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雌》 第一章 傲骨寒梅凋零时 唐武德六年,二月初一,午时,洺州城。 “我有幸在家锄菜,为高雅贤之辈所误至此!” 一个被铁链枷栲禁锢的雄壮大汉跪在地上,忽然仰天高呼,言语中尽是懊悔和怨恨,与那位曾经让大唐军民闻风丧胆的汉东王形象相去甚远。 稳坐高台,实则归心似箭的唐太子李建成听得此言,脸上不禁现出一丝厌恶之『色』,他不想再看到这所谓“汉东王”刘黑闼绝望的模样,口中迫不及待地吐出了一个字:“斩!” 头颅胸胆两分离,宏图霸业化尘土。 隋末唐初,沧海横流,群英并起。华夏之地有许多像刘黑闼这般叱咤一时的枭雄豪杰,仿如滔滔江水中的朵朵浪花,翻转起落之间,便已纷纷消逝。 不久前,李建成率唐军在馆陶永济渠大破刘黑闼的汉东军,随后命令右骁卫大将军刘弘基领精骑追击刘黑闼残部,刘弘基一路马不停歇疯狂追杀,全然不给刘黑闼及其部属喘息之机。刘黑闼奔逃至饶州城下之时,早已是筋疲力竭,困饿难当,很快就被他自己委任的饶州刺史诸葛德威诱入城中生擒,诸葛德威随后举城降唐,并将刘黑闼献到了李建成的面前。 身为讨逆军的统帅,李建成亲自监斩刘黑闼,本该心无旁骛,可他的心思却已放在了从长安传来的一条坏消息上——嫡妹平阳公主原本痊愈在即的伤病居然恶化了。 即使无关兄妹亲情,李建成也不得不牵肠挂肚。 这是因为,平阳公主一直是李建成与秦王李世民维持表面平和关系的关键之人。 也可以说,平阳公主能否挺过这一劫,都将影响到李建成与李世民的命运走向。 …… …… 二月初九的长安,狂风呼啸,大雪飘零,全城都是一副“春寒料峭,冻杀年少”的景象。 但不管是狂风,还是大雪,与那个凶名被人传得可止小儿夜哭的刘黑闼终于伏诛的消息相比,都变得不足为道了。 太子李建成率领唐军凯旋而归,将士齐声高歌,雄壮昂扬之音,震撼天地。 长安城内的高门贵胄与布衣百姓夹道相迎,人们摩肩擦踵,连衽成帷,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几无立锥之地,场面之隆重,气氛之热烈,堪为大唐立国数年以来之最。 然而,唐皇李渊的心情却不太好。 因为,就在太子李建成刚刚抵达长安的时候,李渊得知爱女的病情又进一步加重了,已然到了医术闻名天下的太常丞甄立言几乎束手无策的程度。 在李渊的心目中,刘黑闼此奴死有余辜,不过是打杀了一只挡在他一统天下之路上的恶犬,跟他的爱女的身体康健相比,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庆功大典刚一结束,李渊便心急火燎地领着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坐上各自的车驾,浩浩『荡』『荡』地赶去探望病重的平阳公主。 来到位于崇仁坊的平阳公主府,李渊父子还未走进大门,一名内侍就急忙迎了上来,并告知李渊,平阳公主没有在闺中疗养,而是正冒着风雪在府中的梅园中赏景。 李渊闻言不由脸『色』一变,心中陡然升起了一个不详的预感:三娘可是知晓医理之人,且养伤期间一向注意调理,怎地会突然如此不爱惜身体? 知女莫如父,李渊不敢去想象那种最糟糕的状况,急忙命令这名公主府的内侍领路去寻平阳公主。 李渊父子一行人刚步入梅园,便都远远地看到了平阳公主。 只见在一个石亭之中,平阳公主面『色』苍白,发髻松散,身披白狐大氅,半卧在一张漆白雕花木榻之上,素『色』裙裾在风中飘飘袅袅,整个人虚静恬淡,仿若与皑皑天地化为一体。 平阳公主的驸马柴绍领着两个年幼的嫡子伴坐在塌侧,皆眼中含泪,面带悲戚之『色』。 平阳公主时不时会咳嗽几声,一名侍女随着咳嗽声的节奏而忙碌着,老太医甄立言则忐忑不安地侍立在旁,可平阳公主却在认真拨弄着一个外观有些奇特的俞石匣子。 李渊父子四人看到此物,心中却是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平阳公主幼时便拥有的随身之物。 如果这个匣子出现在了平阳公主的手中,表示她正在思考非常重要的事情。 平阳公主不爱花开时节动京城的牡丹,也不爱冰明玉润天然『色』的芙蓉,只对雪虐风饕愈凛然的梅花情有独钟,尤其喜欢长安城里尚不多见的红梅,园中梅树多是来自汉中川谷的上品红梅,又经过花匠们数年的精心栽培,这才有了而今公主府梅园里红妆素裹相辉映的雪日美景。 园中满是一簇簇迎着风雪怒放的红梅,平阳公主此时却在低头看着那些被寒风吹落在榻前的花瓣,忽然喟然一叹,缓声说道:“花开花落,傲骨寒梅,亦有凋零之时……人生宿命,世代轮回,亦可作如是观么?非也,非也……” 来者们听得这般自问自答的话语,心情变得愈加沉重和复杂。 柴绍未得他人通报,突然发现皇帝驾临,急忙起身拜揖,李渊微微摆手示意免礼,径直上前握住平阳公主的一只手,轻声唤出爱女的小名:“莲华……” 手上传来火热的温度,耳边传来慈父的话音,平阳公主从沉思中醒来,微抬螓首,却是没来得及做出回应,就忽地抽回手,扔下匣子,从侍女手中接过一张绢帕,复又埋头剧烈咳嗽起来,鲜血在洁白的绢帕上浸染出的印记,正如朵朵红梅,让人看得心痛。 关心则『乱』,李渊丝毫不顾帝王形象,一把推开正在伺候平阳公主的侍女,亲自为爱女拍背顺气。 良久之后,咳嗽声终于停歇了下来,平阳公主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双颊登时浮现出数月来都不曾有过的红晕,甄立言见状浑身一抖,因早年照顾病故亡母、亡妻而略懂岐黄之术的李渊更是脸『色』大变,急忙向甄立言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甄立言摇了摇头,无声地给出了皇帝最不想面对的结果——平阳公主回光返照,大限将至。 李渊老眼无泪,却饱含无比深沉的悲哀和苦楚,他幼年丧父,青年丧母,中年丧妻,幼子早夭,眼下又将失去自己唯一的嫡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之大悲莫过如此了吧。 太子李建成阖上双眼,不忍去看嫡妹此刻的模样,面上尽是痛惜和哀伤。 秦王李世民脸上闪过一丝丝愧疚的神『色』,随后就失声痛哭起来。 齐王李元吉默然低下头,从怀中掏出锦帕轻轻擦拭着眼角,让人无法看清他脸上正在进行着怎样的表情变化。 柴绍轻轻抚慰着身下发出嘤嘤呜呜哭声的两个幼子,自己却也是泪流满面…… 亭中唯有涕泣声,一切似在不言中。平阳公主忽然开口说道:“我今生志气难抒,盖因自己是个『妇』人,若有来世……“她顿了顿,昂首望向了寒英纷飞的天空,双眸中似有华光流溢,仿佛要用尽自己最后的生命力,话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愿我生为豪男儿,纵横四海,驰骋天下,不枉再临人世间!” 言讫,平阳公主的身躯软软地躺倒在了榻上,原本粲粲如星的双眸已完全失去了光彩,再无一丝生机。 慷慨悲歌般的声音虽已落下,却仿若仍在天地间不断萦绕回响,众人此前悲伤中夹杂着各种情绪的神『色』,统统化为了震惊,久久未从脸上褪去。 第二章 梦醒难分庄周梦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李曜从梦中幽幽醒来,只觉得自己似乎躺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之中,稀薄而沉闷的空气令他倍感窒息。 李曜的头脑意识还算清晰,但他的身体异常麻木僵硬,根本不听使唤。想要起身,却连一根手指都挪不动;想要观察四周,却睁不开自己的双眼;想要叫喊,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李曜并不气馁。因为四肢百骸的感官仍在,能呼吸,能听到自己微弱的呼吸声,能感到干渴和饥饿,能通过肌肤的触觉感受到温度,甚至还能感觉到自己血脉的跳动。他坚信只要自己还活着,就一定会有办法恢复身体的行动能力。 首先要达成的目标,便是睁开眼睛。 因为恢复视觉感知,往往是一个人能够进行自救的前提。 李曜集中精神,心中重复默念“睁眼”二字,试着利用他的潜意识来解除行动障碍。 许久之后,李曜成功睁开了双眼,心中登时惊喜交加。 目及之处,并无一丝光明,但他却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这,便是特异功能了吧? 莫名其妙的麻烦,不可思议的能力,让李曜觉得老子曾曰的那句“祸兮福所倚”,还是有一定的道理。 可是他很快又『迷』『惑』起来,因为展现在两眼正前方的,是一幅描绘红梅白雪景象的木雕画,『色』彩分明,惟妙惟肖,像极了他曾在梦中看到的场景。 庄周梦为蝴蝶,蝴蝶不知庄周。李曜不禁回想起自己在不久前作的那个有些古怪却又无比真实的梦。 在那个梦里,红梅与白雪铺满大地,仿佛无边无垠,而他整个人如同游『荡』于这片天地之间的一缕幽魂,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静静地观聆着梦中生成的故事。 在一个被红梅白雪环绕的石亭之中,一些身着古装的人正围在一位白衣女子的身旁,白衣女子很美,也很与众不同,尽管在她身边还有几位气质非凡的人物,却也依然掩盖不住她的光华。 李曜看得出来,白衣女子身染重疾,已然到了弥留之际,人们都很悲伤,惟有白衣女子从容淡定,仿佛自己并不是那将死之人。 不过,接下来的,却让李曜感到莫名心惊和困『惑』。 那白衣女子先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今生志气难抒,盖因自己是『妇』人,若有来世……”随后,她好像察觉到了在空中飘『荡』的李曜,目光竟是如炬如电,直直地看向了他,并高声说道:“愿我生为豪男儿,纵横四海,驰骋天下,不枉再临人世间!” 而后,他便从那梦中醒了过来。 现在想来,李曜觉得那白衣女子的话其实不难理解,在封建男权社会里,拥有这样想法的女人,肯定会有很多,但敢于像她那样当着一堆人说出来的,估计没几个。 李曜倒不认为那白衣女子是真的希望她自己下辈子变成男人,也许她说的那些话,只是为自己没有实现某些个人的抱负而发出的感叹。 不过,这些与他李曜又有何相干呢? 然而,当李曜能够转动头颈,将视线范围进一步扩大之后,就不得不怀疑那个梦和自己还是有那么一些相干的。 顶级的金丝楠木,锦衾上格外眼熟的丧葬图案,以及身上的敛服,无一不让他看得心惊肉跳,头皮发麻,冷汗涔涔。显而易见,他现在正被封在一个棺材里,一个雕刻着“红梅映雪图”的棺材! “放我出去!” “有没有人啊!” “快放我出去!” 极度震惊之下,李曜的喉咙竟不由自主地恢复了发声能力,急着连喊了三声,却是一点动静也无,尽管他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古怪,但越来越强烈的窒息感让他无法再多想什么了。 人们常说“时间就是生命”。 李曜现在感觉“时间”真的很要命,若是因窒息而失去意识,那他将很有可能永远留在这个金丝楠木棺材里。 强烈的求生**促使李曜激发出了巨大的潜能,全身大部分关节肌肉的活动能力纷纷以极快的速度复苏起来,快得连他自己都不禁有些喜出望外。 不多时,李曜发觉自己全身都可以活动了,便抬起双手向上一推,结果棺盖纹丝不动,显然是被棺钉固定死了。 不过,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经此一试,他量出棺盖的位置距离自己身体刚好有一臂之高,虽然不利于双手的发力,却是更方便腿脚的施展。 于是,他心中又有了主意,念了句“加油”给自己打气,随后提膝收腹,双脚向上猛力蹬出,耳边顿时传来尖锐的声音。 在这猛烈的一击之下,棺盖边缘上的青铜棺钉都现出了一小半截,外椁的密封『性』显然不如内棺,渐渐有少许阴冷的空气进入棺内,使他顿觉窒闷之感稍稍减轻,猛吸一口气,又再蹬了一脚,结果却是收效甚微,显然是体能恢复得还远远不够,以致于后劲有些不足了。 欲速则不达,李曜也不急于一时,一边静静躺着,为下一次踢击积蓄力量,一边静下心来,思考自己为何会有如此诡异的遭遇。 其实,李曜发现自己失去了一些记忆。 过去的亲朋好友,以及许多原本熟悉的人,叫什么名,长什么样,全都想不起来,全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子。 不过,李曜倒是把自己的名字、『性』别、年龄、国籍、相貌、身形都记得一清二楚,如果不排除自我美化的意识倾向,那他脑海中的自身形象,便是一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正值青春鼎盛,相貌堂堂,身高体健,气质可以称得上“邪魅狷狂霸酷拽”七个字的华夏好男儿。 只是关于自己身份的具体信息,李曜却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所幸的是,他原来掌握的知识技能全都装在脑海里,而且他发现自己涉猎的方面还挺多的,军人、医生、商人、学者、格斗家、探险家……似乎都能算作他曾经的身份。 有鉴于此,李曜可以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过去的自己绝不会是一个喜欢平静生活的人士。 虽然李曜已然想不起自己到底是干什么行当的,却是非常清楚地记得自己躺在这个棺材之前干了些什么。 那时,他在杀人。 在一个昏暗而古朴的石室里,他手持一把锋利的匕首,孤身一人与几个黑影进行搏杀,石室中央的棺床上安放着一个棺椁,而这棺椁似乎就是双方拼死相搏的主因。 对手并不是很难对付,他没有耗费多少时间和力气便将敌方全部杀死。 接下来,他打开石椁,再用匕首撬开了里面的金丝楠木棺材,却不料他刚准备探头去看,便忽然失去了意识,直到作完了那个古香古『色』的梦,方才苏醒过来,然后就悲催地发现自己躺在这么一个棺材里了。 回忆至此,李曜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自己此刻身处的棺材与那个石室里的棺材会不会是同一个? 整理记忆中的信息,再两相比较之下,李曜可以确定两个棺材无论是材质还是空间大小都是一样的,但不同之处也是非常明显,他现在身处的棺材是完全封闭的,并且材料非常新,而那个石室里的棺椁却非常古旧,看上去至少存在了上千年。 如果两者不是同一个棺材,那又该如何解释自己会被封在这个新棺材里呢? 而且,他现在切身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真实得可怕。 难道会是…… 李曜想着想着,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个令他无比心惊的念头。 “我,还是原来的我吗?”李曜问自己。 按捺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李曜将双手放到自己的眼前,希望能证明自己刚才的想法是荒谬的,是杞人忧天。 然而他定睛一看,心中顿时翻起了惊涛骇浪。 第三章 时光溯流阴阳变 皓腕凝霜雪,玉指如兰花。 这根本不是李曜原来那双古铜『色』的大手。 虽然在细看之下,会发现掌指上有着些许细茧,却也丝毫不能掩盖这双手会让绝大多数观者感到赏心悦目的事实。 但李曜看得气息急促,胸口发悸,心里似有一种想要剁手的冲动。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现在李曜完全可以确定自己“穿越”了! 也只能是“穿越”,才能解释他当前所面临的困境。 毋庸置疑,李曜没有带着身体穿越过来,而是只有他的灵魂来到这个时空,并进驻到这具陌生的躯体里。 那么,自己又变成了谁?李曜冷不丁想起那个梦中的白衣女子,脑中闪过了一个极其惊悚的念头:“我……该不会变成她了吧?” 李曜微微抬起头向身前瞅去,只见几层柔软细腻的丝绸锦衾高高地堆覆在他的胸前,显然是他刚才踢腿造成的结果。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李曜一把将身上堆得像小山一般形状的锦衾掀到了一边,胸前的景象顿时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山不算高,谷不算深,但起伏分明,轮廓清晰。 真相已是呼之欲出,然而一个不会轻易服输的人想要承认不幸的事实,往往需要更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李曜咬了咬牙,鼓足勇气『摸』向自己的胸前,入手两团绵软,而胸前传来的异样感觉,更使他的心脏一阵剧烈紧缩。 他不死心,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颤抖着撩开敛服,将一只手伸向两腿之间,对准那无比重要的部位,五指一抓,只觉掌中空空『荡』『荡』,整个人顿如五雷轰顶! 事实胜于雄辩,纵使李曜是意志坚如钢铁之辈,也险些气晕过去。 呜呼哀哉!他不但穿越了,还改变了『性』别,成了一个妹子…… “贼老天!我——干——你大爷!” 李曜悲愤至极,扯开变得清亮的嗓门儿,怒叫一通之后,抬腿就朝上方使出一记暴踹,这聚满怒气的一脚,仿佛爆发出了十二分的力量,随着一声闷响,他的身体上方霎时一空,沉重的金丝楠木棺盖连同石椁的椁盖竟然齐齐飞了出去。 空气很凉,没有腐朽的气息,也没有泥土『潮』湿的味道,李曜憋闷得实在太久,连连吸了几口气,方才坐起身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又呆了呆,竟忍不住哽咽了。 视线所及之处,全都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却又有些陌生的感觉。 时光倒流,已经使这里的一切都由古老恢复成了崭新的模样。 这里,正是他穿越前杀过人的那个石室,准确的说,这里是一个地宫的主墓室,也是他上一辈子的人生终点。 人活在世上,总会有不如意之事,总会遇到一些意外。 但李曜遇到的这个意外,实在是太不可思议,已经不可思议到无法用人类已知的科学去解释的程度。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现在,李曜真的很伤心,连男儿都做不成了,能不伤心吗? 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事实已无法改变,再伤心也没用。 人要是不接受现实、逃避现实,只会变得歇斯底里,变得更痛苦,变得对未来感到更『迷』茫、更恐惧。 孔夫子有一句非常风轻云淡范儿的话:既来之,则安之。 不管现实有多无奈和残酷,心智刚强且思想成熟的人,总是勇于面对现实,并能改变自己,主动去适应现实。 所以,李曜接受自己变成“她”,只是时间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李曜忽然长叹一声,用异常宽大的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慢慢从棺椁中爬出,谁知脚刚落下,便觉脚底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原来她正好踩到了被自己踢落到地上的棺盖,又仔细一看,登时吃了一惊。 交叠躺在地面上的金丝楠木棺盖与石椁盖看上去都是颇有分量,加起来至少有数百斤,可见她当时那一脚之威,绝不会是一个寻常女子能够踢得出来的,即使是她原来的男『性』躯体,也远远没有这般强悍的力量。 其实,李曜一脚将棺盖连同椁盖踢飞的时候,就发觉到自己的力量大得有些离谱,只是她当时还没有接受自己穿越后变成女人的巨大变故,整个人正处于极度激愤的状态,根本没有心思去想其他事情。 李曜在棺盖旁站定,很没形象的扭了扭腰,甩了甩胳膊,随后弯下腰,双臂一用力,便将约莫两三百斤的金丝楠木棺盖举了起来,由于感觉比较轻松,就把棺盖放到一旁,又抓起更重的石椁盖子,发现自己依然能够做出过顶的动作。 在长明灯淡淡的光线映照下,李曜看见了自己在石砖地面上形成的投影,厚重的敛服并没能掩盖住这具身体曼妙玲珑的曲线,只是在被她举上举下的巨大石椁盖的衬托下,于光影交替之中,产生出了一种无比强烈的视觉反差。 力拔山兮气盖世……好一个大力女金刚啊! 不但能在绝对黑暗的环境中视物,而且还有着如此凶残的怪力,自己还是人吗? 至少在后世肯定不属于正常人类的范畴,李曜觉得自己若是有条件的话,倒可以好好检测一下身体,说不定还能发现其他非同寻常的本事。 但李曜现在也只是这么想一想,毕竟事有轻重缓急。 对她来说,当前最要紧的事情,莫过于解决穿越之后面临的三个最重要最基本最核心的问题——自己是谁?这是个怎样的世界?自己该到哪里去? 李曜虽然一时无法见到自己的容貌,但她自从发现自己变成了女人,便觉得自己这具身子的原主人,极有可能就是那梦中的白衣女子。 当然了,凡事都须要讲证据,光凭直觉和猜测肯定是不够的,恰好李曜也发觉自己是个爱讲证据,喜欢刨根问底的人。 而且,她还发现自己通晓历史,懂得考古知识,能够鉴定古代文物…… 有道是“技多不压身”,如此这般,便是俱都可以派上用场了。 第四章 大唐世无双 自从有了视夜如昼的能力,李曜在墓室中所见到的场景,就已然不再是穿越前的灰暗模样,仿佛一下子变得缤纷绚丽起来。 而其中最吸引她的,便是主墓室的拱顶上那幅令人叹为观止的天象图。 在由青金石拼缀而成的蓝『色』苍穹之中,一颗颗由青白玉制成的星斗按照四大星野二十八星宿的位置点缀其上,而苍穹正中的东方是一只象征太阳的三足金乌,西方则是一只象征月亮的玉兔,大有“日月同辉,星辰永恒”之意。 墓室四周石壁上的壁画亦是异常精美,在涂有白灰的壁墙上,绘满了各种姿态栩栩如生的人物,而且壁画看起来都非常新,显然是刚完成不久。 通过观察天象图的风格特征和壁画人物的发髻服饰,以及疑似于阗着名画师尉迟跋质那的画迹,李曜已经能够大致推算出这个地宫是在唐初时期建造而成。 只可惜,壁画中并没有疑似墓主人的形象。 如果李曜想看到自己的样貌,从而确认自己这具身子是不是那位白衣女子的,兴许只得倚靠镜子之类的物件。 不过,李曜对此毫不担心。 按照华夏古人讲究“事死如事生”的习俗,大型古墓中往往都会有许多作为墓主人日常用品的陪葬物,而隋唐贵族女子的陪葬器物之中,又怎么可能没有镜子?至于李曜想要知道自己身体原主的身份和生前事迹,方法其实更加简单——只需找到墓志铭,便能一目了然。 华夏的墓志铭,始于秦汉,定制于南北朝,是一种放置于墓中的石制碑文,其结构由上下两层青石组成,上层为盖,下层为底,盖刻标题,底刻“志铭”,“志铭”又分“志”和“铭”两部,“志”为传记,叙述墓主之姓名、世系、生平事略;“铭”为悼文,赞颂墓主之德行与功业。 而这个墓主人的墓志铭就近在眼前,正平躺在棺床到主墓室入口之间的石砖地面上。 李曜快步上前,埋头一看,心神登时震『荡』。 只见墓志铭的青石盖上,整整齐齐地刻着九个醒目的篆体字:大唐故平阳公主志铭。 但凡与唐代有关的着名文献史料,诸如《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唐会要》之类,甚至是后世学者编撰的《剑桥中国隋唐史》、《全唐文补编》等等,李曜都是熟记于心。 纵观整个唐史,只有一位以平阳郡县为称号的公主,那就是“娘子军”一词的缔造者,谥号为“昭”的平阳昭公主! 无论是《旧唐书》和《新唐书》,还是《资治通鉴·唐纪》,关于唐朝平阳公主的记载,其实都是大同小异。 平阳公主是唐高祖李渊第三女,亦是李渊唯一的嫡女,其丈夫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柴绍,但她的本名和出生日期在史书中都没有记载。 隋朝大业十三年,李渊决定在太原起事之时,平阳公主正跟着柴绍住在隋都大兴城内,李渊在起事前派人秘密通知夫妻二人即刻赶往太原。当时柴绍对平阳公主说:“尊公将起兵扫平『乱』世,我要过去帮忙,肯定不能带上你,可我又担心你会有危险,这该如何是好?”平阳公主答道:“你快走吧,我自己会想办法。”于是柴绍心安理得告别妻子,立即抄小道直奔太原而去。 平阳公主并没有找个犄角旮旯躲起来,而是动身赶往鄠县的一处别业,广散家资,招引山中亡命的流民,拉起一支队伍,准备响应李渊的起兵。起初有昭武胡商何潘仁自称总管,聚众于鄠县司竹园,平阳公主派遣家僮马三宝说以利害将其收降,平阳公主便与何潘仁攻陷鄠县城,后来在马三宝的游说下,又有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等人各自率领部众前来投奔。 那时留守大兴城的隋将阴世师并非泛泛之辈,其担任张掖太守时,曾多次击破吐谷浑、党项羌,为大隋王朝立下了赫赫战功。结果平阳公主不仅屡屡将其击败,还一路攻城略地,连续攻下盩厔、武功、始平等县郡,占据了大兴城外围的大半地盘,同时联合堂叔李神通和妹夫段纶等人率领的其他各路人马对隋都形成合围之势,使得阴世师只能困守孤城,坐以待毙。 对此,《新唐书》描述为“乃申法誓众,禁剽夺,远近咸附,勒兵七万,威振关中”。然而史书并没有记载平阳公主是用哪些手段将那些穷凶极恶的贼军渠帅们收拾得服服帖帖,也没有记载她是如何将那群东拼西凑的乌合之众变成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的常胜之师。 但显而易见的是,一个女人能在封建时代做出如此成就,如果没有超凡的胆略和智慧,绝对不可能办得到。 后来,李渊击破宋老生,取霍邑,占临汾,克绛郡,困屈突通于河东,进驻龙门,打开了进军关中的通道,平阳公主得知消息,赶紧派人与李渊联得了联系。 因此,没有后顾之忧的李渊亲率主力渡河西进关中,同时安排柴绍在华阴与平阳公主见面,之后平阳公主挑选一万精兵和李世民会师于渭河北岸,并与柴绍各领一军,参加了攻占大兴城的战役。由于隋唐时期人们习惯称呼年轻女子为“娘子”,于是平阳公主麾下这一军的称号便成了“娘子军”。 大业十四年,李渊称帝,建立唐朝,改元武德,并将平阳公主夫家柴氏的所在地“临汾”恢复为旧称“平阳”,因平阳公主立下开国之功,而“阳”之音同“杨”,于是当之无愧地获封为“平阳公主”。 武德六年初,平阳公主去世,李渊按照谥法,以平阳公主“明德有功”,谥其为“昭”,并计划按照军礼给她举殡以旌殊绩,预先安排了羽葆鼓吹、大辂、麾幢、班剑、虎贲甲卒,当时太常寺有人奏议:“『妇』人的葬礼,自古无鼓吹。” 李渊不为所动,反驳道:“鼓吹乃军乐,公主身执金鼓,参谋军务,带兵辅成大业,古时有这样的女子吗?以此来葬公主,有何不可?”于是依旧按照军礼给公主下葬。 然而,让人不得不在意的是,史书中关于平阳昭公主的记载,从大唐立国开始,一直到武德六年,居然有着长达近六年的空白期,以致于万里长城雄关“苇泽关”更名为“娘子关”之类的依据都是从民间的野史传说中得来。 对于平阳昭公主这种真正能够独当一面的英雌人物,没有在武德年间的一系列定国大战中为李唐王朝作点什么,不管别人怎么想,至少李曜是不太信的。 第五章 神鬼无欺墓志铭 地下的墓志与地上的墓碑完全不同,墓碑是给活人看的,而墓志则是写给墓主人和阴司看的。 正如“大唐故息王墓志之铭”的墓志,上面仅仅写了李建成的名讳、谥号、死亡时间、下葬时间和地点,总共只有五十五字,简短到令人咋舌。 唐太宗李世民可以在史书上大做文章,却对其墓志铭极为忌惮。墓志上本应记载的生平、功绩、评价,宁可不写,也不敢教人在内容上编造一二。 由此可见,古人敬畏鬼神之心远远超过了后世之人的想象。 或许史书可以被统治阶层销毁和纂改,但作为私人撰述的墓志,上面的内容却往往都是真实的历史资料。 李曜迫不及待地想要知晓历史的真相,麻利地搬开了墓志铭的石盖,但当墓志的首列文字映入眼帘时,李曜却为之一愣。 “大唐故平阳昭公主墓志铭并序,侍中欧阳询奉勅撰。” 李曜完全没有料到,志文的作者居然是古代楷书四大家之一的欧阳询。 从南北朝到隋朝,再到唐朝武德年间的其他墓志,都是沿袭古制不署作者姓名,但到了唐代,请书法家撰写墓志却渐渐成了一种风尚,有的名家价码高达千金一字,更有甚者竟然到了“造其门如市,至有喧竞构致,不由丧家”的地步,而墓主的家人和后代还把这事当作了墓主及整个家族的荣耀。 现在看来,这种事儿极有可能就是欧阳询开的先河,只不过从那醒目的“奉勅”二字上不难看出,身为皇帝的李渊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隋末大『乱』时,欧阳询先是被弑杀隋炀帝的宇文化及当作隋朝属臣掳持出走,后来又给夏王窦建德当了近两年的太常卿,再后来李世民在虎牢关击败了窦建德,欧阳询亦因此成了俘虏,可他非但没事,反而在不久之后就被李渊破格授予侍中一职。 而那李渊颁下敕令让这名进入宰相之列的大书法家为自己的嫡女写墓志,并让其打破古制署下大名,可见他对平阳昭公主的宠爱,在这个时代已经达到了惊世骇俗的程度!至于再不顾太常寺的奏议而史无前例的用军礼下葬爱女,就更不足为怪了。 讶然片刻之后,李曜收敛心神,赶紧把心思放在了平阳昭公主的墓志内容上。 “公主讳兆月,字天琚,号明真,今上之第三女,东宫之同母妹,母曰穆皇后。武德六年二月乙卯,公主薨於长安崇仁里第,春秋廿七……” 隋唐之后,墓志的内容逐渐形成了一种固定的文体,动辄就是洋洋洒洒数千字,充满了各种华丽而奇特的辞藻,如果后世之人没有一定的古文功底,怕是很快就会看得头晕脑胀。 相较而言,欧阳询撰写的平阳昭公主墓志已经算是非常简练了,开篇直入主题,不过让李曜感到有些意外的是,身为老李家唯一嫡女的平阳公主居然出过家,要知道隋唐时期不是正式出家入道的人是不会有道号的。 再往后面的内容看去,李曜发现这些果然是平阳公主云英未嫁之前的经历,像她这样的高门女子,即使是入道为女冠,也依旧避不过婚姻之事。 平阳昭公主的墓志通篇不过两千余字,李曜很认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眉头不由拧得越来越紧,她发现史书中记载的相关事迹和墓志中叙述的部分内容相差无几,不过这也不代表史书的记载就没有问题,看完墓志之后,她反而觉得问题实在太大了! 根据墓志中记载,李渊称帝后不久,平阳公主怀孕,娘子军转交给柴绍统领,之后柴绍立马就参加了由李世民、刘文静指挥的高墌之战,结果唐军被西秦军打得大败,折损过半。虽然柴绍保住了娘子军的大半人马,但麾下的重要将领向善志却因担任殿后任务而阵亡,再后来的浅水原之战,另一位随平阳公主起兵的胡人将领何潘仁违命杀降,柴绍表奏唐皇李渊,请求从轻发落,但何潘仁仍被褫夺官爵贬为庶民。平阳公主念及向善志、何潘仁当年开国之功,生前经常对向、何两家给予帮助。 相对志文中关于平阳公主关中起兵的事迹跟史书同样简化的叙述,作者欧阳询倒是不惜篇幅称颂平阳公主平时的德行表现。李曜觉得这些事在史书上没有记载实属正常,毕竟墓志与史书的叙述方式和重点是不一样的,而且平阳公主在此期间确实没有参与什么重大事件。 但是,接下来的事件就与官史的记载大相径庭了。 武德二年夏,平阳公主生下长子柴哲威。这时,刘武周带领突厥人马,不断进犯大唐龙兴之地并州。平阳公主为刘武周入寇之事忧心,不顾自己还在“月内”期间就主动请缨前去救援,李渊自是不许,下诏命平阳公主旧部李仲文带兵支援并州。 不久之后,唐军惨败于雀鼠谷,河东告急,平阳公主再次向李渊请缨,尚书右仆『射』裴寂也自荐同去,李渊任命裴寂为晋州道行军总管,负责讨伐刘武周事宜,但李渊出于爱护,还是将平阳公主留在了长安。此后的数月间,唐军连战连败,晋阳、晋州、浍州等重镇相继失守,刘武周兵锋直指关中门户潼关,大唐朝野为之震动。 李渊命秦王李世民领军征讨刘武周,李世民屯兵于柏壁,与宋金刚相持不下。此时,平阳公主见战事陷入僵局,第三次请缨,李渊终于应允,下诏以平阳公主为并州道行军总管,西河公张纶为副总管,征召关中的娘子军旧部驰援河东。不久之后,平阳公主在浩州城南击破刘武周军,斩首数千,并抢占数堡进『逼』汾水,严重威胁刘武周后方,使其不敢轻易分兵增援宋金刚,因而极大缓解了秦王李世民的压力。 武德三年春,刘武周派遣大将张万岁领兵进犯浩州,平阳公主与李仲文、张纶在汾水西岸全歼来敌,张万岁亦被平阳公主一槊枭首。此后,平阳公主坐镇浩州,李仲文、张纶进攻石州,依附于刘武周的石州胡帅刘季真竟望风而降。至三月底,平阳公主麾下各部已数次击败刘武周军,斩俘数万,以致于刘武周再也无力攻打浩州,而后平阳公主与李仲文、张纶率军主动出击,一举切断了刘武周用来支援宋金刚的粮道,使得宋金刚彻底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武德三年四月,宋金刚粮绝,不得不退兵,李世民趁势追击,在雀鼠谷将宋金刚杀得大败。与此同时,平阳公主命浩州行军总管樊伯通截断宋金刚残部北上归路,迫使其与李世民在介休决战,然后率娘子军并集结李仲文、张纶所部兵马一起向北进军,连克数十堡,不数日便与刘武周相持于并州城外。恰在此时,宋金刚兵败的消息刚好传来,刘武周军心动摇,而唐军则士气大盛,平阳公主立刻率军发起总攻,刘武周兵败如山倒,几乎全军覆没,最后仅余五百骑跟随刘武周逃亡突厥。 志文中对于平阳公主在大唐攻伐刘武周这一期间的表现评价极高,大意即是平阳公主才华四溢,智计百出,通过一系列的胜利逐渐扭转了整个河东战局,并且还是协同秦王李世民平定刘武周的主要功臣。 第六章 人走灯灭道不同 武德三年秋,柴绍又办了好事,平阳公主再次怀孕,于武德四年夏生下次子柴令武。没过多久,秦王李世民灭了窦建德和王世充,眼见天下大致平定,不料又有河北刘黑闼起事,其兵锋甚为凶猛,一度杀得唐军损兵折将,节节败退。直至武德五年春,才由李世民在洺水之战中将其击败。在这段接近两年的时间里,柴绍跟随李世民作战,屡立战功,而平阳公主一直居在长安,渐渐沉寂。 武德五年六月,刘黑闼借得突厥兵马再度起事,其旧部董康买和曹湛在鲜虞起兵响应。八月,突厥出兵数十万攻唐,颉利可汗亲领十五万骑攻破雁门关,一举进犯到河东腹地。与此同时,董曹二人攻占井陉关,之后兵分两路,董康买进攻“三晋门户”苇泽关,曹湛南下攻向辽州,企图与突厥大军建立联系,唐军本就战力不足,又将面临腹背受敌,大唐江山一时风雨飘摇。 听闻战事危急,平阳公主在家中实在呆不住了,遂向李渊请战,李渊执拗不过她,只得答允。平阳公主当日便召集数千娘子军老兵,星夜兼程弛援辽州与苇泽关。 经过辽州城时,平阳公主故意营造出大军来援的声势,不但稳定了城内的军心民心,同时还打消了曹湛继续围城的念头,曹湛又见平阳公主所部皆为骑兵,而己方多为步卒,深恐遭到夹攻,便急令全军沿原路退走。 辽州解围之后,平阳公主很快便抵达了苇泽关,时逢秋收,平阳公主趁董康买分兵收粮之际,率领精骑发动突然袭击,将董康买击杀于『乱』战之中,而此时尚不知情的曹湛正好率军前来与董康买会合,平阳公主驱赶败兵掩杀而至,曹湛立足未稳,突遭败兵冲阵,麾下人马竟不战自溃。 然而,战场上凶险无常,平阳公主在追击曹湛之时不幸被流矢所伤。数月之后,时年仅二十七岁的平阳公主终因伤病恶化而逝世。 欧阳询在李渊的监督之下,自然不吝唏嘘嗟叹的哀悼之辞,却也无只言片语将平阳公主说成女子之楷模,反而强调她是有史以来之唯一,非常之时的特例!其用意不言而喻,想来也是受到封建时代男权思想的影响所致,否则何来葬礼前太常寺的奏议? 有鉴于此,历史的真相已是显而易见,平阳昭公主在大唐建国之后的全部战绩,统统都被人为修改和抹除了。 其实,这是非常司空见惯的事情。 自古以来,许多研究历史的人都是抛开官史,寻找和研究实证,再以点概面,用解剖学的逻辑思维来与官史相比对,并由此发掘出历史的真相。 “以史为鉴”的前提是什么? 当然是真实可靠的史料。 一颗穿越成古代名人的灵魂,若是将虚假的历史记载用作借鉴,必然会害了自己。 只不过,这种事情对于李曜来说,本来就在她的意料之中。 因为她知道,喜欢去做这种事情,并且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只能是后来的那位千古一帝——有着观史改史糟糕习惯的唐太宗,李世民。 有一种行为会让人陷入极其难受的恶『性』循环,那就是撒谎。 因为谎言容易被人找到漏洞,一个谎言往往又需要用更多谎言来掩盖这些漏洞,尔后每一个谎言都莫不如此。 然而,利益是滋生谎言的温床,人人都对谎言深恶痛绝,却是人人都难免不会撒谎,因为再小的谎言,哪怕是善意的谎言,都是在为自己或者他人谋取利益。 历史终究是由胜利者来书写,李世民坐上了皇帝宝座,自然需要谎言来掩盖真相,更不可能承认自己撒谎。 《资治通鉴》的作者司马光曾经有言:“建成、元吉虽为顽愚,既为太宗所诛,史臣不能无抑扬诬讳之辞,今不尽取。” 对于此话,后世大多数的历史学家皆是深以为然。 李世民为了贬低自己父亲和兄弟的形象,将杀兄夺嫡、『逼』父退位的宫廷政变粉饰成“安社稷,利万民”的壮举,就对真实的历史记录进行纂改,于是有了《大唐创业起居注》的缺失,新旧唐书上漏洞百出、自相矛盾的记载;李世民为了塑造自己完美的帝王形象,也就连带着消除了亲姊在立国之后的赫赫战功,甚至将其中某些必要的功劳化为己有。 不过,李曜虽然替平阳昭公主感到不公平,但作为一个名义上已经“薨逝”的人,她可不想卷入封建王朝血腥的权利斗争,半点都不想。 毕竟,改变历史却没有名留青史之人都不知凡几,而这具身子的原主好歹算是美名传千古,比隐太子建成和巢王元吉在史书中的评价都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更何况唐太宗李世民开启“贞观之治”,灭东突厥,平薛延陀,重创高句丽,设安西四镇,扩疆万里,“天可汗”之名威服四海——可以说,不够狠也没他聪明的李建成,其实输得一点都不冤。 而且,作为一个来自后世先进文明社会的灵魂,李曜不但对这个时代缺乏归属感,对自己这具身子的原主身份也不可能会有代入感。 正如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也不会存在完全相同的两个人。 李曜只是得到了一副躯壳,并没有继承原主的任何记忆与情感,她不知道平阳昭公主的灵魂去了哪里,或许已经魂飞魄散,或许如她一般穿越到了某个时空,或许是跟她互换了身体也说不定…… 不管怎样,原来的平阳公主,在这个时空都已是人走灯灭,李曜只能出于对她的崇敬,说一声走好,道一声珍重。 其实,李曜心里还有许多憋屈和愤懑。 她原本是个比钢筋还直的纯爷们真汉子,现在却成了古代的已婚女人,她一想到这具身子不仅和男的有过那啥,还生过俩娃儿,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总而言之,李曜根本不会去延续平阳昭公主李兆月本该结束的人生。 第七章 女扮男装自得意 作为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李曜想要在这个时空重新换个活法,自然不能暴『露』这具身子自带的原主身份。 先不说她会不会被人们当作妖孽,也不提那三个将来会斗得至死方休的李家兄弟,仅那个后来位列凌烟阁的柴驸马,就不像是她能够应付的主儿。 只不过在这个时代隐姓埋名,还想要过得闲逸安稳,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 这段话自古流传,只是对于现在的李曜来说,“隐”字的含义已是完全不同。 若要论个孰优孰劣,小隐最佳,中隐其次,大隐纯属扯淡。 这是因为,唐朝基本延续了隋朝的户籍制度,尤其对人口流动的监管和限制更是变本加厉! 只要没有天灾**,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都只会在一个地方过完一辈子,像李曜这样的陌生人,出现在任何一个人口聚集的区域,虽说不像黑夜中的萤火虫那般耀眼,但想要不被人,却是非常困难。而且她还是一个没有户籍,没有身份证明之物的黑户,一旦遭到盘问,就只有逃跑的份儿。 然而,不管李曜出去以后将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强烈的口渴与腹饿之感,已经让她没有心情在这个阴晦死寂的坟墓里呆下去了。 李曜庄重地将墓志铭的石盖放回了原位,然后重新开始审视主墓室的四周。 这间墓室除了装饰华丽,其实还很诡异。 除了放在棺床上仅有两重的棺椁,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大物件,而且仅有一道关闭的石门,看起来空『荡』『荡』的。 半晌之后,李曜的目光突然落在了墓室西北角一个看起来有点可疑的小石人之上,然后她大步流星走过去,毫不犹豫地一脚踩在石人头顶上,当即就朝旁边一跃,只听得“笃、笃、笃”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射』出的三支弩箭便已深深没入了小石人上方的墙壁里。 李曜略微松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对付这种事情似乎非常在行,刚才那一跳,完全就是一种自然反应。 紧接着,又是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墓室左右两侧缓缓现出了两个耳室的入口。 李曜走进其中一间耳室,室内的摆设非常简单,总共只有四个大物件,一张横摆在耳室入口正后方的花鸟屏风,一个紧贴左侧墙壁的楠木衣柜,一个紧贴右侧墙壁的物品架,而摆放在最里面的,正是一张大梳妆台。 梳妆台上不仅摆满了各种化妆用品和首饰匣子,而且还有一面精美的菱花大铜镜。 李曜看到自己在镜中的模样,嘴角顿时抽搐起来。 只见她的头上盘着高耸入云般的发髻,发髻外面套着一顶更加高耸的金冠,冠上除了挂满金珠金片,还镶嵌着红宝石、蓝宝石、绿松石、珍珠、翡翠、玛瑙、琥珀等材质形态各异的珠宝,正面则是一个以紫玉为眼,并贴着翠鸟羽『毛』的鸾凤展翅图,其璀璨绚烂的样子,闪花了她的夜视眼。 而她的脸更加无法直视,也许是之前哭过的缘故,红的、黑的、白的化妆物糊了满满一脸,几乎让她看不见自己的本来面目,可谓是似人非人,似鬼非鬼。 李曜不好气地拔下金冠,用袖子往脸上狠狠地擦拭了一番,再看向铜镜中的影像,心里却又有些诧异了。 镜中此刻映出的,是一张融合了汉人和鲜卑特征而生成的精致脸庞,齿如编贝,唇似含朱,鼻如玉雕,眸似星辰,尤其是那一双新月般的娥眉,纤细弯长,轮廓优美却又不失英气,当真是一副风华绝代的英雌之相。 不出所料,这平阳昭公主与李曜梦中的白衣女子长得极像,却是有一点不同,这张脸明显更年轻,还带着少女的稚气,看上去至多十六七岁年纪,根本不像二十七岁且生过两个娃的已婚女子。 李曜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但她还是觉得自己的这具身子就是平阳昭公主的本体,只是被某种神秘力量改造了。 对李曜来说,重返青春当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如果她撞见了认识平阳昭公主的人,说不定都能凭着这张嫩脸糊弄过去…… 李曜敛回心神,走到放满杂物的大架子前,只翻找了几下,她的眼睛就突然一亮,随即从架子中抱出一个小瓷坛,忙不迭地拍去封泥,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从坛口溢了出来。 李曜想也不想,一仰头就喝了个底朝天。 久旱逢甘霖,李曜趁着自己精神恢复得不错,迅速将整个大木架子翻了个遍,然而却只找到了一壶葡萄酒,便再也没有见到其他任何食物,于是她只得退而求其次,将梳妆台上两根用作照明摆件的蜡烛当作了填腹之物。 唐代的蜡烛都是用蜂蜡制成的,勉强可以食用,人们常用“味同嚼蜡”来形容枯燥无味的事物,而李曜此刻却把真正的蜡烛嚼进了口中,这滋味还真不好受,若不是还有一壶葡萄酒,她根本就咽不下去。 两根蜡烛自然无法饱腹,但也算聊胜于无。毕竟李曜要想美美地吃一顿,只有从墓里出去才行。 尽管心头有些着急,但她还是认为自己需要多做一些准备,至少不能穿着敛服空着手离开这里。 李曜打开衣柜,便意外地发现柜中竟有数套男式袍服和靴帽,她突然觉得平阳公主生前一定有异装癖,而且还是常常女扮男装抛头『露』面的那一种,所以就连这里都少不了这类事物。 只不过,早在武德四年,唐朝就定下了服饰制度,在服饰的质料、颜『色』、形制等诸多方面都有着严格的等级限制,因此李曜若想扮作庶民,衣柜中绝大多数的男女服饰都是不可以穿的。 李曜在偌大的衣柜中只挑出了一套素白赀麻窄袖圆领袍,无奈之下,她不得不再取出一套女冠式样的袍服和冠履,以及两套亵衣亵裤,勉为其难地当作将来换洗之用。 找齐所需的穿戴之物之后,李曜动手去脱身上的敛服,很快就把自己剥得只剩亵衣亵裤,无意间瞥到铜镜中的窈窕身影,李曜脸上顿时红了个通透,身上的这条亵裤显然是开了裆的,现出来的旖旎春光,竟让她看得有些痴了。 过了好半晌,李曜方才回过神来,不由暗自嗔道:“笨蛋啊,这已经是自己的身子了,脸红个啥!发什么呆呀……” 李曜狠狠地自我批评了一通,便投入到了装扮工作之中,她先用象牙梳将头发重新梳理了一遍,再凭着脑海中的印象,以一条络巾束了个唐代壁画上常见的男子发髻,接着用一条长长的披帛将胸脯缠紧,再穿上素白『色』的圆领袍以及同『色』的窄口长裤,然后是束腰革带,锦织绵袜,乌皮软靴,纱罗幞头,由于她还不太习惯古装的穿戴方式,折腾了很久才一一穿好。 末了,李曜照着铜镜,摇头晃脑,自鸣得意地给自己送上了一个赞:“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不外如是!” 第八章 俞石匣中藏缣帛 光『色』熠熠的夜明珠,饱满丰润的珍珠,晶莹剔透的玉器,形『色』各异的宝石,一箱箱的金铤和银铤……李曜来到第二间耳室,一眼看到的,便是这些辉煌绚烂,几乎人见人爱的东西。 事实上,唐朝武德年间,大战小战不断,国家经济非常困难,故而朝廷大力提倡丧事从简,像这种堆集了大量金银珠宝的厚葬之墓,实在是少之又少。 相对而言,平阳昭公主并不显隆重的棺椁,以及稍显简单的墓『穴』结构,或许连盛唐时期的一个普通县主都不如,但这些不过是表面从简而已,实际上都被人用陪葬品作出补偿了。 看到这些事物,让人不得不说,唐高祖李渊真的是把平阳昭公主宠上了天,让人很难想象得出,这位老皇帝在爱女去世之后,会有多伤心。 对此,李曜表示非常感……激。 无论在什么时代,财富都是极好的。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既然老天爷让自己穿越成了李渊他老人家的女儿,那就只有勉为其难地带走一些好了。 李曜按捺住心中的那点小激动,步伐轻快地返回了主墓室,准备动手将棺椁里面的锦衾裁作包袱,却不料刚把锦衾拖出来,就听得硬物落地的声音,她循声看去,便在地上发现了两件小玩意。 其中一件是块白玉璧,已然在地上摔成了两半,还撒出了一把生糜子。 李曜看到这个东西,马上想起了一个似乎被她忽略掉的事情。 东汉大儒何子曾曰“缘生以事死,不忍『露』其口”,按通俗的说法就是要让逝者不能饿着肚子去阴间报道,而相关的办法就是“饭含”。 所谓饭含,便是在入殓前把粮米、珠、玉、贝等填塞进死者的口中。在隋唐时期,丧仪制度已是非常细致和严格,其中有一个与饭含相关的规定,便是必须由逝者的亲人进行“楔齿”,即是先用工具将逝者的牙齿撑开,然后再将饭含的事物填入逝者的口中。 李曜觉得很有可能是因为当时那平阳昭公主嘴巴闭得太严,牙齿咬得太紧,而进行饭含的亲属又怕撬坏她的唇齿,所以才将饭含事物象征『性』地放置在了棺椁里。 想到这里,李曜既感到幸运,又感到一阵后怕,如果当初有这么个玩意儿严严实实地堵在口中,她能不能活着从棺椁里出来,还真的很难说…… 至于另一件东西,李曜刚开始只是觉得有些古怪,可是拾起来稍一细瞧,竟然让她激动得差点叫了起来。 这是一个俞石匣子,准确的说,是一个采用古法制成的黄铜匣,整个匣子造型朴实,棱角圆滑,表面锃亮,也没有任何雕饰图纹。 然而,令她激动的是,这个俞石匣子居然有机械密码锁! 密码锁为后世最常见的并排密码结构,密码采用阿拉伯数字,共有五个字码转轮,每个转轮又有“0、1、2、3、4、5、6、7、8、9”十个数字码。若是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匣盖上还有短短一排齐整而细浅的凹痕。 李曜只觉得这个匣子的开锁密码简直等于白给。 因为,密码的答案恰恰就是匣盖上的这一排凹痕,从左到右依次是“伍、肆、叁、贰、壹”五个中文数字,而每个中文数字都纵向对应着一个字码转轮的位置,只需依葫芦画瓢,将转轮拨动到相应的阿拉伯数字,即可成功解锁。 但是,这个让后世的许多幼儿园小朋友都会觉得简单至极的“”,却足以难倒这个时代的所有唐人。 所谓阿拉伯数字,其实是由印度人发明,再由阿拉伯人传向欧洲,然后经欧洲人将其改造出来的数字,最后传入华夏之时已是南宋,而且直到二十世纪初叶才在华夏地区被人们推广使用。 因此,李曜不禁有些怀疑平阳昭公主也是一位穿越者,她甚至觉得这匣子里面会有一个能让人穿越时空的袖珍机器…… 似乎是重返后世的希望之火被意外地点燃了,李曜满怀着期待的心情,颤抖着手将密码锁解开,然后翻起盖子往匣中看去。 然而,匣中并没有她即兴想象出来的时光机,只有一卷看起来较为古老的缣帛。 “看来是我太异想天开了。” 李曜自嘲一笑,随即平复好心情,蹲下身子,将缣帛放在光洁的石砖地面上,徐徐展开一看,就发现这玩意赫然是一幅等高线地图。 但李曜只是稍稍惊讶了片刻,便皱起了双眉,因为此图仅绘有等高线,没有海拔数值,也没有比例注解,更没有地名标识,而地图上清晰可辨的,就只有左下角的一个小圆圈,以及圆圈下方两排蝇头般大小的简体字: 同志欲知天道玄机 请携带秘匣独自前往此处 同……志……看到这个词儿,李曜的脑子懵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 毋庸置疑,能写出这种不工不整半白半文的话,并且还会使用简体字的人,肯定是一位来自二十世纪之后的穿越人士。 经过一番粗略的鉴定,李曜发现这张缣帛已经存在了数百年之久,虽然不能完全排除平阳昭公主曾是穿越者的嫌疑,却也能够证明这张地图不是她所绘制,而是另有其人。 有鉴于此,李曜不禁有些佩服这位穿越前辈。 先不说别的,只凭这样一道五位密码锁,就足以让古人们想破了头。 当然,即便是不认识阿拉伯数字,也并非没有一点办法。 五位密码,每个转轮又有十个数字码,这就意味着该密码锁总共有十万个数字组合,只要有恒心有毅力,秉着眉州老太婆“铁杵磨成针”的精神,一个一个的去尝试,只要不出什么意外,终有一日会破解此锁。 不得不说,幸亏这个密码盒没有落到『性』情暴躁且缺乏耐『性』的人手里,若是被人采取暴力手段强行破开,里面这卷纤薄柔软的帛图,只怕是很难完整无缺地保留下来了。 再者就是这张不完全版的等高线地图,莫说古人看不懂,就是后世的人也未必都能看个明白,李曜也是细细瞧了好一阵子,方才找到了头绪。 在正规的等高线地图上,每条等高线都有相应的海拔数值,而这张地图的绘制者耍了个小聪明,将等高线画得粗细不均,并以线条的粗细来代替海拔数值的高低。 也正因如此,她才发现自己原来还是个地理达人,似乎对整个华夏地理都了如指掌,于是她按照越粗的表示海拔数值越高的假设方案,与记忆中的华夏地区的等高线地图来进行参考比对,再加上她是优先从陕西开始的,因此很快就发现这张图的地理范围包括了西安和秦岭以及两者之间的部分地带,而那个圆圈标记的位置恰好就在华夏的道教圣地——终南山的楼观台! 第九章 忽见紫桐花怅望 李曜看着图上圆圈标记下面的小字,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该往那里去了,心中既有些期待,又有些慎重。 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之所以想回到后世,不仅仅是心里有着难以割舍的社会归属感,更有对后世先进文明高品质生活的眷恋。 至于她希望恢复男儿身的原因,显然是『性』别认同感在作祟。 她是发自内心的希望那所谓的“天道玄机”能使她重返后世的文明社会并恢复男儿之身,哪怕是发挥一点点间接作用也好。 但她同时也明白自己不能报以过高的期望,在很多时候,希望越大,反而越容易造成失望,过大的失望,就会转化为绝望。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即使结果不是自己想要的,她也不会想不通。 对于李曜来说,生存永远是第一要义。 若是原来的期望无法实现,那就只有依托现实撑起新的愿望。 所以,李曜依旧保留了自己在这个时代的人生初期规划,而这个规划自然是需要一些本钱的。 李曜小心翼翼地把缣帛收回秘匣之中,随后将秘匣贴身藏好,再拿起锦衾,用手撕开一个口子,把里面的蚕丝绵胎取了出来,又将锦衾套子翻了个里朝外,然后到两个耳室中挑选可以带走的东西。 出于实际考虑,任何有明显特征的物件,李曜都不会带走,比如有官方印记的金铤、银铤,僭越身份的首饰,皇家专用的贡品等,这些东西对她有害无益,不但不能换成财富,反而会引来麻烦。 在堆放财宝的耳室中,李曜发现了一把外观极为精美的长刀,结果拔出来一看,却令她大失所望,刀身居然是木制的,连绸缎都割不破。 这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样子货,可以证明唐朝很早就不提倡兵器下葬,只是她没想到平阳昭公主墓也不例外,翻遍了主墓室和两个耳室,居然连一把小刀都找不到。 两个耳室中的名贵财物实在太多,就算李曜能拿的只占很小一部分,也不可能一次『性』带出去。 于是,她只能尽量选体积较小的珠宝,将挑选出来的珍珠、玛瑙、琥珀、宝石、玉器、夜明珠等珠宝按类型分别装入空置出来的首饰盒中,再把这些盒子和衣物一起放到锦衾套子上,随后裹成一个包袱往背上一甩,便走进了通往地面世界的墓道。 墓道是一条很长的斜坡式隧道,沿着隧道的两边石壁上绘有持戟武士、步骑仪卫、男女侍者、乐师舞伎、鞍马、骆驼等人物以及动物,由于长度关系,甚至比主墓室中的壁画内容更加丰富,但李曜可没有什么心思去观赏,她走得非常小心谨慎,几乎贴着石壁前行,而且她的每一步都踩得极轻。 那三支钉在主墓室石壁上的弩箭,已结足够表明地宫中的机关都处于正常的工作状态,至于后世之人很少在千年古墓中发现机关陷阱,不过是绝大多数的机关因年代久远而朽坏罢了。 小心一点终究不是坏事。 毕竟,她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史上唯一一个被自己墓地机关坑死的人。 过了许久,李曜总算安全抵达了隧道的最高处,可谓是无惊亦无险。 这里对于盗墓贼来说是通往发财致富的入口,对她的这具身体来说,却是死而复生后重见天日的出口。 然而,石门异常厚重,门面光滑无缝,两侧皆有浅浅的槽隙,很像重合门的结构,明显不是李曜能够凭着自身怪力就能打开的,若想强行破门,即使在后世,也需要一定当量的硝铵炸『药』才行。 所以,李曜下意识地看向了墓道门旁的石龛,果不其然,很快就让她找到了窍门。 开门的机关,依旧是石龛的小石人,触动机关的方式,依旧是一脚踩在石人头顶,而她依旧是快速的跳开,只不过这次却没有什么暗器出现了。 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双重的石门向两侧缓缓敞开,一片苍翠渐渐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我来了!” 李曜心『潮』澎湃,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声高呼,惊起无数鸟雀飞向苍穹。 …… …… 忽见紫桐花怅望,下邽明日是清明。 华州下邽,在通往华阴的官道上,正有数十骑踏着随风飘落的桐花,浩浩『荡』『荡』地向前驰行。 当先一匹青骢马,雄健非常,马背上乘着一位中年男子,眉清目朗,鼻如悬胆,唇若抹朱,面如傅粉,三绺美髯,紫袍锦靴,端的是风神秀杰,仪表瑰雄。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心似双丝网,结结复依依。柴绍望见一路桐树花开,忆起亡妻的点点滴滴,心中不由怅然。 他的亡妻相貌极美,却与时下“夫复何求”的标准大相径庭,既不妖娆妩媚,也不温婉柔顺,倒有一种不是男儿胜似男儿的特质。 他对她最深刻的印象,不是全身贯甲,挥舞长槊,大杀四方的女将军,也不是一身道袍,飘然若仙的女冠,更不是身着华丽宫装,雍容大气的开国公主,而是那个孤立于草原之上,浑身染血,脚踏狼尸,却在抽泣不已的豆蔻少女。 那一幕,让他对她痴『迷』。 当他得知她并无婚约,便想要护其一生的周全,不再让她身临那种险境。 于是,他不再作那个自由不羁的任侠,不顾两人家世和年龄的差距,三番五次上门求亲,用尽了一切所能想到的办法,终于打动了她的父亲,让本已入道的她还了俗,并成为了他的妻子。 然而,世事无常,奈何身不由己,面对心中的志向和大义,临到危难之时,他却义无反顾地抛下了她。 尽管那是形势所迫,他的做法并没有错,结果亦是相安无事,皆大欢喜,可夫妻之间却因此有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一个直至她逝去的那一刻,也没有消弭的隔阂。 妻子的死,他本来可以阻止的。 但亡妻却在她最后的日子里,不计前嫌,依然为他安排好了一个万无一失的出路。 他的妻子死了,便意味着今上失去了唯一可以调解皇嫡子之间关系的人,李家兄弟也没了最大的顾忌,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势必会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柴绍过去一直追随秦王,但亡妻的旧部却多为太子效力,比如此刻伴骑在他身后的马三宝,就担任过太子监门率。