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 第1章 草堂秋 向晚时分,雨渐渐地大了起来。 九月尾的天气,暮色中已裹了轻寒。院子里寥无人迹,几片枯叶粘住潮湿的地面,无端地显出一种残损来。远处的连云山似拢了一层青灰色的薄纱,影影绰绰,视之不清。 阿豆立在石阶上,仰起头,向雨幕里呵了一口气。 淡白色的雾气一经离了口唇,只向前飘了尺许,便四散而去,须臾不见了踪影。 风卷起雨线,一片片掠进犬牙交错的瓦檐,风铎被风吹着,偶尔发出一记清响,若寂寂长夜里零落的谯鼓,敲得人心底发凉。 阿豆微微打了个颤,将手里的铜盆又往怀中拢了拢,肩膀也缩了起来。 盆里盛了半盆的滚水,是她才从灶房打来的,预备着一会给女郎净面用。 不过,女郎一向喜用温水,因而这水也不是即刻便用的,还要再晾一晾才好。 阿豆仰起的头放平了些,眉尖往中心聚拢,清秀的面庞上便有了几分怨苦相,像是老了好几岁似的。 她今年也才十五,花一样的年纪,嫩柳般的身姿,却也只能在这寂寞的山野里…… 她叹了一声。 不需旁人说,她自己也觉得可惜。 她转过身,小心地捧牢铜盆,感受着胸腹间那团被热水熏出的暖意,慢慢跨进了堂屋的房门。 堂屋布置得整齐,四壁雪白,桌椅也算洁净。然而,也仅只这一间房而已。卧房便设在西次间,门上只用铜钩挂了一层薄棉帘子,那帘子灰仆仆地也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上头更无绣纹,唯有几个鲜明的蛀洞,昭示着此处的寒酸与简陋。 掀开棉帘,便是一间大得有些空阔的房间。家俱只有最简单的几件,妆台缺了一足,用木块垫着;墙壁上霉印斑驳;朱漆鼓凳也早已磨损,露出了原本的木色。唯有倚墙摆放的三屏雕花罗帐床还算完好,透过两重洗得发白的青纱,隐约可见床板上雕镂的灵芝卷草纹。 阿豆放轻了脚步,将铜盆与布巾搁在了架子上,轻轻吁了口气。 她才从外头回来,又见女郎恰在午睡,她便向阿妥谎称要服侍女郎起榻,特地端了滚水进来。 她想趁着晾水的时间找些东西,就算一时有人进来,她也有现成的托词。 信手整理好布巾,阿豆先是侧耳听了一会,随后上前几步,悄悄掀开纱帐,向里窥视。 帐中睡着一名女 子,半侧着身体,双眸紧闭。虽年齿尚幼,却已能窥见几许明艳姿容,两弯卷而翘的长睫覆着面颊,鼻息轻浅,显然睡得正沉。 盯着帐中女子,阿豆眼中渐渐涌出几分嫉色,一只手不自觉地抚上了自己的脸,良久后,轻吐了口气,眉眼间又划过了一丝不屑。 秦家六娘又如何?在这偏僻的庄子上,谁又能记得她姓秦? 撇了撇嘴,阿豆放下纱帐,又回身向门帘的方向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便脚步轻悄地转过床尾,来到了紧靠墙根摆放的一具橱架前。 这橱架原先应是作书架用的,不过,秦六娘显然并不喜读书,倒是对玩乐打扮极有兴趣,架子上摆了好几只妆匣,另有散放的绢花、灯笼、风筝等物,虽都不甚值钱,却花哨得很,将上头几层堆得满满当当。唯在最下层的角落里,才毫无章法地任意摆着十几卷书,那书上灰尘极厚,像是许久不曾被人翻动过了。 阿豆虽粗识几个字,却不是个好学之人。然一见那些书,她的眼睛却立刻亮了起来,她蹲下了身子,自袖中掏出一张纸,对照着纸上抄写的内容,在那堆书里一本本地翻找着,动作十分轻巧。 纱帐中,秦素缓缓张开双眸,凝视着床尾处的阿豆,面无表情。 暮色滤过几重青纱,将阿豆的背影也映出了几许青灰,而帐中秦素的脸上,也不可避免地染了一层青气。 山村陋室、草舍寒堂,这是她前世生活了五年的连云田庄,从七岁到十二岁,她就像是被秦家遗忘了一般,在江阳郡最偏僻的乡野,无人照管地独自长大。 秦素淡淡地看着阿豆,弯起唇角,无声而笑。 前世的她从不知道,在她的身上,原来也有着可以叫人图谋的东西,而她最信任、也最依赖的使女阿豆,早非昨日面目。可恨她一直活到生不如死、活到满身泥泞,最后在那个吃人的地方挣扎了五年,方才一次次地了悟,明白彼时的自己有多么荒唐可笑。 而那时,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尘埃落定、无从更改。 深宫里的那五年,像一个最不堪的梦。在梦中,那重楼叠宇若汪洋大海,而她却是一叶孤舟,上无家族支撑、下无子女固宠,可恃者,唯一腔孤勇与满心的不甘,竟也一步一步走到了那个最高的位置,却又在即将抵达巅峰时,倏然坠落。 她仍记得落入金莲池的那一刻,凤冠沉沉压在发上,又脱离而去,散开的发髻如墨线,在她的四周飘浮,如丝如缕 。 红宫墙、粉桃花、琉璃碧瓦、青空如洗。 她沉在水里望出去,觉得,那像是浸在一汪通透的翡翠里,虚而飘渺,恍若一梦。 她忽然觉得讽刺。 她曾经那么渴切、那么执拗地想要去死。 十五岁那年,当她衣衫不整被人发现、名声尽毁之时,她想过去死;十七岁那年,当她第一次被人转送,自陌生的床榻间醒来时,她曾经如此地期待着死亡的降临。 却是,求死而不得。 先,为不能;后,是不敢。 死亡于她,竟成奢侈。 有一段时间,她甚至以幻想自己的死为乐事。 她像是行走于一段没有尽头的黑暗沼泽,满身污垢、身心俱疲。直到有一天,她归了国,还入了宫。 那个时候,她便不想死了。 她只想好好地活着。活在万人之上,活得鲜烈耀眼,将之前所受的屈辱百倍千倍地讨回来。 可死亡却偏于此际降临。 凤冠近在咫尺,那荣耀与光芒唾手可得,可她,却再也不能触及。 她根本不知道推她入水的人是谁。 当她渐渐沉入水底时,金莲池畔不见人迹,那些原应陪在她身旁的宫人,在一瞬间凭空消失了。 她停止了挣扎,仰首望着那熟悉的红墙碧瓦,悲伤一波一波地漫上眼眶。 她不知这悲伤从何而来。 在金莲池温柔而冰冷的水波里,她心底里那些被冰封、被掩埋、被压抑的情绪,蓦地尽数爆发。 她看见自己的眼泪,透明得如同最纯净的水晶,一粒一粒,飘散在深碧凝翠的池水中。 原来,她身上还有一样事物,是干净的。 原来,自她那早已浑浊的心底流淌出的泪水,与十四岁少女纯净眸中滑下的泪水,并无两样。 那一瞬间,眼泪汹涌而至,她在将死的一刻哭得不能自已。 而随后,她便看见了火光。 宫墙的一角爆出了火光,似还有厮杀声奔袭至耳畔。 她止住哭泣,静静地看了一会,突然大笑了起来。 冰凉的带着腥味的池水倒灌入喉,堵住了她的呼吸,可她却仍在大笑,笑出了声。 委实是太可笑了,不是么?那算计她的一人定想不 到,她死之日,便是国破之时。 什么算计阴谋,什么尊荣显赫,在这将倾的大厦之下,所有今日的耀眼,不过是明日尘烟。 她在池水中笑出了眼泪,她纷乱的发线四散如黑灰。 那一刻,她忽然便没了怨,也没了恨。 就这样吧,她想。 就这样结束,也没什么不好。 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任由那团混沌将她包裹。 可是,当她重新睁开眼时,她却来到了这里——中元十二年的连云田庄。 这一年,正是她前世厄运的开端,亦是秦家走向灭亡的起点。而她,却带着前世的所有记忆,回来了。 第2章 意绸缪 暮色涌入寒窗,两重纱帐、一床薄被,却终是挡不住暮秋的冷意。 秦素有些恍惚。 她是在两天前醒来的。 经历了最初的迷茫、慌乱与颓丧后,她的心境已然平复。 前尘若梦,她不想、亦不能永远囿于过去,她终是要着眼于当下,为这一世的将来好好谋划。 她隐约记得,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因为贪玩,非要看阿妥帮庄民烧麦杆,结果被浓烟熏倒,在床上养了几日。而若她未记错的话,秦家报丧的人,近几日也快要到了。 秦素淡淡地瞄了一眼枕边翻开的历书。 她的父亲、江阳郡郎中令秦世章,在前几日随郡守外出行猎时,不慎坠马而亡。 秦素已经不大记得秦世章的长相了。 自七岁那年被送来连云田庄“养病”,她便再也不曾见过这位父亲。 如今,又隔一世。 那张早已模糊的脸,在她的记忆中蒙了尘、落了灰,被光阴抛进了角落,再也无法忆及。 秦素怅怅地转开眼眸,望向纱帐上早失本色的黯淡绣纹。 蓦地,膝盖处一阵锐痛传来,酸胀无比,让她忍不住深吸了口气,随后,一丝苦笑便爬上了面颊。 她几乎已经忘了,前世此时,她的膝盖还未养好,一逢着阴雨天便会疼。 她慢慢地伸出手,在膝盖上摸了摸。 膝盖的骨节处略有些肿胀,皮肤亦粗糙不堪,完全没有少女应有的细腻与秀致。 秦素挪开了手,神情淡然。 被嫡母在阴冷的祠堂罚跪,整整两日连水都不许喝,跪姿稍有松动便是一戒尺……年仅七岁的她能活下来已属大幸,膝盖上的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身为卑贱的外室女,被如此对待也是她该当的。 秦素眸色淡淡,不见悲喜。 一个外室女能被家族认回,便是在民风最开放的唐国,亦极少见。不过,秦家的情况委实特殊了些,秦素也不是平白无故认祖归宗的。 她的父亲秦世章,乃是兼祧。 以一身肩挑两房,秦家子息之单薄,由此可知。 东、西两院的老夫人虽各有私心,却有志一同地认为:无论嫡庶、男女,秦家的孙辈须得多多益善,越多越好。故秦素方得以进入秦家,并被养在了长房名下。 秦 素对生母赵氏的记忆极为模糊。赵氏去得早,在秦素还未满三周岁时便病故了。 据说,赵氏出身卑贱,虽有着惊人的美貌,却因身份低微,秦世章也不敢轻易带她回家,只敢在外头养着。 赵氏死后,秦世章许是心中有愧,便将这份感情转移到了秦素身上,待她极为上心,甚至可以说是溺爱。 不过,在秦素六岁那年,这份宠爱戛然而止,而秦素的日常用度也随之一落千丈,直到被送至田庄“养病”,她才算过了几年清静的日子。 秦素转过眼眸,盯着仍在翻书的阿豆出神。 算算日子,秦世章应该早在秦素醒来前便亡故了,此刻秦家送信的人想必才出门。从青州城到连云路途遥远,骑快马也需三日,不过秦府的管家可没这般快,算来大约五、六日后方能到达连云,而她离开田庄的日子,也将临近了。 缓缓摩挲着棉被上的布料,秦素神情漠然,指尖所及处,是两本薄薄的书卷。 阿豆此刻正在找的,应该便是这两卷前秦珍本:《岁华纪丽》与《飨货志》。 前世时,秦素直至回到秦府被姑母秦世芳问及,方才察知这两卷珍本不翼而飞,所幸另一卷最为珍异的《许氏杂篡》,因一直收在装旧衣的箱子里,连秦素自己都忘记了,于是幸得保存。 只是,这本记载着前秦风流人物玄谈的古书,带给秦家的却非福运欢喜,而是秦氏满门厄运的开端。 秦素微微侧首,望向窗外。 薄暮、烟雨、寒窗。 瓦檐上滴落的雨珠敲打着地面,将阿豆弄出来的些许声响也隐了去。 屋中光线已经很暗了,书上的字迹渐渐辨别不清,阿豆终于站起身来,胡乱将纸条塞入怀中,泄愤似地踢了橱架一脚。 “咚”,不算太大的一声,床帐里的人却动了动,像是被惊醒了。 阿豆脸一白,飞快地转出床尾,掀起纱帐,顷刻间,一双亲切而干净的笑眼,温驯地拢上了秦素的脸。 “女郎醒了,可要起榻?”阿豆语声轻柔,手上已经利索地动作起来,将纱帐挂去一旁的帐钩。 秦素揉揉眼睛,娇懒地“嗯”了一声,妍媚的脸上神色如常。 阿豆心头松了松,殷勤上前,扶着秦素半坐于床沿,又去盆架处绞热布巾。 “方才是什么作响?”秦素懒懒欠伸一记,随口问道。 阿豆绞布巾的手停了,转首时已是一脸惶惑:“女郎恕罪。我不小心碰了盆架,惊扰了女郎。” “如此。”秦素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四顾一番,最后目光定在了橱架处。 阿豆的脸又白了,绞布巾的手指紧紧攥住,神情有些不安。 蓦地,秦素伸臂向橱架一指:“我要在这上头挂几只葫芦,阿豆,你明日弄来。”清脆的声音,若鹂鸟儿歌唱,欢欣愉悦。 “葫芦?”阿豆回了回神,捧过布巾,小心地替秦素拭面:“女郎要葫芦作什么?” “玩。”秦素只答了一字,满脸兴致昂扬,卷翘的睫羽掀动如小扇,双眸似水中剔透的墨玉,清凌凌地泛着欢喜。 阿豆不着痕迹地凝视着她。 无知稚儿,也不过如是。 她有些微叹,不知是庆幸还是轻视,抑或只是不甘,心底里的情绪翻了几番。 然她知晓,秦素惯是脾性暴躁、抓尖要强,最厌下仆违逆。与阿豆一同服侍秦素的阿妥,便是因为太过忠直,不讨人欢喜,便被撵去了厨房。而阿豆则事事顺从,就此一路高升,如今更有大好前途。 想着那件大事,阿豆的心绪顿时平了,温顺地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很快便到了掌灯时分。 秦素今日看来心情甚好,用罢了饭,她竟又起了新的兴致,拉着阿豆去厨房,好奇地一件件翻看厨房里的物事。 第3章 三分三 阿妥正在厨房忙碌,见秦素进来,惊得手足无措,急急在围裙上擦净了手,又紧随在她身后细声苦劝:“女郎离柴火远些,前日才熏坏过身子……油壶也没什么好看……菜刀还是勿要拿了……铁铲很重,女郎放下为好……” 听着她小心翼翼的声音,秦素的眼底,渐渐有了些潮气。 阿妥一直待她极好,紧紧地护着她。前世秦素回府后不几日,阿妥与丈夫福叔也跟着回去继续服侍。不过,未出一年,福叔便因偷盗财物被当阶棒杀,阿妥却是投了井,尸首过了一旬才被寻到。 身为阿妥夫妇的主人,彼时的秦素一心只想着不能令嫡母不快,对这对可怜的忠仆不闻不问,连私下里叫人收尸都不敢,生怕得罪了人,可谓自私痴傻到了极致。 回首前尘,秦素只觉可笑,复又可悲。 本为秦家主,偏似秦家奴。 这般考语,用在前世的她身上,一点都不为过。 彼时她好容易重返秦家,遂用尽一切手段拼命讨好迎和府中诸人,其谄媚邀宠、浅薄贪婪,直是无所不用其极,也难怪旁人瞧她不起,就算是她自己,午夜梦回时,也从不敢回望过往的。 压下心头涌起的苦涩,秦素淡淡地扫了阿妥一眼,并未对她假以辞色。 现在还不是时候。 待做完了手头的事,她才能重新安排阿妥与福叔,给他们另谋一份前程。 阿妥常被呵斥,对秦素的冷脸已经惯了,见她不听劝,便去拉扯阿豆的衣袖,又向她使眼色,叫她劝住秦素。 阿豆却根本没去看她,只是驯顺地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襟,脸颊被灶火照着,微微泛红。 秦素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十五岁的阿豆,眉松骨张、双颊晕春,一双眼睛水汪汪地,比平日俏丽了三分,整个人都有些不一样了。 “夹糖甜糕还算不错,明日做来,多加些糖。”秦素蓦地便开了口,言笑晏晏,又有些颐指气使,像是个爱使性子的小姑娘。 她本就是个爱使性子的小姑娘。在前世,于此时。 秦素的心情蓦地轻松了下来,眸中坚冰须臾便化作了水,那笑容便有了几分难以形容的潋滟。 阿豆仍兀自出着神,阿妥却是整张脸都亮了,又惊又喜,迭声应道:“是是,女郎爱吃,我明日就做。”说着又咧嘴笑了起来。 她管 着这院中诸人的吃食,秦素方才便是在吩咐她。 见她笑得灿烂欢喜,像是大日头直晒到人脸上来,秦素竟莫名有些情怯。 她略略转过头,不敢再看,眼底开始发酸。 前世她对阿妥并不好,虽然知道她忠心,却嫌她笨嘴拙舌,百般挑剔,阿妥做的饭食茶点,她从未夸过一句。 诚然,阿妥的手艺确实平常了些,可这又何妨?比起口蜜腹剑之辈,阿妥的忠诚才更可贵。只可恨她前世有眼无珠,不仅不曾善待阿妥,更错认奸人为忠仆。 好在,悔之未晚。 这般想着,秦素便亦微笑了起来,一时间,厨房中的一主二仆,皆是面含笑意,心中欢喜。只是,这欢喜中的滋味,却是各个不同了。 一夜无话。 次日却是个丽日晴空的好天气。用罢朝食,阿豆便去了前头庄子买干葫芦,有庄民家里晒了现成的,一枚铜钱可买五、六只。 她前脚离开,秦素后脚也跟着出了门,却是转过宅院,往后山而去。 连云田庄地广人稀,秦府又没派几个仆从跟着,秦素出门从来都是无人服侍的。此时又恰逢社日将近,庄民们俱在前头场院,她这一路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后山离着宅子不远,秦素记忆中的那个地方,便在山南的位置,走上一刻钟也就到了。 比起连绵起伏的连云山,后山只能算是个小土坡,放眼望去,坡上满是枯索的杂树,乱草苍苍、黄绿间错,一派萧瑟。 秦素放慢脚步,在荒草中拨来划去,很快便找到了她想要的物事。 那是一种不起眼的草,半掌大的叶片,叶柄细短,长长的果萼里包着果肉,此际已然成熟。 这株草夹杂在漫山的野草中,若不仔细分辨,根本无从寻出。 秦素的眼里涌出些笑意,小心地将草连根拔起。 这里确实长了几株“三分三”。 三分三,一种剧毒草药,草根毒性尤甚。据说生药只需三分三厘便可致人死亡,所以便有了这“三分三”的名号。 前世在府中时,秦素偶尔听仆从说起,连云田庄有一户贫家,误将毒草当野菜食用,不幸全家身亡,自那之后,三分三这种毒药方才渐为人知。 彼时的她对此自是全无兴趣,直到阴差阳错地进了“隐堂”,学了整整两年的杂学诸技,这才知晓,当年她在后山一瞥 而过的杂草,实乃剧毒之物。 不过,这种草药在隐堂叫做野箊,与陈国名称有异,然毒性却是不相上下。 说起来,隐堂所授杂学内容极繁,却并不求精,除药理外尚有其他诸技,皆以实用为主,其目的便是令他们这些潜入各府的“暗桩”,有备无患、用以应急…… 秦素脸色有些泛白,捏着三分三的手也轻颤起来。 她怕极了那里。 也恨透了那里。 那狼窟虎穴一般的地方,此生此世,她再也不要与之有任何瓜葛。 宁了宁神,秦素压下满怀的心绪,仔细在后山搜寻了两遍,将三分三拔得一株不剩,剪下根茎,尽数收进帕中。 如此一来,就算将来有人相疑,首尾也被她收拾干净了。 略略扫去自己踏出的足印,秦素便攥着剩余的三分三循原路返回,后山水塘边有烧麦杆的草堆,她顺手便将草叶埋了进去。 三分三的毒性大部分集中于根茎,叶子与果实虽也有毒,却毒得有限,就算届时烧出些毒烟来,于人畜亦无大碍,想来也不会有人查觉到。 处理完杂草,秦素加快了脚步,不一时便回到了住处。 院子里是一如既往的岑寂。 阿妥在角院忙碌,平常绝少露面,因为秦素不喜。福叔却是被秦素派去镇上购置杂货了,阿豆尚未回转。 仰首望着缺瓦的房顶,环顾着这所砖土混合搭就的农家茅社,秦素长叹:前世她真是瞎了眼,被如此对待,却还一直做着回秦家做贵女的梦。 秦家何曾有贵女? “为门户计”,这是秦家女儿,尤其是庶女们的宿命,这道理,她早在前世便已明了。 淡淡地笑了笑,秦素拎着裙角转回了正房。 第4章 陌上游 换去沾了草叶泥浆的衣裳鞋袜,秦素便将之捧至角院交给阿妥,嘱她马上洗净,随后便弯去了厨房。 甜糕已经蒸好了,正放在一旁晾着,那香甜的气息弥漫四溢,扑人口鼻。 乡居岁月,温饱已属不易,这糖糕几可称奢侈,前世的秦素并没吃过几回。 她深吸了口气,用筷子拣了两只糕装入碟中,又拿了一只大陶碗、一柄木勺,方才回房。 回房之后,她立刻掩上门、销好窗,方才将帕子里的三分三根茎取出,剪短后裹进帕中放入陶碗,以木勺碾压捣烂,并压出汁液。 待汁液铺满了碗底,她将帕子打开,以勺子挑出药渣里较为细腻的部分,与药汁一起搅拌均匀,再塞入甜糕的夹层。 三分三味苦涩麻,取其汁液则味道略轻,再用厚厚的糖稀温上一会,味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也是她前世的经验。彼时为了活命,她曾不止一次用过此物,熟知其用法与用量。 秦素专注地抹着药泥,长睫轻颤,神情淡且静,妍丽的侧颜宛若工笔画出,虽年纪尚小,却已能想见将来的美艳。 碗中药泥用去一半时,她便收了手。看看时辰已是不早,她将剩下的药泥碗勺等物皆收在床榻下,又将糖糕表皮上的药汁残迹抹净。 药量并不算多,分两次用却是足够了。 细细推算了一会用药的时辰,以及由发作至咽气所需的时间,秦素最终将装糖糕的瓷碟放在了橱架的顶端,随后仔细洗净了手,方才开门推窗。 阿豆恰于此时回转,抬眼便见正房的窗格儿里映着一道侧影,明艳如三月桃花,正是秦素。 她连忙举起葫芦,讨好地向秦素笑:“女郎,我买了六个葫芦,可够用?” 秦素回忆着前世对阿豆的态度,含笑点头道:“够了。”又指着她手里的麦芽糖笑:“这糖粘牙,你要小心。” 阿豆知她心情好,越发笑得讨好,三步并两步进了卧房。 房中那股淡淡的草腥气早被秋风拂散,阿豆毫无异样。秦素便吩咐她将葫芦挂了几只在橱架上,又选了一只大小合宜的,叫她拿给福叔劈开。 对于秦素时而冒出的各种念头,阿豆已经见怪不怪了,应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不多时,福叔也从镇上回转,再过得一刻,阿豆便将劈开的葫芦送了过来。 送罢了葫芦,她却 未急着走,而是在房中流连不去,一双俏丽的三角眼总往橱顶上瞄。 秦素知她心思,一面对镜摆弄着几朵绢花,左顾右盼,一面便道:“那糕儿我留着晚上再食。” 阿豆一下子垮了脸,嗫嚅了几声便低头出了屋,那背影里流露出的不满,秦素如何看不出? 阿豆喜甜食,那碟糖糕,便是为她准备的。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自镜中窥着那个离开的背影,镜子里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里,划过了一丝冷意。 用罢午食,阿豆便一个劲地催促秦素歇午。 秦素却不想再给她搜书的机会了,自是不去理她,找了剪子在窗前剪窗花。 阿豆十分无奈,在房里兜兜转转,过了一刻便出了门,说是要去前头看社日的排场,走的时候神色匆忙、面含春色。 秦素低着头,神情渐渐变冷。 下午的时间一晃而过,至晚用过饭后,阿豆的面色便有些不大好,嘴唇发乌,走路也打晃,像是受了风寒。秦素便嘱她多喝热水,早些回房休息。 这一夜,院中诸人皆是早早上榻,各自安歇。 翌日一早,阿豆却没出现。 秦素起榻后叫了几声,不见人来,便叫阿妥去寻。阿妥出去良久,又叫福叔去庄前问人,再进屋时却是神色惶惶。 “阿豆……不见了。”她向秦素禀报,头垂了下来,不敢多看。 秦素“哦”了一声,随手指了指妆台上的角梳:“阿妥帮我梳头罢。” 阿妥应了,上前执起角梳,那梳子却迟迟不曾落在秦素的发上。 秦素便转首看她,鲜润的红唇微启,问:“怎么了?” 阿妥的脸色更显惶然,语声低低:“女郎,方才阿福来说,前头有庄民瞧见,今日一早,阿豆自己出了庄。” 她口中的阿福便是其夫福叔,方才秦素瞧见福叔自前庄而来,面色很是不好。 “有此事?”秦素长眉微轩,清凌凌的眼波里跃出几星光点,明艳耀人:“阿豆去庄外了?我没吩咐过她。” 阿妥眼中掠过一丝阴云,欲言又止。 阿豆是个不安分的,据说与庄中某男子过从甚密,还有人曾亲眼见她与那男子从庄前的小树林里出来,衣衫不整。 只是,这些话阿妥并不好说予秦素知晓。 秦素此时忽然一笑,转眸看着阿妥道:“阿豆贪玩,怕是去镇上玩了,你叫福叔套车,我们去镇上找。” 阿妥愣住了,再一想秦素往日对阿豆的宽纵,便觉似乎也有道理,遂点头:“但听女郎吩咐。” 收拾妥当又草草用罢了朝食,福叔套上了牛车,主仆三人便往连云镇而去。 连云镇离田庄不过三、四里路,福叔驾车又稳又快,当牛车驶进镇口时,辰正还未到,时辰尚早。 因镇子地处汉安县边陲,往东走不上几里便是符节县境,乃是接通两县的要道,因此镇中倒也称得上热闹。秦素自车窗望去,只见一条宽阔的青石板路横贯东西,车旁时而掠过各色铺子与店家,她便知晓,这里已是镇中最繁华之处了。 她今日需行之事,便在这里。 命福叔将车停在僻静处,秦素便吩咐阿妥:“你先下车,去那边的成衣铺子买长身大袖袍、散口袴与皂靴各一,再买一顶皂纱帷帽,我要穿戴。” 阿妥愕然抬头,满脸惊异。 秦素要她买的,竟是整套的男装! “女郎莫不是要异装?”阿妥不由出声相问。 秦素点了点头。 阿妥又是一怔,随后神情中便有了些许责备。 纵然秦素平常很爱玩闹,此举却仍是出格了。 第5章 薛二郎 静了一会,阿妥终是低声道:“女郎,这样恐怕不妥,女郎终究还是秦氏女。” 秦氏一族虽已式微,却仍可在郡中名门里排得上号。阿妥自来忠直,此时见主人行事大胆,自是极力劝阻。 不过,秦素今日势在必行。 她将脸微微一沉,语声肃然:“阿妥,我是主,你是仆,你只听我的话便是。”不知不觉中,语气带出了前世的威与冷。 阿妥身子一震,呆住了。 这样的秦素,与以往实在大相径庭。 秦素才只十二岁,容貌已是格外艳丽,阿妥再不曾想过,这般娇艳明媚的女郎,眉梢眼角只那么略略一动,便能生出这般的气势,那眼神更是冷冽如冰,竟叫人心底一颤。 不由自主地,阿妥心中那点劝止的念头,竟然就被这几句话浇熄了,迟疑一会,她终是应了声“是”。 秦素心下微松,气势凝而不散,又低声吩咐阿妥几句,这才与她一同下了车,顺手将一顶帽裙长至脚踝的幂篱戴了起来。 留下福叔看车,秦素与阿妥在巷口分作了两路,阿妥去买成衣,而秦素则施施然走进了位于镇东的书墨铺,并在里头盘桓了好一会。 当她步出店门时,店老板亲到门口相送,态度十分客气,秦素亦是笑语怡然。 若有熟悉秦家的人经过此处,便会发觉,这与老板寒暄的女郎,其说话的口音竟有几分渔阳腔调,而再看其身高与步态,倒像是秦家那个年轻的使女。 阿豆便是渔阳人,体态纤秀,身量比秦素高出大半个头。 只要在鞋子里塞些棉布,踩上木屐,再改一改口音并戴上长幂篱,秦素认为,她与阿豆至少有七分相像。 这是最简单的易容术,亦是前世隐堂所授诸技中的一种,虽只浅涉皮毛,如今看来,却终非一无用处。 三卷珍本,三百两银,外加书铺赠送的整套笔墨纸砚,真是得其所哉。 秦素捧着书匣行至对街,复又回首张望。书铺高悬的匾额光可鉴人,秦素眸中亦有光影跃动。 鲜少有人知晓,那匾额的背后,刻着族徽。 这铺子是她特意选的,可巧便在连云镇上,也是她的运气。 秦素眸中光影纷涌,复又归于平淡。 今日真真是个好天。 她欢快地转过身去,穿过街巷,弯进了侧路。 那三百两银,秦素请老板分成了两百七十两的银票外加三十两碎银,一并收进了匣中。 手中有钱总是好的。 她记得很清楚,两年后,也就是中元十四年,陈国便将实行“废金改银”制,此后的很长一段时日,皆是“金不如银、钱不如铁”,而陈国日渐衰微之势,亦是自彼时始。 所以,方才卖书时,秦素只要了银。 无论银票还是银锭,两年后都将成为陈、赵、唐三国通用的主要货币,她当然要多换一些。 秦素一路思忖着,很快便回到了停车处,阿妥此际已经买好了成衣,秦素便上车换去了女装。 当她再度跨下牛车时,已是身着男装、头戴帷帽,一身良民装束,独自一人转出了路口,逍逍遥遥往镇中最大的“醉仙楼”而去。 今日之事,阿妥不便与秦素同时露面,便留下看车,福叔则是拿着采买单子走了。秦素今天要买的东西不少,福叔只怕要多跑几趟。 醉仙楼位于连云镇中段,起了两层高的楼,很有几分富贵气象。虽有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名号,倒也有那么一样不俗的事物,便是这里的“青梅酒”。 此酒醇厚甘冽、绵柔清芬,堪称酒中佳品,便在郡中亦很著名,那些名士高人往来此地,便没有不尝的,甚而还有人为此留字题诗,青梅酒的名头便越发响亮。 有此上佳风物,醉仙楼自是客似云来,秦素去得还算早,一楼堂座却也没剩几个空位了,她便拣了个靠近门的位置坐下,随便要了两样点心,几个小菜。 那店伙见他一个小僮独自上酒楼,颇有些奇怪,待听到秦素说等人,又见她出手阔绰,便以为这定是哪家小厮来占座儿的,倒也不敢多问,点头哈腰地去了。 不知何时,一层薄薄的云絮铺散了半个天空,层层叠叠,像是汉白玉堆出的瓦棱。阳光滤过云层,有一种灿烂的洁净,若水洗一般。 秦素仰首看着,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她已经有许久不曾仰望过天空了。 如此刻这般悠闲自在,望白云舒卷的日子,在她的记忆中几乎从没出现过。 她抬起头,悠悠然地看着天,心境是前所未有的放松,那种天空高阔、忘却一切的感觉,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欢喜。 她望着天空出着神,渐渐地,唇角便带起了一痕浅笑。 她听到了马蹄声。 地处偏狭的连云镇,马车并不多见,更何况,她还看见了那车帘最下角隐蔽处绣着的族徽。 她等的人,终于来了。 不一时,马车便不出所料地在停在了醉仙楼的门口,车帘掀起,一位身材颀长的白衣男子,款步走下马车。 醉仙楼里,忽然变得格外安静。 所有人皆张大了双眼,望向这款步而来的男子。 这男子约莫十七、八岁,宽袍广袖、乌发如墨,狭长的双眸清幽如深潭,容颜竟是十分俊逸。 “好个俊俏的郎君!”人群中传来女孩子轻声的感叹。 秦素也在心底感叹:薛允衡这厮,年轻时便已这般风骚了。 虽有些不以为然,秦素也却不得不承认,薛家二郎,确是出众。 前世她曾在宫中听过传言,说大都城中有两位著名的美男子,一姓桓、一姓李,因二人一喜穿白,一喜衣玄,故有“白桓玄李”之称。 后来,她也有曾幸见过喜穿白袍的桓家长子桓子澄,果然俊美无俦,只是其人清冷高傲,十分难以接近。以秦素浅见,桓子澄还不如薛允衡,至少后者还像个活人,不似前者宛若冰雕而成,简直让人望而生畏。 此时,人群中开始有了窃窃私语。众人虽不知薛允衡的真实身份,却也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与众不同的世族郎君气派,此时自是悄声议论不止。 廪丘薛氏,乃是陈国顶尖士族,薛二郎又是这般风度秀朗、仪态出尘,在这穷乡僻壤自是如鹤立鸡群,引人注目亦是当然。 第6章 青梅嗅 便在众人侧目间,薛允衡已是负手而入,洒然自若,那一步一履若踏云携风,袍袖迎风舒展,若是不熟悉他的人,定会为他的风仪心折。 秦素暗地里撇了撇嘴。 若不是亲眼见过他在景泰殿红脸梗脖子的模样,连她也要被这厮的皮相骗过了。 她今日等的,就是他。 略略调整了一番心绪,秦素蓦地起身,几步便行至薛二郎跟前,一揖到地,朗声道:“郎君请留步。” 她事先在舌底压了一粒梅核,此时的说话声已大异于往常,然听在旁人耳中,却仍是十分清脆悦耳。 被一个小僮当街相拦,薛允衡显然有些惊讶,垂眸看了秦素一眼。 乡居清苦,秦素这些年过得并不好,如今虽已十二岁,身形却依旧十分单弱,此刻扮作少年,便越发显得形容未足、满身稚气,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模样。 薛允衡清幽的长眸里,倏地划过一丝冷意。 薛家势大,难免会有求到门上来的各色人等,在大都时,这种当街自荐之事亦时有发生。只是,那求人的人自己不露面,却叫个才及总角的小儿拦路,此等行径,却是极为无礼的了。 更何况,这小儿虽衣饰整齐,可皂纱下露出的肌肤却是又暗又黄,一望便知并非士族奴仆,只怕是庶族出来的。 淡淡地往秦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薛允衡拂了拂袍袖。 藏头露尾、沽名钓誉,这种人,他薛二郎自来厌之。 秦素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此时自是知晓,薛二郎这是误会了,以为她这个“小厮”的主人便在座中。 此时早有薛家侍卫上得前来,低喝道:“小儿,速速让路。”说着已是一掌推了过来。 秦素早知会是如此,一面闪身避过,语声却丝毫不乱:“我家师尊有言,郎君岂不知‘未如清风松下客’乎?” 薛允衡的身形,陡然一顿。 秦素暗道了声侥幸。 “未如清风松下客”是薛允衡的一句讥语,听来虽雅,却是讽刺所谓的汉安县名士孙峻时的,说他还不如一只松鼠。 前世在隐堂时,三国中各大士族的一切消息乃至于不少秘辛,皆是秦素的必修课目。 她早便知晓,中元十二年秋末,薛允衡远赴江阳郡,期间发生了好几件事,其中一件,便是这“未如清风松下客”的口角官司。 而巧的是,前世时,秦素亦曾于返家奔丧途中偶遇薛府马车,看其方向却是从连云镇出来的。彼时她虽未见薛二郎其人,那车上族徽她却绝不会认错。 此外,秦素深知薛允衡脾性,这厮平生最爱者有二:一是财,二是酒。 醉仙楼的青梅酒,当年可是很得了他几句好评的。 只要将这些事结合起来想,便不难得出薛允衡这几日的动向。秦素打定主意守株待兔,如今却是巧之又巧地遇上了,还恰好又在“未如清风松下客”发生之后,她的确非常幸运。 此刻见薛允衡微显迟疑,秦素哪肯放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忙举起早就准备好的一纸信封,朗声道:“我家师尊还道,郎君若有疑,可启信观之。” 薛允衡的脚步,终于完全停了下来。 他微微垂首,正色打量着一身僮仆打扮、头戴帷帽的秦素,神情中带着几分审视。 秦素任由他打量,手里的信却举得高高地,以使薛允衡看清上头封好的火漆。 薛允衡清幽的长眸里,渐渐有了一丝玩味。 “拿来一观。”他说道,语声清悦如山风过耳,极是动听。 便有一个侍卫奉命上前接过信封,挑开火漆取出信纸,让薛允衡就着他的手看信。 如今局势并不太平,就算是廪丘薛氏,行事亦需谨慎,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自是不能叫郎君亲手触碰。 薛允衡负着两手,凝目向信上看去,却见那上头只有似诗非诗的一句话:“白衣薛郎君,负手嗅青梅。” 他不由挑了挑眉。 原以为是凭信自荐,却不料并非如此,这倒真是……有趣。 他垂眸看着秦素,脸上浮起一个了然的笑:“术数赠言。” 不是在向秦素求证,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是。”秦素应道。 薛允衡的聪明,她可是早有领教的,此时见他一语道破,心下也不觉有何奇怪。 薛允衡闻言,眼神越发地玩味:“你可知信里写了些什么?” 秦素立刻摇头,语声清脆地道:“不知。” 她这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她当然知道这信里写了什么,这信就是她写的。 大都名士最尚白衣,薛允衡也不例外,且这厮还很喜欢“负手而立、大袖当风”那一套 ,前世秦素曾无数次见过,所以她才将“白衣、薛二郎、负手”都写了进去,就是算准了他这毛病。 听了秦素的回答,薛允衡未置可否,只静静地望着她,狭长的眸子幽如深潭。 秦素昂然而立,脊背挺直,虽是僮仆装扮,又有皂纱遮面,然态度却颇为洒落。 停了一刻,她蓦地歪了歪头,伸手向上一指,语声清朗:“师尊临走前交代,叫我于今日此时在此等候,若有一位容颜俊美的白衣郎君行过这青梅酒幡,便将信交予他。” 薛允衡微微一怔,不由自主抬头看去,却见头顶上一面白布酒幡正迎风招展,上头大大的“青梅酒”三字,格外醒目。 他不由勾唇一笑。 原来,“嗅青梅”竟是这么个意思。 “倒也有趣。”他唇边笑意渐深,招手叫秦素近前,问道:“你口口声声师尊,却不知你师尊名讳为何?” 他问得和悦,说话时面带微笑,风度翩然。 周围的女孩子们无不脸颊微红,只觉得这郎君无论说话还是动作,都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秦素微微躬身,态度恭而不怯:“郎君见谅,师尊嘱我不要报他的名讳,我不敢违逆。” 此语一出,四下看热闹的人立时便起了一阵躁动。 当今之世,黄老近废、玄学盛行,那些名门高士最喜高谈阔论,更兼又有“清议”一说,“臧否人物、嘘枯吹生”,评点一个人的学问德行,而朝廷用人也必须经由这些名士“县议”、“郡议”提名,由州、郡、县中正审核后层层上报朝廷,方才采纳。 于是,有些人为求成名,往往便会行些惊人之举,为自己搏个名声,以期得名士青眼,若能再被这些名人点评几句,那便是前途无量了。 如今这小僮当街拦人,又语惊四座,众人皆以为其师尊是为求名,却不料竟非如此,倒是大出所料。 第7章 论飞星 薛允衡也有些惊讶。 意料中事,此际却脱出于他的预想,一时间又激起了他几分好奇。 不过,这好奇也只维系了几息,他的神情便又淡了下去。 他掠开视线,望着远处依稀可见的连云山,闲闲地拂了拂袍袖。那镶着织锦绣回字暗纹宽边的袖摆,在半空里划出了一个洒脱的弧度。 秦素心里紧了一紧。 看起来,这位薛家二郎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的打算。 她熟知此人脾性,一见他这表情与动作,便知道他这是有些厌了,若再拖延下去,这厮耍起脾气来可不好应付。 想至此处,她立刻趋前两步,自袖中又取出几只信封,压低了声音道:“师尊并非托大,请郎君见谅。他老人家嘱我将这几封信交予郎君,请郎君务必依信封上所写日期,依次启而观之,切切,切切。”言罢将信交予一旁的侍卫,后退几步,躬身而立。 这一番举动言语,既显坦荡,又很知礼,倒叫人刮目相看。 薛允衡仍是寂寂无语,眼角余光却见那信封上果然标着日期乃至于时辰,那一笔字既不好、亦不坏,他心下不免又多了几分好奇。 “‘未如清风松下客’,却从何处始得知?”他启唇笑问,眉间蕴了一分温润。 这便是在问师承了,却是问得雅致平和,并无咄咄之势。 不得不说,士族子弟的教养果非旁人可比,即便面对的是连面目都隐在皂纱下的黄口小儿,薛二郎依旧言辞有礼,令人如沐春风。 众人见状又是一阵感叹,这位郎君的风度,只怕便是在大都也是少有的了。 秦素也在心里长吁了口气。 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她都等了好半天了。 她整了整衣袖,抬头朗声道:“师尊是用紫微斗数推演出来的。” 紫微斗数? 薛允衡负在身后的手,微微一握。 他曾在一本前朝孤本上见过这个名字,只是,此术应该早就失传了。 “紫微斗数?那是什么?”人群中有人低声发问。 “从来没听说过,莫非是星占?”另有人问道。 紫微乃是星名,后一个说话的人倒还有些懂行,只是,紫微斗数却绝非星占,而是比它要复杂得多。 秦素略略垂首,唇角有了一丝笑意。 这正是她要的效果。 她今天不是为“人”扬名,而是为“术”扬名。 这是她苦思几晚,将前世一切理清之后,得出的最后结论,也是身为秦家最不受宠的一介庶女,所能找到的最佳捷径。 以术数为名,化用前世记忆,为她自己、也为秦家,找几座最大的靠山。 而她所用之术数,便是紫微斗数。 术数自前秦开始盛行,星占卜筮、奇门遁甲、六壬相术、拆字堪舆等等,皆是广为人知的。而紫微斗数虽早已有之,只因秦末战乱、礼崩乐坏、三国纷争、战火频仍,诸多学问皆已失传。紫微斗数本就因其艰深而研习者极少,如今更是知者寥寥,精通者则根本没有。 前世时,直到中元二十三年,也就是十一年之后,紫微斗数方从唐国传入陈国,中元帝对之大为盛赞,甚至还一度沉迷其中,秦素在宫中待了五年,自然而然也就略知一二了。 秦素以为,紫微斗数的神秘冷门、知之者寡,正适合对术数一窍不通的她。以之装点门楣,既能以最快的速度成名,又可免被人瞧出破绽。 只要小心从事,再挂一个“世外高人”的名头,她往后所谋之事,将会容易许多。 她一面转着念头,一面不着痕迹地看了薛允衡一眼。 薛允衡亦正在看她。 二人隔着皂纱对视了片刻,薛允衡终是开口问道:“倒要请问小郎一声,何谓紫微斗数?” 不再以“小儿”相称,而是改口为“小郎”,这其中的微妙变化,让秦素心中欢喜更甚。 薛允衡终于开始认真起来了,这就表明,最艰难的那一步,她已然迈过。 略略思索片刻,她扬声答道:“师尊说,紫微斗数便是以天上的南斗、北斗、紫微垣并其他虚实星曜,合以八卦、五行之经纬,定局布星、排演命数,大可知天地造化,小可知一生福祸,其纷繁浩轶便如浩瀚星空,可是一门极大的学问呢。” 她语声清亮悦耳,所言内容又新颖出奇,一时间,醉仙楼中鸦默雀静,唯她的话语声在众人耳边回荡。 薛允衡沉吟了一会,蹙眉道:“星曜于天,便如江河在野,何来‘虚实星曜’一说?不知这其中的‘虚星曜’,该当何解?” 不愧为顶尖士族子弟,一语便问中紫微斗数中最难解的一点。不过,问过之后,薛允衡想了了想,忽地眉头一松,笑道:“莫非… …这虚星曜便是‘虚宿’不成?” 虚宿为二十八星宿中的一宿,亦可称为虚星。 不过,此虚星与秦素所说的虚星,却并非一回事。 秦素作势挠了挠头,歪着脑袋道:“我师尊还没教过我呢,不过他老人家说过,郎君必会有此一问,故此叫我先将答案背下来啦,我这便背给郎君听。” 众人闻言皆笑出了声,只觉这小僮到了此刻方有几分稚儿模样,却是十分有趣。 秦素便背着两手,摇头晃脑地道:“紫微斗数列众星,虚虚实实各分明,南北双斗紫微垣,别有飞动十八星。福禄寿昌贯空库,印贵虚杖异刃刑,再有天姚与天哭,旄头红鸾耀汉清。”(注:本诗为作者杜撰,请勿考据。另十八飞星确实为紫微斗数排命时的重要依据。) 一口气背完了全诗,秦素补充道:“师尊说,这诗中‘福禄寿昌贯空库,印贵虚杖异刃刑’十四字,每字前需加一个‘天’字,称天福、天禄、天寿、天昌等等,皆是星名,以这十四星再加天姚、天哭、旄头、红鸾四星,合计起来,便是紫微斗数中的十八飞星了。这十八飞星多非真正存在于星曜中,然以紫微数推演之时,却常以之定局布星,故才有虚星实星一说。” 第8章 且上楼 在场诸人包括薛允衡在内,此时皆是屏声静气,声息全无。这十八飞星光名字也听得人眼花缭乱,众人都有些晕了。 秦素自己其实也晕着。 这虚星实星之说,实则未有定论。前世时,紫微斗数盛行开来后,便分出了几大流派,大家各执一词。秦素彼时为讨得中元帝欢喜,便拣着其中一派的入门口诀背了几句,如今却恰好用上了,听上去倒还能唬人。 薛允衡对紫微斗数本就并非一无所知,“飞星”一说他亦知晓,秦素此刻所言,恰好将其知晓的补全了,他心底里便多了几分信服。 “是我孤陋寡闻了,多得小郎解惑。”他含笑说道。 秦素亦笑道:“郎君不必谢我,都是我师尊说的。”说着她顿了顿,又道:“紫微斗数就算以实星而论,其实亦有实星虚用一说。便如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北斗这八星,在紫微斗数中并非以文曲星居中,而是仍以紫微为首。如此一来,北斗七星便也由实化虚,称为虚星亦不为过。” 这段话乃是当年中元帝说的,秦素委实不解其意,但这并不妨碍她照搬其说。 只要能够唬人,她实在很愿意再多背几段,只可惜,她知道得着实有限,且还须留上几手以备往后要用,所以,解释完虚星之后,她便再不多言了。 此时的醉仙楼中,直是鸦雀无声。 自前秦始皇帝垂拱宇内、秦王朝历五百年而衰,民智早经开启,本朝又盛行清谈,庶族百姓亦沾染风气。因此,秦素所言虽颇艰深,众人却也听得津津有味,更知晓这是一门极深奥的学问,便只这短短数语,已叫人窥见这紫微斗数的博大精深。 薛允衡屏息聆听,面上含着几许沉思。 这小僮所言与他所知的紫微斗数,倒有八分接近,而那位师尊推出“松下客”一事,也颇令人讶然。 这件事就发生在两日前的资中县,当时在场的人极少,就算有人四处传话,也绝不会这么快便传到连云镇来。亦即是说,那位“师尊”先生,很可能是真的提前推算出了此事。 见薛允衡沉吟不语,旁观诸人便开始悄悄议论了起来,过得一刻,便有人问:“这位小郎,请问一声,紫微斗数可卜吉凶否?” 说来说去,术数与命理总能扯上关系,而世人对学问感兴趣的不多,算命这回事却是人人都好奇的。 “可。”秦素立刻用力地点头。 这才是她的最终目的。 她就是要借着紫微斗数替人卜吉凶,最好能把那些贵人、名人们都卜到跟秦家绑在一起才好。 “如此,小郎可否替仆卜一卜?”那先前问话之人又道,一面已自人群中走了出来。 秦素循声看去,却见那人是个白面微须的中年男子,观其穿着打扮,像是个行商。 秦素张了张口,第一个念头便是拒绝。 她哪懂什么紫微推演之术?若是画个星盘、安个命宫之类的,她倒是勉强可以,但也仅限于此,再多的她可无力施为了。 可是,那拒绝的话尚未说出口,她忽然心念一转,想到了一事。 转眸看了看沉吟不语的薛二郎,秦素决定,再为今日之事加一个筹码。 心念既定,她便转向那中年人问:“郎君可是行商?” 那中年人忙应声道:“正是,小郎好眼力。” 本朝的商人地位十分低下,别看秦素只是个小僮,只因她身后有一位精研术数的“师尊”,她的地位便俨然比这商人要高了许多,这商人对她的态度便带了几分小心与讨好。 秦素便笑道:“我可不敢自夸,这话是我师尊说的,他老人家说,今日若有行商来问,可赠一言,不知郎君愿听否?” 那中年人忙不迭地点头陪笑道:“愿的,愿的,还请小郎说来。” 秦素清了清嗓子,脆声道:“师尊说了:南南之南,郡多买碳。” 这清亮的声音落下,醉仙楼里便又是一静。 大家还以为能听到什么警世之言呢,却没想竟是这样一句话。 那中年人皱起了眉,显然并未领悟辞中之意,神情十分茫然。 秦素这两句话其实是说给薛二郎听的,这商人解或不解,倒在其次。 自江阳郡往南行,依次是汉嘉郡、朱提郡与建宁郡。 中元十二年冬,向来四季如春的宁州建宁郡突降大雪,导致薪碳价高。 于商人而言,这句赠言可是十分实惠了,只看他能不能懂,懂了又会不会信。 秦素瞥眼看向薛允衡,却见他仍在沉思,应是并未听到他们的对话,倒是他身后一个文士打扮的男子,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秦素暗自点了点头。 这世上的聪明人还是很多的,只要有人能听懂,那便 足够了。 她敛下心神,转向薛允衡长揖到地,语声朗朗:“师尊之言,还请郎君勿忘。” 薛允衡回过神来,清幽的长眸中漾起笑意,语声和缓:“自然不忘。” 他的语气十分闲适,态度亦很轻松。 秦素看在眼中,不免叹了口气。 薛允衡显然仍是将此事当作了一件趣闻,而不是真正地予以重视。不过,以秦素现在的能力,能让廪丘薛二郎停下来听她说完这么一大段话,此事便已成功了一半了。 这般想着,她终究有些不放心,便又端正了身形,朗声道:“郎君乃是信人,还请勿负师尊之意。” 但愿薛二郎能看那几封信,秦素如今也只能这样祈祷了。 见这小僮瘦瘦小小,说话行事却自有一股沛然之气,薛允衡倒有些讶然,停了一会方颔首微笑道:“好。” 秦素欣然点头,拢袖再施一礼,便绕过薛家一行人,踏出了醉仙楼。 众人引颈而顾,只见那着青衣的小小身影,不多时便行至了视线尽处,那一双大袖随风拂来摆去,倒有了几分仙家的飘逸。 凝眉望着秦素消失的方向,薛允衡心中颇为踌躇。 对于那位“师尊”,他还是有几分好奇的。 一个侍卫近前两步,低声问道:“郎君,可要派人跟着?” 薛允衡沉吟了一会,神色微凛:“罢了,此处已近符节,不宜生事。”语罢一挥袖,淡笑道:“上楼。” 那侍卫领命而去,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那个文士却走上前来,低声问道:“郎君,那人或可一用,何以交臂而过?” 薛允衡笑得笃定:“先生以为,这世上真有淡泊名利之人?”语罢,闲闲一摆衣袖,神态怡然。 第9章 前生技 那文士一愣,旋即了然,笑着退去了一旁。 若那位“师尊”果然淡泊名利,又如何会令徒儿当街拦住薛二郎,且当众将那“紫微斗数”抬出来说?薛允衡料定自己与那位“师尊”还有再见之日。既是如此,又何必上赶着追上去?且这世间沽名钓誉之人甚多,若无实证,他自不会轻信。 一如薛允衡料定了秦素口中的“师尊”绝不会就此沉寂,秦素也早就算准了薛允衡绝不会派人跟着她。 薛允衡带出来的人手并不多,以目前形势,他是根本无暇分出人手来盯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师尊”的。 此外,外表看来,这位薛家二郎洒脱不羁,对名声根本不在乎,然而骨子里的他却最是高傲固执,对认定的事有着超乎寻常的坚持,甚至不惜以命相抵。 前世的她曾对此恨得牙痒,然而在心底里,却又有一点隐秘的敬佩。后来薛允衡血溅丹墀、命丧朝堂,她窃喜之余,亦有些许伤感。 往事如烟,如今回思便如故梦,时常令秦素怅惘。 那满朝文武何止百人,却也只有薛允衡敢直言“德法不维,始乱当世”。 所有人,包括秦素,都十分清楚,这八个字,的的确确就是中元帝晚年的写照,却无人敢多一言。 所谓的士子风骨、冠族气概,在中元帝的淫威面前,又有几人能持守不变,且,坚执如初? 唯薛二郎而已。 秦素有些感慨,叹了一声,倚窗不语。 此时,牛车已驶离了连云镇,车窗外是大片青碧的天空,野地旷朗,风物萧疏,秋风飒沓而来,空气里有一种干燥而清新的气息。 薛二郎此次南行,大有深意。 一念及此,秦素便不免有些切齿。 这是绝好的良机,只可恨她不是男子,不能亲身前往,只能行一个迂回之策,叫薛二郎间接承她一个人情,实在很叫人无奈。 她一路长吁短叹,神情郁郁。阿妥度其面色,自是不敢多问,然心中疑惑却是更甚。 说是去镇上寻阿豆,可看看塞了大半车的各类杂物,阿妥总觉得,秦素更像是专去镇上采买东西的,寻阿豆不过是个借口。 可是,阿豆一向最得主子信重,如今久去不归,依秦素平常的性子,一定会大闹大吵,哪得像此刻这般淡然如常。 阿妥偷眼看去,却见秦素正凭窗远眺。 过了五年的清贫日子,秦素的肤色不算白皙,脸也瘦小,却终是掩不去眉目里的妍媚。 只是,这般明艳的容颜,却偏多了一股板正肃杀之气,便如那桃李含苞却遇凄风苦雨,真是既矛盾又怪异。 这样的秦素,让阿妥觉得陌生。 不过,这种陌生并不叫人难受。阿妥甚至觉得,身为秦家女,秦素早该是这般模样才对。 牛车行至田庄外的小树林时,秦素叫了停。 此时的她早已换回了女装,待车停稳后,她便下了车,也不叫阿妥跟着,独自去林中走了一圈。 阿妥还在对着那半车的杂物想心事,根本便没注意到秦素下车,而福叔见她并未走太远,便也没跟着。 车子在庄口只停了一会,很快便又重新驶动起来,待回至住所,秦素看了看时漏,恰是午初时刻。 简单地用罢午食,略歇了片刻,秦素便叫阿妥从厨房里搬了两个腌菜缸,洗净备用,又叫福叔将今日采买的那半斤黄柏槌碎,秦素自己则将拿了杆枰,仔细地称了半升橡斗子、三钱胭脂。 这些皆是今日采买来的。 不一时,福叔便将黄柏处理好了,秦素便将碎黄柏与橡斗子分别放入腌菜缸中,每缸里头各放了两升水浸泡。 这两样东西要泡十二个时辰才能用,因此便先搁在角院里。 忙完了这些,秦素便又回了房,从那一匣子笔墨纸砚中,取一了张竖纹棱纸,拿妆盒比着,裁成了宽七寸五分、长九寸大小的纸样,共裁了四张。 裁好之后,她便磨了一池的墨,试了试浓淡,旋即便以笔蘸墨,在裁好的纸上写下了“广陵郡江都县”几个字。 秦素在写路引。 或者说,她是在伪造路引。 陈国路引,竖棱中纹黄柏纸制,宽七寸五分、长九寸,书大篆,是陈国人前往各地的通关证明,发放时一式两份,一份留官府备案,一份随身携带,每过一地,均需盖上当地官印为证。 前世的中元十三年春,陈、赵两国边境突起争端,猝不及防之下,位于陈国广陵郡的江都、堂邑、海陵三县尽皆失据,被赵国收入囊中。 自那一战后,三国纷争再起,大乱之势渐生,直至最后,真正的强者出现…… 秦素慢慢弯起了唇角。 她还是喜欢乱世的。 这世道一乱,她 便也有了空子钻。就好比此刻,若没有半年后的那场乱子,她又哪来的便利伪造路引呢? 想那江都等三县,连地方都叫人占了去,这县署里的文书记录肯定也就没了,且边境战事一起,百姓们自是纷纷逃往中原,情形定然混乱,那路引上便是少了几枚官印,也是说得通的。 如此一来,一则无证可查,再则情有可原,她做的路引,可不就从假变成了真? 秦素的唇角又弯了弯。 隐堂所授诸般杂艺,有些还真是很管用。 当年在隐堂时,假造公文便是极为重要的一课,尤其各国公文行文的官方用语、字数、字体、纸张、印鉴等等的特点与差异,那授课的夫子皆讲得十分仔细,考试也极为严格。 所以,秦素会写公文,遣词造句还很正规,此外她还会仿字、染纸以及刻印。 只这么听着,自会惊于她所学甚多,然若细究下去便知,她所学诸技皆极有针对性,驳杂不纯,且极为偏科。 仿字,不过大篆与隶书两种,皆为三国公文通用字体,不求写得好,只需字迹端正;染纸,她也只会各国公文纸与部分诏纸的染法,因这两种纸不许民间贩卖,需自行染制,而其他花样的粉笺花笺,她却是一样也不会;说到刻印,这个更是考验功力,秦素那时每天都要抽出半个时辰练习,两年后也只能勉强仿刻三国各州、郡、县的名称,以及“官、宫、制、印、敕、造、命”等有限的几十字。 第10章 何所忆 前世时,便是靠了这一手技艺,秦素逃过了数次危机。不过那皆是在赵国,如今她仿的却陈国公文,这还是两世加起来的第一回,难免有些手生。 路引很快便写完了,秦素一共写了两张,摊开放在一旁晾干,只待明日染罢即可。剩下的那两张她预备先空着,明日一并染出来,以防将来有用。 看看匣中尚余的细纹与大纹竖棱纹纸各一,秦素想了想,便将它们也全裁了出来。这两种规格的纸分别对应着不同的官阶,只要染成黄柏纸,便是陈国官方所用的公文纸了。 做完了这些,她又拿起墨锭开始磨墨。 这一次她将墨磨得极浓,之后便自匣中拣了一卷薄白棉纸,打开展平,开始为印章起稿。 已经许久没做过这些了,如今重拾旧艺,秦素写了好几稿才算满意。待写罢印文,便将纸返覆于印石上,以小笔沾水轻刷。这纸极薄,不多时便将反字印了出来。 渡稿已毕,接下来便是刻印了。陈国各县皆以阴文制印,故秦素便也用了阴刻之法。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日影西斜,在白墙上映出浅淡的几撇云影,那光影层层缕缕,渡进窗中,又换作了淡淡的青。 秦素直起腰来,极为不雅地伸了个懒腰。 四枚官印皆已刻就,这一个下午的时间没白废。 她搁下刻刀,一只手托着腮,望着窗边的斜晖出神。 夕阳淡极近无,将她的眉眼轻轻拢着,有一种格外的干净,如线描点染的画稿,只待辅以浓色,便可成就一卷靡艳绮罗。 然而,这靡艳却迟迟未至,这绮罗便空落落地起来,那画稿便也就这样停在了那里,将及未及地,叫人既不舍挪眼,又不忍细看。 秦素出了会神,细细想了一遍自己的计划,确定无甚错漏处后,她便又起了身,将东西收拾在了书匣里,拿了把小铜锁锁了,遂又去了角院,将早上买的一壶酒拿回了屋中。 她这一进去,便又是关门阖户,不知在房里忙些什么。 阿妥夫妻两个却也并不多问,只默默地做着手里的活计。 秦素瞧在眼里,十分满意。 在宫里活得久了,便知道什么样的下人才真正顶用,便是像福叔与阿妥这样的才好。那些有小聪明的、爱揣摩主人心思的,往往最易坏事,也最容易被人收买。 晚食之前,秦素终于开了门,她肃容唤过 了福叔,吩咐他明日一早去城署报阿豆逃奴。 “她卷了我最值钱的几样首饰走了。”秦素语声恚怒,双眉耸立。 “女郎,可要往府里报一声?”福叔便问。 阿豆的身契并不在秦素手上,而是在她的嫡母林氏手里,就算是成了逃奴,也应该给秦府的管家太太报个信才是正理。 秦素想了想,摇头道:“先不急。明日你先去报官,再去寻庄头说知此事。”停了一停,又拿了一块碎银递给福叔:“城署中怕是要用些钱,你看可够了?” 福叔躬身收下,以手掂了掂,点头道:“够了。”又问:“女郎还有何吩咐?” 秦素垂眸思忖片刻,问:“庄子西面是否有一户人家,家里只祖孙二人,那老妪说话是南方口音,孙子叫阿承?” 福叔想了想,躬身道:“是,那老妪姓周,阿承今年八岁。她家家境不好,前些时候阿承病了,请医花了不少钱。家里就她祖孙两人相依为命。” 秦素沉吟了一会,便招手唤了福叔近前,另递给他一块碎银,并低声交代了他几句话。 福叔应诺一声,又等了片刻,见秦素再无吩咐,便无声地退了下去。 由始至终,对秦素手上多出来的银,他连个表示疑惑的神情都没有。 天很快便黑了下来。 秦素早早便上了榻,角院与耳房的灯火也逐次地熄了。还未至戌正,整间院子便在黑暗中渐渐安静了下来,陷入了沉睡。 子初时分,秦素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下里静极了,连风声都听不到。窗纸上映着浅白的光,恍惚而又幽暗。 她翻身下了床,借着淡淡的月光穿上衣物,也未秉烛,摸黑出了房门,来到了位于角院旁边的菜窖。 益州人喜食泡菜,几乎家家都建有腌制泡菜的菜窖,且越是贫瘠之地,那菜窖便建得越大。想那泡菜久搁也不会坏,且地窖亦有储物功能,穷人家自是多有建的。 秦家的菜窖亦修得极大,门后是七级向下的台阶,菜窖的四角放着石灰,用以去除潮气,另一头还挖了通风的气孔,人在里头也不会憋闷。 秦素轻轻拉开了窖门。 夜风携着微茫的月色,洒上石阶,空气里弥散着极淡的酒香,还杂着些甜腻的糕饼香气。 秦素屏住呼吸,停顿了片刻。 石阶尽处搁着一 只小铜烛台,幽幽火光驱散了黑暗,隐约可见旁边倒卧着的一团人影。 她静静地望着地上的那团人影,似是迟疑,又像观望。 那人影一动不动,像是睡得熟了,然而又听不见呼吸声。 秦素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浅的笑。 她返身轻轻带上门,裙动如云絮,飘飘摆摆步下台阶,一点声音都未出。待行至阶下,她便弯腰拾起地上的烛台,向四下照了照。 烛光所及处,是散放着的菜坛与油瓮,还有几口袋米面,再往里约七八步,则是半人高的一堆砖瓦,还有一架倒放的木梯 去岁房子漏雨,福叔为了省下雇人的钱,便与阿妥一起动手修好了屋顶,这些砖瓦便是那时用剩下的,全都堆在了此处,上头积了厚厚的灰,显然是很久无人涉足了。 秦素持烛前行了两步,确定那砖瓦无人动过,微微松了口气。 在她的记忆里,阿妥他们通常极少去菜窖,可她总要亲眼看过了,才会放心。 她回身来到那团人影处,蹲下了身子,仔细地照了照那具僵卧的尸体。 这张脸,以及这具身体,曾无数地次出现在她的梦里,粘腻的,潮热的,混浊的,像雨天时身上的湿衣,牢牢地贴在人身上,甩不脱、躲不掉、移不开,直让人恨不得刮下层皮才好…… 手中的烛火忽地晃了晃,也不知是不是气孔里传来的风吹的,秦素的脸被烛光映着,阴晴不定。 那粘腻得几乎令人发疯的感觉,在这微凉的风里散开了。 她缓缓垂下了眼眸。 郑大,她前世的“奸夫”,此刻已经断了气。 第11章 往事杳 烛火下细看,这人倒真是生了一张招人的面孔,即便是青白扭曲、嘴唇乌紫的难看死相,也没掩去这张脸原本的清秀。 秦素面无表情,举烛往尸体的周围照了照。 不出所料,在郑大的手边倒放着一只酒壶,壶里的酒已是涓滴不剩,旁边还有一只空了的粗白瓷点心碟。 秦素怔怔地望着那只碟子。 幽暗的烛火下,白瓷碟子泛着柔光,圆润、丰丽、恬和,像那一晚天边柔白的月。 在那个微凉的秋夜,她踏着满地细碎的银辉,就像是踏着自己那一腔细碎缱绻的心事,晕乎乎、软绵绵,跟在阿豆的身后,来到了花园最偏僻的山石子洞。 阿豆说,今晚府中有人夜游。 阿豆说,那最最俊俏的萧郎君,对秦素情丝难断。 阿豆还说,萧郎君叫人传了话,约秦素在山洞里见面。 秦素坐在石凳子上,惴惴不安地等待。月华如轻纱,星光柔淡,花香潋滟。她被这美景围着,被心里的念头醺着,头昏眼花、不知所以,也不知是梦还是醉。 直到,一声尖叫将她惊醒。 迷迷糊糊地睁眼,眼前月华变成了烛光,花香成了女子衣上的熏香,而漫天星辉,却变成了嫡母刀子般的眼神。 秦素那时才发觉,她并没有坐在石凳上,而是倒在冰冷的地上,她的身旁是一具陌生的身体,粘潮的汗味杂着陌生的奇异味道,充斥着她的鼻端。一条温腻腻的男子手臂,横搭在她寸缕未着的胸前。 她的身体,撕裂般地疼。 她慌了,本能地想要找衣服遮掩,瞥眼却见她的嫡母高举明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眼神,就像在看一样脏得再也洗不净的事物。 秦六娘与府中管家花园私会,被当场捉奸。 这真是再俗不过的一出戏,俗得让人连看都不愿多看。 秦素哭,也闹,说自己被人设了圈套。 可是,没有人相信她的话。 郑大赤着满是吻痕的精壮上身,以头抢地,额头染血,那声嘶力竭的呐喊直是振聋发聩:“是六娘约我至此,以药相迷、以势相逼。我愿一死以证清白!” 那样撕心扯肺的哭喊,至诚至真,不由人不信。 人人皆知,秦六娘见了俏郎君,从来路都走不动。 人人亦知,秦六娘粗鲁不文,从不 知礼数规矩为何物,此前亦曾引诱别府郎君,名声很是不好。 而她的“奸夫”郑大,不只风流俊俏、通文晓墨,更是她的救命恩公。当年她回府途中路遇强人,是郑大与阿豆死命相护,又恰逢一位路过的剑士出手相助,秦素才得以活命。 救命之恩,以身相报。 郎俊女俏,青春少艾。 这故事只听着便已荡气回肠,更遑论前因后果一丝不差,若说秦素与郑大没有私情,谁信? 她哭得晕了过去,醒来时,已在阴冷的柴房,脚上只着了一只袜子。 一个没了贞操、名声败坏、带累阖府声誉的庶女,连送给人做小妾也不配,活着都嫌污了空气。 她以为她必是要死了,或一根白绫,或一碗汤药,总逃不过一个死字。 可是,她只在柴房呆了一晚,便被嫡母派来的人送去了偏院,好吃好喝地供着。 后来她才知晓,她被许予了汉安乡侯膝下的幺儿做妾。 此子最爱美色,亦最喜纳妾,不过,他府中的妾室,没有能活过一年的。 有人暗地里传他是个天阉。 火苗跳跃着,像是不堪黑暗的倾轧,却终是挣不出这死寂的囚笼。 秦素觉得有些冷,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后来的几天,她已经不怎么哭了,因为知道,哭也无用。 她像是在做一个漫长而可怕的梦,她只想早些醒来,回到平常的日子里。纵然,那些所谓的平常日子,其实也并算不得好。 如今回思前事,秦素便觉得自己傻。 不过是失贞罢了,天又没塌。可笑她那时一心求死,就连听到郑大逃跑、阿豆失踪这样的消息,竟也不愿动脑子想一想。 再往后,她总算学会了动脑子,也总算明白了嫡母对她的安排,是多么的“用心良苦”。 彼时的秦家已是风雨飘摇,秦府几位郎君相继出事,太夫人重病垂危,西院夫人沉疴在床,偏偏窑场又因藏龙盘一事有了极不好的传言,已然被查封了。 以她嫡母的见识手段,能想到用一个脏了身子的庶女,换得汉安乡侯府的些许看顾,已经称得上精明了。 以当时的情况看,这也实在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于是,她在事发后半个月的一天夜里,被一乘小轿抬出了秦府。许是怕出意外,她不只被塞了嘴 、捆了手,临行前,她的嫡母还叫人灌了她浓浓的一碗安神汤。 那苦涩微甘的汤药味道,在往后的许多年里,久久缠绕于她的舌尖,流连不去。 秦素蓦地笑了,烛火下的双眸变得晦暗。 再往后的事,说是传奇也罢,说是噩梦也罢,与秦家却是无关的了。 她微叹了一声,再度打量着郑大的尸体。 这人已死了有一段时间了,不便继续耽搁,若再迟些,尸身会变得极为僵硬,倒不容易摆弄。 秦素有些嫌恶地皱起了眉。 有些事,做得再多也不会习惯。 她举目四顾,将烛台搁在一只菜坛子上,旋即转到尸体脚边,拖着郑大的两只脚,用尽全力往那堆砖瓦的方向拖去。 这是个力气活,以秦素目前的体力,自是做不到一气呵成。她整整花了半刻钟的时间,才连拉带推地将尸体弄了过去,弄出了一身的汗,不得不停下歇息。 砖瓦后是一方空地,地方不算大,却足够装下两具尸身。 阿豆,便在这里。 秦素一面抚胸喘着气,一面仔细地端详着阿豆。 阿豆侧躺于地,保持着秦素最后一次见她的模样:光着脚、蜷着身子。若非那张脸已然毫无生气,看着倒像是睡熟了一般。 秦素歇息片刻,便又去将郑大身上带的布帕、香包这类事物尽皆掏空,外衣也解下,并除去了鞋袜,最后又花费了一番功夫,将郑大摆弄成了从背后拥着阿豆的样子。 如此,这一对苦命野鸳鸯,亦算是死得其所。 第12章 连环计 秦素垂下眸子,淡淡地看着脚下的两具尸体,神色平静。 昨日晚间,阿豆终是吃到了那碟橱顶的糖糕,不久后,她便有了毒发的征兆。 三分三的中毒症状为昏迷、站立不稳,人死时呼吸先停,然后才是心跳停止。 秦素算着时辰去了她的房间,彼时已将至子初,阿豆正处在半昏的状态下,秦素便半扶半拉着她进了菜窖。 前世活得太过卑污,却也得了一样好处,便是从不怕脏了自己的手。 秦素在隐堂学得的第一课便是:“世上从无可信之人,包括你自己。假手于人的另一重含义,便是授人以柄。” 所以,她对亲手下毒这种事,别有偏爱。 虽然兵法有“上兵伐谋”之语,可秦素却始终觉得,任你计谋千条,不如毒药一碗。 性命攸关之下,为了活命,大多数人都挺不住的。 果然,昨晚当阿豆知晓自己中了毒,而秦素又透露出手上有解药之后,面对她的提问,这“忠仆”便迷迷晕晕地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原来,早在八年前,阿豆便已经被人收买了去。 那人是个麻脸老妪,平素管着花园角门,秦素对她几乎毫无印象。这老妪时常给阿豆钱,向她打听秦素的事情。后来秦素被送到田庄,也是这麻脸老妪叫阿豆跟紧秦素,并交代她每隔上一月,便需将秦素的近况转述给一个男人,并将与那男人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都说妥了。 阿豆后来依约而去,果然见到了那老妪口中的男人。 不过,那男人始终戴着极厚的皂纱帷帽,阿豆根本不知他长相,只知他说着一口流利的官话,身量中等。 那之后的五年里,他们每隔一段时间便见一次面,每次皆是由那男人告诉阿豆下次见面的时间与地点,多是在田庄外的野地,偶尔亦会约在镇子左近。 那男人虽从不多言,出手却极大方,每每让阿豆满载而归。因此这五年来,阿豆真是恪尽职守,关于秦素的消息事无巨细,尽皆报之,而那男人每次都只是听着,偶尔提几个问题,却从没让阿豆做过什么。 不过,前几日阿豆与他见面,那男人却给了她一个任务,叫她去找书——便是秦素手头那几卷珍本。 因知阿豆识字不多,他还写了张纸条给她,叫她照着上头的内容找,并嘱她三日后的下午在田庄外一处山坳见面。 不 巧的是,那几日秦素恰好醒来,时刻提防着阿豆,阿豆便没得手,只得空着手去向那男人禀报。 那男人倒也未生气,只给了阿豆一只风铎、两包药,并交代了她四件事: 第一件事,秦府不日会有人来叫秦素回府奔丧。报信之人走后,阿豆需将那青色包布里的药下在福叔与阿妥的饭食里,并将原先马车上的风铎换成他给的那只。 第二件事,福叔既病,无人赶车,阿豆可适时将信得过的人——亦即郑大——充作车夫,绕道从云州转上官道。 第三件事,云州城外“桃木涧”已安排了人手,以风铎为记,假作劫车。阿豆与郑大届时只需做一场好戏,自有大笔赏钱可拿。 第四件事,“劫车”后会有人要求跟车护送,阿豆一定要骗得秦素同意。若秦素不同意,则可将黄色布包的药喂下去,届时以女郎晕倒为由,带同那人随行护送。 秦素一面听,一面冷笑。 真是好一个连环计。 怪不得要从云州绕道回青州,前世她还有些奇怪,阿豆却说那条路好走,郑大也说此路宽敞,不废车轮。如今想来,云州城外的桃木涧密林丛生,自是为了方便他们行事。 还有那只以皂纱相衬的风铎,前世时一直挂在她的马车上,却不知人家就是凭着这只风铎,才能准确地“劫”上她。 阿豆得了这四条命令,便带着东西回来了,却未想到,那两包药还未用上,她自己倒先中了毒。 秦素便问她那男人的去向。阿豆道:“那人说要去桃木涧布置人手,先走了,又说秦府的人最迟五日后便到。” 亦即是说,此人早知秦世章死讯,甚至比重活一世的秦素知道得还早。 她记下了这一点,又问阿豆与郑大的关系。阿豆便一股脑地将她与郑大何时相好、如何私会皆说了。 原来,他二人暗中往来已逾一年,传递消息的方式是留字条。字条便放在庄外小树林中一棵大柏树的树洞里,通常上面只写着时间地点。 阿豆识字不多,能写的也就这几个字,倒是那郑大,原本便是府中管帐的,因钱财上有些不清不楚,这才被发送到了田庄,称得上识文断字。 因他生得俊俏,平素又爱招蜂引蝶,近半年来,阿豆为笼络住他,不只舍了身子,也时常许他些钱花,将那蒙面人给的钱花去了不少,手头颇紧。可巧现下有了桃木涧这个巧宗儿,她与郑大一说, 郑大立刻便同意了,两个人如今也算拴在了一条蝇上,关系却比往日更为紧密。 秦素淡笑着听她说完,最后问那麻脸老妪背后可有人,阿豆却只摇头不知,看神情倒不似作伪。 这结果秦素也早已料到。 阿豆有些小聪明,却不堪大用,做个眼线,顶天了。 彼时的阿豆已有些神智不清,话说得含含糊糊,人也东倒西歪。秦素怕她临死前挣扎闹出什么动静来,便给了她一碗安神汤,只说是解药。 这还是她前几日生病抓来的药,每晚阿妥都会煎上一碗。 前世的一碗安神汤,睡前醒来,两重世界。她从秦府六娘变成了隐堂暗桩。 隐堂有严规,每个女暗桩入了堂,先要灌一碗虎狼药,以保证她们生不出孩子,如此才能心无牵绊地为隐堂效命。 秦素想,这是阿豆欠她的。 如今,两清了。 阿豆喝了药,没多久便了无声息。秦素在她身上搜了一番,又去她房里找过了,除了些许钱物首饰,却并没找到那个蒙面男人给的那张字条,看来是被那人收走了。 第13章 死有因 直到那时,秦素身上才透出了一重冷汗。 前世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原来真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她其实已然猜出了个大概,只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她却仍觉冷汗披发,脊背发寒。 这个局自盗书而始,接着便是福叔生病、桃木涧劫车、郑大救人,再到三年后月夜捉奸,伏笔是早早就埋下了,足等了三年才揭开。 若仅是如此,秦素还不会觉得如何。 真正叫她悚然的是,这人早在布局之前,便已在暗地里观察着她了,且整整八年按兵不动。 她一介庶女,值得这般大的阵仗? 她前世最怀疑、亦最痛恨的嫡母林氏,真有这般心机与手段? 此外,那蒙面男人切切叮嘱一定要以“护送”之名带入府中的人,到底是什么人?林氏真要对付她这个庶女,只在内宅施展即可,要外人何用? 秦素深恨自己前世糊涂。 前世的她在桃木涧路遇“强人”,当场便吓得晕了过去,根本无需阿豆用药,整整一路人事不省,直到回府方才醒转。期间她根本就没瞧见救她的那人,只知有一侠士相救,而事后林氏也从未提过有人入府之事。 可以说,对于这个被安插进府的人,秦素一无所知。 也可能,这一切真是林氏安排下的,借庶女的手把人带进府,用意是对付其他更有威胁的人,比如……西院? 一念及此,秦素便觉头疼欲裂。 秦家的家事,就连她这个在宫里打过滚的人都觉得乱。 她的父亲秦世章身负兼祧重任,一夫两妻,一为长房林氏,一为二房钟氏。按理说,既是一肩挑两房,娶妻时便应两房同娶才是。可是,这里头却偏偏夹着一个秦世宏,亦即秦世章的族兄,事情便变得格外复杂,三言两语也难以说清。 秦素蹙眉想了一会,长叹一声,按下了心思。 一切都只能留待回府再做安排,如今她手上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哪一件都不是可以轻忽的,若有一个不慎,便又要横生是非。 那一晚,处置好阿豆的尸身,秦素便又换上了阿豆的衣物,看天边曙色微明,便去庄口晃了一圈。 田庄的乡民起得早,总会有人瞧见她的。阿豆整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只要看见那身衣服,所有人都会认为那是阿豆。 再接下来的卖书之举,便是为次日报官打了个 伏笔。 待明日福叔从城署回来,阿豆偷盗钱物、背主出逃的罪名,也就坐实了。另有那三卷珍本的去向,也将由阿豆这个“逃奴”一并承担。 前世在隐堂苦学诸技,有两句话秦素记得极深:出手杀人必须有足够的理由;死人的价值有时大过活人。 阿豆的死,其来有因,也自有其价值。不过,只她一人死还是不够的,为了福叔与阿妥,秦素必须找一个万全的法子。 郑大这个现成的人选,便此入了她的眼。 今日上午她在小树林兜了一圈,便是仿着阿豆的字迹,给郑大留了信,约他今晚于菜窖见面。 据阿豆交代,蒙面人之事郑大已然知悉。 秦素由此推断,则阿豆的失踪,郑大应该不当回事,以为她又是去向蒙面人汇报情况去了,收到约见的信应该也不会起疑。 那剩下的半碗三分三,秦素分成了两份,一份放在甜糕中,一份放在酒里,还往酒里掺了不少安神汤,趁着阿妥不注意,悄悄搁在了菜窖的空地上。 郑大好酒,秦素前世回府时,曾见他在车辕边上挂了酒壶,没事便要喝上一口。 