛拱手肃穆,沉声道:“恭送刘老将军。” 刘苍城走下台阶,路过那二十骑西凉卫之时,突然停住脚步,拍了拍腰间生锈的阔背大刀,笑道:“小娃娃,你这麾下士卒腰间配的这西凉刀,老子越看越喜欢,你要是真想感谢老子,你送把西凉刀给老子如何?” 顾仙佛一怔,旋即苦笑:“刘老将军,不是阿暝小气,而是阿暝刚刚在永宁门对魏淳那厮说过,当兵的就应该生不摘刀死不卸甲,我这二十余好儿郎,从西凉千里迢迢赶赴长安,阿暝总不能直接就无缘无故摘了他们中任何一人的佩刀,在西凉,刀就是命,还希望刘老将军体谅一番。这样,等到明早,若老将军有意,我命军器司连夜赶造二十把西凉刀送到老将军府上。” 刘苍城哈哈大笑,抚摸着腰间生锈的阔背大刀,显然对顾仙佛那一句生不摘刀死不卸甲很是受用,边自行远去边朗声道:“好小子,明天我就在家里等着了,二十把西凉刀,少一把老子都要赶到顾府来当面骂你。” 顾仙佛再次一揖,高声道:“恭送刘老将军,明日里刘老将军在府上等着便是,若是少一把刀,阿暝自当亲自去刘府负荆请罪。” 目送着刘苍城独自一人渐行渐远,顾仙佛这才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朱红色大门已然大敞的顾府,顾仙佛深吸一口气,左手提起衣袍前襟,率先迈入顾府。 门后分为两排束手而立的下人齐刷刷跪倒在地,恭声其唱道:“恭迎老爷回家。” 一身缟素的顾名老泪纵横,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上前颤声道:“大少爷,你……你终于回家啦。” 顾仙佛深吸一口气,扶住顾名臂膀,看着老人又平添的大半白发,顾仙佛眼眶已经有些泛红,郑重说道:“顾爷爷,我回来了,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顾名颤抖摆手,擦拭着眼泪连道:“不辛苦不辛苦,大少爷回来就好啊,大少爷回来了,咱顾家这套家业,就有主心骨了,能站起来了。大少爷二少爷还有许将军,各位先来屋里说话,大少爷远道归来,我先去命厨子做一桌最好的菜烫上一壶最好的酒,给大少爷解解乏。” 顾仙佛强笑着拒绝道:“顾爷爷,先不忙吃饭,我先去……先去拜望父亲。” 第一百五十万章 盖棺定论 如果说整个顾府是一个让乾国都为之侧目的庞然大物的话,那么顾家的家主便是整个庞然大物的灵魂所在,有家主的顾家是一头青虎,没有家主的顾家便是一头香喷喷热乎乎吃了还能长生不老的猎物,谁看了都想红着眼睛撕下一块来。 从顾淮的灵堂出来以后,顾仙佛全身缟素头戴白巾,在后院的一面青石上坐了一下午,脸上虽然并无泪痕也没有旁人所设想的那样嚎啕大哭,但是那股由内而外的悲伤气氛却让所有下人都不敢靠近。 日落时分,老许提着一坛黄酒,四平八稳地拖着四碟小菜,放在顾仙佛身边,替二人斟满酒杯,二人相对无言。 顾仙佛勉强笑了笑,拿起酒杯看着里面成色一般的黄酒,轻声说道:“我父亲在世之时,平日里并不爱喝酒,但是每次抓到我之后,都会与我小酌两口,之前我并不喜欢与父亲喝酒,感觉与他的话说不到一块去,每次我一开口,他就知道我要说什么,这种感觉最是无趣,时间一长,父亲也知道我不喜与他共饮,便也不再强求。西凉一去六年,及冠之礼都未能在家行,父亲没能亲手给我戴上一顶帽子,想必也是一件憾事。这六年里我失去了不少,但是得到的更多,回来之后,慢慢也明白了父亲为何喜欢与我喝酒,但是现在明白过来,也是有些晚了,古人言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此话真是入木三分啊。” 老许捏起一只花生米扔进嘴里,沉声说道:“顾大哥这辈子没对不起谁过,能给天下乱世中的百姓一个活路,顾大哥功不可没,大乾立国,少了谁都行,哪怕是……他,换了别人依旧会在那张椅子上做的舒服,但是唯独顾大哥,是不可或缺的。百晓生作士评榜,言顾大哥国士无双四字,确实说到了点子上,这世上有很多人,尤其是前朝余孽,对顾大哥恨之入骨,因为顾大哥用一支笔便划破了他们偏居一隅的美梦,但明眼人一眼望去便可知道,他们这些所谓的中原贵族遗胄下统治的百姓,当真是生不如死,所以顾大哥做的这些事情,其实是起到了刮骨疗毒的功效,现在在大乾的统治下,不敢做什么太平天国的美梦,但起码天下十之八九的百姓,都能有一口苦饭吃,这与二十年前的乱世春秋比起来,好了何止千万倍?我们这群老家伙,日子越过越短,死的死埋的埋,致仕的致仕归隐的归隐,而如今,一手为大乾为天下铺路的顾大哥也走了,我们的时代,终究要过去喽。” “几天前我听到这个说法,还是从一个对我有着活命之恩的老王八嘴里吐出来的,没想到今天又听到了。”顾仙佛端起酒杯,把杯中黄酒均匀洒到地下,诚挚道:“这杯酒,敬我国士无双的父亲,敬耍刀第一的许叔叔,敬你们那个波澜壮阔荡气回肠的英雄时代。” 老许也是默然把杯中酒洒到地下,再次替二人斟满酒杯后徐徐说道:“阿暝啊,以后的时代,终归是你们的,我们这群老家伙,其实是给你们这群小家伙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啊,现在的大乾虽说国力蒸蒸日上,但是这国家底下,那些魑魅魍魉蛇虫鼠蚁却从来不肯安生过,现在没了顾大哥震慑,他们肯定会更加肆无忌惮,这些玩意儿啊,就留给你们这群小家伙去对付喽。现在看到阿暝你,我又想起了我们年轻的时候,当时你父亲最稳重,我性格最跳脱,一群人聚在一起,在昏暗的灯光下分食着一张肉饼却还坐着称王称霸的美梦,那个时代虽然混乱,但是好歹所有的乱都是明刀明枪的来,阴谋不兴阳谋当世,摇唇鼓舌皆成风流,士子负箧游学天下,游侠仗剑浪荡天涯,那个时代,虽然乱,但是却是真真实实属于我们的啊。我们现在与儿孙讲乱世,讲逐鹿,讲二十年前的兴衰,你以为我们老了吗?其实我们只是还在一如既往地怀念我们年轻时候喜欢的东西罢了。” 顾仙佛静静听着老许难得意气风发地诉说,仿佛在眼前展开了一卷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画卷上有父亲在指点江山,有郭相宜在算无遗策,有刘苍城在策马冲锋,有杜如晦在围城死守…… 良久,顾仙佛才回过神来,与老许一起饮尽杯中酒,慢慢感受着黄酒流过喉咙的灼热感觉,向老许说道:“许叔叔,你是能急流勇退明哲保身的聪明人,阿暝想问问你,为什么,为什么我父亲在明知自己命不久矣的情况下,还把我支出长安,他为什么明明一纸密信把我叫了回来却不许我见他最后一面,为什么不许我给他送终?” 老许放下酒杯,认真说道:“老许可算不上什么聪明人,只是在顾大哥身边呆久了,耳濡目染罢了,急流勇退四个字老许能做到,顾大哥肯定也能在做到,只是他为了更深层次的一些东西,不能做出这个选择罢了。至于你问的这个问题,阿暝啊,我想你心中知道答案,无非就是顾大哥怕你在长安忍受不了这种离别之痛,或是父子分离六年见面却是永别会给你留下难以跨过的梦魇,最严重也不过是你父亲怕你受他故去迁怒于其余.旁人,在长安搅起一阵腥风血雨,这种假设是可能性最大的。但是以老许看来,这些可能都对对也不对,我想,只是顾大哥觉得你能独当一面把顾府留给你他可以放心走了,他不想给你看到他英雄迟暮的那一面,他想在你心中给你留个标尺,留个念想,他希望你想起他的时候,都能想到他运筹帷幄国士无双的样子,而不是苟延残喘奄奄一息的病态。” 顾仙佛听老许说着,提起酒坛猛灌数口,擦擦嘴角酒渍道:“在西凉,最出名的酒就叫凉酒,没别的特点,就是够辣,能辣死人的那种辣,等到下次回长安,我定要给父亲带上百坛凉酒,让父亲轻口尝一尝,西凉的酒是什么滋味。” 第一百五十六章 勿念,父字 “阿暝,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为父已经去了。本来不想以话本里这么俗套的开端与你讲完最后一段话,但是思来想去,下笔之时还是只涌出这段话来,反正也是最后一段话了,阿暝你就暂且将就着看下去吧,若是有气的话,你踢两脚为父的棺材出出气也好,反正为父也察觉不到了。” “阿暝,本来提笔之时,为父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诉说于你,但是到了现在这个境地,反而是提笔已忘言了,那便只好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散乱一些,也希望阿暝你能看下去。” “阿暝,你这个乳名,还是你娘亲给你取的,在《说文解字》中,讲这个‘暝’字为,暝,翕目也。为父曾问过一次你娘亲为何给你娶这个乳名,但是你娘亲当时笑而不答,为父便也没有再问。为父这辈子算是对得起大乾,对得起赵家,唯一对不起的,便是你和你的娘亲,你二弟还好,天生就是习武的胚子,即使没有顾家扶持,也能在江湖上走出自己的一条路来,现在有我顾家做后盾,只不过是让他的道路走得稍微顺畅一些,只能起些锦上添花的作用,做不了雪中送炭的勾当。” “别怪父亲把顾家的千钧重担压在你的肩膀上,阿暝,你是我顾淮的儿子,这是你的幸运,也是你的不幸。为父忘了曾听谁说起过这么一句话:英雄辈出的民族是不幸的民族,和平的生活注定是平庸而繁琐的。阿暝,为父觉得这句话说到了心坎儿里。六年前与你聊天之时,你曾经跟为父多次提起过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晚生廿载,没有经历过那刀光剑影的时代。阿暝,记住父亲的话,刀剑入体的声音,是世界上最恶心最难听的声音。你在西凉六年,见惯了太多生离死别,为父也知晓你曾亲自扛旗冲锋数十次,在西凉这块土地上,通过死亡,你慢慢明白了生命的可贵。这次召你回来,你由内而外发生的那些变化,为父看了很是欣喜。” “阿暝啊,想必你也怨恨父亲,为何一纸密信把你召回长安,却又把你支出长安,这个问题,你心里肯定有答案,也会问过烟儿或者老许,但是现在,为父给你说些别人不知的原因,也是为父为何说对不起你娘亲。” “在你九岁那年,你娘亲在前朝余孽的刺杀中遇袭身亡,当时年幼的烟儿遭遇埋伏,边关传来消息之时,负责保护烟儿的谍子已经死伤大半,情急之下,为父也顾不得什么万全之策,便连夜带领府内大半高手赶去边关救急,但是让为父最后悔的是,也正是因为为父这次唯一的疏漏,才让那些乱臣贼子有机可乘,内外勾结之下,破我顾府,伤我下人,杀我夫人。虽说之后我亲手活剐了那名幕后主使,但是为父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我埋伏在城门与顾府周围的两处暗手,一处遭遇紧急调动被赵衡派去京郊马场演武,一处被不明身份的老谍子给袭杀殆尽,这些老谍子虽说只有三十人,但是综合杀伤力比起那些明面上的刺客,只高不低。一掌震断你娘心脉的那白面无须的老太监,看似势不可挡,但是也仅仅是有天字修为罢了,既没有跨出那最后一步,也不是第二个江湖的老神仙,单单凭他带领的那些三脚猫两尾蛇,想硬攻我顾府无异于痴人说梦。” “阿暝,为父相信,你看到我方才所言的乱臣贼子四字,便明白了为父想要表达什么,你能接着看下来,为父很欣慰,你的养气功夫,比以前有了很大的进步——这也是为父之前不肯把你留在长安的原因,若是为父临终前把这消息告诉于你,为父怕你一时盛怒直接杀向皇宫,到那时候,我顾家就真的要绝后啦。” “现在为父跟你说这些,不仅仅只是告诉你娘亲的死因,还有那次我带你在军器司里看得那些东西,那些吞吃银两的怪兽,才是我为你留下的最后的防线,而这份东西,也是皇宫里那位做梦都想得到的。那次他暗中纵使前朝余孽闯我顾府,其实归根结底他还是想拿到那份图纸,但为父不能给他,倒不是为父存了谋逆的心思,也不是怕他赵衡兔死狗烹,只是为父觉得,现在的乾国,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他再也经历不起穷兵黩武了,这一点上,为父的看法与你是相似的,也是为什么默许你与六皇子赵煜交好的原因。” “阿暝,这些年,为父只手刃了行刺你娘亲的那幕后主使一人,但是间接死在为父手中的人数,不下十万,不过就算为父能杀尽天下忤逆,但却依然没法在有生之年替你娘亲报仇。这也是为父最对不起你娘亲的地方,但是阿暝,你与为父不一样,为父把那件东西留给你,把存在皇宫里的那顶帽子留给你,把恶土恶水恶民的西凉之地留给你,阿暝啊,具体该怎么做,你自己考虑就好,为父对你没有硬性要求,只要你不留下遗憾,为父支持你的任何想法。” “这天下人对为父毁誉参半,为父认了。有人说我折断了逐鹿时期天下读书人的脊梁,也有人说我亲手埋下了大乾读书人的种子,这些我都不在乎,我也不想再说那些‘知我罪我其惟春秋’的话语,但是我死去后,能对我盖棺定论的,只有我的儿子,为天下谋的祁钺不行,鬼才郭相宜不行,评尽天下风流人物的百晓生亦不行。” “阿暝啊,说了这么多,为父也有些累了,该说的话前些日子喝酒的时候为父都说给你听了,现在落在纸上的,也就是弥留之际的一些碎碎念,你且听听看就好。” “这些年除了为赵家谋划天下之外,为父与祁钺、郭相宜、百晓生三人,也联手做了一个局,局势比较隐晦,可以称得上草灰蛇线伏脉千里,不到最后时刻,为父不希望你启用这个局。” “从此以后,为父再也不能唠叨你喽,日后自己个儿走夜路的时候,千万得小心,驭人之术你有自己的火候,为父不去掺和,只是最后提点你一句,有些人,还是能让你以命托付的的,不要把所有人都推在门外,这样你会很累。” “阿暝,为父从来不信鬼神之说,也不信前世今生,不论下辈子情况如何,我与你都不会再相见了。” “阿暝,此生多多保重。” “勿念,父字。” 第一百五十七章 四句话 顾仙佛低头仔细把手里那封信纸收好,再抬头之时已经泪流满面。 顾烟跪坐于顾仙佛对面,低头沉默不语。 堂厅里没有下人伺候,一时间静的有些可怕。 良久之后,顾仙佛才抬起换了一身缟素的雪白袍袖,擦了擦脸上泪水,弯腰端起紫砂壶,替顾烟续上茶水。 顾烟不爱饮酒喝茶,但还是双手捧着茶杯恭敬接过,待茶水斟满之后,顾烟双手举起茶杯。 一饮而尽。 顾仙佛给自己添上茶水,放下紫砂壶后看着氤氲着白色雾气的茶杯,勉强笑道:“二弟,别为了退婚那件事怨恨父亲,有些事父亲生前不愿告诉你,那便由我来。父亲虽官至右相,拜为帝师,但绝对不是那有着门庭之见的顽固,想我顾家二十年前,不也是那群官老爷眼中的泥腿子吗,父亲又怎会在短短二十年中,变为自己最痛恨的那种人。” 顾烟低头聆听顾仙佛娓娓道来,依旧沉默不语。 顾仙佛继续徐徐说道:“你在武道一途的天资上,无人能比,父亲曾经说过,除了萧瑀叔叔,没见过有哪个人能在武道天资上能与你一争高下,就连与你同位列四大宗师的那三人也不行,他们或靠着歪门邪道,或有难得机遇,但只有你是一步一步往上攀爬出来的。但是二弟,你这些年太过一帆风顺,一路高歌猛进难免会有些缺漏。你自以为游历江湖见遍人间喜怒哀乐,但你所闻也只是走马观花而已。那名女子你以为是天作之合,与你是命中注定的挚爱,但是你可知道,她自从与你相识、相遇每个环节,都是有无数人在背后谋划,单说为了让她接近你,你可知道宫里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顾烟猛地抬起头,脸上慢慢浮现出惊诧。 顾仙佛端起紫砂壶轻轻啄了一口润了润喉咙,继续讲道:“二弟,自那名女子出现在你的视线与你接触之后,她的身份便被密影挖的一清二楚,不得不说宫里对她履历做的非常完美,并非一片空白的那种完美,而是有进有退的那种完美,细细挖下去不难看出这女子曾经与拜火教有个纠葛,但这种污点在顾家人眼里又怎么会是污点?这本是她履历之上一出彩之点,但是宫里又怎么会想到,拜火教圣女,就在我顾府之中?以此点为突破口,挖出这女子的真实身份,自然也就,水到渠成。” 顾烟不是蠢人,相反他脑子一向很天马行空只是先前钻入了牛角尖而已,经顾仙佛如此一提点,他自然瞬间便通明了前因后果。 他双手掩面低头,片刻之后略带疲惫的声音才自他白皙的手掌中飘出来:“父亲……父亲为何不早与我说?” 顾仙佛替顾烟斟满茶水,反问道:“父亲与你说,你信吗?就算你相信了父亲所说不假,以你那执拗脾气,恐怕也会堵着一口气直接与那女子浪迹天涯去吧,这便是宫里那位的高明之处了,你别这么看我,你自己想想按照你那犟驴脾气你做不做得出来?若不是父亲故去,恐怕你还在牛角尖里出不来。不过我估计这等阴谋手段不是一向信奉权衡手段的赵家人想出来的,出自盱眙翁或者大长秋手段的可能性大一些。” 顾烟仰首无言,最后也没有辩解什么,只是长长吐出一口肺中的浊气后徐徐问道:“哥,父亲碑铭之上写什么?临终之时父亲曾名言要你来拿主意。” 沉默良久,顾仙佛望着门外的葱郁绿色与蹑手蹑脚来来往往的下人,郑重吐出一行话。 “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为师为相为父一完人。” 顾烟看了顾仙佛一眼,豪爽一笑,道:“好,我这就去寻天下最好的匠人与书法大师来,要为父亲刻上最好的一面碑。” 顾仙佛点点头,既欣慰于顾烟能解开良久的心结,又悲于二弟只能以这种方式向故去的父亲表达愧疚。 还真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顾仙佛轻轻叹了一口气,端起茶杯将温度适宜的茶水一饮而尽。 仿佛苍老了十多岁的顾名轻轻走进房间,向顾烟见过礼后才走到顾仙佛身边,轻声禀报道:“大少爷,祁祭酒奔丧来了,只是祁祭酒并未悲意,反而手提一坛酒来,大少爷你看怎么办?” 现在顾府内所有下人都称呼顾仙佛为老爷,也只有顾名还在坚持着大少爷的称呼,顾仙佛懂这位为顾家鞠躬尽瘁一辈子的老人所念,不仅没对此称呼加以纠正,反而甘之如饴。 顾烟站起身,向顾仙佛郑重施礼之后便告退,着手准备立碑的事项。 顾仙佛整理衣衫,徐徐道:“祁祭酒与父亲虽为政敌,但却也是君子之争,今日祁祭酒来奔丧,自然要请他……不行,我得亲自去迎接,顾爷爷,劳烦头前带路。” 顾名唱了声诺,便半弓着身子引着顾仙佛朝门外走去。 待顾仙佛穿过亭台楼阁来到门外之时,正看到那个过着一身廉价衣物的瘦小老头坐在门口的下马石上,望着天边云彩嘴里还哼着小曲。 一身缟素的执勤家丁对其怒目而视,若不是顾名事先吩咐过,恐怕早就把这个脸上没有四两横肉的老头给扔了出去。 顾仙佛伸手虚扶跪拜的众家丁,上前两步郑重向祁钺深深作了一揖,“祁祭酒为家父而来,阿暝深感惶恐,还请祁祭酒入府吃茶一叙。” 祁钺依旧坐在下马石上,斜着眼睛看了顾仙佛一眼,没好气嘟哝道:“老头子本来以为,来到你顾府会被顾家家丁扔出去,再好一些会被你小子请进去吃个下马威,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被你礼起进去礼送出来,唯独没有想到的是,你小子能放下你刚做了两天的顾府家主的架子,亲自出来迎接我这个糟老头子,按道理说这天下人除了陛下谁都该讨好我,就你小子不应该,可惜你与你父亲一样,还都不按照道理出牌。既然这样,那老头子原本该说三句话,现在也就得说四句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孤家寡人 顾仙佛表情肃穆,郑重道:“祁祭酒有指教,自然是金玉良言,莫说四句话,就是四十句、四百句,阿暝也自当洗耳恭听!” 祁钺瞪了顾仙佛一眼,挥舞着鸡爪子般的枯瘦手掌,吹胡子瞪眼道:“你这小子少给老头子戴帽子,这四句话说不说在我,听不听在你,这些话说与你听,也和你小子没关系,是看在我与顾大哥的香火情分上,都说人走茶凉盖棺定论,说完这四句,我与顾大哥的情分就到了,你小子也就收起你肚子里那点小九九,以后别想打我老头子的主意了。” “第一句,这坛酒,是我欠顾大哥的,欠了他二十三年,本来是你的满月酒,可惜老头子我没福气喝得上,现在给顾大哥送来,就当是给顾大哥送行了。” “第二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你小子不要把宫里的事情看得太简单,有些事情,你以为是你自己看到的,但是这正是有些人想让你看到的,离得越近,你看的越糊涂。” “第三句,顾府的根基,在天下读书人,在京郊,在西凉,唯独不在顾府,你小子要好生思量体用关系,何为体,何为用,可不要本末倒置。” “第四句,若是陛下给你戴帽子,你可要拼死辞掉,我知道顾大哥给你做的什么打算,但是顾小子,这个帽子带上容易,再拿下来可就难了,弄不好,会把你小子的脑袋一块取下来。” 最后一句话,祁钺声音压得极低,除了顾仙佛外,再没有第二人知晓,顾仙佛听闻这诛心之言后,并无其他反应,只是笑着应下,脸上依旧波澜不惊。 祁钺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哈哈笑道:“好啦,该说的话老头子说了,该送的酒老头子也送了,阿暝,这次相见,应该是老头子此生与你最后一次见面了,你小子多多保重,老头子走了。” 顾仙佛心底对这个不重外表的祭酒大人还是充满了敬意,尤其是在局势还没有明朗的情况下祁钺便带着一坛酒单枪匹马杀到顾府,这点小举动在长安这座权利之城里会被无限放大,有些人能在祁钺送酒送话的背后琢磨出十八个意思来。 祁钺伸出枯瘦的手掌拍了拍顾仙佛并不厚实的臂膀,转身哼着小曲儿离去。 顾仙佛望着祁钺慢慢远去的萧瑟背影,拱手朗声道:“阿暝恭送祁叔叔。” ———— 夜半时分,烛火摇曳。 东宫内,赵焱跪坐于文案旁,瞅着前面那一盘已经凉透了的清蒸鱼,不言不语。 在一旁伺候的婢子全是二八年华的豆蔻少女,不仅长相清秀可人,身上衣衫也是各有千秋,但这十几名婢子站在角落里却依旧战战兢兢,连呼吸都下意识放缓了许多。 片刻功夫,盱眙翁推门而入,把衣衫外罩交给门后一婢子挂起来,然后来到赵焱对面,与其相对而坐。 赵焱亲自沏上一壶龙泡老茶,把茶盏轻轻推到盱眙翁面前。 盱眙翁也不与赵焱客气,端起茶盏拿起茶盖刮了刮上面的茶沫,就着氤氲的雾气抿了一口,这才长出一口气。 赵焱摆摆手,伺候的下人如蒙大赦,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盱眙翁看了一眼桌上凉透了的那碟清蒸鱼,问道:“殿下刚从皇后娘娘那边回来?” 赵焱点头,直入主题:“我今傍晚去看望过母后,母后现在处境非常不好,虽然未有冷宫之名,却有冷宫之实。父皇这些天一直未曾见过母后,并且还命下人把母后的吃穿用度削减了三分之二,这样一来,连带着那些嫔妃看我母后的态度,都不一样了啊。” 盱眙翁眉头轻皱,继续问道:“皇后娘娘现在精神状态如何?临走之时可曾嘱咐过殿下什么话?” 赵焱长吁一口气,徐徐道:“母后状态倒是还可以,经此波折后倒也生出了些波澜不惊八风不动的气魄,我去的时候母后正在与一宫女手谈,母后也没有多与我说什么,只是让我带着这一尾她亲自蒸的清蒸鱼回来,说是图个年年有余的吉祥。” 盱眙翁摇头轻笑,挽起袍袖抄起银箸挟了一筷鱼肉蘸了点辣酱放到赵焱的碗碟里,到:“这尾清蒸鱼可不单单是给殿下吃的,还是给陛下看得,听皇后那意思,似乎是有话说不出来想借这清蒸鱼来传递什么信息,看来那殿里有陛下眼线才是,殿下,你是否还未曾用过晚膳?” 没了下人,赵焱也不再顾忌,抄起银箸大口往嘴里塞着鱼肉,含糊不清道:“阿翁神机妙算,我没吃晚膳之时便到母后那儿去,本想与母后一同用膳,但是母后却没半点留我用膳的意思,反倒是做好了清蒸鱼后开始赶人,我也只好带着这尾清蒸鱼回到这儿。我知道我行宫里下人有不干净的,我的一举一动都能传到父皇耳朵里去,尤其是我现在扮演的正是一个孝悌之子的形象,若是回到行宫便没心没肺的大快朵颐,那可不讨父皇欢心。” 盱眙翁伸出枯瘦食指轻扣两鬓青霜,略带疲惫笑道:“殿下,虽说老奴是陛下亲自给您找的师傅,但是您也不能太过依赖老奴,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可以永远相信的,要想坐上那张椅子,您就必须忘掉一切,您不是谁的儿子,不是谁的兄弟,也不是谁的弟子,您只是太子,将来会成为皇帝,仅此而已。” 赵焱缓慢咀嚼着嘴里已经有些发凉的鱼肉,放下银箸,看着盱眙翁,一字一顿问道:“那么阿翁,若是本宫连你都不能信,那我还能相信谁去?难不成,本宫还未继承大统,便要做一孤家寡人了?” 盱眙翁脸色平静,说出的话语却字字诛心:“殿下,您谁都不能相信,包括我,包括您的母后,老奴当然可以向陛下赌咒发誓会永远忠于殿下,但是这种誓言一旦遇上了真正够分量的诱惑,那就像孝廉的笔碰上了杀猪的刀,不堪一击。” 盱眙翁顿了顿,看着赵焱继续说道:“而且您刚才有句话说的不对,能继承大统的不是孤家寡人,想坐那个位子,必须不是人方能做得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顾淮之后再无丞相 赵焱并没有在意盱眙翁的诛心之言,而是以一种平和语气问道:“阿翁,你是士评榜上排名第六的高人隐士,若不是前些年你一味藏拙,士评榜的探花根本轮不到那个沽名钓誉的方墨亭,所以今天,本宫斗胆一问,到底阿翁为何能跟随本宫身边这么多年,甘愿做一籍籍无名谋士,阿翁可不要与本宫扯什么太子之位的闲话,当年阿翁拒绝父皇礼贤下士的情景,本宫还记忆犹新哪。” 盱眙翁拔下鬓角一根白发放在手中轻轻摩挲着,过了好一会儿功夫也没有说话,赵焱也没有催促,只是一下一下敲打着桌面,静静地盯着满头风霜的盱眙翁。 片刻功夫过后,盱眙翁右手一翻,那根白发飘摇落地,他回望赵焱,平静道:“不管殿下是不是我的弟子,但是我在殿下的成长中,确实给殿下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种子,就算殿下今日杀了我,那颗种子你也驱除不去,日后不论殿下做千古一帝还是暴虐昏君,治国的时候,还是有我的影子在里面,这么算下来,与我直接坐拥天下,有何区别?再者说,我的才气虽比不得国士无双的顾淮和无中生有的郭襄宜,但是他们又有谁能教出一个皇帝来?这么算下来,我是不是又比排在我前面的那五位强得多?” 赵焱一手拍桌一手指着盱眙翁哈哈大笑,状若癫狂,嘴里断断续续吐出一句:“盱眙翁啊盱眙翁,你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老而不死是为贼啊!” 盱眙翁面色依旧波澜不惊,不温不火道:“殿下还不是看重了老奴没有几年好活了,才放心把老奴作为左膀右臂使唤着?若是老奴再年轻十岁,殿下可就不会这般对待老奴喽。” 赵焱也没有反驳盱眙翁的说辞,感叹道:“知我者,阿翁也。” 盱眙翁也是一笑,接口道:“可惜殿下还是不懂我们读书人啊。” 赵焱瞬间便敛起笑意正襟危坐,变脸的功夫可以媲美勾栏里的戏子,挟了一筷尾巴处的鱼肉一边小心挑着刺一边问道:“阿翁才名,当真比不得那顾淮?被称为鬼才的郭襄宜我没有见过,不好评判,但是就我对顾淮这些年的看法,阿翁计谋,不输顾淮也。” 盱眙翁摇摇头,平静道:“老奴不论才气还是算计,都不如顾相,更何况在顾相最擅长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上,老奴更是甘拜下风,这是无可争议的。当年老奴曾与顾淮对弈一局,赢得很是艰难也很是光彩,但是三年后才知道,顾淮输给老奴的那个彩头,是他早就计算好要交到老奴手里的。而老奴三年内却一点都没有察觉那盘棋是顾淮故意让子与老奴。老奴的才气,比顾淮差了三年。” 赵焱不屑一笑,把挑好刺的肥美鱼肉送到嘴里,缓缓道:“下棋算不得真本事,棋子是死的算来算去也算不出多大区别。再者说,那顾淮就算再算无遗策,现在也成了一具躺在棺材里的尸体,他这么能算,怎么没算到自己会死在阿翁前面?” 盱眙翁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盯着赵焱。 赵焱停下咀嚼的动作,不可置信道:“难道顾淮连他的死也算到了?” 盱眙翁轻叹一口气,然后轻轻点头。 赵焱扔下筷子,瞬间没有了继续吃饭的欲望。 盱眙翁看着赵焱泄气的样子,眼神柔和了一些,开口劝解道:“殿下没必要灰心丧气,顾淮走了便是走了,就算他能算到身后事,能算几年?一年?三年?撑死十年。殿下现在才多大年纪?日后有的是功夫慢慢摆脱顾淮留下来的魔障。殿下,就算你有朝一日成了坐在那张椅子上的九五之尊,也得记住,这世间的事情,不是你都能全盘掌控的,这一点说出来不好听,但是这是你必须要接受的。” 赵焱沉默点点头,片刻后才问道:“阿翁,你说顾淮走了,右相的位子会让谁来顶上去?我思量遍了朝廷中所有能叫的上名号的官员,发现既没有人能在政事细无巨细均处理得井井有条上与顾淮相比肩,又没有人能确保可以接手顾淮留下的烂摊子以后不受他原先门人弟子制衡。阿翁你说,到底是哪个地方我没想到,还是在朝中确实没有人能接手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职位?” 盱眙翁搓了搓手,认真说道:“殿下,按照老奴愚见,大乾日后,应该再无丞相了。” 赵焱惊诧抬头,脱口而出:“再无丞相?为何阿翁会有如此说法?” 盱眙翁摆摆手示意赵焱不要激动,而后才娓娓道来:“我大乾刚刚立国不过十七年,立国初期说是百废待兴也不为过,所以大乾需要丞相,不仅仅是需要有人来替陛下分忧,更重要的是要有人来替陛下分权。殿下你不要这么看着我,你想想,陛下在十七年前,也不过是一诸侯耳,领兵打仗无有出其右者,但是说到治国一事,陛下可得从头学起,一步一步来吧?得既要保证跟着陛下打天下的那群肱骨老臣有口汤喝,又得确保不能让他们羽翼丰满导致尾大不掉。既要百姓能活下去,又得保证能收上充足的赋税养国治军。诸如此类,多如牛毛。陛下当年对这种事情,可不如今年举重若轻得心应手,若是在陛下摸着石头过河的时候,万一出现一巨大失误,导致这辛苦打下来的天下陷入万劫不复,那可怎么办?” 盱眙翁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润润嗓子,继续说道:“所以为了确保大乾能顺利度过最危险的十年,陛下哪怕心中再不愿意,可依旧要选择立相这条路子,要说陛下也是魄力超人,既然直接分丞相为左右,这样一来,技能保证两相在陛下做决定之时为陛下保驾护航,又能让二者相互掣肘,不得不说是一步妙棋。” 赵焱边听边点头,问道:“既然这样,父皇为何要如此着急废相?大乾刚刚步入正轨数年,现在废相,不是急了点?” 盱眙翁欣慰一笑:“现在废相确实着急,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是左右相位还在,在出现下一个顾淮怎么办?陛下在时,他能轻松镇压二人,若是陛下去了殿下即位,您能保证能弹压得了下一个顾淮?所以说,现在不是废相的时机,却不得不废相。在陛下心里,赵家的大乾,比天下的大乾,重要的多。” 第一百六十章 野狗 顾仙佛坐在自己别院的亭台中,享受着海蝉柔荑恰到好处的按摩,半闭着眼睛神情舒适,面前石桌上放着几盘南方快马运来的珍稀瓜果与长安里明德轩专门为宫里而做的两三盘精致吃食,不过看模样都没有动过的趋势。 亭台附近并未有下人伺候,偶尔有三等仆役搬弄杂物时经过亭台附近,也只是小心翼翼地略施一礼然后轻手轻脚饶过亭台,宛如一只只手脚灵巧的猫。 自顾鲤消失得无影无踪后,顾府三管家的职位也就空了出来,顾淮一直没有明示过三管家的位置由谁来做,顾名更不敢擅做主张,如此一来,顾府三管家的职位便空了出来,顾府下人数以百计,有资格望一望这个职位的也有二十余人,每次想起这个三管家的硕果还未有人能摘取,这二十余人心里就热乎乎的,虽说现在顾淮去了,但是顾府并没有倒下,世人都说大少爷“一身仙佛气两袖青龙胆”,二少爷又是四小宗师之一,有这二人一正一奇支撑着,顾家怎么会衰微下去? 退一万步讲,就算顾家日后圣恩不再走上了下坡路,但是老话说得好,虎死还不倒架呢,顾家再衰败,凭借这些年的日积月累,喂饱这些手脚勤快的下人,还不易如反掌? 如此一来,尽管三管家职位空悬,顾名也向顾仙佛提点过几句,但是顾仙佛每次都是含笑不语,久而久之,顾名也就懂了大少爷的心思,不再画蛇添足。 顾仙佛微微睁开眼睛,向后仰了仰身子半躺在海婵一身红衣之中,问道:“顾鲤那小子现在在何处你可知道?” 海婵嫣然一笑,柔声道:“回少爷话,婢子之前听老爷说起过,顾鲤被老爷通过地下渠道伪造了一个新身份,送到了南疆一个边陲小县,听老爷意思,本来是想把他送到富庶的浔阳郡交由老爷当年一个门生照顾,但顾鲤却执意去那一穷二白且又毫无根基的边陲小县,为此老爷吃饭的时候还笑骂过这小子不识抬举。” 顾仙佛转了转脑袋,伸出右手向后轻轻一拍,正拍在海婵翘挺的半边臀瓣上,顾仙佛满意地看着海婵白皙的面庞瞬间红的能滴出水来,笑骂道:“你这小妮子,几日不见,怎的还与我生分起来?莫非是怪我回到府中没有第一时间见你?” 海婵咬着柔软的下唇,看向顾仙佛的一双秋水长眸已经有些迷离,她佯怒道:“什么小妮子,婢子比少爷可是大了好几岁,婢子可不是生少爷气,现在顾府不同以往,少爷是整个顾府的魂儿,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少爷,婢子可不能再和以前那样没大没小,说出去会让别人笑话少爷治家无方,说顾家下人不懂规矩了。” 顾仙佛知晓这妮子心中所想俱是为自己打算,当下也不再坚持,悠悠一叹道:“顾鲤那小子心里有自己的算盘,他从小在泥潭中摸爬滚打地长大,自然是应付那些鸡毛蒜皮和地痞流氓更为得心应手,父亲让他担任三管家,也正是有一部分出于这个考虑。公门里的修行,他还欠缺一些火候,在浔阳郡任职,虽说能衣食无忧,但是平淡的生活对他来说不亚于坐牢,只有在冲突频发的边陲小县,他才能像只嗜血的野狗一样撕咬到属于自己的机会,咬死身边所有的活物,一步一步往上爬。” 顾仙佛换了个姿势,继续说道:“这条野狗肚子里的野心罕见得大,父亲曾与我说起过,权利对于这种人来说,那就是致命的软肋,你信不信,如果有人让他当一天皇帝然后便取他性命,这小子会甘之如饴。这份野心,在我见得所有人中,也就只有那个随你出去寻我的剑三能比得了一二,前几天第一次看到剑三的时候,我都被这小子的眼神吓了一跳,这种人啊,用好了是一条最凶恶的疯狗,用不好啊,就是一条白眼狼。” 海婵手上力道放松一些,悄声说道:“既然这样,那少爷还对他许以重诺作甚?剑三在剑术上可以称的是惊艳,但绝对担不起‘不世’的水平,顾府里呀啥也缺,就是不缺银子和人,既然不是一条好用的狗,为了避免给少爷日后添乱子,不如找个由头杀了一干二净,若是少爷有顾虑,那就让婢子来。婢子保证不会有人查出来。” 顾仙佛把脑袋倚靠在海婵胸前的伟岸风景之间,笑道:“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二者皆不毒,最毒海婵心啊。” 海婵自然能听出顾仙佛是在跟她玩笑,但还是佯怒着伸出青葱般的两根手指,掐住顾仙佛的一只耳朵微微用力,顾仙佛只是觉得耳朵有些痒,但还是笑着告饶,海婵这才心满意足地放手,继续给顾仙佛拿捏起肩膀来。 顾仙佛反手向后一抓,把这袭大红袍抱到怀里,一边享受着温玉在怀一边幽幽说道:“不论什么样的人,只要有价值,在顾府这条大船上,便有他的位置,父亲用人与之前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书生不同,德行是参考标准,却从来不是衡量标准,在我这儿也一样,我没奢望剑三能给我效死,这种人永远不可能永久忠于某人。我只要求这小子能在觉得跟着我有往上爬的希望的前提下,能帮我多杀几个草原蛮子,那就可以了。对了,说到剑三,凌霄侯那个老王八呢?我知道现在整个凌霄府与顾府绑在了一起,正有三百名凌霄府的剑客在赶往顾府的路上,可我怎没见到过凌霄侯,他不是早就来到长安了吗?” 海婵埋在顾仙佛胸膛前一边听着顾仙佛的心跳一边浅笑说道:“这事儿婢子早就问过剑三了,他说凌霄侯在竹林一战过后就远去了,他说自己远远不是长安城里坐镇的那个老怪物的对手,所以在长安不便久留,若是少爷有需要他的地方,让少爷联系剑三就好。他还说,不会为少爷出手太多次,若是少爷变成了一个只会倚仗江湖游侠儿的纨绔公子,那他自会带着凌霄府门众与顾府断绝关系。” 顾仙佛听了哈哈大笑,抬起左手拨起海婵精致面庞,笑道:“这个老王八啊,还真有点意思,怪不得能在江湖上打出一席之地。海婵也大喽,做起事情来都不用少爷嘱咐喽。” 第一百六十一章 去造反? 海婵安静地躺在顾仙佛并不强壮的臂膀里,任由顾仙佛拨起自己的脸庞,温顺地看着自己的少爷。 顾仙佛捏了捏海婵有些发热的脸庞,低声笑道:“去房间让少爷看看,这么多日子不见,是不是真长大了。” 海婵羞怯一笑,正想开口,别院外却突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禀报话语:“老爷,军器司来人了。” 顾仙佛皱了皱眉头,瞳孔中的情欲被强行压下去。 海婵嫣然一笑,双指捏起一粒青翠欲滴地青玉葡萄塞进顾仙佛嘴里,自己站起身整理整理衣衫后便悄无声息地站到顾仙佛身后。 顾仙佛把葡萄吞下去,低声自言自语一句明日一定要把李四那个傻大个得换掉后,才召过一名路过的二等婢子,吩咐道:“去门外,让来人进来。” 那婢子生得清秀,听到顾仙佛吩咐后施了一个万福,语气柔软的唱了个诺,便摇曳着婀娜身姿去往门外。 不多时,一身着军器司服饰的大汉被监察院的两名谍子带进来,那大汉见到顾仙佛后也不废话,跪下磕了一个头后便禀报道:“少爷,陈靖祁陈大人带着一干人等硬闯军器司,说是军器司上个月供给北原军的那一批军械质量有问题,陈大人怀疑军器司偷工减料,要带人进去检查。” 顾仙佛眼眉一冷,轻皱眉道:“就算供给北原军的军械真出了问题,那也轮不到姓陈的来多事,他可有陛下旨意?” 大汉跪在地上摇摇头,说道:“陈大人并无陛下旨意,但是他有朱伯安朱将军的亲笔书信,说是朱将军亲自拜托他一定要查明这批军械问题出在哪里,还说军器司要是再不配合,他就上报皇上,让陛下治整个军器司的罪。” 顾仙佛不屑一笑:“还报请皇上治整个军器司的罪?这胖子好大的口气,看来在其背后撑腰的不轻啊,他带了多少人马?现在是什么态度?” 大汉脱口而出道:“回少爷,除了兵部的三位主事外,陈大人带领不到百余名甲士,但是这百名甲士似乎并不是寻常甲士,副司长在命我出来之时曾告诉过我,这百名甲士呼吸动作宛如一体,战力不能以人数衡量之,望少爷不要掉以轻心。现在陈大人带着的甲士已经把军器司团团围住,在我出来之时,陈大人还未采取过激措施,但是却不允许军器司内一干人等外出,我是从军器司后院地道偷偷潜出来的。” 顾仙佛站起身整理衣衫,对那大汉道:“好,我知道了,你先下去歇息吧。跟门口那傻大个说一声,让他点齐一百府兵在院门口等我,不要动用顾府的死士与谍子,就是寻常家丁便好。” 大汉能说的都说了也不再废话,磕了个头唱了个诺便跟着一名监察院谍子转身离去。 海蝉帮顾仙佛整理着身后褶皱,忧心忡忡道:“少爷,陈靖祁这次私自调动虎贲替太子行事,虽说有正当理由,但不免会让皇上心中不喜,陈靖祁此人粗中有细,心思缜密如女子自然不会做亏本的买卖,难道说他是另有所图?少爷还是小心些好。” 顾仙佛转身轻轻抱了抱海婵,在其耳边笑道:“无妨,这胖子虽说精打细算,但也是怕疼怕死得很,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吧,父亲在的时候,宫里所有人都盼着我快点死去,现在父亲去了,他们又得祈祷我活的安安稳稳才行,要不然顾府这么多谍子密探,没个念想可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有个当家人在管着,总比没有的好。这就像百姓养羊,总得有个头羊才好。安安稳稳把心放进肚子里,我心中自有打算,现在去房里等着,等少爷回来再看看你长大了没有。” 说完最后一句话,顾仙佛以迅雷不及掩耳速度伸出舌头舔舐一下海婵晶莹的耳垂后便一脸正经地离去。海婵娇呼一声,双手紧紧攥着裙角,看着顾仙佛离去的背影满脸娇羞满目柔情。 穿过亭台楼阁大小别院,顺道去了一趟顾淮书房,过了一刻钟的功夫,顾仙佛才出现在大院门口。 大院前的整条街道已经被顾府家丁戒严,街道上只有顾家一百护院整齐而立。反正与顾府同住一条街的左邻右舍都习惯了顾府三天两头搞出的大阵仗,顾府家丁拿着铜锣出来的时候便自觉地放下手里活计抱起玩耍的孩童各回各家紧闭房门。 顾仙佛刚刚出来,今日大半的倍儿精神的张三李四便迎了上来,两人齐齐磕头请安,待顾仙佛让二人起身以后,张三便签过早已收拾好的一匹神骏白马,李四伏地充当垫脚石,顾仙佛也没说废话,踩着李四宽厚的脊背就上了白马。坐定以后一拉缰绳,白马轻嘶一声,甩开灵巧的步子朝前走去,张三李四与一百家丁按照阵仗紧随其后。 若是放到以前,张三李四这种已经算作顾仙佛半个心腹的门人见到顾仙佛根本无须下跪请安,但是现在已经今时不同往日,顾仙佛是整个顾府的当家人,尤其是在外面,该有的礼仪不仅不能少,反而得比以往更加繁缛才可。这倒不是顾仙佛非要耍家主做派,而是顾府但凡有一点软弱趋势,那些在四周嗡嗡叫得苍蝇就会一拥而上,所以顾仙佛不仅把调子摆到了明面上,而且还把调子摆的越来越高。 顾仙佛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街道,前方行人自会小心翼翼避让,而这顾府换家主以后的第一次出行阵势也会很快被各种耳目传到各种各样的府邸中去,顾仙佛也说不准到底会引发怎样的连锁反应,毕竟长安城里这汪湖水现在已经有了深不见底的趋势。 永宁门还是魏淳当值,见了顾仙佛以后老老实实打开城门,顾仙佛一行人畅通无阻地便出了城门,连脚步都未曾停下。 李四小心翼翼地跟在顾仙佛马旁,低声问道:“老爷,咱这是去揍谁?您给我们交个底,等会我等动起手来也好有个数儿。” 顾仙佛撇了这个坏了自己好事的呆子一眼,没好气道:“去造反!” 一根筋的李四大骇,口中喃呢道:“坏了坏了,早知道去做这等大事,应该带把趁手的家伙出来的,现在倒好,这背的烧火棍有啥用啊。” 顾仙佛看到李四这憨态可掬的模样情不自禁地被逗笑,而后又忽然想起,张三李四好像是出身大内侍卫? 第一百六十二章 画像 待顾仙佛率领一行人来到军器司之时,陈靖祁已经独自一人在顾仙佛必经之路上恭候多时了。 顾仙佛轻轻勒了勒缰绳,胯下白马识趣地停住脚步。 李四朝后方打了一个手势,一百家丁齐刷刷止住脚步。 陈靖祁倒是丝毫没有一点架子,拱手作揖一张胖脸几乎要笑出花来,语气之中也带着三分谄媚:“下官见过卫将军,好些日子不见,卫将军风采依然,遥想当年下官有幸,与卫将军一起在京郊马场骑马之时场景还历历在目,卫将军若是得空,还望有空去寒舍一叙,下官定要沏上最好的茶叶好好招待卫将军。” 顾仙佛右手拿着镶金挂玉的马鞭轻轻敲打着左手掌心,微笑道:“陈大人的话严重了啊,药师本是一荒凉之地二品武夫,陈大人官拜户部侍郎,又是药师长辈,药师怎敢在陈大人面前托大。” 虽是这么说着,顾仙佛却依旧端坐于马背之上,神态淡然没有半分惶恐意思。 陈靖祁语气愈发谄媚起来,再拜道:“卫将军说的哪里话,卫将军在西凉六年,整个西凉被卫将军治理得井井有条,原本一穷山恶水之地,现在已经是蒸蒸日上,此等功劳不说举世之功,也非下官所能及也,下官对卫将军的钦佩之意,那可是发自肺腑啊。” 顾仙佛搞不清这只胖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顺口接道:“陈大人言重了,陈大人为国为民日夜操劳,政绩斐然劳苦功高,药师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辈读书人哪有不把陈大人作为楷模的,陈大人有空还请到顾府坐一坐,药师自当与陈大人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一听到顾仙佛邀请自己去顾府,陈靖祁脸色几乎是瞬息万变,眨眼间就摆出一副如丧考妣的伤心模样,伸出一只袖子擦了擦眼角真真实实的泪水,悲嚎道:“前几日听到顾相绝于人心,下官是真真切切的悲痛欲绝啊,顾相此生为我大乾操劳一生,没有顾相便没有我如今大乾,没想到啊没想到,真是天妒……” “好了陈大人。”顾仙佛摆弄了一下马鞭喝止了陈靖祁的哭嚎,冷声道:“这些话你若是想说,再过数日到我顾府中去,在我父灵堂前说个够,现在,你要么告诉我你到底拦我是何用意,要么你把路给我让开。” 陈靖祁果然一下便止住了哭嚎,擦了擦脸上犹存的泪水,眨巴着两只绿豆大小的小眼睛不解地盯着顾仙佛。 顾仙佛冷笑两声,驱动白马来到陈靖祁面前,白马马头几乎贴在了陈靖祁那张胖脸之上,而陈靖祁依旧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站在原地,没有丝毫反应。 顾仙佛居高临下,皮笑肉不笑道:“陈胖子,你与我在这装傻充愣,真对你要做的事情有意义?你可要想好了,你确定顾府只出来我这一支队伍?” 陈靖祁脸色瞬息一惊,随即马上恢复正常,打着哈哈道:“卫将军所言,下官听不明白,还望卫将军不吝赐教。” 顾仙佛微微一笑,看着陈靖祁缩回袖中的左手笑道:“陈大人不要想着摆弄你那只响箭了,药师只是与陈大人讲个笑话罢了,陈大人还真以为药师会另派一支奇兵直扑军器司吗?那可真是抬举我顾府的谍子啦,在虎贲大当家面前,方圆五百米之内的异动,哪能瞒得了陈大人的双耳。” 陈靖祁终于不再是那一副跳梁小丑的姿态,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他现在也有些拿不准顾仙佛到底有什么后手,他才不信这一脉怕死能与他媲美的顾家家主,出门能只带一百家丁。 顾仙佛前倾身体,看着陈靖祁的胖脸,轻声道:“现在,陈大人能否与药师好好谈谈了,现在这个地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陈大人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说出来,让药师帮你参考一二。” 说着,顾仙佛扬了扬手中马鞭,麾下一百家丁后阵变前阵,毫不犹豫地退后五百丈。 望着那整齐退后的一百家丁,陈靖祁心悦诚服道:“卫将军果然治病有方啊,区区一百家丁,硬是让你捣鼓出边境甲士的味道来,恐怕这些家丁真与甲士厮杀起来,胜负也在五五开啊。” 顾仙佛摇头而笑,叹道:“都是许叔叔的功劳,药师不敢贪功,敢问陈大人,在这拦住药师,到底意欲何为?” 陈靖祁低头沉默半晌,片刻后才抬头说道:“药师,我打心眼里不想与你为敌,我不是怕你,我是怕顾相留下的后手,在顾相的算计面前,我陈某人可以说是螳臂当车,而我又特别怕死,所以我不想与你为敌。在你生死不明的那段时间,我承认,我确实对顾府动过心思,但那时我认为你不可能回来了。让无后的顾家死在最繁华的时候,史书也会给顾相最光辉的一笔,依药师才华,定能理解于我。” 顾仙佛点点头,示意陈靖祁继续说。 陈靖祁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虽一直掌控虎贲,但归根结底,其实也只是顾家养的一条狗,还是养在门外的那种,我虽然不想站在你的对立面,但是我也是身不由己,在我不想走的时候,身后主子发话了,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顾仙佛抚摸着白马鬃毛,轻声道:“也就是说,你拉出这一百虎贲,只是为了向你的主子表忠心,并没有真心与我为敌的想法?只是为了照顾那人想法,出来走一遍过场?” 陈靖祁苦笑点头,道:“药师所言不假,但是谁知药师你就带了一百家丁出来,虽说这些家丁也算得上身手不凡,但是若是我这一百虎贲折在你这些同等数量的家丁手里,我看,明日我这虎贲大当家也不用干了。” 顾仙佛坐直身体,从袖中掏出那副在顾淮书房中取出的画卷扔向陈靖祁怀里,笑道:“你说这一百家丁分量不够,这幅画分量够不够?” 陈靖祁小心翼翼打开画卷,瞬间冷汗如浆。 这并非出自名士之手,也非古朝遗物。 上面只是以简简单单的笔法画了一个人。 笔法简单,但是画上的人却极其不简单。 虎贲花费了七年光景,无数人力物力,才送到草原中的那个分量最重的谍子,就在画像上专注地看着虎贲的大当家。 第一百六十三章 叶凤 顾仙佛下马站在军器司门前,望着顾淮亲自提笔的那三个字,久久没有说话。 有了这张画像做交代,陈靖祁的人手撤的飞快,几乎是片刻功夫,便井然有序散去,那三个兵部主事其中两个也跟着陈靖祁默默离去,只有一个二十多岁出头的年轻主事咬着牙留了下来,陪伴在顾仙佛身后三尺左右的地方静默无言。 张三小心翼翼地抓着袖子里那口匕首默不作声地盯着那名兵部主事的脊背,盘算着若是这小子有异动自己第一刀该扎在哪儿才最保险。 李四倒是没有张三这么多想法,双手背在身后乐呵呵打量着军器司的规模,因为卖身顾府的缘故,他最近很少能出长安城,对这传言中神秘的军器司自然也是无缘得见,今日有机会来到军器司门前,虽说还没进门,但李四心中却以开始躁动起来。 顾仙佛紧了紧身上的衣衫,挥挥手招过那名兵部主事,目不斜视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兵部主事倒也是个洒脱的性子,躬身行礼后直爽道:“回顾少爷,小的名唤叶凤,世居长安,父亲是当初随陛下征战的一名校尉,拖了我在兵部谋生的姐夫的福,现在在兵部混口饭吃。” 顾仙佛点点头,拢了拢袖口,淡然说道:“还算是个爽利人儿,叶主事,现在也不是闲谈的时候,我顾家现在圣恩日淡,一日不如一日的光景,叶主事来我这表忠心,就不要说什么被我德行震慑纳头便拜的屁话了,我提醒你一句,烧冷灶虽然是庙堂上曲线上升的不错路子,但是顾家的冷灶,不好烧。恐怕没等我顾家再次兴旺起来,叶主事早就被发配三千里了。” 起了个极富女性化名字的叶凤性格倒是真男儿,豪爽一笑道:“顾公子误会小的了,小的为人一向胆小怕事,可不敢烧顾家冷灶,小的今日留下来,是想替罗公子传一句话。传完便走绝不叨扰顾公子。” 顾仙佛第一次转头直视叶凤,叶凤皮囊生得不差,虽说手有老茧一看身上那隐约透露出来的粗粝气质便是个武夫,但架不住叶凤本人长相清秀,虽说比不上邓新岐的面如冠玉和顾烟的男生女相,但是初一打眼,也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舒服感觉。 在顾仙佛的注视下,叶凤并没有表露出诚惶诚恐的小人模样或是不为权贵摧眉折腰的君子形态,而是把原本就弓起的身体再度压低三分,低眉顺眼却又不带过多谦卑。 顾仙佛收回目光,继续看着军器司挂着的那副牌匾,轻笑道:“好一个不卑不亢的叶主事啊,在兵部里手握实权的和清汤淡水的都算上,地位比你高的只有寥寥不到二十人,而这二十人里哪有一个不是超过不惑之年的老狐狸?你姐夫地位肯定不如你便是。方才我还好奇,原来你是走了那小胖子的路线,也难过,按照罗尚书对罗敷那根独苗的宠爱,你若真是讨的了罗敷欢心,一个兵部主事,罗尚书还是拿的出来的。” 叶凤洒脱一笑,毫不在意顾仙佛对他的轻视,只是恭敬道:“穷人家出身的孩子,想往上爬只能使一些将种子孙看不上的腌臜手段,让顾公子见笑了。” 顾仙佛平静摇摇头,道:“说不上见笑不见笑,自我父改九品中正为科举以后,大乾庙堂大门理论上来讲便对天下人敞开了,不仅仅是读书人,还有你这种粗人。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爬法,我虽说没读过几本书,但是好歹不是‘何不食肉糜’的混球,方才说那些话也不是轻视于你,叶主事不要往心里去。” 叶凤听出了顾仙佛话语里的真诚,弯腰再拜。 顾仙佛继续徐徐讲道:“罗敷托你带的话,我不听,你也不必说,他这份心意到了便可以,回去以后你不要见罗敷,直接面见罗尚书,告诉他,顾家与罗家的香火情早已经断了,让他不要再惺惺作态的做好人,想要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自己的儿子铺路了。还有,罗敷虽是年龄到了,但是还是个孩子,这些日子,让罗尚书看管的紧一些,不要再让他做出找人传话的这种勾当。” 叶凤抬起头认真看了顾仙佛一眼,低头诚挚说道:“顾公子拳拳苦心,小的记下了,请顾公子放心,这番话小的一定原封不动地转达给罗尚书,若错了一字,若多传一人,顾公子摘了小的脑袋当球踢。” 顾仙佛轻轻一笑,道:“我要你的脑袋有个屁用,叶主事你是几品高手?” 叶凤苦笑一声,恭敬答道:“小的哪里担当得起高手二字,练拳练了十余年,只是黄字下品罢了,小的也知道自己在武道一途上没有天份,就算到死,也不过是黄字中品罢了。” 顾仙佛拍拍叶凤肩膀,随意道:“行了,能迈入这道大门还不知足嘛,你小子对我胃口,若是哪一天再长安过得不顺心了,三年之内来西凉找我,没有官帽子带,但是饭还是吃得上的。滚吧。” 叶凤大喜过望,直接一掀前襟跪倒在地,磕了两个响头之后沉声道:“小的多谢顾公子赏饭之恩。” 顾仙佛挥挥手中马鞭,示意其退下。 叶凤也不纠缠,又磕了一个响头之后方才站起身,恭恭敬敬离去。 撇了一眼叶凤离去的背影,也不知顾仙佛想到了什么,便自顾自地笑了出来。 是笑罗敷那个傻小子还天真的想着一些兄弟情义? 还是笑自己终于要亲手斩断之前铺就的那些蛛网脉络? 或是笑自己现在这刀尖上跳舞的可悲处境? 不足为外人道也。 天上一只黑点由远及近,几乎瞬间便冲破云霄来到顾仙佛三人面前。 张三抬起手臂,嘴里吹出一个轻快地口哨,一只风尘仆仆的信鸽在上空盘旋两圈儿之后便落到张三手臂上。 张三熟练地拆下信鸽腿上帮着的细小竹筒,从里面掏出一封精致纸笺后恭敬递给顾仙佛。 顾仙佛看了看纸笺上的内容,嘴角难得勾勒出一丝发自肺腑的笑意。 第一百六十四章 忆王平 把纸笺小心收到袖口中,顾仙佛最后看了军器司一眼,翻身上马,吩咐一百家丁留在军器司周围严加看护以后,便带着张三李四打道回府。 在军器司地下的王平似有所感,放下手里古籍朝着北方远远看了一眼,终归还是一声长叹,没有说出话来。 顾仙佛此次来军器司,大半是为了军器司地下的那个男人,他不仅是父亲的左膀右臂,更是整个大乾历史的推动者,顾淮曾与顾仙佛讲过,正是由王平的存在,顾淮看问题才会始终比别人高一点,大乾走的弯路才能比别人少一点。 顾仙佛记得清楚,在那个夜晚父亲正与自己月下对饮,谈到这个话题后,父亲放下筷子,望着天边的圆月出神良久后方才说道:“阿暝啊,若没有你王平叔叔,哪里来现在的大乾啊,正是因为有你王平叔叔的存在,大乾才能在立国短短十七年便有如此的光景,若是无你王平叔叔,大乾要多走多少弯路啊,你可能会以为,国家如人,走弯路是必要的经历。不对,国家如人却非人,一个人跌了一跤,只要摔不死,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还能能继续走,但是有些时候,国家走一次小小的弯路,在史书上只是简简单单的一笔,但是这简单的一笔勾勒后面,毁掉的却是多少家庭多少人的一生啊。你王平叔叔,功德无量啊。” 当时的顾仙佛替父亲斟满酒杯,笑言:“有王平叔叔在,何愁我大乾不能千秋百世?何愁父亲不能名垂青史?” 顾淮却被顾仙佛这番话引得哈哈大笑,笑声豁达传遍整个庭院,良久笑完之后顾淮才道:“傻孩子啊,哪有一个国家能千秋万世啊,这个问题为父跟你王叔叔探讨过,他说千年以降的大秦就是个奇迹,正常情况下而言,像大乾这样的国家,平均寿命也就是在四五百年左右,为何?因为随着国家的发展,弊端便会越来越明显,原本活不下去揭竿而起的那群人坐拥天下之后,会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富有,而当初和他们一样的穷人呢,只能越来越贫穷,富者愈富穷着愈穷,那么两方的矛盾也越来越尖锐,早晚有一天会再次爆发出来,穷人再次揭竿而起把皇权取而代之,但是他们又会马上成为自己讨伐的那种人,你王叔叔为此说过一个寓言故事,说骑士——就是类似于骑兵但是有封地的王侯,骑士杀死了恶龙,然后坐在恶龙的财宝上,慢慢就长出龙鳞,变出龙角,生出龙尾,成为下一个恶龙。” 顾仙佛当时并不理解父亲的想法,只是皱眉问道:“那随着历史不断前进,整个大乾的国力无可否认地会越来越高,譬如一户人家一年能余下三百斤粮食,十年至少能余下三千斤吧?既然总体是在变好的情况下,听王平叔叔的说法,为何说是国家一诞生就是在走向灭亡的过程中呢?” 顾淮饮尽杯中酒,双目炯炯有神:“你这个问题,为父也问过类似的,你王平叔叔说,那是因为咱这个国家一是靠法制也靠人治,但归根结底还是靠人治,所以在一户人家留下三千斤粮食的时候,朝廷肯定会想法设法地给夺过来。其二,就算那些粮食能始终留在佃户手里,但是终归还是粮食,它要换也只能换盐、换陶瓷、换铁器,但永远无法变成一些超越这个时代的东西,也就是说,咱们国家的积累,只有量的变化,却永远无法达到质的飞跃,这与你我,与天下无关,只是这种社会体制决定的。” 顾仙佛依旧没有听懂,只是隐约间觉得抓住了一些东西却怎么都说不清道不明,最后不甘心问道:“难道这个魔咒是上天赐予我们人类的吗?我们永远都无法建立一个真真正正的千秋万世之国?” 顾淮摇头轻笑,随即轻声说道:“会的,会有那么一个千秋万世之国的,到那时候,为父的为帝王谋就要完完全全输给祁钺的为天下谋,只是那个场景,为父是看不见喽,傻孩子你也看不见,不过只要我们能按部就班地走下去,我们的子孙后代,终究有看到的那一天啊。” 为帝王谋天下,归根结底还是为子孙谋福祉啊。 骑在马上的顾仙佛清晰记得,当初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如何意气风发如何铿锵有力,但现在,却是良言犹在耳,斯人已远去啊。 望着越来越近的长安城门,顾仙佛有些怅然。 以后再也不可能有人在中堂笑眯眯地等着自己了。 张三察言观色的能力不知比傻呵呵地李四高出多少倍,跟在顾仙佛鞍前马后所在,小心翼翼道:“老爷,您也莫太过伤心,您现在身上担子更重,您可得保重好身体啊。” 顾仙佛被张三这句话从回忆中唤回来,勉强笑道:“是啊,父亲在世之时,只是觉得父亲处理起事情来举重若轻八风不动,根本没想到父亲一日要为多少事情操劳,而现在我自己扛起这面大旗之时,才晓得这张大旗的重量啊。” 张三低头不言,肩膀上的鸽子咕咕叫了两声,张三熟练地从腰间一荷包中摸出两粒顾府秘制的鸽食塞入信鸽嘴里,信鸽吃得舒服,拍打着翅膀亲昵地蹭了蹭张三的脸颊。 顾仙佛看得有趣,俯身欲摸一摸这只精神抖擞的信鸽,谁料这信鸽警觉性却高的惊人,顾仙佛手刚刚伸出,信鸽就猛地转身紧紧盯着顾仙佛的手掌,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 张三看得尴尬,又不敢真的打这只珍贵的信鸽,只好作揖赔笑道:“老爷莫生气,这畜生眼瞎不会识人,回去我饿它个三四天,保管让它下次见了老爷乖乖的。” 顾仙佛收回手掌,摇头轻笑,道:“何必与这鸽子一般见识,更何况它还从青牛郡给我带来了难得的好消息,三儿啊,之前一直听海婵说你在熬鹰斗犬的方面有些本事,没想到这只蓝鸽也能被你训得服服帖帖,回去以后好生伺候着这只鸽主子,有空再给我训练出一批鸽子来,回头我有大用。” 张三被顾仙佛一句三儿叫得心肝乱颤,一下子竟然升腾出了二八年华的小姑娘见情郎的感觉,俯身应是后郑重道:“多谢老爷抬爱,若是二十日之内三儿练不出一批好鸽子,老爷您拿我是问我绝无二话。” 顾仙佛点点头,望着越来越近的永宁门,坐直身体平淡道:“回府里以后传话,从今日起,我要搬到书房去住。” 第一百六十五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日深夜,赵衡坐在御书房里,这次他没穿那身明晃晃的龙袍,只是披着一件大红色的外衫,伺候的太医与内寺都被赵衡早就屏退,只有一个比皇帝年纪还大且颤颤巍巍的大长秋伺候着。 更罕见得是以往皇帝在御书房召集臣下必在的太子殿下,今日也没有出现在御书房里。 大长秋笑呵呵地沏上一壶今年的第一壶新茶,手段娴熟足以让茶馆里最老气横秋的茶博士汗颜,熟练的倒掉第一泡之后,大长秋才把第二泡茶水端到赵衡面前。 赵衡放下手里一直掐着的佛珠,端起茶盏先是轻轻晃了晃,然后才右手拿起茶盖轻轻拨了拨茶水上的几粒茶叶,抿了一口后方才徐徐说道:“喝惯了几十年的茶饼和太医院里的药茶,现在再喝一口新茶,别有一番风味啊。” 大长秋站在赵衡侧后方,笑了笑说道:“之前伺候陛下的那些小猴子可精啦,给陛下上的茶,不是几十年的茶饼,就是去年的老茶,可不会上年初的新茶。” 赵衡来了兴致,轻轻搁下手里茶盏,笑道:“哦?这是为何?难不成这群小崽子还认为朕的身体连一杯新茶都享用不了?” “非也非也。”大长秋摇摇满是皱纹的老脸笑呵呵说道,“若是给陛下端上来今年年初的新茶,陛下若是嫌弃这茶不新鲜,那这群小猴子可去哪里能换来更新的茶?也就只有给陛下端上老茶,若是陛下不满意,起码还有补救的机会不是。” 赵衡听了缘由也不动怒,只是哈哈一笑,搓着双手徐徐道:“这些小崽子,粘上毛比猴儿还精,真是难为这群小崽子在朕这个孤家寡人身边伺候这么多年啦,想当年朕行军打仗的时候,哪里有茶可喝?那喝得都是……算了算了,当年骁勇俱不复矣,现在再提也没甚意思啦。” 大长秋低头恭敬道:“陛下乃古往今来第一英明神武皇帝,开创我大乾万世基业,如此不世之功,陛下当得起千古一帝四个字,可不可妄自菲薄啊。” 赵衡侧了侧身子,虚点了一下大长秋,笑道:“你啊你,以往在文武群臣寺内嫔妃都对朕歌功颂德的时候,唯独你独自一人坐在槐树下闭口不言,现在只有朕与你二人了,你反倒又拍起朕的马屁来了,你可真是有意思啊,不过话说回来,谁,又不愿意听好话儿呢,就冲你今天难得拍朕的马屁了,快拣个座位做下去吧,你这身子比朕还差,朕真怕哪一天你走在了朕的前面。” 大长秋颤巍巍地跪倒在地,恭敬而坚定道:“奴才谢过陛下隆恩,只是奴才乃一介阉人,在陛下面前,哪里有奴才座位,若是被即将赶来的几位大人看到了,说奴才恃私宠而贪骄是小事,伤陛下圣德则是大事啊,奴才叩谢陛下圣恩,只要陛下还用得着奴才,奴才便拼了老命活得好好的,别的丰功伟绩,奴才没有,但是若说伺候陛下,还真没人能比得上奴才。” 赵衡也不坚持,拿起那串“满意”倚在座位上,一边掐着佛珠一边唏嘘道:“这若是搁在以前在军营里,朕与当时的几位将军席地而坐,为了先打哪个诸侯争得吹胡子瞪眼,朕记得有次隆冬大雪之际,朕主张趁着大雪天奇袭三十里外的一城,刘巨野那老家伙呢,却觉得这样太冒险,还不如老老实实休养生息,为了此事,朕还与那老家伙打了一架,别看刘巨野那老家伙当时比朕大了十三岁,但是真打起来,朕还真不是那老家伙的对手,不出三十个回合,朕就被他压在了身下。最后还是顾……顾大哥看不下去,把那老小子给拉了起来,说是各退一步,朕作为一军主帅不能轻易涉险,但是若朕非得坚持奇袭主张,那边派刘巨野那老小子带领一万八千儿郎去试试。” 大长秋悄然无声地起身站在赵衡侧后方,只是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赵衡掐着佛珠,一字一顿道:“然后啊,刘巨野那小子就折在了十五里外的一处山谷之中,被三万敌军包了饺子,我一万八千好儿郎,各个俱是力战而死。刘巨野那老小子中三箭十二刀,伤口皆在胸前腹前,朕赶去收尸的时候,那一万八千儿郎的头颅已经被筑了京官,刘老哥的头颅……早被那群狗日的畜生糟蹋得面目全非。” 赵衡仰首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徐徐说道:“刘老哥,是替朕而死,而朕,却没有带着他的那一份活下来,七年前刘老哥的独子顶撞户部尚书尚衍斌的长子尚杰,被京兆尹活活杖毙,两个月后朕才知晓此事,也仅仅是传旨责问了几句尚衍斌罢了。几句责骂换了一条人命,你说,朕的这个买卖,是不是做亏了?” 赵衡仰着脖子转头看向大长秋,大长秋弯腰低头却不敢接话。 御书房外传来一小太监拿捏的恰到好处的禀报之声:“禀陛下,左相邓南风、国师张无极、祭酒祁钺、怀化大将军刘苍城四位大人求见。” 赵衡长长吐出一口肺中的浊气,直起身子坐好,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润润有些干涸的嗓子,这才威严吐出一字:“宣。” 御书房的大门被轻轻推开,国师张无极拄着拐杖走在最前面,好不容易换了身新衣服的祁钺排在第二位,依旧一身蓬乱白发的刘苍城走在第三,左相邓南风跟在三人身后走了进来。 三人还不等跪倒在地,赵衡便笑骂一声:“行了行了,老几位来御书房的次数都和朕差不多了,就别拘礼啦,大长秋身子不好,就不代朕赐座啦,你们四个自己拣个座位坐下吧,刘将军,这儿就你一个粗人,还不快给三位大人搬座位?” 刘苍城毫不在意地哈哈一笑,从绣着九条五爪金龙的屏风后面携出四个座位放在皇帝面前,等待那三位全都落座以后,他自己在一撩后袍坐在最后一个座位上。 赵衡身体前倾,看着面前四人,缓缓道:“今天这儿也没外人,朕叫你们四位来作甚,想必你们也猜到了,今儿个,咱君臣五人,就好好说说体己话。” 张无极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他从陛下这番平淡的话里感受到了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第一百六十六章 紫气东来 赵衡侧身招呼一声大长秋,道:“四位大人远道而来,先给四位大人看茶驱驱身上的寒气。” 大长秋唱了声诺便举步上前,结果被刘苍城挡了回去,满头蓬乱白发的刘苍城一边端起茶壶小心翼翼地给赵衡添水,一边嘟哝道:“大长秋啊,您老人家就老老实实伺候陛下就得了,您这一把老骨头比我们四人中任何一人都大,我们怎么能受您这个大长秋伺候啊。” 大长秋呵呵一笑,他早已把无欲则刚四个字权势到了骨子里,听闻刘苍城这句话后便不再与其争辩,心安理得地站在了赵衡后面。 待四人手里都碰上一杯热茶以后,赵衡才轻轻一叹,掐着佛珠开口道:“老几位啊,自从顾大哥走了以后,朕一直在想一些事情,想当初咱们在一块打天下的时候,想咱几个被追得惶惶若丧家之犬的时候,想着想着,朕就睡不着觉了,这不就深夜叫老几位进宫,咱君臣几位好好聊一聊。” 张无极年龄最大资历最老,自当率先开口,轻咳一声悠悠说道:“陛下忆苦思甜自当是好事,只是陛下为一国之君天下共主,陛下龙体才是我大乾根本,若是因思量旧事伤了龙体,那真是我等做臣子的无能了,所以老臣斗胆,请陛下莫困于旧事,还是一切要往前看啊。” 赵衡呵呵一笑,摆摆手道:“老国师给朕开的那个方子确实管用,朕让太医院给照着方子抓了几副药,这几日坚持喝下来,只觉神清气爽身体好转不少啊,老国师乃方外之人,朕之前赐给老国师的东西都被老国师原物退回,这次朕也就不画蛇添足了,只是朕的谢意,还是要老国师收下的。” 张无极微笑低头,道:“为陛下分忧,是臣子的本分,也是臣子的福分,陛下龙体千秋万载,才能保证我大乾国基千秋万载,这也便是我大乾百姓、天下百姓的福分。在那方子中,有几味草药,只有龙虎山才有,之前抓药匆忙在,只能以药性相近之物代替,但药效还是打了那么几分折扣,老臣前些日子已经给龙虎山我那小师弟去了书信,算算日子,想必也快到了。” 赵衡心中甚慰,对他这个境界的人来说,财色权武都不能再激起他心中的半分波澜了,那张椅子坐久了,是人也变成三分鬼了,唯有提起关于寿命二字的东西,才能让他提起些许兴趣。 轻轻掐着手里佛珠,赵衡微笑问道:“此次来长安送药的,不知是老国师哪位师弟?” 张无极恭敬答道:“回陛下,是老臣最顽劣最不成器的小师弟卢东来,卢小师弟今年刚刚及冠,本是浮躁性子在山上那种方外之地也待不住,所幸还算遵从老臣师尊临终前留下的那条遗命不敢轻易下山,可是这几年里,他已经给老臣来了给七八封信了,每次都叫嚷着要来天下第一重城来见识见识,这次卢小师弟及冠礼已行,老臣也再也没有理由拦着了,便让他借着送药之便,来长安游历几天,到时少不了叨扰陛下,若小师弟有不到之处,还请陛下海涵啊。” 听闻卢东来三字,赵衡心中一动,卢东来的名字,他虽然贵为一国之主但是并不陌生,卢东来这三个字正是取自“紫气东来”,传言他出生那日,一抹紫气自东方而来直直摄入那茅草屋中,等到那婴儿发出第一声啼哭之后,紫气才大部散去小部分钻入那婴儿体内,成就了卢东来的“无垢之体”。 而随着卢东来慢慢长大,他的天赋异禀之处也是慢慢显露出来,炼丹画符的本事自不必多言,只是他那一身堪舆之术的功夫,便远超同辈人才多矣。世人有谣传,卢东来是那龙虎山某位兵解的天师转世,而龙虎山方面对此也是态度暧昧,更给人增添了几分遐想的空间。 赵衡心中大悦,拍腿而笑道:“老国师此话不对,哪里称得上叨扰不叨扰,卢小子要来,朕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感到叨扰。今天当着老几位朕就把话放这儿,卢小子到长安,先让他来御书房见朕,正好渊儿要从北边回来了,估摸着这几天便到了。老国师啊,这个渊儿的顽劣性子你是知道的,若论带兵打仗,朕都远远不及朕这个大儿子,但是一说识文断句,这小子不是头疼就是拉稀,朕也有些无可奈何,正好卢小子来了,他俩年纪相仿性格又差不多,让卢小子先做个皇子伴读,官封正四品,让卢小子好好教育教育渊儿,老国师,你意下如何?” 要说这世间运道这事儿还真是没法说,许多人拼死拼活一辈子都可能扣不开这仕途大门,而这刚刚及冠还未到达京城的卢东来尚在路上,大乾庙堂中便有一顶不小的官帽子在等着他了。张无极虽担心自己这顽劣的小师弟有着极大的可能会把大皇子赵渊带的更坏,但是无奈陛下此意已决,张无极便只能代替小师弟谢过吾皇圣恩浩荡。 听到大皇子赵渊要从北原军归来的消息,原本无所事事的刘苍城瞬间抬起头,正对下赵衡含笑的目光,刘苍城犹豫良久,还是沉声讲道:“陛下,现在御书房里只有咱们君臣几人,陛下方才说过,咱君臣几人今夜以谈心为主,那有些话,老臣就说了。” 赵衡倚靠在椅背之上,伸手示意道:“但说无妨。” 刘苍城谢过陛下之后方才逐字逐句说道:“陛下,北原军为我大乾六大军之一,共有步卒五万、骑兵十万以及各类辅兵三万,再加上零零碎碎的,不下于二十万人数,而北原气候优越土地肥沃,粮食基本可以实现自给自足,这也是六大军中最不需要咱们长安操心的一支,原本北原军设定的目的,一是拱卫王室,从北原到长安,若随着驿道直取而下,骑兵轻装上阵,只需要九天,就算带上辎重给养,一月之内足矣。而北原军设立目的之二,则是防卫着那些生活在天寒地冻之地的蛮夷藩外之人,在建国之时,咱们君臣一直认为这些蛮夷会变成咱大乾最重要的敌人,但是这十七年过去,这些蛮夷却从来未曾渡河南下过,而且近几年我大乾甲士在边境线上演武数次,他们竟然也都没有一次来得及反应过。所以,这北方的威胁,老臣不敢说没有,但是威胁程度,却远远不及咱们当年所预料的程度。” 赵衡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继续说。” 此时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刘苍城也就不再顾忌,站起身娓娓道来:“北方的威胁下降了,北原军的实力却提升了,朱伯安将军对陛下的忠心,老臣自然不敢轻易质疑,只是现在从北原军传来的那些风言风语,什么‘此生愿做朱家郎,战死马前犹含笑’,什么‘只知将军令,不闻长安符’,这些谣言虽然是谣言,但是无风毕竟不起浪,再者说,朱伯安将军背后是朱国公,是皇后娘娘,是整个朱家,有些决定,是他身不由己的,所以老臣认为,此时把大皇子从北原军调回,实为不妥。” 赵衡毫不讲究帝王风度的靠坐在椅子上,双腿盘膝喃喃说道:“刘老将军啊,朕知道你是一心为朕好,所以才肯冒着这大不韪把这些话讲给朕听,你是朕的肱股之臣哪。朝堂上一半的人都在捧朱家的臭脚,朱国公虽然退居幕后了,但是那份心思,却依然活络,刘老将军,你说说,一个接近耄耋之年的老人了,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多好,为什么非得还是一双狐狸眼睛一直盯着朝野呢。” 刘苍城轻叹一声,低头不言。 赵衡继续说道:“话匣子既然打开了,那朕就再说点,刘老将军之前说的话,半点不假,只是还有最严重的一点你未曾提到,六大军之中的御林军,是朕一手抓起来的,其目的就是向其余五大军和地方州郡输送低级军官和新鲜血液,但是这几年,御林军与北原军的联系,却越来越弱。北原军的伍长、百夫长,就连校尉,十之六七也是在北原军中提拔,剩余的十之三四,虽说是御林军的人担任将官,但是这些人中手里能握有实权的,不足一半。刘老将军,此话朕说的可对?” 刘苍城跪倒在地,颤声道:“陛下明察秋毫,此言半点不假。” 赵衡瞥了跪在地上的刘苍城一眼,摆摆手道:“行了行了起来吧,都说了今天朕是与老几位谈谈心,哪有这么多规矩,刘老将军对我赵家的忠心耿耿朕若再不相信,那天底下还有可信之人吗?” 刘苍城又磕了两个头之后才坐回座位上,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些事情中的利害关系陛下都一清二楚,那陛下,为何还在此时把大皇子调回长安?难道陛下还有后手埋伏?” 赵衡哈哈大笑,良久之后才自言自语道:“是啊,这个时候,朕为何还要把渊儿调回长安?祁祭酒,朕相信你知道朕的想法,你给这几位说说看?” 第一百六十七章 谋西凉 祁钺此时难得了没有平时的嬉皮笑脸,整个御书房中,若论揣测天心,祁钺自问不是伺候了皇帝几十年的大长秋和龙虎山上下来的张无极的对手,但是若轮到对皇帝雄心壮志与策略谋划的揣摩,自从顾淮走后,祁钺自问世间再无出其右者。 但也正是因为祁钺在赵衡开口的一瞬间就读懂了赵衡的意思,此时心情才各位沉重。 这哪是什么后手,这分明是最恶毒的绝户计啊。 陛下与其余三人都在望着自己,祁钺此时也不好装聋作哑,在心中略微斟酌一下语言,方才拱手缓缓道:“回陛下,老臣一介凡夫俗子,虽有才名却无才实,陛下天心难测谋略超俗,老臣只能依据猜测略说一二,若是与陛下心中所想南辕北辙,还望陛下不要挂怀。” 赵衡今晚的脾气似乎特别好,面对祁钺明显的推之词眉头也没有皱,只是扬了扬下巴示意祁钺继续说。 眼看着躲不过去,祁钺在心底苦笑一声,只好换了一个婉转的角度徐徐说道:“顾相在朝堂之中门人无数弟子遍地,若非顾相授意,怎得会有那么多人位于朱国公鞍前马后,这些朝臣虽领的是国家的俸禄,读的是圣贤的训诫,但是结党营私起来,却不比任何人差,座师的一个命令,赴汤蹈火也能去得,可怜这朱国公,真当自己是大乾第一明臣,却连这最简单的捧杀都没有看出来,也或者是他看出来了,但是依照他现在地位,却也身不由己了,骑虎,下不得……” 赵衡抬手打断祁钺的叙说,他自然能听出祁钺这番话的深层次劝诫意思,只是他注定也不可能采取一辈事一辈了的宽容态度,顾家老少两辈是一整体,自然不可能死人吃苦活人享福,所以赵衡面无表情地看了祁钺一眼,吐出一句话:“朕过几天会下一道旨意,让太子代朕去北方巡边,同时太子会带去朕的另一道旨意,北原军分出三分之二,向西部移动至凉州附近。” 刘苍城这才明白陛下图谋为何,瞬间跪倒在地苦苦哀求道:“陛下不可啊,整个西凉唯一东北那半郡土地算是最肥沃,十之八九的西凉百姓也是靠着那半郡土地养活,若是这半郡土地被北原军占了去,那西凉百姓端的是再无活路了啊,老臣也是见惯生死的人,西凉百姓死活老臣倒是不放在心上,只是若是这些西凉蛮子铤而走险,那么……那么顾大哥的半生心血,就都付之东流了啊陛下,还望三思啊陛下。” 赵衡坐直身体,死死盯住跪倒在地的那个白发老将军,一字一顿说道:“刘老将军,顾大哥的谋划我知道,但是不知刘老将军有没有想过,那群不识好歹的西凉蛮子,就算真被我大乾给心悦诚服地收下,这两百多万人,能做什么?除了拿半郡土地,整个西凉偏僻荒芜,秋收的粮食少的可怜,若是真收下了这两百多万人,大乾就多了两百万张嗷嗷待哺的口,任我大乾再鼎盛,也会被这个西凉,给慢慢拖垮。” 刘苍城以额触地沉默不言。 赵衡长出一口气,道:“朕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西凉这二百万人,朕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步一步饿死,当然,他们以后也不要想从大乾嘴里扣出一粒粮食。只要西凉一日不反,那么盐、铁、药这三项,每年供给西凉的数量,全部翻倍!翻倍不够翻三倍!西凉蛮子若想活下去,东边有大片肥沃的草场,有数不尽的羊羔马肉,有整片整片的肥沃土地,只要他们能拿下来,拿下多少朕就赏给他们多少,到时他们想吃粮食,拿兽皮兽骨、拿草原蛮子、拿弯刀强弓来大乾换,就算他们能把我大乾的种粮都换走,朕也绝无二话!” 祁钺慢慢把刘苍城扶起来坐回椅子上,刘苍城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模样像是老了十岁。 赵衡确实给了西凉蛮子活路。 但这条所谓的活路也必须拿人命趟出来。 张无极喟然长叹,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啊。 御书房内一时间陷入沉寂,寂静笼罩在君臣五人心头,一时间寂静的有些压抑。 不起眼的邓南风轻咳一声,小声说道:“陛下,顾相已去,关于顾相谥号以及葬礼等诸事,陛下看怎么安排合适?顾相走了十余天了,一直不发丧不出殡也不是回事儿啊,天下百姓都看着长安呢,顾相的死讯瞒不住的啊。” 赵衡整理衣襟,徐徐说道:“朕本来也就没想瞒住天下人,顾大哥一生为我大乾操劳,若没有顾大哥,也就没有今日大乾,圣人云:生尽孝死尽哀。顾大哥虽没有裂土封侯,但是当年也被朕拜为帝师,葬礼、墓地均按照王侯规格来,于三日后发丧,到时朕率领文武百官一同前去参拜,列位以为如何?” 邓南风心底暗暗琢磨,反正顾相人已经去了,这时候规格破例提高一些也是无妨的,便俯身沉声道:“陛下英明,老臣对此决定无异议。” 赵衡目光扫过其余三人,问道:“你们三位呢?” 三人此时罕见达成一致,俱是俯身回道:“臣附议。” 赵衡满意地点点头,道:“很好,那么接下来咱们老几位谈谈最关键的,顾大哥的谥号,格外看由什么来合适?” 此言一出,御书房再度寂静下来,哪怕是在身后伺候的大长秋也不经意间把自己呼吸放缓三分。 这个问题实在太过重要,一个谥号基本就可以对一个武将文臣的一生做一个盖棺定论。天下读书人的追求莫不是“死谥文正”,但是从古到今,真正被赐予“文正”这个文人冠首这个谥号的文臣,寥寥无几。 顾淮一生丰功伟绩,从定天下到平天下再到治天下,按照道理来讲,文正这个谥号他应当是担得起的。只是在御书房里的这四位还摸不准陛下的意思,自然不敢在这个慎重抉择上轻易开口。 赵衡也不催促,靠在椅背上掐着佛珠老神自在,任由御书房里这份宁静继续下去。 刘苍城抬头欲言,祁钺却未卜先知一般提前抓了一把他的衣角,刘苍城心有所感,又硬生生地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半晌之后,御书房里依旧只有这几个人的轻微呼吸声,赵衡不得不开口道:“看来这个问题对老几位来说确实不是一个简单问题啊,我看这天色也不早了,朕也有些饿了,周内寺,去御膳房要几碗面过来,待朕与这老几位用过饭之后,再一块儿考虑这个伤脑筋的问题。” 大长秋唱了一声诺,便转身寂静无声地朝门外走去,门外当值的小内寺听到这番话之后不敢怠慢,立即以最快的速度朝下一个内寺跑去。 望着大长秋颤巍巍的身形出门,刘苍城低头嘟哝几句:“本以外来到这御书房能吃些山珍海味,没想到还是吃这清汤面条,上次吃的是什么来着?反正也不是啥金贵的东西。” 刘苍城嘟哝的声音不大,但是御书房本来就不大现在又是寂静无声,这句抱怨自然被赵衡听到耳朵里,赵衡“大怒”一拍桌子,道:“刘苍城,面还没吃到嘴里就嫌弃御膳房做的不好吃啦?朕赏赐的面条还没有谁说过不好吃,你还有脸提上次,上次御膳房送来的春卷,你自己一人吃了半锅,害的朕都没吃饱!” 刘苍城被赵衡这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瞠目结舌好久最后闷声闷气憋出一句:“老臣说不过陛下,还吃不过陛下啦?!” 此时赵衡反倒一时语塞,指着刘苍城半晌你你你,却你不出下文来。 不过被刘苍城这无意间一闹,御书房里这先前的沉闷气氛一扫而空,刘苍城就这一点好,虽然心眼直说话冲,但是却不记仇,别说没有隔夜仇了,隔半个时辰他都能忘得一干二净。 邓南风乐呵呵地打圆场道:“诗中云‘廉颇老矣,尚能饭’,刘老将军不输廉颇矣,有这么一个老将军坐镇,是我大乾军中儿郎的福分,也是我大乾百姓的福分啊,刘将军,等会儿面来了,可要多吃几碗,争取说不过陛下要吃过陛下啊哈哈哈。” 刘苍城睥睨了傻乐的邓南风一眼,意气风发道:“这还用你说?老子的胃那可是铁打的,十几年前跟随陛下南征北战的时候,打仗没人能抢过老子,喝酒没人能喝过老子,就连吃饭,老子也是军中第一。不说老子当年一顿饭吃三斤半熟牛肉的壮举,就连你一口也吃不了的的东西,只要能充饥,老子一口气也能吃他个半斤八两。” 邓南风来了兴致,抚须而笑道:“刘老将军,邓某虽说不是好吃之人,但是要说这天下的吃食,也吃过不少,敢问刘老将军,什么东西邓某没吃过,刘老将军却能一口气吃半斤?” 刘苍城瞥了一眼邓南风,没好气道:“马尿你喝过没?” 第一百六十八章 定谥号 要说这御膳房做出的这几碗扯面,味道自然是不俗,面条仿佛是被丈量过一般,各个都宽约一指,颜色雪白,吃到嘴里滑嫩爽口,柔软弹牙,而这次御膳房的掌勺师父也别出心裁,没有在面碗里卧鸡蛋,而是干煸了一些晚上剩下的鸡肉切成碎丁放置在扯面上方,吃的时候拿竹筷一搅拌,味道自然是妙不可言。 可惜,愁眉苦脸地邓南风捧着这碗热乎乎的扯面,却半点食欲都没有,每当他想往嘴里送的时候,眼前就浮现出方才刘苍城绘声绘色地给他描绘的马尿的辛辣味道。 跐溜一声,刘苍城吸溜最后一根面条入口中,一边轻轻咀嚼着一边瞅着邓南风手里那一碗没有动过的扯面,邓南风所幸把扯面往刘苍城怀里一塞,没好气道:“给你给你,混着你的马尿一块吃吧。” “得嘞,等的就是您这句话!” 刘苍城丝毫不为邓南风语言所动,把手里空碗随意往地上一放,兴高采烈地捧起这碗拿“马尿”换来的扯面,大口大口往嘴里送去,一边大快朵颐好一边含糊不清地感谢邓相慷慨大方,只是他的不吝赞美只换来邓南风几个白眼罢了。 赵衡这几日食欲一直不好,而现在看到这刘苍城的喜庆吃相,既然也难得地胃口大开,绊着干煸的鸡肉吃下了大半碗扯面,赵衡身后的大长秋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干瘪的老脸上都笑开了花。 陛下能多吃一碗面,他是打心眼里高兴。 一盏茶冷热的功夫,张无极最后吃完碗里的面条,大长秋轻轻招呼一声,门外一直在等待着的小内寺轻轻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像灵猫一般把地上的残羹冷炙迅捷而无声地收拾干净。然后自有另外的内寺端上新泡好的热茶,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 赵衡碰也没碰这茶饼泡出的老茶,笑眯眯地看着面前做的四位,笑道:“老几位,酒足饭饱了,说说各位的看法呗?” 刘苍城打了个饱嗝,试探性地说道:“顾大哥这一辈子做的事儿,有对有错但是归根结底,还是对比错多,功比过多,依照老臣来看,文忠的谥号……顾大哥是担得起的。” 赵衡端起大长秋亲自端上的新茶泡的茶水又放下,笑而不语。 邓南风抓了抓大腿,轻声说道:“要不,文定的谥号,顾相也是可以接受。” 赵衡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依旧没有说话。 祁钺心中微微一沉,大乾文臣谥号自文正始,往下一次是贞、忠、端、定、简、懿……看陛下的神态,方才刘苍城与邓南风的回答明显不得其要领啊。 祁钺瞬间想明白了这一点,却没有急于说话。 张无极轻轻咳嗽了一声,正待开口,御书房外却传来敲门之声。 赵衡眉头一皱,不满地看向门外。 大长秋赶忙提起嗓子,朝外喊道:“门外何人喧哗?!不知陛下现在在与几位大人议事否?耽误了陛下大事尔等吃罪得起码?!还不快退下!” 门口当值的小内寺诚惶诚恐道:“启禀陛下,通政司参议赵越赵大人来访,奴才已经和赵大人讲明陛下在御书房商议国事,可是赵大人说……赵大人说他有万分紧急的事情要来禀报陛下,奴才拿不定主意,只好禀明圣上祈求圣裁。” 赵衡重重一顿手里茶盏,不满冷哼一声,这赵越之人他自然是不会陌生,本是他一同脉不同支的堂弟,从小不学无术,偷香窃玉玩鹰斗犬,纨绔子弟该干的事儿他一向都没落下,纨绔子弟不敢干的事儿这小子也敢硬着头皮去做,在逐鹿之战时,赵越曾经在一场战役中拼死救了赵衡的性命,当然立国以后赵衡也未曾负了他,先是给他安排了一个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谁料这小子断案只看哪家有权哪家有势,从来不问是非曲直正理公道,上任不到三月惹得天怒人怨,言官弹劾的奏折如同雪片一样往龙案上飞,无奈之下,赵衡便出了一道旨意,让赵越去担任了通政司参议这一道闲差,但这小子可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主儿,即使在这个清水衙门的位置上,也是三天两头地惹祸挑事,而且每次惹出祸事之后都来到皇宫里哭惨,搞得赵衡很是心烦。 无奈地叹了口气,赵衡沉声道:“让那小子滚进来。” 赵衡话音刚刚一落,御书房的大门便被一团肉球撞开,二百余斤的赵越一边干嚎着一边跌跌撞撞地扑到进来,来到赵衡的龙案之前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干嚎道:“臣弟叩见皇兄,祝皇兄万寿无疆福寿双全,皇兄啊,你可要为你苦命的侄子做主啊,臣弟就这么一个儿子,现在臣弟的儿子,您的侄子就躺在病榻之上昏迷不醒,皇兄啊,这比杀了臣弟还难受啊,这不是要断了臣弟的后吗,皇兄啊,你可要为你苦命的侄子……” 赵衡皱眉冷喝:“行了,你给朕闭嘴,不惑之年的人了,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真丢赵家的脸面,给朕滚起来,有话好好说。” 听到赵衡的冷喝,赵越瞬间便止住了干嚎,抹了抹脸上根本不存在的泪珠,眨巴着两个绿豆小眼慢慢站起来。 赵衡倚靠回椅背上,长叹一口气,略带疲惫道:“你好歹也是一个我大乾的通政司参议,也是身穿补服的人,你不要脸面,能不能在你吃喝嫖赌之余想想我大乾的脸面?罢了罢了,对你,朕真是无话可说啊。这次你又招惹什么事儿啦,周内寺,给他扔个座位过去,看着他站在朕面前,朕还真是心烦。” 虽说陛下讲的是扔个座位过去可是大长秋却不敢真这么做,唱了一声诺之后便颤颤巍巍地挪动着躯体到屏风后面捡了个座位送到那位通政司参议身后,赵越也不道谢,喘着粗气一屁股做下去,黄花梨的木墩被这一个沉重打击弄得吱呀一声,吓得坐在他旁边的祁钺心惊胆战,暗自祈祷这个肥猪摔死就摔死,可别把自己也连累了。 坐下之后,赵越如同启蒙学生一般把手放到膝盖上,恭恭敬敬道:“皇兄,这次你可冤枉臣弟了,您侄子这次可真没生什么事儿,被那顾家的顾仙佛无缘无故给纵使属下欺凌,被一只马蹄踏在腰上,现在您那苦命的侄子还在床上躺着呢,听郎中说,三个月之内,是别想下床了,要是调养不当,可能……可能这一辈子,都是一个废人了。” 赵衡丝毫不为赵越的卖惨所动,他对自己这个便宜堂弟实在太了解不过了,冷冷问道:“在哪里被踩的?是勾栏还是花船上?” 赵越讪讪一笑,道:“在……在顾家门前。” 赵衡眼睛眯了起来,但还是强行按捺住心中的怒火,“和颜悦色”问道:“他去顾府干什么?” 赵越低着头,小声说道:“顾相已经过了头七,尸首……尸首老是停留在府中也不是个事儿,自大乾立国之始,皇兄便下令土葬改为火葬,废除活祭,尸身在家不得过头七这三项举措,臣弟……臣弟对这三项举措铭记在心,想着这顾相身为大乾文臣之首,若是他……” “住口!”赵衡打断赵越的表述,冷漠瞥了他一眼,道:“说人话。” 感受到赵衡这如坠冰窟的一眼,赵越下意识一个哆嗦,知道再也瞒不过去,便哭丧着脸道:“回……回皇兄,是……是朱国公一次在酒宴上说,现在大乾表面上蒸蒸日上,但是这都是表面,这几年来,赈灾练兵已经把国库的银两耗得十去七八,顾相生前贪墨众所周知,若是把其府内藏着的银子搜出,足够……足够充实国库,臣弟一心想为陛下分忧,这才……” 赵衡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盛怒,一巴掌便摔在桌上茶盏之上,茶盏带着滚烫的茶水便朝赵越飞去,赵越虽然眼看茶水越来越近却不敢躲闪,任由茶水淋了个落汤鸡。 赵衡起身一拍桌子,怒道:“混账玩意儿,谁让你去自作聪明的!?我大乾国事自有文臣武将操心,你在这胡乱出了一记昏手,打乱了朕多少布局你知不知道,你……你要气死朕方才罢休吗?” 赵越完全没想到皇兄会生这么大气,在朱国公的安排中,就算那事情失败陛下也会表面对他生气内心对他的忠心耿耿大加赞赏,但今夜看皇兄模样,完全不像朱国公所言。听到陛下说出最后一句话,赵越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扣倒在地,战战兢兢道:“皇兄息怒皇兄息怒,臣弟只是想为皇兄分忧啊,皇天后土实所共鉴,若是臣弟有一点儿不臣之心,那就让……” 赵衡疲惫地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你的忠心朕自然知晓,只是以后你在家颐养天年就好了,朝中的事儿朕有分寸,你不用操心。朕乏了,你先退下吧。” 赵越不敢多言俯身叩首,多次请罪之后才灰溜溜夹着尾巴退出御书房。 赵衡无奈笑了笑,看着面前四位道:“老几位,看到了吧,这还是朕的堂弟呢,哈哈哈,朕怎么放心把江山社稷就这么交在这些人手中啊,罢了罢了,今夜说的不少了,就这样吧。顾大哥为我大乾江山付出一生心血,谥号……文正,就这么定了。朕先去歇息了,老几位也早点回去吧。” 赵衡在大长秋的搀扶下离开御书房,留下张无极四人面面相觑。 死当谥文正啊。 第一百六十九章 密影 顾家书房里,顾仙佛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后面,对着两盏白烛相对无言。 书案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七八叠文案,有来自密影安插在全国各地的探子的密报,有来自军器司对新一代兵器的铸造进程以及改进心得,还有各级官员和顾淮门生秘密送来的信件等等等等。 所有的文案,顾仙佛都没有翻看。 他只是穿着一身雪白的孝服坐在父亲常坐的椅子上,拿着父亲经常拿着的烟斗,出身地望着书案上的两盏白烛,怔怔出神。 顾淮是天子之下第一人,享受着这份荣耀带来的权利的同时,顾淮享受的更多的却是这份荣耀带来的孤独。 天子之下第一人,也就意味着你必须做宠冠文武的孤臣。 在多少个夜晚里,顾淮都是独自一人叼着烟斗默默在书案后面翻阅着各种各样的信件文案,在上面勾勾画画然后天亮之时再把复信传递出去。 天子的朱笔每次一勾,往往牵动的是大乾的筋骨血肉,但是顾家书房里的狼毫每次一动,起连锁反应的却是大乾的细节脉络。 很难说清在实际意义上哪只笔对大乾的影响更为重大一些。 草原蛮子故意传回来的诛心之言,称顾淮为“站皇帝”也不是空穴来风。 顾仙佛拿起烟斗学着父亲的样子点上,凑到嘴边吸了一口,味道很冲也很难抽,他当然不知顾淮抽这种烟草更多是为了止痛,只是奇怪父亲怎么会对这种东西上瘾。 搁下手里烟斗,顾仙佛轻轻拿起手边的一个小木槌,轻轻敲了一下桌腿处的一个小铜铃,敲了五下,三长两短。 书房内便出现了一个黑影。 黑影跪倒在地,嗓音沙哑:“密影统领斧骁拜见主公。” 顾仙佛仔细打量了这黑影一眼,身材中等,不算消瘦也不算健硕,一身黑色劲装,后背有一黑色大氅,面上覆盖着一黑色面甲,这面甲不是如同监察院谍子首领黑雀的半面,而是直接与身后大氅连在一起的整面,就连眼睛之处也是细细的缝隙,从顾仙佛所在的角度望去,斧骁双眼之处一片漆黑。 顾仙佛搁下木槌,轻轻笑了笑:“你叫斧骁?很有意思的名字。” 斧骁跪倒在地沉默不语。 顾仙佛也不在意,继续问道:“你是密影统领?” 斧骁一板一眼回道:“禀主公,属下是密影统领之一,密影有三个斧骁,现在其中一个在西凉替主公盯着那些豪门大族,另一个在南疆与蛮人接触,只有属下留在长安听候主公调遣。” 顾仙佛之前对密影之事根本不曾了解过,骤然听见密影有三个统领顿时来了兴致,追问道:“三个斧骁?你们对属下的命令若有冲突怎么办?难不成你们是一人统率四房,互不相属?” 斧骁轻轻摇头,道:“禀主公,三个斧骁就是一个斧骁,不会出现任何命令冲突,除了老主公之外,没有人知晓密影统领有三个,属下谍子也不知道,自密影建立之日起,斧骁已经死了六个,属下是三年前刚刚担任密统领。” 顾仙佛大概懂了父亲如此规划的意图,靠在椅背之上徐徐说道:“我之前对密影了解并不多,你把密影大体情况拣重要的给我说一下,想起多少说多少便是。” 斧骁似乎早有腹稿,顾仙佛话音刚落他便操着沙哑的嗓音说道:“禀主公,密影自建立之始,便分为十三房,每房又分九支十二队,十三房分别为:金戈房、弱水房、园春房、汉平房、狄鸾房、七杀房、破军房、贪狼房、杀鹿房、白马房、狄鸾房、斩雷房、山鬼房。每房之下又九支,代号分别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十二队则以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作为代号,每房的人数都不固定,主要是谍子执行的任务都是见不得光的阴暗勾当,有的谍子到草原上一扎根就是七八年,有的死了五六年我们才收到消息,所以除了特别重要的那些谍子时时刻刻有人在暗中盯梢以外,大部分谍子都是生于无名、战于无名、死于无名的。” 顾仙佛微微一叹,诚挚道:“辛苦你们这群始终站在黑夜里的人了,没有顾家便没有稳定的大乾,没有你们便没有我顾家啊。这些年顾家密影名扬天下,陛下的龙骑虎贲、草原的金衣卫无有出密影之右者,这些都是你们的功劳啊,想当年乾国初立密影横扫整个江湖之时,把偌大的一个江湖打成一个受气的小媳妇,那是何等的风光,现在父亲已去,密影由我接手,我才学不如父亲,武学不如二弟,也不敢向你们保证些什么,总之只能说,尽我顾仙佛的最大努力,争取不让任何一个谍子因为我的愚蠢枉死罢了,当然,斧骁统领,若是哪天我喝酒上头了做出什么愚蠢的决定了,你可得第一时间打醒我,别让整个密影因为我这个外行人而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斧骁第一次情绪略微有了一丝波动起伏,只是他隐藏的太好顾仙佛也不知是否错觉,只是顾仙佛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活生生得人,而是一副铠甲,没有一点生气儿的铠甲。 斧骁沙哑着嗓音说道:“属下斗胆代替死去的,活着的和即将死去的谍子谢过主公这份心意,密影的十三房谍子,现在大部分都在老主公的安排下渗透进了西凉,现在十之八九已经有了明面的身份安置了下来,杀鹿房的谍子多散布在宫中,有两名老谍子挨了那一刀已经混入了御书房之中,汉平房与金戈房的谍子都散步在五大军之中,其中以北原军最多,御林军最少。现在属下能调动的,无非也就是七杀、贪狼、破军、弱水这四房谍子,根据老主公遗命,请主公在这四房中取一房做贴身使唤用。” 顾仙佛伸手揉了揉鼻尖,思考良久后才说道:“斧骁统领,你对密影的了解比我多得多,依照你来看,这四房哪一房能适合让我使唤的顺手,又不至于大材小用?” 斧骁稍作思量便操着沙哑的嗓音说道:“禀主公,七杀房杀气最重,适合暗杀而不适合护卫,贪狼房一直是我密影与草原谍子斗智斗勇的主力,自然能担当得起护卫主公的作用,要说大材小用倒也算不上,毕竟主公的命对于密影来说是最重要的,破军房重点放在各个郡县的谍报上,若说主公使用得最顺手的,还是弱水房。” 斧骁一提起弱水房,顾仙佛下意识地便想到在风雷山上那个死去多时的谍子,情不自禁问道:“斧骁统领,弱水房中是否有个唤作佛龛的谍子?” 斧骁微微一怔,随即老实答道:“禀主公,属下虽是密影统领,但对于谍子代号只记了个十之六七,若是主公有意,属下这就去问询一番,或者等几日过后,弱水房的房主属下会安排他到府上,主公亲自问她便好。” 顾仙佛摆摆手,轻笑道:“斧骁统领不用麻烦啦,我只是心血来潮问一问,倒是斧骁统领,对于众多数千谍子的代号竟然能记个十之六七,看来也是个博闻强识之人啊。” 斧骁却摇摇头,认真道:“谍子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是谍子代号却不会换,时间长了自然便能记下来了,这算不得什么本事,主公谬赞了。” 顾仙佛哈哈一笑,话锋一转道:“斧骁统领,我前些日子留在书案上的那张纸条,你看过没有。” 斧骁低头恭敬答道:“禀主公,主公放下那张纸条一刻钟之时便被送到属下手中,属下不敢怠慢,调动了经验最丰富的一百二十名老谍子对老主公留下的那份名单上的人进行清查,昨日刚刚统计出结果。那份名单中,绝大多数都可以确定没有反水,经过这些老谍子的多方试探,均未露出马脚,只有三人出现微小纰漏,但这些都在老主公预料之内,老主公在世时曾经说过这三人都是唯利是图反复无常之辈,因此很久之年便在那三人府中埋下了后手,如今若想使这三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只需要主公一句话即可。” 顾仙佛点点头,平缓道:“这三个人父亲也曾与我说起过,我心中自有思量,既然他们还未明显变色,那便不急着除掉这三人,多观察一段时间便是,反正被密影盯上了,他们的头颅便是咱存在他那儿的,什么时候想拿还不是一句话的问题,我最后让你们查的顾鲤,你们可曾查到了?” 斧骁罕见的犹豫片刻,方才缓缓答道:“禀主公,顾鲤此人属下确实查到了,对他的策略也都是按照密影之中既定的流程来,执行任务的也是一名老谍子带着两名新谍子,但是顾鲤此人,反应却让人捉摸不定,说他变色不好说,但是说他未反水属下也不敢担保。” 顾仙佛闻言哈哈大笑,良久之后才站起身看着窗外的夜色朦胧笑道:“这条野狗,怎么可能会轻易做一条家犬?” 第一百七十章 卢东来与赵渊 顾仙佛入主书房的消息并未在长安引起多大风浪,主要原因还是顾淮刚去,哪怕有些心怀鬼胎的魑魅魍魉也不想做第一个跳出来的出头鸟,顾淮辅佐赵衡治理大乾的这十七年,老谋深算这四个字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好的诠释,更何况这权倾天下的顾相最擅长的还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被他列上黑名单的往往是在文火之中不知不觉就被烧成一堆灰烬,若说这护短到极致的顾淮没给他最钟爱的大公子留下几个锦囊妙计和几十处暗手,门口讨饭的老乞儿都不信。 虽说早已经过了头七的日子,顾淮的尸体却还一直停留在顾府,顾烟一直热火朝天的给父亲筹备葬礼铭刻碑文,但是顾府却一直没有传出下葬的消息,有心人一眼便知,这是顾府里那个小狐狸在等皇宫里的那一道圣旨,在这几个节骨眼上,虽说庙堂里的所有人都在暗中伺窥着那座幽深磅礴的大宅子,但却没有人敢轻举妄动,哪怕在每日一行的小朝会上,不论是顾淮的门生还是潜在的政敌,都对顾家之事闭口不谈。 距离顾仙佛与斧骁密谈已经过去五日光景,这五日中长安当然不可能就因为少了一个顾淮而停止躁动,天下第一雄城之下当然有着数不清的阳谋阴谋和鬼蜮伎俩,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不过两件事。 第一件事便是那龙虎山上传说是某位天师转世的卢东来高调进京,皇宫里的赵衡对这位小道士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不仅在其为进京之时就给他准备好了一顶不小的官帽子,而且在其还未入城之时便命太子赵焱代他去城外迎接。在这长安城中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的老狐狸早就嗅到了这个不凡举动下的特殊意味,先不说陛下这个举动是否表示着要对江湖格局进行一次有趣的洗牌,单单说卢东来此人现在不过及冠的年纪,虽说这次进京带的官帽子不大,但是这是因为此人“无功”而已,等到卢东来真真正正在长安城扎下脚跟之后,那么既有陛下赏识,又有国师提携,更遑论这卢东来还在天下素有贤名且背靠龙虎山这等仙家之地,那提升速度还不如同利箭一样快?要知道这位卢东来小道士今年可是堪堪及冠的年纪啊,以后能在长安城里摸爬滚打的时候,还多着呢。 普天之下的官场规矩其实都差不多,乱世年代那是凭借文治武功杀出一席之地,有多大本事带多大帽子,若是本事不够想单纯凭借捞偏门上去,那即使你能走上去,你也坐不稳,乱世虽说担得是一个“乱”字,但归根结底还是讲规矩的,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越乱,越讲规矩。 不过现在大乾已经立国十七年,虽说与那些动辄数百年基业的王朝无法比较,但是起码给后世造就了一个太平盛世的良好开端,而在这片歌舞升平之下,文人那些迂腐和规矩也就慢慢暴露了出来,武将地位慢慢下降,文臣地位水涨船高,这都是有迹可循的,在十六年前,朝堂之上文臣的地位不过是武将的应声虫罢了,午门之外便发生过一位二品大员被一来京城述职的边陲四品武将当场锤杀的事情,其原因不过是两者轿子争道之时那位二品文臣的家丁口出一句“不懂教化的边陲蛮子”而已。那位二品文臣当场毙命,但那鲁莽武夫却只是被陛下罚去大理寺抄书三月而已。这里面的是非公道,谁能说得清?谁又敢说? 现在则不同,十七年的时间过去,跟随陛下打天下的那帮老兄弟大多数身受暗疮折磨,这十七年的光景足够那些不声不响的文臣熬死那帮武夫,更何况能坐上龙椅的赵衡自然也不是一个只重兄弟情义的莽夫,这几年不动声色地也慢慢地把重心侧重到文臣之上。而在文臣之中,太平盛世不会出现那么多的力挽狂澜之辈,所以更讲究的还是两个标准:一是论资排辈二是父师门庭。卢东升已经被皇帝表明了想用并且是重用,并且还是这么年轻的资历,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熬,只要他不犯大错,二十年内,头上的帽子换一换,屁股下面的座位往前挪一挪,这起码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吧?若是想的再多一些,张无极纵然是方外之人,可现在已经是耄耋之年,等他仙去以后,大乾不可无国师吧?那国师的位子,卢东来是不是也可以望一望? 顾淮曾经与门生下棋之时曾双指捏着一枚“卒”笑道:“别看这枚卒子不起眼,九十九步过后,此卒必盘踞中宫,灭老帅者必此卒也。” 那枚卒子是否真正灭了老帅,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只是顾淮这一句话却源远流传了下来,被众多文臣哪怕是对顾淮不屑者都奉为圭皋,顾相走一步看九十九步,我等不如顾相,但是走一步看十步,看三步走可以吧? 凡是在大乾官场上摸爬滚打的,莫不精通此道,这也就导致了太子赵焱本想小规模地在永宁门迎接一下卢东来便可,但无奈来烧冷灶的官员太多,纵使赵焱贵为太子也不敢真正与这些笑靥如花的老臣翻脸,只好捏着鼻子重新摆了几场大酒,给足了这些老狐狸面子也给足了第一次来到这天下第一雄城的卢东来面子。 卢东来长相并不是如同传闻所言剑眉星目面如冠玉,但是也属于清爽耐看那一类型,虽说并未涉足官场不过为人也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让暗中提心吊胆担心这位天师转世的卢东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几位老臣长长出了一口气,摆接风宴的时候也是端着酒杯拿美酒当白水喝。 卢东来自幼好杯中之物,在龙虎山上戒律师父管得严从不敢大肆豪饮,来长安的路上又因为怀揣着张无极点名要的几株草药怕喝酒误事更是滴酒不沾,到了长安之后给足了这些老臣面子,凡是来碰杯者皆来者不拒,一顿接风宴下来喝了没有二斤也有一斤半,让那些老臣啧啧称奇的同时也喜笑颜开,这顿饭可谓吃的是宾主尽欢。 能与卢东来初入长安比肩的第二件事便是一直在北原军任职的大皇子赵渊接到皇帝调令低调回京了,其低调程度之甚,若不是顾家早有密影在北原军盯着,都不会收到只言片语。 大皇子赵渊今年二十七岁,天生神力,喜好兵戈,性情豪爽,对待将士视如己出,颇有上古侠士之风,只是对识文断句之事称得上深恶痛绝,从小不知气走了多少赵衡给他起来的西席先生,赵衡对这个儿子也是又爱又恨,爱的是这个大儿子最有他年轻时领兵打仗的风采,恨得是这厮调皮捣蛋起来一点也不输赵衡年幼之时。 管束了几次之后,赵渊还是一副虚心认错死不悔改的态度,赵衡也就不再强扭这颗不是读书料的瓜,索性请了几位兵道宗师入宫来教授赵渊沙场之事,果然如赵衡所料,赵渊对于识字读书一事深恶痛绝,但是对舞刀弄枪一事热情却是难得的高涨,进步堪称神速,虽比不得顾烟这种不出世的怪胎,但是在武道一途上,前进速度也是常人未能望其项背者也。 原本赵渊只喜爱刀兵却对兵书一字不读,直到有一天赵衡带着妃子游园之时碰到把一本《四象兵经》当做箭靶射的不亦乐乎的赵渊之时,赵衡撩起龙袍一脚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踹倒在地,冷声说道:“你要学武,朕依你,但是你可知史料记载,先秦之时曾有西楚霸王者?说他力拔山兮气盖世是文人的夸大之语,但是说他力能扛鼎这确是实实在在的,但就算这种人,还是得老老实实捧起兵书取些先人智慧回来,你赵渊算什么东西?敢如此糟蹋这本被无数甲士鲜血生命写出来的这本《四象兵经》?朕让你学武,是为了让我儿成为万人敌,不是为了让你成为只知舞刀弄枪的莽夫,若是真用到武夫之时,我大乾一顶官帽子扔出去,大小宗师朕不好信口开河,但是天字高手,能一来一打你信不信?你拿《四象兵经》练箭?你能练出什么本事来?等到你这个皇子亲自上沙场以弓弦杀敌之时,那我大乾还有甚脸面庇护天下亿万百姓?” 冷言说完这番话,赵衡也不管跪在地上的赵渊,带着妃子便回头离去。 从那以后,赵渊才真正拾起了兵书,也真正成了一个难得一遇的将才,赵衡把他指派到北原军之时,赵渊不过堪堪二十岁,背井离乡七年,他不仅没有死在天寒地冻的北原,在北原军之中的势力反而一步一步做大,隐隐约约有朱伯安治下第一人的趋势。 这次赵衡突然传旨把如日中天的赵渊调回长安,其中深层次原因不免让旁人深思。 顾仙佛此时却坐在书房里拿着一张赵渊亲笔书写的请柬,看着上面狗爬一般的字迹,低声自言自语道:“有点意思。” 第一百七十一章 温柔乡 赵渊回长安,在高层庙堂之上引起的波动不小,但是赵渊此次回长安不仅没有大张旗鼓反而低调得有些过分,所以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其具体行程,顾仙佛受到那张请柬之时,心中也是不免诧异,其实他如大多数知情人一样,都以为大皇子赵渊此时应该刚刚离开北原,但是却没想到,赵渊给所有人来了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大队伍刚刚出北原,他人已经到了长安。 既然他费尽心机瞒住了所有人行踪,那么肯定是要有所图谋的,赵渊相请,顾仙佛肯定是要去赴宴的,但是该以什么态度去,顾仙佛心中却拿捏不定。 赵渊素来喜好兵戈之事,但是真对权谋一点想法都没有? 世人盛传大皇子为人豪爽,若是真正豪爽,怎么才能做到天下皆知? 顾仙佛不想去深究这些问题,在没见到赵渊之前,他对于赵渊此次的图谋也是不敢轻易下定论,所以这次赴宴他并没有大张旗鼓,拣了一身朴素的干净衣服换上,他没有带顾府的下人,明面上只带了海婵与剑三两人,暗中选弱水房的几队谍子策应,便从后门踏上了外出的马车。 剑三此人,顾仙佛很是感兴趣,若说顾鲤是一只野狗,那剑三便是一只豺狼,从来不掩饰自己的侵略与进攻,也不想吃别人剩的骨头,你若是想让我替你办事,便要给我足够的肉吃,现在给不了不要紧,先欠着,日后加倍给我就行。 相对于那些肚子里有九道弯弯的所谓闲云野鹤的文人谋士,顾仙佛更喜欢与剑三这样的人打交道,不仅是欣赏剑三的直来直去,更是因为不用在猜忌之上浪费时间,想要什么你说明白了,做好事情我直接给你,省得你表面说着不要赏赐事成之后再心有芥蒂。 坐在并不舒适的马车里,顾仙佛一边揉捏着海蝉晶莹的耳垂一边轻笑道:“回去以后替我告诉斧骁,让他在密影十三房外再增设一‘闲云房’,闲云房与其余十三房不同,不参与暗杀与刺探活动,只负责分拣判断其余十三房传递回来的信息,需要什么人让他尽管开口,不论是顾府里的还是军器司的,哪怕是西凉的,只要他一句话,我便给他,我不奢求闲云房现在就能成型,我给他两年时间,三月之内,闲云房要处具规模,一年以后,闲云房要能拉的出来,两年,闲云房要可以独立运转。至于闲云房的房主嘛,你要是想做你就做一年等日后有了得力臂膀之后再交出去,若是不想做便不做,让斧骁再找人做去便是。” 马车空间不大,行进之时更有颠簸,海婵只能伏在顾仙佛身上,面色有些微红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记下了,也没有说自己做还是不做。 顾仙佛一巴掌拍在俏美婢子滚圆的臀瓣上,引得海婵低声娇呼一声,抬起头带着湿润情意的秋水长眸望了顾仙佛一眼,娇嗔说道:“婢子记下了,闲云房的房主婢子不想做,只想这辈子伺候在少爷身边,若是少爷实在找不到得力人手,婢子也能兼着。” 顾仙佛略带自负地轻轻一笑,抱着怀里佳人柔声道:“不想做那便不做,顾府这么大,还找不到一个能统率闲云房的人了?” 缩在顾仙佛怀里的海婵嗯了一声,一边抓着顾仙佛大手一边岔开话题问道:“自从少爷入主书房以后,就没来房间里歇息过一晚上,拼命也不是这么个拼命法呀,今日若不是去赴鸿门宴,少爷是不是还想不起婢子来啊?” 顾仙佛捏了捏吃着飞醋的海婵琼鼻,道:“现在顾府刚刚交到我手上,大小事务都得我亲自打理,我实在是分身乏术啊。二弟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他就是这么个邪气性子,除了对我之外对父亲有时也是没有好脸子,他小时候练武伤了脑子,你莫与他一般见识。之前父亲命女眷不可进书房的规矩,从今日起就没了,日后我在书房处理事务的时候,还需要我贴身的大丫鬟来给我研磨呢。” 听到顾仙佛讲顾烟伤了脑子,海婵趴在顾仙佛怀里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再听到顾仙佛后半句话,海婵脸上的忧郁情怀一扫而空,正待说话之时马车前却传来剑三禀报:“老爷,到了。” 顾仙佛拍拍海婵臀瓣,海婵略带幽怨地看了少爷一眼,还是规规矩矩地站起身替顾仙佛整理衣衫。 顾仙佛走下马车之时,首先便看到的是一停在瘦湖湖畔的巨大花船,这艘花船名“温柔乡”,倒是起的有那么一丝书生味道,想必也是这艘花船幕后老板重金求来的,温柔乡在冬日之时到了数九寒天才靠岸挂牌,如今刚刚开春便又开出来招揽生意,端的是一个勤劳典范。 只是原本嬉闹无数胭脂气甚浓烈的温柔乡如今却化作了一个地道的江南水乡女子,船只是静静靠在湖畔,偶有看到下人弓着身子往来伺候,却不见红倌与香主往来。 顾仙佛带着海婵剑三前行数步,身着一身大红色常服的赵渊便大笑着自舢板上稳步走下,边走边拱手道:“药师啊,我千盼万盼,终于把你盼到了,七年一别,药师如今变化甚大啊。” 顾仙佛拱手含笑道:“药师见过大皇子。” 赵渊生得相貌不俗,在边关磨练七年又沾染上一些武人粗粝气度,摆摆手道:“七年不见药师你如今便如此与孟郎见外吗?你可是忘了小时候在御花园你揍我的场景了?哈哈哈,今日咱们在这花船之上,没有皇子没有将军,只有七年未见的两个老友而已。” 顾仙佛微微一笑,认真道:“君臣礼数不能乱,如今大皇子也是肩挑重担之人,此地又人多眼杂,药师自不敢僭越,小时调皮之事药师自然记得,大皇子现在提起,莫非……是想打回来不成?” 赵渊哈哈大笑,探出手臂抓住顾仙佛右臂,一边往温柔乡引去一边亲切道:“七年不见药师说话风趣幽默了不少啊,孟郎当然记得当年仇恨,只是今日不是打回来,而是要在酒桌上喝回来。” 面对赵渊盛情邀请,顾仙佛推脱两三下之后发现挣脱不开赵渊铁铸的臂膀,便只能任由赵渊挟着手臂与赵渊并肩而行。 赵渊早已将温柔乡包下,在船舱里摆好一桌盛宴,海婵与顾仙佛一同迈入船舱之后便静静站在门后候着,赵渊与顾仙佛皆在等候已久的四名婢子伺候下纷纷落座。 赵渊与顾仙佛座位挨得极近,亲自替顾仙佛斟满酒杯以后方才落座,关切道:“淮安怎没来?孟郎还记得,小时在御花园里,只要一碰到你们哥俩,就没落得好下场过,药师对我最多收拾一顿,淮安却是每次都把我打得鼻青脸肿,有次我找父皇哭诉,父皇却告诉我,顾家小子打得你满地找牙,那是顾家小子的本事,你白吃这么多年的饭了?你不会打回去啊?哈哈哈哈,药师,你听听父皇当年说的话,还讲不讲道理了?” 顾仙佛脸色略微黯淡一些,沉声道:“惭愧,愚弟在家筹备父亲丧事未能脱身,还请大皇子见谅。” 一说到顾淮驶去,赵渊脸色也沉重了许多,端起酒杯道:“药师,顾相为我大乾,一生尽心尽力,孟郎是粗鄙武夫不会说话,只能说一句顾相的好,孟郎这辈子都忘不了。来药师,第一杯酒,咱们先敬顾伯父。” 说着,赵渊把杯中酒洒到地下,顾仙佛亦是。 稍微收拾一下心情,顾仙佛勉强笑道:“大皇子,在北原军七年,过得如何?见识到了兵书里的金戈铁马与每日无趣操练,看惯了遍地狼烟闻吐了马粪味道,大皇子可还舒坦?” 赵渊一拍大腿轻叹一声,道:“药师啊,你现在说话还真是和以前不一样了,看来六年西凉也没有白去啊,在北原军的七年,孟郎确实侥幸攒下了一点儿家底儿,但老话说得好啊,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在军营之中,得拿本事说话,皇子的身份可没多大用处,说来药师可能觉得我矫情,刚去的两年,我是真失望也是真想长安,狼烟不好看马粪也不好闻,但去都去了,也不能就给人灰溜溜地赶回来啊,索性我咬着牙就这么过来了。咱哥俩这六七年受的苦,我看啊相差无几,为了咱哥俩的同病相怜,药师,咱走一个?” 二人共同举杯,满饮杯中酒。 赵渊放下手里酒杯,一边斟酒一边问道:“药师在西凉六年,受的苦比孟郎受的苦多吧?” 顾仙佛扶住酒杯,轻敲两下桌面道:“苦不苦的也就是那样,西凉和北原不同,西凉偏僻荒芜,穷山僻壤出刁民,西凉兵是最好管也最不好管的,况且还有草原蛮子对西凉虎视眈眈,时不时都来劫掠一番,药师在西凉六年,除了忙着不被别人欺负以外,也就忙着与草原蛮子斗智斗勇,大皇子好歹还能攒下一点微薄家底,药师是一点家底也没有攒下啊。” 赵渊与顾仙佛相视一笑。 皆知晓二人都未讲真话。 第一百七十二章 言听计从 赵渊摩挲着酒杯,向顾仙佛笑道:“我费尽心机避开世人耳目,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路风餐露宿潜回长安,可不是为了与药师打机锋的。” 顾仙佛含笑低头,轻声道:“药师来赴大皇子的宴,自然也不是来与大皇子打机锋的。” 赵渊凝视着顾仙佛的眼睛,顾仙佛平静回望回去。 良久,赵渊才挥挥手,在一旁伺候的四名婢子放下手里东西柔柔弱弱地施了个万福,鱼贯而出。 海婵犹豫了一下,便跟着这四名婢子一同出去,顾仙佛却突然开口道:“船舱里不能没个伺候的人,海婵你留在这儿。” 听闻顾仙佛的话语,赵渊并没有多大反响,依旧一副泰然处之的平静表情,海婵笑了笑,踱步走到顾仙佛身后捧起酒壶静静站着。 待到那四名婢子全部出去以后,赵渊才伸出手掌轻击两下。 船舱大门再次被打开,一身材五短的汉子走进来,这汉子生得肤色黝黑面容朴实,刚刚开春的时节却只穿着一件褐色贴身短靠,古铜色的双臂肌肉鼓张,把身上那一件劣质短靠撑的厉害。 汉子走到顾仙佛身边,把手里一只剑匣轻轻搁置到顾仙佛面前,躬身施礼,然后转身告退。 赵渊含笑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顾仙佛也不退让,拨开扣着的铜锁,慢慢掀开剑匣。 沉香木造就的剑匣中,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口长剑,长约三尺宽约二指半,剑脊高高隆起显得造型有些怪异,剑身之上云纹层峦叠嶂一看便知是采用的先秦锤炼之法。 顾仙佛探出手臂轻轻抓住剑柄,剑柄微凉,试探着拿起这口长剑,出人意料的是并未有他想象的那般沉重,入手极轻,也就两三两的样子。顾仙佛把长剑放置眼前细观,发现剑刃浑圆,钢口难得的锋利清脆,应是一削铁如泥之神兵利器。 赵渊自己给自己倒了半杯茶水,啜饮一小口后笑问道:“药师可知晓刚才奉剑那人是谁?” 顾仙佛把长剑放回剑匣之中,摇头道:“药师孤陋寡闻,确实没看出那汉子是何方神圣。” 赵渊轻轻一笑,道:“药师可知号称有十万剑士的前韩?韩国最后一任皇帝嗜剑成疯,导致国内佩剑风气高涨,不论是王公将相还是商贾富绅,皆以能陪一柄上好宝剑为荣耀。” 顾仙佛对逐鹿之战的历史了解本就不少,赵渊稍微一提点便反应过来,笑道:“前韩在宫中有一地位最尊崇的铸剑师,名曰韩云子,韩云子与帝王同吃同住,一生共铸造六口青锋,最差的在天下也排名第三十二。相传前韩被我大乾铁骑攻破成都以后,前韩皇帝高呼玩剑误国,在城墙之上拿自己佩剑自刎,韩云子也不知去向,没想到能被大皇子收入麾下。” 赵渊摇头,轻声道:“这韩云子虽得说在铸剑上是一把好手,但是脾气确实差得很,属炮仗的一点就着,孟郎何德何能能把这老东西收入麾下,是我以收留十二名前韩余孽三十年为代价,换他在三十年内为我铸剑三口而已。这是韩云子为我铸的第二把剑,他给这口剑起了个不太吉利的名字,唤作‘玉碎’,但是名字不吉利归不吉利,这口剑倒是当真不差,不说前十,前二十是肯定有一席之地的,宝剑配英雄,现在,是药师你的了。” 顾仙佛含笑轻轻把剑匣向赵渊方向推了推,坚定道:“无功不受禄,药师一向胆小大皇子又不是不知道,倘若药师就这么收下这口玉碎,那回去以后药师恐怕就没法睡个安稳觉了。” 赵渊笑着虚空点了点顾仙佛,道:“你啊你啊,还是那个谨小慎微的老样子,在武林之中有句老话,叫做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药师你才二十三岁而已,便活得如此老成稳重,以后的日子岂不是过得相当无趣?你看看你的样子,那还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当初那个‘一身仙佛气两袖青龙胆’的顾药师哪里去了?” 顾仙佛只是笑,却不接话。 赵渊突然敛起笑意,看着顾仙佛认真讲道:“长安里那把椅子,我是想望一望的。” 顾仙佛也敛起笑意,同样认真讲道:“现在药师就是大乾官场的一枚弃子,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下棋之人丢出棋盘,大皇子说的那些话,药师就当什么都没听到,包括大皇子收留前韩余孽之事,药师也从没听到过。” 赵渊没有回应顾仙佛的推脱之语,他靠回椅子上,双眼望着船顶一字一顿说道:“我虽是大皇子,却终归只是个皇子,明明是立长力嫡的规矩,为何现在在东宫里坐着的是我那二弟却不是我?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我那生母是该死的草原蛮子?药师啊,在我及冠之年,父皇赐我的字本是蛮郎二字的,是被我生母苦苦哀求才给改成孟郎的,我还记得当时祁钺祭酒大义凛然说出的那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时的高尚模样,那时我第一次如此恨一个人,不是恨祁钺,更不是恨父皇,而是恨我的母亲,她为什么要是一个草原蛮子,又为什么要生下我?” 对于这种帝王家事,顾仙佛深知言多必失四字,在赵渊诉说之时一直闭口不言。 赵渊也不期待顾仙佛现在就能倒戈向他的阵营,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从小不学文,不学礼,只学武,疯了一般的学武,药师以为我只是不好读书吗?错了,如果能读书的话,谁愿意大热天的在外面出着一身臭汗挥舞着那几根可怜的刀枪棍棒?那几个教授我的兵道宗师说是宗师还不是大乾的一条看门狗?我就算学武学一辈子能学出什么花来?这些道理我都知道,只是我不学武能怎么样?我敢学文吗?我敢读书吗?我身上一半流淌的可是低贱的来自草原的血液啊。就连读兵书,也是经过多少次苦心安排之后,我才敢借着父皇的雷霆盛怒读一本《四象兵经》啊。” 顾仙佛沉默片刻,方才缓缓道:“大皇子所言,句句泣血字字落泪,药师知晓大皇子这二十年不易却从未想到大皇子艰难到如今这个地步。只是大皇子若想参与到夺嫡一事中,恐怕……” 赵渊挥挥手打断顾仙佛的话,惨笑两声道:“夺嫡?我可不是夺嫡,我是在夺命!现在有机会对那把椅子望一望的,无非就是太子、六弟和我,太子背后有半个朝堂有一个皇后,还有根深蒂固的朱家,更有统帅着北原军的朱伯安,六弟背后有来自江南的大半大半的银子,还有药师你不遗余力的支持和给他铺路,而我却只有麾下的几个大老粗和几副破烂盔甲。但我不得不争啊,在这场夺嫡之战中,就算我一直置身事外,不论太子登基还是六弟继承大统,他们都不会放心让我这个流着一半蛮子血的大哥手里握着这么重的兵权。所以我不得不争啊,太子失败了,有朱家保他他后半生定能安然无恙,老六败了,有整个江南的银子在后面撑着他,最不济他也能做个闲散的富家翁。只有我,只有我败了,得赔上我这条贱命!” 顾仙佛没有安慰赵渊,既然赵渊如此说了,那就代表他把一切都与顾仙佛摆到了明面上,这时候再说一些场面话没有意义。沉默片刻后,顾仙佛轻声说道:“大皇子说的话,句句属实,但是大皇子方才也说了,我与六皇子,是莫逆之交。官场之上,擅自改换门庭是大忌讳,更何况还是在如此情况之下,若是药师再两面三刀,就算大皇子能真心信我,可是这满朝文武又该如何看我?药师日后如何在朝中自处?” 赵渊坐直身子面容肃穆,他看着顾仙佛,一字一顿道:“药师,我当然知道你与老六关系莫逆,但是我不知道你想过没有,老六是有大把的银子,但是这些银子说是他刘家的也对,说不是他刘家的,更对。若是太子真与老六撕破脸皮,区区一个商贾之家,就算他有些势力,但也没办法与我大乾的官场和兵马抗衡吧。自大秦之始,历代皇帝莫不是采取重农抑商的政策,当然我大乾立国后,因为顾相的缘故这项举措得以缓解,但是药师啊,这传承了千年的措施,不是说改,一下就能改过来的。更何况老六此人,心地确实善良,见不到百姓受苦看不得天灾人祸,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保守有余而进取不足,他如果做到那把椅子上,我相信他会成为一个好皇帝,但是就凭借他那软弱性子,难,很难。” 赵渊顿了顿,稍微放松一下后说道:“药师,我大概知道你为什么支持老六,别人不相信你是为大乾百姓着想,但我相信,不为别的,就为你是顾相的儿子。我现在可以拿我的姓氏向你担保,若我继承大统,至少十年,与其他三国秋毫无犯。甚至我可以向父皇敬顾相一样,拜你为帝师,有生之年,对你,言听计从。” 顾仙佛霍然抬头,目光炯炯。 言听计从四字,分量重了一些。 第一百七十三章 良辰美景 顾仙佛端起茶盏吹了吹茶水表面的茶沫,稍微抿了一口,笑道:“言听计从四字,重了一些。” 赵渊盯着顾仙佛,正襟危坐,缓缓道:“是重了一些,但是药师担当得起。” 顾仙佛轻轻搁下手里茶盏,看向赵渊问道:“我想知道,大皇子为什么如此看重药师?” 赵渊靠回椅子上,歪着脑袋思考片刻,最终才开口缓缓说道:“我不想与药师再谈一些情谊忠义等虚无缥缈的问题,我知道药师你是一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实在人,那我便与你讲实话。我在北原军中的势力,比所有人想象的都大一些。官场上讲究论资排辈父师门庭,沙场上也讲究你是哪个校尉带出来的生瓜蛋子。巧了,因为父皇无意间的几句话再加上我这个武夫脾气,在宫里教我的那几位兵道宗师还算真真正正看做了半个关门弟子,也正是因为有他们给我不遗余力的在军中铺路,我麾下聚集的底层军官还算拿得出手,这些武夫没读过几天书,但是是非道理还算明白,重诺义轻生死,是那种真真正正士为知己者死的人物。” 顾仙佛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认真倾听着赵渊逻辑略微有些凌乱的肺腑之言。 赵渊换了个姿势,直接下手抓住一只松鸡的肥硕鸡腿,一边大口啃食着香嫩的鸡肉一边含糊不清继续讲道:“别看这些校尉伍长之流地位不高,但是他们确实是有实权的人物,带兵有理治病有方,手下少则数百多则数千的好儿郎虽然平常被打骂得厉害,但是却是那种能为了护住营旗死至最后一人的主。这么多校尉跟着我混口饭吃,哪怕是为了他们,我也得硬着头皮把这条路走下去吧?再者说我虽然没把那几个老是自称为兵道宗师的糟老头子当做我师父,但姓周的那个老不死的临死前要见的最后一人不是他儿子,也不是他的袍泽,是我啊,他撑着最后一口气把那枚早已经退役了六年的虎符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我相信他是忘了我身上还留着一半蛮子血的。” 顾仙佛撕下另一根松鸡的鸡腿,也是如赵渊一般大快朵颐,低声说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大皇子的驭人手段,有些火候了啊。方才这些话,大皇子给药师吃了一味药效十足的宽心丸,药师也相信,大皇子对那一张椅子,有一番角力的本事,现在,大皇子是不是该拿出一贴清凉散了?” 赵渊丝毫不为顾仙佛略带嘲讽的话语所动,只是一边专心致志地消灭着肥硕的鸡腿一边低着头继续徐徐说道:“吃完了宽心丸,咱们便吃清凉散,虽说我在沙场之上还有几分影响力,但是药师你心里也清楚,现在武人身份地位衰微,文臣水涨船高,治国治州治郡治县都需要文臣来做,这也正是我的软肋,在文臣之中,我这个半个蛮子,地位低下的厉害,提着猪头想找庙门都找不到,我总不能真带着我那些家底儿造反吧?但是药师你不同,顾相治理乾国十七年,改九品中正为科举,向天下寒士提供了一个鲤鱼跳龙门的机会,顾相生前门生遍布天下,仙去以后十年之内余威尤烈,我相信药师你在顾相的那些门生心里,地位高的可怕。若是药师能辅助我,我相信,大统指日可待!” 一番话赵渊说的惊心动魄,但是顾仙佛吃鸡腿却吃的风平浪静,仔细吮吸完最后一根骨头将其吐出以后,海婵适时递上一方手帕,顾仙佛接过胡乱的擦了擦手,又撕下一根鸡翅放进嘴里,边吃边笑道:“这鸡肉味道做的确实不错,松鸡肉质本就鲜嫩,掌勺的厨子又把其文火细炖了至少两个时辰,这鸡肉吃在嘴里,不说入口即化吧,但也算鲜嫩得厉害。只是这厨子还是有些心急了,若是把这松鸡在入锅之前拿料酒好好腌制一个时辰,做出来的松鸡,会更加入味,大皇子,你说呢?” 赵渊放下手里的骨头,点点头道:“药师说得不错,做一味好菜,确实需要足够的慢炖功夫,若是心急了,再好的材料也要糟蹋了。” 顾仙佛吐掉嘴里的鸡翅,接过海婵递过来的第二方浸水的手帕细致的擦了擦双手和嘴角,站起身抱起桌子上的剑匣笑道:“多谢大皇子今夜的热情招待,好酒好菜药师吃得舒服,这口玉碎药师就却之不恭了,顾府里没怎么有配得上大皇子身份的神兵利器,库房里还有一口排行第十四的‘青羚’,耍起来还算有几分味道,明天我派人送到大皇子府上,天色不早了,药师便先行告退了,就几步的距离大皇子不必相送,告辞。” 说着,顾仙佛抱着剑匣略带滑稽地向赵衡拱拱手,便带着海婵转身离去,赵衡果然没有起身相送,连最起码的目送都没有,只是端着茶盏盯着顾仙佛吐出来的那一堆被咀嚼过的鸡翅若有所思。 能把吃到嘴里的东西吐出来,简单还是不简单? 顾仙佛带着海婵走下舢板,这餐饭吃的时间并不长,现在不过是刚刚入夜而已,凉凉的春风吹到身上很是舒适,剑三牵着马车迎过来,顾仙佛把那口玉碎扔到剑三怀里,边往前走边笑道:“这口玉碎赏你了,不过我估计你也用不惯,这口剑虽然有几分说头,但毕竟是一口新剑,不如你用惯了的圣王,你若想用便收着,不想用便找个当铺当了去,长安的‘永和当铺’门面不大,但是胆子不小,除了皇帝陛下的玉玺不敢收,还真没有他们不敢收的东西。记得回府以后去库房去那口青羚出来,明日一早送到大皇子府上去,若是他收下便收下,若不收下,你自己留着便是。” 剑三小心翼翼地打开剑匣,伸出食指摸了摸玉碎高高隆起的剑脊,满意一笑后合上剑匣,将其仔细背到身后,沙哑着嗓音答道:“走江湖的,哪有嫌剑多的道理。” 顾仙佛哈哈一笑,边举步往前走去边笑道:“你现在可不是走江湖的了,你现在身上贴着的是顾家的标签,以后你便不是匪是官了,今夜天气不错,马车扔这儿便是,我们走回去。” 剑三沉默地点点头,松开那匹价值千两的白马缰绳,跟在顾仙佛身后三步距离朝前走去,不论顾仙佛行进速度快或慢,剑三都是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三步。 一路上,顾仙佛有的是闲情逸致欣赏路上夜景,海婵却是忧心忡忡的模样,犹豫百丈的距离后还是小声说道:“少爷,您别怪婢子多嘴,您对大皇子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顾仙佛伸手折下一根刚刚吐芽的柳枝在手里甩着,饶有兴致反问道:“你觉得呢?” 海婵浅笑道:“少爷的心思哪是婢子能猜得到的,婢子多次一问是怕少爷百密必有一疏,那青羚是山河诗斋上任斋主的佩剑,当年顾府密影横扫江湖之时山河诗斋老斋主誓死不降,杀了我顾府十七名谍子流光最后一滴血之后才气绝身亡,从那以后这口青羚也就成了气节的代名词,这些年不知有多少人明里暗里打着这口青羚的主意,婢子是怕大皇子收到青羚之后,误解了少爷意思。” 顾仙佛轻轻一笑,也没对海婵这番话做什么点评便岔开话题道:“海婵啊,我多久没看到你出手了?” 海婵歪着脑袋想了片刻,才甜甜笑道:“婢子也记不清了,大概有八九年的光景了吧?今夜有不开眼之辈来寻死吗?打扰了少爷赏景的闲情逸致,那他们可真是百死莫赎了。” 顾仙佛笑而不语,赵渊这次温柔乡宴请,安得确实是一份好心,但是就怕这份好心太过滚烫,若是换位思考,顾仙佛也会如同赵渊一般故意放出风声去,不论自己是否被袭杀成功,对这个刚刚回长安的大皇子来说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道路旁的一株老柳树上突然跃下一名黑衣人,手里钢刀在月光下闪过一抹森然,直系顾仙佛头颅。 海婵微微舞动了一下细细的腰肢,背后一袭红练飞出,那名刺客还未跃下柳树就被红练洞穿了心房。 海婵收回红练,上面的颜色又鲜艳了一分。 那名刺客的出现只是一个前奏,在海婵出手的时候二十余名黑衣人从各个角落飞速冲去,先是泼洒过一波染了致命毒药的弩箭毒镖过后,才手握长刀沉默寡言地冲杀过来。 海婵随意勾手,红练上下翻飞,空中如蝗虫一般的弩箭便消失无影无踪,海婵浅笑,还有闲情逸致对着顾仙佛甜甜道:“今夜花开月正圆,海婵便向少爷献舞一曲,少爷可要看好喽。” 说完这句话,那二十余名黑衣人已经从不同角度冲杀过来,海婵娇笑一声,整个人化作一只大红的蝴蝶,一边翩翩起舞一边冲撞进刺客的人群之中,红练所到之处,要么头颅飞去,要么断指残臂。 顾仙佛微微摆手,一边欣赏着海婵在漫天血色之中的绝美舞姿一边示意暗处的弱水房谍子不必轻举妄动。 你们的帐算得不错,可惜没算清我身边还有一个货真价实的小宗师啊。 天上月夜正圆,月下佳人起舞。 端的是一副良辰美景。 第一百七十四章 家宴(上) 顾府外戒备森严,顾府里热闹非凡。 顾仙佛坐在堂屋里的主坐上,想伸出手去拿一旁的茶盏,摸到冰凉的触感之后才想起茶杯里的茶水在半刻钟前已经被他饮尽,只好把手再讪讪地缩回来。 清了清嗓子,顾仙佛深吸一口气故作威严,朝倚在门框上看戏的海婵沉声说道:“海婵啊,你难道不知道少爷的茶杯空了吗?还不去给少爷换一杯茶过来?” 海婵只是靠在门框上笑而不语,白皙的酒窝里有着抑制不住的欢乐。 顾仙佛只好把目光收回来,赔着笑看向自己对面。 商桃花身着一身青色把衣,把玩着一柄从夜市里花二钱银子淘来的象牙扇子,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冷笑不语。 上官素手身着一身米白色的粗布无缘裙,裙腰的两端分别延长一截,整条裙子没有任何纹饰,她站在商桃花左侧,一双洁白素手背在身后,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打量着顾府堂屋里的装饰,啧啧称奇。 徐芷瞳身着绛色纱复裙站在商桃花右侧,因为紧张一双小手紧紧抓住裙摆,偶尔抬头怯生生地看一眼顾仙佛,被发现之后又马上把目光收回来低头盯着脚尖。 顾仙佛面对着对面的三个自从来到顾府就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女子,有一种自己逛完勾栏没有结账被人追到家里的感觉。 呸,哪有这样形容自己未过门的小媳妇的。 顾仙佛暗自啐了自己一口,想到小媳妇这三个字时心理还有点莫名的高兴。 眼看顾仙佛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笑意,商桃花重重冷哼了一声。 顾仙佛顿时回过神来如坐针毡,正襟危坐了半晌发现对面三位老佛爷都没有率先开口的意思,只好搓了搓手尴尬笑道:“那个……三位大早上的远道而来,应该还没有用过早饭吧,要不让伙房先做一点儿,咱吃完饭再聊?” 徐芷瞳甜甜一笑,正欲开口却发现稳坐在三人中央的商桃花依然没有开口的意思,便马上收住到嘴边的话语,红着脸颊重新把头低下,抓住裙摆的手又用力了一些。 上官素手则是因为她天然呆的属性,现在还沉浸在对顾府装潢的观察中,并未对顾仙佛的这番话做出反应。 又沉默了片刻,觉得拿捏得火候差不多了,冷哼一声悠然开口道:“回到长安这么多天了,顾公子生活过得挺滋润啊。” 顾仙佛搓着手,尴尬赔笑道:“不滋润不滋润,长安城里事情多,这几天一直忙着在处理各项事情,也没来得及……” 可惜顾仙佛苍白无力的辩解还没有说完就被商桃花打断,“呵呵,出了一趟远门,就从青牛村带回来一个婉约女子,昨夜又被大皇子相邀去温柔乡喝了一顿花酒,还说不滋润?” 上官素手此时也终于和堂屋里的其余四人来到一个世界,等着大眼睛看着顾仙佛附和道:“就是就是,还说不滋润?” 顾仙佛苦着脸解释道:“陆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现在她的家乡又因为我变得面目全非,我只能命府内密影把她接回来,至于昨夜吃的那顿便饭,海婵可以作证,我从头到尾就吃了一根鸡腿半根鸡翅,哪里谈得上喝花酒了,皇天后土实所共鉴,小的冤枉啊。” 商桃花丝毫不为顾仙佛的避重就轻所动,冷笑道:“是吗?你的意思是你对那位有着救命之恩的陆姑娘没有非分之想了?” 计谋被识破的顾仙佛老脸一红,搓着手说不出话来。 商桃花冷哼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身,提着裙摆慢慢走到顾仙佛面前一步之遥站定,一双秋水长眸紧紧盯着顾仙佛的面庞。 顾仙佛也不知抽了什么疯,抬头竟然直接亲了上去。 商桃花根本没有料到现在正在接受审判的阶下囚顾仙佛会有如此的神来之笔,堂堂东陵娘子军首领竟然就这么被一个小贼偷袭成功了。 “你你你……” 商桃花捂着被蜻蜓点水的嘴唇接连后退三四步,脸上再也不复之前的冷漠模样,双颊绯红若桃花,捂着嘴唇只是一个劲儿的你你你却说不出话来。 顾仙佛索性破罐子破摔,站起身道:“我知道你们三个担心我,我也同样挂念你们,回到长安这么多天没有去看望你们是我不对,今天要打要罚我都认了,我也不想与你们再找些什么为国忘家的蹩脚借口,反正你们都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相信你们能理解我这个不称职的情郎,有什么话咱们吃完饭再说,好不好?” 一句未过门的妻子让前来兴师问罪的三个人全部都变成了大红脸,商桃花极其罕见的流露出小女儿姿态,跺脚娇嗔道:“什么男人啊,道歉也这么不讲道理。” 海婵适时过来打圆场,笑道:“好啦好啦,三位姐姐过来也是牵挂着少爷,这也是少爷你的福分,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少爷,三位姐姐若是还不出气,用完早饭以后,咱再好好收拾他一顿。” 顾仙佛走过去摸了摸徐芷瞳的秀发,轻叹一口气,道:“来吧,先与我去灵堂祭奠过父亲,有什么话我们用完早饭再说。” 顾仙佛此言一出,堂屋里气氛瞬间凝重了许多,顾仙佛也没有多作解释,带着三位美眷穿过厅堂来到顾淮灵堂,庄重地上了三炷香磕完头之后,顾仙佛又在蒲团上跪了良久才起身带着三位美眷离开。 至于他在心底与顾淮说了些什么,没人知道。 再次回到堂屋之时,顾名已经带着三四名手脚麻利的下人备好早饭,一桌早饭虽以清淡为主,但却并不单调,琳琅满目的精致吃食看得商桃花不住的偷偷咽口水,早已把心底的兴师问罪丢到了九霄云外。 顾仙佛率先在主座落座以后,商桃花上官素手徐芷瞳三人才扭捏着坐下。顾名不用顾仙佛吩咐,便亲自去后院把早早起床在收拾屋子的陆锦帆请到堂屋里。 被顾家密影带上背井离乡之路的时候,陆锦帆心里就充满了忐忑,以她自小在田野间长大的见识,自然猜测不出权倾天下的顾淮府邸会是如此的金碧辉煌,但是她却知道一点,长安顾府与自己在青牛村杏子街上的老家是不一样的,至于哪里不一样,陆锦帆想象不出来,但是起码得能配上堂堂丞相的身份吧。 大多数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年轻人少年时都做过“白日梦”,少年梦想的或是有朝一日能跻身进高高在上的官庭然后衣锦还乡光宗耀祖,或是一袭白衫胯下白马仗剑走江湖。少女的情愫则简单许多,大部分都是有朝一日能觅得如意郎君,最好那如意郎君还是身世不俗,能让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从这个世界飞到另外一个世界。 陆锦帆是个奇女子但也是个凡人,在田间劳作的时候她自然也做过这种梦。 而如今这个梦终于成真了,陆锦帆然而有种飘飘然的不真实感。 虽说自己童年时不懂事向老天许诺要一个身份不俗的如意郎君,但是这个郎君的身世也太不俗了点吧? 自从来到顾府以后,陆锦帆就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与她之前想象的几乎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个世界里,下人吃的饭食都足够抵得上青牛县最好的客栈要一桌最好的席面,看门狗身上穿的衣服都比得上村里保正夫人的衣服,几个丫鬟走路时略带懊恼地小声议论着昨天打叶子牌的时候不小心又输掉了几钱银子,乖乖,几钱银子那可是自己与小雀儿好几个月的花销,若是省吃俭用一些,都能用的了一年了。 两个世界的巨大差距,却并没有让陆锦帆觉得自己成了人们眼中争相羡慕的贵夫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当日无心救助的那个年轻人是什么人,二者的身份云泥之别,顾公子对自己怎么样是一回事,但自己配不配得上却是另外一回事了。陆锦帆很知道这一点,所以来到顾府以后她就很忐忑,住在顾府最差的一间别院里她依旧很忐忑,被顾名笑呵呵地叫来吃饭的时候她更忐忑。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跟着顾名来到堂屋门口,看着堂屋里的那一桌琳琅满目的吃食和四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陆锦帆心底的那点勇气刹那间便飞到了九霄云外去,她站在门口怯生生地施了个万福,红着脸小声道:“婢子见过少爷和四位夫人。” 还不等顾仙佛说话,商桃花便带着笑意站起身,走到陆锦帆身边抓起她因为常年在田里劳作而有些粗糙的双手,带着诚挚含笑说道:“这位就是陆妹妹吧,果然生的是一副可人模样,瞎称呼什么夫人呀,叫姐姐便好,陆姑娘的心思我知道,不过妹妹你可是想多了哦,你看在这堂屋里坐着的所有人,包括主座上人模狗样的那位,往上推二十年,大家都是泥腿子出身,谁又看不起谁?所以陆妹妹你不要想些有的没的,来到顾府大家就都是一家人,来先坐下吃饭,若是小顾子胆敢欺负你,你和姐姐说,看姐姐不打的他满地找牙。” 红着脸庞的陆锦帆任由商桃花拉着把自己塞到离顾仙佛最近的那个座位中,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一半。 第一百七十五章 家宴(下) 看着坐在自己身边还有些手足无措的陆锦帆,顾仙佛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他又怎会不知提前把这个直爽率真的农家姑娘带到另一个世界来对她而言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揠苗助长的愚蠢勾当,但是顾仙佛却别无他法。自从自己回到长安暴露到世人面前之后,自己此次外出的所有经历都会被有心人慢慢挖出来,陆锦帆原本就算失去了那个老蛟神魂化作的养女小雀儿以后,本来也能无忧无虑地在青牛村过下去,但是她却与顾仙佛扯上了关系,若不把她及早带回顾府,在那些对顾家一直窥探的魑魅魍魉来说,这就不亚于一块明晃晃而且丝毫没有设置防线的肥肉。 陆锦帆不懂得顾府里的森严规矩,坐下以后一直低着头,眼睛余光瞥到自己面前一个吃食很是轻巧可爱,便悄悄伸出手抄起碗碟上的银箸,夹起一个往顾仙佛碗里放去。 在一旁伺候的顾名眉头一皱,举步向前便想向这个农家女子说明老爷不动筷子别人都不能动的规矩,幸好顾仙佛及时发觉微微摆手,顾名这才暗叹口气退了回去。 顾仙佛夹起碗碟里的鲟鱼卷咬了一小口,略带宠溺地看向陆锦帆道:“陆姑娘还真是与我心有灵犀,这桌子菜肴里我最钟意的便是这鲟鱼卷,要不是托了你们这几位的福气,平日里我是吃不到这份吃食的。” 陆锦帆低着头没有说话只是嫣然一笑,但是神态却是放松了少许。 上官素手也挟了两只鲟鱼卷过来,一只放到如鹌鹑般老实的徐芷瞳的碗碟里,另一只放到自己面前,咬了一口后才徐徐说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个天气竟然还能吃到北边海里的雪鲟,顾家真是家大业大,连吃食都这么讲究,我们这种布衣百姓比不了啊。” 徐芷瞳并未动筷子,只是低头小声说道:“上官姐姐别这么说,药师哥哥自己一个人挑起顾家大梁,也是很不容易的。” 顾仙佛微微笑道:“还是芷瞳妹妹会说话,这话说的我心里舒服,不像你这个小妮子,吃着东西还堵不住你的嘴。父亲在世时私下里最常念叨的一句话便是‘人生在世吃喝二子’,也算是秉承父亲遗风,府里下人对吃食还算上心,不过你这小妮子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你经营那一间医馆银子多得吓人,平常吃得不比我顾府差,还在我面前叫屈,讲不讲道理啦?” 上官素手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鲟鱼卷,嘀咕道:“肯定是雪见这个小丫头泄密的,看我回去怎么罚她,顾仙佛,你别以为我有几两银子你就能拖着你当年的汤药费不还,我跟你说,一万三千两银子,少一两都不行。” 顾仙佛莞尔一笑,实在是拿这个小财迷没办法。 商桃花不用别人伺候,她每次到顾府之后都有几分喧宾夺主的架势在里面,原本山中称大王的顾仙佛也就只能区居第二了。 在少年时候,顾仙佛除了顾淮之外,唯一怕的也是最怕的便是这个女版的混世魔王,顾烟小时不像现在这么邪气,还是个“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从来不与女子动手,顾仙佛一人又打不过商桃花,只能每次见面都承受着商桃花的欺凌。 有一次顾仙佛因为没有把新买的糖葫芦及时送到商桃花嘴边,商桃花便放话要剪掉顾仙佛的弟弟,吓得顾仙佛每次见到商桃花出现都要捂着裤裆飞速逃跑,商桃花的劣行由此可见一斑。 挟了一跟细若发丝的萝卜干放进喝了一半的瘦肉粥里,商桃花随意问道:“小顾子,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啊?” 谈到了正经事,其余几人进食的速度也慢了下来,都在竖着耳朵听顾仙佛的打算,顾仙佛放下碗筷,看着院子里昂然春景笑道:“我还能怎么办啊,长安这个地方是容不下我了,我父亲在世时看似君子可欺之以方,其实他才是最坏规矩的那个人,那群被我父亲亲手从祖辈功劳簿子上赶下来的不知死活的玩意儿早就恨我父亲恨得要死了,我父亲在世时他们安稳如丧家犬,但我父亲一去,他们就瞬间化身白眼狼了。桃花你信不信,现在咱们吃饭的时候,就不知有多少人在家里磨刀想拿掉我的项上人头?” 商桃花也放下碗筷,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道:“我信。” 顾仙佛笑了笑,继续缓缓说道:“所以我肯定不能再待在长安了,即使我能厚着脸皮待下去,那些狗屁的将种子孙也能在日后孜孜不倦地给我下绊子放冷枪,这儿又不是西凉,我也不敢胡乱杀人,既然活得如此不爽利,为了让那些纨绔子弟能安心睡个觉,我还是早早滚蛋,收拾铺盖卷儿去西凉喝西北风吧。” 上官素手一边喝粥一边“好心”提醒道:“你才是长安城最大的纨绔子弟,不要忘了。” 顾仙佛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忘记你个头。” 商桃花调转银箸敲了一下顾仙佛的头,道:“西凉有啥可去的,既没有好山好水,也没有好吃好喝,你跟我回东陵吧,保证一辈子让你吃喝不愁,只要不出东陵那一亩三分地儿,我保证你活得比在西凉舒坦。” 顾仙佛揉了揉被商桃花敲击的地方,打趣道:“怎么?让我去东陵吃软饭啊?也不怕商世伯把我打出来?” 商桃花挺直腰杆意气风发:“吃本郡主的软饭怎么了?天底下多少人想吃本郡主的软饭还吃不上呢,再说了,父亲凭啥把你赶出来?还反了他了,在堂堂东陵娘子军首领面前,一个小小的一字并肩王根本不够看,小顾子你就放心吧。” 顾仙佛撇撇嘴,小声道:“现在想起你是郡主了,之前在大街上疯跑疯玩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起来?” 商桃花大怒,举起银箸便要打顾仙佛适时抱头投降,求饶道:“别打别打,说正事,你说商世伯为啥要把我赶出来啊,没经过他老人家同意就赤手空拳地拐走了他唯一的宝贝闺女,现在他老人家别说聘礼,连份书信都没收到,说不定现在正在家里召集十万甲士准备把我收拾掉呢,我哪里还敢送上门去?” 商桃花就是个妖精,突然转变画风一瞬间便笑靥如花,娇滴滴道:“怎么会把你赶出来,从当年你与顾世伯去东陵那一天开始,我父亲就认定你是我商家女婿了,聘礼不要的,我商家什么也不缺,只要你能管够我吃饭就行。” 徐芷瞳毕竟与商桃花接触不多,第一次看到这混世魔王弱不禁风的一面,刚刚喝进嘴里的一碗粥差点便喷出来,上官素手赶忙便放下手里碗筷替徐芷瞳轻轻拍着后背,徐芷瞳涨地小脸通红想笑又笑不出来,模样煞是可人。 顾仙佛倒是早就习惯了这商桃花的千时有千面,轻轻叹了口气后正襟危坐,道:“桃花,短时间内我不可能跟你去东陵的,西凉虽然偏僻荒芜,但是那里也倾注了我父亲不少心血,更何况我还在西凉经营六年,在那里也攒下了一些家当认识了一些有意思的人,归根结底,西凉是我与父亲共同谋划的转移之地,不到最后时刻,自然不能轻易放弃啊。” 商桃花趴在桌子上听完顾仙佛诉说,哀叹一声道:“唉,我父亲怎么就看上了你这个不开眼的愣头青。” 顾仙佛思考半晌后,郑重答道:“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商桃花赏给顾仙佛一个大大的白眼,对于这句话都不想骂他了。 徐芷瞳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小声说道:“药师哥哥你什么时候去西凉?” 顾仙佛对这个问题早有盘算,脱口便答道:“也就这几日的功夫,等宫里那道圣旨传出来,我要替我父亲收到那一份他本该得到的谥号,然后等我父亲入土为安之后,便准备启程。” 徐芷瞳声音再度放低,红着脸庞声若蚊蝇道:“药师哥哥,我……我东西已经收拾好了,父亲那边,我……我也说过了,虽说他不是很乐意,但……但他还是同意了。” 顾仙佛心中一暖,低声说道:“芷瞳,西凉很苦的,那里每天都在死人,我怕你去了……” 不等顾仙佛说完,徐芷瞳便扬起小脸笑道:“我不怕的药师哥哥,只要你不赶我走,我什么都不怕。” 看着徐芷瞳脸色的纯真笑容,顾仙佛一时语塞,这份情义太重了,重到他心里有千言万语最后萦绕到嘴边之后还是只剩下一句话:“芷瞳,跟着我委屈你了。” 徐芷瞳没有说话,只是带着甜甜的笑容使劲摇了摇头,背后的青丝随着她的动作波动起伏,犹如一道瑰丽的黑瀑。 不等顾仙佛说话,上官素手便直接说道:“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这次去了西凉便轻易不会回来了,我跟着你走,你还欠我一万五千两的汤药费。” 顾仙佛一时沉默无言,心中却五味陈杂。 哪怕为了此时此刻坐在屋子里的这几个人,他顾仙佛也要把西凉整出个人样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 家宴(下) 自顾淮走后,顾府第一次举行的家宴持续的时间格外长,一顿早饭被这一桌人硬生生吃了一个半时辰,其实过了半个时辰之后也没有人再动筷子了,桌上四个女人讨论着长安哪家铺子里的胭脂好用一些,哪家的裙子偷工减料得厉害,哪家的水粉名不副实等等此类的问题,原本陆锦帆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偶然间插了一句嘴说可以用一种名作盘地龙柏的树枝捣碎加上几味常见的草药敷脸后,顿时被其余三个女子惊为天人,一群人围着陆锦帆叽叽喳喳地问询着,给沉默了良久的顾府带来难得的一丝生气儿。 顾仙佛插不上话,便端着海婵送来的参茶细细品味着,微笑听着桌上女人的讨论,海婵静静地站在顾仙佛身后,尽管顾仙佛向她说了无数次,可是这执拗的婢子却打死都不肯上桌,非说什么主仆有别是老爷定下的规矩,自己不能破。久而久之顾仙佛也就不再勉强自己这个外柔内刚的婢子。 轻啄完最后一口参茶,感受着略微滚烫的茶水流过咽喉慢慢进入胃里,然后不断温暖着自己胃壁,顾仙佛感觉现在这种时候很是美好。 用完早饭之后,三个女子在混世魔王商桃花的带领下把整个顾府折腾得鸡飞狗跳,就连顾府里横行霸道了四年的那只最凶恶的看门狗也没有逃脱的了这四个女子的毒手,硬生生被商桃花抓住尾巴在头上扎了两个小辫。 名唤作“蛮溪”的獒犬虽然对外人凶恶,但是在顾家人面前却一点脾气也没有,更何况这种通人性的畜生总不可能真的去撕咬未来的几位女主人,眼见逃脱不了四人的围追堵截之后干脆两眼一闭躺在地上装死,等到商桃花玩够了之后,蛮溪才顶着两个不伦不类的冲天小辫低声呜咽着跑到顾仙佛身边亲昵地蹭着顾仙佛的小腿来寻求安慰,结果被顾仙佛一脚踹飞,笑骂道:“你这畜生好歹也有一百多斤,平日里府里也没有短了你的吃食,对外人还能说得过去,怎地今天就如此没有骨气。” 顾仙佛出脚知轻重,不可能真把自己的爱犬踹出什么毛病来,一百多久的凶恶蛮溪被顾仙佛一脚踹飞之后就地打了一个滚,站起来后还是精神抖擞,眼见自己主人不待见自己,便幽怨地撇了站在原地笑的没心没肺的顾仙佛一眼后,夹着尾巴摇头晃脑地朝商桃花蹭去,啃了四五年硬骨头的蛮溪丝毫不知“骨气”是何物。 眼看这畜生如此之快就倒戈相向,顾仙佛有些无奈,蛮溪是个什么品种的犬顾仙佛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知道这蛮溪是个好苗子,平日里围猎起来从来不屑于追捕野鸡野兔,只有当见到猎场里出现的熊罴青虎之后才来了兴致,带着顾府里的其余三四条猎犬玩命追赶,只是等把猎物围到角落里以后,蛮溪便把其余猎狗赶开,哪怕对方是三百多斤的熊罴,蛮溪也是亮出獠牙自己上去单挑,四年下来,蛮溪输多胜少,但是好歹也是活了下来,现在碰到熊罴青虎之类的还是会不知死活地冲上去,为此顾仙佛踹了他不知道多少次,但是这打不死的癞皮狗却屡教不改,久而久之,顾仙佛便随它去了。 看着蛮溪这一百多斤的大块头在商桃花魔爪下卖萌讨好,顾仙佛一瞬间有些恍惚,他从蛮溪身上看到了草原上“杀狼犬”的一丝影子,草原上的动物,除了马、羊之外,最珍贵的便是杀狼犬,一般的小部落养不起杀狼犬,只有大一些的游牧部落才能供养几只杀狼犬,一只杀狼犬每日要吃至少五斤的肉骨,粮食馒头之类的饿死都不吃。 杀狼犬饭量虽大并且不好伺候,但是它的作用却也是没得说,这种畜生之所以被称为杀狼犬,就是因为它对狼群有着近乎压制性质的恐怖威力,一只普通的杀狼犬同时对付五六只野狼根本不在话下,普通野狼几乎没有能抗住它的一合之力,再厉害一些的杀狼犬,已经懂得了配合人类设伏、独自掏狼窝的本事。一个部落有了两三只杀狼犬以后,基本就不再害怕小规模的狼群了。 草原牧民几千年来最忠实的伙伴有三个:骏马快刀杀狼犬。在与草原蛮子持续六年的小规模作战中,顾仙佛缴获了不少的骏马快刀,就连象征着王庭身份的金刀也在西凉军帐中挂着两把,不过唯独杀狼犬,顾仙佛从来没得到过一只活的。 这种畜生平日里对主人说不上温顺,甚至脾气有些暴躁,但是一旦主人战死,也就宣布了杀狼犬的死期,从那以后它不会再吃一斤肉喝一滴水,直到死亡为止,久而久之,顾仙佛也就放弃了捕获一只杀狼犬的想法。 可能这种狗身上有着比人类更重的气节吧。 顾仙佛笑着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笑道:“草原上有杀狼犬,不比这畜生差,等到了西凉,我给你们抓几只过来,这玩意儿好抓不好养,我要么让你们见到活的杀狼犬,要么让你们吃到一碗热腾腾的狗肉。” 商桃花捏着蛮溪毛茸茸的耳朵笑靥如花,道:“那我记下了,顾仙佛今日欠我一百条杀狼犬。” 顾仙佛豪爽大笑,道:“尽管记下,到了西凉,我慢慢还。” 这一瞬间,一直混世魔王的商桃花看着双手拢在袖口里的顾仙佛,竟然有一丝丝甜蜜的感觉。 商桃花四人在顾府玩闹了大半天,顾仙佛也难得的从繁重的事物中解脱出来,陪着这四位如花美眷上树下水在一旁伺候着,直到下午时分,商桃花才想起国子监的老先生还在书房里苦侯着自己,便恋恋不舍地带着两位妹妹离去。 顾仙佛一直目送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路边,打了个手势示意弱水房的谍子派了三支队伍跟上去之后,才放心地转身带着海婵来到书房。 只是短短半天的功夫,书案上的卷宗已经摞得有半尺高,顾仙佛伸出双手使劲搓了搓脸,才接过海婵递过来的那只顾淮用惯了的狼毫,开始一丝不苟地批阅书案上的卷宗。 海婵一边研磨一边小心翼翼地偷偷瞅了自家少爷一眼,内心暗暗想到,哪怕是宫里的那位皇帝老儿,批阅起文章来也没有自家少爷好看。 刚刚改了七八份卷宗,门口当值的一名地字侍卫便敲开了房门,轻声禀报道:“老爷,二老爷回来了,说在堂屋等您。” 海婵面色微不可查的一黯,随即朝顾仙佛笑道:“少爷,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我去伙房挑些食材,今晚给你做一道你最爱吃的鱼羊翡翠汤。” 顾仙佛捏了捏海婵柔若无骨的柔荑,轻笑道:“去吧,鱼羊翡翠汤太耗时间,随便做两道菜便好。” 海婵柔柔一笑,便捏着裙角告退。 望着婢子远去的婀娜背影,顾仙佛靠回椅子上,心里暗叹一声后才缓缓开口道:“请二老爷到书房来。” 侍卫唱了声诺之后便出去请人,顾仙佛从书案下面拿出父亲用惯了的烟锅,烟嘴已经被海婵换过,他从一旁的烟袋中捏出一小撮暗黄色的烟丝,拇指食指轻柔地把烟丝揉成一个圆球状之后塞入烟锅之中,用手轻轻按两下,才掏出火折子点燃。 顾烟来到书房之时,顾仙佛已经抽完半袋烟锅,看见二弟进来,顾仙佛伸出烟锅示意顾烟随便坐,顾烟自然不会与自己大哥客气,自顾自地拣了个座位坐下后才轻声开口道:“哥,少抽两口,我听父亲说过,这东西不好。” 顾仙佛在书案旁磕了磕烟锅上的浮灰,笑道:“不用担心,我不常吃,偶尔吃两袋解解乏提提神。” 顾烟略带愧疚道:“哥,把咱家的重担一股脑压在你身上,真是辛苦你了。我这个做弟的……” 顾烟这番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顾仙佛打断,他瞪了顾烟一眼道:“你是我弟,父亲走了,家里就咱两个,我不担起来还让你担起来啊?别跟哥扯这些没用的废话,以后再说一遍,别看你是小宗师,就算你成了大宗师,哥照样揍你。” 顾烟嘿嘿一笑,低头没有说话。 顾仙佛轻轻抽了一口烟锅,沉声问道:“父亲葬礼准备得如何了?” 顾烟表情也肃穆起来,沉默片刻后方才说道:“准备就绪了,碑文都铭刻好了,葬礼用的东西也都采购了三份,俱是最高规格,现在就在后院,来参加葬礼的亲朋好友嘛,也不用通知,只要咱顾府开始举行了,大半个朝堂的人都会闻风而来。” 顾仙佛点点头,伸出双手又搓了搓脸方才道:“好啊,现在就等宫里传出那道旨了,圣人言生尽孝死尽哀,父亲这一辈子吃了太多苦,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道,定要父亲走的风光一些,黄泉路上也好有个念头。” 顾烟低头沉默半晌,方才徐徐道:“说实话,我倒宁愿父亲没个念头,这辈子做我们两个的父亲,他扛起了太多了,若真有下辈子,我愿他就做一田家翁,舒舒服服地过完一辈子,那该多好。” 第一百七十七章 王子狐 顾仙佛与顾烟探讨完父亲的葬礼的大体事宜,日头已经完全西斜,因为书房里的事情已经挤压了一天,所以顾仙佛兄弟二人也就没有讲究排场的去堂屋弄一桌宴席,而是让伙房里做了几个菜直接送到了书房里,其中三道为清淡小菜,最后以以瓦瓮呈上来的是一道冒着雪白锅气的鱼羊翡翠汤,顾仙佛吃的津津有味,顾烟面无表情却也是挟了两筷子羊肉。 用过晚饭之后,顾烟便再次匆匆离开书房,现在顾仙佛一心一意打理顾家大小事物,顾淮的葬礼那便只有顾淮一人来抓,事无巨细顾淮都亲力亲为,力求父亲与人间的最后一场告别势必要不留遗憾。 送走顾烟之后,顾仙佛才又一心扑到了书案的卷宗之上,顾仙佛入主书房毕竟时间不久,对于这艘以顾府为主的大船掌控起来还有些生涩,有些事情虽然心中有论断却不敢轻易下笔,因为很可能自己手中狼毫轻轻一挥就有几条性命消失的无影无踪。原本顾仙佛只是觉得父亲常用的那支狼毫很珍贵,但现在却晓得这只世上独一无二的狼毫不仅珍贵,而且还重的很,没有几两骨头,扛不起来。 所幸顾仙佛身边还有人可以商量,一位便是那来自开封的王子狐。 自从那日被顾仙佛从街道上捡回顾府之后,王子狐一直便在顾府里游手好闲,偶尔调戏调戏路过的美貌婢子,虽然口花花但是好歹没有在手上见真章,要不然顾府里巡查家丁的鞭子可不是吃素的。这些家丁大多虽连黄字武夫也不是但却个个膀大腰圆孔武有力,手里浸了盐水的长鞭甩起来那叫一个震天响,就算在他们刻意放水之下,十鞭子下去,也能打得你整个人皮开肉绽。 顾府家大业大,下人多闲事多,没有这些巡查家丁如鹰隼一般日日夜夜巡视着顾府的各个角落,保不齐在哪个阴暗角落里孕育出一窝老鼠也可能没人发现。而且这些巡查家丁俱不讲情面,不论你是谁请进府里的清客,只要你违反了顾家的家规门法,该多少鞭子便是多少鞭子,从来没有商量的余地。 顾府里下人众多清客也多,可惜不论是再得宠的下人或是再清高的门客,见了一队一队在顾府里每日转悠的巡查家丁,还是只能捏着鼻子绕着走。 所有清客里只有寥寥数人不惧这些巡查家丁,无惧之人里基本都是心中无鬼且进入顾府时间不短的,这些人里只要一个例外,那便是长得极其欠揍的王子狐,王子狐在来顾府第一天便把顾府家规门法倒背如流,并且从中找出了七八个漏洞,每天都去戏耍这些凶神恶煞的巡查家丁,看着那些家丁恨得牙痒痒的却无可奈何的表情,王子狐乐得捧腹大笑。 其实顾府家规放在那十七年,又不是顾淮主笔,其中纰漏自然有不少,并非只有王子狐一人发现,只是别的老狐狸发现之后也不会声张出来,得罪了那些巡查家丁有什么好处?难不成就为了和那王疯子一样图个一时疯癫?等着吧,尽管这些冷面冷心的玩意儿一时半刻奈何不了你,但是日后有你受的,光给你穿小鞋便能穿得你走不动道。 果不其然如那些看戏的老狐狸所料,原先王子狐本是被顾仙佛亲自带回府上,府内下人自然不敢怠慢,对待王子狐全都按最好的规格来,吃穿用度全部和上得了文武双宴的老人一样,可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下人却悄悄发现,似乎大公子把这个不得宠的门人忘了? 前些日子顾仙佛出长安那一天起,王子狐的日子便过得一落千丈,从头至尾都没被大公子召见过一次的货色,还真把自己当一盘菜了? 自从顾仙佛走后,王子狐不仅每月用度削减了三分之二,就连伺候他的下人也撤走了三个只留一个豆蔻年华的跛脚少女象征性地放在王子狐别院里,若不是有张三时不时地往王子狐那走一趟致使下人不敢明目张胆地欺辱这个讨人厌的王子狐,恐怕王子狐的日子过得更差劲。 不过王子狐虽然成为了众矢之的,但却并没有灰心丧气的意思,每日吃着米饭咸鱼依旧高兴,平日里唱唱歌调戏调戏路过的婢子,颇有几分“清贫不改其道”的意思在里面。 顾仙佛召见王子狐的消息传过来以后,给王子狐下过绊脚最凶的那几个下人几乎是骇得魂飞魄散,他们是真没想到这个爷被雪藏了这么久还没被老爷忘掉,当即遍连滚带爬地跑到王子狐别院里,摸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自己之前是被猪油蒙了心,王先生大人不计小人过云云。 王子狐在跛脚婢子服侍上仔细地换好衣衫,待那婢子把他头发仔细梳好之后王子狐才自铜镜前站起身,看都没看趴在地上的那几个下人一眼,微微一笑便扬长而去。 留下的这一笑,却几乎把跪在地上讨饶的这四个老油条骇得晕厥过去。 书房里,王子狐得到允许之后轻轻推开门进去,见了顾仙佛也不拿捏作态,一揖到底的同时诚挚说道:“小的见过老爷。” 顾仙佛轻轻搁下手里的卷宗,平淡瞅了王子狐一眼,接过海婵适时递过来的烟锅轻轻嘬了一口,徐徐吐出一口烟雾后才轻轻一摆烟锅说道:“做吧。” 王子狐也不与顾仙佛客气,道了声谢便拣了一个离顾仙佛不远不近的座位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上静等顾仙佛吩咐。 顾仙佛捏开另一个卷宗,一边翻看一边心不在焉说道:“听说我不在长安的这段日子,你活得很艰难?” 王子狐自嘲一笑,拱手答道:“艰难谈不上,只是每天还是过着有些意思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顾府里三六九等的人都有,就像一个缩小版的江湖,有点冲突才有点乐子。” 顾仙佛抬起头,看了王子狐一眼又低下头翻看卷宗,徐徐问道:“为什么要挑衅巡查家丁?” 王子狐摸了摸自己大腿,嘿嘿一笑,道:“老爷也知道,我是个闲不住的穷酸秀才,在顾府里住这么长时间了,被人好吃好喝伺候着,难免有些不适应,现在这么一闹下来,一来二去的下来,粗茶淡饭我吃得更香甜,毕竟马上就要跟随老爷去西凉了,怕过惯了锦衣华食的日子,到了西凉那饱经风沙之地再吃不了苦被老爷赶回来,那可就丢人现眼了。” 顾仙佛平淡无奇地看了王子狐一眼,狠狠嘬了一口烟锅,吐出之后顾仙佛上半身仿佛都被笼罩在云山雾海之中。 王子狐被顾仙佛这一眼瞅得有些心里发毛,同时也有些欣慰,在心底暗道自从坐上这位子以后顾公子身上官威便一日千里,自己还真没有看错人。 待到烟雾散去,顾仙佛才吐出三个字:“说人话。” 王子狐苦笑一声,道:“什么都瞒不过老爷法眼,我知道老爷回来之后过段日子肯定要离开长安去往西凉,毕竟长安虽是老爷土生土长的地方,但是近几年顾府的重心却一直往西凉偏移,看废纸篓子里那些等待处理的废弃文案就知道,西凉的占了接近三分之一,老爷你别瞪眼,顾府里的废弃文案自然有一套严格的销毁流程,我是拿两月供奉才换取了待在那里看一夜的权利。老爷过段时间去西凉,我肯定要跟着老爷去的,只是我现在对西凉人生地不熟,听说西凉那边王、周、杨、张四大族势力又打的吓人,我怕到了西凉之后会有所钳制,便想提前培养一批心腹出来。” 顾仙佛在桌腿上磕了磕烟锅,笑道:“你还真是个小狐狸,培养心腹的手段和正常人也不一样啊,人家都是以礼待之以恩怀之,最不济的才以刑慑之,哪有像你这样的,一上来便先拿捏住别人把柄,驱使别人为你卖命,这样哪能让人心悦诚服?” 王子狐摇摇头,平淡道:“老爷说错了两点,我并非要他们为我卖命,只要他们肯给我干活就行,而且只要他们给我卖三分力气,我给他们五分的草料,绝对不会亏待于他们。第二点,我也从来没想过让旁人对我心悦诚服,穷乡僻壤钻出来的不知名穷小子,凭借老爷法眼赏识一步登天,现在除了我别院里的那个傻婢子,旁人哪有正眼看我的?若想靠一震慑王霸之气便让旁人纳头便拜,我做不到这一点。” 想了想,王子狐又补充道:“至少现在做不到。” 顾仙佛听了开怀大笑,拿着烟锅虚点了王子狐两下笑道:“你啊你,说话还会转弯抹角了,放心,那夜说的话我没忘,只要你让我看到你的本事,五年以后十年之内,西凉三个太守,有你一个。” 王子狐低头道谢后方才说道:“让小的做太守,对于老爷来说,是笔只会赚不会亏的买卖。老爷放心瞧着便是。” 顾仙佛揉了揉鬓角,道:“虽说我也相信不会亏,但是西凉除了顶天的州牧外最大的三顶官帽子现在就被我送出去俩,想想还有些心疼。” 王子狐好奇问道:“太守的官帽子可不好带,还有一顶老爷送给了谁?” 顾仙佛算了算时间,倚靠在椅背上长长出了口气,故意卖了个关子:“马上你就知道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陈珏 风尘仆仆的陈珏赶回顾府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所幸门房认出了这个之前特意被顾淮请到顾府里的穷酸书生,便及早地命一名小厮把消息传到了伙房里,陈珏来到自己房间刚刚坐下不久,一名小厮便托着两小碟青菜和半斤米饭过来了。 陈珏从寒酸的破庙到顾府只花了寥寥数天的时间,但是这份突然当空砸下来的荣耀并没有让他迷失自我,来到顾府以后他依旧保持着之前在乡下读书时早起晚睡的习惯,只是每日诵读的书籍由原先的圣人典籍变成了顾淮扔给他的一箱子破书。 虽说这箱子破书早已经纸张发黄甚至有些地方早已磨损不堪,但陈珏却如获至宝喜不自胜,不为别的,就为这每本书的空白之处上都记满了顾相年轻时读书的体会心得。对于陈珏这种嗜书如命的掉书袋来说,这些破烂典籍比十万两真金白银都看得欢喜。 小厮给陈珏送饭已经有多次,早已习惯了陈珏这种略带穷酸的习气,既没有送来水陆八珍也没有送名贵食材,只是在伙房拣了两样当下的常见蔬菜,命厨子混着鸡油炒了,然后亲自下手找了一个洁白的大陶碗,结结实实地给他添了半斤的白饭。 看到送饭的小厮过来,陈珏急忙起身道谢,接过饭菜放到桌上后诚恳道:“谢过刘小哥送饭了,今日过了饭点陈某才赶回顾府,误了时间已经心里过不去,怎地还能劳烦刘小哥亲自送过饭菜来,以后刘小哥不用麻烦了,陈某自己去伙房里拣些吃的便好。” 被陈珏尊称为刘小哥的小厮名唤刘启,今年已经快到不惑之年的年纪,在顾府里做下人也做了七八年,算是顾府里的老面孔了,多数下人都要卖他个面子。刘启也是个苦命人,九年前黄河发大水正好淹了他家乡,一家七口人只有他自己活了下来,刘启孤身一人来北方闯荡,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还差点把小命丢在了臭水沟里,所幸在他最为落魄之时被外出采购的顾名看到,因怜惜刘启有股子能吃苦的韧劲,顾名便把他带回了顾府,给了他一碗热饭吃。刘启虽未读过书,但是心肠却是热的,大管家在自己最接近地府的时候把自己拉了回来,那自己这辈子的半条命就属于顾府了,在顾府的这七八年,刘启做得也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三年前还拼死舍身挡下了一名对顾府意图不轨的地字刺客,虽说后背上那道如同蜈蚣一般的伤疤现在每逢下雨阴天还会疼痛,但刘启没一点后悔。 有些道理读书人知道但做不到,有些道理我刘启不知道但做得到。 听到陈珏的诚恳道谢,刘启呵呵一笑,强行把与自己客气的陈珏按住肩膀按到座位上,笑道:“陈先生就莫与我客气啦,陈先生是读书人,以后要做的事情多着呢,时间也比我们这些做下人得宝贵得很,老爷给您配备的下人婢子您又不要,说是被人伺候着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惯,那这些子无关紧要的事情,就只能由老刘我替陈先生做喽,陈先生莫与我客气了,快吃饭快吃饭,凉了就伤胃了。” 陈珏微笑点头,弯腰从桌子下小心翼翼地捧出一略有破旧却封存极好地瓦瓮,打开瓦瓮封口,顿时一股子香气便充满了整个屋子,陈珏拿起汤匙,挽起袖口从瓦瓮里挖出两汤匙油渣放到米饭里搅拌开,使得油渣与米饭充分混合在一起后才把瓦瓮再次封上放回原处。 陈珏吃的饭食算是顾府里最普通的却不是顾府里最清淡的,毕竟顾府家大业大,门下豢养的清客也多,光刘启知道的就有一位七十多岁的天字老太爷水性功夫极好,每日吃食一条活鱼,不加酱醋也不烹饪,就从水箱里取出活鱼后自己拿着一柄小刀开膛破肚,洗干净后带回房间,配上一点掺了盐巴的蒜泥和二两黄酒,喝一小口酒,用小刀搁下一片鱼肉蘸点蒜泥放进嘴里。一天一条鱼二两黄酒,自从他来顾府从来未曾变过。还有一名来自关外的文人狂士,不仅大夏天的捂着裘衣大氅,而且吃饭之时只吃二两米饭与一点炒熟的酱油,餐餐如此,别说荤腥,连菜金都省了。这么多年下来,那位文人狂士虽然日益消瘦,但身子骨却还算硬朗,刘启每次看他,都小心翼翼地绕着走,生怕不小心把这大爷给碰散架了。 刘启喜欢看陈珏吃饭,陈珏吃的虽然清淡,但好歹吃的还是人该吃的东西,而且陈珏吃饭极富韵律之美,一口米饭一根青菜,每口咀嚼次数都相差无几,若是青菜不够,那边把菜汤浇在米饭上,凑活凑后也能吃下接近半斤的米饭。刘启看得羡慕,这就是真正的读书人吃饭的样子,看着就让人心……陈先生走之前刚教给自己的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对!心旷神怡! 陈珏看了对面略微有些出神的刘启一眼,把嘴里饭菜咽下后方才说道:“刘小哥,来一块吃点?反正这次米饭挺多我自己也吃不上。刘小哥若是不嫌弃,就一块坐下吃点。” 刘启这才反应过来,摆摆手笑呵呵地说道:“老刘一介下人,哪谈得上嫌弃不嫌弃啊,只是老刘早就吃过喽,两碗米饭一碟红烧肉下肚,肚子早就撑的溜圆,现在走路都还费劲,哪里还吃得下别的东西,陈先生莫管老刘,您吃您的便好。等您吃完了我给您把碗碟捎回去,也省的您再跑一趟。” 陈珏微微一笑继续吃饭,却放缓了进食速度,边吃边与刘启闲谈道:“刘小哥,这顾府里对待下人确实不错啊,每月月钱不仅给的足足的,年假节假也从来没短过,更重要得是在吃食之上,竟然任凭下人自取,这一点据说还是顾相亲自定的,当真是有魄力啊。” 谈起顾府对下人的措施,刘启一脸自豪,语调也不禁放高了几分,朗声道:“那是啊,陈先生您的话算是说的点子上了,顾府里对下人,我老刘敢说,是整个长安城最好的了,左相邓大人厉害吧?可他府里的下人却跟我说过,他们每月月钱,只有一钱半银子,可咱顾府却是他们的三倍,再说这吃食,咱顾府的下人吃得是什么啊?除了早饭以外,就连那些刚刚进入顾府的青瓜蛋子,也是顿顿有荤腥,在顾府里多待几年之后像老刘这样只有一把子傻力气的,每餐饭吃点青菜都比吃肉困难,这在长安城哪家能比得了?老爷是真打心眼里便把咱顾府的下人当人看啊。” 陈珏含笑点头,挟了一筷青菜放进碗里就着米饭扒进嘴里,笑道:“刘小哥在顾府做了七八年的活计竟然没出一点纰漏,三年前还舍身挡住一名刺客一剑,这既是你的福气,也是顾府的福气啊。” 刘启笑着搓搓手,脸上掩饰不住地得意但嘴里却还是说道:“嗨,三年前的事儿了,都过去了过去了,陈先生,您别怪我老刘多嘴,虽然上次您说了君子非时不食的道理,但是陈先生啊,您也不能餐餐就吃这白饭青菜啊,您是读书人,虽然不怎么用得着您动手出力,但您这每日就吃白饭青菜,时间长了,身体哪里受得了啊,忆苦思甜也不是这样来的呀。说句不好听的,现在顾府下人身上花的菜金每月都比您花的多,你说说,您可是老太爷亲自请回来的高人,您说这算怎么回事啊。” 陈珏能从刘启话里听出对自己真挚的关心,心中一暖嘴上却不动神色地说道:“刘小哥言重了啊,哪里有顿顿吃青菜的道理,你看我桌子底下这不是有个难得的宝贝嘛,刘小哥你别看这油渣不起眼,其实这才是最香的东西,和着刚出锅的米饭一块吃下去,那叫一个美。” 刘启无奈地笑了笑,道:“陈先生您明知道我说得什么意思偏偏避重就轻,陈先生是读书人,老刘说不过你,但是您的身体还是您自个的,现在是闲时候您这样受得了,万一等以后您手头上的事务多了忙得脚不沾地了,您就想起您之前教给我的那句话——心有余而力不足啦。” 陈珏一边往嘴里扒着米饭一边低头徐徐说道:“刘小哥,我在顾府里没朋友,有些话也没说出口过,现在只能说给你听。我刚来顾府的时候,那叫一个心中得意,不住的幻想自己以后会如何如何飞黄腾达,该怎样怎样衣锦还乡。我记得我第一顿吃的饭,八菜一汤,汤是鲫鱼豆腐汤,乳白色的汤汁一口下去味道真叫鲜美,在吃来到顾府的第一餐之前,我已经三天没吃饱过了,那顿饭我吃的非常非常多,多到什么程度呢,顾相带着书箱来找我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却下不来了。” 陈珏边大口嚼着索然无味的青菜边说道:“那副场景我记得很清楚,顾相背着手,笑眯眯地命两人把手里书箱放下,拿起我桌上吃剩的一根鸡腿边吃就边出去了,从头到尾没给我说一句话。顾相走后,我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硬扣着嗓子把所有吃的全吐了出来。我在心底告诉自己,现在一只老母鸡在长安卖十七文,你陈珏算什么东西,你配得上这只十七文的老母鸡吗?” “刘小哥,你说,我现在吃白饭青菜还能配点油渣,比起那些当年住在破庙里的同伴,是不是已经挺好的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蛇羹(上) “有多大肚量吃多大碗的饭,陆先生此话有深意矣。” 门外飘进一句由衷的赞叹,陈珏与刘启一同往门外望去。 顾仙佛推开房门,微笑着走了进来,一脸东张西望的王子狐跟在顾仙佛身后三步左右。 陈珏扔掉筷子,飞速站起来扑在地下,姿态放的极其卑微,颤声道:“平阳郡秀才陈珏拜见老爷,老爷之前托人交代的事情陈珏已经办完,回到府中本想吃过午饭再去拜见老爷,没想到误了时辰劳烦老爷亲自过来,陈珏罪该万死,恳请老爷责罚。” 顾仙佛上前两两步,弯腰含笑扶起匍匐在地的陈珏,笑道:“子奉何必如此自谦?若是因此事我便降罪于你,那我胸襟气量也太小了点,来来来,起来吧。” 陈珏,字子奉,顾仙佛目前还不止此字是何意也。 陈珏在顾仙佛的搀扶下慢慢起身,躬身把顾仙佛让到桌前唯一的座位上坐下,然后垂手立在一旁。 顾仙佛也没有推让,一掀后袍便落座于座位之上,看了一眼桌面上刚吃了数口的饭菜,望向陈珏轻声道:“陈先生刚才的那番话,我听在了耳朵里,很有深意也很有道理,有那么几分耐人琢磨的意思。陈先生可不要在心里诽谤说姓顾的是个偷听墙根的王八蛋。我可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与子狐在书房处理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花费了太多的功夫错过了府里的饭点,便想带着子狐去伙房觅些吃食,路过子奉房间时听到子奉这些说法颇感新颖,便驻足倾听了片刻。” 陈珏躬身施礼,恭声道:“子奉本是平阳郡一寒酸士子,幸得顾相赏识这才入得顾府成为一介门客,侥幸读过几本所谓的圣人典籍,但现在也是越想越糊涂,承蒙老爷不弃让子奉留在这里平吃白饭,子奉哪里还担当得起先生二字,老爷可切莫折煞子奉了,称呼陈珏一声子奉,陈珏便感激涕零了。” 顾仙佛微微一笑,端起面前的大半碗米饭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方才讲道:“子奉,你是我父亲请进顾府里的,他对你比我对你了解,你猜猜我父亲生前怎么评说你?” 陈珏皱眉思量许久,终摇头愧道:“顾相算尽天下人,子奉比不得他老人家一星半点,自从来到顾府之后,子奉只与顾相照过一面,想必刚才老爷也听到了子奉与顾相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照面,子奉丢了大人,顾相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所以,老爷恕罪,子奉确实猜不出顾相留了什么话。” 顾仙佛放下米饭,看向垂手而立姿态卑微的陈珏,一字一顿道:“我父亲说,陈珏此人,从圣贤书里读出了自己的道理,是个不简单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很不简单,只是此人如同邓南风一般擅长藏锋,不是能久居人下之人,他像西凉的葛子龙又不是葛子龙,但是你对待这二人的措施应当是一样的,你若是觉得不能完全降服此人,尽早杀了才是。” 陈珏被顾仙佛这番话骇得几欲魂飞魄散,匍匐在地不断叩首,嘴里快速急切说道:“皇天后土实所共鉴,顾府待子奉有知遇之恩,子奉又何必玩火自焚,恳请老爷明鉴恳请老爷明鉴。”一边说话陈珏一边飞速叩首,额头被坚硬的地面砸的通红,也不知他的叩首是因为顾仙佛的欲杀之语,还是顾淮看他看得太准。 顾仙佛收回望向陈珏的目光,看着门外淡然说道:“子奉急什么,我话还没有说完,我父亲说完那些话之后喝了一杯茶,放下茶杯之后便继续说道,我知道阿暝你是不信邪的惜才之人,肯定不会轻而易举便杀了为父为你挑选出来的辅佐之人,陈珏此人,为父留给你处置,同时留给你的还有一句话,你若真想用他,最好先把他放在边陲之地打磨至少十年,去去他身上的那股子气,这样用起来才顺手些。” 顾仙佛轻扣桌面,微笑询问道:“子奉,这便是我父亲对于你留下的所有评语,听闻过后,你感觉如何?” 陈珏跪在地上沉默片刻,方才缓缓说道:“顾相留下的话,子奉不敢多作评判,老爷既然肯说出来,对于如何子奉,心中早有定论。子奉在意的,是老爷肯把顾相留下的所有话,原原本本的告诉子奉。” 顾仙佛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欣赏又转瞬即逝,轻声道:“不错,子奉这次终于没在藏拙,父亲留给我的两条路,我都不走,我不仅要把你带在身边,我还要送你一顶大大的官帽子。” 陈珏第一次抬起头直视顾仙佛,眼神中有的只是深沉似死水的平静,他徐徐道:“敢问老爷,究竟是多大的官帽子?” 顾仙佛笑眯眯回道:“大到能压得你喘不过气来,大到能把你心中的欲火压下去,大到能让你至少十年之内心甘情愿为我鞍前马后。” 陈珏并未有之前卑微地诚惶诚恐,而是眼似明镜,坦荡应道:“今日没有外人,子奉斗胆搁下一句话,不论多大的官帽子,只要老爷敢给,子奉就敢接着。子奉很贪婪,这点子奉承认,但子奉并非没心没肝的人,今日子奉拿我母亲发誓,若是有生之年负了老爷,便叫我与我母亲……” 顾仙佛哈哈大笑,打断陈珏的赌咒发誓,笑道:“陈先生是读书人,我呢,是半个读书人,所以咱还是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好,说了这么多,我的五脏庙早已经快要造反了,今日我便在子奉房里蹭一顿饭,子奉可莫要驱赶于我啊哈哈。” 王子狐适时走上前把陈珏搀扶起来,二人在顾仙佛的摆手示意下从屋子里拣了两个小马扎毕恭毕敬地坐到桌子旁边,在一旁沉默恭候了良久的刘启见到这种皆大欢喜的场面终于暗中松了口气,脸上堆满笑容快步走上前,恭敬问道:“老爷想吃些什么?” 顾仙佛以询问的眼光望向对面二人,陈珏拱手答全凭老爷吩咐,王子狐在顾仙佛面前放得开一些,嘿嘿一笑道:“早听说伙房里有个瘦的跟麻杆一样的厨子做的蛇羹是一绝,子狐心痒难耐许久,可惜脸不够大,任我软磨硬泡那厨子还是不肯给我做一锅,今日沾老爷的光,子狐想尝一尝蛇羹。” 顾仙佛哈哈一笑,向刘启说道:“子狐脸不够大我脸大,让任师傅做一锅蛇羹来,选年份最好的蛇,顺便烫两壶黄酒,要二十年份的,黄酒能去腥气,配蛇羹最好不过。” 刘启脆生生的应了一声,麻利地收拾掉顾仙佛面前桌上的残羹冷炙便乐呵呵地走了。 蛇羹需要慢慢熬才出火候,闲来无事,顾仙佛便与陈珏闲谈道:“子奉,之前听我父亲闲谈时提起过,你好像原本不是平阳郡的人?” 陈珏微微一怔,随即淡然笑道:“想不到老爷对子奉旧事还有兴趣,既然离蛇羹上桌还有些时间,子奉便与老爷闲扯一些闲话。我确实不是平阳郡人,但至于老家在哪,说实话我也真不知道,也就是说,我日后想去祭祖都没地儿去。” 王子狐拍拍陈珏肩膀,半安慰半调侃道:“又是一个飘荡在这茫茫人间的鬼啊。” 陈珏自嘲一笑,任由王子狐把手搭在自己肩上,继续徐徐说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便离家出去了,听我母亲说是出去闯荡江湖去了,还说不闯出天大的名号不回家,但等我大了一些便知晓,哪是什么闯荡江湖,我父亲是出去躲避赌债去了。也是为了逃债,在我约莫六七岁那年,我母亲把家里所有盘缠的一半送给一经过我家门口的商队首领,我与母亲便搭着那只商队的马车,经过十余日的颠簸来到了平阳郡的一个还算富庶的小村庄里。” 陈珏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有些恍惚,片刻后才继续说道:“那个村庄名唤吉祥村,虽名为吉祥里面的人却不吉祥,他们对于我与母亲这孤儿寡母排斥得很,不仅同龄的孩子看不起我,就连乡亲邻里对我家也没什么好感,天无绝人之路的是那吉祥村私塾里的教书先生是个六十多岁的童生,虽说对我打骂严厉了些,但是却好喝酒,我便每日拿母亲的钱去给他买酒喝,任由他怎么打骂都不走,久而久之,他才在私塾里容下了我,我学第一个字的时候,已经九岁了。我的名与字都是我及冠之年自己取得。” “我从小便在所有人的排斥与白眼中摸爬滚打,一起去私塾的同窗给我起了个外号叫泥腿子,其实还算挺贴切,我从小便知道我家里什么都缺,所以便从小贪得很,想什么都往家拿,但是我又特别怕别家大人揍我,特别怕疼,便只好拼命学书上的每一个字,那时我认为,多学一个字便像多得到了一件宝贝,所以每次回家都乐不可支,母亲也乐得看我念书的样子,虽然家里一贫如洗,但我在私塾里待得时间,是整个吉祥村最长的。虽说我下了不少苦功夫,可是耐不住我笨,就连乡试都是考了三次才考过。现在回首望去,真想不出来我母亲到底是怀着何等的心情才肯挨家挨户地给我去凑盘缠让我进长安来参加科举。” 第一百八十章 蛇羹(下) 在顾仙佛与陈珏王子狐的闲谈之中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在伙房的全力运转之下,一盆冒着热气腾腾相间着金黄与大红的蛇羹才被四名婢子齐心协力地抬了上来,刘启端着一个青花白玉的托盘紧随其后,托盘中央是一个沸腾的锅子,里面烫着两壶二十年份的黄酒。 王子狐笑呵呵地搓了搓手,把桌面上的注入蟹钳之类的小零嘴推到一盘,眼巴巴地看着那四名婢子手里的蛇羹,待到装着蛇羹的铜盆放到桌子上之后,顾仙佛与陈珏二人便已经听到了王子狐肚子里的咕咕叫声。 顾仙佛笑着摆摆手,刘启便带着婢子收拾桌面上的零碎残羹,顾仙佛笑道:“这蟹钳给我留下,好就没吃咱顾府自家酿的醉蟹了,现在吃起来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下去以后跟账房说一声,齐师傅的月钱添上三分。” 刘启先是把装着蟹钳的小碟恭恭敬敬地摆到顾仙佛面前,又替三人斟满酒之后才抱起其余的残食,笑道:“得来老爷,您慢用着,我把这些东西收拾完了就在门口伺候着,有什么需要的您知会一声就成。” 说罢,刘启便带着四名婢子恭恭敬敬退出房间,小心翼翼地磕上房门,只留下三个饿极了的大男人如狼似虎般的盯着桌面上的那一盆香喷喷地蛇肉。 顾仙佛笑了笑,抄起筷子挟了一片似雪般白皙的蛇肉在蒜泥里蘸了蘸,递到嘴里略微咀嚼一番后笑道:“不错不错,也怪不得子狐对这锅蛇羹念念不忘啊,滑嫩弹牙,嚼着爽利,可惜咱要得有点急,火候不太到位,若是再在火上煨上小半个时辰,这锅蛇羹的味道就真的出来了。来来,你二人别光看着,下筷尝一尝。” 眼巴巴的王子狐等着就是这句话,抄起筷子便挟了两片早就看准的大片蛇肉,蒜泥椒盐一概不用直接便扔到嘴里大口咀嚼起来,虽说烫的他龇牙咧嘴却还是不舍得吐出来,只能一边呼着热气一边拼命咀嚼着美味,看着顾仙佛忍俊不禁。 陈珏吃态比起王子狐来好了数倍,先是夹起一片适中的蛇肉蘸了蘸蒜泥放到自己面前的碗碟里,然后拿一根筷子又在自己面前那装着椒盐的碗碟上蘸了蘸,把那沾满椒盐的筷子在蛇肉上滚了一滚,待到椒盐全部吃进蛇肉表面之后,才夹起蛇肉慢斯条理地放入嘴里,细细品味起来。 顾仙佛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想起父亲之前说的那句以一人吃相便能看出小半品行这句话。 别看表面上王子狐吃的迅猛陈珏吃得细柔,但是王子狐与其说是吃蛇肉,不如说他是在吃自己一直念念不忘的念想,新鲜劲过去以后也就吃那么几筷子肚子里便装不下去了,倒是陈珏此人,前期能忍住肚内空虚细嚼慢咽,虽说吃得慢一些,但是最后入肚的蛇肉比王子狐肯定是多得多。 好不容易咽下嘴里滚烫的蛇肉,王子狐一拍大腿,赞叹道:“嘿,这厨子做得蛇羹真是绝了,我之前在老家的时候,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的事情都做过不少,也逮到过几条菜蛇,但无奈不会做,只能扒皮去胆收拾干净后撒上些佐料拿火烤来吃,只是蛇肉虽然爽口,但是肉里面的那股子腥气却是死活都去不了,生姜大蒜都试过,有作用,但作用不大。前些日子听顾府里一个小厮无意间说起那次顾相吃完晚饭之时曾经赏给下人半锅蛇羹,吃的他们差点把舌头吞进去,我当时就想,这蛇肉我又不是没吃过,难不成府里的厨子还能真做出花来?今天这么一吃,他不仅做出了花来,还是铁树开花啊!可惜就是这蛇胆被这厨子私藏了,老爷啊,看这条蛇的架势,可有些年份了,这蛇胆可是好东西啊,吃完饭后我替您教训教训那厨子,让他把蛇胆吐出来,这么好的东西可不能让他私藏了。” 顾仙佛舀了半汤匙的羹汤轻轻吹了吹吸进嘴中,咽下去之后只感觉从口舌到胃都是暖洋洋的,这才咋舌笑道:“做这道蛇羹的那掌勺师傅,在顾府里已经呆了七八年啦,能在顾府里做三年以上的厨子,大多都是精通各大菜系并且厨艺不凡者,但也有一招鲜吃遍天的,这位师傅就是这寥寥数人中能排到前三的人,他只做蛇羹,就会做蛇羹,可就凭着这一手蛇羹,他在伙房里的地位却七八年不可动摇,你说他没有几手压箱底的绝活,谁信?” 陈珏微笑道:“天下是个江湖,顾府也是个江湖,顾府的伙房也是个江湖,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啊。” 王子狐只顾着大快朵颐,闻言也只是拼命点了两下头之后便继续满头大汗地舞动筷子了。 顾仙佛一边剥着蟹钳一边继续说道:“子狐别看你吃的迅猛,但你刚才却说得不对,这用来做蛇羹的蛇啊,菜蛇不如毒蛇肉质鲜美,而且啊,这蛇的年份也不是越老越好,太老的蛇肉质有些柴,吃起来不爽利,这锅蛇肉虽然多,但是并不是一只老蛇的,至少应该是七八条青年蛇,掐头去尾,只取那七寸周围的五六两蛇肉,汇聚在一起便成了这锅蛇羹。再说蛇胆,师傅可没有私自昧下,你看黄酒就知道了。” 王子狐咽下嘴里鼓囊囊的蛇肉,伸手擦了擦嘴巴的油渍然后在胸前胡乱擦了擦手,这才小心翼翼打开酒壶往里面望了一眼,只见两只碧绿到青翠欲滴的蛇胆相依相偎地待在黄酒里面。 陈珏喝了一汤匙羹汤,笑道:“顾府里最讲规矩,看每日如鹰隼一般在府里转悠的巡查家丁就知道了,在府里呆了七八年的老人怎么还会冒着这风险私自昧下蛇胆,就凭着他这一手做蛇的手艺,想要多少蛇胆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顾仙佛把剥好的蟹钳放进嘴里,在桌上早准备好的手帕上边擦手边说道:“是啊,没有压箱底手艺的叫厨子,有了这门手艺的叫师傅,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做厨子的尤其信这句话,所以那位做蛇羹的掌勺师傅才扬言要把他做蛇羹的手艺带进棺材里,这辈子怎么也不会收徒。” 闷头大吃的王子狐含糊不清甩出一句:“譬如刀有刀鞘,其实是一个道理,刀的本意不在杀,在藏。” 顾仙佛大笑,举起酒杯道:“子狐一语中的,来,为了这句在藏不在杀,满饮杯中酒。” 三人共同举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之后,陈珏挽起袖口拿起酒壶,替三人斟满黄酒,落座之后便向顾仙佛禀报起这次出行的事宜来:“子奉这次奉老爷之命前往青牛郡,算是幸不辱命却谈不上收获颇丰,老爷最在意的青龙胆找到了,被一户庄户人家拣了去仍在库房里,听他说是原本想做扁担但是青龙胆太重做不得,便仍在库房不了了之了,当他看到子奉贴出的告示之后,为了早日拿到赏金,便连夜把青龙胆送到了子奉手里,现在青龙胆我已经交给了大管家,所幸在这些遗失的日子里青龙胆并未受损。” 顾仙佛点点头,诚挚道:“子奉辛苦,青龙胆对我来说太过重要,实在丢失不得,子奉这次能替我寻回青龙胆,实在大功一件啊。” 陈珏恭敬应道:“老爷谬赞,子奉食的是顾家俸禄自然得为老爷尽心竭力。只是说完喜讯,子奉便是要说说不好的消息了,青牛村子奉去呆了半日,整座村子死气沉沉,陪同子奉一起去的木山道长精通望气之术,按照他的说法,这座村子已经‘死’了,里面的老槐树、水井、杂草,连同人都死了,就像被大神通之士以通天手段给强行抢走了村子的魂儿,木山道长本想施展手段推算出些具体消息,只是无奈那施展手段之人实力实在超越木山道长太多,木山道长只是呕了血,却并未得到任何实质性的消息。老爷交代的女童与独臂老者,子奉命此次一同前去的谍子以青牛村为核心,方圆三十里之内找遍了,却并未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只是听另一个村子里的采药人曾经说起,他前几天去往山上采药之时,听到筼筜坡上有阵阵哭嚎之声传来,吓得他连滚带爬赶回家中,拜佛拜了半夜还害了一场大病,只是那筼筜坡太多陡峭,连村子里最好的猎人都上不去,子奉便只好带着青龙胆和谍子回来了。” 顾仙佛对这些事情心里早有预料,听到陈珏汇报也没有失望,正待开口之时,门外却传来了敲门声。 得到顾仙佛允诺之后,顾名推开房门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沉声道:“老爷,宫里宣旨的来了。” 顾仙佛豁然起身,喃呢道:“终于来了。” 王子狐扔掉手里筷子,问道:“大管家可知来得是何人?” 顾名答道:“是刚刚进入长安的卢东来,还有宫里的几名叫不上名号的小内寺。” 顾仙佛微微皱眉,但现在也来不及思索为何刚刚进入长安的卢东来便能替圣上宣旨,整理衣衫后边往外走边说道:“子奉子狐,你们二人与我同去接旨。” 陈珏王子狐几乎同时起身,只是二人表情各异。 陈珏一脸凝重,王子狐暗含兴奋。 第一百八十一章 道士收徒 赵渊回长安,在高层庙堂之上引起的波动不小,但是赵渊此次回长安不仅没有大张旗鼓反而低调得有些过分,所以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其具体行程,顾仙佛受到那张请柬之时,心中也是不免诧异,其实他如大多数知情人一样,都以为大皇子赵渊此时应该刚刚离开北原,但是却没想到,赵渊给所有人来了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大队伍刚刚出北原,他人已经到了长安。 既然他费尽心机瞒住了所有人行踪,那么肯定是要有所图谋的,赵渊相请,顾仙佛肯定是要去赴宴的,但是该以什么态度去,顾仙佛心中却拿捏不定。 赵渊素来喜好兵戈之事,但是真对权谋一点想法都没有? 世人盛传大皇子为人豪爽,若是真正豪爽,怎么才能做到天下皆知? 顾仙佛不想去深究这些问题,在没见到赵渊之前,他对于赵渊此次的图谋也是不敢轻易下定论,所以这次赴宴他并没有大张旗鼓,拣了一身朴素的干净衣服换上,他没有带顾府的下人,明面上只带了海婵与剑三两人,暗中选弱水房的几队谍子策应,便从后门踏上了外出的马车。 剑三此人,顾仙佛很是感兴趣,若说顾鲤是一只野狗,那剑三便是一只豺狼,从来不掩饰自己的侵略与进攻,也不想吃别人剩的骨头,你若是想让我替你办事,便要给我足够的肉吃,现在给不了不要紧,先欠着,日后加倍给我就行。 相对于那些肚子里有九道弯弯的所谓闲云野鹤的文人谋士,顾仙佛更喜欢与剑三这样的人打交道,不仅是欣赏剑三的直来直去,更是因为不用在猜忌之上浪费时间,想要什么你说明白了,做好事情我直接给你,省得你表面说着不要赏赐事成之后再心有芥蒂。 坐在并不舒适的马车里,顾仙佛一边揉捏着海蝉晶莹的耳垂一边轻笑道:“回去以后替我告诉斧骁,让他在密影十三房外再增设一‘闲云房’,闲云房与其余十三房不同,不参与暗杀与刺探活动,只负责分拣判断其余十三房传递回来的信息,需要什么人让他尽管开口,不论是顾府里的还是军器司的,哪怕是西凉的,只要他一句话,我便给他,我不奢求闲云房现在就能成型,我给他两年时间,三月之内,闲云房要处具规模,一年以后,闲云房要能拉的出来,两年,闲云房要可以独立运转。至于闲云房的房主嘛,你要是想做你就做一年等日后有了得力臂膀之后再交出去,若是不想做便不做,让斧骁再找人做去便是。” 马车空间不大,行进之时更有颠簸,海婵只能伏在顾仙佛身上,面色有些微红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记下了,也没有说自己做还是不做。 顾仙佛一巴掌拍在俏美婢子滚圆的臀瓣上,引得海婵低声娇呼一声,抬起头带着湿润情意的秋水长眸望了顾仙佛一眼,娇嗔说道:“婢子记下了,闲云房的房主婢子不想做,只想这辈子伺候在少爷身边,若是少爷实在找不到得力人手,婢子也能兼着。” 顾仙佛略带自负地轻轻一笑,抱着怀里佳人柔声道:“不想做那便不做,顾府这么大,还找不到一个能统率闲云房的人了?” 缩在顾仙佛怀里的海婵嗯了一声,一边抓着顾仙佛大手一边岔开话题问道:“自从少爷入主书房以后,就没来房间里歇息过一晚上,拼命也不是这么个拼命法呀,今日若不是去赴鸿门宴,少爷是不是还想不起婢子来啊?” 顾仙佛捏了捏吃着飞醋的海婵琼鼻,道:“现在顾府刚刚交到我手上,大小事务都得我亲自打理,我实在是分身乏术啊。二弟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他就是这么个邪气性子,除了对我之外对父亲有时也是没有好脸子,他小时候练武伤了脑子,你莫与他一般见识。之前父亲命女眷不可进书房的规矩,从今日起就没了,日后我在书房处理事务的时候,还需要我贴身的大丫鬟来给我研磨呢。” 听到顾仙佛讲顾烟伤了脑子,海婵趴在顾仙佛怀里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再听到顾仙佛后半句话,海婵脸上的忧郁情怀一扫而空,正待说话之时马车前却传来剑三禀报:“老爷,到了。” 顾仙佛拍拍海婵臀瓣,海婵略带幽怨地看了少爷一眼,还是规规矩矩地站起身替顾仙佛整理衣衫。 顾仙佛走下马车之时,首先便看到的是一停在瘦湖湖畔的巨大花船,这艘花船名“温柔乡”,倒是起的有那么一丝书生味道,想必也是这艘花船幕后老板重金求来的,温柔乡在冬日之时到了数九寒天才靠岸挂牌,如今刚刚开春便又开出来招揽生意,端的是一个勤劳典范。 只是原本嬉闹无数胭脂气甚浓烈的温柔乡如今却化作了一个地道的江南水乡女子,船只是静静靠在湖畔,偶有看到下人弓着身子往来伺候,却不见红倌与香主往来。 顾仙佛带着海婵剑三前行数步,身着一身大红色常服的赵渊便大笑着自舢板上稳步走下,边走边拱手道:“药师啊,我千盼万盼,终于把你盼到了,七年一别,药师如今变化甚大啊。” 顾仙佛拱手含笑道:“药师见过大皇子。” 赵渊生得相貌不俗,在边关磨练七年又沾染上一些武人粗粝气度,摆摆手道:“七年不见药师你如今便如此与孟郎见外吗?你可是忘了小时候在御花园你揍我的场景了?哈哈哈,今日咱们在这花船之上,没有皇子没有将军,只有七年未见的两个老友而已。” 顾仙佛微微一笑,认真道:“君臣礼数不能乱,如今大皇子也是肩挑重担之人,此地又人多眼杂,药师自不敢僭越,小时调皮之事药师自然记得,大皇子现在提起,莫非……是想打回来不成?” 赵渊哈哈大笑,探出手臂抓住顾仙佛右臂,一边往温柔乡引去一边亲切道:“七年不见药师说话风趣幽默了不少啊,孟郎当然记得当年仇恨,只是今日不是打回来,而是要在酒桌上喝回来。” 面对赵渊盛情邀请,顾仙佛推脱两三下之后发现挣脱不开赵渊铁铸的臂膀,便只能任由赵渊挟着手臂与赵渊并肩而行。 赵渊早已将温柔乡包下,在船舱里摆好一桌盛宴,海婵与顾仙佛一同迈入船舱之后便静静站在门后候着,赵渊与顾仙佛皆在等候已久的四名婢子伺候下纷纷落座。 赵渊与顾仙佛座位挨得极近,亲自替顾仙佛斟满酒杯以后方才落座,关切道:“淮安怎没来?孟郎还记得,小时在御花园里,只要一碰到你们哥俩,就没落得好下场过,药师对我最多收拾一顿,淮安却是每次都把我打得鼻青脸肿,有次我找父皇哭诉,父皇却告诉我,顾家小子打得你满地找牙,那是顾家小子的本事,你白吃这么多年的饭了?你不会打回去啊?哈哈哈哈,药师,你听听父皇当年说的话,还讲不讲道理了?” 顾仙佛脸色略微黯淡一些,沉声道:“惭愧,愚弟在家筹备父亲丧事未能脱身,还请大皇子见谅。” 一说到顾淮驶去,赵渊脸色也沉重了许多,端起酒杯道:“药师,顾相为我大乾,一生尽心尽力,孟郎是粗鄙武夫不会说话,只能说一句顾相的好,孟郎这辈子都忘不了。来药师,第一杯酒,咱们先敬顾伯父。” 说着,赵渊把杯中酒洒到地下,顾仙佛亦是。 稍微收拾一下心情,顾仙佛勉强笑道:“大皇子,在北原军七年,过得如何?见识到了兵书里的金戈铁马与每日无趣操练,看惯了遍地狼烟闻吐了马粪味道,大皇子可还舒坦?” 赵渊一拍大腿轻叹一声,道:“药师啊,你现在说话还真是和以前不一样了,看来六年西凉也没有白去啊,在北原军的七年,孟郎确实侥幸攒下了一点儿家底儿,但老话说得好啊,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在军营之中,得拿本事说话,皇子的身份可没多大用处,说来药师可能觉得我矫情,刚去的两年,我是真失望也是真想长安,狼烟不好看马粪也不好闻,但去都去了,也不能就给人灰溜溜地赶回来啊,索性我咬着牙就这么过来了。咱哥俩这六七年受的苦,我看啊相差无几,为了咱哥俩的同病相怜,药师,咱走一个?” 二人共同举杯,共同满饮杯中酒。 赵渊放下手里酒杯,一边斟酒一边问道:“药师在西凉六年,受的苦比孟郎受的苦多吧?” 顾仙佛扶住酒杯,轻敲两下桌面道:“苦不苦的也就是那样,西凉和北原不同,西凉偏僻荒芜,穷山僻壤出刁民,西凉兵是最好管也最不好管的,况且还有草原蛮子对西凉虎视眈眈,时不时都来劫掠一番,药师在西凉六年,除了忙着不被别人欺负以外,也就忙着与草原蛮子斗智斗勇,大皇子好歹还能攒下一点微薄家底,药师是一点家底也没有攒下啊。” 赵渊与顾仙佛相视一笑。 皆知晓二人都未讲真话。 第一百八十二章 宣旨 顾仙佛带着陈珏王子狐一干人等来到大门外之时,正巧看到卢东来嘴角的一抹笑意,顾仙佛有些好奇,不知道这个捧着圣旨身穿大乾补服的龙虎山道士在笑些什么。 卢东来也瞬间从回忆中反应过来,他看着迎面走来相貌平淡无奇的顾仙佛细细琢磨了好久,也没有看出这个被张无极师兄称为“一身仙佛气两袖青龙胆”的顾仙佛有甚的出奇之处,值得张无极一意孤行甚至可以说是众叛亲离地把龙虎山一半的气运强加到他身上。 这不是一碗一池,甚至不是一湖一海,这可是整整龙虎山一半的气运啊。 按照张无极茶杯装世界袖里蕴乾坤的本事来说,他那一碗茶水里装得气运,可比卢东来这个半吊子装得不一般得多,那到底顾仙佛那一口喝下了多少的气运,卢东来不敢去想,也想不出来。 你这厮有何德何能,竟有如此大胃口? 两位人杰的第一次见面便在这奇妙的气氛下发生了。 卢东来微微失望。 顾仙佛波澜不惊。 站在身后的张内寺看不懂二人的沉默,便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这个大皇子伴读赶快宣纸,别误了自己拿银票的时辰。 察觉到自己犯了“嗔戒”的卢东来被这一声误打误撞的咳嗽激出一层细密冷汗,慌忙收心定意马,看着顾仙佛柔和道:“贫道初入长安城,才疏学浅胸无大志,承蒙陛下看得起,替陛下来顾府宣一道旨意,西凉卫将军顾仙佛听旨。” 卢东来话音刚落,顾仙佛便一甩袍袖,边高声答道:“西凉卫将军顾仙佛接旨。”边往地上跪去。 但这时,身处顾仙佛背后的陈珏王子狐二人却几乎同时悄然伸出手拉住顾仙佛衣襟。 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王子狐伸手快了些,陈珏伸手慢了些。 陈珏假装咳嗽以手掩面,以微不可查的声音低声说道:“老爷,之前十七年陛下差人来顾府宣纸,顾相从未跪过,这规矩,不能破。” 王子狐没有伸手,但是拉住顾仙佛衣襟的右手却比陈珏坚实不少。 顾仙佛稳住身形,含笑望向对面的卢东来。 卢东来微微一笑,并未说话,他知道此时肯定有不开眼的跳出来,他也乐得自己不做这只出头鸟。 果然那不开眼的李内寺眼看顾仙佛竟敢不跪倒在地,顿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大喝一声道:“顾仙佛,见到圣旨你怎该不跪,难不成是蔑视陛下威严想要造反不成?!” 李内寺话音刚刚落地,顾府院墙后面顿时传来一阵连绵不绝的噼里啪啦之声,数十支硬弩几乎同时探出墙头,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的弩箭牢牢锁住李内寺头颅。 李内寺几乎要吓哭了,他是第一次替圣上传旨,哪里见到过这种阵势?在他想来传旨应该是风光得不能再风光的事情,顾仙佛见到自己这一干人等应该先是五体投地然后再毕恭毕敬地听完圣旨,最后再把自己三人接进顾府吃茶,同时再悄悄塞给自己一沓厚厚的银票才对。怎地今天这情形,和自己预想的截然不同? 顾仙佛瞅了面色煞白的李内寺一眼,温和笑道:“这位小兄弟是第一次出宫传旨?” 看着顾仙佛含笑的目光,李内寺下意识地点点头,点完头之后才反应过来,暗骂自己没骨气。 顾仙佛也不在意李内寺的失态,继续不温不火说道:“既然是第一次出来,还是不要多嘴的好,该是你的份子一分也少不了你的,有些话不是你能说得也不是你能听得,凡事没有经验的,不要做出头鸟,多听多看,总归没有坏处,李内寺,你说呢?” 李内寺又下意识地点点头,不过这次他总归没有再埋怨自己没骨气,他现在已经知道了,顾家人对卢东来手里的那张纸是真没多少敬意在里面,一旦想通了这点,李内寺便马上由一只狐假虎威的小狐狸瞬间转变成乖巧可爱的鹌鹑,而听到顾仙佛所言该是自己的份子一分都不会少的时候,李内寺便感觉此言是天下最动听的天籁之音,其余的事情至于跪不跪得,他才不在乎,反正今天是卢东来挑大头,真出了事儿也和自己没关系。 三言两语安抚好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内寺,顾仙佛便把目光投向卢东来,笑道:“敢问卢伴读,这道圣旨,是给我顾仙佛的,还是给顾府的?” 一直等着看好戏的卢东来心底暗叹一声这反应当真是精彩,顿时对其貌不扬的顾仙佛有了些许好感,再加上他也不想一开始便与顾家大公子交恶,方笑道:“这道旨意虽说是要顾将军听旨,但是实话实话,里面的内容还真不是只单单讲顾将军一人的,所以按照贫道看来,这道旨意应当是给整个顾府的。” 顾仙佛整理衣衫,表情肃穆弯腰伸出双手,沉声道:“那不孝子顾仙佛,替我父右相顾淮,接旨。” 卢东来也是个有魄力之人,也不朗读圣旨内容了,直接上前两步把圣旨放到顾仙佛手里。 顾仙佛接过圣旨之后方才站起身,郑重地把手里圣旨交到顾名手里,笑道:“顾爷爷,劳烦把这道圣旨送到祠堂供奉起来,可出不得半点差池。” 顾名替顾淮安顿圣旨已经十余次,接过圣旨以后便笑道:“得来,大……老爷您就放心吧,我安顿圣旨,还真没出过什么意外,若是这次出意外了,老爷您拿我是问。” 顾仙佛含笑点头之后,顾名才捧着圣旨带着两个顺手的下人庄重远去了。 顾仙佛上前两步,朝卢东来拱了拱手道:“卢伴读,正事已经处理完了,顾某对卢伴读神交久矣可惜一直未有缘分得见,卢伴读,还请府中一叙,吃两杯茶,顾某与卢伴读好好畅谈一番啊。” 卢东来乐得于顾仙佛交流,便笑着答道:“顾将军还真是礼贤下士啊,堂堂正二品的将军对贫道一个区区无甚职权的从四品的皇子伴读还是这般客气,真是让贫道受宠若惊啊,贫道虽久居龙虎山之上,但是对顾府却是心驰久矣,而来到这长安以后,更是一直听人谈起顾府是如何如何,只是一直为有缘进入一观,今日承蒙顾将军不弃,贫道就厚着脸皮借着这道圣旨的光,进去蹭一杯热茶吃。” 顾仙佛哈哈大笑,对于官场之上的迎来送往已经愈加熟练,当即便亲热的挟着卢东来的手臂往府里引去,边走边笑道:“卢伴读在长安听到的关于我顾府的风传,想必也都是说我顾府是吃人的地狱了吧哈哈,今日顾某可就要替我顾府正名了,来卢伴读,里面请。” 顾仙佛挟着卢东来亲热地走进顾府,身后的两名小内寺以及天子仪仗早就有张三来安置,张三本就出身于大内侍卫,对皇宫里的来人处理得熟稔到可以说是得心应手的地步,带着十几名下人便引着这七十余人从偏门进入顾府,只是也不知是顾仙佛忘了还是故意,院墙上的那十余把硬弩还是没有收回去,以往传旨之时趾高气扬的天子仪仗老老实话排队进入顾府,李张两名内寺更像见到苍鹰的鹌鹑,要多老实有多老实,一路上就算见了路过的婢子因为好奇对这二人指指点点窃笑不已也不敢驻足抬头,颇有几分入了主人家门的受气小媳妇的模样。 在堂屋坐下,海婵带着两名婢子奉上一壶分量十足的老茶之后便嫣然一笑,婀娜退去。 卢东来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端起茶盏拿开茶盖撇了撇茶水上的茶沫,先是轻嗅一番后才轻啄一口,方才赞叹道:“好茶好婢子,这顾府里是何等模样,由此可见一斑啊,顾将军可真是洪福齐天之人啊。” 顾仙佛坐在主座之上,陈珏王子狐分别老老实实地落座于下手末尾,二人都是出身草野的泥腿子,一个比一个更擅长牛嚼牡丹,看着手边这价值堪比等值黄金的茶水心底诽谤还不如路边三文钱一大碗的凉茶好喝,真不知老爷与那卢伴读是真喝出了别样的风味,还是只是附庸风雅。 忽然陈珏王子狐二人对望一眼,相视一笑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二人之间的陌生隔阂也在这相视一笑中泯然了许多。 二人的想法出奇的一致:卢伴读出身龙虎山,或许是真真正正能尝出这茶叶的不同之处,但是老爷,附庸风雅四字放在他身上,肯定跑不了! 顾仙佛并不知道自己这两位心腹正在同仇敌忾地在心底诽谤自己,听了卢东来的赞叹之后便笑道:“卢伴读自小便从龙虎山长大,这才是真真正正的方外之人,天下的十大名茶凑在一块,也赶不上龙虎山的一壶龙泡老茶,这句话可是当今陛下的金口玉言啊。” 卢东来放下茶杯后哈哈大笑,道:“不瞒顾将军,贫道虽然自小在龙虎山长大,但是还真是没喝上几壶龙虎山的茶叶,喝得最多的却是山下送上来的茶沫,三钱银子一大罐,解渴!” 陈珏王子狐无奈对视一眼。 得,又是一个泥腿子。 真是可惜了这遇不到知音的三十年份的好茶。 第一百八十三章 堂屋一叙 顾仙佛与卢东来二人客套良久,终于卢东来忍耐不住,率先问道:“顾将军,难道您真不好奇那圣旨里写了什么?” 顾仙佛老老实实答道:“好奇,所以还请卢伴读解惑。” 卢东来被顾仙佛这一手不按常理出牌的出手噎得不轻,缓了片刻才缓过劲来,暗道这个先手自己真是失得不明不白,但表面上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旨意里话语不少,但多是官话空话,想必顾将军也不爱听这些,那贫道就拣重要得说了,一是陛下追加顾相谥号文正,礼加七锡,墓制等同王侯,葬礼由顾将军您全力操办,具体日子需要只会宫里一声儿,陛下会带文武百官前来吊唁;二是陛下给了顾将军您一定天大的官帽子,封您为西凉王,统管凉州所有大小军政事务,授予您绝对的官员任免权限和赋税调整权限,十日内走马上任不得耽搁。” 顾仙佛表情平淡地点点头,并未多加评论。 圣旨的两道旨意,都在顾仙佛的预料之中,唯一出乎他预料的也就一点,宫里那位对自己放权也是大了些,难不成真是要让西凉在自己手里自生自灭了? 祁钺当初让自己拼死也要辞掉这顶帽子,确实是为了自己好,顾仙佛自己也知道,祁钺说那番话是为了自己好,这顶帽子戴上容易摘下难,说不定真如祁钺所言,摘下这顶帽子的同时也会把自己脑袋当做利钱摘下来,可要是一直带着这顶帽子,那就更难受。 此时顾仙佛突然想起来父亲在世时打过的一个很恰当的比喻——大冬天的裹着一件湿棉袄,穿着冷,脱下更冷。 只是顾仙佛注定要让祁钺失望了,从一开始,顾家这对父子都没想着把这顶帽子摘下来。 虽说大乾长安一直把西凉当做后娘养的孩子,但好歹也把西凉当做孩子了不是?尽管有时打骂有时苛责,不顺心的时候也克扣些这个孩子的吃穿用度,但好歹也没饿死这个孩子,若是连顾仙佛也放弃了西凉这块“蛮夷之地”,那西凉可就真从后娘养的孩子,变成没娘养的孩子了。 若想大乾灭亡,除非西凉蛮子先死绝。 这句话,顾仙佛并非只是说说而已啊。 难不成后娘就不是娘了? 卢东来也识趣地没有在这件事上多作纠缠,岔开话题道:“贫道道行浅薄,虽说与顾相一直无缘相见,但对于顾相为人为事却很是钦佩,若是顾将军不嫌弃,顾相葬礼举行之时,贫道愿尽绵薄之力,为顾相做一场法事。” 顾仙佛摇摇头,笑道:“多谢卢伴读美意,只是这事儿就不劳烦卢伴读了。” 卢东来先是一怔,随即才恍然大悟地拍拍自己脑门,连道:“看贫道这不中用的脑子,都忘了大师兄还在长安城里,有大师兄在,哪里轮的上贫道来,哈哈,顾将军不要挂怀,就当贫道说了句昏话便是。” 顾仙佛再次摇头,道:“卢伴读一番好意,顾某又怎会不识抬举,只是卢伴读猜错了,国师虽于我父交好,但是他也不会来做这一场法事。我父亲生前便对于鬼神之说敬而远之,按照父亲意思,去世葬礼都要一切从简,顾某与二弟在葬礼之事上已经违背了父亲意思,若是再在此事上违背父亲意思,顾某真怕父亲今晚便托梦骂我这个不孝子。” 卢东来听顾仙佛说法,大概也懂得了顾相的坚持,轻啄一口茶水后方才笑道:“是贫道唐突了,顾相是一天一地的真豪杰,自然不会在乎这种琐碎小事。其实换个角度想想,按照我龙虎山的说法,首先要自身要用功德才能超度魂灵,这就好比渡人之前要先能渡己,按照顾相这一生的丰功伟绩,除了贫道那已经逝去的师尊,还真找不出有谁能渡得了顾相。” 顾仙佛微微笑道:“所以啊,通往来生的路上,就让我父一个人慢慢走吧,小时候曾听我父抱怨过那么一次,他说他走的太快而这个时代走的太慢,他想慢下来但是又不能慢下来,他怕脚步一放缓就再也走不了这么快了,我父亲曾说过一句最不自谦的话,当然也只是喝醉了之后与我说起过,他说这个世道,是他一个人在拉着这驾叫做历史的马车在走,他有时候真的觉得特别特别累。卢伴读,今日我与你讲这些话,你不要想多了,我只是想与外人说说我那劳碌了一生的父亲,而你今日又来到了我府上,仅此而已并无他意。” 说这段话的时候,顾仙佛眼神有些出神,也难得的不再自称顾某而是称我了。 卢东来一直静静听着,良久之后方才缓缓说道:“顾相这些话,说的不客气,但是某种意义上来说,确是实话,在那乱世之中,是必须用重典的,因顾相死的人很多,但是却更多的人因顾相而活了下来。顾相手中的狼毫划碎了很多人的偏居一隅和很多皇室宗亲眼里的锦绣山河,但同时却也为更多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芸芸众生指明了一条能活命的道路。佛门讲究说若一罗汉死而令天下生,那罗汉不愿死,他便不能死。但是我道教却并非这么认为,虽说小道是道,大道也是道,可若二者皆是道,那又为何有大小之分?世人为何又如此拼命钻营地想舍弃小而得到大,更有甚者想一把手抓住小道另一把手抓住大道,这又能作何解释?所以起码从贫道的角度来看,顾相所做的一切,有对有错,但是从再往高的角度上来看,可以盖棺定论的说,顾相做的是对的。对与错,很重要。” 顾仙佛难得与一初次见面的外人聊得如此投机,索性便说出了一些平常埋在心底的话,伸手轻扣着桌面苦笑道:“可是我父亲说,他原本也以为自己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但是越老了之后想的越多,他老了以后突然有种很强烈的想法,那就是他把这些苦命的众生,从一个牢笼带进了另一个牢笼,就如同诗文中所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一样。可惜最让他难受得是,就算他知道了这一切,自己也改变不了什么,现在越老他脊梁却越弯,背负的东西越多却越身不由己,这种感觉这种人都是他年轻的时候最讨厌的,但是很不幸,这二者他都具有了。” 出人意料的是卢东来却坚决地摇摇头,看着顾仙佛徐徐开口道:“顾将军此言差矣,贫道久居龙虎山之上,虽说有些不通人间世故,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成分在里面,但是有些事情,跳出山中从山顶上看下去,却看得更透彻,要说这个问题还得牵扯到佛教,佛教中有个说法叫做‘有生皆苦’,顾名思义顾将军也该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贫道就不多做解释了,还有个在西凉比较偏门的蛇神教,顾将军应该知道,贫道也接触过,他们虽说上不得台面,但是教宗里有句关于‘原罪’的定义解释也很是新颖,按照他们的解释,人生来便是有罪的,这种罪可能来源于你的前世,可能来源于你本身,但是无论如何你都是带着罪孽来的,你若想走得干净,那这辈子便就得把罪先赎干净。顾将军,想必你也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在大雪崩之下,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是天底下所有的人共同选择了这么一个世道,这便是因;这个世道会把我们塑造成什么样的人,这便是果。一饮一啄皆为定数,这句话还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的,天底下所有人共同栽下的因,共同犯下的罪,若是让顾相一个人来承担这份罪孽来扛起这方天地,对顾相不公平,对太想念也不公平,若想改变‘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境地,得是所有人一起抬起头来望望天上那块盖子才行。顾相一人便把整个人间的罪孽洗清三分,这份功德,若是称不上无量的话,哪里还有无量的功德?” 顾仙佛靠在椅背上长长出了一口气,双目望着屋顶轻声说道:“卢伴读高屋建瓴,顾某佩服,这些话顾某心里有些大概的想法,但是却说不出来,卢伴读却替我说出来,顾某很是感激,我父亲曾在书房写过一首诗,顾某也不知是我父亲所做还是引用先秦先贤,只是从未对别人说过,卢伴读可一听否?” 卢东来正襟危坐,曰:“可。” 顾仙佛清了清嗓子,徐徐背出这首在心底埋藏了好久的长诗:“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 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 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 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 秦家筑城避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 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 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 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顾仙佛坐直身子,看向门外的盎然春色,又重复一遍道:“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第一百八十四章 西凉王 顾淮的葬礼在两日后举行,时间是张无极派遣府内下人送过来的,坟墓位置规格乃至棺材摆放都是张无极一力策划,顾烟得了顾仙佛的嘱咐,对张无极的所有提议全都不问原因只管执行。 两日后具体是什么黄道吉日,张无极在信中没有提,估计他提了顾仙佛也看不懂,与卢东来一番闲谈之后,顾仙佛才懂得了龙虎山这数千年道教底蕴的冰山一角,也明里暗里的知道了张无极把龙虎山一半气运馈赠于己的手笔是多么宏达。 上次龙虎山向外人赠气运还是三百六十年前,龙虎山天师府那刚刚担任天师不过三年的小天师力排众议把龙虎山上三朵金莲的气运于梦中赠给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初出茅庐的游侠儿。 十九年后,天下爆发了一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宏达瘟疫,名唤“黑血病”,染此病者血液猩黑嘴唇绛紫,最长也不过撑过十三日功夫,那场黑血病席卷了大半个天下,死在这场瘟疫中的人数足有三百万之巨,在黑血病爆发最严重的赣南地区,很多村庄城镇十室九空,成了名副其实的死地。 而在这场瘟疫中力挽狂澜的,正是那得了龙虎山三朵金莲气运馈赠的游侠儿,他在十九前因“机缘巧合”弃武从医,经过十九年的磨砺医道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也正是他在直面黑血病半载的情况下,终于研制出了能灭杀黑血病的药物,救活了半个天下。 昨日听卢东来徐徐诉说之时,顾仙佛在心底已经有了大概的推论,龙虎山的天师庇护的不是某朝某国,而是脚下的这一片土地,而这次张无极竟然把一半的气运馈赠给了自己,他相信张无极没有看走眼,但也坚信给自己如此一份大礼绝对不会仅仅是帮助自己逆天改命,未来前方到底有多大的迷雾在等着自己,目前的顾仙佛实在不敢去深究。 微微叹了口气,外面雄鸡的第二次啼叫把顾仙佛从思绪中拉了回来,顾仙佛张开双臂立定不动,任由海婵带着顾府里最心灵手巧的三名婢子在自己身前身后忙活。 昨日与圣旨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口镶金带玉的檀木箱子。 硕大的箱子里没有装别的,只有一身绣着四爪金龙的雪白蟒袍。 在送卢东来走后,海婵便笑盈盈地把这件蟒袍捧到了顾仙佛面前,蟒袍的样式颜色顾仙佛听商桃花说起过不只一次,被封为一字并肩王的商酌在乾国立国初期便蟒袍加身,只不过商酌的蟒袍是石青色的,而顾仙佛的蟒袍是雪白之色。 这件蟒袍大气磅礴,上面的四爪金龙虽然较之天子的五爪金龙少了一爪,但却依然挡不住其不怒自威的架势,蟒袍工艺繁琐复杂,但是海婵说她在上面细细找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一个线头一个针脚,当得起天衣无缝这四个字。 在这件蟒袍下端斜向排列的被称为“水脚”的刺绣条纹,水脚上有波涛翻滚的水浪,水浪之上又立有山石宝物,俗称为“江牙海水”。海水有立水、凭水之分。立水是指着蟒袍最下摆条纹斜状所组成的潮浪;平水指在江牙下面鳞状的海波,海水意即海潮。水脚之上上头重叠,似姜之芽,除表示吉祥锦绣之外,还寓有国土永固之意。 一件蟒袍,百般繁琐,千般说法,万般讲究。 又过了大概一盏茶冷热的功夫,海婵才打完最后一个结扣,站起身笑盈盈地说道:“好啦少爷,您往铜镜里去看一眼,保管您都认不出自己了。” 顾仙佛微微一笑,抬步走到屋里那等人高的铜镜面前站定,早就有两名婢子端着成人手臂粗细的烛火在铜镜两侧伺候着,借着旺盛的火光,顾仙佛往铜镜内看了一眼,铜镜里的顾仙佛也往外看了一眼;顾仙佛身上的四爪金龙往里面看了一眼,镜子里的四抓金龙也往外看了一眼。顾仙佛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良久,却一直沉默着,未曾说出话来。 海婵走上前适时在顾仙佛耳边提醒道:“少爷,您该去上朝了,今日是您第一次参加大朝会,还是不要耽搁的好。” 顾仙佛轻轻捏了捏海婵吹弹可破的脸颊,笑道:“我这便出发,乖乖在家里等我回来。” 海婵盈盈施了个万福,千般风情万般妩媚地撇了顾仙佛一眼,娇滴滴道:“婢子恭送王爷。” 听到这二字之时,顾仙佛一阵恍惚。 王爷? 王爷! 顾仙佛轻轻推开房门,顾名顾烟已经分立于门口左右多时。 顾名捧着一口样式普通的西凉刀,表情肃穆,看到顾仙佛身着蟒袍走出来的一瞬间,脸上已经老泪纵横,他高高捧起手里的西凉刀,高声道:“王爷,佩刀!” 顾仙佛深深吸了一口略带凉意的气息,探臂轻轻摘下顾名手中的西凉刀,郑重地配在自己腰间。 顾烟看着顾仙佛,眼眶略有红润嘴唇翕动良久,最终只轻轻吐出一个字:“哥。” 顾仙佛拍了拍顾烟肩膀,笑道:“大好的日子,哭什么,走,陪哥上朝去。” 顾烟抬手把眼角泪花拭去,狠狠点了点头。 顾仙佛身着雪白蟒袍腰佩西凉军刀,带着顾烟一步一步往门口走去,顾府里的清客下人一个时辰前早已起床自发立在顾府通往门口的大道左右,看到顾仙佛徐徐走来,皆是表情肃穆地跪倒在地。 顾仙佛走了一路,顾府内跪了一路。 等到顾仙佛走到门口之时,顾府内已经黑压压地跪下一大片。 在离门槛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顾仙佛驻足,缓慢转身,借着微弱的光线打量着顾府内跪着的这乌泱泱的一大片,这些人有老有少,有胖有瘦,有文有武,他们来自五湖四海终于汇聚在这一所庞大的宅子里,而如今他们又因为一个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顾仙佛吐出一口肺中的浊气,冲着府内的所有人高高举起腰间的那口西凉刀。 府内所有人异口同声沉声道:“恭送王爷!” 顾仙佛点点头轻轻咧嘴笑了笑,重新配上西凉刀,一言不发地带着顾烟上了下人早已经备好的马车。 顾烟接过张三递过来的缰绳,纵身轻轻一跃便坐到了车辕之上,拉车的四匹白马早已通灵,顾烟只是轻轻一抖缰绳,四匹白马便一同迈开灵活的小碎步,拉着西凉的王爷慢慢向前走去。 从顾府到皇宫,走路也不过半刻钟的距离,按理说马车更快,但是顾仙佛乘坐着马车却感觉走了比一刻钟还长的时间。 因为今天是大朝会的缘故,在长安的文武百官无特例都要来参加朝会,短短的路上顾烟驾驭的马车碰到了十余辆同去参加大朝会的马车,这些马车地位不一规格不同,但却无一例外地都默契地给这辆刻有“顾”字的马车让路了。 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兴许更长,顾仙佛才终于感觉到座下马车停了下来。 顾烟轻轻掀开车帘,轻声道:“哥,到了,现在时间差不多了,该来的都来了。” 顾仙佛轻轻点头,嘱咐一声道:“你在车上等我,我应该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出来,不论碰到谁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轻易动手。” 顾烟点点头,认真道:“哥你放心吧,我知道这是在哪儿,不会给你惹麻烦的,倒是你进去以后要小心一些,现在赵家人跟父亲学了一些皮毛本事,越来越不讲规矩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顾仙佛含笑点头,拍了拍顾烟肩膀,整理一下身上蟒袍,慢慢走下马车。 走下马车之后顾仙佛才发现,顾烟说话还真是含蓄,何止是该来的都来了,根本是所有有资格参加朝会的文臣武将都已经到了,这些人参加朝会都不是一次两次了,对于时间规矩自然是熟稔得很,此刻大殿大门还在紧闭的状态,这些人大多都以一个个小派别为核心站在一起低声讨论着些大朝会上可能会遇到的问题。地位再高一些的譬如陈靖祁一类的一二品大员,大多是三两人站在一起,随意谈论着一些长安城里最近发生的奇闻异事,谁家葡萄架子又倒了谁去喝花酒被夫人发现了等等。而像邓南风祁钺这等身份超凡脱俗之人,俱都是一个人安静地站立在一旁沉默不语静待大朝会开始,身边两丈左后空白无人。 顾仙佛望了祁钺邓南风一眼,他突然想起,当初父亲来参加朝会的时候,是不是也像这二人一般孤独? 看到顾仙佛下车以后,所有朝臣下意识地收住言语,一时间大殿门前这片空地上静谧地可怕。 顾仙佛也不管旁人是何态度,轻轻笑了笑便双手交叉放在腹前,静静等待大朝会开始。 被几个主事众星捧月的罗悠之看了一眼独自一人的顾仙佛,咬咬牙推开前面二人,便朝着顾仙佛走过来。 顾仙佛心有所感,转头看了罗悠之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罗悠之却是好似没有看见顾仙佛的暗示,盯着所有人的注视,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第一百八十五章 大朝会 看着坐在自己身边还有些手足无措的陆锦帆,顾仙佛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他又怎会不知提前把这个直爽率真的农家姑娘带到另一个世界来对她而言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揠苗助长的愚蠢勾当,但是顾仙佛却别无他法。自从自己回到长安暴露到世人面前之后,自己此次外出的所有经历都会被有心人慢慢挖出来,陆锦帆原本就算失去了那个老蛟神魂化作的养女小雀儿以后,本来也能无忧无虑地在青牛村过下去,但是她却与顾仙佛扯上了关系,若不把她及早带回顾府,在那些对顾家一直窥探的魑魅魍魉来说,这就不亚于一块明晃晃而且丝毫没有设置防线的肥肉。 陆锦帆不懂得顾府里的森严规矩,坐下以后一直低着头,眼睛余光瞥到自己面前一个吃食很是轻巧可爱,便悄悄伸出手抄起碗碟上的银箸,夹起一个往顾仙佛碗里放去。 在一旁伺候的顾名眉头一皱,举步向前便想向这个农家女子说明老爷不动筷子别人都不能动的规矩,幸好顾仙佛及时发觉微微摆手,顾名这才暗叹口气退了回去。 顾仙佛夹起碗碟里的鲟鱼卷咬了一小口,略带宠溺地看向陆锦帆道:“陆姑娘还真是与我心有灵犀,这桌子菜肴里我最钟意的便是这鲟鱼卷,要不是托了你们这几位的福气,平日里我是吃不到这份吃食的。” 陆锦帆低着头没有说话只是嫣然一笑,但是神态却是放松了少许。 上官素手也挟了两只鲟鱼卷过来,一只放到如鹌鹑般老实的徐芷瞳的碗碟里,另一只放到自己面前,咬了一口后才徐徐说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个天气竟然还能吃到北边海里的雪鲟,顾家真是家大业大,连吃食都这么讲究,我们这种布衣百姓比不了啊。” 徐芷瞳并未动筷子,只是低头小声说道:“上官姐姐别这么说,药师哥哥自己一个人挑起顾家大梁,也是很不容易的。” 顾仙佛微微笑道:“还是芷瞳妹妹会说话,这话说的我心里舒服,不像你这个小妮子,吃着东西还堵不住你的嘴。父亲在世时私下里最常念叨的一句话便是‘人生在世吃喝二子’,也算是秉承父亲遗风,府里下人对吃食还算上心,不过你这小妮子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你经营那一间医馆银子多得吓人,平常吃得不比我顾府差,还在我面前叫屈,讲不讲道理啦?” 上官素手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鲟鱼卷,嘀咕道:“肯定是雪见这个小丫头泄密的,看我回去怎么罚她,顾仙佛,你别以为我有几两银子你就能拖着你当年的汤药费不还,我跟你说,一万三千两银子,少一两都不行。” 顾仙佛莞尔一笑,实在是拿这个小财迷没办法。 商桃花不用别人伺候,她每次到顾府之后都有几分喧宾夺主的架势在里面,原本山中称大王的顾仙佛也就只能区居第二了。 在少年时候,顾仙佛除了顾淮之外,唯一怕的也是最怕的便是这个女版的混世魔王,顾烟小时不像现在这么邪气,还是个“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从来不与女子动手,顾仙佛一人又打不过商桃花,只能每次见面都承受着商桃花的欺凌。 有一次顾仙佛因为没有把新买的糖葫芦及时送到商桃花嘴边,商桃花便放话要剪掉顾仙佛的弟弟,吓得顾仙佛每次见到商桃花出现都要捂着裤裆飞速逃跑,商桃花的劣行由此可见一斑。 挟了一跟细若发丝的萝卜干放进喝了一半的瘦肉粥里,商桃花随意问道:“小顾子,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啊?” 谈到了正经事,其余几人进食的速度也慢了下来,都在竖着耳朵听顾仙佛的打算,顾仙佛放下碗筷,看着院子里昂然春景笑道:“我还能怎么办啊,长安这个地方是容不下我了,我父亲在世时看似君子可欺之以方,其实他才是最坏规矩的那个人,那群被我父亲亲手从祖辈功劳簿子上赶下来的不知死活的玩意儿早就恨我父亲恨得要死了,我父亲在世时他们安稳如丧家犬,但我父亲一去,他们就瞬间化身白眼狼了。桃花你信不信,现在咱们吃饭的时候,就不知有多少人在家里磨刀想拿掉我的项上人头?” 商桃花也放下碗筷,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道:“我信。” 顾仙佛笑了笑,继续缓缓说道:“所以我肯定不能再待在长安了,即使我能厚着脸皮待下去,那些狗屁的将种子孙也能在日后孜孜不倦地给我下绊子放冷枪,这儿又不是西凉,我也不敢胡乱杀人,既然活得如此不爽利,为了让那些纨绔子弟能安心睡个觉,我还是早早滚蛋,收拾铺盖卷儿去西凉喝西北风吧。” 上官素手一边喝粥一边“好心”提醒道:“你才是长安城最大的纨绔子弟,不要忘了。” 顾仙佛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忘记你个头。” 商桃花调转银箸敲了一下顾仙佛的头,道:“西凉有啥可去的,既没有好山好水,也没有好吃好喝,你跟我回东陵吧,保证一辈子让你吃喝不愁,只要不出东陵那一亩三分地儿,我保证你活得比在西凉舒坦。” 顾仙佛揉了揉被商桃花敲击的地方,打趣道:“怎么?让我去东陵吃软饭啊?也不怕商世伯把我打出来?” 商桃花挺直腰杆意气风发:“吃本郡主的软饭怎么了?天底下多少人想吃本郡主的软饭还吃不上呢,再说了,父亲凭啥把你赶出来?还反了他了,在堂堂东陵娘子军首领面前,一个小小的一字并肩王根本不够看,小顾子你就放心吧。” 顾仙佛撇撇嘴,小声道:“现在想起你是郡主了,之前在大街上疯跑疯玩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起来?” 商桃花大怒,举起银箸便要打顾仙佛适时抱头投降,求饶道:“别打别打,说正事,你说商世伯为啥要把我赶出来啊,没经过他老人家同意就赤手空拳地拐走了他唯一的宝贝闺女,现在他老人家别说聘礼,连份书信都没收到,说不定现在正在家里召集十万甲士准备把我收拾掉呢,我哪里还敢送上门去?” 商桃花就是个妖精,突然转变画风一瞬间便笑靥如花,娇滴滴道:“怎么会把你赶出来,从当年你与顾世伯去东陵那一天开始,我父亲就认定你是我商家女婿了,聘礼不要的,我商家什么也不缺,只要你能管够我吃饭就行。” 徐芷瞳毕竟与商桃花接触不多,第一次看到这混世魔王弱不禁风的一面,刚刚喝进嘴里的一碗粥差点便喷出来,上官素手赶忙便放下手里碗筷替徐芷瞳轻轻拍着后背,徐芷瞳涨地小脸通红想笑又笑不出来,模样煞是可人。 顾仙佛倒是早就习惯了这商桃花的千时有千面,轻轻叹了口气后正襟危坐,道:“桃花,短时间内我不可能跟你去东陵的,西凉虽然偏僻荒芜,但是那里也倾注了我父亲不少心血,更何况我还在西凉经营六年,在那里也攒下了一些家当认识了一些有意思的人,归根结底,西凉是我与父亲共同谋划的转移之地,不到最后时刻,自然不能轻易放弃啊。” 商桃花趴在桌子上听完顾仙佛诉说,哀叹一声道:“唉,我父亲怎么就看上了你这个不开眼的愣头青。” 顾仙佛思考半晌后,郑重答道:“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商桃花赏给顾仙佛一个大大的白眼,对于这句话都不想骂他了。 徐芷瞳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小声说道:“药师哥哥你什么时候去西凉?” 顾仙佛对这个问题早有盘算,脱口便答道:“也就这几日的功夫,等宫里那道圣旨传出来,我要替我父亲收到那一份他本该得到的谥号,然后等我父亲入土为安之后,便准备启程。” 徐芷瞳声音再度放低,红着脸庞声若蚊蝇道:“药师哥哥,我……我东西已经收拾好了,父亲那边,我……我也说过了,虽说他不是很乐意,但……但他还是同意了。” 顾仙佛心中一暖,低声说道:“芷瞳,西凉很苦的,那里每天都在死人,我怕你去了……” 不等顾仙佛说完,徐芷瞳便扬起小脸笑道:“我不怕的药师哥哥,只要你不赶我走,我什么都不怕。” 看着徐芷瞳脸色的纯真笑容,顾仙佛一时语塞,这份情义太重了,重到他心里有千言万语最后萦绕到嘴边之后还是只剩下一句话:“芷瞳,跟着我委屈你了。” 徐芷瞳没有说话,只是带着甜甜的笑容使劲摇了摇头,背后的青丝随着她的动作波动起伏,犹如一道瑰丽的黑瀑。 不等顾仙佛说话,上官素手便直接说道:“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这次去了西凉便轻易不会回来了,我跟着你走,你还欠我一万五千两的汤药费。” 顾仙佛一时沉默无言,心中却五味陈杂。 哪怕为了此时此刻坐在屋子里的这几个人,他顾仙佛也要把西凉整出个人样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入殿 在顾仙佛因为贾安的一番诛心之言而沉默的时候,太和殿的那两扇朱红的大门终于缓缓打开。 一脸肃穆的司礼内寺徐徐走出太和殿大门,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嗓子:“请各位大人入朝。” 贾安最后看了顾仙佛一眼,转身回到最后那个属于他的位置。 顾仙佛扶着腰间的西凉刀,看着文武百官鱼贯进入太和殿,现在顾仙佛是藩王,是不可同文武百官一同入殿的,只有等到陛下宣旨的时候才可进殿。 大约过了一盏茶冷热的功夫,身处最后的贾安才迈入太和殿的门槛,顾仙佛独自一人利于太和殿之前,沉默地看着文武百官进去,沉默地看着他们在里面高呼万岁,沉默地看着他们齐刷刷地跪倒在地撅起一个个被补服盖住的屁股。 到了这个时候,东方的天空才真正露出第一缕朝阳的光辉,顾仙佛眯着眼睛看着那道金黄色的阳光,不知在心里想着什么。 朝堂之上,原本顾淮所立的位置空空如也。 文武百官早就嗅到了今天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全都老老实实地低着头装鹌鹑,天大的事情也都按在了心底没有说出来。 赵衡坐在龙椅之上扫视着朝堂之下的文武群臣,虽说腰杆挺得尽量笔直,但是眼神中却有难以遮掩的疲惫。 伺候在赵衡身旁的大长秋对于陛下心思早已琢磨地炉火纯青,今日也装了一回哑巴,任由陛下在那里发呆,并没有喊出那一嗓子“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难得的静谧笼罩了太和殿良久,处在群臣后半部的年轻官员心里状态与前方八风不动的老狐狸比不得,现在已经有部分人脸色发白汗水津津。 唯独贾安一人眼观鼻口观心老神自在,没有受半点影响。 终于,赵衡轻轻咳嗽一声,轻轻向右边一位捧着圣旨的小内寺扬了扬下巴。 小内寺机灵,俯身唱了声诺之后便如灵猫一般从文武百官中间空出来的那条大道上跑了出去,于太和殿门槛前立定,然后高声唱道:“陛下有旨,宣西凉王进殿~~~” 小内寺看来不是第一次宣旨,虽说人长得不大,但是声音却中气十足且余音缭绕,待到数息功夫之后才渐渐散去。 顾仙佛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雪白蟒袍,正了正腰间的西凉刀,迈开步伐拾阶而上,步伐稳定地朝太和殿内走去。 藩王可佩刀上殿,是大乾的传统,虽说大乾立国十七年,只出了商酌与顾仙佛这两个异姓王,但是这个传统却是实实在在的流传了下来,顾仙佛听商桃花得意洋洋地说起过,商酌上殿听封的时候,腰间配的是“桃花刀”,桃花刀是东陵军一代军刀,长三尺二,重四斤半,通体黝黑血槽却极浅,擅长劈砍不擅刺杀,为东陵军服役时间最长普及规模最广的军刀。 以女儿的名义来命名那第一代的东陵军刀,商酌对商桃花的宠爱可见一斑。 从太和殿门槛到天子驾前,顾仙佛走了七十三步。 在其父亲空出来的那个位置站定,顾仙佛才一掀蟒袍前襟扣倒在地,沉声道:“西凉王顾仙佛叩见陛下,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衡打量了跪在地上的顾仙佛数息时间,才扬扬下巴,道:“平身吧。” 顾仙佛一边站起身一边平静应道:“谢陛下。” 赵衡看到顾仙佛站在其父空出来的那个位置上,一父一子的姿势竟然如此相似,赵衡一瞬间有些恍惚,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年轻时的顾大哥,身着一袍雪白长衫,指点江山意气风发。 大长秋适时地轻轻咳嗽一声,把赵衡从回忆中惊醒。 回过神来的赵衡笑了笑,缓缓道:“今日朕见到殿前西凉王,如同见到右相年轻之时,一时略有失态,起居郎可莫要在书上记下朕这一笔啊。” 赵衡讲了个很不好笑的笑话,但是殿前的文武百官却其乐融融地笑成一团,仿佛今日听到的是世间最好笑最新鲜的笑话。 唯独顾仙佛祁钺邓南风三分纹丝不动,邓南风嘴角略微勾了勾代表自己笑过了,祁钺则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出神样子不知又在想哪家的吃食,顾仙佛则一脸平静不悲不喜。 待到文武群臣的笑声犹如被一只大手攥住脖子一样瞬间平息之后,赵衡才又悠然开口:“两日后,是右相葬礼,右相一生,为我大乾兢兢业业,在建国前,右相跟随朕左右以一代文臣之身冲锋陷阵,屡次陷之险地,得祖宗庇佑,一场场劫难,朕与右相都挺了过来;建国后,右相更是呕心沥血披星戴月,改九品中正制为科举,替我大乾庙堂输送了数量庞大的青年才俊;裁兵员练新军,替我大乾边疆打下了坚实的城墙根;杀贪官诛反贼,替我大乾风气根骨来了一次彻底的大清洗。右相功劳多如牛毛,朕今日所数的,不过是百中之一,总而言之,我大乾能有今日繁荣昌盛,右相之功不可没。” 赵衡的一番盖棺定论,给了顾淮极大的评价,在乾国立国的这十七年里,也从有任何朝臣得到过如此之高的评语,一时间文武群臣大部分拿不住陛下到底想表达什么,只能住嘴不言,能猜透陛下心思的寥寥数人,却也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没有一个当出头鸟的,所以赵衡这一番话竟然无人应和,朝堂之上出现了罕见的尴尬静谧。 顾仙佛躬了躬身,平静道:“陛下谬赞药师诚惶诚恐,在此药师替先父谢过陛下恩典,我大乾能有今日之国力,仰仗的还是陛下知人善用天命所归,先父的几分功劳不足挂齿。” 赵衡笑了笑,摆摆手道:“西凉王莫要自谦更莫要替右相抹杀功劳,既然方才西凉王提到了朕知人善用,那朕自然就要赏罚分明,右相为我大乾劳心劳力一生,追封谥号文正,礼加九锡,墓制等同王侯,这都是右相应得的,只是右相去了之后,朕一直被一个问题缠扰得夜不能寐,每每想起之时,还是心有余悸啊。” 祁钺心底暗叹一声,知道这时要自己出头了,只好上前两步躬身高声问道:“老臣敢问陛下,是何等大事竟能让陛下如此心忧,古语有言君辱臣死,做天子的心忧到这个地步那便是我等做朝臣的失职,恳请陛下降罪。” “恳请陛下降罪。” 祁钺身后,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 赵衡略带赞赏地看了祁钺一眼,扬了扬下巴道:“都起来吧,若是因为此等事情朕就治整个大乾官场的罪,那天下还有愿为大乾呕心的文臣,还有愿为大乾沥血的武将吗?祁祭酒,朕知道你是担心朕的身体,既然今日你问到了,朕就说一说,大家共同商量一下,看看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祁钺再次躬身,朗声道“请陛下示下。” 赵衡扫视了一眼文武群臣,这才开口缓缓说道:“朕担忧的是,右相一走,这空出来的位置,由谁来顶上?朕思前想后,却蓦然惊觉,朝中没有一人能挑起右相扔下的担子。众位爱卿应该知晓,右相的位子靠前,但是担子更重,若是让有才无德之人坐了,那大乾必生祸患;若是让有德无才的人,那也不过是尸位素餐罢了,若是能碰到一个有才有德的官吏是最好不过,可惜啊,这种官吏,让朕哪里去找啊,所以,朕为此很是忧心,众位爱卿,你们说说,谁能坐得了右相的位子?” 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文武群臣没有一个敢跳出来毛遂自荐的,就连邓南风也垂下了目光,不敢与陛下对视。 祁钺咬咬牙,暗道一声反正也都是这把老骨头了今日就豁出去了,硬着头皮大声道:“回陛下,老臣有一计可替陛下解得燃眉之急。” 赵衡故作镇静,连忙道:“祁祭酒有何妙计,快快说来与朕听听。” 祁钺目视赵衡,缓缓说道:“既然大家都做不得,干脆把右相位子撤了便是。” 祁钺此言一出,整个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祁钺似乎觉得这个消息还是不够震惊,继续吐出一句话:“既然右相的位子撤了,左相的位子还是一同撤的好。” 这句话丢下去,整个朝堂瞬间便沸腾了。 赵衡身子往后扬了扬,冷眼看着下面哗然的朝臣,却没有加以阻止。 过了片刻功夫,朝堂之上终于慢慢恢复平静,邓南风一脉的一位三品文臣走了出来,躬身道:“启奏陛下,微臣有话要讲。” 赵衡点点头,吐出一字:“讲。” 那长得像武夫超过像文臣的言官朗声道:“谢陛下,微臣以为,祁祭酒此言不妥,朝中设相,是亘古便传下来的规矩,陛下虽然贵为天子,但是天下之大,陛下虽神恩浩荡也无法事无巨细,朝中设相,正是为了替陛下分忧,替大乾分忧,顾相刚去不过半月,祁祭酒就言明废相,还要左右相一齐废除,这难道,不是要断掉陛下两根臂膀吗?” 第一百八十七章 废相 这位言官平常在朝堂之中并不得喜,或许是把“言官风闻奏事无罪”这一律法当做护身符了,他在朝堂之中基本就属于谁都敢咬一口的角色,久而久之,除了邓南风对他偶有照拂之外,大多数官员都对其不喜,但是这次他却说出了大多数朝臣的心声,毕竟自大秦以来,朝中设相的传统延续了千年,如今这些官员事前都未收到半点风声,祁钺突然说出废相的话语,自然引起大多数朝臣的下意识反感。 所以这位言官话语一落,朝中便有一大片“臣附议”的声音传来,其中以邓党一脉声音尤为强烈。 祁钺老神在在没有管这位言官的反驳之词,但是不代表以他马首是瞻的猢子猢狲不在乎,世人传言祁钺“可为天下师”,虽说有些溢美夸大的程度在里面,但是也并非空穴来风。祁钺在朝堂之上从不结党营私,但是他偶尔指点过的那些人却大都以祁钺门生自居,对于此举祁钺当然知道,但是他却从未辩驳过,也不知是不屑还是有意为之。 朝堂之上有一武将,名唤柳长塘,虽说只是正三品,但是在沙场中带兵有方麾下儿郎俱都能征善战,柳长塘本人又是泥腿子滚刀肉出身,一副啥都怕唯独不怕死的德行摆在那里,一般碰到他的二品大员也会礼让三分。 柳长塘虽说带兵有方治军有道,但是自个儿耍刀却真不咋地,前三十年一直是一个徘徊在地字门槛的可怜人儿,连自己的副官在武道一途上都结结实实压自己半头,这让柳长塘很是憋屈,直到七年前有一次在闻香下马吃羊肉和黄酒的时候碰到了同去的祁祭酒,柳长塘再没眼力见儿也得认出这个大乾唯一能跟顾相打擂台而不落下风的祭酒大人,慌忙把脚从桌子上拿下来连滚带爬地给祁钺让位置,本来祁钺就没抱着能挤进去的念头,这日得了柳长塘这小子的力,祁钺倒也没有做作,对于柳长塘的恭维阿谀连同他桌上的羊肉锅子一同收下,只是这泥腿子滚刀肉出身的柳长塘砍人头耍阴招都是一把好手,就是拍马屁不行,好几次把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让嘴里大口嚼着羊肉的祁钺吹胡子瞪眼,一旁干搓着手的柳长塘脸色通红。 亦或许是拿人手短吃人嘴短的缘故,在吃了个七八分饱的时候祁钺终于把进食的速度放缓了能腾出空来与柳长塘闲谈几句,得知柳长塘的武道困境之后也没多做指点,只是与他闲扯了一些生活中的日常琐事,柳长塘为人略憨却不傻,一时听不懂祁祭酒的高人高语不要紧,那就记在心里回去好好琢磨,反正都在地字门槛困了三十年了,他有的是水磨工夫。 回家半个月之后,那个夜晚在月下练刀之时,柳长塘看着湖里的自己,突然悟了。 厚积而薄发。 一步踏入地字中品,终于可以压下他的副官一头。 也是从那以后,柳长塘便以祁祭酒门生自居,七年以来在多少个酒局上柳长塘不知吹嘘过多少次,如今看到“恩师”有难,滚刀肉脾气的柳长塘自然按捺不住心中怒火,一步他出来,瓮声瓮气道:“禀陛下,臣有本奏。” 赵衡表情平淡地看了柳长塘一眼,道:“讲。” 柳长塘躬了躬如蛮牛般的躯体,瓮声瓮气道:“谢陛下,微臣以为,方才何言寺说的话狗屁不通,陛下英明神武,有平天下之不世功劳,又怎地需要丞相辅佐才能治理大乾?!朝中设相,是为了辅助陛下更好的治理乾国,而如今相位难当,那便是该把本属于陛下的东西收回去而已,又怎地能谈上断了陛下的臂膀,何言寺说话素来爱夸大其词,如此之言更是骇人听闻。” 方才发言的何言寺不屑地看了柳长塘一眼,嗤笑道:“柳偏将此言是何含义?陛下英明神武这事儿当然不用你提,只是我早已说过,陛下纵是天命所归但人力终有尽时,陛下龙体才是我大乾江山根本,若因琐碎事务坏了陛下龙体,这份龙体柳偏将吃罪得起吗?再者说,柳偏将说相位无用,可是柳偏将你不要忘了,陛下刚刚是如何评价顾相的?” 柳长塘要说也是一根筋,眼见自己落了下风便头脑发昏,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陛下说的我当然没忘,顾相所作所为我也看在眼里,只是顾相难道就是完人了吗?顾相贪墨一事人尽皆知,若是……” “住口!”祁钺回头扫了一眼口不择言的柳长塘,后者自知失言,顿时脖子一缩变成了一个老老实实的鹌鹑。 赵衡适时出来打圆场,先是采取各打五十大板的策略道:“何言寺柳偏将,你二人好歹也是食得朝堂俸禄穿的大乾补服,怎地现在越活越回去了?!你二人当这是什么地方?菜市场还是夜市摊?如此争吵像什么话?!” 眼看二人慌忙拜倒在地请罪以后,赵衡这才微微一笑,话锋一转道:“何言寺,你方才所言朕早就考虑到了,真是因为有此顾虑,朕才不敢轻易碰触老祖宗留下的律法,可是不知你想过没有,大乾立国方才十七年,对于前朝传下来的设相制度已经是如敬神明,若是朕再不碰一碰它,再过十年、百年、千年,那还有谁能动的了它?何言寺的拳拳之心朕能看出,只是何言寺啊,对于这件事情,不能以偏概全,还是需要从长计议啊。” 何言寺跪倒在地不断叩首谢圣上提醒,内心却哀叹一声看来陛下心中早有定论,自己这番出头真是白费。 赵衡又把目光投向跪倒在地却依旧梗着脖子的柳长塘,严肃道:“柳偏将,你方才所言,朕也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你让朕生气的是,一着急就口不择言的毛病这么多年还是改不了,顾相为人处世草灰蛇线伏脉千里,岂是你这个泥腿子能看懂的?你既然这么想说,那朕问问你,你认为撤丞相之后,下一步又该当如何?” 柳长塘虽然听着陛下的训斥,但内心却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是说到了陛下心坎儿里,因此这训斥也听得格外顺耳,这也许就是那些文绉绉的文臣所说的有时称赞和训斥得反着听了? 柳长塘叩首老老实实说道:“禀陛下,微臣想不出下一步该当如何。但是既然祁祭酒提出这个说法,想必下一步该怎么走,祁祭酒心里早有准备了。” 饶是心机深沉如赵衡,也几乎要被这个活宝气笑了,他看了异常平静的顾仙佛一眼,问道:“西凉王,你看这口不择言的偏将该如何处理是好?” 顾仙佛看了跪在地上的柳偏将一眼,他对此人的勇武有些印象,又觉得看其刚才表现傻的可爱便起了爱才之心,朝赵衡躬身道:“禀陛下,药师以为,这柳偏将如此口不择言,完全是在长安闲得,若是柳偏将同意,这次朝会散去以后,药师想让他与药师同去西凉,在那里打磨打磨,兴许就干得多说的少了。” 顾仙佛话音刚落,柳长塘就是眼前一亮,不等赵衡说话便又一次口不择言道:“愿意愿意,微臣好些年没有闻到过马粪的味道了。这次能去西凉杀他几个草原蛮子,微臣求之不得啊西凉王。” 第一百八十八章 翰林院与内外阁 赵衡看着脸上兴奋莫名的柳长塘,心底闪过一丝愤恨但是脸色却平静始终,他抬抬手,徐徐说道:“很好,柳偏将,既然你这么想去西凉,那便摘了偏将的官帽子,去西凉做一名马前卒吧,至于你何时能再爬到偏将的位子上,朕说了不说,你得问西凉王。不过这西凉不是让你白去的,柳长塘,朕现在把话搁在这儿,十年之内,你要给朕割下一百个蛮子的脑袋,这不多吧?” 柳长塘或许是第一个被摘了官帽子还发自肺腑感激莫名的官员,他深深叩首,沉声道:“臣,谢过陛下圣恩!陛下您在长安城里请好,若是十年之内微臣割不下一百个草原蛮子的头颅,缺一个,微臣拿自己的脑袋顶上;缺两个,微臣拿自己与儿子的脑袋顶上;缺多少个,姓柳的就顶多少个。” 赵衡笑着挥挥手,柳长塘再次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回到自己位置上,至于他到底为何出来的念头,已经被能去西凉重新骑马杀人的欣喜冲到了九霄云外了。 赵衡沉默片刻,不知在心里盘算一些什么后把目光落在了顾仙佛身上,微笑问道:“西凉王,祁祭酒提出的废相提议,朕很想听听西凉王的看法。” 顾仙佛波澜不惊,但是他知道周围朝臣的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后背上,轻轻咳嗽两声,顾仙佛抬头颇有些不敬味道地直视着赵衡,轻声说道:“朝中设相,虽说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但是祖宗之法也并不是不得变的,若是老祖宗之法一成不可变,现在还应当是上古时期罢了,可见随着朝代的更迭,之前律法规矩都要经过一步步验证,好用的便留下,不合时宜的便改进,若是改进不了的糟粕便把它剔除出去,只有这样,大乾才能日新月异国力蒸蒸日上。” 顾仙佛的一番话虽然声音不大,但是却吐字清晰掷地有声,整个朝堂包括顾淮当年暗中留下的门生都因为顾仙佛此言而沉默,他们实在搞不懂顾相之子到底要做什么,顾相刚去半个月其子便进言陛下拿掉相位,这不是大逆不道是什么?就算陛下现在给予顾相再高评价,死谥文正,礼加七锡,但是若是史书记上一笔顾相刚去陛下便拿掉相位,后人会如何评价顾淮这个右相? 满堂文武被顾仙佛的一席话给弄得云山雾罩,坐在龙椅上的赵衡却是朝堂之中唯一一个读懂了顾仙佛言下之意的人。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传统,哪怕是泥腿子出身的皇帝,只要立国以后,都要从历史的名士之中找一个本家人来“认祖归宗”,或许是要证明自己得皇位是天命所归,亦或许是想给自己的造反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反正每一个得皇位的天子,祖上都有一个或更多的名人在支撑着。 但这个惯例,却在赵衡这儿被打破了。 大乾立国的那一阵子,可忙活坏了那群埋在书堆里的掉书袋,忙活了足足大半个月以后,这群老臣才在一片古县志中翻到一个最合适的——赵烈,先秦甲山王,博闻强识素有贤名,爱民如子麾下门客三千,为春秋四贤王之一。 可惜当初还正值壮年的赵衡接过竹简扫了两眼,便冷笑着把竹简扔进火盆里付之一炬,当时他或许说了很多话,但是只有一句被刚刚上任的起居郎记了下来。 “我本平阳布衣,天下与我何加焉?” 据史料记载,严格意义上来讲,那是赵衡最后一次称我,之后都是称朕了。 大长秋咳嗽两声,适时把赵衡从回忆中拉回来,赵衡微笑道:“好啊,西凉王好一个祖宗之法不足畏啊,说得好,甚得朕心啊,既然如此,祁祭酒啊,手里的折子也别藏着掖着了,现在是不是该递上来了?” 祁钺果然从袖口中掏出一个崭新的折子,看这折子外观与笔墨应该是昨夜连夜赶完,皇帝身边刚刚宣旨的小内寺一溜烟跑下来,接过祁钺手中的折子以后,恭恭敬敬送到皇帝手边。 赵衡接过折子,打开细细浏览起来,折子之上祁钺并未花费太多笔墨,但是寥寥数百字赵衡却看了足足有一盏茶冷热的功夫,而且越看脸色越复杂,原本一心认定祁钺与皇帝暗中通气好摆邓南风一道的朝臣此时心中也打起鼓来,不知道祁钺在折子上到底写了什么内容,才让陛下如此纠结。 良久之后,赵衡才把视线从折子上收回来,啪的一声把折子合上放置到桌上,缓缓说道:“祁祭酒提议,废除二相,由朕亲统六部,同时设翰林院,与国子监遥相呼应,旨在为朝中负责参与科举的那些士子从书生到官吏的转变,同时在宫中设内阁,内阁中人选从翰林院选拔,官职不得高过四品,辅助朕处理六部及朝中事务,内阁之外……设外阁,外阁人员由言官以及六科给事中人员组成,没别的作用,就是对朕的旨意有封驳之权。” 赵衡一口气说完祁钺在折子上的核心内容,朝堂之上静谧一片,虽然觉得祁祭酒的这三条提议尤其是最后一条让人有些难以接受,但是有他废相的言论在前,朝臣此刻也就不那么惊诧了,俗话说话说三遍淡如水,祁钺今天似乎是铁了心要给朝臣一个又一个的惊吓,现在满朝文武也学乖了,任你提出再大逆不道的言论,我自八风不动,今日陛下陪着祁钺一起发疯,圣心根本不能以常理度之,这个出头鸟,谁爱当谁当去吧。 果然,赵衡盯着祁钺看了一会儿,直接开口说道:“祁祭酒这个提议,很新颖,尤其是最后设外阁这个,出乎朕的预料,但是却也深得朕心,朕知道自己精力有限,处理起政务来难免会出纰漏,既然如此,有外阁在那警醒着也不错。此事就按祁祭酒说的办,翰林院由祁祭酒负责组建,今年科举开始之前朕要看到成型的翰林院;内阁由左相牵头,因翰林院还没建成,人员先从国子监选拔;外阁人员……便由刘言寺先代理着,具体操作事宜,你与左相商量去,三日内要给朕呈上一个具体章程上来。” 天大的帽子砸到刘言寺头上,使得其呆若木鸡,竟然连谢主隆恩的话语都忘记说了。 赵衡也不在乎刘言寺的失态,直接便把这一系列事情拍板了,朝中大多数人都在低头沉默着,但是他们却能感觉到这长安的天,大乾的天,要变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守国门 听到朱桓的说辞,陆锦帆美目一下瞪得溜圆。 朱桓摆摆手笑道:“陆姑娘,你先不要惊讶,我知道你天生良善,救助那顾酒也是出于好心,但是不知你想过没有,现在青牛村因为你死了一个人,虽说是那不长眼的东西自己寻死,但是你回去以后,他们肯定会算到你的头上。你也不用奢望顾酒能带你离开青牛村,且不说现在青牛村的每个人人口离去都要经过老祖宗的同意,就说那顾酒,堂堂浔阳郡富商之子,你真以为他把你当做一块宝了?现在他对你百般柔情,只是因为你一来可以给他一些新鲜感,二来对他有救命之恩罢了。你与顾酒,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他留给你一袋银子,然后天高水远各自珍重。陆姑娘,顾酒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你是注定要属于青牛村的。” 听着朱桓的娓娓道来,陆锦帆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只是脸上阴晴不定,显然内心在犹豫着些什么。 朱桓表面上云淡风轻,继续一副我为你好的姿态徐徐说道:“陆姑娘,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应该为小雀儿考虑吧?小雀儿在读书识字上的天赋,你是应该知道的,而现在因为你的缘故,她将来别说上私塾,就是在村子里的成长,都是一个问题,但是你若和我站到一条线上,那所有的问题,便都可以迎刃而解了,小雀儿可以跟着我在私塾读书识字,而齐屠夫,自有我去对付,我可以保证,整个村子里的人都不会再找你与小雀儿的麻烦。” 陆锦帆痛苦地闭上眼睛依靠在大树上,之前齐屠夫拿小雀儿威胁她,现在朱桓又拿小雀儿威胁她,陆锦帆现在感觉自己就像大海中的一叶浮萍,没有归根没有归宿。 伸手扶住树干,陆锦帆强迫自己站起身,睁开眼睛看向朱桓良久才开口问道:“朱公子,想必你也知道,顾公子是老祖宗轻上山来的贵客,不管你承不承认,在我有生之年,我确实没见到过有谁能与老祖宗共乘一座龙辇。或许你不知道,昨夜顾公子刚刚被老祖宗请去赴宴,我听下人说,老祖宗请他去的是待客礼仪最高的观星坪。朱公子,就算我与你站到一边给顾酒下药,咱们两个,也经不住老祖宗一巴掌吧?” 闻言,朱桓哈哈大笑,他知道小雀儿是陆锦帆的软肋,所以自己一提到小雀儿,陆锦帆不得不动心。他向前走了几步,本打算在陆锦帆耳边告诉她这个秘密,但是看到陆锦帆惊恐的眼神,朱桓还是觉得自己不可操之过急。 当下,朱桓环视左右,压低声音慎重说道:“陆姑娘,既然我们决定合作,那有些秘密,我便提前告诉你,希望陆姑娘听了以后能守口如瓶,第一,这包药,并非是毒药,顾酒服下以后,短时间内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第二,你以为就凭我自己,就敢跟老祖宗对着干吗?我朱某虽然自负清高,但是也没有不知自己几斤几两,我敢跟老祖宗对着来,是因为我身后,有着一个不输于老祖宗甚至比老祖宗还强的人。” 陆锦帆心中砰砰直跳,第二个秘密确实让她真切吃了一惊,她潜意识里认为朱桓是在撒谎,毕竟老祖宗这样能隔空把一个八抬大轿从山上拽下来的神仙人物,不说天下无敌,也能排到天下前几吧?朱桓有这么好的运气?碰到一个老祖宗,还能碰到另一个神仙人物?陆锦帆第一反应是不信的。 不过看了朱桓的神情态度,以及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却由不得陆锦帆不信,如果背后没有那等人物支持,他又怎么敢把自己诓骗过来,要知道这种事迈出第一步就无法回头了,如果自己选择不与他为伍侥幸逃回去的话,得到消息的老祖宗能把朱桓给剥皮抽筋了。 默默地消化完这个惊人的消息,陆锦帆盯着朱桓的眼睛,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老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朱公子,就算你背后也站着一个老神仙,可是他们两个都是住在云中的神仙人物,神仙打架,自然会殃及池鱼,我不相信我们挤在他们两个的战场中央火中取栗,能取得多么好的下场,朱公子你必须告诉我,你背后的人物,给予了你什么好处,才让你如此为他效死。” 朱桓苦笑,看着陆锦帆道:“让我活着,这还不够吗?” 陆锦帆一怔,随即便明白过来,在这些老神仙的眼中,他们这些凡人的性命,已经不是自己的东西了。 让你活着,便是对你最大的恩赐。 陆锦帆点点头,深深呼吸一口气,冲着朱桓走过去,伸手道:“好,我跟你合作,朱公子,只是希望你能记住刚才你所说的每一句话,若是你骗我,也无所谓,我希望你能保证小雀儿的生命安全,否则,我真的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朱桓按捺住心中的喜悦,把手里的纸包小心翼翼地交到陆锦帆手上,然后却又从怀内掏出一个稍微小一号的纸包,同样放到陆锦帆手里:“大一些的,是给顾酒的;这个小一点的,是给你的,陆姑娘,你别这么看着我,这件事情实在太过重要,我不得不防备你一手,我可以拿我的身家性命发誓,只要大事一成,我便马上给你解药,你服下的这种毒药虽然药性强烈,但是潜伏期长,只要七天之内能服下解药,就对身体不会有任何副作用。” 拿着一大一小两个纸包,陆锦帆认命般笑了笑,把大一些的贴身装好,小心翼翼地打开小一些的纸包,看了一眼里面为数不多的深绿色粉末,陆锦帆一仰头便往嘴中倒去。 一声迫切的狗吠,打断了陆锦帆的动作。 朱桓握着利剑的右手骤然一紧,眼神瞬间冷下来。 与小黄狗朝夕相处半年多,陆锦帆自然熟悉小黄狗的叫声。 不可置信地转头,陆锦帆果然看见了自己养的小黄狗摇头摆尾着奔跑了过来。 当然还有背负桃木剑脸色苍白的顾仙佛。 第一百九十章 葬礼 如果说顾淮当年政绩中嘴重要的一条该九品中正为科举是为天下寒士广开龙门,那么祁钺的这三条举措则真真正正是给了这些只能在朝堂中做应声虫的寒士一座桥,一座通往大乾政治中心的桥。 在大乾立国的十七年里,虽然顾相早已经率先带头接纳寒门士子,寒门士子在庙堂之上也有了属于自己的一锥之地,但是实打实地讲,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好,纵使九品中正被废除了,那些躺在祖辈功劳簿上的将种子孙起点就比那些头悬梁锥刺股的寒门士子要高出太多,不说远的,单单看一进长安便带上皇子伴读官帽子的卢东来就知道。很多时候,寒门士子努力一辈子穷其一生之力所能做到的,也不过是那些将种子孙呱呱坠地时的起点罢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寒门士子在朝堂上数量虽然多,但是也多是做应声虫磕头虫的角色,之前有一名门之后笑称这些贫寒士子为“二虫”正是取自与应声虫与磕头虫,虽说态度恶劣但是也不无几分道理。寒门士子哪怕点了状元,除了几个区区少数的幸运儿能做到三四品,其余的撑死了也不过是六七品的才气与格局,经年以往,那些将种子孙名门之后对那些所谓的寒士也更为看不起,寒士虽有翻身之心,却无翻身之力。 若是按照顾淮的谋划,这些士子若是想翻身真正在朝堂之上拥有话语权,至少得三十年之后,一代一代的政治资源成型,方可慢慢聚沙成塔集腋成裘。 但是祁钺突然横插一手,尤其是设外阁一事,便等同于在门阀与士子这两道天堑之间横架了一条桥梁,身怀真才实学的寒门有希望“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如此一来,士子与门阀之间的沟壑被无限填平,原本三十年的群体奋斗期限被祁钺三条举措缩短到了十年甚至五年的地步。 赵衡安排好内外阁的事情后,终于把目光落在了顾仙佛身上,朝堂之上一片寂静,大家心里都明白等了这么长的时间正题终于来了。 赵衡沉默片刻后,终于微笑问道:“西凉王,朕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到你的肩膀上,这事儿,你别怨朕,西凉地势是偏僻荒芜了些,但是好歹上面插的还是乾字旗,就冲那面旗,朕也不能任由西凉人自生自灭,朕也曾考虑过,但是数来数去,也就只有西凉王你,能带的起这顶帽子了。” 顾仙佛微微躬身,沉声道:“药师自当呕心沥血治理西凉,不辜负陛下期望。” 赵衡点点头,继续温和说道:“西凉与别的地儿不同,几乎没有什么可用的东西,也怪不得这些年过去,西凉的日子是一年不如一年,若论有利因素,也就是一项西凉挨着草原了,不过这也是利弊参半的事情。从草原蛮子嘴里扣出东西来,不比让铁树开花容易多少,西凉王,今日朕问你一句,你可敢给朕担保,带着我大乾在西凉的子民,从草原之中杀出一条活路来?” 赵衡这顶帽子扣得很大也很重,满朝文武自然听出了赵衡温和话语中的血腥之意,但是却全都沉默不语,没有敢在这种时刻触陛下霉头的。 顾仙佛听到如此诛心之言,内心却反常的平静如死水,他躬身道:“药师自当为乾字旗效死,若有朝一日西凉子民活不下去了,便以药师烹汤,以解饥渴之苦。” 也不知是否发自肺腑,赵衡大笑,拍手道:“西凉王字字珠玑啊,让朕想起了朕年轻的时候,平日里见不到西凉王,此次朝会散去,以后朕与西凉王见面的次数恐怕也是屈指可数了,今日就借着大朝会的机会,朕与西凉王好好聊聊。” 顾仙佛微笑道:“陛下请将,药师洗耳恭听。” 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赵衡难得有些失态地双手交叉放在腹部明晃晃的龙袍之上,徐徐说道:“众位爱卿知道,朕是布衣出身,祖上没出过什么名人将相,能打下这个大乾,能做上这个椅子,全仗着上天垂怜和众位爱卿的效死。在朕刚刚举旗的时候,日子是过得最惨的时候,现在朝堂上的众位爱卿,有一小部分是跟随朕当年一起打天下的老家伙,也有更多的,是仅仅听过或读过当年事迹的新人,那朕现在就告诉你们,朕当时的惨状,比起史书上写的惨了数倍。” 朝堂之上静谧鸦雀无声,赵衡摆手示意起居郎停笔,自己徐徐说道:“在朕刚刚举旗的时候,就是一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麾下有着百八十人,兵器却只有十三八,被人追的那是东跑西颠,过尽了苦日子,吃草根、喝马尿,哪个朕没经历过,甚至有一次为了躲避追兵,朕与刘老将军二人在尸水里泡了整整一夜。但那时候啊,虽然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但是对未来的日子还是有盼头的,想着能有朝一日不再惶惶若丧家之犬,想着有朝一日能给天下百姓一个能吃饱饭的太平盛世,想着能重现先秦壮丽时期‘北却匈奴七百余里,使湖人不敢南下牧马’的壮举,这些念想啊,朕和文武百官,走慢慢做到了,可惜做到了之后呢?却慢慢忘了啊。” 赵衡站起身,看着满堂文武一字一顿道:“在朕刚刚立国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话,而那句话被西凉王曾经在西凉谈起过数次,西凉王,你可否当着满堂文武的面再说出来?” 顾仙佛朗声道:“这有何不可,当初陛下所言,‘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此言虽只有十字,却囊括千言万语,每当药师提起这十字之后,麾下儿郎莫不热血沸腾慷慨激昂啊。” 赵衡顿了顿,接口道:“西凉王所言没错,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是朕一生夙愿,可惜朕现在年龄大了,离不开这座皇宫,离不开这个长安了,西凉王,朕且问你,你可愿替朕,镇守西国门?!” 顾仙佛抱拳,铿锵有力答道:“药师愿为陛下为大乾为西凉效死!” 第一百九十一章 南疆风云(上) 看重瞳龙王此人的龙辇龙宫规模便可知,此人也是穷极所有竞豪奢之辈,对于身外之物的追求,表面的意义要大过其实际用处。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这种人与哈哈道人那种鬼神莫测的老狐狸比起来,还是更好相处一点。 重瞳龙王为顾仙佛设宴的地方不在别处,正是在风雷山最高的一座险峰之上。 顾仙佛被张管事领到这号称“观星坪”的地界儿之时,饶是以顾仙佛这如此的见多识广,也不免真真切切吃了一惊。 这座险峰是风雷山脉最高的一座山峰,被重瞳龙王以大神通直接削去山峰,留下一座占地约三十余亩的平整观星坪,上面再铺以整齐的汉白玉装饰,除了最中央的一简陋小文案以外再无他物。 张管事把顾仙佛领到了观星坪一侧,便含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却止步不前。 顾仙佛整理一下衣衫,一边徐徐往前走去一边心神忍不住的感慨:上,几乎是触手可及的浩瀚星空;下,是绵延百里的峻峭险峰,观星坪仿佛是从天而降的一张仙人棋盘,真可谓空前绝后四字不足以形容也。 足足行进了一刻钟的功夫,顾仙佛才来到观星坪中央,这里只摆放着一张文案两具蒲团,文案之上自然是珍稀到极致的美酒菜肴,文案旁边是一双少男少女在伺候着。 少年大约十三四岁的年纪,却已经束起了古代的君子髻,身着一身像模像样的青色长衫,面如冠玉肤若凝脂,漆黑的双眸平视前方,看过顾仙佛过来以后施了一个极其规整的古礼,之后再不言语。 少女也是豆蔻年华,只是看着比少年小一些,头发梳得比较随意,身着浅绿色罗烟百褶裙,她的容貌也算是出类拔萃,但是让身边这少年一显,却有些光彩被压下去的感觉,尤其是她鼻尖旁的几粒小雀斑,破坏了她整体的感觉,少女性格应该与少年正好相反,浅笑着打量着顾仙佛上下,最后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不知是在笑些什么。 设宴的东道主还没到,顾仙佛自然不敢越俎代庖,只能中规中矩地站在文案不远处,承受着这少女近乎肆无忌惮的目光审视。 饶是脸皮厚如顾仙佛,也有些羞赧。 少年应该是习惯了同伴的性格,知道劝阻无用干脆不开口,看来对儒家的“非礼勿言”恪守到了心底。 就在顾仙佛即将出言讨饶之时,天空出传来一声爽朗长笑。 抬头望去,只见一身金黄龙袍的重瞳龙王一手提着一坛美酒,宛如一抹流星凌空虚度而至。 少男少女齐刷刷拜倒在地,齐声请安道:“拜见老祖。” 顾仙佛也整理衣衫施了一礼,陈恳道:“见过老先生。” 重瞳龙王降落之处正在顾仙佛对面的蒲团之上,一阵凌空长掠而来身上衣衫却未曾乱了一分,这比之前他在山下展现的一手隔空取轿更让顾仙佛心惊。 随意挥挥手,少男少女识趣地站起身,躬身后退三步伺候。 重瞳龙王一边亲自拆开酒坛泥封,一边笑着招呼顾仙佛到:“顾公子还站着作何?真当本王不懂待客之道了?快请入席,尝尝本王珍藏十余年的‘仙人醉’,看看比不比得上长安椅子上那位的酒有味道。” 顾仙佛一直就有一种死猪不怕滚水烫的精神,当下也不做作,脱掉鞋子跪坐在重瞳龙王对面,含笑说道:“老先生的观星坪,真当是空前绝后啊,上可见浩瀚星空,下可观崇山峻岭,白天有云山雾罩,夜晚有俊采星驰,触手可摘星辰,抬头可观日月,老先生,这块风水宝地,可算得上世间一绝吧?” 重瞳龙王哈哈大笑,自顾自倒上一杯仙人醉后把酒坛扔给对面顾仙佛,略带得意道:“顾公子这话,可是说到本王心坎里去了,这观星坪当然算得上世间一绝,最近十年来,本王也只是开启了三次,不够身份的贵客登门,本王还真不会让他玷污了我的观星坪。顾公子可知道,这块观星坪,本王年轻时候花费了三个月的功夫,才把这山峰给削平整,铺上这汉白玉,每月以真气内劲温养山脉,才有了如今的这观星坪啊。” 顾仙佛接过重瞳龙王扔过来的酒坛,先是低头轻嗅,却未闻到任何滋味入鼻,待到把这近乎琥珀粘稠的美酒倒入杯中一时半会以后,酒香这才突然大作起来,顾仙佛诚心赞叹道:“这世间美酒,犹如美人,各个美在不同妙处,有美酒需要佐以冷水,有美酒需要佐以热火,只有这仙人醉,必须佐以星光山风,也就只有在这观星坪上,才能把这美酒味道挥发到最大最足,可惜仙人醉酿造手段早已失传,现在是喝一坛少一坛喽。” 重瞳龙王轻嗅着风中浓郁酒香,鼓掌而笑,赞叹道:“顾公子果然是个妙人儿,这坛子仙人醉,本王没有白拿出来,酒逢知己千杯少,并非只是说酒客,还又一层意思是说美酒,只有遇到懂酒、爱酒的人,才能真正物尽其用,让这美酒‘死得其所’,若是碰到不懂酒之人或是只知牛饮而不懂美酒韵味之人,那才真是如牛嚼牡丹暴殄天物啊顾公子。” 顾仙佛看着对面已经是白发白须却仍旧满面红光的重瞳龙王,感觉他一回到风雷山上便和在山下不一样了,山下的重瞳龙王看似喜怒不形于色,实际上那双瞳中映出的是深深的疲惫;山上的重瞳龙王则不然,虽说情绪波动比以前大了很多,但这才像是一个活人。 感受到仙人醉在夜光杯中醒得差不多了,顾仙佛端起酒杯,遥敬重瞳龙王,诚挚道:“老先生,今日顾某借花献佛,敬老先生第一杯,感谢老先生让顾某赏得这世间瑰丽之景,饮得这世间超凡之酒,若非造化弄人,顾某肯定与老先生会成为莫逆之交。” 老龙王哈哈一笑,举起夜光杯。二人满饮而尽。 咕噜—— 顾仙佛微微侧目,偷偷咽口水被发现的少女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第一百九十二章 南疆风云(中) 顾鲤坐在堂屋中的火炕之上,守着自己面前的香炉怔怔出神,跪坐在其对面的妻子偶尔拨动一下火炉里的劣质沉香,看着沉默的顾鲤并不敢多言。 南疆不是什么宜人胜地,就拿最基本的天气来说,南疆北部的三郡冬季漫长严寒,夏季炎热干燥,春秋季短促而变化剧烈,一冷一热的反差折磨得南疆原居民痛不欲生。 南疆南部两郡虽说没有北部三郡那样冬凉夏暖,但是这一年四季的潮气却让人深恶痛绝,哪怕是炎炎夏日,人坐在屋子里也能感受到从地表扑面而来的那股子潮气,若是在这二郡居住时间久了的,十个有九个关节有毛病,以至于现在南疆的孩童竟然认为人老了得风寒病才是正常,竟把腿脚利索之人视为非人,这既是一种悲哀,也从侧面反映出南疆南部二郡天气潮湿的厉害。 若是在南疆土生土长的原居民来说,潮气熬熬也是能过去的,毕竟大家都是在潮气中呱呱坠地,旁人能忍受的了自己也能忍受,但是那些外来客对南疆的潮气就没有那么大的耐受力了。 顾鲤就是这些外来客的其中之一。 第一次来到南疆之时,他便因为气候异常加水土不服病倒了,这一病病到他真的连胆汁也吐了出来,静养了十多日之后,顾鲤才适应了南疆的气候,但是从那以后,顾鲤却再也离不开香炉了,哪怕是最劣质的沉香,驱除寒气也是一绝,所以顾鲤把自己每月的俸禄一半都用来购买沉香了。 搁在以往,顾鲤若是如此浪费俸禄,那坐在对面的发妻肯定要喋喋不休的数落好几天,但是先在她却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再也不敢如此对待自己的相公。 顾鲤发妻姓刘,名三女,与顾鲤本姓相同,只不过这个秘密在南疆除了顾鲤不可能有人知道罢了,刘三女今年十九岁,在南疆也算是大姑娘了,一般的南疆姑娘十七岁便已经嫁做人妻了,像刘三女这样在家留到十九岁的极为罕见。 当然,刘三女在家待到十九岁,并非是因为这女子不讨喜,相反刘三女长相不仅不令人厌恶,甚至可以说是能算得上清秀可人,身材婀娜有前有后,虽说脾气暴躁了些,但这在南疆并非什么大问题,来刘家提亲的媒人不说踏破了门槛,每个月是至少有那么七八个的。 刘三女一直没有嫁出去,有一小部分是她自己的原因,更大一部分是她的父亲刘老爷子,刘老爷子在南疆清水县能排上名号,八十多岁依旧身体硬朗,家里有着三百多亩良田,每年光靠着收租子就能让一大家子人吃喝不愁,更何况刘老爷子的大儿子还在做着倒卖南疆药材的声音,刘家每年获利可不是个小数目。刘老爷子对刘三女这个小女儿极为疼爱,对于来提亲的人家,不是挑三拣四就是含糊其辞,生怕自己女儿嫁过去受了半点委屈。 但是也正因为如此,刘三女眼光才比同龄姑娘高了那么一丢丢,她认为自己要么要嫁状元要么嫁侠客,哪会想到自己嫁给如此木讷且没有丝毫出彩之处的一个外乡人? 两个多月以前,顾鲤孤身一人来到清水县,刚一来到清水县便病倒不起,最后硬撑着登上了刘老爷子的门,把自己怀里踹得最严实的一封密信交到了门房手里,门房收下顾鲤三两银子的好处以后,硬着头皮把这封信交到了老爷子手里,老爷子接到这封信之后也没有多说什么,读完信之后便让下人把顾鲤接了进来,对外人只说顾鲤之父是他刘老爷子年轻时交的一个朋友,现在家门有难顾鲤便来南疆避难,但是那门房却注意到,老爷子把那封密信郑重地压到了抽屉最底层。 顾鲤在刘家客房一趟便趟了十多日,刘老爷子只是在顾鲤刚到之时独自一人去嘘寒问暖了半个时辰,之后也没再关心过这个友人之子,刘三女只是听说了有这么一个外乡人居住在自己家里,虽说沉默寡言了一些,但是为数不多的话语却都能说到点子上,再加上其身上那股子雍容气度让刘三女看得还挺舒服,所以刘三女偶尔在家里碰到顾鲤之时也会笑着打招呼,但是万万没想到,父亲会直接把自己指婚给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外乡人。 当日刘三女收到父亲指婚消息之时,只感觉天旋地转,但是看看高高在上一脸严肃的父亲,再看沉默不语却老神在在的顾鲤,刘三女知道这二人已经达成了共识,她想尽了所有办法抗争哭闹,甚至还发动她的母亲一起劝说父亲,但是很遗憾地是,真实生活并非是她闺房里的话本或者勾栏里的戏文,她的所有抗争都被老谋深算的父亲一一化解,而她的母亲也终究只是父亲的一房小妾,被父亲一巴掌打在地上以后反过来劝说刘三女遵从父命。 当时刘三女个觉得自己很绝望,但是绝望过后还是选择了遵从父命,她就这样如同大多数的南疆姑娘一样嫁给了自己并不喜欢也不讨厌的一个陌生人,甚至她的出嫁太过草率还不如一旁的普通姑娘出嫁喜庆。这一切都让刘三女打心底里厌恶这个叫做“顾鱼”的外乡人,她把自己所有不幸的来源都归咎于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 成亲以后,“顾鱼”还是借助在自己家,这就让刘三女有了充分颐指气使的理由和靠山,就连同刘三女的母亲,顾鲤名义上的岳母照样每日对顾鲤冷嘲热讽,时间一久,刘家的下人都有些看不起这个便宜姑爷了。 在顾鲤与刘三女成亲以后,刘老爷子就顶上了一包重重的银子,托人在县府衙门帮顾鲤谋到一个捕快的差事,顾鲤有了事情做,也不用整天留在家里碍着刘三女与其母亲的法眼,虽说每月到手的俸银还是少得可怜甚至都不够刘家人一日开支用度,但是收到第一份俸禄的时候,顾鲤还是第一次开怀大笑,然后把那三钱银子庄重的收到了自己荷包里。 这让在一旁等着自家相公主动“交公”的刘三女狠狠剜了个白眼,一边在心里暗骂这个外乡人不懂规矩一边气哼哼地翻着白眼走开了。 顾鲤神色怡然自若,丝毫不为刘三女白眼所动。 其实自从成亲以后,刘三女对顾鲤看法悄无声息地改变了许多,或许是她真正看到了自家相公一些隐藏起来的长处,或许是顾鲤身上就是有着可以悄无声息影响身边的人的特质,可是不管怎么说,刘三女觉得顾鲤这个男人并非自己一开始想的那样不堪大用,有时吃完晚饭之时他心情好的时候会给自己将一些长安大宅子里的趣事,偶尔夹杂着一些做人处事的道理,尽管刘三女觉得他讲的长安的梧桐树与听雪楼很有意思,那些做人处事的道理也不是如父亲那般枯燥的说教,但是或许是习惯了对顾鲤的颐指气使和冷嘲热讽,每次顾鲤讲这些他从话本上看来的事情的时候,刘三女总是在不住地拆台,顾鲤也不恼怒,自顾自地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后,便吹灯上床睡觉。 但是这一切的情况,都在七八日前得到了颠覆性的转变。 第一百九十三章 南疆风云(下) 可能是七日前,也可能是八日前,一伙儿从外地来的客人登上了刘家的门,这伙人穿着衣度一般甚至可以说是寒酸,但是到了刘家之后却一直是不卑不亢的模样,而且这些人一到了顾府,便点名要见顾鲤。 最出乎刘三女例外的是,自己父亲竟然对这种情况采取了默认的态度,对那伙人的大不敬不仅没有把他们驱逐于门外,而是还对他们好言好语好酒好菜的招呼着。 态度甚至可以说得上……谦卑。 刘三女记不清,多久没见到过父亲弯着腰跟别人说话了? 那些人跟顾鲤谈了些什么事情,刘三女不清楚,刘老爷子也不清楚,整个刘家上下所有人都不清楚,刘三女只是知道,那群人走的时候脸色阴沉不定,似乎没有达成自己的目的。 那伙人离开刘家以后,刘老爷子明显忧愁了很多,勒令全家人在这段时间夹着尾巴做人没事不得外出,刘老爷子是一家之主,整个阴霾的气氛从刘老爷子开始,一直笼罩着整个刘家。而在这阴云密布的气氛中,顾鲤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造成这事件的罪魁祸首,依然每天过着自己小捕快的清闲日子,晨起点卯昏定回家,自由自在。 刘三女不止一次明里暗里讽刺过自家相公的置身事外,甚至就差指着自己相公鼻子骂了,也是好歹刘三女虽然脾气暴躁但是小时候受过的西席教学还是有用的,好歹没做出这么出格的事情来。 三日前,一纸调令把刘家的诡谲气氛打破。 调令内容很简单,清水县县令因政绩斐然调到郡中任职,清水县县令空缺,由顾鱼补上。 因为这纸调令下来,整个刘家顿时由诡谲陷入沸腾之中,刘家这些年虽然家大业大,但是出的读书人却是寥寥无几,这寥寥无几的读书人所考取的最高功名也不过是一举人而已,在大乾,任你家业再大,若是出不了一两个官职,那也是为大乾庙堂养的一头头肥羊罢了。 而如今自家的姑爷突然成了本县的县令,这是何等祖上冒青烟的事情,府里下人可不会去探索这纸调令背后隐藏着多少东西,只知道以后自己出门都可以挺起腰杆甚至可以说是横行霸道了。 南疆天高皇帝远,一方父母官的权柄大到超乎外人想象,灭门的县令抄家的太守,这句话用在南疆,最为合适不过。 也是从三日以前开始,刘三女再也不敢对自己相公颐指气使为了,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刘三女摆弄了一下香炉里所剩不多的沉香,偷偷抬头看了一眼正在沉默思索的自家相公,心底却觉得自家相公越看越好看起来。 顾鲤轻轻叩打着桌面,终于开口打破了这略带压抑的静谧,看了一眼香炉,吐出一字:“茶。” 虽然相公惜字如金,刘三女却满心欢喜,甚至拒绝下人帮忙,自己去伙房挑了一罐最好的年春新茶给相公泡好以后端了上来。 顾鲤接过刘三女手中的托盘茶具,一边倒茶一边和颜悦色道:“站着干嘛呀,做吧。” 刘三女这才小声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坐到了顾鲤对面。 顾鲤放下茶壶,把倒好的第一杯茶推到刘三女面前,然后又给自己慢慢倒上一杯,盯着茶盏中的氤氲雾气徐徐说道:“三女,有些话我搁在心里很久了,今日是个机会,便想与你讲讲,给你讲过之后你忘了便好,不需要告诉你父亲。” 或许真是应了那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刘三女听到自家相公这个无理要求之后犹豫片刻后竟然脆生生地应了一声直接点点头。 顾鲤沉默片刻,在心中整理一下杂乱的语言后方才继续说道:“三女,你嫁给我,我知道你心中的憋屈,刘家在南疆经营了这么多年,不说是根深蒂固但也算是一方豪强,地上的地下的都要给刘家几分面子,这些事情我当然知道,并且,你父亲并非是不顾你委屈硬要把你嫁给我,哪家父亲不疼闺女的,实在是这背后涉及了太多的复杂关系,这种关系我无法三言两句给你解释清楚,我,你,你父亲,甚至整个刘家,在这个关系网上只能按照规矩来,谁都不可逾矩,但我能告诉你的是,既然咱俩拜了天地,那你刘三女就是我顾鱼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会履行我做丈夫的职责。” 刘三女听着顾鲤的徐徐诉说,难得的低下头攥着衣角说不出话来。 顾鲤没有管刘三女的反应,继续说道:“还有件事儿我得跟你说明白了,我这人啊,命贱,命格也不好,算命的从小说我活不长久,所幸遇到了一位天大的贵人,算是间接的帮我改了改命数,八日前来刘家的那些人,便是那位贵人之子的心腹,他们是想来看看我这枚棋子,是否变色了。我通过他们带回去的回答,我相信那位贵人之子收到了,这纸调令就是最好的证明。只是三女啊,在公门里面修行,最忌讳的就是不按规矩来,我这样横插进去抢了旁人的饭碗,以后日子肯定不好过,可以说,我这种捞偏门的,上得快走得险下得快,若是日后我摔个底儿掉,你可以怨我,但我还想提前给你说明白喽。” 