这个曾经大出风头的柴门家僮,如今却是离开太子,重新成为了他的下属。 此番清明扫墓踏青之后,他就要折返西行,奔赴岐州出任刺史,不论是秦王,还是太子,他都不会再扯上关系。 在未来的日子里,无论李家兄弟谁胜谁负,他都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 而这一切,自然都是亡妻生前活动的结果。 思及此,柴绍仿佛又听到了亡妻那个惊世骇俗的遗言,顿觉自惭形秽,内疚至极,不由快马加鞭,宣泄自己的情绪,同行众人生怕自己跟不上他,便纷纷效仿,紧随其后。 蹄声隆隆,桐花化作春泥,行人远远避让。柴绍一行人只顾自己纵马疾奔,很快便抵达了目的地——华阴县境内的“平阳公主墓”。 只不过,柴绍却是完全没有料到,在此时此地竟已然有人在祭拜他的亡妻了。 第十章 重现天日百兽惊 木鱼声声,梵音渺渺。 柴绍等人循声望去,在刻有“故平阳公主碑铭”大字的神道碑之下,正有一位年轻女子。 女子身穿缁衣,长发简束,面向石碑,跏趺而坐,一手敲着木鱼,一手拨动佛珠,口中唱诵“大悲往生咒”,姿仪肃穆,宝相庄严。 柴绍见到那女子的背影,顿觉极为熟悉,原本有些惆怅的他,面上竟闪过了一丝惊喜,当即纵身下马,疾步上前,开口试探着唤道:“阿兰?” 那女子听得身后的话音,便是知道来者为何人,遂站起身,回过头来,双手合十,唱了一声佛号,淡然道:“阿弥陀佛。柴大将军,贫道已经在此地等候多时了。” 佛本是道。一声“阿弥陀佛”,一声“贫道”,柴绍心头顿时为之一震,又瞧见女子这身打扮,怎会看不出她已成了带发修行的出家女众,却是故作无知,关切地说道:“阿兰,你为何不辞而别?还扮成这个样子!你可知道,我找得你好生辛苦,若是你出了什么意外,我都不知该如何向九泉之下的三娘交待了。” 阿兰正欲答话,却听得柴绍身后一个身着绯袍,三十来岁年纪的男子,瞪着双眼,问道:“平阳公主……公主殿下……不不……不对,你你……你是何人!” 这个说话结结巴巴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平阳公主曾经最得力的部下,被李渊赞誉为“卫青”的马三宝。 自大唐立国之后,马三宝便为太子李建成效力,直至数日前才离开东宫,得以就任岐州别驾。作为柴绍的副手,马三宝此番跟随柴绍为平阳公主扫墓,一来可以在赴任之前与曾经“各为其主”的旧主改善关系,二来可以慰藉自己对前女主人的哀思之情,却不想在此时此地,见到这个唤作“阿兰”的女子,一向心思机敏、口齿伶俐的他,竟然会被对方的样貌惊得目瞪口呆,语无伦次。 因为阿兰有着一张比其他所有大唐公主更像平阳公主的脸,如今成了女众,又增添了几分修行人的气质,同那位曾做过女道士的平阳公主,几乎形同孪生姊妹。 阿兰不卑不亢地回道:“贫道曾是平阳公主殿下的一个朋友,不过往事已矣,而今贫道已是一个不理俗事的人了。” 柴绍闻听她一口一个“贫道”,不好气地接口道:“你是三娘的义妹,亦合该是我的……” 未等柴绍把话说完,阿兰突然正『色』道:“柴大将军,我今天专程来此地,便是向你表明我的决意,尔后你戎马倥偬,我伴青灯古佛,我们各行其道,不相往来。” 这样一番让人不难解读出原意的话语传入周围众人的耳中,立刻引发了一阵窃窃私语。 柴绍心中已然翻江倒海,面上却强装镇定,艰难地问道:“这是为何?” 阿兰将檀口附到柴绍耳边,放低声音,冷冷说道:“因为三娘的死,亦因我知道,三娘并没有真的原谅你,而你今日定会来错地方!” …… …… 山川精气,上为星象,若葬得其所,则神安后昌,若葬失其宜,则神危后损。 古人择墓极重地理风水,然而如同孔融家小儿所说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那般,墓地风水再好,也比不上隐蔽得好。 五代十国时期,后梁耀州节度使温韬在任职期间,率领手下将关中大小李唐皇室陵墓几乎盗掘一空,他甚至还下令砸棺毁陵,致使大量的珍贵文物惨遭损毁,尤其是关中十八唐帝陵被“温韬之『乱』”荼毒最深,其中仅有乾陵地宫因特殊构造而幸免于难。 与位置显着的唐朝帝陵不同,平阳昭公主被葬在了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不知年岁森森而立的参天古木,以及生长迅速的山草荆棘,将本来还算高大的封土堆掩饰得毫不起眼。 而且,这种如同洪荒世界般的地方不但极为隐蔽,还很容易让人遇到难以预料的危险。 当然了,这些危险只是相对一般人而言的。 太阳高挂东方,明媚的阳光洒在身上,李曜感觉暖洋洋的,心里却是不大舒服。 不久之前,李曜刚从墓地里出来,只因一时激动而高声喊了一嗓子,结果就引来一大群野狼为她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欢迎仪式”。 她虽有一身怪力,却是手无寸铁,本以为自己会面临一场恶战,却是没想到野狼们居然只是围着她嚎了一阵子,然后就夹着尾巴一哄而散,害得她白白紧张了一场。 在那之后,她又遇见了一只山豹,结果那豹子看着矫健凶猛,却胆小似猫,只是跟她对视了一眼,便很干脆地遁了。 李曜发现附近的野兽似乎对自己构不成威胁,便打算捉只野味打个牙祭,然而不管是野兔、野猪,还是野鹿、野貊什么的,见到她就像见了妖怪似的,隔着老远就开始四散奔逃,某些小兽更是利索,直接往地洞荆棘里一钻,便连个影儿都没了。 李曜跋涉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棵野果树,然而那树上的一群泼猴逃走时,还不忘把身边的果子摘走…… 看到这一帮子吃货的可恶行径,李曜当场就气得笑了——悟空们不愧是人类亲戚,逃得这么溜还真是够机灵啊,香蕉你个芭乐的! 不知是野兽们的警觉『性』太高,还是李曜的气场太强,这一路行来,李曜根本没有得到发挥超人本领的机会。 李曜晒着太阳,直到啃完了野果树上仅存的两颗果子,也没有发现身体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又在自己身上嗅了嗅,却只闻到了熏香味儿,并没有发现其他什么古怪的气味。 饶是如此,李曜心中依旧难安。 毕竟按道理来讲,她算是真正的死而复生之人,自身又有着非常人所能拥有的特异本领,因此动物们的反常表现,让她都不由得联想到了后世那些灵异影视中的情节。 “将来自己会变得像‘粽子’那般可怖……可怜吗?” 李曜胡思『乱』想着,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第十一章 以身试虎解烦忧 野果既酸且涩,还有些苦,与无滋无味的蜡烛相比,口感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李曜却因此发现了自己的某些优点。 那就是她不怎么挑食,只要是可以吃的,统统都敢于下肚,而且只要吃了东西,脑子就会变得愈加灵光起来。 李曜虽然在后世来过此地,但受到失忆的影响,已经丝毫记不起脚下的地理位置,但对她来说,想要判定自己所在的方位,哪怕没有任何工具,其实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在这个没有过度砍伐和旅游资源开发的时代,许多在后世属于濒危行列的古老植物,正大片大片的肆意生长着。 放眼整个神州大地,能够让翅果油树,珙桐,山白树,水青树这四个珍稀树种同时并存的地区,也只有关中平原和汉江谷地之间的秦岭山脉而已。 为了进一步缩小范围,李曜耐心地等到了正午时分,然后从果树上折下一根较直的树枝,竖直『插』于平坦的地面之上。 根据树枝与其影子的长度差,李曜估算出当前位置的纬度数值并没有超过楼观台。 由此可知,如果她想要前往楼观台,显然须要向北而行。 至于方向的判定之法,在民智大开的后世已是属于生活常识。大多数人都知道“万物生长靠阳光,观草木可知南北”,正如大树向南的树皮较为光滑,北面的则较为粗糙;树头向南的枝叶较为茂密,向北的方面则较为稀疏;树干之下向南多长青草,向北则多长青苔等等,而李曜甚至不需要去特别观察,只是扫了一眼,便了然于胸。 翻越了两座山岭之后,李曜忽然听到一声虎啸,心头先是一惊,随即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不再多想便径直朝着声源之地而去。 不多时,李曜便远远看到了一只体格雄健的老虎,口中还咬着一只死透的野猪幼崽,明显正准备大快朵颐。 为了验证心中所想,李曜壮起胆子,依旧朝着老虎昂首走去。 老虎发现有人竟敢主动前来触犯自己的虎威,当即吐出口中的食物,一双虎目凶狠地瞪向来者,猛然发出一声响彻山林的长啸,虬扎虎肌紧绷如铁,已然是蓄势待发。 见到老虎如此凶猛的姿态,李曜不由长舒了一口气,竟放声笑了出来,笑得肆无忌惮。 对李曜来说,没有什么比失去做人的资格更可怕了,她是真心不愿意变成僵尸之类的东西,而且以她现在的身手,冒这点险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动物本来就有避让危险和防卫的本能,再加上李曜自己的这具身体也确实有些不可思议,因此现在李曜认为那些野兽见她就逃,其实只是为了躲避实力和危险『性』尤胜于它们的捕食者,跟她是不是人类毫无关系,而眼前这只位于森林食物链顶端的老虎,则显然将她当成了一个上门挑场子的对手。 眼看一场人虎大战即将上演,但李曜此刻解决了心中的烦恼,自然不会跟虎哥争夺这里的“百兽之王”头衔。 于是,李曜笑叹完毕,想也不想撒腿就跑。 与之前那些见到李曜就落荒而逃的野兽相比,这只猛虎不愧为山中一霸,为了扞卫自己的领地和尊严,在李曜身后一路狂追,直到跑过了两个山头,累得它自己都有些气喘吁吁了,方才虎躯一震,啸然而归。 这一番没命的奔逃,可把李曜给累坏了,五脏庙更是抗议不止,如此这般又坚持了约莫一个时辰,正当李曜觉得自己饿得快要顶不住了,打算扒拉些野菜直接生吃的时候,却偶然发现了一条清涧,李曜过去一瞧,就见碧水之中游鱼成群,不禁欣喜若狂地叫了出来:“终于可以饱餐一顿啦!” 李曜迅速找来一根粗细均匀且较为坚硬的箭竹,再在粗糙的岩石上将竹子的一头打磨成斜尖状,便是做出了一支简易的竹矛。紧接着她又从地里抓来一些蚯蚓用作鱼饵,然后将蚯蚓一点点的撒入近岸的溪水中,并提着竹矛耐心地观察前来争食的鱼群。 不多时,一只游动缓慢且又大又肥的野鱼现出了水面,李曜小心地举起竹矛,看准时机,突然往水中一扎,然后迅速一挑,便把这条大鱼送上了岸。见大鱼仍在地上蹦跳不止,李曜马上捡来一块石头为它送了终,随后又弄碎石块,再选出一块棱角尖锐的石片,不一会儿就把大鱼刮鳞剥肚,给洗了个干净。 由于没有生火工具,李曜只得进行钻木取火,这是一个令人感到煎熬的过程,若不是她意志足够坚定,早把这条鱼给生吞了。待到生火成功之时,李曜已经馋得两眼冒光,根本顾不上去寻什么野葱野姜,只把这鱼烤了个半熟,便饥不可耐地大快朵颐起来。 鱼肉很腥,也不够嫩,跟李曜记忆中的烤鱼味道简直是天差地远,但她实在是饿得太惨了,哪会在乎这些,三下五除二便吃了个干净,就差没把自己舌头吞了。 正当李曜感觉自己还没吃够,打算再去捉鱼的时候,一种非常熟悉的声响却忽然传入了她的耳中。 那是人的脚步声,声音很杂,轻重不一,来自各个方向,明显不止十人。 李曜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赶紧躲到一颗大树之后,警惕地观察周围的动静。 突然,一只羽箭破空飞来,重重地钉在了李曜身旁的树干上,李曜顿时明白自己早已被人盯上,怕是想躲也躲不掉了。 不一会儿,十几个汉子纷纷从繁密的树林中现出身来,个个都穿着兽皮和麻布拼接而成的破烂衣衫,几人挎刀,几人执矛,几人扛叉,却只有一人手持猎弓,显然是那刚才一箭的始作俑者。 持弓汉子长得颇为瘦削,未及中等身材,一对又细又小的眼睛在李曜身上来回扫视,让李曜感到一阵恶寒。 片刻之后,持弓汉子忽然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大黄牙,对着李曜叽哩哇啦说起话来。 李曜虽然一个字都听不懂,却也知道自己这次女扮男装算是彻底失败了。 因为持弓汉子话音刚落,这些人看向她的眼神就全变了,每个人都变得古怪起来,不是口角流涎,就是搓手,一个比一个猥琐。 李曜被人盯得头皮发麻,面上却努力保持平静,对方在看她,她又何尝不在打量对方。 显而易见,眼前这些汉子即便不是山贼强盗,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不过她的心里倒是没有半分畏惧,觉得对方全部的人加在一起,恐怕都远远没有先前遇到的虎哥危险,而且她还是第一次遇见古人,反倒认为自己应该好好利用他们一番。 那持弓汉子见李曜半晌都没有回应自己,脸上忽然现出恍然的神『色』,随后又与旁人说了一句,便『淫』笑着与同伙们迅速将李曜围了起来。 猥琐汉们越围越近,李曜越来越气。 她发现这帮家伙的裤裆全都顶着一个高高的小帐篷,只觉心头有一股无名之火即将爆发。 第十二章 犀利铁脚降恶汉 “嗷~~~!” 持弓的瘦削汉子刚走到李曜的身前,突然发出了一声难以名状的哀嚎,他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双手捂着下面的要害,身躯就像虾子一般弯了起来,紧接着扑通一声跪趴在地上,翻起了白眼,吐出了白沫。 时间,仿佛在刹那间静止。猥琐汉们全都呆住了,一动也不动。 他们完全没有料到李曜居然会突然出脚伤人,亲眼目睹了持弓汉子生不如死的痛苦模样,都感觉自己的命根也好像生疼了起来。 过了许久,猥琐汉们方才回过神来,皆是又惊又怒,当场化作一匹匹恶狼,嗷嗷叫着朝李曜猛扑了上去。 他们恨不得立刻把眼前这只不知好歹引起公愤的西贝货摁倒在地,然后用力惩罚一番,并好好教教她该如何作一个正常的女人! 然而,这只西贝货身如矫龙,快若惊鸿,腾挪躲闪之间,脚无虚发,一踢一个准,直教人防不胜防。 片刻之后,鸟雀残,满地伤,捂裆汉子痛断肠,他们连李曜的衣角边儿都没碰着,就已经全都撅着屁股趴在了地上,“唉哟哩呀”唱个不停。 其实李曜只是想给这些人一个稍微深刻一点的教训,并不是真的打算要将他们全都变成阉人,所以生气归生气,她的每一脚都还是尽量留了力道。 只是她与自己的这具身子尚处于磨合期,对力道的控制多多少少还有一些不足之处,难保有的人下面那玩意儿已是废了,就算没有废掉,若是没有及时医治的话,将来可能……大概……八成也是不怎么好使了。 趁着猥琐汉们还趴在地上哀嚎不起,李曜迅速把散落在四处的兵器全都收集了起来,粗略的挑选一番之后,将其中一柄看得入眼的横刀挎在腰间,又把猎弓和箭壶背在了身上,然后毫不客气地将挑剩下来的兵器一一掰断,不管是铁制刀刃,还是木制长杆,在她的手里俱都变得如同枯朽的树枝般脆弱,没有任何区别。 瘆人的声音不断响起,稍微缓过痛劲儿的猥琐汉们闻声看去,骤然见到李曜这般非同寻常的举动,全都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们纷纷试图起身逃跑,却发现只要大腿一用力,下面就会疼得要命,一时半会儿完全爬不起来。情急之下,便有一人当场调整了姿势,将四肢脸面全都贴在了地上,显然是打算装作晕死过去,而其他人本来已是六神无主,突然见到此人作态,也不管如此这般是不是真的能够保住小命,纷纷有样学样起来,待到李曜将地上的兵器全部折断的时候,哀嚎之声却早已停止,地上安安静静的,竟无一人在动。 看到他们这种近似鸵鸟般的行为,李曜眼角跳了跳,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忍了好半晌,方才保住自己高冷的形象。 紧接着,她忽然伸出双臂,用十根可以摧金断木的纤纤玉指一把揪住就近两人的后领,就像提起两只狗崽似的,一手拎着一个,径直扔到了火堆旁的空地上,然后再如此反复,很快便将所有人都丢作了一堆。 结果猥琐汉们顿时恐惧到了极点,全都假装不下去了,个个身子抖如筛糠,上下牙齿捉对儿厮打,更有甚者连『尿』都流了出来,一时间臭气四溢,哭闹声此起彼伏。 “全都给我闭嘴!闭嘴!” 不堪杂音贯耳,李曜实在忍无可忍,不由自主地吼出了标准的普通话。 然而,没有一人能听懂她的话,众人见她好像发火了,不但哭闹得更加厉害,还砰砰磕起头来,反而愈加聒噪了。 无奈之下,李曜屏住呼吸,强忍着恶心走到他们近前,用拾来的一支断矛在地上写下五个铁画银钩的繁体字:“识字者举手。” 虽然唐朝和后世的汉语语音系统差别巨大,但繁体汉字却是没有变化。只是古代社会底层阶级的识字率极为低下,李曜此举明显是在碰运气,若是不成,她就只有靠比划手势跟这些人进行交流了,不用想也知道那样做会有多麻烦。 过了片刻,一只瘦削的手从人堆里颤巍巍地举了起来,正是先前那个朝李曜『射』出一箭,并最先被李曜踢倒在地的瘦削汉子。 见到有人响应,李曜不由暗叫庆幸,向这位“有识之士”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写道:“叫他们闭嘴,否则杀无赦。” 瘦削汉子见到最后三个字,登时吓得打个了寒战,赶紧扯开嗓子喊了一通,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哭闹声戛然而止。 耳根总算清静下来,李曜暗暗松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断矛一分为二,随手扔给瘦削汉子一截木杆,然后在松软的泥地上写道:“我问你答,不可隐瞒,知否?” 瘦削汉子点头如捣蒜,噤若寒蝉地拿着木杆,于一问一答之下,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如同竹筒倒豆子,统统都交代了出来。 原来猥琐汉们就住在附近的一个村寨里,因地处荒僻的秦岭大山深处,又正好位于洋州黄金县和稷州盩厔县的交界地带,所以这附近一大片山岭皆为“三不管”的法外之地。村汉们出则为盗,入则为民,平日里结队在山中打猎,若是见到身单力薄的外村人,马上就会实施抢劫,男的杀了弃尸荒岭,女的当然是掠回寨中……为所欲为。 谁知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今天一向无法无天的村汉们很不幸地遇见了李曜,就好像一头撞到了铁板上,挨的不是刀,而是一记记犀利的铁脚——亦不知他们之中,会有几人断子绝孙,几人无法再起,不能“我好她也好”了。 而瘦削汉子正是他们村子里的一个小头目,姓袁名飞,行第老二。按照这个时代之人的习惯,应该称之为“袁二郎”,但李曜视之为宵小,自然没了“郎”字,直接将他唤作了“袁二”。 袁二少时读过书,能识文断字,故而在村寨里充当着“狗头军师”般的角『色』,在这个时代也算得是一位有些知识的人,但他与同伙在隋朝大业元年为了逃避前朝营建东都的征调,躲进了这茫茫的秦岭大山之后,便过着常年与世隔绝的生活,而且他遇到的外来人都只是一些同样孤陋寡闻的山民。 是以对袁二来说,撞见李曜这样衣着齐整样貌周正的人,还真的是他躲进山中以来的头一遭。 正所谓“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袁二只知道现在的日子刚过清明时节,至于天下何时改朝换代,当今皇帝是谁,年号几何,皆是一概不知。 第十三章 山妖进村人惶惶 李曜问不出有价值的情报,便把袁二等人搁到了一边,自顾自地往篝火里添加了些枝叶,随后又从水里捉了两条大得离谱的肥鱼,再用半截断刀将两条鱼一并剥洗干净,然后一一串在铁叉上,继续进行自己的烧烤大业。 有了比较便捷的工具和足够的耐心,这两条肥鱼自然是烤了个外焦里嫩,肉香四溢,李曜吞了吞口水,决定一口气吃个全饱,当场把个人形象抛到了脑后,撩起嗓子敞开肚皮,吃得头不抬眼不睁。不消片刻功夫,两条野生大肥鱼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骨头架子,最后李曜还意犹未尽地破开鱼头,将里面稀溜溜的鱼脑给吃了个干净,当真是风卷残云不足以喻其速,饿鬼投胎不足以描其态,简直就像是饕餮的人形化身。 与此同时,在袁二等人看来,李曜变得更加可怕了。明明看起来是一副身娇体柔相貌俊俏的小娘子模样,却不但有着快得匪夷所思的身手和恐怖至极的怪力,居然还有着这般与之身形完全不符的食量。让他们不得不纷纷联想到秦岭中的一些山野传说,如果这时有人把李曜说成会吃人的妖怪,他们肯定都会信的。 人一旦吃饱了,往往就会犯困,李曜忍住打哈欠的冲动,仰头看了看天『色』,此刻太阳开始西沉,余晖将山间的袅袅云霞染得彤红,显然已经到了百兽回『穴』,倦鸟归巢的黄昏时分。 李曜低下头来,向地上瑟瑟发抖的村汉们扫视了一眼,就见他们竟然俱都随身带着绳索,脑中登时灵光一闪,便打定了主意要去他们的村寨里过夜,她可不喜欢在遍布虫蛇的地方『露』天睡觉,不去白不去。 原本随着时间的推移,村汉们或多或少都恢复了一些行动能力,完全可以四散逃走,让李曜抓都抓不过来,但他们依旧还是老老实实地蜷缩在地上,动都不敢动。 恐惧是最容易让人产生心理和行为双重障碍的情感,没有之一。 他们显然已被李曜一系列的恐怖表现吓得连脚底抹油的勇气都没了,现在全都抱着侥幸心理,暗暗祈祷李曜会大发慈悲地饶过他们的『性』命。 李曜将袁二唤到身边,教他领着这一群彻底丧失了抵抗意志的村汉们相互间用绳索绑住手腕,然后她再用一根长绳将所有的人连在一起,最后在排在倒数第一位的袁二身后紧紧挽住长绳,便如同牵着一群带路犬,让村汉们领着自己朝着他们村寨的方向行进。 走过了三四里地,李曜和村汉们便穿过了山林,进入一条曲折蜿蜒的山道,李曜极目远眺,隐隐可以看出此路的尽头乃是一个三面环山的谷地。 村汉们走得极慢,他们曾经在这条山道上,已是不知走过了多少来回,但此时此刻人人都是战战兢兢,心慌意『乱』,仿佛这条通往自家的路,已经变成了前往地府阎罗殿的通道,感觉自己的双脚犹如灌满了铅,仿佛每走一步,都会让灾祸距离他们的村寨更近了一步。 很快,李曜对村汉们失去了耐心,当即与他们调换了位置,主动走在前面,像对待不甘赴死的待宰牲畜,只得强行拉着他们前进。 虽然这十数个汉子都带着伤,使不出多少劲儿,但他们的体重加起来少说也有两千多斤,可李曜手挽长绳迈步而行,竟是没费多大力气,而袁二等人下意识的反抗,完全就像蚍蜉撼树一般软弱无力,他们很难想象得出,李曜这个轻盈纤细的身躯里究竟蕴藏了多少力量。 山道崎岖坎坷,地势起伏不定,当真是望山跑死马。尽管李曜走得不慢,也只是走了一半的路程,残阳便悄然隐没于天边,而黑沉沉的夜幕也随之降了下来,山间小道迅速被夜雾所笼罩,变得扑朔『迷』离。不过在李曜的眼里,一切依旧如同白昼一般清晰可见,可村汉们用尽目力,也很难看清一丈之外,幸亏他们早已把这条路走得极熟,因此才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而直接跟在李曜身后的袁二,显然比任何人都更加惶惶不安。因为他见到李曜不但在夜雾中行走的脚步丝毫未缓,而且在没有使用火把灯烛照明的情况下,居然也能轻轻巧巧地避开路上的坑洼和磕绊之物,甚至还会有意识地绕开了他们平时放置的陷阱,这哪是人能办到的——不是神仙,就是妖! 所以,袁二理所当然地认为,李曜很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某只能够化为人形的兽妖,而且还是跟猫有亲戚关系的那种。 又是一番七拐八弯之后,李曜终于抵达了谷地的入口,就见数十个手持火把的人站在村寨大门外翘首远盼,显然都是正在等待这群村汉回家的人。 手持火把的人们似乎听见了李曜等人的脚步声,一时间不论男女老少,纷纷呼喊着朝李曜这边跑来。 此时,袁二突然大声吼了一句,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嘈杂的呼喊声陡然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妇』孺发出的惊声尖叫,手持火把的人全都掉头跑回村寨里,紧接着,便有十数个青壮手持火把和兵刃从村寨大门口冲了出来。 李曜见此突变,不免有些生气,便狠狠地瞪了袁二一眼。 而袁二触及到李曜的目光,顿时打了个抖,却也不知他哪儿来的勇气,又情不自禁地向前来营救自己的青壮们大喊,意图阻止他们靠近,只是他的嗓音颤巍巍的变了调,喊得不清不楚,结果青壮们还是闷头闷脑地冲了上来。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李曜忽然拉紧绳索,猛地向身前一甩,动作势大力沉,有如千钧,绳子根本承受不住,“啪”的一声断开,十几个汉子齐齐变作了鸟人,朝迎面而来的青壮们飞了过去,随后就是一片哀嚎。 正所谓“大力出奇迹”,剩下几个因落在后面而躲过“鸟人”来袭的青壮,也都被“奇迹”吓呆了,未等他们醒过神来,李曜已经欺身到了近前,三拳两脚便将他们全部打倒在地,打得爬都爬不起来。 第十四章 淡云遮月杀人夜 不请自来的客人果然是不受欢迎的。 李曜瞧着倒了一地的人,无奈地耸了耸肩,随后一把将摔得七荤八素、眼珠转圈的袁二从人堆里拖了出来,发现他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人不太清醒,于是扬手就使出一记“手到病除”的大耳巴子,扇得袁二立时神魂归位、双眼清明。随后李曜将一支松脂火把『插』在地上,然后拔出腰间横刀,用刀尖在地上刻出了五个字:“带我去你家。” 袁二看到这句话,先是瞪直了眼睛,接着就打起了摆子,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但见李曜脸『色』突然一沉,马上又如小鸡啄米般使劲点头。随后李曜给袁二解了手腕上的绳索,让他举着火把走在前面,而她自己则一把揪住袁二的后领跟在了后面。 当然了,她的这般做法,肯定不止是提防袁二寻机逃跑,而是因为正戏往往都在后头。 李曜一踏入村寨大门,立刻便有犬吠声响起,这个寨子不算太小,约莫能得住下数百人,然而李曜环顾四周,根本看不到任何灯火,此刻淡云遮月,凄『迷』的云雾笼罩着整个村寨,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在夜『色』中显得诡谲非常。 寨中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般静谧,除了犬吠、虫鸣,以及许多小院里人畜发出的动静之外,还有一些轻微而突兀的窸窣声。 李曜很快就听出来了,这是人在草房顶上制造出来的声音。 自己只是想来找个地方住,摆出这种阵仗是何苦来哉!李曜暗暗一叹,前方将要面对的情况,已是不言而喻,她无需多想也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大不了就是为了保命杀几个人而已。 虽然李曜失去了以往的许多记忆,但不知何故,她却总觉得自己来到危险的地方,似乎有一种习以为常的感觉。 而最让她感到在意的是,自己竟然还隐隐有些亢奋,否则她不可能会像现在这般从容。 李曜左手押着袁二,右手捉着横刀,步伐均匀,不紧不慢地行进着,在经过村寨中央的一个大院门前的时候,募地顿住了脚步。 恰在此刻,弓弦之声突然响起,李曜猛地一把将袁二向前推出一丈开外,自己则迅速跃离原地,三支羽箭夹杂着一柄漆黑的短斧,俱都险而又险地从她身边掠过。 未等李曜稳定身形,又是三声弓弦响动,却是来自另外三个方向。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呛啷”一声,李曜已然拔刀出鞘,刀锋快若闪电,直接将这一波袭来的羽箭全部当空斩落,随后她的身形突地向前疾掠,势如八步赶蝉,一脚踏在摔了一个狗吃屎正要爬将起来的袁二身上,借力飞身而起,紧接着一脚蹬在夯土墙上,便干净利落地跳进了路边的大院里。 此时此刻,大院内站着一个壮似拳头立得人,胳膊能跑马的魁梧大汉,就见他一身褐『色』皮甲,手握一柄宽刃长刀,正用他的两只铜铃般的大眼恶狠狠地瞪着从天而降的入侵者,表情狰狞好似一只洪荒猛兽。 李曜细细地打量了大汉一眼,随后举起横刀直指对方,同时左手朝前轻佻地勾了勾食指,做出了一个带有明显挑衅意味的动作。 月光黯淡,夜『色』朦胧,却不妨碍魁梧大汉看懂李曜的肢体语言,用后世的话来讲,这便是“有种你过来”的意思,端的是传承古今,通俗易懂。 果不其然,随着一声闷雷般的暴喝,魁梧大汉就像一头受了刺激的公牛,当即挥舞着长刀,气势汹汹地朝李曜冲了过来。 巨大的身影,如同山一般压来,长刀呼啸,亦是声势非凡。 然而,李曜不仅面不改『色』,心里还对这个大块头有些不满意了。 因为她现在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能打,能否在这个时空算作顶级高手,一见大块头长得如此雄壮,便觉得自己似乎遇到了一个不错的测试对象。 可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眼前这个大块头的模样瞧着是很厉害,但一招一式却是凶猛有余,章法不足,显然只能算作倚靠蛮力吃饭的货『色』。 只不过,正如后世某位贤者说的,就算是一张卫生纸,一条内裤都有它本身的用处,如果把这个大块头看作李曜的挡箭牌,效果还是相当不错的,至少弓手们已经好半晌不敢放箭了。 面对大块头的猛烈进攻,李曜只是不停躲闪,非但不还手,甚至连一次格挡都懒得去做,因为她一直在寻找时机将那些藏着搞偷袭的人全部引出来。 如此又过了片刻,院子的大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来人见到入侵者正背对着自己,刚一『露』面就朝李曜甩出一柄短斧,然后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抽出背后长刀,准备加入战团。 李曜单手一扬,准确地捉住飞来的短斧,然后礼尚往来,回身猛地一掷,短斧势如雷霆,快若流星,目标之人哪还躲得过去,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锋利的斧头直接削断了它的原主的一只手腕。 断手落地之时,还握着正熊熊燃烧的火把,李曜见状疾步上前,一脚踢晕断手汉子,然后迅速弯腰避开大块头紧随而至的一记横斩,并顺势拾起地上的火把,然后高高举在身前,将她和大块头的身形都映照得清清楚楚。 这时,伏击者们果然出手了,弓弦声陆续响起,数支羽箭呼啸着直冲李曜飞来。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李曜突然身形快速闪动,羽箭居然神奇地全都不偏不倚扎在了大块头的皮甲上。 李曜之所以敢那般大胆地暴『露』自己,除了有着犹如鬼魅般的身法,更主要的原因是她在后世受过听声辩位的专业训练,能够非常快速地辨识出四周动静的来源。 早在这些羽箭离弦之际,她就已经做出了精准的预判,而且还有余力给大块头制造麻烦,以至于什么时候『露』出破绽,如何使『射』向自己的羽箭转而命中大块头,似乎都已经被她算计好了。 当然,大块头不愧为李曜钦定的挡箭牌,也的确是皮糙肉厚,身中数箭血流不止,却仍能强撑着身体不减半分攻势,不考虑人品的话,倒也真真算得一条硬汉。 六名弓手见到大块头如此凄惨的模样,便再也不敢放箭了,只得现出身来,纷纷从高处跳入院中,挥着兵刃向李曜攻来。 明刀易躲,暗箭难防。这六人自然都是箭术好手,故而李曜从一开始就对他们动了必杀之心,而现在正是一网打尽之时! 但见她手中银光乍起,刀锋迅疾如雷,挡者披靡,一时间人头滚滚,血光四溅。 片刻之后,随着最后一位弓手身首异处,整个庭院就突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火把散发出来的摇曳光芒映照着地上惨不忍睹的情景,几具横七竖八躺在血泊中的无头尸体,手中都依旧握着兵刃,似乎还维持着生前的最后姿势,一颗颗张着嘴巴的头颅,仿佛正在哀嚎,但惊悚的表情却已永远凝固在了他们扭曲的面容上。 第十五章 和善笑容惊煞人 大块头无比惊恐地看着脚边血淋淋的尸首,满脑子都是刚才头颅横飞,血柱冲天的画面,脸『色』早已惨白如纸,只是呆呆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过了半晌,忽然“当啷”一声响,一柄大刀落在了地上,跟着又是“扑通”一声,大块头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目光呆滞地盯着李曜手中带血的横刀,如同待宰的老黄牛一般,整个人都是一副绝望的模样,似乎是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心理准备。 因为他知道,面对这个厉害得超乎想象的怪女人,自己的一切抵抗都是无用的,若是用后世之人常用的口头禅来讲,那他的下场应该就是三个字——死定了! 见此情形,李曜走到大块头身前,把横刀架到了他的肩上,大喇喇的来回擦拭刀刃上的血渍,同时也在思考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屠村?这当然是最保险最一劳永逸的办法,可她不是丧心病狂的变态,下不去那个手。 李曜不否认自己很擅长取人『性』命,装在她脑海中的杀人技巧,不但花样百出,样样纯熟,还被她美其名曰“暴力美学”,但这并不代表她是喜欢滥杀,更何况她心中还有一条杀人准则,便是无关善恶,只在于有无意义。 大块头当然不是什么善类,更算不上是无辜之人,但她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来搞什么惩『奸』除恶。 毕竟,在这个地方能够对李曜造成些许威胁的弓箭手全都已经死了,其他的战力也基本都被她搞得非伤即残。 况且,李曜现在需要大块头和断手汉活着,因为她需要他们这两张嘴。 不然的话,别人很难彻底明白,再来给她添这种麻烦的代价到底有多大。 不知不觉间,刀锋已然擦得雪亮,李曜收刀入鞘,不去理会已经快要被她吓得疯掉的大块头,转身快步走到院子大门,眸光朝门外斜斜一扫,便看到不远处有一个扶着夯土墙,踉踉跄跄前行的瘦削身影,显然正是那个袁二。 这时,袁二也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动静,下意识地扭头一瞥,登时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当场就挪不动腿了,一屁股瘫坐在了墙边上。 李曜发现这厮今天一直都是一惊一乍的,而且表现得也不太顺从,便觉得自己可能把他吓得太狠了。 俗话说“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软硬兼施才是正确的治人之道。 心念及此,李曜赶紧挂出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和善笑容,缓缓抽出腰间的横刀,准备在地上写点文字来安抚袁二一下,以便让他能更好的听从自己的使唤。 当然了,如果袁二没有今天这噩梦一般的痛苦经历,如果袁二此前没有听到院中发出的声声惨叫,如果空气中没有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如果李曜没有正在拔刀的话,那么此时此刻,眼前这张美丽可亲的笑脸,一定会让他感到神魂颠倒如痴如醉,温暖和煦如沐春风,而不是这种令他精神崩溃碎心裂胆,四肢百骸如坠冰窟的恐怖之感。 李曜的刀还没有完全抽出鞘来,袁二就好似小白兔见了大灰狼,后背紧紧靠在夯土墙面上,两只绿豆小眼也作起了翻白状,眼看就要晕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啪”的一声,李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就是一记专治晕厥的大耳巴子,直接将袁二的意识从黑暗深渊中拍了回来。 李曜没想到自己合情合理的温柔之举,居然会适得其反,立马板起一张冰块脸,用刀尖在地上狠狠地戳出了一溜字眼:怕个甚么?我又不会吃你!还不快带路! 袁二盯着“吃你”两字,登时想起了一个了不得的画面,脸『色』竟变得愈加惨白。 李曜并不知道袁二正在展开什么奇怪的联想,但她还是从袁二不太正常的表现,隐隐猜到了对方的顾虑,便不好气地又在地上戳出了一排文字:把我伺候好,便保证不伤你一家『性』命。 袁二瞅着李曜不容忤逆的神情,咬了咬牙根,立马扶墙而起,颤巍巍地举起火把,自觉地走在李曜身前,继续当起了带路党。 二人沿着夯土墙左拐再右拐,很快就到了袁二家的院门口。 袁二上前一边敲门,一边喊话,由于四下里万籁俱寂,把这敲门喊话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似乎整个村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然而袁二连敲带喊了好半晌,家里的人半点动静都没有,急得他满头大汗,却又不敢回头去瞧李曜的脸『色』,只得放开嗓子使劲吼,卯足劲不停拍打门板,一时间声音仿佛划破夜空,寨中几乎所有的动物都被这夸张的动静给惊到了,各种叫声此起彼伏。 如此又过了片刻,袁二家里终于传来房门“吱呀”的一声响,紧接着院里又是一阵夹着人畜各种闹腾发出的杂音,袁二家的院门闩方才有了动静。 门开了,现出一大一小两个人来,李曜打眼一瞧,脸上登时掠过了一丝抽搐。 就见一个体态丰腴,发髻散『乱』,面『色』苍白的中年『妇』人,不知是打哆嗦,还是念念有词,上下嘴皮碰个不停,双手还颤巍巍地朝李曜举着一只扑棱着翅膀,不停咯咯喔喔叫着的大公鸡。 另外一个则是约莫十一二岁,长得胖嘟嘟的半大小子,躲在『妇』人丰满的肥『臀』后面,只『露』出半个身子,两只手还紧紧抱着一只抖得跟筛糠似的小黑狗。 不管是中年『妇』人与大公鸡,还是半大小子与小黑狗,明显都是一副惊恐无助的模样。 袁二见状,赶紧从『妇』人手中夺过大公鸡,一把扔到院子里,接着又上前一步,啪的一巴掌拍在半大小子的脑袋瓜上,小黑狗趁着小主人突遭打击手劲一松之时,当即跳到地上,屁滚『尿』流地跑掉了。 袁二板起一张格外严肃的脸孔对跟前一大一小两人狠狠地训斥了几句,回身又转向李曜的时候,已然切换成了一张贱兮兮的笑脸,悄悄拉开中年『妇』人和半大小子,然后自觉地靠到院门边,就如同在后世无数影视剧中的着名连锁企业“悦来客栈”的小二们,哈着腰杆儿向李曜摆出了“客官里边请”的经典姿势。 第十六章 迷信传说人吓人 袁二家面积不是很大,比起那个大块头所在的大院显然小了许多,牛棚猪圈,鸡舍狗窝,杂物棚子之类全都紧巴巴地挨着院墙根,剩下的空地便算是前院了,而正房是一排约有前院一半宽的房子,两间厢房则分列正房的东西两边,俱都是夯土墙面,茅草屋顶,有门无窗,可谓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一种农家小院。 穿过前院,一走进堂屋,李曜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饭菜味道,身为一个吃货,她的目光自然也随之落在屋中一张有着灯火照明的木制方桌之上。 木桌很矮,不过一尺来高,桌面正中放着一盏瓷油灯,瓷油灯的四方分布着三素一荤,说不上丰盛,却也算不得寒酸,三个陶盘中分别盛着煮熟的苦苣菜、石芥菜、堇菜,都是秦岭地区常见的野菜,唯一的荤食是一碗兔肉羹,虽然加了葱段和姜末,但兔肉处理得有些不够彻底,一股野兔特有的膻臭味,让本来肚皮还处于九成饱状态的李曜当场就打消了品尝一口的念头。 除此之外,桌上还摆着五只陶碗,里面分别盛着一个面饼,面饼大小各不相同,似乎是根据各人食量而分,烹饪水平虽然暂时不得而知,但可以看出这做饭的人比较会精打细算。 不过李曜看到这面饼的数量,顿时就发现了问题,随即看向身边的袁二,眼神中明显带着质问之意。 袁二被李曜盯得遍体生寒,哪还不明白对方的意思,赶紧唤了两声。未及片刻,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拉着另一个六七岁的女童从侧屋里走了出来,两人都是一副战战兢兢,仿佛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模样。 李曜朝这五口之家全体扫了一眼,看到他们浑身打颤,头不敢抬气不敢出的模样,忍不住扶额,暗暗一叹:“他们怎么都这个样子,自己长得不吓人啊!” 随后,她就突然想起自己刚到这个村寨的情形,那时聚在门口的男女老少,开始还是一窝蜂地迎上来,不料只因袁二的一句话,便如惊弓之鸟,全都不管不顾地掉头就跑,而且她还记得袁二家的这个『妇』人也在那群人之中,因为当时最响亮最刺耳的尖叫声就是她发出来的。 思及此,李曜心头就不免有些来气了,又狠狠地瞪了袁二一眼,手指蘸了一些菜汁,在桌面上写出了自己的疑问:“初至之时,你大叫作甚?给我原原本本一字不变从实招来!” 其实不用袁二交待,李曜也能大致猜出缘由。 这是一个封建时代,既然封建,就离不开『迷』信,『迷』信就更少不了传说。 兴许她所表现出来的能力远远超过了山民们的见识,因此袁二等人很有可能将她当作了山中传说的妖魔精怪。 只不过,她须得袁二本人亲自给出答案,才能完全确认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而这也是她本人特有的习惯。 一瞧见桌上的字,袁二脸『色』登时大变,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咚咚咚磕起头来,那『妇』人也赶紧拉着半大小子一起跪下,跟着自家男人向李曜磕头,而两个小丫头却是不知所措,只得紧紧抱在一起,当场就“哇”的一声哭了。 看到这一家子如此会闹腾,李曜强忍下一巴掌拍烂桌子的冲动,伸手一把将袁二从地上拽到桌前,又蘸了些许菜汁,在桌上写下了八个字:“如实交代,既往不咎。” 袁二瞧了,哪还敢不从,马上自觉地蘸了汁水,小心翼翼地在桌上回道:“大仙来了,快跑。” “嗯?”李曜斜睨了袁二一眼,发出一个表示怀疑的鼻音,她虽然听不懂中古时代的关中方言,但一句话里有多少个字还是数得出来,发现这袁二还想糊弄自己,她的手便不自觉地抬了起来。 察觉此状,袁二登时惊得脖子一缩,他可不想再在脸上添一个五指山了,赶紧用袖子将“大仙”二字抹去,麻溜地改成了“白额大娘”。 看到“大娘”二字,李曜嘴角不禁抽了又抽,却还是把准备招呼在袁二脸上的手又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 李曜觉得以当初村民们的反应来看,这个“白额大娘”的名号在此地显然人尽皆知,而且由来已久,断然不会是袁二这厮即兴编出来的。 “白额”当然是猛虎的别称了,再加上这“大娘”二字,自然便是一个“母老虎”的意思,虽然她今天的确遇见了一只老虎,但那明显是一只带把的虎哥,也不知它和“白额大娘”的传说会有什么联系,不过李曜绝不会小看封建社会群众以讹传讹的本事,不管是把公的说成母的,还是把人说成大仙妖怪,都是极为简单容易的事情。 由于好奇心和玩心同时作祟,李曜故意装出一副既不会对此名号表示承认,也不想表示否认的神情,在桌上写出一个恶作剧般的问题:“为何称我为白额大娘?” 袁二瞅了瞅桌上的文字,又瞧了瞧李曜的脸『色』,登时心虚不已,生怕自己言辞不慎再次触怒对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作答了。 看到袁二如此一副为难的模样,李曜也只好摆手作罢,平白无故顶了个“白额大娘”的妖怪名号,又无可奈何地沾了几条人命,看来她必须尽快掌握这个时代的中古语言,毕竟依靠书写方式与人交流还远远不够方便,她可不想再因无法跟对方进行正常的语言对话而发生一些不必要的冲突,更不想如此轻易就把原本一般的冲突升级为类似于今晚的这种流血事件。 于是,李曜不打算再为“白额大娘”相关之事与袁二计较,转而询问袁二一家是否都能识文断字,结果得到的答复令她感到相当满意。 袁二夫『妇』自不必说,而那半大小子和他姐姐认的字也不比父母少多少,就连最小的妹妹都识得数百字。 只不过,李曜接下来的要求,让袁二一家差点齐齐绝倒在地。 但见她用食指蘸着菜汤在饭桌上飞快地写道:“从即刻起,尔等开始教我学语,但凡所写之言,皆同时说与我听,尔等何时全部教会与我,我便何时离开。” 第十七章 白额大娘难伺候 夜深人静,雾气氤氲,灯火『迷』离。水声轻轻作响之处,人影微动,不时传出痛并快乐着的嗯呀之音,这些低『吟』浅唱中蕴含着羞涩,羞涩中又带着『迷』醉,就连声音的主人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叫得太她娘的洗耳撩心了…… 李曜大半个身子浸泡在水里,一边享受着临时贴身丫鬟现学现卖的按摩术带来的舒快之感,一边欣赏着自己撂在水缸边沿的一双纤细轻盈,小巧精致,粉嫩莹白的脚。 五天前,她用这双脚狠狠地打击了包括袁二在内的十几只敢于对她“举枪挑衅”的登徒子,端的是小而精悍,妙不可言。 这样一双近似完美无瑕的天足,正是当初身为男儿时的李曜最喜爱的类型,而后世那些饱受高跟鞋摧残的所谓“美足”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李曜完全无法理解,明清时期的男人为何会喜欢那种又臭又长裹脚布缠出来的什么“三寸金莲”,只觉他们的畸形审美观简直歪破了天际。 幸好,喔不……应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她穿越的时空是唐朝,而不是女人流行缠足的时代。 想到这儿,李曜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 然而,李曜唇角弯出的这一丝弧度,却让一双正在为她按摩脚心的稚嫩小手停了下来。 这双小手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袁二的长女,也就是所谓的袁大娘。 是的,一个“大娘”,未满十三岁的大娘。 本来按照这时的习俗,这个男女的行第是按照同一先祖的同一辈人来排列的,不只是同胞兄弟姐妹,连堂兄弟姐妹也都要算进去,但袁二在十多年前就和过去的亲族失去了联系,根本无法得知子女这一辈人的行第,所以他的长女就只得暂且唤作了“袁大娘”。 袁大娘不得不承认,她根本分不清什么是妖,什么是仙了。 她以前看到的妖怪和神仙,全都是寨主家里画儿上的,而眼前这位被耶娘说成凶恶妖怪的娘子,怎么看都比那画上的仙女顺眼多啦。 看到袁大娘在莫名发愣,李曜不由皱了皱眉,便将脚掌从袁大娘手中抽了出来,袁大娘突然发觉手中一空,恍若如梦初醒,一时间两只手还悬在半空,都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好。 李曜认为袁大娘一定是有些累了,而且她也觉得自己洗得差不多了,于是起身提腿,从水缸中迈了出来,又向袁大娘指了指叠放在缸边矮凳上的干帕布。 袁大娘发现自己没有因失神而受到责备,似乎有些受宠若惊,一听到新的指示,就变得手忙脚『乱』起来,竟然抓起帕布直接朝李曜的胸脯擦去。 李曜不由大窘,赶紧捉住袭来的莽撞小手,轻轻夺过帕布,又抬手一指袁大娘身后的矮凳,并以颇为标准的唐代关中腔命令道:“坐下。” 袁大娘不明所以,还是唯唯诺诺地点了个头,老老实实地坐在矮凳上,就像后世那些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头埋得很低,低得都快贴到肚皮上了。 李曜见到袁大娘这副委屈可怜的小模样,不由暗自检讨自己的谱儿是不是摆得有些过了,可是她也搞不懂自己缘何会有这样颐指气使的势派,仿佛与生俱来一般。 李曜在初来乍到的那个夜晚,便向袁二非常不客气地提出了自己在饮食起居方面的要求,而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教人来贴身伺候于她。 本来当时袁二听了,脸『色』就变得相当难看,显然心里是拒绝的,但李曜随手就能灭了他们全家,即使是再不合理的要求,他也只得硬着头皮照办。 于是在袁二的安排下,袁大娘很不幸地成为了李曜的临时贴身丫鬟,而袁家两个小姑娘平日所住的西厢房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李曜的起居之所,若是将李曜这般行径比作鸠占鹊巢,都算是轻的了。 李曜自行擦干完了身子,袁大娘便自觉起身上前服侍李曜穿戴衣物,然后待到李曜离开浴房,就把自己剥了个精光,爬进散发着『药』味儿的水缸里泡起澡来。 袁二家中没有皂荚和胰子这样的清洁用品,他们平时所谓的浴身,其实只是用水擦一遍身子了事,并且他们也只能在煮黍米饭有了淘米水之后,才会在当天日头最高的时候濯洗头发,而从未离开过雾谷村的袁家三个孩子,甚至还都是头次听说洗澡需要浴桶这种东西。 当然了,袁家原来也没有什么浴房,是以袁二一家只得把柴房腾了出来,然后把一个大陶缸洗刷得锃亮锃亮的,再搬进去代替了李曜所说的浴桶。 至于他们为李曜准备的被枕床单,也全都是新的,而且还是袁大娘未来的嫁妆。 总之,袁二一家真是怕极了李曜,为了渡劫保平安,似乎作过一场思想总动员,对“白额大娘”的服务不可谓不周到,态度不可谓不积极,尽管他们家里的条件有限得很,但还是尽一切可能做到有求必应,甚至包括了……让袁大娘去陪睡。 这是因为,虽说此时刚过清明,正值的时节,但这个叫做雾谷村的地方,简直就是地如其名,不但空气湿度高,而且昼夜温差极大,即使是屋子里的气温,到了夜里也顶多只有三、四摄氏度的样子。 李曜对睡眠条件的要求不算高,但也只是相对后世的普通人而言。 那种填充了精细干草的方枕,除了有点偏高,倒还算软和,可是她对以麻布为面,柳絮为胎的布衾就不怎么满意了。 “布衾多年冷似铁”,杜甫在诗中的描述真的是一点都不夸张。 袁二拿给她用的布衾虽说是他家里最好的,但『摸』起来还是又糙又硬,而且保暖『性』亦是相当糟糕,李曜曾经试图一个人合衣而睡,不到一会儿就觉得自己冷成狗了,哪怕是后世最普通的棉被,都比那个大麻袋般的玩意儿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所以说,李曜让袁大娘来陪自己睡觉,并没有抱着什么不纯洁的想法,只是为了想找个人抱团取暖而已。 更何况,对疑似有严重自恋倾向的李曜来说,一个豆芽菜般的小身板也没什么便宜好占的,袁大娘在她眼里纯粹就是一小孩儿。 然而,袁大娘第一天的陪睡工作却以完全失败告终。 原因无他,就是袁大娘身上的虱子。李曜上辈子哪里遭受过这种小玩意的祸害,当场差点没把床给拆了。 于是乎,通晓一些中医知识的李曜让袁二采了一些百部草回来,稍加处理便用来除虱,此后不但她自己每日都会洗浴全身,还强令袁大娘也要跟着泡一回『药』澡。 至于效果嘛,因为村里除了袁二一家,其他村民早就跑光了,洗澡的时候根本不用担心有人来打搅,当然是顶呱呱的! 第十八章 一朵鲜花插牛屎 清晨,李曜一觉醒来,睁开眼睛,就见到怀抱中的袁大娘依旧睡得像只小猪似的,正发出让人忍俊不禁的可爱鼾声。 李曜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再轻手轻脚地打开了老旧的木制房门,温暖和煦的晨曦便立刻倾泻了进来,将原本灰暗的屋内照耀得一片通明。 李曜呼吸着清新怡人的空气,在房门外舒展筋骨,不多时便瞧见袁二的妻子林十娘端着一个陶盆朝自己走了过来,盆里盛着的清水正腾腾地冒着热气儿,明显是刚刚才准备好的。 林十娘一看到李曜,脸上立刻挂起一个友善的笑容,微微屈膝福了一礼,便跟着李曜进了西厢房。 林十娘先把水盆往梳妆台上一放,然后用手重重地拍了拍台面,一夜好眠难自醒的袁大娘突然听到响亮的拍打声,登时惊得从床上蹦下了来,然后母女二人便开始一起伺候李曜的洗漱梳妆。 李曜讨厌袁二,但不会连带着讨厌他的家人,相反她还特别欣赏这个叫作林十娘的女子。 林十娘不但有着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姿『色』,而且非常温顺勤快,若是放在后世,绝对是贤妻良母的典范,正是那种属于心智成熟的男人都会喜欢的类型。 是以在李曜的眼里,这样的女人嫁给袁二那个猥琐之徒,绝对称得上是“一朵鲜花『插』牛屎”,再联想到袁二干的行当,林十娘是不是袁二明媒正娶过来的妻子,其实非常难说。 洗漱完毕,便是到了袁二一家开饭的时间,虽然早在西汉之时就有了“一日三餐”之说,但唐初大多数的普通人家平日里依旧是保持着清晨吃“大食”,傍晚吃“小食”的生活习惯。 今早的主食是一种干巴巴的面条饼,叫作“寒具”,这东西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一种干粮,冬春季节贮存数月都不会变质,外观看上去有些类似后世北方常见的小吃“馓子”,口感却远没有“馓子”酥脆,味道更是寡淡,只有少许的甘咸味,就着林十娘用各种干野菜和动物肉干熬成的汤水,吃起来倒也不至于口舌太过干燥。 李曜咬一口寒具,喝一口汤,慢慢咀嚼,慢慢吞咽,唇角不带一点残渣,几乎不发出一丝声音,端的是举止淡然,吃相斯文。 想当初李曜第一次与袁二一家共同就餐的时候,林十娘特意给她分配了几乎等同于袁二全家五口的主食份量,却不料她吃下的份量居然不比袁二更多,余下全都分给了袁家三个小孩儿,让当时的袁二一脸疑『惑』,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李曜与那位能一口气吞食两条巨大肥鱼的“白额大娘”会是同一只妖怪。 不过袁二哪里知道,李曜并非没有教养的人,只要不是处于那种不知多少天没有进食的极饿状态,自是细嚼慢咽和恢复正常的食量了。 而且,李曜虽不是特别挑食的人,但不代表她喜欢长期吃这些缺滋乏味的食物,她怀疑自己若是不采取行动改善一下伙食的口味,再这样下去,要不了两天,她的嘴里就会真的淡出个鸟来。 艰难地吃完了这顿索然无味的早餐,李曜决定出一次门,随即回到西厢房挎上横刀,背起弓箭,然后独自走出袁二家,径直来到了曾经被她制造出喋血场面的大院。 此时,院门大大地敞开着,经过连续数夜春雨的冲刷洗涤,院中地面上的血迹早已消散得干干净净,同样消失的还有原本躺在地上的六具尸首,以及身中数箭的大块头和断了一只手的汉子,就好像几天前那场血拼从来没有发生过。 院内到处都已人去无影,李曜扯开一张布衾,掏出絮状的被胎,便做成了一个简单的布囊,然后开始在院内各个房间大肆翻箱倒柜,只要见到中意的东西,立马就会收入囊中。 只要有人类聚居的地方,往往就会存在着贫富差距,雾谷村自然也不例外。 即使是被人抛弃和遗忘在这个院里的东西,其总价值也远远超过了袁二一家所有的家当。李曜一通扫『荡』下来,竟也把布囊装的满满当当,而其中真正让李曜感到高兴的,便是偶然搜得几罐调味料和上等好盐,如此一来,她便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在袁二家把嘴巴淡出鸟来了。 李曜提着这一大包东西,刚走出院门口,就瞧见林十娘正端着一个沙盘站在墙角边上,一脸的焦虑之『色』,显然是等待了许久。 沙盘是袁二的儿女们平常用来练字的文具,谁能想得到,在这种穷山恶水的环境下,袁二那厮长得狗模狗样的,居然还是个如此重视子女教育的好父亲,就连李曜都觉得非常难能可贵了。 纸张在这个时代属于较为昂贵的用品,袁二一家自然消耗不起,不过自从双方用上了这个沙盘,交流起来还是变得方便了许多,加之对方边写边念,这几天下来,李曜就已经掌握了接近五千个字的中古关中方言发音,进步可谓一日千里。 据林十娘所说,袁二吃过早饭之后,突然感到肚腹不适,随后从五谷轮回之所出来,就怎么也直不起腰了,现在只得趴在床上休息。 李曜听了,登时有些心虚,自是晓得这是她当初踩在袁二身上那一脚造成的暗伤,本来她数日来一直都没有出过门,正想去山林里打猎练箭,大不了顺道再采些『药』材回来,于是当场表示自己可以试着治好这个腰伤,并随手将胀得鼓鼓的布囊塞给了林十娘。 不料她刚一转身,却听得林十娘开口说道:“娘子请留步,奴还有话要说。” 李曜回头就见林十娘神『色』羞怩,张了张嘴却像是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似的,只是放下布囊不停搓摩着手腕,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李曜察觉到林十娘的异样,悄然一瞥,见到她两只手腕上都有着非常难看的疤痕,似乎是烧烫所致,心中顿生怜悯,不禁关切地问道:“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林十娘怔了怔,方才用柳枝在沙盘上悄悄写道:“奴是夫君劫来的。” 李曜顿时了然,不由暗暗咬牙切齿起来:“禽兽!看来自己猜对了,这种蹩脚山贼的老窝,外面怎么可能会有女人愿意嫁进来!” 林十娘被李曜脸上突现的凶狠表情吓了一跳,急忙解释道:“这是奴自己弄的伤,况且是陈年旧事,如今儿女俱全,奴再也不愿想其他。” 李曜登时一愣,觉得这说辞怎么有点像记忆中非常熟悉的一个段子——命运就像强『奸』,你若反抗不了,就要学会享受。 想起这话,李曜神『色』一黯,觉得自己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是方式和境遇不同罢了。 谁知林十娘忽然又一声叹息,用夹杂着急切、幽怨、难为情、诚心诚恳的目光看向李曜,边说边写道:“娘子,奴晓得你神通广大,能否医治咱家袁郎那儿的伤啊,奴今后定当感激不尽,厚报娘子的恩德!” d看小说 就来 第十九章 问我能有几多愁 那儿,是哪儿? 