不过,她还是提着半颗心,生怕郑大不上当。 而今看来,她委实是多虑了。 明面说来,郑大与阿豆皆是秦家仆役,然而在骨子里,他们却对她这个主子没半点惧怕,竟然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吃酒幽会。 这除了证明这二人胆大包天之外,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她这个所谓的秦家六娘,连下人们都不买帐。 秦素立在阶上,最后一次环顾菜窖。 地上的脚印已经擦去,散落的酒壶与瓷碟亦皆收起,烛台归还原位,便连那根小蜡烛,秦素也已换了新的,蜡烛的长短与此前一致。还有油瓮,她以小块砖石敲出裂痕,再将裂缝处转到了背面,倚墙放好。 有通风口不住往里吹着风,那极淡的油腥味很快便消散了去。 秦素阖上木门,深深地吐纳了一息。 门外星光疏淡,风里有泥土干燥的气息,不知谁家种了木樨树,静夜里淡香弥散。 她恍然抬头,微月当空,屋脊上落了浅白的月华,似轻纱薄绡,将一切黑暗掩住。 除了这些微光华,宅院兀自寂寂,荒芜如旷野。 这一夜,无人知晓秦素去了哪里,又自何处而归。 翌日,天气依旧好得叫人惘然,秦素只睡了半宿好觉,却也未见疲意,晨起梳妆时,镜中丽颜映着晓色清寒,正是芙蓉如面柳如眉。 阿妥替她梳了两条长辫,简简单单垂落肩头,青绸袄、素绫裙,湖蓝丝线缠缠绕绕,便有梅花在裙角静静开着,走动时,若隐若现。 这样一身寡淡的颜色,倒恰好将眉目里的妍艳压住,平白地多了几分板正。 秦素自瓦罐里挑了些前日采买的白芷粉,掺在面脂里抹了手脸,便叫阿妥端了张凳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院子里空空荡荡,也无甚花草树木,地面上连块砖都没铺,那泥地里的气息便没了遮拦,和着秋风四下飘散。 阳光暖暖地照上身来,秦素眯了眯眼,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倦意。 也不知是不是多活了一世,此刻的她,竟有种想要终老于野的念头。 她被自己吓了一跳,拢了心神下来,复觉可笑。 终老于野也没什么不好,前提是,她得有这个命。 身为女子,活在这世上有多少艰难,秦素再清楚不过,前世的她在尘世中一身泥泞,见过了无数红颜乱世飘萍、委落尘埃的凄凉与无奈。 失却了家族护佑的女子独活于世,几乎是不可能之事。且以如今的局势,只怕这一步退下去,等着秦素的不是海阔天空,而是万劫不复。 第14章 略施恩 秦素神情渐冷,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出神。 她被人在暗地里盯了整整八年,是林氏还是别的人?目的何在? 那蒙面男子千方百计要塞入府中的人,究是何人? 若林氏需要安排外人进府,何需如此阵仗? 在桃木涧找人劫车,林氏一个深宅妇人,又正逢夫丧,她是如何与外男取得联系,并安排这一切的? 此外,林氏为何要以劫车为由安排人入府?她就不怕万一有个好歹,连累府中其他女郎的名声么?她自己可还有两个嫡亲的女儿呢。 更叫人疑惑的,还有那三卷珍本。 蒙面男子为何索要珍本?难道这又是林氏安排下的?林氏的目的是什么? 前世时,秦世芳最终赠予何家的,只有秦素仅剩的那一本《许氏杂篡》,至于另两本书,秦素至死亦不知其去处。 秦素颦眉凝思,只觉千头万绪、纷乱如麻。 到得最后,所有的一切仍旧归于一个老问题: 林氏真有这般能为? 前世林氏最聪明的一次作为,便是将秦素许予了汉安乡侯次子。而即便是此计,亦终未计成,秦素最后莫名奇妙地入了隐堂。 据秦素在隐堂所知,汉安乡侯府因此事失了颜面,极为震怒,最后秦家抄家灭门,阖族男丁问斩,女眷为娼,汉安乡侯府从头到尾袖手旁观,甚至还推波助澜。 当然,秦素十分清楚,即便她真入了汉安乡侯府做妾室,秦家的厄运也终不能免。但说到底,也是林氏计拙在前,给了汉安乡侯府一个明面上的理由。 这样的林氏,能够隐忍八年、与人合谋? 一连串的问题现于脑海,秦素想得出神,蓦地听见院门被人拍响,她这才拉回了思绪。 阿妥上前开了门,却是福叔回来了。 秦素回首向房里望了望,堂屋的时漏正至巳初。 她便又去看院门,却见福叔不是一人回来的,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便是连云田庄的庄头。 秦素笑了笑,起身进屋让坐,又叫阿妥倒来粗茶。 那庄头被赐了秦姓,单名一个旺字,年四十有余,倒有一张端正的国字脸,不过那神情却没那么端正了,一双眼睛将屋子从里瞄到外,眼中精明一闪而过。 “听阿福说,阿豆跑了,女郎报了官,可是作得真?”坐定后 ,秦旺搓着手问,语气倒还客气。 秦素便点头,神情里带些委屈不忿:“偷了我的东西跑了,无耻恶奴!” 秦旺的脸色僵了僵,有些不大好看。 再怎么说,秦府六娘住在庄子上,他这个庄头是要帮着照看的。秦素刚到庄上的头两年,也确实是住在秦旺家里,他倒不敢怠慢。 可是,这天长日久的,秦家对这个女郎却始终不闻不问,每年就给那几个钱,还不够这主仆几个嚼用的。秦旺冷眼瞧着,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便寻个借口,将他们迁到了这里居住。 如今阿豆跑了,若真计较起来,秦旺也难逃干系。 “这可如何是好?”秦旺继续搓手,长吁短叹:“秦家哪里出过逃奴?都是我的不是,唉。”他一面自怨自艾,一面偷眼去看秦素,神情里未始没有几分埋怨。 女郎说报官就报官,也没事先支会他一声,他心里不大舒服。 秦素自是知晓他的心病。 不过,他这态度,她却是满意的。 受些怠慢没什么,捧高踩低乃人之常情,秦旺人虽势利了些,却并不轻狂,还算本分。 “我也是气得无法了,倒未想到这一层,叫秦庄头为难了。”她顺着他的话说道,歉然一笑:“如此,倒要麻烦秦庄头帮我挑个使女,我这里先行谢过。” 她作势向秦旺欠了欠身,秦旺呆了一呆,连忙起身避开。看他的神情是吃惊得狠了,嘴巴微张着,好长时间才闭拢。 无论行事还是说话,秦素皆圆转得过分,与秦旺记忆中那个挑吃拣穿、人事不懂的秦六娘,可真是太不一样了。 见秦旺呆在了一边,秦素便又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秦庄头见多识广,挑个知根知底的使女,终非难事。” 她将语气着重放在“知根知底”这四个字上,看向秦旺的眼神也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秦旺怔了好一会,忽然便反应了过来,国字脸刹时团成圆形,笑着躬下了身子:“若说知根知底,我家幺女恰是十一岁,不知可否做女郎的使女?” “可。”秦素当即便点了头,眸中含笑:“叫她两日后过来,先学些规矩。” 秦旺一迭声应着是,喜得眉开眼笑。 他生了四个女儿,正愁没有出路,如今这大好的机会他自不会放过。这秦六娘虽说受了冷落,好歹那也是士族之女,自己的女儿能去她 身边服侍,万一哪天秦六娘回了府,他的女儿不也跟着享福了么? 秦旺离开的时候,腰弯得比来时更深,态度亦比来时谦恭了许多。 秦素拂了拂裙带,莞尔一笑,转首便招过了福叔,细问报官的详情。 “城署里倒不难办,虽无身契,终是秦家事。我事先以银换了金,给了那署官,便好说话了,他记了阿豆逃奴,盖了大印,这里是录书,请女郎收好。”福叔不紧不慢地道,将装在官用信封里的录册复本交给了秦素。 秦素接了过来,又问另一件事:“周妪祖孙,福叔可去看过了?” 福叔便道:“去看了,送了米面和油,割了肉,又给了些许碎银,说了是女郎看他们可怜,助他们的。周妪要来磕头谢恩,我也遵女郎吩咐未曾答允,只说女郎是想要帮他们,不求回报。周妪哭着谢了又谢。” 秦素的眼睛弯了起来,笑得甜美。 施恩不望报,这可不是她的风格,不过是用这话钓个名声罢了。周妪家祖孙二人受了她这么大的恩惠,一定会想办法报答她的。 他们可是太夫人最信得过的人。 前世时,秦府派人来田庄,除了报丧之外,也是要接周妪与阿承回府。这祖孙俩与太夫人颇有些渊源,如今太夫人伤心过度,林氏便想起他们来了,还派人送了些东西给他们。 林氏这么做无非是示恩,顺便表表孝心。不过这祖孙二人却很记她的情,前世对林氏也不错,周妪总在太夫人面前替林氏开解。 如今,这份人情却被秦素提前记在了自己名下,林氏那里,只怕要落空了。 第15章 黄柏纸 周妪祖孙二人,秦素更看中的其实是阿承,因为阿承后来成了秦素的二兄秦彦昭的小厮,且一直十分受重用。 这才是秦素真正的目的。 细思前世,秦家衰败早有警兆,秦世章的死只是一个开端,即将发生在秦氏孙辈身上的事,才是秦家走向灭亡的真正起始。 可是,这一切又是如何发生的?原因何在? 秦素这些天一直在努力回忆前世种种,而越是回忆,便越是心寒。那种冥冥中所有厄运缠于一身的感觉,让她既惊且惧。 若这一切真是天意,仅凭她一人之力,果真能够挽回么?而若这并非天意,而系人为,那她要对付的人究竟是谁?那人为何如此深恨秦家,竟要置他们于死地? 秦素垂着眼眸,用力按下心头浮起的不安。 如今万事才开了个头,她不可畏难,更不可退缩,只能鼓勇向前,杀出一条路来走。 “女郎?”福叔的声音传了过来。 秦素的思绪立时从过去回到了眼前。 她抬起头向福叔一笑,摇了摇头:“我无事了,午食过后再找你。” 福叔躬了躬身,却未退下,而是立在原地,面上有一丝犹豫。 “福叔还有事?”秦素觉察到他的异样,凝眸看着他。 福叔迟疑了一会,方恭声道:“我回来的路上听到了关于阿豆的音信,有不少人说……阿豆不是一个人跑的,有一个人……叫郑大,他也不见了。” 秦素端茶盏的动作微微一停,脸上的惊讶恰到好处:“福叔的意思是?” 福叔硬着头皮道:“有人说,阿豆是与郑大私……自一起跑了。” 此事在庄子里传得沸沸扬扬,他怕秦素从别人口中听到什么不干不净的言语,索性便先告诉了她。 秦素垂头去看茶盏,眸子深处寒意凛然。 福叔真正想说的,大约是“私奔”罢。 这倒真没说错,前世的郑大与阿豆便是私奔了,当时太夫人勃然大怒,引发旧疾,最后更是几乎重病不治…… 这一世,秦素遥祝太夫人寿与天齐。 眸中冷意换成讥嘲,她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语声怫然:“贱奴可鄙。报官真正是极,可惜漏报了那郑大。” 闻听此言,福叔静了片刻,轻声道:“郑大……在太夫人的名下。” 言下之意,是请秦素谨慎处之。 秦素自是知晓郑大是太夫人的人,否则当年太夫人也不会气得差点病故。 她向福叔一笑:“多谢福叔提醒,我省得。” 福叔躬了躬身,又等了一会,见秦素再无别的吩咐,便自退了下去,秦素也回到院子里继续晒太阳。 未初时分,阳光变得浓烈了一些,灿烂明洁。宅院门侧的杂草被风拂着,从卧房的窗子看去,似两脉流金,翻涌不息。 秦素歇午起了身,便叫来福叔与阿妥帮忙,将昨日泡的黄柏水、橡斗子水用盆盛了,又将那三钱胭脂以两大碗水泡在另一个盆里,浸榨出红色的浓汁,便将这三盆水尽皆放在了房中。 接下来的事,秦素没叫阿妥他们参与。 她关上了门户,将昨日裁好的纸尽数取出,纸面朝下,覆于盆中,先以黄柏汁拖一次,复以橡斗子汁拖一次,再以胭脂汁拖一次,随后迎光细看,仔细斟酌那纸上的颜色深浅,又将其中数张分别以黄柏汁、胭脂汁各拖了一次。 拖纸时的力道与手势很重要,不可太速,不可太缓,浸水时不可过深,要让水汁刚好没过纸背。其间种种关窍,除隐堂所授外,秦素自己也是经过多次的摸索,方渐渐熟稔起来。 拖纸已毕,秦素便将之摊放于一旁晾干。 以此法染成的黄柏纸,与陈国官用黄柏纸几可乱真,届时只需再盖上朱印,路引便算完成了。 她一面想着,一面又将那几份写好的路引纸细看了一遍。那路引数度沾水,已是字迹微晕,秦素却不去管它。 晕染了才好,省得她故意作旧了。 在待纸晾干的时间里,秦素又开始细思前世。 不知何故,她总觉得有些不安。 秦家发生的事情,实在有太多巧合,说是走霉运、触霉神亦不为过。如果这一切并非天意,那她就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了。 秦素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来,自橱顶拿下一个颇为精致的妆匣,从里头取出了一小块檀香木。 这是昨日采买来的,当时福叔找了半天,也只找到两块大小合适的檀香木。他按着秦素给的尺寸,让木匠将之切割成长六分、宽半寸、高不盈两寸的形状。 秦素在桌旁坐了,拿出昨日用剩的白棉纸,开始起稿。 这些动作几乎是下意识完成的,待渡稿完毕,望着那覆于檀香木上 的“大巧若拙”四字,秦素的唇边,浮出了一丝苦笑。 这四字为大篆,字迹微斜、骨架刁劲,透着凌厉的杀气。 只看印字,便可知制印者乃杀伐决断、执掌权柄之人,且正当年富力强,每一刀都刻着绝决与张扬。 这四字大篆,秦素前世足足仿了三年,才仿出了一点样子。 她的心头微有些涩然。 那深宫里的五年光阴,她真是过得累极了,唯有在做这些事时,才能稍解倦怠。 她摇摇头,凝神去看印字,思忖着一会的力度与角度,探手拿起了刻刀…… 三日后,檀香木印终得完工,而秦家派来的人,亦如期而至。 秦世章去逝乃是大丧,故来报丧的不是一般人,乃是秦府二总管冯德。 这冯德是秦素嫡母林氏的亲信,一向唯林氏马首是瞻,此刻亲来报丧,一则显得郑重,二是为了将周妪祖孙带回秦府,而他的最终目的,却远不止于此。 他是为萧继珣而来的。 萧继珣,江阳萧氏嫡支次子,论学问不见得多好,只是中平而已,唯一张面皮有两分看头。 前世秦素被人设计失贞,那人用的便是这萧继珣的名头。 说起来,萧氏也算是郡中名门,萧继珣的父亲任江阳郡相,官居五品,职位不算低。 不过,若放在从前,似秦家这样的百年世家,何曾会将萧家放在眼里?可如今却又不一样了,秦家根基几乎尽毁,如今也就只剩了一个姓氏好听,家资倒是巨富,却终不复往昔上流士族的风光。 于是,似萧继珣这样的普通士族郎君,在林氏眼中便也成了可堪婚配的良婿。 第16章 五十金 林氏从来不知,她派人逐萧继珣而来,而萧继珣出现在连云镇附近,却是为了另一条更大的鱼——薛允衡。 秦素微微垂了头,想笑又立时忍住。 林氏的眼界,永远都只在鼻子底下的那一点利益上,枉她前世将林氏视作生死仇敌。还有那萧继珣,也不过一浅薄登徒子而已。秦素后来自隐堂得知,这位萧郎君在来连云镇的途中被一美人迷住,根本连薛允衡的一角衣带都没碰上。 如今通盘看去,乾坤旷朗、天地空明,林氏与萧继珣便如芥子,直是拂袖可去。 “女郎,郎主……亡故了!”嘶哑的语声带着破音,冯德一身麻服抢扑于地,大放悲声,麻衣的袖口很快便湿了一片。 秦素早料到有这一出,毫不迟疑面朝青州方向跪下,叩首有声,哀泣道:“父亲,女不孝,不能最后见您一面。”语罢亦掩面啼哭,声哀泣婉,引人落泪。 阿妥与福叔此时方反应了过来,亦随后跪下痛哭起来。一时间,这间平素安静的小院里哭声大作,大有天地同悲之势。 看着秦素伏地痛哭的模样,冯德隐在袖子后的脸微有些色变。 出门之前,林氏特意叫了他过去,叮嘱他:“六娘疏于管教,不懂规矩,劳烦管事代为教导,不可令她失了秦家的颜面。” 此语听来中肯,然辞中之意冯德却是听得明白。这是叫他不必客气,对秦六娘的礼数大可挑剔。林氏给了他这个权力。 可是,秦素此时的表现却堪称完美,冯德便有些踌躇起来。 他终究也只是个奴仆,若拿不到错处,又如何摆出脸来说主人的不是? 见他始终拿袖子掩了脸,半晌只闻干哭、不见动作,秦素心中便生出了一丝讥嘲。 前世的她根本不懂这些规矩,冯德先是报丧,接着又伏地大哭,她一时间哪里反应得过来,只会傻站在原地发呆。 冯德见状便板下了脸,拿出一副积年老仆的嘴脸,苦口婆心地说了好大一通话,句句都在“规矩”与“孝道”上,直说得秦素脸上红了又白,最后气急败坏地发了脾气,哪里有半分士族女子的风度礼仪? 秦家马车进庄本就很引人注目了,许多庄民都跟过来看热闹,秦素大发脾气这一幕,便等如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生的一般。 那些佃客见了便议论纷纷,都道秦家到底是士族,家风清正,连家中仆从都如此明理晓事,而相对的,秦 素却显得太缺乏教养了,难怪会被送到田庄。 此事后来又被林氏拿来做文章,在太夫人面前好生说道了一番,所幸太夫人秉性持重,自不会拿秦家的名声开玩笑,将事情压了下去。不过,秦素无礼粗鲁的形象,却在太夫人心里扎了根。 前尘往事在胸中翻腾,秦素的哭声却是未停,显得极是哀痛。 冯德放下袖子,一面哀嚎,一面往秦素的方向看了一眼。 秦素心中微微一动。 光顾着哭,倒将更重要的事情忘了。 她一面拭泪,一面便站起身来道:“冯管事,可有斩衰?” 冯德被她说得一愣。 斩衰为不缝边的粗麻孝衣,乃重丧之服,秦世章为秦素之父,按陈国制,秦素是要为他服斩衰的,她的话并没说错。 只是,冯德却没料到秦素竟直接问了出来,一时便有些愣怔。 秦素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哭着续道:“惊闻父亲身故,女心大痛,一时哭得忘情。家中只备了素服,故向冯管事乞斩衰,想母亲定是安排周全的。” 三言两语,堵上了所有缺口。 冯德此时简直就是骇异,连哭都忘了,只看着秦素发呆。 方才他确实是想就秦素的衣着发难的。秦素今日的穿着虽非丽服,却也不是布服,就这么着跪哭亡父,于礼不合。可他万没料到,秦素居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尤其那最末的一句话里,竟似大有深意。 他无法掩饰心中诧然,呆望了秦素好一会方才醒神,立时换上一副哀色,垂首道:“有的,东院夫人已提前备好了,我这便送来。”说着便起了身,吩咐人去车中取粗麻丧服。 东院夫人便是林氏,因秦府一夫二妻,又不好真的分出大小来,故家中仆从便以“东院夫人”、“西院夫人”区分两位正室夫人。 见冯德去了车旁,秦素亦叫阿妥与福叔起身,令他们去裁白巾、换帐幔、撤摆设,布置香烛、白幡,将堂屋设成灵堂,又叫福叔向冯德要钱,有不足的便当场向庄民购置。 不一时,斩衰送到,秦素回房换了,复又行至堂屋拜祭,一应跪拜、燃烛、敬香,礼节合宜、法度严整,极有士族风范。 见秦素虽然悲痛,然布置人手、安排拜祭诸事却是一丝不乱,冯德心中更是讶异。 这样的秦素,与他所闻所知的秦家六娘,直如两个人一般。 他盯着秦素瞧了半晌,始终寻不到半点不合规矩之处,便也歇了找茬的心思。 接下来的事情于他而言才是重中之重,刁难秦素倒在其次。 于是,从布置灵堂开始,冯德终于显示出了士族仆从的圆融老道,不仅取了斩衰,还将准备好的香烛、草席等物也拿了出来,又交给福叔一些金,供他向庄民买杂物。 哭祭一番过后,秦素方延了冯德于次间入座。 冯德此时对她早已不敢小视,虚虚地搭了一角椅边坐了,并不托大。 秦素见了,倒对他高看了两分。 此人之所以深受林氏重用,果然有其原因,只这份看眼色、辨风向的能为,便已超乎出众人。 二人坐定,秦素便当先开了口:“冯管事一路辛苦了。不知父亲因何亡故,还请告知。”说着又将衣袖按住了眼角,语声悲咽。 冯德站起身来,面色含悲,沉声道:“郎主是在田猎时坠了马,掉下了山崖。” 秦素闻言便又哭了起来,阿妥与福叔亦陪着垂泪。 冯德劝慰了秦素几句,又道:“东院夫人交代,请女郎明日返程,马匹与草料我已交给阿福了。”说罢自袖中取出一只锦囊,双手奉上:“这是东院夫人赠的路仪。” 阿妥上前接过锦囊,秦素看也不看,只点头致谢。 锦囊里应该装了五十金,足够这一路车马用度。 第17章 欲行险 秦素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脸的感激。 林氏在银钱方面从来都很大方,只是,这用词也太过生分。 秦素始终还是秦家的女儿,林氏却偏要以“赠”字论,这是时刻不忘提醒她外室女的身份么?况且,这些钱终究不是林氏挣的,她自然用得不心疼。 冯德又恭声道:“东院夫人有令,叫我传过信后立即回转,府中还有要事需要处置,如此,我便不能陪女郎回去了。东院夫人已安排了四名健仆,他们会一路护送女郎回府。” 健仆?护送? 秦素十分想要笑。 前世时,这些“健仆”一路上好吃好喝,到了桃木涧,那所谓的强人刚发了一声喊,这些人便立马作鸟兽散,林氏倒真是挑了好人过来。 不过,如今这些人倒真能派上用场了。 秦素淡淡地想着,向冯德道了谢,冯德也不多耽搁,当即便告辞出了院门,驾车往田庄西面而去。 秦素知道,他这是去接周妪祖孙二人的,可惜,林氏这一次却得不着什么好处。 凝思了片刻,她便招手唤了阿栗过来低语几句,阿栗便出了屋。 阿栗便是庄头秦旺的幺女,才被送过来做使女的,还不大懂得规矩,阿妥这两日便在教她。 秦旺很快便赶到了,秦素先向他问了好,复又向门外指着那四名健仆,语声轻细:“这是我母亲派来的四名仆人,他们明日要随我回府。如今却有一事要请庄头相帮,我这院子狭窄,地方也有些偏,秦庄头看……” 她说到此处便不再往下说了,神情间有了些许尴尬。 秦旺端正的方脸红了红,心中不免有些发虚。 秦素的住处如此简陋,还是在他的安排之下,他哪想得到她这么快便会回府?这半日他的心都是提着的,生怕冯管事斥他苛待秦六娘,却未想她叫他过来,却是好商好量地请他帮忙安置仆役。 他转向门外看了看,却见那四个仆从两男两女,男的挺胸叠肚,女的满脸不屑,虽穿着麻衣,却掩不去骨子里的豪奴气派。 他再转眼去看秦素,几日不见,眼前少女又黑瘦了些,眉目间犹有几分稚气,一身麻衣宽宽大大,越发显得孱弱,与那群豪奴直是天差地别。 秦旺便有些虚虚的愧。 “不知秦庄头意下如何?”见他低着头不出声,秦素又问道。 秦旺醒过神来,掩饰地笑了笑,恭敬应了下来:“是,便听女郎的吩咐,这些人便住去我家。” 说到底,这还是他此前对主人不够敬重,行事有误,如今主人请他帮忙,他根本无法拒绝。 见他应下了,秦素十分感激,郑重谢过之后,便又叫阿妥取了二金予他。 秦旺的为人她并不讨厌,且他终究还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见秦素予了金,秦旺的眼睛便亮了,略略推让了一番,到底还是收了,笑眯眯地上前去请人。 那四名仆从早就嫌弃这院子小、房间少且简陋,如今见秦旺来请,便也没推辞,很快便辞出了小院。 打发走了这些闲人,秦素又唤了阿栗过来,和声道:“明日便要启程,你也要离家了,今晚便住回家里吧,与你亲人好生话别,明日一早过来。” 阿栗的浓眉大眼立时弯成了月牙儿,欢欢喜喜地跑着去了。 望着重又恢复了宁静的宅院,秦素长出了一口气。 终于将闲杂人等皆支走了,她也算轻松了一些。 在灵堂里坐了一会,秦素便回至卧房,将福叔与阿妥尽皆唤了进来。 若依规矩,福叔这样的男仆是不得进女主人卧房的,然这院子总共也没几间房,秦素亦是无法,且事急从权,如今也顾不上这些规矩了。 二人进屋后,秦素便请他们坐在了小凳子上,自己则坐在了他们对面的一只圆凳上。 过了一会,秦素方沉吟着道:“我记得,福叔家中以前是猎户,是么?” 福叔大约未曾想到她会这样问,略略一怔,方道:“是,我家祖辈皆是打猎出身。” 秦素心里有了底,又转向阿妥:“我另记得阿妥也是识字的,阿姨教了你两年,可是当真?” 她说的阿姨便是生母赵氏。阿妥夫妻乃是赵当年氏亲自买来的,不过她们的身契如今都在林氏手上。 阿妥圆圆的脸上立时添了两朵红云,连忙摇头道:“当不得真,我只学了两年,认得的字不多。” 秦素的唇角微微一弯。 学了两年的字,那应该足够应付接下来的事情了。 她沉吟了片刻,面色渐渐肃然起来,抬眼望着福叔与阿妥,正色道:“我现在有一件大事要托付予你们,还请你们万勿推辞。”一面说,她一面便站起身来,双手拢袖、平举胸前,庄庄重重行了个大 礼。 阿妥与福叔先是一愣,旋即皆惊得跳了起来,忙不迭往一旁躲,阿妥更是手足无措,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 秦素却是依然故我,行了全礼方直起身来,面容端肃地道:“我欲行之事乃是大险,两位受我一拜是应当的。” 福叔与阿妥皆是又惊又疑,愕然望着秦素。 秦素淡然而笑,伸臂指了指小凳子,语声恢复了轻细:“你们先坐下,容我细说。” 阿妥与福叔对视一眼,终是重又坐了下去,阿妥的表情有些不安,福叔却仍是平素的神色,并不见变化。 秦素细细地打量了他们几眼。 说起来,她一直“福叔”、“福叔”地叫着,其实福叔的年岁并不算大,今年也就二十六、七,比秦素前世死时还小些。阿妥就更年轻了,今年才过了二十一。两个人皆生得端正,眼神尤其清明。 望着他们年轻的面容,秦素一时间有些恍惚。 她要他们做的事,也许未必真就比让他们回府来得好。可她手上实是无人可用,而这件事又关乎她的身家性命,除了阿妥与福叔,她无人可以托付。 心底里叹了一声,她起身行至案前,将书匣中的两份路引取了出来,交予阿妥。 第18章 先攻心 “女郎,这是……路引?”阿妥到底识字,一见便知这是路引,却不懂秦素给他们这个做什么,不解地望着她。 秦素便微微点头,语气轻缓:“这是我给你们的路引,你们的出生地、姓名都换了新的,你们先收好。” 阿妥惊疑不定地看了秦素好一会,方将路引纳入袖中,神情却越发惴惴,福叔仍是一言不发,只抬起头来看了秦素一眼,眼神中含着探询。 秦素轻轻叹了口气,道:“明日我便要离开了,但你们却必须留下,不仅因为我要你们帮我做这件大事,也因为,你们若是跟着我回去,凭我如今的力量,恐怕……也护不住你们。” 她语声微涩,眼前似又浮现出福叔被当阶棒杀的场景,还有阿妥被泡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行险也总比没命好,再者说,她也的确需要他们相助。 二人闻言俱是神情微凛,停了一刻,阿妥摇头道:“不可,女郎身边怎能无人?”她的脸色有些发白,语气却十分坚定,“当年是赵夫人救了我们,赵夫人临去前也交待我们,要我们好生照看女郎。我们不会离开女郎的。” 福叔补充了一句:“便是在府里,我们也可为女郎做事。” 秦素微讶地看着他们,过得一刻,心中竟有些刺痛起来。 前世的她是有多么的愚蠢自私,才会让这对忠仆惨遭横死。 她的手指在袖中捏紧,平复了一下情绪,方摇头道:“不可。你们若回了府,母亲必不会留你们在我身边,倒不如留在外面帮我。” “女郎……”阿妥还待再劝,秦素却抬手打断了她,语声渐沉:“我意已决,你们听命便是。”语罢又勾了勾唇角:“再者说,你们的身契在我母亲手上,若回了府,还不是母亲说什么便是什么,你们怎么帮我?” 微凉的语气,并不见伤心怨恨,秦素的神情可谓平淡。 阿妥与福叔皆沉默了下来。 静了些时候,秦素蓦地轻笑了一声:“你们的身契我定是讨不回来的,索性便也不去要,只给你们弄来了这新的身份。只要你们帮了我,从此后便不再是秦家的家仆了。我会给你们银,你们带着银与路引去上京,我要你们替我在那里开一间茶铺。” 阿妥苍白着面孔不能言语,福叔亦有些许色变。 秦素言语之间的意思,竟是要他们做逃奴?! “且放宽心,你们不会是逃奴的 。”似是读出了他们心里的念头,秦素以袖掩唇,轻笑声出:“我的人,我自有法子护着。母亲会自愿销去你们的奴籍,而路引上你们的身份乃是庶族,再非秦家奴仆。” 阿妥与福叔同时一惊。 秦素面上笑意浅浅,清凌凌的眼波里泛出光彩:“若是就这般去官府,没有身契,自是无法销去奴籍。可是,若是人死了,这奴籍不也自然便销去了么?甚而便是这个人也不再存在了。那么,你们手上的路引,不也就能用了么?” 阿妥猛地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已无一丝血色,福叔的脸色也变了。 秦素此际所言,无法不令人多想。 秦素敛去了笑容,肃声道:“我自不会真的让你们去死,只是要你们借‘死’脱身。我知此事险极,可是我更知道,我的安排万无一失,你们只需照我说的逐条去做,便可保无虞,甚而能在上京谋得一席之地,不必再去做看人脸色的奴仆。” 她的态度不自觉又带出了前世的威与冷,神情庄重沉着、端凝肃穆,那黑亮的眸中光华流转,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势,似非居于一屋陋室,而是立于广殿华堂。 福叔与阿妥的眼中,同时划过震惊。 秦素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心中微松。 她所谋之事甚艰,此时最重要的便是打消这二人的疑虑,首要者便是说服福叔。 福叔平素不喜言,行事沉稳,知晓变通,凡事度而思之,不必拘泥,做一个普通家仆实在屈才了。前世他之所以身遭不测,秦素猜想很可能是因为木秀于林,遭人暗中嫉恨,便使巧计暗算了他。 此刻,见一向沉稳的福叔都露出震惊之色,秦素便知,他将她的话听了进去。 她转开眼眸,目注窗外的明丽天光,缓缓语道:“不瞒两位说,此前我常往后山游玩,实则是与一位白首老者相会。他教了我一门久已失传的术数——紫微斗数。而我要你们做的事,便是他临行前的嘱托。” 说这番话时,她并不曾转身,而是面朝窗外,身如修竹、气若凝渊,似是在出神,却又散发出不与世尘同的超拔与卓然。 福叔与阿妥皆仰首望她,心中竟同时生出一种感觉:女郎真的变了。她身上多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气势,更多了一种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去相信,去追随。 “紫微斗数?”良久后,福叔喃喃自语,眸中光彩渐生。 那一日他去城署 报官,路经醉仙楼时恰好听见两人对话,其中一人向另一人吹嘘了一种神秘的术数,就叫紫微斗数。 莫非,女郎竟也学得了这门神秘的术数? 他不由自主地眼睛发亮,看向秦素的眼神中,隐隐含了一丝敬畏。 难怪女郎最近大异于以往,看起来是学有所得,整个人也跟着发生了变化。 秦素早便感知到了福叔的视线,心中越发笃定。 她抬手理了理发鬓,语声平静:“师尊他老人家惊才绝艳,只因与我有一段渊源,方收我入门。师尊推算出,明年开春之际,广陵郡会遭逢一场乱事,便嘱我找两个信得过的人去上京,为紫微斗数张势,我便想到了你们。如今,我提前为你们安排了新的身份,那路引便是广陵郡江都县的,你们的名字也皆改了。届时江都县大乱,自是无人会去查验你们的真伪,此去上京,必是一路安然。且,师尊也教了我法子,我会好生替你们安排脱身,秦府的人绝对不会找到你们,你们只管放宽心。” 第19章 别连云 阿妥怔怔地听着,神情中有些惧怕,亦有些茫然。 秦素所言她并不能完全听懂,但是,看秦素此刻的神情,她也知道,此事是极为重要的。 而福叔却显然听明白了秦素的意思,一刹时,不止他的眼睛,他的整张脸都放出光来。 脱去奴籍、回归庶民,在这乱世里未必便是好事。然而,若是能够成为某位士子、大家乃至于宗师级人物的从人,则大不相同。 秦素为他们指的这条路,委实比在秦府中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仆人更光明。且她对他们这一份信任,也很令人动容。 福叔垂首沉吟了一会,站起身来,躬立肃声:“女郎托付,万死不辞。” 秦素浅笑凝眸,半晌后,方道了一个“好”字。 阿妥仍是极不放心,却也知再劝无益,遂亦起了身,与福叔一同伏地拜谢。 秦素并未去扶他们,只含笑不语。 待他们拜谢起身,秦素方道:“明日一早,你们会因‘病’不能与我同行,我会令秦庄头另寻稳妥之人赶车,你们自可在房中歇息,暗中收拾行装包裹。” 阿豆从蒙面男人那里得来的那两包药,皆是无色无味的上好药物,青布包里的那一味可令人昏睡,黄布包中的那一味则可致人腹泻。秦素打算今日午时便用上一点泻药,令阿妥与福叔有个病模样,以便明日骗过医者。 “明日入夜你们便启程,先去连云山暂住数月。”秦素续道,语声安稳,神态宁静:“我日前已购置了许多米面、衣物及火石等物,院子里推车是现成的,足够你们将这些全数带走。那连云山是有猎屋的,福叔本就是猎户出身,此地冬日也不算寒冷,你们大可于那里存身。至明年二月,你们便往东去,至丘阳城外下山。记住,莫要入城,那城外有一条山路直通汉中郡,你们到了汉中郡境内再入官道,自枳县进城,经涪陵、安阳诸县,便可抵达上京。我已经画了很详细的图,你们按国索骥,不难走到。” 前世于隐堂学艺,三国的山川地形亦是一门课目,其教授内容囊括各州、郡、县的大致方位、主要河流与山脉的走向、官道与城之间的距离,以及当地主要士族分布、府兵归属等等情况。虽然教得不算很详细,但用于此际却也足够了。 说到此处,秦素便自袖中取出了几张银票、些许碎银,全都交给了福叔,叮嘱道:“这是陈、赵、唐三国通兑的宝吉祥银票,计二百六十两,用来于上京城赁门面 开茶铺;另二十两碎银做盘川及日常用度。你们只需记住一件事,那门面必须位于东来福大街,必须为前店后住的那种,可记下了?” 阿妥与福叔俱应是,阿妥的眼眶便有些发红。 她一直以为秦素那天购置的一大堆东西,乃是一时兴起闹着玩的,却未料那些东西里有一多半都是为他们准备的。 阿妥心里不知怎么便生出了一股热,暖暖地像三月的风,拂得她心底又暖又疼,眼角终是滑下泪来。 她拿袖子擦了擦眼,与福叔两两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感动。 当此乱世,人命如草芥,秦素却对区区奴仆如此信重,不仅付以钱财、委以重任,更替他们考虑得如此周到,这让他们隐隐生出一种“愿为主人效死”的感觉。 此时,秦素微低的话语声再度传了过来,寂寂有若夜风:“明年开春后,我自会去上京与你们汇合,那茶铺的规制及要求,我另写了一张纸,便与那地图折在了一处。此外,那两张路引乃是我师尊亲手所赠,你们需得好生收藏,到达枳县时方可给那门兵看,若那门兵有疑,福叔可以小钱贿之。” 枳县由江家府兵把守,此处远离江家宗族,油水不多,故这些府兵皆贪财,些许贿赂便能买通。秦素伪制的那四方官印分属两郡四县,皆位于江都至枳县的必经之路上,福叔他们身为“避离江都之庶民”,自这条线一路进入中原也是说得通的。 福叔与阿妥齐齐点头,神情越发郑重。 秦素见了,暗地里叹了一口气。 事情是办成了,可她却无论如何也欢喜不起来。 若非她提前在醉仙楼布了先手,此际又扯出师尊这面虎皮做大旗,福叔与阿妥未必便会这般轻易地听她的话。 可以说,秦素的成功不在于己,而在于那位并不存在的师尊。 一念及此,秦素便有种莫名的悲哀。 只因她是女子,身份低微,于是许多简单的事情便也变得艰难起来。而只要一想起回府后她要扭转的那无数困局,她的心情便再也无法轻松。 她微蹙着眉心,凭窗独坐,望着空空的院子发呆。 初冬的阳光落上她的双颊,她的肤色比前几日越发黑黄,额际垂了厚厚的刘海,眉目间的艳色几乎全数掩去,瞧来唯觉寡淡。 院门早就上了锁,这僻静的宅院无人搅扰,福叔与阿妥已然忙碌起来,开了菜窖从里 头搬出米面,又在角院晾晒厚厚的冬衣,这些力气活皆是福叔在做。阿妥则找来针线,又翻出秦素的旧衣裙若干,依着秦素的吩咐,将裙子的夹层裁开,将一些往后需用的事物,细细地缝制于其间。 从连云镇那间书铺里得来的一应用物,秦素或用或毁,已经处置得差不多了,手头唯留了一枚极精致小巧的玉镇纸,令阿妥塞进了旧鞋子里,与那些夹物旧衣一同收进一只破了皮的木箱中,锁上了锁头,钥匙由秦素自己收着。 一应事情皆已办妥,此刻的秦素却有些茫然。 自福叔开启菜窖时起,她便一直依窗而坐,漫不经心地看着院中情形。 那窖中有她的精心布置,她自是需得盯着些。所幸一切顺利,阿妥他们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她将窗户推得更大了一些。 金风漫涌、阳光如洗,这枯败的庭院,再过得一夜,便将永远成为她的记忆了。 秦素怔怔地望着院墙外那一线高阔的天空,手指无意识地拂弄那枚檀香木印,神思渺渺,不知飘向了何处…… 第20章 又逢君 翌日清晨,当秦素的马车离开田庄时,她的身边已不见了福叔与阿妥的身影。 不知是不是吃坏了东西,这夫妻二人竟同时得了急症,病得根本无法起身,请了医来看,医者说需得服上的汤药两日方能痊愈。 秦素启程的时辰却是耽搁不得的。 幸得有秦旺这个庄头在,他当即便从庄子里挑了个擅驭车的青壮帮忙,一行人这才得以按时启程。 隔着幂篱看着那个叫阿胜的青年,秦素暗自点了点头。 阿胜约莫十七八岁年纪,体格壮实、眼神纯正、面貌忠厚,一看便知并非奸滑之辈。看起来,秦旺还是很心疼自己的女儿的,这车夫挑得极好。 秦素从阿栗手上接过水碗,略沾了沾唇。 车中仅只她与阿栗,那两名仆妇被她打发去外头坐车辕了,至于那两名男仆,此时却是骑着马护在车旁。 秦家豪富,由此可见一斑。 秦素将水碗搁下,靠着车壁阖起了眼睛。 阿栗却是坐不住的,一时撩开车帘往窗外看,一时又好奇地打量着马车里的布置。 这辆马车与秦素渊源颇深,当年她便是坐着这辆车,自青州来到了连云。 说起来,本朝的车皆是牛、马两用的,用时只需在前头车辕处略加改动即可。秦素所乘的这辆车是秦家最为简陋的,四壁只上了黑漆,车内也无软枕锦垫,唯草席两张,茶具等物更是一概皆无。 那只造型奇异的风铎,此刻便挂在马车前头。偶尔车辆晃动时,便能听见它发出的清越声响,“铃铃”有若冰玉相击,与普通风铎的“嗡嗡”声大不相同。 本朝士族家的马车上,多会挂上风铎与灯笼,以备夜间赶路时用。所以,即便那只风铎样子特别了些、声音清脆了些,也并不引人注意。 秦素一眼掠过,又叫阿栗将那一瓮的水放稳。 斩衰前三日是不可进食的,只可饮水。秦素前世时并未遵守这规矩,本以为不会有人知晓,可林氏却偏偏知晓了,不只责骂了她一顿,还罚她思过一月。如今想来,定是阿豆将消息透了出去,可笑她当时疑神疑鬼,就是从没疑过阿豆。 前世的她,真是傻透了。 秦素将视线从水瓮上收了回来。 阿栗还在细细打量着车厢,在她看来,这样带门窗的车已足够奢华。她张大了嘴巴,先是偷偷地去摸车壁,又 将那草席细看了半天,眼中流露出赞叹与羡慕。 秦素一转眼便看见了她的神情,不觉有些好笑,故意问:“这草席好看么?” 阿栗的眼中亮灿灿地闪着光,点头道:“好看的,上头还编着花纹呢,摸上去也不刺人。” 她的脸上是单纯的欢喜,秦素看着她,唇角也含了笑意。 却不知,当林氏见到阿栗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连云田庄并非林氏名下产业,而是属于太夫人的,除去荫户、佃客之外,庄中奴仆皆为太夫人私产。 秦旺一家的身契,便在太夫人的手里。 秦素以为,林氏可以任意拿捏阿豆、阿妥与福叔,但面对阿栗,她只怕要为难了。 侧眸看着那浓眉大眼的小丫头,秦素唇角微弯。 这种占先手的感觉,着实很是美妙。 马车走得颇快,驶入连云镇时略停了停,有个男仆去醉仙楼买了些食水,方重新启程。 这些人行事前后并不与秦素商量,全是自说自话,并未将她当主人看待,秦素也不去管。 马蹄哒哒敲着地面,连云镇宽阔的青石路,已渐在身后。 秦素掀开一角车帘,望着远去的小城,微有些出神,想起了前几日醉仙楼外的那辆马车。 所谓人生总有相逢时,这世间的各般际遇,有时是巧,有时是妙,有时却如翎箭入壶,正中下怀。 两刻钟后,秦素倚在窗边,弯了眼眸望向道边停着的一队车马。 薛二郎,果然来了。 此处乃是彰城外的官道,看薛家车马的情形,薛允衡只怕已在此等了些时候了。 秦素将车帘拉下,戴上了幂篱,耳听得前方传来了说话声。 “借问一声,前头莫不是秦府车驾?”很沉着的声音,语速微急,略带铿锵之意,让秦素想起薛家的那些侍卫。 “正是,尊驾何人?”清脆的蹄声中,另一个声音自车门边往前而去,语气却是漫不经心。 秦素不由心下生嘲。 只凭这声音便能想见那说话者的倨傲。林氏究竟派了些什么人过来,还不知遇上的是谁呢,便这般趾高气昂起来,真当秦家是什么冠族名门了。 那侍卫倒似并未介怀,平平语道:“廪丘薛氏门下。” “咳咳……”秦家那位仆从忽然咳嗽起来 ,想必是大吃了一惊,咳了好一会方问:“薛……薛氏?廪丘……薛……氏?” 他的声音再无方才倨傲,起起落落、高低不平,颤颤如身入寒冰,抖索似风吹残叶,秦素蹙起了眉头,只觉不忍卒闻。 “正是,我家郎君借问,尊府车驾可是往青州去?”那侍卫的语声沉稳如初。 秦家仆从这时候又咳嗽起来,秦素等了一会,见他这咳嗽没完没了,总不能说出个整句子来,便终是无奈地出了声:“劳薛郎君动问,我们正是要回青州,家君……亡故了。” 她斟酌着语气与用字,语声微颤,含了些悲意。 那侍卫见是秦家的主人出来说话了,便不再言声。不一时,便闻一个清悦的声音道:“请女郎节哀。”顿了一顿又道:“我们也要往青州方向去,女郎可愿结伴而行?” 秦素闻言,悲泣微顿,眸中有了浅浅笑意。 她当然愿意结伴而行,愿意得很呢。 前世她返回青州时,与薛允衡几乎同路,只不过人家的马车行得快,待秦素路过桃木涧时,薛家车马早两日便通过了。 而这一世,秦素却要拉着薛二郎同返青州,提前为今后的几步埋下先手。再者说,有薛府车驾随行,她才有胆子去闯桃木涧,否则也只能另择别路。 给别人当枪使的滋味,她前世尝够了,这一世再不愿重蹈覆辙。 不过,若是这枪由她操控,则又是两说。 如今看来,她的运气实在不错。 第21章 紫微术 秦素忍不住有些自得。 薛允衡既然等在了这里,便表明她在醉仙楼送出去的那几封信,他必是看过了,而她借“师尊”之笔“预言”的那几件事,必定令薛二郎对紫微斗数极为信服,否则他也不会依信中指示,专门在此恭候秦家的马车。 并且,还真的叫他等着了。 这也再一次证实了,“师尊”老人家以及他精研的紫微斗数,算无遗策,实在非凡。 将前世的一次偶遇变作紫微精断,还骗过了聪明绝顶的薛允衡,秦素深深地觉得,她这两世也算值了。 略略平定了一番心绪,她推开车门,扶着阿栗的手下了车,也不行远,只于车旁立定,远远地朝着薛二郎的马车行了一礼:“如此,多谢薛郎君高义,六娘愿与郎君同行。” 清而弱的声音,像是不敢高声语,态度却还大方。 薛允衡撩开车帘,略扫了秦素一眼,微笑颔首:“女郎客气了。” 秦素再向他行了一礼,清声道:“重丧在身,不便近前致谢,还望薛郎君见谅。” 薛允衡微有些讶然地看了看她,却见她服着斩衰、执着木杖,青纱幂篱垂膝,立在车边,竟然颇有几分清冷萧索,与他手下搜集来的情报大不相同。 他凝目望了她一会,方颔首还了一礼,却并未说话。 秦素亦无须他回话,扶着阿栗重新回到了车上。 做人总要知足。薛、秦两家的地位,有若云泥之别,薛二郎能亲身出来说两句话,已经是十分有礼的了。 未几时,马车便又动了起来,秦素细细感知了一会,发现薛允衡倒真是君子,竟将她的马车放在了当中靠后的位置,前后左右皆有侍卫与健仆相护。 以薛家之势,薛允衡此举,可谓体贴入微。 秦素此刻完全放松了下来,含笑脱下幂篱,递给了发呆的阿栗,顺手在她头上敲了一记。 小女孩从不曾见过薛二郎那般的人物,此时一脸的惊为天人,瞧着越发傻气起来,被敲了一记也未察觉,仍是捧着脸发呆,秦素见了,越发笑不可抑。 此时,前头马车里的薛允衡亦在发呆。 他的马车并不见得有多豪华,亦是玄漆壁、草席垫,唯多了一套茶具与两部书,还有他摊放在膝头的几封信件。 若秦素在此,一定会对薛允衡如此重视她伪造的这些赠言信件而倍感欣慰。 “郎君还在想紫微斗数?”跽坐于薛允衡旁边的文士问道。 薛允衡拿起其中的一纸信,淡声道:“大都城中亦有卜筮、六壬、相命极准的,然如紫微斗数这般无一错言者,我还是第一次见。陈先生此前可见过否?” 大都是陈国都城,乃国中文风最盛之地,自是有无数能人,精于术数的也不在少数,却从未有一人能像那小僮的师尊一般,每一件事都能占准,甚至能精确到一些细微处。 此人能为之大,不由得薛允衡不重视。 陈先生合掌于膝,感慨地道:“郎君说得不错,便是精通《周易》的江仆射,只怕也未必有这般高妙。” 江氏乃陈国大士族,江氏家主江奉先更是名士,官拜三品仆射,乃是清谈时的“通难”雅客,举国闻名。 陈先生谓江奉先精通《周易》,自是指那《周易》中的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自来便有占筮、断吉凶之用,凡精通《周易》者,莫不通晓一二。 而就算精通《周易》如江奉先,亦不能做到逢卜必准,可这位“师尊”却用紫微斗数做到了,故陈先生有此感叹。 薛允衡垂目看着手中纸页,神情肃然。 前几日他们掩了行迹,悄悄潜入符节县查探情况,当日傍晚归途中,偶遇了一位受伤的陶姓老者。 这位陶老彼时腿上受了伤,行动不便,形容十分狼狈,然却举止从容、淡然自若,见了薛府车马亦不以为意。薛允衡深以为奇,便起了结纳的心思,不仅请医救治,还待之若上宾。 后经交谈,薛允衡发现这位陶老竟是位儒学大家,说起《论语》、《中庸》往往有惊人之语,与本朝所谓的“三玄名士”大不相同。 薛允衡本就对儒家学说极为倾心,立时便将陶老引为知己,而陶老亦对薛二郎的不同流俗格外青睐,二人竟成倾盖之交。到最后薛允衡便亲口相邀,请陶老入府讲《论语》,不以门客论,而是以待之以夫子之礼。 薛府二郎的邀请,世人少有能拒绝的,可这位陶老却偏偏婉拒了,且于前日留书一封,飘然而去。 以薛家的门第,想留下一人并不难,但若薛允衡真这样做了,便也失却了士族风度。于是他只得佯做不知,任由陶老从容离开。 自陶老走后,薛允衡因少了一位知音,便有些百无聊赖起来,不经意间想起那日秦素所赠信件,遂叫人捧来,可巧那上头的第一封信,便 写了当日的日期。 于是他便启信观之,却见那信上画了一枝桃花,花下仍是写了两句似诗非诗的话,写的是: 深山有名士,归路遇桃花。 薛允衡当即动容。 桃者,陶也,两字正是谐音。 而更叫人惊讶的是,那诗文下还附了一张治外伤的单方,竟与陶老请医时所开药方相差无几。 薛允衡执信于手,久久无言。 早在他遇见陶老之前,这些信便已搁置案边,亦即是说,那位精于紫微斗数的师尊,是提前预见到了此事。若不这样解释,那就只能是有人早在暗中窥视着薛允衡,并派遣武技高手掉换信件,以取信于他。 可是,这如何可能? 他此次是奉秘旨南下,身边侍卫无不是以一当百的高手,不可能有人潜至他身边而不被发觉。 不过,出于谨慎,薛允衡还是紧接着便打开了第二封信,那封信上注明的开启日期是第二日,亦即昨日,还特别写了“卯正启”,却是将时辰都定下来了,而薛允衡却没遵守这个启信规定,提前看了信。 这第二封信的内容很奇特,像是字谜,只有九个字: 厅不闻,虫有屋,切一刀。(注:此处字谜适用于繁体字) 这字谜并不难解,薛允衡很快便解了出来,分别是“厂”字、“几”字和“七”字。 然而,这三字风马牛不相及,他想了一会,终是未果,便索性叫来了陈先生共同参商。 两个人花费了小半个时辰,最后终于猜出了谜底:这字谜的谜底三字合起来,是一个残缺的“虎”字,只少了最上面的那一竖一横。 第22章 桃花讯 捧着这个谜底,薛允衡与陈先生仍是一头的雾水。 以二人之能,他们有九成把握没猜错,可是,那残缺的“虎”字代表着什么意思,他们却始终想不明白。 既是百思不得其解,薛允衡便也丢开了此事,不再深究。 次日卯正,就在他几乎将字谜忘却之时,他忽然收到了一份秘函,函中说符节之事有变,他留下的人手中死了一个人,其余人准备脱身。 便在那一刻,薛允衡陡然记起,他留在符节的人手中,有一个善谋略的门客,名叫夏成虎。 一念及此,他那颗惯是平静的心,难得地生出了些许不安。 压着情绪一直等到晚间,待那潜入符节的数人安全回转后,便有一人向他禀报。原来他们突遭敌袭,损了一人,那人便是夏成虎,他被对方所请的剑士一刀砍下头颅,他们不及抢回,只带回了他的尸身。 看着那具无头的死尸,冷汗瞬间湿透了薛允衡的后背。 “虎”字无头,原来竟指此事! 那一刻,薛允衡心中生出的不是敬服,而是近于敬畏。 窥破天机、算无遗策,这是何等强大的神技,又是何待精细的推算? 有此大能者,称之为宗师亦不为过。 薛允衡那时着实万分的后悔。 若早知此人乃是术数大手,他无论如何也要匀出人手盯着那青衣小僮,如今却是失之交臂,何其可惜? 而他更后悔的是自己当初的态度,那般骄狂轻浮,可以说是无礼至极。 怀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薛允衡令人将夏成虎的尸身好生保存,回大都再行厚葬,随后便将余者挥退,只留下了同样满脸异色的陈先生。 二人于烛下对坐,看着信匣里剩余的四封未启之信,神情间再不复前日的轻松,而是格外郑重。 迄今为止,那位紫微斗数师尊的赠言或赠字,共计四次,分别是:松下客、嗅青梅、遇陶老、虎无头。 四次皆准,精微至细,连陶老受了外伤都算到了,还附上了单方。 这样的精准预言,令他们不得不对剩下的那四封信,生出了一种郑而重之的心情。 待到了戌正时分,也就是倒数第四封信上标明的启信时间,薛允衡打开了信封,却见那信中的内容复归如前,亦是两句似诗非诗的话,只不过换成了七言: 明朝彰城携秦女,青州城外道别离。 薛允衡与陈先生相顾视之,神色肃然。 前几封信皆是要求他们事后开启,是让他们确认对前事的测算。自然,薛允衡提前强启了第三封信,这也令他们对紫薇术越发信服。 而这封信却是一反常态,充满了指引的意味。信的意思并不难理解,却是要薛允衡第二日在彰城与秦府女郎汇合,并护送其直达青州城外,才可分开。 青州秦氏在连云镇附近有一所田庄,薛允衡来之前便已知晓了,他还知道那田庄上住了一位秦府庶女,排行第六。而就在两日前,他亦收到了秦世章坠崖的消息,秦府此际想必正办丧事,那位秦六娘应该是要回府奔丧。 薛允衡与陈先生商议了一番,最后决定依信行事。 他们原本定下的启程日期,便是在第二日,亦即今日,时间上并无冲突。其次,由连云镇返回大都,云州乃是必经之路,而青州离云州只有半日车程,于大局无碍。 如今符节之事尚处在紧要关头,他们离开正是为了避其逢芒,因此在行程这一项上,与信中指示并无不合。 于是,他们便于今日候在了彰城,也果真遇见了回府奔丧的秦家车驾,并顺利邀得秦六娘同行。 “如此,便只剩了三信。”陈先生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薛允衡的思绪。 他回过神,看了看信上画的那一枝桃花。 这几封信已经被他与陈先生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了,从笔迹到画工,再到行文的语气,他们一一细查,却并未发现有何异常。 一切都太普通了,寻不到丝毫特点。字迹端正,毫无特色;赠言不诗不文,看不出有什么文采;字谜粗陋,但拼字的想法却又挺精妙;画工平常,甚至有些死板。 这种种合于一处,完全组合不出一个惊才绝艳的大师,若说是个读死书的庶族,倒还更可信些。 陈先生显然亦有同感,盯着信纸上那死板的桃花看了半晌,叹了一句:“庸极妙极,集于一身啊。” 薛允衡跟着点了点头,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桃花上。 长到这么大,他还从没见过谁将桃花画得这样死气沉沉,枝无骨、叶无韵、花无神,简直没有一丝生机可言。 “直如死物。”他下了一句评语。 然而,语声未落,他蓦地心头一动。 死物么? 他再度盯着那桃花看去,渐渐地,眸中升起了一丝暗色。 仿若巨石落沉水,犹似双脚陷泥潭。 他痴痴地望着那桃花,眸中暗色越来越浓。 那一枝桃花,不是开在人间三月天的葱笼明艳,而是浓夜中坠临深渊的绝望与挣扎,黑暗为枝骨,绝望是叶韵,寂灭作花神。 死气满纸,生机断绝。 薛允衡猛地合上信纸,呼吸急促,竟听见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心有余悸。 不过一画尔,而他,竟看得心有余悸?! 这怎么可能? 他平定了一下心神,重新展开信纸,细观半晌,方低语道:“先生有没有觉得,这桃花,有点不一般?”他的手指在桃花上点了点。 “哦,有何不一般?”陈先生问道。 薛允衡微微侧首,将信纸拿远一些,端详了片刻,心中莫名地觉得诡谲。 这一枝纸上桃花,的确萦绕着浓重的死气。 那种被什么东西缠住的感觉,蓦地涌了上来。口鼻眼耳犹如被塞住,唯有深深的绝望,自纸上漫进了他的心底。 他握信的手猛地一紧,纸张发出“刷啦”一声响。 “此公,莫非已然窥破生死之道?”他自言自语地道,脸色苍白,神情却格外凝重。 陈先生被他一言提醒,再细看那桃花,片刻后,神情也变得肃然起来。 一时间,车厢中再无人语,唯窗外西风,萧萧掠过…… 第23章 桃木涧 若是知晓自己信手涂鸦的一副画,竟能引出薛二郎那般感慨,又被他得出那般讯息,秦素定会无比汗颜。 那一枝桃花,乃是她死前最后见到的景物之一,为增强预言的效果才画了上去,画的时候并未想太多,画完才发觉,这桃花有些不对,却也懒得再改了。 这般拙劣的画技,薛二郎哪里会多看第二眼? 封上信时,秦素便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的。 因此,与心情沉重的薛允衡相比,身为始作俑者的秦素,这几日过得可谓舒心。 有薛府从人井然在前,秦家的那四位豪奴,也全都收起了气势,一个个尾巴也夹了起来,对秦素十分殷勤有礼,照顾得极周到。 据阿栗说,那两个仆妇私下里议论过秦素,言语间既是不屑,又是羡慕。 谁不知秦六娘是个最没用的庶女?可谁也没料到,便是这最没用的庶女,竟毫无缘由地搭上了薛二郎。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运气。 薛家二郎的美名,早就传遍了陈国,若此番薛二郎能去秦府坐坐,那些郡中的大小士族,可都要高看秦家好几眼了,而他们这些秦家奴仆,自然也都面上有光。 若此时车中之人换成秦家大娘、二娘她们,这种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因这几位女郎皆是一等一的美人,与薛二郎也算得上相衬。 不过,以秦六娘这般的样貌,事情可就难说了。 她本就生得瘦弱,最近皮肤黑黄得厉害,额上又盖着刘海,看上去越发有种寡淡死板的意味。这般容貌,薛二郎哪只眼睛能瞧得上? 阿栗一面转述着那两个仆妇的话,一面便急起来,一个劲地盯着秦素的脸瞧:“女郎的脸又黑了一些,这可如何是好?”说着又有些埋怨:“女郎还总喜欢晒太阳,劝也不听。” 她是真的急,说话时脸都挣红了,又恨那两个仆妇碎嘴,立起了两道浓眉,掐腰道:“我呸,真是满嘴胡言,女郎原先可好看的呢,她们眼瞎没看见。” 看着阿栗两腮鼓鼓的模样,秦素便笑了起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以前好看么?” 阿栗一见她的手,脸上的气又转成了急,扑过来捧起她的手,语气简直就是心疼:“女郎的手怎么也黑了?前几日还不是这样的呢?”语罢抬头看着秦素,大眼里满是焦灼:“女郎是不是病了?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这几日朝夕相处,阿栗 与秦素熟悉起来,话也多了,又牢记着阿妥的话,事事处处为主人着想,还真有了几分使女的模样,此时便担心起秦素的身体来。 秦素先觉好笑,复又有些感叹。 阿妥只教了阿栗两日,这小丫头却是不笨,人也朴实,自己一点一点悟出来了,倒是个可造之材。 “女郎,可要请医来看看?”阿栗又急声问,浓眉拧做一团。 秦素摇头笑道:“我无事,你看我哪里像生了病?” 阿栗凑近了仔细看秦素的脸,却见她虽然面色黑黄,然肌肤细腻润泽,一双眼睛更是清凌如水,熠熠有神,嵌在长而卷的两弯睫毛里,像幽草中埋了两汪清潭,眉目间便有艳华耀目,容光之盛,竟让人不敢逼视。 阿栗痴望半晌,方往后退了退,抚着心口吐了一口气:“我就说女郎好看的呢,我的心都不会跳了。” 见她说得有趣,秦素又是一笑。 这一笑,整个车厢皆为其容光照亮,阿栗拍心口的手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秦素,脸上是似痴非痴的一个傻笑。 秦素越发笑不可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阿栗一下子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退坐回了原处。 或许是隔远了些的缘故,待她抬起头来再看秦素时,她家女郎又是那副寡淡的样子了。 阿栗歪了歪脑袋,显是极为不解。不过秦素已经叮嘱过她,让她不必理会那两个仆妇的话,更不必再去争什么美丑,她本就是个心思单纯的,便也放下了此事。 十月初三这一日,马车终于自云州城中穿行而过,再往前行不过半日,便可抵达青州。 出得城来,便是一派水声泠然。 云州城虽小,却是风物绝佳,城外景色尤美,不止有碧水流波翠色横,亦有桃花滟滟绯云生。 不过,那皆是春时光景,此时是冬天,自然是瞧不见的。 在离着桃木涧三、四里处,薛府忽然派来仆从禀报,说薛二郎的马车有些故障,请秦府车马先行,他们稍后便至,又遣了两名侍卫随车护送。 秦素自是满口应下。 待那传话之人离开,她忽觉心跳骤疾。 终于到了桃木涧! 秦府车马先行,便是她在信中给薛允衡的指示。 为了琢磨出那几句预言,她可是绞尽了脑汁。她记得那 封信标明了今日辰初方可开启,上头写的是一个长句: 桃木涧外三四里,秦车在前,君车在后,劫,劫,劫。 她相信,这一连三个“劫”字,定然会引起薛允衡足够的重视。尤其在经历了“虎字无头”之事后,桃木涧这一场所谓的“劫车”,会被心中有事的薛二郎冠上更深的含义。 薛允衡南下江阳,自有其因,而其在符节县遭遇的种种,却皆表明这块硬骨头并不好啃。 今后数月间,以江阳郡为中心,这阵余波将不断扩散,最终令符节之事成为陈国的一件大事,更与两年后的“废金改银”密不可分。 秦素所图者,便是将水搅混,令薛二郎对这次劫车起疑,进而追查那个妄图进入秦府的“侠士”。 她不敢奢求薛二郎助她,只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若天幸能令秦家入得薛家法眼,届时薛二郎或许会瞧在两家的共同利益上,帮她对付那个可能存在的背后设局之人,或于秦家危难之际伸手扶一把。 无论怎么算,此事于她无损,于秦家亦无损。 马车周围渐渐地静了下来。 习惯了侍卫刀剑相触、马匹杂沓间错以及骑士的呼喝驭马之声,此刻,车边那零星的清脆马蹄,便越发显出了一种静,令人心底微生不安。 车轮辘辘,很快便驶入了桃木涧。 桃木涧山势低平,杂树密集,两旁缓坡夹着一条狭长山路,是通往青州的必经之路。因这山上长了不少的野桃花,春时风景烂漫,是踏青的好所在,故在青州也挺有名。 第24章 故人现 此时尚未至巳正,天却阴了下来。自车窗望去,桃木涧遍野皆是枯零的树木残枝,支支愣愣的灰褐色枝杆与荒草相映,景象萧瑟。偶有西风吹过,草木发出“呜呜”之声,更有一种荒僻与冷寂。 秦素牢牢地扶住车壁,沉邃的眸光盯着车窗。 车前的风铎,被风吹得不住乱响,一片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像是调皮的孩子胡乱敲着铁器。 “呼啦”,蓦地又是一阵疾风掠过,车帘猛然掀起,露出了一角荒山的剪影。 秦素心头微惊,抬头看去,忽见草丛里划过一道锐亮的光。 “嗖”! 破空之声骤响。 秦素的眸光倏然一冷。 风铎声乱,马儿长嘶,车帘“扑啦啦”地响着,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这几种声音。 “怎么回事?”过了片刻,方有一个男仆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他跨下的马躁动不安地喷着响鼻。 “劫车!交出财物,饶尔不死。”左侧山坡陡地传来一道阴厉声线,尖锐磨耳,令人齿酸。 “啊!”一个仆妇突然尖叫起来,语声颤不成调:“箭!车子上有箭!” 听着这惊慌的语声,秦素竟想要笑。 太笨了,这几个人不只笨,而且胆小如鼠。 方才那个破空之声,明显是箭支疾射而出,可笑这几人到现在才明白过来,简直蠢不可及。 那仆妇惊呼之后,立刻慌张尖叫起来,叫声划破寂静,竟激起了一阵回音。 随着她的叫声,秦素听见车旁传来刀剑出鞘的“呛啷”声,随后便有铿锵语声响起:“女郎稍安,吾等在此。” “多谢!”秦素应了一声,语气并无慌乱。 有了薛府侍卫相随,她心中更是有底。 然而,那车外的四个仆从却无秦素这般笃定,齐齐大叫出声,更有人喊“救命”。 似是为了映衬这肃杀的气氛,密集的箭雨陡地从天而降,一刹时破空之声大作,被箭风锐气割裂的草叶与残枝“噼啪”乱响,让人心底发颤。 秦素明显感觉到了车身的震动,知道是箭枝射上了车厢。 那两名侍卫已经下了马,一面挥剑格挡箭枝,一面分两侧立于车厢与马匹之间。 车厢之中,阿栗脸色惨白,浑身抖个不息,腿脚已然不听使唤。想要爬去秦素身边 ,挣扎半天却动不了半分。 秦素趋前拉她放低身子,轻声道:“莫怕,薛家的车马就在后面,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阿栗的牙齿格格作响,“嗯”了一声点点头,秦素又将她拉低了一些,一面在心里测算着薛允衡出现的时间。 那四个所谓的“健仆”一如前世,乱喊乱叫一通后便四散奔逃,慌乱中但闻马蹄声响,还有零散的“快跑”、“往回跑”的声音响起。 这时候倒聪明起来了,知道往回跑去找薛家车马,却将她这个主人完全置于脑后。 秦素心中冷笑,眸中划过几许讥嘲。 车壁忽然被人敲响,“咚咚”几声后便是阿胜的声音:“女郎,阿栗,你们坐稳,我驭马调头!”他显然也是怕的,语声微打着颤,手里的鞭子却甩出了脆响。 “好小子!”一个侍卫低赞了一声。 他们早得到了薛允衡的指令,知道桃木涧有问题,今日天还未亮透,便有数人扮作樵夫与行商,悄悄潜入山中查探,其余人马也早就候在了不远处。 如今看来,这群强人大有问题。 先示警、再出声,这根本就非剪径强匪所为。那阵箭雨就更奇怪了,与其说是杀人劫财,不如说是吓唬人用的。那么多的箭支,竟无一射中人身,全是奔着车厢去的,连马匹都没中箭。 这群人,到底意欲何为? 此时,马车的前方与两侧却是啸声不断,脚步声更是轰然,显见“强人”人数不少,一如前世秦素昏迷前的情景。 秦素将视线转向车帘。 山路狭窄,越显得风劲势猛,那车帘被风吹得簌簌抖动,映出了侍卫的半个侧脸,亦是抖索不息,却始终守在车边不动。 秦素此时是不怕的。 这本就是一场戏。 按阿豆所言,那蒙面男子不会在此地出现。若此人不在,则那位“侠士”未必便能认出阿胜并非郑大,阿栗也不是阿豆,亦会将这多出来的两名侍卫,当作是秦府派来的人。 这人,应该会如期出现。 秦素一面心中忖度,一面凑去车窗处,掀开了一角车帘。 风将她的幂篱吹得飞扬起来,猎猎有声。马车艰难地晃动摇摆,在狭长的山路上掉着头,车窗所对的山坡也渐渐转到了另一侧。 秦素的耳尖动了动。 她好像听到了 兵刃交击之声。 这念头刚一浮起,密林间忽地传出一把男子声线:“光天化日,何处强人作乱?” 这声音沉稳厚重,隐有浩然之气,语声未落,一个穿褐色劲装的男子,便自坡上疾跃而出。 青色的剑光,瞬间映亮了灰暗的天空。 那褐衣男子长剑在手,身影之外剑光离合,“叮叮当当”响得极为热闹,刀剑在阴沉的天空下交织出一片眩目的光华。 秦素眯起眼睛,唇角微微一弯。 来了。 这位路见不平的“侠士”,终于来了。 她一直提着的心,此时终于完全松了下来。 人既现身,她的目的便已达到,至于接下来会如何,就全看薛允衡的了。 秦素松开手指,“啪嗒”一声,车帘落下,恰在此时,那褐衣人忽地转身,青虹宝剑寒光如水,将一张相貌堂堂的年轻面孔,送进秦素眸中。 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那一脸的正气尤令人印象深刻。 秦素背靠车壁,握着嘴打了个哈欠。 等了这么久,薛允衡想必也该来了,可惜她为了避嫌,不好掀帘再看,不知那褐衣人见着了薛家车马又会是何表情?若是他见状不妙提前退走,也不知薛允衡能不能追查下去?又或者他就此直接提出与薛家结伴,薛允衡又该如何处置? 一时间,纷纭心绪溢满心间,秦素竟没听见外头的动静,直到阿栗推了她一把,她才转过心神。 “薛郎君来了。女郎,咱们有救了。”阿栗喜极出声,眼中蓄满了泪水,脸上却堆着笑。 她是着实受了一吓,此际终于神魂归位,不免有些忘形。 秦素亦笑了起来,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你和阿胜皆立了功呢,母亲必有赏赐。” 阿胜临危不乱,阿栗也始终守在秦素身边,表现堪称忠诚,如果林氏够聪明的话,必不会薄待了他们去。 第25章 明符节 一刻钟后,薛府人马已尽布道中,虽人数不多,却井然有序。秦素甚至还听到了秦家那四个仆妇的说话声,听着像是在致谢。随后,一阵轻健的脚步声便往秦素的马车方向行来,薛允衡清悦温和声音紧接着便响起:“女郎可安好?” 秦素暗里撇了撇嘴。 一个大男人躲在后头,却叫个小姑娘在前头做饵,这薛允衡果真是个黑心烂肚肠的,枉她在前世他死之时,还悄悄地难过了一阵子。 呸,真是白费了她的苦心。 当然,薛二郎死后,她连摆三日酒宴以示庆贺这种事,秦素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虽对薛允衡的为人极不齿,秦素却也明白,若非薛家二郎,这计策也未必能成。那些“风度宜人、举止温雅”的士族郎君们,未必能有他这样的不计脸面,秦素倒要头疼怎么骗他们接受她的计划。也就薛允衡这厮,从来不讲什么面子人情,此际看来,这也是他的一大长处了。 “我无事,多谢薛郎君解救。”秦素心中腹诽不止,开口说出的话却充满了感谢,“劳郎君动问,六娘不敢当。” 薛二郎能来问候一声已经不错了,秦素自当表达出强烈的谢意。 见她隔帘而语,态度端重,薛允衡便暗里点了点头。 这一路同行,这位秦六娘给他最深的印象,便是守规矩到了极致。 他们几乎没怎么说过话,秦六娘也从来没往他跟前凑过。比起大都那些举止豪放,见了他便明送秋波的士女们,这位女郎简直就是温婉乖巧的典范,薛允衡对此表示极度的满意。 此时见秦素仍是不露面,他面上的便神情又柔和了一些。 秦素重孝在身,本就不便与外人厮见,隔帘回话正是知礼处。薛允衡便想,那秦家虽已没落,士族的风度倒还没丢,这一点便很值得人钦佩了。 于是他便又好言安慰了秦素几句,方唤了数名侍卫守在她车旁,这才转身往自己的马车行去。 “郎君,何鹰他们已将消息送回来了。”尚未至车门边,便有侍卫上前禀报。 “说。”薛允衡道,一面上前掀开车帘,跨进车中,眼角余光遥遥地向车队前方递了一眼。 那个半路杀出来的褐衣剑士,此刻正立在道旁,拄剑顾盼。 薛允衡的眉头微微一动。 既不与薛府侍卫攀谈,更不去秦府车边邀功,却也不曾离开,此人行止 之间,倒还真有几分侠士风范。 “何鹰说,这伙强人约有二十余人,应是早两日便埋伏在此处了。因怕惊动了他们,何鹰他们没敢靠得太近,只远远观望,发觉这些人不似山匪,倒有些像是城中地痞。”那侍卫上前一步,低声道:“何鹰还说,这群人只带了弓箭。” 薛允衡与一直待在车中的陈先生对视一眼,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意味深长。 “那人呢?”薛允衡看了看远处的褐衣青年。 侍卫的语声越见低微:“何鹰认为此人可疑。他们今早进山后便暗中封了各条要道,却一直未见有人出入。可事发后不久,这人突然便冒了出来,像是早就守在那里了。最可疑的是,就在我府车马现身之际,此人忽下狠手,一连击杀三名强人,而那三人明显便是贼首。方才属下与这剑士寒暄,他只说姓高名翎,旁的便再不肯说了。” 薛允衡挑了挑眉。 杀人取信,顺便灭口,这高翎的手脚着实干净利落,身手亦极为不凡。 也许,这也是整个计划中的一环。 “匪首”既死,那群小喽罗想必也供不出什么来。 再者说,没有人会将底交给这样一群人,他们最多是受雇于人,查亦无用。不过为稳妥起见,薛允衡觉得,有必要把人都抓起来,一会交予位于平州的汉安县署处置,顺便再探一探县署的底。 而这一局的阵眼,应该还是这个高翎。 难得他不逃不躲、气定神闲,若非提前派人查探,说不定薛允衡还会为他气度所惑,以为遇见了磊落勇毅的侠士。 能动用这样的人手,其背后之人不会简单。 薛允衡沉吟了一会,对那侍卫低声说了几句话,旋即拉上了车帘。 “郎君,时辰到了。”见那侍卫已不在车边,陈先生便拉开车壁,取出一只时漏向薛允衡示意。 薛允衡神情微凛,探手伸向了信匣。 朱漆信匣中尚余两封未启之信,其中一信标注的日期,便是今日巳正。 陈先生早便取了小刀在手,此时轻轻挑开信上火漆,抽出信纸展平,递给薛允衡观看。 这一封信又恢复了五言用语,却是比此前多写了两句,凑成了一首诗,写的是: 孤胆下符节,长啸未逢时。春云上宵汉,稍安待后知。 陈先生凝目细看,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薛允衡的脸色也有些变了,眉头紧蹙,眸光微沉。 “这是……如何得知的?”陈先生已经维持不住镇定,神色间有些慌乱。 符节乃极密之事,便连薛家家主都不知,可这位师尊却显然早已算了出来,竟点出了符节县名,甚至还知晓他们为何而来,观其诗意,是叫他们少安毋躁。 “先生勿惧。”薛允衡语声平稳,接过纸笺折入信封,神情澹澹,笑意如常:“我们前日不是曾怀疑过,此人已堪破生死大道么?既是如此,这凡间尘事他自是一眼窥透,不足为奇。” 语毕,他便合上了信匣的盖子,亦将心头泛起的些许波澜捺了回去。 目前看来,这位师尊并无恶意,尤其此信中接连用了“孤胆、长啸、春云、宵汉”等词,词义皆属褒扬,那诗里的意思既是衷告,亦含期许,显是站在他这一方的。 还有今日发生的“劫案”,以及那个叫高翎的诡异剑士,若无师尊指点,很难说他们薛家会不会引狼入室。 此时的薛允衡根本就没去考虑另一种可能。他认定了这次事件针对的就是薛家。 与秦家同行、绕道青州,师尊的本意应是要找一个替他试阵之人,引高翎入局。至于那些不成调的地痞,则是那设局之人没想到他带的人手虽少,却是个顶个的高手。 由此薛允衡推断,此局的目的一为试探,二是顺手将一位“侠士”塞进薛家。 第26章 无恋栈 见薛允衡沉吟不语,陈先生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态,忙敛袖正冠,端端坐好,面带惭色地道:“郎君堪可端委庙堂,仆远不如。” 薛允衡回眸笑了笑,谦道:“先生过奖。”又转过话头:“其实,先生之前与我商议,我便已有此意。此事若逼迫太近,强令硬征,反易生变,倒不如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出奇不意,方可成事。” 陈先生赞同地点了点头:“郎君思虑周详。” 薛允衡又道:“此事还需回府向父亲禀报,陛下将此事交予我,也是希望由我说动薛家。”他说着便笑了起来,神态从容至极。 陈先生张口想说些什么,看了看薛允衡的脸色,便又将话咽了回去。 此事若放在一个月前,薛家家主——廪丘郡公薛弘文——可能不会任由薛二郎任意胡为。 那符节县并非一县之事,而是牵涉到了整个江阳郡,连汉嘉郡也陷了进来,其间关系之错综复杂,以薛弘文那个守成的性子,自不会去淌这趟浑水。 可是,此番薛家在符节却折了一个夏成虎,事情便又不同。 夏成虎并非常人,乃是薛府门客,平素颇受重用。有了夏成虎之死在前,薛弘文便不好再置之不理了,否则薛家的颜面何存?这顶级冠族的尊荣,又岂可容人轻易践踏? 陈先生总觉得,薛允衡就是算准了这一点,这才先取符节,而不是先向薛弘文禀报。 他垂首沉思,蓦地想起一事,忙道:“郎君可还记得醉仙楼中,那小僮曾道‘南南之南,郡多买碳’?” 