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逝》 第一章 明洁套上乳白色的睡袍,慢悠悠地站起来,立在如她的身形一般颀长的穿衣镜前,慢慢试图将乌黑的长发绾到头顶上,试了几次,终于成功了。细细一看,倒有几分像芳官在水月庵时的扮相,只不过脸没有那么年轻罢了。穿衣镜镶在旧式的衣橱上,衣橱是之前住这里的人留下的。衣橱的旁边,落地窗上挂着血红的印有硕大的雪白花朵的厚窗帘。有花,却无叶,明洁心中也不确定那是什么花,在逛街时觉得眼熟,反正也难得上一次街,也没有工夫慢慢去挑拣,就买来挂了起来。那血红与厚实正好与这幽暗的旧屋子的与世隔绝相协调。 她一把拉开了厚重的窗帘,卧室里顿时敞亮起来,她不自觉地伸手挡住了那倏然闯入的刺眼的强光。使劲揉了几下眼睛,把灯关了,方才从床头的柜子上拿起手机打开了。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11:58分。她又使劲揉了几下太阳穴,狠狠地伸了几次懒腰,方才去收拾自己。 洗漱间里是过分简陋了一些,雪白的墙壁衬着七零八落的洗漱用具,狭窄的小窗即使用了亮度很好的玻璃,里面还是显得稍暗了些,任她怎么努力,还是只能看到镜子里一个模糊的影子,她不得不踮起脚尖,开了那个一百瓦的白炽灯泡,将那不足两尺宽的小窗打开。凉飕飕的西风刮进了屋子,她整个人便也跟着凉飕飕的。 镜子里出现了一张略显苍白的脸,脸上嵌着一对无神的大眼睛,高削的鼻梁,没有笑却显出笑意的薄嘴唇。那嘴唇大概是由于缺乏维生素,裂开了密密的白色的口子。明洁对着那张脸微微冷笑,镜中的女人便也对着她,微微冷笑。她润湿了白色的毛巾慢慢擦拭,苍白的脸还是苍白的脸,只在刚刚擦拭过的部位显出异于别处的青白。她擦了粉底,又往那张脸上铺好了粉,那脸便显出了很老的黑白电影里人物脸上常有的青白的颜色。她对着镜子轻轻吹气,那青白的脸便又模糊了。在她心中,那种青白是死的颜色。顶着那种颜色的脸的人,即便笑着,给人的感觉也是冷的,然而,现在顶着那种青白的脸的人满街都是。她闭上了嘴,镜面上的水汽很快就消退了,镜子里的女人又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从小木匣里取出一对硕大的银耳环,慢慢戴上了,梳理好了头发,镜中的女人终于有了几分神采。那是成熟女人的风韵,二十六岁的成熟女人,她嘲弄地扯动嘴角。照那个给了她生命后把她当成了私有财产的酒鬼的说法,是和她的母亲一样的一脸贱相,而她,却用这种贱相,赢得了她必须赖以生存的第一笔稿酬,一笔对她而言十分可观的稿酬。那个投资人的手在她的臀部轻轻抚摩时,她惊惶之余,心中升起了一股厌恶,冒着有可能会因为失掉这一笔收入而流落街头的风险,狠狠地踩了他一脚作为回报,那人轻叫了一声。好在虽是在舞厅幽暗的彩色灯光下,他还是充分表现出了文化人应有的风度,只笑了一下,低声对她说,她的人比她的作品有个性多了。她心中明白,不是她的小说有个性,而是那位好心帮她的学姐人脉广,她不过是提供了一个大概还可以赚到钱的故事罢了。 明洁以为她一脚踩掉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直到学姐打电话叫她去签合同时,她还在为找一份什么工作而发愁。 她得到了一笔比她希望的还要多的稿酬,她用那些钱的一部分租到了这一室一厅的旧房子。虽然还是摆脱不掉那种仿佛与生俱来就被迫蜷缩在黑暗角落里的感觉,好歹总算有了一个栖身之所。简单的雪白的墙壁,她自己选择的异于别处的以白为主色的地板,血红的印着大朵白花的窗帘。妹妹明妍说,这一室一厅的小套房承载了生的新奇生的艰难,与死的神秘死的恐惧死的诱惑。于她而言,这屋子承载的,是她不愿想起却始终缠绕着她的过往,与无法预知的将来。把钱捏在手里时,她心中陡然闪现出电影中的旧时代高级交际花的模样,她的心中有种仿佛被人用烙铁狠烙了一下的感觉,但她的心终于也慢慢地安然了,慢慢让自己相信了,这是她用自己打零工的空余时间辛辛苦苦写作的报酬。 她实在很需要钱。 她狠狠地把自己的手心掐出了一道青白的印记。那青白轻轻颤抖着,是活着的东西死掉了,或是死掉的东西复活了。镜中的女人依然是那样的“贱相”。她恨恨地想道,若是真贱,大学毕业的漂亮女孩断不会在外飘了四年,还找不到一份合意的工作。那个看起来衣冠楚楚的投资人并没有从她身上捞到什么好处,她确实也并没有失掉什么,只是用自己的劳动成果去换取生存所必须的钱罢了。 可恶的钱! 手机铃声响了,是孙楠的《拯救》。铃声几乎振破了耳膜,她才慢悠悠地起身,回到了卧室,倾头看了一眼屏幕,上面显示的是“明妍”,她立即抓起了手机。 “这么半天才接电话,你在干什么?” 她已经有几个星期没有联系上明妍了,她终于想起了她还有这样一个姐姐。明洁心中有气,冷冷说道:“我刚刚才起来!”说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哇!都快一点了嘢!”明妍假装没有听出她的不悦,非常夸张的语气表现了她惯常的一惊一咋,随后便是她一贯的策略,道歉,撒娇,然后提出要求。她这次的要求,是要明洁陪她和童林去市精神病院。童林是明妍新交的男朋友,两人交往还不到半年,她会有这样的决定,想来是俩人的关系已经确定了的意思。 有事才会想到她,明洁心中颇为不悦,然而也无可奈何,除了自己,她还能找谁!沉默半晌,才道:“你确定他能接受得了吗?” 电话那头也静默了半晌,才听明妍沉沉说道:“可也不能瞒一辈子吧?” 明洁默然,片刻才说道:“好吧,我陪你去!” 明妍轻轻地说了“谢谢”,便挂断了电话。 看着厚重的窗帘上被挤成了如在旋涡中一般的硕大的白花,明洁有些呆楞,感觉鼻子酸酸的,眼睛仿佛进了沙子,眼角有些凉,她慌忙擦去了那凉的东西,脸上复有恢复到了那种生来就有的“贱相”。她闭上眼,眼前便慢慢地长出了一片雪白的活生生的花,花下也不是没有绿叶,却被那硕大的花遮去了。她心中渐渐地明朗了,血红的窗帘上那一朵一朵喇叭形的白花,不是她希望的朝颜,是山茄子。上中学时,她把那花摘下,给生物老师看了,生物老师说那花学名叫做曼珠沙华,可以做药。她很快就把这些话抛开了,却深深地记住了母亲说过的话,那花叫做山茄子,牲口如果吃到,很快就会死掉。 阴历的五月,田边的地埂上开满了白色的妖冶的山茄子,在微凉的风里轻轻颤动,摇曳生姿,她和妹妹摘了来玩。她那把白色的花插在妹妹的发梢上,邻居的大娘看见了,慌忙把那花取下,扔在地上,狠狠地踩,还低低地骂她:“作死的丫头,这花是能乱戴的吗?”她只咬着干裂的嘴唇,蜡黄的小脸对着大娘,嘻嘻地笑。 十六岁,她考上了高中,离开了那个算不得家的家。第一学期放假,她思虑的几个日夜,终于还是回去了。还没有进门,便听见了熟悉的饿狼嘶鸣一般的声音,她知道,那是从小就伴随着她们姐妹的噩梦。 一个声音吼叫着:“没脸子的贱货,一个儿子也生不出来,连带老子也跟着你一起丢人显眼!” 她有些胆怯,但还是使尽力气撞开了紧闭的房门。酒鬼正淋漓尽致地发挥他作为雄性动物天生神力的优势。他手中的猎物羽毛散乱,圆睁着一双与暗夜里的猫一般的幽蓝、幽蓝的眼睛,可惜那眼睛里潜藏着无尽的恐惧与无边的悲哀。唯一值得庆幸的,她不是猎物,她眼中没有乞怜的泪。 她看了一眼颤抖着蜷缩在垃圾场一般的屋子角落里妹妹,来不及放下书包,便使劲去拽那个酒鬼。她瘦弱的身躯终是挡不住那残忍的一推的,被狠狠摔到了一旁,手膀子砸在石壁上,衣服也破了,肌肤里面渗出点点血红。那时的她,也和母亲一样,依然是一个酒鬼心目中可以随意处置的私产。她红了眼,所有的恐惧与仇视瞬间堆积到了一处。她慢慢站起来,胡乱整理一下散落在地上的书,便回到了童年时代属于她的旷野。山茄子硕大的白花正开得妖冶,下面已经结出了长着刺的果实,她小心翼翼地摘了一个,回到了那只属于一个人的角斗场。 母亲目光呆滞,坐在垃圾场一般的屋子中央,妹妹在角落里睡着了,双手抱着兀自咕噜呼噜乱吼的肚子。酒鬼四仰八叉地躺在垃圾堆中,打着很响的呼噜,脑袋旁边还有半瓶喝剩的酒。她慢慢走过去,颤抖着开了酒瓶,倒了一些在一只土碗里,切开了山茄子的果实,把籽取出来,放了进去,用棍子胡乱的捣,酒变得有些混浊,她便把那酒倒回瓶子里,摇晃了几下,放回到原处了。 第二天清晨,酒鬼再也动不了了。她的生身父亲,她和十三岁的妹妹的生身父亲,死了。她们戴上了劣质的黑纱,在头上插了白花。明妍轻轻地抽噎着,而她看到自己德望眼中的难赎的罪恶,与解脱的松快。邻居的大娘帮着她们姐妹找了几个强壮的男子,钉了一个木匣埋掉了人。母亲依旧目光呆滞,她看母亲,直到她被卫生所来的车带走。 十年,很长,也很短。长得仿佛那故事就是一个遥远的迷溕的梦,短得仿佛那故事就是刚刚才过去的,还刀刻一般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里,缠绕在她的身子上,在她的四肢百骸里。 明洁小心翼翼地拉上了血红的印着白花的厚窗帘,亮光被挡在了外面,屋子回复了它本来的幽暗,惟有那血红的窗帘上白色的山茄子益发被清晰地舒展开来。 手机的短信息提示音把她的魂唤回到身体里。仍然是明妍,只有三个字:姐,我怕。她沉默了几分钟,回了六个字:别怕,还有我! 第二章 离开大学校门四年了,明洁从不曾找到过合意的工作,打了四年零工,省吃简用,总算还清了助学贷款。其实也并不是没有机会,只是她落伍了,很难适应这个时代。上班没有几天,不是老板炒了她,就是她自己干不下去,逃走了。后来便只好在一些小公司或是小酒店里上班,虽挣钱不多,好在不会有人有脸总想把她踩做地泥。然而,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呆得久了,大学时代的雄心壮志全都像冬日里呼出的热气,化作一股白烟,消融在寒冷的空气里了。她从来不敢想,有一天,自己也可以不必去辛辛苦苦地劳动体力,甚至可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对着沉闷的虚空吐了一口长气,翻了个身,正对着血红的印着白花的厚窗帘,她心微微一惊,轻轻提了一下被汗水浸湿了的睡袍,使劲闭上了双眼。那白色的花在她的脑海里慢慢变成了血红,手机很识时务地响了起来。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潜伏在你的伤口,梦是氢气球,向天外飞走,最后都化作乌有…… 她抓紧被子,使劲地捂住了耳朵,音乐响了好几遍,才很不情愿地伸手去拿手机。 “大小姐,该起床了。睡懒觉总要有个限度吧?都像你这样,还怎么过日子呀?快起来开门吧,我都敲了十八遍了!”明妍炒爆竹一般的话语很响地传了过来,明洁“哦”了一声,扔了手机,从床上弹了起来,蹀着布拖鞋,边用手梳理头发,边跑去开门。 明妍一身火暴张扬的红色连衣裙,一如她的性子。只在腰间很随意地挂了一根棕色的皮带,头上是染成了棕色的披肩卷发,足上穿了一双足有七八厘米高的凉鞋。模样与明洁倒有七八分相象,只是微厚的嘴唇倔强地翘着。明洁没有那样的嘴唇,明洁的嘴唇很多时候是紧紧抿着的。此时明妍画了淡妆,明洁却是素面朝天,身上只套了一件睡袍,还慵懒地打着哈欠。看到她那样子,明妍轻轻绞着手里的皮包的带子,用身子挡住了她,笑着低声道:“你这个样子怎么见客呀?快先回去换了衣服吧!” 然而她身后早已探出了一颗脑袋。童林笑着叫了一声“大姐”。其实要算年龄,他已年近三十,比明洁还大了几岁。明洁并不介意这个称呼,只是他那一身白色的西装,尤其是那脸上的笑容,让她十分不受用。她瞟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童先生现在这样称呼似乎早了些吧?”便转身回屋了,也不请俩人进去。明妍是不需要请的,童林没有想到这一着,有些讪讪的,明妍忙笑着打圆场:“我姐从来就不怎么喜欢男人的,你不必介意!不过……你如果真想和我在一起,就得好好表现,先过了她这关!” 童林这才回过神来,说:“那是当然!”脸上挂着有些僵硬的笑,接道:“听说你姐是作家,但凡作家,脾气总是有点古怪的吧?” 明妍不不屑地撇了撇嘴,说:“她要想当作家?再努力二十年吧!” “那倒不见得,只要有一部作品出了名,不就成‘家’了吗?你不是说你姐不是有一部作品在拍电影么?我猜她很快就会出名了!” 俩人说着进了屋,明妍听了这话,童林在她心中便无意之中降了一个等次,她也不及理会这些,将他安排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便跑去洗漱间里看明洁。 明洁已经洗好了脸,正对镜凝视着镜中的女人,和她身后白的墙壁。明妍揽住了她的肩,两张模式相同却风格迥异的脸并排出现在镜子里,挡住了阴影中的墙壁。明妍对着镜子蹙眉道:“我们明明长得差不多,可我怎么总觉得我没有姐姐好看呢?”明洁看着镜子里,抬手刮了一下妹妹的鼻子,笑骂道:“傻妞!”镜中的两张脸便同时展开了笑颜。 明洁从标了一大串英文字母的白色小瓶子里挤了一些护肤露往脸上抹。明妍笑道:“最近我发现了一种护肤用品,比这还好。要不,我把它介绍给你?”明洁笑骂:“算了吧你!这个还不是你给介绍的?用了这么久也没见有什么效果,害我白花了几百块钱!”