李曜怎会不知袁二的那儿是指哪儿!让她顿觉自己眼前似有一群神马奔腾而过,心中禁不住疯狂发表意见: “真是见鬼了!老子居然会生出与之同病相怜之感……感激不尽什么的,免了! 虽说大姐一家穷得叮当响,但每日伙食却是管饱的,你家半大小子长得胖嘟嘟的,你和两个女儿也都长着一副健康模样,可说来也怪,唯有袁二却是面『色』发灰,眼白发黄,泪堂发黑,唇『色』发青,还瘦得跟人干似的——恐怕这些都是大姐的功劳吧,害得我现在这么一分析,都有些同情那厮了,你知不知道啊! 问我能有几多愁,恰似被你求助夜生活。老子变成女的差点就气得与世长辞了,而大姐你又能拿什么来回报我啊……” 当然了,李曜这一堆夹带着后世词汇的牢『骚』,自是不会从她的口中咆哮出来。 毕竟天天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还睡人家的娃,面对林十娘的恳求,李曜不好意思回绝,只得待到情绪平缓下来,方才开口说道:“此事且待我回来再说吧。” 因为李曜确实知道一些相关的治疗法子,只是袁二伤在了男人最隐秘的部位,就算李曜有着一颗纯爷们的灵魂,但好歹身体是个女人,最基本的矜持心理还是有的,而且这里一穷二白,所需『药』材全部都需要她亲自前往深山老林里收集,凑不凑得齐还得另说,她可不想随便作保证,把话说得太早。 然而,李曜的答复显然没有满足林十娘的预先期望。 林十娘与李曜的观念完全不同,当初她之所以会认为李曜能治病,并不是因为李曜懂得用百部草除虱这件事,而是因为唐朝是一个巫医不分家的时代,行医治病依旧是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手艺,再加上社会整体医疗水平极其落后,用错『药』与滥用『药』完全是一种普遍现象,所以在一些人的心目中,所谓“灵验”的法术亦或某某功法,甚至比正儿八经的医术还更加靠谱。 林十娘觉得妖怪肯定比道士和僧人强,不用画符箓,不用灌香灰水,估计只需白额大娘施展一个带着身体恢复功效的妖术,袁二立马就会痊愈如初,甚至脱胎换骨,变得龙精虎猛…… 所以,揣着早治早好的心思,她打算再深情地恳求一番,又拿起了柳枝,准备在沙盘上写字了。 李曜见状,当即拍了拍林十娘的手,淡淡地说道:“你勿要再言,且待在家中等候即可。”说罢,人已转身而走。 林十娘听得不太明白,但见到李曜摆出如此鲜明的态度,只得悻悻地放下柳枝和沙盘,目送对方离开,不敢再说一句。 人心不足蛇吞象,勿论品『性』好坏,世上的绝大多数人皆是如此。 袁二的那儿缘何会受伤,林十娘现在不可能不知情。 相对而言,李曜已经作出了很大的让步,当然不会让人继续顺竿上爬,自己给自己没事找事,让自己更加烦心劳神。 李曜来到村寨大门口外,手搭凉棚,举目远眺,就见到山道上散布了许多东西,簸箕篓筐,锹铲锄耙,锅碗瓢盆……杂七杂八的丢了一路,让人不难想象得出村民们在落跑时的狼狈模样。 显而易见,大块头和断手汉子在村民中为李曜这个恐怖分子做出了非常完美的宣传。 对逃走的村民来说,仿佛这世上已经没有比雾谷村更加危险的地方,而且他们这辈子也不会有同杀人不眨眼的女妖怪住在一起,更加让人感到恐怖的事情。 望着远方一路狼藉,李曜不禁摇了摇头,悠悠一叹道:“我可没打算屠村啊!吓着大家还真是对不起了。” “哇……这么多啊!” 正当李曜感慨完毕时,她的身后传来了一声小女孩嫩声嫩气的感叹。 不知何故,袁大娘竟也来到了寨门口,还有样学样,也在手搭凉棚眺望山道。 李曜转过身来,抬手指了指寨内袁二家的方向,不好气地吐出两个字:“回去。” 袁大娘怔了怔,随后脑袋就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李曜板起脸孔,瞪了袁大娘一眼,说道:“你阿耶病了,你不回去照顾?” “儿是女子,进不得门,有大郎照顾阿耶。” 袁大娘被瞪得缩了脖子,连忙用李曜最容易听懂的方式一个词一个词的回答,说到“门”字时,还举起一只小手摆了摆,模样着实可爱又可笑。 这个时代的社会风气,自然没有宋明以后那么保守,所谓的“三从四德”,也没有被人极端化,更不会有女子被男人拉了一下手,就自行剁手之类的极端事件发生,但还是远远没有后世影视剧中表现出来的“盛唐时代”那样豪放。 无论富贵贫贱,人们都是或多或少遵守着所谓的“男女大防”,只是没有《礼记》上写的那么严格和全面罢了。譬如袁二一家虽然可以男女同桌吃饭,却也有着一些男女有别的规矩,即便是父女之间也不例外。 “阿娘不会训你么?” 李曜说着,同时比划了一个打手心的动作。 “儿去摘菜呐。” 袁大娘满不在乎地笑了,提了提手中的空篮子,随后像模像样地做了个采摘的动作。 李曜这才注意到山道两边和谷口确实生长着一些野菜,如此看来,应该是她想多了吧? 然而,自从袁大娘发觉这“白额大娘”根本不会伤害自己之后,就一改当初胆怯和乖顺的样儿,仿佛换了个人格似的,现出叛逆期小姑娘最令人深恶痛绝的『性』子。 李曜走到哪里,袁大娘就跟到哪里,软硬不吃,赶都赶不走,摆明就是想背着家里人跑出去玩。李曜很想甩掉她,却又担心她会出意外,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一直小心翼翼地领着这个赖皮丫头走在蜿蜒崎岖的山道上。 袁大娘自是满心欢喜,口中哼唱着不成调的小曲儿,一路都在蹦蹦跳跳,恍眼一看跟后世那些刚上初中的小姑娘并没有多大差别,可李曜前两天从林十娘与袁二的谈话之中,却得知袁大娘只需再等一年就可以嫁人了。 这让李曜不由心生同情,只觉得古代的女人都挺可怜的,一个个天葵初至,身未长成,就不得不开始孕育生命,亦不知这个时代,每年会有多少个女孩在花季年华痛苦地死在了产床上。 d看小说 就来 第二十章 鬼使神差射金雕 与第一次拖着十几个村汉走完这条山道不同,李曜此番是无赘一身轻,只用了约莫一个时辰,便来到了曾经穿行过的山林,若不是一直提防着袁大娘踩到山道上的陷阱,以她的脚力还能省去大半的时间。 有道是“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此时的秦岭大山完全没有受到人为的污染和破坏,漫山遍野生长着各种各样的『药』用植物和美味野菜,可谓是天然的宝库。 但生机勃勃鸟语花香的山林中也是充满了致命的危险,古老的树木高大而茂密,轻纱般的云雾终日缭绕,春日的阳光只能在里面投下零零星星的光斑,使人不易看清方位,时不时还会有毒蛇从树上或者荆棘丛中探出身来,吐着乌黑分叉的信子,警惕地观察着路过的生物,随时都做好了发起致命一击的准备。 袁大娘似乎是头一次走出雾谷村,只是走了一条山道,她的脑袋上就已经『插』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对山林中的事物更是充满了好奇,这个想碰一下,那个也要『摸』一把,远远见到了野兽,便想过去看个究竟,可李曜却一直紧紧抓住袁大娘的手,坚决不允许这个严重缺乏安全观念的小丫头到处『乱』跑,毕竟只有把她放在自己的身边才能保证不出事。 春雨的浇灌使得山林中的菌菇得到了充足的滋润,一个个都发育得胖乎乎的,李曜背着从山道上捡来的竹篓,一边采集草『药』,一边教袁大娘如何识别出可以食用的蘑菇。 华夏人虽然很早就已知道某些野生菌可以食用,但直到唐朝也没有多少人会将其当成日常的食材,主要还是因为没有普及蘑菇的人工养殖,以及懂得辨识可食用野生菌的人实在太少,而且即使是到了后世,仍然常有食用野生菌中毒致死的事件发生。 尽管袁大娘似乎对某些漂亮的蕈子更感兴趣,但她听到那些都有毒之后,还是自觉地选择长得灰扑扑丑兮兮,却被李曜说成珍馐的秦岭香菇,毕竟就算她再不懂事,也是不敢拿自己和全家的『性』命来闹着玩的。 不得不说,此次出行证明李曜严重低估了这片山林中的物产。 大树蔽荫下的韩信草,藏于灌木里的徐长卿,疏林处成片的活血丹等等,都是治疗跌打损伤的优良『药』草,她居然没有用太长的时间,就非常顺利地收集到了自己所需的全部『药』材,反倒给采蘑菇的小姑娘打起了下手,成了自走式的菜篓子。 袁大娘虽然是采蘑菇的新手,但是山韭菜、荠荠菜、蕨菜、香椿、黑木耳等秦岭中常见的野菜,却是大多都能认得出来,所以她除了采蘑菇,还采摘了一些自己喜欢吃的野菜,待到装满手中的篮子,就倒进李曜背上的竹篓里,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二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李曜曾经烤鱼的地方,这块溪边空地的视野非常好,李曜环望四野,随即就发现紧靠溪涧的一棵栎树上聚着几只羽『毛』『色』彩斑斓的锦鸡。 李曜心中不免有些欢喜,来到了野生华南虎都不算罕见的时代,谁还管这种鸡是不是属于后世的珍稀鸟类,在她的眼里只是一种美味的食材而已。 锦鸡的警觉『性』非常高,听觉和视觉更是异常敏锐,有了过去惊走百兽的经历,李曜自然不会靠得太近,于是就地放下竹篓,从背上取下猎弓,搭上一支羽箭,随即拉满弓弦,瞄准了一只正把鸡屁股对着自己的锦鸡,一松弓弦,羽箭登时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朝目标疾『射』而去。 然后,这一箭就『射』偏了。 羽箭猛地钉在树枝上,顿时引发一场群鸡『乱』舞,一只只锦鸡扑棱棱地跳下树去,逃窜的速度似乎比兔子还快,未及片刻,便全都没了影踪,只给李曜留下了一地鸡『毛』。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本来快要做好庆祝姿势的袁大娘,只得放下举了一半的双臂,随后挠了挠腮,又忽然抬起一手,指着地上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俱全的鸡『毛』,装腔作势地叹道:“啊!真是好美呀!” 小丫头说罢,便蹦跳着跑过去收集羽『毛』,然后全都『插』在了自己的头发上,其造型竟与美洲土着的头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面对袁大娘天真而奇特的行为,李曜感到无法直视,而且看到这样的结果,她的心中非常苦恼。 李曜在后世确实也学过箭术,而且『射』靶技术还算得上是业余爱好者中的优秀水平。 但那时使用的是高科技材料制成的复合弓,而现在用的是“干、筋、角、丝、胶、漆”六材不齐的古代山民自制猎弓,两者的手感差距非常大,『射』击精度更是天壤之别,所以她现在挺佩服那几个死在自己刀下的弓手,一般人能将这种劣质弓练到他们那种水准,显然不是两三年的事情。 李曜看了看天『色』,此时艳阳高照,刚过午时,觉得距离自己返回村寨的预定时间还早,便决定先『射』树干练练手,等自己找到了合适的手感,再接着打猎。 然而,她心里也很清楚,重塑自己的箭术是很难速成的。 果不其然,即使是『射』击一尺之宽的固定目标,直到将距离拉近到二十步,她依旧无法做到箭无虚发。 若是以这样的箭术水平去打猎,无论是谁看了,都会觉得她还要闹出一些笑话来。 正当李曜有些气馁地打算终止练习时,却听得头上忽然传来一声长啸。 李曜闻声望去,就见一只秦岭金雕在空中忽高忽低地盘旋,威风凌凌,不可一世。 不知何故,李曜突然觉得心血狂涌,脑海和眼里都只有那只金雕,仿佛鬼使神差一般,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张弓搭箭,每一个动作都是行云流水,仿若浑然天成。 弓弦撒放,羽箭顿时如流星般直破苍穹,随着一声凄惨的鸣叫,金雕被一箭穿胸,甚至还来不及扑腾,便直直落地,当场气绝身亡。 袁大娘手舞足蹈,忘情欢呼,李曜却是惊得呆了。 因为刚才那一箭,根本不是她在后世惯用的地中海式『射』法,而是使用了唐朝兵书着作《『射』经》里记载的“汉法”。 汉法,又名中国法,乃是一种适用于步弓的『射』术,其控弦之法便是以无名指叠住小指握拳收紧,中指压住拇指,食指则当弦直竖指向目标。诀窍便在于食指的指间,拉弓之时,除了拇指,其余四指不触及弓弦,并微微外翘,如此释放羽箭时才会更加利索,这种隐蔽的小技巧不但能提高『射』箭精度,还能大幅提升『射』程,并增加羽箭的威力,因此在《『射』经》此书诞生以前,这种箭法一直作为中原王朝步弓『射』手对抗北方游牧骑『射』民族的一大秘法,往往不会轻易外传。 可以说,这种古老的拉弓手法,李曜从来没有练过。 但,当时她却感觉自己仿佛与这把猎弓化为了一体,哪怕是后世的李曜用上最好的弓,也未必能『射』出这神乎其神的一箭。 而且,令她感到无比震惊的,不仅仅是自己『射』雕时展现出来的神奇箭术,还有她根本不明白为何自己看到那只金雕会变得那般亢奋,更不知道自己的大脑为何会在那时完全失控。 d看小说 就来 第二十一章 魂兮魂兮莫归来 “难道自己这具身子里……还住着她的灵魂?” 李曜狠狠地甩了甩头,似乎想把这个可怕的疑念抛出脑海。 “娘子,快来看啊,好大一只雕!” 恰在此时,突然传来了袁大娘的呼唤,李曜收敛心神,闻声望去,就见她已然站在了坠落点,双手高高举着大雕,整个人还一蹦一蹦的,兴奋得不成样子。 李曜发现这个小丫头趁自己一愣神,就脱离了被保护范围,便赶紧快步走了过去。 李曜凑近一瞧,觉得自己『射』下来的这只金雕体型确实很大,两翼展开足有两米,体长也超过了一米,可李曜掂了掂它的重量,结果却是『毛』多肉少,只有约莫十来斤的样子。 很显然,这只可怜的金雕在死前还没有进过食,它哪晓得自己出来为了抓个猎物填填鸟腹,居然会被原本连只鸡都没『射』中的李曜一箭入魂,极其不幸地落了个饿鸟投胎的下场,当真是死得凄惨,死得窝囊。 本来不到半天的功夫,李曜和袁大娘二人就收获了满满一篓子的『药』材和食材,还非常意外地打到了这样一只大雕,按理说这个时候她们就可以满载而归了,只是袁大娘玩兴正高,而李曜心事重重,显然都不想太早回去。 于是,李曜带着袁大娘来到溪边,麻利地做了一根竹矛,并故意把刺鱼的技法有所保留地传授给了袁大娘,打算以此来消耗这个小丫头多余的精力,李曜自己则继续练习『射』箭,尝试疏解心中的困『惑』。 凭着记忆,李曜趁热打铁,按照『射』雕时的动作技巧和步骤,以三十步之外的一棵小树为目标来反复练习,虽然用“汉法”确实提升了命中率,但直至弓弦不堪重负断成了两截,她都没能找到那种“弯弓『射』大雕”的感觉。 因此,李曜已经完全确定,那种高超的『射』术绝对不是自己即兴发挥出来的。 那种身体和意识都无法控制的感觉,确切的说,是那种被幽魂附体般的精神状态,让李曜现在感到一阵后怕。 毕竟,这具身体原本就不是属于她的。 李曜是真的有些怕了,害怕原主的灵魂觉醒之后,自己就会魂飞魄散,再也不复存在。 或许,她只有早日看到那穿越前辈所谓的“天道玄机”,才会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才能消除这种可怕的感觉。 李曜拿定了主意,便再也没了在外逗留的心思,忙不迭地拾掇一番,背起竹篓,提着金雕,抱住捉鱼搞得自己精疲力竭却毫无斩获的袁大娘,撒开自诩小而精悍妙不可言的脚丫子,沿着来路飞也似的往雾谷村方向腾越疾奔,一时间惊得不明所以的小丫头阵阵尖叫。 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李曜就抱着袁大娘返回了袁家小院,由于一路颠簸,袁大娘双脚落地之后还在眼珠转圈,好半晌都没缓过劲来,李曜只得先将她送回西厢房里休息。 随后,李曜秉着“医者眼中无男女”的宗旨,跟着早已等候许久的林十娘来到正房寝居为袁二检查腰伤情况,结果发现这厮还算幸运,只是肌肉损伤,并没有殃及腰椎,为了不再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李曜便主动向林十娘传授相关的制『药』和用『药』之法,倒是把原以为李曜会用妖术治病的林十娘给小小的惊到了。 跌打损伤的中医疗法,不外乎就是外敷患处和煎汤内服双管齐下,而李曜采集回来的草『药』又都可以直接鲜用,如此一来,相关的制『药』方法就变得颇为简单,对于林十娘这种精通家务的古代专业主『妇』来说,可谓是一学即会。 徐长卿镇痛,韩信草消肿,活血丹散瘀,故而以这三种草『药』为主的『药』方,不但可以治疗袁二的腰肌损伤,自然对下面那儿受的伤也是同样有效。 于是乎,李曜决定“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一咬牙便把某方面的物理疗法也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林十娘,虽然李曜已是尽量说得含蓄,但其中某些不可轻易为外人道的手法,还是让这位对男人身体早已司空见惯且轻车熟路的『妇』人老脸红了又红。 安排完琐事,李曜马上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唐代关中方言的学习当中,并且重新制定了一个加强版的语言学习方案。 只是林十娘原本家务活就很重,如此这般还要自行治疗和照顾一个卧病在床的袁二,整日忙得不可开交,而袁大郎每天都要到寨子外面割草放牛,要等到黄昏时分才会回家,然后还要帮助母亲照看父亲,也没有多少空闲时间,至于那正处于换牙之龄的袁二娘,说话还漏着风,从一开始就没怎么帮上忙。 所以,此后语言教学的重任就全部落在了袁大娘的身上,而袁大娘也因此很难再参与家里的劳作,整日都贴在了李曜的身边。 可袁大娘毕竟还只是一个身子未长成的小姑娘,李曜不得不照顾一下对方有限的精力,每天只能安排四个时辰左右的教习时间,即便如此,袁大娘依旧觉得这个差事远比做家务活累得多,总是美美的吃过晚饭,天一擦黑就倒床睡下了。 然而,李曜必须加快自己的学习进度,待到袁大娘就寝之后,她便会独自来到前院,在泥土地面上刻写自己次日将要学习的内容,她的字都刻得比较深,即使夜里下雨也不用担心字会变得模糊不清。因此她在白天的学习时间里,只需要求袁大娘按照地上排列有序的字词,依次念出读音即可。而对于双方来说,这种办法可谓是既省时又省心。 学完一批字词的发音之后,李曜便会用脚将地上的字迹全部踏平,然后再接着刻写下一批次的学习内容,如此日复一日,李曜再次耗去了整整三天的时间,终于掌握了约莫八千个常用汉字的古方言发音,而这正是能够汉语交流无障碍的底线,虽然李曜还没有学习唐朝的河洛官话,但至少她与这个时代的关中人再也不会出现对话交流方面的问题了。 d看小说 就来 第二十二章 择日不如撞日 有道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通过十来天的朝夕相处,袁二全家已然不把李曜当作传说中的女妖怪,而是将她看作一个力大无穷且精通奇能异术的高人。 高人和他们这些普通人一样,也要食人间烟火,不但每日都需要饮食,而且生活比他们更加讲究。贤惠主『妇』林十娘还因此直接或间接地提升了自己的烹饪水平,在高人指点之下作出来的美食,不仅饱了口福,还打开了眼界。 然而,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少不得有个离别之日。 这天一大早,李曜未等林十娘过来伺候,便已然自行整束完毕。 李曜高挽道髻,髻『插』碧玉簪,头戴莲花巾,身穿青碧道袍,脚踏苍云远游履,仙姿玉貌,出尘脱俗,浑似神话传说中的姑『射』真人,让深受『迷』信思想荼毒的林十娘见到了,当场高呼“仙姑”,若不是李曜及时阻止,林十娘都要拉起赖床的袁大娘齐齐跪拜磕头了。 只不过,在李曜背起一大包鼓鼓的行囊、手持一柄鞘柄老旧的横刀之后,整个人就如同女仙从天界栽落凡间,不但散去了大半的仙风,还沾染了些许地气和邪气,变成一个“生人莫近,碰我者死”的女游侠样儿。 此前,李曜本来是打算穿男装出行的,却是想到自己曾经细心装扮出来的男儿模样,居然连袁二那厮都糊弄不过去,经过一番深刻的检讨和反思,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过去确实小觑了古人的眼力,与其扮作西贝货弄巧成拙,倒不如大大方方地穿上这一套从墓中带出来的女冠服饰,最起码她扮作一个方外之人,在造访道家圣地楼观台的时候,也比较容易蒙混进去。 “仙……仙姑,你这……这时便要走了么?” 袁大娘似乎有些紧张,问得支支吾吾,语气中明显带着不舍和依赖的味道。 李曜点了下头,肯定道:“我曾有言在先,完全学会了说话,就一定会离开这里。” 话音一落,林十娘就接着问道:“仙姑还会再来么?” “不会。” 李曜回答得很干脆。 尽管按照李曜自定的“小隐”标准,雾谷村可以算作一个不错的隐居地,但这里远离文明社会的生活,实在太过于朴素和乏味,让她这个来自后世繁华世界的人总感到各种不适,即使她确认自己只能生活在这个时代,也不愿意再到这里来了。 林十娘脸上闪过一抹了然的神『色』,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仙姑要到哪里去?” 李曜若有若无地看了林十娘一眼,方才开口答道:“盩厔。” 她当然不会直接说出自己真实的目的地,不过楼观台地处盩厔县境内,倒也不算是说谎。 林十娘闻言,神『色』变得有些犹豫,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只是随手将一个布袋递给李曜,一旁的袁大娘见状,连忙讨好地说道:“儿已是尝过了,咸辣适中,仙姑且带在路上吃,滋味美得很咧。”说起吃的来,小丫头的口齿一下子就变得利索了。 李曜不用看也知道,袋子里装的食物,便是用她从大块头家得到的上等好盐和香料腌制出来的金雕肉。 俗话说“宁吃天上飞一两,不食地上走半斤”,雕肉的味道当然远远强过鸡鸭鹅之类的普通走禽。前些天林十娘按照李曜所讲的法子搭着香菇炖了半只,结果满满一大盘,李曜只吃上几口便没了,而且连盘底残留的汤汁都被袁家的三个孩子轮换着『舔』了个一干二净。 说起来,能尝到后世华夏一级保护动物的味道,也算是给了她这个穿越千年的吃货一个微不足道的福利。 不过,李曜总觉得这娘俩在自己面前旁敲侧击、东拉西扯,似乎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却又有些踌躇不知该如何开口。 于是,李曜决定下一个“猛『药』”,趁着将布袋塞进行囊里的时候,又顺手从行囊中取出一小块晶莹剔透的白玉,然后一把塞到林十娘的手里,郑重地说道:“把这块玉拿去卖了吧,将来不能再让你家大郎也去做强盗之事,要好自为之,懂么?” 李曜说得很慢,吐词也是格外清晰,显然希望对方能听懂她说的每一个字。 懂懂懂!当然懂了!响鼓无需重锤敲,林十娘其实也是个伶俐人,脑筋一转就明白了李曜话中的深意,一番感激涕零之后,便将这块足以让袁二一家安身立命的玉石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里,随后顺着李曜的话头,语气恭谨地说道:“仙姑说的极是,这个地方确实无甚值得留念的,其实打从咱家袁郎知晓当今已改朝换代,就合计着带咱们出去寻找袁家宗族谋个正经营生,既是如此,择日不如撞日,正好咱们也要路过盩厔,要不仙姑再等等,跟咱们一道走,可否?” 李曜不禁暗暗一叹,好一个“择日不如撞日”,好一个“正好”啊!听到林十娘终于把心里的打算给抖了出来,便颔首道:“可以。” 其实,李曜早就发现了袁二家的一些端倪。 兴许是当初李曜表现得太过头的缘故,直到现在那些逃走的雾谷村村民还是没有一个人敢回来,反倒是两日前袁大郎在放牛时发现了几个形迹可疑的陌生人在雾谷村外出没。 林十娘知道了,当天就宰了家里唯一一头猪乃至所有的成鸡雏鸡,食盐和调味料就好像不要钱似的,全部都被林十娘用来制作腌肉,而且她和袁大郎昨日半夜里都在修补着一辆破破烂烂的车架子,看起来好像比李曜还急着离开似的。 其实原因也不难猜到,有道是“穷山恶水多悍民”,相邻村落里的山民与大块头、袁二等人根本没有任何区别。在这个『乱』世尚未完全结束的年代,秦岭深山之中只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就像东海某岛国自称的“战国时代”那样,各村之间为了占山头抢资源,不是你抢我,就是我打你,彼此结仇者数不胜数,况且谁不想多得一块地盘,一个空空『荡』『荡』且保存完好的村寨,简直就是一块诱人发狂的肥肉。 可以说,那几个陌生人的出现,便是预示着袁二一家有了大麻烦,说不定李曜前脚刚走,严重缺乏自保能力的袁二一家就遭了灭顶之灾。 对于袁二一家来说,如今到得这个地步,在雾谷村已然呆不下去,只得另谋生路,并且只有跟在李曜这个“仙姑”的身边,自身安全才会得到一定的保障。 而李曜当然也知道带上这一家人,对自己造成的影响,绝不止是拖慢行程那般简单。 但,人心毕竟都是肉长的,李曜做不到真正的无情无义。 因为她心里非常清楚,其实正是她的到来,才使得袁二一家不得不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雾谷村,又想到他们还是自己在这个大唐时空最早相识和相处的人,终究还是不忍完全弃之不顾。 果不其然,正如林十娘所说的“择日不如撞日”,当李曜领着袁二一家刚进入雾谷村外的山道,就迎面撞上了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对方来势汹汹,个个手持兵刃,俱都是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还真真是一语成谶了。 d看小说 就来 第二十三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狭路逢敌,后有累赘,唯有先发制人,速战速决。 就在双方目光相碰的瞬间,李曜已然拔刀冲了上去,其疾如风,动若雷霆,为首一个虬髯大汉本来想要张嘴发话,却不料对方根本不按他熟悉的流程来,结果一时反应不及,连迎战的姿势都尚未摆开,便遭李曜一刀砍倒在地。 李曜如虎入羊群,左突右击,一刀一个,全无一合之敌,一时间惨叫连连。 只不过,她可不想当着袁二的家眷大开杀戒,也不想弄得自己一身是血,所以她的每一刀都砍向对方的腿,刀刀都砍在了筋骨上。 即便如此,不消半刻功夫,这二十来个汉子甚至连挟持人质的机会都没能创造出来,便全部都蜷着身子抱着腿倒在了地上。 李曜擦净刀身,收刀入鞘,又满意地看了看自己没有染上半点血渍的道袍,然后一手提起一个,就如同清理挡道的杂物似的,毫不客气地将这些新鲜出炉的瘸腿汉子全都扔到了路边。起先第一个被她砍倒的虬髯大汉捂着腿上不断冒血的伤口,一边用力吐着啃进嘴里的泥巴,一边阴阳怪气地道:“呸……好个厉害的女道士!呸……够辣!呸……够烈!呸呸……” 李曜理都不理这个管不住嘴的汉子,朝身后招了招手,示意躲在不远处的袁二一家赶紧跟上自己,然后头也不回地放步前行,便是不想再在这些乌合之众身上耽搁自己赶路的时辰。 可李曜没走出多远,就忽然听得身后一片惊呼声,不由顿住了脚步,转身回头一瞧,就见袁二一手提着一把滴血的长刀,一手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赫然是那虬髯大汉的头颅。 李曜微微一惊,不由柳眉倒竖,厉声质问:“这是作甚!他与你有仇?” 李曜完全没有料到,昨天才能下床自理,刚刚还躲在牛板车之下,一副心惊胆战模样的袁二,居然会突然暴起,一声不吭就抄刀宰人,而且还是杀死一个已经没有威胁的人。 在这些日子里,李曜与人畜无害的林十娘、袁大娘等人接触的时间比较多,几乎都要把袁二给忽略了,尽管这厮已是打算从良,但做了十多年山野恶民养成的凶残习『性』,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丢掉的。 刚才还一脸狰狞的袁二,一见李曜叱呵自己,马上就变成了一副畏缩的模样,怯怯地应道:“回禀仙姑,此贼唤作邹大,与鄙人本无甚仇怨,只是这只丑货狂妄邪戾,睚眦必报,残忍无常,完全是个祸害,况且……” 袁二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将手中的人头提得高了些,再接着说道:“他在我们这一带凶名极盛,故而鄙人以为,这颗人头有大用处。” “哦?”李曜闻言有些讶然,视线落在这颗丑陋的人头上,一脸嫌弃,口中却道:“此物能有何用?说来一听吧。” 袁二听得李曜语气略缓,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忙不迭道:“是,仙姑且稍等片刻。” 袁二说着,一双细小的眼睛直往地上扫视,临近的瘸腿汉们不知他将欲何为,吓得拼命朝四方匍匐着爬开,生怕自己在下一刻步上邹大的后尘。 袁二弯腰躬背地搜寻了一会儿,拾起一根看上去还算锋利的长矛,便往虬髯大汉头颅上血淋淋的脖颈窟窿眼『插』了进去,直至数寸长的矛头没尽为止,然后不顾自家妻子儿女惊骇的反应,将这支『插』着一颗大脑袋的长矛竖直地固定在了牛车的车架上,方才开口说道:“仙姑的本领,鄙人一家自是知晓的,但别人不知啊!这方圆百里之内的山寨皆有强人统领,鄙人在山中生活了十数年一直无法出去,便是拜他们所赐,这些强人一旦看见咱们一行,就定然会行剪径之事,无论是明着来,还是暗着来,皆要劳烦仙姑对付一番啊!鄙人不过是想教那些强人忌惮咱们一些,就算遇到了愚钝的人,仙姑亦只需比划两下,教他相信自己是来作死,哪还有不跑的,如此一来,总归是能避免一些麻烦呐。” 听完袁二的解释,李曜略一沉『吟』,便点头道:“好吧,就依你说的办。”说罢便转身继续前行。 李曜当然明白,袁二将他这般先斩后奏,杀人如杀鸡般的行为,说得理直气壮,天经地义,其目的不过是想要在路上行一个“狐假虎威”之事,倚靠李曜的威风来护得自己全家的周全。 虽然袁二不敢明说,但李曜却也知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哪怕她再厉害,也不可能每次遇到强人时都能占得先机并保证袁二一家不会受到伤害。 袁二一口一个“强人”,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直说得好像他以前跟那些强人不是一类人似的,不过李曜对此并不介意,毕竟袁二非常了解他过去的同道冤家们,如此这般倒是让“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句话增添了有趣的注解。 不怕死,并不代表喜欢送死。这种枭人首级用以“杀鸡儆猴”的做法,虽然让人觉得血腥残忍,却是非常直观,容易教人看个明白。 兴许真的能让某些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知晓李曜是不好招惹的,兴许真的能够警告他们莫要作出飞蛾扑火、螳臂当车的愚蠢之举。 既然有可能为自己省去一些麻烦事儿,她李曜又何乐而不为呢? …… …… 山坡上,密林间,翠绿缤纷,莺歌燕语。 一个头戴束额巾,身穿猎装的少年郎,藏在一棵大树背后,屏气凝神,张弓搭箭。而在他视线前方的不远处,正有一只歇在矮树上“日里飏朝彩”的朱鹮。 随着一声弦响,羽箭破空而出,险险地擦着朱鹮曲线优美的长脖飞掠而过,于是这只常被人当作吉祥象征的美丽鸟儿,便惊飞远映碧山去,唯留那少年郎风中凌『乱』了。 “呸!兀那痴鸟,算你走运!” 少年郎看着那朱鹮在山中渐飞渐没的优雅身影,恶狠狠地朝前方啐了一口。 “呵呵,阿郎莫急呀,今日时辰还早嘛!” 一位身穿窄袖袍衫,头发稀疏花白的老人,笑盈盈地朝少年郎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十数个箪衣短褐打扮的壮汉,皆是手持矛叉,腰挎长刀,背负弓箭,威风凛凛。 “韩掌事说的是。”少年郎悻悻地收起弓箭,随后望着远方,忽然又朝地上跺了一脚,恨恨地道:“我就是心里难受啊!” 韩掌事看着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心中不由幽幽叹息,这孩子突然在一日之间失去父兄,刚到束发之龄,就接手了一个人口多达三千,有控弦者五百的大寨,其间的麻烦和困难简直一言难尽。而今他这个寨中元老能帮的忙,除了尽职尽责出谋划策,处理事务,便是助其早日走出丧亲之痛,重新打起精神来了。 “咦?” 刚刚还在闷闷不乐的少年郎突然发出了一个惊疑声,随即指着山坡下一条土路的远端,兴奋地叫道:“快看,有人来了!” d看 小说 就来 第二十四章 阴差阳错做恩人 众人顺着少年郎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远远见到了行来的六个人,当先一位女道士,腰板挺直,步伐沉稳,其身后是一个男子,手拿鞭子,正赶着一辆车架上堆满杂物的牛板车,紧跟在牛板车后面的是一个『妇』人以及被她两手紧紧拽着的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而掉在队伍最后面的,则是一个手持长矛,时不时手搭凉棚东张西望,时不时倒退着走的胖小子……让人看得忍俊不禁。 待得对方一行人走得近了,少年郎强忍笑意,看清那女道士的样貌,登时两眼为之一亮。 “嘿!好俊俏的女冠!” “咱家寨主的压寨娘子有着落啦。” 有两个汉子竟忍不住失声低呼,显然比这少年郎还要激动。 “那你们还等什么,都跟我上!” 少年郎抽出腰刀,从藏身的密林中一跃而出,十数个全副武装的汉子俱都跟随其后,如同一群见了苜蓿的马驹,纷纷往山坡下泼喇喇地冲刺过去。 “别放箭!先围上去!” 看着少年郎极度亢奋的样儿,韩掌事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年轻人啊!就是这样率『性』而为,情绪变化得太快了,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韩掌事负手而行,慢悠悠下着山坡,却不料他只是下意识地往牛车的车架上扫了一眼,目光就突地一凝。 就见车架上立着一根木杆,顶端上『插』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而人头居然长着一张无比熟悉的脸,一张让他恨不得生啖其肉的脸! 韩掌事登时欣喜若狂,当场就要豁出老命似的,甩开老胳膊老腿,发力朝少年郎一众人等追去,同时扯开老嗓门,连连高喊:“站住!都站住!住手!都住手!” 李曜其实早已注意到了山坡上的动静,里面的大呼小叫,她早就听了个清楚,本来看到一个嫩头青领着一群肌肉猛男冲下山来,便捉住了腰间刀柄准备迎战,却又忽然见到一个老苍头,像只大马猴似的,手舞足蹈地窜了出来,还用破锣般的嗓子大声吼叫,顿时感到困『惑』不已——这个老大爷是在闹哪样啊! 少年郎等人起初都被女道士出『色』的样貌给吸引住了,根本没有去注意其他事物的心思,随着韩掌事的连声喊叫,俱都清醒了过来,由于冲得近了,一个个便把车架上格外显眼的人头瞧得一清二楚,哪还不知道韩掌事为何不惜老命如此疾奔大喊的原因,于是纷纷刹住了脚步,收起刀枪弓箭,与李曜一行人驻足而视。 韩掌事气喘如牛般地跑到少年郎身边,抬起颤抖的手,指着『插』在木杆顶端的人头,老泪纵横地道:“这……这就是……袭杀……阿郎父兄的仇人,邹大!” “什么!就是他?真的是他……” 少年郎目眦欲裂,盯着那张五官几乎变形,丑陋而扭曲的脸孔,突然“啊”的一声大叫,举刀朝李曜的方向冲了过来,李曜却是一动不动,而那少年郎竟也是从李曜身边绕了过去,直扑牛板车,猛地一刀将邹大的人头如开瓢葫芦般劈为了两半,随后就嚎啕大哭起来。 韩掌事看了看李曜,又打量了袁二一眼,方才开口问道:“敢问二位,不知邹大此狗为何人所诛?” 袁二略带嘚瑟地回道:“砍下邹大狗头的,正是鄙人。”突然话锋一转,又向李曜讨好地说道:“但制服邹大这只疯犬的,却是汝等面前这位神通广大的仙姑!”言外之意,他杀死邹大只是打了个下手而已。 韩掌事本来就觉得李曜姿仪气度非比寻常女子,闻言肃然起敬,不由分说,便迈步上前拉来哭成花脸猫般的少年郎,向李曜深深一揖,道:“老夫韩远,是银梁寨的掌事,这位便是我们银梁寨的宋寨主,而今不过十五岁,还望仙姑看在他年纪尚幼的份上,原谅他刚才的……” 涕泪横流的宋小寨主还不等韩掌事把话说完,便是“扑通”一声跪倒在李曜身前,“咚咚咚”连磕三个响,无比恭敬地道:“仙姑的大恩大德,我宋君明永世不忘,仙姑若有所求,虽赴汤蹈火,也决不推辞。” 李曜心里简直哭笑不得,赶紧将宋小寨主扶了起来,故作正气凛然地说道:“宋寨主勿需如此,这不过是贫道的举手之劳而已。” 那十几个银梁寨的壮汉见此情形,也都纷纷上前行磕头大礼表达感激之情。李曜忙不迭地将他们一一扶起,更有甚者,被扶起来复又跪下,竟然比宋小寨主还要激动,一时间场面好不热闹,让躲得老远的林十娘和袁大娘母女瞧见了都是面面相觑,而袁二更是早就看明白了,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却是不好说出这些人做得不对的地方,反正仙姑一向行为豪放,不懂虚扶礼应该没甚么关系的…… 自己阴差阳错地被一群原本准备干坏事的盗民奉为恩人,还被他们行跪拜大礼,这跟原来设想的场面完全不一样啊喂! 李曜想到此处,便不着痕迹地朝杀死邹大的真凶,并被人完全忽略,却还老神在在的袁二扔了一个白眼——你这厮还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歪打正着了! 一番千恩万谢之后,宋小寨主邀请李曜一行前往银梁寨作客,结果遭到婉拒,于是他也不多说什么了,当即就与韩掌事等一众手下自发地跟随李曜一行,做起了临时护卫的工作。 这一路上,韩掌事心情大好,似乎是话头劲儿上来了,特别的唠叨,不过李曜和袁二一家却也因此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原来年初的时候,这方圆百里最大的一家山寨被稷州的唐军官兵端了老窝,可寨民们却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反而都被赦免为良民,有籍者各归原籍安家落户,无籍者就在稷州各县分得田宅之地,不少青壮亦因此成为了朝廷的府兵,而那个寨主好像也是有些来头的人,故而作了个什么校尉,专为朝廷招辑山中各村各寨的流民野人,如今已有数个人口上千的大寨闻风而降,并且那些归顺朝廷的山民受到的待遇竟都是不差的。 当然了,韩掌事也提到了李曜所作的事情,只不过到了他的耳中,却已然变成了另外一回事。说是大山深处的雾谷村去了一只妖怪,吃了好几百口人,韩掌事对此表示自己完全不知真假,却也发现一些深山里的村落的确开始往外迁徙了。 总而言之,天下渐渐安定,山外人的生活过得越来越好,而山里既危险又艰苦,他们亦民亦盗的日子也是过不长了。 若不是为了方便给前任寨主报仇,韩掌事早就建议宋小寨主带领银梁寨的人向朝廷投降了,而今仇人已然身死,自是再也没了顾忌。 d看 小说 就来 第二十五章 身无分文不自在 行至临近盩厔县官府管辖的地界,宋小寨主、韩掌事等临时护卫就不方便继续陪行了,只得折返而回。 在离别之前,韩掌事向李曜一行告知了一处距离最近,亦是最安全的歇脚之地,而宋小寨主与银梁寨的壮汉们却凑出了两贯铜钱,非要塞给李曜以作报答之资。李曜不太喜欢推来拒去,便以不做“挟功要赏”之事为由,强硬地拒绝了。看到亮锃锃的铜钱,袁二倒是喜欢得很,但他一点都不敢要,毕竟再借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打仙姑的脸面。 临近黄昏时分,李曜一行人终于来到了韩掌事所说的歇脚之地——大坪寨。 这是一个坐落在山坳里,拥有集市、客栈、作坊的大寨,往北十数里便是一马平川的渭河平原,距离这个时代的盩厔县城也不过四十余里。 此时此刻,寨门大大敞开着,行人车辆皆是随便进去,却也是无人再从里面出来。 门口有几个身着短褐,腰间挎刀的汉子,或站或蹲,各个端着食盒,正在埋头扒饭。待得李曜一行人走到门口,有一个靠在在寨门边的汉子,看到一身道袍的李曜,连忙用油腻的手指擦了擦眼睛,呵呵一笑,道:“这位女道长,我们这里可是专门做买卖的地方,你该不会是走错路了吧?” 李曜到了人多的地方,自然就需要认真投入到自己的角『色』扮演中来,一听到这话,当即顿住脚步,身形忽地一正,像模像样地唱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微笑着回道:“贫道正是前来做买卖的,难道不行吗?” “当然可以。”壮汉闻言,朝寨门内一摆手,便不管李曜身后的袁二一家,埋头继续吃饭了。他只是寨中一个普通的门丁,又不是检查通牒的官府公差,大坪寨也不是只让买卖人进去,不过是因为他从未见过女道士,而且还是生得如此俊俏的女子,为了多看两眼,是以才故意一问,毕竟门丁多寂寥嘛! 一走进寨门,李曜立刻明白为何那些门丁都会聚集在寨门外吃饭了,只觉有一阵阵恼人的臭味扑鼻而来,熏得她急忙屏住了呼吸,就见沿着寨中主道两边的土屋外杂『乱』地堆放着大量的皮『毛』和动物尸体,为了避免踩到地上的粪便和不明秽物,她不得不走得小心翼翼,简直如过雷区。 所幸的是,往里面走了一阵,便渐渐换成了清新的植物气息,李曜终于可以正常呼吸了,路边规规矩矩摆放着一筐筐的草『药』,而且路面上的污秽物也少了许多,与之前看到的景象可谓是泾渭分明。再走了一阵,李曜便见到了通往盩厔县城方向道路的北寨门,邻近北寨门处,有一座双层木质建筑,便是大坪寨中唯一一家客栈,而在客栈外的飘飘酒旆上只写着简单直白的两个字:客舍。 看到李曜一行人站在客舍外面左顾右盼,四处打量,一个灰衣灰帽“小二”模样的青年汉子从里面迎了过来,挂着微笑拱手道:“几位可是来歇脚的?本客舍房间充足,皆可任选。” 李曜突然想起自己和袁二一家都是身无分文,便想要拿出一两块珠宝出来换些铜钱作为盘缠,可她又担心这里人口复杂,不慎『露』富引来麻烦。 李曜正犹豫间,却见袁二从车架里抱出一大条足有三十来斤重的腌猪肉,往那小二怀里一丢,傲然道:“住三间房,一夜够否?” 那小二将猪肉扛在肩头,又偏着头在猪肉上深深地嗅了一口,貌似满意极了,就见他连连点头应道:“够了,够了,便是住三天三夜都够了。” 小二说罢便朝客舍大堂招了招手,跑出来三个打杂伙计,先帮着袁二一家卸下牛板车上的东西,然后领着李曜和袁二一家从侧门上了客舍二楼。 李曜一行选好房间的时候,牛车上的东西便也被伙计们送了上来,各自收拾一番,便到客舍大堂中吃饭。 大堂喧闹非常,摆放在里面的三十来张矮桌,大部分都已经坐了人,李曜一行人在墙角处找到相邻的两张空桌,分男女各自坐下,就见踞席而坐的袁二拉住小二,阔气地道:“某饿了,快些拿好酒好菜上来,都算在我那块肉上面。” 小二忙不迭地点头道:“晓得,晓得了!” 没过多久,酒食便上了餐桌。袁二看到漂浮着渣滓的绿『色』酒水,眼睛似乎都有些红了,端起酒碗就豪气地喝了一大口,『露』出一种让人感到无比肉麻的陶醉神情,然后抓起一条鸡腿,带领全家胡吃海塞起来,唯有李曜不得不正襟危坐,吃一小口菜,呷一小口酒,扮作斯文人的模样。 这一番住店吃饭,李曜算是见识了一回古代以物易物的真实过程,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后世观念的潜在影响,身无分文的状态还是让她心里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于是唤来一个跑堂伙计,将随身携带的横刀摆在了桌面上,问道:“敢问这里能卖刀么?” 跑堂伙计想了想,答道:“自是可以的,但请稍等片刻,容小的去带个人过来。” 跑堂伙计说罢,朝大堂外走去,不多时就折返归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褐衣,腰系皮围兜,头戴软裹,一脸络腮胡的中年壮汉。 中年壮汉瞧见卖刀者竟是一名身姿纤秀的女冠,不由得呆了片刻,方才上前拱手道:“鄙人曹十九,可否借刀一看。” 李曜颔首道:“可。”说罢,便是主动将横刀递给了曹十九。 曹十九接过刀,看到老旧的刀鞘,只是皱了一下眉『毛』,便拔出刀掂了掂重量,随后开始仔细查验,时不时用手指叩击刀身附耳倾听,时不时用拇指刮擦刀的锋口,又看得良久,方才收刀入鞘还给李曜,并开口说道:“此刀乃前朝仁寿年间由官坊所铸,长约三尺七寸,重约一斤十三两,其所用铁料为上乘,锻工也是一流,柄鞘髹黑,并缠有银箍,护格图纹为金彪,应该是一位前朝校尉的佩刀。” 袁二自然认得此刀的原拥有者,凑到李曜身边低声道:“他说的没错,此刀原主死去的父亲,正是一名参与前朝叛『乱』的武官。” 李曜点了点头,难怪她当初看到这把疑似隋朝制式的军刀就觉得顺眼,原来真的是有些来头的。 曹十九扫了一眼交头接耳的李曜和袁二,继续说道:“这虽然是一把好刀,但保养得着实差了些,而且锋口残损处较多,你看这护格上还有条细细的裂痕,还有这个银箍……” 李曜不想再听对方这种鸡蛋里挑骨头的砍价言辞了,连忙出声打断道:“你就直说此刀值价几何吧!” “这刀其实就是老了点,这样吧……”曹十九略一沉『吟』,伸出四个手指,试探着说道:“某出四贯,如何?” 本来李曜卖刀只是为了换点零钱,却是这时想到自己扮成女冠,显然还差了一样相应的随身器物,便开口回道:“贫道只收你三贯钱,但你须得附送我一样物件,不知可以否?” d看 小说 就来 第二十六章 花腿闲汉赛承恩 曹十九微微一愣,好奇地问道:“什么物件?” 李曜认真地道:“拂尘。” 有道是“三清洞里无端别,又拂尘衣欲卧云”,正如佛教僧侣手中的念珠,基督教士胸前的十字架,拂尘亦是道士云游四方经常随身携带的器物之一。 一个女道士身上带着一把戾气横生的隋朝军刀,怎么看都很违和,而且李曜最初想到自己扮作女冠的形象,便该是后世影视中手持拂尘的翩翩女仙,是以她才会想到卖刀换拂尘这个主意。 一个不会讨价还价的主儿,一把翻新便能卖到十贯以上的百炼好刀,一支能抵消一贯钱的拂尘……若是连如此买卖都做不下来,某就是瞎驴生的!曹十九只思索了片刻,便拍着胸脯,爽声笑道:“女道长可找对人咧!曹某做的就是杂货买卖,只是某那里没有现货,需要些时辰来制作,亦不知女道长急用否?” 李曜闻言微微有些讶然,此前曹十九对刀的鉴定点评,条理清晰,可谓是深谙刀剑锻造之道,再加上他一身做工的派头,因而李曜还以为他是一个手艺不错的锻造师傅,却没有想到,居然是一个卖杂货的…… 难不成这个大坪寨还是一个不可小觑的藏龙卧虎之地么? 李曜略一沉『吟』,诚恳地道:“贫道明日便要离开此地,确实急用。不过……”说着突然话锋一转,故意用略带怀疑的口气说道:“曹当家,我们道家的拂尘应该不是寻常匠人能做得出来吧?” 曹十九闻言却是身板一挺,振振有词地说道:“那是当然了!常人用来扫尘驱蝇的拂尘,不过是一根木柄系上丝麻杂『毛』而成的器物,虽说皇家高门用的拂尘,材料也是挺好的,可还是远远没有你们道家那般讲究,须得按照周易、八卦、太极、阴阳这些规矩来做才行。曹某不才,做了二十年买卖营生,这点门道还是通晓的,虽说时间紧了些,却也无碍。” 李曜心中已然有些信服,这姓曹的哪里是卖杂货的,简直就是一个知识涉猎广泛的技术达人啊!当即点头道:“成交。” 交易谈成,曹十九欢喜地跑出客舍大堂,不一会儿就扛着一个麻袋回来,朝李曜身边一放,说道:“这是三贯钱,请女道长点验。” 李曜记得很清楚,武德四年,唐高祖李渊下令废隋五铢钱,仿秦方孔圆钱形制,开铸“开元通宝”,定一文重一钱,十文重一两,一贯千文重六斤四两。这一袋三贯钱若是足重的话,便有十八斤十二两,换算成后世国际通用的重量单位,即是约合1285公斤。 于是,李曜放下竹筷,捋起衣袖,单手轻轻提了提麻袋,感受了一下钱的重量,便已然知晓数额不差。随后她将桌上横刀递给曹十九,却见对方正盯着她的手发呆,不由蹙了蹙眉,提醒道:“曹当家快些回去赶工吧!莫要误了时辰才是。” 曹十九回过神来,登时老脸一红,忙不迭地接过刀,告辞转身而走,心中却依旧惊疑不定,也许别人都注意不到,可他却是瞧出来了,这位脸儿俊俏,身段苗条的年轻女冠,只用三根手指就能拈起装有三贯铜钱的麻袋,而且动作居然可以如此随意,完全看不出用力的样子,轻轻松松的,仿佛跟她手拿竹筷一般无二。 走出客舍大门,曹十九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这把刚刚购得的隋刀,脑海中倏然闪过一个疑问:这女子究竟是如何得到这把伤人无数的凶器呢? 思及此,曹十九顿时心头一震,不由得喃喃自语道:“说不定她还真的是一位得道的仙姑,看来自己来不得半点敷衍啊!” …… …… 当曹十九回到自家作坊准备通宵苦干的时候,客舍大堂内,一位正胡吹海侃的食客渐渐引起了李曜和袁二一家的共同。 就见一个身穿缺胯袍衫,头裹小包巾的年轻汉子向几位比邻而坐的食客,故作神秘地说道:“某跟你们说一件发生在南边雾谷的怪事,不过嘛,你们先猜猜看,会是何事?” 话音刚刚落下,便听有人笑骂道:“你这花腿闲汉,休卖关子,还不快些给某道来。” “好好好,在座的各位可要听清楚了。”花腿闲汉朝笑骂自己的人翻了个白眼,拿起一根筷子,一边敲击餐桌上的陶盘,一边用极具时代特『色』的戏腔调儿,郎朗唱道:“山妖袭村~先『奸』后杀~生吞活吃~诶呀呀呀~怎地一个惨字了得呀!” “『奸』”字一出口,袁二当场喷了坐在对面的儿子一脸的酒水和肉渣,而李曜则猛地呛了一口酒,咳嗽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不过,马上就有人提出了异议:“可是某怎地听人说,那山妖是个雌儿模样呀。” 花腿闲汉正『色』道:“雌儿又如何!没听说过牝鸡司晨吗?雌的一样能干那事儿,而且这只女妖,可是大有来头的!” 李曜很想诚恳地对他说:来头什么的,先暂且打住!女的怎么干那事儿啊!还请高人指点『迷』津,我急! 花腿闲汉用筷子有节奏地敲击着桌碗盘碟,抑扬顿挫地唱道:“她就是生于上古开天辟地时,千年之前威震八百里秦川的~斑~子~大~仙呐!” 花腿闲汉唱腔似乎不错,声音一落,便是满堂喝彩。期间默不作声的人,除了李曜这位故事的真实原型,就只有埋头默默吃饭的袁二一家,气氛好不热闹啊。 李曜心中不好气地嘀咕:“不错,不错,斑子大仙,这名字取得比‘白额大娘’好,很有《西游记》里妖怪的范儿,我就特想知道你这厮到底能编出个什么花儿来!” 花腿闲汉再接再厉,眉飞『色』舞道:“所谓斑子大仙者,实为大妖也。话说当初,斑子大仙被三天扶教**师张道陵镇压于秦岭大山之下,迄今已有五百余年,法器符箓受水土侵蚀,残破缺损,终失效力,让那大仙挣脱禁锢,重现天日!且那雾谷本不叫雾谷,而是叫……咳咳……那啥谷,大仙欢天喜地回到雾谷,却见自家洞府,竟成人畜居所!大仙一怒,村毁人亡啊!”说到这里,他又很可恶地卖了个关子:“你们可知,那些山民是个甚么死法咧?” “先『奸』后杀,定然死得惨呗!”有人接口笑骂道:“你这泼才,若是敢在某吃酒食的时候,口中吐些恶心事物出来,某也会让你得个‘惨’字。” “恶心?君不见某也在吃酒食么?”花腿闲汉不以为意,往嘴里塞了口菜,继续绘声绘『色』地道:“那大仙本为母大虫化形而成。众所周知,大虫好『淫』,妖亦如此。于是村中老的幼的丑的脾『性』不好的,被她一口一个裹入腹中,剩下来的小娇娘和俊郎儿,大仙便跟他们磨镜擦枪,水路旱道,并驾齐驱,日日宣『淫』,夜夜**啊!诶呀呀……” 李曜听得啼笑皆非:“这厮还真他娘的是个人才,居然能把一个可以写进《西游记》里的妖怪故事讲出《金瓶梅》的味儿,只可惜早生了数百年,若是再啃些宋元话本和明清,恐怕吴承恩和兰陵笑笑生加起来都没这厮会编故事,我就默默给你加个油吧——靠!” 讲到末尾,花腿闲汉故作一副沉痛的模样儿,捶胸顿足地道:“谁知大仙玩得倦了,就把那些精神耗散的小娇娘,骨髓焦枯的俊郎儿,全都吃了啊!诶呀呀,当真是惨绝人寰,骇……” 就在李曜已经无力吐槽的时候,花腿闲汉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一位高如铁塔,壮如熊罴的魁梧大汉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而搭在这个大汉肩头的东西,竟赫然就是一张血迹斑斑的虎皮! d看 小说 就来 第二十七章 巨灵仗剑下凡尘 魁梧大汉身穿一件青『色』道袍,头上戴着一顶硕大的竹笠,竹笠往前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孔,只『露』出颌下一大把如钢针般根根竖立的虬髯,除了肩头搭着一大张虎皮,背上还负着一柄长剑,他立在客舍大堂的门口,夕阳的余晖洒在了两米多高的庞大身躯上,泛起一轮淡淡的光芒。 此形此态,犹如巨灵神降临凡间。 客舍大堂中一片静寂,呼吸可闻,绝大多数人都在打量着“巨灵神”,唯有一个跑堂伙计上前怯生生地问道:“这位道长,敢问是来吃饭……还是歇脚?” “先吃饭,再歇脚。” 巨灵神的声音很低沉,却犹如闷雷作响,那跑堂伙计似乎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压力,顿时打了个机灵,身子不自觉地一让,结结巴巴地说道:“小的晓……晓得,请跟……跟我来。” 此时的大堂内,每张矮桌边都坐了人,却非全部坐满,有几张桌子边上还有位置,跑堂伙计显然是要领着巨灵神与人拼席而坐,一些胆小的食客见状赶紧结账溜之大吉,而其中腿肚子转筋转得最早,消失得最快的几位,正是此前口若悬河,声行并茂,为众人免费说书唱曲儿的花腿闲汉,以及跟他同桌吃酒笑闹的伙伴们。 于是乎,巨灵神便顺理成章地独占了整整一张桌子。 巨灵神所坐的席位距离李曜和袁二一家的位置并不远,只隔桌子两三张,李曜心生好奇,便忍不住透过人缝悄悄打量起来。就见巨灵神坐得端端正正,一举一动,如同受过长期训练似的,俱都极有规矩,身形虽然威猛雄壮,却不失文雅大气的风范,显然绝非鲁莽粗鄙的糙汉可比。 长剑被巨灵神放在了桌面,李曜一眼便认出那是一柄两晋时期形制的古剑,其剑柄与隋唐流行的云首剑在外观上有着明显的差别,乍看上去有些像东汉铁剑,却比东汉铁剑的剑身还要短,怎么看都不像一件与巨灵神形象相匹配的兵器。可以说这把剑更应该算是一柄便于随身携带的装饰剑。但此剑作为装饰品,似乎又太过于朴素,一根掏空的原木套上几圈麻绳便组成了所谓的剑鞘,简陋得仿如孩童即兴制作出来的玩耍事物。 巨灵神吃饭的时候,依旧带着竹笠,竹笠依旧压得很低,蒸豚搵蒜酱,炙鸭点椒盐,去骨鲜鱼脍,兼皮熟肉脸,俱都摆上了他的餐桌,简直无肉不欢。可是他却不喝酒,也不吃米饭、面饼之类的主食。而且他吃东西的动作虽很讲究,但大嘴一开一合,却也吃得不慢,所以未等李曜吃到半饱,晚来许久的巨灵神便已经将自己餐桌上的菜消灭得一干二净了。 饭毕,巨灵神从席上长身而起,双手将虎皮展开,再高高举起,然后在原地徐徐转起身来,以便周围的人都能将整张虎皮瞧个清楚。 大堂内很快又喧闹起来,不时有人交头接耳,对巨灵神的虎皮的品相进行点评。 “如此大的一张条斑白额,可是活了好些年岁啊,只是这位道长扒皮的手艺着实差了些,还弄得这么脏。” “皮『毛』上那条口子,老夫一看便知是用剑斩出来的,只是砍的位置不甚好,可惜了这张难得的好皮『毛』啊!实在可惜了!可惜!” “毕竟此人不是猎户嘛!想必他定是突遭大虫袭击,拔剑保命,是以顾及不得『毛』皮的好坏吧。” “是啊,能斩杀大虫,也算是好本事,换成你我,怕是早已被大虫裹腹喽。” ………… 巨灵神向周围的人展示一番之后,便说出了四个字:“价高者得!” 随着话音落下,几个行商模样的人立刻叫起价来。消息似乎传得很快,不一会儿,又有几人从外面跑了进来,纷纷加入了竞拍的行列。 经过一番激烈的竞买,这张虎皮最终以二十贯“开元通宝”的价格卖给了那位曾经连叹“可惜”的老行商。 这个时代自然还没有诞生“飞钱”之类的汇兑方式,而且二十贯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但虎皮的购得者却是个极讲效率的人,不到半柱香的工夫,就让随从抬来了两口装满钱的箱子。巨灵神打开箱子也不验数,抓起一串钱就往腰上缠。缠好了之后,他又将剩下的钱全都倒出来,当场从一食客身上买下一件衣裳,直接打了个包,然后往背上一扔,试着走了几步路,竟是一副不费力的样子。 唐朝是一个尚武的时代,世人皆崇拜力量,因此众人纷纷叫好,一时掌声雷动。 其实,不少人都希望巨灵神能够讲一讲弑虎的过程,以便增添一些饭后谈资,但碍于巨灵神庞大身躯给人带来的一种无形压力,再加上他是一副沉默寡言、生人勿扰的模样,所以直到巨灵神离开大堂,都无人敢上前与之攀谈。 李曜亲眼目睹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拍卖会,不由暗笑自己卖刀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这种方式,不过她也不在乎那把刀能多卖几个钱,只希望曹十九能把她的道具做得像样一些,因为她心里很清楚,唐朝的女道士可不是这么容易假扮出来的。 幸亏现在是武德年间,大唐朝廷对出家人的管理不够规范,还没有李曜这具身子原主的好二弟李世民依附内律,参以金科而定的《条制》,更没有后来更加细致完善的“道僧格”,否则没有“度牒”的她将会耗费更多的心思。 热闹看完了,饭也吃饱了,李曜便适时地向袁二一家说明自己不会去盩厔县城,决定直接前往终南山,而袁二则表示他们需要先托人去联系袁家的宗族,打算在这家客舍暂住些时日以便等候消息,故而双方将不会再同路而行了。 夜晚降临,行客各自归房,由于一房仅有一床,李曜和袁大娘依旧如往常一般睡在了一起。 一向倒床就能睡着的袁大娘,这一晚却是无心睡眠,大概是对未来尚未明了的生活感到忐忑不安,亦或者是因为知晓面冷心热的仙姑明日就要和自己分离而依依不舍,是以小姑娘在半夜里时不时就会唤醒李曜,问一些明知故问的问题。 而李曜瞧见她楚楚可怜的小模样儿,却是生不起气来,只得一一作答,便是如此这般,一起熬到了天明。 d看 小说 就来 第二十八章 同道中人同路行 翌日一早,李曜认为自己背着个大包裹出行,终究是不雅观,便在客舍伙计的推荐下,在大坪寨买了个游方道人和行脚僧惯用的竹箧,然后返回客舍收拾自己物品的时候,就见曹十九顶着一双黑眼圈,亲自上门将一支连夜赶制的拂尘给她送过来了。 