刘三女抬起头,坚定的摇摇头,轻声道:“顾郎,不管你信与不信,不论你日后变成什么样,三女都不会怨你恨你,今天你让三女知道了,顾郎不是一介碌碌无为之人,对于三女来说,这便够了。” 顾鲤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眼神也更加柔和了一些,看着温柔可人的刘三女笑道:“前些日子,李捕头带我们请叶师爷喝酒,回去的路上碰到钱县丞的娘子被一群地痞调戏,李捕头三下五除二亮明身份打跑了那群地痞,完事儿以后还亲自把钱县丞的娘子护送回家,回家以后你埋怨我袖手旁观此事,不懂得往前钻营,但你看现在李捕头情况如何了?被前任县令一道令牌发到了林子里剿匪,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刘三女扭捏半晌,最终才柔柔弱弱道:“顾郎你莫生气了,三女知错了,以后三女再也不对你指手画脚了。” 顾鲤摇摇头,捧起滚烫的茶盏一字一顿道:“我没有生气,只是想告诉你,有些事情,不是你表面上看得那么简单,也不是我看得那么肤浅,有些事儿看似不做却得做,那是死忠求生;有些事儿看似能做却做不得,那是自寻死路,这个世道啊,不太讲道理,有时候做就是不做,不做就是做,快就是慢,不知就是道,但是话说回来,若是没有无数个你我这样的小人物,长安那座雄城又是如何能建得起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是没错,但是这么些年来,也正是百姓这一个群体虽然饱受欺凌但却始终没有断绝,这份道理也是我来到南疆之后才悟到的,有些时候啊,推动历史前行的,表面上看是英雄豪杰,但是根儿上,还是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啊。” 刘三女坐在顾鲤对面,只是听着自家相公说话有些云山雾罩,顾鲤也没有指望她能听懂,但是最后一句话,刘三女却有些明白了。 “今晚,我们把洞房补上吧,娘子。” 第一百九十四章 追杀? 一条拉出一里长的车队,从长安西门外的山神庙出发已经有月余的光景。 这支车队样式有些奇怪,因为没有打出旗帜,所以来往的行人也无法推测这支车队是属于哪位大人的,但是看围绕在车队周围密密麻麻的护卫身上散发出来的阴冷气息与只允许在军中配备的硬弩熟马,自然没有不开眼的山匪贼人想来触这支车队的霉头。 整条车队里的马车足足有八十余辆,但是除了前面的二十余辆是载人的大号马车以外,后面的六十余辆马车都是那种最大规格的载货马车,每辆马车之上都是塞得满满的货物然后以黑色苫布遮掩得结结实实的,马车行了这一月多的光景,就连担任这些马车护卫的谍子都不知道这马车里装得是什么。 这辆拉出一里路程的奇怪车队正是顾仙佛所在的车队,顾仙佛当日顺着顾府地道潜出长安城,与军器司的人拉上重要的家底儿以后便一同来到了西门外三十里处的山神庙,跟随这车队一走便走了一个多月。 从长安到西凉的路途遥远,前一半的路程还好说,在长安城附近没有不开眼的宵小之辈,但是过了约半的路程,道路之上便终日见不到一个行人,地理位置荒凉偏僻,行进两三天都见不到一户人家,纵使顾仙佛这次带出了顾府的所有家底儿,但是还是没有盲目自大到掉以轻心的地步。 在车队最外围,是黑雀率领的监察院谍子,这些人暗杀探路都是好手,经过顾淮生前的训练,这些谍子虽然比不上顾府最核心的密影,但是比起西凉的斥候来说,却只强不弱。 在监察院谍子之内,是顾仙佛在西凉的心腹——西凉卫,这些从西凉出来千里迢迢来长安支援他们主公的西凉卫第一次把全部人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到百余人,但是各个都气度不凡且沉默寡言,马下生活不说,只要上马前行,百人动作便宛如一人,腰间配的西凉刀虽然这一路上从未出鞘过,但是却难掩住其中的杀气森然。 西凉卫再近一层,便是顾府里走武道的清客门人,这些人数量最多,但是势力也是最杂,虽说现在留下的都是能对顾府死心塌地的清客,但是清客之间也是一个江湖,其中的勾心斗角不足为外人道也,也就只有清客之中人数最多的凌霄府中的弟子能暂时在这些清客之中保持着洁身自好的最后坚守。 车队最内层,是对顾府最忠心的一批下人,其实顾仙佛倒是真的不缺下人,到了西凉一招一大批,但是这次顾仙佛带出来的,都是在顾府里呆了七年以上的老人儿,这些人骨子里早已打上了顾府的标签,若是把他们留在长安,难保不会被顾家政敌算计,再加上这些人有用的顺手,顾仙佛干脆便直接把他们带着上路了,这些人虽然有厨子有仆役,但是上路之后却从来未有一人叫过苦,哪怕第一次骑马的被马鞍磨得大腿内侧血肉模糊也都坚持了下来,他们知道自己虽然不如那些军老爷中用,但自己却是顾府的心腹,是老爷的心腹,在顾府里他们就是下人,但是走出来之后他们就是顾府。这与大乾之人在草原上、在海上、在南吴北越的表现是一个道理。 按理说在这次举家搬迁西凉的路上,那传说中的密影是最应该担负起拱卫顾仙佛安危的任务来的,但是自从车队自山神庙出发以后,顾家密影去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根本没在众人面前露过面,这让那些在心底按捺着想一睹密影风采的大部分人心底暗自遗憾。 车队在路上又静寂无声地前进了三四个时辰,日头已经几乎完全西斜,顾仙佛所在的马车里才传出停止行进就地埋锅做饭的指令。车队里的所有人经过月余的行进早已经配合得轻车熟路,监察院谍子与西凉卫在车队外三里之处划出三条斥候线,每条线上都保证必须同时有至少二十名探子存在,在最接近车队的那条斥候线上,更是有着不下五十名暗哨在暗中伺窥着外界的一举一动,而除了这三条斥候线外,西凉卫还放出十余骑探马深入道路两旁十余里,对车队的护卫工作可以说是做得水泄不通。 除了这些担任斥候工作的谍子和那些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文人儒士,剩下的所有能动的人把马安顿好车归置好以后,都参与到协助那为数不多的厨子埋锅做饭的大业中,毕竟要在一个时辰内弄出数千人的饭食,这可是个技术活儿。 顾仙佛掀开门帘徐徐走下马车,看着目所能及的所有荒凉土地上被夕阳洒上一片最后的血红余晖,再看看自己车队旁升起的数十道袅袅炊烟和为了饭食穿梭忙活得众人,顾仙佛只感觉到如今胸膛之内有激雷涌动。 听惯了西凉的粗犷号子,果然就再也听不得长安城里腻人的小曲儿了。 顾仙佛感受着自己胸膛内生机勃勃的生命力,站在马车之上看着远方,意气风发。 海婵站在顾仙佛身后,轻声笑道:“这么多人一块埋锅做饭,婢子还真是第一次看见,真是有着一种别样的壮观和美感在里面啊。” 顾仙佛带着海婵慢慢走下马车,一边在车队旁边闲逛一边笑道:“你可别看如今这个景致多么瑰丽,等会吃饭的时候你就知道啦,就靠这几个厨子做点东西,没有两个时辰别想吃上热乎乎的饭菜,这也是为什么这个时辰我就让车队停下的原因,你别看现在太阳还未落山,等咱吃上饭啊,恐怕这天得全黑了。” 海婵跟在顾仙佛身后东张西望,生于中原长于中原的她确实未曾见到过边关的这股子荒凉气势,在这片的荒凉大地上,任你是什么大小宗师,面对这空旷无垠的一片荒凉,都是一介平凡人罢了。 海婵双手背在身后,脚步难得轻快少许,她边左顾右盼边笑道:“还不是因为您啊,我的大少爷,一出长安城便定下了一个您每日都得是最后一个吃饭的规矩,害得婢子跟着您挨饿就罢了,连桃花姐姐每日饿的要死还都得看着那些士卒吃饭,这么一个月下来,她都瘦了两斤多了。” 顾仙佛不以为意地笑笑,边观赏着周围的马车边随口说道:“瘦两斤好啊,她在长安的时候还一直抱怨自己腰粗,现在瘦点岂不是更合她意?这丫头也不想想,每日在长安各种酒楼里胡吃海塞,偶尔还自个骑马跨箭出去逮个野味,她不胖还有没有天理了。” 海婵捂着小嘴娇笑不语。 顾仙佛何等精明,顿时止住脚步悚然而惊。 商桃花站在马车之上,挽了挽袖子,居高临下杀气腾腾地看着顾仙佛,咬牙切齿道:“姓顾的,你敢说老娘胖?!还真是反了你了啊!” 顾仙佛从来都不讲面子,商桃花这番话还没有说完顾仙佛便抱着头撒腿就跑,商桃花虽未有女侠的功夫却有极了女侠的气概,站在马车之上双手叉腰豪爽大笑道:“让你跑,今天老娘让你三百丈!” 顾仙佛边狼狈逃命边还有时间回嘴道:“商桃花,你自己个儿说的三百丈,少一丈都不行,若是说话不算话,你可不算江湖中人。” 商桃花不屑冷笑,拍拍手道:“老娘肯定说话算话,这点还用你说?别说三百丈,老娘让你三千丈你都不行。” 说着,商桃花掀开门帘,把赖在她马车上的蛮溪给一脚踹下去,蛮溪刚刚从睡梦中醒来,但是这却不耽误它讨好现在顾家最有话语权的一位,皮糙肉厚的蛮溪在地上打了个滚以后便摇着尾巴继续朝商桃花撒娇,商桃花用手一指还在拼命逃跑的顾仙佛,杀气腾腾道:“给老娘追上他,追上了今晚给你加肉,追不上老娘要吃狗肉!” 早已通人性的蛮溪自然听出了这位“权柄”最大的女主人话语中的杀气,哀嚎一声便撒开四条腿飞也似的朝自己之前言听计从的主人追了过去。 顾仙佛看着身后掀起一路黄土绝尘而来的蛮溪,满脸绝望。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大人物 戌时三刻,繁星高挂,夜幕低垂。 车队的马匹已经食用完足够的草料和清水躲在马车后面歇息,车队还是老规矩,在马车周围生了接近百余个篝火,十余人一组围绕着篝火取暖。 顾仙佛坐在靠近自己马车的一个篝火旁边,身上披着一件略显破旧的狼毛大氅,坐在一个还算平整的石块之上,捧着一个搪瓷缸子吃晚饭吃的香甜。 平心而论,这一路上的饭食都算不上好,毕竟从长安到西凉路途遥远,因为顾仙佛之前下了死命令,不管什么身份的人上路之时都要有一匹马代步,所以这支马队又有着数千人与更多的马,人吃马嚼之下,每日消耗的粮食是个不小的数字,尽管有专人经过城镇之时都会予以补充,但是现在是在荒凉偏僻之地,上一次补充的吃食都已用完,今夜厨子烹饪的还是自己带着的那些口感不好但是却耐保存的粮食。 顾仙佛的晚饭简单得出奇,搪瓷缸子里是六两米饭,米饭上面盖着一层口感一般的蔬菜,要说这搪瓷缸子里唯一的荤腥,便是厨子特意偷偷加进去的上次采购剩下的一把虾仁和顾仙佛从陈珏的那个瓦罐里偷出来的两勺油渣。 虽然这次晚饭确实清淡,但是顾仙佛却吃得发自肺腑的香甜,直到把这最后一口米饭混着一颗虾仁一块塞进肚子里之后,顾仙佛才舒服地长长出了一口气。 海婵嫣然一笑,讨好地接过顾仙佛手里空空如也的搪瓷缸子,递过去拿捏着时间泡好的一杯茶水,算是弥补自己下午“暗算”少爷的罪过。 顾仙佛装模作样地冷哼一声,这才接过茶水,吹了吹茶沫轻啄一口。 看了一眼紧紧抱着瓦罐唉声叹气地陈珏,顾仙佛伸脚踢了踢他,没好气道:“看你这小气劲儿,到了西凉,我赏你十罐油渣,行了吧。” 陈珏抬起头,苦着脸说道:“这一路上,这句话王爷说了二十多遍了,算下来,您欠我二百多罐油渣了,可就算到了西凉您赏给我这么多,我这辈子也吃不了啊。” 陈珏此话一出,有资格围绕在此篝火旁边的众人俱都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起来,背井离乡的些许沉闷被一扫而空。 顾仙佛颇有无赖气度,饮了口茶水笑眯眯说道:“吃不了没关系啊,留着,等日后给你子子孙孙继承下去,顺便说一句,嘿,这可是王爷赏的啊,值老鼻子钱了,怎么样子奉,这笔买卖做的值吧?” 此时的陈珏碰到这么一个最不像王爷的王爷还能怎么办,只能捏着鼻子应了句值,手上抱着瓦罐的力道却更紧了一些。 在这堆篝火旁边,除了顾仙佛与王子狐陈珏三个年轻人之外,剩下的八人全是六十岁以上的白发老者,这八人中有三人是有资格登上武宴的天字高手,剩下五人俱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王子狐捧着一小袋自己偷偷藏下来的碎嘴吃食,笑道:“现在天色也不早了,咱还是抓紧时间讲正事儿吧,要不然啊又得和昨夜一样,一聊聊到三更天,白天赶路也没精神。” 顾仙佛点点头,伸手想在王子狐袋子里抓一把吃食,王子狐可是自从那次被顾仙佛剥削过后便知道这位王爷不仅胃口大,手也比别人大得不是一点半点,当下王子狐便从吃食袋子里拿出一枚吃食放进嘴里舔了舔,然后把这枚舔过的吃食重新放到吃食袋子里摇匀,最后把吃食袋子送到顾仙佛面前,一脸无辜。 顾仙佛第一次见识到王子狐如此阴险狡诈一面,霎时间手停留在半空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甚是尴尬。 坐在另一个临近的篝火一旁的商桃花看到顾仙佛吃瘪,笑得手舞足蹈甚是开心,直到顾仙佛狠狠瞪了她一眼后,她才喃呢着收敛起大半笑意。 王子狐不等顾仙佛说话,便讨好地从怀里掏出另一袋子未开封的吃食交到顾仙佛手里,顾仙佛这才放过了这个脑子有些疯疯癫癫的狐狸。 顾仙佛一边撕开吃食外面的纸封一边向坐在对面的一位老者问道:“郭先生,咱们这次按照您老的路线行进,现在距离西凉还有多少天的路程?” 坐在顾仙佛对面的郭先生全名唤作郭首,名字略有怪异应当不是真名,但是此人对于西凉秘辛历史的了解却是十足的丰富,据郭首自己所说,他自小便在西凉与大乾之间晃荡,他是十三年前被召入顾府,算是顾府的第一批老人,也是深得顾淮信任,七年前顾仙佛被赵衡一道旨意发往西凉,自那时起,郭首便开始真正把所有精力放到研究西凉典籍和秘辛之上,他坚信顾相从来不会出昏手,所以顾仙佛的发配名为流放,但是实际原因肯定在顾相的掌控之中。 所幸,郭首这一笔赌对了,七年的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如今终于开始得到回报,自从顾家接到封西凉王圣旨的那一刻起,郭首就知道,自己有希望,走向下一个“帝师”的位置了。 听到顾仙佛呼唤自己,郭首微微一笑,捡起一根树枝之后在土地之上三下五除二的画出一幅草图,拿树枝在草图之中一点,笑道:“王爷请看,这是咱们这支队伍所在的位置,后方便是咱们最后一个离开的城池,按照咱们这几天的脚程,出了这个城池以后,咱们走了应该有一百三十余里了,再往前走七十里,便是玉门关了。” 听到玉门关三字,顾仙佛有些怔怔出神,自小他在无数诗文中读过玉门关三字,现在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玉门关已经不再是简单的一个关口,更像一个象征,像个分割点。 顾仙佛放下茶盏搓了搓手,道:“出了玉门关,咱就算到了自家地盘了,虽然乱一些,但是好歹乱的有规矩,西凉穷,所以每年马贼横生,但是也只因为穷,西凉的马贼才成不了气候,只要西凉官方与四大族不敢倾尽全族之力来打咱,咱这支车队,可以在西凉的地界儿上横着走了。” 王子狐塞了一个沾着芝麻的糯米团子进嘴里,含糊不清道:“这也是那些想截止我们的人的最后机会了,王爷,行百里者半九十,此刻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郭首点点头赞同道:“王爷,子狐所说的正是老朽想说的,王爷在西凉六年应当知道西凉的地下状况,刚才王爷也一语中的,西凉的马贼成不了气候,就是因为他们穷,但是靠近玉门关的马贼却不受这个条件限制,他们守着这一条路,就有无数油水可捞,若是他们收到有心人的指令,只要玉门关伏击半数以上的马贼集结起来,就足以对咱们这支车队造成威胁。” 顾仙佛笑着补充道:“郭先生说话还留有三分余地,若是玉门关这儿的马贼都聚集起来,再加上有人暗中向他们输送军中装备给养,他们至少有四成把握把我们全歼,六成把握打溃我们,八分把握打散我们。” 郭首叹了口气,点头道:“这是在我们已有的实力上做出的最坏打算,当然若是算上那从未现面的密影的话,胜负就不能这么简单的一概而论了。” “密影的位置是顾府绝密,若是如此简单就暴露出来,那便是我们输了这一战了。”顾仙佛转头,对一暂时总领车队防卫事务的天字高手面容肃穆吩咐道:“李统领,传我的吩咐,明日赶路之时,斥候要洒到五里之外,并且保证一人双骑,顾府文人收缩到车队最里,武人负责外围防御,但要听令行事,没有我的允许,不得盲目出击;西凉卫分两队,一队在中一队在后,策应我顾府武人;监察院的所有谍子与车队分离,统归黑雀统领调度,过会儿你让黑雀来找我,我有具体的任务分配给他。” 李统领记下顾仙佛所有吩咐之后,方才严肃地点点头,拔出插入土地中半尺的长枪,背负在身后去传达命令了。 陈珏望着李统领离去的背影,轻声问道:“王爷,您真的觉得长安城里的谁有这么大胆子,明目张胆地袭击一名大乾的藩王?” 顾仙佛摇头道:“光天化日可以说得上,但是明目张胆就不算了,毕竟袭击我们的可是马贼,对于长安城里的那些大人物来说,肯定早已准备好数条逃脱干系的理由了。再者说,这笔买卖若是放在我身上我也会做,那些大人物只要动动嘴皮子就好,死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卑贱马贼,不论这场战役如何,他们都能干干净净地在长安城里稳坐泰山。更何况就算马贼袭击失败被我们全歼,对那些大人物来说也没有什么损失,这就像割韭菜,我们把这轮韭菜割走了,园子主人再洒些粪肥便是了,数年过后,他们又可以培植起一批马贼放在玉门关来恶心西凉,何乐而不为?” 王子狐嘴里被吃食塞得满满的,但是却依旧含糊不清地说道:“大人物?长安城里除了皇上,哪有比王爷更大的大人物?” 闻言,顾仙佛仰首大笑,笑声之中豪气万丈。 第一百九十六章 四大族 翌日清晨,尚不到卯时,天色只是稍微放亮一些,车队诸人已经把马喂饱套好马车,简单用过昨晚备下的早饭以后便按照顾仙佛昨夜的吩咐各来到各的位置上整装待发。 卯时刚刚一到,顾仙佛所在的马车便传出一声低沉的号令,顿时整个车队迅速运转起来,井然有序地朝前驶去。 车队还是昨天的车队,只是细节却变化了许多,除了收缩在马车周围的文人以外,不管是监察院的谍子还是西凉卫,腰间佩刀卡簧都已打开,箭袋已经从后背摘下放在最顺手的位置,监察院谍子的硬弩也都填满了弓箭,遇到险情之时便能第一时间泼洒出去一波箭雨。 而那些顾府内豢养的清客武人,相对来说则轻松许多,或是低声闲谈或是环视周围,这些人最差也是玄字水平且各有各的绝学,他们当然不会把区区马贼放在眼里,这也是顾仙佛把他们放在外围的主要原因,让他们亲自扛过马贼的第一波冲击,想必会把这种轻视去掉大半。 顾仙佛的马车外部与其余马车并无有多大区别,但是细观之下却不难发现,顾仙佛所乘坐的马车压过去的车辙却比其余马车要深上几乎一倍,替顾仙佛拉车的两匹墨雪驹虽然神态还算轻松,但是四蹄上的肌肉却是一直饱满紧绷的状态,原因无他,顾仙佛这辆马车外面虽然是普通木材,但是内层夹板之中却是实打实的军器司秘制铁板,而且铁板分为两层,中间又以水银减震隔离,别说一般的刀剑,就算是抬两架床弩来,三箭之下也射不穿这辆坚固的马车。 马车内,顾仙佛舒服地半躺在裘皮之中,坐在他对面的却不是那个千娇百媚的婢子海婵,而是低着头沉默寡言的穷酸书生陈珏。 顾仙佛看了陈珏许久,终于开口道:“你真的想好了?” 陈珏默然点头。 顾仙佛轻轻叹了口气,婉转劝解道:“太守可是个不小的官帽子,许多人终其一生也爬不到这个位子上,你也算个为官之人,应该知道一郡太守的份量,想想我大乾之中一共才有几个太守?灭门的县令抄家的太守,这句话虽然有些言过其实的捧杀之嫌,但是也足以从侧面说明太守这一位子的吸引力,这可是天底下多少书生趋之若鹜的一张椅子啊。” 陈珏抬起头,轻声道:“敢问王爷,若是没有子奉,王爷是否早就已经有了这太守位子的人选?” 顾仙佛也不隐瞒,直言不讳道:“原本是有的,在西凉有一士子名为严凤池,出身自太平郡严家,但是现在已经与家族近乎决裂孤身一人赴凉来施展抱负,走的是法家一脉,为人虽有些咄咄逼人但是该有的本事却一分不缺,我把他压在一边陲小县之中五年之久,想来把他也打磨得差不离了。” 陈珏温和笑了笑,徐徐道:“这不就是了,这顶帽子该是严兄的那便是严兄的,子奉抢不来,自小子奉虽然贪婪,但是好歹知道自己有吃几碗饭的肚量,所以这些年虽然活的苦了些,但幸好没如大多数一朝富贵的穷酸书生一样撑死在床上。子奉是有几分歪才,但是子奉却不是戴官帽子的料,擅长替人出谋划策但却不能自己站到台前,归根结底,子奉还是没有服人的本事,所以,子奉斗胆,请王爷收回成命,子奉愿一生侍奉王爷左右,只要能施展心中所想胸中所学万分之一,子奉此生无悔矣。” 说着,子奉跪倒在马车之中上身挺直,垂首的同时双手行礼举过头顶。 顾仙佛摇头而笑,没好气道:“行了行了,就咱们两人还整这些虚头巴脑的干啥,既然你不识抬举我还能说啥,你不要这顶官帽子正好,我还能拿这顶帽子多卖几两银子。” 听到顾仙佛调笑的语气,陈珏这才心中长出一口气,收回那副紧张的姿态恢复到原先的坐姿。 顾仙佛笑了笑,道:“行了,既然你决定了要跟随在我左右,那我今日就不与你讲些青林郡的风土人情了,闲来无事,便与你讲讲西凉的王、周、杨、张四大族,算是在这路上逗闷子了,别看外面的人们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咱俩在这马车里啊,可是闲得很。” 陈珏求之不得顾仙佛此语,再次行礼道恭敬道:“子奉洗耳恭听。” 顾仙佛瞪了陈珏一眼,眼看陈珏收起双手才哼了一声,徐徐开口说道:“要说这西凉四大族的名号,估计你在大乾也听过不少,这四大族在西凉经营多年,势力根深蒂固盘根错节,以后你跟在我身边,少不了要和这四大族打交道,今日咱便大体说说这四大族。” “先说王家,王家是这四大族中实力最大的一族。而且所涉领域极为庞杂,官、商、军三者均有涉猎,而且王家暗中还控制着两条储量丰富的铁矿,这在西凉几乎是众人皆知的秘密了,王家族长今年已经六十一岁,名唤王曲阳,是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为人极其难缠而且近乎没缺点,王曲阳虽说已经六十一岁,但是他却是在三年前刚刚上任的族长,没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他老爷子身体那叫一个好,熬了八十多年就是不死,现在虽说八十三了,但还是精神矍铄走路带风,自从这王老爷子从族长位子上退下来以后啊,身体反而更是硬朗了,估计一时半会更难死了。王曲阳膝下有两儿一女,与我顾家关系,尚可。” “王家之后,其余三家实力各有千秋,所以没法像话本诗文里那样排出个状元榜眼探花来,我就随便给你说了,接下来我要说的周家,周家本部位于御蛮郡,听名字你也就知道了,御蛮郡离草原最近,所以周家也多出兵戈之士,在西凉军中有不可忽视的凝聚力,而且我早便知晓,周家一直在做着从草原到江南的走私买卖,虽说这一点不合大乾律法,但是周家确实会做人,再加上向草原倒卖的东西都有数,所以我便一直没有动他,相反暗中还给了他不少帮助。周家现任族长名周左熊,年轻时在西凉江湖上有着极大的名气,是个实打实的天字高手,曾在年轻之时单枪匹马地挑过一个小宗族,枪枪毙命,亦曾单枪杀死两个天字的魔道老魁,有传言他已可问鼎小宗师境界,但是周左熊却从来没有解释过这件事,他不解释旁人便也没有不知趣去问得,所以周左熊现在的真实境界到底是什么,还是个谜团,周左熊虽然是一族之长,但是性格却是极其豪爽,像游侠儿多过像族长,膝下有两儿一女,与我顾家关系,算是四大族里最好的。” “说完周家,那就再来说说杨家,杨家可是真了不得,说杨家是‘西凉商贾之首’都不过分,这一家人愣是能在西凉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把买卖折腾得蒸蒸日上,子奉你说他们还讲道理不?不过这家子人啊,都是掉进了钱眼儿的主,各个只认钱不认人,这也算是杨家家风使然吧。杨家霸占着西凉通往大乾最东边的茶马古道接近三分之一的路程,也因此杨家拥有全西凉最大的马帮,前几年我看过一次,杨家的马是真好,做梦我都想给他抢过来啊,可惜这些年一直没找到收拾杨家的由头,杨家族长名为杨山河,别看是个气吞山河的名字,但也是个老奸巨猾两面三刀的主,杨山河在西凉比较出名,主要是因为他家大业大却又锱铢必较,一身破烂羊皮袄半辈子都不换,特别爱吃黄豆,见谁都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黄豆塞给人家,你不接吧,还不行。杨山河膝下有一儿一女,与我顾家关系,尚可。” “最后,咱们要说的便是这全西凉最可恶的张家了,张家是一心扑在庙堂之上啊,这辈子除了钻营都不想干别的事儿了,原本西凉的三位太守,一位出自张家一位是张家外戚,就连那西凉盐茶道也都是张家的人,你说可恶不可恶,不过也正是因为他张家控制的西凉盐茶道,所以与其他三家关系都不怎么好,张家族长名为张璟,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了不安分在家里抱孙子还整体往别的地儿跑,一心一意想着让他儿子屁股在往上挪挪,你说气不气人,再挪是不是要把我这顶阿莫自送给他儿子了?可想而知,张家与我顾家关系最差劲,咱们这次入主西凉啊,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张家,子奉你可得做好准备,好好搜集一下张家罪证。” 顾仙佛徐徐说完这些话,只觉得嘴里干渴无比,便端起茶壶直接往嘴里灌了两大口凉茶,平息一下嗓子的燥热。 陈珏直视着顾仙佛,目光坦然,道:“王爷若真把子奉当做心腹,还请直言相告;若是觉得子奉不足用,子奉现在便下车,不再碍王爷法眼。” 顾仙佛喝茶的动作一僵,但随即马上恢复正常。 把茶壶轻轻放下以后,顾仙佛沉默片刻,终于看着陈珏一字一顿道:“张家可以放一放,顾家是燃眉之急。” 陈珏如释重负,无声大笑。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第一百九十七章 谍子 三日之后,寅时三刻,车队已经驶入玉门关二十里之内。 果然不出顾仙佛所料,马车周围的肃杀气氛越来越严重了些,昨夜已经有一支被当做弃子的马贼队伍嗷嗷叫着试图趁着夜色冲阵,这支队伍只有一百来人,且都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之辈,顾仙佛当时站在马车顶上俯视着那群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的马贼队伍,与其说他们是来冲阵,还不如说他们是来送死。 在背后搅动风云之人第一次把这样的队伍送出来,原因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顾仙佛没有下令放箭。 混在人群中的某人心底暗喜,以为拿捏到了顾仙佛的软肋。 然后下一刻从斜刺里冲杀出来的二十余骑便以铁蹄和西凉刀告诉他们,之所以不放箭,是因为这些流民马贼的命不如羽箭金贵,虽说羽箭射出后可以在打扫战场的时候再次回收,但是羽箭尾羽精致,射出再回收难免有少数破损,而这份破损,这百余流民的命是填不满的。 昨晚的屠杀只进行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百余马贼便被二十余骑西凉卫冲杀得一个不剩,倒伏在地的尸体大都是被一刀毙命,少有补第二刀的。 其中隐藏在流民队伍中的一位谍子仗着自己是精通轻身之术的玄字高手,妄想一飞冲天,结果刚刚拔地而起一丈距离便被顾府清客中擅长暗器的数十人打成筛子。 本想活捉这名谍子严加拷问的顾仙佛站在马车之上对着尚在沾沾自喜的那数十名清客怒目而视;这数十名清客也反应过来自己犯了何等错误,讪讪笑着低下了头。 暂时负责统领车队护卫工作的天字高手李晟是个心思缜密之辈,带着几名清客仔细打扫战场,却发现这是个无用功,被这二十骑冲杀过后的百余马贼竟然无一生还,而且看那刀客,大多数都是被西凉卫那二十骑以一种最省力的姿态借着战马冲击力道如割韭菜一般割开的伤口,鲜有两刀同在一人身上之情况。 李晟打扫战场回来的时候,路过那二十名下马休整的西凉卫,看着他们平静且不善言辞的表情,一时间竟然有些羡慕。 是羡慕他们如此年轻将来有大好时光在沙场之上磨砺? 还是羡慕他们一开始就走上了那一条对他们来说最合适的道路? 旁人不得而知。 ———— 何书叹今年刚刚二十七岁,但却是西凉卫中的老人了,他虽只是玄字下品,但是在西凉卫中还是很受人尊敬。 不仅仅因为何书叹是五年前便加入西凉卫的第一批老人,更多的原因是因为何书叹带领属下在一次刺探情报之时遭遇草原谍子拦截,何书叹活了下来。 西凉谍子快马快刀,而且训练都是按照章法体系,人与人之间伍与伍之间队与队之间配合极其默契娴熟,在短兵相接之中宛如一群沉默的狼***替作战配合掩杀极其娴熟。 与西凉谍子比起来,草原谍子没有那么多说头,大多都是选出骑马最快的玩刀最好的组建成一支单独的队伍,再通过之前俘获或者主动投诚的汉人加以教导,经过几次上阵厮杀之后便成了一名合格的谍子。草原谍子虽说装备与训练之上不如西凉谍子,但是架不住这些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对于驭马之术甩了西凉几条街,真要是与西凉谍子在战场上碰上,胜负还是五五之数。 何书叹能在与草原蛮子的交锋之中己方落入败势还能成功活下来,已经说明了他的本事。 当然若仅仅是苟且偷生,那别说得不到西凉卫的尊敬,在剽悍重义的西凉军中,所有营都对这种临阵逃脱之辈视之如敝履。在那次遭遇之中,何书叹属下俱已死绝,但是何书叹却活了下来,不仅活了下来,而且把一份弥足珍贵的情报带了回来,避免了半营兵力被打伏击。 草原谍子与西凉谍子是恩怨最深的一对仇家,西凉诸人皆知每逢大战开始之时均是先死斥候,但是却鲜有人知道在斥候之前还有死的无声无息的谍子。而由于谍子与斥候不同,往往不是随营的建制而是单独成队,这也就导致了谍子见面之时往往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反正敌方谍子不会傻乎乎到往军营中跑来暴露军营情报,所以草原谍子与西凉谍子之间的追杀往往能持续数日之久,直至一方死绝为止。 在西凉谍子追杀的最高纪录榜上,排在状元的是西凉卫风队的前任队长任云,率队追杀了一窃取西凉军营情报的草原谍子十七日之久,那一场追杀不仅旷日持久而且极为惨烈,双方人员每日都在死人死马,各种伏击与反伏击,袭杀与反袭杀交替上演,到了十一日之后,双方的战马均已死绝,任云硬生生靠着一双肉腿追了七日最终在一房牧民家里找到了那名草原谍子,杀死那名草原谍子之后把情报撕碎和着血水吞了下去。 这件事是在那名草原谍子被杀半月之后顾仙佛才知道的,一个多月前任云没等顾仙佛军令便匆忙出发追杀那名窃取了军营机密的草原谍子,一去便是接近一月且再也没有消息传回来,顾仙佛只当这个肤色黝黑的中年谍子已经殉国,没想到一个月之后任云竟然成功地瘸着一条腿回来了。 而那次任云亲自执行的追杀事件,不仅仅上了西凉谍子追杀记录的状元位置,更是被作为一个经典案例被无数老谍子反复推敲,以至于现在西凉卫的每个雏儿都对任云那次追杀的细节耳熟能详。 而此次事件的主人公任云一条腿已经彻底废掉,便被顾仙佛以不尊军令擅自行动为理由剥夺了风队队长的职位,转而要到了自己身边担任亲卫,一做就做到了现在。 而据顾仙佛身边人所讲,任云虽然说是因为不尊军令被剥掉风队队长位置的,但是在顾仙佛身边担任亲卫位置下降之后反而活的更加滋润,好几次都被人看见与顾将军一同溜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饮酒,被人问起之时却又一脸正气凛然地打死不承认,只是嘴角那一抹自豪的笑意看起来却有些欠揍。 何书叹一边仔细地审视着周围环境一边在心底眼热。 妈的,老子也是好歹上了谍子榜单探花的人,怎么就没有这份殊荣。 第一百九十八章 虎头儿 在何书叹旁边的一名短小精悍的汉子看着自己伍长在怔怔出神,便驱了几步胯下战马与何书叹并肩之后笑道:“我的伍长大人,王爷让咱出来探路,可不是让你出神来的。” 西凉卫分风、林、火、山四队,每队之下设标,每标之下设伍,十人为一伍,三伍为一标,伍设伍长,标设标长,此次来长安护卫顾仙佛的西凉卫皆是出自速度最快的风队,一共来了四标十二伍的人数,何书叹便是这十二名伍长之一。 经过自己属下一提醒,何书叹才反应过来,虽说他方才也是分心观察着周围环境,但是还是惊出一身冷汗,自从那次执行任务回来之后,他便老是在战马背上出神,这也是他的军功原本已经够往副标的位置上挪一挪了,可是他却甘愿把军功散给手下自己安居伍长一职的原因。 这名短小精悍的汉子真名大家都不甚清楚,只是都唤他作虎头儿,虎头儿今年刚刚二十五岁,加入西凉卫不到三年,一入西凉卫便被分配到了风队,但是虎头儿一入风队长之时并非是何书叹属下,辗转了数个伍伍长俱殉国之后才在一年以前分入何书叹麾下,一呆便呆到了现在,虎头儿是一名货真价实的玄字中品高手,但是看他功夫路数,却是出身魔道,所以虎头儿不肯说他名号,也在何书叹预料之中了。 虎头儿嘿嘿笑了笑,道:“何头,何必这么如临大敌的模样,虎头儿就是与你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咱们西凉卫还拿不下几个区区小马贼了?看昨天他们冲阵的模样就知道,都是些外强中干的混账玩意,将军……哦不,王爷把咱们派出来,应当也就是设立一道必要的防线而已。” 何书叹转头看了虎头儿一眼,何书叹长相不好不坏,身材也算不上孔武有力,从总体上来看算是偏书生一类,只是一道从他左边额头划过鼻梁到右颌才结束的恐怖伤疤趴到他脸上,破坏了他的书生气度,何书叹很少说废话,看了虎头儿这一眼便表明了他的意思。 虎头儿感受到了伍长的目光注视,当即讪讪一笑道:“何头您息怒,虎头儿失言虎头儿失言,以前听军中老人讲,自古温柔乡便是英雄冢,此话是真的不假啊,在长安呆了这么短的光景,虎头儿已经有些麻痹大意了,不论何时何地,上了战场便是你死我活的道理都被忘了,该罚该罚。” 何书叹看了前方的荒漠戈壁,太阳还没升起来所以视距不远,仅仅只能看清方圆三十丈之内的景象,若是再远一些就有些模糊了,确定这三十丈之内没有任何危险之后,何书叹才沙哑着嗓音开口:“这也怪不得你,长安被称为第一雄城确实有它的独到之处,王爷对我们又极其爱护,吃穿用度都不缺,呆久了难免会让人想入非非,回到西凉之后,多多操练几次,上阵杀两个草原蛮子,骨子里睡着的气血就都醒过来来了。” 虎头儿听着何书叹的沙哑嗓音心中一动,这是何书叹第一次与他说这么多话,虎头儿来何书叹的队伍虽然才一年但是也听袍泽说起过,自从那次执行任务回来之后,何书叹不仅对那次任务细节绝口不提,回来之后更是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之人,而如今何书叹能说出这么多话,当真是在虎头儿意料之外。 嘿嘿一笑,虎头儿打量着周围环境边说道:“这长安城确实是好,但是却不是西凉那种好,有些细腻有些温柔但却没有西凉的粗粝,就连勾栏里的花倌儿也都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让人都不敢动作大一些生怕把她们给撕成两半了,还是咱西凉的红倌儿得劲儿,在床上施展起来那可可是一个个跟母老虎一样。” 何书叹看了一眼自己这位把每月俸禄都扔到窑子里的爱将,叹了口气说道:“虎头儿,你别说我倚老卖老,你今年也是二十有五的人了,按照西凉规矩,谍子服役满六年之后便可申请还乡或是退居后方担任文职,你入伍已经接近三年,再有三年便可以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了,你现在每月都把俸禄扔到窑子里是活得潇洒,可是以后,你怎么办?” 虎头儿不以为然地笑笑,耸耸肩道:“管他呢,咱做谍子的天生就是劳碌命,每日东奔西跑的,说不定哪天头颅就被草原蛮子割了去当球儿踢,那还留着那些俸禄干啥,还不是便宜钱庄,与其这样,还不如仍在那些娇滴滴的红倌儿胸脯上,好歹还能听几声叫唤。” 何书叹当然知道做谍子这一行的风险,西凉卫的月钱是普通甲士的五倍,阵亡抚恤是普通甲士的三倍,西凉卫骑着全西凉最快的战马,拿着全西凉射程最远威力最大的硬弩,腰间配着最锋利的战刀,闲暇之余还能去勾栏里玩上最风骚的女人,理所应当的,谍子的阵亡率当然要比普通甲士高上那么十几倍。 沉默片刻,何书叹方才徐徐说道:“虎头儿啊,之前你初入西凉卫的时候,你的教习肯定与你说过,一个谍子就应当是一个死人,有了念想便有弱点,你别这么惊讶的看着我,因为那个老不死的也是我的教习,但我不同意他的话,做谍子若是没有念想,只能做一个合格的谍子,但是做不来一个好碟子,想做一个能从绝地求生的好谍子,心里得有个念想,有个不能让自己死的念想。” 虎头儿耸耸肩,笑问到:“就如您一样?” 何书叹笑了笑,不置可否。 虎头儿轻轻叹了口气,道:“之前在长安之时,每日的伙食真是好,大鱼大肉顾府里都不屑于吃,每次给咱送上来的都是那精致到咱没见过的玩意儿,顾府权倾天下,吃这些是应该的,可是咱呢,贱命贱骨头,怎么吃都感觉吃不饱,有一天虎头儿我实在受不了了,就去伙房要了半盘剩下的肘子,就着三个白面馒头吃的那叫一个香,府里的厨子还笑话我,说每日给你们每人供应的伙食,能买十个八个这样的肘子,没想到你们还不喜欢这一口,早知如此,还不如每日给你们上写简单的大鱼大肉。” 虎头儿直视着何书叹坚硬的侧脸,认真说道:“何头,府里的厨子不知道咱是怎么个想法,您应该知道,有些人吃惯了战场上的大锅饭,他就吃不了家里的热饭了,恰巧,虎头儿就是这样的人,侥幸我能在西凉卫里活过六年,六年之后我也离不开这西凉卫了,让虎头儿每日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消磨日子,还不如杀了我算了,虎头儿老早就看明白了,我这人天生就是贱命,要么在西凉卫里留到不要我的的那一天,要么被草原蛮子把脑袋割了去当球剔,何头,您说,我还存银子干嘛?” 何书叹一时沉默无言,胯下战马躁动地打了一个响鼻,何书叹摸了摸战马鬃毛,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第一百九十九章 龙须儿 半个时辰后,该处理的琐事都已经被赵衡拿了主意,大长秋宣布退朝。 文武群臣目送着陛下起身,在大长秋的搀扶下离开太和殿。 原本应该是有序退出的群臣,自赵衡走后却依旧保持安静。 顾仙佛沉默片刻,向整个朝会之上一直一言未发的张无极点点头,腰佩西凉刀身穿白蟒袍,独自一人慢慢地走出了太和殿。 路过六皇子身边的时候,他没停; 路过邓新岐身边的时候,他没停; 路过柳长塘身边的时候,他亦没停。 他就这么孤身一人地慢慢走出了太和殿,马上就要走出太和殿的时候,他在门槛处稍微停了停,春日的初升阳光打在他身上,背影让人不敢直视。 然后他抬腿,迈步,轻轻跨过了那扇被无数人向往的门槛。 如同一步跨出了长安。 ———— 两日后,顾淮葬礼如期举行。 顾府所在整条街道都被征用,灵堂设在顾府门口,一直延伸到街道门口,维持秩序的是顾府自家的家丁,全身镐素沉默寡言,偶有发声者也是窃窃私语。 到了日半时分,赵衡如他所言,带着满朝文武以及宫中皇子全都来顾府门前参拜顾淮灵位,赵衡这次难得的没有带着仪仗出门,身边只有一个面容枯槁似乎数十件不见天日的背剑老者,顾烟看了那老者一眼便感觉自己腰间的密云瞬间嘶吼起来,顾烟以前虽未与老者照过面,但是初次感受对方的气机便知道了这老者定是皇宫里最深处供奉的那个老怪物,一个跻身第二个江湖数十年之久的老剑客。 顾烟强行运转内劲,切断自己与背剑老者的目光联系,腰间密云这才慢慢平静下来,顾烟此时虽面容平静,但他知道自己胸腔内已是血气激荡,受了不轻的暗伤。 连看自己一眼都未看,自己便输了半招。 这就是第二个江湖的那些老王八的实力吗? 顾烟在心底苦笑,眼眉中却反而是更加阴沉的杀戾在酝酿。 在武道一途之上,顾烟从黄字开始到现在的四小宗师之一,他向来问剑都是问强手,至于自古流传下来的把同境界实力的武夫作为自己苦手互相磨练的老传统,顾烟一向对此是嗤之以鼻,其实同境界之中,也没有谁能有资格做顾烟的苦手。 顾烟进展实在太快了。 赵衡带着背剑老者走进灵堂,郑重上了一炷头香,站在顾淮灵位前沉默了好久,直到他上的那炷香烧完一半之后,他才最后望了一眼跟随自己鞍前马后冲锋陷阵半生最后被自己尊为帝师奉为相国的顾淮一眼,默默走出灵堂。 顾烟正待跪下见礼,赵衡却伸手扶住他,摇头轻声道:“今日朕来就是想给顾大哥上炷香送顾大哥一程,不比如此拘泥礼节。” 顾烟不是庙堂中人也不在此事之上坚持,改跪拜礼为拱手礼道:“淮安替父亲兄长谢过圣上挂怀,兄长在后院料理父亲遗物,不能出来拜见圣上,请圣上见谅。” 赵衡轻笑摆手,看着顾烟道:“不用相见,朕早就在朝堂之上见过药师了,该嘱咐的话也嘱咐到了,今日来一是送送顾大哥,而是见见淮安你。上一次朕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六七岁的稚童,现在已经是一个及冠的小宗师了啊,顾大哥有你与药师一人一武这两个儿子,是顾大哥的福分啊。顾大哥走了,顾家的旗不能倒,日后就得你哥俩来抗这面旗了啊,朕知道你心在草野不在庙堂,有什么难处,趁着你还在长安,抓紧跟朕提便是。” 顾烟沉默片刻,然后轻声问道:“淮安斗胆问一句,什么要求都可?” 赵衡对顾烟还是有些好感的,也不计较顾烟的失礼,轻笑道:“有何要求,你说便是,朕尽量满足你,当然朕做不到的,你也别怨朕。” 顾烟看了赵衡一会儿,然后把目光再次转向那个背剑老者,咬牙讲道:“淮安,想向这位老前辈问一剑。” 听到这个要求,赵衡先是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哈哈一笑,转头看着背剑老者,笑道:“苏老,这后生是朕给你提过的顾烟,你看看……?” 被称为苏老的背剑老者一直是浑浑噩噩的目光,听到赵衡呼唤自己后,眼神才亮了那么几分,看了顾烟一眼,沙哑着嗓音道:“老夫的剑不是用来问得。” 言下之意,此剑一出便是杀人剑。 顾烟却有些不知好歹地意思,竟然脱口而出道:“若是死在苏前辈剑下,淮安此生无憾矣。” 听到这句颇有意思的话语,苏老这才提起些许精神,仔细看了顾烟一眼,而后平静地指了指自己身后背负的那口剑,缓缓道:“此剑,名字不好听,老夫给它起名‘蹩脚’,但是它杀过的人不少,你是个好苗子,老夫不想毁了你,这次问剑,在老夫这里寄存十年,十年以内任何时刻,你觉得自己能接下老夫一剑不死了,就来长安。不过到那个时刻,老夫也不会像今日这般这么多废话了。” 逐鹿之战中曾有一口蹩脚剑,一剑斩尽前梁一千二百甲,两剑破掉三大营。 顾烟知道背剑老者这番话的重量,当下抱拳恭敬道:“淮安谢过老前辈,十年之内,定向老前辈问一剑。” 背剑老者又恢复了原先浑浑噩噩的状态,不再理睬顾烟。 赵衡拍了拍顾烟肩膀,感叹道:“顾大哥壮志未酬,但是后继有人啊,淮安,朕走了,你不必相送。” 赵衡带着苏老转身离去,顾烟作揖目送。 二人刚刚离开,顾仙佛便从灵堂后面走了出来。 顾烟转身,轻声叫道:“哥,我看六皇子与罗敷都过来了,你当真不见见他们了?” 顾仙佛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摇摇头道:“算了不见了,有些时候,相见不如不见。” 顾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抬头看了看日头:“哥,差不多该起灵了吧?再耽搁下去怕错过时辰啊。” 顾仙佛举目远眺,道:“再等一会儿,还有一人没有到。” 顾烟一怔,随即疑惑问道:“还有何人?莫非是父亲的至交好友?” 顾仙佛神秘一笑,道:“他来了你便知道了。” 第二百章 众兄弟请与我赴死 马贼队伍来势汹汹,白衣男人虎视眈眈。 按照现在速度,最快三十息之后,他们将进入西凉卫的攻击范围。 看着纹丝不动的虎头儿,何书叹大怒,挥舞着手里西凉刀怒吼道:“虎头儿,你发什么愣呢?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 虎头儿骑在矮脚马上半转身看了何书叹一眼,脸色出奇得平静:“何头儿,出来探路的西凉卫都死了,咱们是最后仅存的一批,应该是咱们人数最多,这些马贼才把咱们放到最后。” 何书叹气得七窍生烟,沙哑着嗓音嘶吼道:“那你还不快滚,在这里等死吗?!” 虎头儿平淡的说了一句话,宛如一盆凉水一般,把故意忽略某种事实的何书叹浇了个透心凉。 “走不了的,那个白衣人是个货真价实的天字高手。” 对面的马贼还剩二十息的距离,何书叹咬咬牙,怒吼道:“情报必须得带给王爷,这群玩意儿是有备而来,我们身死于此地事小,若是王爷遭遇伏击,那咱们干脆就别叫西凉卫这个称号了!虎头儿,你骑乘我的马,与秦泉兵分两路火速把情报带回去,我带着其余众兄弟,能帮你们拦多久便拦多久!” 说着,何书叹不再管地上那个被抓的舌头,右手拔出腰间西凉刀,驾驭着西凉大马便朝着马贼走去。 虎头儿平静摇摇头,道:“何头,我知道你想弥补上次追杀那草原谍子的愧疚,但是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咱们这些人中就你骑术最精湛,情报必须得你带回去,现在不是说废话的时候,你与秦泉上路吧,我与众兄弟能帮你拦多久便拦多久。” 尽管何书叹与虎头儿对话非常快速,但是那群在第一集团中的马贼已经欺近了西凉卫百丈内的距离,再有十息左右便到达了攻击范围。 何书叹闭目一声长叹,他知道虎头儿所说字字不差,当下也由不得他犹豫,他勒了勒西凉大马的缰绳,胯下西凉大马灵巧转身。 虎头儿豪爽大笑,从怀里掏出一枚绣着鸳鸯的荷包扔给何书叹,大笑道:“何头,这包银子若你回西凉之时麻烦你帮我带给红袖的冰儿,什么话也不用说,何头你杀死了龙须儿却活了一个虎头儿,虎头儿此生无悔与你做兄弟,若有机会,咱们来生再见!” 龙须儿? 何书叹心底有些疑惑,但是时间却不容他再耽搁,他伸手接过虎头儿的荷包塞进自己怀里,狠狠一夹胯下战马,西凉大马当即长嘶一声,甩开四蹄飞也似的朝前奔去。 一名唤作秦泉的西凉卫催动战马,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马贼已经越来越近,虎头儿都能看到他们手中已然出鞘的锃亮军刀和凶神恶煞的面容。 虎头儿高高举起手里西凉刀,怒吼道:“众兄弟请与我赴死!” 剩余七名西凉卫轰然应诺,纷纷举起西凉刀。 虎头儿催动胯下战马一马当先便朝着那三百马贼骑兵迎击而去,剩下七名西凉卫紧随其后。 明明只有七个人,冲锋却硬生生地冲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数息时间过后,两方如两股洪流一般撞击在一起。 虎头儿没有使用杀伤力最大的西凉硬弩,直接挥动西凉刀便朝着人群冲了过去。 一刀横斩,三十四骑人仰马翻。 虎头儿面色凶神恶煞,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变得绯红且疯狂鼓动着,宛如有如令小儿止啼的地府恶鬼。 三百马贼骑兵冲锋气息顿时齐齐一窒,后方人员补上空缺之时,竟然不由自主地饶过虎头儿。 虎头儿豪爽大笑,提刀再斩。 笑声直冲云霄,七十六骑丢盔卸甲。 其余七名西凉卫却远远不如虎头儿,一刀之下也就能毙掉三五名马贼。 尽管虎头儿出乎所有人预料的迅猛,可惜马贼数量终究太多,两侧百余名骑兵已经饶过这八名慷慨赴死的西凉卫,直直朝何书叹与秦泉追去。 躺在地上仅剩的几名马贼探子声嘶力竭大吼:“别他妈射马!一匹上好的西凉大马价值上百两雪花银!” 追击的百余名马贼骑兵闻言心中不免一热,做山贼的大部分都是穷苦出身,玉门关这种地方又是鸟不拉屎,他们一辈子都可能见不到一百两雪花银。几乎是下意识的,百余名骑兵中少数的弓箭手把原本瞄准那两匹西凉大马的羽箭轻轻上移三分,目标定在了何书叹与秦泉二人的后背之上。 做谍子的,速度就是命,所以西凉卫身着的都是轻甲,只是求能给胯下战马多减轻几分负担,但是在顾仙佛的要求下,西凉卫所披战甲的后甲却是最坚固的地方,不仅多覆盖了一层铁甲而且与主甲分离。而无数次的战役也验证了顾仙佛此条指令的正确性,往往身怀情报的西凉谍子被敌人追杀之时,只要胯下战马不死,不论后背插着多少支羽箭,大部分情况下还是能顺利逃生的。 马贼中纵使有弓箭手,但是也都是初摸弓箭不久,射出的羽箭参差不齐,偶有朝二人后背飞去的,也被何书叹与秦泉西凉刀磕飞。 空中的那名白衣出尘的男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清啸,顿时让围绕在虎头儿身旁的马贼陆续收住进攻的步伐,由此可见虽然那些马贼纪律虽然谈不上严明,但那袭白衣在马贼之中威信却不低。 白衣男人看了看绝尘而去的何书叹两人,左手一探招过两柄军刀,双手随意一掷那两柄军刀便呼啸而去。 虎头儿眼神一冷,怒吼一声高高跃起,手里西凉刀自下而上一撩而出,白衣男人投掷出的两柄军刀中的一柄被虎头儿磕飞。 而另一柄军刀却不辱使命,直接命中何书叹后背,马背上的何书叹空中吐出一大口殷红鲜血,左手马鞭狠狠一甩,西凉大马吃痛之下速度再加三分,何书叹忍住剧痛轻轻一拉战甲暗扣,除了后甲之外所有战甲纷纷脱落。 虎头儿落在马鞍之上西凉刀已然归鞘,他右手折在刀柄之上,盯着白衣男人的眼神充满平静的肃杀,宛如一只独狼在伺窥着自己的猎物。 白衣男人表情平淡,前移数步来到虎头儿面前三丈左右距离之后轻声开口道:“我曾听闻,之前魔道中有一魔魁,名唤龙须儿,功夫怪异性情诡谲,一身‘滴水成血’的本事曾在魔道之中风头一时无两,在七年前争夺魔道第十人交椅时败北,不知去向,没想到如今在此地得见,真是有缘。” 虎头儿身上皮肤鼓动越来越厉害,宛如数百只蛊虫在他皮肤内疯狂蹿动,但虎头儿眼神却无比清醒,他盯着对面的白衣男人,吐出一句掷地有声的话语:“龙须儿已死,现在我名,虎头儿。” 第二百零一章 安能挡我何伍长? 白衣男人笑了笑,歪头打量虎头儿数眼,才道:“你是虎头儿也好龙须儿也罢,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一身通天彻地的本事,为何要屈身与西凉谍子之中?纵使你争夺魔道第十人失败,也没必要来这所谓的西凉卫中做一谍子吧?顾仙佛到底能给你什么?” 虎头人沉默良久,似乎是在思考白衣男人的问题,良久之后才抬起头认真说道:“你这个问题真的很白痴。” 白衣男人先是一怔,然后仰首大笑。 虎头儿撇撇嘴,不知道这个白痴在笑什么。 良久笑毕以后,白衣男人才恢复平静,看着虎头儿轻声道:“龙……虎头儿,你为了那两个谍子自愿深陷死地,已经在我意料之外,但是你现在还能为了他们两个甘愿在这与我拖延时间,更让我意想不到,你别这么看着我,滴水成血的副作用我还是略知一二的,怎么样,现在全身血液沸腾的感觉不好受吧?像不像被人仍在滚烫的油锅里炸了一圈?西凉卫的凶险恐怕对你来说连屁都不是,你有多久没体验过血液沸腾的感觉了?” 虎头儿瞳孔深处已经有点点红芒闪现,虽然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但是他自己知道,自己正在慢慢的朝失控的边缘走去,诚如白衣男人所言,他现在身体非常不好受,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都变得灼热,这在带给他充足力量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十倍的痛苦。 滴水成血门槛不高阻碍不多,但是此次一途之上却鲜有大成者,原因便在于此。 虎头儿强行压下自己心底的淡淡烦躁,吐出四字:“关你屁事。” 白衣男子摇头而笑,自空中慢慢落下,待他完全落地之时虎头儿才看清,原来这白衣男子并非领悟了滞空的神仙手段,只是站在了随身携带的微小如花生粒大小的羽毛上。 虎头儿微微松了口气,这说明白衣男子只是轻身之术高明一些,但是实力却还是被天字门槛死死关注,没有到达那种非人的境地。 白衣男子落地后笑道:“虎头儿,你既然愿意与我讲,那我便陪你聊聊,你当真以为你那两个袍泽能跑的了?后又数百骑兵追击,其中还有十余名我的弟子,而你那名伍长又受了我一刀,不出一里地,他就流血而亡了,虎头儿,你的打算是好的,只是恐怕你的死,一点价值也没有。” 闻言,虎头儿竟仰首大笑,笑毕之后方看着对面的白衣男子豪爽道:“区区马上步卒耳,安能挡我何伍长?” 白衣男子拍掌而笑,道:“虎头儿,我原本有些不屑于你,但是此时却有些由衷佩服你的豪气,你肯定也知道我肯与你花费这么多口舌所为什么,我诚心问你一句,要不要入我麾下?” 虎头儿不屑地看了白衣男子一眼,连话都懒得说。 白衣男子微微有些恼怒,但还是轻声细语道:“虎头儿,你现在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代表着谁,你不理解我不怪你,我可以告诉你,我乃……” 白衣男子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虎头儿粗暴打断:“我不关心你是谁,你身后代表的肯定也不是皇帝,既然不是皇帝,有谁还能比王爷更大?” 白衣男子微微一窒,脸色上已经浮现出一丝恼怒,冷声道:“虎头儿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敬你是八尺汉子才诚心要你共谋大事,你莫要……” 可惜这次白衣男子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又被虎头儿粗暴打断,虎头儿看着原形毕露的白衣男子平静道:“其实我很讨厌你这种人,跟你说话都让我觉得恶心,没有滞空的本事随身带着羽毛也要做出高人的风度;没有容人的气量偏偏要做出礼贤下士的模样,稍微一受刺激就原形毕露,你这等跳梁小丑不知疲惫的追求面子功夫,对你武道……” “住口!轮不到你这魔道余孽来教训我!” 白衣男子一声怒吼打断虎头儿的话语,瞬间化作一道苍白闪电疾驰而上,虎头儿方才平静的一番话正中白衣男子痛点,白衣男子含恨出手,话还没有说完,不知何时摸出的一支一尺左右的金属羽毛已经欺近了虎头儿咽喉。 虎头儿是身经百战之辈,自然一直便在防备着白衣男子的突袭,白衣男子刚动的时候虎头儿也动了起来,此时他再也不用苦苦压制内心的烦躁与杀意,如猛虎一般嘶吼一声便倒提着西凉刀迎面冲了上去。 面对森然欺近自己咽喉的那支羽毛,虎头儿向后微微一仰身,羽毛擦着虎头儿鼻尖划过,与此同时虎头儿右脚已经抬起,在做出躲避动作的同时脚板已经直向白衣男子小腹踹去。 白衣男子收回羽毛的同时左手向外一推,正中虎头儿沾满泥泞的脚板,一阵巨响震得周围观战之人血气沸腾,虎头儿倒退三步后方才站稳阵脚,白衣男子没有后退,只是轻飘飘地倒飞出半丈有余便卸去冲劲。 只是虎头儿脚底上的泥泞却沾染到了白衣男子手上并且溅射到了其白袍之上,白衣男子脸色恶毒,正待斥责却见虎头儿提起西凉刀便朝着其面门横扫而来,无奈在心底暗骂一声只好暂时后退避其锋芒。 可谁知那虎头儿得理不饶人,一步占了先手之后变像个贪心的泥腿子一样拼了老命也得把这优势扩大,一刀狠过一刀一刀快过一刀,匆忙之间失了先手的白衣男子连连后退,无奈之下只得屈指弹出一枚稍小一些的金属羽毛格挡住虎头儿西凉刀,这才抽身跳出战场之外倒飞出去十丈有余落在一只战马鬃毛之上。 而那战马犹自打着响鼻东张西望,丝毫不知道自己脖子上站了一个人。 虎头儿面色阴沉,他知道失了先手之后自己不太好过了,这种能缠斗的灵活对手是最克自己的,滴水成血不仅会给虎头儿带来莫大痛苦,更是有着严格的时间限制,若是一次运功过度,会给自己终身留下损害不说,到了战斗后期心智更会渐渐迷失,很容易被敌人抓到破绽一刀毙命。 欲速战速决的虎头儿一脚踢飞地上的三口军刀,两口军刀直直飞去贯穿挡在自己面前的二十余人,最后一口军刀则直直飞向白衣男子面门。 白衣男子手里拿着的那支金属羽毛轻轻一挥便磕飞了这口军刀,他盯着虎头儿冷漠开口传令说有马贼:“给我杀了这个魔道余孽,凡是在他身上留下一道伤口者,赏银百两;断其一臂者,赏银千两,恢复平民身份;取其头颅者,赏银万两良田百亩,封子爵。若有胆敢后退者,不仅你们要死,就连你们在大营里的妻儿老小,都会受到你们的牵连。” 或许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亦或许是这些马贼真的见识过了这个白衣男子比死还恐怖的手段,在白衣男子话音刚落的时候便嗷嗷叫着挥刀冲了上去,想以人命填满自己与这一位魔道余孽的差距。 剩余的七名西凉卫齐刷刷的起刀,跳下战马之后便一路奔杀到虎头儿身边,结成一个简单战阵后便护卫着虎头儿朝那白衣男子杀去,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杀死那名白衣男子才能获得一线生机,盯着那白衣男子的眼神宛如一群老狼盯住了来自己领地冒犯的老虎,拼命也要撕扯下几两肉来。 自古以来,人海战术一直便是最简单的战术,但是于此同时却也是最实用的战术,两百多有马的步卒和随后赶来的五百步卒把这八个人围绕在中央,犹如一片大海包围住了飘摇的小船,一次次发动波浪试图淹没这艘小船,但是这艘小船却格外坚定,虽然在风浪之下摇摇欲坠,但是却始终屹立不倒。 不过所有人心知肚明,这艘小船的覆灭,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白衣男子站在马颈之上,负手于背后眼神冷漠地看着有条不紊地收割着马贼性命的八人,一个接一个的马贼死去丝毫没有让他心智有一点动摇,在他眼里马贼不是人,性命的分量与大街上的烤鸭烧鹅没有一点差别,他只是在心里默默计算着得多久才能耗光虎头儿的最后一丝力量。 面对这名已经砍废了三把西凉刀已经几乎彻底入魔的魔道余孽,白衣男子格外谨慎,每当虎头儿欺近自己三丈以内他便轻轻一跃来到另外一处地方,然后虎头儿与活着的四名西凉卫又被马贼包围陷入苦战之中。 白衣眼神始终阴冷的盯着虎头儿,每当虎头儿身上多添一份伤口他眼神就炙热一分,但是他却始终不肯犯险去主动攻击虎头儿,只是在等待这头老虎被蚂蚁一点一滴啮噬干净。 面对与自己水平相当能对自己造成威胁的敌人,白衣男子一直用来有着充足的耐心与警惕心。 或许这便是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吧。 白衣男子在心底给了自己一个说法,颇感得意。 蓦然,白衣男子心底闪过一丝威胁。 接近自己四丈左右的虎头儿怒吼一声,身后两个西凉卫竟然一拳锤在了他后背之上,虎头儿借着这股巨力大脚一蹬地面,便朝着白衣男子电射而来。 面对只是苦苦撑着一口气的虎头儿,白衣男子嘴角却露出一丝奸计得逞的笑容,虎头儿刚刚接近他三尺以内,白衣男子的身躯便骤然冲天而起,在其落地之时,虎头儿已经冲过了半个身子,白衣男子丝毫没有留手的意思,脚板用力一跺便踏在虎头儿脊椎之上,与此同时手里羽毛直接射出,准确而狠辣地插入虎头儿脖颈之中,冒着热气的鲜血瞬间迸射出一丈远。 仅存的三名西凉卫怒吼一声,以一种搏命的姿态朝着虎头儿拼命袭杀过来。 白衣男子不屑冷笑,对这三只蝼蚁不屑一顾。 本该安静等死的虎头儿却趴在马背上艰难地转了个身,这个简单的动作不仅让他的脊椎发出一阵碎响,更让他脖颈上的伤口流出的血液又流出三分。 白衣男子此时已经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胜券在握,虎头儿折了脊柱丢了战刀,若能再有翻盘的手段,那可真太没天理了。 面对双目充血怒睁的虎头儿,白衣男子只是微微一笑,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手下败将,并未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不论我采取了什么手段,你都败了不是吗? 可惜时间上很多事情都是不讲道理的。 虎头儿没了战刀折了脊柱,但他还有血啊。 你以为滴水成血为什么叫滴水成血? 虎头儿苍白的脸色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 从虎头儿嘴里吐出的一道腥臭的血箭几乎是以瞬间速度到达白衣男子面门,白衣男子脸庞被血箭覆盖的第一时间便感觉天旋地转,下一刻才感受到自己面门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一个坏消息是,他知道,自己姣好的面容,毁了。 另一个好消息是,他以后再也不用为自己面容被毁而伤心了。 接下来的一股血箭直接洞穿了白衣男子心房,虎头儿的血液与白衣男子的血液混合在一起,竟然发出了沸水滚烫时的声音。 在身亡前一刻,白衣男子最后一个念头很奇怪。 杀我的虎头儿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啊,我岂不是死得很憋屈? 第二百零二章 晨会(上) 何书叹最后是被巡视的西凉卫发现后抬到顾仙佛面前去的。 饶是陪伴在顾仙佛左右的李晟自诩这大半辈子见惯了江湖上亡命的搏杀,他自己也是从尸山血海中滚出来的,但是看到如血葫芦一般的何书叹,李晟却还是真真切切被惊到了。 何书叹半躺在一名西凉卫的怀里,全身布满血污最少有十三道肉眼可见的刀伤和箭伤,尤其是脸上一块泥土一片血迹的交叉在一起,若不是还能看到那对无神的眸子谁都看不出来这是个人脸。 在何书叹背后还牢牢插着一把军刀,伴随着何书叹轻微的呼吸,细微却不绝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距离顾仙佛最近的郎中终于被一名武道高手直接凌空带过来,郎中也知道此刻便是与阎王抢时间,落地之后连招呼都顾不得打,直接趴在地上一手打翻药箱,摸出六枚银针飞速锁住何书叹六处大穴先吊住其性命,然后又飞速取出一精致的白色药瓶拨开红塞,把一半药沫倒入何书叹嘴里,另一半倒在自己手上涂抹在何书叹后背之上。 待郎中做完这一切之后,何书叹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虽说双眼依旧无神,但此刻却没了性命之忧。 郎中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长袍上的尘土,朝顾仙佛拱手道:“老朽见过王爷,这位义士的性命暂且无忧,只是他所受外伤颇为严重,老朽手段又有限,所以目前来说再进一步也做不了什么,王爷若有话要问抓紧问,这位义士最多再清醒半刻钟功夫,老朽就得把百会穴上这根银针取下来了。” 顾仙佛点点头,蹲下身子毫不避讳地握住何书叹伸出的那只布满血污的右手,何书叹手心里有血渍也有泥渍,所以入手的感觉很不好,有些细腻也有些滑顺。但顾仙佛对此却置若罔闻,盯着何书叹的双眸身体前倾问道:“何伍长,如今情势紧急我们长话短说,前方到底有多少敌人?” 何书叹费力地从口中吐出一番断断续续的话语,“禀……禀王爷,前方有……三百骑兵五百……五百步卒,战马与军械……皆为全新,骑兵骑术低劣,步卒……步卒纪律混乱,前去探路……探路的西凉卫皆被一名天字……天字高手割下头颅,如今……如今虎头儿与七名兄弟还在为属下断后,望王爷……” 顾仙佛握住何书叹的左手微微用力打断其话语,点头道:“好,情报本王都知道了,何伍长不愧是谍子榜上探花的人物,回去以后,本王要与你痛饮三坛凉酒,吃上五斤草原羊肉,现在何伍长安心养伤,我这就命我二弟亲自去接虎头儿,务必把这八位兄弟带回来!” 何书叹这才安心地点点头,这股子强撑着的气一松之后,一直被他苦苦压抑地疲惫如水一般涌上来,何书叹脑袋一歪,握着顾仙佛的右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 顾仙佛站起身,命那两名西凉卫先把何书叹抬下去救治,然后才转身朝那郎中点头道:“劳烦王大夫费心,何伍长是一名难得一见的优秀谍子,请王大夫务必活他。” 老郎中抚须微笑道:“老朽尽力而为,若那何伍长有一丝生机,老朽必卖三分力气,耽搁的时间越长危险越多,老朽就不与王爷客套了,先去了。” 冲着顾仙佛弯腰施礼后,老郎中接过陈珏给他收拾好的药箱,追随着何书叹飘然远去。 因为今早上洒出去的谍子俱没有回来,顾仙佛已经叫停了车队命所有先结成圆形在路边安营扎寨,时刻防备敌人偷袭,看着何书叹与老郎中全部远去消失在人群之中,顾仙佛这才收回目光,叫过身边伺候的一名小厮道:“你速去车队后方传本王旨意,命顾烟火速赶往方才战事所发地带进行救援,有活人带回活人,没活人带回尸首,总之八名西凉卫,一个不能少。” 那名小厮能被选送到顾仙佛身边证明他也不是泛泛之辈,当即挺起胸膛唱了一声诺之后便火速朝车队后方跑去。顾仙佛站在原地,过了片刻功夫看到一袭白衣仗剑凌空虚度而去,他才放心带着陈珏走进旁边属于自己的简便大营。 昨夜入睡之时搭建的数百个简便帐篷还有拆除,顾仙佛今早意识到探路的西凉卫可能遭遇不测之后便制止了下人拆除帐篷的行动。 没有收到西凉卫传来的消息,纵使顾仙佛心急如焚,此刻也只能在下人面前安之若泰。 顾仙佛的营帐并没有王爷规格的大气与奢华,与旁的营帐比起来只是大了一些坚固了一些,这也是为了召集诸人意识方便,否则按照顾仙佛一向胆小谨慎的性格,这营帐与普通军士无二才好。 撩开门帘步入营帐之内,海婵已经早已打好一盆清水在门口伺候着,顾仙佛在铜盆里仔细洗了洗手上血污,接过海婵递过的白毛巾擦干手上水渍之后才向一旁昏昏欲睡的王子狐道:“别睡了你个只知道吃和睡的小狐狸,传本王旨意,叫昨晚商议的所有人来营帐之中开晨会,不管何人一炷香时间之内必须到达。” 王子狐来了精神,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得嘞之后便撒开双腿跑了出去,速度之快就连奔马都望尘莫及。 顾仙佛与陈珏相视一笑,分主次落座。 海婵把那盆脏水端出去倒掉,然后托着两杯清茶走了进来。 顾仙佛朝海婵点点头之后方接过清茶细细品了一口,也不知海婵在茶水中放了蜂蜜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只是觉得一口饮尽口舌生香回味无穷。 看脸色如常的陈珏与笑靥如花的海婵,很明显陈珏那杯茶水没有如此的待遇。 搁下茶杯,顾仙佛向陈珏问询道:“方才何伍长所言,你也听到了,子奉你怎么看?” 听到顾仙佛垂询,陈珏明显紧张许多,他虽然自负才名无碍熟读经书典文,进入顾府等到顾相那一筐旧书之后也不敢怠慢,但是他前二十年归根结底还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穷酸书生,说穿了这辈子也就是在进京赶考的路上看到些别样的风土人情让他知道自己还是个读书人,与土里刨食吃的老百姓不同。 之前顾仙佛虽然屡次问策于他,但是陈珏那时却心知肚明,顾仙佛一是有着考验的成分在里面,二是顾仙佛问得都是泛泛之语或者说心中早有定论,即使陈珏回答错了在顾仙佛心中减去几分也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但是今天这事儿不一样,这可是关系到数千人命的事儿啊。 一言,可兴、可亡、可成、可败。 第二百零三章 晨会(中) 在心中犹豫良久,陈珏终于下定决心,一掐自己大腿便准备开口。 顾仙佛却拿着茶盖轻轻摆摆手制止了陈珏,笑道:“不急不急,有些话,想清楚了再说,距离晨会开始还有一些时间,子奉不妨再心底好好琢磨琢磨,之前所想是否……有失偏颇?” 听到最后四字,陈珏心底一惊,果然把嘴边的那句话给咽了回去,低着头细细琢磨起自己刚才的思路来。 并非是在琢磨怎么样说服顾仙佛,而是从头开始一点一滴推敲自己想法,看看是否有哪个地方钻乐牛角尖。 顾仙佛端着茶盏,笑而不语。 一时间,偌大的营帐之中寂静无声。 顾仙佛手里的一盏茶还没有变温,外界已经传来熙熙攘攘的脚步声。 首当其冲掀开营帐门帘的自然是老当益壮的郭首,紧随在郭首其后的是刚刚巡视完营地防卫工作的李晟,而在这二人背后的则是各自能登上顾府文宴与武宴的十余人,悠闲拿着一个吃食纸袋的王子狐走在最后,进入营帐之前应当是刚把最后一把吃食放进嘴里,腮帮子还被挤得鼓鼓囊囊的,在顾仙佛这个角度看过去犹如一只金鱼。 有资格参与晨会的算上陈珏王子狐一共十七人,此时都已经进入营帐之中,自车队离开长安山神庙之时,所有人都已经心知肚明,现在不是在顾府之中也不是在游山玩水的路上,这是在行军,是在打仗,所以顾仙佛此时不是老爷是王爷,他执行的也不是家法而是王法。 王子狐所传得命令是一炷香之内到达顾仙佛营帐,但这十五人虽然都是超越花甲之年的老者,手脚却无比勤快,几乎是刚刚过去片刻的时间便收拾干净准备出发,更有甚者早已经在营帐里换好衣服王子狐一声招呼把腿便走。 原本慢腾腾的十五名老者,出了长安之后精神头却比青年小伙子还要足,不说走路带风也可以称得上精神矍铄,至于他们如此勤快是为何事,所有人相视一笑之间便心知肚明。 十五人见过礼之后,分左右落座,郭首坐在顾仙佛右手边第一个座位之上,面目含笑。 此时海婵也已经带着几名婢子把早饭端过来,今日的早饭不同于之前的无味饭食,多是出自海婵的私人珍藏,黄澄澄的蟹黄糕、冒着氤氲雾气的虾饺、甜而不腻的桂花酥一盘接一盘的端上来,王子狐摸着被小吃食塞满的肚子,看着琳琅满目的早餐,欲哭无泪。 顾仙佛强忍住笑意,招呼众人道:“今日事情比较急,所以本王就冒昧把各位现在召集过来,想必各位还没有用过早饭,本王便让厨子多做了一些,这多是出自本王婢子私人珍藏,到达西凉之前也就这么些精美吃食了,俗话说皇帝还不差恶兵,本王也不能让各位饿着肚子来开这个晨会,咱们边吃边谈,各位能吃多少吃多少便是,只是有一件,吃不了可不能带走。” 顾仙佛最后一句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只有王子狐摸着肚子一脸的愤愤不平。 顾仙佛抄起筷子率先挟了一筷虾饺蘸了点海婵自己配置的秘酱放入嘴中轻轻咀嚼着边招呼众人,麾下十七人看到王爷动筷之后方才谢过王爷恩典动起筷子。 自顾仙佛之后,郭首率先挟了一筷面前的蟹黄糕轻轻咬了一口,把剩下的一大半放进面前碗碟里之后方才问询道:“老夫知道此时肯定事态紧急,否则王爷也不会如此着急便把我等宣过来,老夫敢问王爷,到底出了何事?” 顾仙佛轻轻笑了笑,一边慢斯条理地吃着虾饺一边把何书叹带回来的情报又简洁复述了一遍。 顾仙佛深知自己心里越没底,表面上就得越云淡风轻。 听完顾仙佛复述之后,营帐里所有人都陷入沉思,唯独只有寥寥几声动筷子的声音,却没有人肯第一个发言。 顾仙佛慢斯条理地吃着虾饺,不动声色。 一旁伺候的海婵却知道自家少爷内心肯定不如表面这般平静,对于顾仙佛的生活习惯,顾府里没一个人有海婵了解,顾仙佛自己都不如海婵。 在以往用早饭的时候,但凡有多种选择,顾仙佛定会每份都尝一筷子并且每份都浅尝辄止,就算自己最爱吃的也最多吃两三份,哪会如现在这样,一鼓作气吃了半盘虾饺? 郭首把海婵神色尽收眼底,轻轻咳嗽一声便放下筷子。 与此同时,桌上的其他人也下意识地同时把筷子慢慢停住。 顾仙佛把嘴里的虾饺咽下,微笑朝郭首垂询道:“面对如此情形,郭先生何以教我?” 郭首轻轻笑了笑,道过一声不敢之后方才徐徐所说起来:“前些年老夫研读西凉事物之时,这玉门关是重中之重,可惜府里对玉门关消息并不多,于是老夫便厚着脸皮去刑部要了一份卷宗,这一查,果然是查到了一个人。” 顾仙佛轻皱眉,轻声疑问道:“莫非在玉门关的这些马贼之中有一个共同的大当家,据本王所知,玉门关这里的马贼以‘岭’为分界,一岭便是一伙,少有越界之举,别看本王在西凉六年,但是玉门关接近大乾,为了避嫌,本王从未主动向玉门关的马贼开刀过。还请郭先生明示。” 顾仙佛的礼贤下士给足了郭首面子,对郭首来说很是受用,郭首抚须而笑,道:“王爷之前所猜不错,这玉门关的马贼之中确实有一共同大当家,江湖人称‘玉门关三十二岭共主’,姓白名起,这厮是一个实打实的地字上品高手,如今四十余岁,在玉门关落草为寇已经十余年了,势力可以说是根深蒂固,也是在三年前,他才刚刚成为这玉门关的三十二岭共主,只是根据刑部卷宗里只言片语的记载,这玉门关的马贼自由散漫过了,姓白的这大当家的位子也不过是名义上的,但是每年各个岭的重大事宜,还是由姓白的组织召开大会,在马贼群中也有一定威望。” 顾仙佛边听边点头,思考片刻后方才问道:“白起此人性格如何?” 郭首如实答道:“白起虽然干的是杀人越货的勾当,但是在江湖之中名声并不差,与他相交之人大多赞他义薄云天却又不乏机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当然,这些都是江湖传言,无法当做卷宗来看,只是这白气落草十余年却依然没被大乾铲除也没被下属起义,应该是有些本事。” 海婵听着郭首娓娓道来,俏丽的眼眸流转之间不经意地便散发出一丝杀意。 顾仙佛不动声色地握住海婵柔荑,坚决地捏了捏海婵手掌。 海婵微微一怔,然后甜甜一笑,把那股子杀意慢慢消散掉。 第二百零四章 晨会(下) 谈完玉门关三十二岭共主的白起,郭首话锋一转,又把矛头指到那群如蝗虫一般数量惊人的马贼身上:“玉门关的马贼,大约有六千之众,当然这只是一个虚数,可能七千,也可能八千,不过只多不少,具体数字老朽并不知道。玉门关的马贼实为一害,我大乾立国以后西凉贫瘠如初,一方面是本来的历史遗留原因,另一方面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伙马贼,在白起上任这玉门关三十二岭公主之前,玉门关的六千马贼自由散漫各自为战,宛如吸血的蚂蟥一样依附在玉门关之上,来往的商队吃够了这些马贼的苦头,最恶心的是这些马贼丝毫道义不讲,不仅越货还要杀人,一副竭泽而渔的模样让原本有心去西凉做生意的商队也退避三分,久而久之,这条路上也就没怎么有商贾往来了,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玉门关的马贼首领才终于品尝到自己当年做得恶,急需一条活命的路子,所以才选出了白起这个名义上的玉门关三十二岭共主,毕竟六千马贼,人吃马嚼的,光每日的粮草也是个天文数字。” 郭首说完后,顾仙佛陷入了沉思。 坐在郭首后面的一白发老翁适时补充道:“禀王爷,老朽认为郭先生所言鞭辟入里,分析一针见血丝毫不差,这些马贼不事生产,没了商贾就没了来源,长期以往都不用官兵来剿匪自己就先完蛋了,所以他们才想着与长安城里的大人物合作,通过截杀王爷,向长安城里递交投名状,换取活下去的机会,只有长安城里的高层点头认可了,这些马贼才算有了真正的靠山。” 白发老翁说完之后,坐在其对面的一位身材精瘦双臂肌肉却鼓涨如牛的老者附和道:“启禀王爷,在下也认为郭先生与田先生已经分析出了大半原因,吴某是一介粗人,今日既然被王爷请来便厚着脸皮再补充一点自己的看法,其实若在下是马贼首领,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与官府勾结,要知道江湖人士最唾弃的就是这等做朝廷鹰犬的人物,这些马贼一旦与官府眉来眼去了,就相当于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若是哪一天官府抛弃了他们,这些马贼可真就是风中浮萍田中野草了。更何况来落草的马贼除了少数好吃懒做和别有用心的,大部分都是被逼上梁山,与大乾官府那是不死不休的局面,白起与那些马贼首领做这个决定,应当是背负了很大的压力。” 等吴娷说完自己看法之后,营帐里面一片寂静,眼见再也没有人起来补充,顾仙佛这才啄了一口清茶后笑道:“在座列位不愧是本王左膀右臂,此番分析甚得本王之心,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豁朗之感啊,三位分析得都不错,本王以为,其实这些马贼在与官府勾结之前,还有一计可施,那便是朝玉门关以内的住户下手,这些年别看他们一直对待商贾赶尽杀绝,却不敢真的把玉门关以内的住户作为目标,归根结底,还是说长安里某些人见不得我西凉有所建树,对商贾下手,应当在他们默许之中,但是若是向住户下手,那可就是对我大乾,赤裸裸的挑衅了,这个时候我相信长安里的某人就算再嫉恨我西凉嫉恨本王,也得挽起袖子狠狠揍这群不开眼的马贼。” 顾仙佛一番话抛出引发不少人附和,王子狐抬头轻声说道:“按照王爷推论,马贼不是现在才与长安勾搭上的,一开始,这玉门关的六千马贼就是某位大人物的暗棋,只是那人觉得现在暴露这手暗棋的风险比截杀王爷的利润小,所以便直接启用了这手还未成熟的暗棋,甚至我们可以猜测,白起要么是长安扶植起来的傀儡,要么,直接便是来自长安。” 吴娷摇摇头,皱眉道:“第二种可能不大,在下这些年虽然一直在顾府,但是还是与江湖上的朋友保持着联系,逢年过节的也会走动走动,有一次我有一边关游侠儿喝酒之时曾听他提起过,说这玉门关的白起是个人物,他与白起自小就是一块在江湖上滚大的,到了及冠之年才因为某事分道扬镳,所以,若说白起来自长安,可能性不大。” 顾仙佛笑了笑,在海婵递过来的毛巾上擦擦手,道:“只要他不是来自长安,就代表马贼与长安不是铁板一块,那么我们与这些马贼,便有得谈。本王这次是去上任的,不是去杀人放火的,遇到这种事情本王虽然糟心,但是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想大动干戈,当然,今日死去的那些西凉卫,不能白死,必须让那些马贼也好,长安来客也好,让他们付出足够的代价,本王方能告慰那些在这片土地上战死的生灵。” 郭首点点头附和道:“王爷说得对,这六千马贼是敌是友还不能这么早下定论,就算他们是敌人,只要不是不死不休的敌人,我们都是可以争取过来的嘛,反正这些马贼归根结底也是我大乾的子民,更何况玉门关离西凉不远,王爷对这些人,那可是拥有实打实的管辖之权。” 方才发言的白发老翁田水镜抚须而笑,道:“郭先生最后一句话说得相当对,玉门关紧挨着西凉,从西凉军营发兵,只需一天半大军就能直扑玉门关,所以这些马贼啊,对此次的截杀肯定更是要心惊胆战,这可是谋杀一名朝廷藩王,事败,放任王爷回到西凉,只需要两天时间,随便派出三四个大营就能剿灭得这些马贼一个不剩,他们跑的再快也快不过我西凉大马;事成,他们谋杀藩王的罪名便是坐实了,到那时他们要承受整个大乾的怒火,日子过得更不好受,所以说啊,他们现在就像在火上烤一样,按照老朽来看,确实有的谈。” 顾仙佛点点头,说道:“这句话有道理,从这儿到西凉军营,快马不过一日距离,李统领,你拿本王令箭下去,找八个腿脚灵活的人,兵分四路直接朝西凉军扑去,本王估计这些马贼纵然有长安城在后面支持,但是他们毕竟不是军旅,对于封锁道路来说肯定做不到尽善尽美,所以若是实力高强的清客,应该具有闯关之力,你吩咐他们,到了西凉军中直接面见卫小凤卫将军,让他点齐乾字营、屠字营、犬字营三营迅速朝玉门关移动,推进到玉门关十里之处之后安营扎寨,等候本王第二道命令。” 李晟站起身唱了个诺,接过顾仙佛从袖口中递过来八枚令箭躬身行礼之后便告退,顾仙佛随身携带着十六枚令箭,这些令箭都是一次性的,但凡这收到令箭中的八人有一人成功到达西凉军中传令成功,那么其余七枚令箭便再也没了用处,不存在被有心人捡到后“假传圣旨”的情况。 郭首微笑点头赞道:“王爷此举甚好,咱手里兵越多,谈判起来腰杆子也就越硬。” 顾仙佛靠在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徐徐讲道:“下面咱们来谈谈迫在眉睫的一件事儿,白起不是蠢人,肯定知道此次截杀本王的风险,但是他还命一名天字武夫出手袭杀我西凉探马,我堂堂顾家才多少名天字武夫?本王不信他白起一个堂堂地字武夫能有如此阔绰手笔,他有心算无心,确实打了本王一个措手不及,但是战果呢?除了杀了本王一行西凉卫,把本王困在此地几天时间,还能得到什么?” 吴娷皱眉分析道:“或许,他是在与王爷彰显武力?意在证明他麾下天字高手还是有那么几个的,这样也好在之后的行动中有浑水摸鱼的可能,从而把自身利益最大化。” 顾仙佛想了片刻便把这种可能摇头否决,轻声道:“意气之争,就算白起是长安扶植起来的傀儡,也不会做出如此孩子气的举动,这可是一名天字高手啊,放到最后保不齐是一支奇兵,说不定还能趁乱割下本王头颅。” 郭首进言道:“或许,他是想把王爷困在这儿,然后与王爷谈判?他不想背负藩王的后果,也无法违背自己的衣食父母,所以,可能想与王爷配合唱一台戏,既能骗过长安,又能让他们继续生存下去?” 顾仙佛想了想,点头道:“有这个可能,但是本王却觉得,还是缺少点什么,郭先生不妨再想想,我们是不是遗漏了一些什么。” 听完顾仙佛的话语,不仅郭首,屋内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营帐之内一片寂静,只有顾仙佛喝茶的声音。 良久之后,一直沉默的陈珏突然抬起头,轻声道:“或许,白起是在向王爷求助。” 此言刚落,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在了这个一语惊人的后辈身上。 顾仙佛放下茶盏,笑道:“子奉请明言。” 定了定心神,陈珏掐着自己大腿尽量让自己语音不要颤抖,才缓缓说道:“可能王爷与各位先生看事情一直是高屋建瓴所以忽略了极其细微的一点,白起杀掉所有探路的西凉卫,证明他是想断了王爷的眼睛,不让消息传回来,但是没有消息,恰恰便是最重要的消息。因为何书叹回来了,我们能知道前方发生的变故,但是我们假设,若是何伍长没有回来,那王爷肯定也会停止行军以静制动,所以小的认为,何伍长的成功回来,超出了白起的计划,在他看来,一名天字高手与八百马贼出手,杀掉探路的谍子易如反掌,若是真的如此发展,我们根本不会知道白起手下有多少人,也不会知道白起手下还有个天字高手。” 顾仙佛边听边皱眉疯狂思量,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抬头道:“何伍长手下有一虎头儿,原名龙须儿,魔道出身,曾杀过天字高手。” 陈珏一颗心放下大半,笑道:“这个虎头儿,便是超出白起计划的变数了。” 顾仙佛心中终于明了,豪爽大笑道:“如此一来,便何事都说得清了,白起想通过这件无用功向本王传递,他本不想与本王为敌,却奈何不了长安控制的想法,甚至他现在已经对长安的控制生出了反心。哈哈哈,如此一来,本王与这马贼的谈判,便更有把握了,子奉不愧为吾子奉也。” 陈珏面色终于从苍白重新恢复成红润,掐着大腿的手也终于放了下来。 刚才被掐的地方已经是紫青一片。 第二百零五章 有客来 顾仙佛从临时安置的伤兵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戌时一刻,月明星稀人烟稀少,偶有两点寒鸦自枯树之上划过,却无法给军营带来一丝生气,相反还平添了两分死寂。 此时的顾仙佛并没有着那一身雪白蟒袍,而是换了一身与军器司特意为他打造的战甲,外表与普通战甲无二,顾仙佛也不是在战甲之上求奢华的愚笨之人,只是用的材质结实一些,普通军刀流矢最多也就是让着甲之人感受一些震感。 虽说开晨会之时已经定下了此次作战的基本调子,但是顾仙佛却不敢拿这数千人的性命开玩笑,晨会散去之时,顾仙佛便命李晟传令全军严加戒备,一队队的西凉卫无时无刻不在巡视着整个军营的防守进行查缺补漏,顾府武道清客则大多数在马车之内或空地之上冥想积攒内力,只有少数天字高手才悠闲地眺望着远方景色,丝毫不为即将到来的大战担心。 顾仙佛把手放在嘴边呵了两口热气,一边带着顾烟四处随便走着一边感叹道:“这玉门关的倒霉天气,入夜还是这么冷啊,身上这铁壳子别看厚实,却不隔冷,穿这玩意儿简直一无是处。” 顾烟只是笑听着却不答话,一双阴柔的眼睛却是一刻也不停地打量着四周情况,自从晨会散了之后,海婵与顾烟便必须有一人贴身护卫着顾仙佛,现在顾仙佛虽说穿着战甲,但是之前的金陵之行却让他一身功夫消失殆尽,如今不说手无缚鸡之力吧,随便来一个黄字高手都能割下他的脑袋。 顾仙佛看了一眼顾烟如临大敌的样子,笑道:“不用神经这么紧绷着,咱现在身处军营之中,外围防卫如铁桶一般,那些马贼肯定不敢冲阵,若谈到刺杀,除非再来个小宗师才有可能,可就算是小宗师,气机流转怎么能瞒过你?” 顾烟笑了笑,气机稍微卸了少许,但心底的那根弦还是紧绷着,他看着顾仙佛的背影,犹豫良久才开口轻声问道:“哥,你的功夫……还有恢复的可能吗?” 顾仙佛脚步微微一顿单旋即就恢复正常,他边走边扭头笑道:“这个问题哥也不知道啊,现在我丹田气海内空空如也,聚气三分漏气六分,不过好在燃魂也随着我的内劲从破损的经脉中流失殆尽,我现在也不用受这玩意儿折磨了。” 顾烟抿了抿嘴唇,快步上前与顾仙佛肩并肩低声郑重道:“哥,我知道你没了功夫心里不好受,我之前听父亲说过,在西凉之时,你扛旗冲锋的次数不在少数,但是哥,那个燃魂真不是人练的东西,走得越高反噬越大,如今老天爷把它拿走,未尝不是一个契机。咱别练那个破燃魂了好不好,以后有淮安在你左右,凡事皆不需要你冲锋了,你在哪儿我就在哪,你去哪我就去哪,以后我就是你的手你的腿。” 顾仙佛停住脚步,沉默良久才半转身细细打量了顾烟一眼,伸手揉揉他的头发笑道:“你小子说什么傻话,什么叫我去哪你去哪啊,我去如厕你还去如厕啊?我去洞房难道你还去洞房啊?” 顾仙佛都被自己讲的笑话逗笑了,顾烟却依旧不为所动,他只是站在原地,顶着那头被顾仙佛揉乱的头发,执拗地看着自己大哥。 顾仙佛心中一叹,轻声道:“烟儿,有些话我从来没对你说起过,今日就与你讲讲。你哥现在是走马上任的西凉王,但是西凉那个地儿你也知道,与其说是个王帽子,还不如说是个累赘更恰当,你再看跟在我身边的这数千人,有真心服我的吗?有!只是却在少数,大多数人都是奔富贵奔前程去的,当然哥也不怪他们,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哥知道自己没有让人一见面就纳头便拜的气度,所以有些事儿,急不得,得慢慢来。” 顾烟接口道:“正因如此,哥你才该让我跟在你身边啊,有淮安在,起码你还有个能商量得人。” 顾仙佛拍拍顾烟肩膀,继续讲道:“你不要急,我慢慢与你说,虽然哥这个帽子带的不稳,但是好歹没有把哥给压趴下,只要能走路,弯弯腰没什么的,哥以后就是西凉王了,不必要再冲锋陷阵了,与人掰腕子也多是阳谋而非小打小闹的阴谋了,所以对于哥的安危,你放一百个心,只要官帽子一日不摘,哥就一日完好无损。但是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呢?烟儿,你是百年一遇的武道天才,也是这个世道之上最有可能摸到‘人中仙’门槛的人,哥不能把你绑在西凉这片土地上,这不仅是对你的犯罪,也是对武道的犯罪,退一万步从咱兄弟俩的角度出发,一个在江湖上逍遥自在的小宗师,对那些魑魅魍魉的威胁,远远大于一个被绑缚在一方土地上的小宗师。” 顾烟当然知道顾仙佛分析得句句在理,只是从情感上难以接受,一时间低下头却并不说话。 顾仙佛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去默不作声地欣赏着夜幕下的玉门关。 霎时间,顾烟骤然抬起头,一身内劲流转若恢弘巨瀑引而不发,雪白衣角在叶风之中猎猎作响。 看到顾烟这幅如临大敌的模样,顾仙佛心底微微一怔。 难不成这白起还真能请得起小宗师暗杀自己? 不对啊,天下四小宗师自己得其二,一在草原一在北原,怎么可能出现在西凉? 再者说,若白起真有如此实力,那还做马贼干甚? 就在顾仙佛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王子狐撒开双腿玩命似的朝顾仙佛飞奔过来,跑到顾仙佛面前时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他一边拍打着胸膛一边费力说道:“禀……禀报王爷,巡夜的西凉卫带回来……带回来二人,现在就在您营帐门口,其中一人自称……自称是玉门关三十二岭共主的白起。” 顾仙佛眉头一皱,问道:“他们来了多少人。” 王子狐伸出两根手指。 顾仙佛把询问的目光投向顾烟。 顾烟轻声道:“有一人气机强度要高于我,但是此人气机却时断时续诡异万分,不像正常武林高手,更像是投机取巧得来的这一身修为,总之,此人不可小觑。” 顾仙佛点点头,道:“有情报就不怕,怕就怕在没情报之上,这样,本王先去见一见这个所谓的玉门关三十二岭共主,子狐你去叫上子奉马上过来,还有,顺便喊一声海……” 顾仙佛话音未落,一袭大红袍已经悄然出现在其身边。 第二百零六章 夜谈 伴随着这句阴柔话语一同出现的,是一记犀利阴毒的弹指,弹指首选目标不是臃肿的陈靖祁,而是第一时间把手放在刀柄上的杜如晦。 弹指带来的那一缕气劲虽然刁钻,但是威力并不大,杜如晦身经百战自然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藏在长衫里面的短刀只拔出一半就接近刀罡把气劲消弭于无形,待到短刀全部出鞘,他也刚刚转身完毕看着楼梯口。 那一袭白色长袍终于浮现在楼梯口,身材颀长,丹凤眼,面容白皙,嘴唇猩红而薄凉,嘴角的邪笑似有非有似无非无。 顾烟拿着一方手帕仔细的擦拭着指缝间的血迹,看向杜如晦的那双秋水长眸却充满了戏谑。 杜如晦脸色阴沉得似乎要滴出水来,转头狠狠瞪了坐在椅子上的陈靖祁一眼,不顾陈靖祁拼命摇头摆手,他倒提着短刀,慢慢走到顾烟对面十步之处,站定,看着顾烟说道:“我不管你是谁家的儿郎,敢在长安擅杀甲士,你,万死莫辞!” 顾烟不屑地笑了笑,把玩着手帕斜斜瞅了杜如晦一眼,眼神玩味嗓音低沉:“怎么?杜将军,那你还不杀了我,还在等什么?” 杜如晦皱了皱眉,却没有劈出第一刀。 并非他忌惮顾烟的实力,虽说顾烟是小宗师,但他也是在天字巅峰浸淫了接近十年的人,顾烟再霸道,也不可能在三十招之内取他杜如晦的性命,只要他能撑过三十招的功夫,那自己埋藏在这酒楼周围的暗手就能赶到,到时候多了三十双眼睛,顾烟肯定骑虎难下。 杜如晦没有劈刀,是他吃不准这个男生女相性格却扭曲如疯子的顾家二公子是不是有什么后手。在他的印象里,顾家就是一个狐狸窝,从上到下没有一个好人。 果然,过了大概数息的时间,一阵杂乱的脚步和费力的喘息声从楼梯上传来,杜如晦暗道好险,顾烟却眉头皱了皱,扔掉手帕颇为不喜。 许久不见的张三李四,扶着一个老态龙钟精神矍铄的老人出现在楼梯口。 陈靖祁与杜如晦全部悚然而惊,几乎是同时惊诧问道:“大长秋,您怎在此处?!” 大长秋,天子贴身内寺,宫**寺之首。老人姓周,姓名几乎没人知道他,自从乾国立国之处,他就担任乾国大长秋,一做,就做了十七年,够资格称呼他姓名的人,不是在逐鹿之战中被杀死,就是已经被岁月带走了。 周内寺颤颤巍巍地挪到椅子上坐下,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陛下命咱家到顾府宣旨,顾相热情,非让二公子带着咱家来酒楼吃顿便饭,没想到这就撞上了二位,二位也是来吃饭的?” 杜如晦下意识把短刀藏回长衫内,拱了拱手,恭敬道:“见过大长秋,今日雨天,我与陈大人闲来无事便在酒楼中一叙,也是顺便庆祝,长安里少了一个大祸害。” 说到最后,杜如晦深深看了顾烟一眼,想在顾烟的表情上找出关于顾仙佛下落的蛛丝马迹。 但很快杜如晦就失望了,顾烟只是笑,听到这句话,笑的更开心了。 张三李四齐齐后退了一步。 顾烟站在周内寺面前,先是弯腰给周内寺倒上一壶热茶,待周内寺含笑接过以后,才站直身子,瞅着对面的杜如晦,一字一顿道:“姓杜的,你在大长秋面前还敢拔刀,怎么,你是想刺杀大长秋不成?” 杜如晦一怔,疑问道:“拔刀?什么刀?笑话,我来这里吃顿便饭,我闲来无事拔刀作何,陈大人,你看到本将军拔刀了?” 陈靖祁摇头如飞。 顾烟双手揉搓了几番,道“我说你拔刀了,你便是拔刀了,你原本想刺杀大长秋已经是滔天大罪,如今更是拒不认罪,当真是罪加一等。” 杜如晦放声长笑,笑声中是数不尽的豪迈,陈靖祁看着杜如晦宽厚坚定的背影,眼前有种恍惚,那个逐鹿之战中,杀人于谈笑之间的杜将军,在这一刻终于回来了。 于长笑中,杜如晦一点一点抽出长衫下的短刀,看着对面的顾烟,一字一顿说道:“杜某人,虽然是一介武夫,但是还是喜欢讲道理的,你若是跟我讲道理,我便跟你讲道理;你不和我讲道理,那么我也只能和你讲讲我杜某人的道理,顾烟,你虽为顾相之子,但一无爵位,二无官职,三无功勋,四无政绩,五无功名,不过是一介草民耳,首先,本将军受奉于当今天子,你对本将军出言不逊,就是蔑视天子,蔑视朝廷;二,你在长安之中,擅杀甲士,此举,在我大乾律法中,相当于谋逆!二罪并罚,顾烟,就算闹到京兆尹,闹到陛下面前,也跑不了你!” 顾烟右手食指微微颤抖,这是他要动手的征兆,听了杜如晦的一番后,先是低头沉默一会儿,然后抬头反问道:“那我想问问杜将军,谋害朝廷二品大员,该不该诛其九族?” 杜如晦陈靖祁皆识趣地住嘴不言,似乎并不明白顾烟所说如何,周内寺抬起头看了看顾烟一眼,对上这年轻人嘴角的邪魅笑容之后,还是轻轻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顾烟没有再与杜如晦废话,抬起右手,瞬间欺身而上,杜如晦的短刀刚刚抬起,顾烟洁白的拳头就已经出现在了他面前不足三寸之处。 顾烟此举虽说是来势汹汹,但也知道好歹没有非要弄出人命,所以杜如晦虽然惊骇,但还是费力一个仰身,躲过了顾烟的的拳头。但是他的身子还没有竖起来,顾烟的右腿已经抬起,一记凌厉的膝撞已经击向杜如晦侧身。 虽说一开始落了下风,但杜如晦好歹也是尸山血海中爬出的天字高手,当下心中一横,内劲布满左侧半边躯体,硬抗顾烟这一记的同时,手里的短刀一个反转,带着一股洪钟大吕的闷响,刀柄狠狠击打在顾烟小腹之上。 尽管杜如晦已经早有准备,但硬抗顾烟这一记之后还是脸色闷红,弯着腰倒飞出去三丈多,而反观顾烟,承受杜如晦这一击之后却脸色如常,身子左右晃了晃后便卸去这股力道,看着模样不像是被一个天字高手打了一击,而像被一不懂事的孩童撞了一下。 落地后的杜如晦身体极度不好受,心中却更是苦涩,他自持在武道一途钻研四十余年,天资聪颖又勤勤恳恳,二十九岁入天字高手,几年后对小宗师也未尝没有冲击的可能。他已经自以为很高估了顾烟的实力,却没想到还是低估了,三十招?若是没有大长秋看着,恐怕不出十招,自己脑袋就得搬家。 杜如晦如此想着,刚刚想抬起头,却发现自己面前已经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杜如晦骇然抬起头,笑眯眯的顾烟探出一臂抓住杜如晦发髻,往下狠狠一拉的同时,右腿往上一抬。 第二百零七章 战 顾仙佛从马车上跳下来,如农家老翁抱着鱼竿回家一般把青龙胆抱在怀里,慢斯条理地走过去,最终在对弈的两人身边站定,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二人的棋局。 正在进行长考的荆人奴暂且放下手中棋子,一手抚须笑问道:“顾小子你就不想知道我们为何于此下棋?” 顾仙佛双手拢袖,撇了撇嘴说道:“难不成二位还能是无聊闲得特意来这荒山野岭下棋给我顾某人看?当谁看不出二位是在推测顾某生死了?” 荆人奴大笑,一手抚须一手拍腿,道:“然也!楚将军做攻方,老夫做守方,但是接连对弈七局,老夫却一次未胜,看来今日,是老天要亡你啊顾小子。” 顾仙佛东张西望一番,感叹道:“顾某人还算学过一点堪舆之术的皮毛,这地方不论怎么看,都是一穷山恶水的模样,今日顾某人要是在此地长眠不起,那下辈子转世投胎,都投不到好胎喽。” 荆人奴拈子随意一落,看着周围的地势说道:“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顾小子何必在意这些细节,再说顾相权倾天下,你二弟又功夫卓绝迈出了那天人大关,怎么会让你日后一直长眠于此,老夫估计不出十个日夜,你就得被迁回顾家祖坟厚葬,倒是老夫三人,余生可要在你二弟和顾家那无孔不入的密影下心惊胆战地活着喽,不过顾小子啊,咱们今天讲道理,等你死后可得给顾相托梦知会一声,按照楚将军的说法,这次袭杀是以偷袭为主的,但老夫没同意,老夫觉得,你这孩子不简单,该给你个体面的死法,这一点儿,你可得给顾相说说情,要不然老夫这个老胳膊老腿的,可跑不过你二弟。” 顾仙佛想起了二弟顾烟便忍俊不禁,哪怕是面对死亡也在嘴角下意识地勾勒出一丝笑意,他摸了摸鼻子,笑着说道:“成,老神仙的情,咱承下了,不过既然您老要给咱一个体面的死法,能不能让咱也死的明白点?楚将军是食君之禄忠君之命,他得杀我,那是他不得不杀;刘巨侠占据江湖大风流,而我父一句侠以武犯禁可以说是折断了江湖游侠儿的脊梁,他也得杀我,但是您老,啧,我还真想不出咱有啥深仇大恨了,或者说,有谁能请动您给卖命?” 顾仙佛的这番话娓娓道来,使得荆人奴沉默良久,最终他抬头望天,看了看天边的云卷云舒,淡然问道:“你可记得你喝了我师兄的一盏茶?” 顾仙佛一怔,暗道这厮活这么久不会越活越小气了吧,您老千里迢迢赶过来和这两人狼狈为奸就是为了这一盏茶? 这些想法顾仙佛当然没有说出来,看荆人奴严肃的表情他也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一番冥思苦想之后,他终于隐约记起了那日在张无极后院喝得那一盏味道有些奇怪得没法形容的热茶。 荆人奴眼神中杀气泛起,冷笑道:“你可真是好大胃口,一口气喝掉我龙虎山一半的气运,当日我龙虎山十三多金莲凋谢五朵,而后又接二连三凋谢三朵,现在只有五朵在苦苦支撑,我师兄老了,但是龙虎山没老,他把全部赌注压在你身上,问过我们同意了没有,龙虎山虽然姓张,但也有旁人的一亩三分地!” 荆人奴的这一番话使得顾仙佛确实陷入了一种震惊的状态中,他当时只是觉得这一盏茶有些味道奇特,但是一来张无极没有理由害他,二来他喝了以后也没有别的异象,所以顾仙佛也就没有往心里去,殊不知张无极送了他一份泼天的大礼。 顾仙佛轻轻叹了口气,徐徐说道:“顾某也不知道为何能被国师如此看重,这份大礼,顾某也确实受之有愧,若是今日顾某死在尔等三人手中,临死之时会尽力把气运反哺出来,临终之时,顾某有个请求,在你们眼中,我是必死之人,我这两位清客也早就把命卖给了顾府,但这个孩子,我与他不过相识数日,可否放他一马?” 楚长双抬头,看了顾仙佛一眼,眉眼如刀,嗓音沙哑:“这年头,太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例子了,本将军做事,不会给自己个找不痛快,再说,今日之事,不能有一人传出去,附近十里之内,飞鸟我都不会放过,你说我能不能放一个大活人出去?” 顾仙佛苦笑,不甘心反问道:“当真没有商量的余地?顾某可用足够的代价来交换。” 荆人奴叹了口气,楚长双冷笑不已,刘俗的目光则一直未放在顾仙佛身上。 良久,顾仙佛点点头,转身朝马车走去。 春芽早就从马车上下来了,由李柔然牵着小手站在车辕一旁,看到顾仙佛过来以后,春芽神情一动,小脸上竟然绽放出一个笑容。 顾仙佛在春芽面前蹲下,直视着春芽清澈的眼睛,嘴唇动了又动,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只是憋出一句对不起啊。 春芽抿着嘴唇摇摇头,笑道:“本来就是你的东西,你拿去吧,放在我这里也是个祸害,等我长大以后,我是肯定会杀了你的。” 李柔然先是一怔,随后如遭雷击般的甩开春芽小手,如临大敌地看着这个老气秋横的孩子。 顾仙佛倒是没有吃惊,摸了摸春芽的头发,怅然道:“你师父……勉强也算个好人吧。” 春芽回了他一个甜甜的微笑。 紧接着,顾仙佛放在春芽头顶上的右手如被充气一般开始膨胀,里面的筋脉血管似乎有游龙在疯狂游走,整个右手被胀得粗壮了接近一半! 李柔然先是大惊准备拔剑,转而却明白了过来,放下雀尾默默看着春芽体内的气运疯狂像顾仙佛体内传输着,她看着顾仙佛身上散发出的气势越来越旺盛也越来越驳杂;她看着顾仙佛双眸中的瞳孔由墨色变为金黄;她看着顾仙佛喘息的声音先是如风箱然后如公牛最后如风雷。 顾仙佛费力转头,冲她露出一个难堪的笑容,艰难抬起左右做了个饮酒的姿势。 笑容本来就难堪,而现在顾仙佛呼出的气体也是淡淡的金黄色,在这金黄气体的映衬下,笑容显得格外滑稽。 李柔然一手握着嘴,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她与顾仙佛相交短短月余,却明白了这简单一个动作里传递过来的两个意思。 你还欠我一壶好酒。 赶快滚。 第二百零八章 杀神仙 放下夜光杯,顾仙佛好奇问道:“老先生在这山上与山下判若两人顾某明了于心,只是顾某更好奇的是,老先生如何能在年轻时的杀孽中脱身而出?要知道一旦杀人成性,那这股子戾气真可以说是植入到了骨子里,在西凉顾某见过很多百战老卒,在军中之时是能征善战冲锋陷阵的好手,但是一旦离开军伍之后,则每天飘飘乎不知所以然,归根结底,还是杀人杀成了习惯,遇到任何事情,首先想到的解决办法便是杀人。所以顾某更加好奇,老先生地位越超然,武道修为越高,应当在这泥淖之中……越陷越深才是,怎么反而能从杀孽之中脱身而出,武道修为,更高一层呢?” 重瞳龙王哈哈一笑,抬起右手挽起衣袖,指了指手腕上那一串佛珠笑道:“顾公子,本王自从上得风雷山以后,已经七年没在山上杀过人了,即使饮酒用膳之时,也是吃那佛门之中讲究的‘三净肉’,看到本王这串佛珠了没有,每天为了能平复杀心,本王至少要掐佛珠三十余遍。不过说来好笑,这串佛珠,是四十年前,本王云游到南海之时,在一深山寺庙中歇息,因为心中烦躁再加上那老和尚也有两分眼力看出本王身上杀气太重便在我耳边一直喋喋不休,本王便当着那老和尚的面,杀了他的教众,烧了他的寺庙,毁了他的功德,最后本王看这老和尚一直掐的佛珠不错,就抢过来,一直戴到现在。” 顾仙佛更加好奇,追问道:“老先生此言,让顾某心中更为困惑,按照老先生的说法,老先生应在杀孽之中越陷越深才对,那怎么还能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还请老先生为顾某解惑。” 重瞳龙王连说两句莫急莫急后,终于意味深长地说到了最关键的一席话:“若论杀人,在风雷山没有人比本王更便当,在这山上,本王是所有人的老祖宗,更是所有人的活阎王,不仅能决定他们的吃穿用度,还能决定他们的生死关系,正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本王若真想杀人,何须亲自动手?只需一句话一个眼神,自有弟子代劳。本王这辈子,实在是杀了太多的人,七年前偶然一天,本王起床之时唤过一伺候久了的弟子过来服侍,但是却久久无应答,本王心中大怒,正想遣人把他捉过来兴师问罪,下人却来报,原来那弟子前夜伺候本王饮酒时失手打碎了一盏琉璃灯,本王当时并未惩罚于他,但是他回去以后,却活活吓死了。顾公子,本王告诉你这件事,并非是与你讲本王突然顿悟良心发现,而是本王怕杀着杀着,有一天,没有趁手的人可用了。” 顾仙佛一边听着重瞳龙王的徐徐诉说一边频频点头,待其说完之后才感叹道:“老先生看待事情果然是别具一格标新立异,谁又能想到助老先生登顶武道的却是如此一不起眼小事,真是一啄一饮自有定数啊。” 说着顾仙佛举起夜光杯示意,二人满饮而进。 重瞳龙王沉默片刻,才抬头望着星空徐徐说道:“当然本王嗜杀无忌的性子也不是这么一件小事能改过来的。正是那件事过后,本王才认识到这么一件事:对于这风雷山上的教众,本王之前一直认为能掌控他们的生死大权,但是错了,本王只说对了一半,本王只能控制他们死,却无法让他们生,本王只能在不满意之时杀人,却不能因为他们擅自死亡再把他们救活。既然本王现在不用怕再有天资聪颖之辈爬到本王头上如何,那只能控制别人死,而不能控制别人生,又有何意思?” 顾仙佛挟了一筷白嫩爽口的不知名肉段儿放进嘴里,一边品尝着这从来没尝过的味道一边打趣道:“老先生也不必气馁,说不定那些人死后化作星星于苍穹之中悬挂着,正战战兢兢地望着老先生。” 不待重瞳龙王说话,前来添酒的秦舞阳犹豫良久,还是小声说了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 重瞳龙王哈哈一笑,看了表情肃穆的秦舞阳一眼,又看了因喝了一杯仙人醉便摇摇欲坠的叶襄一眼,略带无奈对顾仙佛说道:“本王这两个弟子啊,真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襄儿太过跳脱,做事往往不循规矩,让本王头疼得很;而阳儿,则太过守规矩,甚至已经到了迂腐的境地,也是让本王不放心啊。” 顾仙佛看了略有他羞赧的秦舞阳一眼,含笑应道:“个人有个人的脾气,天地间哪有真正中庸之人呢,秦少侠熟读四书五经圣人典籍,天地间的道理自然懂得也比他人多,想必日后在武道一途之上,自然也是一路高歌突飞猛进了。” 重瞳龙王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在本王年轻之时,天下动乱民不聊生,人们连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有心思去读书?即使想读书的,在这兵荒马乱的乱世中找到一张带字的纸有多难顾公子不是不知道。本王当时,极度瞧不起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自然也瞧不起读书,四书荼毒生灵,五经钝化人心;三纲生产奴才,五常捆绑性情,总而言之,本王当时在心中把读书贬得一文不值。” 饮了一杯仙人醉,重瞳龙王继续讲道:“但是随着日子越过越少,乾国立国之时本王有去观礼,再回到风雷山上之时,便慢慢体验到读书的妙用了,文武两路,虽是殊途,但走到一定高度之后,还是同归。但本王老了,对读书也没半分兴趣可言了。不过所幸,十年前本王下山云游之时,捡到了这一颗读书种子,本王倒是要看看,踩着那些圣人典籍,这颗种子能长多高,能走多远。” 顾仙佛犹豫少许,最终还是对秦舞阳说道:“秦少侠博闻强识学富五车,顾某虚长你几岁,有些话还是要趁着这杯酒说出来。” 秦舞阳自然知道顾仙佛是何许人也,当下精神一震,震袖抬手,施礼诚恳道:“请先生教我。” 顾仙佛饮尽杯中酒,把夜光杯重重往文案上一顿,徐徐说道:“秦少侠做人读书,一丝不苟端正公明,规矩二字自然牢记心中,心里有杆能量是非曲直的秤自然是好的,但是秦少侠还需谨记,四书五经,开篇便是中庸,因为高明莫过中庸,那是做人做事的根基,儒家的精神是入世,要有理想,有抱负,要进取不解,但儒家之经典中庸,却融入了道家的精神,所谓,以出世的精神干入世的事情。志存高远,却又不拘泥于眼前的小事杂事乱事,这才能以坦荡的胸怀干成大事,这才是中庸。” 重瞳龙王眯着眼睛看着顾仙佛向自己的弟子传授着这中庸二字,无声而笑,然后开怀大笑,豪迈笑声直冲云霄。 至于请顾仙佛上山所为何事。 重瞳龙王没说, 顾仙佛亦没有问。 第二百零九章 定玉门 翌日清晨,东方堪堪露出一抹鱼肚白。 一夜未眠的顾仙佛轻轻推开圣元别院的院门,与守在院门外的两个下人打了声招呼以后,一边活动着筋骨,一边在春日的余晖中顺着脚下小路慢慢向前走去。 昨日顾仙佛与重瞳龙王在观星坪上可以说是乘兴而来兴尽而归,二人从天文地理到鸡毛蒜皮,能想起的都谈了一个遍,直到一坛仙人醉别二人瓜分完毕,才在硕大的观星坪上告别回府。 顾仙佛回到圣元别院之时,已经接近寅时,张管事早奉重瞳龙王的命令把伺候的下人送到,不过因为没有顾仙佛在院子里,陆锦帆却死活都不肯给张管事打开房门,这让张管事哭笑不得,最后只能把两个下人扔到了院子里。 所以顾仙佛回到圣元别院之时,陆锦帆依旧把房门锁得死死的,考虑到现在小雀儿肯定睡了,顾仙佛倒是也没有叫门,带着两个可怜巴巴的下人到院子里的长亭中坐下,看着难得一见的闪亮星辰静候天亮。 躺在床上和衣而眠的陆锦帆听见门口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本来因为听到脚步声剧烈跳动的心脏终于平息下来,嘴里轻啐一句,因为没有掌灯,此刻也看不清陆锦帆是什么表情。 在亭子里一坐,就是一宿。 顾仙佛这晚上想了很多,想自己,想父亲,想长安,想西凉,想风雷山,想自己遗失的青龙胆,想家里别院里的那一袭大红袍,想乌衣巷里的那一间医馆,想皇宫深处的那一抹桃花。 还没有像想完这一系列的事情,风雷山上的钟声已经在晨曦里悠悠地传过来了。 两个下人自然不能一夜都与顾仙佛平起平坐,重瞳龙王虽然近几年吃净肉信佛陀,但是前些年的余威尤烈,所以风雷山上骨子里依旧还是一个规矩森严之地。 他们发现顾仙佛一直在发呆之后,对视一眼,便悄悄告退,自觉去门口站岗。而失去一身武艺内劲的顾仙佛,根本不知道他们两个人是何时退下的。 走在风雷山的羊肠小道上,山间风景尽收眼底,顾仙佛轻叹一声,正想换一个方向再去看看新鲜事物,却被一声稚嫩的少女声轻轻喊住。 顾仙佛循声望去,不远处的一株古老梧桐树之上,叶襄正捧着一深绿色小酒壶,一小口一小口喝得开心,一双秀气的眸子已经迷成了月牙形。 看着这小丫头片子坐在高高的枝丫上一边喝酒一边自有自动地晃荡着脚步,顾仙佛向前走去,最终在梧桐树前三丈左右站定,抬头笑打招呼:“叶女侠好精神啊,昨夜睡这么短时间,现在又神采奕奕地坐在这梧桐树上喝酒了,可要当心,虽然叶女侠身手不凡,但喝酒误事啊,可别摔下来。” 叶襄喝了一小口酒,笑嘻嘻地说道:“顾公子猜错了,我可不是睡这么短时间,我是一点的没睡,而且我还知道,顾公子你也没睡。” 顾仙佛心中一凛,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抬头笑着拱拱手道:“叶姑娘神机妙算,假以时日,必将成为一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顾某就不打扰叶女侠饮酒作乐了,告辞。” 说着,顾仙佛转身便走,但刚刚转身之际,却听闻身后恶风不善,不过他虽心如明镜,但一内劲荡然无存,也就只能苦笑着坐以待毙。 一条赤练如灵蛇一般从叶襄袖口飞出,灵巧把顾仙佛的腰身一缠,然后一阵大力传来,顾仙佛从那腾云驾雾中的状态中转换过来之时,已经坐到了叶襄身边。 干呕两声揉揉被束得发疼的腰部,顾仙佛小心翼翼地抓住身旁枝干,苦笑问道:“顾某现在虽为一介废人,但是好歹五识尚在,能看出叶姑娘对顾某有些反感甚至厌恶,既然如此,风雷山这么大,顾某与叶姑娘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为何叶姑娘还把顾某给扯到这树上来?” 现在只有两人,顾仙佛说话也就不太顾忌了,他在叶襄昨天晚上打量自己第一眼的时候,就感受到了这姑娘对自己的排斥,虽然顾仙佛对这种排斥有些没头没脑,叶襄之后也隐藏得很好,但顾仙佛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 之前借重瞳龙王的仙人醉借花献佛,也是一次轻微的试探,但是叶襄的处理却滴水不漏,没能让顾仙佛证实自己的判断。 叶襄慢斯条理的收回赤练,把玩着酒壶横了顾仙佛一眼,没好气道:“怎么?不叫我叶女侠,改口叫叶姑娘了?” 顾仙佛一怔,随即微笑道:“叶姑娘喜欢听哪个,顾某称呼你哪个便是。” 叶襄撇撇嘴,看着前方的山山水水,说道:“顾公子为什么认定我不喜欢你呢?” 顾仙佛也跟随着叶襄一起看向前方,斩钉截铁说道:“感觉。” 叶襄再次撇撇嘴,似乎对顾仙佛的这个说法极其不屑,但喝了一小口酒后还是说道:“顾公子的感觉很准,我岂止是不喜欢你,根本就想把你碎尸万段。” 这句话并不出乎顾仙佛预料,他虽然心中有了个大概的猜测,但还是试探性地问道:“叶姑娘可否告知顾某,为何对顾某,有如此的深仇大恨?这些年顾某虽然东奔西走,但是好像还是第一次见陆姑娘。” 叶襄收回远望的目光,瞅了顾仙佛一眼,徐徐道:“你这么聪明,还需要问?” 顾仙佛点点头,认真道:“顾某确实很聪明,但是并非无所不能,有些关键性的事情尤其不能自以为是,否则,若是有一点信息出现偏差,那往往会导致万劫不复的境地。” 叶襄仰首屏息,举起手中酒壶,壶中美酒成一条酒线直直落入叶襄小嘴之中,待到把壶中最后一滴美酒喝光以后,叶襄才低下头,擦了擦嘴角的酒渍,剧烈的喘息了两下,伴随着叶襄的喘息,她胸前刚刚发育的风景也剧烈上下波动两下。 叶襄转头,看着顾仙佛的眼睛,一壶美酒下肚,她脸色有些潮红,但是那一双秋水长眸中却只有平静,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当年在泊榭郡,顾淮命人筑京观,最上者,为我父。” 第二百一十章 春水与小蛮 三日后,清晨,东方的天空刚刚露出一丝鱼肚白。 顾仙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自白起特意为他让出的自己所住的窑洞之内走出,坐在场子中的一块巨石之上怔怔出神。 白起在这三十二岭中地位最高,理所当然所住的窑洞是这岭子上最大、最好、最高的。所以走出窑洞之后,顾仙佛把这岭子上大部分的景色一览无余,在这辽阔粗犷的千里戈壁的冲击下,顾仙佛心中的郁结也解散少许。 三日前的一战,三大营付出阵亡一百二十七人的代价后方才斩杀黄鹿升,白起跪降,愿此生此世奉顾仙佛为主,一生听其调遣,不过顾仙佛心知肚明,这种承诺与效忠在玉门关马贼身上一文不值,别看今日白起信誓旦旦能为顾仙佛上刀山下火海,但若是明日顾仙佛失势了,那白起马上就能调转枪头把顾仙佛当成不共戴天的敌手。 这与白起为人无关,纯粹是马贼这个身份所赋予他的特性。 做马贼,狡猾,远远比狠毒重要。 所以顾仙佛虽然收下了这股不小的势力,但是并没有天真的把其当做自己的心腹,更多的是把他们当做与虎谋皮的投机客。 能与长安城皇宫里的皇后娘娘联系上,还不是投机客? 渭水之畔。 顾仙佛一想起这四个字,内心就有一个结。 十六年前,七岁的顾仙佛与娘亲在渭水之畔遇皇后,娘亲以身作上马石,服侍花枝招展的皇后娘娘上了马车。 也就是自那时起,顾仙佛把皇后与太子在自己心中列为不共戴天之仇敌。 那日大战,监察院的谍子并没有出现,他们当然并非临阵逃脱,而是被顾仙佛指派到了白起老窝旁边,白起大军前脚出发,他们便杀了进来,只是付出了三人轻伤的代价便拿下了这个岭子。 皇后娘娘留在这里控制白起的七个联络人活捉四人斩杀三人,这是顾仙佛派他们过来的根本目的。 虽然白起变色的消息最后肯定会传回长安,但是能晚一天,顾仙佛便能多一天来布局。 大战过后的第二天,三营人马便护卫着车队启程,只是因为海婵与李晟二人一直昏迷不醒状态尚不稳定,顾仙佛怕路上长途颠簸,干脆带着顾府里的郎中在白起的岭子上停了下来,准备等二人情况好转以后再上路。 而护卫方面,顾仙佛也吸取了上次教训,除了顾烟与五名顾府里出来的身经百战的天字高手留下护卫之外,卫小凤还带着五百人马配着强弓硬弩驻扎在离这岭子不足三里之外的地方,随时准备策应出了意外的顾仙佛。 白起自然知道顾仙佛此时对他来说是什么概念,说是能掌控他们六千马贼生死的活阎王也不过分,当下便把最好的窑洞、最美貌的婢子、最好的郎中、最珍贵的草药一股脑全弄了过来,只求伺候着这位姓顾的大爷高高兴兴的。 住在另一侧窑洞里的顾烟听到院子里的声音,便睡眼惺忪的横披了一件衣服走了出来,顾仙佛看了看这个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弟弟,笑骂道:“你昨夜守夜守到四更天你当我不知道?滚去睡觉去,我在这岭子上能出啥事!” 顾烟嘿嘿一笑,这才顶着两个黑眼圈回窑洞继续补觉。 顾仙佛窑洞里有两名婢子伺候着,原本白起直接送来十六名各有千秋的婢子,顾仙佛遣送回去绝大部分,只留下一名三十左右的婉约美妇与一名似乎是蛮夷的豆蔻少女。 顾仙佛走出窑洞不久,那名婉约美妇便梳妆完毕端着铜盆盈盈走了出来,行至顾仙佛身边之后盈盈施了个万福,才温柔笑道:“爷,您先洗把脸吧,婢子这就给您去伙房催催早饭。” 似是蛮夷出身的豆蔻少女看到顾仙佛似乎很是恐惧,手里捧着一条白毛巾却不敢靠过来,昨夜太黑没有仔细看,顾仙佛今日才得空细细打量她一眼,大约是与随队进西凉的叶襄一个年纪,而且二人脸上俱有一些小小的雀斑,不同的是这少女是碧眼黄发,颧骨也与中原人不一样,只是皮肤倒是比顾仙佛见过的大多数女子白皙不少。 在顾仙佛的注视下,豆蔻少女更为恐惧,泪水直接开始在眼眶里打起转来,只是这些日子马贼对她的棍棒教育刻在了她的骨子里,这才没有转身逃跑。 顾仙佛来了兴致,一边洗着手一边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们如何称呼?” 婉约美妇温柔一笑,温声细语道:“回爷的话,婢子名唤春水,这小丫头是前些日子刚刚被白当家麾下一个岭子送来的,不怎么会说咱中原官话,草原蛮话也不会说,根据她的只言片语,白当家就给这小丫头起了个小蛮的名号,现在好歹叫小蛮,她知道是叫她了,也会零零散散的说咱几句中原官话了,就是胆小,怕见生人,爷您多担待着点。” 顾仙佛随意洗了把脸,接过小丫头怯生生递过的毛巾擦了擦,随手把毛巾扔进水盆里,笑问道:“小姑娘,你从哪里来?” 小蛮瞪着一双迷茫的眼睛思考良久,才终于如婴儿学语一般吐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我……海……大船……浪风大……” 顾仙佛摇头而笑,也不为难这个磕磕绊绊的小姑娘了,挥挥手道:“行了,你们下去准备早饭吧,我自己在这呆一会儿。” 春水施了个万福,这才带着小蛮款款退下。 顾仙佛叹了口气,从青石之上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去往与其窑洞挨着的另一个窑洞里,有一名天字武夫表情肃穆地守在窑洞门口,看到顾仙佛过来也只是点了点头,右手一直没有离开腰间刀柄。 顾仙佛掀开门帘走了进去,此时海婵正躺在窑洞里唯一的一张土炕之上,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呼吸轻不可闻,一头青丝已经披散开来宛如散落着的黑瀑。 在一旁伺候着的一名婢子刚刚给海婵擦完脸,看到顾仙佛进来怯怯施了个万福。 顾仙佛摆摆手,坐到海婵身边轻轻握着海婵柔若无骨的小手,细细盯着海婵的面庞,开始数海婵的睫毛。 数着数着,顾仙佛就数乱了,那便重新开始数。 这样反复循环了六七次,顾仙佛还是没有数清海婵的睫毛,他把目光从海婵脸庞上收回来,望着窑洞顶部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大约一盏茶冷热的功夫,窑洞门帘外传来春水柔软的嗓音:“爷,早饭备好了,白当家也过来了,想与您一起用早饭,白当家想问问可否?” 顾仙佛这才从回忆中惊醒,把海婵的柔荑仔细地放到薄被里,低头在海婵并无血色的朱唇之上如蜻蜓点水一般亲了一下,起身后便走了出去。 从进来到出去,顾仙佛没有说一个字。 但是他却坚信,自己想要告诉海婵的,海婵都知道了。 走出窑洞,映入顾仙佛眼帘的是被那名天字武夫拒于一丈之外的春水可怜巴巴的面容。顾仙佛没有管这个美妇幽怨的双眼,一边往自己窑洞里走去一边说道:“把白起叫进来,还有,以后不要再靠近这个窑洞,要不然等你临死的时候都来不及说遗言。” 顾仙佛说得平淡,春水却在心底打了个激灵,她这个年纪又是在马贼窝里呆了这么长的时间,自然知道顾仙佛说得是真是假,当即一路小跑赔着笑便去院门外叫恭敬侯在门外的白当家。 在顾仙佛暂居的窑洞里,中间桌子上已经摆着琳琅满目的十余种吃食,看得攥着衣角的小蛮在一旁直咽口水却又不敢动,连沉闷的顾仙佛都被如此姿态的小蛮逗乐少许。 顾仙佛一撩长袍后襟便落座于那披着虎皮的高大座椅之上,一直对着美食怔怔出神的小蛮这才发现有人到了,慌忙模仿着春水行了一个蹩脚的万福。 顾仙佛笑了笑,拿起两个大乾西部特有的白吉馍,亲手从瓦罐中盛了一碗热气腾腾乳白色的羊肉汤,一起推到小蛮面前。 小蛮惊讶地指了指自己鼻子。 顾仙佛点点头。 小蛮惊吓更甚,慌忙摆着手嘴里一咕噜地吐出一连串顾仙佛听不懂的家乡话。 顾仙佛佯作怒状,小蛮这才心惊胆战地接过白吉馍与羊肉汤,却没有敢在顾仙佛给她指的座位上落座,而是找了一个角落蹲下,埋头大吃起来。 顾仙佛看小蛮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微微有些触动,但是也仅仅是触动而已,他确实是个有着正常同情心的人,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有着几斤几两,知道自己不是能拯救天下万民于水火之中的那块料。 能给一个小姑娘一块白吉馍一碗羊肉汤,似乎是他能做得极限了。 门帘外传来春水小心翼翼地汇报之声。 顾仙佛轻声道:“进来吧。” 门帘被白起掀开,一进入窑洞,白起便直接五体投地,恭敬道:“罪民白起见过王爷。” 正在狼吞虎咽的小蛮突然听到那个恶魔的声音,霎时间便噎住了,一时间咳嗽连连,涨得小脸通红。 顾仙佛没有管跪在地上的白起,而是转身看向小蛮,小蛮越来越害怕,可是越害怕咳嗽反而越止不住,瞬间眼眶里泪水便夺眶而出。 她虽然来岭子上不过数月,但是马贼治人的手段,她却再也清楚不过。 等到她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擦了擦眼里遮住视线的泪花,却蓦然发现自己面前多了一双脚,一双穿着青色布靴的脚。 小蛮抬起头,看到笑眯眯的顾仙佛递过来一杯热茶。 不知怎地,看到这个陌生人的笑容,小蛮竟然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那杯热茶,等她反应过来之时,那个陌生人已经回到了座位上,自己手里的热茶也被喝了一半。 小蛮眼泪又一次落下,不知是因为热茶太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第二百一十一章 狩猎 自顾自地又倒上一碗热茶,顾仙佛这才把目光投向跪在地上的白起,他笑着说道:“白义士快快请起,本王已经命人去给你补办新的户籍文牒,从今日起,你便是西凉六品武参白起了,可不能再自称罪民了啊,白参将。” 顾仙佛吐出的最后三字宛如一柄大锤,直接击碎了白起最后一丝反抗之心,向顾仙佛这样的人自然不会知道白起由一只孤魂野鬼变成活生生的人是何等的心潮澎湃,不只是他从此可以光明正大地立在阳光之下,他的妻儿子女,都可以以正常的人的方式生活了。 现在的顾仙佛玩弄人心的本事越来越像顾淮,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能抓住人心深处最渴望也是最恐惧的那一部分,让人明知道前面是火坑,但还是依然得跳,不得不跳。 白起心悦诚服地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再抬起头之时已经泪流满面,他沉声道:“末将白起,叩谢王爷圣恩,白起在此以祖宗牌位立誓,只要王爷有生之年,我白起三代均为王爷马前卒,生,为王爷之人;死,为王爷之鬼。若违背此事,人神共弃,万箭穿心!” 娘的,自称末将的感觉,真他娘的好! 顾仙佛微笑的挟了一筷白萝卜丝儿放入面前的米粥之中,轻轻吹了吹米粥上面的氤氲热气,笑道:“白参将何必如此言语,本王跟你交个底儿,本王知道你的难处,希望你也体谅体谅本王的难处,本王自知没有让人纳头便拜的本事,所以也不求你效死,只是希望,在本王还算得势的时候,使你能使着顺手一些,也没必要你送死,只是希望能用得着你的时候,你能别往后缩,你看这样行否?” 白起笑着点头脸上泪痕未干,笑道:“王爷这句话讲得实在,也讲道理,末将那也就跟王爷交个底儿,末将手下六千马贼,但真正末将有指挥调动权的,不过三千人,真正末将的心腹,不过一千二百人左右,真正能为末将效死的,五百人而已。只要王爷能给末将留下三百的家底儿,别的,什么都好说!” 顾仙佛轻笑虚扶一下,道:“白参将的三个真正,让本王听着心里踏实,来,起来说话,莫跪在地上了,从此以后,白参将与本王,便是那一条贼船的袍泽啦。” 白起又磕了一个头谢过王爷隆恩之后才站起身,在顾仙佛示意之下于其对面落座,说是落座,其实也就三分之一屁股搁在座椅上而已。 顾仙佛拿着竹筷戳了一下面前碗碟中的半片咸鸭蛋,看着那金灿灿的蛋油流出来只觉得心中莫名欢喜,小心翼翼地戳了一筷蛋黄放进嘴里,美滋滋地嘬了一口。 白起小心翼翼进言道:“王爷若是有胃口,何不尝尝咱玉门关特有的尖角羊,这一瓦罐羊肉是末将亲眼盯着掌勺师傅所做,从杀羊到上桌,末将一刻也没离开过,保证是最纯粹的尖角羊肉。” 顾仙佛继续吃着自己的白萝卜丝儿,微笑道:“白参将有心了,只是本王晨起之时若非意外不食荤腥,这规矩还是……” 说到这里顾仙佛怔住了,这个规矩还是海婵当日软磨硬泡逼着他同意的,虽说自从西凉回来之后这个规矩早就被他扔到了九霄云外,但是海婵这句话,他却还一直记着。 物是人非,简单四字,概括了这世间多少的颠沛流离啊。 顾仙佛放下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白起虽不知顾仙佛为何叹气,却也知道自己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当即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沉声道:“末将失言,请王爷降罪!” 这耳光之狠,他自己脸上立即便浮现出了一个鲜明的巴掌印。 顾仙佛摇头岔开话题道:“莫多心,此事不怪你,是本王自己想多了,方才你说,玉门关六千马贼,真正有调动之权的,不过半数?” 白起苦笑,道:“这还是往好了说,若是有扎手点子——也就是大型商队来往,末将能聚集起三千马贼来打一场伏击,但也仅限于打这种顺风顺水的仗而已,若是那种苦战鏖战,末将也就能聚集一千来人左右,王爷莫看末将是那江湖上所谓的“玉门关三十二岭共主”,其实都是一些虚名罢了,一来是玉门关长久以来群龙无首,大家想要一个能牵线的人物,二来呢,末将之前有长安城的支持,明里暗里地官府有提供给在下一些方便,这才让在下趁着这个机会,在玉门关站稳了脚跟。但归根结底,做马贼的,大部分都是只认银子不认人的狼崽子啊。” 顾仙佛轻轻叩打着桌面,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嘛,白参将要掌管调动六千马贼,确实不是个容易的事情,每日的人吃马嚼也是个不小的数字。白参将,本王很好奇,你是怎么与长安城里勾搭上的?” 谈及这个敏感话题,纵使窑洞里只有一个不懂中原官话的外藩少女,白起依然一脸为难之色,顾仙佛自然不会在这等小事之上与白起过不去,半转身朝蹲在角落里苦着小脸小心翼翼喝着茶水的小蛮笑了笑,伸手轻轻指了指一侧窑洞,小蛮虽然听不太懂中原官话,但是却并不愚笨,当下便捧着自己剩下的吃食和茶水小心翼翼地钻到了里侧窑洞里并把门帘放了下来。 白起这才压低声音讲道:“王爷,这事儿现在说来还有些蹊跷,当时,有一人数在八百左右的商队要经过玉门关进入西凉,这八百人的商队,在以往三年的所有商队中,算是最大的了,自打末将收到消息之后,便一直在暗中筹备做他一票。说出来也不怕王爷笑话,之前几年,玉门关的马贼一直竭泽而渔,导致敢过玉门关的商队越来越少,兄弟们捞到的油水也越来越少,所以这支商队,末将是势在必得的。” 顾仙佛以竹筷拨弄着碗碟里的辣油,点头不语。 白起斟酌片刻后又继续讲道:“在那商队到达玉门关三天前,属下便早已摸清了这商队的大体信息,这支商队属于泊榭郡四海商行,这次打得旗号是去西凉收购马匹兽皮,其实是干那贩卖私盐的勾当,当时末将就想,既然这是一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商队,那即使末将劫了他,他也不敢声张,于是,末将就带着三千多人,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下手了。” 这等小伎俩顾仙佛一眼便看透,笑道:“本王猜你们原本只求财不想杀人,可惜混乱之中依旧杀死了商队中人,而且这些商队中的油水少的可怜,根本不足你们这三千马贼分赃,最关键的是,这次大乾官府,对于你们劫四海商行的商队一事,反应尤其迅速,白参将,我说的可对?” 白起瞠目结舌,半晌之后方才佩服道:“王爷真是神了,方才王爷所言,分毫不差!” 顾仙佛微笑摆手示意白起继续说,同时戳了一筷子辣油放进嘴里,这玉门关的辣椒确实足够味道,就这么一点辣油,一直拉到人心底的感觉。 白起苦笑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想必王爷也能猜到了,官府对这次事情查的实在是紧,我们这些年日子过得拮据,又没有多少银子可以打点,本以为必死无疑了,但是那天夜里,突然有人深夜造访,他当然不是空手来的,除了带了三箱雪花银外,还有一张免罪文书,末将知道依附于他口中的大人是唯一生存下来的道路了,便咬咬牙,做了狗,从那以后,那人便不固定地往岭子上送东西,有时送粮食,有时送军械,最近的一次还送来了马匹,目的只有一个,便是要求我们不惜全力,截杀王爷!” 顾仙佛微笑点头,轻声道:“白参将说的话,本王懂了,只是本王更加好奇,按照白参将的说法,长安城里那位大人物,对白参将不薄,白参将为何……要向本王求救?” 白起再次苦笑,道:“王爷何必明知故问,末将虽然愚钝一些,但是最基本的道理还是懂的,长安城为何要派那样一个神仙人物来?末将若是坚持与长安合作,成了,我们是一个死;失败了,我们还是难逃一死。既然长安不给我们活路,末将就只能死中求生了。” 顾仙佛没有看白起脸上的凄苦表情,低头拿汤匙徐徐搅拌着自己面前的米粥,好似随意问道:“既然如此,白参将怎知与本王合作……不是与虎谋皮呢?” 白起沉默片刻,额头已经开始渗出了汗水。 顾仙佛抬头看了白起一眼,似笑非笑。 白起深深呼了一口气,慢慢说道:“既然王爷开诚布公,末将也就不拍王爷马屁了,末将在玉门关,还算有点家底儿,这玉门关啊,天生就是适合马贼扎堆的地方,王爷就算绞杀为了我们这一批,不出三年又会出来新的马贼,容末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世间,活不下去的人太多了,马贼是不缺的。末将以为,王爷缺的,是一个虽然有马贼,但是总体来说,依旧安定一些的玉门关,一个能使得西凉与大乾通商的玉门关。” 说完这番话,白起的手心已经被汗水浸湿。 这算不算挟天子以令诸侯? 半晌之后,顾仙佛突然展颜一笑,话锋一转道:“给本王弄匹好马强弓来,咱出去狩猎去。”46 第一百一十二章 白衣仙子? 广袤无垠的千里黄土之上,入眼全是苍凉的金黄,在如血夕阳的映衬之下更显得多了一分悲凉。 在这片苍茫土地之上,十人十骑正缓缓朝前行来。在这十人之后的半里距离之处,有三辆马车小心翼翼地跟着,既不敢跟的太近惹得主子不高兴,又不敢落得太远听不见主子呼唤,这等玄妙的速度,可难为了拉车的六匹矮脚马。 顾仙佛与白起二人分别骑在两匹西凉大马之上位居队伍前方,为了应对这玉门关连绵不绝的风沙洗礼,顾仙佛披上了一件黑色罩衣,而为了防止风沙倒灌于口鼻内,就连面上都戴上了黑色面罩。也就是现在是刚刚入春的天气,若是再过两个月,这个装束出门虽能不被风险侵袭却也难逃闷热之苦。 顾仙佛从长安中带出来的恶犬蛮溪第一次见到如此波澜壮阔的地貌,围绕在顾仙佛的西凉大马旁边上蹿下跳好不快活,而被它围绕着的那匹西凉大马,内心里虽然对这只凶神恶煞的畜生充满了恐惧,但想到自己也好歹是上过战场的战马便也没有在炸毛,昂首挺胸地甩开小碎步,就是不敢低头看蛮溪一眼。 在这二人之后的八人中,有三人是顾仙佛从顾府中带出来的实打实的天字高手,一名拳术高手,两名刀法高手,这三人面相各异但却都是未披罩衣却怡然自得,风沙欺近他们周围三尺之内就烟消云散,这一手不大不小的本事让白起带出来的五个随从看了暗自羡慕不已。 他们五人中最高的也莫过于玄字中品,与顾府的这三名天字高手之间的差距,说是天堑也不为过。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风沙终于小了些,顾仙佛摘下覆面的黑色面罩,深深呼吸了一口带着粗粝气息的西凉空气,难得的心旷神怡。 白起也摘下面罩驾驭战马落后顾仙佛半个马位,笑着为自己的新主子解释道:“爷,您可甭看咱这玉门关周围一片荒凉,但是俗话说物极必反,再往西南方向走大约半里地,那儿便是一土壤极度肥沃之绿洲,玉门关周围的百姓,多靠绿洲养活,而咱要去的绿洲,是方圆五十里内最大的绿洲,到了那里,爷就能休息会儿啦。” 顾仙佛打量着周围环境,随口说道:“出来这接近一天的光景,一只能猎的活物都没见到,谈什么休息?” 白起搓着手尴尬笑道:“爷,这可怪不得末将,玉门关这地儿您又不是不知道,能吃的活物早让咱给吃干净了,这次出来,爷您就当看看风景,若您想打猎,末将这就遣人去城里采购猎物放出去,三日后,爷保管能打到猎物。” 顾仙佛笑了笑,道:“我可等不到三日后,没有猎物,咱可以猎人啊。人比畜生跑得快,猎起人来,多有意思。” 白起一愣,干笑着不知该如何接话。 顾仙佛哈哈一笑,道:“说个玩笑话而已,白参将莫当真。” 说罢,顾仙佛摘下马背上镶金戴玉的大弓与箭袋向后一扔,那名拳术高手接过后,把箭袋往马鞍上一挂,从中拈出一根铁箭搭在大弓之上,朝着天空之中挽出一个满月。 随着一声尖啸传来,那根铁箭势如破竹飞出,半空中有一行自南方归来的大雁正好途经玉门关,这根尖啸着的铁箭顺利地贯穿了最前方的那只开口雁的脖颈之后又往上飞了十余丈,这才力道用尽跌落回大地。 不用顾仙佛吩咐,蛮溪嗷嗷叫着便蹿了出去,速度之快势如奔马,在地上卷起一道长长的黄烟。 顾仙佛驾驭着明显放松了下来的西凉大马缓缓跟着蛮溪走去,同时轻声问道:“郎中要的那三味草药,什么时候能送到?” 白起抿了抿嘴唇,低声说道:“其它两味还好说,在今日入夜之前都能送到,就是有一味‘前莹草’,产地与玉门关相差十万八千里,末将已经遣了数百人出去寻找,今日出门前刚刚得到消息,有一支药材商队似乎有此味药材,但是距离……” 顾仙佛微微抬起马鞭打断白起话语,平淡道:“命人把这个消息在今日入夜之前传递给卫小凤将军,他知道该怎么做。” 白起故作诧异:“卫小凤将军?敢问王爷卫将军在……” 顾仙佛微微侧目,瞅了白起一眼。 白起脸皮倒是厚实,尴尬地搓手笑了笑,抬手招过两名随从在其耳边吩咐两句之后,两名随从点点头,挥动马鞭便脱离队伍朝卫小凤驻扎之所玩命奔去。 看着顾仙佛的行进方向,白起微微一怔,随即疑惑问道:“王爷不去绿洲看看?” 顾仙佛轻笑道:“本王若是想看绿洲,那还来西凉作甚?长安、太平郡乃至泊榭郡,哪里景色比不得西凉比不得玉门关?传令后方,在此地埋锅做饭,你们随本王再去前方转悠转悠,今夜我们便在这广袤无垠的黄沙地上歇息。” 白起微微一抬马鞭,一个机灵些的随从立即调转马头朝后面那三辆马车奔去,白起跟在顾仙佛身后,略带忧虑说道:“爷,再往前八里,就是张胡子的地盘儿,张胡子是除了末将之外在玉门关实力最强大的马贼,本身也是一个嗜杀成性的地字高手,王爷还是小心些便是。” 顾仙佛豪爽大笑,以马鞭指了指身后三人,朗声道:“有这三位在,来多少马贼都是送死罢了。” 此刻跟随顾仙佛外出的三名天字高手饶是修炼到了接近枯井无波的心境,但是听到顾仙佛豪气话语看到白起复杂眼神,还是心中俱都微微一动。 蛮溪叼着一只垂死的大雁摇头摆脑地跑了回来,一边向顾仙佛邀功一边蹦蹦跳跳的靠近肌肉顿时紧绷起来的西凉大马。 顾仙佛虚甩一下手中马鞭,笑骂道:“得意个什么劲儿,有能耐你去天上给我咬下一只大雁下来,行了行,这只大雁赏你了,晚上别再来蹭吃的了,一边儿玩去,别把血蹭马身上。” 蛮溪“幽怨”地看了顾仙佛一眼,叼着大雁来到白起带出来的一名长随身边喉咙里发出阵阵嘶吼,那名长随也算机灵,就在蛮溪快要不耐烦之际弯腰小心翼翼地接过蛮溪口中犹自在轻微扑腾着的大雁绑起双腿挂在马鞍之上,蛮溪兴奋地嗥叫两声,便继续兴奋地出去东跑西颠了。 顾仙佛一行人又沉默地行进了大约一盏茶冷热的功夫,犹自挣扎着的夕阳终于完全落入黄沙之中,天空中是一片瑰丽的暗黄之色,与地上一片广袤相连在一起,跟白天的玉门关似乎是两个地方。 蓦然,顾仙佛带出来的三名天字高手几乎同时策动马匹来到顾仙佛周围严阵以待。活蹦乱跳的蛮溪也骤然停住脚步,脖颈之上毛发须张,露出犬牙嘶吼地望着斜前方。 顾仙佛皱眉,轻声问道:“怎么地如此如临大敌模样,出什么事儿了?” 一名刀法高手浑身气机若恢弘巨瀑引而不发,右手已经折在跟随自己多年的佩刀之上,听到顾仙佛垂询之后双眼依旧目视前方,平静说道:“前方气机紊乱,应是有人争斗,看气机强度,应有两名地字武夫才对,不过这只是明面上的,属下怕一时眼拙被高人蒙混过关,不得不防有人趁乱做事。” 顾仙佛看了心惊胆战地白起一眼。 白起皱眉沉思良久方道:“爷,这两名地字高手不可能是出自张胡子的沙牛岭,末将敢拿项上人头担保,沙牛岭上就张胡子这一个地字高手,这三年以来,肯定没有第二人。” 顾仙佛看出白起并不似说谎,沉吟片刻后说道:“走,咱们上去看看,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逛了一天,总算看到点活人气儿了。” 那名方才出言的刀客轻声阻止道:“王爷,这地儿千里黄沙,出现这种争斗之事本就事发蹊跷,我们只有三人,应险能力不……” 顾仙佛轻轻一磕马腹策马上前,边摇头道:“无妨,本王心中有数,你们小心提防便是,出不了多大乱子,再说了,本王这二十余年也不是吃干饭长大的,若有险情,本王溜的速度三位可要长见识了。” 顾仙佛这一番话说得三名天字高手哑口无言,只能一边小心戒备着一边护在顾仙佛左右。 顾仙佛边策马前行边对白起笑道:“在西凉,这种热闹是大家最爱看的,每逢街上或房上有人争斗,甭管是不是高手,不出一刻钟,周围就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有手快眼毒的庄家,都能在大战开始之前开出盘口来。西凉虽贫瘠,民风也剽悍,但是也讲规矩,一对一的比武之中,除非一方落败,否则谁都不准插手,盘口一开不论输赢,谁也跑不了,白参将你说,这算不算君子固穷?” 白起这个草莽并不懂君子固穷的意思,只能干笑着点点头,顾仙佛也不为难这大字不识的便宜参将,双腿一夹马腹缰绳一甩,胯下西凉大马长嘶一声便纵马奔驰起来,白起与那三名天字高手紧随其后,生怕顾仙佛有一点闪失。 约莫纵马奔驰了两刻钟的功夫,顾仙佛终于来到这事发之地边缘,轻轻勒住缰绳。 与顾仙佛所料恰恰相反,这次争斗之中有马贼参与不假,可惜这些马贼却不再是之前耀武扬威的一方,反而是哭爹喊娘被追杀的一方。 前方约莫是三十余名马贼,大部分身上都带着或深或浅的伤口,衣衫褴褛面容枯槁,一边哭嚎着一边玩命向前奔去,一个个连回头张望的勇气都没有,只是手脚并用的向前奔去。 在这些马贼身后,并无大军追杀,只有三名白衣飘飘的出尘女子在仗剑追杀,这三名女子应该是出自同一宗门,身上衣裙手中长剑近乎一个模子中刻出来,比这更相同的是三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冷酷气息,面对这三十溃散马贼犹如面对一群猪狗,长剑落下之时从未有半点犹豫。 按照这三名女子实力,屠杀掉这三十余名马贼轻而易举,但是她们却偏偏没有痛下杀手,只是在后面仗剑驱赶着,但凡发现有精疲力尽马贼之后才飞身上前刺出一剑。 顾仙佛双手放开缰绳抄在一起,细细打量着这三名白衣女子,中间一名年轻一些,容貌秀丽冰肌玉骨,相貌之中透着一股不凡之气,而在白衣女子身后的两人,年龄相对大一些,容貌虽然也算姣好但却远远比不得中间女子,观此二人言行,应当是这年轻女子的护卫。 看到顾仙佛一行人赶到,这群马贼仿佛看见了救星,也不管自己大当家与白起恩怨,直接连滚带爬地便滚了过来。 年轻女子微微皱眉,竟然不问是非直接提起长剑便朝着顾仙佛面门刺来。46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又见素衣山 面对这来势汹汹的一剑,顾仙佛视而不见。 就在这雪亮剑尖离顾仙佛眉心尚有半尺之际,执剑的白衣女子突闻一声龙吟虎啸之声,然后自己小腹骤然传来一阵剧烈疼痛之感,不等看清是何人出手,手中长剑已经断为两截,整个人也倒飞而出数丈远。 白衣女子所带两名护卫之前拦主子不住一颗心已经提起大半,看到主子去势凶猛退势更猛之后内心暗道苦也,这下回到宗门不论如何一顿鞭刑都是跑不了的。 年龄稍长一些的左边那名护卫眼力毒辣一些,自然能看出方才少主刺剑之时是被那年轻人左边的扈从抽刀断了长剑的同时又被右边扈从一拳打飞。 这名护卫纵身一跃,牢牢接住白衣女子倒飞而来的娇躯,第一刻先把手搭在少女手腕之上,观其脉搏虽然紊乱却还算强劲之后方才放下大半心来,心中长舒一口气暗道虽然回到宗门得受一顿鞭刑,但是起码不用被剥皮抽筋了。 轻轻把少主交到另一人怀里,那名地字上品的护卫看向顾仙佛的眼神中已经满是恶毒,方才顾仙佛这方二人出手都留有余地,她自然不会认为顾仙佛一行人中有三名天字高手,只当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辈亦是有着两三名野路子出身的地字高手护卫便来戈壁之上找些乐子了。 那名地字上品的护卫轻轻咳嗽一声,朗声道:“妾身乃素衣山左护法袁娷,今日护卫少主下山历练,尔等不问青红皂白打伤我家少主,到底是何居心?!” 顾仙佛眉头轻轻一皱,对于素衣山这三个字他当然不会陌生,一直说自己是长安第一号大纨绔的上官素手正是出身于素衣山,不过听上官素手的只言片语,她在素衣山之上的生活并不如意才逃下山来,而那份矛盾似乎正是与眼前的这个素衣山少主产生的。 当日在长安瘦湖之畔,顾仙佛被拜火教刺客袭击,最后虽是无恙逃脱但他却把这份罪名按在了素衣山头上,没想到素衣山在朝廷打压之下竟然来到了这玉门关附近,看来当日刑部对顾府的指令完成得真是不遗余力。 眼看顾仙佛不说话,那个名唤袁娷的护卫只当是这名毛头小子并未听过素衣山名号只在苦苦思索,当下袁娷便冷声道:“我素衣山虽说不是那江湖八大门派之一,但几百名地字高手还是能拿出手的,我再问一遍,尔等到底是何人?不分青红皂白打伤我家少主,到底是何居心?莫非是想与我素衣山开战不成?!” 顾仙佛这才反应过来,看着袁娷真诚问道:“大婶儿,你眼瞎吗?” 袁娷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被顾仙佛吐出的这个称呼气得咬牙切齿。 顾仙佛右手拿着马鞭轻轻敲打着左手掌心,满不在乎说道:“本……少爷就坐在这里,你家那不开眼的少主拿剑便刺向本少爷面门,是你眼瞎没有看见?还是你家少主眼瞎没有看见?” 袁娷冷哼一声,怒道:“我家少主在剿灭马贼,你这厮不仅打扰我家少主功德,反而转过身来庇护这些杀千刀的马贼,你这厮到底是何居心?莫非你与这些马贼是一丘之貉?!” 顾仙佛拿马鞭挠了挠鬓角,轻笑道:“你这恶毒婆娘认为这些马贼是功德?” 那名素衣山少主终于调息完胸口中的气血激荡,伸出右手抹掉嘴角血渍站起身,冷哼一声倨傲地看着顾仙佛,冷声道:“这些该死的马贼祸害百姓,本少主刚刚撞见他们在杀害过路商贩,当然便是谁都可拿的功德,本少主不管你是谁,你扰我功德庇护马贼,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自断一臂剜去双目,本少主代替素衣山饶你罪过。” 顾仙佛点点头,道:“拦路抢劫罪不至死,但若谋财还要害命,那便该死了,方才你这小娘皮说这些马贼是谁都可拿的功德,我看不错,你能拿得,我自然也能拿的。” 说罢,顾仙佛便轻轻看了身旁那名摩拳擦掌的拳术高手一眼。 素衣山少山主大怒,指着顾仙佛怒道:“你这厮说谁是……” 可惜她的话并没有说完便被一拳打断。 之间那名受顾仙佛吩咐的天字高手自马背之上高高跃起三丈,落地之时狠狠一锤地面。 宛若洪钟大吕的声音骤然传出,激起漫天黄沙遮天蔽日。 待到黄沙散去之后,三十余名马贼俱七窍流血而亡,离那名拳师最近的七八名马贼吐出的血都是黑色的。 而顾仙佛一行人连同马匹却未有丝毫不妥,这当然不是顾仙佛又神功护体,而是身旁的刀客长刀出鞘半尺,无形刀罡已经牢牢护住自己一行人,把那股子恐怖的冲击波完全挡在其外。 黄沙刚刚散去,袁娷却突然拔出长剑冲了上来,一边以搏命的姿势朝着顾仙佛弯腰递出一剑一边怒喝道:“少主快走,这是两名天字高手,我拖延不了多少……” 一柄长刀自她后心探出。 一直未曾动手的刀客面无表情地收回神出鬼没地那一刀,一脚把袁娷的尸体踢飞三丈远。 落地之时,袁娷已经气绝身亡。 长刀回鞘,未沾半分血迹。 顾仙佛遗憾摇头:“天地之间的差距,怎么可能是搏命就能填平的呢,你说对吗,少主?” 素衣山少主经此变故几乎吓傻,听到顾仙佛问话后方才反应过来,一手指着顾仙佛后退两步一手捂嘴战战兢兢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顾仙佛看了白起一眼,一本正经笑道:“马贼。” 看着顾仙佛的笑容,所谓的素衣山山主几欲昏厥。 顾仙佛看了另外一名护卫一眼,笑道:“素衣山送的这份大礼,我就收下了,什么时候玩腻了,我什么时候给你们送回去,给你们山主带个话,一个被朝廷打压如丧家之犬的二流门派,谁给你的勇气作一方土地的守护神,马贼自有官府治,你想行侠仗义可以,但是想到官府报备,这是底线。行了,滚吧。” 那名护卫也是果断之人,听了顾仙佛如此说辞之后咬牙道:“不知公子可否留下尊姓大名,我素衣山改日定当登门讨教。” 顾仙佛笑了笑,轻声道:“想要找本王要人,便去西凉王府吧。” 那名护卫深深看了顾仙佛一眼,也不管此言真假,在心底记下这句话后低声道了一句少主保重之后便莲足轻点飘然远去。 顾仙佛望了那素衣山少山主一眼,平静道:“告诉本王你叫什么。” 素衣山山主此时心中的惊悸一大半不翼而飞,平静说道:“我叫郑盈盈,我娘是素衣山山主,你真是西凉王?你真是顾仙佛?吹牛的吧?我看着你一点都不想,你长得也太磕碜了一点吧,上官素手那贱人就是为了你背叛我素衣山?” 顾仙佛面色一冷。 身旁拳师一拳隔空轰出,郑盈盈一口鲜血呕出来,但是却依旧面带笑意,她一步一步走进顾仙佛,笑容中都带着三分凄厉,她一字一顿道:“我娘一直与我讲,山下男人有好人,但是太少,别指望我能碰见;山下男人大多数还是如猪狗一般贪婪的恶心之人,所以,顾仙佛,你不会杀了我的,我这么好的皮囊,自己看了都觉得惊艳,你身为一个男人,怎么会舍得杀了我?” 顾仙佛冷笑:“就你这破烂模样,由内而外哪里能比得上我家素手?” 一听到顾仙佛拿自己与上官素手相比,郑盈盈宛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老猫尖锐嘶吼道:“别拿我与上官素手那个贱……” 拳师又是两拳轰出。 郑盈盈接下来的话语被呕出的鲜血打断。 但她还是凄厉地笑着,笑容里隐隐约约充满着挑衅。 看啊,你还是不敢杀我。 看啊,你还是对我这身皮囊有想法了。 顾仙佛看着郑盈盈,一字一顿说道:“郑盈盈,本王不管你是一心求死,还是想与素手一争高下,本王对此都不关心,你对于本王而言,就是一个乐子,你若是让本王觉得你这个乐趣很无趣了,那么你就会马上变成本王的功德,你懂吗?” 听顾仙佛说完,郑盈盈还是一直在笑,只是没有之前的挑衅味道了。 顾仙佛调转马头,胯下西凉大马踩着一地的尸体慢慢朝来路走去。 郑盈盈沉默地跟在顾仙佛马后,她是有着几分傲气的女子,但是在这种傲气却没有经过世俗打磨,空有其表又无所事事,等这口气一松,她才真正为自己命运前途担忧起来。46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守规矩 戌时一刻,夜幕四合,繁星高挂。 广阔戈壁之上完全被雄壮广阔却又秀丽如墨色丝缎的黑夜笼罩,虽无月涌大江流之波澜,却有星垂平野阔之壮阔。 千里戈壁之上,唯有一点亮光,虽然渺小式微,却薪火相传经久不息。 三辆马车围出一个角落,马车围出的角落上方覆以黑色苫布以防戈壁之上突降暴雨,毕竟玉门关这儿虽然雨少,但来的却急,往往让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机会一场雨便下完了。 在苫布之下有一盛大篝火堆,一边吞噬着被烈日暴晒数年之久的干柴一边发出噼里啪啦的燃烧声音。在篝火之上,有一简单烧烤器具,在一根横贯篝火的粗大铁钎之上串着一只七月有余的尖角羊羔,看这羊羔成色,已经是烤了有些时辰,外焦里嫩香气扑鼻,油脂不停滴落到篝火之中使得火舌时不时暴涨三分。 婢子春水蹲在羊羔旁边,面前摆放着各种佐料,一手执油刷,也不管篝火温度烫人,一遍一遍的给羊羔刷着佐料,鹅蛋小脸被火焰熏得通红,有些别样的美感。 顾仙佛身披一灰色狼皮大氅御寒,坐在一平坦青石之上,后背靠着高大马车车轮,一手拎着一截枯枝无意识地摆动着,一手笼住胸前的大氅,双眼望着斜前方遥远夜幕中的星辰怔怔出神,也不知道在心底又憋着什么坑人的坏点子。 纵使羊羔只有七月有余肉质极其鲜嫩,但仍然无法一次性全部烤熟,春水看着羊羔外面半寸左右的肉质已经烤得焦黄,吩咐小蛮去马车上取下短刀碗碟。待接过小蛮手里专门为烤肉用的短刀之后,春水握着刀柄先是愣了片刻,然后才提刀戳了戳羊肉,发现外面半寸确实火候到位之后,方才手起刀落,割下片片几乎同样大小的焦黄羊肉整齐叠在青花碟盘里,足足割下半斤之后方才住手,拿起身边的瓶瓶罐罐依次撒上以后,这才捧着碟盘盈盈行至顾仙佛身边,双膝跪倒在地把碟盘举过头顶,千娇百媚道:“请爷用餐。” 顾仙佛有些意外这个婢子今晚作态,不过也没有深究,接过香气扑鼻的羊肉放在鼻前轻轻嗅了嗅,方才笑道:“手艺不错,日后你若是离开这玉门关,烤羊羔也能养得活自己。” 跪在地上的娇艳美妇柔柔一笑,却没有起身,从顾仙佛的角度看去,正好可以看见这个婢子被小腿压的浑圆挺翘的臀瓣所画出的完美曲线,在火光之下愈加诱人。 春水轻轻抬起螓首,柔情流转的秋水长眸毫不避讳地盯着顾仙佛的眼睛。 顾仙佛挥挥手,轻声道:“你去马车上等我。” 白起这次精挑细选带出来的三辆马车都是宽敞大车,一个马车里面睡三四人绰绰有余,除了最后一辆马车带着些许杂物以外,前两辆马车都是为夜宿准备,春水站起身盈盈施了个万福,也不管身上带着的沙土,转身便向马车走去。 顾仙佛接过小蛮怯生生递过来的一双竹筷,夹起一片焦黄的羊肉吹了吹放入嘴中慢慢品尝半晌后,对白起笑道:“白参将尝尝,味道不错,烤羊肉配上野蜂蜜,不仅能去掉羊肉的腥膻之气,而且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本王之前还未看出来,白参将还是一老餮啊。” 白起哈哈一笑,接过短刀大步走到篝火旁边,手起刀落刷刷刷割下三块斤半羊肉,先恭敬送到顾仙佛带出的那三名天字高手手里,这才自己割下几缕羊肉,直接以手拿着便仰首放进嘴里大嚼特嚼起来。 顾仙佛朝一名天字高手轻轻扬了扬下巴,后者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两壶大钟凉,一壶恭敬递给顾仙佛,一壶自己兄弟三人分而饮之。 被五花大绑的绑在另一侧车轮上的郑盈盈又渴又饿,关键是她所在的这一面只有她一人且一片漆黑,短时间内凭借那股怨气怒气之撑还为觉得有什么不妥,而如今被夜风一吹头脑冷静下来,看着自己面前一望无际的一片黑暗,心里开始胆战心惊起来。 她想开口求饶或者威胁,但是嘴里却被自己的布袜牢牢塞住,发不出丝毫声音。 所以她也顾不得疼痛,一闻到羊肉的香气之后便如同疯了一般以后背一停也不停地撞击着马车。 顾仙佛咽下嘴里的羊肉,轻描淡写道:“你若是再不安分,本王就把你交给下人糟蹋了抛尸荒野。” 郑盈盈大怒,只是嘴里塞着布袜说不出话来,只能连续不断地发出微弱呜咽之声。 顾仙佛仰首灌下一小口劲道十足的大钟凉,感觉全身由内而外都暖起来以后方才放下酒壶舒服地轻啊了一声,他把酒壶扔给白起,平静道:“郑盈盈,本王不用听都知道你在说什么,像你这种被放在手心里捧起来的武侠子弟,目光千里之外两手屁股后边,够得着的看不上看的上的够不着。说来也好笑,越是泥腿子出身骤然得荣华富贵的家族,越想与之前的尘埃泥土划清界限,你素衣山开山鼻祖什么身份真当别人忘了?不过是一过气花倌耳,现在装什么出尘仙子?长安城里的纨绔子弟都没有你们这一辈架子大脾气大,本王父亲说的没错,你们这些人啊,三流的本事二流的脾气一流的架子。自己身上的幻想光环被击碎以后,便想抬出身后宗门来压人一筹,可惜你忘了一件事,在本王眼里,你素衣山算个屁。之前你们离西凉远,本王与你们井水不犯河水,现在你们自寻死路搬到了玉门关,本王不管你们被朝廷打压得多么惨,也不想听你们有多少难言之隐,本王就告诉你一句话,若是你再废话一句,本王这就签一道手令,三日之内灭不了素衣山,本王亲自把项上人头割下来双手奉送给你。” 随着顾仙佛娓娓道来,郑盈盈的呜咽越来越低,到了后半部分,郑盈盈已经完全停止了挣扎,过了片刻,隐隐约约有啜泣之音传来。 顾仙佛不再理会这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素衣山少主,把手里碟盘递给一旁小蛮,示意再给自己割一盘肉来,看着碟盘里剩下的小半羊肉,小蛮对自己肚子的咕噜乱叫充耳不闻,一边拼命咽着口水一边小心翼翼地割着外焦里嫩的乳羊肉。 白起接过顾仙佛赏的一壶大钟凉之后没有放肆豪饮,而是捡起一个海碗小心倒了半碗出来,然后把酒壶盖好盖子,老老实实送到顾仙佛身边,同时嬉皮笑脸道:“王爷若想拿下这素衣山,何必劳烦军老爷,末将之前就听属下汇报过几次,说是玉门关北边来了一群细皮嫩肉的小娘们,因为摸不清虚实,末将之前一直不敢下手,如今知道这是劳什子素衣山,那便无碍了,只要王爷一句话,末将回去以后便点齐兵马直奔素衣山,特等货色末将派人送到王爷府上,剩下的不入流货色就交给兄弟们爽爽,王爷您看怎么样?” 白起话音未落,马车另一面传来的抽泣声越来越大。 顾仙佛哈哈一笑,对于白起的话语并未置评。 此时小蛮已经端着新一碟切好的羊肉片走了过来,此时小蛮虽然还有些害怕顾仙佛,但是恐惧之情比第一次相见之时少了大半,也敢捧着羊肉走近顾仙佛身边了。 顾仙佛抄起竹筷挟了一块肥美多汁的羊肉吹了吹,但却没放在自己嘴里,而是递到了小蛮面前。 小蛮小嘴微微圆睁,不可思议地看着顾仙佛。 顾仙佛笑了笑,筷子又往前递了递,看着微微发愣的小蛮,眼神里满是柔和没有丝毫不耐。 小蛮这才微微张口,小心翼翼地吞下这片羊肉,霎时间一双秀气眼睛便瞪的溜圆,那一股子从口舌中直冲天灵盖的香气让她差点忘了自己是谁。 这是她被倒卖到玉门关之后,吃得最香的一口吃食。 顾仙佛把筷子往碟盘里一扔,挥挥手示意小蛮退下,同时说道:“这些羊肉你拿下去吃了,本王最痛恨浪费粮食的人,你可不准剩下一星半点儿。” 小蛮瞪着大眼睛努力思索顾仙佛话语,良久才明白是让自己吃掉这碟中羊肉片,激动之下小蛮涨红着小脸嘴里接连吐出藩外之语,顾仙佛也听不懂,便挥手让这小丫头退下。 不理会一旁的小蛮在角落里拼命往嘴里塞满了羊肉,顾仙佛看着白起,缓缓说道:“本王最讲道理,也讲规矩,这婢子方才没有偷嘴吃,那便是守规矩,守规矩便有奖励,所以本王赏她一碟烤羊肉,白参将,你觉得如何?” 白起微微一怔,明白顾仙佛言下之意,当即抱拳心悦诚服道:“王爷果然最讲道理。”46 第一百一十五章 知进退 白衣男人笑了笑,歪头打量虎头儿数眼,才道:“你是虎头儿也好龙须儿也罢,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一身通天彻地的本事,为何要屈身与西凉谍子之中?纵使你争夺魔道第十人失败,也没必要来这所谓的西凉卫中做一谍子吧?顾仙佛到底能给你什么?” 虎头人沉默良久,似乎是在思考白衣男人的问题,良久之后才抬起头认真说道:“你这个问题真的很白痴。” 白衣男人先是一怔,然后仰首大笑。 虎头儿撇撇嘴,不知道这个白痴在笑什么。 良久笑毕以后,白衣男人才恢复平静,看着虎头儿轻声道:“龙……虎头儿,你为了那两个谍子自愿深陷死地,已经在我意料之外,但是你现在还能为了他们两个甘愿在这与我拖延时间,更让我意想不到,你别这么看着我,滴水成血的副作用我还是略知一二的,怎么样,现在全身血液沸腾的感觉不好受吧?像不像被人仍在滚烫的油锅里炸了一圈?西凉卫的凶险恐怕对你来说连屁都不是,你有多久没体验过血液沸腾的感觉了?” 虎头儿瞳孔深处已经有点点红芒闪现,虽然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但是他自己知道,自己正在慢慢的朝失控的边缘走去,诚如白衣男人所言,他现在身体非常不好受,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都变得灼热,这在带给他充足力量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十倍的痛苦。 滴水成血门槛不高阻碍不多,但是此次一途之上却鲜有大成者,原因便在于此。 虎头儿强行压下自己心底的淡淡烦躁,吐出四字:“关你屁事。” 白衣男子摇头而笑,自空中慢慢落下,待他完全落地之时虎头儿才看清,原来这白衣男子并非领悟了滞空的神仙手段,只是站在了随身携带的微小如花生粒大小的羽毛上。 虎头儿微微松了口气,这说明白衣男子只是轻身之术高明一些,但是实力却还是被天字门槛死死关注,没有到达那种非人的境地。 白衣男子落地后笑道:“虎头儿,你既然愿意与我讲,那我便陪你聊聊,你当真以为你那两个袍泽能跑的了?后又数百骑兵追击,其中还有十余名我的弟子,而你那名伍长又受了我一刀,不出一里地,他就流血而亡了,虎头儿,你的打算是好的,只是恐怕你的死,一点价值也没有。” 闻言,虎头儿竟仰首大笑,笑毕之后方看着对面的白衣男子豪爽道:“区区马上步卒耳,安能挡我何伍长?” 白衣男子拍掌而笑,道:“虎头儿,我原本有些不屑于你,但是此时却有些由衷佩服你的豪气,你肯定也知道我肯与你花费这么多口舌所为什么,我诚心问你一句,要不要入我麾下?” 虎头儿不屑地看了白衣男子一眼,连话都懒得说。 白衣男子微微有些恼怒,但还是轻声细语道:“虎头儿,你现在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代表着谁,你不理解我不怪你,我可以告诉你,我乃……” 白衣男子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虎头儿粗暴打断:“我不关心你是谁,你身后代表的肯定也不是皇帝,既然不是皇帝,有谁还能比王爷更大?” 白衣男子微微一窒,脸色上已经浮现出一丝恼怒,冷声道:“虎头儿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敬你是八尺汉子才诚心要你共谋大事,你莫要……” 可惜这次白衣男子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又被虎头儿粗暴打断,虎头儿看着原形毕露的白衣男子平静道:“其实我很讨厌你这种人,跟你说话都让我觉得恶心,没有滞空的本事随身带着羽毛也要做出高人的风度;没有容人的气量偏偏要做出礼贤下士的模样,稍微一受刺激就原形毕露,你这等跳梁小丑不知疲惫的追求面子功夫,对你武道……” “住口!轮不到你这魔道余孽来教训我!” 白衣男子一声怒吼打断虎头儿的话语,瞬间化作一道苍白闪电疾驰而上,虎头儿方才平静的一番话正中白衣男子痛点,白衣男子含恨出手,话还没有说完,不知何时摸出的一支一尺左右的金属羽毛已经欺近了虎头儿咽喉。 虎头儿是身经百战之辈,自然一直便在防备着白衣男子的突袭,白衣男子刚动的时候虎头儿也动了起来,此时他再也不用苦苦压制内心的烦躁与杀意,如猛虎一般嘶吼一声便倒提着西凉刀迎面冲了上去。 面对森然欺近自己咽喉的那支羽毛,虎头儿向后微微一仰身,羽毛擦着虎头儿鼻尖划过,与此同时虎头儿右脚已经抬起,在做出躲避动作的同时脚板已经直向白衣男子小腹踹去。 白衣男子收回羽毛的同时左手向外一推,正中虎头儿沾满泥泞的脚板,一阵巨响震得周围观战之人血气沸腾,虎头儿倒退三步后方才站稳阵脚,白衣男子没有后退,只是轻飘飘地倒飞出半丈有余便卸去冲劲。 只是虎头儿脚底上的泥泞却沾染到了白衣男子手上并且溅射到了其白袍之上,白衣男子脸色恶毒,正待斥责却见虎头儿提起西凉刀便朝着其面门横扫而来,无奈在心底暗骂一声只好暂时后退避其锋芒。 可谁知那虎头儿得理不饶人,一步占了先手之后变像个贪心的泥腿子一样拼了老命也得把这优势扩大,一刀狠过一刀一刀快过一刀,匆忙之间失了先手的白衣男子连连后退,无奈之下只得屈指弹出一枚稍小一些的金属羽毛格挡住虎头儿西凉刀,这才抽身跳出战场之外倒飞出去十丈有余落在一只战马鬃毛之上。 而那战马犹自打着响鼻东张西望,丝毫不知道自己脖子上站了一个人。 虎头儿面色阴沉,他知道失了先手之后自己不太好过了,这种能缠斗的灵活对手是最克自己的,滴水成血不仅会给虎头儿带来莫大痛苦,更是有着严格的时间限制,若是一次运功过度,会给自己终身留下损害不说,到了战斗后期心智更会渐渐迷失,很容易被敌人抓到破绽一刀毙命。 欲速战速决的虎头儿一脚踢飞地上的三口军刀,两口军刀直直飞去贯穿挡在自己面前的二十余人,最后一口军刀则直直飞向白衣男子面门。 白衣男子手里拿着的那支金属羽毛轻轻一挥便磕飞了这口军刀,他盯着虎头儿冷漠开口传令说有马贼:“给我杀了这个魔道余孽,凡是在他身上留下一道伤口者,赏银百两;断其一臂者,赏银千两,恢复平民身份;取其头颅者,赏银万两良田百亩,封子爵。若有胆敢后退者,不仅你们要死,就连你们在大营里的妻儿老小,都会受到你们的牵连。” 或许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亦或许是这些马贼真的见识过了这个白衣男子比死还恐怖的手段,在白衣男子话音刚落的时候便嗷嗷叫着挥刀冲了上去,想以人命填满自己与这一位魔道余孽的差距。 剩余的七名西凉卫齐刷刷的起刀,跳下战马之后便一路奔杀到虎头儿身边,结成一个简单战阵后便护卫着虎头儿朝那白衣男子杀去,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杀死那名白衣男子才能获得一线生机,盯着那白衣男子的眼神宛如一群老狼盯住了来自己领地冒犯的老虎,拼命也要撕扯下几两肉来。 自古以来,人海战术一直便是最简单的战术,但是于此同时却也是最实用的战术,两百多有马的步卒和随后赶来的五百步卒把这八个人围绕在中央,犹如一片大海包围住了飘摇的小船,一次次发动波浪试图淹没这艘小船,但是这艘小船却格外坚定,虽然在风浪之下摇摇欲坠,但是却始终屹立不倒。 不过所有人心知肚明,这艘小船的覆灭,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白衣男子站在马颈之上,负手于背后眼神冷漠地看着有条不紊地收割着马贼性命的八人,一个接一个的马贼死去丝毫没有让他心智有一点动摇,在他眼里马贼不是人,性命的分量与大街上的烤鸭烧鹅没有一点差别,他只是在心里默默计算着得多久才能耗光虎头儿的最后一丝力量。 面对这名已经砍废了三把西凉刀已经几乎彻底入魔的魔道余孽,白衣男子格外谨慎,每当虎头儿欺近自己三丈以内他便轻轻一跃来到另外一处地方,然后虎头儿与活着的四名西凉卫又被马贼包围陷入苦战之中。 白衣眼神始终阴冷的盯着虎头儿,每当虎头儿身上多添一份伤口他眼神就炙热一分,但是他却始终不肯犯险去主动攻击虎头儿,只是在等待这头老虎被蚂蚁一点一滴啮噬干净。 面对与自己水平相当能对自己造成威胁的敌人,白衣男子一直用来有着充足的耐心与警惕心。 或许这便是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吧。 白衣男子在心底给了自己一个说法,颇感得意。 蓦然,白衣男子心底闪过一丝威胁。 接近自己四丈左右的虎头儿怒吼一声,身后两个西凉卫竟然一拳锤在了他后背之上,虎头儿借着这股巨力大脚一蹬地面,便朝着白衣男子电射而来。 面对只是苦苦撑着一口气的虎头儿,白衣男子嘴角却露出一丝奸计得逞的笑容,虎头儿刚刚接近他三尺以内,白衣男子的身躯便骤然冲天而起,在其落地之时,虎头儿已经冲过了半个身子,白衣男子丝毫没有留手的意思,脚板用力一跺便踏在虎头儿脊椎之上,与此同时手里羽毛直接射出,准确而狠辣地插入虎头儿脖颈之中,冒着热气的鲜血瞬间迸射出一丈远。 仅存的三名西凉卫怒吼一声,以一种搏命的姿态朝着虎头儿拼命袭杀过来。 白衣男子不屑冷笑,对这三只蝼蚁不屑一顾。 本该安静等死的虎头儿却趴在马背上艰难地转了个身,这个简单的动作不仅让他的脊椎发出一阵碎响,更让他脖颈上的伤口流出的血液又流出三分。 白衣男子此时已经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胜券在握,虎头儿折了脊柱丢了战刀,若能再有翻盘的手段,那可真太没天理了。 面对双目充血怒睁的虎头儿,白衣男子只是微微一笑,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手下败将,并未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不论我采取了什么手段,你都败了不是吗? 可惜时间上很多事情都是不讲道理的。 虎头儿没了战刀折了脊柱,但他还有血啊。 你以为滴水成血为什么叫滴水成血? 虎头儿苍白的脸色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 从虎头儿嘴里吐出的一道腥臭的血箭几乎是以瞬间速度到达白衣男子面门,白衣男子脸庞被血箭覆盖的第一时间便感觉天旋地转,下一刻才感受到自己面门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一个坏消息是,他知道,自己姣好的面容,毁了。 另一个好消息是,他以后再也不用为自己面容被毁而伤心了。 接下来的一股血箭直接洞穿了白衣男子心房,虎头儿的血液与白衣男子的血液混合在一起,竟然发出了沸水滚烫时的声音。 在身亡前一刻,白衣男子最后一个念头很奇怪。 杀我的虎头儿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啊,我岂不是死得很憋屈?21046 第一百一十六章 算人心 亥时一刻,天地一片寂静,世间万物都陷入沉睡。 原本的篝火还在熊熊燃烧着,但是旁边却再也不复之前的热闹景象,只有一名守夜的小厮时不时地往篝火里添两根枯枝保证火焰不断。 离马车几百步开外,有一名天字高手与数名马贼同时站岗守夜,那群马贼第一次服侍传说中的藩王,也不管王爷能不能看见自己的表现,一个个都把眼睛瞪得溜圆,就连眼前跑过一只兔子也恨不得一箭射死来炫耀一下自己战绩。 那名守夜的天字刀客虽是守夜,却未睁开双眼,反而在一块平坦巨石上盘膝而坐,那口古色古香的狭刀就摆放在自己大腿之上,双手搭了个念桥,一边默默运行内劲一边以念头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环境。 只是他的念头触及顾仙佛马车周围三丈的时候,却下意识地避开了。 被绑在顾仙佛马车上的郑盈盈早就被顾仙佛并非恐吓的言论吓到,哪怕嘴里步袜在喂食之时被小蛮扯掉也老老实实坐在那里不敢再发出声响,但脸颊之上却绯红一片,眼睛迷离仿佛要滴出水来。 刀客与郑盈盈的异象,其实都源于顾仙佛的马车内。 随着一阵低沉压抑却也充满力道感的低吟嘶吼传出,马车内终于恢复了平静。 守夜的天子刀客心中长出一口气。 被绑在车轮上的郑盈盈长出一口气。 婢子春水轻轻抬起一直埋头运作的螓首,展颜一笑后方才拿起一方手帕轻轻擦拭着嘴角,因为长时间运作春水身上已经出现了一些细密的汗珠,额前的几缕秀发也被汗珠打湿紧紧贴在绯红的脸蛋之上。 精疲力尽躺在雪白狐裘中的顾仙佛长长舒了一口气,尽管春水容貌确实不可与海婵等人相媲美,但是此人身上却有着被岁月冲刷积淀下来的妩媚之气由内而外散发出来,尤其是现在这一刻,端的是一个风情万种的美人儿。 春水仔细替顾仙佛清理身上之后方才取过搁置在旁边的一方狐裘替顾仙佛轻轻盖上,媚笑道:“爷可别着凉了,这玉门关的倒春寒,比别地来的更厉害一些,白天已经有些暖意,但是一到晚上,那股子刺骨的寒意却又慢慢显示出来了。” 顾仙佛摸了摸自己身上这柔软顺滑且无一丝杂色的雪白狐裘,轻声问道:“春水啊,你说,做这一床的狐裘雪被,得杀多少只白狐?” 春水不知顾仙佛为何突然说的这个话题,怔了片刻后便如实答道:“回爷的话,若是普通狐裘雪被,大多数是打着狐裘的名号,填充一些羊毛鹅毛之类的,撑死两三只白狐,不过既然是给爷您用的,白当家自然不敢糊弄,这床狐裘应当是全用的白狐颌下与脖颈毛发,约莫……杀了三四百只白狐吧。” 顾仙佛笑了笑,一边感受着这床以三四百只白狐性命代价作为祭奠得来的狐裘雪被上所传来的柔软感觉,一边轻笑道:“是啊,区区一床被子,便要了这三四百只白狐的命,你说是白参将太过心狠手辣,还是人杀白狐就如同白狐捕杀山兔是天道使然?美丽有时候也是一份罪孽啊。至少,在它没有相应的能力保护自身的时候,那美丽便是一份原罪。” 春水若是再听不懂顾仙佛话中深意,那脑子就不用在白起手下摸爬滚打数年了,当下春水面色凄苦,微微张嘴欲要说话,两行清泪却先流了下来。 顾仙佛不为所动,只是望着马车顶棚上贴的金饰悠悠道:“春水啊,本王不知道你是真的在玉门关过不下去了,还是认为跟着本王走能有更好的生活,你先不用解释,本王不想听也不感兴趣,因为本王知道,为了今晚,你肯定已经编好了无数套说辞,你是个聪明人,像白狐一样聪明,但是实力还不如白狐,白狐好歹还有尖牙利爪护卫自己,你有什么?你一无所有,在这个混账的世道,女子生得好看些,那就是罪孽,这一点儿不管你承不承认,这都是存在的,若是你再丑上三分,白起岂会把你掳到山上吃闲饭?” 春水面容暗淡地点点头,轻声说道:“爷所说得,分毫不差。” 顾仙佛笑了笑,翻了个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讲道:“现在你预感到你这只快要年老色衰的白狐要被恶人——姑且说是恶人——扒皮抽筋了,所以你慌了,想靠上本王,这点从你的角度出发,无可厚非,只是从本王角度出发,这便有些不讲道理了,本王虽然是一介藩王,但是身边的位置,还真是有限的,一个人挤进来,势必就要一个人出去,春水,你懂我的意思吗?” 春水抿了抿嘴唇,低声讲道:“婢子明白,爷的意思是您做上藩王的位子以后,可以与别人谈利益谈交情甚至谈生意,但唯独不会谈道德,您是坐在万人之上的少数人之一,而道德是维护天下万民的规矩,您自然不在此列,要想留到王爷身边,不能做一只吸血的藤蔓,要做一个能反哺回去的小树才可以,这样,王爷走得更远,我们这些抱大腿拍马屁的,才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王爷,婢子说得可对?” 顾仙佛心中一凛,但是表面上却含笑点头,道:“你说的话很对本王胃口,是谁教你的?” 春水摇摇头平静道:“回爷的话,玉门关的马贼大多数从来不认信义道德,脑子里想的都是明天吃什么劫了银子去哪里玩女人喝花酒,哪里会为婢子这一介玩物的前途操心,这些话是婢子自己个儿琢磨出来的,也您别不信,婢子脑袋是笨了点,但是婢子在琢磨上花的时间比旁人多一些,那么琢磨出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答案,也算是有可能的了。爷,不管怎么样还是多谢您肯与婢子讲这一些话,以后您会西凉婢子在玉门关,肯定再无相见之日了,但不论怎样,婢子心里,都会紧紧挂念着爷。” 顾仙佛皱眉,心中疑惑越来越大,他貌似随意问道:“春水,你家是做什么的?怎么会被掳到这岭子上来。” 春水笑了笑,伸手把鬓角凌乱的青丝别到脑后,温婉笑道:“婢子家父是一介书生,只是认识几个大字却未有任何功名在身,过了而立之年后依旧一事无成,脾气越来越暴躁身体也越来越差,一日便烧了自己的圣贤书带着家里所有银两远走高飞了,娘亲带着我全国各地到处跑讨生活,来到这玉门关之时,娘亲病逝,我被人当做奴隶捉了去,几经周折便被卖到了岭子上,在岭子上一呆,便呆了这三四年。” 顾仙佛波澜不惊地听着春水娓娓道来,却发现春水右手已经不自觉地紧紧抓着裙摆。 说完这些以后,春水低头不语,似乎是在思考着自己渺茫未来。 顾仙佛伸手拨开车窗拉开窗帘,看了一眼坐在地上却仍旧听得津津有味地郑盈盈一眼,拿过一粒干果便朝郑盈盈掷了过去,无故遭受攻击的郑盈盈大怒,抬头欲骂却见到顾仙佛笑眯眯地表情,一瞬间她便气息软了三分,没好气道:“你扔我干嘛!” 顾仙佛笑眯眯道:“你方才偷听了这么久,说说你的看法。” 郑盈盈冷哼一声,也没否认自己偷听的事情,冷声道:“我认为你说的不对,你们杀白狐与白狐捕杀兔子可不是一件事儿,白狐捕杀兔子是为了填饱肚子,为了活下去,而你们呢,你们杀白狐单纯是为了享受这种锦衣玉食的感觉,还大言不惭地给自己盖上一顶美丽是罪孽的帽子,真是可笑!” 顾仙佛有些无语,没想到自己与春水谈了这么多这个素衣山少山主脑子竟然还是停留在刚刚开始的那个话题之上,当下他便对这个素衣山少山主有些同情,试探问道:“你娘亲有没有告诉过你,你脑子有些毛病?!” 郑盈盈一怔,随即大怒,下意识反驳道:“你才脑子有毛病!” 说完这句话之后,郑盈盈才意识到自己是什么身份,马车上坐着的人是什么身份,当下心虚便住口不言,心中却不住向漫天神佛祈祷千万不要因为我降罪于整个素衣山。 顾仙佛微微叹了口气,也不在乎郑盈盈失礼,一字一顿道:“郑姑娘,本王承认你说得不错,白狐猎杀山兔是为了果腹,人们猎杀白狐只是为了取其皮毛,但是这两者,可有区别?” 郑盈盈下意识接口道:“当然有区别!一个是果腹,一个是享受,能一样吗!” 顾仙佛摸了摸鼻子,笑道:“若是让白狐和人类的地位掉个位置,你不妨猜猜看,按照白狐生性残忍有仇必报的个性,它会怎么做?” 郑盈盈一怔,却依然硬气道:“人类与白狐地位怎么可能反过来!白狐是白狐,人是人,怎可混为一谈。” 顾仙佛笑道:“你看,你自己都承认了,有些动物呢,不是不想作恶,只是没有作恶的条件和机会罢了,这种动物或者说是人,一旦有了一丝机会,那么他们为其恶来,将没有一丝底线,比如说你们……素衣山。江湖上老一辈的人谁人不知素衣山开山立派的山主是个什么德行,你们偏要鼓吹她是个多么貌美的出尘仙子,甚至现在整个素衣山都被整的人不人鬼不鬼,搞得天下男子都跟薄情负心郎一样,你们素衣山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对天下男子盖棺定论?” 郑盈盈看了顾仙佛一眼,不满地小声嘀咕些什么,但是顾仙佛如今内力尽失,也听不出来她在嘀咕什么,只有隐约之间捕捉到什么“你又如何能评价女子了”之类的孩子气话语。 翻身换了个姿势,顾仙佛不管郑盈盈的碎碎念,继续徐徐说道:“郑姑娘,其实素手跟我说过,你人不坏,只是刁蛮任性了些许,归根结底心地还是好的,这种性格放在一般的大家小姐身上,根本不是缺点,但是你是素衣山少山主,将会要担起整整一山人的生死存亡,所以你的刁蛮任性,那便要不得了,你在武艺一途之上颇有天分,未来地字高手是稳得,天字高手也不是不能望一望,若是你心存邪念坠入魔道,那么日后的事情,对整个武林来说将会是一个祸患。郑姑娘,你已经老大不小了,有些事情不能带着赌气的孩子心理去看待了,你口口声声说你是素衣山少山主,你什么时候真把自己当素衣山少山主想过?本王与素衣山的恩怨,其实说到底也没啥大事儿,你们让素手不开心了,本王便要让你们一座山都不开心,现在本王的气都出得差不多了,回去与你母亲讲,以后夹着尾巴做人,十年以后的一流门派,你们未尝不可以望一望,毕竟江湖上的门派断不了,你素衣山与本王好歹还有些香火情份在里面,让你们做好歹也强过别人做是不。郑姑娘,今晚这些话,也算不得是本王跟你说教,当然你若是非要当这是说教,那便是说教吧,本王知道,这些话在以前你肯定听过无数次,但是这次是一个藩王说给你听,效果,肯定不一样。言尽于此,郑姑娘现在便可返回素衣山了。” 说罢,顾仙佛放下窗帘拉上车窗,不再理会外边那个便宜俘虏,顺手把油灯灭了,笑道:“时间不早了也该歇息了,三日后,你与小蛮一起,同本王前去西凉。” 油灯一灭,马车内一片漆黑。 听闻顾仙佛此语,春水却开心不起来,不仅开心不起来,甚至有些后悔要求与顾仙佛前去西凉。 差点灭了人家山门绑了人家少山主杀了人家护卫还能让当事者心中感激涕零的,顾仙佛是春水见到的第一个,恐怕也是最后一个。 春水缩在一个小角落里轻轻闭上眼睛,内心却有些惶恐不安。 这个西凉王,对人心的算计得到了什么程度?21046 第一百一十七章 悦来客栈(上) 西凉州御蛮郡,有一酒楼名“悦来客栈”。 悦来客栈似乎是遍布大乾的最广泛也最土气的客栈,在各类话本里层出不穷,而且里面似乎酒只有两样吃食:烧刀子与熟牛肉。烧刀子要最烈的,熟牛肉要能用手拿着啃的。这才配得起悦来客栈的名号。 但是西凉御蛮郡的悦来客栈,却与话本小说中的悦来客栈有些不同,不仅仅是因为这家悦来客栈是整个御蛮郡乃至西凉州唯一的悦来客栈,更因为这是一家开了五十七年的客栈。 大乾立国方才十七年,而在西凉这等乱中更乱的地方,你不可能找到任何一个百年老店,哪怕是苍蝇馆子也鲜有撑过十年的。 在西凉,衡量一个店铺实力的不是看地理位置,也不是看客人多少,更不是看他敢挑几个幌——这只能说明他敢吹多大牛罢了。 在西凉,衡量一个店铺是否值得一去,最硬的衡量标准,那就是一个——店铺开张的时间。 在西凉这等拳头就是规矩的地方,能把店铺长长久久地做下去,本来就是一份天大的本事了。 而五十七年的悦来客栈,开张时间较之那些西凉所有的明面商铺来说,都是稳拔头筹的。 哪怕在悦来客栈对面的春风楼有着最奢侈的装潢、最动人的小曲、最娇艳的姑娘,但在西凉老人心里,这地方,比悦来客栈差远了。 你那最多算糊弄外地冤大头的销金窟,悦来才是吃饭谈事的地儿。 悦来客栈分四层,上两层住宿,中下两层用饭,和大多数客栈一样,二楼雅间一楼大厅,每日人流川流不息,不仅大厅里鲜有空余座位,就连起价十两银子的雅间基本都没空过。从这个角度看来,这悦来客栈说是日进斗金都不过分,一份好的生意自然会有人眼馋,这是铁律,但悦来客栈开了五十七年,可不是全靠着和气生财和那十几名虚有其表的打手撑门面。 四年前有两名地字高手在此喝酒闹事,客栈供奉仅出手两次,一名地字高手断了大腿骨,另一名碎了肩胛骨。 也就是从那以后,悦来客栈才真正安定了一些,毕竟距离上上次客栈出手镇压恶客的时间太长,很多人都忘了这座客栈下面藏着些什么。 久而久之,悦来客栈也就成了御蛮郡除了官府军营外少有的安定场所,此处禁止兵戈的条令也得到越来越多的人支持,哪怕你正在被仇家追杀,只要进悦来客栈点上一桌菜,起码在你吃完之前,你肯定是安全的。 当然,你若是故意耗时间被客栈打手扔出去,下场可能会比仇家追杀更惨。 也就是因为“悦来不见铁器”的规矩被众多食客奉为圭皋,越来越多的大人物选择把此地作为商讨要事的场所,在柜台后面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的掌柜的天生长得一副死人脸,见到人来人往脸上也没有露出一丝喜庆,依旧低头核对着他永远核对不完的账目,倒是来往客人在这姓胡的掌柜面前没有几个敢真正托大的,见面后都笑呵呵地打声招呼。 而今日,悦来客栈却被人包场了。 悦来客栈不仅被包场,有人还从窗户缝里看见,死人脸胡掌柜竟然亲自端着酒菜上了二楼雅间。 这可是不小的消息。 要说有实力包场悦来客栈的,那肯定是有,原先的卫将军顾仙佛就包场过数次为属下庆祝军功;御蛮郡豪族王家也曾在这儿包场过数次;还有西凉州州牧任嵩五十大寿,虽说只是个名义上的州牧了,但是该有的排场还是要有的。 但是哪怕这些人,也没有让胡掌柜亲自伺候的殊荣,最多也不过是胡掌柜上去敬两杯薄酒就很给面子了,而今日来了什么人?竟能驱使这个雷打不动的死人脸? 胡掌柜端着两壶雅间客人点名要的味道最浓烈的大钟凉拾阶而上,刚刚走到雅间门口就被人拦住,待一名白发郎中再三检查过酒水没问题之后,才挥挥手示意把门的四位游侠儿让开,胡掌柜这才端着大钟凉走进了雅间之内。 在雅间中间的八仙桌旁边,四足鼎立般的坐着四人。 北边位置坐着的是一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之老人,花甲之年的年纪仍旧气度不凡,手里盘算着一串上好蜜蜡,双眼似闭非闭似睁非睁,偶尔轻轻咳嗽一声再无其他言语。 东边位置上坐着的是一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此男子虽只是身着一简单青色长衫,却仍旧有着一股子霸道之气扑面而来,这男子生得虎背熊腰面貌憨厚,但双眼流转之间却无半点憨气,更像是大智若愚的将士临危不乱,再看这男子双手,已经满是老茧,不是游侠儿便是军伍好手。 西边位置上坐着的也是一六旬老者,只是这老者较之北手边的老者不论衣着还是气度都差远了,哪怕是坐在八仙桌上,这老者依旧是佝偻着身子,身上裹着一个不知道传了多少代已经完全发黄的羊皮袄,偶尔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黄豆,一边自己吃着一边分发给其余三人,只是周围三人都没理他罢了。 南边位置上坐着的亦是一位六旬老者,与其他人比起来有些消瘦,虽是满头白发却留着一撮极其破坏气度的山羊胡子,一双眼眸比年轻人还要充满侵略性,流转之间似乎有万千语言流淌而出,他是除了那个中年人之外三人中坐姿最端正的,一手轻轻扣着桌面,一边打量着桌面上的其余三人,似乎想从这三人脸上看出一些端倪,只是能跟他坐在一张桌子上的人物肯定和他是一个身份地位,他这一圈又一圈的扫视也是无功而返。 胡掌柜进了门之后,饶是以他见惯大风大浪的性子,此刻也出现了一刹那的失神。 这雅间里的暗流涌动针锋相对,实在太强了一些。 稍微摇摇头把脑子里的心慌驱逐出去,胡掌柜这才端着大钟凉慢慢行至桌边,轻轻把这两壶酒搁在八仙桌中央,低声道:“四位客官,酒,先上两壶各位喝着,菜,马上便好,悦来的菜注重火候,所以急不得,还请四位客官见谅。” 北手边的老者似乎刚刚被胡掌柜不大不小的话语从瞌睡中惊醒,眨了眨眼睛看了看桌面上的两壶酒,摆摆手示意胡掌柜退下。 胡掌柜轻轻点了点头,二话不说便转身轻声退下。 王家族长王曲阳、周家族长周左熊、杨家族长杨山河、张家族长张璟。 四位原本在各大地域之中跺一跺脚整个地区就要颤三颤的人物,今日终于汇聚在一起了。 胡掌柜悄悄攥了攥拳头,内心不动声色地暗自琢磨着。 西凉恐怕要变天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悦来客栈(中) 胡掌柜出去之后也没有离开雅间门口,毕竟就算悦来客栈开张近六十年,但是如此风云际会的场所也不多见,既然门口的那四位护卫没有赶人,胡掌柜便硬着头皮赖在了门口。 每次厨师做好一份美味珍馐,胡掌柜都接过托盘亲自送进雅间内去,只不过所有人心知肚明,这位死人脸的胡掌柜送菜是假,借着这进进出出打探消息才是真。 只不过等到两汤八冷十六热共计二十六道菜肴上全以后,胡掌柜便有些失望了,这名震西凉的四大族族长似乎是在玩幼童才玩的木头人游戏,似乎谁先动谁是王八蛋,四个加起来二百多少的人了,难得一次的会面竟然都用在了比拼坐功上。 送完最后一道罐焖鱼唇走出来后,胡掌柜暗自叹了口气,他都为这四个老家伙急得慌,不过既然悦来客栈最高规格的二十六道菜全上齐全了,胡掌柜也再也没有脸面赖在这里,当下朝着那名替雅间里四位把关的老郎中点点头算是见礼,自己一人便走下楼梯,来到一楼柜台后面继续拨弄着算盘发呆。 雅间内,四人仍旧没有说话。 王曲阳率先伸手,抄起一双竹筷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旁的的杨山河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为了今天这顿饭他可是连昨天晚饭都省了,就为了今日来悦来客栈好好吃一顿,看到王曲阳做出的手势以后,他第一个抄起面前竹筷,夹起两片早已瞄准好的红焖鹅掌,这鹅掌从选材到用料莫不是顶尖,吃到嘴里自然是一入口感觉酥软无骨,细细品尝起来却也是柔中带脆充满了嚼劲。红焖鹅掌是西凉最考验厨子控火功夫的一门菜肴之一,红白两案但凡有一门手艺不过关,都不敢说自己会做这一道菜。 杨山河吃的那叫一个气荡山河,刚刚把两片鹅掌送进嘴里,左手的勺子又挖起大半勺清蒸雀舌放到自己面前碗碟里。虽说这杨老族长一副八辈子没吃过饭的饿死鬼投胎的模样,但是桌上这其余三人却并未露出多少嘲讽鄙夷的样子,除了王家势力稍微雄厚那么一些以外,其余三家实力本就差不多,杨山河虽说吃相难看了点为人吝啬了点,但是他一手打造起来的杨家却在整个西凉都是响当当的,当然,这或许与杨山河年轻之时定下的家训有那么一丝关系。 但凡杨家人,出门不占便宜就是吃亏。 有了杨山河这个良好的榜样打头阵,周张二人也抄起竹筷开始动作起来,只是桌上四人吃饭架势大相径庭,从吃相上也能看出四人性格迥异。 如饿死鬼投胎一般吃相难看的杨山河自不必多言,坐在主位上的王曲阳只是拿起竹筷象征性地挟了一筷青菜放进自己面前碟盘里,然后就把筷子放下,端着茶盏慢斯条理地品味着市面上常见的劣等铁观音,十文铜钱一两的铁观音也是被王曲阳喝得有滋有味。 而坐在王曲阳对面的张璟,人虽年迈但目光却锐利如鹰隼,他吃的东西不多,但是每次下筷必定会挑那一道菜肴里最珍贵最美味的部位动筷子,如果那一部分被旁人挟了去,他宁肯不吃也绝不伸手夹别的地方,纵观被张璟动过筷子的十一道菜,画龙点睛之笔莫不是被其吞入腹中。 最后的一位周左熊,是桌上四人中最年轻的一位,周家以武道立于西凉,身为周家组长的周左熊身上的武夫气度自然是不可磨灭,他每次动筷之时俱是有着一往无前的风度在里面,手里一双竹筷好似化作两把长枪,带着一股锐利之气直直奔目标而去。 就这样,在桌上四人的性格迥异乃至截然相反的吃态之下,桌上菜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着,而那两壶最先被送过来的大钟凉,却未有一人动过。 过了一盏茶冷热的功夫,王曲阳轻轻把手里没了茶水的茶盏搁下,肚子撑的溜圆的杨山河这才把筷子一扔,抚摸着肚皮舒服地打了一个饱嗝。 其余二人,在王曲阳这盏茶喝到一半的时候,便相继放下了筷子。 房间里没有下人伺候,桌上另外三人又不可能自降身份去给王曲阳倒茶添水,王曲阳的茶盏搁下之后便没有再拿起来,所幸名声在外的王老族长也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笑呵呵道:“老几位,酒足饭饱了,咱要不,就说说正事儿?” 杨山河靠在椅背之上,一边舒服着抚摸着自己肚皮化食儿一边懒洋洋道:“曲阳老哥把咱们唤过来,还不就是为了谈正事儿来到嘛,既然酒足饭饱了,那就谈呗,虽然俗话说吃人嘴短那人手软,但是老杨我事先声明,这顿饭老杨是吃了,但是曲阳老哥可别指望我吃人嘴短啊,老杨我天生就是一没心没肺的脾性,小时这样,年轻时这样,老来,还是这样。” 王曲阳养气功夫做得确实极好,被杨山河不轻不重地软软刺了一下却打心底里没有半分恼意,他笑呵呵说道:“山河老弟说的哪里话,咱们老哥几个啊,大半辈子过去了都没怎么走动过,现在除了周老弟,咱们三个也都是黄土埋到大半截身子的人了,以后啊,见一面少一面喽。我虚长三位老弟几岁,今日难得老三位得空,咱们做一块吃个便饭聊聊天,哪里有吃人嘴短这个说法。” 周左熊正襟危坐,不轻不重说道:“既然都言明是说正事儿了,还是不要说废话得好。” 王曲阳依旧不恼,反而点头赞同道:“周老弟快言快语,既然如此,我便不兜圈子了,这次邀请各位来具体什么事儿,各位心里肯定也都明白,要不然也不会百忙之中便放下手里大小事务赶到这悦来客栈来,我知道悦来客栈的酒菜没有这么大吸引力,我王老头自己也没有这么大面子,各位能来到这,纯粹是因为咱们四家,所想所求共同而已。” 周左熊点点头,直奔主题道:“前日,秘密调动出军营的乾字营、屠字营、犬字营均已回归编制,阵亡百余人不足挂齿,昨日,西凉王车撵已经进驻御蛮郡卧弓城,车队马车接近百余辆,应当是西凉王把整个家底儿全搬来了西凉。现在停留在之前任州牧为其修建的‘将军府’,戒备森严,外人不可靠近将军府三丈以内。” 杨山河皱了皱眉,一边嚼着几粒黄豆一边疑惑说道:“这个将军府,可是清水湖旁边,与枯荣塔相邻的那片大宅子?” 周左熊点头,平静道:“正是那片宅子。” 杨山河摸着下巴疑声说道:“这个将军府,老头子我倒是知道,在顾仙佛来到这西凉第三年,任州牧便花费了两年时间,为其修建了这一所占地三百余亩的将军府,当时我记得咱们这个卫将军还斥责任州牧劳民伤财,所以他在西凉六年,一直都居住在军营之中,并未曾进驻这将军府,怎地这次,姓顾的行事便如此高调?” 张璟冷哼一声,不屑道:“劳民伤财?任州牧为了这将军府大兴土木一年多,我就不信顾仙佛这个在西凉一手遮天的卫将军充耳不闻,还大加斥责?山河老哥,您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任州牧的三公子任勋,在这座将军府罗成不过两月以内,在大乾朝堂上的官帽子,可是从从五品一下便挪到了正三品,还是在长安城里六部中实打实的实权位子,为了这事儿,任州牧亲自备着厚礼,一年之内就犒劳军士六次,山河老哥,你说,这还算斥责吗?” 杨山河摇摇头,一边慢斯条理地嚼着黄豆一边无所谓笑道:“对于官场上这些弯曲道道儿,老杨我是真搞不明白,今日咱四位坐在这一张桌子上,难得,所以啊咱就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官场上还有什么波动可能影响到咱四人家族的,张老弟你不妨趁着今日说明白,也好让咱们早早做些准备。” 张璟身躯不由得坐直,眼底闪过一丝阴霾,缓缓说道:“今年开春顾相一去,朝堂之上第一人的位子,暂且由祁祭酒坐着,在顾相生前,祁祭酒就与其政见一直相左,但因顾相功劳实在太高,又深得陛下宠爱,所以……” 周左熊抬头看了一眼,轻声打断他的话语,平静道:“张族长,咱们四位坐在这一张桌子上确实不容易,依照左熊看来,咱是否可以直入主题,不耽误彼此时间?” 张璟被周左熊明目张胆的噎住话语,眼睛轻轻眯了眯,周左熊面无表情地回望回去,一双眼眸里面只有如大海汪洋一般平静,但张璟却在这方大海深处看到一抹深深藏着的乌云。 张璟也明白现在不是与周左熊置气的时候,当下便收回目光,长话短说道:“陛下废除左右相,这是第一步削弱了顾家实力;左相邓南风现在领内阁,这是陛下第二步削弱顾家实力;而选拔天下有才士子直接进翰林院,是祁祭酒或者陛下最狠毒也是最无情的一个计策,顾相改九品中正为科举,为天下寒士打开一扇报国之门,但是陛下魄力却比顾相还要大,直接打造了一座翰林院来笼络天下寒士,从此以后,顾相在寒士心中地位将会一降再降,再过数年,人们谈论起来,可能意不在点状元而在入翰林了。顾仙佛带兵确实有那么一些门道,但是天下带兵有门道的人多了去了,难道还都各个裂土封王?顾仙佛最大最重要的倚靠,莫过于背后的顾家和顾相,如今顾相一去,顾仙佛实力削弱至少三成,陛下有心采用快刀子慢割肉的办法削弱顾家在朝中影响力,顾仙佛实力便再将一成,而顾家失去了主心骨,大多数门人清客分崩离析,原本依附着顾府吃饭的那些猢子猢狲也都袖手观望,顾仙佛实力至少要再去一成,西凉王的帽子虽大,但却不是谁都能带得起的,空有卫将军一半实力的西凉王,何惧之有?” 张璟一番话分析得鞭辟入里甚至热血沸腾,但是桌上其余三人却都是低头沉默不语,显然内心各自有各自的盘算,并不会这么简单就表明自己立场。 看着深思的三个人,张璟的一颗心慢慢沉下去。25. 第一百一十九章 悦来客栈(下) 要说现在四大族中谁最对顾仙佛的到来最担心,张家自认状元。 若是陛下紧紧授予顾仙佛一顶王爷帽子,张璟倒是也不太担心,但是陛下这条“西凉人事任免之权一并交与西凉王”旨意,确实是打在了张家的七寸上。现在四大族内,除了王家势力掠强三分以外,张家能和其余三家分庭抗礼甚至有些时候都略胜一筹的,俱是依靠着西凉州一共的三位太守一位出自张家一位是张家外戚,若是这二人失势,就凭着张家麾下在官场上布下的大大小小棋子,别说顾仙佛,就连其余三家都肯定抗不过。 而顾仙佛上任,三把火之中,第一把火肯定要烧张家,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在堂堂一个藩王领地,三位太守若不得其二,那这位藩王也太无能了点。 所以说,如何抵御顾仙佛这个“外来户”对西凉格局的冲击,对于其余三家都是一个可以长久谋划的文火考题,但是对于张家来说,却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可惜另外三家却也把这个问题看得透透得,尽管这三人也都对顾仙佛没什么好感,却也没有轻易表明态度。 沉默片刻后,还是王曲阳轻轻咳嗽一声打破了沉默,他看着张璟,缓缓道:“张老弟之前所言,不错,全是大实话,但是却只言其一,未言二三啊。” 张璟心中一凛,暗道终于来了,表面上却故作糊涂,诚恳问道:“曲阳老哥,敢问二三在何处?” 王曲阳呵呵一笑,或许是笑张璟的求知欲望,亦或许是笑张璟的明知故问,不管怎样,在场四人心知肚明,这两声皮笑肉不笑,一定是送给张璟的,王曲阳伸出一根手指,道:“陛下虽削弱顾相权柄,但是顾相现在才去多长时间?三月都不到啊张老弟,顾相在朝堂之上苦心经营十七年,他的筋肉血脉早已与大乾混为一谈,短短三个月,陛下难道就能驱除顾相所留下的痕迹?恐怕难了点。况且,顾相那可是士评榜状元的人物,最擅长的便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张老弟府上有个士评榜上排名第十二的谋士,他的算计有多厉害多毒辣,张老弟恐怕比咱们谁都清楚吧,要说顾相未给他这个生前自钟爱的大公子留下后手暗棋,起码我是不信的,要说他留的暗手少于十手,我都不信。” 伴随着王曲阳娓娓道来,张璟脸色也逐渐一点一滴阴沉了下来。 王曲阳对张璟脸色视而不见,伸出第二根苍老手指,笑道:“陛下不仅给了顾仙佛一个西凉王的帽子,还给了他相应的权柄,西凉人事任免之权一并交与西凉王,这事儿,应当是张老弟先琢磨的吧,怎么刚才就忘了提了?咱四大族,根深蒂固,顾仙佛就算带上一个王爷帽子,也不是短时间能撼动的,但是想必各位也心知肚明,与根深蒂固这四个字相辅相成的,便是那树大招风四字,在座的老三位,我托大问你们一嘴,谁手底下没有一笔烂账坏账?谁手上没沾过几条人命?他顾仙佛动不了咱们是个事儿,可是咱们要是真的不知好歹硬要与他碰一碰,那可就是另一个事儿了。张老弟,你说呢?” 张璟面色阴沉如水,半晌后方才吐出一句:“曲阳老哥,按照您的意思,咱们四大族就该坐以待毙了?他顾仙佛现在动不了我们是肯定的,但是若是任由他扎下脚跟,任由顾家在西凉开枝散叶,十年过后,谁还能治得了这个西凉王?除了周老弟,咱这老三位可能十年后都死的死退的退了,难道就留给咱的子孙后代这么一个烂摊子?让咱那些不成器的小家伙与西凉王掰手腕,这不是把全部家产连同子孙后代送到顾仙佛嘴里这是什么?” 张璟说完这些话,在座三位明显表情不是方才的那种漫不经心了,起码开始思考起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来,张璟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老三位,我知道,顾仙佛要想在西凉站稳脚跟,首先便拿我张家开刀,你们三家与顾仙佛肯定是有矛盾,但是这矛盾并非死仇,只有我张家,与顾仙佛是不得不倒下一个的局面,西凉官场的锅就这么大,他顾仙佛多吃一口,我张璟就少吃一口;我张璟多吃一口,顾仙佛就少吃一口,一来二去,快要饿死的那个肯定得站起来踹翻锅碗拔刀相向。王杨周张四族,暗地里较劲不假,但是谁也没把矛盾摆到明面上来,我张家若是倒下去,势必会在西凉卷起一大片风暴,这场风暴动荡之下,哪个家族敢保证,不会步我张家后尘?” 张璟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话语落定之后,雅间里其余三人良久都没有出声,其实除了张璟之外的三人,哪一个不是拔下睫毛都是空的老狐狸,张璟说得这些道理他们哪个没在心里琢磨了千八百遍,但是琢磨过是一回事,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明言讲出,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周左熊方才轻声开口道:“在座的三位,都是左熊长辈,按照道理来讲,这个地方没有左熊指手画脚的余地,但是今日左熊既然来了,就得替我周家讲两句。” 王曲阳巴不得有人来做这出头鸟,呵呵一笑亲热把着张璟手臂,笑道:“周老弟说得哪里话,大家同坐一张桌子上,哪里有什么前辈晚辈之分,周老弟有什么说法,但说无妨。” 周左熊谢过王曲阳后方才缓缓说道:“之前顾仙佛在西凉六年,虽然对我四大家族有所打压,但还是以修好为主,归根结底,他顾仙佛并非就是想任由我四大家族做大,而是他手里权柄,做不到这份事情,他顾仙佛再大,到了西凉也得遵从西凉的规矩来;而咱西凉再大,也得遵从大乾的规矩来,当年顾仙佛只是一卫将军,他若有令,也只能在军营中行军令,咱四大族若是不听他的,他也就暗地里跟咱下点马脚上点眼药,还能真的命乾字营来把咱四大家屠了?但是现在不同了啊张大哥,顾仙佛如今是西凉王,以前的他的话,叫暗示,现在他的话,叫政令,他就是下令把青木郡太守换了,张大哥你又能怎样?可敢抗命否?那顾仙佛真拉着两大营过来把张家给屠了,你张大哥找谁说理去?” 周左熊一番话说得步步紧逼字字诛心,但是张璟心中却不怒反喜,周左熊这个言论虽然听上去不客气,但是却从另一个角度认同了张璟之前的说法,他现在的话语,不过是一番试探,试探张璟手里有多少底牌,试探张家值不值得周家现在就跳上贼船。 张璟抚须而笑,气定神闲道:“周老弟莫急,咱四大族是安分的老实人家,怎么会抗命不尊真的与西凉王对着干,这顾仙佛就算再草包,他手里的虎符兵权可是货真价实的,西凉军里二十八营近十万的甲士可是货真价实的,我怎么敢违抗西凉王命令,只是不违抗,不代表配合。拿周老弟刚才举的例子来说,若是他顾仙佛真想换太守,那换便是,我张家老老实实把太守的位子给他顾仙佛倒出来,甚至八抬大轿欢天喜地地把新太守迎过来,但是若是新太守上任以后,政绩一塌糊涂,治下乌烟瘴气,百姓水深火热,甚至政令不出太守府,那这个新太守,有没有又有什么意思?我的话,周老弟明白否?” 周左熊一边听着张璟话语一边皱眉深思,最后点头应道:“张大哥话语左熊当然明白,张大哥谋略也与左熊所预料不谋而合,架空,一直以来是咱下面人对付上面人最管用的招数,左熊相信张家经营西凉官场数十年,埋下的暗棋后手生根落子的不计其数,若想架空一个太守,不难做到,但是张大哥,这一点左熊这个粗人能想到,顾仙佛定当也能想到,而顾相在西凉埋下后手暗棋,可能不比张家少,这一点,咱又该怎么对付?” 张璟哈哈一笑,道:“话说到这个份上,其实归根结底还是落到了最核心的点上,咱们与顾仙佛的争,不是胜负便定生死的争,而是一子一人,一城一池的争,他顾仙佛不可能一来便治我四大族死罪,我四大族也不可能一来便掀翻顾仙佛的王位,归根结底,咱们还是要与顾仙佛打持久战,拉锯战,看看谁能耗得过谁,看看谁先出昏手、烂手,我就不信,一个二十多岁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比耐心能耗得过咱们这些加起来超过二百岁的老家伙?” 杨山河瞥了张璟一眼,嗤笑道:“张老弟你可别先咱们咱们的,老头子我听张老弟意思,怎么我还没同意盟约呢,我杨家就被你张家绑到贼船上了?张老弟啊,老头子我就是一做买卖的,你说我六亲不认也好,说我满身铜臭也好,只要顾仙佛他不挡我财路,我还真不想跟他碰一碰,我杨家与张家比不得,顾仙佛对付起你们三家来都是心存顾忌不敢下手,但是我张家,那可是最低贱的商贾之家,十几年前地位连农都不如,这些年也是拖了顾相的服气,地位稍稍提高一些,但是与你们这些将士之家、官宦之家依然不能相提并论。菜老头子吃了,酒,我就不喝了,曲阳老哥,对不住了,我还有买卖在身,就先走一步,您吃着喝着。” 说完,杨山河便站起身,朝着王曲阳拱了拱手便丝毫不带任何留恋的都出门去,门外的杨家护卫早就做好准备,杨山河一出门便护着主子悄然下楼,钻入了重兵把守的马车之中, 张璟望着杨山河消失地背影,沉声吐出四字:“唇亡齿寒。” 王曲阳微笑道:“也许是明哲保身也说不定。” 张璟一怔,旋即问道:“曲阳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也想抽身事外,看着顾仙佛把咱们四大家族一个一个击破?” 王曲阳站起身,留下一句话后便飘然远去,“我倒是想抽身事外,可惜顾仙佛不给我这个机会,放心吧张老弟,对付顾仙佛,我比你着急得多,等到过几日顾仙佛进城的时候,你就知道我的态度了。” 张璟大骇,惊道:“什么?!顾仙佛未与车撵一块进入卧弓城?!” 王曲阳只是点点头,便举步走出门外。 张璟与周左熊对视一眼,心思瞬间火热起来。170. 第一百二十章 春风楼(上) 悦来客栈对面,有一春风楼。 春风楼与悦来客栈虽都是酒楼,但却截然不同。 悦来客栈吃的是食材,是品味,是情怀。 春风楼吃的只有一项,那便是银子。 从外边看来,富丽堂皇的春风楼绝对能压过悦来客栈一大截,占地面积比悦来客栈大三分之一,高度上压过悦来客栈一头,装饰上也是极尽奢华,凡事不求最好,只求最贵。 春风楼里面的吃食酒水,花倌姑娘也都是按照春风楼的风格,怎么简单粗暴怎么来,食材要最新鲜最好的,姑娘要最红最漂亮的。就连一楼大厅也都全贴着熠熠生辉的金纸,人们不知道这春风楼一天流水多少钱,但是起码敢肯定的是,这春风楼的幕后老板要不人傻钱多要不脑子有病,在西凉这种以拳头立规矩的地方,对一个酒楼采用如此之大手笔,至少四五年是收不回成本。 四五年之后?到那时春风楼在不在还不一定呢。 今日悦来客栈被王曲阳包了下来招待另外三大家族,所以门前空空如也,只有四辆马车和数十名护卫在严阵以待。而悦来客栈对面的春风楼,却依旧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以往的春风楼来的是以年少轻狂的将种子孙和纨绔子弟为主,但是今日的春风楼,却悄悄多了些中年男子。 这些男人或相识或陌生,但即使是平日里的熟人今日在春风楼相遇的时候也都是目不斜视擦肩而过,连唱曲儿的花倌都感受到了这股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气息,脸上如花的笑容也都勉强了三分。 在二楼最高规格的雅间,两名年轻人人守着一桌子极尽奢华的美味珍馐把酒言欢。 坐在北面的年轻人其实已经摸到了中年人的门槛,约莫三十五岁左右只是表面上看着年轻一些罢了,其貌不扬却自有一股子雍容气度在那里笼罩着,放在桌面上的右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身上却只着一身普通白色长衫与简单鹿皮长靴,全身上下也就腰间配的一乳白色玉珏是个值钱货色。 而坐在这名年轻人对面正捧着酒盏把里面女儿红一饮而尽的是一身着华贵青衫的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身材偏瘦眼神锐利如鹰隼,眉毛斜斜往上勾起,又给他增添了三分阴气。 这名青衣脑子放下手里空空如也的酒盏似笑非笑,微微出了口酒气后方才说道:“元旭兄,今日咱们两兄弟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也是托了咱们父辈的服气,要不然小弟是没有这么大面子,能请到日理万机的堂堂王家大公子元旭兄啊。” 王贵,字元旭,王家大公子,机敏聪慧大智近妖,也不知王曲阳是否出于贱名好养活的心理,给自己这最争气的大儿子竟然取了一个如此寻常的贱名,好歹及冠之年赐予的元旭二字源于《凉武志》,没让王贵从贱名再加上贱以。 听到对方明显的阿谀奉承之词,王贵微微一笑,温和道:“长远兄何必自谦,长远重如今不过二十岁有余,就已经是从五品的郡丞通事,如此年轻有为,元旭虚长长远兄十余岁,每每想起此事还是汗颜啊。” 张远桥,字长远,张家小公子,不过二十余岁在西凉庙堂之上已经风生水起,张璟最疼爱的便是这个小儿子,不止一次直言吾儿长远天生官场人也,从张远桥身后站着的那名张家实力最高的供奉身上就能看出张璟对这个小儿子的疼爱程度。张远桥也确实没让自己父亲失望,十六岁入庙堂之后,和比自己大一旬的年长者掰手腕之时也是妙手频出,张家大多数资源基本都压在张远桥身上。 王贵与张远桥二人俱是与父亲一同到来,不过却没资格进入悦来客栈那张桌子上,当下二人便衣合计,来到了悦来客栈对面的春风楼摆了一桌酒宴。 与其说是酒宴,还不如说是互相试探。 张远桥轻轻笑了笑,开口道:“元旭兄,咱哥俩好不容易碰一次面就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互相吹捧上了,如今的当务之急,咱应该是放在一致对外上,周家一直秘密做着从草原到西凉和从西凉到大乾的走私生意,但若周家想做好做顺走私的买卖,就不能绕开茶马古道,不能绕开控制着三分之一路程的张家,张家有着西凉最大的马帮,周家有着西凉除了军方最强的武力,这么多年下来,周张二家表面上相交不深,但暗地里却狼狈为奸,现在几乎达到了一种共生的地步,面对这个西凉王来势汹汹,这两家必定会抱起团来。” 王贵轻轻捏着耳垂,轻声讲道:“按照长远兄的意思,我王家要和张家,抱起团来?” 张远桥身体前倾,双臂放在桌面上支撑着身躯,一双带有侵略性的眼眸紧紧盯着王贵,缓缓说道:“元旭兄,小弟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顾仙佛这一次带着西凉王的帽子来到西凉,势必要搞出一番大事来,西凉的天,是肯定要变得,而我四大家族,将会是这次风暴的风眼!” 王贵轻轻点头,示意赞同张远桥的话语,并用眼神示意张远桥继续说下去。 面对虽沉默寡言却大智近妖的王贵,张远桥面无表情手心中已经渗出汗水,他知道王贵此人,说话越少,代表他心里打算越多,张远桥觉得这个事情发展已经超出了自己原先预料,当下一咬牙便放弃自己原先计划,抛出一句惊天破浪之语:“元旭兄,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那咱就说点实际的,也好让王家看看我张家诚意。这些日子,我父亲一直没闲着,他花费了无数的人情金钱才砸到了顾仙佛身边的一名谋士,元旭兄你莫看我,这个谋士的名字我肯定不会说出来,我告诉你这个事并没有通过我父亲同意,已经背负了极大的风险,我只能告诉你结果:顾仙佛知道他不可能一口气吃下四大族,他原本的打算,就是拆除三家,培养出一个听话的大族出来!” 王贵双眼下意识眯起,一瞬间心思急转,脸庞有些苍白。 张远桥轻轻出了一口气,靠回椅背上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但这与黄金等值的春神湖新茶喝的嘴里,却没有一点滋味。 雅间内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张远桥一壶茶水喝完,王贵依然在闭目深思。 张远桥此时反而一点也不急,他知道自己刚才冒险抛出的话语已经打动了这个王家大公子的心,他现在需要做的只是等待王贵做结论罢了。 驱除三家独留一家,对王家威胁最大! 哪有新一代皇帝重用上一朝手里权柄最重的臣子?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终于,王贵抬起头,一双眼睛亮的骇人:“我也与长远兄交个底儿,我王家的意思,顾仙佛第一想动的,恐怕不是张家,而是周家!” 张远桥的茶盖失手跌落在桌面上。 屋内气氛骤然升温,由原先的暗流涌动变得波涛汹涌。1. 第一百二十一章 春风楼(下) 张远桥用了相当的时间才消化了这个如此惊人的消息。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反问王贵这个消息从哪儿来或者是否准确,他知道王贵既然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他,那就不会无的放矢,现在他要思考的是这件事情背后深层次的原因。 之前张家一收到顾仙佛戴上西凉王的帽子和陛下把西凉人事任免之权一并交与西凉王的旨意之后,张家就慌了,张远桥是张家小辈里第一个知道这件消息的,当日他与父亲张璟在书房里待了一夜,从各个角度去推演如何应付顾仙佛,但是却唯独没有想过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顾仙佛会不会把张家列位第一个下手目标? 其实也不怪张璟与张远桥二人当局者迷,王家势力错综复杂,各行各业均有涉猎,若是先动王家必然会引起连锁效应以及强烈反弹;杨家一心醉于生意,既分不了顾仙佛手中权柄又能给西凉带来充足赋税;周家自不必多言,一心趴在武道军政上,与顾仙佛可以说是臭味相投,也是四大家里与顾仙佛相交最好的一个家族。 在张家的认知里,王、杨、周三家之所以不会被顾仙佛列位下手的第一个目标,无非就是王家不敢,杨家不用,周家不必。 除了这三家,不就只剩一个张家了吗? 张家一直把持着西凉官场接近五分之一的官帽子,在顾仙佛任卫将军的时候便与其关系不好,虽谈不上交恶但是脸皮也撕得差不多了,而如今,顾仙佛由卫将军变为西凉王,那么更应该整治这个一直与自己在锅里抢食物的张家才对。 经王贵三言两语一点拨,张远桥马上就明白过来,顾仙佛那厮肯定会把张家列位下手目标,但是却有着极大可能,不是第一个小手的目标。 张家确实与顾仙佛一直在一个锅里抢食不假,但是这个争夺已经基本成了均势,起码从现在表面上暂时安定的程度来看,顾仙佛一力把持西凉军,张家不可能插手进去,张家则在官场之上颇有建树,除了两个太守出自张家以外,还把持着西凉庙堂五分之一的官帽子。 西凉与别的地儿不同,大乾立国十七年,大部分地区都和长安一样,文人地位水涨船高,武人地位江河日下,其实这一点大部分人也都能理解,毕竟咱大乾能马上得天下总不能再马上治天下不是,若真是让这把大老粗来治理大乾,恐怕逃不出一个穷兵黩武的后果——先灭南吴北越,然后马踏草原,最后带兵从大乾沿着海洋出发,走到哪儿便把哪儿纳入大乾领地。 若是按照那些将军如此论断,爽则爽矣,但却是赌桌上一掷千金不管骰子大小的那种爽,哪怕最低级的军官伍长都知道,打仗打得就是银子,打得就是后勤,从没听说哪个军队能饿着肚子把敌人打得嗷嗷叫的——若是如此,西凉军剽悍天下第一,那不早就一统天下了,何必还为下个月军饷发愁? 况且,大乾立国之时,跟随陛下南征北战的将军们大多已经四十有余,那时候的将军可和现在不一样,现在的将军是地位越高越金贵,那时候的将军却是地位越高身上伤疤越多,当初就算一个杂号将军也都是实打实的打上去的,哪像现在这样的将种子孙,出生之时便被封爵,堂堂一个左将,可能这辈子连马粪都没闻到过,更何况还拿马刀了。 现在十七年过去了,当初打天下的将军死的死退的退,仍然坚持在大乾披荆斩棘的十不存一。因为陛下对这些老兄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缘故,这些泥腿子出身的将军该享受的都享受了,临去也都给自己儿孙置办下一手不菲的家业,至于再往后的重孙玄孙,就不是这些大老粗操心的了。 所以这些人对于文人地位超过自己武将地位,内心虽有愤懑,但却是并非不可接受,最多也就是酒后发点牢骚,向自己年幼的孙子吹嘘几句你爷爷我年轻的时候是何等意气风发,别看现在的一品大员如何风光,当年可是一听到战鼓声就尿裤子云云。 但是西凉不一样。 第一,西凉穷,很穷,非常穷,一般穷的地方,礼仪教化就差一些,毕竟在一个人快饿死的情况下,一部绝版的圣人典籍绝对也比不上一张松软可口的肉饼,古语有云:“衣食足而知荣辱”此话用在西凉正好合适。所以西凉人虽然有时不讲规矩,但是这只是外人偏见,西凉有规矩,但是那是他自己的规矩——拳头大就是规矩,并且绝对不做功大欺理的事情,胜了就是胜了,打不过就是打不过,你比我强我今日服你,但你若留我一条性命,来日必当登门讨教。而你若是让我心服口服,那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不论将来发生什么变故,这条贱命你用的时候拿去便好。 顾仙佛对于这种西凉风气曾以八字古语来评价,甚是贴切,甚至被很多西凉蛮子引以为傲,每逢千钧一发慷慨赴死之时便抛出此句,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氛在里面。 “君子一诺,生死相随。” 而西凉不同的第二点,很简单:西凉靠近草原蛮子太近了,起码在现在的大乾看来,西凉是最容易爆发战事的地方,没有之一,南吴北越每天烧香拜佛的保佑大乾不去打他们就好了,谁还敢想反攻的事情;出海皇商带回来的海上威胁说是威胁,还不如说是一个笑谈,大乾家大业大,就算再不重视海军,几百条战船还是能凑出来的。所以,西凉吸引了太多人的目光,这里时时刻刻都在死人,时时刻刻都在戒备,时时刻刻都在戒备,若是这种情况下文人地位能压过武人,也太不讲道理了一些。 综上种种原因,顾仙佛与张家在西凉掰手腕是占上风的,但仅仅也是占上风而已,若是想一槌定胜负,顾仙佛与张家皆知不可能,所以这对最彼此看不顺眼的仇家,反而目前来说形成了最和平的局面。 顾仙佛入主西凉,若想打破与张家的和平局面,极其不易,大刀阔斧虽然见效快,但是诟病太多,依照顾仙佛狡猾如狐的性子,肯定不会采用这方面手段,而若是一子一子的慢慢下,就算顾仙佛的养气功夫到了,时局也容不得他。 而如果顾仙佛把矛头调指周家,那一切困难都迎刃而解。 周家与顾仙佛再亲密,也是外人,周家在西凉一天,西凉军政就要分一小部分到周家手里,而设身处地的站在顾仙佛的角度来看,军政是他的命根子,就算分出一分一厘,他也得心疼半天。 所以,与其绞尽脑汁的与张家在这种他并不熟悉的角落里交手,还不如壮士断腕先肃清自家后院,一来可以打周家一个出其不意,二来可以保证自己拥有一个铁桶一般的大后方。 雅间外传来谨慎的敲门声把张远桥的思绪打乱。 一名灰衣小厮托着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放着王贵点的两道极其耗费火候的名贵菜肴。 小厮来到桌边,小心翼翼把那两道菜肴从托盘里取下,放置于桌面中央。 王贵把还剩半壶酒的酒壶交给小厮,笑道:“你拿去烫一烫,这个天气虽说是……” 王贵话音刚到一半,异变骤生! 三支铁箭裹挟着万钧之力射破窗户直奔王贵太阳穴而来,几乎是下一个铁箭便要穿颅而过。 一直默不作声站在王贵身后角落里的一个五短汉子一个跨步就来到王贵身后,他本身就不是以速度见长,现在想击飞这三支势大力沉的铁箭已经来不及,所以他直接怒吼一声扑了上去,三支原本射向王贵的铁箭纷纷射在这五短汉子高高鼓涨起来的粗壮胳膊上,原本能在百步之内洞穿二指铁板的三支铁箭只在这五短汉子身上留下三个浅显白点便被弹飞,好似这五短汉子是金刚浇筑而成一般。 铁箭刚刚被磕飞,窗户便被人以蛮子从外面打得四分五裂。 六名黑衣人手持普通西凉刀,从不同角度朝着王贵袭杀过来,对坐在另一面的张远桥却视而不见。 那名五短汉子从背后摸出两把精钢打制的纯黑短戟,不退反进地便迎了上去,这名汉子贱名唤作钱阿牛,虽只是地字上品但是能被指派为王贵作为贴身侍卫自有其过人之处。面对四名地字中品与两名地字上品的黑衣人夹击,钱阿牛一双短戟挥舞得虎虎生风,每每砸在西凉刀上之时都会让持刀之人手腕剧震,而那六名黑衣人境界上虽然与这钱阿牛相差无几,但是真正搏斗起来实力却天差地别。 钱阿牛逮到一个机会拼着受了黑衣人三刀的代价一短戟便砸在一名地字中品的黑衣人背后,那名黑衣人当下整个人便软了下来,若是没有黑色面巾阻隔,他这下得喷出一口混合着内脏碎片的鲜血。而受了三刀的钱阿牛却依旧虎虎生风,观他背后伤口,只有那名地字上品黑衣人留下的一刀渗出了一行轻微血珠,那两名地字中品全力砍出的两刀,却如同刚才那三支铁箭一般,只在钱阿牛后背上留下两道浅浅的白色印子。 因为没有威胁到自己少主的安慰,再加上钱阿牛足以应付那六名黑衣人的袭击,所以张远桥背后的侍卫便选择了按兵不动。 张远桥对其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上去助钱阿牛一臂之力。 但这名瘦瘦高高的侍卫却眼中带笑按兵不动。 张远桥有些无奈,却也无法直接命令这个张家实力最高的供奉。 蓦然,那名吓破胆的小厮眼中凶光一闪,霎时间便从托盘下面摸出一把纯黑色的五寸短刀,直直便向王贵胸口扎下去。 那名瘦高侍卫这才轻笑一声,伸手一拍张远桥后背,张远桥还没有反应过来,右手里的银箸已经脱手而出,瞬间便洞穿了那名小厮的脑袋后直直钉在墙上,尾部还发出不停颤抖。 小厮手里短刀离王贵胸口不足三寸的距离功败垂成,他身体晃了晃,不甘的朝前扑倒在地,额头狠狠撞上桌子,发出一阵巨响。 此刻还剩下的三名黑衣人已经知晓事不可为,其中一人吹了一声口哨之后,三人便连出数刀逼退钱阿牛,从窗户之中一跃而去,钱阿牛却怒吼一声,手臂在胸前由左向右划了一个半圆,手里短戟迅速被投掷而出,洞穿一名黑衣人后心之后便带着其尸体落下。 王贵站起身,却没有看这屋里的三名尸体,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对面的张远桥。 张远桥何等聪慧,霎时间便明白了王贵心中所想,沉声道:“我就说一句话,若此事真是长远所为,那长远脑子,也太蠢笨了些。” 王贵盯着张远桥看了半晌,才开口道:“长远兄,我相信你,此地不宜久留,我最后说一句话,按照我王家推测,顾仙佛最有可能扶持的便是杨家,商贾之家就算再得势,也不过是官宦之家养的一尾肥鲤。好了,长远兄,在下一波刺客到来之前,为兄先告辞了,待有机会,为兄定当上门叨扰。” 说罢,王贵带着钱阿牛飘然远去,只留下脸色阴沉不定的张远桥和地上的四具尸体。1. 第一百二十二章 归西凉 白衣男人笑了笑,歪头打量虎头儿数眼,才道:“你是虎头儿也好龙须儿也罢,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一身通天彻地的本事,为何要屈身与西凉谍子之中?纵使你争夺魔道第十人失败,也没必要来这所谓的西凉卫中做一谍子吧?顾仙佛到底能给你什么?” 虎头人沉默良久,似乎是在思考白衣男人的问题,良久之后才抬起头认真说道:“你这个问题真的很白痴。” 白衣男人先是一怔,然后仰首大笑。 虎头儿撇撇嘴,不知道这个白痴在笑什么。 良久笑毕以后,白衣男人才恢复平静,看着虎头儿轻声道:“龙……虎头儿,你为了那两个谍子自愿深陷死地,已经在我意料之外,但是你现在还能为了他们两个甘愿在这与我拖延时间,更让我意想不到,你别这么看着我,滴水成血的副作用我还是略知一二的,怎么样,现在全身血液沸腾的感觉不好受吧?像不像被人仍在滚烫的油锅里炸了一圈?西凉卫的凶险恐怕对你来说连屁都不是,你有多久没体验过血液沸腾的感觉了?” 虎头儿瞳孔深处已经有点点红芒闪现,虽然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但是他自己知道,自己正在慢慢的朝失控的边缘走去,诚如白衣男人所言,他现在身体非常不好受,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都变得灼热,这在带给他充足力量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十倍的痛苦。 滴水成血门槛不高阻碍不多,但是此次一途之上却鲜有大成者,原因便在于此。 虎头儿强行压下自己心底的淡淡烦躁,吐出四字:“关你屁事。” 白衣男子摇头而笑,自空中慢慢落下,待他完全落地之时虎头儿才看清,原来这白衣男子并非领悟了滞空的神仙手段,只是站在了随身携带的微小如花生粒大小的羽毛上。 虎头儿微微松了口气,这说明白衣男子只是轻身之术高明一些,但是实力却还是被天字门槛死死关注,没有到达那种非人的境地。 白衣男子落地后笑道:“虎头儿,你既然愿意与我讲,那我便陪你聊聊,你当真以为你那两个袍泽能跑的了?后又数百骑兵追击,其中还有十余名我的弟子,而你那名伍长又受了我一刀,不出一里地,他就流血而亡了,虎头儿,你的打算是好的,只是恐怕你的死,一点价值也没有。” 闻言,虎头儿竟仰首大笑,笑毕之后方看着对面的白衣男子豪爽道:“区区马上步卒耳,安能挡我何伍长?” 白衣男子拍掌而笑,道:“虎头儿,我原本有些不屑于你,但是此时却有些由衷佩服你的豪气,你肯定也知道我肯与你花费这么多口舌所为什么,我诚心问你一句,要不要入我麾下?” 虎头儿不屑地看了白衣男子一眼,连话都懒得说。 白衣男子微微有些恼怒,但还是轻声细语道:“虎头儿,你现在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代表着谁,你不理解我不怪你,我可以告诉你,我乃……” 白衣男子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虎头儿粗暴打断:“我不关心你是谁,你身后代表的肯定也不是皇帝,既然不是皇帝,有谁还能比王爷更大?” 白衣男子微微一窒,脸色上已经浮现出一丝恼怒,冷声道:“虎头儿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敬你是八尺汉子才诚心要你共谋大事,你莫要……” 可惜这次白衣男子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又被虎头儿粗暴打断,虎头儿看着原形毕露的白衣男子平静道:“其实我很讨厌你这种人,跟你说话都让我觉得恶心,没有滞空的本事随身带着羽毛也要做出高人的风度;没有容人的气量偏偏要做出礼贤下士的模样,稍微一受刺激就原形毕露,你这等跳梁小丑不知疲惫的追求面子功夫,对你武道……” “住口!轮不到你这魔道余孽来教训我!” 白衣男子一声怒吼打断虎头儿的话语,瞬间化作一道苍白闪电疾驰而上,虎头儿方才平静的一番话正中白衣男子痛点,白衣男子含恨出手,话还没有说完,不知何时摸出的一支一尺左右的金属羽毛已经欺近了虎头儿咽喉。 虎头儿是身经百战之辈,自然一直便在防备着白衣男子的突袭,白衣男子刚动的时候虎头儿也动了起来,此时他再也不用苦苦压制内心的烦躁与杀意,如猛虎一般嘶吼一声便倒提着西凉刀迎面冲了上去。 面对森然欺近自己咽喉的那支羽毛,虎头儿向后微微一仰身,羽毛擦着虎头儿鼻尖划过,与此同时虎头儿右脚已经抬起,在做出躲避动作的同时脚板已经直向白衣男子小腹踹去。 白衣男子收回羽毛的同时左手向外一推,正中虎头儿沾满泥泞的脚板,一阵巨响震得周围观战之人血气沸腾,虎头儿倒退三步后方才站稳阵脚,白衣男子没有后退,只是轻飘飘地倒飞出半丈有余便卸去冲劲。 只是虎头儿脚底上的泥泞却沾染到了白衣男子手上并且溅射到了其白袍之上,白衣男子脸色恶毒,正待斥责却见虎头儿提起西凉刀便朝着其面门横扫而来,无奈在心底暗骂一声只好暂时后退避其锋芒。 可谁知那虎头儿得理不饶人,一步占了先手之后变像个贪心的泥腿子一样拼了老命也得把这优势扩大,一刀狠过一刀一刀快过一刀,匆忙之间失了先手的白衣男子连连后退,无奈之下只得屈指弹出一枚稍小一些的金属羽毛格挡住虎头儿西凉刀,这才抽身跳出战场之外倒飞出去十丈有余落在一只战马鬃毛之上。 而那战马犹自打着响鼻东张西望,丝毫不知道自己脖子上站了一个人。 虎头儿面色阴沉,他知道失了先手之后自己不太好过了,这种能缠斗的灵活对手是最克自己的,滴水成血不仅会给虎头儿带来莫大痛苦,更是有着严格的时间限制,若是一次运功过度,会给自己终身留下损害不说,到了战斗后期心智更会渐渐迷失,很容易被敌人抓到破绽一刀毙命。 欲速战速决的虎头儿一脚踢飞地上的三口军刀,两口军刀直直飞去贯穿挡在自己面前的二十余人,最后一口军刀则直直飞向白衣男子面门。 白衣男子手里拿着的那支金属羽毛轻轻一挥便磕飞了这口军刀,他盯着虎头儿冷漠开口传令说有马贼:“给我杀了这个魔道余孽,凡是在他身上留下一道伤口者,赏银百两;断其一臂者,赏银千两,恢复平民身份;取其头颅者,赏银万两良田百亩,封子爵。若有胆敢后退者,不仅你们要死,就连你们在大营里的妻儿老小,都会受到你们的牵连。” 或许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亦或许是这些马贼真的见识过了这个白衣男子比死还恐怖的手段,在白衣男子话音刚落的时候便嗷嗷叫着挥刀冲了上去,想以人命填满自己与这一位魔道余孽的差距。 剩余的七名西凉卫齐刷刷的起刀,跳下战马之后便一路奔杀到虎头儿身边,结成一个简单战阵后便护卫着虎头儿朝那白衣男子杀去,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杀死那名白衣男子才能获得一线生机,盯着那白衣男子的眼神宛如一群老狼盯住了来自己领地冒犯的老虎,拼命也要撕扯下几两肉来。 自古以来,人海战术一直便是最简单的战术,但是于此同时却也是最实用的战术,两百多有马的步卒和随后赶来的五百步卒把这八个人围绕在中央,犹如一片大海包围住了飘摇的小船,一次次发动波浪试图淹没这艘小船,但是这艘小船却格外坚定,虽然在风浪之下摇摇欲坠,但是却始终屹立不倒。 不过所有人心知肚明,这艘小船的覆灭,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白衣男子站在马颈之上,负手于背后眼神冷漠地看着有条不紊地收割着马贼性命的八人,一个接一个的马贼死去丝毫没有让他心智有一点动摇,在他眼里马贼不是人,性命的分量与大街上的烤鸭烧鹅没有一点差别,他只是在心里默默计算着得多久才能耗光虎头儿的最后一丝力量。 面对这名已经砍废了三把西凉刀已经几乎彻底入魔的魔道余孽,白衣男子格外谨慎,每当虎头儿欺近自己三丈以内他便轻轻一跃来到另外一处地方,然后虎头儿与活着的四名西凉卫又被马贼包围陷入苦战之中。 白衣眼神始终阴冷的盯着虎头儿,每当虎头儿身上多添一份伤口他眼神就炙热一分,但是他却始终不肯犯险去主动攻击虎头儿,只是在等待这头老虎被蚂蚁一点一滴啮噬干净。 面对与自己水平相当能对自己造成威胁的敌人,白衣男子一直用来有着充足的耐心与警惕心。 或许这便是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吧。 白衣男子在心底给了自己一个说法,颇感得意。 蓦然,白衣男子心底闪过一丝威胁。 接近自己四丈左右的虎头儿怒吼一声,身后两个西凉卫竟然一拳锤在了他后背之上,虎头儿借着这股巨力大脚一蹬地面,便朝着白衣男子电射而来。 面对只是苦苦撑着一口气的虎头儿,白衣男子嘴角却露出一丝奸计得逞的笑容,虎头儿刚刚接近他三尺以内,白衣男子的身躯便骤然冲天而起,在其落地之时,虎头儿已经冲过了半个身子,白衣男子丝毫没有留手的意思,脚板用力一跺便踏在虎头儿脊椎之上,与此同时手里羽毛直接射出,准确而狠辣地插入虎头儿脖颈之中,冒着热气的鲜血瞬间迸射出一丈远。 仅存的三名西凉卫怒吼一声,以一种搏命的姿态朝着虎头儿拼命袭杀过来。 白衣男子不屑冷笑,对这三只蝼蚁不屑一顾。 本该安静等死的虎头儿却趴在马背上艰难地转了个身,这个简单的动作不仅让他的脊椎发出一阵碎响,更让他脖颈上的伤口流出的血液又流出三分。 白衣男子此时已经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胜券在握,虎头儿折了脊柱丢了战刀,若能再有翻盘的手段,那可真太没天理了。 面对双目充血怒睁的虎头儿,白衣男子只是微微一笑,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手下败将,并未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不论我采取了什么手段,你都败了不是吗? 可惜时间上很多事情都是不讲道理的。 虎头儿没了战刀折了脊柱,但他还有血啊。 你以为滴水成血为什么叫滴水成血? 虎头儿苍白的脸色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 从虎头儿嘴里吐出的一道腥臭的血箭几乎是以瞬间速度到达白衣男子面门,白衣男子脸庞被血箭覆盖的第一时间便感觉天旋地转,下一刻才感受到自己面门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一个坏消息是,他知道,自己姣好的面容,毁了。 另一个好消息是,他以后再也不用为自己面容被毁而伤心了。 接下来的一股血箭直接洞穿了白衣男子心房,虎头儿的血液与白衣男子的血液混合在一起,竟然发出了沸水滚烫时的声音。 在身亡前一刻,白衣男子最后一个念头很奇怪。 杀我的虎头儿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啊,我岂不是死得很憋屈?1.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严家雏凤 三日后,清晨,东方的天空刚刚露出一丝鱼肚白。 顾仙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自白起特意为他让出的自己所住的窑洞之内走出,坐在场子中的一块巨石之上怔怔出神。 白起在这三十二岭中地位最高,理所当然所住的窑洞是这岭子上最大、最好、最高的。所以走出窑洞之后,顾仙佛把这岭子上大部分的景色一览无余,在这辽阔粗犷的千里戈壁的冲击下,顾仙佛心中的郁结也解散少许。 三日前的一战,三大营付出阵亡一百二十七人的代价后方才斩杀黄鹿升,白起跪降,愿此生此世奉顾仙佛为主,一生听其调遣,不过顾仙佛心知肚明,这种承诺与效忠在玉门关马贼身上一文不值,别看今日白起信誓旦旦能为顾仙佛上刀山下火海,但若是明日顾仙佛失势了,那白起马上就能调转枪头把顾仙佛当成不共戴天的敌手。 这与白起为人无关,纯粹是马贼这个身份所赋予他的特性。 做马贼,狡猾,远远比狠毒重要。 所以顾仙佛虽然收下了这股不小的势力,但是并没有天真的把其当做自己的心腹,更多的是把他们当做与虎谋皮的投机客。 能与长安城皇宫里的皇后娘娘联系上,还不是投机客? 渭水之畔。 顾仙佛一想起这四个字,内心就有一个结。 十六年前,七岁的顾仙佛与娘亲在渭水之畔遇皇后,娘亲以身作上马石,服侍花枝招展的皇后娘娘上了马车。 也就是自那时起,顾仙佛把皇后与太子在自己心中列为不共戴天之仇敌。 那日大战,监察院的谍子并没有出现,他们当然并非临阵逃脱,而是被顾仙佛指派到了白起老窝旁边,白起大军前脚出发,他们便杀了进来,只是付出了三人轻伤的代价便拿下了这个岭子。 皇后娘娘留在这里控制白起的七个联络人活捉四人斩杀三人,这是顾仙佛派他们过来的根本目的。 虽然白起变色的消息最后肯定会传回长安,但是能晚一天,顾仙佛便能多一天来布局。 大战过后的第二天,三营人马便护卫着车队启程,只是因为海婵与李晟二人一直昏迷不醒状态尚不稳定,顾仙佛怕路上长途颠簸,干脆带着顾府里的郎中在白起的岭子上停了下来,准备等二人情况好转以后再上路。 而护卫方面,顾仙佛也吸取了上次教训,除了顾烟与五名顾府里出来的身经百战的天字高手留下护卫之外,卫小凤还带着五百人马配着强弓硬弩驻扎在离这岭子不足三里之外的地方,随时准备策应出了意外的顾仙佛。 白起自然知道顾仙佛此时对他来说是什么概念,说是能掌控他们六千马贼生死的活阎王也不过分,当下便把最好的窑洞、最美貌的婢子、最好的郎中、最珍贵的草药一股脑全弄了过来,只求伺候着这位姓顾的大爷高高兴兴的。 住在另一侧窑洞里的顾烟听到院子里的声音,便睡眼惺忪的横披了一件衣服走了出来,顾仙佛看了看这个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弟弟,笑骂道:“你昨夜守夜守到四更天你当我不知道?滚去睡觉去,我在这岭子上能出啥事!” 顾烟嘿嘿一笑,这才顶着两个黑眼圈回窑洞继续补觉。 顾仙佛窑洞里有两名婢子伺候着,原本白起直接送来十六名各有千秋的婢子,顾仙佛遣送回去绝大部分,只留下一名三十左右的婉约美妇与一名似乎是蛮夷的豆蔻少女。 顾仙佛走出窑洞不久,那名婉约美妇便梳妆完毕端着铜盆盈盈走了出来,行至顾仙佛身边之后盈盈施了个万福,才温柔笑道:“爷,您先洗把脸吧,婢子这就给您去伙房催催早饭。” 似是蛮夷出身的豆蔻少女看到顾仙佛似乎很是恐惧,手里捧着一条白毛巾却不敢靠过来,昨夜太黑没有仔细看,顾仙佛今日才得空细细打量她一眼,大约是与随队进西凉的叶襄一个年纪,而且二人脸上俱有一些小小的雀斑,不同的是这少女是碧眼黄发,颧骨也与中原人不一样,只是皮肤倒是比顾仙佛见过的大多数女子白皙不少。 在顾仙佛的注视下,豆蔻少女更为恐惧,泪水直接开始在眼眶里打起转来,只是这些日子马贼对她的棍棒教育刻在了她的骨子里,这才没有转身逃跑。 顾仙佛来了兴致,一边洗着手一边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们如何称呼?” 婉约美妇温柔一笑,温声细语道:“回爷的话,婢子名唤春水,这小丫头是前些日子刚刚被白当家麾下一个岭子送来的,不怎么会说咱中原官话,草原蛮话也不会说,根据她的只言片语,白当家就给这小丫头起了个小蛮的名号,现在好歹叫小蛮,她知道是叫她了,也会零零散散的说咱几句中原官话了,就是胆小,怕见生人,爷您多担待着点。” 顾仙佛随意洗了把脸,接过小丫头怯生生递过的毛巾擦了擦,随手把毛巾扔进水盆里,笑问道:“小姑娘,你从哪里来?” 小蛮瞪着一双迷茫的眼睛思考良久,才终于如婴儿学语一般吐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我……海……大船……浪风大……” 顾仙佛摇头而笑,也不为难这个磕磕绊绊的小姑娘了,挥挥手道:“行了,你们下去准备早饭吧,我自己在这呆一会儿。” 春水施了个万福,这才带着小蛮款款退下。 顾仙佛叹了口气,从青石之上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去往与其窑洞挨着的另一个窑洞里,有一名天字武夫表情肃穆地守在窑洞门口,看到顾仙佛过来也只是点了点头,右手一直没有离开腰间刀柄。 顾仙佛掀开门帘走了进去,此时海婵正躺在窑洞里唯一的一张土炕之上,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呼吸轻不可闻,一头青丝已经披散开来宛如散落着的黑瀑。 在一旁伺候着的一名婢子刚刚给海婵擦完脸,看到顾仙佛进来怯怯施了个万福。 顾仙佛摆摆手,坐到海婵身边轻轻握着海婵柔若无骨的小手,细细盯着海婵的面庞,开始数海婵的睫毛。 数着数着,顾仙佛就数乱了,那便重新开始数。 这样反复循环了六七次,顾仙佛还是没有数清海婵的睫毛,他把目光从海婵脸庞上收回来,望着窑洞顶部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大约一盏茶冷热的功夫,窑洞门帘外传来春水柔软的嗓音:“爷,早饭备好了,白当家也过来了,想与您一起用早饭,白当家想问问可否?” 顾仙佛这才从回忆中惊醒,把海婵的柔荑仔细地放到薄被里,低头在海婵并无血色的朱唇之上如蜻蜓点水一般亲了一下,起身后便走了出去。 从进来到出去,顾仙佛没有说一个字。 但是他却坚信,自己想要告诉海婵的,海婵都知道了。 走出窑洞,映入顾仙佛眼帘的是被那名天字武夫拒于一丈之外的春水可怜巴巴的面容。顾仙佛没有管这个美妇幽怨的双眼,一边往自己窑洞里走去一边说道:“把白起叫进来,还有,以后不要再靠近这个窑洞,要不然等你临死的时候都来不及说遗言。” 顾仙佛说得平淡,春水却在心底打了个激灵,她这个年纪又是在马贼窝里呆了这么长的时间,自然知道顾仙佛说得是真是假,当即一路小跑赔着笑便去院门外叫恭敬侯在门外的白当家。 在顾仙佛暂居的窑洞里,中间桌子上已经摆着琳琅满目的十余种吃食,看得攥着衣角的小蛮在一旁直咽口水却又不敢动,连沉闷的顾仙佛都被如此姿态的小蛮逗乐少许。 顾仙佛一撩长袍后襟便落座于那披着虎皮的高大座椅之上,一直对着美食怔怔出神的小蛮这才发现有人到了,慌忙模仿着春水行了一个蹩脚的万福。 顾仙佛笑了笑,拿起两个大乾西部特有的白吉馍,亲手从瓦罐中盛了一碗热气腾腾乳白色的羊肉汤,一起推到小蛮面前。 小蛮惊讶地指了指自己鼻子。 顾仙佛点点头。 小蛮惊吓更甚,慌忙摆着手嘴里一咕噜地吐出一连串顾仙佛听不懂的家乡话。 顾仙佛佯作怒状,小蛮这才心惊胆战地接过白吉馍与羊肉汤,却没有敢在顾仙佛给她指的座位上落座,而是找了一个角落蹲下,埋头大吃起来。 顾仙佛看小蛮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微微有些触动,但是也仅仅是触动而已,他确实是个有着正常同情心的人,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有着几斤几两,知道自己不是能拯救天下万民于水火之中的那块料。 能给一个小姑娘一块白吉馍一碗羊肉汤,似乎是他能做得极限了。 门帘外传来春水小心翼翼地汇报之声。 顾仙佛轻声道:“进来吧。” 门帘被白起掀开,一进入窑洞,白起便直接五体投地,恭敬道:“罪民白起见过王爷。” 正在狼吞虎咽的小蛮突然听到那个恶魔的声音,霎时间便噎住了,一时间咳嗽连连,涨得小脸通红。 顾仙佛没有管跪在地上的白起,而是转身看向小蛮,小蛮越来越害怕,可是越害怕咳嗽反而越止不住,瞬间眼眶里泪水便夺眶而出。 她虽然来岭子上不过数月,但是马贼治人的手段,她却再也清楚不过。 等到她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擦了擦眼里遮住视线的泪花,却蓦然发现自己面前多了一双脚,一双穿着青色布靴的脚。 小蛮抬起头,看到笑眯眯的顾仙佛递过来一杯热茶。 不知怎地,看到这个陌生人的笑容,小蛮竟然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那杯热茶,等她反应过来之时,那个陌生人已经回到了座位上,自己手里的热茶也被喝了一半。 小蛮眼泪又一次落下,不知是因为热茶太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第一百二十四章 齐小染 春风楼。 若论老字号,御蛮郡乃至西凉州自然当属悦来客栈;但若论烧银子,御蛮郡乃至西凉州自然没有可与春风楼相提并论的地方。 今日的春风楼自从寅时就开始忙活,连久违的春风楼大当家都出现在了春风楼里,跑前跑后的跟着忙活,春风楼的大当家也算是个传奇人物,姓气,名小染。据说年轻之时本是一青楼花倌,还是头牌,春宵一刻的价格当属的上西凉州最高,接待过骑马的将军,也接待过文绉绉的的士子,阅遍人间繁华之后便看淡了红尘,到御蛮郡悦来客栈对面开了这一个春风楼。 这是民间流传的最广泛的一个版本,也是被齐小染最不屑的一个版本。 齐小染是曾是一名花倌不假,是一名头牌也不假,但是除了这两点之外,别的都是假的,齐小染一夜春宵的价格没有那么高,只有三十两银子,有时行情不好的话,二十两也可以接客,但是再低就不行了,齐小染虽然是个花倌儿,但是也有自己独特的尊严在里面,这就像人们都知道齐小染是妓女,但是却只叫她花倌一样, 二十两银子,是齐小染给自己设定的一个底线。 她认为自己还是值得二十两雪花银的。 起码在遇到那个人之前,她是值得的。 齐小染小时候生活极其困苦,吃过很多别人别说吃过,连听都没有听过的苦,但是不幸中的万幸,齐小染还是在这些吃人的野兽牙缝里摸爬滚打的过来了,她一直有一副还算不错的上好皮囊,只是这个皮囊在她之前的生活困境中不仅不是她的臂膀反而是她的累赘,所以她在乞讨或者做工的时候,怎么狼狈怎么来,怎么肮脏怎么来,所幸凭着一股子执拗的性格和还算精明的头脑,这些年来齐小染虽数次深陷险境但好歹不是必死之境,让她三番五次死里逃生。 十六岁之后之后,齐小染实在受够了这种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的日子,便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与一名中年汉子合作,给了那名中年汉子自己的身子,然后让那名汉子把自己卖到西凉州最好的青楼里,卖来的银子二人五五开。 那名汉子最后确实把一半的银子给了齐小染,这可能是因为他有一丝良心,更大的可能却是他害怕那个女孩儿的眼神,像一条盘在阴冷角落里窥探的蛇,像一只正在平静啃食着自己受伤后退的狐狸,像一头面对猎人利箭还从容优雅的青虎,总而言之,就是不像人。 被卖到青楼之后,为了防止别人轻贱于她,齐小染的表现确实如同一个贞洁烈女,除了三上吊以外一哭二闹都用上了,而且用的比别人还熟练,手段还激烈。 当然,吃了身强体壮的龟公几鞭子以后,齐小染便瞬间老老实实地接受老鸨的调教了,几乎是用了青楼最短的时间,齐小染便成了一名合格的花倌儿,她懂得如何在最短时间内区分面前的男人是真有钱还是装大头,懂得如何说话才能触动男人的心坎儿,在弱势的男人面前她强势,在强势的男人面前她又比谁都楚楚可怜,总而言之,齐小染对男人的把握有着近乎于天生的直觉,经过了短短几个月的训练便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与其说是训练,还不如说是她在借着龟公验证自己的想法。 就连阅人无数的老鸨也直言不讳:小染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齐小染并不觉得在青楼里过活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就如同它并不觉得自己这个选择有什么值得别人讨厌甚至咒骂的地方。上天给了她一副烂到底的叶子牌,但是她能打到这种地步,她相当自豪,齐小染相信,没有人能在这种境地做的比自己好了,正如同没有人能比她更了解男人一样。 但是那个男人的出现,打破了齐小染一直以来的认知。 打破得有多彻底呢? 齐小染甘愿倒贴银子,只为了与那人一度春宵。 而当时,齐小染还不知道那个男人叫什么。 她只是知道,这个男人就是她的神。 齐小染认为自己看男人的本事天下无双,却没想到在这个男人面前一败涂地,输的丢盔卸甲甚至溃不成军。这个男人在见面聊了不过小半个时辰的情况下,便把齐小染心中最阴暗最隐私的秘密挖掘得一清二楚,他把齐小染心中不能示人甚至不能示己的事情一条一条摆到桌面上,每摆出一条,齐小染心中的惊悸便强上一分。 到了最后,齐小染已经是个赤条条的透明人儿了。 在别的男人面前,齐小染心甘情愿地脱下自己的衣服,因为她知道,就算是自己一丝不挂,但是在自己心里,自己还是一个穿的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只有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哪怕穿着衣服,也自知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男人,一眼便能把她望到底。 这个男人说,他把这种望穿人心的本事分为两个方面,表层的叫“话术”。深层次的叫“心术”,他欣赏齐小染,因为从本质上来讲,齐小染和自己是一类人,齐小染对他的这种说法报以苦笑,她自然能听出这是这个男人的安慰之语,老虎和家猫从本质上来讲,而是同一个动物。 但是起码这个男人还会安慰人,这便证明他是个活生生,有人气儿的人。 想到这里,齐小染竟然满心欢喜起来。 然后,这个男人告诉齐小染,她在这一方面很有天赋,但是却没有人引导他,她现在走得方向有些错了——过分注重话术而轻了心术,这种路子短时间看来似乎没什么大毛病,相反还有提升速度更快的趋势,但是若是从更高的角度高屋建瓴的看下去,便知道这种速度是以牺牲前途为基础的。 所以这个男人便笑着问齐小染,是否愿意跟随他学习心术。齐小染当即便跪倒在地,郑重发誓,愿意把自己的一切:自己的肉体、自己的银子连同自己的三魂七魄一块奉献给这个男人,只求这个男人能让自己跟随他。 这个男人拒绝了她的发誓,只是告诉他一句话:“不用发誓,学习心术之后,你会敬我如敬神。” 那一夜尽管齐小染暗示已经相当露骨,可是那个男人依旧没留在房间里过夜,只是赐给了她一个名字:齐小染。 第一百二十五章 吃羊肉 在春风楼里众人火热布置得时候,顾仙佛一行人却安静走在小巷中,屋檐倒挂一串串冰凌子,吴钩折了两根握在手里,蹦跳着耍了几个花架子。途经一座两进小院子,恰好房门没关,兴许是院里孩子还在外边疯玩,还没来得及赶回家吃饭,一眼望去,屋里八仙桌上搁了一只红铜色的锅子,下边炭火熊熊,烟雾缭绕,因为是小院子小户人家,涮羊肉没太多花样,能祛风散寒就行了,比不得大宅门里头涮锅子的五花八门。吴钩听着炭裂声和水沸声,抽了抽鼻子,真香。卧弓城有太多家道中落的破落户,这些人千金散去不复来,可身上那股子刁钻挑剔依然转不过弯,这就让卧弓城有了太多的规矩,不时不食,顺四时而不逾矩,吃东西都吃出了大讲究。 顾仙佛笑着说道:“我知道龙须沟有个吃羊肉的好地儿,咱们尝尝去?” 上官素手皱眉道:“我不吃羊肉,闻着恶心。” 顾仙佛摇头笑道:“那是你没吃过好吃的,太安城的好羊肉都是山外来的黑头白羊,用的肉也是羊后脖颈子那块肉,一头羊出不了几两这样的肉,吃起来那叫一个不腥不膻不腻,你们徽山那边就算有钱也买不到。再差一些的,就是羊臀-尖的肉了,接下来几样俗称大小三叉磨档黄瓜条的羊肉,都进不了讲究人的嘴里。咱们去的那家馆子,只做前两样,掌勺师傅一斤肉据说能切出九九八十一片,所以馆子就叫九九馆,样样都地道,就是价钱贵了些,吃饭点上,也未必有咱们的座位。” 一行人走到了镇压京城水脉的天桥边上,沿着河边找人问,跟几位上了年纪的京城百姓问着了去处,馆子藏得不深,门外街道也宽敞,停了许多辆敲上去贵气煊赫马车,光看这架势,不像是涮羊肉的饭馆,倒像是一掷千金的青楼楚馆,顾仙佛抬头看去,九九馆的匾额三字还是宋老夫子的亲笔题写,馆子开得不大,就一层,估摸着就十几座的位置,顾仙佛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对羊肉反感的上官素手竟是抬脚就去,顾仙佛心想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坏心眼娘们,就这么恨不得我在京城地头蛇的达官显贵们较劲?四人入了九九馆,青鸟和吴钩都瞧着像是正经人家,顾仙佛和上官素手就十分扎眼了,尤其是一袭紫衣的徽山山主,连徐骁都说确实有几分宫里头正牌娘娘的丰姿,她这一进去,虽说是环视一周的动作,却明明白白让人察觉到她的目中无人,上官素手瞅准了角落一张空桌子,也不理睬桌上放了一柄象牙骨扇,走过去一屁股坐下,一挥袖将那柄值好些真金白银的雅扇拂到地上,吴钩想着让桃花姐姐好跟公子坐一张长凳上,就要坐在上官素手身边,被冷冷一斜眼,只得乖乖坐在对面。 顾仙佛本想跟吴钩与商桃花挤一张凳子,商桃花嘴角一翘,故意没给他留座位,顾仙佛也就只能硬着头皮让上官素手坐进去靠墙壁一些,可她的臭脾气,也就对着顾淮还能有几分拘谨敬畏,对顾仙佛从来就谈不上好脸色,左耳进右耳出,仍是坐在长凳中间,纹丝不动。 顾仙佛侧着身坐下,小馆子藏龙卧虎,往来无白丁,有官味十足的花甲老人,如同座师带了些拮据门生来改善伙食,也有几乎把皇亲国戚四个字写纸上贴在额头的膏粱子弟,身边女子环肥燕瘦,摆饰都很是拿得出手,美人身上随意一件摆饰典当出去,都能让小户人家几年不愁大鱼大肉,还有一些江湖草莽气浓郁的雄壮汉子,呼朋唤友。上官素手不讲理在前,顾仙佛只得给她亡羊补牢,在九九馆伙计发火之前拾起那把象牙扇,才发现扇柄上绿绳子系有一颗镂空象牙雕球,球内藏球,顾仙佛轻轻一摇晃,眯眼望去,竟然累积多达十九颗之多,这份心思这份手艺,堪称一绝,哪怕见多识广的顾仙佛,也忍不住仔细端详起来,馆内小二是个年轻小伙,年轻气盛火气旺,加之九九馆见多了京城大人物,难免眼高于顶,虽说眼前这座男女不像俗人,可自家地盘上不能坠了威风,言语中就带了几分火气,“我说你们几个,怎么回事,懂不懂先来后到?我不管你们是谁,想要吃咱们馆子的涮羊肉,就得去外头老实等着!” 馆子伙计说话时眼睛时不时往紫衣女子身上瞥去,之所以如此大嗓门,不外乎有些想引来她注意的小肚肠小算计。 上官素手转过头,伸出双指,指向伙计双眼,顾仙佛不动声色按下她的手,朝伙计歉意笑道:“后来占了位置,是我们理亏,等扇子主人到了,我自会跟他们说一声,要是不愿通融,我们再去外头老老实实等着,这会儿天冷,就当我们借贵地暖一暖身子。我这妹子脾气差,别跟她一般见识。” 吴钩撇过头,忍住笑,忍得艰辛,自家公子真是走哪儿都不吃亏,这不就成了上官素手的哥? 差点就给上官素手剐去双目的活计犹然不知逃过一劫,不过他心底当然希望那冷冰冰的绝美女子能够在店里坐着养眼,见眼下这白头公子哥说话说得圆滑周到,也乐得顺水推舟,在九九馆抢位置抢出大打出手的次数多了去,见怪不怪,九九馆的火爆生意就是这么闹腾出来的,今年年初的正月里,吏部尚书赵右龄的孙子不就跟外地来的一位公子哥打了一架,就在九九馆外头,好些家丁扈从都落了水,第二天九九馆就排队排了小半里路,老板说了,打他们的,卖咱们的,井水不犯河水,和气生财。 九九馆内气氛骤然一凝,四五位衣着鲜亮的锦衣子弟晃入门槛,饭馆里头的事已经给通风报信,为首一人相貌长得对不起那身华贵服饰,看到上官素手的背影后,眼前一亮,来到顾仙佛身边,屈起双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眼神阴沉晦暗,脸上倒是笑眯眯道:“喂喂,你摔了我的扇子占了我的地儿,这可就是你不讲究了啊。” 顾仙佛抬头望去,笑道:“折扇名贵,可还算有价商量,这象牙滚雕绣球就真是无价宝了,我妹子摔出了几丝裂痕,是我们不对,这位公子宰相肚里能撑船,开个价,就算砸锅卖铁,我们也尽量赔偿公子。” 相貌粗劣的公子哥哈哈笑道:“宰相肚里能撑船?” 身边帮闲的狐朋狗友也都哄堂大笑,其中一人逗乐了,话里带话:“王大公子,咱们大乾王朝称得上宰相的,不过是三省尚书令和三殿三阁大学士,先前空悬大半,如今倒是补齐了七七八八,这小子独具慧眼啊,竟然知晓你爹有可能马上进入内阁?” 公子哥摆摆手,貌似不喜同伴搬出他爹的旗帜“仗势欺人”,依然跟那个长得“面目可憎”的白头年轻人讲道理,“谈钱就俗了,本公子不差那点,不过这扇柄系着滚绣球的小物件,是本公子打算送给天下第一名妓李白狮的见面礼,里头有大情谊,你怎么赔?赔得起?本公子向来与人为善,本不打算跟你一般见识,既然你说了要赔,那咱们就坐下来计较计较?你起身,我坐下,我跟你妹子慢慢计较。” 顾仙佛笑道:“你真不跟我计较,要跟我妹子计较?” 一位帮闲坏笑道:“一不小心就计较成了大舅子和妹夫,皆大欢喜。白头的家伙,你小子走大运了,比出门拣着金元宝还来得走运,昨天去玉皇观里烧了几百炷香?知道这位公子是谁吗,户部王尚书的三公子!” 顾仙佛嘴上说着幸会幸会正要起身,结果被上官素手一脚狠狠踩在脚背上,没能站起来。顾仙佛不知道身边这歪瓜裂枣的纨绔子弟叫什么,不过户部王雄贵倒还算是如雷贯耳,如刘文豹在船上所说,永徽元年到永徽四年之间,被誉为科举之春,那四年中冒出头的及第进士,大多乘势龙飞,尤为瞩目,进士一甲第一人殷茂春领衔,如今已是翰林院主事人,当朝储相之首,除此之外更有赵右龄平步青云,依次递官至位高权重的吏部尚书,尚书省中仅次于宰辅张巨鹿和兵部尚书顾剑棠,再就是寒族读书人王雄贵、元虢、韩林分别入主各部,一举扭转南方士子不掌实权的庙堂颓势,永徽之春中年轻最轻的王雄贵当时座主是张巨鹿,考《礼记》,房师便是阅《礼记》考卷的昔日国子监左祭酒桓温,王雄贵的飞黄腾达也就可想而知,不过这永徽年间跃过龙门的庶寒两族这十几位鲤鱼,大多数后代都不成气候,好似一口气用光了历代祖宗积攒下来的阴荫,难以为继。 王雄贵的幼子见那女子脸色如冰霜,非但不怒,反而更喜,吃腻了逆来顺受的柔绵女子,都跟吃家养羔羊一般无趣无味,当下这位跟野马般桀骜的女子,骑乘驯服的过程,想必一定十分够劲。天子脚下,他由于家世缘故,也知晓许多轻重,强抢民女什么的,少做为妙,就算要做,也得把对方家底祖宗十八代都给摸清楚再说,万一牵扯到了不显山不露水的暗礁,把深潭泥底的老王八-老乌龟都给钓出来,就算他是户部尚书的小儿子,那也远不能只手遮天,京城的圈子,大大小小左左右右,相互纠缠,极为复杂,何况这段时日爹和两个在六部任职的哥哥都叮嘱他不要惹是生非,提醒他如今事态敏感,他甚至连去青楼见白玉狮子的事情都给耽搁了,一想到这个,他就火冒三丈。不过今天在九九馆偶遇了这位紫衣女子,就泻火了大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真是浑身舒坦,觉着这般性子冷冽的女子,抱去床上鱼水之欢,偶有婉转呻吟,真是滋味无穷,到了过些时节的炎炎夏日,见一面摸一下可不就是能在三伏天都透心凉?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争执 “滚一边去。” 上官素手桌下轻轻抬脚,刀子眼神剐的则是那边抖搂家世的京城世家子,她一开口就惊吓满座食客。混江湖的豪客们尤为佩服,心想这位看不透道行深浅小娘别的不说,胆识绝对是人中龙凤了,江湖朝庙堂低头已经有些年头,敢在太安城跟一部尚书之子横眉冷对,多半不会是纯粹的武林中人,难道亦是分量十足的官宦子孙?王雄贵最不成材的幼子听到这句谩骂后,捧腹大笑,挺直了腰杆,手上旋转象牙绣球,眉开眼笑,竟是半点都不恼,女子只要长得祸水,便是泼辣骄横一点,也别有风情,他王远燃拾掇那些家世差自己一线的世家子弟毫不留情,对于京城里头哪些同龄人千万不去惹,哪些见面要含笑寒暄,哪些要装孙子,心里都有谱,太安城百万人,可台面上,不过那一小撮千余人,抛去老不死的退隐家伙,加上他爹这一波旗鼓相当的朝廷柱石,剩下那百来号年轻世家公子,能让他心生忌惮,大多低头不见抬头见,熟稔得很,还真不认识眼下这对年轻面生的男女,他笑得胸有成竹,老神在在,瞥了眼那紫衣女子胸脯,深藏不露啊,又居高临下看了眼卑躬屈膝给她系裙成挽儿的外乡男子,兄妹?糊弄小爷我?王远燃心中腹诽冷笑,你小子以为白个头,就当自己是那佩刀上殿还不跪的西凉世子了? 顾仙佛笑道:“好了,礼数买卖都两清了,双眼换绣球,怎么看都是王尚书的公子你赚到了,再不走,我可不保证你会不会直着进来横着出去。王雄贵自永徽年间入仕,弹劾顾淮大小十二次,冤有头债有主,我不像京城某些人,不跟你这个当儿子的算这笔旧账,你也不配。” 九九馆内不管羊肉锅如何热气升腾,都在这席话入耳后,变得格外应景饭馆外头的冷清刺寒。座师门生那一座有官家身份的食客,更是不约而同放下碗筷,本来没有如何细看的花甲老人定睛一看,脸色泛白继而铁青,那一日早朝,老人身为正五品官衔的吏部诸司郎中,位置靠后,没能近观西凉世子的跋扈,后来此人独自对峙国子监万余人,老人倒是走到敷文牌坊下凑了回热闹,遥遥看到白蟒衣年轻人的恶劣行径,跟同僚都感叹西凉确是盛产恶獠,不过才及冠,尚未世袭罔替,便已是如此大逆不道,以后当上了西凉王,朝廷边疆重地的西北大门,真能指望这种夸夸其谈的竖子去镇守? 王远燃气得七窍生烟,伸出手指,怒极笑道:“小子,你真当自个儿是个人物了?就算真是又如何,你敢咬我?” 顾仙佛伸出一臂,五指成钩,京城一流纨绔王远燃就给牵扯得扑向桌面,顾仙佛按住他后脑勺往桌子狠狠一撞,桌面给尚书幼子的头颅撞出一个窟窿,直挺挺躺在地上,闭气晕厥过去,那些个帮闲吓得噤若寒蝉,两股战战,作为在京城都排得上名号的世家子,胜券在握的前提下踩几脚扇几耳光还行,什么时候真的会卷袖管干架,那也太掉价跌身份了,他们做的光彩事情,撑死了不过在别人跪地求饶后,吐口水到了碗碟里让那些人喝下去,撒尿在别人身上的狠人也有,不过都是父辈权柄在握的将种子孙。眼前这哥们总不会真是那西凉蛮子吧? 顾仙佛对少年撇了撇嘴,“都丢出去。” 吴钩猛然起身,抓住一个就跟拎鸡鸭似的,朝门外砸出去,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才给丢掷出去的王远燃帮闲又给掷回饭馆,撞在了狐朋狗友身上,瘫软在地,估计是吓懵了,都忘了哭爹喊娘。顾仙佛转头望去,眯了眯眼,京城里真正的主人之一驾到了,赵家都已家天下,自然也家西凉,踏入饭馆中的五六人中,就有两位姓赵。,一名高壮男子身形犹在她之前跨入九九馆,多年以来一直被朝野上下视作下一任赵家天子的七皇子赵武!赵风雅一脸幸灾乐祸,赵武则脸色阴沉,身后三人,一名女子姿色远超出九十文,陈晨。还有两名气机绵长如江河的大内扈从,步伐稳重,腰佩裹有黄丝的御赐金刀。 已经打眼一次的吏部某司郎中脸色骇然,这一次万万不敢岔眼,正要跪迎皇子和,以雄毅负有先帝气概著称的赵武皱眉摆手,阻止花甲老人的兴师动众,吏部郎中赶紧带着得意门生匆匆弯腰离开饭馆,江湖草莽也不敢在是非之地久留,放下银子顾不得找钱就溜之大吉,王远燃昏死过去,那些帮闲就结结实实遭了大罪,丑八怪照镜子,自己把自己吓到了,噗通几声,也没敢喊出声,就跪在那里请罪。赵武挑了一张凳子坐下,也不看顾仙佛,冷笑道:“野狗就是没家教,处处撒尿,也不看是什么地方。” 顾仙佛转过身,跟店伙计作了个端锅上菜摆碗碟的手势,然后轻声笑道:“家狗在家门口,倒是叫唤得殷勤,见人就吠上几声,也不怕一砖撂倒下锅。京城的大冬天,吃上一顿土生土长土狗肉,真是不错。” 新胭脂评上号称姿容让天下女子俱是“避让一头”的女子,听闻两人粗俗刻薄以后,悄悄皱了皱眉头。 两名金刀扈从的气态自是寻常高门仆役可以比肩,屏气凝神,按刀而立,只是安静守在饭馆门口,对小馆子里的争锋相对,置若罔闻。 七皇子赵毅平淡道:“也就只配跟王远燃这种看门狗对着咬了,真是出息。” 九九馆的伙计已经不敢露面了,饭馆老板是个徐娘半老的丰韵妇人,也不知是谁家豢养的金丝雀,遇上这种大风大浪,也是怡然不惧,娇笑姗姗走出,双手端了铜锅在桌上,又手脚麻利送来三盘透着大理石花纹的鲜嫩羊肉片儿,更有芝麻烧饼酸白菜白皮糖蒜等几样精致小食,外加七八只碗碟,产自清徐的熏醋,自家晒出的老抽,现炸的小辣椒,韭菜花儿,等等,红绿黄青白,一碟是一碟一碗是一碗,清清爽爽,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她跟赵毅那一桌招呼一声说稍等,然后就去挂帘子的屋门口斜门而立,风情摇曳,她摆明了不会错过这场地头龙与过江蟒之间的恶斗风波,别说小鱼小虾,就是几百斤的大鱼,在这两伙人当中自以为还能翻江倒海,也得乖乖被下锅去清蒸红烧。 陈晨出声道:“你们先出去。” 那些帮闲如获大赦,感激涕零,可仍是不敢动弹,生怕这位仙子说话不算数,又让他们罪加一等,那回家以后还不得爹娘剥皮抽筋。皇子赵毅板着脸挥了挥手,帮闲们脚底抹油,头也不回,直接就给王远燃晾在冰凉地面上,共富贵共患难六个字,不是花天酒地几句拍胸脯言语,或是喝一碗鸡血就能换来的。赵毅一语石破天惊:“听说是你亲自在无心亭打断了赵无沮的腿,我虽也不喜这个弟弟,可毕竟他姓赵。” 风韵犹胜年轻女子的老板娘一听这话,叹息一声,退回里屋,放下帘子。这已经不是她可以听闻的秘事了,哪怕她的靠山很大,甚至大到超出王远燃这些富贵子弟的想象,可天底下谁不是在赵家寄人篱下?不识大体,在京城是混不下去的。不过她也是头回亲眼见到自幼便被偷偷送去边陲重地历练的七皇子,以前常听说他每逢陷阵必定身先士卒,若非皇子身份,军功累积早已可以当上掌兵三千人的实权校尉,言谈举止雄奇豪迈,这次真是眼见为实,直来直往,爽利汉子。 顾仙佛转过身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赵毅哈哈笑道:“姓顾的,敢做不敢承认?” 顾仙佛跟着笑,“别的不好说,揍一条家狗,敢做也敢认。” 赵毅点头道:“一条野狗要是撒尿能撒到我脚上,也算本事,就怕满嘴叼粪,光嘴臭不咬人。” 顾仙佛缓缓站起身。 赵毅啧啧道:“就凭你,不喊其他人代劳?到时候可别自己给自己台阶下,说没吃上饭,手脚没力气。” 一名金刀侍卫踏出三步,抽刀出鞘几寸。 顾仙佛继续前行,侍卫一步跨出,裹黄金刀迅速出鞘,刀光乍现。 可眨眼功夫,顾仙佛就站在他面前,一手按住刀柄,将即将全部出鞘的刀塞回刀鞘,近乎二品实力的御前侍卫眼神一凛,抬膝一撞,顾仙佛左手松开刀柄,轻轻一推,侍卫膝撞落空,惊骇之间,顾仙佛一记旋身鞭腿就砸出,呼啸成劲风,侍卫顾不得注定占不到便宜的仓促拔刀,猛然千斤坠,身体往后倒去,一手拍地,正要向后一丈然后扶摇起身,就给顾仙佛欺身而进,一掌仙人抚大顶,直接轰入地面,口吐鲜血,挣扎着站不起来。 没了天字高手的内力,更没了小宗师,却已是让顾仙佛亲眼见证了长卷铺开的恢弘,哪怕只是可怜拣得那凤毛麟角,也远非一个不到地字高手的侍卫可以叫板。 另外一名金刀侍卫一跃过同僚身体,举刀当头劈下。 顾仙佛侧身在刀身连拍六下而已,刀势就荡然无存,一袖挥去,把这名大内侍从挥到墙壁上,然后驭剑黄桐与青梅,钉入肩头在墙壁。 余下十剑俱是瞬间一瞬刺透。 侍卫倒在桌上后,墙上触目惊心的十二滩血迹。 顾仙佛转身一手掐住七皇子赵武的脖子,低头狞笑道:“你赵武除了姓氏,拿什么跟我比?” 顾仙佛往后一推,陈晨给直接撞得倒地,这个西凉世子竟是将大乾七皇子掐在墙壁上喘不过气,顾仙佛一字一字问出口:“你就算姓赵又如何?!” 第一百二十七章 对与错很重要 韩芳坐在书案前,抚摸着一把掐丝菱纹柄金刀,是实用性不大的装饰刀具,正想着什么时候拿去典当了换些银钱,好给钱囊干瘪的寨子解燃眉之急,放下金丝刀,桌上还有一块象牙微雕金刚经镇纸,韩芳手指摸着镇纸上篆刻的密密麻麻蚊蝇小字,重重叹息一声,一文钱饿死英雄汉啊。 韩芳就住在忠义厅楼上,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树立在青石广场上的那杆杏黄大旗,他不像寨子里许多落草为寇只为图快活的汉子,这些年始终洁身自好,没有掳掠女子上山做那泄-欲工具,以往下山去大庄子里杀富济贫,或者是拦路剪径,遇上的那些个娇柔小娘俏丽妇人,都分发给麾下兄弟,宋馗方大义这几位坐头几把交椅的兄弟,倒也不贪钱,唯独喜好在女子身上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每次都要他和张秀诚去劝架才能息事宁人,像这次宋馗在法场上被砍去了头颅,他留在寨子里的几房妻妾,不出意外今晚就成了其余兄弟们床上的玩物,这也是韩芳不愿意娶妻纳妾的原因所在,做贼做匪,少有安享晚年的,能活到半百岁就是老天爷开恩赏赐了,寨子里鼎盛光景,除去拖家带口的,得有将近骑得马杀得人的两百多号兄弟,来去呼啸成风,六嶷山附近数百里没有军镇屯兵,官府剿匪不力,对上自家寨子,不去官衙一排排砍了官老爷们的脑袋就要烧高香了。 只是如今寨子大势已去,得力手下不过十来条刀和马,许多当年称兄道弟歃血为盟的,死的死,活着的大多都已去了山上其余寨子,留下来的都是伤病拖累,养在寨子里,脾气还不小,不是嫌弃没新鲜女人,就是埋怨酒肉不够,韩芳也自知是为名声所累,许多话都不好说出口,甚至都不能有摆出丝毫脸色,如今能说上真心话的,也就只剩下家世相当的张秀诚了,树倒猢狲散不可怕,树倒众人推才叫人心凉,附近一些个当年寄他篱下讨口饭吃的寨子,随着不遗余力诱以黄金白银和娇俏女子,拢起大批人马,时不时就带上兄弟去山下杀个逍遥痛快,几个原先与六嶷山有秘密联络的乡堡庄子,都给不念旧情铲平了去,那些当家的做事不择手段,从来不讲究,一些个甚至和官府军校和捕快都有眉来眼去,大把银子砸进这些人的钱囊,更帮忙做了个本该公门当差便公门解决的许多染血脏活,前不久跟银瓶寨交好的一位官吏,就花了五百两银子私下聘请寨子歹人,去将一名衙门里的外乡刀笔小吏在在乡下村庄里全家上下十几口人,都给血洗屠尽,连几个幼龄稚童都没有放过,据说就那么给挑挂在长矛上,另外一些寨子则舔着脸去给沈门草堂几位管事的甘心做狗,认了叔父干爹,甚至还有一位四十几岁的寨主,认了草堂里一名年纪轻轻的女子做干娘,只因为她是草堂里一位魔道凶擘的宠妾,这些无半点道义廉耻可言的事情,尤其是官匪勾结,韩芳素来不齿,也难怪偌大一座忠义寨日薄西山了去,说来好笑,寨子能够散而不倒,还要归功于山脚那个青竹娘,若不是她跟草堂数一数二的魔头有过半年露水姻缘,其余几座大寨子想必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早就真刀真枪赶来吞并了。 响了两下敲门声,张秀诚无需等到应诺,就推门而入,他与韩芳意气相投,又是管领寨子内务的军师,不必在细枝末节上矫情。韩芳见到这位相识多年的嫡系心腹,心情好转,喊了一声张秀诚的字,笑道:“涪灵,睡不着?” 张秀诚脸色阴沉道:“方大义和洪迁二人又打起来了,还扬言立下生死状,说不共戴天,请我去写状子,我一气之下就谁都不理睬,省得闹心。” 韩芳笑道:“为了宋馗那个从青楼花两百两银子买来的小妾?” 张秀诚冷哼一声,“口口声声为兄弟两肋插刀,到头来还不是为女子与兄弟拔刀相向。” 韩芳愧疚道:“我也知道那女子其实早已跟洪迁勾搭私通,本该就该入他的屋子,不过方大义眼馋,硬要从中作梗,坏了这桩好事,的确不占理。你有为难,其实都怪我,洪迁早年上过几年私塾,这些年与你学了许多医卜天象,也有不小的志向,这小子才二十四五岁,一心想要一刀一枪博取个封妻荫子,好光宗耀祖,若非感激你的栽培,以他的本事,早就好转投门户,换一个与官府有交情的寨子,偷换了户籍,未尝没机会建功立业,而寨子上下都知道方大义跟我关系好,他也以韩家小孩儿自居,所以让你里外难做人,是我韩芳的错。” 张秀诚脸色稍霁,摆手道:“大当家的言重了。涪灵只是可惜这份家业啊。” 韩芳轻叹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尽是无可奈何的糟心事。” 韩芳站起身,和首席谋士来到窗口,微风拂面,接着明朗月色眺望山间夜景,心境清宁了几分,突然笑道:“乡里婆娘乡里样,那狐媚子不管如何面容姣好,也是一身的乡土味道。” 张秀诚会心笑道:“洪迁方大义也不过是乡里汉子,没尝过山珍海味,自然卯足了劲头去争抢个头破血流。你瞧瞧,这不就邀约来到广场上比试了。” 韩芳双手按在窗栏上,“不打紧,方大义看着粗犷,心思其实比怀春女子还要细腻几分,一肚子算计最多,他也只是借机找洪迁的麻烦,如今寨子凋零,第三把交椅空悬,他就想要把抢先放在屁股底下坐着,洪迁根骨好悟性也不差,武艺稳步晋升,方大义也只能凭仗蛮力趁早打一架,再过一年半载,就不用跟洪迁较劲了。这头黑牛小聪明太多,哪里知道洪迁根本志不在此,其实如今多结交一些香火情,以后指不定还要靠洪迁撑着那杆杏黄旗。涪灵,回头我教训一顿方大义,让他安分守己,你也与半个徒弟的洪迁说几句,咱们啊,真是又当爹又做娘的,辛苦。” 张秀诚笑道:“算好的了,比起那些给人当孙子的寨主们,咱们起码还算是给人做长辈。” 两人相视一笑。 张秀诚皱眉问道:“大当家,那名叫徐朗的姑塞州士子如何处置?” 韩芳摇头道:“不去计较,今时不同往日,不管他是负笈游学的士子,还是官府处心积虑派遣的探子,咱们都招惹不起,前者还好,以礼相待,若是后者,即便惹不起,总还能躲得起。” 张秀诚眯起一双杏子眼,杀气凛然:“无妨,官府真敢带兵剿杀我们,不留退路,只需让我带上十名精悍兄弟潜伏入城,杀这些官老爷的后院一个鸡犬不留。” 韩芳笑道:“你这雷部天君,可不像方外真人。” 张秀诚眼神黯淡,喟然道:“什么真人,本就是披着道袍的匪人,只会在纸堆里降妖除魔捉鬼,” 韩芳一脸遗憾道:“是寨子庙小,容不下涪灵兄施展满腹才华和拳脚,如果当初能够再势大几分,壮大到三百兄弟,就有了分量去要价要官,被朝廷招了安,少不得能有六七个流内实权官职,三四十个品外散官,且不说涪灵兄的经纬韬略,仅就道德宗外门弟子的身份,何至于在寨子里对付那些柴米油盐。” 张秀诚伸出双指捻须,豁达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这等凡夫俗子强求不得。” 韩芳蓦地睁大眼睛,与此同时,道人脱口而出:“不妥,这魔头怎的露面了!” 韩芳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身边道士。 青石铺就的校武场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行人,俱是山上罕见的锦衣华裳,而且寨子里的草寇即便穿上绸缎服饰,也难免有沐猴而冠的嫌疑,这十几位俊男美人则气质熨帖得很,好似天庭仙人下凡尘,让人眼红嫉妒,为首中年男子身穿一袭广袖大白袍子,赤足而来,面如冠玉,不佩刀剑,但身边有数名唇红齿白的捧剑侍童。有这等气派场面的,不用说也是六嶷山长乐峰沈门草庐的贵人驾临。当韩芳看到洪迁退出场外,不跟方大义厮杀,走向那名好似人间公侯的雍容男子,毕恭毕敬作了一揖,韩芳一颗心顿时沉入谷底,果不其然,洪迁已经偷偷改换门庭,投了那座草堂,韩芳嘴角冷笑,道人张秀诚勃然大怒,怒斥一声“孽障”,身形直掠出窗,飘落广场,方大义和十几名看热闹的寨内兄弟也都如临大敌。 张秀诚抽出背后松纹桃木剑,剑指洪迁,痛心道:“洪迁,寨子待你不薄,当初你擅杀官兵,走投无路,是当家的怜惜你一身本事,才收容你,为何要做出这等忤逆之事?!” 洪迁浅淡一句话就让半个师傅的张秀诚哑口无言:“人往高处走。” 洪迁继续面无表情说道:“不错,是我禀告钟离仙师,有陌生男子试图接近青竹娘,青竹娘既然进入过草堂仙府,本就应当生是草堂的人,死是草堂的鬼,她作风不检点,我去与仙师说上一句,这有何错?师父,仙师已经答应我,只要你肯离开寨子,仙师法外开恩,草堂会有你一席之地,这等泼天荣华,不正是师父你梦寐以求多年的吗?徒弟好心好意为你搭了一条青云梯,何错之有?钟离仙师这趟出行,顺路而来,无意跟寨子计较,只是去取了那对狗男女性命。” 赤脚踩地的显贵男子终于开口,眯眼道:“听说忠义寨里两位当家的身手不俗,要不然跟洪迁一起给本仙做假子,不过是改了原本姓氏,赐姓钟离。不过这之前本仙还要看看到底是否入我法眼,看你韩芳棒法到底是如何的打遍边境十三镇,看你张秀诚是不是真的剑术能引雷,如果让本仙大失所望,这座寨子今夜也就踏平,抹去名号,这杆杏黄旗早就让草堂诸位高人不顺眼,替天行道,行的竟是歪门邪道,可笑至极。” 男子抬起头,面露讶异。 旗帜顶端,站着一名负剑而立的年轻男子。 他怒极而笑:“小娃儿不知天高地厚,敢当着本仙的面抖搂那几分雕虫小技,洪迁,去斩了旗杆。” 若是斩旗,就等于跟寨子结下血海深仇,洪迁知道其中轻重,但仍然咬牙前奔,一刀砍断旗杆。 不敢当着草堂魔头的面去拦下洪迁的张秀诚脸如死灰。 忠义寨,彻底完了。 旗杆轰然倒下,塌向广场中央,但那名只敢在山脚跟一名寡妇**的游学士子,并没有失足坠地,身形始终笔直如枪矛,和旗杆一同落地时,砸地的旗杆晃荡而起,被他一脚踢出。 旗杆做剑,激射向意态逍遥的草堂魔头。 洪迁期间怒喝一声,劈下一刀,不曾想锋锐刀锋砍在,非但没有断去旗杆,一股巨大劲道反弹入刀,几乎握刀不住。气海翻腾的洪迁踉跄后退几步,眼神惊骇望去,已经看不到那文弱书生的踪迹。 姓钟离的草堂魔头嗤笑一声,踏步而出,伸出一掌按在旗杆一端,寸寸断裂。 高手风范尽显无疑,众人只瞧见势如破竹的画面,却没看到他脚步悄悄后滑了几寸,魔头数次提气,都止不住后撤迹象,眼神已然惊惧不输洪迁。 当他看到那名年轻剑客一闪而逝,终于按耐不住,沉声道:“剑来!” 剑童赶忙丢出一柄布满冰裂肌纹的朴拙古剑。 下一幕,便是那年轻人站在六嶷山赫赫有名的中年魔头身前,一只手越俎代庖替主人接住了古剑,另外一只手掐住魔头的脖子,往上提起。 魔头碎裂了一杆旗帜,这个年轻人便让手中古剑寸寸扭曲崩断。 顾仙佛盯着这张狰狞通红的脸庞,冷淡问道:“你也配用剑?也配‘剑来’二字?”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后厨 春风楼大当家齐小染亲自坐镇楼里面指挥手脚麻利地下手布置,有些细微之处干脆亲自上阵,过了午时以后,任颜冠竟然亲自带着下人长随来到了春风楼,一边仔细检查着春风楼里面的每一处的装饰一边提出一些自己的意见,来往的下人看到这没有丝毫架子的州牧大人却也不敢凑过来,在任州牧身后那几个护卫能杀人的目光中只能手脚麻利的跑开。 齐小染胆战心惊地跟在任颜冠身后,二人上楼下楼大多数情况都是任颜冠在指点着装饰说着什么齐小染只有俯首应和的份,不过齐小染也算是阅尽人间繁华,二品州牧咱没见过,五品同知识却伺候过,质量不够数量来凑,再者说公门修行的人物大多都一个德行,适应了最初的震慑感觉之后,齐小染只是把态度放的更加恭谨,却好歹没出什么乱子。 把楼上楼下仔细巡查一遍确认没有任何岔子以后,任颜冠才轻轻出了一口气,不过他却没有离开,而是转身带着侍卫和长随去了后厨。齐小染面色不变却心中一凛,任颜冠是读书人,所有的读书人都是拜的孔圣人,自当遵循“君子远庖厨”的训诫,但是看今日任颜冠以他二品大员的身份还如此亲力亲为,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任颜冠确实把顾家把顾仙佛当成了主子;二,则是任颜冠受人指派或者暗示而来。 他背后的人,信不过春风楼。 想到这里,齐小染眼神稍微变了变,不过还是毕恭毕敬地跟在任颜冠背后慢慢步入后厨,并且表现极其听话,并没有让人预先通知后厨一声,甚至还主动压下了两个请安的伙计。 任颜冠瞥了春风楼大当家一眼,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好歹神色和蔼了许多。 既然这人懂规矩,那也省的自己再费口舌。 春风楼的后厨占地相当大,也许是奉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道理,但更大的可能是春风楼就是单纯为了烧银子,所以才把后厨也装饰得富丽堂皇,足以抵得上悦来客栈雅间的规模。 任颜冠轻手轻脚走进后厨,放眼望去,只见约三百尺的后厨内井井有条,大约二十余个掌勺师傅已经齐上阵,红白两案皆有之,更多的手脚麻利的伙计在洗菜择菜者有之,杀鱼剥虾者有之,反击是没有闲下来的人。 任颜冠微笑着点点头,半转头对身后的齐小染笑道:“齐掌柜虽为女子,但是不输男儿啊,不仅把春风楼打理得风生水起,更是把这寻常客栈中最脏乱差的后厨也打理得井井有条,王爷把这次接风宴选在春风楼却没选在悦来客栈,还真是眼光独到啊。” 齐小染柔弱一笑,娇滴滴道:“任大人谬赞了,妾身领着这么多伙计在西凉讨口饭吃实属不易,要是再敢偷工减料,那日子就过不下去了,王爷这次选咱们春风楼办接风宴,咱春风楼啊,还真是受宠若惊,任大人放心,这个接风宴,春风楼一定给任大人办得漂漂亮亮的,不给任大人丢脸。” 任颜冠一边随意走动着欣赏着这后厨内的种种景象,一边摇头说道:“齐掌柜此话差矣,选春风楼,是王爷的主意,本官可不敢在齐掌柜面前邀功,王爷信得过春风楼,信得过齐掌柜,齐掌柜可要对得起王爷的信任才行啊。有了王爷这一次声势浩荡的接风宴在这,春风楼的名头,不说盖过对面那座酒楼,起码短时间内,是能与悦来比肩的。” 齐小染是七巧玲珑心,一听任颜冠的试探之语心中便透明雪亮,感情这任州牧是以为王爷之所以选在这春风楼般接风宴是因为我齐小染与王爷有染了,呵,我要是真能攀上王爷的高枝儿,我还起早贪黑地弄这酒楼干嘛? 心里虽有不屑,可齐小染还是有一丝敬佩在里面的,公门里修行的,不论地位高低官位大小,背后的势力却都是盘根错节,鲜有孤身一人奋斗在庙堂之中的,而这也就导致了,拔萝卜简单,但是带出的泥却可能多得让拔萝卜的人承受不住。 任颜冠的随意试探,又何尝不是一个老狐狸下意识的反应呢? 吃这碗饭的,一句话都能听出八个意思来。 虽然任颜冠的猜测八竿子打不着,但是齐小染并没有半点要解释的意思,对于她这种容貌还算不错家底儿表面上看上去也算厚实身份又能让男人们充满征服的女人来说,这种误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当下,齐小染盈盈一笑,伸出柔荑捋了捋鬓角略显凌乱的青丝,模棱两可道:“是啊,王爷看得起咱春风楼,咱春风楼确实不能让王爷失望,任大人提点的是,妾身记下了。” 齐小染自觉这句话并未有瑕疵之处,毕竟含糊模棱的本事她从小就会,但是任颜冠接下来的反应却大大超出了齐小染预料。 只见任颜冠看了齐小染一眼后,便挥手招过两名随队的老者,轻声吩咐一句过后,两名老者又召唤过各自的小厮,齐小染这才发现,那两名眉清目秀的小厮背着的竟然是经过简单装饰过后的药箱,两名老者打开各自的药箱,取出银针等一系列事物,从两方开始仔细验毒。 齐小染对于任颜冠前后态度变化之大有些疑惑,按照道理讲,刚才自己的回答明明滴水不漏,但为什么任颜冠一眼便能看出自己的真实底牌? 难道说这任州牧也有望穿人心的本事? 齐小染悚然而惊,下意识后退半步。 任颜冠带来的侍卫不明所以,看这情形只当是齐掌柜心中有鬼,看到验毒开始便想开溜,当下这名四十余岁的干练刀客便上前两步,右手拨开卡簧,腰间狭刀已经出鞘半寸。 与此同时,坐在楼顶打坐的春风楼供奉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睛低头望去,目光似乎可以穿透层层障碍。 二者气机交汇,后厨之内似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齐小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胡思乱想把自己置于什么样的不利境地,尽管她知道自己肯定没有下毒,也觉得任颜冠的做法无可厚非,但是为了改善自己的不利境地,也为了证明自己的青白,齐小染还是作出一副愠怒的模样,生气道:“任大人,您这是怎么个意思,我春风楼虽说比不得对面的悦来客栈,但是好歹也是一块牌子,没必要做这些下三滥的勾当吧?再者说,这次来这的可是咱西凉堂堂的王爷,妾身怎么可能会如此不开眼去做下毒的勾当?” 任颜冠是什么人,十余年的州牧生涯早就让他品出了齐小染话语里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答非所问地只说了一句话:“有时候,没有表达态度,便是最明显的态度。” 说罢,任颜冠轻轻摆手,那名刀客才把狭刀回鞘,或许是不忿于一个地字水平的武夫也敢挑衅自己,在狭刀回鞘的时候其冷哼一声,一股无形内劲顺着他的冷哼透过两层石板直直朝楼顶供奉袭去。 那名地字水平的供奉面对这股子来势汹汹的内劲表情淡然,等到内劲袭到自己身前之时,供奉才屈指一弹,两股内劲相遇,凭空激起一阵微小波澜,然后无声无息地消散于无形。 齐小染只是一寻常女子,自然体会不到这次隐蔽却激烈的交锋,也不会知道那个男人指派给自己的那名地字武夫有着轻描淡写便能消弭天字下品高手五成功力一击的本事。 齐小染现在还在琢磨任颜冠那句话。 没有表达态度,便是最明显的态度。 几乎是转了两个弯,齐小染便明白了这句话。 假设她齐小染真与西凉王有联系,面对一个二品大员的垂询,她可能大方承认以势压人,可能干脆利落回绝扫清嫌疑,唯独不会模棱两可不正面回应。 齐小染抬起头,真挚道谢:“多谢任大人提点,妾身知晓了。” 任颜冠这才点点头,一边带着齐小染继续转悠一边随意说道:“记得,今晚酒要正宗琥玉凉,王爷喝酒要烫好的,派几个手脚麻利又胆大心细的伺候着,记着,胆大是最重要的,别到时再慌了手脚,那可就真丢人了。本官出门之前听府里下人说起过,王爷带着两位女眷外出了,估计在卧弓城吃小吃就能吃的七八分饱,所以前菜你就被抻着了,把拿手菜第一批就送上去,别扫了王爷的兴。对了,你吩咐一下厨子,做菜的时候千万要用些心,王爷对吃的比较挑剔,食材还无所谓,重要的是刀工和火候,这两点是万万怠慢不得的。” 齐小染迟疑片刻,方才答道:“胆大心细的小厮,春风楼还是有几个的,就是为了这样的重大场合准备的,妾身敢保证不会怯场,只是这酒……大人确定只准备琥玉凉就好?大人莫要无悔妾身,琥玉凉虽然珍贵,春风楼还是有些许备存的,只是……只是在之前,军营里的老爷们来春风楼的时候,是喝不惯琥玉凉的,他们独爱大钟凉。” 任颜冠微笑:“所以才不让你准备大钟凉,放心吧,今日不会有军营中人到场的,军营是王爷心头肉,肯定得单独与他们喝一场酩酊大醉才行。” 第一百二十九章 接风宴 过了午时开始,再任颜冠巡视着后厨的时候,有资格参加这次接风宴的人已经来的差不多了,顾仙佛虽然没有来,但是凉王府里却派来了几个小厮在春风楼门口安营扎寨,仔细收好各位大人备的贺礼并详细记录在案后,这才把人放了进去。 任颜冠与那两个老郎中通完气确定这后厨里的所有食物都是干净的之后,便带着侍卫自后厨中走出,春风楼大厅里座位已经坐了十之七八,剩下的十几个空位子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不能老早就来这儿与下属一块等着。 见到州牧大人从后厨内走出,尽管这些人精都早已得到了消息,但还是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凑过来寒暄两句,任颜冠一边熟练地应付着同僚殷勤一边穿过人群,来到自己座位上坐下。 任颜冠端起茶盏之后,那些前来阿谀奉承的人物便知道了州牧的意思,脸上挂着诚挚的笑容告退。 在任颜冠的对面主座,空空如也,那是属于西凉王的位子,肯定会是最后一个坐上人的。 能与顾仙佛同桌的人,不管是官、商、兵,自然都是西凉最高集团中的人物,所以目前来看,这张桌子上除了任颜冠,竟然空空如也。 任颜冠搁下茶盏,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在不断盘算。 看日子,这些大爷们也快来了。 果然,任颜冠的一盏茶还没凉透,春风楼里便响起了热烈且此起彼伏的问候之声。 首先到达的是青木郡太守张应龙,张应龙出身张家嫡系,今年五十有三,生得孔武有力膀大腰圆,像武将多过像文臣,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豪爽大方阳谋为体,但是与之相处多年的任颜冠却知道,这个东西根本就是一直盘旋在角落里的阴冷毒蛇,除了张家的利益被他看得至高无上之外,别的没有他不能舍弃的。 张应龙向任颜冠恭敬施礼后首先落座。 其次到达的是定阳郡太守顾修德,五百年前与西凉王是本家,但是其发妻却是张家一位庶出的女子,顾修德能在四十七岁便坐上定阳郡的第一把交椅,除了他自己有几两本事以外,剩下的便全是张家功劳,顾修德生得倒是不错,尽管不惑之年的年纪两鬓霜白,但是举手投足之间却有温润如玉的君子之风。 顾修德微微一笑,先是坐下之后才向任颜冠点头见礼。 在顾修德其后的,是御蛮郡太守许靖,许靖与任颜冠一样,是天子门生,庆元历五年皇帝点的状元,庆元历七年外放西凉州御蛮郡,知道三年前才一步一步熬上太守的位子,许靖今年刚刚三十有五,在庙堂之上能在四十左右坐上太守之位的,除了太平郡的狄松溪,也就这个御蛮郡的许靖了,许靖生得唇红齿白面如冠玉,待人接物也是彬彬有礼礼数到位,与他相处的人几乎不可能挑出他的毛病,并且许靖的靠山在长安,具体是谁大多数人都不清楚,但是却都心知肚明,许靖许太守并不属于于顾党与四大家族任何一派。 许靖来到之后,先是与任颜冠见礼,然后与张应龙顾修德寒暄几句之后,方才来到自己位置之上坐下。 这三位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吏落座之后,任颜冠就把远眺的目光收了回来,一边慢慢品着上好的春神猢新茶一边与这三位随意闲谈着,虽说这张桌子上的位置还空着七八个,但是这些陆陆续续来到的七八人身份地位已经不属于任颜冠这个级别的了,所以他也就没上多大心。 第四个到来的是他任颜冠的副手,瘦高如竹竿的西凉州别驾何许人,名字有些怪异为人也有些怪异,任颜冠与何许人搭班子不是一两年的事情了,二人见面自然不用那么客套,点头一笑便是见过了。在何许人身后的是一个脸上带着谄媚笑容的富态胖子,生得肥头大耳,满面红光,这名胖子唤作褚安,担任“西凉盐茶道”一职,地位不高但却是个有着充足油水的肥差,在西凉恐怕没有哪个职位能比得上盐茶道来钱快,别人是捞钱,这个职位是生钱。原本褚安是没有资格来坐上这张桌子的,但是顾仙佛昨日特意嘱托今日想要见见西凉盐茶道,褚安这才带着三分震惊三分狂喜和四分忐忑由他的远房堂兄何许人带着来了这张桌子旁边。 