明妍扶着她的肩,扭了一下脖子,说:“那一定是你没有按我说的方法使用,还有,你每天早晨五六点睡觉,过了中午才起床,破坏了生物钟,那可不是保养之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赶紧找个人嫁了吧!别等到过几年人老珠黄,脸上爬满了恐怖的蚂蚁道,就没有男人肯要你了!大多数男人看女人,主要是看长相的!” 明洁忽然想到童林,便冷笑说:“我可不像你,离了男人就没法过的!还不快去陪你的亲亲宝贝小白脸儿!”说着便起身向卧室走去,明妍追过去揪住她说:“人生天地间,造物生男为阳,生女为阴,阴阳交合,如此而生生不息,生命方无穷尽。都像你这样,物种早灭绝了!而且,你打定了主意打一辈子光棍,就有一个男人不得不和你一样也打一辈子光棍,孤独终老,想想多残酷呀!再说,你可不能那样说我!”跑到明洁面前转了个圈,笑道:“你看你妹妹我是离了男人就没法过的人吗?那小白脸儿就让他一边凉快去吧,咱们姐妹焦不离孟秤不离砣!”说着便张开双臂,要去拥抱明洁,明洁轻轻闪到一边,笑说:“好孩子,我的小姑奶奶,你学了几年哲学,原来是为了教训你姐。我说一句,你倒顶回了十句,仔细闪了舌头!回去好生陪着我那准妹夫,这样把人家凉在一边,可不是道理。姐姐换了衣服,就陪你们去!”明妍边笑边去捉她,说道:“姐姐真是被文字搞疯了!讲话也文绉绉的,我真是服了你了!还提那什么哲学,我差点被它害死了,当初也不知道是哪根筋出了错,我竟然选了这一门,我又做不得思想者的……姐姐那么用功,是不是又有大作问世呀?到时不先给我看我可不依!” 明洁正要关上内室的门,想把她关在外面,听到这话,愣怔了一瞬,方说道:“到时再说吧!”明妍早挤了进去,涎着脸笑说:“姐姐要换衣服,我帮你参考参考!” 明洁取了一个粗笨的白色橡胶发圈,束起了黑亮的长发,立在穿衣镜前,慢慢褪下了睡袍。她从镜子里看到了一尊仿佛浮游在云层里的洁白的雕塑,凹途有致的外壳细腻而富有光泽,还有后面的明妍欣羡的表情,她的心里便升起了一层一层绵延不尽的躲在云层后面的光晕。这在往日,是只有她自己才能欣赏的精美的艺术品,而今天,加上了明妍。她嘴角慢慢上扬,伸手拉开了衣橱的门,那精美的雕塑便消逝在冰凉的大玻璃片里了。她套上了黑色的t恤,暗青色的牛仔长裤,外面罩上了一件白色的半长外套,才把长发放开了,细细地梳理。 明妍从后面搂住了她的腰,把脸埋在她的肩上,吃吃地笑着,说道:“我今天才知道,我姐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比米洛斯的维纳斯还要美!不要说是男人,连我看了都有点心动了!只是——唉!像您这样的打扮,好像有点暴殄天物了!” “别说得跟同性恋似的!”明洁轻笑了一下,取了一个白色的包,往里面塞了一支笔和一本小本子,说道:“走吧!” 她想到,维纳斯很美,却是断了一臂的。断了一臂,她还是美。她很不喜欢断了手臂的维纳斯。然而,如果是完整的东西,也许反而不美了。 一双璧人推门出来,坐在沙发上看了十几遍表的童林抬头看见,眼睛都直了。 第三章 童林开来的是一辆墨蓝色的凯迪拉克sls塞威。明洁飞快地瞄了一眼那车与那人,车是好车,不过不是他自己赚钱买的。人也差劲了些,从那眼神就可看出,那人徒有一副光洁的躯壳。她嘴角迅速勾起一抹冷笑,明妍的眼光似乎还不如以前了。俩人上了车,童林意气风发地问目的地,明妍漠然说:”市精神病院。” 童林怔了几秒钟,讪笑道:“准岳母在那里上班吗?” 明妍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说:”是病人!”话语间也不知是嘲弄多一些,还是绝望多一些。 明洁冷眼看着脸色刷白,手微微颤抖的童林,冷冷说道:“童先生如果不愿意去,我们可以立即下车!” 童林迟疑了半分钟,才说道:“不,我去!” 明妍不说什么,明洁便也不再说什么,车慢慢驶向小巷的出口。远远地看见巷口有几棵杨树,树上的枯叶徐徐飘落,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不停地扫着,枯叶也不停地落,无论她怎样努力地扫,身后总是不清净,总有那么几片枯叶,随风移到柏油路上,消逝在熙来攘往的车流人流的践踏下。 童林终是战胜不了自己,独自留在了外面。明洁与明妍一前一后向灰白色的大门走去。 明洁徐徐说道:“他不适合你!” “姐姐说的不错,但我比不得姐姐,有本事自己挣钱用,只把精力放在工作上。对情感,大概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我只想,抓住了他,我的下半生就不必愁了!他能送我到这里,已经很难为他了!”明妍平板而坚决地说。 明洁不再说话,两人默默进了灰白色的大门。灰白的大门,灰白的院子。满目的灰白,没有疮痍。 明洁的面孔,护士是早看熟了的,一见她们,便热情地迎了过来,带她们去病房。 “这几年的精心治疗总算是没有白费,你母亲的病已经好多了。恐惧感减轻了不少,也认得人了,体重还增加了呢!”看护边走边说。 明洁母亲的看护是一个微胖的年轻姑娘,家里很有钱,已经在这里做了五年的义工了,嘴皮子又快又响。明洁常想,那厚厚的微翘的嘴唇一定是吃零食吃的。听到她说,明洁连忙说道:“辛苦你们了!” 年轻护士微笑说道:“是有点辛苦,不过这是我们的工作!” 明洁与那年轻护士镇定自若地穿过痴呆疯傻的人群,明妍不常来这里,紧紧挨着明洁,捏了一手心的汗。 明洁挣到了钱,就把母亲移进了单人病房。她被打了镇静剂,正安静地躺在白色的包围圈里,裹在蓝条纹病号服里的手臂露在外面。十七岁便生了大女儿,今年该是四十三岁了,头发早已花白,肤色比上一次来看时白了一些,脸上的皱纹也仿佛少了 ,是真的胖了。如果把头发染黑了,她该会和实际年龄一样的年轻吧!明洁这样想着,轻轻把那露在外面的手臂移进了被子里,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的明妍,再看一眼安详地躺着的母亲。小时候,邻居们常说妹妹比她更像母亲,一样的活泼好动。此刻,她却觉得,自己与母亲更像,只是多了一层精明干练、坚毅果敢的外壳罢了。 护士把她们带出了房间,三人在干枯了的草坪上坐定,明妍还在偷偷地用纸巾拭泪,那个微胖的护士在一旁低声安慰她。明洁打开皮包,取出了一个精美的小匣子,那里面的小耳花才要一百多块钱,却出奇地精致,是她花了一个星期,几乎逛遍了市区里的所有商场精心挑选的,配那张微胖的白嫩的总是带着微笑的脸蛋正好。她把匣子捧给那年轻护士,微笑说道:“听说你快结婚了,我们也买不起什么贵重的东西,就买了这个。送给你,权当作结婚礼物吧!” 她并不推辞,微笑着接了过去,说:“照例是不该收病人家属的礼的,但这么几年,明姐和我也是很熟识的朋友了,而且你既然说是结婚礼物,我也不能不收!”说着,当着满院的人打开来看,不住口地夸赞。真正光明磊落的人是很难做假的,明洁看她那表情,知道她是真的喜欢,方才稍稍安心了。 “其实,我本来是不想这么年轻就结婚的。人真是奇怪,遇到他以后,就忽然想结婚了。以前是花父母的钱,才能来这里做义工,否则为了生活,我也不得不去挣钱的。结婚以后,只怕就不能在这里工作了,总是乘着现在,多做点事吧!”年轻护士说着,粉嘟嘟的脸蛋上溢满幸福的喜悦,明妍受了感染,也跟着开心了起来,明洁却是心里酸酸的。很小的时候,她的幸福就被判了死刑,十六岁时,她又用几粒山茄子的籽,给自己判了死缓,这一缓就缓了十年。 出了医院,童林的车还在那里。他坐在车里,手里捏着半截已经熄灭了的香烟,车里仍是死一般的沉寂。明妍隔着车窗看了他半天,才慢慢抬起手,迟疑片刻,终于敲了敲那冰凉的玻璃。他睁着一双迷糊的眼睛,呆楞片刻才如梦方醒一般,慌忙开了车门,请她们上车。明洁想到,如果他再迟疑几秒钟,明妍一定会毫不忧郁地转身就走,决不回头。 第四章 咖啡屋、酒吧、歌舞厅是明洁常去的地方。歌舞升平的安然的繁华外壳,或舒缓或疯狂的旋律,或高雅或狂放的音乐。五彩倪虹笼罩下的夜生活,演绎出的人生百态,反照焦虑的虚浮的沉沦的魂灵世界。在那些地方,她像一个站在自己为自己锻造的铁房子狭小的窗子前的人,茫然地看着那些被生活被现实卷来卷去的人们。她觉得,自己永远只是一个被现实世界隔绝在外的陌生而冷漠的旁观者。 离她住的小巷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咖啡屋,那里比较便宜,去的大多是学生,也是她的消费水平所能承受的。但她偶尔也会坐公交车去市中心的豪华咖啡厅,让自己奢侈一回,要一杯咖啡,坐上很久,看有钱人的生活世界的一个小角。而这一次,却去得实在很不凑巧,才坐下没多久,就见童林拉着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孩,嘻嘻哈哈笑着跑进来。他们太张扬了,叫人不看见都难。明洁一眼看见,心中便有如不小心吃下半截苍蝇此时才发觉一般,优美的《致爱丽丝》也成了莫大的讽刺。在一旁冷眼看了半天,终于等到那女孩去了洗手间,她迅速起身过去,坐在了那女孩之前坐的位置上。 童林微笑着抬头,看见是她,笑容僵在脸上,喝进口里的半口灰黑的液体险些被喷了出来。明洁立即就猜到了那女孩与他的关系,脸上露出了阴寒的笑。童林薄薄的嘴唇颤动了半天,才颤出了几个字:“你别这样看着我笑,叫人心里直发毛!” 明洁慢慢说:“有多久了?明妍知道吗?” 童林小心翼翼地说:“是最近才认识的,还没敢让她知道,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对她说!” “照实说你不能接受她有一个住在精神病院里的母亲不就得了吗?” 明洁冷笑。 童林终于镇静了下来,往藤椅靠背上靠了靠,吁了一口气,说道:“其实我也不是嫌弃你母亲,我只是在想,没有体会过幸福的人,怎么能给别人幸福?说到底,人终究都是自私的。只有可以无偿付出的爱,才算是真爱吧?那种爱,我给不起。在现在这种社会里,只怕也已经没有那种人了!” 明洁冷冷一笑,他如何便认定明妍没有体会过幸福? 上大学的时候,她做几份兼职,挣钱给她用。大学毕业以后,她帮她找了一分比相同条件的女孩要好的工作,帮着她还助学贷款。明妍几乎没有吃过什么苦,惟一的缺憾就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家,一个住在精神病院的母亲。世上不会有谁有得起十全十美的人生,对于明妍,她这个姐姐为她做的应该已足够补偿这缺憾了吧!在她看来,有人爱着,就是幸福了。 侍应生把账单送到了明洁面前,微笑说:“小姐,您还没有买单!” 童林慢悠悠地说道:“算在我的账上吧!” “不必。”明洁立即说,迅速取了钱付账,童林也不再坚持,慢慢说道:”你会去和她说吗?”他心中是希望她去说的,他怕明妍犀利的言辞说得他无地自容。然而,明洁已经站了起来,冷冷说道:“你自己去说。” 明洁正恨不得快点离开这里,起身看到那个女孩正向这边走来,忽地俯身吻了一下童林的额头,亲昵地补了一句:“亲爱的,你要谈事情就谈吧,我们晚上见!”又对那女孩说:“你们继续,我先走了!” 走了几步,还硬着头皮转身歪着头微笑着向他们挥手,直到确定他们看不见她了,才冲进了洗手间,使劲搓洗自己的手和嘴唇,惟恐上面留下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明洁向着小巷的方向慢慢走去,还有几里路,大概是为了让浑浊的空气把那晦气吹走,她选择了步行。 终于到了巷口,她把脚下的一个易拉罐狠狠踢向一边,干脆的声响提醒了她这样的做法有多荒谬,她有点不安地左顾右盼,只有那个一头花白头发的老人又在那里扫落叶。她逃一般快步走向巷子的尽头,直到听见手机响了起来,才放慢了速度。她拿出手机,要接听时,看见明妍拿着手机,无精打采地向着这边过来,便把手机放回了包里,径直向她走去。 明妍看到她走到面前,给了她一个很艰难的微笑,便瘫软下去了。明洁一惊,慌乱地拨了半天,才拨通了急救电话。 明洁与明妍被救护车接进了医院。明妍被一堆人推进了急救室,明洁就去挂号交费。 明妍很快就被推出来了,明洁忙赶过去追问病情,一位老医生透过厚厚的有色眼镜,上下打量她,明洁立即有一种仿佛被剥光了衣服的感觉。那医生说:“你是病人家属?和她是什么关系?” “刚才那位病人她是我妹妹!” “她不是病人,是孕妇。孕妇需要好好休息,保持愉快的心情,才能保证胎儿健康成长!” 明洁仿佛被人往头上狠打了一棍子,怔了片刻,忙追上那医生,急切地问:“现在可以做人流吗?” “是这样的,因为她之前做过至少三次刮宫手术,手术后也没有得到适当的调养,而且胎儿已有十周,如果再做人流,以后就很难再有受孕的机会了!”那医生又细细打量她,不紧不慢地说。 明洁完全蒙了,她双手抱定了头,靠着白墙壁慢慢滑到了地板上。 晚上,明妍醒转,她环顾四周,惊愕地问正六神无主的明洁,她们是在哪里。明洁无法再忍耐,暴怒地问她,是什么时候做的那若干次刮宫手术。明妍愣了片刻,若无其事地笑笑说:“那有什么值得如此大惊小怪的?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过修女式的生活?真是老古董!” 