李曜见到这件外观朴实无华,实则精工细作,极具道家神韵的器物,也不得不被中国古代手工艺的水平所折服,准确的说,是对曹十九的匠人精神感到敬佩。 这支拂尘的制作材料全部是由曹十九在大坪寨中就地取得而来。 拂尘手柄的材质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一根老山藤,没有做多余的人为加工,粗细均匀,曲中求直,浑然天成,颇有“大道至简,道法自然”的意味。 拂尘柄的顶端嵌有一颗黑白相间的石珠,手柄的上下两端还专门缠有两圈宽窄圈数不同的细绳,与拂尘尾组合在一起,既代表“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阴阳学说,同时亦象征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道家思想。 拂尘尾的长须则是由比马尾更珍贵的麈尾长『毛』制成,虽然颜『色』为棕黑,并不是李曜记忆中印象最深的白『色』马尾拂尘,但她拿在手上,却与自身所穿的青碧道袍,显得极为相衬,当真有一种“手拿拂尘非凡人”的范儿。 李曜整备停当,便背上竹箧,手执拂尘,在袁二一家的默默相送之下,缓步走出大坪寨,头也不回地踏上了通往终南山楼观台的道路。 正如人与人之间总免不了注定离别的时刻,同样也有躲都躲不过的相逢。 没有走出多远,李曜就意外地发现自己有了一个同路相伴的人。 这个人便是巨灵神。 一个窈窕纤秀,发披莲巾,手搭拂尘,身背竹箧的女冠,一个魁梧雄壮,头戴竹笠,手持长剑,肩扛大包的道士,一前一后,一矮一高,行走于苍山翠林之间。 虽然他们的形象差异甚大,且一路无话,但行动却是出奇的一致,均是步伐沉稳,行走如风,又俱都是道家打扮,无论谁看到了这样的情景,怕是都会以为这二人是一起出行的伴儿。 然而,两人同行了约莫两个时辰,天公却不作美,突然打破了这种结伴同行的和谐画面,毫无征兆地下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雨。 走在前面的李曜登时抱头鼠窜,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也似地冲进路旁一片青翠茂密的竹林中躲起雨来。 看到前者的狼狈模样,走在后面的巨灵神依旧迈着沉稳的步调,不慌不忙地在道路上继续前行。 由于双方对比着实强烈,李曜顿觉十分尴尬,这并不是心『性』相差,而是李曜不想让雨水和湿泥弄脏她的行头。 她就只有这一套道袍,没得换啊。 好像那上天注定了李曜要在别人面前丢脸似的,就在巨灵神从李曜身前经过的时候,李曜的肚子非常不凑巧地发出了一阵响亮的抗议,一时间回声激『荡』,余音绵长。 “哈哈哈哈哈~~~~~!” 巨灵神没有去看李曜,也没有停下脚步,却是长声大笑,笑声有如雷动,惊得竹林中的鸟儿一阵『骚』动。 他笑得很开心,仿佛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比这个故作正经的女道友出洋相更加搞笑的事情。 听见这震耳欲聋的笑声,李曜深深地感受到了自身形象的崩塌,不由心中咆哮:“笑个『毛』啊!肚子饿了,就会发出响声,这是身体的自然反应好不好!” 饿了就该吃东西,更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李曜破罐子破摔,把竹箧往身旁一块干燥的青石上一放,取出干粮袋和酒葫芦,就着从大坪寨客舍中买来的酒水,抬起一脚大喇喇地踩在青石上,气呼呼地嚼起了肉干。 巨灵神不再笑了,脚步也停了下来,竹笠下发出了一阵鼻腔制造的抽息声。 突然,本已走过数丈开外的巨灵神猛地转过身来,向吃得正欢的李曜大步流星奔来,势如脱缰之马。 李曜大惊,立即把酒葫芦一放,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却是『摸』到了她的拂尘! 糟了个糕!这人可不像等闲之辈,自己把刀卖掉,简直是作大死啊! 就在李曜思考如何用拂尘来抵挡对方的长剑之时,巨灵神却在她的面前硬生生地刹住了脚,然后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用略带难为情的语气说道:“福生无量天尊,敢问这位道友,你吃的这个……这个是何种肉啊?” 这个……是什么情况?情势变化来得太快,李曜不由得呆了一下,方才缓过神来,感觉对方的视线似乎定在了她手中的肉干,顿时明白了——这家伙是个吃货,同道中人啊! 李曜没有再多想,朝巨灵神递去一根肉干,挂起一张善意的笑脸,开口回道:“这是金雕肉,道兄尝尝吧。” “好。” 巨灵神求之不得,忙不迭地应了一声,接过肉干就往大胡子包围的嘴巴里面一丢,细细咀嚼了许久,方才咕咚一声咽下,点头赞道:“好吃!”却听他随后又感叹道:“我以前也吃过雕肉,为何就没品尝到过如此美味啊!” 李曜闻言,想也不想就从干粮袋里抓了一把肉干,直往巨灵神手中塞去,豪气地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想来现在这个时辰,道兄也该当饿了,咱们就一起吃吧!” “谢过道友,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巨灵神也不客气,赶紧放下大包,伸手捧过肉干,边吃边问道:“道友,请恕我冒昧一问,不知此种肉干是如何做出来的?” 说起吃的来,同为吃货的李曜登时来了兴致,便如当初教授林十娘一般,耐心讲解道:“制作这种肉干,需要九种佐料,即豉油、盐、姜、葱、越椒、豆蔻、谷茴、花椒、胡椒。首先把姜、葱切碎,放入水中与雕肉同煮,其次把越椒去核捣成酱,与盐一起加入豉油中,至于加多少越椒,就要看你是否喜辣了。再将煮熟后的雕肉去骨,切成一指大小的肉条,放在调和好的豉油中腌制,一日之后,置于过风处吹干,然后将豆蔻、谷茴、花椒、胡椒碾成粉末,洒于其上,再晾晒数日就可以吃了。” 巨灵神边吃边听,却是忽然疑『惑』道:“道友说要用胡椒,请恕我愚昧,为何半点胡椒味都吃不出来?” 李曜拿起葫芦,饮了口酒,略带遗憾地说道:“道兄果然吃得仔细,做此肉干时,可惜没有胡椒可用,否则口感定会更佳。” 虽然胡椒自南北朝时期就传入了中国,也是常吃羊肉的唐朝人最喜爱的佐料,可大唐本土却很难种植,往往只能通过“丝绸之路”进口。物以稀为贵,初唐时的大多数普通百姓都是吃不起胡椒的,即使在盛唐,胡椒仍然是价高量小,而后还发生了唐代宗从权臣元载家里抄出八百石胡椒这种让后世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是以李曜没有胡椒可用,其实一点都不奇怪。 巨灵神吃得津津有味,赞道:“先煮后腌,再风干晾晒,倒似西域胡人的一种制法,味道却犹胜之,道友在烹饪一道的造诣真是了得啊。” “过奖,过奖。”李曜得意地一礼,然后突然转移话题,试探着说道:“我也有一个问题要问道兄,不知当讲不当讲。” d看 小说 就来 第二十九章 道兄!道兄!请留步! 巨灵神微笑着说道:“道友但说无妨。” 李曜沉声静气地问道:“道兄为何一直不愿意展示面目呢?” 巨灵神收敛笑容,登时变得沉默了。 李曜与巨灵神的身高相差巨大,两人相距亦不过两步。即使在相谈正欢之时,她也不曾抬眼去偷看巨灵神半掩在竹笠里的面孔,可这并不代表她一点都不好奇,不然也不会有此一问。 巨灵神手中的肉干洒落在地上的时候,已然变成了粉状,而他身上本来就勉强合身的道袍,仿佛紧绷欲裂。 李曜感受到巨灵神因情绪变化而释放来出的一种无形压力,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似乎是触犯了巨灵神的某种忌讳,可她却也只得努力保持镇定,静静观察对方的反应以便临机应对。 许久之后,巨灵神缓缓倒退一步,似乎是为了方便他能够居高临下地观察李曜,并使得对方更难看清他的全貌。 虽然巨灵神此前在路上一直行走在李曜的身后,可是李曜大部分的身形都被背上的竹箧挡了个严严实实,而巨灵神头上过于向前下压的竹笠不仅遮掩了他的面容,也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他的视线范围。 因此,他只在李曜向他递出肉干的时候,看到了一只如羊脂白玉般的手。 他认为拥有这样美丽的手,对方就算不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也不可能是一个丑女。 然而,他与对方交谈了好一阵子,肉干也吃了许多,却没有主动报出自己的名号,而对方似乎也同样没有这个意向。 道门中人,讲究男女平等,所以这与俗家的“男女大防”毫无关系。 其实原因无他,只不过是双方“萍水相逢”而已,他们甚至连“一面之交”都算不上,因为彼此连对方的脸都没有看个清楚。 他已经尽量压制自己去偷看对方相貌的冲动,却不料对方突然问出了一个让他最不想听到,却又总是无法回避的问题。 原来,双方都想到一块儿去了——他她究竟长什么样?又会是什么人? 李曜察觉到巨灵神在打量自己,心中登时警铃大作,左手不由攥紧了手中的酒葫芦,而右手则放下干粮袋,抽出别在腰间的拂尘,佯装若无其事地搭在左臂肘弯处。 通过昨日的暗中观察,以及刚才的言语交流,李曜看得出来,巨灵神其实有着比较良好的个人修养,并非像他颇具侵略『性』的威猛外形那般,会是一个一言不和,就会拔剑伤人的主儿。 但人心难测,李曜很清楚自己的外在皮囊是个什么水准,而当下又是孤男寡女的情形,她可不敢保证巨灵神是不是在借题发挥,想要在这没有人烟的地方对她做出不可描述之事。 李曜甚至在臆想,说不定就是因为她刚才卖弄自己那点粗浅的烹饪知识,让这个人高马大的吃货对她产生了某种一劳永逸的非分之想。 心念电转间,李曜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身形,暗中摆好了御敌的姿势,只要巨灵神敢有任何企图扑上来对她动手动脚的迹象,她就会立刻用拂尘抽进他的大斗笠里面,狠狠扫他的眼睛,然后再用酒葫芦猛砸他的脸,最后用几种专攻大个子下三路的招数彻底摆平了他…… 就在此时,忽然有风吹过,竹林一阵摇曳,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脱离密集的枝叶,在巨灵神头顶的竹笠上打得啪嗒作响。 巨灵神受此影响,整个人似乎放松了下来,就见他稍稍扶了一下竹笠,语气复杂地说道:“道友真是生得好样貌啊。” 虽然巨灵神没有做出任何可疑的动作,可李曜听到这话,防范之心却是更甚。 李曜不自觉地后退两步,任由水滴从发髻和脸上滑落,神『色』坦然道:“多谢道兄夸奖。刚才的问题,若是道兄不愿回答,就当我没说过了。” 其实,李曜对自己此前的多嘴一问,已是感到后悔了。 眼前这个巨灵神,毋庸置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怪人,不能以常理来预测他的言行。 李曜现在只想尽快摆脱此人,毕竟她现在还不想跟这个时代的人有太多的冲突。却听见巨灵神叹了口气,说道:“不是我不愿意现出面目,而是唯恐惊了道友。” 巨灵神的语气很诚恳,显然不带一丝的恶意和邪念,紧张的气氛立刻缓和了下来,无形的压力亦是消失不见,可紧张了好半晌的李曜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心中嗔道:“老兄!你这么大个块头,像坦克一般朝我奔过来的时候,还有你这厮刚才把肉干捏成齑粉的时候,就已经惊到我了!简直惊得不能再惊了!” 但李曜口中却辞严义正地道:“道兄莫非将我当成动辄一惊一乍的弱女子么?堂堂男儿大丈夫,岂能因顾及他人感观而遮遮掩掩,轻慢父母赐予的相貌呢?” 巨灵神默然片刻,深深地看了李曜一眼,认真地道:“既然如此,道友见到了,可莫要怪我。” “无妨,取下来吧。” 李曜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心中却忍不住道:“又不是看大美女!你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扭扭捏捏,惺惺作态,若不是现在给自己找台阶下,我才不想看你长什么样呢!” 于是,巨灵神终于摘下扣在头上的竹笠,当场现出了他的全部面目。 李曜登时惊得瞠目结舌,脸『色』大变。 面如黑铁,阔额宽耳,豹眼狮鼻,怪肉纵横,双眉一线连,怒发如钢刷…… 这相貌不能说丑,而应该是恐怖,恐怖得惊天动地泣鬼神! 莫说是人,就算是鬼见了,恐怕都要被他吓得赶紧投胎啊! 饶是李曜的心理承受能力远大于常人,见到世间还有人能长得恐怖如斯,不但脸上变了颜『色』,还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 见到对方花容失『色』的模样,巨灵神似有些失落,又有些失望,但见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将竹笠重新戴回了头顶,语气有些落寞地说道:“让道友受此一惊,实在抱歉……咱们就此别过了。” 说罢,巨灵神一把抓起自己的大包,甩到背上,转身就走。 一声“别过”,让李曜顿时清醒过来,暗自反省道:“其实仔细想一想,这个人除了长得太吓人,其他方面并不差,甚至还跟自己挺谈得来的。刚才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分了,委实伤了人家的面子啊!” 言念至此,李曜望向竹林外面那个冒雨前行的高大背影,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放声喊道:“道兄!道兄!请留步!” d看 小说 就来 第三十章 金钟九首字正南 在空旷静谧的山间,女子清丽而嘹亮的声音,不断萦绕回『荡』着传向远方。 巨灵神自然听到了李曜的呼喊,却只是脚下一顿,便又继续前行。 李曜发现巨灵神明明听见了自己的喊话声却没有理会自己,心中微愠道:“这家伙,脾『性』还挺烈的!难道还要我追出去不成?这又不是在上演‘你无情你残酷你无理取闹’的言情片!就算追,那也是男追女啊!他『奶』『奶』的,我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李曜心头着急,一不小心就想岔了,顿时感觉浑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赶紧把脑海里蹦出来的肉麻“剧情画面”给及时“咔嚓”掉了。 “道兄请留步!我有话说!” 现在正临近“天点纷林际”的谷雨时节,降雨非常频繁,所以李曜的一大疏忽,便是忘了在大坪寨买一把竹伞,当下她确实想追上去,却又不想淋湿自己,只得再次呼喊,可巨灵神却充耳不闻,依旧向前路行去,完全没有半点回应她的意思。 眼见巨灵神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雨雾当中,李曜忽然灵机一动,连忙从竹箧中取出那件被袁大娘洗得干干净净的圆领袍,两手抓住衣肩两头,往头顶上一展,就向巨灵神飞快地追了上去。 李曜奔跑如风,高举在头顶上的袍服被风吹得向后飘扬,一下子就阻挡住了大部分的雨点,不过李曜脚下一双精致的布履却不能防水,因此她为了尽量避开水洼和稀泥较多的地方,只得左拐右绕,腾挪跳跃,曲折前行。 即便如此麻烦,李曜还是快过了巨灵神的行走速度,不消片刻功夫,便跑到了对方身后的不远处。 巨灵神察觉身后的动静越来越近,不由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就见到了雨雾中李曜有如牝鹿般灵快的身影。 巨灵神先是微微一楞,随后便沿着原路大步走了回去。 两人聚首,巨灵神未等李曜开口,迎面就是一句:“道友不怕我么?” 李曜将圆领袍服罩在身上,喘了两口气,一本正经地道:“道兄不过是面相长得奇特而已,有甚么可怕的!”说着,忽然抬手朝天一指:“我只怕这没完没了的雨!” 话音一落,巨灵神二话不说,立即摘下自己硕大的竹笠,戴在了李曜的头顶,说道:“咱们先回林中避一避。” 这个举动顿时让李曜对巨灵神的印象改善了不少,所以当她再次看见巨灵神原本难以入目的面容,也没有如此前那般现出失态的反应。 李曜也不矫情,用手扶住斗笠,抢在巨灵神身前,快速跑回了竹林,脚下刚停稳,就摘下竹笠,回头转身,向巨灵神微微一笑,爽声提醒道:“道兄,接住!” 李曜说着单手一扬,竹笠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竟然隔着二三十步之距,不偏不倚地直接飞旋到了巨灵神的身前,巨灵神顺势一接,便把竹笠往头上一戴,哈哈一笑,赞道:“道友好手法!” 二人又回到竹林里原来避雨的地方之后,李曜向巨灵神恭敬地一礼,微笑着道:“吾李曜,木子之李,‘日出有曜’的曜,方才不敬之处,还请道兄恕罪,却不知道兄尊讳该如何称呼?” “福生无量天尊,原来是李道友。” 巨灵神回了一礼,笑着答道:“终南山钟馗,金钟之钟,九首之馗,表字正南,此前失礼之处,也请李道友包涵。” 此时此刻,巨灵神脸上笑容不止,显然极为开心。 终于又有一个见了他的相貌,既不害怕他,也不讨厌他,依旧想跟他结交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如此俊俏的女道友。若说他不动心,那绝对是自欺欺人。但他更有自知之明,对李曜不敢抱有什么过分的奢望,只要自己能多一个朋友,他便心满意足了。 然而,李曜脸上的笑容,却突然僵住了。 啥?钟馗……捉鬼天师钟馗? 李曜震惊不已,瞧着眼前这张鬼斧神工般的面孔,越看越感到奇特。 对啊!传说钟馗正是唐高祖武德年间的人物,而且还说他是豹头环眼,铁面虬髯,相貌奇异,难不成这个钟馗就是那个在唐玄宗梦中吃鬼,画像被用来驱鬼辟邪的“赐福镇宅圣君”……的原型? 我明明穿越到了一个真实的历史时空,为何会遇上这种民间传说中的人物呢? 我觉得自己不像在做梦啊! 心念及此,李曜下意识地用手去掐自己的胳膊,却忘了控制自己恐怖的怪力,只一用力,就疼得她“哎呀”一声惨叫。 钟馗见状有些不明所以,急忙关切地问道:“李道友,你怎地了?身体不适么?” 李曜干笑了一声,慌忙掩饰道:“呵呵,无事无事,只是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竹虫咬了一口,不过我已经把它掐死了。” 李曜说着,朝身后随意做了个弹指的动作,就好像真的弹出了一只虫子尸体似的。 “诶……”钟馗皱了皱粗眉,郑重地道:“这可不是小事,若是一只厉害的毒虫,李道友便是麻烦大了!” 钟馗说着,便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双手向前一递,急切地道:“此乃专治毒虫叮咬的奇『药』,李道友赶紧拿去一用,以防万一!” 盛意难却,李曜忙道一声谢,接过『药』瓶,待得钟馗转身回避,李曜挽起衣袖,装模作样地准备擦拭胳膊上已然出现瘀青的“咬伤处”。 打开瓷瓶,便有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李曜仔细一闻,便知道这『药』水中含有金线风、七叶一枝花、鸡骨香、三叉苦、白花蛇舌草五种成分,俱都不是生长在关中秦岭地区的草『药』,而且能够同时采集齐备这五种『药』材的地方,只有后世的云南一省。 因此,李曜不由得怀疑钟馗是刚从大唐西南地区一路旅行过来的。 事毕,钟馗接过李曜还来的『药』瓶,便瞪着一对突目大环眼,开始在李曜的周围来回逡视,口中还奇怪地问道:“怪哉,什么竹虫会有如此厉害?竟能隔衣咬人……” 李曜唯恐被人戳破谎言,赶紧转移话题,摆出正经样儿,问道:“不知钟道兄师从何人,如今又在何处修道呢?” 钟馗闻言,身形一正,朝着东北方向抱手一礼,朗声回道:“天下修道,终南为冠。我师尊正是终南山宗圣观的巨国珍法师。” 李曜瞿然一惊。 宗圣观……不就是那个楼观吗? 这下可要伤脑筋了啊! d看 小说 就来 第三十一章 非凡佳人蜀中来? 李曜记得很清楚,当年平阳公主在关中起兵,连战连捷,楼观观主岐晖曾主动以观中粮草相济,并派出数十名楼观道士去关隘前接应李渊,而且李渊大军围攻隋都大兴之前,也是由岐晖为首的楼观道士设醮祈福。 唐朝建立后,李渊为了实现李家江山的长治久安,巩固“君权神授”的封建统治基础,便根据岐晖的建议,捏着鼻子做起了“老君子孙”,并立道教为大唐国教。李渊诏命楼观改名为“宗圣观”,并修建了规模宏大的宗圣宫,甚至亲至老子墓拜祭,而岐晖亦常奉诏入朝,主持斋醮。 有鉴于此,楼观观主岐晖不但认识平阳公主,搞不好两人之间还是非常熟络的关系,而且认识平阳公主的楼观道士,肯定也不止岐晖一人。 也正因如此,李曜才会在听到钟馗报出自家师尊名号之后,感到伤脑筋了。 原本按照李曜的预定计划,她打算先在楼观台附近踩点,熟悉一下四周地形和建筑分布情况,再参考秘匣中的等高线地图,找到精确的位置,然后挑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凭借她的身手和视夜如昼的能力潜入其间,最后觅得所谓“天道玄机”,再以此来抉择自己未来的命运。 而当初李曜给自己定下的最重要一条注意事项,便是无论何时何地,都需得尽量避开楼观的道士。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 李曜怎么也没有料到,她会在这个大唐的时空,一来就撞见了与春节门神钟馗同名同姓,甚至比那门板上的钟馗相貌还要奇特的人,更是万万没想到,这位名为钟馗的人竟然就是楼观的道士。 正如“墨菲定律”所述,人越怕什么,就会来什么。一个看似毫无可能的事情,却偏偏不可思议地发生了。 但万幸的是,钟馗见到李曜的样貌,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反应,仅仅是说样貌好看而已,这倒可以证明他以前从未见过平阳公主的长相。 所以,这其实也提供了一个更加方便李曜进入楼观台搜寻“天道玄机”的机会。 现在她需要临机应变,尽快制定出一个新的方案。 而这个新方案的关键之处,就在于钟馗。 李曜心思转得奇快,只是略一沉『吟』,便想到了点子,随即手搭拂尘,恭然施礼道:“福生无量天尊,钟道兄竟是楼观的高人,我能得遇钟道兄,当真是三生有幸呀。” 钟馗似乎从未被人如此拍过马屁,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回礼道:“李道友过誉了,我入观修道亦不过五载,实在算不得甚么高人啊。” “钟道兄,过谦了。”李曜摆了摆手,语气诚恳地说道:“钟道兄一人一剑诛杀百兽之王,竟似毫发未损,如此高强的本领,难道还称不上高徒么?钟道兄身长有近今之七尺,而今世间但凡身躯雄壮,武艺高强者,皆愿从军建立功业,以期青史留名,光耀门庭,可钟道兄却投身吾教,说明向道之心远胜寻常道门中人啊……” 钟馗一向很少有与人交谈的机会,本就不太擅长交际,面对李曜这一番吹捧,心中顿时生出无言以对之感,一时间只得干笑应对。 待得李曜一气说完,钟馗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开口道:“此前我观李道友在雨中行进,轻灵如飞燕抄水,迅捷如风驰电掣,可谓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而今天下虽已大致安定,然群盗四处剪径剽掠,依旧屡见不鲜,可李道友身为一名坤道,背负竹箧,不带兵刃,仅执拂尘,竟敢孤身行于野地,请恕我直言,如此种种,绝非普通修行之人敢想敢为,我又见李道友不过碧玉年华,更觉不可思议,却不知李道友来自何方,道号为何,令师尊为当世哪位高人,若能相告,兴许我也是有所耳闻啊。” 李曜早在从雾谷村出发前,就业已为自己的假身份准备好了说辞,这时听到钟馗问起,马上装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儿,微微叹了口气,缓声说道:“说来惭愧,我本在蜀地岷山陪伴师尊修行,三年前师尊云游四海而去,我便一人潜心修行,但在去年莫名患了失魂症,大多数事情虽然都还记得,却偏偏不知自己生于何时何地,何时入道,而且连自己的道号与师尊的名号也俱都想不起来。 因我一直独居于与世隔绝之地,四下无人可以求问,只得翘首枯等师尊归来,可师尊却久久杳无音信,所幸我不久前整理书册之时,意外发现了自己的俗家名姓,否则我刚才连自己的名号都说不出来了……” 就在李曜故作满面愁容,滔滔不绝地编故事的时候,钟馗在认真倾听之余,已然暗暗将李曜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他此前只注意到李曜的样貌举止,而现在却感觉面前这位有些特立独行的女道友,远远不止自己此前想象的那般简单。 钟馗其实出身世家,而且入道五载,大部分时间都在行走四方,绝对称得上见多识广。 他发现李曜身上所穿戴的袍巾,虽然皆为麻织料子,却都是非常贵重的上品赀麻。覆于乌发之上的白云莲花巾,轻柔似绮罗,有如一朵青莲在云巅绽放。 『插』在发髻上的道簪,细腻温润,玉『色』深重,显然是由最上品的于阗青玉制成。 而她所穿袍服的颜『色』极其纯正,几乎与春日苍穹同『色』,整体做工,更是精细得令人发指。 脚下一双远游履,鞋面上虽然只是常见的云纹,但见她在泥地上留下的脚印里面,却似有青莲图案,钟馗一眼便认出来了,这……竟是一双自南陈覆灭以来几近失传的“步步生莲履”! 如此一身貌似含蓄清雅,实则奢华至极的装扮,完全不似寻常民间手艺能做得出来的,可以说已经和他在“宗圣宫”里见过的天家御赐服饰一般无二。 在钟馗的眼里,要说李曜身上还有什么寻常物件,也许就只有她手中的那支真正称得上朴实无华的拂尘了…… d看 小说 就来 第三十二章 不敢请耳 固所愿也 “……实不相瞒,我此行出山的主要目的,便是为了找回自己忘却的记忆。” 待到李曜讲出所谓的出行缘由,钟馗赶紧收回视线,施了一礼,歉然道:“没想到李道友竟有如此曲折的经历,看来是我唐突了,还请李道友见谅。” 李曜忙不迭地还礼道:“无妨,倒是我此前对钟道兄不够坦诚,实在惭愧之至。” 钟馗疑『惑』地问道:“说起来,我不久前才路过了蜀地。李道友曾居于岷山,却不知是在岷山一脉何处?” 李曜闻言,眼不眨心不跳地说出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答案:“鹤鸣山天谷洞。” 李曜之所以敢如此一说,便是因为她对鹤鸣山的地形和历史渊源的熟悉和了解。 相传先秦的马成子、西汉的周义山都是在鹤鸣山飞升,而张道陵也是在鹤鸣山修行悟道之后才创立了天师道,她记得很清楚,鹤鸣山的后山地区,直到二十一世纪都没有完全开发出来,其中便包括了张道陵在鹤鸣山的修炼场所天谷洞。 李曜记得后世的自己曾经进过一次天谷洞,天谷洞是生成在峭壁上的天然岩洞,需要手脚并用才能攀爬上去,由于洞内两百米处的狭道遭到人为破坏而堵塞,因此无法窥得全貌,但古人说其“有二十四洞,应二十四气”、“每过一气,则一洞窍开,余皆不见”,由此可见洞中深处的环境是非常危险的,所以李曜相信这个时代敢钻进去玩命的人肯定极少。 李曜还相信,尊尹喜为祖师、主奉老子、崇尚五千文的楼观道弟子不会费尽周折去拜访崇奉诸神、研究仙方符箓的天师道的祖庭,因为前者主张“老子化胡”,以佛教徒为主要竞争对手,并且是所谓“真命天子”的坚定拥护者,而后者在分裂成南北两派以前,总是壮大起来就会带领百姓造“天子”的反,两者过去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 果不其然,李曜话音刚落,便听钟馗一脸讶然地说道:“我曾听闻蜀中临邛的道友说,通往天谷洞的路径自北周武帝之时便已荒废,没想到李道友竟会在那里修行,如此说来,令师尊该是一位隐修之士……” 钟馗说着,忽然一顿,脸上现出恍然之『色』,随即用略带同情的语气说道:“我有个看法,不知该不该向李道友讲出来。” 李曜恭瑾地施礼道:“还请钟道兄赐教。” 钟馗郑重地问道:“不过在说出看法前,容我先冒昧的问一句,李道友是否还记得令师尊的样貌?” 俗话说“道不言寿”,道门中人一向重生恶死,最忌讳询问年岁,是以钟馗只是询问样貌。 “自是记得。”李曜脑海中立即构思出一个魏晋风流名士般的形象,故作认真地回道:“吾师尊身长六尺,相貌清癯,须发皆白,长髯及胸,常穿鹤氅和青袍,麈尾从不离手,话音深沉凝重,平素喜食五石散。” 钟馗听到“须发皆白”,似乎更加肯定了心中的想法,可他听到“五石散”的时候,看向李曜的眼神却变得奇怪起来,便听他念了声“福生无量天尊”,语气委婉地说道:“请恕我直言,令师尊三年未归,且渺无音讯,恐怕已是修成大道,跨鹤飞升了。” 这个时代,出门远行的人都会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按时向亲友传递消息,若是此人突然很长时间都没有回份书信,便是很可能出事了,中唐时期李伯禽的独子就是出游后不知所踪,从而导致诗仙李白一脉从此绝户的。 当然了,钟馗也觉得那位隐士有可能仍然在世,却因为他想不出来的缘由,将李道友抛弃在了天谷洞。 毕竟,一个长期服用“五石散”的白发白胡子老头,身边养着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弟子,无论是谁听说了,都会觉得其用心可疑。 但见李道友说起这些却是脸都没红一下,而且毫无媚态,状若处子,钟馗又感到有些庆幸,觉得那隐士应该还没有因“五石散”的壮阳功效而做出什么“为师不尊”的事情出来。 李曜自以为明白了对方的潜台词,不由垂下双眸,紧抿双唇,努力扮出一副沉痛的模样。 只可惜,女儿身男儿心,哀伤的感情又酝酿得不太到位,于是李曜只得不着痕迹地掐了自己一下,疼得她泪花儿立刻就淌了出来。 钟馗见状,暗暗自责,忙不迭地出言宽慰,待得李曜止住眼泪,关心地问道:“李道友既然不知自己姓名,身上便也没有度牒吧。” 听到这话,李曜故作凄苦地叹了口气,说道:“如果有的话,我也不用这么麻烦了。钟道兄有所不知,若非因蜀地有人说我是关中口音,我也不愿意为了绕过葭萌关,跨越无数高山深涧来到关中了。” 钟馗暗暗惊叹,思忖道:“蜀道之难,世人皆望而生畏。自己过关走正道都会遭遇猛兽,更何况去独辟蹊径,翻越巴山秦岭,其中艰辛险阻,简直教人无法想象,可她却似毫无损伤。若她所说都是真的,其身负本领及毅力自不必说,来历定然也是非凡,而且观她衣着超常宛如仙家,却似浑不自知,兴许正是因患失魂症所致吧。” 钟馗觉得李曜此前一番言辞在大体上已经说得通了,便认真地道:“李道友一口长安话,虽说听起来不够纯正,但应该是京兆人氏无疑。可京兆地方法度森严,不似蜀地那般散漫,李道友若是过去寻亲,没有度牒的话,恐怕到时会寸步难行。” 李曜闻言,脸上闪过一丝讶然,便飞快地思量起来:“真没想到袁二一家教我说的居然就是唐朝的长安话,难怪他们要在大坪寨耽搁下来,想来也是需要些时日才能联系到亲族去办理入籍手续吧,却不知自己搞到一份度牒需要多久……总之不管了,只要能让我正大光明地自由行动就行!” 思及此,李曜一咬牙根儿,如同一位有着崇高理想情『操』的伟人,将手中拂尘一扬,指着东北方向,面『色』坚定地说道:“我历经这一路艰辛,岂能就此止步!无论如何,我都要到长安走一趟!” 钟馗心平气和地说道:“李道友莫要激动,我或许能帮上一点忙,就是不知李道友愿不愿接受。” 当然愿意了!李曜按捺住心中的喜悦,朝钟馗深深一礼,恳切地说道:“还请钟道兄为我指出一条明路。” 钟馗郑重地问道:“投入楼观道,不知李道友愿意否?” 费尽口舌,做足表演,绕了这么多圈子,等的就是你这一句话啊!李曜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地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胆在弦上走,贵在险中求。 纵使有楼观中人识得平阳公主又如何? 有着比平阳公主年轻十岁的外形,有着与寻常女子迥异的言行举止,而现在有了钟馗担当向导和引荐人,李曜相信自己肯定有办法让他们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一个与平阳公主样貌相似的女人。 更何况,李曜编造出来的故事与她自己的真实经历相比,说不定更容易使人相信。 毕竟,一个被皇帝老爹风光大葬,本该入土为安多时的女人,突然死而复生,绝对是这世上最让人难以预料的事情,没有之一。 d看 小说 就来 第三十三章 天命苟如此 且进杯中物 仙人何处在,道士未还家。 南山下,古道旁,草亭中。 两个身着月白道袍,头挽道髻,相貌同样清癯的中年男子相对而坐,各执黑白棋子对弈于棋台之上,执黑棋者轻捋微髯,冥思苦想,执白棋者举杯小酌,怡然自得。 良久,那举杯之人忽然呵呵一笑,揶揄道:“百谷兄,这一步棋若是下不出来,就快快认输吧!这剑南烧春可是难得的好酒,你若再不喝,王某可要全部喝完啦!” 百谷将棋子放回棋盅,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语气无奈地道:“无功的棋术已臻化境,李某实在望尘莫及。” 王无功提起酒壶,一边给自己和对方斟酒,一边苦笑着说道:“百谷兄过奖了,王某闲居已久,既不能静下心来修行悟道,也不像百谷兄那般喜好天文历算阴阳之学,终日无所事事,棋艺不涨也难啊。” 李百谷叹了口气,说道:“无功之才,当年名动天下,如今却是正当壮年,在这山间徒耗光阴,未免可惜。” 王无功摇了摇头,说道:“进了官场,犹如网罗在天,处处束缚,不如你我二人在这终南山下饮酒赋诗,过得自由惬意。” 李百谷举杯道:“无功说的极是。做了官,哪还能这般自在,方才且算李某多言,先自罚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王无功提着酒壶又给李百谷斟酒,壶中酒水倒得涓滴不剩,刚好满上一杯,王无功瞅着酒壶,皱了皱眉头,有些没好气地说道:“这,是最后一杯了,我俩喝了就各自还家吧!你回去撰写你的‘方志图’,我回去喝我的烧春酒,至于那个茅山来的老神仙,居然如此不守时辰,不见也罢。” 李百谷微微一笑,劝道:“无功莫急,不会等太久的,况且那王真人知晓你在终南山隐居,便点名想要与你相见……”说着,忽然神秘的一笑:“说不定呐,你还会有一个意外的收获。” 王无功闻言心中一动,意外的收获?什么收获?口中却是故作勉为其难地道:“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再等等。” 言罢,李百谷和王无功齐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刚放下杯盏,便有一阵轱辘声隐隐约约传来,二人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山道的远方,就见一辆油幢牛车向他们所在的草亭逶逶行来。 待得牛车在草亭旁四平八稳地停下来,车把式当即跳下车,随后站到车厢边,捞开严密的帷幔,一个头戴折上巾,身着绿『色』袍服,面如冠玉,眉目清秀的弱冠青年率先从车厢里出来,接着一个手执麈尾,头戴菱角巾,大袖宽袍,鹤发童颜的老道士,在两个道童的搀扶下,从车中慢条斯理地走下来。 李百谷和王无功一起走出草亭迎接来者,弱冠青年立即趋步上前,向李百谷和王无功拱手一礼,道:“淳风见过父亲,见过王君。” 李百谷点了点头,便向老道士长长一揖,恭敬地道:“福生无量天尊,黄冠子李播,表字百谷,今日得见真人,不胜荣幸。” 王无功见了王真人,却是怔了怔,方才躬身见礼,淡淡地道:“福生无量天尊,东皋子王绩,王无功,见过真人。” “福生无量天尊。”王真人手搭麈尾,微微一礼,含笑道:“上清王远知,见过二位道友,只因齐王半道相邀,故而姗姗来迟,还望二位道友见谅。” 既然是被骄横跋扈着称的齐王李元吉给耽搁了时辰,王绩哪还存有半点怨气,双方自是一番客套,便坐到草亭之中交谈。 王远知看向王绩,微笑着问道:“县丞可还记得老道这个当年陪你当桌对饮的酒友吗?” 听到对方如此一问,王绩想起一件几乎快被他遗忘的旧事,有些羞怩地说道:“已有十年无人称我为县丞了,难怪适才觉得真人颇为眼熟,不曾想时隔多年,真人风采依旧,而我却不负昔日形象,说来真是惭愧啊。” 王远知呵呵一笑:“无功这张嘴,如今却也没变。”说着,忽然扬声唤道:“玄清,玄静。” 话音没落下多久,两个道童便抬来了一口木箱,待得王远知亲自打开,王绩赶紧上前往里一看,双目登时大亮,不由喜出望外地失声叫道:“女酒!” 李淳风闻言,颇有兴趣地问道:“这酒名如此别致,却是不知何解?” 王绩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一个酒坛,狠狠地吸了一口酒香,眉飞『色』舞地解释道:“南人女子出生之时,其家人便会酿酒,待得冬天家中陂池枯竭,将酒罂置于陂中,至春涨水满,便年复一年不用管它。等到嫁女时,决开陂池放干池水,取出此酒用作陪嫁贺礼,其味美醇香,令我一世难忘呀!” 王远知见状唤来道童耳语了一句,便抚须一叹道:“当年正是老道家中此物让无功丢了官身,这使得老道多年以来一直难以挂怀啊。” 王绩抱紧没了封口的酒坛,义正辞严地说道:“官,可以不做,但你曾孙家的酒,却是不能不喝!” 王远知一听这话,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道:“无功真乃妙人也!” 两人一来二去,聊得火热,李播李淳风父子听得一头雾水,王绩和王远知便一起向他们解释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王绩十一岁那年游历隋都,在隋朝权臣杨素府上作客,因博闻强记,对答如流,又现场『操』琴,技惊四座,被杨素及诸多贵臣名士称为“神仙童子”,当时王远知也在场,他发现王绩年纪不过总角之龄,却已极为好酒,便有感而发,当着众公卿的面,悠悠念出了陶潜的名句:“天命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时隔多年之后,王绩在扬州**县担任县丞,而王远知也正好居住在扬州。期间王远知的曾孙娶妻,身为扬州地方官员的王绩也被邀请而来。因女方是会稽人,便按照地方习俗,在婚筵上拿出陪嫁的女酒来款待宾客。在王远知的陪伴下,王绩当堂痛饮,就觉美味无穷,此后四处寻求此酒来喝,以致于耽误公事遭到弹劾,不得不解官还乡。王远知虽然早已断定王绩将会因酒耽搁仕途前程,但后来了解到此事原委竟然跟自家有关,便打算将来对王绩做出一定的补偿,而所谓补偿之物便是这六坛女酒。 了解到事情的始末缘由,李播默然不语,李淳风却意味深长地抚掌笑道:“这真是因祸得福啊!殊不知王君如此丢官,不正是逃过了一劫么?” d看 小说 就来 第三十四章 日出西方 不可思议 王绩点了点头,心有余悸地感叹道:“正是如此!我若在**再待些时日,便会死无葬身之地啊!” 当年天下开始大『乱』,就在王绩刚刚返回家乡的时候,杜伏威与辅公祏在江南起事,屯兵于**,时任**县令假意投降,却暗中向江都提供军情,杜伏威发现此事之后,先将计就计,在芦苇『荡』全歼校尉宋颢所部人马,然后回军**,以惩治贪官污吏为由,将所有投降的隋朝官吏屠戮一空,可以说王绩完全是玄而又玄地躲过了一次大劫。 众人唏嘘一番之后,李播转移话题,问道:“不知真人与我相约,又是所谓何事?” 王远知微笑道:“吾观令贤郎不过弱冠之年,却已经精通天文、历算、阴阳、老庄之学,正如‘鬼谷子门下出高徒’,因此老道便想来与百谷结识一番。” 王远知此番受终南山“宗圣观”监院岐平定相邀论道,甫一到长安,便被秦王李世民宴请入府,席间李世民向王远知介绍了在秦王府担任记室参军的李淳风,双方一番交流,王远知对李淳风的才学颇为欣赏,在得知李淳风所学多来自其父李播之后,便生起了与李播平辈论交之心,是以才有此一聚。 李播矜持的一笑,谦虚道:“真人过誉了,我怎能与鬼谷子相提并论,说起来,真人才是当今道学泰斗,天下第一啊!” 王远知轻摇了一下麈尾,说道:“诶,百谷可别把歧平定法师给忘了,那才是本朝大兴吾教的第一人。正因如此,老道才会应下他的邀请,以这耄耋之年老迈之躯不远千里,也要前来与之相见啊。” 李播听了这话,微微一叹,说道:“真人历经粱、陈、隋、唐四朝,每逢大变,皆有应验之举。我曾听闻真人早在岐法师说出‘天道将改’的预言之前,便已两次进谏前朝炀帝不宜远离京城,一次是炀帝亲征高句丽,一次是炀帝巡游江都,只可惜那炀帝皆不听从,不然这改朝换代之事也不会来得如此之快啊。” 王远知叹了口气,说道:“老道当初只是不想让天下生灵涂炭,尽上自己的一点责任,然而天定不可人为,皆徒然也。” 谈论之间,道童们已经温好了酒水,摆上了酒具,就见王绩一边主动提着酒壶给众人杯盏里倒酒,一边激动地说道:“为祝天下太平,吾教兴盛,当下共饮此酒,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自是齐声称好,相互对饮起来。 酒过数巡,话题已经不知不觉从天下大事,天文历算,转移到了阴阳学术,王绩原本只是一个劲儿喝酒,一听大家谈起了他稍微感兴趣的卜算之术,又瞧见身边之人皆是深谙此道的个中高手,便生起考较之心,『插』口说道:“我现在诗兴大发,各位可愿听否?” 这王绩虽嗜酒如命,但其诗歌才华却是极高,在华夏诗歌史上,王绩堪称五言律诗的奠基者,在开创唐诗上功劳极高,尤其是他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一改齐梁绮丽余习,追求朴素自然的风格,因此深受隋末唐初雅士和道家的喜爱。 众人一听他要作诗,自是纷纷点头,王绩却是飒然一笑,说道:“只不过我想让各位先来猜一下诗中内容,增添几分趣味。” 李淳风毕竟刚及弱冠,还残留着少年心『性』,一听这话不由兴致大起,爽声笑道:“莫用猜也能知道此诗与酒有关,王君快出题吧。” 王绩故作神秘地道:“猜出诗中的两个人名。” 王远知和李播相视一笑。 这两人哪还看不出这『性』情疏狂的王绩是有心想拿他们取乐,不过他们之间也相互存有探究对方才学本领的心思,便也表示没有异议。 道童们依据王绩的要求,从牛车里拿来了文房四宝,李淳风掏出随身携带的铜钱,置于席上演算;李播微闭双目,手中掐着指诀;王远知轻摇麈尾,视线一直放在王绩的身上,笑而不语。 良久,三人纷纷相互点头示意,同时下笔写出答案,交与王绩验对。 王绩接过三张纸片,只略扫一眼,便连连失声惊呼道:“答案都是一样!都是对的!三位算得可真准啊!简直神了!” 见到王绩失态的模样,众人皆大笑不已,王绩拿着纸片展示给众人一观,只见上面均写着两个名字:阮籍,陶潜。 王绩意犹未尽地问道:“三位都是如何知道我想要作出的诗句会引用此二人呢?” 李播轻描淡写地夺过王绩手中的纸片,『揉』成一团丢进了红泥小火炉,故作不耐烦地笑骂道:“无功莫要磨蹭,还不速速为吾等献出诗来!” 王绩闻言也不好意思拖延了,便举着酒盏,离席而起,一边品着酒味,一边踱着步子,悠然『吟』道: “阮籍醒时少,陶潜醉日多。百年何足度,乘兴且长歌。” “好!真乃好诗!”李播和李淳风父子齐齐抚掌叫好。 “百年何足度,乘兴且长歌。”王远知曼声低诵着诗句的后半段,忽地喟然一叹,缓声赞道:“此诗意境浑厚悠远,让老夫深为感动,无功真率疏放,旷怀高致,颇有魏晋高风,不愧为当世大才也。” 王绩对于老道士这样的夸赞,自然是感到极为受用,正想要谦逊地回敬一番,却是忽然一呆,随即抬手指着草亭外面的山道,仿佛看到了一件稀奇的事情,满脸兴奋地唤道:“百谷兄快看,你的师侄儿回来了!而且身边还跟着一位女子!” 顺着王绩所指方向,李播等人纷纷望去,就远远见到一个头戴竹笠、手持古剑、扛着行囊、异常高壮的道士与一个头戴莲花巾、手执拂尘、身背竹箧、纤秀窈窕的女道士有说有笑地并肩而行,看上去两人关系似乎还相当不错。 李播讶然失声道:“这怎么可能!居然有女人敢跟他走在一起,简直是日出西方,不可思议。” 王远知点了点头,缓缓说道:“百谷,你这师侄儿确实是个异类,不过老道观他身边那个女子,却是更加古怪!” d看 小说 就来 第三十五章 南阴北阳 火死水旺 李淳风看得眼都不眨,低声嘟囔道:“岂止是古怪啊,奇也,怪也……”说着,他的手已经不自觉地掐算起来。 王绩本来因为刚才自己出题没让三人分出高低而心心念念,此刻见到李淳风手上这番动作,登时灵机一动,故作无知,趁热打铁道:“百谷兄,待得二人走近了,可否为你那师侄儿身边的女子算上一卦?离得这么远,我实在看不出此女究竟奇怪在何处呀。” 李播其实早就好奇得心神难定,闻言却故作矜持地应声道:“好吧,算一算也无妨。” 得逞之后,王绩强忍着笑意,又悄然凑到茅山老道王远知身边,喷着酒气耳语道:“此女难得一见,真人要不要也来为她算一下?” 王远知无可奈何地白了王绩一眼,旋即便开始全神贯注地打量那女子,手中麈尾已然停止了摇晃,显然也是颇感兴趣。 按照道家学说的观点,世上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任何微小的细节皆会在冥冥之中影响人的命运。 世界虽然很大,但对每个人来说却也很小,小到只限于自己看得见的范围。 由于距离还比较远,三位卜算高手暂时无法看清女子的相貌,但三人显然都已达到了“看万事皆有相”的高深境界,不约而同地对那女子进行“观形”,并进行相应的卜算。 过了一会儿,三位卜算高手皆是一脸凝重,相互之间不分彼此地用眼神交流一番,便听李淳风率先开口讲道:“此女之威仪,如黄猛出山,百兽自惊,如鹰腾空,狐兔自战,其身躯虽然纤细,却难掩不怒而威之势。淳风刚才算出,她是自南向北,再自北向东行来,南主火,北主水,南阴北阳,火死水旺,可见此女刚渡过了一次死劫,乃置死地而后生者,东主木,而时下乃辰月,这意味着她的运道将会在近日发生大变。” 李播接口道:“岂止是自身运道大变,此女步伐沉稳,动止有规有矩,身如万斛之舟行于浪中摇而不动,重规矩者,必重信义,重信义,则聚人心,其亲近之人的运道都会受其影响啊。” 王远知缓声补充道:“此女动止不只是规矩谨慎,更是在抑制其自身的肃杀之气,显然还是个做事当机立断,杀伐果决之人,而且她身负重物,背形挺直,说明她秉『性』坚刚,宁折不弯;与人交谈,常面向对方,说明她善于洞察人心,且极有主见。” 王绩摇了摇头,玩味地笑道:“听各位这么一说,此女如此厉害,看来钟馗那小子不是遇到艳福喽。” “那是当然。”王远知眯着眼睛,目光放在了高大魁梧的道士身上,摇着麈尾,肯定地道:“百谷这位叫作‘终葵’的师侄,其身形动止,煞气天成,不看面相便也知其毫无姻缘与子嗣命相,更何况他身边那位女子,连寻常富贵之人都不敢妄想。不过话说回来,这‘终葵’也确实算得一位千年难遇的异相之人。” 王绩惊讶道:“千年难遇?没想到钟馗竟也是如此了得啊。” 李播淡淡地道:“若非如此,吾师兄岂会收钟馗为徒。昔年师兄为他看相,说他如果不在年满二十四岁之前脱离俗世,一年内就会自克而亡,若是从道,便会有大造化。” 王绩听到这话,正『摸』着颔下短髯,准备发表一句感叹,却不料沉寂了半晌的李淳风突然发出了“啊”的一声,众人闻声一看,就见李淳风脸『色』惨白如纸,抬手指向那走得越来越近,相貌变得越来越清晰的女子,颤抖着声音,叫出了一个字:“鬼!” …… …… “什么鬼?鬼在哪里?” 听到前方传来了一个男子惊恐的叫“鬼”声,钟馗忙不迭地循声而望。 “应该无事。”李曜用拂尘指向山道边的一座草亭,淡笑道:“那里好像有几个人正在看着我们,而那个声音似乎是冲着我们喊的。” 钟馗自觉地认为,那“鬼”指的就是他了,便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早已习惯了,走吧。” 话音刚落,从草亭里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道士,高声喊道:“正南,快进来歇息,你的李师叔想要见你。” 钟馗自然认得那人,便应了一声,低头对李曜轻声道:“李道友与我一起过去吧。” 李曜只得点头,跟在了钟馗的身后。 李曜和钟馗一进草亭,就见亭中地席上坐着六个人,席间摆放着棋盘,酒具,以及几个酒坛,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酒香,似乎正在进行一场小型聚会。 钟馗随手放下包裹,向一名相貌清癯,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道士,躬身一礼,道:“正南见过李师叔。” 那李师叔微微一点头,便开始向钟馗和李曜介绍在座的人。 随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在耳边响起,李曜心中登时翻起一片惊涛骇浪。 这所谓的李师叔,就是《天文大象赋》的作者,以秩卑不得志,弃官而为道士的“黄冠子”李播。 伴坐在李播身边的年轻人,即是李播之子,《麟德历》的编撰者,浑天黄道仪的设计者,预言奇书《推背图》的作者之一,以及世界历史上第一个给风力定级的“大唐第一太史令”李淳风。 而此前招呼钟馗和李曜过来的中年人,便是年少成名,诗歌作品对后来的初唐四杰影响巨大,虽不爱做官,却愿为喝到美酒而复入仕,饮酒五斗不醉的“斗酒学士”王绩。 至于身后坐着两个道童的白发白须老者,则是源出名门琅琊王氏,梁朝征北将军王景贤之孙,陈朝扬州刺史王昙选之子,师从上清派“山中宰相”陶弘景与楼观道“宗道先生”臧矜学,茅山上清派第十代宗师,史称学究天人的“升玄先生”王远知。 面对这几个非常着名的非常人物,李曜感到颇为心虚,只觉得自己有一种偷东西偷到了警察局,然后惨遭警察叔叔们用充满正义的眼神强烈围观的既视感。 而且,李曜还感觉到其中有三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既不像在欣赏绝『色』美女,也不像在看珍禽异兽,倒像是打算将她全身解剖开来似的。 饶是如此,李曜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一一拜见,只不过她的脑袋都低得快要挨到胸脯上了。 d看 小说 就来 第三十六章 日月同光 玄天定鼎 钟馗似乎非常仰慕王真人,显得异常激动,浑然不觉现场气氛有何不对劲,一见李曜深深低着头,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李曜毕竟只是一个年轻女子,突然见到这样的大人物,难免会感到害羞,于是他便主动为李曜代劳,将李曜编造的来历讲述给在座的众人听。 就在钟馗用洪亮的声音抑扬顿挫地开讲之后,李曜深藏的嘴角就不断地抽搐着。 钟馗个子虽大,人却是一点都不笨,而且还很会注意语调和用词,同样的内容,经他那张大嘴一过,李曜就好像真的成了一个患有失魂症,孤苦伶仃,不谙世事,清纯如白莲的女道士。 当然了,钟馗还是没有忘记说出李曜那位并不存在的师尊所谓“服用五石散”的癖好。 于是乎,听完钟馗的讲述,王远知便开口对李曜说道:“如此说来,令师尊跟老道可能还是一脉相承,可惜要想知道令师尊的名号,就只有等到你恢复记忆才行了。”说着,忽然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老道若能有机会见到你那位好师尊,一定会跟他论一次道,顺便教他莫要再收女弟子和吃那五石散,这样对身体可不太好啊。” 一听这话,原本还在想尽办法调整视线角度观察李曜的李播和王绩二人登时放声大笑,就连见到李曜之后就一直莫名忐忑不安的李淳风也有些忍俊不禁,看上去三人都对王远知的话表示极为赞同。 而钟馗这时才注意到李曜极不自在的模样,便以自己刚完成师尊交予的重要任务,需要尽快上山复命为由,领着如蒙大赦的李曜急匆匆地走了。 待得钟馗和李曜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方,方才亭中貌似欢乐的气氛也随之烟消云散。 李淳风如中了魔怔般地喋喋不休道:“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像她,太像她了!为何会这样?最好不是她,该不会……该不会是……” “慢着!” 王远知急忙出言制止,沉声说道:“此事涉及机密,莫要泄『露』,否则殃及自身不说,还会造成更加难以预料之事!” 李淳风醒过神来,有些不赞同道:“为何不可以说?那平定法师预知李唐代隋之事,而今一切不也是好好的吗?” “淳风,休得胡言。” 李播拍了拍儿子的肩头,面沉似水地说道:“其实吾等心知肚明,那些年预知‘天道将改’之人不知凡几,平定法师不过是为兴吾教而见机行事,而这才是真正的天机!一旦泄『露』,便有可能让天下大治化为泡影,而大唐也将会重走前朝旧路!” 李淳风虽然不认为自己的想法会有那么危险,但听了父亲的训诫,还是急忙向王远知深深一揖,道:“淳风无意冒犯,还望真人恕罪。” “无事。”王远知用麈尾轻轻点了一下李淳风的额头,呵呵一笑,道:“年轻人难免有冲动之时,更何况老道已看出来了,淳风似乎认得那个女子,甚至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对否?” 尽管钟馗讲得声情并茂,但王远知等人却早就听出了漏洞,李曜编制的假故事在他们面前没有任何说服力,他们根本就不相信这般女子可以在山洞里闭关修炼就能培养得出来,反倒把李曜近距离好好地观察了一番,而且结果显然超乎了他们的想象。 李淳风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苦笑着道:“淳风认为自己认得此女,却又觉得她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女人。” 李淳风现在心情异常复杂。他卜算出来的结果,完全能够用来证明他的判断,却也颠覆了他过去的认知和观念,这种事情说成惊天动地也实不为过。 而他是发自内心地不希望此女是那个女人,毕竟那个女人与他的主公有着莫大的关系,他非常担心那个女人会改变大唐原本既定的未来。 王远知似乎洞悉出了李淳风的心思,语重心长地道:“淳风,一切皆有定数,勿要妄加干涉,别忘了老道在秦王府说过的话。” “方作太平圣人,愿自惜也……”李淳风闻言,心头念起王远知对秦王所说的劝诫之语,犹如醍醐灌顶,顿时明了王远知话中的弦外之音,再次深深一揖,心悦诚服地拜道:“淳风万分感谢真人教诲。” 见此情形,王绩扼腕叹息道:“今日各位辛苦占算一番,若是这世间难遇的一卦不讲出来,也未免太遗憾了呀。” 听到这话,众人皆陷入了沉思。 王远知沉『吟』半晌,忽然郑重地道:“既然不能细说,吾等就各自写出谶言,能否被人看懂,但凭天定,如何?” 看到李播和李淳风父子都点了头,王远知便唤道:“玄清,玄静,准备笔墨纸砚。” 王远知、李播、李淳风三人运笔如飞,未及片刻,各自的谶言就书写完毕。 王绩好奇难耐,忙不迭地取来一观,脸『色』登时为之大变。 因为,三人的谶言居然全部一样,赫然都是八个字——日月同光,玄天定鼎! …… ……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道路崎岖绵长,钟馗和李曜啃着干粮,边走边吃,一路急赶,但二人抵达“宗圣观”的时候,却已然是傍晚时分了。 此时的楼观,显然还未达到鼎盛时期的规模,里面大半都是尚未完工的建筑,而一些民夫和工匠打扮的人在山门外结庐而居,炊烟袅袅,孩童奔走,鸡鸣犬吠,让人仿佛置身于嘈杂的村落,而不是来到了所谓的“天下道林张本之地”。 穿越一大片工地般的场景,钟馗将李曜带到了一个门口挂着“金丹阁”匾额的塔楼之下,开口对李曜说道:“请李道友暂且在门外等候。” 见李曜点头,钟馗将行囊置于塔楼门口里侧,然后取下竹笠,随便打理了一下脏污不堪的衣袍,立在门外躬身一礼,语气恭敬地道:“弟子正南拜见师父。” 过了半晌,毫无动静。 钟馗深深地抽吸了一口气,声如洪钟般猛地高喝一声:“师父!弟子正南回来啦——!” d看 小说 就来 第三十七章 小试身手拜师门 钟馗的声音震得李曜赶紧捂住了双耳,可回应他的却只是“嘭”的一声闷响。 李曜登时一怔,只觉得这种声音好生熟悉,仿佛在后世经常听到似的。 正当钟馗大叫不好,准备冲进去的时候,就听得里面有个人一边咳嗽,一边说道:“正南,怎么走了这么久才回来,快快进来吧。” 钟馗闻言,不由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随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裹,迈着规规矩矩的步伐走进了“金丹阁”。 待得一时半刻,李曜便听到钟馗在里面扬声唤道:“李道友,吾师尊有请入内。” 李曜闻言,面上努力保持平静,心里却有点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甫一走进塔楼大厅,就见到厅内有一个半人多高的炼丹炉正哧哧地冒着青烟,钟馗则坐在炼丹炉旁边整理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而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身材非常瘦削的道士,年约四十多岁,白白的牙齿,黑乎乎的脸,一手捋着卷直不一、长长短短的几绺胡须,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狼狈和滑稽。 李曜正欲躬身一礼,不料那瘦道士摆了摆手,微微一笑,道:“你的出身来历,正南都已经告诉我了,在这里面不用讲那些虚礼,你远道而来,已是足够辛苦,就随便坐吧。” 