何许人与褚安坐下之后,紧接着到来的便是王杨周张四大族的族长,任颜冠表面上与这四人谈笑风生,但内心却暗自思量,王爷来这西凉,第一把火肯定要烧在这四大族身上,这四人此次联袂到来,不知,是要传达什么信号? 虽然心里有着自己的想法,但是任颜冠在顾仙佛没有到来之前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反而像是一个合格的东道主一般热络地招呼着桌上其他人,一时间桌子之上笑声迭起谈笑风生,颇有些宾主尽欢的意思。 一刻钟功夫过后,一队监察院的谍子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确定春风楼里没有大碍之后方才把持住窗户门厅以及交通要道,向门外发出信号。 门口小厮憋足了劲儿唱了一嗓子:“王爷到!” 任颜冠轻轻笑了笑,第一个站起身,然后其余官员乡绅也按照身份高低站起身离开座位,面朝大门恭敬以待。 顾仙佛微笑着走进春风楼大门,今日他还是穿着一件天衣无缝的雪白蟒袍,只是腰间并未佩戴那一把西凉刀。 喝酒嘛,当然要喝得尽兴,刀戈杀气太重,不利于把酒言欢。 春风楼内一众大小官员乡绅商贾齐齐拜倒在地,恭敬唱道:“下官(草民)拜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商桃花与上官素手已经去了对面的悦来客栈自行寻觅吃食,有吴钩的暗中照应顾仙佛也放心,于是顾仙佛便孤身一人穿过这跪倒在地的乌泱泱一片人头,来到自己主位前面站定,笑道“众位都平身吧,今日是本王的接风宴,众位不要如此拘谨。” 一声整齐的“谢王爷”之后,跪倒在地的各位才陆陆续续站起身,不过却都是面朝顾仙佛老老实实弯腰站着,没有敢真正放松的。 顾仙佛笑了笑,一撩蟒袍后襟落座之后,摆摆手道:“都坐吧,喝酒吃饭的点了,大家伙都站着像什么样子。来,上酒上菜,莫让各位大人饿着肚子心里咒骂本王不会待客。” 听到这句谈笑似的语言,春风楼里的大小官员乡绅商贾才一次落座,耳朵早就竖的尖尖的齐小染一听顾仙佛此语,马上给身后端着酒菜的仆役打了个手势,然后亲自端着一壶年份最好的琥玉凉盈盈笑着来到顾仙佛这桌上,借着把酒水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的光景抬头偷偷打量了顾仙佛一眼。 可是让齐小染失望得是,这个王爷长相也太寻常了一些,除了这双眼眸还算看得过去,别的都不如自己店里小厮长得清秀。 一旁的任颜冠适时引见道:“王爷,这位女子便是春风楼大当家齐小染齐掌柜,这次王爷办接风宴,齐掌柜可费了大工夫出了大力气,这琥玉凉啊,都是春风楼压箱底的。” 齐小染亲自替顾仙佛以及诸位大人斟酒,同时笑道:“民女齐小染见过王爷,任大人的话严重了,王爷选咱春风楼办这接风宴,是看得起咱春风楼,咱就算砸锅卖铁,也得给王爷办得漂漂亮亮的才行。” 顾仙佛笑着点头,对齐小染故意俯身露出来的胸前一抹雪白细腻视而不见,轻声道:“本王在此多谢齐掌柜费心了,等会酒场开始,齐掌柜可要与本文喝上两杯。” 终于斟酒完成的齐小染站起身,接着这一个瞬间看了一眼顾仙佛的眼睛,温和平淡并无半点邪念,不是强行压下去的邪念,而是发自内心的平和。 齐小染当然不认为是自己的相貌与身子失去了竞争力,就算自己年老色衰了,可是年轻时也好歹是西凉响当当的角儿,自己唯一一次穿这么暴露,难道还真没有一点吸引力? 想到这里,齐小染终于对这个西凉王爷产生了一些发自肺腑的敬畏,这个世道,想改变别人的人有很多,但是真正能管住自己的,却是寥寥无几,很多道理,每个人都知道,但是却很少有人能做到自己本身认为是对的事情,就凭这一点,齐小染也不敢小瞧这个西凉王一分。 任颜冠不满地轻唤齐小染两声才把齐小染从脑海中拽出来,齐小染收起托盘,盈盈一笑道:“承蒙王爷厚爱,等会儿若是王爷不嫌弃,民女定要好好敬王爷一杯,王爷与各位大人慢用着,民女去后厨看一眼,酒菜若是有不可口的地方,王爷不用给民女留面子,直接差人到后厨去便可,民女这就再去替王爷烫两壶琥玉凉过来。” 顾仙佛看了齐小染盈盈而去的婀娜背影一眼,若有所思。 第一百三十章 吃蟹子 待到第一轮酒菜上期,小厮躬身退下,春风楼大厅里陆陆续续地便安静下来。 参加了上百场酒局的老狐狸对于接下来的流程,一个个都眼观鼻口观心如老僧入定。 顾仙佛深深吐出一口肺中的浊气,端着酒盏站起身,扫视一圈洗耳恭听的诸各位以后,沉声开口道:“各位同僚,各位乡绅,今天,是本王正式回到西凉的日子,各位可能也都知晓,本王家在长安,家父故去,家道中落,承蒙当今英明神武皇帝厚爱,给本王戴上了一顶王爷帽子,本王何德何能啊?能戴的上这顶帽子?可是陛下看得起本王,所以本王也就赶鸭子上架,顺着圣意做了这个西凉王。” 顾仙佛笑了笑,换了一个持杯的姿势,继续讲道:“本王虽然生在长安长在长安,但是七年之前便已经来了西凉,西凉这片土地,对于本王的意味来说不比长安差,甚至以后,还要远远超过长安,各位啊,俗话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本王现在是这片土地上的最高长官,但是这片土地太大了,从北到南:青木郡、御蛮郡、定阳郡三郡由北到南贯穿大乾西部,若是让本王亲力亲为,那就算本王日日笔耕不辍,恐怕也分身乏术,所以这西凉的大小事物,还是要仰仗诸位啊。今日在场的也都没有外人,那本王,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一听顾仙佛谈到了关键问题,顿时春风楼里所有人都正襟危坐起来,一颗心提在半空之中不上不下的,生怕从顾仙佛嘴里吐出重新洗牌的言论,那可是要了这些既得利益者的老命。 顾仙佛面色不变,显然心中早有定论,他扫视四周一圈后方才徐徐说道:“”只要是对西凉有裨益的,原先怎么做,大伙儿还是该怎么做;若是对西凉没怎么有裨益的事情,本王也不是道貌岸然的清水王爷,以前怎么做的,本王不予追究,以后也不要求你们真的就两袖清风了,只是希望你们,吃相不要太难看,只要你们心里有数,本王便对你们有数;但是最后一点劳烦各位记清楚了,西凉地大庙小,经不起多大风浪,庙堂之中若是有人吃里扒外勾结外人,意图对西凉图谋不轨者,剥皮抽筋,株连九族,掘三代祖坟!” 顾仙佛最后一句话仿佛是一柄铁锤狠狠敲打在某些人的心上,在顾仙佛话语落下之后,在场所有人顿时站起身,齐刷刷跪倒在地道:“臣等定为王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若有二心,天地共诛之,人神共弃之!” 顾仙佛摆摆手,道:“都起来吧,本王之所以现在说这些,不过是先把丑话说在前面罢了,这样以后万一不幸被本王言重,也好歹有个‘有言在先’这四个字在前面搁着,列位,本王知道,这天下的人,没有不贪的,贪财的,去经了商;贪权的,去做了官;贪生的,去求了道。人生百态大抵如此,本王并非是要断各位财路,只是想与大家伙,一起发财。杀鸡取卵竭泽而渔的事情,做不得;静水流深来日方长,方是生财之道啊。来,各位,这杯酒,本王敬诸位。” 说着,顾仙佛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大小官员乡绅商贾亦纷纷举起酒杯,喝得一滴不剩。 顾仙佛率先落座,任颜冠第二,剩余人物才陆陆续续落座。 现在酒局刚刚开场,还不是一家老小齐上阵敬酒挡酒的时候,顾仙佛也就随意地吃着些精致吃食与桌上其余人聊着天。 任颜冠一边亲自剥开一只肥美的大闸蟹一边笑道:“王爷,说起这吃蟹子,还是属长安人最讲究,据说长安老鬄吃蟹子,光用的工具就有十三件,而且件件功效不同,有剥蟹壳的,有剔蟹腿的,而且在吃完之后,还要把一直蟹子的壳能完整的合在一起,远远一看还是一只没被开动的螃蟹,这才是会吃,咱们西凉别说一年半载见不到个蟹子,就算能等到蟹子下来的季节,也一般都是放上盐巴煮熟之后就抱着啃,哪像长安的吃法这么精致。” 顾仙佛搁下筷子,笑道:“任大人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这长安吃蟹子,不仅要配上十三件拆蟹壳的工具,还要配上六碟佐料,在佐以姜片去腥,菊叶净手,黄酒驱寒,这才算是基本上完整的吃法啊,一只蟹子吃下来,没有小半个时辰,吃不完。” 任颜冠从口中拿出吃剩的蟹钳,啧啧称奇道:“要说这长安啊,还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上到帝王下到百姓,日常生活中就有一股子精致劲儿在里面,西凉不行,粗犷,豪爽,不拘小节,与长安比不了。” 顾仙佛端起酒杯示意一下,桌上所有人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几乎是同时便举起酒杯满饮杯中琥玉凉,搁下酒盏之后,顾仙佛才笑道:“任大人说到了点子上,民风不同日常习俗便是不同啊,日常习俗是什么?这是多少年约定俗成下来的老规矩,反过来,这些老规矩便又能对于我们的子子孙孙加以反哺,所以啊,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便是这么个道理,我们披荆斩棘呕心沥血做得这些东西,我们能用上得多吗?不多,撑死了享受个几年也就罢了,可是为我们的子子孙孙留下的,可是一个让他们走在路上看着两边风景,还算满意的西凉。” 说到正事,任颜冠也稍微严肃少许,放下手里蟹子接过身后伺候着的小厮手里递过来的一方白手帕擦了擦手,徐徐说道:“王爷说得一针见血啊,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们这些泥腿子肯舍出命去打天下,为得是什么?说为了给天下一个太平的?有,可那是少数,绝大多数人还是图一个荣华富贵,图一个能为子孙置下一份不薄的家业啊。” 顾仙佛看了一眼盘中的肥美蟹子,亲自在身后伺候着的齐小染察言观色的本事当是一绝,立即伸出纤纤玉手拿过蟹子,熟练的开始处理起来。 待到齐小染半只蟹子剥完,把雪白蟹肉和金黄蟹黄放到顾仙佛碗碟里的时候,顾仙佛拿起筷子点了一筷放进嘴里慢慢品味着,同时看着任颜冠轻笑道:“任大人这番话,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任颜冠身体前倾少许,低声说道:“下官在王爷面前,也就不藏着掖着,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王爷比下官明白得多了,下官也就是只与王爷建言一二,若是不喜,还请王爷恕罪。” 顾仙佛挟了一筷蟹黄小心翼翼地放入嘴里,只觉得入口松软又回味无穷,岔开话题道:“齐掌柜,你这个蟹子做得,不输长安太白居啊,费了不少功夫吧?” 齐小染一边把剥好的另外半只蟹子中最肥美的一部分放到顾仙佛碗碟中,方才笑道:“回王爷话,咱现在吃的蟹子啊,原材料还真算不上多么好的,毕竟咱御蛮郡不产河蟹,离海也不近,所以啊,就求不到多么好的原生蟹子,可是咱春风楼既然敢在这御蛮郡立足了,那咱也好歹得有点压箱底的手艺不是,甭管什么样的食材,让咱春风楼这大师傅一经手,再拿这千回百转的高汤一入味,味道都差不离了就。” 顾仙佛点头赞同道:“齐掌柜这句话,本王在长安便听人说起过差不离的,开酒楼的,高汤就是命根子,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一个高汤的好坏,就能决定一个酒楼能否兴旺。” 齐小染娇笑道:“王爷不愧是王爷,什么事儿都知道,什么事儿都精通。” 顾仙佛笑了笑,端起酒盏朝桌上所有人道:“来来来,诸位也别被这春风楼的手艺给吸引得三魂掉了五魄,咱今天啊,喝酒才是大头,来诸位,满饮此杯。” 桌上众人随着顾仙佛一块举杯,纷纷满饮杯中酒,待到顾仙佛放下酒杯之后,重新捧起酒壶的齐小染第一时刻俯身给顾仙佛斟满酒杯。 何许人放下酒杯,恭敬笑道:“王爷可不要急着喝酒,等会到第二轮的时候,您看看这春风楼大厅里的这些人儿,少说也得十之七八要过来敬您一杯薄酒,咱西凉文臣虽然比不得武将海量,但好歹也是有着西凉精气神的西凉人,哪怕喝出血也不能认输啊。这么些人轮下来,怎么也得四五斤酒吧,王爷您可有心里准备?” 顾仙佛豪气干云地一摆手,自信笑道:“哈哈哈,何别驾,你是话里有话啊,放心,既然今天本王来了,就是舍命陪君子的,有些话红口白牙的说,怕是有些人口服心不服,咱就着酒说,就能入他们耳朵里喽。” 说罢,顾仙佛一扭头,对侍候在旁边的齐小染轻声说道:“齐掌柜,给本王来两坛黄酒,记得,要装到琥玉凉的酒坛里,悄悄的送上来。” 闻言,齐小染先是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唱了声诺之后便憋着笑下去准备酒了。 桌上其余人也是神态各异,不过都是憋笑憋得厉害。 顾仙佛毫不在意,大丈夫嘛,就得能屈能伸。 第一百三十一章 贺礼 齐小染转身去酒窖悄悄拿黄酒,顾仙佛轻咳一声,把手里酒盏放下,柔和的目光瞅向褚安那个一直正襟危坐的西凉盐茶道。 死胖子心中一凛,心中暗道一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后,脸上堆出一脸肥肉的诚挚笑容,笑道:“王爷,您此次长安一行,下官甚是挂念,今日盼得王爷归来,下官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了,王爷,下官想借花献佛,敬您一杯薄酒,我干了您随意,您看如何?” 出乎褚安预料,堂堂的西凉王对他这个素未谋面的死胖子竟然态度相当和蔼,只见顾仙佛端起酒盏,笑道:“你干了我随意,那可不行,这琥玉凉可是酒中极品,褚大人你是想打着敬酒的名义,骗本王酒喝吧,哈哈哈。” 说罢,顾仙佛一仰首,满饮杯中酒。 褚安心中惶恐更甚,急忙也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放下酒盏之时还“无意之间”把酒盏向下晃了一圈,示意自己一滴没剩。 褚安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堂哥何许人适时打圆场道:“王爷若是说褚大人是打着敬王爷酒的名号偷酒喝,那可真是冤枉这褚大人了,褚大人身为堂堂西凉盐茶道,那经手的银子,可是大把大把的啊,怎么会缺这两杯琥玉凉呢哈哈哈,再者说,这次王爷平安回到咱西凉,褚大人是打心眼里高兴,这不,今日褚大人送来的贺礼也没别的,就是一份前秦的貔貅镇纸,前秦的宝贝,一千五百多年了啊,有市无价,褚大人这份孝心可嘉啊王爷。” 何许人一边说着褚安一边陪着笑点头,心中却早已紧张成一团,他身为西凉盐茶道,每年俸禄只不过六百两银子,如何能买得起这份价值三十万两雪花银的貔貅镇纸?今日他送上这一份厚礼,只不过是以投诚之心来表明心迹罢了。 昨天一收到堂兄何许人的消息,褚安瞬间便慌了,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能坐上这个盐茶道的位置,全凭着自己老丈人是前青木郡太守,可时至今日,老丈人已经死了七八年了,当时他的那些同窗好友也都死的死退的退,所以褚安这些年一直过得小心谨慎,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可最怕的不是朝中没人,而是你的贵人你的靠山在你爬到一半就倒了,把你整的不上不下的,这种情况你摔得比你原本匍匐在山脚上狠多了。 所以一收到消息,死胖子褚安便下意识以为王爷看上了这个西凉盐茶道的肥差,要把自己这二百多斤肉从这张位子上揪下来为了,昨夜褚安在家里镶金戴玉的金丝楠木大床上就没怎么合眼,哪怕平常最宠爱的小妾用她灵巧的舌头使劲浑身解数褚安依旧是哭丧着脸,一边捏着自己腰间肥肉一边骂道:“你说说你,要是平常少吃一点多动一下也不至于这个样子,现在这肥猪模样,就算你穿着粗布麻衣去春风楼装清廉,可谁信啊!” 小妾平日里也是备受褚安宠爱,下意识接了一句:“装不了清廉就不装呗,这有什么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今日中午,褚安翻箱倒柜地取出家里最宝贝的一件古董作为贺礼就出门了,他想赌一把,赌自己能不能绝地求生,反正王爷要的不是人,只是西凉盐茶道这个位子,只要能保证对王爷的死忠,谁坐不是坐? 我老褚这些年做惯了人上人,但谁要是以为我忘记了发家之前那做狗的本事,那可就准备打脸吧。 酒桌上,褚安看着顾仙佛波澜不惊的脸庞,内心更加忐忑,连股大气也不敢出,能上这一桌的人物哪一个不是人精,一开始都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当下便眼观鼻口观心坐在自己位置上住口不言,就连何许人也没有流露出一丝要拉褚安一把的样子。 良久之后,顾仙佛才开口道:“褚大人是哪里人氏?” 褚安对这个问题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开口道:“回禀王爷,下官祖籍在哪里,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是下官确实是土生土长的青木郡人氏,父母在下官幼时俱已双亡,下官是靠着安洛县宋家施舍了一口饭食才侥幸活了下来。” 顾仙佛眯着眼睛想了片刻,才笑问道:“是青木郡前任太守宋德宋大人的家族?” 褚安点头应道:“王爷好记性,安洛县的宋家正是宋大人所在的家族,宋大人是下官岳父,下官能有今日之成就,除了仰仗王爷厚爱之外,也就靠着岳父提携了。” 褚安铁定了心今天要兵行险着了,说出的话语俱不再遮掩,全是一些发内肺腑的实话。 对于这番话语,顾仙佛不予置评,只是笑道:“可谈不上本王厚爱,本王做了什么没做什么心中有数,可不敢贪功,褚大人,你说你是土生土长的青木郡人士,不知你可否听过,史书有记载一人,他和你是本家,姓褚名渊。” 褚安实打实地一怔,他确实不知道历史上有褚渊这个人,也不知道王爷为什么要一下把话题扯得这么远,只好诚实地摇摇头。 顾仙佛不动声色地看了任颜冠一眼,任颜冠笑呵呵地向一头雾水的褚安解释道:“褚渊,南朝宋、齐两朝大臣。字彦回。河南阳翟。父褚湛之,官尚书左仆射。宋文帝婿。文帝时历官著作佐郎、秘书丞、吏部郎。为明帝所信任,迁吏部尚书、尚书右仆射,并受遗诏为中书令、护军将军。这些都是正史所记载,但是除了这些正史记载的中规中矩的事情以外,褚渊还有些很有意思的事情名垂青史,这一点想必是王爷想说与褚大人听得,就让王爷自己来讲吧。” 顾仙佛笑着点点头,轻声开口道:“宋朝廷有两大美男子。一位是娶了山阴公主的何戢,还有一位则是娶了南郡公主的褚渊。论辈份,褚渊是山阴公主的姑父。此人风度翩翩,俊美非凡,成熟稳重,魅力四射,再不拘小节的男人,在他面前往往都自惭形秽。每当朝会时,各地使节和朝臣们都要目送褚渊远去后才肯散去。而这山阴公主,是实打实地当时第一美人儿,只是她生性淫荡,光少年面首就有三十余人,而她对这宋朝廷的美男子褚渊,自然是垂涎已久了。” 褚安笑了笑说道:“上有国法下有常伦,难道这个山阴公主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还敢抢亲民……男不成?” 顾仙佛轻啄一口热茶,继续讲道:“褚大人说的还真不错,山阴公主向刘子业提出要求,让褚渊陪自己开心几天。刘子业知道褚渊一向行止端正,没有明目张胆地要求他陪姐姐寻欢作乐。只是下诏让他去公主府。至于到府以后如何,就看山阴公主的本事了。山阴公主打起精神,每日梳妆打扮,施展浑身解数,百般引诱褚渊。可是足足十天的时间过去了,褚渊却仍然象块木头,对千娇百媚的山阴公主毫无反应。公主着了急,不禁拉拉扯扯。可褚渊高大健壮,力气又大,山阴公主压根不是他的对手。山阴公主拉下了脸,责备褚渊:“君须髯如戟,何无丈夫意?”褚渊笑笑,文质彬彬地回答:“回虽不敏,何敢首为乱阶?”褚大人,你说这个故事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褚安如果此时再听不出顾仙佛的言外之意,这么多年的西凉盐茶道算是白当了,这么多银子算是白捞了。当下,褚安端起酒盏,郑重说道:“王爷,下官笨嘴拙舌,大道理也说不上来,只是对于下官本家褚渊褚大人行为做派,下官却是打心眼里佩服得紧,做人也好做事儿也罢,都得有多大肚量吃几碗饭,万万不可不自量力,去拿自己拿不起来的东西,王爷这番话,一针见血,下官自当封为圭皋日夜诵读,下官再敬王爷一杯薄酒,望王爷知我孝心怜我忠心,下官自当为王爷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说罢,褚安仰首满饮杯中酒,放下酒盏之时手还有些颤抖,听王爷意思,我这就算是顾党一脉的人了?座下椅子保住了? 顾仙佛笑着端起酒盏示意性地抿了一口,放下酒盏后便笑道:“褚大人,明日来本王府上一趟,本王有些事情要与褚大人商量一下。” 褚安沉声应下,心中热血激荡。 我确实算是顾党一脉的人了! 我座下椅子确实也保住了! 这岳父大人临死前说的那句话还真对。 这在庙堂钻营,若是没有靠山或者贵人,你就安安心心在属于你的位子上坐着,就算你干出政绩来,不把你往上提拔,这是正常的,哪天提拔了你,那是你褚家祖坟上冒青烟了,你别去想为什么,这里面的规律啊,摸不透。 一百三十二章 四份贺礼 处理完褚安的事情,春风楼里的酒宴也来到了一个小高潮,时不时有地位或者交情能价值一杯琥玉凉的官员乡绅陪着笑脸端着酒杯过来轻轻敬顾仙佛一杯,每当这个时候顾仙佛便豪气干云地举起装着黄酒的酒盏客套几句后一饮而尽。 过了大约一盏茶冷热的功夫,小高潮慢慢褪下,而这时候顾仙佛也已经喝了八两多黄酒,脸颊有些泛红,打了一个酒嗝之后敢接挟了两筷子清淡的菜肴压了压酒劲。 在有燃魂傍身的时候,虽给顾仙佛带来了不少的痛苦与折磨,但是起码还有一个好处那便是让他喝酒的时候能大杀四方,内力解酒可是比什方式解酒都快,但是现在没有燃魂他的酒量可是下降的厉害,八两黄酒下肚已经让他有两分醉意了。 眼看不远处又有人蠢蠢欲动,任颜冠急忙救场,朝顾仙佛笑道:“王爷,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说点有意思的,今日为了贺王爷回西凉,咱西凉四大家族可都是各准备了一份厚礼要献给王爷,现在时候也差不多了,要不让这四大族的家主把贺礼拿出来,给咱们大家伙开开眼怎么样啊?” 顾仙佛因为一直没有摸清西凉四大族的具体战略,所以在酒桌上对王杨周张四大族的交流一直是浅尝辄止,如今任颜冠提起这个话题,顾仙佛又想回避那些“来势汹汹”的劝酒者,便顺水推舟道:“四位家主平日里忙得脚不沾地,能来参加本王接风宴,本王已是心中十分愉悦,怎地还带贺礼前来,这是把本王当什么人了。” 一直筷子不停的杨山河裹了裹身上略显破旧的大衣,终于放下了手里银箸,在袖口擦擦手后恭敬道:“王爷这是说得哪里话,王爷是咱西凉的一片天,咱这四个人家人家外人盛传说咱是四大家族,但咱自己心里清楚,就是仗着在西凉扎根时间长一些,家底还算有那么点,人家外人捧咱,好歹给了咱一个四大族的名号,咱自己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再者说了,什么贺礼不贺礼的,只是我等的一片心意罢了,还请王爷务必笑纳。” 说着,杨山河又在袖子上擦了擦手,确保手上没有任何油渍之后,才接过身后小厮递过来的一红漆檀木小盒,把盒子轻轻面向顾仙佛推过去,同时笑道:“既然王张周三家家主能沉得住气,那草民就投石问路了,杨家没什么一技之长,就是会做点生意,这还是全靠着王爷治理得当,让咱西凉州天清地明,咱这些满身铜臭的商贾才能在这活下去,草民也没什么别的能拿出手的,西凉军一年军费,杨家还是出得起的。” 顾仙佛心中一震,轻轻打开檀木小盒,里面是满满的厚实银票。 顾仙佛轻轻叹了口气,把小盒合上以后往身后一递,一名隐匿在角落里的监察院谍子无声无息献身,把盒子仔细收好。 顾仙佛面色肃穆,朝杨山河拱手道:“杨族长,本王也就不跟杨族长客套了,西凉军的儿郎各个能征善战悍不畏死,就是军费确实奇缺,杨族长的这一份贺礼,解了本王燃眉之急,本王受之有愧啊。” 杨山河摆摆手哈哈笑道:“哪里的话哪里的话,西凉军都是西凉子弟,草民身为西凉百姓,又深受王爷恩惠,自当为王爷,为西凉军解忧。” 周左熊坐直身子,轻轻击掌,两名在角落里等候了多时的小厮小碎步赶过来。 周左熊先接过左边小厮手里雪白剑匣,因为剑匣太大桌子之上实在搁不下,周左熊干脆抱在怀里轻轻拨开,显露在众人面前的确实一把古朴方正的古剑,古剑无锋,静静躺在剑匣里,却自有一股高山仰止的震慑息扑面而来,像褚安这等定力不够者只感觉头晕眼花胸中气血激荡。 合上剑匣,周左熊面容肃穆,轻声解释道:“人有皇,剑亦有皇,这口古剑便是剑皇‘天玺’,为先秦之时周天子佩剑,每逢周天子春狩、朝会、祭天之时都要随身佩戴,相传是周天子即位之时,有一白鹿携此剑而来,因此剑是上天感念周天子其德行而赐予,又与传国玉玺同是周天子身份象征,此剑便被周天子命名为天玺。天玺长三尺三,宽三指,重九斤九两,天玺无锋,无法断任何兵戈,但却亦无法被任何兵器所断,原本秦兵灭周之后把这口天玺抢到咸阳,一直保存在大秦皇宫之中,传言大秦始皇帝带这口剑入葬,以保持自己气机不散,同时镇压大秦龙脉。大秦破亡以后,秦朝始皇帝的九十九处疑冢有三十七处被掘,天玺不知所踪,数月前末将偶然得之,现在赠予王爷,实至名归。” 顾仙佛含笑接过周左熊递过来的剑匣,表情玩味地打开剑匣。伸手轻轻拂过天玺剑脊,这口见证了接近两千年时光的古剑可以说是一个奇迹,虽然表面上看去破旧了一些,但却没有任何生锈或者断裂的迹象。 顾仙佛把剑匣轻轻合上,交给身后监察院的谍子,不予置评。 周左熊接过第二名小厮手里的剑匣,面向顾仙佛轻轻打开,这份剑匣与第一份剑匣模样相同,但是比第一份宽了少许,打开以后顾仙佛才发现,里面躺着两口剑。 第一口剑是一柄长剑,青鞘青剑,从出鞘半寸的地方可以看出剑刃浑圆算是一把神兵利器,此剑剑身比一般青锋窄了三分之一,大概只有一寸半的宽度,剑鞘是模仿青竹制作而成,一节一节相互分明。 第二口剑是一口短剑,剑鞘绯红剑身雪亮,剑脊较之第一口剑稍微高一些,剑柄制作也稍微秀气一些,宽约两寸,静静躺在那里像极了一名婉约女子。 周左熊合上剑匣站起身恭敬递给顾仙佛,同时轻声解释道:“这两口剑自然比不得天玺,但也算是小有名气,是一代铸剑宗师韩云子所制,这一双剑本是一对,一雄一雌,雄剑名为‘竹马’,雌剑名为‘青梅’,在名剑谱上排名第十四,也算是个可以耍得玩意儿,末将听闻跟随王爷一块入西凉的桃花郡主巾帼不让须眉,不爱红妆爱刀兵,这两口剑,末将便赠予桃花郡主。” 顾仙佛接过剑匣,这次连看都没看便把剑匣交给身后谍子,风轻云淡笑道:“周郎将的两份厚礼,本王收下了,改日,定当登门拜访。” 一语双关的一句话语,桌面之上暗流涌动。 顾仙佛眯了眯眼睛,从他笑吟吟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心里波动。 先送天玺,是为诛心。顾仙佛不收此剑,便是心中有鬼;收下此剑,传到长安那群视规矩如命根的老夫子耳朵里,难免又是要掀起一场风闻奏事弹劾西凉王的高潮。 再送青梅竹马,是为祸心。一来昭告天下顾仙佛擅自把一字并肩王留在长安的质子待到西凉,二是送礼只送一人且送厚礼大礼,意图顾仙佛后院失火,顾此失彼。 两份暗藏祸心的礼物,让顾仙佛心中对周家的评价不自觉地降低了一些。 如此狠毒却稚气的手段,纵使让你能抢的得先机,又有什么用处?你确定能抵挡住本王的反扑? 张璟表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对眼前景象欢喜不已,暗道长远带回来的消息果然不错,这顾仙佛竟然没有选择张家作为第一目标,而是把原本交情最好的周家作为了第一个开刀的目标,这不是自断臂膀这是什么?你顾仙佛真把我西凉四大族当成四盘菜了?想吃哪盘就看你胃口?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张璟表面上却没有丝毫表现出来,反而是对待顾仙佛的态度愈加恭敬,从怀里掏出两方精致的锦盒恭敬推到顾仙佛面前,轻声说道:“王爷,张家比不得王杨周三家家底雄厚,家里就靠着几个读书人撑着场面,家底不算厚实,但是草民对于王爷归来的喜悦之情,却绝不低于另外三家,今日张家也没什么别的能拿出手的,只有两块家传的血玉还算上得了台面,草民便给王爷带了过来,这两枚血玉在张家传了几十年,成色价值都还能拿得出手,还望王爷务必笑纳。” 顾仙佛按住两方锦盒轻轻往前推了推,笑道:“张族长说得哪里话,有道是君子不夺人所好,血玉的名头本王是听过的,逢凶化吉替主挡灾那是灵验得很,能养成一方血玉便是不错,若是能养成一雄一雌一队血玉,那可是得天独厚才能办到的,张族长想必对这对血玉花费了不菲的心血,张族长还是收回去为好。” 张璟按着锦盒又往前推了回去,态度坚决道:“王爷这是说得哪里话,刚才杨族长说得好,什么贺礼不贺礼的,都只是我等的一片心意,还望王爷念在草民一片拳拳之心上,就收下这一对血玉吧。” 顾仙佛这才笑了笑,拿起两方锦盒也没有打开,便直接交到了身后监察院谍子手里。 除了顾仙佛以外,所有人都或有意或无意的把目光投向最后的王曲阳。 张璟端起一盏春神猢新茶拿茶盖刮了刮茶沫细细品了一口,心中那是无比地舒坦。 王曲阳笑呵呵地放下手里茶盏,从怀里掏出一纸略显发黄的文书契约,轻轻放到顾仙佛面前,简洁道:“王爷啊,今日王爷办接风宴,草民心中也是十分欣喜,只是王家虽然有点家底儿,但是人多吃饭的嘴也多,贺礼有不周全之处,还请王爷谅解。” 张璟端着茶盏,嘴角却还是露出一丝更加得意的笑容。 顾仙佛接过文书,只是看了一眼便面色大变。 王曲阳轻声道:“王家确实没有拿得出手的,只有这一条铁矿还算能拿得出手,草民知道王爷带着西凉军,盔甲兵器是个大头,有了这一条矿脉虽说不能坐吃山空,但好歹在这一块支出上,能有些作用。” 一条矿脉的价值,远远高于今日顾仙佛所收到的所有贺礼总和! 顾仙佛心中五味陈杂,拿着文书契约不知该说什么。 张璟面色铁青,双眼欲喷出火来。 任颜冠表情玩味观察着在场所有人,这个接风宴,越来越有趣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枯荣塔上论枯荣 接风宴三日过后,顾仙佛回西凉的消息才慢慢有平复下去的趋势。 顾仙佛从卫将军成为西凉王,对于西凉这片土地的冲击远远比他想象得大,在这些头发短见识更短的西凉蛮子心里,分不清裂土封王的藩王跟皇帝有什么分别,只知道西凉这片土地不再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了,咱也有自己的天王老子给咱做主了,别的不说,以后若真有什么天大的冤屈,哪怕是去告“御状”,去卧弓城也比去长安近多了吧?长安那是什么地方?西凉大部分人也都是只听说过这两个字而已,至于长安在哪个方位距离多远,很少有人知道。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就是这么个意思。 卧弓城的百姓因为顾仙佛的凉王府就安札在卧弓城里顿也觉得予与荣焉,出去喝酒聊天也有了底气,满饮两碗凉酒之后便开始唾沫横飞,高谈阔论起来咱西凉王爷怎么怎么着。 西凉有了王爷,那便是有了主心骨。 尤其是这个王爷还是原本在西凉摸爬滚打杀了不知多少草原蛮子的卫将军,这就更让西凉百姓对顾仙佛这个王爷多了几分认可感觉。 清水湖旁枯荣塔第九层,顾仙佛与两人相对而坐煮茶论道。 任颜冠为顾仙佛建的凉王府坐落在清水湖旁边,与枯荣塔相对,顾仙佛入主这凉王府第一眼,便喜欢上了这历经百年风霜的枯荣塔,闲来无事之时,便带着商桃花等人上来吃着吃食观赏风景,而现在,顾仙佛甚至把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都放在了这枯荣塔第九层之上。 坐在顾仙佛对面的来客正在熟练的煮着今年的春神猢新茶,手艺娴熟很多茶博士都自愧不如,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身上牢牢贴着顾家标签的西凉州州牧任颜冠。 在坐在任颜冠旁边的那名年轻人则面生得多,此人身材高大,仅仅是跪坐在那里便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站起来身高应该在九尺左右,但是此人虽然虎背熊腰但是却丝毫不给人笨重之感,反而有一股子大智若愚返璞归真的气势在静静散发着,此人面容宽厚,剑眉星目器宇轩昂,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温和的儒将气息散发出来。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西凉军三军统领,常胜将军慕容长青。 慕容长青,复姓慕容名长青,字汉卿,前汉镇国大奖慕容理嫡长子,十四岁便入伍从戎,十六岁开始带兵,用兵如神,曾经多次化腐朽为神奇,从带兵之日起,有小胜有大胜,却从无一败绩,四年前顾仙佛奏请朝廷请封慕容长青为“常胜将军”,现在慕容长青在西凉军中是定海神针一样的人物,不论什么样的恶劣战局,凡是慕容长青接手,都能从中找到化腐朽为神奇的一个点。 顾仙佛接过任颜冠递过来的茶盏,左手持茶盖拨了拨茶水表面茶沫,轻轻啄了一口后向任颜冠询问道:“任大人,自从回到西凉之后,本王也一直在忙些琐事,也不曾过问过这西凉政务,任大人,现在执政,可有难处?” 任颜冠把另一杯煮好的新茶交到慕容长青手里,这才恭敬答道:“王爷,今日也没外人,咱就实话实说地讲,王爷,您走之后,下官确实过了一段难熬的日子,别的地方都好说,就是因为张家这棵树实在太大,下官虽未州牧,但是还要仰仗诸位同僚才能做事,所以,虽然不说政令不出家门,但是真正实施起来也会打了几层这口,安排九分事情,他们出七分力气,最终得出的成效也就只有四成。而自王爷接风宴过后,短短三天时间,那些隶属于张家的官吏态度转变之快令人咋舌啊,以前是表面恭敬内心敷衍,但现在确实是表面上内里面都能说得过去了。” 顾仙佛品着新茶微微一笑,道:“张家打得一个如意算盘啊,看来子奉卖出去的消息确实没让张家花冤枉钱,知道本王要向周家动手了,他们也乐得坐山观虎斗,任大人,现在正是个关键时候,张家想作壁上观,但是作壁上观也要付出些许代价才行。你趁着这个时候,先着手准备把手下一些无关紧要的职位慢慢换掉,过几日等张家适应这个节奏以后,你便开始迅速换一些关键部位,在张家惊醒过来之前,能换几个换几个,再过段时间,本王与周家一旦正式擂响战鼓,就没有精力管理这些害虫了。” 慕容长青看了顾仙佛一眼,欲言又止。 顾仙佛看着慕容长青打趣道:“汉卿啊,怎地一段日子不见便与本王生分了?有什么话语何必遮遮掩掩?咱俩这关系,但说无妨。对了,自从玉门关一别,本王也未曾见过小凤,不知小凤到底在忙些什么?” 慕容长青微微一笑,温和道:“王爷说得哪里话,汉卿方才只是在想几个问题,王爷既然问起了小凤,汉卿只要与王爷禀报,小凤在四大家族内撒下的谍子这几日似乎有着极其重要的回馈!这些日子小凤一直在盯着这四大家族,他让我转告王爷一句:现在先不忙对四大家族下手,等过段时间出了结果以后,可能会和王爷谋略相左。” 顾仙佛心中一凛,他知道卫小凤这段日子连自己都不见肯定是发现了大问题,但是没想到会是与四大家族有关的问题,现在顾仙佛与四大家族之间是一个巧妙的僵持局势,若是卫小凤能从中以巧力打破,是最好不过。 看着顾仙佛不断变换的脸色,慕容长青知道自己第一个任务圆满完成,当下便岔开话题道:“王爷,除了小凤让汉卿给王爷带个话以外,西凉军十万儿郎也要汉卿给王爷带个话,他们说自己在军营里千盼万盼终于把王爷盼了回来,可是王爷一来便去春风楼与那些文官老爷们花天酒地,喝得还是娘们才喝得琥玉凉,这让他们心中甚是气不过,他们想问问,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与王爷痛痛快快喝一顿大酒?到时非要把王爷喝趴下不可。” 顾仙佛哈哈一笑,随后才笑骂道:“这群小兔崽子,几个月不见便不知天高地厚,汉卿,你把话带回去,待本王处理完政务上的关键事务,不出十天,就到军营中去,谁想与本王喝酒,尽管放马过来。还有,在军营之中喝酒,干喝有什么意思?本王不仅要与我十三甲士喝一场痛痛快快的大酒,还要来一场史无前例的阅兵!” 慕容长青对这个消息有些吃惊,疑问道:“王爷,这次阅兵……怎么如此突然?十天时间,恐怕准备不及啊。” 顾仙佛微笑摆手,看着长安方向悠然道:“不用准备,怎么盛大怎么来,怎么有趣……怎么来。” 有趣? 慕容长青先是一怔,然后才骤然反应过来。 是有趣! 第一百三十四章 金楼 与西凉州相邻的是琵琶洲,琵琶洲虽与西凉州相邻,但是两州确实天壤之别,西凉州在玉门关以外,终年风沙土壤贫瘠,农作物春季洒下种子以后十不存一;而琵琶洲在玉门关以内十三里左右,土壤肥沃民风淳朴,一年有三季五风十雨风调雨顺,百姓生活也是安居乐业,州兵数量不过两万之众,除了挂名的吃空饷的,真正有编制的甲士也就在一万六千左右,擅弓猎不擅骑射,教头多请自西凉州军中。 西凉州是琵琶洲每年的粮食采购大户,琵琶洲产下的粮食每年大约有三分之一会卖给西凉州,必经西凉州只有青木郡半郡有大量粮食产出,但青木郡太守却是那出自张家且胆大心细的张应龙,有张应龙把持着,青木郡虽说不敢真断了西凉军的口粮,但是每年输送给西凉军中的粮食,只有产量的三分之二,西凉军所需的剩余粮食,全部从琵琶洲购买,作为回报,西凉地上唯一长势算是喜人的农作物——棉花也全部低价卖给琵琶洲,两州之间的农作物往来已经有十余年光景,关系亲密得紧。 与西凉州一样,琵琶洲也是有三郡,距离西凉州最近的便是詹云郡,詹云郡内有一詹云城,詹运城中心有一酒楼,名唤金楼,名字俗俗不可耐里面却别有洞天,在詹云郡地位与御蛮郡的悦来客栈差不多。 金楼坐落在詹云城最繁华之地界,占地三十亩高六层,不进詹云城便可看见这金楼伫立在那里气质磅礴,每日金楼前各色马车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金楼里面也是夜夜笙歌每日小曲不断。 这一日,金楼还是人声鼎沸,六楼却是静谧地落针可闻。 六楼是金楼一大特色,面积三十亩,却只有一桌,白玉石的桌面落座于水面之上,周围全是亭台楼榭花红绿柳,桌下不时有六斤重的鲜艳锦鲤跃出湖面,要想在六楼吃一餐饭,得先过门口过六位妙龄女子的“美人关”,再由金楼豢养的六尺领猿乘船摇橹,方能到达终点。 每日维持这生机盎然的六楼环境金楼就要花费一大笔银子,但是金楼主人却乐此不疲,金楼六楼寻常不开,一般客人只能在五楼止步,想要登上六楼者,除了能出得起这八百八十八两银子的开门费用,还要或有身份,或有地位,或有名望者,才能入得六楼。 今日一大早,金楼六楼便厅门大开,且规格酒水全是最高级别。到了接近午时,才有两人在侍卫环绕之下举步登上六楼。 走在前面一人,体态臃肿红光满面,重量之上虽然不如西凉盐茶道褚安,但是也没什么大的区别,一双绿豆小眼深深陷在肥肉之中,不仔细看都找不到,从 a/金楼五楼通往六楼的楼梯是特制的,所以这胖子踏上去并没有什么动摇,但是从一楼到五楼的楼梯却是普通楼梯,这胖子每走一步,楼梯就要吱呀一声,这让前面扭动着腰肢引路的婢子表面上笑颜如花内心里却心惊胆战,生怕这楼梯不堪重负连累自己,这爷虽然有钱可我还年少,也不想给他陪葬啊。 走在这胖子身侧落后半步的,可是金楼的熟人,每月至少要来金楼两三次,还都是挑选得六楼,这人大约六十左右,人长得精瘦下巴上留着一把山羊胡子,满头银发打理得井井有条,身着一身绛紫色华袍,此人正是琵琶洲州牧贾坤。 能让贾坤一方实权州牧以如此卑微姿态屈居人后的,任何地方官都不行,这个走在前面的胖子既然是一出自长安的京官,地位不低又体态臃肿,但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户部侍郎、虎贲大当家陈靖祁。 皇帝并未有旨意下来,堂堂一户部侍郎如此突兀的出现在琵琶洲,还与琵琶洲州牧贾坤如此熟络,落在有心人眼里不免有人猜测。 穿过十六名风格迥异的妙龄少女,陈靖祁哈哈笑着在一几乎是西域典型风情的豆蔻少女丰盈胸部上狠狠扭了一把,看那少女双眼已经涌出泪水可还是强颜欢笑,陈靖祁吐出三字“没意思”之后,便率先登上那艘金光闪闪的乌篷船。 乌篷船上乘船的不是船夫,而是外面盛传已经通灵的金楼六尺灵猿,陈靖祁上船之后,乌篷船明显下降一大截,贾坤小心翼翼地跟在陈靖祁后面上了船,那灵猿不用人吩咐,自顾自地拿起摇橹便开始划船。 或许是畜生都有着敏锐的直觉,见到肥胖如猪的陈靖祁之时,以往一直有些桀骜不驯的灵猿今日格外老实,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除了摇橹再也没有别的动作。 陈靖祁一提长袍,用脚踢了踢这灵猿后背,灵猿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陈靖祁放下脚,转身对贾坤笑道:“贾州牧,这金楼果然名不虚传,竟然还能找到如此通灵的畜生,本官在长安待了这么久,跟着陛下也算吃了不少山珍海味,要说这味道最鲜美的,贾州牧可知是什么?” 贾坤躬身上前,略微弯腰陪着笑回道:“下官愚钝猜不出来陈大人口味,还望陈大人明示。” 陈靖祁看了那灵猿一眼,拍着肚子哈哈笑道:“最美味的,也不过是猴脑了啊,看着像豆腐花,吃到嘴里才知道妙处,而且这猴脑,一定要吃新鲜的,贾州牧吃过没有?把猴子往特殊的桌子中央一固定,让有经验的厨子操刀直接把猴子天灵盖给掀开,洒上花料芥末食盐,舀出一勺放入嘴中细细品味,那味道,绝了。” 贾坤能坐上州牧的位子这么多年,自然也是当机立断之人,当即爽快应道:“陈大人果然不是俗人,吃的也讲究,下官这就通知金楼的厨子,让他们马上把这只畜生拖下去清理了,陈大人您稍作,不出一时半刻,保障让陈大人吃上新鲜的猴脑。” 外界谣传春风楼豢养的撑船灵猿已然通灵确实不假,只见贾坤话音刚刚落下,那名灵猿便马上扔掉手里摇橹普通一声跪在船上,双手不断作揖连连叩首,一双猴眼之中已经渗出两行热泪。 贾坤不为所动,陪着笑小心伺候着陈靖祁。 陈靖祁看了灵猿一眼,悠然道:“春风楼每日花费大价钱养着你?是让你磕头给本官取乐的?还不滚去划船?这腌臜模样本官看了是真厌烦。” 灵猿闻言,又深深磕了两个头,直到额头红肿方才作罢,脸上依旧挂着泪痕小心翼翼地拾起摇橹,一边偷偷侧目看着陈靖祁一边卖力划船,但陈靖祁却只是双手负在身后尽情欣赏着周围别致风景,并未把目光放在这灵猿之上,看来是铁了心要吃这猴脑了。 过了片刻功夫,乌篷船靠岸。 陈靖祁与贾坤二人悠闲迈步走上湖心亭,灵猿在乌篷船上长跪不起。 马上就要入席之时,陈靖祁回首望了灵猿一眼,一边在主座落座一边闲谈道:“贾州牧,方才本官只是开个玩笑,世人都说吃猴脑,哪有说吃猿脑的,虽然无知百姓总是猿猴猿猴这么叫着,但是猿与猴,可不是一个东西,这灵猿金楼养这么大也不容易,就由他去吧,下次本官再来的时候,可还要这畜生给本官撑船呢。” 下次再来的时候? 贾坤心中微微一动,表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一边替陈靖祁斟酒一边大肆吹捧道:“陈大人果然是宅心仁厚,博爱之心令下官汗颜啊,陈大人下次再来琵琶州,下官保证让大人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灵猿,来大人,尝尝这三十年份的琥玉凉,凉酒是西凉百酒冠首,琥玉凉又冠绝凉酒,而这琥玉凉之中呢,当属三十年份的最有味道,大人可一定要好好尝一尝。” 说罢,贾坤率先端起酒杯敬陈靖祁,陈靖祁也没有托着,举起酒杯二人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金楼的吃食自不必多言,俱是顶尖食材经过顶尖厨子之手调配,与长安太白居,御蛮郡春风楼大同小异,值得一提的是这金楼的送菜方式,是由那一十六名少女一人负责一份菜肴,从水面之上直接行走过来送到食客面前,当然金楼肯定不会奢侈到请十六名天字高手来做丫鬟婢子,这玄机就藏在湖面之下,波澜不惊的湖面之下耸立着一根根与湖水同色的镂空柱子,这些婢子正是踩着这些不足三寸大小的柱子涉水而行,一旦一步踏错,那整份菜肴将都会被扔到湖里喂鱼。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贾坤把敬酒的频率缓了缓,他本想是别管陈靖祁来到琵琶洲来意是否善恶,先用琥玉凉把其灌醉,然后晚上再把几名琵琶洲最娇嫩的头牌姑娘往陈靖祁房里一塞,什么事儿不能谈?什么事儿不好谈? 可惜,贾坤低估了陈靖祁,也高估了自己,一斤半的三十年份的琥玉凉下肚,陈靖祁脸色只是微微有些潮红,而贾坤已经感觉自己有些脸皮发麻。 他对自己身体再清楚不过,脸皮发麻,便是已经有了六分醉意了。 这下轮到陈靖祁反客为主了,死胖子亲自替两人斟满酒,率先端起酒杯,笑道:“贾州牧,方才一直是你敬本官,本官也一直未有功夫回敬,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空闲,贾州牧,本官要多谢你为本官接风,来,干一个。” 贾坤端起酒杯,六分醉之余也没忘记把态度放到最低,拿着杯口轻轻碰了一下陈靖祁杯底,强撑着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之后,贾坤在陈靖祁端起第二杯酒之前连忙讨饶道:“陈大人陈大人哎,下官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啊,陈大人海量,下官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还望陈大人今日留下官半条命,要不回去以后,家里葡萄架子又得倒了哟。” 陈靖祁微微一笑也不强求,挥挥手屏退在不远之处唱着小曲儿的四位姑娘,轻声道:“贾州牧,这酒也喝了,菜也吃了,小曲儿也听了,咱是不是该谈谈正经事儿了。” 贾坤一个机灵,浑身酒意似乎飞了三成,勉强支撑住身体正襟危坐道:“陈大人,您请讲。下官洗耳恭听。” 第一百三十五章 釜底抽薪 待到唱小曲儿的花倌全部退出六楼之后,陈靖祁才盯着贾坤面庞徐徐开口说道:“贾州牧不用担心,本官不是奉了陛下密旨来琵琶洲的,所以说,肯定不是那些明面上的庙堂事情需要劳烦贾州牧,也就是说,本官不会让贾州牧冒着出发大乾律法的风险,把贾州牧至于两难的境地,这一点,贾州牧大可放心。” 陈靖祁说言,语音重点不在密旨二字,而是在于陛下二字。 贾坤也是人精,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铿锵有力说道:“琵琶洲距离长安太远,下官虽然无才无德,但陛下错爱,让下官处理这一州大小事物,所以没有陛下旨意,下官也不敢擅离职守,这么多年了,也没去长安向陛下以及太子尽尽孝心,每每念及此事,下官都痛哭流涕,下官枉为人臣啊,自从十二年前长安一别,下官就再也没见过陛下以及太子,下官已经六十有三,若是哪一天睡过去了,到了地下我贾家列祖列宗都要抽下官嘴巴子啊,陈大人,还好有您念着这琵琶洲,念着下官,陈大人带来了宫里什么旨意?但说无妨啊,只要下官能做到,只要琵琶洲能做到,下官就算举全州之力,也要为陛下和太子尽一份孝心啊。” 贾坤或许是喝得琥玉凉有些多的缘故,现在已经有些失态,说到最后已经是声泪俱下,似乎下一刻就要跑到长安去给皇帝和太子磕头了。 陈靖祁微微一笑,却转开话题道:“什么消息,本官先不忙说,本官先想向贾州牧道喜啊。” 贾坤心中一突,庙堂之上喜事也就三件:升官发财死老婆,自己已经六十有三,虽说身体还算硬朗但是这辈子能做到州牧绝对是做到顶天了,发财嘛,这些年明里暗里吃的孝敬搜刮的地皮也够贾家十辈子吃喝不愁了,至于死老婆……这一点贾坤可不敢想,家里那个母老虎淫威之盛,一个陈靖祁陈侍郎可干不了。 当下,贾坤心中真的是有些迷糊,疑声问道:“下官愚钝,敢问大人,这……喜从何来啊?” 陈靖祁靠在椅背之上伸出肥胖的右手敲打着桌面,徐徐说道:“贾大人年前考评之前给陛下上了一份折子,说是琵琶洲去年天气不好庄稼浇水不足,打得粮食没有往日得多,是与不是?” 贾坤讪讪一笑,这道折子他确实上过,其实不只是他,大乾每个州的州牧每年都要上几道这样的折子,“哭穷惯例”延续了这么多年,可不能就这么打破了,再说了,这粮食,哪有人嫌多的,赋税,哪有人嫌少的,多上一道折子,若真打动圣心,免几成赋税,那不是美哉? 陈靖祁一摆手打断贾坤解释,继续说道:“贾州牧莫急,听本官说完,你这个折子递上去以后,原本陛下是没批下来的,可是过了不长时间,你这个折子啊,被殿下看到了,殿下就向陛下进言,大体意思就是说这琵琶洲每年不论是交的赋税还是承担的徭役,在所有州里面都能稳坐前三把交椅,这地要休耕,人,也要缓口气儿,经过殿下进言,陛下同意,几年琵琶洲的赋税,削减三成。贾州牧,你身为琵琶洲州牧,这件事儿,是不是喜事儿?” 贾坤真真切切一愣,他确实没想到这个年底递交上去的哭穷折子真能被批下来,别看只是两成赋税,但却是整整一个琵琶洲的两成,贾坤在心里开始飞速盘算起来,除了上下打点再给长安送点东宫进点,自己怎么说也能落下四十万两雪花银。 想罢,贾坤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诚恳道:“这……这份大礼,下官代替全体琵琶洲百姓,拜谢陛下和殿下的大恩大德啊,今日用完晚膳,请陈大人帮下官给殿下带一份薄礼回去,琵琶洲虽然去年粮食减产,但是一些精巧玩意儿,还是有的,殿下在长安里,经年不往琵琶洲来,这些东西啊,怕也是有新鲜意思,另外,下官还得劳烦陈大人替下官向殿下带句话,就说这些年下官虽然身在边疆心却一直系长安,今年下官借着回京述职的功夫,一定要去东宫当面致谢。” 陈靖祁微笑应下,看着贾坤笑道:“贾州牧,先不忙着高兴,说完一件喜事儿,还有另一件更大的。” 若说上一个消息是让贾坤心里有些突兀,陈靖祁这番话是真让贾坤有些心不安了,庙堂之上福祸从不是独自出现,太子与自个儿非亲非故六十多年没有往来过,如今却突然接连送上两份大礼,这背后所要求之事,恐怕不小啊。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但是贾坤表面上却仍旧是感激莫名的笑容,拱手说道:“陈大人,下官就是因陛下错爱才坐上州牧位子的无才无德之人,怎能……怎能受得起殿下如此看重啊。” 陈靖祁老神在在道:“贾州牧先别忙着推辞,听本官说完你再思量如何,据本官所知,贾州牧的大公子是名唤贾安吧?令郎才气斐然,所做边塞诗气势十足,每每令人读起之时,便仿佛有一阵兵戈之气从纸上扑面而来,殿下说,像令郎这等人才,在琵琶洲施展抱负可真是屈才了,正好,年前兵部尚书杨修劼致仕,拔出萝卜带出泥,空出了不少的位置,有个兵部知事的位置,还没被罗悠之给占了去,所以殿下就向陛下举荐了令郎,陛下读过令郎所做诗文,又了解了令郎前些年事迹,对令郎赞誉有加,便准了殿下的举荐,这任命的圣旨啊,同本官一同出的长安,天子仪仗嘛,赶路慢一些,预计再有十余日就能抵达琵琶洲了。贾州牧,你可不要多想,殿下举荐令郎,完全是被令郎才气折服,可没有别的心思啊。” 贾坤确实有些慌了神,语序都有些混乱,一直喃喃自语道这可如何使得,这可如何使得。他没想到太子这第二份礼竟然如此厚重,兵部知事啊,这可不是清水衙门,只要贾安在长安站住脚跟,那给贾家带来的隐性资源,可高出一个兵部知事的位置百倍啊。 忽然,贾坤站起身,挪开椅子扑通一声便朝着长安位置跪拜下去,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之后才老泪纵横道:“琵琶洲州牧贾坤,叩谢殿下圣恩啊……叩谢殿下圣恩!” “贾州牧这是作甚,快快请起快快请起啊。”说着,陈靖祁站起身挪动着臃肿的肥胖身躯来到贾坤面前,挽着贾坤臂膀亲热地把贾坤扶起来。 贾坤又磕了三个头之后,才在陈靖祁的搀扶下慢慢起身,坐到自己座位上之后又平复好久才把自己心情平复下来,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胜酒力了,端起酒杯连敬陈靖祁三杯,陈靖祁的酒量在长安磨练了多少年,在贾坤面前说是海量也不为过,微笑便受了这三杯琥玉凉、 贾坤长长呼了一口气,沉声道:“大人,俗话说无功不受禄,这句话话糙理不糙,下官十二年前便领了州牧这一职,十二年过去无功无过,也没为大乾做出多少贡献,殿下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殿下不说,咱这做臣子的,可是要主动为殿下分忧啊!” 陈靖祁轻啄一口茶水,笑眯眯道:“殿下为贾州牧做这么多事情,可不是图贾州牧做什么回报,若是贾州牧这么想,那把殿下当成什么人了,只是贾州牧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对本官胃口,这有些事儿,做主子的不说,但咱做臣子的,可得主动去为主子分忧啊。” 贾坤心中一凛,暗道正事儿终于来了,立即一副慷慨赴义大义凛然的姿态摆出来,静静等待陈靖祁下文。 陈靖祁问叹了口气,问道:“泊榭郡去年发了一场大水,八千多民百姓流离失所,十万多亩良田颗粒无收,朝廷花了很大精力赈灾,这件事情,贾州牧可曾知晓?” 贾坤不知为何陈靖祁突然扯这么远,只好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不过据贾坤所知,泊榭郡虽然遭遇水灾,但是却不像陈靖祁说的那么严重,甚至根本不用长安出手,泊榭郡自己个儿就能解决掉这些事情,朝廷赈灾的队伍过去之时,基本事情都已经被泊榭郡太守安顿完毕,这些长安官老爷们在泊榭郡喝了几场花酒玩了几个女人把荷包里塞满了银子之后便打道回长安,当然也没忘记在折子上狠狠把自己一行人夸一夸,捎带脚的提了提泊榭郡太守的功劳。 陈靖祁表情悲痛继续讲道:“殿下虽然身居长安之中,但是心系天下百姓,泊榭郡百姓遭殃流离失所,殿下是日日夜夜寝食难安啊,本官看在心里痛在心里,本官突然想起,贾州牧管辖的琵琶洲,是产粮大州,是不是可以支援一下泊榭郡?贾州牧放心,这粮食该是多少银子,大乾就出多少银子,甚至可以以高出市价一成的银子收购,毕竟这琵琶洲的粮食也是百姓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陈靖祁此言说完,一片寂静。 贾坤这才知晓,太子一脉把主意打在自己身上图谋到底是为何。 扬汤止沸,哪里比得过釜底抽薪啊? 第一百三十六章 买粮卖粮 陈靖祁知道贾坤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他也知道这个消息足够惊人,所以他给了贾坤充足的考虑时间。 但是陈靖祁不仅是位高权重的户部侍郎,还是如今太子眼前红人,更是大乾顶尖特务机构之一虎贲的大当家。所以他不可能给贾坤太多思考时间。 一盏茶冷热的功夫过去,陈靖祁随手把茶盏里已经微微发凉的茶水倒进脚下湖水里,在门口伺候的两名婢子虽然听不清这湖心亭上二人说了什么,但是手势却是能看清的,赶忙泡了壶新茶毕恭毕敬地送过来。 陈靖祁摆手摒退婢子,不急不慢问道:“贾州牧,此事百利而无一害,何须斟酌这么长时间?” 贾坤这才如梦初醒,因为方才思考问题过多让他一时间脸庞有些发白,贾坤咽了口口水,还是觉得嘴里口渴得厉害,干脆抓起婢子刚刚换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茶水滚烫,后知后觉的贾坤被烫的龇牙咧嘴才反应过来自己喝的是什么,下意识低声痛呼一声:“哎呦烫死本官了。” 话音刚落,贾坤才发觉自己失言。 陈靖祁微微一笑,凌湖渡出一指,劲风闪过,灵猿第一时间抱住头颅趴在地上一个劲儿叩首。 方才添茶的那名白衣豆蔻女子正在心底盘算伺候完这对好脾气的大人物,这个月月钱怎么也得翻倍的时候,突然感觉胸口一闷,然后一阵猛烈如山崩地裂的痛苦骤然袭来,那名婢子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在心里想着亲娘呀这种痛苦比每月来月事高了百倍不止啊! 这便是她最后一个念头了。 陈靖祁随意一指,隔着半湖来势凶猛的指风如快刀子切热黄油一般毫不费力地在这婢子身上穿胸而过,又把婢子身后的鎏金木桩打出一个三寸深浅的指印方才慢慢消散。 一直关注着六楼事态发展的两名金楼总管第一时间出现在楼梯口,悄无声息地开始处理起现场来,一个负责搬运尸体,一个负责清理血迹,分工明确熟门熟路,就是二人到没有勇气抬头往湖心亭看一样,好似死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湖水中的一尾锦鲤。 另一名婢子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虽说她与刚刚死去那婢子关系谈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恶劣,但是看到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在自己眼前香消玉殒,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但两名总管没有说把她换下去,她就只能脸色煞白地强撑着站在这里。 留在这里可能悄无声息地死于非命,违抗金楼命令后果也差不多。 陈靖祁从头到尾都没向楼梯口看一眼,只是笑眯眯对贾坤说道:“这府里养下人,就和玩鹰斗犬一个道理,鹰犬鹰犬嘛,就是无聊的时候逗闷子用的,这鹰犬一旦不听话了,并非做主子的要杀它,只是它自己非要往刀上撞,贾州牧,你说本官这句话讲的,对不对?” 贾坤闻弦歌而知雅意,此时自然是一个劲的点头附和,连嘴里疼痛都被他忽略了。 看到贾坤态度,陈靖祁看似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言语却步步紧逼:“贾州牧,这件事儿,你考虑得到底如何了?成与不成,你可得抓紧给本官一个痛快话儿,本官可急着回长安复命,贾州牧,你莫要为难,这只是本官一个随口提议,又不是陛下或者殿下旨意,如果举得为难,那就,算了吧。” 陈靖祁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听得贾坤却毛骨悚然。 后者咬咬牙,低声问道:“陈大人,下官斗胆问一句,这旨意,到底是何人所出?是殿下,还是东宫里那位……?” 陈靖祁看着大汗淋漓的贾坤,微笑应到:“本官方才说了,这主意和宫里没关系,看来贾州牧是不信啊,也罢,你这个问题也不是不可说,贾州牧只需要知道,这道旨意,是以东宫的名义出来的,具体是谁起草谁的主意,不重要,东宫便是太子,太子便是东宫。” 不重要?重要大发了! 贾坤在心里默默翻了一个白眼,表面上却依旧毕恭毕敬,沉吟片刻后,贾坤似乎下定了决心,开口说道:“陈大人想必也知道,琵琶州虽然盛产粮食,但按照往年惯例,这些往外贩卖的粮食大头,都要去往西凉洲,作为西凉军粮供应,陈大人若要替那些深受水灾之害的灾民购买粮食,下官钦佩之至,只是这样一来,下官今年供应给西凉洲的粮食,就要少一大截,这缺口,下官实在补不上啊。” 陈靖祁风轻云淡,说出话语却字字诛心:“缺口?贾州牧为何提起缺口二字?琵琶州盛产粮食,那把粮食往哪里卖是贾州牧一人决断的,琵琶州又不是它西凉州的附属郡县,为何要每年都把粮食输送到西凉去?再者说了,老话说得好,救急不六穷,现在一方面有那么多灾民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另一方面呢,却是怎么填都填不满的一个大窟窿,孰重孰轻,贾州牧应该有自己个决断吧?” 窟窿个屁! 贾坤在心里暗自发着脾气,西凉每年都在琵琶州采购粮食作为军粮不假,但是给出的价格却合理公道,并且每年在琵琶州上下打点的银子也能把这一州有关贩粮的大小官员喂得足足的,现在你这厮骤然让本官断了和邻居的买卖把粮食卖到天边去,那把粮食送到不是猴年马月了?再者说你虽说要出高于市价两成的价格,但这可是赈灾的粮食,你敢出我敢要吗?!我不怕天下百姓戳我脊梁骨啊? 贾坤深谙为官之道,只要你没有站在所有人前面,那么你一旦污了羽毛,那这辈子的仕途也就离玩完不远了。 满腹牢骚的贾坤脸上还得应挤出笑容,讨好说道:“陈大人方才所言,醍醐灌顶啊,让下官茅塞顿开,只是下官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陈大人,可否?” 陈靖祁哈哈一笑,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贾州牧有什么问题,但说无妨。” 贾坤敬了一杯酒谢过陈大人之后,方才斟酌着言辞说道:“陈大人,之前我琵琶州与西凉州的往来,其实我不是单方面的,琵琶州向西凉输送粮食,而西凉呢,则把他们的棉花卖到我们琵琶州,只是因为粮食在他们采购名单上地位最重要,所以他们才把粮食的价格抬高一些,把棉花呢价格压低一些,这次咱们骤然断了与西凉的联系,那咱琵琶州可就再也收购不到如此低价的棉花了,维持了十余年之久的稳定布商要流逝殆尽不说,这负责与西凉交洽的大小官员,恐怕也会对下官心中怨言横生啊!” 陈靖祁豪爽笑了笑:“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屁!按照你这么说,六皇子咱就做上那把椅子了! 贾坤又在心里诽谤了一声。 陈靖祁自然不知情,只是继续讲道:“西凉产的棉花,质地成色确实不错,本官在长安之中便早有耳闻,本官觉得,恰恰是这一点,贾州牧最不用担心,西凉蛮子嘛,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他们的大手可绣不了花纺不了棉,所以棉花只能外销。而与西凉最近的,便是琵琶州,对棉花胃口最大的,也是琵琶州,他们若想棉花向外运,必须经过的,还是琵琶州。有这三条在这儿,贾州牧何愁西凉敢断了棉花生意?一个州的生意啊贾州牧,这可不是稚童置气的三五文钱,本官相信西凉王要负责一州的吃喝拉撒,不会如此感情用事。至于贾州牧所说的第二个问题,更不用担心,本官还是那句话,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这些人每年在西凉拿多少银子,以后就还能拿多少银子,并且本官拿户部侍郎的官帽子向他们保证,只多不少。” 陈靖祁一番话说得进退得体有理有据,在不撕破脸皮的情况下贾坤自然无法再找出理由反驳陈靖祁观点,而且看陈靖祁如此胸有成竹,想必自己再找些理由出来也是枉然罢了。 一连敬了陈靖祁三杯酒,贾坤这才借着酒劲是下定了斩钉截铁的决心,他醉眼朦胧说道:“陈大人一番话,让下官受用无穷啊,对于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下官虽然愚钝,但好歹也是受陛下和殿下教诲这么多时间,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需要多少粮食,陈大人您说句话,下官擅作主张一回,按市场价八成。” 陈靖祁摇头而笑,语气轻柔中却隐隐约约透露着一股子斩钉截铁的坚决:“贾州牧若是真为本官好,粮食价格不能降,不仅不能降,反而要高出两三成,这样那负责贩粮的大小官员才不会对本官心生怨恨,反正也不是本官出银子,本官所幸慷他人之慨一回。” 说到这里,陈靖祁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言辞,片刻后方悠然说道:“至于数量嘛,本官心宽体胖,胃口也比别人大了一些,琵琶州有多少粮食,本官全收了。” 或许是喝的差不多了,贾坤没有听出陈靖祁话语深意,只是口齿不清道:“不就是……不就是全收吗,这……这对琵琶州来说,反而是……” 贾坤醉眼朦胧口齿不清,越说声音越低,到了最后直接便砰的一声一头砸在桌面上,呼呼大睡了过去。 陈靖祁微微一怔,皱眉渡过一丝没劲过去,发现这贾坤并非装醉,而是真的醉的不省人事了。 收回内劲,陈靖祁无缘无故放声大笑,门口那婢子原本就提心吊胆,骤闻笑声突至,竟然直接双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陈靖祁看着烂醉如泥的贾坤,表情玩味。 原来这贾州牧,一开始想的,便是灌醉他自己啊! 第一百三十七章 贾安 贾坤悠悠醒来之时,已经是翌日卯时三刻。 挣扎着从床上坐起一把掀开被子,喉咙里干渴得要冒烟的贾坤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便赤着脚冲向房间中央的圆桌,拿起圆桌中央的紫砂壶便把里面冷热适中的茶水往嘴里罐去,直到三分之二的上好茶水被他一口气糟蹋完之后,他才感觉喉咙里的那股子灼热痛感减轻了少许。 把紫砂壶往桌子上轻轻一顿,贾坤长出一口气,做到座位上缓了片刻,朗声喝道:“来人!” 话音刚落,门口两名自打寅时起便一直候着的两名婢子便推开房门轻盈走了进来,先是盈盈施了个万福向老爷请过安之后,才服侍着贾坤开始穿衣。 贾坤一边尽情享受着两个豆蔻少女的贴心服务,一边仔细询问道:“我昨天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回来的?” 身穿绿衣的婢子浅笑道:“回老爷话,您昨晚到府里已经是亥时三刻,送您回来的是两名伙计,这两名伙计面生得很,婢子觉得应该不是咱詹云城里的人,而且听胡教头说,这两人虽然都是小厮打扮,但是武功路数着实不低,他也就对一个有胜算,两个绝对不是对手。” 贾坤冷笑一声,抓住另一名粉衣少女翘挺臀瓣用力一扭,后者闷哼一声,手上动作却没有停下,看样子是对贾坤的突然袭击习惯了。贾坤手一边不安分着一边不屑道:“有个屁的胜算,姓胡的又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他这厮在贾府里这么多年,是个什么玩意儿我能不知道?别说对一个有胜算,人家随便出一个让他两只手他都不行,陈大人带的那可是从……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那两名小厮临走之时可曾留下什么话语?” 绿衣婢子浅笑道:“老爷真是神机妙算,那两名小厮其中之一说,‘今日我家主子与贾大人喝酒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希望贾大人养好身子之后,再去金楼快活一番,这次换我家主子请客’。说完这些话,他便把老爷交到了婢子手里,婢子与玉燕妹妹便把老爷扶回了房间,伺候老爷歇息。” 兴许是觉得揉捏这个闷葫芦没意思,贾坤终于停下了他在那名名唤玉燕的婢子翘臀上的狼爪,狠狠拍打了了一下玉燕已经有些青紫色的臀瓣后转而把手放到绿衣婢子丰满大腿之上,一边轻轻摩挲着一边说道:“玉韵啊,你当老爷是什么货物吗,还把老爷交到你手上?!” 在贾坤的这两个婢子中,玉韵比玉燕能说会道得多,同样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本领也强得多,贾坤狼爪刚刚放在玉韵大腿之上,玉韵便打了一个激灵,一边忍受着体内欲火一边咬着下唇眼神迷离地看着贾坤,手上动作也慢了下来。 看到如此任君采撷模样的玉韵,饶是贾坤已经六十有三,但是小腹之内也燃起了一丝可怜的阳火,嘿嘿笑着便把玉韵打横抱起往床上一扔,开始脱下自己刚刚穿上的衣服。 就在这贾坤马上就要提枪上马的关键时刻,骤然传来了不轻不重地敲门声。 贾坤大怒,趴在玉韵身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怒喝道:“哪个不开眼的狗东西,大清早的想干嘛?想造反吗!” 门外安静了一会儿,方才传来管家苍老但浑厚的声音:“老爷,是我,大公子回来了,在会客厅等您,说是有要事面见您,还有小姐也回来了,现在应当……应当也在会客厅吧。” 说到最后,管家原本浑厚的声音也慢慢变得轻微起来,多了许多的不确定性。 本来听到自己儿子归来,贾坤心中怒火依然旺盛,但是一听说小姐回来了这五个字,贾坤便微微一怔,随即狠狠揉捏了两把玉韵胸前伟岸风景过后,便开始穿起衣服。 这个管家所说的小姐不是旁人,正是贾坤唯一的一个宝贝女儿,姓贾名稼,贾稼今年不过十七岁,但是却也是和商桃花一样,是个不爱红妆爱刀兵的个性人物,不会女红不背女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从她会走路那一刻便被打破了,是个极其令人头疼的角色。但是这贾坤有着四个儿子,却只有这一个女儿,虽说贾稼极其令贾坤头疼,但是贾坤确实是对这个掌上明珠最宠爱,这一点四个儿子加起来也比不上。 四五天前贾稼留下一只纸条,说是要去南山猎狐,自那之后便找不到身影,如今贾坤是这四五天来第一次得到宝贝女儿的消息,心中怎能不急。 贾坤在管家的带领下来到会客厅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半炷香的功夫。 贾安是个读书人,修身养气的功夫某些程度上与贾坤比起来都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色彩,虽说等了半炷香的时间,却依旧在太师椅上正襟危坐,看不出一点不耐的样子。 相比之下,蹲坐在另一张太师椅上如猴儿一般吃着葡萄的贾稼和贾安比起来简直就是两个极端,其实这个贾稼生得并不差,相反还是有个非常顺眼的皮囊,而且行事作风也颇有男儿气,只是平常行为较之寻常女子不同,这才给她惹了许多争议。 贾坤走进会客厅,轻轻咳嗽一声。 贾安马上整理衣冠,站起身恭敬向父亲请安。 贾稼先是一愣,随即把手里吃了一半的葡萄小心放到碟子里,紧接着从太师椅上一跃而下,飞奔着冲向贾坤,给了贾坤一个大大的拥抱。 见到自己的宝贝女儿,贾坤心情确实好了不止一点半点,但是作为一个严父,有些话他还是得板着脸说教,要不然这个让人头疼的贾稼能明天把州牧府拆了去。 贾坤轻轻拍了拍贾稼后背,然后扶住她肩膀让她站直,正欲说话之时贾稼却笑嘻嘻地如同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拿出一条雪白狐裘做成的围脖,亲手替贾坤带上,同时笑道:“爹,这是我亲手猎的狐狸,托城中最好的裁缝给您缝制的,您看看,多配您。” 贾坤怔了怔,随即疑声问道:“可是,这冬天都已经过去了,暮冬初春的天气,为父带着玩意儿作甚?” 贾稼大手一挥,一边拉着贾坤在主位上坐下,一边豪气干云道:“管它呢,爹你现在不带,可以明年冬天再带嘛,这好歹可是女儿一份心意,您可要保存好了哦,要是您弄丢了,我真伤心了啊,以后啥也不送你了。你可不知道我为了猎这只狐狸费了多大功夫,手都磨破了。” 说着贾坤扬起白嫩小手在贾坤面前晃了晃,让贾坤看了看并不存在的伤口。 贾坤强行拉着贾稼在座位上安安分分地坐下,无奈叹道:“你这个鬼丫头,你自己说说看,为父的书房里,被你送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占满了,你还不准为父挪到库房里去,不仅不准挪,还必须让为父都得说出哪一件东西是什么时候送的,你别笑你这个鬼丫头,你爹当年考科举的时候都没这么累过!” 贾坤虽然嘴上抱怨,但是从脸上每一个皱纹里散发出来的笑容却谁也无法忽视。 贾稼满不在乎地笑嘻嘻着,觉得这么坐着不舒服,便又像只猴儿一样蹲坐在太师椅上,拿提起吃剩的半串葡萄一颗一颗地用嘴咬下来慢慢吞进肚里。 贾安看了一眼放浪形骸的小妹,表面温和,但瞳孔深处全是羡慕。 自打他有记忆之时,父亲就没这对待过他。 贾坤端起一碗参茶抿了一小口,目光放在自己那还算是优秀却一直循规蹈矩的长子身上,轻咳一声缓缓说道:“安儿,方才管家说,你有要事要和我说,到底有何事啊?” 贾安精神一震,正待开口之时,看了贾稼一眼,欲言又止。 贾坤发下茶杯,不悦道:“安儿,你妹妹又不是外人,有什么话直接说便好。” 贾安一看父亲不悦顿时便有些慌神,急忙开口说道:“父亲,儿子听说,有位京城来的大人物,要买咱琵琶州的粮食?” 贾坤心中一惊,双眼之中杀气腾腾:“你,是如何知晓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卖不卖? 贾安早就料到父亲会有此一问,他既然选择了参与这件事情当中,本来也没想瞒着比狐狸精明的父亲,当下连迟疑都没有,便直接开口说道:“回禀父亲,这件事情说来也简单,昨日我与刘公子在船上喝酒,刘公子请来一位贵客,自称姓贺,出自长安,看刘玉对他那份阿谀奉承,我便知道这位贺公子肯定是豪门世族出身,且家族在长安有着巨大影响力。喝酒大约喝了半个多时辰,刘玉攒的酒场便散了,但是贺公子单独留下了我,他告诉我,他是随户部侍郎陈大人一同秘密出京来到琵琶州,并且是奉陈大人的命令来与我接触,他说,陈大人在与父亲您喝酒商谈事务,但是父亲做琵琶州州牧多年,思想观念可能一时转变不过来,所以这次商谈,无疾而终的可能性居多,所以,贺公子把做完陈大人与父亲谈话的具体内容,便跟儿子说了。” 贾坤心中冷笑,这个陈靖祁确实狡猾,双管齐下的本事玩得如此熟络,但是这次他却打错了算盘。贾坤做琵琶州州牧多少年,最大的逆鳞便是官场上的政务牵扯到他的家里人,或许这陈靖祁是想在左右摇摆的贾坤身上多下一味猛药,可惜是药三分毒,陈靖祁这份猛药,却用错了地方。 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茶沫,贾坤轻轻抿了一口,不动声色地说道:“安儿,那你觉得,我们该当如何啊?” 贾安在见贾坤之前便早已在心里准备好腹稿,如今听闻父亲问起,贾安微微一笑便侃侃而谈起来:“父亲,儿子才疏学浅,对于这种国家大事认识定比不得父亲,但是今日父亲问起,那儿子就说说自己看法。儿子以为,陈大人所提议的买粮策略,对太子一脉的人来说,百利而无一害,买粮食的银子,是大乾国库里拿出的赈灾银子,买粮食不仅不用他们出一文钱,而且他们还能从中谋利也说不定;其次,买粮食的用途更不用多说,那是为了赈灾,为了安顿流离失所的百姓,这给太子在民间得加上多少声望?而最狠毒的一招,莫过于对于西凉最狠的,釜底抽薪!” 一旁无所事事发呆的贾稼听到西凉儿子先是微微一怔,然后马上抓着贾坤袖子追问道:“父亲,怎么又扯上西凉了?这关西凉什么事儿?” 贾坤重重一顿手里茶盏,冲着贾稼吹胡子瞪眼道:“你一个丫头家家的,老是打听西凉事务做什么?!” 贾稼放开父亲袖子,讪讪一笑小声道:“咱这不是与西凉打邻居吗?我……我关心关心咱们邻居怎么了?” “关心邻居?!”贾坤笑容玩味,看着自己的宝贝疙瘩调笑道:“你这丫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三天两头的往西凉跑,西凉关隘的守关官员给我报备过多少次了你知道吗?人家现在说啊,一看见这琵琶州的贾大小姐的枣红大马,连拦都不敢拦,直接放行了!我跟你说你个臭丫头,你在家里碎碎念些西凉王的事情也就罢了,若是你再跑到西凉地界儿去撒野,你看我不抽你!” 贾稼可不是寻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女子,听到贾坤略带调笑的威胁,直接秀目一瞪,一拍桌子大声道:“咋啦?!你把话给我说清楚!我什么时候对姓顾的碎碎念啦!今日我只不过是打听打听你们对西凉憋着什么坏!你竟然这么转移话题,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把话给我说明白,你们到底有什憋着什么坏呢!” 这贾坤在家里天不怕地不怕,一个正妻七八个小妾都对贾坤言听计从百依百顺,这贾坤唯独怕的,就是贾稼这个宝贝疙瘩对她瞪眼拍桌子,一看到女儿眉毛立起来了,原本气势十足的贾坤马上就软了下去,讨好地笑了笑便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全部和盘托出。 贾稼听完后,不屑地笑了笑道:“这事儿还不好办,粮食不卖给那姓陈的不就罢了,他姓陈的在长安作威作福,到了琵琶州还想欺压在咱贾家头上?这琵琶州可不是长安,捧着他惯着他他是大人,可他别真把咱贾家当成他赵家家奴了!” 贾坤听了哈哈一笑,摸了摸贾稼头顶,笑道:“这事儿啊,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为父做一州的父母官这么久,当然要为一州的百姓生计考虑,你先别急,让你大哥把话说完。” 贾稼听了撅着小嘴不说话,贾安则正襟危坐,继续徐徐诉说道:“儿子刚刚说到,买粮这件事,对太子一脉是百利而无一害,但是对咱琵琶州来说,确是有利有害,但是按照儿子想法,买粮此事,对咱琵琶州来说,是弊大于利啊。” 贾坤靠在椅背之上抚须而笑,道:“那利在何处,弊在何处啊?安儿,你给为父分析一下。” 贾安利弊之说娓娓道来:“那儿子先说弊处,断了与西凉的粮食往来,首先,粮食交易断了,那棉花交易肯定也是断的可能性大,就算依旧还能存在,我们也拿不到这么低的价格了;其次,咱琵琶州的许多大小官员,都是拿着西凉的银子替西凉办着事情,这些事情父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算是养肥了不少官吏,断了他们的这项收入,我想这些人对于父亲的愤恨是最严重的,毕竟升米恩斗米仇嘛,可以理解。第三点,也是最严重的一点,便是咱们与西凉肯定交恶,这些年咱花费了上千万石粮食攒下的香火情,可就都烟消云散了。” 贾坤一掀长袍前襟坐在太师椅上翘起了二郎腿,伸手拦住贾安侃侃而谈,微笑道:“成了,你对于此事的利弊分析,与为父相差不大,利处为父就不听了,你告诉为父,你的决断是什么?” 贾安正襟危坐,恭敬答道:“回禀父亲,儿子认为,买粮一事,对咱琵琶州来说,有利有弊,但是归根结底,还是利大于弊的,长安之中,有资格望一望那把椅子的就是大皇子、太子、六皇子三人,六皇子自不必多说,自从西凉王来到西凉之后,六皇子在长安城里地位江河日下,很多老臣已经把六皇子从自己名单上踢出去了;大皇子手里也就有些兵权,但是别忘了,他的势力都在北原军之中,而北原军的实际掌控者是谁?是朱家的朱伯安,朱伯安是什么人,那可是太子的亲舅舅啊,所以说大皇子虽然有资格望一望,但是也就仅限于望一望了;只有太子,第一有名分,太子生母是当今皇后,是陛下嫡长子;第二太子有人脉,朝中多少文武群臣多少年之前便是那太子的人了;而第三,还是回到朱伯安身上,有了朱伯安的支持,就相当于半个北原军是太子的人,还有掌控着虎贲的大当家陈靖祁,那可是大乾顶尖的特务机关。至于太子藏起来的那些后手暗子我们暂时不提,就单单论出来的这三点,太子对于大统之位,基本已经十拿九稳。所以父亲,咱若是能傍上太子大腿,那咱张家……不仅能保持以往的荣华富贵,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指日可待啊!” 贾稼不屑嗤笑一声,随意说道:“大哥你想得是真美好,可太子就算明日就能坐上那张位子,与咱们有何关系?你就卖给他几十万石粮食,他就把你,把咱张家当成心腹了?天真了吧我的大哥?太子是什么人?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句话您不会忘了吧?现在是他们用着咱们的时候,自是各种好处许诺着,可是大哥我问你,有朝一日太子得势,不履行那些诺言,你能怎么办?到那时咱可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啊大哥。” 贾坤抬手,打断贾安还未说出口的饭钵,严肃道:“你们两个也别争论了,为父昨天心中早有定论,不过原因既不是你想得那样,也不是稼儿说的那样,太子这条大腿太粗,张家傍不上,安儿啊,你想为张家好的心,为父是知道的,但是,做人可不能目光千里之外,两手屁股后边,你看的问题,太虚,太远,吃不到嘴里的好处,都不叫好处。为父就跟你说个最近的但是你们都忽略的,琵琶州州兵一共多少人?其中教头有多少是来自西凉,你不会不知道吧?你以为咱们与西凉交恶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西凉的教头一走,你知道要带走咱多少的战力吗?行了你别说了,我意已决,安儿,你尽快断了与长安的联系,莫要夜长梦多!” 贾安直接从太师椅上站起,急忙劝道:“父亲不可如此草率啊,咱若是激怒了这陈大人和太子殿下,那日后……” 贾坤抬手,打断贾安话语,以一种极其冷酷但平静的态度说道:“为父只是说不与陈大人合作,怎么敢激怒这长安来的大人物,他要今年送为父四十万两雪花银,稼儿,通知管家,准备六十万的厚礼,即刻送到东宫,若是东宫不收,那就送往朱家,朱家不收,那就直接捐给北原军当军费,不论如何,这六十万银子,必须落到太子一脉的手里。” 贾安知道父亲意图已决,无奈坐下苦笑道:“可是父亲,那……那他许诺给儿子的那一份兵部知事,儿子要如何推脱?” 贾坤看了一眼爱子的双腿后,轻轻叹息一声,站起身来慢慢离开会客厅。 贾安跟随父亲这么多年,自然是对于父亲暗示心知肚明,自己也是默默站起身,去府里寻找靠谱的家丁和郎中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窦天宝 在西凉,阅兵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顾仙佛只给了西凉军营十天的准备时间,但是五六天过后,王爷要阅兵的消息已经在整个西凉不胫而走,七八日过后,西凉军大本营警戒线以外已经是人山人海,不说再这儿安营扎寨的家家户户,单说推着自家做的小木车子在这儿卖着各种吃食和茶水的,就有数十余家。 在这庞大的人口基数上,被阅兵消息吸引而来的西凉民众这几日在源源不断爆炸式增长,很多民众都是别的郡县中的百姓,骑着快马连赶了几天路才风尘仆仆的来到这大本营外。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摩擦碰撞肯定少不了,而西凉人又天生民风彪悍,虽说在这军营之外大家伙儿不敢抽刀子硬碰硬来一场,但是自从西凉王要阅兵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单单是西凉军大本营外百姓之间的斗殴已经至少有三十多起了,有的是因为抢位置,有的是因为多看了一眼别人家漂亮的小娘子,有的则紧紧是因为互相看不顺眼罢了。 在顾仙佛不在西凉期间一直负责维持着西凉军军务的慕容长青听闻属下传来的消息后不敢怠慢,赶忙派出整整一营的人马来整顿秩序。被派出来的这三千人马心中也是憋了一股邪火,在前日的小比之中,这一营以二十七人的微弱差距惜败给另一营,原本想多磨磨刀就能把优势拉平了,王爷阅兵之时能多露露脸,可惜没想到这聚集在大营外的人群不安分,于是就只好委屈他们这些“手下败将”前来维持整顿。 这些人被派出西凉军营之后,各个都是披坚执锐,虽说腰间别着的西凉刀不会轻易出鞘砍向自己人,但是手里拿着的碗口粗细的白杨木棍可不是闹着玩的,但凡发现有故意挑事儿者,负责维持秩序的西凉甲士上去先是三棍子,一棍打背,一棍扫腿,一棍戳腹。靠着这些黑着脸扮阎王的三千人马,大营外的秩序总算整顿了下来。 窦天宝原是一中原浪荡游侠儿,大恶不犯,小错不断。 因为前些日子睡了一不该睡的小娘子而被人追杀半月之久,无奈之下所幸闯过玉门关便来到这西凉避一避,原本窦天宝还怕自己单枪匹马的被玉门关这凶名赫赫的马贼拦下扒光了,没想到一路上来到西凉竟然畅通无阻。 来到这西凉之后,窦天宝可以说是“脚踏生地,眼望生人”,对于西凉地界儿上的风土人情两眼一摸黑,也幸亏在他即将穷困潦倒到落草为寇的境地之前,侥幸让他结识了一个西凉小族出身的士子,这士子虽说是小族出身,但是身边跟着的妹子却着实漂亮,再加上这位士子虽然身上衣服不显,但是出手确实阔绰,窦天宝就乐呵呵地跟在了这位士子身后,一嘴一个“西门大哥”喊得极其亲热。 看到又一标手持白杨戒棍的巡逻甲士黑着脸走过去,窦天宝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用手肘轻轻捅了捅身边那其貌不扬且身材一般的西门庆,低声问道:“西门大哥,你说,这些外出巡逻的甲士到底抽什么风了,一天天的跟谁欠他半吊子钱一样,黑着个脸走来走去,也不怕吓到我小蝉妹子。” 被窦天宝称为小蝉妹子的那位姑娘只是秀气的抿嘴笑了笑便低下了头。这位小蝉妹子当真是国色天香,冰肌玉骨黑发如瀑,一等一的美人儿,就是脸色苍白得有些过分,身体也不中用,每次走不了半里路就喊累要休息,有时窦天宝在心底也会暗自邪恶诽谤,这女子虽然长得妖娆可人,但是身子骨确实差了一些,这样在床上怎么经得住男人鞭挞? 窦天宝其实也说不清,自己跟这个叫做西门庆的士子混在一块儿,到底是因为西门庆口袋里的那几两碎银子,还是因为他带出的这个小蝉妹子。 西门庆说是表妹,但是窦天宝阅人无数,看这一对男人之间的眼眉笑意,就知道这恐怕是一对床上的表兄妹。不过窦天宝能在中原浪迹这么久,凭借的也不仅仅是这一手三脚猫的功夫,所以窦天宝看出则看出矣,但是却一直没有说开。 西门庆听到窦天宝抱怨,笑了笑说道:“可能是咱外面人太多了吧,这些甲士虽然精锐,但是人少,若不把姿态做足了,威慑不住这些西凉蛮子,窦兄弟你从中原来不知道,这些草原蛮子啊,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你瞅瞅你身边的人,说不定哪个就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亡命徒。” 说到亡命徒三字,窦天宝心中一突,但是表面之上依旧表现的圆润自如,他与西门庆一边并肩向前走去一边笑道:“按照西门大哥所说,那我可要小心一点儿,这西凉看来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啊,西门大哥,你说,这西凉王刚刚来到西凉,就大张旗鼓的阅兵,这是想作甚?是向长安那边儿亮肌肉呢,还是闲的蛋疼想抖落抖落威风?” 西门庆在一方卖肉饼的小车面前站定,从腰间荷包中掏出几文钱递给摊主拿了三张肉饼就当早饭了,一张递给窦天宝,一张自己留下,最后一张摆脱面相憨厚地摊主切碎了装到油纸袋子里才交到身后表妹手里。表妹小蝉接过肉饼之后,先是朝着西门庆婉约一笑,然后才开始秀气地用起早饭。 狠狠撕扯了一口手里温热松软的肉饼之后,西门庆方才接话道:“咱就是一布衣老百姓,哪里知道那西凉王爷的心中所想,不过我觉得,他若是想向长安亮肌肉的话,恐怕不是明智之举,所以我看啊,他八成是想自己终于当上王爷了,想趁机抖搂抖搂威风,毕竟这西凉可是乱得很,他这个王爷,能做几天还说不定呢。” 窦天宝一边大口咀嚼着肉饼一边因为西门庆的言辞哈哈大笑,不过他却没有接话,窦天宝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这些穷酸士子的某些恶心脾气,有些时候,这些落魄士子面对自己这类的草莽野夫,便如同见了真英雄一般,不仅管吃管喝,临分别之际还要送上一袋子真金白银作为赠礼;但若是碰到那些地位官职比自己高出许多的读书人,则是百般诋毁万般恶毒,每一个其实都只是想表露一个意思:他能坐上那个位置是因为他运气好,真才实学比我差远了,若是老子又他这种运气,做得比他强多了。 原本窦天宝以为这位刚认识的西门大哥身上能没有这份俗气,如今看来这西门庆还是难逃窠臼。 或许这天底下运气好的士子也太多了点? 窦天宝想着自己一路上遇到的那么多达官显贵,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西门庆原本也没指望这个草莽出身的窦兄弟能接上自己这种话茬,便继续边随意走动边看着人群中的新鲜事物。 刚走两步,不远处坐在地上一络腮胡子壮汉看见小蝉婀娜身形之后便如同被摄住了魂魄一般,从自己那一方小天地上忽的一下站起身来,大声笑道:“小妹妹,这一张破饼有劳什子嚼头?快来情哥哥这儿,哥哥这儿可有好肉好菜!” 让络腮胡子一喊,周围绝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西门庆这三人身上,原本早就蠢蠢欲动的几个泼皮无赖顿时来了兴致,吹着口哨便往前走去。 西门庆后退两步,手里捏着一张肉饼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窦天宝冷哼一声,气机稍微一流转之间便将那名络腮胡子震退三步,窦天宝环视四周,表情由原先的随和淡然一瞬间转变为如鹰隼一般的凶狠恶毒,他拍了拍腰间的一口略显破旧刀鞘,傲然道:“有哪个不怕死的,尽管上来,小爷这口钢刀,好久没饮人血了今日正想开荤!” 窦天宝虽然只是区区一玄字中品高手,但是面对这些只会些庄稼把式的泼皮无赖还是能震慑住的,顿时场中所有人被窦天宝气势所迫,连连后退数步不知所措。 窦天宝很享受这种光辉时刻,这一路上他碰到了十余波来打小蝉主意的登徒浪子,大多都被他以这种白马英雄的姿态一举震退,只有同是一个采花贼的玄字下品高手缀了自己两天一夜,最后发现他采用的所有下三滥手法全部无用之后才明白碰上了同道中人,无奈悻悻退去。 又环视一圈,确定无人敢与自己对视之后,窦天宝才满意地转身行至小蝉身边。 刚刚转身之际,窦天宝内心突然一阵悸动,他也不顾不得脸面,往前一个懒驴打滚方才躲过这次要命的攻击。 待窦天宝站起身之后,发现身后多了一个玄色衣衫四十余岁的剑客,方才正是这名剑客以手代剑发出一道微弱却无形的剑罡,逼得方才尚且威风凛凛的窦天宝用了如此狼狈的一招才躲开攻击。 周围刚刚要散去的人们看到有热闹可看,顿时来了兴致,呼啦一声又围了上来。 内心有些绝望的窦天宝这才想起西门庆前几天特意交代给自己的西凉蛮子一大特点——看热闹不怕事儿大。 若是没有这些人群在外围阻挡,那么或许会有巡逻的甲士发现此次动乱,甭管自己挨几棍子,可是这冰清玉洁的小蝉妹子算是保住了。可如今自己这些人被围得结结实实,巡逻的甲士又刚刚过去,等待下一次甲士巡逻过来,怎么也得半炷香过后,想必那时候自己尸体都凉了。 摸了摸刀柄,窦天宝微微躬身,这不是示弱,而是他在搏命前的准备——虽然他已经从刚才那一手剑罡之上便可以看出这名剑客最不济也是玄字下品,甚至运气好的话步入地字门槛都不是没有可能。 那名剑客不屑说道:“就凭你一个玄字小辈,也想与老夫动手?老夫念你一身武艺得来不易,今日这事儿和你没关系,你给老夫乖乖滚开,老夫饶你一命。” 虽然是和窦天宝说话,但是那名剑客眼神却一直在小蝉脸上打转,眼睛里的贪欲似乎要流出来。 窦天宝内心绝望更甚,果然是地字高手。 那名剑客上前一步,气势所迫,窦天宝后退三步。 脑海中灵光一闪,窦天宝蓦然大声喊道:“外地口音,你不是西凉人!” 那名剑客微微一怔,没有明白过来各种缘由,不屑冷哼道:“老夫是不是西凉的,关你屁事,再者说,你小子不也不是西凉的?” 周围围观人群一听剑客口音,确实不是西凉口音,看向那名剑客的眼神,巧妙的变换了少许。 第一百四十章 抱团 西门庆一共告诉窦天宝西凉人两个特点,也是窦天宝知道的西凉人最大的两个特点。 一是看热闹不怕事大。 二是抱团。 当然,这第二点也可以解释为另一个词语:排外。 不是在西凉待久了的老人,体会不到存在于彼此因为看不顺眼就能抽刀子干一架的西凉人心中的那股子特殊的抱团意味。 若非西门庆告知,窦天宝也看不出来。 那么那名地字下品的剑客自然也看不出来。 窦天宝强行压下自己胸腔内部的气血翻腾,大声说道:“没错,我虽然不是西凉的,但是我身后这两位却都是土生土长的西凉人!” 此时,西门庆果断开口,嗓音有些沙哑:“窦兄弟,不必多言,我谢过你的好意,但是我与表妹也不是贪生怕死的人,让这好色的狗贼尽管放马过来便是!” 西门庆说话声音不低,虽说并非是请求大家援手的话语,但是字里行间透露着西凉本地语言的味道。 身后表妹似乎是被此情此景吓坏了,紧紧握着表哥衣角,虽然脸色煞白但还是坚定点头。 听到自己被这无知小辈称之为狗贼,那名本身养气功夫并不好的剑客顿时大怒,虽然没有此时出剑,但是却欺身上前一掌便拍向西门庆胸前。 面对来势汹汹的这一掌,西门庆仿佛三魂被吓掉了七魄,呆愣愣的站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一掌马上便要及身,窦天宝咬牙往前一撞,一双拳头狠狠锤在剑客手掌边缘。 虽然右手手骨被震出细细裂纹,但是这一掌却也实打实地被窦天宝推偏三寸,窦天宝是在刀光剑影间摸爬滚打这么些年的人,强忍住手腕剧痛又往前舍命一撞,剑客本就立足未稳,而又突然看到窦天宝搏命一般的往前撞来顿时慌了神,大意之下竟然被窦天宝撞个正着,只感觉胸口一阵气闷然后蹬蹬蹬接连后退四五步。 然而刚刚稳住阵脚,那名剑客还不待发怒,顿时感觉腰间一凉,饶是他再不擅与人争斗也知道此时有人在背后捅他冷刀子,当下这名剑客出汗如浆,瞬间脚尖一点腰身强行一扭的同时,身体前掠出三尺远才堪堪稳住脚步,后面那把冰冷的短刀也只是仅仅划破他的一点皮肤而已,但是却仍有丝丝血迹渗出。 剑客站稳脚跟后慌忙回首,却见此时原先那地空无一人。 窦天宝适时大喊一句又火上浇油:“这是在西凉军大营之外,这家伙不敢拔剑不敢杀人!” 霎时间,所有围观之人脸色又变化了少许。 剑客脸色愠怒但却真如窦天宝所言不敢拔剑,欺身上前又是一掌拍出,这一次再也没有意外出现,窦天宝实打实地受了这一掌后口中喋血倒飞而出三丈远,西门庆小跑到窦天宝身边把后者扶起,一边拍着后背替他清理淤血一边细语安慰。 但那名剑客刚刚落地之时便有两名剽悍粗壮的汉子分左右而出一人一个抓住他的左右双臂,手法老练对骨头关节拿捏相当到位,一看便知是精通手上功夫的两位师兄弟。 可惜这地师兄弟内力与这剑客相差太远,还未等施展功夫之时便被双双震飞,这名剑客丝毫不懂众怒难犯的道理,冷笑道:“就你们这群货色?还想拦住小爷?信不信让你们一起上,小爷也能把你们剁碎了喂狗?!” 这时,一句略显沧桑的语气传来:“我西凉蛮子,在尔等眼中就是如此不堪?” 围观西凉众人纷纷让开道路,从中走过来的不是旁人,正是那刚刚在摊子后面卖给西门庆三人三张肉饼的憨厚老者,这名老者手上还沾着些许面粉,走路之时虽然脚步放的很慢,但是却落地有声,走过之后留过一连串深深的脚印,仿佛背上背着一座大山。 这名老者在剑客面前站定,直直看着对面的剑客,在等他的答复。 剑客摸不清这名老者深浅,冷哼一声一股试探性的内劲趁机递过去。 老者八风不动,内劲到他面前三步之外自然消散。 剑客心中吃了一惊,暗道这应该是与自己实力水平相差不多的武者,但看此人年岁少说五十,在功夫技巧的磨练上肯定比自己炉火纯青得多,再者说他有外面这些喽啰助阵,自己短时间可能拿不下他。 想到这里,剑客难得放低身段,象征性地鞠了一躬,低声下气道:“老前辈,在下刚刚气急之下口不择言,老前辈莫要放在心上,只是这名女子原本是我府上家奴,前些日子偷了我家里的金银细软跑到这儿和他姘头快活,今日被在下碰见,在下是一定要抓回去家法惩治的。” 老者面相虽然憨厚,但并不代表他本人就容易哄骗,老者转头淡淡看了那名女子一眼后方才朝那名剑客说道:“这女娃子生得国色天香,你哪里配做她的主子?且又无谄媚姿态,哪里有一分家奴样子?老朽虽然年迈,但好歹还未老眼昏花,方才在外围听得清清楚楚,西凉女子多外柔内刚,你连西凉话都不会说,她又怎会卖给你这个千里之外的外人作为家奴?!莫非你当老朽是好相与的?” 最后半句话,老者混杂着些许内力吼出,周围围观之人只觉得震耳欲聋,但是对面那名剑客却脸色煞白后退半步,围观之人再次发挥了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态度,竟然大声为这不相识的西凉老者叫起好来。 丢了面子的剑客脸色一阵莫名变换,片刻之后方才阴测测说道:“叫你一声前辈,你真当自己是前辈了?自己个儿什么水平,自己不清楚?我再问你一句,你莫非真要为了这个女子要与我动手?还是说,你也看上这个女子想要抓回去做炉鼎了?” 老者修身养气的功夫比这剑客好了不止三四倍,轻笑道:“我没有看上这个女娃子,也没想与你动手,只是想留你说两句话,等到真正的主人赶到来处理这件事罢了。” 说完,老者转身便走,没有一丝犹豫。 哒哒的马蹄声这才由远及近传来,前一刻马蹄声还在十丈之外,这一刻马嘶之声便在耳边传来。 十余名甲士依旧稳坐与马背之上控制局势,二十余名披坚执锐的西凉甲士跳下战马,连推带吓唬地驱赶走围观人群,只把剑客与西门庆三人留在场内。 不过那些围观人群也没有走远,也就退出十余丈的距离围城一个更大的圆,带着三分兴奋三分期待地看着这三十余名西凉甲士如何对付这个地字高手。 看到西凉甲士骑马而来,这名剑客便已知晓事情不可为,狠狠瞪了坏了自己好事的窦天宝一眼后,便欲转身离去。 一名端坐于马背之上的西凉甲士驱马来到这名剑客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懒洋洋说道:“打了人就想走,你是不是也太不把西凉爷们放在眼里了?” 剑客皱眉,问道:“你是谁敢如此对我说话?” 那甲士冷笑一声,右手已经有些脱线的破旧马鞭一下一下轻轻敲打着自己左手掌心,冷声道:“听好了,你爷爷乃是碧波营甲戌小标燕庚。” 西凉军中,十人一伍,百人一标,超过三千人数之营中设小标长,掌管三伍到六伍人数不等。 剑客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小爷没听说过什么这个标那个标的,你给小爷让开,虽说你大小算是个小吏,但是你家小爷也不是一点来头也没有的,撕破了脸皮,对谁都不好。” 闻言,所有西凉甲士俱都哈哈大笑,其中以燕庚笑的声音最大最响亮。 伴随着这个笑声,剑客心中怒气直线上升。 不过这剑客好歹也不是傻子,没想在西凉军营外便与西凉军动手,俯身便想冲出包围圈。 谁料他迈出第一步,便引发了连锁反应。 围着他的二十余名西凉甲士在同一时间便抽出腰间西凉刀分成内外两个进攻梯次,端坐于马背之上的十余名西凉甲士更是第一时间抽出马鞍一旁早已上好弦的硬弩,闪着寒光的箭尖准确锁定着那名剑客全身上下各大要害。 剑客心生寒意,他确实没想到自己碰到的第一股西凉小队便如此训练有素,他知道自己再卖出另一步之后可能有机会冲出包围圈,但是肯定没有机会逃出百里之外便会被凶名赫赫的西凉卫当做猎物射杀。 当下剑客稳住心神,不得已之下才自暴身份,“听好了,本官乃来自长安的……” 燕庚不是笨人,相反还机灵的紧,一看情形不对顿时大吼一声:“哪里来的疯子胡言乱语在军营门口伤人,兄弟们给我宰了他!” 从燕庚之前的笑声便能听出来,燕庚的嗓门很大,非常大,所以燕庚的声音完全盖过了那名剑客的声音。 听到长官命令,三十余名西凉甲士不由分说便展开攻击,西凉刀刀刀要命,硬弩箭箭奔向要害。 剑客大怒,没想到这西凉士卒如此胆大包天,当下便要拔剑给这些不开眼的东西一个教训。 但是恍惚之间,他觉得人群之中有人看了自己一眼。 然后自己一身气机流转便顿时凝滞,宛如铁索横江。 等到他气机再次恢复运转之时,他的头颅已经被三支硬弩穿过。 剑客轰然倒地,燕庚有些纳闷。 这小子看着张狂无比,怎么如此脓包不经揍? 第二百四十一章 阅兵前奏 顾仙佛带着海婵从偏门走进军营,身后的窦天宝自有凉王府里出来的暗侍卫悄悄拖走。 虽然是走的偏门,但是一进入军营之时顾仙佛便已经看到了分文武位列两行的十余人正在恭敬等待。 顾仙佛丝毫不意外自己行踪被西凉军营捕捉到,若是等他走入偏门这西凉军营再没有任何反应,那才真让他失望。 之前顾烟在面对那名剑客之时得了化名“西门庆”的兄长暗中指示,为了避免西凉甲士不必要的伤亡,一眼便锁死了那名剑客体内的气机流转,然而也正是这种气机的微弱泄露便被西凉军营里一个特殊军种——望气士捕捉到。 这些望气士人数很少,整个西凉军都不过三十余人,而且这三十人还多是体弱多病之辈,尽管在西凉军层层护卫照料之下,也鲜有活过三十岁的,西凉军中年龄最大的望气士也不过三十三岁,并且已经是满头白发垂垂老矣。 望气士人数少,门槛更高,要想成为望气士,绝顶天赋与大毅力缺一不可。望气士虽然千金难求,但是在军营中的作用也无可比拟,追寻对方绝顶高手气机、探测一方土地生死、把握对面军旗调动迹象……这些都是望气士的分内之事。 若把一支大军比作一个武者,那么望气士就是这个武者的千里眼和顺风耳,只要差距不是特别大的情况下,你眼睛看到的越远越清楚,那么你获胜的机会自然更大一些。 所以很多时候,一个军队拥有的望气士数量与质量,就能决定一个一个军队的综合实力。 一个疑似小宗师的气机突然出现在西凉军大本营之外,这些望气士不敢怠慢,立即启动了特殊通道,一刻钟之内便把这个消息传递到了西凉军暂时的负责人慕容长青桌案上,慕容长青亲自把这份气机报告与手里情报资料核对,才有六成几率确定这丝故意流露出来的气机属于江湖上威名赫赫的 这在偏门恭敬候着的十余人俱是西凉军营的中坚人物,随便拎出一个在整个西凉乃至半个草原都是威名赫赫。 武有三军统帅慕容长青、左军统帅卫小凤、右军统帅陆心佛、新夜小将姜楼…… 文有西凉毒虎葛子龙、半部先生皇甫经藏、大风流元稹…… 这十余人看见顾仙佛踏进军营大门,俱都精神一震,齐刷刷拜倒在地,齐声拜见道:“叩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场的十余名青年才俊可以算是顾仙佛在西凉亲信中的亲信,顾仙佛此时脸上的笑容谁都可以看出来是发自肺腑的,快步走到这些拜倒在地的武将谋士面前,顾仙佛弯腰扶起最前面的慕容长青和皇甫经藏,畅快笑道:“各位快快请起,本王仓促阅兵,想必忙坏了各位,今日还不到阅兵的时候,本王过来随意走走看看,没想到又会惊扰各位。” 这十余人也不是拿捏之人,纷纷起身。顾仙佛微微笑了笑,便引着所有人往他在这西凉之中昔日营帐之中走去。 或许是受地理位置与社会风俗限制,西凉军之中有一技之长的大小武将浩瀚如海,但是谋士与武将相比却少得可怜,尤其是能上得了台面的大智近妖这个级别的谋士更是寥若星辰,并且多是外地赴凉士子,顾仙佛身边的幕僚只有一人是土生土长的西凉人,那边是被称为“西凉毒虎”的葛子龙,其余人全是来自外地的赴凉士子,并且因为西凉谋士奇缺的缘故,顾仙佛把身边幕僚大多都轮流派出去独当一方,每次留在身边的谋士都不会超过五指之数。 若说慕容长青是西凉军武将之首,那么皇甫经藏便是实打实冠绝西凉谋士。堪堪不惑之年的年纪,百晓生作士评榜,皇甫经藏以“后发制人”位列第十九,来到西凉军中不过七年,却已经冠绝西凉谋士,之所以被称为“半部先生”,也是因为皇甫经藏是个完完全全的儒家书生,信奉“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说法,阳谋为体阳谋为用。 顾仙佛的营帐理所当然在西凉军大本营中央,周围明面上有各军营之中选拔而出的精锐甲士日夜巡逻,暗地里有西凉卫密影谍子伺机而动,守卫可以说是严密到了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的地步。 看着顾仙佛带着西凉军中那些传奇人物一边谈笑风生一边向营帐缓缓行来,今天正巧负责明面上守卫工作的那些甲士倍觉光荣,一个个腰板挺得笔直,腰间挎着的西凉刀似乎都在铮铮作响。 与这些侍卫笑着交谈数句,顾仙佛便掀开雪色虎皮门帘走入营帐之中,一旁伺候的下人早已得了消息,端茶的端茶递点心的递点心,大病初愈身子还极其虚弱的海婵本想亲自替顾仙佛泡茶却被顾仙佛笑眯眯地止住。 待到顾仙佛于主座落座之后。众人才分左右落座。 离顾仙佛位子最近的皇甫经藏笑道:“王爷一来西凉便要阅兵,传到长安那边,肯定又会引起不小的波动,今年的粮饷,恐怕得再与西凉扯皮了。” 葛子龙从小便是体弱多病,谁也说不清他的狠毒性子是否与他体制有关,脸色苍白的葛子龙拿着一方手帕捂嘴轻轻咳嗽两声之后才有气无力说道:“这既是一次阅兵,也是一次轻微试探,王爷刚刚来到西凉,在长安城中之前顾府存下的那些香火情虽然在慢慢没落,好在现在隔得时间不长,既然早起风波晚起风波都要起,还不如趁着我们优势大一些的时候早起出来,这样我们得来的利益,也大一些。” 顾仙佛端起茶盏吹了吹茶沫,笑问道:“皇甫先生,这次阅兵仓促了些,不知准备得如何了?” 皇甫经藏躬身答道:“王爷,慕容将军早已带回来王爷旨意,西凉军不是养尊处优的少爷兵,每日操练都是奔着实战去,阅兵准备时间虽然短了些,但是却不妨碍咱们阅兵正常进行,更何况,王爷的两个核心意思:盛大、有趣,这便更好准备了。” 顾仙佛爽朗一笑,轻轻抿了一口茶水。 当然得有趣啊。 第二百四十二章 杀春(上) 两日后,阅兵如期举行。 西凉往年每次阅兵、大比都会有一个特定的名号,一是方便史官记载,二是承载一些特殊韵味。 今年也不例外,阅兵名号定为“杀春”,与以往的磅礴大气有些不同,今年的阅兵名号里似乎有些令人琢磨的肃杀意味,不过据说“杀春”这个名号是由新晋的西凉王狼毫一挥亲自写就,旁人也就没说出什么别的道道。 这两日的光景里,西凉军营外来的观礼人众越来越多,尤其是最后一天,人数陡然翻了几番,这让慕容长青不得不又加派一营出来维持秩序,毕竟前来观礼的众人里,虽然西凉百姓战大多数,但是肯定也有别有用心的外人混在里面。 两日前重伤窦天宝的那名剑客便是一个例子。 这两日里,顾仙佛秘密入主军营的小心被有心人悄悄传播出来,在西凉服役的老人都知道之前这位卫将军的习性,与那些“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将种子孙不同,咱这位西凉的卫将军闲来无事之余最喜欢不带亲随不着将服自己一人扎到甲士堆里同吃同住同操练,这也是顾仙佛能在短短六年之内能把西凉军战意拧成一股绳的微小细节之一的体现。 有些道理很简单,但是能做到就很难了。 也正是有着这层原因在里面,所以这些日子西凉甲士的操练格外用心,哪怕前一日操练到夜晚亥时,第二天起床之时依旧是精神饱满,不为别的,万一咱身边这个面相有些生的袍泽正是王爷呢?不求加官进爵,好歹不能在王爷面前丢了咱西凉军的脸面不是? 这日卯时三刻,东方刚露鱼肚白,军营之中已经是一片肃杀。 早早起床的顾仙佛已经用过早饭,身着一身与寻常西凉甲士大同小异的盔甲站在高高的观礼台之上,一手折在腰间西凉刀刀柄上,一手扶着栏杆,一言不发地望着下面磅礴的演武场。 在顾仙佛左右,分别站立着武将之首慕容长青与谋臣头魁皇甫经藏。慕容长青但凡在军营里一直是身披甲胄,今日当然也不会例外,而皇甫经藏也知道今日特殊意味,罕见地披上一轻薄的锁子甲。 之所以选锁子甲,是因为再重一些的他就撑不起来了。 在慕容长青与皇甫经藏身后,是分左右立着的百余人,把原本还算宽敞的观礼台塞得满满的。 左手边是顾仙佛的心腹爱将,能被选出来与王爷一同站在这观礼台上的,除了几个面不改色的老人之外,那些青壮都掩饰不住脸上的兴奋自豪神采,一个个腰杆挺得笔直,身上铠甲与腰间佩刀昨日都是擦了又擦。 西凉阅兵与寻常军营不同的一点便在这里,这观礼台武将一列所站立的五十余人,除了十余名手握重柄的大将之外,剩下四十余人都是由基层长官与立了大功的寻常甲士组成,这些甲士或许仅仅是一名黄字下品的武夫,或许是出身于丛林间的猎户,但是不管这些条件如何,只要你立了军功,那么你便有资格立在这观礼台上。 在顾仙佛右手边立着的六十余人,则是西凉庙堂之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些人都是庙堂之上不可或缺的大小官员,身上又都打着顾党标签,这次观礼肯定也少不了他们。 值得一提的是,原本不喜闹腾的顾烟也难得现身,白衣飘飘地站在顾仙佛身后,一双阴柔眼眸一刻也不停地扫视着周围,被他扫视到的人下意识低下头避过目光,乖乖,这可是小宗师,天下只有四个的那种,咱在他面前认怂,也不丢人。 顾烟曾询问过顾仙佛是否需要他身披铠甲,顾仙佛摇头轻笑。 过了大约半炷香的功夫,天气慢慢变得有些暖意,演武场上已经人头攒动。 距离阅兵正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顾仙佛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朝身旁的慕容长青轻声说道:“本王这次阅兵有些仓促,身在娘子关一线的甲士与青木郡、定阳郡的老卒虽然表面上不说,但是心里肯定会有所怨言,汉卿,你替本王向他们解释一下,这次阅兵虽然来不及让他们赶过来,但是今年本王一定会亲自赶过去与他们喝上几场大酒。” 慕容长青含笑应下:“如此甚好,这些老卒日夜坚守岗位,当得起王爷的一碗酒。” 顾仙佛笑了笑,看着演武场上不停忙碌的甲士,表情肃穆说道:“自然是当得起,老话说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但是话说回来,真正落到实处的,国门还是得靠着这些百战老卒来拱卫,本王一直清楚,边关不是靠着石头垒起来的,而是靠这些老卒的血肉一寸一寸浇筑起来的,‘寸土必争寸土不让’这八个字在我等听来就是热血沸腾的一句口号,但是在边关,在西凉这些城池的黑夜里,这都是拿人命堆积出来的。” 皇甫经藏与顾仙佛一同看着下方演武场,平缓说道:“咱们西凉儿郎,各个都是好样的,不论是冲锋陷阵还是鏖战死战,从来都没怕过谁,只是西凉地穷,长安对咱的态度都心知肚明,所以咱亏欠这些老卒得很多啊,王爷,若论兵器,五大军之中,咱的西凉刀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但是甲胄就不行了。五大军之中,禁卫军与御林军那是实打实的铁甲,别说一般飞矢,就是普通军刀都砍不透;东陵军与南疆军封地富庶,他们所披戴最多的也是‘七扎’的熟皮甲,防护能力就比铁甲差一点,但是灵活机动性却高了不致一筹;北原军天寒地冻,多是‘五扎’皮甲与棉甲混合;只有咱西凉军中,还是以棉甲作为主要防具,防御性上,比起其他盔甲来说,差了一大截。” 顾仙佛点点头道:“是啊,这些也是本王一直考虑的问题,我西凉儿郎虽然骁勇,但是也不能让他们在防具上吃了闷亏,若是人心凉了,又岂是棉甲能捂回来的?这个问题阅兵之后本王便即刻着手,不过西凉甲士接近十万,换甲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咱得慢慢来。” 皇甫经藏疑问道:“末将粗略计算过,若是西凉甲士全部换甲,不说耗费得时间问题,单单是军需花费,就是一笔天文数字。就算王爷能筹出银子来,咱西凉铁矿虽然不少,但是却多早名花有主,更何况咱银子还捉襟见肘,若是拿出银子来购入铁矿,那些人肯不肯卖还另说着,就算肯卖,那咱今年的军饷,也是个问题。不知王爷有何高见?” 顾仙佛手指无意识敲打着栏杆,直言道:“皇甫先生可能已经听闻,本王办接风宴的时候,四大族之一的王家捐了一条铁矿,事后本王让下人核对过,这条铁矿虽然不算特别富饶,但是开采七八年还是没问题的,本王已经着手去找人与王家交接,想必两个月之内可以办完,出产的矿脉先紧着另外咱前些年洒出去的钉子也传回消息,有支小队在御蛮郡以南疑似找到一支矿脉,但那地方比较乱,靠近无冢城,具体有没有,到底有多少产量还在侦查中,等忙完手头上的事儿,汉卿你派两队人过去看一下,若这铁矿属于中上,那不论如何,都要拿下来。” 慕容长青含笑应下。 皇甫经藏略一沉吟,方缓缓道:“无冢城,那地儿确实乱,全是逐鹿之战中剩下的遗民,势力庞大又对大乾充满敌视,不好插手,但是王爷若想整顿西凉,无冢城是势必要整顿的,恐怕当初咱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把这些逐鹿之战的遗民逐而不杀且放逐在西凉境内,恐怕也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因素在里面,若是无冢城旁边真有矿脉,开采、运输都不是一个容易的事儿啊。” 顾仙佛一边轻轻活动着脖子一边轻声道:“无冢城有流民十三万左右,且大部分都是被我大乾铁蹄灭过的小国,据说里面的昔日王侯将相一抓一大把啊,里面势力又错综复杂,让这个城池在矿脉旁边,本王睡觉也不得安生,等到手头上这些事儿了了,本王打算亲自去无冢城走一趟。” 皇甫经藏大惊,正要进言之时却被顾仙佛抬手制止,顾仙佛显然是已经下定决心,面色严肃吐出三字:“勿复言。” 慕容长青适时转移话题,抬头看了看天色道:“王爷,阅兵马上就……” 身后传来的蹬楼之声打断了慕容长青的话语。 一名谍子跑上观礼台,在顾仙佛身后三尺之外单膝跪地,沉声道:“禀报王爷,有探马来报,有一队天子仪仗出现在军营东侧三里之处,目前可知那仪仗护送官员为户部侍郎,陈靖祁。” 谍子声音不大,但也足够传遍整个观礼台。 所有人表现各异,武将大多波澜不惊,文臣俱都眼露疑惑, 顾仙佛没有转身,轻轻摆摆手,那名谍子躬身退下。 顾仙佛看着下面已经准备就绪的演武场,笑着吩咐道:“开始吧。” 这个阅兵,果然越来越有趣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杀春(中) 辰时一刻,阅兵正式开始。 演武场中央两丈高的青铜大钟接连发出九声连绵不绝的巨因之声,向整个西凉宣告这个消息。 今年阅兵较之往年虽然意味深长,但是流程之上并未有多大不同,鸣钟代表阅兵开始,第九声完成之后,军营外门打开,允许前来观礼之人众到内门附近观看。 顾仙佛不是第一次在军营阅兵,今年来观礼的人数虽众,但有一部分是来过一两次的老人,再者说大部分人都已经在门外侯了许久,彼此之间早已通过消息,绝大多数人对于观礼的规矩还是烂熟于心。 三丈高的硬木铁门缓缓打开以后,围观人众不管地位高低,俱都按照次序涌入军营内,也有几个不懂规矩之武夫仗着自己身怀几分功夫便拔地而起,但是刚刚离地一尺不到便有一根精铁弩箭擦着头皮飞过,这几个不讲规矩的武夫闹了个大笑话,吓出一生冷汗之后再身旁之人的哄笑声中也就灰头土脸的跟着队伍前行。 随着人流缓缓前行,这阅兵第一步也就同时展开。 演武场中央,布着一面略显破旧的大鼓,这大鼓没有别的特点,就是大,大到足有半间房屋大小,用来擂鼓的鼓槌只有一支,那便是标配的西凉龙枪。 有一前秦便苟活下来的司礼内寺今年已经八十有余,以前每逢这等盛事都是由他主持今日也不例外,只见这名满脸褶子的老内寺在两名小厮的搀扶下晃晃悠悠来到大鼓面前。 那里的香案之上,早就有下人摆好“三祭”的牺牲用品,前秦老内寺对此早已经轻车熟路,先是跪倒在地,然后碎碎念了一些佶屈聱牙的先秦祭祀典籍,最后才站起身朗声道:“恭请王爷上头香。” 这老内寺走路都需要人扶着,但是嗓门却着实惊人,第一次来参加阅兵的不少人众都被这老内寺的大嗓门吓了一跳。 长安有天子仪仗,演武场旁自然也有西凉王仪仗,九十人同时跪倒在地,齐声喊道:“恭请王爷上头香!” 这时,早有一名精挑细选出来的甲士捧着一支三尺有余婴儿手臂粗细的香跑到观礼台上在顾仙佛身侧跪倒,顾仙佛接过慕容长青递过来的火折子,轻轻把这支头香点燃。 那名甲士一刻也不停歇,捧着被顾仙佛点燃的头香健步如飞,数息之间便送到了那名老内寺手里,老内寺接过头香抵在额前恭恭敬敬拜了三拜,这才把头香插到香炉之中。 远处青铜大钟传来三声长音,宣布“三祭”礼成。 老内寺调整身形,冲观礼台上的顾仙佛躬身道:“恭请王爷擂响西凉战鼓!”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便都投向观礼台。 顾仙佛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镇定自若地向前走了两步,凭栏而望,借着顾烟悄无声息渡过来的一丝内劲把声音传遍三军:“此次杀春,本王心潮澎湃,观我西凉儿郎,各个骁勇;看我西凉百姓,莫不勤恳。或许有些话,各位已经听过,但本王还要借着这个机会,再与大家讲一遍,我西凉近十万儿郎,有骑兵,有步兵,有弓手,还有军需、火头军等十余个后勤兵种,不论你们是什么兵种,只要入了西凉军,那便是袍泽,那便是兄弟。何为袍泽?‘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便是袍泽,战场之上我替你挡刀,你替我收尸那也是袍泽。列位,咱们西凉穷,但是咱志不短,只要咱腰间配的是西凉刀,那么这两个肩膀上,扛着的就是咱西凉的这方土地,西凉百姓供我们吃穿,大乾国库给我们发着饷银,那我们便‘生是大乾人,死是西凉魂’,本王知道,在场列位,包括远在边关、定阳、青木两郡的,随便一个拎出来,都是响当当的汉子,本王可以再次,向皇天后土、列祖列宗立誓,只要大家一日手拿西凉刀,那么西凉这方土地,便永远不会负你们!此誓此言,天地共鉴,鬼神共听之!” 顾仙佛拔出腰间西凉刀,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四个字:“赳赳老乾!” 西凉军大本营内三军所有甲士同时出刀,在西凉军营之中形成一片亮灼灼白森森的“刀林”,四万余把西凉刀斜指天际,拔刀之音整齐利落宛若一人,就是这声音太大足以传遍方圆百丈。 三军之音混居在一处宛若天雷滚滚: “共赴国难!” 顾仙佛放声长笑,把手里西凉刀往面前栏杆上狠狠一插,这把身经百战的一代西凉刀轻易插入硬木三分之一长度,顾仙佛豪爽道:“还是老规矩,本王佩刀放这儿了,谁有本事,尽管拿去!往年都是本王擂鼓,近几日本王身体抱恙,便由本王胞弟替本王擂鼓,以助列位刀戈兴!” 说着,顾仙佛把手离开刀柄,下面甲士也不用长官命令,齐刷刷收刀入鞘。 围观之人这才从方才那种震撼与心悸之中回过神来,轻轻出了一口气却又不敢太大声。 顾烟朝着顾仙佛轻轻点头,右脚轻轻一点观礼台,围观所有人众之见一袭风流倜傥的白衣从观礼台上凌空而飞渡,过了片刻功夫过后,便轻飘飘落在那大鼓之前铁架之上,负手而立的大风流不知迷倒了多少初次相见的少女。 顾仙佛含笑点头。 顾烟深吸一口气,却没有拿那支八十斤重的龙枪,而是左手依旧负于身后,右臂抬起放在鼓面之上,中指别着食指,轻轻一弹。 顾烟白皙食指与鼓面接触的那一瞬间,大鼓轻轻抖动了数下,然后一阵温和的鼓音传来,鼓音刚出鼓面之时宛若蚊蝇低鸣,到达演武场之时已经是正常鼓音,越往外传声音竟然越大,到达百丈之外已经宛若雷霆。 四百三十一丈之时,鼓音达到最高点,下一刻便烟消云散。 顾仙佛向身边慕容长青询问道:“这面‘百里鼓’,有记载以来传递的鼓音是多远?” 慕容长青略微沉吟,向身后一人使了个眼色,那名青壮先是微微一怔,然后才快步跑出队列,在顾仙佛身后拜倒在地后压住内心兴奋,朗声道:“回禀王爷,据史料记载,前晋有一大将,以龙枪击鼓九十九下,前九十八下均不过百丈,第九十九下传出三百七十九丈,这是有史料记载的最远一次。” 顾仙佛很满意顾烟的指力,点点头看着跪倒在地的那名青壮甲士说道:“小金子,本王记得你,昔年潼河谷一战,本王与你同在一营,你小子箭法不错啊,本王记得你是基本没有放空箭的时候,有好几箭还都是一箭穿了俩草原蛮子。” 名为小金子的甲士霍然抬头,脸色已经激动得通红张嘴却说不出话来。确实他在潼河谷一战中是与顾仙佛并肩作战的一名甲士,因为小金子所在的那龙眠营担任得是那场战役中最艰难的攻坚战,所以当时顾仙佛临时编入小金子所在军营并且也未声张,进入龙眠营之后就担任了扛旗手,那场战役之中顾仙佛身中两箭所幸都未射中要害,而小金子当时作为护旗手就在顾仙佛旁边,他的箭术确实让顾仙佛印象深刻,别的箭手都是一袋羽箭,只有这小子特批三袋,并且交战之时,这三袋羽箭小金子几乎没有一箭落空过,还有好几箭如顾仙佛所言一箭穿了俩糖葫芦。 小金子终于压住胸膛中那颗剧烈的心脏,大声回道:“王爷真是好记性,能让王爷记住小的名字,小的就算明天战死边关都赚大发了,当日王爷扛着营旗身先士卒摧枯拉朽的雄姿英发,小的铭记于心!” 顾仙佛哈哈一笑,摆手道:“好了回去吧,别说不吉利的话,我西凉男儿,要死,也要死在草原之上。” 小金子大声应了声是,又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回到队列之中,谁都能看出来,这小子虽然表面上努力憋着笑但是内心里肯定早已乐开了花,以往说这小金子只会放冷箭的同僚此时看这小子也顺眼了一些。 顾仙佛把目光重新放在演武场中央,顾烟击鼓已经过了三十下,且精神饱满并未有半分疲态。 葛子龙身体本就不好,此时有鼓音震慑更是脸色苍白,但他脸上却是压抑不住的笑容:“按照时辰推算,这位户部的陈大人现在即将步入鼓音范围,哈哈哈,这下可有得受了。” 顾仙佛实在捉摸不透这个“西凉毒虎”的诡异笑点,没好气道:“这陈靖祁你以为单单是一个户部侍郎啊,一个户部侍郎能代替陛下巡狩西凉?别忘了他还是虎贲大当家,一身修为了得着呢,区区鼓音能耐他何?” 葛子龙却愈发开心,一边轻轻咳嗽一边说道:“耐不了他何,能杀杀他威风也是极好的,再者说,这陈大人实力非凡,他带着的那些人,总不能也都是个个天字高手吧?” 顾仙佛闻言这才想明白,与葛子龙狼狈为奸地对视一眼,均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百四十四章 杀春(下) 浩浩荡荡的天子仪仗来到西凉军大营营外之时,顾烟只好敲完第九十九下。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而为之。 最后一击顾烟改弹为锤,白皙的拳头看似随意地砸在鼓面中央,但激起的鼓音却在空气中荡起丝丝肉眼可见的涟漪,脸色本就有些苍白的陈靖祁此时脸色更加难看,闷哼一声气力下垂三分,双脚如生根一般牢牢扎在西凉的黄土地里。 鼓音看似风轻云淡实则来势汹汹。 陈靖祁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 二者相撞于陈靖祁面前。 陈靖祁右手持一把碧绿短刀斜斜往上挑去,面对无形音波陈靖祁却比面对千军万马更加严阵以待,不仅右手短刀斜挑,左手更是握拳由上而下砸下。 双管齐下,鼓音竟然在空中凝滞片刻,宛若时间静止。 下一刻后,鼓音无声无息消散,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陈靖祁收刀,脸色苍白气喘吁吁,若只是他一人,这百里鼓的鼓音只能对他造成些许麻烦罢了,但他现在却不是一人,后面还跟着九十九个除了摆架子之外手无缚鸡之力的大爷。 为了护住这九十九个大爷,陈靖祁这一路上可以说是举步维艰,尤其是到了西凉军营二十丈之内,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巨大代价。 陈靖祁一边擦汗一边苦笑,这还没见到西凉王,自己已经狼狈如斯,这场战斗,不好打啊。 听闻鼓音骤停,陈靖祁身后那一名司礼内寺探头探尾地观察四周一番,确定没有任何不对劲之后才拔出耳朵里的两块棉花往地上狠狠一摔,跳着脚骂道:“这顾仙佛刚刚坐上西凉王的座位才几天,竟然如此原形毕露目空一切,陛下赏他一顶帽子,他还真又给自己找了一身衣裳!咱家虽然不才,但好歹也是替陛下前来巡狩西凉,这顾仙佛竟敢如此无礼粗蛮!这是蔑视大统!这是蔑视陛下!等会儿见面了咱家要好好教教他礼,不仅要教他,回京之后还要好好向陛下说说他的好处!” 这名内寺一边说着一边挽着袖子,脸色通红如被激怒的公鸡,陈靖祁缓了一口气后胸膛里方才舒坦了一些,他不动声色地看了这名姓段的中年内寺,也怪不得这位段内寺如此怒不可遏,段内寺入宫前就是一官宦之家幼子,入宫也不是迫于生计,而是因为坠马的一场意外让他失去了男人最宝贵的地方,所幸便直接进宫做了内寺,段内寺入宫十余年,因为父亲在朝中是个四品实权官职,所以过得日子是顺风顺水。哪成想一到西凉便屡次吃瘪。 在客栈住店那该死的掌柜也是一副爱住就住不住滚蛋的架势,也不说主动把上房腾出来;在路上赶路两三次都碰到了一行的将种子孙骑着西凉大马呼啸而过,见了天子仪仗也不拜不跪,反而视若不见大声调笑。更令段内寺可气的是原本威风无二的陈靖祁陈大人一进入西凉也开始夹着尾巴做人,面对自己遭受的如此“刁难”不仅没有半分帮自己出头的意思,甚至还反过头来劝自己低调一些。 段内寺当然不会去考虑西凉这些贩夫走卒对自己一行人到底为何如此排挤,哪怕他想到了是因为长安先做得初一,他也理所当然的认为西凉没胆子做十五。 克扣你们军粮军饷怎么了?斥责你们将领怎么了?贪墨你们军功怎么了?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的道理都不懂,还做什么大乾子民? 段内寺整理了一下风尘仆仆的锦衣华服,从边边角角里倒出来的黄沙足有一捧之多,若是让外人看来,还只当这队人物是外出逃难的。 一旁的一名三十余岁的小内寺赶忙把水囊里为数不多的清水倒出来,从怀里扯出一方手帕用清水浸湿,一边熟练地替段内寺擦拭着脸上手上黄沙一边附和道:“您说的一点不错,这顾仙佛到了西凉啊,还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整日和这些粗鄙蛮子混在一起,真丢咱们长安爷们的脸。” 段内寺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与自己平级的内寺服务,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可别说人家西凉王爷是长安爷们,一个小小的长安怎地能放在人家堂堂一个王爷眼中?人家可是西凉的王爷,住几年之后啊,就和草原蛮子一样茹毛饮血了,还长安爷们?恐怕连大乾官话都不会说了。” 陈靖祁听着二人对话笑而不语,世人都说三百六十五行之中内寺最阴狠毒辣,这句话倒也不是无风起浪,这两个内寺一唱一和间没吐一个脏字竟然把顾仙佛堂堂一个西凉王损得里外不是人。 就在这两位内寺说到兴头上之时,陈靖祁突然朝后轻轻使了个眼色,这两位内寺都是人精自然知道这眼色是何含义,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嘴巴闭上,脸上还是阴沉不定。 从西凉军大营中大摇大摆走出来的,不是顾仙佛,也不是慕容长青,竟然连一个校尉都不是,不过也不是旁人,正是处理那窦天宝事宜的碧波营甲戌小标燕庚。 前文就说过,燕庚虽是小标,但是却也是个机灵鬼,就算当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今日阅兵开始,有幸在演武场周围瞅见王爷天颜,自然知道了两日前自己在剑客手下救下的那个花花公子西门庆还有一个别名,叫顾仙佛。 燕庚知道这个事实后,差一点背过气儿去,周围下属看待他的目光也都是羡慕得双眼通红,燕庚许诺等到休班之时拿出一个月的饷银来请大家去花船之上吃酒,这才避免了背这些如狼似虎般的下属“打桩”的悲惨命运。 也不为别的,就是当日燕庚当着所有人的面,一边拍打着顾仙佛肩膀一边说教了几句话,虽说语气态度还算和蔼,但是那可是实打实的说教。 顾仙佛当时也没有觉得如何,反而为了答谢燕庚的救命之恩送了燕庚一块也就值两三钱银子的廉价玉佩,西凉军饷银是六大军中最低,甚至不足最高的御林军十分之一,顾仙佛也深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平日治军之时自然在这方面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燕庚当日推辞不过,也就收下了这枚玉佩,本想留着休班之时去卧弓城里换酒喝,但是今日知道顾仙佛身份之后,那枚玉佩就被他贴身藏到了胸前,旁人别说碰一下,看一眼都不行。 方才燕庚正在营房内带着兄弟巡视之时,校尉突然亲自带人找到他,说是有帮不请自来的客人来西凉观礼,架子还大得很,让燕庚亲自去迎接一下,临走之时校尉还意味深长地补充了句,王爷很看好你的刚正不阿,小燕子,加油干吧。 校尉走后,燕庚便带着麾下人马,有条不紊地赶到西凉军营大门口,看到远处仪态万千又风尘仆仆的天子仪仗,燕庚倒吸一口冷气,暗道果然是一帮架子足够大的客人。 摸了摸胸前的那块玉佩,燕庚心一横,竟然连马都未下,便带着属下直接驱马来到这行天子仪仗面前五丈左右才勒住马身,端坐于马鞍之上抱拳道:“末将碧波营甲戌小标燕庚,参见各位大人,各位大人远道而来燕庚本该恭敬相迎,但末将甲胄在身请恕末将不能全礼。” 未等陈靖祁开口,段内寺便率先跳脚叉腰道:“你……你连标长都不是的一个小标有什么资格来迎接咱家?咱家虽说无官无品,但咱家可是代替陛下巡狩西凉,顾仙佛为何不来门口亲自迎接?莫非是暗中做了什么腌臜事情心中有愧?” 陈靖祁自然乐得有人做出头鸟,便收回到了嘴边的客套语言,带着歉意含笑望着马上的燕庚。 听闻这位老内寺的诛心之言,燕庚愈发觉得这阉人面目可憎,眼神一冷,但态度语气还算客气回道:“王爷有要务在身,没有时间出来,西凉这块地儿天寒地冻的时候多,夏日炎炎的时候少,所以咱西凉人做事儿干脆利落,务实不务虚,请各位大人跟随末将入营房便是。” 段内寺心里早就窝了一肚子的火,闻言顿时更加火冒三丈,尖着嗓子骂道:“好小子,你是说咱家光会摆花花架子了是吧,我告诉你小子,你没有资格替顾仙佛那厮迎接天子仪仗,让顾仙佛亲自滚出来向……” 段内寺说到滚这个字的时候,燕庚已经把手放在了西凉刀刀柄之上,身后十余位西凉甲士平端起硬弩,面无表情地把弩箭牢牢锁死段内寺嘴巴。 燕庚冷着脸子一字一顿道:“大人要是再胡言乱语,可不要怪末将没有提醒,西凉马贼多,刀快马也快,来去如风,前些年有个大人来西凉也是出言不逊,当天晚上被马贼割了脑袋去,到现在案子可还是悬案。” 段内寺气极反笑,他在这十余年一直在长安皇宫之中,自然理所当然认为长安权柄最大最重,一个小小的不入流小标竟敢明目张胆地威胁自己,怒不可遏道:“顾仙佛这厮教出来的都是些……” 陈靖祁心中一急,他希望有人做出头鸟,可不代表他想把这趟巡狩搞得双方都下不来台,眼见火候已经有些过了,急忙跨步上前,先轻声劝导段内寺住嘴,可后者非但不听话语还更加恶毒,燕庚腰间西凉刀已经出鞘三寸,陈靖祁心中叹了口气,脸子冷了下来瞅了段内寺一眼,吐出二字:“慎言。” 慎言二字声音不大,落到段内寺耳朵里却如春雷阵阵。 段内寺脸色苍白后退两步,他这才想起,眼前这位肥胖如猪的大人,不但是户部侍郎,还是掌控着虎贲的大当家。 段内寺也终于想起,在陈靖祁成为大当家之前,也曾经是一人一夜刺杀过一百二十名甲士的虎贲。 二百四十五章 凉王破阵舞 顾仙佛站在观礼台之上,含笑望着军营大门之处。 因为距离太远,落在他眼中的只有几个黑点罢了。 慕容长青武道造诣非常高,走的沙场杀伐之道,如今已经是天字巅峰,有人传言他原本可以跻身小宗师境界,但是不知为何,可能是他出了一场变故,可能是他另有打算,所以他一直未迈出那一步。 看到顾仙佛轻轻皱眉,慕容长青含笑低声解释道:“略起冲突,不过已经解决,无伤大雅,这天子仪仗已经在那小标的带领下进入大营之中。” 顾仙佛看着演武场上三千百三百名精神抖擞的西凉甲士,笑道:“好,开始演奏吧,也让咱这些长安来的朋友近距离感受一下,本王不在西凉的这段日子,你们改进的这《凉王破阵舞》有何妙处。” 慕容长青微笑应下,看那天子仪仗又行进了不断的距离,还有几十丈距离就要接近演武场了之后,才轻咳一声,未见如何动作,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如老凤清鸣般的长啸。 那三千三百名甲士都是各营选拔出的精锐,原本如雕塑一般纹丝不动,听到慕容长青长啸之后,骤然瞬间全部出刀。三千三百把雪亮的西凉刀汇集在一起,映射出一片令人炫目的雪白。 一名校尉站在百里鼓面前铁架之上,抱着那支巨大龙枪,狠狠敲击了一下鼓面。 那三千三百名甲士跟着鼓声,脚下步伐变化成十队,每队三百余人,纵横交错,刀锋错落。 陈靖祁等人听到慕容长青长啸之后心中吓了一跳,待发现不是针对自己而发出的后这才把刚刚提起的心又放回肚子里,但是正待继续前行之时,却又听到了让自己这一行人吃了大亏的巨大鼓音。 而伴随着鼓音的,是演武场上那三千如雕塑一般的西凉甲士,却同一时间齐齐动了起来。 鼓声一开始敲击得并不频繁,所以那些以鼓声为号的三千甲士动作也不算迅猛,陈靖祁一行人看着这动作姿态宛如一人的甲士步伐与刀术之间都充满阳刚杀伐之气,倒是也没有多想,就当欣赏长安中最近还算风靡的沙场舞了。 但是随着那名校尉抱着龙枪敲击鼓面的速度越来越快,三千甲士脚下步伐与手上刀术转化也越加圆润自如,陈靖祁这才第一个发现,这三千甲士的动作似乎与长安的沙场舞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这些人是在模拟西凉这些年的死战鏖战! 陈靖祁看着两队人马手里西凉刀以分毫之差擦着对方脖颈圆斩而过,心中得出震惊结论。 那两千围杀一千的,是十二年前的山河关一战,当时一千西凉甲士因为贪功心切重了草原蛮子埋伏,一千人战死一千人,但也活生生拉上了两千草原蛮子陪葬! 那一千五追杀三百的,是八年前的谍子较量,前方奔跑的是三百名草原谍子,后方一千五是西凉普通甲士,足足追了三天半跑死了数百匹西凉大马,战死九百余人,才在草原边缘拦住了那些怀揣着三分之一西凉甲士布防图的草原谍子。 还有好多好多场战役,以陈靖祁这虎贲大当家的身份,也只是听说过名头并不知道具体战况,更何况还有数场战役,看模拟就知道战况惨烈死亡人数达到上千人,但长安竟然一点消息都不曾知道。 西凉这块土地上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陈靖祁脚步不自觉放慢,心里竟然有了一丝难以严明的……恐惧。 这三千甲士实力最高的也不过是地字上品,大部分还都是以地字中下品为主,这一点陈靖祁是在这三千甲士一进入演武场之中便知晓的,陈靖祁自负按照自己武道造诣和谍子水准做最坏的推算,若是这三千人是己方敌人,那么自己也能吃掉对方六百余人然后飘然远去。 但是随着这《凉王破阵舞》的不断进行,陈靖祁对于自己的自信程度也越来越低,原来的杀敌之数由六百变到五百,再由五百降到四百,再从四百降到三百…… 百里鼓的鼓点越来越密集,而《凉王破阵舞》的演艺也变得越来越白热化,到了高潮部分,陈靖祁竟然只见刀光不见人影,但见巨大演武场之上片片雪白刀光上下飞舞,仿佛蘸血为画却不见执笔之人,整个演武场被一片雪白刀光笼罩,在阳光照耀之下显得分外耀眼。 整个《凉王破阵舞》中,三千甲士并没有发出一丝呐喊与嘶吼,但是所透漏出来的气息却显得更加悲壮雄浑。 陈靖祁看走眼了。 在那三千把西凉刀上升腾起来的,不是寒冷的杀气,而是悲壮的死气。 在演武场上舞刀的不是三千个人,而是之前战死沙场的三千具尸体。 他们当年在战场之上冲锋陷阵马革裹尸,如今又借着三千后来人的身体重新来阳光下耍了一阵西凉刀。 身为虎贲大当家陈靖祁尚且如此震撼,那只会摆架子的天子仪仗哪里见过这等阵势,一个个面目煞白冷汗直流,一直嚷嚷着要与顾仙佛算账的段内寺此刻只觉得口干舌燥,哪里还能说出别的话来。 陈靖祁与几名位高权重的内寺被引领到观礼台上那一刻,鼓声骤停,三千三百西凉甲士同时收刀。 天地之间出现一片罕见寂静。 前来观礼的所有人群除了喘息声与咽口水声再也发不出背的声响。 陈靖祁看着眼前笑眯眯的顾仙佛,如梦初醒,抱拳苦笑道:“下官参见西凉王,方才失态请王爷见谅,实在是这西凉甲士太过骁勇,让下官瞠目结舌啊,下官请问王爷,这一舞唤作何名?若是让这舞传之天下,那世人便皆知我大乾国威浩荡,皆知西凉男儿悍不畏死啊。” 顾仙佛虚扶一下陈靖祁,笑道:“此曲是本王几个袍泽胡乱捣鼓出来的玩意儿,名也是随便取的,唤作《凉王破阵舞》,只不过陈大人打算恐怕就要失望了,这舞尽管不入流,但是却也只能由我西凉甲士演绎才能演出来,只有在西凉这方土地上才能演出来,陈大人可懂本王意思?” 陈靖祁沉默片刻,方斩钉截铁吐出四字:“理当如此。” 顾仙佛以手凭栏,看着下方竟然有序地退下的三千三百甲士,头也不回地问道:“陈大人,方才你也看了,觉得这《凉王破阵舞》如何?本王不喜听无用恭维,你有何见解直说便好。” 陈靖祁苦笑回道:“那下官实话实说王爷莫怪,方才下官都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一直顾着失神,哪里还有心思评判好坏?” 顾仙佛放声长笑,笑声中尽显豪迈。 第二百四十六章 虎符 顾仙佛凭栏而立,眺望着西凉苍茫河山轻声道:“西凉啊,穷山恶水,穷人家的孩子十六岁就要被赶出家门自谋出路,有个一技之长的,混个三五年,能过上吃穿不愁的日子,要是没有一技之长的,也饿不死,只要肯卖力气,哪怕是在土里刨食儿吃也是饿不死的。但西凉人有一个臭毛病,那就是对自己能有资格争一争的东西,咬着牙也得去搏一搏,对到了自己手里的东西呢,更会拼死护住,谁要是来抢,那就算把牙磕断了,也得咬下对方几两肉来。本王在西凉六年,六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虽然勉强把这西凉军拧成了一股绳,但有些关键的问题,本王也是碰不得,陈大人可知晓?” 陈靖祁此时已经差不多把精气神恢复了大半,听顾仙佛如此所言之后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恭敬接口道:“下官明白,这个道理下官发自肺腑的赞同,对于钟鸣鼎食之家,十两银子连毛毛雨都算不上,但是对于寻常百姓之家,这就是一年吃穿用度,两者根本不同,那对待这十两银子的态度,自然不同。若是有人抢了前者的十两银子,那些钟鸣鼎食之家可能就吐几口吐沫咒骂两句过去了,但你若抢了后者十两银子,那后者就只能以命相博了,没办法,都是生计在背后推动着,不博不行啊。” 顾仙佛对陈靖祁这番回答非常满意,转过身来大手一挥:“奏乐,看茶!” 七八名严阵以待的下人听到主子吩咐后精神一震,一名腿脚快些的下人下去通知乐师,剩下的其余小厮搬出事先预备好的桌椅板凳安置在栏杆旁边,不一会儿就送上瓜果点心及氤氲热茶。 顾仙佛率先落座之后,陈靖祁与两位内寺才恭敬落座,皇甫经藏与葛子龙则最后落座。 顾仙佛亲自替陈靖祁斟满茶水,笑道:“西凉茶树不多,但好歹也算有点茶叶可品,陈大人尝一尝这今年新茶,虽然比不得长安茶叶回味悠长,但是喝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陈靖祁正襟危坐恭敬双手端起茶盏,向顾仙佛躬身致意之后轻轻抿了一口,滚烫且充满土腥之气的茶水在陈靖祁舌尖流转,陈靖祁却仿佛喝到了人间至味,放下茶盏不吝赞美之词,把这一杯八文钱的茶水夸的举世无双。 看陈靖祁的恭敬态度,谁又能想到在前几天这还是一个想对西凉军粮行釜底抽薪之事的狠人? 顾仙佛没有碰茶水,拣了两块精致糕点放入嘴中轻轻品尝着,心中也在不断盘算这个户部侍郎突然出现在西凉到底图谋何事。 前些日子密影有一封折子走的秘密渠道呈送到顾仙佛面前,这折子只有廖廖数字,说的便是这户部侍郎陈靖祁突然出现在琵琶州之中,并且与贾坤接触过,不知在图谋什么。 而今日陈靖祁突然出现在西凉,而且与之前的轻车简从低调赶路截然相反,却是大张旗鼓生怕旁人不知他代表天子巡狩西凉,这里面肯定有曲折在里面。 陈靖祁看着顾仙佛脸上笑眯眯的表情有些心里发毛,他可不认为若是顾仙佛知道自己来西凉替陛下巡狩的途中,还去琵琶州办了一件要掘西凉根基的狠毒事件之后还能笑眯眯请自己喝茶。 尽管喝的是又土又涩的大碗茶。 陈靖祁换了个动作,小心翼翼说道:“王爷,下官在长安之时久闻西凉慕容将军,陆将军与卫小凤将军大名,说是这二人都是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国之重器,一人可比千万军,今日下官有幸替天子巡狩来到西凉,不知王爷可劳烦王爷引见一下?” 葛子龙瞥了陈靖祁一眼,眼神阴冷如盘旋在阴暗角落里的毒蛇。 这个消息打探得也太明显了一些,一开口便是要西凉中军和左右军统领的消息。 顾仙佛又拣了一块桂花糕扔进嘴里,这西凉军军营里还是有些手艺非凡的厨子的,这一块桂花糕就做的十分地道,嚼之唇齿留香。 皇甫经藏微微一笑,温和道:“陈大人莫急啊,先喝两杯茶水,接下来的表演,可就得有咱西凉的三位将军和五位校尉共同开始了啊。到时候,保管让陈大人看够了为止。” 顾仙佛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残渣,拿起桌面上的茶盏吹了吹后,在陈靖祁悄悄关注的目光中竟然自然而然地灌了大半杯茶水下肚而脸色并无多大不同。 陈靖祁面目复杂,堂堂虎贲大当家于细微之处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些自信的,他自然能看出顾仙佛喝这半碗茶水是怡然自得而非惺惺作态。 顾仙佛毫不避讳地打了一个饱嗝,略带歉意笑道:“陈大人莫要见怪,早晨起的早事情又多,匆匆吃了一张肉饼便赶了上来,现在一看到这些精致糕点,还真有些饿了。” 陈靖祁含笑点头,客气道:“下官曾听闻过,西凉军中,军械与军饷算不得什么,但是伙食却是六大军之中最好的,餐餐有肉,隔三差五还要杀猪宰羊,其余五大军也都是羡慕得紧啊。想不到王爷早饭竟然也只是区区一张肉饼,还真是爱兵如子之楷模啊!” 顾仙佛微笑摆手,一边轻啄茶水一边笑道:“陈大人说得哪里话,这些儿郎来西凉投军,别的不说,饭总得管饱吧?要不然哪里来的气力挥刀?” 葛子龙以手帕掩嘴轻轻咳嗽两声,声音略显虚弱道:“王爷可不是因为所谓那爱兵如子的名声才只食一张肉饼,实在是那两张肉饼被一头人熊吃了,王爷无奈,只能吃了这最后这一张肉饼外加一碗热汤。” 葛子龙话音刚刚落地,顾仙佛便笑着摆摆手。 在观礼台上队伍之中,有一虎背熊腰身高九尺之黝黑壮汉“羞赧”地摸头笑了笑,陈靖祁却有些惊疑地发现,这壮汉虽然面色羞赧,但却没有一分诚惶诚恐的意思。 似乎,在他的认知里,与王爷同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陈靖祁环视四周,终于确定,不是他的认知,而是他们。 顾仙佛因身着铠甲,举止动作颇有干脆利落之气,笑眯眯问道:“陈大人此次前来,到底是有何事要吩咐本王?” 陈靖祁也没有摆架子,拱了拱手据实相告道:“下官可当不起吩咐二字,王爷也知道,虽然咱现在大乾一共出了您和一字并肩王两个王爷,但是之前在大乾立法之时关于藩王事宜便写进了律法之中,藩王到任三月之内,陛下要派出臣子来封地巡视,嗨,说是巡视,也就是走过过场而已,下官位列户部侍郎,又无甚才能,长安有我没我皆可,这不陛下就把下官派了出来,王爷您不用把下官放心上,该干嘛便干嘛。” 顾仙佛摇头轻声道:“那可不可,自古君臣有别,本王虽与陈大人私交甚好,但陈大人是替陛下而来,本王万万不敢因私忘公,这样,陈大人便先陪同本王阅兵,待‘杀春’完成之后,还劳烦陈大人回京好好写一道折子,咱西凉军一直尽心为陛下镇守西国门,这明年的军饷啊、军粮啊能及时一些,还是及时一些的好。” 段内寺小心翼翼看了顾仙佛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心中诽谤道你还知道君臣有别四个字?就冲你没到大营门口接驾,爷们回京就要好好和陛下说道说道你的好处。 陈靖祁却泰然自若,同时从袖子中掏出一方陈旧虎符,这虎符青铜打制,因历经风霜已经有些锈迹斑斑,陈靖祁把这方虎符朝顾仙佛面前推了推,郑重道:“除了代替陛下巡狩之外,陛下还要下官把这虎符交给王爷,陛下说当日王爷走得匆忙,怕惊扰圣驾走得也悄无声息,陛下也没来得及把这虎符送给王爷,特地今日叫下官补上。” 观礼台上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桌面上的这一方虎符之上,更有甚者已经把手搭在了西凉刀柄之上,望向陈靖祁的双眼已经杀气四溢。 段内寺已经冷汗如浆,表面上诚惶诚恐内心却破口大骂,好你个陈靖祁,到了关键时刻还要百爷们一道,陛下什么时候要你把虎符带给顾仙佛这杀胚了?你在这种时刻拿出虎符,不是故意激怒顾仙佛…… 想到这里,段内寺真真切切打了个寒颤,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顾仙佛靠在椅背之上笑容玩味,随着他的动作,身上铠甲传来轻微铁器碰撞之音,在这寂静观礼台之上,显得如此刺耳。 虎符是调兵遣将之重器,这一点儿众所周知,但是虎符却鲜有完整的,正常虎符都是一分为二,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一块,皇帝手里一块,只有这两块对到一起的时候,藩王才有调兵遣将的权利,否则任谁手里那半块虎符,虽说名义上是有着一半军权,但是却再没见到另一半虎符之前,却只是一块废铁。 也就是说,陛下托陈靖祁送来了一方虎符,也给顾仙佛送来了一道致命的难题。 接,军权肯定要被削弱三分甚至更多。 不接,便有抗命造反嫌疑,明年军饷军粮更别想畅快。 顾仙佛望着桌面上那一块静静趴伏在那里的伏虎状青铜块,伸出双手狠狠搓了搓脸。 第二百四十七章 重逢 等到顾仙佛放下搓脸的手之时,桌面上的虎符竟然不翼而飞。 顾仙佛笑了笑,问道:“咱刚才说到哪儿了?” 陈靖祁脸色铁青,却说不出话来,身后两位内寺更是不中用,在顾烟庞大气场压制之下只顾着战战兢兢。 皇甫经藏接口道:“方才说到,陛下让陈大人给王爷送一方虎符过来,但陈大人说路上贼人太多,陈大人一时失察,竟然被那贼人把虎符偷走了,陈大人甚是悲恸,正与王爷说着想回京向陛下请罪。” 顾仙佛无奈笑了笑,问道:“陈大人,此话当真?” 这一刻,原本稳坐钓鱼台的陈靖祁在众多目光之下也有些慌神,但还是强行稳定心神,权衡利弊之下吐出四字:“千真万确。” 顾仙佛重重叹了口气,遗憾说道:“要说这西凉,还真是穷山恶水多刁民,竟然连陈大人的虎符都敢偷,你说,这又不是劳什子值钱的物件,偷了去干嘛?也得有当铺敢收啊!陈大人你不必心急,也不必急着向陛下请罪,等到阅兵之后,本王这就命令西凉军全体运转,就算把西凉翻个底朝天,也得把这虎符给陈大人找出来,安安稳稳送到陈大人府上去,不过为了陈大人声誉着想,在虎符找到之前,陈大人,还是不要声张得好。” 陈靖祁已经适应了顾仙佛这等“带着讲理面子的蛮不讲理”,当下拱手笑道:“王爷美意,下官岂能辜负?在西凉,王爷是主,下官是客,还是不请自来的客,一切,尽听王爷安排便好。” 顾仙佛大悦,笑道:“好,陈大人果然识大体顾大局,太子殿下真是好眼力,能有陈大人这样的贴心人儿,实在是让本王羡慕得紧啊。” 此番话语一出,宛如把陈靖祁放在火上烤。 陈靖祁望着顾仙佛的眼神冰冷如刀,但就在他刚刚放出一丝杀意之时,观礼台内外便有十余道强劲气机牢牢锁定在陈靖祁身上,这十余道气机之中,还有三四道深不可测又冰冷刺骨的强烈气机,意念一动之下便可使得陈靖祁瘫痪。 惊起一身冷汗的陈靖祁心中暗骂自己蠢,方才自己假借陛下之名向顾仙佛送虎符是想激怒顾仙佛,好让他露出破绽以便后用,然他却没想到顾仙佛以这“无礼手”破局之后马上就还了一招,大意之下,陈靖祁方才露了一丝原型。 顾仙佛轻轻摆了摆手,那十余道压制着陈靖祁的气机才悄无声息散去,但是陈靖祁却心知肚明,只要自己稍微再有异动,那这些气机肯定会以奔雷之态势把自己压趴下。 陈靖祁拱手赔情道:“王爷恕罪,下官方才念及长安事物一时失态,还请王爷见谅。” 顾仙佛豪迈一笑,挥手示意无妨,从身后悄无声息地出现一名小厮手中接过一方方方正正的剑匣,打开之后朝陈靖祁推了推,轻声道:“此剑,陈大人应该听说过,名天玺。” 陈靖祁双目圆睁惊诧不已,他自然知道天玺是何等名号,这可是周天子佩剑,也是剑中之皇。 顾仙佛接着笑道:“既然陈大人是殿下门人,那便一切好办了,这口天玺,是本王无意得之,但是本王深知德行配不上这口天玺,便一直想转赠给太子殿下,奈何一直没有合适时机,今日既然陈大人来了,那便帮本王把这口天玺带回去吧。” 陈靖祁张口欲言被顾仙佛伸手打断,后者继续说道:“唉,陈大人勿多言,本王也知道这口剑珍贵,但是太子殿下是当今东宫之主,将来要坐拥天下的,拥有这口天玺,正是宝剑赠英雄,这就当本王是提前送给太子殿下继承大统的贺礼了,陈大人,可一定莫要推辞啊。”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陈靖祁只好谢过王爷美意后便把这口天玺仔细收了起来,原本的剑中之皇,现在拿在手里却犹如一口的烫手山芋。 陈靖祁正欲开口扳回局面,却听演武场上又传来一声百里鼓之音,顾仙佛笑眯眯站起身,邀请陈靖祁一块走到金漆栏杆面前,笑道:“陈大人不是对慕容将军等人很好奇吗,现在可得好好看看这几位,是否会让陈大人失望。” 陈靖祁不明所以,往演武场上看了一眼后便明白过来。 三军统领慕容长青一身银枪白马立在演武场中央,身后白色大氅于风中飘摇,此情此景不知印刻在多少少女心中。 右军统领陆心佛位于慕容长青右侧,一身黑甲黑马更显肃杀,手里长枪较之慕容长青手中龙枪短上三分,但是上面血槽开的却极深。 左军统领卫小凤位于慕容长青右侧,战甲装束与寻常士卒无异,只是手里拿着的却非正常标配龙枪,而是卫家家传名枪“骊泉”,尺寸大小与寻常龙枪不同,但是重量材质却与寻常龙枪天差地别,西凉军装备三年换一拨,龙枪是所有军备中损耗最快的,但是唯独卫小凤手里骊泉,自他从戎起便用这支枪,到现在还是用这支枪,如今对他而言,骊泉只是他手臂延伸罢了。 在西凉军三大统领对面,是被押解而来的一百余人的草原蛮子,这百余草原蛮子虽被俘虏良久,但是却并无多大病态在里面,大部分都是身强体壮面露凶狠,尽管双臂被五花大绑地绑缚在身后,但是走路之时还是挣扎不已,就是从他们嘴里吐出来的蛮语叽里呱啦没什么人能听懂罢了。 这百余草原蛮子被押解上来的时候,围观的百姓情绪更加高涨,来参加过一次阅兵的老人更是聚精会神,生怕错过接下来的精彩瞬间。 顾仙佛轻轻抬手。 一直立在百里鼓面前的校尉抱着龙枪,狠击鼓面。 演武场四周的上千弓弩手齐齐拉开弓弦,手里利箭正对准那百余蛮子。 押解这些草原蛮子的甲士从腰间拔出西凉刀纷纷割开这些蛮子身上的粗绳,有数名凶焰最盛的草原蛮子刚刚解开束缚便挣扎着朝身后西凉甲士扑将过来,而那些别选为目标的甲士面不改色,手里西凉刀还未抬起之时,这数名草原蛮子便被几名箭术最好的弓弩手轻松点杀,三尺余长的铁箭穿颅而过,只有一丝丝鲜血顺着箭槽流了出来。 剩下的草原蛮子虽然还是面色凶狠,但好歹没有以血肉之躯再去挑衅装备齐全的西凉甲士,只是抱成一团握紧拳头冷眼看着周围的甲士和对面的慕容长青三人。 顾仙佛再度挥手,一标西凉甲士抱着这些草原蛮子的皮甲与弯刀快步走了上来,这些弯刀大多还算完好,草原上冶铁工艺虽然比起西凉差了不知多少条街,但是关乎到士卒生命的弯刀却没有任敢怠慢,再者说这些年的战争里,大乾俘虏了不少的草原蛮子,草原也俘虏了不少的汉人,而一个群体数量越庞大,里面什么人都有的可能性也更大。 顾淮之前跟顾仙佛说过,这与风气无关,纯粹是概率问题。 西凉卫中有一伍长名何书叹,在玉门关与马贼一战中受伤颇重,这几日刚刚重伤痊愈,虽说还能上阵挥刀但却承担不了西凉卫那种繁重的工作,顾仙佛便把其调到了普通军营之中担任标长一职,何书叹自己事情自己清楚,也就没有坚持留在西凉卫里,当天晚上与同样重伤初愈的虎头儿喝了一坛大钟凉之后,便收拾行囊来到了新的军营之中。 何书叹带着自己这刚刚熟悉过来的一标袍泽走上演武场,把手里还沾着血渍的皮甲与弯刀往地上一扔,看着对面的百余草原蛮子,平静道:“把皮甲穿上,把战刀拿起来。” 对面草原蛮子不知这何书叹是何等意思,一个个面面相觑却没有人敢出列去拣自己的兵甲。 何书叹皱眉,又重复一遍道:“给你们一刻钟时间,一刻钟时间后,要是地上还有一把弯刀一件战甲,你们所有人都得被乱箭射死在这儿。” 这时,草原蛮子中一身材中等汉子拨开人群走了出来,面无惧色地看着何书叹,用略显怪异的语调吐出一句西凉话:“我认得你,你是西凉的骑骁,我的兄弟图隆,就是死在你的刀下。” 骑骁,是草原蛮子对谍子和斥候的称呼。 何书叹撇了撇嘴,没有接话。 那壮汉深深喘了一口粗气,压低声音嘶吼道:“西凉骑骁,我敬重你是条汉子,我们做了阶下囚,你要杀便杀,谁皱一下眉头,谁不是草原上长大的汉子,你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羞辱我们,是想做什么?!” 何书叹第一次正视这名壮汉,解释道:“不是羞辱你们,而是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你们可以选择死于乱箭之下,也可以选择拾起地上这的这些兵甲,像个男人一样战死在西凉。” 壮汉环视周围一圈,脸色铁青问道:“西凉骑骁,你让我这一百个只有皮甲和弯刀的兄弟面对这至少九百名严阵以待的弓弩手,不是把我们当做一个杂耍艺人是干什么?如果是这样,我们拒绝再拿起弯刀,我们被俘已经令草原蒙羞,不会再让草原蒙羞第二次。” 何书叹微微侧身,让出身后被挡着的三位统领,朗声道:“你们的对手,只是对面三位将军。” 第二百四十八章 站着说话不腰疼 百余名草原蛮子在那之前发言壮汉带领下,纷纷弯腰捡起地上的皮甲披上,弯刀则随手撕下一方布条紧紧绑在手上,这种做法在西凉流传了数百年,既可以让握刀更有力量,也可以防止在力竭之时使站刀脱手。而在西凉与草原作战的这些年里,西凉学会了草原的很多战术,草原自然也会窥得西凉一二。 看着这些草原蛮子终于又重新变得杀气腾腾,顾仙佛满意地笑了笑,一手扶在栏杆之上朗声道:“尔等原为我西凉军阶下囚,今日适逢我西凉杀春,念及上天有好生之德,本王给予你们一线机会,你们对面的这三人,乃是我西凉三军统帅慕容长青、左军统帅卫小凤以及右军统帅陆心佛,本王今天把话放这儿,只要你们能在他们三人任意一人身上留下一丝伤疤,让他们中任意一人流下一滴鲜血,那么你们还活着的所有人,本王全部放回去。尔等也不用在心中诽谤本王不讲道理,本王最讲道理不过,西凉军三位统领,不论本身实力几何,俱会把自身实力压制在地字境界,若是突破地字一分,算你们赢。” 顾仙佛每说一句话,先前那名说话的壮汉就会把顾仙佛的话语翻译成匈奴语,随着顾仙佛话语一字一句吐出,那些草原匈奴的眼睛里也慢慢点燃起战火。 顾仙佛顿了顿,朝演武场上何书叹大声喊道:“何标长,上次玉门关一战,重伤可以痊愈?” 饶是何书叹一向坚硬冷酷如铁,但在这演武场上千万人目光之下突然收到顾仙佛问候也是面目有些涨红,他深吸一口气,拱手用自己最大嗓音说道:“有劳王爷挂怀,末将现在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哪怕现在王爷点名让末将开路,末将也能现在便提刀跃马!” 顾仙佛豪迈一笑,大声道:“既然如此,何标长可有心替三位统领压阵!” 何书叹倒提西凉刀躬身深深一拜,大声喝道:“末将,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顾仙佛一拍栏杆,吐出两字:“击鼓!” 百里鼓再次传来九声干脆利落的敲击之声。 慕容长青三人朝观礼台上的西凉王微微颔首,然后齐齐提枪横陈在胸前。 百余名草原匈奴提起弯刀,简单分了一个梯次冲锋队形,在那名之前言语过的壮汉带领下,分成三波队伍双眼通红便朝慕容长青冲锋过来。 慕容长青三人端坐于马上,轻轻一夹马腹,胯下三匹通灵白马长嘶一声,不到三四丈的距离便把速度轻轻松松提到了最高。 一场小规模战役一触即发。 围观等待这一刻许久的围观人群顿时开始沸腾,大声叫嚷着欢呼着,更有甚者捶胸顿足,只为了接下来的流血与死人。 但就在这关键时刻,顾仙佛却从栏杆处坐了回来,重新拣起一块桂花糕细嚼慢咽起来。 陈靖祁落座于顾仙佛对面,微笑问道:“王爷,最精彩的一幕马上这就便开始了,怎么不看了?” 顾仙佛摇头而笑:“必胜的战局,没意思,这一百匈奴蛮子那股子气劲已经被磨没了,一百个空壳子而已,别看现在嗷嗷叫着,等会儿死伤十余人,胳膊一断,脑浆子一迸,他们这股子原本就不多的气儿啊,散的更快,别说慕容长青三人,就是汉卿一人,也能摧枯拉朽一般把他们砍瓜切菜了。” 陈靖祁还未说话,便听着下边传来阵阵喝彩之声,再看躲在栏杆后面如公鸡一般涨得脸色通红的两名内寺,陈靖祁便知晓演武场上战局如何了。 栏杆旁边,段内寺兴奋得手舞足蹈,不论是看到慕容长青手里龙枪把两三人一块扫飞,还是看到陆心佛手里长枪如灵蛇一般在匈奴蛮子胸前戳出一个透明窟窿,亦或是卫小凤手里骊泉直接当头把一人天灵盖砸的脑浆迸裂。这些在寻常人第一次看来震惊甚至可以说是恶心反胃的局面,让段内寺这个原本心中就有些阴暗的老内寺心里止不住地欢呼雀跃,原本尖锐的嗓子都被喊得有些沙哑。 葛子龙站在段内寺一边,拿一方手帕掩嘴轻轻咳嗽了两声,这才凑到段内寺身旁,笑道:“段内寺,这出戏,您老可还满意啊?” 段内寺听到葛子龙招呼,这才如梦初醒。一边伸出袖子胡乱擦了擦额头上汗水,一边粗重喘息道:“满意,满意,实在是满意啊,咱家是打死都没想到,这杀匈奴蛮子,竟然是如此有意思的一件事请,葛先生,你说,咱家若是没挨这一刀,来做个征服四方的将军,骑马喝酒杀人,是不是也挺好的?” 听到段内寺最后几句话,葛子龙内心笑的乐不可支,不过表面上还是云淡风轻地点点头,赞同道:“段内寺这句话说得有道理啊,可能是段内寺天生就是一个骑马打天下的材料,若是不做内寺做将军,保不齐这匈奴都被您老给打散打溃了。段内寺,您说是不是” 也不知是否故意,段内寺丝毫没有听出葛子龙言下的挤兑之意,只是一个劲儿地摆手说着抬举了抬举了。 葛子龙轻轻笑了笑,话锋一转说道:“其实啊,咱站在这观礼台上看下面甲士拼死作战,一条条鲜活性命就这么消失,断臂横飞脑浆迸裂,看得是挺过瘾啊,但是要是真让咱上战场提刀啊,咱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啊,就不行了。这和做人做事儿,是一个道理,有些时候啊,人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所以啊,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儿都敢做,可是到了要承担后果的时候啊,这就慌了,可是这也晚了啊,这世界上哪有后悔药啊,这人要是一开始就能管住嘴管住手,那不就是皆大欢喜了吗,段内寺你说是不是?” 段内寺再傻,也能听出葛子龙的弦外之音了,更何况段内寺还是在皇宫里摸爬滚打了十余年的人精,当下便干笑两声,搓搓手问道:“葛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葛子龙转了个身,背靠着栏杆抬头望天,幽幽说道:“这西凉啊,虽然地广人稀,但是也不是说,谁都能在西凉乱说话乱做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些为人臣子的,做了出格的事情,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呢?” 段内寺终于确定了葛子龙与自己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当下心中大怒,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指着葛子龙喝问道:“姓葛的,你……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咱家称呼你一声先生,你还真把自己当先生了啊?!你不过是一个过了今日没明日的病秧子,竟然敢对咱家这么口无遮掩,你还……” “段内寺。”葛子龙轻声打断段内寺的色厉内荏,不紧不慢诉说道,“你在宫里摸爬滚打十余年,还算有些人脉和威望,这辈子又挨了这一刀,没有妻子子嗣,平常也没做什么亏心的事情,所以啊,也算是无欲则刚了。” 段内寺冷笑,对葛子龙的说法却只是笑而不语,腰杆也听得更加笔直了三分。 葛子龙波澜不惊,继续说道:“可是不知段内寺是否忘了,你段家把你送到这宫里去,是图的什么?是图你段家的一个薪火相传,你又挨了这一刀,段家香火是肯定指望不上你了,也就只有一大哥,尚有一子,只是这个儿子,实在是不争气,不仅每日喝花酒不说,还在赌坊里欠了人家三万多两的银子,你说,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今年的科举,他还有资格参加吗?” 葛子龙说话不紧不慢,段内寺却如坠冰窟。 后者伸手指着前者,颤颤巍巍道:“你……你血口喷人!” 葛子龙怡然自得,举步来到段内寺旁边,低声细语道:“我是不是血口喷人,您老自己个心里清楚,现在就别喊出来啦,让旁人听了去,这就是黄泥巴糊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段内寺,这人在屋檐下啊,该低头的时候,就得低头,嗯?” 葛子龙说完这番话便转过身去,继续看着慕容长青三人对剩余的二十余名草原蛮子的一一绞杀,笑而不语。 段内寺站在原地,脸色变化不定,额头之上有冷汗津津。 顾仙佛与陈靖祁二人皆没注意到葛子龙与段内寺的暗中交锋,或者说是见到了却没放在眼里,二人依旧是喝着大碗粗茶吃着点心,于外面喊杀欢呼声中谈笑风生。 陈靖祁放下手里茶盏砸吧了一下嘴才笑问道:“王爷,下官第一次来西凉,对西凉这些阅兵之事实在是知之甚少啊,不知等这三位统领杀完这些草原蛮子之后,接下来是什么动作?” 顾仙佛擦了擦手上糕点残渣,不紧不慢道:“这西凉说事有十万大军,但大多分布在边关和青木、定阳两郡,在这大营之中,也就三四万之数,不过这三四万虽是说着不多,但是这要是真铺将开来,也是无边无际啊,大本营里,肯定不可能留这么多人。所以呢,今日这好戏也就差不多了,等到慕容将军把残局处理干净以后,便是从这观礼人数中挑出十人来与西凉军中儿郎小比,不比内功只论招数,若是这十人中有得胜者,便可留在军中从伍长做起,或者拿着百两银子在西凉扬名立万。这也是大多数江湖游侠儿来咱西凉军营观礼的目的。” 陈靖祁拱手恭敬道:“王爷果然是慧眼识珠啊,此办法,一举多得,甚好,甚好啊。” 顾仙佛顿了顿,继续讲道:“等到这事儿完成,咱今日事儿也就差不多了,陈大人先去本王给你安排好的客栈住下,喝几口西凉的琥玉凉,叫几个西凉姑娘来唱两声小曲儿,明日本王再带着陈大人,去咱西凉军各个营寨,进行阅兵的正事儿。” 陈靖祁大笑,略带三分调笑道:“那就,让王爷破费啦,下官可是要好好蹭王爷一碗好酒喝啊。” 顾仙佛同时大笑,就此时的其乐融融看来,还真像一对亲密无间的至交好友。 第二百四十九章 洪兵甲 在西凉“杀春”阅兵举行得如火如荼之际,大乾西边包括草原上的所有目光都放在了这场盛大又不合时宜的盛会之上,盘算顾仙佛用意者有之;伺机而动者有之;惴惴不安者有之;不屑一顾者亦有之。 只不过很少有人注意到,在西凉军阅兵开始两天前的时间,御蛮郡娘子关相邻的一个狭小关隘中,便有两营人马带着干粮瞒着所有人,静静地摸出了关卡。 这两营俱是战力能在西凉军中排中上,但是所负责位置又是极其不重要的两营,当初顾仙佛力排众议把这两营安插到这个不知名关隘的时候,还受到了大部分幕僚的反对。 这两营是罕见的“骑兵营”,顾名思义在这两营之中,除了必要的辎重以及辅兵之外,俱是骑兵!而且这两营之中基本没有刚刚入伍的青壮,俱是在战场上好几年的摸爬滚打,跟草原蛮子真刀真枪拼过的百战老卒。 尽管这两营之中没有重骑,人数也不如寻常大营人数多,但是就综合来看,这两营放在哪个将军手里都是宝贝疙瘩,顾仙佛就算再家大业大,也不能把这两个大营扔在这冷板凳上吧? 更何况西凉军还真是家业不大,顾仙佛在治军一事上也是出了名的锱铢必较,所以他这个想法,更是让所有人都想不通。 所幸当时那个安排是顾仙佛一锤定音,没有经过幕僚讨论,在其压制之下也没有在军营之中引起多大发酵,这才没有在西凉军中引起轩然大波。 久而久之,除了向这里输送粮草的军需官,别人几乎把这两营忘得差不多了。 所以这两营在深夜弃关倾巢而出,又在刻意保密之下,这个消息外人竟然没有一人知晓。 洪兵甲是“龙马营”校尉,今年四十五岁,在军中,这是最黄金的年纪,既没有青壮的愣头青,又没有老者的暮气。洪兵甲身高九尺体态如熊,为人也是沉默寡言如山,独处之时最喜钻研兵书。 洪兵甲是一名实打实的地字上品高手,因天生膂力惊人,武器是一对宣花板斧,这沙场中的地字高手,和大院深处的地字高手不是一回事儿,和江湖上的地字高手也不是一回事儿,若论一对一捉对厮杀的本事,洪兵甲自认不如那些胸怀一份甚至更多绝技的游侠儿,但是若论沙场搏命,洪兵甲自认还是能数上字号。他在地字上品浸淫多年,精通各种杀人计,一对一百二十斤重的宣花板斧,被他玩的比两根绣花针还轻巧。 此时的洪兵甲一身漆黑甲胄,端坐于马背之上神情肃穆,自他之后便是龙马营的一千八百人众,这一千八百甲士也俱是沉默寡言的骑兵,胯下西凉大马全被以棉布捂住四蹄,整条队伍行进之间只有沉闷的马蹄声与铁械碰撞之声,除此之外再无杂音。 与洪兵甲并肩而行的,是龙马营副校于和光,名字取自“和光同尘”四字。与洪兵甲相比,于和光算得上温柔内敛,二人搭班子六年之久,平常处事时候,也是洪兵甲与于和光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二人不知道互相救了多少次性命,早已经是真正过命的兄弟。 于和光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老洪,咱龙马营的斥候已经洒出了三里地,我给他们下了死命令,但凡遇见活人,只要敌人必杀,其余之人先绑了再说,不管怎样,咱这次消息走漏出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洪兵甲一手抓着胯下骏马缰绳,一手抚摸着马鞍旁边宣花板斧的斧刃,摇头道:“还不够,这次上面下了死命令,咱们的消息一点走漏的可能性都不能有,甚至可以说,把咱与‘景洪营’一块放到这关隘之中这么多年,为得,就是这一天,之前派给咱龙马营的四位供奉呢?他们可不能光吃饭不干活,我可是知道,他们中一人身上可还背着命案呢,若是这次他们能将功赎罪,那是最好,若是贪生怕死,那我老洪,可得和慕容将军好好说道说道这西凉卫出来的四位大爷了。” 于和光微微一怔,低声劝解道:“老洪,你可要三思啊,这四位供奉那是咱最后杀手锏,若是现在就用了,咱之后可就没怎么有一锤定音的骑兵了。” 洪兵甲微微一笑,笑容中却有着一股难以言明的豪迈在里面:“我洪兵甲,一生杀人六百,土匪、恶贼,当然最多的还是匈奴蛮子;历经大小战役十七次,没有一次战役,是靠着这些所谓的武道高手一锤定音的,这些人,不谙战阵不懂兵势,只知道凭着自己一股子气劲猛冲猛打,终归是昙花一现罢了,现在让他们去探路,反而是最能发挥他们作用的时候,老于,这两年的雪藏,是不是把你的斗志藏没了?你莫忘了,三年前那一战,咱们可是割下了一名天子下品高手的脑袋!” 于和光也是哈哈一笑,叫过两名传令兵把命令吩咐下去,两名传令兵忙而不乱地调转马头朝后方跑去,不一会儿,便有四道身影拔地而起,于低空之中朝四面八方长掠而去。 于和光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老洪你说得还真对,这都什么时候了,这四位还不忘了摆架子,这要是在战场之上,这四位刚刚拔地而起的那一刻,便会被草原蛮子的大弩锁定目标。” 洪兵甲不屑地撇了撇嘴,拍了拍胯下品种优良的西凉大马,乐道:“所以说啊,关键时刻,咱能依靠的只有四个东西:手里的家伙、胯下的战马、背后的兄弟,还有咱西凉军那股子宁折不弯的精气神儿,别的,全他娘的是扯淡。” 胯下战马感受到主人对自己的爱抚,情不自禁地昂头挺胸起来,要不是带着马嚼子,此刻非得长嘶一声不可。 于和光摸了摸自己背后亲自背着的龙马营营旗,话锋一转问道:“老洪,你给我交个底儿,咱这么急着出兵,到底是为了干什么?兄弟们可是就带了五天的干粮,咱这次为了追求速度,连后勤补给都没带,要是路上出点什么差错,咱这龙马营,弄不好就得折进去。” 洪兵甲轻轻叹了一声,低声道:“老于,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我真的也不知道,我收到的指令,只告诉我让咱龙马营必须在两日内赶到野鸡坟,而且再三嘱托,消息必须不可走漏。这个指令,没有通过正常渠道,是由慕容将军亲自发给我的,你说,我敢怠慢吗?” 于和光看了看四周的荒无人烟,小声嘟哝道:“唉,当年把咱与景洪营如丢皮球一般丢到这地儿来,我心中当然是气不过,不过过了这么多时间,我还看这地儿越看越顺眼了,这突然让咱开拔,并且还让咱与景洪营分开行军,我是又一次摸不到头脑了,老洪你肯定知道,咱西凉军今年的阅兵,明天就开始了,咱是赶不上喽。嗨,就算咱不开拔,这穷山僻壤的,战略意义又不大,王爷肯定也不会来这啊。” 听着老搭档酸溜溜的话语,洪兵甲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轻轻说道:“老伙计,王爷会不会来这儿,我不知道,但是慕容将军跟我说了,这次阅兵的意义之一,便是要替咱们的这次行动,打掩护!” 于和光双目圆睁倒吸一口凉气,喃喃自语道:“看来,这还真是要往大了搞啊!” 洪兵甲手指敲打着自己的宣花板斧,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第二百五十章 野鸡坟(上) 洪兵甲带着龙马营到达野鸡坟的时候,已经是戌时两刻,天空之中乌云蔽日一片漆黑。 野鸡坟虽然叫野鸡坟,但其实并非是乱葬岗,而是一片绵延十里的竹海,之所以给这片竹海唤作野鸡坟的具体原因已经不可考证,但是这片竹海的邪门在方圆百里之内确实是出名的。 这片竹海覆盖方圆十里,不会多一尺亦不会少一尺,这些年中进去的各色人等不少,但是能活着出来的人却寥寥无几,就算真能活着出来的寥寥数人,也都是非疯即傻,整日手舞足蹈疯疯癫癫,问他什么也是枉然。 有人说野鸡坟里住着秦朝的始皇帝,当年始皇帝求长生失败以后含恨逝去,生前命当时的天下第一风水先生轩辕无我打造了这片诡异竹海,而始皇帝则埋葬这水火共济龙虎交汇之地,以期待来日复生,之所以被叫为野鸡坟,就是不想被人注意罢了。 也有些人说,这片野鸡坟是七十七路野仙的交汇聚集之所,说这话的人曾信誓旦旦地说他路过这野鸡坟的时候曾隐约看见在一片空地之上有一名穿着道袍的幼童在跪地拜月,察觉到有路人经过,那名幼童瞬间转头,那路人当时一看,这道童竟然生了一张狐脸,当下便把那路人吓得昏厥过去,等他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离竹海五六里的一片乱葬岗之中了。 关于野鸡坟的传说众说纷纭,这也就导致了很多部队的军事地图上都把这片野鸡坟标记为死地,周围药农百姓也纷纷避开此地。久而久之,这野鸡坟也就被传得神乎其神了。 洪兵甲立在这片竹海之前,果断伸手示意,因乌云蔽日天色昏暗,后方士卒不可能看到洪兵甲手势,于和光随队布置好的传令兵便发挥了作用,这些传令兵十步一岗,层层传递之下数息便把洪兵甲指令传了下去。 洪兵甲接过副官递过来的火折子,借着微弱火光仔细打量着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野鸡坟。 竹海常年葱郁,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只是今夜无月有风,十里竹林随风摆动,沙沙之声此起彼伏,果真给这片竹海增添了几分诡异色彩。 于和光低声讲道:“老洪,我虽然不知道慕容将军让我们龙马营来这地方有什么作战指令,但是这野鸡坟确实邪乎,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这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咱龙马营不能在这里翻船,我看还是先撒三标斥候进去探探路。” 洪兵甲驱马上前两步,摘下一片竹叶放在鼻前嗅了嗅,发现与寻常竹叶并无不同。 洪兵甲把手中竹叶随手一扔,徐徐说道:“老于,咱吃得就是这碗杀人的饭,要不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咱干不了这种活,咋了老于,我发现你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啊,前些年,你可是在乱葬岗抱着棺材睡觉的于大胆啊,今日这是怎么了?竟然如此畏首畏尾?” 于和光苦笑一声:“咱们两个搭台子这么久了,我在担心什么你会不知道?三日前军需官送来的粮草,可是既有大钟凉,也有烤羊腿,在西凉军伙食虽好,却也好不到如此地步啊,按照咱西凉军虽未言明但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来说,饯行酒越好,之后要面对的战役就越艰难,咱龙马营上次喝大钟凉,还是四年前桑干原那一战,那一仗可是打没了咱大半个营,新兵十不存一,老兵……” 洪兵甲打断老搭档的话语,口中吐出三字:“你怕了?” 于和光紧紧握着缰绳,低头沉默片刻后方才抬起头,一字一顿道:“我是怕了,我怕这次四年前一样,咱们大半个营的好儿郎又会死的不明不白!又会被当做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的弃子来弃车保帅!老洪,桑干原那一战你怎么能忘!你的儿子我的侄子,就是死在马场战役之中啊!可咱们那些好儿郎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千里奔袭去保护那个去草原抓虎的纨绔二代?这种人活着有……” “够了!”洪兵甲低头粗暴打断于和光的话语,过了片刻抬起头时已经是脸庞冷峻,“这些话不要说了,军令大如山,你穿着这身甲胄,那就得听……是谁?!” 洪兵甲低喝一声右手瞬间拔出马鞍旁边的一只宣花板斧直直指着前方竹海,握着斧柄的右臂青筋暴起把甲胄撑得鼓涨万分。 于和光瞬间进入战备状态,左手拔出腰间西凉刀,左手握拳举起向前如刀一斩,后方半标的弓弩手第一时间放开缰绳双手端起大弩,牢牢锁定面前竹海。 在这剑拔弩张的关键时刻,竹海一阵摇曳,一身披甲胄的清冷女子分开竹林走出。 这女子身材高挑,身上穿的甲胄与普通甲士型号并无多大区别,腰间配着一把西凉刀和一口黑鞘长剑,女子相貌中上,五官姣好令人看着舒服,因常年风吹日晒的缘故肤色是小麦色,只是这女子全身上下最出众的既不是她耐看的五官也不是她高挑的身材,而是她由内而外的那种如冰山般的清冷气质。 一向冷漠的上官素手站在这高挑女子面前,恐怕也会觉得自己热情似火。 洪兵甲看到这名女子之时戒备的神情缓了缓,他轻轻摆了两次手,后方半标的弓弩手陆续把手里大弩低下,但却没有完全卸掉防备。 洪兵甲收回右手里的宣花板斧,倒提着拱手问候道:“刘校尉,看来你们景洪营是快我们龙马营一步啊,咱就不客套了,这野鸡坟内情况如何?” 此女子便是景洪营校尉,姓刘名细君,今年三十二岁,地字中品高手,出身于八大门派之一的燕子坞,一手断花剑法灵动非凡出神入化,生性冰冷,二十一岁岁便至西凉军中,尚未婚嫁, 刘细君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嗓音清冷说道:“劳烦洪校尉灭掉三分之二火把,全军分两列跟我进来,保持安静,洪校尉请跟我来,有人要见你。” 有人要见我? 洪兵甲微微一怔,还没有反应过来却见刘细君已经转身朝竹海内走去,洪兵甲与于和光无奈对视一眼,只好把疑惑压进心里,按照刘细君所吩咐把龙马营队伍变为两列,依次下马走进野鸡坟。 洪兵甲这是第一次走进传言得如此邪乎的野鸡坟,虽说有刘细君在前方带路,但是洪兵甲一只手还是有意无意地搭在战马身旁的宣花板斧上,一双眸子充满着警惕。 在前方拿着一火把引路的刘细君虽没有回头,但对洪兵甲的如临大敌却心知肚明,一边拨弄着挡路的竹叶一边轻声说道:“洪校尉,我劝你还是不要这么如临大敌,我们景洪营既然敢进来,那就说明这野鸡坟咱摸透了,洪校尉大可不必如此提心吊胆。野鸡坟里全是咱埋伏着的兄弟,现在黑灯瞎火的,要是误伤了,可不好了。” 这是洪兵甲第一次听刘细君说如此多的言语,他在关隘与刘细君一同驻防年头不短,当然知道刘细君此人性格,她的冰冷是由内而外散出来的,与任何人相处之时都能平易近人地说上话,但是若想深入交谈下去,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洪兵甲一边照应着身后兄弟一边带着三分赞叹说道:“刘校尉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这野鸡坟可是邪气到了老家,景洪营不过比我们龙马营早出关三个时辰,这便把野鸡坟里面的情况都摸透了,景洪营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刘细君转了一个弯后方道:“景洪营可没这么大的本事,这十里竹海可不单单是一片竹林,这是契合八卦阵数人为建造出来的一个庞大阵法,若是不知情的人进来,别说是一个景洪营,就算是三个也掀不起多大风浪。除非是十个以上的军营结成战争手拿柴刀,直接把这片竹林给夷为平地。” 洪兵甲拍了拍战马鬃毛安抚着有些躁动的老伙计,沉声说道:“刘校尉所言不假,一力降十会啊,阵法越精妙虽说威力越大,但是也就代表着其实越容易毁坏,不过刘校尉,你还是没有回答老洪问题啊,莫非有什么不能说的?若是不能明言,那就当老洪什么都没说过便是。” 刘细君一脚踢飞脚下一颗石子,石子带着一股狠辣气劲疾飞而出,准确击中隐藏在竹叶下的一只胖的不像样子的竹鼠,竹鼠连哀鸣都没有发出来便被这颗石子贯穿头颅,刘细君轻轻摆了摆手,黑暗中闪出一个身影,捡起这只竹鼠便又是一个闪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刘细君不紧不慢道:“没什么不能说的,在我来到这野鸡坟之前,便有人事先早就把野鸡坟事情处理完毕,景洪营只是顺利入驻这野鸡坟罢了。” 洪兵甲不动声色问道:“到底是何人,能有如此大的能耐?” 这时,一爽朗笑声从前方传来:“多大能耐不敢说,区区野鸡坟,还是不在话下的。” 第二百五十一章 野鸡坟(下) 洪兵甲寻着声音向前望去,却见眼前出现一身着寻常甲士的男子含笑而立,这男子身材算是高挑,不过面目却极其普通,脸上唯一有些出众地方也就是他那一双眼眸有些细长,极其耐看。 于和光有些疑惑,暗道这人虽然面相普通,但是一眼望去却有些熟悉之感,再加上他那身不凡气度,恐怕得是西凉军大本营里出来的大人物? 就在于和光心里琢磨不定的时候,却见老搭档洪兵甲精神一震双目圆睁,一脸不可置信神色,过了片刻功夫后才反应过来,上前两步纳头便拜,朗声道:“末将,龙马营校尉洪兵甲,叩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于和光心中大震,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之人到底为何长相如此熟悉,强行忍住心中震惊也是上前拜倒在地道:“末将,龙马营副校于和光,叩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看到顾仙佛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于和光内心的那一点点不满,顿时烟消云散。 龙马营众人虽说由于光线限制看不到面前所立之人是谁,但是根据校尉与副校尉所说,也知道了在野鸡坟等着自己的是谁,当下哗啦一声全部拜倒在地,虽因军纪原因未有一人开口说话,但是顾仙佛却明白了这场中所有人的意思。 上前两步,顾仙佛双手分别扶起跪在地上的洪兵甲与于和光,轻声说了一句话,洪兵甲老泪纵横。 他紧紧握住洪兵甲满是老茧的右手,低声讲道:“洪校尉,四年前的事情,让你受委屈了,本王,很抱歉。” 洪兵甲看着面前这个跟自己儿子一般大的顾仙佛,感受着顾仙佛握紧自己的手上传过来的敦厚力道,洪兵甲双眼通红热泪情不自禁留下。 顾仙佛拍了拍洪兵甲肩膀,向跪倒在地的龙马营众人朗声道:“起来吧,能看到你们准时出现在这里,本王很高兴,藏了你们这么久,你们的精气神儿不但没少,反而又增添了三分,难得,难得啊。雪藏了你们这么长时间,你们也别怪本王,龙马营与景洪营是本王的两把好刀,好刀就要用在一锤定音的关键时刻,不到最重要的时刻,本王不会用你们。现在你们喝了大钟凉,出现在这野鸡坟,外面闹破大天的阅兵杀春,这都是给你们打掩护的,这次行动,是成是败,全看诸君了!” 顾仙佛说着,朝着跪倒在地的龙马营甲士诚心诚意深深一拜。 龙马营一千八百甲士神情各异,脸色通红者有之,喃喃自语者有之,浑身颤抖者亦有之,因有军纪限制不能开口说话,这些人齐刷刷地磕了三个头,表明自己追随王爷赴死的决心。 娘的,有王爷和咱们一块在这里和咱同生共死,咱哪个地方去不得?! 刘细君的景洪营早已安置妥当,便带着属下去安置新来的一千八百骑,顾仙佛始终握着洪兵甲略显苍老但是依旧有力的右手,引领着洪兵甲与于和光二人转了两个弯,来到竹林深处一被用黑色苫布围得结结实实的篝火面前分别落座后,顾仙佛才放开握着洪兵甲的手。 这篝火被四块巨大苫布围得结结实实,只有上方露出空隙方便通风,别说在远处,在这苫布之外都看不到丝毫火光,洪兵甲二人跟住顾仙佛掀开苫布钻到这个“简易帐篷”里面后才发现,这篝火上炖了一锅香气扑鼻的羊肉汤,在篝火旁边站着两人,一位是重伤初愈的虎头儿正在拿汤匙翻搅着羊肉汤,另一位则是在杀春第一天出尽了风头的碧波营小标燕庚,面目肃然挺胸而立。 顾仙佛与洪兵甲相邻而坐,还未开口之时,便听洪兵甲沉声道:“王爷,关于四年前的事儿,您不用多说,这事儿的前因后果,末将心里清楚得很,那个被的围杀的公子叔父是长安城中邓党一脉实权人物,又拿捏着咱西凉粮草命脉,要是不救那位公子,咱西凉军至少十年的日子不好过,救了那位公子,咱西凉军次年送来的粮草,可是比往年都要多上五成。再说了,那场战役中死的是龙马营大半个营的好儿郎,不是单单只有末将犬子一个,末将把那小子送到军营里来的第一天,便做好了收到这个消息的准备,当兵的嘛,哪能光兴你杀别人不兴别人杀你,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听着洪兵甲话语,顾仙佛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拿过两个装着青苑凉的酒壶,分别扔给洪兵甲与于和光二人后,自己才拿起地上剩下的半壶大钟凉拧开盖子,轻轻举起酒壶道:“先敬洪公子,洪公子是条汉子,那一场战役砍坏了三把西凉刀,杀了三十七个匈奴蛮子,本王,佩服他。洪校尉,喝酒之前本王还得告诉你一件事情,那位曾经去草原猎虎的公子哥儿,今年年春又去南疆狩猎,结果撞上了虫巢,废了男人的命根子。” 青苑凉也是凉酒一种,味道悠长口感独特,就是制作工艺繁杂外加度数不高,所以在西凉喝青苑凉的人不多,顾仙佛倒是常备着几壶青苑凉,特别适合在作战前喝一壶,既有氛围又不容易醉倒。 灌了一大口的洪兵甲双眼通红,嘴唇翕动良久却只吐出一句话:“末将,谢过王爷,安儿,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眼见气氛有些低沉,于和光适时转移话题道:“王爷,这野鸡坟可是众所周知邪气到姥姥家的地方,咱这接近四千人马进来,竟然平安无事,王爷您是怎么做到的?” 顾仙佛双手捧着酒壶笑道:“说来也不是大秘密,其实这野鸡坟早就被子龙纳入谋划范围,这几年里子龙为了这儿,下了不少的心血,所以,这野鸡坟是个带着迷踪性质的阵法不假,但是你若说它是什么始皇帝的埋骨地之类的,那其实都是子龙放出去的风声罢了,人嘛,以讹传讹的速度,想必各位心里都有数吧?” 于和光点点头,又问道:“可是那些来野鸡坟里的江湖游侠儿,是如何变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顾仙佛微微叹了口气,道:“这野鸡坟里,常年驻扎着二百西凉卫,其实那些闲的蛋疼的游侠儿,大多数一吓唬就被吓唬出去了,只有少数人铁了心往里面穿的,要不然就是别有用心,要不然,就是自己找死,对于这种人,也就只能由西凉卫出手料理掉了。” 于和光正待说话,却见黑色苫布被人掀开。 景洪营校尉刘细君走了进来,只是对顾仙佛点点头后便坐到了其对面。 顾仙佛也不在意,他与刘细君虽然相处了只有数个时辰,但是对这冰山校尉的性格那可是一清二楚,顾仙佛举起手里装着大钟凉的酒壶,示意道:“要不要来点?” 刘细君微微犹豫片刻,还是起身接过酒壶,只不过拿了一个海碗出来倒了半碗酒水,然后便把剩下的交还给了顾仙佛。 刘细君小心端起海碗送到嘴边抿了一小口,对于寻常壮汉来说都颇有力道的大钟凉在其口中却宛如一碗凉茶一般,喝下去以后神态自若,并未有半点异常。 顾仙佛由衷赞叹:“好酒量,巾帼不让须眉啊。” 刘细君微微颔首,道:“王爷过奖。” 虎头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来到顾仙佛身边,顾仙佛接过拿起汤匙舀了半勺羊肉汤吹了吹后便搁进嘴里,招呼道:“来各位,虽然是在这野鸡坟中调料不全,但是这羊肉炖的确实不错,肉是有些老了点,但是汤绝对有味道,别傻看着了,还等着本王给你们盛一碗呢?” 从丧子之痛的回忆中平复下来的洪兵甲长笑一声,率先拿起海碗自己给自己盛了一碗羊肉,于和光刘细君二人紧随其后。 顾仙佛吞了两块肥美羊肉下肚,朝虎头儿笑道:“行了你俩,忙活了一天了快跟着一块吃点儿,别这么看着我,荒山野岭的,没那么多狗屁规矩,快点自己个儿拿碗去盛,再煮汤就过了。” 虎头儿与燕庚二人面面相觑,他们确实是第一次听如此大不韪的话语,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顾仙佛抬腿在二人屁股上各赏了一腿后,二人才哆哆嗦嗦地拿起剩下的碗筷,自己个儿舀了半碗羊肉。 燕庚蹲在角落里大口,和顾仙佛一起大口扒拉着羊肉,自己都觉得如梦似幻。娘的,这锅羊肉是真香。 一边喝着羊肉汤,顾仙佛一边朝刘细君问道:“那两名蛮子招了没?” 刘细君暂缓了进食的速度,清声解释道:“手段上了一半,一名蛮子就全撂了,另一名蛮子倒是硬气,一直硬挺着啥都不说,原本还是有希望换些新招数的,但是上刑的是个新手,力道大了一些,那蛮子死了,所以咱现在手里便只有那一名蛮子的情报,真假无从辨别。” 顾仙佛又给自己盛了一碗,一边大口吃着羊肉一边含糊不清道:“没事儿,那孙子就算真想骗咱,给出的情报也得九真一假,咱这次全副武装而来,又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就算有假的一处,也无伤大雅。” 于和光喝干净碗里的羊肉汤,一边去盛第二碗一边问道:“王爷,这么紧急把咱们两营召到这儿来,到底是干哪些蛮子,这事儿能说了吧?” 顾仙佛放下汤匙,擦了擦嘴角,笑眯眯道:“接郭汝槐将军回家。” 第二百五十二章 格伦布达(一) 帖龙儿负责格伦布达已经有三个月有余,这三个月里以来他几乎是枕戈待旦,只用了不到五十天时间,便把格伦布达打造成了铁桶一般的军事堡垒。他可是记得五十天前,格伦布达被自己麾下勇士攻破的惨烈场景。 当时的格伦布达,由“上天赐予的礼物”一瞬间便转化为世间最惨烈的炼狱,郭汝槐手持两把西凉刀身先士卒,八千西凉军死战不退,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鏖战两天一夜,竟然打退了己方七波攻势。 要知道,郭汝槐率领的那八千西凉兵面对的可是左帐王庭派出的两万精锐骑兵啊。 帖龙儿现在想起郭汝槐扶着西凉旗战死的那一幕,虽然他不承认,但是还是有些胆寒。 当时郭汝槐已经身中二十余刀且面目全非,他扶着残破的西凉旗,每说一句话嘴里都要涌出大口的鲜血,但他还是笑着把那句话说完了。 郭汝槐说:“这马场里的熟马,你们可得给老子养好了,不出一年,顾将军是要来亲自拿回去的,你们的人头,就算是利钱了。” 说完这句话,郭汝槐身亡,脸上带笑,死不瞑目。 帖龙儿沉吟良久,最终决定把郭汝槐按照汉人礼仪厚葬,旁人都夸耀帖龙儿是一个敬重英雄的汉子,但是帖龙儿自己心底知道,他是害怕了。 帖龙儿今年五十二岁,虽说年过半百但是身体还是相当健硕,每顿饭能吃得下两斤羊肉喝掉一整袋奶酒,帖龙儿是个经过无数次鲜血与死亡检验过的地字上品高手,擅使重刀,佩刀“山崩”足有九十斤,也因为他挥刀太猛,导致他右臂比左臂看起来要粗壮一圈,第一次见帖龙儿的人目光肯定要被他粗壮如成年人大腿的右臂吸引。 帖龙儿看上去是个大咧咧的豪爽汉子,最喜欢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但是熟悉他的人知道,他其实心思相当细腻,不是女子的那种细腻,而是有着一种近乎直觉般的于细微处明察秋毫的能力,所以与他共事的很多人表面上与他玩玩闹闹,但是都相当有分寸,从来不会触及帖龙儿底线。 与大多数人的猜想相反,帖龙儿并非出身于万户以上的大部落,当然也非是惨到催人泪下的奴隶出身,他出身于一个百户大小的小部落,并且这个部落在一次与千户部落的冲突中被剿灭,这一点是有寥寥数人知道的。 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的是,他那个部落之所以灭亡得如此之快,是因为他帖龙儿做了最关键的人物。 那个夜晚,是他领着那千户部落的大军找到自己部落的。 并非是那千户部落有他的亲人人质在手,也非他生命受到了威胁,而是他自己找到了那个带兵的千户,主动送上门去。 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他太想出人头地了。 既然老天对我不公平,不肯给我机会,那我就自己创造机会吧。 帖龙儿成功了,带着他族人的哭喊与鲜血,他走出了第一步。 他并不承认自己是背叛者,毕竟那是族长的儿子惹怒了那个千户,族长想要全族都给他儿子陪葬,我不想死,这也没什么错吧? 更何况那个千户可是拉来了三百名轻骑兵,自己这个弱小部落男女老少加起来也不过一百二十人,怎么可能逃出生天?既然都是要死,为什么不死的有价值一点呢? 放心吧,我会带着你们这一百二十条生命,好好活下去的。 离开那个变成废墟的部落之时,帖龙儿在心底暗暗对自己发誓。 靠着族人的鲜血与一百二十条生命,帖龙儿成了一名地位最低兵权最小的十夫长。 到现在,他已经是左帐王庭中风头煊赫的万夫长之一了。 从十到万,这中间的跨度要多少代人才能填平?帖龙儿有理由自豪,他紧紧用了四十年的时间,便填平了这个看似天堑的沟壑。 格伦布达最中央最繁华的那间大帐之内,帖龙儿从假寐中悠悠醒来。 他从一方宽大的洁白虎皮上坐起身,狠狠揉搓了数下自己入老树般枯燥的脸庞,使劲摇了摇头,才把睡梦中族人的哭喊挣扎给甩出脑海。 一旁伺候的两名婢子看到主子醒来赶忙端过一盏温度适宜的羊奶,帖龙儿接过羊奶,仰首一饮而尽,舒服地拍了拍肚子之后,把手里拿个铜制酒樽随手扔到角落里。 那两名婢子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一个年龄小些但是已经发育饱满的绿衣婢子蹲下给帖龙儿轻轻捏着大腿,一个年龄大些且风情万种的蓝衣婢子绕到帖龙儿身后替其敲打着肩膀。 帖龙儿低头看了这两个婢子一眼,内心毫无波澜,这两个婢子来到帖龙儿大帐中不过十余天,但是帖龙儿却已经对这两人完全失去了兴趣,这两名婢子生得确实是千娇百媚,虽都是处子却精通房中之术,更难得的是这两婢子并非是匈奴人,而是从西凉掠来的汉人女子。在草原之中,如此完好的一个汉人处子足足可卖三十两黄金。 就算帖龙儿贵为匈奴万夫长也不得不承认,匈奴中除了贡献给大单于和左右贤王的那一批最精致的少女之外,大多数女子与汉人女子是比不得的,不论是身姿绰约风度还是肌肤脂滑的程度,大手大脚的匈奴女人都比不上细致婉约的西凉女人,而且帖龙儿还听说,在大乾帝国中,西凉女人其实是饱经风霜侵蚀的粗鄙女人,再往东一些的太平郡女子,和再往南一些的江南女子,与西凉女子比起来,就像是西凉女子与匈奴女子的差距一样大。 想到这里,帖龙儿对自己身边的两个婢子更加厌烦,他在心底盘算着,这两个婢子到底是作为箭靶射死,还是直接赏给手下如狼似虎的儿郎,让她们直接在床上被鞭挞而死? 一想起那混合着鲜血的丑陋画面,帖龙儿就兴奋得浑身颤栗。 伺候他的两个婢子自然能感受到主子的情绪变化,虽然脸色还是笑着,但是眼神中的恐惧却出卖了她们的真实想法。 营帐厚重门帘被人外面打开,也打断了帖龙儿的思路。 腰佩弯刀的亲兵走了进来,单膝跪地右手自面前划过手腕紧贴左臂膀大礼行过后,方才恭敬禀报道:“万长,风月姑娘来了,就在帐外等候。” 一听风月姑娘四字,帖龙儿大悦,站起身笑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风月来了让她直接进来便好,你们也是死脑筋,快滚出去。” 亲兵再次行过大礼,这才恭敬退下。 片刻功夫过后,便有一女子推开营帐门帘走了进来。 这女子就是亲兵口中的风月姑娘了,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着一匈奴人中普通箭服显得英姿飒爽,面相也是尽显英气勃勃,行为举止之间便带着一股男儿气。 看到帖龙儿,风月喜笑颜开,但是一看到他身后两个如花似玉的婢子,风云脸庞顿时冷了下来,虽然没有发作,但是那一双似乎会说话的秋水长眸已经表达了主人的情绪。 帖龙儿一脚踢在一名婢子后背后怒声道:“愣在这里干嘛,还不快滚?!” 那名女子被踢了一个趔趄,泪花已经在眼眶中打转,但还是强行把泪水咽了回去,恭敬施礼之后才与另一名婢子一起联袂退下。 风月这才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盈盈一拜道:“风月拜见大王。” 帖龙儿赤足走上前去扶起风月,哈哈大笑道:“这营帐里就咱们两人,夫人与我客气什么,那两个婢子是一个小部落前几天进贡过来的,夫人不喜欢,我这便下令把她们两个处理掉。” 风月娇嗔一声拉着帖龙儿的大手边往虎皮床椅上走去边说道:“大王怎地又赤足下来了,这年头地上凉你又不是不知道,快快回床椅上去。” 帖龙儿任由风月把自己拉到宽大床椅上,坐下后便一把把风月拉到自己大腿上,笑着说道:“还是夫人知道心疼人啊,不过咱匈契戎男儿,都是钢铁浇筑的身躯,别说赤足下地,就是赤身裸体到冰天雪地之中猎狼,也不在话下。” 契戎,是三年前呼韩邪单于钦定的国号,寓意征伐,国号中便透漏着一股浓浓的杀戮气息,整个草原的风气可想而知。 风月伸出白皙手指点了帖龙儿额头一下,笑道:“是是是,大王是人中龙凤,行了吧?但就算大王真是铁水浇筑出来的躯体,也得爱惜自己身子,风月不是不喜大王新收小妾,只是大王身子,风月比大王清楚,那两个狐媚子,一看就是能把人榨干的小妖精,大王可不能上她们的当。” 这一番话说的帖龙儿心里确实暖热,帖龙儿紧了紧抱住风月的粗壮双臂,感叹道:“大王今年五十多喽,老喽,不能在和以前那样糟蹋自己了,幸亏有夫人在我身边啊,要不然啊,我早就被周围那群披着人皮的豺狼给吃得连骨头都剩不下。” 风月娇笑两声,一手向下探寻一手环抱住帖龙儿宽厚的肩膀,同时伏在帖龙儿耳边呼着热气笑道:“大王可是一点都不老,起码在床上的功夫,风月还和第一次见面一样受用。” 帖龙儿一股子邪火瞬间自小腹开始燃起直直冲到天灵盖,一个翻身便把风月千娇百媚的身躯压在身下,呼吸粗重如公牛。 第二百五十三章 格伦布达(二) 随着一阵粗重如牛的喘息声混合着低沉的嘶吼传来,营帐之内迅速回归平静。\r 营帐之内的虎皮床椅之上,帖龙儿与风月二人赤裸相对,风月的曼妙身姿没有衣物遮挡以后才显现出其中的美妙之处,前凸后翘双腿修长,因为长年在草原之上风里来雨里去,所以风月的身躯没有一丝赘肉,小腹平坦皮肤细腻光滑,这也是帖龙儿事后最喜欢抚摸的地方。\r 风月伏在帖龙儿布布满着各种伤疤的强壮胸膛上,一手在其胸膛上画着圆圈,表情满足且慵懒。\r 帖龙儿伸出布满老茧的手狠狠拍了一下风月小麦色的的臀瓣,惹来一声娇呼之后却哈哈大笑,粗犷说道:“夫人啊,何须让别的女人出马,只要你一人,便把我榨干喽。”\r 风月不满的哼了一声,娇嗔道:“大王可是雄风不减当年啊,足足半个时辰,大王是想把风月鞭挞而死吗,风月可是个弱女子呀,大王一点都不会怜香惜玉吗?”\r 哪怕心性坚韧如帖龙儿,听到如此赞美也是心情万分愉悦的自豪一笑,感慨万千道:“夫人还是弱女子?当年我陷入汉人包围之中,夫人可是带着三十亲兵就敢冲阵把我救了出来,当时夫人身姿在我心中,那可是伟岸如天神啊。”\r 风月微微一笑,撒娇道:“好啦好啦,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不要每天都把这事儿拿出来讲一件,听的人耳朵都起茧子啦,风月可是一娇滴滴的弱女子,哪能担当得起大王如此夸赞呀。”\r 帖龙儿紧紧搂住怀中佳人娇躯,笑道:“夫人不想提,咱便不提,那咱们说说现在的正事儿。”\r 说到正事儿,风月脸色也正经了起来,翻了个身双臂支撑在帖龙儿胸膛上,认真讲道:“好,咱说点正事儿,大王先前放出去的探子带回来什么消息了没有?”\r 帖龙儿沉吟片刻,徐徐说道:“带回来的消息不少,但是有价值的,不多,顾仙佛那厮回到西凉以后,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做些什么边功事情反而是在他西凉之中耗子扛枪窝里横,不是忙着收礼就是忙着向大乾示威,我想没有一年半载的时间,他西凉安顿不下来,更不可能来找咱们的麻烦,要说这汉人,这内斗的本事是真的厉害,我最佩服的就是他们即使被咱契戎男儿兵临城下了,也得先争出个一二三四五来才肯出城御敌,他们要是把内斗的能耐拿出三分之一拿到对付咱契戎男儿上来,也不至于这些年饱受边关之苦啊。”\r 风月抿嘴一笑,点着帖龙儿额头说道:“想不到大王还是个如此胸怀天下之人啊,哈哈哈,若是有朝一日让大王去做那大乾帝王,想必做的肯定是比那现在的赵家人是好多了。“\r 帖龙儿反手握住风月手指,一手探进雪色虎皮之中,温言道:“咱既然是谈正事儿,那夫人可不要取笑我,要不然别说正事儿,咱什么事儿也谈不下去了。”\r 有虎皮盖着也不知帖龙儿布满老茧的手如何动作,却见风月娇呼一声,一双会说话的秋水长眸情浓欲滴,说话都带上了颤音:“饶过风月吧大王,风月真不行了,咱们谈正事谈正事。”\r 帖龙儿这才志得意满地收回右手,风月这才恢复正常,风情万种地白了帖龙儿一眼,楚楚说道:“顾仙佛回到西凉,不管别人怎么看,不管现在他在做什么,大王都该小心些才是。咱这马场对顾仙佛那厮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他现在虽然忙着内斗,但是等他稳定下来,定一个要动手的肯定是咱们马场,甚至不等他稳定下来,他都可能暗中来马场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r 帖龙儿神色严肃,点点头道:“夫人所想与我一致,先不说这马场里上万匹熟马,单单说郭汝槐死于我之手,这就给了顾仙佛一个必须来这报仇的理由。虽然各为其主,但我不得不承认,姓顾的是个重情义的汉子,郭汝槐战死于西凉旗下,姓顾的肯定得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不过这么算也不算错,虽说郭汝槐是被左贤王的金朔卫斩杀,但是那次作战是由我挂帅,所以这笔债,是我的。”\r 风月冷哼一声,愤愤不平道:“说起这事儿我就来气,当时战局千钧一发,郭汝槐那人可是一天字高手,咱消耗那么多兵力,只是把他重伤而已,再说咱军中缺乏真正一锤定音的武道高手,郭汝槐之所以能被咱拖着,完全是因为他那一口气没有换过来再加上他有死战之心,若是他幡然醒悟,只需强拼着再换一口气,想跑的话咱谁也拦不住。若是让一个无牵无挂的天字高手跑入茫茫草原,那后果,大王,咱可承担不起啊。金朔卫是左贤王的宝贝疙瘩,那次来夺马场能给你派过三百来纯粹是因为马场太过重要,郭汝槐是咱的心腹大患,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虽说那金朔卫用的是威胁暗杀之法,但那也是最实在最有效的办法了,大王您怎么会因为这事儿对着金朔卫大发雷霆?大王您想想看,要是您没有得罪左贤王的这些宝贝疙瘩,您怎么会一直留在这儿镇守马场?按照您这些年积攒的军功再加上这次夺得马场,‘大当户’的位子,除了大王您,谁还更有资格坐?”\r 说起这桩往事,帖龙儿也有些面目黯然,沉声道:“夫人啊,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去做的,虽然同僚都说我狡诈如狐不像一个契戎儿郎,但是我自己的血脉我自己知道,我生于草原长于草原,怎么可能不是契戎儿郎,契戎儿郎不同于狡诈的汉人,我们敢于死战,同样也敬重有血性的汉子,我与郭汝槐虽是各为其主,但是他确实是一个响当当的一天一地的人物,他战死以后你可看过他身上伤疤?不论新疤还是旧疤,哪有一个在背后的?这种人只能堂堂正正的死在沙场之上,怎么可以死在那些宵小之辈的暗杀之下?”\r 帖龙儿一番话说得荡气回肠,风月紧紧抓住帖龙儿结实有力的臂膀,虽然未多言,但是却也因为自己有个如此顶天立地的男人而自豪万分。\r 帖龙儿反手抱住风月,连他自己都几乎信了刚才的说辞。 第二百五十四章 格伦布达(三) 自古便有常言道,温柔乡便是英雄冢。 这句话虽简洁直白,但是背后透露出来的道理却是耐人寻味,这么多年来被无数人奉为圭皋也是有几分道理的。须知多少好男儿过了无数重山闯了无数层关最终却单单败在了一个情字上。 顾淮在世时便对顾仙佛不止一次说过:这世界上杀人最快最多的刀,不是你西凉的西凉刀,也不是东陵的桃花刀,更不是那天下两大宗师的佩刀,而是情刀,“快刀子慢割肉”的手法你自认臻至化境,但是和情刀比起来,那可是小巫见大巫,多少英雄豪杰死在了情刀之下又不知不觉啊。所以这世间,凡是能跳出情关的,大多都是大毅力之辈。 帖龙儿毕竟有着拿全族血脉做踏板的“壮举”,所以他自然有着跳出情关的大毅力,但是他这辈子却不想跳出情关了。 按照帖龙儿三天前的安排,马场里粮草储备已经不足三成,今日应该是带着兄弟去接应粮草才对,但是现在他躺在营帐里抱着风月,却一点穿衣起床的想法都没有。 风月是帖龙儿五年前碰到的一奇女子,当时帖龙儿还仅仅是一名刚刚胜任不久的千夫长,且手下的八九百人要不是伤兵残兵,便是大部落中来镀金走个过场的公子哥,当时的帖龙儿可以说是所有千夫长之中最名不副实的千夫长,同僚看不起他这个无依无靠小部落出身的下等人,长官知晓他底细也对他不会重用,而手下甲士要么听调不听宣,要么耳聋眼花,他就算想做出一番事业来,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也是在他最低谷的时候,他碰上了风月,五年前的风月还只是一个十八九的小姑娘,是个地地道道的乾人,因为家住边关所以被打秋风的草原蛮子给抄了家,父母皆被杀,而秋月因为相貌原因侥幸留下性命,本来是要被送往一个手握八百骑兵的千夫长那里去的,但在路上碰到了帖龙儿,一向讲究低调蛰伏的帖龙儿也不知犯了哪根筋,看到这相貌只能算是中上的风月竟然跟魔怔了一般,最后硬是跟那十余个骑兵实打实地打了一仗才把风月抢到手。 风月确实是个奇女子,这一点是帖龙儿第一次见风月便知晓的,风月全家皆被契戎所杀,但是她却不恨契戎反而把恨意对准了大乾对准了西凉。 按照风月所言,契戎与大乾是水火不相容的两国,彼此之间交战本就是你死我亡的事情,在如今这个见鬼的世道根本不存在士卒死战百姓无辜这一说,所以自己全家死在草原蛮子手中,她怒,但是不恨。但是大乾就不是一个事儿了,我全家都为大乾子民,每年赋税一次不落,遵纪守法踏实劳作,那你大乾为何我不能护我全家周全?契戎骑兵每年都会来边关袭扰,你大乾为何还不做好措施?就算你无法应对这头疼之问题,为何你不把边关百姓内迁以躲避战火?大乾地大物博哪里不能安置这十几万户百姓?说到底还不是把我们当做一道人肉屏障,来获取对抗草原骑兵的战略纵深? 当帖龙儿听到风月这番言论之时,一瞬间惊为天人,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少,但是却多是男子费尽千辛万苦琢磨出来的,哪有像风月这般女子随便一语点破的?更何况风月还是父母俱亡在契戎手里的当事人,能有这番见地,更是不易。 自从得了风月之后,帖龙儿的军政生涯迎来一个高峰期,风月看问题的角度与谋略往往别具一格标新立异,很多看似不可能打开的僵局风月都能以看似无理的手段破局,这让帖龙儿对风月虽不能说是言听计从,但是也相差不远了。 如今帖龙儿身下坐着的万夫长位子,很难说清有多少是风月的功劳,二者已经形同一体密不可分了。 在风月的再三催促下,帖龙儿才开始慢腾腾地穿起衣服。 风月慵懒地躺在床椅上拿虎皮盖着半边娇躯,慢慢说道:“好啦大王,咱不说晦气的死人事情了,说说当下情况吧,现在咱马场里有多少能上阵之卒?” 帖龙儿想都未想便开口答道:“能征善战之卒一万二,外围防御被我打造地如铁桶一般,他顾仙佛不打这马场主意啥都好说,但是若真的想拿下这马场,没有三万人,他别想突破防线,但是上万人的调动可不是儿戏,他根本不可能瞒得过我们耳目。” 风月点点头,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说道:“大王所言不假,西凉接近十万兵甲,但是却都分配在各个据点、战线之上,若想调动,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格伦布达对两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是顾仙佛之前也仅仅是拿出八千人马来守住罢了,与西凉相比,咱契戎战马略胜一筹,但是甲胄战刀羽箭却远远不如,打防守战,我们其实是吃亏的,等于把咱这一万二来去如风的骑兵都自断一臂了。” 帖龙儿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又何尝不知这一点,但是格伦布达我们却是万万不能放过的,这个马场可是左贤王的心头肉,当年丢失之时,你可不知道左贤王杀了多少人,所以咱的身家性命,早就和这格伦布达绑在一起了,对了,夫人刚刚从鹞子口回来,图索隆怎么说?” 风月坐直娇躯春光乍泄,一边慢慢穿着衣服一边说道:“图索隆虽在小事之上与大王不和,但是这等关键时候却不可能真给大王下绊子,马场丢了咱没了性命,他图索隆也套不了好?” 帖龙儿一边肆无忌惮地欣赏着风月躯体一边大喜问道:“图索隆同意夫人提议了?” 风月白了帖龙儿一眼,从床椅上站起身,一边穿着外衫一边说道:“当然同意了,图索隆手下兵强马壮,鹞子口也不是重要关隘,他的兵甲留在那里也是徒然浪费粮草罢了,他答应三日内就派出三千甲士携带守城器具来马场帮大王守城,只是他有两个条件:第一,这三千甲士必须瞒过所有人悄悄入驻,以免让西凉那边知道鹞子口兵力空虚,趁虚而入。第二:若是真发生战事,他这三千人参战可以,但不会死战,若是损失超过四分之一,他们就会自行脱离战场。好了,大王去忙些正事吧,风月这一路风尘仆仆,得去萼绿城买些胭脂水粉补一补,要不然啊,大王又得被那些来路不明的狐媚子给勾走了魂魄了。” 说着,风月整理好衣衫秀发,便盈盈离开营帐,帖龙儿自己坐在床椅之上,手指不停掐算着什么,若有所思。 第二百五十五章 格伦布达(四) 若说现在四大族中谁最对顾仙佛的到来最担心,张家自认状元。 若是陛下紧紧授予顾仙佛一顶王爷帽子,张璟倒是也不太担心,但是陛下这条“西凉人事任免之权一并交与西凉王”旨意,确实是打在了张家的七寸上。现在四大族内,除了王家势力掠强三分以外,张家能和其余三家分庭抗礼甚至有些时候都略胜一筹的,俱是依靠着西凉州一共的三位太守一位出自张家一位是张家外戚,若是这二人失势,就凭着张家麾下在官场上布下的大大小小棋子,别说顾仙佛,就连其余三家都肯定抗不过。 而顾仙佛上任,三把火之中,第一把火肯定要烧张家,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在堂堂一个藩王领地,三位太守若不得其二,那这位藩王也太无能了点。 所以说,如何抵御顾仙佛这个“外来户”对西凉格局的冲击,对于其余三家都是一个可以长久谋划的文火考题,但是对于张家来说,却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可惜另外三家却也把这个问题看得透透得,尽管这三人也都对顾仙佛没什么好感,却也没有轻易表明态度。 沉默片刻后,还是王曲阳轻轻咳嗽一声打破了沉默,他看着张璟,缓缓道:“张老弟之前所言,不错,全是大实话,但是却只言其一,未言二三啊。” 张璟心中一凛,暗道终于来了,表面上却故作糊涂,诚恳问道:“曲阳老哥,敢问二三在何处?” 王曲阳呵呵一笑,或许是笑张璟的求知欲望,亦或许是笑张璟的明知故问,不管怎样,在场四人心知肚明,这两声皮笑肉不笑,一定是送给张璟的,王曲阳伸出一根手指,道:“陛下虽削弱顾相权柄,但是顾相现在才去多长时间?三月都不到啊张老弟,顾相在朝堂之上苦心经营十七年,他的筋肉血脉早已与大乾混为一谈,短短三个月,陛下难道就能驱除顾相所留下的痕迹?恐怕难了点。况且,顾相那可是士评榜状元的人物,最擅长的便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张老弟府上有个士评榜上排名第十二的谋士,他的算计有多厉害多毒辣,张老弟恐怕比咱们谁都清楚吧,要说顾相未给他这个生前自钟爱的大公子留下后手暗棋,起码我是不信的,要说他留的暗手少于十手,我都不信。” 伴随着王曲阳娓娓道来,张璟脸色也逐渐一点一滴阴沉了下来。 王曲阳对张璟脸色视而不见,伸出第二根苍老手指,笑道:“陛下不仅给了顾仙佛一个西凉王的帽子,还给了他相应的权柄,西凉人事任免之权一并交与西凉王,这事儿,应当是张老弟先琢磨的吧,怎么刚才就忘了提了?咱四大族,根深蒂固,顾仙佛就算带上一个王爷帽子,也不是短时间能撼动的,但是想必各位也心知肚明,与根深蒂固这四个字相辅相成的,便是那树大招风四字,在座的老三位,我托大问你们一嘴,谁手底下没有一笔烂账坏账?谁手上没沾过几条人命?他顾仙佛动不了咱们是个事儿,可是咱们要是真的不知好歹硬要与他碰一碰,那可就是另一个事儿了。张老弟,你说呢?” 张璟面色阴沉如水,半晌后方才吐出一句:“曲阳老哥,按照您的意思,咱们四大族就该坐以待毙了?他顾仙佛现在动不了我们是肯定的,但是若是任由他扎下脚跟,任由顾家在西凉开枝散叶,十年过后,谁还能治得了这个西凉王?除了周老弟,咱这老三位可能十年后都死的死退的退了,难道就留给咱的子孙后代这么一个烂摊子?让咱那些不成器的小家伙与西凉王掰手腕,这不是把全部家产连同子孙后代送到顾仙佛嘴里这是什么?” 张璟说完这些话,在座三位明显表情不是方才的那种漫不经心了,起码开始思考起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来,张璟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老三位,我知道,顾仙佛要想在西凉站稳脚跟,首先便拿我张家开刀,你们三家与顾仙佛肯定是有矛盾,但是这矛盾并非死仇,只有我张家,与顾仙佛是不得不倒下一个的局面,西凉官场的锅就这么大,他顾仙佛多吃一口,我张璟就少吃一口;我张璟多吃一口,顾仙佛就少吃一口,一来二去,快要饿死的那个肯定得站起来踹翻锅碗拔刀相向。王杨周张四族,暗地里较劲不假,但是谁也没把矛盾摆到明面上来,我张家若是倒下去,势必会在西凉卷起一大片风暴,这场风暴动荡之下,哪个家族敢保证,不会步我张家后尘?” 张璟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话语落定之后,雅间里其余三人良久都没有出声,其实除了张璟之外的三人,哪一个不是拔下睫毛都是空的老狐狸,张璟说得这些道理他们哪个没在心里琢磨了千八百遍,但是琢磨过是一回事,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明言讲出,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周左熊方才轻声开口道:“在座的三位,都是左熊长辈,按照道理来讲,这个地方没有左熊指手画脚的余地,但是今日左熊既然来了,就得替我周家讲两句。” 王曲阳巴不得有人来做这出头鸟,呵呵一笑亲热把着张璟手臂,笑道:“周老弟说得哪里话,大家同坐一张桌子上,哪里有什么前辈晚辈之分,周老弟有什么说法,但说无妨。” 周左熊谢过王曲阳后方才缓缓说道:“之前顾仙佛在西凉六年,虽然对我四大家族有所打压,但还是以修好为主,归根结底,他顾仙佛并非就是想任由我四大家族做大,而是他手里权柄,做不到这份事情,他顾仙佛再大,到了西凉也得遵从西凉的规矩来;而咱西凉再大,也得遵从大乾的规矩来,当年顾仙佛只是一卫将军,他若有令,也只能在军营中行军令,咱四大族若是不听他的,他也就暗地里跟咱下点马脚上点眼药,还能真的命乾字营来把咱四大家屠了?但是现在不同了啊张大哥,顾仙佛如今是西凉王,以前的他的话,叫暗示,现在他的话,叫政令,他就是下令把青木郡太守换了,张大哥你又能怎样?可敢抗命否?那顾仙佛真拉着两大营过来把张家给屠了,你张大哥找谁说理去?” 周左熊一番话说得步步紧逼字字诛心,但是张璟心中却不怒反喜,周左熊这个言论虽然听上去不客气,但是却从另一个角度认同了张璟之前的说法,他现在的话语,不过是一番试探,试探张璟手里有多少底牌,试探张家值不值得周家现在就跳上贼船。 张璟抚须而笑,气定神闲道:“周老弟莫急,咱四大族是安分的老实人家,怎么会抗命不尊真的与西凉王对着干,这顾仙佛就算再草包,他手里的虎符兵权可是货真价实的,西凉军里二十八营近十万的甲士可是货真价实的,我怎么敢违抗西凉王命令,只是不违抗,不代表配合。拿周老弟刚才举的例子来说,若是他顾仙佛真想换太守,那换便是,我张家老老实实把太守的位子给他顾仙佛倒出来,甚至八抬大轿欢天喜地地把新太守迎过来,但是若是新太守上任以后,政绩一塌糊涂,治下乌烟瘴气,百姓水深火热,甚至政令不出太守府,那这个新太守,有没有又有什么意思?我的话,周老弟明白否?” 周左熊一边听着张璟话语一边皱眉深思,最后点头应道:“张大哥话语左熊当然明白,张大哥谋略也与左熊所预料不谋而合,架空,一直以来是咱下面人对付上面人最管用的招数,左熊相信张家经营西凉官场数十年,埋下的暗棋后手生根落子的不计其数,若想架空一个太守,不难做到,但是张大哥,这一点左熊这个粗人能想到,顾仙佛定当也能想到,而顾相在西凉埋下后手暗棋,可能不比张家少,这一点,咱又该怎么对付?” 张璟哈哈一笑,道:“话说到这个份上,其实归根结底还是落到了最核心的点上,咱们与顾仙佛的争,不是胜负便定生死的争,而是一子一人,一城一池的争,他顾仙佛不可能一来便治我四大族死罪,我四大族也不可能一来便掀翻顾仙佛的王位,归根结底,咱们还是要与顾仙佛打持久战,拉锯战,看看谁能耗得过谁,看看谁先出昏手、烂手,我就不信,一个二十多岁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比耐心能耗得过咱们这些加起来超过二百岁的老家伙?” 杨山河瞥了张璟一眼,嗤笑道:“张老弟你可别先咱们咱们的,老头子我听张老弟意思,怎么我还没同意盟约呢,我杨家就被你张家绑到贼船上了?张老弟啊,老头子我就是一做买卖的,你说我六亲不认也好,说我满身铜臭也好,只要顾仙佛他不挡我财路,我还真不想跟他碰一碰,我杨家与张家比不得,顾仙佛对付起你们三家来都是心存顾忌不敢下手,但是我张家,那可是最低贱的商贾之家,十几年前地位连农都不如,这些年也是拖了顾相的服气,地位稍稍提高一些,但是与你们这些将士之家、官宦之家依然不能相提并论。菜老头子吃了,酒,我就不喝了,曲阳老哥,对不住了,我还有买卖在身,就先走一步,您吃着喝着。” 说完,杨山河便站起身,朝着王曲阳拱了拱手便丝毫不带任何留恋的都出门去,门外的杨家护卫早就做好准备,杨山河一出门便护着主子悄然下楼,钻入了重兵把守的马车之中, 张璟望着杨山河消失地背影,沉声吐出四字:“唇亡齿寒。” 王曲阳微笑道:“也许是明哲保身也说不定。” 张璟一怔,旋即问道:“曲阳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也想抽身事外,看着顾仙佛把咱们四大家族一个一个击破?” 王曲阳站起身,留下一句话后便飘然远去,“我倒是想抽身事外,可惜顾仙佛不给我这个机会,放心吧张老弟,对付顾仙佛,我比你着急得多,等到过几日顾仙佛进城的时候,你就知道我的态度了。” 张璟大骇,惊道:“什么?!顾仙佛未与车撵一块进入卧弓城?!” 王曲阳只是点点头,便举步走出门外。 张璟与周左熊对视一眼,心思瞬间火热起来。 第二百五十六章 格伦布达(五) 听着顾仙佛自信满满的话语,刘细君皱眉,而后不解问道:“听王爷的意思,是想把希望寄托在马场里边儿的探子身上?” 顾仙佛点点头,扔了两颗花生米进嘴里,神秘说道:“然也!” 刘细君更加不解,追问道:“王爷应该知道,这马场里现在的最高统帅唤作帖龙儿,是左贤王麾下是实打实的万夫长,手下精兵能征善战,并且多是跟随他三年以上的老人。而且这帖龙儿看似粗枝大叶,但实则心思缜密,自从王爷回到西凉的消息传开以后,他对于马场防卫肯定更加严密,我说的防卫不是只对于外部的防卫,而是对于内部的。我甚至听说,自从他入驻马场以来,没有从外面调过一兵一卒,马场里边的所有事情,都是由他带出来的老兵负责。除了帖龙儿以外,马场还有一个乾人,名字唤作查芎,他跟随帖龙儿已经五六年,深得帖龙儿信赖,并且此人异常狡猾,为人心狠手辣,就算王爷派出去的探子能瞒过帖龙儿,也未必可以瞒过查芎。” 顾仙佛正待说话,突然听见房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嘈杂之声,顾仙佛心中轻叹一声,想必肯定是那三个公子哥儿中的一个带着人来复仇来了,刘细君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就开始挽袖子。顾仙佛有些头疼的摆摆手示意刘细君坐下,心中暗道之前若是知道这个看似冷淡的校尉,骨子里全是暴力因子的话,那自己宁愿带一个大老爷们儿过来,也不会带着这个表面上风轻云淡,内心实则杀气腾腾的刘细君过来。 正在顾仙佛想得出神的时候,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十多位膀大腰圆凶神恶煞的大汉鱼贯而入,这十多条大汉面目狰狞,一看举手投足之间透露出来的气势,便可知不是花架子。 待到气场铺垫足了以后,方才那名被刘细君一拳打掉两颗门牙的白衣公子哥儿才摇着扇子,款款地走进雅间。而在这名公子哥儿背后,还站着一个身材消瘦的灰衣老者,这名老者眼神阴冷,脸上没有四两横肉,身后背着一口以灰布包裹着的长剑,进了房门以后便站在门口不远处,一副谁都别想从这儿出去的架势。 刘细君看了顾仙佛一眼,伸手轻轻敲击了两下桌面儿,示意这名灰衣老者是一名玄字武夫,至于是玄字上品还是下品,对他们二人来说都已经无关紧要。 那位白衣公子哥儿在刘细君面前站定,故作潇洒的啪的一声把手里纸扇合上,一手背在身后云淡风轻的说道:“这位姑娘,在下只是想与你交个朋友,就算你不同意,也不用如此暴力的出手吧?在这萼绿城中,就算是乱了一些,但乱也有乱的规矩,像你这样不讲规矩,你让我如何是好?” 这名白衣公子哥儿怕刘细君跑掉,回到府中只是简单的找郎中上了一点儿伤药就回来了。所以现在他说话之时还口齿漏风,尽管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但这个样子还是让人禁不住想笑。 旁人是禁不住想笑,而顾仙佛是直接笑出声来。 白衣公子哥儿瞬间转身对顾仙佛怒目而视,好不容易在美女面前营造出来的彬彬有礼形象一瞬间荡然无存。 顾仙佛心大,对白衣公子哥儿的怒目而视和雅间内的剑拔弩张视而不见,带着歉意摆摆手道:“不好意思,我一时没忍住,你继续你继续,我保证不笑了。” 白衣公子哥儿气急反笑,脱口而出道:“我继续个屁!” 顾仙佛一脸无辜的看着他。 刘细君难得的嘴角向上扬了扬,这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很难得的情绪起伏了,而这也只是因为这个不像王爷的王爷气人的本事实在是太强大了一些。 白衣公子哥儿脱口而出后才自知失言,不过恼羞成怒的他也不再去想纠正了,直接抬起右手便要赏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的手确实是高高抬起,不过却连轻轻落下都算不上。 后颈上传来的冰冷触感让白衣公子哥儿心知肚明,自己这个手掌若是落下去,恐怕自己的头颅会先手掌一步落地。 原本站在门口老神在在的灰衣背剑老者脸色骤变瞳孔骤缩,他之前看似一直在云淡风轻地神游物外,但是实际上他的注意一直放在屋内这一对来历有些奇怪的男人身上,但尽管如此,这个女子从起身到出手,他还是仅仅只捕捉到了一抹残影。 顾仙佛转头看了那名老者一眼,表情似笑非笑。 灰衣老者暗中谈叹了一口气,放弃了拔剑的打算,上前两步拱手说道:“二位,之前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二位还请海涵,老朽先替我家公子赔个不是,我家公子是萼绿城赵家二公子,赵家虽说入不了二位法眼,但是在萼绿城中好歹还有些人脉,打探消息也极其方便,二位看面相,应该是第一次来这萼绿城,老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老朽再次替我家公子致歉,并且诚恳邀请二位来府上一叙,若是有事赵家能帮上忙的,能出十分力,绝不出九分,二位意下如何?” 灰衣老者明显是老江湖,这一番话说的有进有退滴水不漏,既有诚意也有试探;既有威胁也有致歉。 听到萼绿城赵家五字,顾仙佛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在不断思量,房中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在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身上。 片刻功夫过后,顾仙佛微微举目示意,刘细君也没有犹豫,收到顾仙佛信号后便直接短刀从白衣公子哥儿后颈上拿了下来重新插回鞘中。 死里逃生的公子哥儿连口大气也不敢出,觉得自己安全了以后先是一个跨步脱离刘细君身边后,方才敢伸出袖子胡乱擦试着脸上的汗水。 顾仙佛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方棱角分明的青铜腰牌往那灰衣老者手里一扔,平淡说道:“你也不用猜测,我可以告诉你,我本是西凉军碧波营小校,名唤燕庚,今日来萼绿城是为了寻仇来的,你若是想交我这个朋友,咱什么都好说,若是后悔了方才话语,那我就当什么都没听到,你带着这家伙滚出雅间,咱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老者见多识广,腰牌一落到手里之后只是一打眼一掂量便知道了腰牌真假,萼绿城在西凉边界,他自然知道西凉军中兵甲对于腰牌看得宛如自己性命一般重要,当下恭敬双手奉送回去,沉声道:“原来是燕小校到了萼绿城,老朽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若是燕小校不嫌弃,便随老朽会寒舍歇息吃些酒菜,燕小校想找什么人,赵家还是能出一份力的。” 顾仙佛大笑,收起腰牌后第一个走出房门,边走边随意说道:“大家都不是外人,就别小校不小校的了,直接称呼燕校尉便好。” 刘细君跟在顾仙佛身后,略微有些头疼。 这王爷不会是演戏演上瘾了吧 第二百五十七章 格伦布达(六) 顾仙佛一行人来到赵府以后,已经是两个时辰过后,并非是赵府离临仙楼太远,而是顾仙佛一行人在那白衣公子哥的带领下刚刚走出临仙楼的时候,就碰到了另一个来寻仇的浪荡公子哥儿。 那第二个来到这儿的公子哥儿,姓刘,刘家与赵家不对付良久,而这两位公子哥儿也都是游手好闲之辈,每日在城中见面,一定要冷嘲热讽一番,甚至有时还要大打出手。当然拼的是麾下家丁出手,总不可能这两位主子不顾形象的出手。 顾仙佛在那白衣浪荡公子哥儿的簇拥下慢慢走出酒楼,正好看到那刘姓公子哥儿带着家丁气势汹汹地赶了过来。而也是在两人的对骂中,顾仙佛才知道那个白衣浪荡公子哥原来叫赵兴。 赵兴看到自己的老冤家带着家丁气势汹汹地赶过来,表面上气愤不已,但内心实则在偷着乐。暗道你小子也有今天,来吧来吧!你今天越嚣张,你赵爷爷就越高兴! 所以顾仙佛很荣幸地看到了这么反转的一幕:原本是对自己兴师问罪的赵兴竟然挡在自己面前不顾一切的维护着自己两人的安危,而且到那来兴师问罪的刘姓公子哥儿指着他赵兴的鼻子不屑怒骂他是一条看门狗的时候,赵兴竟然不仅不以为耻,反而沾沾自喜,洋洋自得。 顾仙佛与刘细君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若论脸皮厚度,这个世界上当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 不过事情的发展注定要出乎赵兴预料,顾仙佛与刘细君二人皆是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狠角色,自然不会上赵兴这小小的激将法,任平赵兴因为维护自己二人而受到对手的百般刁难和侮辱,顾仙佛与刘细君二人只是微笑着袖手旁观,一点儿也没有上前施以援手的意思。 最后还是那灰衣老者看不下去,向前走出两步流露出一丝玄字武夫的气机,这才震慑走了不怀好意的刘姓公子哥儿那一帮人。 也是因为顾仙佛与刘细君二人始终没有出手的缘故,所以赵兴在回府的路上性质并不高昂,不过顾仙佛并不以为意,他来这城中是有重要任务在身,可不是来与这赵兴交朋友的。 回到赵府以后,在门口赵兴便与顾仙佛二人告辞,毕竟他之前被刘细君打掉的两颗门牙,可只是简单的包扎了一下,现在说话还漏风呢。 因为来的匆忙,灰衣老者并没有时间来通知赵家家主,所幸顾仙佛与刘细君二人也不在意这些细节,跟随着小厮便去客房歇息了。本来按照顾仙佛的意思,他们二人当然得两间客房,毕竟这刘细君性格可不是好相与的。 但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刘细君连犹豫都没有犹豫,便直接让那小厮把自己二人带到了一间宽敞的大客房里。 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灰衣老者面色阴沉不定,不知在内心思量着一些什么。 来到客房内把小厮打发走,顾仙佛端坐在圆桌旁边,望着刘细君诚恳地说道:“刘校尉,我想我应该跟你说明白,哪怕不在军营之中,我也不是那种好色之人,现在虽然我手无缚鸡之力,但是也不是可以任你欺辱的,当然若是刘校尉用强,我可能反抗不了,但是我肯定会挣扎到底……” 刘细君听着顾仙佛坐在那里一本正经地侃侃而谈,先是诧异,最后小嘴微微张开,然后目瞪口呆,最后恼羞成怒,脱口而出道:“挣扎你个头!” 刘细君发誓,今天她的所有情绪变化绝对绝对比这过去的的一年情绪变化都多。 顾仙佛先是被刘细君吐出的这五个字微微震慑片刻,反应过来后才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拍拍胸膛,连声说道:“没有便好没有便好,唉,刘校尉你自己想想,这也不怪我想多了,孤男寡女的流落异乡,你还单单点名要一间房间,我自然要往那方面想了,我燕庚在西凉军中,好歹也算是一号人物,我亲舅舅燕鼎知道吧,那可是王爷面前红人,刘校尉堂堂一介女子之身能做到校尉一职,也算是顶天了吧,若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没有贵人提携可是不行的。” 刘细君微微皱眉,听着顾仙佛的胡言乱语她第一反应是这个王爷的脑袋坏掉了。但是看到顾仙佛一本正经的模样,又不像是在与自己玩闹,这确实让刘细君有些迷糊。 自己为何坚持要开一间房,顾仙佛应该比自己要清楚得多,顾仙佛贵为王爷以身涉险,身边却根本没有得力精兵护卫,只有自己一个地字武夫陪着,自己怎么敢放任王爷自己住在一个房间?现在顾仙佛身份还没有暴露没什么可说的,但是万一若顾仙佛的真实身份透漏出一丝可能性,刘细君绝对绝对相信,帖龙儿以及整个草原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斩杀掉这块肥肉。 在整个契戎的力量面前,她刘细君连蝼蚁都算不上。 但是若说顾仙佛故意胡言乱语是因为隔墙有耳的话,那也不可能,顾仙佛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对周围环境的把握是绝对不如自己的,而现在自己心法已经全力运转起来,三丈之内绝对没有任何外人的呼吸心跳之声。 看着刘细君陷入沉默,顾仙佛嘿嘿笑了笑,站起身慢慢向刘细君走去,边走便笑道:“刘校尉,你内心也不用天人交战了,既然你对我燕庚有好感,那咱们何不就直接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我可是知道你对手中权柄是多么渴望,既然如此,便让燕某人来帮你一把!” 说着,顾仙佛直接上前一个跨步,把愣在原地的刘细君打横抱起,直接扔到房间里那唯一一张大床之上,然后随意把手里外衫脱掉往地上一扔,便大笑着扑了上去。 刘细君在顾仙佛接触她身子的第一刻,整个人就陷入了一种高度紧张的紧绷状态,她几乎用着自己全部的毅力才止住了自己拔刀把胆敢碰自己身子的这个臭男人剁成肉酱的冲动,怎么还有力气回应顾仙佛的话语。 而顾仙佛扑到刘细君身上以后,接着大红棉被遮掩,右手在刘细君手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写了两个字,刘细君瞬间明白过来,身体也微微放松下来。 与此同时,在距离客房二十余丈的柴房内,那名之前出现过的灰衣老者放下贴在耳朵上一只类似于杯子的青铜物件,神态微微放松了少许。 在这个物件之后连着一根不明材质的长线,另一端通过层层绕绕,正好终点落在顾仙佛所在的那间客房里的八仙桌下面。 第二百五十八章 格伦布达(七) 顾仙佛与刘细君的逢场作戏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并非顾仙佛确定了这个房间的安全,而是用晚饭的时间到了。 赵家在萼绿城中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一点从赵兴带着的帮闲和供奉上就能看出来,所以赵家的晚饭也算是比较讲究。赵家安插在顾仙佛房间里的那个窃听的装置明显是已经发挥了作用,晚饭之时前来伺候的婢子与小厮都格外热情,饭桌上也是各种精致吃食与美味珍馐轮番上阵。 顾仙佛现在就是一实打实的小校,坐姿不算粗鲁但是也算不上文雅,一条腿踩在凳子边缘另一条腿随意垫在屁股底下,对于送上来的菜肴全是朝着油性最大的肘子羊排下手,对于那些精致小巧吃食不仅视而不见甚至嗤之以鼻。 刘细君一边轻轻嚼着一片莲花藕片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吃得满嘴流油的顾仙佛,她隐约间有些恍惚,因为她有些觉得这个王爷不会真的其实就是一个小卒假扮的吧?他这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痞气,刻意掩饰又掩饰不住的土气,从头到脚每一点都在彰显着他的身份就是一个实打实的老兵油子。 酒足饭饱之后,顾仙佛大发刘细君自己回到房屋之中,而他却与赵兴二人换了身衣服,没有带任何下人跟随,勾肩搭背地从赵府后门溜了出去。 别看赵兴是萼绿城能排上前三甲的纨绔子弟,但是比起顾仙佛这个曾经的长安头号祸害,那还是小巫见大巫。原本赵兴内心里是不乐意跟着这个丢人的小校出来的,毕竟就算小校手里有些兵权,但是也奈何不了天高皇帝远的赵家,更何况这燕庚不仅举止粗鲁,还狡诈如狐,赵兴最不乐意的就是与这种扮猪吃老虎的读书人交往,心累。 但是刚刚走出赵家不足一里地,赵兴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用尽各种手段轻而易举地便把四五个良家妇女撩拨得满脸通红,并且在人家丈夫赶到之时用了一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含蓄语句就把祸水东引到赵兴老对头刘家头上之后,赵兴一时间对顾仙佛惊为天人,瞬间由一个不屑的公子哥儿变成了顾仙佛的忠实狗腿子。 狼狈为奸的二人在大街之上且行且闹,姿态甚是嚣张,周围路人一是拿捏不住这个外来人功夫深浅,二是大部分都认识这个赵家家主最宝贝的二公子,当下也就能避则避,尽量不与这二人有纠缠。 赵兴跟在顾仙佛身后,双手紧紧抓住手里象牙折扇,脸色有些红润,语气中都带着三分崇敬:“燕大哥,你真是太厉害了,你怎么知道方才那个绿衣女子是背着她丈夫出来偷腥的?难道真像你说的那样,你看她一眼便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要是这样你也太神了一些吧!” 顾仙佛拍拍赵兴肩膀,神秘一笑,故意压低声音道:“赵老弟,我实话跟你说,我本是真武大帝转世,来这人间是救苦救难来了,所以我才会这望穿人心的本事,这样赵老弟,既然咱俩相逢也是有缘,你出二百两银子,我便把这本事传给你,你看怎么样?” 赵兴怔了怔,过了片刻功夫后才反应过来,苦笑道:“燕大哥,这江湖骗子我是见得多了,但是能把这么虚无缥缈的话语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你是第一个,得亏我荷包里没有二百两银子,要是有的话,我还真想见识见识你接下来怎么办。” 顾仙佛搭着赵兴肩膀,一本正经道:“这怎么是骗术呢,你燕大哥和这种江湖术士可不一样,再者说了,就算我不是真武大帝转世,可是这望穿人心的本事,可是实打实的吧?怎么样,八十两教给你?” 赵兴掂量了掂量自己腰间荷包,摇摇头道:“还是算了吧,这种东西懂得越多越烦恼,我还不如做我纨绔的赵家二公子呢,燕大哥你要是缺银子就跟兄弟开口,咱俩一见如故,别说八十两,八百两我去求求我爹也没问题。” 顾仙佛有些惊诧于这个赵家废物二公子竟然能说出这么一番道理来,这才认认真真地看了这赵家二公子一眼,发现他目光诚挚脸色坦荡,便可知他方才话语是发自肺腑。 顾仙佛豪爽一笑,伸手再次拍了拍赵兴肩膀,道:“行啦,燕大哥是跟你开玩笑的,什么望穿人心的本事,只不过是一些小伎俩罢了,你燕大哥也不缺钱,你现在口袋里那几两银子啊,就留着攒起来吧,等你成亲后,你就知道攒下几两银子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了,走,前方有个酱牛肉铺子,我在这儿都能闻到香气了,咱们去买点牛肉尝一尝,方才在府上也就吃了个七分饱,现在一走动都差不多了,燕大哥请客,你掏银子,没问题吧?” 赵兴也是哈哈大笑,一边应着没问题一边跟在顾仙佛后面朝那盛名已久的杨记酱牛肉走去。这杨家的酱牛肉在城里可是有不短的历史了,平常也因为得罪过权贵或者经营不善生意萧条过,但是所幸没有关门大吉,起起落落的便一直看了下来,很多城中老人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到这个牛肉铺子里来称上半斤热气腾腾的牛肉,再打上一角黄酒,在铺子里一坐就能坐上大半天。所以到了现在,杨家的酱牛肉不仅味道地道鲜美,更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了。 再等到二人从那杨记酱牛肉走出来以后,手里已经各自捧着一纸袋刚出锅的新鲜酱牛肉,不同的是赵兴手里的酱牛肉只有顾仙佛手里的四分之一大小,并且全被切成了细条;热顾仙佛手里那一份不仅分量十足,更是连切都没有切,他直接捧着纸袋大快朵颐。 眼看顾仙佛还想往前走去,赵兴急忙咽下嘴里的酱牛肉,死死拉住顾仙佛袖子,低声问道:“燕大哥,你做什么去?” 顾仙佛被赵兴这个如临大敌的模样搞得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一边奋力撕咬着牛肉一边含糊不清说道:“我还能去干嘛?吃喝玩乐呗!” 赵兴压低声音环顾左右,在顾仙佛耳边小声说道:“燕大哥,你先别冲动,你看到面前的那个气派的大宅子了没有?我跟你讲啊,这个宅子里住的可不是一般人,听说是草原上一个将军豢养的金丝雀,这个金丝雀生得是国色天香冰肌玉骨,年幼之时便不知有多少人为了她舍生忘死只为一亲芳泽,而那个草原上的将军也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个女子抢到手,到手之后便把这女子安在了这城里,一是远离草原那些打打杀杀,二是那个将军过来也是也是方便一些。而且这个宅子防守极其严密,去年有一波游侠儿想趁夜摸进府中一探究竟,但十多个人全部死得无声无息。燕大哥,咱还是换个地方吧?” 一听金丝雀三字,顾仙佛眼底闪过一抹贪婪神色,不过口中却正义盎然道:“哼,来自草原上的将军豢养的金丝雀?草原上左右贤王的都尉我燕某人也是领教过几次,别看外面传得邪乎,说他们铜头铁臂刀枪不入,但是找老弟我跟你讲啊,其实也不过是几个平凡的普通人罢了,既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王霸之气。再者说了,我燕某人这辈子杀的就是草原蛮子,现在这种关键时刻,我怎能丢我西凉军的威风。赵老弟,你在这等着,我倒是要看看,这个宅子是不是龙潭虎穴。” 说着,顾仙佛把手里酱牛肉往赵兴手里一塞,挽起袖子就杀气腾腾地走了过去。 第二百五十九章 格伦布达(八) 赵兴所言的那所大宅院占地不如赵家大,外表看起来也不如赵家阔气,但顾仙佛自小是在长安摸爬滚打起来的,看东西眼光虽然不如长安老人眼光毒辣,但是也不会简简单单的便以外表论好坏。 这所大宅坐落于巷子深处,坐北朝南,三进三出,看院墙与楼阁表面上其貌不扬,但是内里不论是用料还是装潢都是十足的讲究,内行人打眼一看便可知这建筑一般的工匠做不出来。 高高的院墙在夜色笼罩下显得极其雄壮,一队手持齐眉棍棒的巡逻家丁刚刚路过后院的拐角处,那个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便露出两颗脑袋。 一个跃跃欲试的顾仙佛。 一个愁眉苦脸的赵兴。 看到那行家丁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的角落里,顾仙佛长长出了一口气,双臂撑着墙头高高跃起,直接就坐在了墙头之上。 看到大马金刀如来到自家后院的顾仙佛就这么大咧咧的坐在了墙头之上,赵兴心里一哆嗦,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如今更显三分病态,急忙拉着顾仙佛的袖子小声道:“燕大哥,你小心一些,万一咱被那些家丁逮到,有我父亲的缘故在这里,但是你一顿毒打,我两顿毒打可是都跑不了的。那些家丁的棍子你可都看见了,实打实的白杨木啊,这玩意打在身上,啧啧,那真够味道。” 顾仙佛一边从怀里掏出牛肉继续嚼着一边低声说道:“赵老弟,不是我说你,就你这个胆子,还自封你们萼绿城的头号状元纨绔哪?你们这萼绿城,看来后继无人啊!” 一听顾仙佛此语,赵兴顿时急了,急赤白脸道:“燕大哥你别看不起人,我知道你是在战场上杀过不少契戎蛮子,但我赵兴也不是白给的,我之前不过是怕麻烦罢了,今天你话都说到这儿了,我要是再缩回去,那还真让燕大哥觉得我萼绿城无人了,嘿,我赵兴什么都不行,就是惹祸的本事在这萼绿城中还有点斤两,今日我赵兴就舍命陪君子了,燕大哥你想做什么尽管直言,要是我赵兴缩脖子了,我就是胯下没卵的娘们!” 说着,赵兴竟然单手一扶墙头便身姿高高跃起然后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墙头之上,看这份姿态,最次也得是个黄字上品。 顾仙佛心中大悦,搂住赵兴肩膀低声讲道:“赵老弟,你好好想想,方才你也说了,有赵老爷子的关系在这,咱只要不做太出格的事情,那么就没有生命危险,大不了挨一顿,哦不,两顿毒打呗。但是话说回来,这老宅子里住的小娘子,说是你们萼绿城的传奇人物也不过分吧?那些跟你争名号的别管是刘家还是章家子弟,可都没闯过这龙潭虎穴,没见过那国色天香的小娘子吧?不管今天的事儿是成还是败,只要今天的事儿传出去,整个萼绿城,谁还敢跟你赵二公子争头号纨绔的位子?那些阿猫阿狗见了你赵二公子,还不得乖乖的绕着走?” 顾仙佛一边说话一边嚼着牛肉,赵兴则在一旁听得频频点头,等顾仙佛语毕,赵兴仿佛已经看见了姓刘的在自己面前灰头土脸的模样,当下原本苍白的脸庞也慢慢变得红润起来,一边挽袖子一边杀气腾腾道:“燕大哥,你想做什么尽管说,赵老弟今日奉陪到底!” 顾仙佛把牛肉收到怀里,在袖子上擦擦手,脸上浮现出色咪咪的表情:“赵老弟你看这时辰,我猜那个小娘子不是准备就寝,就是在沐浴,既然如此,那咱哥俩大饱眼福的机会,可就来了!” 赵兴闻言大惊失色:“这还不叫太过出格的事情,燕大哥你倒是说说咱俩还能做些什么比这更出格的事情吗?” 顾仙佛早知这个有贼心没贼胆的赵二公子会怂下去,当即拿眼一横,轻蔑吐出两字:“怕啦?” 赵兴脸色一阵变化,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二话不说便直接跳了下去,弓着腰便要往前院跑去。 这个棒槌! 顾仙佛也不敢出声阻拦赵兴,只好深吸一口气也跟着赵兴的脚步跳了下去,尽管顾仙佛现在内力尽失,但是曾经的把式还在,他也是曾经一步到过小宗师的人,再者说这种翻墙越货偷香窃玉的事情昔日他在长安做得多了,这次也就轻车熟路了,落地之后一个毫无形象可言的侧面翻滚便抵消掉冲击力,而后站起身后赶忙快走两步,上前拉住赵兴那个头脑发热的棒槌。 看着赵兴疑惑的表情,顾仙佛低声道:“赵老弟,这事儿可不能冲动,咱进都进来了,要是没见到正主就被乱棒打出去,那可是亏大发了,你跟在我后面,从现在开始咱要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说着,顾仙佛便把赵兴拉到自己身后,趴到墙角鬼鬼祟祟的看了一眼确定安全之后,才挥挥手示意赵兴跟上。 跟在顾仙佛身后的赵兴且行且停没有半点规律可言,行进途中赵兴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中却对顾仙佛的如临大敌深感不屑。 直到看到两条毛发漆黑油亮的大狼狗刚刚要扑将过来就被顾仙佛甩出去的牛肉吸引之后,赵兴看了看那两条狼狗的牙口再看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儿,在对顾仙佛的先见之明敬佩万分的同时也在心中后怕不已。 娘的,先前老子一直是放狗咬人的角儿,没想到今日差点被别人家的狗咬了。 又过了一个角落,顾仙佛突然摆手示意赵兴趴下,赵兴立即照做,看这周围建筑,应当是快到了正主居住的地方了。 蓦然间,趴在地上的赵兴心底突然闪过一抹波动。 这燕庚怎么会如此之巧,身上吃剩下的牛肉只好可以用来喂狗?他当初在买牛肉的时候,是不是……? 刚刚想到这里,赵兴忽然惊觉胸前一股大力传来,抬头一看,顾仙佛的右脚正踹在自己肩膀上。 赵兴根本没有反应的余地,便被这一脚踹飞半丈有余。 一名面颊消瘦的黑衣人从天而降,右腿正好跺在赵兴刚刚趴着的地方之上,看地上出现的那两寸有余的脚印,赵兴心中一阵后怕。 那名黑衣人还不待说什么,就被顾仙佛吐出的四字打断。 “我们投降。” 顾仙佛眼神诚挚的看着那名黑衣人,干净利落地举起双手。 赵兴微微一怔,也赶忙跟着举起双手,同时连忙说道:“我叫赵兴,今日是我们不对,你们可以打我,但不能像刚才那样踹我。” 黑衣人微微一窒,片刻后冷哼一声,对闻讯匆忙赶过来的家丁说道:“一群废物,先把他们两个押到柴房严加看管,小六子你去奏请小姐看看该当如何处置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小子。” 顾仙佛任由两个家丁把自己五花大绑地压去柴房,赵兴紧随其后。 而这时,赵兴看着坦然自若的“燕庚”,也终于证实了自己先前的推测。 第二百六十章 格伦布达(九) 在格伦布达马场内,如今是一副厉兵秣马的模样,每日巡逻的甲士都增了三倍不止,在一些关键的岗哨位置,帖龙儿都派了跟随自己时间最久的亲兵轮番上阵,只求万无一失。 在马场中央的便是帖龙儿的营帐,营帐周围也是被围得水泄不通,在未经通报的情况下,哪怕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帐去,而每日帖龙儿等人的饭菜也都是有专门人负责,可以说为了防卫顾仙佛的突然袭击,帖龙儿已经把能做的都做到了极致。 在营帐内虎皮床椅上,帖龙儿身披甲胄正襟危坐,在帖龙儿面前,分左右立着十余人,这十余人大多数都是草原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壮汉,浑身或裹羊皮,或披甲胄,一个个儿生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一看便知不是好相与之辈,但这十余条壮汉在帖龙儿营帐里,却是老老实实连大气也不敢喘。 跟随帖龙儿时间越久的,越知道这个万夫长的恐怖。 只有一人是例外。 查雄身穿麻布粗衣,脚蹬略显破旧的鹿皮长靴,坐在帖龙儿左手边第一个位子上,笑容真挚,神态悠闲,丝毫没有别人那么如临大敌的模样。 看到众人都来齐了,帖龙儿轻轻咳嗽一声,开口说道:“各位,今日我叫各位来我营帐之中,也不是为了别的事情,之前咱们探马来报,在哥伦布达往西四里左右,发现了一支五百余人的商队。这支商队应该是从西凉出发,想拿大乾的瓷器,丝绸,茶叶,来换我们草原的兽皮一系列的材料。并且探马已经打探清楚,这支商队并不属于周家,而是属于西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就算我们真吃下他,也不会引来太多麻烦,所以今日我叫各位过来,就是想问问各位对这支商队的看法,这送上嘴的肥肉,我们吃还是不吃?” 帖龙儿说完具体情况以后便不再多言,查雄坐在位置之上含笑不语,应当是帖龙儿之前把消息跟他说过,所以他听了并不感觉惊讶。 过了片刻功夫,营造内众人还是沉默不语,帖龙儿提高三分音量,不动声色地说道:“各位内心有什么想说的,畅所欲言便好,咱们草原男儿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像乾人那样不爽利,各位到底什么打算,但说无妨。” 坐在帖龙儿右手边的那条壮汉生的宛如黑塔一般,裸露在外面的臂膀上有着至少十条伤疤。虽然在草原之上,以左为尊,但是这壮汉能坐在帖龙儿右手边第一位的位置上,也是说明了他身份地位超然。见众人还是不说话,这名壮汉站起身,瓮声瓮气地说道:“回禀大王,末将以为现在正处于风吹草动的敏感时刻,顾仙佛刚刚从长安回来,我们趁他不在,把马场抢了回来,他回到西凉以后第一个要对付的,肯定是我们,咱之前与顾仙佛交手过不止一次,这人如果真发疯了,那么做很多事情都是不考虑后果的。所以末将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支商队而已,不如就放弃吧。” 这壮汉刚把话说完,就听后方另外一千夫长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说道:“大王,那支商队不过只有五百余人,咱们只需派出两个百人队,便稳稳地能把那个商队给拿下。两个百人队而已,对咱马场能造成什么损失?咱马场里有精兵一万有余,区区两百人,不过是九牛一毛耳,所以末将认为,不管这支商队是不是顾仙佛派出来的诱饵,送到嘴边的肉,咱没有不吃的道理。” 方才第一个站起身的千夫长轻轻叹息一声,一字一顿地说道:“顾仙佛那是一向诡计多端,比草原上最狡猾的狐狸还要精明,如果这不是顾仙佛派出来的诱饵,那么一切皆好说,但若是这支商队真是顾仙佛撒出来的诱饵的话,别说只有五百人,就算只有五十人,也能从我们意想不到的角度,给我们造成巨大杀伤。所以末将认为,冒着不确定的风险就为了这么一点儿小利,实在是不值当。” 又一身材略微消瘦一些的千夫长站起来,笑着说道:“图巴萨千夫长方才那一番话,也实在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一些。西凉现在阅兵搞得如火如荼,长安那边儿惴惴不安,顾仙佛现在既忙着向长安展示肌肉,又得应付长安那边儿的问询,本身就忙的不可开交,怎么可能现在分心来打我们马场的主意?更何况,一力降十会,咱们马场有着一万两千余名精兵,他顾仙佛就算再神机妙算,想打下我们马场,也得至少调动三万人吧,但若他真调动三万人的话,这么大的阵仗,我们埋在西凉的钉子又怎么会收不到消息?所以末将认为,图巴萨千夫长心思缜密周全一些是好的,但是也不至于如此小心谨慎。毕竟在交战中,士气可是最重要的影响因素之一,若是让咱们手下儿郎知道了,肥肉送上门咱都不敢开门去接,那这群小兔崽子们会怎么想?” 被称为图巴萨千夫长的那名壮汉平静说道:“我图巴萨是大单于亲手册封的金鼎勇士,从荣三十六年,经历过的大小阵仗五百余次,亲手杀掉的西凉士兵不下一个营,我说这些并不是在炫耀我的武功,只是想告诉各位,若是大王真的下定决心,别说是五百余人的商队,就是五千,五万人的营房,我图巴萨也绝对不会有一丝含糊。只是我契戎男儿虽然不畏死,但也不会白白送死,为了这区区一支商队就派二百人出去试探,我觉得没有必要。” 图巴萨是去年草原的三十六名金鼎勇士之一,金鼎勇士是每年契戎王庭册封勇士的最高荣耀,每年最多四十名,最少则没有,从来不会滥竽充数,以次充好。凡是能抱得金鼎回家的勇士,不论是胆识还是武功,肯定是草原上实打实的顶尖勇士,自有金鼎勇士这个称谓起,就从来没有出现过名不副实的情况。 眼看争论已经进入白热化,帖龙儿笑着摆摆手说道:“好!各位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具体这个商队吃不吃,怎么吃,我都得与查先生再商量一下。你们先下去吧,这几天一定要做好防卫工作。咱脚下的这片马场,每年提供给我们的熟马占所有马场的两成,不论如何,我们一定不可在防卫问题上发生疏忽。” 十余条壮汉恭敬施礼之后这才一一告退,待到营帐里终于安静下来,帖龙儿才倚靠在座椅上,长长出了一口气。 查雄笑了笑,轻声说道:“若是在马场里真有西凉钉子,那想必不出一日,咱今天商量的事情就会被送出马场,如此一来,西凉那边肯定会以为咱们心动了但还是诱惑不够,说不定他们会把鱼饵再放大一些。” 帖龙儿皱眉说道:“这支商队确认是西凉那边儿放出的诱饵无疑,但我现在想知道的是,这个局到底是谁做的?他到底是什么想法?现在马场里边有精兵一万二,他做一个如此无关紧要的小局,到底是想干什么?” 查雄摇摇头,轻声说道:“很难,能确定这是一个局已经花费了我们不少的精力,并且还因为一个机缘巧合才达到了目的,若是再想把这个局面摸透,那花费的资源将会得不偿失。” 帖龙儿点点头,再次坐直身躯之时已经是满脸冷酷:“希望这次做这个局的幕后主使,能是一条大鱼吧。明天把消息传出去,为了提升士气,我们三日之要吃掉这只商队。对了,还有一件事咱麻烦查先生,鹞子口的援兵三日之内会到马场,他们就会是我的一支奇兵,所以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个消息。还劳烦查先生亲自安排一下这队人马,可能到关键时刻,在就靠这支奇兵一锤定音了。当然,我还是希望这一天永远不到来。” 查雄站起身,抱拳恭敬应道:“大王放心便是!” 第二百六十一章 格伦布达(十) 查雄今年四十六岁,比帖龙儿要年轻七岁,但是因为他是一个文臣,又擅长养生之道,所以外表上看上去,说他比一脸沧桑的帖龙儿年轻十七岁也有人信。 查雄是土生土长的乾人,不过不是西凉人,他祖上世居琵琶州一偏远小县,从曾祖父那一辈开始,便出过几个虽然在外面来说极其上不了台面但是在县乡里还是极其光宗耀祖的读书人。而查雄的父亲年轻时更是被举过孝廉,只是自从大乾立国以后,改九品中正为科举,原先的孝廉除了帮人写写书信之外也就没多大用处。 查雄的父亲死于二十七年前的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那年查雄刚刚十九岁,但是却在城里欠下了六百两白银的赌债,所以在那个夜晚,绝望的父亲选择悬梁自尽,母亲除了以泪洗面之外什么都不会做,查雄咬咬牙,卷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物件和他妻子陪嫁过来的首饰,于父亲头七那天孤身一人远走草原。 走的那一天他一点都没有愧疚,也没有想过自己的母亲与妻子到底该怎么在那个大冬天活下去。 他遇到帖龙儿是一件偶然的事情,但是能被帖龙儿重用,除了他本身确实有几两才气之外,主要是他与帖龙儿太像了。 从性格到气质,两个人的口蜜腹剑,两个人的不择手段,两个人的阴鸷酷烈,都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自从攀上帖龙儿这颗大树以后,查雄算是彻底跳出了以前的那个偏远小县,他现在身上除了自己的姓氏和血脉还能让他想起自己的来历以为,别的物件全和以前的生活没有关系了。 他原以为这样就能忘掉父亲死亡的惨状,忘掉母亲的哀嚎啼哭,忘掉刚刚跟自己成亲三月自己现在已经不记得她名字和容貌的女人。 但是这些东西却变成了阴影里的恶魔,时时刻刻都跟在他的后面,于暗中伺窥着他。 母亲一边哭一边对他说:“儿啊,我在黄泉路上等的你好苦啊,你怎么还不下来?” 妻子凤冠霞帔地坐在简陋的心房里,微笑着问道:“夫君,奴家已经做好了饭菜,你什么时候回家?” 查雄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淋漓。 一旁伺候的豆蔻婢女赶忙端起一杯参茶双手恭敬奉上。 查雄拿过参茶一饮而尽,狠狠搓了一把脸,打量着金玉奢华的营帐,精致奇巧的摆件儿,生着袅袅香烟的香炉,才再次确定自己现在到底存在于何处。 查雄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喝了一杯参茶后还是感觉口干舌燥,索性拿起一旁的紫砂壶直接灌下大半壶茶水之后,这才把口中的干渴稍微缓解。 查雄喝完茶水之后,把茶壶和茶盏轻轻又搁置回茶托之中,并没有像帖龙儿一样随手扔掉,恐怕这是他与帖龙儿为数不多的细微区别了吧。 查雄坐起身子,嗓音略带嘶哑地向身边跪在地上的俊俏婢子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刻了?我睡了多久了?” 那名婢子恭敬答道:“回大爷的话,现在是申时三刻,您睡了两个时辰多一些。” 查雄皱眉,说道:“我入睡之前不是跟你说过,让你一个时辰就叫醒我吗?” 婢子老老实实跪在地上,低声答道:“回禀大爷,婢子看您这些天一直为马场里事情操心,每天披星戴月的,实在是太过劳累,今日已经到了申时,也就没有人再来打扰大爷,婢子便想让大爷好好休息一会儿。” 查雄笑了笑,轻声说道:“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婢子柔柔一笑,压住内心喜悦慢慢抬起头。 查雄干净白皙的右手手掌下一刻便按在了婢子秀美脖颈之上。 婢子大惊失色,欲张口求饶却什么声音也发布出来,满眼惊恐脸庞涨红,一双素手搭在查雄手腕之上,用尽了全身力气却撼动不了这宛如铁铸的手腕半分。 查雄脸上笑容不减不增,俯下身子在婢子耳边轻声说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在我身边,若是你再敢自作主张,我就把你脖子拧断。听清楚了没有?” 婢子现在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听到查雄话语费劲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查雄微微一笑,这才右手手腕一抖,把那已经双眼有些无神的婢子如扔小鸡一般扔出半丈远后,这才慢斯条理地开始站起身,一件一件地穿着衣服。 婢子趴在地上,尽管死命咳嗽到已经眼角飙出泪花,但还是低声断断续续道:“大爷……大爷恕罪,婢子……婢子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不敢了!” 查雄一边慢斯条理地围着腰带一边微笑道:“还算懂点事儿,滚出去吧,把风月姑娘请过来。” 婢子现在呼吸刚刚顺畅一些,一边喘息着一边深深叩首,这才站起身蹒跚着脚步离开营帐。 查雄站在原地看着那名婢子离开营帐,眼神深沉玩味,举步来到营帐中央的书案面前,一边翻动着书案之上卷宗一边在心底思量着些什么。 待到风月来到查雄营帐里,刚刚过去一盏茶冷热的功夫,此时查雄已经把书案上卷宗整理归纳完毕。 看到风月进来,查雄站起身,拱手道:“见过风月姑娘,现在紧急时刻,查某就不多礼了,还望风月姑娘不要见怪。” 风月今天刚换上新的胭脂水粉,显得更加意气风发,在风月背后有两名婢子,一名十六岁左右的紫衣婢子,这婢子虽然相貌比不上风月,但是生得还算精致,最主要的是这名唤作“紫衣”的婢子已经跟随风月已经四五年,是风月最亲近的人物。 除却紫衣之外,另一名便是查雄方才派遣出去的那名婢子。 风月盈盈还礼,在查雄对面落座,笑道:“查先生计谋成功了?” 查雄落座之后,笑着打开一方卷宗,道:“此计策成不成功,姑娘不能问查某,得问那只……偷嘴吃的老鼠才行。” 一听查雄如此论调,风月便知计谋已成,微笑着答道:“虽然逮到那只老鼠不难,但是查先生可知,老鼠都是成群结队活动的,要是因为捕杀了一只老鼠就惊动了那一窝老鼠,得不偿失啊。” 查雄把卷宗倒过来轻轻推到风月面前,食指轻扣桌面笑道:“事急从权嘛,若是让这一窝老鼠碰上上万只猫,那就算跑掉一两只也无伤大雅,更何况,这外出觅食的老鼠自作聪明地往家里运回的粮食,可是沾了毒的。” 方才被查雄差点扼死的婢子面色不变,右手手中却突然多出一抹绿色短刃,无声无息地就朝风月脖颈刺来,看这速度,黄字武者无疑。 风月低头翻看着卷宗,纹丝未动。 名唤紫衣的婢子眼神一冷,腰间秀美长剑霎时便出鞘,手腕略微一转长剑在空中由下而上横挑过去,不仅磕飞了那婢子手里短刃,更是削掉她三根手指。 眼看身份败露,这名西凉谍子惨笑一声,怀着必死之心便指教朝着查雄飞扑而去。她自己被拔除还是小事,毕竟做这一行当的早就把自己当做一具尸体了,但是她送回去的情报竟然是假的,那这样可能害死的就不只是一个人了。 紫衣冷笑一声,手里长剑驻地借力右腿高高抬起,在那名西凉谍子身形刚刚跃起的一瞬间紫衣一记鞭腿便横扫而出,西凉谍子口中吐出一捧猩红血液后倒飞而出,还未落地之时便被后来者居上的紫衣一剑穿透心脏。 查雄抹了抹脸上的点滴血迹,低声叹道:“可惜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啊,要不是这几天她心急了一些,我也不会怀疑她,谁能知道西凉竟然能把谍子安插到我查某身边,西凉卫的实力,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啊。” 风月浅笑道:“这有什么可惜的,他们不管男女,吃的都是这一碗饭便是,依风月看来,区区西凉卫,只是一些不成气候的江湖草莽罢了,跪降顾仙佛也不过数年的时间,做不到这一点。” 查雄眼睛眯了眯,轻声说道:“按照姑娘的意思,这个钉子……是密影种下的?” 尽管是在自己营帐里,但是说出密影二字之后,查雄依旧感觉后背有些发冷。 第二百六十二章 收官(一) 在风月带着紫衣进入查雄营帐的同时,亦有一条壮汉,单手提着一坛装着五斤美酒的酒坛,掀开了帖龙儿麾下第一勇士的营帐。 只是在进入营帐之前的片刻,这壮汉顿了顿,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乌云蔽月,又举目四望看了看远处披坚执锐的巡逻兵马和更远处还未及时归栏的十余匹疯蹿的优良种马,这名壮汉摇头轻叹,似乎吐出一句话,但是又没有人能听清。 图巴萨的营帐与帖龙儿查雄二人不同,从表面看上去和普通甲士的大帐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比普通甲士的大帐还要破旧一些。 但是这条壮汉走进图巴萨营帐之中才发现,这大帐里确实别有洞天,整个大帐的装饰不算华丽,连地上铺的地毯也都是用了三年以上的羊毛地毯,只是这大帐周围挂着的各种各样的上百件兵刃却说明了这顶大帐的主人绝不平凡。 看到这条壮汉提着酒坛走进营帐,坐在羊毛毯之上正在拿着一块破旧磨刀石仔细磨着一把阔背大刀的图巴萨大喜,把手里那把近乎要段成两截的阔背大刀放下,张开双臂赤足迎了上去。 那条壮汉看见图巴萨也是面露微笑,与图巴萨紧紧拥抱过后才笑着举起手里提着的酒坛,笑着说道:“数月前手下兄弟从御蛮郡边境带回来十余坛西凉酒,西凉人管它叫大钟凉,虽然比不上草原上的烧马酒来的热烈和带劲,但是喝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今日咱俩尝尝?” 图巴萨接过酒坛,轻轻屈指弹开泥封,霎时间浓烈的酒香便传遍整个营帐,图巴萨深深吸了一口之后面露陶醉之色,仰头闭眼静静感受一番之后才带着歉意说道:“韩兄弟,你看,你今日能来看哥哥,我已经就很高兴了,何必再带这么贵重的酒水过来,我图巴萨虽说没多少东西,但是招待客人的美酒却还是管够的!” 被图巴萨称为韩兄弟的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那支秘密从鹞子口赶过来的奇兵统领——韩兵,韩兵带兵一来到这马场便由风月与查雄共同安排好接待事宜暗中安排住下,所以马场里除了少数像图巴萨这种帖龙儿的心腹以外,别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这马场里又多了一支奇兵在暗中埋伏着。 韩兵笑了笑,任由图巴萨拉着自己的手围着营帐中央的石炉坐下,轻声说道:“图巴萨千长不因韩某人是不同族类出身就贬低于我,相反还对韩某人以礼相待敬重有加,韩某人不是那无情无义之人,自然要投桃报李。” 在每个千夫长居住的营帐中央都有一方石炉,这方石炉四面石壁环绕着中间一堆木炭,石炉之上有着一根粗壮的铁钎,这方石炉也没有别的什么大用处,也就是用来方便招待客人。 图巴萨已经在铁钎之上备好一只洗净剥好的野山羊,等到两人都落座以后,图巴萨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熟练地点燃下面木柴,一边亲手转动着铁钎一边说道:“咱们草原男儿,大多数都不是来自同一部落,有的彼此之间甚至还有着灭族的血海深仇在里面,但是契戎男儿不讲究血统出身那一套,只敬重有真本事的强者,比如说我图巴萨,我的部落就是被大王带兵剿灭的,但是大王并非蛮不讲理之人,他给予了我三次挑战他的机会,我分三日分别挑战了大王的弓术、骑术、刀术,三次均都落败,所以我图巴萨心服口服,甘愿做大王的麾下小卒。‘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一套是你们乾人或者说汉人搞出来的,契戎男儿不相信这些鬼话,草原太大,刻意容纳下各种各样的英雄与枭雄,而我契戎想要真正做大,按照你们乾人的说法,那我们就要‘海纳百川’,这样才能保证契戎越来越强盛。” 韩兵替二人斟上大钟凉,接口说道:“图巴萨千长所言,振聋发聩令人深思啊,这个道理看似简单,但是别说乾人,越人吴人甚至被灭掉的大秦帝国,立国之前打天下的时候都说的好好的,什么有衣同穿有饭同吃,但是真打下天下之后呢,之前的话语都成了狗屁,这一点上,所有汉人都不如契戎男儿。” 图巴萨一边调整着木炭使得炭火更加旺盛一边带着三分得意地说道:“是啊,我之前听父辈说起过,在大秦巅峰的时候,我契戎三骑才能当大秦一锐士,而大秦的经济与疆域又是空前的鼎盛,‘北却匈奴七百余里,使湖人不敢南下而牧马’的壮举便是出自大秦之手,当年咱们契戎龙城都被大秦甲士攻破三回,要不是关键时刻大秦内部发生政变,当时的大秦皇帝生怕带队的白将军功高震主把其调了回去,现在的契戎虽说灭绝的可能性不大,但是肯定也会伤筋动骨没有百年功夫回复不过来了。” 在二人说话间,石炉已经被图巴萨给调整的炭火十足,而图巴萨又是烤羊的一把好手,一边刷着调料一边转动着铁钎,不一会儿营帐之内就传出羊肉的香气,图巴萨从石炉旁边拿过一口短刀轻松搁下两片烤得六七分熟的羊肉,一片撒上椒盐扔到自己嘴里,另一片羊肉直接带着短刀交给韩兵。 韩兵接过短刀,抹上一些红油放入嘴里一边细嚼慢咽一边徐徐说道:“图巴萨千长,你刚才说的那句关于大乾内乱的话让韩某想到在汉人中流传程度甚广的一句话‘功高莫过震主,计绝莫过断粮’,咱这格伦布达马场之中虽然有精兵一万二,但是人吃马嚼的,每日消耗的粮草也是个巨大数字,再加上韩某人带过来的三千甲士,这又在每日粮草上多了一部分花费,顾仙佛那厮万一派一支奇兵截断咱马场的运输路线,那咱马场……” 图巴萨叹了口气,从石炉上摸出另一把一模一样的短刀搁下一大片仍带着血丝的羊肉,随手抹了一点岩盐之后便扔进嘴里,简单咀嚼几番之后便把这带着血丝的羊肉咽下,然后二人共同端起酒樽,轻轻碰撞之后,一饮而尽。 图巴萨擦拭了一下嘴角酒渍,情绪略带低沉说道:“这个事儿我也跟大王说过,粮草问题可是三军之重,大王带兵这么多年,南征北战,对这个问题肯定不会轻视,但是这次对于我的进言,大王却根本不往心里去,一直跟我说有风月姑娘负责这件事儿,叫我不必操心,唉,自从这风月姑娘来到大王身边以后,大王也实在是太过偏听偏信了一些。” 韩兵提起酒坛,一边小心替二人斟酒一边低声问道:“这个风月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方才我可是看见她带着一个婢子朝查先生的营帐进去了,莫非她与这查先生是……?” 图巴萨摇头打断韩兵话语,确定道:“可能,韩兄弟想多了,我虽然对这个女子颇有微词,但是她跟随大王多年,数次救大王于危难之中,对大王的忠心是没话说的,去往查先生营养应该也是有任务在身,倒是那个跟随着风月名唤紫衣的婢子,我倒是一直看不透她,若是真有问题,也是出在她身上。” 韩兵哈哈一笑,打趣道:“这个婢子我倒是见过一次,长相还算清秀可人,只是眉毛斜飞天际颧骨如刀,一看便知是刻薄之相貌,图巴萨千长,你说,这个婢子,会不会是羡慕主母的地位,想取而代之?” 图巴萨又削了一片火候正好的羊肉放入嘴中,不屑道:“就她?韩兄弟你可别被这狐媚子的外表骗了,大王可是说起过,这婢子别看表面上冷淡到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一到了床上,那可是热情似火啊,连大王之中体力彪悍之辈都差点被她榨干了,哈哈哈,不过她这个婢子,也就是做个……你们汉人叫通铺丫鬟,也就是个通铺丫鬟的命,若是侥幸能生个一儿半女,倒是也能母凭子贵一番,但是她若想取代风月姑娘的地位,那可是不好办了。风月姑娘能以一介弱女子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凭借的,可不仅仅是她的皮囊。” 韩兵一边听着一边替二人斟酒,图巴萨低头看了韩兵肌肉盘虬卧龙如将要爆炸一般的右臂一眼,充满着兴趣问道:“韩兄弟,我看你这臂膀,力气不小啊,平常都有多少石的弓?” 韩兵放下酒坛,微笑答道:“我平常不用弓的。” 图巴萨心痒难耐,最终还是没忍住,搓搓手不好意思说道:“我图巴萨这辈子,不好金银不好女色,唯一喜欢的就两件事物,一是美酒,而是较武,韩兄弟,看你这臂膀,我真是心痒难耐,要不然咱俩趁着酒兴……掰个腕子玩玩?” 韩兵略一沉吟,最终在图巴萨期盼的目光中终于开口说道:“既然图巴萨千长都开口了,韩某人自当奉陪便是,只是韩某人有言在先,我这也都是看着花哨,实际上真玩实在的,力量不行,若是我开场便落败,千长可不要取笑我。” 图巴萨心情畅快哈哈大笑,站起身三步并做两步搬过来一张木桌放在二人中间,把右臂往桌子上一放摆好架势说道:“韩兄弟这是什么话,咱俩能在一张桌子上喝酒,那就是好兄弟,来,韩兄弟能带三千兵马,肯定不是泛泛之辈,可不要对我留手。” 韩兵一边说着请教一边调整好坐姿,抬起右臂搁在桌子上,布满老茧的右手先是轻轻搭在图巴萨右手上,然后二人几乎同时重重一握。 刚一交手,二人便可知对方不是绣花架子,恐怕是自己遇到过的最强手也不好说。 相视一笑过后,二人极其默契地同时发力。 瞬间,桌子被压得发出一声哀鸣,只见二人臂膀上的肌肉高高鼓涨而起,宛如下一刻就要爆炸开来。 韩兵面色沉稳,图巴萨眼露兴奋,看二人呼吸节奏,应该都是只出了三分力不到。 就这样僵持片刻之后,图巴萨率先发力,手腕上的力道陡然加了两成,韩兵胳膊稍微往下去了五分之一,不过韩兵也是闷哼一声立即发力,瞬间便把局势稳住。 图巴萨心中兴奋得紧,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感觉让他全身上下都兴奋起来,他道了一声小心便再次猛然加力,看他面容通红神色专注,这次他至少用了八分力。 尽管韩兵也是几乎同时发力,但是却因为失了先手的缘故,还是被图巴萨以一种龟爬的速度慢慢压下去。 图巴萨看着自己一点一滴的把劲敌的手往下压去,心中只觉得畅快淋漓,面色红润得有些骇人。 就在韩兵手掌马上就要接触到桌面的时候,图巴萨力气却骤然一松,然后慢慢地松开韩兵的手掌。 韩兵把自己的手从图巴萨软弱无力的手掌中轻轻抽出来,默不作声。 图巴萨倒伏在桌面上,艰难地低头望去,却见一柄黑色哑光匕首正温柔地从他心口探了出来,匕首上血槽开的极深,图巴萨的心头血混合着他的力气与生机快速的从血槽中流逝。 图巴萨抬起头,嘴巴一张一合,但是却仅仅吐出一口血沫,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插在他心脏上的那把匕首又被人搅动一圈,确定图巴萨大罗金仙都救不回来之后,才把匕首抽了回去。 图巴萨以毕生最大的力气抬起头,看着对面面容冷酷的那个男人,他心中有着很多的愤怒与不甘,但是却表达不出来。 图巴萨背后的那个凶手全身裹在黑衣之中唯独只露出一双枯井无波的眼睛,他把匕首抽回之后在袖子上擦了擦血迹便收了起来,下一刻便消失在营帐之内,速度之快只留下一抹肉眼几乎不可见黑影,仿佛他之前从来没在营帐里出现过,也没收割走一条性命。 那个之前与他亲热喝酒掰腕子的男人伏在图巴萨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我平常是用斧子的,宣花板斧。” 洪兵甲从还未彻底断气的图巴萨怀里掏出一方令箭握在手里,拿起身边短刀搁下一大块烤羊肉,一边撕扯着大快朵颐,一边大踏步走了出去。 第二百六十三章 收官(二) <洪兵甲走出营帐大门之时,天上乌云又多了一些,基本看不清月亮现在躲在何处。 营帐大门左右的侍卫早已经被洪兵甲带来的龙马营探子料理干净,如今在图巴萨营帐周围的都是换了契戎甲胄的龙马营自家兄弟,看见校尉从营帐之中走出,便有一人上前,双手递过洪兵甲佩带多年的一双宣花板斧。 洪兵甲接过斧头,双手持斧轻轻碰了三下,清脆的声音传出不短的距离。 作契戎小兵打扮的刘细君听到暗号从阴暗角落里闪出来,独自一人走到洪兵甲身边站定,并没有说话。 洪兵甲仰头看着天空中的乌云蔽日,喃喃自语道:“现在这天气阴沉得厉害,在没有火把照明的情况下,人眼所及之处不过两三丈,而看这天上乌云模样,可能不久就会有雨水落下,难道郭汝槐将军的英灵真的在天庇佑我们?” 刘细君犹豫片刻,罕见开口接话道:“洪校尉,等咱把格伦布达拿下,自然会接郭将军回家。” 洪兵甲收回望天的目光,把右手的斧子交到左手,因为帖龙儿麾下将领大多都把营帐扎在这山坡之上,所以洪兵甲对于山下扎着火把的那一片牧场一览无余,他伸出右手指指点点道:“对咱常年与契戎蛮子交战的西凉军来说,这战马就是媳妇,就是心头肉,就是命,所以这马场是当真丢不得,搁在十日以前,我都不敢奢望我能站在这铁桶一般的马场之上指指点点,今日站在这里眺望远方,还是觉得有一丝不切实际。不过我老洪与契戎蛮子打了半辈子仗,确实没想到,王爷会想出如此一条……锦囊妙计。” 刘细君嘴角轻轻勾了勾,不过这份难得的笑容也是转瞬即逝,清冷开口道:“锦囊妙计?说是无理手还差不多,若是仗都像王爷这么打,那天下还不大乱起来?” 洪兵甲笑了笑,也不与刘细君争论,岔开话题道:“咱们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这次夺马场的行动刚刚开了一个好头罢了,尽管咱三千甲士与二百西凉卫都借着鹞子口援军的名义入驻了这格伦布达,但是帖龙儿那厮也是治军有方,营与营之间相隔甚远,放火是行不通了,仓促起事咱的兵力又太少,万一被帖龙儿反应过来,闹不好转过头把咱包了饺子,现在就看这散落出去的二百西凉卫,能对这些中低级军官造成多大杀伤了。” 刘细君一反常态解释道:“方才我暗杀了两名千夫长,现在看来,加上咱军**奉和洪校尉的战绩,这马场中的十二名千夫长,至少有半数亡于我们手中。至于那些西凉卫的实力,洪校尉不用担心,这二百是精锐中的精锐,有一大半是直接跟着顾府密影练出来的,听说更有二十余人直接便是密影留在里面的人,既然王爷有信心把这个任务交给他们,那说明他们肯定有能力胜任。” 洪兵甲还不待开口,却见一名黑衣突然浮现在不远处,手持西凉军令箭几个兔起鹊落之间便到了洪兵甲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卷淡黄竹管直接扔到洪兵甲怀里,随后几个起落便又消失在黑夜里,看他腰间佩刀上滴落下来的丝丝血迹,便知道他这次行事也是极其匆忙。 现在这种关键时刻,洪兵甲也不敢怠慢,直接打开主管倒出里面印着顾仙佛火漆的密信便打开与刘细君一块读了起来。 密信只有寥寥数行,但是却看得洪兵甲与刘细君二人面面相觑。 “情况有变,开营门,有友军至,切记营门之地若有变故,不可交战,马上撤离。” 看着密信下面顾仙佛私印印章,洪兵甲与刘细君对视一眼,两人却都没有说话,最终还是前者打破沉寂,咬牙道:“王爷……他不会也来马场了吧?” 刘细君轻叹一声,略带头疼道:“应该和我们一起到的,要不然不会如此熟悉的掌握马场情况,怕是他混到人群之中,所以我们提前并不知道。” 洪兵甲面色剧变,低吼道:“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之前你又不是不知王爷现在内力尽失,撑死也不过就是一黄字武夫,王爷若真有半点闪失,这西凉军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魂魄又要丧失的一干二净,到时我们就算拿下十个格伦布达,又有何益?!” 刘细君皱眉道:“洪校尉,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冲我吼叫没有意义,王爷过来不会与我这个校尉商量,我们目前能做的只有做好手头上的事情,我们胜算大一分,王爷的安危就可以保证一分。” 洪兵甲自觉失态后住嘴不言,仰首深呼吸数次终于平复下激动心情,双手提起两面宣花板斧,扔下一句话后便大踏步地朝营门走去。 “若是王爷出了任何闪失,我洪兵甲将以死谢罪。” 刘细君皱眉想了想,虽然她确实没想明白刚刚有一面之缘的顾仙佛为何能让洪兵甲这种老卒生死相随,但还是拔出了腰间西凉刀,打了一个手势指挥着周遭两营积攒出来的谍子和供奉放弃暗杀行动,开始跟在洪兵甲身后向营帐大门移动。 从图巴萨营帐所在之地距离格伦布达大门大约有三百丈的距离,不知何时天上已经开始飘起了小雨,一开始是淅淅沥沥的微小雨滴,等洪兵甲走到营帐门口之时,雨水已经加大至针织一般。 洪兵甲伸手抹了一把脸上雨水,冲着拱卫营帐门口的士卒高高举起刚从图巴萨那里摸过来的令箭,高声喊道:“图巴萨千长有令,快开城门!” 今日负责守卫城门的那两支百人队并非出自图巴萨麾下,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没在第一时间便认出洪兵甲这个冒牌货。两名百长对视一眼,一个消瘦一些的站在原地右手紧紧握住弯刀,一个略显肥胖的大踏步地朝洪兵甲走了过来。 那名过来的肥胖百长先是上下打量了洪兵甲一眼,然后才接过他手里的令牌,确认无误后便悄悄向那名留守的百长打了一个手势,那名留守百长这才稍微放松少许,握住刀柄的右手也悄悄放松少许。 肥胖百长把令箭交还给洪兵甲,装作不经意间问道:“你是图巴萨千长的亲兵?我怎么没见过你?” 洪兵甲气势不是一般的强硬,斜着眼睛扫了那肥胖百长一眼,不屑道:“马场里精兵一万有余,你一个小小百长,还想都见过?” 被洪兵甲这么当面一刺,这名肥胖百长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点点头,随后问道:“这么晚了,天上还下着雨,不知图巴萨千长打开大门所为何事?大王可是交代过,现在是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不得随意开大门。” 洪兵甲看了那笑眯眯的肥胖百长一眼,不耐烦道:“你一个小小百长,问这么多干什么?!图巴萨千长让你开大门你打开便是,有什么后果自然会有图巴萨千长承担,问东问西的,真拿鸡毛当令箭了不成?” 谁料那名肥胖百长此时态度却出乎预料的强硬,他摇摇头道:“请恕末将无礼,若是您说不出来意,这个大门,不能开。哪怕是图巴萨将军亲自来,也不能开。” 洪兵甲心思如电,故意冷哼一声道:“呵呵,你小子知道图巴萨千长现在在与大王吃酒,所以故意说这番话,是想给谁表忠心呢?行,你既然执意要问,那我也不妨告诉你,鹞子口的援军马上就到,人家跋涉这么远来援助我们马场,开不开城门,你自己看着办。” 那名肥胖百长明显是信了八分,但却还是对这个略显蹊跷的事情存着一丝疑虑,试探性地问道:“那末将,要先去请示过大王才能做决定。” 洪兵甲冷笑一声,侧身让开道路,做了个请的手势。 肥胖百长又看了洪兵甲一眼,这才冲着身后那名留守的百长做了一个手势,明显的肥胖百长地位比那位高了不是一点半点,那名百长也没有犹豫,便直接去吩咐属下打开大门。 洪兵甲面有不耐之色,但心中却是兴奋万分。 大门口传来绞盘的吱呀吱呀声音,洪兵甲放眼望去,大门已经打开一条可容纳一人进出的缝隙,再有片刻功夫,大门便可大开。 然,就在这关键时刻,一阵清冷的声音从后方传来:“都给我住手!” 第二百六十四章 收官(四) 名闻言,洪兵甲心中一沉,还不等他转头过去看仔细,就听见周围嘈杂之音大作,数十名帖龙儿亲卫手持弯刀与桐油火把,把洪兵甲包围的水泄不通。 “你真是好大的狗胆,这一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玩的倒也是胆大包天,可是你忘了,这个地方,叫格伦布达,这是左贤王钦赐的名字,这是上天赐予契戎的礼物,你难道以为这么简单就能拿走?!” 洪兵甲握紧手里一双宣花板斧,悄悄打了一个手势示意暗中的谍子稍安勿躁,然后才转身看向声音来源。 风月身着一身亮丽大袍,分开左右亲卫走了出来,嘴唇紧紧抿着双眼对洪兵甲怒目而视,身后紫衣婢子给她撑着一柄宽大的油纸伞,也是神色冷漠。 洪兵甲皱眉,理直气壮问道:“风月姑娘你到底是何居心?明明知道……” 风月冷哼一声,打断洪兵甲话语冷声说道:“哼,明知道什么?明知道你主子图巴萨已经投靠西凉?还是明知道你现在打开大门是想接纳西凉兵甲进门?小子,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但是老娘奉劝你一句,莫要看低了我契戎男儿!” 在洪兵甲周围的那名肥胖百夫长后退两步,也是刷的一下拔出腰间弯刀远远指着中间的洪兵甲,面色严肃冷峻。 洪兵甲沉默片刻,他不知风月是真的不知自己是什么人还是有什么恶毒计策在后面等着自己,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若是能让帖龙儿与图巴萨麾下儿郎厮杀起来恐是最好不过。 当下洪兵甲哈哈大笑,雨中笑声振聋发聩,良久笑毕之后洪兵甲才掷地有声说道:“我家千长跟随大王出生入死多少次,攻城拔寨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而现在大王却被你这个异族狐媚子迷惑住心神,对待自己老伙计还不如对你这个异族人,我家千长早就对你这红颜祸水恨之入骨,今日我家千长与西凉达成协议,不为大王与契戎,只为诛杀你这心肠恶毒的狐媚子!” “胡言乱语!”风月面色冷酷,右臂从大袖中探出,高高举起手掌中的帖龙儿令箭,大声喝道:“众位甲士听令,图巴萨背叛契戎妖言惑众,勾结西凉意图毁我马场,众位甲士随我,诛杀叛逆!” 风月话音刚落,周围所有甲士齐刷刷跪倒在地,齐声喝道:“谨遵大王圣令!” 洪兵甲长笑一声,提起宣花板斧朝着一个方向猛地一弓身子便冲杀过去,拦路的两个亲卫一个被斧背砸碎天灵盖,一个被斧刃差点砍成两截。洪兵甲也不恋战,撞开缺口之后便朝黑暗角落之中逃遁而去。 风月也不追赶,对面前的百夫长郑重交代道:“你现在马上去通知各位千长,让他们马上收拢人马朝图巴萨麾下那一千八百兵马移动,大王已经得到消息,图巴萨意图造反,今夜便是他的起事之时,若是咱们落在了图巴萨后面,那可就被他打个措手不及了。” 从之前的反应来看便可知道,这名百夫长虽说表面上笑眯眯的一副好说话的样子,但是其实骨子里也是个生性多疑之人,听到风月话语之后略一犹豫,还是硬着头皮问道:“风月姑娘,这……是不是太武断了一些,方才那名贼人面生得很,说不定是偷了图巴萨千长的令箭过来也说不定……” 风月不屑冷笑一声,盯着那百夫长胖脸一字一顿说道:“小胖子,老娘记得你,第一次与西凉人打仗,就是你小子畏首畏尾差点贻误战机,大王爱才,所以饶你一命,但你可不要真把自己当成个什么东西,今夜情势千钧一发,老娘今天把话给你搁这儿,要是你再给我啰嗦一句,我就把你活剐了。” 肥胖百夫长一个机灵,当下站直身躯大吼道:“末将遵命,这就去通知各个千长,夫人您等我好消息便是!” 风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伸出芊芊素手遥遥一指那名在后方有些手足无措的百夫长,朗声道:“这个百长是你提携上来的,名唤阿卜杜尔,我认识他,你带你的人去通知各个千长以及重要百长,阿卜杜尔带着他的人留在这里,协同我看守大门。” 听到让阿卜杜尔留下,肥胖百长心中安定了一些,朝着风月重重顿首之后才聚拢起自己麾下的甲士上马,踏着雨水便朝四周分散离去。 风月朝身边亲卫打了一个手势,这三十余人低头应了一声诺之后纷纷把腰间弯刀归鞘,然后把分散开来,把守住马场大门的各个重要位置。 阿卜杜尔为人虽然谨小慎微,但是却不如那胖子生性多疑,看到风月朝他走过来之后,赶忙陪着笑脸顶着雨水便迎了上去,来到风月面前后,也不管礼法与地上泥泞,噗通一声便跪倒在一个泥洼之中,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的同时恭敬说道:“丙军百长阿卜杜尔叩见夫人。” 