薛允衡闻言微怔,旋即将双掌轻轻一击,展眉道:“先生若不提,我险些忘了。”语罢沉吟了一会,见陈先生双目炯炯地看了过来,便道:“此事却是不容耽搁,便交予先生去办罢。” 陈先生欣然应诺,心中一阵喜悦。 此事若办成了,于整个薛家都有益处。 他兀自欢喜着,忽听车门被人敲响,却是方才那个侍卫回来了。 薛允衡将最后一信收入草席下,这才掀帘问:“何事?” 那侍卫道:“禀郎君,属下方才将谢仪奉上,高翎收下便离开了。” 薛允衡点了点头,眉间掠过一丝阴沉。 他故意连面也不露,只叫侍卫赠上谢仪,摆足了贵族的派头,便是想要显示出一种轻视的姿态,借以观察对方的反应。 这高翎 却是出人意料地利落,收下东西转身就走,毫无恋栈,这般果断的取舍,更显此人不凡。 “何鹰去了?”薛允衡问道。 “是。另有裘狼、徐狸二人同行。”侍卫说道。 薛允衡的神情松了下来。 这几人皆是追踪的好手,高翎必逃不出他们的视线。 他挥退了侍卫,将车帘斜挂于一旁,目力所及之处,搭了一角秦府马车的车尾。 那个叫做阿栗的小使女,此时正自车旁转了出来。 她并没注意到薛允衡正在看她,径自往车队后方行去,不一时便找到了秦素令她找的人——那四个仆从中的一个男仆。 “你怎么不回去?女郎正说少了一人呢。”阿栗不满地瞪着那人,语气颇凶,说罢“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回首见那人没跟来,便又立起了眉毛:“你还不过来?莫非要女郎相请?” 那男仆正与薛府的一个小管事搭讪,不想被阿栗这小小的使女教训,当下面皮紫涨,当着薛家人的面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只得恨恨地盯着阿栗的背影,不情不愿跟了过去。 见他走了过来,阿栗便又上了车,向秦素笑道:“女郎,人来了。” 秦素掀开一角车帘,假作去看那男仆,眼尾余光却瞥向了方才高翎站的地方,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阿栗,你方才从那边过去,可看见了方才救我们的那位高剑士?”秦素问道。 阿栗点头道:“看见的,一下车就看见了,他走啦。我看见一个将军给了他一个大大的锦囊呢。”阿栗眉飞色舞地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下那锦囊的大小。 秦素向她笑了笑,又坐回了原处。 走得可真是干脆,竟也未去薛允衡那里邀功,就这么拿着钱走了。 见势不妙便想缩手,反应不可谓不速。 可惜,太迟了。 薛家门客可非庸常,这位高剑士若想遁走,难。 秦素心情甚好地眯起了眼睛,耳边是调配车马的声音。 那二十余人的“山匪”被捆缚成了一串,三具死尸亦装了车,薛允衡派出几名侍卫押着,缀在车后。 约摸小半个时辰后,诸事皆宜,车队再度开拔。这一次走得十分顺利,申初时分便已到达了青州城外。 秦府派来接车的,仍旧是二管事冯德。 秦素 撩起车帘,远远瞧见冯德避立于道边,恭敬地看着停在城门处的那一队薛府车马。 他跟随林氏多年,颇有些见识,自是认出了薛家的族徽,于是很知机地避在了一旁,不时引颈往城外官道张望,眼神中带着些许不耐烦。 秦素以为,让冯德多等一会也好。 她轻声令阿胜停车,便扶着阿栗的手下得车来,向薛允衡马车的方向施了一礼,款款语道:“这一路多亏有薛郎君照应,六娘方能安然回家,多谢郎君。前面已经有我家中从人来接,六娘就此别过,愿郎君一路平安。” 她的声音仍是清而弱,态度也依旧大方知礼,那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萧冷气息,在这阴沉的午后越显出一种清肃。 薛允衡半提车帘,唇边含笑:“女郎多礼了,我也是顺路而已,还请女郎恕我过门不入之过,代我向尊君敬一炷香。” 秦素垂首应了声是。 薛允衡早就言明,他有急事不入青州。这其实是一种委婉的说法,言下之意是他不会去给秦世章吊唁。 江阳郡如今的局势晦暗不清,薛家郎君送秦家女郎回程,这还可以说成是“君子好逑”,但若正式登门,那便是两族之间的事,这可不是薛允衡一个人能决定的。 但无论如何,他这次确实帮了大忙。 秦素拢袖垂首,语气真诚地道:“郎君侠骨清芳,泽及他人,实有名士高操,令人仰止。六娘钦服。” 薛允衡闻言微微一怔。 秦素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真是出乎他的预料。 他静静地看了秦素一会,方颔首温言道:“女郎端雅谨持,秦氏不愧为郡中名门。” 秦素敛首屈身,行了一个福礼,举止之端雅、风度之超逸,比大都士女也不差多少。 第27章 前尘事 这番情景,早惊住了前来接车的冯德。 他睁大眼睛死盯着秦素的方向看了许久,多次忍不住以袖拭眼,生怕看错了去。 最后他终于确定,那个在薛府车队中服斩衰、垂青幕,正与薛家某个郎君讲话的瘦弱小女孩,便是他们秦府的女郎——秦素。 这一惊直是可非同小可,饶是冯德素来有些见识,此时也是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好半天回不了神。 秦家女郎竟能与名满陈国的冠族子弟说话,这简直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且这女郎还是以无礼粗鲁著称的六娘,冯德简直不知道要做何表情才好。 秦素看在眼中,暗自嗤笑不已。 请薛允衡护送她回青州的另一个理由,便是为了在秦家人眼中抬高自己的地位。 秦素自认是个俗人,也只能想出这般俗的法子。 好在这办法虽恶俗,效果却是上佳,冯德那满脸谄媚的笑,以及那躬得比以往更深的腰,便是最好的证明。 眼见这位秦府二管事提着一角衣摆,加快脚步往此处行来,秦素只做没瞧见,向薛允衡再行一礼,便又上了车。 她这里车帘一落,车外便是一阵蹄声飒沓。 薛允衡似是真有急事,说走便走,几息过后,那一队车马便驶动了起来,动作十分迅捷。 待冯德气喘吁吁赶到之时,薛府车马早就绕开了城门,转道往平州方向而去了。冯德只能眼睁睁望着那车队后方扬起的尘土,一脸的痛惜之色。 “冯管事辛苦,可是等了许久?”秦素和声说道,将车帘掀开了一条缝隙,欣赏着冯德近乎扭曲的表情。 “女郎,为何不留住薛家郎君?”冯德跌足叹道,恋恋不舍的目光粘在那扬起尘土的方向,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秦素静了一刻,缓声说道:“吾服斩衰,何以留客?” 冯德闻言,表情一滞。 秦家正办着丧事,哪有请人到府做客的道理?她这话说得平淡,语中之意却极凛然。 冯德忍不住又要以袖拭眼了。 竟能说出这样的话,这还是他认识的秦六娘么? 他将视线往旁边掠了掠,便见左首那细眼仆妇向他摇了摇头,他心中十分失望,只得拢袖行礼:“女郎说得是,是我失言了。” 秦素淡淡“嗯”了一声,不再理他。 冯德 这时才注意到赶车的阿胜是个生面孔,又问道:“你是何人?阿福呢?” 秦素微有些不悦,蹙起了眉心。 马车尚停在城门之处,来来往往皆是行人,冯德也是太心急了些,挑了这么个时候问这些事。 “回府再说。”她淡淡地道,又令阿栗敲了敲壁板,示意启程。 阿胜应诺一声,扬起鞭子“啪”地甩了一记,马车便此驶动了起来。 冯德空有满腹疑问,此时也只得躬身应是。 许是那薛府车马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他忽然便觉得,女郎身上多了些气势,不比秦家几位嫡出的女郎差。 带着这种怪异之感,回府的这一路上,冯德倒没再多言。 秦素亦是静默不语。 旧地重来,相去不过数月,却又恍然如隔世重逢,那种感觉,怪异而又惆怅。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南方初冬温润的气息,和着青州城遍植的桐树味道,沁入她的鼻端。 这曾是她前世魂牵梦萦的味道。 她这一生最美好的年华,皆虚掷于此,最后酿出的,却是一盏苦涩混浊的酒,由她自己亲口品尝。 这样的味道,她如何会忘? 秦素睁开了双眼,眸底已是一片淡漠。 前尘往事,譬如云烟。那盏酒,她亦不想再尝。 许多事隔了一世再去看,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一如她记忆中的青州城,真正步入其间时,亦是平常。既不是洪水猛兽,更不是难舍原乡。 方才那一瞬间的情绪起伏,她真是不该。 秦素的心底终成平湖,波澜不兴,淡然地望着车外。 青州城乃是江阳郡汉安县辖下的第二大城,城门高大,街道宽阔,酒楼茶肆,各色店铺,赌坊章台,园林别境。 说它繁华,它却有些单调;说它朴素,它又不乏精致。 秦素觉得,这青州便如秦家,不上不下、不好不坏,繁华已逝、神韵不足,唯有表面的富丽尚存。 颍川秦氏,终究是没落了。 秦素慨叹一声,将阿栗自窗边拉开,车帘也放了下去。 林氏最喜在庶女面前讲规矩,冯德又一直跟在车边,秦素不想一进府就被嫡母挑出错处。 马车走得不紧不慢,小半个时辰后,便 停在了秦府的角门处。 秦素下了车,举目环顾。 风拍青帘,空气里传来浓浓的香烛味道,有零落的哭声断断续续,听不太真切。 天色阴沉着,像是要下雨的样子,角门外的细巷寂静无人,门上悬着两盏白灯笼, 秦素忽然闭了闭眼,像是被那白刺痛了一般。 然后她想:她的父亲,已经死了。 秦家最大的依凭,也随之倒塌。 她忘了迈步,怔忡地看着那两盏灯笼。 丝丝微凉爬上了心头,像是有谁在向她的心口吹着凉气。 她有些厌恶地皱起眉头,然而,那微凉终究还是漫了上来,不是难受或悲痛,就只是那样的凉着,点点滴滴,渗出心底。 “下雨了,女郎。”阿栗轻声地提醒道。 秦素蓦地转回神,抬手摸了摸脸,摸到了一手冰凉的水意。 是雨罢,她想,叹息了一声,提起裙摆,跨过了门槛。 进了角门,转过一条细长的甬路,渐渐地便有了人声与人迹,来来往往的仆役们见了秦素,皆停下行礼,亦有一些悄悄指点着,不知说些什么。 秦府的下人普遍年纪不算太大,周妪算是最老的了,也才将近五十。 据说,看一个士族是否底蕴深厚,一看住,二看人。 那经年老宅积下的意韵,苍树遮荫、石缝苔痕,乃至于亭栏台柱的沉亮漆色,皆是于细微处显现出岁月的沧桑、家族的兴盛;而历史悠久的士族,更有累世数代为家主效忠的仆役,那种举手投足间的整肃与规矩,绝非朝夕可就。 只是,秦府中并无这番气象,故才会有这种聚集闲聊的仆役。 第28章 难自支 秦素转眸四顾,微微叹了口气。 颍川秦氏,早已如水随天逝,再无踪迹。如今的青州秦氏,不过是一个略有些声望的士族而已,连名门都算不上。 回首前事,秦氏一族的没落,并非秦家不知守成、自毁家业,却是天意所致。 秦家的祖籍不在益州江阳郡,而是在现赵国南部的豫州颍川郡。 彼时,那里尚是陈国属地。 颍川郡位于连通三国最大的河流——黑河的中下游,自来土地富庶,多出旺族,除秦氏外,鲁氏、贺氏、虞氏等等,皆是当地有名的大族。 三十余年前,适逢秦氏百年祭祖,此乃大祭,阖族人等尽皆自各地返乡,群居于秦氏那堪比一座小城的祖宅,参加这场盛事。 可谁也没想到,黑河上游连降暴雨,洪水冲破了颍川堤坝,倒灌入郡。 发水时正逢深夜,可怜秦氏阖族近千口人,睡梦中便被洪水冲走了大半。待洪水退去,秦氏族人还未喘匀一口气,瘟疫便爆发了,紧接着又是大旱,山火烧了整整一个月,田地枯焦、尸横遍地,整个颖川十不活一,许多人家都绝了户。 秦家还算幸运,最后存活下来了三男四女七口人,分别是:嫡支二房秦宗亮与鲁氏夫妻;嫡支四房主母吴氏及其嫡女秦世芳、庶子秦世宏;小宗五房妾室高氏及其亲子秦世章。 彼时秦世宏九岁,秦世章五岁,秦世芳三岁。 那秦宗亮是个极有担当之人,鲁氏更是出自颍川鲁家,见识不凡、性格刚毅。眼见颍川已非宜居之地,夫妻二人毅然带领吴氏与高氏母子迁离故土,历尽千辛万苦,最后便落脚在了益州江阳郡青州城,胼手胝足、白手起家,开起了砖窑场,撑起了一份家业。 七年后,秦宗亮便因操劳过甚而英年早逝,死时还不到四十岁。 说来也是天意,秦家本就人丁稀薄,而秦宗亮与鲁氏在那六、七年间却再没生出过一个孩子,就连纳的妾室也皆是无出。那鲁氏却是个豁达的,办完了秦宗亮的丧事后,她干脆便开了祠堂、请出族谱,在益州众士族耆老的见证下,将吴氏与秦世宏、秦世芳这一支,正式记为秦氏嫡支长房;高氏与秦世章这一支,记作嫡支二房;至于秦宗亮与鲁氏,则以“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的名义,记作秦氏宗族第五代族长。 秦家几近断绝的香烟,就此重新续上,于秦家而言,这不啻为一次涅槃重生,而这其中,鲁氏居功至伟。 彼时,秦家所有产业皆掌握在鲁氏手中,鲁氏此举是在向众人昭示,她永远不会有携产另嫁的打算,也永远都是秦家妇。 这般深明大义之举,自是为秦家赢来了极高的声誉,吴氏与高氏更是感恩戴德,正式改口唤鲁氏为母,奉为太夫人,众人搬进了秦宗亮生前买下的这幢三路四进大宅,如同聚居的士族一样生活起来。 因宅院共有三路,足够这么些人居住,于是长房吴氏这一支便居于东院,吴氏称吴老夫人;二房高氏这一支居于西院,高氏称高老夫人。太夫人则居中路主院,以示两房人对她的敬重。如此一来,秦家原先那种嫡支、小宗混居、各房各有打算的局面,也得以改善。 秦家搬入大宅时,秦世宏刚满十九岁,已娶妻俞氏,嫡长子秦彦端刚刚出生。秦世章也已十四,守过二十五个月的斩衰孝期便也到了婚配之龄,秦家两房都算是后继有人。 说起来,秦世宏读书上没什么天份,做生意却是一把好手,鲁氏见他行事稳重,便慢慢地将一部分产业交予他打理。秦世宏也不负重望,秦家砖窑越开越大,他还开了瓷窑,烧出的青瓷温润素净、光泽如玉,白瓷稳厚凝实、沉静如渊,一时间,秦窑瓷器声名鹊起,渐渐跻身上等瓷品。 而秦素之父秦世章,却是个天资聪颖之人,小小年纪便考中了秀才,更兼谈吐通雅渊畅、风度俊秀出众,在县中亦有“神童”美名。有不少士族看中他的天分,皆愿以女配之,虽多为庶女,但对秦家而言已经是家族兴盛、复兴宗门的好事了。 可是,谁也不曾料到,就在秦家蒸蒸日上之时,秦世宏却突发暴病而亡,其妻俞氏彼时正怀着第二胎,惊闻噩耗,当即引发了大出血,后虽保住了胎儿,却自此落下了病根。 而更叫人揪心的是,许是因家里忙着办丧事,疏于看顾,秦世宏膝下嫡子——年仅四岁的秦彦端——不慎自花园假山摔下,摔断了脊骨,腰部以下无法动弹。那老医隐晦表示,秦彦端就算能活着长大,也永远失去了做父亲的能力。 众人那时还侥幸抱有希望,若俞氏这一胎仍是产下男丁,则秦家大房的香火还能延续。然现实却不那么尽如人意,俞氏次年生下一胎,却是个女孩,取名秦彦雅。 生女之后,俞氏的身子完全亏了下来,落下了严重的宫寒症。 如此一来,秦家长房(亦即原先的嫡支)这一脉,竟是后继无人。整个秦家唯一的男丁,只剩下了原系小宗庶子的秦世章。秦 世章那时已然成婚,其妻钟氏乃是汉安小姓士族的嫡女,膝下嫡子秦彦昭刚刚满月。 吴老夫人便于此时提出,要让族侄秦世章兼祧。 按照常理,吴老夫人大可以从秦世章那里过继一个男孩,养在儿媳俞氏膝下,他们长房也算续上了香火。 可是,吴老夫人却不肯这样做。 她的亲生女儿秦世芳,彼时年已十七岁,却一直寻不到好的夫家。 秦氏一族已经伤了根基,秦世芳的婚事本就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如今秦家满门妇孺,长房这一脉更是连个顶门立户的男丁亦无,就算是最末等的士族,也不会找这样的女子做正妻,最多纳来为妾。 秦世芳乃是吴老夫人唯一的骨血,她对这个女儿爱逾珍宝,如何舍得让女儿去做妾,更不愿将女儿嫁人入寒门。且秦世宏到底是庶子,与吴老夫人隔了一层肚皮,于她而言,孙辈是秦世宏的孩子还是秦世章的孩子,没一点区别。为了女儿能有个好姻缘,她没什么放不下的,于是便将主意打到了秦世章的身上。 第29章 纯孝女 吴老夫人的一片爱女之心,太夫人不可不理,且也心疼秦世芳可怜,再一想秦家目前的境况,也的确需要有个能立得住的男子顶在前头。于是,仍是由太夫人出面,请来士族耆老见证,开宗祠、改族谱,由秦世章兼祧两房。 俞氏那时病得只剩下一口气,身子完全垮了,娘家对她根本不闻不问。太夫人怜她孤苦,便将她与一双儿女接到身边,又与吴老夫人商议,重新选了一户小士族的庶女为秦世章的长房正妻,便是林氏。 大功丧期一过,秦世章便与林氏成了亲,三个月后林氏便有了孕。为子嗣计,太夫人又马不停蹄地为秦世章纳了四房妾室,长房纳了盛氏与徐氏;二房纳了夏氏与蔡氏。 许是上天看秦家可怜,接下来的十余年,秦家可谓顺风顺水、子嗣众多。秦世章仕途通畅,年纪轻轻便官至郎中令,升迁有望;膝下子女除去早夭的不算,加上族兄秦世宏的两个孩子秦彦端与秦彦雅,共计一十三人。 秦家偌大的宅院里,终于有了生机与活力。 不过,人一多了,是非便多,一夫两妻本就极易滋生矛盾,二房钟氏是先娶的、大房林氏又占了个“长”字,两房妻室谁也不愿意去做那个“二夫人”。 于是,不知从何时起,下仆们便开始以“东院夫人”、“西院夫人”分别称呼林氏与钟氏,仅从这称呼上的种种禁忌,便可知两院之间的情形。 这几年来,太夫人年事渐高,精神已大不如前,便将一应田产、铺面及管家权皆交予了林氏,而砖窑与瓷窑这两宗大的产业,则交给了钟氏打理。 钟氏的娘家原先也是汉安县排得上号的士族,只不知何故,近十年来却一直在走下坡路,族中人才凋零,到如今已渐渐淡出了士族圈,有了衰败的迹像。 好在钟氏的长兄钟景仁精明干练,人又沉稳,帮着钟氏将砖窑与瓷窑打理得井井有条,秦府的富贵日子也一直没断过,钟家自然也沾了些光。 太夫人原本以为,秦世章能够撑起秦氏一族,顺便还能将钟氏与林氏这两个没落的家族拉起来,届时也可作为助力。 可世事难料,秦世章竟是英年早逝,秦家的天也跟着塌了,府里如今的情形,也就表面看来还好,实际上却是颓丧之气日浓。 主人尚是如此,这些仆役自是更无章法可言了。 秦素心里生出淡淡的悲哀,眸光扫过那些闲聊的仆役,又转了开去。 秦家 几乎是重头来过,早年根基已不复存,故秦府中的气象便总缺了些稳厚,一切的人与物、物与事,瞧来都是薄的、浅的,轻飘飘地落不到实处,便连那梁上的朱漆也亮得那般刺眼,那转角与廊柱间,便也有了股油汪汪的味道。 秦素略略屏息,缓步转过回廊。 一行人方绕过影壁,哭声陡然便大了起来,刺鼻的香烛味盈人耳目,细细的雨丝打湿了青烟,白幡在风里翻飞。 秦素情不自禁闭了闭眼。 前方不远处,便是正房灵堂。 高大的五间正房矗立于漫天雨线中,飞檐斗拱,气势恢宏,外面的墙壁上张满了白幡,西风掠过,白幡鼓荡不息,整个世界一片缟素。 与秦素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画面。 她有些怔忡起来,前世种种、今生所见,蓦地交织于一处,让人分辨不清是梦还是真。 她痴痴地望着那飞动的白幡,遵循着身体的本能,慢慢地往前走去…… 不,不该再往前去了! 心底有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她猛地回过神来,停下了脚步。 冯德垂眼躬身立在身后,对秦素的动作毫无反应。 秦素垂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袖。 雨越下越密,油布伞下时而扑进来几星雨珠,白麻衣上斑痕点点。 她转眸往四面望了望,灵堂两旁搭着简陋的的棚屋,棚屋内除草垫外再无别物。 这是秦府中路正院所设的大灵堂,那棚屋便是给孝子孝女们哭祭用的,在秦世章未下葬之前,他们除却早晚给两位夫人请安,便都得住在这里。 这其中,并不包括秦素。 士族规矩,唯有正妻、男丁与嫡出之女可于正房大灵堂哭祭,并接受客人的吊唁。而像秦素这样的庶女,是根本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的。 前世的她甫一进府,便被冯德引至此处。她见这里设了灵堂,也没问个究竟便抢上前去哭拜,却被冯德满面尴尬地劝了回来。 那一回,她真是当着无数人的面,出了一个大丑。 冯德事后向林氏辩解,说他只是路过正院,想要带着秦素自偏门转进东院,却未想秦素突然冲过去哭祭,险些闹出笑话。幸得二娘秦彦婉事后描补了一番,将之归于秦素路途劳顿,这才将场面转圜了过来。 林氏听罢,便只轻描淡写地斥责了冯德几句,而秦 素不懂规矩、懵懂而不自知的名声,却是就此远播青州。 秦素淡淡地往棚屋方向看了一眼。 秦家几位嫡出女与男丁,除了瘫痪在床的秦彦端,余者皆在,秦世宏所出的长房嫡长女秦彦雅亦在其中。 秦素便又转首看了看冯德。 冯德垂目看着地面,一言不发,更不上前引路。 秦素盯了他一会,忽然有些厌倦。 林氏惯会于这些小处折辱人,让人如鱼骨在鲠,吐又不成,咽又不是,着实使人烦恼。 她一面思忖着,一面抬脚便欲往左侧偏门而去,蓦地心念一转,又收住了身形。 她还走不得。 此刻的她已然站在了灵堂前的甬路上,若就此离开,亦属不孝,林氏必会就此大做文章。 倒真是两难得很。 秦素立在原地思忖片刻,十分干脆地两眼一翻,朝后倒去。 去它的孝道规矩,她不奉陪了。 甬路上蓦地一阵扰攘纷纭,仿佛热油锅里溅了水,纵使冯德御下有方,没让动静闹得太大,终究还是将灵堂中吊唁的客人惊动了好些。 秦府六娘悲伤过度,方一回府便晕倒在地。 至哀至孝,莫过于是。那吊唁的客人中便有人叹:“秦家六娘,果是纯孝之人。” 这般考语,却是秦素始料未及的。 第30章 曾相识 秦素这一晕,便足足晕了一整日。开始时是装的,后来则是倦极而眠。 自重生醒来至今,她日夜不停地谋划算计,下毒、易容、诓骗、伪造、埋先手、布暗局,真是殚精竭虑、穷尽智慧,几乎无一夜好睡,再加上自连云至青州一路车马劳顿,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何况才十二岁的少女? 医者扶脉后诊出“心力交瘁、劳心过甚”八字,并嘱林氏让秦素卧床静养,不可再劳累。 有此诊治,秦素更是坐实了一个“孝”字,就此安安稳稳地睡了重生以来的第一个好觉。 一夜雨声零落,点滴阶前,直至天明仍是未停。 秦素自沉睡中悠然醒转,转眸四顾,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三屏素榻上,厚重的布帐遮去了大半光线,唯缝隙间露出一角桌案,案上的铜雀烛台里点着细烛,满室暗影幢幢。 秦素怔怔地看着那具烛台。 原来,她是在东院正房的西厢过了一夜。 这里她并不陌生。六岁前的她乃是此处常客。彼时,她是享受着父亲宠爱的娇娇小女郎,哪里知晓有一天她会远赴田庄,住进夏时漏雨、冬日透风的房子? 少无一日忧,那真是最好的时光呵。 秦素怅怅地想着,心里未始没有一点羡慕。 如果可以,她很想永远留在那个时候,无忧无虑,不识人间疾苦。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粗布被面摩擦着布褥,“擦擦”地响着。 “女郎醒了么?”帐外蓦地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随着话音,布帐被一只纤白的手轻轻掀起,一张清秀可人的笑脸,呈现在秦素的眼前。 秦素藏在被中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微微一张。 锦绣? 林氏最信重的使女之一——锦绣,竟守候在她的床前。 “原来女郎真的醒了。”锦绣笑着道,轻柔甜美的话语声像是含了蜜,直要化去人的耳朵。 秦素的视线凝在她的身上,细细打量。 锦绣的人亦如她的声音,甜美清秀,笑意宛然。微尖的下巴,秀丽的长眉,双眸弯弯带笑,颊边两个梨涡,穿着一身粗布素服,双平髻上只插了一根木钗。 这是年轻些的锦绣,容色已具,却还不曾生出后来的袅娜风情。 前世时,林氏将她派到秦素身边,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在 秦素身边安插一个耳目。 可是,包括林氏在内的所有人皆不曾想到,锦绣最后竟做出了那样令人尴尬之事,险些带累到了林氏头上,而锦绣自己的下场…… 秦素收拢了心神,不再往下想。 “你是何人?”她盯着锦绣问道,语声里含着晨起时的娇慵,略有些嘶哑。 她在田庄生活了五年,自是不认识林氏身边的阿猫阿狗。问罢了话,她也不待锦绣回答,便又转首四顾:“阿栗呢?她去了哪里?” 锦绣款款行了一礼,抬手去卷帐幔,语声轻柔:“女郎,我是锦绣,是夫人派我来服侍女郎的,往后便任由女郎差遣。阿栗去库房领物,即刻便回。”停了停,又弯了眼睛看秦素:“女郎可要起榻?” 温温柔柔的语气,甜美秀气的长相,这样的锦绣,实在极易予人好感。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自榻上坐了起来,锦绣便过来替她着衣。 锦绣今年已满十四,正是娇花一般的年纪,纤长的手指若春葱一般,指间托着一件烟青色绣樱草纹软罗内衫,那细腻的罗纬映着晨光,泛出柔和的光泽。 秦素瞥眼看去,脸色陡地一沉。 “等一等。”她抬手挡住了欲替她着衣的锦绣,眸光冷肃,指了指她手里的软罗内衫:“我服斩衰,何以着罗素?” 她的声音不见起伏,眼神里的冷却有若实质。 斩衰为重丧之首,锦绣却捧出了罗衣,林氏这是要给她下马威么?若是别的也就罢了,偏要在最重要的孝道上做文章,林氏还是没放弃在太夫人面前抹黑她的意图。 看起来,她回来的声势有些大了,竟大到了让林氏无法忍受的地步。 借薛二郎张势,她果然没做错。 锦绣万没料到秦素突然变了脸,辞锋竟然颇利。她脸色僵了僵,眸光微闪,旋即退后躬身,诚惶诚恐地道:“女郎息怒,我拿错了衣,这就去换。”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利索地折起罗衣,行至一旁开了箱笼翻拣,不一时,便捧着一件纯白粗麻内衫走过来,双手奉至秦素眼前。 秦素审视地看了看那衣裳,又看了看锦绣,方点头道:“这件不错了。” 锦绣连忙上前,殷勤地替秦素着好衣衫,一面又有些感叹地道:“女郎皮肤娇嫩,这粗麻衣贴体硌着,恐是会疼的。” 秦素侧首望着她,心中无比讥诮。 此事前世并未发生,然而用意却与发生过的一样明显,锦绣还真是尽责得很。 或许,林氏是真的比她以为的,还要笨,而这锦绣白白生得一副聪明模样,看起来也和她的主子不分伯仲。 秦素举步往妆台前行去,似是根本没听见锦绣的自言自语。 锦绣却也不急,随着她行至妆台,轻轻推开了前面的窗扇。 一阵凉风拂进屋中,雨声越发清晰起来。秦素探身往外看去,却见廊下的灯笼已然熄了,窗缝里泻出的烛光照着白砖地,地上湿了多半,屋檐下缀着断珠般的雨线。石子小径被雨水洗得发亮,模糊地映出深灰色的天空。 “风有些凉,女郎可要将窗关小些?”锦绣体贴地问道,一面将旁边桌上的青铜雀烛台端了过来,妆台边的光线立时亮了几分。 “几时了?”秦素问道,一面探手将窗扇推开了一些,仔细看着檐角外的天色。 锦绣向时漏望了一眼:“卯正差半刻。” 秦素点了点头,在妆台前坐了,淡声吩咐:“替我梳发,唤人进来洗漱。” 锦绣在秦素身后露出了讶异的神色,眼睛张得老大。 若非知晓秦素在田庄住了五年,她一定不会相信,眼前这位行止、语言与态度皆优雅沉静的少女,与林氏口中那个“不知礼数、粗鲁不文”的少女是同一个人。 第31章 会至亲 秦素并未看见锦绣的神情,也未将她的想法放在眼里。 这丫鬟所起的作用,最多就是撺掇她做些傻事,再给林氏报个信,让林氏有机会惩罚她,如此而已。 至于锦绣会在将来做出的那件事,秦素目今尚无暇顾及。 细论起来,她与锦绣并无深仇大恨,更说不上对她有何感受。当年锦绣陪在她身边的时间并不长,一年多之后,她便因犯错而被逐。而锦绣背后的林氏,秦素自重生后无数次回思前世,越想便越有种感觉:她前世遭遇的一切,与林氏关系并不大。 前世的她,有极大可能恨错了对象。 罚跪、罚抄书、罚禁闭,更甚者,在庶子庶女们的婚事上作些手脚,这些林氏是能做到的,亦是她一以贯之的行径。然而,她还没蠢到去败坏秦家子女的名声。 林氏自己也生了女儿,这样做,无异于自毁前程。 再者说,秦素失身那晚,引她入局的是阿豆,而阿豆是被一个麻脸老妪收买的,那老妪背后的人,真的是林氏?嫡母算计庶女,有必要费这样大的手脚? 秦素微微颦眉,地面水洼中映出的黑瘦少女,便也有了一个寡淡的疑惑表情。 锦绣在无人处撇了撇嘴。 看来看去,这位六娘子的身上,仍旧一无是处,就是一个土气的村姑。 她将方才生出的那一点讶异抛了开去,撑高了手里的青布油伞。 此时的秦素已然收拾整齐,步出了临时安睡的西厢,正走在东华居的石子小径上,锦绣便随侍在她的身后。 秦素伸手拨开伞面,看了看天。 天空是一片无垠的灰,雨线不知疲倦地倾泻而下,似是没有穷尽。 她的心情也受到了这冬雨的影响,有些灰暗,也有些冷寂。 时隔一世,她重又站在了东华居的院中。 此时此刻,份属东院正房的东华居,仍是她记忆中最鲜洁时的模样,不曾败落蒙尘、蛛网吊结,亦没有野鼠爬过荒草、凄风笼盖四野。 她的心头泛起酸涩,转首看向院门处。 高大的门楣纤尘不染,“东华居”三个飘逸劲拔的大字,被雨水洗得洁净有光。 她久久地看着那三个字,心底酸涩渐去,生出了些许荒谬。 她记起,西院的正房,是叫做“西华居”的。 自秦世章兼 祧后,秦府的东、西两院便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氛围中,处处都必须绝对的一样,不可有分毫差异,而其中最鲜明的表现,便在两院的建筑名称上。 东院正房为“东华居”,西院正房便叫“西华居”,两处皆为主母的住处;“东萱阁”为东院吴老夫人所居,西院高老夫人便住在对称的“西萱阁”。 除这四处外,其余各院亦对应而生,如东院两位妾室居于“东云照水”,西院双妾便住在“西月飞霜”,还有诸如“东篱”对“西庐”,“东风渡”对“西雪亭”等等,不胜枚举。 幸得秦世章有才,这些名号才没闹出笑话来,然如此多东、西二字打头的名称,也足够人晕头转向的了。 秦素半垂着头,厚重的刘海之下,是一抹嘲讽的淡笑。细雨携起凉风,拂过斩衰上未经缝补的线头,刺着她的下颌,有些痒,也有些疼。 她抬起眼眸环视一番,入目的,是东华居初冬时的光景。 院子里植了桐树,此时风吹叶落,枝桠挺立,宛若刀剑出鞘,在半空里无声厮杀。院子北角的山石子引了活水,寒泉兀自流淌,叮叮咚咚,嵌入沥沥雨声中,敲出满院的冷峭与凄清。 一所没有了男主人的院子,便如春风不肯渡的花园,怎么看,都带着几分凄凉。 秦素立在正房外的廊檐下,自帘幕的缝隙间看着房中的林氏。 林氏木然踞坐于胡床上,眉目里刻着浓重的悲伤,以及更加浓重的疲倦。 这个一心要给庶女下马威,连晨起请安也要变着法地给庶女难堪的主母,此际看来,也不过是个失去了夫君的凡人罢了。 秦素对她没有同情,只有越发清醒的认知。 她平心静气地打量着林氏。 林氏有一张端丽的容颜,眉骨高、鼻骨挺、下颌圆润,整张脸饱满如花苞,笑时便有若春花绽放。 秦素私下觉得,比起西院夫人钟氏飘逸出尘的韵致,林氏美在轮廓,她那张脸总是不管不顾地美丽着,无论悲喜怒恨怨,也依旧无损于她的美丽。 如果眉间的阴郁能够少些的话,秦素相信,林氏会更动人一些。 不过,这应该是不可能的。 当年头一胎生下的嫡长子,只活了不到三个月便即早夭,林氏深受打击。自那一刻起,她的情绪便像是定了型,纵然后来顺利生下了两女一子,她似乎也永远走不出那一日的阴霾。 “六妹妹好早。”身旁微微一暗,秦素的衣袖被人碰了碰,她转过头去,却见身边已多出了一人,正是二娘秦彦婉。 二娘秦彦婉、四娘秦彦贞与六郎秦彦恭皆为林氏所出,除这三人外,东院另有庶出子女三人,分别是盛氏所出五郎秦彦朴、徐氏所出七娘秦彦柔,以及外室女秦素。 秦彦婉应是从正房灵堂棚屋赶过来的,麻衣上还沾着香烛的气息,脚下屐齿微湿。 连日不停地守灵哭丧、铺草枕土,朝暮只以一溢米粥裹腹,秦彦婉的面色有些憔悴,仪容却依旧整洁。 “我是二姊,六妹妹还记得么?”她小声地道,一双剪水瞳像浸了秋烟,凝在秦素的脸上。 秦素福身向她行了礼,亦轻声地道:“我记得的,二姊好。” 秦彦婉柔柔应了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发,便也转首看向明间。 她只比秦素大了一岁,却足足高出秦素一个头,因而这摸头的动作做起来便不显突兀。 秦素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从她的角度,只能瞥见秦彦婉清丽的侧颜,长眉如画,秋水明眸,神情间含着几许轻愁,美得叫人移不开眼去。 秦家多出美人,秦素五个姊姊一个妹妹皆是容貌清秀,而这其中,又以秦彦婉为最。 两年之后,秦家二娘的美名,可是传遍了整个陈国的。 秦素不自觉抚住了胸口。 那里有一丝微热的灼痛。 前世秦家灭门后,在赵国一个大士族的家里,她曾见过秦彦婉。 彼时,她是郎主新得的艳姬,她是府中侍酒的美婢。因二人皆会说陈国话,便被遣出招待陈国使团。 酒宴欢歌、觥筹交错,她们于华宴之上重逢,却双双沦为玩物,一个缠绵于男人怀中,一个婉转于男人膝上,四目相顾,不敢相认,唯错眸而过。 秦素不知秦彦婉是如何来到赵国的,也懒得去问。彼时的她恨着林氏,亦恨着林氏的女儿。 她以为,她未请隐堂“密杀”取了秦彦婉的命,已然仁至义尽。 可是,就在她被郎主转送他人的那一晚,秦彦婉却悄悄地来找她,塞给了她一个包袱。 她打开包袱,里面是两张热饼、两只熟蛋,还有一张带着余温的五十两银票。 她怔忡地抱着那只包袱,包袱里的饼透出温热,暖暖地,烙着她 的肌肤,也灼着她的心。 当她抬起头时,在异国寒冷的星空下,秦彦婉瘦弱而纤细的背影有若一道轻烟,渐行渐远,渐至无踪。 第32章 雨霖霖 那只包袱,秦素后来扔了。 也或许,她最终还是将它带在了身上。她已经记不清了。 年华如逝水,渐渐洗去前尘,许多的人来了又去,从她的身边依次经过,若蜻蜓点水、似寒雁穿潭,与她的生命轻轻一触,便即分开。 她为隐堂效力,辗转于赵国的士族门阀,又阴差阳错回到了陈国,在深宫里自顾不暇。 渐渐地,她忘了自己的来处,唯偶尔午夜梦回时,会想起那一夜萧疏的星子与月华,会觉出胸口那一丝微微的热。 那样的一种温度,经年之后,似仍旧穿透了无尽的岁月,烙在她的心口。 她并不知道秦彦婉后来怎样了。 那张清丽而忧愁的容颜,自那一日之后,便从不曾在她的故梦中出现。 秦素的心底泛起苦涩,渐渐蔓延至舌尖。 “二姊,六妹。”有人唤了一声。 秦素转回心神,循声看去,却见四娘秦彦贞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秦彦贞只比秦素大了几个月,却出落得秀丽,身量比秦彦婉还要高些,面貌轮廓肖似林氏,唯眉眼间多了几分恬淡,宛若画中仕女,有一种徐徐淡雅的风致。 “四姊好。”秦素向她行了个礼。 秦彦贞点了点头,又端详了她两眼:“黑了些,太瘦了。” 她说话的声音也是淡的,表情更是淡近极无,语罢便静静立在了秦彦婉身侧。 秦素佯装害羞垂下了头,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 说来也是怪事,秦府东、西两院明争暗斗,连院子的名号都要比照着起,然小辈之间却鲜少勾心斗角之事,至少前世的秦素便不曾听闻过,她想,这或许是因了太夫人及秦世章的双重影响所致。 秦府小辈皆是打小便听着太夫人讲古长大的,太夫人总说,秦家在那样艰辛的磨难中生存了下来,靠的便是齐心合力。而秦世章却奉行老庄清静无为之道,行止超然,为人谨持。家中子女多多少少受他二人影响,争斗之心自然便也没那么重了。 秦素垂眸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身边又多出了两个矮矮的小人儿:八岁的五郎秦彦朴脸儿圆胖,大眼睛黑黝黝地如同宝石;六岁的七娘秦彦柔皮肤细白,宛若瓷人一般。 他们两个年纪小些,皆不大认识秦素了,秦彦婉便低声叫他们行礼,态度十分温柔。 东院晚辈本 就以她为长,而小辈们看来对她亦十分亲近,秦彦柔便一直缩在她身后,只露出个脑袋,好奇地打量着秦素。 秦素对她笑了笑,脑海中浮现出前世最后一次见秦彦柔的情景,彼时的秦彦柔已近十岁,出落得清秀可人,一手绣技尤为出众,据说是她的生母徐氏亲手教的。 却不知秦府抄家之后,这个心灵手巧的小姑娘,有没有得到一个好些的结局? 雨丝纤细、流水潺潺,东华居的回廊转角处,一丛芭蕉犹自青翠,蕉叶上坠下透明的水滴。 秦素正出着神,却见正房明间虚掩的门扇终于开启,粗布棉帘被人从内挑开,露出了林氏模糊而疲惫的脸。 “请郎君与女郎入内。”青衣小鬟躬身行礼,分列于屋门两侧 “快进来吧。”林氏亦在胡床上向外招了招手,看向秦彦婉与秦彦贞的眼神里,含着些许心疼。 几人依着序齿鱼贯而入,齐齐向林氏见礼。 “都起来罢。”林氏憔悴的脸上撑起一个笑,招呼小辈们坐下,又叫奶姆将秦彦恭抱了出来。 秦彦恭今年才只三岁,正是渴睡的年纪,此刻想是尚未醒透,在奶姆怀里揉眼睛,看见林氏便伸手要抱。 林氏自见了他,面上便亮起了一层柔光,再不复憔悴的模样。她爱怜地将秦彦恭抱在怀中,眉梢眼角皆染着笑意。 年近三十才生下这么一个儿子,林氏自是疼到了骨子里,抱着爱子掂了掂,便柔声地问:“冷不冷?饿了么?”又问奶姆:“昨晚睡得可好?” 奶姆恭声道:“小郎君睡得极好,只半夜醒过一次要水喝。” 林氏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搂着秦彦恭软语哄了好一会,方叫奶姆抱了他下去。 直到那奶姆的身影消失在棉帘后,林氏才终于转过视线,看了秦素一眼。 秦素敛眉端立,衣袖垂得笔直。 她方才便一直站在堂下,林氏却像是才看见她一般,这让秦素觉得十分无奈。 这是她回府后与嫡母的首度见面,需得大礼跪拜才合规矩,可方才林氏自顾自逗弄幼子,秦素便只得立在一旁候着。 还好她没有先跪。 秦素心中暗忖着,一面已是跪伏于地,大礼拜见,恭谨地道:“不肖女六娘,拜见母亲。” 林氏的视线垂了下来,在秦素的身上轻轻一碰,便又立即转开,仿佛看见了 什么不该看见的事物一般,眉尖蹙起,饱满的额头瞬间布满了阴云。 别的庶子庶女也就罢了,唯有秦素,林氏有种格外的厌弃。 这厌弃一方面是因为秦素的出身,另一方面却是因为,这样一个不洁的外室女,秦世章却偏要放在长房的名下。 林氏的胸口有些发闷,觉得喘不上气来。 砖窑给了二房,瓷窑也给了二房,就连儿子的数量也是二房多过长房。好事皆被二房占了,他们长房得着了什么?除了那点不值钱的田产铺面,还有个鸡肋的管家权,便只剩这个外室女了。 林氏直直地望着窗外,眉间压抑的情绪几乎拢不住。 房间里一片沉寂,除了她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便没有别的声音。 秦素安静地跪着,膝盖有些隐痛。 幼时在祠堂受了寒气,其实并不算多大的伤,只是林氏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一直没叫医来治。前世直到秦素进入隐堂,那隐堂的医用了最普通的膏药,贴了三个月便即痊愈。 这一世,秦素是不会再去隐堂了,她想,这膝伤还是早早治好为妙。 一阵雨声破帘而入,寒风在屋里打了个转,凉意侵人,卷起座中几方衣袂。 林氏像是突然醒了过来,视线重新落在秦素的身上,良久,眉心皱成了川字。 “如何不见阿豆?”她的声音抑得极低,如同帘外压抑而沉暗的天。 秦素向着地面嘲讽地笑了笑。 简单而直接,这确实是林氏一贯的风格。 她直起腰身,自袖中取出报官后的那一份备案,双手高举过顶:“母亲恕罪,阿素擅自作主了。” 林氏身旁的一个使女上前,接过备案奉予林氏,林氏匆匆扫了几眼,面色微变:“逃奴?阿豆逃了?” 她着实是难以置信。阿豆一家皆在她名下的铺子做活,家中颇有进项,阿豆虽在田庄,却也没吃过多少苦头,有什么理由逃跑? 林氏的眉头越拧越紧,怀疑地看着秦素:“阿豆一向忠心老实,六娘,你是不是弄错了?” 秦素摇了摇头,却并不开口。 此事并不宜于经由她的口说出,就算她说了,林氏也仍是怀疑,倒不如再等两日,由旁人亲自去太夫人跟前分说。 第33章 东萱阁 见秦素不肯开口,林氏的脸色越发阴沉。 从她所在的位置去看,只能看见秦素那厚厚的一道刘海,鸦青的乌发亮晃晃地,刺目且灼心。 “嘭”,林氏的手掌重重拍在案上。 “母亲息怒。”秦素立刻伏低了身体,恭声告罪:“这件事是福叔办的,阿素不知详情。” 清而弱的声音,却安稳从容,不见一丝惶悚。 林氏脸上腾地烧起怒意,双眉猛地一张。 “该去祖母那里了,母亲。”秦彦婉轻轻柔柔地开了口,清润明净的声音,洗去了房中暗涌的戾气。 林氏神情一凝,转眸看向案边时漏,这才发觉时漏将尽,已近辰初。 她轻轻咳了一声,面色瞬间便恢复了平静:“确实不早了,走罢。”说罢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风匆匆滑过秦素:“六娘也起来罢,随我去见见你祖母。” 使女掀起门帘,天光乍涌,映亮了林氏轮廓饱满的面庞。此刻的她神情安宁、行止端雅,再非压抑而阴沉的怨妇。 她姿态优雅地扶着使女,当先往门口行去。 不论其他,只说这一份变脸的功力,林氏还是深得其法的。 直待林氏行至门边,秦素才在地上笨拙地蠕动了一下,想要起身。 然而,她此刻的样子有些狼狈,一副想起身又起不来的样子,两手撑地,手臂微微颤抖。 前方传来轻轻的嗤笑声,像是哪个使女在偷笑。 锦绣连忙上前搀扶,秦素偎着她的手方才勉强站了起来,却又在秦彦婉与秦彦贞二人行过身边时,蓦地站立不稳,歪向一旁。 “六妹妹!”秦彦婉轻呼,她身旁的侍女采绿早已抢前几步,与锦绣合力扶住了秦素。 “多谢二姊。”秦素全身的分量皆压在锦绣身上,语声有些虚弱,下意识地拿手去捶膝盖。 秦彦贞蛾眉轻蹙,眸光向秦素的膝盖处瞄了瞄,未曾说话。 “小心些。”秦彦婉有些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声,方往前去了,秦素便靠在锦绣身上,一步一挪地跟在后头。 东华居的院门外,是两弯长长的回廊。 吴老夫人所住的东萱阁,位于东院的最南端,院子左近既有山水画楼,亦有兰园桂圃,风景佳美,一年四季皆可赏玩。 不过,吴老夫人性子寡淡,并不热衷于热闹,于 是,那些山水花草便也只能空自美丽着,年年岁岁,寂寞如初。 回廊里响起断续的木屐声,廊外雨幕如烟,天地间覆了一层烟色的轻纱。 这是独属于东院的气氛,寂静而又压抑。 秦素心中叹惋,身体却往锦绣的方向倾去,将全身的分量皆压在了她一人身上。 锦绣的鼻尖冒出了汗来,脸渐渐憋得通红。 纵然秦素生得瘦小,却也有好几十斤,锦绣如何吃得住?不过小半刻钟,她的两条手臂便已不像是自己的了,更遑论被压得死死的肩膀,已经麻得失去了知觉。 她忍不住有些抱怨,林氏罚的是秦素,最后却是她这个使女倒霉。她倒是想找个人来换换手,可秦府有家规,庶出子女去正房拜见长辈时,只能带一个仆役。 方才见秦素留下阿栗收拾房间,只带了自己出门,锦绣还高兴了一阵,以为可以轻省些。可谁知这却是个苦差事,她现在已经累得走不动路了。 好容易行至东萱阁,锦绣已是气喘吁吁。 “有劳你了,累坏了罢?”秦素依着栏杆站定,低声道谢,一只手覆在膝盖处,雪白的麻衣衬着她黑黄的手指,十分醒目。 锦绣忙道“不敢”,喘着粗气退后一步,立在秦素的身侧揉胳膊,面色实在不能算好看。 秦素专注地捶着膝盖,面无表情。 比起阿栗,她当然更愿意让锦绣“侍者服其劳”,更何况她的膝盖也确实有些疼。 “六姊。”身旁传来秦彦柔压低的声音,紧接着,一只小小软软的手便覆在了秦素的膝上:“我帮你揉一揉。” 秦素低下头,眼前是小姑娘晃动的丫髻,过了一会,丫髻动了动,便见一双大眼睛忽闪地抬了起来,看着秦素,语声里带着小女孩的软嫩:“揉揉就不痛了。” 她正在换牙,说话时小嘴巴一努一努的,很有趣。 秦素忍不住便去摸她的头,轻声道:“我不痛了,多谢阿柔。” 秦彦柔听话地停了手,回首向秦彦婉一笑,得来了对方嘉许的眼神。 秦素见了,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 林氏方才的举动不能算不妥,只是她未曾想到,秦彦婉行事会如此周到。 身为晚辈,她不好直接违逆主母,便委婉地借用这种方式,向庶妹表达了歉意。 前世见惯了宫里的各种女人、 各样手段,如今乍然遇见这样的纯粹与善意,秦素还真是不习惯。 一阵风拂过回廊,几杆竹子在风里微弯了腰,碧绿的叶片摇下几粒雨珠。 正房门帘忽地挑起,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妇人走了出来,向林氏躬了躬身。 这妇人生了一张严肃的长脸,皮肤很白,两弯眉毛捏得细长,眼珠是冰冷的深褐色。 这是蒋妪,是吴老夫人最倚重之人,亦是秦世芳的两位乳母之一。 再次见到这张从无笑意的长脸,秦素仍旧觉得怪异。 一个从来不笑的妇人,却偏有两道长长的弯眉,真是叫人不知如何形容才是。 蒋妪向林氏行礼后,便又凑到她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话,方后退一步,躬身道:“老夫人已起榻了,夫人请进,郎君请进,各位女郎请进。” 青衣使女挑起两重对掩的门帘,林氏打头,带领一干子女们跨进了屋中。 东萱阁共有五间正房,房间取势开阔,明间地面上铺着一色的大块青砖,擦洗得光可鉴人。屋中家具皆为上好檀木所制,迎面是一方大案,左右各是两张雕花扶手椅,沿墙是两溜短榻,上头皆覆着素罗棉褥,榻前置着小几,下方砖地上铺着厚厚的青毡,房间一角架着熏笼,暖意氤氲而出,有松饼的香气四下弥漫。 众人先向吴老夫人见礼,方才挨次跽坐于两旁的短榻。 第34章 各有心 秦素以眼角余光向上看了一眼,却见吴老夫人端坐于左侧的扶手椅,圆圆的脸上既无悲、亦无喜,若不是面色有些苍白,仅从她的情绪上,根本看不出秦府死了人。 吴老夫人的漠然,也并非不可理解。 她膝下除了一个女儿秦世芳外,便再无别的子嗣,秦世宏不是她生的,秦世章更跟她隔了宗,这个家里她没半个血脉亲人,当年又是自那场天灾里活过来的,生死于她,亦不过平常之事。 秦素又往旁边看去,却见大案右侧的扶手椅中坐了一个穿着熟麻布衣的中年女子。她看上去比林氏年长些,样貌与吴老夫人有两分相像,也是圆脸秀眉,眼角微微上挑。只是她的气色却不如吴老夫人好,嘴角垂着,眼下挂着青影,有几分老相。 秦素微低了眉,眸中有一丝讥意。 秦世芳倒真是等不及得很,前世今生,她皆是在秦素第一次拜见吴老夫人时便出现了。 此时,便见吴老夫人眸光微动,向下首坐着的人扫了一眼,视线在秦素身上停留了片刻,方转向了林氏:“听闻六娘回来了。” 淡淡的语气,与她的神情一般无悲无喜。 林氏垂下了线条柔和的颈项,恭声道:“是,我带了她来拜见君姑。”顿了顿又补充道:“也需拜见小姑。” “果是六娘回来了,我也有五六年没见了,甚是想念。”秦世芳接语道,面上透出一重喜意。 林氏浅笑着向秦素招了招手,又转首道:“君姑与小姑勿怪,阿素才从外面回来,怕是有些认生。” 在吴老夫人的面前,林氏总是十分得体的,也总是能很好地扮演一个慈母的形象。 秦素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了大案前。 所有人都能看出,她似是有些不良于行,走得不仅慢,还有些轻微的跛。 秦世芳飞快地看了看林氏,抿住嘴唇,没说话。 秦素花了一会时间行至堂前,弯了膝盖准备跪礼拜见祖母,却叫吴老夫人止住了。 “不用跪了,上前来罢。”她淡淡地道。 秦素往前走了两步,在她的身前站定。吴老夫人便向她脸上仔细端详了两眼。 眼前的少女瘦弱矮小,面色黑黄,容貌连清秀都算不上,唯一说得上是优点的,便是举止尚算沉静 吴老夫人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明显的失望,转向林氏道:“我记得当年赵氏 是个极美的美人,六娘幼时也生得白净,如何现在变成了这般模样?” 若是旁人说出这话,只怕便有种责备之意了。然吴老夫人的语气却极淡漠,就像在问林氏今日的天气一般。 林氏面上的笑容一丝不变,柔声道:“我也不知,莫不是乡下风大?” 秦素险些失笑。 林氏也算有急智,只是秦素的黑,与风可没多少关系。 这许多天来,她每日皆以掺了白芷粉的面脂抹面擦身,又天天晒太阳,皮肤自然是一天比一天黑。 这还是她前世在宫里弄到的秘方,当初是用来整治华嫔的,效果非同一般。而更有趣的是,只要停用这种白芷粉面脂,过一段时间,肌肤便会恢复以往的白皙。 此时此地,白皙美貌于秦素无用,甚至还有害,她只能先行舍弃。 她犹记得,前世时,只因她美貌过人,吴老夫人与秦世芳曾不止一次打过她的主意。 在秦家,庶女唯一的价值便是拿来换取利益。这道理秦素想了两辈子,早便想明白了。这一世,她委实不愿将时间花费在应付这些事情上,便来了个釜底抽薪。 这样一个貌丑黑瘦的庶女,却偏有着最端正沉静的举止,吴老夫人与秦世芳见了,想必也只能束手而叹了罢。 此刻的秦世芳,的确是有些失望的,这失望甚至远超吴老夫人。 赵氏的美貌当年连她都心生嫉妒,对赵氏所出之女,秦世芳早便有了一番打算。然而,眼前的秦六娘却实在与美貌搭不上边,这让秦世芳有些心灰意冷。 也许再过上几年,六娘会变得美貌些。秦世芳如此安慰自己道。毕竟秦素还小,又有三年孝期需守,那件事着实急不得。 她的心思转了几转,很快便换到了另一件事上。 相较而言,那件事才是真的当务之急。 这般想着,她便轻轻咳嗽了一声,拿起茶壶,向吴老夫人的茶盏中续了些茶。 吴老夫人会意,举手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眸目注秦素,淡声道:“六娘,祖母问你,你此次回府,可将你父亲留予你的三卷珍本带回来了?” 来了,果然是为了珍本,与前世一模一样。 秦素没去看秦世芳那张急切的脸,而是疑惑地歪了歪头:“珍本?”她语声喃喃,像是不明白吴老夫人说的是什么,蓦地恍然大悟:“哦,原来祖母说 的是书啊……”她拖长了声音,厚厚的刘海下眉头拧成疙瘩,像是在努力回想着什么。 秦世芳身体前倾,紧张地盯着秦素。 秦素故意将回忆的时间拉长了好一会,方再度疑惑地张大了眼睛,看向吴老夫人,问出了很久以来存于心中的一个疑问:“祖母,珍本书不都应该收在父亲的书房里么?为何会留在我身边呢?” 她语声方落,吴老夫人的神情蓦地一滞,秦世芳亦是面色发僵。 秦素冷眼看去,莫名地竟觉出几分快意。 她早就觉得奇怪了,那三卷珍本既是如此珍贵,秦世章为何不自己收着,却交给了当年才只七岁的秦素?理由何在? 此刻,看着吴老夫人与秦世芳的反应,她觉得,答案应该就在不远处了,或者说,她们的表情,印证了她心中的那个答案。 那三卷书,本就属于她。 这其实并不出奇。 当此乱世,曾经煊赫一时的士族女子,最终流落风尘的也不在少数,至少秦素前世便见过不少。赵氏在成为外室之前,或许也是哪个士族出来的罢。 房间里安静了一小会,吴老夫人方才缓缓地开了口:“那是……你父亲留予你的,他怜你……在外孤单,故予了你这几卷书,权作……念想。”她说得极慢,很有几分字斟句酌之意。 “留书作念想么?”秦素的眼睛张得更大了,歪着脑袋,满脸的不解:“可是,我出府时才七岁,字也未识全呢,父亲为何……”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终是嗫嚅着不出声了。 第35章 薛氏郎 吴老夫人早已板起了脸,面上的淡漠变成了冷意。 她冷冷地看了秦素一眼,蓦地转向一旁的林氏,不紧不慢地道:“六娘规矩太差了,话也太多,子妇往后要好生教导。” 林氏连忙起身,柔声应道:“谨遵君姑之命。” 她一起身,一应晚辈便也皆起了身,俱是向着吴老夫人的方向躬身而立,东萱阁中直是一片肃静。 “罢了,坐吧。”吴老夫人赦免似地说了一句,林氏方重又坐下,众人亦再度归座。 坐下之后,林氏便皱着眉看向了秦素:“六娘,你如今已然回了府,不比在乡间,再不可没规矩。长辈问话,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不可再言别事。这一次便罢了,往后若再如此,可莫要怨我这做母亲的严厉。”言至最后,已是面带厉色 秦世芳转了转眼珠,笑着打起了圆场:“罢了罢了,六娘终是才回府,还不懂事呢,莫吓坏了她。”说着便又对秦素一笑,和声道:“如今你只说说,那三卷书你带着没有?” 她的语气十分急切,身体又向前倾了倾。 秦素低垂的眸中划过讥嘲,抬起头来时,她的脸上却满是懊恼,嗫嚅地道:“祖母与姑母问话,我不该不回的,只是我方才想了半天,也不记得箱笼里有没有收着书了,要问阿栗才行。” “谁是阿栗?”秦世芳立刻等不及地问道,语罢方觉失礼,讪讪地向林氏笑了笑。 林氏倒是一派的云淡风轻,温婉地道:“阿栗是六娘的使女,是从连云田庄带上来的,是秦庄头的女儿。” 谁人不知连云田庄是太夫人的私产?阿栗既是庄头之女,自然也是太夫人的人了。 秦世芳点了点头,也不知听没听明白林氏的意思,笑着道:“那便唤她过来问一问。”语毕又看了吴老夫人一眼,“母亲意下如何?” “可。”吴老夫人面无表情地道,看了看一旁的蒋妪。 蒋妪立刻躬身而出,不多时,阿栗便跟在她的身后走了进来。 阿栗还是缺了些见识,站在这气派的房间里有些缩手缩脚的,行礼的动作也颇为生疏。 吴老夫人并未挑她的眼,仍是无喜无悲的一张脸。 一旁的林氏便道:“阿栗莫怕,唤你过来是有事问你。六娘说,她的箱笼皆是你收的,我问你,里头可有书?” 阿栗看了秦素一眼,见她神色平静,便也壮起了胆 子,答道:“没有书。女郎说重的东西先不急着带,过些时候叫阿妥带回来,我就把书都留在田庄了。” 林氏闻言点了点头,对于阿栗的说法并不吃惊。 她自是早便知道福叔与阿妥留在田庄的因由,那几个派去接秦素的仆役已经向她禀报过了。 “阿妥又是何人?”吴老夫人皱眉道,她并不记得府里有这样的仆役。 林氏便柔声道:“阿妥与阿福是一对夫妻,原先是服侍妾室赵氏的,赵氏进府后他们便被我遣去了田庄。莫说君姑没见过他们,我亦是不曾见过的。” 此二人是赵氏买的,当年赵氏携女归家,林氏哪里会容她带着自己人?直接索了他二人契书便将人遣去了田庄,连他们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此事太夫人亦是默许的,否则这二人也不会去了连云田庄。 吴老夫人“唔”了一声,秦世芳便又问林氏:“既是服侍六娘的,他们为何又不跟着回府?” 她急于拿到那几卷珍本,对与之相关的一切都很关注。 林氏眉头微皱,却也不好不理这位小姑,只得将福叔与阿妥得了急病的事情告诉了她。 “便如母亲所说,福叔与阿妥病得很厉害,我又急着赶路,差点便耽误了回府的时辰,便没带着书了。”没待林氏落下话音,秦素的声音便接着响了起来。她的脸上带着些许讨好,似是为没把书带回来感到羞愧。 林氏面色微僵,嘴唇动了动,秦素却已经接着说了下去:“幸得秦庄头寻了阿胜帮着赶车,我才赶得及回来。阿胜可厉害呢,在桃木涧遇到山匪之时,多亏了他掉转车头,又有薛家郎君相救,我们才得以脱身。” 她说得既顺且快,就像是急于为自己开脱,说罢还小心地去看吴老夫人的脸色。 吴老夫人惯是淡漠的眸中,陡然射出两道亮光,身体也一下子绷得笔直。 “薛家郎君?”她高声问道,毫不掩饰神情中的震惊:“什么薛家郎君,六娘你说清楚些。” 不愧为官员之妇的母亲,吴老夫人一瞬间便敏锐地捕捉到了秦素话中最为重要的那个字眼。 秦素困惑地看着吴老夫人,眨了眨眼睛:“祖母,我说的便是大都的那个薛家郎君啊。” “大都……莫非是……廪丘薛家?”秦世芳克制不住地提高了声音,神情既兴奋又紧张。 “姑母一说就中了呢。”秦素笑得宛若稚童,神情中不 见半点心机,“便是廪丘薛家的二郎君护送我回来的。” “护送?你?”秦世芳的声音提得更高了,突起的眼珠几乎要冲破眼眶。 若是震惊也有重量,秦素非常怀疑秦世芳会将房顶震塌。那神情中的急切与欢喜实在太过于明显了,明显得让秦素都有些不敢直视。 “六娘是说,你是被薛家郎君护送回府的?”吴老夫人再也无法保持平静,语声竟微有些颤抖,看向秦素的目光亮得刺目。 秦素茫然地点了点头:“是,我与薛家二郎在彰城外偶遇,薛二郎说他也要来青州,邀我同路。我……我一个人本来就有点害怕,见他家里侍卫仆役众多,便……便同意了。” 她期期艾艾地说完这些,又看着吴老夫人,像是有些担忧:“祖母,阿素是不是……做错了?” “无错,无错,六娘何错之有?”秦世芳再也忍不住,整张脸堆满笑意,直是容光焕发。 廪丘薛家竟与秦家有了这样一段渊源,这简直是意想不到的大好消息。 “子妇可知此事否?”吴老夫人此时却已看向了林氏,眉眼间又是一片淡漠。 秦素垂着头,眸中的笑意似讥似冷。 果不出她所料,林氏将薛家的事情死死地压了下来。 可是,这件事又如何压得住?薛家马车与秦素同回青州,多少双眼睛都看见了,这样一件大事,又能瞒得几日? 秦素以为,林氏死压着此事不肯说,无非是不想让她这个庶女出风头罢了。但这个风头秦素还真不能不出,且一定要在此时出,早一刻不行,迟一刻也不行。 第36章 左思旷 听了吴老夫人的问话,林氏的神情微有些僵硬,过了一刻,方于座中略略欠身,低声道:“我也是才知不久,将要寻机告知君姑。”停了一停,又凄凄道:“新丧事杂,君姑见谅。”语罢,神情已现悲切。 吴老夫人怔了怔,渐渐地,面上也浮起了一层哀色。 秦世章一死,秦家的门楣便又低了两分,秦家的门楣一低,便会影响到秦世芳。 便是为了这个女儿,吴老夫人也觉得,秦世章死得太早了些。 林氏仍在哀哀低泣,瘦棱棱的手臂自衣袖里滑出,吴老夫人见了,不由轻轻叹息。 林氏也是个可怜人,青年丧夫,还要操持大小事宜,就算她没有及时向吴老夫人禀报薛家的事,也并非大错。 “子妇勿要悲啼,当心身子。”吴老夫人难得温和地道,叫来使女为林氏加了一只隐囊。 秦世芳亦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尴尬地左右看了看,也掩了面佯作拭泪。 看来她终于记起,她名义上的二兄尸骨未寒,她先是惦记着亡兄手中珍本,复又因薛家之事喜不自胜,实在有些出格。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吴老夫人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此事先不急,那三卷书却要早些取回。” 林氏顺从地一笑,神情柔婉:“是,君姑,我这便派人手去田庄取书。” 秦世芳的心放下了大半,感激地看了吴老夫人一眼,眼角余光瞥见秦素还立在案前,她立刻和颜悦色地道:“六娘回去坐罢。” 秦素乖巧地应了一声,后退几步便欲回座,不想她的腿脚却不听使唤,才行了两步便是双膝一软,直直地跌了下去。 房间里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吴老夫人连声唤人:“快些扶六娘起来。”又问秦素:“告诉祖母,哪里不妥?” 秦素摇头不语,一双腿曲在地上,半天无法伸直,锦绣与阿栗两个合力,一时间竟也扶不起她来。 秦世芳便道:“我瞧六娘像是腿脚有些不便,莫不是路上受了伤?”说着她便离了座位,蹲在秦素身边,一伸手便拍在了她的膝盖处。 秦素立时闷哼了一声,秦世芳马上便问:“可是这里伤到了?薛二郎知道么?”眼中的好奇与探究十分露骨。 秦素忍痛摇头:“不是的……姑母……”语声断续,像是痛得说不出话来了。 林氏面上掠过一层阴霾,复又隐去,起身走到秦素 身边看了看,皱眉道:“还是请医罢。”语气里抑着轻微的不耐。 一时晕倒,一时又站不起来,林氏深为秦素的事多而厌烦。 吴老夫人便吩咐蒋妪:“快去请医。”顿了顿,又和声叮嘱秦素:“六娘切莫乱动。” 她难得有这般和蔼的时候,不只秦素,便是这屋中其他人亦有些不习惯,唯有秦世芳习以为常。 蒋妪领命而去,这厢锦绣与阿栗双双用力,终于将秦素从地上拉了起来,扶去了西面的次间。 次间里有一张长榻,乃是吴老夫人平素小憩用的,秦素便被安置在了那里,林氏、秦彦婉、秦彦贞等人亦皆跟了过来,吴老夫人亲自坐在床边,对着秦素就是一阵嘘寒问暖。 两世以来,这是秦素头一次被如此重视地对待,她觉得十分讽刺。 吴老夫人对她的青睐,大抵是因为她身边有了个光华耀眼的“薛家郎君”。 即便是颍川秦氏最盛之时,也还是攀不上薛家这样的大门阀的,更不用说如今侨居青州的秦氏了。两户之间门第的悬殊比较,便如高山与草芥一般。 在薛家面前,秦家连提鞋也不配。 旁的不说,只看薛允衡在桃木涧时,明知前路艰险,却仍是让秦素走在前头,便可知他不仅丝毫未将秦家放在眼里,更未将秦家人的命放在眼里。这固然与他的本性有关,可也从一个侧面表明,在这些冠族眼中,似秦氏这样的家族,根本便不值得他们付出任何一点精力。 所以吴老夫人才会如此激动。 这激动绝非为了秦家,而是为了她嫡亲的女儿。 秦世芳的夫君左思旷官至郡中尉,正图高升之法,而秦世芳所寻的那三卷珍本,以及她对秦素暗中动的那些心思,还有吴老夫人不遗余力的相助,这所有一切的理由都只有一个: 左思旷。 左思旷乃是吴老夫人千挑万选挑中的女婿,不仅生得相貌堂堂,为人也很稳重,亦极有进取之心。 左家乃是没落士族,比秦家还差一些,当初吴老夫人选中左思旷,亦是觉得以秦家之势,可以压住左家一头,秦世芳往后的日子也会好过。 不过,彼时的秦家正值多事之秋,故即便是这样的一门亲事,得来亦颇为不易。据隐堂查知,左思旷当年曾与一户姓窦的小士族有过婚约,后来窦家不知何故举家离乡、消息全无,婚事亦随之作废,最终仍是吴老夫人得了 这个乘龙快婿。 左思旷也的确出色,他肩负着振兴家族的使命,本人又颇有成算,与秦世芳成亲三年后,先是凭自己的本事过了县议,后又在秦家的暗中襄助下过了郡议,最后得郡中正提名,任了中尉一职。 只是,以左思旷的野心,小小的郡中尉自是无法令他满足,他想要的是更高的位置,更想让左家再上一层楼 便是为了左思旷的野心,秦世芳不遗余力,时常回娘家寻求帮助,以期夫君仕路畅通。 按理说,身为内宅女子,左思旷的仕途很不该秦世芳插手,只是她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也不知是不是被秦家那几年的霉运所影响,秦世芳的命很不好,成亲十余年间,竟根本不曾有过身孕,若非左思旷顾念旧情,她早就该被出妻了。 秦世芳心中之惶然,可想而知。 身为一个膝下无子的官员正妻,想要地位稳固,只能从别的地方想办法。 秦世芳也算有两分聪明,一面忙着替夫君广纳妾室,将庶子养在膝下,搏一个贤良的美名;另一方面便与那些官家夫人来往密切,对上官更是巴结奉承,凡事替夫君想在前头。 仗着秦世章的关系,秦世芳渐渐地在官场上摸出了些门道,替夫君出谋划策之余,竟还偷偷地帮左思旷处理一些不重要的公文,成了名副其实的贤内助。 秦素手头的三卷珍本,便是秦世芳用来讨好左思旷的顶头上司——江阳郡都尉何敬严的妻室——戚氏的。 戚氏长兄为汉嘉郡相,与汉安乡侯过从甚密。前世的秦世芳便是靠着这条捷径,令左思旷与汉安乡侯结识,就此成为汉安乡侯一党。 秦素微微蹙眉,心头已拢上了一层阴霾。 据她所知,这一党的人,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秦家当年被抄家灭门,说到底,便是受何家贪墨大案牵累,秦氏砖窑甚至还查出了何都尉私藏的兵器。 秦家灭门后,砖窑与瓷窑便双双落入汉安乡侯囊中,其后不过一年,汉安乡侯又因谋逆被斩,秦家那一分偌大的家产亦就此不知所踪。 可以说,秦家破家,秦世芳“居功至伟”。当然,她的命也很惨,秦家被抄家后,她也被左家驱出家门,成了弃妇,不久后便即病死。 左思旷是这一党唯一幸运的人,他不仅未受牵连,还升了官,一度官至御史中丞,左家也因此渐渐有了起色。 前世时,左家被隐堂列为陈国最具中兴之相的士族,左思旷更是族中闪亮的明星,隐堂对他颇为重视,收集了许多消息,秦素方得以间接了解了秦家发生的事。 不过,左家后来如何,秦素却知之不详。 中元二十三年她重返陈国时,左思旷已经自朝堂上消失了,彼时的御史中丞乃是桓子澄,亦即那“白桓玄李”中的白桓。 第37章 入东篱 重生之后,秦素曾无数次推想前事,总觉得,何氏贪墨案与左思旷的兴起,还有看似与何家走得近、实则却坐收渔人之利的汉安乡侯府,这其中,或许存在着一份她所不知的因果。 所以,她卖掉了珍本。 这珍本她也未卖去别处,而是特意卖予了连云镇的书铺,还是以极低的价格贱卖的。 这三卷书,想必此时已落在了旁人手中,左思旷冀图借珍本接近何都尉之路,已然断绝。 江阳郡、汉a县以及汉安乡侯府,汉嘉郡与符节县,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秦素便是现在想来,亦觉头痛。 总之,汉安乡侯府不能沾,何家不可碰,秦家更不能成为左思旷高升的踏板。 秦素躺在榻上,被服下的手紧紧握起,面色发白。 林氏与秦彦婉她们已经去前头哭灵了,守在秦素身边的除了阿栗与锦绣,便只剩了秦世芳与吴老夫人。 她们两人坐在榻前,面上挂着浓重的关切,不时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 即便只有一分可能与薛家牵上线,她们也要尽力一试。而牵上这条线的关键,便是这躺在床上满面痛色的黑瘦女郎。 吴老夫人此刻的关切,实是发自内心。 她并不奢求与薛家之间发生些什么,也知道凭秦素这干瘪黑瘦的模样,绝不可能得到薛家郎君的青眼。她只希望能借着这个机会,将女婿左思旷的名字,送到薛家耳中。 以薛家门庭之煊赫,只需略略对左思旷表示出一点兴趣,则其仕途必然无忧。而帮着牵上这条线的秦家,也必将成为左家感恩戴德的对象,到最后,这份感激一定会落在秦世芳的身上。 不得不说,这母女二人真是心念相通,秦世芳此刻也正想着这事。 秦府六娘得薛家郎君相送,于情于理都该写封信并备上谢礼送去薛家,郑重地致谢,方才不算失礼。 秦世芳甚至觉得,这封信应该由左思旷执笔。 秦家如今满门妇孺,这种事情却需要有一个能顶事的男子出面才妥当,左思旷好歹也是官身,总比十五岁的秦彦昭更合适。 母女二人心思飞转,打着一样的算盘,蒋妪却于此时回来了,将医者也带了进来。 那医者诊了脉,又看了看秦素的膝盖,便道是“寒气入骨”,病症已渐成,若不小心调养,往后会成宿疾。诊罢便开了敷用的膏药,并叮嘱这个冬天 不可受凉,便自去了。 吴老夫人正愿与秦素多多亲近,因此也未与林氏商量,直接便将秦素的住处定在了东篱,吩咐蒋妪立刻收拾了出来,不到下午,秦素便正式搬了进去。 东篱位于府中最温暖的东南角,与东萱阁隔着一片竹林、一弯碧水,绕过石桥往东便是秦彦婉所住的“东晴山庄”。 当年秦世芳未嫁之时,便是住在东篱的,后来她嫁了出去,吴老夫人却仍是不允林氏让别人住进来,只将此处作为秦世芳回娘家时的暂住之处。 如今,这所风景佳妙的院子却为秦素所有,秦世芳对待此事的态度甚至比吴老夫人还要积极,林氏冷眼看着,心中不免有些憋闷。 东篱她也很喜欢,当年还曾为秦彦婉讨要过,吴老夫人却一直不肯松口。现在可好,这么个地方却巴巴地给了秦素,不说秦彦婉这般出身品貌,便是秦彦贞甚至秦彦柔,也皆比秦素好了不知多少,这院子给谁都比给秦素强。 林氏实在替女儿委屈。 然而,无论她心中是怎样想的,此事却已成定局,以她之力亦无从更改。此外,秦世章的丧仪也极耗费精力,小殓、大殓、迁柩、下葬,诸般事宜接踵而至,纵是与钟氏二人共同打理,林氏亦觉疲于应付,再多的心思也只能暂且按下不提。 秦旺抵达青州城时,已是秦世章下葬后的第二日。 中元十二年的冬天异常寒冷,方至十月上旬,青州城中便已落了雪,接下来的数日更是雨雪连绵,下个不息。 秦旺跟在秦府大管事董凉的身后,打着伞走在夹道中。 虽是连日落雪,然那雪意菲薄得紧,只在屋檐瓦顶积了浅浅一层,漫不经心地,像是天工胡乱涂抹。 风冷得透骨,小雨里夹着细细的雪粒子,打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北风在院墙中穿梭,夹道里的风又大又疾,手里的伞被风吹得东摇西晃,秦旺差一点便没撑住。 “好大的风。”他嘀咕了一句,觑了一眼旁边的董凉,却见对方并未打伞,只着了件粗布夹棉青袍,踏着木屐一步一步行得稳当,腰杆直得如松柏一般。 秦旺难免有些自惭形秽,不自觉地挺了挺腰 “过了夹道便是德晖堂。”董凉的人一如他的名字,凉凉淡淡,一双不大眼睛里总是没有什么情绪。 秦旺陪笑道:“是,多谢董大管事。” 董凉没作声,转过夹道向左 一弯,德晖堂的轩屋阔院便已在眼前。 德晖堂是太夫人住的院子。 秦旺自田庄赶来青州,便是要向太夫人禀报庄子里发生的几件大事。原本他并未打算亲自来,只想着派个手下回府通报一声,便也完了。可林氏那里却遣人进了庄子,说是要找什么“珍本”,又见院子烧成了那样,还烧死了人,“珍本”也没了,那两个年轻的仆役便脸色铁青地走了。 秦旺于是有些担心,怕这些人回去说些什么,于自己不利。 他知道秦府如今是由林氏掌着中馈,若此事被林氏拿来生事,他这个庄头日子也不好过。而更重要的是,他的女儿阿栗如今正跟在秦素身边,也算是在林氏的眼皮子底过活。 虽说女儿不值钱,可好歹那也是秦旺的的亲骨肉,能管时他总要管一管。 便是基于这两个原因,秦旺方才亲自回府,一是将事情的详细经过禀明太夫人,顺便也看看幺女过得如何。 此时已近黄昏,德晖堂院门紧闭,黑色的大门上划过细雨和雪粒,北风掠过檐下的风铎,“嗡”的一声响罢,便又是长久的寂静。 第38章 德晖堂 董凉上前拍响院门,不一时,院门左侧的一角小门开启,里头出来一个约十二、三岁的小使女,撑着青布油伞,梳丫髻,一双眼睛黑得如水葡萄一般。 “董总管来了,是人到了么?”小使女微微躬了躬身,又往董凉的身后看了一眼。 董凉仍是那副淡淡的样子,简短地回了一个“是”。 小使女便拉开了角门,将董凉让了进去,秦旺也不敢多看,低着头随在董凉身后跨进了院中。 门内的庭院,比院外更加寂静。 苍松青柏于薄暮中安静地耸立,甬路以白石铺就,在院子正中交错成十字形。两侧的抄手廊油着黑漆,青砖黛瓦、素帛布帘,整间院子不见华色,肃穆得如同庙宇。 院中亦是有人的,使女与仆妇时而行过,走动间肃容敛袖,并无人说话,唯有裙摆摩擦时发出的轻微声响,杂在雪珠飞坠的细密声音中,静得叫人不敢大声呼吸。 秦旺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踢踢踏踏,毫无章法,像是闯入这一院岑寂的不速之客,突兀而又令人厌恶。而越是想要快些走过这长廊,那足音便越发杂乱,到最后他真恨不得将两只脚扛在肩上才好。 当一道布帘终于出现在眼前时,秦旺已经不觉得冷了。 他举袖抹了抹额际的汗水,亦步亦趋跟着董凉,连头都不敢抬,更不敢去打量什么摆设铺陈,只一径低头转过了竹屏,再过一道布帘,方才听到有苍老的女子声音道:“进来罢。” 董凉在前,秦旺在后,两个人皆进得屋中。 到这时秦旺才发觉,董凉脚上的木屐已经不见了,他穿着一双黑布圆口棉鞋,立在一方极大的青毡上,稳稳地一丝不动。 “秦庄头来了。”董凉的声音亦是稳稳当当,语罢便向旁错开了一步,将秦旺让了出来。 秦旺忙上前跪倒:“拜见太夫人,太夫人安康。” “起来说话。”太夫人的声音倒还温和,停了一会又吩咐:“去拿双棉鞋来,给秦庄头换上。” 秦旺局促不安地缩了缩脚。 他靴子上的泥水已经在青毡上晕开了,黑乎乎的,十分显眼。 “我……那个……太夫人恕罪。”他躬了躬身,脸红得像煮熟的虾。 太夫人便笑了起来:“无罪,秦庄头赶了好几天的路,辛苦了,坐下吧。” 