明洁气得呆住了,半天才恨恨地说:“我虽然比不得你遍地留情,但也不是什么修女!” 明妍抓住了她的手,摇晃着撒娇道:“好姐姐别生气嘛!我也没说你是修女呀!我知道自己怀孕了,之前几次都是意外,不过这次,我是认真的。好姐姐你就原谅我以前没和你说那些事,好吗?”见明洁面色缓和了许多,复又想到怀孕的事,恨恨说道:“童林已经好多天没有给我打电话了,打他手机打不通,也不在家里,真不知道死哪去了!哼!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我再做一次人流,从此以后各不相干!” 明洁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对她说,默然半晌,才说:“你好好歇息吧,先别想这些事情了!” 明妍很听话地闭上眼,过了片刻就真的睡着了。也许她真的是累,只是自己没想到过而已。明洁这样想着,缓缓站起来,踱到窗前,拉开了窗帘,对着夜空,长长舒了一口气,看着那气如白烟一般,迅速消逝在闪烁的夜空里,思绪飞到了天外,护士进来给明妍拔吊针她也没有发觉。 楼下的光杆树下,一对年轻人在放孔明灯,那灯渐渐去得远了,男孩说:“看不见了,我们回去吧!” “你看,它还在那里呢!”女孩固执地撒娇着。 明洁向她的手指的方向望去,城市的夜空没有星星,那灯也已经消失了,女孩的话也带着了十分的渺茫。 明妍的身体一向不错,是怀孕加上过度劳累,才会晕倒,打了吊针,休息几天,便恢复了,只是不再有之前一样的生龙活虎。明洁心中想她应该辞了工作在家休息,她却坚持要继续上班。也不能如小时候一般,把她锁在屋子里,又不敢把在咖啡屋遇见童林的事告诉她,无可奈何的事,思量了几天,没有较好的办法,想索性丢了开去,专心自己的事,却总也无法真的专心,对着电脑空坐了几天,屏幕上的内容也没有增加什么。她看到写字台上了纸笔,那是几乎每次出门她都带在身上记事的。随手拿了过来,胡乱涂抹了半天,却画出了那个童林的画像,她细细端详,不知是自己的美术课学得太差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从那张脸上怎么也不像一个人,她无目的地在那纸后面写下了他的车牌号。 第五章 电影公司那个帮她牵线的学姐打来了电话,片子首映式反响不错,作为初出道者,算是很难得的了,也勉强算得上“初战告捷”,公司要举行一场简单的庆功舞会,犒劳犒劳工作人员,邀请她参加。明洁一向不喜欢热闹的,却担心别人说她还没有出名就开始拿架子,迟疑了几秒钟,想到人们注意的只是那些名演员什么的,有谁会注意到她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便答应了。随手翻了一下扔在椅子上的报纸,那是好几个星期以前的旧报纸了。她一下就注意到了,上面印着话剧《艳遇》将在本市大剧院上演的海报,足足占去了一个版面。她想到明妍说她过的是修女一样的生活,思量了片刻,端淑的脸上慢慢漾起了恼怒却含几分妖娆的神情,翻出了日历,细细计算了一番,陡地起身,打开衣橱,拿出了她惟一的一件晚礼服。那是一条还盖不到膝盖的连衣裙,胸和肩都有大半露在了外面,野性而性感。明洁认为自己是没有机会穿这样的礼服的,即便穿着好看也不能买,但在明妍和那售货员共同的怂恿下,她最后花掉了她月工资的一半买了回来,放在衣橱里搁了一年多,现在终于有机会穿了。她穿上礼服,把她惟一的一条银项链翻了出来戴上,头发是不需要怎样整理都好看的。她对着镜子细细地画了妩媚的淡妆,对着镜中的影子做了个鬼脸,披上披肩,拿起皮包,“噔噔噔”地下楼,拦了车直奔电影公司。 舞会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大多数人都在舞池里,或漫不经心或如痴如狂地随着旋律转动。明洁飞快地扫了一眼那些没有跳舞的人,没有一个是认得的,便找了个空位置坐下,要了一杯干红慢慢品着,继续扮演她最常扮的角色——漠然,或是茫然的旁观者。正猜测着,舞池里那些红男绿女,不知他们心中在想些什么,他们是否真的是在为影片的成功而高兴,一声沉沉的叹息穿破舒缓的音乐,传进了耳朵,她不由得四面环顾,这才看见她的对面不知何时坐了一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士。或者,她还没来时,他就已经在那里了,只是她没有注意到而已。 那男士发觉了她在看他,笑了一下,慢悠悠地说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像在做梦!” 明洁立即就看到了他看她时眼中闪出的光彩,还有潜藏着的仿佛能够穿透人心的两道利剑。她想到,若是把他当作此行的目标,于她而言,一定会是一场极度的挑战,假若上帝不小心给了她一个孩子,那也一定是一个聪明漂亮的孩子。她轻啜了一口红酒,微微笑说:“如果你不在他们中间,就不是做梦!” 他摇晃着手里的玻璃酒杯,那酒杯里还有大半杯白酒,他把那酒一口喝了个精光,方才微笑道:“应该说,如果在他们之中,那就不是梦;如果不在他们之中,才是做梦。” 明洁立即就想到要开始这一次挑战了。第n支舞曲开始了,见他仍然没有进入舞池,便缓缓说道:“看来先生也没有舞伴,不想跳一曲吗?” 他笑了一笑,站起来,向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她立刻就站了起来,虽然头顶也只及他的耳朵,受压迫的感觉总算稍稍减弱了。他们两人双双进入舞池。 他的手轻轻的压在明洁的腰上,明洁的心跳便偷偷地加快了几分,她收拾思绪,想到了他的眼神的清明与这一身黑色西装,想到他似乎与这样的灯红酒绿的极不协调,慢慢问到:“我看先生似乎不像是这个圈子里人,怎么会也来这里?” 他慢慢说道:“你也不怎么像啊!” 明洁心里立刻笑了一下,至少她暂时占据了上峰。她说:“我是陪一个朋友来的。” 也在此时,她才想到,她忘记了,穿这种礼服参加舞会,最起码要戴一对好看的手镯才合适,他大概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说:“我有一个堂姐是这部片子的策划人之一。这段时间很郁闷,凑巧遇到这个舞会,就跟她来,放松一下。” 明洁的心里“咯噔”一下,险些踩到他的脚。她知道,这部片子的三位策划人中只有一位是女性,是曾经和她一起打工的学姐。那时,她在一所写作学校做杂活,那位学姐在那里上课,两人相识,成了知交。就是她把她介绍给投资方,还帮她把小说改编成电影剧本,明妍毕业后找工作,她也帮了很大的忙。她又恨恨地想道了明妍说她像修女的话,她虽然不想结婚,却决不能真的做修女,那样太不合算了。虽然有违道义,他上不上钩可不是她能决定的。她低着头,狠狠咬了一下嘴唇,慢慢说道:“因为郁闷,所以想来猎奇?” 其实不用低头,也没有人看得到她的脸色。 他很明显地怔了一下,方才带笑说:“本来不是,不过现在开始有这种想法了。” 她说:“像我这样的,能合你的意吗?” “你?” 他之前已经预感到她也许会说到自己身上,此时也不由得颇为惊讶,手却不自觉地在她的腰上轻轻摩挲,禁不住心旌摇荡,慌忙停住了手,笑说道:“身材不错,模样似乎也还可以。不过……你真的不是演员吗?” 这次轮到她愕然了:“为什么这样问?” 他慢慢说道:“上大学的时候,我有个哥们跑去追艺术学院的女生,结果把自己弄得失魂落魄的回来。后来,一位前辈说,搞艺术的女性都是妖精化身,专吸人精元的。” 她咬牙笑道:“如果我认识那个人,我一定会整死他!” 他停了片刻,淡然说道:“那倒不必,因为那个人多年前就已经死了,因为我的失误。” 她一怔,隔了半晌,方才轻轻地说:“对不起!” 他沉默了很久,才很平静地说道:“这么说来,你也是艺术女性了?” “我是演员。”她说,“群众演员。” 他不由得也笑了一下。换了一支曲子,灯光暗了下去,气氛变得有些暧昧,隔了很久,明洁才想到了一个问题:“这部片子,觉得怎么样?”他不假思索地说:“很深刻,只是太残酷了点!” “我不喜欢太过完美的东西,因为生活本来就是很残酷的,人不应该让自己生活在幻境里。”明洁说,“要反应现实,就不得不如此!” 他默然片刻,方才说道:“其实,如果你能换个角度看,现实也并没有那么残酷!” 明洁不想再讨论这样的话题,她说:“你是艺术爱好者?” “还在学校时经常去看电影、看小说,喜欢画画,后来太忙,就都丢开了。不过,我很能画人头像,只要见过两三次的人,可以画个八九不离十,如果有人给我详细描述,也可以画得很像。”他说。这倒不是吹的。 明洁闻言一笑:“适合去当警察。” 他一怔,说:“是吗?也许吧!” 两人不再言语交谈,却又一起跳了几曲,才回到之前的位置上。明洁感到脚有点疼,便说:“我不想跳了!” 他看了一眼她的足有六七厘米高的纤巧的皮鞋,轻轻笑了一下,说道:“穿着这样的鞋还能跳这么久,还真叫人佩服!” 明洁暗暗咬牙,说:“这也是一种特长。” 他还是笑,明洁看了一眼他英挺而显得很沉稳的模样,心中狠狠地下了决心,再抬头时,她脸上漾起了妩媚的微笑,看着他,端起酒杯,慢慢说道:“为了今夜的梦或非梦,我们喝一杯吧!” 他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明洁左右环顾,假装焦急地说:“我想回饭店,我那个朋友说她还想玩,可现在太晚了,一个人出去打车……” 他看了一下手表,时针的指针指向十二点,确实太晚了,而且她那一身装束这么晚在大街上走实在不合适,他只好说:“要不我送你回去吧!正好我也该走了!” 明洁立即心花怒放,说:“那太谢谢你了!” 他说要去和堂姐打声招呼,她便去拿包,打电话预订了房间,顺便打电话向那位学姐辞行。之后俩人在电影公司大门口搭了车,他说:“先送你回饭店,我再回家。”她不说话,只是笑,心中却是偷尝禁果后的兴奋,还有些微的胆怯。 下了车,她感觉有点头晕,就知道是酒劲发作了。没想到那种干红酸酸甜甜,喝着凉凉的,舒服极了,后劲却这么大。一踉跄,险些跌倒,他下意识地扶住了她,关切地问:“你还好吧?” 她傻笑着说:“没事的。不过,你可以送我到楼上去吗?”她心中很明白,知道自己在傻笑,之前有的胆怯却少了,剩下更多的是刺激与兴奋。 他叹息一声,说道:“明知道自己不行还要逞能!” 她几乎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进了饭店。服务员刚要说话,她已经把身份证递了过去,说:“他是我朋友!”那服务员扫了他们一眼,颇有深意地一笑,便将身份证和房卡一同递给了她。他飞快地瞄了一眼她的身份证,却没有瞄到“姓名”那一栏印着的是几个什么字。 两人乘坐电梯上楼,她仍然靠在他身上,他很不自然,却没法把她推开。到了房门外,她取出房卡开门,手无意识地颤抖着,怎么也打不开,他无奈,只得夺过房卡,帮她开了门。 他站在门边,把房卡还给了她,说:“进去吧!” 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她一把拉进了房间。她关上了门,把包扔到了一边,开了昏暗的灯,人靠在了门上,对着他笑,心却开始突突乱跳。他此刻才醒过神来,哼了一声,说道:“原来从一开始,你就在算计我!” 她飞快地在心里整理好了台词,柔柔地揶揄他道:“其实在你的潜意识里,是很渴望有这样一次艳遇的。否则你不笨,怎么会没有发觉我在算计你?其实,我本来是没想要算计你的,不过你说搞艺术的女性都是妖精变的,专吸人精元。我想,你是不是也想体验一下被吸尽精元的感觉!”她颤抖着双手,慢慢脱下披肩,扔到一边,露出了粉嫩圆润的肩,大概是因为胆怯,胸口微微起伏着。他皱了一下眉头,盯着她的脸,厉声说:“你让开!”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湖水般的颤动炽热的情,是她喜欢的。他的话音也并没有他自己预期的坚决。她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对着他的嘴唇轻声低喃:“你知道吗?我每个星期都会去健身房,至少两次,你不一定够劲把我拉开!其实,你自己也不愿意推开我,否则,你应该早就发现我的动机了,不是吗?要不,你就是太过自信,很确定自己不会被诱惑?” 他拿开了她的手,她却踮起脚尖,温软的唇立刻贴到了他的唇上。他推开了她的身子,炯炯双目盯视了她片刻,猛地把她拦腰抱起,压倒在大床上。 她身上诱人的淡淡的幽香,迷离的双眸,颤动的睫毛,微动的鼻翼,微张开的樱唇,起伏着的坚挺的胸部,丰满滑腻的肩……每一个细微的部位都充满了令他无法抗拒的诱惑,他终是无法压抑住身体里熊熊烧起的一团火,仿佛要和自己赌气一般,他狠狠地吻了她的唇,贪婪地想吻遍她的每一寸肌肤。他咬紧了牙关,慢慢探出手,撩开了她的裙子,向深处轻轻揉抚,她喉咙里溢出了压抑不住的呻吟…… 仰望着紧贴在暗青色的屋顶上桃形的淡紫色的灯,他刚刚还无比愉快的心慢慢变得沉重,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做梦也没想到过自己会与什么“一夜情”沾上边,他更没想到这个妖精一样的女子竟然还是处子之身。