风月随意摆摆手,笑道:“起来吧,叩见个什么劲儿,我一无官职二无军衔,就是拿着大王令箭狐假虎威罢了。” 因亲兵都散落到了马场大门的各个角落,风月背后只有一名负责撑伞的婢子,所以她说话与之前相比也就和气了些。 阿卜杜尔站起身,半弓着身子陪在风月身后,恭敬说道:“夫人不可妄自菲薄,夫人虽是女子之身,但是不论英雄气概还是谋略胆识,皆不输契戎英雄男儿,若是没有夫人在,咱这马场就相当于少了一半的实力。” 风月负手而立,被阿卜杜尔一番话逗得毫不顾忌形象的哈哈大笑,良久笑毕之后才看了阿卜杜尔一眼,道:“没想到啊阿卜杜尔,平日里看你其貌不扬沉默寡言,没想到你嘴皮子还这么利索,派你来守大门,还是真委屈你了,当然现在调换是来不及了,你今日先守住大门。等到今日打退来犯之敌,我在奏请大王给你调一个位置,今天晚上,我和你一块守在这大门后面,你可要让老娘看看,你的弯刀,是不是和你嘴皮子一样利索。” 阿卜杜尔难得豪气一次,拍了拍腰间略显破旧的牛皮刀鞘,伸出三根手指说道:“我阿卜杜尔能当上这个百长,凭借的可不仅仅是嘴皮子,我阿卜杜尔出生在马背上,六岁开始握刀九岁开始握弓,第一次杀人是十三岁,如今跟随大王已经十七年,亲手杀掉的西凉甲士已经有十三人,弯刀之下埋葬的西凉平民更是不计其数,今日阿卜杜尔就斗胆,让夫人看看末将的弯刀,到底是怎么割下这来犯之敌的脑袋。” 风月点头,感叹道:“我契戎之所以能令强盛大乾如此敬畏,依靠的就是咱草原的这股子气势啊,今日马场能不能守住,就仰仗诸君了。” 阿卜杜尔咧嘴一笑,拍着胸脯保证道:“夫人,我阿卜杜尔是一介粗人,也学不来那些官老爷们的豪言壮语,今日反正只要阿卜杜尔站在这城门后面,西凉贼就别想打开这方大门,阿卜杜尔要用自己手里弯刀让这些西凉贼知道,论到割脑袋,咱契戎男儿是他们的祖宗。” “有壮志是好事,但是也不可过分轻敌。”风月一边带着阿卜杜尔巡查着城门的防御一边轻轻问道,“城门这一块是重中之重,加上我带过来的人,也不过一百五十人左右,我怕来的西凉军太多可能会有危险,怎么样,要不要我再调几个百人队过来?” 谁料,阿卜杜尔却坚定地摇摇头,认真说道:“夫人,自从将军拿下这马场起,这大门便是由我来守着,所以这事儿我敢跟你打包票,这马场城门和一般城门不同,上面没法站人防守,我们能做的也不过是只有两件事,一是在两侧箭塔之上观察敌情及时向后方部队示警,二是不论如何也得撑过两刻钟功夫等到甲军三千甲士过来,做这两个任务,两个百人队其实已经有些浪费了,再调多的人过来,也是干看着帮不上忙。” 风月一边听着一边点头,等阿卜杜尔说完之后方才轻声开口道:“你是这方面的行家,我就不指手画脚了,只要咱这一百五十多人能及早发现敌人示警,那便是算把一半任务完成圆满了。既然如此,我今夜便与你一起,守着这城门。” 闻言,阿卜杜尔心中豪气万丈,正待开口再说些什么,却听到城外传来阵阵马蹄之声。 即使在雨夜行军,这支部队传出的马蹄之声依旧势如滚雷,阵阵连绵不绝,而随着这支部队的快速临近,地面上水洼里的雨水都伴随着这种节奏颤抖起来。 阿卜杜尔大惊失色脸色苍白如金纸,连说话语调都变了:“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把暗哨探马撒出去三里地,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就算今日下雨也不会阻挡狼烟信鸽才对!听这马蹄之音,恐怕这支部队最少也有三千余人,这三千人是他娘的哪里冒出来的!” 箭楼上自然有轮值甲士发现这一状况,正待敲钟示警之时,却被不知哪里飞来的一轮羽箭穿颅而过,只是一轮齐射,箭楼之上所有甲士顿时全部死绝。 风月弯腰,捡起落到自己身前的半支羽箭仔细擦拭着雨水,低头轻声说道:“或许,是咱内部出了细作吧,而这个细作,又是大王怎么都想不到的人。” 阿卜杜尔正待细细询问,却感觉心底一寒,再想反应却已经来不及,紫衣手里不知何时多出来一柄匕首,正好贯穿了阿卜杜尔的后心。 看着阿卜杜尔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捂着胸口倒在雨水之中,风月扔掉手里羽箭,面无表情地举手轻轻拍了三次。 霎时间,风月带过来的三十余名亲卫同一时刻抽出弯刀,对准身边那百余人狠狠劈砍了下去,这三十余名亲卫实力本来就强于这普通甲士不少,又是有心算无心之下,几乎只用了片刻功夫,阿卜杜尔麾下士卒就追随他们的百长而去了。 风月摆摆手,四条汉子扔掉手里弯刀吃力转动绞盘,刚刚合上的大门应声而开。 大门刚刚开起,便有一支风尘仆仆的骑兵连停都未停,直接鱼贯而入,这些骑兵俱是普通西凉士卒打扮,身披西凉甲腰配西凉刀,只是紫衣向来眼见,发现这些人甲胄刀鞘都有些生锈的迹象,似乎是被雪藏良久的样子。 进入马场以后,为首一骑抓住身上蓑衣往外一甩,露出他的本来面目,若是赵兴在这里一定会认出来,这个骑在马上雄赳赳气昂昂的将军不是别人,正是杨记牛肉铺的掌柜。 风月避让到路边,看着这四千骑兵披坚执锐汹涌闯入马场,神色却无半点变化,良久之后,风月才紧了紧身上已经溅上不少泥点的外衫,轻声唤紫衣道:“没什么好看的了,走吧。” 风月抬步,一脚跨过地上阿卜杜尔死不瞑目的尸体,带着紫衣盈盈离去。 第二百六十五章 收官(五) 子杨雄跨于西凉大马之上,手持西凉刀,右手攥缰绳。 在萼绿城做牛肉铺子掌柜十五年有余,杨雄闻惯了牛身上的味道,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马粪的味道,也没再奢求自己这辈子还能再跨上西凉马,握上西凉刀。 而四日前他收到谍子送来的密信之时,自己一人到伙房里翻来覆去看了半个多时辰,等到再次抬起头之时,四十二岁的杨雄已经老泪纵横。 杨雄是密影第一波的老谍子,在做谍子之前他是跟随刘苍城麾下的一个斥候,在一次战役中被流矢贯穿右臂,所以不得已才退出一线,最终被第一代斧骁挑中,加入了刚刚有了雏形的密影。 乾国立国两年,西凉是长安的心腹大患,顾淮高瞻远瞩,便把第一批谍子中的一部分瞒过了所有人撒到了西凉。如今经过十多年的时间过去,纵使密影谍子令江湖上所有高手谈之色变,但是这些谍子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爱恨情仇,如今还能与斧骁保持联系的,也不过是当初撒下谍子总数的五分之一罢了。 剩下那断开联系的五分之四谍子,有很少一部分是被挖出来和死于意外的,大多数都是有了妻儿老小,久而久之,便自动把联系断了。 按照密影铁律,不论是什么身份,只要是主动背弃的谍子,不论天涯海角,也得追查到底明正典刑。在来西凉的路上,斧骁秘密请示过顾仙佛,这些自动跳水的谍子应当如何处理,顾仙佛思考良久,还是没有狠下心来斩草除根,斧骁只是一个坚定不移的执行者,别说不能代替顾仙佛做出决策,就连建议也是提不得的,所幸这件事情过了十四五年,几乎已经被风沙掩埋,能记得这事儿的寥寥无几了,顾仙佛也就把这件事儿搁置了下来。 但是那还依然忠心耿耿的三十多名老谍子,每一个可都是密影的无价之宝,不到万不得已顾仙佛绝对不会动用父亲含辛茹苦埋伏了十四五年的暗棋,毕竟这种落地生根十年以上的老谍子,可是用一个少一个啊。 但是这次,为了格伦布达,顾仙佛一次性动用了两个十年以上的老谍子,堪称是下了血本。 这两个谍子的本名估计他们自己都记不清了,顾仙佛也只知道,这二人化名一个唤作杨雄,是萼绿城杨记牛肉铺子的掌柜;一个唤作风月,是帖龙儿的枕边人。 杨雄因为右臂被流矢伤过,所以如今是左手持刀,他伸出右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环顾四周。 马场里先是有着二百精通暗杀的西凉卫在兴风作浪惹是生非,然后是风月假传帖龙儿旨意命手下自相残杀,再加上有着原本就扎根在帖龙儿军中的老谍子煽风点火,现在马场里是一片混乱,杀人者被杀者搅到一起,雨水和血水混合起来,这个马场又重演了上一次帖龙儿攻打郭汝槐时的惨状。 有少数人正巧碰到杨雄带领进来的这四千兵马,还未惊呼出声,就被刻意安置在前面的一标箭术最好的弓手射出的铁箭穿颅而过。 杨雄收回目光,调转半个马身扫视着身后这些面相各异的四千兵马,面色平静声音雄浑:“各位兄弟,我杨雄出身密影并非军旅,也不会说一些鼓舞士气的话语,今日我就与各位简短说几句大实话,我知道你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前些年被秘密派遣到萼绿城的西凉军中精锐,有潜伏半年的,有潜伏一年的,也有潜伏两三年的,你们本是军中精锐,让你们不声不响地潜伏这么长时间,说你们心里没怨气,是假的。但是咱们既然当年选择了吃这碗饭,那么这件事儿,也就是咱本分了。你们中潜伏最多的,也就四年有余,而我,或许你们中很多人认识我,有很多人还吃过我做的酱牛肉,当然,也有很多小子是吃了老子的酱牛肉不给银子的。” 说到这里,杨雄麾下有些早已经相熟的甲士禁不住笑出声来,严肃的气氛也缓解了不少。 杨雄轻轻咳嗽一声,继续讲道:“而我,在萼绿城中做酱牛肉,已经做了十五年了,这十五年里,我有了自己的老婆,也有了自己的一双儿女,现在儿子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按理说,我怎么都不该因为王爷的几行书信就抛家舍业的来到这马场之中重新拿起西凉刀。但是今日,我杨雄来了,不仅我杨雄来了,咱四千袍泽都来了,我说这些,不是为了邀功,也不是为了比惨,而是想提醒大家,咱们蛰伏这么久,到底是为了什么?今日披坚执锐到了马场之中,又是为了什么?” 杨雄沉默片刻,最终调转马头,面向一片混乱的马场,高高举起手里的西凉刀,大声喝道:“若是没想明白这个问题的,就留在这里慢慢想好好想,若是想明白了的,便举起手里的西凉刀,让这群草原蛮子知道,谁才是玩刀的祖宗!” 杨雄一夹马腹,率先一骑冲出,只留下四个字留在原地:“赳赳老乾!” 四千甲士同时举刀,裹挟着还带着三分寒意的春雨发动凌厉冲锋,嘴里也只是仅仅吐出四字:“共赴国难!” 在杨雄带领下,四千阔别沙场已久的甲士列成一个简单冲锋战争,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便朝混乱的马场冲锋而去,这四千甲士尽管阔别沙场已久,但是这马上作战的本事就像游泳,只要学会了就很难忘记,如今让他们一握到缰绳,之前在骨子里沉睡了许久的暴戾因子瞬间便苏醒过来,结成的冲锋战争虽然是最简单的梯次冲击战阵,但是这个战阵中的所有甲士却宛如一体,战马的冲锋速度、挥刀的高度都在一个近乎精准到恐怖的水平高度上,只用了一刻钟的功夫,便完成了从门口到马场中央的冲锋,而这四千甲士也在这一刻的时间里,被凝练成了一个甲士。 而那些还在拼命围杀图巴萨手下的那些草原蛮子,看到沉默冲击过来的四千骑兵,表情骇然脸色绝望。 第二百六十六章 收官(六) 兵杨雄带领着沉寂了数年之久的四千骑兵展开梯次冲锋的所有画面,被蹲在山坡上的洪兵甲尽收眼底。 此时洪兵甲早已脱离危险,为了不引人瞩目,他甚至扔掉了那一双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宣花板斧,只是在腰间别了两把弯刀——毕竟他习惯了双手作战,对敌之时若是左手里没个家伙,他还真不适应。 在洪兵甲的周围,倒伏着四五具契戎蛮子的尸体,看这些尸体的模样,俱是被利器或抹过喉咙,或洞穿心肺,从这干净利落的手法上来看,便可知是出于西凉卫之手了。 于和光站在洪兵甲身后,腰间也配了一把草原弯刀,脸上与胸前还沾着些许新鲜血迹,应当是刚刚屠杀回来。 洪兵甲挠了挠头,伸手指了指下面的四千骑兵,笑道:“老于你看,这四千骑兵犹如神兵天降,不仅打了这些契戎蛮子一个措手不及不说,更是从门口到战场中央,宛如一柄冷刀子切到了热黄油里面,直接把整块战场切割成了两块,这种作战手法与把握战机的本事,不是老兵油子,做不出来。” 于和光举目远眺,看着那四千骑兵终于抵达马场中央的混乱之中,手里有些锈迹斑斑的西凉刀收割起人头来却格外爽利,契戎蛮子马上功夫可以说是一流,但是下马之后的本事就差了些,大乾之中那些耗费无数前辈心血与生命总结出来的步卒对抗骑兵的经验他们更是一知半解,所以面对这来势汹汹且速度已经提起来的四千骑兵只有少数人能提着弯刀冲上前去或砍马腿或割马腹,大多数人还都是选择收起弯刀转身就跑,都在心底以为这图巴萨勾引的西凉甲士已经杀到了马场中央。 收回目光,于和光点点头说道:“能否在混乱的战局中嗅出破绽的味道,并及时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战机主动出击,这算是考核一个优秀将领的核心素质之一,这四千骑兵展开的冲锋看似简单,但是你看细节之处却处理的很到位,不论是袍泽之间的互相配合还是冲锋之时的围三放一,不难看出这是咱西凉军中精锐甲士出身。只是这个战阵冲锋爽利则爽利,但是这四千甲士却没有龙枪在手,阵头锲进战场中后极易被拖慢步伐,若是冲锋的速度慢下来,那这四千人很可能被反应过来的契戎蛮子包了饺子。” 洪兵甲随意扯了跟牧草在袖口擦了擦放进嘴里,一边咀嚼着这尚且带着雨水与血气的青草味道一边慢慢说道:“事急从权嘛,现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就要当断则断,这群甲士舍弃了后路只求冲锋,是因为他们战前得到了消息,或者有信心,他们不会成为一只孤军,肯定会有袍泽来给他们收拾这些烂摊子。” 一名满脸是血的契戎蛮子从斜刺里闯出来,看到山坡上一蹲一战的两个悠闲“袍泽”愣了愣,张牙舞爪地正想说些什么,于和光却已经率先摘下腰间弯刀握在手里,右腕一抖弯刀便朝着那名契戎蛮子电射而出,力道之大直接贯穿那名契戎蛮子胸膛大半截。 于和光转身大踏步来到那名契戎蛮子身边,看着那名契戎蛮子躺在血水中的脸庞有些意外的发现他竟然年轻得很,撑死也就时十六七岁的样子,此时这个原本应该享受着大好时光的少年郎,正满脸绝望与不甘地躺在冰冷的山坡上等待死亡的降临。 不过对此于和光也只是仅仅感叹一声,心里并没有什么妇人之仁的想法,只是自言自语地喃呢一句:“下辈子投个好胎。”便弯腰把那口厚重的弯刀从那名契戎蛮子的胸膛上拔了出来,这个过程又带起了一捧不小的血雨。 拿起弯刀的于和光本想转身离去,但是想了想还是驻足弯腰,伸手把那名少年郎死不瞑目的双眼合上。 山坡上这二人此时万万没有想到,帖龙儿最中意的小儿子就在谈笑之间被于和光随手一刀灭掉。 洪兵甲把这一切尽收眼底,笑道:“咋啦老于?看到这小子于心不忍了?” 于和光转身回到洪兵甲身边,咧嘴一笑:“哪能啊,只是刚才突然想起我家小子了,他今年也是这么个年纪,虚报了年龄入伍已经半年了,不过一直驻扎在青木郡那边,我也没机会过去看看他,这小子在家可是娇贵的很,我原本以为他到了军中哪能吃得了这份苦,也就一两个月就回来了,可没想到这小子硬是咬着牙挺了下来,我是高兴得了不得,可就是他娘,每天在家里担惊受怕的,光烧香已经烧了我半年俸禄了。” 于和光说起自己儿子,面上的骄傲之色根本遮掩不住,洪兵甲笑了笑,面色有些黯然。 于和光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岔开话题道:“老洪,我看下面的时机也差不多了,咱龙马营也别在后面看戏了吧?咱这些小子们早就都嗷嗷叫了。” 洪兵甲笑了笑,伴随着他站起身的动作腰间两把弯刀叮当作响,眯着眼睛打量片刻,洪兵甲方才沉声说道:“现在这四千甲士虽然已经大致把战场分割完毕,但是这马场占地八千余亩,又有精兵一万两千,若是想毕其功于一役,不能心急。老于,传令下去,让咱们龙马营的小子们把刀磨得快一些,半个时辰之后,你率六百骑去接应这下方兵马。” 于和光微微一怔,问道:“那老洪你呢?” 洪兵甲吐掉嘴里草渣,狰狞一笑,杀气凛然道:“龙马营做惯了先锋营,从来没有给别人擦屁股的习惯,我带着剩余甲士绕过中央,直取马场中军大帐!老子要拿着帖龙儿的狗头,祭奠郭汝槐将军的在天之灵!” ———— 洪兵甲的愿望很迫切,只是老天却不打算遂他的愿。 就在于和光转身传令的的那一刻,帖龙儿被手下亲兵搀扶着已经钻入了地道。 这个地道是由郭汝槐占领马场以后,遣最可靠的亲兵秘密花费五个多月的时间挖出来的一条从马场中央通向外面的逃生通道,这个地道是马场的核心秘辛,只有郭汝槐等少数人知晓,原本是想留着以备万一,但是帖龙儿当时进攻马场太过突然,再加上当时的八千西凉军由上而下俱都死战不退,所以这马场中的地道竟然是一直没有用过。 帖龙儿之前为了杀出重围身先士卒,砍断了三把弯刀的情况下才带着亲卫杀了出来,尽管帖龙儿实力不弱,但是今晚遇到的情况实在危急,帖龙儿在砍断第三把弯刀的时候,便被一名隐藏许久的西凉卫以一指洞穿小臂。 而帖龙儿这等地字高手虽然实力卓绝,但是却还未达到天字高手那一般可以一气连绵不绝的地步,被这一指击中大穴,帖龙儿原本矫若游龙的身姿顿时迟钝下来,在短短片刻功夫里,便受了两刀一剑,得亏着亲卫拼死把帖龙儿抢了出来,这才没让他们的大王葬身于乱刀之下。 幽深的地道里,一名亲卫手持火把走在前面,脸色煞白的帖龙儿由两名亲卫搀扶着紧随其后。 听着头顶传来的阵阵马蹄冲刺之声与喊杀之音混在一起,帖龙儿心如死灰,汉人所言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这句话还真是有道理,若非风月竟然是大乾埋下的钉子,被帖龙儿打造的如铁桶一般的马场肯定不可能被如此轻松地撕开一个口子,若是没有这个致命缺口的出现,任西凉再来四千人,帖龙儿也能坦然面对。 有些时候行军打仗就是这样,一招失手,步步失手,直到满盘皆输。 重重地叹了口气,帖龙儿现在开始想些更现实一些的问题,马场丢了,左贤王肯定震怒,车裂那都是往轻了说,而自己之前为将之时太过阴鸷酷烈,同僚别说帮自己说话,落井下石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既然如此,草原肯定是不能回去了,幸好自己做万夫长的这些日子里攒下了一份不薄的家底儿,有这些真金白银在,自己哪怕什么都不做,后半辈子也能让自己衣食无忧吃穿不愁。只是若是自己就这么撂挑子不干了,左贤王肯定会追杀追杀自己到天涯海角,那么只能在走之前,杀死一名亲卫让他换上自己的衣服,把脸划烂然后往火堆里一扔,能不能瞒过左贤王,就看天意了。 想到这里,帖龙儿才轻轻出了一口气,嘴角也悄无声息地勾勒出一个笑容出来。 娘的,老子这大半辈子都在行军打仗了,这悠闲富家翁的日子还真没过过,你们爱做哪些殉国的勇士你们就做去,老子不陪你们玩了。 但是刚刚转了一个拐角,帖龙儿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顾仙佛笑容满面地坐在一张尚且带着血污的桌子后边,一边吃着热气腾腾的牛肉锅子一边热情招呼道:“来啦?等你好久了你看,别看这马场里的战马成千上万,但是要弄点肥牛出来,还真不好办,快坐下吃点。” 帖龙儿心中震怒,不待他吩咐,手下十余名亲卫便齐刷刷的抽出弯刀杀气腾腾地围了上去。 顾仙佛依旧笑眯眯地涮着牛肉,手边酒樽里竟然还盛着二两黄酒。 两名亲卫对视一眼,怒吼一声便挥动弯刀冲了上去,尽管这两人都是玄字武者,但是此刻舍生忘死之下招数威力自然大增,又是本着换命的心思去的,两柄弯刀竟然在空中发出刺耳尖啸。 一柄弯刀砸向顾仙佛头顶,一柄割向顾仙佛喉咙。 顾仙佛低头挟了一筷肥嫩多汁的肥牛在碟子里的酱料中蘸了蘸,满脸享受地放到嘴里。 就在这两柄弯刀马上就要建功之际,一口饱经风霜的西凉刀自斜刺里骤然挑出,随手便磕飞两柄势大力沉的弯刀,而后狭刀回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飘飘划过这两名亲卫喉咙。 待到虎头儿的身影总阴影中慢慢走出以后,这两名亲卫才捂着喉咙双双倒地。 顾仙佛遗憾地看了被溅射进去一捧鲜血的锅子,搁下筷子感叹道:“可惜了,你是没口福了,这锅子可是我千里迢迢从西凉带出来的,不过也没关系,人血牛血都是血,洗洗还能用,你说呢?” 帖龙儿拨开亲卫走了出去,重重冷哼一声道:“今日我帖龙儿败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堂堂一个西凉王,为何还要这般侮辱于我?!” 顾仙佛抬头,惊诧问道:“你认识我?可我不记得与你照过面啊。” 事到如今,帖龙儿索性放开手脚,在顾仙佛对面大咧咧地坐下,冷声道:“你这黄口小儿的画像早已经传遍我契戎男儿手中,别说是我,就算我麾下千夫长百夫长乃至斥候都对你模样烂熟于心,顾仙佛,你等着吧,只要我契戎男儿一日没死绝,你就得一日活的提心吊胆,或许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的人头,在草原上很值钱,值钱到能让所有勇士奋不顾身地都要割下来。” 顾仙佛面露惊喜,随即羞赧笑道:“真的?本王在草原上已经这么出名了?这真是一个意外之喜啊!” 第二百六十七章 收官(终) 道帖龙儿脸色又白了三分,差点气得背过气儿去。 顾仙佛哈哈一笑,轻声道:“开个玩笑而已,莫激动莫激动,帖龙儿,据我所知,你也算是个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的男人了,今日怎么表现如此不堪,是想示敌以弱好让我贪功冒进,还是原本就是一沽名钓誉之辈?亦或是……” 帖龙儿浓眉一竖冷喝一声打断顾仙佛话语,态度强硬道:“顾仙佛,你莫要欺人太甚,现在虽说我算是你的阶下囚,但是也别当我是好相与之人,我大杀四方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胎肚子里转筋呢,若是把我逼急了,别的我做不出来,但是溅你一身……” 顾仙佛抬头轻轻说了三个字便打断了帖龙儿的豪言壮志:“你怕死。” 帖龙儿霎时住嘴不语,一言不发地看着顾仙佛。 顾仙佛保持着之前的态势,平静说道:“我父亲曾告诉过我一个说法,他说这人啊,没有怕不怕死这一说,你都得分情况去看,若是赤裸裸的一个人,那性命想拿便拿了去,倒是也爽利。但是在这阳间的羁绊越多,就越不愿意往阴间走一遭。就拿你帖龙儿来说,若是你还仅仅是刚从那个早已灰飞烟灭的小部落里出来的……背叛者的话,我如此羞辱于你,你定当会拍案而起与我计较到底,但是你现在,可是一个堂堂的万夫长了,想喝什么酒便喝什么酒,想玩什么女人便玩什么女人,你还舍得死吗?别口口声声说什么契戎男儿,就算你身边的亲兵随意挑出一个来,血性也是你的千百倍。” 顾仙佛所言虽然语调平静,但是却字字诛心。 帖龙儿垂首沉默良久,而后抬头,先是轻笑,再是大笑,中气十足的笑声传遍整个地道,回音缭绕不绝。 顾仙佛并不打断这帖龙儿状若疯癫的行为,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良久,帖龙儿都笑的眼角飙出了泪花才止住笑声,看着对面的顾仙佛,敛起笑容一字一顿道:“顾仙佛,你说的一点也不错,我本想反驳你,但是都到了今天这个境地了,面子不面子的,也就无所谓了,我知道你既然肯在这里摆下黄酒和牛肉锅子,就说明一个活的帖龙儿比一个死的帖龙儿管用的多,我之前做派,只是为了待价而沽罢了,现在说吧,你到底对我这个阶下囚,打得什么主意。” 顾仙佛展颜而笑,这次笑容异常开心,一看便可知是发自肺腑,他伸手按了按太阳穴,笑眯眯道:“既然你有这个想法,那便最好不过了,但是你的事情,咱们等会再谈。这家族大了,难免出一两个不听话的后生,我得先处理一下家务。” 帖龙儿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顾仙佛此言何意。 顾仙佛向着虎头儿微微颔首,虎头儿点头应是,随后便向后方轻轻发出两声鸟鸣之音,过了片刻功夫,地道一个隐蔽出口便被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看到出现在地道里的这个人款款走来,帖龙儿双目圆睁,表情之上浮现出诧异、恼怒、愤懑等五光十色的神采出来,帖龙儿狠狠一拍桌子,怒道:“顾仙佛,只要你把这个贱人交与我处置,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都依你!哪怕你问我要左贤王在边境的驻防图,我也能给你画出四分之一来!” 风月却是看也不看那盛怒的帖龙儿一眼,表情平静地走到顾仙佛身边,弯腰附耳说了句什么话之后,便站起身子恭敬立到顾仙佛身后半步之处。 顾仙佛表情波澜不惊,低头把玩着手指轻笑道:“帖龙儿,我们乾人讲究一日夫妻百日恩,风月陪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你怎地这么薄情寡义?大老爷们输了就是输了,只要没死,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把这份失败归咎在一个女子身上,是不是,太不讲究了一点?” 帖龙儿深呼吸数次,才平复下激动心情,冷笑道:“顾仙佛,这里举头不见日月,你也不用在这里假惺惺地装圣人君子,你之前没俘虏过万夫长吧?左贤王的边境驻防图,那可是百万两黄金都换不来的宝贝,你能不动心?行了你也别演了,赶快……” “帖龙儿。”顾仙佛拉长语调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身后虎头儿虽然跟随顾仙佛时间不长,但好歹是个差点坐上魔刀第十把交椅的天字高手,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当下手持西凉刀前跃出两步,只见电光火石只见,帖龙儿两条胳膊的大筋已经被其挑断。 秦朝之时分天下武夫除了大小宗师之外,其余皆为四品十二重,天字与地字能以这天地二字命名,也间接说明了这二者之间的差距比任何两品的差距都要大的多。帖龙儿只是一地字高手,就算在全盛时期也不是虎头儿这种魔道老魁的几回合敌手,如今更是已经身负重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柄极其普通到配不上自己身份的西凉刀活生生把自己两条大筋挑断。 不过帖龙儿也算是个汉子,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剧痛尽管牙齿几乎咬碎额头上已经冷汗津津,但是好歹没有喊出声来。 帖龙儿带来的亲卫惊呼一声便要上前护驾,虎头儿只是简简单单地看了他们一眼,这十余人便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顾仙佛微微一笑,拿过虎头儿手里的西凉刀把玩片刻,然后对虎头儿笑道:“刀耍的不错,就是这口西凉刀材质普通,承担不了你一半内劲,若是你全力施展开来,恐怕这口西凉刀还未伤敌就已经碎了。府里还有一口古刀,是我从长安带回来的,名唤‘腥月’,曾是魔道第三人菩提子的佩刀,如今还算保养得当,你回去后先拿去用着吧。” 谁料,面对这份天大殊荣,虎头儿却抱拳弯腰道:“启禀王爷,在虎头儿走投无路之际,是王爷的西凉卫给了在下一片容身之地,此等恩情,虎头儿已经无以为报,又怎的能取一口如此珍贵名刀?况且虎头儿自从改名之日起,便决心以后只是一普通西凉卫,这西凉刀跟随虎头儿多年,虎头儿使得正爽利,就先不换刀了,虎头儿不识抬举,还望王爷莫怪。” 顾仙佛笑着摇摇头示意无妨,把刀身上的血珠甩干净后,亲自替虎头儿插回鞘中。 帖龙儿全力催动所剩不多的内劲聚集在伤口之处止血,已经无力再开口多言,只是看向顾仙佛的目光由原来的桀骜不驯变成了既惊且惧。 顾仙佛淡然道:“你以为你值多少斤两?把你往密影手中一放,你信不信不出三日,你连你在床上用什么姿势都全撂了?风月是本王手中不可多得的老谍子,之前的事情是任务所需,我不追究,但是方才你既然知道她身份,还敢出言不逊,断你双臂,算是稍作惩戒。” 帖龙儿咬牙低头,不知内心在想些什么。 顾仙佛不再看他,反而把目光投向亲兵之中。 风月上前两步,微微叹了一口气,柔声道:“紫衣,你是自己出来,还是我唤你出来?” 原本动弹不得的十余名亲兵之中,一身材瘦小的亲兵拨开众人走了出来,尽管他脸上故意抹的黑一道白一道,但是顾仙佛还是一眼便看出,这人不仅女扮男装,生得还十分俏丽。 风月微微一叹,自嘲道:“房主派你来助我,没想到给我派了一只白眼狼过来,虽然这个问题问得有些俗气,但是我还是要问一句,为什么?” 紫衣低头,沉默不语。 风月见状,也不再问,只是在心底暗叹一声情刀杀人不见血之后,便躬身向顾仙佛请罪道:“主公,紫衣是我属下,她变色之事,我之前全无预料,是我犯了失察之罪,幸亏主公明察秋毫,才没让这丫头奸计得逞。” 顾仙佛摇摇头,看着紫衣轻声说道:“这事儿错不在你,你无须自责,紫衣,你的天赋确实罕见,若是稍加培养,定能变成一个一流谍子,只是你现在心性未定便被放出来,你的房主有错,我回去自会责罚他。至于你……” 顾仙佛顿了顿,拍了拍虎头儿右手,吐出三字:“杀了她。” 顾仙佛话音刚落,虎头儿的西凉刀已经电射而出,紫衣尽管拼命阻挡,但是无奈实力相差太大,在虎头儿一刀之下,还是逃脱不了香消玉殒的结局。 有错的要责罚,有死罪的要领死,这便是密影的规矩。 紫衣缓缓倒地,临死之时双眼还望着帖龙儿,眼眸里没有半分痛恨愤懑,只有平静与一丝丝的平安喜乐。 顾仙佛重新把目光放在帖龙儿身上,轻声道:“我本想放你一条生路,你堂堂一个万夫长,回到草原之后哪怕改投右贤王,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但是,风月刚才带回来消息,于副校一刀杀了你最钟爱的小儿子,所以,你恐怕是不能回草原了。” 帖龙儿心中惊怒交加,自然能听出顾仙佛言外之意,当下也不管自己还在疗伤止血,立即开口争辩道:“不,我不在乎此事,别说什么小儿子,就算你把我亲属都杀光了,只要能让我活下来便好,这种事儿我又不是没做过。” 顾仙佛平静点头,说道:“你说的话在理,我也知道你确实做过,但是方才我就已经说过了,你已经不是先前的你了,你现在说着不在乎,等你回到草原之上,难保你会生出别的想法,做谍子的,最忌讳像紫衣一样,三心二意。这份险,我不能冒。所以,帖龙儿,安心去吧。” 帖龙儿心中寒意凛然,慌忙大声说道:“郭汝槐并非死于我手,而且我还厚葬了他!” 顾仙佛点头,道:“我知道,但是你还是要死。” 帖龙儿再不敢面对现实,也听出了顾仙佛坚定的杀心,当即便瘫倒在座位之上,抬手指了指风月,惨然笑道:“想不到啊想不到,你我剥去面具第一次见面,你便带来了一个能置我于死地的消息,好,很好,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啊。” 风月只是微笑,并不言语。 帖龙儿精神濒临崩溃,他突然冲着顾仙佛嘶吼:“我不甘心!拼什么输的是我!我不甘心!” 顾仙佛站起身,微笑扔下八个字:“你不甘心,关我屁事。” 第二百六十八章 春光明媚 次日清晨,春光明媚。 格伦布达的厮杀持续了整整一夜,说是厮杀也不恰当,前半夜马场中的契戎蛮子还能凭借着人数优势偶尔做些反击,到了后半夜已经演变成一边倒的屠杀。 洪兵甲刘细君二人谋划与杨雄不谋而合,均是围三放一,过了午夜时分,知晓大势已去的契戎蛮子便开始溃不成军的逃散出马场,洪兵甲与杨雄碰面之后稍作合计,便敲定了一份简单却有效的作战计划:由杨雄与刘细君带领那四千甲士在格伦布达安营扎寨,一边肃清里面的残余契戎蛮子一边等着西凉军大部队过来接手马场防御,而洪兵甲则率龙马营与景洪营两营对溃逃出马场的六千契戎蛮子赶尽杀绝。 这份差事是洪兵甲的拿手好戏,这六千蛮子看似人多势众,但是却已经丢盔卸甲并且气势全无,看到后方三千全副武装的西凉骑兵追杀过来,一个个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般玩命儿奔跑。 洪兵甲是一个合格的猎手,面对猎物有着充足的耐心,当下便把龙马营与景洪营的三千人马分作十支小队,先是利用硬弩大弓泼洒箭雨的方式,把这六千契戎蛮子像驱赶羊群一般割裂成互不联系的十余部分,然后再命令麾下甲士收起硬弩大弓,仅仅凭借手中西凉刀展开剿杀。 洪兵甲亲率景洪营,于和光统领龙马营,二人分两部分紧紧咬在这六千契戎蛮子后面,并不贪功冒进,而是采用快刀子慢割肉的手法,每次冲击只是绞杀一百左右的契戎蛮子之后便立即降低马速再遥遥缀在后方,并且对于丢盔卸甲脱离大部队逃散的散兵游勇视而不见,如此一来既能保证麾下甲士有着饱满的战力,又能给予这些玩命奔跑的契戎蛮子一丝希望,让他们不至于作困兽犹斗。 如此追杀持续了两个多钟头,被西凉军直接绞杀的契戎蛮子其实不多,大多数都是看到洪兵甲一行人对于脱离大部队的散兵游勇视而不见后直接扔掉弯刀扯掉皮甲往路边奔散了。 洪兵甲确实对这些人视而不见,但是这却并不代表这些残兵能逃出生天,在洪兵甲率领的三千骑之后,还有二百精通杀人手段的西凉卫,无声无息地掩杀过来。 此时洪兵甲面前虽说还剩下接近一半的契戎蛮子,但是这三千人早已经在长途奔袭中累的精疲力尽口吐白沫,而西凉军的三千甲士也因为彻夜作战已经累得疲惫不堪,全仗着一股子气势撑着,恐怕再拖下去便会发生变故,洪兵甲当即便发出总攻信号,三千余铁骑把马速瞬间提起来,挥舞着手中的西凉刀如农人割麦一样便开始收割战功。 三千骑兵对阵同等数量的步卒几乎已经稳操胜券,更何况一方还是士气正旺的精锐骑兵,一方则是丢盔卸甲的残兵败将,若是这一仗还能打输的话,不用别人开口,洪兵甲自己肯定会主动自刎以谢天下。 半个时辰之后,从马场跑出来的六千契戎蛮子被绞杀殆尽。 洪兵甲轻轻勒住胯下已经疲惫不堪的西凉大马,还未待出一口气,便看见刘细君派出来的探马已经来到身边。 这名探马带来的消息又让一夜未睡的洪兵甲把心提了起来。 王爷不见了。 确切的说,与王爷一同不见的,还有一个名唤虎头儿的天子高手,和……一辆牛车。 洪兵甲伸手狠狠揉搓了两下脸庞,放下手掌后在心中唯有苦笑。 咱这位王爷也实在太跳脱了点。 ———— 在格伦布达通往西凉青木郡的一条宽敞官道之上,并不怎么得见行人,毕竟这条官道虽然宽敞,但是周围没怎么有驿站客栈,两两客栈之间往往相隔数十里,偶有行人也都是步履匆匆形容枯槁,似乎是发生了不得已的大事才徒步前行如此之远的路程。 既然没有行人,这条官道上占大多数的自然是呼啸而过的骏马与马车了。 西凉临近草原,又盛产不论是速度还是耐力在整个大乾都首屈一指的西凉大马,所以西凉马术自然风行,富庶之家不论男女,大多数都会几手驭马之术,中产之家也基本都有一辆属于自己的寒酸马车——毕竟地处西凉,购买和喂养马匹的花费,其实并不多。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西凉人对“马”的嗜好当真到了痴迷的程度,现在在大乾的膏粱纨绔中,唯有四样宝贝才真正能衬得起身价:关外的鹰、长安的犬,江南的蟋蟀、西凉的大马。 这四样东西在那些每天只知道拿吃喝玩乐当做主业的纨绔圈子中,当真是如供奉之物一般神奇的存在,谁若是能集齐了这四样中的“名器”,不管你家世如何,起码带着出去都倍有面子。 西凉的将种子孙前些年也是极好驯马驭马赛马,但是由于骑着大马驰骋太容易伤及无辜,顾仙佛三年前便下严令整治,导致这些年几乎很难再见到数十骑汗血宝马一同在官道之上策马扬鞭的场景。 不过这也难不住那些挖空了心思就想着吃喝玩乐的大爷们,你不让纵马,我们驾车总行吧? 如此一来,西凉之地便对于马车拥护的风潮又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甚至还有好事者对于马车也分出了一个四品十二重,从车辕到车轮,事无巨细皆有文章,传到顾仙佛耳朵里的时候,顾仙佛也只是对这群只知道胡闹的王八蛋一笑置之,并没有多加斥责。如此一来,便形成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西凉之外追求西凉大马;西凉之内追捧西凉马车。 纵观在这个官道上来来往往的马车,便可见一斑,有镶金戴玉的宝马香车;有自秦朝传下来的楠木老车;甚至有一辆仪态模样与周天子座驾一样的周车——亏得也就是在西凉这些小王八蛋敢如此肆无忌惮,若是放在长安,那至少也是一个全家抄斩的罪名。 在这些来去如风的马车中,有一辆慢吞吞的牛车格外引人瞩目,这辆牛车外表上看上去倒是还算过得去,不论是车轮还是车辕都勉强可以入目,但是这拉车的老黄牛,却真是当得起这个“老”字了,看它走一步歇两步的架势,估计还没人走得快,真不知道这驾车的剽悍汉子把这牛车带出来是为了干嘛。 你若真想赶路,就算是买不起马车,可西凉也新建了不少的车行,虽不说贯穿南北直达东西吧,但是也好歹有名有份的地方都有通达,你赶辆牛车混在这马车之中,还不嫌害臊? 顾仙佛躺在牛车之中,舒服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这个牛车无篷,只有左右后三面有三个四场长的木板围着,所以顾仙佛即使躺着,也能看到这官道上的人来人往。 虎头儿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老黄牛,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几乎是把憋屈二字写在了脸上,过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这老黄牛再次撂挑子罢工转身去吃路边的花花草草,虎头儿这才忍不住,低声说道:“爷,哪怕您不想引人瞩目,可咱随便弄辆熟马出来拉车也好啊,您看这老黄牛,走一步歇两步,等咱赶到十里之外的那个客栈,恐怕都得半夜了。” 顾仙佛舒适地翻了个身,感受着暖洋洋的春光尽情洒在自己身上,洋洋自得道:“不引人瞩目个屁!爷要的就是惊世骇俗标新立异,你看这官道之上来来往往的全是高头大马,突然出现咱这一辆牛车,是不是那些藏在车里的小娘子都面目含羞的看着咱们了?” 虎头儿被顾仙佛这句话噎得不轻,转身看了看刚刚过去的一辆秦制马车,里面是有一个皮肤嫩的能掐出水来的小娘子不假,但是这小娘子却是坐在一白衣公子哥儿腿上,对这辆牛车哈哈大笑。 虎头儿转身看着顾仙佛,认真说道:“爷,我虎头儿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了,您觉得是我见过的最没架子、脸皮最厚的官老爷。” 顾仙佛懒洋洋地踹了虎头儿一脚,翻了个身趴在挡板上看着路边的风景,笑道:“架子有个屁用,这个脸皮最厚嘛,我就当你是夸我了,暂且勉强认下了,虎头儿,不要急,老话说得好,欲速则不达是不是,你啊,安心驾车,咱这一路上,且走且看,且吃且玩,爷的好日子不多啦,掐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等回到西凉,就没这些清闲日子喽。” 尽管顾仙佛说着云淡风轻似乎是在开玩笑,但是虎头儿却从中听出了那一份压抑与疲惫,不只是虎头儿,可能所有人看着他把契戎蛮子玩弄于鼓掌之间。看着他和五六十岁的老狐狸谈笑风生勾心斗角,看着他一个人挑起一洲三郡的大梁,都会下意识忘了,这个天下第一谋士的长子,西凉之地的土皇帝,今年才刚刚二十三岁。 虎头儿微微抿了抿嘴,悄悄松了松缰绳,突然觉得就算再走慢些有何妨?咱可是有幸与王爷独处一路的人。 而且还是史上最年轻的异姓王。 第二百六十九章 道德宗 老黄牛确实没有辜负虎头儿的期望,虽说吃完了路边的花花草草开始上路了,但是赶路的速度却比之前又慢了三分,虎头儿心中盘算着,着这个速度下去,咱就只能今夜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了。 转眼间到了晌午时分,牛车速度本来就慢,索性虎头儿也就不停车了,接过顾仙佛递过来的半只叫烧鹅,借着手边的水囊边吃边赶路。 顾仙佛在牛车之上盘膝而坐,一边就着饼子啃着手里剩余的半只叫烧鹅一边似无意间问道:“虎头儿,我之前也听过你名号,算是个一天一地的真豪杰,到底出了何事,能逼得你远走他乡,改名换姓来到这西凉卫中做一普通谍子?若非玉门关马贼那一战,我还不知道西凉卫中竟然藏着你这么一个大杀胚,今天路上就咱们两个人,要不,你说说?” 虎头儿咽下嘴里半口烧鹅,仰首灌了一大口清水,沉默片刻后望着前方道路,悠悠道:“王爷问这些,是怕我虎头儿之前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或者怕虎头儿藏在西凉卫中别有用心吧?既然这样,那我便说一说,嗨,其实也没啥好说的,一个俗气到骨子里的故事,无非就是我碰到一个绝色女子,不仅长相漂亮而且一身轻功也是出类拔萃,江湖好汉抬举,便送了她一个‘云中燕’的名号。这云中燕当年为了一件琐事追了我三天三夜,横跨半州的距离却还是不放弃,我呢,当时也是涉世未深,与这姑娘一来二去的,也就产生了情愫,不过我当时怕她对我有什么误解,并未说明我的真实身份,就说我是一江湖散人罢了,而她呢,也当真了,我们两个便在东陵雪山之巅,以圆月为媒成亲了。” 顾仙佛边撕扯着手里筋道十足的饼子便含糊不清道:“听到这里,似乎是一个神仙眷侣的美妙故事。” 虎头儿笑了笑,似在讲述旁人事情一般波澜不惊:“说书人不是讲过,这世间万事万物啊,大多逃不过‘美中不足,好事多磨’这八个字,如此想来,还真是恰当,大约我成亲三年后,宗门传来密信,说是魔道十子要换届了,王爷或许不知道,我师父是上一届的魔道十子中的第十子八臂剑皇,因为玩剑玩的好,江湖好汉便送了这么一个名号,意思是说他出剑之时宛如有八只手臂同时挥剑,令人防不胜防。嗨,扯远了,继续说正事,我去往宗门之时,发现我师父八臂剑皇已经在收擂战中落败,生命垂危,对手却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无名小辈,这我怎么能忍?便想第二日去宰了那小子,但是我师父还未挨到天亮便去了,临死之时我师父告诉我,这次宗门汇聚,说是要选出新的魔道十子,但是其实另有隐情,让我不管一切赶快逃出去。” 虎头儿顿了顿,深呼吸两次才继续讲道:“师父养我长大教我武功,待我恩重如山,我一生最信师父。听师父话语之后便想连夜逃出宗门,谁料,在我经过一处亭台楼阁之时,却见我那娘……却见云中燕那贱人正在与一名公子哥儿耳鬓厮磨,我压住心中怒气悄悄潜伏过去,听了寥寥数语之后我便明白过来,云中燕原本就是朝廷一个名唤‘龙骑’的谍子机关里的一名钩子,她与我相识相知相恋全都是由龙骑一手策划,目的便是为了能更好的掌控住我。像她这样的钩子,龙骑这些年里撒出了不下百人,目标全都是我们宗门高层以及还算有潜力的年轻一代。” 听到龙骑二字,顾仙佛眉毛一挑,万万没想到,这件秘辛之中还能牵扯龙骑的影子,大乾赵家有四谍子机构,按照排名依次是:监察院、执金吾、虎贲以及龙骑,之前顾仙佛听父亲无意间闲谈说起过,龙骑实力之大势力之深,近乎等于前三家加起来的总和,密影这些年暗中曾与龙骑交手数次,均都是以平局告终。甚至到现在顾仙佛已经掌控了密影,却还是不知道龙骑的最高统领是哪位。 怪不得这些年一直未怎么见龙骑有任何动静,原来他们的主意竟然打到了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魔教身上。 虎头儿低头轻轻撕扯了一块烧鹅轻轻咀嚼着,一边缓缓说道:“我知道,民不与官斗,更何况我还是天下人眼中的魔教之人,所以我不敢声张,只是杀死了那名亭台中的公子哥,然后把云中燕带走,将她做成人彘,扔到最偏远的山谷里之后,便改名换姓继续浪迹天涯。龙骑肯定知晓他们计划已经泄露,但是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声张出去,所以他们也不可能光明正大的追杀我,但是龙骑本就是一个谍子窝,暗中的追杀更是让我不堪其忧,最后我实在没办法,才来到了这长安影响力最弱的西凉,改名换姓投入了西凉卫中。” 顾仙佛一直静静地听着虎头儿的娓娓道来,直到虎头儿说完之后顾仙佛也没有发表意见,只是一口一口的消灭着手里的饼子与半只烧鹅。 过了大约一盏茶冷热的功夫,顾仙佛才把最后一只鹅腿吮吸干净把骨头吐了出来,话锋一转问道:“虎头儿,我有一件事情很好奇,你们魔教,到底为何被称为魔教?是你们为了站稳脚跟自封的?还是因为功法太邪恶?或是造的杀孽太多?” 虎头儿一边驾车一边笑着娓娓道来:“王爷,您说,有哪个宗门吃饱了撑的去自封魔教啊?这不是与天下人为敌嘛,就算想站稳脚跟,那也不用采取如此极端策略啊,循序渐进岂不是更好?要说功法邪恶,先不说这功法是否有正义邪恶之分,咱就说说这这十几年前盛极一时的‘燃魂’,这可是出自禅宗;那几乎可与‘燃魂’齐名的‘圣人说’,那可是出自春秋学宫,这两个可都是赫赫有名的八大门派啊。而王爷最后说杀孽,若论杀力,天下门派之中自当属凌霄府第一,府中弟子各个都是杀胚,一心只为斩魔卫道,但是何为魔何为道,那还不是由他们说了算。” 顾仙佛拿出一根竹签剔着牙,靠在牛车边缘挡板上晒着暖和的阳光说道:“看来虎头儿是想给本王解开这个秘密了。” 虎头儿脸色肃穆,低声说道:“这本是我宗秘辛,不过既然王爷问起,虎头儿自要以实相告,只不过说来讽刺,现在大家口口声声所说的魔教,原名却是唤作‘道德宗’,大约在两百余年前,有一武功独步天下之大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便于晚年在在大秦安禄县开宗立派,名唤安禄门,门下有三宗:教化宗、劝诫宗以及道德宗,安禄门在大秦末年发展势如破竹,不出十年,门下弟子便遍布天下各地,据传在安禄门最巅峰之时,就连草原之上,也有我门十三个分舵。” 说到这里,虎头儿难得的神采飞扬,眼神遥遥望着西方,似乎是在品味着当年安禄门的无上风光,但是如今却也已经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 虎头儿收拾一番心情,继续讲道:“在秦朝末年,宦官专政外戚干权,天下百姓民不聊生,安禄门门人虽说大多都是一介布衣,但是既然身怀武艺,自然不能任由那些狗官仗势欺人鱼肉百姓,在安禄门第一任门主百年之后,第二任门主是一雄才大略之辈,一直在率领门下弟子反抗大秦暴行,当时大秦虽然已经气息奄奄,但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当时的安禄门便在大秦打压之下,一瞬间由雪山之巅滑落到十八层地狱,当时那赵内寺不仅杀人,尚且诛心,污蔑我安禄门是专门害人的邪教、魔教,赵内寺当时权倾一时,麾下应声虫自然数不胜数,久而久之,我安禄门这三字名号,便无人记得,再次提起之时,已经被天下人以魔教代称了。” 顾仙佛听完之后消化良久,方才叹息道:“好好一个天下门派魁首的安禄门,就这么被一个内寺压在了山下,世事难料啊。” 谁料,虎头儿却摇摇头,平静说道:“王爷这话,对也不对,安禄门当时虽然受大秦打压,但是狡兔尚且三窟,更何况安禄门门主都是极富远见之辈,怎不会留下退路?赵内寺只是把安禄门打倒在地,真正补上最后致命一刀的,是当时的中小宗门,这些宗门一直被安禄门压在头顶,原本安禄门势大之时,这些人唯唯诺诺毕恭毕敬。安禄门一倒地,这些人便又扔掉人皮,换上獠牙,拼了命的要啃下安禄门的一片血肉一块骨头,安禄门中的教化宗、劝诫宗,都是被这些中小宗派的联盟给攻破的,所幸实力最强的道德宗保存了一丝火种下来,为了能避开那些疯狗一般的围攻者,道德宗干脆抛弃安禄门的名号,奉当时的宗主为开派祖师,直接另立山门了。而当时围攻安禄门的那些中小宗派联盟也怕道德宗日后的报复,虽然联盟散了,但是基本骨架却保留了下面。” 虎头儿面带冷笑,铿锵有力说道:“这便是今日的八大门派雏形了。” 顾仙佛默然,心中却浮现出父亲当日说与他听的一句话。 自己人杀起自己人来,往往是最狠毒最爽利的。 第二百七十章 我叫老黄 在老黄牛的不懈努力下,顾仙佛两人终于成功走过了剩下十里路的三分之一。 眼见天色已经擦黑,老黄牛更是来了脾气,站在原地一个劲儿的直哼哼却不肯迈开步子继续前进,顾仙佛倒是躺在牛车之上铺垫的棉被里优哉游哉地数着天上零散的几颗星星,但是负责赶车的虎头儿却暗暗心急。 本来自己一人陪伴在王爷身边心里就已经惴惴不安,一到夜晚变数肯定又得增加不少,而若是王爷有个三长两短,西凉军那十万人得活吃了自己。 或许是虎头儿在心底的祷告起了作用,勉强驱赶着老黄牛又行了小半个时辰,天无绝人之路的,离着官道半里地之处浮现出一抹昏黄的灯光之色,这也是得亏在黑夜里,若是白天离着这么远还没有灯光引路,虎头儿也不可能看见。 有了这灯光引路,老黄牛这次走得也算来劲了些,虽然速度不快,但是好歹没有再像之前那么撂挑子不干。 为了以防万一,在刚刚入夜之时,虎头儿便挑起了一盏西凉军中特质的马灯挂在车辕之上作照明用,只是出来得及没仔细看,这马灯里面灯油却只剩下三分之一不到,直到把灯油差不多烧完之际,老黄牛才哼哼呦呦地来到那处灯光所在。 虎头儿勒住老黄牛率先跳下牛车,只见眼前十步开外是一所孤零零的宅院,占地不大修缮得倒是还算整齐,院门是常见的杨木门,看上面斑驳痕迹便可知用的时间不短了,在院子门口挑着一个颇具年代感的灯笼,想必之前的他们看到的灯光正是由这盏灯笼发出来的。 顾仙佛跳下马车整理整理衣衫,边走便问道:“大半夜的好不容易遇上一户人家,怎么不上前叫门?” 虎头儿退后两步护在顾仙佛身前,伸手指了指院墙旁边。 顾仙佛打眼望去,却见那院墙底下听着两辆空马车,前面一辆其貌不扬,但是顾仙佛是从长安纨绔堆里摸爬滚打起来的,自然一看材质便知道价值不菲,后面一辆略显宽敞,看车辕模样应该是双驾马车,车厢则打造得富丽堂皇,就差把“爷有银子”四字贴在车厢上了,乘坐这种马车出门的,不是艺高人胆大的高人,便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顾仙佛瞧了马车一眼便收回目光,笑道:“我说这等寻常人家怎么会在院子门口掌灯,原来是为了看护这两辆马车,虎头儿,你别看这两辆马车差别如此之大,但是我告诉你,前面的这辆马车,比后面这辆马车加上这栋宅子都值钱。今日相见也算有缘,去敲门吧,咱们看看驾驭这两辆马车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虎头儿半转身低声说道:“王爷,咱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些为好,这荒郊野岭的,出现一片宅院已经够蹊跷了,这院墙周围还停着两辆如此金贵的马车,如此一看,这里面的水恐怕深着呢。” 顾仙佛不在意地摆手而笑:“虎头儿,你还真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啊,无妨事的,咱出来走江湖的,虽说小心没错,但是也不能处处谨慎,再说这黑灯瞎火的,老黄又闹了脾气,咱们能去哪儿住?就在这院子里凑合一宿吧,大不了今晚咱小心些,明日一早起来马上赶路便是。” 听得王爷如此说法,虎头儿也不敢再坚持己见,内心横了横打定今晚彻夜不睡的主意后,才走上前去,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门。 这刚刚拍了第一下,顾仙佛还没听见人声,却先听见狗吠之声,顾仙佛在长安是玩狗的行家,架鹰斗犬偷香窃玉可是任何一地纨绔都必备的看家本事,更何况长安那的还都是纨绔中的纨绔。一听这中气十足的狗吠之声,顾仙佛便心中大喜,在心底已经断定这狗比起自己养的蛮溪来,恐怕也不遑多让。 顶着凶神恶煞的狗吠之声,虎头儿又接连拍打了三次,这时院内才传出开门之声,伴随着着脚步声传来的还有一句低沉的话语:“行了行了,莫敲了莫敲了,我这可是上好百年金丝楠木做的门,敲坏了你拿什么赔!” 那人声音越来越近,说到最后半句话之时已经传来了开启门栓的声音,那人话音落地之后,院门正好被打开。 这院子主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身披一身破旧羊皮袄,腰间还别着一个古铜色的烟袋锅子,与他裸露在外面的股同时各皮肤交相辉映煞是有趣,此人生得倒是还算面善,只是或许是饱经风霜的原因,刚刚四十余岁脸上已经布满皱纹沟壑,看上去十分显老。 院子主人踏出一步,先是瞧了瞧那两名客人留在外面的马车没事,这才放下心来,向顾仙佛问道:“投宿的?” 顾仙佛笑了笑,上前两步拱手道:“老哥,在下顾酒,这几日去草原游玩,耽误了回来的脚程,错过了客栈,这不就来叨扰老哥了,还望老哥能开个方便之门,让小弟在这里住上一晚吃上一口热汤热饭。” 院子主人略一沉吟,还没等他说话便听见院落之中又一脚步之音传来,顾仙佛寻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风度翩翩的白衣公子哥儿,此人面如冠玉身材颀长,在一袭白衣映衬之下更显超凡脱俗,腰间配一上好玉珏,随着这公子哥儿每踏出一步,玉珏便叮当作响。 顾仙佛表面微笑心中却暗自嘀咕,这年头行走江湖的小白脸怎么都是一件白色衣衫,莫不成大乾的染坊都坏了不成? 白衣公子哥儿不知顾仙佛心中所想,上前两步拱手道:“见过兄台,小弟姓张,草字妙青,与顾兄弟一样,都是来此投宿之人,按理说行走在外,遇上了就是缘分,怎么也该行个方便,但是这院落之中能住人的地儿都住满了,只好对不住顾兄弟了,这样,往东南方向不到三里之地便是一处小村落,顾兄弟可以去那儿投宿。” 初次见面,顾仙佛没有他父亲顾淮那看人的本事,自然也无法知道这人是好心还是歹意,只是面带微笑道:“顾某谢过张兄弟指路,三里之地不远,顾某倒是可以取得,只是顾某座驾却是金贵,它不想动的时候,任凭怎么驱使呼喊,它也不肯挪动一步,今日来到这儿,它便不肯走了,顾某也难他没有办法,顾某半辈子走南闯北的,也谈不上金贵二字,真没办法了,在房梁上都能对付一宿。” 张妙清略一沉吟,拱手正待说话,却被那中年男子打断,后者看了眼不远处那金贵的老黄牛一眼,不耐烦道:“行了你们两个也别在我这儿文绉绉的了,也不看看这是谁家地方,你要是想住进来,没问题,一天两钱银子,管吃管住,就是住不好吃不好,你要是同意就把牛牵进来,不同意就另找别家。” 顾仙佛大喜,拱手笑道:“老哥宅心仁厚,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敢问老哥如何称呼?” 中年男子饱含深意地看了在原地发呆的老黄牛一眼,吐出四字:“我叫老黄。” 第二百七十一章 围炉夜话(上) 忍着尴尬,顾仙佛交到自称老黄的糙汉子手里五钱银子后,才命虎头儿拉着老黄牛进了院子。 进到院子之后,顾仙佛四下打量,院子里面收拾得整齐利落,门口的水缸被擦拭的干干净净,门后木柴码得整整齐齐,院墙之上则挂着大约十余张等待风干的野兽皮毛,其中以貂皮居多,院子东落是一处马棚,里面正站着一只骡子和三匹高头大马,骡子本应是那马棚之主,却被三三匹大马给挤到了一个角落里,只留一块立锥之地。 除了这些东西之外,在北屋门口还趴着一只皮毛油光水亮的大黑犬,此犬壮若牛犊,头脸似熊,单单缩成一团趴在那里,便极具威慑力。 虎头儿把老黄牛牵到马棚旁边拴上,取过半袋子草料给它摆在面前,老黄牛瞪着硕大的牛眼毫无畏惧地瞅了那三匹大马一眼,才低头慢慢吃起来。 笑话,老子在马场里见过的战马成千上万,还怕你们这三个小瘪三? 老黄把那五钱银子收在羊皮袄里,拿烟锅指了指最西边一间小屋说道:“咱院子里就剩这一间小屋能住人了,你们两个凑合一宿吧,里面脏是脏了点,但好歹有床可睡,你们两个受累打扫一下,等会去我屋里再抱床被子过去,怎么也能凑合一晚上。你们先慢慢打扫着,我在炉子上还煨着鸡肉,你们两个算是有口福了,这可是我今日刚刚猎到的两只野山鸡,要不是冯小姐加了银子,我才不会现在炖了。” 冯小姐? 顾仙佛心中一动,暗道这张妙清极力阻止自己进门,恐怕为的就是这个冯小姐了。 谢过老黄之后,顾仙佛饱含深意地看了张妙清一眼之后,才与虎头儿一起动手把马车上的东西搬进了院里,这张妙清谎言被当面戳破,但是却一点都不显尴尬,还有说有笑地帮着顾仙佛搬起了东西。 顾仙佛表面上与张妙清谈笑风生,心中却暗自叹道:“看来在脸皮厚度之上,自己是遇到对手了。” 方才老黄言明这间分给屋子有些脏,其实说话还是太客气了,这屋子里何止是脏,连蜘蛛网都用一大截了,顾仙佛扯了块破布蒙着口鼻,与虎头儿打扫了一盏茶冷热的功夫才把这间房子打扫出来。 虎头儿起初心中大骇,方才看到王爷与自己一块下手搬东西已经内心不可思议,没想到这类脏活累活之上王爷竟然还是亲自下手,虎头儿骇得赶忙阻止,但是却没有拗过顾仙佛,只能捏着鼻子把活抢着能多干一分是一分。 看到顾仙佛与这明显是护卫的下人一块动手,张妙清站在门外脸带笑意眼神深邃,不知在想着什么。 就在顾仙佛把棉被刚刚铺到床上之时,便听见老黄的大嗓门在堂屋里响了起来:“顾老弟,开饭了!” 顾仙佛心中苦笑,在门外洗了把脸便朝堂屋走去,路过那大黑狗之时,黑狗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便继续低头窝在那里,明显是能分清敌友了。 进得堂屋,顾仙佛率先被吸引住目光的不是火炉上那一盆在翻滚沸腾着香喷喷的山鸡肉,也不是站在门后抱着一只黑狐的高挑婢子,而是坐在火炉旁边的那一名拿着竹筷严阵以待的少女。 这名少女也就豆蔻年华,身着一件浅绿外衫,头发简单疏了一个云髻,虽说坐在小马扎之上却依然挡不住曼妙的身姿曲线玲珑,皮肤白皙细嫩,长相清纯可人,娃娃脸的面相比起身材来看上去还要小上七八岁不止,因为长时间围在火炉旁边脸蛋有些微微发红,细看之下白皙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还是静静盯着锅里上下翻腾的山鸡肉,姿态虔诚如一个等着军令的勇猛士兵,就带长官一声令下便手持竹筷冲锋。 老黄站起身招呼道:“来啦,快坐,这野鸡肉就快熟了,咱这野山鸡是正宗的雾露山野山鸡,菌子是雾露山土生土长的松伞菌,这味道,保管你能把舌头一起吞进去!” 顾仙佛笑了笑在虎头儿耳边耳语一句后,走上前去却没有坐在老黄给他留的空位之上,而是小声告了一声罪坐在了老黄原本的位子之上——因为这个位子紧挨着那绿衣姑娘。老黄也是性情中人,本来就对文绉绉的张妙清不怎么看好,看到顾仙佛如此做派也是呵呵一乐,便把位置让了出来。 坐在绿衣女子另一边的张妙清表面上风轻云淡看不出端倪,但是顾仙佛眼睛毒,早已看到这小子握着膝盖的手骨关节已经没有血色。 顾仙佛朝那名绿衣女子细细看了一眼,发现这女子越立即了看反而越精致,五官长相浑然天成,不像那种被胭脂水粉堆积出来的虚假美人儿,属于越看越舒服的那种。那名绿衣女子却眼巴巴地盯着锅里翻滚的鸡肉没有看顾仙佛一眼,或许此时心无旁骛的她根本不知道身边多了个人。 老黄看了看火候,虽说还差点事,但是恐怕再不开动这冯小姐的口水都要留下来了,便笑呵呵地搓搓手道:“差不多了,各位尝尝吧。” 话音刚落,那位冯小姐便第一个动了竹筷,兴奋地挟起半只自己早就看好的鸡腿出锅,因为竹筷都是老黄自己削出来的长度接近一尺,所以也就不怕这冯小姐被烫了手。 谁料,那冯小姐看着是个大家闺秀,但是脑子却好像有些不太好使,挟起的鸡腿还冒着腾腾热气,她只是简单吹了吹便直接放入嘴中,速度之快,旁人哪怕是反应过来想阻拦也来不及。 鸡腿刚刚入口,这冯小姐的泪水便刷的一下流了下来,想吃鸡腿又怕太热,吐出来又怕可惜,这个两难的选择让她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仿佛不是她吃鸡腿,而是鸡腿在吃她。 关键时刻,一只手臂横空递过来一只海碗。 冯小姐如蒙大赦,也不管这碗是谁递过来的,直接便把鸡腿吐入碗中,刚想张嘴喊疼,结果却发现这条手臂有些陌生,抬头一瞧,却见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陌生男子,正在微笑看着自己。 顾仙佛看着自己身边这张梨花带雨却又呆住的小脸,一时间也有一些语塞。 第二百七十二章 围炉夜话(中) 过了片刻功夫,顾仙佛才在之前的震慑中反应过来,微笑自我介绍道:“见过小姐,在下姓顾,单名一个酒字,西凉御蛮郡人氏。今日得见小姐,真是三生有幸。” 那绿衣女子看着海碗里还带着压印的鸡腿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口水,而后才对顾仙佛款款说道:“见过公子,妾身姓冯名青,西凉青木郡人氏,感谢……感谢公子赠碗之恩。” 这名唤作冯青的女子虽然方才吃鸡腿之时略显娇憨,但是现在反应过来后也是彬彬有礼,一举一动无不蕴藏着烙在骨子里的大家风范,一看便可知不是寻常人家女子出身。 张妙清微笑着正待开口,老黄却接过虎头儿递过来的海碗分发给众人,直爽笑道:“来来来,先吃饭先吃饭,等会啊,你们有的是时间认识,这山鸡肉可是一定要趁热吃,这菌子也一定要趁鲜吃,若是再墨迹,可就没有口福喽。” 冯青第一个点点头,首当其中地捧起装着鸡腿的海碗,一边吹着上面的热气一边小口吃了起来,顾仙佛看着这名唤冯青的女子,吃相虽然雅观,但是架不住频率快,不到一会功夫,碗里的一只鸡腿已经被她吮吸得干干净净,这丫头看着长得小巧,但是胃口却着实不小,吃了一只鸡腿之后眼睛越来越明亮,又捞起两块翅根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顾仙佛虽然心中对这冯青颇有好感,但是也知现在不是打扰的时候,那张妙清顾仙佛本来就对他没怎么有好感,而现在他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又始终放在冯青的一颦一笑上,顾仙佛自然也乐得不与他虚与委蛇。 先拿海碗盛了满满一碗鸡肉递交到虎头儿手里,待到虎头儿低头接过后,顾仙佛才拿起另一只海碗,盛了半碗鸡汤与一些菌子,一边就着饼子香甜吃着一边在心里盘算一些事情。 看到冯青,他自然而然地便想到那跟随自己千里迢迢远赴西凉的几个痴心女子,商桃花天生神经粗犷,来到西凉之后也一直忙着下河摸鱼上房揭瓦,比顾仙佛还忙,一点闲下来的功夫都没有;上官素手在卧弓城里重新把一间医馆开了起来,只是这次却不收诊金了,她是打算在卧弓城安顿下来后,便挑个日子把医馆搬到军营中去,也算是为顾仙佛能出一分力气;徐芷瞳天性腼腆,不用旁人说话她便自己留在了凉王府中,管束下人料理家务,如今堪堪数十日时光过去,已经颇有主母风范,从以前一个看着顾仙佛都会脸红的含羞少女变成了一个敢在私下里时不时撩拨顾仙佛一下的端庄少妇;海婵大病初愈,顾仙佛也不舍得她在像以前那样东奔西走,便把她留在了凉王府中,打算等她伤彻底养好之后再做定夺;至于陆锦帆,本来顾仙佛心中怀的歉意最多的就是这个姑娘;最担心的也是这个姑娘,虽说商桃花一行人对她不仅不排斥还爱护有加,但是顾仙佛心底门儿清,商桃花等人也只是一女子而不是圣人,虽然面上没有表露出来,但是从亲疏远近等之类的事情上一眼便能看出心底到底是何想法,所以顾仙佛还挺担心陆锦帆适应长安的生活已经很难,更别提适应西凉的生活了。但是出乎顾仙佛预料的是,那日陆锦帆来找他,竟然给他要了一个弱水房房主的职务,顾仙佛当然知道这事儿是海婵告诉她的,当下思量片刻便打着让陆锦帆有些事儿做的主意把密影里新建起来的弱水房丢给她折腾,本想让她过过瘾就得了,没想到这丫头还真是把弱水房风生水起的弄了起来,现在每天容光焕发,起色比以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这些女子,虽不都是绝色,但是却都是人间绝唱矣。 顾仙佛心中得意洋洋的碎碎念着,嘴角也勾勒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老黄一边就着菌子吃着饼子一边拿手臂碰了碰顾仙佛,打趣道:“咋地了?看你这个笑容,是想家里的婆娘了?我跟你说啊,大丈夫出门在外,那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可别一直挂念着家里,这种被家里婆娘拴着的男子啊,没有多大出息。” 顾仙佛笑了笑,对老黄的打趣不置可否,岔开话题问道:“黄大哥,我看你家里这猎物丰盛,猎犬咄咄逼人,看来你是一了不得的猎户啊。” 老黄咬了一口饼子,带着三分得意笑道:“你小子眼力见儿还是有的,我要是没这几分打猎的本事,早就饿死啦,冯小姐也不会找到老黄,让老黄带她进山,冯小姐是大户人家出身,来找我老黄,那是看得起我,定金老黄自然是要不得,到时进了山里,咱凭本事吃饭,既保住了饭碗,也不辜负冯小姐信任。” 顾仙佛挑起大拇指,笑赞道:“黄大哥,讲究啊。” 老黄喝了一口鸡汤,摆摆手道:“讲究个屁啊,现在老黄就是一破落猎户,那还能当得起讲究二字,你就别寒碜我了,顾老弟,你明天要是没事儿的话,跟老黄一块进山瞅瞅?我知道你们住一晚就走,但是老黄收了你们五钱的银子,你们只住一晚的话,老黄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顾仙佛还没有说话,张妙清适时微笑接过话茬道:“老黄,冯小姐来找你,是因为你是这十里八乡最好的猎手,据说这雾露山上的狐狸成精了,不是最好的猎手打不到,我与冯小姐才来找你,若是再带着顾兄弟进山,虽说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吧,但是打猎这种事,多一个外行还真不如少一个外行,要不你等下次着?” 老黄面露犹豫之色,沉吟片刻还未开口,顾仙佛便率先说道:“真巧了,在下小时候别的不爱,还就是只爱打猎这个玩意儿,这打猎分为鹰猎、弓猎、犬猎三大支,在下对于这些倒是都涉猎过,不过看黄大哥挑选的进山时间,西凉河河水刚化不久,凌汛刚过,现在正是打皮兽的好时节,黄大哥玩的,应该是最难玩的夹猎了?” 老黄听着顾仙佛说完,面露兴奋之色,他确实没想到今天晚上碰到的公子哥儿还是一个打猎的行家里手,确实如顾仙佛所言,现在喜好打猎的人太多,但是大多玩的都是鹰猎弓猎犬猎这三大支,只有少数老猎手才敢玩夹猎。 何为夹猎?顾名思义就是放夹子,但是可别小瞧这放夹子三个字,这里面水可深着呢,夹子在哪里放,怎么放,什么时候该放什么夹子,打什么猎物该放什么夹子,还有寻踪认径、观草识洞的本事都得掌握。在绵延数十里的深山里埋下几只夹子,要让猎物正好踩到夹子上,这得需要多大本事才能做到? 老黄心中大悦,当下拍着大腿豪爽笑道:“人生难得一知音啊,顾老弟的话语说到老黄心坎里,咱也别扯没用的了,趁着这碗香喷喷的鸡汤,顾老弟,咱们喝上一壶?” 顾仙佛笑着拱手:“那顾某就厚着脸皮,向黄大哥讨一碗酒了。” 老黄站起身,边去橱柜里拿酒边说道:“一碗酒而已,咱乡下猎户,也没什么好酒待客,唯有烧黄二酒而已,顾老弟不嫌弃,咱们今晚就饮上两盅,明天咱一块进山去,有顾老弟帮忙,我猎到飞狐的把握,至少增加了两成。” 张妙清此时心中不悦已经几乎写到脸上,轻飘飘说道:“这打猎,靠的可不是嘴。” 顾仙佛笑着接了一句:“确实不是嘴,是脑子。” 闻言,张妙清冷笑一声,却没有开口再与顾仙佛辩驳,想必是怕在他挚爱的冯小姐面前失了风度。 冯青此时才吃完第二只翅根,抬起头看着顾仙佛认真说道:“顾公子,我们进山可不是打皮兽的,是要打狐狸的,还要打最好最白的狐狸。” 顾仙佛笑着自己嘴角轻轻示意一下让冯青擦擦嘴,冯青羞赧着脸庞从袖子中拿出一方上好的江南织造的上好丝绸手帕细致擦了擦嘴角,而后冯青把手帕仔细收好,在顾仙佛的瞠目结舌中,又捞了两块肥美的山鸡肉进碗里,慢斯条理的吃了起来。 顾仙佛压下心中惊诧,向冯青解释道:“所谓的皮兽,是猎手对猎物的叫法,专门指的是有着上好皮毛的猎物,比如狐、貂、虎一类,这些猎物通常肉质不怎么好吃,但是皮毛却能卖的了不少银子,但是这些皮毛,完整的一张和稍微有一点瑕疵的同样一张比起来,价格却是天壤之别,再加上很多地方信奉狐仙一类的山精野怪,导致市面上一张完整的狐狸皮价格不低,但是想捉皮兽,玩弓猎那一套行不通,除非箭术出神入化,隔着百步距离能把羽箭递到那猎物眼睛里不伤皮毛分毫才行,但是话说回来,要是有这些本事,谁还去做猎手,所以现在,想要弄一只上好的狐狸皮子,就得找会玩夹猎的老猎手。冯小姐你们找老黄,那可算是找对人了。” 冯青一边小口慢慢品着鸡肉一边仰着小脸听着顾仙佛娓娓道来,等到顾仙佛说完后,才由衷赞叹道:“顾公子,你懂得事情真多。” 顾仙佛笑着轻轻喝了一口鸡汤,只觉今夜喝的鸡汤不比以往,味道竟然如此鲜美。 第二百七十三章 围炉夜话(下) 一  老黄提着半坛黄酒拿着三只海碗走了过来,他在火炉旁坐定,递给顾仙佛一只海碗,然后伸手弹开酒坛上面的泥封,毕竟酒坛之中只是普通黄酒,所以也并未有什么酒香之气传出来,但是老黄还是闭上眼睛狠狠嗅了一口,脸色陶醉。 顾仙佛闻到轻微黄酒味道,心中有些猴急,搓着手催促道:“行了黄大哥,你别享受了,当心味道都跑没了,老弟闻到你这半坛老酒,肚子里的酒虫可是泛滥得厉害。” 老黄这才哈哈一笑,他自然能听出这个远道而来的公子哥儿是捧自己的酒,不过他捧到了老黄心坎里,老黄更加高兴,直接提起酒坛便给顾仙佛满上一碗黄酒。 老黄刚刚拿起第二个海碗,张妙清便矜持笑道:“不好意思,在下不胜酒力,平日里也基本滴酒不沾,偶尔喝些九酿春酒之类的淡酒,黄酒在下实在享受不了。” 老黄奇怪地看了张妙清一眼,不过也没有解释,把第二只海碗放到地下,到了半碗酒,轻轻吹了一声口哨,门外趴着的大黑狗如一只牛犊一般破门而入,先是警惕性十足地看了那婢子怀里的黑狐一眼,然后才摇头摆尾地跑到老黄脚边,伸出舌头美美的开始饮起黄酒来。 喝酒喝得尽兴的大黑狗摇头摆尾,逗得没怎么见过这种市面的冯青咯咯直笑,尽管房屋中所有人都知道冯青这个没有心机的丫头在笑这只大黑狗,但是听到张妙清眼里,却觉得这笑声格外刺耳。 张妙清一直以谦谦公子自居,此刻当然不能失了身份去与他眼中一个卑贱猎户计较,脸上笑容不变,但是有那么一瞬间望着顾仙佛老黄二人的眼神却锐利如刀,趴在地上的大黑狗对这种杀意格外敏锐,仰起头来就要对着张妙清嘶吼,幸亏老黄眼疾手快,一脚踹在这大黑狗身上,口中喝骂的难听却不知道到底是在骂哪位:“老老实实喝你的酒便是,瞎操什么心你这个畜生。” 大黑狗呜咽一声继续低头饮酒,老黄给自己也倒了小半碗酒,与顾仙佛轻轻一碰之后,二人满饮而尽。 顾仙佛擦了擦嘴角酒渍,眼神明亮,赞叹道:“黄大哥,这黄酒味道地道啊,怕是有些年头了吧?” 老黄一边再次替二人斟酒一边得意洋洋的伸出八根手指:“八年了,八年前我自己埋下的二十坛黄酒,本想一年喝一坛来着,但是到现在,就只剩下这一坛啦。” 顾仙佛以手扶海碗,笑道:“怪不得,我看这黑狗竟然喝得也是摇头摆尾不亦乐乎,黄大哥,你这儿的酒好,狗也好,我前些年有幸去过长安,见过天下风传的长安犬,但是能比得上你这只狗的,不多,先不说骨架身姿,就说这股子精气神儿,嘿,就不是一般的狗能比得了的。” 老黄拿起火炉边上自己先前的那一只海碗,方才里面已经盛了半碗的山鸡肉,现在已经凉的差不多了,老黄又往碗里放上两块饼子,这才把海碗放到大黑狗嘴边,大黑狗亲昵地用鼻子蹭了蹭老黄手掌,这才慢慢开始进食起来,出乎顾仙佛预料,这只黑狗看着凶猛,但是进食之时却非风卷残云一般一扫而空,而是蹲在火炉旁边,一口一口的吃着碗里鸡肉,时不时还抿一口黄酒,动作一板一眼,再次逗得冯青咯咯直笑。 老黄摸了摸这黑狗健硕的脑袋,感叹道:“要不说顾老弟是我知己,黑龙跟我已经五六年啦,是我用两只狐狸加一只山跳与一个老猎户换的狗崽子,当初我把它带到家里来的时候,那刚刚有一掌大小,现在已经这么大了,这五六年里,第一年是我照顾他,后几年就全是他照顾我啦,这可不是狗,这是我的老伙计。” 或许是听到了自己名字,黑龙站起身蹭了蹭老黄的小腿,然后干脆一屁股坐在老黄的布鞋之上,才又重新开始进食。 张妙清面露不屑,这也就是在西凉这等蛮夷之地,一个老猎户敢给自己的狗起上一个带“龙”的名字,要是在中原任何一处,这事儿都不会有发生的的一丝可能。但是一想自己在来之时看到路上那一辆辆类似各朝各代天子座驾模样的马车和一个个大呼小叫的西凉纨绔,张妙清也就释然了。 真是穷山僻壤出刁民。 张妙清心底轻轻吐出这一句话。 顾仙佛阻止了冯青想偷偷摸摸黑龙的危险动作,看着冯青撅起小嘴的不满表情,顾仙佛解释道:“冯小姐,这黑龙你别看他现在温顺如绵羊,但是若我没猜错的话,黑龙至少有一半草原杀狼狗的血统,在进食的时候你只要一碰它,它肯定会炸毛。” 冯青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赶忙缩回右手小声感叹道:“这么厉害啊!要是我有一只这么威风的狗就好了,牵出去看谁还敢在我面前乱蹦跶!” 顾仙佛被冯青的可爱模样逗得哈哈大笑,摇头说道:“这杀狼狗和咱大乾的狗不一样,至今我也没弄明白他们到底是怎么培养出这比狼还凶猛的畜生来的,咱大乾唯一有的也就是杀狼狗与西凉狗的后代,要想弄一只如黑龙这般精神的,难,这玩意儿现在有价无市啊。” 冯青一边吃着鲜嫩菌子一边遗憾摇头。 张妙清在冯青身边云淡风轻道:“区区一只畜生而已,能有多厉害,青青你不要沮丧,过段时间,我便托朋友从草原上带过来一只。” 冯青双眼放光,追问道:“你说真的?” 老黄不轻不重接话道:“若他做了西凉王,这事儿倒是有可能是真的,张公子你别这么看我,你可能是外地人不懂西凉的规矩,一只杀狼犬,在西凉能卖到六千两银子的高价,而且出价之人还是咱西凉军的慕容将军,要是寻常人等,没有一万两银子垫底,想也别想,就算黑龙这等草原杀狼狗与西凉犬的后代,也能卖到两千多两银子,张公子,你确定你能弄到杀狼狗?” 一个顾老弟,一个张公子,远近高下立判。 张妙清冷笑道:“若是这只黑毛畜生真能值得两千两雪花银,那你为何不拿他换银子?你可别和我说什么人狗之间的情谊能超过两千两。” 老黄一摊手,无奈说道:“谁说我不想卖,我做梦都想拿这只能吃能睡的黑龙去换银子,可是这狗东西一离开我就不吃不喝,我能怎么办?守着宝山花不出去,我老黄也很焦灼啊。” 张妙清之前确实对西凉事物了解不清,贸然开口之下吃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闷亏,虽说未损失什么,但是先给了冯青希望转眼之间又把这希望亲手打碎,这在冯青心中的印象,恐怕就得一落千丈。 老黄丝毫不在意张妙清心里的算盘,举起海碗轻轻与顾仙佛一碰之后便一饮而尽,眼神明亮道:“张公子,你可别嫌弃这黑龙不懂事,你们明天能否猎到白狐,就靠它了。” 说起白狐,冯青兴致又高昂起来,不解问道:“黄叔叔,你刚才不是说,你是靠给猎物下夹子来捕猎的吗,怎么又与这黑龙扯上关系了?” 老黄一边啃着鸡肉一边含糊不清解释道:“你们要猎的白狐啊,在雾露山有一个别名,唤作‘草上飞’,是说这畜生要是奔跑起来,就像在草尖之上低空飞过一般,没有一条好狗,光凭人脚是怎么都追不上的,还有,这白狐嗅觉,比起你带来的黑狐和市面上常见的棕狐,要敏锐得多,据说在下风口的话,能闻见十里以外的人气,你说,没这黑龙,咱能逮住它吗?” 张妙清刚要张口反驳,却想起之前贸然开口吃的大亏,便把到了嘴边的话语重新咽回去,所幸冯青天真烂漫,直接问出了心中所想才没把张大公子憋死:“那照黄叔叔所说,这白狐极其难抓,已接近出神入化的地步,咱们明天入山,虽有这黑龙陪伴,但是也有很大可能空手而归啊。” 老黄抿了一口黄酒得意道:“没有金刚钻,老黄哪敢揽这瓷器活,这白狐虽然狡猾多端,但是若没有特殊情况或者危险,它们几乎就会在一个地方定居一生,九年前我入山打猎的时候,曾见到一只母狐,本可轻松捕获,但是老祖宗早就留下规矩:猎公不猎母。更何况这母狐还怀有身孕,老黄自然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破了老祖宗留下的规矩,要是没有山神爷爷赏碗饭吃,老黄可就早饿死街头了。但是这九年时间里,我一直没闲着,得空就带着黑龙上山摸查情况,三年前那只母狐不知所踪,应该是寿命已到死在某处,但是它诞下的两子,我却大致摸清了它们的活动范围,最近正好是白狐发情的时候,也只有这时候它们警惕性会低一些,明天入山,我有七成把握,至少为冯小姐猎到一只白狐。” 冯青重重点头,喜笑颜开。 顾仙佛端起海碗,向老黄轻轻说道:“能用九年时间做一件事儿,难,很难,来黄大哥,这碗,敬你。” 老黄满饮碗中酒,笑眯眯道:“咱本来就差天赋,要是再没耐心,那还不早就饿死啦。” 第二百七十四章 杀千刀的西凉王 一  翌日清晨,朝阳初升,春光和煦。 顾仙佛习惯了早起,在老黄家里养的雄鸡初啼一遍之时便穿衣起床,等到盥洗完毕走到院子里之时,并未看见别人,只有昨夜初见过一面的冯青婢子,这婢子身材高挑腰肢纤细,长相算是中人之姿,只是表面上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模样给她减了不少分。 顾仙佛站在自己房间门口,一边做着伸展运动一边看着那婢子在院子里逗着黑狐,脸上笑容玩味。 那婢子明显是感受到了顾仙佛的注视,在原地犹豫片刻,然后洒下一把肉干把黑狐驱赶到一边,便朝顾仙佛走了过来。 顾仙佛脸上表情不变心中却心思如电,昨夜在房间里虎头儿已经与他说起过,在这院子里的四人中,老黄确实是一个打猎好手,这些年为了追赶猎物风里来雨里去,倒是也练就了一副不输黄字上品高手的体魄;张妙清表面上看上去波澜不惊,但是却是个玄字中品的游侠儿,而且昨夜虎头儿看到了他藏在腰间的短剑,剑刃泛着幽蓝明显喂了毒药,确实不是个好相与之辈;冯青表面上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深闺女子,实际上她可能连鸡和鸭的区别都分别不出来,整天就知道傻吃傻乐;只有那名抱着黑狐的婢子,虎头儿对她评价是最高的,具体什么水平没有交手虎头儿也看不出来,但是观其步伐望其神色,应该是一名地字高手,而且应该是身怀上乘武学的地字武夫中的佼佼者。 顾仙佛悄悄向房屋内打了个手势,示意虎头儿先不要轻举妄动。 窗户后面,虎头儿自然看到了顾仙佛的手势,他暂时把呼吸隐匿下,浑身气机引而不发而导致衣角猎猎,一手紧紧握着藏在布袍之下的西凉刀刀柄,一手伏在窗沿之上,确保只要那婢子有一点危险性的动作,虎头儿便能在第一时刻化险为夷。 婢子走到顾仙佛面前三步左右站定,盈盈施了个万福,语调清冷:“见过公子。” 顾仙佛也是微笑回礼:“这位姑娘,初见了。” 婢子轻轻一笑,低声道:“婢子与公子可不是初见了,婢子也担不起姑娘二字,婢子贱名‘流苏’,公子若是不嫌弃,直呼婢子贱名便好。” 说到这里,那名唤流苏的婢子顿了顿,抬起头语调稍微严肃了一些:“昨夜三更天的时候,婢子因心怀心事没有睡着,无意间听到了院子里的一些声音。” 昨夜三更天的时候,张妙清换了装束趁夜摸出房门,却不是像顾仙佛所预料那般来对自己主仆二人图谋不轨,而是提着淬了毒药的短剑向那头任劳任怨的老黄牛摸了过去,那头老黄牛是顾仙佛主仆二人的唯一脚力,自然不能就让这张妙清得手,但是顾仙佛有言在先现在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虎头儿便假装出恭撞破了那张妙清的奸计,张妙清当时已是黑衣黑巾,也不怕虎头儿认出来,自然提剑与虎头儿斗到一起。 因事前得了顾仙佛的嘱咐,虎头儿并未直接一刀毙掉这名贼子,而是把自己功夫也压在了与他相差无几的高度之上与他缠斗起来,直到交手过三十招以后,虎头儿摸清了这厮的功夫路数,又怕惊动房中其余人等,这才使出一招沙场之上磨练出来的“回首杀”在张妙清胳膊上轻轻斩了一刀,张妙清自知不敌,虚晃两招之后便逃遁而去,虎头儿假意追了两步后便装作不通轻身之术的模样便撤了回来。 顾仙佛没有说话,他知道流苏过来肯定不会只告诉自己她看到了昨夜的事情,之后的话语才是重点。 果然,流苏看了张妙清所在的房屋一眼,确认安全之后,才低声讲道:“有些话不该做婢子的说,但是既然这院子里只有咱们两人,婢子就僭越了,有些事情,还是斩草除根的好,若是一时托大留下去,恐怕夜长梦多,昨夜那名贼子既然能想到偷偷摸摸朝公子脚力下手,便可知是个心思恶毒之辈,婢子知道公子经历了不少的大风大浪,但是古往今来,阴沟里翻船的英雄也不在少数。” 顾仙佛自然知晓这婢子已经看穿了张妙清伎俩,但是既然她不肯明言,顾仙佛也便与她打起哑谜:“流苏姑娘,有些事情不是表面看得那么简单,拔出萝卜有时不仅能带出泥,还能带出别的萝卜,万一你提前拔出一颗,可能其余的萝卜就烂到泥里了。” 流苏轻轻叹了一口气,点头道:“公子说得有道理,只是我家小姐不谙世事又心地善良,这次第一次出远门,若是碰上心怀歹意的花言巧语之辈,难免中了圈套,情字一关可是折杀了不少人啊,日后明知是个火坑,便也要跳下去了。公子面善,是个好人,婢子希望若是进山发生意外,公子若是能帮衬一把便帮衬一把,婢子铭记在心,日后定有重谢,今日叨扰公子了,婢子告辞。” 说出真正来意的流苏明显是长出一口气,盈盈施了个万福之后便转身抱起院子里那围着黑龙转悠来转悠去的黑狐进了屋子里。 虎头儿打开房门走了出来,站到顾仙佛身后,腰间西凉刀已经藏在了布袍之下。 顾仙佛还没待开口,便见院子里黑龙霍然站起身来摇头摆尾地朝院门跑去,紧接着院门就被老黄从门外推开,黑龙摇头摆尾地蹭在老黄小腿之上,老黄从怀中拿出一油纸包裹着的半包猪下水扔到黑龙嘴里,黑龙这才屁颠皮蛋地跑到院子角落里自己享用起来。 老黄开门之时便看到顾仙佛伫立在门口,打发走了黑龙之后,一边向顾仙佛打着招呼一边把身上的家伙什儿一件一件的都卸下来,顾仙佛走近了打眼细细一瞧,这老黄今日可真是下了血本了,夹猎所需的大小物件被其置办得一应俱全,从上好的麻绳到小巧的弹簧,从开路的柴刀到保养的兽油,凡是夹猎需要的,老黄这次全买了回来,甚至到了最后老黄才悄没声的从羊皮袄下掏出了一包黄纸,叫过顾仙佛去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四支西凉军中配发的铁甲箭箭头,看这模样款式,应是去年被换下来的那一批。 顾仙佛拿起一枚箭头来细细端详片刻,再次放下之时已经确定这箭头出自西凉军军械坊无疑,笑道:“老黄,你还真是神通广大啊,这玩意儿在西凉可是被查的厉害,没想到你还能搞到这些东西。” 老黄得意的嘿嘿一笑,不紧不慢道:“嗨,要说城中啊,这玩意确实是搞不到,但是咱这深山老林里的,本就靠狩猎吃饭的,县老爷和夫人过冬穿的皮子可全指望咱们这些老猎户,咱又不敢收老爷们一文钱,偶尔捣鼓些退下来的箭头,这些官老爷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不过顾老弟,这事儿可万万不能说出去,要是传到了那些大人物的耳朵里,咱这些猎户的好日子可就没了。” 顾仙佛本就不是什么圣人君子,也是深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也不去深究这四枚箭头的来历,只是点头笑道:“那是自然,不过老黄,这好箭头也得配好弓才行,你可有大弓相匹配?” 老黄神秘一笑,做了个手势示意顾仙佛稍等,便转身钻到了柴房里,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不到片刻功夫,老黄便捧着一把西凉大弓走了出来,顾仙佛接过这保养极好的大弓,看了看这大弓款式,确实是西凉军的大弓,只不过年代久远,五年前还是六年前的,他分不清了。 把大弓交到老黄手里,顾仙佛拱手严肃道:“原来黄大哥是退役下来的西凉甲士,顾老弟之前不知,真是失敬失敬。” 西凉军早有传统,老卒退役之时可以带走一件随身物件,或刀或枪,或棍或棒,但是只能带走一件,大多数老卒退役都带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把西凉刀,但是老黄在军中之时便是一神射手,思来想去,还是带回来这把大弓。 老黄有些意外顾仙佛认出了自己身份,摆摆手笑道:“看来顾公子也有家人在西凉军从戎啊,怪不得老黄一看你就觉得亲切,老黄从西凉军退下来已经有六年光景喽,这把大弓是我唯一的念想了,光是弓弦我就换了八次了,但是这弓身质量是真好,六年时间过去,却没多少变化,当年老黄在军中之时,靠着这把大弓,可是射杀了四名草原蛮子,还有一名是契戎斥候,嘿嘿,也是靠着这把大弓,老黄才做到了伍长的位置上。” 顾仙佛有些意外,拱手追问道:“既然如此,黄大哥为何不在标长的位子上做下去?六年前黄大哥才三十余岁,正是战场杀敌的好时节啊,怎么就选择离开西凉军了呢?” 老黄似乎是被触到了伤心事,低头黯然道:“我做了伍长不过半年光景就不做啦,至于原因嘛,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了,讲讲也无妨,我本有一兄弟,我俩一块入伍,我玩弓他耍刀,我做到伍长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名小标了,不过他虽然年轻,但是那小标的位置可是拿命拼出来的,但是他刚刚做了不到两个月,那卫……不对,现在应该称呼西凉王了,那西凉王就到了西凉,他屁股下的座位还没捂热,就被西凉王一纸调令让给了一个只会吃喝嫖赌的将种子孙,我实在气不过,那天晚上,便趁着黑夜把那酒囊饭袋拖到角落里打了一顿,原本那孙子是要治我殴打长官的死罪,但是被我众兄弟拦了下来,不过从那以后,我也就从西凉军滚蛋啦。” 老黄顿了顿,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狠狠骂道:“杀千刀的西凉王。” 顾仙佛默然不语。 在刚刚来到西凉之时,他虽然有父亲顾淮铺路,但是归根结底也就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为了站稳脚跟,不得不与西凉原本就根深蒂固的豪门将族合作,为了换取他们的支持,他送出了当时西凉军四分之一的中下层官帽子,虽然现在十之八九都被他一一收了回来,但是当日给西凉老卒所造成的伤痛,却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抹平的。 对于高高在上的卫将军来说,那可能就是一纸调令、一个虎印,但是对于老黄这种人来说,这就相当于毁了半辈子。 顾仙佛张嘴,似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是最终却只吐出一句话:“黄大哥问心无愧,西凉军负黄大哥,既然如此,黄大哥还留着这大弓做什么,岂不是徒增伤感,这西凉大弓还算畅销,若是卖出去,还能有些银子补贴家用的。” 老黄伸出粗糙的双手狠狠搓了搓脸,轻声说道:“顾老弟,我留着这把大弓,不为别的,若是契戎蛮子再次犯边,只要那杀千刀的西凉王有令下来,只要我老黄还有力气挽弓,还是要去边疆走一遭的。” 顾仙佛心中五味陈杂,远远看着西边,良久没有说出话来。 赳赳老乾,共赴国难。 第二百七十五章 进山 一  老黄把那把跟随自己近十年的西凉大弓以一块灰麻布包裹好了背负在自己身后,与顾仙佛略微打了一商量,便把其余的物件都归置到了顾仙佛的牛车之上,本来按照老黄的习惯,进山打猎,不论路途多远都是用脚量的,从来没有说乘车的规矩,只是今日跟随老黄进山的有个弱不禁风的小姐,所以老黄也就不得不拿这牛车代步了。 此时冯青张妙清二人也都已经盥洗完毕,院内一共六人此时也不分高低贵贱了,在堂屋里有站有坐,就着昨晚剩下的半锅山鸡肉和新烙的饼子用过早饭以后,老黄便出门去套车了,别看这黄牛是顾仙佛带过来的,但是在虎头儿手里却还不如在老黄这个老猎户手里贴妥。冯青应该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坐牛车,在流苏的搀扶下抱着黑狐蹦蹦跳跳的走上牛车,与流苏一块坐到牛车中的三床棉被之上,双手把着牛车挡板兴奋得东张西望;顾仙佛与虎头儿二人跟随马车左右,前者神态怡然自若,后者右手始终不留西凉刀刀柄三寸,以防备着在牛车之前数步之遥的张妙清;老黄轻轻磕过院门,往车辕上一做熟练地拿鞭子在空中打了一个响亮的鞭花,都不用开口,老黄牛便乖巧地向前走去,也不知这是忌惮老黄手里的鞭子,还是在一旁好奇的转来转去的黑龙。 雾露山在西凉与契戎交界处,一半坐落于青木郡一半坐落于草原契戎,虽然山峰不高但是山脉却足够宽广以至于绵延出数十里,山上有草木葱郁,因靠着西凉第一大河西凉河的缘故,一直以来草木旺盛,飞禽走兽多矣,养活了不知多少户的老猎手。 老黄的宅子看着就在雾露山山脚下,但是俗话说望山跑死马,更何况这还是一头速度慢到家的老黄牛,一路上走走停停,早晨出发过了晌午才刚刚走了一半的路程。 现在虽然是初春时节,但是中午日头却还算得上热烈,再加上老黄牛也已经有些气喘,老黄便把马车停靠在一处绿荫之下,先是喂了老黄牛一些草料清水,然后才从行囊中取出几张肉饼配着咸菜在牛车上将就着吃了,本来按照顾仙佛所想,冯青应是对这顿午饭最是抵触,但是冯青拿着一张足有她小脸大小的肉饼就着味道十足的咸菜,竟然也是大口大口吃得香甜。 顾仙佛一边微笑嚼着自己的肉饼,一边在心里暗暗想道:这丫头不是不拘小节,就是太能吃了一些。 而且后者可能性更大一些。 一行六人简单用过午饭,休息了小半个时辰,便再次启程朝着雾露山走去。 下午所走的路程不比上午道路平坦,或许是接近山脉的缘故,道路已经有些崎岖不平,众人这时也才佩服起老黄为何坚持要用赶路稍慢但是却更加稳当的牛车,以及为何要在牛车之上铺上上床棉被。 冯青与流苏二人坐在牛车里赶路并不觉得有甚劳累,虎头儿与张妙清二人也是有着内劲傍身,不管功夫高低,起码赶路还是不在话下,只有顾仙佛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俗人,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气喘吁吁额头冒汗,半个时辰之后的赶路已经是咬牙强行坚持。其余人自然已经发现着一情况,老黄要把赶路速度降慢,虎头儿要来搀扶他都被他一一婉拒,张妙清此时得意至极,出言明里暗里冷嘲热讽,顾仙佛也不与他相争,只是低着头强撑着走路。 最终还是冯青看不下去,极力邀请顾仙佛上车,顾仙佛推辞再三,但还是拗不过心善的冯青,便由虎头儿搀着坐上了牛车。 说来也怪,上了牛车不久,顾仙佛便慢慢变得生龙活虎起来,反正也是闲着无事,便与冯青闲谈起来,冯青一点心机城府都没有,顾仙佛又旁征博引有意引导,不多时二人已经相谈甚欢,冯青时不时被顾仙佛讲的玩笑话逗得咯咯直笑,马车前的张妙清一张小白脸却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娘的,早就知道这姓顾的不是什么好玩意,一肚子心眼比白狐还狡猾! 张妙清听着后面时不时传来的娇笑与惊呼,在心中愤愤想到。 虽说雾露山离着老黄宅子确实有着一段距离,但是怎么着也是脚比路长,到了傍晚时分,夕阳刚刚落下一半,牛车便停到了雾露山的山口。 顾仙佛因一直与冯青交谈着,觉得时间过得是如此之快,只是在心底恨不得这条路再昌洒再长上两三倍才好,但是无奈已经到达目的地,顾仙佛也就没有理由再与佳人共乘一车,右手一撑便自牛车上跳下来,动作潇洒自如,哪有之前那愁眉苦脸的模样。 张妙清看着顾仙佛这颗死皮赖脸非要跟上的钉子,表面上笑容风轻云淡,但是内心里却恨不得一拳把这厮的混账笑容打得粉碎。 老黄观察了一下周围环境,觉得与上次来之时并无多大异常之后,便指着临近的那个破烂客栈笑道:“几位,现在天色已晚,咱就在这个客栈将就一晚,明天卯时三刻,咱在一楼大厅碰面,到时赶早进山,几位,现在就到了山口了,有些话老黄得再嘱咐几遍,你们可别嫌老黄啰嗦,这雾露山与寻常山脉不同,之所以唤作雾露山,便是因为其终年云山雾罩,不知何时往往便会起一阵云雾,只要这山中云雾一起,任凭你有多大本事,只要不是江湖上传闻中的大小宗师,就算天字武夫也得变成蒙头苍蝇,老黄把你们几位带到山中,自然有把握把你们带出来,但是须得各位听令行事,万万不可善做主张。” 顾仙佛对这西凉老卒心中早有好感,听他拳拳嘱托之心当下便拱手含笑应下,冯青也是郑重其事的点点头,只有张妙清虽然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但是任谁都可以看出来,他近乎把不屑二字写到脸上。 老黄也不在意张妙清这敷衍态度,话既然说到位了,那这位张大公子再要找死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当下老黄便牵着缰绳,引着众人往旁边那间客栈走去,边走边说道:“顾老弟,你可别看这客栈外表其貌不扬,但是内里却是别有洞天,热水饭食一应俱全,长年不闭更是给咱进山的猎户行了不少方便,若是你从山中猎到珍贵猎物又不想费劲跑到城中去,这客栈也能给你买下来,价钱肯定是比市面上低了一两成的,不过总的来说还算公道。” 顾仙佛呵呵一笑,道:“能有一间客栈开在这里,肯定为进山的猎户行了不少方便,而它外表越破落,越能说明这间客栈有些门道,毕竟这儿可是山口,没有几分本事的,怎么能在这里常年把地盘踩下去。” 在顾仙佛与老黄二人谈笑间便已到客栈正门,门口招揽客人的小厮明显是认识老黄,调笑了几句老黄换了坐骑之后便牵着老黄牛去往后院马厩。老黄确实是这儿的熟客,也不用等着小厮招呼,掀开门帘便带着众人走了进去。 进入客栈以后,顾仙佛打眼望去,这客栈一楼摆着大约二十余张八仙桌,大约有接近半数已经坐满了人,看着模样打扮多是与老黄一样的猎户,更有几位是老黄的老相识,看到老黄进来之后便笑着邀请老黄共饮几杯,老黄摆手拒绝之后,便去柜台之上要了四间客房,三间上房钥匙分别交到顾仙佛冯青张妙清手里,剩下一间中等客房是老黄自己的。 顾仙佛接过钥匙,便命虎头儿去柜台之上要了两个席面,一个送到自己房间一个送到冯青房间,冯青在身后只是羞赧的笑着,却是没有拒绝的意思。 在后面把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张妙清,不知为何,脸上的笑意反而又加深三分。 第二百七十六章 听老黄说故事 一  顾仙佛客房在二楼偏东,与冯青客房相对,与张妙清客房相邻。 外面尽管已是夜色四合月明星稀,但是这三间房间之内却还是灯火通明。 张妙清与冯青二人这么晚在做些什么顾仙佛不知道,但是他这房里却是拼酒拼得热闹。 在客房中央的八仙桌旁边,坐着顾仙佛老黄虎头儿三人,桌子下面还趴着一只闭着眼睛假寐的黑龙,桌子上菜肴丰盛,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临着雾露山的情况下,客栈里面的吃食自然不会太差,紧紧六钱银子的席面已经是八菜两汤的标准,而这八菜还大多是山中野味,再加上掌勺厨子红白两案的本事了得,饭菜刚刚端到桌子上一闻到味道,就人人恨不得连舌头一块吞下去,不得不说这客栈能开下去确实有他的道理。 在三人脚边,已经摆着两个酒坛,除了两碗酒水赏给了黑龙之外,剩余的黄酒全进了顾仙佛三人的肚子,此时顾仙佛与老黄皆是面色微微发红都有着五六分的醉意,唯独虎头儿担任护卫之责,尽管今夜难得坐下喝酒,但是也生怕贪杯误事,喝一杯便用内力化解一杯的酒力,所以尽管没落一杯酒,但是到现在还是耳聪目明,没有半分醉意。 顾仙佛啃着一只无骨鸭掌,一只脚踩在板凳之上,一只脚荡悠在半空之中,聚精会神地听老黄讲着在西凉军中的事情。 老黄虽然已经退役多年,但是西凉军中的那几年军旅生涯却是他怎么都忘不掉的,今晚上多喝了几杯黄酒,再加上有顾仙佛这个合格的听众,老黄便直接赤手抓着半只山猪后腿,一边吃得满嘴流油一边高谈阔论,每每谈到兴奋之时,必定拍桌大吼,然后端起海碗与顾仙佛轻轻一碰之后,二话不说便一饮而尽。 酒至微醺,二人说话间也放开了少许,老黄敞开羊皮袄,露出自己胸前的两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大咧咧道:“顾老弟,看到这两道伤疤没有,全是在一次战役中留下来的,那时我们两标人马追杀五六个草原谍子,别看数量悬殊,但是那些个草原谍子是真有能耐,硬生生遛着咱两百人马三天一夜,后来还是标长当机立断,派我率领几个兄弟去抄近路在边境之处等着他们,嗨,你还别说,我在那草窝子里趴了不到三个时辰,两名苟延残喘的草原谍子就气势汹汹地跑了过来,黄大哥的箭术可不是吹得,当即屏住呼吸,弯弓搭箭,等到弓弦拉至满月,然后手指轻轻一松,咱这两支西凉铁箭就如同……如同那个闪电一般的飞了出去,正中目标!” 顾仙佛挟了一筷韭菜炒鸡蛋扔进嘴里,笑道:“既然如此,那黄大哥这身上的伤是怎么来到?莫非还有埋伏的第三人不成?” 老黄嘿嘿一笑,摇头道:“错啦,可没有这第三人,我这两箭射中了目标不假,但是射中得却不是那两个谍子,而是他们胯下战马。” 顾仙佛当下心中明了,这两个谍子能在二百人马中突围出来,想必功夫手段是最不俗之辈,老黄就算有心算无心,也仅仅是一个寻常甲士,一箭建功的可能性不大,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奔着战马去,谍子没了战马代步,让他们跑又能跑出多远去? 顾仙佛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黄大哥高明。” 老黄遗憾摇摇头,低沉道:“虽然那两个谍子是被拦下来了,但是我那几个老兄弟,可是全死绝了,我也是命大,那谍子第二刀砍在了我胸骨之上,嘿,咱西凉人骨头硬,硬是夹着了他的弯刀,他这才没有对老黄赶尽杀绝。不过我事后听标长说了,那两个谍子可是揣着咱西凉一份至关重要的文档跑出去的,老黄和兄弟们截下了这两个契戎蛮子,至少让咱西凉少死了三百人,所以这两刀,值,真值!” 顾仙佛听着老黄得意洋洋的诉说,眼前却浮现出老黄躺在一地尸体之间,胸前插着一把弯刀的壮烈情景。 西凉男儿,大乾男儿,胸中这股子精气神儿,可不是一把弯刀就能斩去的。 顾仙佛端起海碗,沉声道:“黄大哥,这碗酒,咱敬你当时战死的袍泽!敬有他们敢死战边关,敬有他们护我西凉,敬他们人死魂不散!西凉军欠他们的,这一辈子可能都还不清了。” 或许是喝得酒太多的缘故,老黄几乎要落下泪来,不过还是强颜欢笑着把眼泪憋回去,端起海碗与顾仙佛重重一碰之后,二人一饮而尽,一滴不留。 放下海碗之后,老黄转开话题,慢慢说道:“顾老弟,我看你一直在向我打听西凉军的事情,自身出身又极其阔绰不凡,恐怕家里是有人在军中从戎吧?哈哈哈,你不用急着解释,老黄没有要刨根问底的意思,只是有些话想嘱咐顾老弟,顾老弟不想听,老黄马上打住;顾老弟要是有点兴趣,就当听一个糟老头子酒后解闷儿了。” 顾仙佛替二人斟满海碗,放下酒坛恭敬道:“黄大哥敬请直言不讳,顾某洗耳恭听。” 老黄放下手里啃了一大半的山猪后腿,看着顾仙佛一字一顿说道:“若是从外人来看,西凉军欠咱们这些老卒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西凉虽然穷一些,但是咱人穷志不短,哪一个老卒不是敢舍出命去敢和草原蛮子玩命去拼一把的?西凉军给了咱们什么?几两银子,一把刀,一碗酒,就把咱的命买走了,这确实是天大的不公,但是老黄之前也说了,这都是外人看来。在咱西凉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看来,这帐根本就不是这么算的。” 老黄端起海碗来抿了一口黄酒润了润嗓子,搁下海碗后继续说道:“咱这些泥腿子,生在西凉长在西凉,以后肯定是要死在西凉,咱在军中效死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坐上大将军?还是为了把官老爷们的帽子染得更红一些?都不是,咱就是想保住自己的妻儿老小,就是想保住咱脚下的这一片土地,没了这方土地,咱的子子孙孙去住哪儿去?所以啊,咱这些西凉老卒,牢骚怨气,那是肯定有的,但是若说谁真的打心眼里怨恨西凉,或许有,但是一千个里也就能挑出几个。顾老弟,你气度不凡,身边带着的护卫行走之间也是颇有行伍之风,想必是军中出身,能有这份待遇,你家族地位,在西凉军中肯定是不低了,所以老黄想恳请一声顾兄弟,若是之后顾兄弟从戎了,多多照顾一些那仍在军中的西凉老卒,西凉老卒从戎十余年,谈不上卫国,只能说是保家,对他们来说,银子俸禄重要,加官进爵有时候也想过。但那不是命根子,他们的胃口也没有那么大,只要在军中能受到公正一些的待遇,那边心满意足了。” 顾仙佛端起海碗满饮碗中酒,铿锵有力道:“黄大哥,顾某从戎之后,但凡手中有一点权力,绝不会再去做一些委屈西凉老卒给将种子孙腾地方的龌龊勾当,咱西凉,是西凉人的西凉,是西凉泥腿子的西凉,是西凉蛮子的西凉,唯独不是那些官老爷们的加官进爵的名利场!” 老黄轻叹一声,此时已经老泪纵横。 第二百七十七章 灵芝祸 翌日卯时三刻,太阳已经从东方跃起小半个时辰,但雾露山中却是刚刚由暗转明,正是进山最好的时刻。 顾仙佛一行六人在客栈一楼简单用过早饭,打包好充足的干粮清水之后,便在老黄的带领下由山口进入雾露山中,此时时刻正好,由山口进山的猎手络绎不绝,大多数都是和老黄一般带狗持弓,不过顾仙佛看了所有的狗和弓,没有一个能比上老黄的黑龙,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老黄背后的西凉大弓。 进了山口顾仙佛才发现,老黄昨晚讲得关于这雾露山的神奇之处确实不虚。顾仙佛之前游山玩水架鹰斗犬的时候也走过大乾不少的著名名山大川,按照道理说,雾露山这个山脉高度是怎么都不可能云山雾罩的,但是这雾露山中此时却是肉眼可见不远处有白雾在山间流动,白雾之浓宛如实质一般,若是被这白雾笼罩进去,肉眼可见距离也就不过两三丈,没有熟悉之人带路,哪怕是个天字高手,恐怕也得成为一个蒙头苍蝇。 老黄手持一节五尺有余的光滑木杆,带着黑龙在前面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开路,顾仙佛与虎头儿二人紧随其后,冯青流苏二人居中,张妙清今日不知是抽了什么邪风,不仅沉默寡言,而且独自一落在了队伍后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仙佛跟在老黄身后,一边看着四周风景一边问道:“黄大哥,我方才看进山的猎户,大多数都是一人独来独往,偶有两人结伴者,也都是兄弟或者父子二人,这雾露山中云山雾罩极易迷失方向,方才用饭之时又听人说起山里还又山匪横行,既然如此,大家为何不互相结伴,以求自保?” 老黄一边拿着木棍开路,一边头也不回说道:“这事儿说来也简单,顾老弟,你有没有听说过关外的参客?” 顾仙佛心思通透,听老黄一提便明白过来,轻叹一声道:“明白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啊。” 虽然老黄顾仙佛二人一来一去之间便明白过来,但是懵懂的冯青却还是被蒙在鼓里,自己想来想去却是又怎么都想不通其中道理,行了不到片刻功夫,冯青终于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伸手悄悄拉了拉顾仙佛衣袖,小声道:“顾公子,什么叫参客啊?” 顾仙佛边走边含笑解释道:“在关外长白山,是老参产量最好,也是成色最好的地方,所以长白山的很多居民,都以挖人参作为谋生的手段,久而久之,人们便把这些人唤作参客,是一份比较特殊的行当。” 冯青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是又追问道:“可是这参客,和进入雾露山的猎手不敢结伴又有什么关系?” 此时刚刚进山,要猎到那草上飞白狐少不得要在山中行上一段时间,反正也是先来无事,顾仙佛就当是说话解闷了,边走边向冯青娓娓道来:“这参客刚刚兴起的时候,是一份挺不错的职业,所谓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些长白山居民世代住在长白山之中,当然要靠着长白山维系生活,一个寻常家庭,维持一年生活也不过十余两银子,山脚种田进山打猎,倒是也算生活得滋润,但是冯小姐,你可知道,一个寻常青壮,劳作一年也不过十两银子,但是若是发现一株百年以上的老参,那可是至少三千两银子起步的,就算百年老参不好找,但是十年、二十年的,也是能卖的上几百两银子的。这其中差距,你自己算算。” 冯青在心底略一盘算,便掩着小嘴惊呼出声,她自然不会因为这区区三千两银子而惊诧,只是一株百年老参,就能养活三百户人家的一年开销,这其中差距,还真是大的惊人。 后面张妙清轻飘飘补上一句:“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乾立国不过十七年,已然是这幅德行,百姓辛辛苦苦劳作一年,还抵不上一根参须的价值,也是当真可笑。” 顾仙佛不理会张妙清的酸言酸语,继续向冯青解释道:“据说在长白山参客刚刚兴盛的那一段时间,山里风气还是极好的,山里人参多,只要入山找上一段日子,基本不会空手而归,所以当地人便推族老立了规矩,三十年以下的人参留给后代子孙,谁都碰不得,而三十年以上的老参,就全凭本事取了,而若是你发现了一株老参又不想当时便采摘,那也好办,只需在老参上系上一根红绳,那边说明这老参有主了,旁人就算看见,也不会动的。” 冯青点点头,煞有其事讲道:“这风气习俗确实是极好的,只有这样,大家一块发财一块进山,也算有个照应。” 老黄轻叹一声,边轻车熟路地在前面开路边接口道:“若是这样和和睦睦下去也是好的,只是不知道从何时起,人们发现一个挺简单的道理:漫山遍野的找参,哪有杀人抢参来的容易?所以现在敢进山的参客,大多数都是亡命徒,腰里掖着短刀胸间藏着毒药,抢了你的参留你一命算是顶好的,大多数都是杀人越货之徒。在这种情势下,哪有人还敢结伴进山?到了山里以后,碰上一株百年老参,那可是白花花的三千两银子,你能忍住不动心,能防住身边人对你抽冷刀子?” 老黄说到一半冯青便明白过来,随着老黄继续诉说,冯青神色愈加低沉黯然,也就是这时候,冯青才意识到这趟自己在闺房中念念不忘的江湖行似乎没有自己原先预料的那么美好。 等到老黄说完,冯青低头轻轻叹了一声,岔开话题问道:“黄叔叔,长白山里有老参迷人心智,这雾露山里有什么东西,能让人对其畏惧胜过山匪迷雾?” 老黄意图打破沉闷气氛,故意卖关子道:“冯小姐天资聪颖,你不妨猜上一猜。” 冯青果然兴趣便被转移走,歪着小脑袋努力思索良久,过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才理直气壮道:“我不知道!” 老黄沉默不语,顾仙佛目瞪口呆。 冯青摸了摸小脑袋,悻悻道:“我确实不知道,除了人参,山里还能长出什么东西来能值得上几千几万两银子,难道是咱们要猎的白狐狸吗?” 顾仙佛哑然失笑,耐心解释道:“这白狐皮虽说价值高一些,但是也没达到老参这种有价无市的地步,只是算一件不错的物件罢了,只是这山里的东西,不一定是地里长出来的,比如……金脉?” 顾仙佛此言一出,队伍里数人瞬间神经紧绷起来。 若是这雾露山里真有金脉的话,那这一临时队伍的可靠性就有待商榷了。人参好歹有价可循,金矿那可是富可敌国。 所幸老黄摆摆手,苦笑道:“若是有金脉,那老黄就不做猎手了,干脆淘金去算了,只是这雾露山里偶尔会发现灵芝罢了,虽然不多,但是哪个猎手没有侥幸心理,万一给自己碰上了呢?” 老黄此话一出,队伍中的微妙气氛这才缓和下来,众人如释重负。 顾仙佛也是哈哈大笑,眼睛余光却一直放在队伍侧后方的张妙清身上。 第二百七十八章 山中奇谈(上) 雾露山内本就云山雾罩,又时不时起一阵小妖风送来一阵浓厚如实质的云雾,这便更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再加上冯青这个第一次“行走江湖”的黄毛丫头虽然嘴上倔强,但是一双莲花小脚上毕竟不如老黄他的大脚板,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气喘吁吁脚步发飘,老黄便只能找各种借口将就着这位冯小姐的步子。 众人进山三四日光景,走了大概也有百十里山路,按照老黄的估算,自己一行人大概已经到了这雾露山山腹之中,再往前行五六里,便到了那白狐狸草上飞的活动范围,古人云“行百里者半九十”,越到这种时刻越要小心谨慎才是,若是万一沉不住气,让这白狐嗅到一点不对劲逃之夭夭,那自己一行人这些天的辛劳就白费了。 抬头看了看日头已经偏西,老黄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唤回在前方探路的黑龙,一边从怀里捏出一条肉干塞到黑龙嘴里,一边沉声说道:“各位,咱今天到了这地界,也差不多了,再往前走五六里地,便是那白狐活动范围,如今天色已晚,夜间这山中又常有山匪活动,我看咱们不必再急着赶路了,若我所料不错,往前再行不到百丈距离,在左手边便有一山神庙,虽然已经破落,但是遮风挡雨避寒还是可以的,我们不妨今晚先去山神庙歇歇脚,明日精神饱满了,咱们再出发。” 冯青第一个拍手赞同老黄的提议,这一天她走得有些累了还在其次,主要是按照山里的规矩,白天不得见明火,所以这些天下来,冯青等人早饭午饭都是用的干粮肉饼之类,虽说还算合口,但是哪有晚上点起篝火架上一只野味烧烤来得自在?冯青一边偷偷咽着口水一边轻笑询问道:“黄叔叔,咱今晚上吃什么?是不是还像昨晚一样吃兔肉?” 老黄一边引领着众人到百丈距离外的那个山神庙走去,一边笑道:“哪能一直吃兔肉啊,这东西火性大,女子吃多了不好,冯小姐是大家闺秀,平日里吃穿用度定是丝毫不缺,咱这山里的东西,自然是比不得冯小姐家里厨子做得贴心,也就是胜在一个‘奇’字和一个‘鲜’字罢了,今天晚上,老黄给冯小姐露一手,您就只管着瞧好吧。” 说着,老黄拍了拍背后以一块灰色破布包裹着的西凉大弓,神情之间甚是得意。 冯青光明正大地咽了一口口水,神色之间满是期待。 三四日风雨同行下来,顾仙佛与冯青二人关系倒是越来越亲密,看到冯青这幅作态之后,顾仙佛哑然失笑,伸手轻轻揉了揉冯青秀发,带着一丝恶趣味道:“你还真是个小馋猫,每日言谈之间必定离不开一个吃字,当心哪天你吃得如同小胖猪一样,以后稼也稼不出去。” 若是之前冯青听到这番话语,定会被羞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但此时冯青自家中偷偷溜出来,一路上见识了不少的所谓“绿林豪杰”,也与不少“江湖好汉”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过了,此时听到顾仙佛调笑话语后只是羞赧一笑,便理直气壮叉腰道:“民以食为天!连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猎狐?!” 顾仙佛斜眼瞅了冯青一眼,心底情不自禁地血气方刚,暗道这小丫头不过豆蔻年华,但是胸前伟岸风景足以称得上波涛汹涌,竟然比海婵这等美妙女子还要大波澜壮阔一两分。 张妙清赶忙两步轻笑道:“冯小姐此言确实对头,咱们行走江湖的,讲究的就是一个真性情,自然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再说了,冯小姐国色天香人中龙凤,不论以后是何模样,都会……有人甘愿为冯小姐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的。” 最后一番话,张妙清说的含情脉脉,想必他嘴中的有人就是指的他自己了。 若是以往冯青听到张妙清说这番话语,肯定会羞赧着小脸以蚊蝇都不可闻的声音自谦,但是现在听到,冯青却只是轻轻一笑,一句张公子谬赞了便将其带过。 张妙清也不恼怒冯青前后变化如此之快的态度,只是微微一笑,便又作玉树临风状。 顾仙佛自始至终就没有扮高人的习惯,打量着四周奇妙环境笑道:“冯小姐,我还真是挺佩服你的,像你这般的大小姐,一般都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哪怕有着一股子好奇心支撑着进得山来,过上几个时辰这股子新鲜感一去啊,也就叫嚷着要回去了,没想到冯小姐你还真能坚持下来,在下实在是佩服啊,当初真是小瞧你了。” 顾仙佛这一番话说得诚心诚意,他确实有些敬佩这弱女子的坚韧,一看这冯青身段儿皮肤便可知她是个足不出户的大小姐,在家里恐怕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是昨夜顾仙佛无意间看见婢子流苏在给她挑着脚上血泡,那一双白嫩小脚这些天被崎岖山路至少磨出了三四个血泡,模样一个个看得骇人,但是今日天亮上路之时,冯青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乐天派模样,丝毫没有大家小姐的娇气。 冯青自豪地笑了笑说道:“嘿,顾公子你可不能小瞧人,我堂堂冯青冯女侠,在江湖上那也算是一号人物,虽说……虽说女红做得不怎么样,诗词也欠佳,但是……但是我却也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娇滴滴小姐,不信你等着瞧好了,等到见到那白狐之时,我定要双手把它擒下!” 顾仙佛还未接话,便听张妙清长笑一声,豪气干云说道:“冯小姐,啊不,冯女侠说的,我等又怎能不信!在下与冯女侠同行数日,深知冯女侠所言不虚,若是冯女侠出来闯荡江湖,哈,那这江湖可就没有别的寻常女子什么事情了。” 冯青听了张妙清“发自肺腑”的一番话语,内心高兴万分,脸上甜甜一笑,朝张妙清轻声道:“张公子过奖,张公子一表人才玉树临风,这才是大侠风范呢。” 顾仙佛微微一笑,带着赞许点点头示意冯青这番话讲得对。 婢子流苏把面前三人的你来我往尽收眼底,进山三四日,流苏不声不响间便吧顾酒张妙清二人性格摸得八九不离十,这张妙清一表人才,皮囊比那个叫顾酒的好了不知多少倍,说话谈吐也是有着大家风范,只是养气功夫差了一些;而那个唤作顾酒的男子,虽然其貌不扬,但是每当看到张妙清来向小姐献殷勤的时候,却总是能等闲视之,这份养气功夫,恐怕不是能等闲视之的。 就在流苏怔怔出神间,前方老黄突然止住脚步,伸手一指道:“各位请看,这便是咱们今晚要留宿之处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山中奇谈(下) 众人随着老黄手指看去,只见在那山坳之间的风水宝地间,耸立着一座高越二层楼的山神庙,这间庙宇经历风霜已不知多少载,庙门上挂着的那块横匾虽然还在,但是上面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四扇窗户也是破了三扇,唯一好的那一扇也是垂垂欲坠看样子支撑不了多少时候了。所幸房顶墙壁并无大碍,遮风挡雨的作用还是能发挥得了,当下众人便随着老黄走了进去。 进得这山神庙中,顾仙佛打眼望去,却见这庙宇虽然破败,但是四周还算干净,迎着大门的是一尊已经有些颜色脱落的巨大泥胎神像,这神像生得阔口獠牙面色凶恶,一手持剑一脚踏青虎,一双巨目正望着眼前众人。 老黄挥挥手示意大家禁声,卸下身后包袱,从包袱中取出一只褐红色的香来,以火折子点燃后贴在额头摆了三摆,然后才恭敬地插到神像面前的香炉里。 顾仙佛稍微打眼看了一下,见那香炉里面已经铺满香灰,便可知来这里借宿的猎人实在不少。 老黄看着那炷香冒出的缕缕青烟扶摇直上,轻轻松了一口气,摆手后笑道:“得来各位,山神爷爷准了咱今晚在这过夜,劳烦爷们几个动动手稍微归置归置,咱今夜就在这山神庙里歇息了。” 在庙宇左侧铺着一袭厚厚的枯黄草苫,而草苫之前更是有着几堆篝火余烬,一眼便可知是之前猎户留下的,顾仙佛也卸下自己身上行李,先是把那席草苫细细打扫一遍,然后再碰触不到的边边角角里洒上驱虫的药粉,这才从行李中翻出毛毯细致铺好。 就在顾仙佛与虎头儿忙活着这些事情的时候,老黄已经带着黑龙走了出去,想必是替众人寻晚饭了,张妙清一手握拳垫腰立在窗前看着风景,表情若有所思。 山神庙中并不脏乱,紧紧花费了一小会儿的功夫便被收拾妥当,虎头儿从门外折来许多枯木,顾仙佛接过后从怀中抽出火折子,把木柴放在前人留下的那一堆简陋石炉里点燃,然后架上水壶把路上灌得一壶清水放在篝火之上,先开始烧起热水来。 冯青裹了一件从山口市集上花三两银子买来的羊皮袄,靠坐在顾仙佛身边,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嘴角,满怀期待问道:“顾公子,你说黄叔叔,会带回什么好吃的回来?” 顾仙佛抬头,透过窗户看了看外面天色已经擦黑,看了一下神像面前的那炷香后才笑道:“你看那炷香,已经过了一半,外面天色已经擦黑,想必黄大哥就快回来了,我跟你说啊,黄大哥这次可是带着大弓出去的,前几次打猎,你看他哪次肯动用他的宝贝大弓了?所以啊,你就安安心心等着便是,等会儿你这小馋猫定要把舌头吞下去。” 说着,顾仙佛伸出手指宠溺地点了点冯青雪白额头,直到点完之后才发觉这个动作有些越界,但是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此时再解释又是越描越黑,便只好默不作声地把手指收回沉默不语。 冯青也是被顾仙佛这个突如其来的“神来之笔”搅动得芳心乱动不能自已,当下便脸现晕红,眼波盈盈,过了片刻功夫才稳定心神,转移话题道:“顾公子,我看你好像什么都懂一点,你……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呀?” 冯青说完这句话后便低下了头,正眼都不敢瞧顾仙佛,窗边的张妙清在不经意之间也是微微侧身,想必是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感兴趣。 顾仙佛笑了笑,隐晦说道:“我与黄大哥,算是一家人。” 张妙清皱眉,直接插言不客气问道:“也是打猎的?” 顾仙佛含笑点头,并没有对张妙清的误解多作解释。 张妙清放下心来,看向顾仙佛的眼神也轻视了许多。 冯青轻轻在心中念叨两声,正待仔细询问,却听门外传来一阵狗吠之声,冯青大喜,第一个站起身来欢快笑道:“定是黄叔叔回来啦。” 果然,下一个老黄便提着沉甸甸的猎物走进了山神庙中,顾仙佛站起身走过去接过老黄手中猎物,发现那竹篓里装得竟然是三尾肥硕的鲤鱼还有足足两斤多重的叫不上名字来的菌子,这菌子早已被老黄洗净,三尾肥鲤也早已开膛破肚收拾妥帖,便是能直接下锅的了。 顾仙佛正待忙活晚饭,张妙清却伸手接了过去,一边笑着说让大家见识一下他的手艺一边开始主动忙活起来,顾仙佛虽然不知这姓张的为何突然便变了性子,但是也乐得坐享其成,便拉着老黄到篝火旁边坐了下来,给老黄倒了一杯热水先暖暖身子。 冯青也是围坐在篝火旁边,紧了紧身上虽是卖相极差但是保暖性极好的羊皮袄,满怀期待问道:“黄叔叔,咱今晚吃的鲤鱼,可与寻常得有何不同?” 老黄笑着抿了一口热水,捧着杯子说道:“冯小姐,这三位鲤鱼,是老黄在清溪中用大弓射来的,虽说肉质鲜嫩肥美,但是冯小姐平日里吃惯了山珍海味,比这鲤鱼更好的鱼儿肯定也吃过不少,所以这鲤鱼算不得稀罕,咱今晚吃的啊,主要也不是鲤鱼,而是这些菌子,这些菌子当地人唤作‘金露菇’,味道别具一格且产量稀少,要不是有黑龙在,老黄今天也采摘不到这些金露菇,金露菇与鲤鱼一块熬汤,味道甚是鲜美,且在天下百味中独占一味,保管让冯小姐吃了以后啊,念念不忘。” 冯青乐呵呵地应下,搓了搓小手,肚子已经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顾仙佛假装没听见,朝着老黄竖起大拇指道:“钓鱼、叉鱼都不算真本事,就是这射鱼,那可是个技术活儿,黄大哥不仅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射中三尾肥鲤,还能把这三支铁箭都收回来,看来是三射全中了,厉害厉害。” 老黄哈哈大笑,拍打着身边的西凉大弓笑道:“这大弓刚换了弓弦,正是最合手的时候,当年射……都能射中,如今射鱼若是不中,那也太玷污我这老伙计的名头了。” 老黄并不知冯青底细,与张妙青又不对头,便不好把自己曾经在西凉军服役的事情透漏出来,当下说到关键时刻便含糊其辞一笔带过。 冯青听得疑惑,正待详细询问,却见趴在门口的黑龙突然站起身,朝着门外低声嘶吼起来。 虎头儿与流苏几乎同时起身,紧紧盯着庙宇门口。 第二百八十章 有朋自远方来 老黄把身边的西凉大弓仔细藏了起来,顾仙佛坐在草苫之上悠然自若,张妙清假意清洗铁锅,实则右手早已搭在腰间剑柄之上,他早已在心底打定主意,主要等会有一个情况不对,那边直接从那破窗之中飞跃而出。 不多时,门外果然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到了门口那脚步声却止住了,也不知是看到了屋里的火光,还是被门口威风凛凛的黑龙所慑。 顾仙佛内劲虽失眼界犹在,听着来客脚步声,心底已经给出了大概判断,虽说有些凌乱,但是其中却有两三人步伐稳健,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想必是两三个扎手的点子。 门外递来一句中气十足的叫门之声:“各位好汉,在下乃燕山赵雪岭,与几位朋友在这雾露山游玩,天黑山高,不觉便迷失了方向,观这风向天色,恐怕不到半个时辰便有暴雨将至,出门在外,还望各位行个方便,赵某与几位朋友感激不尽。” 说完,那人声音便静了下去,想必是正在门口等着屋里人拿主意。 除去张妙清之外,屋里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在顾仙佛身上。 顾仙佛沉吟片刻,对身边老黄低声说道:“黄大哥,这山神庙本就是无主之地,地方又宽敞,叫这几位朋友进来避避雨,对咱们也无甚损失,倒是听这赵雪岭的汉子,说话中气十足内劲充沛,应当是个真性情的汉子,咱们与他结交一番,一边品着这鲜鱼汤一边饮酒作乐,岂不快哉?” 此时,张妙清又轻飘飘补上一句:“连山路都走不了的庄稼汉子,还能看出武林高手的功夫深浅?” 老黄不理会张妙清已经成了习惯,当下连思索都没思索,便咧嘴一笑,朝顾仙佛道:“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听你的。” 说罢,老黄一吹口哨,门口黑龙低吼一声,便朝着老黄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顾仙佛站起身,一边整理衣衫一边朝门口走去,待到行至门口站定,他才看到屋外一行人的模样,当真是有些……怪异。 为首的说话之人自称赵雪岭,年纪大约四十左右,生得浓眉大眼身高八尺,肩膀宽厚双手似蒲扇,眉宇之间虽然风尘仆仆疲惫至极,但是也难掩豪放英气,这赵雪岭身着一身如雪白袍,腰间以红绳系着两把尺余长的短刀,隔着雪白刀鞘一瞧,便可知是两把名刀。 而在这赵雪岭身后,则是两名三十岁左右的青衣护卫,这两名护卫面色冷峻腰佩钢刀,太阳穴高高鼓起面色红润,一看便知是有真功夫的汉子。 在这两名青衣护卫身后,是一个大约五六十来岁的老乞儿,这老乞儿倒是也有几分怪异,虽是乞丐大半,但是一来身上衣衫仅仅破旧而已并不脏乱,二来这老乞儿也是面色红润身材高大,与街道上见到的寻常瘦弱弃儿大相径庭。 这还当真是略显诡异的一行人。 顾仙佛笑了笑,拱手朝拜山门的赵雪岭朗声道:“在下西凉顾酒,比各位早行一步来到这山神庙中,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这庙里空间也是大得很,各位如果不嫌弃,来庙中歇息一晚,顾某与几位兄台,把酒言欢。” 赵雪岭大喜,拱手道:“原来是顾兄弟,初见了。今夜多逢顾兄弟肯施以援手,在下感激不尽。” 顾仙佛只觉得赵雪岭一行人打招呼方式略有怪异,应当不是西凉人氏,便也学着赵雪岭的方式拱手道:“赵兄弟,初见了。外面天寒地冻,咱们屋里说话。” 说罢,顾仙佛引着赵雪岭一行人走进山神庙,赵雪岭与老切尔两人毫不客气地便走了进来,但是那两名青衣护卫确是一左一右地守在了门口之处不敢僭越分毫,赵雪岭看了看天色,向一名侍卫吩咐一声,那护卫低头唱了声诺,解下身后鼓囊囊的行囊交给伙伴,便转身消失在黑夜之中,也不知是去干嘛了。 顾仙佛先引着赵雪岭见过房内众人,不过除了老黄身份说的是真切以外,旁人全是或隐瞒或虚添,冯青被他说起是自己的远房妹子,张妙清则被顾仙佛吹捧成腰缠万贯的绝世大侠,张妙清听得脸色发青,却不张口辩驳。 拜见完顾仙佛一行人之后,赵雪岭又向顾仙佛引见自己这一行人,说是一行人也不恰当,那两个青衣护卫赵雪岭只是一笔带过,说了他们名字唤作天宝天玉之外便没再说别的,倒是那老乞儿被赵雪岭着重介绍一番,这老乞儿姓甚名谁估计自己都记不清了,赵雪岭只是唤他作齐三翁,老乞儿与赵雪岭原本是在路上相识,只是二人投缘,便一起结伴走一段路程,据赵雪岭所说,这齐三翁一手内家掌法臻至化境,是天下数得着的好手。 待到礼数一一给足了,众人才把草苫一分为四铺在篝火四面,就这么围着篝火坐了下来,张妙清早已在篝火之上架上铁锅,锅里鱼汤正炖的鲜美,齐三翁嗅了嗅便大喜赞叹道:“香!真香!这锅鱼汤可真是老叫花这几年来所闻过的第二香的菜肴了,今日老叫花可是有口福喽。” 顾仙佛含笑问道:“齐老先生不妨说说,您老人家这几年吃过的第一香是什么,也好让我们开开眼界。” 齐三翁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一方油纸包裹着的事物,待到打开一看,才惊现出里面一只酱狗腿,齐三翁放在嘴边撕咬一口囫囵吞枣般的咽下,口齿不清道:“对咱老叫花来说,这天下哪有比狗肉还好吃的东西?所谓‘一黑二黄三花四白’,老叫花这根珍藏了数日的酱狗腿,那可是赫赫有名的大黑狗,啧啧,老叫花也就是招待朋友之时才舍得拿出这人间美味,后生,你来一口?” 说罢,齐三翁便把狗腿往离自己最近的张妙清嘴里塞去,张妙清眼眉间闪过一丝厌恶,但他却知道这老乞儿身上武功恐怕不低,只是含笑拒绝说自己无福消受,也不敢说些什么风言风语惹得这老乞儿不高兴。 老乞儿丝毫不为张妙清拒绝所恶,又笑嘻嘻地把酱狗腿递到冯青嘴边,冯青虽然没有伸手去接这只酱狗腿,但是看那犹豫神色,内心的心动恐怕占了七八成。 顾仙佛当即笑道:“齐老先生,晚辈肚子里馋虫叫得响,能不能让晚辈先过一口嘴瘾?” 齐三翁把酱狗腿笑嘻嘻地向顾仙佛塞过去,嘴里喊道:“大家都是朋友,好东西定要一起尝尝才过瘾,你来你来。” 顾仙佛接过酱狗腿略一掂量,好家伙足足有两斤半的份量,不过看这狗腿做得肉质松烂香气扑鼻,便可知味道肯定差不了,当即送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口。 狗肉入嘴,顾仙佛大惊,含糊不清道:“这狗肉做的绝了,晚辈这辈子也吃过几次酱狗肉,却从没吃过这么味道鲜美的,表妹,你一定要尝一尝。” 说着,顾仙佛把狗腿轻轻翻了一个跟头,把被油纸包裹的那一面露出来递到冯青手里。 冯青羞赧接过,捧起狗肉轻轻咬了一小口,顿时双眼都放出了饿狼的光辉。 第二百八十一章 不亦乐乎 待到冯青把手里的酱狗肉交换给齐三翁之时,那原本重两斤半的狗肉此时紧紧只有两斤多一点的重量了。 齐三翁笑嘻嘻地接过,放在嘴边咬了一大口后,才伸出拇指赞叹道:“这位姑娘,虽说是女儿身,但是英雄气魄却不输于男儿,老叫花愿意拿狗肉和别人交朋友,但是别人却不怎么想和老叫花教朋友,姑娘看得起老叫花,从今儿个起,咱们就是朋友啦。” 冯青听得好笑,原来共同吃了一份狗肉大家便是朋友了,江湖上的事情静然如此有意思,当下冯青便笑吟吟地应下了齐三翁这句话语,心里却想着,若不是怕等会没肚皮吃菌子喝鱼汤了,我非得再多啃你二两狗肉不可,现在你就把我当朋友了,若是我再吃些你还得了? 顾仙佛接过话茬,打趣道:“齐老先生交朋友的方法真是不拘一格,原来谁能吃齐老先生的狗肉谁便是您老的朋友,要是这个消息传出去,那天下的黑狗恐怕要杀光啦。” 角落里的黑龙似乎不满顾仙佛的言论,抬起头哼哼了两声又趴了回去。 齐三翁近距离地看了一眼黑龙之后,双眼放出的亮光比之刚才冯青尝到狗肉的亮光有过之而无不及,但齐三翁也不是胡作非为之人,当下擦了擦嘴角口水,把怀里所剩不多的狗肉仔细包好揣了起来,看来是想把这些当做路上干粮了。 待到揣好狗肉之后,齐三翁又低头闻了闻鱼汤的香气,这才开口说道:“光爱吃老叫花的狗肉,那可不成,若是人人如此,那老叫花杀狗再快再多也来不及了,你爱吃我的狗肉,我还得爱吃你的东西,这才能交上朋友,比如说现在吧,要不是你们又这么一锅香喷喷的鱼汤摆在这儿,老叫花才不拿出我的狗腿,这就是大家常说的……酒肉朋友吧。” 赵雪岭仰首大笑,道:“酒肉朋友酒肉朋友,单单有肉没有酒,算什么酒肉朋友?” 语毕,那守在门口的青衣护卫已经弯腰递上两坛美酒上来,赵雪岭接过之后,在众人面前过了过眼,同时说道:“在下出来的匆忙,也没带什么好酒,这两瓶二十年的花雕,今日赵某就与几位朋友共饮了。” 说着,赵雪岭拿起一坛花雕便直接往篝火里一扔,冯青惊讶地啊了一声,生怕这坛花雕就被摔碎在篝火之中。但是赵雪岭却老神自在,原来在他左手扔酒坛的时候,右手已经同时拔出腰间一口短刀,那酒坛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刀尖之上,赵雪岭便以单手持刀顶着酒坛,以这种特殊方式温起酒来。 顾仙佛拍手赞叹:“赵兄弟好功夫,这份玩刀的手艺,不说独步天下,也是天下少有的吧。” 赵雪岭微微一笑,嘴上随意与顾仙佛闲谈着,持刀的右手却如同铁水浇筑一般,一动都不动。 此时,那名之前被赵雪岭派出去的青衣护卫终于赶了回来,不仅他回来了,肩膀上还挂着两只剥净洗好的獐子,身后拖着一大捆的干柴。 顾仙佛打眼望去,只见那两只獐子只有颔下有着一个细微刀口之外再无其他伤痕,护卫身后的那一大捆木柴也是切口干净利索,再看那名护卫,脸不红气不喘仿佛一个没事人,当真是有两把刷子。 赵雪岭眼见酒也温得差不多了,便向身后轻轻打了个颜色,另一名护卫从行李中翻出几只酒杯放到赵雪岭面前一字摆开,赵雪岭缓缓收回右臂,然后左手拔出腰间另一口短刀在酒坛之上轻轻一抹,泥封便被挑到篝火里,酒坛烫手自然不能以手倒酒,赵雪岭便直接以右手持刀缓缓倾斜,就这么倒满了胸前的五只酒杯,花雕没有一点流露出来。 这份不凭内劲全凭手劲控刀于细微之处的本事,当真是天下少有。 顾仙佛由衷赞叹道:“昔日有刀仙温荒温老前辈,控刀之术独步天下,据说可以单凭手劲控刀,一息之间挑掉江中七只游鱼左眼而游鱼不知,在下对起神往已久,但是却一直无缘得见,今日见到赵兄弟这一手控刀之术,不是兄弟捧你,假以时日,绝对可与温荒温老前辈比肩啊。” 若是说之前顾仙佛对赵雪岭的赞叹三分真情七分客套,而这番话语确实是八分真情实感在里面了。 顾仙佛当初在长安的时候,听府中一个天字刀客说起过刀仙温荒,温荒玩刀,不只在大乾,在整个天下武林中都能算上赫赫有名,刀法一脉胜在霸道,大开大合所向睥睨,但是温荒的刀法却反其道而行之,自始至终走得便是灵动飘逸的路线,到了后期更是把一把阔背大刀玩的比三尺青锋还要轻盈出尘,对敌之时往往是后发制人,但是刀锋却比对手往往要快上三分点到对方咽喉之上。 赵雪岭把酒杯一一分给顾仙佛四人后,才拱手说道:“顾兄弟快言快语,在下也不多作隐瞒,温荒不是旁人,正是在下师尊,承蒙江湖好汉抬爱,给了师尊一个刀仙称号,每每念及此事,师尊都是心中有愧,说是天下耍刀的比自己能耐的多了去了,自己何德何能,能担当的起刀中之仙?” 顾仙佛心中惊诧万分,拱手笑道:“原来是温老前辈高足,兄弟真是失敬万分啊,我看咱这第一杯酒,就遥祝温老前辈身体安康,刀法造诣再上一层楼如何?” 说着,顾仙佛举起酒杯,温荒不仅耍刀耍的好,在江湖之上也是素有贤名,说他义薄云天也是不为过,当下四人对此提议再无异议,纷纷举起酒杯,把这温热火候正好的二十年份花雕送入腹中。 张妙清此时心中却大大的不舒服,温荒是何许人也?走江湖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而今天碰上温荒唯一弟子,那便是天大的造化和机缘,可是这头功却被顾仙佛抢了过去,还真是老天无眼啊! 张妙清也不顾酒坛余热尤烈,运起一层阴寒内劲包裹着手掌提起酒坛,替其余四人斟满酒杯,恭敬问道:“温宗师最近这几年一直没在江湖上露面,敢问赵大哥,他可是在闭关潜修吗?若真是如此,那等到下一次出山之际,什么刀胚剑胚的,便都不是温宗师一合之敌了。” 赵雪岭看了张妙清一眼,语调平淡道:“师尊七年前与刀胚吴越切磋后落败,自那之后,就很少理会江湖上的事情了。” 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的张妙清笑容僵在脸上,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看着甚是尴尬。 第二百八十二章 风雨山神庙 不论是做人还是做事儿,第一句话亦或是第一件事儿办砸了,以后再想把印象扳回来不说难如登天,也要比正常多花费千百倍的功夫。 张妙清第一句马屁便拍到了马蹄子之上,赵雪岭说话之时已经面色有些不悦,但是好歹顾全大局没有发作出来,张妙清也是自知失言,不过他虽然连干了三碗酒赔罪,赵雪岭对他还是异常生分,尤其是老乞儿齐三翁还不咸不淡地递了一句:“这二十年份的花雕可要三两银子一坛,可不是路边的大碗茶。”之后,张妙清虽然还在强颜欢笑,但是脸色却谁都能看出来,那是难堪的很。 过了小半个时辰,铁锅里的鲤鱼菌子已经火候正好,老黄作为暂时的东道主拿出干净碗筷分发给众人,齐三翁第一个接过,也不顾热气腾腾就往嘴里挟了一筷饱含乳白色汤汁的菌子,虽然被烫的龇牙咧嘴,但还是大呼过瘾。身后的两名青衣护卫连同虎头儿与流苏四人在山神庙另一侧也生了一堆篝火,这两名护卫先是把烤好的獐子肉毕恭毕敬地送到赵雪岭面前,然后才与虎头儿就着熟牛肉喝着烧酒,也算别有一番风味。 赵雪岭与顾仙佛一见如故,二人把酒言欢甚是亲热,不到一盏茶冷热的功夫,二人已经五碗花雕下肚,张妙清独坐冷板凳,这次看向顾仙佛的眼神已经充满了赤裸裸的怨恨,他这种人出了意外事情自然不会埋怨自己的失误,肯定会把失误的原因归结到别人身上,此时看着刀仙温荒的高足与顾仙佛把酒言欢,便对顾仙佛更加怨恨。 酒至酣处,顾仙佛四人皆觉痛快淋漓,一旁忍耐良久的冯青悄悄拉了拉顾仙佛袖子,顾仙佛双眼明亮心知肚明,向赵雪岭拱手笑道:“赵兄,我这妹子生平不爱红妆爱刀枪,别看女红不行,但是对于这些江湖游侠风范却是仰慕的很,这不,闻到赵兄酒香,就想讨杯酒喝,不知赵兄欢不欢迎?” 赵雪岭似无意间看了低着头的冯青一眼,只觉得被篝火映衬的这张殷红小脸美艳不可方物,朱唇琼鼻柳眉弯弯,乍一看清秀灵动,再一看却媚而不妖,让人看一眼就有庇护的欲望,赵雪岭虽然喝了不少热酒但是还是感觉有些口干舌燥,强行压下自己胸膛中那一颗如小鹿乱撞般的心,招呼护卫取过酒杯,把酒坛里最后一点花雕给冯青倒得满满的,双手举过眉毛恭敬递了过去,冯青虽然贪嘴但是毕竟是大户人家出身,关键时刻礼数当然不可少,只见她坐直上身微微颔首,这才双手接过酒杯,放在唇间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赵雪岭心中长出一口气,一边按照旧法再次温着第二坛花雕,一边笑道:“顾兄,你这个表妹,当真是天人之姿龙凤之仪啊,顾兄有这么一个表妹,不知道上辈子敲碎了多少木鱼才换来的功德啊。” 冯青小脸微微红了红,低着头羞赧一笑默不作声,顾仙佛倒是丝毫没有做人家姑娘便宜大表哥的羞愧之感,当即洋洋自得拱手自谦道承让承认,这幅作态又让张妙清看得牙根痒痒。 顾仙佛一边慢斯条理地咀嚼着一块獐子肉一边问道:“赵兄,在下听说,温荒老前辈手里那把阔背大刀,虽然胜在灵动飘逸,但是却足足有着一百二十多斤,这大刀之后又有着七枚铁环,每枚铁环重九斤,加起来便是足足有着接近二百斤的重量,怎么赵兄身佩这两把兵刃,都是如此轻盈?莫非走的是与温老前辈不同的路子?” 正在以刀持酒的赵雪岭眼中精光一闪,说道:“顾兄好眼力,家师使得那口阔背大刀一百九十三斤,在下使得这两柄双刀加起来也不过十七斤,其中原因倒也简单,家师刀法已经达到举重若轻八风不动的地步,对于他来说,二百斤的刀和二两的刀使用起来没区别,但是对在下来说,那区别可是太大了,我一开始练刀之时,用的是三两的蝉翼刀;练了九年,换成了一斤四两的柳叶刀;三年前,才换成了这两口十七斤的子牙刀,唉,也不知何时,在下才能和家师一样,耍着二百斤的大刀举重若轻。” 齐三翁半躺在草苫之上,一边美美地喝着半碗乳白色鱼汤一边笑嘻嘻说道:“那也是容易,找老弟,你只需要找两块百斤巨石,每日别的不干就练膂力,不出三年,别说二百斤的刀,三百斤的大戟你也能耍的虎虎生威。” 顾仙佛赵雪岭二人齐声大笑,张妙清也在一旁赔笑着,没人搭理他却显得有些尴尬。 这短短片刻功夫,冯青已经如小猫偷食一般喝了小半碗的花雕,此时小脸如涂了胭脂一般红扑扑的,双眼却比以前还要明亮许多,再看向顾仙佛的眼神,却也显得有着些许不同。 顾仙佛轻轻叹了口气,诚恳说道:“这几日真是顾某走了大运,我与表妹先是碰上夹猎高手黄大哥,要猎的白狐有了着落,今日又在这破庙之中碰到齐老爷子与赵兄弟,顾某还真是福星高照啊,不瞒二位说,顾某这辈子走南闯北,确实见过不少的英雄好汉,但是自打乾国立国以来,先是马踏中原,然后再以谍子横扫一遍江湖,现在大多数有些真本事的好汉,都卖与帝王家了,整日里开口闭口的就是升官发财,举止行为之间也毫无半点侠气风骨,哪里有两位爽利,顾某已经有很久,没有如此一般与江湖上的朋友谈笑风生了。” 赵雪岭微微叹了口气,脸色凝重:“赵家得了天下,却不给咱江湖上的朋友一条活路,真把咱整座大乾江湖当做他赵家的小媳妇儿了,想什么时候宠幸就什么时候宠幸,不听话的就一纸休书打发回家,唉,现在还哪里有着原来的侠士风度在里面,不过要我说啊,也怪咱这些人不争气,朝廷一吓唬,腿就先软了,再撒一捧甜枣出来,各个地争着吃,就怕落人后了。” 赵雪岭吐了一口吐沫,不屑道:“都是一群什么玩意儿。” 齐三翁依旧笑嘻嘻,透过窗户望着外面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笑道:“还能是什么玩意儿,这年头,做狗比做人活的舒坦呗。” 第二百八十三章 有猴名赤吼 山神庙里,一夜无话。 第二天顾仙佛从睡梦中醒来之时,正看到冯青小脑袋枕在自己肚子上睡得香甜,想必是昨天晚上喝了三碗花雕之后有些上头,便在草苫上和衣睡着了。顾仙佛笑了笑,也就没有赶着起来盥洗,躺在那里揉了揉惺忪睡眼,往对面放眼望去,只见赵雪岭老乞儿二人还在呼呼大睡,但是那两名青衣护卫却早已穿戴整齐不知去向。 看到顾仙佛醒来,靠坐在墙壁上假寐的虎头儿不动声色地朝顾仙佛转过头来打了个眼色,示意这一夜平安无事。 过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冯青才挣扎着从睡梦中醒过来,伸手掀开盖在伸手的羊皮毯子,正想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今日枕着的枕头格外软和,侧目一看正看到顾仙佛笑吟吟的眼神,冯青先是微微一怔,然后羞赧娇呼一声,掩面转过身去心里不断想着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顾仙佛也不揭穿这小丫头的假寐,安静地从草苫上站起身来合上外衫,自己一个人便默不作声地走出了山神庙。 山神庙外,那两个青衣护卫已经开始劈柴烧水做饭,看到顾仙佛出来均是停下手里活计恭敬问好,待到顾仙佛点头致意以后,这两个青衣护卫才继续开始忙碌起来。 赵雪岭不愧是刀仙温荒的关门弟子,手下伙计调教的确实比一般伙计更胜一筹。 顾仙佛一边暗暗想着心底心事一边去不远处旁边溪水旁边盥洗,如今虽然已经过了初春,但是山中犹寒,这条清溪从深山里面流出汇入西凉河,水自然也是凉的厉害,顾仙佛原本还有这三分睡意,被这变更溪水一激,也完全精神了。 在顾仙佛盥洗到一半之时,老黄与赵雪岭几人也都已经纷纷起床,冯青毕竟是女孩子家家,不好跟着一群大老爷们一块蹲在溪边洗手洗脸,便由流苏搀扶着去往溪水上游洗漱。 待到众人全部盥洗完毕,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那两名青衣护卫也早已把早饭收拾妥当,顾仙佛与赵雪岭这一行人简单用过早饭之后,便于山神庙之前分别,分别之际赵雪岭把顾仙佛拉到一边说了好一会儿的悄悄话,回来后又互换名帖,约定改日登门拜访把酒言欢,这才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 与赵雪岭一行人分手之后,老黄便又带着诸人踏上寻白狐的路程,不过此时入山已深,山路崎岖不好走,又多有云雾流动,所以老黄带路之时便走的慢了一些,但是尽管这样,冯青行路之时还是颇多不便,毕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突然丢到深山之中,几日功夫下来,肯定已经累得精疲力尽。一开始之时顾仙佛还只是在众人眼光不到之时悄悄虚扶冯青一下,但随着山路越来越难走,冯青一个失足差点从山路旁滚下去之后,心惊胆战的顾仙佛也就顾不得什么旁人看法言论了,当下便紧紧拉着冯青衣袖,说什么也不松开,冯青本来就被刚才那一下骇得小脸煞白,顾仙佛拉她之时也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两下,眼见顾仙佛意志坚定,便不再拒绝,任凭顾仙佛拉着她的衣袖慢慢行走。 身后的张妙清不免又是冷哼一声,要不是他知道自己不是虎头儿的对手,说什么也得暴打这可恶的顾酒一顿。 这日行了大半日的光景,老黄抬头看了看周围景象,便挥手命令众人停住。 冯青略有不解,此时正是春风和煦不冷不热赶路最好的时节,为何老黄偏偏要众人驻足?正要开口问询,顾仙佛却抢先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不可轻举妄动。 老黄半蹲下身子,向黑龙打了一个手势,黑龙乖巧机灵,也是把身子压得极低,便从一群刚刚萌芽的枯草之中悄悄朝前方潜伏过去。 老黄轻轻拨开眼前挡路枯草,待到观察明白前方景象之后,才静悄悄地摘下背后大弓,又从腰间箭袋里摸出一支上了西凉箭头的木箭放于弓弦之上,抬起大弓之后屏住呼吸膂力发动,待到手中西凉大弓如满月之时,手指轻轻一送,但见那支铁头木箭划破长空电射而出,前方峭壁之上一只模样怪异的赤猴原本在懒洋洋地晒着下午太阳,木箭电射而至他连反应都没有反应过来,便被那支木箭洞穿右眼,当即连声音都没发出便跌落在地。 与此同时,一直默不作声地黑龙突然从枯草之中跃起,另一只小一些的赤猴正待拼命逃窜,却被黑龙这突然一跃狠狠咬合在后颈之上,只发出半声闷声惨叫之后,便被黑龙狠狠撕咬下来,步了同伴的后尘。 冯青刚想开口,却想去顾仙佛对她之前禁声的嘱咐,当下又赶快伸出柔荑捂住小嘴,模样煞是娇憨可人,顾仙佛看得好笑,伸手摸了摸这丫头青丝,笑道:“好啦,现在想说什么就说吧。” 冯青长出一口气,理直气壮问道:“黄叔叔,你是不是要捉来这两只猴儿做咱的晚餐?虽然……虽然这两只猴儿是丑了一些,我……我也吃过几次猴脑,但是这两只猴儿摆在我的面前,我……我还是吃不下去的。” 说到最后,冯青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一些哭腔,在她的认知里,大家都喜欢吃自己不喜欢吃,那恐怕自己今晚要饿肚子了。 世界上还有比饿肚子更可怕的事情吗? 想到这里,冯青双眼之中已经有泪花激荡,似乎下一刻就要洒下两行热泪来。 老黄哈哈大笑,豪爽道:“冯小姐莫急莫急,老黄猎这两只猴子可不是为了吃,咱雾露山的猎户,也没有吃猴子的习惯,冯小姐有所不知啊,老黄今日射杀的这两只猴子,雾露山人唤它们作‘赤吼’,这赤吼虽然是猴子,但是生性残忍好斗,又是成群结队活动,猎户碰上它们,往往是苦不堪言,只是这些赤吼一直在深山里活动,较少到外围来,老黄今日也是挺意外撞到这两只赤吼,但是为了大伙儿的安危着想,只能在它们呼朋引伴之前,把它们先猎杀了。” 冯青一听晚饭不是要吃这两只猴子,当下长出一口气,马上破涕为笑起来。 顾仙佛盯着那只被射杀的赤吼先前所处位置,轻笑道:“黄大哥,我似乎知道,这两只赤吼为什么要冒险脱离大部队到外围来了。” 第二百八十四章 相生相克 众人随着顾仙佛眼光看去,却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顾仙佛指着那只猴儿蹲着的那处峭壁之处,微笑解释道:“各位请仔细看着上面,有无发现什么异常?” 老黄定眼一看,旋即面色大变。 冯青眼力不如老黄,片刻之后才惊呼一声捂住小嘴,颤声道:“这……这是半条毒蛇?蛇冠鲜艳如血,鳞甲锋利如刀,小时我听父亲说起过这种毒蛇,此蛇毒在天下毒物榜上排名第九,若是被这毒蛇咬上一口,恐怕……恐怕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了。这两只猴儿到底有什么想不开,要与这毒蛇为难?” 听了冯青所言,张妙清这才看清那悬岩峭壁之上果然有着半条细小毒蛇,这蛇后半截已经不知去向,只留下前半截已经有些僵硬的躯体和一颗狰狞的蛇头,张妙清听到这毒物在天下毒物榜上排名第九之时虽然有些畏惧,但此时毒蛇已死,便故作硬气道:“习武之人就要不畏艰难险阻勇往直前,一条毒蛇而已,汉高祖挥剑斩白蛇,我等虽然不如汉高祖,但也不至于连一条小小毒蛇都怕,顾兄,你是不是太过小心了一些?这小心过了头,可就是懦弱了。” 顾仙佛笑眯眯打着一副官腔道:“现在是我大乾帝国蒸蒸日上的时节,皇上仁慈政治清明,百姓无不心悦诚服,张兄如此眷恋前朝,虽然顾某也承认汉高祖是一介英雄人物,但是若让外人传出去,总归是不好的。” 张妙清微微一滞,强笑辩解道:“我是说咱们习武之人的精气神,面对艰难险阻要勇往直前,说起汉高祖也就是情绪所致,顾兄可不要这么咬文嚼字,过度解读啊。” 顾仙佛正在专心致志地观察周围景象,听到张妙清在自己耳边叨叨不休,头也不回没好气道:“行,既然张兄你一往无前,劳烦你把那半截毒蛇给拿过来让冯小姐开开眼,冯小姐也定会因你的艺高人胆大对你高看一眼。” “你……”张妙清脸色青红不定,意图发作却强行压下,不知是忌惮把手放在腰间的虎头儿还是别的什么。 冯青越看那半截蛇尸越害怕,情不自禁地后退两步,小声说道:“顾公子,这毒蛇虽然毒性厉害,但是已经被那赤吼扯成两半,只要咱们不去碰它,也就对咱造不成什么危害,不知顾公子你在忌惮些什么?” 顾仙佛试探性地看了老黄一眼,老黄点点头,扫视周围确认安全之后,才低声说道:“冯小姐有所不知,这山中虽然幽深复杂,但是如此烈性毒蛇却不多见,按照山中老人的话语,天地之间万物相生相克,往往天材地宝之处,多有猛兽虫蛇伴生,如此烈性的毒物,这伴生植物,价值恐怕就小不了;再者说,这赤吼猴也是对天地间的天材地宝最敏感,这两只赤吼脱离大部队冒险来到这儿,恐怕……也是嗅到了不同的味道。” 冯青啊呀一声,捂着小嘴双眼金光闪闪,神秘万分道:“黄大哥意思是……咱们这次撞到传说中的灵芝啦?!” 老黄压下胸膛中那颗砰砰直跳的心脏,也是低声道:“保不齐……是真的撞上了,山神爷爷保佑啊!老黄吃这碗饭六七年,今天却是第一次撞到大运上。” 听到老黄言语,冯青兴奋得小脸通红,只顾着搓着手傻乐,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顾仙佛揉揉太阳穴,无奈道:“你这丫头平时吃的灵芝人参肯定也少不了,怎地今日见了这一株野生灵芝乐呵成这样?” 冯青笑呵呵地摇摇头,仰着小脸笑嘻嘻地兴奋讲道:“不一样不一样,我若是把这一株亲手采摘的野生灵芝给父亲带回去,他一定会高兴死了。” 一直落在后面的流苏面色变了变,想开口说些什么话语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张妙清反应却不如顾仙佛预料的那般兴奋,反而眉头紧锁有些强颜欢笑的意思,谁也搞不懂这厮到底在琢磨什么幺蛾子,所幸也没有人理他,便由他自娱自乐了。 低头看着那张精致白皙的小脸,顾仙佛心中轻轻一动,压下自己心中激荡抬起头来,轻声说道:“你若真把这灵芝带回家,冯伯父会不会高兴死了说不定,但是你估计会被冯伯父打个半死。” 冯青微微一怔,疑惑问道:“顾公子此话何意?难道你知道我父亲不喜欢吃灵芝?可那也不至于打我呀。” 顾仙佛朝那半截蛇尸努努嘴,笑道:“冯伯父见多识广,又怎会不知这天材地宝旁边必有毒虫猛兽相伴?别说是区区一株野生灵芝,就算是一山的灵芝,在他心里恐怕也比不上自己的宝贝女儿。” 流苏这才长出一口气,把提起的那颗小心脏又轻轻放下,自从跟在小姐身边后,她就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这个小姐可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一身的精力就没有用完的时候。 被顾仙佛一点,冯青这才反应过来,低头沮丧道:“顾公子你说的对,我这次偷跑出来回去后就要面对一阵暴风骤雨了,若是再让我父亲知道我跑到了深山老林中采摘灵芝,他得剥我一层皮才行。” 顾仙佛哈哈大笑,安慰道:“你也别往最坏的一方面想,咱这次找不找到灵芝还不一定呢,这样,老黄你带着虎头儿张公子二人,我与冯小姐流苏同路,咱们兵分两路找寻速度也快一些,看看谁先能找到灵芝吧?” 顾仙佛的提议中规中矩张妙清也没有不识相地直接出言反对,一行六人就分为两队按照左右路线搜索起来。 之前在长安,顾仙佛无聊之时曾经与府里郎中聊起过人参灵芝何首乌这类的天材地宝,关于灵芝的具体信息因为时间久远他有些记不清了,只是依稀记得天下灵芝在《神农本草经》、《抱朴子》、《本草经集注》等医籍主要根据颜色划分“六芝”,即青芝、赤芝、黄芝、白芝、黑芝、紫芝。葛洪曰:“赤者如珊瑚,白者如截脂,黑者如泽漆,青者如翠羽,黄者如紫金,皆光明洞察,如坚冰也”。 过了大约一盏茶冷热的功夫,顾仙佛正在表面认真实则走神地陪着冯青钻进一处枯木堆中苦苦搜寻着灵芝,却听见不远处传来虎头儿的声音:“爷,找到了。” 顾仙佛闻言一喜,却不是为找到灵芝,而是终于不用钻草窝子受罪了,当下顾仙佛便带着冯青流苏主仆二人朝虎头儿走去,到了之后才发现,在一株隐藏极深的枯木根部,正有一成年人巴掌大小的青色灵芝在迎风招展,模样煞是喜人。 老黄兴奋地搓搓手,声音都有些发颤:“冯小姐,这灵芝是青芝,在咱雾露山老人的传说里,这东西可是天材地宝,生于龙脉,长于雷雨天之后,是了!昨日下雨,定是好兆头啊!” 顾仙佛微微笑了笑,正待开口说话,却见虎头儿面色蓦然一变,右手搭在衣袍上西凉刀刀柄之上,三步并做两步来到顾仙佛面前,低声道:“爷,有客人来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不如大白菜的天字高手 尽管并未听见人声也未看见人影,但是顾仙佛还是相信虎头儿的判断,当下用脚轻轻一扫地上枯草把那一株灵芝掩盖起来,低声嘱咐道:“有人过来了,大家小心一些应付,出门在外小心为上,能不起冲突就尽量不要起冲突。” 老黄自然相信顾仙佛麾下这个有着杀伐行伍之风的侍从话语,听顾仙佛说完之后皱眉应道:“这个地方猎物不多,山路又难走,一般猎手很少有人来这儿,但是这雾露山里虽说闹过一阵子的山匪,但是那些上山匪虽然实力极大好手众多,但是却从不肆意出击杀人性命,似乎是有着极严的约束性,这儿穷山僻壤,他们应该不会到这儿来,来者估计也是和我们一样的猎手。” 虽是这么说着,但是老黄警惕性却没有放松下去,刚刚背到身后的西凉大弓再次摘下来,捏出一根铁箭虚搭在弓身上面,这样既不会让来者误会,也能在遇到袭击的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顾仙佛却因为老黄刚才那一句无心之言陷入沉思,人们都说落草为寇占山为王,对于这些匪贼来说,只要落了草,那便一辈子顶着这个名头了,至于仁义道德之类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完全是一句屁话,但是这雾露山的山匪若真如老黄所言,实力庞大却又约束性极强,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狄松溪在太平郡“养匪”的事情,顾仙佛现在可还是历历在目。 就在顾仙佛皱眉思索间,便听着阵阵奔跑之声从由远及近传来,老黄面色大变,低声喝道:“各位小心,来者不下于二十人众,进山的猎户没有这么多人成群结队过,定是山匪来袭!” 顾仙佛虽然有些意外,但是内心却也不怎么有些波动,有着虎头儿这个天字高手在这儿坐镇,别说二十人的山匪,就算来二百人,顾仙佛也怡然不惧。 听到老黄所言,冯青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后退两步,但是看到顾仙佛仍然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便稳了稳心神,悄悄挪了两步站在顾仙佛身后,小脸也有紧张惊惧变成了兴奋和跃跃欲试。 在短短几天的相处里,冯青下意识地认为这位顾大哥什么都懂什么都会,那武功自然也是一流的,打跑二十来个山匪,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可是她却忘了,初始进山之时,他这位什么都懂什么都会的顾大哥被这十几里山路给整的要死要活。 流苏把手放在腰间兵刃之上,也默不作声地往前挪了两步挡在了冯青面前。 不多时地功夫,那来势汹汹地山匪队伍便出现在顾仙佛众人面前。 老黄的听音辨人本事果然不小,顾仙佛粗略打眼望去,来的山匪大约有二十五六人,这些山匪打扮不一,但是身上服饰虽然略显破旧却都干干净净,脚上蹬的是上好的鹿皮长靴,前面十余人手里拿的是清一水儿地鬼头大刀,后方压阵的五人手持铁胎大弓,此时正弯弓搭箭,箭尖直指顾仙佛一行人。 顾仙佛眼睛眯了眯,更加坚信了自己之前的判断。 这二十余山匪把顾仙佛一行人围住之后,过了片刻功夫,才有两名膀大腰圆的力士抬着一顶竹椅缓缓醒来,竹椅上坐着一名健硕壮汉,这壮汉肤色黝黑,身裹紫红色狼毫大氅,面色冷峻双目明亮,右手边放着一口阔背大刀,上面已经沾染着不少血迹。 顾仙佛深吸一口气,打了个眼色示意虎头儿保护好冯青,自己上前两步,拱手拜山门道:“列位好汉,在下姓顾,与舍妹来雾露山一行,本意是想猎些野味顺便游山玩水,没想到误打误撞间进了各位好汉的地盘,这是我们兄妹的不是,列位好汉为了我们兄妹兴师动众,在下深感抱歉,在下这里有着五六十两碎银子,各位好汉若是不嫌弃,那边拿去买些酒吃。” 说着,顾仙佛从怀中掏出一个鼓鼓的荷包,在手里垫了垫之后便向竹椅上那名壮汉递过去,那名壮汉依靠在桌椅之上打量顾仙佛良久,看到后者脸上笑容一直不增不减之后,当即冷哼一声,向身边一名山匪打个眼色。 那名山匪收起鬼头大刀,走到顾仙佛身边接过荷包,打开后点了点,这才向竹椅上那名壮汉点点头,又躬身退回自己位置。 那名壮汉稳坐于竹椅之上,看着顾仙佛突然开口说道:“你小子上道,言谈举止间倒是有些咱们草莽好汉的风度,你叫什么名字,说来听听,咱可别大水冲了龙王庙。” 顾仙佛笑了笑,心知这是在试探自己来历,当下笑道:“在下姓顾,单名一个酒字,虽然对各位好汉行为心向往之,但是却并非一家人,在下家里也是猎户,传到我这里,已经是第三代了。” 那壮汉坐直身躯双目如电,冷声道:“姓顾的,你莫非认为你郭大爷是傻子不成?你一个小小猎户,身上能带着这么多银子?能穿得起这身儿衣服?能带着妹子出门游山玩水?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不说出真实来历,我马上毙了你。” 说着,那郭姓壮汉拍了拍自己身边大刀,示意自己不是开玩笑。 顾仙佛不慌不忙,拱手说道:“郭大侠,在列位好汉面前,在下不敢说谎,在下家里确实是打猎出身,不过打得是官猎,专门为当今陛下搜寻天下的奇珍异宝,这次进雾露山,也是听说这里面有称作‘草上飞’的白狐狸,看看能不能猎到献给陛下。” 听到顾仙佛捏造出来的这个官猎身份,郭姓壮汉只是皱了皱眉头,却不见有着多少忌惮,他抬起头向顾仙佛身后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沉声说道:“姓顾的,你听好了,你大爷姓郭,上念下锋,江洋大盗郭念锋就是你大爷我,本来这些人里,就是你小子对我胃口,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大爷名讳,那边安心去吧!” 最后一句话,那唤作郭念锋的壮汉已经是怒吼出声,右手抄起手边那口阔背大刀,硕大脚板在竹椅上狠狠一跺,借着反弹之力手持大刀一记“力劈华山”便朝着顾仙佛脑门招呼而去,这一招来势汹汹且速度极快,怎么看都有着地字中品高手的水准。 顾仙佛皱了皱眉,有些不理解这个郭念锋为何突下杀手,但却没有丝毫闪避的意思。 冯青惊呼一声,一双秋水长眸瞪得溜圆。 张妙清面色阴沉不定,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郭念锋这一刀马上就要劈中之时,不出顾仙佛所料,虎头儿便从斜刺里杀到,手里西凉刀借用巧劲一挑,便荡开了郭念锋那口阔背大刀。 但是出乎顾仙佛预料的是,虎头儿却接连蹬蹬蹬后退三步,脸色极其难看。 顾仙佛大惊,这其貌不扬的郭念锋竟然是一名深藏不露的天字高手?! 他娘的,这世道天字高手还不如大白菜值钱了吗? 第二百八十六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郭念锋后跃数丈,最终落回竹椅之上,活动着手臂感叹道:“好小子,没有半分内劲能与你郭大爷拼一刀,你还真是天生的膂力惊人啊,你郭大爷刀下不死无名之鬼,姓甚名谁报上名来。” 虎头儿以西凉刀驻地稳住阵脚,脸皮有些涨红。 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狞笑道:“你也配知道你大爷叫什么?” 郭念锋眯了眯眼睛,眼神却没有落在虎头儿身上,而是落在虎头儿手里的西凉刀上,良久之后,郭念锋才收回目光,摩挲着下巴轻声说道:“你小子到底是什么人?可别和你大爷扯什么退役的西凉卒,你这个年纪正是服役的最好时节,你手里的西凉刀也是最新一批,你小子,应该是现役的西凉卒吧?那你拼命护着的这个小子,看来也是一尾大鱼了?老天还真是护佑我,今日出门随便逛了一逛,便让郭大爷撞到这么一尾大鱼,活该让咱兄弟几个改善改善生活啊。” 郭念锋话音刚落,众山匪挥舞鬼头大刀大笑,他们心里比郭念锋还要兴奋,平常日子里绑一只肥羊,不仅要筹划数日,还要拿命去拼,而今日跟随大当家出山寨随意逛了逛就碰到一只隐藏的肥羊,还真是天边庇佑啊。 等到众山匪笑完,顾仙佛才笑眯眯说道:“郭大当家这次出来,恐怕不是随便逛逛吧?” 郭念锋皱了皱眉,面色不变问道:“此话怎讲?” 顾仙佛笑而不语。 虎头儿手持西凉刀来到顾仙佛身前,低声吐出三字:“中毒了。” 顾仙佛早有预料,若非中毒失去内劲,郭念锋这一刀应当直接被虎头儿以内劲崩碎才对,怎么都不会被一个地字中品的随手一刀就给震退出去。 顾仙佛半转身,笑问道:“现在感觉如何?” 虎头儿沉声答道:“没多大问题,这毒药算是奇毒却不是剧毒,末将只是运不上内劲,不过对性命并无多大影响,王爷就算也中了这种毒,但是还是并无有太大影响到,其实若是单凭手上功夫,末将也不一定输给这个山贼头目,只是在玉门关一战,末将差点断了脊柱,虽然经过府中大夫妙手回春,但是在没有内劲的情况下硬碰硬,却不是这个匪贼的对手,不过王爷可以放心,末将虽然无能,但是一手滴水成血,却不是这种区区旁门左道能压制住的,待会末将便杀入敌军中去,王爷您趁乱先走。” 顾仙佛暗叹口气,这下毒虽说是旁门左道,但是自己这么多人这么简单就着了道,不到交手之时都没有发觉,恐怕下毒之人手段也是高明的厉害。 伸手搓了搓脸,顾仙佛低声问道:“什么时候中的毒能察觉出来吗?” 虎头儿眉头皱了皱,片刻功夫后才答道:“毒药已经侵入奇经八脉,短时间内无法以内劲引导而出;但是又未到心房,末将所料不错的话,应是昨晚用饭之时,赵雪岭应是无多大问题,问题应该是出在那老乞儿身上,王爷放心,等这件事儿一了,虎头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那齐三翁的人头王爷提回来。” 顾仙佛摇摇头,轻声道:“先不要冲动,是否是齐老爷子下毒,我们还拿捏不准,滴水车血代价太大,你也先不要着急,这郭念锋是有备而来,我且先于他周旋着,他把我当大鱼,他又何尝不是我的大鱼?若是事情实在不可为,你再出手也未尝不可。” 虎头儿西凉刀归鞘,抱着刀鞘唱了一声诺便退下去。 郭念锋这次耐性出奇的好,端坐在竹椅之上,看着虎头儿退下之后,才开口说道:“后事都交代完了?” 顾仙佛笑了笑,拱手朗声道:“郭大当家以及众位好汉,兄弟知道你们不是十恶不赦的人氏,被逼无奈才落草为寇,求财伤不了大家的和气,大家也都能理解;若是害命,那才真是百害而无一利。兄弟身上的所有银两盘缠已经交与郭大当家,身上现在实在是身无分文,不过郭大当家也不必急着动手,你尽可以把我带回寨子中,让我写一封书信送回家去,不出几天,定有几千两纹银送到寨中,至于其余人等,也榨不出多少油水,郭大当家还是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吧。” 顾仙佛一番话语说得很识趣,听得众山匪也很心动,郭念锋沉吟片刻,才摇摇头说道:“姓顾的,兄弟吃这碗饭,就得死守这碗饭的规矩,江湖上好汉做事儿没有做绝的,按理说你说到这个份上了,我怎么也该退一步了,但是顾兄弟,你对我胃口,在你死前我便让你做一只明白鬼,不是我非杀你不可,而是有人出银子买你的命,银子既然我已经收下却花天酒地了,那么人家交代我的事儿,我也得尽量去做,做不做成是另一码事儿,但是做大哥的,起码得言而有信,要不然没法带这些兄弟谋出路。” 顾仙佛后退两步,点点头,示意郭念锋说得有道理,然后弯腰一把扯出枯草下面的那一株青芝,右手将其高高举起大声冲着四周说道:“各位兄弟好汉!郭大当家为人忠义一诺千金,兄弟佩服得很!今日郭大当家要取兄弟项上人头,兄弟也能看出这不是郭大当家本意,所以兄弟也不愿再为难郭大当家。但是兄弟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各位好汉看清楚了!兄弟现在手里的,是一株野生青芝,足足有九两重!老话说得好,‘七两为芝八两为宝’,这一株野生青芝,成色品相都是上上品,保守了估计,五千两银子!现在兄弟想拿这一株青芝,换我们一行六人性命,若是众位好汉同意,兄弟这就把青芝双手奉上,若是不同意,兄弟便与这一株青芝,玉石俱焚。” 说着,顾仙佛微微一用力,青芝在他手中有着些许变形,山匪中几个懂行情的知道这青芝完整与否根本就是两个价钱,当即下意识地惊呼一声。 郭念锋两名心腹已经被其召到竹椅旁边,三人嘀嘀咕咕不知在商量些什么。 张妙清在身后不痛不痒说道:“顾兄弟,这一株青芝,是大家共同发现的,你拿这一株价值五千两银子的青芝换自己的命,恐怕说不过去吧?” 老黄大怒,低声喝道:“姓张的你什么意思?!面对这些匪贼你还有闲心挑顾老弟的毛病?你没听顾老弟说这一株青芝是拿来换咱们所有人的身家性命吗?” 张妙清此时却格外坚定,摇摇头平静说道:“一码归一码,山匪只说杀顾兄弟,又没说要杀掉我们所有人,所以这一株青芝,还是只换了顾兄弟自己的性命,按照在下看来,顾兄弟与这些山匪本来就有恩怨,我们只不过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罢了,顾兄弟,你说呢?” 顾仙佛捧着青芝笑了笑,诚心赞叹道:“张公子,你这幅口才,不做内寺委屈了你。” 流苏清声出言道:“区区一株灵芝而已,又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了?张公子要是觉得心里放不下,那婢子且擅做主张一次,等到出山后,送张公子一株重量成色品相都在这一株青芝之上的灵芝,可以否?” 冯青也是看着张妙清,面露不悦。 张妙清回望冯青,眼神温柔:“在下虽然不才,但是这一株青芝还是不放在眼里的,只是被人算计当枪使,感觉是不好的,这样,冯小姐,若是我能击退这些匪贼,我们就保下这一株青芝可好?毕竟这青芝虽然价值不是太高,但是却是咱们亲手摘取的,意义非凡哪。” 冯青不可思议,追问道:“你真能打退这些坏蛋?流苏姐姐可刚刚跟我说,这些坏蛋功夫厉害着!” 张妙清豪爽一笑,拔出腰间青锋便朝那些山匪走去,颇有些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味道。 第二百八十七章 水落石出 张妙清独身一人行至山匪面前,站定,白衣飘飘,一手负于背后一手持长剑斜指地面,要不是郭念锋一直与两个属下讨论事宜都没有看他一眼,否则这看上去还真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大侠风范。 顾仙佛忍不住啧啧称赞道:“看这小子卖相,就算往长安城里戏台子上一放,稍加培养数年,日后肯定也是响当当的角儿。” 冯青略带三分担忧向顾仙佛小声问道:“顾公子,你说张公子能打败这些贼人吗?虽然张公子本事不低,但是……但是这些山贼可是人多势众啊!” 顾仙佛微微一笑,同样压低声音在冯青耳边轻声说道:“你放心吧,张公子可是水平高的不能再高的大侠,只要张大侠出马,肯定手到擒来!” 冯青乐呵呵地嗯了一声,想必对这个白衣飘飘地张妙清张大侠心中充满了信心与期待。 且说那带着众人期望的张妙清,手持三尺青锋站在原地,看郭念锋在与两个心腹商量之时脸色一直阴晴不定,便出言打断道:“郭大当家,今日咱们两拨人撞到一起,那也是巧了,这一住青芝是我们所有人共同发现,不能让与你,你若识相,带着你的爪牙乖乖退去,张某便当什么都没看见,但是若你打定主意定要与张某为难,那张某与手中青锋,皆不是好相与的。” 郭念锋抬起头无所谓地看了张妙清一眼,不屑笑道:“我若是不退去,你又能怎么样?” 张妙清冷笑数声,轻轻挥了挥手中青锋,朗声道:“郭大当家若是执意于张某为难,那张某恐怕就不自量力,要以这三脚猫的功夫,向郭大当家讨教讨教了。” 一直在后方密切注视着战场的顾仙佛拿右手轻轻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轻声道:“这张大侠,看热闹不怕事儿大啊,听他这意思,看来是非要与这郭念锋死磕到底了,难道他手里还有什么底牌不成?不对不对,这小子就算手里再有底牌,也不可能是这郭念锋的对手,毕竟二者实力相差太大了,难不成……他所求不在此?” 顾仙佛一边盯着面前两人一边喃喃自语,身边的虎头儿听着费劲,低声讲道:“爷,要虎头儿说,就别伤脑筋了,方才虎头儿运功试了试,所中毒物虽有些奇怪,但是却难不住末将的滴水成血,要不……?” 顾仙佛眼睛一瞪,轻声呵斥道:“要不你个头,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的,我跟你讲,这些人我都有大用,只要我没给你信号,哪怕刀架在我脖子上你也不能轻举妄动。” 碰了一鼻子灰的虎头儿讪讪一笑,默不作声地退下。 场中,张妙清说完那句话之后,郭念锋坐在竹椅之上便陷入了沉思,两旁的两名心腹则不停的低声进言,似乎是在激烈地表达着什么,而随着这两名心腹进言间,郭念锋脸上的神色也越来越纠结越来越难堪。 张妙清深知迟则生变的道理,当下便不再犹豫,轻咤一声提起短剑,一记长虹贯日就朝着郭念锋脸庞刺去,长虹贯日在武林中是烂大街的招式,多用作同伴之间切磋,也没啥别的作用,唯一的好处便是好看,极其好看。张妙清单手持剑,一手负于身后,一身白衣拔地而起,似长虹一般朝着郭念锋凌空虚度而去,模样风度当真是“皎洁兮若轻云只弊月”。 郭念锋对这卖相极好的一剑视而不见,等到张妙清这一剑刺到面前之时,才不耐烦地冷哼一声,单手提起刚刚放下的阔背大刀随手自下而上一撩,就像拍苍蝇一般,只听轻轻一磕,这张妙清来得快却去的更快,落地之后蹬蹬蹬连退三步才稳住阵脚。 顾仙佛与冯青二人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这张妙清出战前志得意满,动手时意气风发,怎么被郭念锋这随手一撩就给拍回来了,这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张妙清落地之后胸膛之中气血翻腾,脸皮更是涨红得厉害,也不知是被气血激荡,还是尴尬所致,不过看他脸皮厚度,估计前者原因居多。 郭念锋与身边那两名心腹低声交代两句,那两名心腹脸上喜形于色,想必是郭念锋同意了他们的意见。 从竹椅上站起身,郭念锋倒提着刀朝着张妙清遥遥一拜,沉声道:“姓张的,你郭大爷行走江湖也是多年了,答应别人的事儿从来都没失信过,但是今日为了众位兄弟,郭某也要做一次背信弃义的小人了。” 郭念锋此话一出,顾仙佛五人反应各异,老黄面容愤恨,冯青不敢置信,顾仙佛则依旧枯井无波。 虎头儿为何中毒,也就水落石出了。 冯青依旧有些不敢相信,她心中一万个不明白,这个跟着自己走遍了半个西凉的谦谦君子,怎么会是个勾结山匪杀人的小人? 张妙清狠狠咳嗽两声,面色涨红地指着郭念锋,嘴里只是你你的,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来。 郭念锋纵身一跃,从竹椅之上来到张妙清面前,皱眉沉声道:“男子汉大丈夫,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你如此失态是想做什么?也不怕丢人?” 张妙清此时也是豁出去了,冷笑朗声道:“你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还与我讲什么大丈夫?你配吗?!” 郭念锋面色黯淡,默然不语。 张妙清眼见有戏,得寸进尺用手指虚点着郭念锋额头,冷声道:“世人都说郭大侠高义,说是君子一诺生死相随,郭大侠虽然是游侠儿但是为人处世却不输大儒君子,今日一见,却也是一介唯利是图的小人罢了。” 郭念锋抬头,眼神中杀气凛然,张妙清心中暗道不好,正想收回右手,却见眼前寒光一闪手掌一凉,然后便是一股子足以让人昏厥的剧痛传来,张妙清如野兽般嘶吼两声,抱住手掌坐倒在地。 郭念锋踩着地上的四根断指,一字一顿道:“姓张的,郭某还算讲道义,但是也不是傻子,你以语言相激,只会让我看轻你三分,姓张的,你也不是第一天混江湖,出来混的,命就是挂在裤腰带上,若你心中不服气,尽管拿手里兵刃来找我,如此婆婆妈妈,又有个屁用。” 躺在地上大汗淋漓的张妙清知道自己毁了,这辈子都毁了,他眼神狠毒表情阴冷,看着郭念锋一字一顿道:“你莫忘了,你有今天,都是谁的功劳。现在你在我面前人五人六威风八面,其实不过也就是一条狗罢了!” 顾仙佛微微一惊,心中暗道果然如此。 第二百八十八章 雾露山里白云庵 郭念锋收下那株灵芝之后,便将其交给一名颇为懂行的心腹鉴定,待到确认无误之后,郭念锋才下命令把顾仙佛这一行人绑了,跟随大部队上山去。 张妙清的断掌被一名山匪粗略包扎过后跟在队伍最后,披头散发面色苍白,再也不复之前的风流倜傥。 顾仙佛看在眼里,心中虽然有些同情,但是更多的却是觉得这张妙清咎由自取。 与山匪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没有几斤几两的底牌,你不可能和落草为寇的山匪坐在一张桌子上打叶子牌。 顾仙佛跟着山匪大部队行了约大半个时辰,在冯青已经累的气喘吁吁的时候,终于在一间略显破落的道庵面前停了下来。 顾仙佛举目望去,只见这个道庵占地大约百丈,建筑风格偏南方,道庵大门上挂一横匾,上书“白云庵”三字,只是在山中香火不旺,再加上年久失修,这个白云庵已经颇有破败之色。 郭念锋从竹椅上一跃而下,来到顾仙佛面前沉声说道:“顾兄弟,按照道理说,这灵芝你都送给我了,我怎么也得该把你们放下山去才是,只是顾兄弟,最近这山上乱子极多,虽然我知道顾兄弟肯定不是歹人,但是为了我这些兄弟们的身家性命,还要委屈顾兄弟在白云庵里小住几天,待到事情了了,我一定亲自登门赔罪。” 顾仙佛虽然被五花大绑,但是却丝毫没有做阶下囚的觉悟,豪爽大笑道:“若是登门赔罪,没有几坛好酒,我是不会轻易谅解的。” 郭念锋也是哈哈大笑,内心只觉得这小子言谈举止真对自己胃口,不落草真是可惜了这一副豪爽气魄。 当下郭念锋便召过一名手脚麻利的山匪吩咐一声,待那名山匪离去之后,郭念锋方才朝顾仙佛拱手道:“顾兄弟,你且在这放心住着,好酒好肉哥哥给你伺候着,不出三五日,我定到到白云庵找顾兄弟痛饮一番!” 说着,郭念锋行至白云庵大门前,举手砰砰拍打两下大门,过了片刻功夫,大门被人从里面小心打开。 顾仙佛看着开门人下意识地眼前一亮,暗道一声好俊俏的小娘子! 只见门后有一二八小尼因为惴惴不安而半个身子躲在门后,单单露出的那一个小脸却已经足够让顾仙佛感到惊艳,脸似鹅蛋,眉若细柳,皮肤白皙而又唇红齿白,一眼望去仿佛是从画中走出的柔弱仙子,别说对其动粗,就是连大声说话都不舍得的。 那二八小尼看了门口凶神恶煞的众山匪与顾仙佛一行阶下囚,尤其是看到最后张妙清的狼狈模样之后,一双流光溢彩的秋水长眸之中更是露出三分痛苦同情神色,顾仙佛把这一切尽收眼底,竟然下意识在心底遗憾为何受伤的不是自己。 郭念锋上前两步,学着读书人的样子极其别扭得作了一揖,尽量和颜悦色问道:“小师傅,敢问师太在不在道庵之中?” 那二八小尼明显怕的要死,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家师不在道庵之中,出去赴故人约了,得等到半个月之后才能回来,郭善人若想进香解卦,那得等家师回来才行,不过若是代写书信,小尼还是可以代劳的。” 顾仙佛微微一笑,压低声音在冯青耳边轻声说道:“这小尼姑傻的程度和你有一拼。” 冯青先是微微一怔,待到反应过来之后大怒,抬脚就冲着顾仙佛的脚面狠狠踩了下去。 顾仙佛倒吸一口凉气,表面上却还是强颜欢笑的样子。 郭念锋挠挠头,粗声粗气说道:“师太不在更好,那我就直说了,这里有六个人,我得把他们在白云庵放下一段时间,小师傅慈悲为怀,你看看能不能行个方便?” 小尼探头又看了顾仙佛一行人一眼,发觉顾仙佛正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以后又飞速地把头缩回来,向郭念锋认真问道:“这些是什么人?恶人吗?” 郭念锋微微一窒,勉强解释道:“这些人……这些人是我在山中碰到的生人,好坏目前还不确定,先……先让他们在白云庵中住上一段时日,过段时间我就把他们接回去。” 小尼面露难色,只是为人太过老实,一时间想不出拒绝的借口。 郭念锋心中愧疚,低声继续劝解道:“小师傅,我知道佛门净地不该乱动干戈,但是这几个人关系实在重大,所以我只能把他们放在白云庵之中,还望小师傅能行个方便。” 小尼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咬咬牙同意了郭念锋的说辞,最终还不望补上一句:“你……你可得尽早来把他们弄走,若是家师回来看到道庵里来了生人,一定会训斥小尼的!” 郭念锋大喜过望,赶忙吩咐两名心腹把顾仙佛一行人送了进去,最后张妙清途经门口之时,郭念锋添油加醋说这人如何如何可恶,让小尼一定要小心些。这小尼一直久居深山心里没有正常人的勾心斗角,一听郭念锋随口吓唬,当即花容变色,再看向张妙清的眼神也变了许多。 走进白云庵之中,顾仙佛仔细打量一眼,发觉这白云庵外表看上出虽然破败不堪,但实际却别有洞天,白云庵中共有厢房十余间,只有两间有人住过的痕迹,白云庵院落被一件坐北朝南的供奉着泥胎佛像的庙庵一分为二,前院虽然广大,但是却被收拾得井井有条,东院是一片菜圃,因为是初春的缘故,菜圃里面空空如也,里面泥土刚刚被翻了一小半,工具还放在一边,看来这小尼之前就是在忙这些事情了。西院里有一个鸡笼,里面有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带着五六只肥硕老母鸡在来回踱步,模样煞是威风。 与其说是道庵,不如说是农家小院更为恰当一些。 送顾仙佛进来的两名山匪之一从怀中掏出牛耳尖刀割断顾仙佛身上麻绳,恭敬道:“顾爷,委屈您在这小住几天,大当家事情一了,马上过来看您,我叫猴子,他叫狂狗,这几天就我们哥俩伺候顾爷您了,有什么需要吩咐的,您知会一声就行。” 说是伺候,不如说是监视。 但顾仙佛脸上依旧笑吟吟,拍拍猴子肩膀,笑道:“理当如此。” 第二百八十九章 胡思乱想 顾仙佛一行六人一犬便在白云庵安顿下来,白云庵里虽然只有小尼一人,但是空余的厢房却不少,粮食蔬菜更是充足富裕,骤然多了顾仙佛六人一犬,但是供应众人生活还是绰绰有余。 在小尼的安排下,冯青流苏主仆二人住在了后院厢房里,顾仙佛四人一犬与猴子狂狗二人则住在前院。白云庵本就足够宽敞,八人散落在道庵各处,并未有多少拥挤之敢,只是更增添了几丝烟火气息。 虎头儿自己在房间里收拾着家当,顾仙佛独自一人走出厢房,蹲在庙宇前的水缸旁边,以手撑腮看着天边如血夕阳,呆呆的整理着这么多天来的思绪。 格伦布达拿下之后,左贤王肯定震怒,反扑是一定的,就算他没有信心打下顾仙佛已经早做好层层部署的马场,但是为了给大单于一个交代或者说是给他麾下的大小部落一个交代,他也是必须发兵不可,毕竟这个格伦布达对于左贤王与西凉来说太过重要,顾淮曾经对顾仙佛说起过,从表面上看来,若是西凉与契戎开战,能决定第一年胜负走向的地理位置就两个:娘子关和格伦布达马场。 帖龙儿不是蛮横无脑之人,查雄更是老谋深算,二者配合在一起,那就是比狼狈为奸还要更胜三分,而这次为了能顺利拿下格伦布达,顾仙佛初归西凉便大张旗鼓的阅兵,还给此次阅兵起了一个“杀春”的名号,现在尘埃落定水落石出,西凉大小官员甲士知道这次阅兵是为突袭格伦布达做掩盖,所以他们会原谅今日的西凉王昔日的卫将军在阅兵之时“失踪”;长安的大小官吏和陛下也知道这次阅兵是为突袭格伦布达做掩饰,但是他们绝对不会原谅顾仙佛的这次类似于僭越的唐突举动。 作为一个刚刚裂土封王的藩王,一举一动必须要比在长安之时更加小心,否则你就是放个屁声音大一些,长安那边都能解读出十八个不一样的意思来。 但是也正因为如此,顾仙佛回到西凉第一个月,才能出其不意地拿下这至关重要的格伦布达。 顾仙佛揉揉脸颊,面容疲惫,笑容却有些释然:虽说这次唐突举动肯定会让长安不喜,今年军费不是削减两成就是三成,但是好歹拿了个开门红不是,西凉的精气神儿提起来了,这就比什么都重要了。 梳理完格伦布达,顾仙佛又开始思索起萼绿城,萼绿城历史悠久且处于契戎与西凉边界之处,但是地理位置却有些尴尬——谁都能轻易占领,但是谁都别想守住,所以经历了几次无意义的拉锯战以后,顾仙佛与左贤王便极其默契地放弃了这块嘴边的肥肉,但是私下里的动作也极其默契地变本加厉起来。 样记牛肉铺在萼绿城扎根多年,再加上大大小小西凉卫谍子与军中斥候在萼绿城潜伏了三四年之久,若是假以时日,这些谍子肯定能落地生根,但是这次为了突袭格伦布达,萼绿城中的所有西凉谍子倾巢而出,这便等于把萼绿城拱手让人了,下次谍子想要渗透进去,肯定难上加难。 顾仙佛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思索起来只是难上加难这四个字,但是当谍子真做起来,却不知要填上多上条性命才能叩开萼绿城大门,大战之前先死谍子,再死斥候,最后死将军士卒,这一点是西凉老人都知道的,但是却极少有人知道,再没有大战的时候,也有着无数谍子死去,且死得无声无息,好像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记住他们。 不过从对萼绿城的渗透上看来,论玩谍战,草原契戎那帮大老粗,还是比西凉略逊一筹的,比起密影来,更是差了好几条街的距离。 这也算是不是好消息的好消息吧。 顾仙佛站起身,一边活动着有些发麻的双脚一边走到院墙根,一手扶在墙壁之上,抬头向上望去,他没有望墙头,而是望向更远的天空。 同时他的思绪也随着视野的广阔更加广阔起来。 现在整个西凉都得他自己一个人操心,原来自己只需要负责武将的吃喝拉撒,可是现在随着带上这个西凉王的帽子,又得负责文官,西凉军政在大乾数一数二,但是民风教化却实在差得离谱,要不然大乾也不会极其默契地给西凉冠上一个蛮子的称号。 在以前,谁都知道,蛮子那是专门指草原匈奴的。 四大家族中的张家肯定会给自己下绊子,其余三家都是老狐狸,目前立场不好说,陈珏放出去的饵已经良久了,至于他们是否咬钩,谁也不敢打包票。从顾府里带来的谋士倒是不少,但是大多数却都是适合做背后幕僚的角色,要是让他们真的独当一面,也不是做不到,就是怕他们做得太好——好到忘记了自己是谁。 一直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别看平日里咋呼着“安贫乐道”,但是若真有朝一日手握重柄,不为恶还好,若是为其恶来,那才是最没有底线的。 父亲说得还真不错,这教化风俗,西凉差得远了,就连排在倒数第二的南疆也比西凉好上数倍,要说读书种子,还得一看八大门派之一的春秋学宫,二看大乾国子监。 前者收纳了逐鹿之战中颠沛流离的读书种子,后者让这些种子在土壤之上生根发芽,不出二十年,又是一副千林锦绣的局面。 世人都说百姓命贱如草,只要根还在,怎么都能凑合着活下去,其实读书人也差不多,只要留下一两颗种子,过个十年二十年的,怎么也能繁衍出一片树林来。 而现在除了春秋学宫与国子监,恐怕还要加上翰林院,别看翰林院如今刚刚兴起,但是有着陛下不遗余力的大力支持,有着祁钺祁祭酒的领衔,翰林院这颗大树,恐怕只能以疯长二字来形容。 自从顾淮去了以后,在庙堂之上那些原本不起眼的“当世大儒”、“法学名士”也如雨后春笋般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仿佛这些五六十胡子一大把的老头子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站在庙堂之上慷慨激昂,毫无违和感。 也毫不记得那个男人在的时候他们是何等姿态。 顾仙佛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又豪爽大笑。 就算你们故意不记得又有何用?当年我父可是一个人压下一座朝堂! 白衣小尼一边费劲地翻着土壤一边看着对面的这个年轻人既哭且笑,心中觉得这个男子好生奇怪。 第二百九十章 上天下地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西边院墙之上,顾仙佛才在之前的繁杂思绪中解脱出来。 白衣小尼正在手持一杆木锨费劲地翻着菜圃土壤,只不过山中土壤本就厚实,此时冬去春来刚刚解冻,再加上这小尼手里的不过是一介木锨而已,所以翻土格外费劲,半个多时辰过去了,仅仅才翻了不到三尺土地不说,还累得自身香汗淋漓气喘吁吁。 顾仙佛看着好笑,向那白衣小尼走过去,双手合什见礼。 这院中除了一笼鸡与一只黑狗外,活人就只有小尼与顾仙佛二人,白衣小尼久居深山几乎未曾见过外人,看过顾仙佛一行人本就有些新鲜感,而方才看到顾仙佛独自一人立在墙根旁边既哭且笑,更是大感好奇,如今看到顾仙佛过来,白衣小尼也慌忙把手里木锨放下,中规中矩还礼。 顾仙佛含笑问候道:“在下姓顾,单名一个酒字,冒昧入住白云庵,叨扰师太了,不知师太如何称呼?” 白衣小尼双手合什郑重道:“顾善人言重了,白云庵虽然庙小,但是却从来不会把来人拒之门外,小尼法号净缘,师太这个称呼小尼是担不起的,让师傅听见又要骂我不知天高地厚啦。” 这法号净缘的白衣小尼毕竟年龄小,还是孩子心性,说前几句话的时候还是端庄持重颇有大家风范,但是说到自己师傅对,习惯性地吐了吐粉红色的小舌头,一脸后怕表情。 顾仙佛笑了笑,疑惑问道:“净缘小师傅,在下有些好奇,怎么你是用木锨翻地?若是你换一把铁锨的话,估计早就翻完这些土地了。” 净缘哭丧着脸小声答道:“谁说不是呢,可……可家师说出家人就要‘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这土里不知有多少虫蚁居住,若是一铁锨下去,那是多大罪过,所以家师便让一直让小尼用木锨翻地。” 顾仙佛听了这谬论只感觉心中好笑,不可思议追问道:“恕在下愚钝,这木锨与铁锨同样用来翻地,这蛇虫鼠蚁在木锨与铁锨面前,都是脆弱不堪,为何令师太只允许小师傅用木锨而不允许用铁锨?” 净缘装作大人模样地叹了口气,无奈道:“在这白云庵里,除了菩萨之外,就是师傅最大,她老人家既然这么说了,小尼还能怎么办,只能照办喽,其实吧,我觉得师傅此言也不尽实,好像师傅对铁器非常厌恶,在白云庵中,是见不到铁器的,翻地的锨是木锨,切菜用的刀是石刀,一点铁星子也没有。” 顾仙佛感觉这净缘确实说话颇有意思,故意逗她道:“照你这个说法,你师傅可是说谎了,出家人可是不能说谎的!” 净缘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骇得小脸煞白,慌忙摆手说道:“没有没有,小尼可不敢如此说师傅,小尼可不敢。” 顾仙佛被净缘这反应逗得哈哈大笑,心中长久积压的郁闷也减轻不少,笑道:“小师傅莫要惊慌,在下与你讲个顽笑话,小师傅莫要当真。” 净缘微微一怔,反应过来之后对顾仙佛怒目而视,在这清澈目光注视之下,顾仙佛竟然难得有些愧疚,不过看到这白衣小尼即使生气也是这幅俏丽动人姿态,顾仙佛心中难得的那一点愧疚瞬间烟消云散。 拿起一边搁置着的木锨,顾仙佛一边往净缘之前翻动的土地那里走去,一边笑道:“都是在下的不是,小师傅莫要生气,在下今日就卖几分力气,帮小师太整治整治这片菜圃,权当赔罪了。” 净缘虽然久居白云庵之中,但平日诵经念佛的次数并不多,再加上她还是个少女心态,所以这股气来得快也去得快,看见顾仙佛手持木锨像模像样地掘了几木锨的土,净缘站在不远处看着顾仙佛,好奇问道:“你还会翻土?我之前看你这一身装扮,还以为你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世家公子呢。” 没想到这八个字前几天刚被顾仙佛用在冯青身上,转眼间又被用在了自己身上,顾仙佛一边费劲掘着土地一边乐呵呵笑道:“我可不是什么世家公子,从小我就是一个干粗活的命,在地里刨食吃这么多年,哪能还不会翻土啊。” 净缘仔细看了顾仙佛的动作片刻,抿嘴笑道:“还干粗活呢,你看看你的动作,一点也不对,就是全凭着一股子蛮力在翻土。” 顾仙佛气息略有不畅,稍微放缓了一下掘土节奏缓了口气之后才说道:“一力降十会嘛,只要能把这菜圃整好了,管它动作对不对呢。小师太,你在这白云庵多久了?” 净缘手扶着水缸,看着暮色四合的天色,悠然道:“十七年啦,自我打记事起,就是在这白云庵里长大的,师傅说她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于白云庵门口捡到我的,这十七年里啊,我一直在白云庵里,前些年师傅下山采买之时还带着我,最近这几年,师傅都不带我了。” 顾仙佛点点头,他之前早有预料,这净缘虽然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但是却还是一份处子心性,看事待人宛如一片纯净琉璃,这与她天赋秉性有一定关系,但是更多的却是这十七年里她一直久居深山,未曾受过人世间那些鬼蜮伎俩的污染。 世人都说出淤泥而不染,可是哪里有那么多的真白莲? 顾仙佛换了个手继续掘土,似不经意间问道:“小师太,今天一直听你口口声声说你师傅你师傅的,你师傅到底是何许人也?可否说来听听?” 净缘拿起一双白嫩小手在嘴边呵了呵,边想边说道:“师傅是个挺神秘的人,尤其是最近几年,隔三差五地都要出去一趟,有时回来的时候身上都带着伤,她虽然不说,但是有时我也会自己个儿瞧见,只是我不说破罢了,她肚子里似乎有着满腹的心事,但都不肯讲给我听,她一直把我当成小孩子,师傅法号也没怎么跟我说起过,有次无意间我看到了一封别人给她写的书信,才知道师傅法号上天下地,怎么样,是不是霸气的很?” 天地师太? 顾仙佛眼皮轻轻一跳。 第二百九十一章 天地师太 那片菜圃刚刚掘了不到五六尺的大小,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时候老黄与流苏二人也已经把晚饭收拾妥当,顾仙佛与净缘便跟着老黄进屋用饭。 因为是在白云庵里,所以这顿晚饭虽然丰盛量多,但是却既无酒也无肉。顾仙佛在饭桌之上只就着青菜用了半碗米饭,便笑着放下碗筷跟虎头儿回屋了。 来到厢房,点灯关门,虎头儿从行李之中取出烧鸡肘子还有昨夜剩下的大半块獐子肉,最后取出半酒囊的黄酒,搁置于桌上。 虎头儿替顾仙佛倒酒,然后低声发牢骚道:“王爷您看看,这么多人吃饭,竟然整了一大桌子的素菜,这怎么能吃得下去,真不知道那些尼姑和尚是怎么活下来的,吃一辈子素,啧啧,还不如直接抹脖子算了。” 顾仙佛撕下一只肥硕鸡腿塞进嘴里,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含糊不清道:“要不说你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呢,你看看人家净缘小师傅,那么小个人,可整整吃了两大碗米饭,要不是顾忌着咱们外人在场,我估计还得再吃两碗。” 想起净缘放下碗筷时那副意犹未尽的模样,虎头儿一边啃着半只碳烤猪蹄一边后怕不已,感叹道:“这净缘小师太还真是,别看人不大,这肚量可真不小,足足七八两米饭啊那可是,就让她怎么不声不响地给消灭了,啧啧,也真是个人物。”顾仙佛想起方才净缘坐在饭桌旁边,捧着一比她脸蛋还大的一海碗米饭就着两颗青菜吃得津津有味的场景,也是会心一笑,心底暗道一句得亏这姑娘出家了,若是个未出阁的姑娘,那谁家男人敢要,恐怕吃也得吃穷了。 虎头儿一口气啃上半只猪蹄方才感觉有些饱腹感,在一块桌布上胡乱擦了擦手,略带三分感慨说道:“王爷说末将只会打打杀杀,这句话还真是说到了点子上,虎头儿前半辈子啊,就是魔道一老魁,虽说担当不起滥杀无辜这四个字,但是若是真让虎头儿扪心自问,还真不敢说过得问心无愧了。” 顾仙佛摇头轻笑,大口啃食着手里仅剩的小半只鸡腿轻声说道:“出来走江湖的,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谁手上没沾染过几条人命,你也不必太过自责,魔道……哦不,道德宗的弟子,这些年里能以一宗之力抗衡整个武林,虽说有我父制衡江湖的手腕因素在里面,但是打铁还需自身硬,道德宗弟子,靠的就是一个狠字嘛。” 虎头儿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拿刀割下一块细长条状的獐子肉放到顾仙佛面前碗碟里,然后自己才又割下一块扔进嘴里大嚼特嚼,同时说道:“王爷讲话一针见血啊,道德宗本就是众矢之的,若是再不狠一些,那早就被那一些狼子野心之辈给生吞活剥了,所以虎头儿前半辈子手上沾染鲜血虽多,但是好歹还不算穷凶极恶,至于后来惹上朝廷探子远走西凉,也算是祸福相依的两件事情,差点身死朝廷鹰犬手里,是祸,而现在自个也成了朝廷鹰犬,那便是福了,嘿,放在以前打死末将末将都想不到,会有一天能与王爷在一张桌子上喝酒吃肉,王爷还能听着末将在这侃侃而谈,这事儿别说说给师傅听,就是说给宗主他老人家听,他都不能信的。末将斗胆,敬王爷一杯。” 说着,虎头儿双手捧起海碗,朝顾仙佛恭敬一敬之后,仰首全部干掉,一滴不留。 顾仙佛见状,心疼皱眉怒道:“你小子少喝点,这半袋子酒是咱最后的存货了,这十天半个月的,就靠着这一点黄酒了。” 虎头儿嘿嘿一笑,岔开话题问道:“十天半个月?王爷,咱们在这要呆这么长时间啊?您别怪末将多嘴,这山中山匪就算再有能耐,也都是小问题,不值得让您在这儿滞留这么长时间啊,您贵为西凉王,晚一天回西凉,那便多一天的变数,末将当然肯为王爷效死,但是万一……末将是说万一,遇到扎手的点子,真让王爷出点意外,那末将真是百死莫赎了,要不王爷,您看这样行不行,等过两三天,末将把身体里的余毒全请了以后,末将便提着西凉刀杀上山去,有多少山匪,末将便给王爷拎回多少人头回来。” 顾仙佛笑问道:“怎么?张妙清这厮下的毒这么厉害?竟然要你花这么多时间才能驱除?” 虎头儿摇头道:“厉害倒算不上厉害,就是太过稀奇古怪,除了化功之外,对人体没有半点伤害,说来惭愧,末将自诩也是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老江湖了,没想到竟然这么容易便着了这小子的道。” 顾仙佛点点头,低头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黄酒,问道:“虎头儿,你行走江湖的阅历不浅,有没有听说过天地师太这个人。” 虎头儿微微一滞,郑重说道:“自然听说过此人,天地师太比虎头儿成名早十余年,算是虎头儿前辈,在她纵横江湖的时候,那可是风头一时无两,据说有着倾城倾国之姿且体有异香,盛夏出门必定身旁有蜂蝶环绕,不知多少游侠儿都对这个天地师太念念不忘,不过一来她是个绝情寡义的尼姑,四大皆空;二来是个实打实地天字中品高手,一身天地四十八手使得出神入化,掌下不知毙掉了多少江湖好汉的性命,所以后来大家提起天地师太的名号,大多都是既敬且畏了。” 顾仙佛撕扯下一大块鸡肉扔进嘴里,含糊不清问道:“她为人如何?” 虎头儿皱眉答道:“据说她初出江湖之时,为人倒是爽利得很,虽说是一个女子,但是行事却颇具侠义之风,所以在江湖上名头极其响亮,江湖好汉提起她的名号,没有不竖大拇指的。但是在她三十余岁的时候,不知发生了一件什么变故,导致此人性情大变,甚至可以用孤僻乖张来形容,一言不合便与人生死相搏,在江湖上掀起了好一阵子的腥风血雨,不过过了五六年之后,她在江湖上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干脆就隐居了,所以现在很多江湖后起之秀已经没有听说过当年杀了无数英雄威风的天地六十四手了。” 顾仙佛吐出一根吮吸地干干净净的鸡骨头,笑道:“天地师太可没有隐居,不仅没有隐居,还在谋划着一件大事。” 第二百九十二章 可怜人 翌日,顾仙佛起床时已经日上三竿,在房间内盥洗完毕,与虎头儿二人偷摸着吃完昨夜剩下的半只烧鸡擦干净嘴上油渍之后,才慢悠悠地走出房门。 院子里,春光明媚,猴子狂狗二人站在院门口懒洋洋地晒着初生的太阳,看到顾仙佛出来之后,立即站起身恭敬问好,顾仙佛含笑点头回应,心中暗道郭念锋这人虽是山匪,但是治下的本事却当真不赖。 昨夜一夜未见的冯青在净缘的指导下津津有味地翻着菜圃里的土地,虽说今日翻得土壤不多,但是看冯青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初生朝阳的映照之下显得有些晶莹剔透,看到顾仙佛出来,冯青站直身子,兴奋地向顾仙佛挥挥手。 流苏跟在自家小姐身后三步远的距离,亦步亦趋;虎头儿跟随在顾仙佛身后两尺远的距离,寸步不离。 仰首眯着眼睛看了看并不刺眼却有些暖意的朝阳,顾仙佛有些怔怔失神,这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刻,让他由内而外感受到了极大的舒适与放松,一直紧绷着的灵魂也终于松弛下来。到了最后他索性闭上眼睛,用脸庞,用双手,用灵魂去感受暖洋洋的阳光。 这一刻,白云庵似乎成了时间长河中的一枚弃子。 听着山中春风的声音,顾仙佛不经意间终于触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他听见浩浩荡荡的空气大潮从他头顶涌过,正是他灵魂里潮兴之时。正如身上里划开,龙竹笋剥剥地爆去笋壳,直翘翘地向上。潮兴时要乘兴而舞,退潮时他也随之安息。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有一道清脆如银铃的声音把顾仙佛从物我两忘的禅定状态中解脱出来:“我娘亲曾经说过,夏日暴热,秋日肃杀,冬日严寒,只有春日最养人,尤其是早晨时初生的朝阳,多晒晒是有好处的。” 顾仙佛睁开眼睛,朝香汗淋漓地冯青笑了笑,心中先是不免有些遗憾,仅仅是这一会儿的禅定功夫,他便感觉到浑身通泰,四肢百骸内被燃魂封闭的七十二处大穴有一丝若隐若无的松动迹象,若是没有冯青出言打断,顾仙佛从这次禅定中所获益处应当更甚三分。 但是转念一想,此次禅定本来就来得极其突然,也算是上苍无意间的馈赠,若是再过纠结,失了这份来之不易的淡然心境反而不美。 顾仙佛伸了个懒腰,从袖口中拿出一方顾烟留给自己的手帕替冯青细致地擦去额头汗水,冯青小脸无声无息之间绯红一边,一双白嫩小手紧紧抓着沾了些许泥土的衣角,却还是低着头没有后退半步。 把手帕收起,顾仙佛边走边问道:“黄大哥呢?大清早起来就没看见他。” 冯青落后顾仙佛半步,听到顾仙佛问询之后低声答道:“我早晨起来也没瞧见黄叔叔,听净缘师傅说,黄叔叔出去遛狗去了,顺便给黑龙打点猎物,白云庵里不能见荤腥,黑龙昨晚都没怎么吃饭。” 说到最后,冯青黛眉紧蹙,显然甚是担心那健硕如牛犊的黑龙一顿饭不吃怕是饿出什么病来。 虎头儿听到白云庵里不能见荤腥这句话的时候有些心虚地看了顾仙佛一眼。 后者理直气壮地点点头:“冯小姐这句话讲的对,白云庵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礼敬菩萨,拜佛求经的地方,在这等佛门净地,别说见荤腥,就是说都是不恰当的,黑龙健硕如牛,饿他一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冯青一听顾仙佛理直气壮地说辞,当即伸手捂住嘴巴,深深对自己方才提起荤腥二字有些懊悔。 虎头儿又看了顾仙佛一眼,不过这次的目光里不是心虚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可思议和敬佩万分。 白衣小尼净缘走了过来,边走边笑道:“顾善人这话未免把白云庵这方小庙抬得太高了些,白云庵庙小,容不下大菩萨,师傅之前也说了,我们白云庵这辈子也不可能给菩萨塑上金身了,还好菩萨它老人家大人有大量不与我们计较,有多大饭量,吃多少米饭,我们白云庵能做好替人解签写信之类的小事,便足矣了,好啦咱们也别在这儿站着了,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先去用早饭吧,小尼平日里与师傅久居白云庵,吃的都是随便做一些,今日早饭有些简陋,还望各位不要嫌弃。” 说到最后净缘微不可查地咽了两口口水,对她来说恐怕除了礼敬菩萨之外再也没有比吃更重要的事情了。 顾仙佛当即笑着应下,带着冯青先去洗了洗手,然后才到客房大厅里坐下,等到众人纷纷落座之后,流苏才帮着净缘把早饭端了出来,看到这分量十足的早饭,顾仙佛才知道净缘之前说的简陋二字所言非虚。 何止是所言非虚,简直是谦虚的不能再谦虚了。 顾仙佛看着这一大锅素面苦笑不已。 流苏帮众人盛上素面,冯青也是一个一日无肉不欢的主,昨天吃了一顿全素菜之后本就嘴里淡得很,而现在又看见一锅素的不能再素的面条,小嘴一扁,差点委屈的哭出来。 顾仙佛一看冯青姿态就知道这小丫头在想什么,当即向其使了个眼色,伸手轻轻做了个撕扯鸡腿的手势,冯青在吃这一事上聪慧至极,当下便明白过来顾仙佛的意思,瞬间破涕为笑,再吃起素面来也感觉香甜可口了。 顾仙佛捧着海碗就着咸菜喝了一大碗的素面,原本他看到这素面里一点油星都没有之时,心里早就对这顿早饭判了死刑,尝试性地吃一口也是为了安抚净缘的小心灵,谁料吃了一口顾仙佛才骤然发觉,这素面虽然确实不占荤腥,但是面条却筋道可口,爽滑弹牙,吃惯了山珍野味,偶尔吃一顿朴素素面,顾仙佛才惊觉这味道各有千秋。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净缘最后一个放下手里的海碗,极其秀气地以手帕擦了擦嘴角,看着锅里仅剩的一点素面,犹豫片刻向顾仙佛问道:“顾善人,那……那受伤的善人是您的伴当吗?虽然郭善人说他十恶不赦,但是……但是他一个人躺在厢房里,小尼看了心中确实不太好受,这位善人,当真是一个坏人吗?” 坏人? 顾仙佛叹了口气,轻声道:“也不过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第二百九十三章 飞上枝头变凤凰 顾仙佛端着一碗素面,信步走进张妙清的厢房。 进得厢房里顾仙佛才看清张妙清的惨状,只见他此时面容枯槁,批头散发地躺在靠里的那张床上,双目无神脸颊凹陷,因没人服侍他现在还穿着之前受伤的那件衣服,身上既有血渍又有泥土,整个就是一老乞儿形象,打眼一看仿佛老了十岁不止,与之前玉树临风的公子哥儿判若两人矣。 顾仙佛举步来到他床边,把素面轻轻搁置在他床头。 张妙清依旧两眼发愣地盯着上方,对于顾仙佛的到来没有一点反应。 顾仙佛对张妙清身上微妙酸臭味置若罔闻,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其床边,笑问道:“你那日在鱼汤中下的毒,是什么种类?竟然连我最得力的下属都能一不小心着了你的道儿。” 听见语言,张妙清才缓缓转过头以一种木讷的眼神看了顾仙佛一眼,张开嘴缓了好久,才终于发出一阵如铁钎划过朽木那般沧桑之音:“想不到顾大公子,能耐如此之大,还有不认识的毒药?” 顾仙佛丝毫不在意张妙清的讥讽,缓缓开口说道:“南疆有一味草药,名唤三分三,因为这味药用药量只要不超过三分三厘,那么便是一味滋阴补阳,固本培元的补药,但是若超过三分三厘哪怕一丁点,也会使这味草药变成剧毒之物,南疆的郎中用三分三来治病救人,猎手则用三分三来猎熊,同样是一分草药,用量不同则药效千差万别,顾某何德何能,怎能辨清天下毒药?还望张公子,不吝赐教才是啊。” 张妙清咧嘴无声而笑,良久笑毕之后才继续说道:“顾酒啊顾酒,你还真是处变不惊啊,就冲这一点,你也非死不可,你深吸一口气,然后按腹部天枢穴,是否有胀麻之感?把这口气吐出来,然后再按膻中穴,是否有刺痛之感?” 顾仙佛一一依言照做,效果与张妙清所言果然全都符合。 张妙清变无声大笑为有声低笑,直到笑到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才抬起他那只断了四只指头的光秃秃手掌,指着平淡如水的顾仙佛满面讥讽说道:“古人有云,胸如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也,顾酒,你这份养气功夫,可真是做到家了,若我是皇帝老儿,肯定封你个大将军做做。” 张妙清已经知道自己一败涂地且时日无多了,所以言谈举止之间没有一丝顾忌,相反处处透漏着一股子疯狂味道。 顾仙佛不置可否,含笑应道:“大将军的位置,或许低了一些。” 张妙清不屑撇嘴,转头继续看着上方房顶说道:“若是你当真心中如你表面如此淡定,现在又来找我作甚?” 顾仙佛依靠在椅背之上,看着窗外春光明媚笑道:“我能看得出来,你对冯小姐是发自肺腑的爱恋,那毒药下在了鱼汤里,冯小姐吃的肯定是最多的,若要中毒,肯定冯小姐是中毒最深的,你怎么舍得?” 张妙清闭上眼睛沉默片刻,低笑说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先下毒再救人,通过这种手段让冯青那小贱人对我死心塌地呢?” 顾仙佛摇头坚定说道:“不会的,你的一言一行里都透露着对冯小姐无比的爱慕和喜欢,怎么可能让她冒这么大风险?若是烈性毒药,哪怕服药之后马上服下解药,但是那些毒物药性之猛,对人体的伤害却是不可逆的,尤其冯小姐又是一个弱女子,你若真如此做了,恐怕得到的也是一个废人了。” 还有一层原因顾仙佛没有说出来,那便是虎头儿可是差点能做上道德宗第十把交椅的魔道老魁,若真是烈性毒物,恐怕张妙清刚刚放到锅里那一刹那便被虎头儿瞧出不对来了,之所以虎头儿这次能着了道,正因为张妙清所选毒物不仅冷僻,而且对人体基本没有伤害,这才没让虎头儿察觉出来。 听到顾仙佛言语,张妙清霍然睁开眼睛,目光里透露出来的全是凶狠与疯狂,他低声嘶吼道:“爱慕?喜欢?统统都是狗屁,老子才不喜欢那个小贱人,老子喜欢的只是自己罢了。” 顾仙佛微笑接口:“看来张公子似乎是有满腹怨言要说出来啊,反正今日无事,顾某不知是否有荣幸,听张公子唠叨两句啊?” 张妙清冷哼一声,闭眼沉默良久,最终还是缓缓开口道:“顾酒,你确实赢了我,但是我不服,你赢我不是你的功劳,是你出身,是你家世的功劳,你别一副不屑的模样,你是不是想说,如今都在荒山野地,大家没办法拼家世,错了,大错特错,寻常人家,谁家公子出门能带一个地字高手做护卫,你别以为让他压着实力跟我打一架我就真的天真以为他就是一个玄字武夫了,那一夜的战斗节奏全都在他掌控之中,我只不过是被牵着鼻子的牛罢了,若不是有他在,你早就死在我手下一千次一万次了,我哪还用得着冒这么大风险去与虎谋皮?” 顾仙佛笑了笑,对张妙清把虎头儿认成地字高手也不纠正,而是继续追问道:“可是,我看张公子座驾衣衫,以及平日出手阔绰程度,自当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才是?” “大户人家?”张妙清躺在床上,面色冷酷,娓娓道来:“我确实叫张妙清,但是你们所知道的,除了这个名字之外,就再也没有真的了,大户人家个狗屁,我出身于青木郡玄德县,家里在整个县里都算不得大户人家,无非就是人多一些而已,你可能没听说过玄德县,这个县里虽然名字里有个德字,但是道德教化已经到了狗屁不通的地步,玄德县里最多的便是赌场,男人中十个有八个有毒瘾,每家每户的生活基本都是靠母亲养活,我家也不例外,我的爷爷,叔公,都是把自己赌输了自杀的,我父亲的赌瘾,在我家族里面是最大的,现在除了我与母亲,别的他全输出去了,但是他却依然坚信,有朝一日他可以把整个玄德县都赢回来。” 张妙清活动活动手腕,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冯青途经玄德县寄宿在我三叔家里,三叔眼睛毒,自然能看出冯青真正家世,而她们一行又只有两个弱女子,三叔便起了歹心,当天夜晚,他便叫了几个青皮想要趁黑拿下这对小娘皮,呵呵,他那个猪脑子也不想想,若真是大户人家出身,又怎么会两个弱女子出来闯荡?那晚上除了我三叔外,所有的青皮都被挑断了一根脚筋。” 顾仙佛此时已经对张妙清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便笑着接口道:“所以你家族老亲属就合力凑钱,把你打造成一个翩翩世家公子,就为了能让你有朝一日抱得佳人归,而这冯小姐虽然天性率真聪颖,但是却一直久居深闺,不识人间险恶,你这个计划,原本很有希望成功,到时候,你便飞上枝头变凤凰,而你家人,也便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张妙清点点头,语调平淡:“谁料,半路里杀出个顾酒,坏我大事,坏我大事啊!” 顾仙佛笑了笑,双手交叉放在腹前,笑眯眯说道:“就算没有我出手,你成功的可能也不大,冯小姐若真是大户人家出身,那么你的所有谋划,在她父亲面前也就如镜花水月一般可笑,再者说,你为了得道升天,就想如此坑害一个女子,你当真以为老天爷一直闭着眼睛睡觉呢?” 张妙清冷笑:“若是老天爷能开开眼,怎么会让我出生在这么一个地方?我招谁惹谁了?让我在一个赌徒窝子里长大,让我父亲是一个如此恶心的人物?让我空有满怀抱负和一腔热血却不知道把血洒在哪里?你说老天爷有眼?那我说他有眼无珠!你觉得我这么做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但是我不这么做我还能怎么样?一辈子为我父亲还债吗?我只是为了跳出那个恶心的玄德县,你只看到了冯青那小贱人的可怜,那我呢?我就是该一辈子碌碌无为的死在赌场或者脚行里是吗?” 顾仙佛站起身,从袖口中掏出张妙清的短剑扔到床上,云淡风轻道:“或许,这就是命吧。” 张妙清捧着短剑面色黯然,怔怔然不知该说什么。 第二百九十四章 后山之约 老话说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顾仙佛此时是真切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深意,在白云庵中五六日的光景转瞬即逝,顾仙佛心中却只觉得堪堪过去片刻功夫,这种不需要看着时辰行事的日子,自他十六岁至西凉起,便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而如今客居在这白云庵之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神难得的得到了极大的放松与滋润。 这天傍晚申牌时分,估摸着白衣小尼净缘与流苏二人又在准备“全素斋”了,顾仙佛便悄悄向冯青打了个手势,借了老黄的弓箭,带着健硕的黑龙,雄赳赳气昂昂地便从白云庵后门中摸了出来。 猴子狂狗两名山匪虽说是郭念锋派来监视顾仙佛的,但是这几日相处下来,也知道顾仙佛是肯定不可能偷摸溜走的,所以对于顾仙佛这打野味的行径,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白云庵落成多年矣,尼姑香客又绝对不会在白云庵周围狩猎,所以道庵周围野兽繁衍生息也是自得其乐,如今见了人也没有几分恐惧,所以这也就便宜了顾仙佛与冯青这敢于在菩萨脚下杀生的二人,几日傍晚二人都会来到后山狩猎,虽然由于白衣小尼的缘故二者从来不敢大包小裹地满载而归,但是肚子却每天都是装的满满的。 顾仙佛带着冯青与黑龙来到后山,昨日在这儿搭得简陋帐篷和临时火灶还安然无恙,看旁边码得整整齐齐的木柴,便知道虎头儿已经提前来过这儿了,冯青也不用顾仙佛吩咐,丝毫没有淑女形象地挽起袖子便趴在地上准备生火,顾仙佛摸摸黑龙颈部顺滑毛皮,黑龙通人性,便摇头摆尾地来到冯青旁边卧倒在地,表面上在打着瞌睡,其实两只耳朵一直在捕捉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顾仙佛虽然内力尽失,但是一身力气还在,这西凉弓又不知挽了多少次了,现在拿到手里虽不敢说百步穿杨,但是五十步内穿胸而过,还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再加上这后山的野兽又不怎么怕人,所以顾仙佛只是行了不到百余步便停住脚步,然后弯弓搭箭,瞄准送弦一气呵成,不远处一只肥硕的獐子应声倒地,接下来顾仙佛又如法炮制射出一支铁箭,猎物旁边的一只山跳正待逃命,但是还未等发力便被铁箭贯穿头颅牢牢钉在地上。 因为只有两个人吃饭的缘故,顾仙佛也没多造杀孽,从袖口摸出一柄小猎刀带着两只猎物来到山溪旁边,把獐子剥皮洗净,内脏全部掏出,而另一只山跳是黑龙的美食,所以顾仙佛便没怎么处理,顾仙佛站起身,想了想在河边又采摘了十余个草菌和两位草药,洗净之后放在衣袍前襟里兜着,朝后山那个简陋木棚里走去。 已经把火烧的旺旺的冯青脸上是白一道黑一道,不过看着顾仙佛过来以后却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顾仙佛一边把猎物切割着放进铁锅里,一边有些莫名其妙地问道:“你疯了?一直傻笑个什么劲?” 顾仙佛说话不客气,冯青却也不恼怒,还是边笑边说道:“我是笑你,人家都说吃不了兜着走,你是还没吃就兜着来了。” 顾仙佛把最后一块后腿肉放进锅中以后,才略带揶揄地说道:“是啊,我不兜着来行吗,有个人这胃口是真大,一顿晚饭能吃半头牛,我还发愁我带的这点东西不够那人塞牙缝的呢。” 冯青大怒,挥舞着白嫩的小拳头道:“姓顾的,你再说一遍,谁能吃半头牛了?!” 顾仙佛把肩上的山跳取下扔给黑龙,黑龙一跃而起将猎物衔到嘴里,屁颠屁颠地去木棚后面享有专属于它的晚饭了。 顾仙佛哈哈大笑,拍了拍手道:“你心虚作甚?我又没说你,你干嘛对号入座?” 冯青小脸一红,但是秉着输人不输阵的架势犹自嘴硬:“谁对话入座了,我是听不得你在背后说人坏话,当今世上,哪有一顿饭能吃半头牛的?你倒是找来一个给我瞧瞧。” 顾仙佛也不理冯青的胡搅蛮缠,蹲下身子从一旁柴火堆中抽出三根木柴塞到火灶里。 冯青眼看顾仙佛不理自己,当下便静悄悄地绕到顾仙佛侧面,提着裙摆抬起右腿,从侧面向顾仙佛踹去。 顾仙佛就算再不济也不会着了这个小丫头片子的道,连头都不用回首,右手轻轻一捞便把冯青小腿紧紧抓在手里,然后这才转过头去,似笑非笑地看着冯青。 冯青这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本想偷袭顾仙佛一举,但却反而自己受制于人,这让自诩女侠的冯青面子上很过意不去,但是她也是个死要面子的人物,即使单腿着地,但仍旧怒视着顾仙佛,心中暗下决定打死也不开口求饶。 顾仙佛笑了笑,捏出冯青小腿的右手微微一抬,冯青只感觉大腿一阵抽搐疼痛感传来,当即便大叫道:“认输了认输了,你快放下本女侠,要不……要不我要你好看!” 顾仙佛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不用要我好看,你本来就挺好看的。” 冯青一瞬间由怒转羞,小脸也慢慢爬上一片绯红之色,顾仙佛此时也察觉到二人的动作有些暧昧,饶是他脸皮再厚也抵不过这旖旎气氛,当下便把手慢慢放下,冯青右足落地,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坐在顾仙佛身边,二人一同坐在木棚之中,守着那旺盛的炉火,听着木柴燃烧时的噼里啪啦之声与轻柔的风声,二人相对无言。 这种难得的沉默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等到顾仙佛再次反映过来的时候,锅里的炖肉已经发出了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顾仙佛打开锅盖放入佐料,轻轻搅拌一会儿之后,这才拿起海碗舀了一碗獐子肉加草菌,递到了冯青手里。 冯青低头接过海碗,汤汁有些烫手,冯青便把海碗放到灶台边上,搓着双手看着海碗里散发着浓郁热气的乳白色汤汁,有些怔怔出神。 顾仙佛又给自己盛了一碗也是放在灶台边上,看了发愣的冯青一眼,轻声说道:“青青,你出来时间不短了,有没有考虑过什么时候回去?天下父母对于儿女的牵挂都是一样的,你也没必要非要给你父亲带回什么白狐狸黑狐狸回去,只要你能平安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就很开心了。” 冯青双臂抱着小腿,小脑袋搁在膝盖之上,闷声闷气道:“我不想回去。” 顾仙佛笑道:“虽然我知道这个问题很烂俗,但是我还是要问一句,为什么?” 冯青抬头看了看天空,缓缓说道:“一开始吧,我是拼了命地想脱离我父亲的魔掌,只想着趁着年轻能走远一点就远一点,毕竟天下这么大,我怎么能一辈子被困到一间房子里呢,但是真出来以后,新鲜感渐渐退去,我便又开始讨厌在路上的感觉,总觉得是换了一个地方重复同样的生活,在家里锦衣华服,钟鸣鼎食的时候,我觉得厌恶,无聊和枯燥,但当真到了路上,吃饭要花银子,住店要花银子,连喝水都要花银子,也是这时候才想起银子的好来,话本里都说你们男人仗剑走天涯,可我就很好奇,若是有银子,谁还想仗剑走天涯?若是没银子,一柄剑最差也要二两纹银,这二两纹银打哪里来?” 顾仙佛捧起海碗喝了一口,感觉味道虽然不算美味但是却当得起一个鲜字,点头笑答:“话本小说里都是骗人的,当不得真。这些东西看看就得了,可不能把话本当日子过。” 冯青有样学样地端起海碗喝了一口汤汁,继续说道:“是啊,我出门这么长时间,表面上说是要自己一个人闯荡江湖,其实还不是在变着花样的挥霍我爹的银子?现在想来,那时能支撑我坚持下来的,也就是不服输这三个字了,其实我也挺感激自己的这份死要面子,要不然怎么能坚持到现在呢。” 顾仙佛挟了一筷獐子肉放入嘴中慢慢咀嚼着,咽下之后长出一口气,才问道:“那现在呢,你又是为何不想回去?” 冯青笑了笑,歪头看着顾仙佛:“顾大哥你不要明知故问,我不回去,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大恶人。” 顾仙佛手一歪,手里海碗差点掉到地上。 冯青哈哈大笑,一反平日里的娇憨模样,此时难得的豪气,良久笑毕之后才缓缓说道:“我们原本是永远不可能发生交集的两个人,或许是上天的安排,让我们能在此时遇见彼此,顾大哥,我真的很感激你,你让我看见了一种与我不一样的,精彩纷呈的活法,与你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我都感觉特别特别有意义,哪怕此时坐在上野里捧着这一碗汤,我也感觉这汤特别特别有味道。” 冯青话语里有了几分哭腔,却坚持把这句话说完:“但是,对于你,我也就只能看看为止了。” 顾仙佛把手里海碗放下,双手扶住冯青肩膀,诚挚说道:“青青,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如此胡思乱想?” 冯青眼眶已经泛红:“顾大哥,我爹爹今天晚上就要来接我回去了,你快走吧,流苏把我们两个的事情告诉爹爹为了,要是让我爹爹看到你,他……他肯定会打你的。” 第二百九十五章 初见老丈人 顾仙佛与冯青在后山木棚里守着山间清风吃完了这一顿晚饭,二人都心知肚明这顿晚饭吃完之后将要面对的可能便是天各一方彼此珍重,所以这餐饭吃得格外慢,直到月上柳梢头,顾仙佛才放下手里的半碗獐子肉,笑着拍拍肚皮道:“吃不下啦,再吃肚子就要爆炸啦,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啊青青。” 冯青站起身,低头拉了拉顾仙佛的小指,朱唇微启,似乎有话想说但是却一直没有说出口。 顾仙佛暗自叹了口气,看着比自己低了一头的这个欲语还休的俏丽佳人面色绯红,卷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在她那双水漾长眸中似乎有着千言万语蕴藏在眸底,但是有着一片氤氲雾气遮挡着,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明明知道不可为,顾仙佛却鬼使神差地把右手放到了冯青芊芊腰肢之上,冯青身材好到没话说,即使是隔着几层丝绸顾仙佛也能感受到这绕指柔般的丝滑。 从来没被男人碰过的冯青浑身打了个颤栗,咬着下唇抬起头,呼吸急促,一双水汪汪的秋水长眸里蕴藏着的媚意似乎要顺着眼角流出来。 顾仙佛低头,不讲道理地便吻了上去,冯青嘤咛一声,理智告诉她这时应该推开眼前这个不讲道理的男人,但是身体却还是依靠在他健硕的胸膛之中。 听着他的心跳声,冯青有种错觉,似乎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也莫过于此了。 百无聊赖地黑龙从木棚后面转过来,歪着脑袋看了看抱在一起的两人,有些迷惑。 顾仙佛轻轻松开冯青,低声讲道:“伯父差不多也到了,咱们回去吧。” 冯青点点头,突然抓起顾仙佛的右手,张开小嘴在顾仙佛手背上便咬了一道狠狠的伤口,不幸中的万幸,还没流血。 顾仙佛也不生气,低头笑道:“你这丫头是不是属狗的?” “我属你的。”冯青没好气地说道,不过说完之后才察觉到这句话似乎还别有深意,冯青当即脸色便红了红,岔开话题道,“我之前看戏文和话本里可都讲过了,一男一女私定终身,父母不同意棒打鸳鸯,女的就在男的手背上咬上一口,这叫……这叫定情信物,顾大哥,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何许人也,我也知道我这个决定是我人生中最荒唐最重大的一个决定,顾大哥,我喜欢你,我在御蛮郡大凤城等你,你去闯荡天下吧,什么时候你功成名就能让我父亲接受你了,就……就回来娶我,你一年不回来我就等一年,你十年不回来我就等十年,只要我活着,总会在大凤城等你的。” 听着这个含羞的女儿家第一次如此勇敢地吐露出自己心事,顾仙佛又非太上,心中肯定对其充满柔情与感动,顾仙佛伸开双臂把冯青轻轻拥入怀中,在其耳边低声道:“青青,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等太久,不仅仅是让你父亲接受我,我要让整个冯家,整个大凤城知道,冯青找了一个如意郎君。” 冯青伏在顾仙佛胸膛之中,轻声讲道:“顾大哥,有件事情我说了你别生气,我不叫冯青,我叫周青,我父亲姓周,但是出门在外,我便用了我母亲的姓氏。” 周青?顾仙佛觉得这个名号有些耳熟,但是却也没有深思。 顾仙佛轻轻拍了拍周青脊背,笑道:“不管你是冯青也好,周青也好,总之都是青青就对了,实不相瞒,我也在这件事上骗了你,我姓顾不假,但是却非名酒,而是名仙佛,因为平日里我好美酒,行走江湖便用了顾酒这个名号。” 顾仙佛?周青觉得这个名号有些耳熟,但是却没有深思。 顾仙佛拉着周青的手,朝白云庵走去。 行了大约百十来步,暗中的虎头儿跳出来落到顾仙佛身边,低声禀报道:“爷,白云庵外来了不下于二百人,且都是能征善战的好手,其中地字高手有十来名,天字高手一名。看他们的架势,应该是来找冯小姐的,爷,您得小心一些,我看那领头之人气冲冲的模样,怕不是好相与的。” 顾仙佛含笑点头,边走边满不在乎道:“这年头,天字高手都成了大白菜了,不用担心这些,见机行事便好。” 虎头儿被顾仙佛这胸有成竹的气势感染,当下便提起三分精气神,右手一直折在衣袍下的西凉刀刀柄之上,陪伴着顾仙佛往白云庵走去。 即使天字高手,也非上中下三品耳。 行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此时已经酉牌时分,顾仙佛看到白云庵面前那方土地被上百支火把映照的灯火通明,只是这些人为何对这个小寺庙围而不攻,顾仙佛有些纳闷,难道自己这个未来老丈人并没有顾仙佛所想的那么不讲道理? 再往前行了二十余丈距离,顾仙佛在离着这二百余人五丈左右站定后放眼望去,只见这二百人虽然是站立于原地不动,但是各个站姿却笔直如标枪,大多人都是一身灰衣黑靴,腰间鼓囊囊的袍下应该塞着利器,这些人虽然既没有高声喧哗衣装也不鲜亮,但是顾仙佛却知道这些人确实都是身经百战之辈,比起西凉军中一般的甲士也不遑多让。 虎头儿紧紧陪伴在顾仙佛身边,一身气劲引而不发若恢弘巨瀑,衣角于夜风中猎猎作响,一双虎眸扫视众人不怒自威,而他目光所到之处,竟然没有人敢于他对视的。 顾仙佛站了大约二十余息的时间,那二百余人组成的方队才由内而外分开,一个身着玄色虎袍的国字脸大汉信步走了出来,这大汉身材高大,虎背熊腰,脸上神色不怒自威,一看便可知是久居高位之人。 那大汉身后还跟着一名白发老者,老者亦步亦趋眼神浑浊,怀中始终抱着一口为出鞘的古剑,只有与虎头儿对视的时候,眼中才有那么一缕精光闪过,但是随即却又转瞬即逝。 那国字脸大汉来到顾仙佛面前三步之遥站定,一言不发细细打量着顾仙佛,顾仙佛在大汉审视之下却也没有半点怯场,相反还含笑回望回去。 那国字脸大汉冷哼一声,一开口便充满紧张气氛:“你小子何德何能,能把老子的宝贝闺女拐跑?” 第二百九十六章 兴师问罪 周青走上前去,怯生生地拉了拉国字脸大汉的大手,刚要开口说话,就被那大汉未卜先知般的打断:“你给我闭嘴,私自逃出家门我还没找你算账,你是不是还想给这个小子求情?你知道这些天里你爹有多么担心吗?!知道你娘每天过得多么不安生吗?要不是遭遇山匪流苏飞鸽传书给我,我都不知道你这小丫头跑到这雾露山来了,你……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说到最后,国字脸大汉已经怒不可遏,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作势要打,但是看看自家姑娘泫然欲泣的悲伤模样,最终心头一软还是没有打下来,只是挥挥手闷声闷气道:“行啦行啦,你到一边去,你娘在家里每天都盼着你回去都快盼出病来了,你收拾收拾细软,算了,你也没什么值得收拾的东西,现在先去马车上等着,等会回家我一块给你算总账。” 周青自知理亏,也不敢多与父亲辩驳,悄悄回头含情脉脉地看了顾仙佛一眼,然后便收回目光,蹙眉看着那国字脸大汉,低声道:“爹,您与他说话……说话客气一些,莫要吓坏了他。” 说完之后,周青已经面红耳赤,当即掩面朝着马车之上奔走而去,流苏紧紧跟在自家小姐身后,寸步不离。 那国字脸大汉听到自家姑娘最后一句嘱托差点把肺气炸了,暗道你老子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吗,现在还没过门就向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傻小子,要是真让你嫁给他那还了得? 等到周青走远以后,国字脸大汉才回首扫了顾仙佛漫不经心问道:“小子,你叫顾酒对吧?” 顾仙佛摇头不卑不亢答道:“顾酒只是在下行走江湖之时所用化名,既然伯父问起,在下不敢欺瞒,在下确实本姓顾,名仙佛,草字药师。” 国字脸大汉怔了怔,随即自言自语道:“嘿,你小子还真是鬼灵精,出门还知道换个名字,不过还算知道没丢了祖宗的姓氏,我家那姑娘就不同了,每次见生人都说她娘的姓,这事儿说起来我就有气,嗨,跟你这个小子说这些有个屁用,顾仙佛?顾仙佛?这名字还真有些耳熟,可惜老子不知道在哪里听见过了。” 顾仙佛不留痕迹地岔开话题,笑道:“在下一见伯父就觉得有些亲切,似乎也是许久之前见过,可惜一下子没想起伯父到底是何许人也,惭愧惭愧。” 国字脸大汉瞪眼高声道:“你小子少给老子套近乎,不就是想拐弯抹角地追问老子到底姓甚名谁吗,我就不信你死皮赖脸地缠在我姑娘身边,还不知道老子到底是何许人。” 顾仙佛轻笑摇头,虽然这个国字脸动不动就老子小子的,但是说话却并非不讲道理,再者说顾仙佛从行伍之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见了这汉子直爽豪放作态,只觉得心中爽利,所以便轻声解释道:“在下确实不知伯父尊姓大名,至于在下遇见令爱,也纯属是上天安排的机缘巧合,伯父说在下死皮赖脸,在下虽然自认脸皮厚的厉害,但是这四个字,却是万万当不起的。” 国字脸大汉哈哈大笑,他生来便性格豪爽,喜爱结交江湖朋友,与他相交的哪一个不赞他义薄云天?前几日终于收到婢子流苏的飞鸽传书,一听说自家的宝贝闺女来到了这山匪横行的雾露山,这国字脸大汉当即心中大急,连夜点齐二百私兵精锐,日夜兼程便朝雾露山赶了过来。今日到了白云庵门口,本想一口气先铩一下对面威风,却不料连连受挫,而如今终于得见正主,说话难免冲了一些,但是看到顾仙佛应对得体,不卑不亢,话语之间又不缺乏豪放男子气,当下心情好转一些,不紧不慢道:“那你小子听好了,老子姓周,名虎臣,御蛮郡游骑将军是也。” 本来听到周虎臣三字,顾仙佛并无多大反应,但是一听到游骑将军四字,顾仙佛却当即精神一震,在西凉州三郡之中,有着不少的杂号将军,多是从军中退下来的有功老卒担当,多是有名无实,但是游骑将军却是隶属于朝廷从四品,每郡不论大小,都只有九名,统帅地方府军,维护地方治安,地位端的是不低。 一联系到这人是御蛮郡的游骑将军,顾仙佛当下便恍然大悟,他总算知道为什么看这人眼熟了,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属于西凉四大族之一的周家,周家族长名为周左熊,周虎臣正是这周左熊的同胞大哥! 一时间,顾仙佛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嘴里苦涩心中更苦,他这些天一直在思量怎么下手把周家这个心腹大患给一击致命了,却没想到这些天遇到的冯青竟然是周青,还是周左熊的亲侄女。 这世上当真有造化弄人? 顾仙佛摇头苦笑,不知该说什么。 周虎臣看着面前这姓顾的小子一会儿摇头一会儿苦笑的,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器,想来想去得出的最可能结论便是这小子被自己的名号吓着了。 不可能吧?只不过是一游骑将军而已,难道这小子真把自己当成四征之类的大将军了? 想到这里,周虎臣心里竟然还有些轻飘飘,开口说道:“嗨,你小子也不用太过惶恐,老子虽说是游骑将军,但是却也讲道理得很,我看你小子本来也还算是不卑不亢,怎么现在一听老子的名号这么不中用了?嗨,看来你死……看来你缠着我家闺女,还真不是因为老子的缘故。” 说到最后,周虎臣话语里竟然露出微微的失望色彩。 顾仙佛已经从之前的震惊中反应过来,深呼吸两口气平复下激动的心情,开口说道:“是,在下之前有些失态,还望伯父海涵,在与与令爱是两情相悦,并非是有什么关于家世的腌臜想法,这一点,还望伯父明鉴。” 周虎臣朗声笑道:“你说你们两个是两情相悦?那按照戏文里所说,老子岂不就是棒打鸳鸯的恶毒老丈人了?嘿,我可是听过不少的戏曲,在戏文里像我这样的人可是一般都没有好下场,要不就是意外身死,要不就是被飞黄腾达的你小子踩在脚下,哈哈哈,你小子想要哪一种?” 顾仙佛心情也慢慢放松下来,既然不知道最终自己到底应该如何抉择,此时不妨走一步看一步,当下听见周虎臣的说辞以后便回答道:“令爱方才也刚刚与在下谈过戏文话本,但是这里面的东西,就连说书人都不会当真,戏文话本不过是被人写出来的,书写之人何德何能,能猜透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心思?所以这种东西看看就得了,若是真当真宝典圣经来看,那不免有些虚幻了。” 周虎臣点头,朝左右吩咐道:“你们到一里地外等我,带上小姐一块走。” 二百私兵齐声唱诺,几乎是在周虎臣刚刚下命令的时候,这二百人便前队便后队,有条不紊地开始撤退起来,只是刚才这二百人站立于此的时候顾仙佛没发现,如今行动起来顾仙佛才看出来,前队中有十余名好手此时已经气息萎靡,虽然身上并无伤口,但是走路却都需要同伴搀扶,一看便可知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周虎臣也是看了看那十几名受伤的私兵,叹了一口气沉重道:“没想到,老子今天有些急躁,却差点阴沟里翻船了,若不是那位师太手下留情,可能老子这些兄弟就得死在这荒山野岭里了。” 顾仙佛大惊,赶忙问道:“师太?天地师太已经回来了?” 周虎臣皱眉道:“老子不认识什么天地师太,老子这些兄弟是被道庵中一个小尼姑打伤的,别看这小尼姑年纪轻轻,但是那一身内力还当真深厚,老子这些兄弟也算是身经百战了,没想到竟然不是那小尼姑的一合之敌,老子真是看走了眼。” 顾仙佛疑惑问道:“伯父所说的那个小尼姑,长什么样子?” 周虎臣的手下虽然折在了对方手中,但是这都是正大光明的落败的,所以周虎臣对对方只有钦佩并无怨恨,听到顾仙佛问起便直言相告:“是一名和我家姑娘一般大的小尼姑,相貌还算清秀,性子也挺腼腆,这也是我的不是,若不是我心急不讲道理让属下硬闯,这小尼姑也不会出手,而且别看这小尼姑内力深厚,但是武功招式却全都不懂,只是凭着深厚内劲肆意挥霍罢了,若是老子强攻,当然肯定能拿下这个白云庵,但是老子是个道理的人,怎么会如此莽撞?” 顾仙佛自动忽略周虎臣最后两句往脸上贴金的话语,只听到他面前话语已经心中惊诧万分,想不到这不谙世事的白衣小尼竟然是一个隐藏的内家高手?! 虎头儿与顾仙佛对视一眼,均觉万分侥幸。 若是之前在道庵中喝酒吃肉被这净缘小师傅抓个正着,那还不得一掌就把二人赶出来? 第二百九十七章 青青子衿 周虎臣看到顾仙佛的惊讶姿态不似作伪,当即带着三分疑惑问道:“你们与这小尼姑同住一屋檐下这么久,竟然没有察觉到这小尼姑的真实功夫?” 顾仙佛与虎头儿对视一眼,皆惭愧摇头,尤其是后者,按理说前几天他着了张妙清的道儿以后,本该小心谨慎才是,但是这来到白云庵之后,张妙清自裁谢罪,虎头儿把他的尸体处理完之后,在白云庵里过了几天的悠闲日子以后,竟然没有察觉到净缘小尼的真实身份。 顾仙佛低声叹了口气,向周虎臣诚挚邀请道:“周伯父,如今天色已晚,不如我们到道庵之中,坐下来好好聊一聊,若是聊过以后,伯父还要一意棒打鸳鸯,那在下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周虎臣眼睛一瞪:“哼,就算老子现在言明要棒打鸳鸯,你小子也没胆量说出什么话。”虽然话这么说,但是周虎臣还是整理了一下衣衫,带着身后的白发老者率先朝白云庵走去。 到了白云庵门口,周虎臣却停住了脚步,向顾仙佛打出了一个你先上的手势。 顾仙佛暗中叹了一口气,一边走上前去一边心中暗自思量看来自己这个未来老丈人也不是一个大老粗,这肚子里坏水也不少啊。 顾仙佛刚刚走到白云庵门口,还没等敲门,就听见门后传来略带三分惊惶的声音:“是……是谁?师傅临走前交代了,佛门重地,不允许见刀兵,你们……你们快快退去吧。”说到最后,净缘的声音里已经带了三分哭腔。 她毕竟是一个就居于深山的十六岁少女,之前的十六年里她哪里见过这等阵势?看到二百多人手持刀兵气势汹汹地闯到白云庵门口,几乎要把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尼姑吓哭了。 顾仙佛心中有些歉意,柔声道:“净缘小师傅,你莫紧张,是我。” 门后面沉默片刻,净缘才将信将疑地问道:“门外是顾善人吗?” 顾仙佛提高三分声音:“没错是我,今日惊吓到小师傅实在抱歉,门外恶人已经退去,小师傅开一下门可好?” 听到顾仙佛称自己一行人为恶人,周虎臣瞪了顾仙佛一眼,顾仙佛微微一笑,也没有多作计较。 过了一会儿,道庵大门被净缘缓缓打开,先是探出小脑袋看了看,确认那二百人都退去以后,刚要破涕为笑,却看见那群恶人之首正站在自己面前冷这脸看着自己,净缘又吓了一跳,刚要一掌推出,多亏顾仙佛眼疾手快,在净缘刚刚提掌的时候,顾仙佛一把抓住净缘霜雪般皓腕,低声解释道:“净缘小师傅且慢动手,先听在下一言,这位周善人是在下长辈,冯小姐私自从家中逃离,这位周善人为了找冯小姐,这几日心中焦急得很,适才语言多有不适,还望净缘小师傅海涵。” 净缘将信将疑,看到顾仙佛态度诚恳语调扎实,这才散去手掌上功力,瞅着周虎臣犹自有三分怒气,气哼哼道:“这个周善人算什么善人,方才我只是不让他们这么多人带着刀兵进入道庵,他们那些人就大呼小叫威胁着要拆了小尼道庵,哼,真是不讲理!” 顾仙佛适时放开抓住净缘手腕的手掌,拱手深深作揖,诚恳道:“周善人适才也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净缘小师傅大人有大量,青灯古佛侍奉菩萨多年,养气功夫自然到位,还望能谅解则个。” 周虎臣虽然为人粗犷,但是正如他所说,他还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错了便是错了,当即抱拳诚恳道:“小师太,方才是我的不是,希望你莫要挂怀,周某人给你赔不是了。” 净缘赤子心性,听到周虎臣如此作态心中气闷已经消了大半,当下也是抿嘴笑道:“其实小尼也没有多么生气,周善人虽然鲁莽了些,但是归根结底还是好人,小尼只盼日后周善人行事之时莫要如此冲动,须知佛法有云:一切有如……” 顾仙佛可是知道净缘平日不说佛则以,一旦说起佛法来那可是没有小半个时辰说不完,当下赶忙打断道:“净缘小师傅,周善人远道而来,路上旅途劳顿,要不咱先进入道庵之中,吃些斋饭好好休息一晚,明日等大家精神饱满了,再一块听净缘小师傅说法可好?” 净缘抿嘴一笑,知道这位顾仙佛虽然人好,但是对于弘扬佛法一事却是头疼的厉害,净缘当下也不勉强,便带着众人进入道庵之中,斋饭早已经被老黄收拾好,现在在锅里重新过了一遍后便能马上上桌,老黄虽然是西凉军出身,但是不论是在西凉还是大乾其余地方,六大军和地方军一向都不怎么合得来,前者看后者犹如看土鳖,后者看前者全是沽名钓誉之徒,所以周虎臣虽然是御蛮郡大凤城的游骑将军,但是老黄也只是草草见了一礼之后,便端着碗筷回到了自己屋里用饭。 在婢子流苏寄回去的飞鸽传书中,白云庵中所有人的人物来历早已经事无巨细地写了下来,周虎臣一听说这老黄用的是西凉弓便知道他的身份,当下也不计较老黄无礼,和顾仙佛净缘一起在堂屋里用过斋饭之后,留下白衣老者与虎头儿帮着净缘收拾着残羹冷炙,顾仙佛便带着周虎臣来到自己厢房之中,关门掌灯,拿出郭念锋差人送来的好酒好肉一一摆在桌面之上。 周虎臣也不客气,在桌子上首坐下,端起海碗放到鼻下嗅了嗅,眼角流露出一丝满意神色,然后便举碗就唇,一仰首咕噜咕噜把一碗酒水全部倒入嘴中,这才眼前一亮,赞道:“好酒,确实好酒,酒虽不名贵,但是却是这雾露山中独有的味道,别具一格啊。” 顾仙佛再次替周虎臣满上酒,笑道:“周伯父好酒量啊,这酒便名雾露酒,是以雾露山中清晨露水酿制而成,虽然在西凉名声不大,但是味道却极其不凡,周伯父既然喜欢,那咱今天便多喝几碗,出了雾露山,这雾露酒可就很难喝到了。” 周虎臣眼睛一瞪,冷哼道:“老子虽然好这杯中之物,但是却不是酒囊饭袋,你小子是不是想把老子灌醉好让老子稀里糊涂地答应把青青嫁给你?别说老子不是这样的人,就算是,你小子也没有灌倒老子的酒量” 顾仙佛坐回位子上,坐直身子轻声道:“周伯父不妨先把火气收一收,你我皆知,能坐到游骑将军这把椅子上的武夫,就算是粗人,那也肯定是粗中有细,我看,周伯父的试探不妨就到此为止,要说什么话周伯父直言便是,凡是能回答的,在下一定言无不尽。” 听闻顾仙佛此语,周虎臣果然收敛起了那副狂态,端坐于椅子上神态不怒自威,就这么静静地盯着顾仙佛。 顾仙佛则在自己位置上正襟危坐,在周虎臣这充满侵略性的目光注视之下,并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的意思。 周虎臣轻轻叹了口气,直接赤手捞起半只烧鸭,一边伏在桌上有条不紊地吃着烧鸭一边娓娓道来:“都说儿大不由娘,其实姑娘更厉害,青青从小就被我和她娘保护的很好,几乎没见过人世间的险恶,这次她私自逃出家门,其实第二天我就知道了,但是想着让她见见这人间的险恶一面也好,所以我也就没及时阻止她,不让她疼一次,她还真就以为这天下都是戏文里的天下了?张……张妙清那个事情,我早就知道,他这点小道行,也就骗骗青青,别说我这一关,就是青青她娘这一关,这个风流倜傥的张公子都过不了。” 周虎臣端起海碗抿了一小口雾露酒,继续说道:“顾公子,我知道你和张妙清那厮不一样,所以我才对你更忌惮,要么你是真的好男人,要么,你就是道行比我还要深的花丛老手,初次见面,我还真分辨不出来,顾公子,你自己说说,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顾仙佛微微一笑,捏起一块羊排轻轻撕咬着,沉默不语。 周虎臣也不计较,边吃烧鸭边说道:“天下做父母的,哪个不当子女是心头肉,我周虎臣有三个儿子,却只有这一个女儿,老来得女,对青青也就宠爱了一些,青青要什么,我便给什么,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要给,但是青青懂事儿,这些年从没提过过分的要求,今日带她回家,因为你这个事儿,她肯定会苦苦哀求我与她娘,她娘对她更加心软,初时可能不会同意,但是实际上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就得临阵倒戈,到那时候,我周家睁着眼睛的就只有我一个了。顾公子,我今日确实看不出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说你的家世,才学,我就是说你的人品,要么大贤,要么大恶,你这种人,我是非常希望你能离青青远一些的,青青不需要什么大富大贵,也不需要大起大落,能平平安安的喜乐一生,便是我和她娘最大的盼头。” 周虎臣吐掉最后一根吮吸干净的骨头,喝净碗中残酒,站起身说道:“但是我知道,这是几乎不可能的,所以我只能奢求,奢求你顾仙佛是一个好男人,奢求你会对青青一辈子好,要不然,我是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你的,顾公子,你现在没有女儿,体会不到这种感觉,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自从青青出生第一天起,我就做好了当个杀人犯的准备。” 顾仙佛亦是站起身,也未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轻声吐出八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第二百九十八章 府军与大脸 白云庵里一夜无话。 翌日卯牌时分,顾仙佛伸着懒腰从厢房内走出来,虎头儿此时已经洗漱完毕,正站在顾仙佛门口候着,看到顾仙佛出来以后,急忙走过去问安。 顾仙佛一边活动着躯体一边懒洋洋问道:“昨晚上出去了?” 虎头儿点头,略带三分兴奋说道:“昨夜闲来无事,虎头儿便出去与那周将军带来的供奉到山上打了一架。” 顾仙佛点点头,舒展着筋骨平淡问道:“赢的容易吗?” 虎头儿摇摇头,低声说道:“末将压着四分实力与他打的,那老儿应该也压着实力了,整场战斗虎头儿劈砍了十七刀,那老儿递出了二十四剑,最后虎头儿险胜半招。” 顾仙佛略微蹙眉,问道:“有没有瞧出他用的哪家的功夫?” 虎头儿略一回忆,摇摇头遗憾道:“瞧不出来,他递出的二十四剑里,虎头儿能认出十八剑,其中八剑出自八大门派,里面甚至有两剑是燕子坞和山河诗斋的绝学,另外十剑均是出自江湖上有名的使剑使得好的门派,二流三流皆有之,至于最后六剑,一剑比一剑简单,却也一剑比一剑强,虎头儿没有认出来。” 从另一个厢房里走出来的周虎臣哈哈笑了笑,也是一边活动着身躯一边行至顾仙佛身边,顾仙佛与虎头儿二人赶忙向其见礼,周虎臣虚扶顾仙佛一下,含笑解释道:“智先生做我周家供奉已经接近二十年了,就连我都不知道智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历,对敌之时每次他用的招式武功都不一样,似乎是有意在博天下之所长而汇聚自身,而最近三四年,智先生一直在观山水而悟剑,想必你昨夜所见的那最后六剑,便是智先生最新悟出的‘杀心六剑’了,能逼得智先生在切磋之中用出这份压箱底的本事,最后还落败,你能耐不小啊。” 虎头儿躬身行了一个军礼,沉声道:“周将军谬赞,智先生德高望重,与末将动手之时处处谦让,末将侥幸赢得一招半式,做不得真。” 周虎臣摇头坚决道:“你不用与我客气,胜就是胜败就是败,不管面对的是什么人,不管是不是切磋,只要拔出腰间兵刃而刀兵相向了,那这便是一场决斗了,哪里有侥幸这一说。” 顾仙佛适时送上一记马屁:“周伯父这个说法当真是正中要害,果然是高屋建瓴,意味深长啊,怪不得周伯父昨夜带的甲士一个个精神饱满纪律严明,原来这根本原因还是出在周伯父身上。” 周虎臣饱含深意地看了顾仙佛一眼,不紧不慢道:“我还真越来越看不透你小子了,昨夜我以为你这随从不过是一名江湖上摸爬滚打的地字高手罢了,而如今看来,却是一名实打实地天字高手,不仅仅是天字高手,还是出身军伍,顾仙佛啊顾仙佛,你到底是什么人?” 顾仙佛此刻万万不能说出自己身份,但是却又不愿意欺瞒自己这个未来老丈人,只好含笑不语。 周虎臣也不计较,自己走到院落一边,自顾自地拉开架势,便开始打起拳法,这周虎臣此时使得拳法一提一落都缓慢异常,虎头儿一眼望去别可得知这拳法真意不在杀敌制胜,而是在引气行脉强身健体。 顾仙佛对周虎臣打拳不感兴趣,但是长辈在这里又不好直接掉头便走,顾仙佛便只好与虎头儿站在原地百无聊赖地看着周虎臣专心致志地打着那一趟拳。 顾仙佛转头之时突然看到鸡笼里养着的那一只大公鸡,只见那家伙领着自己的三妻四妾,歪着脑袋专心致志地看着正在打拳打得虎虎生威的周虎臣,看着大公鸡的模样似乎还是颇感兴趣。 顾仙佛站在一旁忍俊不禁,难道这家伙竟然和自己未来老丈人心有灵犀了? 虎头儿转头看了憋住笑的顾仙佛一眼,暗道难道王爷从周将军这一套普通的拳法中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玄机?要不然怎么会笑的这么开心? 大公鸡歪着脑袋看了周虎臣十几息的时间,便顿觉无聊,重新带着自己的三妻四妾去土里刨食吃,这时有一脚步声传来,顾仙佛转头望去,是周虎臣昨夜留在道庵里的八名亲兵之一,这名亲兵生得豹头环眼,身高八尺,一身肌肉盘虬卧龙似乎要把衣衫撑裂,但是来到周虎臣身边之后却是毕恭毕敬,一直垂手而立静静等待周虎臣把这一趟拳打完。 顾仙佛眼睛毒,自然能看出这大汉的敬畏是对强者的敬重,而绝非对当权者的敬畏。 一重一畏,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实际上却是天差地别。 又过了片刻功夫,周虎臣终于一个收手势打完了这趟不知名拳法,虽然这拳法极慢,但是周虎臣此时已经大汗淋漓,那之前等待的大汉适时走上前去禀报早饭已经备好,周虎臣点点头,一边解开衣衫领口散热一边招呼顾仙佛一同前去用饭。 顾仙佛此时也不与周虎臣客气,跟着周虎臣便走到了堂屋里,此时老黄与净缘已经用过早饭一个翻地一个遛狗,整张餐桌之上便只有顾仙佛与周虎臣二人了。 经过昨夜一番推心置腹之后,二人之间关系无形之间明显亲密许多,起码表面上是这样,餐桌之上二人也能谈笑声风起来,当然话题的重点还是紧紧围绕着沙场展开。 周虎臣虽然因为统帅府军的缘故极少与契戎蛮子接触,但是从他治下的本事来看便可知此人沙场能力极为强劲;顾仙佛又是在西凉军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二人这么一交流沙场之事,竟然还真有臭味相投之感。 周虎臣放下碗筷,徐徐说道:“不说大乾,就单单说在西凉之中,西凉军虚数十万之众,其实不过也就九万余人,加上后备青壮人马以及作战之时可以召回的老兵数量,应该也能凑到十三四万的样子。” 顾仙佛摇头打断,轻声道:“周伯父此言差矣,西凉老卒临走时留下的那‘若有战,召必回’的六个字可不是说说而已,若是契戎蛮子犯边,在下有信心,若是西凉军中下来指令,第一道招兵令就能笼络起至少两万老卒,若是情势再危急一些,三道招兵令全下去,西凉军怎么也得能扩充到十六万左右。” 周虎臣饱含深意地看了顾仙佛一眼,他显然知道顾仙佛与他说这些话语之中已经隐约透露出了自己身份不凡,但是周虎臣此刻也不追问,而是点点头,继续说道:“十六万的西凉军,打一个左帐王庭是绰绰有余,毕竟咱西凉就算再不是大乾亲生的,但一些表里面里的事情,还是能过得去,到时候给养后备大乾肯定能帮咱分担一部分,西凉虽然是以一地对一国,但是若真交战,契戎来袭也不过是以左帐王庭做先锋,咱西凉短期内并不一定会一败涂地。” 顾仙佛接口说道:“但是契戎蛮子有着左帐王庭、右帐王庭以及势力最大的单于王庭,号称有着百万控弦之士,就算这是一个虚数,那么怎么着服役甲士也得有着八十万人众,再加上契戎蛮子从小便生于马背长于马背,男子基本个个能征善战,又接受了逐鹿之战中大批量的亡国遗民,若是契戎蛮子真倾全国之力打过来,单单靠西凉军是顶不住的。” 周虎臣接过另一名身材消瘦一些的骑兵递过来的一碗清茶,低头抿了一口后缓缓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若是契戎蛮子真是大举犯边,西凉上下五万府军肯定不会袖手旁观,府军战力比起西凉军那是肯定不如,但是府军却都是本地儿郎本地士卒,想让他们跨州跨郡作战是极其不好办,但是若是契戎蛮子真打到自己家门口了,我们府兵,也肯定会拼尽最后一滴血把契戎蛮子赶出去,你们战事不利能退得,但是我们却不可能退一步,城里就是我们的妻儿老小,怀里踹得地契就是我们脚下的土地,我们若是真退了,那后果将比战死更惨。” 顾仙佛接过亲兵奉的茶,含笑致谢后方才说道:“西凉军为矛,地方府军为盾,一张一弛结合之下,就算契戎蛮子真大举犯边了,咱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周虎臣哈哈大笑,笑毕之后才缓缓说道:“西凉穷山恶水,但是西凉的府军数量,却是大乾各个州最多,哪怕是南疆那边,府军也不过三万余人,要说咱这西凉王啊,也就办了这么一件人事儿,竟然能把西凉军的军费省下三成来养府军,这在别的州郡可是未曾有过的啊,朝廷那边只是以为咱西凉军不知好歹,每年就知道伸手要银子,他们哪里知道,这要来的银子,却流水一般流到了府军身上。” 顾仙佛含笑点头,正待开口说话,却见虎头儿脸色略带焦急地走了进来。 在虎头儿开口之前,顾仙佛伸手制止,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笑眯眯道:“容我猜一猜,天地师太回来了?” 智先生也几乎同时出现在房间里,沉声接道:“这老尼气机之盛,远超我等,隔着七八里上路,老朽都能捕捉到她那强烈气机,这老尼又是来势汹汹,怕是不怀好意,将军,不妨咱们先避上一避。” 周虎臣摇头,平淡道:“让西凉一个堂堂的游骑将军给她一个老尼姑让路?她还没这么大脸。” 第二百九十九章 西凉有刀 顾仙佛喝完半盏茶的时候,虎头儿已经悄悄把手折在了刀柄之上。 饶是顾仙佛现在已经内劲全失,也能察觉到虎头儿此时气机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节节攀升,宛若一道恢弘巨瀑引而不发。 顾仙佛放下手里茶盏,与周虎臣一同转头往门口望去。 伴随着一行沉稳的脚步声,一个灰衣老尼出现在了白云庵门口。 这个灰衣老尼看面相大约四十余岁,左手持一普通拂尘,身材中等面相普通,若不是一双眼眸流转之间必有精芒闪现,恐怕谁遇到了都会将其视为一普通老尼。 智先生不留痕迹地皱了皱眉,见面之后他才发觉今日这个敌手强的有些超乎自己预料,一身内劲在不动手之时隐藏起来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智先生自己也能做到,但是若是像灰衣老尼这般,举手投足之间都没有一丝一毫多余内劲流露出来,那这份控劲的本事就有些强劲了,那刀仙温衡控刀的本事,与这老尼控劲的本事同出一辙。 这也就代表,二者都是一身功夫臻至化境的人物。 智先生拍了拍自己身后的剑匣,心中暗道为了保险今日把整个剑匣都抱出来,还是有些先见之明的。 周虎臣本身实力于老尼比起来天差地别,不过他在面对这个举手投足之间便能要了自己性命的老尼之时,却丝毫没有一丝畏惧之感在里面,轻轻举起茶盏笑问道:“天地师太?” 灰衣老尼不是旁人,正是前些年依靠六十四手天地掌法技压半个江湖而如今已经归隐十余年的天地师太。 看到周虎臣大咧咧地朝自己问候,天地师太也不动怒,只是站在门槛边缘不紧不慢说道:“两位善人都已经坐到了白云庵堂屋之中,怎么会不知老尼是谁?” 此时有周虎臣这个长辈在此,顾仙佛也就不好越俎代庖,一直捧着茶水微笑不语,周虎臣自然当仁不让,微笑答道:“本将虽然对天地师太慕名久矣,但是却一直是神交却未曾相见,也就不知天地师太到底是何许人也了。天地师太远游归来,何不先坐下喝杯热茶,具体事宜咱们等会再详谈如何?” 天地师太举步走进门槛,边往桌前走来边平淡说道:“白云庵虽然庙小,但老尼好歹在此居住近廿载,是否落座,还是不用善人招呼的,善人远道而来,今日遇到老尼,恐怕不是巧合吧?善人如今知道了老尼身份,但是老尼却不知善人是何许人也。” 周虎臣向那个消瘦一些的亲兵打了个上茶的手势,同时微笑道:“本将姓周,草名虎臣,承蒙朝廷看得起,现为御蛮郡大凤城游骑将军,今日打扰师太静修,实在抱歉。” 天地师太把左手拂尘交到右手,端坐于板凳之上说道:“御蛮郡的游骑将军,确实有着耀武扬威的本钱,不过老尼所在白云庵居于穷山僻壤之中,多年与山下不曾来往,老尼退隐之后这些年里,只修佛法不问世事,自问与周将军乃至西凉大乾都并无交际,老尼免不了要问一句,周将军身为游骑将军,不好好与草原契戎蛮子周旋,调兵遣将气势汹汹来到这白云庵之中,到底所为何事?” 天地师太游历天下多年,当然知道地方府军与契戎蛮子交手机会甚少,此次提到此时,已经隐约暴露了自己几分不满。 周虎臣脸上带着三分歉意,直言道:“不管师太是否相信,本将还是要说,这次本将来到这白云庵之中,确实与师太毫无瓜葛,本将确实也不知道白云庵中有师太这一号人,本将此次来雾露山,只是因为不成器的小女私自离家出走,等到本将收到消息之时,小女已经来到这雾露山之中,本将日夜兼程,紧赶慢赶,好歹在雾露山白云庵之中将小女拦了下来。” 此时,那名之前得到周虎臣信息的亲兵已经重新煮了一杯茶以茶托端上来,行至天地师太身边,略一点头算是施礼,便把茶盏轻轻放到天地师太身边。 不料,天地师太突然于不经意之间,左臂一探,手臂直伸,五指伸得笔直,宛如五指判官夺命笔一般,直接向那亲兵肩胛骨插了下来。 这天地师太动手毫无预兆,且一点气机波动都没有,等到智先生与虎头儿反应过来之时,天地师太那气势汹汹的一爪已经行了一半距离,二人若是想拦,便只能采取围魏救赵的策略,攻敌之必救,但是若是采取这一招式,便等于与天地师太撕破了脸皮,在未得到顾仙佛与周虎臣授权之时,二人皆不敢擅自出手。 那名亲兵首当其冲,虽然身材消瘦其貌不扬,但是能做到游骑将军的八名亲兵之一自然是有些本事,面对天地师太这虽然来势汹汹实际上还是留了六分回转余地的一爪,这名亲兵先是后滑半步暂避其锋芒,然后右手从腰间一摸手里便多了一口厚重朴实的狭刀。 这狭刀背厚刃窄,活脱脱就是一缩小号的西凉刀。 看他这摸刀的手法以及速度,便可知他在拔刀这一小事儿之上下了多少苦功夫才能练到今天这种地步。 虽然在拔刀一事上再快也不过比对手快了一两息的时间,但是在战场上决出生死往往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在生死一瞬的时候,快上一息都是生与死的差距。 天地师太一爪来势汹汹,那名亲兵罕见的双手持刀,右手握刀柄左手三指捏刀首,低喝一声便运转膂力气沉丹田地直面迎了上去。 转瞬之间,一刀一爪便已经撞击到了一起。 出乎那名亲兵预料的是,这一撞击连短暂的僵持都没有。 天地师太的一爪落在狭刀之上,先是发出了一阵金铁交戈之声,然后其右手便摧枯拉朽一般直直压着那名亲兵的狭刀砍了下来。 先是左手手腕骨折, 然后是右手手臂, 最后刀背击在亲兵肩胛骨之上,虽然刀背极其厚重,但是在天地师太大力之下,刀背依然压进去半寸有余。 鲜血飞溅,肩胛骨折。 天地师太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面目平静地收回右手,刚才力压狭刀的手掌之上连一丝白刃都没有留下。 智先生眯着眼睛皮笑肉不笑道:“素闻天地师太的天地六十四掌号称一掌分阴阳,一掌断乾坤,六十四掌之中前三十二掌为阴掌,阴柔如水;后三十二掌为阳掌,刚猛如火,与人交手之时,阴阳调和,水火共济之下,往往能发挥令人意想不到的作用,看天地师太方才那一掌的本事,看来是阳掌一脉了,只是师太不仅对一个小辈无缘无故出手,还变掌为爪,是不是,有些自降身份?” 听闻智先生的话语,天地师太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不轻不重说道:“看来这位善人也是老尼年轻之时的一位老相识了,不过时光荏苒白云苍狗,老尼当年的旧相识大部分要么死于刀兵,要么变为黄土,仅剩的一小撮人也因为常年不走动,面目大变之下老尼也认不出来,恕老尼眼拙,这位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还望示下。” 智先生低声桀桀怪笑两声,摆手道:“何方神圣不敢当,孤魂野鬼倒是有一只,天地师太年轻之时行侠仗义斩妖除魔,浪迹天下四海为家,不知多少江湖游侠儿拜倒在师太的石榴裙之下,智某今日问一句,师太可否记得,三十二年之前,月圆之夜,黄花溪旁的那一幕?” 天地师太这时眼皮才搭了搭,缓缓开口道:“黄花溪?姓智?看来你是空明洞余孽了?不过你空明洞不是以四十八路‘空明拳’独霸一方?今日智先生怎地改拳练剑了?” 智先生面目平静,双眼之中蕴藏着无数愤恨,一字一顿平静吐出:“天地师太何必明知故问?智某为何弃拳练剑,还不是拜您这位活菩萨所赐?” 第三百章 小肚鸡肠 智先生确实是空明洞当今世上的唯一遗孤。 也是空明洞智姓一脉最后一人。 他原本姓名早就如同重瞳龙王一样,被岁月死死掩埋了起来,现在熟悉他的人喊他一声智先生,不熟悉他的人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哪怕最熟悉他的人也不知道,他是在空明洞当日全家被灭门之后,才改名为智先生的。 反正空明洞姓智的就他一人了,叫智先生不是理所当然吗? 他这些年一直不娶妻不生子,也正是因为他不想再把自己这个姓留在世上了。 虽然等他百年之后到了黄泉之下列祖列宗肯定会因为他这个不孝行径而质问与他,但是这已经不是他所考虑的事情了。 也只有这样,他走的时候才能潇洒一些,无牵无挂一些。、 这一切还得从三十二年之前说起。 从混江湖的角度来讲,男人比女人要更方便一些,男子混江湖,有着一身不凡的武艺和一副古道热肠便已经具备了十之八九,但是女子则不然,不仅仅要有着上述两点,还要还要有着极好的人脉关系,才能花花轿子众人抬的在江湖上闯出名号来,在江湖上闯荡的女子本来就比男子要少得多,而这本来就为数不多的女子里,又大多数都是男子附庸一般的人物,所以一个真正的女侠那边更是少之又少,所以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对于一个罕见的真女侠,江湖上便不称她女侠,改口称仙子了。 现在的天地师太,便是当年的天地仙子。 天地仙子不仅武艺非凡相貌可人,待人接物更是滴水不漏,初出茅庐不过三四年,在江湖上便搏下了不菲的名声,在其身后的追求者,更是一个接一个络绎不绝,但是却没有一个游侠儿能入天地仙子的法眼。 三十二年前,天地仙子与两名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高手途经黄花溪,因为天色已晚,便在空明洞住了下来,智先生当时还是空明洞洞主的门下次子,虽然有着极高的武学天赋,但是每日偷鸡摸狗无所事事,看到天地仙子一行人入主空明洞,虽说有些与与荣嫣在里面,但是因为他对女女色一事并无太大癖好,所以也就没与天地师太一行人多作纠缠,但是他的堂弟,却对天地仙子一见钟情。 之后的事情,很血腥也很简单。 智先生的堂弟在当天深夜凭借地利之便潜伏到天地仙子房屋周围想要亲眼一睹美人,但是却被天地仙子的一名刀客逮了个正着。 天地仙子倒是对其没有多作置评,但是那名抓人的伴当却铁了心要智先生堂弟的一对招子和一对手筋脚筋。 智先生其父,空明洞洞主自然不肯,二者争执不下,便只好换种方式争执。 智先生记得很清楚,那名高手使的是刀。 以一口刀斩灭了空明洞上下七十九口人,最后从智家祖祠里拿走了空明洞拳法的心法秘诀之后,一把火烧了空明洞便扬长而去。 这一切都被伏在地道里的智先生看得清清楚楚,若是说这些人不是为了空明洞的拳法而来,智先生打死都不信。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江湖上没了一个空明洞,却多了一个智先生。 空明洞覆灭之后的事情不必一一细表,智先生为了不与这天地仙子发现自己真实身份,不论是与人对敌还是平日练功,从来不用自家拳法,他原本便在武学之上有着极好的资质,又有着一股子韧劲狠劲在里面,所以虽然发愤图强的时候有些晚,但是却不妨碍他在武道一途之上高歌猛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学着,竟然还真让他成了一个搏众家之所长的武道怪胎。 九年之前,他便成了一名天字高手,但是那时候的天地仙子已经变成天地师太,且归隐江湖多年矣。 智先生原本以为自己的灭门大仇肯定没有得报的机会了,所以这九年虽然武道日益精进,但是却始终郁郁寡欢,他之前盲目追求速度而练习的一些阴毒功法反噬也慢慢显现出来,自家事自家知,智先生当然知道自己没有几年可活了,而那天地师太却还是在天地间的某一个角落里逍遥自在,每每想到这件事情,智先生便更加气闷。 而这次跟随周虎臣来到白云庵,智先生原本是想报了周虎臣当年的救命之恩,之后便向其辞行,给自己找一个地方等死去也,却没想到,在这间小小的破庙里竟然能撞上天地师太。 难道当真是老天有眼? 智先生拍了拍身前的剑匣,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 周虎臣皱皱眉毛,沉声道:“天地师太,你与智先生的恩怨,今天是个了结的时候了,不过既然都等了这么长时间了,也不介意再多等一会儿,智先生,在你动手之前,我先问几个问题可否?” 智先生略一沉吟,便轻轻点头。 周虎臣感激一笑,便转向天地师太一字一顿道:“本将这名亲兵,虽然不算是多么杰出的豪杰人物,但是这双手好歹也拿过军刀,挽过大弓,亲手杀过七名契戎蛮子,天地师太是一方豪杰,突兀之下便对末将这不成器的亲兵下此毒手,这道理,是哪一方的道理;这事情,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事情?” 此时那名亲兵已经退下,之前奏请周虎臣用早饭的那名豹头环眼的高大亲兵一边愤恨地看着天地师太一边小心地替自己袍泽处理着伤口,看他表情模样,只要周虎臣一声令下,哪怕明知自己不敌,也要扑上去与这天地师太拼个鱼死网破。 受伤亲兵听到周虎臣言语,内心激动面色涨红,不顾伤口单膝跪地,沉声请罪道:“将军,小的给您丢人了,回去之后,小的便自去领三十军棍。” 周虎臣摇头摆手,一边紧紧盯着天地师太一边缓缓说道:“起来,错不在你。” 天地师太还是那副慢吞吞的性子,只见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洁白瓷瓶轻轻推到周虎臣面前,不紧不慢道:“老尼隐居深山久矣,这些年几乎从不与外人接触,尤其是男子,身上的腥臭味着实让老尼受不了,方才不经意间老尼出手伤了周将军的人,实在抱歉,这瓶伤药是老尼自己配置,还算管用一些,便让这位小善人拿去敷了吧。” 一边听着天地师太的话语,周虎臣一边皱眉。 这天地师太说得冠冕堂皇,但是其实全是废话,话里真正意思可不是什么不与外人接触,而是以这一爪,来报周虎臣未经她许可便入白云庵之仇了。 顾仙佛放下茶盏笑了笑,这天地师太还真是个小肚鸡肠的人。 第三百零一章 诛心六剑 帖龙儿负责格伦布达已经有三个月有余,这三个月里以来他几乎是枕戈待旦,只用了不到五十天时间,便把格伦布达打造成了铁桶一般的军事堡垒。他可是记得五十天前,格伦布达被自己麾下勇士攻破的惨烈场景。 当时的格伦布达,由“上天赐予的礼物”一瞬间便转化为世间最惨烈的炼狱,郭汝槐手持两把西凉刀身先士卒,八千西凉军死战不退,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鏖战两天一夜,竟然打退了己方七波攻势。 要知道,郭汝槐率领的那八千西凉兵面对的可是左帐王庭派出的两万精锐骑兵啊。 帖龙儿现在想起郭汝槐扶着西凉旗战死的那一幕,虽然他不承认,但是还是有些胆寒。 当时郭汝槐已经身中二十余刀且面目全非,他扶着残破的西凉旗,每说一句话嘴里都要涌出大口的鲜血,但他还是笑着把那句话说完了。 郭汝槐说:“这马场里的熟马,你们可得给老子养好了,不出一年,顾将军是要来亲自拿回去的,你们的人头,就算是利钱了。” 说完这句话,郭汝槐身亡,脸上带笑,死不瞑目。 帖龙儿沉吟良久,最终决定把郭汝槐按照汉人礼仪厚葬,旁人都夸耀帖龙儿是一个敬重英雄的汉子,但是帖龙儿自己心底知道,他是害怕了。 帖龙儿今年五十二岁,虽说年过半百但是身体还是相当健硕,每顿饭能吃得下两斤羊肉喝掉一整袋奶酒,帖龙儿是个经过无数次鲜血与死亡检验过的地字上品高手,擅使重刀,佩刀“山崩”足有九十斤,也因为他挥刀太猛,导致他右臂比左臂看起来要粗壮一圈,第一次见帖龙儿的人目光肯定要被他粗壮如成年人大腿的右臂吸引。 帖龙儿看上去是个大咧咧的豪爽汉子,最喜欢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但是熟悉他的人知道,他其实心思相当细腻,不是女子的那种细腻,而是有着一种近乎直觉般的于细微处明察秋毫的能力,所以与他共事的很多人表面上与他玩玩闹闹,但是都相当有分寸,从来不会触及帖龙儿底线。 与大多数人的猜想相反,帖龙儿并非出身于万户以上的大部落,当然也非是惨到催人泪下的奴隶出身,他出身于一个百户大小的小部落,并且这个部落在一次与千户部落的冲突中被剿灭,这一点是有寥寥数人知道的。 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的是,他那个部落之所以灭亡得如此之快,是因为他帖龙儿做了最关键的人物。 那个夜晚,是他领着那千户部落的大军找到自己部落的。 并非是那千户部落有他的亲人人质在手,也非他生命受到了威胁,而是他自己找到了那个带兵的千户,主动送上门去。 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他太想出人头地了。 既然老天对我不公平,不肯给我机会,那我就自己创造机会吧。 帖龙儿成功了,带着他族人的哭喊与鲜血,他走出了第一步。 他并不承认自己是背叛者,毕竟那是族长的儿子惹怒了那个千户,族长想要全族都给他儿子陪葬,我不想死,这也没什么错吧? 更何况那个千户可是拉来了三百名轻骑兵,自己这个弱小部落男女老少加起来也不过一百二十人,怎么可能逃出生天?既然都是要死,为什么不死的有价值一点呢? 放心吧,我会带着你们这一百二十条生命,好好活下去的。 离开那个变成废墟的部落之时,帖龙儿在心底暗暗对自己发誓。 靠着族人的鲜血与一百二十条生命,帖龙儿成了一名地位最低兵权最小的十夫长。 到现在,他已经是左帐王庭中风头煊赫的万夫长之一了。 从十到万,这中间的跨度要多少代人才能填平?帖龙儿有理由自豪,他紧紧用了四十年的时间,便填平了这个看似天堑的沟壑。 格伦布达最中央最繁华的那间大帐之内,帖龙儿从假寐中悠悠醒来。 他从一方宽大的洁白虎皮上坐起身,狠狠揉搓了数下自己入老树般枯燥的脸庞,使劲摇了摇头,才把睡梦中族人的哭喊挣扎给甩出脑海。 一旁伺候的两名婢子看到主子醒来赶忙端过一盏温度适宜的羊奶,帖龙儿接过羊奶,仰首一饮而尽,舒服地拍了拍肚子之后,把手里拿个铜制酒樽随手扔到角落里。 那两名婢子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一个年龄小些但是已经发育饱满的绿衣婢子蹲下给帖龙儿轻轻捏着大腿,一个年龄大些且风情万种的蓝衣婢子绕到帖龙儿身后替其敲打着肩膀。 帖龙儿低头看了这两个婢子一眼,内心毫无波澜,这两个婢子来到帖龙儿大帐中不过十余天,但是帖龙儿却已经对这两人完全失去了兴趣,这两名婢子生得确实是千娇百媚,虽都是处子却精通房中之术,更难得的是这两婢子并非是匈奴人,而是从西凉掠来的汉人女子。在草原之中,如此完好的一个汉人处子足足可卖三十两黄金。 就算帖龙儿贵为匈奴万夫长也不得不承认,匈奴中除了贡献给大单于和左右贤王的那一批最精致的少女之外,大多数女子与汉人女子是比不得的,不论是身姿绰约风度还是肌肤脂滑的程度,大手大脚的匈奴女人都比不上细致婉约的西凉女人,而且帖龙儿还听说,在大乾帝国中,西凉女人其实是饱经风霜侵蚀的粗鄙女人,再往东一些的太平郡女子,和再往南一些的江南女子,与西凉女子比起来,就像是西凉女子与匈奴女子的差距一样大。 想到这里,帖龙儿对自己身边的两个婢子更加厌烦,他在心底盘算着,这两个婢子到底是作为箭靶射死,还是直接赏给手下如狼似虎的儿郎,让她们直接在床上被鞭挞而死? 一想起那混合着鲜血的丑陋画面,帖龙儿就兴奋得浑身颤栗。 伺候他的两个婢子自然能感受到主子的情绪变化,虽然脸色还是笑着,但是眼神中的恐惧却出卖了她们的真实想法。 营帐厚重门帘被人外面打开,也打断了帖龙儿的思路。 腰佩弯刀的亲兵走了进来,单膝跪地右手自面前划过手腕紧贴左臂膀大礼行过后,方才恭敬禀报道:“万长,风月姑娘来了,就在帐外等候。” 一听风月姑娘四字,帖龙儿大悦,站起身笑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风月来了让她直接进来便好,你们也是死脑筋,快滚出去。” 亲兵再次行过大礼,这才恭敬退下。 片刻功夫过后,便有一女子推开营帐门帘走了进来。 这女子就是亲兵口中的风月姑娘了,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着一匈奴人中普通箭服显得英姿飒爽,面相也是尽显英气勃勃,行为举止之间便带着一股男儿气。 看到帖龙儿,风月喜笑颜开,但是一看到他身后两个如花似玉的婢子,风云脸庞顿时冷了下来,虽然没有发作,但是那一双似乎会说话的秋水长眸已经表达了主人的情绪。 帖龙儿一脚踢在一名婢子后背后怒声道:“愣在这里干嘛,还不快滚?!” 那名女子被踢了一个趔趄,泪花已经在眼眶中打转,但还是强行把泪水咽了回去,恭敬施礼之后才与另一名婢子一起联袂退下。 风月这才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盈盈一拜道:“风月拜见大王。” 帖龙儿赤足走上前去扶起风月,哈哈大笑道:“这营帐里就咱们两人,夫人与我客气什么,那两个婢子是一个小部落前几天进贡过来的,夫人不喜欢,我这便下令把她们两个处理掉。” 风月娇嗔一声拉着帖龙儿的大手边往虎皮床椅上走去边说道:“大王怎地又赤足下来了,这年头地上凉你又不是不知道,快快回床椅上去。” 帖龙儿任由风月把自己拉到宽大床椅上,坐下后便一把把风月拉到自己大腿上,笑着说道:“还是夫人知道心疼人啊,不过咱匈契戎男儿,都是钢铁浇筑的身躯,别说赤足下地,就是赤身裸体到冰天雪地之中猎狼,也不在话下。” 契戎,是三年前呼韩邪单于钦定的国号,寓意征伐,国号中便透漏着一股浓浓的杀戮气息,整个草原的风气可想而知。 风月伸出白皙手指点了帖龙儿额头一下,笑道:“是是是,大王是人中龙凤,行了吧?但就算大王真是铁水浇筑出来的躯体,也得爱惜自己身子,风月不是不喜大王新收小妾,只是大王身子,风月比大王清楚,那两个狐媚子,一看就是能把人榨干的小妖精,大王可不能上她们的当。” 这一番话说的帖龙儿心里确实暖热,帖龙儿紧了紧抱住风月的粗壮双臂,感叹道:“大王今年五十多喽,老喽,不能在和以前那样糟蹋自己了,幸亏有夫人在我身边啊,要不然啊,我早就被周围那群披着人皮的豺狼给吃得连骨头都剩不下。” 风月娇笑两声,一手向下探寻一手环抱住帖龙儿宽厚的肩膀,同时伏在帖龙儿耳边呼着热气笑道:“大王可是一点都不老,起码在床上的功夫,风月还和第一次见面一样受用。” 帖龙儿一股子邪火瞬间自小腹开始燃起直直冲到天灵盖,一个翻身便把风月千娇百媚的身躯压在身下,呼吸粗重如公牛。 第三百零一章 六剑即一剑 智先生深吸一口气,把手中剑匣轻轻放在桌面之上,半转身朝周虎臣沉声说道:“老朽已经风烛残年,也没有多少年好报答周家的了,周将军当年三次救命之恩,老朽没齿难忘,今日老朽随周将军前来,不过也就是想为将军与小姐尽最后一份力罢了,今日遇见老朽当日灭门之仇敌,既是托了将军洪福,也是老天有眼。” 说着,智先生朝天地师太看了一眼,这一眼穿越了时光,似乎还是当时那个碌碌无为的空明洞少洞主望向她的不经意间一瞥,天地师太那颗刀枪不入的禅心竟然略微起了一阵细小波动,当即皱眉呵斥道:“絮絮叨叨装神弄鬼。” 智先生也不动怒,一手抚在剑匣之上,转过头去继续说道:“今日,老朽就要和这大名鼎鼎的天地师太,做个了断了,日后不能再在周将军左右了,将军可要行事谨慎一些,万万不可再像之前一样,遇事猛冲猛打,一味求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周虎臣自知此次与智先生分别即是永别,当下站起身,虎目擒泪拱手说道:“智先生,您老为我周家坐上宾,虽说前些年侥幸的缘故,在下救了智先生,但是这些年里,智先生却为我周家尽心尽力,屡次救在下于危难之中,今日遇到这位天地师太,是老天开眼,智先生尽管放手施展便是,若是有人暗中施展阴谋诡计,在下虽然无能,但是麾下八百儿郎,也不是吃素的。” 天地师太丝毫不为周虎臣的威胁所动,阴测测道:“好大的口气,看来周将军真当游骑将军能与西凉王平起平坐了。” 周虎臣面色阴沉如水,一字一顿道:“王爷位高权重,周某自然是比不了的,但是若是擒拿几只不开眼的江湖鹰犬,周某自信还是有几分拳脚可以施展的。” 不等天地师太回答,智先生抢先一步拱手说道:“周将军,老朽谢过周将军恩典,但是这等灭门之仇,还是老朽自己来吧,反正老朽也已经风烛残年,这些年一人独活,也差不多够啦,老朽再次拜谢周将军多年照顾。” 说着,智先生撩起袍襟,直接拜倒在地,周虎臣也是一甩前襟,同时跪倒在地,二人含泪平磕了头,算是给这么些年的主仆情谊做了一个总结。 顾仙佛一直坐在桌子旁边安之若泰地喝着茶水,笑眯眯的一言不发,天地师太倒是看了顾仙佛好几眼,但是由于虎头儿在一旁杀气腾腾,天地师太倒是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智先生站起身轻轻打开剑匣,里面按照形状大小整整齐齐排列着六口剑,智先生右手依次从这六口剑上抚过,每抚过一口,身上气势就增强一分。 天地师太不动声色,只是端起茶盏轻啄一口便又放下,淡然说道:“胃口大的武夫,老尼这些年倒是见过不少,当然也杀过不少,想要搏众家之所长,但到最后却往往落一个贪多嚼不烂的下场,智先生你天赋是不错的,但是觉悟时间未免太晚,习武之中又误入歧途数次,现在虽说是个天字高手,但是也勉勉强强,想要杀死老尼,”天地师太把那碗茶水往前推了一推,单掌竖着劈下,茶杯被无声无息之间一分为二,但是茶水却足足凝滞了接近三息的功夫才流淌下来,天地师太收回手掌,笑道:“你这碗茶,还浅着呢。” 智先生摇头平静说道:“智某研习多门武功,甚至不惜堕入魔道,并非要攀上武道高峰,而是想从中找出一条杀你最方便最有效的路子罢了。” 智先生从剑匣之中拣出一口半尺有余的鹅黄小剑,看着对面表情淡然的天地师太,轻声说道:“在智某看来,功夫不过是杀人技巧罢了,只要能砍下你的脑袋,智某练什么都无妨的。” 说着,周先生双指夹起那口鹅黄色小剑,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看这样子,这二位是要在白云庵之中做个了结了。 顾仙佛轻轻皱眉,他虽然有虎头儿护着,但是老黄却是没有内力傍身,看天地师太这表面温和实则阴鸷酷烈的性子,恐怕也不会在乎白衣小尼净缘的死活。 把喝空了的茶盏轻轻放下,顾仙佛笑眯眯开口道:“于菩萨脚下动刀兵,未免太过不敬了一些,二位既然有心既分高下,也决生死,何不出了这白云庵之后,到雾露山山巅,痛痛快快畅快淋漓地打上一场,这样不论是胜是败,也就都没怨言。” 天地师太呵呵一笑,不紧不慢说道:“这位善人开口所言,似乎别有所指,难道是怕老尼伤了善人不成?善人不必多虑,老尼功夫虽然粗浅,但是这点本事伎俩还是有的,善人不必多心也。” 顾仙佛平静说道:“在下所想,皆是出于一番好意,师太若是不喜,就当在下没说便好,可惜这一方佛门净土了,不知菩萨若是有灵,会不会怪罪下来。” 天地师太丝毫不为所动,说道:“功夫到了一定的境界,就是纤毫之争,别说是在这一间堂屋之中,就是在一张桌子之上,一方茶杯之中,那都能打出一方天地来。老尼相信,智善人肯定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善人就不必担心了。” 顾仙佛暗叹一声,有心想让虎头儿外出庇护老黄与白衣小尼,但是这天地师太端的是口蜜腹剑表里不一,怕是虎头儿这一尊定海神针一走,天地师太这老尼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发难。 无奈之下,顾仙佛只好轻叹一口气,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虎头儿右手小指无意之间轻轻在顾仙佛座椅上一搭,一丝内劲如同游鱼一般便无声无息地被其渡入顾仙佛座椅之中,顾仙佛安坐在板凳之上,身不动膀不摇便后退一丈有余。 城门失火,怕的是殃及池鱼啊。 顾仙佛心中苦笑,自己现在已然是一只池中之鱼了。 顾仙佛退开之后,周虎臣也后退两步,给这二人腾出一张桌子大小的交战空间。 智先生浑身气机激荡,须发皆张,双指夹着那一枚鹅黄色小剑,以一种极其缓慢的姿态朝天地师太地递了过去。 第三百零三章 此生无憾 那一方桌子之上气机激荡凶险万分,但是却没有一丝多余的气劲泄露出来,看来天地师太刚才所言关于纤毫之争的论调确实是有一点道理。 周虎臣此时心情已经平复下来,他坐在顾仙佛的板凳另一边,i一边看着在桌子两边坐着无声争斗的两人一边对顾仙佛解释道:“这是智先生所悟出的诛心六剑中的第一剑,名‘豆蔻梢头’,从燕子坞的‘美人回眸’中化出来,不重杀伐,重在飘逸灵动找寻破绽。” 智先生为站,天地师太为坐。 智先生双指持鹅黄色小剑,由上及下朝天地师太百会穴竖插而下,天地师太在座位上正襟危坐,待到那口鹅黄色小剑距离自己头顶不足半尺的时候,方才右手手掌斜斜往上翻去,直取智先生手腕。 鹅黄色小剑与天地师太手掌两者相交之时,二者的速度由极慢骤然转为极快,那一瞬间的交锋已经超越了顾仙佛的目力所及。 待到顾仙佛的视野重新能捕捉到二人之时,第一次交锋已然完毕。 天地师太手掌上出现一道微不可查的细小血痕,智先生手指间的鹅黄色小剑不翼而飞,持剑的食指也已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垂了下来,明显是已经断裂。 天地师太把手掌放在眼前细细观摩,平淡道:“还真是小瞧善人了,善人这诛心六剑,看来确实是下了大工夫。” 智先生沉默不语,以中指与无名指再次从剑匣中取剑,这次取得这口剑比起上一口剑还要秀气一些,通体绯红之色,薄如蝉翼,长约三寸,若不是有剑的外形在那里摆着,恐怕顾仙佛会将其错认为一柄暗器。 周虎臣继续解释道:“智先生诛心六剑第二剑,为‘狐死首丘’,具体从哪里化出来的,我不得而知,不过这口剑肯定不会让你失望便是。” 智先生双指持绯红色小剑,做了一个起手式但是却并未递出,而是内力喷涌之间,手腕轻轻一抖,绯红色小剑便疾飞而出,速度之快宛如流星赶月,顾仙佛连这口小剑的余光都没有看到,这小剑便已经消失于智先生手中。 天地师太微微色变,以她功夫自然能察觉出来,这招‘狐死首丘’出手虽然出手,但是却一直没有落招,也就是说那口绯红色小剑现在还盘旋在空中某个角落,只等待天地师太精神稍微有所松懈,便如同捕蛇之苍鹰一般疾扑而下。 最关键的是,这口绯红色小剑一出智先生的手,便似乎消失在了天地之间,任凭天地师太如何努力去捕捉其踪迹,仍然无法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痕迹。 智先生第三次伸手入剑匣。 天地师太转守为攻,冷哼一声,右掌带着一股刚猛之气便直扑智先生面门而来,待右掌行至智先生面前之时,天地师太左掌突兀自斜下横穿而出,那股阴柔之气便直接封住智先生退路。 刚柔并济之下,双掌威力让虎头儿都不免有些色变。 他自信若是天地师太只出一掌,或者单独出两掌的情况下,他都能游刃有余的接下,但是天地师太这双掌其下,威力陡然增加数倍,委实不好应对。 顾仙佛此时虽然察觉不到天地师太双掌功力,但是看到虎头儿斜跨半步挡到自己身前便可知天地师太这一掌威力肯定不小,透过虎头儿与周虎臣之间的缝隙,顾仙佛牢牢盯住智先生,看看他这次又能拿出什么方案来应对。 待到天地师太双掌杀到面前,智先生终于从剑匣中取出第三把剑。 这第三把剑与方才两口剑截然不同,通体漆黑如墨,剑长三尺三,厚重古朴,有棱有角,有些类似于秦舞阳所用的那口古剑方圆。 但是不知为何,顾仙佛看到这口古剑之时,却从这正气凛然中瞧出了一丝别样端倪。 似乎……与自己之前所修习的燃魂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周虎臣适时出言解惑:“智先生诛心六剑第三剑,名为‘教化万民’,取自……取自春秋学宫的‘圣人说’,威力甚大,但是却是伤敌一千自损亦是一千的博名手法,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智先生轻易不会动用。” 古剑入手,智先生原本苍老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殷红,古剑直直向前刺去,待到与天地师太阳掌相接之时,古剑之上黑芒大盛,剑尖竟然诡异地绕了一个弯,直取天地师太右臂。 天地师太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一记无理变招,虽然心下大惊失色但是好歹她也是身经百战的人物,越到这种时刻越能静下心来,当即右手阳掌继续向智先生拍去,左手阴掌却陡然撤回封住智先生此剑。 原本天地师太右手阳掌是袭向智先生面门,经此一变招便拍到了智先生胸膛之上,智先生不躲不闪,硬是运足内劲挺起胸膛直直往天地师太手掌撞去,手中古剑遇到天地师太阴掌之时陡然抬到三寸,便刺为拍,直直向天地师太肩胛骨砸去。 天地师太再次大惊,这诛心六剑原本其实并不被她放在眼里,但是现在她却隐隐约约感受到一丝不妙,这诛心六剑不仅仅是智先生毕生心血,而且更是针对天地师太招式弱点所创,这口古剑直直拍下,天地师太阴掌正欲抗衡而去,却发现在这口古剑制衡之下,自己所有招数流转之间竟然出现了一丝丝停滞,这在之前是从来没有出现过得事情。 在这古剑一拍之下,天地师太整个身形向下沉落三分,座下板凳是寻常木头所制成,哪里能抵得住这种巨力,当下便发出一声闷响散落八瓣,也是多亏天地师太内力深厚,板凳虽然破裂,但是她本人却虚空坐在原地,没有当众出丑。 这哪里是教化万民,根本就是降服万民。 一击立威之后,智先生桀桀怪笑两声,左手一拍剑匣,剑匣内剩下的三口剑竟然同一时刻全部浮空而起,剑尖分别对准天地师太面门、胸口、小腹。 电光火石之间,顾仙佛脱口而出:“这诛心六剑其实为一剑而已!” 第三百零四章 六剑归一 从剑匣里浮出的三口青锋,大小形状各不相同。 对准天地师太面门的那口利剑长约三尺,但宽度仅仅堪比鱼肠,通体漆黑如墨,顾仙佛远远望去似乎是一条铁钎。 对准天地师太胸口的那口利剑长一尺半,宽四指,无剑柄,剑刃浑圆,通体深青。 对准天地师太小腹的那口利剑长三尺三,宽二指半,剑脊高高跃起,剑镡深紫色,剑身之上篆刻有密密麻麻暗金色小篆,让人一眼望去竟然产生头晕目眩之感,能做为诛心六剑压箱底的最后一剑,威力自然远超前五剑。 周虎臣依旧波澜不惊,解释道:“第四剑为‘眉间山水’,从凌霄侯的一式剑法中化来,速度极快威力极大,专攻敌人面门;第五剑为‘玉碎昆纲’,从一称号为‘青刀侠骨’的江湖小辈中一式搏命剑法中化出,讲究的是舍生忘死,死中求生;最后一剑为‘铁索横江’,从四小宗师之一的邪相顾烟剑法中化来,讲究的是锁住敌人一身气劲,让其流转凝滞片刻,据说顾烟施展出来,一眼望去,便能一般的寻常武夫气劲一炷香的时间,但是智先生道行却远远不如邪相顾烟,最多也就能锁住敌人内劲一两息的功夫罢了。” 顾仙佛恍然大悟,他总算知道为何这最后一剑为何看出来隐隐约约有一丝熟悉感觉在里面了。 在周虎臣解释的同时,智先生已经开始乘胜追击,鼓足内劲低喝一声,悬浮在空中的三口利剑顿时齐齐颤鸣一声,智先生方才实打实地吃了天地师太十成十的一记阳掌,面色苍白嘴角已经有一缕鲜血溢出,此次同时御剑三口,心脏跳动已经接近细密鼓点般的疯狂,天地师太身经百战老谋深算,自然知道智先生此次已经是强弩之末,当下再次提起十二分的掌力,左手为阴右手为阳,双掌一上一下带着浓烈的肃杀气劲直直朝智先生推过去。 智先生对天地师太两掌视而不见,明显是以一种搏命的姿态伸出左手食指,在‘眉间山水’、‘玉碎昆纲’、‘铁索横江’三剑剑尾之上颤颤巍巍一点,三剑近乎同时尖啸一声,瞬间朝天地师太面门、胸口、小腹直刺而去。 