两名使女抬过一张榻,置了小几,又 有人拿来新鞋,秦旺再三推让,方去屋外换了干净的棉鞋,又返回屋中跪坐于榻上。 董凉已经先走了,此时屋中只有秦旺与太夫人,另还有几个使女侍立着。 太夫人叫人给他上了茶,方慈声问道:“董管事说,秦庄头有重要的事情回报,是何事?” 秦旺双手扶榻,以头触几,不安地道:“太夫人,庄子里最近接连出了几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应向太夫人谢罪,这才回了府。” 开口便是谢罪,并没找理由推托,太夫人脸上便有了些笑意。 秦旺倒还有几分聪明。 她放缓了声音,和声说道:“哪里来的谢罪一说?秦庄头将连云田庄管得极好,这些年收成也不错,何罪之有?你还是好生坐着说话,这般伏地跪着,我看得也累。” 见太夫人如此和蔼,秦旺心中略定,便又伏地叩头,方直身垂首道:“谢太夫人不罪之恩。” 太夫人又笑了一声,方问:“庄子上发生了些什么事?”语气很是慈和。 秦旺略想了一会,方才禀道:“回太夫人的话,细算起来,这第一件事便发生在女郎回府前的几日,女郎身边有一个叫阿豆的使女,突然便不见了……” 他慢慢地便将阿豆失踪、福叔报官、女儿阿栗被挑中做使女的事情说了,讲述得很有条理,也未隐瞒自己在此事上的疏漏与私心,态度可谓坦诚。 太夫人静静地听着,待秦旺终于说完,便沉吟着问道:“如何一来便报了逃奴?可去四处寻过?” 秦旺回道:“女郎当天便去镇上寻人了,却未寻到,不过……”他说到此处便向两旁看了看,有些欲言又止。 太夫人会意,挥手令使女们皆退了下去。 待房中再没第三人,秦旺这才又续道:“太夫人恕罪,非是我故弄玄虚,只是这事有些不大好说。”他像是在想着该怎么描述,皱眉想了一会方道:“我听人说,阿豆跑了后,有人在镇上见过她,说她穿戴得很体面,捧着一卷东西进了镇上的书墨铺子,出来时那卷东西便不见了,她手里捧着的也成了书匣,像是在那铺子里买的。” “书墨铺?”太夫人喃喃重复了一句,似有些不解:“阿豆识字么?去那里做什么?” 秦旺垂着头道:“阿豆是识字的,她进书墨铺子做什么,我也去打听了,却没打听出什么来。只是后来听东院夫人说要找什么珍本,我才有些明白了过 来。”顿了顿,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地道:“我听人说,那铺子背后……是程家。” 程家? 太夫人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顿。 南安程家,亦是郡中士族。那程家家主程廷桢数日前才升任郎中令,补的便是秦世章原先的职位。据传闻,程家如今正在谋求汉安乡侯那条路。又有传闻说,为了与何都尉拉上关系,程家与左家最近闹得很不愉快。 若那三卷珍本竟落到了程家手中,那么,东院吴老夫人前几日求她的事情,或许她应该…… 太夫人许久没有作声。 秦旺屏着呼吸,不敢抬头,视线的余光只看得见太夫人垂在案边的一角衣袖。 沉默了好一会后,太夫人的声音才重新响了起来:“既是如此,便也毋须再查了。”她的语气中有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一个奴仆而已,报了官便由官署追查便是。” 秦旺应了一声是,迟疑了片刻后,又道:“还有一事要与太夫人说。除了阿豆之外,郑大也不见了。有佃客说,阿豆与郑大像是……”他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半天才找到了合适的说词:“……像是……有些来往。阿豆不见的第二天,郑大的家人便来报说他也不见了。此事我没敢先报官,还要请太夫人定夺。” 第39章 暮色迟 太夫人静默无语,秦旺抬起衣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阿豆与郑大二人之间本就有些拉拉扯扯的,又是先后失踪,期间相隔只有一天。庄子上已经传开了,都说他们两个人私奔,连郑大的家人也没敢将事情吵嚷出来。 依陈国律,奴仆私逃一律是要杀头的,卷款私奔罪责更重,全家人都要坐监。 秦旺身为庄头,出了这种事是要负些责任的,他此刻便有些惴惴不安,一面擦汗,一面偷眼去看太夫人的脸色。 太夫人的神情却无甚变化,眉眼间一派平静。 “我知道了。”她淡然地道,又看了秦旺一眼,眸中神色不明,“前几日周妪便告诉我了。” 秦旺连忙垂下眼睛,须臾又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竟将周妪忘得一干二净。 那周妪一直住在庄子上,前几天才回的秦府,对阿豆与郑大之事自是知情的。 太夫人一早便知此事,方才却一点话风未露。若他出于私心隐瞒不报,太夫人会如何看他?他的庄头之位还能不能保住? 秦旺越想越是心惊,忍不住又举袖擦了擦额角。 从进院开始,他身上的汗便没停过,这会后背已经湿了,粘粘的好不难受。可他却不敢有任何表示,仍是老老实实地跪坐着不动。 “我听说,六娘住的院子走了水,可有此事?”太夫人问道,苍老的声音与方才一样平静。 秦旺心里道了声“好险”。 看样子,庄子里的事太夫人已经事先得到了消息。秦旺忍不住再一次认为,他这趟真的来对了,许多事情,经由他人转述和自己亲口说,那效果是绝对不同的。 “太夫人恕罪,是我没照管好庄子,女郎的住处才会走了水。所幸那火是在女郎离开后的夜里烧起来的,天佑女郎福运。只是……那院子里留守着的阿福与阿妥夫妻……却是被烧死了……” 他说着已是语声打颤,身体亦摇晃了起来,似是想起了彼时惨景。 “细细说来,我听着。”太夫人淡然的声音响了起来,平静的脸上并无一丝波澜。 秦旺一惊,连忙端正坐好,细细想了一遍整个事情的经过,方将庄中失火之事尽述于前。 原来,那几日恰逢社日,庄子里比往常热闹,众人为庆祝丰收还办了酒席。 大火是半夜烧起来的,因庄民们大多饮了 酒,睡得极熟,于是那火便足足烧了一个多时辰,待众人醒来将火扑灭时,整间院子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最后众人在菜窖里找到了两具合抱在一起看不出形状的尸体。 那尸身秦旺只看了一眼,便吓得连着好几夜做噩梦。 实在是太吓人了,秦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死人,完全烧成了黑碳,骨头都焦了,连是男是女都辨不清。 城署的吏目草草验过尸身,只说死者是一男一女,别的便再也验不出来了,众人便知,这必是阿福与阿妥夫妻两个。 秦六娘离开那天早上,阿妥夫妻二人忽生急病,没能随同回府,一直在院子里没出门。不想这场飞来横祸,让这对忠厚老实的夫妻双双惨死于大火中。 庄民们怜他二人身遭横死,便有几个胆大的,将他们的骨殖拣了起来,合葬于后山。因他夫妻并无亲人,丧事还是秦庄头带人操办的。 夫人垂着眼皮,静静地听着秦旺的叙述,直待他说到告一段落后,方才问道:“如何突然便起了火?庄子其他地方可有波及?” 秦旺连忙道:“太夫人鸿福齐天,那场火并未烧到别处,实是天幸。那署吏验过后说,火是从厨房烧起来的,可能是灶火未熄,厨房里油壶又漏了,便引了火。那几日天气干燥,又刮着西风,风助火势,便越发烧得大了起来。” 说至此处他喘了口气,又接着道:“那署吏还说,阿福他们应该是被浓烟呛醒了,想要跑出来,却被大火封住了去路,便只能跑进菜窖躲避。不巧的是,那菜窖里储了一大瓮油,油瓮被热气烤裂,那菜窖的火反倒比外头还大,两个人呼救不及,便……” 他不忍心再往下说,长叹了一声,止住了话头。 阿妥夫妻二人着实可怜,若是先一步随秦六娘离开,又如何会摊上这样的祸事?同为秦家奴仆,秦旺物伤其类,心中自是颇感凄凉。 “火不是自厨下烧起来的么?如何能封住院门的路?”太夫人出声问道,眸色一派淡然。 秦旺连忙打起精神,恭声道:“因那几日天气晴朗,风又很大,庄子里各家各户便皆将柴禾堆在院中晾晒,以备过冬。女郎住的那个院子也晒着好些柴,那火从厨房烧出去,点着了柴禾,就把院门给封住了。” 他说着又是一阵嗟叹,神情也有些黯淡。 所谓天不予人活路,也是阿福与阿妥命中该当死于那场大火,人力再也救不活的。 听了他的一番话,太夫人便沉默了下来,过得一刻,长叹了一声:“这也是他们命苦,事情又这么不巧,天意不可违。” 秦旺不敢接话,只躬了躬身,垂首不语。 太夫人亦未去看他,转首望着窗外,神情渐渐有些茫然。 不知何时,暮色已将房间填满,浓浓的昏黄和着一丝微弱的天光,将房中的一切都映得模糊起来。雨丝和着雪粒子被风吹起,偶尔几粒落在窗棂上,簌簌零落,单调而又凄清。 太夫人恍惚地望着这昏暗的房间。 那一刻,她想起了颍川发水的那一晚,那一晚的夜色比此刻还要黑,黑得不见一丝光亮。 太夫人垂在案边的衣袖,蓦地轻轻抖动了起来。 是啊,那样的一个夜晚,她这辈子又怎么会忘?那大雨倾盆的冷、雷声轰响的急,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记得那水过腰身时有多么的难行,亦记得她被夫君拉扯着,无数次地摔倒,又无数次挣扎着起身,鼻子里、眼睛里、头发里,全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全都灌满了冰冷的水。 她抖抖嗦嗦地站在房顶上,那黑色的浊流离着她的脚只有一掌宽的距离。那样漆黑的水,仿佛已经融进了夜色里,却又在这浓黑中汹涌翻腾,如不透缝隙的黑色巨布,将整个秦家祖宅裹入了其中…… 第40章 空余恨 太夫人颤抖的衣袖猛地一震。 都过去了。 那黑暗的死亡的浊流,带走生命,留下丑陋与残酷。在那短短的十多天里,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像是烙印一般刻于心底。 但是,都过去了。 那些挣扎、拼抢、争夺、仇恨、鲜血,那为了活命宛若恶魔附体的族人、那些为了一口粮食不惜杀人的亲人,还有那些良善温柔、最终却在她的怀里渐渐冰冷的姐妹的身体…… 天地间无一线生机,干裂的大地、枯焦的河道,倒伏于路边的死尸,那刺鼻的味道无时无刻不充斥于鼻端。 那是如同无穷无尽的浊水一般,扑天盖地、永不停息的死亡…… 都过去了。 太夫人缓缓睁开了眼,混浊的眸中不见一丝光亮。 “罢了。”她淡淡地道,暮色在她的脸上刻下阴影,每一根线条都格外冷硬,“田没烧坏便好,你做得很好。” 秦旺躬了躬身,长出了一口气。 “来人。”太夫人朝外唤了一声,又转向秦旺:“你便在府中住上一晚,我会命董管事安排,让你与你的女儿阿栗见上一面。” 秦旺扶地谢恩,便有一个穿沉香褐布裙的使女走进来,双手捧着一个黑漆木盘,上头放着一只青布袋子。 太夫人便向秦旺道:“我这里予你一百金,回去后,你替阿妥与阿福夫妻做场法事,多请些僧道来念经,好生超渡了他们。余下的金便买些上好的贡品,补上社日所缺,再告祭社神,保佑庄子来年丰收。” 死上一两个人不算大事,只要田地与粮食无恙便好。 太夫人的神情平静如古井。 秦家,不可以再经历一次那样的饥馑,也再经不起那样惨绝的命运。 秦家的门楣富贵,高于一切。 听了太夫人的吩咐,秦旺连忙一一应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将青布袋子收了起来。 太夫人疲倦地向后靠坐,挥了挥手,一旁的使女便轻声道:“庄头请随我来。” 秦旺伏地向太夫人再拜了拜,便起身随了那使女出了屋,不多时,他那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便渐渐地远去了。 房间里突然便静了下来,没有人,亦没有光线。 太夫人独自坐在渐渐浓重的暮色中,阖着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阵风忽地拂过帘 幕,带起一卷寒意。她的衣袖被吹得摆动了一下,随后,便有一双温暖而略有些粗糙的手,按上了她的额角。 太夫人转首看了看来人,又回头继续闭上眼,感受着那双手按压时传来的力道,半晌后方道:“都听到了。” 周妪轻轻替她按摩着前额,应了一声“是”。 太夫人沉默了一会,忽地道:“程家……” 只说了两字她便住了口,再无下文。 然而,周妪却像是能够听明白,手里的动作微微一顿,复又接着按摩起来,低声道:“道听途说罢了,便是当真,也只是三本书而已。” 太夫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却也不再往下接话。 雨像是有些大了,窗棂上的扑簌声密集起来,北风掀起棉帘的一角,送来些许清寒的空气。 “颍川……”太夫人忽然又开了口,声音轻得如同耳语。 仍是只说了两个字。 周妪便叹了一口气。 显然,这两个字背后所包含的意思,她依旧听懂了。 她叹息的声音在房间里盘旋着,仿若袅袅不尽的风,过了一会,她方对太夫人低声地道:“都过去了,夫人,莫要再想了。” 太夫人没说话,良久后,叹了一声:“是啊,都过去了。” 无限惆怅的语气,像是感慨,又带着些许寒凉:“颍川早就被赵国占了,我想得再多,也是故土难回。青州这里我们也待了几十年,我这把老骨头……” 她说到这里便歇了声,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周妪神情哀婉,然而却并未接话。 这话题太过伤感,她不愿令太夫人伤怀。 太夫人便也安静了下来,似是不愿再触及往事,然而,她眼角些微的湿润,却泄露了她此刻真实的情绪…… 秦旺次日离开之前,被秦素请进了东院正门处的茶房说话。半日后,他们谈话的内容,便一句不落地进了林氏的耳朵。 “……都是些闲话,问东问西的,那秦庄头倒不嫌麻烦,还主动将庄中社日的情形说了一通。”那守仪门的老妪躬着腰,青布短襦的前摆几乎垂在膝上,向林氏描述着那场对话的情形。 林氏端详着手里的青瓷素盏,意态悠闲:“说得仔细些,问了什么,答了什么,都说一说。” 老妪一面努力回想,一面禀道:“女郎先问了田 庄她住的院子的情形,秦庄头便答都烧光了。又问那对夫妻葬在了哪里,秦庄头答是葬在了后山。接着女郎便又问起了后山的一棵什么梅树,还问了她设的麻雀陷阱在不在,秦庄头便答说,梅树已经快结苞了,那陷阱却被人踩坏了,没捉到一只雀儿,只剩了一把谷子,女郎听了十分生气,口口声声说那庄子上的小孩太坏……也就说了这些。” 林氏盯着茶盏的眼中,掠过了一丝鄙夷。 就知道从秦素那里打听不出什么来,不过为谨慎起见,她还是叫人暗里盯着,生怕漏过关于那三卷珍本的消息。 如今看来,她真是将这个外室女看得太高了。这般出身卑贱之人,又在庄子上野了五年,哪里会懂得珍本的妙处?这问来问去皆是村话,真真是不知所谓。 “没别的了?”林氏有些不耐,抬起手来捏了捏眉心。 这些乡野村话真是听一句都多余。 那老妪连忙将身子躬低了一些,恭声道:“便是这些了。后来秦庄头要去向太夫人辞行,便就走了。”说到这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添了一句道:“夫人是不知道,女郎后来还闹了个大笑话儿呢。” 一听此言,林氏捏眉心的手便放了下来,面上倒带了几分兴味,问道:“闹了什么笑话儿?” 那老妪便上前一步,谄媚地道:“秦庄头人都出了门了,女郎突然又跑了出来,大声叫住了他,说什么请他顺路去谢谢阿胜的救命之恩什么的。夫人是没瞧见,女郎就那样大声地说着话,真像土生土长的农家小娘子。”她一面说一面便“呵呵”笑了起来,脸上就像是开了花。 林氏面上亦现出一个鄙夷的淡笑来,端详着手里的茶盏,显得十分愉悦。 只是,这愉悦的神情只维持了半息,她蓦然就变了脸色,“霍”地一声便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非常大,那茶盏不及搁稳,在案上连晃了几下,瓷器与木案相触,发出“哐当”的脆响,数声之后方才停歇。 第41章 意难平 “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林氏几乎是气急败坏地看着那老妪,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那老妪吃了一吓,整个人都吓得抖了抖,不敢再看她,连忙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林氏此时已然离了座,在地上回来地走着,猛地回头问那老妪道:“秦庄头几时去的德晖堂?是不是才去没多久?”问到第二个问题时,她的神情生出了一丝期盼,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凝在那老妪身上。 那老妪的腰弯得更深了,小心翼翼道:“秦庄头约在……约在两刻钟前便去了。” 林氏的脸一下子便沉了下去,过了一会,她蓦然拿起了案上茶盏,抬手便要朝下掷。 “夫人小心。”一只手忽然按在了茶盏上。 林氏一愣,便在这个当儿,那只手已是借着林氏的力,将茶盏转了个方向,搁在了案上。 “夫人若要喝热水,只管吩咐我便是。”那是林氏熟悉的声音,平静而温和,听在耳中便叫人舒心。 她循声看去,却见身旁站着的正是心腹徐嫂,此刻见她看了过来,徐嫂便向她摇了摇头,又向仍旧躬身而立的那个老妪看了一眼。 林氏顿时回过神来,一时间倒惊出了两手潮汗。 方才这一茶盏若真砸了下去,府里还不定传出什么话来,说不定德晖堂会以为,她这是心有不满。 纵然她的确心有不满,也不该于此时表露出来。 深深地吐纳了几息后,林氏勉强宁住了心神,放缓了语气向那老妪道:“你下去罢,去何妪那里领二十钱。” “多谢夫人。”那老妪喜得不行,又连声谢了几声,方才躬着背退了出去。 她的人方一离开,徐嫂便立刻行至门边,低声吩咐门外的两个青衣小鬟守好门户,旋即便将房门掩上了。而林氏的面色,亦在房门掩上的一瞬重又阴沉了下来。 她在地下来回乱走了几圈,蓦地停下脚步,咬牙切齿地道:“不过是个下贱东西,正事指望不上,烂事倒搅了一堆,我真是……”她咬死牙关左右看了看,抄起一只隐囊便狠狠掷在了地上,掷完还嫌不够,又将屏榻上的草席拎起来,大力一扯,又死命地向地下一扔。 刹时间,细细的草屑腾飞而起,四处乱飘。 “咳咳……”林氏被那草屑呛住了,捂着嘴用力咳嗽几声,双颊立刻挣得一片潮红,一双眼睛恨恨地盯着脚下的草垫。 若不是怕太失风度,她真想向这草垫狠狠踩上几脚,方能消解她心中的怒气。 “夫人息怒。”徐嫂不动声色地走上前来,拾起地上的隐囊,细心扑掸着上面的灰尘,一面便细声劝慰:“不过是小事罢了,夫人一句话的事,何必又拿这些贱奴当真?” 林氏重重地向地下“啐”了一口:“我呸!下贱东西。我就是气不过,难道不行么?不过一个乡下来的臭驭夫,他不是爱逞英雄救人么?他不是对那下贱东西有救命之恩么?我便叫冯德安排他去倒马矢牛溺,我就这么安排了,又能如何?”她饱满的脸上盛着恚怒与怨恨,两手拼命扭绞着袖边麻线,指骨都泛了白。 “夫人说得是。那阿胜是倒马溺还是做别的,夫人动动嘴不就得了,何必如此生气。”徐嫂手脚利索地将隐囊摆回原位,说话的声音仍旧不紧不慢,“就算一时给他个好差事,过后寻个错处再换回去不也方便得很?夫人很不必生气,气坏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她口中说着话儿,手下却一刻未停,收拾完了隐囊又去整理草垫,不一时便将之重新垫回榻上,随后她又拿了个干净的笤帚来,将草屑也归拢一处,一应动作之敏捷利索,显然是做熟了的,一面扫地一面仍是温声劝道:“夫人先消消气,此事交予我处置便是。我这就去寻冯管事去,必能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 林氏气恨恨地横眉立于原地,过得一刻方回至案边,端起茶盏“咕咚咕咚”连灌下了几大口茶。 徐嫂的话全说进了她的心坎里,再加上方才又是骂人又是扔东西,火气已然发泄了出去,几口茶水落肚,她的面色便渐渐地缓了过来。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了。 阿胜是太夫人的人,论理她应该好生安置,或者请示过太夫人后再作打算。 可她这心里憋了一股邪火,不发出来实在难捱。 秦素撞了冲天运,竟撞上了薛二郎,结果一回府就分外受宠,这让林氏很是不虞。她不好拿秦庄头的女儿阿栗作伐子,便干脆拿阿胜出气。 自然,她让冯德给阿胜安排最苦最累的差事,亦是有着别的考虑。 主院那一块,她至今也就只有冯德与周喜这两个臂膀,那大管事董凉只听命于太夫人,她完全支使不动,本就处在劣势,自是不愿再将阿胜安排在紧要的位置上,遣去马房专管打扫也是一举数得。 她原本的计划是,待过些日子将人搓磨够 了,便随便寻个错处出来,仍旧打发阿胜回田庄,届时只须向上禀一声,想太夫人也不会为个驭夫说话。 可是,秦素却偏偏跟秦庄头提起了阿胜的救命之恩,且还是在庄头去向太夫人辞行之前。这个时候点儿拿捏得实在太巧了,若非素知这个外室女不懂事,林氏几乎以为她是故意的。 得了秦素的提醒,那秦庄头就算不与太夫人提及,也定然是要去看望阿胜的。若得知立了大功的阿胜未得赏赐不说,竟还被安排了这样的苦差,秦庄头会没有想法?万一他又跑去跟太夫人求情,太夫人会没想法? 一念及此,林氏又是一阵气血翻涌。 好好的安排,如今全因为秦素这不懂规矩的给乱了套,最可恨的是,这外室女如今还在奉吴老夫人之命静养,林氏一时间也动她不得,真是想想就觉得窝火。 她一面喘着粗气,一面那眉头又皱得死紧,面上的恚怒时隐时现。 第42章 葫芦引 徐嫂轻手轻脚地将笤帚收在一旁,上前轻声道:“夫人,如今可不是生气的时候,倒要请夫人快些拿个主意,那个阿胜要调去何处才好?还有冯管事那里,夫人也要给个说法,免得别人说闲话。” 听得此言,林氏心中又是一阵烦闷。 徐嫂之话隐指何人,她再清楚不过。 西院的那两位夫人,哪一个又是好相与的? 思及此,林氏终是长叹了一声,满腹的怒火亦瞬间熄灭,只觉得满嘴发苦,一直苦到了心底里去。 她这个主母实是做得憋屈至极,连扔个东西也要拣软和无声的才敢扔,这话说出去,真是连她自己都要笑。 按了按眉心,林氏蹙眉思忖了好久,方有气无力地道:“罢了,你去告诉冯德,阿胜从今日起便调去门房,管跟出门和回事。再叫冯德安排妥当些,找个经验老到的带着他,万不可使之犯错,否则又是一场口舌。” “夫人明鉴。”徐嫂恭维地说道。 林氏闻言,又是一声长叹。 “明鉴又有何用?”她自嘲地笑了笑,唇边含了一丝苦涩:“我安排得再好,也架不住这东院儿里住了个爱搅事的野人。” “噗哧”一声,徐嫂一下子没忍住,笑了出来,捂嘴道:“哎哟,夫人也会说笑话了,真真是笑死人。这话说得实在是贴切,那样黑的一个人儿,又生得矮小干瘪的,真是……初一见时,我还以为是哪个下人的穷亲戚呢,可不就是个野人。”说着她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林氏被她说得也跟着笑了,点头咂舌地道:“还是你会说话,那模样真真是乡下的土包子一个,怎么就黑成那般模样?”一面说,她一面也是笑不可抑,与徐嫂直笑了好一会方才止住。 林氏便喝了一口茶,又继续方才的话题道:“冯德那里,你便替了我去申斥他几句,就说……就说他管事不力罢,详细的该怎么说你自是有数。再传我的话,罚他……一个月的月俸。” 终究还是自己这一方受了损,那阿胜去了门房,总叫人心中不舒服。林氏才好转了一些的心情,顷刻间便又低落下来,将身子重重靠向了扶手椅,叹了一口气。 见她神情恹恹地,徐嫂心中念头微转,上前轻声问道:“夫人,那六娘那里,夫人可要……” “罢了罢了,”林氏不待她说完便立起了眉毛,满脸的不耐烦,“你没见她如今正千金万贵着么?我也没功夫理会她。” 徐嫂忙垂首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此事会不会是她故意的呢?早不提晚不提,也不来问夫人或老夫人,偏就挑了这么个时候在秦庄头跟前提,我总觉得……这时机太巧了些。” 林氏闻言怔了怔,旋即便又摇头道:“我看不是故意的。若真有心计,这件事就该瞒着人才是。昨晚秦庄头与阿栗见面,叫那小丫头带话过去不是更好?何必非要选在今天当着人的面大喊大叫?真是没一点样子。”说到后来,她的面上便显出了几许嫌恶。 徐嫂想了一想,觉得林氏这话很有道理,便又垂首道:“还是夫人想得明白,我却忘了秦旺与阿栗是父女。” 林氏不在意地嗯了一声,便挥手道:“你快去罢,我这里无事了。” 徐嫂忙应声下去了。 林氏独自在屋枯坐了一刻,便将茶盏又捧了起来。 她自知在阿胜之事上处置得并不好,险些被人捉住痛脚,心下未始没有几分懊悔,而再一想到稍后还要去吴老夫人处分说那三卷珍本一事,她更觉胸闷气促。 说来说去,这一切皆是秦素这不省心的。 林氏决定过会好生在吴老夫人跟前说道说道。珍本既已丢了,秦素便有个保管不力的错,吴老夫人必会怪罪,到那时,她身为秦素的嫡母,便可以明正言顺地罚这个外室女跪祠堂去了。 打定了这个主意,她的面上便又有了笑模样,一时又想起秦素巴巴地叫人看什么捕鸟陷阱,简直不成体统,果然便是个“野人”,这样一想,她更觉笑不可抑,独自在房里闷笑了半晌 若是知晓嫡母心中的想法,秦素可能也要笑出来。 她问秦庄头的那一堆乡事村言,其中可是包含着极要紧的内容的。 那个捕雀儿的陷阱,便是她与福叔约好的暗号。 她曾与福叔约定,让他们出庄当晚先去后山,将她设的小陷阱弄坏,再丢进去几粒谷子,以示他们二人已经安全逃离。 那个小陷阱在连云田庄极为著名,无人不知那是秦六娘亲自挖的,不许人乱碰,秦旺还亲自跟庄民们打过招呼。 此刻得了秦庄头的回复,秦素心中已是大定。 所有的事皆未出她的计算,她坐在东篱的屏榻上,望着窗外的飞雪出神。 房间四角皆点了碳炉,温暖如春。她的膝盖才贴上膏药,要待热力化尽后方可起身。 秦素便想,她亲手设计的那葫芦引火之计,亦如同这贴膏药,要的,便是一个“慢”字。 那天她让阿豆去找干葫芦,又令福叔将其中一只劈开做水瓢,其实皆是为这场大火做的准备。 阿豆与郑大最后的作用,便是用来令福叔他们脱身,而若不烧上一场大火,秦素的计谋便起不了作用。 这葫芦瓢便是用来引火的,至于引火之人,自然便是福叔了。 他按照秦素的交代,当晚出门前,将葫芦瓢一半悬于灶眼上方,一半置于灶台,灶台的这半爿葫芦里放一小块干柴暂时压着,再将油壶倾斜,令那油不住地滴进悬空的那半爿葫芦中,灶火不熄。 待那油越积越多,悬空的这半爿葫芦渐渐变重,最后重心倾斜,歪倒坠进灶中,于是火上浇油,这火自然便起来了。只要在灶台四周略洒些油,再于院中布上干柴,不愁这火不大。 以此法引火不只痕迹全无,人也可以先行离开,安全简便。这还是秦素前世自己琢磨出来的,且还亲身验证过一回,做起来自是得心应手。 至于那菜窖里裂了缝的油瓮,以及那两具浇了油的尸身,秦素却是只字未提,亦不虞被福叔他们窥破。 以福叔之聪明,应下了秦素便不会再去想别的;而阿妥却是本性诚厚,秦素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再者说,依秦素谋划,他二人这一去,此生亦不可能重返江阳郡,则大火之事真相如何,亦与他二人无干。 第43章 团香雪 秦素心中细细思忖着,面含浅笑,手指去绕麻衣上的线头,转向时漏看了一眼。 这个时候秦旺应该已经走了,林氏那里,想必也已将阿胜的差事给换了。 秦素忍不住又弯了弯眼睛。 这件事她做得全凭心意,不为别的,就是给林氏添堵。 她已经摸准了这位嫡母的性子,亦算准了她会拿阿胜出气,所以她才当众喊出阿胜的救命之恩,迫得林氏给阿胜安排个绝好的差事。 此事不管阿胜承不承她的情,林氏总归要气个半死。就冲这一点,秦素也觉得值。 若非守孝太烦,她哪里耐烦这般钝刀子割肉?迟早一碗毒药下去,便有成千上百的嫡母也早药死了。 可惜的是,林氏如今还死不得,至少在秦素给自己谋一椿好婚事之前,她的嫡母还得活着。 这念头一浮起,秦素便有些气馁,塌着肩膀坐了一会,便又去看时漏。 吴老夫人那边也该派人过来了。 以林氏的风格,定要将珍本的事情算在秦素的头上。算算时辰,这会林氏定是在吴老夫人那里说明此事,而吴老夫人也定会叫人过去问话。 秦素悠然地想着,忽见门帘被人撩起,锦绣当先走了进来,躬身道:“老夫人请女郎去东萱阁说话。” 秦素都快佩服自己的神机妙算了。 她向锦绣笑了笑,举眸往她身后看去,却见帘幕挂起一角于屋门木钩处,外头站着一个鹅蛋脸、高挑个儿的使女,正是吴老夫人身边的朱绣。 “女郎安好。”朱绣在帘外福了福身。 秦素点了点头,含笑道:“是朱绣啊,如何过屋而不入?”语气含着笑谑。 朱绣微红了脸道:“女郎莫笑。我未及穿屐,鞋底沾了泥,怕湿了东篱的地。” 秦素闻言便轻笑了起来,果真看了看朱绣的脚,见她确实穿着一双棉靴,靴子尚是湿的。 秦素便不再勉强于她,唤了锦绣去寻木屐。 阿栗此时从外头走了进来,见秦素欲起身,连忙搁下手中的药壶,上前按住她道:“女郎万万不可。那膏药才贴上,医说了的,要在暖室中待药性过去方可动弹。”她一面说,一面便拿眼睛去剜锦绣。 锦绣的动作顿了顿,有些委屈地低了头:“是老夫人有请,推不得的。” 不大不小的声音,屋子内外皆能 听见。 秦素笑看了她一眼。 这话说得,倒像是秦素对祖母有多不满似的。 “祖母最疼我了,定是唤我过去有话吩咐,锦绣莫要耽误时辰,快些去蜡屐,若是迟了,皆是你的事。”秦素催促锦绣道,一面便悄悄捏了捏阿栗的手,又往旁边的屋子努嘴。 木屐是需涂蜡的,否则也经不得时常踩雨踩泥,锦绣既然这么爱说话,便给她找件“好”差事让她忙一忙。 锦绣闻言愣住了,阿栗却明白了过来,立时道:“女郎,现蜡屐可来不及了,还是穿原来的那双罢。不过那屋里的三双屐倒真是要涂些蜡。” 秦素便笑:“那恰好,让锦绣蜡屐,阿栗陪我去东萱阁。” 锦绣这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此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得苦着脸去屋中给寻蜡,秦素便扶着阿栗的手站了起来。 “女郎,要不要叫人抬个兜子来?”阿栗还是有些不放心她的膝盖,眸中含了关切。 秦素笑着摇了摇头,没作声。 晚辈拜见长辈还要坐兜子,那也太没规矩了。对于一心求名声的她而言,自是万万不可。 朱绣一直安静地站在帘外,将里头的对话听了个正着。此刻闻言她神情微动,转首便唤了一个粗壮的仆妇过来,对秦素陪笑道:“女郎不便走动,又贴了膏药,老夫人也不舍得的,便由这仆妇负了女郎去罢。”又笑着向阿栗道:“这样阿栗可放心?” 阿栗方才的一颗心只在秦素身上,此刻才看见朱绣,亦知她是吴老夫人的使女,并不好轻易得罪,于是便笑了笑道:“是我糊涂了,多谢绣姊姊。” 朱绣好脾气地笑了笑,仍是立在帘外候着,阿栗便着紧地替秦素加衣。孝中只能服斩衰,那粗麻衣里就算塞了丝棉,也终究不大暖和,阿栗担心秦素受寒,足足裹了三、四层的衣裳才罢。 好在今日不算太冷,一行人出得门来,迎面便有竹香浅浅、风花细细,微风搅动着细雪,似蕴着一缕冷香。远处的亭台,近处的石桥,皆积了薄薄的一层白,雪瓣轻轻落在地面,宛若洁白的轻羽,又似素华委地、落英缤纷。 秦素伏在仆妇的背上,膝盖处裹得极厚,倒也不冷。南方的冬天,空气凉而润,温柔地钻进人的鼻端,再化作一口口白霜呼出体外。 秦素有些贪恋地呼吸着这清凉的空气。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南方的雪了。 这样纤细的雪,比起大都的如席雪花,更有一番婉约的韵致。 这一路赏看园中景致,青竹白雪、碧水石桥,秦素竟未觉得路长。到达东萱阁时,她还有些遗憾。 她的膝盖要在这个冬天医好,却是不好多出门的了。 一行人在东萱阁的廊下耽搁了一会,整束衣衫,掸去雪花,换上干净的棉鞋,这才由朱绣通禀,掀帘而入。 东萱阁的明间架了大铜炉,又有薰笼,暖意扑面而来,秦素一进门,睫羽上立时便蒸出了几颗水珠。 朱绣在前引路,将众人引进了东边的房间。 东次间乃是吴老夫人的起居室,倒未如正房那样暖和,窗扇推开了半掌宽,透进些许清润的空气,还搭着一角院中的雪景,秦素觉得,这里比正房舒服多了。 吴老夫人居中坐于扶手椅上,穿着件月白长襦,下头是同色素面裙,发髻上一支扁银簪,乃是居家的日常装扮。一旁鼓凳上坐着的林氏则是一身斩衰,发髻也只简单盘起,浑身上下唯一可称为饰物的,便是她颊边的浅笑,令那张饱满的脸有了绽放的意味。 吴老夫人并未令秦素依礼拜见,只让她坐在林氏下首的圆凳上,当先便问道:“六娘,那三卷珍本……” 她的话才起了个头,便被外头突出其来的禀报声打断:“老夫人,太夫人叫人过来传话了。” 吴老夫人微微打了个愣,门帘便已掀起,蒋妪亲自在前领路,将一个穿着竹灰襦衣、褐灰布裙的妇人让进了屋。 林氏瞥眼看过,蓦地睁大了眼睛。 来传话的人,竟是周妪! 第44章 勿姓秦 “两位夫人安好,女郎安好。”一进和东萱阁的明间,周妪便弯腰行礼。 吴老夫人尚可安坐不动,林氏却不敢再坐着了,站起身来笑着招呼:“妪,雪大天寒,如何亲自传话?”态度颇为客气。 秦素此时也站起身来,侧避了周妪的礼,微垂的眸中有喜色闪过。 周妪来得太巧了,巧得让都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不着痕迹地向帘外扫了一眼,却见朱绣垂首立着,似是对屋中之事一无所知。 朱绣的母亲平嫂子,当年与周妪曾经非常交好。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周家与平家在府中走得极近,后来不知因了何事,周妪自求离府进庄,与平嫂子渐渐便断了联系,直到前些时候她重回秦府,两家才又走动了起来。 这些事秦素原本并不知情,是阿栗从秦旺那里打听来的。秦旺在庄子里待了近二十年了,对府中现状并不了解,阿栗听来的有价值的消息,也就这几件而已。 于秦素而言,却是足够了。 平嫂子现下在洗衣房,专管洗涤女主人的衣物,不大不小是个管事,三个女儿一个便是朱绣,另一个叫阿红的,于东院门房管着茶炉子,还有一个阿绿,如今在东院大厨房打着下手。 前世的秦素曾对这些仆役嗤之以鼻,视之为无物,直到去了隐堂方知,这些看上去不起眼的仆役,有时远比不得意的主人还要有权、有钱、有势,他们的能量也不容小觑。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太夫人说,物是死的,人最重要。女郎天幸躲过一劫,是上苍的眷顾,亦是秦家祖辈荫庇。只她年纪幼小,怕承不住这般福分,还是要在房中静居才好。太夫人还说,女郎腿上的陈年旧疾,也需好生静养……” 周妪缓缓地说着,语声不高不低,却清晰地响遍了整个正房。 吴老夫人立在椅子前,敛首低眸,面色平淡无波,仍是悲喜不扰的模样。 她知道,这是太夫人在就那三卷珍本做交代,令她们不可再继续寻书了。 她其实并不是很介意。 太夫人说得对,书终究是死物,如何比得上冠族大姓的薛家?只要能与薛家说得上话,几卷珍本又算得了什么? 这三卷珍本既是无着,则薛家那里,太夫人应该便会松口了。 这般想着,吴老夫人甚至 还微觉欢喜。 倒是林氏,被这几句话说得脸色阴郁。 珍本的事情她并没放在心上。她介意的是,太夫人竟专门点明了秦素的“旧疾”。 这是在隐晦地指责她苛待庶女,她觉得冤枉。 她低着头,垂于袖边的手不自觉地屈张了好几下,像是要捏碎什么东西一般。 所有人皆以为她的故意的,包括死去的秦世章。 可她真不是。 她只是一时忙得忘了而已,待想起来时,七岁的秦素已经在祠堂跪了整整两日,也饿了两日。 可这又如何?罚跪之事连太夫人都是知晓的,她一时忘了而已,秦素的膝伤又怎能全怪到她头上?明明是那些仆妇行事不周,不曾来提醒她这个主母。 至于女郎膝伤久无医治这件事,林氏亦自觉与己无关。 她是什么人?她是一府的主母,手里掌着中馈,每日要打发多少回事的仆妇?全家上下百余口人的吃喝嚼用都要来问她,她哪里能记得住一个外室女膝盖上的伤? 林氏低眉站着,尴尬与难堪交替浮上心头,像是被人指摘到了脸上,那种种情绪翻腾着,搅得她呼吸不宁。 不过是个外室女,却不知走了什么运,竟得了吴老夫人的眼,如今连太夫人都惊动了。 林氏袖子里的手又连着屈张了几次,似是唯有如此,才能将那些情绪全部捏碎,吞入肚中。 然而,太夫人的话却并未传完。 林氏感觉到了周妪的视线,那视线平静而淡然,正凝在她的身上。 她的头垂得低了一眼,心中莫名有些七上八下。 “……太夫人还有一事请东院夫人处置。”周妪的声音再度响起,一字一句十分清晰:“连云田庄如今正缺人手,太夫人说,茶叶铺秦忠一家老实能干,便去田庄帮着种地吧。太夫人还说了,赐归秦忠原姓,以后便叫回刘忠,刘家子孙亦回归本姓,不再姓秦。” 她语声平静地说完了话,便敛袖站好,不再多言。 然而,她那一番话听在林氏耳中,却如一记炸雷,炸得她猛地抬起了头。 秦忠,不,是刘忠一家,居然要被撵去田庄? 为什么? 林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直地望着周妪,连掩饰也忘记了,两眼瞪得老大,脸在一瞬涨得通红,又飞快地转作苍白。 这刘忠一家便是阿豆的家人,亦是林氏这些年来收服的帮手。刘忠管着茶叶铺,其子刘壮在米铺做伙计,过几年也会提作管事。 这是林氏精心布下的人手,这些年这一家人也十分听话,帮了林氏不少的忙。可太夫人却一开口就将人撵去了田庄,林氏如何不惊? 吴老夫人也有些微动容。 她虽不管事,却也并非全然的置身事外。刘忠是林氏的人,更是东院的人,太夫人这样的安排,针对的是林氏,还是东院? 看了看一旁失魂落魄的林氏,吴老夫人静默片刻,淡声问道:“妪,刘忠一家铺子管得不错,为何要派去田庄,可否明言相告?” 林氏立刻感激地看了吴老夫人一眼。 这话真是问到了她的心坎上。 阿豆逃跑一事无论真假,于林氏都无坏处,甚至更便于她掌控刘忠一家,让他们不得不百倍效忠。 这样好用的棋子,林氏自是不忍弃之。 听了吴老夫人的问话,周妪的神色便有些为难,沉吟片刻后,她上前两步,附在吴老夫人耳边低语了几句。 吴老夫人先还是神情平淡,听到后来却是脸色微变,眸中飞快地闪过愕然。 程家?竟牵连到了程家? 她真是再想不到,这三卷珍本竟与程家有关。 第45章 都胜亭 吴老夫人双目微阖,敛去了眸中泛起的冷意。 她就说呢,那个逃奴阿豆又是什么读书人不成,怎么就晓得去窃书?那样的珍本她如何识得?如今有了程家在前,一切皆已昭然。 果真是个欺主的恶奴! 吴老夫人的眉峰向下压了压,将心底里升腾而起的怒火也压了下去,只撩眼向犹自委屈的林氏看了一眼,复又冷下了脸。 如此看来,刘忠这一家人果然不可再用,赶去田庄再好不过。不管他们背后有没有人,防患于未然总是必须的。 太夫人如此处置,委实算是宽和的了。 唯一可笑的便是她这个子妇,明明掌着刘家一家人的身契,却仍任由其辖下仆役犯此大错,说是糊涂都算轻的。好在阿豆只是盗书,若人家更进一步要算计秦家那几个郎君,林氏乃至于东院又该当何罪? 一时间,吴老夫人手足都有些发凉,也不知是气还是怕,半晌不曾出声,方才那点小心思亦早就抛去了一旁。 周妪与她耳语过后,便又退了两步,躬身道:“太夫人还有些话,要我单独交代给女郎。” 吴老夫人此刻自不会再有异议,随意地挥了挥手,神情疏淡:“如此,请妪陪六娘回去罢。”语气竟是有些疲倦。 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超她所想,她需要找时间与秦世芳商议。 见吴老夫人忽然便没了精神,林氏便知,刘忠一家定是留不下来了。一时间她也有些颓然,只强笑着向周妪点了点头,连话都懒得说了。 秦素便十分知机地辞了出来,由周妪相陪,一路沉默着回到了东篱。 东篱的西南角有一座小小的六角亭,名曰“都胜”,却是以亭子周围种着的那些都胜茶花命的名。此际,那花儿尚还有几朵未谢,雪压重瓣、朱颜晶莹,殊为可爱。 秦素便命人在此安了厚垫,请周妪坐下说话。 这地方四面透风,藏不了人,最宜于私谈,且还能赏雪景、观茶花,可谓一亭多得。 见秦素选了这么个地方说话,周妪看向她的眼神便又深了几分。 待遣退了诸闲杂人等,周妪便先将太夫人的话转述了一遍,不过是叮嘱秦素将阿豆一事放下,连同那三卷珍本之事,亦从此休提。 待转述过后,周妪方起身郑重行了一礼,感激地对秦素道:“一直没能向女郎谢恩,请女郎恕罪。” 这是就秦素田庄相助一事表示感谢来的。 秦素便上前扶起了她,柔声道:“妪多礼了,举手之劳而已。”语罢又笑:“我再没想到,竟和妪在府中重逢。” 周妪便顿了顿,扫了秦素一眼,方温和地道:“女郎终究是秦家女,总是要回家的,我倒是早就想到会与女郎见面的。” 滴水不漏的回话,倒叫秦素暗自失笑。 周妪有些过分警觉了,连个话缝都不透,话中之意是在告诉秦素,不可因住在田庄而怨恨秦家。 怨不得太夫人对周妪信重,这确实是个忠心的。 两人之间有片刻的安静,过得一刻,周妪又道:“我早便想来向女郎谢恩了,只是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时机。之前在田庄时,阿福又说女郎不叫我来……” 提及福叔,她的神情便有些悲切,停了一停,转而叹声道:“阿福与阿妥皆是好人,可怜啊……”说着已是面色恻然。 秦素面上也有了一丝凄色,怅惘地道:“是啊,谁能想到竟会走水了呢,福叔与阿妥这般没了。”说着她便以袖掩了面,似是极为难过。 周妪见状,一时深毁自己失言,忙劝慰道:“女郎切莫伤怀,太夫人已经令秦庄头给他们做法事了,想他二人定会往生,投胎去个好人家。” 秦素哪里是真哭?不过做个样子罢了,此刻顺着她的话便收了泪,拿袖子拭了拭面,方庄容道:“今日之事要多谢妪,若不是妪来得及时,我必要受罚的。”说着又露出一丝委屈,拿手去揪旁边的山茶叶子,刘海下的眉头蹙得极紧:“当时真是急着走,根本就没顾得上这些书啊本啊的,也没人交代我。”言语行动,皆有两分孩子气。 周妪暗自打量着秦素,心下倒觉得,这样的六娘天真质朴,倒有几分可人疼。 于是她便轻轻拍了拍秦素的手,安慰地道:“自是不怪女郎的,太夫人也未怪罪,女郎勿要自责。” 那三卷书早就被人盯上了,秦素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姑娘,哪里防得住?莫说秦素,林氏还是当家主母呢,不也都着了人家的道?若真要论起对错,林氏这主母也可以不用当了。 听了周妪所言,秦素的眉头才渐渐松了开来,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拉起了周妪的手,殷殷地道:“一时忘了问,阿承如何了?我记得他之前是生了病的,如今病可好了?有没有请医来看?” 听得她的问话,周妪一直平静的面容上,涌起 了淡淡的愁容,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阿承身子骨有些单薄,自随她回府后,病得便越发重了,请医问药亦不见起色,是她的一桩心病。 秦素便也蹙起了眉,眼中闪过担心与关切。 其实她比谁都清楚,阿承不会有事。 前世秦素曾听太夫人念叨过,说阿承明明得的是风热之症,却因医者一直以治风寒之法用药,这才拖了下来,直到次年春天,太夫人亲自寻了医者去治,方才痊愈。而阿承病愈后,便被太夫人派去了秦家二郎秦彦昭的身边做小厮。 秦素等不到明年春天了。 她没这个时间。 便在前世的这段时间,秦彦昭曾接连犯了几次莫名其妙的错。当时看来这些错无伤大雅,也没人当回事。可当他两年后提名县议之际,不知何故,这些旧事竟被人翻了出来,最后更是传到了县中正那里,直接导致秦彦昭连县议都未通过。 身为秦家最有希望顶起门户的男丁,秦彦昭书读得好,为人更有几分名士落拓之风,在郡中亦小有名气,本以为过县议是手到擒来之事。 可谁也没想到,他因小节而影响了名声,不但止步于县议,还被人冠以“不孝”的恶名。他急怒攻心之下大病了一场,从此落下咳血之症,最后死于秦府抄家的那一天。 这样的结局,秦素一点也不想要。 所以,她必须要让阿承尽早去到秦彦昭身边,替她看着这位二兄,以便及时纠正或者补救他犯下的错误。而问及阿承的病情,便是要为接下来的事做准备。 第46章 怜同病 秦素心下转着念头,一面便又露出关切的表情来,安抚地对周妪道:“妪勿须担心,阿承会好的。” 周妪勉强一笑,眉间的忧色却半分未解,叹息道:“托女郎吉言,但愿他早些好罢。”语声怅怅,显是连她自己也没什么信心。 秦素侧头想了一想,忽地道:“要不,我替阿承向良医求方可好?” 周妪一愣,旋即连忙摇头:“不可,不可,女郎莫要如此,阿承受不起的。”一面说着,一面便不着痕迹地向后坐了坐。 秦素瞥眼瞧见,心头微微一沉。 周妪果真是个老道的,她这里才说了一句话,便引起了对方的怀疑,拒绝得亦十分合理。 陈国医者分为三种,一种便是良医,这类医者通常医术高超,诊金也高,大多为士族贵人医病;还有一种街医,则是走街串巷的医者,他们收费较低,医术也很一般,普通百姓有个头疼脑热,便会请他们出诊;最后一种为巫医,这类医者将巫术与医术混合,很难说是好是坏,端看你信不信。 周妪一直请的是街医,秦素提出请良医看诊,自是让她起了疑。 不过,秦素却是打定主意要好生卖周妪一个人情,便和声道:“妪不必客气,这事容易得很。明日良医会来替我复诊膝伤,妪且将阿承的病症告诉我,我向良医转述,请他断出病因。良医之术总比街医好些,妪以为如何?” 她这法子不会惊动任何人,只是多问一句的事,确实十分简便。 周妪到底挂心孙子的病情,听了这番话,脸色便有些松动,却仍是沉默不语。 秦素暗中观察着她的表情,知道她有些动心了,便长叹了一声,低语道:“妪,阿承还小,若久病不治落下病根,往后可怎么办呢?”顿了顿,又自嘲地一笑:“妪莫要嫌我多事,我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说着便捶了捶自己的膝盖,眼中有着浓浓的落寞。 周妪怔住了,旋即突然了悟,一时间疑虑顿消,竟有些愧疚起来。 她方才的确有那么一刹,以为秦素是在向她施恩。 可是此刻,看着秦素捶膝的模样,周妪忽然便醒悟了过来,女郎并非有了什么想法,而是推己及人,对阿承起了同病相怜之心。 若非延误病情、落下旧疾,小小年纪的女郎怎会如同老人一般,每天弄得一身药味?且据周妪所知,秦素乃是骨疾,这类病症并不易根除,很有可能反复发作。 这一刻,周妪有些无地自容,几乎不敢去看秦素那双清澈的眼睛。 她站起身来,郑重向秦素弯腰施礼,嘴唇也微微颤抖起来:“多谢女郎,我……”一时间情绪纷涌,却是说不出话来了。 秦素忙去扶她,轻声道:“其实,这法子也未必有用的,我姑且一试,并不一定能成。” 周妪此时是满心的愧疚与感动,又夹杂着一丝怜惜,拉着秦素的手道:“女郎莫要这样说。女郎心地良善,我替阿承多谢女郎。只是此处不敢磕头谢恩,还请女郎恕罪。” 秦素弯眸向她摆了摆手,轻声问道:“旁的先不说,请妪先将阿承的病症告诉我,还有那医者开的药方,妪若记得也一并说来。” 周妪日夜为孙子忧心,自是将这些事记得一清二楚,于是便将阿承的病情与街医开的药方大致说了,又与秦素约定了明日依旧在此碰头,方才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直待周妪走得远了,秦素方觉后背有些微汗。 周妪口风很紧,人也精明,若非从阿承身上打开缺口,秦素接近她倒真不容易。如今不过几句话的事,她这里便出了一身的汗。 一念及此,秦素终不免几分自嘲。 身为秦府最微贱的庶女,就算想要倒贴上去帮一个仆人的忙,亦需处心积虑,诸事小心。 这便是她的现状,至少目今看来,想要改变还是颇为困难的。 怀着这种难以名状的心情,秦素回到了房间。阿栗早已急得跳脚,一见她回来,立刻便将她按在榻上,又将碳盆挪来替她烤膝盖,圆圆的嘴巴嘟得老高。 秦素心绪并不佳,并未理会她的不高兴,凝眉思忖了一会后,便吩咐锦绣道:“你去将那只绿漆匣中的玉镯拿去送给周妪。” 锦绣听了这话,手里的蜡差点掉在地上。 秦素这是疯了不成,竟想着要去贿赂周妪?连林氏都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送东西,女郎是不懂还是不怕? 她犹豫了片刻,上前劝道:“女郎,这样做是不是……不大好?” “如何不好?”秦素便问,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周妪方才替太夫人传了话,我送些东西表达谢意,不妥么?” 她的语气并不如何强烈,还真像是讨教或求证。 锦绣想了想,勾唇笑道:“如此,便是女郎的好意,我这就去。”说罢便将白蜡放在一旁,去里间取了玉镯, 拿布帕子包好,袖着出了院门。 望着锦绣纤柔的背影,秦素淡淡一笑。 这镯子可并非白送的。她需要林氏继续的轻视乃至于漠视,最好对她置之不理,她才好去办自己的事;同时,她亦是以这镯子为由头明日与周妪见面,这是她们方才约定好了的。 而最重要的是,这镯子可令太夫人去疑。 明日周妪跑来退还镯子,与秦素明面上交恶,往后她若再为秦素说话,便会让人认为她不存私心,为人公正,更会认为秦素是真的做得好,才会让对其厌恶的周妪也说了好话。 这一只玉镯的作用,可大着呢。 锦绣回到东篱时,雪已经停了,北风却是越刮越疾。 她裹着满身的冷风进了屋,先去一旁的暖炉处烘了手,方向秦素禀报:“女郎,东西已经送去了,妪不在屋中,交给了一个小丫头。” 送个东西却去了那么久,秦素真是懒得去想锦绣“顺路” 去了哪里。她微微颔首,指了指桌上的茶果盘,温声道:“辛苦你了,饮些热水祛寒罢。” 这段时间她依礼制只食米粥,连水都不喝,可谓律己极严,仆妇们倒是比她这个主人吃得更宽松些。 锦绣谢了恩,背过身去拿茶盏时,却撇了撇嘴。 不过是个外室女,谁又会盯着她的孝道规矩不成?这般的死心眼,连带她们做使女的也跟着整天食米粥。 秦素却不去理她想些什么,当晚的晚食依旧是米粥一溢,丧中礼仪执行得一丝不苟。 她是要靠着孝名走天下的,自是需得谨守规矩,不可有半分逾越。 第47章 乱云飞 次日仍是个阴天,风冷得透骨,秦素自东萱阁回来后,整个人都快冻僵了,阿栗便替她烤热了膏药贴于患处,让她坐在榻上休息。 她坐下还没多久,良医便进府视疾了。 秦素年纪不算大,尚未到避忌的时候,故便请了良医进屋,又随便找了个理由将使女们全都遣去了外头,她这里便与良医呆在房间里,简短地交谈了两句。 并无人知晓秦素与良医都说了些什么,那良医很快便出了屋,留下几贴膏药便告辞而去。 到得下晌,周妪前来还玉镯,秦素便仍是请了她去都胜亭说话,借机悄悄将良医的诊断“转告”给了周妪。 “热症?竟是热症?”听了秦素“转述”的话,周妪极是震惊,虽尽力压低了声音,却仍掩不住语气中的颤抖。 那街医一口咬定是寒症,且阿承也一直是怕冷畏寒,谁想竟是热症? 秦素凑前一些,悄声地道:“我也吓了一跳,反复问了几遍,良医皆说这症状乃是热症,若是以治寒症之法应对,不只不会好,还会加重症状,说不定……”她猛地截住了话头,一脸担忧地看着周妪。 周妪不自觉地两手打颤,脸色亦渐渐发白:“天啊,竟是热症……竟是热症……阿承得的竟是热症……”她翻来覆去地呢喃着,苍白的脸上竟泛出一丝灰来。 秦素怕她吓出个好歹来,便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低语道:“妪,不要着急,坐下罢。” 她的声音清凉甜润,若西风飒然,拂过耳畔。 周妪一下子醒过神来,忙四下看了看,可喜周围并无旁人,她方才略放了心,依言坐在布垫上,坐下后方觉两腿发软,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若非秦素帮忙求问良医,阿承的病就要被耽搁了,若是就这般耽搁下去…… 周妪不敢再往下想,只死死地咬住嘴唇,将心底的情绪一点一点地压了下去。 良久后,她才像是恢复了一点力气,依着栏杆勉强坐直了些,对秦素道:“真是……多谢女郎,女郎的活命……之恩,我……” 她的情绪十分激动,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唯眼角微湿,嘴唇颤抖得厉害,颤巍巍地依着柱子站起来,郑重地向秦素行了一礼。 这一回秦素没去扶她,知道此乃她一份感激的心意,便只侧身避了避,过后仍是扶了她坐下,又让她喝些热水。 一杯热水落肚,周妪的脸 上终于有了些血色。秦素温和地望着她,心底平静无波。 所谓的良医诊断、热症药方,这些全都出自她的手笔。 她怎么可能去向良医打听病情?这良医可是吴老夫人请来的,谁知道他会不会转脸就将话透过去? 她不过是打着良医的旗号,将前世所知提前告诉了周妪。说起来,她免除了阿承数月的病痛折磨,也称得上是行善了,不是么? 秦素安然地望着周妪,厚厚的流海下,那一双清凌凌的眸子若两面平湖。 待周妪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一些,秦素方轻语道:“此事我也是顺手而为,妪不必如此的。”说着扬了扬手里的玉镯:“妪是来还镯的,哭出来便不好啦。” 得她提醒,周妪忙正了正神色,四顾一番后转向秦素,庄容道:“无论如何,终究是女郎帮了我们,我们永远记得女郎的恩。” 秦素浅笑着低下了头。 她希望周妪永远记得今天的话,莫要令人失望。 “妪这般说,倒叫我汗颜。”再抬起头时,她的脸上是恰到好处的一分羞赧、三分宽柔:“妪还是快些回去罢,换个街医诊一诊,叫他开张治热症的方子抓药来吃。” 她的话说得温柔,周妪心中感激愈甚。 秦素说罢,便又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悄悄塞进周妪手中,语声轻细地道:“良医说得太快了,这药方我也不知有没有记全,妪拿去给街医瞧瞧,若有需添减的便添减些,治病要紧。” 前世隐堂所学,治热症的方子唯一张。秦素不敢全用,怕不对症,便只拣了其中几味药写上。 周妪紧紧地抓着秦素的手,半晌后方才松开,语声微颤:“多谢女郎。” 此时此刻,千言万语也只能汇成这一句。 秦素看着她写满感激的双眼,温和地道:“罢了,妪且去罢。” 周妪此时真恨不能一步便跨回家,自是不会再耽搁。她再度向秦素躬了躬身,便步出了亭子,不一时,那匆促的背影便消失在了重重竹林之外。 秦素目送着她离开,眸中隐着一丝欣慰。 周妪的这份人情,已经被她全数握住了。从此后她也有了自己的人手,在秦府不再是孤立无援。 北风在庭院中低低地呼啸着,和着那一池绿水的哗啦声,搅得人心神激荡。 秦素凭栏独立,望着前方铅色的天际。 乱云飞渡,乌云压城,天地间一片肃杀。四起的狂风涨满她的衣袖,在风中翻卷不息。她鬓边的发丝被吹得飞扬了起来。 那一刻,她忽然生出了一股豪情。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转变。 脱身的阿妥与福叔;被薛允衡牵制的高翎;打乱左思旷脚步的程家与珍本;还有阿承的病提早治愈…… 她真的做了许多事,在这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她凭着自己的力量,为自己,亦为秦家开了一个好头。 她相信,往后也一定会好下去的。秦家的命运会转向好的一面,她赖以生存的家族亦终会躲过前世的厄运。 至少在这一刻,她对此深信不疑。 时间匆匆流逝,转眼便到了十月下旬。 天气冷得越发厉害,冻雨连着大雪,青州城中竟少有晴日,秦素甚至觉得,此处的冬天比位于北方的大都还要冷上几分。 这一日清晓,她自东萱阁请安过后回转东篱,正一路拢袖缩脖地行过曲廊,忽听身后有人唤了一声“六妹妹”。 她停步转首,却见秦彦婉大袖飘飘地行了过来。 秦彦婉亦着了麻衣,却不像秦素那般重重包裹,而是只套了一件厚棉襦加厚褶裙,宽大的衣衫被风拂起,裙摆飘飞,纤秀的体态隐约毕现,风度飘逸出尘。 秦素看了她一会,觉得更冷了,便将怀里的牛皮暖囊又抱紧了些,脸上勉强牵起一个冻僵了的笑:“二姊叫我么?有何事?” 第48章 悄声语 秦彦婉来到秦素近前,面上神情十分柔和,却是比秦素那个笑要自然多了:“听闻六妹妹最近在抄经书,可是当真?”说这话时,她那一双剪水瞳似是一点未受天气的影响,依旧灵动清澈,若水波一般,滑过秦素的面颊。 被那双湛湛秋水浸了一过,秦素的笑脸越发撑不住了,索性便垮下脸来道:“二姊也来笑我,哪里是我自己要抄的,是祖母布置下来的。祖母说,‘六娘既是要静养,也不好整日无所事事’,便要我替她老人家抄几卷经书。” 她说着便觉得满嘴泛苦,脸上也带了几分苦相。 抄经倒没有什么不好。若是得闲,秦素也很愿意在吴老夫人面前表现表现,为自己的孝名加些分量。 可是,现在的她哪能这般悠闲? 阿承乃是久病之身,养到现在仍未痊愈,秦素却急于了解秦彦昭的情况,直是等得心焦,每天心里都像有一把火在烧。还有那个收买阿豆的麻脸老妪,秦素亦曾隐晦地向周妪打听过,却是无果。 秦府占地颇广,当年秦宗亮为复现颍川秦氏风光,花大笔钱财修筑了这幢豪宅,仅花园就建了五处。阿豆只说那麻脸老妪是看守花园角门的,至于她守的是哪所花园的角门,阿豆却不知道。 秦素怀疑,那麻脸老妪根本未对阿豆实言相告。 所以,近来的秦素很是焦躁,偏偏吴老夫人又拘了她在房中抄经,她一坐下来便觉得两股像生了刺,抄不上几个字便要在心里急一急。 无人可用。秦素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依旧是无人可用。 阿栗来的时日尚浅,秦素并不了解她。至于其她人,锦绣是头一个要防着的,剩下的几个不是林氏派来的,便是吴老夫人那边的,甚至还有一个秦世芳陪房的近亲,秦素如何敢用? 每每思及这些,秦素就觉得心火上浮,大冬天的也恨不得嚼冰咀雪。此刻秦彦婉却拉着她说起抄经的事情来,她自然是一肚子的苦水。 见她的一张脸皱成苦瓜,秦彦婉便无奈地摇了摇头,回身向使女采蓝道:“拿过来。” 采蓝便递过来一只小藤匣,秦彦婉亲手接了,递给秦素道:“罢了,就知道你是个坐不住的,这些你先拿着,得空了我再送些过来。” 秦素接过匣子启盖观之,一时间喜动颜色。 那匣子里竟装着抄好的经卷,白绢上的蝇头小字风骨突立,字迹与她竟是十分相像。 “二姊!”她抬头望着秦彦婉,又是感激又是欢喜,眼睛已经情不自禁地弯成了月牙。 秦彦婉看着她,蓦地心头一恍,竟觉眼前容光叫人不敢逼视。 她微微一惊,再凝神去看,秦素却已经低下了头,正将匣盖关牢了递给一旁的阿栗,待她再抬起头来时,那容光已经不见了,秦彦婉的眼前仍是一张黑瘦的脸,刘海长得快要遮住眼睛,神情寡淡,一如木雕。 秦彦婉定了定神,摆袖道:“可不能只谢我一个,这里头也有四妹抄的。她害羞,便由我一并带来了。” 居然连秦彦贞都帮着抄经了。 秦素垂下眼眸,心情颇为复杂。 她的两个姊姊还真是雅致,竟用了这般委婉的方式,向她表达了歉意,以及感激。 秦素的旧疾是因何所致,又是何人耽搁的,整个秦府谁人不晓?而她与薛家郎君同归一事,如今业已传遍了青州城,府中诸人自亦尽知。 秦彦婉她们可不似林氏那般愚笨。她们明白,若秦素果真对嫡母心怀怨恨,凭她这些日子表现出的聪明,她完全可以借着与薛二郎同路之机,不露痕迹地将腿疾之事透出来。到那时,林氏苛待庶女的名声可就要传出青州,传进大都了。 可秦素却没有这样做,而是一直忍到了回府才“病发”。不论别的,只她这份识大体、顾大局的见识,便已叫人刮目相看了。 片刻间想明白了其中因由,秦素十分感慨。 她不打算对付林氏,那是因为林氏完全不值得她对付。她回府这些天最深的感受便是,她这个嫡母是真的……很笨。 若是年轻个十几岁,这样的笨或许还有几分可爱,可问题是,林氏已经三十出头了。一个整天端着主母架子,手段却幼稚得使人发噱的中年妇人,“面目可憎”四字用在她身上真是一点不为过。 若林氏能有她两个女儿的一半聪明,那该有多好。 秦素的心思在转到此处时便打住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她连想都不该想。 郑重地向秦彦婉行了一个大礼,秦素正色道:“那就烦二姊替我向四姊道谢,待明日我再当面谢她。” 秦彦婉面上表情一松,伸手摸了摸秦素的头,柔声道:“你也不必当面谢她,只作不知罢。若是你明日真去谢了,她怕是又要别扭。”说着到底忍不住,拿手握了嘴,将那一丝笑意给掩了下去。 她们尚 在重孝之中,家中姊妹说话可以,说笑便不大好了,被人看见,又能捉出错来。 秦素弯了眸子,向秦彦婉点了点头,两个人相携而行,顺着曲廊往回走,一面走一面说些闲话,一直行至石桥边方才分开。 便在秦素转身的那一刻,忽听身后一个有些惊慌的声音叫道:“女郎,院子里……女郎请随我来。” 那声音秦素并不陌生。那是采绿的声音。 采绿是秦彦婉的近身使女之一,平日里行事颇为稳重,秦素想不出发生了什么事,竟会让采绿如此慌乱。 她不由自主回首望去,入目处便是采绿那张白中带灰的脸,脸上满是惊怖之色。 秦素注意到,采绿足上的木屐有一只散了带子,可她却浑然不觉,只急急地低声向秦彦婉说了几句话,语毕后退了一步,脚步有些踉跄。 秦素犹豫了一会,终是问道:“二姊姊,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不记得前世此时秦彦婉出过什么事,心中微有些不安。 秦彦婉应声回首,神情却是一派平静,剪水双瞳淡然无波:“无事,我先回去了,六妹妹慢行。”她温和地说道,向秦素点了点头,便扶着使女的手离开了。 秦素立在原地,目送着秦彦婉转过了小径。不知是不是错觉,秦彦婉走路的速度,像是比以往略急了一些。 第49章 汲井回 “是出了什么事么?采绿的脸白得那般模样。”步下石桥的时候,锦绣终于忍不住说道,一面又回首张望。 采绿这人,平素最是高傲的,见了锦绣也不大搭理。如今见她竟吓成这样,锦绣心里便如猫抓的一般,恨不能跟上去问个究竟。 秦素并未理她,自顾自地往前走。 锦绣觑了一眼她的神色,见她面色沉冷,便也不敢再多言,兀自一步三顾地回到了东篱。 说来也怪,在秦素身边待得久了,锦绣渐渐地竟有些怕她,有时秦素一眼看过来,她心里便会发慌。许是因了这个缘由,最近她都不大敢往东华居跑了,总觉得秦素的那双眼睛一直盯在背后,让人不寒而栗。 未至午时,东晴山庄的事情便在东院里传开了,却真是出了一件大事。 原来,有一个在东晴山庄扫院的老妪,不慎落了井,尸身打捞上来时已经泡得肿了。 院子里死了人,又是在重丧之时,采绿慌张失措亦是情有可原。秦彦婉知兹事体大,很快便将事情报去了东华居,又叫人往德晖堂送了信。 林氏一得了消息,立刻便赶到了东晴山庄,见秦彦婉安然无恙,一颗心才算落回肚中,拉着女儿的手便掉了眼泪。 “我的阿婉无事,这就好,这就好。”她红着眼睛,揽了秦彦婉在怀中不住地抚着,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 才死了夫君,正是每日哀伤惶惶的时候,女儿的院子里突然又死了人,林氏的情绪便有些失控。 秦彦婉一面替她顺气,一面便叫人捧来温热的布巾,柔声劝慰:“母亲勿急,阿婉好好的,您先擦擦面吧。”说着便将布巾双手奉到了林氏眼前。 林氏方才不过是一时情急,此刻已经渐渐平复了一些,便拿着布巾拭面,视线掠过一旁的大案,蓦地蹙了眉,指着案上茶盏中的白水问:“阿婉怎么喝白水?前月你钟舅父带来的茶呢?”一时眉毛又立了起来,恼道:“莫非你又送予六娘了不成?” 她这两个女儿,不知为何对那个外室女一直很好,这让林氏心里有些不舒服。 秦彦婉历来知道林氏的心病,便安抚地道:“太祖母赏下的茶,怎可随意赠人?我一直留着呢。”停了一停,又续道,“女为父守丧,这些享乐之物,须待到释服后方可享用,如今却不好拿出来。” 林氏闻言,顿时心下大慰,深觉女儿做得很好,便道:“还是我儿守礼知事。” 秦彦婉见她心情转好,想了一想,便又委婉地道:“母亲,六郎那里……母亲最好也管一管,勿要逾越了礼制。” 秦彦恭虽只有三岁,终究还是秦家郎君,而林氏对他却显然有些溺爱,据说前两天还叫人给他熬了鸡汤。 秦府如今正逢重丧,去逝的秦世章不只是林氏之夫,更是秦彦恭之父,他二人服的乃是最重的斩衰。礼制有定,斩衰期间,百日卒哭前只能朝暮各食一溢粥,卒哭后可疏食水饮,小祥后可食菜果,大祥后可用调味,除服后才可恢复正常饮食。 如今百日尚未过,林氏便给秦彦恭熬鸡汤喝。万一此事传了出去,世人不会说林氏心疼爱幼子,只会说秦家不尊孝道,有愧士族之名。 秦彦婉的一片苦心,林氏却似乎并不领情,随意地道:“阿瞒还小,不必谨守这些。” 秦彦恭小名阿瞒,还是秦世章亲自起的。 秦彦婉见状,不好深劝,只得作罢。 此时又有仆妇来禀:“夫人,装裹已毕,夫人可须查看?”却是将那落水老妪的尸身收殓好了,其实也就是拿席子裹起而已。 林氏正忌讳着,哪里耐烦看这些,皱眉道:“我不看了,你们先送去外头,看她有无家人,若有便叫他们领去,若无便找人埋了。” 那仆妇领命欲去,却被秦彦婉叫住了。 林氏便问:“怎么了?我儿还有事吩咐她做?” 秦彦婉缓缓地道:“我有些话想问一问。不知那老妪是如何落的水?井边又是如何情形?” 那仆妇忙恭声道:“那老妪恐是失足滑倒落了井。方才我去看过了,那井边极滑,还有好些冰,我走着都打滑。” 秦彦婉点了点头,又向林氏看了一眼。 林氏听了那仆妇的答话,猛地省起一件事来,忙吩咐道:“如此,你派几个管事去将此事禀报太夫人并西院夫人,再派些仆役往各处井边、桥边还有池子边撒上碳灰,若不够,便找些旧年的棉絮铺上,莫要再叫人滑倒了。” 死了个仆妇也不算大事,林氏并没想要瞒着,派人去各处通禀一声,也是谨防此类事情再次发生。她掌着中馈,做这些是应该的。 见她布置得很是妥当,秦彦婉便弯眉道:“母亲谨执馈爨,如此极好。” 她方才就是想要借机提醒母亲的,见目的达到,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林氏 的指令下发不久,东篱便也来了几名仆役,将院子临水的几处地面皆撒了碳灰,又有仆妇专门向秦素禀报了此事。 事情已然过了明路,锦绣便来了精神,跟在那仆妇身后问东问西,又不顾严寒去了外头。 秦素实在懒得管,由得她花蝴蝶一般满园子乱窜。 也难为锦绣识得的人多,不消半个时辰,便将事情的始末打听得一清二楚,又献宝似地跑到秦素跟前细说了一通。 “……那老妪是个孤老,家中也没甚么亲人,可怜得很,一直就管着扫东晴山庄的院子。因她有了年纪,二娘怜她年老,便只叫她干些轻省的活计,不令她劳累。二娘一片善心,却不知这老妪为何偏要去边汲水的,又偏偏滑倒了,二娘这会子还在伤心呢。”锦绣细细地说着,一面便在炉边烤着手,脸上还余着冻出来的红晕。 秦素此时方贴了膏药,正坐在榻上歇息,闻言便顺着她的话道:“天太冷了,又总下雪,地上确实滑得很。” 锦绣立刻接口道:“女郎说得对呢,那老妪也真真是奇怪,偏要晚上去汲水,那时候院子里哪有人?风又大,便是她喊破了嗓子也无人听得到。” 秦素不由看了锦绣一眼,问道:“你又怎知她是晚上落的井?” 锦绣得意地一笑:“自是我向人打听出来的。那老妪两天前的晚上说要去汲水,就此人便没了。女郎想,她汲水可不是要去井边么?这么一算,她自是两天前的晚上便落了井了。”说着便摇头,惋惜似地叹了口气。 第50章 暗自惊 秦素沉吟不语,一旁的阿栗却忍不住插口道:“两天前啊,那怎么到今天才捞出来?都过了两天了呢。” 锦绣闲闲地将手里的衣物翻了个面,似笑非笑地看着阿栗:“你在府里时日太短,规矩也未学全,自是不知扫院是要轮班的。那几日都没轮到老妪扫院,且她平常又极孤僻,独来独往,住的地方也只有她一人,谁又能知道她不见了?” 孤僻……独来独往……住的地方只有一人…… 秦素心中微微一凛。 不知何故,这几个词连在一起,让她有了种不好的感觉。 她看了看一脸得意的锦绣,方要开口,阿栗已经气鼓鼓地抢先道:“哼,我懂规矩的,当然知道扫院是轮班的啦。我就是奇怪,她们扫院不要打水么?那么个人泡在井里,怎么就无人发现?两天呢……” 她话未说完,锦绣已经“咭咭”地笑出声来:“唉哟哟傻阿栗,现在是冬天啊,不是雨就是雪的,扫院还需用水么?” 阿栗一下子被问住了,片刻后小脸儿涨得通红,鼓着嘴说不出反驳的话。 见她吃了瘪,锦绣更是得意起来,显摆地道:“所以我说你不懂。雨雪之日扫院,只抹灰要用得上水,一缸水足够用上三、四日的了。” 两个人说了半天,却仍旧不曾说到秦素最想要知道的那一点。 她不由有些焦躁起来。 她倒是想问锦绣一个问题,却又不能问,亦不敢问。 阿豆不见了,那个暗中盯着了她八年的人,会不会再安插别的人进来?若她过多地关注这个老妪,会否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此外,若这老妪果真便是她所想的那个人,则这老妪的死因,便很值得商榷了。 落水么?倒真是个好法子。 秦素暗自一哂。 罢了,还是改天问问秦彦婉吧。比起这些下人,秦家的主人显然更可信些。 心中打定了主意,她便翻开裙角去看膝上的膏药。 便在此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突然便响了起来:“锦绣姊姊,那个……那个可怜的婆婆,我像是见过她的,她常去花园角门捡枯叶,为人也和善,也愿意跟我们说说话,她的脸上长了好多麻子呢,锦绣姊说的人是不是就是她呀?” 秦素的心突地一跳。 她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抬头,去看一看那个说话之人。 然而,再下一个呼吸间,她低垂的眸中便划过了一抹寒色。 这个声音问的,正是她最想知道的事! 可是,这问题与之前的对话,毫无关系! 莫名地,这怯生生的声音,竟让秦素心底发冷,刹时间手脚一片冰凉。 莫非她被发现了? 阿豆被杀一事,是不是已经令幕后那人有所察觉,于是杀人灭口,断了麻脸妪那条路,不给她顺藤摸瓜的机会,再安插人手来试探她,看她的反应? 秦素不敢肯定,却也不敢去赌。 那么,她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才最安全,也最合理? 才从田庄回府的秦六娘,在听到这些话时,又应该是什么反应? 半刹的时间,心念已是百转千变。 秦素翻裙角的手几无一丝停顿,一瞬间便做出了决定。 “阿栗来替我看看,膏药是不是好了?”她懒懒地说道,一面皱着眉观察膏药,对方才锦绣的那些话似是毫不关心 一个死掉的下人,如何比得上自己的膝伤? 这是秦六娘应有的反应,或者说,这是任何一个爱美的女郎皆会有的反应。 阿栗立时闻声而至,来之前又狠狠瞪了锦绣一眼,斥道:“不要总在女郎面前说这些,不吉利的。” 锦绣这才想起,她挑起的这个话题确实很犯忌讳,还好是在东篱,若是在东华居,她这会已经在吃手板了。 她连忙自火炉旁起身,去给阿栗帮忙看膏药,对于方才那个小使女的问话,便没有继续回答了。 秦素此时与阿栗正说着话:“……你看都这样了,是不是好了?”她有些不耐烦,语气含着抱怨:“我都坐了好久了,想起来走走。” 阿栗认真地看了看她膝上膏药的颜色,摇头道:“还不行呢,再过半刻钟罢。女郎再忍一忍。” 秦素哀叹了一声,蹙了眉抬头吩咐锦绣:“把二姊姊给我的匣子拿来。”看样子是要翻看秦彦婉她们帮着抄的经卷。 锦绣才进了屋,又被她一句话遣了出去,心中满是不喜。沉着脸跨出屋门,却见方才问话的那个小使女,此刻依旧站在房中,正满眼羡慕地四处打量着。 “你怎么还在这里?”锦绣厉声道,脸沉得能拧出水来:“谁许你呆在屋中的?这里岂是你能待的地方?还不快去外头擦栏杆?” 