李曜一听这说话的语气,就觉得瘦道士应该不认识平阳公主,不由暗暗舒了口气,当场把原来准备好的应对说辞全都一股脑的吞回了肚子里,忙笑着应声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曜刚刚就席坐下,便听瘦道士自我介绍道:“我姓巨,名国珍,在这个偌大的道观里,不干别的事情,就喜欢整日围着这炼丹炉打转,我听正南说你长期跟随一位隐士修道,不知你是否懂得炼丹之术?” 李曜脑筋一转,登时有了应对之说,便答道:“略懂一些。” 巨国珍点了点头,缓声道:“听说你想要拜我为师,只不过这个地方毕竟是‘宗圣观’,规矩大得很,我也不敢平白无故收徒,你要知道这里不是一心向道就能随便入得来的,所以你还得展示一下学识本领才行,只要我认可了你,至于你没有度牒这种事情,根本就不是甚么问题。” 李曜心中一动,这不就是后世所说的面试吗?当即跃跃欲试地问道:“既然如此,我现在能否进行展示呢?” 巨国珍爽朗地哈哈一笑,说道:“李小道友倒是个急『性』人。”转头又对钟馗吩咐道:“正南带她上楼一趟,材料器具任取。” 李曜闻言,却摆手说道:“不用了,就地取材即可。” 巨国珍微笑着点点头,捋须道:“好啊,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李曜起身走到放在炼丹炉旁的几堆事物旁边,便开始挑挑拣拣起来。 其实,李曜刚才瞧见我和炼丹炉的模样,便知道刚才巨国珍在炼丹时发生了“炸鼎”的事故。 古代华夏的炼丹术主要采用火炼法,其中硝石、硫磺、草『药』是最常用到的材料,其中草『药』被烧得炭化后,便配成了最原始的黑火『药』,若是硝石的份量过大,并且在加热的情况下,炼制中的丹『药』就会发生剧烈燃烧,若是炼丹炉密封『性』够好,甚至会直接爆炸。 当然了,现在李曜可不是来展示如何配制黑火『药』,对这个时代追求长生不老的道士来说,火『药』不但毫无用处,而且还被他们深恶痛绝,所以她只是为了帮巨国珍找出炸鼎的原因所在,以便将来炼丹的过程中避免出现这样的危险事故。 李曜不得不感叹,这宗圣观不愧为受到皇家赞助的道观,炼丹用的材料品质都出奇的好,有着玻璃般光泽的灰『色』结晶硝石,淡黄『色』结晶状的硫磺,在古代不说罕见,至少也是相当难得,还有这加热用的燃料,俱都是上好的兽金炭和银屑炭,当真是不计成本。 所以说,这位巨道长能够肢体健全地活到现在,还真是够幸运的啊…… 李曜将硝石的份量减到了足够安全的范围,并加大了草『药』的份量,然后把配好的材料,按照制作中『药』的伏火法和后世做化学实验的方法,一一送入炼丹炉中开始进行炼制。 巨国珍见李曜没有进行任何处理就将硝石和硫磺一起送入炼丹炉,就点燃了火,不由眉头一皱,随手拿起一个装材料的簸箕挡在身前。 而钟馗见此状,屁股一抬,麻利地朝身后挪了好几尺,本想张嘴说什么,却又被巨国珍用眼神制止了。 然而,过了小半个时辰,直到李曜熄了炉火,却是什么事故都没有发生。 李曜用铁钳将滚烫的丹『药』取出,放入涂有蜜蜡的『药』模之中,用力一压,待其冷却,一颗颗圆圆滚滚,泛着金刚光泽,貌似吃死人不偿命的红褐『色』丹丸便大功告成了。 巨国珍一见到这些成品,就像打了鸡血一般,整个人“嗖”的一下窜了起来,抚掌大赞道:“好!太好了!李小道友真是好本事啊!” 李曜躬身一礼,谦逊地说道:“我对丹方其实并没有太多了解,不过是略懂炼制之道,方才见到法师炼丹炸鼎,便想解决这个问题。” 巨国珍不耻下问,向李曜求教道:“我见你没有使用任何‘伏阳法’和‘伏阴法’进行预先处理,只是改变了硝石和几味『药』材的份量,便直接炼出了上等品相的丹『药』,不知是何缘故?” 李曜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伏阳法”和“伏阴法”,但她还是猜出这些是改变硝石和硫磺化学『性』质的处理方法,略微一思索,便开始耐心解释起来:“‘伏阳法’和‘伏阴法’很难掌控,而去繁存简,控制材料的份量才是最有效的办法,譬如硝石份量若是占到六成之上,就会很容易炸鼎……” 钟馗瞧着相谈甚欢的师尊和李曜二人,脸上笑意不绝,他这一回不但完成了师尊交予的艰巨任务,还捡来了李曜这一块宝。 而他想让师尊答应的事情,他的理想,以及他所肩负的使命,便也增添了几分希望。 d看 小说 就来 第三十八章 钟家有女倾城色 在绽放着“千山鸟飞尽,万迹人踪灭”般笑容的钟馗的全程注视之下,李曜无比庄重地跪在巨法师的身前,行完三拜大礼,便算是成为了楼观道巨国珍法师门下的嫡系弟子。 但李曜要想成为宗圣观的正式一员,还需要巨国珍法师将李曜的个人资料文牒上报给宗圣观的监院歧平定,然后由监院歧平定交由大唐礼部主管全国佛寺道观事务的下属机构“祠部”审核,待到“祠部”将“度牒”发放到李曜手里,最后在宗圣宫举行一个加入楼观道的仪式才算完,这一通程序搞下来,恐怕没个十天半月是不行的。 不过,李曜的资料文牒倒是简单得很,根本不用担心通不过“祠部”的审核。 因李曜患了“失魂症”,亲人什么的编都不用编,直接写上一个“无”字就行了,而年龄一栏,李曜顶着一张稚嫩的脸,想填大一点都没人信,只得捏着鼻子填了个“年十六”。 至于个人状况和出家理由,李曜仅写下十数字,就让巨法师以辞藻太过俗气为由,一把将纸给『揉』了,然后交由钟馗代笔,倒是帮她省事省心了。 关于师从关系方面,李曜根本不用担心节外生枝。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句话在后世的道家中指的是拜本师,即是只有一位老师才能被称为“师父”,而其他授业的老师只能称作“先生”。 然而在唐朝还没有这样的概念,正如“升玄先生”王知远虽然是茅山上清派宗师陶弘景的传人,但见到传授他楼观道学的“宗道先生”臧矜学也须得尊称一声“师父”,而“先生”作为一种“谥号”,反倒是不能随便称呼的。 此外,由于根本不存在李曜过去师从关系的任何证据,因此她以前有没有拜过什么人为师,无论是宗圣观,还是朝廷的祠部,都不会有人追究。 总而言之,李曜名正言顺的师父便只有“巨国珍法师”一人而已。 待得钟馗挥毫写完李曜的资料文牒,塔楼外面的天『色』都已完全黑了,巨法师这才发觉自己还没吃夜饭,便交待钟馗去解决李曜今晚的住宿问题,然后拿着李曜炼制出来的红『色』丹丸和李曜的个人资料文牒,趾高气昂地直奔监院歧平定的居所而去。 李曜现在还不是宗圣观的道士,也没有度牒,加上天『色』太晚,是以钟馗并没有去找观里的知客来安排李曜的住宿,而是打算先让李曜暂时与人合居一宿,以待明日再作具体的安排。 虽然入道不分男女,但男女道士的日常修道场所和居所却有着严格的划分界限。男道士的居所叫做“乾院”,女道士的居所则叫做“坤院”,于是钟馗带着李曜走到坤院的门口,就不得不停下脚步,然后扯开打雷般的大嗓门,放声一吼:“静云,阿兄在此,速速出来一见。” 阿兄?李曜微微一怔,脑海里立即蹦出了一个名为“钟馗嫁妹”的典故。 原来这些传说还真不是全都无凭无据啊!只不过以钟馗这副身板样貌为参考,想来那钟家妹子应该是个粗壮强健的女汉子吧。 随着一阵轻而急促的脚步声,一位手提灯盏,身段儿修长,容貌倾城,腰如约束,清丽脱俗的女道士翩然而至,道不尽的旖旎,让李曜的眸光顿时为之一亮。 乖乖,好一个高挑的大美人…… 可这两兄妹的样貌差异也忒大了吧! 若是同父同母生的,只能说他们其中的一个,定然是基因突变! 钟馗妹妹一上来就用软软糯糯的声音对钟馗娇嗔道:“阿兄,这次为何走了这么久才回来,让妹妹好生担心啊,咦……”说着,突然将手中灯盏往前一照,发现自家一向让人避之不及的兄长身后竟然还站着一个少女,不由微微一怔,惊奇道:“不知这位小娘子是……” 钟馗瞧见妹妹大惊小怪的模样,生怕她误会了什么,一本正经地说道:“她是咱们师父新收的弟子,从今以后,你们就是同门了。” 李曜闻言,上前躬身一揖,不卑不亢地自我介绍道:“木子之李,‘日出有曜’之曜,李曜见过静云师姐。” 静云伸出纤纤玉手扶起李曜,嫣然一笑,道:“李师妹真是多礼了,怎地这般男儿姿态,跟师姐需得随意一些才是。”说着还暗暗朝钟馗递了一个“你快来讲讲事情原委”之意的眼神。 兄妹心桥相通,钟馗自然心领神会,便适时地『插』入话题,把两人从相遇到相识,再到李曜如何拜师之事,全都简明略要地叙述了一遍。 钟家妹妹听完了,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已经搞清楚李曜和那天谷洞的隐士之间有过怎样一些事了,不由心中一软,当即款款上前,轻舒玉臂,就将故作懵懂无知的李曜紧紧地揽入怀中,眸中泛着泪花儿,柔声说道:“师妹真是个苦命的,但往事已矣,且放心吧!有我和阿兄在这宗圣观里一天,便无人敢欺负于你。” 钟家哥哥生得异常高大,钟家妹妹的身高当然也是出类拔萃,比李曜整整高出了一个头,因此一对鼓腾腾、软绵绵、热乎乎的大胸脯儿正好压在了李曜滑嫩嫩、娇滴滴、俏兮兮的小脸蛋儿上,一时间把她的眼口鼻俱都贴了个严严实实。 李曜呼吸不畅,憋得满面通红,好似一朵娇弱的花蕾,当场就被人挤压出了几滴痛并快乐着的眼泪珠子,而她的心头却在不由自主地默算着“洗面『奶』”的罩杯:“这就算没有g,最少也有f了吧!哎哟,真的好凶……我就要不行了啊……” 就在李曜以为自己很可能会因遭受奇尺-的猛烈进攻而穿越回后世的时候,静云方才放过了她。钟馗见二女非常合得来,似乎已无他什么事,便告辞而去了。 虽然夜幕已经降临,却因钟馗此前的一声惊雷之吼,使得原本安静的坤院很快就变得热闹起来。 戌时若是在后世,正是家庭主『妇』观看黄金档的电视剧、中小学生拼命赶作业复习功课、宅男宅女在网络游戏中激战正酣的时刻,而对于这里的女道士们来说,则是每天最百无聊赖却又难以入眠的一个时辰,所以她们一听到这偌大的动静,就纷纷走出自己的居室,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开始好奇地打量李曜这个新来的住客了。 第三十九章 天道轮回不饶人 宗圣观很大,道士的数量却只有百来个人,女道士就更少了,把新来的李曜也算上,仍然比那“金陵十二衩”还少两个人。 所以,这里显得很空寂,再加上李曜的听力也是异常发达,虫鸣蛙叫的声音在她耳里都被放大了许多倍,更不用说这些女冠们的窃窃私语了。 “快来看啦,有新人来了。” “啧啧,长得真俊俏,这腰肢儿简直不堪一握,真不知如何长成这般纤细?” “福生无量天尊,她应该是一个出身苦命家的孩儿吧。” “哈哈哈!妙真师叔莫要总是这般一本正经说笑话,会把定玉会笑出病来的。” “她穿的道袍很好看,披戴的发巾也不错。” “不晓得是哪位法师新收的弟子,亦不知她会做些甚么。” “我们此前都听到了钟正南的声音,该不会是金丹阁吧。” “对哟,瞧那走在新人前面的,不就是那钟正南的妹妹静云吗?” “走走走,过去打听一下……” 待得李曜跟着静云刚走到居室门口,坤院之内所有的女冠都提着灯盏围了上来,为首一个面『色』和蔼的中年女冠唱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微笑着问道:“吾乃巡照妙真,不知这位小道友该如何称呼?” 将女冠们的悄悄话全都听个清楚的李曜心里翻着白眼,口中却是礼貌地回道:“回禀师叔,弟子姓李,名曜……” 李曜正说着,就发觉有人在『摸』自己,扭头一瞧,就见一个约莫十三四岁,身材娇小,脸蛋圆圆的小女冠正踮着脚,亢奋地用白嫩嫩的小手拨弄她头上的莲花巾和玉簪。 若是只有这一位动手动脚,李曜倒不会太介意,问题是背后还有两只咸猪手在抚『摸』着她的腰杆儿…… 李曜正要躲开,却见身旁的静云摆出了一张明显黑化的笑颜,就像老母鸡护小鸡崽似的,急忙拉住李曜的胳膊,用力一带,就将李曜护到自己高挑的身体之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房门,最后领着李曜往门缝里一钻,只听“嘭”的一声,便将其他所有人都关在了房门之外。 进屋后,李曜便闻到一股淡淡的熏香味道,扫视了一眼四周,发现这里的居室条件相当不赖,精致的香炉灯烛,典雅的木制家具,平整的蔺草地席,轻柔的细纱帷幔,裱挂在墙上的字画,放置在床上的绵枕和丝衾,令她仿佛置身于后世古装剧中所谓名门贵女的闺房。 听见门外的讨论声再度响起,李曜收回好奇的视线,有些担忧地向静云悄声问道:“师姐,你这样做,她们会不会生气?” 未等静云开口,就听得门外妙真不紧不慢地说道:“李师侄远道而来,怕是累着了,明日各位想怎样叨扰她都行,现在都回去歇息吧!” 怎样……都行? 李曜简直无力吐槽,扭头一看,便见静云也是一副哭笑不得的神『色』。 待得屋外没了动静,静云向李曜问道:“师妹觉得我们这里的女道怎么样?” 李曜略一思索,诚恳地道:“她们有点古怪。” 静云叹了口气,说道:“你若是知晓了她们每个人的来历,并在这里生活一些时日,或许就能理解她们为何会变成这般样儿。” 静云说着,忽地低下头,在李曜头发上嗅了嗅,登时闻到了一股绝对不能称之为香汗的味道,不由柳眉一蹙,便把李曜领到里屋去洗漱了。 这里屋有些像后世的家用卫生间,在静云的指示之下,李曜自行脱光衣物,坐进了一个几乎可以同时容下两人的木制浴斛里,由于这浴斛与后世的浴缸有些相似,李曜便下意识地用手『摸』索浴斛边缘,却忽然想起这个时代哪有什么热水龙头,不禁觉得自己很搞笑。 当李曜正在猜想自己会以何种方式洗澡时,一旁的静云揭开了室内一个大藤篮的盖子,就见里面有一个四四方方造型的锡壶,其四周垫着厚厚的羽『毛』和蒲草,显然是一套用作保温储藏的“冬蓝”,李曜心里有些纳罕:就这么点水,能够洗一次澡吗? 静云见李曜『露』出失望的神『色』,便解释道:“这热水本来是我明早洗漱用的,只够擦一擦身子,改日带你去泡温泉好好洗一洗。” 听到“泡温泉”三个字,李曜心里不禁有些期待,连忙应声点头。 静云褪去外袍,撸起小衣袖子,从篮子里提出笨重的锡壶,往一个铜盆里倒出热水,刚刚浸透绵帕,就朝李曜背上擦去,李曜发觉水温不是很烫,反倒是静云的力气有些大,擦得她背上有些生疼,便开口说道:“静云师姐,还是我自己来吧。” 静云语气热情地说道:“你一个人怎么洗得干净呀!我再温柔一些好了。” 静云说罢,动作确实轻柔了下来。 饶是如此,李曜心里依旧有些纠结。 如果她还是一个男人,被一个大美女擦洗身子,自然是一种不错的享受,可她被静云碰触到身体的某些敏感地带,心里就觉得很不自在。 难道说……自己让男人这般伺候才会感到舒服? 李曜只是这么一想,就连打了好几个冷战,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静云见状,噗嗤一声,失笑道:“水还这般热,师妹怎么就抖成这个样子,原来竟是个娇贵的人儿,谁叫你这么脏哩!再忍一忍吧,很快就会洗完的。” 正如静云所说,因为热水实在有限,所以李曜这个澡只洗了不到一刻的时间,不过这还不算完,接下来还有静云令她苦不堪言的刷牙教学。 李曜自从来到了这个时代,就跟着袁二一家学会了用泡软的柳枝刷牙,但直到这会儿才见识到了所谓的牙粉,想也不想就抓了一小把往嘴里塞去,却不料身旁的静云忽然“噗嗤”一笑,乐呵呵地说道:“真不知你这‘齿如瓠犀’是如何做到的,竟然连牙粉都不会用,还是让师姐我来教教你吧。” 看着步步紧『逼』而来的静云,李曜哭笑不得,想起自己以前强迫袁大娘爬进水缸里泡澡除虱的情形,心里顿时冒出了一句令她不得不服气的话:“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第四十章 玉容寂寞泪阑干 本来李曜今晚还想以聊天为由,从静云口中套出一些有用的情报,但经过静云的一番折腾,李曜身上被搓得红彤彤的,嘴里被刷得麻酥酥的,加之连日来都在徒步跋山涉水,感觉自己整个人仿佛伤了元气一般,疲乏得实在撑不住了。于是她自觉地爬到床榻里侧,然后往被衾里一钻,便倒头躺下了。 李曜阖上双眼,不消片刻就沉沉睡去。只是不知何时,她忽然感觉双肩凉飕飕的,肚子上却有热乎乎的重物压着,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李曜『迷』『迷』糊糊地将重物推开,然后拉上被衾盖好双肩,然而只过了一小会儿,她又感觉身上一沉,这次可真的不得了,重物竟然同时压在了她的胸口和小腹上,而且还感觉额头上好像有只小兽正在『舔』来『舔』去。 李曜本来睡得好好的,突然受到这般打搅,心头登时有些恼火,不料她刚想抬手去拍打做坏事的小兽,却发觉那只小兽似乎离开了她的额头,随后便有一股带着清香湿润的热气喷在了她的脸颊上。 李曜一个激灵,睁开双眸,就依稀瞧见静云正闭着眼睛,一脸『迷』醉地嘟起粉嫩的小嘴朝她的檀口袭来。 李曜条件反『射』般地侧头避让,桃花瓣儿般丰润柔软的双唇便险险地擦过了李曜的耳朵,李曜赶紧抬手推开静云的头,却又被静云顺势捉住手,在她的手背上吧唧吧唧地吸吮着。 李曜刚想抽回手,就突然发觉压在身上的东西企图挤进她的两腿之间,心中不由大骇,急忙用另一只手去阻止,这一下才意识到,原来压在身上的东西正是静云的一条大长腿,而往她腿间挤过去的,竟是静云不守安分的脚趾头! 惊心动魄之余,李曜感到既好气又好笑:“这妮子一定是在做什么少儿不宜的梦,把她当成梦中情人的替代品了!” 可随后静云的眼角漾起泪花儿,竟是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李曜见此情形,心头登时一软,思忖道:“静云似乎很不开心啊!看她这么难过,自己就勉为其难地吃点亏好了。” 于是,李曜稍稍调整了一下睡姿,变被动为主动,一手揽住静云的胳膊,将静云的一颗漂亮的螓首搁在她虽不宽阔却也结实的柳肩上,一手遮护住自己腿间的关键地带,任由静云把一条长腿搭在她的腰间,便安然地睡了过去。 翌日,李曜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起身下了床榻,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只觉自己当真是睡得舒坦,随后眸光一扫,便看到床榻前的案几上摆放着一把房门钥匙和一个木制食盒。 显而易见,装在这食盒里的,便是静云为她准备的早餐了。 李曜看到吃的,腹中饥饿感顿时就袭来了,忙不迭地打开食盒,就见里面有一张面饼,一碗粟米粥,一碟腌菜,一枚白水煮鸡蛋,看起来非常清淡。 不过李曜也不在意,虽然她现在已是巨法师的弟子,但还没有成为宗圣观的正式编制人员,能有人为她这般细心安排吃食,已然是相当不错的待遇了。 晒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温暖阳光,听着啾啾唧唧的鸟鸣声,闻着新鲜清爽的空气,李曜感到食欲略有增强,这般清淡的食物竟也被她吃出了美妙的滋味来。 雷厉风行地消灭了早餐,李曜顿觉神清气爽,随即就发现自己那套沾满风尘的袍服和头巾都不见了踪影,似乎是被疑似有洁癖的静云拿去洗了,不过李曜很快就在梳妆台上又找到了一套崭新的月白『色』道袍,大小看起来很合身,明显是专门为她而准备的常服。 李曜穿戴完毕,在铜镜里看到自己的模样,便想起自己现在已经是巨国珍的弟子,这个时候理当该去“金丹阁”报个到了。 李曜锁好房门,却不料刚一转身,就见到一个手执拂尘的中年女冠朝自己徐徐走来,那慈眉善目的模样,显然就是那个坤院巡照妙真。 巡照乃监察道观内外事务,并协理知客、堂主司职的执事,其权职不低,李曜自然不敢怠慢,立刻趋步上前,礼貌地问了声好:“福生无量天尊,‘金丹阁’巨法师弟子李曜,见过妙真师叔。” “嗯,不错!是个有礼数的孩儿。”妙真赞了一句,嘴角含笑道:“你师父让我来安排你的住宿,既然你在这里,正好可以跟着我去看看你的房子,待得收拾妥当,若无甚大碍,今日你就须得搬过去了。” 李曜奇怪道:“弟子与静云住在一起,有何不妥吗?” “确实不妥。”妙真点了点头,字正腔圆地道:“依照楼观道门玉律,观中道众须一人住一房,不可与他人长期同住一室,所以昨夜让你们二人同宿只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 李曜听到这话,心头没来由地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可她转念一想,就觉得自己与静云住在一起,对她来到此地的目的确实是弊大于利,而让她单独住一间房,可以让她减少很多顾忌,这种安排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也不为过!于是收敛心神,向妙真深深一揖,毕恭毕敬地道:“既然如此,师叔尽管安排便是。” 妙真瞧见李曜脸上一丝转瞬即逝的失落之『色』,嘴角勾出一抹高深莫测的弧度,放低声音问道:“你喜欢两个人住吗?” 李曜心头暗暗一惊:“难不成这位貌似和蔼可亲的大姐……其实是个女同?”口中却连忙应道:“不是,当然不是!弟子喜欢清静,觉得一人独居挺好!” “清静?”妙真『露』出怀疑的表情,语气古怪地说道:“若真是如此,你的心『性』倒也难得,跟我来吧。”说罢,手中拂尘一扬,转身而走。 李曜抹了把并不存在的冷汗,便自觉地跟在了妙真的身后。 看着身前这个疑似有特殊癖好的女人,李曜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静云泪水纵横的样儿,心中颇为忐忑。 她忽然想起史料记载的那些唐宋两朝公主和贵女们出家入道的事迹,确实有着许多不太好的评价。 而且,这个时代的道观应该远没有盛唐时代那么开放,女冠们接触到外界男子的机会肯定很少,兴许与皇宫里那些“宫花寂寞红”,不愿“一生遂向空房宿”的宫女们一样,或多或少都有着“境遇『性』”的百合倾向。 所以,古代许多高门大户严禁女冠和女尼进入自家女眷的闺房,想来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最关键的是,李曜怀揣着一颗直男儿的心,自然不会对男子产生半点“『性』”趣,但她昨晚的表现,却证明她对于女女之间的“磨镜”行为也存在着一定的抵触心理。 有鉴于此,李曜觉得这种地方,实在不适合自己,只要知晓了“天道玄机”,她就会在拿到度牒之后,想尽一切办法离开宗圣观,远离这个坤院。 d看 小说 就来 第四十一章 躁怒大王且少安 妙真把李曜领到了坤院里位置最深、最偏僻的一个房间,一边用钥匙努力打开已然发绿的铜锁,一边喋喋不休地道:“你别看这个房间不起眼,住过这里的人,不是宫妃,就是公主……说起来,我瞧你这孩儿的模样,也挺像个公主呢!好了,快进去看看吧,咳咳咳……” 推开房门,便有一股房屋长年无人居住而生成的特有气息扑面而来,尤其是开门的那一下扬起的陈年老灰,呛得猝不及防的妙真和李曜齐齐咳嗽了好一阵子。 妙真迈入房间,打量了一眼四周,说道:“自本朝建立以来,还无人在此住过,不过看样子也算不得脏,只是灰尘和蛛网多了些罢了。” 不料妙真正说着,有数只老鼠如同相互比赛一般,从她的身前浩浩『荡』『荡』地奔跑而过,骇得她立刻惊声尖叫,一蹦三尺之高,直直地扑向了李曜的怀里,李曜下意识地将她接住,当场来了一个无比诡异的公主抱。 一个身形纤细,不过二八年纪模样的少女,怀中抱着一个体态丰腴,年龄似乎大得都可以当她娘的中年女子…… 这画面太囧了,简直让人无法直视。 “妙真师叔,可不可以下来了,弟子有些难受……” 李曜哭笑不得,她的脖子被妙真搂得死死的,想放都放不下来。 听到这话,妙真老脸一红,慌忙从李曜怀中跳下来,腰杆儿一挺,迅速恢复成平常道貌岸然的模样,说道:“呵呵,你的力气挺大的,不错不错,不过……”说着,又把李曜全身打量了两眼,微微一叹,道:“你这副养尊处优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不会干活的人,我还是到外面叫个仆『妇』来帮你打扫吧,顺便让人给你弄只猫儿过来,如何?” 李曜见到这些跑得欢快的老鼠,内心其实毫无波动,她只需用金丹阁里的炼丹材料就可以配出很多种轻易杀死它们的鼠『药』,但妙真已经这般讲了,她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卖弄自己配置毒『药』的本事,要是传了出去,确实有点骇人听闻了。况且猫儿什么的,似乎也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李曜只略一思索,便行礼道:“弟子有劳师叔费心了。” 参观完自己即将入住的居室,李曜打算前往金丹阁,便顺道与妙真一起朝坤道院门口走去,刚经过静云的房间,就被不知何时回来的静云给叫住了,李曜当即辞别妙真,上前一问才知,静云已经在此等了她好一阵子,说是监院歧平定突然带着贵客造访金丹阁,并且点名要见李曜,是以师父巨国珍派静云专程来唤李曜过去。 对于此事,李曜并不感到意外。 该来的总会来。早来,晚来,其实都是一样。 反正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她都绝对不能让歧平定认出来。 如果连宗圣观的观主都不会对她生出疑心,那么这里还会有谁能认得出,她就是那个原本已经“薨逝”的大唐平阳昭公主李兆月呢? …… …… 金丹阁内,有五人静静坐于席上。 其中一人正对门口而坐,此君年约二十出头,头戴缣巾,宽袍大袖,一副魏晋名士的复古打扮,却生得高鼻深目,眉『毛』粗黑,鬓发卷曲,五官分明犹如刀削斧凿,整个相貌完全不似中原之人,倒像是一个仰慕汉家文化的异域儿郎。 其他四人在他身前分坐为左右两列,左列近端坐着一个手执白尾拂尘的道士,看起来六十多岁年纪,面容清矍,眉细眼长,神『色』淡然。 而与之坐于同侧的,是一个身形瘦削,盘坐自然,且双眼半阖,似乎在神游天外的道士,正是李曜的师父巨国珍。 坐在右列首端的,则是受宗圣观监院歧平定邀请而来的茅山上清派宗师王远知,依旧是手执麈尾,头戴菱角巾,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另有一位须发花白,头戴折上巾,身穿素『色』圆领袍的老者与王远知并肩而坐,长得慈眉善目,看起来非常平易近人。 原本众人皆是一言不发,但随着时间的渐渐推移,魏晋名士的角『色』扮演者的脸『色』变得愈发阴沉起来,就见他双眼直直地看着金丹阁的门外,忽然冷声问道:“巨法师,你认为寡人还需等待多久。” 巨国珍张开双眼,当即出定回神,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平心静气地说道:“大王莫急,贫道的新弟子马上就要到了。” “时间紧迫,寡人不得不急!” 大王显然想起了某些令他极不愉快的人和事,说得咬牙切齿,面『色』已由阴沉转为愠恨,藏于大袖中的双拳捏得咯嘣咯嘣作响,两颊卷曲的鬓发更是不停地抖动,似乎满腔的怒火正在噌噌地往他头顶直窜。 眼看大王就要“王炸”了,慈眉善目的老者赶紧出声宽慰道:“大王且少安,吴王殿下受了老夫的针灸治疗,又服用了去毒的『药』物,至少已无『性』命之忧了。” 大王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暂时稳住心头躁怒的情绪,方才恨声说道:“吴王好端端地在寡人府上吃酒玩耍,却不料……寡人只不过是中途去更了一次衣,吴王就吃到了毒食!若不是甄翁住得离王府不远,及时前来施救,吴王就会殒命于寡人的王府,若不是寡人当机立断,及时封锁消息,江淮之地不出数日就会大『乱』,而寡人如何担得下如此严重的后果,又如何承受得住父亲的怒火!”说到这里,眼中突然溢出腾腾的杀气,猛地一捶地席,竟是砸出一个比拳头还大出两倍数的凹坑,看着无比吓人。 巨国珍身旁那个手持拂尘的道士见到大王这般怒气无处发泄的模样,不由得瞧了眼一直默不作声的上清老道王远知,随即唱了声“福生无量天尊”,悠悠地道:“只要吴王殿下平安,此事就定会得到解决,而现在吾等唯一能做的,便是让吴王殿下赶在明日朝参之前醒来……” 就在此时,大王突然全身紧绷,双眼大睁地看着一个距离金丹阁门口越来越近的纤细身影,目光中充满了无比震惊与不可思议的光芒,两片薄薄的嘴唇亦在颤巍巍地碰触着:“阿姐?我……这是白日见鬼了么……” d看 小说 就来 第四十二章 你,不是她!你,只是李曜! 在刚刚看到金丹阁门口的时候,李曜就感觉这里的气氛变得与昨日完全不同,因为她发现金丹阁的外围乃至阁楼的楼顶上,多了一些本不属于道观的人。 这些人全都生得魁梧高大,个个身穿劲装,手捉横刀,表情冷峻,眼睛如同鹰隼般不断扫视着四周,似乎不会放过附近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见到此情此景,李曜心头就没来由地生出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原本脉动平缓的心脏,竟不由自主地跳得快了起来。 镇定!李曜,千万别紧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无论面对谁,你都要做到面不改『色』。 暂时忘记墓志铭上所说的一切吧! 你,不是平阳公主,不是李兆月,不是李天琚,不是明真! 你,不是她! 你,只是李曜! ……………… 李曜不紧不慢地跟在静云的身后,毫不犹豫地对自己施加了催眠术,通过不间断的心里暗示,以及逐渐加深催眠效果的诱导指令,待得走到金丹阁的门口时,她的精神意识已经彻底进入了一种稳定的假想状态。 “静云,李师妹,你们终于来了。” 一见二女到了,一直守在金丹阁门外的钟馗立即走上来,向李曜递了个鼓励的眼神,随后就听到巨国珍扬声道:“李曜进来吧!正南,静云,你二人留在外面,顺便把门关上。” “是,师父。” 身后的门关上了,一场未知的挑战开始了。 李曜一边走着,一边利用视线的余光,将席地而坐的五人俱都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遍。 由于李曜正处于深度的自我催眠状态,所以她看到了有着一面之缘且目光犀利的王远知,脸上并没有现出任何意外之『色』,反倒率先向他和师父巨国珍行了个毕恭毕敬的见面礼,而且见到一个手中拂尘掉落不自知的老道的惊愕模样,以及慈眉善目的老人张大嘴『露』出来的两排完好无缺的健康牙齿,心里都是直接选择了忽略,甚至清晰地听见面前一位长着白种人样貌的年轻男子口中吐出来的“阿姐”两字,她的神态亦是古井无波,当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而这一切,都被李曜的师父巨国珍看在了眼里。 他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真是不得了,自己竟然收了这样一个超凡脱俗的女弟子,早知道该好好给她算上一卦了! 过了好半晌,当场大惊失『色』的人,见到李曜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纷纷回过神来,开始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向李曜,很快便在她的身上找到了某些不符合他们想象中人的特征,而其中最明显的差别,那就是眼前的这个女子,太年轻了。 神『色』恢复如常的年轻大王发现这个与他的阿姐长得极为神似的女子根本不认得自己,就立马摆出了上位者的姿态,明知故问地道:“你,就是昨日投入巨法师门下的女道么?” “正是弟子。”李曜一进来就发现在座诸人以这个年轻贵族为首,便知其地位定然极高,当即迈步上前朝他躬身一揖,恭谨地道:“吾名李曜。木子之李,‘日出有曜’的曜,初次见面,还不知郎君尊姓大名?” 大王见李曜谈吐不卑不亢,举止有度,觉得不能以寻常女子待之,遂大袖一展,指了指面前的一个蒲垫,说道:“女道先坐下吧。” 李曜应声坐下,便听那大王缓声说道:“寡人乃大唐齐王,只不过,女道勿需称呼寡人为大王,称寡人‘李公子’即可。” 齐王,自然就是那位自出生之日起就被生母窦氏“恶其貌”,平阳昭公主李兆月的亲弟弟,以及唐高祖李渊的第四嫡子,小字“三胡”的齐王李元吉。 如果李曜没有提前进行自我催眠的话,就算此前没有『露』出任何马脚,这时听到“齐王”两个字,恐怕也很难再做到面不改『色』了。 听到对方来头如此之大,李曜只得佯作不知对方话语中夹带的戏谑之意,老老实实地应道:“是,李公子。” 接下来,便是另外两位陌生人的自我介绍。 原来,重新拾起拂尘,生得眉细眼长的道长,正是原名“岐晖”,因“真君平定四方”而改名“平定”,并得唐皇李渊钦封紫金光禄大夫的宗圣观监院歧平定。 而那位慈眉善目的老者,则是当今太常丞甄立言的兄长,《明堂人形图》与《『药』『性』论》的作者,对“『药』王”孙思邈影响巨大的神医甄权。 亲王,神医,名道士,这样的人聚在一起,并点名要与李曜这个连度牒都还没拿到手里的准女道见面,绝不会是闲得发慌没事找事,叫她过来寻开心的。 况且,这个四处残留着烟火痕迹的“金丹阁”,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正常的会客之所,在这样一个炼制丹『药』的场所进行谈话,也未免有些古怪。 因此李曜不禁有些怀疑他们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让她来做,而且一定会与炼丹有关。 果不其然,正当李曜暗暗沉『吟』的时候,便听那齐王李元吉开口说道:“寡人听闻女道曾师从蜀中隐士,习得高明的炼丹之术,不知你是否也能炼制治病救人的方剂?” 李曜心里有些无语,这个齐王又来明知故问了。 严格来说,炼丹术中所谓的“丹”,依旧属于中医『药』学范围内的方剂。 东晋道士葛洪在《抱朴子金丹篇》中曾说,“凡草木烧之即烬,而丹砂炼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其去草木亦远矣,故能令人长生”。 这,其实是古代炼丹士对“丹砂”硫化汞的化学还原与氧化反应的一种错误认知。 他们非常荒谬地将丹砂当作了炼制长生不老『药』“九转金丹”的极品材料,并且凭主观臆断,把所有以丹砂为主的“丹『药』”与其他用来治病救人的中『药』方剂划清了品次界限。 只不过几乎所有的古代炼丹士,都会用到大量的草木虫兽等『药』材,可以说他们无一不是通晓中医『药』学之人。 反之亦然,古代的许多名医往往也是一名炼丹士,就连众所周知的“『药』王”孙思邈也不例外。 孙思邈虽说是唐代最着名的神医,却也极度崇尚炼丹之术。他通过总结前人所有的炼丹方剂和方法,创造出了着名的“伏火法”,甚至几经改善所谓的“黑火『药』”,并将其详细的配方写进了《丹经内伏硫磺法》一文之中。 所以说,对于一个能够炼出上品丹『药』的人,炼制医『药』方剂自然也不在话下,这不是明知故问又是什么? 只不过,李曜可不敢表现出任何引发齐王不快的神『色』,当即点下了头,恭谨而谦逊地回道:“回禀李公子,贫道略晓一二。” 第四十三章 江淮枭雄命多舛 李元吉当然看出这个长得像自家已故三姐的女道士是个谦逊的人,况且能被关中第一炼丹师巨国珍急着收入门下且见人就自卖自夸的女弟子,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只是兹事体大,他完全没有料到对方会是如此年轻的少女,心里觉得有些没底,是以才故意一问,以安己心。 既然她说略知一二,那当然就是精通了,李元吉沉『吟』片刻,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兀自点了点头,随即看向甄权,郑重地说道:“甄翁,现在可以将你写的『药』方转交给巨法师了。” 巨国珍从甄权手中接过一张纸条,展开一看,双眼顿时大睁,再抬起头看向李元吉时,已是一脸的凝重,众人便听他沉声问道:“大王,真的要贫道师徒炼制此『药』吗?” 听到巨国珍这么一问,好不容易才决定赌上一把的李元吉,这会儿又有些左右为难了,遂向身边左右之人忧心忡忡地说道:“岐法师,王真人,你们都是天下闻名的卜算高人,合该为寡人拿个主意才是。” 闻听此言,歧平定与王远知仅仅相互对视了一眼,便齐声说出了二人的共同意见:“事在人为。” 岐平定与王远知二人的心里也都是颇为无奈,本来他们一起观景论道,谁知正谈在兴头上,突然来了齐王这一班不速之客,不但搞得整个宗圣观都如临大敌一般,还把他们间接地卷入了一场似乎非常了不得的事件中来。 在众人的默默注视下,李元吉低头沉思片刻,突然一捶掌心,抬起头看了李曜一眼,随即咬了咬牙,一脸决然地看向巨国珍,以无比强硬的语气说道:“巨法师,寡人的命运从现在开始,就全系在你们师徒身上了!炼『药』所需材料,寡人已经为你们准备妥当,若有不明之处,皆可咨问甄翁,反正不管发生何种情况,你们无论如何都必须赶在今日亥时之前成功炼出此『药』!” 李元吉说着长身而起,走到金丹阁的门口前,又忽然顿住脚步,补充道:“寡人若能安然度过此关,定会重赏你们师徒二人,千万不要让寡人失望!”说罢大袖一甩,便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 齐王前脚刚走,十数名齐王府卫士便鱼贯而入,各个都抱着一个小木箱,并一一摆放在了炼丹炉旁,然后他们就像退『潮』的海水一般,又迅速地离开了。 金丹阁内安静了半晌,歧平定率先出声,转向坐在身边的巨国珍语重心长地说道:“师弟只需专心于炼『药』即可,至于其他之事,皆有师兄来承着,请勿过于担忧。”说完站起身来,看了眼巨国珍拿在手中的纸条,却是欲言又止,什么也没有问,便与王远知双双告辞离去。 巨国珍扫视着地上的十几口小箱子,向甄权沉声问道:“甄翁,吴王究竟出了何事?” 甄权长长地叹了口气,便缓缓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吴王乃是大名鼎鼎的杜伏威。 大业九年,时年仅十六岁的杜伏威与挚友辅公祏在章丘率众起事,通过吞并其他反隋义军,不断壮大自身实力,随后连克强敌,兵锋直指大隋江都。 但就在杜伏威称雄淮南的时候,杜伏威的头号死敌终于出现了,这个人就是后来自号吴国皇帝的李子通。 当初天下大『乱』,李子通乘机在东海起事,刚开始时依附于山东反王“博山公”左才相,因故意拉拢人心而遭到左才相的嫉恨,又见杜伏威势力更强,便率所部万余人马转投了淮南杜伏威,而以豪爽耿直着称的杜伏威哪里知道自己这是引狼入室,野心极大的李子通刚刚取得杜伏威和辅公祏的信任,就趁其不备,突然发动兵变,企图杀死杜伏威等人称霸江淮。 杜伏威虽然大难不死,却也是身负重伤,而且伤到了关键部位,永远失去了传宗接代的能力。 为了稳定军心,杜伏威顾不得重伤在身,当机立断,将曹州人王雄诞、济州人阚棱等三十余死忠收为养子。再后来杜伏威历经艰辛,好不容易恢复了一定的实力,却又在一场与隋军的激战中被人用暗箭『射』伤了腹部,并因耽搁了最佳的治疗时辰,患上了一种在后世都无法完全治愈的慢『性』肠炎。 身体是每个人最大的本钱。于是自那以后,年轻的枭雄杜伏威,便失去了争霸天下的本钱与野心。 但在唐皇李渊的眼中,志向不高却实力不俗的杜伏威马上就成了一个重要的拉拢对象。 武德三年,杜伏威在丹阳与死敌李子通进行决战,最终大获全胜,尽得江淮之地,李渊适时地徙封杜伏威为吴王,并赐姓李,加授上柱国,江淮以南安抚大使,东南道行台尚书令。 没过多久,李渊消灭了王世充与窦建德两大反王,便认为自己一统天下的大势已定,而身为江淮霸主的吴王李伏威,自然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于是李渊派秦王李世民陈兵于杜伏威境内炫耀武力,以致于双方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军事冲突,杜伏威也有自知之明,为了避免步上其他被唐军消灭的反王后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主动上书李渊,请求入朝。 武德五年,李渊封羁縻于长安的吴王李伏威为太子太保,竟是位列齐王李元吉之上,秦王李世民之下,可谓恩宠有加。 然而,长期饱受病痛折磨和不能人道的双重折磨,又远离了刀光剑影,整日都闲极无聊的杜伏威渐渐『迷』上了金石丹『药』,以及所谓的“神仙术”,可他的身体状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每况日下。李渊得知此事,不免担心杜伏威会出个什么意外,以致江淮群龙无首而发生大『乱』,便让齐王李元吉经常去陪他玩乐,顺便劝其多加爱惜身体,并暗中派人赶走了吴王府中的一干方士。 如往常一样,昨晚李元吉宴请杜伏威到齐王府饮酒作乐,考虑到杜伏威的身体状况,李元吉还特意让人在饮食上做了精心安排,生怕引起对方身体的不适,却不料李元吉只离开了一会儿的功夫,杜伏威就突然疼得捧腹大喊大叫,直至当场晕厥。李元吉见状赶紧控制住齐王府内所有的人,然后派心腹迅速请来了住在齐王府附近的神医甄权,经过甄权的仔细检查,结果发现有人居然悄悄在杜伏威所吃的菜肴里面添加了变质的羊油,而这显然是肠炎患者致命的大忌! 若非当时甄权及时施针,恐怕杜伏威还来不及服『药』,就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第四十四章 情势逼人开猛药 杜伏威虽然救过来了,但对于齐王李元吉来说,情势依然异常严峻。 本来杜伏威在前些日子里吞服了许多来源不明的丹『药』,体内存积了大量余毒,而此次食物中毒,马上就变成了雪上加霜,所以他才会身体不堪重负,以致于当场晕厥,并且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任何醒转的迹象。 明日便是四月初一,正是唐朝规定的朔朝之日,除非天气无比恶劣,或者出现日食这样的天文异象,在京九品以上的文武官员都必须朝参,如果到时候身为名义上的大唐第四号人物的吴王没有出现在朝堂之上的话,李渊必然会问起缘由,毕竟纸是包不住火的,李元吉根本没有办法隐瞒下去。 所幸今天正好是旬休日,而不幸中的万幸,便是齐王李元吉昨晚宴请的吴王,若是没有这一天的缓冲时间,就算李元吉再有手段,也是无可奈何了。 可这一天的时间还是非常紧迫,根据甄权多年的行医经验和诊断结论,杜伏威至少会昏『迷』三日以上方能自行苏醒过来。 所以,齐王李元吉便要求甄权想个办法让杜伏威平安地提前醒来。 正如巨国珍和李曜的切身感受,齐王骄横跋扈,遇到此种火烧眉『毛』的事情,根本不容他人推脱,而甄权绞尽脑汁,也只想到了一个不是好办法的办法,那就是直接用『药』促醒。 『药』自然是烈『性』的猛『药』,而且这种促醒『药』剂也是极难炼制,不但失败几率非常高,炼制过程中的危险『性』也丝毫不亚于炼丹。 甄权虽然善于医术,精通草『药』学,更是历史上闻名的针灸大师,但毕竟术业有专攻,以他的炼『药』水平,却是很难在短短一天之内成功炼制出所需的『药』物。 而这也是齐王待得长安城门一开,便赶紧来到宗圣观“拜访”巨国珍的唯一原因。 听到这里,李曜不免有些好奇,到底谁是想害死吴王李伏威的幕后主使者?凶手是其他势力隐藏在齐王府的人吗?他为何要选择在齐王府中对吴王下手,又是如何能够在戒备森严的齐王府成功得手?那些被皇帝李渊派人赶出吴王府的方士都是从哪里来?他们有没有可能是受人『操』纵和指使?吴王若死,谁获得的利益最多,又是谁受到的打击最大…… 然而,李曜现在根本没有时间和功夫去思考和分析脑海中的这一大堆疑问,因为巨国珍把纸条交到了她的手里:“你先看看吧。” 这是一张没有名字的『药』方,就见上面写着丹砂、硝石、硫磺、雄黄、牛黄、牛角粉、珍珠粉、麝香、黄连、黄芩、栀子、郁金、冰片、云母…… 云母!看到这两个字,李曜登时眼皮一跳,立刻想起了《新唐书》上关于杜伏威死亡的记载:饵云母被毒,暴卒! 巨国珍见李曜脸『色』有变,不由皱起眉头,忙不迭地问道:“你对此『药』方有甚么不明之处么?” “没有。”李曜摇了摇头,表情严肃地回道:“弟子只是觉得此般虎狼之『药』实在过于猛烈,其毒『性』足以让婴孩立即一命呜呼,有些担心那吴王能否承受得住。” 一旁的甄权闻言,微微叹了口气,缓声说道:“齐王的脾『性』,你们都已见识了,可齐王的手段,你们都还没有领教过,老夫昨晚却是亲眼所见……现在回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老夫行医数十载,一向慎而又慎,何时给人开过这种猛『药』,这……也是没有办法。” 巨国珍捋了捋胡须,语重心长地对李曜说道:“眼下我们只能考虑如何在规定的时限内炼出此『药』,好向齐王交差,其他之事就莫要多想了。” 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巨国珍便不再耽搁时间,把钟馗和静云两兄妹也唤了进来,五人一起整理齐王预先提供的材料。 经过一番点验和挑选,他们发现大多数材料都没有问题,却恰好是李曜最担心的云母不符合炼『药』的要求。 因为齐王的强硬态度和『逼』迫,甄权是以一种极度不平静的心情写出这个『药』方的,故而难免会有疏漏之处。 本来该用到的“云母”是“白云母”,却因甄权少写了一个“白”字,齐王及其手下便想当然地以为是炼丹『药』时更常用的“金云母”了。 不过对于炼丹士巨国珍来说,但凡是炼『药』材料的问题,就不是什么问题,只见他略微迟疑了一下,便对大弟子钟馗吩咐道:“正南,去二楼取半两白云母,只要你刚从金川州带回来的那种,并顺便取二两你从姚州带回来的三七,另作他用,千万别拿错了。” 钟馗应了一声,大步上了二楼,不一会儿就返了回来,巨国珍接过材料盒子的时候,李曜怀疑自己眼花了,因为她的师父手上动作淡然,脸上却闪过了一丝极其肉痛的神『色』,不过巨国珍还是把这盒中的云母倒了出来,仔细检查了一番,便叫静云拿去洗净处理了。 因为甄权认为这『药』不易炼制,就算由关中最好的炼丹师巨国珍来炼制,也很可能会经历多次失败才会成功。齐王李元吉一听这话,一大早便派人在长安西市一家『药』铺里搅得鸡飞狗跳,一口气搜刮到了足够炼制出数十份该『药』的材料,实际上炼『药』所需的每种材料不过数钱而已,所以全部材料都处理好了之后,他们还要进行称重分量配比等工作,如此这般又忙活了好一阵子。 待到一切准备就绪,巨国珍点燃了丹灶,然后主动让到了一边,李曜随即上前跪坐于炼丹炉正前,认真听了巨国珍一番指点,便仔细比对着『药』方,开始往炉中添加材料。 甄权见此情形,一张慈眉善目的脸立刻变了样,满脸都是惊虑之『色』。 难道不该是师父『操』持丹炉,徒弟捧『药』侍坐在旁吗?眼前这场面简直怪异极了! 他本来还想好好观摩一下关中着名炼丹士巨国珍的炼丹技法,却不曾想到居然是由这个女冠来炼制,虽然巨国珍称赞自己弟子的炼『药』技术如何了得,但再好也不可能比身为楼观道炼丹术第一人的师父亲自上阵更强啊! 于是,甄权略一沉『吟』,便坐到巨国珍身边,苦着一张老脸,低声道:“巨法师,你该不会打算在这种时候还要考较弟子吧?你也该晓得,齐王可不是一个好相与的……老夫这般大的年纪,从昨晚一直忙到现在,再也受不住折腾啊!” 第四十五章 天策府中无间道 莫看甄权鬓间尚有青丝,牙齿亦是健全,其实他出生于南梁大同七年,活到而今大唐武德六年,已是八十有二的耄耋之龄。根据史料记载,若无意外的话,他将活到贞观十七年,以一百零三岁的高龄寿终正寝,足见他是深谙养生之道的行家。 本来昨晚甄权如平常一样早早就寝,可他还未睡着,就被齐王派来的人从床榻上叫了起来,然后在齐王府抢救昏厥的吴王李伏威,又是针灸,又是配『药』,用尽了浑身解数,忙活了整整一个通宵,方才保住那吴王的一条『性』命,而且在那期间他还见识了齐王恐怖的雷霆手段,受了不小的惊吓,再后来他就被人强行塞入马车,陪同齐王李元吉一路急赶来到了这个距离长安百里之遥的宗圣观,可他依旧得不到多少喘息的时间不说,当下见到巨国珍居然让弟子上来玩火,他的一颗心就仿佛被扔进那丹炉里煎熬似的,真不知道他这具原本保养得当的老迈之躯还能不能撑得下去了。 巨国珍早就把甄权的疲态和惊虑看在了眼里,此时听对方这么一说,内心自然也有些动容,便实话实说地安慰道:“不瞒甄翁,正因兹事体大,且现在是日中时分,距离亥时已不足五个时辰,而此『药』一次炼制所耗时间就长达两个时辰,中途还容不得器具出现任何闪失,所以贫道才会让她来『操』持『药』炉。” 甄权紧张地道:“甚么!这意思是说,法师没有把握在两次机会之内成功炼出此『药』,那她……”说着不由自主地抬手指向了李曜。 瞧见甄权的动作,巨国珍自然知其所指为何意,眼神热切地看着正在全神贯注进行『操』作的李曜,捋了一下胡须,语气笃定地道:“她能做到。” …… …… 当李曜开始在金丹阁全力以赴炼制虎狼『药』的时候,齐王李元吉正在宗圣宫的知客堂内咬牙切齿地看着一封密信。 看到信上这个被点名道姓的人,李元吉简直愤怒极了,却又憋着一肚子气发不出来。 其实李元吉心里很清楚,吴王李伏威可不止是身体原因和闲极无聊才『迷』恋上了服石和丹『药』,而是吴王所谓的“刎颈之交”与某个淮南道士的阴谋手段所致,并且从吴王府赶走的那几个方士也全都是那个淮南道士的弟子。 他们会做这种事情其实很好理解,毕竟吴王李伏威被羁縻于长安,江淮军群龙无首,而且最近洪州的张善安突然反了,使得如今江淮的局势变得非常不稳定,难免会出现某些自大且不识时务的跳梁小丑想把李伏威暗地里搞死在长安,再喜滋滋地嫁祸给大唐朝廷,然后蹦出来振臂一呼,拉出一面为“杜伏威”报仇的大旗,趁机收拢吴王的原班人马,与张善安通力合作割据江淮。 呵呵,还真是白日做梦,愚不可及! 对于这一切,不仅是他李元吉,包括他的父亲、他的长兄太子李建成,乃至那个跟他不太对付的二哥秦王李世民都能预料得到。 父亲让他来保护杜伏威并嘱咐与其搞好关系,就是希望将来朝廷能够平安无事地接手江淮诸军,亦或者至少能够延缓江淮发生大『乱』的时间,以便唐军能够调动充足的兵力做好彻底平定江淮的准备。 可是,天策府却有些等不及了。 自从他协助太子建成平定反王刘黑闼归来之后,他的父亲就将屏藩北方的重任交给了太子建成负责。 燕王李艺、庐江王李瑗、段德『操』、窦琮、李子和、李志安、李思行等戍边大将,尽皆效忠于东宫和齐王府。 可以说,他的父亲此举严重削弱了他的二哥秦王李世民赖以维系自身势力和威望的兵权。 然而,若是吴王突然暴毙,江淮诸军必然反叛,大唐朝廷就不得不马上用兵。 可他和太子建成面对近期蠢蠢欲动的突厥和吐谷浑,着实腾不出手去揽下平定江淮的任务。 而本来就对江淮诸军非常了解的的二哥李世民却可以趁机向父亲自荐南征,重新统兵作战,轻松斩获这个平『乱』之功。 也正因如此,天策府的兵曹参军杜淹才会策划出了昨晚在齐王府中令他无比抓狂的那一幕。 这个杜淹竟然不惜牺牲天策府在齐王府的暗子,也要把吴王李伏威恰如其分地弄死在齐王府上,再让他李元吉莫名其妙地背上一口名为“促使江淮诸军反唐”的大黑锅,好个一箭双雕的毒计啊! 最让他气不过来的是,这个千刀万剐也难消他心头之恨的“毒士”杜淹,正是被他手里这封密信的提供者间接地推荐给了天策府! 如今这只老狐狸明明知道他们之间势同水火,却向他透『露』这么大的一个秘密,究竟是个甚么意思? 难道是因为看到当前太子完全压过了秦王一头,想通过帮助他度过此次难关来达到改换门庭投靠太子的目的么? 不管怎样,天策府里出了地位这么高的一个变节者,对他的长兄太子建成来说,肯定是一件大好事! 若是此番吴王李伏威明日能够得以平安无事地按时出现在朝堂上,他一定要教那二哥李世民好好品尝一番自食其果的滋味。 思及至此,李元吉看向密信的目光变得愈加狠戾起来,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杀气渐渐溢满了整个房间。 …… …… 不知不觉间,两个时辰过去了,李曜终于完成了第一次炼『药』。 守候在旁的钟馗见李曜熄灭了炉火,便立刻上前揭开丹炉盖子,用铁钳夹出烧成块状的『药』物,待其冷却之后,放入研磨器中捣成粉末,然后由静云倒入一个锅子,再用银质石榴罐中的蒸馏水对其进行溶解处理。 巨国珍拿着一个瓷瓶,正准备将溶解好的『药』剂装入瓶内,却见早就等得急不可耐的甄权已经离席而起,凑过来用手指沾了一点锅子中的『药』剂,放到舌尖上一『舔』。 甄权细细品味了片刻,有些失望地说道:“这『药』勉强算是成功了,但炼制的火候太过,草『药』的『药』『性』损耗太多,故而『药』『性』偏弱,怕是服用一次很难达到预期的效果。” 李曜柳眉一蹙,正要询问缘由,便听静云开口道:“既是如此,可以加大服用的『药』量,一颗若是不够,那就用两颗。” “女道此言差矣。”甄权摆了摆手,解释道:“此『药』的毒『性』远大于有益的『药』『性』,两颗的话,『药』量虽然够了,但毒量亦是翻了一番,恐怕吴王服用之后当场就没了『性』命。” 巨国珍闻言却是面『露』微笑,转向李曜鼓励道:“徒儿再来,这次一定会成功!” 李曜轻轻点了点头,应声道:“是的,一定会的。” 第四十六章 黑衣人上门作死 时间过得飞快,当夜幕早已降下,金丹阁中变得灯火通明的时候,第二次促醒『药』剂的炼制终于结束了。 因为时间关系,这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所以除了尚未解除自我催眠状态的李曜,其他人的心脏无不擂起鼓来,甚至一直故作镇定的巨国珍脸上也现出了紧张之『色』。 夜凉如水,甄权却在不停冒着汗,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见他微微颤着手,用右手食指蘸了一点『药』剂,便要往口中送去,待到嘴唇边,却眉头一皱,忽地停下来,又放到鼻尖闻了闻,一双老眼顿时亮了。 巨国珍见状,不由自主地问道:“甄翁,此『药』如何?” 甄权搓干了沾在手指上的『药』水,一边擦拭着额角的冷汗,一边缓声回道:“『药』是炼成了,但老夫一闻便知其『药』『性』之猛烈,莫说是人承受不住,便是让壮牛吃上一瓶,怕是也要当场倒毙。” 一听这话,钟馗和静云两兄妹的额头也冒汗了,急急地齐声道:“那甄翁为何还说此『药』炼成了啊。” 李曜闻言,略微思索了片刻,开口说道:“『药』自然是炼成了,只是须得采用稀释之法降低『药』力。” 甄权点了点头:“李女道说的没错,老夫正想说出这个建议,只不过……”说着扭头看了眼正在沉『吟』当中的巨国珍,犹豫了一下,方才继续说道:“我们需要有人甘愿冒险试『药』。” 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了一个恶狠狠的声音:“甄翁勿虑,试『药』之人早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金丹阁内五人向门口望去,就见齐王李元吉已然褪去了魏晋名士的复古装扮,而是穿上了一身庄重的亲王朝服,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魁梧,穿着武弁朝服,赤髯碧眼,有着典型胡人相貌特征的武官。 两人杀气腾腾地走了进来,待得齐王站住脚步,其身后的武官朝门外把手一招,沉声喝道:“全都带进来!” 一群挎刀的卫士押着几个浑身是血的人,一进来就把手中的人往地上一丢,随后齐刷刷地站到门口两边,排成了整整齐齐的两列,不多时又有两名武士将一副缚辇抬了进来。 缚辇上躺着一张颇为年轻的面孔,年约二十五六岁,脸『色』惨白,嘴唇发青,双眼紧闭,若不是胸膛还有起伏的话,看上去就跟死人一般无二,一身穿戴齐全的朝服冠履配饰,几乎从头到脚都跟李元吉一个品级。 根本不用别人介绍,巨国珍师徒四人全都能猜出此人就是杜伏威,即大唐册封的吴王李伏威。 李元吉把杜伏威带来这里,其实也是没有办法。 毕竟他们从宗圣观夜归长安,一路上难免磕磕绊绊,而李元吉要求巨国珍师徒在亥时之前完成炼『药』,则是因为朝参的官员都须得在五更时分到宫门集合,哪还有回府的时间。 见到李曜等人迟迟未从杜伏威身上收回视线,李元吉脸『色』一沉,皱眉提醒道:“寡人须赶时辰,尔等快些开始试『药』吧。” 看到地上的这些血人,甄权便想起昨晚血腥的一幕,哪还不知这又是怎么回事,登时打了个冷战,不由自主地点头应道:“是,大王。” 尽管这种『药』物临床实验非常不人道,但在齐王的『淫』威之下,甄权以及巨国珍师徒四人只得听命行事。 更何况,单从这些血人的穿着来看,李曜就知道他们绝不是什么值得怜悯的人。 黑巾,皂衣,夜行靴……试问什么样的人会在天黑之后穿着这样一身打扮,然后潜入这个皇家道观里来? 所以,齐王李元吉才会教人施加这般重手,把他们各个揍成一副昏『迷』不醒,半死不活的模样。 出于职业习惯,甄权立马上前对血人们身上的伤势一一进行查验,发现他们皆无生命之忧,而且各个的昏『迷』状态都与那躺在缚辇上的杜伏威相差不大,倒还真算得上是不错的试『药』对象。 为了安全起见,甄权让巨国珍等人将一瓶『药』剂用水稀释成原来两成的浓度,然后从血人中选出一人,昏『迷』中的人自然是很难进行口服,那就得另想他法。 于是乎,甄神医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怀里随意地掏出了一把葱。 当然了,包括来自后世的李曜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奇怪他老人家为何要随身带着葱。 因为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橡胶管和塑料管,大多数古代中医都是以精心处理过的葱管来进行“鼻饲”的引流『操』作,即使病人口不能张,或者紧咬牙关拒绝服『药』,也照样能把『药』给他灌下去,而这类“鼻饲术”早在东汉张仲景的《金匮要略》一书中就有了记载,不过是一种古代非常普及的治病救人乃至杀人灭口于无形的小技巧而已。 甄权将长长的葱管小心翼翼地塞入试『药』者的鼻腔,感觉葱管前端已经抵达食管方才停手,随后便向巨国珍点了点头。 巨国珍手持『药』瓶趋步上前,将灌装好的『药』剂缓缓地滴入葱管入口,直到滴完了这整整一瓶『药』剂。 然后,所有人就静静地等待试『药』者的反应。 可是过了许久,这个试『药』者依旧是一动也不动,毫无清醒的迹象。 齐王李元吉看到『药』力似乎稍显不足,急得快要冒出火来,不由连声吼道:“莫管此人,加大『药』量再试,同时多试几人!一次多试几种!要快!” 忽然听得齐王的咆哮,当场就有许多站得笔直的卫士下意识地缩了脖子,李曜等人就更听不惯大王这种怒狮般的的吼声,反正一次炼制出来的『药』还有很多,足够配个十瓶八瓶,而促醒杜伏威的『药』剂只需一瓶就够了,是以他们也顾不得这些血人的死活,一口气配置了三瓶不同浓度的『药』剂。 