他燃起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把一只手放在她不停地缠绕着长发的手上,她立刻触电一般身子轻轻一颤,不自觉地”嘤”了一声。他叹了口气,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会真的做了!” 她静默片刻,才轻轻说:“你……一定有过很多女人吧?”他仿佛深谙此道,让她几无招架之力。 他立即说:“我和你一样,也是第一次!” “是吗?”她实在难以相信。 他在她的耳边轻轻吹气,笑说:“其实有些事情是天生就会的,不需要经历。而且,如果没有你的密切配合,我也不能发挥地那么好。” 她直觉脸上火辣辣的,抬起手要打他,却被他一把捉住,紧紧握在了手里。他笑了:“其实,还在上学的时候,就看过很多这方面的书。那都是十来年以前的事了!” 十年,又是十年……明洁的心紧缩了一下,立即被她强行从外面抚平了,她很快就想道,她在小说里也写性爱,但那都是从艳情小说里看来的情节加上凭空想象出来的,这是第一次实战演习。她轻轻抚弄着他胸脯上的汗珠的手停了下来,从脸上一直到脖子都感觉热辣辣的。他拿开了她的手,胆战心惊地想到一个很傻的问题,吓得险些跳起来。 “你多大了?”他问。 “二十六。怎么了?”明洁愣怔了一下,说了实话。听他只“哦”了一声,她自嘲地笑说:“老处女吗?我妹妹说我过的是修女的生活,看来还真有那么一点意思!” 这个时代的一些东西飞得太快,她总觉得自己无法跟上。想到这些,她很快镇静下来,知道自己该为自己做的任何事情负起责任。 他轻轻吁了口气,说:“是——稀有动物,该列入一级保护!我……是在想,现在的许多孩子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得多,担心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她说:“我看起来很幼稚吗?” “会用这样的方式去引诱一个陌生男人,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奉送出去,如果不是幼稚,就是傻瓜!如果遇到的是一个坏人,你该怎么办!”他爱怜地摩挲她的香肩,慢悠悠地说。 “你还不是一样!半夜三更与一个陌生女子去酒店,如果是个陷阱,你怎么办!”她慢悠悠地说,嘴角挂起了嘲弄的笑。笑他,也笑自己。 “那我们是——两个幸运的傻瓜!”他笑道,“我叫颜雷,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明洁默然片刻,方才说道:“我想,我们应该遵守游戏规则,你不该把名字告诉我的!” 没错,这只是个成人之间的游戏,过了今夜,就谁也无须再记得谁了。颜雷心中黯然。俩人都沉默了,却谁都不愿先起来。明洁仍然躺在他温暖的臂弯里,她不能忍受这样的沉默,轻轻地说:“你在想什么?” 颜雷“嗯”了一声,说:“我想逃!” 他是无法忍受这样的关系,明洁以为他怕担责任,她也并不介意,用低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想……再做一次!” 颜雷沉默了几秒,猛然翻身把她压在了下面,说:“我也想!”话音也不自觉地变得有些喑哑。 电话响了很久,明洁听到是单调却很响的”嘀呤呤”声,便假装睡着,不予理会。颜雷翻了个身,突然从床上弹起来,找出了衣服口袋里的手机,只单调地说了”喂”,听了片刻,便很爽快地说:“你们先去现场,我马上到。” 以十分惊人的速度套上了衣服,回头看了一眼他以为还在熟睡的她,飞快地瞄了一眼她的包。明洁以为他要翻看,但他只看了一眼,便从衣袋里掏出烟盒,撕了一小片,在上面写了一些东西,放在床边的柜子上。他俯身亲了明洁的额头,明洁紧闭的眼皮不自觉地跳了一下,但他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只轻轻点了一下而已。 明洁不知道,只要她愿意,他马上就会很开心地和她结婚。她看着他轻轻带上门离去,便起来看那一小块纸片,上面写了他的名字和手机号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犹豫片刻,便把那小纸片放进了包里。有点像尤二姐与琏二爷的情节,然而她决不是尤二姐,他也决不能是琏二爷。她慢慢躺回到软软的大床上,枕边还残留有他的气息,很原始的干净的气息。 她躺了很久,才起来找到了手机,看了一眼,上面显示的时间是05:13分,她拨了明妍的号码,无法接通,再拨,还是无法接通。她又在玩失踪的游戏。就像“狼来了”的故事一样,第一次时,明洁焦急万分,还险些报了警,第二次,便在焦急中等了两个星期,终于联系上了。这已经是第n次了,明洁不屑地一笑,开始慢吞吞地收拾自己,几分钟后,浪荡的妖精变回了原来的端庄的淑女。扮淑女就是淑女,扮妖精就是妖精,她龇着牙笑,又像个魔鬼。她对着镜子轻轻抚弄一夜疯狂缠绵残留的痕迹。在大学的宿舍里,女同学们私底下把这种东西叫做“种草莓”,那红艳艳的痕迹,确实很像是熟透了的草莓。她想,她也应该在他的身上留下点什么,那样才算公平。然而,在男人和女人之间谈公平,那是一件多么不切实际的事,男人和女人天生的生理特点就决定了他们不可能真正公平。她皱了一下眉头,猛然将衣服套好,盯视着镜中那个有些妩媚有些娇羞的女人,心中恨恨地说:你终于还是守不住了吧!说什么心如止水,原来全都是自欺欺人! 她一把拉开了被子,床上的一团暗红的血迹,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格外刺目。 她把第一次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却连他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他会是做什么的呢?管他是做什么的!她用薄薄的被子将那一团血迹一下掩上了。 第六章 从健身中心出来,明洁便径直去医院。那个微胖的肤色嫩白的护士已经走了,换了一个三十多岁的高大却面色青灰的护士,面上挂着僵硬的笑,明洁觉得她像地狱来的使者。她很客气地领着明洁到了病房。 母亲似乎恢复得很好,有些灰白的脸对着明洁微笑,还向她挥手,只是,她们中间隔了一道坚固地铁栏杆。地狱使者解释说,她有暴力倾向,而且还没有完全恢复,还需要继续治疗。明洁不是很懂,也无法提出什么意见。 院子里黄的白的菊花已经开了,几个顽皮的小孩摘了花,把花瓣弄得满地都是;一个瘦小的丑陋的清洁工粗暴地呵斥着撵那些顽皮的孩子,然后挥舞着毛竹扎成的没了竹叶的扫帚,把那些嫩黄的洁白的花瓣驱赶着,杂糅到垃圾里面去了。 出了医院,明洁鬼使神差地在路边的报刊亭买了一份报纸。她买报纸只是例行公事,频率甚至还没有去书店高。偶尔会翻一翻,大多数时候是随手搁置,任它们默默无闻地变成垃圾。她进了咖啡屋,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随手翻开报纸,慢慢浏览,一则启事引起了她的注意,确切地说,是些微的不安。那是一则市公安局登的认尸启事,上面对死者体貌特征作了很详细的描述,还附了照片,只是脸被用刀划得血肉模糊,已经无法辨清了。死亡时间竟是她去参加电影公司庆功舞会的那天夜里。她定定地盯着那些照片,愣怔片刻,找出手机,拨了明妍的号码,无法接通,过了片刻再拨,还是无法接通,打她公司的电话,那边说她已经有两周没有去上班了,还说如果再不去,就会被抄鱿鱼。明洁没法再听下去,她抓起包,箭一般冲出咖啡屋,搭了车直奔公安局。 长龙一样绵延不绝的车队,是城市里永远不会衰败的风景线。在路上堵了很久的车,漫长得仿佛是过了几个世纪,明洁不停地在心里默念: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手心里紧捏着一把冷汗。 终于到了目的地,她下车便往里乱冲,一位年轻的女警拦住了她问话,她慌乱地把报纸上的启事指给她看,女警半天才对她的语无伦次有所领悟,便带着她进了刑警大队。 那女警去对几个正在整理东西的警察说着什么,明洁便茫然地在一边等着。 一个男人抱着一抱乱七八糟的东西从外面进来,一身英武的警服。那个人竟然是颜雷,他一眼就看到了明洁,明洁正对着门站着,要不看见他都不可能。四目相对,两人同时呆住了,颜雷手里的东西“哗啦”一声掉到了地上,两人都有些尴尬地弯腰去拣,头撞到了一起,颜雷忙说:“我自己来!”明洁迟疑片刻,便直起身来,看着他帽檐上的警徽。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颜雷整理好东西立起身来,两人都已经恢复了镇静,他看着她,眼中放出了光彩,既而脸上挂起了意味深长的笑。她扯动嘴角,却没有笑出来,他绝想不到她是来做什么的。那个年轻的女警过来说明情况,她叫他“颜队”。颜雷听着她说,此时他才看到明洁紧捏在手里的报纸,那则启事露出了一角,他的脸色慢慢地变得有点异样。 明洁被颜雷和一名女警领着,进了一间阴暗的屋子,她的心慢慢提到了嗓子眼儿里,心中不断默念着的”不是”也变得虚弱无力。一名法医按下了一个黑色的按扭,一个超大的盒子便慢慢退了出来,尸体就存放在那超大的盒子里,用一块透明的油布盖着。明洁握紧拳头,片刻方才鼓足了勇气探头去看。她先看到了最边沿的一只暗青色的手,那”手”在阴冷幽绿的光晕里仿佛轻轻颤动着,手背上有一条近三寸长的旧伤痕。她清楚地记起明妍的左手手背上也有这样一道伤痕,是被酒鬼用刀砍伤的,左手掌险些就废了。 明洁终于慢慢把目光移向了那张脸,那张脸上被划了好几道刀痕,血早已干涸了,露出了本来的轮廓。明洁只觉得眼前一黑,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迅猛地翻腾,猛然涌向咽喉,她忍不住使劲捂住了心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被外力强行扯起的五脏六腑压回原位。过了片刻,她才靠在灰白色的墙壁上,放开了手,大脑里仿佛被塞满了杂乱的不断翻搅的物件,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颜雷重重的手掌放在她的双肩上,轻轻地说:一切都会过去的!她听到了这个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外的声音,便随着这声音,追随明妍的魂魄飞到了天国,她看到了那里面开满了白色的鲜活的山茄子,她们一同在花间追逐,嬉戏。那是一个美丽的世界,无数的魂灵陪着她们一起狂舞放歌,一切都清晰可辨。那些鲜活的白花是永远都不会凋谢的…… 有一天,她也将去那个白色的世界,与妹妹会合。那里是所有的人共同的归宿。明洁睁开了眼睛,那个白色的世界便消逝在梦境里,化作了几滴水珠落在地板上,扩成了团团不规则的生命的形。颜雷又在她的耳畔说:一切都会过去的!她透过泪帘看到了他刚毅的脸盘,也无心去理会旁边还有人,靠在他的怀里,无声地流着泪,任凭泪水打湿了他的衣服。 看她似乎平静了下来,颜雷轻轻说:“我们得去做个笔录。”她便木然地跟着他走。 颜雷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还是因为工作。他轻轻吐了一口气,隔着桌子把记录内容推到她面前,让她签字。明洁已经平静了许多,她粗略地看了一遍,签了名,推了回去,看着他说:“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他凝视着她片刻,点点头。她便问,案子有没有眉目。他迟疑了几分钟,说,经过技术鉴定,现场留下的车辙是凯迪拉克的,目前还在排查。她头脑清醒了许多,立即就想到了一些事,忙掏出手机飞快地翻到童林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无法接通,她再拨,还是无法接通,她便说一定与他脱不了干系。颜雷有点兴奋,却没敢表露出来,只说有这种可能,他们会加以重视。 颜雷要送明洁出来,明洁正要推辞,手机响了起来,是她母亲住院的那家医院打来的。她母亲突发脑血栓,抢救无效,刚刚已经过世了。明洁立时呆住了,手无力地垂下,手机往下掉落,颜雷愣了一瞬间,忙用脚接住了手机。还没有挂断,他便把手机放到她手里,看她脸色苍白,毫无反应,他只好扶她坐下,帮她倒了水,犹豫片刻,便在她的手机里找到号码,拨了回去。 明洁闭着眼睛,不停地流泪。颜雷说:“我先送你回家吧!你妹妹和你母亲的事,我去帮你处理!”见她仍然说不出话来,便搀她起来,半拥半扶地把她塞进了一辆六成新的银灰色长城轿车里,请一个女同事看着她,他回去请假。 颜雷很快就回来,坐到驾驶坐上,用毋庸置疑地口吻说:“我先送你去我姐姐那里,我再去那边。” 明洁动了一下,呓语一般说道:“你们工作那么忙,我自己去办吧!” 她终于说出话来了,颜雷稍稍松了口气,很沮丧地说:“领导说要我避嫌!” 明洁没有再说什么,颜雷狠狠地发动了车子。 他的初恋因为他去做卧底,她不理解,他又不能明说,她便坚持与他分手,成了别人的妻子,等他归队时,早已双双留学去了。