那小使女吓得跳了起来,讨好地向锦绣笑了笑,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锦绣发作了一通,心里舒服了些,便摇头讥道:“一个一个的,傻头傻脑。”说着便扭腰去了一旁的房间。 那小使女自是听见了锦绣的这句话,暗里翻了个白眼,自去忙着做活去了。 东篱中关于那落水老妪的话题,就此无人再提。 当晚亥正时分,一张纸条便到了秦府某个人的手中。那皱巴巴的纸条上未著一字,只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 那人就着幽幽烛火看罢纸条,顺手便放在火上烧了,口中轻声哼起了小曲,复又自言自语:“还以为忽然变聪明了呢。”语罢便低笑起来。 夜色浓重如墨,沉沉笼住了秦府的每个角落,这一声低笑亦落进了这浓夜里,须臾消失不见…… 十一月初一那一日,秦素起了个绝早。 秦府规矩,每月的初一、十五,乃是去德晖堂请安的日子。 因十月办着丧事,太夫人便免了十五的请安。因此,今天是秦素回府后头一回见太夫人,她自是要着紧些的。 梳洗罢,便有小鬟掀开了门帘。 外面的天空仍是一片漆黑,廊下的灯笼尽皆点起,灯光下,有雪花絮絮地舞着,安静地滑过那一道道昏黄的光晕。 今日无风,比往日稍稍暖和了一些,秦素仍是裹了好几层的棉衣,方带人出了东篱的院门。 第51章 赵姬莹 雪花无声坠落,宛若春时风絮、夏日浮烟,在天地间自在逍遥。 秦素仰首看了看天,复又将视线转向前方。 因天太黑,今日出门她带了不少人,打头走在队列前方的,是几个挑灯笼的小使女,皆不过十一、二岁年纪,秦素的身旁则是阿栗,她也挑着一盏大大的白纸灯笼,一手扶着秦素的手臂。 秦素淡淡地望着前方挑灯笼的那几个小姑娘,目中一片淡漠。 那其中有个略有些佝背的小姑娘,名叫阿谷的,便是那天怯生生地提问之人。 据秦素暗中观察,阿谷管着东篱的诸多杂事,扫屋擦地、烧水晾衣,有时亦会往正房传话等等。 因手头事多,故她时常会半天不见人影,也时常会借着传话之机跑进秦素的房间。有一次,秦素甚至见她晚上出了院门,借口说是去找什么东西,那看门的仆妇竟然也没多问。 东篱这般情形,无疑是有些乱的,不过秦素却乐见这样的乱。 乱些才好。这样的混乱的东篱,既符合秦素乡居五年、不懂御下的身份,亦给了她暗中观察的机会,否则她也不会那么容易揪出阿谷来。 秦素已经渐渐找准了自己的位置。 秦府六娘,应该是一个竭力想要学做淑女、行止极讲规矩、说话较为憨直、还有些小聪明的人。 这样的小娘子,偶尔有几个聪明的举动,也不会太惹人起疑。 木屐踏过石子路,“哒哒”地响着,在这无风的落雪的黎明,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寥。 麻脸老妪一事,秦素再也没向任何人打听过。 阿谷的试探已经从反面证实了,那落井之人,一定就是麻脸老妪。 试探便表明了惊动。阿豆的失踪必定是惊动了那个人,而那人做出的反应,便是杀人灭口。 之所以如此推断,仍是因了前世那八年的暗桩经历。 隐堂有一条铁律,凡略有暴露迹像的暗桩,皆由“密杀”杀之。 所谓“密杀”,乃是隐堂培养的死士杀手,极为神秘,据说他们的人数极少,大约只有二十余人,却个个是武技高手,凡出手必取人命。 被下了“密杀牒”的暗桩,基本上必死无疑。不过,这规矩也不是死的,若这暗桩足够聪明机警,躲过了追杀并抹去暴露的可能,那么,隐堂会看在这份机警上,免去杀牒,为暗桩重新安排潜伏的地点。 秦素认为,那麻脸老妪就算不死,也必是“死遁”了,再也不能回到秦府。 此时她倒有些庆幸。 幸得隐堂没在陈国,否则她真会怀疑,是隐堂的人盯上了秦家。 这念头方一起,秦素蓦地便觉头皮发紧,再过一息,手心里竟已汗湿。 应该不会的。她微闭双眼,强令自己镇定了下来。 若是隐堂盯上了秦家,秦家哪会有这般平静,早就被拆分干净了。 秦素张开双眸,平息了一下有些紊乱的呼吸。 前世时,她与隐堂的联系,是在一夜之间中断的。 那一年,正是陈国历的中元二十二年。 她记得非常清楚,那年九月,她被人转赠至赵国龙骧将军府,因容颜美艳而极受宠爱,被将军收归房中,得享独宠。她便趁着这个机会收集了不少消息,并提前留下暗记,定好了与自己的上线碰头。 可她没想到,到了碰头的那一晚,她的上线并未出现,亦无口信暗记,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且再也不曾出现过。 从那一天起,关于隐堂的一切,便从秦素的生活中倏地消隐了去。 没有消息,没有联络人,就连她一度以为会突然出现的“密杀”,亦未出现。 她不知道隐堂出了什么事,更不敢去向任何人打听。隐堂暗桩除了自己的上线之外,是严禁相互之间有联系的。 于是,她只得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蜇伏于赵国龙骧将军府,在忍耐与惶恐中,渡过了她在赵国最后的半年光阴。 半年后,赵国遣使去陈国议和,需拣选十二名贵女入充入陈国掖廷。那些赵国贵族如何舍得自家女儿?即便是出身最低、名分最差的庶女,亦有换取利益的价值,远胜于这种毫无回报的赠予。 于是,如秦素这般的艳姬美婢,在每府主母的安排下,便有了更好的用途。 陈国历中元二十三年,秦素以赵国龙骧将军府庶五女、年方二九的赵姬莹之名,重返故国。 复归故土,人事殊异。 去国时,秦素还是盈盈十五的少女;归来后,她却已近花信年华,满心疮痍。那相隔的八年时光,漫长且艰辛,而她更已变得面目全非。 也就是自那时起,秦素才真正确定,她终于离开了隐堂,或者说,是隐堂终于放弃了她。更有甚者,是隐堂已然不复存在 了。 她垂下眼眸,看着脚上的木屐。 重生后回望前事,秦素渐渐便有了种隐约的感觉:隐堂虽有宏阔堂庑,培养死士暗桩的手笔亦极大,却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一直囿于赵国,对唐国与陈国,始终无力渗透。 这种无力之感,在秦素身居赵国的最后一年,尤为明显。 彼时的秦素曾犯下大错,错到足够隐堂派出密杀取了她的命。自然,以她之能,那时的她还是有机会逃跑的,可她却没有。 暗桩的日子她已经过得够了,对隐堂的惧怕,亦随着那漫长得让人绝望的岁月,而渐渐淡去。 她安然地等待着密杀的出现,含着隐约的期盼,等待解脱时的那一份轻松。 可是,隐堂却根本不曾察觉她的错误,到最后更是消息全无。这神秘的组织便如同它的名字那样,莫名其妙地便隐匿了起来。 从那之后直至秦素身死,她都再没得到过隐堂那边的半点消息。 几粒雪珠忽地落上面颊,带来几许冰凉。 秦素抬袖拢了拢发鬓,亦拢住了那飞雪般四散的思绪。 罢了,前事已沓,专注于眼前才是最重要的,隐堂是存在还是消亡,与这一世的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将心神拉回到了眼前,继续思忖麻脸老妪一事。 说起来,未曾趁势抓住麻脸妪这条线索,她倒并不觉得可惜。 她在明、敌在暗,她本来就吃亏。不过,那幕后之人现在肯定也不好过。 阿豆这条线一扯便是八年,如今线断了,那人想要再重新拉一条线盯着秦素,怕是难了。 即便是隐堂那样的组织,断了一条线后想要再重新布下暗线,亦需经年谋划。 壮士断腕,那也是要流血的。 秦素的心情轻松了一些。 在不损一卒的前提下,她破了对方一个先手局,还顺手布了几颗棋子,这一阵,她算是占了优。 第52章 雪千树 思绪飞转间,一行人已然行至曲廊,东华居的院门敞开着,门前立着几个提灯的小鬟。 秦素举眸看了看天。 天空像一面倒扣的湖水,墨蓝中泛出幽紫,细碎的雪片嵌于天际,如灰色的丝絮,落入灯晕时又化作琥珀般晶莹。 打发走了其余人等,她便扶着阿栗来到了正房廊下,静候林氏起榻。 未几时,东院里的晚辈们便皆到齐了。秦彦柔到底还小,扛不住困,一路走得头点胸口,像小鸡啄米,给几位姊姊行礼的时候眼神都是虚的,秦素看得好笑。秦彦婉便叫使女抱着她,让她再睡一会。 不一时,林氏也起了榻,梳洗完毕便带领子女先去东萱阁接上了吴老夫人,方浩浩荡荡地往院门而去。 吴老夫人有年纪了,坐了兜子行在最后,林氏则携着众人在前,一行人自东萱阁外的小径而出,沿游廊穿过一重院落,前方便现出了高高的青砖墙,高墙之外便是主院了。 因墙下未设曲廊,只有以大石铺就的道路,于是,行至此处之时,人群中便渐渐撑起了一柄柄的油布伞。若有人居高而望,必会觉得这情形就像是一群行走的蘑菇,于细雪中缓慢地移动。 秦素将伞面推开两分,朝着四下打量。 道路两旁植了花树、建了亭台,宛似一所花园,花树间高高矮矮地点着灯笼,映出满院的晶柯玉枝、素影纷飞,宛然静美。 顺着石路转一个弯,迎面便是两扇黑漆大门,早有仆妇候在门边,此时便推开了门扇,众人鱼贯而出,来到了主院的一处大花园。 这所花园占地不大,花木扶疏之外,另有大块灰砖铺就的宽道,可供马车行进。宽道两旁则是碎石小径,分别通往东、西两院的大门。 这两座大门通常是关着的,除每月的初一、十五这两日外,也就只有客人登门时方会开启。平素东、西、主三院之间的往来,皆是从角门出入,那角门以一条细长的夹道相通,却是在后花园那一带,位于德晖堂的正后方。 秦素随众人步出正门,远远便见对面的那两扇门从里打开,走出来几个打伞的使女。透过漫天细雪看去,那使女的月白布衣、石青布裙,便有若雪中碧柳,衣带迎风飘舞,说不出的好看。 秦素看了看她们,又看了看青衣青裙的东院使女们,垂下了眼眸。 秦家仆从的服色各不相同,是有着明确的规矩的。 东院仆 役皆着青衣,西院则是上白下黛,至于主院,因太夫人年纪大了,故一应仆役皆着沉香褐、墨灰或茧色衣衫。 仅从仆役的衣着上,便可知这几院间的泾渭分明。 此时,那几个西院使女神情肃然,出门后便有序地分列于两旁,随后便又有一群人走了出来,打头的挑灯使女也是同样的装扮,灯笼上写着大大的“西”字。 再接下来,才是几个斩衰扶杖的男女,步履端雅地行了出来。 秦素扫眼看去,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的钟氏,亦即西院夫人。 钟氏容颜娟秀、气质温婉,秦素记得她应该也有三十出头了,望去却如双十年华的女子一般,比之林氏的端丽,别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风情。 在钟氏的左侧跟着三位翩翩少年郎,俱是眉清目秀的长相,分别是十五岁的二郎秦彦昭、十四岁的三郎秦彦柏与十一岁的四郎秦彦直。钟氏的右侧则是两位小娘子,分别是三娘秦彦梨与四娘秦彦棠,也皆是一副秀丽的容貌。 这群人出门后,仍是默立于门边,不一时,便见四名素衣健妇抬着一只兜子行了出来,兜子上坐着一名老妇,容长脸,淡眉凤眼,鼻梁挺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貌,却是西院的老夫人——高老夫人。 如同吴老夫人一样,她也是行在了队伍的末尾,与吴老夫人几乎同时步出了院门。 两队人马分别立于各自门前,如同两军对峙一般,隔着中间一块阔大的庭院,遥遥相望。 灯笼里射出微黄的光晕,大雪于天地间飞舞,众人的衣袂与发丝搅着雪片,油伞上有轻微的声响。 这短暂而寂静的一刹,玄妙得如同道家一念。 只是,这一念并非道境中的永恒,而是两房正妻无声的较量。 林氏与钟氏似皆在等着,看谁先沉不住气,看谁先开口向对方问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素无聊得都想悄悄打个哈欠,忽听人群中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咳嗽。 “姒妇好早。”钟氏首先打破了沉默,颊边含着似有若无的一缕笑, “唔,娣妇也好早。”林氏淡淡地回了一句。 两个人远远地站着互视,并无一人往前多行半步。 过得一刻,林氏向钟氏点了点头,脚下一转,竟是原地转了个方向,径直往德晖堂的方向而去。 她一动,秦素他们便也跟着往前走。一面走,秦素一 面便以眼角的余光打量,却见钟氏亦是原地转身,与林氏走的是同一个方向,踏上了西门那一侧的回廊。 于是,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早上,秦府主院的宽道上出现了两队人,这两队人虽多为妇孺,却有着军队一般整齐的队列,分别沿着东西两道曲廊,朝着一个方向行进。 秦素见怪不怪地垂下了眼眸。 这是秦府怪现象之一,每逢初一、十五准时上演。 直到行至了德晖堂的院门前,两队人才渐渐合拢,人群中亦响起了低低的说话声。 这是秦家的小辈们在互相问候。 虽然东、西两院的氛围很古怪,但并不妨碍小辈们相处。 秦素早便盼着这一日了,第一时间便向秦彦昭问了好,又与另两位堂兄见了礼。 秦家是将两房子女合在一起序齿的,从血脉上来说,他们也的确是亲兄弟姐妹。 见礼已毕,秦素便向秦彦昭身后看了一眼,却见一个穿玄衣的小童垂手站着,她并不认识。 阿承居然还未病愈。 那一刻,秦素的失望几乎溢于言表。 她与周妪好些天未见,并不知阿承近况。但她总以为,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阿承无论如何也该病愈了,今日她亦是抱着见阿承的希望而来的,却未想根本就没看见他的人。 阿承不在,那她又该如何了解二兄的近况? 第53章 独从容 秦素心中正自踌躇,忽闻一个清脆的声音道:“这便是六妹妹么?” 她回转心神,往声音的来处看去,便看见了秦彦梨娇俏的脸,秦彦棠的一双明眸亦凝在她的脸上。 她们两个再加上秦彦贞与秦素,这四姐妹其实同为十二岁,相互之间仅差几个月而已。此刻见两位庶姊主动问候,秦素连忙堆出些笑来,上前与她们寒暄,又拉着秦彦婉她们,姐妹几人好生厮见了一番。 说起来,秦家虽重视子嗣,嫡庶之间却分得极清,这从名字上便能看出端倪。嫡出子女皆以寓意德行的字为名,如“端、直、昭、婉、贞”,而庶出子女则从“木”旁,如“梨、棠、朴、柏、柔”等等,一目了然。 不过,秦素却是其中的异类。 秦世章当年或许是忘了,也或许是觉得赵氏的出身太低,竟给秦素只取了单字名,根本没给她入上族谱。现在他已离世,林氏更是绝不可能主动提起此事的,而太夫人对于庶出子女之事,通常都不大关心。于是,前世时,直至被抬去汉安乡侯府,秦素都一直用着单字名。 陈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双字名为贵,单字名为贱。 庶族贱民不可名双字,而在那些大士族中,只有最出身最卑微的子女,才会以单字命名。 前世的秦素,便是顶着这卑贱的单字名,一直拼命想要在这名字中加一个“彦”字,却始终求之而不得。 在污浊的尘世里打过一回滚,又在深宫内苑走了一遭,这一世的她再非昨日没见识的小姑娘,对这些表面风光直是嗤之以鼻。 她前世是卑贱,可她却比秦家的大多数人都长命,也比他们活得更风光,这就够了。 区区一个名字,她还没放在眼里。 “吱哑”,一声轻微的门扇开启之声,打断了秦素的思绪。 她抬眼看去,却见德晖堂高大的院门缓缓向两旁拉开,两个褐衣小鬟提灯执伞,自门内行了出来,静立一旁,随后便有一个穿着褐襦灰裙、头发梳得平平整整的老妪走了出来,却是周妪。 她并未打伞,肩上落了大片雪花,发丝上亦坠着雪片,却丝毫无损于她的庄重。 “见过两位老夫人、两位夫人,见过诸位郎君、诸位女郎。太夫人已经起榻,请进院罢。” 一通冗长而复杂的请安语毕,周妪与那两名小鬟齐齐后退数步,躬身垂首,静候诸人进院。 吴老夫人与高老夫人已然下了兜子,此时几乎同时举步,双双跨入了院门。 周妪向她二人躬身行礼,旋即转身引路,那两个打伞的小鬟分别跟上,替下了两位老夫人身边的仆妇,一行人沿着德晖堂的十字甬路,慢慢地往前走去。 直至她们的背影在飞雪中渐渐模糊,林氏与钟氏方才对视一眼,各自做了个“请”的手势,遂领着麾下子女们分列左右,转上了两侧的游廊,一东一西,仍然保持着齐头并进的队列,目的地自然只有一个——上房明间。 曲廊之上,木屐声参差响起,若轻重不一的更鼓。 秦彦婉略为讶然地转过眼眸,看了看步态稳静的秦素,心中颇是称奇。 秦府每逢初一、十五的请安场面,便是她这个见惯了的,有时亦会觉出一种尴尬。而秦素却平静得出奇,厚密的刘海下,那一双眸子里透着淡漠与疏离。 察觉到秦彦婉正在看她,秦素微微侧首,向她点了点头,得来了对方一个意味深长的回眸。 秦素权做未见,一脸淡然。 天空仍透着些黑,没有风,雪落得静谧无声,偶尔被衣袂带着的风旋起,婉转飘入廊下,又被一双双木屐轻轻踏过。 德晖堂的院子里燃着许多灯笼,曲廊中亦是每隔几步便有一盏,光晕之中,雪影与人影间错着,飘飘荡荡,如梦似幻。 正房的门帘早已高高挑起,而那阵乐韵般动人的木屐声,亦收束于门内射出的几束暖光。 使女与小僮们蹲下了身子,纷纷替主人除屐拭鞋,高高低低的人影晃动了一番,那些仆从便又如幻影一般无声地退去了廊下。 幸得德晖堂的正房足够大。 跨进屋门时,秦素陡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这房间若不够大,也装不下这二十来号请安的人。她一面想着,一面神色自若地四下打量,眸中一派安宁。 德晖堂的正房迎门处置着一架素绢竹屏,屏开八扇,上头绣着松竹梅兰四君子,又以墨色丝线绣了四首古诗,诗一屏、画一屏,交错着展开,素净而又雅致。 转过竹屏,正前方便是一张绿沉漆透雕莲纹的三扇屏榻,看材质是檀木的,屏风上亦绣着与榻座一样的莲花,绣工十分精美。离着屏榻约五六步远的墙边,设着一方大陶案,案上的青瓷盘里供着好些金桔,那黄灿灿的桔子罗列堆砌,是整个房间唯一鲜亮的颜色。 沿着屏榻 的两侧,各是一列形制各异的坐具。 先是两张雕着松鹤纹的扶手椅,椅旁各有一张三足灵芝纹凭几,上头放着茶水点心,皆盛在鱼眼纹的陶盏陶碟中,还在丝丝冒着热气。 接下来便是圆足带壸门的鼓凳两张,旁边的凭几上却是空的;再接下来,便是整整齐齐的两列短榻了,有榻而无几,唯榻上设了厚厚的粗麻布垫。 很显然,居中的屏榻是太夫人坐的,两旁的坐具依次为:两位老夫人坐扶手椅,两位夫人坐方凳,而小辈们则只能跽坐于榻上了。 在这两列坐具之间,隔出了约有十余步的距离,更兼屋顶起得极高,便这般看去,只觉正房明间阔朗庄重,却是比大都某些士族家中的正房还要宏阔有气势。 秦素略略看了几眼,坦然收回了视线。 人群中便有几道意味不明的眼光,在她的身上扫来晃去。 她本就是个生面孔,又生得一张格外黑黄的面皮,想不引人注意都难,秦素对此不以为然。 前世时,连中元帝的御书房她都去过,太夫人的正房又有什么不能看的?好歹她也是差一点便爬上后位的“妖妃”,做小伏低固然可以装出来,然骨子里那份久居高位者的雍容,却是表象遮掩不去的。 的确,此刻众人侧目于她的因由,亦正是因了她这份出人意料的从容与自在。 一个才从田庄来的野娘子,在庄严肃穆的主院正房,竟也能如此大大方方地四下环视,众人自是难免好奇。 第54章 释《孝经》 秦素对周围的视线恍若未觉,沉静地敛首立在秦彦贞的身后,心中却再一次感叹这房间的阔大。 二十来号人站在里头,竟然不觉逼仄,且那正中的屏榻就这么看过去,也没觉得离着屋门有多远,由此可见这房屋建得巧妙。 秦素暗自点头,瞥眼便见西次间的门帘分两旁挑起,太夫人扶着周妪的手,慢慢地走了出来。 众人立刻束手而立,待太夫人坐定了,方才由两位老夫人打头,众人一辈一辈地给太夫人请了安。因秦素是才回的府,于是又被吴老夫人单独拖了出来,向太夫人行了大礼。 待到秦素的双膝终于挨上软垫时,窗外的天空已有了一线灰白。 接下来的事情,秦素便没怎么多注意。 她现在最关心的是秦彦昭。 阿承不在,她原先的谋划也被打乱,她要尽快想个办法接近他才行。 秦素低着头,眉心紧紧攒着,绞尽脑汁回忆前事。 前世时,她对秦彦昭的所谓恶名只有个笼统印象,却知之不详,只知道他在守孝期间行止有亏。而两年后新上任的汉a县九品中正,却是个忠孝自诩、行事专断,且对那些脱略行迹的名士行径非常厌恶之人。秦彦昭很倒霉地两样皆沾,自是得不着半分好处。 而更糟糕的是,因了秦彦昭一事,这位县中正对秦家亦很是看不上眼,认为秦家有辱士族门风。其后,秦家牵涉何氏谋逆之案,这位县中正便高举“士族清贵,岂容败类”的大旗,泣血上表弹劾何、秦二姓“同利为朋”,讨伐二姓不遗余力,从侧面推动了何家与秦家的消亡。 秦素一面暗中思忖着,一面不着痕迹地去看秦彦昭,冀图从他身上找出些“行止有亏”的蛛丝马迹。 秦彦昭有着秦家人特有的好相貌,长眉斜飞入鬓,双眸清亮、神采飞扬。即便身着斩衰,也仍旧遮不住他身上那种年轻人特有的朝气蓬发,就像沐雨露而生的小树,在阳光下恣意伸展着枝叶,期待着长成参天大树的那一天。 看着这样的秦彦昭,只怕任谁也想不到,这翩翩俊朗的少年郎,会在几年后黯然离世,还背负着一身的恶名。 秦素盯着他看了许久。 除了略显张扬之外,她家二兄神态端正、举止有度,坐在那里连根头发丝都没动一下,根本寻不出破绽。 她有些失望地收回了视线。 想想也是,若是明面上犯 的错,早就被人发现了,如何能压着两年才爆发?秦素推断,这其中或许有着人为推动的因素,而这些错漏本身足够隐蔽,恐怕亦是原因之一。 秦素蹙眉沉思,蓦地,眼角划过一抹幽幽蓝光。 她心头一突,连忙凝眸细看,恰好瞧见秦彦昭身后的玄衣小僮慌里慌张地揣着衣袖。从他指缝里漏出来的线结来看,他塞进袖子里的东西,像是个挺精致的香囊。 秦素暗地里啧了一声 无趣。还以为发现了什么呢,却原来是小僮思春了。 她百无聊赖地转首去看那竹屏上的字,看着看着,心底里渐渐生出了一丝疑惑。 这小僮藏着的香囊,好像精致得有些过分了。 那样幽光闪烁的料子,几乎都有些晃眼,不是缭绫便是上好的织锦。且不说这料子本就昂贵,只说如今阖府守丧,连太夫人都是一身布衣,这小僮从哪得来的锦缎香囊?又是谁允许他随身带着的? 莫非是……秦彦昭? 秦素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无论那香囊是否属于秦彦昭,他的小僮私自带着都是个问题。虽然现在看来问题不大,可是,当年将秦彦昭气得吐血的,不就正是这些看起来无碍的小节么? 她再转眸去看秦彦昭。 这十五岁的少年正坐得端正,脸色红润,两颊泛出健康的光泽,与面色微白的秦彦婉、秦彦贞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秦素的双眸微微一眯。 电光火石间,她终于明白秦彦昭所犯的“小错”,到底错在了何处。 她立刻举眸向正座那里张了一张。 没发现问题也就罢了,既是发现了,德晖堂倒是个不错的场合。此时,恰好两位老夫人同时端起了茶盏,座中暂时无人说话。 正是良机。 秦素想也不想,转向正座方向拢袖行了一礼,语声亦随之响起:“太祖母,六娘有一事不解,想请太祖母教我。” 清脆的声音,语气中却带了些柔弱,又有种说不出的从容意味,只听声音便叫人讨厌不起来。 整个房间有一瞬间的死寂。 林氏眼中飞快地闪过嫌恶,又掩饰地垂首,抚着衣袖上突起的麻线,看得一脸专注。 要出丑便尽管出罢,我这个嫡母可也帮不了你。 从林氏的动作中,秦素读出了这 样的情绪。 不过,大多数人的反应却是好奇的,还有一些则显得很惊讶,尤其那几个庶出的子女,看向秦素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这可是德晖堂啊,当着素来严厉的太夫人,一个微贱的庶女竟也敢高声说话,实在是胆大包天。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那预想中的厉声斥责,并未出现。 太夫人非但未怒,甚至还慈和地笑了笑,看着秦素道:“哦,六娘要问什么?”语气竟也十分和蔼。 众人皆惊,不由侧目而视。 秦素却早便笃定,有周妪在侧,她在太夫人跟前说上几句话,应该还是容易的。 心念至此,秦素已是长身而起,不疾不徐前行几步,向几位长辈躬了躬身,方恭敬地道:“我日前翻看《孝经》,见上头说‘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言,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请问太祖母,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她的话语,成功地令整屋的人又是一静。旋即,大家看向秦素的目光皆变得古怪起来,绝大部分人都含着强忍的笑意。 《孝经》乃是秦府开蒙读物之一,就连最小的秦彦恭也能说出个一二来,秦素却一本正经地拿着这上头的内容去问太夫人,诸人自是觉得好笑。 第55章 法服说 太夫人愣了愣,想必亦是被这个问题的简单程度给惊住了。 秦素便又长施一礼,恭声道:“还请太祖母恕阿素愚钝,我在乡下这几年,一直没怎么读过书,懂得的不多,所以才想聆听太祖母的教诲。” 落落大方的态度,毫不讳言自己的无知,座中诸人又是一阵变貌变色,这一次,则是好奇的居多了一些。 这位田庄归来的六娘,面皮是黑黄了些,样貌也并不起眼,然那行止间不经意流露的安然从容,却并不惹人讨厌。 林氏此时却是心头微凛,不由自主捏紧了手里粗糙的线头,抬头望向秦素,神情停顿在鄙夷与愕然交错的瞬间。 她的动作委实不小,不少人先去看她,马上便又一脸恍然地将视线再转投于秦素的脸上。 六娘所言,大有深意啊。 乡居数年竟没怎么读过书,林氏身为嫡母,在教养子女这件事上,可不算做得好。 太夫人淡淡地看着秦素,片刻后,眸中便有了一抹沉吟。 女言母过,本就为不孝。 所有人皆以为,秦素这是在变相地告林氏的状,然而,若真想告状,以《孝经》中的内容来发问,却显得太笨了。 太夫人眸中的沉吟,渐渐换成了若有所思,淡然的视线停落在秦素的身上。 虽然生得不大入眼,但是,一个能够说出“聆听教诲”这种话来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是无知之人?还有那种坦荡洒脱的态度,也着实让人无法拒绝。 沉吟了好一会,太夫人方举目往下扫了一眼,和声道:“这问题你来问太祖母,倒不如问你二兄。”她向秦彦昭招了招手,语声十分慈祥:“二郎上前来,好生与你六妹妹说一说。” 秦彦昭依言上前,先向太夫人行了礼,方转向秦素,张扬的眉眼间蕴着一丝和色,温言道:“六妹妹,那三句话的意思是说,不是先代圣人明君所定的合乎礼法的衣服,不可穿;不是先代圣人明君所定的合乎礼法的言语,不可说;不是先代圣人明君所定的德行,不可做。此乃《孝经》第四篇中的内容,其本意是卿大夫事君当谨持,六妹妹可听懂了?” 他的解释很详尽,言语亦浅白,显是考虑到了秦素的理解力,故意用了白话。 如此行止,极具兄长风范。 钟氏此时便转过眼眸,望向秦彦昭的眸中满是欣慰,太夫人亦满意地微微点头。 听了他的解释,秦素面上露出了沉思的神情,复又恍然点头:“我明白啦。怪不得二姊与四姊衣不着锦、身无余饰,连发带都以荆钗替代,每日朝暮只食一溢米粥,无水饮、无粟食,却原来正是遵从先贤教诲,‘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 她这已经是曲解其意了,可是,她将秦彦婉与秦彦贞当榜样来说,旁人倒不好去驳她的话,若说她说得不对,那岂不是连秦彦婉与秦彦贞的面子也驳了么? 于是,秦素的话音落下后,房中又静了一静,众人一时皆有些怔然。林氏则是极为讶异地看了秦素一眼,脸上的神情缓和了一些。 任谁也不会讨厌别人夸自己的女儿的。 “六妹妹,你理解错了,那些话并非实指守丧之制。”秦彦昭显然没理解秦素话里真正的含义,仍是耐心地向她解释。 秦素暗里摇头。 难怪前世死得那样窝囊,她家这位二兄,原来是个只会读书、不通世故的呆子。 他这话一说,第一个林氏便会不喜,而钟氏则会认为秦素这是做了套子让秦彦昭钻,自亦不喜。 果然,两位夫人同时往这里看了过来,林氏瞪着秦彦昭,钟氏则淡淡地瞄了秦素一眼。 秦素未去理会两院夫人的情绪,面上仍维持着蹙眉沉思的神情,转向太夫人道:“太祖母,我真的说错了么?我虽无知,却也知那斩衰之礼乃是《礼记》中所载,那《礼记》不也是圣人明君传下来的么?既是圣人明君所传,那‘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中的‘法服’,不也包括了《礼记》中的斩衰服制这些规矩么?” 太夫人的神情十分淡然,连眼风都未往秦素身上瞄一下。 将话题硬往斩衰礼制上转,原来是想要借着阿谀两位嫡姊来讨好林氏。 太夫人颇有些不以为然。 身为秦府最尊亦最长者,她并不介意儿孙们有些小聪明,但自作聪明却是万万不行的。秦素讨好林氏没问题,但绝不该拿着秦家未来的家主当枪使。 秦素暗自观察着她的表情,见她忽然神态疏离,心中自是一片雪亮。 太夫人此时定然颇为不喜。 不过,秦素并不介意。 秦彦昭本人以及他的身边,都需要好好地、从里到外地清一清,太夫人越不开心,她就越要多挑上几句,让小事变成大事。 “六妹妹,你……”秦彦昭已经被秦素的一 番话绕晕了。 若要将道理掰细了说,那得费许多口舌,可是,当着一众长辈的面,他实不好对这个才从田庄回来的六妹妹过于苛求。 于是,在说了那几个字后,秦彦昭便摇了摇头,宽和地道:“罢了,一时间也说不清,待有时间我再教六妹妹罢。” “真的么?”秦素立刻接口问道,面上含着一丝惊喜。 她这话接得极快,秦彦昭一时间倒愣住了。 见他未曾回话,秦素紧接着又追问道:“二兄真的愿意教我么?”不放心似的语气,一面说着,一面便睁大眼睛看着秦彦昭,全然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秦彦昭一展衣袖,语声温润地道:“二兄一言九鼎,怎会骗你?六妹妹只管来寻我便是。” 秦素面上立时涌出恰到好处的惊喜神情,转向太夫人问:“太祖母,我可以去向二兄讨教么?” 太夫人眸光淡然,停在秦素的身上,并未急着说话。 秦素原本也并不需她回答。 惊喜地问过之后,她蓦地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又沮丧了起来,垂首道:“我一时忘了,二兄如今正住在棚屋之中,那里头又冷,二兄连榻都不能睡,唯有草席而已,肯定是休息不好的。我若去了,岂不是令二兄更辛苦了么?”说着便蹙起了眉,一脸愀然。 第56章 金戈声 百日卒哭之前,孝子的棚屋仅内壁可涂上泥用以挡风,然一应坐卧用具却仍是只有草席麻被,此乃秦彦昭该守的礼制。秦素此时特意点了出来,任谁听着都是在为他着想。 可不知何故,听了秦素的话,秦彦昭的神色竟有片刻的不自然。他将脸向旁边侧了侧,有意无意地躲开了秦素的视线。 秦彦昭神情中明显的躲闪与逃避,令始终淡然视之的太夫人的面色,有了一丝极微的变化。 她不动声色地转过视线,看向了坐在下首的钟氏。 钟氏的面色一如平常,只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像是坐得有些不舒服。 这个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令太夫人的眼神再度微变,旋即又归于黯然。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再度看向秦彦昭,眸中隐了一丝极淡的失望。 秦素仍是一脸的怏怏,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这几日天气寒冷,二兄需多多保重身体,夜里要多加几床麻被,草席也需多垫几层。莫要受寒。阿素不好去打搅你,待百日之后再登门求教罢。” 字字句句仍是点在斩衰礼制上。 秦彦昭身上那种朝阳般的神采,在那一刻,像是有些黯淡了下去。 他不自然地转开视线,胡乱地点头道:“唔,我知晓了,六妹妹也要保重。” 秦素冷眼瞧着,心中又是一哂。 她这位二兄实在太缺历练了,这一番言语动作下来,就算是旁人一开始不曾留意,此时亦应发现了他的变化。 钟氏抬起手来,拂了拂发鬓。 秦素远远地看着她。 原应是闲适优雅的动作,秦素却从她的身上看出了一丝气恼。 高老夫人猛地回首,冷电般的目光向秦素身上一转。 秦素适时地垂下了头,将自己面上的不屑也隐了去。 西院的两位夫人,着实糊涂。 孝之一事,莫说是士族子弟,便是尊贵如皇族,亦是小心不敢触碰的禁地,但凡稍有逾制,便必为千夫所指,受天下人鄙夷。 秦彦昭肯定是逾制了,而他逾制的根源,说不得便是拜这两位夫人所赐。 真真是溺爱误人。 这两位夫人就没想过,秦彦昭身为秦氏一族未来的希望,修德远胜于修文。若是品性被人诟病,他便有再大的学问,亦是枉然。 怪不得前世这些错处一直无人得知,直到两年后才爆发了出来,却原来是被西院两位夫人压了下去。 此时,高老夫人已然收回了视线,转向太夫人,平平语道:“二郎确实辛苦了些,身为长辈看着,便没有不心疼的。”她吐字极为缓慢,每一个字却都像是带着股劲力,不由得人不听进去。 “君姑莫要夸他了。”钟氏自然而然地接了口,语气谦逊到了十二分,“二郎终究还年少,总有不周之处,还需长辈多多指点。” 她二人的话说得自然妥切,语中是对晚辈的殷殷关爱。然那话语间漏出的缝隙,却让秦素越发肯定了自己之前的推断。 唯今之计,只有改变策略,趁势而为。 心中计较已定,秦素便转过视线,满脸孺慕地望着高老夫人与钟氏,蓦地两掌交叠拢于袖中,举手加额,向着两人深深地行了一礼。 座中之人尽皆瞠目,随后便是一片吸气声。 秦素行的居然是男子的士子大礼,因为行礼时,她的左掌是压在右掌之上的。 太夫人不由愕然而视,高老夫人与钟氏更是满面震惊,完全没弄明白秦素这番举动的用意。 秦素郑重地全了这一礼,方垂袖而立,肃容道:“叔祖母与叔母果不负颍川秦氏盛名,六娘深感敬服,这才以士子礼表示敬意。” 此言一出,满场又是静无人声。 这般郑而重之的赞美,叫人根本无法接话,更无从斥责或打断。 林氏张开的口立刻闭紧,面色阴晴不定;即便是冷气森然的高老夫人,此时也不好再以冷眼相对,只得僵着一张脸看向秦素。 便在众人的讶然与震惊中,秦素从容转向太夫人,神情中隐着一丝激动,朗声道:“太祖母恕罪,六娘僭越了。太祖母有所不知,自连云田庄返回青州的这一路,六娘与薛家二郎同行时,六娘的心里……其实是虚的。因为薛家乃是冠族,薛二郎更是举世皆知,而我们秦氏却远离故土,族中又没有成名的名士,与薛家……自不敢相比,在薛郎君面前,我……颇觉无颜。”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似是有些伤感,可很快地,她便又仰头看着太夫人,眸中渐渐生出了光彩:“可是,我现在知道了,太祖母,是我妄自菲薄,是我太小瞧了秦氏。秦氏纵是满门妇孺、寓居青州,那根士子的骨头却始终直着,从来没有曲过。在我秦家,人人皆以圣人教诲为尊、以先贤德行为重,我秦氏,乃是当之 无愧的士族。” 满室之中,一片安静。 没有人想到,从秦素的口中,竟说出了这样一番堂堂正气的言语,所有人皆有片刻的失神。 秦素仰首目视太夫人,脊背挺直如松,双眸亮得有若星辰:“太祖母,我现在终于知道了,秦氏是值得骄傲的姓氏,更是值得尊敬的士族。远离故土又如何?我秦氏的血脉并没有断;满门妇孺又如何?总会有出色的子弟光耀门户。只要有叔祖母、叔母这样德行端方的长辈,有二兄、二姊姊与四姊姊这样谨持守礼的晚辈,便是颍川秦氏已成过去,我青州秦氏,亦必将再兴盛景,扬于名天下!”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话声铿锵如刃,虽只寥寥数语,那语中气势却如利箭破空、苍鹰长啸,又若大风起兮、金戈铁马。 那一瞬间,这慷慨激昂的声音在德晖堂上下回荡着,绕梁而不息。 座中的一干小辈们已是听得呆住了,便连一向冷淡的吴老夫人,此时亦有些微动容。所有人尽皆屏息,无数视线齐齐拢在这位六娘的身上。 秦素昂然立于堂前,腰背挺得笔直。 这一刻的她,没有收敛身上的气势。 这一刻的她,亦不再是秦府卑微的小小庶女,而是十三年后统冠六宫、名噪三国的绝代妖妃,于大殿深处挥袖纵横、睥睨众生。 第57章 颍川秦 太夫人扶着榻的手,不自觉地微微发颤。 有多少年了? 已经有多少年,她不曾听过这般志气昂扬的话语了? 她甚至已经快要忘记了,秦氏,曾经是多么值得骄傲的姓氏。 她的视线有些模糊起来,眼前似又浮现出那绵延数里的秦家大宅。 那一代一代建起的宅院,新的连着旧的,旧屋的瓦缝里生出青草,新宅的砖地光滑如镜。白墙黛瓦、回廊曲折,逛一圈要花上一整天。 在那里,每一寸土地上都流淌着士族的书卷气。朝起时,薄雾青岚袅袅升腾,族学子弟清亮的读书声,和着鸟鸣与鸡啼,似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量,引人神往。 太夫人的眼角渐渐湿润,心底被一股情绪涨满,却又无从宣泄。 这么多年过去了,秦氏的荣耀已然湮灭,然而,她骨子里的执念却还活着,如经霜的老树,只待着重新发芽的那一天。 而此刻,她像是看到了一点希望。纵然这希望来自于一个微不足道、出身卑贱的庶女,可她却再一次从中感受到了那股力量。 秦素清亮的声音仍在响着,那声音虽有着少女的柔弱,可吐出来的每一个字却是掷地作金石声:“……从今往后,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再低下头去了。就算去了大都,我也会挺直腰杆大声报出我的姓氏,还要告诉所有人:我秦家子弟绝不输于任何人,我秦家子弟更会将颍川秦氏的骄傲,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生生世世,永不绝衰!” 德晖堂上下一片寂静,漫天飞雪似亦在那一阵激昂的话语声中停止了坠落。 那是如此奇异的一刹,天地间仿若有巨锤砸落,重重一记,敲响在每个人,尤其是每个年轻人的心底。 众人目注这东院新归的庶女,皆有一种难言的感觉:这矮小瘦弱、面皮黑黄的女孩,在这一刹那间直是光彩夺目、见者莫不敢逼视。 “说得好!”秦彦昭当先喝起彩来。他似是极为激动,语声微带颤抖,颊边泛出一抹潮红。 年轻人的血总是热的,也最易受蛊惑。秦素的这番话如一把火,将秦府的衰落与颓气烧尽,带来了光明与希望。不止是他,秦彦直、秦彦柏这几个亦是满面激扬,只碍于德晖堂一贯肃穆的氛围,并不敢大声附和。 望着秦彦昭重新恢复了神采的脸,以及他那双隐着欣喜与骄傲的眸子,秦素拭了拭额角的汗。 前世活得 太冷,连骨头里的血都是冰的,陡然间来这么一段激扬陈辞,任谁都会觉得别扭。 略略调整了一下情绪,秦素方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一般,往四面看了看,羞怯怯地垂首道:“太祖母恕罪,祖母、叔祖母、母亲与叔母恕罪,阿素失礼了。”说着便躬身行了一礼,复又直身道:“因方才听叔祖母说二兄棚屋枕草,我便想起了薛府仆役们说的江家的事,一时间思绪纷乱,这才贸然出言,委实有失女子端淑仪态,阿素知罪。” “傻孩子。”高老夫人当先开了口,眼光闪烁,神情十分微妙,“你说得极好,秦家小娘子便该如此。” “确实是个傻孩子。”吴老夫人接口道,不悲不喜的语气,说出的话里倒是有两分真切的关心。 秦素怎么说也是失礼的,一度令高老夫人十分不快,吴老夫人的话若换个角度去听,便有替孙女道歉的意思。 高老夫人淡淡一笑,算是揭过了这一页。 有了吴老夫人那句话,林氏便不出声了,低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对座的钟氏却是面色怪异,说不出是欣慰还是尴尬,此时正拿帕子抹唇角。 “六娘,你方才说江家出了事,可是说的江仆射?” 到底是太夫人,虽亦是心情激动,却仍旧保持着清醒,开口便直指秦素语中的核心。 秦素心中暗赞了一句,口中已是恭声道:“是的,太祖母。” “江仆射家出了何事?”太夫人神情专注地看着秦素,往常对庶出子女的淡然,此刻已是不见。 秦素凝思片刻,方躬身道:“太祖母,我是无意间听那薛家仆役闲聊,这才知晓了江仆射家的这件旧事,那已经是早几十年的事了。当年江仆射有一个远房族叔,据说是个极聪明清俊的郎君,本来是有望入仕的,可他却在守孝期间不遵礼制:斩衰里穿绸衣、百日内饮茶、棚屋里枕锦褥等等,虽然犯的皆是小错,可族长却将他一家皆除了族……” “除族?”钟氏下意识地打断了秦素的话,语罢方觉失言,忙转向太夫人恭声道:“太君姑见谅,我多口了。” 太夫人摆了摆手,垂目看着她,温声道:“无妨。你想说什么便说。” 钟氏沉吟了一刻,面上便带了几分小心,蹙眉道:“我只是觉得讶异。不过小错尔,何至于全家除族?此事可当得真?莫不是以讹传讹?” 她问得也算是常理。那江氏乃是名门,若真出了这样的事, 必定是藏不住的,可他们在青州却从未听说过。 太夫人淡淡地看了看她,又转向秦素,神情无波:“六娘,你叔母的话你可听见了么?” 秦素恭声道:“我听到了,太祖母。然此事却非杜撰,而是确有其事,因为那薛家仆役闲聊的时候,恰好有一个薛府门客经过,我听到他跟他的小厮叹息说‘江氏到底是名门,行事叫人敬服’。太祖母请想,若此事是假,那个门客又怎会有此感叹?” 此言一出,钟氏的神色微微一僵,垂眸不语。 太夫人的视线扫过她,最后停落在了秦素的身上,淡淡地道:“就算不是传言,因小过而除族,仍是手段太过了,那薛家仆役便没说个中因由么?” 秦素蹙眉想了一会,方细声道:“太祖母,薛家仆役倒是说了原因,然原话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大概的意思。据说,那族长颁下命令后,江氏族人亦有不少说他做得过分了,那老族长便说,以小节而知大事,一时之情弊若放任,则江氏一族危矣。” 她清而弱的语声在房间里回荡着,众人皆凝神细听,每个人的神情都含了一丝郑重。 第58章 析隐弊 “哦?”秦素言罢,太夫人便插言道:“不为知此话又当怎讲?” 秦素便道:“老族长后来向族人解释,说那子弟连最基本的孝期礼制都不能遵守,往后做了官便也守不住国法朝规,必犯大错。他若是笨些倒还连累不到宗族,可惜他又太聪明太有才华。聪明人总会有野心,也总想要出人头地。可若是真的出人头地,他犯下抄家灭族的大罪也不是不可能,倒不如早早将他除了族。那老族长还说,若只逐出他一人,他家里的兄弟乃至子孙必会心存不满,说不得还要报复族里,索性便将他全家都除了族,也免了将来祸及子孙、累及无辜族人。” 她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然越是如此,便越是让人悚然而惊。 一人之过、全家受累,为了保护全族,那族长的决定不能说是错,反倒十分英明,但这手段也着实太过狠辣了。 一时间,德晖堂静得落针可闻,似是连众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太祖母,六妹妹所言,发人深省。”秦彦婉清柔的声音陡地响起,打破了房中寂静。 众人皆望着她,却见她从从容容自榻上起身,与秦素并立于堂前,正色道:“太祖母,六妹妹说的这段掌故,意义极为深远。那江氏老族长雷霆手段,看似无情,实则才是真正护佑了族众,也拯救了江家。阿婉要在此斗胆进言,我秦家如今境况,实应以此为戒,我秦家儿孙,更应以这位江氏郎君为戒。” 说罢她便提起裙摆,“扑通”一声跪了在了地上。 秦素在旁看着,心中大赞“二娘懂我”,同时亦知这不是心疼膝伤的时候,于是便也毫不犹豫地跟着秦彦婉跪了下去。 接连两声重重的跪地声,令整个德晖堂寂静如死。 林氏当先便站了起来,神情惶惶,像是想要上前拉起秦彦婉,却又犹豫着怕失了礼。 便在此时,太夫人忽然开了口,一开口便连说了三个好字,“好,好,好,”她笑声朗朗,神情极是欣慰:“我秦家有此后辈,我也可以放心了。” 便在这笑声中,秦彦昭脸色微白,高老夫人与钟氏亦是面色剧变,便连林氏的表情也极不自在。 无论秦素有心还是无心,秦彦婉方才那番话,却是意有所指,且指向的还不是西院,连东院也算了进去。 林氏给秦彦恭熬鸡汤的时候,可并未避人耳目。 “太祖母,阿瞒以后每天都喝粥,不喝奶了!”奶声 奶气的童音此时忽然插了进来,满场先是一静,旋即便有了笑声。 太夫人赞许地看了看秦彦贞。 她方才瞧得清楚,是秦彦贞悄悄教秦彦恭说了这番话,此时更是抱起了她嫡亲的幼弟,领着秦彦朴与秦彦柔二人,一同跪在了秦彦婉的身边。 有了这几人在前,以秦彦昭为首的西院子女们便也皆离榻而起,纷纷跪地,秦彦昭俊挺的脸更是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颤唇道:“太祖母,我……” “好孩子,我都知道。”太夫人截断了他的话,不着痕迹地瞥向高老夫人与钟氏,目中含着一丝意味深长,复又向秦彦昭温言道:“我秦家儿郎顶天立地。二郎只需记得,自己乃青州秦氏子孙,太祖母便欢喜了。” 一字未提秦彦昭逾制之事,却又字字句句如珠似玑,个中深意,尽在题外。 秦彦昭苍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闻言垂下了头,放在膝上的手却握成了拳头。 太夫人恍若未见,视线自他身上移开,淡淡地扫了扫堂下一众晚辈。那似冷非冷、隐含锐意的眸光,在某几人身上流连了一会,方才“嗯”了一声:“太祖母很欢喜,我秦家的孩子皆是好的,都快起来罢。” 她的语声十分柔和,面含微笑,显得颇为欣然,众人闻言便皆起了身。 回至原座时,秦素将衣袖掩住膝盖,伸出手去抚了一抚。 方才那一跪,动作大了一些,此刻她的双膝仍有些生生地痛。不过,看着对座秦彦昭的表情,她便又觉得,这痛得很值。 她略略移开视线,看向他身后的玄衣小厮。 那小厮此刻的样子似是有些紧张,两手交叠握在小腹处,指节微微泛白。 秦素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接下来几位夫人又说了些什么,她便没有过多关注。 这一日的晨定,直至辰初二刻方才结束。 跨出德晖堂正房的屋门时,廊外的天空已泛起浅白,雪下得越发紧密了,望去如晶莹连绵的白雾,远近景物掩映其间,宛若隔了一幕白玉珠帘。 直待行至院门外时,秦素方回首看了一眼。 在她的身后,那两扇玄漆大门正缓缓合拢,周妪的身影便掩在其中。 没有了那些年轻鲜洁的面孔,这所院落便又恢复了往昔的静谧,有一种寂然的冷肃。 秦素的视线最后停落于周妪面上,凝望片刻,唇角微微一弯。 她知道太夫人将他们这些晚辈遣走,单留几位夫人议事的原因。 秦家送往薛家的谢仪,如今应该已在路上了。为此,她还被吴老夫人专门叫去,写了一张致谢的字条,夹在了信中。这一去一返至少需得两、三个月,谢仪送至薛家时,她留给薛允衡的最后一信,亦到了开启之时。 秦素淡然转身、大袖翩飞,踏进了漫天飞雪中。 而在德晖堂的明间儿里,几位夫人的心情却皆不大好,其中又以西院两位夫人为甚。 今日之事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根本让人猝不及防,好在太夫人未曾深究,否则西院只怕就要出一个大丑了。 而太夫人虽未曾追究,那最后几句话却是明面上柔和,实则敲打,众人无有不明的,此时的脸色自是皆不大好看。 高老夫人面上的青气,直至此刻仍未褪尽,显是气得不轻。而若非天生一段温婉柔和的气韵,钟氏神情中的焦躁担忧,恐怕也根本遮掩不住。 方才那些晚辈离开后,钟氏便悄声布置了下去,高老夫人也派了最得力的管事帮着她,事情暂时算是平息。然她心中却未始没有几分后怕。 第59章 孀居妇 秦素的突然冒头,若说其背后无人,钟氏绝不会信。 林氏不是个聪明人,亦不会拿着礼制为由头自己打自己的脸。所以,钟氏怀疑,此事是吴老夫人暗中授意。 她暂时还想不明白,吴老夫人为何突然要针对西院,现在的钟氏最为忧心的,是西院并非水泼不进,她明明已经叮嘱过下人,在给秦彦昭加棉被铺软褥时,不许走漏风声,可最后,东院还是得到了消息。 钟氏暗自打量着吴老夫人,那张无悲无喜的脸,此际看来,总有那么几分高深莫测。 太夫人轻轻嗽了一声,端起了一旁的茶盏。 她今日起得早,此时已是微感疲惫,便叫人拿一只隐囊放在背后靠着,环视了众人一眼,方慢慢地道:“留你们下来,是要与你们说件事,此事……”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转首唤周妪:“妪,你去一趟蕉叶居,请大夫人过来一趟。我一时却忘了,这件事她也需知晓。” 周妪躬身应是,至廊下唤了一个青衣小鬟,二人一起出了院门。 太夫人所言的大夫人,便是秦世宏的遗孀俞氏。 自秦世宏去逝后,俞氏母子三人便被太夫人接至中路主院,将德晖堂南面的一所安静雅致的院子单拨了出来,供他们居住,便是蕉叶居。 俞氏是个识趣之人,住进蕉叶居便过起了深居简出的日子,凡府中有喜事,她必会避开。每年几位夫人过寿,她皆是从不出席的。而当年林氏有孕之后,病体初愈的俞氏甚至还带着未足一岁的秦彦雅避去了府外,于上京城外的白马寺为亡夫诵经、为长子祈福,整整静修了三年,直待林氏生下了嫡长女秦彦婉并长至周岁过后,俞氏方才回府。 自回府后,俞氏每日皆会去德晖堂走两趟,朝定暮省、雨雪不辍,谨守规矩、从无逾越。而每逢初一、十五这两日,她则是从早到晚足不出户,尽量不与两院诸人见面。 太夫人十分爱惜她的懂事,便时常劝她出来走动,又怜惜秦彦雅幼年失考,便将她当作嫡长孙女养在身边,还派了极稳妥的仆妇照料瘫痪在床的秦彦端。 近些年,秦彦雅年岁渐长、将及婚配,俞氏一片慈母心肠,便也愿意出来走一走,偶尔亦会受邀去两院老夫人处坐坐。 见她如此,太夫人便越发地看重她,家中大小事宜多会请她过来商议,也是一份尊重之意。久而久之,便连吴、高、林、钟这几人,亦对她十分信重。 众人在屋 中闲话了一会,俞氏便也到了。 太夫人隔窗瞧去,只见俞氏款款步上曲廊,身上披了件素面竹灰棉氅衣,头发上、肩膀上皆落了雪。一旁扶着她的秦彦雅也是满身的雪花,两个人立在廊下扑掸着,又有小鬟上前帮忙除屐,一时便未及进屋。 太夫人便吩咐:“叫大夫人和雅儿进来吧,廊下冷得很。” 仆妇得令便挑开了帘子,顿时一阵冷风掠了进来,那竹屏映了天光,无数雪片乱影纷纷,直扑了过来。 “外头风大,你们快进来暖暖。”太夫人提了声音说道。 俞氏与秦彦雅应了一声,双双进了屋。此时二人皆褪去了外衫,俞氏一身竹灰棉襦裙,秦彦雅则是齐衰丧服加身,进屋后先向太夫人请了安,又按着辈分依次与各位夫人问好。 周妪便叫人端了一张鼓凳来,置于太夫人身后的位置,秦彦雅扶俞氏坐了,方转立于堂前,柔声道:“太祖母恕罪。雪忽然便下得大了,我不放心母亲一人出来,便跟着过来了。屋中此时正熬着药,雅儿还需回去看着,这便告退。”说着便折腰行礼,复又直身站好,仪态风度皆是上佳。 她生着一张清清净净的瓜子脸,墨眉澈眸,雪白晶莹的肌肤像是能发光,只立在那里,整间屋子便跟着亮了几分。 俞氏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太夫人便和声道:“小雅便是孝顺,回去吧,路上行慢些。” 秦彦雅躬身应是,又向各位夫人告了罪,便很识趣地退了下去。 待她离开后,太夫人便遣去了屋中使女,只留下周妪服侍,方缓声道:“前些日子,董凉去了大都,约摸要到明年初才能回来了。” 诸人闻言,皆沉默不语。 董凉去大都做什么,两院夫人就算不知道,也能猜出两分来。必与薛家有关。 薛二郎一路护送秦素回青州,半途还帮着处置了一群强匪,这般恩情,秦家总要有些表示,哪怕明知对方并不在乎,礼仪上却不能落了下乘。 “不知董凉是几时走的?带了哪些人手?六娘的字条可一并带去了?”吴老夫人问道,并未掩饰语气里的热切。 太夫人半阖了眼睛道:“人是三天前走的,侍卫家仆也有十来个,董安也跟着一并去了,他叔侄两个一并上路,也好有个照应。六娘的致谢字条也带去了。左家另派了管事左诚帮着打点。” 一听这话,吴老夫人不由喜动颜色,一迭声地道 :“甚好,甚好。终是君姑想得周全,如此便不虞路途有误了,那左诚聪明谨慎,可堪一用。” 此时的她再不复平素的不动如山,真真是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有左家的大管事跟着,那就表明太夫人将她的提议听了进去,愿意在薛家人面前提一提左思旷的名字,这叫她如何不喜? 太夫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 高老夫人端起茶盏,不冷不热地道:“姒妇如愿以偿了。”语罢饮了一口茶。 她与吴老夫人原先便是妯娌,后秦世章兼祧两房,改口唤吴老夫人为母,她二人当着外人的面便互称对方为“夫人”,然私下却仍是习惯旧时称呼,两个人也从不觉得有何不妥。 高老夫人话中有话,吴老夫人自是听出来了。她倒也坦荡,颔首道:“吾愿已足,自是欣然,多谢娣妇。” 高老夫人愣了愣,旋即失笑:“姒妇也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亦不再往下说。 林氏却蹙起了眉,忧心忡忡地道:“董凉这一走,便只有冯德与周喜这几个了。不日便至年下,诸事繁杂,丧中亦有丧中的规矩,且天气又冷,每日采买也成问题。” 她主着中馈,操心一家子的吃喝用度,董凉总领诸事,其侄董安管着采买,这二人离开让她顿觉不便。 第60章 议家事 太夫人淡声说道:“所以我叫了你们来,便是要商量这件事。董凉他们这一走,人手便有些不足,我看钟财很能干,不如叫他来帮忙罢。” 房间里奇异地安静了刹那。 在那短暂的瞬间,林氏的神情有片刻僵硬,钟氏却是满面错愕,抬起头来,惊讶地看了太夫人一眼。 钟财一家乃是钟氏的陪房。她再没想到,太夫人居然会让她的陪房打理府中事宜。 一应庶务由东院打理,此乃秦府心照不宣之事,太夫人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倒叫人糊涂了。 钟氏垂下眼眸,飞快地转着心思。 坦白说,她并不想插手秦家复杂的内务,更不想让林氏有可乘之机。 林氏对掌家权一向看得极重,聪明的做法便是由得她去,只要不管到西院来,便做个聋子哑巴也没什么。而府中诸杂事西院一旦沾上手,往后便可能生出麻烦事来。 “这……怕是钟财太拙,帮不了什么忙。”钟氏细声说道,拿布巾拭了拭唇角,“再者说,长兄下个月也要到了,这个天气路不好走,我正要派钟财前去迎一迎。” 钟氏这理由找得极好。 钟氏的长兄钟景仁一直帮秦家打理着几处窑厂,每年年尾都会回府交帐,顺便送些年礼,这也是府中早有的定例。钟氏拿他做借口,却是再现成不过的了。 太夫人却像是早料到钟氏会这样说,慈声道:“你兄长过府还要好些日子,年下诸事却是眼前便需做的。便听我的,先叫钟财过来帮忙,旁的容后再说。” 语气温和,然态度却是斩钉截铁。 林氏满心的不喜,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拿袖子里的手出气,捏捏放放,倒弄得骨头疼。 太夫人态度如此坚决,钟氏亦是莫可奈何,只得顺从地道:“是,便听太君姑吩咐。” 太夫人满意地笑了,又对林氏道:“你也辛苦了,钟财的活计我来安排,你只管你手里的事便是。” 林氏的表情几乎维持不住,若不是吴老夫人暗里推了她一把,她只怕便要当场委屈起来。 这也太没道理了。 走了个董凉,那是太夫人的人,太夫人要安排他送礼,她无话可说。可是,钟财却是西院的人,生生地安排了进来,这就已经叫人心里不舒服了,偏偏太夫人还要亲自照管此人,将林氏这个掌家主母放在一旁,她若是没怨气那才奇怪。 见林氏面上青气隐显,吴老夫人心底微动,便想帮着说几句话,毕竟他们东院是一条心的。 然她的嘴才张开,忽地便想起董凉此去大都,说到底还是在帮左思旷。太夫人肯点头帮忙,他们东院便欠了个人情,如今拿钟财来抵,倒也不吃亏。 心中念头转了一圈,原先那责问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吴老夫人张开的口停了片刻,方挤出来一段话:“君姑操持辛苦,有什么能帮的且开口,我等自是不遗余力。” 客气话总是动听的。 太夫人面色稍霁,和缓地道:“如此便好,你我终究是一家人,为着秦家也需齐心。”眼风不偏不倚,恰恰扫在林氏身上。 林氏被那锐利冰寒的视线一触,多少委屈怨恨也皆冻成了冰渣,气势也弱了下来,提了心、软了声,起身嗫嚅道:“谨遵太君姑教诲。” 钟氏亦起身束手道:“太君姑教训得是。” 俞氏见状便不好再坐了,也跟着站了起来,垂着头并不多言。 今日之事她半点不知情,坐在那里亦是只语未出,然太夫人教训两个孙媳妇,她这个前长孙媳却不能干看着,必须有所表示。 见俞氏站了起来,太夫人连忙道:“罢了,都坐吧,大夫人也坐,你也辛苦了。” 俞氏依言坐了,轻语道:“太君姑可要歇息?今日忙了半天,想是倦了。” 太夫人倒确实是有些累了,闻言便点了点头:“坐了半日,骨头都松了。”说着便向吴、高、林、钟四人摆了摆手:“你们自去忙吧,外头雪大,路上慢着些。” 众人见她神色疲倦,不敢再多耽搁,告退后便两两相携着出了屋。 外头的雪下得正紧,真真是飞雪连天、琼玉漫舞,放眼望去,竟连对面的人影都瞧不清。 几个人各怀心思,也没心情看风景,各自点了点头,便举伞的举伞,乘兜的乘兜,不一时,那数点人影便隐没于接天连地的大雪中,须臾没了踪影。 这场大雪直下了一整夜,至次日,雪霁天晴,满世界清光绚烂,刺得人睁不开眼。 秦素甫一醒来,便被窗上那白亮的雪光晃了一下,眨了会眼睛才适应。 昨日值宿的乃是锦绣,此刻她正睡在熏笼边的地铺上,两眼闭得严严的,恰是好梦正酣。 秦素也不唤人,轻手轻脚地掀开布帐,趿了鞋便去了书案处,伸手 去推窗户,不料那窗扇却是纹丝不动。 “女郎怎么这就起了榻?”阿栗从外头走了进来,一张脸冻得红朴朴地,红果儿一般,头发上滴下水珠来。 她见秦素只披了件麻袄,上前便是一阵埋怨:“天冷得能冻掉手指头,女郎该穿严了再起榻的,快些回榻上去。”说着又拿脚去踢锦绣,骂道:“睡得像头猪,躺平了便是一头死猪。” 秦素忍不住“噗哧”一笑,连忙拿手握了嘴,被阿栗一路推回榻上,由着她帮忙着衣。 锦绣挨了那几脚,却仍睡得香,连身也没翻一个。 阿栗看着她便又笑起来,也不敢大声,便附在秦素耳边道:“女郎看,不就是死猪么?” 秦素便向她脑门上戳了一记,不令她多言。 阿栗服侍秦素日久,倒也摸出了些门道,晓得秦素之意,便放过这个话题,转而道:“外头太冷了,窗扇全都冻住了,打不开的,一会我叫人拿热水浇一浇。” 秦素漫不经心地听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探身入帐,自枕下取出了一沓纸,盯着上头的字出神。 这是她昨日于西院角门处“程门立雪”,终是从秦彦昭那里求来的他最近写的几篇诗文,打的名目是“想拜读二兄的诗文,顺便照着二兄的字习字”。 第61章 晴窗暖 秦彦昭的一笔字,当年可是连中元帝也夸过的。 只是,彼时的秦彦昭早已魂归离恨,他的字还是秦素趁南下游玩之机收集来的,她还借着那次机会,悄悄地重新回了秦家一趟。 也不知是不是秦家霉气太重,从秦宅回到宫里没两个月,她便落了水,即将到手的后位也没了,陈国也跟着烟消云散。 秦素自然是恨不得中元帝去死的。与之相较,陈国覆灭带给她的感受,却没有那般强烈了。 少年去国,在异国他乡忍辱偷生,整整八年间,每一日皆活在恐惧与屈辱中,秦素的心早已冷透。 若非为了不蹈前世宿命,求一个安身之所,她是连秦家也可抛却的,何况一个虚而又虚的故国? 在她看来,在陈国生活的那二十年,并不比在赵国活得好,尤其是深宫的那五年,水深火热、如履薄冰,也就隐堂岁月堪可比较了。 如今三国势均力敌,分不出高下,但明年春的那场冲突,却会逐渐改变这一局势,赵国亦会渐渐强大起来。 今年是中元十二年,离着陈国被灭,还有十六年。 不觉间,一丝茫然爬上了秦素的面庞,她的脑海中翻动着沉水侧畔、火光冲天的画面,手里的纸张发出了“唰啦”的声响。 这声音蓦地惊醒了她。 她抬眼望去,入目处是一角青瓷供瓶,瓶中空无一物,妆台上置着玄漆匣,书架上卷着几卷字画,立着不少书,熏笼暖暖地烘出热意,明窗上映了雪光,朝阳灿烂,窗户四围镶了一圈薄薄的金边。 秦素微吐了口气。 留给她的时间还算长,她还有时间好生筹划,现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秦彦昭。 阿栗已经帮她着好了衣,此时正挂着帐钩,秦素便从那几页纸中挑出了两张,另外收好,其余的便令阿栗锁进书匣,钥匙则由秦素亲自收着。 一时锦绣也醒了,几人便收拾了起来,服侍着秦素洗漱完毕,又用了米粥。 因天气颇为寒冷,吴老夫人与林氏皆忙着打点年下诸事,便索性免了十日定省,秦素便得以在房中用朝食。 须臾饭毕,趁着换碳盆的功夫,秦素将单独挑出来的那两页纸袖了,看看时辰不早不晚,便唤了阿栗过来,两个人着了踏冰的屐,踩着满院的积雪,来到了东晴山庄。 秦彦婉向来早起,朝食过后,向例是要案前读书半个时辰的, 忽见秦素冒严寒而来,她很是吃惊,连忙叫采蓝接了主仆二人进屋。 “这般冷的天,如何跑到我这里来了?”姊妹二人分宾主坐定,秦彦婉便问秦素,一双剪水瞳清澈无波。 秦素未急着回答,而是转首向四下看了看。 这房间布置得比她还要简单,除了榻、几、椅、案之外,也就一旁书架上的书显眼些,就连布帘也是粗麻的,上头的线头宛若流苏,参差不齐地垂落着。 “二姊这里好生素净。”秦素似叹似赞地道,又转向阿栗:“回去后将供瓶洗净了收起来,我的房里不可再有一件多余之物,可记下了?” 阿栗忙应是,抬眼正迎上秦素淡漠的眼神,那刘海下的眸子里像汪了两团冰,看一眼能叫人冻上半日。 纵然知晓秦素对自己信重,阿栗还是有些心底发抖,头垂得低低地,不敢再看。 秦素其实也不过是随意地看了看她而已,此时早已探手取出袖着的纸,递给了秦彦婉。 “这是我从二兄那里求来的字,想请二姊帮忙参详参详,我该学哪一篇的字才合适。”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将两页诗文展开,摊放在了秦彦婉的面前。 “原来是为着此事。”秦彦婉了然地点了点头,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她递来的在纸上,逐字细看起来。 这两页纸一文一诗。文是抄录了《易经》里的一段话;诗则为古体五言诗,却是秦彦昭自己写的。 昨日秦素一定要求了他亲笔写的时兴诗文来看,秦彦昭最近却是因着守孝,学问上便疏懒了些,总共也就写了一首诗,文却是没有的,便拿了前些时候抄录的文字凑数。 “这上头的字我倒都认得,但意思却不大明白,所以才来请教二姊姊。”秦素细声细气地道,神情微有些局促。 秦彦婉和气地看着她,柔声道:“请教二字我可不敢当。不过,这一篇,”她纤长的食指点在抄录的那篇《易经》上,摇头道:“于你暂且无用。这字自是极好的,但意思却过于艰深,你如今学还太早了些,依我看还是先放一放罢。” 学字不是光抄字形,还要懂字意。秦六娘是个连《孝经》都看不明白的人,你叫她去理解《易经》,便如令小儿拉大弓,不仅会伤了小儿筋骨,亦会使之对弓箭产生惧意。 秦彦婉以为,秦素的一颗好学之心,若是因畏惧而止步,反为不美,还是循序渐进为上。 秦素闻言便点 头道:“嗯,既是二姊说这个太难了,我便抄那篇吧。”她一面说,一面便将那篇名为《冬夜感怀》的诗拿了起来,面上含了一丝欢喜:“我也觉得这个好,虽然不大懂二兄在诗里说了些什么,但读起来很舒服。” 秦彦婉赞许地道:“六妹妹这样便很好。文章到手,先好生朗读几遍,也许读着读着便能明白了。” 秦素闻言,满面欣然,遂起身道:“那我便读一遍,二姊听我有没有念错。” 秦彦婉颔首:“甚好,你且读来。” 秦素便端端正正地捧了纸,朗声诵读起来: “人生知何似,微雨过惊鸥;鸥飞如时去,雨落万古愁。 乘云看苍海,提剑踏浮舟;顾此更残夜,使我多烦忧。” 诗不算好,意气满纸,却是少年人的心性,只有最后两句暮气重了些。至于多用陈句,此乃刚学写诗之人的通病,秦彦婉自己都不能免俗,自不会去挑秦彦昭的眼。 秦素念完诗后,便切切地望着秦彦婉,似是在等她评判。 秦彦婉作势抚掌道:“读得很好,无一字念错。” 秦素暗里无奈长叹。 这诗的问题这么大,秦彦婉这个聪明人都没听出来么? 第62章 残夜忧 秦素捺下心神,仍是摆出虚心求教的模样,指着诗问道:“还请二姊赐教,这诗写的是什么意思呢?” 秦彦婉十分耐心,当真便逐句解释了起来:“这诗的头一句是感叹人生短暂,就像飞鸟掠过细雨一样,倏然便过去了;第二句仍是感慨人生,说那飞鸟飞得那样快,便如时光飞逝,而那细雨又是那样的多而密,就像人生在世诸多的忧愁烦恼;第三句则是抒发胸怀,说的是想要摆脱这人间烦恼,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像侠客一样无拘无束;最后一句却是有些伤感了,说的是愿望虽然很美好,可却无法实现,只能守着漫漫长夜,置身于人间诸多烦忧,真是让人……” 她忽地收住了声音,眉间飞快地掠过一丝愕然。 “怎么不说了,二姊?”秦素追问道,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秦彦婉却像是没听见,双眸只锁在那诗上,渐渐地,脸色便有些发白。 她方才一直没注意到,在那诗文左下角随手标着一个日期,便是今年的十月初五。 十月初五,正逢秦世章大殓之后,棺椁于主院停灵。 秦彦昭身为孝子,哭灵期间有感而发,写下诗文,这并不逾制。可是,当此感伤悲痛之时,他不悼先君之恩、不念逝者之慈,却怨世事烦扰,恨不能远离此处,放舟于天地。 这是一个孝子该有的心境么? 这样的诗,哪里有半点孝道可言?说是抱怨不满倒更合适。 而更叫人揪心的是,诗的最后一句“顾此更残夜,使我多烦忧”,那“更残夜”不正是“哭灵夜”?这样的夜晚竟令秦彦昭感到“多烦忧”,此间道理,实是不能细想。 秦彦婉一时间后背尽湿,霍然起身,不想起得急了,身子不由晃了晃。 “二姊!”秦素眼疾手快扶住了她,一旁的采绿与采蓝吓了一跳,忙抢上前来,采蓝便急声问:“女郎,可是哪里不舒服?” 秦彦婉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笑:“无事,坐一坐便好。” 几个人忙扶坐着她坐下,采蓝跑去一旁倒了一盏水,面上的神情颇为犹豫。 秦彦婉于这些小节处自律极严,自成服后便一口水没喝过,每日全靠着那点米粥度日,采蓝知道自家女郎的脾性,故端着水盏却不敢上前。 秦素挪了挪脚,迟疑了一会,终是安坐不动。 秦彦婉一片孝心,秦素无由置喙。且,她 自己尚且遵着礼制,却来劝嫡姊违制,这事若被有心人传出去,林氏又要说她居心不良了。 “无妨的,恐是今日起得早了些。”歇息了一会,秦彦婉的语声又恢复了平静,面上亦有了一丝血色,唯那双水瞳深处波光隐隐,若暗潮汹涌。 秦素终于放了心。 秦彦婉看懂了,这就好。 嫡女身份,名声良好,又有林氏这柄大伞撑在头上,此事由秦彦婉出面,实在远胜秦素百倍。 她垂首望着自己的手,眸中一片沉静。 她仍是不懂,平白无故地,秦彦昭为何写这种诗? 据她所知,秦彦昭对秦世章是有着孺慕之情的,心地亦很纯正,绝不会真如诗中所暗示的那般,对先君生出什么不好的心思。 既非对秦世章不满,那么,秦彦昭的“烦忧”,又是从何而来? 木屐踏上厚厚的雪地,“咯吱”作响,空气中一片冰寒。石桥下的水结了冰,薄薄的冰面下,隐约可见游鱼来去。 秦素扶着阿栗的手,缓步自石桥边经过,一路都在蹙眉沉思。 那两页诗文已被秦彦婉留下了,理由是她想拜读,还专门派采蓝跟着秦素回来,务要将剩下的诗文取走,秦素自是欣然同意。 秦彦婉这样做,便是她聪明谨慎之处。 连秦素都觉出秦彦昭不对劲,秦彦婉比她更了解对方,肯定也察觉到了。 秦彦昭行止有亏,绝非一日可就。 高老夫人与钟氏的溺爱固然是一大原因,也难保没有旁人暗中引诱,甚至陷害。 所以,秦彦昭的身边很该清理一番,最好是将人、物、事全盘仔细地清查,若是能给阿承清出一个更好的位置,秦素便更满意了。 她低眉沉思着,一行人转出小径,来到了竹林边上。 对于自己的二姊,秦素很有信心,她相信秦彦婉一定会去找林氏。 此事绝非小事,秦彦婉这么个明白人自是清楚,由林氏出面彻查乃是上上之谋,亦必能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两院之间原本便矛盾重重,昨日西院又塞了个钟财进来打理庶务,林氏心中正不满着,秦彦婉现在拿出了秦彦昭的把柄,林氏怎么可能轻轻放过,一定会大做文章。 有林氏虎视眈眈地盯着,再有太夫人居中坐镇,高老夫人与钟氏是怎样也含糊不过去的,再加上昨日德 晖堂闹的那一场,秦彦昭只怕又有得苦头吃,钟氏亦要受些牵累。 秦素不介意事情闹得太难看。 秦彦昭也确实该吃些苦头。 连个才子都还不是呢,倒学了一身的名士脾气,也不想想,那些所谓的名士,哪一个不是大士族出来的?以秦家现在的门楣,那样的“名士”他们根本出不起。 “女郎,这里滑,小心些。”阿栗小心翼翼地说道,将秦素的胳膊扶紧了些。 秦素被她一言提醒,这才发觉她们已然行至东篱门外,那石阶上余了少许残雪,确实有些滑。 “采蓝,你也小心脚下。”秦素扶着阿栗的手,半侧着身子叮嘱采蓝,眼尾余光瞥见前头明间儿门帘忽地一挑,一个青衣小鬟一溜烟跑了出来,沿游廊转去了旁边的西厢房。 秦素只作不知,神色如常地进了屋,先将剩下的几篇诗文寻出来给了采蓝,打发她走,方招手唤了廊下的一个小鬟进屋。 “锦绣去了哪里?”秦素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小鬟方才一直缩在西厢房取暖,见秦素回来这才跑了出来,此时便有些心虚地道:“锦绣姊姊去东华居领对牌,碳快用没了。” 秦素沉默了一会,挥手叫那小鬟下去了,蹙眉不语。 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阿谷这样明目张胆地往她屋里跑,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得想个法子才行。 秦素倒不是想将她赶走,只是觉得,阿谷进出她的屋子太容易了,要给她增加一些难度。有了难度,才会觉消息更加可信,也更容易迷惑阿谷背后的那个人。 若是以往,此事行来却是不易。不过,现下出了秦彦昭的事,则此事便容易许多了。 秦素心下轻松,悠然地坐在屏榻上,拿起一只绣绷看了起来。 第63章 西泠雪 西庐的院门前,清出了细细蜿蜒的一条窄路。 那路是以白石铺就的,映了天光便越发白亮。路的两旁堆满了扫出的雪,厚得几乎能没进人的小腿去。雪堆旁便是一棵高大的梨树,满树琼柯玉枝,在阳光下晶莹如玉。 一只麻雀在空地上蹦跳着,像是被那雪冻得站不住一般,没个消停的时候,那尖尖的喙在雪堆里这里一啄、那里一翻。 “啪”,一根梨枝终是承不住积雪倾压,断落于地,连带着那半枝残雪也落在了地上。 那麻雀受了惊,“扑棱棱”飞走了,在半空里划出一道不甚鲜明的灰色印记。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鬟自小径尽头转了出来,远远地看了一眼西庐紧闭的大门,又看了看那守在门边面色肃然的仆妇,脚下不敢有丝毫停顿,自另一头拾级而上,跨进了游廊。 直到在游廊里转过两个拐角,那小鬟才停下脚步,抬袖抹了抹额角的汗。 她生得颇为秀气,却并不打眼,眉眼细细,鸦青的头发梳成双平髻,髻上插着对称的两根木钗,一身白衣黛裙,却是西院最普通的使女装扮。 她在廊中歇了会脚,方才又继续往前,自游廊而至夹道,又穿过一道宝瓶门,便来到了一所小院前。 