于是,金丹阁内就出现了三组人同时对试『药』者进行“鼻饲”的场面。 巨法师和甄神医依旧是一组,钟馗和静云两兄妹自然是组成了一对儿,而李曜原本是和齐王身边那个赤髯碧眼的魁梧武官一起的,可一身朝服的齐王李元吉看到那武官粗手粗脚的模样,心急之下便撸起袖子上来取而代之,但见他一脸狰狞地捏着塞入他人鼻孔中的葱管,却是动作小心,眼神专注,除了正在专心致志滴『药』且内心毫无波动的李曜,金丹阁内的其他人看到这个“大王亲上阵”的画面,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之感。 第四十七章 踩人泄火真舒坦 由于这一批『药』是在第一瓶的基础上加大了浓度,三个试『药』的黑衣血人果然如齐王李元吉所期望的那样,全都有了反应。 最先醒来的一人,双眼大睁,眼珠直往外突,嘴巴张得大大的,喉咙间还发出沙沙的声音,却是全身颤抖,动弹不得,不一会儿就七窍流血而死。此人显然是服用了浓度最高的一瓶『药』,竟是活生生地被毒死了。 而醒来的第二个人,似乎成了一个疯子,还未起身就抱着脑袋直往地上猛撞,正当站在就近的钟馗准备上前制止,这人突然一头撞在丹灶上,当场气绝身亡。 此后,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最后一个醒来的人,就见这人虚开双眼,朝李元吉瞥了瞥,又朝身周扫视了一圈,眸中忽然寒芒一闪,竟趁人不备,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再一转身,用肩头撞翻身边反应不及的卫士,然后顺手抽出那名卫士腰间的横刀,最后以一种同归于尽的姿态,不顾四周卫士们砍来的长刀,身形向前猛地一掠,直接举刀劈向了齐王李元吉。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站在李元吉身旁的李曜正要下意识地出手相救,却忽见李元吉已经一脚踹到了对方的胸口,登时把那人踢得飞了起来。 李元吉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未等那人爬将起来,迈步上前就是一顿猛踩,不消片刻功夫,就把那人踩得骨断筋折,胸腔凹陷,只见出气不见进气了。 待得李元吉收了脚,赤髯碧眼的魁梧武官赶紧领着齐王府诸卫士单膝跪地,低头齐声道:“卑职无能,请大王责罚。” “莫事,寡人这会儿泄了火,浑身舒坦,诸位还是都起来吧!” 李元吉没有追究卫士们护卫不力的表现,而是挂起了微笑,摆出一名亲王该有的样子,向齐王府诸人虚扶一礼,他这满不在乎的语气,以及随意自然的神态动作,就好像刚才踩死个人,不过是踩扁了一只虫子。 甄权待得齐王府的人起身,便指着地上刚刚咽气的人,对李元吉恭谨地说道:“大王,看来这方剂已经成了。” 李元吉颔首道:“寡人晓得了,你们现在就给吴王用『药』吧!” 甄权称了声是,慎重地挑出了一根葱管,随后塞入杜伏威的鼻孔之中,动作比之前试『药』时更加谨慎小心,就如同对待一个新生的婴孩。 与此同时,巨国珍师徒按照成功促醒最后一个血人的稀释比例,依葫芦画瓢地配了一瓶『药』剂,巨国珍扫了眼自己的三个弟子,最后默默地把『药』瓶交到了看起来最沉得住气的李曜手中。 一切尽在不言中,当李曜开始向葱管入口滴『药』的时候,莫说『性』情中人的钟家兄妹,就连一向淡然的巨国珍,以及刚才挂起微笑的李元吉,全都现出了莫名紧张的神『色』,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一时间金丹阁内安静非常,几乎落针可闻。 在李曜滴完『药』水,甄权又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吴王鼻腔中的葱管之后,吴王李伏威终于发出了一声低『吟』。 但他的眼皮只是动了动,却没有睁开。 甄权见状立刻上前捉起吴王的手腕把起了脉,过了一会儿,李元吉见他收了手,便急切地问道:“甄翁,结果如何,吴王何时能醒来?” 甄权捋须回道:“大王莫要担心,『药』剂其实已经起效了,只是现在吴王的身体太过虚弱,需要立刻进行补养,待其恢复些气『色』,老夫再施上几针,便可以安然醒来。” 李元吉目光微微一闪,慢声说道:“甄翁,补养可以,但施针嘛……还须得暂缓些时辰。” 甄权一听这话,不解道:“请恕老夫愚昧,不知大王此言何意?” 李元吉低声道:“吴王回去再醒也不迟。” 甄权登时明白了齐王的意思,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便转向巨国珍问道:“不知巨法师这里有何补养之物?” 刚才齐王和甄权两人交头接耳的样子,巨国珍只当没有看见,扬声唤道:“静云,去把那碗米汤端上来吧。” 一听“米汤”二字,李元吉脸『色』一沉,冷声道:“巨法师,你莫要开寡人的玩笑,米汤算得甚么补养之物?” 巨国珍呵呵一笑,施礼回道:“大王误会贫道了,此米汤中融了几味补『药』,可以让吴王殿下迅速恢复元气,而且贫道思及『药』剂中的毒『性』,还特意加了含有护脑保肝造血之功效的姚州三七熟粉,至于米汤不过是为了方便吴王殿下吞咽罢了。” 听得这番解释,李元吉脸『色』登时如天气由阴转晴般,转怒为喜地颔首道:“原来如此,那便有劳法师费心了,只是法师须得教你弟子小心些,莫要弄脏了吴王的朝服,毕竟明日吴王还要与寡人一道去上朝呢。” 待得静云端着一个精致的小碗,开始一小勺一小勺喂着吴王,那赤髯碧眼的魁梧武官便适时地上前向李元吉附耳低声问道:“这些蝇蚋鼠辈该当如何处置?是否需要留个活口以作他用?还望大王明示。” 李元吉扫视着地上几个处于昏『迷』状态的黑衣血人以及三具穿着相同服『色』的尸体,眼神变得冰冷如霜,冷冷地道:“全部埋了,一个不留。” 魁梧军官应了声是,当即招呼卫士们收拾残局,不一会儿就把黑衣血人全都从金丹阁中清理出去了。 看到事态已得到完全控制,李元吉感觉压力大减,本来他用来关注吴王进食状况的视线,却在不知不觉间移到了静云捏着勺子的青葱玉指乃至俏丽的侧颜之上了。 说来亦是有趣得紧,这个巨法师入道近二十载,总共只收了三名弟子,其中女弟子就占了两个,而且还皆可堪称绝『色』。 比如说这位长得“细长白”的美人儿,看这身量虽不及六尺,但也相差不远,都快与他身边这些健硕的王府卫士等高了。 再看她这俊俏的脸蛋儿,两腮白里透红,朱唇粉嫩润泽,亦不知这该是如何的香滑可口。 还有她现在喂食吴王的认真模样儿,总透着一种妙不可言的韵味。 啧啧……当真是秀『色』可餐也! 可是手下报告说她出身于颍川名门,又是宗圣观在籍女道,若是美人儿不愿意还俗与他相好,而他又没有得到皇帝的许可,即使是贵为齐王,却也不方便对其巧取豪夺。 至于另一位…… 李元吉忽然心头一动,目光便不自觉地转移到了一个正在忙着收拾器具的身影,一双眼睛也渐渐眯了起来。 第四十八章 一念之差 一步之遥 遥想当年,第一次见到还俗归家的阿姐的时候,李元吉还只是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 可是,除了一手把李元吉养大的『乳』媪陈善意,别人都不知道他比一般的孩子更早熟,会想得更多。 阿姐那凹凸有致的身段,清丽绝伦的面容,至今都还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阿姐的一举一动,总是透着一种优雅的美感。 而她的坐立行姿,却又有一种不同寻常女子的气质。 喔,不对! 那不叫气质,而是一种气势,一种强烈的气势! 这……让他感到无比兴奋! 当时他就在想,如果自己与阿姐不是姊弟该多好,待他长大了就可以去征服她,在气势上压倒她,在身体上战胜她,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一种体验。 谁知阿姐才刚回家不久,就嫁给了柴绍。 是的,她居然还没跟他这个亲弟弟好好打个招呼就嫁人了! 他人生中第一个不可为外人道的幻想才刚刚展开,就被这该死的事实,突然间击了个粉碎。 可是现在…… 念及此,李元吉的眼神逐渐变得『迷』离起来,仿佛眼前这道曼妙的身影与那云英未嫁时的少女阿姐形象也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大王?” 李元吉突然被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遐想中唤醒,下意识地扭过头,竟险些跟一把大胡子来了个亲密接触。 李元吉赶紧用手挡住口鼻,气急败坏地斥道:“你靠寡人这么近作甚!” 赤髯碧眼的魁梧军官忙低下头,小声应道:“启禀大王,那些鼠辈已全部处理,且吴王也吃好了。” 言外之意,便是这里的事情都已办完,只等齐王的一声令下,走人。 李元吉闻言,又有些不舍地看向李曜的身影,只觉越看越着『迷』,心中不免蠢蠢欲动起来。 这名女子虽与他同姓李,却没有血缘关系,何况自己又不是娶她,根本无甚打紧。 而且根据今日的调查,她没有甚么背景,也未来得及入籍宗圣观,自己要不要找个理由将她诳走呢? 不行! 此女长得实在太像阿姐了,阿姐生前在父亲心目中是何等地位,自己若是把她带回去…… 一旦被那个有心人知道,在父亲面前添枝加叶地胡说一通,那自己在父亲心目中的形象岂不就彻底完了呀! 一番天人交战之后,李元吉心中的不良想法才刚刚萌芽便已胎死腹中,只得讪讪地收回了粘在李曜身上的视线,对身边武官沉声说道:“集合所有卫士,准备回程。” 恰好这时监院歧平定得到炼『药』成功消息,也来到了金丹阁,李元吉赶紧端起大唐齐王的架势,向巨国珍师徒象征『性』地道了声谢并承诺过几日会送上谢礼,又与歧平定客套了两句,便也不再耽搁,带着老神医甄权,还有缚辇上的吴王,以及齐王府的一干人等迅速消失在了茫茫的夜幕之中。 此时此刻,其实并未到深夜,甚至比齐王原定离开的时间还早了大半个时辰,可金丹阁的师徒四人经过此番折腾,各个都感到有些疲惫不堪,所以巨国珍决定明日让人来修整金丹阁,顺便放自己和三个徒弟一天的假。 而监院歧平定也表示,李曜虽未正式加入楼观道,但此番独当一面,为宗圣观立下了功劳,特许李曜提前享受入籍道士的待遇。 一个突如其来的麻烦,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解决了。 至于齐王所说的什么谢礼,只要是对他作风有所耳闻的人,都不会放在心上。 因为一个能把哺育自己长大的『乳』母活活勒杀的人,将来能不再过来添麻烦就已然算是谢天谢地了。 只是没有人知道,如果李元吉此前未能及时醒悟,而是继续动歪脑筋企图把李曜诳回齐王府中,当作禁脔来满足他某些特殊的心理和生理双重欲求的话…… 恐怕李曜不会顾及李元吉是自己这具身子原主的亲弟弟,也会豁出『性』命做出一件严重改变历史的事情。 这一念之差,却也是一步之遥。 …… …… 返回坤院之后,李曜便在静云的陪同下,带上随身物品和清洁工具,再次来到了巡照妙真为她安排的居所。 锁已经换成了新的,钥匙还『插』在锁孔之中,打开房门,就发现整个房间焕然一新,屋内陈旧的气息和蛛网积灰全都消失了,全新的床上用品,全新的蔺草地席,还有两套全新的道袍,就连墙角旮旯的鼠洞都用平整的石砖封了个严实。 正如妙真所说的,现在这个被人全面打整过的房间,果然像是一个专门给宫妃和公主居住的地方,其配置的家什明显又比静云的房间上升了一个档次。 除了更大的房间面积,更多的花瓶摆设,墙上挂了更多的字画,家具上镂刻的花纹更加复杂之外,还摆放了古琴、古筝、胡琵琶、箜篌这样的古典乐器,显得整个房间古香古『色』,格外雅致。 静云看到墙上挂着的胡琵琶,眸光登时一亮,马上取下横抱在怀中,拿着拨子,一边轻轻弹奏,一边兴奋地说道:“这支琵琶没有被老鼠糟蹋,还真是幸运。” 李曜扫了眼另外三件乐器,虽然打理得很干净,却都有着明显的啃噬痕迹,怕是已经不怎么好使了,而这支琵琶大概是挂在墙上的缘故,所以才会安然无恙。 李曜想了想,大方地道:“师姐若是喜欢这件乐器,就拿到你那里去吧。” 静云闻言却是一愣,这里的修道生活既枯燥又乏味,没几样调剂心情的事物怎么行?遂好奇地问道:“难道师妹不喜欢玩耍乐器么?” 李曜诚恳地回道:“我只会吹奏箫笛。” 李曜其实还会弹吉他和钢琴,但这两个玩意儿,还要再过好几百年才会被欧洲人发明出来,而这种古老结构的胡琵琶,就算是后世会弹琵琶的人也不一定都会弹奏得来。 静云最后也没客气,高高兴兴地抱着琵琶走了,现在房间里就只有李曜一个人,还有一只狸花猫。 猫很安静,自从李曜和静云走进房间,它就一直瑟缩在角落里,团成一团,抖个不停。 这大概就是妙真让人弄来的捕鼠好手吧,还真是一个胆小的东西。 李曜嗤笑了一声,就不再关注猫儿了,她转到里屋,里面洗漱用品一应俱全,锡壶中的热水也是满满当当。 不得不说,皇家道观的成员待遇真的很不错。 李曜褪下一身『药』味儿的道袍,简单洗漱一番,然后爬进床榻上的被衾里,不一会儿就倒在枕头上沉沉睡去了。 第四十九章 轻装夜潜说经台 “我的天,真的好悬!” 李曜一夜无梦,没了心理暗示的作用,大脑的假想状态便在无知无知间自行解除了,醒来之后再回想昨天所发生的一切,心头不由暗叫庆幸。 她本以为最有可能怀疑自己的人,便是那宗圣观的监院歧平定。 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直接与原主之弟李元吉来了个这般不期而遇的照面。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即使在后世,楼观台依旧有着许多这个时代名人到访留下的遗迹。 而且,唐高祖李渊时不时就会敕修宗圣观,还会派遣官员代表他老人家颁赐粮帛和田地给楼观道众,以此充实他们的斋给和基业。 说不得什么时候,李曜就会再撞见一两位重量级的历史人物,而她却不可能每次都能提前做好万无一失的准备。 只不过,李曜要想确定自己未来该何去何从,还必须先把那所谓的“天道玄机”寻得才行。 况且后世多次重建后的楼观与现在的“宗圣观”相比,早已是面目全非。 所以对李曜来说,这整整一天的假期,自然是用来熟悉这里的地理环境了。 待到李曜洗漱穿戴完毕,就听得有人敲门,打开门便见到一个穿着普通麻衣,梳着双丫髻的豆蔻少女,手中提着一个食盒,竟是专程来给她送餐的人。 双丫髻少女向李曜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随后递上食盒,还往屋内瞅了瞅,似乎在寻找什么事物,接着很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艰难地问道:“敢问女道,那只猫儿……还好吗?莫有影响到女道的休息吧。” 如果不是这少女提起,李曜倒还真没在意那只狸猫的存在。 因为通过以前那些动物以及此猫的表现,李曜隐约明白了一件事:她自己就能避鼠。 而且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里住多久,哪有什么闲情逸致养猫,这时又见到双丫髻少女似乎对那只猫儿有些感情的模样,便问道:“那猫儿原是你养的?” 双丫髻少女羞怩地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李曜将那一直缩在屋角一动不动的猫儿捉给了双丫髻少女,笑着说道:“这猫儿跟我合不来,而且我住进来,这里自然也不会再有甚么老鼠,所以你可以把它领回去了。” 双丫髻少女闻言,当即表示感谢,也没有去深想为何李曜住进来,就不会有老鼠,反正对方把她被人强行带走的宠物还回来,便是对她做了件好事,可谓是求之不得。 李曜正吃饭时,坤院内响起了动听的琵琶声,显然是从音乐爱好者静云的房间里发出来的。 为了不打搅寂寞美人儿的兴致,李曜没有多想,便打消了饭后邀请静云陪自己去附近游玩的念头。 随后,李曜瞧了瞧抱着猫儿守在自己身边等待收拾食盒的小姑娘,心头登时有了个新的人选,也不注意什么食不语的礼仪规矩,不顾形象地一边吃饭,一边与之攀谈。 得知这个叫做陈桃儿的小姑娘是膳堂师傅的女儿,李曜便声称自己初来乍到,对宗圣观一点都不熟悉,希望陈桃儿能给她做一回临时向导。 陈桃儿对李曜这般接地气且容易亲近的女道也是颇有好感,当然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待得李曜吃好饭食,两人就一起出了坤院,先在膳堂交了食盒,安置好了小猫,李曜便在陈桃儿的引领下在宗圣观及周边地带四处游逛。 李曜不紧不慢地跟在陈桃儿的身后,一边漫步而行,一边怡然而望,貌似在欣赏文人墨客诗词作品中所述的美好风景,实则观察沿途建筑与地形的分布情况。 此时楼观台的建筑和景观分布很散,四下里绿竹丛丛,古树参天,而且很难碰到一个在外走动的道士,若非时不时就会传来修筑场地上工匠和民夫们的吆喝声,这里完全可以算得一个幽深僻静的所在。 一路上陈桃儿显得无比热情,就连一些较为隐蔽的地方都要带着李曜走上一遭,而这样的表现,当然也正是李曜所希望的。 两人逛完楼观台方圆十数里的全景之地,已是到了黄昏时分,而后又在膳堂吃了晚饭,李曜方才与之告别。 返回坤院内的居所,李曜脸上的怡然之『色』顿时消失了,她赶紧关好房门,小心地取出藏在秘匣中的等高线地图,借着透过窗户的残阳晖光,与今日所见的各个建筑景观的地理位置进行比对。 经过一番认真仔细的参考和分析,李曜认为图上的圆圈所指示出来的地理位置上,虽然远不止一个建筑或景观,但还是能大致看出区域范围并不在宗圣宫,而是在说经台一带。 除此以外,她还发现自己所住的坤院,正好在未来的唐玄宗为胞妹玉真公主所修筑的玉华观的地址之上。 而作为她重点调查对象的说经台,就在坤院的西南方向,两者相距不过百米。 …… ……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惟有一片虫鸣。 李曜出了屋子,轻轻掩住房门,现在她穿着一身整齐的圆领男袍,襟角掖在腰间,两只袖子的袖口也用布条紧紧捆着,脚上蹬着一双柔软轻便的蒲草鞋,走起路来几乎没有声音。 来到坤院的西南墙角近前,李曜双腿稍微蓄力,突然疾冲几步,再猛然一个纵身,顺手在墙顶一搭,便如轻燕一般飞出了院外。 此时此刻,天边挂着一轮若隐若现的新月,星光亦是颇为黯淡。 即便如此,李曜还是凭着夜视如昼的能力,尽量沿着建筑和树木的阴影,小心避开地上各种能够发出声响的事物,悄无声息地前行。 毕竟,她可不敢保证,在观中一群修道者当中,没有一个耳力发达,警惕『性』超强的高人存在。 此时的楼观台虽说没有后世那高耸的金黄『色』老子巨像,但在李唐朝廷的修葺之下,还是由一处高岗楼台变成了一片砖瓦结构的建筑群。 这里自然是有人住的,只是没有什么值得盗贼光顾的东西,因此宗圣观也就没有专门安排人来守夜。 李曜如同夜行的灵猫,低矮着身子,穿梭于说经台内,四处『摸』索和翻找可疑的事物,甚至不顾屋内有人睡觉,翻窗而入,查遍了任何一个角落,却是直到临近黎明,依旧毫无所获。 显而易见,说经台的内部建筑已经可以排除了,而那个“天道玄机”的藏匿处便只会在说经台的外围一带。 李曜心中不由一叹:这下搜索范围可就大了太多,看来自己真的要做一阵子“夜游神”了。 第五十章 夜色茫茫路漫漫 一天的假期转眼即逝,之后的日子里,李曜白天大部分时间都要按照巨国珍的要求记诵各种千奇百怪的经方,炼制各种五花八门的丹『药』,一时间成了金丹阁内最忙碌的人。 不过,李曜却也因此享受到了接近宗圣观法师一级的优等待遇,除了可以身穿皇家道观的高级女冠袍服乃至享受专人打理日常饮食起居之外,她还与师父巨国珍进行了一场简单的受剑仪式,并获得一柄价值不菲的法剑。 所谓法剑,即为“斋醮法师剑”,起坛作法可『荡』秽,云游四海可防身。 剑的造型,为隋唐时期最常见的三耳云首剑,也就只有那刻有阴阳八卦图案的剑鞘,方能让人一眼看出这是道家所用的器物。 剑身则是由上等百炼钢打造而成,剑刃更是吹『毛』断发,锋利无比。 这就是说,此剑其实是一件优质的伤人利器,一把真正意义上的宝剑。 起先李曜宝剑在手,便兴高采烈地跑去找剑术好手钟馗切磋技艺,结果她用千年后的比赛型剑法与剑斩猛虎的实战派代表钟馗一较量,就在技术层面上直落下风,甚至连自诩剑技平平的静云,她都远远比不过。 对此,李曜不由感叹后世的华夏武术当真变成了花架子,见不得真章。 而钟氏兄妹倒是没有料到貌似功夫了得的李曜,竟也会有如此严重的短板。 要知道唐人好剑,不仅是喜好公孙大娘那种观赏『性』的剑器舞,对于用来技击的剑术也是同样推崇。 最让李曜无语的是,静云还说她的剑法就算是剑舞,也不太符合这个时代的流行风格,端的是让人欣赏不来。 于是乎,李曜就把自己白天有限的闲暇时间,全都用来跟钟氏兄妹学习实战剑法。 不过好在李曜武术技击方面的悟『性』极佳,每日的剑术学习都是惊人的突飞猛进。 虽说比不得她那无师自通且刁钻狠辣的横刀技法,但凭她个人远超常人的身体素质,却也在短期之内掌握了一些干脆利落的杀人剑招。 李曜这些天的生活过得很有规律。每天早晚两餐,上午背记经方,下午炼制丹『药』,黄昏时分学剑,吃过晚饭,再欣赏一支静云演奏的琵琶曲,便早早回房歇息,当坤院所有人都睡下的深夜之时,复又翻墙而出,在说经台周边地带一寸一寸的,寻找藏匿“天道玄机”的疑似之处,待到天边有了快要现出鱼肚白的迹象,方才赶紧返回坤院的居所,重新上榻睡个回笼觉,直至晨间送餐的陈桃儿前来扣门,便是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不知不觉间,这般日复一日的轮回,竟也持续到了李曜收到度牒的这一天。 不过李曜并不着急,因为随着范围的渐渐缩小,这样的日子也终于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再过一日,宗圣观便要为李曜这个新成员举行正式的入道科仪。 然而,李曜依旧夜如往常,按时翻出坤院,来到了最后一片尚未探索的区域。 这里是位于说经台东南方的一片崖壁,崖壁上分布着几孔古代修道者开凿的石洞,李曜一个一个排查,终于在其中一孔仅能容纳一人进出的崖洞中发现了一个可疑的机关。 机关其实并不隐蔽,可以说是摆在了明处,只是其外观着实不起眼,看上去就像一块陷了半截在地里的天然石墩。 李曜刚把石墩搬起来,崖洞的深处立刻传来了轻微的声响。 李曜心头一阵激动。 她果然没有猜错,这就是一种利用杠杆原理和重力作用制作而成的“自来石”机关。 那位穿越者前辈竟以非常原始的作业方式,在极为有限的自然条件之下,布置出这般简单而不失高明的隐匿机关,倒也算得煞费苦心了。 李曜循声过去,在干燥的地面上发现了一个形同自然凹陷的方坑,不过俯眼一看,坑内却似空无一物。 于是,李曜蹲下身子,再低头仔细去瞧,就见方坑面向崖洞口一侧的坑壁上居然还有一个壁龛,而龛中正放着一个绿锈斑斑的铜箱子。 李曜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难不成……这破箱子里装的,就是所谓的“天道玄机”? 李曜抱出铜箱子,发现这箱子虽不是什么密码箱,但也需要开个锁。 锁并不复杂,严格来说甚至不算锁,不过是一个可以转动、长得像方孔圆钱的装置,只是这打开装置的工具又在哪里? “同志欲知天道玄机,请携带秘匣独自前往此处……秘匣!” 李曜只默诵了一遍等高线地图上的小字内容,便立刻想到了要点,随即从怀中拿出几乎从不离身的俞石匣子,并发现这匣子刚好与那装置中间的方孔大小相同,便将匣子嵌入方孔之中,再轻轻一拧,就听得“咔哒”一声,铜箱就自行打开了。 一切都很简单,简单到让人感到失望。 箱中除了三卷旧兮兮的古老帛书之外,再无他物。 李曜再次长叹了口气,从箱中拿起帛书,只一一略瞟了眼,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时空守则”、“生存方略”、“经验备忘录”……这就是天道玄机? 好吧,其实这样也不错。 本来自己就对返回后世没有抱多大的希望,提前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算不上有多么失落和难过。 看一看穿越者前辈的高见,了解一下他人的经验教训,肯定不会是什么坏事。 最起码,不能白费自己穿越以来的一番艰苦努力,不是吗? 只不过,此地显然不是一个适合看书的地方。李曜把三卷帛书和俞石匣子都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又从洞外搬来几块石头将凹坑连同那铜箱子一起掩埋好,再把石墩放回原位,待到隐藏了洞中所有的人为痕迹,李曜走到崖洞出口,突然顿住脚步,回头看了眼洞内,又仰头望了眼高悬于天空的一轮圆月,便迅速投身到了茫茫的夜『色』当中…… 夜,还很长。 夜『色』中人的道路,仿佛变得更加漫长。 d看 小说 就来 第五十一章 鸿飞冥冥奈我何 唐武德六年的四月十五,从二十一世纪魂穿而来,并深受先进文明社会思想熏陶的李曜,正式成为了一名貌似以宣扬『迷』信思想与维护大唐封建王权为己任的宗圣观女冠。 李曜在宗圣观只来了半个多月,就成为了观中与静云齐名的“仙子”,亦不知影响到了多少男道士的清修。 然而,女冠在道门中的地位终究还是比不得男道士。 所以,她的入道仪式非常简短,总共只耗用了小半刻的时间,甚至许多对她动了心思的男道士还没未得及过来参观,便已结束了。 当然了,这与目前的楼观道派尚未形成系统的道门规范也有着很大关系。 楼观派的道众们更偏重研修道家的思想理论,与继承了天师道部分衣钵的茅山宗上清派相比,在斋醮科仪方面自然就缺少了些许讲究和花样。 只不过,对于李曜来说,过程并不重要,关键是结果。 成为一个女道士,得到的好处自然是很多的。 首先,女道士可以完美地避开唐高祖李渊乃至以后唐太宗李世民、唐高宗李治的一系列人口生养政策。 李曜只要想到这一点,就觉得自己真是太她娘的机智了。 因为按照当前的律法,俗家女子包括寡『妇』在内,无论富贵贫贱,年满十七岁者必须嫁人,否则当地官府就会强行对其进行婚配。 其次,女冠不用太在乎男女之别,可以与任何三教九流的人保持正常来往,甚至比俗家女子出行更加方便和自由。 如李曜这种出自皇家道观的女冠,简直就是“祠部牒在手,天下任我走”。 若是她想要去哪里,地方上的官吏还不赶紧屁颠屁颠地把路证“公验”给她双手奉上? 再者,这时的女冠在衣着起居方面的约束也很小,可以穿盛服,着男袍,浓妆淡抹,抛头『露』面,甚至还可以购买奴婢来打理自己的日常生活。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好处,便是女冠可以得到田地,而一般『妇』女却没有份儿。 在入道科仪完毕之后,李曜便从宗圣观监院歧平定手中接过了属于自己的土地文书,得到了整整一百亩田地! 其中,朝廷给田二十亩,宗圣观给田二十亩。 此外,还有齐王李元吉姗姗来迟的谢礼,即是终南山外一片赐田的所有权,巨国珍师徒人人有份,李曜一人就分得了六十亩。 而这个时候的关中一带,堪称“九州膏腴”,花果遍地,林木繁茂,土地皆为良田。 可以说,现在的李曜只要老老实实地呆在宗圣观修道炼丹,即使没有从墓中带出来的财宝,也可以过得滋滋有味,永远不会有甚么冻饿之虞。 然而,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李曜在入道宗圣观的第三天,便向师父巨国珍提出了外出云游的请求。 可能是处于华夏文明历史上第三次温暖期的缘故,唐初的天气热得很早,才到四月初夏的中旬,便已让李曜有了后世暑期的感觉。 此刻丹炉刚熄,余温尚存,烤得坐于附近的她香汗淋漓,可金丹阁内的气氛却是冷冰冰的,又让她感到背脊一阵阵发凉。 钟氏兄妹一脸担忧地看着神『色』坚决的李曜,巨国珍法师沉着脸,看着李曜双手递出的一本书册,嘴巴动了动,过了好半晌,才抬手指着不孝徒儿的鼻尖,艰难地说道:“这才第三天,你就不能多待些日子再走吗?好端端的,非要赶在太子殿下即将来访的头一天离开!你可知道……那齐王跟太子是何等的关系,说不定太子此番想见之人当中,便会有你一个啊!明真,你来说说……到那时为师该如何替你解释!” 李曜心中暗暗叫苦,她急着离开这里,就是担心那个太子的到访啊! 通晓历史的她,岂会不知李元吉和李建成的关系。 她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就觉得那天李元吉临走之前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儿。 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儿,总觉得李元吉是在打她的坏主意。 还有,说起这个“明真”的道号,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本来她的这具身子就是李渊最宠幸的平阳昭公主的本体,而师父你老人家取啥不好,偏偏给她取了个与人家相同的道号,还上报给了祠部,正儿八经地写在了度牒上面,天知道他们会把她怎么利用一番。 根本不是师父你老人家说的什么“说不定”,而是一定会来见她,简直毫无悬念! 李曜咬了咬牙根儿,俯身将手中书册再往前递了一点,诚恳地说道:“徒儿并不是存心让师父为难,实在是有『逼』不得已的苦衷,这本《炼丹要略》乃弟子炼制丹『药』方剂的所有心得,还望师父收纳予以斧正。” “你……” 巨国珍看到这本还残留着墨香的书册,只吐出了一个字,便无力地放下了指向李曜的手,阖目沉思起来。 说起来,正南一身武艺,走南闯北,罕逢敌手,是个外出搜罗材料的好手,静云是个细心的女子,擅长打理金丹阁的内外事务,可以让他少做许多俗事,一心一意地研究丹道,可这两兄妹在『性』情方面却欠沉稳,而炼丹是何等危险之事,他是不太敢轻易让他们『操』持丹炉的。 然而,自打这孩儿来到了这里,他这里就没有出过事情,甚至地席上再也见不到烟火的痕迹,可谓是他梦寐以求的炼丹好助手。 亦不知她以前师承哪位不世出的炼丹高人,『操』持丹炉的手艺竟是精湛到闻所未闻的地步。 更重要的是,这些日子里炼过的每一种丹『药』,她都能向他告知该『药』的『药』效高低好坏,尤其是她对丹『药』的『药』理和毒『性』,总是有着令他拍案叫绝的精辟见解。 虽然他在口头上是拿太子说事,其实是他发自内心地希望这孩儿能够天天陪自己研修丹道。 只是当下看她的态度,看来是强求不得了。 兴许她是真的找到了什么可以恢复记忆的线索,才会这般急着离开吧。 许久之后,巨国珍微微叹了口气,从李曜手中接过了对方连夜撰写的《炼丹要略》,语气无奈地道:“罢了罢了……明真,你要走便走吧!为师只希望你若治好了失魂症,想起了以前的那位师父,莫要又忘了我这个师父。” “请师父放心,弟子明真一定铭记在心,莫不敢忘!” 李曜心中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关,算是暂时躲过了。 第五十二章 不劳而获女地主 天光方亮,李曜收拾停当,独自来到山门,就见巨国珍与钟氏兄妹早已等候在了那里。 晨风渐起,驱散了山间的层层轻雾,却吹不去离别的忧愁。 在这个时代,因路途多艰多险、交通条件恶劣,人生中的每次远游都是一场生死离别。 深山古路无杨柳,折取桐花寄远人。 静云款步上前,将一支初夏盛开的桐花『插』在李曜的鬓间,眸中泪光闪闪,温声叮嘱道:“师妹与我同门一场,此去一别,亦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还望师妹能按时报个平安。” 巨国珍接口说道:“你若要回到宗圣观,就提前给为师捎个信吧。” 李曜心中一暖,深深一揖,道:“明真记住了,还请师父和师姐放心。” 李曜抬头时,却见钟馗拔出了背上的长剑,认真地道:“师妹,来过两招再走吧。” 李曜点点头,遂与之站远几步,放下竹箧,也抽出了背上的宝剑。 未等李曜摆出迎战姿势,钟馗已然挥剑攻来,他的人彷如猛虎下山,手中一把长剑却似灵蛇吐信,虚虚实实,教人捉『摸』不定。 李曜身法翩若惊鸿,堪堪避过锋芒,在下一个瞬间,她已出剑反击,三尺青锋化作光轮,快如雷霆,势大力沉,如有万钧之力,竟是持强凌弱的一击。 在电光火石之间,钟馗异常沉着冷静,只凭自身的意识,手中长剑向一搅,就如四两拨千斤一般,轻松化解了李曜这快到肉眼难以捕捉且常人难以力敌的一剑。 随后,李曜和钟馗各自收剑入鞘。 李曜叹了口气,故作佩服地道:“师兄剑法炉火纯青,不知明真何时才达此境界呀。” 钟馗一本正经地说道:“师妹莫要心急,你的剑法在短短时日之内就精进如斯,其实已是足够惊人,而且你的招式颇有大巧若拙之味,若是再能增进一些精妙的变化,将来定会成为天下罕有的女剑客。” 李曜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师兄其实是担心我剑术不精,路上没有自保能力,才会跟我过招的吧。” 钟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后抛出一块玉牌,李曜下意识地出手接住,就见玉牌一面刻着个奇怪的圆形图腾,一面刻着“长社钟”三个字,不解地问道:“师兄,这是何物?” 钟馗郑重地道:“不瞒师妹,师兄乃是颍川长社钟氏嫡系子弟,师妹可凭此牌在长安群贤坊东街钟氏邸店取得五十贯,以用作资度。” “这……太贵重了。” 李曜正要退回玉牌,却听静云在一旁语重心长地说道:“师妹就收下吧!说来惭愧,我们钟家南迁后再度北迁,两失祖地,以至于从商者甚众,虽不复往昔辉煌,却唯独不缺钱财,所以此牌只能算是我们兄妹不足挂齿的一点心意。” 一听这话,李曜也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辞别师父与钟氏兄妹,李曜迅速下了山,不过她并没有直接走通往长安的官道,而是先去了一趟位于终南县的陈桃儿家。 因为巨国珍昨日建议李曜在出去云游之前先安排好田地的耕种事宜,李元吉送的赐田本身就附赠有耕种的奴婢,倒不用『操』什么心思,但朝廷和宗圣观给的田地,在今年秋收完成粮食的交接之后,就只能自己找人来打理了。 毕竟私自荒废土地是犯法的,李曜当然是从善如流。 结果她下来一打听,便得知这四十亩田地在终南县境内,而且恰好就在陈桃儿家附近,所以她才会专程来找陈桃儿的家人。 陈桃儿与陈父长年在宗圣观的膳堂做工,一年到头难得回一次家,所以陈家中都是由陈母和陈桃儿的兄长做主。 陈家虽然是普通的农户,可身为宗圣观膳堂师傅的陈父收入颇丰,使得他们家中已经蓄养了好几个奴婢,根本不用担心劳动力的不足,再加上李曜不用缴纳田赋,因此双方很快就对田地的代耕事项达成了一致。 其实所谓代耕就是变相的出租,李曜收的租也不多,每亩只取五斗粟米,若出现旱涝虫灾,则酌情再减,只要能够保证田地不会荒废,某些特殊情况甚至可以免收。 于是乎,在官方代表的见证下,双方签定文书之后,陈母就笑得合不拢嘴,只差没把“赚大了”三个字直接写在脸上了。 李曜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唐初的气候非常适合农业生产。 这时关中的粮食亩产量远高于唐末和宋代,甚至常常比千年之后引进美洲高产农作物的明清时期还要高。 不过李曜解决了这个后顾之忧,心情也是大好。 她这个地主当得比一般的地主舒坦多了,几乎啥事儿都不用管,就这般直接甩手给别人去折腾,自己只管收粮就行了。 不算那六十亩的赐田,只是这四十亩良田每年收上来的粮食,她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消化掉。 …… …… 天空万里无云,金灿灿的阳光铺满大地,将一切都照得明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一望无际的官道上人来车往,不时有鲜衣怒马的贵族子弟,泼喇喇地飞驰而过,扬起滚滚红尘。 正在看书的李曜不小心呛到了一口飞尘,赶紧拉下车厢的卷帘,重重地咳嗽了好一阵子,方才缓过气儿来。 兴许陈母认为自家占了李曜一个大便宜,是以表现得格外热情,一听李曜要前往长安,马上就叫陈桃儿的兄长租来了一辆看起来非常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油幢牛车。 陈母先是大方地为李曜垫付了一半的车资,然后特意嘱咐车把式说:“抵达长安之前,你不能在路上接客,要是影响了这位宗圣观女道的清修,你就休想在人家那里拿到剩下的余款,记住了么?” 好吧,虽说独乘一辆牛车,很有道家的范儿,但这代步工具走得着实慢了些。 按照目前的车速,此去长安一百里,少说也要一天半日的时辰。 当然了,李曜也没有把时间白白浪费在路上。 因为她觉得万事开头难,自己需要好好参考一下“天道玄机”,然后才能做出接下来的打算。 第五十三章 半世荣华梦一场 大道平整通畅,拉车的老牛一步三摇,走得四平八稳,几乎没有颠簸,放下车厢卷帘,就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影响。 此时此刻,李曜两耳不闻车外事,一门心思全都放在了手中的书册上。 这本书上的内容,其实就是来自穿越者前辈的遗作《时空守则》、《生存方略》、《经验备忘录》。 只因帛书为丝织物所制,加上年代久远,这三卷帛书早已变得脆弱不堪,翻阅时稍有不慎,便会对其造成损坏,是以李曜找来一本空白书册,将其全部誊抄了下来。 《时空守则》、《生存方略》、《经验备忘录》,依次讲解穿越到过去时空的人可以做什么,该如何做,做哪些事可能会有何种后果,可谓是层层递进,分工明确,而穿越者前辈用一生换来的深刻认识与经验教训,自然亦是字字珠玑,发人深省。 穿越者前辈在第一卷《时空守则》的正文内容之前,首先叙述了他穿越后的主要经历。 前辈的名字叫刘新,穿越之后则变成了一个名为哀章的人。 虽然刘新没有在文中说明他来自后世哪个时代,但生于西汉末年的哀章,却是名留史册。 原来的哀章是一名京师的太学生,几乎每次“岁试”都能在太学中名列前茅,可以说品学兼优,步入仕途指日可待。 而刘新穿越前则是一名理工大学的学生,对汉代儒学的典籍全都一窍不通。 于是,他发挥自己在后世所学的专业和爱好,凭着一双巧手,用粗陋的工具和原始的材料,制作出一些看起来既新奇又有用的东西。 然而,刘新这些自诩可以让社会生产力大幅进步的小发明,俱都被他人看作奇技『淫』巧,嗤之以鼻,以致于哀章被父母斥为不务正业。 刘新也曾尝试着专心攻读经史子集,可身为一个古文基础奇差的理科生,面对一年一度且日渐临近的“岁试”,显然临时抱佛脚已是来不及了。 岁试不过关,就会沦为太学的淘汰者。 身为一个穿越者,刘新当然不希望哀章成为一名淘汰者。 他想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渴望在青史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所以,他决定另辟蹊径,铤而走险。 时逢汉平帝在位,大汉皇权旁落,由宰衡王莽把持朝政。 刘新隐约记得,在他原来的时空里,王莽在后来建立了新朝,但却很不得人心,没几年就被一个叫做刘秀的汉室宗亲推翻了。 原因很简单,王莽托古改制,开了历史的倒车。 本来刘新与王莽的政治理念完全背道而驰,可他经过一番调查和研究,还是找到了一条他自认为可以让后世的先进制度和王莽的古制相互结合,并能加快华夏文明历史发展进程的路子。 但,当时的王莽是何许人也,岂是哀章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太学生能够接近的。 本来哀章是没有资格的,但当时盛行谶纬之说,让他很快就想到了办法。 于是乎,刘新也就是年轻的太学生哀章,在终南楼观拜入玄门,假以修习“黄白丹术”之名,炼制出名为“『药』金”实为黄铜的产物,并以此制作出两只带有密码锁的铜匮。 然后,刘新在一只铜匮上面刻写“赤帝行玺某传予皇帝金策书”,另一只则刻上“天帝行玺金匮图”,利用他有限的历史知识,在金策书中喻意汉高祖刘邦将大汉江山托付给王莽,太后王政君应该尊奉天命将帝位传予王莽。顺便还写上王莽登基后,应该授予哀章的官职。 如此一来,两只制作工艺远超那个时代的铜匮,彻底打『乱』了王莽原来循序渐进的称帝计划。 没过多久,相传在终南山修道获得符瑞的太学生哀章,就在众多献符命者当中脱颖而出,受到了王莽的亲自接见,并得到了发表自己的政治主张的机会。 王莽与刘新相见恨晚,两人当场一拍即合。 没过多久,王莽比原来的历史提前十年建朝称帝,并宣布推行新政,而年轻的哀章也从一名普通的太学生一跃成为上公,位列新朝四辅。 看到这里,如果完全不了解新朝历史的人,可能会以为刘新将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从此走上人生巅峰,进而光耀史册。 其实不然。 刘新和王莽骨子里都是理想主义者,王莽试图仿照西周古制开始推行新政,刘新就费尽心思地将后世的制度改头换面添与其内。 王莽为了打击豪强,抑制兼并,想要恢复井田制,刘新就建议实行土地国有化,严禁私人买卖土地,将全国田地改为“王田”。 王莽依据孔子的儒学经典,希望实现“福均庶民”,刘新就发扬后世的人文主义精神,建议改奴婢为“私属”,并禁止人口买卖。 王莽想要振兴国家经济,刘新就建议盐、铁、酒业一律实行国营。 王莽受到货币王权论思想的影响,决心把天下货币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刘新就建议开办国有银行,首创主、辅币相结合的“宝货制”,开启人类先河,助推货币改革。 王莽要提升社会生产力,刘新就以“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理论为基础,建议制定具体措施来鼓励子民搞发明创造,又想到“科技要发展,计量需先行”,还建议新朝加大力度改进度量衡。 王莽意图将匈奴驱赶出北方草原,以绝外患,刘新就建议先实施“降王为候”来贬低周边藩属的影响力,顺便将他讨厌的高句丽也归入了外交打击的对象…… 王莽与刘新两人一搭一档,恨不得把天下的问题统统都解决掉,给子孙万代缔造一个万世太平。 于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与李曜所知道的历史相差无几了。 在王莽和刘新的共同折腾之下,一系列不顾客观事实,违背社会发展规律,复古体制与超前思想糅合而成的奇葩政策纷纷出台,搞得经济崩溃,民生凋敝,天下板『荡』,义军四起,以致于刘新自己都觉得远比他在后世所知的相关历史更加糟糕。 历史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王莽的结局依旧是身死国灭,遗笑千年,连类似始皇帝“功在千秋,患在当代”的历史评价都没捞到,而刘新也险些死于『乱』军当中。 幸免于难的刘新,只觉自己做了一场黄粱梦,遂隐居于终南山,再也不过问世事风云,最后以自己所余半生总结个人得失,终于悟出“天道玄机”,进而写下了这三卷帛书,并将绘有帛书隐藏点的地图,放于李曜所得的密码铜匣之中,为后来的穿越者乃至后世的华夏子孙留下自己曾经来到这个时空的明证。 第五十四章 参悟玄机定大计 身为一个穿越者,理工科学生刘新为了在古代出人头地,又是搞发明,又是搞『迷』信,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可以说,他已然尽到了最大的努力。 而他后来作为新朝重臣,向君主王莽提出的诸多建议,也并非一无是处。 恰恰相反,有些还是后世公认的先进制度和优良政策。 那么,为什么他最终会得到这样一个不堪回首的结局呢? 首先,根据刘新在《时空守则》中的说法,他认为穿越者来到的时空,其实已经不是原来所在的世界。 他在穿越而来的头一年,便了解到这个时空与自己原来所在世界的历史完全一致,并且是以完全相同的模式在发展,以致于他曾一度认为自己只是回到了过去,改变的只有时间,空间则是完全重合,并没有发生改变。 不过,他后来通过自己的半生经历,证明这种看法是完全错误的。 尽管历史的结局没有发生变化,但历史因他的影响,在一段时间内改变了原有的进程,却是不争的事实。 既然如此,原来的历史又是如何产生的呢? 刘新认为,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他穿越前后是处在不同的世界,并且是两个不在相同时间段,也不在相同时间线上的世界。 这意味着,因为他的一次穿越,原来的世界产生出了一个平行世界,而他本身还参与了这个平行世界历史的创造过程。 其次,平行世界的历史可以被穿越者改变,但同时全新的历史也会改变穿越者的命运。 因为穿越者了解历史的发展进程,却不能预知自己的未来,很难断定自己的所作所为,最终会对历史造成何种影响。 按刘新的话说,那就是天机难测。 穿越者利用先知先觉的优势,可以把历史上某个自己认为不利的麻烦解决掉,但也有可能会制造出另外一个麻烦,而穿越者却无法预知其详。 这样的麻烦一旦积少成多,就会由量变转化为质变,从而导致历史的走向完全超出穿越者的预知范围。 所以,穿越者若不想遭受历史的反噬,就必须遵循一个守则:不能过多干预历史的发展进程。 至于何为“过多”的界限,刘新用《生存方略》做了全面而详细的说明,并在《经验备忘录》中,以他亲自参与的事件作为实例,不厌其烦地讲述相应的心得体会。 李曜觉得其实可以用一句适用于任何人的谚语来形容这个守则——有多大脚穿多大鞋。 也就是说,穿越者绝对不能去做自己能力以外的事情,亦或者承担超出自身所能承受的重任。 对于这一点,刚穿越而来的李曜远比相应时期的刘新,有着更为清醒的认识。 毕竟,哀章的身份和影响力,完全不能与平阳昭公主相提并论。 哀章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太学生,刘新完全可以选择随波逐流,默默无闻地度过一生,可他却一头扎进了危险万状的历史洪流当中,最终能够保住『性』命已属万幸。 而平阳昭公主在李唐皇室中的地位,生前辉煌的事迹,乃至她的死,都给李曜造成了难以承受的无形压力。 所以,李曜才会从一开始就想方设法避免自己卷入未来残酷血腥的历史事件。 翻阅完“天道玄机”的全部内容,李曜结合自身情况,做出了一个决定:如果说自己的前身平阳昭公主,是一只可以扇动历史风云的苍鹰,那当前的自己,不过是一只包裹在茧中的蝴蝶幼虫,在能够蜕变成蝴蝶之前,只需藏好自己,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若是自己遇到意外变故或者特殊情况,实在藏无可藏,避无可避,那就迎难而上,拼死一搏,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亦不枉来这大唐走一遭! 李曜大计已定,心中顿时斗志昂扬。 然而,正当她热切盼望早些抵达长安的时候,牛车却突然停下了。 随后,便听到车把式语气卑恭的声音:“道长,这路边有个酒家,咱们可否进去歇息片刻啊。” 李曜一听这沙哑的声音,便知对方早被太阳晒得口干舌燥,确实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只得按捺住急切的心情,下了牛车。 李曜见到路边仅有一处简陋的酒肆,挂着一面布满尘土的“酒”字旗,附近的一排木桩上拴了一大群骆驼,臭烘烘的味道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李曜皱眉问道:“咱们走到哪里了?” 车把式低眉顺眼地答道:“这儿是鄠县境地,距离长安还有五十里,但请道长放心,耽搁不了太久,天黑之前定然能到的。” 李曜点了点头,待得车把式收拾好牛车,便跟着对方一起走进酒肆中,发现里面坐了不少衣着五颜六『色』,发饰稀奇古怪的胡人,有男有女,个个看起来都是风尘仆仆,显然俱都是长途跋涉而来。 酒肆外面虽脏,里面倒也收拾得干净,店主一见李曜进来,两个眼珠子仿佛化作两枚开元通宝,顿时就亮了起来,直接无视那些胡人的招呼,赶紧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一脸热情地问道:“本店有白饮,玄饮,黄饮,五香饮,沉香饮,檀香饮,泽兰香饮,耳松香饮,敢问这位女道长要喝哪种酪啊?” 李曜自然知晓唐朝的酪是一种什么样的饮料,本来她打算喝杯酒水来润润嗓子,此刻一听店主说起,心里也起了品尝一下的念头,便随意点了一个听着顺耳的:“五香饮,再加一碗酒水。” 店主两只铜钱眼顿时笑成了两条缝,安排李曜和车把式坐好位置,不一会儿就端了一盏饮料和一碗酒水上来,车把式显然是渴坏了,端起酒就开始豪饮,李曜则是摆出正经模样儿,小口小口地啜饮,这所谓五香饮酸酸甜甜的,还有股扑鼻的异香,味道确实不差。 李曜正喝着,便听得一个头戴毡帽的胡人『操』着一口跟袁二一家同样的口音对同桌的人说道:“米七郎,你听说了吗?平阳公主已经薨了。” 李曜不由暗自好笑,这个胡人到底有多久没到长安了,平阳公主都下葬两个多月了,这会儿才煞有介事地拿出来说,也未免太晚了吧。 未等那米七郎回话,附近一个魁梧胡人竟猛地站起身来,大步上前,一把揪住那戴毡帽的胡人的衣襟,激动地问道:“你听谁说的?” 李曜见他眼睛似乎都有些红了,心中暗暗一惊:难不成此人与平阳公主有什么关系? 那戴毡帽的胡人呼吸困难,艰难地说道:“你莫要激动……某亦是才晓得……何潘义……快放手……你快要勒杀人了……” 何潘义? 李曜一听这名字,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另一个相似的名字。 这……还真是巧得很啊! 第五十五章 人生如戏 全靠演技 叫做米七郎的中年胡人见此情形,不由有些担心会出事,急忙温言劝道:“谁敢拿当朝公主来『乱』说事,何二郎快些放了他吧。” 一听这话,何潘义冷静下来,总算及时松了手,随后颓然地坐回了原位,双手抱着头,整个人成了一副不愿接受事实的悲痛模样。 那戴毡帽胡人趁机躲得远远的,喘了好几口气,一张憋得发紫的脸,这才淡下了颜『色』。 待得戴毡帽胡人的脸『色』恢复了正常,米七郎便向他问道:“安十六,我记得咱们离开长安那时,何萨宝不是说平阳公主伤得不算太重,将养数月就好了嘛,怎地会薨了呢?” 安十六心有余悸地瞧了眼何潘义,方才对米七郎说道:“具体不大清楚,某亦只是无意间在路上听到几个骑马的贵人谈论此事,某观他们的言谈表现,怕是做不得假,所以某才敢跟你讲出来。” 话音一落,酒肆内所有的胡人全部安静了下来,显然都相信了安十六的话。 一个满脸花白胡须的年长胡人,郑重其事地说道:“平阳公主虽非本教的教徒,但于本教有大恩德,或许平阳公主就是善女神在大唐的化身,她没有逝去,只是回到了智慧之主的身边,我们应该在光明之火的照耀下,去赞美她,为她祷告。” “曹翁说的对,我们该马上出去为她祷告!” 何潘义一脸肃穆地站起了来,将一大把铜钱往桌上一拍,第一个迈步走出了酒肆,紧接着其他胡人全都一窝蜂地跟了出去,片刻间酒肆内的客人就少去了一大半,随后便从门外传来了某种不明语言的嗡嗡祷告声。 见到了这一幕,李曜的心思不由活络了起来。 还是真是无巧不成书啊,这么个路边酒肆,她都能巧遇一群跟平阳公主有点关联的人。 按照胡人们话里的意思,他们应该都是长期居于大唐境内的祆教徒。 而他们对平阳公主如此崇敬,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平阳公主曾经对维护祆教徒在大唐的宗教信仰权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既然如此,她是不是该好好利用一番呢? 可她又该如何利用呢?难不成她需要扮演平阳公主 好吧,她自己就是平阳公主。 可是问题又来了,她在这个地方坐了这么久,这群胡人当中不可能无人注意她吧,为何没有一个人表现出认识她的样子呢? 难道他们当中没有人见过平阳公主?亦或者是因为她看起来太嫩? 若是她装得老气一些,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哎……人生如戏,全靠演技,看来她只能拼了! 敢于拼搏,才配有未来…… 心念至此,李曜一颗冒险之魂熊熊燃烧,一见车把式喝完了酒水,便一口干了盏里的酪浆,喊道:“店家,结账!” 酒肆主人闻言,欢快地小跑过来,笑眯眯地伸手一摊:“酒水一文,五香饮二十文,承惠二十一文。” 李曜登时了然,难怪这个店主对她如此热情,原来把她当大款了,这酸『奶』不像酸『奶』,果汁不像果汁的玩意儿,居然是酒水价钱的二十倍……很好,简直好极了!看来做饮品倒是个赚钱的行当,或许自己有机会让唐朝人见识见识什么才是世上最好喝的饮料! 李曜豪情万状地付了钱,在酒肆主人的出门相送下,领着车把式走出酒肆,不过随后李曜上了牛车,并没有急着走,而是故意等到胡人们完成了祷告,全都骑着骆驼重新上路之后,方才让车把式驾起牛车,紧紧地尾随在了胡商队伍的后面。 走了约莫两个多时辰,李曜忽然听到前方的胡人商队爆发出了一阵激动的欢呼声,随后又响起了胡姬们婉转清亮的歌声。 听到车外的动静,李曜急忙拉开卷帘,朝前方望了一眼,便见到夕阳的一片烟红之下,远方隐隐现出一道巍峨雄伟的城墙,宛如一条连绵不绝的巨龙般横卧在大地之上。 此情此景,令人心情澎湃。 唐都,长安,到了! 在男男女女的欢呼与歌声之中,李曜跟着胡人商队从金光门进入了长安城内。一进城门就见到右边写着一块“群贤坊”的坊牌,便立刻叫车把式加快牛车速度赶到了胡人商队的前面,然后从怀中拿出一直随身携带的俞石匣子,然后手搭拂尘下了牛车,犹如闲庭信步一般,当街拦住为首胡人的骆驼。 为首者不是别人,正是何潘义。 何潘义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拦路人,这是一位年约十六七岁的汉人少女,头戴莲花巾,身穿一袭青碧道袍,可谓仙姿玉貌。 他在鄠县路边的酒肆里见过这个少女,因为人长得很漂亮,他还曾悄悄偷看了两眼,没想到此时此刻,她竟然如同一位忽然间翩跹而来的仙女,无比惊艳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何潘义下了骆驼,先是示意商队的人全都停在原地等候,然后向李曜躬身一礼,问道:“敢问这位女冠,拦下鄙人的去路,可有何事?” 李曜站得亭亭玉立,轻声问道:“你,即是何家二郎吧。” 何潘义知道对方一定在那酒肆里听到了别人对自己的称呼,这不过是明知故问,便颔首道:“正是何某。” 李曜又问道:“何萨宝是你何人?可是姓何,名潘仁?” 何潘义登时一怔,惊疑道:“女冠究竟是如何得知何某长兄的名讳?” 李曜微微一笑,徐徐伸出纤纤玉手,手心摊着俞石匣子,声音放得更低了,微笑着道:“何二郎,劳烦你将此物交给你兄长,若是他识得此物,你就告诉他明日上午带着此物到钟氏邸店来找我,不知可以否?” 何潘义不明所以,但看到对方不似在捉弄他,便伸手接过眼前这个奇怪的匣子,点头答应了下来:“好,何某一定亲手转交给长兄。” 何潘义收好俞石匣子,想了想又微微一礼,试探着问道:“只是不知女冠法名该如何称呼?” 李曜迎着余晖,拂尘轻轻一扬,悠然答道:“贫道法号,明真。” 第五十六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当天边刚刚泛白的时候,一声又一声高亢而嘹亮的嗓音,打破了长安城一夜的静谧,同时也唤醒了城内的千家万户。 李曜从沉睡中醒来,『揉』了『揉』眼睛,下了床榻,趋步来到窗边,撑开窗棂,朝外面的街道上好奇地看了一眼,就见几名身着公服,手执鎏金长棍的汉子轮流扯着大嗓门高喊:“夜禁已解,城门将开!“ 有诗云:“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显而易见,这些汉子正是金吾卫的的巡街卫士。 在贞观初年长安城内设置街鼓之前,报晓的工作便是由金吾卫来代劳的。 这声音,听着都累。 李曜好想再睡一会儿。 然而,发起邀约的人不能让被邀请的人等候,当然更不能以仪容不整的模样与人见面。 于是,李曜麻利地完成了漱口洗脸,梳头穿衣,吃早餐等诸多琐事,再将全身上下的行头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整理了一番,然后手执拂尘在“钟氏邸店”大堂中找个席位坐下,耐心等待何潘仁的到来。 此时唐朝尚未有“开元限购令”之类的房产管理政策,也没有“楼屋皆不得起,楼阁临视人家”的法令出台,因此钟氏邸店的宅基面积很大,足以与一座四进大院相媲美,临街的楼层也修得很高,若是站在二楼窗前,都能看到街道正对面的西市的内部情形。 昨日李曜坐着牛车来到“钟氏邸店”,一进店便向店掌柜出示了“长社钟”的玉牌,对方二话不说,当场就免去了李曜一行在店中住宿吃饭等全部费用,同时还叫上两名伙计,将一大箱铜钱抬进了李曜所住的客房里。 何为宾至如归?这才是! 待到车把式起来并吃过饭,李曜便跟他立即结了账,从终南县到长安这一趟,车把式挣了二十文,当即哼着小曲儿,开心地驾车而返了。 车把式刚离开片刻,邸店大堂门口就传来了一个浑厚的声音:“敢问伙计,这里有没有住着一位法号叫做‘明真’的女冠?” 未等某伙计答话,坐于堂中显眼位置的李曜已然与来者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来者身材高大魁梧,年约四十来岁,穿着一袭绯『色』翻领对襟袍衫,头上戴着一顶正中有着翼状图案的绯『色』袱巾,满脸卷曲的络腮胡,五官轮廓与何潘义有着六分相似,显而易见,此人正是李曜想要约见的何潘仁。 何潘仁眼神中满是激动之『色』,两片厚厚的嘴唇连带着胡须都颤抖了起来。 他毫不怀疑她的身份。 虽说她变年轻了,可这张脸,这身姿,还有这份儿气场,岂是其他女子可以模仿,简直就跟当年的李三娘子一模一样。 无所不能的智慧之主在上! 李三娘子果然不会那么容易死去…… 见到何潘仁张了张口,话语似乎就要脱口而出,李曜急忙摆手制止,郑重地说道:“何萨宝,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跟我上楼吧。”说罢,拂尘一扬离席而走。 何潘仁赶紧收敛心神,忙不迭跟了上去。 