天地师太冷哼一声,脚下微微用力,因为此时已经到了比拼的白热化阶段的缘故,天地师太这两脚踩下去,房间里铺垫着不知多少年的青砖顿时寸寸龟裂。 此时智先生的三剑已经距离天地师太身体不足三指距离,天地师太的双掌终于封到三剑面前,先是左手一掌以阴柔之力把‘眉间山水’稍微往侧面稍微一引,然后右手一掌以阳刚之力直直拍在‘铁索横江’之上,这一掌天地师太用上了十二分的气力与内劲,奋力一拍之下,篆刻着暗金符文的青锋发出一声哀鸣之后,剑身之上便出现层层裂纹,片刻功夫过后,这口青锋便崩裂为十余块碎片,一瞬间由慢及快,除了一枚碎片嵌在天地师太手掌心中,其余碎片均朝着四面八方横扫而去。 虎头儿右手握刀柄,左手轻轻一抬,便捏住了射向顾仙佛的三枚青锋碎片,虎头儿不愧是差点能坐上魔道第十人交椅的魔道老魁,这切割墙壁如切割豆腐的青锋碎片三枚几乎被他同时接住,但是他却仅仅是身体轻轻一阵抖动便卸去冲击之力。 顾仙佛接过虎头儿手中一枚碎片放在掌心轻轻观摩,这口剑用料材质与锻造工艺均为上乘,但是却算不到名剑的行列,这口青锋的真正精华所在,应当是上面那些晦暗复杂的小篆了,只是饶是顾仙佛见多识广,也看不出这些小篆到底来历如何,竟然能让人一眼望去便产生头晕目眩之感。 智先生三剑被天地师太双掌破其二,但是袭向天地师太胸口的‘玉碎昆纲’却以一种势如破竹的姿态朝天地师太胸口直插而去,天地师太眼底闪过一丝阴鸷神色,竟然不躲不闪直接朝‘玉碎昆纲’直直便撞了过去,与此同时右手阳掌再次变掌为爪,以虎爪之形带着一股凌厉杀气朝智先生胸口撞去。 两败俱伤的打法,自然谁也讨不了好。 天地师太拼着受了这一记‘玉碎昆纲’,虎爪直直抓在智先生胸腔之上! 鲜血飞溅。 智先生胸前已经是一片模糊,但是他嘴角却浮现出一抹狰狞笑意,就算我受了你这势大力沉的一爪,也不会立时气绝,但是我这一记搏命剑法,却不是那么好受用的。 霎时间,智先生笑容便凝在脸上。 千算万算,他却败在了灯下黑这一件事上。 天地师太就算是一介师太,但是却也是一名女子。 玉碎昆纲确实撞击到了天地师太身上,但是却没撞到她的胸腔之上,而是撞在了她的左乳之上! 闷声爆裂传来,玉碎昆纲霎时玉碎,天地师太左乳被炸的粉碎,但是在这一层阻碍之下,她的胸腔却别无多大损伤。 天地师太此时已经是面目狰狞再也不复先前的祥和安宁,忍着剧痛便想抽回右掌再给智先生最后一击。 但是这一记右手虎爪抓在智先生胸腔之上,却如同陷入泥潭之中,想抽抽不回来。 智先生此时也是脸色凶恶,看着天地师太桀桀怪笑,你能防住我的玉碎昆纲,难道我便防不住你的掌法了? 天地师太心下大怒,左掌瞬间在智先生胸前连拍三掌,智先生胸前血肉横飞,已经露出了白皙骨茬,但是奈何天地师太左掌是阴柔之力,智先生受了这三掌之后不出两日便会寒毒攻心毒发身亡,但是现在却依旧屹立不倒。 智先生此时神智已经有些模糊,狠狠一甩头颅再次催动最后内劲,原本隐匿在空中的那枚绯红色秀气小剑如同捕蛇苍鹰一般,从天地师太身后疾扑而下,一路之上带起空气阵阵涟漪。 天地师太此时堪堪能捕捉到那枚秀气小剑运行轨迹,但是再想抽手已经来不及,眼看那枚秀气小剑就要刺入天地师太后心,天地师太左手在桌上抚过,原本几乎被人遗忘的那把拂尘落入手中,从肋下斜斜反穿过去,直直迎向那枚秀气小剑。 精钢打制的拂尘在小剑攻势之下节节败退,几乎是眨眼功夫就化为齑粉,但是那秀气小剑也已经余力用尽,仅仅是刺入天地师太后心小半寸的距离便止住了步伐。 诛心六剑此时已经全部用完,智先生黔驴技穷,天地师太虽然狼狈,却毫无疑问地牢牢占据上风。 这场战斗似乎要结束了。 此时天地师太右手被智先生困住,左手刚刚应付完那口绯红色小剑的袭击还没有转过来。 就是现在! 智先生口中喷涌出大口鲜血,迅速伸出左手,骈指为剑,直刺天地师太胸前伤口! 这一指剑的气机威势,远远超过先前的诛心六剑。 此时天地师太才反应过来,所谓的诛心六剑,只不过是这最后一记杀手锏的掩护罢了。 第三百零五章 视死忽如归 唐屋内,鲜血横流,血腥之气让人几乎作呕。 天地师太后退三步,身躯微微颤抖。 智先生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 毫无疑问,最后一记比拼,还是天地师太胜了,虽然是惨胜。 智先生的天灵盖已经被天地师太拍碎,天地师太右手小指也已经消失不见。 但是天地师太却丝毫不感到惋惜,若是没有当断则断炸裂小指接住这一记力道使自己右手脱离智先生所困,那么现在倒在血泊之中的可能就是自己了。 顾仙佛往天地师太望去,后者浑身鲜血,狼狈之际。 蓦然,天地师太心底闪过一丝寒意。 与此同时,顾仙佛目视前方,轻轻吐出三字:“杀了她。” 就在这杀字刚刚脱口而出的时候,虎头儿已经宛如一头下山青虎一般,带着积蓄良久的磅礴力量,身如闪电一闪便来到天地师太面前,腰间西凉刀在冲刺之时已经拔出,冲到天地师太面前之时,那把破旧的西凉刀已经高高举起。 原本朴实无华的西凉刀,此时被虎头儿内力灌注得熠熠生辉,不输世间神兵利器。 等到顾仙佛口中三字最后一字落地之时,虎头儿那柄西凉刀已经当头劈下! 天地师太提前半步做了防备,原本想一掌拍过去阻挡虎头儿攻势,但是却没料到虎头儿速度如此之快,威力如此之盛,无奈之下只好后撤半步暂避锋芒。 殊死搏斗之时,往往是一步错步步错,天地师太刚刚与智先生一番生死之争,身上带伤内劲不足;虎头儿一直在旁掠阵,精力充沛内劲十足,天地师太失了先手又输了阵仗,自然被虎头儿手中的西凉刀逼得节节后退,就算双掌挥舞得虎虎生威,但是却依旧险象环生。 顾仙佛面色平静,轻声说道:“生死之争,讲究得就是一股子气势,这天地师太此时心中战意不旺,虎头儿刀法这些年又在军中磨练多年,杀伐之气正旺,这天地师太想翻身,难。” 周虎臣虽然因为智先生仙去而心中悲痛万分,但是情绪还算克制,仔细盯着场中二人搏斗,但见虎头儿一刀猛过一刀,天地师太也渐渐稳住阵脚,虽然处于下风,但是却依旧沉着应对,一时之间也没有生命之危,当下沉声说道:“看着天地师太功法与行事,虽是一介女子,但是也端的是一介枭雄,与智先生一战之后,她原本就内劲不足,但是面对这……这虎头儿的刀法,却依旧慌而不乱,确实难得。” 顾仙佛点点头,赞同道:“周伯父说得是,虎头儿现在行径无异于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就算赢也赢得不光彩,取巧了。” 周虎臣摇摇头说道:“生死之战没有取巧不取巧这一说,只是顾公子,在生死之争中,战意不旺的人要么就是懦弱软骨之辈,要么就是还保存着翻盘的后手,这天地师太是个老谋深算的人物,为了一份拳谱就能灭人满门,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死战鏖战,不像是懦弱之人,与她斗争之时,还是要小心为上。” 顾仙佛含笑应下:“周伯父放心,在下这侍从虽然不是多么谦逊的人物,但好歹也没有眼高于顶不知东南西北,自然会留意天地师太的临死反扑。” 周虎臣摇摇头,却没有多作解释。 天地师太与虎头儿之间的鏖战已经持续了一盏茶冷热的功夫,虎头儿越战越勇,虽然留有三分余力,但是却依然成功地在天地师太身上留下了三道伤口,两道在臂膀之上,仅仅是轻伤,最后一道在其右腿之上,伤口深可见骨,已经严重影响了天地师太的行动能力,导致后者只能拖着一条瘸腿应付着虎头儿一刀猛过一刀的攻势,根本找不到机会做出反攻。 虎头儿觉得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当即怒喝一声,浑身气劲再提两分,手中西凉刀已经带出隐约黯淡的亮光,一刀刀地朝天地师太劈杀过去。 在虎头儿提起九分气势的时候,天地师太身形微微一顿。 周虎臣自然不相信天地师太是被虎头儿身上的王霸之气所慑服从而放弃了抵抗,所以在同一时间他便瞬间站起身一个跨步来到顾仙佛面前,双手摆出一个古怪的防御姿势。 就在周虎臣刚刚站定之时,天地师太左手悄然一翻,一股阴柔掌力便向顾仙佛呼啸袭来。 周虎臣面色冷峻,当下双手虚抱阴阳,左手前右手后面对来势汹汹的这一股子阴柔掌力向前踏出一步,正好把那掌力包裹入怀中。 掌力刚刚入怀,周虎臣便感觉胸前一阵剧烈凉意猛然袭来,全身血液都开始有些流通不畅。 周虎臣咬紧牙关,疯狂运转全身内劲,在原地滴溜溜一转过后,便把那股子阴柔掌力向房门方向引导过去,霎时间那两扇房门便无声无息之间化为木屑四下纷飞。 这一掌要是打在身无长力的顾仙佛身上,就算顾仙佛又十条命也不够死的。 不待周虎臣喘息片刻,天地师太功力更甚地第二掌便再次扑杀过来。 周虎臣刚刚那一记借力打力看似云淡风轻,但是自家事情自家知,他体内原本十成十的内劲,已经在天地师太一掌之下所剩不到三四成。 面对这来势汹汹的第二掌,周虎臣要么拿身家性命去拼掉这一掌,要么躲闪开来让身后的顾仙佛来吃这一掌。 不论按照什么道理来讲,周虎臣都应该选择第二种后果。 但是很多事情都败在了一个但是上。 周虎臣此刻真如一头嗜血猛虎一般低吼一声,以一种搏命的姿态再次牵引浑身内劲,再次摆出了之前的那个古怪防御姿势。 顾仙佛面色阴沉,右手放在腰部,似乎在犹豫着些什么。 就在他犹豫的片刻短暂功夫,天地师太那夺命一掌已经来到周虎臣面前。 周虎臣正待拼命相迎,却见身前多了一抹影子, 那之前被天地师太伤过的消瘦亲兵不知何时出现在周虎臣面前,实打实地吃了这一记掌力。 然后他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便丧失了最后一丝生机。 天地师太再次劈出一掌。 豹头环眼亲兵第二个扑上,没有丝毫犹豫,战死之时也没有留下一句遗言,甚至连看周虎臣一眼都没有。 天地师太正待劈出第三掌,面色妖冶如妖的虎头儿已经大吼一声雷霆万钧地杀将过来。 第三百零六章 大乾通宝 三刀之威,天地师太左臂便齐着臂膀被斩下。、 五刀之后,天地师太跪倒在地,虎头儿高举西凉刀作行刑状,脸上杀气狰狞。 天地师太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是脸上却未显慌乱,只是面对顾仙佛,轻轻吐出一个顾仙佛近乎被遗忘的名字。 顾仙佛面色波澜不惊。 虎头儿邪魅一笑,手里西凉刀已经准备落下,因为滴水成血的缘故,此时他的脸庞与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全部变成殷红色,血管之中血液疯狂流动,天地师太跪在地上都能看见虎头儿握刀的双手之上血管忽粗忽细,模样甚是恐怖。 天地师太心中大惊,慌忙大声喝道:“顾仙佛,你不能杀我,你要是杀了我,你一辈子也别想再见到她!” 顾仙佛站起身,平淡说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天地师太避而不答,只是面露讥讽:“她为你顾家卖命多年,最后亦是为了你落得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你竟然现在对她下场无动于衷,你还有一点良心吗顾仙佛?” 顾仙佛平静开口:“在我记得我姓顾的时候,我的良心就已经被狗吃了,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天地师太面色狼狈,却终不改枭雄本色,冷笑道:“老尼这些年不说纵横江湖,好歹也见过几分世面,我不说你又能怎么样?伤?杀?” 顾仙佛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屑:“你若真是像方才周将军的两名亲兵一样视死忽如归,那就不会再临死之前喊出她的名字,明明心里怕得要死,再这偏偏又要装世外高人的云淡风轻,你这是什么癖好?” 天地师太一时语塞,开口欲想辩驳,但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周虎臣已经帮自己两名亲兵合上眼睛,丰富剩下的几名幸存亲兵把这两人连同智先生的尸体一块搬出去好好安葬之后,才转过身来拱手抱拳沉声道:“在王爷面前,末将可担不起周将军三字。” 顾仙佛抬手扶起周虎臣,面目含笑道:“周伯父何出此言,这儿又没有外人,你我二人叔侄相称岂不如意。” 周虎臣倒是没有听到眼前的顾公子变成西凉王的诚惶诚恐,只是按照下者拜上的礼法恭敬答道:“之前末将有眼不识泰山,对王爷多有倚老卖老不敬之处,还望王爷海涵。” 顾仙佛沉吟片刻,负手轻声说道:“周伯父……应当早就猜到本王身份了吧?” 周虎臣也没否认,沉声答道:“先前只是心中略有疑惑,未曾言明,当然末将心中也存着几分试探王爷的不敬念头,王爷若心中有气,尽管对着末将撒出来便是,末将自知此举甚是僭越,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对王爷一切处置心服口服。” 顾仙佛摇摇头:“按照大乾军中上下级的说法,本王确实要治周将军不敬之罪,但是你我二人皆知,我们今日在白云庵中相遇,全是因为青青,周将军爱女心切,本王自然不能怪罪,当然本王更不会以权压理,对于本王跟青青的事情,周将军不论有什么决定,但说无妨,本王定尊重周将军意见。” 提起周青,周虎臣这时才挺直腰杆,凝重说道:“小女平日爱吃鲜桃,但是每逢吃了鲜桃必会面生红疹上吐下泻,对于这事儿王爷还是要从严管束才是,王爷,此时大战尘埃落,青青……小心!” 周虎臣蓦然大吼一声,斜斜抱住顾仙佛往旁边一记狼狈的懒驴打滚,刚刚闪避开之时,便见方才顾仙佛所站之处已经有一条板凳四下炸裂,木屑纷飞。 顾仙佛站起身来,赫然看到白衣小尼净缘此时正站在门口,小脸煞白泫然欲泣,右手还保持着方才劈出一掌的姿势,看到顾仙佛望过来之后,白衣小尼蹬蹬连退两步之后才稳住阵脚,带着哭腔喊道:“顾……顾善人,你不能伤害我师傅!我师傅……我师傅是个好人!” 天地师太原本跪倒在地老神在在,听到净缘声音之后却面色大变,半回头厉声喝道:“你这混账丫头跑出来干什么?!滚回去!” 白衣小尼循声望去,看到天地师太此时接近半死的狼狈惨状之后,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屁股坐在门槛之上只知道伸手抹着止不住的眼泪完全不知所措。 顾仙佛看看天地师太又看看净缘,脸上表情玩味。 天地师太脸色冷峻,缓慢开口说道:“顾仙佛,此事与我这个不成器的徒儿无关,你放她离开白云庵,只要她离开白云庵十里之外,老尼便引颈待戮,并且死前一定会把她的下落告知于你。” 顾仙佛摇头,平静道:“师太,你现在没有与我谈条件的权利,她的下落我也不关心,我找你,是有别的事情。” 天地师太咬紧牙关:“只要你放老尼这不成器的徒儿离开白云庵,那你要问什么,老尼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仙佛此时却气定神闲,也不管周虎臣阻拦走到白衣小尼面前,此时后者正坐在门槛之上哭得双眼红肿手足无措,一身白色尼袍下摆之上全是灰尘。 听到顾仙佛走过来,净缘放下掩面双手,抬起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小脸,抽抽搭搭道:“顾善人,我师傅……我师傅真的是一个好人,这些年她一直在白云庵里青灯古佛,侍奉菩萨,从来没做过一件坏事,也从来没找过别人麻烦,顾善人,你放过我师傅好不好,功德箱里所有银子都在我这儿,你要是想要全部拿过去好不好?” 净缘手忙脚乱地从尼袍之中翻出一只秀气荷包,打开之时由于过度慌乱洒了一地的铜钱,好不容易打开以后,里面露出来的只有七八两碎银子与半荷包的铜钱,净缘把所有银两与铜钱都倒在手掌里,双手把其捧过头顶,可怜巴巴地看着顾仙佛,眼里泪水盈眶,硬忍着没有流出来。 房中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顾仙佛身上,天地师太挣扎想要起身,但是虎头儿第一时间察觉到天地师太的异动,已经归鞘的西凉刀轻轻压在天地师太还算完整的那个肩膀上,内力轻轻一运天地师太便再也动弹不得了。 顾仙佛看着净缘良久,似乎很久很久他都没有看过如此清澈的眼神了。 净缘轻轻抽搭两下,眨了眨红肿的眼睛。 顾仙佛俯身,从净缘手掌里捏出一枚“大乾通宝”,轻轻放到袖子里。 第三百零七章 净缘与李柔然 一个时辰过后,顾仙佛在厢房内,与天地师太相对而坐。 天地师太此时伤口已经被净缘仔仔细细包扎完毕,但是她身上伤口有些实在太重太深,不是金疮药能解决得了的,尤其是断掉的那只臂膀,根本不可能再接回去了。 顾仙佛亲自倒上两杯清茗,一杯推到天地师太面前,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低着头轻轻抿了一口。 天地师太此时精神萎靡脸色苍白,对于顾仙佛送过来的这杯茶敬谢不敏,低头轻轻叹了一声:“这事儿老尼认栽了,王爷想问什么事儿,尽管问吧,老尼自知经此一役,日后时间也不长了,只求王爷能放净缘一条生路,若是方便,能在净缘身处险境之时,庇护一二,老尼九泉之下,感激不尽。” 顾仙佛点点头,吹了吹面前茶杯里的雾气,轻声说道:“方才师太与本王谈条件,为得也是净缘吧?” 天地师太默然点头。 顾仙佛笑了笑,“真是想不到,年轻之时心狠手辣的天地师太,到现在的时候竟然如此心善,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啊。” 天地师太勉强跟着笑了笑,虚弱说道:“老尼年轻之时,确实气盛,犯了不少大错,造了不少杀孽,这些日子老尼青灯古佛,对先前所造杀孽甚是后悔,再也不想过那冤冤相报的日子了,再者说,谁让老尼只有这一个不成器的徒儿呢,白云庵虽然庙小,但好歹还供奉着菩萨,这香火不能断啊。” 天地师太一番话说得发自肺腑语重心长,但是顾仙佛却对其这番道貌岸然的话语嗤之以鼻,天地师太属于那种打死都不会认输的枭雄,即使到了这种时刻,也不忘了再打一手苦情牌,但是这番做法也不过就能偏偏初出茅庐的无知公子哥儿罢了,在顾仙佛面前使这招,难免贻笑大方。 顾仙佛也不揭穿天地师太的伪善面具,只是带着玩味笑容道:“净缘真是天地师太徒儿?” 天地师太心中一凛,表面之上却毫无波澜,笑道:“王爷说什么笑话,净缘不是老尼徒儿,还能是老尼什么人,王爷要问什么事情,直接开口便是,不必转弯抹角试探老尼。” 顾仙佛端起茶杯轻啄一口,也没看天地师太,只有悠然说道“师太是不是有些太小瞧我顾家密影了?密影这些年在江湖上活动虽然少了,但是也不意味着着密影瞎了耳朵和眼睛。师太,你说呢?” 天地师太脸色又白了三分,默然不语。 顾仙佛也是端着茶杯优哉游哉地品着清茗并不说话,一时间房间里一片寂静,几乎落针可闻。 过了片刻功夫,天地师太才带着苦涩笑容开口:“右相不愧是右相,不仅权倾朝野,还权倾江湖,老尼心服口服啊,既然王爷问起,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净缘……净缘确实是老尼的亲生女儿,这一点除了老尼一人再也无人知晓,十七年前的那个接生婆亦被老尼亲手杀死,阿弥陀佛,真是罪过罪过,老尼恳请王爷,莫要将此事告诉旁人,尤其是净缘,就让她……就让她永远当老尼是师傅吧,这样就算日后她知道老尼是个什么人,也不会真把老尼恨之入骨。” 顾仙佛点点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本王自然不会在净缘小师傅面前自讨没趣,只是方才师太说这事儿只有师太自己一人知晓,难道净缘的亲生父亲……也不知晓此事?” 天地师太面色数变,最终还是平静下来:“以前他是知道的,不过现在……他是否活着还都是未知数,知不知道在白云庵有个女儿,老尼也不确定了。” 顾仙佛心思急转,最终试探性地开口:“三十年内独占江湖的写意大风流?” 天地师太抿了抿嘴唇,傲然点头,仅仅是听到这一句话尚且还未听到自己男人的名字,天地师太心中对男人的骄傲便胜过了一切。 顾仙佛暗中叹了口气:“师太方才听到李柔然三字,本王自然应该想到刘巨侠的。” 李柔然,一个外人看起来似乎被顾仙佛遗忘的名字。 当日的金陵之行,轩辕青牧化为一颗种子身死道消,李柔然为了助顾仙佛一臂之力,强行超额运转内劲,导致最终生死不明。 顾仙佛现在还却还清楚记得,当日李柔然的最后一面,双膝跪地披头散发,双手十指因为痛苦紧紧插入地面,整个模样形如恶鬼。 但是顾仙佛对这个恶鬼,却一点都提不起惧意。 有谁见过欠活人一坛好酒的恶鬼? 顾仙佛当日派陈珏沿着先前路线出发,自然给他吩咐下去寻找李柔然的任务,但是陈珏回来之后却对此事闭口不谈,顾仙佛当然不相信陈珏会把自己的话语当做耳旁风,那后果自然是只有一个了。 而天地师太这些日子一直在外面忙活,为得正是寻找刘俗一事。 当日顾仙佛与刘俗一战,接下了他的横渠四句,也接下了他的四剑,刘俗当日被剑气反噬,受伤不轻,而之后便不知所踪,顾仙佛也不知刘俗到底是何下场,也没有想到刘俗的夫人竟然是面前这个心狠手辣的天地师太。 似乎知道顾仙佛心中所想,天地师太主动开口解惑:“王爷不必感到惊讶,以老尼的身份地位,万万配不上刘俗刘巨侠,老尼确实也不是刘巨侠的原配夫人,只是侥幸与刘巨侠共同孕育有一女罢了,至于净缘到底是如何来的,这就涉及到另外一个故事了,王爷日理万机,想必也没有心情想去听,老尼就不说了。” 顾仙佛点点头,轻叹一口气问道:“李柔然现在在何处?” 天地师太爽快答道:“一直在郭念锋山寨里住着,王爷放心,那些山匪虽然凶残,但是为人还算忠义,答应老尼的话语也算是能做到,对于李姑娘也是一直好吃好喝伺候着,并没有让李姑娘受半点委屈,只是李姑娘之前所受功法反噬太大,现在为人浑浑噩噩,有些……有些神志不清。” 顾仙佛站起身,深吸一口气笑眯眯道:“要不,我们边去山寨边详谈?” 第三百零八章 闻香下马 长安城内的“闻香下马”是一件专门做羊肉的馆子,虽然门面小但是名气大,但是现在暮冬已过初春以至,君子讲究“非时不食”,更别说长安城里的各个自诩老子天下第一会吃的老鬄们,所以哪怕闻香下马的羊肉再鲜美,厨子刀工再好,馆子名气再大,此时不可避免的也是门庭冷落起来。 但是以往闻香下马就算门庭再冷落,也不会像如今这样门前马车空无一辆。 那个只会闷着头切羊肉的汉子,原本没生意之时便喜欢拿着一碟花生米,拎着一角黄酒坐在自家馆子门槛上晒太阳,但是今天在闻香下马往来的行人却略带诧异地发现,那个以往雷打不动的身影,此刻偷懒的最好时光,竟然没有出现在门口。 有寥寥几位兴起的老鬄早晨起来在长安城里溜达一圈,中午肚子也空了也正好溜达到闻香下马门口了,本想进去切一盘羊肉打二两酒解解乏,但是走到门口之时一脚抬起却跨不过门槛,只觉得面前有一道无形墙壁在阻挡着无关人员入内,若是再想硬闯便能感觉一股子如芒在背的寒冷刺骨敢扑面而来。 这时这些老鬄才恍然大悟,不是今天自己个儿在闻香下马捡了个巧,而是今日的闻香下马又被人包场了。 至于是哪位大人包场,那就不在这些老鬄的思索范围之内了,反正不是皇子皇孙也是功勋贵胄,反正从以往的惯例来看,两品的大员起码还是没有资格包下这个被陛下亲自提笔的苍蝇馆子的。 在闻香下马里面,大堂内空空如也,桌椅板凳归置得整整齐齐,并不见有一个人影,别说那个只管着埋头切羊肉的汉子,就连以往那个最能诈唬穿衣打扮如花蝴蝶一般的老板娘,竟然也没有站在柜台后面一脸财迷地数着自己今日流水,看来今日的闻香下马确实与往常不同。 而在闻香下马原本沉静幽雅的后院,此时却时不时传来一阵阵脚步与物体碰撞之声,显然是有着不少人在院里忙活。 祁钺今日难得没有穿他那身一穿就是四季的羊皮袄,而是罕见地披上了那件专属于他的朱红色补服,这件朱红色补服是当今陛下特意赏赐给祁钺的盛典,这可是连当日权倾朝野的顾相都没有过的殊荣。 当然,也可能是顾相的地位与权势不仅仅是一件补服便能概括得了。 祁钺坐在主位之上,面前桌案之上除了一杯清淡茶水之后再无他物,但是在他面前四五步之遥的庭院中央,却有着一堆上好木柴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但是这堆木柴之上架着的却不是全羊,而是一个完整的羊头。 这正是草原上最地道的烤羊头了。 原本负责切羊肉的那名憨厚汉子此时正蹲在那个羊头旁边,在自家娘子的指点下一层一层给羊头刷着各种调料,虽然是在火堆旁边被篝火映照得脸色发红,但是看他脸上的诚挚笑容便可知这个事情让他发自内心的愉悦。 过了不多时功夫,门外传来一阵沉稳脚步声,祁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透过自己面前茶水所散发出来的氤氲雾气向门口看去,门口出现的是一身着灰色长衫的中年男子,这个男子长相平和,两鬓已然霜白,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子不凡的雍容气度,饶是这个涂抹着料酱的汉子平日里不谙世事,却也一眼能看出这个中年男子身居高位。 一直指点着自家男人的老板娘心中一凛,脸上慌忙堆积出最诚恳的笑意站起身来,正待相迎上去之时,却听见身后的祁钺轻轻咳嗽一声,这闻香下马的老板娘和自家男人也不知是怎么凑到一块去的,性子正好相反,憨厚汉子笨嘴拙舌,埋头只顾一心一意切羊肉,但是这老板娘却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人物,听到祁钺一个信号之后便没有掺和这不该自己掺和的事情,蹲下身来继续一边口中讲着烤羊头的秘诀一边替自家男人擦拭着额头汗水。 憨厚汉子嘿嘿笑了笑,好似天底下就没有自家媳妇不会做的菜。 祁钺正待起身相迎,那名灰袍男子却两步抢将过来笑呵呵拱手道:“祁阁老祁阁老,您老歇着,下官又不是外人,何必这么客气。” 祁钺微微一阵失神,但是马上反应过来,立即便抬手招呼那个灰袍男子在自己旁边坐下,笑眯眯道:“唉,老夫听人喊了半辈子的祁祭酒,这些日子听人喊祁阁老三字之时,总是有些不适应,到现在还没有适应过来,邓大人见谅了,邓大人请坐,还有几位老朋友新朋友没到,咱老哥俩再等等。” 来着不是旁人,正是原本的大乾左相邓南风,不过此时的邓南风却不是左相了,而是掌管天下得意士子翰林院的邓大学士了,相比起被废掉的左相之位,这大学士一职虽然实权上不如前者,但是从长远来看,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起码这个“天下文人之首”的名号,就是响当当的值一些分量。 祁钺与邓南风坐在一起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谈着,说的都是一些庙堂趣事,大多数时候都是祁钺在说邓南风含笑听着,他做了大乾十六年的左相,似乎是习惯了被比他高了不只一头的右相压在屁股底下,哪怕现在他成了名动天下的大学士,与邓南风说话之时也是下意识地透露出一份保守与拘谨。 又过了片刻功夫,门口再次传来脚步声,这次脚步声有些杂乱,等到脚步声的主人出现在门口之时,烤着仰头的憨厚汉子心底略带自豪地笑了笑,看来自己方才判断不错,果然是一名武夫,一名文臣。 陈靖祁与一名身材颀长的中年男人一块步入闻香下马的后院,这中年男人看上去比邓南风还要衰老三分,面目上也更加柔和一些,看其面目轮廓,年轻之时必定也是一名动一时的美男子,尤其是那一双深邃双眼,里面似乎蕴藏着无数奥秘使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这名中年男子能与陈靖祁这死胖子联袂而来地位肯定不低,陈靖祁是户部侍郎,这中年男子是吏部侍郎,姓谢,名胤洲,从某个角度来讲,谢胤洲来头比起在场所有人只大不小。 原因无他,他的姓氏正是出自“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谢。 祁钺坐直上身微微颔首代表向两位打过招呼,陈靖祁与谢胤洲立即执晚辈礼回礼,待到毕恭毕敬做了一记长揖之后,二人才在桌案旁边坐下。 在陈靖祁谢胤洲二人之后出现在门口的,是在场所有人的老熟人——最近名动长安的“小天师”卢东来,卢东来自龙虎山至长安之后,可谓是风头一时无两,不仅官场得意,还收了个百年难得一遇材质的徒弟,尤其是最后一件事儿,让龙虎山上的师兄弟暗自艳羡不已,纷纷叫嚷着要来天下第一雄城走上一遭。 卢东来与诸位前辈见礼,最终做到最后的一张桌案上,在卢东来之前还空着一张文案,除了祁钺之外,目前谁也不知道这张椅子上要搁上谁的屁股。 庭院内的木柴依旧噼里啪啦地自顾自燃烧着,此时已经接近五分熟的样子,在场的众人已经能隐隐约约闻到羊头上传来的香气,但是最后一人没有到场,场中五人也没有好意思说要先尝第一筷子。 又过了一会儿功夫,当火上羊头已经差不多六七分熟的时候,烤羊头的憨厚汉子突然抬头往门口望去,双眼之中一时间光芒大盛,老板娘见状心中微微惊诧,把雪白柔荑往自家男人肩膀上轻轻一搭,憨厚汉子这才反应过来,朝媳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刹那间气机皆无,又变成了一个平常人。 几乎是同时,一个风流倜傥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出现在庭院门口,身长八尺身材伟岸,剑眉星目一表人才,腰间左侧配一淡黄色玉珏,右侧悬一精致长剑。 见到此人,院中大多数人都真真切切地吃了一惊,这名年轻男子与庭院中的大多数人生分到连话都没有说过,骤然看到他出现在庭院之中,未收到消息的这四位来宾皆都面面相觑,不知祁钺到底要酝酿着些什么幺蛾子。 朱国公长孙,当今天子亲外甥,朱炳忠笑道:“真是想不到,在这小小的闻香下马中,既有当朝功勋贵胄,又有不出世的江湖高手,看来今天,朱某既有口福,又有眼福了。” 祁钺微微一笑,伸手一指最后一张桌案,笑道:“朱世侄先请坐,不论口福还是眼福,等会儿老夫都为世侄一一呈现。” 第三百零九章 剑拔弩张 等到朱炳忠在最后一张桌案上落座以后,祁钺正了正身子,瞬间给人感觉便从一直垂垂老矣的病虎变成了一直出巢欲择人而噬的老龙,在身上那件朱红色补服的映衬之下,更给祁钺增添了几分凶气。 一时间,庭院内所有人鸦雀无声,包括从龙虎山走下的小天师卢东来,介于天地之间实力神秘莫测的文武双全朱炳忠,甚至掌控着虎贲的大谍子陈靖祁,在祁钺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扫视下,竟然无人敢语与其对视片刻者。 祁钺确实是一个身无长力更无半点内劲的老人,但是很多时候压人之时是不用靠气力和内劲压人的,比如以势压人,以运压人,以理压人。 而现在的祁钺,三者得其二,论势有庙堂大势,论运有大乾国运支撑,所以他陡然抬头之间,并无一人能与其正面交锋。 祁钺比较满意这次谈话的基调,他拢了拢身上的朱红色补服,顺带着收敛了几分身上气势,开口嗓音略带沙哑说道:“老夫今日刚刚从御书房出来,没来得及回家换衣服就来到了闻香下马想讨杯酒喝,正好闻到这馆子里再烤着羊头,烤羊头味道鲜美则鲜美矣,但是做起来却比羊肉要麻烦数倍,闻香下马里虽然是羊肉出名,但是烤羊头却不是经常做得,所以老夫便想,邀请几位来这闻香下马中简单一小聚,顺便说说闲话唠唠家常,各位可不要嫌弃老夫啰嗦。” 场中除了祁钺,便是邓南风地位最高,祁钺话刚刚说完,邓南风便笑着接口道:“祁阁老说得哪里话,您老人家现在日常陪伴在陛下左右,我等想见阁老,虽然有心,但是却并无机会,今日阁老有心,请咱们尝尝这难得一见的烤羊头,我等道谢还来不及,哪能再嫌这嫌那的。” 卢东来颔首微笑接口:“祁阁老如今贵为内阁之首,辅助陛下处理天下大事,大事小情一言以蔽之一言以兴之,而更为难得的是祁阁老在面对红尘繁杂之时,却能穷也不改其忧,达则恪守本心,我道家有诗云‘历经三千红尘劫。犹若凉风轻拂面’恐怕所言就是祁阁老了,阁老人间公道大义一肩挑,前右相为帝王谋,祁阁老为天下谋,孰高孰低,一眼便能看出啊。” 卢东来似乎不经意之间提起顾相名讳,庭院中气氛发生些许微妙变化,而对于他这种踩顾相一脚又捧祁钺一手的行径,场中所有人也都是三缄其口,或许心里对此有着想法,但是终归没有拿到明面上来。 祁钺倒是毫不在意地平淡一笑,开口说道:“卢伴读严重了,老夫与顾相,只不过是所选道路不同罢了,谈不上高下之分,倒是卢伴读最近新收的那名徒弟,据说身上‘道骨’得天独厚,啧啧,老夫有耳闻,龙虎山对于道骨一说,分九品,得天独厚四字,位列上三品,看来卢伴读,才真是春风得意啊。” 卢东来面目微微一变,他自然知道祁钺提起这事儿是对自己刚才那番试探心有不满所以提点一二,当下卢东来便貌似不经意间正襟危坐道:“嗨,秦舞阳这孩子,根骨倒是极好的,不过从小走得就是儒家的路子,一直坚信子不语怪力乱神那一套说辞,所以虽说根骨还算说得过去,但是等这小子真的拜倒龙虎山门下,日子还长着呢,有些时候小道就想,顾……西凉王临走之时把这孩子丢给我,这不是给我出了一个好大的难题嘛。” 一直沉默的朱炳忠虽然是坐在桌案后面,但是上身却挺拔如标枪,自坐下之时右手就一直摩挲着剑柄,如今听到卢东来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语之后不屑扯嘴一笑,说道:“既然如此,卢伴读不如把秦舞阳送到在下门下如何?在下与秦舞阳那孩子倒是有过数面之缘,看那孩子根骨,不仅仅是道骨得天独厚,耍起剑来也是一把好手,那一口方圆,在下可是羡慕的紧呢哈哈哈。” 卢东来为大皇子伴读,朱炳忠所在的朱家一脉又是当今太子最强用力的支持者,所以这二人注定是做不成朋友的,但是谁也没想到朱炳忠一来到这儿就率先对卢东来发难,似乎一点面子也不给祁钺。 祁钺倒是也不生气,此时又回归之前那个垂垂老矣的病虎模样,耷拉着眼皮看着卢东来如何应对。 卢东来心思急转,表面上确是笑眯眯道:“朱公子对舞阳有兴趣,按理说小道本该双手奉上才是,但是舞阳虽然对我龙虎山一脉不甚敢兴趣,但是当日好歹也行过拜师之礼,在我龙虎山历代天师像面前上过香,磕过头,如此就把这孩子送到朱公子府上,恐怕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 朱炳忠冷哼一声,带着三分弦外之音说道:“卢伴读此话说得很有道理,秦舞阳是卢伴读门下弟子,所以在下抢不得,但是这个世间,却有很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总是看着不属于自己的一件玩物觉得挺好,就想伸手拿过来,也不管那东西是不是自己的,就像疯狗看见熟肉一样,可是殊不知,这熟肉里面,可往往都是由骨头的啊,这疯狗牙口要是不好,可能一口咬下去,没吃到肉,反而把牙齿绷掉几颗,卢伴读,你说,这狗是不是挺可怜的?” 卢东来不是蠢人自然能明白朱炳忠的弦外之音,或许卢东来在武道造诣上离朱炳忠有些距离,但是若论起养气功夫,那恐怕十个朱炳忠绑在一起,也比不过一个自小在龙虎山上结芦修道的卢东来。 听到朱炳忠的话语之后,卢东来只是微微一笑,礼貌回应道:“是啊,这世间的疯狗,大多数肯为了熟肉不要命的,甚至有些疯狗,连熟肉还未看见,仅仅是因为一点虚无缥缈的主仆名分,就肯亮出獠牙恶狠狠地扑上去,殊不知,就算猎狗能帮主人打下猎物,那分猎物的时候,若是主人心善,还能剩下一些残羹冷炙;若是主人杀伐果断,那一只活生生的猎狗,未尝不会变成一锅上好的酱狗肉,狗肉熟肉混在一起吃着,岂不快哉美哉?” 朱炳忠那只摩挲着剑柄的修长右手此刻已经抓住了剑柄,虽然他腰间配着的是一把装饰远远大过实际作用的君子剑,但是在场所有人都不怀疑若是有充足内劲灌输进去,这口剑还是能割下人头的。 刚刚聊了不到一盏茶冷热的功夫,这二人之间便已经剑拔弩张,俨然下一刻就要大打出手的样子。 第三百一十章 烤羊头 在卢东来与朱炳忠对阵千钧一发之际,祁钺轻轻咳嗽一声,眼皮也未抬地说道:“老夫今日请各位来,是难得一聚,大家伙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天,你们两个后生一来就给老夫难堪,是嫌弃老夫面子不够大,还是嫌弃这个地方小,放不开你们?有能耐去西凉杀几个草原蛮子,去南疆把吴国国主头颅提回来,去北原越国杀个七进七出,最不济你们两个出去比划比划,正好老夫做个见证,看看你们能不能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祁钺话语里的不满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卢东来的养气功夫比朱炳忠看上去要强了不只一点,他此时也并不想与根深蒂固的朱家闹得不可开交,毕竟他卢东来现在在长安城中名头风声再煊赫,在类似于朱家这样的老牌宗族看来也不过是一介过客,一方跳梁小丑罢了,卢东来能在天下水最深的第一雄城的功勋贵胄之间长袖善舞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听到祁钺话语之时,马上便就坡下驴,双臂朝前平伸出双手拱起行君子礼,含笑致歉道:“祁阁老教训得是,小道一时失态,真是莫大罪过,还望祁阁老莫要生气,小道向在座列位陪个不是了,现在桌案之上也没有酒水,小道便以茶代酒,自罚三杯。” 庭院里气氛终于缓和下来,死胖子陈靖祁摆弄着自己肥胖的手指哈哈笑道:“这闻香下马做的就是笑迎八方客的生意,怎么还能缺得了酒水,老板娘,你也别腻歪着自家相公了,劳烦您受累,提两壶酒过来。” 一直跟自家汉子擦拭着额头汗水的老板娘白了陈靖祁一眼,一边盈盈起身一边娇笑道:“放心这位爷,咱闻香下马虽然馆子小,但是酒水还是有的,方才妾身就已经温上了八斤黄酒,全是二十年份往上的,不怕诸位大人不喝酒,就怕大人们喝不上,妾身这就去把黄酒端过来。” 祁钺微微一笑,朝那烤羊头看了一眼,微微仰头朝那专心致志翻动着仰头的汉子说道:“行了,我看火候也差不多了,你把这羊头交给陈大人吧,下去与你娘子一起去把酒水端过来,八斤大的酒坛子,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怎么端的过来?” 那名壮汉恭敬点头应是,但是犹豫片刻,还是慢慢说道:“师……祁大人,这烤羊头最后收官的火候,是最重要的,若是弄得差一分或者过一分,对于口感……” 祁钺摆摆手:“你小子啊,还真以为这个陈大人就会吃啦?跟你小子交个底,这些年折在这位陈大人手上的草原谍子怎么着也得三位数,别说烤羊头,就是全羊宴,这位陈大人也不在话下。” 憨厚汉子这才起身,跟随自家娘子出去之时,还敬佩的回头看了陈靖祁一眼。 邓南风含笑问道:“这全羊宴,听起来似乎比烤羊头还要难做?” 祁钺扯嘴一笑,伸手指了指陈靖祁示意让他来解答。 后者笑嘻嘻地说道:“这契戎蛮子的全羊宴和咱大乾的可不一样,讲究得是从起火到收锅全靠羊身上的零件,首先用得锅子是拿羊皮制成,这就特别考验烧火的技术,差一些做不熟,过一分就会把羊皮烧烂;支撑着羊皮锅的,是四条羊腿,羊皮锅下面,烧的是晒干的羊粪;而羊皮锅里炖的羊肉自不必多说,就连佐料也都是让羊事先吃到羊胃里的,所以给这道菜起名叫全羊宴,不过这样的做法做出来的羊肉,膻气十足,也就是那群草原蛮子能吃了,咱大乾百姓是吃不惯的。” 邓南风心悦诚服地点点头:“陈大人不愧是虎贲的大当家啊,连这等契戎地道吃食都知道,看来虎贲耳目遍天下的说法,还真是做不得假,哪天得空的时候,邓某一定要去府上尝一尝这陈大人亲手做的全羊宴,也算是感受感受草原上的风采了。” 朱炳忠犹自气闷地坐座位上,听到陈靖祁与邓南风的互相吹捧,突兀插嘴道:“耳目遍天下?不见得吧?不说当年横扫江湖把整个武林纳入到大乾后宫的顾家密影,就说龙骑,在察觉天下异动这一项上,也不会差吧?” 邓南风与陈靖祁二人皆是微微一滞,但是却没有出言辩驳,这朱炳忠在大乾之中屁大点的官帽子也没有,整个就是一白丁身份,但是也正因为此,他行事才一向桀骜不驯,谁都敢刺上一刺,但是他朱炳忠虽然是一介布衣,但是奈何他的背后却是朱国公,那可是连皇上见了以后都要恭恭敬敬行晚辈礼的大佬,虽说今年已经九十余岁,但是只要他不被真真切切埋在地下,哪怕他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那朱家的地位照样无人可以撼动,尤其是顾淮已去,内阁翰林苑又未成气候,现在的朱国公打一个喷嚏,大乾庙堂都要抖三抖。 不过朱炳忠为人虽然嚣张跋扈,但是唯独对于顾仙佛这个“长安天字第一号大纨绔”心里却是敬佩万分,曾经想过要争过这个最出名最有范的绰号过来,但是被顾烟接连三天堵在巷子里揍了三顿之后,顿时收敛了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自那以后也就一直以长安第二号纨绔自居了,这也是他生平最大憾事。 所以今日哪怕朱炳忠当日落了陈靖祁与邓南风的面子,这陈邓二人依旧笑眯眯的,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 祁钺抬头看了朱炳忠一眼,语气平和:“炳忠,今日老夫把你请到这庭院里来,就是没把你当孩子看,在场的列位也心知肚明,朱家的孩子,没有一个是不中用的纨绔,所以你若是还想在这坐着,就把你这幅在外人面前的嚣张模样收一收,若是不想坐着,门在那边,你继续去街上架鹰斗犬偷香窃玉,让你朱家再找个‘坐功’过得去的,来和老夫谈谈。” 祁钺这一番话语气并不重,但是句句却都说到朱炳忠心坎里,他罕见地没有当面反驳祁钺话语,就连心中诽谤都没有,挺直上身毕恭毕敬应了一声是,在自己桌案面前恭恭敬敬坐下。 老板娘与憨厚汉子走了进来,前者手里提着两方古色古香的食盒,后者一手提一个酒坛,老板娘把食盒里的精致吃食摆放到庭院里列位面前,然后替在场六人一一斟酒,这才带着自家汉子告退。 陈靖祁以询问的眼光看向祁钺,后者微微点头。 陈靖祁这才挪动着肥胖的身躯来到那烤羊头旁边,先是翻动着羊头上下滚动片刻功夫,待到火候正好之时,拿起篝火旁边的那口明晃晃短刀,一个简单的手起刀落,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整个羊头就被劈成两半,陈靖祁以一种极其快速简练的手法挖出羊眼羊脑分别呈在一旁的海碗里,洒上各式各样的配料之后,那被劈开的羊头才缓缓落到旁边的架子上,陈靖祁此时神情极其专注,手里短刀围绕着羊头上下翻飞,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羊头之上的所有羊皮羊肉已经被剔得干干净净,整个羊头只剩下一份干净整齐地骨架静静躺在那里。 “好功夫!”庭院里除了陈靖祁之外的唯一一个武夫朱炳忠丝毫不吝啬自己赞美。 “烤羊头最后这一道工序是点睛之笔,只有刀够快,再能在羊脑凝固之前挖下来,并且在羊皮羊肉冷却之前挖下来,陈某也是很久没弄这羊头了,看来今天运气还不错,各位来尝尝。”一边说着,陈靖祁一边把羊皮羊肉羊脑羊眼分门别类地装到海碗里,亲自送到五人面前,场中四人面前都是或羊皮或羊脑,只有祁钺面前规规矩矩摆着四个海碗,羊皮羊肉羊眼羊脑一应俱全。 祁钺此时也没有推让,拿起汤匙舀了一勺白花花的羊脑放在唇前吹了吹,然后慢斯条理地放进嘴里细细品味起来,一边品味着这难得的美食,一边在脸上露出老鬄般的陶醉色彩。 看到祁钺神态,陈靖祁这才松了口气,也是舀了一勺羊脑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吹,然后全部送进嘴里,等到放入嘴里之后陈靖祁这才微微皱眉,感觉盐巴放的有些少了,羊脑吃起来还有股淡淡的杏仁苦味在里面。 祁钺却是丝毫不在意,也不抬头说话,正是单手托着那一碗羊脑,右手持汤匙一勺一勺地往嘴里放着,只是每吃一勺便会停顿片刻功夫,也不知在琢磨着些什么。 等到他一碗羊脑吃完把海碗轻轻放下,才满足地出了一口气,陈靖祁立即快步走上前,拿起海碗又给祁钺盛了一碗羊脑,只是这次又悄悄捏了少许细盐进去。 祁钺直接伸出枯瘦右手,捏起一小撮靠的焦黄羊皮轻轻放到嘴里,一边慢慢品尝着一边微笑说道:“这烤羊头味道确实是一绝啊,本来今日老夫在闻香下马借花献佛,是请了六位的,但是却有一位大人没有这个口福啊。” 祁钺拿起海碗,轻轻舀了一汤匙的羊眼放入嘴里,笑道:“可能咱这个兵部尚书罗大人,是吃不惯这烤羊头的味道吧。” 第三百一十一章 打蛇打七寸 祁钺六人这顿午饭用的极慢,众人心知肚明以各自身份来说,在哪里吃不得午饭,所以这烤羊头虽然稀缺,但是也算不得今日正菜。 听闻祁钺祁阁老提起罗悠之,邓南风第一个反应过来,在场六人,好似都与顾家,准确来说,是顾仙佛有些恩怨? 这场的组织者祁钺自不必多说,与顾淮所学学谋那是走得截然相反的两条路子,“道若不同,立成寇仇”,这二位一个为帝王谋,一个为天下谋,所以这也就注定了二人这辈子从相识到死亡都是一对敌手,而且一方自然死亡还不行,除非祁钺能把顾淮留在人世间的所有后手和影响力全部抹杀,这才算是归根结底的了结。 邓南风自己则是做左相做了十六年,这十六年里虽然他得了一个“善藏锋者”的绰号,但是在外人看来,他却是被顾相压在身下压了十六年,所以与顾家恩怨自然少不了,再者说邓新岐在顾仙佛失踪生死不明之际,毅然决然地转身投入太子行列,这种作为基本上就等于言明顾家与邓家已经是不死不休得局面了。 陈靖祁为户部侍郎,又掌控虎贲,实力不容小觑,再者说他是太子一脉忠实拥泵,与这个向来支持六皇子的顾仙佛自然尿不到一壶里去,更别说在西凉陈靖祁替天子巡狩之时,顾仙佛还给了陈靖祁一个大大的难堪——除了第一日外,这位陈大人竟然没再见到西凉王一面,也没有能出顾仙佛给他安排的客栈一步,这句话传回来以后,长安城里差点炸开锅,针对刚刚上任一两月的西凉王弹劾奏章如雪花一样飞到宫里那张龙案上去,只是这些奏章却全被陛下命令内阁封存,仅有几位重臣的奏折陛下也仅仅是批阅“知道了”三字,并无具体答复。 谢胤洲为吏部侍郎,在朝中存在感并不高,但是此人却也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在顾相权倾朝野之时,是寥寥无几敢与顾相当面顶撞的“硬脖子侍郎”。 卢东来与顾家倒是没有什么私人恩怨,甚至与顾仙佛见那一面之时还可以说是其乐融融,张无极又不惜把龙虎山半数气运赠予顾仙佛之身,这在长安城中已经不是一个秘密,按照道理来讲卢东来怎么也不会站到顾家对立面,但是很多事情都败在一个但是上,陛下一道旨意,给了卢东来一个皇子伴读的身份,便足以把前面一切条件推翻。 朱炳忠虽然对顾仙佛的纨绔作风佩服的五体投地,但是今日他却不是以朱炳忠的身份而来,而是以朱家,以朱国公的门人这个身份而来。 这六个人今日齐聚闻香下马,所图谋恐怕不会是小打小闹。 邓南风能想到这一点,其余四人肯定也都能想到,不过是有先有后罢了,直到最后一个朱炳忠都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祁钺这才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到了他们这批人的位置,有些话,是无声胜有声的。 轻轻舀了一汤匙不冷不热的羊眼放入口中,祁钺这才慢吞吞说道:“今日叫各位来,所为什么,想必各位是都知道了,有些话,老夫就不说了,但是有些话,即使难听,老夫还是要先说明白。” 放下手里海碗,祁钺拿出手边一方手帕仔细擦了擦嘴角,整个人的气势又提上三分,扫视着周围缓慢说道:“老夫知道,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哪怕你们都坐在一个院子里,但是却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老夫也不指望你们能拧成一股绳,这个心愿太渺茫了一些,但是对于我们即将要商量的事情,老夫得告诉你们,这颗大树光倒下不成,还得连根都掘断,把树干劈柴烧成灰烬,才能真真正正让我们在座地所有人放心,要不然也不过是饮鸩止渴而已,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一时心软,打蛇不成反被蛇咬的例子太多了,老夫不希望在座列位再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但是老夫也不是霸道不讲理之人,不想参与此事的,现在便离去,老夫今日就当你没有来过,日后肯定也不会再给你小鞋穿,但是留下的,别的事情不提,在这件事上,咱可得把事儿办得明明白白的,谁若是三心二意,老夫定不答应!” 说完这番话,祁钺顿了顿,扫视四周等待片刻,确定所有人无有要离去之意之时,祁钺气势这才缓了缓,端起桌案上的清茗润了润嗓子,缓缓说道:“既然各位都有心共谋大事,那老夫就开诚布公了,顾淮死了,但是顾家还没倒,朝中不知有多少后生,表面上骂西凉王骂的欢快,但是心里还是把自己当顾淮门生自居的,西凉,是顾淮留给顾仙佛的最后退路,也是最坚实的退路,若想图谋西凉,不容易,很不容易,但是若是让顾仙佛真真正正在西凉站稳脚跟,他想图谋我们,却是很容易,所以,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顾仙佛的西凉王这顶帽子得戴着,但是不能让他戴安稳了。” 哪个角度,这四个字祁钺咬得极重,邓南风原本心中还有些许不解,但是看到祁钺身上这件朱红补服这才反应过来。 祁钺之所以穿这件高调的独一无二补服出来,并非是来不及换衣服,也不是想向在场诸人耀武扬威,只是在传达一种信息罢了。 祁钺的意思,便是宫里的意思。 只是这句话影响力太大,就算是隐晦地提起后果也实在是太不可估量,所以祁钺只能以这种若隐若现地姿态来表达出来。 邓南风轻轻咳嗽两声,微微颔首开口说道:“既然祁阁老开诚布公了,那邓某也就直言了,祁阁老所言句句属实,字字在理,但是虽然所言明了,但是若真做起来,恐怕难如登天啊,打蛇不成反被蛇咬的例子,邓某见过很多,而且若是这蛇毒性太强,那恐怕不等你打蛇,就是你稍微惊吓他一次,他都能立即狠狠反咬你一口,这一口下来,恐怕扑蛇者也受不住啊。” 祁钺微微一笑,“打蛇嘛,自然要打七寸,有的蛇,自己都不知道七寸在哪儿,但是扑蛇者,却心知肚明。” 第三百一十二章 计绝莫过断粮 祁钺一提七寸二字,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却不是邓南风邓大学士,而是那个长安第二号纨绔朱炳忠。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朱炳忠的才思敏捷已经超过了邓南风这个在庙堂浸淫十多年的老狐狸,而是说这件事儿与他朱炳忠,与他朱家关系最大。 祁钺微微拢了拢袖子,向朱炳忠微微扬了扬下巴,轻声道:“看来朱公子明白过来了,接下来的事情让朱公子向各位解释一下可好?” 朱炳忠微微颔首,坐直上身向在座各位行礼,模样神态再也不复之前狂傲,温和一笑后缓缓说道:“在座的列位大人要么比在下德高望重,要么比在下名声远播,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讲,都轮不到在下出这个风头,但是这件事儿与我朱家关系实在密切,既然祁阁老提起,那小子就得意忘形一次了。” 陈靖祁坐在自己桌案后面,表面笑眯眯右手却下意识攥紧拳头,他有预感今日自己要参与到一件大事儿中去,能让根深蒂固,枝丫荫蔽半个朝野的朱家如此严阵以待,虽然陈靖祁不知道朱炳忠代表的朱家到底打得什么主意,但是他知道,那个刚刚上任不到两个月,意气风发的西凉王,日子肯定不好过了。当下陈靖祁便笑眯眯开口道:“朱公子何须自谦,现在大家都是一条战船上的同盟,拘泥前辈晚辈之礼根本没有意义,朱公子有心赐教,陈某定当洗耳恭听。” 朱炳忠朝着陈靖祁微微含笑欠身,而后才坐直身子缓缓开口:“如今顾仙佛坐拥整个西凉,陈大人刚刚从西凉回来,想必也知道,西凉那地儿虽然穷一些,但是西凉军的战力,在六大军中却是首屈一指,尤其是在西凉军中服役的多是本地泥腿子,若是让他们征伐草原,他们肯定不行,但是若是让他们守住边境,他们绝对会守得死死的,这个倒是和‘令行禁止’四字无关,他们也没有那么高的觉悟,单纯就是想护住自家的老婆孩子和那一亩三分地罢了。同理,如果不是契戎蛮子犯边,而是南吴、北越、甚至大乾要想动一动西凉,这些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肯定会第一时间把枪头对准胆敢伸手的每一个人。而那顾仙佛所倚仗的,便是这近十万西凉军和五万的地方府军,后者虽然与西凉军不对付,但是真到了关键时刻,肯定也是能做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所以我们考虑顾仙佛这个西凉王的时候,恐怕不单单要考虑那十万西凉军。” 一直未曾开口的谢胤洲点头向朱炳忠致礼之后轻声说道:“朱公子所言不错,西凉地儿穷,没人真稀罕那一片穷山恶水,但是西凉蛮子却偏偏把这儿当做宝贝疙瘩,要是在大乾立国前的逐鹿之战中,西凉蛮子还算不得气候,毕竟他们也是被咱大乾铁蹄踩过六次的,那个时候的西凉蛮子是败军之将不足言勇,但是在场列位心知肚明,西凉蛮子可不是败在战争上,而是败在了银子,败在了军备上,当时的大乾铁骑可是武装到了牙齿,就连战马都奢侈的身披皮甲,但那时候的西凉蛮子却连一块布甲都没有,使得战刀也是五花八门,多是从各个场所缴获而来,强弓大弩更是几乎没有,除了西凉骑兵的控马之术还算有些看头,别的可是样样不如我大乾。但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大乾一名百战老卒,却仅仅只能换掉三名西凉蛮子,西凉蛮子鏖战死战之心,令人望而生畏啊。” 邓南风眯着眼睛接口说道:“而自从大乾立国以来,顾相便一直把西凉当做他顾家最后一条退路来打造,这些年他明里贪墨的银子,暗中签署的文件,不知给予西凉多少便利,这还是在顾仙佛七年之前被发配到西凉之时我们才知道的,在我们都不知道的十年里,谁知道顾相到底往西凉输送了多少力量过去?顾相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功夫,当真天下无人出其右者,百晓生虽只是一无知小民,但是所作士评榜,还是有些道理的。” 哪怕在场所有人都是有意无意地站在顾淮对立面的人物,但是当邓南风如此明显赞颂这位已故的顾相之时,还是没有一个人哪怕从眉宇间流露出半点不满。 祁钺有些微微失神,不知自己哪天病逝之后,朝堂后辈谈起自己会不会像如今院子里这些人谈起顾淮顾相一样? 陈靖祁没有看到祁钺的微微出神,笑眯眯接口道:“大家伙儿可别忘了,顾相手底下还有一条咬人最疼最狠的阴冷毒蛇,这些年密影在江湖上出现的频率少了,但是在西凉出现的频率却多太多了,陈某事先声明,我手下的虎贲是万万干不过这些不要脸的老谍子的,龙骑倒是能与密影半斤八两,但是如今密影有小半个监察院相助,估计龙骑,啧啧。” 后半句话陈靖祁没有说出来,大家伙也都心知肚明。 祁钺晃了晃脖子,缓慢开口说道:“大家伙既然决定要做这件事儿了,就不要老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今日咱既然把这些难题摆在了桌面上,那一一解决便是,老夫可以在这里给大家透漏个口风,陛下有时候也觉得,这堂堂大乾一国,两名藩王一左一右,一东一西,恐怕……是多了点。” 削藩? 庭院中五人面面相觑,都对这个爆炸性的消息有些难以置信。 顾仙佛才坐上王位不过两个月,陛下就急着要求削藩?就算你想为太子铺路,可也不用采取如此迫切到甚至失态的手段吧?如此一来让天下人怎么看待当今陛下?怎么看待整个赵家? 但是尽管心中有疑问,五人看到祁钺老神在在不愿多谈的模样,却也不敢继续追问。 朱炳忠顿了顿,消化掉这个惊人消息之后才继续开口说道:“方才祁阁老所言甚是,俗话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几位大人既然都决定要做这件事情了,那么咱就只能一条路走到底了,方才在下所言这件事与我朱家紧密相关,正是说接下来这件事情。” 朱炳忠压低声音,把一道秘辛娓娓道来:“古语有云,功高莫过震主,计绝莫过断粮,他顾家已经做了初一,那我们就只好来做十五。各位应该知道,在下大伯朱伯安将军统领北原军,北原军与西凉军原本就不太对付,而西凉军粮食又严重不足,大部分都需要通过琵琶洲外购,但是全部外购也不是个办法,所以西凉军的十之三四,还是需要西凉州自给自足的,而这十之三四的粮食,皆来源于半个青木郡,这半个青木郡又与北原军的辖地相接,如今大皇子……大皇子被调回长安,陛下正是为了让我大伯能腾出手来把整个北原军拧成一股绳,到时只要陛下一声令下,那么整个北原军封地便会向西偏移三分,到那时,半个青木郡虽然还是在西凉王治下,但是却等于放在了北原军的眼皮子底下,到了秋收时节,粮食到底能不能平安打下来,还不是北原军一句话而已?” 随着朱炳忠娓娓道来,庭院中除了祁钺之外,所有人都心底惊诧,沉默不语。 虽然朱炳忠话语平淡,但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个消息比起削藩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一个只是概念,而一个已着手落实到了实处。 祁钺知道这件事情事关重大,也就没有再催促这些皱眉深思的众人,而是端起一碗羊脑,吃一汤匙白花花羊脑,抿一口温热的黄酒,自己也乐得逍遥。 等到祁钺把大半碗羊脑吃完以后,祁钺才第一个抬起头,咬牙低声问道:“若是顾仙佛丝毫不顾全大局,要与北原军死磕怎么办?顾仙佛现在是全家都在西凉,留在京城里的只有一个老不死的管家和一所空宅子,西凉军又是能为了自家土地豁出命去的主,万一顾仙佛真带着西凉军与北原军打起来了,难道咱大乾真要内讧了不成?” 祁钺放下羊脑,风轻云淡:“内讧?不至于,笼中困兽被逼到绝境,肯定会临死反扑,因为它晓得自己必死无疑了;但是若是围三缺一,哪怕是再穷凶极恶的野兽,亮出獠牙之前也得掂量掂量,在还有退路的情况下,是不是真的敢再去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舍去身家死战一场,就算领头的原因,身后的那些獒犬就一定乐意?‘千夫所指无病而死’,他顾仙佛就算再放荡不羁,再桀骜不驯,他不考虑天下,不考虑大乾,总得考虑考虑西凉把?那可是他老顾家的立身之本,失了天下民心不重要,但是失了西凉民心,顾家,也就走到头了。” 邓南风云淡风轻问道:“敢问阁老,一盘棋子全是死棋,最关键的‘一’,咱从何而来。” 祁钺一口饮尽杯中酒,慢悠悠地站起身,轻笑道:“既然棋盘上没有一,咱就做个一出来,西凉有四大族,到咱北原军动身的一刻,便会有一族与顾仙佛接洽,会以低于市面一成的价格向西凉军输送粮食,而且输送的粮食比青木郡半郡产出的,只多不少,成色只好不差,你们也别这么看着我,具体是哪个家族,老夫现在是肯定不能说的,你们只需要相信,这个消息,货真价实便是了。” 祁钺饶过桌案,独自一人慢慢向前走去:“交浅不言深,咱们今日就到这儿了,回去细细思量也好,与你们背后的人商量也好,若是真铁了心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十日后,还是闻香下马,老夫再请大家一顿别的。” 祁钺自己一个人慢慢走出了闻香下马,看了看正午的天空,此刻已经有些阴云密闭的样子。 黑云压城城欲摧? 第三百一十三章 老罗家 在闻香下马这顿别样的午饭刚刚散去的时候,罗府里的午饭才刚刚开始。 自从顾淮逝去顾家在长安倒台以后,罗府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准确得说是很差。 罗悠之身上几乎是打着铁板钉钉的顾家标签,从兵部主事到如今一品大员的兵部尚书位置,这一路上罗悠之几乎是畅通无阻节节高升,提拔频率几乎是半年就有一次大的飞跃,外人看来虽然羡慕,但是也眼红不来,毕竟人家可是抱紧了大乾官场中最大的大粗腿。 但是如今顾家在长安半倒台在天下“半倒台”的情况下,罗悠之这个铁板钉钉的顾家门人的处境就很微妙了。 以往顾相最忠心的鹰犬之一,不知道挤兑走了多少青年才俊,得罪了多少豪门大族,而如今顾相已去,你竟然还稳稳当当地坐着兵部尚书的位子,这不是自己作死是什么? 要说罗悠之,尽管是在顾相大力扶持之下才坐到了兵部尚书的位置上,但是自己本身也并非扶不上墙的阿斗——顾相看人识人用人的本事也没有那么差劲。 所以在顾相倒台之后,很多老狐狸都把目光对准了罗府,准确的说是对准罗悠之,他们的目的很简单也很明确,就是想等罗悠之的一个态度,看看这个兵部尚书到底什么时候会跳下这个顾家已经半沉默地贼船,看看这个兵部尚书到底什么时候会掉头给予顾家致命一击。 但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这个罗悠之不仅仅没有跳下顾家贼船,护主姿态还比以前更加热烈了许多! 俗话说墙倒万人推鼓破万人捶,在顾相去世,顾仙佛携全家老小远走西凉的这几个月里,以往被顾相提拔起来的青年才俊不知道上了多少请罪的折子,以往唯顾相马首是瞻的文臣武将也不知道上了多少弹劾顾相乃至顾仙佛的密奏,但是这个罗悠之,却是一道请罪的折子都没有上过,不仅如此,罗悠之数次在朝堂之上与弹劾顾相的朝臣发生冲突,有一次甚至气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差点动起手来。 面对罗悠之这几乎是自寻死路的做法,绝大多数人都对其不理解得很,更有不少人等着看罗悠之的笑话,盘算着扶持家中哪位后生入主兵部有可能望一望那把兵部尚书的椅子,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罗悠之是顾淮所有明面上的门人里,唯一一个明哲保身的。 而且陛下还赏赐了他一个世袭罔替的子爵称号,圣旨上写的是“赞其忠义有加”。 大乾的子爵或许不值钱,但是加上世袭罔替这四个字,那可是耐人琢磨了。 罗悠之受了这个称号,甚至颇有些受之无愧的意思。 这时候,有些人在渐渐琢磨个味来。 陛下需要一个人,来向朝臣,向天下显示自己对顾淮,对顾家的大度。 而罗悠之,就是把自己洗的白白净净送到了皇上案板之上,皇上的火已经烧得正旺,油已经下锅,既然那条鱼不是煎炸,为何不煎炸这一条?起码这条鱼还懂事一些,下锅的时候不会把锅里的油给搅和出来。 就这样,罗悠之成了顾淮之后,又一个“孤臣”,只不过不仅没有宠冠文武,而是有些萧瑟意味在里面。 可是做孤臣的,无异于刀尖上跳舞,哪里有善终过? 这个道理旁人懂得,罗悠之肯定更懂得。 那他为何还是坚持走这条路子,原因就颇耐人寻味了。 今日罗家的午宴很低调也很朴素,只有简单的四个家常小菜和一碗鸡蛋汤,坐在那张临窗桌前的只有两个人——兵部尚书罗悠之与自己的独生子罗敷。 此时的罗敷距离上次见顾仙佛已经数月时光过去,这在他近二十年的生命中最难熬的数月时光把他完完全全打磨成了另外一个人,孤独,沉默,肤色黝黑眼神内敛,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出一股子坚硬的气势,仿佛之前的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胖子在人间蒸发了一样。 即使是在和自己父亲用着午饭,罗敷依旧姿态放的极其谨慎,以一种慢斯条理地速度缓慢吃着面前的一盘青菜,目光不到万不得已从来不与父亲接触,只是额头上的一块乌青有些破坏他的形象。 罗悠之替儿子舀了一碗鸡蛋汤递过去,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自然知道自家儿子额头上这个伤口的来历,自从顾府倒台之后,罗家便是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不仅仅罗悠之的日子像热锅上的蚂蚁,就连罗敷也被长安城里的无数纨绔排挤打击,在最严重的时候曾经被陈靖祁的公子带人读到烟花巷子里打断一根肋骨,但是罗敷回家之后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哭大闹,甚至都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罗悠之,只是自己找了个郎中接骨看病,罗悠之是在三五日过后,陈靖祁亲自登门致歉的时候,才知道自家孩子卧床不起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肋骨断了。 罗敷恭敬低头接过罗悠之递过来的鸡蛋汤,一边拿汤匙慢慢舀着送到嘴里,一边低声说道:“今日去顾府找茬的,只是几个不成器的二流子罢了,自己家里没多大本事,老子也没有出息,就想靠着踩一脚顾府来找找存在感耍耍威风,他们也不想想,一群壮小伙子欺负顾府的一个老管家,传出去也不嫌磕碜。” 罗悠之拿起一个白面馒头,想了想又觉得可能吃不了,便掰下一半放回去,吃着一半馒头就着青菜问道:“怎么处理得?” 罗敷轻描淡写道:“每人打断一条腿便放了,和这群跳梁小丑纠缠没多大意思。” 罗悠之点点头,看了看外面的天空,此时已经飘下细密的雨丝,罗悠之微笑道:“下雨了,这可是今年长安下的第一场春雨,比去年来得还早一些,是个好兆头,今年的粮食得大丰收啊。” 罗敷转头看了看窗外,望着窗外不知何时下起的春雨,微微有些失神。 罗悠之看着自家儿子模样,心下有些堵塞,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只能沉重哀叹一声,“儿啊,是当爹的对不起你啊,让你跟着老子吃这么大的苦头。唉,为父多想当初根本就没坐上兵部尚书这个位置,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想进进不得,想退退不得啊。” 罗敷转过头,看着他爹笑了笑,语气出奇得平静:“爹,你瞎说什么,若不是你兵部尚书的位子,儿子之前生活得这么多年,哪里能如此一帆风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这辈子不知道享了多少人一辈子都没享过的福,如今吃这点小苦头,算些什么?” 罗悠之沉默点点头,挟了一筷火候正好的青菜放入嘴中轻轻咀嚼着,轻声讲道:“是啊,投身到这官场之中,生死就再也不是自己的了,起起落落的,一辈子也就过来了,但是咱老罗家,还远远没有到头,你爹这辈子也就是一个兵部主事的命,顾相把你爹放在了兵部尚书的位置上,但是你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啊,但是我儿前途远大着呢,算命的说了,我儿要比我,出息得太多,咱老罗家,日后可就靠你啦。” 罗敷微微笑了笑,放下鸡蛋汤认真说道:“爹,你现在才多大年纪啊,就说这些丧气话,咱爷俩日后一块跟这些老狐狸打对手牌的日子还长着呢,有佛哥儿在西凉,我不相信顾家就这么没落下去;有父亲在长安,我不相信罗府也会这么轻易倒下。” 罗悠之精神一震,开怀大笑:“我儿真是脱胎换骨了啊,有我儿在,那些老狐狸想扳倒我老罗家,想把这张兵部尚书的位置抢过去,那可不容易,我儿说得对,咱爷俩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罗敷把碗筷放下,站起身说道:“爹你慢慢吃着,我吃完了,去街上转转。” 罗悠之看着罗敷额头上还没有下去的乌青心中轻轻一颤,强行挤出一丝小脸道:“这外面大雨天的,就……就歇一天吧?” 罗敷摇摇头,脸上也挤出一丝笑容,不过这丝笑容有些狰狞:“咱老罗家的种,从来没有吓到不敢出门的时候。” 第三百一十四章 上上区 与罗府不同,朱国公的府邸坐落在长安西区,长安以皇宫为界限,分东南西北四区,当年主持这个号称“天下第一雄城”的是一代奇才琅琊子,擅奇门遁甲易经八卦,据说陛下为了请琅琊子出山建筑这个长安城,不惜派出身边大长秋周内寺三顾茅庐,最后甚至带着自己的亲笔书信过去,这才把琅琊子请了下山,集琅琊子毕生心血绝学,耗全国上下人力物力,用了足足一年零八个月,长安城才建造出了一个大体轮廓。 当然,长安落成三年之后,琅琊子于琅琊上上暴病而亡,这都是不为人知的后话了。 当时建造长安城的时候,因为涉及规模太大,方方面面太多,所以自然不可能一下子便建设完成,所以便按照琅琊子的谋划,长安城先建皇宫,再落城墙与西区,东、南、北三区都是长安城落成之后才慢慢开始发展的。 长安城采用的是“八臂哪吒城”的构造,说是为了镇压这长安城下面的孽龙水怪,也有说是为了锁住龙气镇压龙脉的,元大都丽正门为哪吒的头部,东边的文明门为第二头,西边的顺承门为第三头,三头有了,六臂自然就好摆位置了。东边的齐化门、崇仁门、光熙门为左边三臂;西边的平则门、和义门、肃清门为右边三臂。三头六臂有了,总得有两只脚吧?正好,北城墙上的两座城门健德门、安贞门便是哪吒的双脚。 当确定了哪吒三头六臂两脚的位置,再在元大都城内找到哪吒的五脏六腑就不难了。哪吒的上半身在元大都南端中部,其建筑为萧墙内的皇宫,五脏六腑包括灵显门、延春阁、仁智殿、兴圣宫、光天殿、隆福宫等宫城苑囿建筑及延伸到都城南部的三十五个坊。哪吒下半身则在元大都城正中,包括厚载门、海子桥、万宁寺、中心桥、钟鼓楼等区域。 而既然八臂哪吒城已然落下,那当年跟随陛下鞍前马后的老兄弟自然要在长安城中分得一席之地的,除了顾淮的府邸就落座与皇城跟下之外,其余有功之臣皆落座于西区,所以这长安城中尽管东西南北四区模样差别不大,但是四区中住的人可就差大发了。 在南北区中,多是三品以下官员以及贩夫走卒,乡绅商贾,地位虽说是有点,但是在长安城中却不值一提,所以这南北二区也被人称为“下区”。 有下自然有上,东区里住的都是以罗悠之为代表的那类二品往上的大员,能住在东区的,全是门前台阶能砌个三层往上的主儿,门口哪有不摆一对儿阔气的石狮子的,所以这东区便是“上区”。 不过与西区相比,东区里的人住的人再权贵再有势,勉强也就只能担当得起“新贵”二字,若说东区是上区的话,那么西区便是上上区了,这里的主儿宅子或许不大,但是宅子前的巷子却极深,门前台阶六层起步,大门两边摆的也不是石狮子而是铜狮子。 西区里住的基本没有十年内兴起来的家族,除了几个在大乾建国之时那几年里乘风破浪杀出重围的几个家族以外,西区里住的都是当年跟随陛下南征北战地老兄弟,而在这些豪门深宅里,有以青山巷里的朱家,门槛最高。 平日里朱家一直是闭门谢客的高冷态度,今日过了午时又下了细雨,朱家理所当然地便把那两扇朱红色地大门给紧紧关上了,有些想冒雨前来讨个吉利的年轻寒门士子刚刚走到朱家门前的那棵老槐树前,就被朱家门外候着的侍卫遣返,态度虽然恭敬,却不容置疑。 朱家府邸,墙高院深,家教极其严厉,下人不论男女,不论地位高低,进了朱家便不是人,而是朱家的货,别说大声吵闹,就是走路姿势有一点不对,都是杖刑三十的惩罚,再加上有三个眼睛毒辣的老管家没日没夜地巡查着朱家角角落落,导致整个朱家气氛极其森严压抑,在其门前路过,竟然听不到一点声音,这也算是长安的一记奇观。 朱家北屋是整个朱家装饰最华丽,防守最严密的一间屋子,因为这里面住着的是被陛下誉为大乾“定海神针”的男人,尽管朱国公已经九十余岁,整日卧榻不起,但是却依旧不妨碍他以一己之力谋划着整个朱家在大乾的运作。 今日朱家北屋格外安静,朱国公也难得地靠着棉被在床上半坐起来,而且还喝了小半碗清粥,尽管依旧是有气无力的样子,但是精神明显比寻常好了不少。 朱炳忠坐在朱国公床前,说是坐,其实就只有半片屁股搁在马札之上,而且还极其难得地保持着上身挺拔的姿态,尽管这房子里冬暖夏凉,但是他却额头上已经有细密汗珠渗出来。 朱国公躺在那里,听完朱炳忠汇报在闻香下马的具体事情之后沉吟良久,终于缓缓开口问道:“你说,罗悠之堂而皇之地拒绝了祁阁老的邀请,甚至连借口都没有给?” 朱炳忠摇摇头,肯定道:“听祁阁老语气,罗悠之当日收下请柬之后,便把祁阁老派去送信的人给打发了回来,别说给个借口,就连最起码的封银都没有。” 朱国公扯动了两下嘴角算是露出一个笑意,沙哑着嗓音说道:“这罗悠之倒是有几分魄力,兵法上说‘置之死地而后生,陷之亡地而后存’,他在兵部呆了这么些年,倒是没有白呆,还知道把兵法用到庙堂上,杀伐大术与庙堂政术,虽然殊途,但是同归,不过却不好驾驭,罗悠之要是做成了,那便是第二个顾家,但是要是他失败了,嘿嘿,他老罗家不仅要败,还要败的一败涂地,败到直接被踢出棋局去。” 朱炳忠犹豫片刻,还是小心翼翼道:“做孤臣容易,但是做到顾家这种宠冠文武的孤臣,却不容易,罗悠之才学胸襟肚量,买有一个能比得上顾相,其实放眼整个长安乃至大乾,除了爷爷您,也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在谋略上与顾相比肩,所以罗悠之,败的可能性,占九成。” 朱国公微微喘息一会儿,斜眼看了看自己最喜爱的孙子,不动神色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咱们准备要对兵部着手了准备后招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顺手人情 朱炳忠作为朱家第三代子孙中的佼佼者,果然没让朱国公失望:“孙儿认为,恰恰相反,对于罗悠之这种近乎于寻死的作为,咱们朱家不仅不能落井下石,还要在暗中帮衬他一把,让他不至于倒得这么快。” 朱国公微弱长笑两声,笑声中全是对朱炳忠的赏识与赞赏,笑完之后才说道:“来,你说说,咱为什么要帮助这个昔日顾家的门人,如果爷爷没记错的话,在前些年你还一直坚持顾家才是咱朱家最大的对手,甚至连皇宫里那位都比不上,怎么今日就转变态度了?” 朱炳忠定了定心神,娓娓道来:“咱朱家在长安,根深蒂固,这是好处,但是相对的,也是枝繁叶茂,这种情况下庇护的猢子猢狲虽然多,但是来了大风,先吹的一定是咱朱家,尤其是顾家那颗更大的大树倒了,虽然给咱朱家驱除了一个强有力的对手,但是凡事有利有弊——日后不论面对何种冲击,我朱家都是首当其冲的了,所以对咱根深蒂固的朱家来说,与其一枝独秀,不如众志成城,周围的树木越多,对咱朱家庇护自己,隐藏自己越有利。” 朱国公嗯了一声,情绪不高,眼神有些失望。 朱炳忠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当然,孙儿上述这一点,是个人就能想到,所以孙儿也就是随口一说。按照孙儿设想,咱们私下里帮衬罗家这件事儿,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做给孙儿在宫里那位堂兄看的。” 朱国公这才来了兴致,转头看了朱炳忠一眼,作闭眼倾听状:“讲下去。” 朱炳忠俯首应是,这才继续低声讲道:“与顾家不同,咱朱家虽然是受够了圣上恩典,但是这些年下来,却一直是安分守己,最多也就是在两三次的大事中推波助澜了一把,虽然起的作用不小,但是远远谈不上说是幕后推手的地步,所以陛下对于咱朱家的‘安分’,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地位、名声、官帽子,能拿出多少便拿出多少,咱朱家这些年里也是极尽荣光,但是现在,顾家倒了,咱朱家,便是朝堂中的最高一颗大树了。” 朱炳忠坐直身子,表面微笑:“所以,咱朱家不可能再在陛下手里,扣出一点东西出来了,相反,孙儿猜测,陛下恐怕现在临睡觉前都在琢磨,怎么把咱老朱家的东西,收回去一些。所以咱老朱家,便只能把目光放在下一任陛下,也就是孙儿那在东宫里的堂兄身上。我这堂兄,别看表面上是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但是想必爷爷您肯定知晓,他心底也是个阴鸷酷烈的六亲不认的性子,现在他想坐那张椅子,想继承大统,必须用到朱家,所以他对咱朱家百般示好,但是等到他真正坐上那张椅子之后,也就不出五年,咱朱家的这些老情分用尽了,难免,他会生出一些不一样的想法来。” 朱炳忠轻轻呼出一口气,接下来说得话语在朝堂之中很多老狐狸都未必能琢磨出味道来:“陛下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才急切想给太子铺路,但是若是认为他扳倒一个顾家,是为了给太子以后即位铺平道路的话,那可真是荒谬!可笑!从咱以有的情报推论,陛下送给顾仙佛那顶官帽子,是顾淮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换来的!陛下原本是想把顾家留给太子的,等陛下宾天之后,太子即位,怎么才能服众?怎么才能让那些在朝堂之上跪了近二十年的老狐狸不敢说心服起码口福?那当然是杀掉最大的一只老狐狸!最好那只老狐狸还死的心服口服,临死前还要高呼陛下圣明,罪臣该死!但是这些年来,所以与顾淮下棋的人,无一例外都输掉了全部家当,咱这个陛下也不例外,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顾淮会先一步死掉,如此一来,他除了捏着鼻子给顾淮一个‘文正’的谥号,他还能做什么?面对一个连命都不要的士评榜状元,陛下能不害怕?” 与之前的飞扬跋扈大相径庭的朱炳忠此时言谈举止已经透露出一丝阴戾的疯狂:“既然陛下留给太子的顾家没了,那咱们就再给太子扶持一个‘小顾家’出来!罗悠之本就一心一意想做孤臣,再加上咱朱家暗中的全力支持,这几年的时间里,他一定会扶摇直上,到那时罗家名声地位一时无两,太子只要轻轻手起刀落,便能收获一片好处,当然,咱朱家因为参与其中,肯定会受到波及,但是这种波及,只是为了咱以后朱家的崛起做铺垫罢了。” 把朱家与罗家绑在一起,就为了给日后的太子即位做一个顺手人情? 好大的魄力。 好大的手笔。 朱国公睁开眼睛,眼神略微有些浑浊:“若是……若是太子做不了那张位子,那咱们的一片苦心,就都付之东流了。” 朱炳忠此时丝毫不复原先的唯唯诺诺,闻言针锋相对:“爷爷应该知道,若是太子坐不了那张位子,不管咱朱家做什么事情,都是苟延残喘罢了,大势丢了,肯定逃脱不了灭亡的命运。” 朱国公再次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又睁开,轻叹一声:“罗家每走一步,脖子上的绳子便锁紧一分,这手握绳子的人,正是罗悠之自己啊,只是可惜了,老罗家的几十口子人,,都要给罗悠之这小子陪葬了。” 朱炳忠心中对朱国公的伪善言辞不为所动。 这些年里,您老手上倒是没沾过一丝鲜血,可是间接死在您手上的孤魂野鬼,怎么着也得三位数了吧? 朱国公真心实意地叹一口气:“忠儿啊,爷爷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以后爷爷老了,虽然爷爷还想再撑几年,但是自己身子骨自己知道,爷爷现在躺在床上,虽然还未身死,但是那些魑魅魍魉还算老实,但是等爷爷真的迈进了棺材里,咱朱家,一定会遭受一次大的浩荡,要是处理得好了,无功无过,要是处理不好,咱朱家,就是下一个顾家啊,等到爷爷埋土里了,你大伯远在北原,家里兄弟虽然多,但大都是只会争名夺利的蠢人,腐朽不堪!以后朱家的担子,爷爷就得交到你肩膀上了,忠儿,你可别怪爷爷。” 朱炳忠眼神中第一次燃烧起欲望的火焰:“爷爷放心,孙儿虽然无才无德,但是定不辱咱老朱家的名号!” 第三百一十六章 清风不识字 在大乾元历十七年下了这第一场春雨的日子,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 御书房里,赵衡身着一身不合时宜的淡黄色常服,服装之上既没有祥云也没有金龙,若是让外人看见难免会大惊失色,甚至有些个性倔强的言官都能为此参皇上一本,但是幸好,这御书房里没有外人。 今日在皇帝身后伺候着的,并非昔日那个寸步不离身边的大长秋,而是换成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内寺,这小内寺名唤李水根,生得唇红齿白,一看就招人喜欢。李水根的师傅不是旁人,正是在整个宫廷内统领八百内寺的大长秋周内寺,李水根十二岁进宫,跟在周内寺身旁鞍前马后八年,周内寺也把自己这唯一的一个徒弟雪藏了八年,这八年里李水根从来没伺候过任何主子,一直跟在大长秋身边,而现在,春天到了,大长秋却也倒下了。 这对于李水根来说,是个既好也不好的消息:好在他终于不用活在师傅的阴影之下,能被推到众人眼前来了,但是大长秋倒下了,那自己身后也就是空无一人了,宫里内寺之间勾心斗角那是家常便饭,更何况自己还陪伴在陛下身边,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若是自己一着走错,恐怕就得满盘皆输。 虽然心中不断在思量着自己日后的事情,但是李水根目光还是一直放在陛下身上,看到皇上终于放下手里奏章微微送了一口气后,李水根在心里默念六个数,数到六的时候终于躬身走上前去,恭敬奉上一杯冷热正好的参茶。 赵衡接过参茶,茶杯就唇,抿了一小口后便放下,也不转头,就那么靠在椅背上双眼望着屋顶,淡然问道:“小李子,周公公如今怎么样了?” 李水根躬身以清脆嗓音低声答道:“托陛下挂念,师傅他老人家现在虽然卧榻不起,但是精神头还挺足,今早上刚刚用了一碗粥,小李子临走前师傅还对小李子念叨,说不能服侍陛下龙体了,自己现在是死是活,也就没多大意义了,以后要是老天庇佑能下得了床,肯定会到陛下跟前请安。” 赵衡轻轻叹了口气,头枕在椅背之上轻轻把眼睛闭上。 李水根躬身向站在角落里的两名打扮成内寺模样的小宫女无声无息地招招手,那两名小宫女低着头迈着小碎步便轻盈走过来,一个蹲在赵衡身边体他轻轻捶打着大腿,一个站在赵衡身后替他松快着肩膀。 十七年前,赵衡自己立下的铁律中便有一条“女眷不得进入御书房”,所以就连赵衡自己现在想在御书房内松快松快筋骨,都得悄悄的找人把宫女换成内寺的模样才行。 不过以前的这个事情是由周内寺来一手操办,现在就是李内寺了。 赵衡眯着眼睛享受着两双柔荑恰到好处的拿捏,缓缓开口说道:“不要再折腾周内寺这把老胳膊老腿了,小李子,等会下去的时候你去太医院找钱康,让他给周内寺瞧瞧去,唉,周内寺他老人家伺候朕这么多年,没有他在身边,朕一时间还真不习惯,这周内寺啊,说病倒就病倒了,可是他脱下那身朱红蟒袍,又是谁能穿上得?” 李水根在赵衡身后,躬身三缄其口,作为一个皇帝面前的新人,除非在皇帝需要的时候自己能开口,在别的时刻那自己就得做一个哑巴。 坐在赵衡龙案对面的是两人,一个器宇轩昂嘴角带线的倜傥青年,正是如今风头正劲的太子赵焱,赵焱听到父皇略带感叹的话语之后,微笑俯身开口道:“父皇不必担忧,在大乾宫廷之内有着内寺八百,怎么着也能找出几个顶替周内寺的人来,再者说,这小李公公可是由周内寺一手提拔出来的,虽说现在年纪轻了一些,但是行事举止却颇有周内寺之风,儿臣相信,再过几年,小李公公很有希望,穿上那一件大红蟒袍。” 赵衡睁开眼睛,坐直上身,两名假扮成内寺的宫女同一时间躬身行礼,然后继续回到自己角落里安静呆着。 赵衡扫视了自己面前那几道关于预防黄河水患的折子,说道:“方才你们二人的意思,朕都听明白了,焱儿你是说这几年国库投在黄河上的银子已经不少了,再加上今年会发洪水,这只是望气士的一己之见,所以不同意这张折子。” 赵焱欠身应下,同时说道:“父皇明鉴。” 赵衡又把目光望向与太子赵焱并做的第二人,此人虽然也是身着鹅黄色蟒袍,但是神情却有些枯槁,两颊微微有些消瘦,精神比起赵焱来说,天差地别。 赵衡看着此人,看口说道:“煜儿,你一力主持从国库里再拨出八十万两银子修建黄河堤坝,说的是黄河水患从古到今便是当政者的大患,与朕的德行无关,只要泥沙积累到了一定境界,肯定会发一次洪水,这是无可避免的,所以为了黄河沿岸的数十万百姓,黄河堤坝,必须要再次加固。” 这个形容略有狼狈的青年正是六皇子赵煜,自从顾家倒台后他的处境便江河日下,拿着大把的银子送不出去不说,甚至还有不少闻风而动的官员悄悄把银子换个方式又送回了刘家——也就是自己娘亲所在的家族里。这一系列的打击接二连三地降落到他身上,赵煜现在变成这个模样,也就是正常的了。 听到父皇垂询,赵煜不温不火地微微欠身,脸色平静应了一声:“父皇明鉴。” 赵衡轻轻拿起自己这两个儿子的折子,放在手中仔细观摩了着。 赵焱的书法是学自书圣王罗虎,王罗虎擅长“虎帖”,每每书写之时都是笔走龙蛇,剑走偏锋,王罗虎以草书最为出名,赵焱跟随王罗虎练字这么多年,难免也沾染上一些王罗虎泼墨之时的豪放之气,就连是这张奏章之上,虽然是中规中矩地小楷,但是下笔收锋之时,还隐隐有着藕断丝连的意味透漏出来。 而赵煜的折子与赵焱相比,则是中规中矩得多,赵衡当然记得,赵煜学字之时,先是拜师于当世书法名家张相本,练了八年的小楷基本功之后,便转而投于一代书法宗师晏颖门下,晏颖此人在长安城中名气极大,不是因为他是六皇子的西席,也不是因为他酒后所言的那一句“腕中伏鬼,下笔如有神助”,而是因为晏颖曾经教过顾淮、顾仙佛、顾烟三人的书法。 赵衡放下手里的两份帖子,微微有些失神。 一转眼,自己的两个儿子都这么大了。 就连顾大哥,也走在了自己前面。 第三百一十七章 何故乱翻书 以赵衡的谋略手腕,自然是一眼望下去便知道自己这两个儿子的心中所思所想。 太子赵焱不主张开国库修河堤,是因为他现在已经是太子,对他来说,不需要立功,只要不犯错,未来这个天下便是他的。而且当这个天下拿到手之后,国库里有银子,他这个新任皇帝说话腰杆子也能硬气一些,想做些什么事情,自然也能做得出来。 六皇子赵煜所思所想差不多与赵焱正好相反,一是想在乱中寻求一番变数,也算像那罗悠之一样置之死地而后生,二是长安在别的地方动作大一分,西凉那边就安稳一分,而随着时间每过去一点,顾仙佛便又能在西凉安稳一点。 赵衡端起李水根刚刚换上的那一杯新茶抿了一口,表面上八风不动,内心却暗叹道朕这两个儿子,虽然都是璞玉,但是道行火候可是远远不够啊,心中所思所想,说是藏在纸下,但是就这种直来直去的藏法,在那群老狐狸的眼中,还不是跟摆在他们眼前的透明人一样? 顾大哥曾经说过: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需待七年期。这句话讲得真对,可惜,时不我待,时不我待啊。 赵衡挥挥手拒绝李水根的搀扶,自己一人从那张万众瞩目的龙椅上站起身,来到窗前看着外面斜织雨丝,表情淡然。 在赵衡站起身的同时,赵焱与赵煜便马上在同一时刻站起身来,只是二人不知道父皇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尽管二人也都站起身来,但是却没有敢开口的。 赵衡把手轻轻放在窗沿之上,被擦拭地一尘不染的窗沿因为雨水刚刚洗涮过的缘故,有些微微发凉,赵衡精神稍微提了提,缓缓开口道:“今日下着这大乾十七年的第一场春雨,朕也就与你们说说一些藏在心底的体己话,朕在打天下的时候,曾经听到过一个挺有趣的说法:让一让?大家伙儿都是第一次做人,你凭什么让我让你?这句话虽然是市井俗语,但是不得不说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你们两个呢,都是第一次给朕当儿子,也是第一次给天下做皇子,但是朕何尝不是第一次给你们两个做父亲,第一次,给天下做皇帝?” 赵衡长长出了一口气,继续娓娓道来:“朕给大乾做了十七年的皇帝,从大乾第一年做到现在,十七年了,朕也就是摸着石头过河,中间肯定走过不少弯路,朕也不是圣人,自然承认这一点,到了现在呢,肚子里有些话语,也算是藏了许久了,借着今日的光景,跟你俩念叨念叨,这十七年里,朕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一个俗到不能再俗的问题:到底怎么样,才能做一个好皇帝?” 赵衡转过身来,没有看着自己那两个儿子,而是看着那张无数人都想坐一坐的椅子,说道:“这个问题朕想了十七年,其实到了现在,还是不能算想明白了,不过在这些年也不能算一无所得,归根结底,朕考虑出来的,还是儒家所提倡的‘忠恕之道’,朕知道,你们听到朕说这四个字,心里肯定是不屑一顾的,呵呵,朕自己总结出来的时候,朕心里也是不屑一顾的,但是回过头来,若是细细品味这四个字,时间长了,还真能从这四个字里品味出一些不一样的味道来,忠恕之道的四个事儿,你往最浅显里说,无非就是‘平衡之道’,也就是话本小说里所说的,这方得势了,敲打敲打这一方;另一方失势了,扶持扶持另一方,结党没关系,这是人的本性,但是若说是把结党与营私这两个字放到一块,那事情可就往不好的方向发展喽,怎么能把结党和营私之间这微妙的界限给把持清楚,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做的事儿。” 赵衡这些话语说的有些凌乱,甚至乍一看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驴唇不对马嘴,赵焱与赵煜二人皆是垂手而立,作仔细聆听状,但是赵衡仅仅扫了一眼便能看出来,这二人根本没有往心里去,更别提把握到这些话语里更深一层的意思了。 赵衡心中暗叹一口气,转移到一个浅显一些的话题:“一代书法宗师晏颖曾说‘泼墨之时,腕中伏鬼,下笔如有神助’,这句话你们二人应当不会陌生,黄老之学崇尚‘治大国如烹小鲜’,朕赞同这句话,但是朕觉得自己还没有这么举重若轻,大巧不工的本事,所以朕更认为,这治国,就如同下笔写字一样,建立一个新的王朝,那便是开篇了一本新书,至于这本书是四书五经,还是话本演义,在这本书的开篇便是定了基调的,你以为犯了一些小错无伤大雅,日后总是能纠正过来?错啦!这笔一旦落下,再想改就难如登天啦,哪怕你能把原先的落笔痕迹给涂抹了,但是那个黑点,却是永远存在的,这便是编书与治国的唯一不同,编书之时,若是落笔有误,那总能改正,再不济也可以大怒之下把这张纸给撕扯下来扔到废纸篓里,但是治国可不行,错了就是错了,那一页纸,只要你写完了,就是永远撕不掉的,所以做皇帝的,做皇子的,做大臣的,这才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天下人都在看着你呢,你能把天下百姓都当傻子,你能把天下百姓都当瞎子吗?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每个人心底啊,都有一本明白账呢。” 连着说了这么多的话语,赵衡也觉得有些乏力,这才重新坐到龙椅之上,一字一顿说道:“所以,朕写这本《大乾》的第一页的时候,更要小心万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绝对不敢轻易落笔,都说皇帝坐拥天下,但是朕觉得,反而皇帝才是最受束缚,最不自在的那个人。好在列祖列宗庇佑,写了十七年了,到这一章快要翻过去的时候,虽然偶有小错,但是并没有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日后到了那边,朕也能问心无愧。所以现在这种关键时刻,朕不希望在最后的时候,再落下一记败笔,毁了朕的一世英名,你们两个,可听明白了?” 赵衡说完,往自己两个最得意的儿子身上看了一眼。 赵煜波澜不惊,跪倒在地恭敬应是。 赵焱同时跪倒,但是后背却已经冷汗如浆。 第三百一十八章 春风楼里有听雪 西凉御蛮郡的春风楼内,此时已经座无虚席。 二楼最奢华的一间雅间此时也开始待客,这间雅间自从上次招待过四大族之中的王家长子王贵与张家的张远桥之外便一直空着,今日是第一次打开。 有些好事人自然想打听一番能有资格让春风楼老板娘齐小染打开这最高规格的雅间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但是打听来打听去却竟然是一无所知,就连现在在雅间内唱小曲的春风楼目前最红的花倌儿婢子也不知道自家小姐到底伺候的是什么人。 有多喝了两杯马尿壮胆的纨绔捧着酒杯到二楼晃了一圈,但是看到雅间门前那十余名身材挺拔的护卫腰间配的都是明晃晃地西凉刀以后,原本醉醺醺的模样立即清醒了三四分,灰溜溜地便跑了下来。 在纨绔的圈子中,公认的西凉双绝,一是西凉大马,二是西凉刀。 谁出门要是能把这两件凑齐了,那可真是倍有面子的事情,只是可惜,西凉大马还好说,只要你有一定的地位和权势,把银子砸下去,自然能弄来几匹军中淘汰下来的丙等战马,运气好些的还有可能弄上一两匹乙等战马,但是这西凉刀,刀口好,砍人也锋利,但是若非军中人物,纵使你千金砸下去偷偷摸摸地弄来一把退役的西凉刀,也是只能藏在家里生灰尘,是万万不敢拿出门来炫耀的。 在西凉,西凉刀比西凉大马还要拔份,而这雅间的主人门口的侍从竟然配着六把西凉刀,一看便可知是军中大佬了。 雅间内,春风楼头牌听雪姑娘坐在珠帘后面,犹抱琵琶半遮面,朱唇轻启之间流淌出一句句如清水一般沁人心脾的音符,听雪姑娘虽然是春风楼花倌儿,但是因为名气极大的缘故,就连春风楼的掌柜齐小染对其也是姐妹相称,平日里待客也是万万没有强迫一说,全是凭着听雪自愿。尤其是最近半年,听雪在御蛮郡的名声达到顶峰,更是几乎很少接客,今日里听雪姑娘不仅仅自愿来到这雅间之中,甚至还提前梳妆打扮了一个多时辰,精致可人地模样实在是能让世间每个男人我见犹怜,春心大动。 可惜此时坐在桌子前用饭吃酒的二人,却是只顾着谈论着他们的“大事”,对千娇百媚地春风楼头牌视若无物,更是对听雪娇嫩如黄鹂初啼的动人嗓音置若罔闻。 听雪拨弄了一下手中紫檀琵琶,轻轻转了一个柔和一些的音调,心中却暗自诽谤:那一个一个白发老头对本姑娘视而不见也就罢了,但是你可是正值当年的大小伙子,又是堂堂的西凉王爷,怎地还对本姑娘视而不见? 难道本姑娘这堂堂的春风楼头牌还真比不上你凉王府中的侍妾了? 顾仙佛放下筷子,端起酒盏与对面的郭首轻轻碰了一下,二人一饮而尽。 放下酒盏之后,顾仙佛就刚才的话题继续谈论起来:“二月二,龙抬头啊,是个好兆头,再有一个来月,长安城中的科举就要开始了,这次大乾不知道又要吸纳多少年轻有为的寒门士子啊。” 郭首虽然年迈,但是自从跟随顾仙佛来到西凉之后,身份地位超然近乎无人可及,每日都是活在众人的恭维宴请之中,今日又得西凉王亲自宴请,高大的身子只感觉是轻飘飘的,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郭首此时也是精神百倍,听了顾仙佛的话语之后便含笑应道:“三年前殿试状元有诗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句话道尽了中举士子的数不尽风流得意,几乎与前些年的绝唱‘风吹金榜落凡世,三十三人名字香’可并驾齐驱。顾相改九品中正制为科举,真真正正把逐鹿之战中近乎覆灭的读书种子又重新扶持了起来,功德无量,功德无量啊。” 顾仙佛丝毫没有谦虚的意思,点头应下:“本王先父在逐鹿之战中不知道绝了多少国家的气运,现在给天下读书人开一扇龙门,也算是略作补偿吧。长安科举一起,西凉便是大批读书人远赴长安,唉,本王想起来,也真是忍不住地心疼,咱西凉穷山恶水,留不住读书人啊。” 郭首面目也沉重少许,缓缓说道:“长安本就是天下第一雄城,那里虽然日日夜夜风云激荡,但是却也是遍地机遇,长安代表着脱胎换骨,代表着鲤鱼跃龙门,是多少人向往的地方啊,穷文富武,多少读书人把眼睛熬坏了,把脊梁熬弯了,不就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嘛,再者说,现在陛下又大力扶持翰林苑,天下的读书人啊,又多了一层奔头,肯定又得趋之若鹜了,别说是千里迢迢奔赴长安,就算前面是火坑,也得咬着牙跳下去了。” 顾仙佛轻轻叹一口气,转移话题道:“格伦布达安顿好了?” 郭首点点头,眼角带笑:“慕容将军亲自带着三大营的人马去了格伦布达,左贤王组织了七次反扑,三次佯攻,三次实打实地进攻,还有最后一次的死战,不过在咱有准备的情况下,他们没拿到什么好处,扔下两千多具尸体,便铩羽而归了,慕容将军临走前让老朽向王爷传句话,有慕容在格伦布达一日,格伦布达便为西凉供战马一天,郭汝槐将军以血染红的西凉战旗,肯定不会在慕容的手里掉下来,王爷尽管放心便是。” 顾仙佛含笑点头,笑道:“长青做事,本王向来放心,格伦布达每年能提供两千匹以上的乙等战马,就算现在与契戎蛮子开战,只要契戎蛮子不是三大王庭全压上来,本王也有信心御敌于边境之外半年,只是这格伦布达虽然重要,但是长青对于我西凉军,却更加重要,不能让死地把活人困住,回去之后你替本王拟道旨意,等情形稳定之后,便让长青抓紧回来,至于谁顶替他留在格伦布达,让他自己拿主意便好,不需向本王汇报,长青可是咱西凉军的常胜将军,没有了长青,西凉军心就没这么稳了啊。” 郭首沉声应诺,心跳有着些许加快。 听王爷这让自己拟旨的意思,看来要安排自己做一些事情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琵琶曲 顾仙佛再次举起酒盏,与郭首轻轻一碰之后,稍微抿了一小口,郭首双手捧着酒盏,且把酒盏压得极低,酒盏杯口刚刚碰到顾仙佛酒盏底部,一碰之后便一饮而尽。 放下酒盏之后,顾仙佛便向一直在低吟浅唱的听雪姑娘轻轻招招手,后者先是一怔,然后才放下手中紫檀琵琶,站起身后略微整理一下并不散乱的衣衫之后,这才莲步轻移,款款行至顾仙佛身边。 顾仙佛伸手拍了拍身边座椅,笑眯眯道:“辛苦听雪姑娘了唱了这三首曲子了,来坐下饮一杯薄酒润润嗓子。” 听雪盈盈施了个万福,先是操着那一口婉转地道的江南糯软嗓音娇滴滴道:“谢王爷赐座。”之后才落座于顾仙佛身边。 能做得勾栏头牌的女子莫不是姿色拔尖之辈,更何况是鼎鼎大名的春风楼,听雪容貌妍丽自然不必多说,身段又柔若无骨,举手投足之间自然而然地散发着一股子“清纯”媚意,最关键的是这股子媚意是在勾栏里少见的内媚,让人看了以后不仅不会感觉不舒服,反而有股子如沐春风的感觉在里面。 顾仙佛亲自替听雪斟了一杯春风楼压箱底的花雕,右臂搁在桌面上,半转身看着听雪微笑道:“听雪姑娘的琵琶确实操的是这春风楼一绝,尤其是最后一曲,本王虽然不知道名字,但是听雪姑娘轻拢慢捻抹复挑的手艺不仅臻至化境,而且彼此连接之间,圆润自如,初时听来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细细品味之下却又有着咱西凉独有的一股子杀伐之气在里面若隐若现,琵琶本就是琴瑟和谐的乐器,能把杀伐大术润物细无声地转入里面,看来听雪姑娘还真是道行颇深了。” 听雪真真切切地眼前一亮,顾仙佛方才所言句句切中要害,她初时只是想拿出自己压箱底的手艺来招待这鼎鼎大名的西凉王,却没想到顾仙佛真的能从这一曲琵琶曲中听出最深奥的门道来,当下听雪心中第一次升腾起真切敬佩的意思,心悦诚服道:“王爷真不愧是在‘三万花倌儿齐聚’的长安城里出来的,妾身简单一曲琵琶曲,王爷竟然能把这曲子中最深奥之深意初听一遍便察觉出来,不是妾身捧王爷,王爷真是神人啊,妾身这首琵琶曲是取自《阳春雪》,在融入进去一些《十面埋伏》的曲调,只是到现在还没有取出名字来,若是王爷不嫌弃,还望王爷赐个名号,以后,妾身就只为王爷一人演奏这首曲子了。” 听雪说话之时不紧不慢,且操着的是一口地道的江南口音,饶是顾仙佛自诩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此时嗅着身旁美人身上独特且淡雅地清香,听着这一口柔软的嗓音,看着美人媚态十足的一颦一笑,顾仙佛竟然心中有些些许荡漾。 深深吐出一口肺中的浊气,顾仙佛压下心中蠢蠢欲动的念头,轻轻笑了笑说道:“嗨,本王也就是胡乱随口一说,没想到正中这曲子深意,也是本王运气好一些,至于取名之事,本王小时候就不爱读书,就不取一些贱名有辱清听了。倒是听雪姑娘的芳名,正好和长安城中鼎鼎大名的听雪楼能撞到一起,看来本王和听雪二字还真是有缘啊。” 听雪作为春风楼头牌花魁,深谙对付男人的一套手法万万以不可操之过急为关键,当下也不再强求,只是笑靥如花道:“既然王爷不肯赐名,那妾身擅做主张,这支琵琶曲便唤作《无名曲》好了,以无名胜有名,这也算是妾身自不量力了一次,至于王爷所说的听雪楼,妾身九岁便来到西凉,却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号。” 听雪说得云淡风轻,心中却窃喜不已,第一次听说?怎么可能!从顾仙佛封为西凉王的第一天起,听雪便费尽心机从各个角度打探这个西凉王的平日喜好,从悄悄改掉的名字和今日的琵琶曲,哪一个不是有意而为之? 顾仙佛端起酒盏与听雪轻轻碰了一下,举杯就唇一饮而尽,听雪虽然嘴里说着不胜酒力,但还是把这一杯酒喝得一滴不剩。 放下酒盏之后,听雪原本白皙的脸颊已经变得微微有些绯红,这白里透红的感觉让人仿佛一掐都能掐出水来,当然估计这世间也没有男人能狠下心来照着这可人的脸蛋儿狠狠掐一手。 顾仙佛看着听雪伸出玉臂柔荑替自己斟满酒杯,似乎无意之间问道:“听雪姑娘在春风楼也有不短的时间了,这听雪楼的齐大掌柜,听雪姑娘可是相熟得很了?” 听雪替顾仙佛与郭首斟满酒杯之后,才又给自己倒满酒水,听到顾仙佛垂询之后,皱眉思索片刻后方才答道:“齐大掌柜,妾身虽然与其姐妹相称,但是对齐大掌柜还真是不怎么了解,妾身对齐掌柜的了解,还不如王爷呢,齐大掌柜虽然对咱春风楼里的伙计各个都以礼相待,但是却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事情,所以,万分抱歉王爷,您要问得东西,妾身可是真的不知道。” 从来没有这四个字,听雪咬字咬得极重,似乎是在向顾仙佛传达些什么。 顾仙佛略带失望的点点头,然后便笑道:“听雪姑娘,本王看你在春风楼里待得时间也够长了,你与这春风楼又没签卖身契,何不趁着大好年华,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咱西凉虽然穷山恶水,但是雄奇壮丽的景色,也不是没有嘛。” 听雪心中大喜,表面上却尽力作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实在是忍得辛苦,只见她不轻不重地瞥了顾仙佛一眼,眼波流转之间流光合彩,咬着下唇轻轻说道:“妾身倒是有出去的想法,只是妾身一孤身弱女子,除了唱唱小曲儿,伺候伺候人之外,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出了春风楼这颗大树,恐怕不出几天就得让路上豺狼吃的连骨头都剩不下了。” 顾仙佛笑眯眯地指了指郭首:“这位老伯不日就将去青木郡走马上任,听雪姑娘何不跟着郭先生去青木郡,看看这一路上别样风光?” 顾仙佛此话一出,屋内二人皆是大惊。 第三百二十章 第一战 郭首片刻功夫便反应过来,心中欣喜若狂,表面之上嘴唇翕动半晌,然后站起身,噗通一声便直接跪倒在地,五体投地语调颤抖:“老朽,叩谢西凉王圣恩。” 顾仙佛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到郭首身边,弯腰把郭首扶起,笑道:“郭先生何必同本王客气?你们追随本王一路从长安千里迢迢来到西凉,本王自然不能亏待你们中的每一位,郭先生,现在您老,这个自称不合适了,可是该自称下官了吧?” 郭首任由顾仙佛扶起,听到顾仙佛最后一句话之时先是一怔,片刻后便反应过来,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 郭首心中端的是畅快无比,现在的读书人若是说什么不为名利只问是非,那肯定是“空有从龙志,却无报国门”的郁郁不得志之辈了,现在生逢盛世,武人失意谋士得意,哪个读书人不想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哪个不想一举跨过龙门,从此光耀门楣,衣锦还乡? 顾府里豢养的那么多清客,有文有武,从中随便找出一人放到江湖或者庙堂上,那都是能搅动得一方风云迭起或者在将军府中指点江山之辈,这些人心甘情愿地舍弃自身名声投身顾府,为得是什么?难道仅仅就是为了躲避仇家追杀或者说是被顾相魅力吸引? 这个道理别说郭首与顾仙佛,就是说给这春风楼的听雪姑娘听,听雪都不信。 尤其是顾府轰然倒塌,顾仙佛远走西凉,虽说是顶着一顶西凉王爷的帽子,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顾仙佛此次是彻底被驱逐出了长安这个棋盘中央与政治中心,日后最好的后果也就是祈祷着契戎蛮子大军压境之时,能率领西凉军拼死一战,最终在史书上留下一个不那么差的名声罢了。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当日离去的那些清客,足足还是剩下三分之一的门人跟着顾仙佛千里迢迢来到西凉,这些门人到底是为什么来的,顾仙佛心里怎么能不知道?尤其是这些清客里又多是想在边境建立功勋的武夫,十之一二才是手握笔杆子的文人,像郭首这样的顶尖谋士又是少之又少,顾仙佛怎能不好好招待? 现在的西凉,起码能厚着脸皮说一句不缺甲士,不缺大马,不缺刀甲,但是唯独缺人才。 哪怕是在西凉苦读十余年近二十年的读书人,如今还不是被长安的一场科举就给如此轻易吸走了? 更何况如今长安城里又多了一个比科举更是香饽饽的翰林苑,日后西凉的读书种子,恐怕更是一日不如一日,一年不如一年了。 顾仙佛与郭首重新落座之后,脸色煞白的听雪这才站起身,轻轻给二人斟满酒杯,虽然现在听雪心中惊骇甚至可以说是惊悸万分,但是却不敢轻易开口说话,只能以楚楚可怜的小眼神看着顾仙佛与郭首二人,可惜这二人一个是故意视而不见,一个是心情激荡之下直接把这个花倌儿忽略了。 原本春风楼的头牌花魁,苦心孤诣谋划这么久,今日里打扮得如此精致,原本想能飞上枝头一步登天,却没想到还是逃脱不了像货物一样易手的命运。 听雪竟然自己个儿坐在一旁笑了笑,这个笑容确实是她发自肺腑的,只是有些清冷和凄楚。 顾仙佛手持酒盏,二指轻轻摩挲着杯璧,笑着说道:“郭先生先别忙着谢恩,本王这个主意对郭先生来说,并不轻松,甚至可以说很艰难,青木郡太守是张应龙,这位张大人出自张家嫡系,别看模样豪爽,但是心思却极其缜密,并且身后有着整个张家作为倚靠,郭先生到了青木郡,那就是一个人与整个张家掰腕子了,这事情,很棘手啊。现在王府里甚至整个西凉军里的甲士,郭先生想带多少走便带多少走,哪怕带走一个营房,本王也绝无二话,只是这些原本就不多的士子谋士,不是本王小气,本王身边现在奇缺这种读书人,只能让郭先生一人上阵了。” 郭首豪爽大笑,抱拳拱手笑道:“下官谢过王爷嘱托,王爷请放心,下官哪怕是单枪匹马地到了青木郡,只要身上揣着那一方大印,最不济也能做个架空别驾,退路肯定是有的,大不了下官就再灰溜溜跑回御蛮郡吃干饭嘛,下官已经七十多的人了啊,这辈子不敢说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但是好歹在年轻时也走过了半个大乾,该见识的也见识了,现在下官就算什么都怕,但是唯独是不怕死的,下官也不用兴师动众,谋士下官自然是不需要,只让下官犬子一人跟着下官上任就行了,至于随行甲士,下官命贱,张家也不会真的对下官出一些无理手,王爷若是允诺,就把门外的六名甲士赐给下官便是。” 顾仙佛含笑应下:“这六名甲士郭先生带走便是,除此之外本王再给郭先生配上三十名西凉甲士以供驱策,郭先生莫要拒绝,本王不能亲自送郭先生赴任,就让这些西凉甲士,代替本王送郭先生一程便是。” 郭首也不交情做作,拱手郑重说道:“王爷与张家的第一战,便由下官打头阵,王爷尽管放心,下官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会把该做的做到。” 顾仙佛与郭首几乎同时举起酒盏,二人轻轻一碰之下,一饮而尽。 听雪坐在一旁微微发愣,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见证了一个隐形战场的开启。 顾仙佛刚刚放下酒盏,还未说话,便听到外面出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吵闹之音,这吵闹之音中间还夹杂着一名男子说话的声音,因为隔着房门,顾仙佛听得也不真切,只是依稀听到“科举”、“三年”之类的模糊字眼儿。 大约过了五六息的功夫,外面便瞬间归复平静。 顾仙佛皱眉,面上略有不悦之色。 一旁的听雪此时却已经是面色煞白,一双柔荑尽管是放在桌面之下,但是仍然是在微微颤抖。 顾仙佛心中微微一动,脸上笑容玩味,对外面轻轻喊道:“把外面那小子带进来吧。” 第三百二十一章 程公子 雅间房门被一名甲士打开,另外两名膀大腰圆身材挺拔的甲士压着一名年轻人走了进来。 这名年轻人看年龄也不过是刚刚及冠,身材颀长,身着普通青色长衫,相貌勉强也算中上,颔下虽然有着一片青青胡茬,但是脸庞之上还是一副青涩模样,尤其是眼神,比起在江湖上摸爬滚打的同龄人比起来,清澈的多。 这名年轻人一只眼睛已经乌青一片,脸颊也被西凉刀刀鞘狠狠抽了一记现在已经一片红肿,原本还因为被两名甲士把胳膊负在背后而有些难受所以挣扎,但是进了房间之后,便整个人怔怔地钉在了原地,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坐在桌子一旁略有尴尬的听雪,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动作。 事先开门的那名甲士走上前来,弯腰抱拳沉声道:“启禀王爷,这小子试图冲撞王爷圣驾,被小的拦下,惊扰了王爷用膳,实在是罪该万死。” 顾仙佛挥挥手,轻声道:“无妨,本王正好现在有些许无聊,让这小子进来调剂调剂气氛也好,你们把他留这儿,先下去吧。” 那三名甲士面面相觑,虽然是听到了王爷命令,但是却没有谁敢迈出第一步。 顾仙佛气急而笑,笑骂道:“老子现在就算手无缚鸡之力,也不是这么一个病恹恹的穷秀才能打到的,你们还不滚下去。” 说着,顾仙佛提起桌面上的一壶好酒直接向那个为首的甲士扔过去,不过这一仍之下顾仙佛用的全是凭借手上功夫的巧劲,酒壶虽然被扔了过去,但是在空中并未洒出多少酒水出来。 顾仙佛随意擦了擦手上的酒渍,摇头遗憾道:“还真是老了,以前别说是一壶酒,就是一坛子酒老子扔过去,都不带洒出那么一滴来的,唉,也怪不得你们这群小家伙看不起老子,行了行了,别偷笑了,抱着你们的新媳妇下去吧。” 顾仙佛在与西凉甲士说话之时极其随意,嬉笑怒骂从来不加掩饰,这六名甲士虽然不是身份多么高,实力多么强的江湖高手,但是却也跟在顾仙佛身边伺候时间不短了,也是习惯了这位高高在上的西凉王的不守规矩,听着王爷在自己面前嬉笑怒骂,只是心中觉得无比舒坦。 可是不论是顾仙佛还是这屋里屋外六名百战老卒,他们都忘了,顾仙佛今年紧紧是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而这些百战老卒,最年轻的也都三十一岁了。 三名甲士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壶王爷赏赐的好酒,喜滋滋地朝王爷告辞之后便退出房子,最后一人临走之时还示威性地在那名书生面前晃了晃拳头示意让他老实一些,但是看到后者还是一副痴呆的模样看着听雪姑娘之后,这名甲士只能悻悻地放下自己拳头。 三名甲士捧着酒壶出门,轻轻磕上房门之后,顾仙佛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压抑地极低的欢呼声。 西凉军中男儿大多好酒,春风楼的酒水就算再好,在这些只会牛饮的西凉士卒嘴里也喝不出什么好来,所以他们的欢呼自然不会是因为酒水本身了。 好酒大家伙喝过不少,但是王爷钦赐的酒,喝过的人总不多吧? 顾仙佛看着那青衫士子还是一脸痴呆傻愣愣地看着听雪,心中好笑,轻咳一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青衫士子充耳不闻,只顾着盯着自己眼前的那个女子。 顾仙佛微微蹙眉。 听雪心中一紧,终于忍不住僭越小声提醒到:“程公子,王爷在问你话呢,你还不快快答话。” 青衫书生如梦初醒,恋恋不舍地又看了听雪一眼,这才整理衣冠拱手行礼道:“小生拜见将军,小声姓程,名声光,草字羽纶,西凉大凤城人氏。” 听到这程声光不伦不类的称呼,听雪心中再次一紧,她可是知道这个王爷表面上虽然看上去笑眯眯的,但是其实内心冰冷无情得很,这根姓程的木头如此愣头愣脑,可别把这西凉王真得罪过火了。 这西凉王要是一怒之下降罪于这个程声光,他吃罪事小,要是再牵连到自己,这事儿就大了。 听雪又待出声提醒,顾仙佛转头默不作声地看了听雪一眼,听雪立即便噤如寒蝉,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心里只是念叨着程公子你自求多福吧,老娘自己都顾不过来,可没法再捞你一把了。 听雪这次还真冤枉了程声光,其实程声光倒不是真的想触顾仙佛的霉头,他也没这么大的胆子,只是他刚才一进入房间就被听雪牢牢吸引住了目光,根本没有听见周围人在说什么,至于将军这个称呼,都是他看到门口站岗的是身佩西凉刀的军中甲士,才自己推测出来的。 顾仙佛微笑问道:“看来程公子也是一个彬彬有礼的读书人,不知道这次程公子突然闯入我这房间之中,是有何事?难道是想与我共饮一杯薄酒?” 程声光被顾仙佛这一番话语挤兑得不轻快,不过这程声光也不愧是读书人,这种情况依然没有恼羞成怒,只是脸色一阵青白变换之后,沉默半晌之后才抱拳深深作揖,低声说道:“这位将军,实在是万分抱歉,小生明天便要离开御蛮郡去长安赶考,在离开之前,有些话想对听雪姑娘说一声,所以打听到听雪姑娘在将军房里之后,小生便一时糊涂地想要硬闯,惊扰了将军实在是罪过。” 顾仙佛歪着脑袋细细打量程声光一眼,看他身上的儒雅气质确实是读书人不假,不过看他身上住一套洗的都有些发白的青衫和略带疲惫的面容便可知,这位程公子应该也是寒门出身,属于把读书当做最后一条通往龙门道路的鲤鱼。 顾仙佛皱眉开口道:“还有一月有余,长安科举便要开始,程公子怎么现在才出发?从这里到长安,紧赶慢赶,也要一个月的功夫,若是在路上出点什么意外耽搁了时间,那科举可是不等人啊。” 程声光面色黯然,苦笑说道:“小生也想早去几天,但是实在是盘缠不够,今天才打听到有个镖局的队伍要去往长安,小生好说歹说,他们才同意捎小生一程。” 第三百二十四章 破胆 顾仙佛来不及去追杀重伤垂死的楚长双,在半空中强行收招,忍受着内力在胸腔内疯狂涌动带来的撕心裂肺感觉后奋力扭转身体。 正好对上刘俗波澜不惊的瞳孔。 刘俗一直自诩为读书人,有时也自嘲只是一介穷酸书生只是运道好才摸到了武道一途敲门砖,但归根结底,他还是那个一袭青衣的教书先生。 读书人,都是既讲礼,也讲理的。 刘俗右手搭在一口长约二尺的青铜古剑上,左手拽下腰间一壶酒饮尽,看着顾仙佛,心平气和道:“第一剑,为魑,为天地立心,是谓心剑。” 心剑出鞘不过二寸有余,厚重如山的剑势便排山倒海而来。 顾仙佛呼出一口浓浓的金黄雾气,把青龙胆递交到右手,左臂向前一探,艰难却又坚定地按住刘俗骨节分明的右手,那双金黄色的瞳孔深处似有雷池在疯狂运转。 刘俗略有惊讶,轻咦一声,右手发力,试图拔出心剑。 顾仙佛还是满不在乎的模样,力道无形之中又加大了几分,反而把刘俗的右手下按了半寸。 刘俗第一次收起轻视之心,默然看了顾仙佛一眼后,再度发力! 顾仙佛的身躯笔直如标枪,但是却被刘俗单手朝后开始推动,双脚在地面上画出两道深深的痕迹。 刘俗依旧是不紧不慢的态度,但是从手中传递过来的力道却不断加大。 起先,顾仙佛不过是退出十丈。 然后,退出百丈。 最后,眨眼之间,倒退九百六十丈。 一路上烟尘滚滚,明明只有两人推手,却跑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大约有三百余块顽石,被二人撞破化为齑粉,一时间天地之间灰蒙蒙一片,昼夜不分。 此时两人早已远离众人,刘俗看了顾仙佛几眼,后者脸上竟然绽放出一个笑意,只是从耳垂里流落下来的金黄血液破坏了笑容的美感。 刘俗轻叹,尽力把语速放慢:“献祭一识,来封我一剑,值吗?我第二剑的剑势是这第一剑的两倍,第三剑的剑势是第二剑的两倍,到时你拿什么封?” 顾仙佛此时双耳已经近乎失聪,但是能通过观察刘俗刻意放慢的语速了解他大概意思,所以便笑着说道:“我在西凉曾对草原匈奴说过,若想灭绝大乾,除非西凉蛮子全部死绝,今天我把这句话送给你,若想杀掉顾某,你得把我全身上下每一寸骨头,都打断。” 刘俗此时的眼光已经有些欣赏,轻叹一声,放弃第一把魑。 青铜古剑归鞘,引而不发的剑势在剑鞘内激荡,终于把这口古剑的剑胆炸的粉碎。 顾仙佛停住,大约与刘俗距离五尺,身躯依旧挺拔,脚上布靴已经在这九百六十丈中被磨得粉碎,身上原本富贵内敛的长衫也变得衣衫褴褛。 刘俗又摘下腰间一酒壶饮尽,把右手搭在第二口细若鱼肠的名剑之上,说道:“第二剑,名魅,为生民立命,是谓命剑。” 顾仙佛想故技重施,大不了再废掉一识而已。 但当他刚刚抬起右手,魅的剑尖已经抵在了他的胸口上。 刘俗微笑,开口欲说什么。 顾仙佛整个人的身躯却往前蛮不讲理的一撞。 魅擦着顾仙佛的心脏刺入,滚烫的金黄鲜血沿着血槽喷涌而出,刘俗心底微微一惊,却见顾仙佛的一记散手已经拍在了自己天灵盖面前。 刘俗看着顾仙佛那张依旧挂着笑容的脸,嘴角难得浮出一丝苦笑。 刘俗后退,顾仙佛的散手如影随行般悬停在刘俗天灵盖前两寸。 刘俗先是退了十丈。 然后是百丈。 最终退出九百六十一丈。 刘俗在这九百六十一丈的距离中终于完成变招,松开握着魅的右手拦过顾仙佛散手,顾仙佛胸膛上插着魅,鼻腔血液汩汩不断流出。 只不过血液中的金黄之色越来越淡,最后竟然有淡如清水的趋势。 顾仙佛抬手,抹了一把鼻血放在眼前看了看,嘿嘿一笑,大大伸了个懒腰,似有风雷之声在其身边回响,无数驳杂气息从顾仙佛全身上下的毛孔中涌入体内。 顾仙佛似乎又恢复了之前那豪气干云的模样,但是刘俗明白,他这只是强行以气机换命的苟延残喘之法罢了,现在他的身躯就像一个破绽百出的大水缸,里面的水纵然多的很,但是流出的水量更是惊人。 顾仙佛朝刘俗招招手,示意他出第三剑。 刘俗深深吸了口气,饮尽第三个酒葫芦,难得抬起手臂擦了擦嘴角酒渍,叹息道:“这第三剑,名魍,为往生继绝学,是谓学剑。这一剑等同于魑的八剑,魅的两剑,估计你单单用一识是破不掉的,魍剑一出,周围百丈定会生灵涂炭,这剑,不当出啊。” 顾仙佛环顾四周,因为之前两人站位角度问题,顾仙佛之前把刘俗推出九百六十一丈可不是单单让两人回到起点而已,现在二人已经身处一片田野之中,西方不远处还有一片村庄升起炊烟袅袅。 顾仙佛问道:“刘巨侠刚刚饮的三种酒分别是什么可否告知顾某?” 刘俗一愣,开怀大笑,放在一口木剑剑柄上的右手顿了顿,笑道:“看来顾将军也是风流之人,喜好杯中之物的程度不比刘某差,这三种酒分别是柔落、松醇、南烛,皆是百年以上的老酒,一种比一种烈,若是顾将军今日葬身此地,以后每年刘某都会带这三样酒来此地拜会顾将军。” 顾仙佛点点头,看了会儿那村庄上的袅袅炊烟,伸出右手食指,笑着指了指天上。 刘俗眉毛轻轻一挑,笑道:“快哉快哉,不过刘某还未踏出这天人一步,望顾将军提携一把。” 顾仙佛豪爽长啸,伸出右手抓住刘俗肩膀,二人欲突破云霄一般直直朝空中飞去。 约莫到了千丈左右的高度,顾仙佛松手,刘俗出剑。 魍刚刚出鞘,云层之中风雷之声便大作。 一缕微小剑气从魍的剑尖上飞出,迎风便长,待到从数个云层之中钻出以后,已经化为一条百丈金黄巨蟒,巨蟒围绕着二人不停翻滚,金甲闪烁着森然金属质感,杀气森森。 这一剑,已经突破了凡间剑招的局限,有一点向天地问剑的意思了。 顾仙佛正待屈身向前,却听手中青龙胆传出一声兴奋地低吟,顾仙佛先是一怔,随即便明白过这蛟魂意思,右手渡出内力入得枪杆之中,左手轻轻拍了三下枪尾。 一条一百五十丈左右的青蛟带着狂啸突兀出现在云层之中,左摇右摆,气势汹汹。 原本耀武扬威的巨蟒明显一愣,看了看对方的躯体又低头瞅了瞅自个儿的,二话不说掉头就跑。青蛟清啸一声,如三日未见荤腥突然见到肥母鸡的黄鼠狼一般在其后紧追不舍。 顾仙佛与刘俗二人面面相觑,随后开怀大笑。 二人气势用尽,纷纷开始下落。 刘俗沉默了约百十丈的距离,随即说道:“其实我有四剑,原本想你若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只出三剑便算看得起你,但现在看来,第四剑我若不出,那反倒是看不起你了。” 顾仙佛微微伸手,做个请的手势。 第四剑,名魉,为万世开太平,是谓太平剑。 刘俗身上已经空空,无酒亦无剑。 于是他竖起了手掌。 第三百二十二章 士子悲凉 顾仙佛从马车上跳下来,如农家老翁抱着鱼竿回家一般把青龙胆抱在怀里,慢斯条理地走过去,最终在对弈的两人身边站定,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二人的棋局。 正在进行长考的荆人奴暂且放下手中棋子,一手抚须笑问道:“顾小子你就不想知道我们为何于此下棋?” 顾仙佛双手拢袖,撇了撇嘴说道:“难不成二位还能是无聊闲得特意来这荒山野岭下棋给我顾某人看?当谁看不出二位是在推测顾某生死了?” 荆人奴大笑,一手抚须一手拍腿,道:“然也!楚将军做攻方,老夫做守方,但是接连对弈七局,老夫却一次未胜,看来今日,是老天要亡你啊顾小子。” 顾仙佛东张西望一番,感叹道:“顾某人还算学过一点堪舆之术的皮毛,这地方不论怎么看,都是一穷山恶水的模样,今日顾某人要是在此地长眠不起,那下辈子转世投胎,都投不到好胎喽。” 荆人奴拈子随意一落,看着周围的地势说道:“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顾小子何必在意这些细节,再说顾相权倾天下,你二弟又功夫卓绝迈出了那天人大关,怎么会让你日后一直长眠于此,老夫估计不出十个日夜,你就得被迁回顾家祖坟厚葬,倒是老夫三人,余生可要在你二弟和顾家那无孔不入的密影下心惊胆战地活着喽,不过顾小子啊,咱们今天讲道理,等你死后可得给顾相托梦知会一声,按照楚将军的说法,这次袭杀是以偷袭为主的,但老夫没同意,老夫觉得,你这孩子不简单,该给你个体面的死法,这一点儿,你可得给顾相说说情,要不然老夫这个老胳膊老腿的,可跑不过你二弟。” 顾仙佛想起了二弟顾烟便忍俊不禁,哪怕是面对死亡也在嘴角下意识地勾勒出一丝笑意,他摸了摸鼻子,笑着说道:“成,老神仙的情,咱承下了,不过既然您老要给咱一个体面的死法,能不能让咱也死的明白点?楚将军是食君之禄忠君之命,他得杀我,那是他不得不杀;刘巨侠占据江湖大风流,而我父一句侠以武犯禁可以说是折断了江湖游侠儿的脊梁,他也得杀我,但是您老,啧,我还真想不出咱有啥深仇大恨了,或者说,有谁能请动您给卖命?” 顾仙佛的这番话娓娓道来,使得荆人奴沉默良久,最终他抬头望天,看了看天边的云卷云舒,淡然问道:“你可记得你喝了我师兄的一盏茶?” 顾仙佛一怔,暗道这厮活这么久不会越活越小气了吧,您老千里迢迢赶过来和这两人狼狈为奸就是为了这一盏茶? 这些想法顾仙佛当然没有说出来,看荆人奴严肃的表情他也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一番冥思苦想之后,他终于隐约记起了那日在张无极后院喝得那一盏味道有些奇怪得没法形容的热茶。 荆人奴眼神中杀气泛起,冷笑道:“你可真是好大胃口,一口气喝掉我龙虎山一半的气运,当日我龙虎山十三多金莲凋谢五朵,而后又接二连三凋谢三朵,现在只有五朵在苦苦支撑,我师兄老了,但是龙虎山没老,他把全部赌注压在你身上,问过我们同意了没有,龙虎山虽然姓张,但也有旁人的一亩三分地!” 荆人奴的这一番话使得顾仙佛确实陷入了一种震惊的状态中,他当时只是觉得这一盏茶有些味道奇特,但是一来张无极没有理由害他,二来他喝了以后也没有别的异象,所以顾仙佛也就没有往心里去,殊不知张无极送了他一份泼天的大礼。 顾仙佛轻轻叹了口气,徐徐说道:“顾某也不知道为何能被国师如此看重,这份大礼,顾某也确实受之有愧,若是今日顾某死在尔等三人手中,临死之时会尽力把气运反哺出来,临终之时,顾某有个请求,在你们眼中,我是必死之人,我这两位清客也早就把命卖给了顾府,但这个孩子,我与他不过相识数日,可否放他一马?” 楚长双抬头,看了顾仙佛一眼,眉眼如刀,嗓音沙哑:“这年头,太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例子了,本将军做事,不会给自己个找不痛快,再说,今日之事,不能有一人传出去,附近十里之内,飞鸟我都不会放过,你说我能不能放一个大活人出去?” 顾仙佛苦笑,不甘心反问道:“当真没有商量的余地?顾某可用足够的代价来交换。” 荆人奴叹了口气,楚长双冷笑不已,刘俗的目光则一直未放在顾仙佛身上。 良久,顾仙佛点点头,转身朝马车走去。 春芽早就从马车上下来了,由李柔然牵着小手站在车辕一旁,看到顾仙佛过来以后,春芽神情一动,小脸上竟然绽放出一个笑容。 顾仙佛在春芽面前蹲下,直视着春芽清澈的眼睛,嘴唇动了又动,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只是憋出一句对不起啊。 春芽抿着嘴唇摇摇头,笑道:“本来就是你的东西,你拿去吧,放在我这里也是个祸害,等我长大以后,我是肯定会杀了你的。” 李柔然先是一怔,随后如遭雷击般的甩开春芽小手,如临大敌地看着这个老气秋横的孩子。 顾仙佛倒是没有吃惊,摸了摸春芽的头发,怅然道:“你师父……勉强也算个好人吧。” 春芽回了他一个甜甜的微笑。 紧接着,顾仙佛放在春芽头顶上的右手如被充气一般开始膨胀,里面的筋脉血管似乎有游龙在疯狂游走,整个右手被胀得粗壮了接近一半! 李柔然先是大惊准备拔剑,转而却明白了过来,放下雀尾默默看着春芽体内的气运疯狂像顾仙佛体内传输着,她看着顾仙佛身上散发出的气势越来越旺盛也越来越驳杂;她看着顾仙佛双眸中的瞳孔由墨色变为金黄;她看着顾仙佛喘息的声音先是如风箱然后如公牛最后如风雷。 顾仙佛费力转头,冲她露出一个难堪的笑容,艰难抬起左右做了个饮酒的姿势。 笑容本来就难堪,而现在顾仙佛呼出的气体也是淡淡的金黄色,在这金黄气体的映衬下,笑容显得格外滑稽。 李柔然一手握着嘴,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她与顾仙佛相交短短月余,却明白了这简单一个动作里传递过来的两个意思。 你还欠我一壶好酒。 赶快滚。 第三百二十三章 冲突 顾仙佛落地,五识皆流血。 刘俗不知所踪。 若是顾仙佛此时双眼还能视物,自然会发现他下落之地正是之前被刘俗第一剑推出之前所立之地。 顾仙佛眉头皱了皱,试探性地睁开双眼。 全身上下衣物整洁如常,只是胸腔左侧的一口剑和右侧被手剑挖出来的血洞还在汩汩流出鲜血。 刚才与刘俗的交战到底是虚妄还是现实? 顾仙佛想找人问一下,却发现周围一切都在离他远去。 李柔然、马车、春芽、山、水、顽石以及跪在顽石上的荆人奴…… 一切都在飞速离他远去。 一切先是慢慢变小,然后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最后视不可见。 几乎是刹那之间,顾仙佛除了脚下的一片苍茫大地之外,视线所及之内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了。 天空中传来沉闷的惊雷之声。 顾仙佛抬头望去,却只见灰蒙蒙一片,既未见云,也未见异象。 蓦然,天空再次传来惊雷滚滚,与这惊雷相伴的,是一极其厚重低沉却又炸如春雷的话语:“顾仙佛,你可知罪!” 顾仙佛眉头一皱,并未答话。 那声音也不理会顾仙佛的反应,自顾自说道:“在西凉之中,你跋扈独断,擅杀无辜,六年之中……” 顾仙佛蓦然抬头望天,冷笑说道:“荆人奴,你还真把自个儿当老天了?盘天问道也是你能做的事儿?” 天空之中春雷连炸,阵阵虎啸龙吟之声似乎就在顾仙佛耳边响起,乌云蓦地从天边闪过。 黑云压城城欲摧。 顾仙佛不顾这周围的雷霆咆哮,双臂张开,闭目仰头。 黑云压低,似有黑龙墨蛟在其中翻滚。 手腕粗细的霹雳惊雷在乌云中酝酿挣扎,似乎有要压在顾仙佛脸上的趋势。 顾仙佛却依然保持张开双臂如雕塑般的动作静止不动。 酝酿许久的雷池终于尖叫着欢呼劈下。 顾仙佛蓦然睁开双眼,眼底似有蛰龙闪过,呼唤奔腾冲向顺劈而下的雷霆霹雳。 在顾仙佛睁开双眸的一刻,瞳孔中的剧痛突然传来,随后眼前一片漆黑。 顾仙佛轻笑,此刻他五识尽毁,自然笑声也传不出来,但是他知道,他自己出来了。 之前从高空坠落之时,他便被荆人奴以秘术移形换影和马车换了一个位置,之后的种种异象只是在顾仙佛内心中发生的事情罢了。 荆人奴从巨石上缓缓站起,一边轻轻拍打着自己膝盖上的砂砾与浮土,一边缓缓盯着顾仙佛,他虽然知道现在顾仙佛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耳不能闻但依然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位置,以一种极其缓慢的姿态拔出身后的桃木剑。 顾仙佛紧闭的双目下已经渗出两行金黄色的血泪,可能是血泪流经瞳孔的感觉让顾仙佛感觉不太舒服,索性他扯下腰间一缕布条,把自己眼睛缠上。 荆人奴呼吸平缓手心却慢慢渗出汗水,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让在一旁垂手而立的李柔然嗤笑不已,看了眼自己之前为了自保扔的远远的雀尾,李柔然嘴边勾勒出一丝笑意。 其实按照荆人奴这谨慎如老龟的性格,李柔然应当是一开始便被杀之而后快的,但是荆人奴之前刻画的锁心阵对心神要求太过苛刻,荆人奴实在是腾不出一丝心神来对付这个在他看来毫无威胁可言的女子。 看着身上鲜血横流凄惨如难民的顾仙佛,李柔然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想起了顾仙佛调戏自己佩剑该叫波涛不该叫雀尾。 想起了顾仙佛在马车上看色情话本还一本正经。 想起了自己还欠他一坛好酒。 可惜啊,这坛好酒他可能喝不到喽。 荆人奴左手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张残缺的黄色符纸二指捏住,几句碎碎念之后,咬破自己舌尖一口舌尖血喷在符纸之上,然后把符纸贴在了桃木剑剑柄之上。 这一系列动作完成之后,荆人奴身材佝偻了许多,鬓角也钻出一缕缕白发,似乎刚才那一系列动作极大地耗费了他的气血与精力。 荆人奴依旧沉默寡言,握紧手里的桃木剑,虚空朝前一指。 一道昏暗内敛的剑气从桃木剑上飞出,迎风便长,几乎是刹那间便达到成人手臂粗细,待飞至顾仙佛面前之时,已经变成了婴儿头颅粗细。 顾仙佛此时五识尽毁,面对来势汹汹的剑气,似乎也是感受到了不安,皱着眉头转了转头,最后终于手握青龙胆向前一记横扫。 这记横扫力道很大,范围也很广,但是却没有幸运地击中来势汹汹的那股剑气。 剑气从青龙胆上方掠过,直接击中顾仙佛胸膛,在顾仙佛胸前如春雷般炸开以后消散殆尽。 顾仙佛蹬蹬蹬连续后退七八步才稳住阵脚,抬起手摸了摸胸膛,然后艰难地笑了笑。 他摸到了自己的两根骨头。 于是便想起了父亲的一句话: 养活一团春意思, 撑起两根穷骨头。 这是不是也算撑起两根穷骨头了? 荆人奴前进七步,再次挥起桃木剑。 低头不语引而不发的李柔然终于抬起头,面色惨白披头散发,神态狰狞如恶鬼。 顾仙佛撕下眼睛上的布条,五识却不再流血,身上伤口也慢慢开始愈合,只是那双瞳孔之中,却带有一丝女子的秀气。 荆人奴心有所感,蓦然停住脚步,神情骇然面目惊悚。 顾仙佛长长伸了个懒腰,看着神态惊悚的荆人奴,表情玩味。 荆人奴握着桃木剑的手紧了又紧,最终吐出一句话:“没想到啊,顾府手中还握有此等秘术。” 五识俱还的顾仙佛长笑一声:“能把顾某人逼到这种地步,也是你这老乌龟的能耐,走的也可以安心一些了。” 荆人奴冷笑,再次从怀中摸出两张符纸贴到自己胸前,说道:“老夫醉心堪舆之术数十年,此等逆天改命之术,不会长久,看你们两个造化,最多持续一炷香时间,老夫这一辈子最拿得出手的,就是活下去的功夫,顾小子,来赌一把吧,看看是你先杀得了老夫,还是老天先收了你。” 荆人奴状若癫狂,手里桃木剑高高抛起,手掐剑诀,桃木剑直入云霄而去,刹那间便不见踪影。 桃木剑一入云霄,便引动云层滚动,紧接着,风雷之声大作,黑风呼啸,云层压低。 之前在顾仙佛心中演过一遍的场景如实地浮现在三人眼前。 不过这次不是虚妄,而是现实。 顾仙佛也知时间宝贵,挥动青龙胆,顶着阵阵雷霆,毫不迟疑地长掠而去。 刚刚迈出三步,一道雷霆劈下,正中顾仙佛右肩。 顾仙佛无多大反应,依旧抿着嘴唇挥舞着青龙胆低头前冲,刚刚进食大补的青龙胆此刻也甚是嚣张,朝天上雷霆发出阵阵示威般的嘶吼。 一旁狰狞如鬼魅的李柔然脸色又白了三分。 荆人奴面色凝重,接连换了几个剑诀,高高云中可依稀看到一口桃木剑如游龙一般穿梭而过,不时带起几丝细小的霹雳火花然后转瞬即逝。 硬扛着六道雷霆的冲击,顾仙佛终于来到荆人奴三步以内,二话不说挥舞青龙胆直刺而出! 带着尖啸的青龙胆朝荆人奴干瘦的胸膛直刺而去,荆人奴不闪不避,右手朝前一指,又是一道雷霆劈下。 雷霆速度自然快过青龙胆,后发先至,准确劈中顾仙佛天灵盖,顾仙佛摇摇晃晃,却始终未倒,李柔然面色惨白吐出一口心头血。 挨过这道雷霆冲击,青龙胆终于刺入荆人奴胸膛。 荆人奴疯狂大笑,双臂张开作拥抱天地状,衣衫爆裂,露出缠在身上的一层层巨大红绫! 顾仙佛一枪本该毙掉荆人奴性命,但却只剥下其胸膛上的一层红绫。 伴随着红绫轻飘飘落地,顾仙佛双目尽赤,怒吼:“原来你修成了‘洪福替死术’,怪不得这么多次能死里逃生,就是不知道你这红绫是被多少子子孙孙的心头血染成的?” 荆人奴收回笑意,面色冷漠如冰川,并不理会顾仙佛的质问,再次右手一挥,又招下一道霹雳。 顾仙佛怒吼,硬抗雷霆冲击,手里青龙胆一记横扫枪头直捣荆人奴脖颈。 但谁料荆人奴身上一记红绫却如活物一般飘出,如巨蟒一般温柔却坚决地缠绕到枪尖之上,为荆人奴挡过这次冲击。 荆人奴再招手,两道雷霆交缠着从高空奔下。 顾仙佛看了大口吐血的李柔然一眼,手里青龙胆一抖,身体向左侧微微一侧的同时,青龙胆再次挑落荆人奴身上一道红绫。 李柔然跪倒在地,十指如钩深入地面,她有预感自己可能就要死在下一次雷霆的冲击之下了,其实若不是顾仙佛在千钧一发之际侧了侧身子,卸掉了一小半的冲击力,这一次李柔然就该灰飞烟灭了。 蓦然,准备赴死的李柔然骇然抬起头。 顾仙佛已经切断了与李柔然之间的那根线。 云层中三条雷霆伴随着荆人奴的狂笑奔落。 不!!! 李柔然想哭,想喊,但是此时的她却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只能留着血泪跪倒在地,面色狰狞。 雷霆准确的击中顾仙佛躯体,瞬间就从头到脚贯穿顾仙佛整个躯体,所有生机飞速流逝。 老奸巨猾的荆人奴正待再次补上两道雷霆,却见顾仙佛胸膛之中温柔寒光一闪,一道细若游丝的剑气轻而易举地穿越荆人奴最后的三道红绫,最后深深扎入他的心脏。 功亏一篑的荆人奴此刻脸色已经涨红如猪肝,雷霆已经失去了他的控制四下纷飞,最后一点念力被他用在陪伴了自己良久的本名符剑上。 一口桃木剑从云层中直飞而下,由后到前贯穿顾仙佛胸膛后却没有穿胸而过,带着这具还算温热的尸体朝远处疾飞而去。 耗尽最后一点气力的荆人奴摇摇晃晃,最终还是带着不甘愤恨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 他怕死,很怕死,此刻濒临死亡的感觉让他口干舌燥天旋地转却不知能做些什么。 伴随着意识渐渐模糊,他终于想到,顾家还有一个小宗师的。 一个真正的小宗师。 一个曾上龙虎山问剑的小宗师。 一个,能在其兄长血脉内留下一缕本命剑气的小宗师。 既是一母同胞,血脉自然通融,吾之剑气,何尝不能活于你体? 荆人奴嘴唇颤抖,最终还是只吐出一句:“有兄弟……真好啊。” 第三百二十四章 西凉有刀亦有魂 二月初三,傍晚,长安大雨如瓢泼,电闪雷鸣如末世。 顾家大宅原本就庄严肃穆令人生不起亲近之感,如今在瓢泼大雨与电闪雷鸣的映衬下更显得阴森恐怖。 顾府早已被监察院的谍子层层围住,不论何人进出都需要至少六层口令与盘查,但凡有一条口令错误,当即格杀。 当然,那群不可见人的密影却不在监察院谍子的盘查范围之内,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今日事发突然,这些在顾家生活数年的谍子也没有机会见得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刽子手。 在那些谍子的头顶,不时闪过一条条阴森如鬼魅的黑影,有如长虹贯日往外飞的,有如倦鸟归巢往里掠的,谍子们虽然不说,但是都知道,那些是因为事态紧急来不及隐藏身形的真正密影高手。 隔着顾府两条街的距离,有一茶楼,原本是鸿儒博学之才交谈际会的场所,如今却被家丁侍卫严防死守,里面空空如也冷清得厉害。 说是空空如也,也不恰当,因为在茶楼三楼中央,还坐着一个老人。 老人一身简单麻布长衫,微胖,面色红润有光泽,正在煮茶的一双胖手光滑如婴儿。 煮茶的技艺虽然精湛,但是对体力要求并不大,不过这老人煮完一壶茶之后却气喘吁吁,长出一口气后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仔细地擦拭着额头的汗水。 此人姓陈,名靖祁,字德轩,当朝户部侍郎,也算半个天子岳丈,今年五十有七却保养如婴孩,政绩一塌糊涂且毫无作为,被百姓戏称为“尸郎”。 陈靖祁不管外界的风言风语,他知道自个儿有几斤几两,在长安,在天子脚下,什么都不做最多也就会犯错,但是你一旦做了,就有可能犯法。 况且,陈靖祁除了户部侍郎这一身份外,还有一层更隐秘更不为人知的身份。 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陈靖祁玩弄着自己白皙的手掌,低声自言自语道:“你们这群愚民,真当老子屁股下的这把椅子,是卖女儿得来的?屁,皇宫里坐着的那是什么人?那是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别说老子这个便宜岳丈,就算亲爹……” 说到这里,陈靖祁悚然而惊,明明三楼内空无一人,他却马上住嘴不言,并且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 蹬蹬的登楼之声回荡在整个茶楼之中,陈靖祁抬头望去,一位两鬓微白但身躯提拔如标枪的中年人正一边解身上的蓑衣一边朝楼上走来,在蓑衣之下,此人穿了一身青衣,配合着他温柔的眼眸与长相,很少有人能猜出此人是一名武将而非文臣。 若在大乾中搞个名将榜,别说前五名,就算前十名都没有他杜如晦的事情,但若单单论及防守之战,二十年之内的名将都算上,杜如晦认榜眼,没人敢认状元。 杜如晦最辉煌的战绩,莫过于以六千残兵一座破城,挡住一诸侯六万大军整整十三天。 虽然援军到来开城之际,发现城内已经遍地白骨,但是这却不妨碍当时年仅二十四岁的杜如晦一战成名。 因为没有下人伺候,杜如晦便自个儿把蓑衣挂到了门后,宁了拧衣衫上的雨水,才在陈靖祁对面坐下,点头致意后端起热茶暖了暖身子。 陈靖祁看了看杜如晦身上的水渍,肥胖的手指轻扣着桌面,呵呵一笑,感叹道:“这么大的下雨天,杜将军还骑马不坐轿,军人标尺军人标尺啊,我等凡夫俗子,学不来啊。” 杜如晦放下茶杯,再次点头致意,温和道:“武人屁股粗糙,骑马骑惯了,做轿子也做不来,陈侍郎,想必今日你唤我来,也不是为了互相吹捧,所以这些繁文缛节,咱还是能省则省吧,有什么话,侍郎但说无妨。出得你口入得我耳,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陈靖祁不言不语,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缓慢起身,挪动着肥胖的躯体一步一步来到窗前,透过窗外密密细雨遥望着烟雨朦胧的顾府,笑着感叹道:“长安最纨绔的纨绔死了,当有一场大雨。” 杜如晦眼睑低垂,沉默半晌后抬头,盯着陈靖祁肥胖的背影,语气凝重:“你可当真?” 陈靖祁并没有回头,盯着顾府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打着窗沿,声音却徐徐传到杜如晦耳朵里:“当不得真,但有九成的可能,荆人奴三人伏杀顾仙佛的地方现在早已经被顾家密影包围得水泄不通,我奉陛下密旨,接连往那地派出十三波虎贲,却无一归来。” 陈靖祁点头不语,良久才缓缓说道:“陈大人深得陛下厚爱,手下虎贲又是个顶个的绝世谍子,如果连虎贲都渗透不进去的话,那么确实有很大可能,顾仙佛已经被杀,但是……” “但是一日找不到尸体,所有人就都得按兵不动。”陈靖祁转过身,抬起白嫩如婴儿的右手狠狠搓了搓肥胖的脸颊,看着杜如晦,一字一顿地说道:“顾相的影子,实在太庞大,庞大到覆盖了大半个朝廷,说句大不敬的话,现在的朝堂姓赵,还是姓顾?天下读书人,皆为顾家郎。你真的觉得陛下会和表面一样,对这句话嗤之以鼻吗?” “但你我又能如何?”杜如晦现在心思比以前更加清明,叩打着桌面认真反问道:“对顾家动手,不亚于要割掉大乾一半的骨肉,这引发的大风暴,足以让我们两个粉身碎骨,更何况是在没拿到陛下旨意的情况下擅自行动,这更会让我们两个背后的氏族死无葬身之地!陈大人,虽然我掌控着禁军,你暗中控制虎贲,但你不要忘记,这两支军队,都是真正姓赵的!到时陛下为了平天下人的口舌,把我们两个交出去,我敢打赌,不出三月,虎贲与禁军,都会拥有他的新主人。” 杜如晦的此番分析有理有据,并非无稽之谈,陈靖祁心细如丝深谋远虑,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一点,只是之前不自觉地忽略了风险夸大了收益而已,“唉,想我大乾之中,文官安邦,武将定国,自建国之日起,禁卫军、御林军、北原军、东陵军、南疆军、西凉军这六大军一直是在武将牢牢掌控之中,但是六年前,陛下却因为那件小事把顾仙佛发配到西凉,但谁能想到,此举非但没有打消顾府的嚣张气焰,却真正让顾府把手插到了六大军之中,现在回首望去,谁又敢说这不是顾相早就安排好的手笔呢?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这一点,当今天下,没人能及顾相十一啊!” 杜如晦面色更加凝重,把玩着茶盏逐字逐句说道:“现在来说,不只西凉军,陛下七日前在御书房召见我,听这话里意思,有想把商桃花赐御婚给顾仙佛的意思,当时太子也在,那眼神,真是能吃人的。你别看现在的东陵混乱不堪,但是你我都心知肚明,商王爷在成为一字并肩王之前,那可是咱大乾的常胜将军啊,大战三十七次,小役三百余次,次次,全胜啊!商王爷在那些经历过乱世的百战老卒的心中,地位你可知道?别说他现在花天酒地不勤政事,只要他在世一天,哪怕躺在病榻之上,谁敢小觑东陵军?” 谈到商酌,陈靖祁脸色不自觉也阴沉了一些:“杜将军说的,我都心里明白,原本陛下是想把商桃花赐婚给太子,但是自从入了顾府那一次之后,竟然如此果断的改了主意,殿下曾经去求陛下,但是陛下却大发雷霆,甚至一脚把殿下踢了出来,这种事,可是好多年没有发生过了啊。” 杜如晦面色复杂眼神玩味,悠悠开口:“虎贲的掌家人如此明确的站队,也是很久没有发生过了啊。” 第三百二十五章 勇气 顾仙佛微微一叹,他自然知道如今西凉士子在京城别说参加科举,就是你跳过了那道龙门,踏过了金銮殿的门槛,在庙堂里为官一任了,但是只要你出身西凉,那么你在庙堂之上也会受尽排挤,甚至有些时候你所受到的排挤都是飞来横祸,根本不知道站在你对立面的那些所谓的敌人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捅你这一刀。 西凉地势偏僻荒凉,除了屈指可数的大城老城之外,放眼望去天地一片苍茫,甚至千里之内都有可能见不到一点绿色,又因为这里常年秋高气爽,天地辽阔,哪怕是再心胸狭窄的人,在这里住上半辈子之后,心胸都会被这片广阔的天地给一寸一寸的撑大,所以西凉不仅民风彪悍,就连入朝为官之后,也都是带着那股子阴冷偏执的气势,长安人喜欢把西凉蛮子比喻成“顽石”,一则是说西凉人不通教化,不懂礼法,二则则是说西凉人太过倔强,行事就像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这程声光一看便“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之辈,为人肯定不谙人情世故,家里有没有半点背景,兜里银子比脸面都干净,恐怕到了长安城里,会给人吃得连骨头都剩不下。 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着,但是顾仙佛并没有说出来打击这个寒门书生,只是微笑问道:“程公子,长安城的科举虽然出名,但是一来路途遥远,一来一回要耽误不少功夫;二来长安老人排外,尤其是对咱西凉人更是视若寇仇,程公子孤身一人到了长安城,肯定举步维艰;三,长安城的科举每年都会吸引天下英才齐聚,最近几年就连南吴北越的人都有来的,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虽然长安的科举举世闻名,但是咱西凉每三年也有文试、武试,程公子既然是西凉的读书人,何不留在西凉参加今年秋后的文武试呢?” 程声光重重叹了口气,也不顾及二人之间身份差距,直言不讳道:“这位将军你是有所不知啊,在您这等位置上,文武之争已经没多大意义,争来争去肯定也争不过均衡二字,但是在咱这些苦哈哈这儿来说,西凉自古以来便是重武轻文,文试就算能脱颖而出,也不会有多大意义,这位将军实不相瞒,若不是小生从小体弱多病,练武实在没有出息,小生也希望能有朝一日骑着西凉大马,手拿西凉军刀,挽着西凉大弓,到边境上去杀几个草原蛮子来保家卫国,才不读这劳什子的书籍,到现在及冠之年了,还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抗,若是此次会试再不过,那小生可真不知道日后会怎么样了。” 这些话倒不是程声光说来故意讨顾仙佛和听雪欢心的,实际上他也没有这个头脑,说到习武之时,他是一副双眼放光的神情,双拳紧握,嘴唇紧紧抿起,看来确实是对练武一事心驰神往久矣。 这也正从侧面说明了,西凉的重武轻文是多么严重。 顾仙佛微微笑了笑,岔开话题问道:“既然这样,那程公子不好好温习课业,闯入这春风楼来作甚?春风楼这等地方,可不是公子这等读书人来的地方。” 程声光老脸一红,他把顾仙佛这句话听成了自己这等穷鬼没资格来这个地方,不过他倒也没有恼羞成怒,一是因为他为人一向怯懦,每逢与人争执从来都是吃亏退缩的一方,二是他这人很讲道理,觉得顾仙佛这话虽然说得难听,但是却也没有说错,自己现在确实就是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当下便低着头,小声说道:“这位将军,您说得一点都没错,这等地方确实不是小生该来的地方,小生这次冒昧闯进来,也是因为明天就要离开西凉了,日后……日后能不能回西凉都不一定了,小生……小生想再见听雪姑娘一面,与……与听雪姑娘说最后几句话,还望将军……能行个方便。” 顾仙佛对此早有预料,这程声光一进门双眼就陷入了听雪的一颦一笑之中拔都拔不出来,显然是陷入这情字一关不知道多久多深了。顾仙佛心中本就对这听雪没多大感觉,此时看到这名程声光的书生心里也没多大厌恶感觉,也乐意行个方便,当下微笑道:“需不需要我回避一下,给二位留出个地方来?” 程声光微微一怔,然后狂喜之色溢于言表。 可惜他还没有说话,听雪姑娘便慌了神,听雪对男人的把握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她自然知道若是真让顾仙佛回避了过去,那么自己抱西凉王大腿的念想便直接地断到底了。 一边在心中埋怨这个呆头鹅来的不是时候,听雪姑娘一边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轻声说道:“多谢王……多谢大人美意,妾身与这位程公子清清白白,没有需要背人的言语,所以不劳烦大人动身了,大人尽管安坐于此便是,妾身相信程公子所说的话肯定不会很多,大人先饮一杯薄酒,等会儿这事了了,妾身定自罚三杯向大人赔罪。” 程声光眼中痛苦神色一闪而逝,脱口而出道:“听雪姑娘,郎中说你身体过虚,不易饮酒过度,三杯是万万饮不得的,这事儿都是由小生引起,就让小生代劳吧!” 顾仙佛默不作声,看着这房中一男一女眼神玩味。 听雪心中嗤笑,你算个什么东西还由你代劳,今日这桌上的酒水别说三杯,一杯都够你一年忙活的,你还想连干三杯,美得你。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是听雪脸上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淡然表情,微笑道:“这事儿就不劳烦程公子操心了,楼里再不济,郎中还是有那么一两位的,程公子有什么话想说,现在说出来便是,还望不要耽误大人饮酒的雅兴。” 程声光咽了口口水,狠狠一跺脚后才眼泛泪光,颤声说道:“听雪姑娘,我知道……我知道我现在配不上你,我内心里也不敢奢望这件事儿,明天我就要走啦,可能回西凉,也可能不回来啦,我就想……我就想在临走之前再看你一眼。” 听雪极有礼数地欠身回礼,微笑但冷漠道:“听雪多谢公子挂怀。” 也不知是否抽了疯,程声光突然脱口而出:“听雪姑娘,你能不能等我三年,三年之后,我一定衣锦还乡,回来……回来看你!” 说出这句话,耗费了程声光全身的气力和胆识,他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地站在原地,等候最后的判决。 第三百二十六章 又见西凉刀 在西凉,阅兵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顾仙佛只给了西凉军营十天的准备时间,但是五六天过后,王爷要阅兵的消息已经在整个西凉不胫而走,七八日过后,西凉军大本营警戒线以外已经是人山人海,不说再这儿安营扎寨的家家户户,单说推着自家做的小木车子在这儿卖着各种吃食和茶水的,就有数十余家。 在这庞大的人口基数上,被阅兵消息吸引而来的西凉民众这几日在源源不断爆炸式增长,很多民众都是别的郡县中的百姓,骑着快马连赶了几天路才风尘仆仆的来到这大本营外。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摩擦碰撞肯定少不了,而西凉人又天生民风彪悍,虽说在这军营之外大家伙儿不敢抽刀子硬碰硬来一场,但是自从西凉王要阅兵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单单是西凉军大本营外百姓之间的斗殴已经至少有三十多起了,有的是因为抢位置,有的是因为多看了一眼别人家漂亮的小娘子,有的则紧紧是因为互相看不顺眼罢了。 在顾仙佛不在西凉期间一直负责维持着西凉军军务的慕容长青听闻属下传来的消息后不敢怠慢,赶忙派出整整一营的人马来整顿秩序。被派出来的这三千人马心中也是憋了一股邪火,在前日的小比之中,这一营以二十七人的微弱差距惜败给另一营,原本想多磨磨刀就能把优势拉平了,王爷阅兵之时能多露露脸,可惜没想到这聚集在大营外的人群不安分,于是就只好委屈他们这些“手下败将”前来维持整顿。 这些人被派出西凉军营之后,各个都是披坚执锐,虽说腰间别着的西凉刀不会轻易出鞘砍向自己人,但是手里拿着的碗口粗细的白杨木棍可不是闹着玩的,但凡发现有故意挑事儿者,负责维持秩序的西凉甲士上去先是三棍子,一棍打背,一棍扫腿,一棍戳腹。靠着这些黑着脸扮阎王的三千人马,大营外的秩序总算整顿了下来。 窦天宝原是一中原浪荡游侠儿,大恶不犯,小错不断。 因为前些日子睡了一不该睡的小娘子而被人追杀半月之久,无奈之下所幸闯过玉门关便来到这西凉避一避,原本窦天宝还怕自己单枪匹马的被玉门关这凶名赫赫的马贼拦下扒光了,没想到一路上来到西凉竟然畅通无阻。 来到这西凉之后,窦天宝可以说是“脚踏生地,眼望生人”,对于西凉地界儿上的风土人情两眼一摸黑,也幸亏在他即将穷困潦倒到落草为寇的境地之前,侥幸让他结识了一个西凉小族出身的士子,这士子虽说是小族出身,但是身边跟着的妹子却着实漂亮,再加上这位士子虽然身上衣服不显,但是出手确实阔绰,窦天宝就乐呵呵地跟在了这位士子身后,一嘴一个“西门大哥”喊得极其亲热。 看到又一标手持白杨戒棍的巡逻甲士黑着脸走过去,窦天宝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用手肘轻轻捅了捅身边那其貌不扬且身材一般的西门庆,低声问道:“西门大哥,你说,这些外出巡逻的甲士到底抽什么风了,一天天的跟谁欠他半吊子钱一样,黑着个脸走来走去,也不怕吓到我小蝉妹子。” 被窦天宝称为小蝉妹子的那位姑娘只是秀气的抿嘴笑了笑便低下了头。这位小蝉妹子当真是国色天香,冰肌玉骨黑发如瀑,一等一的美人儿,就是脸色苍白得有些过分,身体也不中用,每次走不了半里路就喊累要休息,有时窦天宝在心底也会暗自邪恶诽谤,这女子虽然长得妖娆可人,但是身子骨确实差了一些,这样在床上怎么经得住男人鞭挞? 窦天宝其实也说不清,自己跟这个叫做西门庆的士子混在一块儿,到底是因为西门庆口袋里的那几两碎银子,还是因为他带出的这个小蝉妹子。 西门庆说是表妹,但是窦天宝阅人无数,看这一对男人之间的眼眉笑意,就知道这恐怕是一对床上的表兄妹。不过窦天宝能在中原浪迹这么久,凭借的也不仅仅是这一手三脚猫的功夫,所以窦天宝看出则看出矣,但是却一直没有说开。 西门庆听到窦天宝抱怨,笑了笑说道:“可能是咱外面人太多了吧,这些甲士虽然精锐,但是人少,若不把姿态做足了,威慑不住这些西凉蛮子,窦兄弟你从中原来不知道,这些草原蛮子啊,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你瞅瞅你身边的人,说不定哪个就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亡命徒。” 说到亡命徒三字,窦天宝心中一突,但是表面之上依旧表现的圆润自如,他与西门庆一边并肩向前走去一边笑道:“按照西门大哥所说,那我可要小心一点儿,这西凉看来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啊,西门大哥,你说,这西凉王刚刚来到西凉,就大张旗鼓的阅兵,这是想作甚?是向长安那边儿亮肌肉呢,还是闲的蛋疼想抖落抖落威风?” 西门庆在一方卖肉饼的小车面前站定,从腰间荷包中掏出几文钱递给摊主拿了三张肉饼就当早饭了,一张递给窦天宝,一张自己留下,最后一张摆脱面相憨厚地摊主切碎了装到油纸袋子里才交到身后表妹手里。表妹小蝉接过肉饼之后,先是朝着西门庆婉约一笑,然后才开始秀气地用起早饭。 狠狠撕扯了一口手里温热松软的肉饼之后,西门庆方才接话道:“咱就是一布衣老百姓,哪里知道那西凉王爷的心中所想,不过我觉得,他若是想向长安亮肌肉的话,恐怕不是明智之举,所以我看啊,他八成是想自己终于当上王爷了,想趁机抖搂抖搂威风,毕竟这西凉可是乱得很,他这个王爷,能做几天还说不定呢。” 窦天宝一边大口咀嚼着肉饼一边因为西门庆的言辞哈哈大笑,不过他却没有接话,窦天宝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这些穷酸士子的某些恶心脾气,有些时候,这些落魄士子面对自己这类的草莽野夫,便如同见了真英雄一般,不仅管吃管喝,临分别之际还要送上一袋子真金白银作为赠礼;但若是碰到那些地位官职比自己高出许多的读书人,则是百般诋毁万般恶毒,每一个其实都只是想表露一个意思:他能坐上那个位置是因为他运气好,真才实学比我差远了,若是老子又他这种运气,做得比他强多了。 原本窦天宝以为这位刚认识的西门大哥身上能没有这份俗气,如今看来这西门庆还是难逃窠臼。 或许这天底下运气好的士子也太多了点? 窦天宝想着自己一路上遇到的那么多达官显贵,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西门庆原本也没指望这个草莽出身的窦兄弟能接上自己这种话茬,便继续边随意走动边看着人群中的新鲜事物。 刚走两步,不远处坐在地上一络腮胡子壮汉看见小蝉婀娜身形之后便如同被摄住了魂魄一般,从自己那一方小天地上忽的一下站起身来,大声笑道:“小妹妹,这一张破饼有劳什子嚼头?快来情哥哥这儿,哥哥这儿可有好肉好菜!” 让络腮胡子一喊,周围绝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西门庆这三人身上,原本早就蠢蠢欲动的几个泼皮无赖顿时来了兴致,吹着口哨便往前走去。 西门庆后退两步,手里捏着一张肉饼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窦天宝冷哼一声,气机稍微一流转之间便将那名络腮胡子震退三步,窦天宝环视四周,表情由原先的随和淡然一瞬间转变为如鹰隼一般的凶狠恶毒,他拍了拍腰间的一口略显破旧刀鞘,傲然道:“有哪个不怕死的,尽管上来,小爷这口钢刀,好久没饮人血了今日正想开荤!” 窦天宝虽然只是区区一玄字中品高手,但是面对这些只会些庄稼把式的泼皮无赖还是能震慑住的,顿时场中所有人被窦天宝气势所迫,连连后退数步不知所措。 窦天宝很享受这种光辉时刻,这一路上他碰到了十余波来打小蝉主意的登徒浪子,大多都被他以这种白马英雄的姿态一举震退,只有同是一个采花贼的玄字下品高手缀了自己两天一夜,最后发现他采用的所有下三滥手法全部无用之后才明白碰上了同道中人,无奈悻悻退去。 又环视一圈,确定无人敢与自己对视之后,窦天宝才满意地转身行至小蝉身边。 刚刚转身之际,窦天宝内心突然一阵悸动,他也不顾不得脸面,往前一个懒驴打滚方才躲过这次要命的攻击。 待窦天宝站起身之后,发现身后多了一个玄色衣衫四十余岁的剑客,方才正是这名剑客以手代剑发出一道微弱却无形的剑罡,逼得方才尚且威风凛凛的窦天宝用了如此狼狈的一招才躲开攻击。 周围刚刚要散去的人们看到有热闹可看,顿时来了兴致,呼啦一声又围了上来。 内心有些绝望的窦天宝这才想起西门庆前几天特意交代给自己的西凉蛮子一大特点——看热闹不怕事儿大。 若是没有这些人群在外围阻挡,那么或许会有巡逻的甲士发现此次动乱,甭管自己挨几棍子,可是这冰清玉洁的小蝉妹子算是保住了。可如今自己这些人被围得结结实实,巡逻的甲士又刚刚过去,等待下一次甲士巡逻过来,怎么也得半炷香过后,想必那时候自己尸体都凉了。 摸了摸刀柄,窦天宝微微躬身,这不是示弱,而是他在搏命前的准备——虽然他已经从刚才那一手剑罡之上便可以看出这名剑客最不济也是玄字下品,甚至运气好的话步入地字门槛都不是没有可能。 那名剑客不屑说道:“就凭你一个玄字小辈,也想与老夫动手?老夫念你一身武艺得来不易,今日这事儿和你没关系,你给老夫乖乖滚开,老夫饶你一命。” 虽然是和窦天宝说话,但是那名剑客眼神却一直在小蝉脸上打转,眼睛里的贪欲似乎要流出来。 窦天宝内心绝望更甚,果然是地字高手。 那名剑客上前一步,气势所迫,窦天宝后退三步。 脑海中灵光一闪,窦天宝蓦然大声喊道:“外地口音,你不是西两人!” 那名剑客微微一怔,没有明白过来各种缘由,不屑冷哼道:“老夫是不是西凉的,关你屁事,再者说,你小子不也不是西凉的?” 周围围观人群一听剑客口音,确实不是西凉口音,看向那名剑客的眼神,巧妙的变换了少许。 第二百二十七章 要想拴住男人的胃 凉王府虽然比不得长安中首屈一指的顾府,但是起码在整个御蛮郡乃至西凉州也能数得着名号,不仅占地足够磅礴大气,而且还与清水湖、枯荣塔相邻,地理位置不论有由哪个风水先生来看,那都是好的没话说,而且凉王府内亭台楼阁,独门小院数不胜数,前后院更有假山流水,珍奇花卉无数,要知道在西凉这等穷山恶水之地,养活一株珍奇花卉的花费,远远要比那一株花卉本身的价格要高上几倍甚至几十倍。 可惜,顾仙佛自从来到西凉之后,便一直忙活着格伦布达马场中的事宜,几乎很少有机会在凉王府内好好休息一两天。 今日从春风楼回来以后,顾仙佛原本想去调戏调戏商桃花等一干女眷,毕竟现在商桃花见了自己肯定会张牙舞爪,但是就算挨一顿打,但是能看看商桃花那一副白痴模样也是极其有趣的事情。可是谁知顾仙佛到了商桃花居住的桃花院之后,却发现这里面空空如也。 在这里等候多时的一名俏丽婢子看见顾仙佛走过来之后,先是脸色微微一红,这才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告诉顾仙佛自家小姐现在在清水湖上泛舟,如果王爷过来之后,便让他直接却清水湖上便好。 顾仙佛微微一叹,方才他回府经过清水湖的时候,曾经看到清水湖里多出了一艘足以媲美长安瘦湖里的“温柔乡”的一艘巨大楼船,当时心中还在诧异这任颜冠拍马屁的本事竟然拍在了马蹄子上?这艘花船一看便是淸倌儿居住的,难道这任颜冠给自己送来一船淸倌儿不成? 顾仙佛当时还腼腆地笑了笑,暗道一船淸倌儿自己可无福消受,但是七八个九十个的话,还是可以考虑考虑的。 但是现在顾仙佛才知晓,原来这艘楼船是商桃花这群娘子军整出来的幺蛾子。 现在正好已经到了申牌时分,差不多也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顾仙佛便喊上府中的陈珏与远道而来的严凤池,三人亲自提着膳食酒肉,一同前往清水湖中的那艘楼船之中。 陈珏自从来到西凉的这些日子里,一直深居简出,除了捧着顾相留给他的那一箱子书籍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别的活动,顾仙佛自然知道,这陈珏是块难得的璞玉,但是毕竟经历少,见识也短浅一些,现在不是能独当一面的时候,所以顾仙佛也就没给他分配什么任务,任由他在府中每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顾相书。 严凤池自从上次气势汹汹来到凉王府却又铩羽而归之后,这些日子里他想了很多东西,有关西凉的,有关顾仙佛的,有关自己的,有关严家的,甚至有关长安和整个大乾的,具体他想出了什么别人不得而知,但是此次再来凉王府之时,整个人却也沉稳了许多,不再复当日那一副老子天下第一桀骜不驯的态度。 顾仙佛对严凤池一向给予很深厚的期望,如果没有遇见陈珏,那么定阳郡十年之后郡守的位置,顾仙佛是给严凤池预备着的,当然如今经过当日顾仙佛与陈珏那一番促膝长谈之后,顾仙佛也明白了陈珏此人志不在郡守之位,只想留在自己身边做一名幕后之臣,以报顾淮知遇之恩的时候,顾仙佛也就不再强求他,所以顾仙佛现在看到严凤池陡然宛如天壤之别的转变之后,比谁都高兴。 三人拎着膳食酒水来到清水湖边,赫然看见那艘有着三层楼高的巨大楼船此时正安静停靠在湖边,楼船上下三层灯火通明,宽阔甲板之上时不时有妙龄少女匆匆而过,就是没有见到一名男子。 陈珏仰首看了那艘楼船许久,最终轻轻叹道:“在西凉此地,竟然能出现如此巨大的楼船,也算是一件足够惊奇的事情了,这艘楼船吨位如此之重,别说撞击之力,遇上寻常小船,就是拿拍杆轻轻一拍,那小船不就得四分五裂了啊。” 顾仙佛微微一笑,不以为然道:“最是奢侈帝王家嘛,这艘战船造价肯定不菲,西凉又无水军,若是让西凉大规模装备这艘楼船那肯定是天方夜谭,但是要说给本王造一艘楼船出来,本王估摸着,也就一两个月的功夫吧,便能把一艘楼船打造出来送到本王面前。” 严凤池嘴角露出一个心有灵犀的微笑,微不可查地轻轻点点头。 在舢板旁边伺候着的四名妙龄少女老远便看着顾仙佛三人过来,急忙相迎过来,恭恭敬敬地施了万福之后,方才接过三人手中的膳食酒水,把三人一步一步地引领到楼船上去。 到了这艘楼船之上身临其境地时候,顾仙佛才真切感受到这艘楼船的波澜壮阔,从甲板到船舱,再到高耸入云的桅杆,这艘楼船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在诉说着人们的渺小与谦卑。 进入船舱以后,里面的景象真真切切让顾仙佛吃了一惊。 能让顾仙佛吃惊的倒不是因为这艘船舱里别有洞天,也不是因为船舱里面装饰得富丽堂皇,而是因为商桃花正带领着上官素手等人正在严阵以待、眉头紧锁、如临大敌地……包饺子。 顾仙佛又揉了揉眼睛,转身与陈珏面面相觑,看到陈珏脸上那不可思议的神情之后,方才确定这事儿不是幻觉,而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商桃花竟然在包饺子? 这话搁到以前,就算是顾烟甚至顾淮告诉他,顾仙佛都会嗤之以鼻。 难道这姓商的今天吃错药了?还是被别的狐媚子附身了? 顾仙佛摇摇头,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宁愿相信契戎蛮子明天就要打过来了,顾仙佛也不相信商桃花这个混世魔王会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包饺子。 而且都过了至少半盏茶的功夫了,这商桃花竟然还没有把面板一脚踢翻了?这怎么看顾仙佛都觉得这件事里透露着一股子邪气。 商桃花这时才看到顾仙佛走进了船舱,当下怒吼道:“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那儿你看戏呢?还不快过来帮忙!” 也不知是否顾仙佛贱骨头的原因,听到商桃花的怒吼之后,顾仙佛这才确信这个世界恢复了正规,只觉得浑身通坦,脸上习惯性地露出狗腿子般的谄媚笑容,高声说道:“我先……我先去洗个手,马上就帮忙,马上就帮忙。” 一旁坐在座椅上看着窗外湖色风光的海婵终于站起身来,亲自打了一盆温水过来,一边抿嘴秀气地笑着一边伺候着顾仙佛开始洗手。 确保商桃花听不见自己声音之后,顾仙佛压低嗓音,朝面前海婵询问道:“这是怎么个情况?这大爷今天是怎么了?” 海婵尽力憋着笑,轻声说道:“桃花姐姐这些日子一直盼着少爷回来,也不知桃花姐姐听哪个下人说的,要想拴住男人的心,就得先拴住男人的胃,而且没想到桃花姐姐还相信了,这不桃花姐姐这些日子一直在学包饺子嘛,今日好不容易等到少爷回来,桃花姐姐自然要给少爷露一手啦。” 顾仙佛慢斯条理地洗着手,低声嘟哝道:“她竟然还能相信这句话?她以前可是一直信奉‘要想拴住男人的心,就得先打断男人的腿’这句话的!唉,你怎么闲着没去帮忙?有我贤惠的海蝉出马,什么样的饺子还不都手到擒来?” 海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红着脸庞说道:“桃花姐姐不让我帮忙,说我一个人能干他们四个人的活计,就让我在一旁歇着了,少爷您快洗完手过去帮忙吧,再耽搁一会儿桃花姐姐可又要生气啦。” 顾仙佛坚决地摇摇头:“不过去不过去,我今天见到反常这么大的商桃花,心里总是心神不宁地,这大爷别想把我剁碎了做人肉包子吧?” 商桃花此时又是一记怒吼传来:“小顾子,你洗个手要洗一年嘛?!” 原本说着打死不过去的顾仙佛突然换成一副谄媚的笑容,连水珠都不顾的擦便一边喊着来了来了一边一溜烟地跑了过去。 陈珏与严凤池面面相觑,面对这怪异的景象均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二百二十八章 就得打断男人的腿 这一剑,确实有如神来之笔。 顾仙佛也是在这一剑递出前一刻,才察觉到湖面下气息变动,待到想运起真气把这刺客震死在湖面之下时,三尺青锋已经分水而出,这一剑不仅速度快,而且角度刁钻,并不是如往常刺客一般直刺顾仙佛心口和咽喉,而是选择距离湖面最近的上官素手的白皙脚腕。 面对这突兀一剑,第一时间动的不是冰冷的上官素手,也不是蓄势待发的顾仙佛。 而是那差点被所有人遗忘的张三。 张三实力别说顾仙佛,就算比起上官素手也远远不如,穷苦出身,在菜市口摸爬滚打长大,好不容易得到一本堪堪入流的武功秘籍,还是残破的那种。 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他的韧性罢了。 自从今天见到顾仙佛的第一刻起,他的神经一直紧绷着,每时每刻。 张三实力差,但是在长剑分水而出的那一刻,他便动了。 从后腰处摸出一把足足三十两银子的匕首,张三飞身而上,目标不是那势在必得的一剑,而是长剑后的那一袭大红袍。 既然你要攻敌之必救,那我就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了。 长剑毫无疑问的贯穿了张三小腹,然后张三的匕首已经刺向了那大红袍的心口。 金铁交戈之声闪过,张三的全力一次只破灭了刺客的护心镜,但他却来不及查看战果,刺客已经收回长剑抽身后退,张三的身体就这么落到了瘦湖冰冷的湖水中,生死不知。 临坠水的最后一刻,苦笑的张三唯一的念头就是幸好吃饭的家伙没有贪便宜,要不这一匕首下去连对手护心镜都刺不开,那真可在公子面前丢大人了。 那刺客虽抽身而退,却并未走远,在离顾仙佛渔船十丈开外,脚踏羽毛立于湖面之上,因红袍早已被湖水浸透,所以摆不出衣角猎猎世外高人的样子。 顾仙佛慢慢站起身,含笑看着对面那冰冷程度足以和上官素手媲美的刺客,尽管此人在湖底潜伏了不知多久,面色已经有青白的趋势,不过依然不可否认这是个大美人儿,秀美凤目,玉颊樱唇,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如九秋之菊,一身大红袍因为湿透的缘故紧贴在身上,更显身躯几分妙曼。 “来刺杀我的人很多,美人儿很少,敢于刺出舍命一击的人很多,失败后还敢站在我面前的很少,既是美人,又敢失败后还站在我面前的,你是头一个。”顾仙佛平心静气,吐出的语言却充满寒意,“你不妨猜猜看,如果你落到我手里,只要你没有自杀的机会,我会怎么招待你?” 红袍刺客没有言语,清冷的目光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顾仙佛。 上官素手站起身,以同样的目光反瞪回去。 喟然长叹一声,顾仙佛背着双手,道:“说实话,你穿红衣真的不适合,我家海婵一袭红袍,那是因为她的气质能镇压住,让人看了只觉惊艳二字,但你这一袭红袍,只给人一种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感觉。” 这时,上官素手转头,看着顾仙佛,一字一句问道:“你家海婵真的那么好看吗?” 顾仙佛侧身一指湖边,道:“你自己看,就在那。” 上官素手依言转身,下一刻却感觉自己整个人腾空而起,往湖边飞去。 顾仙佛收回右手,整个人气机开始急速攀升,牢牢锁定着对面的红袍刺客。 本来在湖边垂钓的白发白须老者,突然手腕一抬,翠绿鱼竿高高抬起,那垂入湖中的翠绿鱼线也顺势飞出,溅射出串串水珠的同时直接卷向上官素手纤细的腰身。 关键时刻,又有人横插一脚。 说人也不恰当,应该说横插一脚的是一辆马车。 昔日的血手人屠磅礴一掌打出,击飞半空中的翠绿鱼线,待到上官素手落入马车以后,徐立才转身看向那依旧稳坐钓鱼台的老者,此时徐立的表情有些扭曲,眼底泛出奇异的暗红色,不仅气机不稳,连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 “垂钓叟郭髯公,你可知道,我找了你多少年?” 郭髯公闻言,看向徐立,皱眉道:“徐家余孽?” 徐立放声长笑,似乎要把三十余年的悲愤与酸楚一同发泄出来:“苍天有眼,真是苍天有眼啊,要不是你刚刚出手的刹那,恐怕今天我又要与你失之交臂了,郭髯公,这些年,我一直在心底对着苍天祷告,祷告你长命百岁,祷告你千万不要死在我前面。” 郭髯公冷哼一声,气机运转之间生生不息,白发在空中四散飘扬,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魔道余孽,就你还信奉苍天?” 徐立没有接话,转身掀起长袍前襟,对着湖中心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再起身的时候,腰间的锁链已经悄无声息地寸寸崩裂开来。 低笑一声,徐立的气机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血红的十指裹挟着湖边垂柳上的残雪,直插郭髯公双目。 顾仙佛收回注视着湖边的目光,看着对面的红袍刺客,柔声道:“还有什么后招?” 红袍刺客第一次开口说话,嗓音非但没有顾仙佛想象得如黄鹂初啼,反而更像而立之年的中年男子:“我一人杀你如屠狗。” “真是个嘴硬的小姑娘。” 顾仙佛感叹一声,右脚朝前踏出一步,顿时脚下渔船四分五裂,借着反冲之力,顾仙佛身形高高跃起,右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圆。 湖边残雪如被长龙汲水一般飞到顾仙佛手中,瞬间组成一杆银光闪闪的青龙胆,连枪身上雕刻的蟠龙胡须也丝毫不差。 红袍刺客冷哼一声,手中三尺青锋朝前遥遥一指,万千湖水就这么被她硬生生抬起一寸。 “力拔山兮气盖世?” 顾仙佛手中长枪一甩,用力狠狠砸下,身形再次升高三分,而那湖水也轰然崩塌一声后落入湖坑中,传出一阵滔天闷响。 借着这湖水落地溅起的漫天水浪,红袍刺客秀气的三寸金莲一点羽毛,整个人也是高高跃起,同时柔荑隐蔽地搭了个念桥。 湖底,一把细若鱼肠的青铜短剑飞出,直取顾仙佛后心。 顾仙佛眉头一皱,身形在空中无处借力,只好反身挥枪扫出,青龙胆的枪头准确的击中青铜短剑正中。 顾仙佛下落三寸,白雪铸成的青龙胆四分五裂,化作漫天雪花落入湖水中,青铜短剑哀鸣一声,转瞬之间遁入湖底。 右手再次画出一个半圆,湖水被顾仙佛汲出一小部分,当这一杆青龙胆再次在顾仙佛手中成型之时,另一柄宽若门扇的巨剑也从顾仙佛脚下的湖水中破水而出,直刺顾仙佛脚底。 手中青龙胆再次破碎,巨剑遁回水底,顾仙佛身形再次下降三村。 此情此景,周而复始,红袍刺客的出剑越来越快,顾仙佛凝练长枪的手段也越来越娴熟。 只是,顾仙佛的身形,却不可避免的一步一步沉向湖中。 顾仙佛当然不知道湖底有什么,但是既然红袍刺客费尽心机也要把他逼到湖水中,想必里面等待自己的不会是倾国倾城的龙女。 砰—— 一声闷响传出,顾仙佛的脚底终于接触到湖面。 红袍刺客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手里念桥一换,变成另一个剑诀。 本来沉在湖底的十八口飞剑刹那间同时飞出,封住顾仙佛周遭所有方位,隐约间似有同气连枝之感。 “以瘦湖做阵眼,以十八口飞剑做阵身,一人便可成一座剑阵,姑娘还真是天纵之姿。”顾仙佛双手背在身后,诚心赞叹道。 “你为什么不出飞剑,你早已步入天字多年,我不信你还未掌握飞剑之术。难道你现在还认为我挡不住你一剑?”红袍刺客盯着顾仙佛,冷冷问道。 顾仙佛为什么不出飞剑? 面对这个问题他只能含笑不语,谁不想御剑飞仙?谁不想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顾仙佛一身真气归根结底,都是走歪门邪道得来的,大道三千,羊肠小道未尝不能登顶,但是这崎岖小路走的人终归太少,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燃魂一路上,哪有前人留下的只言片语?走这一条路的游侠儿都被所谓的正道人士诛杀殆尽,自己恐怕是当世唯一一个还走在燃魂路上的人。正因为燃魂所吸收的功力杂乱驳杂,虽然御敌之时正面用处确实威力极大,但是想用在驾驭飞剑这种既需要剑心通明,又得灵活小心的功法上,无异于痴人说梦。 顾仙佛当然不会对红袍刺客说出这些话,只是摇头道:“如你所见,我现在已经成了你阶下囚,为何不杀了我?难道你不怕夜长梦多?” 红袍刺客盯着顾仙佛,平心静气道:“我不认为,顾家大公子这么好杀。” “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顾仙佛展颜一笑,深深吸入一口气,“那么我只能所,你认为多了。” 右脚踏出一步,湖面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然后,一拳挥出。 剑阵四分五裂。 六口首当其中的飞剑黯淡无光,像是被无赖地痞强行拖入洞房的良家妇女一般委屈地坠入湖水中。 是坠,不是遁。 第三百二十九章 包饺子 商桃花在包饺子这一件事儿上确实没有多大的天赋,尽管饺子皮是海婵一个人早已经擀好的,饺子馅也是海婵早已调好的,商桃花只管带着上官素手与徐芷瞳二人女包饺子就好,但是正是在这最关键的一道最后工序上,三女可是出了大问题。 徐芷瞳还好一些,虽然性格腼腆但是架不住她心灵手巧,徐芷瞳的女红在长安城里也是能数得上名号的,所以尽管她之前从来没有包过饺子,但是好歹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前几个饺子确实包的歪歪扭扭,但是十个以后已经初具规模了。 上官素手虽然比不得徐芷瞳那般天赋异禀,但是好在前些年也是浪迹江湖的女中豪杰,本身又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地字高手,功夫路线胜在轻巧灵动,常年抓药又练出一手敏锐手感,包起饺子来还算是有模有样。 唯独商桃花,尽管是花费了比旁人更多的气力与精力,但是包出来的饺子确实比起徐芷瞳与上官素手二人包出的饺子差了不是一点半点,当徐芷瞳包了接近半盖帘的时候,商桃花刚刚把第七个饺子郑重其事地放在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盖帘上。 而且看这七个饺子的模样,竟然整整七个都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开口大笑者有之,肚里没馅者有之,顾仙佛有种感觉,就算让商桃花包完整个盖帘的饺子,她都能给整出一盖帘模样不同的饺子出来。 顾仙佛搬了一个小马扎坐在商桃花身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份饺子皮儿和一双筷子,抄起一筷子饺子馅默不作声地放入饺子皮儿中央。 他当然想笑,但是看到商桃花黑着脸咬牙切齿的模样,顾仙佛敢拿项上人头担保,只要自己敢笑出声来,商桃花肯定能把自己生吞活剥了。 顾仙佛把包好的第一个饺子放在手掌心,托到眼前轻轻打量两眼,神色满意,内心颇有洋洋自得之感。 商桃花冷哼一声,面色不善:“你笑个屁啊!” 顾仙佛莫名其妙,把饺子放到盖帘之上,疑问道:“我哪里有笑啊?” 商桃花一副明察秋毫的模样:“你虽然现在脸上没笑,但是心中肯定在笑话我包的饺子,你这个人真是可恶,表里不一,口蜜腹剑,两面三刀!” 顾仙佛有些无言以对,小心翼翼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心中笑了?” 商桃花老神自在反问道:“你怎么证明你没笑?!” 顾仙佛彻底被商桃花这一幅蛮不讲理的恶霸模样给折服了,整个人愣在原地,除了傻眼不知道该干嘛了。 上官素手表面上平淡如水,但是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面的促狭笑意却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 顾仙佛向其投去求救目光,上官素手郑重地点点头,开口补了一刀:“桃花姐姐,他刚才确实是在心里偷笑,我能看出来。” 顾仙佛终于体会到了很久没有体会过的绝望感觉。 最终还是徐芷瞳看不下去,轻声开口说道:“桃花姐姐,素手姐姐,你们……你们不要再调笑药师哥哥了,他这一路上风尘仆仆,也……也挺不容易的。” 商桃花轻叹一声,徐徐开口说道:“你这个小妮子啊,就是心地太善良,以后你就等着被这个不要脸的欺负吧,你忘了咱刚才怎么说的了?这次你不好好惩治他一番,以后他出去一趟,肯定要带回几个小姑娘来,这次你可别忘了,他一回来就一头扎到春风楼里去了!我可是知道,这听雪楼的狐媚子,那可是妖娆得很,为了能傍上一记高枝,那可是什么都做的出来。” 徐芷瞳轻而易举地便羞红了脸,低头只管包饺子再也不敢说替顾仙佛求情的话语。 顾仙佛苦笑,直到此时他才知道今日里商桃花这个混世魔王之所以如此阴阳怪气的原因原来是因为自己去了春风楼里面宴请郭首。 把包好的饺子放到商桃花的盖帘之上,顾仙佛轻声解释道:“桃花你先消消气,我自然不会真是被春风楼里面的狐媚子迷住双眼,今日我去春风楼,一是为了替郭先生践行,二是想试探一下春风楼里面的人物。” 或许是听出了顾仙佛话语中的严肃之意,商桃花正襟危坐,浑然不觉顾仙佛那厮正暗中把那双贼溜溜的眼睛一直放在自己浑圆挺翘的臀瓣之上,只是带着担忧问道:“春风楼我了解一些,但是了解的肯定没有你多,你是觉得这栋楼有问题,还是说楼里某个人有问题。” 在商桃花视线扫过来之前,顾仙佛便把那一双色眯眯的眼睛收了回来,正襟危坐道:“既是这栋楼,也是一个人。” 商桃花一点即通,立即反问道:“齐掌柜有问题?” 顾仙佛轻轻叹了口气,开口说道:“我也没有具体证据,我只是感觉这个齐大掌柜有点问题,似乎……似乎与先父某位故人有联系,说是联系也不恰当,她应当是那位故人的一枚棋子罢了,先父曾经说过,他那位故人啊,下期的本事平平淡淡,与他不相上下,但是收官的本事,却远超先父,当然我也拿不住这个齐大掌柜到底是什么颜色的棋子,只能让密影再多盯着她一些了。” 商桃花冷哼一声:“你不说密影我还不来气,你还有脸在我们面前提起密影二字!” 商桃花气势汹汹的把手里半成品的饺子随手一扔,伸出还沾着些许面粉的右手狠狠揪住顾仙佛耳朵,兴师问罪道:“你给我说明白,为什么让陆家妹妹去密影里面?嗯?!陆家妹妹手无缚鸡之力,你让她跟着一群大老爷们东奔西走,风里来雨里去的,她怎能承受的住?你顾家是缺人还是怎么的?陆家妹妹本来就是一个苦命的人,跟了你……跟了你之后怎么还比以前更难受了?你是没见她现在的憔悴模样,整个人都快瘦没了!” 听着商桃花怒气冲天的碎碎念,顾仙佛也不顾耳朵上传来的灼热疼痛,笑眯眯地反手抓着商桃花沾满面粉的小手,轻声说道:“你先别着急,听我慢慢跟你说,锦帆之前过得什么样的日子,我自然清楚,而且锦帆是什么样的人,我更清楚,把她像金丝雀一样豢养在府邸之中,对她来说才是最残忍的一件事情,她想做事,而且想做和以前不一样的事情,从事密影一事,你看她是风里来雨里去,每日汤风冒雪的难受,可是她自己到底什么感受自己心里清楚,放心吧,我让人一直照付着她呢,若是她万一有一点撑不住或者不喜欢的苗头,我马上让人把她接回府邸之中。” 商桃花白了顾仙佛一眼,从顾仙佛手掌之中把自己小手抽回来,带着三分威胁意味说道:“哼,陆家妹妹今日回来,我已经托人去请她了,等会她到船上的时候,我一定要好好问问她,要是你说得有半分不实,看我不打断你第三条腿!” 商桃花摆摆手,如同驱赶一苍蝇般不耐烦说道:“行了行了,这里面的事儿你也帮不上忙,等会饺子熟了你滚进来吃就行了,现在滚出去吧,芷瞳前些日子说要喝鱼汤,你出去钓鱼去吧,都说清水湖里的鲫鱼熬汤一绝,你去给我钓百八十条的吧。” 百八十条?! 刚想站起身去拿鱼竿的顾仙佛一个踉跄,差点就跌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第三百三十章 大事可期 在楼船甲板之上,临近护栏之处,呈品字形摆放着三条太师椅,而在这三条太师椅中间,放着两个精致茶几,茶几之上有着今年刚刚落下的春水湖新茶和八盘精致糕点。 三条太师椅之上坐着的,从左往右依次是陈珏,顾仙佛,严凤池三人,在三人身后,有着六名白衣婢子站在十余丈开外恭敬地等待召唤,并非她们不想离近了伺候,而是这六人都是有眼色之人,一听顾仙佛谈论的事情开头,便知不是自己能听得了的。 顾仙佛坐在中间的太师椅上,手持一光滑绛紫色钓竿,钓竿长约丈半,前细后粗,韧性极佳,一看卖相便可知是弥足珍贵的钓竿,在顾仙佛的腿上,为了御寒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银狐裘子,银色与紫色相得益彰,远远看去煞是俊俏。 陈珏坐在左边的太师椅之上,身体微微前倾,手持一副碧绿色钓竿,沉声把目前西凉局势娓娓道来:“跟随王爷入西凉的顾府清客,明面上一共有二百七十三人,其中武夫一百九十八,文臣七十五,武夫当中,天字高手有四十七名,这些也是顾相这些年替王爷攒下的家底儿,其实按照原本顾相谋划,此次入西凉的天子高手,应当在六十名左右才是,可惜在长安城外山神庙的时候,有一伙辽东来的天字高手,临出发前不知道接到了什么信息,当天夜里一共十三人,便悄悄的离开了,只言片语都未留下。” 顾仙佛躺在太师椅上,抬头望着宛如墨色丝绸一般的夜空,慢悠悠道:“西凉虽说穷了点,但是也不差这十三名天字高手,既然人各有志,就随他们去吧,不过子奉,还得麻烦你告知斧骁一声,这走掉的十三名天字高手,他们既然从辽东来,那便回辽东去,本王也不多做计较,但是若他们怀有异心,想借着顾府这颗倒下的大树往上走一步,那密影就得和他们好好说道说道了。” 陈珏微微一笑,神色之间略有狰狞:“王爷放心,自从王爷吩咐子奉与斧骁统领暗中接洽以后,密影的事务子奉都在尽快入手,这走掉的十三人都在密影监视之下,但凡其中一人有异心,三日之内,斧骁便可调动方圆百里之内的谍子,全被围杀之。” 顾仙佛拣起一块桂花糕扔进嘴里,微微坐直了身体,扫视着周围湖光夜色,只觉得此时临湖御风,湖中有锦鲤时不时地跳跃出湖面又快速落下,岸边垂柳柔软腰肢随风摆动,一切景色如诗如画,顾仙佛在恍惚间,似乎又沉浸到了之前在白云庵里才进入得奇异状态之中。 净缘小尼独身一人浪迹江湖去了,可是一个从小在深山里长大的小绵羊,就算身怀不世掌法,又怎么会是那些江湖老油条的对手? 郭念锋虽说表面上临阵倒戈了,但是在自己离开之后,这厮是否会立即转身去朝他背后主子告状,这都是未知数。 天地师太是龙骑经营了数十年的隐秘棋子,如今突然被顾仙佛连根拔起,龙骑难免会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自己日后更要小心谨慎才是。 老黄跟黑龙又回到他那栋小院了,一人一狗还将继续以前平静的生活,对于一个西凉老卒来说,到底这算是不错的善终,还是一个恶心的结局? 周青回到了大凤城,也不知现在会是在做些什么事情? 一想到周青的秀丽容颜,顾仙佛便神情一清,刹那间便从那种恍惚状态中拔出身来。 仰天深深吐出一口肺中的浊气,顾仙佛轻轻晃了晃脑袋,询问道:“跟随咱们进入西凉的这些人安排得如何了?” 陈珏低声答道:“遵照王爷之前的吩咐,文臣都散布到了定阳、青木两郡之中,而且都没有给太高的官帽子,最高的也不过三品而已,而且这都是寥寥无几之人,大多数都是在六七品之间,子狐去了定阳郡一个小县,名唤应夏县;武夫也都散布到了西凉军与西凉卫当中,那四十七名天字高手除了留下七名在王府中以备不时之需之外,剩余四十名全都放在了西凉军中,目前应在各军之中担任斥候与游弩手。” 顾仙佛摇摇头,平静说道:“密影已经分出一房来看着凉王府,这七名天字高手留不留在此地,意义不大,你明天把他们都带下去便是,切记天字高手还是不要往西凉卫里放,要多多填充到游弩手之中,现在草原上契戎蛮子的骑骁最近越来越不知进退,竟然敢越过边境线三里地来我境内袭扰,每日西凉军斥候都会与契戎骑骁爆发小规模遭遇战,而且这种遭遇战都必须是以一方全部阵亡才能告终的,所以斥候的性命,是我们必须加大力度要投入的。” 陈珏此时却格外倔强,低声说道:“王爷说得,子奉都明白,但是密影只有一房跟着王爷,这一房又得分出半房来看着王府,平常还看不出什么毛病来,但是一到关键时刻,人数调动肯定会捉襟见肘,王爷,与其临渴掘井,不如未雨绸缪,王爷对西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有着七名天字高手坐镇王府,密影也能多分出一些人手来保护王爷。” 顾仙佛摇头无奈而笑,挥挥手道:“怕了你了,行吧,你留下三名好手在王府里便可,剩下四名让他们明日日出之前抓紧滚蛋到军中去,军器司的相应人员都安排好了吗?” 陈珏自信一笑,朗声道:“军器司是王爷吩咐得重中之重,子奉哪敢怠慢,军器司目前已经秘密在枯荣塔以北三十里的一处山坳中安顿下来,人员也都已经做好了安置,周围更有两房密影与三百余名西凉卫层层庇护,王爷大可放心,就算御蛮郡被攻陷了,军器司也没有半点差池,对了,军器司的司主托子奉给王爷带句话,说是那件东西的研制已经过半了,再有半年的时间便可成型了。” 顾仙佛微微一怔,然后朗声大笑,笑容中有着说不出得豪迈与欣喜,良久笑毕之后,他看着广阔的湖面,又抬头看看那弯悄悄爬上来的上弦月,微笑吐出四字:“大事可期。”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夜谈 翌日正午,大雨骤停,长安终于恢复了晴空万里的模样。 自从顾仙佛失踪以来,长安太白居的生意虽说不上一落千丈,但是明显萧条下来,倒不是长安里的权贵在为顾仙佛的失踪忧虑,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大家都不敢去触顾相的霉头。 现在长安风云诡谲,在公门修行了十几年的老狐狸自然都是能隔着三里地就能闻到其紧张气氛的,在自己闭门谢客的同时,也都告诫自己的儿孙后辈不要轻易外出,毕竟在这种敏感时刻,你吃一个酒席,在有心人眼里可能就是一个具有暗示性质的政治信号。 然而今天太白居的吹花小筑里,却格外热闹起来。以整个吹花小筑为核心,牵动着整个太白居都高速运作起来,所有的名贵珍稀食材如流水一般被启用,派遣过去顺菜的都是平日里寻常不肯见客的太白居姑娘,来这儿唱小曲的更不用多说,不是听雪楼的头牌你都进不了吹花小筑的大门。 甲胄鲜亮的执金吾早已把太白居围得水泄不通,虽未挂出谢绝外客的牌子,但稍微有点眼力见的人见了这戒备森严的执金吾后还是选择另挑一个地儿觅食,毕竟菜在哪都能吃,执金吾的霉头,却不是轻易能触得。 眉清目秀的婢子端着一热气腾腾的锅子迈着碎花小步走进吹花小筑,步伐精确到步与步之间的差距都不到半寸,把锅子在桌子上放下以后,莞尔一笑,又提着裙摆躬身告退。 赵焱挽起袍袖,也不顾热直接掀开锅盖,瞬间先是一股白色的锅气直冲而出,然后那勾人心脾的香味才迅速在吹花小筑蔓延开来。 太子拿起汤勺,一边轻轻搅拌着锅子里的汤汁,一边笑着说道:“这份鱼羊翡翠汤,非老鬄不明白个中妙处,首先所选的羊肉要肥瘦相间,最好是三年山羊的后颈肉,鱼头要香鲜嫩滑,最好是一年半的大湖鱼。把鱼和羊肉放在一起烹调,味道能互补。再放上吹花小筑这的秘制豆腐一熬,味道更加浓郁,这些都能决定鱼羊翡翠汤的味道,但事都不是决定因素,最关键的,是这锅气,只有把这锅气锁在锅子里,从起锅到上桌不能超过百步,这样的鱼羊翡翠汤,才够鲜亮。” 吹花小筑内的唯一长桌之上,坐在首位的自然是太子殿下,分居左右的幕僚亲信加起来也有十二三人。坐在赵焱右手边的俱是太子亲信,这些人虽大部分的都在朝堂之中名声不显地位不高,但多是青年才俊,又基本都是出身名门望族,身后的隐形势力支持,日后的前途都是无可限量之辈。 而除了这些青年才俊外,坐在太子左手边的俱是太子幕僚智囊,虽说出身贫寒但都是从太子一入主东宫就开始鞍前马后之辈,在太子心中的地位信任自然不用多说,尤其是坐在太子左手边那留着山羊胡子自号盱眙翁的老人,从太子启蒙之时就教导太子写字读书,二人之间的感情不是寻常人所能企及,就连太子与皇后之间的感情相比之下,孰高孰低也难下判定。 这次吹花小筑小聚,太子的幕僚还好一些,都是一些喜怒不形于色之辈,见惯了宫中的大起大落悲欢离合,也都明白行百里者半九十这句话,所以尽管目前看来顾仙佛生死不明,顾家圣眷日减,太子继承大统一事唾手可得,但这些幕僚也都是低头含蓄饮酒,少有失态之人。 而反观那些青年才俊,与那些老狐狸比不得,尽管出身氏族但自身磨砺实在缺乏经验,养气功夫不到位脸上模样自然能显露出来,此刻这些青年才俊正一个个眉飞色舞慷慨激昂,似乎明天他们就能都作为扶龙之臣飞黄腾达。 听得太子殿下大力称赞这鱼羊翡翠汤,坐在其右手边的怀远大将军之子徐少棠马上便把马屁送到:“俗话说,宝剑卖与烈士,红粉赠予佳人。这鱼羊翡翠汤为菜中极品,殿下为人中龙凤,也就是太子殿下能尝出这个中奥妙,换成我等粗俗武夫,是不行的不行的。” 徐少棠此番话自认为说的滴水不漏洋洋得意,但是周围人反应却是形态各异,忍俊不禁者有之,摇头叹息者有之,横眉怒视者,亦有之。 你个不知趣的东西,当真把殿下比作一个饭桶了?再者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这道鱼羊翡翠汤是从哪儿流传出来的?殿下此时上这道菜,难道能和你一样真是为了吃的? 虽说下面人反应不同,但赵焱却含笑点点头,他对于徐少棠再也熟悉不过,二人可以说是从小一块长大,徐少棠虽贵为怀远大将军的公子,但是一不好读书二不热心政事,所以说哪怕到了现在,徐少棠的谋略胸襟在吹花小筑的所有人中,有十二个人,他能排在十三。 按说这种人是不会轻易战队的,他不会也不敢,但是谁能想到他与顾仙佛的恩怨纠葛竟然如此绵长,为了与顾仙佛作对,他便毫不犹豫地站到了太子这一边,而且还是实心实意的那一种。 要说在场的所有人中,对于太子的心态最简单最诚挚的,徐少棠认榜眼,没人敢认状元。 若不是看你父亲的面子上,本宫才懒得理你这个无趣东西。 心里虽这样想着,赵焱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拿起盱眙翁的碗碟先给盱眙翁盛上一碗鱼羊翡翠汤,又给自己盛上一碗,拿起碗里的汤匙舀了一汤匙色泽透亮的汤汁吹了吹热气细细品尝了一口后,才微笑说道:“少棠所言,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的,本宫在吃食之上,确实还算比较醉心的,只是这份鱼羊翡翠汤,表面上看上去虚有其表,实际尝上一口,才知道,啧啧,味同嚼蜡啊。” 得到太子肯定的徐少棠心中一喜,赶忙追问道:“敢问殿下,可是这厨子没用尽心去做?若真是如此,殿下只要说一声,少棠这就去后厨,把那厨子打个鼻青脸肿!” 赵焱拿着汤匙轻轻搅拌着白玉碗里的汤汁,没有抬头,笑着说道:“确实是厨子的问题,但是少棠啊,你怎么打他都没用的,他不是不用心,只是他天赋所限,这就是他的极限了,若本宫没猜错的话,不说整个天下,起码整个长安,只有一个人,能把鱼羊翡翠汤做的最地道。” 此刻看起来颇受赵焱器重的徐少棠内心自然是意气风发,几乎是大包大揽地问道:“殿下,是谁有这么大架子?殿下说出名号,少棠去为殿下请来。” 赵焱终于抬起头,看着徐少棠,一字一顿道:“顾相大公子顾仙佛之婢女海婵,这一手鱼羊翡翠汤正是出自她之手,相传她有一秘方,能使整个汤汁鲜度再提三分,少棠,你打算怎么请?” 一提起顾仙佛三字,徐少棠瞬间便想到了现在在家中抹着眼泪的姐姐,前些日子顾仙佛生死不明的消息一传到长安,喜上眉梢的徐少棠便兴高采烈地回家“报喜”,正在品茶的徐芷瞳一听到这句话瞬间脸色苍白,二话不说便晕了过去,急的怀远大将军先是一脚把徐少棠踢出去,然后又是吃郎中又是抓药,折腾了好半天徐芷瞳才悠悠醒过来。 但是自从醒过来以后,徐芷瞳便整日躺在病榻之上,除了望着顾府的方向抹眼泪,其余的任何事情都不做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有客至 夜幕低垂,繁星高挂。 李青熊拢了拢脖颈处的棉衣,稍稍抵御着四面八方吹来的寒风,心里不住的咒骂着这该死的鬼天气,表面上却不敢露出丝毫表情,坚定有力的右手紧紧扣在腰间金线缠绕的那口宝刀上,试图让自己的形象显得更加勇武一些。 尽管他知道这寒风肆虐的夜晚空旷的皇宫门前连野猫都不会经过,但是谁又敢保证宫里哪位达官显贵外出溜达几圈不会看到自己的呢? 想到这里,李青熊心里一阵火热,胸脯也自然而然地挺了几分,虽说他李青熊只是一个小小的正八品带刀侍卫,但是谁不知道御前侍卫升官容易得令天下武夫发指?自己也不求得九五之尊圣眼青睐,只要哪个皇妃公主甚至皇帝陛下的贴身太监张公公看到自己这尽忠职守的形象,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那日后的飞黄腾达,还不是唾手可得的事情? 一辆奢华至极的马车在皇宫正面面前缓缓停下,拉车的四匹神骏白马不耐烦的打了个响鼻,把李青熊从美梦中惊醒。 好畜生!虽说在皇宫面前敢驾四驱的身份肯定不一般,但是你这畜生怎么也敢狗眼看人低了?!李青熊心里想着,握紧手里刀柄威风凛凛走上前,开口道:“不知哪位大人来此?此时皇宫大门已闭,就算皇帝口谕都不得开门,大人请回吧。” 正八品带刀侍卫的肥缺天下多少人眼馋着呢,自己能站在这受冻也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本事,要不是父亲给宫里某位大公公递上了半个家产的银票,李青熊也没有可能穿上这身补服,所以李青熊对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珍惜得很,这一番说辞,他在心里排练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遍,连说话的语气、神态都让父亲帮忙参详推敲了很久,语气轻了怕失了皇家的威严,重了又怕得罪某位将军一气之下斩了自己——刘苍城就之前办过这种糊涂事儿。皇帝陛下最后也就是罚了他半年俸禄了事。 不过现在,李青熊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神态动作拿捏的恰到好处,不卑不亢,进退得当。 驾车的青衣小厮看了李青熊一眼,目光之中没有蔑视却也没有重视,就如同人类看待地上的蚂蚁。李青熊心里问候这狗仗人势的小厮祖宗十八代,表面上却依然平心静气,不漏半分端倪。 小厮转身,轻轻掀开车帘。 一位老人钻出马车,在小厮的搀扶下缓缓走到李青熊面前。 待到这张略显枯瘦的脸庞出现在李青熊面前三尺的时候,李青熊才骤然反应过来,马上匍匐在地,颤声道:“正八品带刀侍卫李青熊,拜见国师。” 枯瘦老者不是旁人,正是乾国以多年不问世事的国师张无极,也是唯一能在朝堂上与右相顾淮唱对台戏的人,这一点,邓南风也不行。 张无极面无表情,开口却语出惊雷:“李将军,老夫自钦天监而来,纳兰监正今夜观星辰有变,占卜解卦之后急急招老夫过去,这密信,必须得马上呈到陛下眼前,李将军可否通融则个?” 李青熊匍匐在地,整个人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界,皇帝陛下早有旨意,一旦夜间宫门关闭,任何人都不得开启,再大的事都得等到翌日开门之时,但话又说回来,能让国师大人急匆匆赶来的事情,恐怕不是再大的事情,那得是天大的事情! 老天爷啊老天爷,我李青熊头天上任,我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不必如此为难我吧,这事处理好了见不到功劳,处理不好就是株连九族的大事。 “李将军,不知可否通融则个?”张无极又问了一遍,语气平淡,但是那股子压迫感却如重样扑面而来,李青熊头颅又低了几分。 豆大的汗珠从李青熊鬓角滑下,一直滚到鼻翼,再至鼻尖,却如同他的决心摇摇欲坠却始终不曾掉落。 蓦然,李青熊起身,抬头,转身低喝:“开宫门,所有责任,我一人承担。” 一声令下,自有两名持枪甲士走向宫门,朝里面传达命令,不一会儿,宫门缓缓打开。 张无极没有上车,由青衣小厮搀扶着慢慢走向皇宫里面,临步入门洞之时小厮回首,意味深长的看了李青熊一眼,可惜此时的李青熊正处在内心忐忑天人交战的关键时刻,自然没有注意到小厮的眼神。 到了一假山处,张无极止步,再看小厮时,脸上已经挂上和煦如春风的笑容,“阿暝啊,老夫虽然不知道你来皇宫做何事,但是确定肯定不会给老夫身上泼脏水,老夫和你父亲相交近三十年了,老伙计开口,这个忙老夫不能不帮,也不得不帮,不过老夫奉劝你一句,咱这乾国皇宫,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虽然知道你有备而来,但是你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这天下谁最想你死,你自己心中有数,千万不要就这么随了那些人的愿,行了,你去吧,老夫找陛下谈谈星宿之事。” 小厮打扮的顾仙佛长长一揖,郑重道:“张世伯,今日大恩,阿暝没齿难忘,大恩不言谢,阿暝这就去了,世伯您也保重。” 张无极抚须一笑,道:“去吧去吧,若真念老夫的好,日后来到府上陪老夫说说话便可。” 顾仙佛应了一声改日定当登门致谢以后,再拜,便撕下身上的青色长衫交由张无极带出宫去,露出一身黑色劲装,转身悄悄离去,望着顾仙佛消失在黑暗的背影,张无极目光炯炯,自言自语道:“一身仙佛气,两袖青龙胆。老祖宗借无极之口说出的这句话,这些年来还真是慢慢得到验证,玉衡啊,老夫与你明争暗斗一辈子,虽说输多赢少,但心里却不曾对你服气过,你这穷酸书生,不就是应了陛下化龙的风雨吗?不就是敢杀人敢被骂名吗?呸,易地而处,老夫自认做的不比你差,但是今天,老夫对你心服口服,不过你老小子也别得意,老夫服的不是你,是你生了个好儿子。但愿阿暝日后这能如老祖宗所言,一遇风雨,便化龙吧。” 乾国是目前这片土地上最强盛的国家,较之千年大秦也不遑多让,乾国的皇宫自然也是修建的大气磅礴富丽堂皇,占地数十里,亭台楼阁交相辉映,乾国建立后,曾有一位杜大家亡国后观乾国皇宫做文道:“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因此文只有残鳞半爪流传于世,也不知道那位杜大家是讽刺乾国天子大兴土木还是真有感而发,只不过现在坊间倒有一故事流传,说是前晋某位公主被刘苍城大奖俘获后献给皇帝,居住在这皇宫之中,一日趁守卫不备跳窗而逃,过了好几个时辰后守卫才察觉到不对慌忙禀告给陛下,皇帝只是一笑置之,曰:若此女能找到宫门,便放她归去。最终那位跳窗而逃的前晋公主在皇宫内盘旋五日而未出宫门一步,最终从宫女口中得知皇帝陛下那句戏言后羞愧难当从而投进自尽。 不谈那女子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下跳窗而逃,也不谈一侍卫是如何直达天听,只是这故事却经过无数百姓勾勒,变得像模像样有鼻子有眼,成为长安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闲谈之一。 于此,乾国皇都规模,可见一斑。 顾仙佛六年前曾数次跟随父亲上殿,也曾多次被六皇子生母刘姝召入宫中闲谈,但那都是光明正大且在侍卫宫女引路之下,如今夜黑风高,他独自一人闯入这龙潭虎穴,确实是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前行不过数十步,顾仙佛便避开了或明或暗的数十道巡逻侍卫,越往里走,皇宫守卫越森严,所幸顾仙佛所去之处并非皇帝寝宫,要不然别说他一个天字高手,就是顾烟过来,也是十死无生。 这六年顾仙佛虽然身在西凉,但是与长安联系却未曾断绝,三年前他在与顾淮飞鸽传书中曾经听父亲提起过,前朝余孽曾组织十二名亡国后的天子上品高手夜闯皇宫,他们自然没敢奢望能刺杀皇帝和皇子,只是想拼死一两个公主也够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大海,连风浪都没有翻起便消弭于无形。 顾仙佛真气运转前身,小心翼翼地在黑暗角落中前行,直到两个时辰过后,大汗淋漓的顾仙佛才摸到了自己所要去的宫殿一角。 桃花殿,八年前所建,皇帝特赐予一字并肩王商酌之女商桃花居住,此事天下皆知。 顾仙佛深深吐出一口肺中浊气,趁着两班侍卫倒班的功夫一脚踏出,矫健的躯体如狸猫一般蹿上桃花殿瓦楞之上,然后顾仙佛身形再次归于平寂,待到半个时辰过后另外两班护卫倒班之时轻巧一跃,由后窗悄无声息地落入大殿内。 殿内深处的一张上好檀木大床上,一身着粉色裘衣女子正蹙眉蜷缩而眠,面容娇嫩如桃花。 第二百三十三章 杀人 清水湖上波澜不惊,顾仙佛三人的鱼钩放进湖水已经小半个时辰,鱼漂却没有半分波动的迹象。 虽然这清水湖里锦鲤多得吓人,但是顾仙佛知晓商桃花的臭脾气,既然点名要了鲫鱼,那便只收鲫鱼,所以顾仙佛吩咐下人取来的鱼饵也是单单只对鲫鱼有吸引力的,鲤鱼闻起来便如同毒药一般,唯恐避之不及,哪里还会主动凑上前去咬钩? 彼之砒霜,吾之蜜糖。 当日在云门山上被卓子寅提起的那八个字,如今又浮现在了顾仙佛脑海里。 顾仙佛单手持降紫色钓竿,望着清水湖里时不时跃出水面的一尾尾肥硕锦鲤,向身边严凤池询问道:“现在西凉王杨周张四大家族都在忙些什么?” 严凤池轻轻笑了笑,把王杨周张四大家族的近况娓娓道来:“西凉四大家族为首的王家,目前还是采取八风不动的政策,当日王爷回到西凉以后的接风宴上,王家族长王曲阳力排众议送出了一条分量十足的铁矿做见面礼,现在看来,这不仅仅是一部贺礼,还是一部投名状,王家似乎有想王爷示好的意思,不过王家之前采取的策略与王爷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还有些相互顾忌的意思,现在就算想修好关系,也要一步一步慢慢来,一是待价而沽,想把整个王家都卖一份好价钱,二是王家家大业大,平常行驶之时自然是顺风顺水,但若是转弯或者调头之时,却要格外小心,要不然这中间产生的撕扯力足以给王家埋下一颗分崩离析的种子。” 顾仙佛把钓竿搁置到太师椅一边的扶手上,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他自然认同严凤池所说的话语,现在王家在西凉的地位差不多可以类比顾家在长安的地位,只是家族规模大小有些不同而已,但是若面临的问题却还是差不多的。 严凤池说完王家之后,立即便把话题引到杨家身上,一看便是对这四大家族的动向了若指掌,胸有成竹了:“杨家所持战略政策与王家类似,不过相比王家还要更加亲和一些,王爷派出去的那些原顾家文臣,凡是到达杨家势力周围的,杨家子孙一概以最高规格款待,曾经有一杨家本家子弟在酒楼里曾经与一身上有着顾家标签的六品芝麻官起了冲突,曾经扬言要把这名文臣三日之内打回御蛮郡卧弓城,然后翌日清晨就被杨山河亲自带人从被窝里抓了出来,当街鞭笞三十,最后把其从杨家除名,丢到城郊破庙里任其自生自灭。” 严凤池换了一个舒适一些的姿势继续诉说:“至于周家,原本就和王爷在暗中有着一些眉来眼去,现在王爷坐到了这张椅子上,周家应当是四大家族最高兴的一个,现在整个周家上下也是喜气洋洋,对待王爷的态度自然也是鲜明得很,只不过就是周家有些弟子,现在这种情况下已经有些恃宠而骄的意思在里面了,行事之时颇有些以王爷门人自居的模样。” 顾仙佛微笑点头,旁人根本看不出他到底心中是何想法。 严凤池嘴角冷笑流转,语气也冷峻许多:“至于这张家嘛,现在就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心急火燎了,除了张家嫡系弟子摆出一副誓与张家共存亡的样子以外,大部分旁系弟子已经有些人心惶惶,虽然张家在西凉庙堂之上根深蒂固,但是王爷却是带着旨意与圣命而来,古语有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王爷有名有言,必然大事可期,这同时也是众望所归,民心所向。张家在庙堂之上虽然也算土皇帝,但是比起扛着乾字与顾字两面大旗一起过来的王爷来说,很多人都不看好张家。” 顾仙佛轻轻叹了一口气,身体向后轻轻一靠躺在黄花梨太师椅之上,双眼平静望着夜空中那悄悄爬上来的一弯上弦月,貌似不在意问道:“张家送来的那两块血玉,有没有什么问题?” 严凤池轻轻一怔,脱口而出答道:“这张家就算再没脑子,也不可能在这件事儿上动手脚吧,血玉之名,凤池倒是还听说过,张家既然肯拿出两块来做见面礼,这么大手笔之下,应当不会再去自掘坟墓吧。” 顾仙佛一手轻轻敲打着绛紫色钓竿,沉默不语。 陈珏犹豫片刻,躬身低声答道:“子奉已经请三位鉴玉师傅查过,这两块血玉表面上看着是正规血玉,但是其制作手段却是相当恶劣,竟然采用的是枉死之人心头血,血玉之中怨气极重,若是长时间佩戴,对人的伤害会超乎寻常的大。” 严凤池微微一怔,正待开口说话,看到顾仙佛嘴角流露出的笑意之后才恍然大悟,虽说觉得这个手段粗浅且卑鄙了一些,但是顾仙佛既然提出来了,他严凤池也不好再说些别的话语。 顾仙佛含笑点头,嘱托道:“这三名鉴玉师傅一定要保护好了,若是哪天他们三个死在了歹人手下,那不用问,肯定是张家知道自己事迹败露了,派人暗杀了这三名老师傅。” 有些话点到即止,陈珏便明白了顾仙佛所表露出来的意思,当下便沉声应下,已经在心中起草好最合适的手段方式了。 严凤池是儒家出身,兼修黄老之学,对于顾仙佛这种“下作”手段,心中有些不齿,面色之上自然也显露出了片刻犹豫之色。 顾仙佛没有转头去看,但是却知道这个“严家雏凤”心里到底是作何想法,他也没多作解释,只是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地说道:“当本王以西凉王的身份踏入西凉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本王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同时也注定了本王的双手上,肯定沾满了鲜血,有契戎蛮子的,也有西凉自己人的,佛家有种说法,若一罗汉死可令天下生,罗汉不愿死,他便不能死。在小时候本王觉得这种说法特别对,现在想来,恐怕是因为那时候的本王活在先父庇护之下,整日里沉迷于风花雪月,根本没有去想人世间的腌臜罪恶,现在本王需要自己做一面旗,有些事情,就是身不由己了啊。” 严凤池微微蹙眉,面色缓和大半,不过眉间还是有些不豫神色。 顾仙佛也不奢望这个从小便是一身浩然之气的严家雏凤能马上就转变过思路来,不过只要严凤池跟在自己身边一日,那么就多一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意思,所以顾仙佛也不怎么担心这位有潜力进入天下士评榜前十的严家雏凤会在未来与自己分道扬镳,当下顾仙佛便转移开话题说道:“西凉盐茶道,本王记得坐在这个位子上的是个唤作褚安的胖子是吧?在本王接风宴的时候他还来过春风楼,现在他如何了?” 一提起褚安那个活宝,饶是沉默寡言如陈珏此时也是忍俊不禁,微笑说道:“想不到王爷还记着那个活宝的名字,褚安确实有些意思,自从那次参加接风宴回去之后,一口气回绝了与四大家族以及地方府军的所有联系,力道之坚定,回绝之干脆,确实令人咋舌,现在的褚安,除了遇到咱们王府的人会笑脸相迎之外,遇到旁人一概是冷脸相逢,前后转变之大,判若两人啊。” 顾仙佛也是会心一笑:“这个胖子看来也不是满脑肥肠,西凉盐茶道这个座位,在日后谋划中是极其重要的一环,不能有半点闪失,本王现在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来做这个位子,既然这个胖子有心,就让他坐下去好了,本王相信,他会是个聪明人。” 陈珏心领神会,低声接道:“子奉会通知斧骁统领,若是他不聪明,自会有人让他变聪明。” 顾仙佛与陈珏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三百三十四章 诛心 就在顾仙佛三人闲谈之际,有一名豆蔻年华的少女自甲板后方迈着轻盈的小碎步走了过来,来到顾仙佛身后站定,俯身弯腰轻轻说了一句话语,顾仙佛含笑点头,在这名婢子雪白柔婷之上轻轻拍了一下之后方才笑道:“让他们一块上来吧,本王现在正在垂钓的关键时刻,就不下去接他们了。” 随着脸红的婢子退下不久,甲板之上便出现五位联袂而来的西凉军中人物。 左首边第一人为西凉军虎卫小凤,一身雪白长衫风流倜傥,发髻漆黑如墨,双眼深邃漆黑,腰间配一龙衔尾上好玉珏,与一寻常制式第一代西凉刀。 第二人为陆心佛,身材颀长面色平静,身着一淡雅青色文士长衫,右手手掌抓着一十斤重的酒坛,就重若轻仿佛无物,左手边配着一与卫小凤制式相同的第一代西凉刀。 第三人为一女子,正是西凉军中唯一女性校尉,钟毓秀,生得面相只能算是清秀但是身段却极好,尤其是胸前那一对波涛汹涌的伟岸风景,足以羡煞许多在深闺里木瓜牛奶养着的深闺女子,可惜钟毓秀不仅对胸前的波涛汹涌没有任何爱惜之情,相反还有几分愤恨在里面,不为别的,就为了在挥刀的时候不太方便。 第四人也是一身白衣,不过身材消瘦许多,面色也是苍白如金纸,眉宇间透漏出来的也是一股子病恹恹的气息,刚刚站到甲板上便拿手帕捂住嘴巴,强行压着声音咳嗽了两声,面目才好看一些,不过这人一双丹凤眼里面精光却亮的骇人,打眼一看宛如一只盘旋在阴冷角落里的毒蛇,此人正是西凉毒虎葛子龙,万千契戎蛮子以及更多的前朝遗民想要对其杀之而后快的人物。 第五人则面色相对来说生分一些,五官长得也不尽如人意,身材矮小不足六尺,一身黑色贴身劲衣,两只纯钢护腕,脚蹬黑皮长靴,目光流转之间,透漏出来的亦是一股子让人不敢直视的阴冷气息,此人为姜楼,夜游营校尉,夜游营之所以能在三十余大营之中排到前五名的行列,一是由于这夜游营硬实力确实不俗,能打得了长途奔袭,也能啃下旁人啃不下的硬骨头,二则是由于这夜游营的定位原因,夜游营顾名思义,全营不过两千余人,各个却都是精通袭杀与暗杀的好手,大部分是各个军营中选拔出来的精通此道的好手,也有三四百人是从西凉卫中退役下来的,这两千人打攻坚战或许比不上前十营里的其余九营,但是若论起暗杀功夫,除了西凉卫之外,夜游营当属状元。 这五人来到顾仙佛面前之后,二话不说,齐齐单膝跪倒在地,齐声恭敬道:“末将参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顾仙佛稳坐钓鱼台,单手持钓竿,另一只手摆摆手,笑道:“行了行了,这里也没有外人,都是自家老人了别整这一套了,赶快起来吧,让下人搬过五张椅子来,咱们老哥几个,一块在这比比,看看谁能先钓上第一只鲫鱼来。” 顾仙佛既然发话了,下人运作得自然快,只是片刻功夫,便有五把太师椅被搬了上来整整齐齐放在顾仙佛两旁,与此同时送上来的还有五把钓竿,五杯春神猢新茶。 钟毓秀坐下后,熟练地把钓竿拿起往湖水中央一甩,看着鱼钩入水之后,瞅着顾仙佛娇笑道:“王爷难得的闲情雅致啊,拿下格伦布达之后,看来兴致高昂啊,先是去了雾露山一游,拔掉了龙骑安插在雾露山的钉子,又把大匪首郭念锋给招安了过来,来到大凤城之后又去春风楼春风一度,回到清水湖之后又来到这清水湖之上垂钓起来,好兴致好兴致啊。” 顾仙佛微微一笑,侧身看了钟毓秀一眼后马上把目光收回,心中默念两声阿弥陀佛平心静气之后,才轻声说道:“钟校尉你这是话里有话啊,是不是在讽刺本王来到西凉州之后,不做政务,不忙政事,只是醉心于山水与美人之间啊?” 钟毓秀心中好笑,他自然知道自家王爷也就是只能口花花,面对女子之时,若是动起真格得来,那就再也不复平常口花花的雄风了,所以钟毓秀硬是把伟岸的胸膛又往上挺了一挺,看到顾仙佛正襟危坐的模样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这才说道:“末将哪里敢如此嘲讽王爷,王爷是什么人,那可是咱西凉州的定海神针,整个西凉军都在王爷的调度之下,自然整个西凉都是王爷的地界了,王爷自己在自家后花园逛一逛,那自然也是正常的了。” 顾仙佛无奈撇撇嘴,投降认输道:“钟毓秀啊钟毓秀,咱西凉军中都说你这小妮子不仅西凉刀耍的爽利,嘴皮子更是爽利得很,不论跟谁说话,三两句话都能把人挤兑得说不出话来,本王与你‘交锋’没有一百次也有八十次了,却还是次次败在你手下啊。” 钟毓秀再次一挺腰身,得意一笑终于没有再乘胜追击。 顾仙佛转头面向葛子龙,轻声问道:“子龙最近身体怎么样了?可还是有咳血迹象?请府里的刘郎中看过了没有?” 葛子龙微微一笑,略微欠了欠身恭敬轻声答道:“末将谢过王爷挂怀,末将这都是老毛病了,娘胎里带来的,估计这辈子是好不了的了,不过王爷府里的郎中看病确实灵验,刘郎中给的方子虽然有效,但是和末将之前用的房子确实大同小异,倒是上官大夫给末将的一个偏方,倒是有着不小的作用,末将刚刚用了七八副,状况已经缓解很多了,就是接不到王爷指令,末将最近几日也要来王府一趟,备上重礼好好谢过上官大夫。” 顾仙佛哈哈一笑,拣起一块扬州糕点扔进嘴里,半真半假笑道:“本王家里这上官大夫啊,虽说医道精湛,但是医品却不怎么样,为人也不怎么清高,就是爱一些黄白之物,子龙若是真有心,就备上十万二十万的真金白银,来顾府以表谢意就好。” 葛子龙先是一怔,然后也是拍手而笑道:“王爷倒是会做买卖,可惜子龙家底儿本来就浅薄,别说十万二十万的真金白银,就是十万八万的铜钱,子龙也拿不出来啊,再者说,就是一张方子,王爷就要卖十万二十万两的真金白银,这宰人的力道,是不是大了一点?” 顾仙佛坐直身躯,环视四周轻轻笑道:“这方子确实只是一张纸几行字而已,但是具体值多少银子,要看用在什么人身上了,本王西凉军中赫赫有名的西凉毒虎,难道还不值二十万两真金白银?” 顾仙佛此言一出,甲板之上所有人全都大笑起来。 别说二十万白银,就是二百万两,也比不得一个西凉毒虎的价值啊。 第二百三十五章 有七颗钉子 唠完了家常,顾仙佛一伙人神情凝重了许多。 顾仙佛轻轻抖了抖手上至今还未有鱼儿上钩的鱼竿,轻声问道:“西凉军中近况如何?” 陆心佛轻轻咳嗽一声,中规中矩答道:“回禀王爷,杀春阅兵之事,在西凉闹得沸沸扬扬,按照以往阅兵习惯,三日之后王爷应当前去巡边,犒劳三军将士才是,这次这个阅兵虽然仓促了一些,但是咱们边关将士准备得却一点也不仓促,但是左等右等,却始终未等来王爷,这些人中当然肯定也有怨言,不过自从王爷拿下格伦布达的消息传来以后,大家伙儿也都明白过来王爷的良苦用心了,而格伦布达这个马场在咱整个西凉与契戎之中,重要程度不言而喻,自从拿下这马场之后,西凉军的整个气势也就提高了一大截,今年五六个大营要补充的熟马,也就有着落了。” 顾仙佛点点头,继续问道:“契戎蛮子那边如何?” 掌控着半个西凉卫的葛子龙欠了欠身,沉声回答道:“契戎蛮子那边,还是一个字——乱,左贤王与右贤王斗得不可开,单于王庭一直保持着冷眼旁观的态度,让这左右贤王不至于大动干戈,也不至于握手言和,最近王爷吃掉了左贤王的格伦布达,顺便还歼灭了左贤王麾下的二十四万长之一的帖龙儿,左贤王实力受到不轻的损失,右贤王趁机派兵出击,拿回来了左贤王一个草场,虽说水草算不得多么丰美,但是好歹也有着三十里的疆土,还处在布达拉河的上游,地理位置算是不错的,左贤王因为这事儿,一直在厉兵秣马地准备向右贤王讨个说法,单于王庭说是居中调度,但是其实也就是坐山观虎斗,严重的时候控制一下事态罢了。” 顾仙佛点点头,继续问道:“单于王庭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传回来?” 葛子龙面色肃穆了少许,低声说道:“末将正想与王爷禀报,不知王爷是否可还记得韩内寺?” 葛子龙嘴里一吐出这三个字,顾仙佛脸色顿时冷峻起来,双眼之内射出两道精光。 韩内寺,顾仙佛当然记得,不仅记得,还把这三个字深深地刻在了骨子里。 顾仙佛的母亲,那个姓管的婉约妇人,对待外人不论是地位尊卑高低,一向是以诚待人以德服人,这辈子尽管跟着顾淮颠沛流离大半辈子,吃尽了人间的苦头,受尽了人间惊吓,但是就在马上就要轮到她享清福的时候,她却就这么突兀地去了。 害死她的人是个面白无须的老内寺,一掌震断了她的心脉。 这个老内寺今年八十余岁,姓韩,是大秦最后一任大长秋,曾经伺候过大秦最后一任皇帝,一生经历可以算是跌宕起伏,在巅峰之时,他是站在皇帝龙椅前的“站皇帝”,接受文武百官、黄紫公卿的恭敬礼拜,而大秦咸阳被攻破之时,这位韩内寺则又一夜从神坛跌落到泥潭里,成了一个无家无舍的孤魂野鬼。 而这位韩内寺,不仅仅是大秦最后一任大长秋,也是天下两名大宗师之一! 大秦咸阳被破之日,韩内寺携带着大秦那篆刻着“受之于天,既昌永隆”的传国玉玺独自一人杀出咸阳城,以大楚为首的十三路军三十万人合围的数层包围圈都没有留下这一个韩内寺,反而让他毙掉了接近三千余人,一路直直地杀出了咸阳城,顺便击杀了地字高手五十七名,天字高手十七名,玄黄高手不计其数。 同时也是这韩内寺,出了咸阳城之后便一路向西,一路走一路杀,最后来到草原之上,成了契戎蛮子单于王庭的坐上宾,在西凉乃至大乾对契戎蛮子的战斗中,韩内寺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赵衡此生最大的遗憾,莫过于大乾立国十七年,却还是没有拿到甚至见过大乾的传国玉玺。 在顾仙佛九岁那年,韩内寺率领前梁余孽悄悄潜入长安,突破层层封锁,直接杀到顾府,一掌毙掉了顾仙佛的母亲。 大乾与顾府,在很多事情上都有分歧,但是只有在一件事情上,绝对是从头到尾的一致——杀掉韩内寺,将其挫骨扬灰。 顾仙佛深呼吸数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询问道:“本王到死,也不会忘记这个韩内寺,他不是在草原单于王庭上享清福吗,最近又想整什么幺蛾子?” 葛子龙轻轻咳嗽两声,轻声说道:“王爷可曾听说过黑冰台?” 顾仙佛眉头微蹙,微微扬了扬脖子,慢慢说道:“黑冰台,本王自然听说过,大秦创立之初便设置的特务机构,大秦存在多少年,黑冰台便存在了多少年,与顾府密影、大乾龙骑虎贲截然不同,黑冰台里面各个都是老油条,擅长收买人心、反间计这一类的腌臜手段,在大秦后期,不知道多少人被黑冰台里的老谍子收买了,现在恐怕还有更多被黑冰台当年埋下的钉子没有被启出来,可惜随着咸阳城被破,大秦覆亡之后,当年的黑冰台也就烟消云散,那些当年被埋下的钉子,自然也就没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了。子龙之日提起韩内寺与黑冰台,莫非这两者……存在着什么联系?” 葛子龙喝了一口清茗润润嗓子,低声娓娓道来:“王爷所料不错,韩内寺当日不仅仅是大秦最后一任的大长秋,同时也是黑冰台二当家,当日黑冰台大当家随着咸阳被攻破后战死于皇城门口,大部分黑冰台中擅长刺杀暗杀的谍子也随之战死,但是剩下那些只会躲在角落里搅动风云的文谍子却被韩内寺提前送出了咸阳城,最终跟随他一块来到草原契戎部落中,经过这十七年的休养生息,黑冰台元气也已经恢复大半,而半月之前,隐藏在单于王庭的黑冰台同时出动,把咱……把咱安插在单于王庭中的钉子,一股气拔出了三分之一,剩下的老谍子,现在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再有任何消息传递出来。” 听到这个消息,顾仙佛面色阴沉,眉头紧皱,这些年顾府密影以及西凉的西凉卫对契戎单于王庭的渗透可谓是呕心沥血,基本每次派出去十个合格的谍子,也就只有两三个老谍子能安插下来,损失不可谓不大,这些年下来,饶是西凉的谍子前赴后继,付出了无数鲜血与生命的代价,在整个单于王庭中真正落足的也不过八十余人,而如今骤然之下竟然被韩内寺的小半个黑冰台一下拔掉接近三十人,而且剩下的老谍子如今还是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明日死活还是未知数。 这死掉的三十个老谍子,每人都是身经百战,千金不换的宝贝疙瘩,而且每个能成功安插到单于王庭的老谍子身后,得至少要有七八个老谍子的性命填充着。 大战之前先死斥候,无战之前死的是谍子啊。 第二百三十六章 仗义死节 顾仙佛抬起左手揉了揉太阳穴,略带疲惫道:“大秦国祚延续千年,谍子机构也跟着延续了千年,咱大乾的龙骑虎贲,以及顾家的密影,哪一个建立超过二十年了?更别说这几年咱西凉刚刚成立的西凉卫了,大秦的黑冰台名声在外,盛名之下无虚士,黑冰台的实力确实不容小觑啊,要是等这只百足之虫再缓过气来,那日后……咱西凉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啊。” 姜楼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沙哑着嗓音接口道:“王爷所说没错,黑冰台虽然大势已去,但是余威尤烈啊,属下的夜游营前些日子在边境之上曾经遇到过一支小规模的契戎骑骁,里面就有两个从黑冰台出来的老谍子,虽然已经年迈,但着实扎手,每个人临死前都带走了三名夜游营的好儿郎陪葬,更遑论活捉了。” 葛子龙轻轻咳嗽两声,活动活动脖颈,轻声说道:“黑冰台虽然厉害,但是咱西凉卫也不是吃素的,这些年休养生息的时候,黑冰台也没有闲着,往咱西凉这边撒了不少钉子进来,明显的呢,咱就得给拔了出来,埋得深一些的,咱也没动他,一个活的谍子,价值远远超过一个死去的谍子。” 钟毓秀虽然嗓音依旧空灵清脆,但是脸色也严肃了不少,她坐直上半身,缓缓说道:“做谍子的,在第一天就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谍子不比甲士与斥候,后者是只要敢打敢拼,不怕死就很难死,但是谍子就不同了,有些时候,不仅死的无声无息,还死的不明不白,这不就是谍子的命嘛,做谍子,其实就是做得以命换命的勾当。” 顾仙佛低声叹了一口气:“这个道理本王当然知道,但是这些老谍子,各个都是咱西凉的无价之宝啊,死一个,就少一个,而且这些人啊,到死,也是死在异国他乡,永远没有落叶归根的那一天。子龙啊,咱在契戎单于王庭埋下的那七颗死钉子,这次有没有收到波及?” 葛子龙摇摇头,平静说道:“这个倒是没有,那七颗死钉子除了末将与王爷之外,从来没有第二个人知晓他们的真实身份,这么些年来又从来没有启用过他们,甚至为了他们连谍子的铁律都给打破了,他们又怎么会败在小小的黑冰台手上。” 做谍子的铁律,在场众人都知道,那就是无论如何,不得主动杀己方人马,这个纪律是为了给那些谍子最后一道红线约束,让他们不至于卧底时间太久了,真的变了颜色,而那七个死钉子,葛子龙却给予了他们打破这个铁律的特权,这就意味着,如果这七个谍子真的有二心的话,那么可就没有什么能制衡他们了。 顾仙佛倒是也没太大惊讶,毕竟葛子龙做事儿是一向走的阴狠毒辣这一脉,能为了捧起七个单于王庭的谍子而牺牲掉几个甚至几十个甲士的性命,他是肯定会做的,这与他的为人品格无关,只是所学谋略所造就的了。 顾仙佛仰首轻轻吐出一口气,环顾左右询问道:“凉横那小子现在在何处?本王自从来到西凉之后,怎么一直没见到过凉横?难道这小子又死在哪个娘们的肚皮上了?” 凉横,具体姓名不详,起码现在西凉军中并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姓甚名谁,来自何方,只知道自从西凉卫成立之时,这个家伙就莫名其妙的出现了,而且一出现便得到了顾仙佛近乎毫无保留的信任,直接就开始执掌西凉卫,而且这人虽然是西凉卫中最大的谍子,但是整个人却没有一副谍子的模样,为人跳脱,不守规矩,三天两头便不知道跑到哪个勾栏里去逍遥快活,不过这个凉横虽然为人不守规矩了点,但是在大事之上却从来没有含糊过,虽说曾经耽误过几次小事儿,但是也曾经千里奔袭在契戎蛮子左贤王部落砍下了一个老谍子的头颅,常常剑走偏锋,倒是也经常建立奇功。 提起凉横,饶是葛子龙,脸上也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笑容,不过转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沉声说道:“凉大当家的前些日子跟着一支商队去了左贤王的地界儿,王爷前些日子不是拿下了左贤王的格伦布达吗,左贤王最近兵力调动有些频繁,虽说表面上因为一个马场与右贤王争执不下,但是凉大当家的却一直说左贤王的兵马有些向娘子关运动的趋势,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任何谍子传回来的信息,但是凉大当家的却一直不放心,这不前些日子,就跟着商队一块去了左贤王地界儿,说不把这事儿搞清楚,他睡不着觉。” 顾仙佛拢了拢腿上的狐裘子,沉默片刻后方才说道:“左贤王一直是个不甘寂寞的野心勃勃之辈,被本王拿下这个格伦布达,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想要染指娘子关,确实是他的作风,不过这老小子肯定也有顾虑,要是他真的出兵娘子关,不论能不能打下来,那么整个事情,就闹大了,后果不是一个左贤王或者说一个西凉能承受的了的。” 卫小凤轻轻一笑,笑容之中略带自负:“只要王爷一声令下,全西凉就能动员起来,从上到下,连同州军、府军以及咱们压箱底的西凉军,上下加起来二十五六万人马,何惧他一个小小的左贤王?小凤虽然不才,但是好歹也有着一颗殉国之心,小凤的国都被破了,现在在西凉军中呆了这么多年,西凉便是小凤的家,大乾便是小凤的国,只要王爷一声令下,小凤愿做先锋,带领麾下打响第一战。” 顾仙佛很满意卫小凤的态度,坐直身子拍了拍卫小凤肩膀,笑道:“本王有小凤,又何惧于天下?咱西凉穷山恶水,没啥值得好抢的,但是脚下这块土地好歹也是咱们自家的窝,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嘛,谁要是想抢咱窝里的骨头,咱肯定得狠狠咬那群小兔崽子一口,就算崩下两颗牙来,咱也得带下他们几块肉来。” 第二百三十七章 岂曰无衣 说到这里,顾仙佛轻轻叹了一口气,神情肃穆了不少:“咱西凉军当然不怕打仗,更别说打那些草原蛮子了,当年大秦锐士在大将蒙恬带领之下,‘北却匈奴七百余里,使匈奴不敢南下而牧马’,这是多么大的豪气与波澜壮阔,本王每每读史读到此节之时,都感觉心潮澎湃,晚生四十年,恨不在大秦啊。匈奴与咱们大乾甚至整个汉人来说,那都是不死不休的仇敌,乾人与吴人、越人之间,都可以打,也可以谈,但是唯独对于契戎蛮子,咱是不死不休的世仇。” 众人神色肃穆,自然晓得顾仙佛话中深意,均都默然不语,作悉心聆听状。 顾仙佛看了看清水湖岸边垂柳,话锋一转轻声说道:“咱们西凉军不怕打仗,那是因为啥?军人报国,天经地义,退一步讲,只要战事开启,那么就意味着只要不死,就有大把的战功可捞,不论是自己攒足了军功,还是上面的军官战死了,只要自己个儿不死,屁股下的位子也就能顺理成章地往上挪一挪,一场大仗,能造就多少个将军出来,就能造就出多少个豪门家族出来;武人不怕打仗,文人更不怕打仗,那些黄紫公卿只需要坐镇后方,眼看着咱这些沙场上的泥腿子在外面奋力搏杀,只需要动动手中的笔杆子,咱这些西凉蛮子打下来的军功就能被他们划拉去三分之一甚至一半。大战之中造就出多少个武将出来,背后肯定就能造就出更多的黄紫公卿出来。” 抬起手轻轻扣了扣太阳穴,顾仙佛继续轻声说道:“文官不怕,武将也不怕,谁怕打仗?老百姓怕啊!大秦覆灭,大乾立国前的几十年里,神州陆沉,山河破碎,单单大乾铁蹄就踏碎了三十多个小国的国都,手上沾染的鲜血更是不计其数,更遑论那些乱世中根本没有纪律约束的小国部队还有那些战败之后的散兵游勇了,中原百姓十室九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这句话是一点都不过分,现在大乾刚刚安定下来不过十七年,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若是战事再起,咱们西凉百姓原本就家底子薄,被契戎蛮子这么一闹腾,不论战争是胜是败,咱们这些西凉百姓,就真的没有活路了哦。” 顾仙佛微微摇了摇头,轻轻靠在黄花梨椅背之上,面容疲惫:“这个消息各位听听就行了,先莫慌着传出去,如果这个消息传出去,本王都知道那些臭不要脸的混小子会怎么想,本王已经是裂土封王的藩王了,手握重病坐镇一方,封无可封赏无可赏,就算打赢了也没多大好处,但是打仗每死一个人,都是对本王实力的一份削弱,更遑论打输了,本王那才真是屁都剩不下,你们不用这么看着本王,本王承认西凉军战力那是一等一的强,军心也是不一般的齐,但是在整个西凉军这面旗帜之下,所伫立着的那十万人不是十万根木头,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想法,这一点都不过分,俗话说得好啊,挡人财路无异于杀人父母,更何况本王挡得还是他们升官发财的路子,有些人有别的想法,无可厚非,先等等吧,看看契戎蛮子那边怎么说,咱们先做好该做的防守措施吧,就指望凉横那小子能带回点有用的消息回来了,是打还是不打,具体怎么打,咱都得一步一步走着瞧啊。” 卫小凤坐直身躯,面容肃穆语气平静:“王爷所说不错,打仗肯定要死人,军人与百姓,不过是谁先死谁后死的问题,但是战事一起,具体要死多少人就不是哪一方能控制得住的了,真要是杀红了眼,散落敌后不成建制了,为了活下去,谁还管遇到的是百姓还是军人?能杀的一概杀之,能抢的一概抢之,那时候的军人哪里还是军人,根本就是一群杀红了眼的野兽罢了。” 葛子龙摇摇头,语气淡漠:“卫将军可记得西凉军最艰难最困苦的那一阵?大乾尚未立国,西凉就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不论哪一方想要练兵了,都会带着军队人马来咱们西凉杀一阵,西凉百姓那时可有一点退路?全西凉总共不到十万户百姓,咱西凉军中却有十万甲士,那是每家每户都有人来军中从军啊,那时候的西凉军咱可怕过任意哪一方?不论是谁想要啃西凉这块硬骨头,挽起袖子上去干就是了,刀不行就用拳,拳不行就用牙,那时候的西凉军,嘿,英气尚在,一身肝胆映明月,只要忠魂留,管他尸首埋何处?哪里像现在啊,像黄紫公卿多过像泥腿甲士,不论做什么事儿,都得瞻前顾后了。” 被葛子龙如此当面讽刺,卫小凤却没有一点动怒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淡然说道:“子龙你是否还记得当时的甲士阵亡比例是多少?尤其是新补进来的青瓜蛋子,都是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十个有九个都还没娶亲没留后,就这么在一场场战役中这么去了,子龙你应该还记得为什么吧?” 葛子龙表情依旧波澜不惊,娓娓道来:“卫将军都记得,子龙又怎么会不记得,保甲之法还是子龙提出来的,每当遇到鏖战死战的时候,第一波上去试探是送死的,肯定是新兵,老兵命金贵啊,经历了多少次战役才活下来的,能打得了鏖战,也能打得了死战,新兵……命不值钱,让他们上前冲一波,死的就当场埋了,剩下的活着的,滚过了几场战役,就又成了老兵了。要不是这样,咱西凉军,又怎么能在强敌环绕之下,一直保持着连绵不绝的战斗力?” 随着葛子龙面无表情地娓娓道来,在场众人心底反应各不统一,但是却没有谁出言置评葛子龙做法到底是对还是错。 陆心佛轻轻吐出一口气,望着天空中的那弯上弦月,低声吟诵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第二百三十八章 与子同袍 顾仙佛正待开口说话,一旁的姜楼却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按在顾仙佛手背之上,悄悄向其使了个眼色。 顾仙佛会心一笑,提起绛紫色的钓竿轻轻抖了抖,笑道:“鱼儿咬钩喽。” 这句话一出,众人明显心领神会,却都没有把这几条上钩的小鱼放在心上。 清水湖旁有青色大雾慢慢涌现起来,不一会儿就从湖岸四周慢慢涌向清水湖中央。 卫小凤轻声说道:“看来这群小鱼是有备而来啊,看这平地起雾的手段,有些像是龙虎山五斗米道人的手段啊。” 顾仙佛摇摇头说道:“龙虎山的真人,本王从小便接触过,这种起雾,手段之低下,这么长的准备时间,雾气还极其不均匀,一看便可知不是正规龙虎山出身,多半是披了一身龙虎山的皮,半路出家的野路子,出门到这里来招摇撞骗来了。” 在顾仙佛众人说话间,雾气已经越来越浓厚了,这艘巨大楼船仿佛是置身于云山雾罩之中,顾仙佛身体内没有丝毫内劲,单凭肉眼可见,视力不足以望出三尺之远,且在这云雾之中,时不时有一两声冰冷嘶吼传来,听其声音,阴冷瘆人,似虎非虎,似狐非狐,诡异至极,令人根本分不出到底是何物种发出来的。 顾仙佛把手臂探出甲板,一边仔细感受着这湖水上面的雾气流动,一边微笑说道:“这群小杂碎,装神弄鬼的本事,还真比以前有进步,就是不知道真正能拿出手的实力,到底怎么样。” 姜楼皱眉闭目,细细感受良久之后方才睁开眼睛,轻声禀报道:“来的这一群猢子猢狲里,水平大多一般般,倒是有那么几个人,实力忽高忽低,末将也拿捏不准,这些人到底是什么路子,擅长使得又是哪家功夫。” 就在姜楼说话间,突然有一闪烁着幽蓝光芒的三尺青锋瞬间分开云雾,直直杀向顾仙佛面门,剑势凌厉,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三尺青锋距离顾仙佛面门不足三寸距离。 顾仙佛纹丝不动。 卫小凤伸出二指轻轻一夹,剑尖便被卫小凤给牢牢锁在二指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处境尴尬得很。 卫小凤内劲稍微一运,二指用力,整个三尺青锋便被卫小凤二指直接断为六七片碎片,以比来之前更快数倍的速度电射回去,只听云雾之中发出两三声闷哼之声,然后不出数息,便传来三记重物落入湖水中的闷声。 顾仙佛轻轻拍了拍手,赞叹道:“数月功夫不见,小凤实力更上一层楼,可喜可贺啊,快踏出那一步了吧?” 卫小凤面色平静,站起身平静答道:“小宗师与天字之间的隔阂,比天地之间的隔阂还要大上三分,天地隔阂阻拦了多少武夫,那小宗师与天字之间的这道天堑,阻拦的只会更多,小凤资质一般,武道一途唯有勤勉二字,能不能跨出这一步,难说,太难说。” 在顾仙佛与卫小凤二人一问一答间,楼船周围的杀机再次浓郁了许多,那股子神秘嘶吼不时在众人耳边响起,似乎要夺人心魄一般,在顾仙佛身后伺候的那几名婢子虽说表面之上还强作镇定,但是身上已经起了一片的鸡皮疙瘩。 利箭破空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闪烁着碧绿色幽芒的无数箭矢从浓雾中激射而出,来势之猛速度之快,箭矢前行的轨道之上竟然在浓郁雾气中划出一道道空白的缝隙出来。 姜楼这个夜游营中的头号老谍子嘿嘿阴笑数声,站起身来向前踏出两步,整个人如同一名绝世舞者一般在原地以右脚为中心飞速旋转起来,而不知姜楼的旋转中有什么神秘力量牵引,那些原本来势汹汹的箭矢到达楼船上空之时竟然齐齐一滞,片刻功夫过后,便都朝着姜楼那瘦小的身躯飞过去,只是这些箭矢此时的力道与之前的来势汹汹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一个个倒是如同温顺的小娘皮一般,温柔的来到姜楼身边后,纷纷坠落到其脚边。 等到姜楼停止旋转之后,脚下的箭矢已经铺满了足足二指有余的厚度。 卫小凤右脚一踏甲板,卫小凤此举似乎并没有多大气力在里面,就连腰间的玉珏都只是轻轻晃了两下而已。 但是在他右脚落到甲板上的时候,整个楼船庞大的身躯竟然剧烈摇晃了三四下,激起了无数的水花。 借着这一股子晃荡的力气,姜楼脚下的所有箭矢顿时拔地而起,而且这些箭矢拔地而起之后,竟然没有往下落下去,而就是那么整整齐齐地悬浮在了空中。 卫小凤右掌成拳,弯腰垫步,朝前一拳挥出,所有箭矢顿时电射而回,这次迷雾之中传来的惨叫之声连绵起伏,不绝于耳。 顾仙佛看了陆心佛一眼,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陆心佛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也未有任何大的动作,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这清水湖之上的大雾就迅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地稀薄起来,不到十几息的功夫,这股子大雾就全部涌入了陆心佛的胸腔里,而陆心佛的躯体却并未见多大变化,脸上还是挂着之前的平淡笑意,既未多一分,也未减一分。 钟毓秀轻轻拍了拍大腿,笑道:“陆将军不愧是禅宗‘佛胎’,这呼风唤雨的本事,实在是从娘胎里带出的本事,不仅修起禅宗佛法来,如鱼得水一日千里,而且这些奇淫技巧,用起来也丝毫不生涩啊。” 顾仙佛接口道:“禅宗佛胎,却在咱西凉军中杀人无数,这个事情的前因后果,倒也是讽刺得很,要不是禅宗里的那群大和尚非要把心佛抓回禅宗里面去甚至拿他的父母姓名做威胁,心佛也不至于跑到咱西凉军中来,当然也就不会走出这一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以杀证道,肉身成佛的路子。” 陆心佛腼腆一笑,重新坐回太师椅之上,上身挺直如标枪,身上隐约散发出来的却是沙场杀伐之气与佛门大能之气混合在一起的诡异气质。 第二百三十九章 青龙胆 万音园的小凤仙确实不是浪得虚名,因为脸上画着戏装,所以相貌暂且不表,但就是那唱功,那舞动起来的身段,就连徐芷瞳也赞叹道:“这个妹妹当真天生是梨园的人。” 顾仙佛也是打着拍子,陶醉在小凤仙清凉的嗓音里。罗敷那色胚更是不用提,两只眼睛色眯眯的盯着戏台上的小凤仙,似乎要把佳人的一颦一笑都印在自己的脑海里。 “擦擦你嘴角的涎水。”把注意力放在九酿春酒上的邓新岐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罗敷,没好气地说道。 罗敷此时正看得兴起,自然不会理会邓新岐这败兴之人,只是兴高采烈摇头晃脑地死死盯住戏台,心里不知又在盘算什么小九九。 小凤仙今天也给足了罗悠之和在场的宾客面子,连着唱了三场,直到再唱嗓子就受损了,才堪堪停住。 “好!” 罗敷这个色胚带头叫好鼓掌,其余众人仿佛如梦初醒,也相应着大声喝起彩来。 杜班主领着刚刚下台的小凤仙,先是向宾客们鞠了个躬,然后向四方拱手说道:“各位爷,小凤仙刚才连着伺候您三段,听得可还舒服?若是听舒服了,还望各位爷能赏咱几碗饭吃,咱这出来跑堂卖艺的也不容易,各位爷,您赏个脸可好?” 说罢,杜班主拿起旁边的斗笠递到小凤仙手里,自己去戏台后面整理家什,这点他可不傻,求赏的话该自己说,那是名角有名角的做派,但是讨赏的活儿,那得小凤仙去干。 别的不说,宾客们看见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小美人,能好意思捂住荷包不赏几个?兵部侍郎罗悠之的六十大寿,来往的宾客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从指缝里随便***也够这戏班子吃一年的。 至于小凤仙讨赏,难免被宾客们沾点手头便宜,不过出来做这一行的,早该有这个准备不是?洁身自好的做不了戏子,能做戏子的不说都是薄情寡义之人,但是对于那些赏自己饭吃的大爷们,该睁一只眼的,还是得闭一只眼。 小凤仙捧着斗笠,盈盈来到宾客面前,果然这些宾客都慷慨解囊,十两二十两雪花银都是小数目,有的纨绔直接一张通和钱庄的百两银票扔下去,更有甚者出来得匆忙身上没带银子,被同伴一激,直接从腰上拽下玉珏扔到小凤仙的斗笠里,至于这玉珏到底是价值百两还是千两,就看运气了。不过那小凤仙倒是对这些赏钱的大爷们一视同仁,不论你赏十两也好,百两也罢,都是盈盈一个万福,对于那些赏的特别多的,无非就是以那堪比黄鹂的嗓音再加上一句:“谢爷赏。” 不多时,捧着斗笠的小凤仙来到了顾仙佛这一桌,盈盈一个万福后,便低眉顺眼地把斗笠向前微微一递。 基本在场的所有宾客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一桌上,之前赏钱的那些公子哥,未必没有斗气的心思,但是顾仙佛这个上官素手口中的“京城天字第一号大纨绔”在,别的公子哥斗气也没有太足的底气,就连说话,也没有平常大声。 但是这些人,此时目光全集中在顾仙佛身上,他们想看看,这个顾府大公子,西凉卫将军,这次出手会拿出多少银两,是一枚铜板,还是一沓银票? 罗敷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嘿嘿一笑,从怀里超出两枚分量十足的马蹄金,哐哐直接扔到小凤仙的斗笠里,充足的重量让小凤仙那细小的手腕都不留痕迹地一沉。 “谢爷赏。”小凤仙再次施了一个万福,冲罗敷道谢,近距离听小凤仙的声音,嗓音清脆,略显空灵。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啊。”顾仙佛笑眯眯的打量着面前的佳人,身段比海婵还要好上半分,尤其是那水蛇腰,罗敷说得一点也没错,扭动起来真是能要人老命。脸上施以淡淡的戏装,能看出美人的五官,确实是个不下于海婵的佳人。 能给罗侍郎唱堂会的戏班子,自然有自己打听消息的手段,小凤仙自然也能认出面前和自己说话的人是谁,肯定不敢和先前一样不论那些公子哥说什么自己都以笑容回应,只能婉约一笑,细声细语道:“凤仙没读过什么书,自小在戏班子里长大,顾公子的这句诗,当真是对牛弹琴了。” “小凤仙?这是你的本名?”顾仙佛似乎对面前的佳人来了兴致,饶有兴趣地问道。 小凤仙面色一黯,道:“顾公子说笑了,小凤仙来戏班里谋生,自觉已经低人一等,怎还敢玷污祖宗姓氏,小凤仙只是班主随口绉的名字罢了。”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啊!救火啊!” 顾仙佛正待详细问问,忽然,罗府下人那哭天抢地的声音已经传遍整个院落,顾仙佛还没等说什么,但见戏台后面的熊熊烈焰已经燃烧起来,几乎是眨眼间便烧到了前院。 “这火不小,先出去。” 顾仙佛当机立断,此时的宾客已经乱成一团,逃命的逃命,救火的救火,大门处被堵得水泄不通,徐芷瞳这一桌本来就坐的比较靠里,现在再往大门挤,是肯定来不及的。 “出不去啊佛哥儿,你看大门被这群王八蛋堵住了!”罗敷急的跳脚,这在他爹的六十大寿上出现这档子事,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们在这里不要动,我马上回来。” 说罢,顾仙佛左手提着小凤仙,右手拥着徐芷瞳,体内真气一运,脚尖一点桌角,整个人便腾空而起,几乎是眨眼间便落到院外街道的一辆马车上。 扔下这两个人,顾仙佛纵身一跃,再次跳回院内,把邓新岐和罗敷两个人如提小鸡一般提了出来。 罗敷刚刚落地,便急忙开口恳求道:“佛哥儿,我爹……” 但是他的话语说到一半便停住了,因为顾仙佛的身影已经再次消失在了他面前。 “佛哥儿不会有事吧?”罗敷搓着他的小胖手,焦急地问道。 邓新岐摇摇头,道:“我也不敢确定,但是药师是货真价实的天字号高手,区区走水,应该奈何不了他。” 闻言,罗敷的心放下一半,唉声叹气道:“在我爹的六十大寿上偏偏发生这种事,这老天真是不开眼,要是这些人有什么闪失,那还不都得算到我爹头上。” 邓新岐没有接茬,但是他的心思却比罗敷缜密不知道多少倍,眼神闪动间,他便大概心里有了个数。 这次走水,走得蹊跷。昨天刚刚落下大雪,今天积雪刚化,按说是最不应该走水的时候,可偏偏它就发生了,而且发生得还如此迅猛,这不得不令人怀疑。 想到这里,邓新岐不留痕迹地向左走了几步,把徐芷瞳和小凤仙分隔开来。 罗敷还意识到不妥,坐在地上唉声叹气。 这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正是提着罗悠之和罗妇的顾仙佛。 眼见父亲被顾仙佛从火海里救出来,罗敷喜出望外,但是罗悠之落地后却顾不得与儿子寒暄,而是拱手对顾仙佛恭恭敬敬作了一揖,颤声道:“顾公子大恩大德,老夫此生不敢忘啊。” 罗敷嘿嘿一笑,道:“爹,你这么文绉绉的干啥,佛哥儿是我哥哥,那就相当你半个儿子,不用这么客气啦。” 罗悠之吹胡子瞪眼道:“你个混账玩意,瞎说什么,这次要不是顾公子,爹这把老骨头就得交代在里面了,救命大恩,爹谢谢顾公子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顾仙佛笑眯眯摆摆手,道:“罗世伯,莫要这么说,这次走水在前院,府内家丁又处理得及时,想必没有世侄插手,罗世伯也安然无事,估计再过一时半会,这火就被扑灭了。” 顾仙佛说的一点也没错,这次走水的重点就是在前院的戏台子上,虽然火势迅猛,但是没有后劲,也就是只能让宾客慌乱一时。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这场意外之火就被罗府的家丁扑灭得干干净净,罗悠之对剩下的宾客又是道歉又是赔情才把他们打发走。 顾仙佛走进罗府一看,也就是前院被烧的惨一点,那些用来招待宾客的桌椅早已被熏得惨不忍睹,更严重的是戏班子的那些家什,一场大火把它们全部烧成一片灰烬。 一具被烧焦的尸体被下人从灰烬中扒拉出来,经戏班众人辨认,是杜班主。 顾仙佛转身,看到了眼泪汪汪的小凤仙,小凤仙此时还身着戏服,脸上画着戏装,被眼泪一冲,顿时在脸上留下两道痕迹,看得顾仙佛忍俊不禁。 “多谢顾公子救命之恩。”小凤仙忍住泪水,在顾仙佛面前施了个万福,带着哭腔说道。 顾仙佛摆摆手,道:“无妨无妨,顺手而为罢了。不过,这万音门吃饭的家什被这大火付之一炬,杜班主也不幸身亡,你打算接下来如何?” 小凤仙被顾仙佛提起了伤心事,顿时涕泗横流,抽抽搭搭道:“小凤仙也……也不知道,小凤仙从小在梨园长大,别的手艺是一点……一点也不会,这真是天降横祸啊。” 顾仙佛点点头,随意道“要不你和我回顾府,顾府这么大,多养一个人总是可以的。” “这……这不合礼法啊。”小凤仙擦了擦眼泪,为难道。 顾仙佛耸耸肩,转身便朝自己的白马走去:“那就算了,我也是随口一说,你保重吧。” 待到顾仙佛翻身上马,小凤仙才鼓足勇气开口,道:“顾公子,请……请等一下。” 顾仙佛打马走到小凤仙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淡然道:“何事?” 小凤仙期期艾艾地说道:“承蒙顾公子不弃收留,小凤仙感激不尽,大恩大德,日后小凤仙定当报答。” 顾仙佛左手抓着缰绳,目送着徐芷瞳在家里护院的照顾下进入轿内,才收回目光,道:“无所谓,添双筷子的事,罗敷,等下你准备个马车,把小凤仙送到我府上,我和新岐先回去了。” 说罢,顾仙佛调转马头,和邓新岐一道朝来路走去,身后的小凤仙看着顾仙佛的背影,眼神中慢慢闪烁着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采。 第二百四十章 枪仙 傍晚,风雪渐渐变小,最后肉眼几乎不可见,在顾府玩闹了一天的赵煜与商桃花才踏上回宫的马车,乘兴而来,兴尽而归。 与父亲一起用过晚饭,顾仙佛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在顾府这么大的宅院中,顾仙佛理所当然地拥有自己的一个小院,庭院不大,但被海婵收拾得非常精致,院内虽说是冯雪飘摇,却也有寒梅傲然挺立,屋内的地龙和火炉也是被海婵侍弄得通红,一进房间,就给顾仙佛一种温暖如春的感觉。 “少爷回来了,茶我已经泡好了。”顾仙佛刚刚走进房间,海婵便站起身施了个万福,端过一杯温度正好的参茶。 接过海婵柔荑中的瓷杯,顾仙佛一饮而尽,随后笑眯眯的看着海婵,一言不发。 本来就腼腆的海蝉被顾仙佛瞅得脸颊通红,以微不可查的声音柔弱说道:“天色不早了,婢子伺候少爷休息吧。” 顾仙佛解下身后防雪的狼毛大氅,海婵急忙伸出手借助,转身打算挂在门后。 这一转身,顾仙佛便在身后牢牢抱住了她,虽说这是冬日,但是顾仙佛房间里本来就温暖如春,所以海婵穿的比春天还单薄一些,顾仙佛本就是有备而来,脱下大氅后,身上也就只有两件衣物了。 这么一来,两人的躯体就紧紧贴合在了一起。 “少爷……”海婵感受到了耳边那温热的呼吸声,芳心一颤,颤抖着声音说道。 “怎么了?”顾仙佛把面庞埋在海婵那柔顺五黑的秀发中,嗅着女儿家身上独特迷人的体香,道:“你不是说要服侍我休息吗?” “是……是的。”海婵勉强伸出手把顾仙佛的大氅挂在门后,整个身躯柔若无骨般的倒在了顾仙佛怀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环抱着自己的顾仙佛,刚想说话,整个人就被顾仙佛打横抱起,三步并两步,扔到了里屋那张大床上。 “少爷,这……这刚刚酉时啊,太……太……”海婵话语刚刚说出一半就被顾仙佛的大手打断,感受着自己胸前那只大手的作怪,海婵心情一阵激荡,面颊柔嫩,仿佛能被掐出水来。 顾仙佛趴在海婵上方,聚精会神的注视着这个等了自己六年的小侍女,不可否认,她的容貌非常精致,黛眉弯弯,琼鼻小巧,最美的还是海婵的眼睛,黑白分明的同时仿佛又是清泪盈眶,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面藏着如汪洋般的思念又夹杂着少女的羞怯。 当然,在欣赏自己小侍女绝世容颜的同时,顾仙佛的两只大手也没有停止作怪,不多时,原本衣装整齐的小侍女就如同一只小羊羔一般被剥光了仍在床上,雪白细腻的皮肤看得顾仙佛眼神中阵阵眩晕。 “少爷,海婵这一生,都是……你的人。” 在海婵这声柔软而坚强的宣誓中,两人的身体紧密的结合在了一起。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这天晚上,顾仙佛与海婵都像是疯狂了一般,接连不断的合欢了六次,直到过了丑时,二人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过度的疯狂必然伴随着相应的代价,第二天午时,门外传来砰砰的砸门声,才把二人从好梦中惊醒。 “谁啊?大清早的扰人清梦,不想活了吗?!”睡眼朦胧的顾仙佛不耐烦的喝问道,起床气是他为数不多的弱点之一,这个时候如果拿公务来烦他,他做出的第一决断就是能杀的全都杀了然后继续睡觉。 “佛哥儿……我……我是罗敷啊,你别生气你别生气,是新岐大哥非让我来敲门的,不是我的主意啊。”门外传来罗敷欲哭无泪的声音,而他身后看热闹的邓新岐则奸笑着躲在假山后面,生怕被殃及池鱼。 “什么事?!”顾仙佛清醒了一些,但语气还是非常不好。 罗敷赶快说明情况:“是这样的佛哥儿,我爹今天六十大寿,请了乾国最有名的戏班子来唱堂会,你……你来不来啊?” “不去!”顾仙佛没好气的说道,竟然是因为这点小事来打扰自己清梦,顾仙佛现在很认真的考虑京城昨天下雪是不是因为罗敷吃得太多的缘故,要不要把这胖子杀了祭天。 “那万音园里,据说有个相貌不输于海婵姐姐的小娘子,很多文人雅士都想一亲芳泽呢!”不得已,罗敷祭出了邓新岐教给他的杀手锏,虽然这时候海婵可能就在房里,虽然可能三个月吃不到海婵做的鱼羊翡翠汤,但是罗敷实在没有主意了,只好出此下策。 不多时,房内传出顾仙佛稳健的话语:“嗯,区区一个梨园之内,怎么会有如此国色天香之人,我家海婵早已经是闭月羞花、倾城倾国之姿,那梨园中怎么会有如此姿色的小娘子?这其中定隐藏了阴谋,待我前去查看一番,你们先去堂屋等我!” 闻言,罗敷先是目瞪口呆,这六年不见,佛哥儿不要脸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了啊,这番话虽然谁都会说,但是若论能说到如顾仙佛如此理直气壮的人,罗敷除了左相邓南风这等老狐狸,再也没见过活的。 “傻愣着干什么?快走啊!要不等会药师出来,你这一顿揍少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药师起床时的情况!”邓新岐从假山后一闪而出,拉着还在发呆的罗敷飞快跑向堂屋。 房间内,顾仙佛在海婵的服侍下慢斯条理的穿着衣服,海婵脸上挂着温馨的笑容,对顾仙佛今天的行为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是一边给顾仙佛梳头一边嘱咐道:“少爷,今天前去注意安全,梨园之中鱼龙混杂,虽说能给罗老爷唱堂会的都是经过层层审核,但是不敢担保里面是不是有别有用心之人,万事还是做最坏的打算好,退一万步讲,若是那些人没问题,少爷行……行事的时候也要小心些,莫沾染上不干净的病。” 顾仙佛握着海婵柔若无骨的柔荑,没好气的说道:“你把我当成罗敷那色胚了吗?我今天去是瞧瞧热闹,哪会像你想的那么不堪!” 被少爷训斥,海婵也没有生气,反而婉约一笑,笑容中满是江南水乡女子的秀美和温柔,“少爷,圣人有言,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夫为妻纲,少爷已经过了加冠之年,海婵出身贫贱,自然当不得正妻平妻之位,少爷还是早作打算才是。” 回应海婵这段话的,是顾仙佛深深的一个吻,接吻之时顾仙佛似乎要惩罚海婵的那番话,力量拿捏得稍重了些,待两人分开之时,气短的海婵都有些站不稳。 顾仙佛扳着美人柔软的香肩,笑眯眯地问道:“以后还这么说吗?” “不……不敢了”海婵红着脸摇摇头,细声细语道,“少爷早些回来,在少爷不在京城这六年里,婢子又学会了几道菜,等晚上回来,烧给少爷吃。” “好,安心在家等着,我尽量早些回来。”顾仙佛刮了一下海婵的琼鼻,披上她递过来的狼毛大氅,转身出门而去。 望着顾仙佛慢慢远处的背影,海婵这六年来第一次体会到何为小女子的幸福。 待到顾仙佛来到堂屋之时,邓新岐罗敷二人正在和顾淮喝茶,不过顾淮喝茶喝得安然自在,邓罗二人却是如坐针毡,邓新岐还好些,能勉强答上几句话,至于罗敷,已经是汗如雨下,不能自已了。 看到顾仙佛走进来,二人长出一口气。 果然,待到顾仙佛跟顾淮请安过后,顾淮笑眯眯的摆摆手,道:“你们年轻人啊,自己去玩吧,晚上记得回家吃饭就好。” 邓罗二人如蒙大赦,邓新岐还待施礼告辞就被罗敷一手拉着一个从堂屋内跑了出来。 堂屋内的顾淮抿了一口清茗,脸上的笑容如常,只是嘴里念叨的话语不似刚才那般和善:“这两个小家伙,打磨一下未尝不可重用,不过邓南风那老小子铁了心的要把新岐这孩子往火坑里推,我是不是该拉他一把?不管了不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可是南风啊,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监察院给你就给了,我是看在新岐的面子上,若是你还不知趣想要伸手拿更多的,那就休怪我把你的手砍掉。” 这时,顾名走进堂屋,一言不发地站在顾淮身后。 “都准备好了?”顾淮眼皮也没抬,轻声问道。 “一切准备就绪。”顾名点点头。 顾淮放下茶杯,站起身,道:“那就走吧,我老了,但是不给阿暝置办好那些东西,我还真舍不得走。” 顾名那个老人急忙上前半步,诚心说道:“老爷你可别瞎想,您的年龄比我还小,身子骨又硬朗,可不能自己吓唬自己。” 顾淮一边往外走一边摆摆手,说道:“这都是命,不认都不行。” 顾名跟在顾淮身后,乐呵呵道:“老爷,您是我一路看起来的,要说命硬,除了大少爷,就是您了,以前多少次必死之局都被您化解,我相信这一次,您定能逢凶化吉。” “以前啊,我那是跟人斗,现在不一样,这是跟天斗。”顾淮走出堂屋,看着天空中那一朵朵洁白的云彩,感叹道:“不过我那个老朋友说的也不错,与人斗,其乐无穷,与天斗,更是其乐无穷啊!” 第二百五十章 始于唇齿 亥时一刻,天地一片寂静,世间万物都陷入沉睡。 原本的篝火还在熊熊燃烧着,但是旁边却再也不复之前的热闹景象,只有一名守夜的小厮时不时地往篝火里添两根枯枝保证火焰不断。 离马车几百步开外,有一名天字高手与数名马贼同时站岗守夜,那群马贼第一次服侍传说中的藩王,也不管王爷能不能看见自己的表现,一个个都把眼睛瞪得溜圆,就连眼前跑过一只兔子也恨不得一箭射死来炫耀一下自己战绩。 那名守夜的天字刀客虽是守夜,却未睁开双眼,反而在一块平坦巨石上盘膝而坐,那口古色古香的狭刀就摆放在自己大腿之上,双手搭了个念桥,一边默默运行内劲一边以念头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环境。 只是他的念头触及顾仙佛马车周围三丈的时候,却下意识地避开了。 被绑在顾仙佛马车上的郑盈盈早就被顾仙佛并非恐吓的言论吓到,哪怕嘴里步袜在喂食之时被小蛮扯掉也老老实实坐在那里不敢再发出声响,但脸颊之上却绯红一片,眼睛迷离仿佛要滴出水来。 刀客与郑盈盈的异象,其实都源于顾仙佛的马车内。 随着一阵低沉压抑却也充满力道感的低吟嘶吼传出,马车内终于恢复了平静。 守夜的天子刀客心中长出一口气。 被绑在车轮上的郑盈盈长出一口气。 婢子春水轻轻抬起一直埋头运作的螓首,展颜一笑后方才拿起一方手帕轻轻擦拭着嘴角,因为长时间运作春水身上已经出现了一些细密的汗珠,额前的几缕秀发也被汗珠打湿紧紧贴在绯红的脸蛋之上。 精疲力尽躺在雪白狐裘中的顾仙佛长长舒了一口气,尽管春水容貌确实不可与海婵等人相媲美,但是此人身上却有着被岁月冲刷积淀下来的妩媚之气由内而外散发出来,尤其是现在这一刻,端的是一个风情万种的美人儿。 春水仔细替顾仙佛清理身上之后方才取过搁置在旁边的一方狐裘替顾仙佛轻轻盖上,媚笑道:“爷可别着凉了,这玉门关的倒春寒,比别地来的更厉害一些,白天已经有些暖意,但是一到晚上,那股子刺骨的寒意却又慢慢显示出来了。” 顾仙佛摸了摸自己身上这柔软顺滑且无一丝杂色的雪白狐裘,轻声问道:“春水啊,你说,做这一床的狐裘雪被,得杀多少只白狐?” 春水不知顾仙佛为何突然说的这个话题,怔了片刻后便如实答道:“回爷的话,若是普通狐裘雪被,大多数是打着狐裘的名号,填充一些羊毛鹅毛之类的,撑死两三只白狐,不过既然是给爷您用的,白当家自然不敢糊弄,这床狐裘应当是全用的白狐颌下与脖颈毛发,约莫……杀了三四百只白狐吧。” 顾仙佛笑了笑,一边感受着这床以三四百只白狐性命代价作为祭奠得来的狐裘雪被上所传来的柔软感觉,一边轻笑道:“是啊,区区一床被子,便要了这三四百只白狐的命,你说是白参将太过心狠手辣,还是人杀白狐就如同白狐捕杀山兔是天道使然?美丽有时候也是一份罪孽啊。至少,在它没有相应的能力保护自身的时候,那美丽便是一份原罪。” 春水若是再听不懂顾仙佛话中深意,那脑子就不用在白起手下摸爬滚打数年了,当下春水面色凄苦,微微张嘴欲要说话,两行清泪却先流了下来。 顾仙佛不为所动,只是望着马车顶棚上贴的金饰悠悠道:“春水啊,本王不知道你是真的在玉门关过不下去了,还是认为跟着本王走能有更好的生活,你先不用解释,本王不想听也不感兴趣,因为本王知道,为了今晚,你肯定已经编好了无数套说辞,你是个聪明人,像白狐一样聪明,但是实力还不如白狐,白狐好歹还有尖牙利爪护卫自己,你有什么?你一无所有,在这个混账的世道,女子生得好看些,那就是罪孽,这一点儿不管你承不承认,这都是存在的,若是你再丑上三分,白起岂会把你掳到山上吃闲饭?” 春水面容暗淡地点点头,轻声说道:“爷所说得,分毫不差。” 顾仙佛笑了笑,翻了个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讲道:“现在你预感到你这只快要年老色衰的白狐要被恶人——姑且说是恶人——扒皮抽筋了,所以你慌了,想靠上本王,这点从你的角度出发,无可厚非,只是从本王角度出发,这便有些不讲道理了,本王虽然是一介藩王,但是身边的位置,还真是有限的,一个人挤进来,势必就要一个人出去,春水,你懂我的意思吗?” 春水抿了抿嘴唇,低声讲道:“婢子明白,爷的意思是您做上藩王的位子以后,可以与别人谈利益谈交情甚至谈生意,但唯独不会谈道德,您是坐在万人之上的少数人之一,而道德是维护天下万民的规矩,您自然不在此列,要想留到王爷身边,不能做一只吸血的藤蔓,要做一个能反哺回去的小树才可以,这样,王爷走得更远,我们这些抱大腿拍马屁的,才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王爷,婢子说得可对?” 顾仙佛心中一凛,但是表面上却含笑点头,道:“你说的话很对本王胃口,是谁教你的?” 春水摇摇头平静道:“回爷的话,玉门关的马贼大多数从来不认信义道德,脑子里想的都是明天吃什么劫了银子去哪里玩女人喝花酒,哪里会为婢子这一介玩物的前途操心,这些话是婢子自己个儿琢磨出来的,也您别不信,婢子脑袋是笨了点,但是婢子在琢磨上花的时间比旁人多一些,那么琢磨出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答案,也算是有可能的了。爷,不管怎么样还是多谢您肯与婢子讲这一些话,以后您会西凉婢子在玉门关,肯定再无相见之日了,但不论怎样,婢子心里,都会紧紧挂念着爷。” 顾仙佛皱眉,心中疑惑越来越大,他貌似随意问道:“春水,你家是做什么的?怎么会被掳到这岭子上来。” 春水笑了笑,伸手把鬓角凌乱的青丝别到脑后,温婉笑道:“婢子家父是一介书生,只是认识几个大字却未有任何功名在身,过了而立之年后依旧一事无成,脾气越来越暴躁身体也越来越差,一日便烧了自己的圣贤书带着家里所有银两远走高飞了,娘亲带着我全国各地到处跑讨生活,来到这玉门关之时,娘亲病逝,我被人当做奴隶捉了去,几经周折便被卖到了岭子上,在岭子上一呆,便呆了这三四年。” 顾仙佛波澜不惊地听着春水娓娓道来,却发现春水右手已经不自觉地紧紧抓着裙摆。 说完这些以后,春水低头不语,似乎是在思考着自己渺茫未来。 顾仙佛伸手拨开车窗拉开窗帘,看了一眼坐在地上却仍旧听得津津有味地郑盈盈一眼,拿过一粒干果便朝郑盈盈掷了过去,无故遭受攻击的郑盈盈大怒,抬头欲骂却见到顾仙佛笑眯眯地表情,一瞬间她便气息软了三分,没好气道:“你扔我干嘛!” 顾仙佛笑眯眯道:“你方才偷听了这么久,说说你的看法。” 郑盈盈冷哼一声,也没否认自己偷听的事情,冷声道:“我认为你说的不对,你们杀白狐与白狐捕杀兔子可不是一件事儿,白狐捕杀兔子是为了填饱肚子,为了活下去,而你们呢,你们杀白狐单纯是为了享受这种锦衣玉食的感觉,还大言不惭地给自己盖上一顶美丽是罪孽的帽子,真是可笑!” 顾仙佛有些无语,没想到自己与春水谈了这么多这个素衣山少山主脑子竟然还是停留在刚刚开始的那个话题之上,当下他便对这个素衣山少山主有些同情,试探问道:“你娘亲有没有告诉过你,你脑子有些毛病?!” 郑盈盈一怔,随即大怒,下意识反驳道:“你才脑子有毛病!” 说完这句话之后,郑盈盈才意识到自己是什么身份,马车上坐着的人是什么身份,当下心虚便住口不言,心中却不住向漫天神佛祈祷千万不要因为我降罪于整个素衣山。 顾仙佛微微叹了口气,也不在乎郑盈盈失礼,一字一顿道:“郑姑娘,本王承认你说得不错,白狐猎杀山兔是为了果腹,人们猎杀白狐只是为了取其皮毛,但是这两者,可有区别?” 郑盈盈下意识接口道:“当然有区别!一个是果腹,一个是享受,能一样吗!” 顾仙佛摸了摸鼻子,笑道:“若是让白狐和人类的地位掉个位置,你不妨猜猜看,按照白狐生性残忍有仇必报的个性,它会怎么做?” 郑盈盈一怔,却依然硬气道:“人类与白狐地位怎么可能反过来!白狐是白狐,人是人,怎可混为一谈。” 顾仙佛笑道:“你看,你自己都承认了,有些动物呢,不是不想作恶,只是没有作恶的条件和机会罢了,这种动物或者说是人,一旦有了一丝机会,那么他们为其恶来,将没有一丝底线,比如说你们……素衣山。江湖上老一辈的人谁人不知素衣山开山立派的山主是个什么德行,你们偏要鼓吹她是个多么貌美的出尘仙子,甚至现在整个素衣山都被整的人不人鬼不鬼,搞得天下男子都跟薄情负心郎一样,你们素衣山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对天下男子盖棺定论?” 郑盈盈看了顾仙佛一眼,不满地小声嘀咕些什么,但是顾仙佛如今内力尽失,也听不出来她在嘀咕什么,只有隐约之间捕捉到什么“你又如何能评价女子了”之类的孩子气话语。 翻身换了个姿势,顾仙佛不管郑盈盈的碎碎念,继续徐徐说道:“郑姑娘,其实素手跟我说过,你人不坏,只是刁蛮任性了些许,归根结底心地还是好的,这种性格放在一般的大家小姐身上,根本不是缺点,但是你是素衣山少山主,将会要担起整整一山人的生死存亡,所以你的刁蛮任性,那便要不得了,你在武艺一途之上颇有天分,未来地字高手是稳得,天字高手也不是不能望一望,若是你心存邪念坠入魔道,那么日后的事情,对整个武林来说将会是一个祸患。郑姑娘,你已经老大不小了,有些事情不能带着赌气的孩子心理去看待了,你口口声声说你是素衣山少山主,你什么时候真把自己当素衣山少山主想过?本王与素衣山的恩怨,其实说到底也没啥大事儿,你们让素手不开心了,本王便要让你们一座山都不开心,现在本王的气都出得差不多了,回去与你母亲讲,以后夹着尾巴做人,十年以后的一流门派,你们未尝不可以望一望,毕竟江湖上的门派断不了,你素衣山与本王好歹还有些香火情份在里面,让你们做好歹也强过别人做是不。郑姑娘,今晚这些话,也算不得是本王跟你说教,当然你若是非要当这是说教,那便是说教吧,本王知道,这些话在以前你肯定听过无数次,但是这次是一个藩王说给你听,效果,肯定不一样。言尽于此,郑姑娘现在便可返回素衣山了。” 说罢,顾仙佛放下窗帘拉上车窗,不再理会外边那个便宜俘虏,顺手把油灯灭了,笑道:“时间不早了也该歇息了,三日后,你与小蛮一起,同本王前去西凉。” 油灯一灭,马车内一片漆黑。 听闻顾仙佛此语,春水却开心不起来,不仅开心不起来,甚至有些后悔要求与顾仙佛前去西凉。 差点灭了人家山门绑了人家少山主杀了人家护卫还能让当事者心中感激涕零的,顾仙佛是春水见到的第一个,恐怕也是最后一个。 春水缩在一个小角落里轻轻闭上眼睛,内心却有些惶恐不安。 这个西凉王,对人心的算计得到了什么程度? 第二百四十一章 掩于岁月 若说现在四大族中谁最对顾仙佛的到来最担心,张家自认状元。 若是陛下紧紧授予顾仙佛一顶王爷帽子,张璟倒是也不太担心,但是陛下这条“西凉人事任免之权一并交与西凉王”旨意,确实是打在了张家的七寸上。现在四大族内,除了王家势力掠强三分以外,张家能和其余三家分庭抗礼甚至有些时候都略胜一筹的,俱是依靠着西凉州一共的三位太守一位出自张家一位是张家外戚,若是这二人失势,就凭着张家麾下在官场上布下的大大小小棋子,别说顾仙佛,就连其余三家都肯定抗不过。 而顾仙佛上任,三把火之中,第一把火肯定要烧张家,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在堂堂一个藩王领地,三位太守若不得其二,那这位藩王也太无能了点。 所以说,如何抵御顾仙佛这个“外来户”对西凉格局的冲击,对于其余三家都是一个可以长久谋划的文火考题,但是对于张家来说,却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可惜另外三家却也把这个问题看得透透得,尽管这三人也都对顾仙佛没什么好感,却也没有轻易表明态度。 沉默片刻后,还是王曲阳轻轻咳嗽一声打破了沉默,他看着张璟,缓缓道:“张老弟之前所言,不错,全是大实话,但是却只言其一,未言二三啊。” 张璟心中一凛,暗道终于来了,表面上却故作糊涂,诚恳问道:“曲阳老哥,敢问二三在何处?” 王曲阳呵呵一笑,或许是笑张璟的求知欲望,亦或许是笑张璟的明知故问,不管怎样,在场四人心知肚明,这两声皮笑肉不笑,一定是送给张璟的,王曲阳伸出一根手指,道:“陛下虽削弱顾相权柄,但是顾相现在才去多长时间?三月都不到啊张老弟,顾相在朝堂之上苦心经营十七年,他的筋肉血脉早已与大乾混为一谈,短短三个月,陛下难道就能驱除顾相所留下的痕迹?恐怕难了点。况且,顾相那可是士评榜状元的人物,最擅长的便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张老弟府上有个士评榜上排名第十二的谋士,他的算计有多厉害多毒辣,张老弟恐怕比咱们谁都清楚吧,要说顾相未给他这个生前自钟爱的大公子留下后手暗棋,起码我是不信的,要说他留的暗手少于十手,我都不信。” 伴随着王曲阳娓娓道来,张璟脸色也逐渐一点一滴阴沉了下来。 王曲阳对张璟脸色视而不见,伸出第二根苍老手指,笑道:“陛下不仅给了顾仙佛一个西凉王的帽子,还给了他相应的权柄,西凉人事任免之权一并交与西凉王,这事儿,应当是张老弟先琢磨的吧,怎么刚才就忘了提了?咱四大族,根深蒂固,顾仙佛就算带上一个王爷帽子,也不是短时间能撼动的,但是想必各位也心知肚明,与根深蒂固这四个字相辅相成的,便是那树大招风四字,在座的老三位,我托大问你们一嘴,谁手底下没有一笔烂账坏账?谁手上没沾过几条人命?他顾仙佛动不了咱们是个事儿,可是咱们要是真的不知好歹硬要与他碰一碰,那可就是另一个事儿了。张老弟,你说呢?” 张璟面色阴沉如水,半晌后方才吐出一句:“曲阳老哥,按照您的意思,咱们四大族就该坐以待毙了?他顾仙佛现在动不了我们是肯定的,但是若是任由他扎下脚跟,任由顾家在西凉开枝散叶,十年过后,谁还能治得了这个西凉王?除了周老弟,咱这老三位可能十年后都死的死退的退了,难道就留给咱的子孙后代这么一个烂摊子?让咱那些不成器的小家伙与西凉王掰手腕,这不是把全部家产连同子孙后代送到顾仙佛嘴里这是什么?” 张璟说完这些话,在座三位明显表情不是方才的那种漫不经心了,起码开始思考起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来,张璟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老三位,我知道,顾仙佛要想在西凉站稳脚跟,首先便拿我张家开刀,你们三家与顾仙佛肯定是有矛盾,但是这矛盾并非死仇,只有我张家,与顾仙佛是不得不倒下一个的局面,西凉官场的锅就这么大,他顾仙佛多吃一口,我张璟就少吃一口;我张璟多吃一口,顾仙佛就少吃一口,一来二去,快要饿死的那个肯定得站起来踹翻锅碗拔刀相向。王杨周张四族,暗地里较劲不假,但是谁也没把矛盾摆到明面上来,我张家若是倒下去,势必会在西凉卷起一大片风暴,这场风暴动荡之下,哪个家族敢保证,不会步我张家后尘?” 张璟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话语落定之后,雅间里其余三人良久都没有出声,其实除了张璟之外的三人,哪一个不是拔下睫毛都是空的老狐狸,张璟说得这些道理他们哪个没在心里琢磨了千八百遍,但是琢磨过是一回事,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明言讲出,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周左熊方才轻声开口道:“在座的三位,都是左熊长辈,按照道理来讲,这个地方没有左熊指手画脚的余地,但是今日左熊既然来了,就得替我周家讲两句。” 王曲阳巴不得有人来做这出头鸟,呵呵一笑亲热把着张璟手臂,笑道:“周老弟说得哪里话,大家同坐一张桌子上,哪里有什么前辈晚辈之分,周老弟有什么说法,但说无妨。” 周左熊谢过王曲阳后方才缓缓说道:“之前顾仙佛在西凉六年,虽然对我四大家族有所打压,但还是以修好为主,归根结底,他顾仙佛并非就是想任由我四大家族做大,而是他手里权柄,做不到这份事情,他顾仙佛再大,到了西凉也得遵从西凉的规矩来;而咱西凉再大,也得遵从大乾的规矩来,当年顾仙佛只是一卫将军,他若有令,也只能在军营中行军令,咱四大族若是不听他的,他也就暗地里跟咱下点马脚上点眼药,还能真的命乾字营来把咱四大家屠了?但是现在不同了啊张大哥,顾仙佛如今是西凉王,以前的他的话,叫暗示,现在他的话,叫政令,他就是下令把青木郡太守换了,张大哥你又能怎样?可敢抗命否?那顾仙佛真拉着两大营过来把张家给屠了,你张大哥找谁说理去?” 周左熊一番话说得步步紧逼字字诛心,但是张璟心中却不怒反喜,周左熊这个言论虽然听上去不客气,但是却从另一个角度认同了张璟之前的说法,他现在的话语,不过是一番试探,试探张璟手里有多少底牌,试探张家值不值得周家现在就跳上贼船。 张璟抚须而笑,气定神闲道:“周老弟莫急,咱四大族是安分的老实人家,怎么会抗命不尊真的与西凉王对着干,这顾仙佛就算再草包,他手里的虎符兵权可是货真价实的,西凉军里二十八营近十万的甲士可是货真价实的,我怎么敢违抗西凉王命令,只是不违抗,不代表配合。拿周老弟刚才举的例子来说,若是他顾仙佛真想换太守,那换便是,我张家老老实实把太守的位子给他顾仙佛倒出来,甚至八抬大轿欢天喜地地把新太守迎过来,但是若是新太守上任以后,政绩一塌糊涂,治下乌烟瘴气,百姓水深火热,甚至政令不出太守府,那这个新太守,有没有又有什么意思?我的话,周老弟明白否?” 周左熊一边听着张璟话语一边皱眉深思,最后点头应道:“张大哥话语左熊当然明白,张大哥谋略也与左熊所预料不谋而合,架空,一直以来是咱下面人对付上面人最管用的招数,左熊相信张家经营西凉官场数十年,埋下的暗棋后手生根落子的不计其数,若想架空一个太守,不难做到,但是张大哥,这一点左熊这个粗人能想到,顾仙佛定当也能想到,而顾相在西凉埋下后手暗棋,可能不比张家少,这一点,咱又该怎么对付?” 张璟哈哈一笑,道:“话说到这个份上,其实归根结底还是落到了最核心的点上,咱们与顾仙佛的争,不是胜负便定生死的争,而是一子一人,一城一池的争,他顾仙佛不可能一来便治我四大族死罪,我四大族也不可能一来便掀翻顾仙佛的王位,归根结底,咱们还是要与顾仙佛打持久战,拉锯战,看看谁能耗得过谁,看看谁先出昏手、烂手,我就不信,一个二十多岁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比耐心能耗得过咱们这些加起来超过二百岁的老家伙?” 杨山河瞥了张璟一眼,嗤笑道:“张老弟你可别先咱们咱们的,老头子我听张老弟意思,怎么我还没同意盟约呢,我杨家就被你张家绑到贼船上了?张老弟啊,老头子我就是一做买卖的,你说我六亲不认也好,说我满身铜臭也好,只要顾仙佛他不挡我财路,我还真不想跟他碰一碰,我杨家与张家比不得,顾仙佛对付起你们三家来都是心存顾忌不敢下手,但是我张家,那可是最低贱的商贾之家,十几年前地位连农都不如,这些年也是拖了顾相的服气,地位稍稍提高一些,但是与你们这些将士之家、官宦之家依然不能相提并论。菜老头子吃了,酒,我就不喝了,曲阳老哥,对不住了,我还有买卖在身,就先走一步,您吃着喝着。” 说完,杨山河便站起身,朝着王曲阳拱了拱手便丝毫不带任何留恋的都出门去,门外的杨家护卫早就做好准备,杨山河一出门便护着主子悄然下楼,钻入了重兵把守的马车之中, 张璟望着杨山河消失地背影,沉声吐出四字:“唇亡齿寒。” 王曲阳微笑道:“也许是明哲保身也说不定。” 张璟一怔,旋即问道:“曲阳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也想抽身事外,看着顾仙佛把咱们四大家族一个一个击破?” 王曲阳站起身,留下一句话后便飘然远去,“我倒是想抽身事外,可惜顾仙佛不给我这个机会,放心吧张老弟,对付顾仙佛,我比你着急得多,等到过几日顾仙佛进城的时候,你就知道我的态度了。” 张璟大骇,惊道:“什么?!顾仙佛未与车撵一块进入卧弓城?!” 王曲阳只是点点头,便举步走出门外。 张璟与周左熊对视一眼,心思瞬间火热起来。 第二百四十二章 契戎峥嵘(一) 北越,国都,皇宫之内 白皙的两指拈着一枚黑子静静地悬在棋盘上,许久,才“砰”地点落。 棋盘对面的人扫视局面,微微点头,坦然地推了棋盘:“臣输了。” “拓拔卿还有半壁河山,难道不想涉险一搏?我听说麋鹿若是死斗,猛虎也畏惧啊。” “臣倒是听说纹枰对弈是心战,本是治心之术,不在乎棋艺。臣在盘面上已经走到绝境,拼死一搏,只是搏国主失手。拓拔是一个武士,不懂士族的胸怀,却不愿做这样的事。” “呵呵呵呵,”国主大笑起来,带着一分雍容的雅意,“不懂士族的胸怀?拓拔卿虽然生在北蛮,可是南下十多年,行止早已是公卿大家的风范了。” 臣子整肃衣甲,起身离席,右手一扯黑氅单膝跪下:“承国主的知遇大恩,拓拔只望能够不辜负国主的希望。” 对弈的两人装束全然不同。国主年过五旬,戴九旒黑帻,青袍博带,外面披了件织锦的中长衣,腰间的青绦上莹莹然是一枚青润的山玄玉。而臣子满头细细的发辫,以牛筋带束在脑后,身披一件油润的旧革甲,倒像是蛮族牧人的装束,惟有身上那件漆黑如墨的大氅上侧光显出层层的夔雷纹,是东陆名家织匠才有的手工。 国主整了整袍袖,从容起身,自顾自地踱起步来。武士不敢怠慢,跟随在后。阔达七间的深静宫殿中静得生凉,窗外飞挑的屋檐遮蔽了大部分阳光,室内一片阴晦,看不清国主的神情。臣子微一低头,在平滑如镜的云石地面上看见了自己的面容,苍苍的满是风霜的痕迹。 “已经老了么?”他在心中自问。 他又想起北陆的风,不似这里的风暖软,像是爽利的刀锋,又像是蛮族呛喉的烈酒。牧人们赶着马群在那般的烈风中驰骋,老得也格外的快,苍老的面容像是干裂的木头人脸。这个年纪上,他的父亲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个老人,每当抚摸他粗糙的大手,都觉得像是摸在剥落的片岩上。可是父亲依旧带着弓箭骑马,马鞍上悬着他的牛皮酒囊,里面是烈火烧喉的好酒。喝醉的时候,他会带着儿子走到附近最高的草坡上,拉那张祖传的烈鬃琴,嘶哑的琴声在风中扭曲,像是化为鬼神的祖宗们一起唱和。 “阿爹……”他心底回响着这个称谓,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有一个声音静静地说话。 “拓拔卿?”国主脚步一顿,忽然回头,“今天忽然召卿家进宫,并非仅仅为了赐袍,卿家猜到了吧?” “是!”拓拔微微躬身,“内监急召,想必是有军国大事。” “是,大事。” 他们已经走到了窗口,国主伸出细白的手,拍了拍窗棂,遥遥地看着北边的天际。 “记得拓拔卿家初来下唐的时候,曾经说起要建立一支骑兵,引种北陆的健马,教习骑射,本公却没有应允。”国主淡淡地道,“可如今离国雷骑、淳国风虎都以北陆健马为坐骑,而晋北出云骑兵骑射无双,并称东陆三大骑军,我们下唐的骑兵却默默无闻。拓拔卿是不是觉得本公错失了良机?” “不敢,国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是区区一支骑军可以逆转的。” 国主笑了笑:“错便是错了,也不是不能承认。不过,我们就要有骑军了。” “骑军?” “一支不下五万人的骑军,都骑最好的蛮族骏马,可以接连几天几夜奔驰不休,精通骑射。拓拔卿家以为如何?” 臣子动容:“五万人!?” 五万人的蛮族骑兵,这是一支可以横扫东陆的力量。 “今天早晨,北陆青阳部的使者在紫辰殿觐见,他带来了北陆大君的手信,我们两国愿意互换人质,歃血为盟。青阳部的九帐兵马、北陆最强的骑兵,从此就是我们下唐的朋友了!” “与青阳订盟?”臣子完全愣住了。 “难怪卿家惊诧。东陆北陆,是世世代代的死敌,北陆的门不对东陆敞开,从风炎皇帝开始算有五十年,从蔷薇皇帝开始算有七百年。这个消息传到天启,真不知朝堂之上是个什么情景。”国主冷笑,“不过,本公不管帝都的衮衮诸公怎么想,任他疑心,任他弹劾,任他眼红,谁也毁不了这场南北之盟!一切都已经妥当,只差最后一步,打开东陆北陆的大门!百里家万世的功业,也该开始了。拓拔卿不为本公高兴么?” 拓拔一振战衣单膝跪下:“拓拔山月恭喜国主,愿为国主……” 国主挥手制止了他:“拓拔卿要为本公赴汤蹈火、出生入死么?本公可没有这个意思,本公要倚仗拓拔将军,成就万世的功业,怎么能让拓拔将军做那出生入死的勾当?本公所要的,只是拓拔将军奉本公仪仗旌旗,北上和库里格大君订盟。卿家,这可是南北之盟的第一功啊!” 拓拔山月却没有回答,他像是呆了一样。 国主皱了皱眉头:“怎么?拓拔卿莫非不愿?” 拓拔山月全身一震,像是从梦里醒来,急忙跪了下去:“拓拔不敢,拓拔为国主效命,明知万死,也绝不推辞!” “起来,起来。”国主恢复了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拓拔卿家言重了。卿家出仕下唐十年,宵旰勤政,本公当然清楚拓拔卿的心意。拓拔卿和息将军,都是本公的臂膀,缺一不可,还希望众卿尽弃前嫌,同心协力啊。最近常有些小人在朝堂上多嘴,拓拔卿不要心存疑虑,拓拔卿虽然出身北陆,长于草原,但是本公从不以蛮夷相待。