那小院的院门半掩半阖,院门由荆条与木条合编而成,缝隙中缠满藤萝枯黄的细茎。院门的上方悬着一块原色木匾,无漆无裁,边角处还留着断茬,像是匠人随手劈开的一般,匾上是朴拙的“西泠”二字。 这小院的院墙亦非白墙,而是别出心裁的黄泥墙,墙面上亦垂挂着藤萝。想必到得春时,那碧绿的藤萝牵门绕壁、垂花坠蕊,自有一番幽静古朴的意味。 那小鬟推门而入,却见院中的雪铺了厚厚一层,并无人扫。一棵合抱的桃树占据了院子的整个西角,树下一张石桌、两方石凳,上头也堆满了晶莹的雪。 “你来了?”一个容长脸、相貌娟秀的使女正守在倒座房的门边儿上,此时便探了身子向那小鬟招了招手,说话的声音却是极轻:“如何去了这般久?女郎等了好长时间了。” 那小鬟连忙上前轻声招呼:“旋覆姊姊好。” 旋覆向她点了点头,问道:“东西都拿来了么?” 那小鬟也不说话,将一个青布小包自怀中掏了出来,递给了旋覆。 旋覆伸手接过,四下看了看,便向那小鬟轻声道:“趁着这会无人,快 些去吧。” 那小鬟向她屈身行了一礼,便返身出了院门,一角黛裙在门边闪了闪,须臾便没了踪影。 旋覆将院门轻轻掩上,袖好青布包,便转上一旁的游廊,不一时便跨进了正房明间。 屋子里暖意氤氲,还有一股淡淡的松木香,一应家具或为藤编,或为实木,杂以陶瓶瓦罐,精雅中透着古朴之意,令人耳目一新。 秦彦梨穿着件夹单斩衰,满头青丝只挽起了一半,另一半便披散在肩上,乌溜溜的宛若飞瀑,光可鉴人。 她原本正坐在西次间靠窗的案边读书,听见外面的响动,便抬起头看向门帘处,凤眸中飞快地闪过一抹幽光。 她的贴身使女繁缕见状,便上前将这一边的门帘也挑了起来,将旋覆让进了房中。 “女郎,东西拿到了。”旋覆上前行礼。 秦彦梨放下书,闲闲地摆弄着案上的一支竹笔筒,漫不经心地问:“她人呢?” 旋覆轻声道:“走了,和往常一样穿着西院的衣裳,并没人瞧见。” 秦彦梨颔首“嗯”了一声,又问:“东西何在?” 旋覆便将方才那个青布小包取了出来,双手呈了上去。 秦彦梨凤眸微闪,拿起布包看了看。 布包上头打了一个简单的双翅蝴蝶结,若不细看,不会有人注意到那布结的两根蝶尾,长的一端正指向青布的一块暗记。 此乃秦彦梨与秦彦柏暗中约定的记号,并无第三人知晓,便连他们的生母蔡氏亦是不知。 秦彦梨微微放了心,向旋覆使了个眼色。 旋覆会意,自去了门边守着,繁缕则将门帘放下了半幅。 “你看看,这些可是全了?”秦彦梨伸手将布包打开,露出了里面的几样小物件,有扇坠、有墨锭袋子,还有一个精致的宝蓝织锦绣兰草香囊。 繁缕仔细点数一番,笑道:“都全了,女郎放心便是。”说着便又将东西重新包好。 秦彦梨的神情轻松了些,轻笑道:“险些便没赶得急,幸得我昨日便给阿兄递了信。” 繁缕便笑道:“有女郎在,这些东西必不会被人查出来的。女郎聪慧,何人能比?” 话音落下,秦彦梨面上的浅笑忽然便暗了暗,若微云遮了月,那张秀丽的脸便此有了几痕阴影,沉郁冷淡,是夜色中幽幽绽放的花朵,清极丽极,却又总 叫人看不分明。 良久后,她面上的笑意淡去,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可惜了,左四娘的一腔情意,却被这一场风雪摧折殆尽。” 口中虽说着可惜,然她的神情却是反之,语罢又掩唇而笑:“也不知我二兄现下又是如何了?会不会难过?”一面说着,她一面便伸出纤长的手指,将那织锦香囊独独挑了出来,看也未看,直接便扔进了碳炉。 这一包东西里,唯有这枚香囊,不可被钟氏查知。至于余者,皆不过是为这香囊打的掩护罢了。 秦彦梨清幽的眸子盯着碳炉,那炉中火苗蹿起,卷起香囊,不一时便烧了起来,灼灼火光映入她的眼眸,照出两点明亮的光。 繁缕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听说,东院夫人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周妪和好些德晖堂的人,夫人陪着她们进了西庐,一进去便将院门锁了,服侍二郎君的人也全都被锁在了里头。” “可惜了啊。”秦彦梨这回是真的叹息了,眉间郁色若风露沾花,点点轻愁:“阿志很好的,又与左四娘身边的流年相熟……可惜了。” 她语中许多未尽之意,繁缕纵然明白,却也不敢接话。 第64章 含清愁 沉默了好一会,繁缕方轻声问秦彦梨:“女郎,这包东西该如何处置?” “能砸的便砸碎,能烧的便烧了,你与旋覆看着办罢,务必不留痕迹。”秦彦梨吩咐道,又怅怅地叹了一口气:“可惜事发得太早,倒不好糊涂弄过,若是再迟上个半年一年的,时间上便不大能说得清了。如今左家那边息了心思,阿志又留不下来了,倒叫人有力也无处使。” 她秀黑的眉蹙了起来,眉间清愁若梨蕊迎风,淡雅清幽。 那一刻,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秦彦柏叮咛的话语: “……三妹,那香囊须得尽快毁掉。那本是你从左四娘那里得着的,此次假借左四娘之名,辗转交给了阿志,若是待两年后事发,事情自然好说,可现在这时间却是太近了,府中正办大丧,门禁森严,母亲若想要查出何人进出,那是一查即知的,若是万一查到……三妹可就危险了……” 秦彦柏担忧的眼神似仍在侧,秦彦梨心中微暖,复又一叹。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 谁也没想到,一个才从田庄归来的野娘子,在德晖堂胡言乱语了一通,竟叫府中起了这场乱子,生生坏了他们的安排。 秦彦梨的脸色沉了下去,却不再说话,只蹙眉沉思。 繁缕一面给布包打结,一面低声劝慰:“女郎行事稳妥,这是极好的,又何必急于一时?那阿志只是个小厮,留或不留不与女郎相干。若是行之太切,只怕还不好脱身呢。往后时日还长,三郎君又内秀聪颖,女郎不必太过忧心。” 秦彦梨的眉尖蹙得紧了些,良久后,方启唇轻语:“我总在想,若是我再多多与左四娘说些话,或许此时事情已然闹开了,我那二兄……” 她语声渐轻,仍是一副轻愁浅虑的模样,只眸光深处闪着一簇幽暗的火苗。 繁缕沉默了下来。 话题牵涉到了西院,不,应该说是整个秦府最受瞩目的二郎君,她不过是个卑贱的使女,即便于无人之处,不该亦不敢多言一字。 所幸秦彦梨亦不需她答话,静了片刻,又轻轻一叹:“罢了,一切皆是天意,谁也料不及的。不过,父亲大丧,萧夫人却只来了一回,萧家几位郎君至今不曾与阿兄写信,未免叫人忧心。” 说到这里,她面上的郁色更深了些,纤纤手指无意识地翻弄着,手中的笔筒不住翻转。 “女郎想得太多了。”繁缕叹息似地道,看 向秦彦梨的眸光中带着几分怜惜,“女郎身为女子,只每日读读书、做做针线便是。这些事情是郎君们该想的。” 秦彦梨面露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以为我愿意多想么?我也是不得已啊。阿姨是个痴人,只知自怨自苦,哪里会管我和阿兄?阿兄念书本就辛苦,还要时刻注意分寸,既不敢太过聪明,又不好表现得太笨。虽与二兄、四兄他们同在萧家族学附学,然人情交际上他却只能靠自己,还要兼顾着阿姨不受欺负,一颗心分成了几瓣。我若再不替阿兄多想一想,他一个人如何顾得过来?” 她越说便心情便越沉郁,握着笔筒的手指骨头微白。 萧家几乎是秦家最大的依仗,然而,随着秦世章的离逝,萧家人态度上的冷落却是如此明显,着实令人齿冷,而左家…… “夺”地一声,秦彦梨将笔筒搁在案上,同时长呼了一口气。 “罢了,前头终究是我谋划不细,此刻再想补救已是不及。萧夫人那里……那也是以后的事了,如今多想亦是无宜。”她像是安慰自己一般地说道,停了一停,复又喃喃地道:“也不知阿兄有没有将那两篇东西藏好?”望着窗外桃树的枝影,她的眉间泛起隐忧。 “女郎不必担心。”繁缕柔声道,“就算搜出来了,也不能说明什么。自家郎君之间互赠诗文,不是最寻常之事么?” 秦彦梨闻言莞尔,赞许地看了繁缕一眼:“你说得很是。”说着又指了指她手中的布包,“这便去处置了罢。若我没猜错,再过一会,便要有人来搜院子了。” 她是笑着说这些话的,并未显出任何担忧或惧怕,就像是玩笑一般。 繁缕却明显紧张起来,躬了躬身,便拿着那包东西出了门,秦彦梨轻柔的语声亦随步而起:“旋覆,你与繁缕一起去罢。” 旋覆应了一声,将守在曲廊转角处的两个小鬟唤过来听用,便与繁缕一同转进了耳房。 西泠山房朴拙的门扉半掩着,掩去了满院暗藏的心事。而与此同时,西庐的大门却“嘭”地一声从里推开,门中行出两列面色沉肃的仆妇,钟氏与林氏相携而出,一个抑着薄怒,一个得意张扬。 “天幸察觉得早,阿圆万万莫要气恼,免得伤了身。二郎少年心性,尚有待琢磨。”林氏叫着钟氏的闺名,语声殷殷、态度亲切,若不是面上的笑意太过明显,一番话倒也称得上真挚。 钟氏柔婉垂首,状甚温驯,一口牙却几乎咬碎。 秦彦昭丧中逾制,被太夫人当场点出,这事她认了。毕竟是她和高老夫人默许的,也是心疼秦彦昭,怕他在棚屋里冻出病来。 可是,今日林氏汹汹而来,带着太夫人的口信,却是要去搜秦彦昭住的西庐,且还不许人提前送信,直接便将西庐的大门关起来,上上下下搜检了一番,最后更是搜罗了一匣子秦彦昭写的诗文,说是要回去细查。 此乃太夫人之命,钟氏不敢有违,却又如何甘心就这样任林氏在西庐撒泼? 就在方才,她终是忍不住出声质问,林氏便凑在她耳边,低低地念了一首诗,并告诉她这是秦彦昭于守灵之时写的。 钟氏稍一思索,当即冷汗便湿透了重衣。 从那时起直至此刻,她只字未出,唯眉间怒意越聚越重。 林氏的明嘲暗讽,如何及得上她心中的怒海狂涛? 第65章 西窗斋(柳仲严和氏璧加更) “……阿圆是气我了么?”见钟氏半晌不语,对自己的话直似耳旁风,林氏颇感无趣,便又问道。 钟氏抬起头来,看向林氏的眸光似冷似暖,语声轻若微风:“姒妇何出此言?” 林氏一笑:“你不气便好,我还当你气我多管闲事。”语罢便以袖掩唇,眉眼却是弯了起来。 过了一刻,林氏方正了正颜色,拂着衣袖道:“秦家最重门风,娣妇向来温婉知礼,自无须我多说。我这里还有太君姑的一句话,娣妇且请听好。太君姑说,孝期不可有任何差池,东、西两院皆要仔细清查。” 说到这里,她的神情似是有些不自在,举袖在唇边拭了拭。 她给秦彦恭熬鸡汤的事情,太夫人当面责了她,并将秦彦恭的奶姆撵去了洗衣房。此时转述太夫人的话,她不免思及前事,脸上也带了出来。 钟氏转眸看了她一眼,蓦地柔柔缓缓地道:“旁的皆容易,不见荤腥却难。姒妇说可是?” 竟是直言讥讽,不留半分情面。 林氏一呆,瞬间面皮紫涨,立起眉毛便要发作,钟氏却已折腰行礼:“姒妇慢行,恕不远送。”语罢竟不等她回话,便领着人径自转上了一旁的小路。 林氏气得胸脯起伏,好半天方才用力挥了下衣袖,讽道:“自己满身虱,却管他人脸上痣。” 周妪垂首站在她身后,便如没听见一般。 有她在面前,林氏终究不敢太过分,恨恨地盯着钟氏的背影看了半晌,方面色铁青地离开了。 钟氏一路蹙着双眉,也不回西华居,只分派了几个使女去各处传话,自己却是带着人沿小路弯去了夹道,行不过一刻钟,便来到了西窗书斋。 此处乃是秦彦柏的住处。 秦彦柏此时正立在曲廊边,望着檐下垂落的冰棱出神,忽见一队人衣带翩飞,自院门外走了进来,那被一众仆妇簇拥在中间的人,正是钟氏。 他心下暗惊,连忙出屋相迎,连屐也未踏,踏着残雪几步奔行至钟氏跟前,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笑,躬身施礼:“母亲,这么冷的天如何出门了?还请进屋少坐。” 钟氏拧了一路的眉心,在跨入院门的一刹便松了下来,此时面上是春风般的一抹笑意,和声道:“天太冷,我不放心,来你这里瞧瞧。” 秦彦柏忙道:“是儿子不孝,竟累得母亲忧心。”语罢亲自在前引路,又亲手打起了门帘 ,延请钟氏入了内,又唤小童捧了热热的茶盏上来。 钟氏看着茶盏,神情有瞬间的凝结,复又归于淡然,行若无事般地端起陶杯,合握于掌中。 “这茶是给母亲暖手的,儿惭愧,未备得牛皮暖囊。”秦彦柏适时地低了头,似是愧于不能好生侍奉母亲。 简简单单一句话,明了孝道,解了自身,暗示自己守制之严。分明是解释,却听不出半点解释的意图,只觉委婉周全。 钟氏忽然觉得,她好象有点不大认识这个庶出的三郎了。 捺下心头升起的情绪,她淡淡地瞥了秦彦柏一眼,语声舒缓:“无妨的,守孝期间不可逾制,昨日你太祖母才说过,我省得。三郎不必自责。” 秦彦柏抬起头来,清秀的脸上眸光澈然:“谢母亲体谅。” 钟氏凝目看他,却见他一双眸子清清朗朗,如窗外天空一般直可映心。 不知何故,钟氏脑海中莫名冒出四字:坦荡磊落。 那一刹,她忽觉万分灰心。 她悉心教导着两个嫡亲儿子,十几年不敢稍有懈怠,可现在她才发觉,比起这位庶出子来,她的两个儿子,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这还真是久居山中、只知桃源,却不知世外早就改天换地。 若非太夫人的雷霆手段,她哪里会多看这庶子一眼?又哪里会发现这样叫人难堪的差距? 钟氏心里堵得厉害,只得垂眸去看茶盏。 “母亲可觉得冷?儿可叫人点上碳炉的。”秦彦柏关切的语声响起,态度仍是一如方才的坦荡。 钟氏抬起头来,神情温和地摇了摇头:“我儿孝顺,却也需守礼制。”她眸色殷切,是真心为晚辈考虑的慈母神情,一面说着话,一面那视线却飘向了院门处,似是在等什么人。 秦彦柏心下微沉,方要说话,忽见一人自院外急行而入,却是个穿着葛布大袖衫的男子,那男子身后还跟着两个灰衣小鬟,其中一个有双大大的眼睛,黑亮如漆。 一见这三人,秦彦柏的瞳孔微微一缩。 “钟管事,何事至此?”西窗书斋的守门小僮上前招呼。 钟财闻声止步,躬身赔笑道:“我奉太夫人之命而来,寻三郎君有事。” 那小僮哪里敢真拦着他?现在钟财可归德晖堂管,他一个西窗书斋小厮,问一声已经算得上尽职了。 小 僮便侧身让了钟财进门,秦彦柏也不要人禀报,自己便行至了屋门边,和气地招手道:“钟管事请进吧。” 钟财倒是谨守着本分,带着那两个小鬟先向钟氏行了礼,再向秦彦柏行了礼,方躬身道:“太夫人请三郎君去德晖堂一趟。” 秦彦柏应了声“是”,又回身看着钟氏,恭声请罪:“母亲,儿要去见太祖母,不能陪母亲说话了。” 钟氏柔和的视线拢在秦彦柏的身上,过了一会方缓缓地道:“我儿且去罢,我一会也便走了。”停了一刻,又添了一句:“既要去见你太祖母,还是换身衣再去。”语罢便唤人:“阿柳、阿絮,你们去陪三郎换衣。” 竟是没给秦彦柏一点说话的机会。 此时,两个白衣黛裙的使女已是应声而出。二人皆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相貌颇为不俗,领命后便立在了秦彦柏身后。 秦彦柏脸上的谦恭不减半分,亦无推拒之语,十分顺从地便与那两个使女去了里间,不一时便换了身麻衣出来,向钟氏躬身道:“母亲,儿这便去了。” “去罢,叫你的人好生跟着,莫要受了冻。”钟氏柔和地道,语声温婉,神态闲逸,唯一双眸子,在庶子的身上打了个转。 第66章 青丝君 秦彦柏面上的孺慕与温和,在这一刹那,有了一痕撕裂的迹象。 然,也只是迹象而已。 他很快便恭谨地垂下了头,那撕裂的危险,亦随着这个动作消散。 “是,母亲。”低平淡然的语声,温和得一如钟氏手中微温的茶盏。 钟氏含笑点头:“去吧。” 秦彦柏便退出了屋门,十分干脆地将西窗书斋能带走的仆从皆带走了,只留下了几个干粗活的仆役。 知机如斯,果断如斯。 钟氏握盏的手指再度泛白。 “着衣时,可仔细搜了?”望着秦彦柏消失于院门的一角袍摆,钟氏声若寒冰,视线却仍旧望着前方。 那个叫阿柳的使女便上前道:“夫人,我们仔细搜了,三郎君身上没藏着什么。” “算他聪明。”钟氏冷冷一笑,语罢眉梢微挑,唇角绷出一道冷厉的弧度,看向钟财:“钟管事,去找两个最信得过的人来,将这里所有的东西都给我搜一遍。有一点可疑,即刻来报。” 方才秦彦柏是被那两个小鬟带走的,钟财却没走,此时听了钟氏的吩咐,他应诺一声便疾步走了出去,不消片刻便又带了两个小厮来复命。 钟氏扫眼看过,点了点头。 这两个小厮不是旁人,却是钟家世仆的后代,行事机灵稳重,还识得几个字,确实是信得过的。 “你们也去。”停了片刻,钟氏又吩咐阿柳与阿絮。 此时的她已不复方才冷厉,芙蓉秀脸一派平和,宛似在叮嘱使女整理房间:“被褥、床帐、衣裳这些由你们两个查。男子终究粗心,你们仔细些,尤要注意夹层中是否藏了东西。” 阿柳与阿絮皆屏息听着,待她说完了,方齐齐应是,轻手轻脚地去了里间。 西窗书斋的搜检就此开始,不止此处,整个西院亦如是。 方才自西庐出来后,钟氏便下了令,叫人将整个西院皆封住了,许进不许出,同时又分派出数队仆妇,由她的亲信管事领头,去各院搜检。 钟氏觉得,太夫人有一句话说得极对。 西院,的确该好生清理清理了。 她抬眼看向院中忙碌的仆役,眸色沉冷。 西院的情形,着实使人心惊。 先是秦彦昭逾制的消息被人透了出来,接着又是那首大不敬的诗,再 接着,就在半个时辰前,有仆妇从秦彦昭的几本书里,搜出了夹在其中的一片树叶与一片玉兰花瓣。 那树叶与花瓣显是夹了好些时候了,已微微地泛了黄,上头各写了一句诗。 花上的一句是“花好无多时”,叶上的一句是“风过谁人知”。 很妙。 每一句都似是而非,似有情而若无情,说是情诗也可,说是感怀也可。 看着那枯萎的一叶与一花,秦彦昭神情怔忡、目光迟滞,像是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抑或,只是不愿承认。 钟氏并不曾向他求证。 与其说她相信自己的儿子,莫不如说,她其实是怯于去听那个答案的。 秦彦昭苍白的面色,让她有了种极为不好的预感。 一如她此刻对秦彦柏感到陌生一般,那一刻的她,对自己亲生的儿子,亦觉出了一种令人难耐的陌生。 而更令她惊心的是,这一叶一花,是从两本几乎落灰的蒙童读物里掉出来的。 这般珍重小心地藏着此物。 是何人?出于何种因由?目的何在? 望着秦彦昭那迹近于受伤的神情,钟氏头一次发觉,她自以为熟悉或掌控的一切,其实,早已不在她的掌中。 从西庐出来后,她首先便来到了西窗书斋。 秦彦昭乃是秦家后辈中最出色的儿郎,他若是垮了,何人便能脱颖而出?这问题几乎想都不用想,答案呼之欲出。 所以,当钟财捧着一叠诗文,恭恭敬敬奉至钟氏跟前时,她面无表情地从中抽出了两页,仔细读了起来。 这两页,皆是秦彦昭的字迹。 不出意外地,那首大不敬的《冬夜感怀》果然在列,而另一篇《春日》,却是一首绵绵长长的情诗。 “花好无多时,风过谁人知。” 这两句诗,皆摘自于此。 诗后的署名并非秦彦昭,而是一个很婉约的别号:青丝君。 盯着纸页上熟悉的字迹,钟氏眸中,蓦地划过一丝怨毒。 “烧了。”她将那两页纸递还给钟财,面沉如水,眉间涌动的情绪如霜似雪,令整个房间都变得冰寒。 左家的人,这就已经把主意打到秦彦昭头上了么? 钟氏微眯双眼,袖中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动着,面上隐隐泛出一层青气。 欺人太甚! 左氏简直欺人太甚! 秦世芳,好一个“贤妇”! 真真是左家好妇,算计娘家眼都不眨,竟早早就打了这龌龊的主意,与府中宵小暗中勾结,拿着秦家未来的家主,去巴结她的夫家? 左家也打得一手好算盘。秦家的门楣他们瞧不上,秦家偌大的家财倒是入了他们的眼,便舍出个不值钱的“青丝君”来,妄图染指一二。 什么青丝君,钟氏真想狠狠地“呸”一声。 不过是个提不上筷的子庶女罢了。 左四娘以为,就这样悄无声息、不要脸皮地凑过来,便真能来秦家当了宗妇? 真是好一场清秋大梦。 她也配?! 那一刻,钟氏真恨不能生啖其肉,面上的青气瞬间化作厉色。 不过,这情绪也只浮起一个刹那,很快便又被她压了下去。 说来说去,这其中错得最多的,还是她自己。 她太大意了,总以为西院的一切尽在掌握,这才叫人暗中算计了去。 若非秦世章忽然离世,若非秦素昨日冒头,甚至,若非林氏的不依不饶,此事会走向何等境地,钟氏几乎不敢往下想。 她微阖双眼,深深地吐纳了几息,再睁开眼时,面上的神情又变得一派温婉。 “西窗书斋有鼠,封起来罢。”她闲闲淡淡地说道,拂了拂衣袖,宛若拂去衣襟上飘落的乱红,“钟财,你再亲自跑一趟西泠山房,那院子年久生潮,不宜过冬,便将三娘挪去西华居的西厢居住,恰巧我也想要个乖巧的女儿做伴。” “是,夫人。”钟财恭声应是,头垂得极低,连大气也不敢出。 第67章 变局生 钟氏端详了一会衣袖上的麻线,复又淡然地道:“如今正是孝期,三娘搬过来也容易,斩衰一身而已,至于别的衣裳被褥之类,便不必搬了,还有她身边的所有使女,也先留在西泠山房暂住,我会调我的使女服侍三娘的。”语罢目光微转,漫声道:“阿柳会随你去,再多多带上几个仆妇,护着三娘去西华居。若有多言的,不必理会,回来复我便是。”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钟财,眼神淡极近无。 钟财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将头垂得更低了些,恭声道:“是,夫人,我会好生将三娘请去西华居的。” 钟氏轻轻“嗯”了一声,娟好的面容上漾出一丝浅笑。 这个“请”字,她实在爱听。 这对兄妹如此聪慧,她总不好白白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不是么?投桃报李这样粗浅的道理,她还是懂得的。 钟财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随他一同离开的,还有几个仆妇并那个叫阿柳的使女。 西窗书斋一下子少了许多人,变得越加安静起来。 钟氏微眯了眼,向着窗外望了望。 院外是一片明灿灿的阳光,檐下的冰棱时而落下水滴,石阶上水迹宛然。 石阶左侧,一间草木混搭的棚屋,醒目地坐落于满院的阳光下,棚屋前的青石路与白雪间错,有一种格外的洁净,让人想起窗明几净这样的词语来。 钟氏有些出神,唇角似弯非弯,那一抹笑意便也若有若无地悬着,像是下一刻便能落于唇畔,却又始终不肯落下。 良久后,她平淡无波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阿絮,你带人去梁妪那里取钥匙,将西楼的院门开了,着人打扫干净,再向钟管事支些人手,尽快搭一间棚屋出来。往后,三郎便住在那里为父守孝。”语罢停了一停,弯眸一笑:“我一向知道,三郎是最孝顺的好孩子。” 她说话的声音是那样轻柔,若春天最温暖的风,拂乱了这十一月深冬的寒冷,亦将西院那原本的安然宁静,拂出了春风乍起的波动与涟漪。 两个时辰后,当锦绣带着一脸明显的惊讶与怪异,跨进东篱的院门时,秦素自窗边瞧见,唇角便是一勾。 锦绣还真是个顶顶有用的使女,至少在打听消息这方面,锦绣之能无人可以匹敌。 秦素再次感慨,她留下林氏的这个眼线,还真是留对了。 “女郎女郎,西院出事了呢。” 一跨进屋门,锦绣甚至等不及去炉边暖手,便直接掀帘进了西次间,兴奋得脸都涨红了。 秦素依在案边懒懒地瞄了她一眼,取笑她:“瞧你这般模样,莫非西院赏银,被你讨了个巧?” 锦绣连忙两手乱摇:“不是的女郎,是旁的事情。”她语声急急,上前两步四下看了看,方压低了声音道:“是西院夫人,就在方才,西院夫人忽然下令,封了西窗书斋与西泠山房,将三郎君迁到了西楼,又将三娘接到了西华居呢。” 锦绣说话的时候眼睛睁得极大,再加上时而张成圆形的嘴、挑得高高的眉毛,直是用尽一切表情显示着这消息的不同寻常,又像在竭尽全力压制心里的那股幸灾乐祸。 林氏这一次想必是得意得狠了,锦绣便也跟着一脸欢喜。 秦素却毫无兴致,只淡淡地“嗯”了一声,懒散地道:“就是这事?这又算是什么大事不成?三兄与三姊姊换个住处而已,也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语气很有些不以为然。 锦绣一听此言,睁圆的眼睛里便晃过了一丝不屑。 真真是凡事不晓的野娘子,竟不知此事透出的诡异。若是在二娘或四娘跟前,只消说一句,她们立刻便会明白的。 锦绣着实有些恨铁不成钢,憋了好一会的气,方才捺下性子,耐心地道:“不是的,女郎,不是换住处这样简单的。”说着又上前两步,凑在秦素的耳边说道:“西院才大大搜检了一番,接着就封了三娘与三郎君的院子。女郎且想一想,不封二郎君的,也不封五娘的,却偏偏只封了他们的,这不奇怪么?女郎可知,三娘与三郎君,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她越说便越靠近秦素,两个人几乎脸面相贴。 秦素蹙眉往后躲了躲,厌弃地道:“你有话好生说,莫要往我跟前凑。” 锦绣这才发觉自己凑得太近了,几乎都贴在了秦素的耳边。心中莫名一慌,只觉秦素冰冷的眼神如同利箭一般,刺得她脸面发疼,她连忙后退两步站好,一时间倒忽略了方才萦绕鼻端的那股淡淡幽香。 待她退后两步站好,秦素方才做出一副沉思的模样来,歪着脑袋想了片刻,“嗳呀”了一声道:“被你一说我方想起来,三阿兄与三姊姊皆是蔡阿姨生的。” 锦绣立刻用力点头道:“正是的,女郎只要往这方向想一想,便知道这事情奇怪了。” 秦素闻言便蹙起了眉头,似是苦心思索,过了一会方问锦 绣:“你方才说三兄住去了西楼。西楼是哪里?我怎么不记得了?西院有这样的地方么?” 锦绣得意一笑,忙又拿手掩了口道:“女郎这便是听懂了,这问得也正在点子上。” 秦素不语,只睁大了眼睛看她。 锦绣四下环顾一番,方压低了声音道:“女郎才刚回府,自是不晓得西院的情形。那西楼便在西院的北角,原先是兰圃,专门用来种兰草的,因兰草喜阴喜湿,故那院子旁边还特意引了一道活水,一年四季都阴凉凉的。后来兰圃不知为什么拆掉了,改成了一所院子,便是西楼,因为这西楼太过阴湿,便一直空着。如今西院夫人说西窗书斋闹鼠,便将三郎君迁到了那里,还临时搭了棚屋,要三郎君在那里守孝呢。” 她说到这里便不再往下说了,只拿眼睛去看秦素,一脸的意味深长。 秦素却并未去看她,而是将视线移向了窗棂。 窗户推开了两指宽的一条缝,寒冷的空气丝丝透入,又被屋中暖意化去。 她微蹙着眉头,心中忖度不已。 西院如此大动干戈,委实出乎她的意料。 她本意只是想把秦彦昭的身边好生清理一番,却未想钟氏出手如此简断,干净利落地收拾了两个庶出子女。 第68章 青梅条 据秦素所知,钟氏是个聪明人,也很识时务,一般说来,只要没惹到她头上,她还是不难说话的,有些当管不管的,她也就放手过去了。 这自是因为,钟氏很清楚嫡母的分量,比林氏要清楚得多。 在嫡母面前,庶出子女们是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的。一个孝字当头压下,有多少条命也不够死。所以,钟氏才会显得极为大度,从不在小事上苛刻。 如今看来,秦彦柏与秦彦梨怕是触了她的逆麟,钟氏方才下了狠手。而这块逆麟,无疑便是秦彦昭了。 而再往下细想,秦彦昭长久以来的行止有亏,没准便与这对兄妹有关。 秦素记得很清楚,前世时,西院的三位郎君皆是在萧家族学附学的,而那几个萧家郎君,则是个顶个的风流成性。 外有声色犬马的引诱,内有居心叵测的推动,秦彦昭至今未犯大错,已属天幸。 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联,便如拨云见日,一片清明。 前世秦彦昭遭遇的种种,如今看来,只怕有一多半出自这对兄妹之手,至于他们的目的,亦是昭然若揭。 钱财与权势,果真是这世间一切阴谋的源头。 秦素慨叹一声,挥手将锦绣遣了出去,根本不去管这位使女有话未说完,憋得满脸通红的模样。 西院的嫡庶之争,她没有半点兴趣。 她感慨的是,秦家表面上的合家欢,原来竟如此经不起推敲,她还一直以为秦家的小辈与世无争呢,如今看来,秦家还算有几分士族模样。 没有内斗的士族,还能叫士族么? 当年陈国最顶级的士族最后是怎么倒的?还不是因为族中内斗,却叫别人钻了空子? 秦素闲闲地偎在窗前,自窗户的缝隙看去,却见锦绣一脸的意犹未尽,正立在曲廊的转角处,拉着个使女说话。 虽听不见她在说什么,然那两张上下翻飞的嘴皮,以及那一双时隐时现的酒窝,显现出了她此际说得极是欢喜。 秦素静静地看着锦绣,将及不及的视线似远还近,像是在看着她,却又像是掠过了她,看向了旁的所在。 便在此时,却见旁边人影一闪,阿栗出现在了转角处。她手里捧着一贴膏药,如往常一般跨进了屋门。 “锦绣又跑出去了。”一进屋门,阿栗便沉下了脸,一面恨恨地说道,一面便将门帘放下,挡住了外头侵 袭的寒意。 秦素便笑,自窗前收回了目光:“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是个爱说话的。” 阿栗鼓着嘴哼了一声,趋前来替秦素卷裙摆,膏药则放在炉边烤着。 门帘遮住了外面的声响,四下里静悄悄的,唯有冷风偶尔掠过窗缝,寒意如丝,却寂然无声。 阿栗慢慢地卷着秦素的裙摆,动作不似往日利索,一双大眼睛盯着秦素的膝盖,眉头拧成了疙瘩。 “怎么了?”秦素问她,伸手抚向膝盖,“莫不是又肿了起来不成?” 阿栗惊醒过来,连忙摇头:“没有的事,女郎的膝盖已经不肿了。” 虽是如此说着,可她的眉头仍是拧着,似是有心事。 秦素十分奇怪。 阿栗心思单纯,鲜少如此。 “你发什么呆?出了何事?”秦素轻声问道。 闻听此言,阿栗眉心的疙瘩拧得更大了,仰首看着秦素问道:“女郎,什么是‘青丝君’?是不是用青梅丝腌的梅条?”她的神情十分苦恼,又像是有些生气,说着话嘴巴又鼓了起来。 秦素怔了一会,旋即几乎失笑出声,然而心念电转间,那笑容又忽地凝住。 青丝君? 这名字好生熟悉。 她颦眉思忖,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了一张柔弱娇美的脸,还有那一袭飘飘若仙的白裙。 青丝君,正是左氏四娘的别号。 秦素厌恶地眯了眯眼。 左四娘乃是左思旷的庶妹,比秦素大了一岁,惯会演戏装柔弱,前世没少给秦素暗亏吃,偏偏她生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也颇惹得几位郎君为她颠倒欲狂。 “女郎,我没说错吧?”阿栗小声问道,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期盼地看着秦素。 秦素回过神来,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回答,顿了一顿方道:“且不说你是错是对,你先告诉我,这青丝君的名字,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阿栗歪着脑袋,面上含了一丝笑:“是阿胜哥哥说的,我托了他买糖条吃,他便说给我听了。” 秦素微微一愣。 “就是女郎回府时驭车的阿胜哥哥呀,连云庄子上的,女郎可记得?”阿栗又补充地道,一脸生怕秦素忘记的模样。 秦素自是知晓阿胜的,只她从来不知,阿栗与阿胜竟还来往着,且她 的这位使女,竟还很有几分在东院与主院间出入自如的意味。 “你怎么出得去院子的?”秦素忍不住问她。 林氏御下颇严,东院的下人们若是身上没有差事,不可随意进出。 听得秦素问话,阿栗便笑弯了一双眼睛,压着嗓子道:“看着夹道角门的马嫂子,也是连云庄子上的,我阿爷上次托她好生照管我,有时候我悄悄出去了,她也不会说。” 秦素闻言便笑了起来。 想不到秦旺也有些门路,对这个女儿也确实很关心。 停了一会,秦素便又问:“那阿胜又怎么会知道青丝君这个名字的?” 那毕竟是士族女子的闺阁别号,一般仆役又是从哪里得知的?莫非左四娘还到处宣扬来着? 闻听此言,阿栗的脸上生出些许得意,翘着嘴巴道:“阿胜哥哥以前在马房的,平素出不得门。不过后来他被调到门房做事啦,便时常往德晖堂传话,管事也会派他出门买东西。阿胜哥哥有个远房的堂弟在钟管事手下做事,那个堂弟又认了西院一个小厮做义弟。便是那小厮告诉他义兄说,他们在西窗书斋找到了一首什么诗还是什么书的,那上头就有青丝君三个字。因为这名字很特别,那小厮就记住了。” 第69章 沉香屑 听着阿栗的话,秦素的眉心已经蹙了起来。 秦彦柏的住处搜到了左四娘的诗作,这也就罢了,秦府庶子与左家庶女之间郎情妾意,这岂非好事?钟氏为什么紧接着便封了西窗书斋? 莫非,此事竟也与秦彦昭有关。 秦素静静思忖了片刻,蓦地想起一事。 那左家有两位旁支的郎君,似也在萧家族学附学,据她前世所知,这两个左郎与秦彦昭颇是亲密…… 刹时间,窗外寒风倏然掠过心头,不止吹去了这一小片谜雾,亦令她心底发冷。 秦彦昭之事所牵连出的,不只秦彦梨与秦彦柏兄妹,说不得亦有左家手笔。 钟氏出手如此之狠,说不得亦是因了左家。 再大胆些往下想,秦彦昭诗中所言之“烦忧”,或许……便与左四娘有关。 刹时间,秦素连手足都是一片冰凉。 左家竟然这么早就开始谋算秦家了,这其中,秦世芳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此事不可再对人言。”思忖片刻后,秦素断然说道,面无表情地看着阿栗。 阿栗脸色微微一变,垂首颤声道:“是,女郎。我不该乱讲的。” 秦素忙放缓了语气,和声道:“我并非此意。我的意思是说,你能打听到这些,这是极好的。只这些事你听来之后,只可告诉我一个人,不能再说予旁人,知道么?” 阿栗闻言,面色恢复了一些,忙不迭地点头道:“我知道了。” 秦素便向她笑了笑:“阿胜那里,你有空也可以多去走走,多听听他说些什么。你们是一个庄子里来的,亲近些也没什么。” 阿栗欢喜地连连点头,又笑道:“对了,阿胜还叫我谢谢女郎呢。” “谢我?我有何可谢?”秦素问道,心底里却是一片了然。 阿栗便张大眼睛看着她道:“因为女郎帮了阿胜哥哥呀。他说他之前一直待在马房,做的活计又脏又累,后来是女郎让我阿爷谢他的救命之恩,结果当天他就调去了门房。我阿爷说这都是女郎记着他,叫他记得女郎的恩呢。” “原来如此。”秦素笑了笑道。 当初她由着性子帮了阿胜一回,阿胜能够记得,这便最好了。他在外院做事,往后有多少忙要他帮,秦素自是求之不得。 “你若有空便告诉他,有些事情我确实需要他帮忙 。”秦素和声轻语。 阿栗连连点头,大大的眼珠转了转,面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狡黠:“是,我懂啦。女郎放心便是。” 看起来,虽然心思单纯,但阿栗却一点不笨,这些日子在秦府耳濡目染,其间的有些事情,她应该也明白了不少。 秦素笑着伸出手指在她额上一点,复又轻声道:“那青丝君可不是吃的,乃是人的名号,所谓青丝,亦可用来代称女子的头发。不过这话你不可再告诉旁人了,连阿胜也不许说,只自己知晓便是。”说着她便摸出一个小布囊,递给了阿栗,笑着道:“喏,这里有些钱,你若想吃青丝梅条,托阿胜去外头买来吃便是。”顿了顿又道:“还有,告诉阿胜,让他也不要再跟别人提青丝君的事了。” 阿栗连连点头,接过布包便觉手里一沉,知道那里头装了不下二十钱,忙笑嘻嘻地道:“多谢女郎。” 秦素笑着道:“往后也要这样才是。” 阿栗眉开眼笑地点头,咧着嘴去看一旁的膏药,脸上直是乐开了花。 秦素望着她的背影,面上亦染了一丝笑意。 薄暮笼上了窗棂,白沙沙的窗纸上,度上了一层极浅的昏黄,让人想起摆放了许久的书卷,那曾经的洁白如新,在光阴中逐渐消磨了去,最后只剩下了陈旧的薄与脆,风一吹,就散佚成了灰。 吴老夫人独自立在窗边,眼神凝在那暗黄的窗纸上,手里的竹枝前端火苗跃动,却并未凑进一旁的烛台,而是悬在了半空。那颤巍巍的一朵红光,在房间里忽明忽灭。 “夫人,蒋妪回来了。”门外传来使女柔和的声音。 那年轻而动人的语声,没来由地叫人不快。 吴老夫人皱了皱眉,竹尖上的火苗立刻晃了几下。 “叫她进来罢。”她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将竹枝凑上烛台,点亮了上头的半截白烛。 门帘轻轻挑开,蒋妪步履轻捷地跨过门槛,一身青布衣裙,漆黑的头发梳得平平整整。 进屋后,她便将门边的小鬟遣去了廊下立着,方行至吴老夫人的跟前站定,肃着一张脸,两弯长眉压了下来,深褐色的眼珠如冰一样地冷。 “怎么了?西院那边没动静?”吴老夫人问道,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随后便将长竹枝凑近唇边,“噗”地一声吹熄了火苗。 蒋妪微微躬身,压低了声音禀报道:“正如夫人所料,西院夫人派人封了 院子,正在满院搜检,动静闹得极大。如今三郎与三娘的住处已经锁了,一个挪去了东楼,一个挪到了西华居的厢房……” 她细细地将西院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道:“……东院夫人如今也听了这事,便也说要叫人在东院里搜一搜,说是太夫人说的,如今正值孝期,各院皆需谨遵礼制,绝不可有逾制之事发生。”说罢这些,她便微垂了头,束手而立。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吴老夫人立在窗边的身形方才动了动。 “嗯,我知晓了。”她淡漠地说了一声,便自窗边走了开去,径去了一旁的橱架,将架顶的那只青铜博山炉捧了起来,仔细端详着,不再出声。 蒋妪与她主仆多年,很是了解她的脾性,见她捧起了香炉,便知这场谈话至此便算结束了,她该退下去才是。 可是转念一想,这搜检终是大事,那林氏做事却总有些毛手毛脚的,万一查到了东萱阁这里,她们下头的人倒是为难,总要吴老夫人给出个章程才行。 思及此,蒋妪提起的脚便又放下了,沉吟了一会,轻声地道:“如今还要请夫人的示下,万一东院夫人派人来东萱阁,我该如何回话。” 第70章 几成空 作为秦家最大的恃仗,江阳郡相萧家,乃是太夫人一力想要拉拢的对象,亦是秦家依附的靠山。 而其实,这靠山并不牢固。 前世秦素被掳至隐堂后不久,萧家便因牵连到了桓氏冤案中,满门获罪,阖族男女皆未逃过大辟之刑。 汾阴桓氏,是比廪丘薛氏还要有底蕴的士族。当年桓氏一族随陈太祖起兵,陈国的半壁江山几乎皆是桓家帮着打下来的。陈国立国后,太祖皇帝亲封桓家当时的族长桓承宗为“桓公”。 以姓氏封爵,此乃陈国唯一的一个,便是薛家如今也顶着“廪丘郡公”的名号,比之当年的桓家差了不知多少。 然而,诚如这世上无常开之花,世事亦无常盛之理一般,桓家的荣华也仅延续了数十年。便在中元帝登基前夕,先帝爷罗织了“十可杀、五可流”的罪名,将时任三品散骑常侍、领桓公爵位的桓氏族长桓复诚下了大狱,同年便判了重罪,桓氏五族以内,尽皆流役辽西边关。 其后,中元帝登基,天下大赦,然而桓家却像是被遗忘了一般,根本无人提及,更不用说被赦免回中原了。 直到中元十五年冬,中元帝才下旨重查当年“十可杀”一案,并最终查清桓家乃是遭奸人所害,白白蒙受了十余年的冤屈。 那个陷害桓家的奸人,便是萧家。 或者说,萧家是被人推了出来,在这场由先帝爷制造的冤案中,充任了替罪羊。 中元十六年夏,桓氏一族终蒙圣召,重返大都,桓氏长房嫡子桓道非子承父爵,成为新一任的桓公,更被中元帝亲自任命为尚书令,一时权倾朝野,桓家亦是风光无两。 然而,谁也不曾料到,这千般繁华、万般荣耀,也只是过眼云烟而已。七年之后的中元二十三年,桓家再度遭遇灭顶之灾,先是太子被废,一直站在太子身后的桓家遭圣上相忌,其后不久,便有人出首告桓家通敌大罪,证据确凿。中元帝震怒,对桓氏阖族处以大辟之刑,满门男女无一可免。 彼时的秦素已经入了陈国皇宫,亦曾亲眼见过了那著名的美男子——“白桓”桓子澄。后来她听小宫女们议论,说是行刑那一日,桓子澄以木屐敲斩首石,竟敲出了一整首的《长清》。 据说,那一曲绝响旷达高阔、净无杂尘,若风清月白之夜,水静莲开之时,竟使得观刑众人竞起哀心,那行刑兵曹被曲意打动,居然目中流泪、不忍下斧。 桓子澄一曲 奏罢,并不伏地,而是盘膝端坐于刑场,向那兵曹温言“吾所愿也,请尔请尔”,语罢从容理好身上那一袭如雪的白衣,引颈就戳。 彼时情景,满场之中连一声儿啼亦无,直是举城俱静。后来他染血的白衣还被人偷偷拾了去,据说是敬供于大都城外的玄都观中,许多士子都前去瞻仰。 短短二十余年,桓氏家族经历了由盛而衰,由衰而盛,最后再度衰落的大起大落,其波澜起伏、跌宕莫测,与朝堂、与皇族乃至与整个陈国未来权力兴替之间的关系,秦素先于隐堂中所习,后又曾亲身经历,实是一言难尽。而中元帝的“暴君”之名,亦就此流传三国。 便是鉴于桓氏那跌宕悲惨的命运,秦素当初才会坚定地选择了薛氏。 前世时,薛氏屹立不倒,一直撑到陈国灭国。依秦素对赵国皇帝的了解,吞并陈国后,对薛氏这样的冠族,他必会一力拉拢,而秦家若能与薛家紧密相连,想必亦能活到最后。 秦素神思翻涌,似又回到了当年的深宫静夜,听宫人细述桓家阖族俱灭时的惨景,心中满是寒意。 当年萧家出事之前,秦家便因了“藏龙盘”一事如风中残烛,渐露衰败之相,萧家其时也受了牵连,所幸两家后来皆安然无事;其后,“十可杀”一案重审,两姓联办的族学却又成了秦家依附萧家的铁证,差点被当作同谋问罪。 彼时的两次险境,秦家应付得极为吃力。为求脱身,太夫人不得不拿出大笔钱财,行贿于何都尉,这才勉强撑了过来。可谁也没料到,萧家倒下后不出数月,何都尉便被查出了贪墨的大罪,秦家所赠钱财更成了行贿铁证,而从秦氏“壶关窑”地底挖出来的兵器,则成了压垮秦家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止秦家,秦家的姻亲林氏与钟氏二族,亦因此遭受了灭顶之灾。 如今,萧氏族学已然办不下去了,秦素觉得,此乃天赐良机,附学于其中的秦家儿郎,恰好可以就此脱身,连带着整个秦家,亦可与萧家离得远些。 “族学么……”她喃喃低语,唇边浮起了一丝浅笑。 看起来,薛家的名号,又能拿出来说一说了。 当初设计与薛家同行,她也只算到了前两步。可如今看来,这一步棋实是回味无穷,直至今日仍可令她受益。 薛二郎知情识趣,果是妙人矣。 “阿栗,替我把画案清理干净。”秦素提声吩咐道,又仔细端详了一遍自己的手。 托白 芷粉面脂的福,现今这双手真正是黑瘦如鸡爪、支零如鬼骨,无论捉笔还是拈针,都会予人一种辱没纸笔、损毁布帛的奇异观感。 如果可以,秦素也不想张着这么难看手在别人面前乱晃。 可是,为了将秦彦婉引过来,她只能硬着头皮做些煞风景的事情了。 但愿锦绣的那张快嘴,能够一如既往地管用。 两个时辰后,望着画纸上那呆板的一角屋檐、数枝梅花,秦素在心中默默祈祷着,同时将画纸摊放在了醒目的位置,方便锦绣可以看到。 依锦绣事事爱传话的性子,不出半日,秦素作画一事,必会传遍整个东院。 怀着这般心绪,秦素这一晚思虑辗转,睡得并不安生,好几次被噩梦惊醒。 次日晨起时,她的眉间便拢了一层忧色,朝食的那一溢米粥,她只用了一半便撤了下去。 第71章 长清曲 吴老夫人背对着蒋妪摆弄着香炉,头也不回地道:“我们这院子也好久没清过了。既是子妇要查,你便先带人将东萱阁里里外外都查一查,举凡不合规制的人、事、物,皆报予我知。” 蒋妪不意竟得来这番指示,极是讶然,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吴老夫人一眼,迟了一会方应了声是。 “还有,阿芳的东西你先叫人归置出来,装在一间屋子里锁了。若子妇派人来搜,你只说是我说的,阿芳的东西不许碰,还有我的屋子不可进,别的随他们查。”吴老夫人又说道。 阿芳便是秦世芳,因她时常回娘家,东萱阁里便留着她不少的日常用物。 蒋妪肃容道:“是,夫人放心,我会好生叫人看着的,定不会让人搜姑太太的东西。” 吴老夫人“嗯”了一声,便将香炉捧到了大案前,在案旁的一只玄漆褪光素面匣里翻拣着。 房中虽点了烛,然光线却并不明亮,吴老夫人拣了一会便回首道:“这里头原应有半枚万字篆饼,这会子暗了,我眼神不济,看不大清,你过来替我看看在是不在。” 蒋妪连忙应诺了一声,紧走几步站在案边翻找起来,不一时便自那匣中拣起拇指大的半块香饼,递到了吴老夫人手中问:“夫人且看,是不是这一块?” 吴老夫人接过香饼,迎着烛光细细辨认了一会,遂颔首淡笑:“正是这个,还是你眼神好。”顿了顿,又看了看她:“你向来仔细,搜检之事便托付于你了。” 见她语气郑重,蒋妪连忙垂首道:“不敢,还是夫人行事决断。” 吴老夫人将香饼凑在烛火上点了,搁进香炉,拿起一旁的布巾抹了抹手,淡淡地道:“你跟了我多年,理应知晓我平素不喜管事,这些年下来,我院子里的人难免杂了些,你好生处置了便是。” 蒋妪神色微凛,肃声道:“夫人说得对,这倒真是送上门的好机会。” 吴老夫人淡淡地点了点头,挥手道:“罢了,你先下去罢。” 蒋妪躬身退了下去,自去安排查院一事不提。 将至饭时,东篱里便热闹了起来,一片嘈杂与忙乱,或是小鬟轮班用饭,或是仆妇拿碗取箸,又或是点灯调油、架炉烧水等等,一应人等走动来去、笑语往还,着实热闹得紧。 东篱本就是秦府最大的院子之一,也就只比东华居小了一圈而已,林氏安排的人手便也相应地多出于旁处,于是一到了饭时 ,那平素不见人影的仆役们便皆冒了出来,似乡间赶集一般热闹。 “啪嗒”一声,正房明间的门帘忽地挑起,晕黄的光线瞬间倾泻而下,照亮了廊下的那一小方白石台阶。 “好生聒噪!都给我放轻声些,吵成这般成何体统?”锦绣一手挑帘,一手指向院中奔走的各小鬟与仆妇,立着一双眉毛,满脸怒意地道。 院子里瞬间静了下来,众人皆不由自主停在原地,目注锦绣。 锦绣面上泛起些许得色,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瞪起了那双秀媚的眼睛,疾言厉色地道:“凡该班儿的快去值守,茶炉子不许空着,守门的留下人看着门儿,洒扫的最后才许吃饭。都给我该去哪去哪,别没头苍蝇似地乱窜!” 这院子的下人隐隐便是以她为首,她又是林氏亲自指派来的,平素在院子里作威作福,一应仆役倒都有些怕她。因此,她的一席话说罢,众仆役先是呆怔了一会,旋即便又是一阵乱,过了好一会方才各归各位,那响动声倒是比方才小了些。 见锦绣在那里大发雌威,阿栗便立在她的背后向秦素看了一眼,呶了呶嘴,又翻了个大白眼。 秦素笑了笑,仍是坐于原处未动。 过得一刻,院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锦绣便也回至屋中,秀气的下巴翘得高高地,得意地瞥了阿栗一眼,方凑到秦素面前道:“女郎便是不爱管这些事,由得这些人胡乱吵闹,若是让夫人知晓了,可是不好呢。” 秦素的眉眼皆被厚刘海遮住,唯露出一个向下垮的唇角,显出两分苦恼来,细声细气地:“我才从田庄上回来,真是不大会管这些。唉,每回见了母亲,我心里也都是怕着的呢。”语罢便停了箸,伸出一只细瘦的胳膊撑着下巴,似是十分郁结。 锦绣眼神闪烁,却并不接话,搭讪着上前帮阿栗收拾碗箸,蓦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四顾一番,压低声音道:“对了,女郎,我方才听人说,东萱阁里发卖了几个仆妇呢。” 秦素“嗯”了一声,仍是神思不属,全然是一副懒怠听的模样,旁边的阿栗转了转眼珠,便上前问:“这是怎么回事?锦绣姊姊知道些什么?” 锦绣平素最爱于这些事上显摆,此时的神情更是得意,将声音压得低低地,悄声道:“我这也是听来的。说是东萱阁今日里里外外搜检了一通,结果查出了好些错。老夫人大怒,处置了不少人。” 阿栗闻言吐了吐舌头,拍着心口道:“真是好生吓人。 ” 锦绣瞥眼见秦素仍自在发呆,便也顾不上收拾碗箸了,拉着阿栗便走到了一旁,嘀嘀咕咕地又说起话来,说至紧要处又是叹气又是拍手,动静颇是不小。 秦素以手支颐,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并不予理会。 此刻的她颇是心烦。 自今日从阿栗那里得知左四娘一事后,她忽然便想起了另一件事。比起秦彦昭逾制、左家对秦家的觊觎等等诸如此类事端,这件事便如钢刀吊顶、悬崖勒马,乃是至为紧迫的一件大事: 萧家族学,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前世时,大约就在今年的十二月底,萧家族学因故停办,后因秦家主动接洽并赠送了近万金,方助其度过了难关。而萧家亦是知恩图报,索性便将族学以萧、秦两家的名义开办了起来,直至秦素被抬上小轿时,秦家的几个郎君还都在合办的族学里就读。 第72章 丹青客 天色阴沉,郁郁地似积着雪意,院墙上留着几根枯草,兀自在风中摇摆着,一忽尔折向东,一忽尔又弯向西。 秦素立在门边,望着曲廊外那一角灰暗的天空,思绪飘向了极远的地方。 “女郎,画案摆好了,阿栗磨了一池的墨呢。”锦绣上前来禀报道,又放柔了声音,殷勤叮咛:“外头风大,女郎还是回屋罢。” 秦素回首向她一笑,放下了手中布帘。 画案上不过是纸墨笔砚,那些颜料是一概皆无的。一则秦素手头没有,二来,孝中亦不好用颜色。 她在画案前站了一会,提笔向砚中沾墨,正欲落笔,忽听院门被人拍响,旋即便响起了小鬟清脆的声音:“见过女郎,女郎安好。” “罢了,我来看看六妹妹。”那是秦彦婉清柔如水的声音,此刻听在秦素耳中,宛若纶音。 秦素拿笔的手停在半空,眉间忧色一扫而空。 看起来,这位爱画成痴的二姊姊,还真是被引来了。 信手搁下画笔,秦素弯起了唇角,提步迎出了门外。锦绣忙不迭上前掀帘,亦是满面殷勤的甜笑,看上去比她这个主人还要欢喜。 “二姊姊来了,快些请进。”秦素遥遥地向秦彦婉福了一礼,随后步出回廊,立于阶下迎候。 秦彦婉款步而来,面上的神情柔和如初。 秦素向她细细打量,却见她一头鸦青的发丝挽作平髻,上头连根木钗亦无,简素无华,却越衬出眸如秋水、唇若含丹。 秦素便忍不住暗自叹息。 斩衰人人皆服,可同样的衣裳穿在秦彦婉的身上,便自有了一番清莲素荷的风致。那一身雪白的麻衣映着她身后阴沉的天空,有若白兰迎风,清丽不可方物。 “我不请自来,六妹妹勿怪我失礼。”秦彦婉一面和声轻语,一面已行至秦素跟前,携了她的手将她上下打量了几眼,方点头道:“气色好些了,长了些肉。”语罢,习惯性地在她的丫髻间摸了摸。 秦素十分之不自在,又做不来小女儿家的娇羞模样,只得以低头掩饰尴尬。 秦彦婉倒笑了,掩着唇弯起眉眼,点头道:“六妹妹唯有这样的时候,才有几分妹妹的模样。” 秦素一时间无言以对,任由秦彦婉拉着她的手进了屋。 东次间的墙角架了熏笼,里头却并无熏香,空气中是淡墨清味、纸张余香,和 着熏笼中氤氲的暖意,弥漫于每个角落。 秦素便请秦彦婉于窗边坐了,叫阿栗送了一只牛皮暖囊过来,又叫小鬟将粗麻缝制的隐囊垫在座椅后,方细声问道:“二姊姊来此,是不是来教我习字的?” 自将秦彦昭的几页诗文取走后,秦素便也自然而然的没再习字,抄经的事情也暂告一段落,今日有此一问,不过是引个话头而已。 秦彦婉果然摇头,柔声道:“这倒不是。”语罢迟疑了一会,又道:“我是听人说,六妹妹开始学画了,故此前来一观。” 坦坦然的语气,没有一丝窥探或好奇,那双剪水瞳澄澈如山间清流,看得久了,似是连人的心也洗得干干净净。 不知何故,秦素的胸口又灼痛起来。 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抚胸。 那只包袱里透出的余温,像是穿越了整整一世,直至今日,仍烙印在她的心上。 “六妹妹怎么了?面色怎生如此苍白?”见秦素面色微变,秦彦婉关切地问道,身子也往前倾了倾,向她的脸上细细地看着。 秦素连忙收拢心神,回以一个浅笑:“没什么的,只是我的画粗陋得很,二姊姊看了只怕要笑。”一面说,一面便将视线扫向画案处,神情微有些不安。 秦彦婉浑不在意地摆了摆衣袖,语声温柔:“无妨的。你是不知,我平生最喜作画,可惜笔力有限,总画不好。如今有了六妹妹这个同好,我们正好可以切磋切磋。” 秦素有一瞬间的汗颜。 就她那两笔见不得人的画,秦彦婉万一被吓跑了,倒不好再拉回来。 此时锦绣早等不得了,不需人吩咐,便殷勤地将秦素的画稿捧了出来,笑嘻嘻地搁在了案边。 秦素便回身嗔她:“就你多事,我还没说话呢,你倒先拿来了。” 锦绣见秦素不像是真生气的样子,且也确实想在秦彦婉跟前卖个聪明,于是便赔笑道:“难得二娘有兴致,我想女郎也会欢喜的。” 秦素摇了摇头,也不与她计较,亲自上前展开了其中一幅画,递到秦彦婉跟前道:“二姊姊不笑话我便好。” 秦彦婉浅笑不语,只凝目去看那画。 画画得极简致,主体是一角屋檐,淡墨浅描,自右首延伸了小半个篇幅,雕梁画栋,十分富丽。画的右上角探出了数枝梅花,略略与屋檐交错着,枝上花朵三五余,因在孝中,不敢用艳色,便 以浓墨点染而出。剩下的,便是大片的空白。 秦彦婉明眸微闪,眼中划过一丝兴味。 这画竟是如此格局,倒也有些意趣,不过这画技么…… 她沉吟了起来,盯着那画看了好一会,竟是一言不发。 “如何,二姊姊?是不是画得很不好?”秦素问道,神情十分坦然。 她原本便无甚画技,此时自是不怕被人说不好的。 秦彦婉转眸望她一眼。 那一眼,既像是欲言又止,又像是觉得不可思议,眸光明亮如秋水横波,竟让秦素没办法接着说出下面的话。 她滞了一会,方才自那一眼中脱出身来,心下倒有些诧异。 她家二姊平素宛若神仙中人,却不想亦有这样锐利之时,秦素差一点便以为,自己的意图被她识破了。 不过,秦彦婉看过她那一眼后,便又去细细观画,面上的神情亦是专注的,秦素提起来的那颗心,这才又归于原位。 她今日之意并不在画。 这幅画,不过是引秦彦婉前来的工具而已,她真正想说的,却是族学一事。 沉吟片刻,秦素便作势轻叹一声,语声微低地道:“我知道二姊姊是觉得我画得不好的。其实我也想多学一学,却只叹无处可学。”语罢沉默了一会,又带着几分向往地道:“二兄和三兄他们多好啊,可以在萧家族学里请先生指教。” 多少艳羡遗憾,尽在话中。 第73章 双姝语 秦彦婉此时的注意力仍在画上,闻言便道:“男子与女子多有不同,六妹妹不必枉自嗟叹。” 秦素便起了身,神情黯然地望向帘外,语声越发低微:“我自是知晓女子与男子不同,我亦不敢妄想。”说到这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看向秦彦婉道:“二姊,我在回青州的路上听薛家仆役说,他们家的族学还有专门给女郎授课的地方呢,薛家的小娘子只要愿意,皆可进入族学。” “这是真的么?”秦彦婉尚未及答话,锦绣已经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抢着问道,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女郎也能入族学?青州的士族里可没有这样的。” 秦彦婉的脸色微微一沉。 这使女没上没下的,从方才起便一直抢在秦素前头,说话行事并不将主人放在眼里,就算明知是林氏派来的人,她也觉得有些过分了。 眼风淡淡扫过锦绣,秦彦婉转向身边的采蓝,眉尖瞬间蹙起:“好生聒噪,你且去外头候着。” 采蓝愣住了,一脸的莫名。 她方才可是一个字也没说,秦彦婉却嫌她聒噪。她不由自主看了看一旁的锦绣,却见对方涨红了脸,嘴唇蠕动着,却再不敢抢着说话了。 采蓝暗里叹了一口气,先低头应了个是,又悄悄拉了拉锦绣。 锦绣醒悟过来,连忙跟着应诺了一声,便顶着一张大红脸与采蓝同时退下,分左右侍立在了正房明门儿的门边上,还将门帘也放下了。 素却冷眼看着,一脸的事不关已。 锦绣确实挺聒噪的,有人骂骂也好,免得这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再者说,她也不希望今日之事传到林氏耳中,秦彦婉这样做,也算解决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六妹妹方才说到了哪里?”秦彦婉语声温和,接过了方才的话题,一派风轻云淡。 秦素便回道:“二姊姊,我方才说的是薛家族学之事。” “哦,是说他们家族学允许小娘子入学,是么?”秦彦婉问道。 秦素点了点头:“是的,我听薛府的仆役们私下议论过,着实有些羡慕。只是,我们秦家女郎总不好去萧家族学附学的,且不说萧家有没有给小娘子上学之处,便是有,我们也不方便过去。”她慢慢地说着,眸中生出了一丝神往,不多,亦不少,恰恰是她这般身份微贱的庶女该有的情态,语声中亦含着些许怯然:“若是秦家也有族学……多好啊……”语至后来,化作低低的一声 喟叹,面上多了几分黯然。 见她神情怅怅,秦彦婉倒也有几分触动,静了片刻,便跟着叹了一口气:“若是当真,那可真是好,可我们秦……” 她忽然便止住了话头,微有些惘然地出了会神,复又伸出手去,爱怜地向秦素的丫髻间抚了抚:“六妹妹还小,许多事情皆不懂呢。” 秦素闻言,面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问道:“为何二姊姊说我不懂?转过年我也十三岁,不算小了。我如何不知族学乃是一族之大事,更是家族兴旺的根本,泽及子孙后代。便如薛家族学,百年来不知培育出了多少才俊,薛家女郎知书识礼、行止端庄,那也是举世闻名的。薛家兴盛如斯,焉知不是族学之功?” 她像是突然有些激动起来,冒出了长篇大论,秦彦婉看着她,神情很是平静。 对于这位偶尔语出惊人的六妹妹,她已经渐渐有些习惯了。 “你说得都对,只是,秦家到底不是薛家。”秦彦婉和声说道,清眸澄澈如水,凝在秦素的身上,“薛家底蕴深厚,子弟众多,族学自是兴盛。我们家却是立足青州未久,又开着窑厂,家资虽是巨富,却不免引人侧目。常言道:自知者智,知人者明。我秦家子弟附学萧氏族学,亦是自知之举。若是仿效薛家自办族学,可能连教课的夫子也请不来,届时不过被人嘲笑不自量力,徒惹笑柄而已。” 很淡然的语气,话语中并无自怨自艾,而是对家族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并将这认识以最简单的语言,述予人知。 秦素暗里点了点头。 这位二姊姊若生为男子,前世的秦家,可能也不会倒得那样快。不过,她身上那种过于老成的暮气,却是要不得的。 “二姊姊怎地突然如此沉郁起来?”秦素夸张地握了嘴,像是掩去了一抹哂笑,“那个在德晖堂慨然阔论的女子,莫不是旁人假扮的?”语罢忽又作出一副凶恶的模样来,指着秦彦婉道:“快说你是谁?把我二姊姊还回来!” 秦彦婉怔住了,待反应过来,直是绝倒。 “六妹妹真是……”她一时间无法言声,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压制笑意上,神情难得地有些扭曲。 过了好一会,她才将表情端正了过来,便将手指向秦素脑门上顶了一记,轻斥道:“促狭。” 秦素摸了摸被秦彦婉敲过的地方,一时未曾说话。 “是不是我手重了?痛么?”见她怔忡不语,秦彦婉便问 道,一面又要上手去摸。 秦素轻轻避过,凝目望向她,神色渐渐变得郑重了起来,眸中竟有了一丝悲哀:“二姊姊许是觉得我突发奇想,又或许会认为我年纪小小,不识天高地厚。可是,二姊姊有没有想过,我们这样缩头缩尾、诸事小心,人家就真的瞧得起咱们了么?” 她似是有些感慨,放下手来,卷着袖边支棱的麻线,语声低沉:“说句冒犯的话,二姊姊还请勿恼。以我看来,秦家在郡中的情形,与我在府里的情形,其实颇为相似。”她略停了停,伸手向自己的鼻尖一指,语气中含了几许自嘲,“我是乡野里来的丫头,而秦家失了颍川的根基,在江阳诸士族眼中,不也跟乡野来的差不多么?” 她不疾不缓地说着,语气并不如何强烈,似是剖析自己低贱的出身,并不是一件叫人难堪的事。 第74章 此士也 秦彦婉初时听着,面上还有不忍之色,然到了后来,神情中便多了几分沉重,那双明眸亦变得晦暗了起来。 秦素的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难听,却切中了要害。 正是因为很清楚她说的乃是实情,亦知秦素在秦家地位之尴尬,所以秦彦婉才没有去打断她的话,更不愿以虚言加以安慰。 世事总是如此。没了秦世章的秦家,如今在郡中士族眼中越发不值一提,一如没了亲母、重返秦府的秦素,说好听些是秦家女郎,实则却是连使女也敢欺到头上去的。 立身不稳,就算有人帮忙,也总是有限。这其中的道理,细想都是一样。 秦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秦彦婉的表情,见她神情怔忡、若有所思,便微叹了一声,复又正色道:“二姊姊再想,回府后,我若是一味缩手缩脚不敢见人,旁人会如何议论?又或者我整天巴结讨好旁人,旁人又会如何想?再或者,我为了得众人青眼,拿钱收买仆役下人为我说话,旁人又会如何看我?” 言至此,戛然一顿,留出一段不长不短的安静空白,秦素方又淡淡地道:“一人如此,好坏亦只一人之名声耳。可是,若一族如此,该当如何?” 轻言细语,却令秦彦婉心头如遭锤击,猛地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秦素。 秦素仍旧是那副平淡安然的模样,似是全然不知她方才的话有多么尖锐,直如刀锋一般,切开了事情的表象,露出内里血淋淋的现实。 是啊,一族如此,该当如何? 秦彦婉面色微白,额角沁出汗来,搭在案上的纤手不自觉地轻轻颤抖。 这才是秦家真实的情形。 没有根基,故谨小慎微; 侨居于此,故四处拉拢; 门楣低落,故以钱换势。 此乃乱世求生的本能,并不能说是错。可是,秦家却显然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秦家乃是士族。 士族,岂可屈身俯就? 士族子弟,岂可媚于他人? 虽然秦家所有人,包括已经去逝的秦世章在内,皆选择了不去想、不去信,更以秦家屡遭灾厄,宜休养生息为由,做出了许多事情。但现实却是,秦家越是如此,便越是背离了一个士族应有的本质。 这样的秦家,谁会瞧得起? 那一刹,秦彦婉只觉冷汗涔涔,几乎湿透 了重衣。 她不错眼珠地望着秦素,像是要深深地看进她心里去一般。 秦素亦回视于她,刘海下的眸子幽幽如暗夜,没有半分光华。 良久后,秦彦婉转开了视线,面上已是一片灰败。 秦家,确实是没落了。 这没落与子嗣无关,与钱财无关,只关乎人心。 如今的秦家以及秦家子弟,说句不客气的话,实在没什么出息。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往后该如何以士族自居? 没有奋发向上之心,整日苟且偷安,只想攀附他人的秦氏,又拿什么去复兴家族,去光大青州秦氏之名? 简直就是笑话! 几乎是一瞬间,秦彦婉灰败的面上泛起赤血之色,眼神躲闪,竟不敢去看秦素。 她当真应该惭愧的。 枉她读了那么多书,自以为懂得许多道理,只想着孝顺母命、遵从长辈,却忘了她首先姓秦。 她实在愧对于这个姓氏。 她的眼光见识,竟还不如这个刚自田庄回转的六妹妹。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秦彦婉嘶哑的声音方才响了起来:“夫士,一家非之而不惑,一州非之而力行,一国非之而特立独往。誉不自喜,非不自沮。此,士也。” 她的声音干而涩,每一个字皆像是历尽千辛万苦,方才经由胸腹传进喉中。而她的神情却又如此庄重,似是那舌尖上蕴了千钧重量,一吐一息间,是高山巍峻,是大河磅礴。 那一刻的秦彦婉,端然如松柏、挺秀如梅兰,庄重端然,令人心中生出敬佩。 秦素在心里长呼了口气。 终于说动秦彦婉了。 德晖堂毕竟太远,太夫人又很注重嫡庶有别,秦素根本无缘亲去分说。而林氏却又太糊涂了,秦素更不敢找她帮忙。 举目四顾,整个秦家也只有这个二姊姊,有身份、有魄力、有智慧,可助秦素达成此事。 如今事情成了一大半,秦素心中之欣喜,直似春三月的阳光照了进来,一片暖意盎然。 因此,纵使秦彦婉吐露而出的话语,是她前世最讨厌的“士子风骨”那一套,她仍是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二姊姊所言,请恕小妹只字未解。”拿袖子掩去唇边笑意,秦素一副实话实说的模样,“我其实就是想效仿薛家女郎而已。” 秦家当然要找靠山。 自重生以来,秦素孜孜以求、步步算计,就是要给秦家找几座大靠山。而萧家不只不够分量,甚至于秦家有害,独办族学,不过是远离萧家的折中之计。 当然,这些话她是不能对秦彦婉说的,否则今天这场戏就白唱了。 秦彦婉此时的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闻言倒有些啼笑皆非,便盯了秦素一眼,微嗔道:“再装便不像了。” 秦素放下衣袖,施施然地掠了掠额前刘海:“二姊姊聪明,便将小妹也想得聪明了。其实,小妹是真的存了私心的。”她一面说着,手指自刘海划过,不经意抚过领口的粗麻线头,心间十分笃定。 秦家正在孝期,哪里就好开起族学?不过是要寻一个合适的理由,将萧家先行撇开。 没有了秦世章的秦家,于萧家而言已然失去了吸引力,只要秦家不主动贴上去,萧家是绝不至于反过来亲近秦家的。 诚然,兴办族学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好事,若真能办起来,秦素亦乐见其成。不过这二十五个月的斩衰孝期,却是个很大的问题,若不能想出好办法来,族学便只能两年后再办了。 秦素垂下了眼眸,心中念头转了几番,便作势长叹了一声:“说了这许多,不过是我的一场梦罢了。二姊姊也切莫当了真,终归……也要等两年以后了,便是我等得,二兄他们几个却是等不得的……” 微不可闻的声音,仿若叹息,轻轻划过了秦彦婉的耳畔,不过,她的神情却无甚变化。 孝期的问题她早就考虑到了,故秦彦婉此时亦只是轻蹙眉心,眸光微漾。 自听了秦素所言,她对秦家开办族学一事是极为赞同的,甚至认为此乃当务之急,至为紧迫。 不过,该如何于孝期开办族学,该如何堵住悠悠众口,该如何说服一应长辈,乃至于该如何拉拢更多的人推举此事,却需想个行之有效的法子,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一时间,房间里静默了下来,唯闻北风时而刮过,在窗缝里留下尖利的呼啸。 第75章 遵遗愿 十一月十五日,三院众人齐聚德晖堂,太夫人忽然透露出了一个极重大的消息: 秦家要开办自己的族学了。 此语一出,满室皆惊。 高老夫人与吴老夫人不约而同相互视之,皆看出了对方面上的震惊,绝非作伪。 静默片刻,高老夫人略有些沉肃的声音便响了起来:“这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起此事来了?” 她仍是那种慢慢的语调,每个字都像是咬在舌尖上一般,十分用力。 林氏亦从震惊中清醒了过来,脸上瞬间浮起惶然之色,旋即又划过担忧,此时亦忍不住出声相询:“太君姑……何出此言?” 萧氏族学她一向极为看重。当初秦世章好容易取得萧郡相青眼,两家亦渐渐交好,秦家儿郎附学萧氏族学,便是彼时由秦家提出的。 有此族学,秦萧两家往来便多了无数机会,林氏早便想将秦彦婉嫁予萧继珣了,还担心孝期过后,萧家等不及。 可太夫人此刻却提出,秦家要办自己的族学。如此一来,岂非绝了她的嫁女之路?她自是无比焦急。 太夫人先向高老夫人微微一笑,又转向林氏,眼神十分柔和:“斩衰需守二十五个月,这期间依制是不得去旁人家中作客的。不能去萧家族学就读,自己在家闭门读书能读出什么来?就算五郎还小,二郎他们却不可耽搁了去。我们自己办族学,足不出户也能进益学问,又可惠及子孙后代,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 这理由无疑很充分,跽坐着的秦彦昭与秦彦直对视一眼,眸中喜色难以掩尽。秦彦直便拿胳膊肘悄悄拐了拐秦彦昭,趁着堂上几位长辈没注意,轻声道:“二兄果然高明。” 秦彦昭抿唇不语,眉间隐了一丝极淡的欣然。 去萧家附学总像是仰人鼻息,那种微妙的感觉,不可言表。如今自家开办族学,至少能挺直腰杆,不必再看旁人脸色。 听了太夫人的话,林氏便噎了一噎,刹时间脸色白中带青,竟是难看到了十分。 太夫人这话,自有其深意。 东院如今也就一个庶出的五郎正在读书,他的学问进益与否,林氏根本不关心。她自己的儿子还小,倒是秦彦婉的婚事,却是拖不起的。 这些许小心思,却被太夫人一语道破,林氏既尴尬又焦急,面色自是好看不了。 钟氏此时的神情却也未见得欢喜,她想的 是别的事情。 “太君姑,”她抬起头来望着太夫人,眉头微蹙,语声迟迟:“如今府中正值大丧,兴办族学之事……怕是不能急于一时。” 难得东、西两院意见相同,钟氏话音一落,林氏便看了她一眼。 钟氏却并未看她,只是半垂着头,神情有些忧虑。 她虽没有女儿要嫁,也确实很关注秦彦昭与秦彦直的学问,却仍是觉得,脱离萧家独办族学,似乎有些冒险。毕竟萧郡相官职不小,秦家的几所窑厂,多多少少要托赖他的照拂。 秦彦昭是未来的家主,学问重要,钱财亦很重要,故钟氏有些两难。 太夫人早就料到有人会这样说,便缓声道:“兴办族学并非我一人之意,乃是……九郎遗愿。”她的语声有些低沉,语至末尾,混浊的眼中便涌动起了悲伤与痛惜。 九郎乃是秦世章的乳名,太夫人平素皆如此唤他。 德晖堂的气氛一下子沉凝了下来,所有人皆是面露悲色,沉默无语。 良久后,太夫人微有些沙哑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语中悲意更深:“九郎说,在他有生之年,希望秦家办起自己的族学,让秦家子孙……无愧于士族之名。”她越说声音越低,说到最后,已是哽咽难言。 林氏与钟氏同时红了眼圈。 秦世章骤然离世,秦家没了依靠,这府中每个人的心底,其实都是惶惑与害怕的。如今突闻太夫人提及他的遗愿,众人自是悲从中来,屋中气氛十分压抑。 太夫人环顾四周,语声愈加暗哑:“秦家若想要立身,不能只靠别人,自己首先要立得起来,开办族学一事,便是我们立身的第一步。当时,九郎便是如此说的。如今他人虽已去了,他遗下的这个愿望,我却希望能够替他完成,也算是我这个做祖母的,对孙辈的一点交代罢。” 她苍白的头发随着话语微微晃动,映在这满室昏黄的烛火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在座诸人,一时间皆是满心凄恻。 这垂垂老矣的老妇,一心想着完成孙辈的遗愿,他们这些做晚辈的,又何忍违逆老人家的心愿? 德晖堂中,陷入了一片悲伤的寂静。 未几时,林氏低低的啜泣声便响了起来,接着便钟氏,秦彦婉等几个女孩子虽不曾哭泣,此时亦是眼角微湿,眸中泪水盈睫,便连秦彦昭他们也红了眼圈,满面怆然。 也不知 过了多久,太夫人苍老的声音方又响了起来:“萧家那里,我自会想法子。” 仍是有些嘶哑的语声,却又含了几许决然。 林氏的啜泣声微微一顿,旋即哽咽着点了点头,一旁的钟氏亦拭着眼角,垂首无语。 太夫人是打定了主意了,她这是在告诉两院的夫人们,此事皆由她一身担当,不与她们相干。 这亦是变相地宣告,秦家办族学一事,已成定局。 没有人再出声表示异议。 逝者为大,太夫人乃秦家最长者,纵然两院四位夫人有再多的心思,出于孝道、出于对逝者的尊重,此时亦只能沉默不语。 秦素远远地望着这一幕,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秦彦婉委实聪慧。 以秦世章遗愿为名开办族学,不只免去了众人诟病,甚至还能为秦家赢些名声。 在所有人皆以为秦家败落之际,秦家的妇孺却没有倒下,而是为达成先家主之遗愿,努力兴办族学。如此坚韧的心性,放在哪里都会令人肃然起敬。 这般想着,秦素不免再次惋惜。 秦彦婉若是男儿,重振秦家,指日可待。 