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谈恋爱,一直到现在。领导一本正经地说,三十老几的人了,也该有个家庭,要他暂时放下工作,好好陪她,不要让她寒心。可身边这个女人,会把他放在心里吗?上司没有弄清楚状况,他也弄不清楚,但无论怎样,他必须得照顾她。他从镜子里看到明洁的脸,那天的舞会上,她浑身散发的是妩媚的诱惑,而此时,她冷艳的脸上显出的是惊人的冷寂,只有眼中偶尔一闪便迅速消逝的哀伤。他加大了油门,车从熙来攘往的人流车流中飞驰而过。 明洁看着外面的路不对,猛然醒过神来,那不是去她住的地方的路,他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她有点慌张地说:“你先送我回家,我去拿东西,然后去医院。”接着说了地址。颜雷稍稍迟疑了片刻,便照她说的做了。 终于到了,颜雷跟在明洁的后面,进了幽暗的屋子,见明洁径直进了里间,他犹豫了片刻,便跟了进去。明洁立在狭长的穿衣镜前,慢慢褪掉了灰白色的外套,露出了被黑色的紧身毛衣包裹着的身资。颜雷一把拉开了厚重的印着白花的大红窗帘,陡然闯入的亮光刺得他眼睛生疼,片刻之后,他才看见落地窗前放着一盆花,齐跟被分成了两株,一株已经干枯了,枯萎的花瓣掉在纤尘不染的地板上,另一株还在盛开,散发出阴郁的香气,那鲜活的美是有些惊心动魄的。 明洁把手掌平放在镜子平面上,随着里面的影子慢慢移动手掌,轻轻地说:“为什么人有勇气杀死别人,却没有勇气杀死自己?” 颜雷回头看了她一眼。说出这种话的人,应该是悲伤的,可他没有看到她的悲伤,只看到她的脸上让他心惊的木然。”一切都会过去的!”明知道这句话空洞无力,他还是把它说了一遍。 明洁回过头,看着他说:“有烟吗?” 颜雷摸出了烟,为她点燃一支,也为自己点燃一支,狠狠地吸了一口,明洁也如他一般,狠狠地吸了一口,猛咳了几声,脸涨得通红,被呛出了眼泪。 “难过就哭出来吧!别用这种方式!”颜雷走过去,拿掉她手里的烟。她又从他的手里夺了回去,狠狠吸了一口,这次好得多了。她并不是不会,只是力不从心。她慢慢吐出烟雾,慢慢地说:”每天都有许多人死去,她们都只是其中的一个,微不足道。我何必难过,我何须难过!也许……也许这是上天要给我的磨练,给我的经历累计!”明洁倚着衣橱,小心翼翼地吸烟,吐出烟雾。 如果真的可以做到,就不会有这样翻江倒海地痛了。 她不喜欢理性,但许多时候,她给自己的定位都是理性的,时间长了,她便也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这样的自己。她很明白,如果接受他的帮助,她会无力回报,想要拒绝,却又无法开口。 颜雷正细致地巡视卧室的每一个角落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他终于想起来,她是做什么的。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的脸,徐徐说:“那么,我是不是也只是你的经历累计而已?” “你?也许吧!”明洁转头看向窗外,避开了他的凝视。他是从她偶然打开的窗户进入的空气,藏在了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以前,她的世界是封闭的,母亲和妹妹也只在那个封闭的堡垒的边缘,从来没有进去过,她自己也是偶然间才意识到的。 她拉开了皮包的拉链,递给颜雷一张素描画,“这是我画的童林的画像,背面有他的车牌号,是一辆墨蓝色的凯迪拉克凯迪拉克sls塞威。” 颜雷仿佛获得了珍宝一般,有点嗔怪地说:“刚才在局里你怎么不给我!”那样他们就可以立即去查了。他已经忘记了刚才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你想不想去我妹妹的住处看看?说不定会对破案有所帮助!”明洁说。就在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恍惚觉得自己死掉了。现在她终于又活了回来,反倒不忙去料理她们的后事了,只一心想着,母亲的悲剧,始作俑者早已死了,再也没有可以怪的人,而明妍,是被人害死的,她一定要看着凶手伏法。对已经死去的人,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安慰了。她慢慢离开衣橱,想挺直身子,一阵眩晕,险些向前扑去,忙抓住了门把。 去明妍的住处是很有必要的,但看她那样子,颜雷实在担心。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轻声说:”实在不行就不要硬撑着!我打个电话叫几个同事去就可以了。你在家休息,医院那边就我去一躺吧!”说了出来,才意识到,让她一个人呆着,也并不是什么好主意。他工作了近十年,与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即使她掩藏得再深,他还是看得出来,她并不是真的心硬,只是在强行支撑而已,他甚至疑心她这样做是不是不希望与他再有任何关系。但无论是怎样的原因,她这样的刻意隐藏,只是让他更加无法放心而已。 “走吧!我想去她的住处看看!”明洁说着,把掐灭了的烟蒂扔在了青白洁净的地板上,向外就走。颜雷忙帮她拿了外套紧跟出去。 明洁说了地址,车便飞驰起来。明洁凝望着窗外飞快晃过的车水马龙与掉光了叶子的光干树发愣,一直到颜雷叫她,才恍过神来。 明妍租住的公寓外观和明洁住的地方一样破旧,里面却是精致整洁。米黄色墙壁上与墙壁颜色相近的大幅照片里,明妍一身性感张扬的衣饰,画着浓妆,脸上挂着妩媚的深沉的笑意。明洁凝视着她的脸,她便也对着她笑,那是带了几分讥嘲的笑,仿佛在对她说:姐姐,以后你就不必再为我们操心了!她吃了一惊,慌忙闭上了眼睛。 母亲与明妍都走了,只留给了她空气一般的永远也不会消逝的记忆。明洁把目光转向了从卫生间出来的颜雷,他正在把几根很短的头发装进专用的袋子里。死者的指甲缝里留有不属于她的血渍,他们可以拿那些头发去做dna比对。 车回到了公安局的大门外,颜雷看了一眼仿佛睡着了的明洁,拨了他们办公室的电话,请一个同事来把他带来的东西送去化验。明洁坚持要去医院,他也没有立场不让她去。他知道她虽然表现得很平静,却已濒临崩溃,他一刻也不敢让她单独呆着。半天了,发生了这样大的不幸,没有一个人与她通话,她也没有向任何人诉苦或是哭诉。 车子走到半路,便不肯再走了,偏偏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颜雷不由得有些焦躁地低声骂了一句,正要下去检查,一直闭着眼的明洁按住了他的手说:“等会吧!也不急在这一时!” 他一直以为她是睡着的,这一来倒被吓了一跳,勉强笑道:“再不去就晚了!” “晚了就明天再去!”她说,自己也感觉到牙齿仿佛在打颤,要她在一天之内看到最亲的两位亲人的遗体,是她无法承受的。前一分钟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下一分钟就可能是一具尸体了。无论她如何说服自己人的生死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在情感上终究是难以接受,她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拖延时间,逃避面对。 他不再坚持,回到驾驶座上,看了她一眼说:“有什么打算?要通知亲友吗?” 她看着玻璃窗上淌下的雨水,隔了很久才说:“十年前,母亲住进了医院后,亲戚都怕了我们,渐渐都不再和我们来往了。至于朋友,我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是明妍,另一个——她在忙着考博,就算了吧!” “你还有我!”他握住了她的手说。她的手像刚从冰箱里面拿出来的果冻,透心的冰冷。 “陪我一个晚上吧!就在这里,好吗?”明洁对着落在车窗玻璃上,又迅速下滑的水滴,仿佛梦呓一般说。 他轻声叹息,握紧了她冰凉的手,说:“你是累了,休息一会儿吧!” 她使劲往靠垫上偎了一偎,闭上了眼睛。过了许久,雨稍小了一些,他才小心翼翼地抽回手,下去检修车子。没用多久,车就可以动了,而他已经全身湿透了。 第七章 颜雷把车开回到家门口,明洁还没有睁开眼睛,睡梦中还微蹙着眉,他不忍叫醒她,踌躇了一会,便倾过身去想抱她起来。触到她的身子,她便醒了,迷迷糊糊地说:“到医院了吗?” “没有。这是我家。先在这里休息一晚,医院只好明早再去!”颜雷说着,扶她进屋。 她沉默着,看了他片刻,便随他进了屋。 房子很宽,装修得很雅致,只是稍显陈旧了些。见明洁四处打量,颜雷说:“这房子本来是我妈买给我结婚用的,后来女朋友成了别人的妻子,我就一个人住了!” 明洁说:“原来这房子里还有一个女人的影子!” “她没有住进来过!其实买这房子时,我们就已经出问题了,我爸妈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跟他们说,所以就……”颜雷说,“你先坐一会,我给你弄点水喝。”说着顺手开了电热水器,进了厨房。 明洁倒进沙发里,闭上了眼睛。若在往常,她决不会和一个男人回家的,然而现在,她已无力去想那些了。 “先对付一顿吧!”颜雷端来了两碗面,放一碗在她面前,自己也坐在她的对面,吃得很香。那面看起来也很好吃的样子,明洁伸手拿起筷子,挑了几根往口里送,突然一阵恶心,胃里有什么东西翻搅着往上涌,她只得起身往卫生间里跑。从里面出来,颜雷递给她一块湿毛巾,审视地看着她:“擦擦吧,可能会好一些。” 明洁顺从地擦了脸,却不知把毛巾放到哪里,只好又递还给他。她没敢再去碰那碗面,颜雷坐下来吃了几口,见她仍然没有动,抬头狐疑地看着她说:“你真不要紧吗?” 明洁自己也不知哪来的火气,突然很恼怒地对他说道:“你就那么希望我有事吗?” 颜雷怔了片刻,还有力气发火,即使有事也不会太大。他笑了一笑说:“没事就好!” 明洁耳中听到自己说话的口吻,有些懊悔,看他笑了,也只得勉强笑一下,说道:“我没事,可能是中午吃得太多了。”说出这话,才想起来她中午什么都没吃。也许就是由于什么都没吃的缘故罢。 颜雷把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见她仍没有动筷子的意思,有些疑惑的看着她问道:“你不饿?” 明洁摇头,胃没有感觉,她也不知道自己饿不饿。 客房里太长时间没有人进去过,实在是乱得不成样子,决不能让她进去的。他自己在沙发上凑合一晚就可以了。颜雷这样想着,把她领进自己的卧室,说:“你睡这里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床有点硬,还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床边书桌上的的书堆旁边有有烟灰缸,里面塞满了烟头,旁边还有打火机。明洁踌躇片刻,轻轻拉开抽屉,里面有半包烟,她抽出了一支点燃,很快又掐灭了,塞进了烟灰缸里,合衣躺下,强迫自己合上了眼睛。 明妍、母亲,还有过世了十年的父亲的身影交替着在她眼前晃动,各人脸上,什么样的神请都有,然而她仍然慢慢入睡了。恍惚中,父亲踉跄着想她走近,她清楚地看见了他嘴角的黑血仍在不断向下流淌,脸色是青灰的,还张着血盆大口向她狞笑着。母亲出现在他的身后,她的脸上仍然有一对与暗夜的猫一样幽蓝幽蓝的眼睛,鼻子及以下的器官却慢慢被一层青灰色的皮覆盖了。她想逃,双腿脚却仿佛被钉在了地上一般,怎么也挪不了半步。父亲慢慢走到她的面前,直直的鹰爪一般的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她知道颜雷就在外面,张开口想喊他,口里倏然飞射出了一条赤色的小蛇,那小蛇蹿到空中,却变成了明妍的模样,她想飘过来想救她,飘来飘去总飘不过来。她张大了口,狂喊一声,脸上被刀划开的裂口变裂开了,从里面射出了源源不断的赤练一般的血,淹没了父亲。明妍的身子扭曲着,变回了那条赤色的小蛇,回到了她的身体里面…… 明洁大叫一声,醒了过来。颜雷坐在床沿上,双手拍打着她的脸,轻声而急切的呼唤着她。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扑进他的怀里,失声痛哭。过了良久,才渐渐止住了。他给她擦去了脸上的泪与汗,轻声说:“没事了,睡吧!” 他站起身来,她便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他叹了口气,紧握了一下她的手,柔声说:“我只去把灯关了!”她才迟疑着,慢慢放开了他的手。 颜雷合衣上了床,躺在她身边,轻轻把她揽在怀里,如哄小孩入睡一般,轻拍着她的肩的手渐渐慢了,他慢慢进入了梦乡,她却再不能安然入睡,瑟缩在他的怀里,睁着眼睛听了一夜的风雨。他的臂弯很温暖,却仿佛离她很远很远。她想到,待早晨起来,她的眼睛一定会肿得像桃子,倒是真正伤心而哭了一夜的样子,然而她确实没有哭过。