以拓拔卿气度人品,即便东陆世家,也不过如此……” 国主挥着袍袖,侃侃而谈,却没有注意到拓拔山月始终跪在那里没有起身,他的指甲抠在云石的石缝中,抠得“咯喇喇”微响。 “诸事我都已经为你备齐,你还要什么,尽管向鸿胪寺开口。本公在南淮日日北望,等拓拔卿归来的好消息!”国主终于想起要扶起拓拔山月的时候,拓拔已经在那里跪了许久。 “国主,拓拔还有一言,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说!我们君臣,有什么不可说?” “大胤前朝铁律,私结北陆蛮夷乃是叛国重罪。虽然我们下唐领袖诸侯,可是国主要提防帝都有小人借机作祟。” “呵呵呵呵,”国主笑了起来,“拓拔卿,你对东陆的了解终究还是隔着一层啊。若说真是私通北陆,淳国、晋北,哪一个不比我们下唐有地利之便?而诸家诸侯的动静,又真的能瞒过帝都的耳目么?我们这次这么做,天启城有人在看着呢,不过皇室是不会来阻拦我们的,这个我可以向你担保!” 远处高阁上传来悠长的云板声,太阳西坠,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傍晚。侍女捧着傍晚时候用来焚烧的香木经过勤政殿前,遥遥地看见拓拔山月单膝跪地向国主行了大礼,国主上前挽起他,牢牢握住他的手,似乎满是企盼。 第二百四十三章 契戎峥嵘(二) “风筝,风筝,蜻蜓蝴蝶、长尾巴的大龙风筝。” “桂花包子,刚出炉的桂花包子,热的热的。” “鲜炒栗鲜炒栗,新上市的新鲜炒栗子,又酥又绵,甜的嘞。” 叫卖的声音充斥了街上每个人的耳朵。这座天南之都地处繁华的宛州,细细的长街两侧鳞次栉比,商铺的勾檐相连,商家争着生意,在店铺外支起了各色的布蓬。酒招在高阁处飞扬,远处凤凰池上轻舟划过,行人比肩接踵,这才是东陆的繁盛,帝朝的荣华。 “撞着人了!长眼不知道用么?紫梁街上你就敢骑马?”一个富家公子模样的人感觉到背后马喷出的热气,转身破口大骂。 他猛地住了口。他背后是一匹雄骏的黑马,披着金色菊花纹样的马衣,夔雷纹的纯黑大氅一直盖到马臀。夔雷纹和金色菊,在下唐都不是平常百姓可以用的东西。 马上的武士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沉默地望着远处。人群悄悄地闪开,黑马无声地踏着小步走过。一片热闹繁华的景象中,却有这么静静的一人一骑,让人觉着诡异。 “雷依瀚……雷依瀚……” 耳边似乎有人喊他的名字,而世上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记得这个旧时的名字? 烈鬃琴嘶哑的声音像是追着他从远处飘来,他闻见草原上的风,那股淡淡的青草味。他想起父亲亲手刻的木娃娃,拿一根马尾挂在家里帐篷的门前,那表示他的身高,每一年父亲就会稍稍把木娃娃提高一点,摸着他的头说:“雷依瀚又长高了。” 他又想起了火。烈焰燎天的大火,他至今还能感觉到那种可怕的灼热,他在火焰和夜色的缝隙中奔跑,他呼喊着他知道的每一个名字,可是没有人回答他。最后他站在了一顶被火焰吞噬的帐篷前,马尾被烧断了,他亲眼看着那个木娃娃落在地上,闷闷的一声,从此一切结束了。 不再有雷依瀚,不再有银羊寨。他们烧掉了它,连同他所有的一切都烧掉了,从此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 拓拔山月感觉到他的手臂在革甲的遮蔽下绷紧,他握着拳,手臂上的青筋一定跳得像愤怒的蛇。周围熙熙攘攘,可是他被隔绝在这个繁华的世界之外,他恨不得放声大吼,有什么要从血脉中迸发出来。 “磨铁啦,磨铁啦,铁刀铜镜,亮如银嘞!” 一个清亮的声音忽然灌进他的耳朵里。那股凶暴的情绪退潮一样消逝,拓拔全身一凛,他早已立马在桥上。 这是凤凰池引水的一道小河——紫梁河,蜿蜒曲折,上面飞跨着紫梁桥,桥两侧也是摆摊的小贩。吆喝着磨刀的年轻人就站在他的马前。 长得颇清秀的磨铁人一脚踏着木凳,浅浅地笑着。南淮这种走街串巷的磨铁人不算少,帮人磨镜磨刀刃,都是穷苦人,赚不到多少钱。 “要磨刀么?”年轻的磨铁人仰头看着拓拔,“我们磨得很细的。” 他年轻黝黑的脸上带着快乐的神情,远不像其他面有菜色的磨铁人。拓拔微微犹豫一下,他抄出了鞍袋中的长刀递给磨铁人:“就请帮着把刀锋磨利。” “好,好!”磨铁人身边一个吊眼的汉子凑上来接过了刀,跨上木凳,提出一个陶罐,一只粗黑的大手往磨石上抹着清水。长刀从质朴的皮鞘中脱出,像是一股冰气冲了出来,一片收敛的寒光在刀身上流动,靠近刀镡的地方细字铭刻着“貔貅”两个字。 汉子捧着那柄长刀,愣住了。 “是好刀啊,”年轻的磨铁人淡淡地说,“不如让我来教你一些磨刀刃的小办法如何?” “夫子请,夫子请。”汉子急忙起身让了开来。 “夫子?”拓拔打量着年轻人,看见了他洗得发白的袍下,那条粗麻搓成的腰带。 那是个长门的苦行僧,只有他们才习惯围这种粗麻搓成的腰带。 拓拔山月听过长门修会这个名字。那是一个教派,据说是不信神的,徒众都是些苦行的苦行僧。在宛州物欲横流的大都市并不常见他们的身影,倒是在荒僻的野村山镇,经常会见到这些克己和善的人。他们也并不传教,长门修会的“法”是要去求的,平常人不求他们,他们也就不认为你有得法的资质。不过对于贫苦的人,长门苦行僧们却是很受尊敬的一些人,被尊称为“夫子”。也许是因为游历,他们的知识广阔得难以想像,他们也从不吝惜把这些知识传授给需要它们的人。他们并不劳动,靠着旁人施舍的食物为生,可是往往他们所教给别人的,远远多于他们得到的。即便这样,他们还是毫不吝惜于把自己仅有的食物分给穷人,即使自己下一顿就要饿肚子。 “若是磨刀,用水要足,干磨会留下痕迹的。要从一面磨,两面磨会伤你的刀刃,还要单从一个方向打磨,否则也很损刃口。”年轻的苦行僧边磨边说,看来那个汉子是个初上手的磨铁人,苦行僧是个指导他技术的老师。 “是柄好刀呢!”苦行僧抬头看着拓拔山月笑,“但是还不算名刀。” “夫子好眼力。只是柄年轻时候从铁匠那里买来的武器,用得顺手罢了。”拓拔也用了这个称呼以示他的尊敬。 “是位将军吧?”苦行僧笑笑。 “怎么看出来的?” “将军的马衣和大氅,都是很名贵的手工啊。还有将军的眼神,经常上战场,指挥成千上万的军队,那眼神是跟一般人不一样的。” 拓拔也笑了笑:“是啊,眼神总是瞒不过人的。” “嗯,还看得出将军有心事。”苦行僧认真地点点头。 “是么?” “有什么事很意外,也很犹豫吧?” 拓拔心里一惊,不由得警惕起来,冷冷地打量着苦行僧。 “被我说中了。”苦行僧抬头看着拓拔,快乐地笑着,“我觉得将军对我有敌意了。” 拓拔和他对视,努力想要从那双年轻快乐的眼睛里看进去。苦行僧倒是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他耸耸肩膀,继续磨刀。拓拔只看见了单纯的快乐,和无忧无虑。 “是因为不是同一种人吧?”拓拔在心底感叹了一声。 拓拔收回了目光:“我有些事情,想请人为我解惑,可是找不到这样的人,夫子可以帮我么?” “我们这样流浪的人,不太懂军国大事的,不过将军若是愿意告诉我,我一定会努力回答。算是感谢将军请我们磨刀吧。”苦行僧笑着,“吆喝了半个上午,都没有找到一个客人,是我的宛州话不够好吧。” “夫子有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拓拔斟酌着词句,“为了一件事,你努力了很久,恨不得粉身碎骨也要做成,你每个夜晚都辗转难眠,时时都觉得痛苦包围着自己,只在梦想有朝一日可以达成那个心愿的时候,才能获得片刻的慰藉。” “这样令将军难忘的事情……是仇恨么?” 拓拔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但是最终你都没有能完成心愿。你渐渐地麻痹了,也渐渐地忘记,甚至自己都不太愿意去想。这时候你才觉得稍微好受了一些,不必再为那些旧事困扰,可以安静地过完剩下的日子。可是你忽然发现,一个机会就在你的面前,你自己都要放手不管的时候,达成那个心愿的机会终于来了!晚来了几十年!你会怎么做呢,夫子?你还会回到以前那种心境中么?” 他这么说的时候,默默地从紫梁河上看出去,看着北方。他感觉到胸口中有东西在翻滚,像是腥浓的血。 这次轮到苦行僧犹豫了,过了好久,他低声说:“将军,你的拳握得很紧……” 拓拔愣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松开手,掌心留下深深的指甲印。 “其实将军心里还是明白的。对么?”苦行僧歪着头看他,“将军只是害怕再回到以往心境里去。可是那心境还在那里,将军只是不愿想它。也许将军可以把那些不高兴的事情都压下,放弃这个机会,可是终有一天,那些心绪还会泛起来,将军那时会很后悔的吧?” “你是说……” “也许这么说太玄了。”苦行僧抬起头对着拓拔笑了笑,“不过世上的事情,常常都是这样,有的人求得太急切,最后什么都得不到,有的人放弃了,却又得到了。其实得得失失又算什么?最终还是都要失去的,只可惜很多人在得得失失里面失去了自己的心。” “那么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将军其实已经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了吧?世上多数的人,都是凡俗的人啊,你追着的东西,明知道不应该,知道最后都是一场空虚,可是还是忍不住要去追索。就这么追着,追着,得到了,又失去了。”苦行僧将一罐清水淋在刀上,雪亮的刀锋耀人眼目,“然后人就死了。” 他年轻的脸上多了郑重的神情,双手托着刀捧给拓拔:“虽然说起来那么悲伤,可是终究逃不过呢。” 拓拔接过刀,默默地弹着刀锋。 “按照将军心底所想的去做吧,要后悔,也是将来的事情。”苦行僧摇摇头,“将军沉迷得很深,不是超脱凡俗的人。” “是。”拓拔低声说着,从腰带中摸出一枚金铢,恭恭敬敬地放在苦行僧的手中。 他兜转战马,直起了腰,就此离去。忽然间他什么都不再想,那种烦恶,那种困扰,如今都不再是问题,他知道自己眼睛中的神色恢复了坚毅,比以往更加的锐利,有如发硎的利刃。 “给了一枚金铢!真是大出手!”汉子凑上来贪婪地看着苦行僧手里的钱。 “这是你的。”苦行僧把金铢递给他,转而去看拓拔的背影。 “夫子,你们到底说的是什么,我每句都懂,就是不明白。” “要杀很多的人吧?”年轻的苦行僧轻轻叹了一口气。 “夫子?” “其实我也不太懂,”苦行僧摇了摇头,“不过有种不好的预感。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心愿是什么,但是像将军那样的人,完成一个心愿要杀很多很多的人吧?” “那夫子不劝劝将军?”汉子诧异地说,“长门的夫子也是惜命的吧?” “人活在世上,都很不容易,不过,”苦行僧低声说,“又有什么办法呢?” 第三百四十四章 契戎峥嵘(三) “闪开闪开!”巴鲁和巴扎从疾驰的骏马上翻下,拥着阿苏勒,大步冲向金帐。 “什么人敢闯金帐!”卫士一起拔刀,领头的百夫长大喝了一声,武士的铁护心打在铁环甲上铛铛作响。 “世子,是世子,我们都是世子的伴当。”巴鲁高声地喊着。 夔鼓声响得益发的急迫了,两通鼓已经击完,第三通鼓也到了尽头,咚咚咚咚地震人心魄。 “世子进去,伴当不行!” “为什么?”巴扎挑着眉毛,“以往我们都可以进去的。” “没看见汗王们和首领们都候在外面么?大君传令,所有人都候在外面,只有王子进帐。” 巴鲁和巴扎往周围看去,四位大汗王、大家族的几十个首领、带兵的将军们都被挡在帐外,聚成小团议论纷纷。夔鼓设在那里,并不是经常敲击的,每次敲都是为了紧急的大事。汗王们和首领们在北都城里都有无数的奴仆,任何消息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可是这次召集却来得如此突然。 “世子,快进去吧!我们在这里等你。”巴鲁推了推阿苏勒。 阿苏勒艰难地喘息着,努力推开巴赫搀扶的手,甩掉雪狐裘,冲向金帐。侍卫们闪身让出了一个空隙,让他通过,旋即又围成了铁壁。 巴扎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沉默的哥哥,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哥哥,不是……要废世子吧?” “胡说什么?”巴鲁凶恶地瞪大了眼睛。 传说大君要废掉幼子重立新的储君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铁氏兄弟虽然年幼,却不是聋子,心里不能不忐忑。如果将来是大君的伴当,也许就是传名后世的大将,可是一个被废质子的伴当,又是什么呢?不过是一条没人要的野狗。 “都是我们命不好,”巴扎扁着嘴,“给世子当伴当,若是跟大王子……” “你还胡说!”巴鲁狠狠地瞪着弟弟,他的脸涨得通红。wαp. 契戎最忌的是背主。巴鲁觉得自己有很多的理由可以驳斥弟弟大逆不道的想法,可是每一个念头到嘴边,却都说不出来。巴扎想的有什么错呢?毕竟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巴扎的骑射那么好,本该是成为将军的人,难道仅仅为了忠诚两个字,就要把一生赔给孱弱无能的世子? 私下里巴鲁自己也想过,若是跟着别的王子就好了,不必说大王子和三王子,就是二王子和四王子的伴当,也一样穿着东陆绀色的绸袍,骑极西的骏马,有机会跟着大军上阵杀敌,在人前人后高高地扬着头。 可是这也不过是一个想法,巴鲁没有真的想过要离开这个没有前途的世子。这个主子身上总有种与众不同的感觉,让巴鲁觉得那是他应该追随的。当丹胡的伴当们逼上来的时候,坚持挡在所有人面前的,竟是世子自己。巴鲁想要冲出去,可是世子张开双臂,像一只小鹰那样把三个人死死挡在自己背后。 伴当替主子挨打本是应该的事情,将来上阵,帮主子顶箭挨刀也不该有什么怨言。连巴鲁都觉得世子这么做,纯粹是愚蠢。可是就在这样的时候,总有一股温暖从胸口升起来,令他什么都不怕。 巴鲁想这是愚蠢的,可是这种愚蠢他不能拒绝。 “我……”巴扎瘪着嘴,“我不过就是想,不过就是想……” “别说了。世子……是个很好的人啊,”巴鲁拍了拍弟弟的背,“他跟别人不一样的。” “咚!”最后一声鼓响。 余声像是天边远远传出去的雷。阿苏勒一掀帐门口的羊皮帘子,双手撑着地面跪在地毯上,大口地喘息着。 金帐中出奇地静。先赶到的四个哥哥也都是半跪在地上等着父亲的召唤。 豹皮坐床上的大君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他踞坐在那里,扶着一张小案子,案子对面是一个披黑斗篷的人,风帽遮住了他的脸。 小案子上的银盘里是烤羊,银碗中是羊奶。能够被赐坐床,和大君对面饮食,是契戎最高的奖赏。只在立功的人身居极位,无法再给予其他奖赏的时候,才会有“赐坐床参政”的恩典。几个王子记事以来,只有台戈尔大汗王有过这样的殊荣。 “离开家乡很久,怀念草原么?”大君笑着。 “草原倒是不怎么怀念。”披斗篷的人切了一大块羊肋排放进嘴里咀嚼,“不过怀念英氏夫人的獭子肉和黄羊肉排,大君若是不留我,我已经在木犁家的帐篷里了。” “大合萨!”王子们都听出了那个声音。 披斗篷的人一把掀掉了头上的兜帽,闪亮的光头,纯白的长须。 “起身吧。”大君挥挥手。 他的目光在儿子们脸上扫过:“大合萨带来了好消息。我想先告诉我的儿子们,所以大汗王、首领和将军们都在外面候着,叫你们先进来。不过要听这个好消息,先要答我的问题。谁答得好,我有赏赐。” “是!”王子们一齐回答。 大君点了点头:“你们也都不小了,都该知道军事,那么我们契戎,最大的敌人是谁?” 比莫干迟疑了一下,去看铁由,铁由摊摊手,表示自己也没主意。契戎地处瀚州,西有夸父,东邻羽国,南面的天拓峡外是东陆胤朝虎视眈眈,可以说面面受敌,无所谓强弱之分。 “是夸父!”一个声音打破了安静。 “贵木?好,你说,为什么是夸父?” “我们契戎多的是骑兵,又擅长射箭。羽人的弓虽然强,却不会骑马,东陆人的武器好,铠甲精,可是他们没有我们跑得快,三万骑兵杀他们十万人。东陆现在学我们建骑兵,可是又怎么比得过我们的虎豹骑?”贵木大声说,“只有夸父是我们的对手。他们不骑马却跑得和战马一样快,不披甲胄,可是中了我们的箭根本不怕。所以儿子以为是夸父,若是能得一支军马,儿子愿意带兵去西边虎踏河驻守,叫夸父不敢过河踏进我们的草场!” “夸父是强敌。”大君摇头,“但是,不对。” “东陆人!” “是羽人!” 比莫干和铁由不约而同地说了出来,却是不同的答案。 大君点头:“比莫干说是东陆人,铁由说是羽人,各有什么理由?” “儿子以为……”铁由有点语塞,他从小信服比莫干,现在自己的答案和哥哥的不同,就手足无措起来。 “你说你的!”比莫干笑。 “儿子以为夸父虽然可怕,不过人口极少,生育又慢,打一次仗要休养许久,就算我们败退了,隔上几年我们还是能够抢回土地。东陆人虽然人多,兵器精良,可是分裂四散,自从风炎皇帝之后,一次像样的进攻也没有。我们剩下的敌人,只有羽人了。” 大君还是点头:“也有道理,比莫干你说。” “儿子说是东陆人。羽人和夸父,虽然各有长处,但是东陆十几个诸侯国加起来,上百万的强兵。我们契戎号称三十万铁骑,可是真的遇上东陆的铁甲和长枪,却是死一个少一个,东陆人口众多,若想招募,随便怎么都能再起百万大军。若不是因此,风炎皇帝也不能隔着七年就两次入侵我们北陆。所以儿子觉得,我们的心腹大患,还是东陆。” “不错!”大君拍了拍桌案,“你这个见识就要高过铁由和贵木,我们怕的不是东陆的百万大军,而是东陆百万大军之后那几千万的人,那就是不断的兵源。” “旭达罕,”他最后转向了沉默的三儿子,“你的几个伯父都说你是我儿子中最聪明的智将,你沉默不说是为什么?” “儿子的答案和大哥一样,我们北陆最大的敌人,是东陆人。” “是么?”大君摇头,“可惜你说得晚了。不过能说的都被你的哥哥弟弟们说完了,也不能怪你。” “不!”旭达罕仰起头,“儿子说是东陆人,可是儿子有不同的说法。” “是么?” “是!”旭达罕上前一步,“儿子要问哥哥弟弟们,九州各国,谁的土地最大,谁又最富有?” 比莫干皱了皱眉。这根本不必问,东陆胤朝占据四州,几乎一半的土地,是天下最大的国家。 旭达罕根本不想听兄弟们回答,紧接着说道:“九州的疆域,九个州大小相差不多,贫富却差得大。儿子当日算过,我们瀚州一年的出产,若是折成东陆金铢,大概是三千万。可是东陆四州,光是中州一年的出产,就不下八千万金铢。而据说宛州一州的出产,就比东陆其他三州加起来还多。东陆人占据最肥沃的四州,而我们契戎七部只有一个贫瘠寒冷的瀚州,我们的敌人,怎么不是东陆人?” “你到底要说什么?”大君摇头,“我问的是敌人,你说的是财富。” “父亲,”旭达罕单膝跪地,“我们契戎的心愿是什么?当然是建立铁沁王的功业,我们要踏遍大地和海洋。打败一个两个敌人又算什么?我们要打败所有人!可是凭借瀚州的出产,我们没有兵力四方开战,我们只有占据最富饶的东陆,借助东陆的出产,才能完成盘鞑天神指引给我们的功业!所以我们的敌人,一定是东陆人!” “说得太简单。”大君冷冷地喝道,“风炎铁旅侵入我们草原的时候,别说你们没有看过,我也只是听说。真正接战的短短七个月中,我们七部战死的年轻人不下二十万,大半的青壮死在战场上,只得依靠妇孺去放牧,十几年都不能恢复。东陆的铁甲硬弩,那两次是杀伤了我们七部的胆,所以至今我们不敢越过天拓峡半步。你要进占东陆,你凭什么进占东陆?你有你爷爷钦达翰王的勇敢么?” “儿子没有爷爷的勇敢,可是凭着我们契戎几十年的积累,我们可以的。”旭达罕更上一步,“风炎皇帝铁线一战,我们契戎损失惨重,东陆如今的分裂也未必不是因此而来的。只要他们分裂,我们就可以分开来击破,东陆现在不是一体,再等下去,这个绝好的机会就要失去了!” 他走到门边一掀羊皮帘子,指着南方:“我们契戎要看的敌人,是整个九州。我们要成为这世界的皇帝,西边打败夸父、东边大败羽人又算得了什么?只有拿下富饶的东陆,才是我们契戎万年立业的根本!” 金帐中静得出奇,比莫干微微吐口气,也点了点头。 “好!这才是我的儿子该说的话,应该赏的。”大君摘下壁上乌沉沉的角弓,抛给旭达罕。 “我要赏的,是旭达罕的志气!”大君环视儿子们,“只看到眼下的不是英雄,你心里有天下,你才能占到天下的土地。逊王起兵前不过是个牧马的奴隶,他为什么可以一统七部?是因为他有一统七部的心思!只想着守着这片草原,你们是当不得英雄的!” “是!”王子们齐声回答。 “阿爸,儿子以为……”排在最后的阿苏勒低低地说,可是他的声音被哥哥们的高声应答吞没了。 大君转向了大合萨:“大合萨,在东陆的见闻,就由你自己告诉他们吧。” 大合萨刚刚在烟锅里塞满了烟草,深深吸了一口。他抓着自己的光头下了坐床,挥手掀开帐篷一侧的帷幕。 帷幕下巨大的地图暴露出来,它绘制在淡黄的生绢上,赭色绘制山脉,蓝色绘制河流。细细的绿线标明了诸侯国的国境,散布在地图上的红点是重要的关隘和都市。 “这是东陆的地图,”他指点东陆诸国的疆域:“东陆四州,中州、宛州、澜州、越州。胤朝开国的大皇帝白胤建国时候,就把土地分封给了大将和亲随,当时是十二诸侯国的制度,六公国六侯国,大皇帝只统治天启城周围的一片王域,面积还不及大的诸侯国。” “后来的七百年里,诸侯们争斗,有的两国合并,也有的一国分裂。到了现在,一共十六国。其中又有五家大诸侯,分别是中州北面的淳国,澜州北面的晋北国,还有号称‘天南三国’的宛州下唐国、越州离国、宛州和越州之间的楚卫国。” “我出使的是宛州的下唐国,”大合萨点了点地图南方的一座城池,“这就是下唐的都城南淮。下唐国有个公爵,叫做百里景洪,要和我们结为盟友。” “我们怎么能和没有信义的东陆人结盟?”铁由惊得喊了起来,“那些人还不如草原上的狼有骨气!” 大君点了点头:“你们几个怎么以为啊?” “儿子也觉得不妥,东陆人和我们结盟,下唐又远在南边,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打算。”比莫干说。 “儿子想,结盟的事情还是和诸位大汗王计议一下的好。”旭达罕说。 “儿子……” 大君挥手打断了铁由:“你想必也是觉得不好了。” “是。” “我知道这消息传出去,动静比现在会大得多,所以先见你们几个。”大君斩钉截铁地说,“和下唐结盟的事情,不可更改!是我的儿子,就跟在我的马后!” “儿子会追随父亲!”旭达罕跪了下去。 “儿子会跟在父亲的马后!”其余三个王子也忽然醒悟过来,一起跪了下去。只剩下阿苏勒静静地跪在最后,没有出声。 “你们能这么说,我很高兴。”大君这样说着,却没有喜色。 他也不叫儿子们起身,冷冷的目光在儿子们头顶上扫过,铁由微一抬头,竟被父亲的目光吓得心里一寒,急忙又低下头去。 “东陆的规矩,凡是两国结盟,就要互送王子贵胄,作为人质。你们既有胆略,谁敢去下唐国做人质?” 王子们愕然地抬头看着父亲,头脑中一片空白。他们不是只懂说大话的人,比莫干也上过阵,在和真颜的一战中冒着箭雨冲锋过。可是远去下唐实在是件令人不安的事情,到了千里之外,从此就不再是尊贵的王子,而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人质,像是陷在泥沼里的飞鸟,只能任人摆布。 而最重要的莫过于离开了北都,或许在新的大君登位之前,都不能回来。 “怎么都不说话了?”大君从坐床上走下,一一看着低头不言的儿子们,“听到要去东陆做人质,就没有胆子了么?” 金帐中一时间静悄悄的。铁由趴在那里,目光只敢盯着膝盖前的一小片,余光瞟见父亲的重靴在面前悄无声息地踱过,仿佛能感觉到那凌厉如刀剑的眼神在自己背脊上刮了过去,通体一阵冰凉。 “虽说是人质,可是下唐百里国主已经许诺将会教授东陆军阵的学问,让你们亲身随军。你们若是有心,不但可以见识东陆的风土,而且可以结交那边的贵族大家,更可以探听得东陆兵力的虚实。这难道不是我们绝无仅有的机会么?”王子们依旧低着头。 “铁由,前些天是你跟我说想和大哥和三弟那样学着掌兵,不愿去东陆么?” 铁由战战兢兢地抬头:“儿子……儿子……儿子想的是……” 他脑袋仿佛要炸了,觉得父亲的目光直把他逼到了悬崖边。 大君根本无意等他回话,眼神一排扫去:“比莫干你是大哥,旭达罕你是我们青阳的智将,都不敢么?还有贵木,贵木贵木,你七岁就敢杀狼,是我最勇敢的儿子,你现在低着头,难道去东陆比一头要吃你的大狼还可怕?” 贵木不像哥哥们沉得住气,狠狠地磕了一个头:“父亲,儿子不去!” “呵!”大君一惊,反而笑了出来。 “儿子是吕氏的子孙,青阳的王子,绝不给祖宗丢脸。骑马上阵,如果贪生怕死,后退半步,父亲一剑杀了我也没话说。可是人质,”贵木咬着牙,“儿子是不愿做的!” “笑话!”大君冷笑,“下唐国的使节不日就护送一名下唐国百里氏的宗室子弟来我们青阳作人质,你们几个嘴里说不贪生怕死,可是让你们兄弟中出一个人去下唐都没有。这就是我们青阳的好男子?你们看不起东陆人的软弱,我看到了这种时候,你们还不如东陆的年轻人!不!连个女人都不如,逊王送了阿甘达去做人质,阿甘达骑了白马,一次都没有回头。你们也是我们帕苏尔家的男人啊!” 大君说的典故出于契戎有名的长诗《逊王传》。逊王阿堪提是五百多年之前第一个在草原上召开库里格大会的人,他是个奴隶出身的下贱武士,最初兵少将寡,为了向自己的义父借兵,愿意以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阿甘达作为人质,交换三千骑兵。阿甘达于是骑了白马去,自始至终不曾回头一顾。等到阿堪提以这三千骑兵起家横扫草原归来的时候,才知道阿甘达已经被自己的义父收为帐下的女人,阿堪提跑去质问阿甘达,阿甘达却从山巅上跃下自尽。阿堪提恍然大悟,心如刀绞,最后杀了义父成为契戎第一位大君。早先北陆草原上的历史早已无法考证,所谓《逊王传》不过是一部说故事的长诗,可是阿甘达的故事凄婉哀恻,被传唱不休,无人怀疑它的真实。阿甘达也被草原上的人称为“光母”,赞叹她的坚贞和勇敢。 贵木的脸色白了白,猛地把头拧到了一边去:“那也是懦夫和女人做的事情!” “懦夫和女人……”大君紧抿着的唇颤了颤。 贵木心中也畏惧,知道父亲是动怒了。 铁由咬牙磕了个头:“父亲,平日里是谁自以为聪明,王爷们和家长们面前,又是谁最喜欢议论东陆的局势,刚才又是谁说了豪言壮语?为什么现在就不说话了呢?” 他看了背后的旭达罕一眼。 大君点头:“旭达罕,你的哥哥们在问你,你为何不说呢?” 旭达罕神色安静:“二哥想护着大哥,就该自己挺身出去,儿子不是不敢,是不愿。儿子不是手里没有事情做,儿子觉得男子立业的地方是战场,去东陆当人质不是儿子想做的。” “如果父亲让你去呢?”大君盯着他。 “三哥不能去!”贵木急了起来,“父亲自己去北都城里问问就知道了,事情是大哥做得多,还是三哥做得多。大哥不是打球,就是打猎,别的部落有使节来,十次有九次是三哥应付。每天听不完的事情,不到后半夜,三哥有几次睡过?九帐兵马的名册,三哥跟我足足整理了两个多月,眼睛都熬红了。那两个兄弟在什么地方?在火雷原上拉野马!” 他瞥了一眼比莫干兄弟:“父亲问谁能去。儿子说他们两个都能去!铁由嚷着要掌兵,他会掌兵么?为什么不能去东陆学?比莫干手里的事情,交给三哥就是了,反正留在北都城里也是找不到人的!父亲你说,难道没本领的、不管事的,就不用出苦差,我和三哥这样苦熬的,反而该倒霉么?” “贵木,”旭达罕低喝,“不必喊。我们做过什么,父亲知道,用不着自己说!” “胡说!”铁由忍不住,“谁是没本领的人?” “哼!”贵木冷笑,“你的刀法怎么样?你读书识字又怎么样?人人眼里的事情!” 他大步走到坐床边,从桌上抓起盛着羊奶的银罐,噌地一声拔出腰间的长刀。他扫了一眼周围,手一抛,银罐忽然离手。就在罐子滞空的刹那,他的长刀急振,碎成纷乱的铁光,交织着在水罐上划过,被他刀劲阻挡,罐子在空中悬停了半刻。只听见长刀入鞘一声响,手工锤打而成的银罐彻底崩裂成碎片,一泼水在空中化作水花,裹着一片片碎银落下。 “铁由不要说这种笑话,要说本领,先看我手里的刀利还是你手里的刀利!” 铁由受不了激,站起来也按住了腰刀:“你的刀利,我的刀未必不利。切一只罐子而已,有胆子试我的宝刀么?” 贵木看也不看他:“就怕我的刀太利,收不住手,你的脖子却没这罐子结实!” “你!”铁由指着他的鼻子,指尖颤着,“朔北血的狗东西,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在父亲面前我不跟你计较,可是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杀我?”贵木蛮劲发作,一扯上衣露出胸口,狠狠地拍了拍,“有种刺进来看看是什么血,都是父亲的儿子,我是青阳的人!” 兄弟们恶狠狠地彼此瞪着,一时陷入了僵局。 一声骨节的暴响忽然打破了寂静。众人一惊,发觉那来自大君攥得紧紧的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肉里,仿佛要抓透手掌。王子们都见过父亲发怒,知道那是何等的可怕,四兄弟都顾不得彼此的敌意,抛下刀剑一起跪下。 “你……你们!”大君的面孔微微扭曲,“都给我滚出去!” 王子们退了出去,阿苏勒走在最后。 大君唤住了他:“阿苏勒,你年纪还小,可是阿爸也想知道你怎么想。” 阿苏勒沉默了一下,转身磕了一个头:“阿爸,是又要打仗了吧?” 大君呆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阿苏勒已经起身出帐去了。 大合萨笑了笑:“大君也不必那么着急,早该知道是这个反应。” “我恨的不是他们的反应。沙翰,从他们身上你还看不出来么?”大君低声说,“契戎最大的敌人,是我们自己!” 第三百四十五章 契戎峥嵘(四) 苏玛举着一盏灯,把帐篷里微微地照亮。 帐篷里开阔,床上的被子摊开,上面压着阿苏勒随身的白色雪狐裘,却空无一人。她四周看了看,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后。床和帐篷间隙的一片黑暗被灯照亮,角落里的孩子抬起胳膊挡着光,微微地眯起眼睛看着苏玛。 两个人静静地相对。许久,阿苏勒又低下头去,抱着自己的双腿,下巴抵在膝盖上。苏玛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袖子,一手贴在面颊边比了一个睡觉的模样,是说到了入睡的时候了。阿苏勒不回答,苏玛拖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 她换了贴金的红色裙子,盘了头发,雪白的衣领子里衬着修长的脖子,明丽得有些像她的姐姐。 “对不起……” 苏玛以为自己听错了。 阿苏勒把脸慢慢地转了过来,他凝视着苏玛的眼睛,轻轻伸手摸她的脸:“对不起……” 苏玛呆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她想笑,可是笑不出,于是捏着自己的脸,摆出了一个滑稽的笑容。 “苏玛……对不起……” 眼泪忽然从孩子的脸上滚落下去,他抖得像一片落叶,忽然间他变得那么虚弱,崩溃的悲伤从他的眼睛里流溢出来。 苏玛呆呆地看着他,慢慢地张开双臂把他的头抱在怀里,侧过脸蛋贴在他的头顶。 “我是一个废物啊,”阿苏勒低声地说,“我连你也保护不了。” 苏玛轻轻抚摸着他的背,心里有一种淡淡的悲伤和一丝一丝的清甜一起涌上来。这个主子忽然间又变成了初到真颜部时候那个六岁的孩子,他在草地上跑着跑着,摔倒了,大哭起来,苏玛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喂他一粒酥糖,亲着他的脸,叫他不要哭。那时候的风好像又在身边柔和地吹过,那时候父亲骑在高大的红马上,姐姐的歌声嘹亮。 苏玛低头下去贴着他的脸,这个孩子的身体总是比一般人凉一些,可是苏玛现在感觉到他皮肤上一丝丝的温热,她贴得紧紧的,怕那些热气悄悄地散去了。整个世界都是凉的,只有她怀里抱着的这个孩子让她觉得安心。 过了好一会儿,苏玛伸手在阿苏勒的掌心里面轻轻地画。 苏玛会写字,以前她和阿苏勒说话,都是写字,可是到了青阳部之后,苏玛再没有在他掌心里写任何一个字。写完了,苏玛举起灯默默地走向帐外。阿苏勒看着自己的掌心,紧紧地握起了拳头。他看着苏玛的背影,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苏玛,你有没有见过我阿妈?”阿苏勒擦着眼泪。 苏玛摇了摇头。青阳的两位大阏氏过世都早,剩下四位侧阏氏,其中又只有阿苏勒的母亲生下过孩子,算起来是金帐的女主人。可是苏玛是贱民,连踏进金帐的机会都没有。 “跟我去看看阿妈吧?”阿苏勒站了起来。 苏玛愣了一下,点了点头。阿苏勒上来轻轻地一吹,灯就灭了,黑暗里苏玛觉得自己的手被握住了,阿苏勒的手心冰冷。 金帐宫。 呼玛捧着半盆炭从帐篷里退出来。大风吹着帐篷顶上的白尾,猎猎作响。侧阏氏们以颜色区分,白帐是朔北部阏氏楼苏的帐篷。呼玛年纪已经很大了,在金帐里从一个小仆女升到了主事的女官。 “夜里风大,”呼玛回头对外帐的仆女叮嘱了一声,“不要睡得太死,别让风漏进去,阏氏的身体不好,染上寒气我要你们好看!” 她的声音冷厉,可是看着那些战战兢兢的小女奴,又有些怜悯。大君的女人不知多少,都想生个孩子作为依靠。偏偏大君又并不喜欢亲近女人,好容易有三个女人生过男孩,可一个个,都没有好结果。 “命啊!”呼玛放下帘子,“没有享福的命。” 一个小小的人影从帐篷旁边忽地闪了出来,呼玛惊得差点要把炭盆抛掉,那个人影已经上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奶娘,奶娘,是我。我是阿苏勒啊。”呼玛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她一低头,看清了阿苏勒的面容。 呼玛愣了一下,警惕地四周看看,匆忙把他的头往怀里一揽,退到帐篷侧面,看着他满脸是土,不知道在风地里藏了多久,急忙拿袖子给他擦:“世子啊,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奶娘,”阿苏勒轻声说,“我想见阿妈,” “没有大君的命令,这可不是你来的地方啊!”呼玛嗔怪着甩掉他的手。 阿苏勒的手被甩脱了,却不肯走,低头默默地站着。 呼玛叹了口气:“世子啊,你已经是大孩子了,没有传召,不能再进内帐里来。今天大君深夜还在召见人,人多,会给人发现的,你被抓住,最多一顿责罚,我们这些做奴仆的,可就难过了。” 阿苏勒还是不走。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巡逻的侍卫经过,呼玛心惊胆战,硬了硬心,低声呵斥起来:“不行!你已经大了!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握住她的小手哆嗦了一下。慢慢地,呼玛觉得那只小手放开了,孩子默默地转身,低头走了开去。呼玛的手还伸在那里,风吹在指尖,没有人握着,那么的凉。一股心酸突如其来地涌起。 “好吧好吧!”她上去把阿苏勒抱住,“祖宗耶,可不能老耍小孩子脾气,这是要命的事情!” 呼玛捧着他的脸蛋,见眼眶里隐隐约约有一轮清亮滚在下面。 “谢谢奶娘。”阿苏勒对着黑暗里招招手,“苏玛,你也出来。” 苏玛轻手轻脚地从角落里钻了出来,站在阿苏勒的身边,低着头。羊奶一样细致娇嫩的皮肤和黑而静的大眼睛让呼玛也暗暗地惊叹。苏玛注意到了呼玛的眼神,头垂得更低了。 “你帐篷里的小女人啊?”呼玛捏着阿苏勒的脸蛋,“长大了,就知道带女人来看阿妈了。” 苏玛的脸微微地涨红,阿苏勒在呼玛的怀里手忙脚乱地摆手。 “脸红什么?”呼玛轻轻摸着他的手,“你若是真的长大了,找了女人,你阿妈心里才真的放心了。” 她拉了拉阿苏勒:“小声点儿,跟我来。” 呼玛支开了外帐里值守的两个小女奴,将帐帘掀开一线。 阿苏勒拉着苏玛悄悄地钻了进去。呼玛把手指竖在嘴唇上:“这次可不能耍小孩脾气了,只能呆在这里看看。弄出响动来,我要受责罚的。” 阿苏勒郑重地点了点头。 呼玛这才掀起了内帐的帘子,低声地说:“这些天还好,安静得很,睡得也踏实。” 苏玛看着阿苏勒,这个孩子安安静静地看向里面,忽然间就长大了一般。 内帐里惟一的灯下,看起来依然年轻雍容的女人安安静静地坐在貂皮毯子上。苏玛从来没见过那么安静、那么慈祥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一个襁褓,轻轻地摇着,唇边带着淡淡的笑。苏玛的母亲是草原上有“天女”之称的美人,可是英武而坚毅,并不像灯下的母亲一般温柔。内帐中燃着不知名的香,微甜的,让人想要静静地睡去。 “阿苏勒。”女人轻声地唤着。 苏玛吃了一惊,他们所有人都屏着呼吸,侧阏氏也不曾回望一眼,可是还是被她发现了。 阿苏勒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呼玛也不吃惊,一切还是安静的,女人低下头在怀里的襁褓里亲了一下。苏玛看见那个襁褓里面根本不是什么孩子,只是一个棉布的娃娃,画着一双单调漆黑的眼睛。 “她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她是在对那个娃娃说话。”阿苏勒轻声说,“那就是我阿妈……生下我的第一天她就疯了,她知道我的名字,可是从来都认不出我。她抱着那个娃娃,以为是我,我长大了,她就认不出了,还以为我是小孩。” “疯了……”苏玛的心里一颤。 “阿妈身上也是香的,和你一样。年轻的时候,朔北部的人都叫她麝女。”阿苏勒低下头去,呼玛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帐篷里的女人轻声地哼起歌儿来,是首儿歌,母亲唱来哄着孩子睡觉。可是在这寂静的夜里听去,遥远而空旷,说不出的寂寞与哀凉。 阿苏勒头也不回地出了帐篷。呼玛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地摇头:“你主子是个好孩子,可是我们蛮族,不看重这个。” 苏玛望着他的背影,想要跟上去,却被呼玛握住了手。 “孩子,好好跟着你主子。”呼玛轻轻地摸着苏玛的手,“你生得好啊,是贵人的相。这手,真是绵,草原上没有见过你这样漂亮的女人,相信呼玛说的,呼玛会看相,呼玛看见你,就知道一般人是娶不了你的。你一定嫁给草原上的主人。” 苏玛惊讶地抬头去看她,呼玛却已经佝偻着背,走进了帐篷里。帐篷帘子合上,耳边还幽幽地飘来阏氏的歌声。 夜深,金帐宫周围也安静下来。 帘子掀开,侍卫武士步伐轻捷地来到坐床前跪下:“大君,将军们还在帐外等候。” 支着额头休息的大君并不睁眼:“他们白天吵了一天,只差没有动手打起来,难道还不够么?你让他们回去,有什么事明天再议。” “我已经说了,将军们也说不想打搅大君的休息,所以推了巴赫将军,说一定想见见大君,跟大君说几句话。” “巴赫么?”大君叹了口气,“你让他进来吧。” 巴赫一身咣当作响的铁甲远远地就响了起来,他枯瘦的脸上没有表情,进帐来跪下去行了个礼。 “深夜了,你们和大汗王们争了整整一天,你们要保比莫干不去,大汗王们说比莫干身为大哥,是最合适的人。长子窝棚和三子窝棚啊,以前你们还是在暗里争,如今有了东陆这件事,明里就敢跳出来了!”大君不轻不重地拍了案子,“我听说在东陆,这叫结党,是死罪。巴赫你不怕我杀了你?” “巴赫不想死。”巴赫不紧不慢地回答。 大君冷笑了一声:“你不想死,也不怕我。我知道,你们兄弟是阿依翰家族里的大将,木犁从奴隶开始跟我一辈子了,还有我那个弟弟厄鲁,都是青阳的支柱。你们支持比莫干,我一个都不能杀,而那边,支持旭达罕的是我的三个哥哥。巴赫,你说我该怎么办?” “巴赫以为,这事是大君的不对!” “呵呵,”大君笑了两声,“原来是我错了,竟是我错了?” “巴赫读书少,可是听说东陆是长子即位。” “是,东陆大皇帝往往是传位给长子,其他儿子封一个有供养没土地的亲王。你这是要劝我立比莫干?” “立不立比莫干并不重要,可是大君明明知道阿苏勒身体不好,能活多久都是个难说的事情,却始终没有废掉阿苏勒,贵族们心里能安么?”巴赫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大君,“不立有才能的世子,我们青阳作为库里格大会的盟主,还能传过下一代么?大君说我们结党,就算是死罪,我们也不后悔!” 大君没有回答,也直视他的眼睛。 金帐里一时安静得令人心悸,隔了一刻,巴赫微微打了个寒噤,低下头去。将军们推他进来,他进来前也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可是这一刻不知怎么,他还是觉得心里有些虚了。 “巴赫,你心里认为什么样的人才是我们草原的君主?”大君轻声问。 巴赫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像逊王、像始祖、还是像我的父亲呢?”大君起身踱着步,“巴赫,其实你不知道,包括外面的木犁、厄鲁,你们都不知道。蛮族需要一个从来不曾有过的君王,其实我心里所想的,是东陆胤朝开国皇帝白胤那样的人。他要能在一个混乱的时代举起旗帜,让千千万万的人都追随他,觉得他所做的才是对的。他要有山羊一样的仁慈,这样他才能爱草原上的所有人;他要有狮子般的勇气,这样他才不会退缩;他还要有狼一样的愤怒,这样他才能咬牙切齿地完成一件伟大的功业。” 大君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是我的儿子们,都不是这样的人。他们是套着铁链长大的鹰啊,飞不起多高的。年纪大的四个个个都比阿苏勒更适合当大君,可是要说当个英雄,他们还差得太远。而且如果我现在废掉阿苏勒立下新的世子,就一切平安了么?矛头还是对着新的世子,然后还是争斗。铁由和贵木能在我面前动刀,将来我死了,他们就能带着武士你杀我我杀你。偏偏你们都不懂这个,还要彼此结这个窝棚,将来你这个窝棚会不会是个小部落啊?长子部,还有三子部。” “我……”巴赫呆在那里。 “好了,不必说什么了,”大君摆了摆手,“我很累了,要休息。他们推你进来,还有什么事么?” 巴赫犹豫了一下:“我和巴夯还有木犁商量了一下,大家觉得……” “觉得什么?” “大家觉得世子的身体一直不好,以前也是在南方的真颜部休养。如果真的只是人质,诸家王子免不得争斗,那么实在不行,也请大君保全大王子。让世子去吧。”巴赫的声音低落下去。 大君点了点头:“你们想让阿苏勒去东陆,是不是就因为他是个废物儿子?他没有牛羊和人口,把他送去送死,剩下的都是我的好儿子们,能上阵、能打仗、有用,是不是?” “我告诉你们,我死之前,我不想听到有人跟我说要把阿苏勒送到东陆去。”大君一字一顿,牙齿间有如咬着钢铁,“下唐的使节就要来了,都是我的儿子,他选中谁,就是谁!为了青阳,我什么都可以牺牲掉!” 巴赫走到帐篷口,听见后面大君低低的声音:“滚!” 苏玛和阿苏勒共骑小马,阿苏勒骑在前面。他个子已经和苏玛差不多高了,可是苏玛还是像以前那样把他放在面前,自己拉着缰绳。 木犁家的寨子距离金帐有很长的一段路,小马走得晃晃悠悠。北都城很大,里面本来就没有什么房子,赶着春牧的季节,牧民们都带着帐篷和马群出外放牧了,留下空旷的一座城,草地上满是扎过帐篷的痕迹,放眼看不到人迹,只凭着星光认路。 “阿妈叫勒摩,听大人说,阿爸最初即位当了大君,朔北部的白狼骑兵就来打我们,一直打到北都城下。后来你阿爸和澜马部的达德里大汗王带着兵来救援,终于打退了朔北部。阿妈姐妹两个就被送给阿爸当个阏氏,阿妈住在白帐篷里面,年纪小,就是侧阏氏。阿妈直到三十岁才生了我,生下我的第一天,她就疯了,大人们说那是为了我,我是谷玄,会吸人的魂魄,阿妈的魂魄被我吸了。小时候呼玛是我的奶妈,她对我说我一定要比哥哥们都勇敢,都聪明,这样阿妈也会有地位,阿爸有好多女人,有的我都叫不出名字,如果我不行,阿妈就会别人欺负。阿妈已经疯了,除了我,她什么都没有。可是我不行,四哥说得没错,我做什么都做不好,骑马、练刀,更别说上阵打仗了,我就是个废物。”阿苏勒轻声地说着。 他经常这么跟苏玛说话,虽然永远听不到苏玛的回答。 “可是……”他摇了摇头,“我也不想当废物啊,我真的……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忽如其来的酸涩从心里升起来,他呆呆地望着天空。苏玛的手是温暖的,从背后伸过来,轻地摸着他的脸。指掌间的温柔让他愣了一下,他扭头看见苏玛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真的是没用,就知道说这个……”他抓了抓头。 苏玛轻轻地摇头。 “这个世界上不嫌我废物的也许只有你了……”阿苏勒轻声地说。 苏玛还是摇头。 她歪着脑袋,拂起他的头发,手指在他的发辫中轻轻地抚摸。阿苏勒觉得头上痒痒的,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苏玛也笑,依旧是无声地摇着头。 直到很多年以后一个下雨的夜晚,阿苏勒在火红色的战马上抬起头去看漆黑的夜空,忽然又想起那一夜苏玛默默地摇头,他才明白了那不曾说出的、真正的意思。 苏玛并不是说他是或者不是废物,而是当一个人变成最亲的人,那么是不是个废物已经完全的不重要了。 听不见任何的雷声,细雨悄无声息地下了起来。 “啊!下雨了!”阿苏勒摸着微湿的头发,“我们赶快回帐篷去。” 雨转眼就大了起来,冰冷的大颗雨滴打在身上,隐隐的竟然有些痛。阿苏勒把自己的白狐氅解下来抖开在苏玛和自己的头顶,苏玛带了带小马,想抄一条近道。 她无意地扭过头,身体忽然僵住了。 “苏玛?”阿苏勒跟着她回头。 他的心里恶寒,有种极不祥的感觉。 背后竟然有人,小队的黑衣骑兵悄悄地立马在他们身后。那些高大的黑色战马比阿苏勒的小马高出了两个头以上,呼出来的白气都能喷到阿苏勒的脸上。马背上沉默的武士们似乎披着铁铠,带着头盔,威严而魁伟。天已经彻底地黑了下去,连星光也没有,只剩苏玛手里的灯照亮,可是照不出他们的面目。雨滴打在他们坚硬的铁甲上,溅起了水花,仿佛在他们身边罩着一层微光。 “你们是哪个帐下的?”阿苏勒大着胆子喊了一声,“我是五王子。” 小马也有些惊惧不安,悄悄地挪动了步伐前行。 没有人回答,那些人驱动黑马,跟着逼近,黑马们躁动起来,不安地打着响鼻。***照着,他们手边各有一片青冷的弧光,那是马刀。阿苏勒没有见过这种刀,纤薄修长,刀头弯起的弧度令人不由得畏惧。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阿苏勒哆嗦了一下。 苏玛连一刻也不敢停留,抛掉了手里的灯笼,马鞭打在小马的头上,小马撒开了四蹄,在雨幕里狂奔起来。 背后的蹄声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那些骑着黑马的人确实是追着他们上来了,他们追得并不紧,就像捕食的猛兽咬住了羊群,缓缓地追着猎物的脚步,还没有真正开始闪电般的扑击。 啸声刺耳,阿苏勒和苏玛猛地低头,什么东西从他们头顶掠过。 “箭……是箭!他们在射我们!”阿苏勒意识到是追逐的人在发箭。那枚箭走高了两尺,还不是要取他们的命,可毫无疑问是威胁。 “是丹胡么?”阿苏勒问自己,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身上的那股恶寒至今都没有消退半分,反而越发地浓烈起来,像是有一柄冰冷的刀抵着自己的后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刺进来。他说不清楚,但是直觉上那些骑乘黑马的人和一般的蛮族武士不一样,蛮族武士像是虎豹骑用的带着锯齿刃的战刀,而这些武士就像他们用的细刀,阴冷而锋利,带着刺心的寒气。 小马带了两个人,渐渐地跑不起来了。那些黑马似乎缓缓地逼近着,他们也没有打火把,可是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那些人像是可以视物,无论苏玛怎么兜转下马,背后恶鬼般跟随的蹄声始终都无法摆脱。 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串火光似乎是夜归牧民的火把。阿苏勒心里松了一下,放声喊了起来:“救人啊!救人啊!” 持火的小队人马立刻散开围了上来,他们马后挂着野鸡和獐子,还有人肩上扛着一匹带箭的鹿,整个小队都穿着整齐的青灰色革甲,队伍整饬有序。 “是……是大风帐木亥阳将军的人马么?”阿苏勒认出了这装束。 “什么人?”领头的武士大吼,他非常的警惕,手中角弓上搭着羽箭,直指阿苏勒。 “我是五王子!”阿苏勒举起了手腕,“有人,有人在追我!” 他的手腕上束着豹尾裘,白得耀眼。豹是青阳的图腾,敢配白豹尾的,除了大君和世袭的亲王,只有世子。武士们被惊动了,纷纷放下了弓箭,领头的武士按着胸口行礼。 “什么人敢追逐五王子?”武士头领大吼着策马走到阿苏勒身边。 借着大风帐武士们的火把,可以依稀看清那些黑马的武士都已经策马停在了百步之外,他们聚成一线,手中依旧提着长刀,没有人发出一丝声音。黑暗中隐约觉得有冷锐的目光刺在自己的身上。 “什么人敢追逐五王子?”头领恼怒起来,觉得被忽视了,“不怕死么?” 他们人数占优,这么说的时候,大风帐下巡猎的士兵们已经操起了猎弓。蛮族的猎弓也是武器,发箭准确有力,百步距离上的洞穿力不逊于战弓。 还是一片安静。 但是只是极短暂的,铁蹄声猛地震响起来,黑马武士们的阵势横扫上来,他们发起了冲锋! 只有几骑对着大风帐的三十几个人,他们却主动地进击了。 “找死来了!”首领猛地一挥刀,“世子请在一边观战,抽出你们的弓来!” 数十枚迅疾的箭一齐投射出去。弓箭是蛮族引以为骄傲的武器,强悍的武士一箭可以射穿一头牦牛!黑马的武士们手中只有长刀,可是他们挥动长刀的时候,那些强劲有力的箭都被挥开,奇迹般地,没有一人中箭,他们像是连那些箭的轨迹都能看清。 瞬间,战马就直冲到了面前。大风帐的武士们也一齐拔刀。 “来啊!”首领大吼着激励士气。 对着冲锋在最前的武士,他猛地一刀斩向他的马首。他是这群人里面刀术最好的人,先杀一人,是要立威。可是刀落下,那些黑马的武士仿佛变成了影子,不知怎么地,那一刀就走空了。首领正诧异,忽然感觉到身体轻了起来,脖子上传来的剧痛瞬间之后令他彻底失去了知觉。 而在其他武士的眼里,两马交错的瞬间,对面黑马武士们的为首者像是一只诡异的蝙蝠,轻轻离开马鞍一跃,而后首领的刀就走空了。他的人头忽地溅血飞起,尸身依然端坐在马背上。 他手中的火把已经转到了对手的手里。黑马上的武士沉默得像一块石头,他举着火把立在首领的马旁边。静了片刻,他挥手以火把打在首领无头尸体的背心。 首领的尸体栽落马背。 火把熄灭。 大风帐的武士们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犀利的刀风已经逼近了面门。 藏在数百步外的一丛虎舌棘中,阿苏勒死死地握着拳,觉得那些飞溅的血像是要喷到他的眼睛上。那完全是一场屠杀。黑马的武士们快速地带马在敌手的身边经过,准确地递出战刀,敌人立刻被开膛破腹,残肢血淋淋地落下。而他们像是风中的鬼影,根本无从捕捉。 每一次的火把坠落都伴着凄惨的嚎叫,那些跌落的火把最后照亮的是武士们惊恐的脸,然后他们的头就忽然落了下去。 阿苏勒颤抖起来,满眼都是浓猩的血红,满耳都是哀嚎和战刀斩裂骨头的可怕声音。他在恐惧中探出手去,紧紧抓住了苏玛的手,那只手冷得发冰,颤抖得像片风里的枯叶。他低头看去的时候,苏玛的脸上全没有了人色。 他心里咯噔一下,明白苏玛和他想到的一样,都是那场南方草原上的屠杀,当青阳的铁骑兵冲进真颜部的营寨时,苏玛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一定也映着这样残酷的场面。亲人的残肢在飞舞,温热的血溅在脸上,地狱般的哀嚎,半死的人挣扎着爬行,有人带马飞快地在背后补上一刀…… “苏玛,不要怕……”他压低自己的声音,却发现所有语言此时都是苍白的。 他伸出双手,想捂住苏玛的耳朵。一双微微颤抖的手也在同时捂住了他的耳朵,两个人都微微地愣了一下,然后阿苏勒使劲地抱住苏玛,苏玛也使劲地抱着他。两个人就这么贴在一起,听着外面的惨嚎声越来越弱,天像是要塌了,会落下血雨,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互相倚靠。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安静下来。 阿苏勒大着胆子,借着高达两尺的虎舌棘的掩蔽,偷偷地看去。火把都已经持在黑马武士们的手中,铁蹄踏在沾满血的土地上,那些体格雄壮的马就着血啃食草皮,刚才还活生生的三十骑,现在只是三十个人、以及三十匹马的尸体。 那个瘦削的人是黑马武士中的领队,黑马武士们四散在人群中翻检那些尸体,最后围聚在他身边,都默默地摇头。瘦削的武士沉吟了一下,忽地举手一招,武士们哗地散开,打起火把在周围,一寸一寸草皮地搜索起来。只剩下瘦削的武士独自立马在杀过人的草地上,冷锐的目光扫视周围,似乎渐渐地投到这丛虎舌棘来。 他蒙着面,阿苏勒看不清他的容貌,却觉得那目光像是在自己的脸上割了一刀。 那是杀人者的眼神!阿苏勒猛地俯下身子,紧紧地靠着半截土坡,单是面对那种眼神,就有无法呼吸的感觉。瘦削的武士扫视了一周,带动了战马,有意无意地,他兜着***逼近了那丛虎舌棘。他的马蹄声在所有的蹄声中最沉重,一下一下都像是踩在心口上,他的长刀斜指地面,鲜血一滴一滴地坠落。 马蹄声、呼吸,马蹄声、呼吸,苏玛竭力想要屏住呼吸,可是那是枉然,她的呼吸在跟着那人的马蹄声走,一步一步地把她逼到尽头。 苏玛忽然感到和她一样颤抖的阿苏勒安静下来,而且正把她搂在腰间的双手掰开。苏玛抬起头,看见他认真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力量忽然变得那么大,苏玛想要死死地搂住他,可是阿苏勒用力地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掰开她的手。 苏玛去扯他的袖子,阿苏勒狠狠地甩开了她。他凝视着苏玛的眼睛,一步一步倒退出去。 苏玛拼命地摇着头,她不明白自己是否是在做梦。那种可怕的恐惧感又回来了,她不会忘记真颜部的寨子被点着的时候,从小带她长大的奶妈抛下了她不顾一切地跑向外面。然后一个骑兵一刀劈倒奶妈,纵马踩在她的头上。那种刻在心头的孤独比死都要可怕。 她不怕死,可是她害怕被人抛下。 阿苏勒对她无声地摇着头,脚下毫不停息地退了出去。他略显苍白的小脸在月光下透出一股严肃,甚至有着难以抗拒的威严。 冰冷的恐惧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令他觉得每一次心跳胸口都像要裂开。他舔了舔嘴唇,止不住战栗,他很想扑进那个草洼里和苏玛缩在一起,紧紧地抱住她来忘记那种恐惧。但是他不能,他要趁那股勇气还在支撑自己的时候做决定。 “不要出来!苏玛!不要出来!不要怕!”他轻声说,“我会保护你!” 苏玛伸出手去拉他,可是已经迟了。 阿苏勒猛地跳出了虎舌棘的掩蔽,他站在那里,也不抖了,从自己胸前拔出了青鲨。骑着黑马的武士们策动战马缓缓地逼了过来,为首的人带马立在阿苏勒的面前。他并没有看阿苏勒手里青色的小刀,而是默默地打量着这个孩子。 谁也看不清他怎么出手,阿苏勒忽然间就被他完全地提了起来,押在马背上。不需要下令,所有人跟着他调转马头而去。 为首的武士离去之前回望了一眼那丛虎舌棘,苏玛觉得他的目光像是针刺般钉住了自己,令她根本动弹不得。低低地,他笑了两声,阴阴的,像是一柄小刀在刮着人的耳骨。 她早已被发现,孩子的勇敢瞒不过这些可怕的杀手。 第三百四十六章 契戎峥嵘(五) 夜深,帐篷外已经很凉了。 帐篷里是暖洋洋的,火盆上摆着铜甑,乳白色的羊汤咕嘟嘟地沸着,腥膻的肉香飘得四处都是。年轻武士把着火钩子拨开炭火,细细的火星飘起来,旁边的人撮唇一吹,纷纷乱乱地一闪而灭。 吹火的人抽了抽鼻子:“成了!” 他叉起一条鲜嫩的羊肉,吹吹就塞进嘴里,惬意地大嚼起来,又旋开白铜酒罐,猛地灌了一口,仿佛从心肺里狠狠地吹出一口辣气来,拍着膝盖叫了声好:“这才算地道的辣羊杂,辣料不够,怎么烧也是寡然无味!” 他挽起宽大的袍袖,又拿小刀在汤里拨弄,捞起整个羊肾。这时他才想起炖汤的同伴来,就冲年轻武士努了努嘴,示意他也动手:“班扎烈,自己动手。” 吹火的是个年轻俊朗的北越文士,二十多岁,黑帻广袖,看上去是儒雅温文的人物。 班扎烈也扎了一小刀肉,慢慢地嚼着,好奇地打量对面的文士。他是比莫干的伴当,比莫干最信得过的几个人之一,被派来随侍这位北越来的尊贵客人。 北越的行商班扎烈见过不止一次,多半是些虚胖的人,他们蓄着整齐的胡须,远看去倒像抹上的两撇墨迹,见了贵族们常常在皮肉外浮起一层笑,见了普通的牧民却把脸板起来,三角形的眼睛斜斜地看过去,背负双手腆着鼓囊囊的小肚子。有些人腰间配有华贵的细剑,可是骑马跑上十几里路就累得牛喘。他们也不喜欢契戎的饮食,往往随身带着厨师、甜酒和腌菜腌肉。 不过这个文弱的年轻人却是全然两样。他能喝北陆的烈酒,唱牧人们喜欢的歌谣,一掀袍子就能上马,虽然不佩剑,可是两道斜飞起来的眉宇仿佛比剑还利。 比莫干直到深夜还没回来,文士要吃北都城里有名的辣羊杂,嫌仆女们调得不够辣,就和班扎烈在帐篷里架起铜甑,自己点火烧汤,大包大包的辣料香料扔进去。 羊肉入口仿佛化了一样,那股辛辣的味道却仿佛小刀在嘴里刮着,班扎烈的鼻尖上很快就沁出细汗。 “怎么样?”文士递过酒罐,“喝酒,一定要喝酒!” 草原汉子中也少见那种火一样烈的眼神,班扎烈觉得和他之间少了顾忌,接过酒罐也灌了一口。酒是淡碧色的,青阳部驰名的古尔沁烈酒,入口仿佛一道火流般一直烧到心口。 “洛先生这样的北越人,真没有见过!”班扎烈对着文士竖起大拇指,“像我们契戎的好汉!” “哦?”文士舔了舔嘴角的油腥,“北越人该是什么样子?” “北越人……”班扎烈想了想,不知道怎么说。 “你不说我也知道,”文士咧嘴笑了起来,“不过北越人跟你想的可不一样。北越很大,若是都是草原,从这一头放马跑到那一头,也许一年都跑不到。北越人也是各种各样的,我们北越南方有个离国,我们叫他们南蛮,他们的战士你没有见过是不会相信的,他们都穿赤色的轻甲,打起仗像是红色的狮子。他们攻城不用云梯,战士们嘴里咬着刀,互相之间牵着绳索,拿匕首扎在城墙的缝隙里往上爬。砍到一颗敌人的头,就把头发系在腰带上,再去找下一个敌人。” “这样?” “是啊,南蛮的武士,打完仗放一盏大秤,一边称着人头,一边称着金铢。女人只喜欢最强的小伙子,村子里谁最勇敢,最好的姑娘随便挑。不过这又算什么呢?不过是匹夫的勇敢,我朝立国的皇帝白胤,本来不过是一个低贱的武士,可是他只用了十一年就统一了整个北越。火蔷薇旗帜所到的地方,敌人都不敢接战,灰溜溜地撤走,这样野火一样的英雄,想起来才叫人心里发热!”这么说的时候,年轻文士眼睛里有种灼热的神情。 “白胤的武功是很好了?是你们北越第一的武士么?”班扎烈忍不住问。 “不。他虽然也是武士,可是武功不是最好,他手下的四柱国和四日将,就远比他强。” “驱使别人打仗,那也说不上勇敢,就是打败了,总不用自己去死。” 文士摇了摇头:“这可错了。蔷薇皇帝绝不怕死,他年轻的时候在建水据河大战,亲身带着骑兵冲阵,敌人的弓箭就跟在他后面追。他中了三箭,胯下的战马死了三匹,每一次,都有四柱国将军把战马让出来给他,然后跟着他步战,最后终于大破敌人。你想想以四柱国那样威震北越的杰出武士,为什么不顾自己都要把战马让给他?那可绝不是因为他是首领,而是因为只要有他扛着火蔷薇的大旗,骑马立在那里,所有战士都会跟着他冲锋。这跟他会不会骑马舞刀,能杀几个人又有什么关系?男人生在世上,像他那样,又怎么会怕死?建立千秋的功业,一统四州的山河,那是帝王之勇,纵然他死了,也是盖世的英雄!” “好!”帘子外响起了掌声,“帝王之勇!” 帐篷帘子一掀,比莫干大踏步进来,席地坐在班扎烈身边。将肩上大袖解下来,赤膊把衣袖结在腰间,就着热气腾腾的铜甑翻出一块羊肝来,吹了吹大口吃了。 “好!够辣。”比莫干捂着嘴,失笑起来。 北越文士却收敛了,灼人的眼神全都不见,眸子清明犀利。他微笑着把酒罐递了过去。 比莫干饮了一口:“有些急事,父亲召见我们,完了又在九王的帐篷里和几位将军议事,来得晚了。洛兄弟着急赶来,有什么事情还请直说。” 文士笑:“我来的事情,和大王子的急事,其实就是一件事啊。” 比莫干点头:“我猜到了。直说吧,父亲和下唐有意结盟,我们几个兄弟中要出一人为人质,目前北都城里人人都在猜是谁去做这个人质。九王和三位将军全力保我不去,但是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和下唐的事情已经无可挽回?” 比莫干叹息了一声:“比莫干不对洛先生说谎,我知道这件事,只怕还没有洛先生早。父亲这次出动了大合萨南下,一点消息都没有流出,这时候再说挽回,已经太迟了。” 文士苦笑:“太迟……我们淳国在北都城里经营了足足四年,希望能和青阳结盟,至今连大君的面尚未见过。下唐居然能在短短的半年时间内定下大事,我们所有苦心都归流水了,大王子叫我怎么向梁秋侯爷交代啊?” “你们北越有句诗说:剑在英雄手,登台傲王侯。”比莫干黯然,“我和洛兄弟相熟四年,自以为以诚相交,可是如今剑不在我手,又有什么办法?” “如果我国愿倾全力,”文士试探着,“大王子向大君进言,下唐愿出的条件,我们淳国都出一样的,另开天拓峡水路。只求转而结盟我国,可否?” “这不能。如果我进言,是代淳国向父亲出价。父亲忌讳私自结交北越,对我们几个兄弟管得最严,洛兄弟也该知道。否则洛兄弟每次前来,也不必费心躲开旭达罕的眼目。我这个时候出头,未必会有洛兄弟想要的结果。” “水既也涸,鱼之将死,焉能不全力一搏?”文士直视着比莫干的眼睛,目光炯炯。 “洛兄弟要全力一搏?”比莫干沉吟片刻,“那么由我来想办法,居中请九王为洛先生引荐。但是到了议事的时候,我自然全力支持和淳国结盟!” “那么将军们和各家首领面前,也要大王子为我们主持了。” 比莫干点了点头:“我和洛兄弟有四年的交谊,比莫干是那种口说不做、愧对朋友的人么?” 文士缓缓伸出一只手:“那么洛子鄢是怎样的人,也毋庸再多说了!” 比莫干想也不想,一掌击在文士的掌心,一声脆响。两人的掌心都火辣辣地痛,他们对视一眼,同声笑了起来。 “洛兄弟这次来得好快,要是晚几天,我也放飞鸽和你联系了。” “是追着大合萨的马尾来的。没想到大合萨年事已高,居然纵马狂奔了两千多里,我从毕止启程,就落在后面半日的路程。” 比莫干吃了一惊:“淳国知道大合萨的行程?” 洛子鄢点头:“大合萨南下北上,都要渡过天拓峡,是我们淳国所辖的海面,怎么可能逃过斥候的耳目?一年前天师南渡的时候,梁秋侯爷就得到消息,只是那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就悄悄放了过去。这次斥候听到天师的从人议论,才知道出了大事。” 比莫干惊得把小佩刀拍在地下:“天拓峡海防竟有这样森严?” 文士缓缓点头:“也不瞒大王子,天拓峡海面上没有一艘私船,就算是渔民,也都入军籍,父子相传,不缴纳税赋,为国当差。若是不持行牒想偷渡过海,消息连夜就会被送到附近的军机府衙。这还是四十年前风炎皇帝所下的《七海税兵制》,风炎皇帝心思深远,可以想到数十年之后,真是英雄。” 比莫干默然。 “风炎皇帝……”他低低地叹息一声,“草原外真还有无数的英雄。” 文士忽地大笑:“来来,不要只顾说。我亲手烧的辣羊杂,对不对大王子口味?” “辣得眼泪都要出来。”比莫干笑,“你哪里是淳国密使,纯粹一个北越的辣椒贩子!” 班扎烈愣了一下,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骑上快马,去铁由帐篷里叫他也来喝酒吃肉,见见洛兄弟。”比莫干对他说,“不要整天跟女人腻在一起。” “是!” 班扎烈起身,却忽地一愣,掌住了腰刀。 “什么人?”他低喝了一声。 几个伴当之中,班扎烈刀术最精,耳目最明,一丝一毫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注意。帐篷外隐隐有穿重靴的人奔跑的动静,比莫干的帐篷内外守备森严,不该有人这么放肆地奔跑。 帐帘猛地掀起,班扎烈正要跃出去,耳边响起炸雷一样的喊声:“大哥,出事了!阿苏勒没了!” “没了?”比莫干猛地坐起,烈酒泼在胸口上。 进来的是铁由,他本来应该在自己帐篷里缠着那个新来的北越舞姬求欢,可是此时满脸都是汗,像是一路狂奔过来的。 “木亥阳传来的消息,阿苏勒夜里没带伴当私自外出,不知被什么人劫了,现在不知生死,他身边只带了那个哑巴仆女,逃出来报的消息。父亲被惊动了,点了木亥阳的人马去周围搜索,九王那边也点了虎豹骑,但是还都没有回报。我得了这个消息自己骑马赶过来的,路上来来往往的都是骑兵。” “什么人这么大胆子?” 比莫干惊呆在那里。北都城虽然不像北越重镇那样繁华,但是也有十万人居住,夜间有骑兵巡视。在城里让人劫了世子,是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不过历代青阳世子,都是力敌百人的雄健武士,就算匹马单刀,想劫也不容易,阿苏勒是惟一的例外。 文士站了起来:“二王子,几个人劫了世子?” “说是十几个。” “不是一般人。”文士沉吟着,“北都城戒备森严,十几人行动,不是一般的匪人。” “把人都给我叫醒,”比莫干披衣佩刀,“跟我出去搜!” “大王子等一等。”文士摆摆手,“二王子,王爷们和其他几位王子有什么动静?” “没有,父亲不让通报给别人。现在木亥阳和九王是得了命令,一个帐篷一个帐篷搜,先搜王爷们的,然后搜家主的,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搜到这里来。知道消息的家主哪敢有什么动静?都等在帐篷里不敢动。” “那么大君和我想的一样,是先怀疑内贼了。” “什么内贼有这种胆子?是要谋反么?”比莫干恶狠狠地道,“我还是出去看看。” “大王子别去了!”文士苦笑,“大王子忘记了么,你就是最大的内贼啊。” “洛先生怎么这么说?” 文士手中多了柄白纸的北越扇子,敲打着手心踱步:“世子没了,若是找不到,从此就得新选储君。按照现在的局势,大王子是当之无愧的人选,所以说世子要死了,最得益的就是大王子。大王子现在不但不避嫌疑还要出去,岂不是授人以柄么?” 比莫干愣了一下,大声喝道:“我怕什么?我今天从帐篷里出来,立刻就去九王帐篷里议事,半步都没有走开,纵然我想下手,也要有时间安排。要搜人,我帐篷里更没有!有人血口要侮蔑我,也要问过我的宝刀!” 帐篷外又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这次不止一个,急匆匆地令人心惊胆战。班扎烈一掀帘子,外面跪着比莫干帐下的一队家奴。 “主子,不好了!有人带兵把我们的寨子围住了!” “是木亥阳的人?是厄鲁大汗王的人?” “都不是,是三王子和四王子的人!” “旭达罕!”比莫干呆了一下,“各家都在等着父亲去搜,他怎么敢动?” 文士猛地顿足:“迟了,我们已经迟了一步!” “迟了?”比莫干瞪视着他。 “我们得到消息已经晚了。三王子是要把黑锅扣在大王子的头上。如果世子死了最大的好处归大王子,那么谁能不怀疑大王子?” 比莫干猛地想起了什么,上前揪起弟弟的衣襟,目光凌厉逼人:“是不是你?” 铁由拼命地摇头:“我要做,也会告诉大哥,我……” 文士上去拉开了比莫干:“绝不是二王子!” 文士撩起铁由的袍子下摆,露出两条光腿来:“二王子真的是从被子里起来前来报信的,你看看这裤子都来不及穿上,只披了件袍子,不像是胸有成竹。” 铁由的脸红了起来。他刚才正在帐篷里鬼混,得到了消息,马上光着屁股骑马赶来。 “现在管不得别的。”比莫干深深吸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若让旭达罕进来搜帐篷,以后我们兄弟在北都就不必抬头做人了。就算动武,也要守住我们帕苏尔家的尊严!” 第三百四十七章 契戎峥嵘(六) 贵木转头看了哥哥一眼。 火把侧照在旭达罕锋锐的脸上,明暗交错起来,他高挺的鼻梁投下了阴影,一只眼睛掩在阴影中,另一只阴冷没有表情。 隔着百步,两队人马对峙,战马不安地跳着,骑兵们努力约束自己的坐骑,数百支火把照透了夜色。赤色的龙牙旗下,旭达罕跨马而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却只是安静地摸着马鬃,那柄出鞘的利剑静静地横在马鞍上。 贵木掌着刀,紧跟在哥哥的后面。他还没有亲身上过阵,紧张得脸上惨白,额角青筋暴露,突突地跳着。 “哥哥,可别……可别给父亲知道了,这事……这事可不是小事。”贵木用力勒住自己那匹黑马,压低了声音。 “都到这里来了,难道还能灰溜溜地走么?” “可是我……我还是觉得……”贵木低下头去。 一个巴掌落在贵木的脸上,干净利落的“啪”一声。贵木捂着脸,刚要发怒,却对上了哥哥的眼神。 “废物!”旭达罕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我教过你什么?统统忘记了么?你觉得?你觉得?你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白头羚子,被人家咬死了,都不知道逃跑!” 贵木觉得心里发寒,不知道是冷气吸多了,还是因为哥哥那双眼睛。 “你说得不错,我也早就知道,大汗王们会为了我们兄弟两个去跟父亲争么?不会!我们就是只马鞍,人家要骑着我们,骑坏了,没用了,再换一只。若是去北越的是我们,这北都城里可没有人会记得我们,就等着死在北越吧!”旭达罕一把摔开他,“看见今天大汗王们的脸色没有?他们准备换马鞍了!想靠别人,不如靠自己,他们把我们当作青阳部的外人,能争回面子只有靠我们自己!这北都城里,多少人在等着看我们兄弟的笑话,可是我们兄弟是没有笑话可看的,世上没人能看我旭达罕的笑话!我终要叫那些笑我的人,一个个都在我马鞭下低头!” “是!”贵木用力点头。 “你是我弟弟,”旭达罕为他整了整衣领,拍着他的肩膀,“整个北都城,我可以相信的人只有你一个!我可以相信你,是不是?” “哥哥我……” “什么都不要说了,我都知道。”旭达罕回过头去,声音冷得像冰,硬得像石头,“一会儿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我们是亲兄弟,阿妈一个人的奶水喂大我们两个人,我们要为阿妈争口气。” “嗯!”贵木用力点头,心里像是有团火。 从小到大,在贵木心里,旭达罕是谁也不能代替的人。 因为阿妈是朔北部的,两个人血统上都被歧视。小时候势弱,练刀练不好要罚,无故发怒要罚,不按时进食还是要罚,上到各家首领,下到金帐宫里有身份的女奴,都可以把冷冷的眼神扔在贵木的头顶。偏偏他最小又最气盛,不能忍的时候就会暴躁地打坏一切东西,对周围每个人大吼。这时候就会有金帐宫的侍卫武士们冲上来抓住他,不给他吃的,罚他跪在太阳地里面。贵木咬着嘴唇就是不跪,尽管胃里痛得像刀绞一样,嘴唇都干裂了。他就是不明白,为什么都是父亲的儿子,有人是贵血,有人是贱血,有人喝着羊汤呵斥别人,有人就要饿着被别人呵斥。那种剧痛攻心的感觉,直到现在他还记得清清楚楚。这时候是旭达罕走过来先在他身边跪下,旭达罕是个好王子,不挑剔,不发怒,从不惹人生气,可是旭达罕跪在他身边,默默地拉拉他的袖子。终于贵木和他一起跪了下去,金帐宫的人冷眼看着他们两个,天就这么黑了,旭达罕默默地跪在那里看着前方,星辰升起在他头顶。 旭达罕最后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已经冷了的馕递给贵木,贵木抢过去啃着,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而旭达罕依旧默默地看着前方,一句话都没有说。 “你为什么要对我好?”贵木狠狠地抹着眼泪问他。 “我们现在跪着,总有一天会站起来,”旭达罕轻声说,“还有……我是你哥哥啊!” 从那天夜里,贵木一直都相信,这个哥哥终究会像他小时候说的,带他一起站起来。 对面的阵势闪开一个缺口,比莫干提剑而出,跃上雪漭的马背,几个剽悍的家奴手持着皮盾遮护在他左右,剩下的也都顶盔掼甲,高举火把,约束着胯下躁动不安的战马。 “旭达罕,你血口白牙,想要诬陷哥哥么?”比莫干遥遥地指向龙牙旗下的旭达罕。 如同刀锋相对,阵前是一触即发的格局。比莫干帐下伴当连同家奴只有三四百人,旭达罕带的是他一手训练的“龙牙轻蹄”,百余人的轻骑本来不足以威胁比莫干,比莫干也就不太上心。可是这个特殊的时机,训练有素的轻骑兵再趁机发动,就不是他的家奴可以相比的了。 “大哥为什么这么说?”旭达罕的声音冰冷的没有起伏,“阿苏勒失踪,在北都城里,人人都有嫌疑。九王已经带兵搜了我的帐篷,我身为王子,就对北都的安危有责任,我不过是要看看你的帐篷,你骑兵阻拦我,是帐篷里有不可告人的事情么?” “旭达罕,你想折辱我?要搜,可以!你让九王来,让木亥阳来,但是你们兄弟不行!” “既然不是你做的,有什么不能搜的?搜不到,最多我在父亲面前谢罪。大哥若是要搜我的帐篷,我也打开寨子的门,随便大哥搜。大哥现在不让搜,是要把什么东西移走么?” “我说过,我不怕搜,但是朔北血的卑鄙杂种不可以!”比莫干被激怒了,“一个下贱的奴隶也可以搜,就是你旭达罕,今生别想踏进我的地方!” “既然大哥这么看不起我,”旭达罕低声说着,忽然提手抄起了马鞍上那柄横磨双刃剑,“那么就不要怪我也不顾大哥的脸面了!” 他忽地举剑暴喝起来:“杀上去,都给我擒了!反抗者,杀!” 贵木呆了一下。他们杀气腾腾而来,只是想搜比莫干的寨子,却没有想到真的会有冲突。听到“杀”字的命令,龙牙轻蹄的骑兵们也怔住了。 “杀!”旭达罕神色不变,高高举着他的剑。 他带动战马,一骑当先直冲了出去。贵木咬咬牙,压下了所有犹疑,也猛地拔出腰刀,高喊了一声:“杀!” 龙牙轻蹄的骑兵们一起拔出腰刀,骏马长嘶,破闸之水一样冲了过去。 “我……我们怎么办?”铁由变了脸色。 比莫干的脸微微扭曲起来,也拔了战刀:“杂种!早有杀了我们的打算吧?抓着一个机会,就忍不住了。终究还是小看了这条草里的蛇!” 他高举战刀大吼起来:“上!给人踩在头上了,还能忍着么?” 武士们的血勇被激发出来,无端被攻击的耻辱令家奴们暴怒起来,他们的脸色早已涨得通红,握着战刀的手滚烫滚烫。 “杀啊!”所有人一起举着刀暴吼。 藏身在帐篷中的文士把帘子微微掀起一丝,看着远处两拨火把挥舞,数百点亮光在夜空下分外地耀眼,喊杀的声音滚滚而来,还有羽箭的尖啸声、哀嚎声、战马的嘶吼声,两拨火把汇到了一处,仿佛蛮古荒凉的黑色大地上,有一只巨大的浑身闪光的巨兽在起舞。惨烈的拼杀在远处看去,竟有一种别样的美丽。 “真是乱离之世啊!”他放下帘子,低低地叹息了一声,盘膝坐下,把酒罐举到了嘴边。 长刀狠狠地斩向一人的面目,猩红的血随着刀拔出而喷涌,溅了贵木一身。他甩开马镫起脚把那具尸体踹下了马背。 他狂吼了一声,满脸鲜血提着战刀四顾,寻找着下一个敌人。眼前几百人混战的场面,放眼所及无不是挥刀砍杀的家奴和轻骑,战马鼻孔里喷出的热气混在一起,在干冷的夜里带着一股异样的湿热,中间混着浓郁的血腥气。 身后有马蹄声急速逼近,贵木腰刀转成反手,返身斜刺出去。他的老师是木犁,刀术中积累了战场上怪异的杀法。木犁支持比莫干,却不在刀术上对贵木藏私,这一刀“背棘”据他说从不曾在战场上失手。 手中猛地传来震动,贵木一惊,那一刀竟然被架住了。金属的刮擦声刺耳,表示那个对手的刀还缘着自己的刀刃反切上来。 “去死!”贵木震怒。 他膂力过人,长刀一震猛地把对手的刀劲卸开。战马不及转身,可是他自己一拧腰,硬生生在马背上翻转过来,长刀带着旋转的腰劲砍杀出去,这是木犁刀术中最威猛的一式“转狼锋”,当用刀的人缠颈旋转发出这一刀的时候,可以不借助战马的冲力而使刀上的力量雄沛可怖。 长刀带着凄厉的啸声平挥,这样的角度和速度,完全超出了对手的预料。仓促间,他只能用刀硬封。两刀相遇,却没有一般金铁交击的巨响,只有低低的“嚓”一声,对手的佩刀分为两段。 旁边火光一闪,贵木看清了偷袭自己的正是比莫干。一股不顾一切的杀戮快意从胸腹中升了起来,他没有收刀,再度用力,长刀呼啸着对着比莫干的脖颈斩落。 一匹快马从斜刺里猛地冲过来,班扎烈的乌铁长刀自下而上斜挥出去,把贵木的刀架住。贵木刀面一侧,缘着对方的刀锋一滑,依旧平着削出去,比莫干在千钧一发的关口猛地俯身在马背上,长刀削断他几茎发丝,刀锋上带着的风啸仿佛鬼哭一样。他胯下的雪漭猛地挣扎起来,前蹄弹起,斜斜地歪倒在地,凌乱的火光中,雪漭颈上的血脉已经被贵木一刀削断,喷涌的马血溅了比莫干一头一脸。 “你的宝马,你的宝马,”贵木的笑里满是疯狂,“我现在杀了它,你拿什么跟我比?” “杂种!我今天饶不了你们!”比莫干双眼里也都是血光,嘶声暴吼着。 “看你有没有命再说!” 那匹极西名马喷涌的血令贵木的心头一阵滚烫,父亲赐下的宝马已经被他杀了,心里像是有道闸门开了,再也不必顾忌什么。他猛地一扯马缰,纵马上前一步。 “大王子!”班扎烈看出了贵木的神情异样。 随着他那一声,“狼锋刀”的低沉呼啸再次劈头而下,贵木倾尽全力一刀斩下。班扎烈长刀横封,刀锋一触,那股雄沛的力道涌来,长刀震颤着脱手而出。羽箭的啸声在贵木背后响起,他肩上一阵刺痛,那箭已经深入肌骨。几十步外发箭的铁由放声高喊:“大哥快走!” 比莫干在那风魔一样的刀势下,浑身僵硬得不能动弹。贵木的神情越发地狰狞,也不拔箭,只是咬着牙笑,喉咙里滚着妖魔般的笑声。刀略一回收,他再次蓄劲劈下,班扎烈不顾一切地斜扑出去,把胳膊横封在刀刃下。 旭达罕将自己的横磨双刃剑从一名家奴的心窝中抽出,抬头看去,前方火光里,贵木的刀光落下,比莫干那名伴当的胳膊横飞出去,在空中带着血花划出一条令人惊艳的弧线,落在纷乱的马阵中被践踏。比莫干的家奴们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抢回这两个人节节后退,贵木肩上带着箭,狂啸着挥刀带着轻骑们逼上去。 旭达罕呼吸着那股浓重的血腥味,黑沉沉的眼睛有如夜的颜色,在人人浴血搏杀的战场上静得像头蓄势的豹子。 “三王子!”一名轻骑满脸是血地驰马过来,“不能再杀了!真的伤到几位王子,大君怪罪,怎么都逃不掉责罚。” 旭达罕扭头冷冷地看他。 轻骑被他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神镇住。旭达罕高举了剑,银一样的剑面上挂了血,凄冷地一闪。 “都给我上!反抗不从者杀!”他对着护卫他自己的武士们放声咆哮。 “生在帕苏尔家,还想能回头么?”旭达罕在心底对自己说。 双方战刀下已经不知倒下了多少人。铁由擦着脸上的血迹,握弓的手微微发颤。他们的家奴人数还占优,但是轻骑的凶悍和敏捷占据上风,自己这边完全是被压迫着,背后就是比莫干的寨子,退路不开阔,被杀红眼的贵木逼住,想退也来不及了。 “你!”他扯了旁边的一个家奴,“出去!去九王爷的寨子里送信,让九王爷带虎豹骑过来!就说再不来,就别想再看见大王子了!” 那个家奴应了一身,刚要驰马退后,铁由却又拉住了他。 “等等!”铁由越过众人头顶看着西边。 家奴跟着他看去,才发现那片黑暗里隐隐有什么在耸动。他侧耳仔细听了听,惊喜起来:“难道是九王爷已经得到消息,赶来了?” 黑暗中传来的声音是骑兵奔驰的乱蹄声,渐渐地领头的几支火把映入眼睛,隐约是一队黑甲的骑兵。北都城里当下只有大风帐的木亥阳一支、九王的虎豹骑一支,大风帐衣甲尚青灰色,只有虎豹骑的精锐才是黑衣铁甲。 “真的是虎豹骑!”铁由大喜,“有救了!有救了!” 随着那支骑兵的逼近,风扑面而来,有如刀刃在脸上割划。皂衣铁甲的骑兵竟然多达上千人,不愧是青阳部最可怕的雄兵,没有人发出一丝声音,满耳都是马蹄敲击地面的轰响。旭达罕心里一沉,拨转了战马带着小队人迎了上去,贵木依旧带着大部骑兵硬攻。 “发火箭!发火箭!”铁由大吼,“告诉九王我们在这里!” 三支火箭腾空而起,对面的骑兵似乎看见了,来势更疾。前锋汇聚在一起,结成冲锋的阵型。 “真的是九王么?”比莫干也从阵前退了下来,急喘着问。 “那还能是谁?”铁由指着前方,远远看去,旭达罕所带的一小队骑兵甚至没有机会停下来说话,就被大队的骑兵吞噬了,继而他们直扑而来。 “那轮到我们反攻了!”比莫干吼了一声,“剩下的还有不怕死的么?都跟我上!全部擒住,一个都不准放过!” 家奴们的士气振发起来,家奴们呼啸着死冲,两翼各有几十人的小队突出,硬生生以人数的优势弯出了一个包围敌人的半月牙。短瞬间,驰援的骑兵已经接近,横冲直撞地突入了贵木部下的轻骑中。比莫干也带着小队的家奴从正面冲杀进去。 虎豹骑绝非一般的武士可比,比莫干亲眼看过这支强兵的实力。重骑武士们全然不需要依赖火把,在黑暗中快速地带马闪过,敏捷有力地以刀柄撞击轻骑的头盔,或是以刀背下击马腿。只是片刻间的事情,强悍的轻骑就溃不成军。 一名武士在黑暗中驰近了他,乌铠重衣,脸上罩着铁环编成的铁面幕,似乎是领头的人物。 “你很好!”比莫干收住了刀,“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听见任何回答。乌铠武士丝毫没有停马的意思,斜冲上来,手中的重剑扬起,比莫干的一名伴当根本来不及抵挡,就被对方以剑面侧击在头盔上,头盔飞抛出去,伴当满嘴吐着鲜血,从马背上歪斜地栽下去。 “疯了么?”铁由大喝着,“这是大王子!” 对方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带着战马向着比莫干直冲过来。他的背后,更多的重骑兵也在击溃轻骑之后转向了家奴们。瞬息间就轮到比莫干一部面对那种可怕的压力。 比莫干顾不得再想,挥刀上去想亲自截住那个骑兵头领。比莫干的刀术强劲,对手的重剑却不逊色,每一击都带着霸道之极的力量,并不用剑刃,而用剑身力砸,令比莫干的腰刀几乎脱手。 几乎就在同时,带着最后的小队轻骑死战的贵木也被面前黑马上一名剽悍的骑兵震慑住。那人挥退了周围的所有人,单刀匹马地阻拦在吕贺面前,他并不高大,浑身却满是豹子般的敏捷,也不举火把,挡住了贵木的去路。 “九王么?”贵木已经完全不在乎死活,他狠狠地抹了抹脸上的血。 “给我死!”他咆哮着带马挥刀上去。 对方也在同一瞬间带马直冲。双马交错的瞬间,贵木暴吼一声,伴着马力,半身一拧,“转狼锋”全无保留地砍杀出去。黑暗中“嚓”的一声,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手上一轻,脖子上微微一寒,对手已经带马闪过,静静地立在他背后。 贵木战栗着举起刀,手中的长刀只剩下了半截,脑海中一片空白。对手就立马在他身后,长刀斜斜地架在他后颈上。 “木……木犁将军!”他滚鞍下马,跪在地下。 草原上能够这样破他的狼锋刀的人,不会有第二个人。他一瞬间清醒过来,那记对击是狼锋对狼锋,都是全力发出斩劲,谁的劲道弱,谁的刀差,就会被断刀。这个人只能是他的老师。 木犁静静地坐在战马上,佩刀“斩锋”在马侧带着一道凄冷的寒芒。 战场上的声音越来越低,方才贵木还在死战的那一片刹那间全无人声,比莫干心里不安,想要脱身而走。惶恐中,他猛地错刀,刀锋挑起,拼着让那人的剑打在肩膀上,也要一刀斜刺杀了他。这一式刀法阴诡,眼看就要得手,旁边却猛地冲过来一个人,肩膀撞在比莫干身上,跟他一起栽下了战马。 比莫干挣扎着爬起来,才发现撞他的人竟然是弟弟铁由。 “你也叛我么?”比莫干大吼。 “不……不是……”铁由颤巍巍地指着那个骑兵,“那是……” 周围的铁骑兵高举着火把簇拥在那人的身旁。对手将手中重剑横置在马鞍上,缓缓地掀起了细铁环编织的铁面幕。他的眸子冰冷,眼中那块白翳带着慑人的霸气和萧瑟,看见他面容的瞬间,周围一片悄无声息,仿佛都冰凝住了。 “父……父亲!”比莫干心里冰凉,长长地叹息一声,抛下了战刀。 马蹄声从后面传来,两骑骏马拥在大君身边,各从马背上扔下一个人来。九王扔下的是旭达罕,木犁扔下的是贵木。王子们跪在那里,火把劈里啪啦地燃烧着。 “真想杀了你们啊!”大君咬着牙,仰头看着天空。 谁都能听出他的话里那股锥心的恨意,木犁略略带马上前一步,担心他一怒之下斩杀了王子们。可是大君没有再说下去,他只是望着天空,像是一尊雕塑。 “可是我能杀你们么?”他轻轻地说,“你们的弟弟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再杀了你们,我就没有儿子了……” “押走!”他猛地挥手。 “父亲!我还有话说!”旭达罕被虎豹骑揪着,依然放声大喊。 “还要说什么?” “我们不只是怀疑大哥,是真的接到斥候的消息,说大哥把北越的密使藏到自己帐篷里!阿苏勒忽然就不见了,难道不能是外来的人所为?父亲只要查过大哥的帐篷就都明白!” “哦?”大君低下头来看他,“所以你深夜带兵来打哥哥的寨子?” “是!” 大君沉默了片刻,点头:“好!我就搜遍比莫干的帐篷。若是有人,我定比莫干的罪,可若是没有可疑的人,我就赶你出北都城,再也不要回来。旭达罕,你有没有这个胆子?” “儿子愿意受罚!” 旭达罕大吼,铁由的脸色煞白。 大君一挥手:“木犁,把这里每一个帐篷、每一寸地方都给我搜个仔细!” 虎豹骑冲破了寨子的门,冲进了比莫干的帐篷。无数的火把照亮了草原,火光凌乱,人影穿梭,女人们号哭着闪避,有人踩翻了火盆。 比莫干远远地回望,想起他和九王的大军袭灭真颜部的时候,也是这样冲杀进妇孺的帐篷,天地间的一切骤然间就变得如此荒乱,天地倒悬,仿佛地狱。 他身边的旭达罕也在回望,嘴角却有一丝冰冷的笑意。 “旭达罕,你看起来真的很有信心啊。”大君低声说。 “儿子安排的斥候不会出错。” 大君忽地笑了起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旭达罕我的儿子,你就是聪明,太聪明了。可是你一点都不懂你的父亲在想什么,你哥哥是不是藏了北越人又怎么样呢?难道这个时候,你还不忘记祸害你的亲兄弟么?” 旭达罕呆住了,他的心里一片空白,看着纷乱的人影中石头般策马眺望的父亲。一缕花白的头发从大君的铁盔缝隙中流出来,在紊乱的风中飘着,有一种别样的寂寞和荒凉。 第三百四十八章 契戎峥嵘(七) 阿苏勒醒来听见的第一个声音是水声,满耳的水声,像是整个世界都在下雨。 他努力地蜷了蜷手,使劲地握拳,身上有了些感觉。他摸索着身下,是有些湿的干草,再往下是冰冷湿润的石地。他把眼睛睁开一丝缝隙,只有黑暗,没有一丝光。 他挣扎着坐起来,胳膊似乎扭伤了,不住地疼痛。 他站了起来,不知道眼前的是不是幻觉,那么深邃的黑暗,仿佛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人。恐惧悄悄地包围了他,他颤抖地退后,猛地撞到了石壁。他死死地贴在石壁上,双手在湿漉漉的石壁上摸到了一个个光滑的孔洞。 “这是……哪里?”他问自己。 不是因为天黑,头顶只有纯粹的黑暗,没有天空,倒像是地底。 “地底下!”他猛地清醒过来。 这样湿漉漉的石头,阴暗潮湿的空气,还有那光滑石壁上圆圆的、仿佛被水冲刷出来的小孔……他忽然间明白了,他所知的地方只有一个是如此的——北都的地牢。 安放祖宗灵位的石宫是在天然的溶洞里。很小的时候,烧羔节跟着大君祭祖,曾经有武士带他见过附近的地牢。北都城距离彤云大山的山脚不远,这座神山的山岩下,有很多深不见底、相互勾连的地穴,沿着探下去,有时候会找到可容数千人的巨大地宫,有时则会迷失在里面,永远都找不到尸体。 北都城的地牢也是设在一个溶洞里,草原蛮族不善于筑屋,地洞就是最好的监狱,只是武士们那时不让好奇的阿苏勒往深里去探,据说多数被押进地牢的人都没有活着出来。不是受不了折磨,而是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疯掉了。 阿苏勒心里最深的印象就是钉在洞壁上作为扶手的铁链,那些铁链固定在一个个的孔洞里,以免行走的时候脚下打滑。 知道了自己所在的地方,他的心里安定了一些。那些骑着黑马的武士没有杀死他,而且把他送到这里来了。他摸了摸腰间,青鲨也还在。 他抽出短刀,缘着石壁摸索起来,摸到了冰冷的铁栏。这似乎是一个天然的石隙,简单地装上铁栏。他尝试着把头伸出去,不禁惊喜起来,他瘦削的身材刚好可以从铁栏间钻过去。 浑身忽地一轻,他已经自由了。 “啊!”他兴奋得忍不住,轻轻地喊了一声。 立刻,他就发现了这个愚蠢的错误,急忙扑到石壁边贴在上面,憋住呼吸不发出一点声音。周围还是静悄悄的,没有守卫奔过来,只有细细的水声,无休无止。还来不及庆幸,更大的恐惧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他确定了这里没有人,只有他独自被封闭在这个找不到出口的石穴里。 他觉得全身的力量都溜走了,他忍不住想蜷缩起来坐在地上。wαp. “我……我得走!不能留在这里!”他还是站了起来。 他尝试着沿着石壁前进,每隔几步,石壁上就有凿孔,铁链一直延伸着。沿着这些铁链,阿苏勒觉得自己还在往出口的方向移动着,铁链现在变得像是一根细线,把他和外面的世界拴在一起。地下湿滑,他打了个趔趄,双腿一软坐在地下。 “休息一下,”他对自己说,“就一下。” 一丝冷冷的风在周围流动,似乎是从什么缝隙里穿过,发出低而尖锐的啸声。他觉得胸口很闷,躺下去仰头对着洞顶。 “苏玛逃掉了吧?”他想,“那就好了……” 这种念头让他心里暖和了起来。自己救了苏玛,至少还有一点用。他想念自己温暖的帐篷,想起苏玛纤细而温暖的手每个晚上摸索着为他盖上被子,轻轻拂过他的额头。他忽然比以前任何时候更能感觉到那种温存,希望苏玛就在他的身边。 “要出去!一定要出去!”他咬了咬牙。 他勉力地挪动着,一次又一次地去摸索下一个凿孔。嘴唇似乎被他自己咬破了,腥咸的血味在他舌尖打转。 “一百二十七……一百二十八……”他数着那些凿孔,凿孔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像是有十万百万个。 前方忽然有了光明! 他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他再不用扶着墙壁和铁链,爬起来冲了过去。那些细碎的光,仿佛星星的碎片,虽然微弱,却照亮了他的眼睛。 光亮看着很近,却怎么也跑不到。脚下一滑,阿苏勒猛地扑倒在地,额头上湿漉漉的,似乎磕破了。他忍着痛想再次爬起来,却呆在了那里。 他忽然发现光明不只一处,前面一片亮光之外,另有星星点点的细光从他背后漂浮地游了出来,正从他的身边经过。 他战战兢兢地往旁边爬了几步,忽然看见了水。原来他一直不曾注意到,洞壁不远的地方就是一条地下河,难怪那哗哗的水声总是填满整个洞穴。而照亮那水的,则是几尾绿色的鱼,身上泛起粼粼的幽光。它们聚在一起,连骨骼都透明,安安静静地悬浮着,随水流动。 小鱼瑰丽的色彩令他一时忘记了恐惧。他跟着流水前进,渐渐地前面的光也慢下来了,那是一群泛着淡淡蓝色的长尾鱼,它们不像绿色的鱼那样全身有如通透的水晶,前额上一颗小球泛起更加明丽的光芒。 越往前走,鱼也就越多,鹅黄色的、淡红色的、青莲色的,还有遍身白光、足有阿苏勒身长那么大的鱼,它像是这些鱼中的帝王,静静地浮在一处开阔水域的正中。鱼群围绕它环游,五色的光映在石穴的顶壁上,令人觉得石穴的顶壁竟也透明了,仿佛看见了五彩斑斓的星星。 阿苏勒呆呆地坐在那里,扭头看着周围。 “啊!”他惊恐地喊了起来。 借着鱼群的威光,他看清楚了周围的石穴。背后不远的地方,乳白色的石壁上,一具雪白的骷髅被锁死在那里,它双臂缠着铁链,四支铁楔穿过手脚骨头中的空隙,把它钉死在石壁上。骷髅垂着头,牙齿残缺不全,颌骨脱落了一半,留下一个阴阴笑着的神态。 阿苏勒调转头,不顾一切地往回奔跑。现在满耳的哗哗声仿佛都成了那骷髅的狞笑,它仿佛追着过来了。他浑身都是冷汗,再也跑不动了,只能死死地贴在岩壁上,剧烈的心跳像是要把胸口给撕开。 还是单调的水声,骷髅没有追过来。他定了定神,扶着石壁想要站起来,忽然,他呆住了,绝望整个地包围了他。这里的石壁上再也没有凿孔!他已经丢掉了惟一可以指示路径的东西! 他用力按住自己的头,站在水边,看着眼前光怪陆离的鱼群和水流,四通八达的地下河分出不知多少支流,隐隐约约无数的洞口和石穴在他周围,像是蜘蛛的巢穴,又像是他的一件东陆玩具,几面银镜拼在一起,折射出的影子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他觉得浑身的血都在渐渐地变冷,他想哭,可是哭不出来,他想要跳进面前的河里,可是已经没有力量迈动一步。 他忽然听见一个低低的笑声,他以为那是幻觉。还没有来得及回头,有人在他的肩上轻轻推了一把。 他摔进了河里,冰冷的水呛进他的鼻子和眼睛,他最后一眼从透明的水里看上去,一个模糊的黑色影子隔着一层水,冷冷地看着他挣扎。那个影子渐渐地胀大,填满了他的整个视线。 一切都黑了下去。 第三百四十九章 契戎峥嵘(八) 黑衣蒙面的人们打着火把围聚在一处,一片死寂。他们面前是一个由铁栏隔开的石隙,生了苔藓的干草铺在角落里,本该昏睡在上面的人却杳无踪迹。 蒙面巾上的目光透出了不安,所有人都看着沉默的首领。而首领仰头望着洞穴顶上的水滴,似乎只是在出神。 他是一名极其瘦削的武士,微微佝偻着背站在那里,像是虚弱的病人,又像是在荒野上饿着肚子奔行的豺狗,纵然瘦得肚皮贴住了背脊,牙齿却依然锋利得可以咬断任何猎物的咽喉。黑巾遮住了他整张面孔,仅仅露出来的双眼深陷在眼眶里,眼眶骨锋利地突出来,像是生来就被一柄小刀刮去了脸上的肉。 紧张的脚步声传来,出去搜寻的武士们回来了。他们脸上的阴翳更重,不安地跪在首领面前。 “只找到了这个。”一个高瘦的黑衣武士走出了来,呈上织锦的带子。 首领摩挲着带子,白多黑少、锐利如针尖的眼睛细细地看过去。那是东陆产的华贵细缯,几层叠起来裁作围腰,边上用五色的丝线钩织,翻开背面,滚边旁有指尖大的字——“长生”。 “在哪里找到的?” “水边。” 高瘦的武士尽量说得短,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发抖。他不是第一次听首领说话,可是每一次都觉得耳朵里针扎般地难受。首领的声音毫无感情,带着一股不祥的意味。 “谁给他下的药?” “是我。”另一名黑衣武士近前,呈上小小的白铁扁罐。 首领接过去在鼻端打开,细微的粉末腾起,一股微辣过去,鼻子好像失去了感觉。这是蛮族最好的麻药,在战场上武士们用它麻醉身体,然后自己用小刀切去伤口边的腐肉。中了这样的麻药,一个孩子应该睡上三天也不会醒来。 “中了麻药还能醒来,真是个奇迹。柯烈的,那条河通到哪里?” 高瘦的武士柯烈的摇头:“没人知道,也探不到头。” 武士们已经尽了全力循着地下河搜索,但是毫无结果,这条四通八达的地下河不知有多少条支流,更有许多支流直接注进地下的深潭里。这些不见底的潭水面不大,可幽幽地泛着深邃的绿色,不知有多深,触手凉得刺骨。 溶洞里的潭水被牧人们敬畏地称为“鬼泉”,传说中死人之国就有那么一股泉水,死人的灵魂循着它的水声无意识地前行,最后不由自主地投入泉眼中。那泉眼深得无穷无尽。 水声比前一天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急了,冲过洞穴带起隐隐的轰鸣。首领侧耳听着,柯烈的伸手接了几滴滴落的水,水不复清澈,带着一点泥黄。 “外面雨下得很大了。”他对着首领说,“雨水渗下来了,这里的河水很快就会涨起来,也许会把洞给冲塌。” 柯烈的心里觉得不祥,二十年前也有过这么一次大雨,他从自己父亲那里听来的。那是朔北部大举进攻北都的时候,浓腥的血把地下半尺的土地都染得红黑。大雨在黑夜降临,日夜不停,像是天神把天上的神湖倾翻了。随即溶洞中涨水了,不同于平日的清澈,水里带着淡淡的腥臭,泛着红色。地下河中的盲鱼翻着白皮死在水面上,没有眼睑的鱼眼看起来森然可怖。蛮族把这种盲鱼称为“玄明”,那是神鱼,它们生来没有眼睛,却洞悉天地的奥秘。北都城中就有水池蓄养着从洞穴中捕来的玄明,它们透明的骨骼可以用来占卜星相。 青阳的人们想着是盘鞑天神要降罪给世人了,大君令使者以黄金的盘子托着死去的玄明向朔北讲和。不知是否真的畏惧这不祥的神谕,朔北部的楼氏终于奉上了自己的战旗。暴雨才停息下来。 “听说你们蛮族觉得,这是不祥的事情?” “是。” “是好事,”首领笑了笑,“是好事。” “好事?” “这场大雨会把一切的痕迹都抹掉,包括这个洞里还活着的人。青阳的世子就这么死了,谁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这样很好,不是么?” “可是主子不要世子死啊,主子的意思是……”柯烈的有点急了。 “无论你们主子怎么想的,现在世子中了麻药,可是又跑了,半路上落进水里,马上水要把洞都冲垮,怎么都是活不成的。又有什么办法呢?”首领摊了摊手,“况且你们主子的心也太软了。我们劫走了世子,现在留下他,怎么都是没有用的。难道我们还真的能把他交出去,求大君饶过我们么?这里的每个人,都已经犯了死罪。杀不杀世子,都是一样的。” 他一一地看着那些武士们,周围又被水流轰鸣的声音填满。 “现在检查周围,把一切痕迹都抹掉。然后各人回自己的帐篷,不要走漏任何的风声。” 武士们互相看了看,不明白如何开始。 首领微微地笑了起来:“不懂么?转过去,看着我来做。” 柯烈的转过身。就在那一瞬间他听见了可怕的声音,像是蜜蜂振翅的嗡嗡声,却要比那锋锐千百倍,像是有针扎在耳朵里。他眼前立即腾起了一片红,那是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无缘无故地,雾状的血从面前同伴的后颈喷涌出来,直抛到他的火把上咝咝作响。那名同伴转身倒在地上,眼里是至死都不敢相信的神色。 “敌人!”柯烈的是蛮族武士中罕见的好手,他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立刻矮身拔刀。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抛掉了火把,洞穴中一片漆黑。武士们背靠背急速地聚在一处,刀锋向外。可一切都是徒劳,那种嗡嗡的声音在身边每一处响起,根本无法确认敌人的位置。温暖而湿润的感觉从两腰传来,柯烈的清楚地知道身边的两个同伴已经遭遇了不测。三个人就这样死了,包括首领他们也只剩三人,他无从判断首领的位置。比起普通的武士,他们可以不借助火把在黑夜中杀人,可是那还是靠依稀的星月光辉,而这里是绝对没有一丝光的黑暗。 可怕的嗡嗡声从他正面传来!完全摸不清它的轨迹,忽然地就在柯烈的面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出现。柯烈的像是嗅到了自己尸体的味道,他猛地吼了一声,挥刀劈斩出去。他大吼,是告诉背后的同伴。他的刀和敌人的武器相格,无论自己死不死,总有一线的机会,或许足够背后的同伴旋身出刀。 那股嗡嗡声已经到了他喉间,柯烈的刀却忽然地落空了。那仿佛是个影子,劈过去就变成一团空虚。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那股尸体的味道更浓了,彻底地笼罩了他。 “扑哧”一声,一切重新归于寂静,随之是“哧哧”的低声,柯烈的后脖传来了温暖湿润的感觉,温热的液体湿漉漉地往下流着。他不能呼吸,他知道面前的那一刀没有砍到他,中刀的是背后的同伴。可是随着那一刀而来的可怕感觉像是截断了他的喉骨,柯烈的全身都瘫软了,刀仍在他的手中,可是他全然没有力气提起武器。五岁就练刀,他的信心此时彻底地崩溃了。 短暂的寂静,却像是永远那么久。黑暗中一点火星一摇,火苗跳了起来,落在一支火把上,柯烈的站在四具尸体中间,心胆俱裂地看着首领静静地站在他面前。那柄有着妖异弧线、细而软的刀从他的颈边掠过,直接刺穿了背后同伴的咽喉。如柯烈的所想的,背后的同伴已经听见了他的示警,转身把马刀高举过顶,刀还未落下,他却已经死了。 “把他们收拾掉,扔到那个河里去,会把尸体冲走吧?”首领深陷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为……为什么?” 首领两根枯瘦的手指伸到他脸侧,缓缓地拉起柯烈的裹头上的黑布,遮住他的脸庞。 “那天晚上他们露脸了。”首领的声音毫无感情,“跟着我,你们自始至终都要把脸蒙起来,可是你们蛮族的人,始终都不明白这个。你们主子想让你们变成最好的杀手,可是最好的杀手是什么,你们都还不懂。杀手不是武士,不需要很会杀人,你们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一刀刺进目标的胸口就可以了。而从你们选这条路开始,你们就始终不能见光。” 他擦拭着刀上的血,像是擦着女人的肌肤:“在天罗山堂的历史中,不止一个杀手的代号叫做‘鼹鼬’,因为我们就像这种动物,只能生活在黑暗里,见到光,就只有死。我的老师在第一天教我的时候就跟我说了这些话,他一生只有过三次成功的行动,第四次他就死了。因为第三次行动的时候,他为了刺探情报,在帝朝太尉府下属的‘影司’面前露过一次脸,那时候他扮成了一个大夫。可是就那一次,他被记住了。” “就这样吧,”他抛下了染血的白绢,“把这些人的尸体都扔到水里去。” “是……是!”柯烈的觉得自己的声音简直不像是人的声音。 “知道怎么跟你主子说吧?世子已经死了,知道这消息的人,也都已经灭口了,我是不会说出去的,天罗的杀手从来不会泄漏雇主的消息。现在要是走漏,就只有是你,你该知道结果。”首领在他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 柯烈的软软地跪坐在地下,他忽然明白了那股尸体的味道从何而来,首领在他肩上拍打的时候,那股味道才真正浓得可怕。 “呵呵,呵呵呵呵。”在水流的轰鸣声中,首领对着汹涌的地下河张开了双臂,他的笑声阴戾而张狂,“不祥的征兆……北都的混乱已经开始了,让人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果啊!” 暴雨拼命地下,雨水汇成手指般粗的水流,鞭子一样抽打着地面。 今年的春天不错,马草和爬地菊都生得很好,可是这样的大雨下,草根还是扒不住泥土,草原上无处不溅着浑浊的泥水。牧民们从城外拉回了马群,收起了多数的帐篷,而避在最好的帐篷中。 大君默默地立在帐篷口,任凭细碎的雨花飘进来打在他的脸上。周围一片雨雾茫茫,他把目光投在雨里,久久地没有说话。 “大君……”大萨满低声道。 “派出去搜索的人都回来了么?” “整个北都城都翻遍了,那天夜里,四门出入的,只有那一队大风帐的武士。所有的帐篷都翻过来查了,一点线索都没有,”大萨满像是老了很多,“周围五十里都搜过了,大雨坏了事,什么痕迹都被洗掉了。” “可是也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对么?”大君捏着大萨满的肩膀,大萨满能够感觉到那巨大的力量,“他还活着,对么?他还在哪里活着!” 大萨满默默地看着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许久,大君终于安静下来,挥了挥手:“不必说了,什么都不必说了……” 第三百五十章 契戎峥嵘(九) 洞顶的一滴水打在他的额心,冰凉入骨。 阿苏勒猛地醒了过来。他努力摇了摇头,把脸上的水甩去,觉得自己全身都湿了。他正趴在地下河的河滩上。 “我……没有死?” 河水就在身边静静地流淌,光鱼们兜着***在水中游着,像是一个个流光的漩涡,荧光令他可以看清这个恢弘雄伟的所在。 放眼望去的刹那间他完全忘记了恐惧,隐隐地却有一种要跪下膜拜的冲动。他从未想过世上竟能有如此广大的空间,或许有数百丈,或许千丈。他根本无法凭着自己的目力去衡量这个巨大的洞穴,站起来眺望的时候,他觉得那青色的顶壁遥遥的像是天空,而远处的尽头隐没在黑暗里,根本看不清楚。 滴水声就在这个巨大的空间中单调地回荡着,那条颇为宽阔的地下河蜿蜒着流淌,有如这片天地中的一条江河,成千上万年累积起来的钟乳岩则是这里的山脉。 搅水声忽然响起,那条先前看见过的巨大光鱼从河中猛地跃起。它似乎是深潜了许久,这时候光芒暴露出来,亮得刺眼。阿苏勒吃惊地退了一步,仰面栽倒,然后看见了石窟穹顶上的花纹。 那些古老的岩画是由铁锈和靛青的颜料绘制的,色彩斑驳难以辨认。阿苏勒努力地看着,从那些残断的笔迹中辨认出了第一头公牛,而后顺理成章地认出了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线条组成了太古洪荒时代的浩瀚的狩猎画卷。 成群的毛象和野牛遍布洞顶每一处,体型巨大的人们仅以茅草和兽皮遮掩着下体,结队奔驰着追逐。背后的山坡上似乎是高举图腾大旗的巫师在狂舞着助阵,体态妖娆上身**的女人们挥舞着动物的骨头围成***,其中有熊熊的篝火燃烧。那些绝望的动物们身上插着箭和投矛,鲜血一路滴洒,浓重的铁锈红色让人能闻见太古时代流传至今的血腥味。一匹再也无法支撑的巨大公牛横卧在地上,它痛苦地抽搐着,追上去的人们手持石斧砸向牛头。 阿苏勒手脚并用地退了出去,紧紧地靠在一扇钟乳岩上。他畏惧青色穹顶上的铁锈红色,鲜明得像是会与滴下的水融在一起,变做血色。 没有一丝人声,水嘀答滴答地响。 过了很久很久,他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疲劳和绝望。他躺在那里,久久地动都不动一下。 “还是……要死了吧?” 他在心里低声地问自己。他想自己是再也没有机会离开这里了,古老的岩画,空旷无人的洞穴,一切都像是场可怕的梦,他努力闭上眼睛再睁开,幻想自己能够看见熟悉的帐篷和苏玛清澈的眼睛,可是还是黑暗,只有那些光鱼散发出来的荧光映在洞顶,像是五颜六色的星星在闪烁。 寒冷渐渐地侵入他的身体,他知道不能睡,可是渐渐地就要合上眼睛…… 忽然一个细微的声音惊醒了他。虽然很微弱,可是那个声音却是奇怪的,“丁当”一声响得清脆。在这个单调得只有水声的地方,这个声音是如此的鲜明。可是他侧耳听去的时候,却又觉得只是一个有些异样的滴水声。 也许只是水滴到一个凹下去的石槽里,他怀疑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他茫无目的地扭过头,忽然呆了一下,放声惊叫起来。 他看见一张倒挂的人面,那张脸上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他,雪白的乱发间,那张人面咧开嘴无声地笑着,两行森然的白牙贴在他的脸上,像是要咬断他的脖子。 第三百五十一章 契戎峥嵘(十) 阿苏勒惊恐地往后退去,一脚踩进水里。 偌大的石穴中却回荡着诡异的笑声:“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嘿嘿嘿嘿……” 像是千百人隐在钟乳石后一起大笑,可是真正笑的人只有一个。他是倒吊在那里的,仿佛古林深山的老猿,他的须发像是一辈子都没有修剪过,倒垂下来,里面密密匝匝生着青苔。他双手抓住两根细长的铁链,临空倒翻起来,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静悄悄地吊落在阿苏勒的身后,仅有的一点微声来自铁链和钟乳岩的摩擦。 在这里见到人本来是件令人惊喜的事情。可是阿苏勒的心里满是惊骇。乍一看去,根本分不清他是人还是野兽。他全身几近**,只有几片腐朽的兽皮粗粗地缠在腰腿上,全身被荧光映得莹莹呈碧绿色。看上去他已经很老了,可是凭着两根细细的铁链倒吊自己,那种力量绝非一般人能有的,他裸露出的躯干异常地瘦削坚实,一丝丝肌肉像是铁绳一般紧紧地拧结起来。 老人就那么发疯一样大笑着,笑声尖锐刺耳,像是有根针在阿苏勒的脑袋里划着。 他扭头就想越过那条河逃走,笑声却骤然消失。石穴里又恢复了寂静,阿苏勒只听见自己踩水的哗哗声,似乎这里只有他一人。他想自己是遇见了鬼魂,或是幻觉,他不敢动,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纸娃娃被捏在妖怪的掌心中,血都要冷了。 他忍住恐惧,一点一点地扭回头。那个老人已经双脚着地,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背后,他的双目变得温和有神,凝视着阿苏勒,白须覆盖的嘴边似乎还有一丝笑容。 许久,老人向他伸出手,手心里是一块金黄色的烤馕。 阿苏勒的视线被死死地抓了过去,肚子里面咕噜叫了一声。 阿苏勒咽下最后一块烤馕,捧起河里的凉水漱了漱口。 不知道多久没吃东西了,烤馕吃进嘴里,有一丝令人几乎咬掉舌头的甜味。他初拿到那块烤馕的时候,还曾怀疑这是妖魔的幻术,不过是塞给了他一块石头。这样金黄酥脆的馕,里面还裹着胡椒、肉干和茴香,只在金帐宫里才有。他吃了第一口,就再也忍不住,大口嚼着几乎把自己的手指也咬掉了。 老人就蹲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一块一块馕抛过来,直到最后一块,他拍了拍手,意思是说没有了。 阿苏勒摸了摸肚子,环视周围,老人像只大猴子一般蹲在很远处的钟乳岩边。他满脸都是刀削斧劈的皱纹,痴痴地看着洞顶反射的荧光,呆呆地笑。一双大手上蜷曲的指甲比手指还长,被他翻来覆去地咬着。那两根细铁链连着他手上沉重的铁铐,另一端却钉进岩石中。铁链颇长,他能在二十尺内走动,却走不出更远。 阿苏勒计算着距离,缩在他碰不到自己的一个角落,悄悄地看他。老人察觉了,也扭头来看他。两人就这么沉默着,河里的水哗啦一声,是大鱼在接近河面的地面上打了个滚。 “爷爷,我吃完了。”阿苏勒低声道。 老人对他招了招手,意思是让他过去。阿苏勒犹豫地看着他双腕的铁链,脚下却迟迟地不动。 老人裂开白森森的牙,比了一个咬噬的动作,而后指了指阿苏勒身后的地下河。他忽然翘起自己的脚,阿苏勒心里一寒,老人左脚的前一半脚掌都已经没有了,像是被什么东西一口咬去。 那条安静的河在阿苏勒的眼里忽然变得充满危机,他哆嗦着抱着双肩,接近了老人。 老人浑浊的双眼中透出赞许,使劲点了点头。 “爷爷,”阿苏勒大着胆子蹭过去,“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人的眼睛就跟着他转动起来,仔细看去的时候,老人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里竟是一片空白,仿佛海边贡上的干鱼眼那样,毫无生气。可是这对死鱼般的眼睛却跟着阿苏勒转来转去,不由得他不怕。 阿苏勒忍住恐惧:“爷爷,我想回去……你知道怎么出去么?” 依旧没有回答,虽然他已经近在咫尺,老人还是那么木愣愣地凝视着。 阿苏勒失去了和他说话的信心,想要退出去,老人却忽然用力摇了摇头。 阿苏勒心里一乱:“出……出不去么?” 老人肯定地点头。点着点着,他的眼睛已经像孩子那样灵动地转了起来。也不知他是如何发力的,居然由蹲坐直接凌空翻了个跟头,双手支撑着倒立起来,嘴里呵呵呼呼地狂笑,发出猿猴一样的声音,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不清楚他是狂喜还是恐惧。 阿苏勒被他的疯态吓坏了,却不敢动,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翻来覆去地闹了很久,忽然又安静下来,恢复了温和的神态,对着阿苏勒默默地摇头,双眼中似乎带着怜悯。 阿苏勒腿一软,无力地坐下。看着老人的胡子和头发,还有那身朽烂的兽皮,刚刚松弛下来的心又满是绝望。 “爷爷……你在这里,很久了么?”许久,他低声问。 老人呆呆地看着洞顶,再没有动静。 没有日光,分不清昼夜。 也不知多久,疲倦涌了上来。吃饱了也就不冷了,阿苏勒找了一块高而干爽的地面上躺下,他仰头默默地看着洞顶,微弱的荧光仿佛星光跳着,而他也许再也见不到外面的天空,眼泪在脸上流着流着就干了,他像小猫一样蜷缩起来,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是被丁丁的敲击声惊醒的。他心惊胆战地跟着那声音摸索,回到了河边。绕过一块巨大的钟乳岩,他看见老人正蹲在一块光亮如镜的石壁前。老人手里持着一块尖锐的石头,正在石壁上丁丁地砍着什么。 “爷爷,你在做什么?” 老人不回头,只是闷头一下一下地砍着。阿苏勒小心地凑过去,才发现整个石穴的壁上,无处不是细细的白痕,每五道勾在一起,密密麻麻地刻满整面石壁。他颤抖地伸出手点数着那些白痕,越是数下去,绝望就越深,最后他仿佛脱力了一样一步一步倒退出去。 他不知道老人是怎么计算时间的,但是若是每一道痕迹代表一日,这里的痕迹不下上万道,差不多是三十年。老人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十年! “假的!假的!”他不顾一切地喊了起来,“不会是真的!你有馕,你有馕!” 阿苏勒忽然想了起来,这样封闭无人的地方怎么会有精致的烤馕,哪里长的麦子?又在哪里生火烧烤? “假的!假的!你的馕从哪里来的?” 随着他的大喊,老人竟也抛掉了石头大叫起来,他像个老猴那样双手撑地在石壁上蹦来蹦去,发疯一般擂打着石壁。那块光亮的石壁敲上去竟然发出战鼓般沉雄的轰鸣声,一时几乎要把阿苏勒的耳朵震聋。 整个石穴中老人的吼声和石鼓的轰鸣声混在一起回荡,像是不知名的远古巨兽在吼叫。 阿苏勒呆住了,却不是因为害怕。他怔怔地看着老人,只觉得他的疯狂中竟有着无法宣泄的悲怆。 “轰隆”一声巨响从他背后的石壁传来,他惊得猛一回头,隐约看见背后不远处的石壁震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里砸了过来。老人不敲击那面石鼓了,他手足并用地奔向那面石壁,铁链的长度刚好足够他到达那里。他伸手一拉,两尺见方的石壁被他掀了起来。 那是一张锈迹斑驳的铸铜方板,方板的背后是幽深的黑洞。老人从黑洞中提出了一只铁盒,将整个铁盒抛在地上,铁盒铛铛铛地滚了出去,圆圆的、金黄色的烤馕跟着铁盒一起滚着。 他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老人默默地掀着那块方板等他。阿苏勒对那个深深的黑洞看去,那是一个不知道多深的细长石道,通向看不见尽头的上方。 “这是……”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那个细细的石穴中回荡着送了出去,仿佛很多个人一起喊着:“这是……这是……这是……这是……” 他明白了,这是一个牢笼。 第三百五十二章 契戎峥嵘(十一) 战马低低地打着响鼻,白色的大旗在湿润的风中翻滚,两军隔着百步的距离对面停住。 虎豹骑的武士们好奇地望着那些甲胄精良的北越战士,虽然在风雨中艰难跋涉了那么久,他们身上手工锻造的鳞甲依旧反射着剑一样的森然银光,沉重的铁盔上洒下了黑色的长缨,一直延伸到鼻尖保护了整个面部的额铁掩住了他们的面容。猩红的金色菊花大旗下,黑马上端坐着魁梧的武士,他笼罩在沉重的铁铠中,像是整个用黑铁锻打出来的。 整整有四十年,北越的军队不曾踏上北陆的草原。蛮族武士们既鄙夷这些北越人的怯懦,也警惕着他们精良的甲胄和刀剑。虎豹骑武士们的父辈多半曾在四十年前那场战争中出战,如今见到当年的仇敌,心里都隐隐地不安。 北越战士们的心里则是惊惧。看见对面浮云一样的上千面大旗下,立着那么多胸阔腿长的健马,一色的漆黑,高出北越战马一尺。战马在蛮族骑兵的驾驭下仍旧不安地翻着蹄子抖动马鬃,乍看去那片马潮翻腾着,像是随时会以山崩的姿势发起冲锋。雷云孟虎舔了舔下唇,觉得喉咙发干,夹马的双腿有些虚软。他是军旅世家的后人,长辈们说起风炎皇帝北征,少不得说起这些披挂着粗铁环甲的蛮子,他们发疯一样呼吼着插入皇朝大军的两翼和阵后,挥舞马刀砍杀,像是人人都不畏死,射倒一个又有一个扑上来,北越名将们毕生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战法。 远不是两国交欢的热烈场面,草原上只有战马的低嘶,此外竟是别样的寂静。 “大君,我们是主人。”大合萨压低了声音。 大君默默点头,正要带动战马,却看见对面阵前黑马上的武士跳下战马,他解去头盔,抛下了大氅,一步一步踏着泥泞的草地走来。 大君有些错愕,端坐在马背上打量着对方,看他脸侧刀削一样整齐的两撇颊须,一头带着褐色的花白头发用一截皮绳束起。除去那身重铠,他不像北越的使节,却像上了年纪的虎豹骑武士。 “大胤朝所属下唐国三军大制司、唐公爵百里公钦使拓拔山月,参见北陆大君、青阳国主。”武士恭恭敬敬地单膝跪下,半条小腿没入了泥泞中,他毫不介意。 百步外北越武士们争相下马,扯着马镫都单膝跪倒,惟有那名持旗的副将不跪,他双手举起,猩红色的大旗上,金线所绣的菊花亮得耀眼。 大君猛地醒悟自己所面对的人是谁,他立刻下马,矮身扶住了拓拔山月的胳膊。 拓拔山月并未起身,而是从贴身的甲缝中取出了一只青灰色的鲨鱼皮袋子,解开袋口的封绳,将火漆封缄的卷轴高捧过头顶:“唐公爵的手信,拓拔山月带到了,没有辜负百里公和大君的期待。” 大君扭头示意,青阳的文书传译疾步上前接下,缓缓展开,清了清嗓子:“呈北陆大君、青阳国主座下:夫万载之远,天地之分,无九州七海之谓,世间诸族,本骨肉之无间,交相亲爱,同涉沧桑。 百代之遥,神帝立国,无三陆华夷之隔,普天万民,皆兄弟之共融,平安谐乐,共辅英主。 天下何以裂分,兄弟何以征战,人心何以背离,北越北陆血肉之亲,何以竟成寇仇。吾每思及此,常自扼腕。 ……“ 没有人敢出声,这些繁文缛节北陆的武士们乃至大君本人都听不明白,不过文书朗朗的声音在寂静的草原上远远地送了出去,将战马的嘶鸣声也压下了。从辞意猜测,再不是以往北越皇朝剑拔弩张的威压,而是北越北陆之间亘古就罕见的善意。 大君侧眼打量着北越使节,最后目光落在他脖子上,那里用皮绳挂着一面小小的银牌,看着竟然有些眼熟。 “……愿两国自此如兄弟手足,永为和睦之邦,教化万民,传至千载。大胤朝下唐国公爵百里景洪手书奉呈。” 文书朗诵完毕,又将卷轴呈还给大君。大君将卷轴高高举过头顶,短暂的沉默后,贵族和武士们一起高呼起来。 拓拔山月起身。锦衣小袖的奴隶们从队伍中迤逦而出,长而厚软的羊毛毯卷开来一直铺到他的脚下,奴隶们在毯子两侧安置小桌,桌上铺开华丽的细缯,架起了烧烤全羊的火堆,浓烈的酒香远远飘来,大坛大坛的蛮族烈酒被揭开了锡封。 下唐武士们从未见过草原迎客的大场面,一望无际的蛮荒之地忽然就被美酒和丝绢围成了欢宴的场所,虎豹骑的武士们撤了下去,年轻的女奴们恭恭敬敬地请他们入座,所见都是笑容,他们心中的不安稍稍退去,每个人都有些兴奋难耐。 “大君的盛情,真是叫人感激不尽。”拓拔山月低低地赞叹了一声,躬腰行礼。 “一些小小的款待,又怎么比得上拓拔将军带来的厚礼?”大君又一次扶起他,“百里公爵的信,是什么礼物也比不上的,我们蛮族等着和北越上国的朋友忘记仇恨、一起坐下喝酒的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拓拔山月和大君并排在主座坐下。 “为北越上国的钦使和兄弟举杯!”大君高举起银质的大杯。 贵族们一起举起了银杯,下唐武士们也跟着举杯,杯中蛮族的美酒呈淡淡的青色,隐隐有梨子一样醉人的香气。所有人一齐将杯中的美酒饮干,然后几乎所有的下唐武士都是愣了一下,然后脸色忽然涨得血红,几个人趴在桌上,不停地咳嗽起来。 “哈哈哈哈……”大君的笑声高亢爽朗。 雷云孟虎坐在拓拔山月旁边,双手用力卡着自己的脖子,只觉得从嘴巴到胃里,都像是火在烧,那酒竟然像是要把内脏都烧穿一样,大君的笑声令他勃然生出一股怒气,却说不出话来。 拓拔山月瞟了他一眼:“也要学人喝这么大杯么?古尔沁的烈酒,又怎么是你们能够放开来喝的。” “为我们的北越客人们送酒。”随着大君挥手,年轻的蛮族少女们从各处涌到了中间的毯子上,她们穿着烈火一样明艳的马步裙,鹿皮的小马靴,披着洁白的长纱起舞,笛子和小鼓在周围肆无忌惮地响了起来,少女们且歌且舞,两袖的白纱扬上了天。 舞蹈和歌曲分去了下唐武士们的注意,惊诧中那酒的烈性似乎也慢慢地淡去了,又有奴仆上来捧着烤好的羊肉和北陆难得的新鲜水果劝酒。下唐武士们学会了小口小口地喝着青阳的烈酒,新烤的羊肉也不膻,嚼着隐隐的有股甜味。雷云孟虎是这次出使的副将,他心底不断地提醒自己绝不能在这样的场合醉酒。可是渐渐地,所闻所见都是欢腾的景象,少女们的笑容仿佛阳光一样照人,劝他喝酒的奴仆又额外地卖力,他也无法推拒,喝到最后他只觉得酒意冲上了脑门,眼前朦朦胧胧地都是少女们袖子上的白纱起落,之前对于蛮族最后一丝警觉也在酒意中溃散,不由得跟着乐曲就打起了拍子。 大君一再地举杯痛饮,青阳的贵族们也只有跟着干。蛮族的酒量远不是北越武士们可以比的,可是整坛整坛的烈酒不断地呈上来,贵族们的醉意也越来越浓,每个人脸上都浮起半醉的酡红。 大君扫视着周围,将银杯不轻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当”的一声,拓拔山月也转过头来,两个人的目光都是格外地清明,没有半点醉意,在欢宴的场面中,显得有些突兀。 “我们和北越的朋友打了这么多年仗,难得这样放开怀痛快地喝酒,看到这样的情景,真是开心。”大君移动了坐垫,改为和拓拔山月面对面,微微地躬腰行礼。这样谦恭有礼的姿态完全像是北越世家的贵族,拓拔山月心里微微动了一下,知道这位蛮族之主曾在这些事情上花过很大的心思。 “古尔沁的美酒,还像当年一样的烈。”拓拔山月按着胸口,以蛮族的礼节回应。 大君和拓拔山月都笑了起来。同是放开了痛饮,大君和钦使醉得慢,并不是酒量大,拓拔山月第一口喝下,就明白自己和大君桌上的酒掺了一半的水。青阳的古尔沁烈酒,是北越也闻名的青阳魂,真的喝起来,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 “早就听说拓拔将军也是我们蛮族的汉子,应该能理解我的做法,能坐下一起喝酒的,就是朋友了。这样的机会百年也难得,我们青阳愿与下唐国从此结为万年之盟,是诚心诚意的。以往有过什么仇恨就一把都抹去,盘鞑天神在上,见证我的诚心!”大君举手指向天空。 “我们下唐的诚意,天地为证,如果有所欺瞒,鬼神都不能饶恕。这是敝国主私人送给大君的礼物。”拓拔山月弯腰驱前,从贴身的甲缝中再次取出了一个锦包,隐秘地呈上。 大君解开了那只绣金的红锦小包。一枚晶莹剔透淡蓝色玉印躺在红锦中,触手冰凉,有如一块清冰,其上雕琢为盘踞的龙,身后扬起的双翼脉络也清清楚楚,张开的龙嘴中,含了一粒黑色的珍珠。大君将手托在玉印后,隔着三寸的玉石,竟然可以看清自己的指纹。他不动声色,最后翻过来看了看印文,这才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百里国主以这么珍贵的印石送给我,不知道何时才能用上。” 拓拔山月恭敬地拜了一拜:“北越战祸频繁,敝国主忧心忡忡,眼看黎民受难,可惜国小力微,无从拯救。仰慕青阳铁骑的英武,于是有了这番结盟的诚意,快则五年间,慢则十年间,大君必将越海称霸,彼时若是这枚玉印有幸印在大君的军令上,就不枉费我们国主的一番深意了。” 大君直视他的双眼,透出耐人玩味的神情,手指拨弄这那枚玉印,久久的并不说话。拓拔山月正对他的目光,也毫不闪避。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大合萨隔着很远,就像是大君和北越使节把酒言欢,可是在场的人谁也听不清他们说着什么。 “来,拓拔将军看看我的儿子们!”大君放开了声音。 王子们闻声离席,并排站在主座前,拓拔山月也站了起来。 “这是我的大儿子比莫干,掌管我部的军令和祭祀,已经二十四岁了。” 比莫干按胸行礼:“拓拔将军好。” 拓拔山月回礼之后,回顾自己带来的下唐武士们,雷云孟虎已经醉得趴在了桌子上,好在总有一个酒量大的亲兵,跌跌撞撞地去马背上摘下了行李,捧出一个白色绫子的包裹。拓拔山月解开绫子,周围的人一齐惊叹起来,里面是一支玉石的笛子,北陆不产玉石,都要高价从北越购买,可是谁也不曾见过这样没有一丝瑕疵的玉石笛子。它衬在白绫中,和绫子的颜色区别不开,只在末端系了红色的流苏,就那么一缕红,却红得华丽之极。 “小小的礼物,曾听合萨说大王子喜欢音乐。”拓拔山月把笛子捧上。 大合萨心里凛然,只在下唐的太常卿面前略略地提过,都被下唐的文书记录在案了。比莫干接过笛子,惊叹着摸索起来,分明是很喜欢这件礼物。 “这是我的二儿子铁由,铁由已经二十一岁了,跟着他哥哥一起办事。” 拓拔山月这次捧上的是一匹素色的锦纱,蛮族不善纺织,锦纱也是价值不菲的礼品,不过相比赠给大王子的玉笛,总显得普通了。 拓拔山月捧了上去,轻轻地摊开:“这匹美人青,是我们北越最华贵的织锦。这种青色的染料,从花瓣上取得,据说几十亩的花色不够染一幅美人青的织锦。织工称为三重羽,虽然轻薄,却有三重羽毛的纹路织在其中,一个织娘一年也不过织几尺。宛州如今已经买不到这样的织锦,宫中存有最后一匹,国主愿以此薄礼为赠。” 随着他轻轻一抖,那幅轻薄的锦纱有如一道青色的烟气一样四散开来,随风抖开的时候,一重一重的羽纹飘忽莫测,那淡淡的青色却华丽得令人出神。铁由呆了一下,急忙矮身去一揽,生怕锦纱扫在了地上。拓拔山月微微一笑,交到他的手里。 “这是我的三儿子旭达汗,”大君再指,“旭达汗二十岁了,是我最聪明的儿子,他管着部落里的放牧和文书。” “久闻了。”拓拔山月从亲兵那里接过了礼物抖开,一件银色的软甲暴露在人们的面前。那是一件极轻极薄的甲胄,表面泛着珍珠一样的光泽,随着风来,竟然像轻衣一样震颤。 “这就不是出于人手了,世上也只有河络的工艺可以铸成这样的贴身甲。材料是河络不外传的珊瑚金,每一枚甲环都只有粟米粒大小,光是穿成甲胄就要费五年的时间,要想刺透它,可是难了。” 拓拔山月呼地转身,从亲兵手上拔出一柄利刃,众人惊得退了一步,拓拔山月将软甲搭在自己的胳膊上,用力一刀斩下。王子们也惊得失色,拓拔山月一出手,刀上带着一阵犀利的低啸,是极大的力道,就算是一件纯钢的硬铠也难保说不被斩开。可是刀落在那件软甲上,竟然像是砍中了涂油的硬钢,稍微一侧就滑了出去,甲面上却没有留下痕迹。 “希望这件铠甲,可以帮得上三王子。” 旭达罕赞叹着接过,触手才感觉到那件软件表面像是珍珠一样滑,手几乎捏不住。 “这是我最勇武的儿子贵木,他年纪只有十六岁,可是刀法比哥哥们都好,是我们青阳部的小豹子。” 拓拔山月把那柄刀在手中一横,上前一步奉上,对十六岁的少年,他的礼数也是整齐的,一如对他的哥哥们,“青阳部最勇武的王子,敝国主也听过这样的传闻,今天我第一眼看到了四王子的刀,就知道这不只是传闻。” “我的刀?”贵木诧异地摸着腰间的刀柄。 “这样雄伟的战刀,定是狼锋刀吧。能够学会木犁将军最强的刀术,当然是狮虎一样的勇士。”拓拔山月低头捧着刀,“就请以这把刀,助四王子的威武。” 贵木上前一步,双手探出去接刀。 “四王子小心!”拓拔山月喊了一声。 贵木的手却已经摸到了刀身。拓拔山月那一声喊出来,他的手指已经在刃口上拂了拂。他也品鉴过许多好刀,只要摸摸刃口,就能觉出刀质。可是一触这刀的刃口,像被蚊子在手指上叮了一下,他急忙缩手,一滴鲜血已经留在刀刃上。他发愣的时候,那滴血从刀身上缓缓滑下,一丝痕迹也不剩下了。 “好一把快刀啊!”大君也赞叹。 “这是狮子牙。虽然算不上什么名刀,但是一直是敝国主的爱物,拓拔平生见过的刀,没有超过它的。”拓拔山月从怀里掏出手巾和刀一起递过去,贵木接了刀,手巾却落在地上。他惊叹着凝视刀锋。旭达罕也不由得去看自己手里的软甲,这样一柄利刃竟然也无法砍伤河络的珊瑚金铠甲。 “拓拔将军准备得很仔细啊,”大君淡淡地笑,“这四件礼物真是再合适不过的。” 拓拔山月正从亲兵的手里接过最后一件东西,也是一个白色绫子的包裹,闻言微微愣了一下,大君这么说,似乎就已经结束了。 他迟疑了一下,环视周围:“世子殿下不在这里么?敝国主也为世子准备了一份薄礼。” 周围忽地静了起来,大合萨扭过头去,大君愣了一下,抬眼望着远处。片刻,他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感谢百里国主的厚意,可惜阿苏勒看不到这份礼物了。他已经不在了……不知道百里国主带给阿苏勒的是什么?” 拓拔山月沉默了一刻,解开了白绫,这次只是一片简简单单的白玉版,四指宽,书页般长,其上镌刻着难解的文字,文字中填有朱砂。 “听说世子身体不好,想不到会早夭。这是敝国的长生符,是世子所用的礼器,被立为世子的,则请秘道大师制作玉制的长生符,以倾国的吉运保佑世子,延续国祚。这是敝国世子百里煜殿下童年所用的长生符,国主说煜世子也是年幼时候身体虚弱,身怀这件礼器后鬼神不敢侵,身体渐渐好了起来,如今已经有如常人,所以……” 大君接过玉版,轻轻抚摸了一会儿,放进自己的袖子里,“感谢国主这番心意,可惜阿苏勒是个没福的孩子。” 第三百五十三章 契戎峥嵘(终) 十三年前,契戎部落,单于王庭。 铁灰色的天空沉重的压在人们头顶,骑在马上,似乎就契戎天空更近了一丈。拖曳着火蛇的箭雨一泼一泼投上了天空,划着千万条零乱的弧线落下,将秋叶城的城墙淹没在火海中。早晨的北风将呛人的浓烟远远送来,其中还杂着焚烧肢体的焦臭。 弓箭手雁翼大阵的后方,被称作君侯的武士罩在火铜的重铠中,褐色的眼睛里蕴着冷硬的目光。呼喝、哀嚎、兵器砍斫的声音、羽箭破风的声音,一切汇成了血肉沙场恢宏的背景。对战的双方有一方到了强弩之末的时候,这战场的声音就低落下去,耳边的喧闹中留出了一片空白,就像这冬天的旷野一般,荒芜、辽远。 君侯默默地竖起了右手。背着红旗的传令军士们一跃上马,沿着雁翼大阵向两侧奔去,在马背上吹起了沉浑的犀角号。号声在清晨的战场上远远地扬播,层层相叠,有如在山谷中回荡。 守城的士兵从燃烧的木栅后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彼此交换着眼神。契戎军的火箭忽然停了,异样的平静让人别有一种惊惶。契戎军的石炮已经打碎了城上的所有塔楼,宽可四匹马并行的城墙上,找不到一条完好的城砖。他们与其说是守城,不如说是躲藏在一片碎石乱砖的废墟中。而曾和他们并肩守城的士兵以各种各样的姿势匍匐在城头的垛堞和木栅上,身上的火苗尚未熄灭,尸体的焦臭味此时在鼻端分外的清晰,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呕吐,虽然他们已经足足一天一夜没有时间进食了。 “弓箭手停下了。”有人低声说。 “难道是契戎人的箭用完了?”这个声音里分明带着一丝侥幸。 “都趴下!”守城的千夫长喝道,“小心契戎人诡计!” “我……我看见契戎军撤了,”一个年轻的守城战士忽然站直了,指着远方契戎军列队的弓箭手,“契戎军撤了!契戎军撤了!” “契戎人撤了?” “契戎人真的撤了?” “莫非是北山大营的援军来了?” “契戎人撤了!” 越来越多的战士不顾律令,从避箭的木栅后直起了身子,瞪大眼睛眺望着敌军的阵营。随北风而去的浓烟遮蔽了契戎军的雁翼大阵,但是眼神好的战士们还是看见黑衣的契戎军射手们拔起插在土中、尚未射完的箭枝,扑灭了引火的柴堆,整齐有序地背向退了出去。雁翼大阵渐渐缩聚成防守的鱼鳞阵,契戎军射手营的三千强弩渐渐隐没在尚未散去的黑烟中,只剩下三骑停留在方才列阵的地方。 “契戎人……真的撤了?”最后连千夫长自己站了起来。他怔怔地望着北风吹散了黑烟,渐渐露出初冬荒芜的原野。眼前的一切叫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差一步就可以将秋叶城北门化为灰烬,契戎军竟然悄无声息地撤退了。 除了神迹,再没什么可以解释眼前这一幕的了。 “天神佑我晋北啊,”千夫长颤抖着拔刀指天,“雪天之神,雪天之神啊!” 幸存的战士们欢声雷动,一个魁梧的百夫长大喊着冲向了垛堞边,将素白色的晋北大旗向空招展。被血迹和烟熏的痕迹包围着,象征晋北的淡青色雪菊花又一次盛开在秋叶城的上空。 一面漆黑如夜的旗帜几乎是在同时扬起,就在契戎军射手刚刚撤去的阵地上。当战场的风将黑旗拉开,一个有如鲜血浇成的赤字仿佛从黑旗上自己跳了出去,变作了天地中无法束缚的狂龙——“嬴”! “嬴……”千夫长不由自主地念出了这个字。 战场上仅剩的三骑中,黑甲黑氅的武士打起了这柄大旗,他身边背着四面赤红色靠旗的武士从腰间拔出了修长的马刀,而裹在火铜铠中的君侯自马鞍上提起他的武器,赫然是刃长六尺的斩马刀。契戎军仅剩的三名武士一齐抬起眼睛,眺望着晋北的城头。 风声忽然紧了,冷瑟的北风忽然变得刺骨,带着啸声从城头上擦过。更强的风势将战场上的黑烟卷上的天空,烟气散去的时候,灰色的原野上竟是一片赭红,一片起伏的赭红,有如波涛。 “杀!”君侯拉下面甲,忽然高举起他的斩马刀。 “杀!”整个原野都在应和契戎国君侯的命令。仿佛拉开了闸门,那片蓄积以久的赭红色流水激荡盘旋,倾泻在战场上,漫过了大地的每个角落,直扑向晋北的城门。在这场声势逆转北风的冲锋中,一切人的声音都被吞噬了,只剩下千夫长有如呻吟般的一声…… “赤……潮!” 远处的喧嚣逼得更近了,成千上万的呼喝声汇聚在一起,远远听着就像山间的风,让人误以为是秋天。一只晶莹剔透的手将斜切下的白梅插进素瓷瓶里,细而黑的笔直长发垂在梅花之畔,梅花越发白得惊心动魄。 “听声音,似乎是南门的契戎军先破城了。契戎国的赤潮,毕竟是世间数一数二的悍兵啊。” “枫……” “虽说早就有为晋北而战,至死无悔的心,可是听到这样地狱般的喊杀声,还是不由自主地会战栗呢。” “枫……” “公主殿下,到了我也上战场的时候了,”蓝衣佩刀的武士忽然自坐席上半跪而起,“那么,就此诀别吧。” 对面的女人低着头,嘴唇翕动,却没有说什么。 年轻的武士双手按住右膝行礼:“国家的祸乱,是武士们履行忠诚和责任的时候。能有为国尽忠的机会,是西越枫的荣幸。可惜没有时间报答公主的恩遇和赏识,是我毕生的憾事。如果果真还有来生,希望还有机会去清冶湖边,聆听公主的箫声。” “我也准备好和秋叶山诀别了,来生的时候,会去清冶湖边吹箫。” “这样么……”西越枫的脚步在门边迟滞了一下,“那么,再见了。” 他转身拉上了门,按刀而行,走廊中响起他从容不迫的脚步声。 屋中只剩下插花的女人。她低头看着水盆倒影中一尘不染的人。太过白皙的皮肤就像一张细致的绵纸,上面写意般地挥出两痕青翠的眉。慢慢的,泪水从近乎透明的肌肤上划过,落在水盆中,倒影就此碎了。 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纵然是绝别,西越枫的步履还是雍容沉静,就像当年他觐见父侯的时候。她最初喜欢上这个衣蓝佩刀的武士,并非因为他闻名的美貌和诗才,而是因为他的步伐。那样轻微而节奏分明的脚步,让人觉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即使山在一侧塌下来,他也会为你顶住它。 “西越是个可靠的男人,那就嫁给西越吧!”那天夜里,父侯饮着碗中的酒,漫不经心地说。 她没有说话,以折扇遮面,放下了自己身边的竹帘。西越枫如山一般端坐在下方,一动不动地按着腰间的长刀,直视灯烛。父侯无声地笑了。 “我的女儿会喜欢什么样的夫婿呢?”晋侯曾经试探着问她。 她手持一管长锋兔毫,点了墨,在纸上临写洛辉阳的《深谷抄》,不作回答。指尖大的小楷秀丽悠远,就像天边的群雁。晋侯看着女儿的笔锋停滞,而后脸颊染上了酡红。 “清水静山,流云白鹤?”晋侯拾起那张素笺弹了弹,苦笑着收进自己的衣袖中,“即使走遍东陆,又有几个清水静山,流云白鹤的年轻人呢?找到他,难如登天啊。” “不过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我的女儿,”晋侯起身契戎去了。 晋北国秋络公主十七岁束发,名扬于东陆公卿。颜若冰雪,眉目如画,一笔洛辉阳的昭阳体,一枝吹透秋寒的九节箫,好吟哦古风长调。雪国冰姬的名字一直震动了天启城的皇帝,传说皇帝手持公主的书法,挑灯夜读,感慨有梅香暗来。 自此,在天瞑阁觐见晋侯的贵族年少总被晋侯以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其中就有幸运的人被赐宴席。据说宴席中总有一扇竹帘垂在一旁,后面人影暗香,令人浮想联翩。 十八岁那年,第七个贵族武士觐见晋侯,被召竹里馆赏雪,更蒙晋侯的恩宠赐给家宴夜饮。她端详灯下的武士良久,没有说不。那个年轻武士的名字,叫做西越枫。 “下雪了……”西越枫踏出竹里馆的精舍,仰头看着天空。 今冬的第一场雪,竟然在秋叶城覆灭的清晨降了下来。漫天的白茫茫,园中小径的尽头,一株白梅树虬枝横斜,仿佛画纸上几道粗疏的墨迹。西越枫看着梅树,远处的喊杀声渐渐不闻,周围静得生寒。 “我生轮回一甲子,鹤羽飘霜六十年。” 此时他想起的竟是这句小诗。六十年前,晋北一代名将和文匠司马秋寰看着窗外的飘雪,写下了这句辞世诗。两年前晋侯在松涛馆的小园中宴饮,他即席以折扇击掌,唱颂这句哀歌。满座喟叹良久,晋侯背后的竹帘掀起了一线,愁眉下柔若春水的一瞥落在了他身上。 人生的六十年,不过是六十度飘雪。生死的匆匆,逆旅的寂寞,是西越枫自幼感喟的,直到灯下的公主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说:“匆匆六十载,愿若此相依。”一丝久不褪去的暖意罩在了西越枫心头,两人在那年冬天的初雪中持手对坐,一起看着窗外挂雪的梅树。 惊悸电闪一样掠过,他忽然扭头,赤红色的战马静止在园子口。马背上的武士提着双刀,刀尖上的红意一滴一滴打落在雪地上。对敌的双方都不曾预料到这场遭遇,隔着茫茫的雪幕,两人竟是平静地交换了眼神。 平静瞬间就被打破了!西越枫猛地矮身,人眼已经无法捕捉他拔刀的速度,蓝衣的人影带着雪亮的刀光冲杀出去。赤红的战马在同时猛蹬地面,马上的武士雷霆般地大吼,一人一骑带起的疾风撕破了雪幕。 白梅树梢的积雪簌簌地落下了几片,几点温暖的红意溅在雪上,慢慢地弥散开来。 “枫,园子里的梅花开了么?” “采了梅花晒干,配上雪水和新茶,会很香吧?” “茶有一丝甜味呢。” “真好……” 那些温柔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每个角落传来,好像是许多人同时说话,却是一个人的嗓音。许许多多的声音层迭在一起,又渐渐的契戎开了耳边,让人不知道说话的人到底在哪边,只知道她越来越远。 西越枫努力地扭头去看那株白梅,看见它竟然盛开着耀眼的红花。没有疼痛的感觉,只有自心腹而起的凉意慢慢地吞噬了他。 “死,一点都不痛,只是很寂寞。活在世上,原本就很寂寞……所以,不必害怕,”他的刀术老师曾说。 此时他才真正领会到这种寂寞,带着恐惧的寂寞。贵族武士优美而凌厉的刀术在敌人沾满鲜血的马刀下不堪一击。马刀斩下,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就像剁一块生铁那样裂开敌人的肌骨。 真正的杀人之术,竟是如此的么?垂死的寂寞,竟是如此的么?一种绝大的战栗仿佛把他的身体彻底撕开了,西越枫猛地转身,对着小园另一侧的精舍大喊:“秋络,快逃!” 契戎国千夫长张博住战马,诧异地回头,看向自己的对手。他静静地站在庭院中央,扭头去凝视那株梅树,仿佛丢了魂魄。而后他忽然转身,将手伸向了小园的一侧,张大嘴要喊什么,鲜血从他嘴里呛了出来。 张博什么也没听见,他那一刀,已经干净利落地切开了敌人的咽喉。 敌人扑倒在积雪中。 女人的心忽地颤了一下,瓷瓶中的白梅零落几瓣,落在她与梅花同色的手上。她握住了小桌上那柄朱鞘的短刀,扭头看向自己的侍女。年轻的女孩一手倚在窗口,有如沉睡着,另一手握紧了一只小瓷瓶。一丝蚯蚓般的血痕蜿蜒着爬过她的嘴角,滴落在素色的坐席上。从打开的窗口,可以眺望到无数的火箭如同着火的蝗虫扑向了恢宏的天瞑阁。 晋北国都秋叶城的王宫,雪国的骄傲天瞑阁,也要在契戎军火蝗般的箭雨中没落了。 “此心托江水,思君无断绝;此心付山阿,思君永不移,”女人将短刀的刀锋指向了自己的喉咙。 “倒啦,倒啦!” 潮水般的欢呼中,天瞑阁最高层上,燃烧的主梁轰然落下。这根十余丈长、合抱粗的乌楠木曾经是天瞑阁的脊梁,支撑这座称雄北国的宫城。此时它巨大的重量摧枯拉朽,将还在燃烧的白墙砸得粉碎。这座精木和白石构造的高阁如同一间纸房子,瞬间化作了废墟。大梁激起的烟尘冲天而起,燃烧的灰烬就像一只巨大的火鸟一样舒展了双翼,想要腾空飞去,却还是纷纷洒落在周围。 一条椽木砸落在了雄骏的炭火马下,契戎侯勒住战马,冷冷地瞟了一眼废墟。 “宁死也不肯逃出来?”契戎侯点了点头,“不愧是晋北的君主。” “君侯,死要见尸,不然帝都的钦使问起来,多有不便,”陪伴在侧的黑铠武士低声提醒。 “晋侯秋燝不会舍城逃跑,与国共亡,是他的尊严。让他死得像一个君王吧,让人把天瞑阁的废墟埋了。” “是!” “君侯如此了事,只怕有失谨慎吧?”一个尖细的声音忽然打破了肃静。黑铠武士儒生一般的脸庞上挂起一丝苦笑,骑着白马以手掩鼻的钦使已经现身在远处。两名武士各披着黑白两色甲胄和战马,夹在钦使两侧贴身护卫着。 “那么钦使意下如何呢?”契戎侯忽地转头,唇边挂着一丝冷淡的笑容。 “若是不起出叛逆的尸身让本使带回天启,本使该如何取信皇帝和天启城的诸公?若是不以秋燝首级传视天下,又如何镇服四方的乱民?君侯难道真的以为秋燝不会使诈?” 契戎侯马鞭一指:“那么就是那边那人了,那就是晋侯秋燝的尸身,钦使带回天启交差吧。” “君侯怎么可信口雌黄?死在宫门口的,怎会是秋燝的尸首?” 契戎侯所指的那具尸体被烈火烧得焦黑难辨,分明只是随手一指,钦使勃然大怒。 “给钦使上一柄铁铲,”契戎侯冷冷地笑了一声,“既然钦使不信本侯所言,那不妨自己挖一挖。只是本侯纵然信口雌黄,也知道秋燝的尸首不会比那具更好辨认。传首天下的,不过是颗死头,烧死在宫门口的或是烧死在阁顶的,在嬴无翳看来,并无区别。这里人头不少,钦使自己挑一颗好的吧。” “君侯,”一骑赤红色的战马旋风般驰来,张博贴近了嬴无翳的耳侧,“我在城南的地方抓到了一个女人。” “女人?” “看衣着,只怕是秋燝的女儿。” “女儿?有意思,”契戎侯剔了剔褐色的长眉,“去看看!” 炭火马低嘶一声,契戎侯嬴无翳的身影转瞬间已经是雪天远处的一点。契戎国围攻天瞑阁的上千军士在契戎军那名黑铠武士一挥手之下,追随君主而去,诺大的天瞑阁废墟忽然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名契戎军捧着一把铁铲,恭恭敬敬地站在钦使的马下。 “嬴……嬴无翳!竟然目中无人!”钦使肥白的脸上,两撇胡子颤动不休。 “这次能够攻敌不备,一个半月内拿下秋叶城,全凭契戎国的雷骑奔行如电。今方破城池,为皇室建立大功,正是春风得意,钦使还请谅解。至于晋侯的遗体,就交给白毅吧,”钦使身边穿白甲的武士劝慰道。 “嬴……嬴无翳!哼!”钦使怒气未解,狠狠地一鞭坐马,带着随身的护卫契戎去了。 剩下披黑白两色甲胄的年轻武士留在废墟前,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契戎侯嬴无翳,只怕是乱世的种子吧?”白毅默默地看着废墟。 “说得倒像你是个老家伙,契戎侯是个初上阵的小子,”黑甲的武士撇了撇嘴角,笑容中有着难以捉摸的狡猾,“若是可以,我倒想像他那样。” “大君,你本来就是乱世的种子。”白毅目光一闪,随即垂下了眼帘。 第三百五十四章 北越有鬼才 南吴北越,世人皆知有刀中吴越,却不知阴影之中,还有鬼才在后。 涑水是一条大江,发源于锁河山中,横亘东西,分隔了澜越二州。每年宛州流向澜越二州的资货就有一半是从涑水顺流送下的。涑水流经雷眼山的时候,有一条小小的支流青衣江,青衣江分出一道细水,向东北方汇入了陈国的青衣泽。青衣江越过雷眼山脉后,江畔就有一个不知名的小山镇。山镇一侧临着雷眼山脉,一侧却是青衣江边平缓的滩地,秋季到来的时候满眼芦花,雪白的芦花因风而起恍若流云,最终飘落在江上随水流向青衣泽。所以这个地方又称为流云浦,只不过它有这个名字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冬季的小镇中分外的寂静,人们多半还在梦乡中。樵夫已经归来。他早起去山上砍了栎木枝准备当作柴火卖,蓑衣上披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冻得僵硬的脚踩在镇子中的小路上,樵夫深深吸了口气,雪气冰冷,让他心里一凉。这样的天气,所有人都贪睡晚起,只有他不得不砍柴换钱,否则一天的衣食就没有着落。大雪中形只影单,他心里也不禁凄凉。回想仅仅三年前他还不至于如此,那时候柴价远远高于现在,桌上也不时有一些荤腥。可是自从离国的诸侯大人带兵进入天启,天启的商家们听说是纷纷出逃到宛州了。作为天启商家的主要水道之一,青衣江也渐渐冷清下来,江上航船日渐稀少,难得看见客商在小镇暂住了。纵然砍的柴再好,没有人买也就讨不到高价。 樵夫嘴里轻轻嘟哝一声,想到来年的情景或许更加惨淡,他心头一阵茫然。 他忽然听见背后有轻微的响动,大惊之下回头。一匹白马静静地站在风雪中,马上白衣胜雪的年轻人对他淡淡地笑着。他人在那里,却像和背后的雪影融为了一体,素净得不染纤尘。 “五哥。”郭相宜低声笑着。 “郭公子!”樵夫颇有些惊喜,“公子不是上京了么?” “京城终异地,未老早还乡,先生还好么?”郭相宜还是淡淡而笑。他的笑容看来温和,却总有一种让人看不透的意味。 “好呢,我下山前还送了担柴火。” “多谢你了,”郭相宜在马上弯腰,把两枚金铢递到了樵夫手中。随后他不再多言,一扯缰绳,白马踢雪而去。樵夫扭头看着那一人一马直冲过小镇中唯一的街道,沿着狭窄的山道登山。随着他渐渐登高,郭相宜的白衣已经埋没在雪色中。最后樵夫只能看见马蹄踏起的阵阵雪粉在半山起落。 樵夫手心的两个金铢已经被他捏热了,低头一看满脸的喜色。既然这个慷慨的郭公子又回来了,那么也许过冬就不愁了。樵夫赵五的记忆中,自从郭相宜六年前来到这个镇子,他就经常可以从郭相宜手中拿到几个金铢买酒喝。虽然郭相宜并非豪富,有时也靠卖文卖字为生,但是他一场大醉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把最后一枚金铢送给素不相识的穷人。从前常有天启的客人在江上行商,被风雨阻挡而在小镇落脚的,这其中也不乏士族的矝贵少年。可是在一介布衣的郭相宜面前,这些人没有一个敢妄自称尊,多以“公子”称呼郭相宜而自称“晚学”。前年曾有宛州一个姓原的富商慕名而来,在镇子上唯一的酒馆和郭相宜秉烛夜谈,临去时候脸色苍白,暗称郭相宜“非天下可容之才”。 可是就是这个郭相宜,却一连六年,每天早起登山去拜访一个居住在半山的老人。镇子上的人多半说不清这个老人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而且没有一个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似乎永远都在那间小小的草庐中,也只有赵五这样的樵夫因为冬天经常上山给他送柴,才听他说过几句话。赵五曾经亲眼看见郭相宜坐在草庐的屋檐下,隔着竹帘和老人相谈,那时也是严冬,寒风凛冽中老人也绝不招呼郭相宜进屋,郭相宜却也没有一点畏寒的样子。 对于那个老人,郭相宜始终称“先生”而不言其名。镇子上的人探听了许久,却不曾从郭相宜的口中得到老人的半点消息,令半山的草庐平添一股神秘。不过毕竟不是什么风流韵事,不过是一对与众不同的师生,渐渐的人们的兴趣也就淡了。 平凡的人经常会疏忽一些事情,看不到推动历史的人就静静地站在他们身边。 小小的院子里满地积雪,几株梅花的艳色在晶莹的雪下绽放,红得惊心动魄。在漫天雪舞中有一段悠远的琴声,绵绵的檀香气从竹帘后散出来,和琴声一起散去了。 琴声忽然停息,一匹白马已经弛过了屋前跨越山溪的小桥,郭相宜遮雪的披风扫落木栏杆上的积雪,碎雪悠然落在封冻的山溪上。郭相宜心念一动就拉住了马,默默地控马折返回去,把马拴在桥对面的栏杆上,徒步走过小桥,打开院子的柴门。院子中有一张被积雪覆盖的草垫,郭相宜恭谨地跪坐在上面,俯身拜了一拜:“老师,学生郭相宜拜上。” “哦,那么快你就回来了?”静了一会,竹帘后传出一个老人的声音,“你已经业满出师,以后不用再来看我。” “不敢打搅老师,只是天启有些变故,我想老师会有兴趣,”郭相宜道,“日前皇帝领内侍和两百羽林军讨伐离公嬴无翳,被嬴无翳手下的武士所杀,谥号为喜。嬴无翳和皇室大臣已经拥立先帝的胞弟竺王,我离开天启的时候,皇帝已经即位了。” 草庐里面静了许久,才有低低的一声:“哦……” 一时间,草庐里的声音听起来竟苍老了许多。 “二十年前,老师曾经说帝国诸侯拥兵自重,皇室大臣结党营私,天启的政局迟早都会大乱,”郭相宜静静地跪坐在雪地里,不动声色,“今天终于验证了老师的话,老师却不高兴么?” “先帝称我为帝师,我只能预见白氏的灭亡,却不能扶助白氏的子孙,是我的无能,”草庐里的人声音嘶哑,“你这次回来,应该不是就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情吧?” “请老师以帝王之道传我!”郭相宜忽然俯拜下去。 “帝王之道?”草庐中的人忽然一声冷笑,“为人最忌贪婪,当初你上门硬要拜在我的门下,我无法推辞,只好答应传你经国之道。你学业已成,以你今日的才华,纵然天启三公的职位你也可以慨然就任,难道你还不知足,非要学那颠覆天地的帝王之道?” “天地已经倾覆,如今君王持剑讨伐诸侯而死,下臣见死而不肯救,北越风云暴作,大乱将至!天启三公也是朝生暮死,经国之道再没有用武之地,”郭相宜目光凌厉,“老师当年也曾说,经国之道是治世之术,而天下已经是乱世,没有翻云覆雨的手段,绝不会由乱而治!” “治世乱世,与你何干?” “天下有我,则治世乱世,都和学生有关了!”郭相宜扬眉,长眉如剑。 沉默片刻,草庐里的人苦笑:“好一个郭相宜,我当初破例收你为学生,恐怕是为天下养虎,难保不是北越的祸殃……不过以你的才华,既然入了我门下,我就不该有所保留。可当初我却不肯传你兵法,你可知道为什么?” “学生不知。” “帝王之道,仿佛屠龙之术,天下有多少人想学而学不会,学会了却没有用武之地,侥幸能有机会施展手脚的人中,却又有多少因为身怀帝王之道而死?你的聪明为我一生所仅见,但是我传你经国之道,却不传你帝王之道,只是不想见到有一天你的下场比我还不如。” “下场?”郭相宜诧异地抬起头。 “你虽然是我的学生,却从来不曾见过我,是不是?”茅屋里的人低声笑着掀起竹帘,“郭相宜,看看你的老师,想想你将来可愿和我这样?” 面目枯槁的老人安坐在门口,一头雪白的长发披散下来。他拉开身上灰色的长衣,膝盖以下的双腿萎缩得剩下一层皮裹着腿骨。双膝上的旧创还在,老人竟然没有了膝盖骨。他的一只眼睛已经黑白不分,仅剩的一只右眼凝视着郭相宜,眼中也不复当年的锐气。 “老师……”郭相宜没有想到,昔日名震九州的英雄人物,却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四十年前我和风炎皇帝相遇于淳国的毕止,那时候他仅是皇室十四王子之一,我也绩绩无名……本来没有想到那一朝的风流会落在我们两人的身上。”老人仰头一叹。风来,屋檐下的雪花倏忽飘散,他一双瞳子中更添一片迷茫。 郭相宜面色肃然,起身退一步,双掌按雪,行大礼拜倒在雪地中。 胤朝历一千三百年,皇帝七十余人,都以谥号称呼。譬如白鹿颜死后谥号为“喜”,则史官书写《喜帝纪》,后世提到白鹿颜的时候也都将避讳其名而仅称谥号。可是其中唯二的两个例外是开国的蔷薇皇帝白胤,和三十年前的风炎皇帝白清羽。“蔷薇”和“风炎”是这两位皇帝的号,白胤以蔷薇战旗为帅旗纵横北越四州,而白清羽则汇聚诸侯的重兵,组成了胤朝历史上最强的皇室兵团“风炎铁旅”,北略蛮族两次,意欲一统九州。因为白清羽的战功震烁古今,堪于白胤相比,所以关于他的演义小说在北越四方流传,无人不知“风炎皇帝”是盖世的英雄。最后皇室的大臣们也不得不顺从民风,不再称白清羽为“胤武帝”,而改称“风炎帝”。 回溯那一段历史,白清羽贱妃所出,遭所有兄弟歧视,本来无望于皇位。后来夺嗣的恶战中,他却横空出世,一举扫荡四方势力而登基,终至远征北陆,咆哮七海,这其中绝不只他自己的力量。郭相宜也隐约知道自己的老师和风炎皇帝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老师对此一节始终讳莫如深,郭相宜也不便多问。今天老师终于触及这段往事,就意味着老师将把自己毕生的经历和盘托出,再无隐藏。师生之间到了坦然相对的时候,郭相宜心神震动,不能不起身以大礼相拜。 “我知道你内心孤傲高绝,少年时候,我何尝不是如此?”老人轻轻叹息,“当初的九王子本没有称帝的雄心,也没有即位的可能。是我仗恃一口少年气,劝他逆命而起,终于夺下了皇位。先帝感于我们当初的情份,把我从一介平民选拔为帝王之师,总领北越兵事,掌握羽林天军幕府。其实是布衣入相,位居皇室重臣之首。” “我为了立下传世的名声,先后两次劝说先帝起兵征讨蛮族,意图一统天下,建立古往今来都不曾有过的帝国。两次北略我都亲自奔驰前方,图谋策划,用尽我一生所学,也希望一雪少年时的耻辱。可是两次,都只葬送了我北越的大好男儿。”老人低头注视着郭相宜,眼中不胜悲哀。 “最后一次南归前,中州七万子弟横尸在朔方原南的雪蒿河,我和先帝夜半登土墙眺望,天地一片冷雪,半空中鹫鹰嘶鸣,为了我们两人的理想,多少骨血就永远抛在远离家乡的蛮荒之所?先帝伏地痛哭,我心丧若死。” 郭相宜心中震动,微微抬头去看老师,看到的却是老师凄凉的笑容。郭相宜急忙又低头下去,不敢多言。 “你熟读史书,知道的是先帝从北陆带回了数之不尽的名马和珍宝,你却不知道史官笔下又藏了多少斑斑血泪。旷古的战功,和堆积如山的尸骨,本来也没有多少区别,”说到这里,老人摇了摇头,似乎又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老师,那您的腿……”郭相宜低声问道。 “说起来我的腿就不足道了,”老人淡淡地说,“北陆归来后,皇室名将多数战死,我以一个文士的身份,毫无家世背景,却总领了帝国的文武大事,招众人之怒。先帝大病中,我神思恍惚,中了朝中敌手的圈套,被夺去兵权,在天启城的铁狱中削去了我的膝骨。他们伪造先帝的诏书,要把我诛杀在天启城外。只是我狐性多疑,生来就有多留退路的习惯。所以我很早就买下了两名绝顶刺客,一直埋伏在天启。他们在关键时候救了我一条残命,回到这里。” 老人对着周围挥袖:“山还是这山,雪还是这雪,可是碧落峰上,故人长绝。” 师生二人一个怅然远眺,一个跪拜在地,久久不言。寂静中,雪飘落在茅屋的屋顶,厚厚的雪层再也支撑不住,簌簌的摩擦着茅草滑落下来,一片雪霰洒满了郭相宜漆黑的长发。郭相宜依旧跪在那里,老人低低地叹了口气。 “相宜,我说到这个地步,难道你终不肯退么?” 郭相宜长身而起,抖尽身上的积雪,和老人默默对视。他一双眸子极清极静,却幽深难测,比漫天雪花更多一股冷意。老人和他对视片刻,垂下了眼帘。郭相宜掀起白袍,再次拜倒在地,起身进一步,再拜,进至阶下,又深深地跪拜下去。这是拜师的礼节,也是师生之间最严肃的大礼。 “当年你拜我为师的时候,我曾受过你这一礼,”老人低声道,“却没有想到还有受你这大礼的机会。” “请老师传我屠龙之术!” “我已经告诉了你,天下之大,不是一人的智慧可以掌握,时局之乱,也不是一人的力量可以扭转。屠龙之术我并非不肯传授你,只是恐怕我爱惜你的才华,最终却害你和我一样欲归无路。人又何苦要把天地万物担在自己的肩上?纵然你不怕害了别人,难道不怕害了你自己?” “不曾试过,学生终不肯轻言放弃。” 老人眼睛里忽然涌动着一股关爱的神情。 “好罢。你遇见我,是你的命数,我遇见你,也是我的命数,或许屠龙之术不甘被埋没,冥冥中,我们都仰受星命!以你的才华,更胜我少年时候,回想我当年,也断没有退缩的道理,”老人枯瘦的手掌拍击柴门,“你是我的学生!你是我的学生!” “深山大泽,实生龙蛇,你非区区井水所能容纳,”老人笑容诡异,压低声音在郭相宜耳边说道,“但你若怀异族之心,图谋我北越王土,莫以为北越没有英雄可以制你!” “原来我的来历老师早就知道了,”郭相宜脸色苍白,唇边带起一丝苦笑,“我是自以为聪明了。” “你的出身来历我都可以不追究,但是你要学我屠龙之术,必须守我两个承诺!”老人的独目盯死了郭相宜,眼神竟如一只苍鹰。 “老师请说。”郭相宜整理衣袍,拜在老人面前。 老人微微点头,俯下身凑在郭相宜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一阵风卷着雪片侵入屋檐下,那几句低语也被风声吞没了。郭相宜抬头看着老人,老人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 郭相宜又一次拜了下去,老人微微地笑了。 “五哥来看!”镇子上的酒铺里,打渔的卢炎忽然在窗子旁边喊了起来。 赵五拿了郭相宜的两个金铢,此时也不再想着打柴,懒洋洋地缩在酒铺里,和几个穷兄弟围着一个炭火盆喝热酒。这时候听见卢炎喊他,醉醺醺地跑了过去。 “看半山那片雪,”卢炎指着半山腰,“真没看过这样的雪。” 赵五瞪大眼睛看去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一阵细细的旋风,裹着无数的雪片,远看就是一条数百尺长的雪卷,仿佛一条有生命的灵物在半空夭矫。 “好像一条……龙!”赵五喝了口酒,喃喃地说。 第三百五十五章 追风逐浪 乾元历十七年三月三日,惊蛰,春雷萌动,大雨滂沱,万物复苏,吐故纳新。 古语有诗云:“惊蛰节到闻雷声,震醒蛰伏越冬虫”,这也就意味着,只有等到惊蛰的雷声响起,春雨落下,才意味着暮冬完全过去,初春已然来临。 就在这一年的惊蛰,西凉州卧弓城中有一支打着“威远镖局”旗号的车队于大雨之中悄然出发,虽然这支车队打着威远镖局的旗号,但是围绕在这支车队周围的趟子手与镖师却都是身披蓑衣,腰佩西凉刀,虽然人数只有区区不到百人,但是行走之间却暗合阵势,眼神锐利如捕蛇鹰隼,即使是滂沱大雨,也遮掩不住这一群人身上的阴鸷煞气。 这支车队里的镖车只有四辆,全都是特大型号的宽敞大车,这四辆大车是威远镖局的全部家当,自威远镖局成立以来,九年的时间里只有两次押镖动用了这四辆镖车,而且每次都是镖金超过五十两的重要货物。不过这威远镖局的趟子手连带镖师上下加起来也不过五六十人,之前每次押镖最多有二十名趟子手配上三四名镖师算是最高的水准了,像今天这样直接百来号人的队伍,那是直接从未见识过的。 威远镖局的车队中的第三辆车从外观上看来,与其他三辆车并未有多大不同,但是周围护着的趟子手与镖师却比其他三辆多的多,而且看其举止行为,都是这支队伍中精锐中的精锐。 在这宽敞的马车内,车底铺垫着厚厚的雪白狐裘,车身四壁之上也是挂着一层相对来说薄一些的狐裘,在这些保暖措施之下,尽管冬天刚刚过去,但是在这马车之中,哪怕只着单衣也是丝毫都不感到寒意。 顾仙佛身着一身雪白粗布单衣,依靠在车厢的后车壁之上,手里提着一壶普通黄酒,自从在雾露山归来之后,也不知为何,他就放弃了自己之前喝惯了的琥玉凉,转而喝起了普通老百姓最爱喝的黄酒。 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外面的大雨滂沱,细密如织的雨丝与狂暴的大风顿时涌进来车厢里面,顾仙佛倒是一点也没在乎这微微的凉意,斜斜靠在车壁之上,盯着外面的大雨看了良久之后,才缓缓把床帘重新合上,自始至终,表情并无一点变换。 车窗外风雨交加,车厢里温暖如春,仿佛两个不同的世界。 顾仙佛接过对面海婵递过来的毛巾仔细擦拭着自己脸上与胸前的雨水,擦拭完之后把毛巾递交到海婵手里,笑道:“每每到了惊蛰的时候啊,打雷是一定的,但是是不是下雨,就得看老天的心情了,今年惊蛰这个天气,也算是近三十年来天气闹得最凶狠的一天,老话不是讲春雨贵如油嘛,看今天这雨水啊,庄稼今年的收成,差不了。” 海婵跪坐在车厢里面顾仙佛对面,腰肢纤细,眉眼带笑,翘挺的臀瓣就搁在自己小腿之上,被挤压出一个浑圆的曲线,只让人瞥一眼,就忘不掉那个勾魂夺魄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只有顾仙佛与海婵两人在这密闭车厢里的原因,所以海婵此时也是只着一身赤红色丝绸单衣,因为跪坐的缘故,胸前露出一副雪白细腻的伟岸风景,饶是顾仙佛这等“身经百战”之辈,面对这幅世间罕有的动人风景也是微微有些炫目。 海婵在原地跪坐着,微微欠身接过顾仙佛递过来的毛巾,仔细拧干之后与其他毛巾一起收将起来,准备等下车之时一块盥洗,等到把毛巾仔细收好之后,海婵方才又坐直身体,表情肃穆庄严,轻启朱唇嗓音动听:“少爷,你原本想亲自到无冢城去走一趟,婢子本来就是不同意的,现在您的身份不比以前,西凉可以没有任何人,但是唯独不能失去您这个主心骨,现在长安城内又是暗流涌动,若是您离开长安的消息传出去,那么后果肯定不堪设想,长安城的龙骑虎贲再加上执金吾,这三方势力若是混合到一块,那咱顾家密影的压力,恐怕也是不一般的大啊。” 顾仙佛就是见不得海婵严肃的模样,虽然海婵平日里对自己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但是若是海婵真的严肃起来,顾仙佛还是心里有些打怵的,当下便嬉皮笑脸道:“怕什么,这一路上不过区区四百余里的路程,且大多都是走的官道,再者说,这不是还有海婵你在我身边嘛,有一个海婵在我身边,还不能胜过密影了?” 海婵脸色依旧庄严肃穆,一字一顿道:“婢子肯定在少爷身边,但是自从那次玉门关一战过后,婢子元气尚未恢复,真要是动起手来,就算拼命,最多也就阻挡一下小宗师的一时三刻,若是朝廷能说动北原那边的小宗师携带龙骑虎贲执金吾一起赶过来,那……” 海婵最后的话语没有说出口,但是顾仙佛看她脸色便知道她要说什么,当下神情也严肃少许,伸手捏了捏海婵吹弹可破的脸庞,仔细说道:“放心海婵,我就算再不济,也不会轮到我海婵拼命的,我这次坚持去无冢城,一是那里的铁矿实在是太重要,咱们西凉,现在是真的缺铁矿啊,多少将士身穿纸甲在前线浴血奋战身先士卒啊,所以这个铁矿我是势在必得的,别人去我都不放心,这是第一个原因。第二呢,则是父亲前些年曾经在无冢城埋下一记暗手,这个暗手也太过重要,必须是我亲自去才能启动的。” 顾仙佛抬头喝了一小口黄酒,神色略有狰然:“至于这第三个原因,便是如海婵你刚才所说,长安城中现在是暗流涌动,但是却还是没有表露出来,柴到了,火候还没到,所以我就再给它加一把火,魑魅魍魉之所以惹人心烦,就因为这些腌臜玩意儿全都不声不响地躲在暗处,若是把这些东西都暴露在阳光下面,那就如同臭虫一般,一文不值了。” 海婵沉默良久,最终还是缓缓摇头说道:“少爷,这个事情,风险还是太大,您想钓鱼,鱼饵份量是足够了,但是鱼竿与鱼钩,却不一定能经受的住这个份量啊。” 顾仙佛仰首又喝了一口黄酒,面目淡然:“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追风逐浪,却不知真正的凶险都隐藏在风浪之下的深海中。” 放下酒壶之后,顾仙佛淡然继续说道:“我不是不懂这个道理,而是真正的凶险,不是他们,而是我。” 第三百五十六章 暗流涌动 从剑匣里浮出的三口青锋,大小形状各不相同。 对准天地师太面门的那口利剑长约三尺,但宽度仅仅堪比鱼肠,通体漆黑如墨,顾仙佛远远望去似乎是一条铁钎。 对准天地师太胸口的那口利剑长一尺半,宽四指,无剑柄,剑刃浑圆,通体深青。 对准天地师太小腹的那口利剑长三尺三,宽二指半,剑脊高高跃起,剑镡深紫色,剑身之上篆刻有密密麻麻暗金色小篆,让人一眼望去竟然产生头晕目眩之感,能做为诛心六剑压箱底的最后一剑,威力自然远超前五剑。 周虎臣依旧波澜不惊,解释道:“第四剑为‘眉间山水’,从凌霄侯的一式剑法中化来,速度极快威力极大,专攻敌人面门;第五剑为‘玉碎昆纲’,从一称号为‘青刀侠骨’的江湖小辈中一式搏命剑法中化出,讲究的是舍生忘死,死中求生;最后一剑为‘铁索横江’,从四小宗师之一的邪相顾烟剑法中化来,讲究的是锁住敌人一身气劲,让其流转凝滞片刻,据说顾烟施展出来,一眼望去,便能一般的寻常武夫气劲一炷香的时间,但是智先生道行却远远不如邪相顾烟,最多也就能锁住敌人内劲一两息的功夫罢了。” 顾仙佛恍然大悟,他总算知道为何这最后一剑为何看出来隐隐约约有一丝熟悉感觉在里面了。 在周虎臣解释的同时,智先生已经开始乘胜追击,鼓足内劲低喝一声,悬浮在空中的三口利剑顿时齐齐颤鸣一声,智先生方才实打实地吃了天地师太十成十的一记阳掌,面色苍白嘴角已经有一缕鲜血溢出,此次同时御剑三口,心脏跳动已经接近细密鼓点般的疯狂,天地师太身经百战老谋深算,自然知道智先生此次已经是强弩之末,当下再次提起十二分的掌力,左手为阴右手为阳,双掌一上一下带着浓烈的肃杀气劲直直朝智先生推过去。 智先生对天地师太两掌视而不见,明显是以一种搏命的姿态伸出左手食指,在‘眉间山水’、‘玉碎昆纲’、‘铁索横江’三剑剑尾之上颤颤巍巍一点,三剑近乎同时尖啸一声,瞬间朝天地师太面门、胸口、小腹直刺而去。 天地师太冷哼一声,脚下微微用力,因为此时已经到了比拼的白热化阶段的缘故,天地师太这两脚踩下去,房间里铺垫着不知多少年的青砖顿时寸寸龟裂。 此时智先生的三剑已经距离天地师太身体不足三指距离,天地师太的双掌终于封到三剑面前,先是左手一掌以阴柔之力把‘眉间山水’稍微往侧面稍微一引,然后右手一掌以阳刚之力直直拍在‘铁索横江’之上,这一掌天地师太用上了十二分的气力与内劲,奋力一拍之下,篆刻着暗金符文的青锋发出一声哀鸣之后,剑身之上便出现层层裂纹,片刻功夫过后,这口青锋便崩裂为十余块碎片,一瞬间由慢及快,除了一枚碎片嵌在天地师太手掌心中,其余碎片均朝着四面八方横扫而去。 虎头儿右手握刀柄,左手轻轻一抬,便捏住了射向顾仙佛的三枚青锋碎片,虎头儿不愧是差点能坐上魔道第十人交椅的魔道老魁,这切割墙壁如切割豆腐的青锋碎片三枚几乎被他同时接住,但是他却仅仅是身体轻轻一阵抖动便卸去冲击之力。 顾仙佛接过虎头儿手中一枚碎片放在掌心轻轻观摩,这口剑用料材质与锻造工艺均为上乘,但是却算不到名剑的行列,这口青锋的真正精华所在,应当是上面那些晦暗复杂的小篆了,只是饶是顾仙佛见多识广,也看不出这些小篆到底来历如何,竟然能让人一眼望去便产生头晕目眩之感。 智先生三剑被天地师太双掌破其二,但是袭向天地师太胸口的‘玉碎昆纲’却以一种势如破竹的姿态朝天地师太胸口直插而去,天地师太眼底闪过一丝阴鸷神色,竟然不躲不闪直接朝‘玉碎昆纲’直直便撞了过去,与此同时右手阳掌再次变掌为爪,以虎爪之形带着一股凌厉杀气朝智先生胸口撞去。 两败俱伤的打法,自然谁也讨不了好。 天地师太拼着受了这一记‘玉碎昆纲’,虎爪直直抓在智先生胸腔之上! 鲜血飞溅。 智先生胸前已经是一片模糊,但是他嘴角却浮现出一抹狰狞笑意,就算我受了你这势大力沉的一爪,也不会立时气绝,但是我这一记搏命剑法,却不是那么好受用的。 霎时间,智先生笑容便凝在脸上。 千算万算,他却败在了灯下黑这一件事上。 天地师太就算是一介师太,但是却也是一名女子。 玉碎昆纲确实撞击到了天地师太身上,但是却没撞到她的胸腔之上,而是撞在了她的左乳之上! 闷声爆裂传来,玉碎昆纲霎时玉碎,天地师太左乳被炸的粉碎,但是在这一层阻碍之下,她的胸腔却别无多大损伤。 天地师太此时已经是面目狰狞再也不复先前的祥和安宁,忍着剧痛便想抽回右掌再给智先生最后一击。 但是这一记右手虎爪抓在智先生胸腔之上,却如同陷入泥潭之中,想抽抽不回来。 智先生此时也是脸色凶恶,看着天地师太桀桀怪笑,你能防住我的玉碎昆纲,难道我便防不住你的掌法了? 天地师太心下大怒,左掌瞬间在智先生胸前连拍三掌,智先生胸前血肉横飞,已经露出了白皙骨茬,但是奈何天地师太左掌是阴柔之力,智先生受了这三掌之后不出两日便会寒毒攻心毒发身亡,但是现在却依旧屹立不倒。 智先生此时神智已经有些模糊,狠狠一甩头颅再次催动最后内劲,原本隐匿在空中的那枚绯红色秀气小剑如同捕蛇苍鹰一般,从天地师太身后疾扑而下,一路之上带起空气阵阵涟漪。 天地师太此时堪堪能捕捉到那枚秀气小剑运行轨迹,但是再想抽手已经来不及,眼看那枚秀气小剑就要刺入天地师太后心,天地师太左手在桌上抚过,原本几乎被人遗忘的那把拂尘落入手中,从肋下斜斜反穿过去,直直迎向那枚秀气小剑。 精钢打制的拂尘在小剑攻势之下节节败退,几乎是眨眼功夫就化为齑粉,但是那秀气小剑也已经余力用尽,仅仅是刺入天地师太后心小半寸的距离便止住了步伐。 诛心六剑此时已经全部用完,智先生黔驴技穷,天地师太虽然狼狈,却毫无疑问地牢牢占据上风。 这场战斗似乎要结束了。 此时天地师太右手被智先生困住,左手刚刚应付完那口绯红色小剑的袭击还没有转过来。 就是现在! 智先生口中喷涌出大口鲜血,迅速伸出左手,骈指为剑,直刺天地师太胸前伤口! 这一指剑的气机威势,远远超过先前的诛心六剑。 此时天地师太才反应过来,所谓的诛心六剑,只不过是这最后一记杀手锏的掩护罢了。 第三百五十字七章 埋伏与反埋伏 赵焱端起面前的春神猢新茶,但是却没有往唇边放,而是放在掌心细细摩挲着,神态极为专注,仿佛是在欣赏一件难得的艺术品,过了良久的功夫,等到他的手掌被这一碗热茶烫的发红以后,他才轻轻把茶盏放下,盯着对面的大乾军神,面目肃然一字一顿道:“三日前,埋在西凉军中的一名钉子跳水,通过我花费半年时间,三千多两黄金构建起来的一条秘密通道,外加十七名老谍子的生命为代价,送出了一条消息。” 朱伯安听到这个消息的惨重代价之后,表情依旧冷峻,他没有开口,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个大外甥不是无的放矢之辈,既然这话已经开了头,就肯定会说下去,而自己越能沉得住气,在这件事上自己能谋划的余地就越来越多。 朱伯安一直是一个耐心非常好的优秀猎手,不论是狩猎敌人的时候,还是狩猎自己人的时候。 果然,赵焱微微叹了一口气后,自顾自地说道:“今年惊蛰,也就是今日,顾仙佛会打着威远镖局的旗号出行,目的地不详,随行人员数量不详。” 朱伯安面色第一次有了显著的变化,嘴角弧线轻轻勾起,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 不过这个笑容里面充满了的却是讽刺意味。 赵焱端坐于蒲团之上,欠身颔首道:“舅舅有什么好想说,但说无妨。” 朱伯安满面讥讽:“破坏了一条紧急通道,外加搭上十多名优秀老谍子的性命,你就得到了这一条消息?大外甥啊大外甥,你还真是何不食肉糜的典范啊。你知道三千两黄金是个什么概念吗?你知道十七名训练有素的老谍子在关键时刻能起到什么作用吗?” 赵焱脸上笑容依旧恬淡,等到朱伯安话语说完之后,他才开口慢慢说道:“舅舅教训的是,不过外甥现在虽然没有当家,但还是知道柴米油盐有多贵的,所以舅舅不妨听我说完。” 朱伯安不声不响,抬头轻轻看了赵焱一眼,眼中不耐烦的意味不言而喻。 赵焱不为所动,微笑说道:“我虽然不知道顾仙佛身边到底有多少人跟随,但是我却知道,他这次出行的目的之一,就是钓鱼,他自己就是那一枚鱼饵,他以为我们现在不知道这件事情,所以现在他身边的护卫肯定不会多么周密,按照他的性子,得到一处绝佳的天时地利人和之处,设置好层层埋伏之后,才会把自己外出的消息有意无意地透漏出来,但是从现在起,到他设伏之前,这一段路程,却是我们的机会。” 朱伯安皱眉沉思片刻,良久之后才抬起头又看了赵焱一眼,反问了三个字:“你确定?” 赵焱自负一笑:“若不是因为这个消息如此重要,那名几乎算是埋藏的最深的钉子又怎么会拼着不惜事后毁掉一条秘密通道的风险,再搭上十七名老谍子的性命,就为了把这个消息传递出来?” 朱伯安再次陷入沉默之中,不过这次这个沉默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朱伯安行伍出身,本来便是杀伐果断之辈,要不然也坐不上北原军统领这一个宝座。 朱伯安再次抬起头之时,一身素衣已经遮掩不出他眼底散发出来的狰然杀意,他看着桌案上的那一杯茶水,目光随着茶叶在沸腾的滚水中上下翻飞,终于他开口说话了:“这件事情,我不能参与进去太多,否则万一翻船,我连抽身的机会都没有,我要是掉水里了,倒是能浮起来,就怕身后这些人,一个一个的都掉进去了,前些日子我秘密收罗了一批关外的参客,人数不多,大约五六十人,但是身手还说的过去,也都是能玩命的主,这些人在北原军没有一点记录,全是干净的,可以放心用。” 赵焱平静摇摇头,坚定地说道:“要么不做,要做就万无一失,我们这次图谋的是一个裂土封王的藩王,五六十个亡命徒,起不了多大作用,光用破釜沉舟的胆识没用,还得有相应的实力,才能给顾仙佛造成一点困扰,这年头,光脚不怕穿鞋的多了去了,可是哪一个光脚的又真能跑多远了?” 现在一个堂堂的北原军统领,大乾军神,另一个是东宫之主,大乾将来的继承者,两个人按照道理来讲都应该身上毫无烟火气才对,但是此时这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却如大乾最底层的行贩走卒一样斤斤计较。 听完赵焱的话语,朱伯安再次沉吟片刻,开口说道:“除了这些不成器的参客之外,我地亲卫队里还能调出三十人,各个都是在沙场上摸爬滚打一路走过来的,最差的也都是地字中品的实力。” 赵焱继续摇头,平静说道:“还是不够,舅舅的亲卫队我听说过,里面的三百人各个都是能征善战的好手,不仅如此,我还听说了一些别的道听途说的东西,比如舅舅的亲卫队其实有两支,一支在明,一支在暗,后者与前者相比起来,不论是实力还是战绩,据说都是完胜的。” 朱伯安看向赵焱的眼神眯了眯,谁也分不清这浩瀚如海的双眸里到底是什么情绪,坐在朱伯安旁边的盱眙翁心中一突,内心里埋怨着太子不该现在就把这张牌打出来,同时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衣服,来抵御着这一股突然散发出来的寒意。 但是坐在朱伯安对面的赵焱此刻却依然稳坐钓鱼台,就连面目之上的笑容也都是平静如初,带着玩味的目光盯着朱伯安,神情坦然。 良久之后,朱伯安才沙哑着嗓音开口,语气已经有些微微变化:“亲卫队里我最多能再调出七十人来,人数再多一些倒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动静太大,恐怕瞒不过有些人的眼睛了,除了这一百名亲卫之外,我还能给你调出北原军中三百名游弩手,这三百名游弩手都是从沙场上退役下来的老兵,单兵作战能力或许不怎么样,但是论起小规模遭遇战,这三百个人聚集到一起,或许会发生一些奇妙的变化。” 赵焱轻轻皱了皱眉,此刻他倒不是在担心实力不够的问题,而是在考虑这三百名游弩手的忠心问题,虽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是在人多嘴杂的情况下,有些秘密保存的时间确实是会成倍的变短。 朱伯安一看赵焱这个神情便知道赵焱在考虑些什么,当下淡然说道:“放心,这三百人的忠诚毋庸置疑,不该说的话,他们一个字都不会说;不该做的事情,他们一件事儿都不会做。而且等到这件事情完成之后,他们就算想泄密出去,也不会有机会了。” 赵焱先是微微一怔,然后便笑了,脸上的笑容任谁都可以看出来,确实是由内而外,发自肺腑的。 朱伯安等到赵焱笑完之后,才继续开口说道:“我这边的事情是可以敲定的,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该谈谈你这边的事情了?” 赵焱上半身挺直如标枪,吐字斩钉截铁:“八十名虎贲,一百二十名执金吾,全都是队伍中的精锐,只要一声立下,即刻便可以快马加鞭,从驿道赶往西凉。” 这次轮到朱伯安摇头了,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是他沉默的表情足以说明一切。 赵焱苦笑一声,明明是在只有三人的雅间内,但是他还是压低声音,轻声说道:“再加上十三名龙骑的精锐,这是我能拿出的所有底牌了,不论这次成功与否,龙骑这边,我的手都要收回来了。” 朱伯安嘴角勾勒少许,略带肯定道:“只要你的情报准确,在咱们两家合力之下,顾仙佛焉有不死之理?” 赵焱仿佛吃了一颗宽心丸,也是仰首哈哈大笑,亲昵道:“哪里有两家之说,外甥与舅舅,那还不是一家人嘛。” 第三百五十八章 朱国公 三日后,清晨,东方的天空刚刚露出一丝鱼肚白。 顾仙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自白起特意为他让出的自己所住的窑洞之内走出,坐在场子中的一块巨石之上怔怔出神。 白起在这三十二岭中地位最高,理所当然所住的窑洞是这岭子上最大、最好、最高的。所以走出窑洞之后,顾仙佛把这岭子上大部分的景色一览无余,在这辽阔粗犷的千里戈壁的冲击下,顾仙佛心中的郁结也解散少许。 三日前的一战,三大营付出阵亡一百二十七人的代价后方才斩杀黄鹿升,白起跪降,愿此生此世奉顾仙佛为主,一生听其调遣,不过顾仙佛心知肚明,这种承诺与效忠在玉门关马贼身上一文不值,别看今日白起信誓旦旦能为顾仙佛上刀山下火海,但若是明日顾仙佛失势了,那白起马上就能调转枪头把顾仙佛当成不共戴天的敌手。 这与白起为人无关,纯粹是马贼这个身份所赋予他的特性。 做马贼,狡猾,远远比狠毒重要。 所以顾仙佛虽然收下了这股不小的势力,但是并没有天真的把其当做自己的心腹,更多的是把他们当做与虎谋皮的投机客。 能与长安城皇宫里的皇后娘娘联系上,还不是投机客? 渭水之畔。 顾仙佛一想起这四个字,内心就有一个结。 十六年前,七岁的顾仙佛与娘亲在渭水之畔遇皇后,娘亲以身作上马石,服侍花枝招展的皇后娘娘上了马车。 也就是自那时起,顾仙佛把皇后与太子在自己心中列为不共戴天之仇敌。 那日大战,监察院的谍子并没有出现,他们当然并非临阵逃脱,而是被顾仙佛指派到了白起老窝旁边,白起大军前脚出发,他们便杀了进来,只是付出了三人轻伤的代价便拿下了这个岭子。 皇后娘娘留在这里控制白起的七个联络人活捉四人斩杀三人,这是顾仙佛派他们过来的根本目的。 虽然白起变色的消息最后肯定会传回长安,但是能晚一天,顾仙佛便能多一天来布局。 大战过后的第二天,三营人马便护卫着车队启程,只是因为海婵与李晟二人一直昏迷不醒状态尚不稳定,顾仙佛怕路上长途颠簸,干脆带着顾府里的郎中在白起的岭子上停了下来,准备等二人情况好转以后再上路。 而护卫方面,顾仙佛也吸取了上次教训,除了顾烟与五名顾府里出来的身经百战的天字高手留下护卫之外,卫小凤还带着五百人马配着强弓硬弩驻扎在离这岭子不足三里之外的地方,随时准备策应出了意外的顾仙佛。 白起自然知道顾仙佛此时对他来说是什么概念,说是能掌控他们六千马贼生死的活阎王也不过分,当下便把最好的窑洞、最美貌的婢子、最好的郎中、最珍贵的草药一股脑全弄了过来,只求伺候着这位姓顾的大爷高高兴兴的。 住在另一侧窑洞里的顾烟听到院子里的声音,便睡眼惺忪的横披了一件衣服走了出来,顾仙佛看了看这个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弟弟,笑骂道:“你昨夜守夜守到四更天你当我不知道?滚去睡觉去,我在这岭子上能出啥事!” 顾烟嘿嘿一笑,这才顶着两个黑眼圈回窑洞继续补觉。 顾仙佛窑洞里有两名婢子伺候着,原本白起直接送来十六名各有千秋的婢子,顾仙佛遣送回去绝大部分,只留下一名三十左右的婉约美妇与一名似乎是蛮夷的豆蔻少女。 顾仙佛走出窑洞不久,那名婉约美妇便梳妆完毕端着铜盆盈盈走了出来,行至顾仙佛身边之后盈盈施了个万福,才温柔笑道:“爷,您先洗把脸吧,婢子这就给您去伙房催催早饭。” 似是蛮夷出身的豆蔻少女看到顾仙佛似乎很是恐惧,手里捧着一条白毛巾却不敢靠过来,昨夜太黑没有仔细看,顾仙佛今日才得空细细打量她一眼,大约是与随队进西凉的叶襄一个年纪,而且二人脸上俱有一些小小的雀斑,不同的是这少女是碧眼黄发,颧骨也与中原人不一样,只是皮肤倒是比顾仙佛见过的大多数女子白皙不少。 在顾仙佛的注视下,豆蔻少女更为恐惧,泪水直接开始在眼眶里打起转来,只是这些日子马贼对她的棍棒教育刻在了她的骨子里,这才没有转身逃跑。 顾仙佛来了兴致,一边洗着手一边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们如何称呼?” 婉约美妇温柔一笑,温声细语道:“回爷的话,婢子名唤春水,这小丫头是前些日子刚刚被白当家麾下一个岭子送来的,不怎么会说咱中原官话,草原蛮话也不会说,根据她的只言片语,白当家就给这小丫头起了个小蛮的名号,现在好歹叫小蛮,她知道是叫她了,也会零零散散的说咱几句中原官话了,就是胆小,怕见生人,爷您多担待着点。” 顾仙佛随意洗了把脸,接过小丫头怯生生递过的毛巾擦了擦,随手把毛巾扔进水盆里,笑问道:“小姑娘,你从哪里来?” 小蛮瞪着一双迷茫的眼睛思考良久,才终于如婴儿学语一般吐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我……海……大船……浪风大……” 顾仙佛摇头而笑,也不为难这个磕磕绊绊的小姑娘了,挥挥手道:“行了,你们下去准备早饭吧,我自己在这呆一会儿。” 春水施了个万福,这才带着小蛮款款退下。 顾仙佛叹了口气,从青石之上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去往与其窑洞挨着的另一个窑洞里,有一名天字武夫表情肃穆地守在窑洞门口,看到顾仙佛过来也只是点了点头,右手一直没有离开腰间刀柄。 顾仙佛掀开门帘走了进去,此时海婵正躺在窑洞里唯一的一张土炕之上,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呼吸轻不可闻,一头青丝已经披散开来宛如散落着的黑瀑。 在一旁伺候着的一名婢子刚刚给海婵擦完脸,看到顾仙佛进来怯怯施了个万福。 顾仙佛摆摆手,坐到海婵身边轻轻握着海婵柔若无骨的小手,细细盯着海婵的面庞,开始数海婵的睫毛。 数着数着,顾仙佛就数乱了,那便重新开始数。 这样反复循环了六七次,顾仙佛还是没有数清海婵的睫毛,他把目光从海婵脸庞上收回来,望着窑洞顶部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大约一盏茶冷热的功夫,窑洞门帘外传来春水柔软的嗓音:“爷,早饭备好了,白当家也过来了,想与您一起用早饭,白当家想问问可否?” 顾仙佛这才从回忆中惊醒,把海婵的柔荑仔细地放到薄被里,低头在海婵并无血色的朱唇之上如蜻蜓点水一般亲了一下,起身后便走了出去。 从进来到出去,顾仙佛没有说一个字。 但是他却坚信,自己想要告诉海婵的,海婵都知道了。 走出窑洞,映入顾仙佛眼帘的是被那名天字武夫拒于一丈之外的春水可怜巴巴的面容。顾仙佛没有管这个美妇幽怨的双眼,一边往自己窑洞里走去一边说道:“把白起叫进来,还有,以后不要再靠近这个窑洞,要不然等你临死的时候都来不及说遗言。” 顾仙佛说得平淡,春水却在心底打了个激灵,她这个年纪又是在马贼窝里呆了这么长的时间,自然知道顾仙佛说得是真是假,当即一路小跑赔着笑便去院门外叫恭敬侯在门外的白当家。 在顾仙佛暂居的窑洞里,中间桌子上已经摆着琳琅满目的十余种吃食,看得攥着衣角的小蛮在一旁直咽口水却又不敢动,连沉闷的顾仙佛都被如此姿态的小蛮逗乐少许。 顾仙佛一撩长袍后襟便落座于那披着虎皮的高大座椅之上,一直对着美食怔怔出神的小蛮这才发现有人到了,慌忙模仿着春水行了一个蹩脚的万福。 顾仙佛笑了笑,拿起两个大乾西部特有的白吉馍,亲手从瓦罐中盛了一碗热气腾腾乳白色的羊肉汤,一起推到小蛮面前。 小蛮惊讶地指了指自己鼻子。 顾仙佛点点头。 小蛮惊吓更甚,慌忙摆着手嘴里一咕噜地吐出一连串顾仙佛听不懂的家乡话。 顾仙佛佯作怒状,小蛮这才心惊胆战地接过白吉馍与羊肉汤,却没有敢在顾仙佛给她指的座位上落座,而是找了一个角落蹲下,埋头大吃起来。 顾仙佛看小蛮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微微有些触动,但是也仅仅是触动而已,他确实是个有着正常同情心的人,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有着几斤几两,知道自己不是能拯救天下万民于水火之中的那块料。 能给一个小姑娘一块白吉馍一碗羊肉汤,似乎是他能做得极限了。 门帘外传来春水小心翼翼地汇报之声。 顾仙佛轻声道:“进来吧。” 门帘被白起掀开,一进入窑洞,白起便直接五体投地,恭敬道:“罪民白起见过王爷。” 正在狼吞虎咽的小蛮突然听到那个恶魔的声音,霎时间便噎住了,一时间咳嗽连连,涨得小脸通红。 顾仙佛没有管跪在地上的白起,而是转身看向小蛮,小蛮越来越害怕,可是越害怕咳嗽反而越止不住,瞬间眼眶里泪水便夺眶而出。 她虽然来岭子上不过数月,但是马贼治人的手段,她却再也清楚不过。 等到她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擦了擦眼里遮住视线的泪花,却蓦然发现自己面前多了一双脚,一双穿着青色布靴的脚。 小蛮抬起头,看到笑眯眯的顾仙佛递过来一杯热茶。 不知怎地,看到这个陌生人的笑容,小蛮竟然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那杯热茶,等她反应过来之时,那个陌生人已经回到了座位上,自己手里的热茶也被喝了一半。 小蛮眼泪又一次落下,不知是因为热茶太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第三百五十九章 科举 大殿深处空空如也,本来这里有数不清的名贵家具但是都被喜好简洁的商桃花扔了出去,除了她最喜爱的这张紫檀大床外,只留下一副金丝楠木的八仙桌椅。 顾仙佛挑了挑油灯,烛花发出轻微的噼里之声,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商桃花素面朝天,却毫无睡意朦胧之感,两只白皙的胳膊支在桌面的淡黄色鹅绒上,双手十指交叉,把下巴垫在十指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顾仙佛。 盖好油灯上的灯罩,顾仙佛坐下,伸手弹了商桃花洁白的额头一下,笑道:“你发什么愣呢?” 以往要是顾仙佛做出如此举动,商桃花必定要张牙舞爪一番,虽然打不过眼前这个妖孽,但是好歹得把商家的气势打出来,但是今日,商桃花却出奇得安静,她看着顾仙佛,眨眼道:“小顾子,你胆子真大。” 顾仙佛叹道:“我胆子还真的不大,但是没办法呀,我再不来,你就被人卖了。” 商桃花秀目一瞪,抬起素手就往桌子上拍去,幸好早有准备的顾仙佛迅速抬手按住商桃花的柔荑,后者这才醒悟过来,如果这一巴掌拍下去,那么大殿外的守卫宫女肯定是要一股脑地冲进来了。不过虽然知道自己做错了,但是一向知错改错不认错的商桃花并没有服软的迹象,只是下意识地压低声音,道:“我堂堂东陵胭脂军军主,一字并肩王商酌长女,谁敢卖我?不想活了?!” 顾仙佛摇头无声而笑,所谓的东陵胭脂军,是商桃花还未进宫之时在东陵自己捣鼓出来的一支所谓的军队,商桃花自认军主,麾下连商府里的那三只獒犬也算上的话勉强也能凑够十位,剩下的便都是些在东陵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之女,每天胭脂军凑在一起做得最多的就是打打叶子牌喝喝茶水,最出格的也不过把东陵哪位飞扬跋扈的公子哥在街上揍一顿——当然是不是胭脂军内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亲自动手,她们只负责筹谋划策、拍手叫好、事后担责。 商酌对这个独女喜爱得紧,便由着她去胡闹,东陵的土皇帝都这么说了,其余人更不敢在此事上去给商酌添堵,一来二去,商桃花的胭脂军便在东陵闯出了“赫赫威名”,商桃花在长安居住这么多年,唯一念念不忘的就是她留在东陵的“老部下”,每月必定飞鸽传书与东陵那边讨论战役,制定胭脂军下一部的发展策略,虽然长辈们把此事当做一笑谈多次在酒席之上拿商桃花打趣,但是商桃花依旧乐此不疲。 方才开口之时,商桃花下意识地把军主的身份摆在郡主之前,才是让顾仙佛苦笑不已的真正原因。 说到底还是个孩子。 顾仙佛心里想着,嘴上平淡开口:“是赵衡。” 赵衡,字伯安,一个长相平淡无奇的中年男人。 也是乾国最高统治者。 此言一出,商桃花脸色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苍白无比,她伸手反握住顾仙佛的右手,颤声问道:“皇上……要对我商家动手了?!” 顾仙佛深深叹了一口气,还是点点头。 此时的商桃花再也不复之前的娇憨之态,秀美的脸庞上满是绝望与悲恸,“我父亲跟随皇上出生入死十余年,立下汗马功劳,曾三次救皇上于水火之中,这些情分,皇上都不念了?” 顾仙佛坐直身躯,冷声道:“不念。” 商桃花闭上双眼,继续说道:“自从我父封为一字并肩王以来,从不曾兢兢业业,也不曾勤于政事,每日只是与东陵商贾士子寻欢作乐,东陵军队削兵六成,军费开支减半,东陵马贼比军队还要猖獗,更曾数次兵临城下,这些丑态,皇上都不看了?” 顾仙佛神色珍重,冷声道:“不看。” 商桃花沉默点头,再次睁开眼时,那个娇憨的商桃花已经死去了,她站起身,神色冷漠,随手解开缚发红绳,背后三千青丝自然洒落,商桃花赤脚站在地毯上,问道:“皇帝把我许给哪位皇子?” “我刚刚得到宫里密探传出来的消息,是太子赵焱。”顾仙佛自顾自倒了一杯茶,轻啄一口。 “一定不能让我父亲得到这个消息,否则他拼着造反也会带军队入京把我抢回去,想必这一幕,正是皇宫深处那位乐见其成的。”商桃花围着八仙桌转着圈说道。 顾仙佛放下茶杯,道:“我会尽最大努力阻止这个消息传递出京城,通往东陵的驿站上我埋伏了百余西凉卫,除非皇帝派出龙骑虎贲,否则消息出不了长安十里。” 商桃花在顾仙佛背后站定,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道:“如此甚好,只是这消息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我必须找个机会回东陵面见我爹说服他同意,要不然我商家上下一百三十余人就要化作那人间的孤魂野鬼了。” 顾仙佛摇头,细细品味着杯中茶水,道:“你去东陵,往返至少三月,这么长时间,瞒不住的,再者说,就算你能回到东陵,商世伯也万万不会同意把你嫁给太子赵焱,我估计他最可能采取的措施便是把你留在东陵,然后拥兵自立。” 商桃花直接躺在了地毯上,双眼望着屋顶,目光似乎要穿破房屋直达苍穹:“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但是除了这个办法,我还能怎样呢?我只是一个郡主,只是一个郡主而已啊仙佛,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便是命吧。” 顾仙佛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神情落寞的商桃花,道:“只要皇帝的旨意还没下来,那就一定有办法。” 商桃花转头,眼睛里是让人心疼的光芒,“除了造反,还能有什么办法?” 顾仙佛笑了笑,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 商桃花霍然起身,盯着顾仙佛的脸,一字一句说道:“你做梦!” “我是认真的。”顾仙佛诚恳地回望回去。 商桃花伸出如葱食指,一下下轻轻点着顾仙佛额头,面色严肃:“我也是认真的。” 顾仙佛笑而不语,神色从容,他想起了七岁之时跟随父亲去往东陵之时在路上遇到一行骑着神骏白马的俏丽佳人呼啸而过,那个时节的桃花开得正旺盛,领头的一豆蔻少女歪着头看到顾仙佛好奇的注视之时轻笑下马,在桃树下伸出细嫩的食指也是如今日一般点着幼小顾仙佛的额头,道:“我爹让我来接桃林接一位贵客,不会就是你这个小不点吧。”顾仙佛不知怎么回答,便把求助的目光望向父亲,顾淮却只是拎着一坛乡间黄酒坐在一旁酒肆中开怀大笑。 最终商桃花还是在顾仙佛的从容笑面中败下阵来,神色更加落寞,自己回床上坐下,背对顾仙佛,“你这样做很任性你知不知道,你顾家的处境不比我家好多少,在我与父亲飞鸽传书中,他曾说身边谋士分析过,你顾家最多还能有六年风光日子,你如果真这么做了,恐怕连三年的好日子也没了。” 顾仙佛走到商桃花背后坐下,伸出手臂抱住这看似坚强却内心娇弱的少女,把下巴搁在她香肩上,道:“三年也很长了。” 商桃花仰头,靠在顾仙佛脖颈处,闭上秋水长眸似乎在喃喃自语:“若是有选择,我一不愿生在王侯之家,二,则是不愿在十三岁那年遇到你。” 把怀中佳人轻轻放到软榻上,顾仙佛伸手,理了理商桃花鬓角青丝,道:“这都是命,你没法选择的,桃花。” 商桃花秀目依旧紧闭,眼角却有一滴清泪慢慢滑出,她用尽全身力气抱住顾仙佛,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我爹在你走后曾经取笑我,说我东陵桃林初相遇,一见药师终生误。当时我还和他大闹,现在想来,我爹才有先见之明啊。” 顾仙佛沉默不语,只是弹指打出一道真气,八仙桌上那盏油灯悄然熄灭。 第三百六十章 交易 在人们的碎碎念中,冬至终于来到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也来到了。 顾府的大门也难得敞开,当然并不是因为这二十四节气之一的到来,而是因为,有难得的贵客登门了。 顾府中用来招待贵客的洗雪亭早已被下人清扫干净,长椅上铺上狐皮,四周燃上麝香,桌面上摆上一个被炭火烧的正旺的羊肉锅子——这种新奇的玩意也是从顾家传出来的,到了如今凡是家境殷实的人家到了冬天必定涮上一锅羊肉烫上一壶老酒,美美的期待瑞雪兆丰年。 前几日偶感风寒的顾家大公子顾仙佛捂着貂皮斜斜倚在长椅上,望着漫天的雪花飘落不知在想些什么,虽然脸色苍白却眼神明亮,明亮到可以称之为锐利。 不多时,羊肉在锅子里开始翻滚,顾名也领着两个年轻人慢步走入洗雪亭,顾仙佛展颜一笑,起身迎了上去。 两人中走在前面的是位青年才俊,身材颀长,器宇轩昂,笑容中带着满满的真诚,配上他的剑眉星目,让姑娘看了必定心生欢喜。 与之相比,身后的那女子长相就有些普通了,说是普通并不准确,更多的是清秀,她的五官绝对算不上俊俏,只能说是标致,但凑在一起整体来看,却让人感觉非常耐看。 “药师见过六皇子。” 顾仙佛冲着为首的青年微微躬身,算是施礼。 六皇子,本名赵煜,其生母刘姝是一位出身于江南大户的嫔妃,虽然在宫中地位不高,但是身后的家族足以称得上财大气粗,这些年在刘姝的暗中照料下,江南刘家更是如鱼得水,获利哪怕与皇商比,也是不遑多让。 现在皇帝陛下身体不好,那把椅子到底由谁来做,是朝堂上所有人都很关心的一个问题,皇帝陛下一共有九个儿子五个女儿,能坐上这把椅子可能性最大的,只有太子,二皇子,六皇子三人。 太子赵焱是皇帝十年前就钦定的大统继承人,为人和善,这几年更是频频替皇帝监国,政绩斐然。 二皇子赵渊一直在沙场中打拼,立下军功无数,本身更是一名说一不二的铁血军人,深得朝廷中的武将拥护。 六皇子没别的优点,就是有钱,很有钱,这些年在真金白银的攻势下,身后的这张网,谁也不知道给铺的多大了。 对于在皇帝继承人的站队上,是所有官吏都非常慎重的一点,右相顾淮并没有表态,而顾仙佛,却从始至终地站在六皇子这一边,这里面的道理,实在是耐人寻味。 赵煜爽朗一笑,打趣道:“佛哥儿,你这声六皇子可就生分了,我小时候,你可没少揍我。” 顾仙佛也是一笑,认真道:“该有的礼节,还是要守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继续道:“当然,你该挨得揍,也是要揍的。” 赵煜一呆,有些无语。 听到顾仙佛如此严肃的讲了一个冷笑话,赵煜身后的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是小家碧玉的笑,而是爽朗如男子般的大笑,女子走上前,大大咧咧地拍了拍顾仙佛的肩膀,道:“小顾子,你这六年不见,还是那么不高天高地厚啊,六皇子是你能随便揍的?我跟你说,赵煜这小子来之前就怕你一言不合要揍他,所以才拉上了本姑娘,告诉你,他可是许了我三年的胭脂,今天有我在,你就别想动他。” 赵煜大急,急忙辩解道:“桃花姐,咱之前说好的不是一年的吗?” “嗯?” 女子抑扬顿挫的嗯了一声,转头瞅了赵煜一眼,顿时赵煜就如同受了气的鹌鹑一样老老实实低头不敢说话了。 顾仙佛看着眼前的女子,眼神更加温柔了三分,柔声问道:“桃花,六年不见,你过得怎么样,在长安住的可算习惯?” 桃花,姓商,一字并肩王商酌的商,商桃花是个很特殊的人。首先,她的身份很尴尬,她是商酌最疼爱的女儿,但也是被送到长安来的质子,在所有裂土封侯的异姓王中,被送到长安来当做质子的,女儿家只有一个,就是商桃花。 更奇特的是,这还是商桃花自己主动要求来的,原因很简单,长安热闹,好玩。 做为质子被送到长安来的那些世子,全都规规矩矩的被圈养在国子监里读书诵经,只有商桃花这个败类,啊不,异类,每天上树下河不干正事,把国子监教商桃花的先生气得都换了三任,但商桃花依旧我行我素。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商桃花是所有质子中,唯一能在长安混的风生水起的,她敢揪皇帝的胡子,敢抢赵煜的压岁钱,甚至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把太子打上一顿。 而这些荒唐行为,最终只能换来皇帝陛下的几句批评敷衍了事。 所以这几年商桃花越发调皮,长安的纨绔也越发心惊胆战,生怕哪天上街调戏小娘子的时候被商桃花给反调戏了。 听到顾仙佛的问候,商桃花可爱的皱了皱小鼻子,道:“马马虎虎啦,我那个没良心的老爹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来看看我,前段日子还给皇帝陛下写信,说要拿我二哥把我换回去,我才不回去,我家那破地方比起长安来差远了,哪里有这里好玩热闹。” 顾仙佛赞同之极的点点头,道:“是的是的,喜欢长安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什么时候想家了就回去趟,反正有小六子养着你,怕什么。” 商桃花眉开眼笑的点点头。 赵煜却泪流满面,一见面的时候还是六皇子,现在却变成了小六子。 看来以前的黑暗日子又回来了。 为什么自己想起来反而有点高兴呢? 好羞耻啊。 赵煜低着头羞嗒嗒的想道。 “好了好了,别墨迹了,这羊肉都快凉了,快快,吃羊肉吃羊肉,你们别客气,就当到自己家里一样。”商桃花挽起袖子坐到桌子旁,抄起筷子开始朝羊肉下手。 两人无语落座,最终还是得奉上谄媚的笑容等这个姑奶奶吃完第一筷子才动筷。 赵煜捧着碗,蹲在长椅上,环顾四周艳羡道:“佛哥儿,我就喜欢你们顾府这洗雪亭,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要是我那行宫里也有一个该多好。” 正在忙着给商桃花夹菜的顾仙佛闻言转头一笑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是铺上地龙,再在这柱子上下点功夫就好了,你要是想弄,二十万两白银,我帮你弄得比这个还好。” 赵煜低着头默默吃羊肉。 商桃花咬着一片肥美的羊肉,口齿不清地问道:“小顾子,这六年,你在西……西凉那怎么样?可有人欺负你?有人欺负你跟桃花姐说,我给我老爹修书一封,让他明年就带兵去灭了那群不开眼的,别的不好说,这种小事,还是轻而易举的。” 商桃花一边说着一边骄傲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这动作在她自己看来应该是义薄云天到了极点,但在亭中另外两个男人看来,却看得心惊胆战。 本来就平,这一拍可别给拍进去。 顾仙佛挟了筷素材放入嘴中,正慢条斯理的嚼着,闻言来了兴趣,笑吟吟地问道:“为何是明年?这不离春节还有个把月的时间吗。” 一说到这件事,商桃花兴致顿时低落了少许,放下碗筷,道:“别提了,我老爹之前在来信中跟我说,皇帝陛下今年突然加大了对我商家军的监察力度,连百夫长那都被派去了监军,也不知是因为何故,不过现在那些监军倒是陆陆续续地撤回了,估计明年,就全撤干净啦。” 说到最后,商桃花这个没心没肺的女子又兴高采烈起来,顾仙佛倒是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不少弦外之音,与赵煜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替商桃花挟了筷青菜,顾仙佛笑道:“多吃点菜,肉吃多了不好,我在西凉过得挺好的,那儿的人虽然性情直爽,却也直爽得可爱,没有长安这么多勾心斗角。以后这种话,可不要乱说了,保不齐哪里就有监察院的探子在盯着你,你想啊,就算那些监军都撤走了又怎样?大乾律法规定,诸侯调兵超过一百,都要向宫里请一道圣旨的。” 这番话,顾仙佛说的苦口婆心,可惜在商桃花这个神奇物种的耳朵里,只听进去了前四个字,顿时怒从心生,狠狠咬了一口碗里热乎的青菜,恶狠狠地盯着顾仙佛,怒道:“你还好意思说让我多吃点菜!以前每次出去游玩,碰到我最爱吃的酱牛肉,你哪次比我吃得少!” 顾仙佛哑口无言,合着那些话都白说了,只好端起自己的酒杯,默默抿了口上好的秋露白。 一旁冲着羊肉奋斗的赵煜担忧道:“佛哥儿,你还患有风寒,这鬼天气又凉的厉害,尽量少饮酒。” 顾仙佛放下酒杯,搓搓手道:“无妨无妨,秋露白最养人,这种酒啊,只有懂酒的人才能品出好来,若像某些人那样,闭着眼睛牛饮一番,那才是牛嚼牡丹来着。” 一旁的商桃花很不客气的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第三百六十一章 将来 自顾淮走后,顾府第一次举行的家宴持续的时间格外长,一顿早饭被这一桌人硬生生吃了一个半时辰,其实过了半个时辰之后也没有人再动筷子了,桌上四个女人讨论着长安哪家铺子里的胭脂好用一些,哪家的裙子偷工减料得厉害,哪家的水粉名不副实等等此类的问题,原本陆锦帆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偶然间插了一句嘴说可以用一种名作盘地龙柏的树枝捣碎加上几味常见的草药敷脸后,顿时被其余三个女子惊为天人,一群人围着陆锦帆叽叽喳喳地问询着,给沉默了良久的顾府带来难得的一丝生气儿。 顾仙佛插不上话,便端着海婵送来的参茶细细品味着,微笑听着桌上女人的讨论,海婵静静地站在顾仙佛身后,尽管顾仙佛向她说了无数次,可是这执拗的婢子却打死都不肯上桌,非说什么主仆有别是老爷定下的规矩,自己不能破。久而久之顾仙佛也就不再勉强自己这个外柔内刚的婢子。 轻啄完最后一口参茶,感受着略微滚烫的茶水流过咽喉慢慢进入胃里,然后不断温暖着自己胃壁,顾仙佛感觉现在这种时候很是美好。 用完早饭之后,三个女子在混世魔王商桃花的带领下把整个顾府折腾得鸡飞狗跳,就连顾府里横行霸道了四年的那只最凶恶的看门狗也没有逃脱的了这四个女子的毒手,硬生生被商桃花抓住尾巴在头上扎了两个小辫。 名唤作“蛮溪”的獒犬虽然对外人凶恶,但是在顾家人面前却一点脾气也没有,更何况这种通人性的畜生总不可能真的去撕咬未来的几位女主人,眼见逃脱不了四人的围追堵截之后干脆两眼一闭躺在地上装死,等到商桃花玩够了之后,蛮溪才顶着两个不伦不类的冲天小辫低声呜咽着跑到顾仙佛身边亲昵地蹭着顾仙佛的小腿来寻求安慰,结果被顾仙佛一脚踹飞,笑骂道:“你这畜生好歹也有一百多斤,平日里府里也没有短了你的吃食,对外人还能说得过去,怎地今天就如此没有骨气。” 顾仙佛出脚知轻重,不可能真把自己的爱犬踹出什么毛病来,一百多久的凶恶蛮溪被顾仙佛一脚踹飞之后就地打了一个滚,站起来后还是精神抖擞,眼见自己主人不待见自己,便幽怨地撇了站在原地笑的没心没肺的顾仙佛一眼后,夹着尾巴摇头晃脑地朝商桃花蹭去,啃了四五年硬骨头的蛮溪丝毫不知“骨气”是何物。 眼看这畜生如此之快就倒戈相向,顾仙佛有些无奈,蛮溪是个什么品种的犬顾仙佛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知道这蛮溪是个好苗子,平日里围猎起来从来不屑于追捕野鸡野兔,只有当见到猎场里出现的熊罴青虎之后才来了兴致,带着顾府里的其余三四条猎犬玩命追赶,只是等把猎物围到角落里以后,蛮溪便把其余猎狗赶开,哪怕对方是三百多斤的熊罴,蛮溪也是亮出獠牙自己上去单挑,四年下来,蛮溪输多胜少,但是好歹也是活了下来,现在碰到熊罴青虎之类的还是会不知死活地冲上去,为此顾仙佛踹了他不知道多少次,但是这打不死的癞皮狗却屡教不改,久而久之,顾仙佛便随它去了。 看着蛮溪这一百多斤的大块头在商桃花魔爪下卖萌讨好,顾仙佛一瞬间有些恍惚,他从蛮溪身上看到了草原上“杀狼犬”的一丝影子,草原上的动物,除了马、羊之外,最珍贵的便是杀狼犬,一般的小部落养不起杀狼犬,只有大一些的游牧部落才能供养几只杀狼犬,一只杀狼犬每日要吃至少五斤的肉骨,粮食馒头之类的饿死都不吃。 杀狼犬饭量虽大并且不好伺候,但是它的作用却也是没得说,这种畜生之所以被称为杀狼犬,就是因为它对狼群有着近乎压制性质的恐怖威力,一只普通的杀狼犬同时对付五六只野狼根本不在话下,普通野狼几乎没有能抗住它的一合之力,再厉害一些的杀狼犬,已经懂得了配合人类设伏、独自掏狼窝的本事。一个部落有了两三只杀狼犬以后,基本就不再害怕小规模的狼群了。 草原牧民几千年来最忠实的伙伴有三个:骏马快刀杀狼犬。在与草原蛮子持续六年的小规模作战中,顾仙佛缴获了不少的骏马快刀,就连象征着王庭身份的金刀也在西凉军帐中挂着两把,不过唯独杀狼犬,顾仙佛从来没得到过一只活的。 这种畜生平日里对主人说不上温顺,甚至脾气有些暴躁,但是一旦主人战死,也就宣布了杀狼犬的死期,从那以后它不会再吃一斤肉喝一滴水,直到死亡为止,久而久之,顾仙佛也就放弃了捕获一只杀狼犬的想法。 可能这种狗身上有着比人类更重的气节吧。 顾仙佛笑着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笑道:“草原上有杀狼犬,不比这畜生差,等到了西凉,我给你们抓几只过来,这玩意儿好抓不好养,我要么让你们见到活的杀狼犬,要么让你们吃到一碗热腾腾的狗肉。” 商桃花捏着蛮溪毛茸茸的耳朵笑靥如花,道:“那我记下了,顾仙佛今日欠我一百条杀狼犬。” 顾仙佛豪爽大笑,道:“尽管记下,到了西凉,我慢慢还。” 这一瞬间,一直混世魔王的商桃花看着双手拢在袖口里的顾仙佛,竟然有一丝丝甜蜜的感觉。 商桃花四人在顾府玩闹了大半天,顾仙佛也难得的从繁重的事物中解脱出来,陪着这四位如花美眷上树下水在一旁伺候着,直到下午时分,商桃花才想起国子监的老先生还在书房里苦侯着自己,便恋恋不舍地带着两位妹妹离去。 顾仙佛一直目送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路边,打了个手势示意弱水房的谍子派了三支队伍跟上去之后,才放心地转身带着海婵来到书房。 只是短短半天的功夫,书案上的卷宗已经摞得有半尺高,顾仙佛伸出双手使劲搓了搓脸,才接过海婵递过来的那只顾淮用惯了的狼毫,开始一丝不苟地批阅书案上的卷宗。 海婵一边研磨一边小心翼翼地偷偷瞅了自家少爷一眼,内心暗暗想到,哪怕是宫里的那位皇帝老儿,批阅起文章来也没有自家少爷好看。 刚刚改了七八份卷宗,门口当值的一名地字侍卫便敲开了房门,轻声禀报道:“老爷,二老爷回来了,说在堂屋等您。” 海婵面色微不可查的一黯,随即朝顾仙佛笑道:“少爷,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我去伙房挑些食材,今晚给你做一道你最爱吃的鱼羊翡翠汤。” 顾仙佛捏了捏海婵柔若无骨的柔荑,轻笑道:“去吧,鱼羊翡翠汤太耗时间,随便做两道菜便好。” 海婵柔柔一笑,便捏着裙角告退。 望着婢子远去的婀娜背影,顾仙佛靠回椅子上,心里暗叹一声后才缓缓开口道:“请二老爷到书房来。” 侍卫唱了声诺之后便出去请人,顾仙佛从书案下面拿出父亲用惯了的烟锅,烟嘴已经被海婵换过,他从一旁的烟袋中捏出一小撮暗黄色的烟丝,拇指食指轻柔地把烟丝揉成一个圆球状之后塞入烟锅之中,用手轻轻按两下,才掏出火折子点燃。 顾烟来到书房之时,顾仙佛已经抽完半袋烟锅,看见二弟进来,顾仙佛伸出烟锅示意顾烟随便坐,顾烟自然不会与自己大哥客气,自顾自地拣了个座位坐下后才轻声开口道:“哥,少抽两口,我听父亲说过,这东西不好。” 顾仙佛在书案旁磕了磕烟锅上的浮灰,笑道:“不用担心,我不常吃,偶尔吃两袋解解乏提提神。” 顾烟略带愧疚道:“哥,把咱家的重担一股脑压在你身上,真是辛苦你了。我这个做弟的……” 顾烟这番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顾仙佛打断,他瞪了顾烟一眼道:“你是我弟,父亲走了,家里就咱两个,我不担起来还让你担起来啊?别跟哥扯这些没用的废话,以后再说一遍,别看你是小宗师,就算你成了大宗师,哥照样揍你。” 顾烟嘿嘿一笑,低头没有说话。 顾仙佛轻轻抽了一口烟锅,沉声问道:“父亲葬礼准备得如何了?” 顾烟表情也肃穆起来,沉默片刻后方才说道:“准备就绪了,碑文都铭刻好了,葬礼用的东西也都采购了三份,俱是最高规格,现在就在后院,来参加葬礼的亲朋好友嘛,也不用通知,只要咱顾府开始举行了,大半个朝堂的人都会闻风而来。” 顾仙佛点点头,伸出双手又搓了搓脸方才道:“好啊,现在就等宫里传出那道旨了,圣人言生尽孝死尽哀,父亲这一辈子吃了太多苦,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道,定要父亲走的风光一些,黄泉路上也好有个念头。” 顾烟低头沉默半晌,方才徐徐道:“说实话,我倒宁愿父亲没个念头,这辈子做我们两个的父亲,他扛起了太多了,若真有下辈子,我愿他就做一田家翁,舒舒服服地过完一辈子,那该多好。” 第三百六十二章 朱家兴亡 顾仙佛与顾烟探讨完父亲的葬礼的大体事宜,日头已经完全西斜,因为书房里的事情已经挤压了一天,所以顾仙佛兄弟二人也就没有讲究排场的去堂屋弄一桌宴席,而是让伙房里做了几个菜直接送到了书房里,其中三道为清淡小菜,最后以以瓦瓮呈上来的是一道冒着雪白锅气的鱼羊翡翠汤,顾仙佛吃的津津有味,顾烟面无表情却也是挟了两筷子羊肉。 用过晚饭之后,顾烟便再次匆匆离开书房,现在顾仙佛一心一意打理顾家大小事物,顾淮的葬礼那便只有顾淮一人来抓,事无巨细顾淮都亲力亲为,力求父亲与人间的最后一场告别势必要不留遗憾。 送走顾烟之后,顾仙佛才又一心扑到了书案的卷宗之上,顾仙佛入主书房毕竟时间不久,对于这艘以顾府为主的大船掌控起来还有些生涩,有些事情虽然心中有论断却不敢轻易下笔,因为很可能自己手中狼毫轻轻一挥就有几条性命消失的无影无踪。原本顾仙佛只是觉得父亲常用的那支狼毫很珍贵,但现在却晓得这只世上独一无二的狼毫不仅珍贵,而且还重的很,没有几两骨头,扛不起来。 所幸顾仙佛身边还有人可以商量,一位便是那来自开封的王子狐。 自从那日被顾仙佛从街道上捡回顾府之后,王子狐一直便在顾府里游手好闲,偶尔调戏调戏路过的美貌婢子,虽然口花花但是好歹没有在手上见真章,要不然顾府里巡查家丁的鞭子可不是吃素的。这些家丁大多虽连黄字武夫也不是但却个个膀大腰圆孔武有力,手里浸了盐水的长鞭甩起来那叫一个震天响,就算在他们刻意放水之下,十鞭子下去,也能打得你整个人皮开肉绽。 顾府家大业大,下人多闲事多,没有这些巡查家丁如鹰隼一般日日夜夜巡视着顾府的各个角落,保不齐在哪个阴暗角落里孕育出一窝老鼠也可能没人发现。而且这些巡查家丁俱不讲情面,不论你是谁请进府里的清客,只要你违反了顾家的家规门法,该多少鞭子便是多少鞭子,从来没有商量的余地。 顾府里下人众多清客也多,可惜不论是再得宠的下人或是再清高的门客,见了一队一队在顾府里每日转悠的巡查家丁,还是只能捏着鼻子绕着走。 所有清客里只有寥寥数人不惧这些巡查家丁,无惧之人里基本都是心中无鬼且进入顾府时间不短的,这些人里只要一个例外,那便是长得极其欠揍的王子狐,王子狐在来顾府第一天便把顾府家规门法倒背如流,并且从中找出了七八个漏洞,每天都去戏耍这些凶神恶煞的巡查家丁,看着那些家丁恨得牙痒痒的却无可奈何的表情,王子狐乐得捧腹大笑。 其实顾府家规放在那十七年,又不是顾淮主笔,其中纰漏自然有不少,并非只有王子狐一人发现,只是别的老狐狸发现之后也不会声张出来,得罪了那些巡查家丁有什么好处?难不成就为了和那王疯子一样图个一时疯癫?等着吧,尽管这些冷面冷心的玩意儿一时半刻奈何不了你,但是日后有你受的,光给你穿小鞋便能穿得你走不动道。 果不其然如那些看戏的老狐狸所料,原先王子狐本是被顾仙佛亲自带回府上,府内下人自然不敢怠慢,对待王子狐全都按最好的规格来,吃穿用度全部和上得了文武双宴的老人一样,可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下人却悄悄发现,似乎大公子把这个不得宠的门人忘了? 前些日子顾仙佛出长安那一天起,王子狐的日子便过得一落千丈,从头至尾都没被大公子召见过一次的货色,还真把自己当一盘菜了? 自从顾仙佛走后,王子狐不仅每月用度削减了三分之二,就连伺候他的下人也撤走了三个只留一个豆蔻年华的跛脚少女象征性地放在王子狐别院里,若不是有张三时不时地往王子狐那走一趟致使下人不敢明目张胆地欺辱这个讨人厌的王子狐,恐怕王子狐的日子过得更差劲。 不过王子狐虽然成为了众矢之的,但却并没有灰心丧气的意思,每日吃着米饭咸鱼依旧高兴,平日里唱唱歌调戏调戏路过的婢子,颇有几分“清贫不改其道”的意思在里面。 顾仙佛召见王子狐的消息传过来以后,给王子狐下过绊脚最凶的那几个下人几乎是骇得魂飞魄散,他们是真没想到这个爷被雪藏了这么久还没被老爷忘掉,当即遍连滚带爬地跑到王子狐别院里,摸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自己之前是被猪油蒙了心,王先生大人不计小人过云云。 王子狐在跛脚婢子服侍上仔细地换好衣衫,待那婢子把他头发仔细梳好之后王子狐才自铜镜前站起身,看都没看趴在地上的那几个下人一眼,微微一笑便扬长而去。 留下的这一笑,却几乎把跪在地上讨饶的这四个老油条骇得晕厥过去。 书房里,王子狐得到允许之后轻轻推开门进去,见了顾仙佛也不拿捏作态,一揖到底的同时诚挚说道:“小的见过老爷。” 顾仙佛轻轻搁下手里的卷宗,平淡瞅了王子狐一眼,接过海婵适时递过来的烟锅轻轻嘬了一口,徐徐吐出一口烟雾后才轻轻一摆烟锅说道:“做吧。” 王子狐也不与顾仙佛客气,道了声谢便拣了一个离顾仙佛不远不近的座位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上静等顾仙佛吩咐。 顾仙佛捏开另一个卷宗,一边翻看一边心不在焉说道:“听说我不在长安的这段日子,你活得很艰难?” 王子狐自嘲一笑,拱手答道:“艰难谈不上,只是每天还是过着有些意思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顾府里三六九等的人都有,就像一个缩小版的江湖,有点冲突才有点乐子。” 顾仙佛抬起头,看了王子狐一眼又低下头翻看卷宗,徐徐问道:“为什么要挑衅巡查家丁?” 王子狐摸了摸自己大腿,嘿嘿一笑,道:“老爷也知道,我是个闲不住的穷酸秀才,在顾府里住这么长时间了,被人好吃好喝伺候着,难免有些不适应,现在这么一闹下来,一来二去的下来,粗茶淡饭我吃得更香甜,毕竟马上就要跟随老爷去西凉了,怕过惯了锦衣华食的日子,到了西凉那饱经风沙之地再吃不了苦被老爷赶回来,那可就丢人现眼了。” 顾仙佛平淡无奇地看了王子狐一眼,狠狠嘬了一口烟锅,吐出之后顾仙佛上半身仿佛都被笼罩在云山雾海之中。 王子狐被顾仙佛这一眼瞅得有些心里发毛,同时也有些欣慰,在心底暗道自从坐上这位子以后顾公子身上官威便一日千里,自己还真没有看错人。 待到烟雾散去,顾仙佛才吐出三个字:“说人话。” 王子狐苦笑一声,道:“什么都瞒不过老爷法眼,我知道老爷回来之后过段日子肯定要离开长安去往西凉,毕竟长安虽是老爷土生土长的地方,但是近几年顾府的重心却一直往西凉偏移,看废纸篓子里那些等待处理的废弃文案就知道,西凉的占了接近三分之一,老爷你别瞪眼,顾府里的废弃文案自然有一套严格的销毁流程,我是拿两月供奉才换取了待在那里看一夜的权利。老爷过段时间去西凉,我肯定要跟着老爷去的,只是我现在对西凉人生地不熟,听说西凉那边王、周、杨、张四大族势力又打的吓人,我怕到了西凉之后会有所钳制,便想提前培养一批心腹出来。” 顾仙佛在桌腿上磕了磕烟锅,笑道:“你还真是个小狐狸,培养心腹的手段和正常人也不一样啊,人家都是以礼待之以恩怀之,最不济的才以刑慑之,哪有像你这样的,一上来便先拿捏住别人把柄,驱使别人为你卖命,这样哪能让人心悦诚服?” 王子狐摇摇头,平淡道:“老爷说错了两点,我并非要他们为我卖命,只要他们肯给我干活就行,而且只要他们给我卖三分力气,我给他们五分的草料,绝对不会亏待于他们。第二点,我也从来没想过让旁人对我心悦诚服,穷乡僻壤钻出来的不知名穷小子,凭借老爷法眼赏识一步登天,现在除了我别院里的那个傻婢子,旁人哪有正眼看我的?若想靠一震慑王霸之气便让旁人纳头便拜,我做不到这一点。” 想了想,王子狐又补充道:“至少现在做不到。” 顾仙佛听了开怀大笑,拿着烟锅虚点了王子狐两下笑道:“你啊你,说话还会转弯抹角了,放心,那夜说的话我没忘,只要你让我看到你的本事,五年以后十年之内,西凉三个太守,有你一个。” 王子狐低头道谢后方才说道:“让小的做太守,对于老爷来说,是笔只会赚不会亏的买卖。老爷放心瞧着便是。” 顾仙佛揉了揉鬓角,道:“虽说我也相信不会亏,但是西凉除了顶天的州牧外最大的三顶官帽子现在就被我送出去俩,想想还有些心疼。” 王子狐好奇问道:“太守的官帽子可不好带,还有一顶老爷送给了谁?” 顾仙佛算了算时间,倚靠在椅背上长长出了口气,故意卖了个关子:“马上你就知道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 定海神针没了 午夜时分,繁星高挂,夜幕低垂。 兴德宫内,红烛昏罗帐,赵焱与盱眙翁相对而坐。 一眉清目秀的小太监蹑手蹑脚端上一杯醒酒的参茶,放茶之时却被这诡异的安静搅得心神不宁,小手一抖不小心洒出来一点。 赵焱微微一笑,接过参茶朝小太监挥挥手,示意退下。 本来就心惊胆战的小太监却更加害怕,直接五体匍匐在地跪求主子原谅。 盱眙翁端起另一杯参茶,抿了一口笑道:“这参茶泡的不错,口感舒适茶汤透亮,嗯,你下去吧,以后老夫要是在来兴德宫,还要你来给老夫泡茶。” 小太监长舒一口,抬头又兢兢战战的看了赵焱一眼。 赵焱一皱眉,低声呵斥道:“没听到阿翁说的吗,还不快滚。” 小太监如蒙大赦,站起身飞速倒退而去。 赵焱端起参茶一饮而尽,把茶杯往桌子上一顿,抬起袍袖擦了擦嘴角的水渍,问道:“阿翁,经过今天吹花小筑一聚,你觉得邓新岐是否真心投靠我?还是因为顾仙佛此时失踪,他为求自保?或者说,他直接是为了探听顾仙佛消息而来?” 盱眙翁笑了笑,把茶杯放下,悠悠说道:“邓公子是否真心投靠,现在看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太子一怔,苦思良久还是没得出答案,最后只能平举双手施礼,道:“请阿翁教我。” 盱眙翁**着鬓角青丝,笑着说道:“权利的大小,有时要取决于它投下的影子。” 赵焱皱了皱眉,随后突然恍然大悟,连声说道:“妙啊阿翁,妙啊!此事的关键被阿翁一点就透,我明白了明白了,就算邓新岐不是真心投靠我的,但是今日之事一旦传出去,那就相当于把邓家绑在我的战车上了,哈哈哈,这就由不得邓南风再左右摇摆了,一举两得,一举两得啊阿翁。” 盱眙翁点点头,轻轻叩打着桌面说道:“邓新岐这边,始终是小事,他再重要,就连邓南风也算上,他们父子再重要,也只能算作臣,殿下不应该把过多的关注放在他们身上,其实邓家小子今天说的那句话不错,在长安这大染坊里出来的,哪里还有白布?这些都是一些树倒猢狲散的货色,他们对于大统来说,其实根本是可有可无的。” 盱眙翁身体前倾,直视着太子的眼睛,压低声音说道:“殿下,您的对手,不在于朝野之上,也不在于皇子之中,您的对手,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 赵焱双目圆睁,良久才长出一口气,环视左右苦笑道:“阿翁,这是在深宫之中,此话,不当说啊。” 盱眙翁不以为然,坐直身体笑道:“若是殿下连东宫这一亩三分地都管辖不了,以后还怎么治理天下?” 赵焱对这句话很受用,笑着点点头,道:“阿翁的意思,我明白,现在我是太子,只要我不犯错,二弟和六弟那边,立再大的功劳我也不怕,我是嫡长子,父皇想废除我,至少得杀掉一半老骨头。更何况我身后还有母后与舅公一直在支持我,二弟虽然手里有兵权,但是距离皇宫太远,一旦有事根本做不出反应,六弟嘛,更别说,他真是除了银子什么也没有了,没有顾仙佛那厮在,我倒要看看谁敢收下他的银子。” 盱眙翁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抚须道:“然也,殿下分析得一针见血,只要您没有于国的大过错,陛下根本无法废除您的地位。皇后娘娘这次虽说来了一记乱手,但这乱手恰恰也是一记妙手,误打误撞地把顾仙佛杀了,陛下就算再怒再气,也回天乏术了,这再强的国手啊,也怕不会下棋的过来把棋盘给你掀了。只是殿下有一点需要注意,皇后此举,已经触犯了陛下的底线,不论皇后此举是否出自殿下授意,陛下都会把帐记在殿下身上,之前在未央宫鞭笞皇后娘娘只是一个信号,在事后陛下既然还能想到杖毙在场的下人,就说明他没有废后的想法,这几日殿下万万不可再多去未央宫,要时刻与皇后保持距离才是。” 赵焱听着盱眙翁说话,最后叹了口气眼神迷离,悠悠说道:“可是,她是我的亲生母亲啊……” 盱眙翁敲了敲桌子,冷笑无情。 赵焱骤然反应过来,表情又恢复了之前的冷酷,笑着说道:“阿翁放心,我不会因小失大的,我想母后也能谅解我的所作所为,一切为了大统,一些小的牺牲,是应该的。” 盱眙翁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接着问道:“殿下对于万不得已的后手,做好了准备否?” 赵焱环视左右,低头小声说道:“陈靖祁死死站在我这一边,万一父皇突然驾崩,我能保证消息在三日内传不出宫门;父皇行宫内,我安插了三名眼线,都是手脚麻利的老内寺了,保证不论什么时候都至少有一人跟着父皇;父皇每日服药的残渣,我都会派人收集一部分交给我的御医检查,以确保父皇的身体状况。” 盱眙翁边听边点头,但是看神情却不是很满意,待到赵焱说完后,抬头问道:“楚长双呢?我听说他没死,他回来了吗?” 赵焱摇摇头,道:“虎贲与执金吾,父皇不太看重,但是龙骑那可是他的心头肉,一向不让外人染指,如今堂堂龙骑副统领竟然与母后勾结,还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擅自出动追杀二品卫将军,这能不让父皇震怒吗?前几天开始父皇就开始严查龙骑所有成员,同时隔断了龙骑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我现在根本收不到龙骑那边的任何信息,恐怕龙骑以后也不是我们能染指的了。不过阿翁放心,我已经命令陈靖祁把虎贲的谍子撒出一半去,以长安为中心三十里,哪一个方位都有虎贲的谍子,只要楚长双回来,那我肯定第一时间收到信息。” 盱眙翁捻了捻手指,点头道:“殿下果然心思缜密,老夫想到的,殿下几乎都想到了,成败在此一举,这是一场输的一方注定要被挫骨扬灰的战役,我们,马虎不得。殿下最后一步,怎么可以忘了走?” 赵焱一怔,下意识问道:“还有哪一步我没有做到?还请阿翁明示。” 盱眙翁身体前倾,慢斯条理地从怀内掏出一卷金黄色的圣旨。 赵焱大惊,正待下意识惊呼却被盱眙翁枯瘦用力的手掌抓住手腕,赵焱吃痛,终于冷静下来望向盱眙翁,盱眙翁表情森然,阴测测道:“这是最后一步防线,我也希望永远没有动用的一天,但是,不能到动的那一天,发现背后什么都没有。” 赵焱终于彻底冷静下来,伸出另一只手颤颤巍巍接过盱眙翁手里的圣旨,明明是薄薄几两重,却压得赵焱双手不住的哆嗦。 盱眙翁盯着赵焱,一字一顿道:“一切为了大统!” 赵焱瞳孔出浮现出罕见的杀意与狂热,亦是低声念道:“一切为了大统!” 第三百六十四章 无中生有 翌日辰时。 手脚勤快的小厮摘下门板,仔细归置好后拿起门后的扫帚仔细清扫着一间医馆门前的地面,这扫帚是他托郊外的老农捎来竹枝,自己花费数天时间慢慢制作的,虽然上官素手的贴身婢子雪见当时狠狠嘲笑过他的手艺,但是他明显乐在其中。 小厮跟随上官素手已经八年有余,从一个稚嫩的少年成长成一个二十有余的青年,小厮把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用在默默注视上官素手上,而且甘之如饴。 小厮名唤三七,和婢子雪见一样,都是一味药材。 也不止三七和雪见,跟随在上官素手身边的六七位下人,都是以药材命名的。 把地面清扫两遍后,三七放下视若珍宝的扫帚,拿着瓢从医馆门边的水缸里舀上一瓢清水,用手轻轻拨动着清水,使其均匀撒在地面上。 现在虽说已经立冬,门口已经不用洒水防尘,水缸里的清水也变得冰冷刺骨,但是三七依然坚持这么做,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三七知道,上官大夫喜静,也喜净。三年前,上官大夫看着自己在门口洒水,嘴角曾勾勒出一丝冰冷的笑意。于是,三七便记下了。从那以后,每天辰时,三七打扫完地面后都会小心地洒上一遍清水。 或许上官大夫早已忘记了三年前那个清晨,但是没关系,自己记得就行呢。 洒完一遍水后,三七把瓢放回原处,拢手站在门侧迎客,心里却琢磨着这水瓢是不是该换换了,刘大哥那里的一个新水瓢才三文钱,这对自己来说,还不是小钱。 屋内传来脚步声,三七没有回头,八年以来,他早已洞悉了上官大夫走路时的声音,这个人,不是。 雪见此时也正纳闷,一向注重养生的小姐怎么辰时了还没有起床的意思?搁在往日,寅时三刻,自己就得端着热水毛巾进去伺候着,而今天,小姐不但赖床赖到辰时,还隔着房门告诉自己不必服侍她起床了。 难不成是小姐受了风寒?不应该呀,昨天晚上用膳的时候身体还好好的,还是自己服侍小姐睡下的,怎么一觉醒来就受风寒了?难不成是月事到了?也不对啊,自己从小服侍小姐,对小姐身体再清楚不过,从来不会是这个日子。 带着满腔疑惑,雪见走到三七身后,轻轻拍了这发呆的小厮肩膀一下,三七转身,看到雪见后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意,便继续拢手发呆。 这鬼天气越来越冷,能少说一句话就少说一句话。 雪见可不知道三七心中所想,还以为三七又在神游物外,自觉无趣便不再调戏这呆鹅般的小厮,转身打算去后厨再把饭菜热一下。 在雪见转身的那一刻,上官素手的房门轻轻打开了。 也就是在这一刹那,三七原本呆滞的目光瞬间锐利如鹰隼,右手一探,那柄破旧的竹扫帚不知何时便出现在了他手里。 握着竹扫帚的那一刻,三七整个人的气势瞬间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股引而不发的内劲在他经脉中疯狂游走着,衣角猎猎。 瞬间,这名唤作三七的小厮化身成一位绝世剑客,只待目标出现便能递出自己巅峰的一剑。 一只穿着青色鹿皮靴的脚,就这么踏出上官素手的房门。 屋外,六道不下于三七的气机瞬间锁定了三七的胳膊。 三七鬓角留下一滴汗水,这一剑,他再也不敢递出去了。 当顾仙佛笑眯眯地出现在一间医馆堂屋的时候,所有下人均停住了步伐,脸上浮现出或惊愕或愤怒的表情。 接着,上官素手迈出房门,脸上表情依旧清冷,尽管刚刚有一位男子当着所有下人的面从她闺房里走出来,但是她却置若罔闻,表情清冷得依旧如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九天玄女。 顾仙佛稍微一摆手,屋外的六道气息悄然散去。 三七精神瞬间放松下来,长出一口气,眼睫毛已经被汗水打湿。 顾仙佛走到三七身边,三七弯腰行礼。 “你想杀我?”顾仙佛以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小声说道。 三七垂首,半晌后吐出两字:“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想。”顾仙佛点点头。 三七依然沉默着,感受到的压力却越来越大,后背上仿佛背着一座沉重的大山,又仿佛趴着一只狞笑的恶鬼。 “竹中剑小七,本公子还是听说过的,前些日子京城内死掉的刘员外,据说就是死于一柄竹剑,而巧得很,在他死前三日,便来过这一间医馆,似乎是想强迫素手到府上一叙,虽说被我顾家死士挡了回去,却还是不想善罢甘休的样子。”顾仙佛平心静气地说道,每吐一个字,三七的身躯就弯一分,这一番话说完,三七已经匍匐在地。 虽是冬天,在场的所有人却还是能看清三七被汗浆打湿的后背。 “起来吧。”顾仙佛转身,道:“老老实实做人,今天我留你一命,是因为念你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这些苦劳,也就能买你一次命,你,可曾知晓了?” 被顾仙佛一举洞破最大秘密的三七匍匐在地,苦涩道:“小的,知晓。” 来到上官素手身边的顾仙佛脸上又恢复了人畜无害的笑容,不过这笑容在上官素手看来却是可恶的很,后者只能轻启朱唇,深深吸一口气,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 顾仙佛没有理会故作镇静的上官素手,只是侧身对雪见说道:“今天上官大夫就不在医馆吃早饭了,今天一间医馆挂牌歇业,若是有病人来此,不急的就叫他们等一天,急的话……就让他死掉算了。” 雪见怯生生地看了小姐一眼,直待小姐微不可察的点点头后,雪见才俏皮一笑,施了个万福,道:“婢子遵命,顾公子和小姐就放心出去吧,医馆有婢子照看,没关系的。” 顾仙佛含笑点头,转身便往医馆外走去,上官素手轻轻冷哼一声,但还是移步跟上。 目送着顾仙佛与上官素手的背影消失在乌衣巷,匍匐在地的三七才起身,表情平静,内心复杂,眼神流转之间有精芒闪过。 雪见走上前,好奇地问道:“呆鹅,顾公子跟你说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你呀,就是胆子小,顾公子虽说身份煊赫,但是人好得很,对我们下人也体贴,你至于怕成这样嘛。” 三七苦笑,却不知该说什么。 乌衣巷旁边,隔两个道口,便是一条专卖小吃的街道,顾仙佛带着上官素手来到一家历史悠久的面馆,点了两碗面后便相对而坐。 上官素手用白皙的手掌撑着下巴,不满地看着顾仙佛。 顾仙佛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上官素手摇摇头。 “那……你是怪我揭穿三七的身份?”顾仙佛想了想,问道。 上官素手依旧摇头。 “那你到底为何这么看着我?你就直说吧小姑奶奶,你看的我心里发毛。”顾仙佛苦笑着说道。 上官素手被顾仙佛一句小姑奶奶逗得嘴角勾勒出一丝笑意,不过转瞬即逝,依旧气鼓鼓地盯着顾仙佛,半晌才道:“为什么你点的是牛肉面而我的是阳春面?” “…………”饶是顾仙佛从小自认辩才无碍,此时依旧有种无言的感觉,不过面对上官素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只能无奈解释道:“我以为你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哪里会在这种地方吃肉。” 上官素手此时才莞尔一笑,不过却还是冷哼一声,代表自己输人不输阵。 不多时,胖胖的面馆师傅亲自端着托盘来送面,顾仙佛点的这两碗面分量十足,牛肉也焖得恰到好处。除了两大碗面以外,师傅还送上一盘香气扑鼻的酱牛肉。 “顾公子,这牛肉是咱小店拿手菜,您尝尝。”胖师傅把面放下,乐呵呵地说道。 顾仙佛含笑点头道谢,胖师傅也没有表现出诚惶诚恐的感觉,放下面和牛肉便去招呼其他客气。 嗅着阳春面的香气,上官素手拿起两双竹筷,一双擦拭干净后递到顾仙佛手中,道:“这掌柜的知晓你的身份?” 顾仙佛挑起面吹了吹,道:“知晓,前些年我派人请他到顾府做过几次面。” “竟然还有能和你谈笑风生的厨子,真是难得。不对……”上官素手突然一皱眉,认真道:“你的眼睛……怎么会如此?” 顾仙佛一愣,问道:“怎么了?” 上官素手抿了抿嘴唇,道:“你闭上眼睛,感受一下瞳孔有没有疼痛感。” 顾仙佛心中一沉,皱眉闭上眼睛,细细体会着瞳孔的感觉。 等到顾仙佛察觉到不对睁开眼时,牛肉面已经只剩下面了。 上官素手一边咬着一片肥硕的牛肉一边一本正经地说道:“看来你眼睛没问题,刚才我看错了。” 顾仙佛这次是真真切切地愣住了,他伸手指了指桌子上的酱牛肉,呆滞道:“这里不一盘酱牛肉吗?” 上官素手微微一笑,一边加紧进食的速度一边认真道:“口感不一样,再说,这桌子上的酱牛肉是咱俩的,所以咱俩得平分,但是我碗里的牛肉是我的,你不能抢。” 顾仙佛根本没有听到上官素手说什么,只是一直在回味着那刚才宛若昙花一现的笑容。 她笑得时候,仿佛天下所有的桃花一齐开了。 第三百六十五章 百战山 顾仙佛嘴里嚼着一根随意用手指抹去泥土的甘草,约莫是离火堆近了,脸上有些暖洋洋笑意。 公孙杨闷不吭声坐下,拎了两牛皮囊子的烧酒,少年王大石见顾公子没动静,生怕惹恼了这位帮里地位仅次于老帮主和肖锵的大客卿,赶忙咳嗽两声。 公孙杨瞧了瞧这位根骨平庸的百战山子弟,那张苦相脸庞太阳打西边出来地笑了笑,也不急着与顾仙佛说话,主动问起王大石一些家常琐碎,王大石这才知道父亲曾经算是公孙客卿的半个记名弟子,事实上当年百战山接收王大石,正是公孙杨强力举荐,不管什么段位上的宗门派别,吸纳帮众,都是大事,没有鸡毛蒜皮一说。 如今官府对江湖管辖得严厉,所有帮众户籍都要记载在册,于是有了一条不成文但双方心知肚明的“株连”,曾经有江洋大盗被捕,被官府顺藤摸瓜,大盗本事不高,但二十年习武间流窜过的帮派竟然多达十个,结果这事情闹到青州刺史那里,可怜七八个不巧在青州境内的门派都受到惨痛牵连,这让整座江湖都引以为鉴,再者帮众既然为了帮派出力打拼,许多赋税也就要搁置到帮派头上,那些人数多达七八百甚至数千的庞然大物,自然有厚实家底和各种生财门路,不会太劳神,可百战山这种夹缝里讨口饭吃的小门小派,这笔开销就跟勒在脖子上的绳子,说不定哪天就给勒得喘不过气,一个死翘翘完事了。 只不过王大石能入百战山,过上起码衣食无忧的安稳日子,公孙杨却从未提及是他的功劳,早年孩子才入帮派,每月断然没资格拿一吊半钱,其实那折合白银有**分的一吊铜钱都是出自公孙客卿自己的钱钱囊,直到王大石长大以后,可以拿到这份一吊半,公孙杨的补贴才悄悄作罢。肖锵说公孙杨是闷葫芦,不冤枉。 顾仙佛见公孙杨带了两只酒囊,笑着讨要了一只,接过后闻了闻,嘿,果然是咱西凉老少皆宜穷富都喜的绿蚁,心情大好,仰头灌了一口,眯眼笑问道:“公孙先生,二帮主又去拣僻静地方练剑了?” 公孙杨嗓子沙哑,不知是青年闯荡北莽被风沙吹的,还是喝酒喝伤的,摆手道:“只是靠卖力气混饭吃的粗鄙武夫,当不起先生称呼。我虽不习剑,也知道天底下所有事情,都是勤能补拙,肖帮主剑术这些年临老还能渐入佳境,想必与他这份毅力有关。” 顾仙佛提了提牛皮酒囊,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公孙前辈有话直说。” 公孙杨犹豫了一下,苦笑道:“幸好公子没有说无事献殷勤,算是给足面子了。” 顾仙佛有些讶异,没料到这位客卿还有些幽默,对于敢拿自己开涮自嘲的人,世子殿下一直比较容易有好感,倒是对那些个半桶水就端足架子的,一直不待见。顾仙佛再灌了口酒,默声静待下文。王大石见状寻思着是不是该滚蛋了,屁股才离地半尺,就被公孙杨拦住,“大石,听听也无妨。” 公孙杨盘膝而坐,把酒囊放在腿上,开门见山说道:“实不相瞒,这一路行来,公孙杨一直暗中窥探顾公子的身手高低,走路步伐间距,上下马的动作,骑马时的呼吸,都曾仔细留心,若是被我瞧出门道,倒也不奇怪,可是公子气机内敛,公孙杨到头来什么都察觉不到,起先以为公子只是普通的习武人士,在将军府上学了一些锻炼体魄的军伍技击,可倒马关客栈那一晚,小姐与公孙杨说公子一击就要了那西凉悍卒的命,这委实让公孙杨吓了一跳,小姐的剑术虽说未经生死厮杀的打熬,却也在剑道上登堂入室,使出离手剑融入刘家独门炮捶的压箱绝技夫子三拱手后,仍是自称胜不过那名叫赵颍川的刺客,不管公子是否占了偷袭刺杀的大便宜,能够一击毙命,实在不容易,赵颍川尸体在被抬走前,我曾私下翻过赵颍川的后背,见到他脊柱被捏断后的形状,便是公孙杨自认青壮年纪的巅峰时期,倾力而为,也不过如此。并非公孙杨自卖自夸,如今虽说对上一位玄字武夫,不用牛角弓的话,都要灰头土脸,但我走的是最吃岁数的外家拳路数,人怕少年拳怕壮,以前也曾勉强摸到王朝评定的玄字实力的门槛。” 王大石一脸骇然,玄字!这对底层江湖人来说,便已是登了天一般的高手,便是靠一双手打下百战山基业的刘老帮主,内外兼修,年老力不衰,如今也不过是堪堪临近三品本事,但在陵州已经能够震慑群雄,陵州拔尖几个门派的定海神针,也无非是三品实力,而且无一例外都是此生无望二品,但眼前这位脚染湿毒连走路都微瘸的四十几岁客卿,居然自称曾是二品高手?王大石不敢怀疑,只是心中翻江倒海,再看公孙杨,可就不只是敬畏他的客气身份了。对武林中人来说,四品是第一道门槛,二品是第二道,要想逾越,更加艰难,一名武夫,一生有多大的运气才能两次鲤鱼跳龙门?过了四品接近三品,才算是一名高手,这是江湖常识,可怜王大石根本没奢望这辈子能达到四品。 有些人吃着碗里的就想着锅里的,还他妈想着种在地里的,可还有少数一些人,吃着碗里就很开心了。谁都知道知足常乐的好,可很少有人真愿意享受这个好。 少年后知后觉,喉咙咕哝一声,僵硬缓慢地转头,怔怔望着顾仙佛。客卿公孙杨说的直白,少年再性格憨厚也知道言语里的浅显意思,敢情身边这位好风度好相貌好脾气好说话的顾公子,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还是很厉害的那种?高手不都是如肖锵副帮主那般不近人情高不可攀吗?少年本就不聪明,还没喝一口酒,只问着香气,便觉得晕乎乎的。 顾仙佛望着公孙杨,轻声说道:“公孙前辈你直说就是,如果是分内事,而且能帮得上忙,我肯定帮。” 公孙杨明显松了口气,揉了揉胡须凌乱的粗糙脸颊,这位客卿是天生络腮胡,懒得打理,穿着如家徒四壁的老农,也就显得不修边幅了。公孙杨叹气一声,说道:“不知为何这趟到北莽留下城,半旬以来太过安静了,这让我很担心接下来几天会有意外,万一到时候有状况,公孙杨不敢奢求顾公子如何为百战山出力,只求到了百战山拼死都解决不了的境地,或者说是公孙杨死了以后,请公子带小姐和王大石回到西凉。当然,公孙杨只要有一口气在,公子就不需要出手相助。” 顾仙佛点头道:“好。” 公孙杨心中压了半旬的巨石终于落地,笑容真诚,与顾仙佛酒囊相碰,各自灌了一口酒。 公孙杨似乎心情极佳,也就打开话匣子,好似要把这些年闷在心里头的话都给说干净喽,才痛快,望向满天繁星,感慨道:“天外有天呐,倒马关客栈内,不足五十步,公孙杨自诩箭术还算马虎,可二十几箭,竟然都被那约莫是一位北莽郡主身边的高人以手轻松拨去,货真价实的二品身手,公孙杨自愧不如。呵,也许顾公子没留心到那名貂覆额女子腰间玉扣子,是北莽勋贵独有的‘鲜卑头’,不是皇室宗亲,哪怕你是北莽的二品重臣,都无法佩戴。这也是我担忧的地方,那女子刁蛮至极,最可怕的地方是兴致所至便有本事去做,在西凉境内的倒马关,她兴许还有顾忌,可到了北莽,百战山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过江龙,若是被她惦念上,小姐出了事情以后,公孙杨便要对不住老帮主的托付了。” 早已猜到貂覆额女子身份的世子殿下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做出一脸恍然的神态,轻轻点头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而且这个还不是贼,是有官家身份的劫匪,难怪公孙前辈要忧心忡忡。” 三人沉默过后,顾仙佛笑问道:“以公孙前辈的连珠箭术,在西凉军里捞个类似倒马关折冲副尉的官位并不难,怎的不要这份富贵?” 公孙杨一脸苦涩,摇了摇头。 顾仙佛将公孙杨的言语串联起来,再加上他心甘情愿在百战山里蛰伏,以及那一手漂亮并且犀利的连珠箭,和一口经过许多年还是不曾淡去的浓重西蜀口音,顾仙佛有些理解他的苦衷了。曾有诗云“西蜀公孙擅连珠”,世子殿下自言自语道:“西凉铁骑兵临城下,旧西蜀皇帝自缢,皇叔战死城前,誓死不降。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西琅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王岩,礼部尚书陈粮秣,六部官员,将军副将,太守知县,大儒文人,游侠义士,须眉女子,人人赴死。死在皇帝与剑皇之前的西蜀官员,仅是可以在史册上找到名字的,有足足两千多人。春秋九国,偏居一隅的西蜀最小,可自尽殉国,却是八国中最多,好一个亡国不亡骨气。” 公孙杨低头去喝酒,老泪纵横,喃喃道:“君王尚且敢死于社稷,我等西蜀百姓,为何不敢纷纷赴死?只是公孙杨那时年少,被族人带去北莽,想死却死不得。” 公孙杨骤然抬头,眼神中有些凌厉。 顾仙佛苦笑道:“公孙前辈怕我这个将军府上的小人物,会拿前辈脑袋换钱买酒喝?” 公孙杨自知失态,摇了摇头,有些歉意。 顾仙佛喝了口酒,道:“这一囊子的绿蚁酒,才好喝。出卖朋友拿人头颅换来的酒,再贵,能算什么好酒?” 公孙杨哈哈大笑,指了指顾仙佛,豪迈道:“顾公子若只是江湖人,公孙杨便要与你称兄道弟了。” 喝完了酒,因事而聚,却尽欢而散。 顾仙佛借着篝火捂手取暖,抬头看了眼天色,站起身,不曾惊扰谁,往僻静处缓缓走去,下了高坡,好似散步散心。 只是出了百战山眼力范围后,被公孙杨误以为接近二品实力的世子殿下身形急掠,一步数丈,行云流水。 一气行出十里路。 贴地而听,这是西凉游哨的谛听术。顾仙佛嘴角冷笑,开始弓腰如野猫夜行,逐渐放慢了脚步,距离一座高耸小土坡百步距离,借着星光,见到坡顶坐着一名打哈欠的汉子,顾仙佛猛然提速,瞬间便至,眼皮下垂的望风汉子才打完几个哈欠,才看见眼前的不速之客,正要说话,就被手刀击在脖子上,敲晕却不倒下,仍然保持坐在坡顶的慵懒姿态。 顾仙佛悠哉游哉躺在他身边,拔起一根甘草,叼在嘴上,耳朵里听到了肖锵的声音。 真是同一座江湖,同一样米却是养百样江湖人啊。 一个不大的百战山,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第三百六十六章 密谋 圣人道德文章万千,都在苦口婆心劝说世人向善,可磨破嘴皮子了,加上笔下千言万语,写得手臂酸疼,竹简更是用去无数,竟是也抵不住那些诛心土话俚语来得有用,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什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听听,多琅琅上口,而且还不废话,难怪人人都信奉。这一处三面环坡的凹地里,坐着相貌装束各有特色的五六个大老爷们,一丛篝火都不曾点燃,深更半夜荒郊野岭的,又没有娘们,所图谋的可想而知,总不会是觉着两朝边境不安宁,这些家伙要做那锄奸安民的善事。 这里头大多是快马为恶的马匪首领,说起边境大患的马匪,比较那些在王朝版图上几角旮旯落草为寇的土匪,自然要悍勇许多,而且来去如风,巢穴隐蔽,官府追捕起来难如登天,马上战力与狡猾程度,都不是江湖上那些寻常寇匪可以比拟,眼下四位马匪领头,并不都是老百姓心目中那种虎背猿腰的粗糙汉子,其中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白皙俊秀,文质彬彬,一身玉面书生的雅致青衫,拇指食指摩挲一枚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子冈玉佩,笑而不语,比一般士子还要世家子。 身边坐着个富态胖子,不过皮肤黝黑,显得滑稽,屁股边上一左一右放着一柄宣化板斧和金雀开山斧,也不搭话,脸上笑容只是让人觉得憨态可掬。 其余两位尊荣才算对得起马匪这个行当,不说壮硕身材,仅是粗如女子大腿的手臂,稍稍一弯臂就炸出鼓囊囊的肌肉,其中一名面有划破半张脸疤痕的中年马匪,拿拳头敲了下横在腿上的金鞘环首刀,大大咧咧说道:“肖帮主,今天这事儿虽说是白起给介绍的,可大家兄弟归兄弟,如何瓜分货物,得先讲清楚,否则事情成了以后,一个分赃不均,兄弟们还没捂热银子就大打出手,不值当。” 坐在这名匪首对面的正是百战山二帮主肖锵,听到这人露骨言语,而且还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清晰可闻这家伙满嘴的荤腥味,但肖锵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跟玉面书生的马匪眼神秘密交汇以后,笑着点头道:“魏大当家的说得坦荡,确实理该如此,一车货物出自陵州前任兵器监军府上,他们在留下城有关系,可以抬高价格卖个三万五千两银子,可咱们去销赃,估计撑死了也就两万银子出头,加上倒马关折冲副尉的儿子送来三千两,咱们就算作两万五千两,在座五人,每人分得五千两,如何?但事先说好,肖某等不到货物卖出的那一天,要先取银子回北凉,但各位大当家的英雄都带了兄弟出来办事,肖某就没那脸皮与各位平起平坐,所以只拿四千两现银,怎样?” 四名马匪通气了一番,都笑着应承下来,对肖锵的笑脸也实诚了几分,毕竟肯少拿银子的家伙,不多见。再说了,没有肖锵做内应,再由肖锵的朋友白起牵线搭桥,他们几个都搭凑不起这个人数多达一百的大台子。 谁不做梦都想着自己能独有一百骑闯荡边境? 可惜一百骑的队伍,先不说马匹难寻,荒漠野马是多,运气好还能偶然撞上成百上千的马群,可就算给马匪们套到一些,也养不出可以娴熟作战的战马,马匪马匪,先得有好马才能做匪,驯马不成,见着嘶吼就四腿发软的劣马,或者容易焦躁失控,谁他娘的敢去跟人拼杀?找死不是?故而对马匪来说,谁要是懂些养马驯马的门道,都恨不得当祖宗供起来。若说去马市买马,不管是北凉还是北莽,都得去跟官府报备,对马匪而言,这岂不是活腻歪了,嫌官府当差的军爷们还不够阔绰?而马匹私贩,风险也极大,一样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否则谁归拢不起破百人数的马队?再者别忘了一百马匪难免拖家带口,意味着起码得有小两百来张的嘴巴要天天吃肉喝酒,隔三岔五还他妈的得分批去窑子找细皮嫩肉的娘们泻火才不会心生怨气,当这个家的,没点过硬本事真心养不起。 所以马匪圈里都笑称能当上头的,甭管是浩浩荡荡几百号马匪的凤头还是可怜巴巴几十号人物的鸡头,都可以凭本事去北凉北莽捞个武将。 形似白面书生的白起言语不多,他这次带了三十四骑过来,是四人中最多的,在边境上百股大小马匪队伍里实力只是中下水准,但白起的名号却十分响亮,是北莽一个小士族私家子出身,寒窗苦读十几载,好不容易考取了功名,才刚有出人头地的迹象,就被家族里肥头大耳的哥哥给冒名顶替了去,他一怒之下,宰了那对父子,拐了两名他本该敬称姨娘的女子和一些金银细软出来做马匪,不曾想还真被他在这块靠武力生存的贫瘠土壤上给扎根下来,心思缜密,用计尤为歹毒,几股惹到他的马匪,都给他连人马带老巢一锅端,本来以白起的手腕财力,不说七八十号兄弟,折腾个五十来号的队伍,轻而易举,其余马匪头目恨不得寨子里婆娘刚生个带把的崽子就能上马劫掠,白起背道而驰,始终将手下人数控制在三十六这个数目上,身边三位都是穷凶极恶的马匪,但即便三人合力想要过河拆桥,也注定要伤筋动骨,这恐怕也是百战山肖锵愿意铤而走险的关键所在。 两人相识相交在陵州城,白起虽然做了个匪寇,但身上或多或少还有一股子书生意气,南下游览北凉风光,凑巧认识了剑术不俗的肖锵,颇有忘年交的意味,绰号白起的这位文士马匪,与肖锵的儿子肖凌也十分亲近,肖凌不好拳脚功夫,偏偏喜欢饱读诗书,在百战山一直不太合群,反倒是跟白起相谈甚欢。肖锵出陵州时的本意是要白起能沿途照应,哪里知道倒马关风波改变了一切,白起何等心思玲珑,一下子就戳中肖锵软肋,旁敲侧击,说是以肖凌的才华,更适合做百战山的领头,起先肖锵还在天人交战,不肯立即答应这桩与义字相悖的血腥买卖,出关以后每天看着徐有容那张不再熟悉的冰冷脸庞,肖锵就心里窝火,当前几天终于看到假扮寻常马匪盯梢的白起,做了个密约的隐蔽暗号,百战山副帮主这才下定决心,徐有容也好,一车货物也好,哪里比得上他儿子肖凌的锦绣前程? 何况百战山交到心眼活络门路宽广的肖凌手上,势必会强势崛起,也算对得起打下江山却守不住江山的迂腐老帮主了。 江湖,终归是要交给年轻人去打拼的,老家伙们都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徐有容心肠太软,还是个女子,能成什么气候!以后嫁人,难道整个百战山都要沦为嫁妆?!别说他肖锵,其余金盆洗手的老家伙都会寒了心啊。 肖锵脑海里走马观花,百感交集,心肠愈发冷硬起来,笑道:“百战山三十几人,除去徐有容和客卿公孙杨,武力并不出众,公孙杨擅长连珠箭术,对付几位头领的骑队杀伤极大,到时候我肯定会趁乱先杀了公孙杨。” 白起按住玉佩,柔声细气,娓娓道来:“我们不急着杀过去,这两天兄弟们先分批骚扰,让百战山疲于应付。回头我再请肖帮主带去几两迷药,看能否放在饭食里,不过这桩事是锦上添花之举,成了是最好,不成也无妨。咱们一百骑对付三十几人,就像一场围猎,本来如果是大镖局走镖的话,货车数量众多,还能略懂一些停车结阵的旁门兵法,可惜百战山才一辆马车,就算有当世兵法大家,都变不出花样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算他们命不好。” 其余三名头领面面相识,都有些寒气。 白起突然笑道:“对了,百战山有现成的十几匹熟马,我不要,让三位大当家的拿去随意分配,但那个徐有容,归我,这没得商量。” 耍双斧的黑胖墩伸出大拇指,朝白起嘿嘿笑道:“宋兄弟不愧是读过书的,爱江山不爱美人,佩服佩服!” 其余两名五大三粗的汉子都笑容玩味,对于这种美事,傻子才不答应,在边境上,有好马比有爹娘都重要一百倍! 见到肖锵望来,白起笑了笑,两人心有灵犀,肖锵松了口气,知道以白起的手段和心计,徐有容哪怕不死,得了宠幸,这辈子都别想回到陵州给他们父子添乱。白起自诩驾驭人心王霸兼用,事实上也是如此,当年其中一名跟着白起来到边境的姨娘争风吃醋,让心腹打死了一名后来被白起抢到手的小娘,他便端着一只夜光杯,亲手扳开她的樱桃小嘴,当着身边所有女子的面,给姨娘喂下了一杯混有砒霜的葡萄酒,至于姨娘身边两名原本在边境乱世还算活得惬意的年轻丫鬟,都送给了手下肆意玩弄,才一天时间就给那帮不懂怜香惜玉的粗野汉子弄坏了,生不如死,一个彻底疯了,一个咬舌自尽。 其余三只也都不是什么好鸟,话说回来,心地好的,如何能在这兵荒马乱的两朝缝隙里生根发芽,做不得斩草除根的手法,没有壮士断腕的魄力,早就成了别人的垫脚石,像那黑塔一般的胖墩,绰号李黑塔,耍起双斧来也就三板斧的能耐,耍完了三招,对方若不败,所幸天生神力的李黑塔便翻来覆去耍那三板斧,倒是少有人能扛得住这种以力压人的蹂躏,别看李黑塔六亲不认,坑害起兄弟比谁都勤快,可当年也曾对一个人真心好过,那就是他的媳妇,可怜那女子被死对头掳了去,以此要挟李黑塔,李黑塔没答应,女子就给祸害死了,连尸体都没放过,派手下就跟猪肉挂在马背上一般,到了李黑塔老窝外丢弃在地上,后来李黑塔报了仇,传说将对头全家上下十几人以烤全羊的手法架在火堆上活活烧死,仇家是最后一个死,眼睁睁看着妻儿惨死,他被活活气死的。 故而在这里混江湖,是真正的刀口舔血,其中艰辛心酸,绝非外人能够想象,每个人都是从头到脚坏到骨子里的坏人,但每个人又都是某些人心目中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 百战山三十多人,摊上肖锵这么个忘恩负义又狼子野心的副帮主,也算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可在肖凌以及整个肖家眼中,肖锵无疑是个称职的好父亲。如果更换门庭的百战山有机会称雄陵州江湖,恐怕剩下的帮众们即使知晓了这段内幕,若非有密切牵连的人物,大多也会故作不知,只会继续对肖锵肖凌父子感恩戴德,敬畏有加。 一位使长柄长锋朴刀的魁梧马匪头目瞧着气氛融洽,顺带着对气味不怎么相投的肖锵也顺眼起来,打趣道:笑道:“肖帮主,你有所不知,咱们这边可是很难找到能值几匹熟马的女子,再怎么水灵,除非是北莽的官家女子,否则撑死了价值半匹熟马,白起这回宁肯不要马也要霸占那姓徐的闺女,咋的,肖帮主,这小娘们生得沉鱼落雁不成?” 另外一名赤手空拳的马贼头目怪笑道:“呦,老铜钱你还知道沉鱼落雁这个说法,学问大了去啊。” 使朴刀的汉子姓钱,因为嗜财如命,所以有了个铜钱的绰号,咧嘴吐了一口浓痰,笑骂道:“老子还知道你婆娘***有大,嘿,昨晚刚往上边抹了好些口水。” 被挖苦的马贼也不恼,撇嘴笑道:“老铜钱,你那闺女丑归丑,不过屁股贼大,保准能生男娃,老子就好屁股翘这一口,老汉推车啪啪啪,带劲儿!老铜钱,啥时候让咱认你做老丈人啊?” 老铜钱拿脚踩了下朴刀,这个曾经用碎银把一个大活人撑死的悍匪痛骂道:“去你娘的,敢祸害我闺女,我拿银子喂饱你!” 肖锵打心眼憎恶这些马贼的言行无忌,只不过碍于白起的颜面,才不好发作,但脸上也没了客气笑容,平淡道:“宋兄弟的眼光当然很好。” 读过许多箩筐诗书甚至差点成为北莽官员的白起有一颗玲珑心,远比这些糙汉来得八面玲珑,打圆场道:“好了,闲话屁话休提,容白起多嘴一句,这趟大买卖做成以后,也算是交情了一场,咱们几家的恩怨,大伙儿肚子里都有一本明明白白的账本,白起希望看在这次每人到手几千两白花花银子的面子上,都各自退让一步,划去几笔牵扯不清的糊涂账。还有,以后再有烫嘴的生意,别他妈只想着吃独食,多联络联络,有钱大家一起赚,在家数银子,总比你阴我我黑你来得痛快,是不是?” 李黑塔率先点头,老铜钱和脸上有刀疤的,也跟着点头。 肖锵没来由一阵伤感,徐有容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还有过要撮合她与肖凌在一起的念头,只可惜不是每一对两小无猜的孩子长大以后,会珍惜当年青梅竹马的不易,肖锵不怪徐有容看不上肖凌,事实上肖凌一样瞧不起这个出身优越的儿时玩伴,说她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小姐身子丫鬟命。肖锵微微摇头,将这股伤感情绪挥去,只是感叹自己毕竟老了,一个徐有容的生死祸福,比起自家的兴盛,实在不值一提,想到这里,肖锵眼神如一头夜枭子。几位原本对这名老剑客心存轻视的马匪都心中一凛,这几位看似大大咧咧,但谁不在暗中打量肖锵与白起,就怕被白起给黑吃黑了,要让马贼同心同德,就跟要北凉铁骑不沾血一样难以置信。 肖锵似乎记起什么,阴沉笑道:“这次还有个将军府里出来的年轻人,姓顾,佩刀,长得俊逸非凡,很有世家子风度,各位大当家的想要没有后患,此子必须死得彻底!” 白起拿手指点了点凶神恶煞的刀疤脸,笑眯眯道:“没事,只要长得好看,汪老哥向来男女不忌,我可知道汪老哥这次带来的人马里,就有个清秀后生,拳脚本领稀烂,据说伺候男人倒是乖巧,每晚都要被汪老哥使唤得嗷嗷叫。” 刀疤脸来了兴致与性趣,并不否认他的荤素通吃,只是看着肖锵笑问道:“哦?这小子长得真能凑合?肖帮主可别拿老汪我开涮啦,否则吊起了火却没地方泻火,总不能跟老铜钱那样拿块猪肉条子扣个洞吧?” 第三百六十七章 有朋自远方来 翌日清晨,顾仙佛自破庙之中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百战山的江湖游侠儿已经于昨夜深夜悄然离去,百战山的大当家徐有容应该是知道自己做的什么买卖,虽然没有说破,但是字里行间都已经显露出来了,而顾仙佛扮演的则是一个放荡公子哥儿的形象,听到徐有容的暗示,便可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继续跟着他们一块前行了。所以昨天夜晚徐有容带着一群人告辞的时候,顾仙佛尽力作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出来,然后把腰间的一枚普通玉珏摘下来送到了百战山的大当家徐有容手里,嘴里说着是感谢徐山主这么些天来对他的照顾,但是实际上他是知道那个姓肖的打得什么主意,这倒马关距离玉门关不远,当初自己收下白起这伙子马贼势力以后,到达西凉以后,除了派遣人手给他们送过几次军备和粮饷以外,并没有对他们做一些指令,这次借着徐有容这一伙子人,顾仙佛也想看看,白起这个玉门关三十二岭共主,自己无心插下的这一棵柳枝,是否真的会长成一棵参天的大树? 顾仙佛独自走出破庙,之前他独自一人撂下威远镖局的车队,自己一个人提前走到了这破庙里,原本想自己一个人在这里静静心想想事情,打算打算到了无冢城哪里该怎么办,但是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百战山这一伙子人。 百战山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然在西凉这边只是一个三流的小帮派,但是从上到下,该有的派头都有,该有的架子也都有,甚至该有的勾心斗角,该有的欺上瞒下,在这个三流小帮派里一个不缺,不过看他们做的这个从草原到中原的走私买卖,八成是跟着周家吃饭的,周家在为人处世上虽说不算霸道,但是在走私这一块上,却基本是霸占了整个西凉百分之八十的买卖,不论是草原的虎皮兽骨草药,还是中原特有的衣物农具丝绸陶器,草原与大乾的整个交易中,周家占了八成。 提起周家,顾仙佛又是轻轻一叹,周家原本是自己本来打算要对付的第一个敌人,这个设计不论是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最合理也是最理性的选择,但是如今却要突然转变了,当然不是因为周青这个傻姑娘的原因,而是卫小凤告诉了自己一个秘辛,那个秘辛尺度之大,饶是以顾仙佛身经百战的粗壮神经,也是经历了不短的时间才接受了,若是旁人给顾仙佛说,顾仙佛是打死都不信的。 倒马关附近的气候微微有些凉意,虽说现在就已经过了惊蛰了,但是倒马关这儿还未感受到春日特有的暖意,大乾之中气候最差的是西凉,一年只有两季,一个夏一个冬;西凉气候最差的,是以玉门关为中心的三十里地域,外人不会理解这儿的风沙如刀,西凉人们都说玉门关这儿的春脖子短春脖子短,春天一眨眼就过去了,但是只有玉门关乃至倒马关这儿的人才知道,哪里有春脖子了?过了冬天就是夏天了,这里的小孩儿就根本没见过春天。 顾仙佛在门外瓦罐里取出昨夜剩下的清水简单的盥洗之后,便回到破庙里面,这里面有昨夜徐有容特意为顾仙佛留下的早饭,说是早饭,也不过是在篝火余烬的一个瓦罐里留着的一面大饼和半斤熟牛肉。 顾仙佛小心翼翼地打开瓦罐,或许是因为在篝火余烬里保温的缘故,这瓦罐里面的面饼和牛肉都是温热的,顾仙佛取出早饭,摆在自己面前,然后从另一个瓦罐里舀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牛杂汤,俯下身子轻轻吸了一口气,就感觉自己从鼻腔到胃部的所有细胞全部被这一口带着山林果木清新的香气给唤醒了,端起海碗就唇,轻轻抿了一口,感受到这数种香气混合在一起的牛杂汤经过口腔,食道慢慢流到自己胃部,放下海碗便满足地呀了一声,只感觉世间美味在此时此刻足矣。 就在此时,旁边突然递过来一句中气十足的话语:“这牛肉汤还真感觉不错,我在一旁闻着,都感觉口水要流出来了。” 顾仙佛此时此刻,脖颈后面的汗毛真真切切地竖起来了。 就算他现在内劲尽失,就算他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但是也从来没有过现在的感觉,竟然被一个人给摸到了自己身边,而且若不是人家出声的话,自己还到现在完全不知? 顾仙佛尽力按捺住自己内心的狂跳,把僵硬的身体悄悄柔和了一些,然后带着三分柔和笑意慢慢地把身体转过去,此时顾仙佛才赫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甚至可以算是魁梧的老人正与自己在草席之上并肩而坐,这个老人一身简单的麻布粗衣,虽然衣服有些破旧甚至上面还有着些许的补丁,但是这身衣服这十分干净,头发银白,但是胡须却被处理得异常干净整洁,只是一双眉毛垂下来之后却有些遮蔽住他的双眼,而且这个老者眉毛末端都已经有些微微发黄,这确实是出卖了他的年纪。 这个老人面相谈不上慈祥,但是也绝对算不上坏人嘴脸,五官端正,双眼之中丝毫没有老年人所该有的迷茫和混沌,而是瞳孔深处有着年轻人所特有的明亮,甚至是明亮到了骇人的地步。 顾仙佛看到这个老人的第一时间心里就有一种直觉,这个老人肯定不是坏人。 虽然顾仙佛现在已经能和身经百战的老狐狸打对手戏,他也知道现在不应该再去相信什么直觉,但是这个直觉就是如此突兀地浮现出来了,而且这直觉感觉之强烈,让他自己感觉有些匪夷所思。 这个身材高大的老人此时脸上正挂着和善诚挚甚至讨好的笑容,一边搓着手一边看着顾仙佛,准确的说是看着顾仙佛手里的牛杂汤和面前的早饭。 顾仙佛勉强笑了笑,强颜欢笑道:“老先生……是什么时候来的?顾某都没有发现,若是早知道老先生过来,顾某就让人多准备一点早饭了。” 老先生呵呵一笑,一边搓着手一边笑道:“嗨,我知道自己登门太突兀了,可是老头子我这些天被俗事缠身,好久都没有正经地吃一顿饭了,今天一觉醒来,突然闻到这一股香味扑鼻,这不就不请自来了嘛,还希望顾公子,不要介怀啊。” 虽然嘴上说的道貌岸然,但是这老者伴随着自己说话之时眼睛却一直直直地盯着顾仙佛面前的早饭,就差把口水挂在嘴边了。 一听这老者说话,顾仙佛便把这老者的底子摸了个三分,这老者应当是个实力不错的游侠,一辈子都在江湖上飘摇了,临老还是舍不得退出这个江湖,所以顾仙佛此次应当是跟这个老者偶遇,看来偶遇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一顿早饭了。 这原因听起来有些稀奇古怪,但是在这江湖之上,妙处就妙在有些事情,它的产生与结束都是稀奇古怪的。 第三百六十八章 不亦乐乎 顾仙佛豪爽一笑,直接拿起瓦罐里面的面饼,这面饼是徐有容一伙人带来的,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也不是出自于名家酒楼之手,不过是山村妇人用自家麦子擀制出来的乡下大饼,但是和牛肉放在一起焖了一晚上之后,这热腾腾软绵绵的面饼里也沾染上了一丝牛肉的味道,再加上自身特有的小麦香气,也怪不得那粗布麻衣老者能被这味道吸引着厚着脸皮过来了。 这张面饼是徐有容留下的最大的一张,足足有一斤三两左右,顾仙佛拿起面饼之后一分为二,又在瓦罐里捞出几块香嫩的熟牛肉夹在面饼里,直接就递交到了麻布老者手里。 麻布老者明显很受用顾仙佛的豪爽态度,当下自己也是哈哈一笑,伸出粗大的手掌直接接过面饼,刚刚入手就迫不及待地放到嘴边咬了一大口,面饼混合着牛肉刚刚入嘴,麻衣老者便微微一怔,然后脸上便是一副极其陶醉的模样,似乎嘴中咀嚼着的是什么人间美味一样。 顾仙佛刚刚留意了这名老者用来接面饼与牛肉的右手,手掌宽大,骨骼脉络分明,虽然长期在外漂泊,但是手指指甲却都修饰得干干净净的,指甲缝里并没有一丝泥垢,而他的手掌上虽然遍布老茧,但是虎口之上,指缝之间并没有格外的老茧或者肌肉,也就是说,从他的手掌之上别说看出此人到底是使用什么兵器,就连是练的外家还是内家都看不出来。 顾仙佛也没有深究,毕竟江湖之上的奇人异事实在太多了,今日与这个麻衣老者相见也算是千里有缘,两人也算是脾气秉性能对上胃口,这种涉及到隐私的问题也就不要多涉及了。 灰衣老者用饭的速度极慢,似乎并不单单是在填饱肚子而是在享受用饭的整个过程,神色如痴如醉,面目坦然,一看便是个讲究人物。 顾仙佛一边替老者盛牛杂汤,一边笑着开口说道:“老先生,您用饭的模样,还真是赏心悦目,一道普通的面饼夹牛肉,愣是让您吃出了酒楼硬菜的味道。” 麻衣老者慢斯条理地把嘴里的牛肉咽下去,这才不屑笑道:“那酒楼客栈里面的厨子做得饭菜算个屁,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东西,吃多了味同嚼蜡,连续吃更是没劲,只有这些在外面吃的东西,才有他们食材各自的味道,比方说这牛肉和面饼,这牛肉肯定是老黄牛,肉质都有些粗粝了,唉,有些地方的风俗啊,就是不吃下地牛,这个说法确实有道理,幸亏这牛肉杀之前没让我瞧见,要不然我怎么都不能吃这一顿;再说这面饼啊,也算是地道的小户人家做出来的东西,味道都别有一番风味,比酒楼里做出来的精粮馒头好吃多了。” 顾仙佛摇头而笑,把手里的牛杂汤递给麻布老者,呵呵笑道:“老先生您对于这吃的还真是有讲究,能把一样米吃出百样味道来,我父亲生前曾经说过,这些对吃的有心思的人,那都是对生活有情趣的人,人无癖好不可交啊,看来老先生也算是一个有癖好,有意思的人了。” 麻布老者接过顾仙佛递过来的牛杂汤,举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抬起大拇指赞叹道:“这牛杂汤做得讲究,味道正好,小兄弟你原汤化原食,也是够讲究的。” 顾仙佛这才自己拿起自己的面饼和着牛肉狠狠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道:“讲究个啥,出门在外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顾某可无法与老先生比,老先生是闲云野鹤,一生潇洒,而顾某就是一介俗人,每天俗事缠身,难得这几天忙里偷闲地跑出来一个人看看山水,连这顿早饭都是别人施舍给顾某的,顾某这次拿出一半请老先生吃饭,也是借花献佛啊。” 灰衣老者扯下一小块面饼递到嘴里,缓缓说道:“小兄弟这就开始试探老头子的来历了?哈哈哈,别紧张,这是人之常情嘛,老头子姓王,名字自己也都记不清啦,在这个江湖上飘了这就么长时间,有好也有不好,连自己名字都记不清啦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今天过来,就是想蹭你一顿饭吃,顺便,看看自己之二十多年前种下的那棵树,长得怎么样啦。” 顾仙佛皱眉,在心里深思熟虑良久,却还是没有搜索到关于这个姓王的奇怪老者的任何信息,只好摇摇头,扯开话题道:“今日顾某遇到王老先生,也是顾某的荣幸,江湖之上嘛,恩恩怨怨的,大部分都不知起源于何处,亦是不知在何处终结,现在这顿饭吃得差不多啦,顾某就要先行告辞啦。” 灰衣老者却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把最后一块面饼轻轻放到嘴里,一边慢斯条理地咀嚼着一边笑着说道:“你要是能这么走了,那就好啦,老头子也就不用特意再跑一趟了。” 顾仙佛端着牛杂汤的双手凝固在半空之中,后背汗毛瞬间竖立起来,一颗心脏砰砰直跳,他深呼吸一口气,轻轻把手中的牛杂汤放下,右手已经不自觉地放到了小腿旁边,脸上还是镇定自若:“老先生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是特意为顾某而来?顾某可不记得,再这前二十年里,有得罪过老先生的地方。” 麻布老者伸出手掌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麻布粗衣上的褶皱,摆摆手气定神闲道:“行啦行啦,顾小子你先坐下,老头子特意是为你过来的不假,但是却不是想要对你做些什么,你把手拿回来吧,你小腿上绑着的那个盒子,是你最后的一道防身利器吧?收回去收回去,别再伤着自个。” 随着麻布老者每说一句话,顾仙佛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到了最后他索性便把手从小腿上拿了回来,他知道这个看不清深浅的麻布老者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同时,他虽然看不清这个老者的深浅,但是他知道,若是这个老者真对自己有歹意,那么就自己手上的资源来说,自己是应该没有反抗能力的。 顾仙佛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就像之前的直觉一样,明明不知道原因在哪里,但是却还是坚信这一点。 第三百六十九章 暗杀(一) 顾仙佛沉吟片刻,最终坐直身躯,平心静气道:“王老先生可知道顾某到底是何许人也?” 麻衣老者端起牛杂汤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然后点点头,随意地说道:“知道知道,顾小子嘛,你出生的时候,老头子我还去看过你哪,一转眼,就长这么大喽。” 麻衣老者虽然嘴里说着感慨,但是喝汤的动作却是比谁都快,转眼间,一碗热气腾腾的牛杂汤便都进了他的肚子里,而他却跟没事人一样,挽了挽袖口,弯腰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牛杂汤,往瓦罐里望了一眼后才笑着说道:“顾小子啊,这牛杂汤不错,就是量太少,一个人喝还是绰绰有余,但是两个人分,那就不够喽,你要是再不喝,那可别怪老头子没给你留啊。” 顾仙佛自然听出了这个麻衣老者的言外之意,轻咳一声轻声说道:“牛杂汤虽能暖胃,但是却不能多喝,任何事情,物极必反,有阴必有阳,有盛必有衰,正如道家所说:‘以有形克无形,以有相克无相,以柔克刚,刚亦可以制柔,外事玩物,皆有道法’,大概讲的就是这么个道理吧。” 麻衣老者摇头而笑,感叹道:“伶牙俐齿的小子,你还真和顾淮那个后生不一样,真不知道顾淮这根沉默寡言的木头是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子?” 顾淮那个后生? 顾仙佛心中微微一惊,但是想到这个麻衣老者已经是满头银发,看这模样怎么也得人生七十古来稀了,从他嘴里叫自己父亲一句后生,还真不过分。 顾仙佛试探性地开口问道:“您……认识我父亲?” 麻衣老者开怀大笑:“何止是认识啊,老头子与你父亲,既算酒友,亦算棋友,还算是一个忘年交,难道顾淮那个后生从来没给你提过我?” 顾仙佛皱眉,喃喃自语道:“先父的酒友倒是不少,但是却都是三杯就倒的酒量,酒品也不咋地,先父知道自己不能喝酒,酒品也不好,幸好有自知之明,从来不与比自己酒量好的人一块喝酒;至于这棋友,大部分亦是臭棋篓子,连对弈规则都搞不明白,更别提什么当年在瘦湖旁边与祁钺祁祭酒,啊不对,现在是祁阁老了,与祁阁老当年在瘦湖旁边当湖对弈的风采了。” 说到这里,顾仙佛抬起头看了麻衣老者一眼,眼神略带古怪。 麻衣老者气得吹胡子瞪眼,重重把手里海碗往地上一顿,怒道:“放屁!谁酒品不行?谁是臭棋篓子?这也是顾淮这小子比老头子先走一步,要不然老头子非得好好敲打敲打他,让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下棋,什么才是真正的喝酒!” 随着麻衣老者把海碗往地上深深一顿,顾仙佛只感觉自己后背一阵发凉,脖颈后面的寒意似乎要冲破肌肉和骨骼,直击灵魂深处。 顾仙佛慌忙欠了欠身子,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解释道:“老先生莫生气莫生气,我就是随口一说,再者说了,这个世界上鹤立鸡群者总有之,先父在那群不成器的酒友棋友里,总能有一两个拔尖的,王老先生,您肯定就是拔尖中的拔尖啊。” 麻衣老者这才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冷哼一声,不再像方才那样臭着一张脸苦大仇深了。 但是顾仙佛身后那个如芒在背的感觉却还是依然挥之不去,相反现在还有些加重的趋势在里面,那股子虚无缥缈的冰冷寒意似乎要转化成实质的浓烈杀意,顾仙佛心中一突,暗道这老先生表面上看上去和蔼可亲道貌岸然的,但没想到脾气这么大,一言不合就要翻脸动手。 顾仙佛脸上的笑容已经由讨好进化成了狗腿子般的笑容,搓着手干笑道:“老先生,既然明白了晚辈的意思,那这股子气势,是不是要收一收了?晚辈现在就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可不值得老先生您对晚辈大张旗鼓的,晚辈这小心肝现在跳动的可是扑通扑通真厉害。” 麻衣老者又是眉毛一竖,怒道:“你这个臭小子,我看你不仅仅是手无缚鸡之力了,就连最基本的眼力见儿都没了,你再仔细瞅瞅,这股子明明白白就是杀意的气势,像是老头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吗?老头子活了一百多年了,就从来没杀过一个人!” 顾仙佛瞬间便明白了麻衣老者的话语意思,刹那间悚然而惊。 就在此时,那股子杀意瞬间由静止转换为狂暴,整个杀意化作一层层深海怒涛般的巨浪,直接从半空中带着无边的威慑与力量直扑而下,整座破庙宛如是在风浪中飘摇不定的一页孤舟。 山雨欲来风满楼。 顾仙佛只觉得自己舌根暗暗发苦,前几日他脱离开大部队的视线孤身一人来到这破庙之中,先是碰到徐有容所率领的百战山这一伙人,然后好不容易清静下来,就碰到了这个不知底细的王老先生,最后吃完早饭马上就要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了,没想到又碰到了这一群实力顶尖儿的杀手在这儿埋伏着,看来今天出门果然是没翻黄历啊。 顾仙佛搓了搓手,手掌又再次放在了小腿之上,那里有军器司给他的最后一个防身利器,也是他最后一道防线,现在威远镖局车队里面的西凉好手都离自己二十里开外,密影一部分跟随在车队附近护卫,一部分去了前面探路,唯独现在顾仙佛身边,一个护卫也没有。 明明是朝阳初升的艳阳天,但是现在这破庙里面却冰冷刺骨,那股子杀意所带来的凌厉感觉越来越强大,顾仙佛紧紧抓住自己小腿之上的那个细小的黑盒子,只能沉下心来等着绝地求生的机会。 麻衣老者此时却是云淡风轻,从怀里拿出一方深灰色手帕来轻轻擦拭了一下嘴角,笑问道:“顾小子,这种阵仗,你以前也是见得多了吧?” 顾仙佛轻轻叹了一口气,实话实说道:“以前是见过不少,但是局面却从来没有这么恶劣过,老先生,我知道你既然能在江湖上飘摇这么久,肯定有自己压箱底的手艺,但是老先生,你既然认识先父,也知道顾某到底是何许人也,那么你还是赶快走吧,这些事情不是你能掺和进来的。” 麻衣老者拿起海碗,右手伸出二指,举重若轻地便把一块碎片掰了下来,就在他动手的那一刻,破庙左边那一扇原本就破旧不堪的窗户已经被人从外面以蛮力破坏,而就在这扇窗户刚刚破坏的那一刹那,顾仙佛只看到了眼前寒芒一闪,然后便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寒意笼罩了自己从额头到小腹的每一寸皮肤,让他感觉自己不论怎么动,不论往哪个方向动,都逃脱不开这一剑的攻击。 就在顾仙佛做好玉石俱碎的准备之时,那股子压迫感却顿时消失不见了。 雷声大雨点小? 顾仙佛有些将信将疑。 麻衣老者又从手里海碗上掰下一块碎片来,二指将其捏在手心里,双目微微闭着。 顾仙佛这才发现,麻衣老者方才手里拿着的那一枚碎片此时已经荡然无存。 此时顾仙佛略微有些诧异,方才那一剑的威势,怎么来说都算是一个徘徊在天地之间的好手发出来的致命一击,这要是搁在以前,顾仙佛当然有信心将其一拳打飞甚至打残,但是让他做到如麻衣老者这般举重若轻的地步,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而据他所知,就算是自己二弟,以小宗师的身份出手,虽然能将其一剑毙命,但是若想在润物细无声之间将这一记攻势化解为无形,那也是很难做的的事情,更遑论像这名麻衣老者一样信手拈来了。 返璞归真。 是顾仙佛“看”到这名老者出手之后,想到的第一个词语,同时心中也对这名老者到底是何等身份,隐隐约约有了答案。 第三百七十章 暗杀(二) 顾仙佛沉吟片刻,最终坐直身躯,平心静气道:“王老先生可知道顾某到底是何许人也?” 麻衣老者端起牛杂汤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然后点点头,随意地说道:“知道知道,顾小子嘛,你出生的时候,老头子我还去看过你哪,一转眼,就长这么大喽。” 麻衣老者虽然嘴里说着感慨,但是喝汤的动作却是比谁都快,转眼间,一碗热气腾腾的牛杂汤便都进了他的肚子里,而他却跟没事人一样,挽了挽袖口,弯腰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牛杂汤,往瓦罐里望了一眼后才笑着说道:“顾小子啊,这牛杂汤不错,就是量太少,一个人喝还是绰绰有余,但是两个人分,那就不够喽,你要是再不喝,那可别怪老头子没给你留啊。” 顾仙佛自然听出了这个麻衣老者的言外之意,轻咳一声轻声说道:“牛杂汤虽能暖胃,但是却不能多喝,任何事情,物极必反,有阴必有阳,有盛必有衰,正如道家所说:‘以有形克无形,以有相克无相,以柔克刚,刚亦可以制柔,外事玩物,皆有道法’,大概讲的就是这么个道理吧。” 麻衣老者摇头而笑,感叹道:“伶牙俐齿的小子,你还真和顾淮那个后生不一样,真不知道顾淮这根沉默寡言的木头是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子?” 顾淮那个后生? 顾仙佛心中微微一惊,但是想到这个麻衣老者已经是满头银发,看这模样怎么也得人生七十古来稀了,从他嘴里叫自己父亲一句后生,还真不过分。 顾仙佛试探性地开口问道:“您……认识我父亲?” 麻衣老者开怀大笑:“何止是认识啊,老头子与你父亲,既算酒友,亦算棋友,还算是一个忘年交,难道顾淮那个后生从来没给你提过我?” 顾仙佛皱眉,喃喃自语道:“先父的酒友倒是不少,但是却都是三杯就倒的酒量,酒品也不咋地,先父知道自己不能喝酒,酒品也不好,幸好有自知之明,从来不与比自己酒量好的人一块喝酒;至于这棋友,大部分亦是臭棋篓子,连对弈规则都搞不明白,更别提什么当年在瘦湖旁边与祁钺祁祭酒,啊不对,现在是祁阁老了,与祁阁老当年在瘦湖旁边当湖对弈的风采了。” 说到这里,顾仙佛抬起头看了麻衣老者一眼,眼神略带古怪。 麻衣老者气得吹胡子瞪眼,重重把手里海碗往地上一顿,怒道:“放屁!谁酒品不行?谁是臭棋篓子?这也是顾淮这小子比老头子先走一步,要不然老头子非得好好敲打敲打他,让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下棋,什么才是真正的喝酒!” 随着麻衣老者把海碗往地上深深一顿,顾仙佛只感觉自己后背一阵发凉,脖颈后面的寒意似乎要冲破肌肉和骨骼,直击灵魂深处。 顾仙佛慌忙欠了欠身子,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解释道:“老先生莫生气莫生气,我就是随口一说,再者说了,这个世界上鹤立鸡群者总有之,先父在那群不成器的酒友棋友里,总能有一两个拔尖的,王老先生,您肯定就是拔尖中的拔尖啊。” 麻衣老者这才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冷哼一声,不再像方才那样臭着一张脸苦大仇深了。 但是顾仙佛身后那个如芒在背的感觉却还是依然挥之不去,相反现在还有些加重的趋势在里面,那股子虚无缥缈的冰冷寒意似乎要转化成实质的浓烈杀意,顾仙佛心中一突,暗道这老先生表面上看上去和蔼可亲道貌岸然的,但没想到脾气这么大,一言不合就要翻脸动手。 顾仙佛脸上的笑容已经由讨好进化成了狗腿子般的笑容,搓着手干笑道:“老先生,既然明白了晚辈的意思,那这股子气势,是不是要收一收了?晚辈现在就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可不值得老先生您对晚辈大张旗鼓的,晚辈这小心肝现在跳动的可是扑通扑通真厉害。” 麻衣老者又是眉毛一竖,怒道:“你这个臭小子,我看你不仅仅是手无缚鸡之力了,就连最基本的眼力见儿都没了,你再仔细瞅瞅,这股子明明白白就是杀意的气势,像是老头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吗?老头子活了一百多年了,就从来没杀过一个人!” 顾仙佛瞬间便明白了麻衣老者的话语意思,刹那间悚然而惊。 就在此时,那股子杀意瞬间由静止转换为狂暴,整个杀意化作一层层深海怒涛般的巨浪,直接从半空中带着无边的威慑与力量直扑而下,整座破庙宛如是在风浪中飘摇不定的一页孤舟。 山雨欲来风满楼。 顾仙佛只觉得自己舌根暗暗发苦,前几日他脱离开大部队的视线孤身一人来到这破庙之中,先是碰到徐有容所率领的百战山这一伙人,然后好不容易清静下来,就碰到了这个不知底细的王老先生,最后吃完早饭马上就要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了,没想到又碰到了这一群实力顶尖儿的杀手在这儿埋伏着,看来今天出门果然是没翻黄历啊。 顾仙佛搓了搓手,手掌又再次放在了小腿之上,那里有军器司给他的最后一个防身利器,也是他最后一道防线,现在威远镖局车队里面的西凉好手都离自己二十里开外,密影一部分跟随在车队附近护卫,一部分去了前面探路,唯独现在顾仙佛身边,一个护卫也没有。 明明是朝阳初升的艳阳天,但是现在这破庙里面却冰冷刺骨,那股子杀意所带来的凌厉感觉越来越强大,顾仙佛紧紧抓住自己小腿之上的那个细小的黑盒子,只能沉下心来等着绝地求生的机会。 麻衣老者此时却是云淡风轻,从怀里拿出一方深灰色手帕来轻轻擦拭了一下嘴角,笑问道:“顾小子,这种阵仗,你以前也是见得多了吧?” 顾仙佛轻轻叹了一口气,实话实说道:“以前是见过不少,但是局面却从来没有这么恶劣过,老先生,我知道你既然能在江湖上飘摇这么久,肯定有自己压箱底的手艺,但是老先生,你既然认识先父,也知道顾某到底是何许人也,那么你还是赶快走吧,这些事情不是你能掺和进来的。” 麻衣老者拿起海碗,右手伸出二指,举重若轻地便把一块碎片掰了下来,就在他动手的那一刻,破庙左边那一扇原本就破旧不堪的窗户已经被人从外面以蛮力破坏,而就在这扇窗户刚刚破坏的那一刹那,顾仙佛只看到了眼前寒芒一闪,然后便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寒意笼罩了自己从额头到小腹的每一寸皮肤,让他感觉自己不论怎么动,不论往哪个方向动,都逃脱不开这一剑的攻击。 