第76章 诸事繁 悲伤而压抑的氛围在德晖堂持续了好一会,直到秦彦恭适时扑进太夫人的怀里,说了几句孩子话,屋中的气氛才转了过来。 太夫人便搂住秦彦恭心肝肉地疼了一会,又唤周妪给两位老夫人续些茶水。 此时,林氏与钟氏也皆收了泪,各自拭面,整理仪容。 趁着这个空当,钟氏便在座中向上首方向欠了欠身,柔声说道:“太君姑,有一事需得向您禀报。三郎与三娘皆受了寒气,如今正卧床静养,故不能来向太君姑请安。这是我做母亲的未曾照料好他们,请太君姑责罚。”说着她已是一脸愧色,头也垂得低低的。 太夫人连眉毛都没抬一下,满面慈和地道:“你这般做便极妥,府中人多,经不得过了病气,他们既病得重了,自是需得静养。如今天气寒冷,时气并不好,不说他们,便是二郎他们几个也需多多照看。你回去后便找些稳妥的人,将那棚屋里的泥且再抹几层,多掺些椒。” 本朝避寒多以花椒掺泥涂墙,还有掺韭菜的,此皆为富贵人家的做法,陈国皇宫中甚至还有一整座的椒房殿。 当年秦素在宫中时,为了住进这座代表着宠爱与尊荣的椒房殿,妃嫔们直是抢破了头,秦素自己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真是一言难尽得很。 此际见府中竟也以花椒掺泥,秦素除了叹一声秦家富贵,也说不出旁的来了。 西院这对庶出兄妹同时缺席晨定一事,便这般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钟氏便又说起了旁的事:“方才既说办族学,我倒想起另一件事,便是前头的灵堂。年关将至,那帐慢等物也该换了,一应桌案亦需换上新的。前几日钟财向我念叨过几回,我因见林夫人事忙,便没说。”语罢又转向林氏,面上携了些许歉然:“林夫人勿嫌我多事,我也是带句话而已。” 林氏本就面色难看,此刻闻言,一双眉毛已经立了起来,却苦于太夫人在前,满心愠怒亦只能极力压抑。 “你也太客气了,”林氏努力想要撑出一个笑,却不大成功,五官挪动得十分别扭,只得拿布帕掩住了唇角,“此乃大事,我正待吩咐下去,不想你倒想在了前头,真是劳烦你了。” 话至末尾,终不免拈酸挟怨,含了几分嘲讽之意。 钟氏却并未放在心上,仍是恭声道:“林夫人不怪便好。”说着便转眸去看太夫人,眸中划过些许未明的情绪。 太夫人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 微微颔首:“此事倒确实是急的,如此,便令钟财去办吧,一应钱物从正院的帐上走便是。” 一锤定音,未经林氏同意,便将事情分派了下去。 林氏此时自是无话可说,起身应诺了一声,便苦着脸坐回了原处。 这不过是几句闲话,不知何故,却令秦素心中微动。 她看了看钟氏,却见对方正侧身与高老夫人轻声低语,看那神情,像是有些如释重负的样子。 清理灵堂,与西院又有什么关系? 秦素颦眉思忖了片刻,便想起了前几日西院的大搜检。 钟氏封了那对庶出兄妹的住处,其用意,可能不止惩戒那般简单。 秦素不由忆及秦彦昭的那首《冬夜感怀》。 她的这位二兄一身的名士派头,这些诗文只怕亦是到处散的,说不定西院的每间院子里都留了一些。钟氏封院,可能是担心有人藏下什么东西,于秦彦昭不利。而此刻她又忽然提出清理灵堂,想必亦是与此有关。 秦彦昭逾制一事,事发突然,搜检亦是临时起意,若是有人要藏东西,当彼情急之际,除了自己的住处,便唯有每日一拜的灵堂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秦素微微挑眉。 算来算去,终不过又是嫡庶相争那一套,不与她相干。 她将视线自上首移开,转向对面的斜右方,秦彦昭一身斩衰,坐得端端正正,双颊微有菜色,然精神却显得很不错。 看起来,前事风波已去,他已经恢复如初,尤其可喜的是,他身上那种名士派头少了许多,变得沉稳了一些。 秦素又向另一个方向看了一眼,眸中划过一丝笑意。 阿承终于来了。 此刻他正立在秦彦昭的身后,目不旁视,小脸绷得紧紧地,看上去很有几分样子。 秦素的视线扫过阿承,复又垂落襟边,心情一阵松,又是一阵紧。 阿承来了固然是好事,然而,她请阿承帮忙寻找的事物,却又叫她心头发紧。 当年秦家获罪时,有一个“私藏官用地形图册”的罪名,据说那图册便藏在秦彦昭手上。 此刻秦素唯愿自己记错了,否则此事会是个大麻烦。 她一径想着心事,过得好一会,方听见前头的林氏又在说话,说的却是关于东院的事情。 “……我想着,各院也该多添些老成之人,也免得错了规矩、有违礼制。太君姑也知晓,因我掌着府中馈爨,平素事情多了些,有时候便不大顾得上这几个孩子,多有疏漏处,有时候想想,总觉得愧对夫主对我的托付。所以,我前几日便自作主张,往东篱、东风渡与东柳碧翠斋各加派了一妪。五郎、六娘与七娘年纪终究太小,身边需要老成持重之人时刻看顾。如此一来,就算我这个做母亲的有些许疏忽,亦不致酿成大错,我心里也安稳些。” 林氏的语气很是温婉,俨然一副为庶子女考虑的慈母模样。 秦素微微垂首,掩住了眸中笑意。 托锦绣那张快嘴之福,林氏终于出手了,秦素真是深感欣慰。 西院夫人大刀阔斧,狠狠整治了庶子与庶女,东院夫人自然不会白看着的,总要做些什么才是。 东篱的混乱情形,经由锦绣捅去林氏跟前,林氏如何会放过这个机会?借此向各院安插人手,理由都是现成的。 这样的安排,秦素举双手赞成。 有了这积年老妪在,阿谷再想闯她的屋子,可就不容易了。 第77章 风骨论 秦素神色淡然地望着榻角处的青砖。 她一点也不担心那新来的老妪会有什么问题。 结合迄今为止所有事件来看,那个背后盯着她的人纵然厉害,却也远远未到手眼通天的地步。 比如,那人在桃木涧花重金布局,只是想要将高翎安插进秦府。这即表明,秦府外院整治得还算不错,那人无机可乘,只得从外围想法突破。 再比如,阿豆与麻脸老妪皆为小人物,连管事都算不上;秦彦昭逾制一事,钟氏以雷霆手段压制了下去,外头一点风声未露。此皆表明,秦府内院纵有疏漏,亦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整盘局面亦基本在太夫人与两院夫人的掌中。 只要大局可控,那背后之人便难以在府中培植羽翼,秦素也就不担心除阿谷之外,还会有其他钉子安插进来。 百般思虑间,太夫人那里已然起身,扶了周妪的手往西次间而去,一众晚辈连忙起身恭送,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后,便是太夫人慈和的语声:“都回去吧,天还冷着。” 众人躬身应是,直待太夫人的衣摆消失在西次间,方才由两位老夫人打头,分成两列行出了德晖堂。 此时已是天色微明,高大的院墙外漏出一角铅灰色的天空,厚厚的云朵堆积于顶,风冷得刺骨,秦素的膝盖有些隐隐作痛。 又要下雪了。 她抬起头看了看天,除了云层堆积,便只是一片阴郁的灰,看得久了,似是连心情亦跟着染作了灰色。 秦素放慢了脚步,一面数着那木屐踏在曲廊间的声响,一面便缓缓行至了秦彦婉身边。 秦彦婉侧眸望她一眼,脚步也渐渐放缓。 不消多久,姐妹两人便已脱离出了东院的大队人马,落在了最后。 秦素回首看去,阿栗与采蓝、采绿三人,已经十分知机地散在了周围,并未近前,她放下心来,便轻声问道:“族学一事,是二姊姊说动太夫人的么?”语气是恰到好处的且惊且喜。 这也是她算好了的,就算秦彦婉再多怀疑,该做的戏她也要做足。 秦彦婉目视前方,面容一派清恬淡雅:“哪里是我说的,我不过是向二兄略提了几句,又荐了《风骨论》一书予他看,那书中很有些警句,我因太过喜爱,便加了几句眉批,如此而已。”她说着话儿,闲闲地拂了拂衣袖,睇了秦素一眼,“放心,三言两语间,哪里就能弯到你身上去?” 秦素便将衣袖掩了口,弯眉道:“这话我可不懂,如何又能说到我身上去?我什么也没做。”她的神情很是无辜。 秦彦婉摇了摇头,也不与她计较,拉了她的手细声道:“太祖母说了,此事需开祠堂祭告祖宗,一应事宜,要待百日卒哭之后再办。” 言下之意,通报萧家之事,亦要等到百日之后了。如此一来,时间便延至了明年一月左右,彼时萧氏族学早就关了,一切顺理成章,秦家甚至不必得罪人,轻轻巧巧就好自己办起族学。 “正该如此。”秦素点头说道。 她心下已是大定,说出来的话亦有了一种妥贴:“此乃一族之大事,自然需得郑而重之。” 秦彦婉赞同地轻轻颔首,柔声道:“六妹妹所言是极。”语罢四顾一番,便悄悄伸手指着通往影壁的那条路,轻声道:“太祖母说,族学便设在主院那大影壁的左近,分设两处。前头是郎君的学堂,后头便是女郎的学堂了。” 她说着已是欢喜起来,又不好大笑,只弯起了眼睛去看秦素。 秦素回以一个浅笑。 只要不与萧家扯上关系,族学开在何处都成。 秦彦婉却难得地有兴致,拉着秦素一路轻言细语,商量着族学开办的诸事,还憧憬了一番入学就读的情形,直到石桥畔才各自分开。 开办族学一事,虽然在德晖堂正式确定了下来,然接下来的日子里,秦府中却并无人议论此事。 锦绣最近经常说起的,仍是西院搜检的余波。 秦彦昭身边所有的仆役皆换了,原先的那群人先是因服侍不周,每人挨了十板子,又罚跪了一整夜。次日一早,便有一个叫阿志的小厮因受不过刑,病殁了。另有两个年长些的使女,被钟氏送去了庄子上,余者则一律发卖。 除此之外,秦彦柏身边的小厮也病殁了两个,服侍的人也是全部换过。因秦彦柏得了风寒,病势颇为沉重,钟氏便将他住着的西楼也半封了起来,说是怕病气外泄。如今不过由两个老妪服侍着,整日汤药不断,连屋子也出不了。 秦彦梨本人倒还好,只是挪去了西华居而已,她的使女们却没这般好运了,虽未被发卖,却全部被钟氏撵去了下衣房与净屋苑两处。 那下衣房还没什么,不过是专事清洗外院诸仆役衣物的,虽辛苦一些、是非亦多,却也不乏有年轻的女孩子在此作活;而净屋苑却着实是个苦差,是专管着打扫 外院净房矢溺的,通常只有老妪才会干这种活计,如今钟氏却将秦彦梨的使女派去了此处,还专门寻了两个健妇盯着,着实少见。 除了将那对庶出兄妹看管起来外,西窗书斋与西泠山房这两处,亦由钟氏亲自派下人手,将院子全部重新翻修了一遍,可谓掘地三尺。 据锦绣听来的消息说,两所院子里还真翻出了好些东西,钟氏却不曾声张,只叫人将东西收了起来,说“以后再论”。 秦素当即感叹,真是好一句“以后再论”。 这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她手中握有这对兄妹的把柄,往后若有个不对,那就可以拿出来论一论了。到那时,她拿出来的是何物,论的又是那一条道理,还不是由她说了算? 钟氏手段之厉,林氏真是拍马也赶不及啊。 至于清理灵堂一事,钟氏也进行得有条不紊,却并没传出任何消息,想必是没搜到什么吧。 西院的动静如此之大,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秦素亦不能免俗,再加上锦绣整日传话不休,她不想听也得听。 第78章 不速客(柳仲严和氏璧加更) 时序转眼便至十二月,年关已经抵近眼前了,然秦府之中却无多少欢喜,仍旧是遍地缟素,满世界的凄惶。 孝期并不好过起年来,今年的岁暮是不可能热闹的了。不过,这却也有一件好处,便是无需忙碌,平素如何,如今仍是如何。 这一日,秦素去东萱阁晨定已毕,因吴老夫人问及薛家的一些事,她便多留了一会,离开时,比往常迟了约一刻钟。 左右无事,秦素便也不急,缓步跨出东萱阁的院门后,便一面慢慢地走着,一面四下打量。 前几日才下了一场大雪,曲廊之外,便多了几座堆云似的小雪峰,那层层叠叠的山石子上,累着错错落落的雪,天光下明暗交织,如有画意。 秦素一时看得出神,扶着阿栗的手立足不动。 便在此时,忽见一角裙摆掠过那假山的洞隙,那一身大功丧服显眼至极。 秦素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秦世芳居然来了。 秦素眉眼未动,转身继续往前走,袖中的手指却拧起了一道麻线。 秦世芳来做什么? 依陈国风俗,一入腊月,因各家皆要忙着操办年事,不好去别人家中作客,故便也有了腊月不访客的规矩。 若无急事或大事,秦世芳是断不会赶在此时入府的。 到底出了何事? 秦素凝思了片刻,转首往前后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低声吩咐阿栗:“阿栗,我要你替我做件事。我现在先回去,你在此守着,看清姑母是何时出来的,再看看她接着又去了哪里,完了后回东篱悄悄地告诉我,可记下了?” 此事来得实在突然,她手头得用的只有一个阿栗,便只能先用起来再说。 阿栗闻言,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只应声道:“我知道了,女郎。” 秦素却很不放心,又压低声音道:“藏好些,别叫人发现你。” 阿栗睁大了一双圆眼,憨厚的脸上满是奇色:“还要藏起来么?我还想去东萱阁找阿花说话呢,她正好欠了我五个钱。” 阿花?东萱阁的扫地小鬟? 秦素脑海中现出一个憨憨傻傻的小姑娘模样,心中直是万分惊讶。 这才几个月,阿栗竟在东萱阁也有了熟人? 她怔了足足几息方才回神,像是不认识似地看着阿栗。 “这样不行么?”阿栗的神情有些不安,来回地倒着脚,木屐踏着地面笃笃乱响。 “自然是行的,你便去找阿花吧。”秦素连忙说道,心头大松了一口气。 阿栗居然如此颖悟,实在太出人意料,看起来这小姑娘也并非一味憨直,心中有数得很。 秦素放下心来,与阿栗对好言辞,便独自回到了东篱。 新来的冯妪见她一人回转,便多问了两句,被秦素随口打发走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阿栗便捧着一卷布包回来了,人尚未至,声已先达:“女郎,画样子拿来了。”说着她便掀帘进了屋,冻得红红的脸上漾着讨好的笑。 “怎么去了这样久?”秦素微蹙了眉心,当着冯妪与锦绣的面打开了布包,露出里头的一卷画稿。 秦素最近在向秦彦婉学画,时常互相赠送一些笔砚、画纸之类的东西。冯妪与锦绣瞥眼看过,皆不以为意。 阿栗赔笑道:“我不是跟女郎说了么,阿花欠了我五个钱,我先去讨了来,才去了二娘那里。”一面说,她一面便背对着冯妪与锦绣,接连向秦素使眼色。 秦素点了点头,伸手向西次间一指:“与我进屋,将二姊姊教给你的话告诉我。”说着便当先走了进去。 阿栗随后进屋,冯妪恰于此时出去了,外间只锦绣一人,阿栗便以口型比划出了“东华居”三字。 看起来,秦世芳从东萱阁出来,便去了东华居。 秦素心下了然,略略凝思,便提声道:“锦绣,蜡快用完了,你去领些回来。” 若要领蜡,便需先去东华居拿兑牌,还要去库房走一遭。锦绣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无事也要往外跑三圈的,如今听了这话,直是如听了那纶音一般,忙不迭地应了声是,便撩起帘子出了屋。 看着布帘在锦绣身后合拢,秦素心中稍定。 锦绣这一去,东华居里发生的事情,必定能很快转到她这里来。 趁着此时屋中无人,阿栗立刻压低声音,又快又轻地道:“姑太太先和老夫人说了半天的话,又与老夫人同去了东华居。姑太太一路都在笑,老夫人看上去也很欢喜。” 话虽不长,交代得却很清楚,连那母女二人的表情都观察到了,阿栗的表现可谓一个好字。 秦素便含笑点头:“很好,你做得很好。”说着便亲手取了十个钱出来赏了她,“往后再有这样的事 ,你亦可照此行事。” 阿栗的浓眉大眼弯成了大大的月牙,用力点头道:“多谢女郎。”一面便伸手接了钱,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秦素缓缓坐在了案边,视线凝在半掩的门帘处。 秦世芳可真是忙。先见老母,再见族嫂,却不知她这样费力周旋,又是为了什么? 秦素的眉心拧在一处,竭力回忆前世此时的事情。 然而,往事早已模糊,此际回思不过是一团混沌,并不找出什么头绪。 她微觉自嘲,启唇笑了一声,复又凝起了神色。 此时,她倒是真心诚意地感谢隐堂了。 隐堂是个极可怕的地方,他们这些暗桩更是命如草芥,今日还同坐一处习练的人,明日便很可能断臂少腿,或被拉去药庐试药、或被拉去密庐试刀,直至最后成为一具看不出形状的残尸。 这样的死法,让所有心存死志之人,包括秦素在内,望而却步。 没有人敢于尝试自杀。 只要稍稍露出一点不对,活生生的人便会立刻变成试练的工具,那被千刀万剐而死之人的惨嚎,那中了剧毒之人的翻滚与哀叫,隐堂是从来不会浪费的,总会叫了受训的暗桩们前去观摩。 这也是隐堂的重要课目之一。 所以,至秦素离开隐堂之时,存活下来的那三十来号暗桩,皆有着无比强悍的神经,更对所学诸技印象深刻,不敢有一丝遗忘。 此际想来,若非如此,秦素重生一回,恐怕仍旧会一事无成。 第79章 暂借刀 沉郁的心绪盈满胸口,秦素觉得呼吸有些不畅,起身将窗扇推开了一些。 寒风争先恐后地挤进房中,秦素瞬间被吹了个透心凉。 便在此时,门帘“啪嗒”一响,旋即便响起了锦绣轻快的脚步声。 “女郎,蜡领回来了。”她语声欣然,不乏邀功与讨好。 “你这又是去了哪里?如何这样久才回来?莫不是亲手去融蜡了不成?”秦素转首半嗔半喜地道,语气倒没多少严厉,还有些许笑谑之意。 锦绣觑了一眼秦素的脸色,方赔笑道:“女郎恕罪,姑太太在东华居说话,我等了一会才领到了兑牌。” 秦素“唔”了一声,随意地点了点头,便探手将窗扇合上了一多半儿,复又继续去看案上的书卷。 锦绣眼珠转了转,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道:“女郎,我听东华居的阿秋说,府中要办族学了呢,女郎可知此事?” 秦素早将耳朵竖得高高的,面上却仍是一派闲淡的神情,翻了一页书,漫声道:“嗯,太祖母说过此事的,说是要开办族学。”语罢又转首盯了锦绣一眼,语声微冷,“此事你听过便罢,可再不要往外说,不然我告诉太祖母去。” 秦素语气中的威胁之意,锦绣根本就没注意到,她整张脸都写着“我知道的比你多”,此时更是将声音又压低了两分,低声道:“女郎说的是前几日的旧事了。我今日听说的却是,萧家族学关停了,何郡相家里可能要办一所新族学,姑太太便是来说这件事的,说是我们府要与何郡相家一同办学。” 秦素翻动书页的手,略略一停。 何家要办族学? 就算她前世再糊涂,关于族学一事却是记得极清楚的。何家根本就没办过族学,秦世芳更从未提及此事。 一阵寒风拂面而来,秦素握了握冰冷的手指,将书页翻过了一篇。 纸张上浸满了冷风,寒意缭绕,若有实质,沿着那粗糙的纹路缠上她的指尖。 她蓦地记起,在那个寒雨如烟的薄暮,在连云田庄简陋的草堂中,她的指尖摩挲着的,亦是微温而粗糙的书卷。 秦素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她确然改变了一些事,而在改变的最初她也料到了,这改变会带来另一些事。 非她所知,却是,顺势而生。 三卷珍本已为程家所得,左思旷断了一条捷径,又树起了一 个劲敌,于是便转寻别路,再图登顶之法。 与何家合办族学,清流向学的名声是何家的,登高升官的好处是左家的,至于秦家,便是出钱又出力的那个了,或许,还能得一些薄薄的微名。 秦世芳,实乃举世第一的贤妇。 秦素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锦绣,面上是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如此。”复又嘉许地一笑:“还是你知道得多。” 略带了一丝羡慕的语气,含在似有若无的情绪中,足够令锦绣露出得意的笑容。 这样消息灵通的使女,确应好生留下才是。 “女郎过奖了,我也就是喜欢到处跑一跑,听些闲话而已。”锦微微垂首,颊边酒窝微现,显然,秦素的夸奖令她颇为欢喜。 “罢了,将蜡搁好了,你也快些去歇一歇。跑了这一趟,辛苦了。”秦素柔声说道。 锦绣躬身退了出去,眉间皆是欣然,全不知在她的身后,秦素的面色已于瞬间阴沉如寒冰。 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没料到,这牵一发之后的后续,会来得这样快。 那三卷珍本转换了主人,于是,秦世芳便在这大年下之时,不辞辛劳地跑来做说客。 吴老夫人对秦世芳言听计从,林氏也正可惜着萧家族学关停,何家之势比萧家更强,太夫人也未必不会动心。毕竟,秦世芳的提议无论从哪个方面去看,皆是于秦家有好处的。 秦素凝视着眼前被冷风吹动的布帘,千百个念头在心中飞转,秦家、何家、左家、萧家…… 便在这走马灯般的思绪中,一张婉约的脸,蓦地跃入脑海。 秦素翻书的手陡地一停。 “阿栗进来。”她搁下书,起身打起帘幕向外唤了一声,旋即回到案边坐下,飞快地将前后诸事盘算了一遍,确认有无遗漏之处。 “女郎。”阿栗很快应声出现在门外,向秦素躬身行礼。 秦素招手唤她来到身前,避开众人耳目悄悄吩咐了她几句话,阿栗一面听一面点头。 “……便是如此,可记下了?”吩咐完后,秦素又问道。 阿栗点头道:“记下了,不会忘的。” 秦素拉住她的手握了握:“全凭你了,快去快回。” 望着秦素神情郑重的表情,阿栗心中陡然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便像是千斤重担加身,那沉沉的 分量,既叫人害怕,却又叫人勇气倍增。 “女郎放心。”她压低了声音说道,神情与秦素一般郑重。 秦素不再多言,只向她笑了笑,便放她离开了。 两刻钟后,西华居的正房西次间里,便传来了“呛啷”的一声脆响。 “夫人小心。”阿柳轻声惊呼,忙不迭上前,扶住了钟氏冰冷的手。 钟氏就着她的手坐缓缓回榻中,眉间怒意一闪,复又淡去。 “叫人来扫干净了,莫要留下残渣,割伤了人便不好了。”她柔柔语道,温秀的眉目恬淡如画,是最慈心的女主人模样。 两个素衣小鬟轻手轻脚入得房中,将一地碎陶片清扫干净,钟氏的手边已经换过了一盏新茶。 她捧起陶杯,目注着盏中混浊的茶水,耳边似又响起方才阿絮的禀报:“……姑太太方才与吴老夫人、东院夫人一起去了德晖堂,说是要与何家同办族学,还说……由何家挂名,秦家出钱……” 钟氏捧杯的手一颤,茶水泼溅,湿了她一角衣摆。 才算计过她的儿子,秦世芳这么快就又把主意打到娘家头上来了?真是好快的手脚。 据说,之前秦世芳着力要找的那三卷珍本,也是为了给左思旷铺路,走何家的路子攀附汉安乡候府。如今那三卷珍本没了着落,她便又生出了新的法子,转而叫秦家拿出大笔钱财来巴结何家。 她凭什么? 一个出嫁多年的小姑,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拿着娘家的人、娘家的钱、娘家的物,为去夫家谋利?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之人? 还有那吴老夫人,为了自己的女儿,怕是赔上整个秦家也在所不惜。 这一对母女为何不干脆改姓左? 第80章 竹子桥 钟氏死死地握住陶杯,双眸微敛,额角青筋跳动。 一阵北风拂过西华居的小桥流水,自檐角一路掠至曲廊,风铎飒然有声,窗前的那株老桃树枝桠摇曳,刮擦着青墨色的瓦当,宛若低语悄吟,一路辗转至西次间微暗的房间里。 “换衣,去德晖堂。”钟氏搁下茶盏淡淡地道,往西厢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青丝君之事,如今倒好说了。 确实,何家比萧家更好,秦家若能攀附得上,也未必拿不到好处。 然而,秦家与何家之间,总有左家障目。 左思旷领功于上司,秦世芳邀宠于夫家,秦家能得到什么?除了白白花去的大笔钱财,约莫,能得一个“财多可欺”之名罢。 钟氏缓步踏过竹桥,微敛着眉眼,平淡悠然,一如往昔。 竹桥边种了几丛芍药,此时自无花盛时的艳景,憔悴枝叶、愁损花颜,似美人病容,徒惹些许怅然。 钟氏行不出数步,便停下了脚步。 秦彦梨裹着厚厚的麻衣,携了个白衣黛裙的小鬟,正亭亭立于竹子桥边,似观花,又像看水,眼波凝睇,很有几分清水芙蓉的风致。 “怎么出来了?你风寒未愈,还是回屋静养罢。”钟氏柔和的语声如春风,卷去了这满院的凄冷与寒凉。 “阿梨见过母亲。”秦彦梨像是微吃了一惊,疾忙移步上前行礼,起身时咳嗽了一声。 “我便说你还未好。”钟氏柔柔地嗔了一句,复又向两旁吩咐:“扶稳了三娘,莫要叫她滑进池中去。” 细到了精处的叮嘱,若不去看她眼中飞逝而过的冷意,只听声音,便是慈母爱护女子最温柔的叮咛。 秦彦梨微低的眉眼僵了一僵,尚未及说话,左右便已围上了人,却是两名极壮实的仆妇,两个人四只手齐齐而上,稳稳地架住了她,十分轻松地便将她带离了水畔。 “传我的话,三娘身子未好,不可再出屋,你们护紧些。再要让我见三娘站在这风口里,每个人自己去领五十大板。”钟氏一字一句地道,面上一无厉色,阿絮和阿柳却同时往后退了一小步。 “是。”西华居里响起整齐而沉闷的应答声,秦彦梨已经被裹进了西厢房,随后门帘落下,房门关紧,连窗子也关得不漏一条缝。 钟氏神色自若地继续往外走。 秦世芳倒真找了个好帮手。 方才秦彦梨若当着钟氏的面弄出些事来,也真能拖住她一阵子。 可是,这法子也未见得高明,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钟氏手上拿着秦府的大钱,几所窑厂的帐皆在她手上,就算太夫人同意与何家同办族学,这钱也要从钟氏手里出。 钟氏摩挲着袖边粗砺的麻线,心寒若冰。 这一回,她绝不会松口。 算计她的儿子,也要看有没有那个能耐! 诚然,钟氏心底知晓,太夫人将大帐放在她手中,不是有多看中钟家,更不是偏爱她钟氏。 太夫人看中的,还是秦彦昭与秦彦直。 他们是钟氏所出的嫡子,亦是秦家未来可能的家主,秦家的所有一切皆是他们的,若是将窑厂交予林氏,秦彦昭或秦彦直接任家主之时,又如何顺利地将这一大笔钱财拿在手中? 而钟氏则不同。这在笔钱由母亲手中转给亲儿子,那是天经地意之事,钟氏也不会做手脚去害自己的儿子。 所以她才会说,秦彦梨这法子太笨。 拦得住钟氏一时,又能一直拖着她不成?只要她不松口,秦家哪里拿得出钱来帮何家办族学? 办一所族学,又要风光大办,又要名声响亮,那可是近万金的事,秦家便是豪富,这许多钱的出入,也是要好生思量一番的。 钟氏温婉的脸上冷意湛湛,似是被寒风吹透。 秦世芳这般贤妇,她是拍马也赶不上了,也无这样的机会。不过,做一个慈母,她自忖还是够格的。 至少比秦世芳这只不下蛋的母鸡要够格得多。 钟氏的面上便又有了一丝笑,一双眼睛却是冷得像冰。 然而,在敲开德晖堂的大门时,她眼底的冷意便已散尽,那一身斩衰随风拂动,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淡雅风致。 她缓步踏上那条洁白的十字甬路,仪态端淑,面容柔和,一如西华居那江南烟雨般的庭院,婉约中含着恬静,一派与世无争。 德晖堂的曲廊下,已有仆役在点烛,晕黄的柔光染在她的脸上,让她更显柔婉。 “怎么这时候来了?可是有事?”太夫人显然没料到钟氏来得这样快,招呼她坐下时,眼中还有着几分讶然。 东院的一行人已然离开了,唯凭几上未及收拾的茶盏,尚余着些许热气。 钟氏姿态优雅地 入了座,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太夫人的神色。 太夫人看上去有些疲倦,此时正以手抚额,一旁的周妪上得前来,体贴地将隐囊换了个位置,让太夫人靠得更舒服些,随后便静静地退出了门外,阖上屋门,放下了重帘。 暮色渐浓,帘幕静静地垂着,没有一丝风。 周妪立在廊下,看了一会高墙外的天色,神情微有些沉郁。 快要落雪了。 这样的天气,总会让人的心情格外压抑。 她的视线淡然扫过了正房。密合的门帘若一幕静湖,无波无澜,遮住了一切声音与景象。 她拂了拂裙摆,转首往耳室而去。 耳室的门半掩着,门帘却合得密实,垂地不动。 周妪推门而入,却见自己的孙子阿承两手扶膝,正乖乖地坐在耳室的一张小榻上,伸直了脖子看着这个方向,一见她进了屋,立刻便压低声音问道:“祖母,事情怎么样了?” 周妪脚步微顿,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轻斥道:“叫你不要多事,你却不听。” 阿承缩了缩脖子,垂头低声道:“我想报恩。我活下一条命来,都是六……” “轻声些!”周妪立刻阻住了他,又走到帘边往外看了看。 帘外是空阔的庭院,暮色中不见人迹,唯廊下的灯笼散发出微光,与暮色融于一处。 第81章 漏夜残 周妪凝神看了一会,方回首轻声道:“此处不比别处,别乱说话。” 阿承咽了口唾沫,站起身来嘻嘻而笑:“祖母真凶,吓坏阿承了。” 看着他瘦弱的身子、微黄的小脸,周妪的心已经软了大半。 她放下帘幕,上前将他揽入怀里,慈声道:“祖母就你一个命根子,自是愿你好好的,莫要掺到旁的事情里。” 她语声谆谆,满是慈爱怜惜,阿承便静静地偎在她怀里,过了一会方道:“可是祖母以前教过我,人要知恩图报。今日我就是帮着传了句话而已,祖母为何还要怪我?这些小事与救命之恩如何相比?” 周妪的神情滞了滞,长叹了一声,将阿承的身子扳转了过来,看着他乌黑明亮的眼睛,低声道:“我知道阿承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也没说你做错了,只是你要答应我,往后不管做什么,事先都要告诉我一声,” “好,祖母,阿承答应你。”阿承的眼睛里闪着光,如同最干净的宝石。 周妪目光柔和,低声叮嘱:“你要记得,府中无小事,就算是跑腿传话,你也要仔细些,尽量避着人,事前事后更要守口如瓶,除了祖母,就是再要好的朋友也不可说。” 阿承一一点头应下,又不安分地拱着身子:“那今天的事情呢?怎么样了?阿栗的话有没有带到?” 周妪无奈地拍了拍他的小脑袋:“自然是成了。传句话的事情,祖母又不傻。” 阿承摸了摸头,“嘿嘿”憨笑了起来,大眼睛里却闪过了一道光。 其实,秦素今日捎来的话,并不止一件事。除了请他帮忙给西华居递消息外,秦素还请他帮着注意秦彦昭平素的动静,并请他莫要忘了图册一事,且特别告诉他,那图册之事至为紧要,只能悄悄打听,不可惊动旁人。 这几件事,阿承皆不曾告诉周妪。 他年纪虽小,却极有主见,自知晓是秦素救了自己命后,便将她当作了恩人,一直苦思报恩之法。如今秦素有求于他,他便打定了主意,即便赴汤蹈火亦需践诺。又因怕周妪担心,故干脆便瞒了下来,只自己悄悄应下了。 周妪哪里知道自家孙子的这些心思,此时揽着阿承,心念转动,兀自出着神。 阿栗带来了六娘的口信,却是转托阿胜告诉阿承的。而阿承也确实聪明,并未直接去传话,反是找到了她这里。周妪便请了平嫂子帮忙,将话递到了西院夫人处。 如今事已办成,然周妪的心情却并不太好。 她不想掺进府中的杂事中,尤其是两院之争,她一点都不想参与。 可现在看来,想要独善其身却很难。 六娘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对府中的大小事皆十分上心。而他们祖孙欠了她一条命,帮着传话做事,亦是该当的。 周妪不免有些忧虑。 阿承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对六娘怀着一腔报恩之心,她这个做祖母的不好拦着,只能多多帮衬。 若非知晓六娘并非心思深沉之人,她现在倒真要怀疑,六娘当初两度示恩,是不是早就有了施恩图报的打算了。 周妪的心思转了一圈,复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罢了,总归他们祖孙欠了六娘的,这条路既已踏了出了第一步,便只能一步步往下走了,多想亦是无益。 此际她唯有祈祷着,愿那六娘并无歹意,更愿她与她的孙儿,能够在这纷乱的现世中,求得一份平安。 掌灯时分,秦家欲办族学一事,便已经在府里传遍了,东篱自然也是一片议论纷纷。 在陈国士族中,那些大姓冠族皆是自办族学的,而小士族却多是去大族附学,或是几家联办。 秦家如今也摊上了这样事,府中下人自是欢喜。他们见识虽有限,却也知道办族学是很长脸面的事,秦家的族学若真能办起来,往后他们在外头行走,那腰杆也能挺直了。 秦素似是颇为高兴,听了冯妪传来的消息,先是一连说了几个“好”字,随后便掏出了几十钱,令送去厨房多加几个菜,又叫煮一大锅热汤,赏给仆役们吃。 不止东篱,东晴山庄、东风渡等各个院子,亦皆有主人加饭加菜的,想来各院主子亦深觉此事大好,故皆有赏。虽主人们自己不能吃荤腥,下人们吃得好些却并不违制。 于是,临近饭时,东院里便洋溢着淡淡的喜气,扫去了秦府这段时间以来的沉闷与颓丧。 许是心情好的缘故,用罢晚食后不久,东篱的人便皆早早地睡下了,就连一向最熬得住的冯妪,在帮秦素梳洗时亦是脚步发飘。 未至戌正三刻,整个东篱便陷入了一片沉寂与黑暗。 秦素睁着眼睛躺在榻上,默默地计算着时辰。 北风猎猎,在窗外呼啸来去,引得檐下风铎嗡鸣声不断。而在东篱的西次间里,却是一片轻微的、蕴着 温暖与慵懒的鼻息声。 今晚恰逢锦绣值宿,她仍旧按着以往的习惯,在熏笼前设了一张地铺。 案边点着细细的白烛,晦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见她横陈的身影。她看上去睡得极沉,卧倒的身子微微起伏着,吐息间夹杂着零星的呢喃。 秦素凝目看向沉睡的锦绣,弯了弯唇角。 睡着了的锦绣,还是那样的爱说话。 她凝视着熟睡的锦绣,在心中默默地数着数,待数到第六百七十下的时候,东篱的院外,便传来了二更的鼓声。 “咚、咚”,连着两声的鼓点,零落而孤凄,仿若石子落入深潭,轻轻击破了这深且静的夜,击出了一圈圈黏稠而绵延的波纹。 秦素探手掀开布帐,踩上了榻边的麻履。 转过床榻,穿过明间,静谧的正房里,响起了她轻悄的脚步声。 窗外投来一束月华,微弱如一叶薄舟,撑不开这夜的湖水。 然而,于秦素而言,这一些些的光线却是足够了。即便星月皆无,凭着记忆,她也能悄无声息地寻到她要找的事物。 第82章 斜月坠 东梢间并无人住,平素亦鲜少人迹。 因正在百日之内,一些不合规矩的家具、帐幔及被褥等等,皆被暂置于此,如今权作库房用着。待百日之后,其中的一些便可以重新使用起来。 秦素自码放得不甚整齐的杂物中穿行而过,很快便来到了最靠里的角落。 那里并排放着几口破旧的箱笼,月光投射于其中,映出几片厚重的阴影,一些灰尘在微明的月华下飞舞着,风吹得窗纸哗哗作响。 秦素自贴身的荷囊中取出钥匙,将其中的一口箱子打开,小心地不去碰掉箱盖上的灰尘,自箱中取出了一条旧裙子并一只旧鞋,随后轻轻合上箱盖,按原路返回屋中。 房间里,仍旧是一片微甜的沉酣气息。 行过锦绣身边时,秦素仔细端详了一会她的面色,见她睡得极沉,便弯了弯眸子。 阿豆从蒙面男人那里拿来的药,果有奇效。 晚食时,她寻机往热汤里和饮水里各放了一些,这一院子的人便皆睡得死了,她这般走来走去动静不算小,睡在里间的锦绣与守在外间的冯妪,却皆是好梦正酣。 可惜那药本就不多,秦素此前分出一多半给了福叔,她的手上如今只剩下了一点点,那药量恐怕也只够药上一、两个人。 她转首望着这满屋子被迷晕的人,莫名地,便忆起了前世。 秦家阖府被人下迷药,这种事还真的曾经发生过。 前世的中元十三年春,秦府阖家前往上京躲避广陵战事,却被一群混迹于青州逃难百姓之中的小蟊贼惦记上了。 这群小贼提前住进了秦家定下的阳中驿站,向那驿站储水的水缸中下了分量不小的迷药。那一夜,宿在驿站的秦家、程家与崔家等皆着了道儿,睡得极死。所幸驿站有几个侍卫因有事外出,未及赶上饭时,因而也未曾中毒,晚上回来时便对上了这群小贼。 一见对方形迹可疑,那几个侍卫立时上前盘问,那小贼抹头便跑,侍卫便追了上去,两方缠斗起来,便有一侍卫敲锣叫醒了驿站众人,终是免去了几个士族的失财之祸。那几个侍卫倒也有几分身手,最后还生擒了两个贼人,另有三贼却是逃了。 后来秦素听闻,那小蟊贼被擒后曾交代,那迷药是他们从一个外乡人那里偷来的,因药性极强,颇助他们成了几回事,原想着在这些逃难的士族手里捞上一笔的,不想却失了手。 思及往事, 秦素再度弯了弯眸子。 却不知,她今晚下的迷药,与前世那些小贼手里的迷药,哪一个更厉害些? 她款步行至凭几边坐下,打着火石点亮蜡烛,迎着烛光看向手中的旧衣物,旋即便将旧鞋拿起,掏出了塞在鞋头里的碎布头儿。 那里头,裹着一方印石。 剪刀、笔墨、印泥与火漆,这些皆是早就备好了的,以学画的名义,散乱地搁置在凭几上。秦素便又拿了剪刀,沿边角剪开了那条绣了朵梅图案、洗得有些掉色的旧长裙。 裙子的夹层里缝了两张纸,大些的乃是大纹竖棱黄柏纸,裁成了五品以下官员公文用纸的大小,另一张小些的则是白棉纸,是刻印时渡稿用的。 此皆是离开田庄前,由阿妥亲手一件一件缝进夹层的。这样的夹物旧衣,秦素手边还有七、八套。 所幸林氏向来粗疏,搜检也只是胡乱抄了一通,这只蛀了洞的旧衣箱,根本便无人翻动过。 秦素眸中流光转动,将两页纸小心地摊放在了画案上,便向砚中开始研墨。 不一时,浓墨已成,她便拿起白棉纸上,仔细地写起字来,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却是端正而平板的大篆,写的恰是“汉安县制”四字。 此乃汉安县署公文制印文字。 左思旷身为郡中尉,是可以接触到这些县署公文的。自然,若有人要给左思旷偷写密信,将之夹带于公文中,亦是既安全又稳妥的法子。 秦素此际要做的,便是她前世做熟了事——伪制公文。 自听闻秦世芳撺掇太夫人与何家联办族学后,秦素便一直在苦思冥想着,该如何阻止此事。 钟氏虽手握秦府大笔钱财,然她终究力量有限,若是太夫人执意与何家联手,钟氏是无法阻止的。秦素今日请钟氏出马,不过是想将此事延一延,给自己争取一些时间。 此外,以言语说服几位夫人,困难亦极大。秦世芳早就钻进了牛角尖,吴老夫人不会听得进别人的话。而太夫人仍旧是老毛病,太过注重嫡庶,秦素在她面前根本说不上话。 无奈之下,她便又想起了秦彦婉。 虽然每次都请这位二姊姊帮忙,早晚有一天会惹人怀疑。可是,她一介外室女,能为实在有限,府中又守着孝,她连门都出不去,只得把主意打到秦彦婉的身上。 便在念头转至此处时,秦素陡然便记起,前世她与秦 彦婉于赵国重逢那一日,恰逢宴请陈国使团。 那一次,秦素身负隐堂之命,将陈国使团中的一人灌得大醉。 此人官至陈国门下中书通事舍人,姓周,虽只是七品小官,却因是左思旷亲手提拔上来的,便此成了隐堂的关注对象。隐堂交给秦素的任务是,从他的身上打探一些左思旷的消息。 美人在怀、醇酒飘香,当彼佳人良夜,男人的舌头总是管不牢的。待酒至酩酊时,周舍人便将自己的底尽数兜了出来,连他五岁时偷吃伯母藏着的肉干一事也说了。 便是在那一夜,秦素方才知晓,在追随左思旷之前,这位周舍人乃是程家家主程廷桢的门客,后来反出程家转投左氏,他自诩为慧眼如炬。 慧眼么…… 秦素眸光微闪。 或许,她可以再帮程家一次,将这双“慧眼”早点抠出来。 她低下了眉,向着黑暗中的某处微笑了一下。 认真说来,那位转投左家的周舍人,其实在左思旷那里并未得重用,而在程家那里,他倒是曾参与过一些事,因此,醉酒之后,周舍人吐露最多的还是程家的事。 算算日子,那程廷桢谋划的一件事,恰好便在今年的十二月,就在数日之后。虽则彼时计策未成,然这位程家的家主却十分精明,即便周舍人转投左家,他谋划的这件事亦不曾爆发出来,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 既然如此,秦素以为,这一世多了她掺上一脚,就算事情有些许变化,想必程家也能抹得平。 第83章 忽惊魂 秦素勾了勾唇角,将印石拿远了些,左右端详了一会,点了点头。 伴驾南巡、与中元帝花天酒地胡混了一路,这也不过就是数月之前的事。那汉安县署的砖地上,曾落过她的金钿与胭脂,那县署大门的朱漆廊柱边上,亦曾留下踏花米分履的香气与足印。如今隔了一世,她却又要仿制汉安县署的官印,这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渡稿、刻印,秦素手上动作不停,刻刀深深浅浅划过玉石,刮擦出细微的声响,若风吹落叶,“沙沙”有声,细碎的玉石米分末不住落下,沾满了秦素的衣裙。 制印完毕,便是写信。 她仿不来那位周舍人的笔迹,亦毋须去仿。此乃密信,写信之人自不会仍用原来的字体,而秦素那一笔看不出好坏的字,恰好合宜。 写罢信后,秦素便又拿钥匙开了书匣,从里头拿出了一只信封。 那信封上印了双鲤连尾的纹样,胖胖的鱼儿摇头摆尾,样子十分喜人。 此乃陈国郡以下官署的专用信封,秦素手头上这一个,原先是用来装报阿豆逃奴的副本的,上头并无火漆钤印,秦素当时多留了个心眼,便将之私自扣了下来,如今倒派上了用场。 她前后左右检查了一遍,确认信封没有问题,这才将密信装了进去,融上了火漆,并于火漆上以及左上角各钤了官印。信封正面中规中矩地写上了“江阳郡左中尉”六字。 做完这些后,秦素看了看架上的时漏。 此时已是亥正三刻,窗外的北风似是小了一些,月光却仍旧黯淡,窗纸上浅浅落了一层,若秋冷霜痕,含着略略的几分凄清。 时间倒不算太晚,秦素从刻章到写信,也就用了一个多时辰而已。 她小心地将信藏于内衫处,便又拿起针线粗粗缝好了裁开的裙子,并将两件旧衣物仍然放回了东梢间的箱笼中。 接下来要做的事,于前世的秦素而言,实属平常。然于今日的她而言,却有些冒险。 只是,当此情形之下,这个险她只得冒上一冒。 她转回卧房,蹲在锦绣的地铺边,将她的衣裳鞋子全数捞了过来,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待穿戴完毕后,随后吹熄了烛火,在黑暗中默坐了一会。 几息之后,东篱的院门外,便响起了断续的三更鼓声。 鼓声寂寥,在夜风中飘散而去,月光拢上窗扇,角度似又往东边偏了几分。 秦素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约莫一刻钟后,她悄悄地打开门栓,步出了房间。 淡淡的月华铺散了整间院子,檐角下的灯笼烛光微弱,已将熄灭。 秦素在廊下站了一会,倾听着院中声息。 东篱中没有一丝人声,更无半点动静。曲廊角落的茶炉旁,那守着炉子的小鬟已经歪在了凳上,拢住棉衣睡得正熟。灶火将她沉睡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了廊外的月下。 秦素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锦绣的衣裳穿在她身上有些大了,空空地兜了一袖子的冷风。她收紧衣袖,一面将两手揣进怀里,一面暗自庆幸还算有些先见之明,事先便将些碎布头塞进了锦绣的鞋子里,此际行走倒还轻便。 她悄无声息地步下台阶,径直来到院门边,伏在门上倾听了片刻。 那打更的仆役已然行远,门外寂然无声。秦素微蹲了身子,自袖中拿出一小罐油,先向门栓等处滴了,方才无声无息地拉开了院门。 北风呜咽着拂过庭院,月光浅淡,只照出周遭一片高低不平的暗影。 秦素闪身步出院门,回身将门虚掩上,在黑暗中辨明方向,便往东萱阁的方向而去。 若是有个帮手便好了。 一念及此,她实是若有憾焉。 阿栗很忠诚,也不乏聪慧,然而,秦素并不愿将自己擅长伪制公文的事情告之他人。 这是她用来保命的,多一人知晓,便多一分危险。 再者说,她也信不来旁人,凡事还是自己亲手去做,才最是放心。 秦素一面转着念头,一面小心地四顾而行。 十二月寒夜的秦家大宅,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气,唯有风拂过竹林时,发出一两声尖细的啸音。 她举眸往东晴山庄的方向看了看,几星烛火在黑暗中明灭晃动,想来是那院门上的灯笼发出的光罢。 她悄步转过小径,踏上了石桥。桥下的水早结了厚厚的冰,冰面上映出一轮模糊的月影。秦素在桥上出了会神,只觉得,那月儿像是隐在冰下,一时随云遮去,一时又掠水而升。 下石桥,转竹林,再踏上一段九曲回廊,前方不远,便是东萱阁轩丽的亭台屋舍了。 秦素轻手轻脚地拐上了东萱阁门前的小径,将密信藏在了一旁的杂草丛中。 此乃秦世芳进府时行经的路,她来得那样的急,说不准便是“不慎”弄掉了夫君的公文。 这些年来,秦世芳因要帮着左思旷高升,已经习惯了替他收拾公文,偶尔亦会避开旁人耳目,带些公文来娘家翻看。 秦素以为,用这样的方式转交密信,能够起到最快的效用。 冷风透骨拂来,将人的心也吹得凉透。远远地,似是传来了一声夜枭凄厉的鸣叫。 秦素再次打了个冷战,裹紧衣裙,快步踏上了曲廊。 锦绣的软底鞋很轻,走路也是悄无声息。秦素步履轻悄行至那几座山石子旁,方停步回首,望向来处。 月华之下,东萱阁外的小径暗影重重,那粗茧纸所制的信封,已然湮没于衰草与枯枝间,不复可见。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复又转首前行。 蓦地,身后突然传来了“咿呀”一声轻响。 有人! 秦素猛然转头,刹时间手足寒意攀升,几乎冻住了全身。 莫非被人窥破了行踪? 冷汗瞬间湿透了她的后背,她不及细想,本能地矮下了身子,紧紧伏在曲廊边山石子的阴影处,向着声音的来处张望。 东萱阁的院门,在黑暗中缓缓地开启了一条缝。 那断断续续的“咿呀”声,冷且涩然,绵长如蛇身扭动,阴森得让人耳鼓发疼。 第84章 清月痕 秦素竭力压下狂跳的心,凝目细看。 没有人。 亦没有声息。 那微微开启的院门,宛若一条狭长的黑洞,又像是巨兽裂开的唇,令人悚然。 秦素听到了自己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她紧紧贴住栏杆伏好,一动也不敢动。 蓦地,东萱阁的门缝里像是多了什么东西。 秦素立刻张大了眼睛。 那门缝里的东西渐渐地显出了形状,却是一条略有些臃肿的影子。那影子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自东萱阁的门缝中一点一点地挤了出来。 秦素紧紧地盯着那渐渐开启的门缝,全身汗毛倒竖,牙关几乎咬出“格格”的声响。 这到底是人是鬼?还是什么妖魔怪物? 此时,一大片乌云恰巧涌了上来,遮住了本就不甚明亮的月华。 那挤出院门的身形,亦于此时露出了全貌。 秦素凝目细看良久,终于轻吁了一口气。 她终是看清,那条身影却是女子的身形,倒并非什么妖魔鬼怪。 只要是人便无碍。 此时,那女子已经蛇一般地挤出了院门,正一步三顾、小心翼翼地向着东萱阁门前的那条小径行去。 秦素的心蓦地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那封密信,便丢在小径旁的杂草中! 这一刹,她捏紧的掌心里,沁出了一手心的汗。 若密信被这女子拾去,若自己的事被人察知,甚至,若她伪制的公文落在那个一直暗中盯着她的人手中…… 秦素的眸色陡然狞厉,手已经本能地探入怀中,摸了摸藏在那里的两包药与一只小铜烛台。 夜行总需有物防身,这小烛台上有一根尖利,颇为锋利,可堪一用。 若这女子发现密信,那可就怨不得秦素手狠,只得先下手为强了。 她紧紧地盯着那个女子,一面抓牢了烛台,悄悄地屈起一腿、略抬上身,做好了发动的准备。 那女子走得颇为迟缓,像是有些行动不便,一面走一面四下环顾,看上去很是警觉。她一路未做停留,自秦素丢信的位置行过,一直走到了小径的尽处。 秦素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方缓缓落入了肚中。 看起来,这女人应该不是冲着她来的,实是万幸。 秦素的手仍按在烛台上,心情却比方才略略放松了一些。 直到此时,她方有余裕去打量那女子的样貌。 此时恰是乌云遮蔽、月华隐匿之时,那女子还将斗篷的风帽戴上了,秦素根本瞧不清她的面目,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女子身量不太高,穿得也极普通,若只看衣着,像是二等以下的使女。 然而,衣着实则是不可信的。诚如秦素自己也穿着锦绣的衣裳,她并不能确定,这偷出东萱阁的女子,是不是也穿了旁人的衣物用作伪装。 那女子行至小径的尽头后,便又折去了别路,那臃肿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黑暗中,看那方向,却是往东院的院门处而去的。 秦素平定了一下呼吸,一时间极为犹豫。 这女子形迹十分可疑,跟过去瞧个究竟自然是好。但反过来说,她却又担心自己被人发现。 这月黑风高之夜,她夤夜至此,也是一场阴谋算计,若是不慎露出马脚,反倒坏了她的大事。 她微微直起身体,犹豫再三,却总也迈不出那一步。 便在这几息间,小径的尽头,忽然又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 秦素立时重新蹲下,心头微凛,冷汗再度湿透重衣。 这女子行动好快,还好她不曾冒进,否则此刻便要与这女子对上了。 她一面心中思忖,一面又往栏杆的方向靠了靠,略略调整了一番角度,以使自己正对着小径的尽处。 那一处正迎着光,若有月色,便能透过山石子间错的缝隙,看清那女子的脸。 秦素将视线移向了最宽的那条缝隙,不多时,那女子的身影便嵌进了那条缝隙之中。 浓云遮蔽了天空,月华越显黯淡,秦素凝目看了半晌,那缝隙中除却一抹模糊难辨的人影,什么也看不清。 光线实在太暗了。如此光线下,便是那女子就站在秦素的跟前,只怕亦瞧不清她的面目。 秦素略微伏低了一些,在原地转换了一个角度。 此时,那女子恰好便行至小径的中部,全身都暴露在了秦素的视线下。 秦素一眼看去,蓦地呼吸一窒。 那去而复返的女子,身形竟比方才瘦下去了一大块! 若非认出了她身上的衣物,秦素简直不敢相信,此人便是方才那身形臃肿之人。 她吃惊地张 大了眼睛,却见那女子步履轻松,自小径的中段一路行至东萱阁的院门,期间无一丝迟疑停顿,状甚悠然,直似闲庭信步,秦素甚至听见了她极轻的哼小调的声音。 便是当年在隐堂做暗桩,秦素也从未有过如此有恃恐的行径。 秦素震惊地呆在原地,只见那女子在院门外停住脚步,却也不再哼唱小调,而是先行探头往虚掩的门中窥视了一番,方才闪身而入。 过得一刻,东萱阁的院门便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咿呀”声响,旋即便重新合拢了来。 再过了一会,那门内锁头处便传来了刮擦之声,显是那女子已经将门户销上了。 不知何故,那铁栓摩擦时微涩发凉的声音,竟让秦素头皮发麻,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又过了几息,直到东萱阁内外再无半分声响,秦素方才依着栏杆坐在了地上,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她的腿都蹲得麻了,后背更是汗湿重重,衣袖里兜住的风翻卷而上,刮过湿冷的两臂,直向上裹住脊背,让她忍不住又打了个冷战。 这女子,着实诡异。 观其行事,熟极而流,绝非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尤其是那种轻松自在的态度,居然还哼起小调来了,比秦素这个当年的暗桩可要大胆多了。 莫名地,秦素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前世冷宫里那些女人的形象。 阴森、扭曲、黑暗,那些于冷宫中枯槁的女子,便如同会呼吸的死人,每个人都瘦得脱了形,却又有着异样的亢奋与疯狂,就算只那么看着,也能叫人心中发寒。 第85章 疏雪影(缓慢燃烧的C4和氏璧加更) 秦素心底寒意遍生,似是全身的血皆被这北风冻僵。 她原地吐纳了几息,又活动了一番手脚。 夜色如浓墨泼撒,被砭骨的冷风拂向四周,沉沉的夜色下,那条白石小径几乎被吞没殆尽,只能隐约瞥见一条白线。 秦素觉得,她的身上亦似沾染了这夜的黑,连同她的心,亦像是沉进了这黑暗中。 她本能地觉出一种危险。 此地不可久留。 前世多年的暗桩经验告诫着她:不可冒进,尽早离开为上。 她遵从了这样的本能,拢紧衣袂,毫不犹豫地躬身退行数步,方站起身来往回走。 她这厢方一转过回廊,身侧方向便陡然传来了一阵森然的“咿呀”声。 秦素暗暗咬了咬牙。 这女人,真是既诡异又精明。看样子,她应该也感觉到了什么,便佯做回转,其实却一直守在门后窥探,此刻更是启户而视,一窥究竟。 秦素停住脚步,身子紧贴廊柱,探出半张脸往声音的来处看。 便在此时,那一轮微月终是冲破了云层,淡淡的月华重现于眼前。 秦素此时所处的位置,与东萱阁的院门恰是齐平的,正面对着那条碎石小径,若是那女子出门,便一定能被她看见。 然而,月华寂寂,小径之上渺无人烟,唯浅淡的月色如水铺散,一丝一缕,点染出山石堆叠、衰草丛生,亦将整个东萱阁门外的情景,映照得格外清晰。 除了自己的心跳声,秦素的周遭安静得一如坟墓。 她贴紧廊柱,睁大的眼睛瞬也不瞬,紧盯着那条小路,等待着对方有所动作。 只要那女子再出门,秦素便一定能瞧见她的样貌。 可是,那条小径上却仍是空落无人。 那女子显然很沉得住气,并无妄动。 安静与寂然,重又笼罩了这处庭院。 月夜之下,这寂静像是被抻得极长,秦素只觉得腰背酸痛,冷风一股一股地直往身上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东萱阁的院门处,再度传来了一阵阴森的“咿呀”声。随后,便是一阵落锁插栓、关门合户的声响。 秦素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看起来,那女子显是放了心,此时是真正地关上了门。 秦素 悄悄地吐纳了一息,竖起耳朵细听。却听那院墙深处隐约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终至不复可闻。 秦素略略站直,探手捶了捶僵冷的双膝。 方才实是险极,若非她按兵不动,说不准便要叫这女子窥破了行藏。 这一回,那女子应该是真的离开了。 秦素轻轻跨出回廊,侧过身体,紧贴回廊靠近东萱阁院墙的这一侧潜行数步,遥遥地往小径处看了一眼。 月华如霜,秦素辨认了许久,才最终确定,那粗茧纸制的信封仍旧躺在原处。 她那一颗心,终于完全放松了下来。 只要密信无事便好。 她飞快地返身转过曲廊的折角,掩着行迹一路往回行去。 那女子固然可疑,然秦素只想扭转秦家的厄运,至于其他的所谓秘事,能查则查,不能查的她也不会过于执著。 这一路她走得更加小心,宁肯慢些,也不敢有一丝放松。幸而接下来一切顺利,她终是安然回到了东篱,换回了衣物,甚至还以热水抹了身,里外皆收拾得干干净净。 待终于收拾妥当,重新躺在榻上时,拥着温暖的棉被,秦素总算觉得活过来了。 今夜实在是太冷了,她方才在外头几乎冻僵,直到此时,她的身子虽然暖了过来,膝盖处却仍是冷若坚冰,只得以手焐着取暖。 感受着棉被中的丝丝温热,秦素微阖双目,开始思考那神秘女子的事情。 冷静下来后细想,那女子前后身形大变,应该是原先在身上带着什么东西的。后来她将那东西扔掉或是藏了起来,一身轻松,所以才会瘦下那样一大圈,回程时甚至哼起了小调儿。 秦素仔细回忆着那女子哼唱的曲子,还有她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 听声音,这女子年龄应该不算太大。至于那曲子,秦素却十分陌生。 前世今生,她周游于两国,辗转于无数酒宴歌席,亦听过无数新调旧曲,这首曲子却是闻所未闻。 有些像是民间的俚调,抑或是儿歌? 秦素蹙眉思忖着,复又摇了摇头,将思绪转向了那女子的行动上。 这女子看似大胆卤莽,实则心细如发,感觉亦十分敏锐。秦素不过是暗中偷窥了一会,便叫她觉出了不对。 好在她哼了曲子,出入时的动静也闹得不小,否则秦素又要以为,这是 碰上隐堂同行了。 不过,隐堂是绝对不允许麾下暗桩如此张扬的,隐堂的暗桩亦绝不会在开合门户时,弄出那样大的声响。 夜间潜行,改容易装,油罐、毒药、迷粉、匕首,这四样乃是暗桩的必备之物,由隐堂统一下发。 可叹秦素如今身在秦家,能偷来一罐油再加个烛台就算万幸了,幸得那蒙面人的药十分厉害,比隐堂的还要强上几分,只是量却太少了,再想要如今晚这般大规模地下药,那药量也只够一次。 她心下莫名地有些惋惜,复又觉得可叹可笑。 她还真是暗桩做上瘾了,重活一世还念念不忘。 纷纭的念头此起彼伏,秦素也不知是何是睡着的,待她醒来时,天色已是微明,布帐上拢了一层极淡的曙色。 她在床上静静地躺着,侧耳细听。 锦绣的呼吸轻浅且绵长,显是仍在熟睡。 秦素轻轻坐了起来,掀开帐幔,趿着麻履,悄步行至了窗前。 窗扇启开了一条缝隙,是秦素昨夜用来观察院中情形时用的,回房后她便未曾关。此际,清寒的气息正在那缝隙间流转着,窗纸上白光荧然,院子里传来细微的“簌簌”声响。 原来是下雪了。 微薄的雪色如昨夜月华,只在地上铺了浅浅一层。秦素凑在缝隙处往外看,廊下的栏杆上亦染了些许白霜。 这雪应该是后半夜才下起来的。 她不由再次感到庆幸。 若是前半夜便落了雪,那雪上的足印消起来也是件麻烦事。 她重新返回榻上假寐,谁想这一睡倒真的睡了过去,待到被阿栗唤醒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第86章 去来辞(缓慢燃烧的C4和氏璧加更) 今天的东篱诸人,皆比平时起得晚了一些。 好在吴老夫人发了话,将晨定的时辰往后延了两刻钟,故虽起得晚了,大家也并不慌乱,在冯妪的指挥下,仍是按部就班地洒扫梳洗。 阿栗已经学会了梳头,最近皆是由她替秦素挽发,此时她便向镜中端详了秦素两眼,轻声问:“女郎昨晚没睡好么?” 秦素的眼底带出些青来,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听得她的问话,秦素便抚了抚脸,面色有些无奈:“可不是,昨晚风刮得太大了,我听着都怕,偏偏锦绣睡得沉,还说梦话,实是吓人得紧。我到后半夜才勉强睡着。” 锦绣正在一旁的水盆处拧布巾,闻言便立刻涨红了脸,委屈地道:“我不曾说梦话的,女郎莫要信口而言。” 她这话也算无礼了,冯妪咳嗽了一声,向她看了一眼。 秦素却是浑若不觉,还打趣她:“下回我定要将冯妪叫醒,让她一起做个见证,听听你到底说没说梦话。” 锦绣被她说得又羞又恼,张口要回话,冯妪的眼神却猛地盯了过来。 锦绣瞥眼瞧见,心头微凛,不敢再回嘴,脸却益发红得发紫,眉间隐着一丝恼意。 秦素自镜中瞧见了,权作不知,只将视线略略下移,看了看她脚上的鞋。 锦绣的鞋被秦素里外收拾了一遍,那鞋底的泥早便没了,不过那鞋面上还沾了些灰,秦素昨夜颇花了些力气消除痕迹,无奈那些灰却因沾了残雪,有些湿了,便掸不干净。 所幸这屋子里皆不是精明角色,秦素亦不虞被人发现。 主仆几人说着闲话,秦素便收拾妥当了,带着锦绣去东华居请安。 当林氏领着一众人等来到东萱阁的曲廊时,却见秦世芳步履匆匆,自院门中行了出来。 “小姑如何这般早?是要回去了么?”林氏含笑上前问好,一面便携着秦世芳的手,状甚亲热。 秦世芳面上的笑有几分敷衍,含糊地道:“家中有些急事,需得早些回府处置了,劳阿嫂动问。”语罢便转了头往四下看,神情颇是急迫。 秦素立在众人身后,遥遥地打量着秦世芳的神色,视线扫过一旁的小径,复又移了开去。 那封密信,已经不见了。 “……如何不多住几日?君姑平素总念着你呢,我也总盼着你常来坐坐,与我说说话,也让我‘胜读十年 书’么。”林氏并未瞧出秦世芳的情绪,仍是殷勤地携着她的手,絮絮地说着讨好的话。 与何氏联办族学一事,林氏是大为赞同的,此时待秦世芳便又比往常亲热了许多。 秦世芳的笑容越发显得空,面上的敷衍亦更加明显:“我会常来的,阿嫂太过誉了。”一面说着,眸中便飞快地闪过一丝不耐烦。 林氏还待再说些什么,秦世芳已经抽出了手,含笑向她作辞:“家中委实有事,恐不能与阿嫂多说了,须得早些回去。” 林氏此时终于瞧出了秦世芳神色匆忙,忙笑道:“是我耽搁了你,快些回去吧,行车慢一些。” 秦世芳笑着点了点头,又向一应晚辈打了个招呼,便踏出了回廊。 直待行至秦府前院的门廊下,趁着等车的当儿,她才略略平息了一下呼吸,探手将那封汉安县署钤印的信拿了出来,目中露出了一抹沉思。 这是一封“知名不具”的密信,信中披露了一个极大的秘密:何都尉此番前往邻县公干,回程途中将遇险,当速请之绕道。 这信来得突兀,是吴老夫人的使女晨起去厨房时,无意中在东萱阁门外的小径旁拾到的。 因秦世芳时常带些公文回娘家,故东萱阁的使女皆识得公文钤印,就算不识字的,也能认得那印章。 那使女拾到信后不敢耽搁,立刻便呈给了吴老夫人,吴老夫人一见那信上写着“左中尉”三字,便将信予了秦世芳。 秦世芳并不记得自己携带的公文中,有这样的一封信。 只是她也并不能确定。毕竟她经手的公文不少,不小心弄丢了一封亦是有可能的。 而待读罢信后,秦世芳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这是个机会。 接下来的反应才是:其中会否有诈? 她所谓的有诈,指的并非是信件本身,而是对信中内容的真伪存了些疑。 毕竟,这世上有胆子、有本事伪制公文的人,至少以秦世芳所知,那是不可能存在的。且无论是行文、字迹、用纸还是信封上的钤印,都昭示着这封信的真实性。 不会有人拿着县署公文跟左家开这种玩笑。 秦世芳唯一拿不准的是,汉安县署有什么人,会在获知如此机密的消息时,将消息透给左思旷? 她不记得左思旷有这样的助力。 所以,一俟读罢信,她便立刻辞出了 秦府。 若此信是真,若左思旷真能及时援救何都尉,立下这份功劳,那她又何必忙着操持何家族学之事? 望着廊下飘飞的细雪,秦世芳的目中漾起一丝苦笑。 其实,她并未对吴老夫人她们说实话。 何家对族学一事并不热衷。 何家子弟如今皆在平城汉安乡侯族学,亦即范氏族学中附学,那范氏乃是江阳郡名属第一之士族,何家向来与之亲近,并无自办族学的必要。 所以,秦世芳才会在与左思旷商量时,提出由秦家全数承担办学之资。昨日她回娘家这一趟,也不过是先让秦家有个底罢了,至于何家那里,若没拿到实在的好处,左思旷并不会先行提出此事。 如今看来,族学之事大可以先放一放,倒是这信中所言之事,若是晚上一天半日的,没准便错过了一个极好的机会。 秦世芳此时已然坐在了马车中,双目微阖,眉头深锁,神情间有着极浓的不耐与烦躁。 她在想娘家的事。 秦家诸事着实麻烦,让她有种无从下手之感。 原先她已经做好了打算,不只秦家数位女郎皆安排了去处,那左四娘嫁予秦彦昭为宗妇一事,左家老夫人也已默认了。 可谁想,秦世章却突然死了。 他这一死,秦家的门第直落千丈,左老夫人便对这头婚事没了兴致。 第87章 茉莉粉 秦家的钱财纵然诱人,左家却更重门第。左四娘虽为庶女,到底也是有才有貌的美人,左家悉心教养多年,原就打算将她送入大族为妾,后来答应与秦家结亲,也是瞧在秦世章仕途有望的份上。 如今秦世章却死了,左家自然便是热度全消,那左四娘更是好笑,竟连去秦家吊唁也推了,只说身子不适,那态度上明显的冷落,显是连她自己也觉得,没了秦世章的秦家,就算能当上宗妇,她也瞧不上眼。 秦世芳睁开眼睛,掀了车帘看向窗外。 天空中飘着细细的雪,青石路上满是车辙浅印,道路两旁的店铺门前熙来攘往,挤满了采买年货的庶民。 秦世芳皱了皱眉,放下车帘,接过使女递来的热茶,浅啜了一口。 秦彦柏那对兄妹,着实是可惜了。 她原还打算着,待左四娘嫁入秦府后,便将秦彦柏荐予何都尉做个门客,秦彦梨则送去汉安乡侯府做妾。 以这两兄妹的聪明,定能在侯府与何府各争得一席之地,继续帮左家的忙。 可她没料到,钟氏的手脚这样快,秦彦昭与左四娘的事情更不知怎么透了出来,待秦世芳收到消息时,这对兄妹已被变相地禁了足。 她知道钟氏会相疑,所以昨日才动用了自己留在西华居的眼线,想办法给秦彦梨送了信,请她帮忙拖住钟氏。 与何家联办族学一事,钟氏肯定会反对,秦世芳只希望能暂且阻住她,以使自己在太夫人面前陈清利弊。 如今看来,秦彦梨也未起到什么效用。她前脚刚走,钟氏后脚便去了德晖堂,而左四娘的事情,说不得太夫人已经知晓了。 不过,秦世芳并不如何担心。 秦彦昭与左四娘之事,钟氏拿不出半点证据,只能吃个哑巴亏。至于留在秦家的眼线,秦世芳就更没放在心上了。 就算查出来又如何?秦家已经完了。 秦彦昭虽读书极好,却为人轻狂,不通一点人情世故,就算学问做得再好,也担不起家主的重任;秦彦柏心思阴狠,觊觎秦家家主之位;秦彦直还年幼,少不经事,更不值一提。至于剩下那两个小的,年齿太幼,根本立不起来。 如今,秦家连萧家那里都快要拢不住了,太夫人竟还异想天开地要自己办族学,简直就是自不量力。 秦世芳凝视着盏中清碧的茶水,鼻子里“哼”了一声。 往 后的秦家,全要靠左家提携,她秦世芳说的话,便是太夫人也没法去驳的。若是太夫人不放聪明些,好生拉拢住左家,秦家根本无法于郡中立足。 所以她一点也不怕。 她是在秦家有眼线,她是与秦彦梨暗中有来往,那又如何? 没了秦世章,没了萧家,被郡中士族完全孤立的秦家,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只有左家这个姻亲,才是秦家最稳妥的依靠,只要有她这个左家宗妇在,秦家的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秦世芳淡淡地搁下茶盏,眸中一派笃定。 秦家之事不急,何时下手都不晚。如今,还是应以何都尉之事为重。 她心中思忖已定,便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不多时,马车便在左家侧门停了下来。因有急事,秦世芳下车后并未回自己的院子,而是踏雪迎风,来到了位于前院的书房。 左思旷正在书房中看公文,一身墨色大衫随意地披着,手边的铜兽香炉青烟袅袅,满室宁谧。 听见了门外秦世芳的脚步声,他略略抬起头,英俊而略带沧桑的脸上,含了一丝温润的笑意。 “夫主可等得急了?我回来得迟了些。”门帘方一开启,秦世芳已经快步踏进屋中,语声微带歉然。 左思旷含笑摇头:“我也才回来。娘子先坐下。”说着便叫小童奉了茶。 秦世芳却是等不得了,一手接过茶盏,另一手便将密信递了过去,面上含了几分急切:“夫主且看,此信是真是假?”随着她的动作,一股淡淡的茉莉粉的味道便飘了过来。 左思旷眼眸微垂,眉头皱了皱。 秦世芳的这一番动作,若石子破去水中云天,让人没来由地焦躁起来,还有那股香气,亦淡去了房中本有的馨香。 他沉默了一会,捺住满心的不耐,修拔的身形自案边立起,款步行至秦世芳的跟前,眸中含着一丝温和的笑:“莫要着急,先坐下喝口水,此信容我细看。” 不紧不慢的语声,微沉而又带着磁性的语调,宛若水波滑过青瓷,有一种沉潜于心的宁静。 秦世芳凝望着眼前人,慢慢地,颊边升起了些许潮红。 夫妻十余载,她看他时,却仍若初见,总会于不经意间心跳如小鹿乱撞。 左思旷自她手上接过信,宽大的手掌在她的手背上安抚地一拍,复又去拆信封。 秦世芳眸光恋恋,停在他拆信的手上。 他的手很好看,修长有力的手指若青玉雕成,骨是骨、节是节,根根分明,一曲一折间,直有画意。 此刻,这修长的手指正抚弄着那粗糙的信封,让人忍不住便要去想,若是被这只手掌抚过面颊,那触感又会是怎样地叫人心中悸动。 秦世芳留恋的视线在他的手指上停留了许久,又渐渐上移,移向他宽阔的双肩,还有那宽袍大袖也掩不去的坚实手臂,眸中渐渐漾起了一层水雾,竟似有些痴了。 成亲这些年来,他的怀抱与温情,总能令她忘记一切,沉迷不已。 她痴望着他,那张渐生细纹的脸上,唯一双眸子光泽水润,宛若二八少女。 左思旷的脸被信纸挡住,并未瞧见秦世芳那春水盈眸般的眼神。 不过,就算瞧见了,他也鲜少会动容。 更遑论动心了。 他今日原是打算出门的,不想却接到了秦世芳遣人送来的口信,说是意外得了一封密信,他这才改变了计划,专意候在书房,等她回来。 此际,他沉沉的目光落上信笺,一目十行地读罢,又翻回去看信封,沉吟不语。 第88章 锦帘春 这封信的印鉴不似伪制,信纸亦是正宗的官用黄柏纸,至于字迹,虽不能算好,却是那些书吏们惯用的变笔伎俩,为的是不叫人查出笔迹来,他亦曾见过。 唯有一点,那信封旧了些,像是用过了的。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沉吟着坐回了案边,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黑而挺的眉峰一扬,便向秦世芳扬过来一个温润而柔和的笑:“坐下吧,且暖暖手。”语罢,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推过了一只极小的暖囊。 秦世芳微微回了神,柔声应了个是,坐在了他的对面,将暖囊拢在掌中。 左思旷将信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方搁下信纸,阖了眼睛,似是有些委决不下。 “如何?此信可作得真?”秦世芳忍不住问道。 左思旷沉思了一会,张开眼睛看向秦世芳,温声道:“我看,可以一试。” 信中所言颇涉机密,秦世芳看不出来,他却明白,这写信人就算不是官署中人,亦是消息极灵通的人士。 他唯一不解的是,这人目的何在? 还有,这写信人又是如何知晓路途有险? 只可惜时间太紧,那信上提示的日期便在数日之后,就算他现在派出人手,也不及提前去那条路查看了。 左思旷眉峰聚拢,凝目沉思。 秦世芳的面上便露出满满的笑来,赞同地道:“夫主英明。妾也觉此乃良机,就算此信为虚,夫主去一趟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何都尉不会怪罪的。” 左思旷颔首,端正神色道:“正是,宁信其有。若能够出一份力,解何都尉之险,亦是为国分忧。” 他的声音有着成熟男子的沉润,却又不乏清朗,如流水临崖、风拨洞箫。秦世芳有些痴迷地听着,望着他的眸中水色愈浓,只觉得他这般论及国事、忧心百姓的模样,让她怎样也看不够。 “此人必知些内情,却不知,这封信又是如何到得娘子手中的?”左思旷温和地问道。 秦世芳闻言,连忙归拢心神,轻声地道:“妾昨日与母亲商讨办族学之事,身上便带着从夫主这里取走的公文,原想趁着清静替夫主翻阅一番,这封信想必便夹在那堆公文里。谁想因我回去得急,不知怎么这信便掉了,妾亦不曾发现。今日一早被母亲的使女于道旁拾得了,便交还给了妾。妾才察知这是封密信。天幸这信不曾被别人拣去,妾一俟看了信,便立 刻赶回来了。” 左思旷一面听着,一面微微点头,待她说罢,便和声道:“娘子心细如发,为我四处奔波,辛苦娘子了。”一面说,一面便抬了眉眼,温润的眸光暖若春风。 秦世芳的双颊瞬间又生起潮红,略含羞意地垂下了头。 左思旷探手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拉近了一些,语声中满是怜惜:“我知晓你每日为我忧心,心下极是过意不去。你也不必总为我奔忙,瞧瞧你,这几日又瘦了些。”说着便将手抚向她的面颊,温暖的掌心贴在她的脸上,看向她的眼神,像在看着这世上最值得珍视的事物。 秦世芳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双眸水光盈润。 她凝视着左思旷,抬手覆于他的手背,语声微带颤音:“妾愿意的。夫主待妾恩情如海,妾只想回报一二,并不觉得累。夫主才是辛苦,莫要累坏了身子,也莫要总想着帮妾,引得君姑不喜。” 