她在想,她以为自己把怯懦的母亲和柔弱的妹妹从危险中救了出来,其实,也许是她让她们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包袱生活了十年。母亲住进了精神病院里,她每周去看她一次,她从来没有对她提过有关那件事的一个字,有时,她甚至怀疑她没有生病。妹妹整天嘻嘻哈哈的,看起来泼辣却没有城府,她也从来不和她提与那个人有关的只言片语,大学四年的哲学学习并没有让她变得理智,她的私生活乱七八糟。明洁以为她那时还小,也许不会懂的。此时她才想到,其实她是懂的,她一直都懂。 她们三人,都在以各自的方式逃避同一件事情,她自己是逃得最不彻底的一个。她不是别人认为她应该是的那个样子,也不是她自己以为她应该是的那个样子,也许有病的不是母亲,而是她?也许,有一天,她将会以为这个不彻底而崩溃,和母亲一样,在精神病院里度过十年,甚至更久…… 她被自己的想头吓住了,她忽地坐了起来,半晌才意识到身边还躺着一个人,她感到了骨髓里透出来的疲惫,整个人如被抽干了水分一般,蔫了下去。 他被她的动作弄得醒了,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臂,揉着惺忪的睡眼,关掉了开了一夜的灯。天已经亮了,亮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渗进了屋子。他看了一眼身旁的人儿,他无法确定她心中是否有他,然而他几乎可以确定,他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她了。开始的时候,他知道,一见钟情是鬼话,他想要她却是真的,强烈的欲望迫使他不得不放弃了自己一直坚守着的底线。 他无奈地叹息,起身到另一间屋子打个电话请假。 她从后面环住了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背上,轻声说:“谢谢你!”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凝望着窗外的雾,慢慢说:“傻瓜,赶紧走出来吧!” “可是,我能怎么办!”她喃喃的说。 他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安慰她,他回过真,把她轻轻揽在怀里。 颜雷大多数时候在公共食堂里吃饭,家里并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想到她昨夜的状况,想来肯定是身体有什么问题,遂打电话到附近一个小餐馆,要了几样清淡的小菜。 明洁无心装扮,只随便洗了个脸,对着镜子看到自己又红又肿的一双眼睛,着实吓了一跳。低着头出来,看见饭桌上摆满了汤菜,只觉得腹内空空,低头强咽了几口,便觉胃肠饭搅,只好将碗筷放下了。颜雷狐疑地看着:“你真的没事吗?要不,去医院看看吧?” 明洁很茫然,她的胃口一向是出奇地好,也许是被沉痛的心绪影响了呗。颜雷看她脸色益发苍白,思前想后,盯着她良久,方才说道:“你该不会是……”说了几个字,忙打住了。 吃过饭,颜雷找了自己以前用的大墨镜,帮明洁戴上了。虽然显得笨拙了些,总比她红肿着眼睛出门要好多了。 明洁看着母亲和妹妹被传送带送进了锅炉,再从里面出来,便成了灰烬。如果是活着的人被放进去,不知会是什么样的感觉,然而,无论如何,被从熔炉里过了一遍后,自然也成灰烬了。明洁神经质地想着,从面无表情的殡仪馆工作人员手中接过了装着骨灰的小匣子。她打开了匣子,抓了一点点在手心里。骨灰中中还残余少量的骨屑,她又将手心里的灰烬放回匣子里,把两个匣子里的骨灰倒在了一起。 她让母亲和妹妹合葬在了一座墓穴里,让她们永远相依相偎。体力活自有人去做,她只需在一旁看着就行。她苍白的脸上并没有显出十分悲痛,反而是立在一旁的颜雷,看着雨伞上滴滴下落的水滴与雨幕中忙碌的工人,心中竟然生出无尽的悲凉。干了他这一行的,时刻都会有可能会死,成为定在一张黑白照片上“烈士”,他们几乎每年都会写一份遗嘱,他从未有过悲凉的感觉,有时甚至会拿来说笑,此刻在这墓园里,却生出了他自己很不喜欢的悲凉。 新坟周围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坟头,死人的世界和活人的一样拥挤,也一样地相互被隔离。然而人们不都在照那样活着,那样死去么?至少,她不会再去和她们挤那一方窄窄地阴暗潮湿的穴。她知道,她做了一件不该由她去做的事,她们保持了沉默,却从不曾真正原谅她,她们已经无法再蜷缩在一起。 颜雷帮她把一束白花放在墓前,看着他弯下腰去,明洁忽然有种冲动,想把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都告诉他。然而,等他立起身来,那冲动便已被她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第八章 十几天过去了,明洁关掉了手机。她想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个人,也要自己不再去想害死妹妹的凶手是否还在逍遥法外。然而越不让自己去想,那些事情越发刀刻一般印在心里,挥之不去。她终于结束了新作,是一对姊妹花成长到陨落的故事。曾经的努力,抗挣,全都是徒然,最后的一切都是灰飞烟灭。她俯在桌上无声地哭过后,给它安了一个自己也不是很理解的题目:渐逝。何必一定要理解呢! 虽然没有刻意去写自己的经历,然而那其中有很大一部分的内容倒是她自己的亲身经历过的。修改润色时她才蓦然发觉,想改却不知如何改。她本来不敢给妹妹看的,然而此时她已经死了,也无须再忌讳,她把稿子打印出来,拿到妹妹和母亲的坟前烧了。母亲不识字,应该不会知道她写了些什么。 她知道自己应该找些事情做,那样可能可以改善一下心境,在报摊上买了招聘报,看了半天,看到一所私立中学招语文老师,便开了手机,打电话去咨询,准备去应聘。她本来一向觉得教书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现在却忽然非常想让自己改变。 开机没多久,便收到了颜雷的信息,发信息的时间是昨夜。他告诉她,害死明妍的凶手抓住了,果然是那个该死的童林。明妍在他家门口堵住了他,告诉他她已经有孩子了。他叫明妍去把孩子拿掉,明妍不肯,抓住了不许他走,他就开车撞了她。这属于故意杀人,证据确凿。已经移交法院,只需等待判决就行。他还问她为什么这么久不开机。 明洁看了信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复。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不知是谁塞给了她一本妇科专科医院的宣传杂志,她随手翻开了,便看见了早孕征兆,嗜睡,恶心,吃不下东西,心绪烦乱……竟然都是她这一段时间的症状,她没有被吓倒,反而莫名其妙地觉得有几分欢喜。想去检查,到了医院大门口,却踌躇着不敢进去。犹豫半天,在手袋里摸到了一副墨镜,是那天颜雷给她的,很笨重,却正适合她此时戴。 她跟着医生做了一些希奇古怪的事,最后那医生坐了下来,听她说了症状,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小姐,你结婚多久了?” 她微怔,那医生又说:“你还年轻,身体虽然虚弱,也没有什么大问题,想要孩子的话,应该没有什么困难。千万不要太着急,任何事情都需要一个过程的!”见她仍然怔着,那医生又说:“一定是你自己太过急切,才会有这样的错觉!你不必担心,一定会有的!” 明洁长吁了一口气,这竟然是她的心理在作怪,细细思之,难道是她已经爱上他了?那也不至于这样呀!她回想起来,那天正是妹妹遇害的日子,也许在她心中,总是想着她,若有了孩子,是她转世也说不定。这样想着,她不由得暗骂自己,新时代的大学生,怎能有这样唯心的想法?管它是什么原因,总之必须让自己快点儿从迷茫与痛苦中走出来。她这样想了,还是有些茫然,独自走在大街上,也不知要往那里走去,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是要往哪里去,却仍然在不停地往前走。大道两旁的霓红越来越亮,红的绿的光晕流过树荫下拥吻的年轻恋人,天空的孔明灯越飘越远,渐渐消逝了,只留下苍黄的半边月亮,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小时侯,到了中秋时节,她便会和妹妹一同在田野里,一人提着一个“瓜灯”:把冬瓜的心抠掉,在里面固定一小截白蜡烛,点亮,就成“瓜灯”了。 突然手一紧,小手袋脱手飞出,她以为是自己把它甩飞了,等反应过来是遭了劫,便向那足足比她高了半个头的匪徒追去。终于在两个路人的帮助下抢回了手袋,手却不知何时被划了一道口子。她从不认为自己胆大,此时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其实那手袋里也就是一部旧受机和一些日常用的零碎物品而已。 那两个“路人”中竟有一个是她日思夜想却不肯去见的颜雷。遇上了他,她便变得十分脆弱,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依赖是一种耻辱,她讨厌那样的自己,才尽量避免与他再见,却没想到会在这里不期而遇。她无路可逃,强行压下了往外涌的泪水,勉强对他挤出一丝笑容。 劫匪被铐住了,那是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孩,看来也不过十七八岁,眼泪鼻涕不住地流着。她看那男孩模样实在可怜,便央求他,能不能放了他。颜雷哑然失笑:“你以为他可怜?他那是毒瘾犯了!” 她无意中在他面前暴露了自己的无知,只好缄口不言。 跟他一起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小伙子把那男孩铐在了车上,冲他喊:“头儿,我先把这家伙送回去,别忙回来啊!” 他笑着骂了句什么,那小伙子冲他做了个鬼脸,上车走了。 她说:“你可以下班了吗?” 他迟疑道:“本来已经收队了,那家伙是意外收获。我想……待会可能还得回去!” 她看着他的脸,隔了很久,终于扑进了他的怀里,颤声说:“我在想你,你就来了!”声音如午夜回旋的胡琴的声音,颤抖的凄凉。 他说:“以后不要这么晚还一个人出门,太危险了!” 他有很温和却如火一样的心,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他把她紧紧箍在怀里,在她耳边说:“苦熬了这么些年,竟然是为了等你这个老让人放心不下的小傻瓜!说吧!这些天为什么躲着我?” “我没有!”她无力地抗辩,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却没能挣脱出来。 “没有吗?”他的手稍稍放松了一点,凝视着她的脸,喘着粗气说道。猛然吻住了她,双臂使劲想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手机想了起来,他捱了半天才去接。 “自己小心点,晚上我来看你!”他说完,转身跑了。 晚上?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她找到了回公寓的路,在半边苍黄的月亮的指引下慢慢向前走去。 明洁打开柜子,拿出了一瓶红酒,给自己倒满了一杯。如果有那个孩子的存在,她就不能这样放肆了!喝了一会,一瓶酒便去了大半,她已有些昏昏沉沉的,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二点多了。那暗红的酒慢慢幻化成了她在公安局里看到的明妍的脸,青白的皮上印着暗红的血痕,四周的墙壁慢慢变成了厚厚的血壁,孳孳叫着,连同屋子里的物件一起向她压来。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身体被压到血肉模糊,还在拼命挣扎。她张大了口想叫,叫不出声来,半晌才颤抖着手乱按手机的键盘,那是惟一可以与外界联系的途径,手机里传来了遥远的“嘟嘟……”的回声,她才猛然惊觉,自己竟然拨了他的号码,她慌忙挂断了电话,那些恐怖的东西倏然离开了。 她点燃了一只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把孤独与恐惧随着烟雾慢慢输送了出来,弥漫了整间屋子。 第九章 审讯终于结束了,颜雷伸了个懒腰,看了看手表,已有好几个同事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明天,不,应该是今天的几个小时之后,他们又将开始一个不知要打多久的战斗。他的手机上有一个未接来电,竟然是她的。他看了一眼,立即抓起夹克套上,快步出了办公室,发动了车子。 