就在顾仙佛做好玉石俱碎的准备之时,那股子压迫感却顿时消失不见了。 雷声大雨点小? 顾仙佛有些将信将疑。 麻衣老者又从手里海碗上掰下一块碎片来,二指将其捏在手心里,双目微微闭着。 顾仙佛这才发现,麻衣老者方才手里拿着的那一枚碎片此时已经荡然无存。 此时顾仙佛略微有些诧异,方才那一剑的威势,怎么来说都算是一个徘徊在天地之间的好手发出来的致命一击,这要是搁在以前,顾仙佛当然有信心将其一拳打飞甚至打残,但是让他做到如麻衣老者这般举重若轻的地步,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而据他所知,就算是自己二弟,以小宗师的身份出手,虽然能将其一剑毙命,但是若想在润物细无声之间将这一记攻势化解为无形,那也是很难做的的事情,更遑论像这名麻衣老者一样信手拈来了。 返璞归真。 是顾仙佛“看”到这名老者出手之后,想到的第一个词语,同时心中也对这名老者到底是何等身份,隐隐约约有了答案。 第三百七十一章 暗杀(二) 江湖武学博大精深这个说法,在王姓老者看来相当无趣,老人见识过太多太多所谓的绝学新招,不过是新瓶装旧酒,难逃前人定下的规矩,尤其是剑士,一座座前辈高峰委实太高,后人大多仅在登山途中,故而在这期间递出几剑几十剑,都毫无新意可言,更难让王姓老者眼前一亮。 只是季世刀这半剑,尚未出鞘的起剑与蓄剑,王姓老者都没有半点掉以轻心,他原本是想用对付徽山女子那一套去针对,凭借气势之足天下无双的浩大气机,随意远攻即可。掌上搁山的王姓老者终于还是没有如此随心所欲,由单掌托石变成双手撑石,脚步不停,依旧奔向岸边的季世刀,左右手则五指如铁钩,气机渗入巨石,先是撕扯出一条条裂缝,继而将整块万斤重石绞烂为成百上千块碎石,碎石则形散神不散,碎石与碎石之间由丝丝缕缕的气机牵连。 王姓老者手腕紧贴,双手一扭,看似即将分崩离析的众多碎石瞬间重新凝聚,形成一个远观如大圆的石阵,碎石夹缝之间有无数细微紫电疯狂流转,随着王姓老者双手猛然摊开,在老人头顶,仿佛出现一群呈现出半扇形的紫黑鸦群。 碎石鸦群并非静止不动,而是一鸦一汲水,王姓老者脚下的广陵江不断有一根根手臂粗细的水柱涌出水面。 如果说鸦群是扇面,那么这些急速升腾旋转的水柱,则成为了那张扇子的扇骨。 季世刀下龙虎山山磨砺剑道,今日一剑挑山迫使王姓老者下山,但是来了一位局外人,也算是下山之人,只是他出现的时机恰好是季世刀的剑起和王姓老者的鸦群,既无益于大局,又无损于大局,所以两人对此人都有意无意选择了视而不见。这名不速之客身披一件清洗到泛白的老旧道袍,却不是龙虎龙虎山两山的样式,瞧着是不惑年数的男子,他临近广陵江一里地外,恰好看到王姓老者的那条拳罡白虹砸向一袭紫衣,中年道人看上去并未撒腿狂奔,每一步依旧闲适悠游,可几乎是眨眼功夫就临近了江畔,直到季世刀御剑斩长虹,道人依然没有出手,随后就驻足岸边,眼睁睁看着徽山紫衣坠入江心的滚滚流水,道人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 中年道人没有跃入江中救人,转头望向王姓老者兴师动众造就的那把“扇子”,他皱了皱眉头,世人皆知王老怪坐镇武帝城的时候,迎来送往无数高手,技击过招,从来不求花哨,简而言之,那就是与他打架,会打得很难看道人身形纹丝不动,左手划出一弧,带起涟漪阵阵,似乎在遮挡什么无形之物,右手五指却在掐诀,快到让人眼花缭乱。 王姓老者年近百岁,登顶武道将近一甲子,相比凡夫俗子,算是活得太久了,以至于几乎所有人都忘了这位魁梧老者,曾经竟是一位志在庙堂的书生,也曾模仿那清流名士去羽扇纶巾指点江山,只是种种因缘际会,投笔弃书入江湖,从此就再没有回头。国运涌入江湖,王姓老者原本拔得头筹,近似于一名庙堂权臣的挟天子以令诸侯,无人可以跟他争夺,大可以独吞大半,可是王姓老者并没有如此作为,当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宋念卿也好,这些身具气运的武林大木,都没有夭折。这一趟离开东海,面对以卵击石的轩辕青锋,可杀可不杀,但是季世刀不一样,后者背靠一座龙虎山山,以后山上之人会直面垂钓仙人,最终造成千年未有的崭新格局,天人相隔。往后的江湖,莫说七八小宗师一同涌现的盛况,恐怕一个都不能剩下,甚至连天字境界都是奢望,飞升两字,自然成为绝响。这样的局势,以一人之力封疆裂土的王姓老者,自然深恶痛绝。 王姓老者不但要挡下季世刀接下来的出鞘一剑,还要一鼓作气割断剑痴跟龙虎山的渊源! 只见王姓老者双手握拳,向前一抛。 扇面前扑,排山倒海,兴起了一股扶摇大风。 季世刀依旧双目紧闭,左手双指并拢,在桃木剑鞘上向前推抹而去,剑鞘轻轻滑出。 没有气冲斗牛的无匹罡气,没有风起云涌的异象。哪怕紫电萦绕的碎石迎面滚走而来,随后更有一个巨浪高墙迎面倾倒,剑出鞘的速度依旧不急不缓。 接下来一幕,惊世骇俗,龙虎山道人给铺天盖地的碎石雷电一冲而过,又有大浪拍顶。这一轮攻势过后,无数碎石并未按照常理滚落在地,而是一颗颗悬浮在岸边,缓缓旋转,当空乌云密布,然后露出一根晶莹剔透的极长白线,若隐若现,仿佛是从九天之上垂下,略带倾斜,指着那个桃木剑仍是没有全部出鞘的季世刀,白线尾端就挂在道人头顶三尺处。 世人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说的是老天爷牢记着人之善恶。 王姓老者面露冷笑,伸出手指轻轻一捻,就捻断了那根“鱼线”。 中年道人喃喃自语道:“说到底,我父亲当年可以输给你,你也可以输给一位后起之秀,但江湖绝不能就此了无生气,凭什么儒以文乱法不做更改,侠以武犯禁却越来越愈行愈远?” 道人喟叹一声,“西凉顾仙佛这小子要镇守西北门户,给中原百姓一个安稳,初衷并不差,可他跟龙虎山牵连太深,一旦被他坐大,势必会跟龙虎山联手。因此就有了两个选择,不杀顾仙佛,是天下少去几十年的动荡不安,杀顾仙佛,江湖依旧是江湖,不管朝廷如何兵强马壮,都能做到大体上井水不犯河水。现在有人有可能要填平江湖这口井,你王姓老者作为‘坐井观天’的守井人,不答应,在情理之中。” 当他看到季世刀头顶那根紧绷白线好似猛然剪断,剩余白线在空中剧烈弹出一个弧线,最终缓缓消散于云间。 季世刀依旧没有出剑。 他的手指已经接近滑至剑尖,意味着剑鞘就要彻底离开剑身。 道人不知是同为修道之人的兔死狐悲,还是泛起了人之常情的恻隐心,不忍不看,转头看向江面。其实季世刀假使早些出剑,仅是用作破去王姓老者的牢笼,那么就会生多于死,以王姓老者极少动怒的性子,未必就一定要置他季世刀于死地。可既然这名剑痴执迷不悟,王姓老者应该就真的要动杀心了。 道人修的是孤隐,对于季世刀的执着,理解归理解,却很难认同。 就算地仙一剑又如何?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能伤到王姓老者,也不过是给那年轻藩王展现一种也许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破绽,并不能阻挡王姓老者的赴凉杀人。 拿一条性命去给别人换取多一点点的胜算,值得吗? 道人蓦然睁大眼睛,饶是他这样被顾仙佛骂成千年老王八的老怪物,也有些震惊。 季世刀睁开眼睛,在剑鞘将坠未坠之际,非但没有趁势出剑,反倒是将剑推回剑鞘之中,轻轻说道:“走。” 仍是在鞘的桃木剑一闪而逝。 许多艘来往于山峡的渡船乘客无一例外都同时尖叫起来,原来他们脚下的大小船只都开始不受控制,逆流而上的不管如何使劲,开始迅速后退,船头朝向下流的更是有如神助,箭矢一般向下冲去。 这一切源于以季世刀和峡尾为两条界线的广陵江水突然被抽离而去。 这条离开水道的江水粗如山峰,腾空而起,如同一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青色大剑! 弯曲绕过季世刀,然后转瞬之间挂空伸直,剑尖直指脚下已无江水悬空而立的王姓老者! 季世刀轻喝一声,向前踏出一步。 一剑终于递出。 第三百七十二章 暗杀(四) 顾仙佛坐在破庙里面,看着那名王姓老者杀那名自称叫做是“季世刀”的杀手之时,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季世刀三字有些耳熟,现在细细想来,才想明白自己到底在哪里挺过了。 那是在三个月以前,顾仙佛一身燃魂功力还在,与顾烟一起在山中剿匪之时,顾烟直接奔那些老寨子去的,一人绝尘而行,顾仙佛自知不如顾烟,便挑选了一个大当家名唤何生的小寨子。 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这个寨子以后,顾仙佛随手丢了那柄曾经号称削玉如泥的废剑,又问了一句:“你就是何生?” 在山上作威作福惯了的何生魔头,双手死死抓住这年轻剑士的那只手,双腿竟然无力蹬踏,只像是在抽搐,一掐之下,他惊觉自己全身气机都跟溃散了一般,拼命蓄力仍是无果,这才是真正可怕之处,若是平时,有人胆敢如此猖狂无礼,还不得被他拿剑剁成肉泥喂狗,可眼下这位比他还要魔头的年轻人形势比人强,拼着脸色由红转入病态青紫,艰难喘气道:“晚辈……晚辈便是何生。” 顾仙佛哦了一声,抬起手,看似轻描淡写一巴掌拍在这名草堂仙师的头颅一侧,然后一颗脑袋就拔起脱离了身躯,落地后滚西瓜似的滚出去老远,顾仙佛丢掉无头尸体,轻声笑道:“既然你都承认了,那便安心上路吧。” 那个方才给何生邯郸递剑的侍童,见到主子暴毙,顾不得什么,也不去深思为何主子怎就一招身死,只当是被小人算计,大意所致,他一把抢过另外一名捧剑仆役的名剑,铿锵拔剑后,红了眼睛怒斥道:“你这丧心病狂的乡野杂种,知道何生仙师是我季世刀季门草庐的下一代庐主吗?定要让你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 剑童盛怒之下的一剑劈来,在武道修为不弱的韩芳张秀诚等人看来已然不容小觑。顾仙佛左手五指钩爪,那颗滴抹了一路血迹的头颅凭空飞回,恰巧被剑童一剑劈成两瓣,但溅射血液都被一层海市蜃楼尽数弹开,倒是出剑的跋扈剑童满脸血污,他这一剑砍瓜切菜劈开了主人的脑袋,悬停那名背剑书生头顶三四寸处,不论他如何加重力道,都劈砍不下去。顾仙佛缓慢抬臂,屈指一弹,剑身荡开,挣脱剑童手心,反拍在他白皙脸颊上,瞬间浮现出与剑身同等宽度的长条红印,剑格镶嵌有一枚珍稀猫眼石的古剑脱手以后,又古怪扯回顾仙佛手中,一寸一寸砰然龟裂,对着被打懵了的剑童笑道:“我连沈门草庐都不曾听说,又怎知脚下这脑袋开花的废物是谁?你主子才上了黄泉路,既然你忠心耿耿,作伴去?否则以你剑劈华山的绝代剑士风姿,相信回到草堂也是殉葬的命运。” 剑童这才醒悟双方天壤之别,才说出口一个不字,就被一脚踹得身躯如挽弓,倒飞出去五六丈外,吐血而亡。 顾仙佛这才问道:“你想说什么?” 一座广场两批立场不同的人物,都是悚然动容。 洪迁悄悄挪步,想要逃离这是非之地,斩旗之后,就已经与忠义寨恩断义绝,绝无半点回旋余地,好不容易卑躬屈膝找来的大靠山横死当场,不说这名手腕血腥的挂剑士子如何计较,便是师父张秀诚和大当家韩芳两人就够他吃一大壶,才溜到广场边缘,顾仙佛就转身盯住这名不遗余力去攀爬地位的草寇,微笑道:“洪当家的,别急着走,这杆杏黄旗被你斩断,只是你和寨子的恩怨,与我无关,不过听青竹娘说起,当年她男人庄子被破,也是你隐姓埋名,先做了几个月的庄子清客,然后里应外合,事后你一枪捅死了那名读书人,好些往日里经常和你说笑的清秀丫鬟,也都在那一晚被你提起裤腰带后给杀了一干二净,既然何生邯郸死了,来来来,你若侥幸赢了我,青竹娘就是你帐幕玩物了。” 洪迁满脸苦涩悔恨道:“顾公子说笑了,洪某岂敢对你不敬。” 道士张秀诚突然高声道:“恳请顾公子将此人留给在下!事后要杀要剐,张秀诚绝不还手,悉听尊便!” 顾仙佛反问道:“你当日在山脚酒肆,不是一剑想要割去我的头颅吗?” 张秀诚平静道:“只要顾公子肯放过忠义寨,张秀诚杀死洪迁,自当以死谢罪!” 顾仙佛笑了笑,摊手示意张秀诚放开手脚搏杀,清理门户。 顾仙佛望了一眼软绵绵缩成一团的杏黄底朱红字旗帜,自言自语道:“官逼-民反不得不反,没有错,可之后,吃上了酒肉,从手无寸铁变作了手拿兵器,到头来杀得最多的还是与你们一样的百姓,到底是谁在替谁行道?” 顾仙佛看着那帮瑟瑟发抖的草堂仆役,狐假虎威,既然连那头山大王都死了,还能威风什么?顾仙佛扭头对韩芳说道:“韩大当家的,借七八匹马,与我一同前往沈门草庐见识见识人间仙境,如何?” 韩芳抱拳朗声道:“韩某人不敢不从!” 几名忠义寨草寇战战兢兢从马厩牵来十几匹骏马,生怕这位比魔头还魔头的俊哥儿嫌马匹少了不够眼力劲,就把他们给一并宰了,这可真就是冤死了。洪迁已经被张秀诚纠缠下来,还有几名精壮汉子站定,形成一个包围圈,对上成名已久的道德宗不记名弟子张秀诚,洪迁本就没有胜算,而且他的武艺大多出自张秀诚传授,短处彰显,处处被针对,捉襟见肘,虎视眈眈的方大义见着机会,一板斧挥下,就在洪迁后背划开一道大口子,洪迁已经没那气力去怒骂这头黑牛的不讲规矩,就在此时,才牵过马缰准备跃身上马的顾仙佛一掠而过,手中扯过替天行道四字旗帜,奔至方大义身后,一手拍烂后背,壮如熊罴的汉子尚未扑倒,头颅就给那面旗帜裹住,如同一颗粽子,慢慢地被活活闷死。 广场上清风吹拂,却让所有人直坠冰窖。 洪迁被张秀诚一剑透胸后哈哈笑道:“死得好!都死得痛快极了!老子下辈子还做带把的爷们,只求老天爷让韩芳张秀诚你们几人都成女人……” 不等他将临终遗言说完,张秀诚一剑搅其烂心肺。 顾仙佛瞥了一眼杏子眼的道人,平静道:“看在青竹娘说你还算有几分仙风道骨的份上,留你一条性命,以后该作甚,等我和韩大当家回来再做定夺。” 殊不料这名道士也是果决性子,挥去剑尖血滴,倒提一把桃木剑,作揖低头,直截了当说道:“不用如此麻烦,张秀诚愿意和顾公子一同前往那座草堂。” 顾仙佛对那几名草堂侍从生冷吩咐道:“捎带上何生邯郸的两瓣头颅。” 一行人骑马奔向一个时辰马力外的长乐峰,忠义寨外其实有一架富丽堂皇的马车,不过顾仙佛不坐,也就没谁敢造次。 有资格占山为王的宗派府门,大抵都算足金足两,远的像是隔江对峙的龙虎山和徽山轩辕,近一些的像是青羊宫,都是信众万千,别说宗主之流,就是一些杂鱼角色,也都水涨船高地高高在上,神仙得不行。落在常人眼里,只觉得云遮雾罩,自然而然就生出敬畏之心,这沈门草庐是六嶷山当之无愧的山大王,而眼前这位被拎野鸭一般扯住脖子的魔头,喜欢自称仙师,实力在草堂可跻身前五,前几年传言已经临近二品,顾仙佛按照从青竹娘嘴里得知的琐碎细节,草堂大概能有两位二品境界即小宗师坐镇,就橘子州一州而言,的确相当不差了,草堂主人姓沈,这个姓何生的是庐主不光彩的私生子,不过习武天赋不差,四十岁前有望晋升二品境,是不是私生子就不痛不痒了,兵强马壮者为王,是自古而来的铁律,朝野上下,搁在哪里都管用。沈门草庐之所以被戴上魔门的帽子,是由于草堂擅长房中术和密宗双修,归根结底,就是只要和鱼水之欢有关联的,草堂都精通,沈氏子弟下山,要么是杀人父母掳夺年幼鼎炉,要么就是护送成器的成熟鼎炉给达官显贵,甚至与北莽皇帐一些两姓宗亲都有生意来往,这也是草庐能够金玉满堂的根源,其实双修术虽然历来被斥为邪僻左道,但一些脱胎于佛道典籍的正统神通,根祗并不歪曲,这恐怕也是沈氏武学栋梁世代辈出的关键所在。 韩芳默不作声,在这名书生身畔骑马夜行。 只是心思跌宕,既然是挂剑负笈游学,这还不曾出剑,就一巴掌拍去何生魔头的脑袋,岂不是有了二品境界?!这自称顾朗的士子才及冠几年?竟然就有了这等遥不可及的可怕实力,这让韩芳只感到人比人气死人,不过对于顾朗前往沈门草庐,并不看好,被裹挟前往,是逼不得已,总不能像那个捧剑侍童一样才说出一个不字就死在当场,但是到了草堂以后如何权衡利弊,就有些头疼,别的不说,草堂杵着两尊沈氏老供奉,久在二品境界高居不下,一个身后剑还未出鞘的顾公子,是不惜命?还是胸有成竹? 张秀诚跟在身后,只是觉得这名读书人好重的戾气! 就像一方上品古砚研磨出来的墨水,异常浓稠。 顾仙佛手里正握有剑童那边拿来的一柄佩剑,是模仿东越剑池青铜剑的造型,厚格黑漆,大气古朴,顾仙佛松开马缰,一手提剑,一手屈指轻弹,声音清脆悠扬。他突然问道:“方大义之流,闹市之中,嗜好不问青红皂白就抡起板斧砍杀过去,就只有酣畅淋漓,没有半点不忍?” 韩芳泛起自嘲,正要说话。张秀诚率先开口说道:“方大义洪迁这些亡命之徒,上山之前本就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善人,都是杀人不眨眼之辈,意气用事,不分对错,对自家兄弟而言,自然足以称赞一声义薄云天。这就像中原二十四孝里头那些所谓的杀儿养母卧冰求鲤,都是疯魔了心窍,终归是有悖人伦常理。当年寨子也有过一些出身清白的官家子弟,被我用计,害得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被官军追杀,不得不入寨子做匪寇,这些人,对此也曾十分恼火,只不过大当家的也有大当家的难处,一个寨子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兄弟们忠心有多少,说到底还是看方大义这些莽夫,读书识字多了的,心眼活络,少有乐意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后来忠义寨被六嶷山其余寨子合着伙来排挤,鸟兽散,散去的正是这些肚子里有学问有墨汁的兄弟,投了别门别户后,反过头对忠义寨祸害起来,也最为不遗余力,三当家的宋馗,就是被以前一位兄弟设计骗去城中,才有的牢狱之灾。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下作,许多到了山上也不拉帮结派树立山头的兄弟,心灰意冷下山以后,也都对忠义寨有情有义,算得一场好聚好散了。” 顾仙佛点了点头,说道:“在山下跟青竹娘讨教了许多经营寨子的手段,多少知道你们的不易。” 张秀诚肚里忍不住骂娘,求你这尊大魔头别再讨教了,都拥有这般凌厉无匹的身手神通了,难不成也要学咱们弄一座寨子玩耍? 张秀诚心头一热,难不成六嶷山要换天了? 韩芳亦是心有灵犀,两人相识,视线一触即闪,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名在广场上捡回那柄嵌有猫眼石华贵名剑的剑童骑马奔来,焦急禀告道:“公子,有人偷溜!”.31xs 顾仙佛其实早已通过辨识马蹄声得知真相,还是多此一举转过头望去。 估计是从主子那里学了七八分真传狠辣心肠的剑童以剑做匕首,趁机直刺顾仙佛脖颈,连韩芳和张秀诚都没料到这剑童如此胆大包天,性子刚烈更是可见一斑。 顾仙佛轻轻抛去手中青铜剑,插在那名逃窜草堂仆役的后背,坠落下马。 双指轻松拧住剑尖,两匹马依旧并驾齐驱,顾仙佛没有立即痛下杀手,只是抽过了这柄价值不菲的好剑,然后笑眯眯道:“去,去尸体上拔回那柄剑,至于逃不逃,随你。” 剑童呆立当场,随即崩溃得嚎啕大哭。 顾仙佛倒转过剑,一脚踢去,才回过神准备去拔剑的剑童如风筝飞出撞在山壁上,气断死绝。 张秀诚噤若寒蝉。 这个魔头性情怎的比手段还诡谲难测。 坐在马背安稳如山的顾仙佛将剑抛给韩芳,双手插袖,眯起丹凤眸子望向远方前路。 第三百七十三章 季世刀 顾仙佛从破庙里走出来的时候,麻衣老者地下已经倒伏了一地的黑衣人,之前那个名为季世刀的天子巅峰高手此时已经单膝跪倒在地,一手握着胸口一手撑地,一边心有余悸地看着对面八风不动的麻衣老者,一边轻轻地咳嗽。 顾仙佛扫视一周,发现倒伏在地上的黑衣人虽然现在全都了无声息,但是却没有一丝血腥气散发出来,顾仙佛蹲下身来,摸了摸离他最近的一个黑衣人的脖颈——脉搏跳动依然强劲,说明此人生机尚在,而且看他四肢百骸,均无有要害创伤迹象,说明这个人应该只是被点了大穴。 顾仙佛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拱手问道:“敢问长辈可是姓王,名一川?” 麻衣老者转头笑了笑,笑容之中依旧平淡自若:“早就看出来了吧?” 顾仙佛毫不避讳地点点头,开口说道:“之前心中隐隐约约有点迹象,但是不敢确认,现在看到老先生的举止做派,才敢问出口。” 麻衣老者正式点了点头,笑容可掬道:“这个年头,还能记得老头子名字的人不多啦,你是听你父亲说得吧?你父亲还说我这个老头子什么坏话啦?” 顾仙佛笑着摇摇头,低声说道:“家父生前提起过前辈的次数不多,不过每次都是赞誉有加,能让家父如此赞誉的,天底下数不出一只手来。” 当今世上有四小宗师两大宗师,四小宗师顾家占其二,一是拜火教昔日圣女寒蝉子,难得的武道奇才,自幼便被拜火教教主送到了顾家做钉子,确实也差点建立奇功,但是这颗难得一见的大钉子也被顾家彻底收拢了,调转枪头打起拜火教来,丝毫不手软。第二便是顾家的顾烟了,若说海婵是难得的武道奇才的话,那顾烟就是真真切切的武道大风流,独占魁首的大风流,天下武学资质有一斗,顾烟独占八分,他的武学资质也就早早逝去的萧瑀能比的了,当今在四小宗师中,因为你没有互相彻底厮杀过,所以这四人中实力到底如何,天下人对此也没有个定论,但是顾仙佛自己知道,当今顾烟可能不是四小宗师里实力最高的,但是潜力一定是最大的,不论是拜火教邪道出身的寒蝉子今日的海蝉,还是靠着北原寒冷如刀的气候打磨出来的北原小宗师战云,还是统领整个东陵武道的风流少主东陵小宗师詹台扶风,这些人在武道一途上各有所长,但是潜力在一方面上,顾烟是毫无疑问地武道魁首,若说这世间谁最有可能望一望传说中的“人中仙”境界,这天下两大宗师的希望,都不如顾烟的希望大。 冲击传说中的天人之境,有毅力和努力的原因,但是起到关键作用的却是天分,这一点是永远不可忽视的。 说完四小宗师,接下来的便是两大宗师,两大宗师的实力很少有人知道,这两人都是闲云野鹤似的人物,除了那次刺杀顾仙佛生母之外,这天下的两个大宗师,就很少有人在世人面前出手了。 两大宗师之一为韩内寺,大秦的最后一任大长秋,黑冰台的掌控者,实力深不可测,带着寥寥几个歪瓜裂枣的手下就能单枪匹马地杀入长安还能闯入防守严密的顾府,杀人之后还能全身而退,实力可见一斑,现在韩内寺带着大秦的残余势力龟缩在草原之上,时时刻刻都想着覆灭大乾光复大秦。 而这两个大宗师另外一个,便是现在顾仙佛面前这个麻衣老者,姓王,名一川,今年多大年纪已经没人能记得清了,反正是比第二个江湖的所有老神仙年纪都要大,王一川原本是之前四大书院之一的龙溪书院的一名杂役,自小跟随龙溪书院的夫子听课,三十多年前,龙溪书院在逐鹿之战中惨遭覆灭,自夫子到门人全部卫道而死,当日的杂役王一川晕倒在死人堆里侥幸活了下来,而自那以后,也不知这个王一川有了什么际遇,一日檐下观雨而一步千里,直接一步跨入大宗师。 王一川步入大宗师之后,虽说是找了当初那群践踏龙溪书院的那一群蛮子报仇,但是却一个人都没有杀,而是点了他们的大穴,废了他们的武功,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自王一川步入大宗师,从来没杀过一个人。 顾仙佛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襟,看着周围暂时退去的魑魅魍魉,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今日幸亏有老前辈过来,要不然这些魑魅魍魉,可能还真把阿暝留在这里了,也不知道这些魑魅魍魉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然选了一个这么好的时间点赶过来,也真是能耐了。” 王一川从宽大的衣袍里拿出一枚古色古香的剑鞘,这口剑鞘长约三尺三,宽四指,剑鞘通体呈深灰色,上面隐隐约约雕刻着一些山水泼墨的画面,其中还夹杂着两个小篆,隐约能辨出是“止戈”二字。 其实这口剑鞘已经算是不小了,但是王一川身材太过高大甚至可以算得上魁梧,所以这口剑鞘握在他手里,颇有些玩具的感觉。王一川掂量了两下剑鞘,缓缓笑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派来的,你马上就能知道了。” 顾仙佛微微皱眉,但是并没有说话,而是做出一副拭目以待的模样伸手做个请的手势。 王一川手中把玩着剑鞘,对着周围角落里的一团团阴影缓缓说道:“各位远道而来,一路上也是困乏得很,既然都已经到了这儿了,就不要藏着掖着了,这么些年的因因果果,还是趁早了结得好,要不然,这疙瘩越系越大,以后啊,说不定就成一个死结了。” 角落一团阴影里传出一个冷酷如刀的声音:“你以为现在就不是死结了是吗?” 顾仙佛在脑海中搜索良久,终归没有想到这个如此独具特色的嗓音的主人是谁,这个嗓音不像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而像是通过两块冰块的摩擦发出来的冰冷语音,虽然还算是人类的语言,但是每个音节里面都散发着无尽的寒气,让人一听到这个话语马上就想到无尽的冰川和连绵起伏的万里飘雪。 如果这个嗓音在顾仙佛的二十多年生涯中但凡听到过一次,顾仙佛也有十分的自信自己肯定能记得,但是现在自己搜索完整个脑海之后却一直都未想起对方这个王牌的来历,顾仙佛微微叹了一口气,事情发展到如此境地,他不得不承认,有些关键事物的轨迹已经出乎自己预料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 来客 在闻香下马这顿别样的午饭刚刚散去的时候,罗府里的午饭才刚刚开始。 自从顾淮逝去顾家在长安倒台以后,罗府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准确得说是很差。 罗悠之身上几乎是打着铁板钉钉的顾家标签,从兵部主事到如今一品大员的兵部尚书位置,这一路上罗悠之几乎是畅通无阻节节高升,提拔频率几乎是半年就有一次大的飞跃,外人看来虽然羡慕,但是也眼红不来,毕竟人家可是抱紧了大乾官场中最大的大粗腿。 但是如今顾家在长安半倒台在天下“半倒台”的情况下,罗悠之这个铁板钉钉的顾家门人的处境就很微妙了。 以往顾相最忠心的鹰犬之一,不知道挤兑走了多少青年才俊,得罪了多少豪门大族,而如今顾相已去,你竟然还稳稳当当地坐着兵部尚书的位子,这不是自己作死是什么? 要说罗悠之,尽管是在顾相大力扶持之下才坐到了兵部尚书的位置上,但是自己本身也并非扶不上墙的阿斗——顾相看人识人用人的本事也没有那么差劲。 所以在顾相倒台之后,很多老狐狸都把目光对准了罗府,准确的说是对准罗悠之,他们的目的很简单也很明确,就是想等罗悠之的一个态度,看看这个兵部尚书到底什么时候会跳下这个顾家已经半沉默地贼船,看看这个兵部尚书到底什么时候会掉头给予顾家致命一击。 但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这个罗悠之不仅仅没有跳下顾家贼船,护主姿态还比以前更加热烈了许多! 俗话说墙倒万人推鼓破万人捶,在顾相去世,顾仙佛携全家老小远走西凉的这几个月里,以往被顾相提拔起来的青年才俊不知道上了多少请罪的折子,以往唯顾相马首是瞻的文臣武将也不知道上了多少弹劾顾相乃至顾仙佛的密奏,但是这个罗悠之,却是一道请罪的折子都没有上过,不仅如此,罗悠之数次在朝堂之上与弹劾顾相的朝臣发生冲突,有一次甚至气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差点动起手来。 面对罗悠之这几乎是自寻死路的做法,绝大多数人都对其不理解得很,更有不少人等着看罗悠之的笑话,盘算着扶持家中哪位后生入主兵部有可能望一望那把兵部尚书的椅子,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罗悠之是顾淮所有明面上的门人里,唯一一个明哲保身的。 而且陛下还赏赐了他一个世袭罔替的子爵称号,圣旨上写的是“赞其忠义有加”。 大乾的子爵或许不值钱,但是加上世袭罔替这四个字,那可是耐人琢磨了。 罗悠之受了这个称号,甚至颇有些受之无愧的意思。 这时候,有些人在渐渐琢磨个味来。 陛下需要一个人,来向朝臣,向天下显示自己对顾淮,对顾家的大度。 而罗悠之,就是把自己洗的白白净净送到了皇上案板之上,皇上的火已经烧得正旺,油已经下锅,既然那条鱼不是煎炸,为何不煎炸这一条?起码这条鱼还懂事一些,下锅的时候不会把锅里的油给搅和出来。 就这样,罗悠之成了顾淮之后,又一个“孤臣”,只不过不仅没有宠冠文武,而是有些萧瑟意味在里面。 今日罗家的午宴很低调也很朴素,只有简单的四个家常小菜和一碗鸡蛋汤,坐在那张临窗桌前的只有两个人——兵部尚书罗悠之与自己的独生子罗敷。 此时的罗敷距离上次见顾仙佛已经数月时光过去,这在他近二十年的生命中最难熬的数月时光把他完完全全打磨成了另外一个人,孤独,沉默,肤色黝黑眼神内敛,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出一股子坚硬的气势,仿佛之前的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胖子在人间蒸发了一样。 即使是在和自己父亲用着午饭,罗敷依旧姿态放的极其谨慎,以一种慢斯条理地速度缓慢吃着面前的一盘青菜,目光不到万不得已从来不与父亲接触,只是额头上的一块乌青有些破坏他的形象。 罗悠之替儿子舀了一碗鸡蛋汤递过去,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自然知道自家儿子额头上这个伤口的来历,自从顾府倒台之后,罗家便是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不仅仅罗悠之的日子像热锅上的蚂蚁,就连罗敷也被长安城里的无数纨绔排挤打击,在最严重的时候曾经被陈靖祁的公子带人读到烟花巷子里打断一根肋骨,但是罗敷回家之后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哭大闹,甚至都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罗悠之,只是自己找了个郎中接骨看病,罗悠之是在三五日过后,陈靖祁亲自登门致歉的时候,才知道自家孩子卧床不起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肋骨断了。 罗敷恭敬低头接过罗悠之递过来的鸡蛋汤,一边拿汤匙慢慢舀着送到嘴里,一边低声说道:“今日去顾府找茬的,只是几个不成器的二流子罢了,自己家里没多大本事,老子也没有出息,就想靠着踩一脚顾府来找找存在感耍耍威风,他们也不想想,一群壮小伙子欺负顾府的一个老管家,传出去也不嫌磕碜。” 罗悠之拿起一个白面馒头,想了想又觉得可能吃不了,便掰下一半放回去,吃着一半馒头就着青菜问道:“怎么处理得?” 罗敷轻描淡写道:“每人打断一条腿便放了,和这群跳梁小丑纠缠没多大意思。” 罗悠之点点头,看了看外面的天空,此时已经飘下细密的雨丝,罗悠之微笑道:“下雨了,这可是今年长安下的第一场春雨,比去年来得还早一些,是个好兆头,今年的粮食得大丰收啊。” 罗敷转头看了看窗外,望着窗外不知何时下起的春雨,微微有些失神。 罗悠之看着自家儿子模样,心下有些堵塞,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只能沉重哀叹一声,“儿啊,是当爹的对不起你啊,让你跟着老子吃这么大的苦头。唉,为父多想当初根本就没坐上兵部尚书这个位置,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想进进不得,想退退不得啊。” 罗敷转过头,看着他爹笑了笑,语气出奇得平静:“爹,你瞎说什么,若不是你兵部尚书的位子,儿子之前生活得这么多年,哪里能如此一帆风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这辈子不知道享了多少人一辈子都没享过的福,如今吃这点小苦头,算些什么?” 罗悠之沉默点点头,挟了一筷火候正好的青菜放入嘴中轻轻咀嚼着,轻声讲道:“是啊,投身到这官场之中,生死就再也不是自己的了,起起落落的,一辈子也就过来了,但是咱老罗家,还远远没有到头,你爹这辈子也就是一个兵部主事的命,顾相把你爹放在了兵部尚书的位置上,但是你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啊,但是我儿前途远大着呢,算命的说了,我儿要比我,出息得太多,咱老罗家,日后可就靠你啦。” 罗敷微微笑了笑,放下鸡蛋汤认真说道:“爹,你现在才多大年纪啊,就说这些丧气话,咱爷俩日后一块跟这些老狐狸打对手牌的日子还长着呢,有佛哥儿在西凉,我不相信顾家就这么没落下去;有父亲在长安,我不相信罗府也会这么轻易倒下。” 罗悠之精神一震,开怀大笑:“我儿真是脱胎换骨了啊,有我儿在,那些老狐狸想扳倒我老罗家,想把这张兵部尚书的位置抢过去,那可不容易,我儿说得对,咱爷俩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罗敷把碗筷放下,站起身说道:“爹你慢慢吃着,我吃完了,去街上转转。” 罗悠之看着罗敷额头上还没有下去的乌青心中轻轻一颤,强行挤出一丝小脸道:“这外面大雨天的,就……就歇一天吧?” 罗敷摇摇头,脸上也挤出一丝笑容,不过这丝笑容有些狰狞:“咱老罗家的种,从来没有吓到不敢出门的时候。” 第三百七十五章 无冢城之行(一) 顾仙佛带着陈珏王子狐一干人等来到大门外之时,正巧看到卢东来嘴角的一抹笑意,顾仙佛有些好奇,不知道这个捧着圣旨身穿大乾补服的龙虎山道士在笑些什么。 卢东来也瞬间从回忆中反应过来,他看着迎面走来相貌平淡无奇的顾仙佛细细琢磨了好久,也没有看出这个被张无极师兄称为“一身仙佛气两袖青龙胆”的顾仙佛有甚的出奇之处,值得张无极一意孤行甚至可以说是众叛亲离地把龙虎山一半的气运强加到他身上。 这不是一碗一池,甚至不是一湖一海,这可是整整龙虎山一半的气运啊。 按照张无极茶杯装世界袖里蕴乾坤的本事来说,他那一碗茶水里装得气运,可比卢东来这个半吊子装得不一般得多,那到底顾仙佛那一口喝下了多少的气运,卢东来不敢去想,也想不出来。 你这厮有何德何能,竟有如此大胃口? 两位人杰的第一次见面便在这奇妙的气氛下发生了。 卢东来微微失望。 顾仙佛波澜不惊。 站在身后的张内寺看不懂二人的沉默,便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这个大皇子伴读赶快宣纸,别误了自己拿银票的时辰。 察觉到自己犯了“嗔戒”的卢东来被这一声误打误撞的咳嗽激出一层细密冷汗,慌忙收心定意马,看着顾仙佛柔和道:“贫道初入长安城,才疏学浅胸无大志,承蒙陛下看得起,替陛下来顾府宣一道旨意,西凉卫将军顾仙佛听旨。” 卢东来话音刚落,顾仙佛便一甩袍袖,边高声答道:“西凉卫将军顾仙佛接旨。”边往地上跪去。 但这时,身处顾仙佛背后的陈珏王子狐二人却几乎同时悄然伸出手拉住顾仙佛衣襟。 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王子狐伸手快了些,陈珏伸手慢了些。 陈珏假装咳嗽以手掩面,以微不可查的声音低声说道:“老爷,之前十七年陛下差人来顾府宣纸,顾相从未跪过,这规矩,不能破。” 王子狐没有伸手,但是拉住顾仙佛衣襟的右手却比陈珏坚实不少。 顾仙佛稳住身形,含笑望向对面的卢东来。 卢东来微微一笑,并未说话,他知道此时肯定有不开眼的跳出来,他也乐得自己不做这只出头鸟。 果然那不开眼的李内寺眼看顾仙佛竟敢不跪倒在地,顿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大喝一声道:“顾仙佛,见到圣旨你怎该不跪,难不成是蔑视陛下威严想要造反不成?!” 李内寺话音刚刚落地,顾府院墙后面顿时传来一阵连绵不绝的噼里啪啦之声,数十支硬弩几乎同时探出墙头,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的弩箭牢牢锁住李内寺头颅。 李内寺几乎要吓哭了,他是第一次替圣上传旨,哪里见到过这种阵势?在他想来传旨应该是风光得不能再风光的事情,顾仙佛见到自己这一干人等应该先是五体投地然后再毕恭毕敬地听完圣旨,最后再把自己三人接进顾府吃茶,同时再悄悄塞给自己一沓厚厚的银票才对。怎地今天这情形,和自己预想的截然不同? 顾仙佛瞅了面色煞白的李内寺一眼,温和笑道:“这位小兄弟是第一次出宫传旨?” 看着顾仙佛含笑的目光,李内寺下意识地点点头,点完头之后才反应过来,暗骂自己没骨气。 顾仙佛也不在意李内寺的失态,继续不温不火说道:“既然是第一次出来,还是不要多嘴的好,该是你的份子一分也少不了你的,有些话不是你能说得也不是你能听得,凡事没有经验的,不要做出头鸟,多听多看,总归没有坏处,李内寺,你说呢?” 李内寺又下意识地点点头,不过这次他总归没有再埋怨自己没骨气,他现在已经知道了,顾家人对卢东来手里的那张纸是真没多少敬意在里面,一旦想通了这点,李内寺便马上由一只狐假虎威的小狐狸瞬间转变成乖巧可爱的鹌鹑,而听到顾仙佛所言该是自己的份子一分都不会少的时候,李内寺便感觉此言是天下最动听的天籁之音,其余的事情至于跪不跪得,他才不在乎,反正今天是卢东来挑大头,真出了事儿也和自己没关系。 三言两语安抚好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内寺,顾仙佛便把目光投向卢东来,笑道:“敢问卢伴读,这道圣旨,是给我顾仙佛的,还是给顾府的?” 一直等着看好戏的卢东来心底暗叹一声这反应当真是精彩,顿时对其貌不扬的顾仙佛有了些许好感,再加上他也不想一开始便与顾家大公子交恶,方笑道:“这道旨意虽说是要顾将军听旨,但是实话实话,里面的内容还真不是只单单讲顾将军一人的,所以按照贫道看来,这道旨意应当是给整个顾府的。” 顾仙佛整理衣衫,表情肃穆弯腰伸出双手,沉声道:“那不孝子顾仙佛,替我父右相顾淮,接旨。” 卢东来也是个有魄力之人,也不朗读圣旨内容了,直接上前两步把圣旨放到顾仙佛手里。 顾仙佛接过圣旨之后方才站起身,郑重地把手里圣旨交到顾名手里,笑道:“顾爷爷,劳烦把这道圣旨送到祠堂供奉起来,可出不得半点差池。” 顾名替顾淮安顿圣旨已经十余次,接过圣旨以后便笑道:“得来,大……老爷您就放心吧,我安顿圣旨,还真没出过什么意外,若是这次出意外了,老爷您拿我是问。” 顾仙佛含笑点头之后,顾名才捧着圣旨带着两个顺手的下人庄重远去了。 顾仙佛上前两步,朝卢东来拱了拱手道:“卢伴读,正事已经处理完了,顾某对卢伴读神交久矣可惜一直未有缘分得见,卢伴读,还请府中一叙,吃两杯茶,顾某与卢伴读好好畅谈一番啊。” 卢东来乐得于顾仙佛交流,便笑着答道:“顾将军还真是礼贤下士啊,堂堂正二品的将军对贫道一个区区无甚职权的从四品的皇子伴读还是这般客气,真是让贫道受宠若惊啊,贫道虽久居龙虎山之上,但是对顾府却是心驰久矣,而来到这长安以后,更是一直听人谈起顾府是如何如何,只是一直为有缘进入一观,今日承蒙顾将军不弃,贫道就厚着脸皮借着这道圣旨的光,进去蹭一杯热茶吃。” 顾仙佛哈哈大笑,对于官场之上的迎来送往已经愈加熟练,当即便亲热的挟着卢东来的手臂往府里引去,边走边笑道:“卢伴读在长安听到的关于我顾府的风传,想必也都是说我顾府是吃人的地狱了吧哈哈,今日顾某可就要替我顾府正名了,来卢伴读,里面请。” 顾仙佛挟着卢东来亲热地走进顾府,身后的两名小内寺以及天子仪仗早就有张三来安置,张三本就出身于大内侍卫,对皇宫里的来人处理得熟稔到可以说是得心应手的地步,带着十几名下人便引着这七十余人从偏门进入顾府,只是也不知是顾仙佛忘了还是故意,院墙上的那十余把硬弩还是没有收回去,以往传旨之时趾高气扬的天子仪仗老老实话排队进入顾府,李张两名内寺更像见到苍鹰的鹌鹑,要多老实有多老实,一路上就算见了路过的婢子因为好奇对这二人指指点点窃笑不已也不敢驻足抬头,颇有几分入了主人家门的受气小媳妇的模样。 在堂屋坐下,海婵带着两名婢子奉上一壶分量十足的老茶之后便嫣然一笑,婀娜退去。 卢东来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端起茶盏拿开茶盖撇了撇茶水上的茶沫,先是轻嗅一番后才轻啄一口,方才赞叹道:“好茶好婢子,这顾府里是何等模样,由此可见一斑啊,顾将军可真是洪福齐天之人啊。” 顾仙佛坐在主座之上,陈珏王子狐分别老老实实地落座于下手末尾,二人都是出身草野的泥腿子,一个比一个更擅长牛嚼牡丹,看着手边这价值堪比等值黄金的茶水心底诽谤还不如路边三文钱一大碗的凉茶好喝,真不知老爷与那卢伴读是真喝出了别样的风味,还是只是附庸风雅。 忽然陈珏王子狐二人对望一眼,相视一笑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二人之间的陌生隔阂也在这相视一笑中泯然了许多。 二人的想法出奇的一致:卢伴读出身龙虎山,或许是真真正正能尝出这茶叶的不同之处,但是老爷,附庸风雅四字放在他身上,肯定跑不了! 顾仙佛并不知道自己这两位心腹正在同仇敌忾地在心底诽谤自己,听了卢东来的赞叹之后便笑道:“卢伴读自小便从龙虎山长大,这才是真真正正的方外之人,天下的十大名茶凑在一块,也赶不上龙虎山的一壶龙泡老茶,这句话可是当今陛下的金口玉言啊。” 卢东来放下茶杯后哈哈大笑,道:“不瞒顾将军,贫道虽然自小在龙虎山长大,但是还真是没喝上几壶龙虎山的茶叶,喝得最多的却是山下送上来的茶沫,三钱银子一大罐,解渴!” 陈珏王子狐无奈对视一眼。 得,又是一个泥腿子。 真是可惜了这遇不到知音的三十年份的好茶。 第三百七十六章 无冢城之行(二) 顾仙佛与卢东来二人客套良久,终于卢东来忍耐不住,率先问道:“顾将军,难道您真不好奇那圣旨里写了什么?” 顾仙佛老老实实答道:“好奇,所以还请卢伴读解惑。” 卢东来被顾仙佛这一手不按常理出牌的出手噎得不轻,缓了片刻才缓过劲来,暗道这个先手自己真是失得不明不白,但表面上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旨意里话语不少,但多是官话空话,想必顾将军也不爱听这些,那贫道就拣重要得说了,一是陛下追加顾相谥号文正,礼加七锡,墓制等同王侯,葬礼由顾将军您全力操办,具体日子需要只会宫里一声儿,陛下会带文武百官前来吊唁;二是陛下给了顾将军您一定天大的官帽子,封您为西凉王,统管凉州所有大小军政事务,授予您绝对的官员任免权限和赋税调整权限,十日内走马上任不得耽搁。” 顾仙佛表情平淡地点点头,并未多加评论。 圣旨的两道旨意,都在顾仙佛的预料之中,唯一出乎他预料的也就一点,宫里那位对自己放权也是大了些,难不成真是要让西凉在自己手里自生自灭了? 祁钺当初让自己拼死也要辞掉这顶帽子,确实是为了自己好,顾仙佛自己也知道,祁钺说那番话是为了自己好,这顶帽子戴上容易摘下难,说不定真如祁钺所言,摘下这顶帽子的同时也会把自己脑袋当做利钱摘下来,可要是一直带着这顶帽子,那就更难受。 此时顾仙佛突然想起来父亲在世时打过的一个很恰当的比喻——大冬天的裹着一件湿棉袄,穿着冷,脱下更冷。 只是顾仙佛注定要让祁钺失望了,从一开始,顾家这对父子都没想着把这顶帽子摘下来。 虽说大乾长安一直把西凉当做后娘养的孩子,但好歹也把西凉当做孩子了不是?尽管有时打骂有时苛责,不顺心的时候也克扣些这个孩子的吃穿用度,但好歹也没饿死这个孩子,若是连顾仙佛也放弃了西凉这块“蛮夷之地”,那西凉可就真从后娘养的孩子,变成没娘养的孩子了。 若想大乾灭亡,除非西凉蛮子先死绝。 这句话,顾仙佛并非只是说说而已啊。 难不成后娘就不是娘了? 卢东来也识趣地没有在这件事上多作纠缠,岔开话题道:“贫道道行浅薄,虽说与顾相一直无缘相见,但对于顾相为人为事却很是钦佩,若是顾将军不嫌弃,顾相葬礼举行之时,贫道愿尽绵薄之力,为顾相做一场法事。” 顾仙佛摇摇头,笑道:“多谢卢伴读美意,只是这事儿就不劳烦卢伴读了。” 卢东来先是一怔,随即才恍然大悟地拍拍自己脑门,连道:“看贫道这不中用的脑子,都忘了大师兄还在长安城里,有大师兄在,哪里轮的上贫道来,哈哈,顾将军不要挂怀,就当贫道说了句昏话便是。” 顾仙佛再次摇头,道:“卢伴读一番好意,顾某又怎会不识抬举,只是卢伴读猜错了,国师虽于我父交好,但是他也不会来做这一场法事。我父亲生前便对于鬼神之说敬而远之,按照父亲意思,去世葬礼都要一切从简,顾某与二弟在葬礼之事上已经违背了父亲意思,若是再在此事上违背父亲意思,顾某真怕父亲今晚便托梦骂我这个不孝子。” 卢东来听顾仙佛说法,大概也懂得了顾相的坚持,轻啄一口茶水后方才笑道:“是贫道唐突了,顾相是一天一地的真豪杰,自然不会在乎这种琐碎小事。其实换个角度想想,按照我龙虎山的说法,首先要自身要用功德才能超度魂灵,这就好比渡人之前要先能渡己,按照顾相这一生的丰功伟绩,除了贫道那已经逝去的师尊,还真找不出有谁能渡得了顾相。” 顾仙佛微微笑道:“所以啊,通往来生的路上,就让我父一个人慢慢走吧,小时候曾听我父抱怨过那么一次,他说他走的太快而这个时代走的太慢,他想慢下来但是又不能慢下来,他怕脚步一放缓就再也走不了这么快了,我父亲曾说过一句最不自谦的话,当然也只是喝醉了之后与我说起过,他说这个世道,是他一个人在拉着这驾叫做历史的马车在走,他有时候真的觉得特别特别累。卢伴读,今日我与你讲这些话,你不要想多了,我只是想与外人说说我那劳碌了一生的父亲,而你今日又来到了我府上,仅此而已并无他意。” 说这段话的时候,顾仙佛眼神有些出神,也难得的不再自称顾某而是称我了。 卢东来一直静静听着,良久之后方才缓缓说道:“顾相这些话,说的不客气,但是某种意义上来说,确是实话,在那乱世之中,是必须用重典的,因顾相死的人很多,但是却更多的人因顾相而活了下来。顾相手中的狼毫划碎了很多人的偏居一隅和很多皇室宗亲眼里的锦绣山河,但同时却也为更多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芸芸众生指明了一条能活命的道路。佛门讲究说若一罗汉死而令天下生,那罗汉不愿死,他便不能死。但是我道教却并非这么认为,虽说小道是道,大道也是道,可若二者皆是道,那又为何有大小之分?世人为何又如此拼命钻营地想舍弃小而得到大,更有甚者想一把手抓住小道另一把手抓住大道,这又能作何解释?所以起码从贫道的角度来看,顾相所做的一切,有对有错,但是从再往高的角度上来看,可以盖棺定论的说,顾相做的是对的。对与错,很重要。” 顾仙佛难得与一初次见面的外人聊得如此投机,索性便说出了一些平常埋在心底的话,伸手轻扣着桌面苦笑道:“可是我父亲说,他原本也以为自己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但是越老了之后想的越多,他老了以后突然有种很强烈的想法,那就是他把这些苦命的众生,从一个牢笼带进了另一个牢笼,就如同诗文中所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一样。可惜最让他难受得是,就算他知道了这一切,自己也改变不了什么,现在越老他脊梁却越弯,背负的东西越多却越身不由己,这种感觉这种人都是他年轻的时候最讨厌的,但是很不幸,这二者他都具有了。” 出人意料的是卢东来却坚决地摇摇头,看着顾仙佛徐徐开口道:“顾将军此言差矣,贫道久居龙虎山之上,虽说有些不通人间世故,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成分在里面,但是有些事情,跳出山中从山顶上看下去,却看得更透彻,要说这个问题还得牵扯到佛教,佛教中有个说法叫做‘有生皆苦’,顾名思义顾将军也该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贫道就不多做解释了,还有个在西凉比较偏门的蛇神教,顾将军应该知道,贫道也接触过,他们虽说上不得台面,但是教宗里有句关于‘原罪’的定义解释也很是新颖,按照他们的解释,人生来便是有罪的,这种罪可能来源于你的前世,可能来源于你本身,但是无论如何你都是带着罪孽来的,你若想走得干净,那这辈子便就得把罪先赎干净。顾将军,想必你也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在大雪崩之下,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是天底下所有的人共同选择了这么一个世道,这便是因;这个世道会把我们塑造成什么样的人,这便是果。一饮一啄皆为定数,这句话还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的,天底下所有人共同栽下的因,共同犯下的罪,若是让顾相一个人来承担这份罪孽来扛起这方天地,对顾相不公平,对太想念也不公平,若想改变‘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境地,得是所有人一起抬起头来望望天上那块盖子才行。顾相一人便把整个人间的罪孽洗清三分,这份功德,若是称不上无量的话,哪里还有无量的功德?” 顾仙佛靠在椅背上长长出了一口气,双目望着屋顶轻声说道:“卢伴读高屋建瓴,顾某佩服,这些话顾某心里有些大概的想法,但是却说不出来,卢伴读却替我说出来,顾某很是感激,我父亲曾在书房写过一首诗,顾某也不知是我父亲所做还是引用先秦先贤,只是从未对别人说过,卢伴读可一听否?” 卢东来正襟危坐,曰:“可。” 顾仙佛清了清嗓子,徐徐背出这首在心底埋藏了好久的长诗:“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 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 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 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 秦家筑城避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 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 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 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顾仙佛坐直身子,看向门外的盎然春色,又重复一遍道:“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第三百七十七章 无冢城之行(三) 妖冶青年看了顾仙佛一眼,面无表情。 但是顾仙佛却从这双奇异的眸子里读出了一种虽然平淡但是信誓旦旦的话语:今天,你必死。 王一川轻轻叹了一句:“你今日非要与我为难是不是?” 妖冶青年收回目光,看向王一川的目光之中满带讥讽:“我今日前来,只是为了完成主公任务,取下这小子头颅带回去,是你站在我面前,百般阻挠,杀我下属,怎么又成了我与你为难了?” 这个妖冶青年一看便知平日里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角色,今日碰到王一川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情绪暴涨说了这么些话语,但是他平日里沉默惯了,此时说话虽然说得多,但是话语之间并不连贯,且多有磕绊之处。 王一川毫不在意这一点,只是皱眉,然后冷声说道:“主公?当初特立独行的‘江湖新郎’如今不但丢弃了自己的姓氏,还做了朱家的家臣?这一件事情要是让你父亲知道,他怎能瞑目!” 江湖新郎? 顾仙佛听到四个字有些耳熟,细细品味一下,恍然大悟,也终于知道这个妖冶青年到底是何人了。 之前的龙溪书院,夫子姓江,虽然身无长力,但是却有大功德,大教化,一身学问品德足以冠绝天下文人,在夫子在的时候,哪怕天下再乱,武人再蛮横,也没有敢于在龙溪书院方圆十里内撒野的,毕竟与夫子为难,便是与龙溪书院为难;与龙溪书院为难,便是与天下文人为难,不谈你日后万一得了天下还有没有文人肯替你效力,就说当初受过夫子指点和恩惠的江湖游侠儿,多如过江之卿,在这些人中地字高手只能算是“多如走狗”四个字,单单天字高手,就有三十余名,要是让这些人知晓了任何武夫蛮子胆敢为难夫子,那还了得? 而三十多年以前,这位夫子最终还是人力抵抗不过天命,最终在病榻之上撒手人寰,享年八十七岁,夫子一去,四面八方赶来吊唁的人数不胜数,单单灵棚就搭出三十里,哭声震天,神州缟素。而夫走走了,便自然留下他唯一的公子来执掌龙溪书院,这位公子姓江,名剑,名字略有俗气,但是他自己喜欢别人也没有说头,更奇怪的是这个江剑丝毫没有继承夫子在文道一脉上的功德学问,相反却是一个极好兵戈之辈,在与武道一途上孜孜不倦,而且江剑在武道这一途上天赋却是也算的中上,经过十余年的打拼,在江湖上也留下了一个“江湖新郎”的雅号,但是若让他执掌书院,这个就有些勉为其难了。 龙溪书院落到江剑的手里,自然是每况愈下,之前夫子攒下的那些香火情,大多都是一世的情分,夫子在世的时候,这些人那是披肝沥胆,但凡夫子有命,肯定上刀山下火海,但是夫子一去,留下的儿子又这么不争气,那么这一世的香火情分,也就剩不下多少啦。 那一日,一群不知身份的蛮子闯入龙溪书院,烧杀抢掠,这四件事情全做完了,从那日以后,世上再无龙溪书院,却多出了一个大宗师。 世人都传龙溪书院自夫子到杂役全部战死,但是却很少有人知道,那个号称“江湖新郎”的江剑,并没有死在那场战役里,而是活了下来,他不仅活了下来,还以另外一个身份活了下来。 听到王一川质问性质的话语,江剑仰首大笑,只不过笑声之中全是荒凉和悲凉,良久之后这嘶哑如野兽般的笑声才慢慢停止,江剑望着对面的王一川,一字一顿说道:“王一川,亏得你还有脸皮说出这种话语,当日里你窃取我江家气运之时,为何不说出这种话,在我父亲走的那一天,他为何要把你叫到床边去而不叫我!你只是一名小小的杂役而已,而我呢?我是‘江湖新郎’,我是他的儿子!他为什么不把那本书交给我!为什么!若不是如此,龙溪书院怎么会遭到如此浩劫!” 王一川轻轻叹了口气,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他开口悠悠然说道:“这个问题,我当日也问过夫子,但是夫子并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只告诉我等到以后,我自然会明白,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了,我自己渐渐明白了一些什么,但是让我说出来,我却说不出来,当然我现在也并不认为,夫子把那本书给我而不给你,是夫子做对了,但是这是夫子的决定,既然他把这本书给我,那我自然要把他保存好,小剑,你听我……” 江剑瞬间摆手,随着他手掌的摆动,竟然发出了一声空气被切割的声音,宛如一匹上好的丝绸被两股巨力同时撕扯开来,顾仙佛微微皱眉,看来这个江剑的实力比自己想的还要高上一筹。 江剑又恢复了之前的冷酷模样,平淡说道:“江剑这两个字,我已经忘记了,江剑这个人,当日也随着龙溪书院的覆灭而付之一炬,现在,我是战云。” 战云,北原军中的四小宗师之一,朱伯安麾下爱将,暗侍卫的统领。 这些身份中随便拿出一个,都比江剑这个身份要高一千倍一万倍。 王一川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神情略带疲惫,语气之中也有了一些怅然:“好,战云,你可知道当日攻陷龙溪书院的南疆蛮子,到底是受了何人的指示?你今日替那个朱伯安卖命,但是经过我这么多年的调查,你可知道……” 战云抬头,眼神之中冷酷如死水,他再次打断王一川话语,冷声说道:“你是不是想说,那些南疆蛮子都是受我家主公指使?” 王一川双目圆睁,讶然开口道:“这些你都知道?” 战云不屑而写,满面讥讽:“在我被我家主公收入账下的第一天,所有的事情他便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了,你是想把这件事当做一张王牌打出来是吗?但是很可惜,你失算了,这些年我一直没有被蒙在鼓里,被蒙在鼓里的是你,王大宗师啊。” 王一川手指微微颤抖,过了良久才压下怒气缓缓开口说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认贼作父?!你可知道他手上沾染着多少龙溪书院的人命?” 战云不屑撇嘴而笑,满面讥讽,却不屑于辩解。 第三百七十八章 无冢城之行(四) 王一川伸出一双宽大的手掌搓了搓脸庞,着实有些疲惫,语气现在也低落不少:“你既然坚持要为张伯安效死,那是你的事情,我也不能拦着你,但是我今日就想问你一句,你可知今日你要杀的人是谁?” 战云在地上轻轻拖动着那一支沉重巨大的战戟,脸上神情略带狰狞,他的嗓音略带嘶哑:“我怎么能不知道这次行动的目标是何许人,顾仙佛,字药师,顾家家主,西凉王,顾淮长子,他的模样,每一分一毫,我都刻在了脑海里。” 王一川转头看了顾仙佛一眼后,对战云沉声说道:“你可知道,这个顾小子,现在可是西凉王,他的一举一动,都有关着契戎与西凉的战与和,若是他今日突然身死,不谈契戎蛮子会马上犯边,就是说西凉军这一边,作为六大军之一,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军心和军魂,就马上烟消云散,西凉军再无管束,西凉百姓又得回到之前的日子中,这些你都不管不在乎?” 战云神色平静,摇头坚定道:“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棋子罢了,我可不相信我的所作所为会引发如此这么大的后果波动,上百万人的生死性命,你可别压在我身上,我不是那天下的大宗师,这顶帽子太重了,我可戴不起来。” 王一川丝毫不在意战云平淡神情下所藏着的讥讽,只是苦口婆心劝诫道:“你现在还把自己当小棋子?你可是大将军朱伯安的心腹爱将,又是天下四小宗师之一,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你还把自己当小棋子?江……战云,我再奉劝你一句,你父亲一生,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这十点做的,说是冠绝天下也不为过,不要到了你身上……” “你住口!”战云猛然抬起头来,平静的神色之下暗流涌动,狰狞吐字道:“谁都可以提我父亲,就你不配,窃贼而已,纵然身居高位,你总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再问你最后一句,你今日当真要阻拦于我?” 王一川轻轻叹了一口气,摩挲着手里古色古香的剑鞘,低声说道:“小剑,收手吧,你明明知道自己是在与虎谋皮,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呢?” 战云身上的波澜气势暗流涌动,以节节拔高之势越来越强,一身恢弘气机引而不发,他右臂肌肉暴涨,右手一直拖行着的二百三十斤重的大戟被他举重若轻地提了起来,横于胸前摆了一个起手式,冷然笑道:“你可想清楚了,我知道你是天下大宗师,能不与你动手就不与你动手,但你可别真忘了自己姓什么,别忘了自己这一身本事是怎么得来的,你的气机罩门在与何处,一身弱点存于何方,我,都心知肚明。” 战云身上的强烈气机如磅礴巨浪一般挤压过来,破庙四周的花草树木在这巨浪挤压之下在空中摇曳而不停,顾仙佛站在王一川身后,虽然此时感觉风平浪静并无太大变化,但是看周围景色模样,顾仙佛心知肚明这个战云绝对是一个棘手的点子,若是顾烟对上战云,五十招内肯定会落入下风,百招之内胜负不分,百招以后的胜负,只有天知道。 王一川举重若轻八风不动,任凭战云身上气机波动,浑身杀气凛然,只是一直在原地平静如水,但是战云周围的那浑身杀气一来到王一川身边之后,全都以春雨润物细无声的情况下消弭于无形。 顾仙佛轻轻叹了口气,天地之间的差距已经足够大了,被世间武夫称为“天堑”,但是这大小宗师之间的差距,就已经不是单单的天堑二字能够形容了,这已经是整个江湖的气机走向与天下大势所决定的了,大小宗师之间的差距是在气机,在运势上的差距,这份差距不是单单以实力便能抹平的了,已经有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在里面了。 战云一横手里大戟,脸上杀气凛然,口中低喝一声,赤着足的右脚上前踏出一步,提着大戟便冲了上来,整个人的姿态充满着爆炸性的力量,宛如一只下山觅食的青虎突然发现了猎物,全身的力量与杀气都被调动了起来,只为了在最合适的时候挥出最合适的一击。 王一川轻轻叹了一口气,虽然这个事情还是如他所料最后的打算那一步发展了,但是事已至此,他也就只能按照最坏的打算来运行了。 顾仙佛也没看到王一川如何运转气机,只是整个人平淡无奇的上前走了一步,在他右脚落地的一瞬间,左手悄无声息地在空中画了两个简便的符篆,如果不是顾仙佛之前在张无极的府邸中曾经生活过一段日子,认得出这两个符篆是龙虎山的“助威”符篆中的一种,也会下意识地认为这只是他的左手在空中无意识地摆动罢了。 王一川画的这两个符篆在空中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只是在空中划出一丝丝涟漪便消弭于无形之中,但是在他右脚落地的那一瞬间,脚下土地却已经以他的右脚落地为核心,出现了寸寸裂纹。 顾仙佛心底一惊,若是青石板甚至铁板,别说在上面踏出裂纹,就算一脚把它化为齑粉也不会让顾仙佛内心有着丝毫波动,但是王一川脚下的却只是普通泥土,一脚踏下去之后把脚印按在土里容易,但是若是能把寻常泥土踏出裂纹来的话,顾仙佛这是第一次看见。 若说战云此次的冲击猛烈如猛虎下山一般刚猛,那王一川此时的应对之法便如平静海水一般以柔克刚。 在王一川这一脚落下之后,战云依然来势汹汹,但是在战云再次踏出三步之后,却只感觉胸口一阵憋闷,整个人的前冲姿态顿时一个整齐的停滞,原本横在胸前的大戟此时也被他单手抓住用来支撑身体,而他那原本饱经风霜的坚硬脸庞,此时已经如金纸一般蜡黄苍白。 战云终于止住脚步,抬起头看了对面的王一川一样,双眼里满是凶狠,但是从中却找不到一点畏惧。 第三百七十九章 大小宗师之战(上) 王一川站立于原地,神色依旧平淡,张嘴淡然说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此句话不知王一川用了什么手法,明明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语,而且他说话声音并不高,但是此话一出口之后,竟然刹那间便产生了余音三日绕梁不绝的感觉,顾仙佛只感觉似乎有数百个佛门大德同时在自己耳边以狮子吼之功朝着自己呕心沥血地劝诫,一瞬间顾仙佛竟然开始回顾自己这些年来所造的杀孽,低着头抬起双手看了看,一瞬间竟然感觉自己双手之上全是血淋漓的景象,再次抬起头看看周围,自己之前杀死的那些人一个一个浮现在自己面前,虽然全是鲜血淋漓,但是面目之上全是慈悲悲悯的笑容,这些人全部双手合什,嘴里不住地同时念叨这十六个字: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顾仙佛并不是王一川这八个字的首要针对目标,首当其冲的是站立于对面以大戟撑地的战云,此刻顾仙佛都已经产生了多次多重近乎于真实的感觉,那对面的战云到底经历了多大的冲击,可想而知。 战云狠狠甩了甩自己的头颅,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鲜血,略带狰狞嘶吼道:“苦海既然无边,又如何回头是岸?善人需要经历万千磨难才能渡劫成佛,为何恶人只需放下屠刀便可?所谓的佛门道义,全是扯淡!佛门秃驴,全是蛀虫!闭嘴吧你!” 战云的嘶吼仿佛是在灵魂深处的数以千计的褶皱同时崩裂发出来的呐喊,这股呐喊足以碎金裂石,直冲九霄,直接便把刚才王一川的十六字佛门真言震慑得烟消云散。 顾仙佛这才从那股子近乎于真实的幻觉中解脱出来,看了看周围长长叹了一口气,此时他的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脸上全是劫后余生的表情。 这王一川先是拿出了道家手段,现在又拿出了佛门神通,顾仙佛稍微向后退了两步,他现在确实对这个王一川有些敬畏,他确实不知道这个王一川到底还有多少压箱底的功夫。 战云从幻觉中摆脱出来之后,双目圆睁,眼睛里满是血丝,只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双脚赤足狠狠一踏地面,双脚在原地留下一个丈余深的深坑以后整个人拔地而起,趋势之快,飞鸟闪电皆所不能及。 王一川眯了眯眼睛,神情也有一些凝重,左手在前,右手持剑鞘在后,周围隐隐约约有白色雾气浮动,看来此次王一川为了应付战云的冲击,也是拿出了不少的本事。 战云拔地而起大概三十余丈,顾仙佛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也不知是否是巧合,此时战云的身躯刚刚好与天空中的朝阳重合。 战云原本精瘦的躯体里在这一瞬间爆发出磅礴的力量,这股子力量里面和刚才截然相反,里面夹杂着的不仅没有杀意,而且里面全是涌动着磅礴的生机力量,这股力量之强,就算是半死之人都能被这股力量救活。 顾仙佛此时微微有些不解,这个战云若是以这股力量进行冲击搏杀的话,当然可以借助从高空坠下的力道给王一川造成不菲的伤害,但是这所谓的伤害也要区分到底是对谁而产生,若仅仅是一名地字高手哪怕是天字高手的话,战云都能凭借这股力道重创甚至诛杀对手,但是他面对的可是当今天下只有两名的大宗师,先不谈这股力道到底能不能造成杀伤,就算能造成杀伤,也会被这股力量所携带的磅礴生机所治愈。 如此看来,这战云仿佛是出了一手昏到不能再昏的昏手。 但是顾仙佛无意之间看了王一川一眼,却发现王一川此时虽然还是云淡风轻,但是双眼之中却有着一抹无法隐藏的隐忧与惊惧! 只见王一川上前踏出一步,左手先画出三个道门符篆,又紧接着掐出三个佛门法诀,最后竟然左手食指与拇指掐在一起,剩余三指并成刀状,这个动作接连做了三次。 顾仙佛蹙眉,只感觉这个动作有些眼熟,但是却一时间想不起来这个动作到底是出自何门何方。 战云在空中凝滞片刻,待到全身气机攀到顶峰之后,双手持大戟高高举过头顶,嘴里低喝一声,双眼之中泛着诡异的白光,原本静止的躯体猛然动了起来,浑身肌肉一块块的发力,整个人以一种力劈华山之姿态,裹挟着万钧之力直接气势汹汹地劈将下来。 力劈华山,这一个招式是在江湖上最浅显最普遍的招式,哪怕是一个不入这四品十二重的武夫都能轻易施展出来,尤其是在军中,膂力超常之甲士是最喜欢用这一个招式在沙场搏杀之中直接把对方连兵戈带人劈成两半,顾仙佛在西凉这么多年,力劈华山这个招数,顾仙佛虽说见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对这个招式自然熟稔得很,但是以战云这个手段,这个实力所施展出来的力劈华山,顾仙佛却是第一次见。 按照这个实力施展出来的力劈华山,别说兵戈带人,就算真是一座华山在这里,战云都能一记大戟直接把它劈成两半! 顾仙佛后退两步,虽然他明明知道自己不是这个招式的目标,但是单单这一记力劈华山所带出来的罡风,就把顾仙佛的脸颊刮得生疼。 首当其冲的王一川面对这惊天劈地的一招,眼神之中虽然有着隐忧之色,但是脸庞之上却是平平淡淡,右手紧紧握住剑鞘,等到战云这一记大戟劈将到头顶以后,却仿佛陷入了无形的泥潭之中,原本来势汹汹的青虎下山,直接变成了一只小白兔, 这种趋势原本便在战云的预料之中,战云身在空中,原本无处借力,但是到达了小宗师的境界之后,浑身气机已经到了自成一体的地步,一气呵成这四个字用在小宗师身上是最不为过的。 只见空中的战云狞笑一声,腰身一拧,浑身里再次挤出一股巨力,手中大戟发出一阵低鸣,刷得一下便劈开了那道无形泥泞,再次朝着王一川头顶狠狠劈下! 第三百八十章 大小宗师之战(下) 长安城内的“闻香下马”是一件专门做羊肉的馆子,虽然门面小但是名气大,但是现在暮冬已过初春以至,君子讲究“非时不食”,更别说长安城里的各个自诩老子天下第一会吃的老鬄们,所以哪怕闻香下马的羊肉再鲜美,厨子刀工再好,馆子名气再大,此时不可避免的也是门庭冷落起来。 但是以往闻香下马就算门庭再冷落,也不会像如今这样门前马车空无一辆。 那个只会闷着头切羊肉的汉子,原本没生意之时便喜欢拿着一碟花生米,拎着一角黄酒坐在自家馆子门槛上晒太阳,但是今天在闻香下马往来的行人却略带诧异地发现,那个以往雷打不动的身影,此刻偷懒的最好时光,竟然没有出现在门口。 有寥寥几位兴起的老鬄早晨起来在长安城里溜达一圈,中午肚子也空了也正好溜达到闻香下马门口了,本想进去切一盘羊肉打二两酒解解乏,但是走到门口之时一脚抬起却跨不过门槛,只觉得面前有一道无形墙壁在阻挡着无关人员入内,若是再想硬闯便能感觉一股子如芒在背的寒冷刺骨敢扑面而来。 这时这些老鬄才恍然大悟,不是今天自己个儿在闻香下马捡了个巧,而是今日的闻香下马又被人包场了。 至于是哪位大人包场,那就不在这些老鬄的思索范围之内了,反正不是皇子皇孙也是功勋贵胄,反正从以往的惯例来看,两品的大员起码还是没有资格包下这个被陛下亲自提笔的苍蝇馆子的。 在闻香下马里面,大堂内空空如也,桌椅板凳归置得整整齐齐,并不见有一个人影,别说那个只管着埋头切羊肉的汉子,就连以往那个最能诈唬穿衣打扮如花蝴蝶一般的老板娘,竟然也没有站在柜台后面一脸财迷地数着自己今日流水,看来今日的闻香下马确实与往常不同。 而在闻香下马原本沉静幽雅的后院,此时却时不时传来一阵阵脚步与物体碰撞之声,显然是有着不少人在院里忙活。 祁钺今日难得没有穿他那身一穿就是四季的羊皮袄,而是罕见地披上了那件专属于他的朱红色补服,这件朱红色补服是当今陛下特意赏赐给祁钺的盛典,这可是连当日权倾朝野的顾相都没有过的殊荣。 当然,也可能是顾相的地位与权势不仅仅是一件补服便能概括得了。 祁钺坐在主位之上,面前桌案之上除了一杯清淡茶水之后再无他物,但是在他面前四五步之遥的庭院中央,却有着一堆上好木柴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但是这堆木柴之上架着的却不是全羊,而是一个完整的羊头。 这正是草原上最地道的烤羊头了。 原本负责切羊肉的那名憨厚汉子此时正蹲在那个羊头旁边,在自家娘子的指点下一层一层给羊头刷着各种调料,虽然是在火堆旁边被篝火映照得脸色发红,但是看他脸上的诚挚笑容便可知这个事情让他发自内心的愉悦。 过了不多时功夫,门外传来一阵沉稳脚步声,祁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透过自己面前茶水所散发出来的氤氲雾气向门口看去,门口出现的是一身着灰色长衫的中年男子,这个男子长相平和,两鬓已然霜白,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子不凡的雍容气度,饶是这个涂抹着料酱的汉子平日里不谙世事,却也一眼能看出这个中年男子身居高位。 一直指点着自家男人的老板娘心中一凛,脸上慌忙堆积出最诚恳的笑意站起身来,正待相迎上去之时,却听见身后的祁钺轻轻咳嗽一声,这闻香下马的老板娘和自家男人也不知是怎么凑到一块去的,性子正好相反,憨厚汉子笨嘴拙舌,埋头只顾一心一意切羊肉,但是这老板娘却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人物,听到祁钺一个信号之后便没有掺和这不该自己掺和的事情,蹲下身来继续一边口中讲着烤羊头的秘诀一边替自家男人擦拭着额头汗水。 憨厚汉子嘿嘿笑了笑,好似天底下就没有自家媳妇不会做的菜。 祁钺正待起身相迎,那名灰袍男子却两步抢将过来笑呵呵拱手道:“祁阁老祁阁老,您老歇着,下官又不是外人,何必这么客气。” 祁钺微微一阵失神,但是马上反应过来,立即便抬手招呼那个灰袍男子在自己旁边坐下,笑眯眯道:“唉,老夫听人喊了半辈子的祁祭酒,这些日子听人喊祁阁老三字之时,总是有些不适应,到现在还没有适应过来,邓大人见谅了,邓大人请坐,还有几位老朋友新朋友没到,咱老哥俩再等等。” 来着不是旁人,正是原本的大乾左相邓南风,不过此时的邓南风却不是左相了,而是掌管天下得意士子翰林院的邓大学士了,相比起被废掉的左相之位,这大学士一职虽然实权上不如前者,但是从长远来看,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起码这个“天下文人之首”的名号,就是响当当的值一些分量。 祁钺与邓南风坐在一起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谈着,说的都是一些庙堂趣事,大多数时候都是祁钺在说邓南风含笑听着,他做了大乾十六年的左相,似乎是习惯了被比他高了不只一头的右相压在屁股底下,哪怕现在他成了名动天下的大学士,与邓南风说话之时也是下意识地透露出一份保守与拘谨。 又过了片刻功夫,门口再次传来脚步声,这次脚步声有些杂乱,等到脚步声的主人出现在门口之时,烤着仰头的憨厚汉子心底略带自豪地笑了笑,看来自己方才判断不错,果然是一名武夫,一名文臣。 陈靖祁与一名身材颀长的中年男人一块步入闻香下马的后院,这中年男人看上去比邓南风还要衰老三分,面目上也更加柔和一些,看其面目轮廓,年轻之时必定也是一名动一时的美男子,尤其是那一双深邃双眼,里面似乎蕴藏着无数奥秘使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这名中年男子能与陈靖祁这死胖子联袂而来地位肯定不低,陈靖祁是户部侍郎,这中年男子是吏部侍郎,姓谢,名胤洲,从某个角度来讲,谢胤洲来头比起在场所有人只大不小。 原因无他,他的姓氏正是出自“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谢。 祁钺坐直上身微微颔首代表向两位打过招呼,陈靖祁与谢胤洲立即执晚辈礼回礼,待到毕恭毕敬做了一记长揖之后,二人才在桌案旁边坐下。 在陈靖祁谢胤洲二人之后出现在门口的,是在场所有人的老熟人——最近名动长安的“小天师”卢东来,卢东来自龙虎山至长安之后,可谓是风头一时无两,不仅官场得意,还收了个百年难得一遇材质的徒弟,尤其是最后一件事儿,让龙虎山上的师兄弟暗自艳羡不已,纷纷叫嚷着要来天下第一雄城走上一遭。 卢东来与诸位前辈见礼,最终做到最后的一张桌案上,在卢东来之前还空着一张文案,除了祁钺之外,目前谁也不知道这张椅子上要搁上谁的屁股。 庭院内的木柴依旧噼里啪啦地自顾自燃烧着,此时已经接近五分熟的样子,在场的众人已经能隐隐约约闻到羊头上传来的香气,但是最后一人没有到场,场中五人也没有好意思说要先尝第一筷子。 又过了一会儿功夫,当火上羊头已经差不多六七分熟的时候,烤羊头的憨厚汉子突然抬头往门口望去,双眼之中一时间光芒大盛,老板娘见状心中微微惊诧,把雪白柔荑往自家男人肩膀上轻轻一搭,憨厚汉子这才反应过来,朝媳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刹那间气机皆无,又变成了一个平常人。 几乎是同时,一个风流倜傥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出现在庭院门口,身长八尺身材伟岸,剑眉星目一表人才,腰间左侧配一淡黄色玉珏,右侧悬一精致长剑。 见到此人,院中大多数人都真真切切地吃了一惊,这名年轻男子与庭院中的大多数人生分到连话都没有说过,骤然看到他出现在庭院之中,未收到消息的这四位来宾皆都面面相觑,不知祁钺到底要酝酿着些什么幺蛾子。 朱国公长孙,当今天子亲外甥,朱炳忠笑道:“真是想不到,在这小小的闻香下马中,既有当朝功勋贵胄,又有不出世的江湖高手,看来今天,朱某既有口福,又有眼福了。” 祁钺微微一笑,伸手一指最后一张桌案,笑道:“朱世侄先请坐,不论口福还是眼福,等会儿老夫都为世侄一一呈现。” 第三百八十一章 收官 王一川缓缓把手中剑鞘抬起,去势正是战云这一大戟劈下来的正中心。 战云这一记大戟速度是极快的,只在顾仙佛眼中拉出一道残影,顾仙佛根本捕捉不到这一记大戟原本的真身和路线,顾仙佛根本看不出来;而王一川手中的剑鞘,运行的速度却是极慢,慢到如蜗牛龟爬。 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来,哪怕是再重演一百次,王一川手中的剑鞘也别想赶上战云手里的大戟,但是这世间有些事情,确确实实是不讲道理的,尤其是在大小宗师之间的,战云这一记大戟劈将下来,刚刚达到王一川头顶百会穴三寸之时,王一川手中的剑鞘真真切切地顶在了战云手中的大戟之上。 此时,顾仙佛终于隐隐约约明白了之前父亲喝完酒之后一直念叨这的一句话:“慢就是快,不知就是道。” 虽然心里明白,但是顾仙佛却表述不出来,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丹田气海与后腰雪山之中这两处致命窍穴之中沉寂了许久的被尘封的窍穴又有了隐约几分松动的迹象。 战云手中的大戟与王一川手中的剑鞘着实一击,出乎顾仙佛预料的是,这二者相撞并没有发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响声,甚至连一丁点的声音都没有散发出来,仿佛战云这来势汹汹的一记大戟只是砍在了棉花之上,看似来势汹汹,但是却消失的无声无息。 雷声大雨点小? 顾仙佛放下捂住自己耳朵的双手,探头探脑疑神疑鬼地看了这还在僵持的二人,心中越发拿捏不住这次战斗的走向了。 战云这一记大戟被王一川手中剑鞘锁挡,为人却一点都不慌不忙,虽然是身在半空之中,但是腰身却再度发力,那股子一直被压抑着的磅礴生机终于在猛的停顿一下之后骤然爆发出来。 一瞬间,以二人为核心,如亮日一般的白光便瞬间爆发出来。 顾仙佛以手遮面,双眼紧闭,转过身来背对两人,以此法来逃避这股子亮日所带来的强烈白光。 白光中央的二人虽然是在僵持,但是面目却大不相同,战云面色沉稳,双眼之中全是胜券在握的神情;而反观对面的王一川,此时却嘴唇紧闭,双眼之中隐约有着一抹隐忧之色。 战云再度狞笑一声,浑身气机一瞬间全部爆发出来,那股子磅礴的生机顿时全部爆发出来,以一种东流入海不复返的姿态全部涌入王一川体内,看这个架势,似乎是要治愈王一川体内的全部顽疾一样。 但是此时王一川却面色大惊,似乎这股子磅礴生机正是他所要规避的蛇蝎一样,只见他方才最后画的那三个符篆,终于在此刻发挥了作用,只见那三个符篆在空中由无形瞬间转变为有形,三个原先简朴素质的符篆一瞬间全部化解为最原始最简单的笔画,这些笔画也不多,三个符篆总共也就拆除出来十一个笔画,这些笔画或横或竖,或撇或捺,只是却没有点或勾之类的小笔画。 这十一个横竖撇捺刚刚出现,便由内而外散发出来一阵肃杀悲凉之气,仿佛是十一把远古时代的兵戈穿越了时空来到大乾乾元历十七年的这座破庙里,这十一把兵戈似乎是刚刚从食人的野兽体内拔出来,上面还流淌着无形的鲜血与冤魂,而这些冤魂与鲜血同时又凝结出了难以量表的杀气。 十一把绝世凶器徘徊在王一川身边,散发出来滔天的凶气,足以乌云蔽日。 顾仙佛虽然此时眼不能看口不能言,但是却依然能感受到这身后的十一处杀气足以让人汗流浃背,此时顾仙佛终于明白过来,这王一川最后画出的三个符篆,乃是已经近乎于失传的兵家符篆! 先是道家,然后是佛家,最后是兵家,顾仙佛现在确实有些不知道这个大宗师,这个王一川到底有多少压箱底的本事了。 这十一个笔画所凝结出来的绝世凶器虽然上面都泛着滔天的凶焰,但是这十一把绝世凶器此时的杀意却并不强烈,相反却是凶焰旺盛,面对这来势汹汹的蓬勃生机之时,并无绽放出什么毁天灭地的威力,而是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态度与这股蓬勃生机开始了一股令人难以置信的水乳交融的京城。 若是把战云喷涌出来的那股子蓬勃生机比喻为滔天洪水的话,那么王一川所释放出来的这十一个笔画就是十一个坚固的支点,这十一个支点联合在一起,构筑起了一个坚固的堤坝,任凭风浪起,我自八方不动。 但是这一记堤坝的作用却并非是拦住这股子巨浪滔天,毕竟巨浪若是一重高过一重的话,就算堤坝再坚固,洪水也有漫过堤坝的那一天,所以这记堤坝的作用并非阻拦,而是转化。 此时白光终于慢慢散去,顾仙佛试探性的睁开双眼,却在第一时间便看到了让他难以置信的一副景象。 原本蓬勃的生机,经过这十一个笔画的转化之后,全部化为了凛然的杀气,宛如万箭齐发一般,全部朝着王一川整个人袭杀而来,顾仙佛哪怕身在王一川身后三步开外,但是依然却能感受到这股子杀气是如何凝重滔天。 看到这生机转化为杀气之后,王一川却是切切实实地出了一口气,左手掐了一个诡异法诀,右手里剑鞘宛如一只花蝴蝶一般上下翻飞,每逢剑鞘与一枚罡气相撞之时,那股罡气便瞬间烟消云散。 顾仙佛现在倒是很轻易地认出来了,王一川此时掐的这个诡异法诀是已经灭绝失传的农家防守法诀,名字有些恶俗,为“江山社稷”,这个法诀早在百年之前就已经失传,算是农家的顶级防御手段之一,这段法诀极其难学,更难施展,命格八字,身怀气运缺一不可,今日王一川能如此轻易地施展出来,确实能看出来这个大宗师果然是名不虚传。 战云面色阴沉,手里再加上三把力道,手中大戟舞动得虎虎生风,一记狠过一记的朝王一川头顶劈下来,但是这大戟在一撞到王一川身边三寸之时,便被这江山社稷轻易地隔开,未建任何功勋。 第三百八十二章 宁根骨 王一川的要害之处除了他自己知道,当今这个世上恐怕就只有战云一人知道。 他最大的敌人不是死,而是生。 他之所以能踏入大宗师,正是因为他走了与寻常武夫截然相反的路子,别人是死中求生,他是生中求死。 在他到达大宗师的那一刻起,他浑身的生机就被凝练到了一个被无限接近与凝固的地步,正是因为他的生机凝固了,所以他的整个体质才可以达到一个“无”的状态。 小宗师的气机可以说是一气呵成源远流长,譬如顾烟,可以一剑斩尽六百甲,然后才需要换一口气,而只要让他换气成功,那第二剑依然可以斩尽六百甲,也就是说,小宗师之所以恐怖,正是因为小宗师的一股气比寻常武夫哪怕是天子武夫也要高出千百倍去,只要给小宗师一个换气的瞬间,那他们就可以永不疲惫的战斗下去。 当然,若说顾烟一剑可以斩尽六百甲,按照战云此时的实力,那至少一剑可以斩尽八百甲,而且若是换气成功之后,第二剑的实力只能比第一剑强,不可能比第一剑弱,毕竟战云走的是“以战养战,愈战愈勇”的路子。 但是战云此时依然敌不过王一川,正是因为战云毕竟还是小宗师,不管如何都需要换那一口气,而大宗师,已然不需要换气了。 或者说,他体内,再也没有气机这个东西了。 王一川身体内生机全部凝固,那他整个人就是以一种“无”的状态存在着,体内之气便是外界之气,自然没有换气一说。 而是若大宗师能跨出那传说中的这一步,达到传闻中的“人中仙”的境地,那么便可以达到只存在于史书之中的“我即是天地,天地即是吾身”的状态,可惜,这种状态仅仅存在于传说之中,现实之中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王一川此时的气机达到一种凝固状态,他并不怕杀气,再强烈的杀气也不会伤到他这个大宗师的根本,他怕的是生机,若是让这股子生机涌入他的体内,那么他原本好不容易凝固住的精魄就会在这股子生机的冲击之下,全部重开枷锁,以肆无忌惮的姿态疯长起来,只需要一瞬间的功夫,他便会被强行退出大宗师境界,整个人的实力一落千丈。 顾仙佛此时才看明白,这个王一川化出来的十一个笔画,并非是用来杀人的,而是用来“伤己”的。 通过这十一个坚固支点所构成的坚固堤坝,把这数以万计的生机所转化的洪水全部化解为杀气吸引过来,生机他控制不了,但是杀气,他自然是不在话下。 当王一川以娴熟的手法把最后一道罡气消弭于无形之时,战云的大戟已经挥出了三百余道,这三百余道攻击如重浪相叠一般,一记高多一记,一记强过一记,后来的十余记攻击已经是摧天撼地的威势,每一记大戟挥出,便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力,周围的破庙在这股子威势之中摇摇欲坠,似乎只要春风一吹,这历经了数百年的古刹便会土崩瓦解。 可惜,这三百余道大戟攻击虽然威猛近乎到了顶峰,也切切实实砍在了王一川的头顶三寸之处,但是却依然没有建功。 农家的江山社稷,不是白来的。 王一川整个大宗师,更不是白给的。 战云收回大戟,双手虎口之上已经震出了丝丝的鲜血,此时他目光阴沉若被逼入绝境的独狼,充斥着背水一战的狠辣与决绝。 王一川手中法诀轻轻一变动,便散去了身边那坚若磐石的江山社稷,此时他依旧风轻云淡,额头上也没有汗水,衣角也没有破碎。 战云晃动了几下脖颈,发出一阵阵噼里啪啦之音,然后他四肢百骸之中便有更大的暴动之音传来,下一刻他整个人的身躯便凭空缩小三分,但是此人身上的煞气与杀气,却比刚才更加旺盛了七分不止。 顾仙佛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天下的四小宗师果然都不是寻常之辈,每个人这个压箱底的绝活儿,可不是一件两件。 王一川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语气云淡风轻,但是其中的犹豫与隐忧已经荡然无存,“战云,我与你的情分,在刚才的交手之中已经荡然无存,若是你再不知好歹,不知进退,那我也不会再留手了,我念你这一身修为来之不易,又与我曾有着一段牵扯,所以我才让你三分,但是你不要把我的忍让,当成你得寸进尺的垫脚石。” 战云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嗓音沙哑:“谁要你这不知好歹的蟊贼相让?顾仙佛,今日我必杀!” 王一川摇摇头,寸步不让:“顾仙佛今日肯定死不了,别说是你来,就是朱伯安把整个北原军全部调过来,就算天下的四小宗师都过来了,我也不会让顾仙佛死在这里,顾家小子不仅仅是西凉王,还是顾淮的长子,这天下大势里,有他的一份子,他怎么样都不能死在这里。” 战云狰狞一笑,手里舞动着大戟在空中轻轻画了两下,怒吼道:“那就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了!” 嘴里说完这句话,战云便把左手抬起来,在空中紧紧握成拳头,然后迅速张开左手,并掌如刀,在空中狠狠切下! 做完这个动作之后,战云便再度提起大戟,以一种比刚才更加决然的姿态朝着王一川大踏步奔袭过来,浑身上下所裹挟的杀气与力道比之前强了数倍不止。 而在战云冲锋开始的时候,之前战云隐匿着的那个黑暗角落里面便传来一阵骚动,下一刻便有数十名黑衣人身披黑色袈裟,几乎在同一时刻便朝着顾仙佛袭杀过来。 这数十名黑衣人全部身披黑色袈裟,在顾仙佛这个角度看上去,这些人身上并没有凶器,但是顾仙佛与这些人打过太多次交道了,这些杀人应当是模仿影杀门的做派,浑身披着黑色袈裟,手和刀全部藏在袈裟下面,只有等到接触目标的时候,才会劈出威力巨大的那第一刀。 第三百八十三章 死战 面对战云近乎于搏命一般的冲击,王一川这次没有选择那种举重若轻的方式来淡然化解,或许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或许是处于对战云这一个战士的尊重,王一川右手握紧剑鞘,迎着战云便冲击了过去。 顾仙佛深吸一口气,面对来势汹汹的数十名沉默寡言但是身上杀气滔天的影杀门装扮的杀手面色阴沉,他当然知道王一川费尽心思把自己从战云手中保了下来,肯定不会让自己如此轻易地就死在这些小喽啰手里,但是他现在身无长力,面对一个玄字高手都是要命的存在,看着这数十人一齐冲杀过来,若说心里不打鼓,那肯定是自欺欺人的话语。 数十名影杀门众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力冲杀过来,黑色袈裟下的兵器虽然没有出鞘,但是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意却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恐怖。 顾仙佛后退两步,神色凝重,微微躬身,右手已经摸在了小腿之上。 这数十名影杀门众在距离顾仙佛不到三十步距离的时候,刹那间所有人开始在这一瞬间开始提速! 但是在这些人刚刚又迈出不到三步的距离之时,冲在最前面的六个人脚步却突然顿了一顿,然后这六颗斗大的头颅便在同一时刻冲天而起! 无头的尸体又借着惯性朝前冲杀了五六步的距离之后才纷纷倒地。脖颈上鲜血喷涌,把整片土地都染成了血红色。 顾仙佛眯着眼睛仔细一瞧才发现,之前王一川画出的十一个笔画在方才使用完毕之后并没有消散,而是隐匿在了顾仙佛周围,在顾仙佛周围的三十步之内,全都被这十一个笔画化作了禁地,但凡只要踏进去一步的人,全都被这浮现出来的笔画割掉了脖颈上的头颅。 顾仙佛这才长出一口气,整个人紧绷的身躯终于松了一口气,有这十一个笔画在自己周围,短时间内自己是没有性命之忧了。 在顾仙佛周围的剩下的二十余名影杀门众均停留在顾仙佛三十步之外,裸露在外面的双眼里全是阴沉的神色,他们自然知道这个大宗师留下的防御手段不是自己能轻易攻破的,他们当然不怕死,但是这种无意义的送死并不在他们的计划范围之内。 现在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在自己的统领落败之前,这位大宗师留下的防御手段能烟消云散,就算没有烟消云散,哪怕等到过段时间,这十一个笔画所形成的防御手段强度能稍微弱一些,那集合二十多名影杀门众的实力,也未尝不能把这十一个笔画给冲开。 话分两头,顾仙佛与影杀门众对峙的同时,王一川与战云的第一次冲击已然展开,战云手中大戟舞动得虎虎生风,冲到王一川身前三丈之时,大戟便已经提了起来,待到来到王一川身前之时,手中大戟已经横于胸前,待到来到这个大戟间合之内,战云手中的大戟便猛然挥击而出,带着一抹黑色的阴影直直袭向王一川胸口。 王一川面色波澜不惊,待到大戟距离自己胸口不足两寸距离之时,王一川手中剑鞘竖起,以剑鞘之尖朝大戟一点,只见二者相遇之时,空气中有稍微一道涟漪一闪而过,顾仙佛隐约觉得自己看花了眼,但是看到下一刻大戟被这一记轻点便弹飞出去三丈远之后,这才知道自己刚才看到那一抹恍惚是真切存在的。 大戟被弹飞之后,战云面色并无变化,只是后退两步积蓄力量,然后翻动手里大戟便再度扑将上来,整个人的脸上全都写满了不死不休的凶悍神情。 王一川深深吸了一口气,手中剑鞘翻动地比之前更加灵巧三分,每每战云手中沉重大戟刚刚挥出之时,王一川手中的剑鞘便会提前一步击出,每次击中点都是在战云手中大戟最不容易发力的地方。 二人之间斗法大约持续了五十个来回,战云虽然是处于攻势的一方,但是却委实没有占了多少便宜,每次气势汹汹的挥出一记大戟,都是被王一川举重若轻地一点,就给挡了回来,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在王一川身上留下一点伤口。 五十个回合之后,王一川身上气势陡然一变,若说他之前是大海无量的话,此时他身上的气势便瞬间转化成了波涛汹涌,只见他在原地狠狠跺了一脚,然后整个人如长虹贯日一般拔地而起,下一刻便出现在战云头顶。 战云知道王一川的速度是自己的数倍,自己逃不过去也不想逃,当即怒吼一声,双手握住大戟,鼓足全身气机,手中拿着大戟直直向上刺去。 这一大戟,仿佛要捅破天际,仿佛要屠尽神仙。 顾仙佛敢保证,这是他见过的最有杀气也最有威势的一次攻击,若是自己还是之前那个巅峰状态,在这一大戟的攻击下最好的结果无非也不过是重创而已,若是换成顾烟前来,这一大戟或许可以挡下,但绝对是先避其锋芒,然后再锁其气机,这样才有机会挡下这一记要命的攻击。 但是王一川却对这一大戟之中蕴含的力量与杀气置若罔闻,直接一把便抓到大戟之上,然后极其轻微地闷哼一声,手掌之上便有几滴鲜血滴落,战云狰狞一笑,再次催动浑身气机,以两败俱伤的态度把自己体内所剩余的所有内劲全部透过大戟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内劲之狂暴,势要摧毁王一川体内的所有脉络与穴道。 王一川面色稍微阴沉了少许,但是战云所对他造成的伤害也就仅仅限于此了,只见王一川对战云的狂暴打击不闪不避,右手轻轻在空中一引导,便把大戟直接荡开,趁着战云中门大开的功夫,王一川身形下落三分,先是抬起左手,手里剑鞘无声无息地在战云头顶一点,在这一点之下,战云整个人的气机微微一滞,然后就趁着这一个空隙,王一川手持大戟借力,抬起脚板狠狠地一脚便印在战云胸膛之上。 战云无力挣扎一声,整个人如破落麻袋一般,一边喋血一边倒飞出去十余丈远。 虽然战云落地之后马上调整身姿,不管身上伤口直接再度冲杀过来,但是顾仙佛知道,战云的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并且,这个落败的时间,只会短,不会长。 第三百八十四章 遇海婵 落后顾仙佛的车队中,海婵是第一个察觉到前方气机不对的,所以她当即便抛下了车队众人,独自一人红衣飘飘地直接凌空迅捷飞至顾仙佛身边。 待到海婵在顾仙佛身边落地之时,却看到顾仙佛守着一堆篝火正在独自一人烤着一只被收拾处理好的红腹锦鸡,在他周围倒伏了一地的黑衣尸体,血气冲天,味道令人作呕。 但是在这些尸体中间的顾仙佛却一点都没有不适的感觉,他手持一口比较狭窄的钢刀,钢刀前端上插着那只红腹锦鸡,只是此时他的双眼却略有些呆板,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海婵收拢衣衫,在顾仙佛对面落座,也不说话,也不责备,就是这么一言不发地望着对面的顾仙佛。 顾仙佛如梦初醒,看到海婵到来之后,牵强地笑了笑,举起空着的左手作投降状,苦笑道:“好啦好啦,我知道自己错了,以后再也不逞英雄自己先行一步了,以后不论到哪里,我都带着密影与海婵,行了吧?” 海婵原本在腹中积攒了一肚子的责备与委屈,但是看到顾仙佛这憔悴的神情之后,这些话语到了嘴边却再也说不出口,只好幽怨地看了顾仙佛一眼后,柔声说道:“少爷啊,你现在不比以前,身上的内劲一点不剩,现在又位居高位,四面树敌,不知多少人睡觉都在琢磨着怎么要你的脑袋,咱现在的处境啊,就是众矢之的,每走一步都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才行,万一踏错了一步,那咱可真就是万劫不复了,这些话还是您教给我的,您自个儿怎么忘了?” 顾仙佛翻转了一下手里的红腹锦鸡,苦笑道:“是啊,这些还是我教给你的,我怎么就忘了呢?说到底,还是我太任性了一些,现在还是把自己当顾家大公子看哪,可是现在,我可是顾家的家主了啊,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性了。” 顾仙佛仰首望天,悠悠然说道:“以前父亲在的时候啊,虽然每日感觉有些劳累疲惫,但是好歹身后还有个父亲,还有个士评榜状元,那时我一直坚信,天底下就没有父亲解决不了的事情,就没有父亲收拾不了的烂摊子,所以我什么事儿都敢尝试,什么事情都敢放手去做,反正事后还有父亲收拾烂摊子嘛,当然,有些时候我也会胡思乱想,感觉自己这个长安的天字号第一大纨绔,生活得是真不容易,表面上看起来是风花雪月,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啊。但是当父亲去了,我慢慢接手父亲留下的那些‘生意’之后,我才慢慢感觉到,父亲身上的担子,比我肩膀上的,得重一千倍一万倍啊,他得扛起我和二弟的生活,得扛起顾家人的生活,得扛起跟着顾家吃饭的那一群人的生活,还得扛起整个大乾的生活,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显贵’啊,现在我接手了顾家的这一系列的生意,才知道这些年来我父亲到底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啊,海婵,你跟少爷说实话,我做得,是不是比父亲差远了?” 顾仙佛垂下头来,怔怔地看着对面的海蝉,脸上的憔悴神色溢于言表。 海婵看着对面的自家少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话来,心中的心疼神色几乎充满了整个心田,然后慢慢涌上来,几乎充斥满了整个喉咙。 现在海婵才突然想起,自家少爷虽然是顾家家主,是堂堂裂土封王的西凉王,是统领西凉军的大将军,但是同时,他也是个刚刚二十出头的青年人啊。 把天下六分之一甚至一半的重担压在他的担子上,对这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来说,是不是太重了一些? 海婵张了张嘴,但还是没说出话来。 难道是告诉自家公子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这种无意义地话语对于自家公子来说是毫无作用的。 难道是告诉自家公子别管这些担子了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种话就算顾仙佛让她说,海婵也说不出口。 沉吟良久之后,海婵才幽然开口,轻启朱唇吐出九个字:“不好说,说不好,不说好。” 顾仙佛先是轻轻一怔,然后开怀大笑,身体前倾伸出左手轻轻点了一点海婵洁白的额头,大笑道:“你啊你啊,在顾府里呆久了,也会油腔滑调了,也会打马虎眼了!” 海婵微微一笑,接过顾仙佛手中的钢刀刀柄,一边替顾仙佛烤着那半只红腹锦鸡一边微笑说道:“少爷啊,婢子就佩服您这一点,不论怎么样的遭遇,遇到什么样的困境,您的心态都能马上就摆正过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您就是一粒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 顾仙佛故意吹胡子瞪眼,佯怒道:“怎么个意思?你佩服少爷的心态,不佩服少爷的品行德行,不佩服少爷的文治武功啊!” 海婵秀气地抿嘴一笑,轻声附和道:“少爷的德行那自然是没的说,上官姐姐之前不就是说过嘛,您可是长安的天字第一号大纨绔,有谁的德行能比得上您哪;再说您的品行,长安城里的大小官吏,哪个不说您粘上毛比猴还精,可是出了名的顾家小狐狸,品行又有谁能比得上您;您的文治武功嘛,三百千您从来没看过,《四书》《五经》您说是蠢蠡之言,不屑于读,吟诗作对您也不会,那肯定是没的说;至于武功嘛,您之前还是个响当当的天字高手,可是现在呀,您什么情况您自个儿知道。” 海婵娓娓道来的话语顾仙佛全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但是想反驳却无法反驳,毕竟海婵的话说的虽然刺在里顾仙佛心坎上,但是却句句属实,顾仙佛想反驳也反驳不掉,不过海婵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顾仙佛却得意洋洋地坐直了身躯,整理整理衣衫,自豪笑道:“哈哈哈,以前你说我身无长力还行,但是现在啊,可不行了,你是不知道,少爷刚才遇到谁了,你是不知道,少爷学会了什么!” 海婵看着对面的少爷得意洋洋地表情,一时间有些目瞪口呆:这还是以前自己那个沉稳老练的少爷? 第三百八十五章 朱家府邸(上) 顾仙佛在山中破庙的遭遇,被有心人以最快的速度调动最好的游隼信鸽飞速传递到了长安城中西城的几处府邸之中。 在朱国公的府邸,此时朱国公丧事刚刚过去,朱家府邸上上的白布还没有彻底撤换掉,朱家府邸上下不管是管家还是长随,皆是一副哀痛之色,他们脸上的神色当然不是因为为了讨几两银子的赏钱而故意做出来的悲恸模样,朱家府邸的下人都是有些见识之辈,在朱国公在世的时候,哪怕他躺在床榻之上动弹不得,但是好歹也是一个定海神针一样的存在,只要有朱国公在,旁人对待朱家府邸的态度与现在是截然不同的,起码来拜访朱家人的来客所递上的纹银那都是三十两往上的,而现在朱国公一去,虽说这个葬礼之上,来吊唁之人出手那是相当阔绰,但是等这个葬礼一去,再有人上门,所递出的银子那和以前就不一样喽。 在朱家最大最奢华的那所堂屋之内,空了十多年的那把黄花梨太师椅现在被下人处理得干干净净,被摆放在了堂屋最显眼之处。 在这个黄花梨太师椅之上,坐着的自然是朱家家主了。 朱伯安正襟危坐,一身白底蓝边的便服着在身上,与他桀骜不驯的气质相辅相成,更显得朱伯安风流倜傥。 在朱伯安对面端坐的,是一个肥胖的中年男子,脸上肥肉把眼睛几乎要挤成一条细缝,身上虽然是穿金戴玉,但是却并不显那股子爆发气质,相反,在看似奢华的服装之上,流露出来的却是雍容华贵的黄紫公卿的功勋贵胄气质。 能踏上朱家府邸的长安官吏,不多;长安城中能肥胖成这个模样的胖子,也不多,二者相一叠加,那便就只有一个人了。 虎贲大当家,户部侍郎,陈靖祁。 陈靖祁这个人习惯在人面前示弱,这倒不是畏惧的原因,而是一个做谍子坐久了的老谍子的职业使然,不论武功多么超群的谍子,只要是被敌人盯上,那就几乎没有落得个好下场,所以做谍子的,都想把自己能藏得多深就藏多深,能多么不起眼,就多么不起眼。 陈靖祁深谙这个生存铁律,在朝中,或者是在长安城中,不论是面对什么样的人,他总是一副笑呵呵极好说话的模样,从来没有与谁红脸过,但是只有那些身份地位足够高,高的超出陈靖祁一大截的人才能从这死胖子谄媚的脸上看出来,这个胖子对任何人的谄媚,那都不是谄媚,只是一种以谄媚做外表的藐视,深深刻在骨子里的蔑视。 一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手上人命上百条,精通各种包括剥人皮,抽人筋酷吏刑罚的老谍子,又怎么会真的畏惧那些只会在朝堂上动动嘴唇和笔杆子的文人? 但是现在,坐在朱家府邸,朱伯安对面的陈靖祁,却是发自肺腑的敬畏与胆寒。 此时的陈靖祁只把屁股在椅子上沾了个边,脸上全都堆积着发自肺腑的诚恳笑容,此时若是有一个郎中来给陈靖祁把一把他的脉搏的话,就会发现他现在的心跳已经到了一个超出平常界限的高度,而且是超出多矣。 笑话,纵然是一个身经百战的老谍子,但是此刻坐在他对面的却是天下杀神,大乾军神——朱伯安。 若说陈靖祁手上的人命以数百计的话,那朱伯安手上的人命就得数以万记,数以十万记! 陈靖祁微笑着搓了搓手,身体前倾想要开口说话,但是看到对面的朱伯安脸皮都不抬一下,陈靖祁便又把到了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 朱伯安端起旁边的青花茶盏,放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清茗,抬起头来看了对面的陈靖祁一眼,面色波澜不惊。 门外传来轻轻的扣门之声,陈靖祁讶然抬头,却见朱伯安轻轻朝门口昂了昂头,这时,如标枪一般站立于朱伯安身后的一名身穿贴身短靠的年轻汉子低头应是,快走两步来到门后,轻轻把门打开,只见一名灰衣长随模样打扮的家丁急匆匆快步走了进来,此人身手敏捷手脚麻利,右手手臂之上放着一方上好的白色丝绸,在这丝绸之上驾着一只神情昂扬的紫红色游隼,看这品相应当是游隼中的上品,只是这只游隼虽然昂然而立,但是它的一只右腿却已经被利器削断,左翅上也是鲜血淋漓,若不是之前这名长随止血及时,恐怕这只游隼就活不到现在了。 见到朱伯安以后,这只紫红色的游隼明显是兴奋了起来,拍打着翅膀便要上前与主人亲近亲近,但是它的左翅却已经受了重伤,这一拍之下又牵动了伤口,刹那间这只游隼便惊叫起来,只是嗓音却已经有些嘶哑,叫出来的声音也晦暗不鸣,再也不复之前的清脆。 看到这只游隼,朱伯安表面上冷峻的脸庞上罕见地露出几分笑意与怜爱,他先是伸手轻轻摸了摸这只紫红色游隼的顶冠,然后才伸出另一只手细致地解下这只游隼左腿上的一只精致竹筒,整个动作之轻柔,宛如在**自己最心疼的情人。 在那名长随身边耳语几句之后,那名长随躬身应下,小心翼翼地扶着这只游隼退了出去,这只游隼可不单单是千金难买的上好品种,它还是朱伯安的心头肉,是朱伯安的宝贝疙瘩,至少有两次传递的消息救了整个北原军,所以这只游隼不仅仅在朱伯安心中是宝贝疙瘩,在整个北原军将士心中,那都是一种类似伙伴袍泽的关系。 朱伯安从那支细小精致的竹筒之中抽出一只细小的纸条出来,纸条上并没有字句,全都是外人看不懂的鬼画符,一般人看这种密信是根本看不懂,就算是北原军中的人物,也需要对应着解码簿子一一翻遍才能解出意思,不过到了朱伯安这个位置这个境地,自然是不需要逐字逐句地去对照解码簿子解释了,只是扫了一遍,便看明白了上面的寓意。 用内劲把纸条化为齑粉之后,朱伯安神情落寞了少许。 第三百八十六章 朱家府邸(中) 陈靖祁稍微往前身子探了探,低声招呼道:“朱将军,怎么个情况?莫非……” 朱伯安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神情略有疲惫,没有直面陈靖祁的话语,而是瞅着窗外那个退去的长随,轻声说道:“长安城的纨绔里,最喜欢做那四样事情?架鹰斗犬,偷香窃玉。为何把架鹰放在首位,一是因为上好的鹰隼千金难求,二是因为就算你把一只上好的鹰隼弄到手里,也不一定能熬到过它,鹰隼气性高,说好听是心高气傲,说难听点就是死倔,不撞南墙不回头,所以能把一只上好的鹰隼给熬熟了,那不仅仅是钱财权势的象征,还是本事的象征,咱大乾立国十七年,这有些武夫的倔脾气气质啊,还没有完全磨灭,咱大乾的这些纨绔二代们,也不都是只知道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混吃等死的蛀虫,有些二代们啊,也算是凭借本事说话,你在长安有一只上好的鹰隼,那就像在西凉有一匹上好成色的西凉大马一样,那可是十分值得骄傲的事情。” 陈靖祁不知道朱伯安为何会提起这个长安的架鹰斗犬,但是他知道朱伯安谈起这一些肯定是有他的深意的,虽然陈靖祁现在心里急于知道答案,并且根本不明白朱伯安为什么在这种关键时刻突然提起这些架鹰斗犬的事情,但是在这个大乾军神面前,他还是只能微笑附和:“是啊,只有咱大乾将军的后人,才把架鹰斗犬视为人生头等大事,不过下官对于这一类事情,确实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啊,不过下官是没见过猪肉,但是好歹见过猪跑啊,朱将军的鹰隼,看这成色与气性,都是一等一的吧?” 朱伯安把手里茶盏轻轻搁置到一旁的茶几之上,立即便有一名身着白色孝服的二八婢子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来,把朱伯安手边的茶盏添满茶水。 在朱家府邸,朱国公在世的时候,任用的老管家是跟随朱国公一起长大的一名长随,这名老管家眼睛比捕蛇的苍鹰都毒,哪怕隔着两扇院墙都能闻到违反规定的下人的味道,更可怕的是这个老管家把规矩看得比天都大,为此还特意亲力亲为地为朱家所有下人制作了一部极其详细的规章制度,其中就包括给朱家家主续水的时候,不能超过多长时间,续的茶水不能超过七分不能少于六分等等严苛的规定。 待到那名婢子悄无声息地退下之后,朱伯安才略带得意道:“碧眼红冠这四个字,陈大人应当是听说过的,因为这种鹰隼他的顶端有一抹极其艳丽的红毛,所以冠以红冠的称呼,又因为红冠与红倌同音,所以这种游隼又被成为‘俏娘子’,这种碧眼红冠啊,飞行速度不是最快的,最多也就能排的上前三甲,但是这种鹰隼,绝对是最有毅力,也是最聪明的,陈大人如果仔细观察过就会知道,在咱长安城中啊,这种豢养鹰隼的笼子,大多是二十八根老竹所编制的笼子,但是豢养这种碧眼红冠,那得用四十二根老竹编制的才行,要不然啊,这种游隼从笼子里飞出来,那是轻而易举的。” 陈靖祁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润了润有些发干枯的喉咙,放下茶盏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嘴里唇齿留香,那股子茶香的气息在舌根慢慢的泛滥起来,此时陈靖祁不由得在内心赞叹起来:“要说这老朱家不愧是老牌的功勋贵胄,就连招呼客人的茶水都是这么上得了台面的老茶,别看表面上其貌不扬,一入口也没感觉有什么特别的,但是喝下去之后,那股子后知后觉的茶香味道才慢慢泛滥开来,这才是老茶应有的味道啊。” 朱伯安正襟危坐如标枪直指天际,身上的杀气引而不发,略带惆怅道:“其实啊,咱们每个人,都像是一只被禁锢在牢笼里的碧眼红冠,只不过这牢笼啊,有大有小,有粗有细,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活在牢笼之中,不过有的呢,想象力丰富一点,总觉得自己能超脱囚笼的禁锢,这辈子就花在拼命摆脱牢笼之上了,但是等到穷其一生好不容易成功之后才陡然发现啊,他只不过是从一个囚笼转移到更大的一个囚笼里面罢了。” 陈靖祁深有感触的点点头,悠悠然地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是啊,朱将军所说的确实有道理,而且是非常深刻的道理,这年头啊,处在比咱们低一些的呢,知道这辈子最多也就是在笼子里活动活动,也不可能换到更大的笼子里面,这辈子倒腾倒腾也就罢了,比咱们高一些的呢,就那么一群人,也不会再有什么变动,他们这辈子也就到了最大的笼子里了,也就懒得再折腾了,只有咱们这一群不上不下的,一心想着要往更大的笼子里去看看,又怕一不留神就被上面的的人挤到下面的笼子里去,而最大的问题,是咱明明知道这些事情必然会发生,但还是忍不住要去做,道家把这些称之为道,其实啊,这不过就是规矩罢了,天圆地方,这就是规矩,我们处在这天地之间,处在这朝堂之中,那就要遵守这里面的规矩,罢了,这就是命吧。” 朱伯安稍微活动活动筋骨,一字一顿说道:“是啊,恐怕这就是命吧,但是正是因为有这些规矩存在,才能把咱所有的人都纳入到一个轨道之中,这样整个朝堂,整个大乾才能有秩序,有规矩的生存下去,但是有些人啊,就是觉得现在的规矩不好,现在的秩序不好,总是想突破现有的规矩,但是以自己一己之身对抗整个天下,说起来或许容易,但是真做起来,那可是与整个天下为敌啊,做起来,哪有说起来那么容易啊。” 陈靖祁当然听出了朱伯安的言外之意,也明白了朱伯安所指的到底是谁,再一联想到之前朱伯安看密信时候的神态,陈靖祁欠了欠身子,试探性地问道:“事情,失败了?” 第三百八十七章 朱家府邸 (下) 在朱家府邸堂屋里的朱伯安与陈靖祁在暗自发愁的同时,在朱家后院也有人在暗自发愁。 不同的是,朱伯安与陈靖祁是在为天下大势与西凉形势而担忧,而后院这个人,却是在为自己而担忧。 朱炳忠搬了一把街上常见的三钱银子左右的破旧太师椅,将其放在乌青色的屋檐下面,也不用下人伺候,自己提了一壶烫好的黄酒,自己去厨房切了二两厨子卤好的猪头肉,在咸菜坛子里捞了一筷子萝卜丝,把猪头肉与萝卜丝放在一只碟子里。 然后他自己坐在那张太师椅之上,随便从院子里晾衣绳上拣了一条刚刚洗完的破旧毛毯铺在自己腿上,然后把装着萝卜丝与猪头肉的碟子放到自己腿上,右手提着装着黄酒的酒壶,喝一口黄酒,就着一口猪头肉或者萝卜丝,小生活过得惬意无比。 但是尽管生活惬意,但是朱炳忠脸上却是笑意全无,当然也没有疲惫伤心神色,脸上有的只有如死水一般的平静,这种平静是那种失望到了绝境之后才显露出来的平静。 在朱炳忠的对面,坐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这名女子身材高挑,即使坐在一只小马扎上,也能看出这个女子和朱炳忠身高差不多,这名女子脸上覆盖着半层面纱,遮挡住她的眼睛以下的所有面目,露在外面的双眼极其秀气清秀,额头洁白,但是有些宽大。 这名女子身份很不一般,但是在长安城的功勋贵胄之中,大多数是只闻其名,但是却无缘得见,因为这个女子常年居住在邓南风,以前的邓相,现在的邓大学士的府邸后院。 这名女子名字略艳俗,唤作“鱼鸢”,是前朝某个朝代的“帝师”,在那个不知名朝代被大乾铁蹄与长枪攻破以后,帝都被一把大火付之一炬,而那个扬名在外的帝师便被邓南风动用了很多的手段与心血,暗中通过驿站接力,直接把这名唤作鱼鸢的女子给掳到了长安城的邓家府邸。 这些年,鱼鸢在长安城声名鹊起,说是名声在外也毫不为过,邓家这些年的决策,尤其是邓新岐的做法与行为,很多都是受了鱼鸢的影响,而经过时间的检验之后,旁人也看出来她的决策确实是可以担当的上“算无遗策”这四个字的。 朱炳忠对于对面的鱼鸢连脸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时而低头饮酒,时而抬头望天,此时他也不用筷子了,直接就用右手捏起猪头肉或者萝卜丝扔到自己嘴里,一边缓缓咀嚼着,一边好冲淡一些酒味。 在之前的二十多年里,朱炳忠虽然算不上顺风顺水,也算不上长安城的第一号大纨绔,但是生活与仕途也绝对算不上赖,有朱国公在后面撑腰,有整个朱家压轴,朱炳忠的生活自然是能上得了台面,各方势力对于整个朱家第二代的“未来当家人”的拉拢自然不遗余力,哪怕下了再大的代价,只要能在这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朱家“未来当家人”心里留下一份好的印象,那也就值得了。而朱炳忠,自小便把自己当做朱家的未来接班人去自我要求,不管是家里老祖宗对自己的态度,还是家里平常事物的处理,这些都在暗中诉说着他朱炳忠肯定会是这个朱家,长安城乃至大乾最根深蒂固的大树的未来当家人。 但是到了现在,朱炳忠才骤然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之前的所有幻想,都是一场梦! 自从朱伯安秘密回到京城之后,朱炳忠心里就隐隐约约有些不对的感觉,但是他也没有放在心里,毕竟家里老祖宗的身体素质现在以一天不如一天,朱伯安,自己的大伯作为朱国公的长子,现在自然该赶回来,所以朱炳忠心里虽然隐隐约约有些不对劲,但是也没有往心里去,直到朱国公临去的那一天,最终宣布朱家的位子由朱伯安来坐,朱炳忠才在一瞬间,由天堂跌落到地狱。 也是在这一瞬间,朱炳忠才明白过来,这么多年来,自己完完全全是被朱国公这个老祖宗当成一个明面上转移枪口和注意力的盾牌来培养,真正的暗手,其实是这个北原军的统领,朱伯安。 现在朱伯安正式入驻朱家大本营,做了朱家的家主,开始统领整个朱家,而朱炳忠这个人,却瞬间就被打到了角落里,从此以后,从上到下再也没有人来关心这个以前风光无限的朱家未来当家人,就像一个被丢弃的破旧娃娃一样被扔到了角落里,别看之前世人对其宠爱有加,但是被抛弃之后,却已经是直接被世人遗忘了。 鱼鸢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知道现在的朱炳忠虽然表面上是无喜无忧,但是已经是心如死灰了,自己若是不开口,他肯定会和自己耗下去,毕竟他现在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消耗,但是自己却耗不下去。 鱼鸢身体微微前倾,轻声笑道:“闻这酒味,看来朱公子喝得是黄酒了?而且这酒味极其充裕,却又不辛辣刺鼻,看来得是上了年份的老酒了,起码得二十年了吧?我记得朱公子以前最喜欢喝的是女儿红,最不济的也是三十年份的花雕,现在怎么开始喝上黄酒了?” 朱炳忠轻轻晃了晃脖颈,提起酒壶往嘴里倒了满满一大口,把黄酒咽下之后又拣了两条萝卜丝扔进自己嘴里,一边慢慢咀嚼着一边不动声色地说道:“你说的全是废话,现在的朱炳忠和以前不一样了,喝的酒能和以前一样吗?人家有些话没有自己说出来,但是咱自己得有眼力见儿啊,这民间百姓啊,除了西凉那边就喜欢喝他们自己酿造的凉酒以外,咱大乾百姓喝得最多的,也就是烧黄二酒,烧酒度数高,可以御寒;黄酒酒味绵延悠长,适合闲来无事小酌两杯,这几天我喝了几杯烧酒,却发现烧酒度数太高,我实在驾驭不了,就只好喝这些黄酒了,毕竟有多大肚量,吃多少米饭,过什么河穿什么鞋嘛,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得。” 第三百八十九章 鱼鸢密探 鱼鸢笑了笑,轻启朱唇便想顺着这个话题说些什么,却被朱炳忠轻轻抬手给拦住。 朱炳忠抬起右手,轻轻抿了一口黄酒,斜了对面的鱼鸢一眼,嗤笑道:“你就打算一直这么带着面纱和我说话?这就是你的诚意?” 鱼鸢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缓缓抬起白皙的右手,轻轻把面纱的一角解开。 虽然鱼鸢今日衣着朴素,并且脸上也未施粉黛,但是当她的面目出现在朱炳忠面前的时候,还是让这个已经心如死灰的朱炳忠眼前一亮,鱼鸢整个人的身条属于高挑亦有气质类型的,虽然胸前没有波涛汹涌,但是大小却正好合乎她的身材,再加上她身材高挑,表情一直是微微有些淡漠,五官精致,皮肤白皙,眼神流转之间流光合彩,纵然是朱炳忠现在心如死灰,心中还是忍不住赞叹一声:“京城竟然还有如此艳丽的女子。” 从腿上的碟子中拿起一粒萝卜丝轻轻放入嘴中,一边细嚼慢咽着感受这里面特有的鲜味与咸味混合在一起的香气,一边摇头晃脑轻声说道:“上天赋予了你这么一副秀丽的容颜,为什么出门就要拿面纱将其遮住吗?这不是暴殄天物吗?把这个容颜亮出来,也算是造福咱们长安城的老少爷们了。” 鱼鸢这是为数不多的把自己面容暴露在出邓新岐父子之外的其余男人眼前,感受到朱炳忠如刀锋一般锐利的目光之后,脸色微微有些绯红,睫毛也因为紧张而在微微颤抖,深呼吸两次之后,才把激动的心情微微平复下来,看着对面的朱炳忠,认真说道:“我自己长啥模样,这是我父母和我的事情,和上苍是没有任何关系的,而我之所以出门覆面纱,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想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有些事情和麻烦是没有必要没有意义的,我也没有时间来处理这些东西,还不如能避免则避免。” 朱炳忠仰首躺在太师椅上,悠悠然说道:“但是老祖宗在世的时候,一直在念叨一句话,这个麻烦啊,你是不能怕的,你越怕麻烦,麻烦就越来找你,只有把麻烦彻底打死打残了,它以后见了你才会避而远之,这麻烦就和疯狗恶犬是一样一样的,要打,要狠打,千瓦不能给他们蹬鼻子上脸的机会。” 鱼鸢坐直身躯,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自己小腹之前,不动声色道:“我怎么听着,朱公子的话里带刺呢?” 朱炳忠仰首哈哈大笑,抿了一口酒壶里面所剩不多的黄酒,语气之中难得的轻快少许:“我的话怎么还成鱼了呢?怎么能带刺?” 鱼鸢看到朱炳忠这幅神态之后,心中微微一笑,内心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便开口轻声说道:“在这个世界,总有些人,他们的生命注定又宽又长,得益于此,他们总会到达他人所不及之处。同样也得害于此,他们的时间,总是很快也很慢。” 因为这句话,朱炳忠的脸色由原先的轻快又恢复了之前的沉闷,沉吟良久之后,最终悠悠然说道:“这种大话,空话,套话,你要是想听,我能和你说上三天三夜,但是同时我也知道,这些话语一落到自己身上,一落到实处,那是根本没用的。你与我说这些,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不管你悄无声息地摸到这里是为何,但是我还是得谢谢你肯与我这个废人说这么些话,不过别的一些话语,就不用说了,鱼鸢姑娘,请回吧。” 鱼鸢不为所动,坚定的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来都来了,朱公子可不能让我正事没说,你就直接把我赶回去,那样也实在是太丢人了,既然朱公子不喜欢听这些空话套话,我也正好不想说这些话话语,既然这样,朱公子给我半炷香的时间,我把这次来的话语能说的都说完,便马上离开朱家府邸,这样可好?” 朱炳忠无所谓地嗤笑一声,把自己手里酒壶里剩余不多的黄酒一饮而尽,拣了一条肥瘦相间的猪头肉与一根萝卜丝一块扔到嘴里,一边缓缓咀嚼着,一边笑道:“呵呵,又何必需要半炷香的时间?现在朱某就是一介废人,也是一介闲人,手里现在啥也没有,就是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鱼姑娘既然想陪着我这个废人浪费时间,朱某求之不得。” 鱼鸢轻轻咳嗽两声,话语步入主题:“我知道,现在所有人都不看好你,原因其实不过也就是因为朱伯安朱将军突然回来了,他不仅回来了,他还坐上了朱家家主的位子,若是别人比如你的哥哥弟弟想来抢这个位子,那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就凭你这些年经营下的人脉关系和政治资源,现在朱家的二代之中没有人是你的对手,但是此次坐上这把椅子的却是朱伯安,大乾军神,天下杀神朱伯安,手里握着北原军整个军权的朱伯安,朱公子是怎么样都争不过这个人的。” 朱炳忠表情波澜不惊,只是他方才不经意间抓了一把的咸萝卜丝扔到了自己嘴里,却一点都没有尝出这其中超乎寻常的咸味来。 鱼鸢坐直身躯继续说道:“朱公子,我把这些话说一遍。并不是为了在你的伤口上撒盐,而是咱们把情势再重新捋一捋,我知道,现在大家对堂堂的朱公子弃之如蔽履,无非是大家都想明白了,在这之前,朱国公表面上是把你当朱家的接班人培养,但是实际上是拿你当吸引敌人注意力的盾牌,不得不说朱国公确实是老谋深算啊,临走还摆了大家伙一道,关键是竟然还没有人能看出来,若是顾相在世的时候,或许能瞧出端倪,但是顾相却走在了朱国公的前面,那朱国公此计,是天要成啊。” 朱炳忠面色略微有些不耐之色,摆了摆手开口说道:“你与我所说的正事儿,难道就是说这些谁都能看出来的事吗?如果是这样,鱼姑娘你还是请回吧,我虽然有时间,但是也不想谈论这些。” 鱼鸢不为所动,站起身来款款行至朱炳忠身边,淡然笑道:“虽然朱国公之前是把朱公子当挡箭牌培养,但是这些年来,你积攒下来的香火情分和人情关系,可不是假的,既然这一条路走不通,咱们不妨走一走别的路。” 说罢,鱼鸢俯身,在朱炳忠身边小声说了一句话。 朱炳忠大惊失色,转头看着鱼鸢,面色骇然,却说不出话来。 第三百九十章 死人的季节(上) 长安城中皇宫内,皇帝居住的乾清宫如今已经被执金吾包围得水泄不通,不论是前后左右,还是假山流水附近,只要是能站岗的位置,都安排满了执金吾的好手,而且在房檐之上等隐蔽的位置,全都埋伏着从龙骑出来的顶尖谍子,据有眼线的老人传言,据说龙骑里的大当家以及大当头二当头三当头罕见地齐聚到了乾清宫的周围,这可是龙骑自成立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待遇,现在宫里虽然严禁人们议论乾清宫的事情,并派出监察院的监察使在皇宫外围日夜巡逻,别说人要出去,就算一只信鸽都别想飞出去。 而除了这些配置以外,还有一名瘦骨嶙峋的老者身着一身麻布粗衣,身后背负着一口古剑,独自一人端坐在乾清宫门口,这个老者白发白须,脸上的皱纹已经堆积成了干枯的老树皮一样的肤质,身上的气势一点都无武夫该有的压迫感与震慑感,若不是用肉眼看见,凭借气劲感知是怎么都无法察觉到还有一个老者坐在乾清宫门口。 这个老者哪怕是在皇宫里的大多数人都没有见到过,但是他背后这口看似平淡无奇却自有秀华在内的古剑,很多人却听过它的名字。 蹩脚。 曾经在逐鹿之战之中,一剑斩尽两千一百甲,剑势之盛,剑意之强,三十年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而执蹩脚的这个老者,身份更是呼之欲出了。 鹤道人,第二个江湖的榜眼,曾经手持蹩脚与身为大宗师的额韩内寺对拼三十二个回合,不分胜负。 鹤道人作为整个长安城皇宫内的压轴人物,平日里也不知整个人隐居在何处,而今日竟然出现在了世人面前,还是负剑出现在世人面前,单单是看到鹤道人这个老者,宫里的所有人便都知道这天要变了。 而在乾清宫里的,除了鹤道人龙骑监察使以外,还多了截然不同的两部分人。 第一部分是太医院里最顶尖的一部分太医,这七名太医自从十日前被宣进乾清宫之后,便一直吃住睡都在乾清宫,这十多日来并没有任何机会与外界进行联系。 而第二部分则是两个人,一个是当朝阁老,内阁之主,祁钺祁阁老;第二个则是翰林院的头筹,原先的左相,邓南风邓大学士。 这二人几乎是与那七名太医同时被召入乾清宫的,这两人在这十余天里,白天都在乾清宫与皇帝秘密议事,晚上则睡在御书房内,不论去哪儿至少都有三名以上的龙骑谍子跟随,以确保不会有歹人在这种关键时刻加害这两位朝中重臣的同时,也是在确保这两人不会把消息传递给宫外的有心人。 这一天傍晚,乾清宫内被几名宫女收拾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就连一根头发丝,一粒尘埃都没有。在乾清宫屏风以内的里屋里面,皇帝所御用的龙榻上面,躺着的正是如今的大乾之主,大乾的始皇帝——赵衡。 赵衡原本也是一个武夫,虽说实力不算太高,但是好歹也是一个地字中品的武夫,身材也算得上高大魁梧,举手投足之间特有一种出身于沙场之中的杀伐之气,但是此时的赵衡,窝在龙榻之上,明明已经是初春的时节,但是他身上却盖着足足两床的丝绸锦缎。 而观赵衡此时的面相,也已经是面颊消瘦甚至到了凹陷的地步,双眼之中略有浑浊神色在瞳孔深处闪烁,而他的头发此时已经接近干枯,披头散发地靠在床上,此时神情有些麻木。 在赵衡所在的龙榻一侧,有着三名太医,此时正提着药包,端着药汤和参茶正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三名太医是站着的,除了这三名太医之外,还有两个人是坐着的。 这两个坐着的人都可以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黄紫公卿中的黄紫公卿,功勋贵胄中的功勋贵胄,一个祁阁老,一个邓大学士。 也只有这两个人,能有如此殊荣,在皇帝陛下临近驾崩的时候,能伺候在皇帝身边,商量着最后的家国大事。 赵衡今天心情很差,但是在这几天里还算是不错的,今天傍晚他罕见地喝了小半碗的肉粥,吃了半个春卷,肚里有粮食,赵衡今天的精气神也旺盛了不少。 邓南风与祁钺二人坐在赵衡床边,二人神色都有些庄严肃穆,这些天来,君臣三人在乾清宫内谈了很多很多东西,包括家国天下,包括天下形势,甚至包括对待西凉和契戎的态度,君臣三人都把这些事情拿到了明面之上,一五一十地全部交谈了出来。 赵衡仰首叹了一口气,悠悠说道:“这老天对朕是挺好的,但是在这方面,对朕又有些不好,大乾刚刚立国十七年,还是一个嗷嗷待哺的襁褓婴儿,朕第一次当皇帝,好不容有一些手段和胸怀了,但是上苍却就要把朕给召回去了,若是再给朕三年的时间,朕一定能把大乾打造成铁板一块,至少两百年内不出大的问题,但是现在,朕实在是没有时间了啊,这老天爷啊,是真不公平。祁阁老,你现在给朕交个底子,朕到底还能在这世上留存多少时间?” 祁钺低头搓了搓双手,沉默良久之后,方才沉声说道:“太医们实在无能,,按照他们七个得出来的结果,陛下的时日,多则半月,少则……少则十天。” 赵衡抬起右手捏了捏鼻梁,闭上眼睛默默消化了这个对自己来说是个噩耗到不能再噩耗的消息,良久之后才睁开眼睛,伸手轻轻摆了摆,唤过一名太医,轻声说道:“五石散……还有多少副?” 邓南风心中一惊,微微欠身,急切开口劝诫道:“陛下,这五石散……千万不能……” 但是邓南风的话语还没有说完,赵衡便闭上眼睛轻轻摆了摆手,把邓南风的话语直接打断,轻声而坚决道:“这种事情,朕心里明白,你就不用再说了,回答朕,五石散还有多少副?” 那名太医微微颔首,一板一眼回答道:“启禀陛下,五石散……还有三副。” 赵衡点点头,片刻之后便挥挥手,坚决道:“把所有的五石散,全部给朕拿到乾清宫来,若是胆敢走漏一丝消息,朕诛你九族!” 第三百九十一章 死人的季节(下) 那名太医躬身应下之后,便急匆匆地去往太医院取五石散了,而在他身后自然而然地便有两名龙骑的谍子从阴暗的角落里浮现出来,悄无声音地跟在这名太医之后消失在一个拐角之处。 赵衡深深吐息了一口肺中的浊气,他闭上眼睛静静感受良久,此时他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生机随着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次脉搏起伏在静静的流逝着,虽然流逝的速度不快,强度也不大,但是这种生机的流逝确实是不可阻挡的,任何药材,任何天材地宝都阻挡不了。 在死亡面前,帝王将相与凡夫走卒是平等的。 赵衡睁开双眼,瞳孔深处略有浑浊之色,他轻轻抬起自己枯瘦的手掌看了看,转头看了看坐在床榻旁边的两位朝中重臣,缓缓开口说道:“朕是君,你们是臣,君臣组合在一起,那就是朝廷,治理天下啊,还真不是朕一个人的事情,这是咱君臣一块做的事情,什么为朕效劳!你们做的是朝廷的官,心里只能有朝廷,而不应攀援私门,暗存党见;但凡时时处处以朝廷大局为念,就能存心公正,处事清明,这官就能做好,顶戴就戴得安稳。” 邓南风拱手,诚恳笑道:“陛下圣明,方才陛下所言极是,不论是您为君的,还是在下为臣的,只要咱们君臣一心,上下一体,那政治就清明,整个天下就无事可奏,无事可说,譬如古代的尧舜,为何能垂手而治天下?为何能南面而王?那酒因为是君臣上下一心,上下一体啊,治大国如烹小鲜,讲得就是这么个道理。” 赵衡抬起双手捏了捏太阳穴,稍微提了提精神:“也不瞒两位说,在刚刚立国的时候,朕就特别怕当不好这个皇帝,特别怕大权旁落,说出来也不怕两位笑话,当初朕总想着把权利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就怕有朝一日,自己做了被架空的‘点头皇帝’,每天只知道南面而王,除了点头就再也做不了什么旁的事情,当初设二相,分六部,虽然这是朕提出来的,但是当时朕心里在滴血啊。但是现在,朕也才想明白过来了,能做一个点头皇帝,那才是真的本事,有些事儿啊,不做就是做,做就是不做,输就是赢,赢就是输啊,顾……顾大哥常说的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叫做……慢就是快,不知就是道!现在想来,说的还真是有道理啊!” 祁钺一直耷拉着个老脸,听到赵衡的碎碎念之后,只是俯下身子微笑着点头称是,并没有说别的话语。 赵衡扭了扭脖颈,轻声说道:“这次这个坎,太大了,朕知道自己肯定过不去了,今天把你们二位叫过来,没有叫跟朕出生入死的刘苍城,没有叫救了朕三次性命的杜如晦,也没有叫身负我大乾气运的国师张无极,具体的道理,朕想你们二位也知道,打天下,靠武人,但是治天下,可是就得靠笔杆子了,但是理是这么个理,和平时期,靠文官不假,但是守天下,还得靠武夫这些泥腿子啊。当今天下,文武相轻,玩笔杆子的看不起骑马的,认为他们都是大老粗泥腿子,上不了台面,而骑马打仗的呢,又看不起那些只会耍笔杆子的,认为他们都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其实啊,文武相轻也不是咱大乾若独创的,从大秦到现在,千年以降,天下的文武自然就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这个问题,也是让做皇帝的最操心最担忧的事情。” 祁钺微微颔首,沉声缓缓说道:“陛下不必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文武之间的竞争自古便有之,这种竞争啊,用坏了自然是一种内耗性质的竞争,文官专权,武人穷兵黩武,整个天下肯定就面临着分崩离析的厄运。但是若是做皇帝的,能掌握好均衡之道,把文臣和武将之间的竞争以良性的方式延续下去,那文臣与武将,将会变成各自的苦手,对于咱们大乾的未来,得益无穷啊。” 赵衡一边听着祁钺的娓娓道来一边点头称是,但是听到后半部分之后,却是眉头紧锁,脸上有阴霾之色闪过。 等到祁钺说完之后,赵衡长长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着祁钺,认真问道:“祁先生,今天这里也没有外人,你与朕说一点掏心窝子的话,你觉得,太子是否能做到在文武之间的均衡,或者说,太子继承大统以后,能不能让咱们大乾,继续繁荣昌盛下去?” 祁钺眉头皱了皱,沉默片刻后方才抬起头,摇摇头轻声说道:“陛下的家事,臣说不准,也不敢说。” 赵衡呵呵冷笑两声,伸出手来冲着祁钺虚空指指点点两下,而后才疲惫说道:“祁先生啊,自从朕登上皇位的那一刻,朕就知道,朕再也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个皇帝,一个国家的统治者,在朕这里,没有儿女私情,也没有独善其身,同时朕也希望祁先生能明白,朕从来没有家事这一说法,朕的家事,就是国事,天下国事,就是朕的家事,以一姓来治理一国,讲求的就是这么一个道理,祁先生在国子监担任祭酒多年,这个道理,怎么还不明白?” 赵衡此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发自肺腑,说到最后眼睛之内已经有一些晶莹的泪珠闪动,但是祁钺却如同一只倔强的岩石一般,呆立在原地,既不出声,也不拒绝。 赵衡深深叹了一口气,已经近乎哀求说道:“祁先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言也哀,朕在这世上留存的时间不多了,到时候朕一闭眼,倒是去了西方极乐,但是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给后人,朕心里却是真的过意不去,现在这乾清宫里只有咱们君臣三人,朕就想听听祁先生的心里话,朕立赵焱为太子,此举是对……还是错?” 祁钺认命般的叹了一口气,低声回道:“太子或许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却是目前来说,最合适的选择。” 赵衡这才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整个人的身心全部放松了下来。 第三百九十二章 黄沙千里 自从经历过破庙的这一阵厮杀之后,重新上路的威远镖局的车队明显警惕性高了许多,一路之上撒出的探子能超出十里范围之远,而在顾仙佛马车周围,更是有着顾家密影和西凉卫的两重护卫,有破庙的事情作为前车之鉴,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把这趟无冢城之行当做儿戏了。 威远镖局的车队行了大约两天之久,顾仙佛便传出命令,让车队在路旁休整,而他独自一人带着红衣飘飘的海婵下了马车,笑眯眯的吩咐,其余人在原地待命之后,慢慢远去了。 这次威远镖局的车队停的位置非常不好,可谓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方圆二十里几乎渺无人烟,放眼望去,唯有一片灰蒙蒙的天空和一片一望无际的黄沙千里。而在这黄沙的不远处,更是有着五六座新出现的月牙形的沙丘,这些沙丘似乎是在告诉人们,这里的天气非常不好,说不定哪一会儿就会刮来一场黄沙,把整个车队联通人群一起掩埋在黄沙之下。 顾家密影与西凉卫的谍子中自然有着精通风沙之术的专业人士存在,在这些人的带领之下,整个车队的人们都开始井然有序的防御着风沙的到来。 顾仙佛带着海婵在黄沙里面兜兜转转,走了大约半柱香的时辰之后,便已经完全的脱离了大部队的视线。顾仙佛背着手走在前面,因为防御风沙的缘故,他已经把黑色罩衣的面罩给完全拉了上去。 身后的海婵看着前面的少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黄沙之中,虽然面对着千里黄沙,但是整个人的气质却已经昂扬兴奋了起来,这种气质的兴奋不同于之前他向自己的炫耀。 这是一种纯粹的发自于灵魂褶皱深处的兴奋。 是那种将遇良才棋逢对手的兴奋。 也是那种最后的谜底即将揭晓后的兴奋。 海婵虽然看不清顾仙佛此时的面容,但是她通过微微的几个小动作便能知晓,自家少爷现在的情绪调动,已经到了接近于他最巅峰的时候。 这种巅峰与他的武力值无关。哪怕他现在身无长力,也不妨碍他的灵魂,他的思考,他浑身的精气神儿,全部调动到巅峰状态。 海婵此时的好奇心,也已经完全被勾了起来。她实在想不出,这个世界上还能有谁,直得自家少爷如此重视,就连大乾的皇帝陛下,也绝对没有这份殊荣,当日自己家少爷觐见皇帝陛下的事情,海婵听的自己耳朵差点起了老茧,就算大乾现在的皇帝陛下突然出现在了这个黄沙里,海婵也坚信,自家少爷肯定还是会是那一副不死不活的恼人模样。 虽然是在千里黄沙之中,周围也没有能辨别方向的任何标志物。而且顾仙佛也绝对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但是此时的顾仙佛,却闲庭信步的如同走在自己后院之中,不论是转弯还是直行,他都没有半点犹豫。 能有这种现象那只能说明一种可能:这个地方的地图,顾仙佛以前看了千万次,而这个地方的走法,顾仙佛在脑海中也已经模拟了千万次。 在黄沙之中又前行了半柱香的时间,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黑压压的天空与黄沙几乎连在一起,放眼望去,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沙漠。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天地间的行人才能真切的被这幅景象所震撼,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大概说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吧。 终于,顾仙佛在一处新月形的沙丘后面停了脚步,他止住脚步,轻轻地拉下自己脸上的黑色面罩,转过头,对身后的海婵笑着说:“咱们在这黄沙之中绵延了一下午的时间,此时终于到达目的地了。咱们费了这么多的辛苦,等会儿可要好好的喝上几杯。让这家伙好好的破费一下。” 此时,海单依旧满心疑惑。听到自家少爷的诉说之后,笑着应答道:“到底是什么人?能让少爷你如此的费尽心机,就为了见他一面。到底是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面子。婢子刚才想了一路,但是还是没有想出这个人是谁来。” 顾仙佛却故意卖关子,神秘一笑,说道:“你只管等着瞧便是,等到你见到这位先生以后,一定会明白,你家少爷现在做的这一切,与这个人的身份地位名声比起来,那还是远远不够的。” 海婵微微一怔,随即竟然伸出一双小手拉住顾先佛的袖子,娇滴滴的撒娇说道:“婢子天生脑子笨,真是猜不出来到底少爷是要见什么人,少爷,你就别卖关子了,趁着现在私下里无人告诉婢子好不好?” 顾仙佛此时却难得的,经受住了诱惑,他拉上黑色面罩,闷声闷气的声音透过黑色面罩传了出来:“行了,你也别问了,抓紧准备赶路吧,只要翻过这座沙丘,我们就能到达目的地了。” 说着,顾仙佛率先迈出一步踏上沙丘,海婵身为天下四小小宗师之一,这一下午得赶路,连让她感觉都累的资格都没有,现在面对这眼前的区区沙丘自然不在话下,不见海婵如何动作,便可用肉眼看见她的一双小脚已经踏上了沙丘,伴随着她每一次呼吸,她的身影便悄无声息的上前平移三寸,这等神仙手段,若是被凡夫俗子看见,不是把海婵认为是女神仙下凡尘,就会是认为成一个女鬼含冤而死,最后接了阳人的躯体还魂。不过看海婵现在的衣装打扮,可能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顾仙佛虽然在前面埋头赶路,但是却也知道海婵在自己背后是如何追上自己的,不过此时顾仙佛也没有与海婵计较这种小事,他知道海婵这种小孩子脾气,是来的快也去的也快,只要让她把自己内心的愤懑发泄出来,不出一刻钟便回恢复了。 最后一个沙丘故仙佛用了极短的时间便将其翻过,站在高高的沙丘之上,借着皎洁的月光,看着面前这宏伟的景象,顾仙佛伸出双臂,喃喃自语:“天下也只有“鬼才“才有这么大的手笔了吧。” 第三百九十二章 无中生有 如果说顾淮当年政绩中嘴重要的一条该九品中正为科举是为天下寒士广开龙门,那么祁钺的这三条举措则真真正正是给了这些只能在朝堂中做应声虫的寒士一座桥,一座通往大乾政治中心的桥。 在大乾立国的十七年里,虽然顾相早已经率先带头接纳寒门士子,寒门士子在庙堂之上也有了属于自己的一锥之地,但是实打实地讲,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好,纵使九品中正被废除了,那些躺在祖辈功劳簿上的将种子孙起点就比那些头悬梁锥刺股的寒门士子要高出太多,不说远的,单单看一进长安便带上皇子伴读官帽子的卢东来就知道。很多时候,寒门士子努力一辈子穷其一生之力所能做到的,也不过是那些将种子孙呱呱坠地时的起点罢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寒门士子在朝堂上数量虽然多,但是也多是做应声虫磕头虫的角色,之前有一名门之后笑称这些贫寒士子为“二虫”正是取自与应声虫与磕头虫,虽说态度恶劣但是也不无几分道理。寒门士子哪怕点了状元,除了几个区区少数的幸运儿能做到三四品,其余的撑死了也不过是六七品的才气与格局,经年以往,那些将种子孙名门之后对那些所谓的寒士也更为看不起,寒士虽有翻身之心,却无翻身之力。 若是按照顾淮的谋划,这些士子若是想翻身真正在朝堂之上拥有话语权,至少得三十年之后,一代一代的政治资源成型,方可慢慢聚沙成塔集腋成裘。 但是祁钺突然横插一手,尤其是设外阁一事,便等同于在门阀与士子这两道天堑之间横架了一条桥梁,身怀真才实学的寒门有希望“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如此一来,士子与门阀之间的沟壑被无限填平,原本三十年的群体奋斗期限被祁钺三条举措缩短到了十年甚至五年的地步。 赵衡安排好内外阁的事情后,终于把目光落在了顾仙佛身上,朝堂之上一片寂静,大家心里都明白等了这么长的时间正题终于来了。 赵衡沉默片刻后,终于微笑问道:“西凉王,朕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到你的肩膀上,这事儿,你别怨朕,西凉地势是偏僻荒芜了些,但是好歹上面插的还是乾字旗,就冲那面旗,朕也不能任由西凉人自生自灭,朕也曾考虑过,但是数来数去,也就只有西凉王你,能带的起这顶帽子了。” 顾仙佛微微躬身,沉声道:“药师自当呕心沥血治理西凉,不辜负陛下期望。” 赵衡点点头,继续温和说道:“西凉与别的地儿不同,几乎没有什么可用的东西,也怪不得这些年过去,西凉的日子是一年不如一年,若论有利因素,也就是一项西凉挨着草原了,不过这也是利弊参半的事情。从草原蛮子嘴里扣出东西来,不比让铁树开花容易多少,西凉王,今日朕问你一句,你可敢给朕担保,带着我大乾在西凉的子民,从草原之中杀出一条活路来?” 赵衡这顶帽子扣得很大也很重,满朝文武自然听出了赵衡温和话语中的血腥之意,但是却全都沉默不语,没有敢在这种时刻触陛下霉头的。 顾仙佛听到如此诛心之言,内心却反常的平静如死水,他躬身道:“药师自当为乾字旗效死,若有朝一日西凉子民活不下去了,便以药师烹汤,以解饥渴之苦。” 也不知是否发自肺腑,赵衡大笑,拍手道:“西凉王字字珠玑啊,让朕想起了朕年轻的时候,平日里见不到西凉王,此次朝会散去,以后朕与西凉王见面的次数恐怕也是屈指可数了,今日就借着大朝会的机会,朕与西凉王好好聊聊。” 顾仙佛微笑道:“陛下请将,药师洗耳恭听。” 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赵衡难得有些失态地双手交叉放在腹部明晃晃的龙袍之上,徐徐说道:“众位爱卿知道,朕是布衣出身,祖上没出过什么名人将相,能打下这个大乾,能做上这个椅子,全仗着上天垂怜和众位爱卿的效死。在朕刚刚举旗的时候,日子是过得最惨的时候,现在朝堂上的众位爱卿,有一小部分是跟随朕当年一起打天下的老家伙,也有更多的,是仅仅听过或读过当年事迹的新人,那朕现在就告诉你们,朕当时的惨状,比起史书上写的惨了数倍。” 朝堂之上静谧鸦雀无声,赵衡摆手示意起居郎停笔,自己徐徐说道:“在朕刚刚举旗的时候,就是一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麾下有着百八十人,兵器却只有十三八,被人追的那是东跑西颠,过尽了苦日子,吃草根、喝马尿,哪个朕没经历过,甚至有一次为了躲避追兵,朕与刘老将军二人在尸水里泡了整整一夜。但那时候啊,虽然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但是对未来的日子还是有盼头的,想着能有朝一日不再惶惶若丧家之犬,想着有朝一日能给天下百姓一个能吃饱饭的太平盛世,想着能重现先秦壮丽时期‘北却匈奴七百余里,使湖人不敢南下牧马’的壮举,这些念想啊,朕和文武百官,走慢慢做到了,可惜做到了之后呢?却慢慢忘了啊。” 赵衡站起身,看着满堂文武一字一顿道:“在朕刚刚立国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话,而那句话被西凉王曾经在西凉谈起过数次,西凉王,你可否当着满堂文武的面再说出来?” 顾仙佛朗声道:“这有何不可,当初陛下所言,‘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此言虽只有十字,却囊括千言万语,每当药师提起这十字之后,麾下儿郎莫不热血沸腾慷慨激昂啊。” 赵衡顿了顿,接口道:“西凉王所言没错,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是朕一生夙愿,可惜朕现在年龄大了,离不开这座皇宫,离不开这个长安了,西凉王,朕且问你,你可愿替朕,镇守西国门?!” 顾仙佛抱拳,铿锵有力答道:“药师愿为大乾为西凉拼死守住西国门!” 为大乾,为西凉。 唯独没提为陛下。 第三百九十三章 密谋(上) 洪兵甲带着龙马营到达野鸡坟的时候,已经是戌时两刻,天空之中乌云蔽日一片漆黑。 野鸡坟虽然叫野鸡坟,但其实并非是乱葬岗,而是一片绵延十里的竹海,之所以给这片竹海唤作野鸡坟的具体原因已经不可考证,但是这片竹海的邪门在方圆百里之内确实是出名的。 这片竹海覆盖方圆十里,不会多一尺亦不会少一尺,这些年中进去的各色人等不少,但是能活着出来的人却寥寥无几,就算真能活着出来的寥寥数人,也都是非疯即傻,整日手舞足蹈疯疯癫癫,问他什么也是枉然。 有人说野鸡坟里住着秦朝的始皇帝,当年始皇帝求长生失败以后含恨逝去,生前命当时的天下第一风水先生轩辕无我打造了这片诡异竹海,而始皇帝则埋葬这水火共济龙虎交汇之地,以期待来日复生,之所以被叫为野鸡坟,就是不想被人注意罢了。 也有些人说,这片野鸡坟是七十七路野仙的交汇聚集之所,说这话的人曾信誓旦旦地说他路过这野鸡坟的时候曾隐约看见在一片空地之上有一名穿着道袍的幼童在跪地拜月,察觉到有路人经过,那名幼童瞬间转头,那路人当时一看,这道童竟然生了一张狐脸,当下便把那路人吓得昏厥过去,等他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离竹海五六里的一片乱葬岗之中了。 关于野鸡坟的传说众说纷纭,这也就导致了很多部队的军事地图上都把这片野鸡坟标记为死地,周围药农百姓也纷纷避开此地。久而久之,这野鸡坟也就被传得神乎其神了。 洪兵甲立在这片竹海之前,果断伸手示意,因乌云蔽日天色昏暗,后方士卒不可能看到洪兵甲手势,于和光随队布置好的传令兵便发挥了作用,这些传令兵十步一岗,层层传递之下数息便把洪兵甲指令传了下去。 洪兵甲接过副官递过来的火折子,借着微弱火光仔细打量着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野鸡坟。 竹海常年葱郁,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只是今夜无月有风,十里竹林随风摆动,沙沙之声此起彼伏,果真给这片竹海增添了几分诡异色彩。 于和光低声讲道:“老洪,我虽然不知道慕容将军让我们龙马营来这地方有什么作战指令,但是这野鸡坟确实邪乎,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这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咱龙马营不能在这里翻船,我看还是先撒三标斥候进去探探路。” 洪兵甲驱马上前两步,摘下一片竹叶放在鼻前嗅了嗅,发现与寻常竹叶并无不同。 洪兵甲把手中竹叶随手一扔,徐徐说道:“老于,咱吃得就是这碗杀人的饭,要不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咱干不了这种活,咋了老于,我发现你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啊,前些年,你可是在乱葬岗抱着棺材睡觉的于大胆啊,今日这是怎么了?竟然如此畏首畏尾?” 于和光苦笑一声:“咱们两个搭台子这么久了,我在担心什么你会不知道?三日前军需官送来的粮草,可是既有大钟凉,也有烤羊腿,在西凉军伙食虽好,却也好不到如此地步啊,按照咱西凉军虽未言明但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来说,饯行酒越好,之后要面对的战役就越艰难,咱龙马营上次喝大钟凉,还是四年前桑干原那一战,那一仗可是打没了咱大半个营,新兵十不存一,老兵……” 洪兵甲打断老搭档的话语,口中吐出三字:“你怕了?” 于和光紧紧握着缰绳,低头沉默片刻后方才抬起头,一字一顿道:“我是怕了,我怕这次四年前一样,咱们大半个营的好儿郎又会死的不明不白!又会被当做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的弃子来弃车保帅!老洪,桑干原那一战你怎么能忘!你的儿子我的侄子,就是死在马场战役之中啊!可咱们那些好儿郎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千里奔袭去保护那个去草原抓虎的纨绔二代?这种人活着有……” “够了!”洪兵甲低头粗暴打断于和光的话语,过了片刻抬起头时已经是脸庞冷峻,“这些话不要说了,军令大如山,你穿着这身甲胄,那就得听……是谁?!” 洪兵甲低喝一声右手瞬间拔出马鞍旁边的一只宣花板斧直直指着前方竹海,握着斧柄的右臂青筋暴起把甲胄撑得鼓涨万分。 于和光瞬间进入战备状态,左手拔出腰间西凉刀,左手握拳举起向前如刀一斩,后方半标的弓弩手第一时间放开缰绳双手端起大弩,牢牢锁定面前竹海。 在这剑拔弩张的关键时刻,竹海一阵摇曳,一身披甲胄的清冷女子分开竹林走出。 这女子身材高挑,身上穿的甲胄与普通甲士型号并无多大区别,腰间配着一把西凉刀和一口黑鞘长剑,女子相貌中上,五官姣好令人看着舒服,因常年风吹日晒的缘故肤色是小麦色,只是这女子全身上下最出众的既不是她耐看的五官也不是她高挑的身材,而是她由内而外的那种如冰山般的清冷气质。 一向冷漠的上官素手站在这高挑女子面前,恐怕也会觉得自己热情似火。 洪兵甲看到这名女子之时戒备的神情缓了缓,他轻轻摆了两次手,后方半标的弓弩手陆续把手里大弩低下,但却没有完全卸掉防备。 洪兵甲收回右手里的宣花板斧,倒提着拱手问候道:“刘校尉,看来你们景洪营是快我们龙马营一步啊,咱就不客套了,这野鸡坟内情况如何?” 此女子便是景洪营校尉,姓刘名细君,今年三十二岁,地字中品高手,出身于八大门派之一的燕子坞,一手断花剑法灵动非凡出神入化,生性冰冷,二十一岁岁便至西凉军中,尚未婚嫁, 刘细君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嗓音清冷说道:“劳烦洪校尉灭掉三分之二火把,全军分两列跟我进来,保持安静,洪校尉请跟我来,有人要见你。” 有人要见我? 洪兵甲微微一怔,还没有反应过来却见刘细君已经转身朝竹海内走去,洪兵甲与于和光无奈对视一眼,只好把疑惑压进心里,按照刘细君所吩咐把龙马营队伍变为两列,依次下马走进野鸡坟。 洪兵甲这是第一次走进传言得如此邪乎的野鸡坟,虽说有刘细君在前方带路,但是洪兵甲一只手还是有意无意地搭在战马身旁的宣花板斧上,一双眸子充满着警惕。 在前方拿着一火把引路的刘细君虽没有回头,但对洪兵甲的如临大敌却心知肚明,一边拨弄着挡路的竹叶一边轻声说道:“洪校尉,我劝你还是不要这么如临大敌,我们景洪营既然敢进来,那就说明这野鸡坟咱摸透了,洪校尉大可不必如此提心吊胆。野鸡坟里全是咱埋伏着的兄弟,现在黑灯瞎火的,要是误伤了,可不好了。” 这是洪兵甲第一次听刘细君说如此多的言语,他在关隘与刘细君一同驻防年头不短,当然知道刘细君此人性格,她的冰冷是由内而外散出来的,与任何人相处之时都能平易近人地说上话,但是若想深入交谈下去,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洪兵甲一边照应着身后兄弟一边带着三分赞叹说道:“刘校尉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这野鸡坟可是邪气到了老家,景洪营不过比我们龙马营早出关三个时辰,这便把野鸡坟里面的情况都摸透了,景洪营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刘细君转了一个弯后方道:“景洪营可没这么大的本事,这十里竹海可不单单是一片竹林,这是契合八卦阵数人为建造出来的一个庞大阵法,若是不知情的人进来,别说是一个景洪营,就算是三个也掀不起多大风浪。除非是十个以上的军营结成战争手拿柴刀,直接把这片竹林给夷为平地。” 洪兵甲拍了拍战马鬃毛安抚着有些躁动的老伙计,沉声说道:“刘校尉所言不假,一力降十会啊,阵法越精妙虽说威力越大,但是也就代表着其实越容易毁坏,不过刘校尉,你还是没有回答老洪问题啊,莫非有什么不能说的?若是不能明言,那就当老洪什么都没说过便是。” 刘细君一脚踢飞脚下一颗石子,石子带着一股狠辣气劲疾飞而出,准确击中隐藏在竹叶下的一只胖的不像样子的竹鼠,竹鼠连哀鸣都没有发出来便被这颗石子贯穿头颅,刘细君轻轻摆了摆手,黑暗中闪出一个身影,捡起这只竹鼠便又是一个闪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刘细君不紧不慢道:“没什么不能说的,在我来到这野鸡坟之前,便有人事先早就把野鸡坟事情处理完毕,景洪营只是顺利入驻这野鸡坟罢了。” 洪兵甲不动声色问道:“到底是何人,能有如此大的能耐?” 这时,一爽朗笑声从前方传来:“多大能耐不敢说,区区野鸡坟,还是不在话下的。” 第三百九十四章 密谋(中) 赵衡看着脸上兴奋莫名的柳长塘,心底闪过一丝愤恨但是脸色却平静始终,他抬抬手,徐徐说道:“很好,柳偏将,既然你这么想去西凉,那便摘了偏将的官帽子,去西凉做一名马前卒吧,至于你何时能再爬到偏将的位子上,朕说了不说,你得问西凉王。不过这西凉不是让你白去的,柳长塘,朕现在把话搁在这儿,十年之内,你要给朕割下一百个蛮子的脑袋,这不多吧?” 柳长塘或许是第一个被摘了官帽子还发自肺腑感激莫名的官员,他深深叩首,沉声道:“臣,谢过陛下圣恩!陛下您在长安城里请好,若是十年之内微臣割不下一百个草原蛮子的头颅,缺一个,微臣拿自己的脑袋顶上;缺两个,微臣拿自己与儿子的脑袋顶上;缺多少个,姓柳的就顶多少个。” 赵衡笑着挥挥手,柳长塘再次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回到自己位置上,至于他到底为何出来的念头,已经被能去西凉重新骑马杀人的欣喜冲到了九霄云外了。 赵衡沉默片刻,不知在心里盘算一些什么后把目光落在了顾仙佛身上,微笑问道:“西凉王,祁祭酒提出的废相提议,朕很想听听西凉王的看法。” 顾仙佛波澜不惊,但是他知道周围朝臣的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后背上,轻轻咳嗽两声,顾仙佛抬头颇有些不敬味道地直视着赵衡,轻声说道:“朝中设相,虽说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但是祖宗之法也并不是不得变的,若是老祖宗之法一成不可变,现在还应当是上古时期罢了,可见随着朝代的更迭,之前律法规矩都要经过一步步验证,好用的便留下,不合时宜的便改进,若是改进不了的糟粕便把它剔除出去,只有这样,大乾才能日新月异国力蒸蒸日上。” 顾仙佛的一番话虽然声音不大,但是却吐字清晰掷地有声,整个朝堂包括顾淮当年暗中留下的门生都因为顾仙佛此言而沉默,他们实在搞不懂顾相之子到底要做什么,顾相刚去半个月其子便进言陛下拿掉相位,这不是大逆不道是什么?就算陛下现在给予顾相再高评价,死谥文正,礼加七锡,但是若是史书记上一笔顾相刚去陛下便拿掉相位,后人会如何评价顾淮这个右相? 满堂文武被顾仙佛的一席话给弄得云山雾罩,坐在龙椅上的赵衡却是朝堂之中唯一一个读懂了顾仙佛言下之意的人。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传统,哪怕是泥腿子出身的皇帝,只要立国以后,都要从历史的名士之中找一个本家人来“认祖归宗”,或许是要证明自己得皇位是天命所归,亦或许是想给自己的造反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反正每一个得皇位的天子,祖上都有一个或更多的名人在支撑着。 但这个惯例,却在赵衡这儿被打破了。 大乾立国的那一阵子,可忙活坏了那群埋在书堆里的掉书袋,忙活了足足大半个月以后,这群老臣才在一片古县志中翻到一个最合适的——赵烈,先秦甲山王,博闻强识素有贤名,爱民如子麾下门客三千,为春秋四贤王之一。 可惜当初还正值壮年的赵衡接过竹简扫了两眼,便冷笑着把竹简扔进火盆里付之一炬,当时他或许说了很多话,但是只有一句被刚刚上任的起居郎记了下来。 “我本平阳布衣,天下与我何加焉?” 据史料记载,严格意义上来讲,那是赵衡最后一次称我,之后都是称朕了。 大长秋咳嗽两声,适时把赵衡从回忆中拉回来,赵衡微笑道:“好啊,西凉王好一个祖宗之法不足畏啊,说得好,甚得朕心啊,既然如此,祁祭酒啊,手里的折子也别藏着掖着了,现在是不是该递上来了?” 祁钺果然从袖口中掏出一个崭新的折子,看这折子外观与笔墨应该是昨夜连夜赶完,皇帝身边刚刚宣旨的小内寺一溜烟跑下来,接过祁钺手中的折子以后,恭恭敬敬送到皇帝手边。 赵衡接过折子,打开细细浏览起来,折子之上祁钺并未花费太多笔墨,但是寥寥数百字赵衡却看了足足有一盏茶冷热的功夫,而且越看脸色越复杂,原本一心认定祁钺与皇帝暗中通气好摆邓南风一道的朝臣此时心中也打起鼓来,不知道祁钺在折子上到底写了什么内容,才让陛下如此纠结。 良久之后,赵衡才把视线从折子上收回来,啪的一声把折子合上放置到桌上,缓缓说道:“祁祭酒提议,废除二相,由朕亲统六部,同时设翰林院,与国子监遥相呼应,旨在为朝中负责参与科举的那些士子从书生到官吏的转变,同时在宫中设内阁,内阁中人选从翰林院选拔,官职不得高过四品,辅助朕处理六部及朝中事务,内阁之外……设外阁,外阁人员由言官以及六科给事中人员组成,没别的作用,就是对朕的旨意有封驳之权。” 赵衡一口气说完祁钺在折子上的核心内容,朝堂之上静谧一片,虽然觉得祁祭酒的这三条提议尤其是最后一条让人有些难以接受,但是有他废相的言论在前,朝臣此刻也就不那么惊诧了,俗话说话说三遍淡如水,祁钺今天似乎是铁了心要给朝臣一个又一个的惊吓,现在满朝文武也学乖了,任你提出再大逆不道的言论,我自八风不动,今日陛下陪着祁钺一起发疯,圣心根本不能以常理度之,这个出头鸟,谁爱当谁当去吧。 果然,赵衡盯着祁钺看了一会儿,直接开口说道:“祁祭酒这个提议,很新颖,尤其是最后设外阁这个,出乎朕的预料,但是却也深得朕心,朕知道自己精力有限,处理起政务来难免会出纰漏,既然如此,有外阁在那警醒着也不错。此事就按祁祭酒说的办,翰林院由祁祭酒负责组建,今年科举开始之前朕要看到成型的翰林院;内阁由左相牵头,因翰林院还没建成,人员先从国子监选拔;外阁人员……便由刘言寺先代理着,具体操作事宜,你与左相商量去,三日内要给朕呈上一个具体章程上来。” 天大的帽子砸到刘言寺头上,使得其呆若木鸡,竟然连谢主隆恩的话语都忘记说了。 赵衡也不在乎刘言寺的失态,直接便把这一系列事情拍板了,朝中大多数人都在低头沉默着,但是他们却能感觉到这长安的天,大乾的天,要变了。 第三百九十五章 试探 下了这片新月形的沙丘之后,出现在顾仙佛面前的是一片绿洲,这片绿洲面积并不大,方圆也不过是二百来丈,而且被这个庞大的沙丘所阻挡,如果不来到这个沙丘旁边,根本不会发现这儿还有一片绿洲。 顾仙佛带着海婵走下沙丘,一步的朝绿洲内走去。 这片绿洲面积不大,所以这里面的湖泊,当然也不会很大。与其说是胡泊不如说是一个小水坑。只不过在这个湖泊下面有两条暗流在此交汇,所以这一个湖泊虽然小,但是却常年未曾干涸。 在湖泊周围,生长着几种沙漠里面特有的植物,而这其中又以骆驼刺和地衣居多。而在这些植物身后,有着一所不大的房子,这所房子是正宗的长安四合院儿的模样,四进四出,有里有外,这个四合院儿虽然小巧,但是上马石,下马石,屏风之类的饰物一应俱全。 顾仙佛行至那四合院儿朱红色的木门外面,稍微整理了一下风尘仆仆的衣冠,举步上前轻轻扣了扣大门。 沉重的敲门声在这个黑夜之中传出了很远,可惜等了良久顾仙佛依然没有等到回应。 顾仙佛并不气馁,再次抬手扣了扣大门,以清脆的嗓音说道:“顾家顾仙佛,拜见郭先生!” 顾仙佛中气十足的嗓音在黑夜中传出很远,可惜,等了良久之后依然没有得到回应。 顾仙佛整理衣衫,扣了扣门,以更加凝重的声音缓缓说道:“顾家顾仙佛,今夜前来拜会郭先生。” 这次顾仙佛的声音被送出去更远,而终于这次也没有让顾仙佛失望。 四合院内传来清楚的脚步声,顾仙佛轻轻皱眉,虽然是有人来开门了,但是这个脚步声太轻了,轻到根本不像是一个成年男子的脚步声。 不是有着三寸金莲的女子,就是一个十岁以下的幼童。 顾仙佛在心里暗暗思量中。 片刻功夫过后朱红色大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打开。 一个身着一身靛蓝色长衫的小书童出现在顾仙佛面前,这个小孩约莫八九岁的年纪,面色白皙,如同一个瓷娃娃,眼神清澈,但是,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一副儒雅之气扑面而来。 这位小书童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歪着头打量了顾仙佛良久,眼神之中颇带有迷惘之色。 虽然是面对一个小书童,并且这个小书童还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但是就冲着他是从这个四合院儿里走出来的,顾仙佛也丝毫不敢对他掉以轻心。 当下微微一躬身,顾仙佛行了一个君子礼,诚恳说道:“在下顾家顾仙佛,今夜前来拜见郭先生。劳烦小哥儿通禀一声。” 小书童在这个四合院中同主人一起隐居良久,几乎从来没有见过生人。看到顾仙佛对自己语言态度之间颇是恭敬,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当下有样学样的向顾仙佛回了一礼,已清脆的童声答道:“见过顾公子,公子,我家先生说了,今日天色已晚,不适合接客。而且就算公子进来了,怎么进来,恐怕还得怎么出去。为了不给咱们两人添麻烦,是请公子原路返回吧。” 顾仙佛微微一怔,整理衣衫后恭敬答道:“劳烦小先生进去再通禀一声,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仙佛是万万不敢来打扰先生,现在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生死攸关之际,劳烦先生见我一面,仙佛在这里保证,不论今晚过后结果怎么样,仙佛必定马上离去,并对今天发生的事情,三缄其口。绝对不会对外人说起先生隐居地,也不会打扰先生清修。” 小书童明显没有待客经验,听到顾先佛如此诚恳的请求之后,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在原地天人交战沉吟良久之后,抬起头偷偷看了顾仙佛身后的红衣海婵一眼之后,方才小大人模样的叹了一口气,沉声说道:“好吧,我就勉为其难的破一次例,这就进去禀报先生,不过你们可要在原地等好了,不要乱跑,别看这块绿洲不起眼,但是周围可有很多先生设下的大阵,万一你们踏入死门之中,就算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救不了你们。” 顾仙佛没想到这一个小书童会如此好说话,当下大喜过望,拱手沉声说道:“小先生请放心,顾某一定会在这里静候小先生佳音。” 得到满意的答复之后,小书童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转过身连大门也没关就往四合院儿里走去。 只是这个小书童实在太过单纯,他确实没想到,这顾仙佛都能穿越层层障碍,来到适合院的门口,那建设在这绿珠之内的种种大阵,对他来说,自然是视若无物了。 不过顾仙佛并没有因为好奇而在这儿随意走动,而是如一个等待先生的孩童一般老老实实的站在原地等待主人翁出来。 过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小书童去而复返,或许是经过先生嘱咐了,此时他脸上并没有喜怒表情,整个人迈着庄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朝顾仙佛走了过来。 顾仙佛微微蹙眉,向前走了两步,站在门槛之外,脚尖紧紧贴着门槛,沉声问道:“敢问小先生,先生到底是作何说辞?” 小书童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并没有说话,而是遗憾的摇了摇头。 见状,顾仙佛轻轻叹息一声,抬头望月,深深的呼吸几口之后才平复下心情。 还好在父亲的教导之下,顾仙佛别的不敢说,只是这养气功夫已经到达了一流的地步,所以看到小书童如此作派之后,顾仙佛也没有恼怒,只是低声笑道:“看起来这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有缘无分哪,有缘无分哪,小先生,今晚上麻烦你了,顾某告辞了。” 说着,顾仙佛便向小书童拱拱手,诚挚的笑了笑,便带着海婵离去。 谁料,顾仙佛刚刚转身,走出两步,别被小书童叫住。 小书童这才喜笑颜开,拍手乐道:“先生说了,若是你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满腹牢骚,那便让你真正离去,而若是还能保持心态平和,便邀请你进屋一叙。” 顾仙佛微微一怔,随后哑然失笑,暗道不愧是鬼才也。 第九百三十六章 鬼才 西凉御蛮郡的春风楼内,此时已经座无虚席。 二楼最奢华的一间雅间此时也开始待客,这间雅间自从上次招待过四大族之中的王家长子王贵与张家的张远桥之外便一直空着,今日是第一次打开。 有些好事人自然想打听一番能有资格让春风楼老板娘齐小染打开这最高规格的雅间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但是打听来打听去却竟然是一无所知,就连现在在雅间内唱小曲的春风楼目前最红的花倌儿婢子也不知道自家小姐到底伺候的是什么人。 有多喝了两杯马尿壮胆的纨绔捧着酒杯到二楼晃了一圈,但是看到雅间门前那十余名身材挺拔的护卫腰间配的都是明晃晃地西凉刀以后,原本醉醺醺的模样立即清醒了三四分,灰溜溜地便跑了下来。 在纨绔的圈子中,公认的西凉双绝,一是西凉大马,二是西凉刀。 谁出门要是能把这两件凑齐了,那可真是倍有面子的事情,只是可惜,西凉大马还好说,只要你有一定的地位和权势,把银子砸下去,自然能弄来几匹军中淘汰下来的丙等战马,运气好些的还有可能弄上一两匹乙等战马,但是这西凉刀,刀口好,砍人也锋利,但是若非军中人物,纵使你千金砸下去偷偷摸摸地弄来一把退役的西凉刀,也是只能藏在家里生灰尘,是万万不敢拿出门来炫耀的。 在西凉,西凉刀比西凉大马还要拔份,而这雅间的主人门口的侍从竟然配着六把西凉刀,一看便可知是军中大佬了。 雅间内,春风楼头牌听雪姑娘坐在珠帘后面,犹抱琵琶半遮面,朱唇轻启之间流淌出一句句如清水一般沁人心脾的音符,听雪姑娘虽然是春风楼花倌儿,但是因为名气极大的缘故,就连春风楼的掌柜齐小染对其也是姐妹相称,平日里待客也是万万没有强迫一说,全是凭着听雪自愿。尤其是最近半年,听雪在御蛮郡的名声达到顶峰,更是几乎很少接客,今日里听雪姑娘不仅仅自愿来到这雅间之中,甚至还提前梳妆打扮了一个多时辰,精致可人地模样实在是能让世间每个男人我见犹怜,春心大动。 可惜此时坐在桌子前用饭吃酒的二人,却是只顾着谈论着他们的“大事”,对千娇百媚地春风楼头牌视若无物,更是对听雪娇嫩如黄鹂初啼的动人嗓音置若罔闻。 听雪拨弄了一下手中紫檀琵琶,轻轻转了一个柔和一些的音调,心中却暗自诽谤:那一个一个白发老头对本姑娘视而不见也就罢了,但是你可是正值当年的大小伙子,又是堂堂的西凉王爷,怎地还对本姑娘视而不见? 难道本姑娘这堂堂的春风楼头牌还真比不上你凉王府中的侍妾了? 顾仙佛放下筷子,端起酒盏与对面的郭首轻轻碰了一下,二人一饮而尽。 放下酒盏之后,顾仙佛就刚才的话题继续谈论起来:“二月二,龙抬头啊,是个好兆头,再有一个来月,长安城中的科举就要开始了,这次大乾不知道又要吸纳多少年轻有为的寒门士子啊。” 郭首虽然年迈,但是自从跟随顾仙佛来到西凉之后,身份地位超然近乎无人可及,每日都是活在众人的恭维宴请之中,今日又得西凉王亲自宴请,高大的身子只感觉是轻飘飘的,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郭首此时也是精神百倍,听了顾仙佛的话语之后便含笑应道:“三年前殿试状元有诗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句话道尽了中举士子的数不尽风流得意,几乎与前些年的绝唱‘风吹金榜落凡世,三十三人名字香’可并驾齐驱。顾相改九品中正制为科举,真真正正把逐鹿之战中近乎覆灭的读书种子又重新扶持了起来,功德无量,功德无量啊。” 顾仙佛丝毫没有谦虚的意思,点头应下:“本王先父在逐鹿之战中不知道绝了多少国家的气运,现在给天下读书人开一扇龙门,也算是略作补偿吧。长安科举一起,西凉便是大批读书人远赴长安,唉,本王想起来,也真是忍不住地心疼,咱西凉穷山恶水,留不住读书人啊。” 郭首面目也沉重少许,缓缓说道:“长安本就是天下第一雄城,那里虽然日日夜夜风云激荡,但是却也是遍地机遇,长安代表着脱胎换骨,代表着鲤鱼跃龙门,是多少人向往的地方啊,穷文富武,多少读书人把眼睛熬坏了,把脊梁熬弯了,不就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嘛,再者说,现在陛下又大力扶持翰林苑,天下的读书人啊,又多了一层奔头,肯定又得趋之若鹜了,别说是千里迢迢奔赴长安,就算前面是火坑,也得咬着牙跳下去了。” 顾仙佛轻轻叹一口气,转移话题道:“格伦布达安顿好了?” 郭首点点头,眼角带笑:“慕容将军亲自带着三大营的人马去了格伦布达,左贤王组织了七次反扑,三次佯攻,三次实打实地进攻,还有最后一次的死战,不过在咱有准备的情况下,他们没拿到什么好处,扔下两千多具尸体,便铩羽而归了,慕容将军临走前让老朽向王爷传句话,有慕容在格伦布达一日,格伦布达便为西凉供战马一天,郭汝槐将军以血染红的西凉战旗,肯定不会在慕容的手里掉下来,王爷尽管放心便是。” 顾仙佛含笑点头,笑道:“长青做事,本王向来放心,格伦布达每年能提供两千匹以上的乙等战马,就算现在与契戎蛮子开战,只要契戎蛮子不是三大王庭全压上来,本王也有信心御敌于边境之外半年,只是这格伦布达虽然重要,但是长青对于我西凉军,却更加重要,不能让死地把活人困住,回去之后你替本王拟道旨意,等情形稳定之后,便让长青抓紧回来,至于谁顶替他留在格伦布达,让他自己拿主意便好,不需向本王汇报,长青可是咱西凉军的常胜将军,没有了长青,西凉军心就没这么稳了啊。” 郭首沉声应诺,心跳有着些许加快。 听王爷这让自己拟旨的意思,看来要安排自己做一些事情了? 第三百九十七章 圣人言 战马低低地打着响鼻,白色的大旗在湿润的风中翻滚,两军隔着百步的距离对面停住。 虎豹骑的武士们好奇地望着那些甲胄精良的北越战士,虽然在风雨中艰难跋涉了那么久,他们身上手工锻造的鳞甲依旧反射着剑一样的森然银光,沉重的铁盔上洒下了黑色的长缨,一直延伸到鼻尖保护了整个面部的额铁掩住了他们的面容。猩红的金色菊花大旗下,黑马上端坐着魁梧的武士,他笼罩在沉重的铁铠中,像是整个用黑铁锻打出来的。 整整有四十年,北越的军队不曾踏上北陆的草原。蛮族武士们既鄙夷这些北越人的怯懦,也警惕着他们精良的甲胄和刀剑。虎豹骑武士们的父辈多半曾在四十年前那场战争中出战,如今见到当年的仇敌,心里都隐隐地不安。 北越战士们的心里则是惊惧。看见对面浮云一样的上千面大旗下,立着那么多胸阔腿长的健马,一色的漆黑,高出北越战马一尺。战马在蛮族骑兵的驾驭下仍旧不安地翻着蹄子抖动马鬃,乍看去那片马潮翻腾着,像是随时会以山崩的姿势发起冲锋。雷云孟虎舔了舔下唇,觉得喉咙发干,夹马的双腿有些虚软。他是军旅世家的后人,长辈们说起风炎皇帝北征,少不得说起这些披挂着粗铁环甲的蛮子,他们发疯一样呼吼着插入皇朝大军的两翼和阵后,挥舞马刀砍杀,像是人人都不畏死,射倒一个又有一个扑上来,北越名将们毕生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战法。 远不是两国交欢的热烈场面,草原上只有战马的低嘶,此外竟是别样的寂静。 “大君,我们是主人。”大合萨压低了声音。 大君默默点头,正要带动战马,却看见对面阵前黑马上的武士跳下战马,他解去头盔,抛下了大氅,一步一步踏着泥泞的草地走来。 大君有些错愕,端坐在马背上打量着对方,看他脸侧刀削一样整齐的两撇颊须,一头带着褐色的花白头发用一截皮绳束起。除去那身重铠,他不像北越的使节,却像上了年纪的虎豹骑武士。 “大胤朝所属下唐国三军大制司、唐公爵百里公钦使拓拔山月,参见北陆大君、青阳国主。”武士恭恭敬敬地单膝跪下,半条小腿没入了泥泞中,他毫不介意。 百步外北越武士们争相下马,扯着马镫都单膝跪倒,惟有那名持旗的副将不跪,他双手举起,猩红色的大旗上,金线所绣的菊花亮得耀眼。 大君猛地醒悟自己所面对的人是谁,他立刻下马,矮身扶住了拓拔山月的胳膊。 拓拔山月并未起身,而是从贴身的甲缝中取出了一只青灰色的鲨鱼皮袋子,解开袋口的封绳,将火漆封缄的卷轴高捧过头顶:“唐公爵的手信,拓拔山月带到了,没有辜负百里公和大君的期待。” 大君扭头示意,青阳的文书传译疾步上前接下,缓缓展开,清了清嗓子:“呈北陆大君、青阳国主座下:夫万载之远,天地之分,无九州七海之谓,世间诸族,本骨肉之无间,交相亲爱,同涉沧桑。 百代之遥,神帝立国,无三陆华夷之隔,普天万民,皆兄弟之共融,平安谐乐,共辅英主。 天下何以裂分,兄弟何以征战,人心何以背离,北越北陆血肉之亲,何以竟成寇仇。吾每思及此,常自扼腕。 ……“ 没有人敢出声,这些繁文缛节北陆的武士们乃至大君本人都听不明白,不过文书朗朗的声音在寂静的草原上远远地送了出去,将战马的嘶鸣声也压下了。从辞意猜测,再不是以往北越皇朝剑拔弩张的威压,而是北越北陆之间亘古就罕见的善意。 大君侧眼打量着北越使节,最后目光落在他脖子上,那里用皮绳挂着一面小小的银牌,看着竟然有些眼熟。 “……愿两国自此如兄弟手足,永为和睦之邦,教化万民,传至千载。大胤朝下唐国公爵百里景洪手书奉呈。” 文书朗诵完毕,又将卷轴呈还给大君。大君将卷轴高高举过头顶,短暂的沉默后,贵族和武士们一起高呼起来。 拓拔山月起身。锦衣小袖的奴隶们从队伍中迤逦而出,长而厚软的羊毛毯卷开来一直铺到他的脚下,奴隶们在毯子两侧安置小桌,桌上铺开华丽的细缯,架起了烧烤全羊的火堆,浓烈的酒香远远飘来,大坛大坛的蛮族烈酒被揭开了锡封。 下唐武士们从未见过草原迎客的大场面,一望无际的蛮荒之地忽然就被美酒和丝绢围成了欢宴的场所,虎豹骑的武士们撤了下去,年轻的女奴们恭恭敬敬地请他们入座,所见都是笑容,他们心中的不安稍稍退去,每个人都有些兴奋难耐。 “大君的盛情,真是叫人感激不尽。”拓拔山月低低地赞叹了一声,躬腰行礼。 “一些小小的款待,又怎么比得上拓拔将军带来的厚礼?”大君又一次扶起他,“百里公爵的信,是什么礼物也比不上的,我们蛮族等着和北越上国的朋友忘记仇恨、一起坐下喝酒的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拓拔山月和大君并排在主座坐下。 “为北越上国的钦使和兄弟举杯!”大君高举起银质的大杯。 贵族们一起举起了银杯,下唐武士们也跟着举杯,杯中蛮族的美酒呈淡淡的青色,隐隐有梨子一样醉人的香气。所有人一齐将杯中的美酒饮干,然后几乎所有的下唐武士都是愣了一下,然后脸色忽然涨得血红,几个人趴在桌上,不停地咳嗽起来。 “哈哈哈哈……”大君的笑声高亢爽朗。 雷云孟虎坐在拓拔山月旁边,双手用力卡着自己的脖子,只觉得从嘴巴到胃里,都像是火在烧,那酒竟然像是要把内脏都烧穿一样,大君的笑声令他勃然生出一股怒气,却说不出话来。 拓拔山月瞟了他一眼:“也要学人喝这么大杯么?古尔沁的烈酒,又怎么是你们能够放开来喝的。” “为我们的北越客人们送酒。”随着大君挥手,年轻的蛮族少女们从各处涌到了中间的毯子上,她们穿着烈火一样明艳的马步裙,鹿皮的小马靴,披着洁白的长纱起舞,笛子和小鼓在周围肆无忌惮地响了起来,少女们且歌且舞,两袖的白纱扬上了天。 舞蹈和歌曲分去了下唐武士们的注意,惊诧中那酒的烈性似乎也慢慢地淡去了,又有奴仆上来捧着烤好的羊肉和北陆难得的新鲜水果劝酒。下唐武士们学会了小口小口地喝着青阳的烈酒,新烤的羊肉也不膻,嚼着隐隐的有股甜味。雷云孟虎是这次出使的副将,他心底不断地提醒自己绝不能在这样的场合醉酒。可是渐渐地,所闻所见都是欢腾的景象,少女们的笑容仿佛阳光一样照人,劝他喝酒的奴仆又额外地卖力,他也无法推拒,喝到最后他只觉得酒意冲上了脑门,眼前朦朦胧胧地都是少女们袖子上的白纱起落,之前对于蛮族最后一丝警觉也在酒意中溃散,不由得跟着乐曲就打起了拍子。 大君一再地举杯痛饮,青阳的贵族们也只有跟着干。蛮族的酒量远不是北越武士们可以比的,可是整坛整坛的烈酒不断地呈上来,贵族们的醉意也越来越浓,每个人脸上都浮起半醉的酡红。 大君扫视着周围,将银杯不轻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当”的一声,拓拔山月也转过头来,两个人的目光都是格外地清明,没有半点醉意,在欢宴的场面中,显得有些突兀。 “我们和北越的朋友打了这么多年仗,难得这样放开怀痛快地喝酒,看到这样的情景,真是开心。”大君移动了坐垫,改为和拓拔山月面对面,微微地躬腰行礼。这样谦恭有礼的姿态完全像是北越世家的贵族,拓拔山月心里微微动了一下,知道这位蛮族之主曾在这些事情上花过很大的心思。 “古尔沁的美酒,还像当年一样的烈。”拓拔山月按着胸口,以蛮族的礼节回应。 大君和拓拔山月都笑了起来。同是放开了痛饮,大君和钦使醉得慢,并不是酒量大,拓拔山月第一口喝下,就明白自己和大君桌上的酒掺了一半的水。青阳的古尔沁烈酒,是北越也闻名的青阳魂,真的喝起来,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 “早就听说拓拔将军也是我们蛮族的汉子,应该能理解我的做法,能坐下一起喝酒的,就是朋友了。这样的机会百年也难得,我们青阳愿与下唐国从此结为万年之盟,是诚心诚意的。以往有过什么仇恨就一把都抹去,盘鞑天神在上,见证我的诚心!”大君举手指向天空。 “我们下唐的诚意,天地为证,如果有所欺瞒,鬼神都不能饶恕。这是敝国主私人送给大君的礼物。”拓拔山月弯腰驱前,从贴身的甲缝中再次取出了一个锦包,隐秘地呈上。 大君解开了那只绣金的红锦小包。一枚晶莹剔透淡蓝色玉印躺在红锦中,触手冰凉,有如一块清冰,其上雕琢为盘踞的龙,身后扬起的双翼脉络也清清楚楚,张开的龙嘴中,含了一粒黑色的珍珠。大君将手托在玉印后,隔着三寸的玉石,竟然可以看清自己的指纹。他不动声色,最后翻过来看了看印文,这才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百里国主以这么珍贵的印石送给我,不知道何时才能用上。” 拓拔山月恭敬地拜了一拜:“北越战祸频繁,敝国主忧心忡忡,眼看黎民受难,可惜国小力微,无从拯救。仰慕青阳铁骑的英武,于是有了这番结盟的诚意,快则五年间,慢则十年间,大君必将越海称霸,彼时若是这枚玉印有幸印在大君的军令上,就不枉费我们国主的一番深意了。” 大君直视他的双眼,透出耐人玩味的神情,手指拨弄这那枚玉印,久久的并不说话。拓拔山月正对他的目光,也毫不闪避。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大合萨隔着很远,就像是大君和北越使节把酒言欢,可是在场的人谁也听不清他们说着什么。 “来,拓拔将军看看我的儿子们!”大君放开了声音。 王子们闻声离席,并排站在主座前,拓拔山月也站了起来。 “这是我的大儿子比莫干,掌管我部的军令和祭祀,已经二十四岁了。” 比莫干按胸行礼:“拓拔将军好。” 拓拔山月回礼之后,回顾自己带来的下唐武士们,雷云孟虎已经醉得趴在了桌子上,好在总有一个酒量大的亲兵,跌跌撞撞地去马背上摘下了行李,捧出一个白色绫子的包裹。拓拔山月解开绫子,周围的人一齐惊叹起来,里面是一支玉石的笛子,北陆不产玉石,都要高价从北越购买,可是谁也不曾见过这样没有一丝瑕疵的玉石笛子。它衬在白绫中,和绫子的颜色区别不开,只在末端系了红色的流苏,就那么一缕红,却红得华丽之极。 “小小的礼物,曾听合萨说大王子喜欢音乐。”拓拔山月把笛子捧上。 大合萨心里凛然,只在下唐的太常卿面前略略地提过,都被下唐的文书记录在案了。比莫干接过笛子,惊叹着摸索起来,分明是很喜欢这件礼物。 “这是我的二儿子铁由,铁由已经二十一岁了,跟着他哥哥一起办事。” 拓拔山月这次捧上的是一匹素色的锦纱,蛮族不善纺织,锦纱也是价值不菲的礼品,不过相比赠给大王子的玉笛,总显得普通了。 拓拔山月捧了上去,轻轻地摊开:“这匹美人青,是我们北越最华贵的织锦。这种青色的染料,从花瓣上取得,据说几十亩的花色不够染一幅美人青的织锦。织工称为三重羽,虽然轻薄,却有三重羽毛的纹路织在其中,一个织娘一年也不过织几尺。宛州如今已经买不到这样的织锦,宫中存有最后一匹,国主愿以此薄礼为赠。” 随着他轻轻一抖,那幅轻薄的锦纱有如一道青色的烟气一样四散开来,随风抖开的时候,一重一重的羽纹飘忽莫测,那淡淡的青色却华丽得令人出神。铁由呆了一下,急忙矮身去一揽,生怕锦纱扫在了地上。拓拔山月微微一笑,交到他的手里。 “这是我的三儿子旭达汗,”大君再指,“旭达汗二十岁了,是我最聪明的儿子,他管着部落里的放牧和文书。” “久闻了。”拓拔山月从亲兵那里接过了礼物抖开,一件银色的软甲暴露在人们的面前。那是一件极轻极薄的甲胄,表面泛着珍珠一样的光泽,随着风来,竟然像轻衣一样震颤。 “这就不是出于人手了,世上也只有河络的工艺可以铸成这样的贴身甲。材料是河络不外传的珊瑚金,每一枚甲环都只有粟米粒大小,光是穿成甲胄就要费五年的时间,要想刺透它,可是难了。” 拓拔山月呼地转身,从亲兵手上拔出一柄利刃,众人惊得退了一步,拓拔山月将软甲搭在自己的胳膊上,用力一刀斩下。王子们也惊得失色,拓拔山月一出手,刀上带着一阵犀利的低啸,是极大的力道,就算是一件纯钢的硬铠也难保说不被斩开。可是刀落在那件软甲上,竟然像是砍中了涂油的硬钢,稍微一侧就滑了出去,甲面上却没有留下痕迹。 “希望这件铠甲,可以帮得上三王子。” 旭达罕赞叹着接过,触手才感觉到那件软件表面像是珍珠一样滑,手几乎捏不住。 “这是我最勇武的儿子贵木,他年纪只有十六岁,可是刀法比哥哥们都好,是我们青阳部的小豹子。” 拓拔山月把那柄刀在手中一横,上前一步奉上,对十六岁的少年,他的礼数也是整齐的,一如对他的哥哥们,“青阳部最勇武的王子,敝国主也听过这样的传闻,今天我第一眼看到了四王子的刀,就知道这不只是传闻。” “我的刀?”贵木诧异地摸着腰间的刀柄。 “这样雄伟的战刀,定是狼锋刀吧。能够学会木犁将军最强的刀术,当然是狮虎一样的勇士。”拓拔山月低头捧着刀,“就请以这把刀,助四王子的威武。” 贵木上前一步,双手探出去接刀。 “四王子小心!”拓拔山月喊了一声。 贵木的手却已经摸到了刀身。拓拔山月那一声喊出来,他的手指已经在刃口上拂了拂。他也品鉴过许多好刀,只要摸摸刃口,就能觉出刀质。可是一触这刀的刃口,像被蚊子在手指上叮了一下,他急忙缩手,一滴鲜血已经留在刀刃上。他发愣的时候,那滴血从刀身上缓缓滑下,一丝痕迹也不剩下了。 “好一把快刀啊!”大君也赞叹。 “这是狮子牙。虽然算不上什么名刀,但是一直是敝国主的爱物,拓拔平生见过的刀,没有超过它的。”拓拔山月从怀里掏出手巾和刀一起递过去,贵木接了刀,手巾却落在地上。他惊叹着凝视刀锋。旭达罕也不由得去看自己手里的软甲,这样一柄利刃竟然也无法砍伤河络的珊瑚金铠甲。 “拓拔将军准备得很仔细啊,”大君淡淡地笑,“这四件礼物真是再合适不过的。” 拓拔山月正从亲兵的手里接过最后一件东西,也是一个白色绫子的包裹,闻言微微愣了一下,大君这么说,似乎就已经结束了。 他迟疑了一下,环视周围:“世子殿下不在这里么?敝国主也为世子准备了一份薄礼。” 周围忽地静了起来,大合萨扭过头去,大君愣了一下,抬眼望着远处。片刻,他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感谢百里国主的厚意,可惜阿苏勒看不到这份礼物了。他已经不在了……不知道百里国主带给阿苏勒的是什么?” 拓拔山月沉默了一刻,解开了白绫,这次只是一片简简单单的白玉版,四指宽,书页般长,其上镌刻着难解的文字,文字中填有朱砂。 “听说世子身体不好,想不到会早夭。这是敝国的长生符,是世子所用的礼器,被立为世子的,则请秘道大师制作玉制的长生符,以倾国的吉运保佑世子,延续国祚。这是敝国世子百里煜殿下童年所用的长生符,国主说煜世子也是年幼时候身体虚弱,身怀这件礼器后鬼神不敢侵,身体渐渐好了起来,如今已经有如常人,所以……” 大君接过玉版,轻轻**了一会儿,放进自己的袖子里,“感谢国主这番心意,可惜阿苏勒是个没福的孩子。” 第九百九十八章 吴钩雪见 在顾仙佛带着海婵去拜访那隐居在荒漠之中的市外高人之时,为了掩人耳目,威远镖局是暗地里有顾仙佛的密影与西凉卫在统领,但是明面上还有着真真正正的一支威远镖局的车队在后面跟着。 因为顾仙佛久去未归,而身为顾仙佛半个身边人的吴钩,变成了这支车队的首领,这一日早晨起来,他把车队众人安顿好,带着被上官素手指派到车队中的婢子雪见,却是一同往旁边一个破落小城里用饭去了。 吴钩与雪见用饭刚刚动了几筷子,便看到饭店里走进一个趟子手来,手捧镖旗,在客店外的竹筒中一插。吴钩看那镖旗时,心中一愕,只见那镖旗黄底黑线,绣着一匹背生双翼的骏马,正是威远镖局的,看那镖旗残破褪色,已是多年未换,那趟子手也是年老衰迈,没什么精神,似乎威远镖局的近况未见得怎生兴旺。 跟着镖头进来,却是雄赳赳气昂昂的一条汉子,但见他脸上无数小疤,吴钩认得他是云楠的弟子徐铮。在他之后是一个穿着劲装的少妇,双手各携一个男孩,正是云楠的云江琴。吴钩和她相别数年,这时见她虽然仍是容色秀丽,但已掩不住脸上的风霜憔悴。两个男孩不过四岁左右,却是雪白可爱,尤其两人相貌一模一样,显是一对孪生。只听一个男孩子道:“妈,我饿啦,要吃面面。”云江琴低头道:“好,等爹洗了脸,大伙儿一起吃。” 吴钩心道:“原来他师兄妹已成了亲,还生下两个孩子。”那年他落魄于外流浪,曾经到过西凉,而那时他由于某些不可为外人所说的原因,曾经身陷囹圄,云江琴曾出力求情,此事常在心头。今日他乡邂逅,若不是他不愿给人认出真面目,早已上去相认道故了。 开客店的对于镖局子向来不敢得罪,虽见威远镖局这单镖只是一辆镖车,各人衣饰敝旧,料想没多大油水,但掌柜的还是上前殷勤接待。徐铮听说没了上房,眉头一皱,正要发话,趟子手已从里面打了个转出来,说道:“朝南那两间上房不明明空着吗?怎地没了?”掌柜的赔笑说道:“达官爷见谅。这两间房前天就有人定下了,已付了银子,说好今晚要用。”徐铮近年来时运不济,走镖常有失闪,因此一肚皮的委屈,听了此言,伸手在帐台上用力一拍,便要发作。云江琴忙拉拉他衣袖,说道:“算啦,胡乱住这么一宵,也就是了。” 徐铮还真听妻子的话,向掌柜的狠狠瞪了一眼,走进了朝西的小房。云江琴拉着两个孩子,低声道:“这单镖酬金这么微薄,若不对付着使,还得亏本。不住上房,省几钱银子也是好的。”徐铮道:“话是不错,但我就瞧着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生气。”原来云楠死后,徐铮和与春花不久成婚,两人接掌了威远镖局。徐铮的武功威名固然不及师父,而他生就一副直肚直肠,江湖上的场面结交更是施展不开,三四年中连碰了几次钉子,每次均亏云江琴多方设法,才赔补弥缝了过去。但这么一来,威远镖局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大买卖是永不上门的了。这一次有个盐商要送一笔银子上北直隶保定府去,为数只有九千两,托大镖局带嫌酬金贵,这才交了给威远镖局。徐铮夫妇向来一同走镖,云江琴以家中没可靠的亲人,放心不下孩子,便带同了出门,谅来这区区九千两银子,在路上也不会有什么风险。吴钩向镖车望了一眼,走到雪见房中,说道:“雪见,这对镖头夫妇是我的老相识。”于是将商家堡中如何跟他们相遇的事简略说了。雪见道:“你认不认他们?”吴钩道:“待明儿上了道,到荒僻无人之处,这才上前相认。”雪见笑道:“荒僻无人之处?啊,那可了不得!他们不当你这小胡子是劫镖的强人才怪。”吴钩一笑,道:“这枝镖不值得胡大寨主动手。程二寨主,你瞧如何?”雪见笑道:“瞧那镖客身上无钱,甚是寒伧。你我兄弟盗亦有道,不免拍马上前,送他几锭金子便了。”吴钩哈哈一笑。他确是有赠金之心,只是要盘算个妥善法儿,赠金之时须得不失了敬意。 两人用过晚膳,吴钩回房就寝,睡到中夜,忽听得屋面上喀的一声轻响。他虽在睡梦之中,仍是立即惊觉,翻身坐起,跨步下炕,听得屋上共有二人。那二人轻轻一击掌,径从屋面跃落。吴钩站到窗口,心想:“这两个人是什么来头,竟是如此大胆,旁若无人?”伸手指戳破窗纸,往外张望,见两人都是身穿长衫,手中不执兵刃,推开朝南一间上房的门,便走了进去,跟着火光一闪,点起灯来。 吴钩心想:“原来这两人识得店主东,不是歹人。”回到炕上,忽听得踢*踢*拖鞋皮响,店小二走到上房门口,大声喝道:“是谁啊?怎地三更半夜的,也不走大门,就这么窜了下来?”他口中呼喝,走进上房,一脚刚踏进,便“啊哟”一声大叫,跟着砰的一响,又是“我的妈啊,打死人啦”叫了起来,原来给人摔了出来,结结实实的跌在院子之中。这么一吵闹,满店的人全醒了。两个长衫客中一人站在上房门口,大声说道:“我们奉鸡公山王大寨主之命,今晚踩盘子、劫镖银来着,找的是威远镖局徐镖头。闲杂人等,事不干己,快快回房安睡,免得误伤人命。” 徐铮和云江琴早就醒了,听他如此叫阵,不由得又惊又怒,心想恁他多厉害的大盗,也决不能欺到客店中来,这广水又不是小地方,这等无法无天,可就从未见过。徐铮接口大声道:“姓徐的便在这里,两位相好的留下万儿。”那人大笑道:“你把九千两纹银,一杆镖旗,双手奉送给大爷,也就是了,问大爷什么万儿?咱们前头见。”说着拍拍两声击掌,两人飞身上屋。徐铮右手一扬,两枝钢镖激射而上。后面那人回手一抄,一手接住,跟着向下掷出,当的一声响,火星四溅,一齐落在徐铮身前一尺之处,两枝镖都钉入了院子中的青石板里,这一手劲办,徐铮就万万不能。只听两人在屋上哈哈大笑,跟着马蹄声响,向北而去。店中店伙和住客待那两个暴客远去,这才七张八嘴的纷纷议论,有的说快些报官,有的劝徐铮不如绕道而行。徐铮默不作声,拔起两枚钢镖,回到房中。夫妻俩低声商量,瞧这两人武功颇为不凡,该是武林中的成物,怎会瞧中这一枝小镖?虽然明知前途不吉,但一枝镖出了门,规矩是有进无退,决不能打回头,否则镖局子就算是自己砸了招牌。徐铮气愤愤的道:“黑道上越来越是欺人啦,往后去咱们这口饭还能吃么?我拚着性命不要,也得给他们干上了。这两个孩子……”云江琴道:“咱们跟黑道上的无冤无仇,最多不过是银子的事,还不致有人命干系,带着孩子也不妨。”但在她心底,早已在深深后悔,实不该让这两个幼儿陪着父母干冒江湖上的风险。吴钩和雪见隔着窗子,一切瞧得清清楚楚,心下也是暗暗奇怪,觉得这一路而来,不可解之事甚多,满以为乔装改扮之后,便可避过追踪,岂知第一天便遇到威远镖局这件奇事。次日清晨,威远镖局的镖车一起行,吴钩和雪见便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徐铮见他二人跟踪不舍,越看路道越是不对,料他二人定是贼党,不时回头怒目而视。胡程二人却装作不见。中午打尖,胡程二人也和威远镖局一处吃牛肉面饼。行到傍晚,离武胜关约有四十来里,只听得马蹄声响,两骑马迎面飞驰而来。马上乘客身穿灰布长袍,从镖车旁一掠而过,直奔过胡程二人身旁,这才靠拢并驰,纵声长笑,听声音正是昨晚的两个暴客。吴钩道:“待得他们再从后面追上,不出几里路,便要动手了。”话犹未毕,忽听前面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从身旁掠过,马上乘客身手矫健,显是江湖人物。吴钩道:“奇怪,奇怪!”行不到一里路,又有两乘马迎面奔来,跟着又有两乘马。徐铮见了这等大势派,早已把心横了,不怒反笑,说道:“师妹,师父曾说,绿林中一等一的大寨,兴师动众劫那一等一的大镖,那才派到六个好手探盘子,今日居然连派到八位高人,后面又有两位阴魂不散的跟着,只怕咱们这路镖保的不是纹银九千两,而是九百万、九千万两!” 云江琴猜不透敌人何以如此大张旗鼓,来对付这枝微不足道的小镖,但越是不懂,越是戚然有忧,对徐铮和趟子手道:“待会情势不对,咱们带了孩子逃命要紧。这九千两银子嘛,数目不大,总还能张罗着赔得起。”徐铮昂然道:“师父一世英名,便这么送在咱这个不成材的弟子手中吗?”云江琴凄然道:“总得瞧孩子份上。今后我两口子耕田务农,吃一口苦饭,也不做这动刀子拚命的勾当啦。” 说到这里,忽听得身后蹄声奔腾,回头一望,尘土飞扬,那八乘马一齐自后赶了上来。呜的一声长鸣,一枝响箭从头顶飞过,跟着迎面也有八乘马奔来。 吴钩道:“瞧这声势,这帮子人只怕是冲着咱们而来。”雪见点头道:“田归农!”吴钩道:“咱们的改扮终究不成,还是给认出了。”这时前面八乘马,后面八乘马一齐勒缰不动,已将镖局子一行人和胡程二人夹住在中间。 徐铮翻身下马,亮出单刀,抱拳道:“在下徐……”只说了三字,前面八乘马中一个老者突然飞跃下马,纵身而前,手中持着一件奇形兵刃,一语不发,便向徐铮脸上砸去。吴钩和雪见勒马在旁,见那老者手中兵刃甚是奇怪,前面一个横条,弯曲如蛇,横条后生着丁字形的握手,那横条两端尖利,便似一柄变形的鹤嘴锄模样。吴钩不识此物,问雪见道:“那是什么?”雪见还未回答,身后一名大盗笑道:“老小子,教你一个乖,这叫做雷震挡。”雪见接口道:“雷震挡不和闪电锥同使,武功也是平常。”那大盗一呆,不再作声,斜眼打量雪见,心想这瘦小子居然也知道闪电锥。原来老者是他师兄,这大盗自己所使的便是闪电锥。他二人的师父右手使闪电锥,左手使雷震挡,一攻一守,变化极尽奇妙。但这两件兵刃一长一短,双手共使时相辅相成,威力固然甚大,但也十分艰难,他师兄弟二人各得师父一只手的技艺,始终学不会两件兵刃同使。他二人自幼便在塞外,初来中原未久,而他的闪电锥又是藏在袖中,并未取出,不意给雪见一语道破来历,不禁惊诧无已。他那知雪见的师父毒手药王无嗔大师见闻广博,平时常和这个最锺爱的小弟子讲述各家各派武功,因此她虽然从未见过雷震挡,但一听其名,便知尚有一把闪电锥。但见那老者将兵刃使得轰轰发发,果然有雷震之威。徐铮单刀上的功夫虽也不弱,但被那雷震挡裹住了,渐渐施展不开。 只听得前后十五名大盗你一言,我一语,出言讥嘲:“什么威远镖局?当年马老镖头走镖,才称得上‘威远’二字,到了姓徐的手里,早该改称狗爬镖局啦!”“这小子学了两手三脚毛,不在家里抱娃娃,却到外面来丢人现世。”“喂,姓徐的,快跪下来磕三个响头,我们大哥便饶了你的狗命。”“走镖走得这么寒蠢,连九千两银子也保,不如买块豆腐来自己撞死了罢!”“神拳无敌马老镖头当年赫赫威名,武林中无人不服,这脓包小子真是对不住师父。”“我瞧他夫人比他强上十倍,当真是一枝鲜花插在牛粪里!好教人瞧着生气。”吴钩听了各人言语,心想这群大盗对徐铮的底细摸得甚是清楚,不但知道他的师承来历,还知他一共保了多少镖银,说话之中对他固是极尽尖酸刻薄,但对云江琴和她过世的父亲却毫无得罪之处,甚至还显得颇为尊敬。吴钩虽然不识雷震挡,但那老者功力不弱,出手既狠且准,却是一眼便知,不由得暗自奇怪:“这老头儿虽不能说是江湖上的第一流好手,但如此武功,必是个颇有身分的成名人物。瞧各人的作为,决非冲着这区区九千两银子而来。但若是田归农派来跟我为难,却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劲儿去对付徐铮?” 云江琴在旁瞧得焦急万分,她早知丈夫不是人家对手,然而自己上前相助,只不过多引一个敌人下场,于事丝毫无补,两个儿子无人照料,却势必落入盗众手中。眼睁睁的瞧着丈夫越来越是不济,突见那老者将蛇形兵器往前疾送,圈转回拉,徐铮单刀脱手,飞上半天,她“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那老者左足横扫,徐铮急跃避过。那单刀从半空落将下来,盗众中一人举起长剑,往上一撩,一柄钢刀登时断为两截。那盗伙身手好快,长剑跟着一劈一削,又将尚未落地的两截断刀斩成四截。他手中所持的固是极锋利的宝剑,而出手之迅捷,更是使人目为之眩。群盗齐声喝彩。瞧这情势,哪里是拦路劫镖,实是对徐铮存心戏弄!单是这手持长剑的大盗一人,打败徐铮夫妇便已绰绰有余,何况同伙共有一十六人,看来个个都是好手,个个笑傲自若,便如十六头灵猫围住了一只小鼠,要戏耍个够,才分而吞噬。徐铮红了双眼,双臂挥舞,招招都是拚命的拳式,但那老者雷震挡的铁柄长逾四尺,徐铮如何欺得近身去?数招之间,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雷震挡的尖端划破了徐铮裤脚,大腿上鲜血长流,接着又是一响,徐铮左臀中挡。那老者抬起一腿,将他踢翻在地,一脚踏住,冷笑道:“我也不要你性命,只要废了你的一对招子,罚你不生眼睛,太也胡涂。”徐铮又是害怕,又是愤怒,胸口气为之塞,说不出话来。云江琴叫道:“众位朋友,你们要镖银,拿去便是。我们跟各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赶尽杀绝?”那使剑的大盗笑道:“云姑娘,你是好人,不用多管闲事。”云江琴道:“什么多管闲事?他是我丈夫啊。”使雷震挡的老者道:“我们就是瞧着他太也不配,委曲了才貌双全的云姑娘,这才千里迢迢的赶来。这个抱不平非打不可!”吴钩和雪见越听越是奇怪,均想:“这批大盗居然来管人家夫妻的家务事,还说什么打抱不平,当真好笑。”两人对望一眼,目光中均含笑意。 便在此时,那老者举起雷震挡,挡尖对准徐铮右眼,戳了下去。云江琴大叫一声,抢上相救,呼的一响,马上一个盗伙手中花枪从空刺下,将她拦住。两个小孩齐叫:“爸爸!”向徐铮身边奔去。突然间一个灰影一晃,那老者手腕上一麻,急忙翻挡迎敌,手里蓦然间轻了,原来手中兵刃竟已不知去向,惊怒中抬起头来,只见那灰影跃上马背,自己的独门兵刃雷震挡却已给他拿在手中舞弄,白光闪闪,转成一个圆圈。如此倏来倏去,一瞬之间下马上马,空手夺了他雷震挡的,正是吴钩!众盗相顾骇然,顷刻间寂静无声,竟无一人说话,人人均为眼前之事惊得呆了。过了半晌,各人才纷纷呼喝,举刀挺杖,奔向吴钩。吴钩大叫道:“是线上的合字儿吗?风紧,扯呼,老窑里来了花门的,三刀兔儿爷换着走,咱们胡子上开洞,财神菩萨上山!”群盗又是一怔,听他说的黑话不像黑话,不知瞎扯些什么。那雷震挡被夺的老者怒道:“朋友,你是哪一路的,来搅这淌浑水干么?”吴钩道:“兄弟专做没本钱买卖,好容易跟上了威远镖局的九千两银子,没想到半路里杀出来十六个程咬金。各位要分一份,这不叫人心疼么?”那老者冷笑道:“哼,朋友别装蒜啦,趁早留下个万儿来是正经。” 徐铮于千钧一发之际逃得了性命,搂住了两个儿子。云江琴站在他的身旁,睁着一双大眼望住吴钩,一时之间还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何事。她只道吴钩和雪见也必都是盗伙一路,那知他却和那老者争了起来。 只见吴钩伸手一抹上唇的小胡子,咬着烟袋,说道:“好,我跟你实说了罢。神拳无敌云楠是我师弟,师侄的事儿,老人家不能不管。”吴钩此语一出,云江琴吃了一惊,心想:“哪里出来了这样一个师伯?我从没听爹爹说过,而且这人年纪比爹爹轻得多,哪能是师伯?”雪见在一旁见他装腔作势,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但见他大敌当前,身在重围,仍能漫不在意的言笑自若,却也不禁佩服他的胆色。那老者将信将疑,哼的一声,说道:“尊驾是马老镖头的师兄?年岁不像啊,我们也没听说马老镖头有什么师兄。”吴钩道:“我门中只管入门先后,不管年纪大小。云楠是什么大人物了,还用得着冒充他师兄么?” 先入师门为尊的规矩,武林中许多门派原都是有的。那老者向云江琴望了一眼,察看她的脸色,转头又问吴钩道:“没请教尊驾的万儿。”吴钩抬头向天,说道:“我师弟叫神拳无敌云楠,区区在下便叫歪拳有敌牛耕田。”群盗一听,尽皆大笑。这一句话明显是欺人的假话,那老者只因他空手夺了自己的兵刃,才跟他对答了这一阵子话,否则早就出手了。他性子本便躁急,听到“牛耕田”这三字,再也忍耐不住,虎吼一声,便向吴钩扑来。吴钩勒马一闪,雷震挡一晃,那老者手中倏地多了一物,举手一看,却不是雷震挡是什么?物归原主,他本该喜欢,然而这兵刃并非自己夺回,却是对方塞入自己手中,瞧也没瞧清,莫名其妙的便得回了兵刃。 众盗齐声喝彩,叫道:“褚大哥好本事!”都道是他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抢回。这姓褚的老者却自知满不是那回事,当真是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他微微一怔,说道:“尊驾插手管这档子事,到底为了什么?” 吴钩道:“老兄倒请先说说,我这两个师侄好好一对夫妻,何以要各位来打抱不平?”那老者说道:“多管闲事,于尊驾无益。我好言相劝,还是各行各路罢!”众盗均感诧异:“褚大哥平日多么霹雳火爆的性儿,今日居然这般沉得住气。”吴钩笑道:“你这话再对也没有了,多管闲事无益。咱们大伙儿各行各路。请啊,请啊!”那老者退后三步,喝道:“你既不听良言,在下迫得要领教高招。”说着雷震挡一举,护住了胸口。吴钩道:“单打独斗,有什么味道?可是人太多了,乱糟糟的也不大方便。这样吧,我牛耕田一人,斗斗你们三位。”说着提旱烟管向那使长剑的一指,又向那老者的师弟一指。那使剑的相貌英挺,神情傲慢,仰天笑道:“好狂妄的老小子!”那姓褚的老者却早知吴钩决非易与之辈,一对一的跟他动手,也真没把握,他既自愿向三人挑战,正是求之不得,说道:“聂贤弟,上官师弟,他是自取其死,怨不得旁人,咱三个便一齐陪他玩玩。”那姓聂的兀自不愿,说道:“谅这老小子怎是褚大哥的对手?要不,你师兄弟一齐出马,让大伙儿瞻仰瞻仰塞外‘雷电交作’的绝技!”群盗轰然叫好。 吴钩摇头道:“年纪轻轻,便这般胆小,见不得大阵仗,可惜啊可惜。”那姓聂的长眉一挑,跃下马来,低声道:“褚大哥请让一步,小弟独自来教训教训这狂徒。”吴钩道:“你要教训我歪拳有敌牛耕田,那也成。可是咱哥儿两话说在先,倘若我牛耕田输了,你要宰要杀,任凭处置。不过要是小兄弟你有一个失闪,那便如何?”那姓聂的冷笑道:“那是你痴心妄想。”吴钩笑道:“说不定老天爷保佑,小兄弟你竟有个三长两短,七荤八素,那便如何?”那姓聂的喝道:“谁跟你胡说八道?若我输了,也任凭你老小子处置便是。” 吴钩道:“任凭我老小子处置,那可不敢当,只是请各位宽宏大量,别再来管我师侄小夫妻俩的家务,这个抱不平,咱们就别打了吧!”那姓聂的好不耐烦,长剑一摆,闪起一道寒光,喝道:“便是这样!”吴钩目光横扫众盗,说道:“这位聂家小兄弟的话,作不作准?倘若他输了,你们各位大爷还打不打抱不平?”雪见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心想他自己小小年纪,居然口口声声叫人家“小兄弟”,别人为了“鲜花插在牛粪上”,因而兴师动众的来打抱不平,此事已十分好笑,而他横加插手,又不许人家打抱不平,更是匪夷所思。盗众素知那姓聂的剑术精奇,手中那口宝剑更是削铁如泥的利刃,出手斗这乡下土老儿小胡子,定是有胜无败。众人此行原本嘻嘻哈哈,当作一件极有趣的玩闹,途中多生事端,正是求之不得,于是纷纷说道:“你小胡子若是赢了一招半式,咱们大伙儿拍屁股便走,这个抱不平是准定不打的了!”吴钩道:“诸位说的是人话,就是这么办,这抱不平打不打得成,得瞧我小胡子的玩艺儿行不行。看招!”猛地举起旱烟管,往自己衣领中一插,跃下马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众人听他一声喝:“看招!”又见他举起烟管,都道他要以烟管当作兵器,那知他竟将烟管插在衣领之中,又见他下马的身法如此笨拙狼狈,旁观的十五个大盗之中,倒有十二三人笑了出来。那姓聂的喝道:“你用什么兵刃,亮出来吧!”吴钩道:“黄牛耕田,得用犁耙!褚大寨主,你手里这件家伙倒像个犁耙,借来使使!”说着伸手出去,向那姓褚的老者借那雷震挡。那老者见了他也真有些忌惮,倒退两步,怒道:“不借!谅你也不会使!”吴钩右手手掌朝天,始终摆着个乞讨的姿势,又道:“借一借何妨?”突然手臂一长一搭,那老者举挡欲架,不知怎的,手中忽空,那雷震挡竟又已到了吴钩手中。那老者一惊非小,倒窜出一丈开外,脸上肌肉抽搐,如见鬼魅。要知吴钩这路空手夺人兵刃的功夫,乃是他远祖飞天狐狸潜心钻研出来的绝技。当年飞天狐狸辅佐闯王李自成起兵打天下,凭着这手本领,不知夺过多少英雄好汉手中的兵器,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神出鬼没,诡秘无比,“飞天狐狸”那四字外号,一半也是由此而来。 那姓聂壮汉见吴钩手中有了兵器,提剑便往他后心刺来。吴钩斜身闪开,回了一挡,跟着自左侧抢上,雷震挡回掠横刺。姓褚的老者只瞧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原来吴钩所使的招数,竟是他师父亲授的“六十四路轰天雷震挡法”,一模一样,全无二致。他那姓上官的师弟更是诧异,明明听得吴钩连雷震挡的名字也不识,使出来的挡法,却和师哥全然相同。他二人那想得到吴钩武功根底既好,人又聪明无比,瞧了那姓褚老者与徐铮打斗,早将招数记在心中。何况他所使招数虽然形似,其中用劲和变化的诸般法门,却绝不相干。那姓聂的这时再也不敢轻慢,剑走轻灵,身手甚是便捷。吴钩所用兵刃全不顺手,兼之有意眩人耳目,招招依着那姓褚老者的武功法门而使,更加多了一层拘束,但见敌人长剑施展开来,寒光闪闪,剑法实非凡俗。他一面招架,心下寻思:“这十六人看来都是硬手,倘若一拥而上,我和雪见纵能脱身,徐铮一家四口一定糟糕,只有打败了这人,挤兑得他们不能动手,方是上策。”突见对手长剑一沉,知道不妙,待想如何变招,当的一声,雷震挡的一端已被利剑削去。盗众眼见吴钩举止邪门,本来心中均自嘀咕,忽见那姓聂的得利,齐声欢呼。姓聂的精神一振,步步进逼。吴钩从褚姓老者那里学得的几招挡法,堪堪已经用完,心想再打下去马脚便露,眼见雷震挡被削去一端,心念一动,回挡斜砸,敌人长剑圈转,当的一声响,另一端也削去了。吴钩叫道:“好,你这般不给褚大爷面子,毁了他成名的兵刃,未免太也不够朋友!” 姓聂的一怔,心想这话倒也有理。突然当的又是一响,吴钩竟将半截挡柄砸到他剑锋上去,手中只余下尺来长的一小截,又听他叫道:“会使雷震挡,不使闪电锥,武功也是稀松平常。”说着将一小截挡柄递出,便如破甲锥般使了出来。 姓上官的大盗先听他说闪电锥,不由得一惊,但瞧了他几路锥法,横戳直刺,全不是那一会事,这才放心,大声笑道:“这算那一门子的闪电锥?”吴钩道:“你学的不对,我的才对。”说着连刺急戳。其实他除单刀之外,什么兵器都不会使,这闪电锥只是装模作样,所厉害者全在一只左手,近身而搏,左手勾打锁拿,当真是“一寸短,一寸险”。那姓聂的手中虽有利剑,竟是阻挡不住,被他攻得连连倒退,猛地里“啊”的一声大叫,两人同时向后跃开。只见吴钩身前晶光闪耀,那口宝剑已到了他的手里。吴钩左膝一跪,从大道旁抓起一块二十来斤的大石,右手持剑,剑尖抵地,剑身横斜,左手高举大石,笑道:“这口宝剑锋利得紧,我来砸它几下,瞧是砸得断,砸不断?”说着作势便要将大石往剑身上砸去。 纵是天下最锋利的利剑,用大石砸在它平板的剑身上,也非一砸即断不可。那姓聂的对这口宝剑爱如性命,见了这般惨状,登时吓得脸色苍白,叫道:“在下认输便是。”吴钩道:“我瞧这口好剑,未必一砸便断。”说着又将大石一举。那姓聂的叫道:“尊驾若是喜欢,拿去便是,别损伤了宝物。”吴钩心想此人倒是个情种,宁可剑入敌手也不愿剑毁,于是不再嬉笑,双手横捧宝剑,送到他身前,说道:“小弟无礼,多有得罪。”那人大出意外,只道吴钩纵不毁剑,也必取去,要知如此利刃,当世罕见,有此一剑,平添了一倍功夫,武林中人有谁不爱?当下也伸双手接过,说道:“多谢,多谢!”惶恐之中,掩不住满脸的喜出望外之情。 吴钩知道夜长梦多,不能再耽,翻身上马,向群盗拱手道:“承蒙高抬贵手,兄弟这里谢过。”这句话却说得甚是诚恳。向徐铮和云江琴叫道:“走吧!”徐铮夫妇惊魂未定,赶着镖车,纵马便走。吴钩和雪见在后押队,没再向后多望一眼,以免又生事端,耳听得群盗低声议论,却不纵马来追。四人一口气驰出十余里,始终不见有盗伙追来。徐铮勒住马头,说道:“尊驾出手相救,在下甚是感激,却何以要冒充在下的师伯?”吴钩听他语气中甚有怪责之意,微笑道:“顺口说说而已,兄弟不要见怪。”徐铮道:“尊驾贴上这两撇胡子,逢人便叫兄弟,也未免把天下人都瞧小了。”吴钩一愕,没想到这个莽撞之人,竟会瞧得出来。雪见低声道:“定是他妻子瞧出了破绽。” 吴钩略一点头,凝视云江琴,心想她瞧出我胡子是假装,却不知是否认出了我是谁。 徐铮见了他这副神情,只道自己妻子生得美丽,吴钩途中紧紧跟随,早便不怀好意。他被盗党戏弄侮辱了个够,已存必死之意,心神失常,放眼但觉人人是敌,大声喝道:“阁下武艺高强,你要杀我,这便上吧!”说着一弯腰,就从趟子手的腰间拔出单刀,立马横刀,向着吴钩凛然傲视。吴钩不明他的心意,欲待解释,忽觉背后马蹄声急,一骑快马狂奔而至。这匹马虽无袁紫衣那白马的神骏,却也是少有的名驹,片刻间便从镖队旁掠过。吴钩一瞥之下,认得马上乘客便是十六盗伙之一。 雪见道:“咱们走吧,犯不着多管闲事,打抱不平。”岂知“多管闲事,打抱不平”这八个字,正触动徐铮的忌讳,他眼中如要喷出火来,便要纵马上前相拚。云江琴急叫:“师哥,你又犯胡涂啦!”徐铮一呆。 雪见一提马缰,跟着伸马鞭在吴钩的坐骑臀上抽了一鞭,两匹马向北急驰而去。吴钩回头叫道:“云姑娘,可记得商家堡么?”云江琴斗然间满脸通红,喃喃道:“商家堡,商家堡!我怎能不记得?”她心摇神驰,思念往事,但脑海中半分也没出现吴钩的影子。她是在想着另外一个人,那个华贵温雅的公子爷……胡程二人纵马奔出三四里,雪见道:“大哥,打抱不平的又追上来啦。”吴钩也早已听到来路上马蹄杂沓,共有十余骑之多,说道:“当真动手,咱们寡不敌众,又不知这批人是什么来头。”雪见道:“我瞧这些人未必便真是强盗。”吴钩点头道:“这中间古怪很多,一时可想不明白。”这时一阵西风吹来,来路上传来一阵金刃相交之声。吴钩惊道:“给追上了。”雪见道:“我瞧那些人的心意,那位云姑娘决计无碍,他们也不会伤那徐爷的性命,不过苦头是免不了要吃的了。”吴钩竭力思索,皱眉道:“我可真是不明白。”忽听得马蹄声响,斜刺往西北角驰去,走的却不是大道,同时隐隐又传来一个女子的呼喝之声。 吴钩驰马上了道旁一座小丘,纵目遥望,只见两名盗伙各乘快马,手臂中都抱着一个孩子。云江琴徒步追赶,头发散乱,似乎在喊:“还我孩子,还我孩子!”隔得远了,听不清楚。那两个盗党兵刃一举,忽地分向左右驰开。云江琴一呆,两个孩子都是一般的心头之肉,不知该向哪一个追赶才是。吴钩瞧得大怒,心想:“这些盗贼真是无恶不作。”叫道:“雪见,快来!”明知寡不敌众,若是插手,此事实极凶险,但眼见这种不平之事,总不能置之不理,于是纵马追了上去。但相隔既远,坐骑又没盗伙的马快,待追到云江琴身边,两个大盗早已抱着孩子不知去向。只见云江琴呆呆站着,却不哭泣。吴钩叫道:“云姑娘别着急,我定当助你夺回孩子。”其实这时“云姑娘”早已成了“徐夫人”,但在吴钩心中,一直便是“云姑娘”,脱口而出,全没想到改口。 云江琴听了此言,精神一振,便要跪将下去。吴钩忙道:“请勿多礼,徐兄呢?”云江琴道:“我追赶孩子,他却给人缠住了。”雪见驰马奔到吴钩身边,说道:“北面又有敌人。”吴钩向北望去,果见尘土飞扬,又有八九骑奔来。吴钩道:“敌人骑的都是好马,咱们逃不远,得找个地方躲一躲。”游目四顾,一片空旷,并无藏身之处,只西北角上有一丛小树林。雪见马鞭一指,道:“去那边。”向云江琴道:“上马呀!”云江琴道:“多谢姑娘!”跃上马背,坐在她的身后。雪见笑道:“你眼光真好,危急中还能瞧出我是女扮男装。”三人两骑,向树林奔去。 只奔出里许,盗党便已发觉,只听得声声唿哨,南边十余骑,北边八九骑,两头围了上来。 第三百九十九章 往事随风已了结 吴钩一马当先,抢入树林,见林后共有六七间小屋,心想再向前逃,非给追上不可,只有在屋中暂避。奔到屋前,见中间是座较大的石屋,两侧的都是茅舍。他伸手推开石屋的板门,里面一个老妇人卧病在床,见到吴钩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啊,啊”的低叫。 程灵素见那些茅舍一间间都是柴扉紧闭,四壁又无窗孔,看来不是人居之所,踢开板门一望,见屋中堆满了柴草,另一间却堆了许多石头。原来这些屋子是石灰窑贮积石灰石和柴草之处。程灵素取出火摺,打着了火,往两侧茅舍上一点,拉着云江琴进了石屋,关上了门,又上了门闩。 这几间茅舍离石屋约有三四丈远,柴草着火之后,人在石屋中虽然炽热,但可将敌人挡得一时,同时石屋旁的茅舍尽数烧光,敌人无藏身之处,要进攻便较不易。云江琴见她小小年纪,却是当机立断,一见茅舍,毫不思索的便放上了火,自己却要待进了石屋之后,想了一会,方始明白她的用意,赞道:“姑娘!你好聪明!”茅舍火头方起,盗众已纷纷驰入树林,马匹见了火光,不敢奔近,四周团团站定。云江琴进了石屋,惊魂略定,却悬念儿子落入盗手,不知此刻是死是活。她虽是著名拳师之女,自幼便随父闯荡江湖,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险,但爱儿遭掳,不由得珠泪盈眶。她伸袖拭了拭眼泪,向程灵素道:“妹子,你和我素不相识,何以犯险相救?”这一句也真该问,要知这批大盗个个武艺高强,人数又众,便是她父亲神拳无敌马行空亲自遇上了,也决计抵敌不住。这两人无亲无故,竟然将这桩事拉在自己身上,岂不是白白赔了性命?至于吴钩自称“歪拳有敌牛耕田”,她自然知道是戏弄群盗之言。她父亲的武功是祖父所传,并无同门兄弟。程灵素微微一笑,指着吴钩的背,说道:“你不认得他么?他却认得你呢。”吴钩正从石屋窗孔中向外张望,听得程灵素的话,回头一笑,随即转身伸手,从窗孔中接了一枝钢镖、一枝甩手箭进来,抛在地下,说道:“咱们没带暗器,只好借用人家的了。一、二、三、四……五、六……这里南边共是六人。”转到另一边窗孔中张望,说道:“一、二、三……北边七人,可惜东西两面瞧不见。”回头向屋中一望,见屋角砌着一只石灶,心念一动,拿起灶上铁锅,右手握住锅耳,左手拿了锅盖,突然从窗孔中探身出去,向东瞧了一会,又向西瞧了一会。这么一来,他上半身尽已露在敌人暗器的袭击之下,但那铁锅和锅盖便似两面盾牌,护住了左右。只听得叮叮当当、的的笃笃一阵响亮,他缩身进窗,哈哈大笑。只见锅盖上钉着四五件暗器,铁锅中却又抄着五六件,什么铁莲子、袖箭、飞锥、丧门钉等都有。那锅口已缺了一大块,却是给一块飞蝗石打缺了的。吴钩说道:“前后左右,一共是二十一人。我没瞧见徐兄和两个孩子,推想起来,尚有二人分身对付徐兄,有两人抱着孩子,对方共是二十五人了。”程灵素道:“二十五人若是平庸之辈,自然不足为患,可是这一批……”吴钩道:“二妹,你可知那使雷震挡的是什么来头?” 程灵素道:“我听师父说起过有这么一路外门兵器,说道擅使雷震挡、闪电锥的,都是塞北白家堡一派。可是那使宝剑的这人,剑术明明是浙东的祁家剑。一个是塞北,一个是浙东,嗯,大哥,你听出了他们的口音么?” 云江琴接口道:“是啊,有的是广东口音,还有湖南湖北的,也有山东山西的。”程灵素道:“天下决没这么一群盗伙,会合了四面八方的这许多好手,却来抢劫区区九千两银子。”云江琴听到“区区九千两银子”一句话,脸上微微一红。飞马镖局开设以来,的确从没承保过这样一枝小镖。吴钩道:“为今之计,须得先查明敌人的来意,到底是冲着咱兄妹而来呢,还是冲着云姑娘而来。”他初时见了敌人这般声势,只道定是田归农一路,但盗伙的所作所为,却处处针对着徐铮、云江琴夫妇,显然又与苗人凤、田归农一事无关。云江琴道:“那自然是冲着飞马镖局。这位大哥贵姓?请恕小妹眼拙。”吴钩伸手撕下唇上粘着的胡子,笑道:“云姑娘,你不认得我了么?”云江琴望着他那张壮健之中微带稚气的脸,看来年纪甚轻,却想不起曾在那里见过。 吴钩笑道:“商少爷,请你去放了阿斐,别再难为他了。”云江琴一怔,樱口微张,却无话说。吴钩又道:“阿斐给你吊着,多可怜的,你先去放了他,我再给你握一回,好不好?”当年吴钩在商家堡给商盛勇吊打,极是惨酷,云江琴瞧得不忍,恳求释放。商盛勇对她锺情,虽然恼恨吴钩,却也允其所请,但要握一握她的手为酬,云江琴也就答应。虽然其时吴钩已经自脱捆缚,但云江琴为他求情之言却句句听得明白,当时小小的心灵之中,便存着一份深深的感激,直到此刻,这份感激仍是没消减半分。 为了报答当年那两句求情之言,他便是要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愿。今日身处险地,心中反而高兴,因为当年受苦最深之时,曾有一位姑娘出言为他求情,到这时候,自己竟能在这位姑娘危难之际来尽心报答。 云江琴听了那两句话,飞霞扑面,叫道:“啊,你是阿斐,商家堡中的阿斐!”顿了一顿,又道:“你是胡大侠胡一刀之子,吴钩胡兄弟。”吴钩微笑着点了点头,但听她提到自己父亲的名字,又想起了幼年之事,心中不禁一酸。 云江琴道:“胡兄弟你……你……须得救我那两个孩子。”吴钩道:“小弟自当竭力。”略一侧身,道:“这是小弟的结义妹子,程灵素姑娘。”云江琴刚叫了一声“程姑娘”,突然砰的一声大响,石屋的板门被什么巨物一撞,屋顶泥灰扑簌簌直落。好在板门坚厚,门闩粗大,没给撞开。 吴钩在窗孔中向外张去,见四个大盗骑在马上,用绳索拖了一段树干,远远驰来,奔到离门丈许之处,四人同时放手一送,树干便砰的一声,又撞在门上。 吴钩心想:“大门若是给撞开了,盗众一拥而入,那可抵挡不住。”当下手中暗扣一枚丧门钉,一枝甩手箭,待那四名大盗纵马远去后回头又来,大声喝道:“老小子手下留情,射马不射人。”眼看四骑马奔到三四丈开外,他右手连扬,两枚暗器电射而出,呼呼两响,分别钉入当先两匹马的顶门正中。两匹马叫也没叫一声,立时倒毙。马背上的两名大盗翻滚下鞍。后面两乘马给树干一绊,跟着摔倒。马上乘客纵身跃起,没给压着。旁观的盗众齐声惊呼,奔上察看,只见两枚暗器深入马脑,射入处只余一孔,连箭尾也没留在外面,这一下手劲,当真是罕见罕闻。群盗个个都是好手,如何不知那小胡子确是手下留情,这两件暗器只要打中头胸腹任何一处,哪里还有命在?群盗一愕之下,唿哨连连,退到了十余丈外,直至对方暗器决计打不到的处所,这才聚在一起,低声商议。吴钩适才出其不意的忽发暗器,如果对准了人身,群盗中至少也得死伤三四人,局势自可和缓,但吴钩不明对方来历,不愿贸然杀伤人命,以至结下了不可解的深仇,何况云江琴二子落入敌手,徐铮下落不明,双方若能善罢,自是上策。群盗一退,吴钩回过身来,见板门已给撞出了一条大裂缝,心想再撞得两下,便无法阻敌攻入了。 云江琴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们说怎么办?”吴钩皱眉道:“这些盗伙你一个也不认识么?”云江琴摇头道:“不识。”吴钩道:“若说是令尊当年结下的仇家,他们言语之中,对令尊却甚是敬重。如果有意和你为难,因而掳去两个孩子,一来你一个人也不识,二来他们对你并无半句不敬的言语。对徐大哥嘛,他们确是十分无礼,但要和徐大哥过不去,可不用这般兴师动众啊。”云江琴道:“不错。盗众之中,不论哪一个,武功都胜过我师哥。只要有一两人出马,便已足够了。”吴钩点头道:“事情的确古怪,但云姑娘也不用太过担心,瞧他们的作为,并无伤人之意,倒似在跟徐大哥开玩笑似的。”云江琴想到“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些话,脸上又是一红。两人在这边商议,程灵素已慰抚了石屋中的老妇,在铁锅中煮起饭来。三人饱餐了一顿,从窗孔中望将出去,但见群盗来去忙碌,不知在干些什么,因被树木挡住了,瞧不清行动。吴钩和程灵素低声谈论了一阵,都觉难以索解。程灵素道:“这事跟义堂镇上的胡大财主可有干连么?”吴钩道:“我是一点也不知道。”他顿了一顿,说道:“与其老是闷在葫芦里,我们还不如现出真面目来,倘若两事有甚干连,我们也好打定主意应付,免得云姑娘的丈夫儿子受这无妄之灾。”程灵素点了点头。吴钩粘上了小胡子,与程灵素两人走到门边,打开了大门。群盗见有人出来,怕他们突围,十余乘马四下散开,逼近屋前。吴钩叫道:“各位倘是冲着我姓胡的而来,我吴钩和义妹程灵素便在此处,不须牵连旁人!”说着拍的一声,把烟管一折两段,扯下唇上的小胡子,将脸上化装尽数抹去。程灵素也摘下了小帽,散开青丝,露出儿家的面目。群盗脸上均现惊异之色,万没想到此人武功如此了得,竟是个二十岁未满的少年。群盗你望我,我望你,一时打不定主意。突有一人越众而出,面白身高,正是那使剑的姓聂大盗。他向吴钩一抱拳,说道:“尊驾还剑之德,在下没齿不忘。我们的事跟两位绝无关联,两位尽管请便,在下在这儿恭送。”说着翻身下马,在马臀上轻轻一拍,那马走到吴钩跟前停住,看来这大盗是连坐骑也奉送了。 吴钩抱拳还礼,说道:“云姑娘呢?你们答应了不打这抱不平的。”那姓聂的答道:“抱不平是不敢打了。我兄弟们只邀请云姑娘北上一行,决不敢损伤云姑娘分毫。”吴钩笑道:“若是好意邀客,何必如此大惊小怪。”转头叫道:“云姑娘,人家邀你去作客,你去是不去?”云江琴走出门来,说道:“我和各位素不相识,邀我作甚?”盗众中有人笑道:“我兄弟们自然不识云姑娘,可是有人识得你啊。”云江琴大声道:“我的孩子呢?快还我孩子来。”那姓聂的道:“两位令郎安好无恙,云姑娘尽可放心。我们出全力保护,尚恐有甚失闪,怎敢惊吓了两位万金之体的小公子?”程灵素向吴钩瞧了一眼,心想:“这强盗说话越来越客气了。这徐铮左右不过是个镖头,他生的儿子是什么万金之体了?”只见云江琴突然红晕满脸,说道:“我不去!快还我孩子来!”也不等群盗回答,径自回进了石屋。 吴钩见云江琴行动奇特,疑窦更增,说道:“云姑娘和在下交情非浅,不论为了何事,在下决不能袖手旁观。”那姓聂的道:“尊驾武功虽强,但双拳难敌四手。我们弟兄一共有二十五人,待到晚间,另有强援到来。”吴钩心想:“这人所说的人数,和我所猜的一点不错,总算没有骗我。管他强援是谁,我岂能舍云姑娘而去?但二妹却不能平白无端的让她在此送了命。”于是低声道:“二妹,你先骑这马,突围出去,我一人照料云姑娘,那便容易得多。”程灵素知他顾念自己,说道:“咱们结拜之时,说的是‘有难共当’呢,还是‘有难先逃’?”吴钩道:“你和云姑娘从不相识,何必为她犯险?至于我,那可不同。”程灵素的眼光始终没望他一眼,道:“不错,我何必为她犯险?可是我和你难道也是从不相识么?” 吴钩心中大是感激,自忖一生之中,甘愿和自己同死的,平四叔是会的,赵半山也会的,(奇怪得很,一瞬之间,心中忽地掠过一个古怪的念头:苗人凤也会的),今日又有一位年轻姑娘安安静静地站在自己身旁,一点也不踌躇,只是这么说:“活着,咱们一起活,要死,便一起死!”那姓聂的大盗等了片刻,又说道:“弟兄们决不敢有伤云姑娘半分,对两位却不存顾忌。两位又何必没来由的自处险地?尊驾行事光明磊落,在下佩服得紧。咱们后会有期,今日便此别过如何?”吴钩道:“你们放不放云姑娘走?”那姓聂的摇了摇头,还待相劝,群盗中已有许多人呼喝起来:“这小子不识好歹,聂大哥不必再跟他多费唇舌!”“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进来。”“傻小子,凭你一人,当真有天大的本事么?” 突见白光一闪,一件暗器向吴钩疾射过来。那姓聂的大盗跃起身来一把抓住,却是一柄飞刀。 吴钩道:“尊驾好意,兄弟心领,从此刻起,咱们谁也不欠谁的情。”说着拉着程灵素的手,翻身进了石屋。但听得背后风声呼呼,好几件暗器射来,他用力一推大门,托托托几声,几件暗器都钉上了门板。群盗大声唿哨,冲近门前。吴钩抢到窗孔,拾起桌上的钢镖,对准攻得最近的大盗掷了出去。他仍不愿就此而下杀手,这一镖对准了那大盗肩头。那大盗“啊”的一声,肩头中镖,这人极是凶悍,竟自不退,叫道:“众兄弟,今日连这一个小子也收拾不下,咱们还有脸回去吗?”群盗连声吆喝,四面冲上。只听得东边和西边的石墙上同时发出撞击之声,显然这两面因无窗孔,盗众不怕吴钩发射暗器,正用重物撞击,要破壁而入。吴钩连发暗器,南北两面的盗伙向后退却,东西面的撞击声却丝毫不停。程灵素取出七心海棠所制蜡烛,又将解药分给吴钩、云江琴和病倒在床的妇人,叫他们含在嘴里,一待敌人攻入,便点起蜡烛,薰倒敌人。但程灵素的毒药对付少数敌人固然应验如神,敌人大举来攻,对之不免无济于事。预备这枝蜡烛,也只是尽力而为,能多伤得一人便减弱一分敌势,至于是否能冲出重围,实在毫无把握。便在此时,秃的一响,西首的石壁已被攻破一洞,只见群盗害怕吴钩厉害,却无人胆敢孤身钻进,但破洞势将越凿越大,总能一拥而入。吴钩见情势紧迫,暗器又已使完,在石屋中四下打量,要找些什么重物来投掷伤敌。程灵素叫道:“大哥,这东西再妙不过。”说着俯身到那病妇的床边,伸手在地下一按,双手举起,两手掌上白白的都是石灰。原来乡人在此烧石灰,石屋中积有不少。吴钩叫道:“妙极!”嗤的一声,扯下长袍的一块衣襟,包了一大包石灰,猛地缩身一冲,竟从破孔中钻了出去,闭住眼睛,右手一扬,一包石灰撒出,立即钻回石屋。群盗正自计议如何攻入石屋,如何从破孔中冲进而不致为吴钩所伤,那料得到他反客为主,竟从破洞中攻将出来?这一大包石灰四散飞扬,白雾茫茫,站得最近的三名大盗眼中登时沾上,剧痛难当,一齐失声大叫。 吴钩突击,一转身,程灵素又递了两个石灰包给他。吴钩道:“好!”从石灶上扳下一块大石,伸左手高高举起,飞身一跃,忽喇喇一声响,屋顶撞破了一个大洞。他二次跃起时从屋顶中钻出,两个石灰包扬处,群盗中又有人失声惊呼。程灵素连包几个石灰包,放在铁锅中递上屋顶,吴钩东南西北一阵抛打,群盗又叫又骂,退入了林中。这一股群盗七八人眼目受伤,一时不敢再逼近石屋。如此相持了一个多时辰,群盗不敢过来,吴钩等却也不敢冲杀出去,一失石屋的凭藉,那便无法以少抗众。吴钩和程灵素有说有笑,两人同处患难,比往日更增亲密。云江琴却有点儿神不守舍,只是低头默默沉思,既不外望敌人,对胡程两人的说话也似听而不闻。 吴钩道:“咱们守到晚间,或能乘黑逃走。今夜倘若走不脱,二妹,那要累得你送一条小命了,至于我歪拳有敌牛耕田这老小子的老命,嘿,嘿!”说着伸手指在上唇一摸,笑道:“早知跟姓牛的无关,这撇胡子倒有点舍不得了。”程灵素微微一笑,低声道:“大哥,待会如果走不脱,你救我呢,还是救云姑娘?” 吴钩道:“两个都救。”程灵素道:“我是问你,倘若只能救出一个,另一个非死不可,你便救谁?” 吴钩微一沉吟,说道:“我救云姑娘!我跟你同死。”程灵素转过头来,低低叫了声:“大哥!”伸手握住了他手。吴钩心中一震,忽听得屋外脚步声响,往窗孔中一望,叫道:“啊哟,不好!”只见群盗纷纷从林中跃出,手上都拖着树枝柴草,不住往石屋周围掷来,瞧这情势,显是要行火攻。吴钩和程灵素手握着手,相互看了一眼,从对方的眼色之中,两人都瞧出处境已是无望。云江琴忽然站到窗口,叫道:“喂,你们领头的人是谁?我有话跟他说。”群盗中站出一个瘦瘦小小的老者,说道:“云姑娘有话,请吩咐小人吧!”云江琴道:“我过来跟你说,你可不得拦着我不放。”那老者道:“谁有这么大胆,敢拦住云姑娘了?”云江琴脸上一红,低声道:“胡兄弟,程家妹子,我出去跟他们说几句话再回来。”吴钩忙道:“啊,使不得,强盗贼骨头,怎讲信义?云姑娘你这可不是自投虎口?”云江琴道:“困在此处,事情总是不了。两位高义,我终生不忘。”吴钩心想:“她是要将事情一个儿承当,好让我两人不受牵累。她孤身前往,自是凶多吉少,救人不救彻,岂是大丈夫所为?”眼看云江琴甚是坚决,已伸手去拔门闩,说道:“那么我陪你去。”云江琴脸上又是微微一红,道:“不用了。”程灵素实在猜测不透,云江琴何以会几次三番的脸红?难道她对胡大哥竟也有情?想到此处,不由得自己也脸红了。吴钩道:“好,既是如此,我去擒一个人来,作为人质。”云江琴道:“胡兄弟,不必……”话未说完,吴钩已右手提起单刀,左手一推大门,猛地冲了出去。群盗齐声大呼。吴钩展开轻功,往斜刺里疾奔。群盗齐声呼叫:“小子要逃命啦!”“石屋里还有人,四下里兜住。”“小心,提防那小子使诡。”呼喝声中,吴钩的人影便如一溜灰烟般扑到了群盗之中。两名盗伙握刀来拦,吴钩头一低,从两柄大刀下钻了过去,左手一勾,想拿左首那人手腕。岂知那人手脚甚是滑溜,单刀横扫,吴钩迫得举刀一封,竟没拿到。这么稍一耽搁,又有三名大盗扑了上来,两条钢鞭,一条链子枪,登时将吴钩围在垓心。吴钩大声一喝,提刀猛劈,当当当三响过去,两条钢鞭落地,链子枪断为两截,这三刀使的是极刚极猛之力,虽打落了敌人三般兵刃,但他的单刀也是刃口卷边,难以再用。盗众见他如此神勇,不自禁的向两旁让开。 那老者喝道:“让我来会会英雄好汉!”赤手空拳,猱身便上。吴钩一惊:“此人身手沉稳,大是劲敌。”左手一扬,叫道:“照镖!”那老者住足凝神,待他钢镖掷来。那知吴钩这一下却是虚招,左足一点,身子忽地飞起,越过两名大盗的头顶,右臂一长,已将一名大盗揪下马来。他抓住了这大盗的脉门,跟着翻身上马,从人丛中硬闯出来。 那马被吴钩一脚踢在肚腹,吃痛不过,向前急窜。盗众呼喝叫骂,有的乘马,有的步行,随后追赶。那马奔出数丈,吴钩只听得脑后风生,一低头,两枚铁锥从头顶飞过,去势奇劲,发锥的实是高手。吴钩在马上转过身来,倒骑鞍上,将那大盗举在胸前,叫道:“发暗器啊,越多越好!”那大盗给扣住脉门,全身酸软,动弹不得。吴钩哈哈大笑,伸脚反踢马腹,只踢了一脚,那马扑地倒了,原来当他转身之前,马臀上先已中了一枚铁锥,穿腹而入。吴钩一纵落地,横持大盗,一步步的退入石屋。群盗怕他加害同伴,竟是不敢一拥而上。群盗枉自有二十余名好手,却给他一人倏来倏去,横冲直撞,不但没伤到他丝毫,反给他擒去一人。群盗相顾气沮,心下固自恼怒,却也不禁暗暗佩服。云江琴喝彩道:“好身手,好本事!”缓步出屋,向群盗中走去,竟是空手不持兵刃。 群盗见她走近,纷纷下马,让出一条路来。云江琴不停步的向前,直到离石屋二十余丈之处的树林边,这才立定。吴钩和程灵素在窗中遥遥相望,见云江琴背向石屋,那老者站在她面前说话。程灵素道:“大哥,你说她为什么走得这么远?若有不测,岂不是相救不及?”吴钩“嗯”了一声,他知程灵素如此相问,其实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果然,程灵素接着就把答案说了出来:“因为她和群盗说话,不愿给咱两个听见!”吴钩又是“嗯”的一声。他知道程灵素的猜测不错,可是,那又为什么? 吴钩和程灵素听不到云江琴和群盗的说话,但自窗遥望,各人的神情隐约可见。程灵素道:“大哥,这盗魁对云姑娘说话的模样,可恭敬得很哪,竟没半点飞扬嚣张。”吴钩道:“不错,这盗魁很有涵养,确是个劲敌。”程灵素说道:“我瞧不是有涵养,倒像是仆人跟主妇禀报什么似的。”吴钩也已看出了这一节,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但想这事甚为尴尬,不愿亲口说出。程灵素瞧了一会,又道:“云姑娘在摇头,她定是不肯跟那盗魁去。可是她为什么……”突然侧过头来,瞧着吴钩的脸,心中若有所感,又回头望向窗外。 吴钩道:“你要说什么?你说她为什么……怎地不说了?”程灵素道:“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你。问了出来,怕你生气。”吴钩道:“二妹,你跟我在这儿同生共死,咱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什么都不会瞒你。”程灵素道:“好!云姑娘跟那盗魁说话,为什么不是发恼,却要脸红?这还不奇,为什么连你也要脸红?”吴钩道:“我在疑心一件事,只是尚无佐证,现下还不便明言。二妹,你大哥光明磊落,决无不可对人言之事。你信得过我么?”程灵素见他神色恳切,心中很是高兴,微笑道:“那你是在代她脸红了。旁人的事,我管不着。只要你很好,那就好了。”吴钩道:“我初识云姑娘之时,是个十三四岁的拖鼻涕小厮。她见我可怜,这才给我求情……”说到这里,抬头出了会神,只见天边晚霞如火烧般红,轻轻说道:“该不该这样,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她是好人……她良心是挺好的。”这时他身后那大盗突然一声低哼,显是穴道被点后酸痛难当。吴钩转身在他“章门穴”上一拍,又在他“天池穴”上推拿了几下,解开了他的穴道,说道:“事出无奈,多有得罪,请勿见怪。尊驾高姓大名。” 那大盗浓眉巨眼,身材魁梧,对吴钩怒目而视,大声道:“我学艺不精,给你擒来,要杀要剐,便可动手,多说些什么?”吴钩见他硬气,倒钦服他是条汉子,笑道:“我跟尊驾从没会过,无冤无仇,岂有相害之意?只是今日之事处处透着奇怪,在下心中不明,老兄能不能略加点明?”那大盗厉声道:“你当我汪铁鹗是卑鄙小人么?凭你花言巧语,休想套问得出我半句口供。”程灵素伸了伸舌头,笑道:“你不肯说姓名,这不是说了么?原来是汪铁鹗汪爷,久仰久仰。”汪铁鹗呸的一声,骂道:“黄毛小丫头,你懂得什么?” 程灵素不去理他,向吴钩道:“大哥,这是个浑人。不过他鹰爪雁行门的前辈武师,跟小妹颇有点交情。周铁鹪、曾铁鸥他们见了我都很恭敬。你就不用难为他。”说着向吴钩眨了眨眼睛。汪铁鹗大是奇怪,道:“你识得我大师兄、二师兄么?”语气登时变了。程灵素道:“怎么不识?我瞧你的鹰爪功和雁行刀都没学得到家。”汪铁鹗道:“是!”低了头颇为惭愧。原来鹰爪雁行门是北方武学中的一个大门派。门中大弟子周铁鹪、二弟子曾铁鸥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程灵素曾听师父说起过,知道他门中这一代的弟子,取名第三字多用“鸟”旁,这时听汪铁鹗一报名,又见他使的是雁翎刀,自然一猜便中。至于汪铁鹗的武功没学到家,更是不用多说,他武功倘若学得好了,又怎会给吴钩擒来?但汪铁鹗脑筋不怎么灵,听程灵素说得头头是道,居然便深信不疑。程灵素道:“你两位师哥怎么没跟你一起来?我没见他们啊。”其实她并不识得周铁鹪、曾铁鸥,但想这两人威名不小,若在盗群之中,必是领头居首的人物,但那瘦老人和其余几个盗首都不使刀,想来周曾二人必不在内。这一下果然又猜中了。汪铁鹗道:“周师哥和曾师哥都留在北京。干这些小事,怎能劳动他两位的大驾?”言下甚有得意之色。程灵素心道:“他二人留在北京,难道这伙盗党竟是从北京来的?我再诓他一诓。”于是轻描淡写的道:“天下掌门人大会不久便要开啦。你们鹰爪雁行门定要在会里大大露一露脸。你总要回北京赶这个热闹吧?”江铁鹗道:“那还用说?差使一办妥,大伙全得回去。” 吴钩和程灵素心中都是一怔:“什么差使?”程灵素道:“贵寨众位当家的受了招安,给皇上出力,那是光祖耀宗的事哪。”不料这一猜测可出了岔儿,程灵素只道他们都是盗伙,却在办差,那不是受了招安是什么?那知汪铁鹗一对细细的眼睛一翻,说道:“什么招安?你当我们真是盗贼么?”程灵素暗叫:“不好!”微微一笑,说道:“你们装作是黑道上的朋友,大家心照不宣,又何必点穿?” 她虽然掩饰得似乎丝毫没露痕迹,但汪铁鹗终于起了疑心,程灵素再用言语相逗,他只是瞪着眼睛,一言不发。吴钩忽道:“二妹,你既识得这位汪兄的师哥,咱们不便再行留难。汪兄,你请回吧!”汪铁鹗愕然站起。吴钩打开石室的木门,说道:“得罪莫怪,后会有期。”汪铁鹗不知他要使什么诡计,不敢跨步。程灵素拉拉吴钩的衣角,连使眼色。吴钩一笑道:“小弟吴钩,我义妹程灵素,多多拜上周曾两位武师。”说着轻轻往汪铁鹗身后一推,将他推出门外。汪铁鹗大惑不解,仍是迟疑着并不举步,回头一望,却见木门已然关上,这才向前走了几步,跟着又倒退几步,生怕吴钩在自己背后发射暗器,待退到五六丈外,见石室中始终没有动静,这才转身,飞也似的奔入树林。程灵素道:“大哥,我是信口开河啊,谁识得他的周铁鸡、曾铁鸭了,你怎地信以为真,放了他去?”吴钩道:“我瞧这些人决不敢伤害云姑娘。再说,汪铁鹗是个浑人,这些盗伙未必看重他。他们真要对云姑娘有什么留难,也不会顾惜这个浑人。”程灵素赞道:“你想得极是……”话犹未了,窗孔中望见云江琴缓步而回,群盗恭恭敬敬的送到林边,不再前行,任她独自回进石屋。胡程二人眼中露出询问之色,但均不开口。云江琴道:“他们都称赞胡兄弟武功既高,人又仁义,实是位少年英雄。”吴钩谦逊了几句,见她呆呆出神,没再接说下文,也不便再问。隔了半晌,云江琴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们走吧。我的事……你们两位帮不了忙。”吴钩道:“你未脱险境,我怎能舍你而去?”云江琴道:“我在这里没有危险,他们不敢对我怎样。”吴钩心想:“这两句话多怕确是实情,但让她孤身留在这里,怎能安心?” 但见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然泫然欲泣,忽而嘴角边露出微笑,吴钩和程灵素相顾发怔。石室内外,一片寂静。吴钩拉拉程灵素的衣角,两人走到窗边,向外观望。吴钩低声道:“二妹,你说怎么办?”程灵素低声道:“大仁大义的少年英雄说怎么办,黄毛丫头便也怎么办。”吴钩悄声道:“我疑心着一件事,可是无论如何不便亲口问她,这般僵持下去,终也不是了局。”程灵素道:“我猜上一猜。你说有个姓商的,当年对她颇有情意,是不是?”吴钩道:“是啊,你真聪明。我疑心这伙人都是受商盛勇之托而来,因此对云姑娘甚是客气,对她丈夫却不断的讪笑羞辱。”程灵素道:“看来云姑娘对那姓商的还是未免有情。”吴钩道:“因此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两人说话之时,没瞧着对方,只是口唇轻轻而动,云江琴坐在屋角,不会听到。眼见得晚霞渐淡,天色慢慢黑了下来,突然间西首连声唿哨,有几乘马奔来。程灵素道:“又来了帮手。”吴钩侧耳一听,道:“怎地有一人步行?”果然过不多时,一个人飞步奔近,后面四骑马成扇形散开着追赶。但马上四人似乎存心戏弄,并没催马,口中吆喝唿哨,始终离前面奔逃之人两三丈远。那人头发散乱,脚步踉跄,显已筋疲力尽。吴钩看清了那人面目,叫道:“徐大哥,到这里来!”说着打开木门,待要赶出去接应,但为时已然不及,四骑马从旁绕了上来,拦住徐铮的去路。林中盗众也一拥而出。吴钩若是冲出,只怕群盗乘机抢入屋来,程灵素和云江琴便要吃亏,只好眼睁睁瞧着徐铮给群盗围住。吴钩纵声叫道:“倚多为胜,算什么英雄好汉?”纵马追来的四个汉子中一人叫道:“不错,我正要单打独斗,会一会神拳无故的高徒,斗一斗飞马镖局的徐大镖头。”吴钩听这声音好熟,凝目一望,失声叫道:“是商盛勇!”程灵素道:“这姓商的果真来了!”但见他身形挺拔,白净面皮,确是比满脸疤痕的徐铮俊雅十倍,又见他从马背上翻鞍而下,身法潇洒利落,心想:“他和云姑娘才算是一对儿,无怪那些人要打什么抱不平,说甚么鲜花插在牛粪上。”她究竟是年轻姑娘,忍不住叫道:“马家姊姊,那姓商的来啦!”云江琴“嗯”的一声,似乎没懂得程灵素在说些什么。这时群盗已围成了老大一个圈子,遮住了从石室窗中望出去的目光。程灵素道:“大哥,这里瞧不见,咱们上屋顶去。”吴钩道:“好!”两人跃上屋顶,望见徐铮和商盛勇怒目相向。商盛勇手提一柄厚背薄刃的单刀,徐铮却是空手。程灵素道:“这可不公平。”吴钩尚未答话,只听得商盛勇大声道:“徐爷,商某跟你动手,用不着倚多为胜,也不能欺你空手。你用刀,我空手,这么着你总不吃亏了吧?”说着提刀一掷,竟把手中单刀柄前刃后的向徐铮掷去。 徐铮伸手接住,呼呼喘气,说道:“在商家堡中,你对我师妹这般模样,你当我没生眼睛么?你今日空群而来,为的是什么,姓徐的不必多说。商盛勇,你拿刀子吧!”商盛勇高声说道:“我便凭一双肉掌,斗你的单刀。众位大哥,如我伤在他的刀下,只怨我狂妄自大,任谁不得相助。”程灵素道:“他为什么这般大声?显是要说给云姑娘听了。他空手斗人家单刀,不但是在心上人面前逞能,还要打动她的心。”吴钩叹了一口气。程灵素道:“大哥,你说云姑娘盼望谁胜?”吴钩摇头道:“我不知道。”程灵素道:“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外人,眼下正在为了她拚命,她却躲在屋里理也不理。我说云姑娘私心之中,只怕还在盼望这位商少爷得胜呢。”吴钩心中的想法也是如此,但仍是摇头道:“我不知道。”徐铮见商盛勇定然不肯用兵刃,单刀一横,说道:“反正姓徐的陷入重围,今日也不想活着回去了。”刷的一刀,往商盛勇头顶砍落。商盛勇武功本就高出他甚多,当年在商家堡向他讨教拳脚,只是装腔作势,这数年中跟着八卦门中的师伯师叔王氏兄弟痛下苦功,八卦刀和八卦掌的功夫更是精进。徐铮奔逃了半日,气力衰竭,手中虽然多了一口刀,但在商盛勇八卦掌击、打、劈、拿之下,不数招便落下风。吴钩皱眉道:“这姓商的甚是狡滑……”程灵素道:“你要不要出手?”吴钩道:“我是为助云姑娘而来,但是……但是……,我可真不知她心意如何?”程灵素对云江琴甚是不满,说道:“云姑娘决无危险,你好心相助,她可未必领你这个情。咱们不如走吧!”吴钩见徐铮的单刀给商盛勇掌力逼住了,砍出去时东倒西歪,已是全然不成章法,瞧着甚是凄惨,说道:“二妹,你说的是,这件事咱们管不了。” 他跃下屋顶,回入石室,说道:“云姑娘,徐大哥快支持不住了,那姓商的只怕要下毒手。”云江琴呆呆出神,“嗯”了一声。吴钩怒火上冲,便不再说,向程灵素道:“二妹,咱们走吧!”云江琴似乎突然从梦中醒觉,问道:“你们要走?上哪里去?”吴钩昂然道:“云姑娘,你从前为我求情,我一直感激,但你对徐大哥这般……” 他话未说完,猛听得远处一声惨叫,正是徐铮的声音,跟着商盛勇纵声长笑,笑声中充满了得意之情。群盗轰然喝彩:“好八卦掌!”云江琴一惊,叫道:“师哥!”向外冲出。吴钩恨恨的道:“打死了丈夫,正合心意!”程灵素见他愤恨难当,柔声安慰道:“这种事你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子管。”吴钩道:“她若是不爱她师哥,又何必和他成亲?”程灵素道:“那定是迫于父亲之命了。”吴钩摇头道:“不,她父亲早烧死在商家堡中了。便算曾有婚约,也可毁了,总胜过落得这般下场。”忽听得人丛中又传出徐铮的一声呻吟,吴钩喜道:“徐大哥没死,瞧瞧去。”说着拉着程灵素的手走出石屋,急步挤入盗群之中。说也奇怪,没多久之前,群盗和吴钩一攻一守,列阵对垒,但这时群盗只注视云江琴、商盛勇、徐铮三人,对胡程二人奔近竟都不以为意。吴钩低头看徐铮时,只见他胸口一大滩鲜血,气息微弱,显是给商盛勇掌力震伤了内脏,转眼便要断气。云江琴呆呆站在他的身前,默不作声。 吴钩弯下腰去,俯身在徐铮耳边,低声道:“徐大哥,你有什么未了之事,兄弟给你办去。”徐铮望望妻子,望望商盛勇,苦笑了一下,低声道:“没有。”吴钩道:“我去找到你的两个孩子,抚养他们成人。”他和徐铮全无交情,只是眼见他落得这般下场,激于义愤,忍不住要挺身而出。徐铮又苦笑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句话,只因气息太微,吴钩听不明白,于是把右耳凑到他的口边,只听他低声道:“孩子……孩子……嫁过来之前……早就有了……不是我的……”一口气呼出,不再吸进,便此气绝。 吴钩恍然大悟:“怪不得云姑娘要和他成亲,原来火烧商家堡后,这姓商的不知去向,而她有了身孕,却不能不嫁。怪不得两个孩子玉雪可爱,与徐大哥的相貌半分也不像。”他伸腰站起,无话可说,耳听得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驰近。每匹马上坐着一个汉子,每人怀里安安稳稳的各抱一个云江琴的孩子。云江琴瞧瞧徐铮,又瞧瞧商盛勇,说道:“商少爷,我当家的是你打死的?”商盛勇道:“刀子还在他手里,我可没占他的便宜。”云江琴点点头,从徐铮右手中取下单刀,说道:“这是你家传的八卦刀,我在商家堡中见过的。”商盛勇微微笑道:“你好记性,多亏你还记得。”云江琴道:“我怎么不记得?商家堡的事,好像便都在眼前一般。” 程灵素侧目瞧着吴钩,只见他满脸通红,胸口不住起伏,强忍怒气,却不发作。云江琴提着八卦刀,赞道:“好刀!”慢慢走到商盛勇身前。商盛勇嘴边含笑,目光中蕴着情意,伸手来接。云江琴倒过刀锋,便似要将刀柄递给他,突然间白光一闪,刀头猛地转过,波的一声轻响,刺入了商盛勇腰间。商盛勇一声大叫,一掌拍出,将云江琴击得倒退数步,说道:“你……你……你……为什么……”一句话没说完,向前一扑,便已毙命。这一下人人出其不意,本来商盛勇击死徐铮,云江琴为夫报仇,谁都应该料想得到,但云江琴对徐铮之死没显示半分伤心,和商盛勇一问一答,又似是欢然叙旧,突然间刀光一闪,已是白刃刺敌。群盗一愕之间,尚未叫出声来,吴钩在程灵素背后轻轻一推,拉着云江琴的手臂,急速退入了石屋。群盗一阵喧哗,待欲拦阻,已然慢了一步。 第四百章 作个闲人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在吴钩与雪见同一众盗匪大打出手的时候,顾仙佛带着海婵刚刚走进这一个玲珑小巧的四合院。 刚刚进入四合院里面,映入眼帘地便是一扇巨大的屏风,屏风之上画着的是略显俗气的水墨山水画,但是在左下角提着的诗文细细品读起来却有些意思: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长琴,一壶酒,一溪云。 顾仙佛只是瞥了这部分诗文一眼之后,便再也挪动不开脚步,就这么站在屏风面前,从头到尾,从尾到头,一遍一遍地咀嚼着这部诗文。 海婵虽然武功卓著,但是却不通诗文,不过看到自家少爷如此沉迷欣赏的目光之后,在心底肯定也知道题在屏风的这一部诗文是一具难得的佳作,当下把一双素手背在身后身姿朝前探了探,这些字海婵倒是都认识,但是连接起来以后,海婵就读不太懂了,更遑论体会到里面的意境悠长了。 顾仙佛以右手食指为笔,在自己丝绸长袍之上写写画画,最终才终于在那股子悠远的意境之中回过神来,轻轻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几时归去,作个闲人,作个闲人啊,好诗,好诗啊,此等意境,吾就算再埋头苦读三十年,也比不上郭先生啊。” 一旁的书童原本由于顾仙佛私自在屏风面前停留心有不满,但是听到顾仙佛如此赞誉自家先生的诗文之后,当下又高兴起来。 小书童毕竟还是孩子心性,看到顾仙佛顾仙佛如痴如醉的神情之后,也是打心眼里替自家先生高兴,当下便洋洋得意道:“嘿,算你识货,我可告诉你,这部诗文,可是咱家先生亲自写的,也是亲自提在这屏风上的,先生可是说了,就是这一部诗文,在外面至少要换到三两银子。” 顾仙佛回过神来,朝着小书童莞尔一笑,正待开口说话,却听到不远处的堂屋里传来一声略带慵懒的声音:“你这小东西,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倒是利索,别在贵客面前丢人现眼,赶快把客人请进来。” 从堂屋里传出来的声音虽然略有慵懒,但是小书童对这声音主人还是既敬且畏,听到先生声音之后,弯下腰来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是之后,恭恭敬敬地带着顾仙佛便引到了堂屋之中。 一入堂屋,顾仙佛便止住脚步。 这个堂屋面积不大,也就是寻常的堂屋三分之一,而且这堂屋里面摆设相当简洁甚至简陋的地步,只有一张八仙桌四张椅子,八仙桌上有一套紫砂壶的茶具以及一盏略显破旧的油灯,初次之外,堂屋里面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此时正有一个身着雪白色麻布长衫,身材颀长的儒雅男子坐在八仙桌旁边,一手端着茶盏慢慢品着清茶,这个男子外表看上去约莫三十余岁,面容白皙,丹凤眼,神色安然恬淡,望向顾仙佛的一双长眸里,表情幽深复杂,似乎有满腹经纶,却都堵在嘴边说不出来。 顾仙佛来到这个儒雅男子面前,抬起手,深深一揖到底,恭敬说道:“药师,见过郭先生。” 坐在顾仙佛对面的这个儒雅男子,正是士评榜的榜眼,鬼才郭相宜,被百晓生称为“无中生有,暗夜举火”的郭相宜。 看到顾仙佛在自己面前深深一揖,郭相宜此时心中是百感交集,一时间他有些恍惚,双眼透过时间的迷雾,他似乎看见了当初那个风流倜傥,意气风发的顾淮站在自己面前,在指点江山,在挥斥方遒。 一刹那,郭相宜便反应过来,他轻轻抬手,把顾仙佛扶起来,轻声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顾仙佛微微一怔,虽然不知道郭相宜为何会这么问,但是他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药师今年刚刚二十三。” 郭相宜点点头,轻声叹了一句,感慨说道:“二十三,真年轻啊,年轻真好,年轻真好啊。这二十三年里,我只听说过你的名字,从来没见到你的模样,今天终于见到你了,果真是一表人才啊,你与顾先生,真的很像,真的很像。” 最后四字郭相宜连着重复两遍,看他表情,自然是真的在怀念逝去的顾淮了。 顾仙佛倒是神色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微笑说道:“先父在世之时,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起过郭先生,先父常说,在这个世道上,最值得庆祝的事情莫过于将遇良才,棋逢对手,此生能有一个郭先生一般的君子之争的对手,这是他最荣幸的事情之一。” 郭相宜开怀而笑,携着顾仙佛手臂来到八仙桌旁边,拍了拍顾仙佛手臂让其坐下之后,然后亲自端起紫砂壶给顾仙佛倒了一杯清茶,一边倒茶一边说道:“能得到顾先生的赞许,郭某真是三生有幸啊,若说在这世道上,郭某最敬佩的一个人,那非郭先生莫属了,草蛇灰线,伏脉千里,顾先生的手段眼界,那是常人所不能企及的啊。只是没想到啊,天妒英才,顾先生如此大智近妖之人,却没想到……” 顾仙佛对此倒是豁达,只是微笑说道:“生死富贵,各有天命,先父就算大智近妖,那也只是近乎而已,人力有时尽,天命……不可为啊,药师现在也看开了,这都是命啊,没法说没法写的命,先父去了也好,这个世道啊,压在他身上的胆子太重了,让他一刻都喘息不得,也就现在了,先父能休息一会儿了。” 郭相宜把倒好的一杯清茶轻轻推到顾仙佛面前,转移开话题说道:“顾公子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顾仙佛接过郭相宜递过来的这一背清鸣,浅啄一小口,微笑说道:“郭先生何必明知故问?” 郭相宜把紫砂壶放回原处,端起自己的紫砂壶轻轻抿了一口,双手捧着茶盏,意有所指说道:“没错,郭某在二十年前,曾经与顾先生有过一个君子之约,但是这个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二十年这是什么概念?顾公子应该知道吧,尘尘土土的,这些年都过去了,事情怎么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是吧?更何况,人走茶凉,盖棺定论,郭某原本与顾先生,是有着几分英雄相惜的香火情分在里面的,但是这顾先生一去,这些香火情分,也就没了大半了,顾公子今天登门,想必是做好吃闭门羹的准备了?” 顾仙佛微微蹙了蹙眉,笑道:“不管是不是闭门羹,总得吃了才知道,吃了可能会不好吃,但是不吃的话,药师肯定会后悔一辈子,所以不管好吃不好吃,药师还是来了,再者说了,郭先生是什么人,人中之龙凤啊,又怎么会如同凡夫俗子一般,会自毁诺言呢?” 郭相宜双手交叉放在腹部,神色淡然:“顾公子可不要给郭某戴高帽子,什么人中龙凤,什么天下鬼才,只不过是江湖上的朋友抬爱,给了郭某一介虚名罢了,郭某这么多年,一直就是被虚名所累,整日里奔波劳累,这么些年也算治下了一份不错的产业,但是郭某现在已经归隐荒漠不问世事,这些产业原本就不多,郭某还得留着这一些产业养老,顾公子,你就回去吧,天下的事情,郭某不想再掺和了,这么些年,郭某东奔西走的,也累了,现在已过不惑,就在这荒漠里面,归隐世俗了。” 第四百零一章 鲤鱼培面 顾仙佛在心底暗叹一声,但是明面之上还是没有什么神情变化,只是轻轻搓了搓手,岔开话题说道:“今日天色已晚,药师与婢子赶了一下午路才来到郭先生府上,原本想就在今日告辞,但是却无奈天色已晚,又腹中饥饿,不知,药师有没有荣幸,在郭先生府上蹭一顿便饭?” 郭相宜看到应对如此圆润自如的顾仙佛,先是微微一怔,然后脸上不知何为,也浮现出一抹莫名其妙的笑容,挥挥手叫过那名小书童,吩咐道:“小木头,你晴姐姐此时应该还没有就寝,现在你去你晴姐姐房门外喊一声,就说咱家里来客人了,你搭把手,把后院里的鲤鱼捞一条出来杀了,让你晴姐姐做一顿她最拿手的鲤鱼培面,再炒两个菜,烫一壶西凤酒端上来,西凤酒要二十年份的。” 小书童先是一怔,然后听完自家先生的吩咐之后却是没有动作,低着头轻声说道:“先生,咱……咱的鲤鱼就两条了,这个月的风沙……风沙一时半会过不去,咱们要是……” 郭相宜低头笑了笑,捏了捏这小书童白皙的脸庞,笑道:“这你怕啥,咱家里没有鲤鱼了,不是还有别的饭菜吗,不就是一条鲤鱼吗,来的这位,可是咱堂堂的顾相之后,现如今的西凉王,整个西凉都是人家家的,吃你一条鲤鱼怎么了,要不是今天机缘巧合,就算把你的鲤鱼送到人家嘴边上,人家都不屑得咬一口呢,快去吧。” 被称为小木头的小书童还是站在原地不肯迈动脚步,双手抓着衣襟小声嘟囔道:“什么狗屁的西凉王,就算是王爷,哪有白吃人家鲤鱼的道理。” 郭相宜秀气的眼眉微微一蹙,沉声说道:“今天怎么这么多话语,还不快去!” 小木头嘴巴一瘪,差点哭出声来,抬起头狠狠瞪了顾仙佛一眼之后,才转身去往屋外走去,看样子是把这条鲤鱼之死的罪孽归结到了顾仙佛的头上。 等到小木头的身影消失在堂屋之后,顾仙佛才笑着开口说道:“郭先生找了一个很顾家的小书童啊这也是郭先生的福分啊,有这么一个书童看家,起码能保证,家里的东西少不了。” 郭相宜摆摆手,摇摇头说道:“唉,让顾公子见笑了,只因为平日里这院子中只有郭某与小木头主仆二人,平日里对他的管教也就疏松了一些,今日遇到事情,让顾公子见笑了。” 顾仙佛摆摆手,客气笑道:“无妨无妨,只是刚刚药师听到郭先生所说,平日里院子里只有郭先生与小……小木头在此居住?那这位烧的一手好菜的姑娘,难不成……是从神话故事里蹦出来的田螺姑娘?” 郭相宜脸上显露出一丝宠溺的笑容,伸手摆弄着手边的茶盏,轻声说道:“什么田螺姑娘,只不过是郭某在荒漠中遇到的一个可怜人儿罢了,家里糟了麻烦,便远走西凉想避一避,没想到碰到了风沙,差点死在荒漠之中,郭某那一日正好外出,遇到了这位姑娘,便把她带回到四合院中以避风沙,等到麻烦过去之后,这位姑娘还是该去哪儿去哪儿,和郭某没任何关系。” 顾仙佛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里面的茶沫,慢悠悠开口说道:“郭先生明明已经隐居世外了,为什么还为了这个素不相识的小女子就主动搅到麻烦里面去?这可不符合郭先生的作风啊。” 郭相宜难得地有些扭捏,脸色微微一红,轻声说道:“嗨,当时郭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脑袋被风沙吹得,有些不灵光了,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做了一个不成熟的决定,现在想来,还是有些后悔啊。” 顾仙佛哈哈大笑,也不再因为这件事而调笑郭相宜,这郭相宜虽然是士评榜榜眼,素有鬼才之称,但是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介凡人而已,是人就有七情六欲,见到能瞧对眼的女子,有这种想法也属于正常。 大约过了一盏茶冷热的功夫,后厨里已经有着香味飘了过来,顾仙佛轻轻嗅了嗅鼻子,这味道确实不错,大半天没有吃晚饭,顾仙佛还真是感觉有些饿了,一闻到这个味道,确实是食指大动,有些垂涎欲滴的感觉在里面。 不多时,堂屋的大门便被人从外面轻轻叩开。 顾仙佛精神一震,放下手里的茶盏,抬头放眼望去。 小木头第一个推开房门,双手捧着一个铜制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面放着两碟炒好的青菜,青菜份量不多,但是卖相却极好,放眼望去青翠欲滴,模样煞是喜人,饶是顾仙佛在西凉呆了这么久,一眼望去却还是看不出来这青菜到底是何品种。 在这两碟青菜之间,放着一盏酒壶,里面有着烫好的一壶二十年份的西凤酒,酒香的味道像是诱人的馋虫,一股脑地往顾仙佛鼻子里钻进去。 等到小木头把这两碟青菜和一壶西凤酒都放在桌面上之后,门槛之处才再次传来脚步声,此时出现在堂屋门口的是一名身着江南罗烟裙的清秀女子,这名女子身着紫衫,身材高挑肤色白皙,一头乌黑秀发直直达到臀部,五官长相更是精致俊秀,明艳合丽,哪怕是以顾仙佛的眼光来看,这名女子也端的算上是一名容貌顶尖行列的女子了。 自从这名女子进来之后,海婵的神情就微微一变,倒不是有余这个女子容貌与她不相上下,也不是因为这个女子单手托着一碟烧好的鲤鱼培面轻若无物,而是因为这个女子身上的气机流转,让她感觉有些类似于拜火教的运功方式,而非拜火教的运功方式。 海婵微微蹙眉,她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是却抓不住,这种感觉让她很不好受,从小海婵就不喜欢动脑筋来解决事情,从开始习武之后,她就习惯用拳脚,用刀兵来解决事情,自从跟了顾仙佛之后,她动手的次数屈指可数,动脑的次数更少,这次罕见的动脑了,让她感觉很不好。 第四百零二章 杜晴 顾仙佛看着这名秀气的江南女子把手里那一尾接近四斤重的肥硕大鲤鱼轻轻放到桌面上,表面之上笑容从容,但是内心之中却已经是波涛汹涌。 鲤鱼培面,这也算是西凉的一份天色菜肴,拿三斤以上的肥硕鲤鱼,先过沸水去其腥气,然后再直接下高温以大油香炸,炸完之后拿酱汁往上一淋,然后再将其与蒜末与葱花一起香煎,趁着香煎刚刚完成之后,把八分熟的西凉宽面直接覆盖到鲤鱼表面,让宽面的天然麦芽香气与香煎鲤鱼的香酥可口水乳交融,然后再做完最后一道工序,拿炸鱼剩下的油渣直接浇到面条和鲤鱼身上,如此一来,整个鲤鱼培面就算是完成了。 整个鲤鱼培面的做法并不复杂,在西凉也可以算是众人皆知的菜肴了,但是在西凉,这道菜却是区分一个好坏厨子的分水岭,主要是这道菜肴一是考验刀工,宽面必须都切得厚薄正好才行,二是考验火候,想做好这一道鲤鱼培面,每一道工序的每一个火候都要拿捏得恰到好处才可以,但凡有一点火候操作失误了,整道菜就彻底毁了。 顾仙佛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这么一尾接近四斤重的肥硕鲤鱼,低头轻轻嗅了嗅,顿觉一股香酥气息扑鼻而来。 这道鲤鱼培面做得确实地道。 郭相宜拿起筷子朝顾仙佛轻轻示意一下,微笑邀请道:“让顾公子久等了,这道鲤鱼培面是杜姑娘的拿手好菜,以前我想吃一道鲤鱼培面,那都得好久,顾公子你可是有福气了。” 被称为杜姑娘的那名江南女子听到郭相宜的赞美之后,低着头莞尔一笑,白皙的脸庞之上已经是绯红一片,她低着头,轻声说道:“郭相公谬赞啦,小女子自家族破落之后,就是一游荡在世间的孤魂野鬼,承蒙郭相公不弃,收留小女子,小女子内心感激不尽,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女红刺绣,烧火做菜的这些玩意了。” 说到这里,江南女子朝着顾仙佛微微施了个万福,郑重道:“民女见过顾相公,民女姓杜,贱名一个晴字,贱名有辱足下清听,这一份鲤鱼培面,就当民女借花献佛了,顾相公不妨下筷子尝一尝,看看合不合胃口。” 顾仙佛微微一笑,拿起筷子挟了一筷鱼肉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然后便把筷子轻轻放下,也不开在一旁垂手而立的杜晴,低着头微笑说道:“这鲤鱼培面,先不忙着吃,顾某倒是有话,想与杜姑娘说说。” 杜晴甜美一笑,柔声说道:“顾相公有啥话想说,民女洗耳恭听。” 顾仙佛轻轻叹了一口气,轻轻把玩着手里的一双竹筷,好似漫不经心地说道:“大乾刚刚立国的时候,有一个名将,唤作杜如晦,这个人你应当知道吧?” 杜晴点点头,歪着头一笑道:“当然知道。” 顾仙佛也是点点头,继续说道:“当时大乾立国之初,杜如晦所率领的杜家有两部分,一是以杜如晦为主的杜家人,另一部分就是以杜如晦的胞弟,杜如刑为主的杜家人马,但是这个杜如刑,却在暗中勾结前燕余孽,准备取代杜如晦而代之,但是这个事情却被杜如晦提前一步知晓。” 杜晴脸上依旧是甜美的笑容,她接口说道:“于是,杜如晦就向顾淮借了两房顾家的密影,在一个月黑风高,大雨瓢泼之际,把杜如刑一家上下,连同家主带仆役,七十三口,杀得干干净净,片甲不留!” 顾仙佛轻轻叹了一口气,开口遗憾说道:“干干净净?那可不尽然,当时白马房的谍子中,有一个侧房主是以前杜家的子弟,但是这件事我父亲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其实当晚我父亲就发觉异常了,杀人就是杀人,放火干什么?还好巧不巧地,把杜如刑的小女儿烧成了焦炭,可惜,这个姓杜的侧房主在不久后的一次伏杀之中,身中三箭不治身亡,这个问题,也就成了一个谜题,被遗留了下来。” 杜晴脸上笑容依旧甜美,微笑说道:“这里有酒有菜,顾公子何不一边喝酒吃菜,一边把这段恩怨了结了?放心,民女虽然时时刻刻地都想把顾公子的头颅扭下来,但是绝对不会采取在酒菜里下毒这么低劣的手段,那样岂不是,太便宜顾公子了吗?” 顾仙佛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艺高人胆大,听到了杜晴的说辞之后,他便果真拿起竹筷,挟了一筷鱼肉放到嘴里轻轻咀嚼着,半晌之后才把鱼肉咽下,微微笑道:“这道鲤鱼培面,我虽然没怎么吃过,但是根据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这一尾鲤鱼做的不错,但是做的有些老了。” 杜晴直接便在顾仙佛对面坐下,仪态万千款款而谈,听了顾仙佛的话语之后,微笑说道:“这道菜,民女做了十九年,火候怎么会不老?” 顾仙佛挟了一筷宽面放到自己碟子之中,沾了一点酱汁稍微吹了吹然后放到嘴里,一边吃着这香嫩弹牙的面条一边轻声说道:“杜姑娘,不得不说,你和你父亲,长得真的很像。” 杜晴眼神微微一冷,这一瞬间在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冷冽如同寒冰之刀一般充满凛冽的杀意与寒意。 但是这种杀意侵蚀到顾仙佛身边三尺之内的时候,海婵抬起头轻轻**了一下锤在自己胸前的一丝青丝,就在她一抬手之间,一股无形的气劲随着她的动作散发出来,杜晴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冽杀意原本还如冰川一般寒冷刺骨,但是遇到海婵身上散发出来的无形柔和气机之后,便如同遇到烈阳的寒冰一般,迅速消弭于无形。 海婵第一次抬起头正式地看了这一只恼人的苍蝇一眼,妩媚笑道:“杜家妹妹长相还真是清秀可人,哪怕妾身只是一个女子而已,但是见到杜家妹妹之后,竟然还有几分心动的感觉在里面,要是被男人瞅见了,这还得了?” 杜晴转头看了海婵一眼,神色之间满满的不以为然:“哦?这就是顾家的小宗师?看起来,还真是生得一副好皮囊,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一个花瓶了。” 第四百零三章 杀人 顾仙佛一行六人一犬便在白云庵安顿下来,白云庵里虽然只有小尼一人,但是空余的厢房却不少,粮食蔬菜更是充足富裕,骤然多了顾仙佛六人一犬,但是供应众人生活还是绰绰有余。 在小尼的安排下,冯青流苏主仆二人住在了后院厢房里,顾仙佛四人一犬与猴子狂狗二人则住在前院。白云庵本就足够宽敞,八人散落在道庵各处,并未有多少拥挤之敢,只是更增添了几丝烟火气息。 虎头儿自己在房间里收拾着家当,顾仙佛独自一人走出厢房,蹲在庙宇前的水缸旁边,以手撑腮看着天边如血夕阳,呆呆的整理着这么多天来的思绪。 格伦布达拿下之后,左贤王肯定震怒,反扑是一定的,就算他没有信心打下顾仙佛已经早做好层层部署的马场,但是为了给大单于一个交代或者说是给他麾下的大小部落一个交代,他也是必须发兵不可,毕竟这个格伦布达对于左贤王与西凉来说太过重要,顾淮曾经对顾仙佛说起过,从表面上看来,若是西凉与契戎开战,能决定第一年胜负走向的地理位置就两个:娘子关和格伦布达马场。 帖龙儿不是蛮横无脑之人,查雄更是老谋深算,二者配合在一起,那就是比狼狈为奸还要更胜三分,而这次为了能顺利拿下格伦布达,顾仙佛初归西凉便大张旗鼓的阅兵,还给此次阅兵起了一个“杀春”的名号,现在尘埃落定水落石出,西凉大小官员甲士知道这次阅兵是为突袭格伦布达做掩盖,所以他们会原谅今日的西凉王昔日的卫将军在阅兵之时“失踪”;长安的大小官吏和陛下也知道这次阅兵是为突袭格伦布达做掩饰,但是他们绝对不会原谅顾仙佛的这次类似于僭越的唐突举动。 作为一个刚刚裂土封王的藩王,一举一动必须要比在长安之时更加小心,否则你就是放个屁声音大一些,长安那边都能解读出十八个不一样的意思来。 但是也正因为如此,顾仙佛回到西凉第一个月,才能出其不意地拿下这至关重要的格伦布达。 顾仙佛揉揉脸颊,面容疲惫,笑容却有些释然:虽说这次唐突举动肯定会让长安不喜,今年军费不是削减两成就是三成,但是好歹拿了个开门红不是,西凉的精气神儿提起来了,这就比什么都重要了。 梳理完格伦布达,顾仙佛又开始思索起萼绿城,萼绿城历史悠久且处于契戎与西凉边界之处,但是地理位置却有些尴尬——谁都能轻易占领,但是谁都别想守住,所以经历了几次无意义的拉锯战以后,顾仙佛与左贤王便极其默契地放弃了这块嘴边的肥肉,但是私下里的动作也极其默契地变本加厉起来。 样记牛肉铺在萼绿城扎根多年,再加上大大小小西凉卫谍子与军中斥候在萼绿城潜伏了三四年之久,若是假以时日,这些谍子肯定能落地生根,但是这次为了突袭格伦布达,萼绿城中的所有西凉谍子倾巢而出,这便等于把萼绿城拱手让人了,下次谍子想要渗透进去,肯定难上加难。 顾仙佛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思索起来只是难上加难这四个字,但是当谍子真做起来,却不知要填上多上条性命才能叩开萼绿城大门,大战之前先死谍子,再死斥候,最后死将军士卒,这一点是西凉老人都知道的,但是却极少有人知道,再没有大战的时候,也有着无数谍子死去,且死得无声无息,好像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记住他们。 不过从对萼绿城的渗透上看来,论玩谍战,草原契戎那帮大老粗,还是比西凉略逊一筹的,比起密影来,更是差了好几条街的距离。 这也算是不是好消息的好消息吧。 顾仙佛站起身,一边活动着有些发麻的双脚一边走到院墙根,一手扶在墙壁之上,抬头向上望去,他没有望墙头,而是望向更远的天空。 同时他的思绪也随着视野的广阔更加广阔起来。 现在整个西凉都得他自己一个人操心,原来自己只需要负责武将的吃喝拉撒,可是现在随着带上这个西凉王的帽子,又得负责文官,西凉军政在大乾数一数二,但是民风教化却实在差得离谱,要不然大乾也不会极其默契地给西凉冠上一个蛮子的称号。 在以前,谁都知道,蛮子那是专门指草原匈奴的。 四大家族中的张家肯定会给自己下绊子,其余三家都是老狐狸,目前立场不好说,陈珏放出去的饵已经良久了,至于他们是否咬钩,谁也不敢打包票。从顾府里带来的谋士倒是不少,但是大多数却都是适合做背后幕僚的角色,要是让他们真的独当一面,也不是做不到,就是怕他们做得太好——好到忘记了自己是谁。 一直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别看平日里咋呼着“安贫乐道”,但是若真有朝一日手握重柄,不为恶还好,若是为其恶来,那才是最没有底线的。 父亲说得还真不错,这教化风俗,西凉差得远了,就连排在倒数第二的南疆也比西凉好上数倍,要说读书种子,还得一看八大门派之一的春秋学宫,二看大乾国子监。 前者收纳了逐鹿之战中颠沛流离的读书种子,后者让这些种子在土壤之上生根发芽,不出二十年,又是一副千林锦绣的局面。 世人都说百姓命贱如草,只要根还在,怎么都能凑合着活下去,其实读书人也差不多,只要留下一两颗种子,过个十年二十年的,怎么也能繁衍出一片树林来。 而现在除了春秋学宫与国子监,恐怕还要加上翰林院,别看翰林院如今刚刚兴起,但是有着陛下不遗余力的大力支持,有着祁钺祁祭酒的领衔,翰林院这颗大树,恐怕只能以疯长二字来形容。 自从顾淮去了以后,在庙堂之上那些原本不起眼的“当世大儒”、“法学名士”也如雨后春笋般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仿佛这些五六十胡子一大把的老头子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站在庙堂之上慷慨激昂,毫无违和感。 也毫不记得那个男人在的时候他们是何等姿态。 顾仙佛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又豪爽大笑。 就算你们故意不记得又有何用?当年我父可是一个人压下一座朝堂! 白衣小尼一边费劲地翻着土壤一边看着对面的这个年轻人既哭且笑,心中觉得这个男子好生奇怪。 第四百零四章 前燕 顾仙佛拿起筷子轻轻招呼了一下对面表面笑嘻嘻,但是心中已经恨意滔天的杜晴,笑着说道:“既然这一餐饭都炖了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一会儿了,大家坐下,先把这一餐饭吃完再了结恩怨。” 说着,顾仙佛饱含深意地看了在一旁微笑不语的郭相宜一眼,别有深意地说道:“毕竟,能把这么多人聚在一起,郭先生也是费了不少的心血的。” 郭相宜微微一笑,既没承认,也没有否认。 杜晴轻轻活动了一下身体,四肢百骸内顿时传来一阵闷声闷气但是却意味深长的噼里啪啦之音,顾仙佛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杜晴这一介女流之辈,最有可能走的是道家炼气这一脉的路线,但是现在看她的模样,却出人意料地是走的炼体一脉的路子。 面对顾仙佛的盛情邀请,杜晴微微一笑,伸手挽了挽袍袖,替顾仙佛、郭相宜、海婵各斟满了一杯满满的黄酒,只有小木头一人捧着一杯装满了清鸣的茶杯孤零零的一人站在不远处,偶尔抬头幽怨地看顾仙佛一眼,偶尔低头喃喃自语一些什么。 可惜现在场中四人都没有闲心再来关注这个小木头,哪怕平日里对他最是宠溺的先生此时也把目光牢牢放在自己面前的三人身上,脸上云淡风轻,但是大脑却是飞速运转。 顾仙佛挟了一筷宽面放进海婵面前的碟子里,又替海婵挟了一筷上好的鱼肉,把鱼刺都剥干净之后,才小心翼翼地亲自喂海婵吃下,同时头也不回地说道:“这么看来,药师这次的无冢城执行,是在郭先生的预料之中了?” 郭相宜轻轻笑了笑,也不喝酒也不吃菜,就这么干坐着,听到顾仙佛的问询之后,沉吟片刻,才笑眯眯开口答道:“无冢城啊,说是个城,但是占地却有一千二百里,春秋时期,一些小国城邦,面积也不过如此吧?逐鹿之战持续二十多年,在这二十多年里,被灭掉的小国怎么也得有三十多个吧?除了抵抗力最顽强的个别小国皇族全部被灭杀之外,大多数小国,国都被攻破之后,大约有五分之一逃亡草原,与契戎蛮子混为一体,剩下的五分之四,全部并入了这无冢城里面。” 郭相宜抬手伸指扣了扣自己的太阳穴,一边闭目养神一边继续说道:“无冢城啊无冢城,里面住着的,当然全都是一些孤魂野鬼了,生前没名没份,死了也没坟没碑,这便是无冢城,若说武力嘛,无冢城里面的那群残兵败将,虽然能抵挡得住一般的山贼马匪,但是在西凉军的大马长枪面前,那根本就是不堪一击,所以说,若想拿下无冢城,对顾公子来说,那是轻而易举的。” 顾仙佛微微笑了笑,挟了一筷不知名绿油油的蔬菜放入嘴中一边轻轻咀嚼着,一边微笑说道:“郭先生的言外之意,药师肯定听出来了,当年的逐鹿之战,前期为了震慑宵小,我大乾采取的是但凡有抵抗者,所过城池均不纳降的政策,但是到了大乾的中后期,就剩下那几个和大乾势均力敌的硬骨头,为了制衡这几块硬茬子,也为了保存大乾实力,大乾的态度便柔和了一些,对于那些小一些的城池,是能不开杀戒就不开杀戒,而对于那些大一些的城池,只要他们肯交出粮草和官印,那什么事情,也都好商量。” 郭相宜第一次满面讥讽,不屑冷笑两声道:“顾公子,往脸上贴金,也没有这么贴的啊,在逐鹿之战的后期,大乾军队一家独大,其余三家虽说也还算有点势力,但是就算加起来也没有大乾的势力大,为了制衡这三家?这句话顾公子是在糊弄糊弄鬼吧?再说当时顾相所采取的政策,那叫柔和?凡是武夫出身,不论实力如何,不论是否与大乾为敌,想要活下来,必须拿一颗比自己第一级的甲士头颅来换;而武将之后,超过车轮之高的,断一手一脚;未过车轮之高的,断双手拇指,使之终生不得握兵刃。这三条禁令一下,便斩断了这些小国的魂魄,顾公子还说这三条禁令,是柔和策略?” 顾仙佛的“谎言”被郭相宜当面戳穿以后,小木头幸灾乐祸,想看看这个令人讨厌的西凉王如何走下这个没有台阶的台阶。 但是小木头注定要失望了,近乎于一张白纸的他,是绝对不会理解,这个世界上脸皮最厚甚至能厚过城墙的,只有一个物种。 那就是政客。 顾仙佛是在顾相的熏陶之下,又是做上西凉王这个位置的藩王,他绝顶是政客中的政客,脸皮也绝顶是厚中之厚。 顾仙佛伸出竹筷,挟了一筷宽面放到自己碗里,又挟了一筷青菜放进去,拿竹筷将其搅拌允当,又淋了一些酱汁进去,这才轻轻挑起一筷子宽面放入嘴里,一边仔细咀嚼一边微笑说道:“这事儿吧,正着说是一个事儿,反着说又是另一个事儿,药师先父这么做,无非就是断了他们的念想,让他们日后想起大乾来,想到的就是鲜血与死亡,恩威并施之下,这才能让他们不敢造反,不想造反,当日里虽然是死了那么几个人,但是这些人,是为了大业而死,为了江山社稷而死,当日死了那么几个人,日后可以避免千千万万人的死亡,郭先生,您高瞻远瞩,您说,这些人死的,值不值当?” 小木头听着顾仙佛一条一条地把自己的歪理邪说摆出来,脸色越来越苍白,胸腔起伏越来越剧烈,到了后来,看向顾仙佛的双眼之中已经满满都是怒火。 小木头敢发誓,在他跟随先生的这十多年里,见过的来客也有不少,这些年里登门拜访的,帝王将相有之,贩夫走卒有之,甚至江洋大盗、魔道老魁都有不少,但是他们这些人里,绝对绝对没有人的脸皮,能比得上这个顾公子,这个西凉王的一半。 吾绝对没有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小木头在心底暗暗发誓,双眼几乎已经可以喷出怒火来。 第四百零五章 无耻小人 处理完褚安的事情,春风楼里的酒宴也来到了一个小高潮,时不时有地位或者交情能价值一杯琥玉凉的官员乡绅陪着笑脸端着酒杯过来轻轻敬顾仙佛一杯,每当这个时候顾仙佛便豪气干云地举起装着黄酒的酒盏客套几句后一饮而尽。 过了大约一盏茶冷热的功夫,小高潮慢慢褪下,而这时候顾仙佛也已经喝了八两多黄酒,脸颊有些泛红,打了一个酒嗝之后敢接挟了两筷子清淡的菜肴压了压酒劲。 在有燃魂傍身的时候,虽给顾仙佛带来了不少的痛苦与折磨,但是起码还有一个好处那便是让他喝酒的时候能大杀四方,内力解酒可是比什方式解酒都快,但是现在没有燃魂他的酒量可是下降的厉害,八两黄酒下肚已经让他有两分醉意了。 眼看不远处又有人蠢蠢欲动,任颜冠急忙救场,朝顾仙佛笑道:“王爷,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说点有意思的,今日为了贺王爷回西凉,咱西凉四大家族可都是各准备了一份厚礼要献给王爷,现在时候也差不多了,要不让这四大族的家主把贺礼拿出来,给咱们大家伙开开眼怎么样啊?” 顾仙佛因为一直没有摸清西凉四大族的具体战略,所以在酒桌上对王杨周张四大族的交流一直是浅尝辄止,如今任颜冠提起这个话题,顾仙佛又想回避那些“来势汹汹”的劝酒者,便顺水推舟道:“四位家主平日里忙得脚不沾地,能来参加本王接风宴,本王已是心中十分愉悦,怎地还带贺礼前来,这是把本王当什么人了。” 一直筷子不停的杨山河裹了裹身上略显破旧的大衣,终于放下了手里银箸,在袖口擦擦手后恭敬道:“王爷这是说得哪里话,王爷是咱西凉的一片天,咱这四个人家人家外人盛传说咱是四大家族,但咱自己心里清楚,就是仗着在西凉扎根时间长一些,家底还算有那么点,人家外人捧咱,好歹给了咱一个四大族的名号,咱自己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再者说了,什么贺礼不贺礼的,只是我等的一片心意罢了,还请王爷务必笑纳。” 说着,杨山河又在袖子上擦了擦手,确保手上没有任何油渍之后,才接过身后小厮递过来的一红漆檀木小盒,把盒子轻轻面向顾仙佛推过去,同时笑道:“既然王张周三家家主能沉得住气,那草民就投石问路了,杨家没什么一技之长,就是会做点生意,这还是全靠着王爷治理得当,让咱西凉州天清地明,咱这些满身铜臭的商贾才能在这活下去,草民也没什么别的能拿出手的,西凉军一年军费,杨家还是出得起的。” 顾仙佛心中一震,轻轻打开檀木小盒,里面是满满的厚实银票。 顾仙佛轻轻叹了口气,把小盒合上以后往身后一递,一名隐匿在角落里的监察院谍子无声无息献身,把盒子仔细收好。 顾仙佛面色肃穆,朝杨山河拱手道:“杨族长,本王也就不跟杨族长客套了,西凉军的儿郎各个能征善战悍不畏死,就是军费确实奇缺,杨族长的这一份贺礼,解了本王燃眉之急,本王受之有愧啊。” 杨山河摆摆手哈哈笑道:“哪里的话哪里的话,西凉军都是西凉子弟,草民身为西凉百姓,又深受王爷恩惠,自当为王爷,为西凉军解忧。” 周左熊坐直身子,轻轻击掌,两名在角落里等候了多时的小厮小碎步赶过来。 周左熊先接过左边小厮手里雪白剑匣,因为剑匣太大桌子之上实在搁不下,周左熊干脆抱在怀里轻轻拨开,显露在众人面前的确实一把古朴方正的古剑,古剑无锋,静静躺在剑匣里,却自有一股高山仰止的震慑息扑面而来,像褚安这等定力不够者只感觉头晕眼花胸中气血激荡。 合上剑匣,周左熊面容肃穆,轻声解释道:“人有皇,剑亦有皇,这口古剑便是剑皇‘天玺’,为先秦之时周天子佩剑,每逢周天子春狩、朝会、祭天之时都要随身佩戴,相传是周天子即位之时,有一白鹿携此剑而来,因此剑是上天感念周天子其德行而赐予,又与传国玉玺同是周天子身份象征,此剑便被周天子命名为天玺。天玺长三尺三,宽三指,重九斤九两,天玺无锋,无法断任何兵戈,但却亦无法被任何兵器所断,原本秦兵灭周之后把这口天玺抢到咸阳,一直保存在大秦皇宫之中,传言大秦始皇帝带这口剑入葬,以保持自己气机不散,同时镇压大秦龙脉。大秦破亡以后,秦朝始皇帝的九十九处疑冢有三十七处被掘,天玺不知所踪,数月前末将偶然得之,现在赠予王爷,实至名归。” 顾仙佛含笑接过周左熊递过来的剑匣,表情玩味地打开剑匣。伸手轻轻拂过天玺剑脊,这口见证了接近两千年时光的古剑可以说是一个奇迹,虽然表面上看去破旧了一些,但却没有任何生锈或者断裂的迹象。 顾仙佛把剑匣轻轻合上,交给身后监察院的谍子,不予置评。 周左熊接过第二名小厮手里的剑匣,面向顾仙佛轻轻打开,这份剑匣与第一份剑匣模样相同,但是比第一份宽了少许,打开以后顾仙佛才发现,里面躺着两口剑。 第一口剑是一柄长剑,青鞘青剑,从出鞘半寸的地方可以看出剑刃浑圆算是一把神兵利器,此剑剑身比一般青锋窄了三分之一,大概只有一寸半的宽度,剑鞘是模仿青竹制作而成,一节一节相互分明。 