她说着便低了声音,似是愁怨,又似含羞,片刻后复又抬眸凝睇,那一颦一盼间,竟也有几分动人的风韵。 左思旷便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复又将她的手紧紧裹在掌中,柔声道:“娘子委屈,我亦心疼。你且再忍一忍,待我走通了汉安乡侯的路,往后便无须总被人压着了,到时候必定替娘子请封诰命,让娘子也好生享些福。” 秦世芳痴望着他,眸中渐渐蕴满水意,终是落下泪来。 她这半生万般皆难,膝下无着,平白担着主母的名声,哪一日不是谨小慎微,生怕一步踏错?却唯有一样幸事,令她始终无悔,便是得了左思旷这样一世相伴的良人。 这般想着,她的身子已是软成了一汪水,眸光迷蒙如雾。 左思旷温柔一笑,站起身来,将她自座中拉起,拥入怀中,粗糙的手指抚上她的眼角,拭去了她的泪水。 秦世芳嘤咛一声,已然软倒在那一双有力的臂膀中,双眸半阖半启,亦夹不住那眼中的似水柔情。 左府书房低垂的锦帘,蓦地便起了几许微澜,似春风掠过湖水,将那一幕水波拂乱了去。而自那帘幕中溢出的喁喁细语、浅唤低吟,便如那飘出窗扇的袅袅香烟,氤氲着无限旖旎…… 秦素立在高墙下,漫不经心地四下张望着,视线的一角,始终拢在不远处的那口枯井上。 暮色自四面八方涌来,西边的天空堆起灰黄的云,高墙围住了半幅苍穹,却终是围不住那弥散于府邸的 苍茫与凄凉。 雪后的天气,总是特别的冷。 秦素仰首看向远处。 一阵风过,吹落了树梢上堆积的残雪,雪沫子纷纷扬扬地洒了下来,琼林摇曳间,有灯火零星,明灭于枯残的枝桠。 园中正立着好些青衣小鬟,皆执了长篙,一盏一盏地往树上挂着灯笼。 此乃秦府特有的灯笼,有一个极风雅的名号,曰“暮朝”。 顾名思义,这种暮朝灯是专在暮色降临、曙色未至时点起的,那灯笼里的蜡烛只有小指粗,长不盈一寸,点不上两刻钟便即熄灭。 此乃秦氏宗族的传统,原是以此灯喻指光阴如箭、人生短促,朝暮交接不过一明一灭,用以督促子弟用心读书。 时至今日,颍川秦氏的风华已然淡去,书卷气也早没了,唯这暮朝灯却保存了下来,成了府中的一道风景,一年四季、暮暮朝朝,秦府的东西两院星灯闪耀,曾为春时夜游最美的风景。 第89章 暮与朝(缓慢燃烧的C4和氏璧加更) 秦素仰首望着暮朝灯,将怀里的暖囊拥紧了些,视线缓缓下移,转向了不远处的那口枯井,神情中并无多少情绪。 自那日匆匆辞别后,秦世芳已经连着五、六日不曾露面了。 据锦绣得来的消息说,左思旷这几日去了临县,将秦世芳也一并带了去。因走得十分匆忙,那合办族学一事亦就此搁置了下来。 秦素暗自冷笑。 秦世芳对左思旷真是掏心挖肺地好,或许,她是动了真心罢。 然而,这世间一切的卿卿我我、情情爱爱,皆不过是水上浮烟罢了,经不得一点尘世的风霜。 情可以动,心,却不可摇。 秦世芳许是至死也不曾料到,今日待她情深意重的男子,明日便会将她逐出家门。 真是痴到傻了的女人。 只是,她一个人傻不要紧,却不该傻到为了个男人,将娘家全家人皆赔了进去。 可恨手头无药,斩不断这中了情孽的毒根,只得见招拆招。 秦素不无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钟氏那晚去太夫人面前哭诉了一场,还是有些效用的,左四娘的事一经说出,太夫人心中未必便没有想法。 此外,钟氏手上掌管着秦府大笔帐目,她若不肯松口,那七、八千金的数额,便是太夫人亦要费些思量。 前有钟氏阻拦,后有那“慧眼”所投密信,秦素推断,秦世芳应该会安静好些日子了。 她送去的那份大礼,可不是那么容易收的。 缓缓往前行了两步,秦素微扬了头,佯做欣赏园中的暮朝灯。 那一夜,那诡异的女子悄悄离开东萱阁,又很快折返,观其身形变化,她扔掉或藏起来的事物,应该不会是小物件,而她弃置东西的地方,离着东萱阁亦不会太远。 秦素一连歇了几日,方才挑了这么个时候,以为画作取景为名,来到这院门附近散步了一圈,借以观察地形。 这一圈看罢,秦素基本断定,除这口枯井外,再无旁处能够快速藏得下那样大的一堆东西。 秦素缓步踱至井边,以视线的余光观察了一会。 枯井上盖了一张很大的草席,四角压着石头,若有人想要往里扔东西,并不困难。 “女郎,这里有何可看的?天气太冷,女郎可要先回房?”锦绣颤声问道,将衣裳拢紧了些。 今日虽无雨雪,风却极冷,直要刮掉人的皮。地面已经冻得硬透了,木屐踏上去,脚底都觉得生疼。 “太阳落山了,便冷得厉害。”秦素缩了缩脖子,顺着锦绣的话说道,一面便自枯井边走开了。 那几个点灯的小鬟正自往回走,虽穿着厚冬衣,她们的背影却依旧纤弱,宛若幼竹临风,很有几分楚楚之意。 秦素缓步随在她们身后,一面在心中暗暗比较。 那一夜,她看见的那个诡异女子身影虽也纤长,但却不似这几个小鬟细弱,而是给人一种柔中带韧的感觉。 纵然夜黑月隐、视野模糊,秦素并不曾看得分明,但那女子行路时的姿态,却显然不是十二、三岁的小鬟应该有的,便连锦绣亦无那样的身姿。 这便表明,那女子年龄应该不小了,至少也应该超过十六岁,甚至还要更大些。 这个年龄的使女,东萱堂还真有不少。 吴老夫人生性冷淡,对这些使女从不关注,于是,她院中的使女便是长到了十六岁婚龄,吴老夫人也想不起来为她们配个人家,前世时,总是由林氏帮着打理这些事的。 那些使女中,会不会便有那个诡异的女子呢? 秦素蹙眉往回走着,猛不防那头窜出来个人,一下子便冲到了她的面前,若非有锦绣拦着,只怕就能撞到她身上来了。 她略有些吃惊,抬眼看去,眸光立刻一沉。 “阿谷,你瞎了么?如何往女郎身上撞?你作死啊!”锦绣横眉立目,一手揉着被撞痛的腰,一面怒声喝问。 阿谷在她的喝声中噤若寒蝉,“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 秦素并未说话,脸色却十分难看。 阿谷偷偷向秦素脸上看了看,这才白了一张脸,战战兢兢地辩解道:“不是的,女郎,不是我。我是被人推了一下,我原来是在那条路上的,女郎恕罪。” 她说着话便朝一旁的岔路指了指,秦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眸中掠过一丝讶色。 阿承正站在路口处,一脸尴尬地摸着自己的脑袋。 “见过女郎。”见秦素看了过来,阿承连忙上前见礼,复又垂了头,期期艾艾地道:“女郎恕罪,东院的路我有些不大识得,在这附近绕了一回,也未寻见院门。后来见这小使女在树后站着,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我便想向她问个路,谁想那地下冻了冰,我一 时没站稳便滑倒了,反倒将她撞了出去。”说着他便懊恼地低下了头。 真是个鬼机灵。 秦素的眼睛眯了起来,掩住了眸中的那点笑意。 阿承这是发现阿谷偷窥,替她把人抓出来了。 难怪前世太夫人一见阿承,便立时将他送到了秦彦昭身边,虽只有八岁,然此子之聪明沉着,已经超出了他的实际年龄,委实难得。 阿谷的脸色又白了一点,磕头道:“女郎恕罪,是冯妪叫我来寻女郎的。妪说天晚了,地上又滑,女郎还是早些回转的好。因方才看树上的灯好看,我便站了一会,没想到被他推了一把。”她像是冷得厉害,语声微微打颤。 这话说的倒也有几分聪明,怨不得会被那背后之人派来东篱。 秦素没去理她,只向阿承笑道:“你是无心的,我不怪你。”说着又转向阿谷,皱起了眉:“你不知阿承乃是我二兄的小厮么?明明是你自己不小心,莫要怨怪旁人。” 她的神色显得极为不虞,语罢又看向阿承,面上含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和善:“你没撞到哪里吧?” 阿承连忙笑着摇头:“无有撞到。倒是吓坏了女郎,是我的错。” 秦素抬手掠了掠鬓发,向锦绣使了个眼色。 锦绣会意,厉声对阿谷道:“你还不快些回去?女郎马上便要回院子了,你烧水了不曾?松木有没有劈细?还有那栏杆每日要抹两遍的,你只上晌抹了一遍罢?还不快回去把剩下的那一遍抹完!” 这几句话她说得气势十足,很有掌管一院的大使女派头。 第90章 星河遥 阿谷自来不怕秦素,却对这个张牙舞爪的大使女颇为惧怕,闻言不敢再多话,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转头就往回跑。 锦绣便跟在她身后唤:“你跑什么?府里不许乱跑,你这是把规矩全忘了,还不快站住!” 阿谷被她说得又停了下来,站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锦绣便赶上前去,一把便拧住了她的耳朵,提声教训了起来。 秦素冷眼看着,并不去阻止。 一旁的阿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轻声道:“我是去给二娘送诗文的,是郎君的吩咐。” 秦素微微点头。 秦彦昭近来苦心学问,将那一身名士脾气收敛了好些,对秦彦婉这个妹妹亦颇为看重,二人平素往来不断。 有秦彦婉看着,秦彦昭应该不会再犯什么大错了。 “图册之事,可探听到了什么?”秦素轻声问道,眼睛却仍看着前方教训阿谷的锦绣。若是从远处看,不会有人看出她正与阿承说话。 阿承亦是面朝前方,声音隐在风里,几不可闻:“遵女郎吩咐,我正在慢慢地打听着,郎君手上像是有一册图,却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待过几日我再看看,有消息会给女郎传话的。” 秦素轻轻“唔”了一声,心头却是发沉。 前世秦家遭逢大难时,她已身在赵国,关于秦家之事所知并不确切,原先对图册也只是猜测而已,如今阿承竟真的传来了消息,那图册果然在秦彦昭手上。秦素困惑之余,更觉自危。 依陈国律,凡七品以下官职者,若私藏官制山川册,为小逆,削职并罚金三千,十年后方可复用;凡庶人私藏官制山川册者,为大逆,判戳刑,鞭三百。 所谓戳刑,便是生斩于闹市;所谓鞭三百,便是鞭尸。 这刑罚最重要之处,便在于“官制”二字。 事实上,陈国的民间是有私制图册的,只要买卖双方不声张,也不算什么大事。 只是,因各州郡通行皆需路引,且有些地方还禁止民户流动,故就算有人私下制了山川册,亦大多粗陋不堪,与官署所制根本没法比。 前世时,就算是隐堂,提供给秦素他们的图册也并不很详尽,只是大概的郡县位置而已,村庄与田陌却是一概皆无的。 秦素想不明白,秦府中留有官署所制山川地形图册,秦世章在世时自是无事,可如今他已经逝去,秦家并无一人为官 ,这些东西是应该交还官署的,却为何仍旧留在秦府,甚至是交由秦彦昭保管? 这是无意所致,还是有人暗中设计?那个背后盯着她的人,与此事又有没有关系? 敛眉思忖了好一会,秦素方又轻声问阿承:“除此之外,最近可有别的事?” 她这话说得隐晦,然阿承却明白她问的是什么,便轻声回道:“倒是没别的事,就是前几日郎君接到了萧家三郎君的信,是由阿絮姊姊亲自送来的。” 阿絮亲自送信,便表明钟氏如今对秦彦昭身边诸事极为关注,那信经由她的手转交,就算其中有什么夹带的私物之类,也能够被及时扣下。 这是从外杜绝了秦彦昭与左四娘的联系。 秦素点了点头,思忖片刻,仍是将话题回到了那图册上:“那个图册……你可有办法偷偷交给我?” 阿承闻言皱了皱眉,轻声道:“恐是不行。郎君藏得极紧,钥匙一直带在身上,从不离身。” 秦素抬手捏了捏眉心。 她倒是愿意再给秦彦昭提个醒,但此事牵涉政事,话头并不好找,更何况,这种事情她一旦敢于提及,太夫人头一个便容不下她。 脑海中念头翻来转去,却仍是无果。 只能再等机会了。秦素暗想。若能趁势毁掉图册,则为最佳。 阿承又站了一会,见她并无别的吩咐,便躬身道:“我先回去了。那个小鬟,女郎要小心些。” 秦素回过神来,向他颔首一笑:“多谢你。阿谷的事你不用管,我自理会得。” 阿承应了声是,躬了躬身便离开了。 此时的锦绣也终于逞完了威风,将阿谷赶得远了,方回到秦素身边邀功似地道:“这小丫头欠教训,女郎勿要放在心上,有我在呢。” 秦素笑看了她一眼,褒奖她道:“我知你最为懂事,这些小鬟便交给你调理吧。若有你处置不了的,便交予冯妪处置。” 不疾不缓的几句话,却让锦绣的面色先是一喜,复又一暗。 秦素瞥眼瞧见了,心中微哂。 冯妪乃是林氏亲自派到东篱来的,领着管事嬷嬷的月钱,又有林氏在背后撑腰,那一份尊荣体面,比锦绣只高不低,便连秦素平常对冯妪亦十分敬重,锦绣见了,难免生出些小心思来。 这些微的情绪变化,秦素自是察觉到了,可笑的是锦绣,竟为了在秦 素这里争宠而费心费力,却全然忘却了,林氏才是她真正的靠山。 “是,谨遵女郎吩咐。”锦绣此时终于平复了心情,垂首应了一声。 秦素笑了笑,扶着她的手,踏上了烛火氤氲的回廊。 有了秦彦婉与钟氏两个人盯着,待过上些时日去了上京,再给秦家族学寻一个绝好的夫子来,秦彦昭前世的命运,应该不至于重演一遍了。 秦素转眸看向了廊外。 暮朝灯次第亮起,整间院子灯火灼灼,若星河垂落,放眼望去,似是连向了遥远的天际。 她一时间有些感慨,凝望着远处昏黄的天空,脚步也渐渐地停了下来。 便在此时,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快些快些,钟郎主的车马已经到了。” 随着话音,两个仆役已从院门外疾步而入,其中一个身量高些、走得慢些的,秦素觉得十分眼熟。 此时,那个矮些的仆役说完了话回过头来,一眼便瞧见秦素正立在廊下。 他先是一呆,旋即便抢上前来,躬身见礼:“见过女郎。”那个高个儿的仆役亦跟着上来见礼。 秦素就着烛光打量了他两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怪不得她瞧着此人眼熟呢,原来是阿胜。 第91章 沛雨园 “前头出了什么事?瞧你们慌里慌张的。”锦绣抢在秦素之前问道,那一双眼睛里满满地皆是好奇,像是恨不能跑出去看两眼才好。 秦素并未阻她说话,只静静地不出声。 那矮些的仆役便恭声道:“是钟家郎主到了,我等奉太夫人之命,往东院老夫人处报个消息。” 钟景仁到了? 秦素藏在袖中的手,瞬间满握冰凉。 钟景仁是钟氏的长兄,一直掌管着秦家几处窑厂,每年年底他都会回秦家交帐,顺便送些年礼。 前世时,便是在钟景仁管着的砖窑厂中,挖出了何都尉私藏的兵器。 是钟家私自与何家有交易?还是钟景仁无辜被人诬陷?秦素不得而知。 此刻钟景仁来到了秦家,这便表明,过不了几日,太夫人定会将家中人等请到德晖堂,与钟景仁见上一面。 亦即是说,她一直担心着的那件事,亦要发生了。 但愿她提前做下的安排,能够起到些许作用。 秦素松开手指,向阿胜他们微微颔首,含笑道:“你们快去吧,别误了传话。” 阿胜与那仆役应诺了一声,躬身行了礼,便转过了回廊。 由始至终,阿胜并未显示出与秦素有多亲近,举止十分沉稳,与秦素记忆中的驭车青年,已是大不相同了。 “原来是钟郎主来了啊。”锦绣口中说着话,一双眼睛却牢牢地粘在阿胜挺直的背影上,神情间带了一丝好奇。 秦素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并不说话。 “那是新来的仆役么?以前在正房没见过呢。”锦绣终是说道,一双眼珠转啊转地,便转到了秦素身上。 秦素便点了点头:“那个是阿胜,原是驭车的,我回府半路上遇见了强人,多亏他临危不乱。”她的语气含了感慨,“如今他在主院做事,可见太祖母也赏识他。” “原来他就是阿胜啊。”锦绣的眼睛亮晶晶地,两手捧面,面上是情不自禁的一丝甜笑,浑若动了情。 秦素心中微讶,口中却仍是顺着她的话说道:“就是他。阿胜赶车很好,行事也稳妥,我听人说,管事们也常常夸他来着。” 锦绣的眼睛更亮了,灼灼看向早无人影的前方,却并未继续往下说,而是笑着转开了话题:“女郎许久没回来了,钟郎主又最是大方,不知此次他又能带些什么稀罕有 趣的物件,说不得女郎得的东西会比旁人多些呢。” 钟景仁每次来秦府,都会给各院送些礼物,因他常年走南闯北,带回的物件倒是件件新奇,确实很值得人期待。 秦素便作出一个适宜的欢喜表情来,雀跃道:“正是呢,钟舅父带来的玩物,最是有趣新鲜的了。” “瞧女郎欢喜的。”锦绣笑着打趣了一句。 秦素连忙收敛了笑容,轻声道:“我们快些回去吧,今晚早些安睡,说不得明日一早便能见到钟舅父了。” 锦绣闻言便轻笑了起来,殷勤上前扶着秦素,不一时,这主仆二人的身影便已渐行渐远。 曲廊内外安静了下来。此际已是饭时,院中寥无人迹,唯暮朝灯华光闪烁,于寂静的夜空里绽放如星。 “嗒”,一声木屐轻响,打破了这庭院的宁静。 随着这声音,便见那回廊最靠里的位置,悄悄闪出一个人影。 那人影全身皆裹在斗篷中,唯露出了一双阴冷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秦素她们远去的背影,半晌后,猛一转身,便消失在了沉沉夜色中…… 与秦府星灯闪烁、接天连宇的旖旎相比,薛府的夜色,便显得寂寥了许多。 薛允衡挑着一盏黄皮纸灯笼,独自走在石子路上,身旁一个从人也没带。 薛氏族人鄙奢华而尚俭素,于是,这薛府的夜便比别处来得纯粹些,除寥寥几点烛火外,便唯有星华耀目、月朗于天。 薛允衡仰首看着天空。 大都的冬夜,不似南方清润,而是有种干燥简爽的况味,星子镶嵌在深蓝色的天幕上,若水间泛起的点点波光,清透、干净、寒冷,淡漠得像是神祗附视众生的眼神。 不知为什么,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了一个不起眼的身影,青幕白衣、扶杖而立,远远地现于他记忆的角落,清肃且冷寂。 “南方女郎么。”薛允衡喃喃自语了一句,复又自嘲地摇了摇头。 他真是想得太多了。不过是前几日接到了秦家送来的谢礼,读了秦家六娘写来的一张中规中矩、字迹清秀的字条儿,这大晚上的看了会儿天,他便又想起她来了。 他将灯笼挑高了些,照了照前路。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照的。 薛府的庭院,大抵是所有士族中最无趣、亦最呆板的了。便如他此刻所行经的“沛雨园”,除了有个还算 雅致的名称,这园子最大的特色,便是空。 角落里的那几棵花树,常年半死不活,一年也难得开出朵花来。荷花池里更是没半分花影,只有一大片野生的浮萍,将那池水汪得绿阴阴地,晚上看着还有些吓人。 这空荡的院子,铺着平平整整的大块青石,就算走夜路不打灯笼,也完全不虞摔倒或撞伤,因为着实无物可撞、亦无物可踩。 薛允衡再度自嘲地笑了笑,慢慢地向前行去。 穿过空寂的沛雨园,眼前便是两条岔路,左侧的那条岔路行至尽头,便是他的书房了。 薛允衡不疾不缓穿过小径,直到行至书房的廊下方才停了一会,将灯笼挂在门外的铜钩上,旋即推门进了屋。 何鹰一身玄色劲装,笔直地立在案前,听见薛允衡的脚步声,他立刻面朝屋门方向,单膝点地叉手道:“见过侍郎。” 薛允衡前些时候升了官,如今任着中书侍郎,五品官职,不高也不低,偶尔能在殿前行走,却也不算亮眼。 以薛家的门第,他的表现只能称作中庸。 “起来说话。”薛允衡随意地挥了挥手,自己走去拿起了茶壶,试了试,却是冷得透了。 “阿堵,阿堵。”薛允衡叫了两声,却未闻回音,他便又改了口,语声十分不耐:“邓通,你给我死过来,装什么聋。” 此刻,这位名满陈国、令无数少女脸红心跳的薛二郎,哪还有素昔白衣飘飘、大袖当风的模样?那一脸的气急败坏,直是与往常大相径庭。 第92章 白衣郎 何鹰的额角跳了跳,默默地退后了两步。 薛二郎平生最是爱财,身边小厮的名字全是钱的别称,除了阿堵与邓通外,还有孔方、青蚨二人。 若是普通人如此行径,只怕那些三玄名士们定会嗤之以鼻,视之为大俗,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可薛二郎却因了姓薛,又生得俊美风流,于是,他之爱财,便被士族视为“特立独行”、“真性情”,在大都竟还多有人追捧,这也是匪夷所思了。 房门“哐当”一声被人大力推开,那个叫邓通的小厮,终于出现在了书房的门外。 他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生得圆头圆脑,蒜头儿鼻边上生了几粒雀斑,倒是有两分俏皮。 不过,此刻的邓通面无表情,一张脸黑得堪比窗外的夜色,蹬蹬几步进了屋,他虎着脸看向薛允衡,冷冷地道:“郎君莫唤了,我没砍柴,没砍柴便没法生火,生不了火便烧不了水,烧不了水就没热茶喝。郎君的衣裳我还没洗出来呢,莫非郎君明日要穿内衫去朝堂?”一连串的话噼哩啪啦地从邓通的嘴里往外冒,他还用力甩了甩手上的水,看他那样子,像是恨不能把水甩到薛允衡的脸上去。 这连珠炮似的一番言语,立刻浇熄了薛允衡的气焰,可是没过一会,他便又强横了起来,伸手指着邓通道:“你凶什么凶?你没空可以叫阿堵啊,他去哪躲懒了?” 邓通一挺胸脯:“我管他去哪?我又不是管事,郎君管不了他叫我管算什么事?我每天忙得要死哪管得了那么多?”他一面说一面还张了两只手舞来舞去,用以加强语气,那手上的水溅得到处都是。 何鹰默默地抹了把脸,又往后退了两步。 薛允衡被邓通说得没了词,憋了一会方恨恨地道:“算你有理。” 邓通得意地“哼”了一声,头昂得高高地,甩着两条膀子道:“郎君若不是那么讲究,别总穿着白衣裳,黑的黄的青的蓝的都穿些,我就有空烧水了。” “胡扯!”薛允衡立时沉了脸,雪白的衣袖当空一拂:“我薛二郎一身白衣行天下,岂可着他色衣衫?”语罢又指着邓通,眉峰一挺、双目一张:“你敢不给我洗出来,我揭你的皮。” 他的语气不可谓不厉,可惜邓通完全不吃这套,“嗤”了一声道:“郎君既爱风骚,那喝不着热茶也怪不到我头上,凑合喝点儿冷的吧,这个天火气还这么大,正好降降火。” 这话中的冷嘲热讽直是毫无遮掩, 哪有半点小厮该有的样子?可薛允衡却根本没拿出主人的手段来治他,反倒被他说得一脸气结。 两个人乌眼鸡一般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半晌后,薛允衡忽地一笑,不冷不热地道:“我明日要穿那件白底镶青锦云纹边的衣裳,你马上给我洗出来。” 这下轮到邓通气结了,他鼓着一双牛眼,蒜头儿鼻呼哧了半晌,方用力一跺脚,恨恨地向薛允衡一指:“郎君,你不讲理。”说罢便将头一昂,气哼哼地走了出去,竟是将薛允衡晾在了一边。 薛允衡俊美的脸上,漾起了一丝明显的得色,像是深为能吵赢自己的小厮而得意。 何鹰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继续保持沉默。 邓通下去后不久,院子里便传来了“乒铃乓啷”拖东西的声音,随后便是一连串十分响亮的抱怨声,毫无遮拦地传进了屋中:“……真真是累死累活,烧饭做菜洗衣劈柴缝补扫屋抹地,还要管跟出门管算账管磨墨写字管买东西,四个人怎么够?再来十个人也不够用的。” 他一面骂骂咧咧地大声抱怨,一面便将那衣裳甩在水里“啪啪”作响,动静十分惊人。 薛允衡维持着方才得意的表情,一拂衣袖,风度翩翩地行至门前,两手拉住门扇,用力一合。 “哐当”一声,门关上了。顿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何鹰轻咳了一声,神情多少有些古怪。 纵观陈国各大士族,也唯有薛二郎的小厮敢跟主人放声对吵,偏偏薛二郎还不动怒,甚至以吵赢为傲。 这般怪癖,实在很叫人无言以对。 薛允衡关上门后,仍是一派的风仪秀朗、怡然自处,就像方才邓通骂的那个人不是他,而那个与小厮对吵还吵得一脸自得的人,更不是他。 他款步行至案边,将那案上的烛台挪到了近前,一面寻出剪刀去剪烛心,一面便漫声问道:“何事?” 何鹰稳了稳心神,上前一步低声道:“禀侍郎,高翎已来到了大都。” “哦?”薛允衡淡淡地道,剪烛心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这一路绕了近两个月,最后还是回到了大都?” “是。”何鹰回道,语声有些低沉,“是属下等无能,叫他察觉了出来,他后来几番故意绕道,便是想将属下等引开。” 薛允衡端详着手里的铜剪刀,沉吟了片刻,方淡声道:“此人,不同寻常。” 何鹰静默不语。 薛允衡便又一笑:“这也并非坏事。有你们盯着,他这两个月一事无成,想来心焦得很。” 闻听此言,何鹰恭声道:“属下亦如此认为,故后来便收紧了人手,慢慢地磨去他的警惕之心,前些时候还做了个局,高翎应该上当了,以为我们已经离开,这几日他忽然加快了脚程,最后返回了大都。” 薛允衡点了点头,将剪刀搁下,拿布巾抹了抹手:“继续盯着他,看他都与何人接触,一有消息,即刻来报。” “是。”何鹰应道。 薛允衡将烛台推回原处,信手拉开案边的一只鼓凳,仪态洒然地端坐其上,又问:“左思旷,还有左家,你都打听到了些什么?” 何鹰闻言,立时便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双手奉至薛允衡面前:“之前打探来的消息皆写了下来,请侍郎过目。” 薛允衡伸手取过那张纸,略略扫了两眼,便哂然一笑:“这人运气真不错,竟救下了何敬严。” 从他嘴里说出江阳郡都尉何敬严的名字,就像是说起什么不起眼的人物一般,带着一种毫不在意的轻视。 第93章 曲无直 “左思旷要走汉安乡侯的路子,也算没走错。”薛允衡将信重新看了一遍,便随手搁置一旁,语气很是闲逸。 他也是听那秦府送礼的管事提了两句,这才记起江阳郡是有一个左氏,不过是个极小的士族罢了,比秦家还不如,他哪里有心情多问。 不过,那个姓董的管事却也有趣,明明是为了秦家而来的,却鲜少说话,倒叫另外一个左家陪同的管事抢在前头,左思旷这个名字,便被他反反复复地提及了多次。 薛允衡叫人去查左思旷,还是因为秦氏。 这倒并非是他对左思旷这个人感兴趣,而是因为,薛允衡对秦家观感不恶。 确切地说,他是对秦家六娘并无恶感,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欣赏。 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姑娘,孤身回府奔丧,行事说话却极有章法,整个路途安静得如同隐去了形迹,一句多话不言、一步多路不行。 其后桃木涧路遇强人、乱箭齐发,秦六娘亦十分沉着,被仆从抛下时更无哭闹,为薛允衡省去了许多手脚。直到最后青州城外的话别,秦六娘的一言一行,亦是进退有度。 坦白说,薛允衡当时很是感慨了一番的。 他想起他那几个十多岁的妹妹,以及他平生所见的各种样貌、各种类型的小娘子们,那一个个嘈切如麻雀、胡搅如蛮牛、看见个蜜蜂就吓得发抖、动不动就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委实让人头疼。 也正是因了对秦六娘并无恶感,所以,他不仅叫人去查了左思旷,亦将秦家的礼物收下了,还表达了逊谢之意。 这是他身为薛氏子弟,能够给予秦家的最大礼遇。 “侍郎,此事内有隐情。”何鹰低沉的声音蓦地传来,薛允衡立时转回了心神。 “此话怎讲?”他漫不经心端详着自己的手指,眸色淡然。 何鹰便道:“就在属下来之前,收到了资中县快马传来的口信,说是那何都尉所遇之险乃人为所致。” “哦?”薛允衡挑起了一道长眉,眼神中有了些许玩味,“小小的江阳都尉,竟也有人图谋设局?” “正是。”何鹰说道,“那传来的口信说,何都尉原定是沿连云山北麓山道回至汉安的,不想左思旷却带着几个人快马追上了他,说是那一带气候潮湿,山路恐会发生石崩,便领着何都尉转去了另一条路。结果那山石果然滚落了下来,恰巧便滚在何都尉原先设定的归路上,左 思旷也算救了他一命。我们的人因一直盯着左家,故在事发后第一时间便去查了查,结果发现那滚石上有捆缚绳索的印记,于是便又沿那落石之路回溯查探,果然于半山处找到了十余根断藤,皆是被利刃砍断的,断藤下有一大块凹槽,与那落石尺寸相合,旁边足印纷乱,据推算至少是四、五名成年男子留下的。不过那留下痕迹的绳索却未找到。” 薛允衡一面听,一面微阖双目沉思,待何鹰语罢,便轻轻颔首道:“原来如此。想必那山石原是被藤蔓缠绕,并不会掉下来,有人砍了藤蔓再以细绳缚之,适时推落山崖,就是想谋害何敬严。” 何鹰闻言,面上飞快地闪过了一丝古怪之色,低声道:“侍郎,那断石,恐并非以谋害何都尉为目的。” 薛允衡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微带讶然地看着何鹰:“居然不是谋害?那是为何?” 何鹰沉声说道:“禀侍郎,我们的人查出断石有异,因恐被人发现,便原封未动撤了回去,只留了周鲲与孙猊二人于原地监视。他二人报说,小半个时辰后,便有一队人悄悄掩上山崖,将那落石处的痕迹尽皆抹了去,甚至还搬来杂草填满了凹坑。那群人形迹不显,衣着也无甚标志,因听他们一直悄声抱怨什么‘左家碍事’,又道‘郎主的功劳被他抢了’之类,周鲲他们心下生疑,便分了两路,孙猊给我们的人报信,周鲲便远远地缀着他们。后来周鲲回报说,这一行人下山后直奔县城进了一所宅子,他找人问了问,那宅子乃是程家的,这程家的家主,便是江阳郡新任郎中令程廷桢。” “居然还有程家?”薛允衡轻声自语,眸中玩味之色愈浓,“倒也有趣。” 何鹰此时便又续道:“因查到了程家,我们便又顺便往下挖了挖,却挖出了几件事。其一,约两个月前,秦家连云田庄逃了两个奴仆,其中那女奴在逃跑后,曾捧着什么东西偷偷去了程家开在连云镇的书铺。其二,便在秦家逃奴事发后不久,程廷桢便走通了何都尉之妻戚氏的路子,据说是献了什么重礼,就此在何都尉面前说上了话。其三,左思旷之妻秦氏,曾于秦府大丧之时回娘家讨要过什么东西,却是空手而归。最后,程、左二人似皆想攀上汉安乡侯,而何都尉起先是中意左思旷的,如今程廷桢冒了出来,他便有些摇摆不定,似要在这二人中择一人荐之。” “竟有此事?”薛允衡喃喃地道,眸光微冷,唇角却是轻轻一勾,勾出一抹讥诮的弧度:“原来如此。” 这些小士族之间的争斗算计, 比起大士族亦是不遑多让了,且正因了家族小,故行事越发无所顾忌,所施伎俩亦花样百出。 程廷桢先是截去了秦家某物,献予何敬严之妻,估计是投其所好。其后,程廷桢再设落石之局,无非是想捞个“救命之恩”的功劳,以期在何敬严面前再立一功,以便更快地与汉安乡侯拉近关系。 而左思旷失了秦家之物,不知通过什么方式,却是知晓了落石之局,于是半道里杀将出来,将何敬严引去别路,白白废掉了程家的这一场苦心谋划,还将救命功劳也抢了过去。如今这二人各自在何敬严面前露了个脸,也算斗了个旗鼓相当。 薛允衡越想越觉可笑,复又可哀,勾起的唇角缓缓放平,眸色越发冷冽:“曲不思直,直不求正。这便是我陈国士族之现状,这便是所谓的书香士族、清流高士。可笑!可鄙!” 他语声大有悲怆之意,神情似哀似笑,又似无比愤慨。何鹰不敢接话,只静静侍立于一旁。 第94章 俊有双 过得几息,薛允衡神色渐复,探手将一枚铜镇纸拿在手中把玩着,淡声道:“左思旷呢?他没派人去查这落石?何敬严又是何反应?” 左思旷既然明言那条山路会有落石,便表明他一定是事先得到了消息,他定然会派人去查个究竟。 何鹰躬身道:“左思旷确实派了些人去查。他倒是精明,叫自己的人扮成何都尉的人,马车上还打着何家的族徽。据我们推测,那埋伏在崖上的程家人,定是误以为他们便是何都尉一行,这才会断绳落石,后发现情况不对,复又返回原路抹去痕迹。只有一事奇怪,那石头是在左家车马过去后好一会才落下的,时辰上差了好些。左家人倒也想到了往半山处查,只他们不及程家人手脚快,周鲲下山时,左家的人还在山里乱转呢。至于何都尉,他像是不知此事,并未派出人手。”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又续道:“那口信里最后说,那条落石之路上后来又发生了两起石崩事故,所幸未曾死人,我们的人如今正在查。” 薛允衡“哈”地笑了一声,面上满是讥讽嘲弄:“查什么查,不必查了,这定是左家所为。程、左二人倒真是不分伯仲。程廷桢计策虽巧,可惜最重要的一环却出了错,时辰都未算准,即便没有左家,他这个所谓的救命功劳也拿不到手,所幸他反应快,早一步便抹去了痕迹;左思旷也不差,没查出幕后主使者,便干脆便多弄几次断石,坐实他所说的‘天气潮湿石头崩落’之语,把功劳捞上手再说。” 何鹰垂首无语。 薛允衡的推测与他们的推测一般无二。 程廷桢此计虽未成,见机却极快,若非薛家侍卫身手好,两边的人没准便要对上。左思旷亦很精明,干脆将水搅混,把人祸当天灾,一笔糊涂账带过,那何都尉就算一开始对他的“先见之明”有疑问,看在那么多起“事故”的分上,也要信了他。 薛允衡笑罢之后,神情渐冷,一双眼睛隐在烛火外,黑不见底:“蛇鼠之辈,不必理会。不过,何家与汉安乡侯府那里,分出些人盯牢了,每隔半月回报一次。”他冰寒的语声若沉水,在夜色中缓缓漾开:“符节之事,戚家也未必干净,何氏与戚氏乃是姻亲,我原打算放过的,如今看来,江阳郡的水也不浅。” “属下遵命。”何鹰利落地应了一声,复又看了看他的脸色,迟疑地问道:“秦家那里,可需提醒一声?” 左思旷乃是秦家婿,若他真出了事,秦家说不定亦会被波及。 薛允衡转眸看了他一眼,随意地摆了摆手:“不必。” 何鹰立刻垂首应诺。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薛允衡的声音方又响了起来:“符节县那里,可有消息?” 何鹰闻言,面上的神情肃了肃,沉声道:“暂且还没消息。” 薛允衡的眉心蹙了起来,狭长的眼子里划过了一丝寒意:“叫吴鹏盯紧些。郑先生舍命才找到那个姓邹的,切不可有误。”他的语气越发地冷:“若非为了邹益寿,郑先生又如何会死?此人手握重大证据,绝不能叫符节那些人抢先抓去。” “是,侍郎。”何鹰应道。 薛允衡似有些疲累,伸出一根手指轻敲书案,望着案上的书匣出神,一时间未曾言声。 何鹰等了片刻,见他不再有话吩咐,便小心地自怀中取出了另一封信,递至他的手边道:“侍郎,此乃陈先生派人送来的信。” 薛允衡的视线立刻便转到了那封信上。 何鹰又补充道:“是刚刚才收到的,庄狻亲自骑快马送了过来。” 薛允衡此时的神情已全然放松了下来。 他探手接过信,展开细读了一会,俊美的脸上便有了一层喜色,直若美玉生晕:“陈先生此事办得极好。”语罢已是眸色发亮,若漫天星辉揉碎于眼中。 建宁郡真的下了雪,且还是百年不遇的大雪! 那位师尊预言之事,又中了一件。 薛允衡此际的心情,可谓喜忧掺半,难以一言述之。 所谓的喜,自是因他决断无误,令陈先生提前去了建宁郡,做好了一切布署。如今建宁郡突遭雪灾,不止薪碳奇缺,百姓过冬的棉衣、粮食甚至是喝的水,皆是不足。 而他早已提前备下各类物资,此时便已薛氏一族的名义,与建宁郡署共兴赈灾义举,不仅救助无数百姓,更为薛家赢来了名望和声誉。尤其是他薛二郎仗义疏财,大有古之名士风范,这良好的名声很快便要盖过他“爱财”的怪异名声,令他往后行事底气更足。 而他的忧,则是那位擅紫微术的师尊,神龙见首不见尾,遍寻无着。 薛允衡甚至派人去了连云镇,查找那个青衣小僮的音讯,得来的消息却是五花八门,什么乘云而去啦、遁地无踪啦等等,完全不值一提。 众人之所以传得神乎其神,却是因为,那位获得赠言的行商,最后终于弄 明白了赠言之意,半信半疑地储存了不少薪碳,运往建宁郡。不想建宁郡果然大雪封城,他狠赚了一笔,回到连云镇便到处吹嘘。 如今,紫微斗术之神妙,已经在连云镇传开了,渐渐有往外扩散的趋势,而薛二郎亦在这传说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至于那个青衣小僮,则被人们描述成了一个仙气飘飘的小仙童,下山送完消息后便飘然而去了。 见薛允衡兀自出着神,何鹰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侍郎,建宁郡之事,已经被大郎君获悉,想必郎主明日亦知。” 说到“大郎君”时,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一些,似是那三个字有什么魔力,让人连说起来都必须噤声。 薛允衡立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额角的青筋微不可察地一跳。 薛府大郎君薛允衍,是一个品格极其端方、为人极其严厉的君子,亦是薛家未来的家主,如今已官至御史中丞,擅周易、精玄谈,与姜仆射合谓“大都双俊”。 第95章 黄柏陂 在薛家,除了少数几位长辈外,其余人等在这位薛中丞的面前,皆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恨不能憋住才好。 薛家家主薛弘文对这个长子寄予了厚望,而薛允衍也果然出色,从小到大皆十分出众。薛允衡自生下来起,便总被拿来与薛允衍比较,而在这个端正有为的大哥面前,他这个弟弟总是被比得一无是处。 比来比去十几年过去,薛弘文蓦然回首,这才惊觉,自己的这个次子竟已长成了一个特立独行、专爱与三玄名士作对、爱财如命的怪胎,再也扭不回正道了。 薛郡公心中的苦闷,多少年来不得排遣,如今薛二郎终于做下了一件大事,何鹰以为,他家郎君应该是欢喜的。 然而,薛允衡此刻却并未显得欢喜,而是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定定地看着手里的信。 “我并无瞒人的打算。”良久后,薛允衡蓦地开了口,语声十分平静,语毕抬眸看向何鹰:“你立刻去寻青蚨、孔方过来,这两个鬼头定是躲在什么地方睡大觉。你给我把他们挖过来,我要核账。” 这几句话说出口,薛允衡像是终于松了口气,神情也变得怡然起来。 他向着何鹰笑了笑,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动着夺目的光华:“亲兄弟,明算账。赈灾美名归了薛家,钱自也应由公中出,明日我便将账交予父亲,让他还钱。” 掷地有声地扔出了这句话,薛二郎便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 这个动作他不知对镜练习了多少次,此际行来直若水掠云飞、风过修竹,说不出的洒脱,道不尽的风流。 何鹰噎了噎,闷闷地应了声“是”,便沉默地退了下去。 薛允衡亦离了案边,去一旁端起了茶壶,倒了半盏冷茶,浅浅啜了一口。 冰冷的茶汁滤过喉头,在胸腹间浇下一片冷意。 他微阖双目,感受着那一团寒凉慢慢化为丝丝缕缕,心中陡生凄凉。 从古至今,只听说英雄借酒一浇胸中块垒,而他却只能以冷茶熄灭满心抱负。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薛允衡的脸上,渐渐地有了一丝苦涩。 纵使这天下人千千万万,却无一人能知晓他此际的情绪。 方才展现在何鹰与邓通面前的他,只是表象。而在内心深处,他的焦灼与忧虑却无人得知。 陈国如今一片盛世之景,士子整日清谈,以不论国事为冲淡、为高士 、为旷达悠远,中元帝更是以明君自居,睥睨赵国之小、唐国之狭,却不知,三国之中最弱、亦是情况最危急的,便是陈国。 先帝颁布的户调试之政,弊端已然隐现,可笑中元帝一直以为事小,根本没放在心上,满朝文武更无一人察觉到国之根本正在动摇,陈国的官田与税赋,正在大量地流入某些士族与贵人的私囊。 也许,朝中文武官吏并非不知,而是视若不见,甚至是推波助澜吧。而那些私吞陈国土地与钱财的蛀虫们,还有那些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私下募集田客、诈冒复除,令得国之徭役无人可服,而私兵数量却与日俱增的老饕,说不得便是这些在朝堂上端方雅量,于朝堂下飘逸超然的所谓名士。 清查田亩佃客的数量,追讨税赋、重整士族课田数量,规划朝廷与地方之间的政务配比,核算复除者户数并增加徭役田户,整顿各地军务,提调强军驻守边境,此乃当务之急。 可叹的是,他薛允衡人微言轻,又多年出离于政事,不会有人听取他的建议。 中元帝密旨派他南下,他满心欢喜,亦查出了不少端倪。可待他回到大都,却是连中元帝的面也未见着。后来他方知晓,圣上新得了一位西域美人,如今日夜恩宠,无暇多问旁事。 薛允衡闭紧了双眸,面色微微泛青。 此时此刻,他真希望能借来一双慧眼,替他看清这天下之乱势,让他想清楚往后该如何做。 不由自主地,他想起了醉仙楼中的那个青衣小僮,那皂纱下隐去的脸,曾无数次现于他的梦中。 他再一次地觉得懊悔。 若是当初不去讲什么所谓的风度,不去理会众人目光,而是直接掀开那小僮的皂纱,看清其面目,那么今日找起人来,定然会容易许多。 薛允衡缓缓张开了眼睛,望着案上的那一豆烛火。 细细的火苗侵蚀着黑暗,像是用尽了一切力量冀图撑出光明,却终是搅不动这笼盖四周的浓黑。 他怔怔地静立半晌,移步来到一旁的书架边,向着架上的某处一按。 “哗啷”一声脆响,书架的左上角翻出了一扇暗格。 薛允衡放下茶盏,探手在暗格中略略翻拣了一会,便将一封信拿了出来。 这是那位紫微师尊留下的最后一封信,信上标注的开启日期,便在前日。 他取出信纸,再一次展信细读,一双眼睛死死凝在上 面,似是要从那字句里读出别的什么来。 这封信异常地简短,既非五言诗,亦非长句,而是仅有三字,写的是:黄柏陂。 这三个大字支骨嶙峋,每一个字皆力透纸背,仿若用尽全力写下的一般。 薛允衡久久地凝视着那三个字,像是看得呆住了,深邃的眸光中,难得地流露出了一丝茫然。 如果说,整个汉嘉郡尚有一方净土,那便是黄柏陂了。 此处土地贫瘠、人烟稀少。据他所知,除了一、两家无名士族外,便再无任何有价值之处。他想不明白,师尊留下这三字有何意图? 薛允衡蹙着眉头,怔然出神。 案边的烛苗跳动了一下,复又归于平静。 虽不明这三字赠言之意,他却仍是做了安排,只待过了年便会亲自南下,去探一探黄柏陂的虚实。 他转开视线,望着烛台上那一朵淡而微黄的光晕出神。 这些微的光亮,就像他此刻心中那微弱而又执著的期盼,即便沉夜压顶,黑暗扑面而来,这一星火光亦兀自灼烈地燃烧着,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将最后的光明投射在这个角落…… 第96章 香露幽 千里之外的秦府东萱阁,吴老夫人枯坐于东次间的屏榻上,望着大案上的青铜鹤口衔珠灯盏,呆呆地出着神。 蒋妪随侍在一旁,垂首束立,安静地不出一声。 寂静以及沉默,长久地在房间里盘旋着,直到那烛台上的蜡烛“啪”地一声爆了个灯花,吴老夫人的身子才动了动。 “你……”她迟疑地开了口,却也只说了一字,便又收了声。那张往常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瞬间涌动出一种深刻的哀伤,以及,些许惶悚。 “是,夫人,医便是如此说的。”蒋妪却完全听懂了吴老夫人的意思,垂首说道。 她语声极轻,宛若耳语一般,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人。而其实,那一丝微弱的声音,连案上的烛火都不曾晃一下,话语声甫一离唇,便轻烟似地飘过吴老夫人的耳畔,又倏地滑了开去。 吴老夫人的脸,一下子像是老了二十岁。 “竟然……是这样……”她呢喃着说道,那声音低而微,似被唇边那两道深深的纹路扼在了喉中。 说完了这句话,她便像是一下子失去了依靠,软软地从榻上往下滑去。 “夫人!”蒋妪惊呼一声,抢上前去扶住了吴老夫人,一面转头便想唤人。 “不要……不要叫人。”吴老夫人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偎着她的胳膊撑住了身体,颤巍巍地伸手指向某个方向:“去西次间……橱架……第三层……药丸……”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每说一个字,皆像是在消耗着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说到最后,她的脸上便渐渐浮起了一层青灰色,那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中,带着尖锐刺耳的啸音,似是下一刻便会冲破喉管。 灯台上烛焰摇曳,将这主仆二人的身影映于壁间,亦是摇曳得如风中残枝。 蒋妪面色煞白,冷汗自额角流下,却终是咬紧牙关,不曾再唤人进来。她用尽了全身力气方架住吴老夫人的身体,将她缓缓放平在榻上,又拿了一只隐囊枕于其脑后,旋即便疾步奔出屋外,不一时又快步折返,掌中托着一枚桃核大小的黑色药丸。 此刻的她虽是气息急促,但面色却较方才镇定了一些。进屋后她便快手快脚倒了一盏水,将药丸化入水中,再喂吴老夫人喝了下去。 半刻钟后,吴老夫人面上的那一层青灰,终于渐渐地淡了下去,连同她那带着尖啸的喘息声,亦慢慢地平定。 蒋妪目中含泪,一 面以衣袖轻轻替她扇着风,一面哽咽道:“夫人可好些了不曾?头还晕不晕?” 吴老夫人无力地摇了摇头,两眼微阖,慢慢地,眼角边便凝出了两颗混浊的老泪。 “我的阿芳……可怜的阿芳……我可怜的孩子……”半晌后,她终是低低地泣诉了起来。那沉闷而低哑的语声,仿若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一般,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夫人宽一宽心……且宽一宽心……”蒋妪语声微颤,眸中含着痛惜与关切,紧紧拉住吴老夫人的手摇动着:“虽则姑太太的子嗣……但终究她也立住了脚,如今正得夫主万般宠爱,夫人也应保重才是,姑太太身后有您,也多了一重靠山不是?” 这微带颤音的几句话,让吴老夫人身子一动,紧接着,她的眼皮便颤动了起来。 “夫人,姑太太还需靠着您啊。”蒋妪又道,一脸希冀地盯着吴老夫人的脸。 几息之后,吴老夫人的眼睛终于渐渐地睁开了,涣散的视线亦凝聚了起来,看着蒋妪。 蒋妪忙又凑近了一些,苦苦劝道:“夫人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姑太太多想一想。若是没了秦家、没了夫人,姑太太可就真是……孑然一身了。”她说着已是语声若叹,目中的痛惜之色更为浓郁。 吴老夫人闻言,灰败的面上漾起了一丝凄然,良久后,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说得对啊。”她语声微弱地道,像是被这一声长叹抽去了所有的力气,每一个字都说得万分艰辛:“我……不能倒下去,我得好生……活着,给我的阿芳……做靠山。” “正当如是,正当如是。”蒋妪急急点头。 吴老夫人闭起了眼睛,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平缓了下来。再过得一刻,她终于扶着蒋妪的手,慢慢挪动着身子坐在了榻边。 蒋妪连忙又跑到一旁,将所有的隐囊皆捧了过来,围着吴老夫人摆了一圈,以使她坐稳身形。 做完了这些,她又跑去了一旁的西次间,将铜吊壶拿了过来,向茶盏中斟了滚汤的暖水,略吹凉一些,喂吴老夫人喝了一盏。 不知是药丸起了作用,还是蒋妪照顾得周到。约莫一刻钟后,吴老夫人的气色终于恢复了一些,身子也能坐得稳了。 “你且再细说说,医是如何说的。”一俟坐定了下来,她便又开了口,声音虽仍有些发颤,神情却已平静了许多。 蒋妪闻言,面色微有些发白,眸中 涌出一丝不忍,沉默了一会,方低声道:“医说,那几样面脂与妆粉中,有两样各掺了极少量的丹砂与轻粉,这两种药若是长期用着,会致女子……不孕。此外,我另送去的那几瓶香露也有问题,木樨露里掺了麝香与蟾酥、芙蓉露里掺了冰片与雄黄,亦皆是分量极微。医说,这四样若再加上珍珠粉与犀牛黄,便是六神丹的配方了。那六神丹……若是孕妇食了,会……胎死腹中,或是……产下畸胎。” 她低微的语声像是被这夜色压抑着,在房间里泛起沉闷的回响。 吴老夫人脸色泛青,颊边的肌肉不住颤动。 即便是第二次听蒋妪转述,她仍旧觉得手足发冷,心底里亦在一股一股地往外冒着寒气。 到底是什么人,会用这般歹毒的法子,残害她的女儿?! 前些时,她趁着西院大搜检之机,令蒋妪将东萱阁也清了一遍。为着搜检方便,便将秦世芳的一应用物皆归置在了西厢之中,锁了门不令人进去翻动。后因忙着打发那几个仆妇,又将到年下,故那西厢的门便一直没开过。 便在前几日,秦世芳递信说要回府,吴老夫人方想起女儿的东西还收着没拿出来,遂命人开了自西厢,预备将一应用物挪至东萱阁后的醉杏园。 第97章 怅春草 那醉杏园乃是东院的一所花园,风物幽淑、景色清雅,又有楼台堆砌、玉栏石桥,比之东篱亦不遑多让,却是最宜女儿居住之地。吴老夫人便想着,将秦世芳挪到这里暂居。谁想那些小鬟做事不慎,搬东西时,竟连接打翻了几只秦世芳的妆匣,里头的胭脂水米分与花露洒了一地。 彼时秦世芳已将到了,蒋妪情急之下,便亲自去外头采买补齐,谁想买来后将东西与摔坏的旧物一比,却让一向心细的她发现了几处异样。 她一时未敢声张,悄悄禀明吴老夫人后,便拿了那摔坏的匣中之物出了府,花重金请了良医细查,这一查之下,却查出了这样可怕的结果。 吴老夫人铁青的脸上,有了一丝浓重的哀色。 鲜少有人知晓,便在六年前,秦世芳其实曾经有过一次身孕。 只是,那次怀孕来得古怪,孕间月事一次未断,秦世芳自己根本没察觉,旁人更是无从得知。直到有一日晚间,她忽然腹痛不止,请医进府诊治,方被那医探出了孕脉,随后她便堕下了一团腥臭发黑的血肉,医说那是死胎,看样子应有三个月左右了。 此事可谓是丑事,左家当即便下令封了口,所幸那医乃是左家门客,倒不虞此事外传。不过,左家仍是打杀了好几名知情仆役,又将秦世芳院子里的人尽皆换过,只留了一个由秦家陪嫁过去的大使女阿沁。 胎死腹中、滑下污肉,于秦世芳而言,这比多年不孕还要令人胆寒,她情愿这一胎从未有过。因此事情过后,她只悄悄地告诉了吴老夫人与蒋妪知晓,连太夫人那里都没敢说。 然而,今日查出的事,却完全颠覆了前事。 吴老夫人面色发青,眸中的哀色越来越浓:“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芳儿是因为随了我的体质,才会……子嗣艰难……我真是没想到……”她喃喃地说道,声音又开始颤抖了起来,她整个人亦都在这声音里颤抖着,如同冷冽秋风中即将凋落的残叶。 有那么一刹,吴老夫人觉得自己又快要呼吸不过来了,那晕沉的令人舒适的黑暗即将没上她的头顶,将她拉入那永远的混沌中去。 可是,另一股意念却支撑着她,让她拼命地睁大了眼睛,张开嘴,一次又一次地,将这十二月冰冷刺骨的空气,和着这浓重若有实质的夜色,一丝一缕吞入腹中,再大口地呼出体外。 蒋妪额上冒出汗来,紧紧地扶着她的手臂,一下一下地替她顺着后背。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老夫人觉得,她这一辈子像是也敌不上这片息的长度。 终于,她的呼吸又变得正常了起来,那水波一般漫散而来的晕眩之感,也渐渐地如潮水般退去。 她虚弱地依住隐囊,有些涣散的眼神黯黯地飘去了窗边。 恍惚间,她想起了在颍川老宅的那些日子。 她打心眼里厌恶着那个鬼地方,厌恶着那里的白墙黛瓦与朗朗读书声。 那老宅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花叶,乃至于每一个人、每一张笑脸,都像是一种巨大而无声的讽刺,嘲讽着她这个生不出孩子的主母。 而那个娇滴滴、柔弱弱的闻氏以及她生下的庶子秦世宏,更将这嘲讽具像了出来,时时刻刻刺着人的心。 那时候,吴老夫人总是躺在榻上,看着厚重的窗子发呆。 老宅的院墙上生着细碎的草叶,在瓦缝与砖棱间,一年年地葱绿着,枯黄着,蓬勃着,又衰朽着。 而她便在那满是药味与霉味的房间里,躺在榻上,听着外头庶子与妾室欢快的笑声,养着她那似乎永远也产不下的胎,唯有在偶尔开启的窗缝里,瞥见那那窗间嵌着的墙上细草。 彼时,那是她眼中唯一的风景。 她总共滑了四次胎,直到第五次上,才艰难地收获了一个女儿——秦世芳。 她一直以为,秦世芳子嗣艰难,是因为体质随了她,她也一直对此心怀深深的愧疚,竭尽全力地补偿女儿,却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 吴老夫人的眼角,再度滚下了两颗浊泪, 她这样宝贝着的女儿,当眼珠子一般疼爱着的她的骨肉血脉,却原来,一直吃用着的,竟是那样歹毒的事物。 她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 丹砂与轻米分二物,本朝并不鲜见。 烧丹已盛行多年,丹砂与轻米分乃烧丹常用之物,各处药房皆有售卖,亦频见于各士族之中。秦世章在世时,亦偶尔会派人买些来,附庸风雅地烧上一炉丹,以示清远空明。 至于另几样药物亦是贵族常见的,秦府每年与各家往还节礼中,亦总有这些珍贵的药材。 谁又能想到,这些药材最终的去处,竟是以如此精巧的方式,合成了致人不孕、令人滑胎的虎狼之药,送至了她女儿的身边。 吴老夫人的气息瞬间冰冷,浑 浊的眼中翻滚着重重乌云。 “到底是谁……是谁……”她极力压抑着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自齿缝里挤出来的:“为何如此?为何要这样……害我的阿芳?”她咬着牙说出这些话,一把便攥住了蒋妪的手,枯细的手指死死嵌进了她的手臂里。 蒋妪的神情却很柔和,眉头都没皱一皱,只缓声附和道:“不管是谁,此人心思歹毒,不可掉以轻心。” 吴老夫人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手上,仿若蒋妪的手臂便是她假想中的敌人,幽暗的烛火勾勒出她狰狞的面容,直若蓬发的厉鬼,瞧来很是瘆人:“若要叫我查出是谁,我定要将她千刀万剐!” “夫人说得是。”蒋妪柔声说道,复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如今还是要先静下来,想好对策,再慢慢查出那下毒的人。夫人,莫要操之过急。” 她的声音轻缓安宁,安抚的意味极浓。 吴老夫人的手劲略略松了些,像是被她的语声安抚了情绪,又像是力气用尽,又或许,是被更多绝望的情绪所左右。 她怔怔地盯着烛火看了一会,身子向后靠去,阖上了双眼。 “有什么可查的?”良久后,吴老夫人的声音低低地飘了过来,凉薄淡漠,带着见惯世情的疲惫与乏力:“不外乎那些人罢了。左家那几个狐媚子,我看着便是不安生的,芳儿却碍于脸面不好处置。如今将庶长子养在嫡母名下,这些人便自以为得了计,慢慢地下了药,干脆便绝了主母生下嫡子的路。这些人竟打着这样的算盘,真是一个个的不知想要怎么作死。”她的语声重又狞厉起来,鬓边灰白的发丝随话音颤抖不息。 第98章 曾记时 蒋妪的嘴唇掀动了一会,欲言又止,却终是垂首不语。 “怎么?你不是这般想的么?”虽是闭着眼睛,吴老夫人却异常地敏锐,立时便察觉出了蒋妪的反常,睁眼问道。 蒋妪迟疑了一会,方轻声道:“夫人说得都对,只是,我总在想着,姑太太这么长时间都无子嗣,会不会……” 她没有再继续往下说,神情却变得分外郑重。 吴老夫人静静看了她一会,手脚又开始一点一点地发凉。 其实,她已经隐约想到了这种可能。 自成婚后,秦世芳只有过六年前那一次身孕,除引之外,无论她怎样求医问药,她的肚子皆是毫无动静。若是这药是从十多年前开始下的,那这下药的人说不得便是…… 她闭起了眼睛。 不可想,不能想,亦不敢想。 当初她不惜动用一切手段,将秦世芳嫁予了她早就看中的左思旷,那些私底下的事,她自忖处置得很干净,并未留下什么把柄。 可是现在,她却不敢这样确定了。 秦世芳被人下了毒,这残酷的事实,击溃了吴老夫人多年以来坚信的一切。 若真是自成婚之时起便开始下毒,那么,这下毒的人只能在左家。可是,若是左家人下的毒,则吴老夫人在左家那边安排下的人手,一定不会毫无所觉。 千万般思绪涌上心头,吴老夫人缓缓睁开眼睛,浑浊的视线飘向蒋妪,语声亦有些飘忽:“妪,当年的那件事,是不是被左家……” “绝不可能。夫人多虑了。”蒋妪立时打断了她的话,神色是少有的坚定:“在那件事里,我们只是传过一次话,就传过那一次话,余事皆不是我们操控的。我们没做什么,也不怕人查,且左家当年对窦……对那头亲事也并不满意。老夫人想得太多了。” 她的语声难得地急迫,却也因此而多了一种力量。 吴老夫人被她的态度感染,眉头松开了一些,点头道:“对,你说得是极。当年的事情,我们确实没做什么。”她像是又找回了力气,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将身子坐直了,眸光定定地看着蒋妪。 的确没什么好怕的。 左家当年也未必干净,那件事可以说是得到了左家的默许,而非吴老夫人一人之力。左家也算是心愿得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至于窦家……若非他家女郎品行不 佳,又怎么会上那样的当?且这家人早就搬离了,族中又没什么撑得起门面的人,没落亦是该当的,如何有这般心机手段去下毒? 念头转至此处,吴老夫人终于完全地放下了心,面上的神情亦恢复了平素的模样。 然而,这平静也只维系了几息,她的眉头便又蹙了起来:“可是,若非是左家,又会是谁给阿芳下毒?”她喃喃自语,眸中隐着一丝后怕、一丝茫然。 窦家已经完了,左家又不可能,她想不出还有谁会这样去害她的女儿。 蒋妪轻声宽慰道:“无论是谁,如今都不能急,慢慢地查总能查出来的。夫人还是以保重身体为上。” 她这话说得极是贴心,吴老夫人忍不住眼眶微红。 的确,她不能倒下,尤其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她还要给她唯一的女儿做靠山,帮着她的女儿在夫家站稳,若能就此替女儿解毒并助其诞下子嗣,她这一生便也了无遗憾了。 思虑再三,她终是叹了一声:“便待年后再说罢。”语至最后,难免几许苍凉。 事情走到了这一步,她再急也是晚了,只能耐下心来,一面暗中查访,一面叫人守好秦世芳。 见她终于恢复如常,蒋妪轻吁了口气,和声低语:“夫人放心,我已经悄悄叮嘱过阿沁了,她会小心的。” 阿沁是吴老夫人精心挑选的使女,一直陪伴在秦世芳左右,为人极是忠诚。她一家人皆在吴老夫人手下过活,自不敢对秦世芳不尽心。 吴老夫人便向蒋妪淡淡一笑:“还是你知机得快,发现那些东西有问题,便令阿沁悄悄地全都换了过来,又给阿芳重新调配了几个使女服侍。如今阿芳手上的那些皆是好的,近段时间不虞有变。” 蒋妪双眉微动,面上惭色尽显,垂首道:“夫人折煞我了。这也怪我,没早些往这个方向想,我……” “罢了,勿要再说了。”吴老夫人打断了她,语声淡漠而平静:“这并不怨你,你已是极细心的了。”言至此,她的神情便黯淡了下来:“这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够仔细,叫阿芳吃了这样大的苦头……都是我的错……” 见吴老夫人神情凄凉,蒋妪亦是双目微红,忙上前抚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慢慢地道:“夫人心放宽些,莫要再想前事。”一面又将陶杯注满暖水,捧了过去。 吴老夫人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水,疲惫地摇了摇头,以手捏着额角:“罢了,你先下 去吧,我想一个人呆着。” 蒋妪担忧地看着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水盏搁在案上,便悄悄地退了下去。 烛火渐渐地暗了下去,浓重的夜色浸满了四周,没有什么能够驱散。 吴老夫人转过头,茫然地望着窗外。 廊下的灯笼在风中晃动着,在窗上映出一抹枯残的树影,像是将那窗纸撕开了一个口子。 她此刻的心境,亦如这窗外的夜色,黑雾遍地、不辨前路。 她这一生屡遭险境,年轻时亦曾杀伐果断,为达目的不惜一切代价。 现在的她,却再也没有了那样的力气。 她老了。 那些曾经耸动人心、令她欲罢不能的一切,在如今的她面前,都像是镀上了一层阴沉的灰,失却了鲜烈亮眼的色泽,激不起她半分血性。 回首一生,从未有一次如今夜这般,令她觉出一种深切的绝望。 吴老夫人的脸映在烛火下,皱纹丛生,明暗不定。 她觉得无力,亦觉得不安。这些情绪自她的身上漫溢而出,很快便与泼墨般渐浓的夜色融为了一体,点点滴滴,直至填满了整个房间…… 第99章 轻拂雪 十二月下旬,青州城又迎来了一场大雪。 这场雪直下了整整两日才稍停,城外的官道已然上了冻,不只人走不了,马车也行不开,甚至还有人家翻了车。 城署与县署皆派了役夫去城外除雪,只是那雪积得厚,北风又刮得紧,一时半刻哪里除得尽? 钟景仁原定只在秦府待三日的,如今却因冻雪封了路,便只得安心住了下来。 秦素见到他时,已经是雪停后的第三日。 大雪过后,朔风如刀,真正是滴水成冰的时节,东篱外石桥下的水冻成了厚厚的一整块冰,立在桥上看去,那水底的游鱼几乎无法辨清。 两院的老夫人皆停了各房的定省,太夫人召集大家去德晖堂与钟景仁见面时,亦选在了一天中最为温暖的午后。 秦素扶了锦绣的手,小心地踏过石桥,尽量将每一步皆踩在撒了煤灰的地方。 即便是着了踏雪的木屐,这一路走来亦是屡次脚底打滑,好在服斩衰是需扶杖的,如今这木杖倒是帮上了忙。 待两个人终于到达东华居时,秦素的鼻尖已经冻得红了,锦绣亦是不住地呵着手,纤细的手指搓得鲜红,像染了胭脂一般。 “今年冬日真是冷得很。”秦彦贞来得早些,此时正立在廊下候着,见秦素过来,难得地主动寒暄了一句,一面说话,一面便徐徐掸去肩上残雪,向秦素弯了弯眉。 这动作经由她做来,不知怎么,便有了一种特别的雅致,让人生出一种错觉,只觉这些许残雪经她这一拂拭,便不负往这人间飞舞了一场。 “六妹妹在想什么?如此出神?”见秦素一径不说话,秦彦贞便又问道。 秦素捺下思绪,摇头道:“无事,就是觉得四姊姊说得对。”语罢她便搂紧了怀中暖囊,呵着手道:“今年确实是冷,到了晚间风更是大得很,我如今连窗缝都不敢开的。” 秦彦贞今日似是有些谈兴,倒比往日话多些,便又与秦素说了几句天气,便在此时,却见院门处又行来一个小小的身影,裹得圆圆的如雪球一般,却是秦彦柔。 “四姊姊、六姊姊。”远远瞧见了两位姊姊,秦彦柔不由加快了脚步,却不防脚下一滑,咕咚一声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地上。 众人皆惊呼了起来,她身后的使女忙去扶她。无奈小女孩裹得实在太厚,两只小手与两只小脚在半空里舞着,即便有人拉拽,却亦是半天也未爬起来。 这情形委实惹人发笑,秦素第一个忍不住,又不敢笑出声来,忙握严了嘴。秦彦贞瞪了她一眼,叫了身边的使女卷耳去扶,那唇角也止不住地弯了起来。 小孩子骨头软,兼之穿得多,秦彦柔这一摔并没受什么伤,就是羞得厉害,小脸儿涨得红红地,好容易被人扶了起来,便撅着嘴巴、扭着身子,再不愿意往前走。 恰巧此时秦彦婉牵着秦彦朴进来,见状忙上前揽了她,拍着她的背哄了好一会,又命使女抱起了她,这才将臊得脸通红的小姑娘带了过来。 秦素与秦彦贞见她这般模样,越发笑得止不住,只能拼命去忍。秦彦柔这一下更害羞了,将头埋在那使女怀里,只露出两个圆圆的丫髻,怎么叫也不肯抬头。 众姊妹便围着小姑娘,软语温言地哄着她,秦彦贞还数落了秦素几句,说她不该为长不尊,笑话自家小妹妹。 这几个人聚在了一处,偏偏便将个唯一的男娃娃秦彦朴给落了单。 他倒也无甚表示,眨巴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歪了脑袋看着几个姊姊,旋即便绷着白胖的脸蛋儿摇了摇头,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不一时,林氏便也收拾好了,秦彦柔也终于被哄转了来,仍是由使女抱着,众人便一同去了东萱阁。 吴老夫人近几日身子不适,众人到得廊下,却是连屋门也未得入,便被蒋妪拦下了。 蒋妪面上含了两分忧色,那一双长长的弯眉聚在眉心,面容上便显出了些许愁苦。 她自房中出来,先向诸人道歉,又与林氏私语了两句,将吴老夫人的病情解释了一番,旋即便又传了吴老夫人的意思,道她精神不济,便不去德晖堂了,令她们自行前往。 众人便在廊下隔着门问了安,方才辞了出来,待赶至德晖堂时,倒恰巧碰上了西院诸人。 借着除屐掸雪的时机,秦素瞥眼看去,却见在高老夫人与钟氏的身旁,立着一个容貌娇媚、面色苍白的女子,却是西院的妾室蔡氏。 一见了她,秦素止不住睁大了眼睛。 今日这样的场合,以蔡氏的身份,是根本不能出席的。 秦府的四位妾室,无一出身士族,皆是寒微之女。也正因如此,她们的用处便只剩下了延续子嗣这一项,平素根本不见人,只呆在自己的院子里。每年唯一的一次出院子,便是在岁暮的晚上,她们会去德晖堂,与众人吃一起顿团圆饭。 因这四房妾室的用度皆是从太夫人的账上走,因此,两院的夫人们平素并不多管她们,由太夫人一总派了管事盯着便是。 太夫人虽管得严,倒也未禁止这些妾室见自己的孩子。只是,他们每年见面的次数却是有定数的,若庶出子女过于频繁地与生母相见,太夫人便会派老妪前来申斥,更有甚者,会罚他们去跪祠堂。 在嫡庶的问题上,太夫人向来十分严厉,纵然平素待重孙与重孙女们十分优容,却唯在此等关乎士族脸面与规矩的事情上,格外地不近人情。 也正因如此,蔡氏今日出现在这里,便显得极是不同寻常。而更叫人吃惊的是,蔡氏虽然来了,蔡氏所出的那一双儿女——秦彦柏与秦彦梨,却根本未曾露面。 此际不只秦素,便连秦彦婉亦扫眼看了过去,林氏自是更不必说了,一双眼睛夸张地睁得老大,那张轮廓饱满的鲜丽面容上,漾着满满的惊讶与不敢置信。 钟氏却似恍若未觉,与林氏点头问好,又含笑接受诸晚辈的问安,其风度之娴雅、应对之从容,比往常更加温婉动人。 第100章 茜罗裙 “林夫人来得正好,我们亦是刚到。”待晚辈们见礼过后,钟氏便和声向林氏说道,一面便拂了拂发鬓,面上带着和婉的笑意。 林氏的眼睛往蔡氏身上转了转,亦是笑道:“可不是。可惜君姑病着,不能来这里与亲戚相会,少瞧了一场热闹。” 这句话几乎是极为露骨的明示了,钟氏却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在意地道:“隔日长兄还要去给东院君姑请安,总有相聚之时的。”语罢将视线向旁一弯,便弯去了蔡氏的身上,语声轻柔:“你也是的,如何到现在还不见过林夫人?还需我提醒你不成?” 她的语声温柔恬和,语罢还以袖掩着唇,眸中微含笑意,看上去与蔡氏十分要好。 蔡氏本就苍白的面色,在这一刻变得更加苍白起来,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她低着头上来给林氏行礼,语声嚅嚅:“妾见过东院夫人。” “请起请起,莫要多礼。”林氏客套地笑着道,却是未再多言,转身跨进了屋门。 在对待妾室这个问题上,她与钟氏的态度其实是一致的,故也只说了那一句,便此轻轻放过。 两院众人进得正房,向太夫人见礼毕,直待坐定之后,秦素才有余暇去打量钟景仁。 算起来,她上一次见这位钟舅父,还是在前世的十三年前。 隔了太久的时间,她对钟景仁的记忆已极为淡薄,今日一见之下,便将他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钟景仁约莫三十六、七岁年纪,宽额高鼻、浓眉方颌,生了一双四平八稳的象眼,看人时总带着三分和气,容貌十分普通,气韵亦不似钟氏那般优雅。若非他行止沉稳、衣饰得体,说是庶族亦不为过。 秦素不着痕迹地看着他,尤其注意看他的眼睛。 相面之法亦是隐堂所授的课目之一,虽然教授得很粗浅,但用来察颜观色还是足够的。 暗自观察了一会,秦素觉得,钟景仁的眼神中正平和,无论说话还是安静,双眸中始终淡定从容。 那是历经沧桑、久经岁月磨砺之后的人才会有的眼神,一切情绪内敛而不外露,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秦素颦眉凝思,蓦觉一道视线投了过来,眸光竟是极为锋利。 她心中微凛,佯作转头去看一旁的竹屏,眼角的余光瞥见,钟景仁正看着自己这个方向。 她不由暗自咋舌。 真真是好锐利的眼 神。她万没想到,她这位舅父还有着如此敏锐的知觉,她方才已经观察得足够隐蔽了,却仍没瞒得过他去。 她一面思忖着,索性便掉转视线,迎上了钟景仁看过来的目光。 二人的眼神在半空里相触,秦素作出一副微愕的样子,复又向他浅浅一笑。 钟景仁亦向她笑了笑,那笑容几乎可以用温厚来形容,让人根本想象不出,刚才那如箭般冷厉的视线,竟是出自他的身上。 此时,太夫人正在与钟氏说着话,却是说到了秦家的瓷窑:“……那黄柏陂虽是丘陵多生,却难得有几处山势平缓,附近又出得上好的黏土,恰是烧制青瓷的上上之地,到得明年开春,却是可以在那里开个瓷窑了……” 黄柏陂。 相隔一世,终于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秦素略略抬高了头,恍惚的视线落在对面的竹屏上,又穿透而去。 眼前的华屋消失了,一点,又一点,雨丝渐大、雨声绵密,迎面是雾蒙蒙的万千雨线,她的双颊满是湿意。 在她的眼前,矗立着秦府残旧的门扉,漆色剥落如阳光滤过树叶留下的斑点,门上的匾额半悬半吊,上头的“秦宅”二字已被蚀得烂了。她穿了一身华艳的宫妆,撑着青布伞,独自站在覆灭的秦氏旧宅门前,茜红的裙衫被细雨浸湿…… 秦素恍了恍神,满心的苍凉如水弥散。 “……长兄说要建几座阶梯窑,那黏土烧着正合适……” 耳畔渐渐响起絮语,却是钟氏正在说着话。那温柔的语声像是隔了极远,字字句句迢遥而来,慢慢地,将秦素的心神拉回到了此刻。 她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是啊,黄柏陂烧制青瓷,正是合适,否则,也烧不出那样举世惊艳的藏龙盘了。 那苍凉如水一般漾在心底,晃一晃,便是满怀的凄清。 秦素怔忡地望着眼前竹屏上绣的梅影兰叶,似是在此,又若在彼,如真似幻,叫人不能辨清。那细密的凉意落上脸颊,旧时光里错漏的瓦檐,与眼前精洁的屋宇重叠在了一起,如隔了雾,又似梦幻泡影,须臾消散。 她恍惚地看着这虚幻的景像,仿若立在衰草寒烟中,看细雨在断壁残瓦下连绵成线,那细细的蛛丝悬吊于檐角,她的茜裙上沾了薄薄的灰。 然而,再一个恍惚间,她的眼前已是竹屏清雅、沉香缭绕,举止温雅的小鬟侍立两旁,满 屋子似曾相识的亲人。 “嗡——”,悠长的一声清响,秦素的心底忽地一凉。 她循声看去,眼前不见颓垣旧屋,唯有高阔的屋顶下笔直的梁柱,窗纸上映了一抹风铎的残影,方才那一记清响,便是它在檐下被风吹起。 秦素蓦地回了神,坐直身体,转首看向上座。 钟氏仍在细细地解说着黄柏陂的情形,并无人注意到秦素片刻的异样。 秦素收束起了情绪,专注地听着钟氏说话。 看起来,这些年耳濡目染,钟氏对烧窑亦颇为懂行,此刻便在向太夫人仔细介绍各式瓷窑的不同之处,一旁的钟景仁手捋短髯,含笑听着,并不插言,神态仍是平和从容,座中其余人等亦皆敛声静听,俱是一脸的专注。 因今日并非晨定,而是与亲戚相会,故德晖堂正房的氛围亦较往日宽松了许多。秦彦昭听钟氏说了一会,终是忍不住少年心性,接口道:“却不知黄柏陂能烧出何等好瓷来?这回舅父带的白瓷盏便极精妙,那盏心的五瓣梅色润气足,比去年的莲瓣双鲤还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