一进到李曜的房间,何潘仁就自觉地把俞石匣子还给了李曜,然后神秘兮兮地问道:“公主可是做了神仙?” 瞧见何潘仁在自己面前表现非常随意,李曜便知他与平阳公主的关系非常亲近,为了避免与其显得生分,努力装出很熟络的样子,淡淡一笑,反问道:“何萨宝,你以为呢?” 何潘仁认真地说道:“有道是‘风流地仙,体态天然’,依潘仁拙见,按照你们道家的话来说,而今公主应是一位出行于凡尘俗世间的女仙。” “何萨宝,你搞错了。”李曜摇了摇头,很老人气地一叹,说道:“我哪是甚么女仙,如今变成这般模样,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这也是『逼』不得已啊。” 何潘仁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沉声问道:“难道说……他们之中真的有人对你动过手?会是谁呢?”说罢,便沉『吟』了起来。 何潘仁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答案不言而喻,李曜赶紧打断何潘仁即将展开的无端猜想,轻声说道:“我确实死了……” 何潘仁心头登时一震,失声道:“公主莫要吓人啊!你这样子哪里像鬼?” “何萨宝,先听我把话说完。”李曜以一种带着淡淡忧伤的语气,将自己昨日花了半夜时间编好的故事讲述了出来:“自从去年受伤以后,我就天天做着一个同样的梦,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噩梦,终日折磨着我,甚于我身上的伤痛。因为我梦见自己躺在了血泊中,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兄弟们互相残杀,二弟把长兄和四弟都杀死了,还把他们的头摆在了我的面前。” 何潘仁听得『毛』骨悚然,惊问道:“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公主曾经每天都会做这样的噩梦吗?” 李曜不置可否地道:“是的,每个夜晚都是如此。我认为这是自己所拥有的一种先知之能,我有一种感觉,梦中所发生之事,将来一定都会变成现实!为了摆脱这个噩梦的结局,我决定换个活法……于是我吃了一种『药』,一种可以让人假死的『药』,只是我没想到,这种『药』居然还让自己变年轻了。” 李曜说着,突然话锋一转,郑重其事地问道:“何萨宝,你会为我保密么?你能保证不会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身份么?永远不泄『露』我的行踪么?” 何潘仁闻言,当即走到窗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随后右手按住胸口,左手手心向前高举,望着东方初升的朝阳,以无比庄重的语气说道:“我,京邑萨宝何潘仁,以智慧之主的名义,发誓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关于大唐平阳公主,即明真道长的任何事情,我何潘仁若有违背此誓言,灵魂将坠入地狱,永受沉沦之苦!” 一个狂热的祆教徒的誓言,自然是可靠的,李曜心下大定,连忙将他扶起,故作感动地道:“何萨宝,我相信你!” 何潘仁『摸』了『摸』被李曜碰触过的臂膀,不由老脸一红,忸怩地说道:“公主还是莫要叫我何萨宝的好,感觉怪生分的,还是跟过去一样,称我为何大吧!” 何大?瞧你这『毛』熊般的模样,还熊大呢……李曜脸上掠过一丝抽搐,转瞬又恢复了正常,说道:“好吧,只不过何大也不可再称我为公主,该如何称呼,应该不用我讲了吧?” 何潘仁重重一点头:“明真道长,何大自是晓得!” 第五十七章 西来东土梦长安 李曜投入到了平阳昭公主的角『色』扮演当中,自然要与何潘仁好好“叙旧”一番。 李曜以平阳公主的身份角度和口吻,向对方有选择地讲述自己穿越以来的部分经历,同时也不着痕迹地从对方口中套出一些平阳公主与何潘仁之间的相关往事。 原来,当年何潘仁能与平阳公主凑到一块儿共同起事,其主要原因并非是平阳公主派出的说客马三宝的口才,而是出于平阳公主的承诺。 何潘仁出身于“粟特之心”何国的商贾世家,并且是一位有着一点点何国王族血统的粟特贵族。 自从隋朝大业五年,他跟随巡幸西域的隋炀帝来到了关中,便再也没有返回故国祖居之地。 那时,隋炀帝踌躇满志,为了吸引富有的西域胡商来中原做生意,先后在张掖、东都洛阳搞起了古代版的万国博览会和超级嘉年华,并以此来达到招商引资,振兴国家商业经济的目的。 虽说期间闹出了诸如“衣不盖形,缠树何为”之类的笑话,亦让胡商们见识到了隋炀帝极端的任『性』和虚荣心,但初来乍到且深深为东土浮华景象所『迷』『惑』的何潘仁,还是觉得留在大隋远比待在中亚弹丸小国更有发展前途,于是他很快就成为了留居在大隋西京利人市中的一名胡商。 刚开始的时候,大隋朝廷不惜一切代价,满足西域胡商们的一切需求,而其中最让何潘仁感动的一项举措,便是同意祆教徒们在西京修建祆祠。 因何潘仁拥有何国王族血统,在留居西京的祆教徒中地位最高,也最为富有,加之他主要从事丝绸和珠宝生意,极为擅长鉴宝,故而一度深得隋炀帝的喜爱,并被大隋朝廷任命为西京“摩诃大萨宝”,统辖西京所有的胡户。 这个时期的何潘仁,感觉一切简直棒极了,并认为隋炀帝乃是世间最伟大的帝王,没有之一。 然而,随着大隋朝日渐严峻的社会形势,不过数年的时间,隋炀帝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完全崩塌了。 首先是隋炀帝年年巡游,三征高句丽,耗费巨大,朝廷不但给予胡商们的待遇逐年下降,还对他们不断加税,以致于胡商们全都入不敷出,难以为继,甚至家破人亡者也不在少数。 然后是社会动『荡』,民变四起,治安恶劣,胡户所受打击极深,因此统领萨宝府的何潘仁不得不为大隋朝廷承担许多超出职责范围的重任,从而引发了许多胡人和汉人之间的矛盾,渐渐的,流血冲突变得越来越多,几乎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而最让何潘仁无法忍受的是,隋朝官员对待祆教徒的态度越来越恶劣,尤其是当时留守西京的左翊卫将军阴世师跟他的矛盾最深,此君为了缓解西京城内的汉胡冲突,竟然将全部罪责归于祆教的麻葛们,并派兵将西京祆祠砸了个稀巴烂。 于是,虔诚的祆教徒何潘仁反了,带着他的几个兄弟和全部的家资,领着萨宝府的胡兵在隋军的重重阻截之下,一路向西拼杀,并沿途收拢流民,至司竹园时,已然聚众数万,这才勉强站住了脚跟。 就在此时,马三宝在司竹园找到了何潘仁,并向他带来了李三娘子的承诺:一旦李氏建立新朝,将会永远保证祆教徒的信仰自由,并给予何潘仁正式的官爵,确保他在西京胡人中的地位。 而身为胡人的何潘仁正为自己难以掌控以汉人为主的流民队伍发愁不已,一听马三宝的话,当场就率众归顺了李三娘子。 李唐王朝建立后,何潘仁因开国之功,被朝廷封为明威将军,并授爵开国县男。尽管后来何潘仁因怒斩西秦战俘,被朝廷褫夺官爵,不过他也很想得开,毕竟他还可以去倒卖珠宝丝绸,过他的富商生活。 可平阳公主却认为自己没有保住何潘仁的官爵,感觉有些对不住他,平阳公主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联合一些重臣向李渊提议建立相关机构对祆教徒进行管理,维护大唐境内胡户的习俗与信仰,以此来促使他们积极从事贸易活动,而李渊为了恢复大唐与西域诸国的正常商业往来,自是从善如流,于武德四年,下诏复设萨宝府,并在长安布政坊西南隅重建袄祠。 然后,在平阳公主的支持下,何潘仁得以出任京邑萨宝,又干起了前朝的老本行,而且还在此后不久恢复了开国县男的爵位。 为了表达自己对平阳公主的感激与崇敬之情,何潘仁毫不吝惜滥美之词,在祆教徒和胡商中不遗余力地宣扬平阳公主的功德。 以至于到后来,西域诸国祆教的信徒们从行商口中得知,在遥远的东土,他们也可以在祆祠教堂中颂唱祷告,在繁华的长安,他们还可以过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的生活,便纷纷举家乃至举族,带上所有可以带走的资产,一路赞美着那位如同善女神化身的东方公主,不远万里来到了他们梦想中的国度大唐…… 于是,便有了当前李曜与何潘仁的这次会面。 一番充满着唏嘘感叹的交谈之后,何潘仁拍着健硕的胸脯,说道:“明真道长将来生活所需的一切资度,俱由何大来承担,但请道长放心,我何某虽说不能让道长过上以前作公主时的那般日子,却也不会差得太远。” 何潘仁说着,随意扫了房间一眼,便连连摇头:“差,着实太差!”旋即转向李曜诚恳地道:“道长几时住过这样的地方,教何大看着都难受,想来道长这些时日定然吃了许多苦,要不这样……让何大来为道长安排一个宽敞清静的住处,不知可以否?” 李曜并没有急着答复,而是从自己的竹箧中取出一个大包裹,随后解开包裹,现出一个个精美的首饰盒,何潘仁楞了一下,奇怪道:“道长,这些可是首饰?” 李曜微笑着道:“你先看看吧。” 何潘仁将所有的盒子都一一打开看了,就见盒中都是各种各样的珠宝,随后脸上忽地现出恍然之『色』,转头对李曜说道:“何大真没想到,道长竟把自己的地下事物都带出来了……” 何潘仁顿了顿,拿起一颗圆滚饱满的银白『色』珍珠,又认真地道:“只不过,道长也晓得,何大就是做珍宝买卖的,像这样的南珠,莫说拿到两市去卖,便是在坊间私售,恐怕都会引来麻烦。” 一听这话,李曜的双眉就蹙了起来,讶然道:“你的意思是……这也算专属贡品?” 何潘仁点了点头,却是又呵呵一笑,振振有词地道:“呵呵,道长无需担心,请容何大说句大不敬的话,就算这是从今上头顶上摘下来的珠子,我们何家也有办法将之神不知鬼不觉地卖出去!” 第五十八章 精打细算走河西 正午时分,明艳的阳光之下,长安西市内一片沉寂,而西市的外围街道上,却是人头攒动,骡车骆驼,挤得密不透风。 随着一阵紧密而不失节奏的鼓声,西市的八大门几乎同时打开,等候已久的人们如『潮』水般涌入其内,一进门就分道扬镳,纷纷扑向各自的目的地。 没过多久,长安西市就变成了它本该有的热闹样子。 李曜紧紧地跟在何潘仁身后,准确的说是在几位魁梧壮汉的层层保护下,从正对群贤坊的左西门走进西市的。 本来李曜还觉得何潘仁这般安排,有些小心过头,然而当她接连听见几名年轻女子的娇呼声以及叱责内容,便立刻明白了。 自古以来,但凡人多的地方,往往都少不了动手动脚的登徒子。 “来瞧一瞧,看一看呐,最新花样的缎面……” “本店有河中桑落、剑南烧春、高昌葡萄酒、波斯三勒浆……这几位郎君,进来尝一尝呗……” “新到的突厥骏马,数量有限,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由于身处高大人墙之内的关系,李曜很难看清四周的环境,可那一阵阵各式各样的叫卖声,还是让她感受到了这个时代全世界最大的国际贸易市场的繁荣。 “道长,我们到了。” 走了大约一刻时间,人墙朝两边一站,李曜的视线豁然开朗,眼前现出一家店面来,抬头便见到门口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盛祥珍宝”四个鎏金大字,一笔一画,端的是龙飞凤舞,亦不知是不是出自名家之手。 门口站着一个头戴毡帽,身穿素『色』袍的胡人,一见何潘仁和李曜进来,马上就趋步上来躬身一礼,何潘仁未等对方开口,便先问道:“陀尼,你主人在吗?” 陀尼忙点头道:“回萨宝的话,我家主人正在里面……” 陀尼一言未毕,便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长兄,你跟那女冠见面了么?” 李曜闻声看去,就见到何潘义一脸急切地从店铺的内屋快步走了出来,此刻的他不再是昨日风尘仆仆的模样,穿着一袭干净的皂黄『色』翻领袍,头戴一顶尖顶虚帽,头发还抹着香油,看起来春风满面,精神抖擞。 何潘义一见李曜,便怔了片刻,随后看向何潘仁,支支吾吾地问道:“长兄和……明真道长……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何潘仁沉声道:“我们进内屋说话。” 内屋是“盛祥珍宝”用来接待贵客的雅间,里面布置了诸多精美的摆设品,大多数都是李曜认得的事物,每一件放到后世都是极为珍贵的古董,甚至不乏国宝级的存在,可见珍宝店的主人确实非常富有。 三人在一块案几前各自坐定,一位身着绿花裙衫,头上梳着数根长辫的胡人少女,毕恭毕敬地摆上了三盏冒着寒气的冷饮,李曜一眼便认出来,这竟是加了冰块的酪浆。 何潘仁见那胡人少女侍立在旁,便一脸威严地说道:“曼儿,你先出去,顺便将门关上,然后告诉陀尼他们,只要我们没出来,就不许任何人擅自开门进来,听明白了吗?” 那个叫曼儿的胡人少女不敢多逗留,赶紧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待得屋门一关,屋内的光线变得黯淡了许多,何潘仁从怀中拿出一颗足有鹅蛋般大小,泛着淡淡莹白光芒的圆形珠子,轻轻地放在了案几上。 何潘义脸『色』微微一变,失声道:“这么大个明珠,怕是产自林邑!” 何潘仁不说话,又拿出一个首饰盒,然后打开盒盖,推到了何潘义的近前。 何潘义瞪大着眼,看着盒中的事物,眼皮眨都不眨,片刻之后,抬头看了眼老神在在的李曜,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惊疑道:“这种品相的南海珍珠,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长兄,这些是从何而来?” 何潘仁低声道:“二弟莫问来源,为兄只想知道,这样的宝贝交给了你,大概需得多久,才能卖出去?” 何潘义诚恳地道:“长兄你也晓得,最近朝廷跟吐谷浑人和突厥人在海东和河西打得愈发激烈,要不了多久,恐怕南北两道都不通畅了。” 何潘仁眉头一皱,说道:“如此说来,你只能想办法走吐谷浑道了。” 何潘义摇头道:“长兄这两年没怎么做生意,倒是把吐谷浑人的一个不良习惯给忘了。” 何潘仁愣了愣,略一思索,忽地拍了下脑门,一脸恍然地道:“想起来了,这吐谷浑蛮子会强行吃货!” 李曜『插』口道:“他们如何强行吃货?” 何潘仁解释道:“吐谷浑土地贫瘠,物产匮乏,一直靠着吐谷浑道发财,跟朝廷一样,他们也会检查货物,懂得列制清单,可他们会把清单交给上头,若有他们上头感兴趣的稀奇玩意儿,就会直接买下……不过这个价格嘛,也就只比明抢好一些而已,你若是不卖,惹得吐谷浑人不快,搞不好就会……”说着用手比了个割脖子的动作,继续道:“看来只能战事停歇的时候,再做处理了,只是何时结束,谁又能知晓啊。” 何潘义叹了口气,道:“指不定我这一年都没机会再返回沙州了。”说着把面前装着珍珠的盒子和夜明珠全都给何潘仁推了回去。 李曜自然明白何氏兄弟的意思,这些专属贡品涉及到皇家尊严的问题,是不能在民间售卖的,一旦被官府查到,买卖双方的人都会以僭越之罪论处。 因此,唯一的脱手途径,便是卖到本土以外。 而现在大唐最西端的商贸重镇,正是时下名为沙州的敦煌,再往西就是伊吾国和西突厥的地盘。 她记得,吐谷浑人最多撑到七月底就会向唐朝臣服,而突厥人在这一年内都会把主攻的方向放在朔州和幽州一带,并不会怎么『骚』扰河西走廊。 只是到了六月的时候,敦煌会发生张护、李通的叛『乱』事件,至少要等到九月下旬才会结束,可那时都临近冬季,已经不适合西行了。 如此一来,商队西行的安全通道就只有走长安、兰州、凉州、甘州、敦煌这一条丝路,即是何潘义所说的北道,而且时间亦是有限得很。 有鉴于此,一直默不作声的李曜终于开口说道:“贫道以为,突厥人不会进犯河西走廊,因此西行可以走北道,而后赶在六月下旬以前,离开沙州。” 第五十九章 利所在 无不至 利所在,无不至。 《新唐书》中这短短六字,便是粟特人的人生真实写照,而历史也完美的证明了这一点。 何潘仁的誓言,固然是真诚的,何潘仁对李曜的崇敬,更是狂热的,但李曜并不相信他身边所有的人都会如他一般。 誓言迟早会被人遗忘,唯有利益才是永恒。 利益,永远是搭建人脉关系,乃至组成势力团体,最有力的工具。 玄奘曰昭武九姓胡:父子计利,财多为贵。 一个粟特人,无论贵贱,五岁识字,同时学习经商知识,待得年满二十,便与父母兄弟分家,开始独立谋生。 粟特人重视父系家世,会以父名为尊,却不供奉祖先。 可以说,粟特人的家庭制度和民族思维,完全迥异于汉人。 只需通过“盛祥珍宝”这一间雅间,便能看出何潘义的财富,足以令大唐大多数的世代官宦子弟,显得寒伧至极。 而何潘仁的富有,李曜不用猜也知道,远在何潘义之上。 再加上,平阳公主生前的扶持,使得他的地位,说是西京胡人留居者中的无冕之王,也不为过。 这样的一个人,若不加以全方位的利益绑定,只盼着依靠他的热心照顾,试图做一只永远衣食无忧的米虫,岂非是很傻很天真? 因此,李曜的心中迅速生成了一个计划,而她凭着穿越者先知先觉的优势总结出来的看法,便是为了让这个计划能有一个明确的开端。 这时,听了李曜关于西行的意见,何潘仁脸上立刻现出“虽然我不懂,但公主您说什么都对”的表情,不想他正要表示赞同,却听得何潘义开口问道:“明真道长,请恕何某孤陋寡闻,不知道长如何得知突厥人不会袭扰河西的消息呢?” “非也,非也。”李曜摇了摇头,淡笑道:“贫道并非知晓了甚么消息,而是出于对时局的了解。” 何潘义不解道:“时局?这个……还请道长赐教。” 李曜问道:“何二郎,这里可有河朔与河西之地的舆图?” “有的。”何潘义点了点头,随后便从屋内的书柜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并铺在了案几之上:“请道长过目,何某愿闻其详。” 李曜指着地图上的朔州,说道:“朔州,古称马邑,其夏季多雨,桑干水及诸多支流分布其上,密如蛛网,使其附近多有良田,可谓丰产之地,如今为刘武周余部苑君璋所占据,苑君璋依附于颉利可汗,是为突厥之马前卒,而朔州自然就是突厥寇边的最佳补给之所。” 何氏兄弟皆乃常年留居大唐的胡人,对于这些较为重要的地方,多少也是有所了解,李曜见他们连连点头,随即又指向分布在北道上的河西诸州,说道:“现在贫道再来说说北道所经之地,长安沿渭河及至陇州一带,事关京畿安全,朝廷自然是重兵把守,后面的固原则有六盘山为屏障,且唐军所设墩台遥相呼应,突厥若袭扰这一带,必然是烽火连绵,面对早有防备且以逸待劳的唐军,突厥人只能徒劳无功而返,再往后便是进入凉州,凉州之地岁无旱涝,五谷丰饶,凉州治所姑臧城乃河西都会,亦是唐军在河西的大本营,又由杨宰相担任凉州总管,可谓是安全无虞。” 一听到“杨宰相”三个字,何潘仁脸上登时现出敬佩之『色』,杨宰相即为当年参与平定隋朝杨玄感叛『乱』的杨恭仁,去年颉利可汗曾亲率突厥军大举进攻凉州,杨恭仁以疑兵之计,不费一兵一卒,便使颉利可汗惧而退走,后来又有瓜州刺史贺拔行烕拥兵反叛,杨恭仁召集勇士昼夜急行,出其不意连克叛军两城,随后又释放俘虏,致使叛军斗志即刻瓦解,当场绑了贺拔行烕全体投降,此君可以说是当世闻名的智将,以突厥人一向欺软怕硬的作风,又怎会再去自取其辱呢? 然而,比何潘仁更熟悉河西近来状况的何潘义却皱起了眉头,缓声说道:“既然侵入上述之地,对突厥来说无甚好处,可是过了凉州之后呢?从甘州通往沙州的路上,我们这些行商经常遭到突厥人的盘剥和劫掠,而当下虽说已经入夏,天气愈加炎热,但也无法抵消丝绸珠宝对这群强盗的诱『惑』啊。” “何二郎说的没错。”李曜点了点头,问道:“那我问你,甘州到沙州这一路段,每次袭扰你们的突厥人可有很多么?” 何潘义略一沉『吟』,认真地答道:“何某曾遭遇过两次,一次约有十数人,另一次有五六十人,算不得多吧……可突厥人凶残骁勇,岂是我等行商可以相抗。” 李曜问道:“好吧,既然如此,何二郎可知突厥的近况?” 何潘义微微一愣,未等他想好,何潘仁已然开口说道:“根据北方上报朝廷的消息,今春突厥突遭旱灾,羊马饿死无数,损失可谓巨大,若是没有储存足够多的口粮,寒冬时节便会是许多突厥人的死期。”随后又坏笑着爆了一个猛料:“我还听一个兵部任职的好友说,前不久苑君璋和麾下部将高满政有了矛盾,怕是很快就会出『乱』子了。” 何潘仁的话音一落,李曜便问向何潘义:“何二郎,你觉得饿着肚子的突厥人,应该去大漠戈壁劫你们的珠宝丝绸,还是该去河朔保粮食呢?” 何潘义闻言,登时恍然大悟,忙不迭地行了一礼,惭愧道:“当然是命重要,珠宝丝绸可是不管饱的,何某实在愚钝至极,还真是难为道长一番点拨了。” 李曜莞尔一笑,说道:“无妨,既然贫道提出来了,自是该说清楚的,然而就算没有突厥人的袭扰,还有那些剪径的强人,也不见得一路都会太平无事,不知何二郎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组建一支专门护卫行商的队伍?” 何潘义叹了口气,答道:“岂止是想过,可汉人当中那些有武艺傍身的,能有几个愿意给咱们胡人作护卫?更何况就算是胡人中的高手,也是以强者为尊啊。” 李曜眸光一扫,随后离席拿起一个波斯长颈执壶,轻轻一拧,便将铜壶变成了一朵麻花,微笑着道:“那由我来组建,可还有疑问?” 何氏兄弟全都瞪大了眼,纷纷抚掌道:“凭道长的本事,绝无问题!” 这时,门口传来陀尼的声音:“萨宝有过交待,何娘子不可进去啊!” 话音刚落,又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曼儿,陀尼,你们两个赶紧让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随后,听得曼儿“哎哟”一声痛呼,屋中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门口,就见到一个戴着幂篱的年轻女子猛地推开了屋门。 这女子直接扑向了何潘仁,拿起粉拳就是一顿捶打,口中还喋喋不休地娇声斥道:“你又背着妹妹我找女人,妹妹我哪点不好,你非要背着妹妹我找女人,难道家里那几个侧妻还不够你折腾吗?你说话呀……” 女子骂着,忽然扭头看向李曜,眸中的怒火只保持了一瞬,便被惊恐取代,然后两眼一翻,软倒在了何潘仁的怀里,竟是晕了过去。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六十章 五体投地拜顶礼 何潘仁抱住年轻女子,一脸的尴尬之『色』,向李曜干笑着道:“挫荆……让道长见笑了。” 说话间,何潘仁已将人平放到了屋内一张织毯上,然后顺手关上了屋门。 讨论尚未结束,于是李曜和何氏兄弟又坐回到了案边,何潘义继续此前的话题,向李曜问道:“何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道长为何要说,须得在六月下旬之前离开沙州呢?”他对于李曜的这句话,较之前面关于突厥的论断,还要更加『摸』不着头脑。 李曜反问道:“何二郎可还记得去年瓜州贺拔行烕的叛『乱』?” 何潘义说道:“当然记得,不过那贺拔行烕不是被镇守凉州的杨宰相平定了嘛!我自前朝大业年间,便在敦煌经商,迄今已在那里生活了十数载,一直以来都是个太太平平的地方,说句老实话,若非长兄的召唤,我可能一直都会呆在敦煌,可听道长这话的意思,却好像那里会出甚么大事似的。” 李曜又问道:“何二郎可知道张护和李通二人?” 由于缺乏相关的史料,李曜也不太了解张护与李通二人在沙州造反的起因,但在史书的只言片语当中,还是能够找出一些用来解释的理由。 此二人能够在叛『乱』初期击败杨恭仁派出的军队,攻陷沙州子城,并杀死瓜州总管贺若怀廓,说明他们在当地原本就是一股很强的势力。 在隋唐时代,但凡拥有能够与官府进行对抗的地方势力,皆被时人叫做土豪。 而土豪当然不可能没有名气。 何潘义心头不由一惊,讶然道:“明真道长何以知此二人?” 李曜笑道:“贫道只是偶然得知,想来何二郎对他们非常熟悉吧。” “熟悉,实在太熟悉了!”何潘义连连点头,说道:“那张护和李通皆是出自沙州数一数二的豪族,沙州张氏乃前凉高昌公张大怀之后,沙州李氏与天家系出同源,乃西凉后主酒泉公李歆之后……” 说到这里,何潘义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一捶掌,道:“啊!我想起来了……他们近来确实对朝廷有些不满!” 何潘仁接口道:“依我之见,他们的不满,恐怕和瓜州总管贺若怀廓有很大关系。” 武德五年,贺拔行烕伏诛之后,唐朝廷将沙州改置为西沙洲,州治虽设在敦煌县,却没有委任刺史和长史,而是交由瓜州总管贺若怀廓兼任沙州别驾代为管理,其实等于是废置了原来的沙州。 如此一来,敦煌张、李两家豪族中人未能获得一官半职,肯定会对朝廷心生不悦。 李曜补充道:“我觉得最大的问题,还是瓜州总管府下辖的地方实在太大,而兵力却很单薄,根本不够布防各州,一旦有人起事,恐怕很难镇压下去。” 瓜州总管府辖瓜州、西沙洲、肃州之地,方圆近千里,按照这个时代大多数唐军将领的习惯,一般都会把麾下兵马集中在总管府的所在地,而瓜州总管府的治所在常乐县,距离敦煌县足有两百多里的路程。 这样的布置,必然会使得敦煌防卫空虚,救援也无法及时到位。 对于这一点,史书上的记载便是明证。 张护、李通发动叛『乱』时,躲进沙州子城的贺若怀廓身边仅有数百人作战,而且后来的援兵居然是凉州总管杨恭仁调派过去的人,结果辛辛苦苦远道而来,还被叛军以逸待劳给击败了。 何潘义本来还想问李曜,为何笃定沙州会在六月下旬出事,可他看到长兄何潘仁脸『色』突然沉了下来,便赶紧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只得点头道:“何某明白了。” 他这个长兄,不但会经商,还上过战阵,说是杀人如麻也不为过,再加之高居京邑萨宝之位,有时候释放出来的气场威压,很容易让人心生惧怕,即使是他这样的亲兄弟也不例外。 听到这话,李曜暗暗松了一口气,幸好后面的说辞用不上了,不然在这个看起来非常谨慎的胡商何二郎面前,她至少还要解释好一阵子。 “二弟明白就好!”何潘仁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光了,不耐烦地问道:“时间紧迫,当下距离六月下旬不过两月时间,亦不知二弟最快能何时出发?” 何潘义端起杯盏,喝了口酪浆,认真地回道:“走北道的好处是路途最短,但缺点是沿途补给困难,需要携带大量物资,哪怕是组建一支二十人的小商队,最快亦须得三天来做准备。” 何潘仁沉『吟』片刻,兀自点了点头,说道:“三天时间倒是不长,但二十人的规模显然不够……这样吧,今晚我们几兄弟就在为兄的府上聚一聚,好让大家都出些力气,以便将此事办好!”说着又对李曜行了一礼,道:“不知明真道长可否赏光,到何某府上作客呢?” 李曜颔首笑道:“萨宝相邀,贫道自当应承。” 商定完毕,三人一齐离席而起,随后何潘仁便蹲到了妻子的身边,不料刚要把人抱起来,他的妻子就坐起了身,然后惊疑不定地看了看李曜,又看了看何潘仁,口中这才吐出了四个字:“公主没死?” 此言一出,何潘仁登时心中一紧,正要替李曜矢口否认,却见一旁的何潘义挡在李曜的身前,忽然跪下了去,身体及双掌双膝完全着地,前额直接触及李曜的右脚背,竟是行了个祆教乃至佛教表示至高崇敬的礼节——顶礼! 当年何潘仁留居大兴的时候,何潘义未满二十,还没有取得独立经商的资格。 后来何潘仁当上西京“摩柯大萨宝”的时候,他已然在敦煌安家落户,而他的几个弟弟,全都被父亲送到貌似飞黄腾达的长兄身边学习经商之道,结果何家兄弟当中,就只有他一人没有参与平阳公主的起事。 待到何潘仁担任大唐首任京邑萨宝,需要可靠的家族成员作为东山再起后的助力,何潘义这才响应了长兄的召唤,于去年下半年来到长安发展事业。 但那个时候,平阳公主已经因伤在府中疗养,并且直到“薨逝”都未出过门,而何家兄弟当中,亦只有何潘仁一人拥有探望大唐开国公主的资格。 所以,尽管何潘义深受长兄的影响,对平阳公主敬若神明,却是从未见过平阳公主一面。 何潘义本来不敢确认这名女冠的真实身份。 因为对方看起来实在太年轻了,跟他想象中的平阳公主形象,显然存在着一定的差距。 但是,女冠的言谈举止,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还有与她外貌年龄完全不相符的学识和智慧,乃至他长兄的表现与对待女冠的恭敬态度,都在不断缩短他心目中关于两者间的差距。 而何氏正好是曾经见过平阳公主的人,她的昏倒,以及她刚才所说的话,已然让何潘义解开了心中的疑『惑』。 毋庸置疑,这位女冠就是平阳公主。 现在,公主本尊就站在面前,他怎能不如此激动?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六十一章 血亲圣婚挑三观 何潘义这一个顶礼膜拜的举动,当场教李曜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自己现在身为平阳公主,应是适应这样的参拜,不该这般后退! 为了掩盖自己的失态,李曜趁着后退拉开的距离,自然而然地折下腰身,故作庄重地道:“何二郎不必如此,还请起身吧。” 何潘义顺从地站起身,已然激动地热泪盈眶。 见到此幕,何潘仁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道:“看来二弟是真的明白了。” 说罢,何潘仁朝尚未回过神来的妻子递了个含带提醒之意的眼『色』。 何氏一脸羞红地挪步到李曜身前,双臂一展,再合拢至胸前,右手在前,柳腰轻折,双膝弯下,便是行了一个汉家的常规大礼,同时口中恭敬地道:“妾身拜见平阳公主。” 何潘仁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说起来,当年挫荆初到大唐之时,甚么都不讲究,还是公主派人教她学会了华夏礼仪。” 李曜啥也不清楚,只得装模作样地打量起何氏来,开口赞叹道:“不错,何娘子倒是愈发美丽了。” 这何氏的确是一位金发碧眼的美人儿,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五官明艳,却生得一张偏稚气的小圆脸,加之盈盈一握的小蛮腰,跟长得像头壮熊的何潘仁站一块儿,显得格外身娇体柔,不堪一推……最关键的是,夫妻二人的年龄貌似差得有点远,以正常的眼光来看,把他们说成一对父女,可能相信的人还多一些。 接下来,何潘仁出言帮着自家兄弟平复好了心情,便叮嘱何潘义和何氏不许泄『露』平阳公主尚在人世的消息,二人不用何潘仁提醒,双双以祆教主神阿胡拉玛兹达的名义发誓保守秘密。 即便如此,何潘仁还是不太放心,当即警告自己的妻子和二弟,若是违背了这个誓言,他会视作违反教规处理,当真是酷到了六亲不认。 祆教的教规以极其严厉着称,若是教徒违背誓言,亦或者对主神有不敬之语,便要被人抓起来,承受“烙舌”的残忍惩罚。 四人走出内屋,何潘仁把自己的几位手下统统招到了身边,接着就朝每个人的小腿都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以此作为对他们之前没有阻挡何氏闯屋的惩罚,然后又对其中三人附耳低语,最后口中叮嘱了句:“速去速回!” 随后,何潘仁看了眼李曜,眉头微微一皱,便又唤来曼儿,往她手里塞了几个铜钱,悄悄说道:“去买个遮身的事物来。” 曼儿应了声,便出了店铺,返回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顶幂篱,然后在何潘仁的建议下,李曜全身从头到脚都罩在了黑『色』的纱罗内,这顶幂篱显然是专为汉家女子遮蔽容颜之用,远比何氏头上那顶可以『露』脸的幂篱更加严实。 待到派出去的人全部去而复返,何潘仁便领着李曜、何潘义、何氏以及几个手下出了西市左西门,来到街对面的钟氏邸店,帮着李曜收拾东西,李曜则想起还未给师父和钟氏兄妹报平安,便写了封信,交给邸店掌柜代为转达,然后就跟着何潘仁等人登上了何府的牛车。 李曜一坐进车内,就明白了当年何潘仁何以能够聚众数万造反,在外面看不出这辆牛车的车厢有甚么特『色』,然而车厢内壁却是贴了一层厚厚的黄金,并以各『色』宝石密密麻麻点缀其上,若用后世的世界主要货币来计算的话,这一车之费,肯定已然上亿。 不过李曜透过何氏两兄弟的表现也知晓了一件事,这整辆牛车的价值,还是远远比不得她那一包袱的珠宝,毕竟都是她精挑细选带出来的东西,其中不乏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若是全部卖了出去,那她将有了干大事的本钱,而这也是何潘仁兄弟愿意尽心尽力帮她脱手的主要原因。 何潘仁的家并不远,就在西市东北角的布政坊,正好与祆祠比邻而居,而且萨宝府则是紧挨在何府另一侧,端的是居家办公两方便。 何府大门正对坊内大道而开,刚一走踏进门口廊屋,李曜便感受到了一种浓浓的异域风情,仿佛置身于西域国度。 何潘仁带着李曜等人一路走着,府中的奴婢纷纷躬身行礼,穿过一片缤纷艳丽的花园,来到一个犹如《一千零一夜》故事中宫殿般的大房子,随着跟随而至的两个仆人捞开房门的玉珠帘子,几位身着艳装,头戴轻纱的美丽胡女便如欢快的小鸟般扑了出来,打头的一个年轻红发女还一边说着粟特语,一边揽住了何潘仁的脖子,在他的脸上盖了个香艳无比的红唇印记。 后来通过一番交谈,李曜才晓得,这位看起来非常豪放的红发美人儿姓曹,出身于昭武九姓的河西望族曹氏,是何潘仁为了政治联姻,迎娶的主妻,而何氏同样也是主妻,其身份则令李曜大跌眼镜,竟是何潘仁同父异母的亲妹妹……不过这还不算完,何潘仁还曾娶过一个妻子,更是他同父同母的妹妹,那位妹妻去世之后,何潘仁的父亲二话不说,便派人给何潘仁不远万里又送来了一个妹妹作为妻子! 这……实在太丧失了! 喔!对了,这种直系血亲的婚姻结合方式,在祆教中有一个非常高大上的名字——圣婚。 即便曾经有所耳闻,可是看到了活生生的范例,李曜觉自己的伦理三观,仍然遭受了不小的挑战。 她现在算是明白了,平阳公主乃至她老爹李渊,为啥会放心地保护祆教。 因为只要是正常的汉人,根本接受不了这样的教义,自然也就不用担心祆教会如佛教那般过度传播了。 反正这种宗教影响不到汉人的统治,就让胡人自己玩自己的,还能换取他们的好感,维护社会的和谐与稳定,大家皆大欢喜,有何不可呢? 何家的女人看起来,也就只有何氏一人认识平阳公主,而李曜一身道袍,气质非凡,再加上何潘仁和何氏对李曜表现得毕恭毕敬,其他人都把李曜当作一位身份不低的贵宾,不敢多作打听。 临到黄昏时分,大屋外面传来了一阵笑声,李曜往门口一看,就见三个年轻男子说笑着迈了进来,不料他们还没来得及见礼,脸上的笑容便俱都凝固了。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六十二章 放生池作卖身地 瞧见自己等候的人终于来了,何潘仁立即挥退屋内包括何氏和曹氏两位主妻在内的所有妻室及仆人,随后向呆立在门口的三个自家兄弟,微微抬手指了指与自己并列坐于首席上的李曜,呵呵一笑,道:“都愣着干甚么,还不快上来参拜公主。” 三人见到这位女冠的样貌,再听到长兄口中吐出“公主”两字,只觉自己忽然有了一种时光倒流之感。 由于社会地位有限,迄今为止,他们见过的大唐公主,就只有两个多月前薨逝的平阳公主,而且时间还是数年前平阳公主被人称作“李三娘子”的时候。 难不成……本朝的公主当中,还有人与平阳公主生得一模一样? 过了片刻,三个惊疑不定的年轻胡人,方才稳住心神,齐齐上前,面对李曜右手拍胸,左手后扬,躬身低头,依次行了个标准的西域贵族见面礼:“何潘礼,行三,何潘智,行四,何潘信,行五,拜见公主尊驾。” 随着李曜气定神闲的一声“免礼”,三人各自坐下,何潘仁便将一颗夜明珠适时地摆放在面前的案几上,说道:“今日我将你们唤来,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协助公主把这般的珍宝卖掉。” 何氏五兄弟之中,年纪最小,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的何潘信,一听这话,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好奇,转向李曜行了一个坐礼,恭敬地问道:“容鄙人斗胆一问,不知公主尊号为何?” 何潘仁和何潘义互相对视一眼,无奈地笑了起来,片刻之后,何潘仁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我们何家乃胡人,除了心胸宽阔如大地的平阳公主,还能有哪位大唐的公主愿意屈尊来作客……”说着便用最简洁、最生动的语言,添枝增叶地讲述了平阳公主如何假死躲避皇权争斗,如何在终南山出家入道,如何与他和何潘义见面,又是如何想卖掉陪葬的珍宝,以求自给自足过上富庶的隐居生活。 于是,何家五个兄弟为了保守秘密,终于全部都在平阳公主面前立下了重誓,并改口称李曜为明真。 至于售卖珍宝所得的利润,李曜当场表示自己愿意与何家五五分成。 结果一番推却下来,何氏兄弟最终只同意取其两成所得,老大何潘仁甚至阔气地表示自己分文不取。 只是李曜表示自己要亲自参与西行时,马上就遭到了何氏五兄弟的全体反对。 当然了,反对肯定是无效的。 因为李曜断然道:“我意已决!就算你们不让我同行,我亦会自行前往沙州!” 接下来,关于沙州之行的筹备工作,诸人自是各司其职,很快就分配完毕。 正事谈完,何潘仁就派人把自家几十号妻室子女全都叫了过来,同时还请来了家中的乐伎,办起了一场颇具西域格调的音乐晚宴。 “道长,这个是婆罗门飞饼,很香甜的。” “尝一尝这康国特产的烤羊羔肉,鲜嫩可口得很。” “这是自家珍藏的波斯葡萄酒,还请道长饮用……” 在何潘仁的指示下,何氏与曹氏主动挨坐在李曜身边,轮番殷勤地给她倒酒添菜,面对聚集了不知多少国家的美味大餐,李曜哪里招架得住,很快便感觉有些饱了,连忙摆手道:“两位娘子,贫道已吃好了。” 何潘仁笑着打趣道:“道长当年能吃下一整只烤全羊,而今食量倒是变小了哇!” 李曜没想到平阳公主那般秀丽文雅的模样,居然还曾有过这般大胃女的表现,不由嘴角一抽,连忙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拽文道:“食欲少而数,不须顿多难消,常如饱中饥,饥中饱,多食酒肉,优狂无恒。贪美食令人泄痢。食熟胜于食生,食少胜于食多,此乃养生之正道也。” 话音一落,何氏便将一份诱人的食物,迫不及待地献到李曜的面前,热切地道:“这‘金粟平’可是世间难得的美味,据说面上这些金灿灿的食材来自极北之地,道长尝一口吧!” 李曜定睛一看,差点没流出口水来,好家伙,居然是鱼子酱!只得妥协地说道:“好吧,贫道就再吃一点……” …… …… 若非李曜酒量平平,早早醉倒,恐怕她的肚皮就要被何潘仁两个娇妻用美食给撑破了,待到李曜醒来,已是次日的午正时分,在几名何府侍女的服侍下,李曜洗了个极不习惯的香花浴,换了身干净的道袍,罩上一顶幂篱,便跟随守候已久的何家老三何潘礼,一起前往西市处理自己在西行准备期的第一个事项——买人。 事实上,作为一个在后世深受人权思想影响的人,李曜心头对于古代的人口买卖,还是感觉有些膈应。 但她想要组建一支达到自己满意程度的护卫队伍,却不可能在短短三天的准备期内招募到足够的人手。 于是,她就只有跟着做人口买卖的行家何潘礼走这一趟了。 奴隶的买卖区域,位于西市的西北角,就在马行的旁边。 李曜不由一叹,这里正是后来太平公主修建放生池的地方。 不过这个时候,“放生池”还是一片空地,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帐篷,直教人看得眼花缭『乱』。 何潘礼一面跟熟人们打着招呼,一面领着李曜,如同在无数帐篷中穿梭的游鱼一般,轻车熟路地来到了目的地。 相较那些贩卖女奴的大帐,李曜眼前的这个帐篷明显小得多,那站在帐篷入口的人口贩子一见全身罩在幂篱中的李曜,眼神就变得奇怪起来,又看到立在旁边的老熟人何潘礼,便拱手一礼,对着李曜猥琐地笑了起来:“二位快进来看吧,某这里都是上等货,定保娘子满意。” 甫一踏进帐篷,李曜突然感觉似乎有数道古怪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便不由自主地扫了一眼。 但见这里面有十来只囚笼,每只笼子都关着一个人,俱都生得肌肉虬结,身材魁梧。 而且……还都是一丝不挂的男人。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六十三章 宝刀强弓配猛男 李曜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正要转身而出,却忽然听得靠近门口一木笼内的男子做起了自我推销:“这位娘子,小子会得可多了,仔细瞧一眼小子吧!” 李曜睁开眼睛,斜斜地睨了过去,就见此人生得浓眉大眼,唇红齿白,绝对称得上俊朗之相,只是一双『色』眯眯的眼神,让她心头生出一股厌恶的情绪来,口中却淡淡地道:“你都会些甚么?” 那人登时精神一振,眉飞『色』舞地道:“游龙戏凤,鱼翔浅底,高山流水,铁牛耕地,琴瑟合鸣,貂蝉拜月,山羊对树,蟾蜍爬石,半烧鹅腿,隔山打牛,仙人指路,老树盘根,海底捞月,梅树花开……等等,小子不才,这些排忧解闷的技艺,不说炉火纯青,亦是相差无几,最重要的是……”说着还靠在木栏上,把干活的事物骄傲地显摆了出来,那意思不言而喻。 李曜额角跳了跳,赶紧扭头移开目光,向身旁的人口贩子不好气地问道:“店家,帐内这些壮奴都是甚么来历?” 见顾客微有不悦,人口贩子只凭经验,便觉自己此前错解了对方的购买意向,心下不由得慎重起来,指着那『露』鸟汉子说道:“不瞒娘子,这位曾是一位守寡贵女的宠奴,因那位贵女如今准备再嫁,便把他放到鄙人这儿来了。” 李曜直截了当地道:“此奴于我无用,说其他人。” 人口贩子指着五位异族男子介绍道:“这位编辫卷发者,乃吐谷浑人,这位满头细辫者,乃突厥人,这位辨发垂后者,乃靺鞨人,这位耳侧结辫者,乃奚人,这位髡发者,乃契丹人,他们原本皆是战俘,被朝廷赏赐给了有功之臣,不过有些勋贵认为他们既不会耕种,又伺候不好人,便交与鄙人教养一番……以求换些钱财。” 李曜点了点头,挥手指了指剩下的四位男奴:“这些汉人又是甚么来路?” 未等那人口贩子开口,忽然有人发出了一声冷哼。 李曜打眼一瞧,就见这是一个生得豹头环眼,颇为英武的昂藏大汉,面无表情地蹲坐在牢笼中,既没有横眉怒目,也没有磨牙凿齿,却有一种威猛彪悍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人口贩子干笑了一声,介绍道:“此奴名叫刘安远,亦是战俘出身,曾是伪王刘黑闼的亲卫,据说是有些本领的,本来他被今上赏赐给了任国公,那位任国公亦想将他转为部曲,可他却不知何故,得罪了任国公府中的家眷,于是就被人扔到了这里。” 李曜记得在唐初时期,起先战俘都属于官奴,并由司农寺统一管理,皇帝一般会把这些人作为战利品赏赐给取得战功的人,但后来大唐帝国不断对外进行扩张,战事变得非常频繁,唐军战斗减员问题亦变得愈发严重,朝廷便不再把大多数的战俘划为贱籍,而是作为一个重要的兵力来源。 所以说,刘安远遭受了这样的境遇,只能说有些生不逢时。 李曜点了点头,说道:“此人先定下了,说说那三位。” “好的,娘子!”人口贩子登时眉开眼笑,愈发殷勤地介绍起剩下的人。 剩下的三个壮汉,一个是急需用钱自卖为奴的,一个是犯罪籍没为奴的,一个本来就是家奴出身的,他们的共同点除了身高体壮,样貌不差以外,还都是人口贩子从达官显贵们的家中收购而来,并会些武艺的人。 人口贩子刚把帐中的壮奴介绍完毕,李曜便决定买下其中的六人。 她本来只是打算不要那个自诩器大活好的混蛋,但想到自己西行的路上可能会遭遇吐谷浑人和突厥人的打劫,若是带上他们的同胞,完全是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风险,而她没有要那个奚人,则是因为此奴比那混蛋更加肆无忌惮,居然毫不掩饰地对着李曜自渎起来,简直是天雷滚滚,教人无法直视。 在长安西市,乃至大唐的任何一个“口马行”,奴隶的买卖与牛马买卖完全相等,皆属于大件货品,因此官府的管理还是极为规范的。 李曜定下的六个壮奴,全部都有平准署定下的“市估价”,并且还有着非常严密的交易手续。 同样的,如果买卖双方违反了交易规则,官府的惩罚也是相当严厉:“买奴婢、马牛驼骡驴者,依令并立市券。两和市卖,已过价讫。若不立券,过三日,买者笞三十,卖者减一等。” 有鉴于此,再加上何潘礼这个人口买卖的行家为李曜保驾护航,人口贩子自是不敢漫天要价,买卖双方谈好价钱后,便一起到西市署办理市券,然后就是找来牙人,立下契约文书,最后钱人两讫,交易完毕。 …… …… 布政坊,何府。 六个只穿着犊鼻裤,赤着上身的壮汉,顶着初夏的阳光,在何府后院里整齐地站成一排,俱都是身板坚实,肩宽腰窄,臂膀粗壮,腰背健硕,腹肌块状分明,犹如一尊尊古罗马的人体塑像。 此时六尊塑像的眼睛正看着同样站在阳光下的李曜和何潘礼二人。 李曜从何潘礼的手中接过一把横刀,随着“呛啷”一声,长刃已然出鞘,在火热的阳光照耀之下,刀锋却依旧泛着让人感到森寒清冷的光芒。 曾与唐军多次交手的刘安远,自是最为识货的人,当场就忍不住叫出了声:“百炼钢!” 李曜对刘安远颔首道:“你说的不错,此刀乃是覆土烧刃,千锤百炼打造而成,虽仿自朝廷形制,却绝非普通士卒的佩刀所能相比,其刀锋能轻易砍穿突厥人的皮胸甲,一柄价值十二贯!” 李曜放下横刀,又从何潘礼手中接过了一张弓,继续道:“这种角弓,想来你们大多数人都非常熟悉,无需我多作介绍。”说着手臂一扬,便扔给了名为咄地满的契丹人。 咄地满接住弓,想也不想就拉了个满弦,片刻之后,方才撒放弓弦,一边抚『摸』弓身,一边用汉话对李曜诚恳地道:“主人,这的确是一把好弓,结实!” 随后何潘礼给六名壮奴每人发了一张纸条,便听李曜肃然道:“从现在开始算起,三天,我只给你们三天时间,只要你们认真做完这上面所写之事,宝刀,强弓,都少不了你们的!”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六十四章 西市酒肆会游侠 起初的时候,刘安远等人来到这个胡人的府邸,并见到摘下幂篱现出一身道袍的女主人,全都是一脸茫然。 自从他们被人送到了西市的“口马行”,每天都要洗澡,每天都能吃到肉,每天都要接受特殊教育,而且每天总会有一些全身罩在幂篱黑纱之下的女人,肆无忌惮地对着光溜溜的他们评头论足,他们便无人不明白自己将来不再会是普通的健奴,而是极有可能成为贵女们的“面首”。 对于此,他们都是不甘心的。 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因时运不济,沦为贱奴已然够惨了,将来还要被女人当作宠物般亵玩,这种人格尊严尽失的日子能有甚么盼头? 只是他们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的主人竟会是一位女冠,而且还是一位美若天仙的少女。 因犯事而籍没为奴的肖元朗,曾经作过几年的游侠儿,交友广泛,可谓是他们之中最有见识的人。 肖元朗立刻想到了一种自以为合乎情理的可能:便是这位女冠不受俗世羁绊,欲行道家的“阴阳双修”之术,把他们当做修炼的“炉鼎”,以求“得道成仙”。 当时刘安远等人听得肖元朗说的头头是道,每个人的腹下都不由变得滚烫起来,正准备把男儿气节什么的,扔到天边…… 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错的非常离谱。 他们的女主人要的不是面首,也不是所谓的双修炉鼎,而是有能力跟随她一起踏上危险征程的勇士。 …… ……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胡姬酒肆,对于长安城里的大多数男人来说,端的是个美妙的好去处。 顾名思义,胡姬酒肆不仅有来自异域的美酒,还有**奔放的胡女,她们可不是简单的酒肆女仆,不但会服侍客人饮酒,而且还个个都会轻歌曼舞,相比汉家的酒肆,多了许多香艳与浪漫的情调。 由于唐初严格实行“坊”与“市”分离的管理制度,禁止酒肆设在坊内,是以长安城中的胡姬酒肆都在东西两市里面。 而何家老四何潘智开设的“阿何酒肆”,便是西市酒肆中的头一号,虽说其消费水平之高,亦是当仁不让地堪称西市头一名,但依旧挡不住许多豪放不羁的阔少游侠儿在里面饮酒作乐。 跟何府交待完那六位属于自己名下的壮奴的安排事项,李曜乘坐何家的轻车迅速来到了“阿何酒肆”,刚一下车,酒肆主人何潘智就急急地迎了过来,对李曜悄声道:“今天来的游侠儿可不少,就是时辰得抓紧了。” 朝廷严禁酒肆夜间卖酒,而此时申时已然过半,距离西市闭门只有一个半的时辰,是以何潘信才会作此提醒。 李曜点了点头,便跟着何潘智走进酒肆内,尽管酒肆中央的表演舞台上正有两名胡姬在翩翩起舞,然而一个戴着汉式幂篱的女人,还是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试想一下,衣着鲜艳暴『露』的胡姬一直在眼前晃来晃去,忽然间,出现了一名头戴幂篱的汉家女子,她那藏在轻纱之中若隐若现的风流身段儿,很容易让人产生出一种欲擒故纵之感。 李曜眸光飞快地一扫,便将酒肆内的情形看了个大概,就见有一席上的几个年轻男子,俱都一边自得其乐地喝着酒,一边眼都不眨地看着她。 李曜注意到他们穿着庶民的素『色』衣服,却都随身携带着各式各样的兵刃,脑海中登时就浮现出了“游侠儿”三个字。 这时,何潘智当先朝他们走过去,笑着说道:“各位郎君,本店这新到的波斯‘龙膏酒’可还满意?” 一名额头有道刀疤的少年站起身来,抬手轻轻拨开何潘智,向站在何潘智身后的李曜拱手一礼,微笑着道:“某姓罗,名仁俊,行十五,亦不知这位小娘子,该当如何称呼?” 李曜笑着回礼道:“贫道法号明真。” 罗仁俊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就大笑起来:“道长还真是个超凡脱俗之人,某在这胡人酒肆玩耍了这么多次,还是头一次见到我们汉家女子敢走进这酒肆里来。” “哦?”李曜故作奇怪道:“如此说来,贫道乃开创先河之人喽?” “这就不得而知了,只不过……”罗仁俊端起酒杯,晃了晃,说道:“道长正如这酒肆中新到的美酒,着实教人耳目一新。”说着,他呷了一口酒,又转向何潘智继续道:“说起来,你这酒黑如纯漆,很难看得透彻,罗某饮之却顿觉神爽啊!” 何潘智笑着说道:“能得罗郎君的赞誉,何某荣幸之至,今日各位的酒食一律免费,随便吃喝,不用客气。” 话音一落,一名长得眉清目秀的游侠儿,眯起眼睛看着何潘智,玩味地说道:“何四郎,你突然这般大方,该不会又有甚么麻烦事儿,叫我们兄弟几个去解决吧!” 何潘智呵呵一笑,道:“赵三郎猜错了,大错特错!这一回,可不是我来找你们帮忙的。” 李曜一面取下了幂篱,一面接口说道:“这一回,是由贫道来给各位指明一条出路。” 游侠儿们见得李曜的庐山真面目,眼睛不由相继亮了起来,唯有罗仁俊似乎不为所动,用略带自嘲的口气问道:“出路?我等不务生产,又受不得官府的管束,除了干些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活儿,你一个出家人能给我们何等的出路?” 他们这样的游侠儿,都是社会地位处于底层的庶民,在这个重视门第忽略个人的时代,他们只能通过挑战社会秩序,蔑视高门贵胄,获得极其有限的社会名声,无论他们被人传扬得多么神通广大,都无法掩盖他们身份卑微的事实。 李曜莞尔一笑,缓声问道:“罗郎君可知长安西去沙州多少里?” 罗仁俊摇了摇头,诚恳地道:“罗某惭愧,自幼未曾出过关中。”说着跟自家几个兄弟碰了个眼神,就见他们全都摇头,竟是无人知晓。 见此情形,何潘智抑扬顿挫地说出了答案:“西出长安金光门,沿渭水过大震关、邽州、至兰州,渡黄河,溯乌逆水,翻越乌鞘岭,至姑臧城,再由甘州经肃州、瓜州至敦煌县,全程四千八百里。” 李曜扫了眼罗仁俊等游侠,忽然叹了口气,故作不解地道:“请你们告诉贫道,从未游走天下河山的游侠儿,何以称为游侠呢?”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六十五章 领先半步不为癫 身为唐朝人,罗仁俊、赵三郎等游侠儿都知道“任侠”二字,可他们也很清楚自己并非是那种附带意气,以侠义自任,喜欢匡扶弱小,敢于见义勇为,能够潇洒游走四方的“侠”。 大多数的游侠儿,其实只是藏匿于坊市之中,游走于大唐律法边缘的市井之徒。 所谓快意恩仇,无拘无束的生活,不过是他们的一厢情愿罢了。 常言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但凡自认为有些武艺的人,谁不想建功立业一番,以期身居庙堂,留名青史呢? 恐怕也就只有后世的武侠小说和影视剧里的武林高手们才会志在笑傲江湖。 只是如罗仁俊这般的游侠儿,虽说身手不差,但他们所恃的武艺,却并不适合战阵之法,而且他们不喜管束,加入法纪严明的军队亦未必是件好事。 除了个别时运极佳之辈,绝大多数庶民出身的游侠儿最好的去处,不过是给那些名门望族子弟和朝廷高官们充当打手和护卫而已。 罗仁俊自然听得出李曜的弦外之音,不由无奈地笑了笑:“明人不说暗话,我等该如何做好一个游侠,还望道长指点一二。” 未等李曜有所动作,何潘智便已心领神会,立即叫酒肆伙计们搬来可折叠的座屏,将李曜和这一桌的游侠儿全部围在里面,便是摆成了一个临时雅间。 一见四面封闭起来,李曜便适时地从袖中拿出一卷羊皮地图,并铺在酒桌上,随后指着长安一带,开口说道:“如今关中愈发欣荣,京畿亦是太平安宁,你们的本事不是用来解决市坊间『乱』七八糟的恩恩怨怨,就是用来替人解决一些琐碎的利益纠葛,充其量不过是廉价的打手而已……” 一个长得颇为高大的游侠儿突然拍桌而起,怒道:“你这女子胡说个甚!谁是廉价打手!” 罗仁俊狠狠地瞪了那高大游侠儿一眼,厉声道:“葛十郎,你激动甚么,听道长把话说完!” 那葛十郎涨红着脸,额上青筋条条绽出,却也只得悻悻地坐下。 李曜对此完全不以为意,一边用手指沿着地图上的渭水向西缓缓地划过,一边说道:“西出长安过大震关,亦或者出弹筝峡,便不再是太平安宁之地,黄河与乌逆水有水盗,乌鞘岭与焉支山有山贼,甘州到敦煌的大漠有沙匪,这些人当中有汉人,也有突厥人、吐谷浑人等胡人,少则数人,多则上百,专以劫掠过往商队为生,虽说商队一般都有自己的护卫队伍,但多为各商家的奴仆临时拼凑而成,遭遇盗匪时,常常各自为战,反抗的结果可想而知。” 李曜所说的这些信息,自然都是从何氏兄弟口中得来的。 事实上,随着丝绸之路渐渐恢复往昔的繁荣景象,河西走廊上的盗匪们也变得愈发活跃起来,在某些必经之地可能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在西市的胡商当中,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罗仁俊看着地图,沉思半晌,忽然眼睛一亮,认真地道:“道长拿出此舆图的目的,便是为我等寻个用武之地,不知罗某说得对否?” 李曜摇了摇头,说道:“罗郎君说的没错,但还不够全面,需要稍稍纠正一点,这不是用武之地,而是用武之道!” 罗仁俊离席而起,向李曜躬身一揖,急切地问道:“此道何解?道长可否以大小方面细说端详!”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教人省心!李曜暗暗点头,曼声说道:“若以大道来讲,便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四面八方皆为你们的用武之道。”说着用手指沿着地图边缘画了一个大圈,随后指尖落在长安的位置上:“若以小道来说,长安便是用武之道的起点与终点,而你们的第一条用武之道,亦是最重要的取财之道,正是长安往返沙州的这一条道。” 罗仁俊恍然大悟,只觉那舆图仿佛化作了辽阔的山川大地,徐徐展现在了他的眼前,情不自禁地问道:“罗某实在没想到,道长曾说自己乃开创先河之人,竟非戏言!亦不知这个新行业,道长取为何名?” 李曜微微一笑,不假思索地说出了两个字:“镖行。” 话音刚落,游侠儿赵三郎就跃跃欲试地问道:“这个镖行,听起来颇为刺激,那我等的任务,只是保护商旅不受劫掠吧。” 虽说这行业听起来既有些危险,又有些辛苦,却是太符合他的口味了! 李曜说道:“是的,仅此而已。” 在李曜原来所在的时空里,镖行诞生于清朝,亦叫做镖局,其最主要的业务便是把商队或者贵重货物护送到目的地,可谓是古代民间物流行业的代名词。 然而,超前时代半步的是天才,超前时代一步的是疯子,如果超前时代许多步的话,当然就变成了刘新第二。 李曜既然打算将其提前一千多年创造出来,自是需要进行一些改动,以便让其适应这个时代的经济环境,否则步子迈得太过头,不小心违背了社会发展规律,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如此说来,道长便是打算聚集我们这些会武艺的游侠儿,成立一家镖行喽……” 罗仁俊正跟李曜说着,酒肆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响亮的敲锣声,显然是西市关门的时辰到了。 李曜略一思索,便道:“罗郎君,明日辰时,带着你的同伴到京邑萨宝府门口与我见面,待得那时,我们再继续详谈,可否?” 罗仁俊爽声一笑:“好!明日我们不见不散!”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六十六章 千驼浩荡出长安 太阳高悬,金光灿烂。 京邑萨宝府的砂场上,蹄声隆隆,尘土飞扬。 “咄地满,这不是赛马,你莫要使劲抽它,先骑稳了再说。” “王十七,上身太过前倾了,挺胸直腰!“ “车前实,放轻松一些,动作要自然,对,就是这样……很好。” “赵三郎,你在作甚!别抱它的脖子,快坐回中间……” 何家老五何潘信站在场地中央,吼得声嘶力竭,紧张地指导着一群骑骆驼的新手,目光还时不时扫向并肩而行的李曜和罗仁俊两人,眼神中充满了赞赏之『色』。 