第二口剑是一口短剑,剑鞘绯红剑身雪亮,剑脊较之第一口剑稍微高一些,剑柄制作也稍微秀气一些,宽约两寸,静静躺在那里像极了一名婉约女子。 周左熊合上剑匣站起身恭敬递给顾仙佛,同时轻声解释道:“这两口剑自然比不得天玺,但也算是小有名气,是一代铸剑宗师韩云子所制,这一双剑本是一对,一雄一雌,雄剑名为‘竹马’,雌剑名为‘青梅’,在名剑谱上排名第十四,也算是个可以耍得玩意儿,末将听闻跟随王爷一块入西凉的桃花郡主巾帼不让须眉,不爱红妆爱刀兵,这两口剑,末将便赠予桃花郡主。” 顾仙佛接过剑匣,这次连看都没看便把剑匣交给身后谍子,风轻云淡笑道:“周郎将的两份厚礼,本王收下了,改日,定当登门拜访。” 一语双关的一句话语,桌面之上暗流涌动。 顾仙佛眯了眯眼睛,从他笑吟吟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心里波动。 先送天玺,是为诛心。顾仙佛不收此剑,便是心中有鬼;收下此剑,传到长安那群视规矩如命根的老夫子耳朵里,难免又是要掀起一场风闻奏事弹劾西凉王的高潮。 再送青梅竹马,是为祸心。一来昭告天下顾仙佛擅自把一字并肩王留在长安的质子待到西凉,二是送礼只送一人且送厚礼大礼,意图顾仙佛后院失火,顾此失彼。 两份暗藏祸心的礼物,让顾仙佛心中对周家的评价不自觉地降低了一些。 如此狠毒却稚气的手段,纵使让你能抢的得先机,又有什么用处?你确定能抵挡住本王的反扑? 张璟表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对眼前景象欢喜不已,暗道长远带回来的消息果然不错,这顾仙佛竟然没有选择张家作为第一目标,而是把原本交情最好的周家作为了第一个开刀的目标,这不是自断臂膀这是什么?你顾仙佛真把我西凉四大族当成四盘菜了?想吃哪盘就看你胃口?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张璟表面上却没有丝毫表现出来,反而是对待顾仙佛的态度愈加恭敬,从怀里掏出两方精致的锦盒恭敬推到顾仙佛面前,轻声说道:“王爷,张家比不得王杨周三家家底雄厚,家里就靠着几个读书人撑着场面,家底不算厚实,但是草民对于王爷归来的喜悦之情,却绝不低于另外三家,今日张家也没什么别的能拿出手的,只有两块家传的血玉还算上得了台面,草民便给王爷带了过来,这两枚血玉在张家传了几十年,成色价值都还能拿得出手,还望王爷务必笑纳。” 顾仙佛按住两方锦盒轻轻往前推了推,笑道:“张族长说得哪里话,有道是君子不夺人所好,血玉的名头本王是听过的,逢凶化吉替主挡灾那是灵验得很,能养成一方血玉便是不错,若是能养成一雄一雌一队血玉,那可是得天独厚才能办到的,张族长想必对这对血玉花费了不菲的心血,张族长还是收回去为好。” 张璟按着锦盒又往前推了回去,态度坚决道:“王爷这是说得哪里话,刚才杨族长说得好,什么贺礼不贺礼的,都只是我等的一片心意,还望王爷念在草民一片拳拳之心上,就收下这一对血玉吧。” 顾仙佛这才笑了笑,拿起两方锦盒也没有打开,便直接交到了身后监察院谍子手里。 除了顾仙佛以外,所有人都或有意或无意的把目光投向最后的王曲阳。 张璟端起一盏春神猢新茶拿茶盖刮了刮茶沫细细品了一口,心中那是无比地舒坦。 王曲阳笑呵呵地放下手里茶盏,从怀里掏出一纸略显发黄的文书契约,轻轻放到顾仙佛面前,简洁道:“王爷啊,今日王爷办接风宴,草民心中也是十分欣喜,只是王家虽然有点家底儿,但是人多吃饭的嘴也多,贺礼有不周全之处,还请王爷谅解。” 张璟端着茶盏,嘴角却还是露出一丝更加得意的笑容。 顾仙佛接过文书,只是看了一眼便面色大变。 王曲阳轻声道:“王家确实没有拿得出手的,只有这一条铁矿还算能拿得出手,草民知道王爷带着西凉军,盔甲兵器是个大头,有了这一条矿脉虽说不能坐吃山空,但好歹在这一块支出上,能有些作用。” 一条矿脉的价值,远远高于今日顾仙佛所收到的所有贺礼总和! 顾仙佛心中五味陈杂,拿着文书契约不知该说什么。 张璟面色铁青,双眼欲喷出火来。 任颜冠表情玩味观察着在场所有人,这个接风宴,越来越有趣了。 第四百零六章 王德贵 王德贵趴在骆驼刺组成的草堆后面,一口一口地吃着随身携带的肉干。 虽然是拍在草堆后面,但是王德贵的进食极其有规律,每一口都只咬一点,确保咀嚼不会发出太大的声音,而吃七口之后,就会拿起身边的水壶轻轻喝一小口水,喝水倒是不会发出太大的声音,但是执勤的时候,水有尤其金贵的东西,为了保证身体的灵敏和协调,外出执勤的甲士都携带的是最小的水壶,里面装的水撑死了也就小半葫芦,但战场之上,老天爷却不会管你带了多少干粮多少水,只要出现了紧急军情,连续奔袭三天三夜是常有的事情,这时候决定生死的:一是马,二则是水。 王德贵现在是屠字营的一名斥候,斥候中的伍长,在西凉军中,斥候是尤其珍贵的兵源,所以编队与寻常甲士略有不同,五人成伍,三十人成标,百人成营。而在斥候之中,正侧营帐往往是有上方直接调过来的心腹担任,负责把控大局与审时度势,真正精锐的老谍子,则是出在伍长与标长之间。 王德贵之前并不隶属于屠字营,在一个月以前,他是率属于乾字营的一名斥候,众所周知,在西凉军中战力最强的两营便是乾字营与佛字营,这两个营房中的斥候那自然也是精锐中的精锐,摸哨、刺杀、奔袭各个都是好手。 王德贵从军十七年,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按照大乾的普遍说法,现在的王德贵正是最黄金的年纪,没有生瓜蛋子的锐气,也没有老人的暮气,既凶狠,又狡猾,能打得了惨烈的攻坚战,也能杀得了重要的刺杀目标,王德贵是一名玄字中品的刀客,但是在他从军的十七年里,却成功狙杀过十三名与他同等级别的谍子或者武夫。 这些年里,他不是没有升迁的机会,毕竟做谍子的升迁再难,王德贵身上的战功也足够让他安安稳稳做一个普通营里的标长乃至副校了,但是王德贵依然混迹在乾字营的斥候队伍之中,这里面原因说起来倒是也简单,一是王德贵确实习惯了做斥候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二是王德贵把积攒下来的战功全部换成了银票寄了回家,家里那瞎了眼的老娘、自己多年的婆娘和一年见不了几次面的宝贝儿子全都指望着王德贵一人过活,靠着王德贵寄回去的银票,孤儿寡母加上那瞎了眼的老娘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前些年也盖了一个小院,重新修缮了自己的房子,宝贝儿子也有机会去私塾读书,也正是因为有着一个壮丁在西凉军中服役,所以王德贵家的孤儿寡母虽然是家里没有男人,但是却从来没有泼皮无赖敢上门欺负。 想起自己为数不多的那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王德贵即使是趴在沙堆里,也是感觉心里热乎乎的,自己这些年在外面风吹日晒,每天与兵戈和死人打交道,为的啥?自己就是一介粗人,国家大义什么的,自己听着心里是热乎,但是也理解不了,自己选择这种生活,还不是为了能让自己的老婆孩子和那瞎了眼的老娘能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子? 王德贵轻轻侧了侧身,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膛,那里在层层包裹之下,有着一块白布,白布上啊,是王德贵那九岁儿子满月的时候,他娘给他用红泥印了一个脚印,托同乡给王德贵送来的,王德贵收到这一块白布的时候,当天晚上泪流满面,他知道自己老王家有后了,他王德贵有儿子了! 以后的这些年里,每次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王德贵都会带着这一块白布,每当空闲或者无聊的时候,王德贵都会抬手摸一摸这一块白布,他知道自己有后了,老王家有后了,在他身后,有老娘,有媳妇,有儿子等着自己,他就啥也不怕了。 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敢闯一闯。 一个月前,屠字营突然接到调令,要开拔到娘子关附近的黄莺城,屠字营的校尉钟毓秀知道这个任务的艰巨程度,所以她向乾字营以“高价”借调了三十名斥候,王德贵就是其中之一。 不同的是,王德贵是自己要求过来的,不为别的,就为钟毓秀开出的高价——每天两钱银子,杀掉一名契戎蛮子奖励三两银子,杀掉一名契戎骑骁奖励十两银子。 娘子关历来就是西凉与契戎的必争之地,整个边关地区,死人最多的就是这个娘子关,就算一个三岁幼童拿着铁锹随意挖两下,都能在娘子关附近挖出一具白骨来。 这倒不是袍泽不想给死去的同僚收尸,而是死去的人太多了,收尸根本就收不过来,最后干脆直接把娘子关当成了一个巨大的坟墓,死去的袍泽就直接埋在这里。 娘子关三个字,就是这些战士的碑了。 王德贵当然知道娘子关是最凶险的地方,但是老话说得好:“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王德贵知道自己多大年纪了,最多再拼两年,自己就拼不动了,他打算这次能多赚一点就多赚一点,能多杀一个草原蛮子就多杀一个草原蛮子,然后便带着真金白银回老家找自己的妻儿老小,安安稳稳过两天踏实的日子。 王德贵拨弄了两下自己眼前的骆驼刺,换了一个角度,继续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眼前的那一片开阔地,前两天听袍泽回来时说起过,契戎的骑骁已经推进到了娘子关附近三十里地的地方,可谓是大胆得很。 屠字营所驻扎的黄莺城是一个小城,与娘子关遥相呼应,娘子关、黄莺城再加上西边的会泽城,三者共成一个犄角之势,进可同攻,退可同守。 黄莺城距离契戎蛮子最近,也是受到契戎蛮子的骑骁袭扰最严重的一个城池,严重时期每日在黄莺城之外都要死上数十人,哪怕是现在的时期,驻扎黄莺城的斥候每日也是枕戈待旦,把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 所有斥候都明白,只要出了城池大门,那就是死活都在一线间了,要么割下契戎骑骁的脑袋带回去,要么,自己长眠于此地。 王德贵身为一个十七年的老蛮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盯着远处的眼神,格外锐利。 第四百零七章 对战 黄莺城现在的最高统帅是金刀,一个略显俗气的名字,地字中品的高手,善谋略,有书生气,亦有几分胆色,虽说是叫金刀,但是十几年前就弃刀练剑,一手君子剑玩的相当风生水起,金刀是屠字营的副校,也是钟毓秀的副手,跟随钟毓秀南征北战这么多年了,二人的配合自然是亲密无间。 在金刀的安排之下,现在黄莺城每日撒出去的谍子足有两标之多,而且在这两标西凉斥候之外,还有人数不详,实力不详的西凉卫,这也算是能在斥候之战中一战定胜负的重器,人数不多的西凉卫被金刀如指臂使一般的以三人位一个单位撒到了黄莺城周围的角落里,具体这些西凉卫现在存在于哪个位置,只有金刀自己一人知晓。 就连跟他们一同潜伏在外面的西凉斥候,也不知道自己这些袍泽现在隐藏在什么地方。 王德贵缓缓地挪动了一下姿势,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如狸猫,以便不发出任何声响,做谍子的潜伏功夫,并非是如顽石一般找一个地儿趴下就一动不动,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很容易让人血液流通不畅,四肢僵化,这样遇到险情之后,反而不利于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如何能在狭窄细小的空间里摘转腾挪,在最大角度地活动自己躯体的同时还能不发出声音,这也算是一个谍子的基本功。 王德贵作为一个十余年的老谍子,就算闭着眼睛睡觉的时候,也能把这些事情做的丝毫不差。 如灵蛇一般换了一个角度之后,王德贵举起右手,向身后另一个凹陷之地里隐藏着的副手做了一个指令之后,便把关注的目光放到了另一个方向的地带,这个地带狭长,三百丈之外有一个拐角,往往是最适合契戎骑骁偷袭的地方。 王德贵自然对此心知肚明,他把呼吸放到最缓,右手把腰间的西凉刀轻轻拔出来,这口二代西凉刀跟随王德贵三个月了,一直被他以黄油保养得极好,在拔刀的过程之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斥候所用的刀与寻常甲士所用的西凉刀略有不同,刀身较为狭窄,厚重程度上又重上三分,利于刺杀而不利于格斗,最重要的是斥候所用的西凉刀刀身都是哑光的黑色,这是为了在偷袭之战中能最大程度地不被敌人事先发现。 在黑市上,一把寻常的西凉刀能卖三十两银子,但是若是斥候专用的这种西凉刀,足足能卖到八十两银子的价钱,而且还是有价无市的。 王德贵仔细地抽出西凉刀,放在手里轻轻掂量掂量之后便放到自己右手边最合适的地方,然后拿右手手掌轻轻捧起一些细软的浮土慢慢洒在刀身上,最后只留下刀柄露在外面。 做完这一切之后,王德贵又极为轻巧地把自己后背上的鱼凫弩给摘了下来,鱼凫弩是西凉军中斥候的标配,相对来说便宜一些,威力也比不上黑鸦弩,但是却胜在轻巧便捷,适合近距离作战。 虽说用弩箭杀人更为安全也更为简单,但是在西凉斥候之中,却很少有斥候喜欢拿弩箭作为克敌制胜的法宝,一是拿弩箭作战远远不如拿西凉刀爽快,二是弩箭一般情况之下也只有发射一发的机会,一旦射出第一枚弩箭,那就说明射箭之人的位置已经暴露,而且射箭之时一般还要保持静止不动的姿势,往往第一发弩箭发射出去,发射弩箭的位置就会被对方作为重点打击对象。 契戎蛮子的刀剑或许比不上西凉军,但是在契戎骑骁之中,飞索这种特有的兵器,却有不少人玩的出神入化,十步之内,一记飞索下来,若是击中头颅或者胸腔这样的要害部位,生还的几率少之又少。 王德贵轻轻从腿边的箭筒之中抽出一支弩箭来,极为轻巧地塞到鱼凫弩里面,然后板动卡簧,随着咔哒一声,整个鱼凫弩便成为了蓄势待发的状态。 把鱼凫弩放到自己的左手边,王德贵有些小小的得意,寻常的鱼凫弩虽然轻便,但是缺点就是杀伤力不够,如果不是射中心脏或者头颅的位置,根本不可能一箭射死人,但是王德贵随身携带的这十只弩箭,箭头却都在马粪里泡过,只要射中人体内没有及时取出来,那这个人就算是废了。 弓上弦,刀出鞘,就等着敌人过来了。 现在的黄莺城与往常不同,大战在即,一股子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磅礴气势笼罩了整个黄莺城,王德贵知道,现在虽然寂静,但是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不会持续多长时间。 王德贵抬手摸了摸自己胸前的那块白布,心里暗暗祷告一声菩萨保佑。 王德贵的手还没有放下,远处传来两声清脆的鸟鸣之声。 顿时,潜伏在黄莺城周围的所有人全部精神一震,所有谍子都知道,今日的契戎骑骁,马上就会出现到众人面前了。 王德贵全身肌肉紧绷起来,放在西凉刀旁边的右手微微颤抖,他在等,等猎物完全进入埋伏圈,等待一个最好的进攻角度。 不到十个呼吸的功夫,果然前方出来一点不同寻常的异动。 这声异动的声音虽然小,但是传到王德贵耳朵里,却不亚于晴天霹雳。 有人摸过来了! 王德贵举目远眺,却见面前别说人影,就连一个飞鸟的模样都没有。 王德贵倒吸一口凉气,暗道今日前来的契戎骑骁果然不同于先前的那些二流货色,单单是看着潜行的本事,便可知道这些人的水平比之前的来者高了不只一点半点。 王德贵右手放在西凉刀刀柄之上,只待发现敌人踪迹的第一刻,便可挥出致命的一刀。 他对自己的刀法很有自信,尤其是第一刀,蓄势已久地第一刀,他曾经斩断过一名玄字上品高手的脖颈,这也是他做谍子以来,最荣耀的一刀。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王德贵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 不应该啊,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就算这些契戎蛮子以龟爬的速度前行,也该到了自己眼前了不是? 难道他们的本事已经高到能站在自己眼前自己都看不见了? 王德贵打死都不信。 骤然间,一股激烈且富有节奏感的声音突然从王德贵面前传来,声音激烈如同催命的鼓点! 第四百零八章 金帐刀手(上) 王德贵先是微微诧异,然后感受到身子下面的大地传来的阵阵震动之后,骤然反应过来金刀统领出门前特意叮嘱过的问题,也不管是否会吸引敌方火力了,骤然跳将起来,如同捕食的猎豹一样蜷缩在地下,浑身肌肉紧绷到临界值的程度,大声喝道:“有老鼠打洞,南边傍地走,北边双刀会,风紧扯呼,早回去的早吃饺子!” 王德贵喊得是西凉这边常用的黑话,在斥候与西凉卫之中广泛流传,要是不知情的外人第一次来到西凉军之中,肯定会以为掉到了土匪窝子里,不为别的,就因为西凉军斥候里面的黑话用的比真正的山贼土匪还敞亮。 其实西凉斥候用黑话交流的传统延续的时间也不短了,少说也得有三四十年的光景,原先西凉还未并入大乾的时候,主要便是与汉人交战,那时候的西凉穷山恶水,又不像现在这样,替大乾守国门,草原蛮子吃饱了撑的才会找西凉这块地方的麻烦。 所以当日在与汉人的战斗之中,西凉军斥候为了在交战之中不让敌方察觉到自己的真实意图,所以在危急时刻都是用黑话交流,现在这么多年下来,黑话都已经成了西凉斥候的标配,也成为了西凉斥候的一个传统。 王德贵刚才喊得黑话意思说起来也是简单,他是第一个察觉到这种声音律动不是因为契戎的骑骁过来,而是因为契戎的穴师从地下挖土过来所造成的缘故,在这些西凉斥候第一次出门之前,金刀统领就三令五申地让他们小心契戎的穴师,契戎原本是没有穴师这样的高级配备的,但是自从逐鹿之战中,不少的汉人或流放或投靠契戎蛮子之后,契戎蛮子的势力日渐增强,不仅刀甲配备之上有了不俗的变化,而且就连穴师这样专业打洞的配置都有了。 金刀确实是三令五申小心契戎的穴师,当时王德贵他们确实也记到脑子里了,但是这么些日子过去,传言中的契戎穴师一个也没有看见,这不禁就让西凉斥候放松了这方面的警惕,要不然也不会在这个声音传到自己眼前的时候,才发现是契戎的穴师在搞鬼。 王德贵知道,这次契戎既然出动了穴师,那就说明今天的进攻不再是往常那样的小打小闹了,很有可能是大战之前的预兆,只有规模足够大的战役,西凉与契戎才会最大程度上出动兵力全歼对方的斥候,让对方成为瞎子与聋子,这一点是在西凉与契戎都共同承认的。 所以这次契戎蛮子既然出动了穴师,那么王德贵敢肯定,契戎的军队就在十里之内了!而且很有可能是大部队! 为了能及时把这个消息传递给黄莺城,王德贵第一时间就下定了决心,他方才喊得黑话其实也很简单:“有穴师从下面打洞过来了,西凉斥候跟我挡住他们,西凉卫回去报信,不要管剩下的,能回去一个是一个,这次消息太重要了。” 在王德贵刚刚出声的时候,但见在他面前的那个拐角处顿时灰影一闪,王德贵定睛一看,赫然看见三个穿着一身黑色劲装的彪形大汉胯下骑着三匹灰色大马如同离弦之箭一般迅速冲将过来。 光是王德贵一愣神的功夫,这三个人就已经冲击完了一半的路程,三匹灰色大马的马头离王德贵已经不足三十丈远了。 按照道理来讲,不论是契戎还是西凉,在选用担任执行重要任务的谍子之时,是不会采用那些格外瘦小或者格外强壮的显眼之人的,这些人容易在任务开始之前就被敌人发现,而再看这三人胯下的灰色大马,发力速度一流,爆发力强劲,尤其是皮毛,哪怕是刚刚过了一个冬天,也是油光水滑的,这样的大马,怎么都不可能是斥候的标配。 再看这三个人身上传来的气机与腰间挎着的一模一样的金黄色圆月弯刀,王德贵心中凉了半截,但是他并没有选择后退,而是稳住阵脚之后直接拿起身边的鱼凫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往里面填充了三支弩箭,鱼凫弩里最多同时容纳六只弩箭,不是王德贵不想填满,而是现在这种千钧一发的关头,时间就是生命,多耽搁一会儿,他可能就会被来势汹汹的三骑直接就斩于马下了。 王德贵双手持弩,抬起双臂单膝跪地,瞄准最左边那一个看起来实力相对差一些的敌人,双臂稳定如磐石,接连不断地扣动扳机,四支弩箭如同闪电一般飞速射击而去,那名契戎蛮子看着冲着自己来势汹汹的四支弩箭,脸上狰狞地冷笑一声,不退反进,双腿一夹马腹,胯下灰色大马速度再度提升三分,整个人跃出阵型,就朝着那四支弩箭直接迎过去。 那四支弩箭射击的速度不可谓不快,但是这名契戎蛮子的速度更快,只见他右手握紧装配在马鞍旁边的圆月弯刀,右臂上的肌肉顿时爆炸般的齐齐鼓涨起来,然后下一刻只听怆啷一声,金光闪闪的弯刀便直接从皮鞘之中直接炸裂出来,然后只见这名契戎蛮子右手握紧刀柄然后反手一撩,冲在最前面的两支弩箭便如同鸡蛋撞到了石头上,只在相撞的第一个刹那便彻底断为两截。 就在这名契戎蛮子的弯刀砍断头两支弩箭的时候,第三支弩箭已经到了他的眼前不足一尺之处,这名契戎蛮子握刀的右手并没有放下,而是左手松开缰绳,左臂向上一探,屈指稍微一弹,粗壮的手指与弩箭箭头相撞,弩箭顿时加速三分,再次倒飞回去。 但是就在他的左手刚刚弹飞第三支弩箭的时候,整个人竟然身形一个踉跄,然后灰色大马就顿时哀鸣一声,前蹄一扑便跪倒在地,而坐在灰色大马之上的那个彪形大汉在没有防备之下,直接便被甩飞出去。 王德贵的第四支弩箭没有射人,而是选择了射马,有这前三箭作为铺垫,王德贵的这第四箭非常容易地就从灰色大马的眼眶贯入,箭头直接插入马脑之内。 王德贵右手握紧埋在沙土里的西凉刀刀柄,猛然发力,随着一阵尘土飞扬,西凉刀越土而出,锃然一声便斩断那支倒飞过来的弩箭。 王德贵甩甩微微有些发麻的右手,右臂抬起,双手持刀,一个箭步上前,冷然面对冲过来的剩余二骑,低声再次喝道:“来的是金老鼠,点子扎手,大伙别防风了,并肩子上!” 此次来的这三人,正如同王德贵所说,是精锐中的精锐,骑骁中的骑骁,传说中的金帐刀手,直接隶属于单于王庭领导,人数不超过三百人,但是战力却是独占鳌首的强劲,在单于王庭乃至整个契戎的地位,便如同顾家密影在谍子中的地位一样。 剩余两名仍在马上的金帐刀手用力催动胯下战马,瞬间,战马速度再度提升三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王德贵冲杀过来。 王德贵冷笑一声,暗道今天就算战死在这儿,王爷赏的抚恤金也能让老子这宝贝儿子长大成人了,自己老王家有后了,还有什么值得顾虑的? 当下王德贵手持西凉刀,双手紧紧握住刀柄,迎着对面的两名金帐刀手凛然地便冲将过去。 端坐于马背之上的两名金帐刀手自然是看到了以不要命的势头冲击过来的王德贵,不过这二人能坐在金帐刀手之中的尖刀出阵,实力自然非同凡响,看到王德贵近乎于送死的态度,二人面色依旧冷静,枯井无波地二人连对视都没有,左边的那个金帐刀手便怆啷一声拔出皮鞘中的圆月弯刀,直直冲着王德贵冲杀过来,而另一名金帐刀手先是看了一眼落马之后的那名袍泽,确定他身无大碍之后,才把目光放到了左前方,他在等,太相信这个地方如此玄妙,不可能只有一个西凉斥候伏击在这里。 西凉斥候拿王德贵做鱼饵,这一名金帐刀手又何尝不是拿自己的袍泽做鱼饵? 谁是猎人,谁是猎物,在战场之中,角色的调换都是瞬息万变的。 那名金帐刀手骑着战马的缘故,不到三个呼吸的功夫便来到了王德贵近前,轻轻弯腰,手中圆月弯刀瞬间由静止变为狂暴,一个简单的横扫便荡开王德贵势大力沉的一刀,然后紧接着左手成拳,砂锅大的拳头便直直向王德贵胸膛捣去。 这一拳,势大力沉,摧枯拉朽。 王德贵此时的眼神不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更像是一个狡猾的狐狸,一个嗜血的野兽,一个被逼入绝境的孤狼。 面对这势如破竹的一拳,王德贵冷笑一声,不退反进地直接挺起胸膛,直直地便朝那名金帐刀手的拳头冲撞过去,不得不说王德贵确实是个老兵油子,在硬碰硬的交战过程中,谁先胆怯就是谁死,所以在这种情况之下,王德贵直接选择了在紧绷肌肉的情况下直接把胸膛朝着对方送过去。 一拳从开始到命中目标,不同的阶段,所造成的伤害肯定是不一样的。 若是让这一拳实打实地打中王德贵的胸腔,金帐刀手绝对有信心,这一拳能把这个西凉斥候的胸腔直接打烂,拳头从前面进去,后后面出来。 但是王德贵轻轻把自己的胸腔往上一送,直接就缩短了这个金帐刀手的蓄力距离,最后金帐刀手的拳头肯定是印在了王德贵的胸膛之上,王德贵也吐出了一大口鲜血,胸腔的受力点也凹陷了几分,但是也到此为止了。 王德贵冷笑一声,左手在肋下摸出一块类似于废铁一样的三角形半个手掌大小的铁片,双手握住这一枚铁片,直接狠狠就刺到了这名金帐刀手的手背之中。 铁片虽然不起眼,但是却异常锋利,这一刺下去,直接把金帐刀手的手掌刺了一个对穿,中指跟无名指的筋脉都被这铁片刺断,白色的筋膜暴露在空气之中,模样甚是吓人。 那名金帐刀手闷哼一声,右手忍着剧烈的疼痛再度发力,王德贵又是一阵鲜血喷出,真个人便倒飞而出。 于半空中,王德贵的脸色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咱在西凉军中吃饭的,拿命换命那不是常有的事情? 第四百零九章 金帐刀手(中) 金帐刀手之中,一直安坐在马背上的那个替同伴掠阵的那个人,也是此三人之中实力最高的那个人,就在此刻终于出手了。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先是腹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膨胀起来,然后整个身躯的骨骼、肌肉甚至脉络,都开始迅速膨胀起来,整个人身上传出来的气势,也越演越烈,越来越强劲。 所有的西凉谍子甚至普通的西凉甲士都对这个招式不陌生,在前些年处与草原蛮子交手的时候,草原蛮子中的精锐以这个法子不知道建立了多少奇功,当时的西凉甲士消息闭塞,他们根本不会理解,看起来明明是重伤垂死,甚至全身上下只有半口气的草原蛮子,就这么一次简单的呼吸吐纳,然后整个人就突然生龙活虎了起来?这个神奇到甚至不可解释的法子当时在西凉产生了巨大的消极影响,西凉甲士肯定不怕死,但是人对于未知事物,都是有着恐惧心理的,这种乍一看怎么杀都杀不死的敌人,换成谁谁不恐惧? 所幸顾仙佛来到西凉之后,为了保护自己这个宝贝儿子,顾相在西凉倾注了大量心血,其中与西凉有着生死纠葛的草原契戎,顾相肯定不会放过,在草原上牺牲了大量人力物力之后,顾相才摸清了这个神奇妖术的真实面目。 这个手段当然肯定不可能是妖术,这个呼吸吐纳的方式是草原上地位最崇高的大先知耗费了九年心血研发出来的一种神奇秘术,谓之曰“鲸吞”,此法的效果确实如西凉甲士所见,甚至可以达到“生死人,肉白骨”的境地,但是这样的逆天秘术,施展起来肯定不可能是轻松的,要不然整个契戎蛮子都能随意施展鲸吞的话,那他们早就凭借这一手秘术征服整个大乾了。 每次施展鲸吞,要么以根骨为代价,要么……以性命为代价,施展鲸吞之后,短时间内或许力量可以达到一个崭新的高度,但是随后而来的爆发性的后作用,却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得住的,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很少有契戎蛮子会主动施展这个招数。 寻常的凶残招数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鲸吞是杀敌一千,自损八千。 若是顾仙佛在这里,肯定会发现这名金帐刀手施展的鲸吞,特别像是当初在风雷山上,重瞳龙王捕杀老蛟之时,那老蛟所施展的神秘修补手段。 大同小异,异曲同工。 而现在,这个金帐刀手之中实力最强劲的契戎蛮子,竟然在对战开始,便直接施展鲸吞,这当然不是说明他疯了,而是此次战役,实在太过重要,重要到哪怕是损失自己的气血与根骨,他都在所不惜! 这个金帐刀手原本实力就相当于一个地字巅峰的高手,此时不要命的施展鲸吞之时,模样竟然有些像是突破天地大关的预兆,举手投足之间,竟然有着天字高手的气机流转在里面。 这名金帐刀手身材本就庞大,施展鲸吞之后,体型更加硕大三分,他低喝一声,声音宛如春雷在舌尖炸开,然后他整个人便飞跃而起,右手持着一把比寻常的金帐刀手所配置的金刀还要厚重三分的金刀,阳光之下,金刀闪烁着耀眼的金色光芒,竟然让人不敢直视。 这名金帐刀手在空中微微一停滞,就是这么一刹那的功夫,他那锐利的双眼已经扫视了周围的所有角落。 然后下一刻,把整个人便瞬间由静而动,整个庞大的身形此时却敏捷若捕鼠的狸猫一般异常敏捷,他单手持金刀,庞大的身形高高跃击而下,不过所寻找的目标却不是在地上做坐以待毙的王德贵,而是扑杀向了右手边的一堆骆驼刺。 金帐刀手的攻击异常凶猛,那一堆骆驼刺在这强烈气机的冲击之下,东倒西歪不成体统,金帐刀手的刀锋还没有到,他的罡气已然先到达了目的地。 两个呼吸的时间过后,十余丈的距离在金帐刀手的扑杀之下转瞬即逝。 明明眼前空无一物,但是这名金帐刀手所蕴藏的杀气却堪称到了顶峰,似乎是要把这蓄势已久的一刀直接把这一堆骆驼刺劈成两半! 在这锐利的金刀离骆驼刺不到三寸的时候,地面上的流沙与骆驼刺突然之间炸开,还未看到人影,便见寒光一闪,一口黑色哑光的西凉刀直接破土而出,迎着金帐刀手的金刀直接劈砍过去。 半空之中的金帐刀手狞笑一声,腰身一转在空中再度发力,直接狠狠一刀迎着对方的西凉刀直接劈将而下。 一瞬间,剧烈的金铁交戈之声传遍整个黄沙之地。 那名刚刚探出半个身子的西凉斥候刀断,人亡。 在金帐刀手的这一记劈砍之下,这名刚刚二十余岁的西凉斥候天灵盖被直接劈开,白的红的溅射了一地。 金帐刀手落地,伸出舌头舔了舔溅射到自己嘴边的一记血点,抬起右脚把那个死了还紧紧抓住自己左脚的那个西凉斥候的右手一脚踢开,单手提着金刀朝着另外一堆骆驼刺慢慢走过去。 随着他的行进,他的呼吸与心跳被慢慢调整到了巅峰的时刻,刚刚斩杀那名西凉斥候,便使着他的金刀染了血,契戎蛮子都是这样,见血与不见血,那都是判若两人的。 金帐刀手刚刚走完一半的距离,便有三支弩箭从他的侧面朝着他的头颅太阳穴以奔雷之势飞速射击过来,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但是在一名实力顶尖的金帐刀手面前,原本可以直接射穿寻常甲士胸膛的三支黑鸦弩标配的铁箭注定无法建功,刚刚进入那名金帐刀手三步以内,便如同碰见老猫的老鼠一般速度直接降低了下来,那名金帐刀手不屑冷哼一手,手里金刀稍微挽了一个刀花,三支铁箭便被他如同切割枯木一般直接给切成六截。 就在他气机稍微有点泄露的时候,眼前的黄沙再次炸开,又是一口西凉刀破土而出,直接便朝着他的头颅劈将过来。 金帐刀手连看都不看,右手拖刀直接一个反手劈砍,那名其貌不扬的西凉斥候连哼都没有哼出来,便被这一刀轻易地斩成两截。 第四百一十章 金帐刀手(下) 在这名实力超群的金帐刀手面前,这些西凉斥候的慷慨赴死似乎都成了一个笑话。 不过短短三十息的时间,又有六名西凉斥候中的好手毙命于他的刀下,并且都是同样的下场:一刀之下,刀断,人亡。 只是这些西凉斥候的伤口,却都是在前面,没有一个是后背中刀,没有一个是背朝那名金帐刀手而亡。 不论是金帐刀手的屠杀,还是西凉斥候的慷慨赴死,都没有发出任何一声嘶吼或者是呐喊,这便是谍子的战争,生于无息,死于无息,最终还会葬于无息,除了袍泽和家人,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记着他们的面容,也不会再有人记着他们的声音。 金帐刀手右臂灵巧地稍微一转,避开左边削过来的一口西凉刀,然后左手成拳,一个沉臂直接向下砸去,身后的那一名企图于无声无息之间刺杀金帐刀手的西凉谍子的天灵盖在这一记重锤之下直接四分五裂,红的白的溅射出八丈远。 这名西凉谍子的右手持刀,接住惯性朝前又刺了两寸之后,才站在原地稍微晃了晃之后,身子朝前轰然倒下。 金帐刀手微微蹙眉,抬起左手握成的拳头放在自己眼前瞧了瞧,然后右手拿起一块兽皮轻轻擦拭了一下自己的手背,第一次他的手背之上出现伤痕。 不过这个伤痕不是被西凉刀砍得,而是被这名死去的西凉斥候的一块天灵盖的碎骨扎破的。 金帐刀手轻轻把手背上的那一记不规则的骨头碎片拔出来,放在眼前瞧了瞧,然后便把那一记骨头碎片随手扔到了地上,拿起兽皮轻轻擦拭了几下自己伤口,终于开口说了到了黄莺城之后的第一句话:“你们凉人的骨头,是真的很硬。” 契戎蛮子习惯把乾国人称为乾人,把西凉人称为凉人,在那些契戎蛮子的眼睛里,乾人和凉人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乾人能打下天下,完全凭借得是人多势众,就算现在坐拥天下,契戎蛮子也不是很能看上这些乾人,也看不起这些乾人的奇技淫巧;但是凉人就不同了,凉人与汉人打过,与乾人打过,也有草原蛮子打过,凉人在契戎蛮子眼中,是实打实的硬汉子,能打能抗,能战能退,所以契戎蛮子尽管视西凉人为死敌,但是同样也尊重西凉人,所以在作战之中,他们会拿出全部的实力,但是作战结束后,他们却不会凌辱西凉人的尸体,反而会在有条件的情况下,把西凉人的尸体送还给西凉,或者给他们举办一场风光体面的葬礼。· 躺在地上还剩一口气吊着的王德贵自然能听见这名金帐刀手的话语,他不屑嗤笑一声,强打起精神高声答道:“西凉人的骨头,什么时候软过?” 金帐刀手一边朝着另外一处不显眼的角落里走去一边随意答道:“你们西凉人的骨头,确实很硬,但是这也仅仅是在面对我们这些外族人的时候,当你们面对官职比自己大的乾人的时候,你们的所有硬骨头都会荡然无存,便变成了谄媚的下等人,说实话,我确实不是很理解你们这种凉人是怎么想的,明明可以做一只独行千里的孤狼,但是却甘愿被套上枷锁,做一只大乾的看门狗,你们到底怎么想的?” 王德贵不屑冷笑一声,嘴里吐出一口血沫,嗤笑说道:“你们这种蛮夷之人懂个屁,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这十项之中你们懂个什么?《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你们会哪一项?就连文字你们也是近一百年来才有的,一百年之前,是我们,是我们替你们记录文字,你们的历史,是由我们替你们记录历史,你懂不懂!” 金帐刀手平静地摇摇头,边擦拭着金刀上的血迹边平静回答道:“我承认,你们说的都是真的,但是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虽然没有文字,但是我们的传承,我们的兵法,我们的战术全都传承了下来,没有文字又如何呢?大乾依旧不是我们的对手,你们没有文字的时候,与契戎打了个旗鼓相当,现在有文字了,与契戎还是旗鼓相当,所以说,你口中的文字又有什么作用?” 王德贵也是一个武夫,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他觉得这名金帐刀手说的肯定不对,但是却说不出哪里有不对的地方,此时他突然想起以前在军营之中,那些参谋师爷秀才遇见兵,实在与自己说不清道理的时候,往往会蹦出这么一句话。所以王德贵就学着那些老学究的表情,口吻,不屑地说道:“匹夫竖子,不屑于谋。” 果然,这八个字一出口,金帐刀手前行的脚步微微一滞,转过头来认真地看了躺在地上就吊着一口气的王德贵一眼,竟然在一瞬间直接改变步伐,直接朝着王德贵走了过来。 王德贵此时心中格外平静,看着金帐刀手庞大的身形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过来,脸上竟然难以抑制地浮现出了笑容。 或许他自己也不清楚,当日他选择来这黄莺城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做了谍子十七年,杀人无数,自己受的伤也数不过来,若是真让他有朝一日扔掉手里的西凉刀,拿起锄头披上蓑衣,过成那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田园农家翁生活,他真的能受到了? 在这以往的十七年中,有至少四次,是身边的袍泽拿命替他挡了致命的一刀他才能活下来,不为别的,就为了他王德贵身后还有一个瞎了眼的老母亲需要照顾,还有一个黄脸婆在等着自己回来,所以那四次生死攸关的关头,都是身边的袍泽替他挡了那一刀。 现在每当睡觉的时候,王德贵只要一闭上眼睛,都会隐隐约约看见以前死去的袍泽围在自己周围,似乎在想自己诉说一些什么,但是自己不论怎么努力,却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看着这名金帐刀手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过来,王德贵想起了一支以前一个兄弟经常唱的曲子,那个曲子很动听,可惜时间太久了,王德贵只能记到最好两句了: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 第四百一十一章 堂会(上) 王德贵两句曲子没有唱完,那名金帐刀手已经来到了王德贵的面前。 王德贵躺在地上,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高大身影,嘴角微微扯动,突然中气十足地喝道:“来,给爷一个痛快,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金帐刀手面色冷漠,握着刀柄的右手缓缓用力,站在王德贵面前,右臂慢慢抬起。 待到这名金帐刀手的右臂达到最高点的时候,稍微一顿,粗壮的右臂握着圆刀,猛然砍下来。 就在这一瞬间,只见寒光炸裂,一口长剑突然自黄沙之中爆发出来,长剑矫若游龙,寒光闪现之间,直直刺向金帐刀手后心! 一剑光寒十九洲! 这口长剑来势汹汹,剑身之上裹挟的雷霆万钧之力离着王德贵还有八丈远的时候,王德贵已经感受到了一股子凌厉杀气直接朝着自己的脸颊扑杀过来,凌厉的刀口罡气割得王德贵脸颊生疼,更别提首当其冲的金帐刀手了。 但是那名金帐刀手此时面对这雷霆万钧之力的一剑冲击之下,脸色竟然不怒反笑,双臂的肌肉急速且有规律的跳动,眼底深处的兴奋足以点燃整个黄莺城。 终于来了! 金帐刀手在心底冷笑一声,双手握住刀柄,如野兽一般低吼一声,然后整个庞大的身躯表现出不符合他应有的灵敏,以右脚为中心,整个身躯稍微一个轻巧的旋转,便由背向长剑变成了面向长剑。 但是那口长剑速度实在是太快,金帐刀手刚刚一个转身,那口长剑已经来到了他胸前三尺之处。 金帐刀手后撤一步暂避锋芒,然后右臂肌肉鼓涨直接把兽皮撑到炸裂,右手里的金刀发出一声狰然的低鸣,在主人的指使之下,带着万钧巨力,直接硬撞向那口长剑。 一刹那功夫过后,金刀与长剑猛然相撞,伴随着一阵巨大且刺耳的声音传来之后,花火四溅! 金帐刀手蹬蹬蹬接连后退三步,其中第二步踩到了王德贵的手掌之上,大力之下王德贵的左手直接化为一团肉沫,鲜血横流,骨碎肉糜,王德贵额头上骤然伸出黄豆大小的汗珠,脸色苍白如金纸。 他本来就身子虚弱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这下经过金帐刀手这么一踩,那股子剧痛传来,差点让王德贵直接昏迷过去。 但是即使是这样的具体,王德贵依然没有喊出声来。 在金帐刀手对面,有一名黑衣人持剑而立,右手持剑斜斜指向地面,左手握拳垫腰,身上杀气凛然。 这名黑衣人或许是因为刚刚从黄沙里钻出来的缘故,身上的黑衣现在有些黄蒙蒙的模样,但是这也挡不住他身上传出来的凛然剑意,这个黑衣人不仅身穿黑衣,而且头顶覆盖黑帽,脸上黑巾蒙面,只留着一双枯井无波的眼睛露在外面,死死的盯住对面的金帐刀手。 对面的金帐刀手有一种错觉,对面的这个黑衣人,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口剑,一口杀气冲天的剑。 王德贵看到这个黑衣人的身影之后,彻底把心放了下去,这个男人虽然来到西凉的时间不长,但是威名却已经彻底在西凉彻底流传开来了,不是凭着别的,就是凭借着他手中的这一口剑,一口寻常的铁剑。 这个男人的名字略有特殊,剑一。 他的身份也很特殊:凌霄侯的入室大弟子,剑三的大师兄。 也是堂堂的天字高手,高到可以一剑斩杀地字高手的天字高手。 ———— 黄莺城内,在最中心的位置,便是统帅府。 统帅府是一所别院,三进三出,占地不是很大,但是上马石下马石屏风遮掩全都一应俱全。 现在正是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黄莺城时时刻刻防备着契戎蛮子的偷袭,而统帅府是防备的重中之重,单单巡查的甲士,在统帅府周围就有着足足三标的精锐甲士在日夜巡逻,每日里枕戈待旦,若是没有特许,连一只飞鸟也别想混到统帅府里面去。 而在统帅府的后院,此时却是春意盎然,热闹非凡。 屠字营的校尉钟毓秀不知道去往何处,现在黄莺城内唯有金刀的地位最高,所以自然现在整个黄莺城里的人和事都围绕着金刀转了。 在金刀的安排之下,黄莺城里最好的戏班子被请到了统帅府的后院里,咿咿呀呀地已经连着唱了两天了,金刀名字虽然俗气,并且也充满了一股子杀气,但是为人却是个俊秀书生,虽然现在已经接近四十,但是身上却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成熟男人所特有的魅力,金刀现在讨得十四房小妾,与他本人所特有的成熟魅力是分不开的。 在统帅府的后院,黄莺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被请了过来,上至城主,下至有名的富商商贾,今日里全部欢聚一堂,至于名头嘛,用得就比较随便一点——按照金刀的说法,这是为了庆祝自己第十三房姨太太的十八岁寿辰。 其实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别说是金刀的第十三房姨太太的寿辰,只要是金刀发出的帖子,哪怕是说庆祝他养的狗一岁寿辰,这些收到帖子的人也会笑靥如花的备好重礼屁颠屁颠地赶过来。 权利有多大,取决于它投下的影子。 现在黄莺城里风声鹤唳,都谣传契戎蛮子可能下一刻就会攻打过来,所以现在手握兵权的金刀,自然就是所有人的老祖宗,也是所有人巴结的对象了。 今日里金刀穿着一身上好的雪白江南丝绸,脚蹬堪比一两黄金一两皮的虎皮长靴,手里象牙折扇轻轻摇曳着,更给他这人平添了几分写意风流在里面。 在华贵的戏台之上,此时正是有着一名在黄莺城成名三四年的花旦咿咿呀呀唱着戏文,嗓音儒雅动听,水袖舞动得款款动人。 金刀端起一旁的茶盏轻轻啜饮了一口新茶,说实话,他除了能看出戏台上那个小娘们腰肢不错,身段不错以外,根本听不懂她咿咿呀呀地在唱着一些什么。 但是金刀却很享受现在的感觉,万众瞩目,手握大全。 哪怕放个屁,旁人都得快呼吸两口,还得说真香! 第四百一十二章 堂会(中) 花旦在戏台上唱的楚楚动人,戏台之下的看客脸上表情都是近乎于谄媚的笑容,但是心中小九九就都各有不同了。 金刀才不在乎这些人心里到底藏着什么猫腻,只要自己一张请帖,他们能老老实实的过来,那就成了。 到了自家地盘之上,还能容得了几只小猫小狗的撒野? 金刀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水面上的茶沫,看了看戏台上的那名明艳动人的花旦一眼,笑容玩味。 在金刀身边伺候着的老者约莫六十余岁,头发已经花白,但是却是神情矍铄,站在那里腰杆也是挺得笔直,这名老者是统帅府里的老管家,也是看着金刀长大的老人,蒙金刀的父亲赐姓金,至于名字,就很少有人知道了,外人喊他一声金总管,金刀也得在他面前喊一声金叔叔。 金总管看到自家少爷眼神滴溜溜一转,就知道自家少爷心里在想些什么,金总管轻轻咳嗽一声,把虽然带着些许皱纹但还是依然白白胖胖的右手朝后面无声无息地摆动了两下,两名身着青色短打的精干剽悍青年躬身走了过来,金总管稍微侧了侧身子,在其中一人耳边耳语几句,那名青年沉声应了一声诺之后,便带着伴当告退,转身往戏园子后台走去。 金总管弯下腰,在金刀耳边轻声说道:“少爷,一切都安排好了,今天晚上,这花旦会洗干净了在床上等着您。” 金刀微微一笑,颔首轻声说道:“还是金叔叔懂我啊,金叔叔,您也再这站了一天了,现在都是申牌时分了,我看今天也差不多了,金叔叔,您还是尽早回去休息吧。” 金总管微笑一声,压低嗓音说道:“少爷啊,老奴虽然老了,但是还没到了不中用的地步,老奴知道您今天是要做大事的,等到这戏台子上的戏唱完了,才轮到真正的好戏粉墨登场,老奴虽然上了年纪了,但是还有两把子力气的,等会要是真出了意外,那些小猴子怕是镇不住场面,少爷可不要小瞧老奴,老奴年轻的时候,那也是打遍整个河间府的。” 金刀仰首哈哈大笑,随后压低声音道:“当年一手快刀让整个河间府群雄震慑,黑白两道全都慑服的老阿蛮,我又怎么会忘记?” 金总管抬手轻轻理了理霜白的鬓角,颇有几分当年打遍整个河间府无敌手的“老阿蛮”的风采。 能与金刀平起平坐的,在整个黄莺城,只有黄莺城的城主,也就是大乾亲自册封的三品知府。 刘骥今年五十七岁,黄莺城的城主,虽然是一个三品知府,但是身上却丝毫没有三品大员的气度,尽管是与金刀坐在一模一样的椅子上,但是看那谦卑拘谨的模样,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一个吃皇家粮食的朝廷大员,而是像一个猥琐的寻常老人。 眼看戏台上的戏文已经进入尾声,金刀放下手里的茶盏,轻轻向刘骥的方向侧了侧身子,笑着问道:“刘大人,您看今天的戏文,唱的怎么样?可还是够卖力气?” 刘骥马上身体前倾,甚至到了点头哈腰的地步,脸上陪着谄媚的笑容低声说道:“金将军叫的戏班子,果然是不同凡响,看台上这个小花旦,虽然年纪小一些,但是这嗓音啊,就像黄鹂初啼啊,难得,实在难得,金将军今日请下官过来,那真是给足了下官面子,下官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啊。” 金刀微微摇摇头,看着戏台子上最后在收尾的那个花旦,轻声说道:“第一,金某现在仅仅是一名副校,可是担当不起将军这个称号,咱西凉重视法度,叫错了可是要受到惩戒的,第二,金某论官职,现在只相当于一名正四品的武官,刘大人是三品知府,在金某面前,怎么能撑下官?” 虽然嘴里是这么说着,但是金刀还是大马阔刀地坐在椅子上,看其神色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情况在里面。 刘骥脸上笑容依然谄媚,点头哈腰道:“应该的,应该的,金将军英姿盖世,拜相封侯,那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届时金将军那可就是下官实打实的上级了,现在下官先这么称呼着,以免日后改口的时候,再不适应。” 金刀被刘骥这种自甘堕落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良久笑毕之后,才朝着戏台子之上的戏班子挥挥手,小花旦巧笑盼兮地看了金刀一把,这才风情万种地带着锣鼓手慢慢地退了下去。 一时间,众宾客全都停止言语,正襟危坐地坐在自己座位上,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在城外每一刻都可能大军压境的情况下,这个金刀统领不可能是无缘无故地把大家伙请来连看三天三夜的大戏,是捐粮食,还是捐银子,肯定会在这一刻揭晓了。 果然,金刀站起身来,转了一个身面向在座的所有人,先是朝着四面八方拱了拱手,然后才微笑说道:“各位同僚,各位乡绅,首先,金某得感谢各位,感谢各位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来到这统帅府里,跟金某一块,浪费三天时间,来听这无聊的戏文。” 金刀话音刚落,院落之中所有人已经是在心底大鼓,慌忙拱手还礼,霎时间,院落内的还礼之声,恭维之声响成一片。 金刀微微笑了笑,抬起右手稍微摆了摆,刹那间,院落内由原本的喧闹便瞬间变成了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金刀轻轻活动了活动脖颈,继续微笑说道:“金某知道,各位现在在心底,都有各自的小算盘,在黄莺城,私下里有些同僚爱开玩笑,称呼金某为‘金扒皮’、‘铁公鸡’哈哈哈,这些话金某肯定也听说过,但是既然是同僚的玩笑之语,金某自然是当不得真,不过各位之前在心底的猜测,其实也是正确的,那就是金某这个人,为人确实小气,不可能平白无故的花了银子请各位来统帅府白看三天大戏,毕竟金某小时候穷怕了,恨不得把一文钱掰成两半花,又怎么会到了如此铺张的地步呢。” 金刀环视四周,微微一笑说道:“不过各位有一点猜错了,金某不要各位的银子,也不要各位的粮食,只要各位的……人。” 第四百一十三章 堂会(下)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在院子中坐着的人只有刘骥身份最高,也只有刘骥才有可能与金刀说上好,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刘骥后背之上。 如果目光有重量的话,此时的刘骥身上已经压上了一座泰山的重量了。 刘骥在官场之中摸爬滚打这么长时间,就算再奴颜婢膝,基本的人情世故还是有的,基本的人情往来也是懂得,见状,只好陪着笑脸稍微往前欠了欠身子,干笑道:“金将军,金将军不要再开玩笑了,大家伙承蒙金将军看得起,金将军请大家伙来这里吃一顿饭,看一看戏班子听听戏文,这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金将军就不要再开玩笑,逗大家伙了,这次咱们西凉与契戎蛮子双方对峙已久,接下来的每一刻可能都会爆发战争,这战争一起,那就是生灵涂炭啊,为了能保住黄莺城,为了能保住咱们的家,咱们自当齐心协力,同仇敌忾,到底要捐粮食还是要银子,金将军一句话的事情,只要能打退契戎蛮子,咱们在所不惜!” 金刀朝着刘骥的方向微微笑了笑,然后转头朝着后院里端坐着的所有人说道:“刘知府的话语,是不错的,刘知府不愧是三品知府,吃皇家粮食的,说话确实深明大义,大道理小事情都懂得,刘知府要说的话,大部分都是金某要说的,咱们西凉与契戎蛮子打了多少年了?这些年里双方死伤无数,仇怨早已经结到了骨子里,要化解是不可能化解的。” 刘骥微笑着赶忙附和,大声说道:“金将军说的再对不过了!契戎蛮子是什么人?那是一群未开化,不懂礼数的蛮夷之辈!老夫听传言,这些人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怪物!咱们怎么能让这种人打破咱们的黄莺城?老夫知道各位心里到底是什么的想法,老夫也不与格外谈什么深明大义,就说黄莺城一破,在座的各位,还有老夫,甚至包括金将军,各位谁都别想讨一个好!” 刘骥话音刚落,身后紧挨着的一名身着绛紫色长袍的油光满面的乡绅便大声附和道:“金将军,刘大人,小民虽然只是一介白丁,但是也是懂得一些是与非的,咱既然是乾人,是西凉人,那咱就得与契戎蛮子不共戴天,这就是咱的命,就算不说这些,实打实地说,契戎蛮子若是开战,那咱黄莺城,百分之八十是第一个被攻击的目标,契戎蛮子的自古以来的传统各位都还记得吧?第一战必死战,若战败,参战人员全体自杀谢罪;若得胜,一个活口不留,所有俘虏全部杀掉祭旗。” 这位紫衣乡绅的话语嗓音不大,但是语气却格外低沉,此时院落之中寂静无声,乡绅的话语轻易地便送到了在座各位的耳朵里,若说方才的金刀与刘骥说话是从宏观的大方面着手的话,那这名紫衣乡绅的话语虽然不多,但是字字从最贴近在座各位的生活所着手的,这名紫衣乡绅所提起的“祭旗”一事确实是在座中大多数人最关心的,按照以往的传统惯例来说,契戎蛮子这个祭旗的传统是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完成的,这不仅仅是他们的一种传统,更是一种信仰,他们坚信通过祭旗可以使大祭司与逝去的祖先沟通,从而保佑自己接下来的战役百战百胜。 待到紫衣乡绅把话说完之后,金刀便向其投入赞许的目光,待到紫衣乡绅落座之后,金刀才开口轻声说道:“各位,放在这位乡绅所言不假,黄莺城不仅仅是金某一个人的城池,守住黄莺城,也不是金某一个人的职责,咱们在座的所有人,生死都与黄莺城息息相关,金某这么说,各位赞同与否?” 说完,金刀环视四周,当然所有人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都因为听到金刀这句话而大肆点头称是。 金刀对在座的各位回应很满意,微微笑了笑之后,继续说道:“倾巢之下岂有完卵?这个道理三岁的小孩子都知道,可惜很多人越长大了,就越回去了,连这个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了,有些人啊,总以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妄想着把大家伙的利益由他自己出卖了,就能换来让自己飞黄腾达的机会,殊不知,这脚下的路要是歪了,别管走得再远,也别想到达目标了,这个道理,不知道各位是否明白?” 金刀虽然脸色还是微笑着,但是眼睛深处的阴柔表情已经溢于言表,金刀已经把话说得这个份上了,在座的各位自然能听明白金刀想要表达的是是什么,一个个正襟危坐,眼观鼻,口观心,一个个老实得如一只鹌鹑。 刘骥是最有资格“大惊失色”的人,他身子前倾,诧异问道:“金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在黄莺城里还有人吃里扒外?跟契戎蛮子暗中勾结?” 金刀挺直身子,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他环视四周,把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他朝身后的金总管点了点头,金总管微微欠身应是,转身往外面打了一个招呼,霎时间,密集如鼓点的脚步声与兵戈碰撞之声骤然传来,还不等在座的人反应过来,一标甲士披坚执锐地就直接闯了进来,这一百名甲士面容冷峻,行为敏捷,手持长矛,腰间配着西凉刀,一看这副装扮便是早有准备的样子。 这一标甲士来到后院之后,二话没说,直接自觉地把在座的所有人都包围起来,弓上弦,刀出鞘,虽然二话没有说,但是脸上的杀气却足以说明他们此时的动作不是开玩笑的。 金总管命下人搬过来一把椅子,轻轻放到金刀身后。 金刀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大马阔刀地坐了下来,看着在场的面目已经严重变化了的某些人,一字一顿地说道:“今天,金某得委屈一下各位,在座的这些人里,有人有鬼,等到金某把各位里的鬼挑出来,是人的,金某在醉仙楼摆下最好的席面,给各位赔情道歉;是鬼的,金某也要与你,好好谈谈了。” 第四百一十四章 钓鱼 刘骥陪着笑脸,刚刚要站起身来,身边便有四名披坚执锐的甲士直接手执长矛压了过去,在夕阳下闪着寒光的四把枪尖直直抵在刘骥身上各处要害之处。 今日里金刀早就有所准备,这两标甲士不仅实力不俗,是精锐中的精锐,而且全都是金刀在屠字营中的心腹,也只有金刀说话在他们眼里才好使,旁人别管是知府还是道台,就算是皇帝老儿来了西凉,命令也不好使。 四把长矛直接抵在了刘骥的身上,但凡刘骥再上前半步,刘骥身上必定会多出四个血窟窿来。 刘骥这个知府是半考半捐出来的,要不然也不会被发配到黄莺城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刘骥现在已经花甲之年,自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辈子屁股底下的座位都不可能往上边挪一挪了,他在黄莺城里经营这么多年,也算治下了一笔不菲的家业,在黄莺城最繁华的地段,有着十六间不小的铺子,上到金铺下到米铺,应有尽有,并且在城郊还有着两套宅子,这都是明面上的,暗地里刘骥还偷偷置办了两百亩桑田,三百亩良田,这些都是他为他那六个儿子准备好的产业,万一自己百年之后,自己这六个儿子没人照应,也能活下去。 看着自己周围的这四把散发着寒意的长枪,刘骥差点昏厥过去,额头上已经有黄豆大的汗珠流了下来,刘骥强行压住自己如筛糠一般抖动的双腿,朝着金刀陪着笑脸,声音颤颤巍巍说道:“金……金将军啊,这……这是做什么啊,下官可是一直以西凉王马首是瞻,这……这是做什么呀你看。” 金刀朝着刘骥走了两步,伸出白皙的双手替刘骥整理了整理衣衫,微笑着朗声说道:“刘大人,金某自然知道刘大人对王爷的一片忠心,可是今日,事情牵扯太大,过了这个村,也就没这个店了,有些事情,今日务必就要把它们处理干净,所以今日事急从权,得罪了刘大人,也是千不该万不该,还劳烦刘大人今日稍微包涵则个,等到这事儿了了,金某定当在醉仙楼,单独宴请刘大人,向刘大人赔情道歉!” 金刀这一番话说得有里有面,有软有硬,刘骥听他说话自然是知道这个金将军是铁了心了要把这个事情闹大了,当下便陪着笑脸说道:“金将军这是说得哪里话,哪里还用得着赔情道歉,金将军今日不论想做什么,下官都鼎力相助,鼎力相助啊,反正下官是身正不怕影子斜,金将军要是不相信下官,可以尽情考验下官!” 金刀哈哈大笑,拍了拍刘骥的肩膀示意刘骥坐下,亲自端起茶盏递到刘骥手里,含笑说道:“刘大人请坐,请坐,刘大人是什么人?咱黄莺城的最高官职,若是连刘大人都没法相信,那咱们黄莺城就早易主了,别说考验不考验的,生分,刘大人请坐,喝点茶,吃点点心,过不了一会儿,咱这事儿就能了了。” 刘骥受宠若惊地接过茶盏,嘴里不住道谢。 金刀微微一笑,把目光转向剩余的人员,扫视一圈之后才不紧不慢地平淡说道:“诸位,天也不早了,咱早日把事儿处理完,早日能做点正事,金某前几日得到消息,在咱们这些人中,有那么几个吃里扒外的,与草原蛮子眉目传情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都到了现在这个境地了,你走是走不了了,还不如早日自己老老实实地走出来,免得落一身皮肉之苦!” 金刀一番话说得不轻不重,但是也足以让院落里所有人都听到,此话一出口之后,院落里只有呼吸之声与轻微的碰撞之声,所有人都端坐于原地之上,眼观鼻口观心,生怕与这个不讲理的金刀来个目光碰触,让他来个杀鸡儆猴。 到了现在还有不少人觉得金刀是在虚张声势,与契戎蛮子暗中勾结?这么机密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就算你是知道的,那你能在这么多人中把人找出来?那你还真是能耐了。! 说到底,还不是想借这个借口,多搜刮一些民脂民膏?! 可是今日的事情,是注定要让这些投机倒把者失望了。 金刀如一颗钉子一般钉在原地,扫视一圈后阴柔笑道:“怎么?没人站出来?那金某就有啥说啥了,金某知道,你们这些跳梁小丑是奔着金某来的,是不是以为杀了金某,整个屠字营就分崩离析了?哈哈哈哈,你们是真的小瞧咱们屠字营,小瞧咱们西凉军了,不过也不怪你们,野鸡见不到真凤凰,别怪金某没提醒过你们,今日,是你们来杀金某的最好时机,金某以自己为诱饵,把你们这一网全部捞了上来,可是到了现在还没到最后的结果,谁是猎人,谁是猎物,还没一定呢,怎么样,要不要舍命赌一把?” 金刀话音未落,但见人群之中一阵骚动。 眨眼之间,寒光一闪,一名其貌不扬的乡绅一瞬间由一名老实巴交的忠厚长者一瞬间变为一名心狠手辣的刺客,只见他浑身气机暴涨,猛然之间在人群之中一跃而起,手里不知何时多出来一把海上艄公常用来防身的分水短剑,寒光闪烁之间,短剑已经直直刺向金刀面门! 这一剑没有什么别的特点,就是快,足够快,快到旁人就算看到了,但还是反应不过来。 站在金刀面前的离他最近的一名屠字营甲士低喝一声,长枪间合太长,摆动实在是来不及,西凉刀又在鞘中,想要拔刀必定会耽误一刹那时间,而现在这种紧要关头,一刹那的功夫那是足以致命的! 电光火石之间,这名甲士做了最合适也是最残酷的一个选择。 他直接身体一扑,把整个人挡在了金刀面前。 以我命换你命。 可惜这个甲士最后的夙愿还是没有实现。 那名刺客速度不减,左手却从腰间再度摸出一把一模一样的分水短剑,来到甲士面前只是轻轻一划,那一颗大好头颅便冲天而起。 在那一股漫天血雾之中,第一把分水短剑,依旧直直地刺向金刀面门,杀气凛然! 第四百一十五章 钓到鲨鱼 刺客的这一剑很果决,很有杀意,也成功地骗过了在防护刺客突袭的甲士。 他知道金刀作为屠字营的副校尉,这么些年在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实力肯定不菲,自己这一击虽然突然,但是想要杀掉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有可能,但是可能性不大。 所以这名刺客本来就没想到这一剑能要了金刀的命,他这一剑堵上了自己的前途,身份甚至性命,只为了能重创这个金刀。 现在屠字营之中,作为统帅的校尉钟毓秀此时不知道去往何方,金刀在这屠字营之中算是地位最高的了,只要金刀一重伤,屠字营势必大乱,而屠字营只要一乱了,那么整个黄莺城就等于四个城门开了三个,里应外合之下,城外的契戎大军肯定能在一日之内拿下黄莺城! 这名刺客的实力确确实实出乎了金刀的预料,金刀原本是想以自己为诱饵掉几尾肥鲤上来,但是没想到钓上来一只嗜血的鲨鱼! 这口分水短剑的影子在金刀瞳孔之中越来越大,金刀心底有些发苦,这一口剑来势实在太快,自己有八成把握能在这一剑之下保得住性命,但是这一剑的余威却足以把自己的经脉重创,甚至有可能让自己日后成为一个废人! 刺客的剑锋离金刀的脸颊只有一寸距离,在场能看清这场厮杀的寥寥数人已经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电光火石之间,剑锋便切入了金刀的脸颊之中! 刺客的眼底浮现出一抹狂喜,成了! 但是这一抹狂喜,也成为了他最后的遗憾。 这一剑之下,有三人流血。 先是金刀被切开了脸颊,鲜血随着剑锋慢慢流了出来。 然后是金总管,他那白白胖胖的右手不知采用了什么方式,竟然直接出现在了刺客与金刀之间,他的右手五指并拢,紧紧捏着剑脊,虽然有着不少的鲜血留下来,但是那原本势大力沉的一剑,竟然再也难寸进分毫。 下一刻,金总管冷哼一声,额头之上青筋暴起,整个人猛然发力,一股狂暴到不讲道理的内劲伴随着短剑的纹路瞬间传递到那名刺客身体里,电光火石之间,那名刺客身体随着一身剧烈响动,直接炸成了一团血雾。 金总管收回右手,看也不看手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只是在金刀背后垂手而立,低声说道:“对不起少爷,刚才没控制好力道,没能留下活口。” 金刀如释重负地吐出肺中的一口浊气,轻声回应道:“金叔叔你说的哪里话,要不是金叔叔,这次金刀恐怕吾命休矣啊,金刀都算不清金叔叔救了我多少次了,没有金叔叔,金刀坟头上的青草,可能都得有一尺高了,金刀也就不与金叔叔生分了,金叔叔你先下去包扎伤口,这里就交给我了。” 金总管略有迟疑,抬头看了看金刀一眼,欲言又止。 金刀笑道:“金叔叔你放心去吧,刚才是个意外,剩下的事情,肯定不可能再出现意外了,金叔叔你手上流的血太多了,快下去休息吧。” 金总管这才躬身应是,转头扫视了在自己座位上如坐针毡的所有人一眼,这一眼说不清像什么样的眼神,像虎,像狼,甚至像恶狗,但就是不像人。 随着金总管蹒跚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这些人才敢长长出一口气。 之前谁也不会想到,一直在统帅府里和气生财,说话都不会大声的金总管,一身的武艺竟然已经臻至化境。 金刀没有理会在座的所有人,而是走到了那个舍命替自己挡那刺客一击的甲士面前,此时那名甲士已经身首异处,金刀伸出双手,直接把那名甲士的头颅捧起来,然后轻轻放到那名甲士的脖颈之上,伸出手掌,轻轻把这名甲士的眼睛合上。 站起身之后,金刀表情之上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笑意。 他脸色冷峻,嗓音低沉:“二虎十九岁从军,跟我十一年,这十一年里,二虎随我南征北战,刁民、土匪当然也有契戎蛮子,死在二虎手上的,加起来得有一伍的人了,二虎爹娘家里有三个儿子,他行老二,所以叫二虎,大虎小虎分别在七年前、两年前战死于与契戎蛮子的遭遇战之中,现在老黄家就只有二虎一根独苗了,原本,我是想这个月就让二虎返乡,给他置上两亩地,弄上一栋宅子,让他回去侍奉他老母亲的,我确实没想到,二虎没死在土匪手里,没死在契戎蛮子手里,今日,死在了我金刀,我金刀的后院里!” 说到最后,金刀的嗓音陡然提高,明明没有运起内劲,但是他的嗓音却异常振聋发聩,在座的所有人没有一个敢与他对视的,就连刘骥也是老老实实地低着头,连个响屁也不敢放。 金刀扫视一圈,眼神凶狠若丧子的独狼,他语调冷静下来,但是这股子冷静里面却有着抵挡不住的杀意已决:“今日,你们不给二虎一个交代,谁都别想从这个院子里走出去,这句话我说的,屠字营金刀说的!” 金刀深深呼吸一口气,转身冷声说道:“朱标长,贺标长!” 两名标长分开众人,右手按在西凉刀刀柄之上走了出来,低头大声喝道:“有!” 金刀嗓音清冷:“把后院大门封锁,没有我的指令,任何人不得走出这个院门,现在,你们两人,各带二十名甲士,给老子挨个搜查,凡是身上带有利刃的,一律按叛国罪论处,就地处决!身上没带兵刃的,让他们签字画押,待到别院里面看管起来,好吃好喝伺候着,等到二虎的头七过了,再说后续事宜!” 金刀话音刚落,后院之中一片哗然。 这是真的要撕破脸皮了?! 一名身材高大的武夫直接站立起来,怒道:“姓金的,你别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我们行走江湖的,哪里有不带兵刃的?你就凭我们带着兵刃就想定我们死罪?哪里有这么一条律法!” 金刀冷冷一笑,只是这笑容之中再也没有书生意气,反而邪气凛然:“在西凉,王爷的话就是律法;在这后院之中,老子的话就是律法!” 第四百一十六章 王爷至 金刀话音刚落,陡然听到左侧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伴随这笑声同时传递来的还有三个字:“说得好!” 金刀皱眉,明明自己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后院封锁得严严实实,一只苍蝇都别想飞出去,怎么突然又闯进来一个大活人?难不成今天还真钓鱼钓上两只大鲨鱼来了?看来今天自己的命是真的不好啊! 不过……听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莫非……来的还是自己的熟人? 金刀右手悄悄摸在长袍下的刀柄上,不动声色地朝着声音来源望去。 只见一人分开甲士直接走进后院,此人身材略微有些颀长,但是相貌却是平平淡淡,脸上的笑容一看就是和气生财的笑容,让人瞅一眼心里就高兴,只是这人虽然看不出什么特别来,但是在场的所有人却没有一个人敢于小觑这个平淡的男人。 但凡有点眼力见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个男人身上有一股子气,不是武夫的气机,也不是文人的气势,更像是一种高居上位的上位者才有的雍容华贵的气度,就像一只还没有发怒的青虎,平常走路慢腾腾软绵绵的,仿佛是一只与世无争的大猫,但是在丛林中的百兽都知道,青虎不发怒,照样是青虎,你若是激得他亮出爪牙,那你就只有被当做猎物吃掉的结果了。 金刀此时脸上的表情已经凝固成了一个仿佛看见天崩地裂的诧异模样,嘴巴里似乎能塞得下一个鸡蛋。 在场所有人都一个赛一个的纳闷,很多人见金刀确实是见得多了,从来没见到过他如此大惊失色的模样。 难不成是撞邪了? 来人走到金刀面前,止住脚步笑眯眯道:“怎么了?你小子在黄莺城里作威作福的,还不兴本王来你这逛逛了?” 本王?! 金刀第一个反应过来,刹那间便跪倒在地,直接五体投地,一个响头深深叩在青石板上,大声喝道:“末将屠字营侧校尉金刀,参见西凉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王爷?! 还真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西凉王来到这鸟不拉屎的黄莺城了? 在场的所有人瞬间炸锅了,一瞬间全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不少人都通过密信得知西凉王顾仙佛已经在去往无冢城的路上了,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突兀地出现在这西凉的黄莺城里?! 后院里的二百甲士也是几乎同时反应过来,一瞬间齐齐跪倒在地,齐声恭敬道:“参见王爷!” 声音如同事先演练过一般整齐划一,嗓音之浑厚,足足能传到九天之上。 一直端坐着的众位乡绅官吏在刘骥的带领之下,慌乱站起身来,接二连三地跪倒在地,嘴里也是断断续续恭敬道:“下官(草民)参见西凉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顾仙佛微笑摆手,轻声说道:“行了,现在战备时期,也别讲究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了,大家伙儿起来吧。本王今天也就是心血来潮,突然想起要来这黄莺城里走一走,没想到……” 顾仙佛话语刚讲到一半,便见人群之中先是寒光一闪,然后两口长剑几乎同时由人群之内激射而出,一左一右直取顾仙佛头颅。 顾仙佛站立在原地,神情未有丝毫变换。 此时的顾仙佛身无长力,自然是看不出这两剑里到底蕴藏着多大的力道与杀意,但是即使是知道了,顾仙佛也不会有一丝闪躲。 笑话,一个背后有着小宗师海婵,顾家密影和西凉西凉卫的王爷,能被三两只小毛贼吓住? 两口长剑一左一右直取顾仙佛头颅,但是这两口来势汹汹的长剑剑锋来到顾仙佛身体周围三尺之地之时,便如同一只迅捷的游鱼突然来到一处泥淖之中,想进进不得,想退退不出。 顾仙佛身后的海蝉冷哼一声,只见她抬起芊芊素手,凌空在空中随意一点,方才那两名妄图舍命拼出一线生机的刺客握剑的右手直接在还好惨这随意一点之下炸成血雾。 两名刺客已知晓事不可为,相互对视一眼过后,左边一人舍命前冲,妄图以自己的性命为同僚争取到一线生机,而右边那一人也是个心狠手辣果决之辈,左手捂住右手的伤口,心中已经下定了决心,不论如何,都要把顾仙佛已经到达黄莺城的消息传递出去。 有顾仙佛的黄莺城,那便是有了精气神的黄莺城,是一个活过来的黄莺城,与之前一座死气沉沉的城池来说,那可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地界儿。 但是这两名刺客的心思都注定要落空了。 左边前行之人刚刚冲出两步之遥,便被海婵再次伸出的一指所激射出去的一股内劲给击中“谭中穴”,整个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的机会,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便如一滩烂泥一般直接瘫软在地上;另外一名刺客刚刚退出三步距离,便停住了脚步,不是他想停下,而是他若是再退一步,恐怕就要身首异处了。 不知何时,一个黑影突然浮现在这名刺客身后,手里的一把匕首直接抵在了这名刺客的脖颈之上,只要那名刺客再敢向后挪动一步,匕首便会直接把这名刺客的脖颈削断。 眼看着处理完这两条小杂鱼,顾仙佛微微笑了笑,继续说道:“大家不要在意这两条捣乱的小杂鱼,咱们继续说咱们的问题,本王今日既然来到了这黄莺城之中,短时间是不会走的,你们知道契戎蛮子的第一个攻击目标是黄莺城,本王肯定也知道,放心诸位,本王既然来到了这黄莺城之中,就是抱着与各位一起守城的心思来的,各位把心放到肚子里,现在本王可以给大家伙一个承诺,本王知道,你们这些人里的大部分家业,都在这黄莺城之中,这黄莺城现在就是在座各位的命根子。娘子关是整个西凉的门户,而则个黄莺城,就是娘子关的门户了,守住黄莺城,就守住了娘子关,就守住了西凉,所以不论是为了你们的家业,还是为了本王的西凉,本王定会与各位一起,死守西凉!” 第四百一十七章 密谈于黄莺城 顾仙佛与金刀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堂屋之中,自有美貌婢子端着春神猢新茶和扬州点心江南小吃款款上来,把点心与茶水一块放下之后,这才盈盈一拜转身款款离去。 顾仙佛也没有客气,直接一掀长袍在主位之上落座,捧起新茶来轻啄一口,淡然问道:“今日黄莺城里,有头有脸的都被你请过来了,你可确定里面有大鱼?要不然在这个战备时期的关键时刻,咱整个这么大的阵势,最后再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可是让人看了笑话了。” 在这些西凉军的老人眼里,慕容长青是常胜将军,只要慕容将军出马,再艰难困苦的战局也都能拿下来,说慕容长青是西凉的定海神针一点也不为过。 但是若把慕容长青与顾仙佛放在一块,慕容长青的名号便无形之中又矮了一大截,顾仙佛倒也不是能与常胜将军慕容长青一般百战百胜,原本身上还有着一身不俗的功夫,怎么说也得是实打实的天字高手,但是现在一身武力尽失,不能说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但是身上功夫现在也比不得一个玄字高手,能与黄字武夫拼个平手就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但是尽管如此,在顾仙佛来到黄莺城之前,金刀始终是采取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的策略,毕竟以屠字营一营三千的人马来守一座西凉门户,那肯定是一个苦差累差,若是让大乾之中最擅长防守的名将杜如晦来做这一份差事,或许还有几分胜算,但是金刀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若是让他拿这一营挡住契戎如疯狗一般的第一波冲击,他自己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金刀一开始便定下了破釜沉舟的策略,但是要想破釜沉舟,首先心就要齐,若是一城之人心都不齐,那还怎么会有死战之心?所以,金刀才搞了这么一出戏。 但是现在顾仙佛来了,金刀自觉有了依靠,索性直接竹筒倒豆子地把这件事儿的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回禀王爷,末将此时行的,也是不得已的计策,契戎围城危在旦夕,可能下一刻就会有数万大军直接像疯狗一般朝咱们黄莺城扑杀过来,为了能把这么些人绑在一起,末将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如今王爷回来了,那就一切都好办了,末将就踏踏实实做好自己马前卒的身份,王爷手中马鞭朝哪里指,末将就往哪里冲锋,也不用再做些动脑子的费力活了,末将本来也就不擅长这些手段,如今王爷回来了,那是再合适不过啊。” 顾仙佛哈哈一笑,伸出手指虚空点了点金刀,仰首大笑说道:“你这个甩手掌柜倒是也当得清闲啊,本王一回来,你就做了甩手掌柜,这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你小子可还是得协调城防,身上的担子轻不了,可别想做清闲的甩手掌柜!” 金刀苦笑道:“唉,我就是天生的劳碌命啊,原本自己守着这黄莺城,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吃了上顿没下顿,王爷回来了,原本末将想清闲一些的,想不到,还是得劳累下去啊。” 顾仙佛放下手里茶盏,微笑轻声说道:“成,现在时间紧任务重,咱俩也别扯淡了,说点正事儿,现在咱黄莺城的城防怎么样了?本王来得匆忙,对黄莺城里的事儿也没怎么了解过,这两天里,这是第一次安安稳稳地坐下,喝一口茶水啊。” 说到最后,顾仙佛的语气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他何止是两天之内第一次坐下,根本就是这两天刚从马上下来,刚能喘息一会儿。 从郭相宜隐居的那块沙漠到黄莺城,那可是足足七百里路的距离,顾仙佛这两日是吃住都在马上,两天没合眼,这才能在今日赶到了黄莺城。 金刀沉吟片刻,抬头沉声说道:“王爷,黄莺城的城防比较乱,末将就挑重要的给您说一说。” 顾仙佛拣起两块桂花糕丢到嘴里,一边大嚼特嚼一边点点头,作仔细聆听状。 金刀深呼吸一口气,把目前黄莺城里面的重要情况娓娓道来:“现在契戎的单于王庭对咱们黄莺城那是虎视眈眈啊,这些天里撒出来的骑骁就没断过,不仅没断过,反而这些天越来越多了,这两日甚至都派出了金帐刀手,幸亏有王爷前些日子送过来的西凉卫在独挡一面,再加上钟校尉从乾字营借调来的那一拨老斥候,咱们才能撑下来,使咱们不至于成为聋子和瞎子,要是单单靠咱们屠字营自己的斥候,恐怕三五日咱黄莺城就与外面消息断绝了。” 顾仙佛轻轻叹息一声,他自然知道金刀这些话的轻描淡写里,不知道藏着多少条斥候的宝贵性命在里面,顾仙佛在衣衫上随意擦了擦手,低声感叹道:“大战之前先死斥候,斥候之前先死谍子啊,吃这碗饭的,都是真真正正把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啊,咱埋在契戎的钉子,有消息传出来没有?” 金刀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遗憾说道:“确实有拿性命送出来的几条消息,但是这些消息里面却有真有假,甚至这些消息里面都有彼此冲突的,与其疑神疑鬼,还不如直接不信这些烟雾弹。” 顾仙佛也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仰首靠在椅背之上,沉重说道:“看来啊,这次这契戎蛮子是有备而来啊,为了封锁消息,是下了大本钱了,以往契戎蛮子要是想与咱西凉开战,别说是这种大规模的战役了,就算是小打小闹的试探,哪次不是让左帐王庭与右帐王庭来做试探?像这次这般直接派出了单于王庭的金帐刀手,那可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 提起这个消息,金刀略显忧心忡忡,他向顾仙佛的方向欠了欠身子,表情凝重沉声问道:“王爷可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人盘踞在咱们黄莺城外面?咱屠字营的斥候本来就少,就算加上乾字营借调过来的和部分西凉卫,咱也就只能自卫了,遑论去打探地方消息了。” 顾仙佛微微笑了笑:“本王进黄莺城之时,就把随身携带的西凉卫撒了出去,估计再过半个时辰,就有消息回来了。” 第四百一十八章 详情 酉牌时分,繁星高挂,夜幕低垂。 黄莺城中间的统帅府内,罕见的一片寂静,就连每日在门口和街道上巡逻的甲士都不知去向,再加上黄莺城内就零零散散的挑着几处灯笼,让人远远望去,甚至会下意识以为这是一所被废弃的鬼宅。 不过若是认为这个统帅府的防御比之前松懈了,那可是大错特错,外人不知道,但是根统帅府毗邻而居的几处大户人家却知道,这个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没什么防御能力的统帅府,此时却真的才是盘旋在阴冷角落里欲择人而噬的猛虎,别说靠近这所统帅府,就连往里面望一眼,那都得需要莫大的勇气才可以。 统帅府的堂屋,此时的防卫工作全部被顾仙佛所带来的西凉卫和密影接管,有这两层防卫,现在统帅府的堂屋恐怕是整个黄莺城内最安全的地界儿了。 顾仙佛大马阔刀地坐在堂屋最中间的太师椅上,在他左手右手两遍,分别搁置着十余把椅子,左面坐着的是屠字营出来的大小将领,金刀坐在首位,这一系列武夫都是泥腿子出身,尽管坐在太师椅之上,一个个也没个正形,有倚靠在椅背上的,有瘫坐的,啥模样的都有;而在顾仙佛右手边的十余把椅子上,坐着的则是在黄莺城里能数得上头脸的文官,以刘骥为首,不过这些人相对与那些武将来说,一个个都像是鹌鹑一般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把能赔的笑脸都赔了个干净。 顾仙佛挥了挥手,一名全身包裹在黑衣里的顾家密影走上前来,毕恭毕敬地把手里的地图放置在顾仙佛面前那临时从书房里搬来的文案上,然后一个转身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阴暗的角落里。 顾仙佛伸手接过一名婢子手里捧着的马灯,把马灯亮度调到最高,轻轻放到文案边上,另一只手熟练地把文案上的地图打开。 只是这一个动作,原本毫无正形放浪形骸的十余名武将顿时表情肃穆起来,一个个坐姿标准如标枪,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军人的杀伐气度。 顾仙佛招招手,所有人顿时站起身来,围聚到顾仙佛面前的那张文案处。 顾仙佛在地图上点了两下,凝声说道:“方才本王带来的西凉卫死了三个人,才把信息打探个大概,在咱黄莺城外围三里之内,大约有着八千名契戎蛮子,这两个地方,各有三千,左边的是左帐王庭的三个千人队,右边的是右帐王庭的半个行标伍,这中间,正对着咱们的,便是从单于王庭里派出来的两千名好手,这两千名好手才是咱的劲敌,大伙儿都知道,左帐王庭,右帐王庭和金帐王庭这三位是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左右王庭都是各有各的心思,单于王庭的势力比他们大的很,所以单于王庭有什么心思,左右王庭就得有什么动作。” 金刀接着顾仙佛的话茬继续说道:“王爷说得没错,左右王庭里的人马,加起来虽然有六千人马,但是根本不足为惧,单于王庭里的人马在,这六千人是六千只狼,若是咱能一口吃掉这单于王庭的两千人马,那末将凭借这么多年和左帐王庭交手的经验来看,只要咱们带着骑兵稍微冲杀一阵,他们肯定得灰溜溜地撤回去。” 顾仙佛点点头,轻笑道:“算你小子说对了,左帐王庭和右帐王庭一个尿性,他们既要忌惮单于王庭,又要担心彼此,生怕自己的势力若是损失一点,自己的地盘就少一点,左帐王庭前些日子被咱吃掉了一个重要的马场,现在他们更是一个惊弓之鸟,只要咱能吃掉单于王庭的两千人马,那么朝左帐王庭稍微一进兵,他们肯定就会退,而他们一退,右帐王庭孤掌难鸣,独木难成,肯定也得选择退兵了。” 金刀应诺之后,继续沉声说道:“现在咱最关键的问题,就是如何才能避开左右王庭的六千人马,直接吃掉单于王庭的两千人,敢问王爷,西凉卫是否打探清楚,单于王庭派出的这两千人,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顾仙佛轻轻叹了一口气,沉声说道:“大致摸清楚了,西凉卫这三个人就是死在了这个方面,这毕竟是单于王庭的第一战,他们自然要把这第一战打响了,打红了,这两千人马都是从朵颜三卫之中选出来的精锐,咱这个屠字营,别说左右王庭的六千人,就是这两千朵颜三卫里的人马,都不是对手啊。” 听完顾仙佛的话语,金刀直接便陷入了沉默之中,朵颜三卫的名头,哪怕是这么多年他们都没在西凉边境出没过了,但是这名头却依然响亮,当年朵颜三卫五千人,足足破掉了两万的西凉军,虽然当时顾仙佛还没有入主西凉,当时的西凉军也不是现在的西凉军,但是这依然不可抹杀那次战役之中朵颜三卫所挣出来的荣光,那可是在平原之上一场硬碰硬的战役,五千朵颜三卫正面重创两万西凉军,西凉军被杀得丢盔卸甲,五千朵颜三卫,死伤不过两千人。 屠字营中的一名出身斥候的标长探了探身子,试探性地说道:“王爷,咱这里既然有西凉卫和密影在,要不咱试试斩首战术?群龙无首,恐怕第一时间大乱,只要他们一乱起来,咱不就有机会了吗?” 顾仙佛皱眉,摇摇头说道:“这个办法本王想过,但是成功的几率不大,你们或许不知道,现在这单于王庭的朵颜三卫之中,随军出行的斥候中,有一大半是出身黑冰台的谍子,黑冰台的名号,在座各位应该都听过吧?那可是大秦手里最疯狂的一条疯狗,虽然现在大秦覆灭了,黑冰台也不再是往日的黑冰台,但是虎死不倒架,黑冰台的根还在,要说他们与整个大乾的谍子比起来,或许不是对手,但是咱现在黄莺城里的谍子,数量有限啊,斩首战术,恐怕行不通。” 第四百一十九章 阿布达 戌牌时分,天地之间一片漆黑,天干物燥,无风无雨。 在黄莺城三里之外,驻扎着来自契戎的八千大军,这八千人马驻扎的情形不在和之前契戎蛮子那般散乱无度,作战全凭着一股子勇气与不怕死的精神,这次这三家人马,合计八千大军的驻扎方式,虽然分为三个地段,彼此地界儿泾渭分明,但是彼此之间又能相互呼应,一家受到袭击,另外两家能在半盏茶的时间内就能反应过来。 而且看着八千人马的驻扎场所,营帐与营帐之间距离适中,前后布局恰当,最关键的是地上连一块马粪也没有,大军营帐之中环境整洁一新,与之前的散漫不成气候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此次带兵打仗的,肯定是个扎手的硬点子。 在单于王庭的朵颜三卫之中,营帐的设置是最为规范的,以中间一个巨大的狼皮营帐为中心,外面的五十个个营帐以圆形方式层层排列,在营帐以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在营帐外围,鹿角、陷阱、拒马一应俱全,不仅仅防着西凉军的偷袭,还在防备着时刻准备反咬一口的左帐王庭和右帐王庭。 在朵颜三卫中心那狼皮营帐里,空间最是宽敞,防卫也最是严密,这个狼皮营帐占地大约有半亩,在营帐内部的营壁上挂着大约百余把西凉刀,这些西凉刀形状模样各异,以第一代西凉刀为主,而且这些西凉刀中完好无缺的只有寥寥几把,大多数都是生锈或者断口的。 以西凉刀作为装饰品的,恐怕也就只有朵颜三卫才有这个实力了。 在营帐中心,有着一个巨大的火盆,里面的干马粪烧得正旺,在这个巨大的火盆之上,架着一只剥皮洗好的成年山羊,一个乾人婢子跪坐在火盆旁边,小心翼翼地转动着手里的铁钎,小脸被火盆烧烤得红扑扑的,像极了一个红苹果。 围着这个巨大火盆坐着的,大约有十余个身高体重的契戎蛮子,这些蛮子都是朵颜三卫里面的精锐将领,契戎里从来没有坐椅子的习惯,在草原上也没有椅子这种东西,所以这十余人都是在厚实的羊皮毯子上盘膝而坐,每个人身前都放着一个小书案,书案之上放着银刀与银杯,银杯里装着的正是契戎蛮子最喜欢饮用的奶酒。 朵颜三卫之中,用的都是重刀,朵颜三卫中配备的制式长刀也有着八十斤的重量,更遑论他们这些将领中的刀都掺杂了精金粒子和熟铜了,加起来得有百余金重,所以这些人的右臂都明显比左臂粗大上不少,为了能更顺利地握刀,这些人哪怕是在闲暇功夫里,也会拿小木槌轻轻敲打着自己的右臂,这是为了防止自己的肌肉变成死肉。 在这些契戎蛮子的首位,是一个身形在这些契戎蛮子里算是最矮小精干的,身高比一般契戎蛮子矮了小半头,身材也算不得健硕,但是这个蛮子的眼神却有些泛红,里面的阴毒狠辣,是一般的契戎蛮子比不了的。 这个阴毒狠辣的契戎蛮子叫阿布达,绰号毒鹰,是朵颜三卫的三名首领之一,单于大君的心腹爱将,是契戎蛮子里为数不多用脑子打仗,而不是用四肢打仗的人。 阿布达拿起面前的银刀,手臂轻轻一旋就旋下山羊脖颈后面一块肥瘦相间饱满多汁的肉片来,此时这个地方的羊肉刚刚有七分熟,里面还能依稀看见隐隐约约的血丝,在契戎的传统之中,认为这种味道的羊肉口感是最好的,也是最富有营养的。 阿布达直接拿银刀插着羊肉轻轻放到嘴里,一边缓慢咀嚼着一边轻声说道:“诸位,今天把大家伙叫到这儿来,是想告诉他们一个好消息,你们在心底一直碎碎念的那个人,我知道他在哪儿了。” 下面所有人心中齐齐一震,抬起头一齐看向坐在首位的阿布达,眼神里面神情不一,有诧异,有欣喜,甚至还有莫名的愤怒。 不等大家伙儿开口,阿布达便又旋下一片羊肉放入嘴里,继续说道:“顾仙佛,也就是现在的西凉王,据我得到的可靠消息,目前他就在黄莺城之中,而且他是今天突然到达的黄莺城,带的谍子虽然多,但是也都是精通暗杀之道的,要是大军冲击,他们是挡不住的,再者说,咱们还有大君派出来的黑冰台谍子,有他们负责定位,咱们负责冲杀,顾仙佛这次,在劫难逃。” 盘膝坐在阿布达右手边的一名彪形大汉俯身凝声说道:“将军,这个消息您可确定是真的?顾仙佛那厮行踪一向诡谲,我们费了这么多人力物力,都很难确定这个小狐狸的行踪,如今他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来到咱们眼皮子底下?这个事情我怎么觉得……有点玄乎呢?” 阿布达微微一笑,伸手直接扯下一只羊腿放在自己面前的碟子里,一边拿银刀轻轻片着羊肉一边微笑说道:“确实,咱们之前耗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都打探不到这个小狐狸的消息,但是这次,不是咱们打探到的,是乾人自己送到咱嘴边的,你说说这大乾啊,对外暂且不提,这对内啊,是怎么厉害怎么来,怎么恶毒怎么来,西凉,哼哼,这次可是被他们自己人给出卖的那叫一个惨啊,这西凉啊,是外战内行,内战外行哪。” 在场所有人也是唏嘘不已,西凉和契戎交战这些年了,虽然是不死不休的仇敌,但是契戎对于西凉也是有着一种敬佩在里面,那是强者之间的惺惺相惜,所以听到阿布达这么说的时候,在场所有人不免对大乾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阿布达深深呼吸一口气,把片好的羊肉挨个分到每个下属手里,这才拍板道:“行了,也别说啥有的没的了,传令通知左帐王庭和右帐王庭的人马,三日后,总攻黄莺城,到时候单于王庭会派出人马佯攻娘子关和会泽城,以分散我们的压力,告诉左右王庭,这次大战第一仗由咱们打响,谁要是不卖力气,凡是后退者,均杀无赦!” 第四百二十章 战 待顾仙佛把手从春芽头上拿下来的时候,整个人浑身周围都已经包裹着一层氤氲缭绕的金黄雾气。 闭着眼睛调息了许久,顾仙佛才能勉强驾驭十之三四。 春芽此时表面上看上去与以往并无区别,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只是无形中却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似乎一阵风吹过就要倒地不起。 李柔然把春芽抱到马车上,仔细关好车帘。 轩辕青牧行至顾仙佛身边,狠了狠心终于说道:“公子,虽说您现在近乎半国气运加身,但恕在下实话实说,您现在最多最多,也就打他们一个半,您如果还有后手的话,就快拿出来吧,我怕那边那三位等不及了,如果一旦开战,我想您没有拿出后手的机会了。” 顾仙佛说话如惊雷,不是他想以此法来震慑敌手,而是他的声音实在无法放小,索性便直接说了:“我现在还真没后手了,本来确实有一队密影在百里之外缀着我,但前两日我思考问题入神了,未曾给他们留下记号,这对密影要凭空找到我,怎么也得半天时间吧,况且这是天字上品的交锋,对他们来说不亚于神仙打架,我看除非把我顾家密影全部拉出来,否则杀不死这三个老不死的。” 轩辕青牧先是沉默,然后苦笑,“看来只有最后一手可用了。” 顾仙佛点头不语,而后看向轩辕青牧。 轩辕青牧叹了口气,道:“希望公子日后能找到我小师妹,把我葬在她的村庄一旁,我既然生之时不能看着她,那便在死之后凝视她吧。” 顾仙佛良久才吐出一字,“好。” 轩辕青牧张开双臂开怀大笑,笑声中豪气干云,“在下死之前先祝公子旗开得胜,一路长虹。” 在这豪爽笑声中,顾仙佛一掌拍在轩辕青牧小腹上,后者闷哼一声,倒飞出去十余丈倒地身亡。 而那粒被轩辕青牧苦苦压缩了三年的种子,就这样由顾仙佛的穴位进入了脉络然后落到丹田中。 种子落入丹田之内,犹如一滴水珠落到了沸腾的油锅里。 顾仙佛竭力咬牙支撑,脸上青筋暴起。 他感觉自己身体内发生了一点变化。 像春笋在清晨的第一场雨之后开始疯狂生长。 像种子在沉睡的泥土里听到惊蛰的雷声。 想婴儿初次睁开迷蒙的双眼,眼前有无限的可能。 那点变化从他的丹田开始,微弱而毫不犹豫地蔓延,到达四肢百骸,到达心脏。 顾仙佛心脏砰砰直跳,简直像跳出嘴一样,剧烈而慌乱。 为了缓解这种紧张压迫,顾仙佛上前迈出一步。 一步,风云变色。 出天字,入小宗师。 楚长双站起身,全身骨骼霹雳爆响,嗓音低沉:“此獠确实走的燃魂一路,道长神机妙算。” 荆人奴抚摸着山羊胡须,一双小眼迷离:“他竟然在今日跨出了这一步,想不到啊想不到,纵使他现在气机不稳,变数起码也增加了两成。” 刘俗转过身,看了顾仙佛一眼,淡然道:“若是没有那侍从舍身反哺出那颗种子,顾仙佛就算再吞掉上百个天字高手,也无法跨出这个门槛,顾淮果然是老谋深算,他命这侍从跟在顾仙佛身边,根本不是为了保驾护航,而是作为一份食物,一颗种子,也是怪了,这老狐狸竟然能无形之中笼络这么多人为之效死。” 荆人奴站起身,无所谓笑了笑:“天地玄黄四品十二重,如同翻山越岭,越往后越难进,你我费了多少功夫花了多少心血,自个儿心里多有一笔账,顾小子妄图想借燃魂这条捷径走到我们前边,纵使现在快人一步,但是今日一战过后即使他能死里逃生,老天爷在他身上收的利息,也不是他能负担得起的。再者说,天地玄黄四品,台阶在大门外面,虽然难进门,但是进了就是一片坦途,而大小宗师,台阶在门槛里面,你进了门倒是进了门,但是以后的路,却走不动了。这也是你我这种老王八为何一直徘徊在门前却过门而不入的原因,顾小子现在一脚踏进去,等于是自断后路啊。” 楚长双冷笑,拔出地上二百斤的大戟,在空中一甩,沙哑道:“命都没了,还想什么以后?既然二位都爱惜羽毛,那楚某先行一步,还希望二位即刻跟上。” 楚长双奔跑的速度不快,但是脚印极深,大地的震颤也极大,二者之间本就相距不远,几乎过了数个呼吸的时间,楚长双就挥舞着大戟杀将而至。 面对来势汹汹的大戟,顾仙佛把青龙胆挟在腋下,由下而上往上一撩,近乎是炸雷的声音顷刻间爆发,顾仙佛双腿陷入地面接近半尺,而楚长双却倒飞出去接近十丈,落地后又蹬蹬连退两步才稳住阵脚。 初次角力失利,楚长双不怒反喜,深深吸了一口气,握住大戟的双手开始颤抖,紧接着裸露在衣衫外的双臂变得有些涨红,盘虬卧龙的肌肉虽然不夸张但是却匀称、调理明晰地开始膨胀。 荆人奴抚摸着山羊胡子看了刘俗一眼,发现后者还没有出手的意思之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探出鸡爪一样的右手磨磨蹭蹭地拔出身后的符剑,找了个地方朝西北方向长跪不起,两手相垫然后以额头扣上,嘴里哆哆嗦嗦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顾仙佛看到荆人奴的行动以后心头有一丝阴霾闪过,这种心惊肉跳之感是他许久没有体验过的,但是顾仙佛知道,想要制止这鬼鬼祟祟的荆人奴,首先得踢开楚长双这颗蛮石,还得能防住刘俗在一旁的三剑。 深深吐出一股长长的金黄雾气,顾仙佛提着青龙胆,便如一头金蛟一般朝前冲撞而去,浑身氤氲的金黄气息在其身后画出一条直线。 楚长双替戟,反手相迎,顾仙佛跃起,力劈而下。 若说第一次是两者都付出了三分功力试探的话,那么这次就是至少七成功力的搏杀。 楚长双下陷尺半,身上衣衫炸裂,以其自身为中心,方圆二十丈以内,土地龟裂。 顾仙佛倒飞出去接近百丈,落地之时耳朵眼角已经渗出血丝。 楚长双干脆撕掉上身仅存的衣衫,狂笑数声,整个人如同一只发狂的公牛一般朝前冲撞而去,速度比第一次快了数倍不止。 顾仙佛不甘落后,摇了摇脑袋,与楚长双对冲而来。 二人用的皆是足以开山裂石的重兵,且间合基本是十八般武器中最长,一个在天字上品浸淫多年,一个刚刚跨入小宗师,二者之间的角力搏杀确实是招招要命的狠招,看起来却毫无美感,就像两头发情的公牛在比拼最原始的力气。 二者约莫交手八十招,楚长双渐渐落入下风,被顾仙佛一记低腰横扫扫中左脚脚踝,顿时击中之处化为血雾齑粉。 而楚长双对这种伤害却面不改色,反而是在顾仙佛得手的那一刻一记反手,原本粗壮笨重的大戟灵活如蛇,直咬向顾仙佛小腹。 哪怕顾仙佛已经竭力闪避,大戟也在顾仙佛左侧腰部留下四寸长横肉外翻的伤口。 顾仙佛一枪竖砸而下,大笑:“想不到楚将军也是阴狠毒辣之人,竟然能卖一只脚来吸引顾某露出破绽。” 楚长双横过大戟挡住顾仙佛这一式,没有言语,抬头看了顾仙佛一眼,眼中神色却再也不复之前张狂,全是阴鸷酷烈。 顾仙佛毫不在乎,金黄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戏谑:“不怕楚将军狡诈如狐,就怕楚将军大智若愚,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如此,楚将军接我一式拖马回枪。” 伴随着顾仙佛阵阵振聋发聩的声音传出,越来越多的氤氲雾气从他嘴中飞出,环绕在他身旁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位忘忧的谪仙。 说着拖马回枪,顾仙佛却在金黄雾气中高高跃起,几乎是眨眼之间便落到楚长双斜后上方,手里青龙胆狠狠砸下。 早有准备的楚长双自然不可能被一手简单的泰山崩搞得手忙脚乱,只见他虽只有一脚却如扎根大地之中,腰身半转,大戟反手向上一挑,就向顾仙佛手中的青龙胆迎击而去。 顾仙佛这一记泰山崩马上就要与楚长双的大戟相遇之时,却见他突然收力,右脚狠狠一蹬踹在大戟中部,借着反力身体在空中翻转一周,下一刻青龙胆就如同活过来的青蛟一般直直撞向楚长双古铜色的胸膛。 楚长双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他之前故作豪爽就是为了隐藏这舍命一击但千算万算却还是失败了,而顾仙佛刚刚那记泰山崩很明显只是虚有其表,最多用了两成力否则不会能如此快的收力变招。 若楚长双真是有勇无谋或者大智若愚之人,那顾仙佛是断然不敢如此虚有其表空门大开的,但这楚长双偏偏心机颇深又阴鸷酷烈,狠毒舍命一击失败后自然不敢和顾仙佛再次搏命。 面对来势汹汹的青龙胆,楚长双轻叹一声,只能向后避让,暗叹一声道这次失了先手恐怕得被这小子压着打了。 但是往后退,却退不动, 好似身后有一堵铜墙铁壁。 楚长双大骇,下意识抬头一看。 顾仙佛豪爽一笑,“说是拖马回枪,便定是拖马回枪,楚将军何必如此不相信顾某。” 一枪至胸口,似有春雷炸起。 楚长双胸部血肉翻飞,一口鲜血夹杂内脏碎片喷出。 顾仙佛正欲补上一枪,却见身边一袭青衣无声无息飘将而至。 第四百二十一章 改朝换代 在黄莺城里如火如荼地进行城防备战的时候,长安城里此刻也是暗流涌动,风起云涌。 纸最终是保不住火的,皇帝陛下病重的消息终于是七日前传出了宫门,霎时间整个长安立即从原来的如死水一般的死寂变成了如油锅一般的沸腾,邓南风第一时间手执陛下圣旨走出乾清宫,先是下诏安抚文武百官皆不得乱动,然后传旨杜如晦,直接命令杜如晦率领禁卫军第一时间接管城防,在这个紧要关头,但凡有乱动者,直接杀无赦! 然后第二道圣旨在杜如晦率领禁卫军包围皇宫之后,马上从乾清宫内传出,命老将刘苍城,国师张无极,兵部尚书罗悠之,新晋的大长秋李水根李内寺一同见驾,别的黄紫公卿,不论身份地位高低,此时但凡敢在皇宫附近徘徊者,按叛国罪论处;胆敢传出流言蜚语者,按叛国罪论处;胆敢结党营私者,亦按叛国罪论处! 乱世用重典,现在这种皇位交接的紧要关头更是非用重典不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多少皇朝的分崩离析就是在皇位交替的时候埋下了祸患,这种时候,那是做事说话都得万分谨慎小心,万一有一个不慎,那可是对国祚有着不可避免的影响。 乾清宫内,原本是漆黑的夜晚,此时被上百支婴儿手臂粗细的烛火照耀得灯火通明,宛如一个白昼。 刚刚服食完两贴五石散的赵衡背靠着一床被子躺在龙辇之上,脸颊凹陷,头上的头发已经掉了一大半,唯独那双眼睛,此时或许是因为那两贴五石散的作用,此时赵衡眼睛里精光闪闪,亮的让人不敢直视。 在龙辇旁边,大皇子赵武,太子赵焱正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下,神态恭敬,动作谨慎。 赵衡轻轻叹了一口气,随意扫视一眼之后,沉声问道:“煜儿呢?朕半个时辰前就招呼你们兄弟三人过来,怎么到现在饿了,煜儿还没过来?朕还没死哪,现在朕说话就不好使了?” 大皇子赵武表面之上一点波动也没有,看来今天他是打定主意要做一根观望的木头了,倒是太子赵焱,此时近乎已经喜上眉梢了,只是他此时脸朝地面,没有人能看出他此时的神情,他压低声音,沉声回答道:“回禀父皇,六弟……六弟说他身体不适,今日就不过来了,听太医院的说,六弟好像是伤寒了,已经接近半个月没出门了,每天是两贴药服着,现在身子还算有点好转的迹象。” 站在角落里的祁钺微微皱眉,听着太子的禀报,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是却说不出来。 祁钺瞅了一旁的邓南风一眼,自从顾相走后,这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邓大学士日子就过得格外的舒坦,每日登邓府门的黄紫公卿能从门口排到拐角处。此时邓南风正老神在在地听着皇帝与两个儿子的对答,脸上风轻云淡,一点变化也没有。 赵衡听到赵焱的汇报之后,长长叹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说道:“伤寒?朕看是心寒吧,朕这个儿子啊,平常吟诗作对的,倒是也凑合,但是一来到家国大事上啊,就不行了。” 赵武依旧面无表情,跪倒在地一句话都不说。 赵焱接口说道:“父皇,六弟……六弟他这人心地善良,平日里也多研究佛学,儿臣听说,前几日他还想着邀请几个得道高僧来宫里探讨佛学,要不是因为患了伤寒啊,估计六弟现在就是一个佛学大师了。” 赵衡躺在龙辇之上嗤笑一声,伸出枯瘦的双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略带疲惫道:“行了行了,不说你俩这个不成器的六弟了,朕今天叫你们两个来干嘛,你们两个心知肚明,朕的时候不多了啊,这些天里,朕一直在想,想自己的前半生,想自己这些年犯下的错,想自己这些年造的孽,这人啊,一上了岁数,就喜欢怀念以前了,为啥?还不是因为老人都是掰着手指头过日子,有今天没明天的,想以后,这也都想不着啊,起码在死亡面前,贩夫走卒与帝王将相,真是平等的啊,你手里权柄再大,也不过是管得着这天下的人和事儿,阴间的阎王小鬼,那可不是朕能管辖得住的了。” 赵焱与赵武深知现在不论说什么都是错,所以二人现在眼观鼻,口观心,如老僧一般入定,一句话也不多说,一个动作也不多做。 五石散的药力慢慢退去,这毕竟不是一个好东西,赵衡强打精神这些日子不知道服了多少贴,现在整个身子已经由内而外地坏掉了,此时赵衡脸上的疲惫咱也遮掩不住,如同定时的潮水一般慢慢地返上来,赵衡声音有些嘶哑:“成了,知我罪我,为其春秋。朕也就不与你们两人多说了,有些事儿啊,朕是心里明白,但是没法与你们说,也没法与天下人说,这些事情,就只能带到阴间去了,你们两个给朕听好了,你们老子给你俩治下这份产业,不容易,那是从白手起家慢慢打下来的,老话说,打天下难,守天下更难,别看咱老赵家现在家大业大的,可是禁不住败啊,大秦家业打不大?国祚延续了千年哪,整个版图多大?现在的南吴北越,还有半个契戎,那都是大秦的地盘,可是到最后,还是也没经得住败啊,千年国祚毁于一旦,也就是那么一刹那的事情,你们两个,可得把老子的江山看好了,三百年以后的事情,朕不和你们提,也和你们提不着,但是你们两个,给老子听好了,三百年之内,要是你们把老子的产业败了,哪怕是在地下,老子也得上来掐死你们两个。” 说到最后,赵衡双目圆睁,但是却气若游丝,明显此时时间已经不多了。 赵武与赵焱二人齐齐叩首,含泪沉声道:“恭听父皇教诲。” 赵衡缓了一口气,最后说道:“至于谁继承大统,这件事儿,朕就不说了,免得你们兄弟二人再因为这件事不念朕的好了,看看你们身后的这三位大人,朕去了以后,他们这三位就是顾命大臣,以后有什么事儿,你们要多问,多听,多看,最后再做决定。朕的江山啊,多想再看一眼啊,可惜……没时间了啊。” 乾清宫内,哭声一片。 第四百二十二章 斗箭(一) 两日后,黄莺城城头之上。 顾仙佛身着一身军器司特意为他打造出来的一身西凉普通盔甲,腰佩一把一代寻常制式西凉刀,一手握刀柄,一手扶在高大厚实的城头之上,望向远处的黄沙万里,目光若有所思。 七名顾家白马房密影出身的顶尖谍子分散站在顾仙佛身后,锐利如鹰隼的一双双眼眸扫视着周围一切可疑的因素。 这是白马房密影第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这些谍子的打扮与寻常人所想有些区别,从头到脚一身黑衣,在外面看来,他们身上没有一件兵器,但是在一旁的屠字营甲士却绝对没有因为这个原因而敢小瞧这七名顾家密影,方才一名莽撞的屠字营甲士因为搬着重物看不清路,跌跌撞撞地来到顾仙佛周围一丈以内,霎时间,七条黑影瞬间由静变动,一共十四把奇形怪状,或长或短的兵刃直接抵在了那名甲士的浑身上下所有要害之处,要不是顾仙佛发现的及时,这名屠字营甲士可能就在大战开始之前就死在墙头之上了。 这七名甲士的身形如标枪一般站立在墙头之上,无声无息之间,却给予了墙头之上那些守城甲士一股子无形的自信:连杀人如麻的刽子手顾家密影都和咱站在一块了,这黄莺城还守不住? 顾仙佛轻轻晃了晃脖颈,一只响箭如闪电一般自远处黄沙之中激射而来,转瞬间就穿越了三里之地,来到顾仙佛面前。 顾仙佛身后最左边的一名密影迈出两步来到顾仙佛面前,手臂轻轻一探,便如同猿猴摘桃一般把那只响箭摘到了手中,然后躬身毕恭毕敬地把响箭送到顾仙佛面前。 这时众人才看清,这名顾家密影右手上带着一层薄薄的黑色手套,这一只手套看起来不显眼,但是既然可以徒手接下这支响箭而不受分毫伤害,足以说明了这只手套的不凡之处。 这七人之中只有他一人带着这一只手套,足以说明两点:一是这只手套造价太过昂贵,无法制式装备到每一个谍子手中;二是这个谍子看来是在这七人之中负责防御暗器飞箭的活计,要不然也不会让他带着这只手套。 顾仙佛接过这一支响箭,那名密影谍子才不声不响地躬身退下。 顾仙佛一看这响箭模样,便明白过来契戎蛮子到底是什么意思,转身朝着黄莺城内披坚执锐地屠字营甲士高高举起手里的响箭,大声喝道:“屠字营众位将士,咱们西凉与契戎蛮子大战在即,现在,契戎蛮子正式向咱发出挑战,想要与咱西凉,来一场‘斗箭’!这是让人欺负到咱们头上了,我西凉甲士何在?!” 黄莺城内,两千屠字营甲士抬头大声高呼:“末将愿誓死与契戎蛮子斗箭到底!” 顾仙佛爽朗大笑,锃然一声拔出腰间西凉刀高高举起:“赳赳老乾!” 下面两千甲士与城头上一千甲士全都在一瞬间拔出西凉刀,刀尖直直指向天际,轰然应诺道:“共赴国难!” 在这一瞬间,黄莺城内的斗志与气势全被顾仙佛的一席话点燃,瞬间攀到了最高峰,西凉这么多年没打大仗了,现在大仗在即,原本因为和平年代而慢慢淡漠下去的西凉人的凶狠与死战之气,在这一瞬间重新回归到了这些西凉甲士身上。 今生只握西凉刀,今生愿做西凉魂; 来生还披西凉甲,来生还做西凉人! 顾仙佛西凉刀回鞘,朗声问道:“按照契戎的传统,每次斗箭都是七名七名出战,双方一对一进行斗箭,旁人不得干预,生死不论!有哪位甲士有这份手艺,又愿意替西凉出战!” 顾仙佛话音刚落,城下甲士之中就人头攒动,不多时,便有一名名西凉甲士站了出来。 “末将邓满仓,打小猎户出身,射箭五十步之内,穿甲而过,愿为西凉出战!” “末将郑刀,西凉人氏,射箭四十步内,穿颅而过,愿为西凉出战!” “末将朱文,参军十三年,箭法七十步内,穿甲而过,愿为西凉死战!” 一个个请战声音此起彼伏,一个个矫健的身影自人群之中昂首挺胸阔步走出。 单单半盏茶冷热的时间过去,就有三十多名箭法超群的西凉甲士走了出来。 顾仙佛大笑,朗声说道:“很好,众位不愧是我西凉好男儿,现在我们只需要七名箭手,现在本王命令,在家里是独子的,退后一步,有兄弟于西凉军之中阵亡的,后退一步,年龄在二十岁以下的,退后一步!不是本王瞧不起列位,以后用得着列位的时候,还多着呢!现在还剩下的甲士,上城头来,本王亲自,为你们擂鼓助威!” 顾仙佛话音刚落,便有十余名西凉箭手同时往城头上奔来,金刀朝副手打了个手势,副手心知肚明,带着两个甲士过去询问这些西凉箭手去了,斗箭只需要七名箭手,多之无疑。 顾仙佛转身朝金刀轻声说道:“朝契戎那边回个话,就说斗箭咱们应了,按照契戎蛮子的规矩,只要咱这边斗箭应下了,那半盏茶过去,斗箭就得开始了。” 金刀轰然应诺,接过顾仙佛手里的响箭,接过身旁一名亲卫递过来的西凉大弓,举步来到城头边上,一脚踏在城垛之上,低喝一声,腰身发力,转眼之间,整个西凉大弓便拉成了满月形状,十石的大弓在金刀手里就像个玩物一样,只见金刀右手轻轻一松,那支响箭便尖啸着飞向天际。 “好!” 城墙底下,观看到这一幕的西凉甲士不由自主地爆发出喝彩之声! 金刀收身,把手里的西凉大弓交回到那名甲士手中,转身把那七名精挑细选的西凉箭手带到顾仙佛面前,微笑躬身说道:“王爷,这七名箭手已经挑选好了,都是咱屠字营的精挑细选之辈,这七名之中有三四名是末将认识的,箭术没得说,胆识也足够,再配置上咱西凉特制的大弓与铁箭,与契戎蛮子斗箭,有赢没输!” 顾仙佛哈哈大笑,打量着这些西凉箭手一眼,脸上的笑容却突然止住了。 第四百二十三章 斗箭(二) 顾仙佛举步来到最后的一位西凉箭手面前,站住脚步,含笑望着这名西凉箭手。 在顾仙佛的注视之下,那名西凉甲士脸上微微有些涨红,手足无措地后退了半步,嘴唇动了动,却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顾仙佛含笑道:“小家伙,你说你过了二十岁?” 这名西凉甲士面色白净,身高刚刚达到顾仙佛的鼻梁,举手投足之间,稚气未脱,听到顾仙佛询问之后,壮着胆子轻声答道:“我……我今年二十一岁了,我长得显小……所以,所以看起来像个十七八的孩子。” 顾仙佛伸出右手,轻轻捏了捏这名西凉甲士脖颈后面的骨骼,微笑问道:“小家伙,你叫什么?” 甲士昂了昂头,用自己能做到的最大声音答道:“我叫夏凉!卧弓城人氏,父母都是西凉人,家里还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我今年已经……已经过了二十岁了,王爷,您就留下我吧,我的箭术很好的,真的很好的!” 顾仙佛摇头而笑,摆摆手道:“行了行了,你先下去吧,没经历过与契戎蛮子的斗箭吧?本王给你讲啊,别看斗箭这个名头说起来挺好听的,但是斗箭这种事啊,生死就在一线之间,比上阵搏杀,还要凶险多得多,一个不甚,就是一条人命,虽说战时人命不金贵,但是也不能这么糟蹋,你真的还是个孩子,下去吧。” 夏凉已经有些哭腔了,眼眶微微发红:“王爷,你就让我留下吧,我的箭术真的很好的,我爹就是乾字营的一名斥候,就是死在与契戎蛮子的作战之中,我的箭术,就是我爹传下来的,我就要用我爹的箭术,向契戎蛮子报仇!” 金刀走上前去,在顾仙佛身后轻声说道:“王爷,要不……就让这孩子留下吧,夏凉这个孩子末将知道,虽然年龄小一些,但是那一手箭术,确实是出神入化,曾经随军参加过两三次小规模的战役,百步之内,曾经在一场战役内,射杀五人七马,实力不容小觑啊。” 顾仙佛略一沉吟,皱眉道:“这孩子就是个好苗子,若是能好好培养,这将是日后一个出类拔萃的神箭手,金刀,想必你也知道,军队出行,若是有一个神箭手在,那可是多了一双眼睛,别看他现在就是个孩子,若是经过几年的摸爬滚打,日后成就不可限量,今日的斗箭之事,这里面的凶险孩子不懂,你也不懂?” 金刀罕见地敢忤逆顾仙佛意思,硬着头皮说道:“王爷,容末将多嘴说一句话,现在,咱们与契戎蛮子大战在即,慢慢磨练,根本没有时间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以前的神箭手,能用银子和弓箭喂出来,现在,只能拿人命喂出来了。” 顾仙佛轻轻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城墙的表面,转身朝夏凉问道:“孩子,你跟本王说实话,你到底多大了?” 夏凉缩了缩脖子,低眉耷拉眼轻声说道:“十……六岁。” 顾仙佛朝金刀不满说道:“招兵的这群熊玩意是干什么吃的,这半大的孩子都招进来,难道咱西凉还真能落魄到这个地步了?下一刻是不是就要咱老娘们上战场了?” 金刀只是硬着头皮尴尬笑着,他明白这时候是多说一句话就错一句话。 顾仙佛发完牢骚以后,转过头来朝夏凉微笑说道:“行吧,这次准了你小子了,不过你给本王听好了,这次七人之中,你排在最后一个出场,用心看看你前面那六个前辈是怎么诛杀契戎蛮子的,行了,现在时候也差不多了,本王看到单于王庭那边已经有炊烟升起来了,想必他们已经烫好践行酒了,你们也下去准备吧,金刀啊,把咱西凉大鼓的鼓槌给本王拿过来,本王要亲自为这七位西凉好男儿,擂鼓助威!” 在西凉,似乎有这么一种传统型习俗,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是大的,就一定是好的,马要西凉大马,弓要西凉大弓,就连鼓,都要西凉大鼓。 金刀亲自转身去取鼓槌,不多时便取来一对熟铜打制的巨大鼓槌,这一对鼓槌是顾仙佛上任卫将军之时便打造出来的,里面掺杂了精金,单个鼓槌重达八十八斤,这一对鼓槌就是接近二百斤,一锤下去,鼓音能传遍方圆百丈之内。 金刀轻若无物地捧着鼓槌过来,在顾仙佛身边停住脚步,小声说道:“王爷,这对鼓槌着实不轻,要是擂鼓,恐怕……恐怕得用不少的气力,王爷您现在的身体……要不就让末将代劳吧?这时候没人敢多说什么的。” 顾仙佛轻柔但是坚决地摇摇头,微笑道:“上一次本王去无冢城,没有探到矿脉,也没有带回来文臣武将,但是却遇到了一个世外高人,学会了一套……非常厉害的拳法!” 世外高人? 非常厉害? 这等市井纨绔之语,怎么会在王爷嘴里说出来? 金刀看着意气风发的西凉王,傻愣愣地问道:“多么高的世外高人?” 顾仙佛转身看了金刀一眼,认真地说道:“起码……得有两个黄莺城摞在一起这么高!” 金刀有些呆愣,他确实没有想明白顾仙佛这句话的意思。 顾仙佛也不再开自己这个得力下属的玩笑,深深吸了一口气,探出双臂就分左右手的拿起了金刀托盘里的鼓槌。 虽然没有金刀的轻若无物,但是看上去也是不痛不痒。 正在此时,黄莺城外,单于王庭的营帐之内,传来一阵阵辽阔的歌声,这段歌词顾仙佛太熟悉了,每次契戎蛮子唱起这首歌来,就代表接下来的战役不死不休了。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简单的四句词文,被契戎蛮子以不同的语调缓缓唱出来,语调苍茫辽阔,声音越来越大,原本仅仅是单于王庭,然后便是左帐王庭和右帐王庭,一共八千人马的嗓音同时放开,生生不息,辽阔悠远。 第四百二十四章 斗箭(四) 听着营帐里传来的阵阵歌声,黄莺城里所有甲士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顾仙佛来到竖起的西凉大鼓面前,卯足了力气,抬起右臂狠狠锤在鼓面之上! 砰—— 巨大的闷响顿时传遍整个黄莺城内外,契戎蛮子的歌声顿时微微一滞。 金刀率先甩开语调,运足真气高声喝道:“倒卷云!” 屠字营三千甲士精神齐齐一震,同时放开喉咙高声开始朗诵这一篇在西凉近乎于人尽皆知的诗篇: “倒卷云,西残柳!” “顾家之子斩龙头!” “三万里黄沙;” “四五两凉酒!” “扪参历井仰胁息!” “以手抚膺坐长叹!” “磨牙吮血!” “杀人如麻!” “马上作战马下死!” “马前饮酒,马后裹尸!” “今生只执西凉刀!” “来生还做西凉人!” 这一篇《凉武志》具体是谁所作现在已经不可考,只是七年之前在顾仙佛来到西凉的时候,这篇《凉武志》已经开始广为传颂了,现在在西凉军之中,哪怕是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的大老粗,现在也能把这首诗文背诵地朗朗上口了。 一首《凉武志》背诵完毕之后,黄莺城之内被契戎蛮子稍微压下去的气势马上就重新提了上来,并且这三千甲士之中,都有着火焰在眼睛里面燃烧,仿佛下一刻,就能点燃整个黄莺城! 顾仙佛放下手里的巨大鼓槌,额头上已经轻微渗出了汗水。 黄莺城外的契戎蛮子之内,有七骑越众而出,全身上下没有背负一件多余的装备,除了一身轻甲之外,就只有一把弓,一袋箭。 方才在屠字营之中选出的七名甲士齐齐上前迈出一步,左右距离拉开十步,昂首挺胸地站立在城头之上。 斗箭之时,往往是一方在城头之上,一方位于地面,这么说来,位于地面的一方肯定要吃亏,在西凉与契戎这么多年的交战之中,约定俗成的,便做了这个一个规定:墙头上的人,只拿弓箭,着布衣,城下的人,披轻甲,骑大马。 片刻功夫,七名契戎蛮子就来到了黄莺城城下,面对城头之上的一千名披坚执锐地屠字营甲士,尽管这些契戎蛮子只有七,但是脸上却毫无惧色,一个个端坐于马背之上,看着城头之上的顾仙佛,脸上全是桀骜不驯。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顾仙佛朝着金刀微微示意,金刀上前两步,运足内劲大声喝道:“鼓声为号,斗箭开始,生死有命,旁人不得干预。” 金刀话音刚落,西凉与契戎之中的七名箭手同时有一人越众而出,一瞬间,这两人目光交汇,顿时便忘却了周遭的一切,双眼之中只有彼此存在。 二人皆是右手执弓,左手自然下垂,放在箭袋旁边,蓄势待发。 顾仙佛拿着一根鼓槌,稍微沉了沉气,然后猛然举起鼓槌,轰然敲击而下。 鼓音刚刚传出,两名箭手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始了动作,以顾仙佛现在的眼力,根本看不清这两位箭手是如何动作的,只能看到一阵的眼花缭乱。 顾仙佛手里鼓槌刚刚抬起,第一场斗箭已经结束。 契戎蛮子右眼被一根精钢打制的铁箭直接贯穿,鲜血飞溅,那名箭手直接跌落马背,气绝身亡。 而那名西凉箭手,此时咽喉已经被一支铁箭贯穿,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来,那名西凉箭手倒在墙头之上,身下全是自己血液,眼神黯淡望天,出气多,进气少。 顾仙佛向金刀偷取询问的目光,金刀微微抿嘴,沉声说道:“结果王爷您也看到了,两败俱伤。契戎蛮子用的弓箭不如咱们西凉大弓,但是他们也不知什么时候练成了‘双龙戏珠’的本事,双箭同时齐发,原本想一箭荡开咱们西凉箭,然后一箭封喉,但是他们没想到,咱们西凉大弓刚刚换了配置,铁箭也是换成了纯钢和熟铜掺杂在一起的钢箭,他们这一箭只是让咱们的钢箭稍微偏离了轨道,原本应该射在眉心的钢箭,现在射在了右眼之中,但是如王爷所见,最终,还是逃脱不了两败俱伤的的结局。” 顾仙佛点点头,没有言语,也没有去替那名西凉箭手收尸,而是站立在大鼓面前,脸色坚硬,眼神冷峻。 金刀微微叹了一口气,稍微示意一下,第二名西凉箭手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越众而出,站在墙头之上,死死盯着城墙下的自己对手。 鼓声起,二人尸首落。 西凉箭手咽喉中箭,契戎箭手右眼中箭。 金刀暗暗叹了口气,这哪里是斗箭啊,分明是斗命啊。 这场斗箭现在的走势着实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契戎那边因为藏着一手二龙戏珠的绝技,原本是想丝毫无损地拿下这一场斗箭,所以才敢发出斗箭;西凉这边呢,是因为换了西凉大弓的配置,再加上这一手箭术,才敢应下这一场斗箭。 但是到现在,双方却都发现,自己的优势,全被对方给抹除了。 接下来的斗箭,不用想也都知道,上场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 虽然平日里嘴里都喊着原因为国捐躯,但是真到了明知是送死的关头,谁还能心里没一点顾忌? 不怕死,和想送死,那可不是一个事情。 第三名即将上场的西凉甲士回首望了一眼顾仙佛,豪爽笑道:“王爷,俺一个月前刚刚得了一个宝贝儿子,俺想了一个月,还是没想出来该给儿子取个啥名字,俺是个大老粗,俺姓黄,现在也没啥别的念想,就是想斗胆,请王爷赐一个名字。” 顾仙佛低头沉思片刻,而后才抬起头来笑道:“现在情急之下,本王一时间也想不出多好的名字,你姓黄,图个吉祥,黄祥你看如何?” 黄姓甲士琢磨片刻,仰首大笑道:“多谢王爷赐名,小的死而无憾!” 顾仙佛拱手,沉声说道:“等这事了了,本王亲自修书一封送到你府上去,届时本王告诉四邻八乡所有人,黄祥二字,是本王亲自取得。” 黄姓甲士开怀大笑,拱手道:“王爷啊,如此一来,哪怕是黄泉路上,小的也能笑着走了!” 第四百二十五章 斗箭(五) 十息功夫过去,原本慷慨激昂,生龙活虎的黄姓甲士此时已经变成一具尚且温热的尸体。 顾仙佛与金刀面色冷峻,城头之上所有人脸色波澜不惊,只是心胸之中隐藏着一口气,这股气憋在胸膛里出不来,不上不下的,卡着人心难受。 又一声鼓声过去,契戎箭手与西凉箭手再次同归于尽。 此时,双方活着的只剩三人了。 顾仙佛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对金刀说道:“这可是咱屠字营的好苗子啊,假以时日,各个都是能百步穿杨的神箭手啊。” 金刀沉吟片刻,凝声说道:“王爷,这斗箭一事,不仅仅是一个形式,更关系着双方的士气与接下来战斗的走向,历来斗箭,有死无伤,就是这么个道理,所以不论是咱们西凉,还是契戎那便,凡是参与斗箭的,全都知道这个斗箭的规矩——‘既分高下,也决生死’,王爷,擂鼓吧,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顾仙佛稍微活动了活动手腕,默不作声地抬起手里鼓槌,怦然一击狠狠锤在鼓面之上。 一名略显消瘦的西凉箭手再度被一箭封喉,但是那名契戎箭手膂力不小,二龙戏珠的手法在他手里更是炉火纯青,第一支箭直接射在西凉铁箭的箭尾之处,所以西凉铁建的方向偏差稍微大了一些,这次没有贯穿那名契戎箭手的眼眶,而是射穿了那名契戎箭手的脸颊。 那名契戎箭手中箭之后直接跌落马背,掉落在地上以后却没有立即气绝身亡,而是躺在地上嘴里不断的涌出血沫,虽然他有着极大毅力,但是这种剧烈的痛苦却不是寻常人能承受得住的,他的身体一阵一阵抽搐。 虽然他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但是喉咙里嘶哑的闷响却还是不可抑制地传出来,顾仙佛在城头之上,听不见这个箭手发出的垂死挣扎,但是在那名契戎箭手身边的剩余两名契戎箭手却把这个响声听得真真的。 这两名契戎蛮子也算是见惯了冲阵和杀戮,但是却从来没有做过这么送死的行当。 大部分契戎蛮子都是大字不识,草原上也不曾流传什么仁义礼智信,更别说什么捐躯报国之类的了,契戎蛮子不论是打仗还是杀人,都是凭着这一股子争勇斗狠的气势和一腔热血,但是细细冷静下来之后,这股气势来的快,去的也快。 一旦没有了这股气撑着,再想打出一往无前摧枯拉朽的气势来,就难了。 这两名契戎蛮子之中,左边的一名契戎蛮子还好一些,虽然眼神之中略有波动,但是面目之上全是冷峻的杀伐之气,凶狠之色溢于言表。 而右边的那一名契戎蛮子此时却已经是冷汗津津,他今年四十有余,也随军打过几场大仗,但是打的却都是顺风仗,基本随着大军冲杀一阵,对手就胆怯投降了,剩下的就是喝酒吃肉玩女人。 这种斗箭,是他第一次见到,方才也是脑子一热,主动请缨参加这次斗箭,但是现在看到一个个袍泽如同送死一般倒在自己面前,他的脑子不仅没有那么热了,而且还慢慢冰冷了下来。 砰—— 催命的鼓声再次响起,这名契戎蛮子心底一颤,手上不知何时渗出一层冷汗,手上的鹰角弓都有些握不住了。 旁边刚才还是一个大活人,此时瞬间变成了一具温热的尸体。 顾仙佛站在城头之上,手握鼓槌,看着七名箭手之中唯一剩下的箭手,那个叫夏凉的少年箭手。 夏凉此时神色略有紧张,他之前确实随军打过两次小战役,但是那都是小打小闹,再者说了,那时大家看他是个孩子,都在暗中帮扶着他,硬碰硬的战役根本不会让他一个孩子冲在前面,他也就是跟着大队伍随手射两箭罢了。 而现在,夏凉此时却已经做了独当一面的营生,前面的六名袍泽已经整齐地倒在了他的身边,要说不害怕,那是唬人的,怎么说夏凉也是一个半大孩子,之前看过死人,但那死的是仇人,是契戎蛮子,现在死的,却是自己的战友,自己的袍泽。 夏凉感受到了身后王爷的注视,转过头来看着顾仙佛,强行挤出一个笑脸,煞白的脸庞配上这一个比哭还难堪的笑容,顾仙佛看到眼里,心疼在心底。 顾仙佛心中一软,轻声问道:“夏凉啊,要不然这次斗箭,咱就算了吧,如今已经死了六个人了,你是咱屠字营最后的一个神箭手了,接下来咱屠字营与契戎蛮子肯定还有一笔恶战,要不然……” 顾仙佛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是里面蕴含的意思却是谁都明白。 金刀轻轻叹了口气,他确实没想到王爷对于这个夏凉是厚爱到了如此的地步,甚至为了他可以放弃这个关系着这第一战气势和战役走向的斗箭。 夏凉勉强一笑,认真说道:“王爷,我虽然年纪小,但是有些事儿我是懂得,这场斗箭,咱能赢,甚至能输,但是就不能放弃,要是咱们真的放弃了,那接下来的战役就不用打了,王爷,我爹就是死在了与契戎蛮子的交战之中,他是与契戎蛮子同归于尽的,我虽然小,但是也是个西凉军人,王爷,擂鼓吧!” 顾仙佛抿了抿嘴唇,此刻多说无益,冲着夏凉点了点头,慢慢地就把鼓槌提了起来。 下一刻,鼓槌便狠狠落到鼓面之上,又是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城墙之下,那名仅存的契戎蛮子,看着顾仙佛把手里的鼓槌提起来,他的心也被提到了最高处。 他心中有些绝望,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下一刻的结局。 顾仙佛手里鼓槌狠狠落下。 仅存的那名契戎蛮子大喝一声,直接一拉缰绳,整个人便朝着单于王庭的方向一骑绝尘而去。 霎时间,城头之上的所有西凉甲士瞬间爆发出一阵呐喊之声。 夏凉身着布衣,单薄的身躯昂首立在城头之上,脸上虽然还有着些许冷汗,但是自顾仙佛提起鼓槌之时,他的身躯就牢牢钉在城头之上,没有后退一步! 第四百二十六章 夜色黄莺城 是夜,申牌时分,夜凉如水,黄莺城之上却被杀气笼罩,战备时刻,每个人心底热血沸腾。 为了预防契戎蛮子夜战偷袭,黄莺城之上哪怕到了夜晚依旧矗立着五百枕戈待旦的甲士,而且每隔十步,便有一个桐油火把插在城头之上,整个黄莺城被照耀得灯火通明。 此时,顾仙佛脱下了身上的战甲,换上一身简单的淡雅青色长衫,也不知他哪里来的闲情逸致,在此时这个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还名手下去城中取了一个上好的玉珏悬挂在腰间,随着他的动作,腰间的玉珏叮当作响,宛如清澈小溪从耳边留过,声音清脆。 顾仙佛没有在黄莺城的统帅府之中养尊处优,而是命金刀派人搬了一副桌椅过来,直接放到城墙之上,然后直接把做好的晚饭端到了城墙之上,就在城墙之上看着城外的八千契戎大军,一边思索一边吃饭。 说是晚饭,其实不过是六两米饭,加上一碟咸鱼,一碟萝卜干,本来婢子还端上二两烫好的黄酒上来,但是大战在即,现在怕喝酒误事,所以整个黄莺城全城戒酒,顾仙佛身为整个黄莺城的最高统帅,自然要以身作则,所以虽然胃里的酒虫已经快要造反了,但是顾仙佛还是坚决地挥挥手,让婢子把这二两黄酒给端了下去。 其实按照黄莺城的伙食标准,别说王爷了,就是寻常的甲士伙食标准都没有这么差,尤其是在大战在即,甲士们马上就要玩命的时刻,伙食自然要跟上,金刀老早就在全城做了动员,现在虽然契戎大军压境,但是这些城里的百姓乡绅还是硬着头皮把做好的热乎饭菜端了上来,按照金刀定下的严苛标准,每个甲士的晚餐标配是八两米饭,四两肉,一斤菜,不管是将领还是甲士,全都一视同仁。 顾仙佛现在吃着这清汤寡水,自然不是为了做样子,而是这两日他一直在赶路,吃喝都在马上,吃的都是烤肉之类的能补充最大体力的东西,现在大鱼大肉的,他根本消化不了,其实按照他的本意,原本是想要米饭和咸菜就可以了,就连这咸鱼,也都是金刀悄悄嘱咐婢子端上来的。 顾仙佛捧着米饭坐在饭桌后边,一小块咸菜便扒拉一大口米饭,吃的是津津有味,而在这一张古色古香的饭桌上,只有两个人现在有资格与顾仙佛一同用着晚饭,一个是现在屠字营的统领金刀,另一个,则是在今日斗箭里出尽了风头的夏凉! 一个十六岁的穷人家孩子能与裂土封王的藩王一块用饭?这件事传出去,比赏赐给夏凉千两黄金还管用。 顾仙佛捧着米饭就着咸菜咸鱼吃得津津有味,但是金刀却有些食不知味,一是城外的八千大军虎视眈眈,似乎下一刻就要破城而入,把这个金贵的西凉王的人头摘回家,二是金刀好歹也是一个屠字营的侧校尉,平常里虽然谈不上养尊处优,但是起码吃喝是差不了,西凉军里铁打的规矩不多,但是就有这么一样:平日里吃空饷,倒卖军备这种事,只要不是太过分,顾仙佛以及西凉军的高层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若是克扣西凉甲士的一文军饷,一顿饭菜,第一次杖责三十军棍,第二次杖责九十军棍,所有军功一概抹除,第三次直接斩首,不论军衔大小,一概不例外。 顾仙佛就着一筷咸鱼扒拉了一大口白米饭放进嘴里,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吃啊金统领,你看夏凉这小子,吃的多香啊,咱西凉人,没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啊。” 夏凉小脸微微一红,嘴里还鼓鼓囊囊地塞着一嘴的米饭,冲着顾仙佛腼腆一笑,但是他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低下头来继续扒拉着米饭。 金刀原本几乎把愁眉苦脸四个字挂在了脸上,听到顾仙佛这一句话之后强颜欢笑,把米饭轻轻放下,轻声说道:“王爷啊,不是末将吃不了这白饭青菜,只是在来之前……在来之前末将用过饭了,现在饭食都到了喉咙眼了,实在……实在是吃不下去啊。” 顾仙佛挟了一小块萝卜干轻轻咬了一口,也不揭穿这个金刀的谎言,笑着说道:“你别说,这黄莺城里的米饭,吃起来还真是香甜,吃在嘴里甜在心里啊,你今天不吃这些,可是没口福啦。” 金刀愁眉苦脸:“末将在黄莺城里这么多天,这里的米饭早就吃惯了,再者说了,咱这吃的米饭都是琵琶州那边运过来的,不都一个样嘛,我说王爷,您容末将说一句多嘴的话,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您可心是真宽啊,您看看城外的这八千契戎蛮子,这虎视眈眈的模样,就差冲进来把咱吃了,要是搁在以前,那啥话也好说,有这黄莺城在这矗着,八千契戎蛮子咱也不放在眼里,毕竟是这契戎蛮子嘛,就算他再精锐,再厉害,肯定也不擅长攻城,大不了咱就是死战到底,最后就算打不过,咱这么多年宰了这么多契戎蛮子了,肯定也不亏。” 顾仙佛把嘴里米饭咽下去,笑眯眯说道:“是啊,但是你没有想到,本王来到了这黄莺城之中,还是独身一个人就带着几名亲随过来的,而且今天在城头之上,本王还把模样大大方方的展现在了这些契戎蛮子眼前,不必多说,这就相当于把一块肥肉扔到了一群快要饿死的疯狗面前,接下来的这些天,这些契戎蛮子肯定就围死了黄莺城了,哈哈哈,金校尉,你是不是想说这个?” 金刀瞥了瞥嘴,低声说道:“王爷啊,末将没有怪罪您的意思,只是末将想说,为了抵抗这契戎蛮子,就算咱屠字营全部死绝,但是只要咱营号在,营旗在,那咱就死不足惜,但是王爷,您要是……要是万一那什么了,咱西凉日后可怎么办啊?那末将……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第四百二十七章 月夜杀人好时光 西凉州御蛮郡,有一酒楼名“悦来客栈”。 悦来客栈似乎是遍布大乾的最广泛也最土气的客栈,在各类话本里层出不穷,而且里面似乎酒只有两样吃食:烧刀子与熟牛肉。烧刀子要最烈的,熟牛肉要能用手拿着啃的。这才配得起悦来客栈的名号。 但是西凉御蛮郡的悦来客栈,却与话本小说中的悦来客栈有些不同,不仅仅是因为这家悦来客栈是整个御蛮郡乃至西凉州唯一的悦来客栈,更因为这是一家开了五十七年的客栈。 大乾立国方才十七年,而在西凉这等乱中更乱的地方,你不可能找到任何一个百年老店,哪怕是苍蝇馆子也鲜有撑过十年的。 在西凉,衡量一个店铺实力的不是看地理位置,也不是看客人多少,更不是看他敢挑几个幌——这只能说明他敢吹多大牛罢了。 在西凉,衡量一个店铺是否值得一去,最硬的衡量标准,那就是一个——店铺开张的时间。 在西凉这等拳头就是规矩的地方,能把店铺长长久久地做下去,本来就是一份天大的本事了。 而五十七年的悦来客栈,开张时间较之那些西凉所有的明面商铺来说,都是稳拔头筹的。 哪怕在悦来客栈对面的春风楼有着最奢侈的装潢、最动人的小曲、最娇艳的姑娘,但在西凉老人心里,这地方,比悦来客栈差远了。 你那最多算糊弄外地冤大头的销金窟,悦来才是吃饭谈事的地儿。 悦来客栈分四层,上两层住宿,中下两层用饭,和大多数客栈一样,二楼雅间一楼大厅,每日人流川流不息,不仅大厅里鲜有空余座位,就连起价十两银子的雅间基本都没空过。从这个角度看来,这悦来客栈说是日进斗金都不过分,一份好的生意自然会有人眼馋,这是铁律,但悦来客栈开了五十七年,可不是全靠着和气生财和那十几名虚有其表的打手撑门面。 四年前有两名地字高手在此喝酒闹事,客栈供奉仅出手两次,一名地字高手断了大腿骨,另一名碎了肩胛骨。 也就是从那以后,悦来客栈才真正安定了一些,毕竟距离上上次客栈出手镇压恶客的时间太长,很多人都忘了这座客栈下面藏着些什么。 久而久之,悦来客栈也就成了御蛮郡除了官府军营外少有的安定场所,此处禁止兵戈的条令也得到越来越多的人支持,哪怕你正在被仇家追杀,只要进悦来客栈点上一桌菜,起码在你吃完之前,你肯定是安全的。 当然,你若是故意耗时间被客栈打手扔出去,下场可能会比仇家追杀更惨。 也就是因为“悦来不见铁器”的规矩被众多食客奉为圭皋,越来越多的大人物选择把此地作为商讨要事的场所,在柜台后面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的掌柜的天生长得一副死人脸,见到人来人往脸上也没有露出一丝喜庆,依旧低头核对着他永远核对不完的账目,倒是来往客人在这姓胡的掌柜面前没有几个敢真正托大的,见面后都笑呵呵地打声招呼。 而今日,悦来客栈却被人包场了。 悦来客栈不仅被包场,有人还从窗户缝里看见,死人脸胡掌柜竟然亲自端着酒菜上了二楼雅间。 这可是不小的消息。 要说有实力包场悦来客栈的,那肯定是有,原先的卫将军顾仙佛就包场过数次为属下庆祝军功;御蛮郡豪族王家也曾在这儿包场过数次;还有西凉州州牧任嵩五十大寿,虽说只是个名义上的州牧了,但是该有的排场还是要有的。 但是哪怕这些人,也没有让胡掌柜亲自伺候的殊荣,最多也不过是胡掌柜上去敬两杯薄酒就很给面子了,而今日来了什么人?竟能驱使这个雷打不动的死人脸? 胡掌柜端着两壶雅间客人点名要的味道最浓烈的大钟凉拾阶而上,刚刚走到雅间门口就被人拦住,待一名白发郎中再三检查过酒水没问题之后,才挥挥手示意把门的四位游侠儿让开,胡掌柜这才端着大钟凉走进了雅间之内。 在雅间中间的八仙桌旁边,四足鼎立般的坐着四人。 北边位置坐着的是一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之老人,花甲之年的年纪仍旧气度不凡,手里盘算着一串上好蜜蜡,双眼似闭非闭似睁非睁,偶尔轻轻咳嗽一声再无其他言语。 东边位置上坐着的是一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此男子虽只是身着一简单青色长衫,却仍旧有着一股子霸道之气扑面而来,这男子生得虎背熊腰面貌憨厚,但双眼流转之间却无半点憨气,更像是大智若愚的将士临危不乱,再看这男子双手,已经满是老茧,不是游侠儿便是军伍好手。 西边位置上坐着的也是一六旬老者,只是这老者较之北手边的老者不论衣着还是气度都差远了,哪怕是坐在八仙桌上,这老者依旧是佝偻着身子,身上裹着一个不知道传了多少代已经完全发黄的羊皮袄,偶尔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黄豆,一边自己吃着一边分发给其余三人,只是周围三人都没理他罢了。 南边位置上坐着的亦是一位六旬老者,与其他人比起来有些消瘦,虽是满头白发却留着一撮极其破坏气度的山羊胡子,一双眼眸比年轻人还要充满侵略性,流转之间似乎有万千语言流淌而出,他是除了那个中年人之外三人中坐姿最端正的,一手轻轻扣着桌面,一边打量着桌面上的其余三人,似乎想从这三人脸上看出一些端倪,只是能跟他坐在一张桌子上的人物肯定和他是一个身份地位,他这一圈又一圈的扫视也是无功而返。 胡掌柜进了门之后,饶是以他见惯大风大浪的性子,此刻也出现了一刹那的失神。 这雅间里的暗流涌动针锋相对,实在太强了一些。 稍微摇摇头把脑子里的心慌驱逐出去,胡掌柜这才端着大钟凉慢慢行至桌边,轻轻把这两壶酒搁在八仙桌中央,低声道:“四位客官,酒,先上两壶各位喝着,菜,马上便好,悦来的菜注重火候,所以急不得,还请四位客官见谅。” 北手边的老者似乎刚刚被胡掌柜不大不小的话语从瞌睡中惊醒,眨了眨眼睛看了看桌面上的两壶酒,摆摆手示意胡掌柜退下。 胡掌柜轻轻点了点头,二话不说便转身轻声退下。 王家族长王曲阳、周家族长周左熊、杨家族长杨山河、张家族长张璟。 四位原本在各大地域之中跺一跺脚整个地区就要颤三颤的人物,今日终于汇聚在一起了。 胡掌柜悄悄攥了攥拳头,内心按照琢磨着。 西凉恐怕要变天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 营号即为碑 顾仙佛就着咸菜扒拉了一大口米饭,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轻声笑道:“本王不是那只知道闷着头一往无前冲锋的莽夫,战场之上就是一个巨大的绞肉机,什么千人斩万人敌的,在战场之上那就是一个笑话,一波泼天的箭雨洒下来,就算是个天字高手,在一个万人阵之前也是一个笑话,所以说啊,本王来这里可是有谋划在里面的,可不是像你这个莽夫一样,那里有战争就往那里跑,哪里打的激烈就往哪里凑,金刀啊,你说说你,好歹也是咱屠字营的一个侧校尉,钟毓秀不在,整个屠字营的三千甲士就得指望着你吃饭了,你要是再像以前那样,就知道打打杀杀的,那可不行,现在是什么年代了?那可不是春秋时期那个君子之战的年代了,两方摆好架势,攻打一波便完事,输了的回家,赢了的入城,赢了的还得负责输了的回家的盘缠和伙食,要是招待不周,还得被人戳脊梁骨。” 金刀低着头,低声嘟哝道:“您还说我,前些年您在军中厮混的时候,哪次冲的不是比扛旗得还快,三刀斩掉赫赫有名的老炮子的脑袋,两箭定下战局走向,那些年为数不多的苦战鏖战死战,哪次您不是冲在最前面,撤退又是走在最后面,这些年军医单说从您身上挖出的箭头,摞起来得有半斤多了吧?” 顾仙佛两眼一瞪,一拍桌子佯怒道:“咋地了?本王说你两句还不行了?你这老小子,在这黄莺城天高皇帝远的,是不是呆的太舒坦了?不把本王的话放在眼里了?!” 金刀嘿嘿一笑,梗着脖子嬉皮笑脸道:“哪有的事儿啊,自从王爷来到咱这西凉,末将见王爷的第一面起,就知道王爷那肯定不是凡人啊,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啊!从那一刻起,末将就决定了,末将一定要以王爷马首是瞻,王爷手里的马鞭往哪里指,末将就低着头往哪里冲锋,王爷您说末将不好动脑子,末将有您指挥着,还用动什么脑子啊!之前您不是说过吗,叫做……叫做军队有了思想,那便是亡国的预兆。这句话是这么说的吧?” 顾仙佛一边缓缓咀嚼着嘴里的咸鱼和米饭,一边轻轻地点头。 让金刀这么一插科打诨的,城头上的气氛虽然还是枕戈待旦的金戈铁马,但是气氛明显是放松了许多。 夏凉低着头使劲扒拉着米饭,他腮帮子被米饭塞得鼓鼓的,之前他并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场面,别说跟堂堂的西凉王一块吃饭了,就连跟标长一块吃饭的机会都没有,这辈子最大的机会也莫过于在外面执行任务的时候,与老伍长在外面一块就着溪水吃干粮了,而且西凉军和别的军队在这方面差不多,讲阅历,有些欺生,夏凉年纪有些小,在作战之时,西凉军里的袍泽会格外照顾他,甚至拿生命给他创造逃生的机会,但是一闲下来,这夏凉就得“还账”了。 平日里端茶倒水,扫地抹桌子就是家常便饭,偶尔还得客串一下小厮收拾马粪,替战马洗涮马鼻。 顾仙佛看了夏凉一眼,他越看越越欣赏这个腼腆的小伙子,今日白天他与契戎蛮子斗箭,最后七名西凉箭手就活下了他一个,在斗箭的最后,夏凉是变着花样地把那名契戎箭手扎成了刺猬。 最后夏凉射出最后一箭,把手里的西凉大弓刚刚举起,一瞬间整个黄莺城的气势便达到了顶峰。 时间拉回到现在。 顾仙佛充满爱意地瞅了夏凉一眼,微笑开口道:“夏凉啊,你这手箭术是跟你爹学得?” 夏凉慌忙咽下嘴里的米饭,低着头红着脸回答:“回……回王爷,确实是跟我爹学得,我爹是个猎户,从小就在深山老林子里扑腾,箭术也是这么磨练出来的,我六岁以后,就开始摸弓,八岁跟我爹开始钻老林子,这一手箭术,也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顾仙佛笑眯眯地点点头,放下手里的碗筷,笑着说道:“夏凉啊,你今天表现还真不错,说说看,想要什么样的赏赐啊?” 夏凉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回顾仙佛,只是一个劲的低着头摇头摆手。 顾仙佛哈哈大笑,也不再为难这个可爱的小孩子,只是笑眯眯说道:“夏凉啊,想必你也知道,咱西凉与契戎蛮子,大战在即,这一场大战下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夏凉啊,你虽然使得一手好箭术,但是毕竟年纪还小,也没有经历过什么大的阵仗,大战一开始,就由不得你了,怎么样,要不要来本王身边,做本王的贴身侍卫啊?” 贴身侍卫? 金刀精神一震,这个词可是以前皇上专用的词啊,如今从顾仙佛嘴里说出来,金刀肯定是能从里面品味出一些不同的意思来。 而至于夏凉从一个贫贱的少年,一个当兵吃粮的泥腿子,直接摇身一变,成了堂堂西凉王的贴身侍卫,这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事儿,倒是没怎么让这两人放在心里。 夏凉虽然年龄小,经历的事情也少,但是贴身侍卫这四个字的意思他还是明明白白的,贴身侍卫这四个字,现在在西凉,虽然是口空白牙的四个字,但是却也不比鎏金的字差着。 犹豫良久,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夏凉却摇摇头,涨红了脸小声说道:“王爷抬爱小的,小的惶恐莫名,但是小的……小的在屠字营这么久了,也和……和屠字营的兄弟们绑在一起了,再说,我爹教我这一手箭术,也是为了让我在一线杀契戎蛮子的,所以……所以小的就……就不识抬举了。” 顾仙佛仰首哈哈大笑,指点着金刀哈哈大笑道:“你啊你,你说你怎么带的这屠字营啊,对待袍泽也没见你多用心,但是这人啊,还是对这个屠字营,忠心耿耿的啊。” 金刀站起身,沉声说道:“王爷,这屠字营啊,就是一块碑,咱为啥到死都要挣个营号出来,就因为这个营号,就是碑,有这个碑在,咱们死了,就不是孤魂野鬼了!” 第四百二十九章 死战 顾仙佛落地,五识皆流血。 刘俗不知所踪。 若是顾仙佛此时双眼还能视物,自然会发现他下落之地正是之前被刘俗第一剑推出之前所立之地。 顾仙佛眉头皱了皱,试探性地睁开双眼。 全身上下衣物整洁如常,只是胸腔左侧的一口剑和右侧被手剑挖出来的血洞还在汩汩流出鲜血。 刚才与刘俗的交战到底是虚妄还是现实? 顾仙佛想找人问一下,却发现周围一切都在离他远去。 李柔然、马车、春芽、山、水、顽石以及跪在顽石上的荆人奴…… 一切都在飞速离他远去。 一切先是慢慢变小,然后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最后视不可见。 几乎是刹那之间,顾仙佛除了脚下的一片苍茫大地之外,视线所及之内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了。 天空中传来沉闷的惊雷之声。 顾仙佛抬头望去,却只见灰蒙蒙一片,既未见云,也未见异象。 蓦然,天空再次传来惊雷滚滚,与这惊雷相伴的,是一极其厚重低沉却又炸如春雷的话语:“顾仙佛,你可知罪!” 顾仙佛眉头一皱,并未答话。 那声音也不理会顾仙佛的反应,自顾自说道:“在西凉之中,你跋扈独断,擅杀无辜,六年之中……” 顾仙佛蓦然抬头望天,冷笑说道:“荆人奴,你还真把自个儿当老天了?盘天问道也是你能做的事儿?” 天空之中春雷连炸,阵阵虎啸龙吟之声似乎就在顾仙佛耳边响起,乌云蓦地从天边闪过。 黑云压城城欲摧。 顾仙佛不顾这周围的雷霆咆哮,双臂张开,闭目仰头。 黑云压低,似有黑龙墨蛟在其中翻滚。 手腕粗细的霹雳惊雷在乌云中酝酿挣扎,似乎有要压在顾仙佛脸上的趋势。 顾仙佛却依然保持张开双臂如雕塑般的动作静止不动。 酝酿许久的雷池终于尖叫着欢呼劈下。 顾仙佛蓦然睁开双眼,眼底似有蛰龙闪过,呼唤奔腾冲向顺劈而下的雷霆霹雳。 在顾仙佛睁开双眸的一刻,瞳孔中的剧痛突然传来,随后眼前一片漆黑。 顾仙佛轻笑,此刻他五识尽毁,自然笑声也传不出来,但是他知道,他自己出来了。 之前从高空坠落之时,他便被荆人奴以秘术移形换影和马车换了一个位置,之后的种种异象只是在顾仙佛内心中发生的事情罢了。 荆人奴从巨石上缓缓站起,一边轻轻拍打着自己膝盖上的砂砾与浮土,一边缓缓盯着顾仙佛,他虽然知道现在顾仙佛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耳不能闻但依然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位置,以一种极其缓慢的姿态拔出身后的桃木剑。 顾仙佛紧闭的双目下已经渗出两行金黄色的血泪,可能是血泪流经瞳孔的感觉让顾仙佛感觉不太舒服,索性他扯下腰间一缕布条,把自己眼睛缠上。 荆人奴呼吸平缓手心却慢慢渗出汗水,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让在一旁垂手而立的李柔然嗤笑不已,看了眼自己之前为了自保扔的远远的雀尾,李柔然嘴边勾勒出一丝笑意。 其实按照荆人奴这谨慎如老龟的性格,李柔然应当是一开始便被杀之而后快的,但是荆人奴之前刻画的锁心阵对心神要求太过苛刻,荆人奴实在是腾不出一丝心神来对付这个在他看来毫无威胁可言的女子。 看着身上鲜血横流凄惨如难民的顾仙佛,李柔然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想起了顾仙佛调戏自己佩剑该叫波涛不该叫雀尾。 想起了顾仙佛在马车上看色情话本还一本正经。 想起了自己还欠他一坛好酒。 可惜啊,这坛好酒他可能喝不到喽。 荆人奴左手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张残缺的黄色符纸二指捏住,几句碎碎念之后,咬破自己舌尖一口舌尖血喷在符纸之上,然后把符纸贴在了桃木剑剑柄之上。 这一系列动作完成之后,荆人奴身材佝偻了许多,鬓角也钻出一缕缕白发,似乎刚才那一系列动作极大地耗费了他的气血与精力。 荆人奴依旧沉默寡言,握紧手里的桃木剑,虚空朝前一指。 一道昏暗内敛的剑气从桃木剑上飞出,迎风便长,几乎是刹那间便达到成人手臂粗细,待飞至顾仙佛面前之时,已经变成了婴儿头颅粗细。 顾仙佛此时五识尽毁,面对来势汹汹的剑气,似乎也是感受到了不安,皱着眉头转了转头,最后终于手握青龙胆向前一记横扫。 这记横扫力道很大,范围也很广,但是却没有幸运地击中来势汹汹的那股剑气。 剑气从青龙胆上方掠过,直接击中顾仙佛胸膛,在顾仙佛胸前如春雷般炸开以后消散殆尽。 顾仙佛蹬蹬蹬连续后退七八步才稳住阵脚,抬起手摸了摸胸膛,然后艰难地笑了笑。 他摸到了自己的两根骨头。 于是便想起了父亲的一句话: 养活一团春意思, 撑起两根穷骨头。 这是不是也算撑起两根穷骨头了? 荆人奴前进七步,再次挥起桃木剑。 低头不语引而不发的李柔然终于抬起头,面色惨白披头散发,神态狰狞如恶鬼。 顾仙佛撕下眼睛上的布条,五识却不再流血,身上伤口也慢慢开始愈合,只是那双瞳孔之中,却带有一丝女子的秀气。 荆人奴心有所感,蓦然停住脚步,神情骇然面目惊悚。 顾仙佛长长伸了个懒腰,看着神态惊悚的荆人奴,表情玩味。 荆人奴握着桃木剑的手紧了又紧,最终吐出一句话:“没想到啊,顾府手中还握有此等秘术。” 五识俱还的顾仙佛长笑一声:“能把顾某人逼到这种地步,也是你这老乌龟的能耐,走的也可以安心一些了。” 荆人奴冷笑,再次从怀中摸出两张符纸贴到自己胸前,说道:“老夫醉心堪舆之术数十年,此等逆天改命之术,不会长久,看你们两个造化,最多持续一炷香时间,老夫这一辈子最拿得出手的,就是活下去的功夫,顾小子,来赌一把吧,看看是你先杀得了老夫,还是老天先收了你。” 荆人奴状若癫狂,手里桃木剑高高抛起,手掐剑诀,桃木剑直入云霄而去,刹那间便不见踪影。 桃木剑一入云霄,便引动云层滚动,紧接着,风雷之声大作,黑风呼啸,云层压低。 之前在顾仙佛心中演过一遍的场景如实地浮现在三人眼前。 不过这次不是虚妄,而是现实。 顾仙佛也知时间宝贵,挥动青龙胆,顶着阵阵雷霆,毫不迟疑地长掠而去。 刚刚迈出三步,一道雷霆劈下,正中顾仙佛右肩。 顾仙佛无多大反应,依旧抿着嘴唇挥舞着青龙胆低头前冲,刚刚进食大补的青龙胆此刻也甚是嚣张,朝天上雷霆发出阵阵示威般的嘶吼。 一旁狰狞如鬼魅的李柔然脸色又白了三分。 荆人奴面色凝重,接连换了几个剑诀,高高云中可依稀看到一口桃木剑如游龙一般穿梭而过,不时带起几丝细小的霹雳火花然后转瞬即逝。 硬扛着六道雷霆的冲击,顾仙佛终于来到荆人奴三步以内,二话不说挥舞青龙胆直刺而出! 带着尖啸的青龙胆朝荆人奴干瘦的胸膛直刺而去,荆人奴不闪不避,右手朝前一指,又是一道雷霆劈下。 雷霆速度自然快过青龙胆,后发先至,准确劈中顾仙佛天灵盖,顾仙佛摇摇晃晃,却始终未倒,李柔然面色惨白吐出一口心头血。 挨过这道雷霆冲击,青龙胆终于刺入荆人奴胸膛。 荆人奴疯狂大笑,双臂张开作拥抱天地状,衣衫爆裂,露出缠在身上的一层层巨大红绫! 顾仙佛一枪本该毙掉荆人奴性命,但却只剥下其胸膛上的一层红绫。 伴随着红绫轻飘飘落地,顾仙佛双目尽赤,怒吼:“原来你修成了‘洪福替死术’,怪不得这么多次能死里逃生,就是不知道你这红绫是被多少子子孙孙的心头血染成的?” 荆人奴收回笑意,面色冷漠如冰川,并不理会顾仙佛的质问,再次右手一挥,又招下一道霹雳。 顾仙佛怒吼,硬抗雷霆冲击,手里青龙胆一记横扫枪头直捣荆人奴脖颈。 但谁料荆人奴身上一记红绫却如活物一般飘出,如巨蟒一般温柔却坚决地缠绕到枪尖之上,为荆人奴挡过这次冲击。 荆人奴再招手,两道雷霆交缠着从高空奔下。 顾仙佛看了大口吐血的李柔然一眼,手里青龙胆一抖,身体向左侧微微一侧的同时,青龙胆再次挑落荆人奴身上一道红绫。 李柔然跪倒在地,十指如钩深入地面,她有预感自己可能就要死在下一次雷霆的冲击之下了,其实若不是顾仙佛在千钧一发之际侧了侧身子,卸掉了一小半的冲击力,这一次李柔然就该灰飞烟灭了。 蓦然,准备赴死的李柔然骇然抬起头。 顾仙佛已经切断了与李柔然之间的那根线。 云层中三条雷霆伴随着荆人奴的狂笑奔落。 不!!! 李柔然想哭,想喊,但是此时的她却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只能留着血泪跪倒在地,面色狰狞。 雷霆准确的击中顾仙佛躯体,瞬间就从头到脚贯穿顾仙佛整个躯体,所有生机飞速流逝。 老奸巨猾的荆人奴正待再次补上两道雷霆,却见顾仙佛胸膛之中温柔寒光一闪,一道细若游丝的剑气轻而易举地穿越荆人奴最后的三道红绫,最后深深扎入他的心脏。 功亏一篑的荆人奴此刻脸色已经涨红如猪肝,雷霆已经失去了他的控制四下纷飞,最后一点念力被他用在陪伴了自己良久的本名符剑上。 一口桃木剑从云层中直飞而下,由后到前贯穿顾仙佛胸膛后却没有穿胸而过,带着这具还算温热的尸体朝远处疾飞而去。 耗尽最后一点气力的荆人奴摇摇晃晃,最终还是带着不甘愤恨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 他怕死,很怕死,此刻濒临死亡的感觉让他口干舌燥天旋地转却不知能做些什么。 伴随着意识渐渐模糊,他终于想到,顾家还有一个小宗师的。 一个真正的小宗师。 一个曾上龙虎山问剑的小宗师。 一个,能在其兄长血脉内留下一缕本命剑气的小宗师。 既是一母同胞,血脉自然通融,吾之剑气,何尝不能活于你体? 荆人奴嘴唇颤抖,最终还是只吐出一句:“有兄弟……真好啊。” 第四百三十章 老许 窝在书房良久的顾淮今天终于出门了,身着一身简单的粗布长衫,也没带之前的大阵仗,只有一个牵马的跛脚老卒。 虽然未有侍卫开道,但马车上印着的顾字可不是假的,看守城门的小卒自然不敢为难,朝那牵马的跛脚老卒陪着笑作了一个揖,跛脚老卒虽然为顾相牵马,但却平易近人得很,当下便笑着点头回礼。 这一笑可让这小卒心跳慢了半拍,亲娘咧,顾相的身边人对俺笑了哎!此情此景顿时让他豪气丛生,驱赶一旁百姓的力道也温柔了许多。 虽说现在长安阴云诡谲,且顾淮正处在风波中心,但是这城门看守虽然也是住在长安,但是距离皇城的距离恐怕得以千丈算,他们不懂那些大人物之间的手筋和算计,只要顾相还在位一天,那他就是权倾天下的右相。 出了城门到了宽阔的官道上,老许跳上车辕,一甩缰绳,拉车的两匹老马甩动着四蹄小跑起来,一路上偶有行人或官兵朝马车投来好奇的目光,但看到这顾字之后却是反应各不相同,如遭蛇蝎者有之,怔怔凝望者有之,更有外地赶来的穷酸书生直接纳头便拜,感激顾相给他们读书人开了一扇从龙之门。 走了短短八里路,却见了八千众生相。 在老许精湛的骑术下,过了约莫一个多时辰,马车终于在一片碧绿璀璨连绵不绝的竹海面前停下。 顾淮掀开车帘,在老许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整理了一下衣衫便朝竹海内走去。老许弯腰,在车辕下拔出两口金背大刀,爱惜地抚摸了两下后便把其绑缚在后背之上,一瘸一拐地紧随顾淮其后。 一边欣赏着这竹林内的碧绿风景,顾淮一边笑问道:“这两口金背大刀,我可是为你留了十六年哟,想不到你还真有再背起来的这一天。” 老许咧嘴笑了笑,道:“顾大哥,我先前之所以留在诏狱不出来,一是我知道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还不如不看这些腌臜场面,免得心里难受。二是我知道阿暝需要有人在诏狱里,别人我都不放心,只有我亲自来,才能保证此事不出纰漏,这些年我一直没与你联系,也没给阿暝点破我的身份,但是每年阿暝到诏狱来,看着他越长越高,看着他藏秀于怀,听着他叫我一声许叔叔,我心里很高兴,之前跟顾大哥说过,我是贪狼座命不宜婚娶,阿暝就是我半个儿子。可是现在有人连我这半个儿子的命都想要,那老许,就得重新拾起这两口金背大刀,和他们讲讲道理了。” 顾淮感叹一声,但随即又欣慰一笑,边走边说道:“老许啊,要说我们这些老兄弟中,我现在觉得你是最聪明的,名利场也是修罗场,这事儿啊,平头老百姓他都知道,但是摊到自己身上,事儿,就不是这么个事儿了。还是你老许有大聪明,一开始就离这风波远远的,任你风浪再大,与我又有半文钱关系?老哥在这点上就不如你喽,年轻的时候呢,想着名扬天下,想着光宗耀祖。嗨,你别笑,谁还没年轻过不是,再老一些,渐渐就觉得那些荣华富贵锦绣文章没甚的意思,但是老许你也知道,公门里面修行,那可是进来难出去也难啊,我身后有这么多人看着,身边有这么多人围着?哪能我说停就停啊,顾家是艘大船,但是大船他掉头也难啊,稍微一个转弯,这巨大的撕扯力,就有可能让我顾家万劫不复啊。所以我也就顺着大家的意思走下去,顺便呢,给天下的读书人,给百姓,给大乾,偶尔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儿。” 老许摘了一片青翠的竹叶含在嘴里,兴致勃勃问道:“那现在呢,顾大哥,现在你又盼着啥?” 顾淮微微一怔脚步慢了半拍,但随即又马上恢复正常,笑道:“我盼着阿暝赶快回来,给我生几个大胖孙子哎。东陵一字并肩王商酌的闺女,我顾家的海蝉,还有乌衣巷那里面那大夫,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做我顾家儿媳妇,不亏不亏。哎老许,我突然想起一事儿,乌衣巷的密影数天都没回来了,我想应该不是出意外,估摸着是那丫头听见信儿出去找阿暝去了,你别看这丫头平常不温不火小家碧玉的,但其实骨子里啊,倔着呢。老许,回去你提醒我一下,多派点谍子出去,现在正是关键时刻,陈靖祁的虎贲像恶狼一样撒在长安外面,我怕上官那丫头,再出意外。” 老许脆生生应下,举目看了看,低声道:“顾大哥,到了,在你右手边。” 顾淮应声右转,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曲曲折折的流觞曲水,在这林中小溪一旁,有一矮桌两蒲团,桌上摆着两坛竹叶青以及几样地道小吃,一看精致程度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在矮桌旁,有两人,乾国祭酒祁钺跪坐在蒲团之上,一盲武士怀抱青锋安然利于祁钺身后。 看到顾淮如约而至,祁钺挺直上身,一甩袍袖拱手行礼,笑道:“没想到在这种时刻顾老弟如约而至,我倍感荣幸啊,还有许老弟,也终于从那暗无天日的诏狱里出来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老许面无表情,顾淮微笑见礼,道:“祁老哥有如此雅兴,又在这竹海之中设宴相请,顾某,安敢不来?” 祁钺一伸右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顾淮点头,脱掉布靴,与祁钺相对而坐。 祁钺一手挽着袍袖,一手替顾淮倒上一杯竹叶青,徐徐道:“说起来,咱们老哥俩虽说相见的次数不少,但这几年,却从来没有相对而坐聊聊家长里短的时候。顾老弟呢,日理万机心系天下,而我又是一闲云野鹤整日忙些不着调的事情,咱俩日子也就都凑不到一块去,今天难得顾老弟有空闲时候,竹海之中用着竹叶青,那可是一享受啊,顾老弟定要多喝几杯多喝几杯。” 顾淮轻扣两下桌面以示道谢,看着杯里的竹叶青,头也不抬缓缓说道:“古人云:以势交者,势倾而交绝。以利交者,利尽而交疏。以色交者,花落而爱逾。以道交者,天荒而地老。” 祁钺放下酒坛,沉默一会儿,抬头苦笑,说出了这句话的后半个字:“道若不同,立成寇仇。顾老弟,我们两个数年未曾相对饮酒,难道我们两个一坐下来,就要图穷匕首见吗?” 顾淮端起酒杯做了个请的姿势,祁钺同样端起酒杯,二人示意之下,满饮而尽。 顾淮放下空空如也的酒杯,不顾形象地抬起袍袖擦了擦嘴角酒渍,赞叹道:“确实好酒,祁老哥,还记得咱俩上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吗?” 祁钺替顾淮添酒,闻言说道:“怎么不记得?应该是七年前,我那不成器的孙儿满月之时,当时我与顾老弟,在后堂之中,喝了个一醉方休,但也因为各自的政治理念争论不休,最终谁也没有说服谁,定了个十年后看分晓的赌局。” 顾淮仰头,感受着嘴里的氤氲酒气慢慢消散,缓缓说道:“百晓生作士评榜,我侥幸拔得头筹,祁老哥未曾上榜,原因是百晓生认为我为帝王谋,祁老哥为天下谋。但老弟以为,现在不是为天下谋的时候,目前的百姓,他需要一个皇帝,需要一个人替他们做决定,想要为天下谋,至少得三百年以后。但是现在争论这些也没有意义,祁老哥,目前来看,还是你赢了啊。” 祁钺皱眉,道:“现在十年之约刚刚过去七年,怎么就祁老哥赢了?未到收宫之时就弃子认输?这可不像顾老弟的一贯作风啊,我还记得前些年手谈之时,顾老弟被屠掉一条大龙都不曾弃子过,现在这是怎么了?” 顾淮收回望天的目光,看着祁钺,一字一顿道:“起码祁老哥现在的孙子,都会被三字经百家姓了,而我的儿子,还生死不明。祁老哥,你说,还不是你赢了?” 第四百三十一章 祁钺 祁钺摆弄着手里酒杯,微笑问道:“何出此言?” 顾淮目光直视祁钺,平心静气说道:“世人盛传祁祭酒有化腐朽为神奇的仙人手段,祁祭酒却自谦说自己只是一介私塾先生,不过擅长点化二字而已,为迷途者指路,替失物者寻物,给被自己困在山里的人拂去山上的云山雾罩,这些都是祁祭酒的手段。在长安城里‘闻香下马’那的厨子,原本应终生止于玄字与黄字直接徘徊而已,若练刀勤快些方可达到玄字上品,但经过祁祭酒一番指点,他再练上那么几年刀,却出来一个如此恐怖的高手,祁祭酒的本事,别说化腐朽为神奇,我觉得,称作仙人指路都不过分。” 祁钺端起酒杯,满饮杯中酒,问道:“我想先多谢顾老弟谬赞,三脚猫的功夫,不值得在顾老弟面前班门弄斧,我只能做到点化外物,顾老弟却能反求诸己,孰高孰低,不好说,不好说啊。但顾老弟此次来赴宴,不是为了专程恭维我这把老骨头的吧?” 顾淮轻轻叩打着桌子,看向祁钺的眼神也稍微肃杀了几许:“祁祭酒怎么现在不如以前快人快语了,咱俩之间打哑谜,实在没什么意思,莫非祁祭酒忘了,那位占尽江湖三十年风流的刘俗刘巨侠,当初可是受得了祁祭酒提点,才进入天字门槛的,若非没有祁祭酒,自然没有那小子的今天,换句话说,现在朝堂之中,也只有祁祭酒,能指使动那位刘巨侠了。” 祁钺理所当然地笑笑:“没错,顾家密影名不虚传,这种事情都能挖出来,刘俗确实受恩于我,而这次伏杀阿暝,刘俗确实是受我指派。” 此话一出,竹海内气氛瞬间动荡起来。 背着两口金背大刀的老许冷哼一声,上前斜斜踏出一小步,脚下土地以他的脚印为中心,方圆一丈之内全部龟裂。 盲武士双手怀抱于胸前,抱在怀中的青铜剑被他的右手拇指按开卡簧,推出半寸。 风起云涌之际,顾淮伸手屈指,老许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退了回去。 盲武士拇指轻轻一按,青锋回鞘。 顾淮收回手掌,看着祁钺理所当然的脸庞,说道:“虽然我大概猜出了缘由,不过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祁钺一怔,随即苦笑:“当真要听?” 顾淮点头:“自然要听。” 祁钺深深吐出肺中的浊气,感叹道:“顾相可还记得羊宫先生?” 顾淮笑道:“怎么可能忘记那个老货,当年在滁州偶遇羊宫先生,若没有他指点,我当时三万大军早已遭了埋伏全军覆没,羊宫先生是整个大乾的恩人。天文地理、占卜堪舆、农稼水利无一不通,可惜他闲云野鹤,不肯为俗事烦心,否则股某人倒是想把右相之位让给羊宫先生,去年听府里一名清客说起,曾经在西凉见过羊宫先生,也不知羊宫先生现在在何处。” 祁钺看着顾淮,郑重道:“羊宫先生离去之前那一晚,我曾求学于他,问起大乾未来走势,他所言,和顾相所持理论,几乎是大同小异,但是顾相啊,正因为如此,他才选择离开,大乾只能有一个右相。” 顾淮反问:“祁祭酒的意思,因为一山难容二虎所以他才把右相位置让给我?” 祁钺摇摇头,认真道:“非也,羊宫先生的意思是,你们两个,都不可为相!” 顾淮微微一怔,但旋即反应过来,苦笑道:“顾某明白了,明白了啊,只有邓相这一类善藏锋者,才可以做到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而我与羊宫先生,治国能力不小,乱国能力也太大,随着乾国蒸蒸日上,顾某地位自然水涨船高,比如现在,顾某若真想造反,只需扯旗,登高一呼,大乾至少需要倒退十年,才能把顾某镇压下去。” 祁钺微微叹了一口气,语气里面带着三分惆怅:“是啊,这正是羊宫先生的意思,当年我年少轻狂,向羊宫先生保证,顾相绝对不是如此不忠不孝之人,但羊宫先生反问我,你拿什么保证?就因为你的保证就可以把一国人民架在火上烤?你算什么东西?羊宫先生还说,我之所以不留在大乾,就是怕建国之后,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你知道现在的羊宫,你了解十年后、二十年后的羊宫?” 顾淮端起酒杯满饮杯中竹叶青,放下酒杯后说道:“羊宫先生深思熟虑,我等不及,我等不及啊,若是在十六年前我鞥下想通这一点,哪怕我向陛下求个清闲国公做做,也不趟这趟浑水了,进来难,出去也难,这一场场的风波,是真叫人头疼。” 祁钺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感叹道:“乾国立国前一夜,我曾在书房与陛下谈过此事,我的意见是,顾老弟可以封爵甚至可以封国共,但绝不可拜相,一旦拜相,大乾前十年确实可以飞速发展,但是十年后,顾老弟,当如同放在火上烤一样。可惜,陛下却只回了我三个字:勿复言。” 顾淮点点头,道:“预料之中,咱们这个陛下虽说现在稳重如山,但是在逐鹿之战中,也是一个兵出险招的性子,而立国之初,他又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怎么会认为,将来驯服不了我呢?可惜十六年过去,我却越来越让陛下担忧,再者说,不但我成了权倾天下的顾相,连我的儿子,也在朝廷一直插不进手的西凉军做起了卫将军,这怎么能不让陛下担心?” 祁钺连续低笑数声,这才慢慢说道:“立国以前,大乾武有萧瑀,文有顾淮,你们二人,可堪是风头一时无两,多少女子爱慕你们两个人,多少少年做梦都想成为你们两个人。萧瑀死了,所以他现在在大乾地位超凡脱俗,得万民敬仰,每逢清明忌日,陛下亲自率文武百官升幡吊唁,只有死了的功臣,才是好的功臣,顾淮,你为何不死?你怎能不死?” 盲武士眼上蒙着一块黑巾,他朝顾淮弯腰施礼,脸上的黑巾随风飘扬在风中,他的嗓音低沉,却浑厚有力,传遍整个竹海:“请,顾相赴死!” “请,顾相赴死!” 竹海中传出连绵不绝的声音。 不知从哪里埋伏的数百黑衣人骤然浮现,手里俱是标准西凉刀,以顾淮为中心,把他如铁桶一般包围了个水泄不通。 祁钺放下酒杯,挺直上身向顾淮一拜,郑重道:“黄泉路上,请慢走,不出三年,祁某人定当下去与顾老弟,再饮竹叶青。” 祁钺抬手,黑衣人慢慢向中间推进。 盲武士缓缓推出青铜剑,面朝顾淮。 老许吐掉嘴里已经被嚼烂了的那片竹叶,轻轻一拍刀鞘,两口金背大刀落入手中。 顾淮笑了笑,竹林里有些冷,所以他抄起了双手:“祁祭酒果然是了解我啊,深知只有顾某来见你之时,才会不带侍从。五十多年从不失信于人的清誉,就这样用在了关键时刻。顾某佩服之至啊。” 说完这段话,黑衣人已经向前推进了一半距离,手里雪亮刀锋上的杀气,已经笼罩了整片竹海。 顾淮毫不紧张,继续笑道:“祁祭酒算我,确实没算错,可惜你不要忘了,我有两个儿子,我本来此次出行,是不会带一兵一卒的,但烟儿不同意,他说现在这关键时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祁钺皱眉,旋即冷笑:“顾烟此刻应在长安城中审问昨夜袭击顾府的刺客,顾府与军器司旁都有我的暗哨盯着,并未有大规模士卒调动,莫非,顾相还能,撒豆成兵?” 顾淮笑容可掬,“祁祭酒怎么忘了,前些日子,有一人曾经到我府上去过。” 一口普普通通铁剑,从高空尖啸飞下,落到竹林中央后,以铁剑为圆心,溅射出一圈竹叶,逼退一大半黑衣人。 一名褐色粗衣外衫侠客从天而降,单脚立于铁剑之上,眼眉如刀目光似剑:“凌霄侯在此,谁来领死?” 数十名同样装扮的剑客从更外围浮现,整齐划一地黑色丝巾捂住口鼻,默不作声地掩杀过来。 盲武士瞬间一剑刺出,却被早有准备的老许一刀逼退三丈。 顾淮站起身,拍打了下身上的灰尘,边向往走去边对祁钺说道:“或许回去,我得和烟儿喝一顿大酒,感谢一下我这个儿子。” 祁钺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第四百三十二章 会泽城(一) 娘子关可以说是整个西凉关隘的第一雄城,光城墙就厚达三丈,高二十一丈,从上往下看,下面的敌军就仿佛一个个黑点,若是从上往下射箭的话,就算膂力寻常甚至差劲一些的甲士,把箭射出去以后,经过二十一丈的缓冲以后,也能轻松射穿两层的熟牛皮。 娘子关是在大秦末期被修建起来的一座巨大关隘,大乾立国,西凉并入大乾之后,顾相不顾所有朝臣反对,硬是在三年之内,把五分之一的军费全部拨到了西凉确切说是娘子关这一块,专款专用,直接把娘子关给修缮达到了一个恐怖的防御境地。 而在娘子关南北两侧,各有两座角城,三座城池互相支援,呈品字形,三座城池之间的距离大约一千丈左右,既有战略缓冲的余地,真正冲锋起来,也能在半盏茶的时间内就能搞定。 这两座角城,一座是黄莺城,现在黄莺城里因为有顾仙佛的存在,牵制了契戎蛮子八千的精锐人马,娘子关面前的敌人呢,一直以来是两千出头但是不到三千,这些人都是从三个王庭之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当然三个王庭也不会天真的以为是要靠这两千出头的人马就能打下这一座看起来是牢不可破的关隘,而是靠着这两千多人马来监视着这个娘子关的动向。 这两千多的人马都各自备有两匹精锐快马,若是有一点动向,便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拔腿跑掉,就算娘子关的将士想要阻拦,或许能捞到不少的战功,但是消息是肯定拦截不下的。 这两千多人马,就像是两千多苍蝇,时时刻刻地趴在你的面前,即使没法咬你,但是却也是嗡嗡地叫着,让你每天恶心,膈应。 毕竟娘子关里驻扎着一万余人,那可是整个西凉军的十分之一,而且军械都是整个西凉最精锐的,城里面以及周围埋下的钉子,更是不计其数。 可以说,娘子关的动向,直接关系着西凉整个战局的走向,契戎蛮子那边,睡觉时也要把眼睛望着这个娘子关,生怕再弄出一些幺蛾子来。 在娘子关的两座角城之中,一座黄莺城此时是完全地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因为有顾仙佛在的原因,这座黄莺城吸引着太多人的目光。 但是至于这个会泽城,此时却没有多少人关注。 会泽城能做娘子关的两个角城之一,防御自然是差不了哪儿去,城墙虽说比不上娘子关,但是也足足有七丈高,一丈厚,里面常年驻扎着西凉的七个老营号之一:渔鼓营。 渔鼓营是西凉的老营号,里面全都是从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老兵油子,苦战鏖战死战,皆不在话下,渔鼓营满编是四千人,但是因为常年冲锋在战斗第一线的原因,根本就没有满编过,至于现在,满打满算,不过也就三千人马。 平日里,会泽城的防御是直接由渔鼓营的校尉朱逵负责,每日里城头上巡逻的甲士从来没有低于三百人过,至于会泽城外的谍子与探马,最少也是放出十里地去。 但是这几日,会泽城城头上巡逻的甲士虽然人数不少,但是细细一看便不难发现,均是一些老弱病残之辈,最年轻的也得是五十开外满头白发的跛脚老卒,而且会泽城外的谍子与探马,也罕见地被缩到了五六里,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一直盯着会泽城的契戎蛮子小军官不是傻子,稍微一琢磨就咂摸过味道来,肯定是这会泽城里的西凉甲士得到了顾仙佛现在出现在黄莺城的消息,想要破釜沉舟地去救驾了。 小军官一边把这个消息火速地送到黄莺城外的单于王庭手里,一边分出一小半的人马严格把守住从会泽城通往黄莺城的大小道路。 不论是什么规模的队伍,这个契戎小军官有信心,只要是从会泽城里面出来的,一个都跑不了。 此时的会泽城内,却不再是往日那副懒洋洋的局面。 大约八千人马,人挤人人挨人,就这么挤在了会泽城这一个弹丸之地中,披坚执锐,目光里面全是平静的火焰。 在这会泽城的城主府内,外面单单巡逻的甲士就有一标的人马,防卫之森严,一点都不比黄莺城的统帅府防御差。 这会泽城的城主府,原本是渔鼓营的校尉朱逵的住所,但是现在,那个膀大腰圆的地字上品的刀客,此时却是满脸的小心谨慎地在城主府内敬陪末座。 若是西凉军之中任何一个老人出现在这城主府内,肯定都会大吃一惊! 常胜将军慕容长青,西凉军虎卫小凤,西凉毒虎葛子龙这并称“西凉三绝”的西凉军中最大的大人物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会泽城的城主府内。 而在这西凉三绝之下,更是有着屠字营校尉钟毓秀,夜游营校尉姜楼,天垂营校尉刘山河三人严阵以待。 现在的整个会泽城,可以说是汇聚了西凉小半个的军界江山。 慕容长青理所当然地坐在首位,左右手边分别是西凉军虎卫小凤与西凉毒虎葛子龙这“西凉二虎”。 这三人也是刚刚赶到会泽城内,一路上可以说是风尘仆仆披星戴月,三百里路一个夜晚就赶完了,这事儿搁在谁身上,谁也吃不消。 尤其是葛子龙,他原本是一个文臣,手无缚鸡之力,跟随着慕容长青这一行人披星戴月的赶了这么久的路,他原本身体就不好,此时更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脸颊苍白如金纸,时不时还有几声压低了的咳嗽传来,看他神情,甚是难受。 慕容长青身体微微前倾,关切问道:“子龙,现在感觉怎么样?今夜长途奔袭,实在是把你累坏了。” 葛子龙轻轻咳嗽了两声,轻声说道:“我没事儿,咱现在箭在弦上啦,正是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一刻的时间也耽误不得,要不然我千里迢迢来这里干嘛,王爷……王爷此时可还在那群豺狼眼皮子底下呢!” 第四百三十三章 会泽城(二) 面对战云近乎于搏命一般的冲击,王一川这次没有选择那种举重若轻的方式来淡然化解,或许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或许是处于对战云这一个战士的尊重,王一川右手握紧剑鞘,迎着战云便冲击了过去。 顾仙佛深吸一口气,面对来势汹汹的数十名沉默寡言但是身上杀气滔天的影杀门装扮的杀手面色阴沉,他当然知道王一川费尽心思把自己从战云手中保了下来,肯定不会让自己如此轻易地就死在这些小喽啰手里,但是他现在身无长力,面对一个玄字高手都是要命的存在,看着这数十人一齐冲杀过来,若说心里不打鼓,那肯定是自欺欺人的话语。 数十名影杀门众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力冲杀过来,黑色袈裟下的兵器虽然没有出鞘,但是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意却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恐怖。 顾仙佛后退两步,神色凝重,微微躬身,右手已经摸在了小腿之上。 这数十名影杀门众在距离顾仙佛不到三十步距离的时候,刹那间所有人开始在这一瞬间开始提速! 但是在这些人刚刚又迈出不到三步的距离之时,冲在最前面的六个人脚步却突然顿了一顿,然后这六颗斗大的头颅便在同一时刻冲天而起! 无头的尸体又借着惯性朝前冲杀了五六步的距离之后才纷纷倒地。脖颈上鲜血喷涌,把整片土地都染成了血红色。 顾仙佛眯着眼睛仔细一瞧才发现,之前王一川画出的十一个笔画在方才使用完毕之后并没有消散,而是隐匿在了顾仙佛周围,在顾仙佛周围的三十步之内,全都被这十一个笔画化作了禁地,但凡只要踏进去一步的人,全都被这浮现出来的笔画割掉了脖颈上的头颅。 顾仙佛这才长出一口气,整个人紧绷的身躯终于松了一口气,有这十一个笔画在自己周围,短时间内自己是没有性命之忧了。 在顾仙佛周围的剩下的二十余名影杀门众均停留在顾仙佛三十步之外,裸露在外面的双眼里全是阴沉的神色,他们自然知道这个大宗师留下的防御手段不是自己能轻易攻破的,他们当然不怕死,但是这种无意义的送死并不在他们的计划范围之内。 现在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在自己的统领落败之前,这位大宗师留下的防御手段能烟消云散,就算没有烟消云散,哪怕等到过段时间,这十一个笔画所形成的防御手段强度能稍微弱一些,那集合二十多名影杀门众的实力,也未尝不能把这十一个笔画给冲开。 话分两头,顾仙佛与影杀门众对峙的同时,王一川与战云的第一次冲击已然展开,战云手中大戟舞动得虎虎生风,冲到王一川身前三丈之时,大戟便已经提了起来,待到来到王一川身前之时,手中大戟已经横于胸前,待到来到这个大戟间合之内,战云手中的大戟便猛然挥击而出,带着一抹黑色的阴影直直袭向王一川胸口。 王一川面色波澜不惊,待到大戟距离自己胸口不足两寸距离之时,王一川手中剑鞘竖起,以剑鞘之尖朝大戟一点,只见二者相遇之时,空气中有稍微一道涟漪一闪而过,顾仙佛隐约觉得自己看花了眼,但是看到下一刻大戟被这一记轻点便弹飞出去三丈远之后,这才知道自己刚才看到那一抹恍惚是真切存在的。 大戟被弹飞之后,战云面色并无变化,只是后退两步积蓄力量,然后翻动手里大戟便再度扑将上来,整个人的脸上全都写满了不死不休的凶悍神情。 王一川深深吸了一口气,手中剑鞘翻动地比之前更加灵巧三分,每每战云手中沉重大戟刚刚挥出之时,王一川手中的剑鞘便会提前一步击出,每次击中点都是在战云手中大戟最不容易发力的地方。 二人之间斗法大约持续了五十个来回,战云虽然是处于攻势的一方,但是却委实没有占了多少便宜,每次气势汹汹的挥出一记大戟,都是被王一川举重若轻地一点,就给挡了回来,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在王一川身上留下一点伤口。 五十个回合之后,王一川身上气势陡然一变,若说他之前是大海无量的话,此时他身上的气势便瞬间转化成了波涛汹涌,只见他在原地狠狠跺了一脚,然后整个人如长虹贯日一般拔地而起,下一刻便出现在战云头顶。 战云知道王一川的速度是自己的数倍,自己逃不过去也不想逃,当即怒吼一声,双手握住大戟,鼓足全身气机,手中拿着大戟直直向上刺去。 这一大戟,仿佛要捅破天际,仿佛要屠尽神仙。 顾仙佛敢保证,这是他见过的最有杀气也最有威势的一次攻击,若是自己还是之前那个巅峰状态,在这一大戟的攻击下最好的结果无非也不过是重创而已,若是换成顾烟前来,这一大戟或许可以挡下,但绝对是先避其锋芒,然后再锁其气机,这样才有机会挡下这一记要命的攻击。 但是王一川却对这一大戟之中蕴含的力量与杀气置若罔闻,直接一把便抓到大戟之上,然后极其轻微地闷哼一声,手掌之上便有几滴鲜血滴落,战云狰狞一笑,再次催动浑身气机,以两败俱伤的态度把自己体内所剩余的所有内劲全部透过大戟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内劲之狂暴,势要摧毁王一川体内的所有脉络与穴道。 王一川面色稍微阴沉了少许,但是战云所对他造成的伤害也就仅仅限于此了,只见王一川对战云的狂暴打击不闪不避,右手轻轻在空中一引导,便把大戟直接荡开,趁着战云中门大开的功夫,王一川身形下落三分,先是抬起左手,手里剑鞘无声无息地在战云头顶一点,在这一点之下,战云整个人的气机微微一滞,然后就趁着这一个空隙,王一川手持大戟借力,抬起脚板狠狠地一脚便印在战云胸膛之上。 战云无力挣扎一声,整个人如破落麻袋一般,一边喋血一边倒飞出去十余丈远。 虽然战云落地之后马上调整身姿,不管身上伤口直接再度冲杀过来,但是顾仙佛知道,战云的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并且,这个落败的时间,只会短,不会长。 第四百三十三章 会泽城(三) 辞别了徐为止与江春盈的顾仙佛难得不再车厢里打趣李柔然,而是蹲在车辕上一直皱眉思考问题。 这一思考,就是两天两夜。 轩辕青牧有些担心顾仙佛是不是入魔了,这二十四个时辰里,顾仙佛除了饮了一些清水外就再也没有换过姿势,这不得不让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轩辕青牧担忧。 虽说您是天字高手可以暂时脱离咱凡人的吃喝拉撒,可是您也不能跟鬼怪一样蹲在这里一动不动两天吧?这也太瘆人了些。 若不是听着顾仙佛呼吸始终悠长,轩辕青牧都有一刀鞘把这主子拍下去的冲动。 待到顾仙佛彻底从那种入定的境界中解脱出来,已经是两天两夜之后的事情了。 一座无名山谷里,日头西斜,拉车的骏马不安地打着响鼻,甩了甩马尾却还是没敢继续前行。 顾仙佛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干脆坐在车辕上,接过李柔然递过来的凉毛巾擦了擦脸,毕竟这荒山野岭的,确实没地儿找热水去。 轩辕青牧跳下马车,面容肃杀。 前方有三人挡路,两人对弈,一人饮酒。 对弈双方执黑的一方是一条大汉,生得虎背熊腰臂长过膝,一双大手上全是老茧,这点从斜斜插在他身边的大戟上就能看出一二,拈子的双臂不甚粗壮,但看肌肉走向就是膂力惊人之辈。而且这大汉虽说膀大腰圆但是却并未给人笨重的感觉,哪怕是坐在巨石之上也是腰杆笔直,似乎他身上穿的不是长袍而是战甲。 与大汉对弈的是一仙风道骨的耄耋老者,身披一身清洗得有些发白的龙虎山道袍,身后背一把符剑,老者似乎陷入了不利境地,时而抚须时而长叹,满是皱褶的老脸上写满了不甘心。 除这两人外,还有一人倚着一颗干枯的树干独自在一旁饮酒,这人大约不惑之年,一身青衣两鬓微白,看这皮囊依稀也能看出年轻之时也是出了名的俊后生,此人腰间一侧挂着三个酒葫芦另一侧则挂着三口剑,看向顾仙佛一行人的眼光中无悲无喜,只是偶有悲悯之色闪过。 轩辕青牧握紧了手里的折花刀,他自诩自个儿也算见多识广,但是拦路的这三人他竟一个都不识得。若说这三人是初出茅庐的菜鸟或者是在江湖上籍籍无名的小虾米,轩辕青牧自个儿都是不信的。 顾仙佛捶打着双腿,笑嘻嘻地说道:“是不是不认识这三人?没关系,我来给你介绍一下,看那执黑子的大汉了没有,此人姓楚名长双,妥妥的天字上品高手,一手大戟挥舞起来,啧啧,那真叫开山裂石啊,此人号称无穷力,更让人胆寒的是他近乎金刚不坏之境,你砍他一刀,他屁事儿没有,但是他砍你一戟,你能留个全尸算好的。此人你当然不可能听说过,因为他常年隐居皇宫,是龙骑副统领,我记得上次他出宫,还是追杀哪个小国的太子余孽来着。” 顾仙佛接过李柔然递过来的青龙胆,横放在腿上,继续说道:“要说这与楚长双对弈的老王八,那也了不得,世人都只龙虎山,谁知山下荆人奴?这位便是三十年前大名鼎鼎的荆人奴了,龙虎山上多少年来都是张姓一家独大,这荆人奴一个外姓能爬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不容易,谁知道背后付出了多少的辛酸苦楚啊,不用问,妥妥的天子上品,看到他背后的那口符剑了没有?人家是修力也修心的,且不说一身黄庭内经生生不息,就说他前些年有好几次都被一剑穿心今日却活的好好的,你能不害怕?这可真他娘的是祸害遗千年啊。” 顾仙佛把青龙胆从枪囊内慢慢抽出来,屈指弹了一下枪杆,继续说道:“这最后一人,我一说他名字估计你就知道了,刘俗,对对对,就是刘俗刘巨侠,被徐为止誉为占尽江湖三十年来最大风流的剑客,竟给自己取了一个这样的名字,你说气不气?难不成这些高手都有这种怪异的癖好?你看他腰间的酒葫芦,看来他今日是想出三剑啊。啧啧,看来咱今日逃出生天的希望,不大啊。” 顾仙佛每说一句话,轩辕青牧的心就往下沉一分,等顾仙佛说完以后,轩辕青牧的一颗心早就沉到了谷底,今日逃出生天的希望何止不大,根本就是没有,虽说对弈那两人轩辕青牧并不了解,但是刘俗的名号和功夫他却是真真了解过的,在他看来,今天若是只有刘俗一人拦路,他们三人合力逃出生天的可能都不到一成,而再加上两位实力谋略不输刘俗的拦路虎,后果还用想吗? 轩辕青牧苦笑数声,濒临绝境他反而平复下心情来,不平复又能如何?在走出长安城的第一天,他就有了杀身成仁的准备,顾家的饭,哪有那么好吃的。 看了一眼李柔然那个小妮子,她的俏脸已经面无血色,轩辕青牧觉得自己是三人中最心平气和的了,顾仙佛虽说表面上还是嬉笑怒骂,但是谁听不出他心底的惶恐,搁平常他哪会这么多感慨和怪话? 难道是因为自个儿最老的缘故? 想到这一点,轩辕青牧自嘲一笑,反而更放松了些。 既然今天是必死无疑,轩辕青牧倒是不急着上去送死,他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看着西斜的日头开始想些事情,想以前在凌霄府练剑的时候,想为了她斩杀两位同门师兄的时候,想被人追杀如丧家之犬的时候,也在想把自己全部身家交给顾淮后顾淮给自己一个和善笑容的时候。 临出发前,轩辕青牧把所有的家当联通一封信都交给了顾淮,那是他留给自己心底念念不忘的那个倩影的最后一抹回忆。 如若不是那个自己心底的小师妹的话,自己现在应该也会是凌霄府中那三千弟子的一员,也不会由一个除魔卫道的正道人士成了顾家的狗,更不可能被顾淮当做一枚棋子指派给顾仙佛。 但是他不后悔啊。 如果没有小师妹,那他还活着干嘛? 轩辕青牧这种人,把自己的命看得很金贵,在他心里,活下去那才是泼天的大事,也只有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小师妹,才能被他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才能被顾淮放心地指派给自己的宝贝儿子。 在入得顾府之后,轩辕青牧去找寻过小师妹两次,可能是在凌霄府做了七年饭还是没学到一招半式便心灰意冷了,也可能是对自己这个不称职师兄的不辞而别失望了,去年她就从凌霄府搬出来了,由于顾鲤之前的运作,现在在凌霄府附近的纺织造吃饭,虽说还是笨手笨脚,但是生活还是过得不错。 最后一次偷偷见小师妹的时候,轩辕青牧发现她还是那样漂亮,其实现在再叫小师妹也不恰当了,因为小师妹今年也接近三十了。 三十岁,别人家的孩子都快弱冠之年喽。 可小师妹依旧未曾婚嫁啊。 只要不婚嫁,她不就还是个小师妹吗? 轩辕青牧有时心里不止一次地想,她为什么还不嫁人,她是在等谁? 或许每一次想,他心底都有答案,但是这个答案却只能始终放在心里。 轩辕青牧止住了回忆,站起身,长长伸了个懒腰,战意盎然。 那封信只要寄出去,自己就死得其所了。 说是一封信,其实只有六个字。 “勿念,勿等,不悔。” 第四百三十四章 会泽城(四) 海婵从客栈出来之时,外边已经倒伏了一地的尸体。 鹿茶一瘸一拐地从山坡上走下,身上已经满是血污看不出原本模样,右脸被大戟划过鲜血淋漓,雪白的肉混合着妖艳的血外翻。葛月想上前搀扶,被鹿茶摆摆手拒绝。 海婵敛了敛衣袖,站在血水里,秋水长眸盯着越来越近的鹿茶,眼神复杂不言不语。 过了很久,鹿茶终于走到了海婵面前,他想笑,但是这一咧嘴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的他龇牙咧嘴又把笑容给收了回去。 海婵把玩着手里的赤练,低声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区区几个跳梁小丑,还能奈何得了我了?这次你与掌教算是彻底翻脸,他最宝贵的鬼骑被你屠戮一空,八大护法一下去其四,他能放过你?” 鹿茶伸手慢慢撩起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襟,然后拿起雪竹在衣襟上仔细擦拭,待到雪竹又恢复了之前的颜色后方才把其插回腰间,慢慢说道:“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要强,你是四小宗师,这不假,但你的功夫路数是在掌教的传授下慢慢成长起来的,虽说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是掌教的这一队鬼骑,据说可是掌握了你的罩门的,当然,这些鬼骑的使命除了对付你,也就是对付我这条疯狗了,这些年我替他咬了这么多人,他难免怕我反手咬他一口,老王八,谁没有几手暗手。” 鹿茶挽起衣袖擦了擦从脸上流到脖颈上的鲜血,因为左臂被痴情和尚打断,所以这个简单的行动耗费了他很多精力,放下衣袖后他才又讲道:“能听到你为我担心,这也是足以抵得过我这些年的凄风苦雨和今天的博命相杀了,小蝉,自从掌教瞒着我把你送去顾府以后,我就感觉自己胸膛里的那个玩意儿和以前不一样了,前几日听说掌教派人要来截杀你的消息,我主动请缨,就为了能和你见上一面,至于我,你不用担心,若是不能擒获你令顾府投鼠忌器,那拜火教的日子就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掌教自顾不暇,哪有功夫找我的麻烦?所以说啊,只要小蝉你好好活着,那就是对我最大的庇护喽。” 海婵幽幽一叹,看着鹿茶痴迷的眼神,抿了抿嘴唇说道:“鹿师兄,你对我的好,我知道,但是……” 鹿茶摇摇头,打断了海婵的话语,极其费力地转过身,看着不远处那一地鬼骑杂乱无章的尸体,费力笑道:“小蝉,你不用往下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我还是不爱听,这人啊,就是这样,道理他都懂,但是事到临头还是管不住自个儿,你把我当兄长,我知道,我第一次见面就没把你当小妹,这你也知道,不过话说回来,这谁又妨碍谁了?你不喜欢我,但不能妨碍我心里有你吧?我这人,是一条贱命,打小穷苦惯了,见得人情冷暖也多了,不过这也有好处,对一些事情,我再喜欢,也不强求,想必这也是你现在还肯叫我一声鹿师兄的原因吧。” 海婵又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鹿师兄的话,我明白,其实你就是在安慰我罢了,我确实一直把鹿师兄当兄长,自然也是希望鹿师兄能平安喜乐,有一女子能与鹿师兄共度余生,这样,不论我在何处,心里的愧疚也会减少很多。鹿师兄,我知道这辈子我欠你的,但我恐怕没机会还了,那就让我做一个欠债不还的恶人吧,反正手上沾了这么多血洗也洗不干净了,不差这一点。” 鹿茶转过身,看着海婵秀气的眼睛,郑重说道:“小蝉,我不是在安慰你,你确实不欠我什么,对你做什么,都是我自愿的,和你没有一文钱关系,难道你对这大乾皇帝念念不忘,皇帝就欠你的了?天底下没这个道理。” 海婵摇头笑了笑,却没有反驳什么。 鹿茶看到海婵的笑容,有一刹那的失神,但这失神转瞬即逝,他整理了一下衣衫,说道:“有时候我也在想,若是当初掌教没把你送到顾府,没让你碰上……,那我是不是会有那么一点儿机会,但是现在见到你之后,我知道以前这种想法错了,错的离谱,你该遇到谁,该喜欢上谁,该和谁在一块,这都是你的命,命这个玩意儿,谁又能说得清呢。” 海婵伸出素手挽了挽鬓角的青丝,款款说道:“鹿师兄此话说的在理,命这个东西,还真不是个东西,谁又能想到,多少年前籍籍无名的一个少年,现在能成为名震天下的鹿护法,凭借一口雪竹硬生生在江湖中杀将出一条路来。不知道鹿师兄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拜火教你是回不去了,难道是想自立门户?” 鹿茶笑了笑,笑容中露出一股难得的豪气:“出门之前,我早已把后手安排妥当,没了拜火教这颗大树的庇护固然在我日后的行进中多了一些阻碍,但不得不说的是,这也让我行进之时更加自如,老话说,虎不辞山人不辞路,等养好伤之后,我便带着我这些残兵败将去西凉,听说那里有个蛇神教发展势头不错,看看能不能去讨碗饭吃。” 海婵抬起素手,在空中扬了扬,说道:“好,那恭祝鹿师兄前途似锦了,时候不早了,鹿师兄还是早日离去的好。” 鹿茶转头环顾四周,却并未看到什么人影,但牢牢锁定着他后背的杀气却让他知道四周的景象并非如他看到的那般太平。 鹿茶摇摇头,诚心正意道:“顾家密影,果然名不虚传,估计他们已经潜伏到了我身边十丈范围之内,而若不是他们放出杀气,我根本感受不到一点异常,看来前些年密影横扫江湖的消息,并不仅仅是传言了,有他们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了。” 海婵谦逊一笑,仪态自然到就像一个女主人听客人夸奖自己家的下人一般,徐徐说道:“只是一群见不得光的谍子罢了,没江湖上传得那么夸张,江湖人嘛,自然就是以讹传讹厉害一些。” 鹿茶在葛月的服侍下翻身上马,临离去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道:“本来有句话,我是不想说的,但最终还是没憋住,顾仙佛应该有危险了,是生命攸关的危险,你若是现在带着密影过去,或许还来得及,至于能否救下他,就看老天的安排了。小蝉,此次一别,山高水长,下次见面不知是何年月,不论怎样你都要好好活下去,不论顾仙佛日后是什么身份地位,若是他敢负你,天涯海角,我也会砍下他的脑袋,师兄走了,你多多保重。” 望着马背上那个略显萧瑟的背影,海婵突然展颜一笑,高声说道:“鹿茶,你一定会成为江湖上最大的一尾锦鲤,最大的。” 黑马停顿了一下,但是马背上的人并未回头,连挥手也没有,就那么带着一群残兵败将向夕阳的方向去了。 第四百三十五章 会泽城(五) 听到王爷二字,慕容长青眼神骤然冷冽如刀。 不只是慕容长青,就连最淡然的卫小凤,看向葛子龙的双眼之中都有着一丝敌视的神情。 葛子龙心中苦笑,暗道得,这次我就知道,自己个儿肯定会讨不了好,但是没想到,会落到一个如此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轻轻清了清嗓子,葛子龙苦笑着摆摆手,说道:“各位,我知道你们对我心里有怨气,唉,我也知道这个方法确实是兵行险着了一些。” 一直隐藏在阴暗角落里的姜楼罕见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虽然身材矮小,但是就凭着他身上透漏出来的凛冽寒意与无尽的杀气,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小瞧他。 此时一身黑衣再加上黑巾蒙面的姜楼就如同一只盘旋在阴冷角落里的五步蛇,瞅准时机就想咬一口。 姜楼冷冷瞅了葛子龙一眼,他本来就对这个行事下作的“西凉毒虎”心里没有半点好感,此时葛子龙又不经过众人同意就把西凉王置于险地,这更是让姜楼对葛子龙的厌恶感达到顶峰。 姜楼神色严肃,盯着葛子龙的双眼嗓音沙哑,一字一顿说道:“何止是兵行险着?现在黄莺城外有着八千契戎蛮子,而且全是契戎蛮子中的精锐,现在整个黄莺城内只不过是三千屠字营的步卒而已,现在黄莺城外的八千契戎蛮子之说以按兵不动,你我都心知肚明,一是他们在查王爷有没有后手,这是不是一个陷阱,二是他们还没有等到单于王庭的命令,但是最多两天,最少八个时辰,单于王庭的命令就能传到黄莺城外,到时候,王爷可能会遭遇什么风险,你可知道?” 葛子龙沉默片刻,才抬起头缓缓说道:“王爷虎遭遇什么风险,子龙心里一清二楚,姜校尉,你放心,王爷若有什么不测,子龙拿命谢罪。” 姜楼气极反笑,笑完之后平静说道:“你的命,能值几钱银子?王爷的命,又是你的命能抵上的?” 葛子龙知道姜楼说的都是实情,他无法反驳也不想反驳,所以只是坐在自己位置上低头沉默不语。 姜楼心里邪火更甚,冲上前去便想给葛子龙一记重拳。 慕容长青微微一抬手,便拦住了冲动的姜楼。 姜楼作为夜游营的校尉,这一辈子不知道见过了多少血腥厮杀的场景,他可以货真价实地说是在刀尖上滚过来的,是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不论多么艰难血腥的场面,都难以撩动他冰冷坚硬的心弦,但是他现在怕的为数不多的,只有两个人:西凉王顾仙佛以及西凉的常胜将军慕容长青。 西凉王还好说,毕竟是一介裂土封王的藩王,整个大乾也就只有商酌能与其媲美,驭人手段就算只有顾相的十之三四,也够一般人喝一壶的了,所以姜楼对顾仙佛有着畏惧在心里,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但是慕容长青,虽然被外界誉为西凉的定海神针,常胜将军,但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别说是对校尉这个一营之最高长官,就是对一个寻常的士兵,也是客客气气笑脸以对,所以整个西凉之中,可以说是大部分士兵都对慕容长青发自内心的爱戴,但是却很少有人会敬畏这个西凉的常胜将军。 姜楼,就是这极少的少数人之一。 也不知道为何,每次姜楼看到这个和善到极点,每次见人都是笑脸以待的西凉常胜将军慕容长青,心里就有些发慌。 或许只有凶猛到极点的野兽,才能敏锐地察觉到另一种野兽的不同凡响之处! 言归正传,慕容长青只是轻轻的一个示意,姜楼马上就退回自己位置上,盯着城主府门外的一片灯火通明,目光若有所思。 卫小凤转头看了钟毓秀一眼,认真问道:“钟校尉,麻烦你跟在座的老几位透个底,屠字营的三千人,到底能不能守住黄莺城?就是能,到底能守住多长时间,这都是极其重要的事情!一点一滴也马虎不得。” 钟毓秀对于这个问题在心里不知道盘算过多少遍,听到卫小凤询问之后,马上沉声说道:“卫将军,慕容将军,这个问题末将在心底早就盘算过,屠字营里面有大约三分之二是从乾字营等老营号里抽出来的老兵油子,这些人敢当敢拼,对咱西凉和王爷也是忠心耿耿,有这些老兵在,屠字营不论到了什么绝境,只要没有被灭营,那就乱不了,而剩下的三分之一,则是吸纳的江湖游侠儿,这也是咱屠字营为何叫屠字营的原因吧,有这大约刘六百人的江湖游侠儿在,在大战开始之初,能很大程度上杀灭那些契戎蛮子的锐气,也能让他们摸不清咱们的实底。” 慕容长青轻轻一摆手,打断钟毓秀的话语,语气虽然轻柔但是却不失坚决地说道:“钟校尉,现在时间紧急,请你说重点。” 被如此匆忙地打断了话语,钟毓秀心里虽然轻微有点不快,但是表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犹自微笑说道:“末将拿人头担保,最少,黄莺城里的屠字营最少也能坚持十个时辰,若是黄莺城在十个时辰之内被攻破,末将把头颅割下来。” 慕容长青笑了笑,摆摆手说道:“行了行了,别动不动就要割头颅割头颅,虽然咱西凉好战尚武,但是也没有到了这种动不动就要割头颅的习惯,既然钟校尉拍着胸脯保证了,那么咱就信钟校尉的,屠字营可以坚守十个时辰,王爷带着海婵姑娘,这位四小宗师之一,还带着两房的密影,如此看来,二十个时辰,若是没有特殊情况的话,黄莺城至少能坚持二十个时辰以上。葛先生,你与王爷制定的作战方略,二十个时辰够不够?” 葛子龙轻轻咳嗽两声,目光炯炯有神,语气坚定说道:“距离咱会泽城外不足三里,那里既有黄莺城外八千契戎蛮子的粮草给养,也有着一支号称‘铁浮屠’的契戎重甲骑兵,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黄莺城那边吸引着,不需要二十时辰,只需要十六个时辰,咱就能完成这一份战役!” 第四百三十六章 吃羊肉与杀人 空旷无人的闻香下马内,只有羊肉锅子内的咕噜之声。 今日换了一身普通淡黄色长袍的赵焱安静坐在八仙桌旁,伸手挽了挽袖口,亲自夹起一筷薄如蝉翼的羊肉放入沸腾的锅子内。 羊肉入水的声音微不可闻,但却惊醒了坐在赵焱对面正在打瞌睡的老者。 老头身材本就瘦弱,又裹着一件略显寒酸的羊皮袄,再配上一把三角山羊胡子和没有四两横肉的脸庞,让人一看便会下意识的联想到为老不尊这四个字。 赵焱见惯了老者的这身打扮,自然不会自讨没趣的品头论足,只是一手拽着袖口,另一只手持着一双竹筷,不停拨弄着锅子内翻滚的羊肉。 老者搓着粗糙的双手瞪着锅子里的羊肉,表情急不可耐。 半晌,赵焱微微一笑,收回右手放下竹筷,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肉熟了,祁叔叔慢用。” 老者闻言如蒙大赦,右手的竹筷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锅子内抄出大部分羊肉放入自己面前的碗碟内,一边拼命吹着气一边不顾烫嘴地夹起一片羊肉,蘸了一点酱后就往自己嘴里送。 赵焱微微一笑,朝柜台内的老板不留痕迹地招招手,老板憨厚一笑,端着两盘早已切好的羊肉片送上桌子。但放下羊肉片后却没有离去,就站在原地呵呵笑着,不过不是看着赵焱,目光全放在狼吞虎咽进食的老者身上。 待把自己面前的羊肉全部吞入肚中,老者才放下竹筷,右手摸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汗水,畅快淋漓地长出一口气,发出满意地一声叹息。 生得五大三粗的老板看见老者姿态脸上似乎要笑出花来,但是这汉子天生口拙,激动之下更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搓着双手,呵呵笑着。 老者撇了这汉子一眼,从牙缝里扯出一点肉丝,点头道:“还行,刀工没拉下,再切三年羊肉,就滚吧。” 汉子大喜,又使劲搓了搓手,最终却只憋出一句:“谢谢老师指点。” 老者又是眼睛一瞪,拍着桌子嚷道:“谁让你叫我老师的?” 汉子也不气恼,只是在原地傻笑着搓手。 最终还是老板娘看不下去,走过来把自家男人拖走了,临走时还不忘瞪了为老不尊的老者一眼。 赵焱继续挑起羊肉放入锅子中,抬头笑道:“能三言两语的把一个厨子调教成不输于天字高手的刀客,祁叔叔,这事儿换在谁身上,我都不信,也只有您能做出来。” 老者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这傻大个底子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听说过没?” 赵焱点头,替老者斟上一杯黄酒,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千里马再好,也得碰上伯乐,要不然啊,也是一辈子拉车的命,祁叔叔,你说,这世上还有你做不到的事吗?” 老者挑起一片肥美多汁的羊肉,蘸了点大酱慢慢放入嘴中,一边细细品着一边吹胡子瞪眼道:“你少给老头子我戴高帽,我做不到的事多了,我想每天都能吃上这里的羊肉呢,可老头我根本挤不进来!” 赵焱接过老板娘送上的青菜,亲自摆到桌上,道:“祁叔叔,莫说你国子监祭酒的身份,就单单凭你赐给这馆子的四个字,也够你在这儿吃上一辈子羊肉,您啊,是心大,不和一般食客见识。” 若是赵焱不说,谁能猜出这为老不尊的羊皮袄老头是门生遍布天下,谋略不输顾淮的国子监祭酒? 当年做士评榜的百晓生曾直言:顾淮为帝王谋,祁钺为天下谋。若非祁钺言明此生不上士评榜,那谁得士评榜状元,真会愁煞鄙人。 祁祭酒放下竹筷,抹了抹嘴上的油渍后毫不在意地把右手往腰间一擦,倚在椅背上,一手扣着脚趾,一手拿竹签剔着牙缝,道:“赵小子,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老头子我也不能白吃你一顿羊肉,有啥想说的,就说吧,不过老头子事先给你说好了,你若是问些家事,老头子起身就走。你是聪明人,就别难为我这个老头子喽。” “祁叔叔才是真的胸怀天下的智人,小子不敢在祁叔叔面前耍那两手小聪明贻笑大方,所以就有一说一了。”赵焱表情依旧云淡风轻,从口中吐出的话却令人胆寒,“顾仙佛今日出现在了太平郡,想必祁叔叔已经收到了消息,太平郡郡守狄松溪是顾淮的一手暗棋,我虽然意外,但不会吃惊。毕竟我也有暗手埋在太平郡。太平郡富甲天下,顾相若是不把手伸进去,那才算怪……” 祁祭酒不耐烦地打断了赵焱:“说重点。” 赵焱正襟危坐,一字一顿道:“顾仙佛能否长眠于太平郡?” 祁祭酒伸出粗糙的左手搓了搓脸,道:“一个刘璜邺,杀不死顾仙佛。” 赵焱轻叹一口气,恢复之前的云淡风轻,“虽说预料之中,但听祁祭酒说出来,还是有一些失望。” 祁祭酒反问:“你就这么想顾小子死?” 赵焱苦笑:“祁叔叔何必明知故问?” 祁祭酒咂摸了两声,狐疑道:“你小子不会有什么事情瞒着老头子我吧?” 沉默半晌,赵焱终于开口:“祁叔叔果然明察秋毫,我入主东宫七年,若不发生意外,大统必在我手,所以祁叔叔肯定知道,我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无为二字。但是,我想顾仙佛死,不仅仅是为了大统,甚至可以说,不是为了大统。” 赵焱长出一口气,语调阴冷:“出长安前,他,进了桃花殿。” 祁祭酒微微一怔,立即反应过来,但他这个孤家寡人确实在男女之事上给不出任何建议,只好又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黄酒,轻叹道:“食五谷而生,尝白草不死。叹柔情何物,杀英雄无数啊。” 赵焱拢了拢袖口,继续云淡风轻,笑道:“祁叔叔高见,虽说自古温柔乡便是英雄冢,可确实还是有那么一批又一批的帝王将相倒在了这个坎上,我虽算不上英雄,可还却是难过这美人关了。” 祁祭酒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说道:“老头子今天吃得高兴,多嘴提几句,顾家虽说现在根深蒂固,但败笔,也在这四个字上。顾淮想做那宠冠文武的孤臣,但是晚了,想自污名声,也晚了,他肩上抗的不是顾家一家人的命,也有他门生、同党的前途,对那些人来说,前途,比命重要。所以顾淮明明知道了前方是一条死路,但还得咬着牙往前冲,因为他知道,他冲到彼岸死了,至少可以把顾仙佛与顾烟送上岸,但若是他停了,那跟在他身后的那些呲着牙瞪着眼的忠犬,就能把他活活吃了。从这个角度来看,顾淮也是个可怜人儿。但话说回来,你,我,天下众生,谁又不可怜?” 祁祭酒饮尽杯中黄酒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西凉这个邪性的地方,也只有顾小子这邪性的人才能压住,刚才我已经说了顾家这船大难掉头的窘态,这也可以保证一点,顾家三十年以内,敢谈判敢自持,甚至敢抗旨,但却万万不敢造反,因为他现在有的,都是赵家赐给他的。若他真敢自断后路,赵家哪怕付出巨大的代价,但也是能把这些收回来的。” 祁祭酒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顾仙佛要想在西凉拥兵自立,三十年,至少三十年,他才能把西凉军的乾字印驱除烙上顾家印,十多年前的西凉一战,虽说让我大乾不好受,但确实把那群西凉蛮子打疼打怕了。要说西凉蛮子就这点好,你把他们打疼了,他们不但不会恨你,还会怕你、敬你。也就是百姓口中常说的贱骨头吧。所以顾仙佛在西凉,也算是为西凉守国门了,哪怕他对你不喜,但是有朝一日你黄袍加身,顾小子对你的命令,还是能不折不扣完成的。但是你如此仓促之下便命令刘璜邺出手,等于把顾仙佛往对面推啊,实属不智,实属不智啊。” 赵焱喟然,低头颓然道:“祁叔叔说得,我听明白了,只是,我一想到他进了桃花殿,我就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我知道该以江山社稷为重,但是每次看到桃花,我都憋不住对他的怨气,我不是一个好储君,日后,恐怕也成不了一个像父皇一般的好皇帝吧。” 祁祭酒说了一大段话后便靠在了椅背上,听赵焱难得的说出一番丧气话,笑道:“你虽然可能成不了一个好皇帝,但至少,能成为一个有人情味的皇帝,这一点,比你老子强太大啦。” 闻弦歌而知雅意。 赵焱霍然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盯着对面的羊皮袄老头。 正巧,这时柜台后的老板娘正好教六七岁的稚童背书,正背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祁祭酒倚在椅背上,眯着眼睛问道:“为啥子英雄好汉、草莽豪杰都过不了情字这一关呢?” 赵焱脱口而出:“你不懂。” 祁钺一愣,随即开怀大笑,笑的泪花都要流出来。 第四百三十七章 阿骨打 会泽城城外的落马坡,是一个绵延数百里的大坡,虽然坡度很缓,但是经过几百里的加速度以后,若是从上面有一支兵马俯冲下来,那所造成的杀伤力也是极其恐怖的。 落马坡地势极其严峻,虽说是一个地理位置很关键的兵家必争之地,但是西凉与契戎在这里屯兵还真算不上多,愿意无他,还是这几百里的坡度造成的阻碍实在太大,不论谁抢占了制高点,就可以说直接决定了胜负的走向。 现在落马坡的顶端,正是控制在契戎蛮子手里。 准确的说,是控制在单于王庭的手里。 铁浮屠是单于王庭一支王牌军队,直接控制在单于手里,是唯一一支能与朵颜三卫相抗衡,最近几年甚至还隐隐约约占上风的军队。 铁浮屠人数比朵颜三卫多得多,巅峰时期足足有三万人马,即使是现在的铁浮屠比不得刚刚创立时的巅峰盛景,现在也是有着差不多两万甲士。 铁浮屠是一支重甲骑兵,能当选到铁浮屠里面的必须都是身强体壮并且膂力惊人之辈,首先的要求便是要能扛得起八十斤重的战矛和能扛着一百二十斤的厚重板甲奔跑十里地才可以。 说完人,再说马。 铁浮屠里的标配便是一人二马,而且这马也不是寻常的大马,而是草原上特有的“后足马”,这种马是草原上特有的马种,比寻常的契戎马种矮了接近三拳的高度,但是这种马的负重能力却极强,也只有这种马匹,才能连人带甲地扛起五百斤的负重,还能进行短距离的冲锋。 此次契戎单于王庭派到落马坡的铁浮屠最高首领是阿骨打,阿骨打今年刚刚三十七岁,没有生瓜蛋子的鲁莽,也没有老人的垂垂暮气,能打能抗,但是也能审时度势,而非鲁莽的冲锋与无脑的撤退。 阿骨打坐在营帐里面的虎皮王座之上,因为他身材过于高大,所以他的座椅也是找流窜到草原上的汉人匠人特意定做出来的。 阿骨打不仅仅是铁浮屠的中坚力量,而且也是单于王庭大君的第七个义子,单于王庭的大君麾下有不计其数的女儿,但是却只有三个儿子,为了能壮大基业,所以他从好多年之前,就喜欢收义子到膝下,每当大君收下义子,在整个草原之上都是一个极大的盛事,而且每个义子只要被大君收下了,那么大君都会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他。 最重要的是,大君的义子也是极其争气,在契戎的方方面面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人才,迄今为止,大君一共收下了十三个义子,也就是在草原上赫赫有名的“十三太保”,十三太保都是人中龙凤,这些人聚集在大君麾下,所产生的的能量是不可估量的。 阿骨打大马金刀地坐在自己椅子之上,在他面前跪着两个小麦肤色长相俊俏的契戎少女,正在轻轻地替阿骨打捶打着粗壮的大腿。 阿骨打从小便喜欢契戎女子,在他的认知里,契戎女子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奔放,有野劲儿,敢爱敢恨,就像草原上的野马一样,脾气火爆,极其难驯服,但是就是在这种极其难驯服的过程之中,才能体会到原汁原味野性的张狂和舒适。 至于那些契戎权贵现在对于大乾女子的追捧和热爱,在阿骨打眼里,这种行为完全就是沐猴而冠,他们根本不懂大乾女子到底好在哪里,只是想借此来提升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品味罢了。 什么品位与档次,全部是扯淡! 阿骨打伸出蒲扇一般的粗粝大手,轻轻摸过一名契戎少女头顶的秀发,现在契戎少女也跟着大乾这边的少女学习了很多捯饬的技术,上到胭脂水粉,下到皂角,全都换上了契戎女子这边的物件。所以阿骨打轻轻把手摸过去,只感觉无比的顺滑,这顺滑之中还夹杂着淡然的香气。 那名契戎女子今年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感受到阿骨打的爱抚之后,轻轻抬起头来朝着阿骨打妩媚一笑,伸出灵巧的小舌头轻轻舔了舔嘴角,眼里的媚意几乎要溢出水来。 阿骨打心窝里的火焰腾的一下便燃烧起来,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女人了,虽然年龄小,但是身上的绝活可不少,而且由于年轻,身体还在青春的年纪,能折腾,敢折腾,每次都把阿骨打弄得欲仙欲死。 阿骨打刚刚在心底燃起欲望的火焰,便被帐篷外面传来的脚步声打断。 深深呼吸一口气,把这股子邪火深深压下去,阿骨打朝外面没好气开口道:“滚进来吧,都到了门口了,不进来干嘛?” 帐篷营门这才被人从外面掀开,一个身着重甲的高大甲士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脸上全部是谄媚讨好的笑容。 阿骨打挥挥手,屏退那两个给他捶腿的契戎少女,没好气道:“快滚进来吧,你说说你这小子,好歹也是咱铁浮屠的一个副官,能不能不要这么没骨气,每次老子看到你,都以为看到一个没骨气的小走狗。” 这名身着重甲的高大甲士丝毫没有以阿骨打的说法为耻相反却还以为荣,嘿嘿笑道:“将军,在您面前,小的还不就是一条猎犬吗?您手里的马鞭往哪里指,小的就往哪里冲。” 阿骨打摆摆手,随意说道:“行啦行啦,你小子就别阿谀奉承了,你小子前两天不是带着部下出去打秋风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你小子啊,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本将这儿,到底有什么话,快说完快滚蛋。” 那名甲士嘿嘿一笑,凑到阿骨打耳边低声说道:“将军,前几日末将出去,收获还真不小,要说这西凉啊,还真是比咱们契戎富饶太多了,哪怕是在西凉边界上,也是比咱们契戎富饶太多,末将这次出去一趟,单单带回来的奴隶,就有三十多名,其中还有两名如花似玉的少女,要是将军喜欢,末将全给您送来。” 第四百三十八章 剑阵 这一剑,确实有如神来之笔。 顾仙佛也是在这一剑递出前一刻,才察觉到湖面下气息变动,待到想运起真气把这刺客震死在湖面之下时,三尺青锋已经分水而出,这一剑不仅速度快,而且角度刁钻,并不是如往常刺客一般直刺顾仙佛心口和咽喉,而是选择距离湖面最近的上官素手的白皙脚腕。 面对这突兀一剑,第一时间动的不是冰冷的上官素手,也不是蓄势待发的顾仙佛。 而是那差点被所有人遗忘的张三。 张三实力别说顾仙佛,就算比起上官素手也远远不如,穷苦出身,在菜市口摸爬滚打长大,好不容易得到一本堪堪入流的武功秘籍,还是残破的那种。 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他的韧性罢了。 自从今天见到顾仙佛的第一刻起,他的神经一直紧绷着,每时每刻。 张三实力差,但是在长剑分水而出的那一刻,他便动了。 从后腰处摸出一把足足三十两银子的匕首,张三飞身而上,目标不是那势在必得的一剑,而是长剑后的那一袭大红袍。 既然你要攻敌之必救,那我就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了。 长剑毫无疑问的贯穿了张三小腹,然后张三的匕首已经刺向了那大红袍的心口。 金铁交戈之声闪过,张三的全力一次只破灭了刺客的护心镜,但他却来不及查看战果,刺客已经收回长剑抽身后退,张三的身体就这么落到了瘦湖冰冷的湖水中,生死不知。 临坠水的最后一刻,苦笑的张三唯一的念头就是幸好吃饭的家伙没有贪便宜,要不这一匕首下去连对手护心镜都刺不开,那真可在公子面前丢大人了。 那刺客虽抽身而退,却并未走远,在离顾仙佛渔船十丈开外,脚踏羽毛立于湖面之上,因红袍早已被湖水浸透,所以摆不出衣角猎猎世外高人的样子。 顾仙佛慢慢站起身,含笑看着对面那冰冷程度足以和上官素手媲美的刺客,尽管此人在湖底潜伏了不知多久,面色已经有青白的趋势,不过依然不可否认这是个大美人儿,秀美凤目,玉颊樱唇,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如九秋之菊,一身大红袍因为湿透的缘故紧贴在身上,更显身躯几分妙曼。 “来刺杀我的人很多,美人儿很少,敢于刺出舍命一击的人很多,失败后还敢站在我面前的很少,既是美人,又敢失败后还站在我面前的,你是头一个。”顾仙佛平心静气,吐出的语言却充满寒意,“你不妨猜猜看,如果你落到我手里,只要你没有自杀的机会,我会怎么招待你?” 红袍刺客没有言语,清冷的目光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顾仙佛。 上官素手站起身,以同样的目光反瞪回去。 喟然长叹一声,顾仙佛背着双手,道:“说实话,你穿红衣真的不适合,我家海婵一袭红袍,那是因为她的气质能镇压住,让人看了只觉惊艳二字,但你这一袭红袍,只给人一种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感觉。” 这时,上官素手转头,看着顾仙佛,一字一句问道:“你家海婵真的那么好看吗?” 顾仙佛侧身一指湖边,道:“你自己看,就在那。” 上官素手依言转身,下一刻却感觉自己整个人腾空而起,往湖边飞去。 顾仙佛收回右手,整个人气机开始急速攀升,牢牢锁定着对面的红袍刺客。 本来在湖边垂钓的白发白须老者,突然手腕一抬,翠绿鱼竿高高抬起,那垂入湖中的翠绿鱼线也顺势飞出,溅射出串串水珠的同时直接卷向上官素手纤细的腰身。 关键时刻,又有人横插一脚。 说人也不恰当,应该说横插一脚的是一辆马车。 昔日的血手人屠磅礴一掌打出,击飞半空中的翠绿鱼线,待到上官素手落入马车以后,徐立才转身看向那依旧稳坐钓鱼台的老者,此时徐立的表情有些扭曲,眼底泛出奇异的暗红色,不仅气机不稳,连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 “垂钓叟郭髯公,你可知道,我找了你多少年?” 郭髯公闻言,看向徐立,皱眉道:“徐家余孽?” 徐立放声长笑,似乎要把三十余年的悲愤与酸楚一同发泄出来:“苍天有眼,真是苍天有眼啊,要不是你刚刚出手的刹那,恐怕今天我又要与你失之交臂了,郭髯公,这些年,我一直在心底对着苍天祷告,祷告你长命百岁,祷告你千万不要死在我前面。” 郭髯公冷哼一声,气机运转之间生生不息,白发在空中四散飘扬,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魔道余孽,就你还信奉苍天?” 徐立没有接话,转身掀起长袍前襟,对着湖中心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再起身的时候,腰间的锁链已经悄无声息地寸寸崩裂开来。 低笑一声,徐立的气机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血红的十指裹挟着湖边垂柳上的残雪,直插郭髯公双目。 顾仙佛收回注视着湖边的目光,看着对面的红袍刺客,柔声道:“还有什么后招?” 红袍刺客第一次开口说话,嗓音非但没有顾仙佛想象得如黄鹂初啼,反而更像而立之年的中年男子:“我一人杀你如屠狗。” “真是个嘴硬的小姑娘。” 顾仙佛感叹一声,右脚朝前踏出一步,顿时脚下渔船四分五裂,借着反冲之力,顾仙佛身形高高跃起,右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圆。 湖边残雪如被长龙汲水一般飞到顾仙佛手中,瞬间组成一杆银光闪闪的青龙胆,连枪身上雕刻的蟠龙胡须也丝毫不差。 红袍刺客冷哼一声,手中三尺青锋朝前遥遥一指,万千湖水就这么被她硬生生抬起一寸。 “力拔山兮气盖世?” 顾仙佛手中长枪一甩,用力狠狠砸下,身形再次升高三分,而那湖水也轰然崩塌一声后落入湖坑中,传出一阵滔天闷响。 借着这湖水落地溅起的漫天水浪,红袍刺客秀气的三寸金莲一点羽毛,整个人也是高高跃起,同时柔荑隐蔽地搭了个念桥。 湖底,一把细若鱼肠的青铜短剑飞出,直取顾仙佛后心。 顾仙佛眉头一皱,身形在空中无处借力,只好反身挥枪扫出,青龙胆的枪头准确的击中青铜短剑正中。 顾仙佛下落三寸,白雪铸成的青龙胆四分五裂,化作漫天雪花落入湖水中,青铜短剑哀鸣一声,转瞬之间遁入湖底。 右手再次画出一个半圆,湖水被顾仙佛汲出一小部分,当这一杆青龙胆再次在顾仙佛手中成型之时,另一柄宽若门扇的巨剑也从顾仙佛脚下的湖水中破水而出,直刺顾仙佛脚底。 手中青龙胆再次破碎,巨剑遁回水底,顾仙佛身形再次下降三村。 此情此景,周而复始,红袍刺客的出剑越来越快,顾仙佛凝练长枪的手段也越来越娴熟。 只是,顾仙佛的身形,却不可避免的一步一步沉向湖中。 顾仙佛当然不知道湖底有什么,但是既然红袍刺客费尽心机也要把他逼到湖水中,想必里面等待自己的不会是倾国倾城的龙女。 砰—— 一声闷响传出,顾仙佛的脚底终于接触到湖面。 红袍刺客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手里念桥一换,变成另一个剑诀。 本来沉在湖底的十八口飞剑刹那间同时飞出,封住顾仙佛周遭所有方位,隐约间似有同气连枝之感。 “以瘦湖做阵眼,以十八口飞剑做阵身,一人便可成一座剑阵,姑娘还真是天纵之姿。”顾仙佛双手背在身后,诚心赞叹道。 “你为什么不出飞剑,你早已步入天字多年,我不信你还未掌握飞剑之术。难道你现在还认为我挡不住你一剑?”红袍刺客盯着顾仙佛,冷冷问道。 顾仙佛为什么不出飞剑? 面对这个问题他只能含笑不语,谁不想御剑飞仙?谁不想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顾仙佛一身真气归根结底,都是走歪门邪道得来的,大道三千,羊肠小道未尝不能登顶,但是这崎岖小路走的人终归太少,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燃魂一路上,哪有前人留下的只言片语?走这一条路的游侠儿都被所谓的正道人士诛杀殆尽,自己恐怕是当世唯一一个还走在燃魂路上的人。正因为燃魂所吸收的功力杂乱驳杂,虽然御敌之时正面用处确实威力极大,但是想用在驾驭飞剑这种既需要剑心通明,又得灵活小心的功法上,无异于痴人说梦。 顾仙佛当然不会对红袍刺客说出这些话,只是摇头道:“如你所见,我现在已经成了你阶下囚,为何不杀了我?难道你不怕夜长梦多?” 红袍刺客盯着顾仙佛,平心静气道:“我不认为,顾家大公子这么好杀。” “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顾仙佛展颜一笑,深深吸入一口气,“那么我只能所,你认为多了。” 右脚踏出一步,湖面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然后,一拳挥出。 剑阵四分五裂。 六口首当其中的飞剑黯淡无光,像是被无赖地痞强行拖入洞房的良家妇女一般委屈地坠入湖水中。 是坠,不是遁。 第四百三十九章 宝刀之争 在河北沧州道上。时近岁晚,道上行人稀少,顾烟骑著一匹高头长腿的黄马,控辔北行。 十年前的腊月,他与辽东大侠刘山水在沧州比武,以毒刀误伤了刘山水。刘夫人自刎殉夫。他与刘山水武功相若,豪气相侔,两人化敌为友,相敬相重,岂知一招之失,竟尔伤了这位生平唯一的。他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纵横海内,只有遇到了这位辽东大侠,二人比武五日,联床夜话,这才是遇到了真正敌手,这才是真正的肝胆相照,倾心相许……顾烟为了此事,十年来始终耿耿于怀,郁郁寡欢。 刘山水夫妇逝世十年之期将届,顾烟千里迢迢的从浙南赶来,他是要到亡友墓前亲祭。 风雪残年,马上黄昏。顾烟愈近沧州,心头愈是沉重。他纵马缓行,心中在想:“当年若不是一招失手,今日与刘氏夫妇三骑漫游天下,教恶吏、土豪巨寇,无不心惊胆落,那是何等的快事?” 正自出神,忽听身后车轮压雪,一个车夫卷著舌头“得儿——”声响,催赶骡子,击鞭劈拍作声,一辆大车从白茫茫的雪原上疾行而来。拉车的健骡口喷白气,冲风冒雪,放蹄急奔。 大车从顾烟身旁掠过,忽听车中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送了出来:“爹,到了京里,你就陪我去买宫花儿戴……”下面的话儿却听不见了。这是江南极柔极清的语声,在这北方莽莽平原的风雪之中,却是极不相衬。 突然之间,骡子左足踏进了一个空洞,登时向前一蹶。那车夫身子前倾,随手一提,骡子借力提足,继续前奔。 顾烟暗暗诧异:“那车夫这一倾一提,好俊的身手,好强的膂力,看来是位风尘奇士,怎么去做了赶大车的?” 思念未定,只听得脚步声响,后面一个脚夫挑了一担行李,迈开大步赶了上来。这担行李压得一根枣木扁担直弯下去,显得颇为沉重,但那脚夫行若无事,在雪地里快步而行,落脚甚轻。 顾烟更是奇怪:“这脚夫非但力大,而且轻功更是了得。”他知道其中必有蹊跷:“这脚夫似在追踪那车夫,看来有什么凶杀寻仇之事。”当下提著马鞭,不疾不徐地遥遥的跟在大车之后,要待看个究竟。 行出数里,见那脚夫虽然肩上压著沉重行李,仍是奔跑如飞,忽听身后铜片儿叮叮当当响亮,一条汉子挑著一副补锅的担儿,虚飘飘的赶来。这人在雪中行走,落步更轻,虽然说不上踏雪无痕,但轻功之佳,武林中甚是罕见。顾烟寻思:“又多了一个。这人是那一派的?”但见他斗笠和蓑衣上罩满了白雪,在风中一幌一飘,走得歪歪斜斜,登时省起:“这身轻功是鄂北鬼见愁钟家的功夫。” 行了七八里路,天色黑将下来,来到一个小小市集。顾烟见大车停在一家客店前面,于是进店借宿。客店甚小,集上就此一家。众客商都挤在厅上烤火喝白乾,车夫、脚夫、补锅匠都在其内。 顾烟虽然名满天下,但近十年来隐居浙南,武林中识得他的人不多。那脚夫、车夫和补锅匠他都不相识,当下默然坐在一张小桌之旁,要了酒饭,见那三人分别喝酒用饭,瞧来并非一路。 忽听内院一个人大声说道:“南大人、,小地方委屈点儿,只好在外边厅上用饭。”棉帘掀开,店伴引著一位官员、一位小姐来到厅上。本来坐著的众客商见到官员,纷纷起立。顾烟并不理会,自管喝酒。只见那官员穿著酱色缎面狐皮袍子,白白胖胖,一副福相。那小姐相貌娇美,肤色白腻,别说北地罕有如此佳丽,即令江南也极为少有。她身穿一件葱绿织锦的皮袄,颜色甚是鲜艳,但在她容光映照之下,再灿烂的锦缎也已显得黯然无色。 众人眼前一亮,不由得都有自惭形秽之感,有的讪讪的竟自退到了廊下,厅上登时空出一大片地方来。 那店伴一叠连声地“大人、小姐”,送饭送酒,极是殷勤。顾烟听他叫喊酒菜之时,中气充沛,不觉留神,一瞧他身形步法,却不是会家子是什么?又见他两边太阳穴微微凸出,竟然内功有颇深造诣,不由得更是奇怪,心道:“这批人必有重大图谋,左右闲著,就瞧瞧热闹,且看他们干的是好事还是歹事。不知跟这官儿有干系没有?” 这一留神,不免向那官儿与小姐多看了几眼。那官儿忽地一拍桌子,发作起来,指著顾烟骂道:“你是什么东西?见了官府不回避也就罢了,贼眼还骨溜溜的瞧个不休。我看你粗手大脚,生成一副贼相,再瞧一眼,拿片子送到县里去打你个皮开肉绽。”顾烟低头喝酒,并不理会。那官儿更加怒了,叫道:“你请安陪礼也不会么?这么大剌剌的坐著。” 那小姐柔声劝道:“爹,你犯得著生这么大气?乡下人不懂规矩,也是有的。何必跟这些粗人一般见识?哪,喝了这杯吧。”说著将一杯酒递到他的嘴边。那官儿骨嘟一口喝乾,似乎将怒气和酒吞服了,横了顾烟一眼,见他低头不语,想是怕了,于是自斟自饮的跟说笑起来。话中说的都是到了之后,补上了官便怎样怎样,瞧神情是一名赴京谋干差使的候补官儿。 说话之间,大门推开,飘进一片风雪,跟著走进一位官员来。这人黄皮精瘦,远没先前那官儿的气派十足。他大声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又与仁通兄在这里撞见,真是巧之极矣!”说著抢上来与那姓南的官儿南仁通行礼厮见。 南氏父女一齐站起,南仁通拱手道:“调侯兄,幸会幸会!一起坐罢。”那“调侯兄”谢了,坐在桌边。店伴添上杯筷,传酒呼菜。 顾烟心道:“连这个调侯兄,一共是五个高手了。这姓南的父女看不出有什么武功。会不会大智若愚,竟让我走了眼呢?”想到此处,不禁暗自警戒,不敢向他们多瞧一眼。要知他那“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外号,实是犯了武林大忌,天下英雄好汉,那一个不想将这头衔摘了下来。他一生所历风险多过常人百倍,皆拜这外号之所赐。此刻心想:“这几人说不定是冲著我而来。他们成群结党,一齐上来倒是难斗。不知前面是否更有高手理伏?” 只听那“调侯兄”与南仁通高谈阔论,说的都是些官场中升迁降谪的轶闻。廊下那脚夫和补锅匠却大声吵嚷起来。两人争的是世上有没有当真削铁如泥的宝剑宝刀。那脚夫道:“什么削铁如泥,都是吹大气!那宝刀也不过锋利点儿,当真就这么神?”补锅匠道:“你见过多少世面了?知道什么?宝刀就是宝刀,若不是怕吓坏了你,我就拿一口让你开开眼界。”脚夫嚷道:“你有宝刀?呸,别发你的清秋大梦吧!有宝刀也不补锅儿啦!只怕磨不利的钝柴刀、锈菜刀,倒有这么一把两把!”众人听著都大笑起来。 补锅匠气鼓鼓的从担儿里取出一把刀来,绿皮鞘子金吞口,模样甚是不凡。他刷地拔刀出鞘,寒光逼人,果然是好一口利刃。众人都赞了一声:“好刀!”补锅匠拿起刀来,一刀作势向脚夫砍去。脚夫抱头大叫:“我的妈呀!”急忙避开,众人又是一阵轰笑。 顾烟瞧了二人神情,心道:“这两人果是一路。这么串戏,却不是演给我看的了。” 补锅匠道:“有上好菜刀柴刀,请借一把。”那店伴应声入厨,取了一把菜刀出来。补锅匠道:“你拿稳了!”那店伴将菜刀高高举起。补锅匠横刀挥去,当的一声,菜刀断为两截。 众人齐声喝采:“果是宝刀!” 补锅匠得意洋洋,大声吹嘘,说他这柄刀如何厉害,如何名贵。廊下众人脸现仰慕之色,津津有味的听著。南仁通听他说了一会,忍不住“哼”了一声,脸现不屑之色。 那“调侯兄”道:“仁通兄,这柄刀确也称得上个‘宝’字了,想不到贩夫走卒之徒,居然身怀这等利器。”南仁通道:“利则利矣,宝则未必。”“调侯兄”道:“我兄此言差矣!你瞧此刀削铁如泥,世上那里更有胜于此刀的呢?”南仁通道:“吾兄未免少见多怪,就……”还待再说下去,南小姐忽然插口道:“爹,你喝得多啦,快吃了饭去睡吧。” 南仁通笑道:“嘿,儿就爱管你爹爹。”说著却真的要饭吃,不再喝酒。那“调侯兄”又道:“兄弟今日总算开了眼界,这等宝刀,吾兄想来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南仁通冷笑道:“胜于此刀十倍的,兄弟也常常见到。”“调侯兄”哈哈大笑,道:“取笑取笑!吾兄是位文官,又见过什么宝刀来?” 补锅匠听到了二人对答,大声道:“世上若有更胜得此刀的宝刀,我宁愿把头割下来送他。吹大气又谁不会啦?嘿,我说我儿子也做个五品官呢,你们信不信啦?”众人忙喝:“刘说,快闭嘴!” 南仁通气得脸也白了,霍地站起,大踏步走向房中。南小姐连叫:“爹爹!”他那里理会,片刻间捧了一柄三尺来长的弯刀出来。但见刀鞘乌沉沉的,也无异处。他大声道:“喂,补锅儿的,我这里有把刀,跟你的比一下,你输了可得割脑袋。”补锅匠道:“若是老爷输了呢?”南仁通气道:“我也把脑袋割与你。”南小姐道:“爹,你喝多啦,跟他们有什么说的?回房去吧!”南仁通若有所悟,哼了一声,棒著刀转身回房。 补锅匠见他意欲进房,又激一句:“若是老爷输了,小人怎敢要老爷的脑袋?不如老爷招小人做女婿吧!”众人有的哗笑,有的斥他刘说。南小姐气得满脸通红,不再相劝,赌气回房去了。 南仁通缓缓抽刀出鞘,刃口只露出半尺,巳见冷森森一道青光激射而出,待那刀刃拔出鞘来,寒光闪烁不定,耀得众人眼也花了。南仁通道:“我这口刀,有个名目,叫作‘冷月宝刀’,你瞧清楚了。” 补锅匠凑近一看,见刀柄上用金丝银丝镶著一钩眉毛月之形,说道:“老爷的刀好,那不用比了。” 顾烟见众人言语相激,南仁通取出宝刀,心下已自了然,原来这几人均是为这口宝刀而来。学武之士把宝剑利刃看得有如性命一般,身怀利器,等于武功增强数倍。他有如此一柄宝刀,无怪众人眼红。不过他是文官,这刀却从何处得来?这些人却又如何知晓?顾烟初时提防这几人阴谋对付自己,一直深自戒备,现下既知他们是想夺宝刀,心下坦然,登时从局中人变成了旁观客。但见宝刀一出鞘,那“调侯兄”、店伴、脚夫、车夫、补锅匠一齐凑拢。顾烟知道这五人均欲得刀,只是碍著旁人武功了得,这才不敢贸然动手,否则以南仁通手无缚鸡之力,这把刀早已被人夺去,那里等得到今日? 南仁通恨那补锅匠口齿轻薄,本要比试,但见他那把刀锋锐无比,也非常物,若是斗个两败俱伤,岂非损伤了至宝?于是说道:“你知道了就好,下次可还敢刘说八道么?”正要还刀入鞘,那“调侯兄”突然一伸手,将刀夺过,擦的一声轻响,与补锅匠手中利刃相交,补锅匠的刀刃断为两截,接著又是当的一响,刀头落在地下。补锅匠、脚夫、车夫、店伴四人将“调侯兄”四下围住,立时就要动手。“调侯兄”虽然宝刀在手,却是寡不敌众,当即将刀还给了南仁通,翘拇指说道:“好刀,好刀!”南仁通脸上变色,责备道:“咳,你也太过鲁莽了!”见宝刀无恙,这才喜孜孜的还刀入鞘,回房安睡。 顾烟知道适才五人激南仁通取刀相试,那是要验明宝刀的正身,不出一日,五人就有一场流血争斗。他虽侠义为怀,但见那南仁通横行霸道,不是好人,这把刀只怕也是巧取豪夺而得,心想我自去祭墓,不必理会他们如何黑吃黑的夺刀。 次日绝早起来,只见南仁通已然起行,补锅匠等固然都已不在店内,连那店伴也已离去。一问之下,这人果然是昨天傍晚才到的恶客,给了十两银子,要乔装店伴。顾烟暗暗叹息:“常言道:谩藏诲盗,果然一点儿不错。”结了店账,上马便行。 驰出二十馀里,忽听西面山谷中一个女子声音惨呼:“救命!救命!”正是南小姐的声音。顾烟心想:“这些恶贼夺了刀还想杀人,这可不能不管。”一跃下马,展开轻身功夫循声赶去,转过两个弯,只见雪地里殷红一片,南仁通身首异处,死在当地。那“冷月宝刀”横在他身畔,五个人谁也不敢伸手先拿。南小姐却给补锅匠抓住了双手,挣扎不得。 顾烟隐身一块大石之后,察看动静。只听“调侯兄”道:“宝刀只有一把,却有五个人想要,怎么办?”那脚夫道:“凭功夫分上下,胜者得刀,公平交易。”“调侯兄”向南小姐瞧了一眼,说道:“宝刀美人,都是难得之物。”补锅匠道:“我不争宝刀,要了她就是啦。”店伴冷笑道:“也不见得有这么便宜事儿。武功第一的得宝刀,第二的得美人。”脚夫、车夫齐声道:“对,就是这么著。”店伴向补锅匠道:“老兄,劳驾放开手,说不定在下功夫第二,这是我的老婆!”“调侯兄”笑道:“正是!”转头厉声向南小姐道:“你敢再嚷一声,先斩你一刀再说!”补锅匠放开了手。南小姐伏在父亲尸身之上,抽抽噎噎的哭泣。 那车夫笑道:“小姐,别哭啦。待会儿就有你乐的啦!”伸手去摸她脸,神色极是轻薄。 顾烟瞧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大踏步从石后走了出来,低沉著嗓子喝道:“下流东西,都给我滚!”那五人吃了一惊,齐声喝道:“你是谁?”顾烟生性不爱多话,挥了挥手,道:“一齐滚!”补锅匠性子最是暴躁,纵身跃起,双掌当胸击去,喝道:“你给我滚!”顾烟左掌挥出,以硬力接他硬力,一推一挥,那补锅匠腾空直飞出去,摔在丈许之外,半天爬不起来。 其馀四人见他如此神勇,无不骇然,过了半晌,不约而同的问道:“你是谁?”顾烟仍是挥了挥手,这次连“滚”字也不说了。 那车夫从腰间取出一根软鞭,脚夫横过扁担,左右扑上。顾烟知道这五人都是劲敌,若是联手攻来,一时之间不易取胜,当下一出手就是极厉害的狠招,侧身避开软鞭,右手疾伸,已抓住扁担一端,运力一抖,喀喇一响,枣木扁担断成两截,左脚突然飞出,将那车夫踢了一个筋斗。那脚夫欲待退开,顾烟长臂伸处,已抓住他的后领,大喝一声,奋力掷出,那脚夫犹似风筝断线,竟跌出数丈之外,腾的一响,结结实实的摔在雪地之中。 那“调侯兄”知道难敌,说道:“佩服,佩服,这宝刀该当阁下所有。”一面说一面俯身拾起宝刀,双手递了过来。顾烟道:“我不要,你还给原主!”那“调侯兄”一怔,心想:“世上那有这样的好人?”一抬头,只见他脸如金纸,神威凛凛,突然想起,说道:“原来阁下是金面佛苗大侠?”顾烟点了点头。“调侯兄”道:“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栽在苗大侠手里,还有什么话说?”当下又将宝刀递上,说道:“小人蒋调侯,三生有幸,得逢当世大侠,这宝刀请苗大侠处置吧!”顾烟最不喜别人罗唆,心想拿过之后再交给南小姐便是,当下伸手握住了刀柄。 他正要提手,突听嗤嗤两声轻响,腿上微微一疼。蒋调侯跃开丈馀,向前飞跑,叫道:“他中了我的绝门毒针,快缠住他。”顾烟听到“绝门毒针”四字,口中“哦”了一声,暗道:“云南蒋氏毒针天下闻名,今番中了他的诡计。”心知这暗器剧毒无比,当下深吸一口气,飞奔而前,顷刻时赶上蒋调侯,一把抓住,伸指在他胁下一戳,已闭住了他的穴道,抛在地下。 脚夫、车夫等本已一败涂地,忽听得敌人中了毒针,无不喜出望外,远远围著,均不逼近,要待他毒发自毙。顾烟一口气不敢吞吐,展开轻功,疾向脚夫赶去。那脚夫吓得魂飞魄散,舍命狂奔。顾烟赶到身后,右掌击去,登时将他五脏震裂。此掌击出后脚下片刻不停,瞬息间追到车夫身前。那车夫挥动软鞭护身,只盼抵挡得十招八招,挨到他身上毒性发作。顾烟那里与他拆什么招,蒲扇般的大手伸出,抓住软鞭鞭梢,神力到处,一夺一挥,软鞭倒转过来,将他打得脑浆迸裂。 顾烟连毙二人,脚上已自发麻,此是生死关头,不容有片刻喘息,但见店伴与补锅匠都已在数十丈外,二人是一般的心思,尽力远远逃开,以待敌人不支。顾烟本来不欲伤人性命,但此时只要留下一个活口,自己毒发跌倒,那就是把自己性命交在他的手里。当下咬紧牙关,手握软鞭,追赶店伴。那店伴极是狡猾,尽拣泥沟陷坑中奔跑。但顾烟的轻功何等了得,一转眼已自追上。那店伴眼见难逃,提著匕首扑将过来。顾烟立刻回头转身,向后一脚倒踹,瞧也不瞧,立即提气追赶补锅匠。这一脚果然正中店伴心窝,踢得他口中狂喷鲜血,仰天立毙。 那补锅匠武功虽不甚强,但鄂北鬼见愁锺家所传轻功却是武林中一绝。顾烟追奔逐北,毒气发作得更快,脚步已自蹒跚,竟然追赶不上。补锅匠见他一颠一踬,心中大喜,暗想:“老天保佑,教我垂手而得宝刀美人。”思念未定,突听半空呼呼风响,一条黑黝黝的东西横空而至,待欲闪躲,已自不及。原来顾烟知道追他不上,最后奋起神力,掷出软鞭。这条钢铸软鞭从面门直打到小腹,补锅匠立时尸横雪地。此时顾烟也已支持不住,一交摔倒。 南小姐伏在父亲尸上,眼见这场惊心动魄的恶战,吓得呆了,最后见顾烟倒下,忙走近相扶,但顾烟身躯高大,她娇弱无力,那里扶得起来?顾烟神智尚清,下半身却巳麻木,指著蒋调侯道:“搜他身边,取解药给我服。”南小姐依言搜索,果然找到一个小小瓷瓶,问顾烟道:“是这个么?”顾烟昏昏沉沉,已自难辨,道:“不管是不是,服……服了再说。”南小姐拔开瓶塞,将小半瓶黄色药粉倒在左掌,送入顾烟口里。 顾烟用力吞下,说道:“快将他杀了!”南小姐大吃一惊,道:“我……我不敢……杀人。”顾烟厉声道:“他是你杀父仇人。”南小姐仍道:“我……我不敢……”顾烟道:“再过几个时辰,他穴道自解。我受伤很重……那时咱两人死无葬身之地。” 南小姐双手提起宝刀,拔刀出鞘,眼见蒋调侯眼中露出哀求之色,她自小杀鸡杀鱼也是不敢,这杀人的一刀如何砍得下去? 顾烟大喝:“你不杀他,就是杀我!”南小姐吃了一惊,身子一颤,宝刀脱手掉下。这刀砍金断玉,刃口正好对准蒋调侯的脑袋。只听得南小姐与蒋调侯同声大叫,一个昏倒,跌在顾烟身上,另一个的脑袋已被宝刀劈开。 顾烟想到此处,怀中幼女忽然嘤的一声醒来,哭道:“爸爸,妈呢?我要妈。”顾烟还未回答,那女孩一转头,见到火堆旁的美妇,张开双臂,大叫:“妈妈,妈妈,兰兰找你!”欢然喜跃,要那美妇来抱。 四周众人听那幼女先叫顾烟“爸爸”,又叫那美妇“妈妈”,都是大感惊异,心想这美妇明明是田归农之妻,怎么又会是顾烟之女的?那女孩这两声“妈妈”一叫,大厅中紧张的气氛又自浓了几分。几十个大人个个神色严重,只有一个孩子却欢跃不已。 那美妇站起身来,走到顾烟身旁抱过孩子。那女孩笑道:“妈妈,兰兰找你,你回家了。”那美妇紧紧搂著她,两张美丽的脸庞偎倚在一起。女孩在梦中流的泪水还没乾,这时脸颊上又添了母亲的眼泪。 脸有刀疤的独臂怪汉一直缩身厅角,静观各人。这时轻轻站起,走到盗魁阎基身前,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阎基神色大变,忽地站起。向顾烟望了一眼,脸上大有惧色,缓缓伸手入怀,取出一个油纸小包。独臂人夹手夺过,打开一看,见里面是两张焦黄的纸片。他点了点头,包好了放入怀内,重行回到厅角坐下。 那美妇伸衣袖抹了抹眼泪,突然在女孩脸上深深一吻,眼圈一红,又要流出泪来,终于强行忍住,霍地站起,把女孩交还给了顾烟。那女孩大叫:“妈妈,妈妈,抱抱兰兰。”那美妇背向著她,宛似僵了一般,始终不转过身来。 顾烟耐著性子等待,等那美妇答应一声,等她回过头来再瞧女儿一眼…… 在顾烟心中,他早已要将一个人拉过来踏在脚下,一掌打死,但他知道,一定会有人舍命阻止。他的武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但他的心肠却很脆弱,只因为他是极深的爱著眼前这个美妇。 他听见女儿在哭叫:“妈妈,妈妈,抱抱兰兰!”女儿在他怀中挣扎著要到母亲那里。他耐著性子等待,等那美妇答应一声,等她回过头来再瞧女儿一眼…… 那美妇是耳聋了?还是她的心像铁一般刚硬?小女孩在连声哀求:“妈妈,抱抱兰兰!”但妈妈一动也不动,背心没一点儿颤抖,连衣衫也没一点摆动。 顾烟全身的血在沸腾,他的心要给女儿叫得碎了。于是三年之前,沧州雪地里的事又涌上了心头: 雪地里横著六具尸身,顾烟腿上中了蒋调侯的两枚绝门毒针,下半身麻痹,动弹不得。南小姐慢慢醒转,见自己跌在顾烟怀里,急忙站起,双脚一软,又坐倒在雪地里。她惊惶已极,连哭也哭不出声来。 顾烟道:“把那匹马牵过来。”声音很严厉,南小姐只有遵依的份儿。她将马牵到顾烟身边,伸出柔软的手,握住了他蒲扇一般的手掌,想拉他起来。 顾烟道;“你走开!”心想:“你怎么拉得起我?”这时他两腿已难以行动,当下抬起上身,伸右手握住马镫,手臂微一运劲,身子倒翻上了马背,说道:“拿了那柄刀!”南小姐失魂落魄般拾了宝刀。顾烟伸左手在她腰间轻轻一带,将她提上了马背。两人并骑,慢慢回到小客店中。 顾烟运足功劲,才没在马上昏晕过去,但一到店前,再也支持不住,翻身落在雪地。两名店小二奔出来扶了他进去。 顾烟卷起裤脚,将两枚毒针拔了出来,他叫店小二替他吸出腿上毒血,虽然许以重酬,店小二仍是害怕踌躇。 南小姐将柔嫩的小口凑在他腿上,将毒血一口一口的吸出来。她很清楚的知道:两人的肌肤这么一接触,自己就是他的人了。他是大盗也好,是剧贼也好,再也没第二条路,她已决心跟著他。 顾烟也知道:这几口毒血一吸,自己无牵无挂、纵横江湖的日子是完结啦。他须得终身保护这女子。这个千金小姐的快乐和忧愁,从此就是自己的快乐与忧愁。 他及时服了蒋调侯的解药,性命是可保的了,但绝门毒针非同小可,不调治十天半月,两腿无法使唤。他取出银子,命店小二去收殓了南小姐的父亲,也收殓了那五个企图抢夺宝刀的豪客。 第四百四十章 虎豹骑 战马低低地打着响鼻,白色的大旗在湿润的风中翻滚,两军隔着百步的距离对面停住。 虎豹骑的武士们好奇地望着那些甲胄精良的北越战士,虽然在风雨中艰难跋涉了那么久,他们身上手工锻造的鳞甲依旧反射着剑一样的森然银光,沉重的铁盔上洒下了黑色的长缨,一直延伸到鼻尖保护了整个面部的额铁掩住了他们的面容。猩红的金色菊花大旗下,黑马上端坐着魁梧的武士,他笼罩在沉重的铁铠中,像是整个用黑铁锻打出来的。 整整有四十年,北越的军队不曾踏上北陆的草原。蛮族武士们既鄙夷这些北越人的怯懦,也警惕着他们精良的甲胄和刀剑。虎豹骑武士们的父辈多半曾在四十年前那场战争中出战,如今见到当年的仇敌,心里都隐隐地不安。 北越战士们的心里则是惊惧。看见对面浮云一样的上千面大旗下,立着那么多胸阔腿长的健马,一色的漆黑,高出北越战马一尺。战马在蛮族骑兵的驾驭下仍旧不安地翻着蹄子抖动马鬃,乍看去那片马潮翻腾着,像是随时会以山崩的姿势发起冲锋。雷云孟虎舔了舔下唇,觉得喉咙发干,夹马的双腿有些虚软。他是军旅世家的后人,长辈们说起风炎皇帝北征,少不得说起这些披挂着粗铁环甲的蛮子,他们发疯一样呼吼着插入皇朝大军的两翼和阵后,挥舞马刀砍杀,像是人人都不畏死,射倒一个又有一个扑上来,北越名将们毕生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战法。 远不是两国交欢的热烈场面,草原上只有战马的低嘶,此外竟是别样的寂静。 “大君,我们是主人。”大合萨压低了声音。 大君默默点头,正要带动战马,却看见对面阵前黑马上的武士跳下战马,他解去头盔,抛下了大氅,一步一步踏着泥泞的草地走来。 大君有些错愕,端坐在马背上打量着对方,看他脸侧刀削一样整齐的两撇颊须,一头带着褐色的花白头发用一截皮绳束起。除去那身重铠,他不像北越的使节,却像上了年纪的虎豹骑武士。 “大胤朝所属下唐国三军大制司、唐公爵百里公钦使拓拔山月,参见北陆大君、青阳国主。”武士恭恭敬敬地单膝跪下,半条小腿没入了泥泞中,他毫不介意。 百步外北越武士们争相下马,扯着马镫都单膝跪倒,惟有那名持旗的副将不跪,他双手举起,猩红色的大旗上,金线所绣的菊花亮得耀眼。 大君猛地醒悟自己所面对的人是谁,他立刻下马,矮身扶住了拓拔山月的胳膊。 拓拔山月并未起身,而是从贴身的甲缝中取出了一只青灰色的鲨鱼皮袋子,解开袋口的封绳,将火漆封缄的卷轴高捧过头顶:“唐公爵的手信,拓拔山月带到了,没有辜负百里公和大君的期待。” 大君扭头示意,青阳的文书传译疾步上前接下,缓缓展开,清了清嗓子:“呈北陆大君、青阳国主座下:夫万载之远,天地之分,无九州七海之谓,世间诸族,本骨肉之无间,交相亲爱,同涉沧桑。 百代之遥,神帝立国,无三陆华夷之隔,普天万民,皆兄弟之共融,平安谐乐,共辅英主。 天下何以裂分,兄弟何以征战,人心何以背离,北越北陆血肉之亲,何以竟成寇仇。吾每思及此,常自扼腕。 ……“ 没有人敢出声,这些繁文缛节北陆的武士们乃至大君本人都听不明白,不过文书朗朗的声音在寂静的草原上远远地送了出去,将战马的嘶鸣声也压下了。从辞意猜测,再不是以往北越皇朝剑拔弩张的威压,而是北越北陆之间亘古就罕见的善意。 大君侧眼打量着北越使节,最后目光落在他脖子上,那里用皮绳挂着一面小小的银牌,看着竟然有些眼熟。 “……愿两国自此如兄弟手足,永为和睦之邦,教化万民,传至千载。大胤朝下唐国公爵百里景洪手书奉呈。” 文书朗诵完毕,又将卷轴呈还给大君。大君将卷轴高高举过头顶,短暂的沉默后,贵族和武士们一起高呼起来。 拓拔山月起身。锦衣小袖的奴隶们从队伍中迤逦而出,长而厚软的羊毛毯卷开来一直铺到他的脚下,奴隶们在毯子两侧安置小桌,桌上铺开华丽的细缯,架起了烧烤全羊的火堆,浓烈的酒香远远飘来,大坛大坛的蛮族烈酒被揭开了锡封。 下唐武士们从未见过草原迎客的大场面,一望无际的蛮荒之地忽然就被美酒和丝绢围成了欢宴的场所,虎豹骑的武士们撤了下去,年轻的女奴们恭恭敬敬地请他们入座,所见都是笑容,他们心中的不安稍稍退去,每个人都有些兴奋难耐。 “大君的盛情,真是叫人感激不尽。”拓拔山月低低地赞叹了一声,躬腰行礼。 “一些小小的款待,又怎么比得上拓拔将军带来的厚礼?”大君又一次扶起他,“百里公爵的信,是什么礼物也比不上的,我们蛮族等着和北越上国的朋友忘记仇恨、一起坐下喝酒的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拓拔山月和大君并排在主座坐下。 “为北越上国的钦使和兄弟举杯!”大君高举起银质的大杯。 贵族们一起举起了银杯,下唐武士们也跟着举杯,杯中蛮族的美酒呈淡淡的青色,隐隐有梨子一样醉人的香气。所有人一齐将杯中的美酒饮干,然后几乎所有的下唐武士都是愣了一下,然后脸色忽然涨得血红,几个人趴在桌上,不停地咳嗽起来。 “哈哈哈哈……”大君的笑声高亢爽朗。 雷云孟虎坐在拓拔山月旁边,双手用力卡着自己的脖子,只觉得从嘴巴到胃里,都像是火在烧,那酒竟然像是要把内脏都烧穿一样,大君的笑声令他勃然生出一股怒气,却说不出话来。 拓拔山月瞟了他一眼:“也要学人喝这么大杯么?古尔沁的烈酒,又怎么是你们能够放开来喝的。” “为我们的北越客人们送酒。”随着大君挥手,年轻的蛮族少女们从各处涌到了中间的毯子上,她们穿着烈火一样明艳的马步裙,鹿皮的小马靴,披着洁白的长纱起舞,笛子和小鼓在周围肆无忌惮地响了起来,少女们且歌且舞,两袖的白纱扬上了天。 舞蹈和歌曲分去了下唐武士们的注意,惊诧中那酒的烈性似乎也慢慢地淡去了,又有奴仆上来捧着烤好的羊肉和北陆难得的新鲜水果劝酒。下唐武士们学会了小口小口地喝着青阳的烈酒,新烤的羊肉也不膻,嚼着隐隐的有股甜味。雷云孟虎是这次出使的副将,他心底不断地提醒自己绝不能在这样的场合醉酒。可是渐渐地,所闻所见都是欢腾的景象,少女们的笑容仿佛阳光一样照人,劝他喝酒的奴仆又额外地卖力,他也无法推拒,喝到最后他只觉得酒意冲上了脑门,眼前朦朦胧胧地都是少女们袖子上的白纱起落,之前对于蛮族最后一丝警觉也在酒意中溃散,不由得跟着乐曲就打起了拍子。 大君一再地举杯痛饮,青阳的贵族们也只有跟着干。蛮族的酒量远不是北越武士们可以比的,可是整坛整坛的烈酒不断地呈上来,贵族们的醉意也越来越浓,每个人脸上都浮起半醉的酡红。 大君扫视着周围,将银杯不轻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当”的一声,拓拔山月也转过头来,两个人的目光都是格外地清明,没有半点醉意,在欢宴的场面中,显得有些突兀。 “我们和北越的朋友打了这么多年仗,难得这样放开怀痛快地喝酒,看到这样的情景,真是开心。”大君移动了坐垫,改为和拓拔山月面对面,微微地躬腰行礼。这样谦恭有礼的姿态完全像是北越世家的贵族,拓拔山月心里微微动了一下,知道这位蛮族之主曾在这些事情上花过很大的心思。 “古尔沁的美酒,还像当年一样的烈。”拓拔山月按着胸口,以蛮族的礼节回应。 大君和拓拔山月都笑了起来。同是放开了痛饮,大君和钦使醉得慢,并不是酒量大,拓拔山月第一口喝下,就明白自己和大君桌上的酒掺了一半的水。青阳的古尔沁烈酒,是北越也闻名的青阳魂,真的喝起来,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 “早就听说拓拔将军也是我们蛮族的汉子,应该能理解我的做法,能坐下一起喝酒的,就是朋友了。这样的机会百年也难得,我们青阳愿与下唐国从此结为万年之盟,是诚心诚意的。以往有过什么仇恨就一把都抹去,盘鞑天神在上,见证我的诚心!”大君举手指向天空。 “我们下唐的诚意,天地为证,如果有所欺瞒,鬼神都不能饶恕。这是敝国主私人送给大君的礼物。”拓拔山月弯腰驱前,从贴身的甲缝中再次取出了一个锦包,隐秘地呈上。 大君解开了那只绣金的红锦小包。一枚晶莹剔透淡蓝色玉印躺在红锦中,触手冰凉,有如一块清冰,其上雕琢为盘踞的龙,身后扬起的双翼脉络也清清楚楚,张开的龙嘴中,含了一粒黑色的珍珠。大君将手托在玉印后,隔着三寸的玉石,竟然可以看清自己的指纹。他不动声色,最后翻过来看了看印文,这才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百里国主以这么珍贵的印石送给我,不知道何时才能用上。” 拓拔山月恭敬地拜了一拜:“北越战祸频繁,敝国主忧心忡忡,眼看黎民受难,可惜国小力微,无从拯救。仰慕青阳铁骑的英武,于是有了这番结盟的诚意,快则五年间,慢则十年间,大君必将越海称霸,彼时若是这枚玉印有幸印在大君的军令上,就不枉费我们国主的一番深意了。” 大君直视他的双眼,透出耐人玩味的神情,手指拨弄这那枚玉印,久久的并不说话。拓拔山月正对他的目光,也毫不闪避。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大合萨隔着很远,就像是大君和北越使节把酒言欢,可是在场的人谁也听不清他们说着什么。 “来,拓拔将军看看我的儿子们!”大君放开了声音。 王子们闻声离席,并排站在主座前,拓拔山月也站了起来。 “这是我的大儿子比莫干,掌管我部的军令和祭祀,已经二十四岁了。” 比莫干按胸行礼:“拓拔将军好。” 拓拔山月回礼之后,回顾自己带来的下唐武士们,雷云孟虎已经醉得趴在了桌子上,好在总有一个酒量大的亲兵,跌跌撞撞地去马背上摘下了行李,捧出一个白色绫子的包裹。拓拔山月解开绫子,周围的人一齐惊叹起来,里面是一支玉石的笛子,北陆不产玉石,都要高价从北越购买,可是谁也不曾见过这样没有一丝瑕疵的玉石笛子。它衬在白绫中,和绫子的颜色区别不开,只在末端系了红色的流苏,就那么一缕红,却红得华丽之极。 “小小的礼物,曾听合萨说大王子喜欢音乐。”拓拔山月把笛子捧上。 大合萨心里凛然,只在下唐的太常卿面前略略地提过,都被下唐的文书记录在案了。比莫干接过笛子,惊叹着摸索起来,分明是很喜欢这件礼物。 “这是我的二儿子铁由,铁由已经二十一岁了,跟着他哥哥一起办事。” 拓拔山月这次捧上的是一匹素色的锦纱,蛮族不善纺织,锦纱也是价值不菲的礼品,不过相比赠给大王子的玉笛,总显得普通了。 拓拔山月捧了上去,轻轻地摊开:“这匹美人青,是我们北越最华贵的织锦。这种青色的染料,从花瓣上取得,据说几十亩的花色不够染一幅美人青的织锦。织工称为三重羽,虽然轻薄,却有三重羽毛的纹路织在其中,一个织娘一年也不过织几尺。宛州如今已经买不到这样的织锦,宫中存有最后一匹,国主愿以此薄礼为赠。” 随着他轻轻一抖,那幅轻薄的锦纱有如一道青色的烟气一样四散开来,随风抖开的时候,一重一重的羽纹飘忽莫测,那淡淡的青色却华丽得令人出神。铁由呆了一下,急忙矮身去一揽,生怕锦纱扫在了地上。拓拔山月微微一笑,交到他的手里。 “这是我的三儿子旭达汗,”大君再指,“旭达汗二十岁了,是我最聪明的儿子,他管着部落里的放牧和文书。” “久闻了。”拓拔山月从亲兵那里接过了礼物抖开,一件银色的软甲暴露在人们的面前。那是一件极轻极薄的甲胄,表面泛着珍珠一样的光泽,随着风来,竟然像轻衣一样震颤。 “这就不是出于人手了,世上也只有河络的工艺可以铸成这样的贴身甲。材料是河络不外传的珊瑚金,每一枚甲环都只有粟米粒大小,光是穿成甲胄就要费五年的时间,要想刺透它,可是难了。” 拓拔山月呼地转身,从亲兵手上拔出一柄利刃,众人惊得退了一步,拓拔山月将软甲搭在自己的胳膊上,用力一刀斩下。王子们也惊得失色,拓拔山月一出手,刀上带着一阵犀利的低啸,是极大的力道,就算是一件纯钢的硬铠也难保说不被斩开。可是刀落在那件软甲上,竟然像是砍中了涂油的硬钢,稍微一侧就滑了出去,甲面上却没有留下痕迹。 “希望这件铠甲,可以帮得上三王子。” 旭达罕赞叹着接过,触手才感觉到那件软件表面像是珍珠一样滑,手几乎捏不住。 “这是我最勇武的儿子贵木,他年纪只有十六岁,可是刀法比哥哥们都好,是我们青阳部的小豹子。” 拓拔山月把那柄刀在手中一横,上前一步奉上,对十六岁的少年,他的礼数也是整齐的,一如对他的哥哥们,“青阳部最勇武的王子,敝国主也听过这样的传闻,今天我第一眼看到了四王子的刀,就知道这不只是传闻。” “我的刀?”贵木诧异地摸着腰间的刀柄。 “这样雄伟的战刀,定是狼锋刀吧。能够学会木犁将军最强的刀术,当然是狮虎一样的勇士。”拓拔山月低头捧着刀,“就请以这把刀,助四王子的威武。” 贵木上前一步,双手探出去接刀。 “四王子小心!”拓拔山月喊了一声。 贵木的手却已经摸到了刀身。拓拔山月那一声喊出来,他的手指已经在刃口上拂了拂。他也品鉴过许多好刀,只要摸摸刃口,就能觉出刀质。可是一触这刀的刃口,像被蚊子在手指上叮了一下,他急忙缩手,一滴鲜血已经留在刀刃上。他发愣的时候,那滴血从刀身上缓缓滑下,一丝痕迹也不剩下了。 “好一把快刀啊!”大君也赞叹。 “这是狮子牙。虽然算不上什么名刀,但是一直是敝国主的爱物,拓拔平生见过的刀,没有超过它的。”拓拔山月从怀里掏出手巾和刀一起递过去,贵木接了刀,手巾却落在地上。他惊叹着凝视刀锋。旭达罕也不由得去看自己手里的软甲,这样一柄利刃竟然也无法砍伤河络的珊瑚金铠甲。 “拓拔将军准备得很仔细啊,”大君淡淡地笑,“这四件礼物真是再合适不过的。” 拓拔山月正从亲兵的手里接过最后一件东西,也是一个白色绫子的包裹,闻言微微愣了一下,大君这么说,似乎就已经结束了。 他迟疑了一下,环视周围:“世子殿下不在这里么?敝国主也为世子准备了一份薄礼。” 周围忽地静了起来,大合萨扭过头去,大君愣了一下,抬眼望着远处。片刻,他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感谢百里国主的厚意,可惜阿苏勒看不到这份礼物了。他已经不在了……不知道百里国主带给阿苏勒的是什么?” 拓拔山月沉默了一刻,解开了白绫,这次只是一片简简单单的白玉版,四指宽,书页般长,其上镌刻着难解的文字,文字中填有朱砂。 “听说世子身体不好,想不到会早夭。这是敝国的长生符,是世子所用的礼器,被立为世子的,则请秘道大师制作玉制的长生符,以倾国的吉运保佑世子,延续国祚。这是敝国世子百里煜殿下童年所用的长生符,国主说煜世子也是年幼时候身体虚弱,身怀这件礼器后鬼神不敢侵,身体渐渐好了起来,如今已经有如常人,所以……” 大君接过玉版,轻轻抚摸了一会儿,放进自己的袖子里,“感谢国主这番心意,可惜阿苏勒是个没福的孩子。” 第四百四十一章 杀人 顾仙佛把这一丝轻蔑掩饰得很好,起码把大半心思放在杯中之物上的黄鹿升没有察觉出来。 顾仙佛端起酒杯,笑道:“来,先饮尽杯中酒咱们再详谈此事。” 说罢,顾烟白起黄鹿升一同举起酒盏,相继饮了杯中之物。 不同得是,顾烟只是嘴唇沾了沾,白起喝了一小口,黄鹿升是把一杯琥玉凉全部倒入嘴里然后闭着眼睛神色陶醉地慢慢咽下去。 说实话,顾仙佛很纳闷,他实在想不通这如此没脑子欲望又如此之重的黄鹿升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个高度的? 老天爷这个盹打得也太厉害了吧? 不过转念一想,这个世道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只许你顾家大富大贵,不兴旁人走狗屎运啊? 那也太霸道了一些。 把酒盏搁下,顾仙佛轻声问道:“本王很好奇,到底是何人能请动黄道长,还给本王带这么一句话?” 黄鹿升此时正挟了一筷不知什么鱼做的鱼卷扔进嘴里大快朵颐,只觉得自己之前的鱼卷都是白吃了,这份鱼卷做的真是鲜美,别看其貌不扬,但是味道与肉质却是实足的一流,鲜嫩弹牙又回味无穷,端的是一份极品菜肴啊。 听到顾仙佛问话,黄鹿升咽下嘴里塞得满满的鱼卷之后方才慢悠悠说道:“所托贫道之人交代过,在王爷答应这条件之前,万万不可透露他的身份,不过那人却是说过,王爷肯定会问起这个问题,到时候只需要贫道赠予王爷四字便可。” 顾仙佛眉头一皱,疑声问道:“哪四字有如此奇效,还望道长告知?” 黄鹿升挟了一片酱牛肉放入嘴里慢慢咀嚼,含糊不清吐出四字:“渭水之畔。” 一瞬间,顾仙佛双眼锐利如刀,营帐之内杀机四起。 黄鹿升愣了愣,或许没想到这四个会有如此之大的作用,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美味佳肴痛苦地闭上眼睛,暗道打起来之后恐怕这些菜肴就十不存一了,自己在这鸟不拉屎的玉门关窝火了这么久,可惜刚刚吃上人吃的粮食就被人打断了,老天爷啊老天爷,你之前也待贫道不薄,怎的这次就如此吝啬了呢? 若是老天真有灵听到黄鹿升如此说法,恐怕会一脚踹死这个不知死活的。 谁料过了片刻功夫,顾仙佛眼神便柔和下来,微笑朝黄鹿升说道:“黄道长背后那人昔日对本王有过‘大恩’,既然此人发话了,那本王回中原便是,用完这顿晚饭,本王便率亲随打道回府,黄道长,你看如何?” 黄鹿升大喜过望,不过这份喜多是对于桌上酒菜之喜而非顾仙佛话语之喜,只见黄鹿升如孩童一般拍掌而大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王爷果然识大体顾大局,如此一来,贫道与王爷再没任何仇怨,今日我们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说罢,黄鹿升便主动举起斟满琥玉凉的酒盏,桌上顾烟白起二人目光都投向顾仙佛。 顾仙佛丝毫不介意黄鹿升反客为主的言论,也是笑眯眯地举起酒杯,笑道:“黄道长说得对啊,来来来,咱们先满饮杯中酒,等会本王便命下人带来几名婢子给黄道长唱唱小曲儿解解闷。” 黄鹿升满饮杯中酒后放下酒杯,猴急地搓搓手道:“依贫道看来,就莫要等会儿了,现在便好现在便好。” 顾仙佛摇头而笑,道:“还不行还不行,现在还不是看歌舞的时候。” 王子狐白起二人瞬间全部把目光投在顾仙佛脸上。 顾仙佛点头轻笑。 这个点头落在王子狐与白起二人眼里,却是表达着不同的意思。 黄鹿升想了半天没想出顾仙佛这句话的所以然,疑惑问道:“看歌舞还要挑良辰吉日?这难道是长安的风俗习惯?” 顾仙佛笑着点点头,话锋一转问道:“黄道长,本王想向你打听一个人,据本王手下探马所说,昨日清晨他去探路之时,曾碰到一白衣出尘的天字高手,如今已经被本王下属所杀。” 说到这里,顾仙佛不留痕迹地打量了白起一眼,却见白起并非痛失爱将的悲痛心情,脸上却有着难以掩饰地快意,顾仙佛当下便对自己的判断更坚信三分,收回目光继续说道:“所以本王想问问黄道长,这白衣男人跟黄道长,是什么关系?虽说之前本王那探马与其是各为其主,但现在既然本王与道长已经化干戈为玉帛,若那白衣男人是黄道长的亲近之人,本王该让属下来陪个不是才对。” 顾仙佛明里暗里的一番吹捧使得黄鹿升又飘了三分,他一拍自己干瘦并没有几两肉的大腿,略带愤懑说道:“屁个亲近之人,一个沽名钓誉的天字小辈,一直在贫道面前指手画脚,这也不行那也不许,好多次贫道都想锤杀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谁料他又每次都抬出那背后之人来威胁贫道,贫道受够了这个无知的黄口小儿,王爷替贫道杀了这个渣滓,贫道感激不尽。” 顾仙佛含笑点头,继续套话道:“黄道长是跻身第二个江湖的老神仙,怎么会与那种无名小辈一同见识,本王很好奇,黄道长这一身本事,是练刀还是练剑得来的?” 黄鹿升嘿嘿一笑,略带骄傲的抬起头道:“这句王爷可问错啦,贫道年轻之时,既不练刀也不练剑,而是在一军伍之中练枪,练枪约有五六年,然后贫道所在军伍被大乾铁骑冲得粉碎,贫道便离开军伍,侥幸得了一不知名拳谱,脱枪为拳,便又开始练拳,一练,便练到了如今。” 顾仙佛点头赞叹道:“练拳能练到黄道长今日这个境地,黄道长果然天资不凡啊。” 黄鹿升不擅长使筷子,直接用三只手指抓起盘中类似粉条却又不是粉条的柔滑食物扔进嘴里一边细细品味着一边含糊不清说道:“又错啦,贫道达到今日之境地可不是仅仅凭着那一本破烂拳谱,那拳似乎是出自魔道,名唤‘种因得果’,本是以苦手不死不休磨砺拳法最后夺其生机气运为主,但是贫道一日突发奇想给它改了改,经过贫道一改,这拳它不仅可以夺武者气运,也可以夺平民气运,只要一拳捶碎其天灵盖,便可瞬间夺取死者三分之一的气运加持自身。这样一来,在这拳术之上,贫道才能一日千里啊。” 黄鹿升说得洋洋自得,他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一点愧疚与忏悔。 这种无所顾忌的人在现实中顾仙佛见得不多,但是只要让这些人中的一个爬上高高的位置,那对于整个世道来说,那都是一场灾难。 顾仙佛轻轻扣了扣太阳穴,轻声说道:“按照本王这些年遇到的人来看,第二个江湖确实不同于寻常武夫,里面的人要么以杀证道,要么以术入道,鲜有按部就班一步一步走进去的,或许这第二个江湖,可能似江湖而非江湖。” 黄鹿升吃得满嘴油渍,点头附和道:“王爷此言鞭辟入里一针见血啊。” 顾仙佛在心底算了算时间,向黄鹿升笑道:“不知黄道长吃饱喝足否?” 黄鹿升遗憾地放下碗筷,拍拍自己被撑的溜圆的肚皮,遗憾道:“唉,要说吃饱,当然吃饱,可惜还未吃够,王爷家厨所做的饭食,可比这姓白的属下忙活得好了不是那么一点半点啊。” 顾仙佛哈哈一笑,道:“若是吃不够,留在这里多吃几天便是,本王营帐之中别的没有,若是说到美酒佳肴,想必还是能令黄道长满意的,若是黄道长高兴,甚至,可以一直在这里吃下去。不过现在,酒足饭饱了,咱们是不是该欣赏欣赏歌舞了?” 黄鹿升丝毫没听出顾仙佛的一语双关,拍着大退笑道:“不吃了不吃了,看歌舞看歌舞,贫道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好久没有看过这么如花似玉的小娘皮了,今日贫道就沾沾王爷的光,开开荤哈哈哈哈。” 顾仙佛笑着点点头,朝王子狐轻轻扬了扬下巴,后者心领神会,唱了一声诺之后便躬身退出营帐。 黄鹿升面露期待,连酒盏都放下了。 白起正襟危坐,在心底默默盘算着下一步的动作,在营帐的这三方势力中,他势力最弱,必须做出最明智的选择才能保证自己安全活下来。 片刻功夫过后,外面传来连绵起伏的震动之声。 黄鹿升面露好奇,却没有深思这种震动来源于何处。 他虽说之前是军伍之人,却在当兵的那几年里从没见识过兵团之间的大阵仗。如果他有一点见识,便该知道这中连绵不绝又让人胸闷气短的震动之声,至少是八千战马同时踏下脚步才能发出的声音。 一盏茶功夫过去,震动之声越来越大,到了最高之时却戛然而止。 营帐门帘被人从外面掀开。 一瞬间营帐里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门口进来的那三人。 第一人披着一身青色战甲,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高八尺器宇轩昂,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军人标尺,他摘下头盔抱在臂弯之中,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简单挽了一个发髻,一双眼眸枯井无波,只有望向顾仙佛之时才有点点喜悦蔓延。此人正是“西凉军虎”卫小凤是也。 第二人为一二十三四岁左右女子,虽然身着特地为她打造的紫色战甲但依然可以看出她胸前的伟岸风景比起普通女子来说高了不只两三分,这女子身材还算高挑,腰间配着的一把古剑剑尖离地也有半尺的距离,但是在卫小凤的映衬下却显得有些娇小,她相貌与身材正是反比,唇眉眼鼻一眼望去都若十六岁的豆蔻少女,脸上还泛着天真无邪的笑容。此女正是与葛子龙并称“西凉双毒”的钟毓秀是也。 最后一人年龄大些,约莫五十多岁的年纪,未着战甲只是身披粗布长衫,身材瘦小表情猥琐,往哪里一站透露出来的气势比黄鹿升还要阴戾狠毒三分,一双三角眼不住地打量着黄鹿升全身上下的骨骼肌肉,似乎在考虑着第一刀该如何下手。此人正是统领着全是江湖鹰犬的犬字营的徐落坡是也。 卫小凤、钟毓秀与徐落坡几乎同时单膝跪倒在地,恭敬齐声道:“末将,拜见西凉王!” 第四百四十二章 诛心 广袤无垠的千里黄土之上,入眼全是苍凉的金黄,在如血夕阳的映衬之下更显得多了一分悲凉。 在这片苍茫土地之上,十人十骑正缓缓朝前行来。在这十人之后的半里距离之处,有三辆马车小心翼翼地跟着,既不敢跟的太近惹得主子不高兴,又不敢落得太远听不见主子呼唤,这等玄妙的速度,可难为了拉车的六匹矮脚马。 顾仙佛与白起二人分别骑在两匹西凉大马之上位居队伍前方,为了应对这玉门关连绵不绝的风沙洗礼,顾仙佛披上了一件黑色罩衣,而为了防止风沙倒灌于口鼻内,就连面上都戴上了黑色面罩。也就是现在是刚刚入春的天气,若是再过两个月,这个装束出门虽能不被风险侵袭却也难逃闷热之苦。 顾仙佛从长安中带出来的恶犬蛮溪第一次见到如此波澜壮阔的地貌,围绕在顾仙佛的西凉大马旁边上蹿下跳好不快活,而被它围绕着的那匹西凉大马,内心里虽然对这只凶神恶煞的畜生充满了恐惧,但想到自己也好歹是上过战场的战马便也没有在炸毛,昂首挺胸地甩开小碎步,就是不敢低头看蛮溪一眼。 在这二人之后的八人中,有三人是顾仙佛从顾府中带出来的实打实的天字高手,一名拳术高手,两名刀法高手,这三人面相各异但却都是未披罩衣却怡然自得,风沙欺近他们周围三尺之内就烟消云散,这一手不大不小的本事让白起带出来的五个随从看了暗自羡慕不已。 他们五人中最高的也莫过于玄字中品,与顾府的这三名天字高手之间的差距,说是天堑也不为过。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风沙终于小了些,顾仙佛摘下覆面的黑色面罩,深深呼吸了一口带着粗粝气息的西凉空气,难得的心旷神怡。 白起也摘下面罩驾驭战马落后顾仙佛半个马位,笑着为自己的新主子解释道:“爷,您可甭看咱这玉门关周围一片荒凉,但是俗话说物极必反,再往西南方向走大约半里地,那儿便是一土壤极度肥沃之绿洲,玉门关周围的百姓,多靠绿洲养活,而咱要去的绿洲,是方圆五十里内最大的绿洲,到了那里,爷就能休息会儿啦。” 顾仙佛打量着周围环境,随口说道:“出来这接近一天的光景,一只能猎的活物都没见到,谈什么休息?” 白起搓着手尴尬笑道:“爷,这可怪不得末将,玉门关这地儿您又不是不知道,能吃的活物早让咱给吃干净了,这次出来,爷您就当看看风景,若您想打猎,末将这就遣人去城里采购猎物放出去,三日后,爷保管能打到猎物。” 顾仙佛笑了笑,道:“我可等不到三日后,没有猎物,咱可以猎人啊。人比畜生跑得快,猎起人来,多有意思。” 白起一愣,干笑着不知该如何接话。 顾仙佛哈哈一笑,道:“说个玩笑话而已,白参将莫当真。” 说罢,顾仙佛摘下马背上镶金戴玉的大弓与箭袋向后一扔,那名拳术高手接过后,把箭袋往马鞍上一挂,从中拈出一根铁箭搭在大弓之上,朝着天空之中挽出一个满月。 随着一声尖啸传来,那根铁箭势如破竹飞出,半空中有一行自南方归来的大雁正好途经玉门关,这根尖啸着的铁箭顺利地贯穿了最前方的那只开口雁的脖颈之后又往上飞了十余丈,这才力道用尽跌落回大地。 不用顾仙佛吩咐,蛮溪嗷嗷叫着便蹿了出去,速度之快势如奔马,在地上卷起一道长长的黄烟。 顾仙佛驾驭着明显放松了下来的西凉大马缓缓跟着蛮溪走去,同时轻声问道:“郎中要的那三味草药,什么时候能送到?” 白起抿了抿嘴唇,低声说道:“其它两味还好说,在今日入夜之前都能送到,就是有一味‘前莹草’,产地与玉门关相差十万八千里,末将已经遣了数百人出去寻找,今日出门前刚刚得到消息,有一支药材商队似乎有此味药材,但是距离……” 顾仙佛微微抬起马鞭打断白起话语,平淡道:“命人把这个消息在今日入夜之前传递给卫小凤将军,他知道该怎么做。” 白起故作诧异:“卫小凤将军?敢问王爷卫将军在……” 顾仙佛微微侧目,瞅了白起一眼。 白起脸皮倒是厚实,尴尬地搓手笑了笑,抬手招过两名随从在其耳边吩咐两句之后,两名随从点点头,挥动马鞭便脱离队伍朝卫小凤驻扎之所玩命奔去。 看着顾仙佛的行进方向,白起微微一怔,随即疑惑问道:“王爷不去绿洲看看?” 顾仙佛轻笑道:“本王若是想看绿洲,那还来西凉作甚?长安、太平郡乃至泊榭郡,哪里景色比不得西凉比不得玉门关?传令后方,在此地埋锅做饭,你们随本王再去前方转悠转悠,今夜我们便在这广袤无垠的黄沙地上歇息。” 白起微微一抬马鞭,一个机灵些的随从立即调转马头朝后面那三辆马车奔去,白起跟在顾仙佛身后,略带忧虑说道:“爷,再往前八里,就是张胡子的地盘儿,张胡子是除了末将之外在玉门关实力最强大的马贼,本身也是一个嗜杀成性的地字高手,王爷还是小心些便是。” 顾仙佛豪爽大笑,以马鞭指了指身后三人,朗声道:“有这三位在,来多少马贼都是送死罢了。” 此刻跟随顾仙佛外出的三名天字高手饶是修炼到了接近枯井无波的心境,但是听到顾仙佛豪气话语看到白起复杂眼神,还是心中俱都微微一动。 蛮溪叼着一只垂死的大雁摇头摆脑地跑了回来,一边向顾仙佛邀功一边蹦蹦跳跳的靠近肌肉顿时紧绷起来的西凉大马。 顾仙佛虚甩一下手中马鞭,笑骂道:“得意个什么劲儿,有能耐你去天上给我咬下一只大雁下来,行了行,这只大雁赏你了,晚上别再来蹭吃的了,一边儿玩去,别把血蹭马身上。” 蛮溪“幽怨”地看了顾仙佛一眼,叼着大雁来到白起带出来的一名长随身边喉咙里发出阵阵嘶吼,那名长随也算机灵,就在蛮溪快要不耐烦之际弯腰小心翼翼地接过蛮溪口中犹自在轻微扑腾着的大雁绑起双腿挂在马鞍之上,蛮溪兴奋地嗥叫两声,便继续兴奋地出去东跑西颠了。 顾仙佛一行人又沉默地行进了大约一盏茶冷热的功夫,犹自挣扎着的夕阳终于完全落入黄沙之中,天空中是一片瑰丽的暗黄之色,与地上一片广袤相连在一起,跟白天的玉门关似乎是两个地方。 蓦然,顾仙佛带出来的三名天字高手几乎同时策动马匹来到顾仙佛周围严阵以待。活蹦乱跳的蛮溪也骤然停住脚步,脖颈之上毛发须张,露出犬牙嘶吼地望着斜前方。 顾仙佛皱眉,轻声问道:“怎么地如此如临大敌模样,出什么事儿了?” 一名刀法高手浑身气机若恢弘巨瀑引而不发,右手已经折在跟随自己多年的佩刀之上,听到顾仙佛垂询之后双眼依旧目视前方,平静说道:“前方气机紊乱,应是有人争斗,看气机强度,应有两名地字武夫才对,不过这只是明面上的,属下怕一时眼拙被高人蒙混过关,不得不防有人趁乱做事。” 顾仙佛看了心惊胆战地白起一眼。 白起皱眉沉思良久方道:“爷,这两名地字高手不可能是出自张胡子的沙牛岭,末将敢拿项上人头担保,沙牛岭上就张胡子这一个地字高手,这三年以来,肯定没有第二人。” 顾仙佛看出白起并不似说谎,沉吟片刻后说道:“走,咱们上去看看,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逛了一天,总算看到点活人气儿了。” 那名方才出言的刀客轻声阻止道:“王爷,这地儿千里黄沙,出现这种争斗之事本就事发蹊跷,我们只有三人,应险能力不……” 顾仙佛轻轻一磕马腹策马上前,边摇头道:“无妨,本王心中有数,你们小心提防便是,出不了多大乱子,再说了,本王这二十余年也不是吃干饭长大的,若有险情,本王溜的速度三位可要长见识了。” 顾仙佛这一番话说得三名天字高手哑口无言,只能一边小心戒备着一边护在顾仙佛左右。 顾仙佛边策马前行边对白起笑道:“在西凉,这种热闹是大家最爱看的,每逢街上或房上有人争斗,甭管是不是高手,不出一刻钟,周围就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有手快眼毒的庄家,都能在大战开始之前开出盘口来。西凉虽贫瘠,民风也剽悍,但是也讲规矩,一对一的比武之中,除非一方落败,否则谁都不准插手,盘口一开不论输赢,谁也跑不了,白参将你说,这算不算君子固穷?” 白起这个草莽并不懂君子固穷的意思,只能干笑着点点头,顾仙佛也不为难这大字不识的便宜参将,双腿一夹马腹缰绳一甩,胯下西凉大马长嘶一声便纵马奔驰起来,白起与那三名天字高手紧随其后,生怕顾仙佛有一点闪失。 约莫纵马奔驰了两刻钟的功夫,顾仙佛终于来到这事发之地边缘,轻轻勒住缰绳。 与顾仙佛所料恰恰相反,这次争斗之中有马贼参与不假,可惜这些马贼却不再是之前耀武扬威的一方,反而是哭爹喊娘被追杀的一方。 前方约莫是三十余名马贼,大部分身上都带着或深或浅的伤口,衣衫褴褛面容枯槁,一边哭嚎着一边玩命向前奔去,一个个连回头张望的勇气都没有,只是手脚并用的向前奔去。 在这些马贼身后,并无大军追杀,只有三名白衣飘飘的出尘女子在仗剑追杀,这三名女子应该是出自同一宗门,身上衣裙手中长剑近乎一个模子中刻出来,比这更相同的是三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冷酷气息,面对这三十溃散马贼犹如面对一群猪狗,长剑落下之时从未有半点犹豫。 按照这三名女子实力,屠杀掉这三十余名马贼轻而易举,但是她们却偏偏没有痛下杀手,只是在后面仗剑驱赶着,但凡发现有精疲力尽马贼之后才飞身上前刺出一剑。 顾仙佛双手放开缰绳抄在一起,细细打量着这三名白衣女子,中间一名年轻一些,容貌秀丽冰肌玉骨,相貌之中透着一股不凡之气,而在白衣女子身后的两人,年龄相对大一些,容貌虽然也算姣好但却远远比不得中间女子,观此二人言行,应当是这年轻女子的护卫。 看到顾仙佛一行人赶到,这群马贼仿佛看见了救星,也不管自己大当家与白起恩怨,直接连滚带爬地便滚了过来。 年轻女子微微皱眉,竟然不问是非直接提起长剑便朝着顾仙佛面门刺来。 第四百四十三章 大结局 顾仙佛站在城高墙深的娘子关之上,身着一身白衣长衫,腰佩上好玉珏,脸上笑容云淡风轻。 在娘子关城下的,是严阵以待,披坚执锐的契戎军团,哪怕是在三十余丈高的城墙之上,顾仙佛依然看不清在他对面有多少人,放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一片。 大战在即啊。 顾仙佛一手扶着城墙,一手握拳垫腰,目光若有所思,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在顾仙佛身后一字排开的,是西凉军之中大大小小能叫上名号的所有优秀年轻将领,慕容长青、卫小凤、葛子龙、陆心佛、元稹、姜楼…… 密密麻麻一共三十多位高级将领,全部披坚执锐地站在顾仙佛身后,意气风发,器宇轩昂。 在顾仙佛左右陪伴着的,是海婵与顾烟这两位小宗师。 海婵还是一身红衣飘飘,脸上笑容恬淡,但是一举一动之间所溢出来的杀意却已经近乎化为实质。 而在右边的顾烟,举手投足之间还是“仙气环绕”,与之前不同的是,顾烟此时一举一动之间似乎不识人间烟花,内劲流动之间浑然天成,与外界的整个天地似乎隐隐约约共成一体,呼吸吐纳似乎就是天地在吐纳。 很明显,顾烟这个天分最高的小宗师,已经隐隐约约的摸到了那传说中的“人中仙”境界的门槛。 顾仙佛直视着下方无边无际的契戎大军,轻叹一声道:“大战在即啊,契戎蛮子与我西凉军,恐怕今日过后,就要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身后慕容长青被称为西凉军中的常胜将军,此时自然是他第一个接话:“算算日子,也该到了打仗的时候了,咱们准备了这么久,单单战备就花了数十万两雪花银,要是不打一场,咱们底儿就得亏掉了。” 顾仙佛点点头,头也不回地问道:“战备都做好了?” 卫小凤第一个走上前来,身材挺直如标枪,沉声答道:“西凉军现役共计三十二营,所有营房全已经通知到位,共计十万八千人,全部做好战争准备;同时凉王府以王爷名义发出征战檄文,五年以内退役的百战老卒,共计三万人已经回归编制,其中一万二做生力军补充到编制之中,另外一万八作为预备役,时刻准备补充伤亡。” 葛子龙第二个上前一步,嗓音阴柔:“属下已经与三郡沟通完毕,五万六千府军全部做好战斗准备,只要王爷一声令下,三天之内可以完全投入战斗,这次府军最高统帅按照王爷的意思,由周家周左熊担任。” 陆心佛第三个抬步出列,淡然轻声说道:“自东陵所来桃花军已经秘密进入御蛮郡,前后三批,共计两万八千人马,已经安置到各个所需之处,时刻准备作战。” 姜楼第四个出列:“西凉卫与密影已经整合完毕,斧骁统领的作战计划已经传递到了各个房主手中,只待王爷一声令下,便能拔掉契戎蛮子的耳朵和眼睛。” 元稹第五个出列:“自长安开拔而来的徐家私军、邓家私军与罗家私军共计一万六千人已经进驻西凉军之中,且带有八十万银票,已经通知凉王府下账。” 柳长塘第六个开口:“顾鲤从南疆发来消息,若是事态紧急,他可以紧急调动两万南僵军参战,不过他说,他在南疆根基未稳,不到万不得已,希望王爷先不要启用他。” 顾烟最后一个开口,嗓音空灵轻柔:“军器司已经把第一批研制出来的火枪送了过来,现在事态紧急,我组建了一个六千人的火枪营,操练过小半月,杀伤力巨大,火炮一共送过来两百具,大部分都安装到了各个城防要塞之上。” 顾仙佛一边听着这些人的汇报一边面色波澜不惊地点点头,等到所有人说完之后,他才轻轻叹了一口气,望着左侧轻声说道:“战争不是好事,不是好事啊。” 在他身边左侧一个城墙拐角处的,不是旁人,正是商桃花、上官素手、陆锦帆、徐芷瞳四人,这四个各有千秋的绝色女子身着普通皮甲,每一人手里都持一把货真价实的长枪,昂然站立在城墙之上,英姿飒爽。 顾仙佛没有说话,只是对她们轻轻笑了笑,他相信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商桃花等人第一时间察觉到了顾仙佛的眼光,纷纷转过头来或是俏皮或是温柔地展颜一笑。 顾仙佛轻轻把拳头攥紧,他何尝不知道,战争一起,下一刻死的是谁,就不是自己说了算了。 我欠你们一场隆重的明媒正娶,若是此战过后我能活下来,定当给你们补上。 这句话顾仙佛没有说出口,但是他相信自己身边的五个女子已经能在心底听到了。 顾烟在顾仙佛耳边轻声说道:“长安已经换了天地了,先皇赵衡病逝,太子赵焱即位,大皇子赵渊被杀于宣武门,六皇子赵煜……在邓家的掩护之下,逃亡到了江南道,估计过两天,就要举起起义的大气了。” 顾仙佛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朱伯安呢?长安的一切变动,还是要看朱伯安啊。” 顾烟微微一笑:“谁又能想到,朱伯安,堂堂的大乾军神,竟然会是父亲埋下的最深的一手暗棋,现在朱伯安已经完全取得了新皇帝赵焱的信任,或者说,已经控制了一半的皇帝陛下,咱们的漕运,可以不用担心了。” 顾仙佛双手扶在城墙之上,仔细看了看身边以及身后的每一个人,他想记住这些人最后的模样最后的姿态:“大乾刚刚安稳了十七年,这天下又要大乱了,唉,不知道这场大战过后,西凉会平添多少座新坟,又会增加多少个未亡人啊。” 顾烟也是一声长叹:“我也不想打仗,特别不想打仗,打仗就意味着国破家亡,就意味着有人会无缘无故死去啊,以后的事情,我是真的不敢去想了。” 远处似乎传来了遥远的鼓声。 大战马上就要开始了。 这场战争,大乾的输与赢,其实已经完全没意义了。 当开战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大乾与契戎再无最后耳朵胜者。 顾仙佛双臂平伸做拥抱状,他的眼睛似乎穿透了时光的阻隔,看到了未来的狼烟四起,看到了未来的马革裹尸,看到了未来的新坟与缟素…… 在历史的车轮面前,不管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都是蝼蚁罢了。 蓦然,顾仙佛看见了自己的父亲,看见了自己的母亲,还看到了那个常伴自己父亲左右的谋士王平。 不知为何,他耳边再次响起了王平当年所哼唱的那首语调奇怪的歌曲: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