明知那样强烈的欲望怎样地不符合他的身份,他还是不能控制自己,如上了毒瘾一般,疯狂地想她,想和她在一起时的一切。 他找准了位置,正要抬手敲门,才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不由得微微一惊,推开门冲了进去。屋子里没有开灯,他打亮了火机,在门边找到了电灯开关,开了灯。她没在,屋子里烟雾缭绕,茶几上摆放着空酒瓶和酒杯,地上扔满了烟蒂。没看到她,他便径直推开了内室的门,光亮从外面流入了门洞,他看到了她嵌在阴影里的轮廓。 她面向着衣橱,双臂环抱着膝盖,蜷缩着身子蹲在地上,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裸露在外面的双臂仿佛在瑟瑟发抖。他轻轻松了口气,片刻又皱起了眉头。 “你是谁?”她梦呓一般问道,微抬了一下眼皮,眼望着镜子里模糊的影子。他微怔,探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体温是正常的。 她握住了他的手,放在自己冰凉的脸上,轻轻摩挲。 “我以为我有了孩子,有了寄托,原来是空欢喜一场。”她说着,慢慢站起身来,双臂环住了他的腰,依偎在了他的怀里。 他也曾经那样以为,原来不过是空喜欢一场。她没有说出来,她那样希望,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明妍是那一夜遇害的。 他本来有几分疲惫,见到她,立刻便都消失无踪了。他捧起她的脸,她没有再强装坚强,或是淡漠,眼中流露出了迷惘与无力。她这样的神情,与那一夜透出欲望时的一样有着他无法抗拒的诱惑力。 他微微喘息,低低地说:“真的想有我的孩子吗!” 她心中生出了些许柔情,他现在是她惟一亲近的人了,她在喉咙里叹息,想对他诉说点什么,只呼出了一口气,嘴唇便被堵住了,他温软的舌滑进了她的口里,贪婪地吮吸,她的身子一阵颤栗。他有力的手掌顺着她的脊背慢慢往下移动,把源源不断的热量传进了她的身体里,她整个人都酥了,想要抗拒的心也无力地耷拉了下去。 他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枚银戒,套住了她左手的中指,在她的耳旁喃喃地说:“以后,你就是我的港湾!” 她已经被他激起的欲望变成成了傻子一般,把话听在耳里,也没有听进大脑里去,只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他已经搂着她滚进了床里,狂涌而出的激情迅速将她淹没。 他终于没有再缠她,她已经困得没了一丝力气,他还兴味盎然地抓住她的柔荑,一个劲儿地叫她看。她微睁开眼,自己的中指上赫然已戴上了一枚银戒,她呆了一呆,使劲去捋,戒指怎么也不肯下来。“不许取下来!”他一把摁住了她的手,低吼道。 她挣不开,只能可怜巴巴地瞅着他:“可是我……” 都已经这样了,能不结婚吗?他必须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任。他这样想着,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轻轻抚弄她的樱唇,说:“我们是不是都已经离不开彼此了?我想每天早晨一醒来就能看见你,如果你嫁了别人,我会肝肠寸断!” 她默然了,慢慢放松了手。他说:“你爱我吗?” 她想,也许她真的是爱他的,便点了一下头。他又问:“我是不是好男人?” “是。”她轻轻点头。 他笑了:“那不就行了!” 她的目光无意间有落到了阴影中的窗帘上,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默然许久,才说:“你觉得我们已经相互了解到可以共度一生了吗?” 他怔了一下,既而看向她袒露在外的乳峰,一脸的坏笑,悠然道:“我们还不够了解吗?”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立即飞红了脸,一把拉起被子掩住了身子,使劲捶打他的胸脯:“人家跟你说正经的!” “好,说正经的。”他假装面色一肃,没过几秒钟,便自己先撑不住笑了。 她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喃喃地说:“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说实话……”他想了想,慢悠悠地说: “你是——一朵很精致的紫水晶玫瑰。” 她以为他又说笑,抡起拳头就要打,被他一把捉住了。“不过,我会把你永远放在心里,掉不下来,就不会碎掉了!”他叹息,幽幽说道。 水晶做成的玫瑰,外表坚硬冰冷,一摔便碎了。想想也是,她突然鼻子有点酸,忙找话头混了过去。“你说……我们结婚?然后呢?” “然后——”他露出神往的表情,“然后,等孩子长大了,我也退休了,我们就一起去海边看日出,去……环游世界。” 她默然,感觉眼角有些凉,便咬住了嘴唇,假装睡着了。她面向着阴影,他应该看不见。他揽住了她,静默片刻,轻声说:“我知道,你一定很难过。她们都还在你身边呢!不要这样,她们也会很难过的!把伤痛分一些给我吧,我身子结实,扛得住!” 她勉强止住了泪,把头枕在他的肩上。她心中希望她们已经安然离去。 人死了,留下的只有一具皮囊,过一段时间,皮囊也会腐烂。于死者已无所谓安然与否,不能安然的,也许是活着的人。他睡着了,鼻息均匀,她轻轻抚摩他的脸盘,也许有一天,他也会离她而去,然而她仍然忍不住梦呓一般低语:“不要离开我!” 他搂住她的双手紧了紧,喃喃说道:“我怎么舍得!” 她一怔,看他仍然是闭着眼睛的,方才稍稍松了口气,合上了眼睛。 颜雷醒来时,天还没亮,明洁已经收拾好了屋子,做了早餐。他看着她在忙碌,心里储满了温馨,他从后面环住了她的腰,亲了一下她的耳垂,说:“老婆,你真好!” 她躲了一下,没能躲开,只得随了他,笑说:“懒虫,快去洗脸吧,都快冷掉了!” 两人一同吃了早餐,明洁便立在大衣橱前,对着镜子化妆,颜雷从书架上随手抓了一本书在手里,翻开了来,眼睛却定在她身上。明洁从镜子里看到,他手里的是一本《厚黑学》,明妍的书。 “我来帮你!”他突然放下书,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眉笔。 她不禁失笑:“你行么?” 她并不相信他会,但仍然仰起脸等着他在上面画。 “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真是不假!多少险滩都趟过来了,却险在你这温柔陷阱里了!”他细细地画着,夸张地叹息,她想笑,他立即说:“不许乱动!”既而若有所思地说:“这样精心打扮,是要去见什么重要人物吗?” 她说:“我——要去一家夜总会应聘。” “不行!”他的手顿在了半空,直想把已经画好的戴眉抹乱。 “跟你说笑的。我是要去应聘,不过是去一所中学,可不是什么夜总会!”她收好了装化妆品的小木匣,说道。 他轻轻拧了一下她的脸,说:“真是个坏家伙!” 她把木匣放回到抽屉里,轻声说:“你真的……喜欢我吗?” 他双手环抱住她,在她耳边说:“如果不是,我还会在这里吗?”他的手在她的小腹上轻轻揉弄,慢慢说:“是不是要等这里面有了属于我们共有的小生命,你才能让自己相信我?……或者,现在它就已经在里面了!我想……也许第一次见面,我就爱上你了,或许前世我们就是一对了!”那话音近而清晰,她听来却感觉遥远而凄迷。她无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默然片刻,抬起手来,让他看表。已经七点半了,再过半个小时,就到他上班的时间了。他幽幽说道:“你是不是希望我快点走?可是,我都不想走了。爱,真是折磨人的东西!” 那也是她最怕的东西。“我们一起走吧!”她轻声说,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他放开了她,两人一起下楼上了车,一路无语。到了市局大门外,他刹住了车,她沉默片刻,伸手去拉车门,他突然伸手,一把把她拽进了怀里,深深吻住了她,久久不愿放开。她一阵迷茫,差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终于放开了她,别开了脸去,说道:“走吧!”话音沉抑。她黯然下了车,看着他的车慢慢消失,也不知何故,心里一阵酸楚,泪水止不住狂涌而出。 负责面试的是学校的教导主任,一个头发花白的清瘦老头,戴着黑框的宽边眼镜,眼角与额上布满了沧桑的沟壑,他对明洁微微一笑,那沟壑益发明显。他把眼睛架向上抬了一下,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又看她的简历,半晌方徐徐说道:“如果聘上了,你能做多久?” 明洁忙说:“如果学生们喜欢我,我可以做很久。” 老主任摇着头说:“很久是多久?五年?三年?或者只有几个月?教书是无法升官发财的工作,现在社会上总在提尊师重教,也没见教师地位真正提高,还要被许多条条框框禁着。现在的年轻人那,过惯了好日子,哪肯来遭这份罪?上个学年我们聘到了几个研究生,还很高兴,哪晓得才上了没一个学期,就全跑光了!看你只是本科毕业,我们才敢叫你来的!” 本来看来了好些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她想到自己只有一个毫不起眼的院校的本科文凭,先就气馁了,此时却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文凭不高倒成了优势了! “虽然是带课,工资只比正式职工少一点点,工作也不是很重。先上一个班的语文,一周也就七节课!”那老主任说着,把一张写满字的纸推到了她面前,“一个月的试用期,一个月后如果考核合格,就正式签约,然后你可以参加考试,转成正式职工,就可以享受各种福利了!你先看看这个,如果没有异议,就在上面签了字吧!” 明洁细细看了一遍,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苛刻的要求。教书是很单纯的工作,想来工作人员之间也不会相互倾轧排挤,勾心斗角。她在上面签了字,双手递了过去。 “下周一上课,来得早一点,先去领课表,与学生见个面。周三或周四,学校会组织同科老师听你上课。”老主任从旁边的写字台上找了几本书,推到她面前,说道:“这是课本和教参,你先回去准备准备。” 面试意料之外的容易过关,出了校门,明洁便给颜雷发信息告诉他,直到深夜,才看到他给她回的信息,第二天便是周末,两人只简短的通了个电话。想到他工作特殊,也不好总是给他打电话,明洁心中不由得一阵怅惘。 第十章 明洁开始了朝九晚五的生活,上初一的语文,学生虽然有些顽皮,却大都聪明可爱,同事之间的关系也还算是很平和的,工作也还算轻松,她仍然有充裕的时间继续她喜欢的写作。 他没有再去看她,只时常抽空给她打电话,有时还说一些让她脸红心跳的私密情话,还不时地追问她什么时候去登记结婚,她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也许他对她是有爱的,不过这爱似乎比情要淡得多了。情终会淡了的,爱也许会消逝得更早。结了婚,有了孩子,然后在柴米油盐酱醋中慢慢老去,一事无成。人的一生中可以真正做事的也就那么几年,却要在锅碗瓢勺之中空耗掉,想想都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或者,结了婚,过一段时间,他们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开始争吵不休,那些美好的东西也会被慢慢冲刷得干干净净。或者……他发现了自己的枕边人竟然是一个逍遥法外的杀人凶手,然后……然后的事,谁也难以预料! 她轻轻抚摩中指上的银戒,想把它取下来,那戒指却比先前更紧了,好不容易取下来,她迟疑了片刻,把它戴到了无名指上。 小孩子比大人好相处得多了,明洁很快就和他们混得很熟,还时常和他们一起去学校食堂吃饭。食堂里的饭菜做得并不好,但明洁是从来不挑食的,这天却不知为何,一看那些东西就忍不住想吐,她捂住了嘴,有点诧异,一时也想不出上顿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学生们很关切地看着她,一位戴眼镜的小女生小声说:“我表姐说,像老师这个样子,是肚子里有小baby了,应该去医院。”稍大一点的一个男孩立即说:“老师还没有结婚,怎么会有小baby?你表姐才高一,她懂得什么?胡说八道!”…… 明洁骇然望着这一群侃侃而谈的孩子,半晌才想到上一次“好朋友”来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己竟然给忘记了。忡怔片刻,胡乱与孩子们道了别,径直去了医院。 给她检查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医生,她边看着电脑,边缓缓说道:“你丈夫怎么不一起来?” 明洁愣了片刻,嗫嚅道:“我……他工作忙!” 女医生很生气地说:“有什么比胎儿更重要的!” 明洁的头“嗡”的一下大了,竟然真被他说中了。 “都到第四周了,竟然还没有发觉,真是太大意了!”医生絮絮叨叨地说,看她把脸别开,长长吐气,便转了口气,慢慢说:“还没有结婚?那就应该注意。”话锋一转,有微微笑道:“不过现在结婚也还来得及,要再过一段时间肚子才会隆起来,如果赶紧的话,还可以穿很漂亮的婚纱!” 明洁不知该如何答话,只得默默听着她关切的数落。 出了医院,明洁摸出手机,犹豫着要不要给颜雷打电话告诉他,握在手里的手机突地响了起来,吓了她一跳,是颜雷的。她踌躇着,听了片刻他给她换的活泼的童音的铃声,方才接了电话。 “晚上有什么安排吗?”他说,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几分疲惫,还有几分喜悦。 她说没有。 “在家等我好吗?” 她立即答应了。 他笑了笑说:“我先回家睡一觉,然后再来,免得让你看见我的熊猫眼!这几天真是累惨了!”他说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她只回音似的嗯了一声,他听出她有些心不在焉,立即说道:“你怎么啦?” 她如梦方醒,忙说没事,他还有些疑惑,想到还有几个小时就可以相见,也没再追问。他说要去看她,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过后才想到,不知道要怎对他说那件事,思虑了半天也没有结果。本来很简单的事,若是想的牵连太多,便变得复杂了,真是十足的“斩不断,理还乱”。几个小时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她做好了晚餐等他,却没把那件事想出个头绪,拿了一本书对着眼睛,书上面的字却一个也没进到脑子里去,她索性扔开了书,正襟危坐,等他到来。 敲门声响起来,她跳了起来跑去开门,却是房东来催交水电费了,不由得有些失望,转而想到,他的敲门声不会那样没有节奏还粗暴,自己难免有点草木皆兵了。敲门正再次响起时,已经十一点多了,她镇定了自己,慢慢起身去开门,真的是他!她心窝里顿时盛满了忐忑的喜悦。 他抱了一下她,笑说:“宝贝儿,有没有想我?” 她没有说话。 菜已经凉了,她又热了一次。他带着十分内疚,吃了不少。本来可以来早一点,他却睡过去了,害她空着肚子等了他那么久。 她竭力地控制着自己,不要露出破绽,吃了一点点,便停了下来,看着他吃。她心中想到,倘若他知道她心中的矛盾与徘徊,还能这样好胃口吗? 吃了晚餐,两人一起收拾了餐具,明洁打开电脑和音响,一同听音乐。 明洁把手指在书桌敲着不合耳中听到的旋律的拍子,颜雷的心思也不在音乐里,他不时地拿眼瞄她,捕捉她闪躲的眼神,想知道她究竟在闪躲什么,目光最后落在她的无名指上。她感觉到她灼灼的目光,有点心虚地想把手往回缩。她一把按住了她的手,慢慢站起来,把她紧紧拥住了,片刻才轻声说:“我会等到你考虑清楚的!” 他的手顺着她的慢慢往下移,在她的腰上轻轻揉抚,她禁不住身子发热,微微喘息,他伸手去解她的衣扣,她下意识的按住了他的手,却无法让自己那么坚定。他轻轻揉弄她的乳峰,从腰上慢慢滑下,摸索她牛仔裤的扣子,一道闪电划过她的脸,她心中骤然惊觉,几乎是叫了出来:“不能!” 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想挣脱出来,却被他大力地搂住,脱身不得。他终于稍稍放松了手,长长吁了口气,说:“为什么?” 她胸口被堵塞了一般,说不出话来,窗外响起了唏里哗啦的雨声,厚重的窗帘轻轻晃动着。 他对她是很好,萍水相逢的人,现在如此,然而以后,以后的事…… 一个尽职尽责、维护正义的刑警,如果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枕边人是一个轼父的凶手…… 倘若有了什么变故,对他(她)会是怎样的伤害,他(她)不该是为着受伤害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让他“她”走吧! 她回转身,拥住了他,轻声说:“对不起!” 她的唇从他的耳边慢慢蹭过来,狂乱地吻他,她抓住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部。他喘着粗气,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可以吗?”也没等她说出话来,就一使劲,把她按倒在床上,疯狂地吻她,轻轻呼唤着她的名字:“洁儿……我的小妖精……” 她不由自主地响应他的炽热的情。 ……小时侯,一到炎热的夏天,她就一个人跑去田间的小河里洗澡。脱光了身子,整个人没入水中,温热的河水从她身上淌多。从河里出来,沐浴在火热的阳光里,赤着脚奔跑在酥软的草地上。在人迹罕至的小树林里,躺倒在潮湿的草坪上,做一个美丽的梦。母亲的呼唤声远远地传来:“洁儿……洁儿……”越来越近,越来越远……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美丽的梦,雨点落在了脸上,一团厚厚的云遮住了她眼前的星光,美梦过早地醒了…… 音乐已经结束了,他伸过手来,关掉了台灯。她醒过神来,在黑暗中流出了泪。他把她的头枕在自己结实的胸脯上,轻轻抚弄她滑腻的肌肤,很久很久。 他们的每一次相见都是喜忧参半,离别却仿佛生离死别。她其实很脆弱,却在自己的周围筑起了一堵墙,有时独自一人瑟缩在狭小的空间里,有时却突然站起来,翩翩起舞。她起舞的时候,那空间便自己无穷放大,她一停下,那空间便立即缩小,她甚至不能转动一下身子。他想牵着她的手,让她从那个狭小压抑的空间里走出来。然而,她似乎不愿意走出来,或者是不敢走出来。他不能硬把她拉出来,他从来没有觉得这样无力又无奈。 他忍不住轻轻叹息:“我怎么觉得……我们的每一次分离,都像生离死别……”话未说完,她冰凉的手倏然伸至,掩住了他的口,隔了很久,才轻声说:“对不起!” 他说:“干吗说对不起?这也不是你的错!” 手机响了起来,颜雷有点气恼,和她在一起时,他不喜欢被别的事打扰,然而他不得不二十四小时待命,那是他的工作。 颜雷接了电话,就准备出门。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也在看着他的女人,轻轻叹息。一次偶然的邂逅,竟让她成了他无法忘却的牵挂。 明洁对着他的背影,轻轻地说:“对不起!” 然而他已经轻轻带上门离开了,已经听不到了。 她扼杀了自己的孩子,而他,稀里糊涂的成了从犯,他们一起扼杀了自己的孩子。 明洁不停地做同样的梦:一个小小的婴孩满身是血,不停地向她挥舞着求救的小手,可他(她)的脸上,没有五官…… 她从睡梦中惊醒,满身是汗。 天已经亮了,她起来收拾停当,开了电脑,准备做事。小腹开始隐隐作痛,来得比她想象的慢得多了。她咬住了嘴唇,不予理会。不知过了多久,显示器一声巨响,停电了。她吃了一惊,小腹开始撕裂般的疼痛,渐渐地她也不知道是身体的什么地方在疼。她顺着椅子瘫倒在地板上,荧屏里那个黑蒙蒙的影子也消失了,眼前直冒金星。 她不懂别人,但她一直都以为是懂得自己的,她知道自己要不起这个孩子,要不起他的爱。她要惩罚一个狠心的母亲,所以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想自己来承受这种撕裂的疼痛。 然而,她从床头上摸到了手机,颤抖着,拨通了急救电话。 不知隔了多久,她听到一阵遥远而杂乱的声音,后来自己便在白色的病房里了。护士看到她醒来,温柔地说:“孩子是暂时保住了,但你需要住院观察几天。真是危险,要是再晚一点,有可能连你自己也都保不住,更不要说孩子了。”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邻床的一位大姐有点不平地说:“你男人去哪儿了?这么半天了,也不见踪影,真是不负责任!” 她对着白色的平坦的屋顶,忽然决定了要和他去登记结婚,她不能让失而复得的孩子生活在一个残缺的家庭里,尽管那红色的本子……那本子是一个无形的套,套住了里面的人不把手伸出去,也让外面的人不把手伸进来。然而,它就真的管用吗?倘若情已不再,它还有什么意义! 管他以后会怎样,现在,她只是要自己的孩子有一个完整的家。 她第二天就看见了他,然而,他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她。 他从警校毕业参加工作后的第一年,就去做卧底。开始抓捕匪徒时,他暴露了,匪徒把枪口对准了他。关键时刻,一位前辈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射向他的子弹。现在,他也做了同样的事。 她只拉开了白布看了他一眼,脑海里就什么都没有了,也忘了要哭,只眼睁睁的看着他被一群人推走,把她所有的意识都带走了。 她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屋顶上晃动着白茫茫的光圈,她看到每个光圈里都有他和她的影子,黑黢黢的影子。 当他把自己献出去的时候,不知道心中有没有想到她?一定没有,他一定什么都没有想,所以才会毫不迟疑。 她对着那些白茫茫的光圈,把自己的泪消融在里面去。他说他们的每一次分离都像生离死别,想不到一语成谶,这一次竟成了真的。 邻床的那个女人又絮絮叨叨地说:“都这么久了,咋没有人来看你?嗯……昨天被送走的那个人那个人是你亲戚吗?你丈夫?” 明洁只觉得累,一声也不想出,那女人又说:“昨晚我听到两个小护士议论,说你的孩子没了,妹子你一定很难过……不过妹子还这么年轻,掉了一个,以后还可以再有。哪像你大姐我呀?一大把年纪了,好不容易才怀上了,这不?只好跑医院里来保胎来了!” 正说着,护士来给明洁打吊针,明洁很小心地问:“我的孩子……真的没有了吗?” 护士的脸上露出了怜悯,半晌方说:“很遗憾!你不该到处乱跑的!” 明洁便不再说话,她想,孩子一定是知道了他“她”的母亲曾经想不要他“她”,很难过,所以自己走掉,不肯回来了。 护士给她打了吊针,慢慢地说:“明天给家里打个电话,叫人来把费用交了吧!” 明洁无言以对。她家里已经没人了,她叫谁去?护士又说:“你身子很虚弱,不要像昨天一样乱跑,如果再出事,可就不妙了!” 待护士走了,她便挣扎起来。幸好手机还在衣袋里,她打了他的电话,是一个女孩接的,他的妹妹。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自己与他的关系,嗫嚅半晌,只敢说是他的一个朋友,女孩便告诉她,明天他的同事们要给他开追悼会。 第二天,她便乘着邻床的大姐不在,悄悄溜出了医院。如果那个女人在,看她起来,一定会大惊小怪地跑去叫护士。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了。她回到家里,认认真真地梳妆了一番,打扮得十分漂亮。她去了殡仪馆,那里除了那位学姐,她谁也不认识,此时,她也无须再认识他们。她只远远地看着他,定在了黑白照片上的他依然是刚毅而英武的。他陪她走过了最艰难的日子,现在却仿佛带走了她的一切…… 待所有的仪式都结束了,别人都离开了,她才走过去,看着被嵌在了石碑上的黑白照片。他的脸被定在了冷硬的石头上,再也不能对她笑。她取下了墨镜,久久地凝视着她。一个女人轻轻走到她身后,拍一下她的肩。她吓了一跳,回头看了那个人。那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女人,她的那位学姐,她忍不住抚摩着手指上的戒指,落下泪来。学姐看见了她手上的戒指,那是她的婶娘……颜雷的母亲的遗物。她不由得张大了嘴巴,隔了半晌,才长长叹道:“不久前阿雷跟我说,他有可能要结婚了,我还不敢相信,原来竟然是真的。我也没想到,他要结婚的对象竟然会是你!可惜……唉!算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这枚戒指,你还是听我的,把它取下来吧!这样戴着,会是一种折磨!” 学姐扶住了她微微颤动的肩,轻轻说:“回去吧!” 第十一章 明洁回到租住了公寓,门上插了一封法院的判决判决通知,童林故意杀人证据确凿,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生。 她重又看了一遍,把它收进了抽屉里锁好了。 明洁午夜梦回,想到过往的一切,恍然若梦,一场惨痛的梦。 她想到了学校里可爱的孩子们,他们都是她的孩子。她还是舍不得放弃,她慢慢放下了在手腕上轻轻划着水果刀。 她想了很久,给学姐发了信息,想请她帮忙联系她以前的导师,明天一早她醒来就会看到信息。她终于决定要去考硕士。 她使劲扯下了厚重的窗帘,让它掉落到地板上。 冰凉的玻璃窗子外面仍然是一片黑暗,不知道还有多久,这黎明前的黑暗才会结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