不得不说,功夫底子好的人,学什么都快。 李曜与罗仁俊各自骑着一头高大的双峰骆驼,一边绕着砂场跑圈,一边谈笑风生,坐得稳稳当当,根本教人看不出他们还是第一次骑行。 罗仁俊一大早带着五名志同道合的伙伴如约来到萨宝府,李曜便把他们领到府内的砂场上来学习骑骆驼。 虽说游侠儿们更憧憬未来能够展现自己纵马驰骋的风采,但身为庶民的他们,一来没有骑马的资格,二来长安西去沙州,须得途经戈壁荒漠,而骆驼不但有适应高温和风沙、耐饥耐渴的体质,还兼有寻觅水源、预知沙漠风暴的本领,可谓是他们此行不可取代的坐骑。 罗仁俊右手持缰,左手拿着一张纸条,向随在身畔的李曜兴奋地说道:“‘晴天’曰‘天高’,‘天黑’曰‘明路’,‘走远’曰‘卜长’,‘走近’曰‘卜短’,‘马’叫‘墙头’,‘骆驼’叫‘扁担’……这些隐语端的是好玩极了!” 所谓隐语,即是后世俗称的黑话,对于镖行来说,属于必不可少的联系方式。 罗仁俊手中的纸条,每个游侠儿都有一份。 同样的,李曜曾经交给自家六壮奴的纸条上的主要内容,也是这些隐语。 此外,李曜还在每张纸条上向壮奴和游侠儿们注明,只有在启程之前通过她亲自考核的人,才能加入西行的队伍,而考核的项目,便是驾驭骆驼和熟记隐语。 …… ……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西行的日子。 李曜所谓的考核,无论是六个壮奴,还是同样人数的游侠儿们,自是一个不落的全员通过。 因为确实没啥难度。 骆驼脾气温顺,比驾驭骏马容易得多,而李曜所设计的隐语更是郎朗上口,即使是汉语略拙的三个胡人奴仆,也只用了两天时间,便全都记了个滚瓜烂熟。 但这并不代表李曜这般安排是多余的,毕竟无论是骑骆驼,还是背诵隐语,都是李曜组建的保镖队伍能否在此行起到重要作用的关键,而此行的成功与否,都将严重影响到李曜未来的命运。 可以说,李曜发起的这一次西行,其实是想要为她自己搏一条好的出路。 待到西市大门一开,李曜便带领着全副武装的壮奴和游侠儿们直奔里面的商队集合地点。 此番西行的商队之中,不仅有何氏兄弟中的何二郎何潘义、何三郎何潘礼、何五郎何潘信,还有十几位与何家关系密切并熟悉河西各地风俗环境的商人。 而何潘仁因身份关系,无法亲自参与西行,可他这些天也没闲着,按照唐军编制组建了一支多达五十人的护卫队,并由何潘信担任临时队正。 于是,当全部人员到齐之后,李曜放眼望去,人和骆驼密密麻麻一大片,再一点人头,着实把她吓了一跳,竟然超过了一千人。 经过一番简短的商议,何潘义毫无悬念地当选为商队的临时首领,然后他在祆教麻葛们不停唱诵的祝福语中,领着这条由上千头驮载着人和货物的骆驼组成的长龙,从金光门浩浩『荡』『荡』地走出了长安城。 因为西市经营时间的限制,商队的出发时间一般都在下午,是以他们第一个落脚点是鄠县城外的何氏别业。 未至黄昏时分,商队迎头遇上了一支华丽的仪仗队伍,身在队伍首位的何潘义一眼就认出了来者的身份,赶紧命令整个商队离开驿道,避到路边数丈开外。 李曜心中好奇,躲在坐骑身后,朝那队伍悄悄地望了过去,就见走在仪仗队伍最前面的是三十名骑士,他们整齐地排列成六队,每队五人,队首骑士分别举着绘有狮、虎、豹、雀、鹰、鹿六种动物图案的旗帜,其他卫士则腰配长刀,身背弓囊,眼睛俱都扫视着路边的人们,生怕出现什么异动。 在骑士们身后,则有十数名身着紫、绯、绿、青等各『色』圆领袍服的官员,骑马行走在一辆极其豪华的马车前面。 李曜一见那马车上华丽的车饰,就知道马车的主人,正是那个不久前把她吓得赶紧离开宗圣观的太子李建成。 辨识出了对方的来头,李曜赶紧收回了目光,在脑海中努力回想近期的史料,心中暗暗思忖:“记得师父说太子会在宗圣观住上七日,如今提前返回长安,恐怕就是为了近期吐谷浑寇边之事吧,亦不知会不会影响到我们的行程……” 待得对方全员通过之后,商队又继续前行,李曜骑着骆驼来到何潘义身边,低声问道:“何二郎,听闻最近吐谷浑侵犯洮、岷二州,我们过大震关的时候,会不会因此受堵呢?” 何潘义略一沉『吟』,认真地道:“道长所说的事情,何某也听说了,不过道长莫要担心,除非吐谷浑人能攻破岷州之后的渭州,并威胁到邽州,大震关才会关闭,想来不久之后,朝廷就会派出一员能征善战的大将去反击吐谷浑人吧。” 李曜点了点头,便也不再多言。 是啊!那一员能征善战的大将,可不就是平阳公主的驸马柴绍吗? 李曜记得吐谷浑人被柴绍打败之后,不到一个月就向唐朝廷俯首称臣了。 当然了,那已经是七、八月份的事情,而现在四月份还没过完,因此她不得不关注一下战事的影响。 商队抵达何氏别业时,天『色』已黑,李曜不得不与一千多人外加上千头骆驼挤在这处庄园里睡了一宿。 而何潘义却是一宿没睡好,毕竟他不是先知先觉的穿越者,此前被李曜那样一问,嘴上虽说得轻松,其实心头还是有些打鼓的。 是以次日卯时,天空还未完全放亮,何潘义便不顾某些瞌睡虫的抗议,抓紧时辰带领商队继续向西前行。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六十七章 光天化日请自重 《罗马典故》中有句“条条大路通罗马”,然而在这个时代,古罗马城连同与之相连的条条大路,早已化作了历史的遗迹。 放眼整个人类文明世界,大唐帝国关中地区的陆路交通系统,毫无疑问是同时代最为发达,亦是最为完善的。 当然,这一切首先还得归功于所谓“好大怠政,肆行劳神”的隋炀帝。 他在位期间,为西京修建的八大主道以及无数条支道,无一不是路面平整坚实,而且当年在道路两旁所栽下的各类树木,到得如今已是浓荫如盖,生机盎然,或许“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句话,便是这位前朝末代皇帝一生的真实写照。 李曜所走的道路自是一条极宽的主道,再加上唐朝“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的强制**通法规,即便是他们这支多达千人的骆驼商队,一路行来也没有造成后世“喜闻乐见”的拥堵现象,是以在商队首领何潘义的督促下,诸人胯下的骆驼几乎走出了最快的速度,只用了两个白天的时辰便赶到了距离长安三百五十余里的虢县。 虢县虽非岐州的治所,却因位于关中与河西地区商贸往来的交通要塞,成了大唐最为繁荣的县城之一。 只是对于当地依靠道路致富的人们来说,像李曜他们这般庞大的商队,也是难得一见,自该上前热情相迎。 于是乎,县城内所有的客舍和邸店,乃至价格最低廉的骡马店都住满了人和牲畜。 而李曜与何潘义等商队核心成员,则当仁不让地住进了县城里最大最豪华的邸阁。 毕竟,骑骆驼比不得坐牛车舒服,还是挺耗体力的,所以李曜吃过晚饭,在贴身婢女的陪伴下,洗了个战斗澡,便倒头睡下了。 说起来,那何潘仁对李曜可谓是关怀备至,为了让李曜在路上得到较好的照顾,竟然送了两名婢女给她。 李曜当时本想婉拒,可她想到自己扮作平阳公主,若不答应下来,会显得不太合乎情理,还是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翌日一大早,李曜在邸阁大堂中吃完早餐,正要跟着何潘义等人一起上路,身后却忽然响起了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这位女道,暂且留步!” 李曜转身一看,就见这人年约三十有余,头戴黑纱幞头,穿一袭绯『色』圆领袍服,腰系金带,这一身服饰打扮,至少是一个五品的官儿,显然比这虢县县令的品级还高。 李曜向对方恭谨一礼,应道:“不知阁下有何贵干?” 中年官员细细打量了李曜一眼,随即又兀自摇了摇头,这才一挥手,说道:“本官识错人了,你走罢。” 摆什么官架子,简直莫名其妙!李曜暗暗翻了个白眼,便在何潘义等人的招呼之下,快步出了邸阁。 待得李曜的身影消失之后,中年官员望着大堂门口,忽然很没形象地使劲『揉』了『揉』了眼睛,口中喃喃自语道:“各个都说平阳公主是本朝数一数二的美人儿,谁知除了有长得像她的女众,居然还能遇见长得像她的女冠,且姿『色』竟都是不差的……真是天下之大,无所不有啊!” 中年官员刚叹了口气,就听得身边传来一个声音:“三宝,你一大早的,在为何事而叹呢?” 原来这中年官员正是岐州别驾马三宝,而他身边这个声音的主人,就是他的顶头上司岐州刺史柴绍。 马三宝拱手一礼,笑着道:“下官方才见到了一个长得极像公主的女子,还以为那位兰娘没做成比丘尼,转投玄门作了女冠呢!” 柴绍一听这话,心头没来由地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冲动,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她人在哪里?可否领我前去一观?” 马三宝温言道:“大将军莫急,那女冠好像是昨晚那支大商队的随行者,这时应该还未走远。” “我知道了。” 柴绍点了点头,随即把手指含在嘴里,打了声响亮的呼哨,不多时一名身着劲装的男子便牵着一匹青骢马出现在了大堂门口,柴绍疾步上前,纵身一跃,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马鞍上,然后双腿狠狠一夹马腹,独自向县城西门狂奔而去。 李曜骑着骆驼走在队伍的中间,忽然听得一阵马蹄疾响,似乎直冲自己而来,还未来得及回头看个究竟,只觉一阵劲风吹过,便发现她已然被人挡住了去路。 但见此人头戴紫『色』幞巾,身着紫『色』圆领袍服,腰系玉带,足蹬锦靴,年约三十四五,生得眉英目朗,鼻梁高挺,三绺长髯,面如冠玉,骑在一匹高大的青骢马上,显得雄姿勃发,英气『逼』人。 这般形象已经无法用相貌堂堂来概括了,李曜很清楚地听到身边两个婢女的呼吸声顿时加重了不少。 只是此人一双剑眉之下,目光如炬,透着一种难以言状的火热。 李曜心中一凛,自己被这个人拦住,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 柴绍骑在马上看得眼都不眨,半晌之后,抿出一丝微笑,问道:“你的法名叫甚么?” 李曜连忙下了骆驼,躬身一礼,恭敬地道:“贫道法号……明真。” 一听到这个名字,柴绍立刻变得激动起来,竟是跃下马来,一把捉住李曜双臂,问道:“再说一遍,你叫做甚么?” 事发突然,李曜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推开柴绍,后退两步,沉声说道:“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还请阁下自重!” 这时,走在商队最前面的何氏三兄弟都发觉到身后的队伍中出现了异状,何潘义便叫五弟何潘信过去查明情况,结果何潘信一眼就认出那穿紫『色』衣袍者的身份,又正好看见对方捉住李曜的双臂,心头不由大震,赶紧跑回两位兄长身边,紧张地道:“二哥,三哥,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明真道长,她……她……她被抓了!” 何潘义和何潘礼俱都心头一紧,齐声问道:“你慢些说,是何人抓了道长?” 何潘信咽了口唾沫,回身指了指,放低声音,说道:“是柴驸马,柴大将军!”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六十八章 相逢亦不敢相识 岐州是个好地方,紧邻京畿,经济繁荣,百姓富庶,无盗无匪,太平安宁。 柴绍习惯了征战沙场的戎马岁月,担任岐州刺史不过月余,心头便生出了一种错觉,觉得平阳公主生前对他做出这般安排,其实是教他变相地致仕,到此地提前养老来了。 柴绍执槊冲锋,排兵布阵的本事,当然是有口皆碑,绝对称得上当世良将。 可如今的柴大将军,却弃武从文,跑来管理地方民政,说他才疏学浅都是轻的,根本就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于是,柴绍索『性』一股脑儿的,把自己本就不多的活计全都甩给长史去做,而他本人则以考察民情为幌子,带上他曾经的贴身伴当,当前的佐官马三宝在岐州各地游逛起来。 因为柴绍是出来“体察民情”的,自然需要“身入”民间,故此他每到一处,并没有去享受驿馆有限的免费服务,而是自掏腰包住进了豪华的邸店客舍。 本来柴绍和马三宝也是昨日才来到了虢县,谁知他们会正好与李曜在同一天住进了同一家邸阁,马三宝又好巧不巧地撞见了李曜,而柴绍也跟赶巧似的,问起了马三宝,于是便有了此前刺史纵马追女冠的场面。 诚如马三宝所言,女冠有着一张几乎与平阳公主完全相同的容颜,再加上女冠居然还有着与平阳公主相同的道号,柴绍的脑袋就控制不住地发热起来,若不是刚才他被女冠推了个趔趄,让他稍微清醒了些,否则他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出来。 柴绍问道:“你这‘明真’是何字组成?” 李曜答道:“日月之明,真实之真。” 柴绍努力稳住心神,摊出一只手,以不可忤逆的口气说道:“请将度牒拿来一观。” 李曜心中不由暗骂一声,手上却乖巧地递出了自己的度牒,柴绍接过度牒,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然后收敛起咄咄『逼』人的气势,对李曜一本正经地说道:“你长得很像我妻。” 我勒个大叉!这么狗血,这么厚颜无耻的搭讪话语,这货也说得出口!李曜的眼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但旋即恢复了平静,对柴绍盈盈一拜,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若无疑问,还请阁下将度牒还给贫道。” 柴绍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赶紧把度牒交还给李曜,随即干咳一声,板起面孔,用沉稳而有力的声音教训道:“你这个女冠,不过才十六的年纪,竟敢跟着这些商人混在一起,难道令师尊平时不曾管教你么?” 李曜说谎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答道:“不瞒阁下,贫道正是奉吾师尊之命,前往河西修行悟道。” “哦?是吗?”柴绍思忖着捻了捻胡须,复又打量了李曜一眼,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嘴脸,打着官腔说道:“本官乃岐州刺史,你虽非本官治下子民,但本官还是希望你能知难而返,莫要踏上险途,以免毁了名节,失了『性』命……” 啊?李曜听到“岐州刺史”四个字,整个人都惊得呆住了,原来这个无比讨厌的家伙就是平阳公主的驸马柴绍! 因为她记得很清楚,平阳公主死后,柴绍就成了岐州刺史,而且还至少当了两年以上。 “小女冠,你倒是胆大得很,本官与你说话,竟敢发呆,真是岂有此理!依本官之见,还是教那宗圣观派人把你领回去才是!” 忽听柴绍语气突变,李曜登时醒过神来,就见柴绍突然抓向自己的手腕,想也不想便迅速一闪,柴绍抓了个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再看向李曜的目光中多了一种颇觉有趣的意味,竟是笑了:“小女冠,你倒还挺灵活的……”说着又明目张胆地抓向李曜。 无论是罗仁俊、赵三郎等血气方刚的游侠儿,还是刘安远、咄地满等护主心切的壮奴,虽说都想上来帮李曜的忙,但他们见到急『色』之人竟是一位紫袍大官,却也不知该如何出手。 毕竟他们与紫袍男子的地位等级相差实在太远了,谁也不想没明白状况,就因僭越了大唐的尊卑规矩而受到律法的严惩。 而何氏兄弟三人就更拿不出办法了,何潘礼与何潘信都在柴绍麾下当过兵卒,自是相互认识,何潘义受此牵连,亦是不敢出面,他们认为出现当前这个状况,说不定平阳公主已经被柴绍认了出来,更何况那两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其他人根本没有参合的资格。 “难不成自己要跟柴绍大打出手一场,然后亡命天涯?“ “难道说自己的西行计划,还未走出关中就要全部泡汤了?” 李曜现在心头可后悔了,因为她此前嫌原来戴的幂篱不适合骑行,就在途中自行换了一顶可以『露』脸的昭君帽来戴,这下子骑行倒是方便了,却想不到她会惹到这么个要命的大麻烦出来。 正当李曜暗暗叫苦之时,忽然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就见那位在邸阁中见过一面的绯袍男子远远的呼唤道:“大将军,圣旨来了!速去虢县衙门接旨!” 一见来者是马三宝,柴绍心有不甘地收回了手爪,纵身骑上青骢马,最后似有不舍地看了眼李曜,口中还吐出了一句教李曜心惊的话:“小女冠,本官会派人一直跟着你,哼!”说罢,便策马扬长而去。 危机暂时告了一个段落,李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不管那柴绍是不是真的会派人来盯着她,她都要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何氏兄弟看到柴绍跟李曜聚而又分,形同陌路,并没有出现他们想象中夫妻相认的场面,赶紧来到李曜身边,询问事情的起因,李曜将自己如何遇到那绯袍男子的事情一说,何潘礼就一拍大腿,说道:“那人是马三宝将军,一定是他跟柴驸马说了甚么,柴驸马才会这般拦住了道长。” 何潘义叹了口气,悠悠地道:“何某观他们二人,应该都没有认出道长,否则不会是这般表现,但柴大将军毕竟是道长的……何某实在不明白道长为何相逢亦不敢相识,要对他隐瞒身份啊。”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六十九章 改头换面混过关 “时候未到。” 这四个字,是李曜唯一能用来搪塞别人的理由,只是这个“时候”,李曜希望永远不会到来。 而李曜的话,落在何氏兄弟的耳朵里,自然成了另外一种与李曜心中所想大相径庭的意思。 一个堂堂的大唐开国公主,如果不是关乎生死,岂会吞『药』假死以求自保。 一个做了妻子和母亲的女人,如果不是自身所涉及之事干系重大,又岂会连自己的结发夫君都不敢相认。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氏兄弟心中对李曜这般做法的不解,已然转化为对平阳公主现状的担忧,再看到李曜骑着骆驼急匆匆地奔到了队伍的最前头,眼神中俱都情不自禁地带上了同情之『色』,便赶紧吆喝着商队继续上路。 然而,尚未走出虢县,李曜就发现商队多了三个随行之人。 这三人很好辨认,因为他们骑得不是骆驼,而是骏马。 再一看他们三个的打扮,俱都头戴乌纱幞头,身穿赭黄『色』圆领袍,足蹬短皂靴,腰挎横刀,马鞍上挂着弓囊,显然是有官职在身,虽说品级都很低,却也不是普通的百姓敢随便招惹的人。 而且,这三人自出现之时起,就一直跟在了李曜的身后,距离从未超过十步。 很显然,他们都是专门来监视李曜的人。 果然不是善茬!李曜一想起柴绍最后说的话,就恨得直咬牙。 按理说,那柴绍一口一个“小女冠”,应该只是把她当成一个长得像平阳公主的小姑娘才对。 可非亲非故的,柴绍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地派人来纠缠她呢? 李曜虽然不知柴绍对她有着怎样的不良企图,但这三个监视者,已然让她感到如鲠在喉…… 就在李曜和柴绍制造的风波成为别人谈资的两日之后,何潘义带领的商队终于抵达了西行的第一个关隘:大震关。 大震关筑于陇山西麓,为逾越陇山的必经之道。因为朝廷与吐谷浑的战事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出入关的人已经变得非常少,所以守关的士卒很快就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他们这支庞大的商队上面。 负责商队公验的人,是一名唐军校尉,大概三十多岁,何潘义一见到他,连忙翻身下了骆驼,赶上前去,恭敬地行了一礼,笑呵呵地道:“今日何某可要劳烦渠校尉辛苦一番啦。”说着在递出商队出行手续的同时,还悄悄把一个小布袋塞到了对方的手里。 那渠校尉将布袋不着痕迹地藏在身上,随后朝何潘义身后的商队打量了一番,这才说道:“何二郎,你难道不晓得朝廷正跟吐谷浑蛮子打仗么……这个时候,还敢带商队去河西,你倒真是个玩命的人啊!” 何潘义叹了口气,说道:“何某何尝不晓得,可本朝建立以来,有哪年不打仗?不说别的,去年这大震关都让突厥人给攻陷了,当时关隘破成那样,连一条能让骆驼通过的路都快没了,可咱们这些商人还不是照样往来做买卖,这都是莫有办法的事,生活不易啊!” 渠校尉白了何潘义一眼,道:“朝廷已经下令,严禁铜铁重器物过关,你们这人和货还是会受到仔细查验的,若有事物被没收了,莫要怪本校尉没打招呼……”说着又看了看关隘城门下那条骆驼长龙,继续道:“虽说现在才午时,但你们的人数实在太多了些,今日未必能让你们通过,因此你还须得早早安排人手在关口外安营扎寨才是。” 何潘义咧嘴一笑:“但请渠校尉放心,何某懂的。” 两人正说话间,那三个疑似柴绍下属的人,已然大摇大摆地过了关,不过他们似乎并不打算马上离开,而是把坐骑交给了守关的士卒,住进了关城之内。 李曜一瞧见那三人消失,便赶紧利用这段没被人监视的空隙时间,依从何潘义的安排,把自己那些已然改头换面的珍宝,仔细清点检查了一番,然后再将其悄悄混入何氏兄弟买卖的货品之中。 因为渠校尉收了何潘义的好处,自是对查货的士卒们作了交待,士卒们拉拽货囊的动作都是温柔而谨慎的,生怕打破了器皿之类的东西。 这支达到千人规模的商队的货物着实不少,士卒们费了很大的工夫才全部摆放在了关道上,前前后后铺了一里多长,再加上公验时还须得查验男女人口以及牲口,如此一来,查验的时间可不是一般的久。 直到太阳西斜,才轮到李曜接受检查,那负责查验的士卒本已疲惫不堪,一见李曜是个漂亮的女冠,顿时来了精神,一双眼睛在李曜身上扫来扫去,恨不得瞧出一朵花来,许久之后,方才搓了搓手,故作奇怪地道:“你怎地会跟胡人商队一起行走,某看你不太像个女冠啊。” 一听这话,李曜的娥眉不由蹙了起来,随即腰杆儿一挺,拿出度牒,朝对方一递,傲然道:“自己看吧!” 事实上,这个时代远行的商队并非全部是由商旅组成,学者、宗教人士、匠人、画师、乐工,甚至诸国使节和官员为了安全和方便也常加入其中,因此这个士卒纯粹是没事找事。 那士卒接过度牒,瞅了一眼内容,脸上登时一僵,赶紧收回了占便宜的心思,神『色』变得恭谨起来,拱手歉然道:“原来是宗圣观的女道,某刚才失礼了,还望勿怪,勿怪啊……” 就在这时,附近响起了一个惊奇的声音,李曜不由循声看去,就见一个检查货物的士卒手指捏着一颗涂黑的南海珍珠,凑到眼前一边看,一边向何潘信问道:“这黑乎乎的是个甚么事物?” 何潘信笑着道:“此乃雕刻之物,你仔细看看,这上面的花纹多精细啊。” 士卒拿着有些爱不释手地道:“哎呀,还真是细致,这么小的玩意,竟能刻出个佛陀。” 那士卒放下珍珠,又要去把玩同样经过特殊伪装的夜明珠,何潘信见状,未免节外生枝,便不动声『色』地朝那士卒手中塞了一把东西。 士卒愕然地看了眼何潘信,旋即表情就恢复了正常,随后只是粗略了翻了一翻,便心满意足地走开了。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七十章 集 思广益寻对策 酉时未过,整个天穹就如同侵染了黑墨,开始变得沉暗起来。 毕竟大震关设在高岗,地势险峻,『摸』黑走关道还是挺危险的。 负责查验商队的士卒们,趁着天『色』尚有余光,迅速把未过目的人畜和货物直接登记在册,便草草收工返回了关城。 而商队诸人则赶紧将货物重新收拾回行囊,然后跟着熟悉路况的引路人前往关隘附近的野地里宿营。 其实早在下午的时候,商队首领何潘义就派人在距离大震关数里外的一处山坳扎好了营地,这是一块很大的平地,而且背风背阴,近处还有两条溪涧,人畜可分开汲水,选址可谓是极具用心。 本来行商在外的人,各种恶劣条件都须得适应,若是以往的话,何潘义定然会让整支商队在关道旁直接『露』宿,最多随便搭些能够遮风挡雨的帐篷就行了,可他考虑到李曜毕竟是位金枝玉叶的大唐公主,不说摆出甚么与之身份相符的排场,最起码也要让公主少受些风餐『露』宿之苦,于是在他的强烈要求下,营地的布设在各个方面都尽力做到周全。尤其是李曜所在的帐篷,不但在里面摆放了许多方便休憩梳妆的陈设,还让人在外围设置了一圈碧绫布障,以防他人偷窥。 由于山中夜晚寒气袭人,待得所有人打理好各自的帐篷,何潘义便让人在营地的中央空地上点燃了许多篝火,行商和随行的奴婢们见状,不约而同地聚集在篝火堆旁,一边取暖闲谈,一边就着酒水吃着干粮。 未等人们酒足饭饱,营地中忽然响起了清脆动听的胡琵琶声,随后就是“咚咚咚”的三记手鼓声,何潘义大手一挥,数名随行的何家美婢纷纷跃入众人的视线,在空地上跳起了西域最为流行不衰的拓枝舞,那柔弱无骨的身段儿,还有那美目含春的小模样儿,端的是亚身踏节鸾形转,背面羞人凤影娇,生生把许多男人的魂儿都勾走了。 看到整个营地的气氛变得热烈起来,李曜与何氏三兄弟,以及刘安远、咄地满、罗仁俊等人陆陆续续地来到了李曜的帐篷中。 一见该来的人都到齐了,李曜向何潘义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在关城里的时候,有没有问到那三人的来历呢?” 何潘义点了点头,说道:“我从看过他们文牒的守关校尉口中得知,这三人的确是岐州柴刺史的下属,都是些武散官,分别是仁勇校尉李翰思,仁勇副尉黄元良,陪戎校尉薄峻,不过他们前往河西也确实有公事要办。依何某之见,他们并不是柴刺史特意安排来监视道长的人,可能只是顺路。” “何二郎此言差矣!” 李曜摆了摆手,冷哼一声,说道:“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他教这三个顺路之人特意来监视我才对。” 何潘礼接口道:“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告诉道长,不知该不该讲。” 李曜道:“何三郎但说无妨。” 何潘礼答道:“不瞒道长,何某在军中效力时,曾与其中一人做过同袍,只是如今各自的地位不同,不敢与他打招呼。” “哦,还有这事?”李曜心头一怔,问道:“不知是其中的哪位?” 何潘礼说道:“三人当中品级最高的仁勇校尉李翰思,按理说……”说着顿了顿,才继续道:“他应该算得道长的熟识之人。” 李曜目光微微一闪,道:“难怪贫道看到那人,就觉得有些眼熟,只是到这时都想不起来。” 何潘礼叹了口气,苦着脸说道:“道长,他可是做过道长的亲兵啊,怎地就忘了呢?” 李曜理直气壮地道:“亲兵怎么了?贫道可记不住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 听到这话,何潘礼的脑海中浮现出那柴驸马的形象,两相比较之下,顿觉无言以对,而李曜的壮奴们,则纷纷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胸膛…… 李曜麻利地转移了话题:“贫道被这三人一直跟着,感觉行动甚为不便,既然现在搞清楚了他们的来历,还请大家说说应对之策。” 壮奴中的靺鞨人阿勒根狠狠一捶手掌,杀气腾腾地道:“主人,某去宰了他……” “他们”的“们”字还没脱口,旁边的契丹人咄地满已经一巴掌拍在了阿勒根的脑袋上,恕其不争地道:“我们是主人的奴仆,你以为打杀了人,主人就脱得了干系么?” 游侠儿葛十郎嘿嘿笑道:“此事还不简单,趁他们不备之时,各个来记闷棍,全都敲得晕了,再捆绑起来,扔到犄角旮旯里,待他们脱得身来,咱们早就走得没影啦!” “你这一招亦不可行!”何潘义摇了摇头,反对道:“袭伤大唐武官,可不是桩小事,如今朝廷总得来说,还算政治清明,你千万别把官府当作只吃闲粮的,他们根本莫需多大工夫,就能查出是我们所为,你这个主意让咱们一下子撂倒三个,按照大唐律令,到时候把我等判个绞刑都算是轻的。” 葛十郎脸『色』顿时白了几分,似乎不敢再说话了。 何潘礼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开口说道:“某倒有个主意,只是那个了些……不知……道长能否接受。” 李曜纳罕道:“甚么那个了些?只要是个有用的办法,说来一听又有何妨。” 何潘礼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银瓶,低低地说道:“这是波斯的一个特产,呃……可以让服用者产生幻觉。”说着,他还神经质地笑了笑:“嘿嘿嘿……某常用它来对付不老实的奴婢,见效得很,对付他们三个,这一小瓶简直绰绰有余。” 话音一落,其他诸人无不变了脸『色』,尤其是壮奴们看向何潘礼的眼神全都变得不太好了,亦不知他们有没有尝过这波斯特产的滋味。 何潘义强忍住扶额的冲动,对何潘礼一脸沉痛地说道:“三弟,如果你想在大唐有个善终,就赶快把这瘆人的玩意找个地方扔了,以后也莫要用!” 何潘礼扫了眼游侠儿和壮奴们,见他们瞧着自己的目光都有些不善,马上将小银瓶收了起来。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游侠儿罗仁俊,忽然开口说道:“某以为,最好的办法是抓他们的把柄,让他们犯错,犯大错!”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七十一章 英雄难过美人关 “把柄……犯错……” 这可比杀人、敲闷棍、下『药』什么的,听起来安全和靠谱多了! 李曜心中怦然一动,不由好奇地道:“何为把柄?又该如何教其犯错呢?” 罗仁俊沉『吟』了半晌,这才耐心地说道:“这需得从柴驸马的身份说起,他不仅是岐州刺史,还是是掌管卫府的右骁卫大将军,如果他以刺史的身份,向其他州传递公文,只需派出驿使即可,然而那三个越过州境办差的人,竟都是有品级的武官,这说明他们出来办的公务必然与战事有关! 如果我们能想出个办法让他们麻痹大意,在差事上犯些不该犯的严重错误,并且这些错误只要我们不公开,便能得到完善的弥补,并非是毫无挽救的余地。 当然……这样做的目的,其实是要让他们为了完成差事,就不得不依靠我们!如此一来,他们自然不敢再把心思放在道长身上了。” 这个游侠儿的胆子就是大!李曜已然会意,故作郑重其事地说道:“若是耽搁了朝廷的军机之事,恐怕会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这个主意,简直就是教人在火中取炭啊!”说着,她微微一笑,话锋突转:“只不过,贫道观罗十五郎如此从容,想来已经成竹在胸了,不知罗十五郎有何妙策,可让那三个武官麻痹大意,还请为贫道指点『迷』津。” 罗仁俊不假思索地道:“只要我们能知道他们办的是甚么差事,应该就不难解决。” 一听这话,前汉东王亲兵刘安远终于找到了发言的机会,只听他中气十足地说道:“他们这差事不难猜!在虢县的时候,某就听得那位官员唤柴绍……柴大将军回去接圣旨,便知道朝廷要让他去带兵打仗,某当时就在想,这柴大将军要打谁呢?后来某一看到这三个跟咱们顺路的家伙,马上就明白了,原来是去对付吐谷浑蛮子,反正不会是突厥人……” 李曜『插』口提醒道:“只说他们会办甚么差事就行了。” “是的,主人,其实某正要说到了,你看他们骑得驿马都是最好的驿马,跟某当年骑得战马也差不多了,可他们却跟着我们商队慢悠悠地走在一起,这说明甚么?” 这说明甚么?这说明你一个好好的威武大汉,谁知竟是个话痨!李曜的额角不由跳出个十字,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催促道:“咳!别卖关子,快说重点!” 听到女主人的音量拔高了几分,刘安远老脸一红,不敢再继续啰嗦,赶紧说出了自己的答案:“这说明柴大将军作了大总管,他们应该是奉命前去河西各州视察并督促调发征行之事。” 何潘义目光闪动,显然明白了什么,呵呵一笑,说道:“若是如此,他们身上都会带着柴驸马下发的传符和文书。” 游侠儿赵三郎接口问道:“若是他们不小心把传符和文书丢失了,会怎样?” 身为商队护卫队队正的何潘信开口答道:“若是平常的普通文书,他们一般只会挨上几十大板,最严重也就是徒一年,可是现在,如果因为他们未能向各州县传递大总管下发的文书,而各军府又未能做好备战和征调之事,那个“乏军兴”的罪名便要扣到他们的头上,莫说是否会贻误军机,只凭这一条罪名,就会被朝廷处以斩首之刑,剩下的问题,就是该如何教他们麻痹大意了。” 唐律规定,但凡影响到临阵征讨的过错,不论是否故意,一律都会处死,可谓军法如山,严苛至极。 何潘义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意,淡笑着道:“能让男人麻痹大意的事物,其实不外乎就那么几样,而我们这里全部都有,亦不知道长拿定主意了没有。” 听得众人的发言,李曜渐渐理清了思路,曼声说道:“贫道已知晓该怎么做了。” …… …… 天边旭日初升,大震关及附近的关道上便热闹了起来。 在渠校尉的帮助下,何潘义很早就顺利地拿到了公验,然后带领商队朝着邽州的治所清水县的方向进发。 李翰思等三个武官毫无意外地从关城中跟了出来,继续尾随在李曜的身后。 出了大震关,没走多久,忽然有胡姬唱起了西域的民谣,紧接着又有琵琶声响起,动听的歌声和乐器声,很快就引来了许多人的前呼后应。 随后,几名骑着骆驼的美艳胡姬渐渐地聚到了李翰思等人的身边,虽然她们并没有做出什么明显的举动,但李翰思等人眼中突然出现了这么多的曼妙身姿,耳朵里听到的全是清亮的歌声,很快就心猿意马起来。 胡姬们再接再厉,又轻车熟路地抛了几个媚眼,李翰思、黄元良、薄峻三人登时感到浑身酥软,当场就把柴大将军交待的盯人任务完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居然主动找胡姬们搭讪起来。 商队行至清水县时,正是下午最热的时辰,李翰思三人跟胡姬们聊得太久,扁囊里的水也喝完了,只觉口干舌燥,而且他们一看到胡姬们年轻娇俏的脸蛋、柔软的腰肢、圆润的翘『臀』,骑行时起起伏伏的丰满胸脯,还有泛着香汗的光滑肌肤,小腹便不由自主地热烫了起来,他们的人还骑在马上,小弟弟却已然跃跃欲试,似乎整个身子都变得无比干燥了……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七十二章 恋色迷花不罢休 清水县位于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东临陇山,西傍渭河支流,素有“关陇要冲”之称,可谓是个经济繁荣,人口兴盛的大县。 然而,清水县的城池虽然不小,却是无法完全容纳下何潘义的千驼大商队。 因为在距离县城十数里的汤浴河畔,有一处很大的温泉,而且距离驿道也不是很远,所以当地人因地制宜,将大多数的邸店、客舍,以及酒肆,都设在了温泉的附近,并纷纷引入天然泉水作为浴场,以便过往旅人行商在解决食宿问题的同时,还能泡一泡温泉消除疲乏。 李曜所入住的客舍,名叫“夏泉阁”,据说地盘还是原来胡夏皇帝赫连勃勃的行宫所在,主人更是当地豪族,跟昭武胡人何氏兄弟有着一定的交易来往,是以成为了李曜等人歇脚之地的不二之选。 夏泉阁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土豪的气息,自然消费不低,紧随在李曜和胡姬身后的李翰思三人,却也趾高气扬地住了进去。 若是平时,只凭他们这种低级武官的俸禄,显然是要掂量下自己的腰包……可柴大将军大方啊,出发前特意交待他们无需住驿馆省钱,李曜住哪里,他们就必须住哪里,然后豪气干云地一挥手,给了他们一人三十贯开元通宝的盘缠,一路上压得胯下马儿都好似在叫苦,哪还用担心钱的问题。 他们都是从普通的士卒,经历了战阵上的无数生死,才混到了如今这官身的人,早就养成了及时行乐的习惯,有了钱就想马上用掉,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再把多余的精力统统发泄到女人身上,让自己每天都活得快活。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们很想买下一个美丽的胡婢,带回去好好享受。 距离吃饭的时辰还早得很,而且又出了一身的热汗,自是需要先去好好洗浴一番,李翰思三人在扭腰摆『臀』的胡姬们背影上贪婪地剜了一眼,又猛地灌了好几碗凉水,稍微压了压身体的燥热,这才依依不舍地走进了男子浴场。 跟一群胡子叭髭的大老爷们泡澡,着实无趣得紧,是以李翰思三人速战速决,不到一刻钟就洗了个干净,可是他们怀揣着期待的心情,在浴场门口附近等了很久,等到天都快擦黑了,也没见到李曜和胡姬们从女子浴场中出来,却又不好意思向浴场的伙计询问这些女子的去向,便认为对方可能比他们洗得更快,只得到客舍大堂去寻觅佳人的踪迹了。 这时,客舍大堂中不断传出叫好声,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李翰思三人不由心生好奇,踮着脚尖往里一望,就见一个头戴幞头,身着素『色』圆领袍服的汉人男子在一座绨素屏风上挥毫作画,另有一个头戴卷檐毡帽,身着翻领袍服的胡人男子手拿刻刀雕刻着一小块木料,而在这二人面前端坐着一位『性』感丰腴,笑靥如花的年轻贵『妇』,竟像是在比斗技艺。 李翰思三人都是粗人,一门心思扑在了寻找胡姬上面,对这种雅趣完全不感冒,于是他们叫来跑堂伙计,找了个门口视野不错的雅间喝酒吃饭。 过了许久,李翰思三人都快要吃饱喝足了,大堂中的较量这才终于结束,几位看起来很懂门道的胡商纷纷站出来,轮番对屏风上的画作和已然拿在贵『妇』手中的木雕做出点评。 李翰思三人不懂那些条条道道,只觉两件作品看起来确实挺惟妙惟肖的,就像真人一样,而且他们三人还听出来了,那疑似画工的汉人男子和疑似雕工的胡人男子斗了个平手,最后那贵『妇』人的夫君还非常开心地向那两个比试者各送了两匹绢。 呵呵,真是可喜可贺……个屁啊! 话说这该死的客舍,难道夜间没有歌舞表演吗? 传说中的胡旋舞、拓枝舞、绿腰舞呢?那些跟他们挠首弄姿的胡姬呢? 她们到底跑哪去了!难道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么? 李翰思三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如同饥渴的恶狼,扫视着大堂中每一个女人的脸,竟是没有一个看得过眼的,他们让那群小妖精撩拨了整整一个白天,害得他们的脑子里全是俏脸蜂腰圆『臀』大胸脯……岂有此理!简直都快把人憋疯了! “嗯~噢~嘶~” 就在李翰思三人百思不得其解,胯下硬得发疼无处发泄的时候,在一处热气腾腾,周围都是石砌而成的大浴池边上,李曜正披着一件轻薄的小衣,趴在一张有着精美雕饰的石榻上,享受着娇滴滴的贴身婢女萱儿祖传的按摩手艺。 来到这个时空之后,李曜曾经跟着长腿师姐静云在终南山楼观台附近泡过两次原始的温泉池,但那是在山间野外,一无遮拦,二无人看守,每次都洗得提心吊胆,生怕发生类似于后世的游戏影视角『色』被人用眼睛甚至更过分的部位占便宜的偶然事件。 而这一回,李曜终于正儿八经地地享受到了档次高端的古代温泉浴,可以一边泡澡,一边饮小酒吃美食,端的是洗得舒心极了。 按摩完毕,萱儿将一杯鲜红的葡萄酒递到了李曜的手里,李曜轻摇酒杯,嗅了嗅酒香,呷了一口,仰头望着天空中皎洁的冰轮,淡淡地问道:“茴儿,那三个武官,今天看完那场表演了吗?现在怎么样了?他们没『乱』来吧。” 一个婀娜妖娆,金发碧眼,穿着单薄艳丽的胡姬跪坐在浴池的入口,强忍着笑意答道:“回禀主人,刚才何郎君派人来报,他们看完了,现在已经离开大堂,应该是回房了,表现一切正常……” 这名叫茴儿的胡姬,正是李曜的另一名贴身婢女,她刚说到“正常”两字,肩膀就是一阵耸动,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显然是知道了很有趣的事情。 李曜唇角勾出一丝弧度,对茴儿颔首道:“你们今天做得很好。”说着从石塌旁拿起一个盒子,当着萱儿和茴儿两人的面,打开了盒盖,里面竟是六颗红宝石。 萱儿和茴儿看到盒中的宝石,眼睛登时都放出了异彩,却也只得吞了吞口水,就赶紧收回了目光。 李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如果你们明天还能做得同样好的话,还可以看到更有意思的事情,而且只要一切顺利的话,你俩以及你们的四个姐妹,每个人都会得到一颗宝石。”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七十三章 尚未行乐即生悲 李翰思三人一夜都没睡好,他们算是见识了文雅人真正的雅趣。 昨晚李翰思三人返回房间的时候,隔壁隐约传来了哼哼唧唧的奇怪声响。为了听得更清楚,他们不约而同地走出房间,悄悄附耳于隔壁的房门之上,就听见房中人似乎正在享受鱼水之欢,一会儿哼着艳曲儿,一会儿『吟』着风流诗辞,端的是邸深人静快**,心絮纷纷骨尽消。 可当李翰思三人正脸红气粗,不由自主抓着裤裆的时候,一个从房廊上路过的人忽然对他们大喝了一声,吓得他们齐齐一惊,竟然不慎把房门给推开了,就见里面行周公礼的人正是那对获得屏风画和木雕像的贵人夫『妇』,结果不言而喻,李翰思三人自是理亏,只得给人赔礼道歉。 谁知隔壁这对夫『妇』受了他们一阵无端打搅之后,居然『淫』心又起,再起**,那娇腻的呻『吟』声从若有若无,逐渐变得愈发激昂,亦不知战得如何昏天黑地,直闹得他们实在受不了,只得纷纷自行动手解决…… 所以,李翰思三人心中对胡姬们充满了怨念,就连清早出发时的表情都是扭曲的。 当以茴儿和萱儿为首的胡姬们依如昨日,复又叽叽呱呱地出现在了队伍之中,李翰思三人强忍着扑过去将这群磨人妖精就地正法的冲动,一边骑行,一边顶着黑眼圈故作热情地关问胡姬们昨晚休息得如何,旁敲侧击打听对方究竟是如何在浴场消失的。 很快,让李翰思三人想破头也无法得知的答案,便从茴儿的口中揭晓了:“各位郎君,你们不知道也不奇怪,那家‘夏泉阁’在女子浴场后面有只供女客宿住的阁房,里面供给吃食,且奴与姊妹们还须得去伺候女主人,自是不用出来了。” 李翰思三人故作恍然之『色』,打着哈哈,却暗暗咬牙,下定决心要找个机会金枪鏖战三千阵,教这些故意在大爷面前搞欲擒故纵的胡姬们,尝尝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的滋味儿…… 相比天下最繁荣兴旺的关中地区,陇右就显得地旷人稀了,虽说商队诸人在条件优渥的‘夏泉阁’得到了最好的休息,但受限于骆驼行走的速度,从日起到日落,前行了整整一个白昼,距离下一站成纪县仍然尚有三十里,何潘义眼见天『色』将黒,再继续走已是不行了,便教众人在驿道附近的旷野上就地扎营。 正如此前在大震关附近宿营一样,营地中央腾出一片空地,并在空地上点燃了数十堆篝火,不多时篝火旁就响起了乐曲声和歌声,人们一边吃着酒食,一边欣赏胡姬们的表演,怡然自乐。 “这六个胡姬,我们三人今晚务必均分了,上!” 李翰思三人还是第一次参与这种商队聚会,显得格外兴奋,见到商队中有不少男子踊跃上前与胡姬们同台表演舞蹈,终于按捺不住躁动的情绪,提起酒壶,凭着自己比常人更加强壮的身躯,两三下挤开碍事的人,在各自看中的猎艳目标面前,似模似样地跳起了胡腾舞。 胡腾舞,也称“醉舞”,早在北朝就传入了中原,以朴实的蹲、踏、跳、腾等动作为主,加之许多人习惯一边饮酒一边跳舞,故而在隋唐的好酒之人当中风靡一时,李翰思三人虽然跳得不够专业,动作多属即兴发挥,可唐军猛士们自带刚猛彪悍的气质,却正好契合了胡腾舞展现男儿阳刚之气的初衷。 在激烈奔放的曲乐伴奏下,李翰思三人跳得酣畅淋漓,竟然与舞技出『色』的胡姬们斗得不分高下。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随着曲终舞毕,酒足饭饱,商队中大部分的人便纷纷钻入各自的帐篷,为明日的旅途积蓄精力,而另外少部分的人则认为自己还有着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完成。 李翰思三人因为跳得太忘我,不知不觉间喝光了各自的壶中酒,脚下虽有些飘飘然,却是无心睡眠。 借着酒力和『色』胆,他们三人各自出击,一手拎住一名胡姬的玉臂,拉到自己的身边,本想使些软硬兼施的手段,却『迷』『迷』糊糊地发现怀中的美人儿竟然都主动迎合,温柔款款地搂紧自己的手臂,甚至还用自己的酥嫩在他们的胸膛上蹭了蹭。 李翰思三人自然是大喜过望,只是在这营中行那『露』水夫妻之事,多有掣肘,怕是很难尽兴,于是他们东瞅瞅,西瞧瞧,一时间没见着个适合欢好的地方。 最后,李翰思三人在胡姬们有意无意的引导下,偷偷『摸』『摸』地来到远离营地的一处土丘下面,这里刚好背着营地,只要不制造出太大的动静,营地中的人是不会听到的。 天边弦月高挂,漫天星光闪烁,地上芳草萋萋,晚风拂面,清香扑鼻,可谓是幕天席地,恩爱野合的良辰佳地。 胡姬们缓缓取下纱巾,再缓缓地脱去织锦短衫,『露』出美艳『迷』人的香肩雪肤,此种情形当真是道不尽的魅『惑』,惹人蠢蠢欲动。 李翰思三人早就饥渴难耐,**一刻值千金,哪里还会多等,腰带一抽,衣裤一解,脱了个精光,便如狼似虎一般,纷纷扑向了衣带渐宽却迟迟没有把蔽体衣裙脱下来的胡姬们。 恰在此刻,李翰思三人忽然听得附近有弓弦声响,随后就是“笃笃笃……”数声利箭『插』进地面的声音,有一支几乎擦到了李翰思的小弟弟,惊得他雄风顿失,大叫夺口而出:“啊!有贼!” 然而,他们却俱都是酒劲上头,反应迟钝,视线模糊,一时间想逃也辨不清东南西北。 当然了,胡姬们都是清醒的,她们才不管这三个大汉还都是一副赤条条的模样,一把拽住他们的手,就头也不回地往营地的方向拔足狂奔。 李翰思三人跟着胡姬们仓皇逃跑,身后不断有箭落下,从土丘到营地,不过二里的距离,却仿佛变成了千里之遥。 亏得营地里突然冲出一票人,一边张弓搭箭朝土丘方向回击,一边将李翰思三人和胡姬们全都拉上了骆驼,这才安全无恙的回到了营地。 李翰思三人清醒之后,从营救者口中打听到他们丢弃在土丘上的衣物中的传符和公文,皆已遗失,一个个不由悲从心来——我们死定了。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七十四章 功夫不负有心人 次日商队启程之后,李翰思三名武官并没有跟着商队一起走,而是骑马跑到那土丘附近搜寻失物。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花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在距离土丘数里外的旷野上找到了丢失的一身行头,衣袍、俞石带、幞头、靴子、犊鼻裤被人扔了一地,最后还发现了公文,可惜大部分都被人如同泄愤般地撕成了碎片,仅有一张幸运地保存完好,至于原本贴身藏好的传符,则是一个也没有见到。 显而易见,如此这般肯定改变不了他们未来的悲惨结局,李翰思三人愤懑至极,恨不得将那些偷袭他们的贼人千刀万剐,才能发泄胸中的恶气。 不过现在李翰思三人可拿不出半分心思去找踪影全无的贼人报仇,没有人喜欢坐以待毙,他们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根救命稻草。 仁勇校尉李翰思是个从军多年的老兵,他当年之所以会先后成为平阳公主与柴大将军的亲卫,不是因为他有着多好的武艺和悍不畏死的勇气,而是因为他会识文断字。 虽说他只是幼时读过书,既不会『吟』诗作赋,也没不会写锦绣文章,算不得什么文人,可他学习能力比较强,长期在柴大将军身边耳濡目染,便把常用的公文格式都熟悉了下来,到后来柴大将军知道之后,为了图省事,就时常将一些公文教给他起草代劳了。 正如此番任务,由于事起仓促,柴大将军直接给了他一摞盖了公章的空白文书,并口述了公文的大概内容和些许要点,便教他自行填写了事。 于是,李翰思冥思苦想半晌之后,看到自己亲手书写的这张文书上的大红章印,灵台不由顿时一清。 自救之法,总算被他想出来了。 …… …… “主人,他们应该不会再跟上来了吧?” 经过昨晚一番刺激的经历,婢女茴儿骑在骆驼上,悄声问向近旁的李曜,语气虽带着些许担忧,但脸上却洋溢着满满的兴奋之『色』。 李曜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优哉游哉地答道:“如果他们脑子没坏掉的话,就一定会来找我们。” 李曜可不相信柴绍会派三个蠢笨如猪的人出来办事,为了对付他们,她不但聚众商议对策,而且还派人暗中观察了一阵之后,这才制定出了相关的具体计划:其实只有两招,一是『色』诱,二是财『惑』。 李曜曾经做过男人,同时也是一位冒险分子,她能够看出那三位唐军武官都是经历过生死的人,甚至可以大致猜出他们的生活习惯和思维观念。 当初发现他们用『色』眯眯的眼光看她身边的婢女之时,她就觉得美人计肯定有戏,而最后的事实也证明,第一招就直接达到了目的。 这次茴儿和萱儿等六名胡婢可谓是居功至伟,正是她们的卖力表现,才使得李翰思三人『色』『迷』心窍,糊里糊涂地钻进了她的圈套。 在执行计划之前,李曜招来六名胡婢,说李翰思三人天天紧盯着自己,欲行不轨之事,要她们好好整治对方一番。 毕竟女人都有羞耻心,虽说胡婢们本就以『色』侍人,可若是换作她们,被三个龙精虎猛的昂藏大汉老是盯着不放,那也是相当害怕的,再加上李曜许诺加以赏赐,所以她们当时全都一口答应了下来。 只是茴儿等胡婢没有想到李曜是这般大方,居然给她们每人赏赐了一颗红宝石。 当然了,这些宝石不过是珍宝商何二郎何潘义提供的普通货『色』,都是夹杂着粉『色』的廉价红宝石,李曜原本打算用来对付李翰思三人,可后来觉得第二招用不上了,便直接分给了六名胡婢。 在隋唐时期,奴婢作为主人的个人财产,却也通常有着自己的私房积蓄,对于一名地位卑贱的胡婢来说,即使再差的宝石,也是一笔大财富,而何潘义对此更是毫无意见,因为打赏奴婢也是他惯用的驭人手段,简直再正常不过。 茴儿与李曜正谈话间,忽然听得马蹄声响,回头一望,不由失声道:“主人料事如神,他们真的赶上来了呀!” 果不其然,李翰思三人凭着马儿的速度优势,成功地追上了商队,不过他们并不是来找茴儿等胡婢的麻烦,而是如同火烧屁股一样,直接冲到了队伍的最前头,跟商队首领何潘义商量事情去了。 为了避免遭受军法处置的厄运,李翰思一咬牙,便把柴绍柴大将军交给他们办理的公事和私事,统统都如实交待了出来。 原来,柴绍要求李翰思三人在能够保证按期顺利完成公务的前提下,至少腾出两人来专门保护一名叫做明真的女冠,直至对方返回关中为止。 起初李翰思对此不太理解,可他一听柴大将军提到明真的样貌神似新故的平阳昭公主,便立刻明白了顶头上司的用意。 自柴绍在岐州上任以来,他的府中就新添了几位美婢和舞伶,李翰思注意到她们都有个共同点,便是相貌或多或少都带有平阳公主的特征。 对于此,他和一干亲卫们都认为柴大将军这是在缅怀亡妻,只是方式方法有些特别罢了。 一听之下,何潘义立刻做出了惊讶的表情,说道:“何某曾经听闻今上下诏,公主薨逝,驸马必须服丧三年,而且未经天家允许,亦不可再娶妻,柴大将军这是在作甚呢?” 大唐皇帝定下的这般规矩,确实是害苦了唐朝现在以及未来的驸马爷们。 服丧三年,就意味着三年不能歌舞娱乐,更不能近女『色』,跟做僧人没啥区别。 柴绍还好,虽说平阳公主薨逝得早,但最起码有了子嗣,殊不知后来无儿无女,一世鳏夫的唐朝驸马爷也是大有人在。 可根据李翰思所说,柴驸马显然没有当做一回事,至少没把服丧当成回事。 其实何潘义心头不只惊讶,还有些啼笑皆非。 谁能想到柴大将军相中的对象,居然依旧是他的结发妻子,这实在是太奇葩了! 李翰思干笑一声,解释道:“依李某之见,柴大将军断然不会再娶妻,只是想和明真道长交个朋友,并无恶意。”随后也不再犹豫,说出了自己的本意:“实不相瞒,李某向首领坦言这些,实则因我等遇到了些许麻烦,还望首领帮个忙。” 何潘义颔首道:“李校尉莫要客气,请讲!” 李翰思瞧了瞧身边左右之人,低低地道:“咱们先寻个方便的地方再说。” 何潘义心领神会,两人一起离开队伍,来到路边偏僻之处,李翰思这才继续说道:“李某三人亡失传符和公文,希望能借你的画工和雕工一用,顺便备齐材料,不知可否?” 何潘义故意楞了楞,半晌不作答复,李翰思一见,不由急了:“只要首领答应帮下这忙,将来李某这条命就归你了,而且另外两个弟兄也是这个意思!”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七十五章 千金一诺 信义如山 何潘义叹了口气,诚恳地道:“何某虽为商队之首,此事却做不得主啊。” 李翰思好歹曾是平阳公主的亲卫,更何况事情的起因,毕竟源自平阳公主的驸马柴大将军,何潘义可不敢越俎代庖。 李翰思讶然道:“啊……此话怎讲?” 何潘义深深地看了眼李翰思,郑重其事地道:“何某就跟李校尉实话实说吧,常言道钱债易还,人情债难偿,明真道长于何某一族有过大恩德,怕是累及子孙后辈都难以相报,而你们三人一路盯随明真道长,又尝试与她的婢子做出暧昧之事,此番种种行为已经让她颇为羞恼,故此你们想要欠下这个人情,亦合该去找明真道长,若她能原谅你们,并答应帮此一忙,何某绝不推辞,定然全力相助。” 李翰思把牙一咬,重重点了点头,向何潘义抱拳道:“多谢何首领指点,李某这就去见她!” 说罢,李翰思朝守候在附近的同伴黄元良和薄峻招了招手,随后三人拔马一齐向李曜奔去。 茴儿听得熟悉的马蹄声又近了,一想到昨夜之事,不由感到有些心虚,悄悄用手指了指身后,对李曜低声道:“主人!主人!那三个登徒子这一回……好像真的是冲我们过来了。” 李曜老神在在地道:“莫要惊慌,他们本来就该来找我。” 李翰思三人到了李曜近前,面带羞惭地道了个歉,待得李曜表示原谅之后,李翰思便把自己方才向何潘义求助之事又向李曜复述了一遍。 李曜听完,亦不想为难他们,便缓声说道:“三位校尉所求之事,贫道已完全了解。待得抵达成纪县,你们可直接与何首领商讨具体事宜。不过你们说要以命相报,却是不必了,只需你们记得自己欠贫道一个人情即可,而且相关的财物消耗和工钱,你们将来亦须得补给何首领,何况如此行事,总会冒些风险,想来你们也不会在事成之后,短了他人的好处吧。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若无特殊状况,你们不可再出现在贫道的附近,以免引得他人误会,至于何为附近嘛……便是贫道能够看到你们的地方,懂了吗?” 李翰思三人齐齐抱拳,异口同声应道:“请道长放心,我等自是省得。”随后朝着队伍的最前方疾驰,很快就消失在了李曜的视线范围之外…… 成纪,作为陇西李氏的故里之一,由于饱受数百年的战『乱』之苦,多次惨遭毁灭『性』的破坏,加上朝廷近年一直在考虑迁移合并事宜,以致于发展至今,整个县城一共才只有千余户人家,人口还不及长安的一个坊。 县城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家客舍和酒肆,当然没法满足整支商队的住宿,不过他们今日的目的地其实是伏羌县,而在成纪短暂歇脚,只是为了方便何潘义给李翰思三人在半道上约定的地方碰面而已。 何潘义只带来了自己名下的两个“作人”,其中一位名叫宋昌尘,是一个在敦煌安家落户的汉人画工,而另一位名叫石拔尔,则是一个雕工,前者是何潘义长期雇佣的良民,后者则是依附何家的一石姓昭武胡户子弟,而且两者正是按照雇主的吩咐,在夏泉阁大堂中同时展示技艺的人。 李翰思三人显然在商队中见到过宋昌尘和石拔尔,也正是因为李翰思能够想到这两个人,这才找到了自救的办法——伪造文书和传符。 为了不过多耽搁赶路的时辰,双方很快就谈好了相关事宜,接下来何潘义便派人在成纪县搜罗了一叠黄麻纸和同样数量的文书封皮,以及三块铜料,然后连同李翰思三人提供的一张文书原件和手绘的传符图样,分别交给了宋昌尘和石拔尔。 只耗费了不到一个时辰,宋昌尘和石拔尔就完成了各自的任务,虽说慢工出细活,但看起来这活计对他俩来说,貌似没有半分难度。 李翰思三人拿到成品之后,仔细一验对,不由惊喜过望,因为无论是带章印的空白文书,还是铜制的传符,除了比失物显得更新一点之外,看起来都是毫无破绽,根本找不出任何作伪的痕迹。 然而,李翰思三人却不知道,他们现在得到的所谓“伪制品”,其实就是他们的失物,不过是进行了一些翻新处理而已。 若是重新制作并达到这般效果的话,宋石二人再花数日时间,都未必能够完工。 此番大难得以轻易化解,李翰思三人竟然感动到差点落下泪来,他们都不是看重钱财之人,只留了些许盘缠,便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余下的钱财强行塞给了何潘义,并委托何潘义带话给李曜,然后纷纷跨上驿马,直奔他们的任务目的地而去,至于柴大将军交给他们干的私活,自是再也不会管了。 …… …… “李校尉说,千金一诺,如果道长要他们还人情,尽管找他们就是,他还说信义如山,还债就得还清,不管道长怎么想,他们都不会把命当成自己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在前往伏羌的路上,何潘义把李翰思的原话一五一十地转达给了李曜,他的面上尽是得意之『色』,似乎间接享受到了这种把人整得团团转,还能得到对方感激所带来的乐趣。 可李曜听了之后,心头却非常不自在,甚至有些负罪感。 千金一诺,信义如山,这八个字犹如大山般压在了她的心头上。 李曜看得出来,柴绍麾下这三个校尉虽说好『色』了一些,却都是『性』烈如虎,直来直去,把信义看作比生命还重要的汉子。 从某些方面来讲,她还是很欣赏这样的人。 可她却没有自信能做到这一点,至少目前看起来有些困难。 对于她来说,理想最为重要,而她实现理想的前提,就是让自己活得更长久。 她是发自内心地不喜欢扮作平阳公主,可她根本没有更好的选择。 因为要想达到目的,除了能够让自己很好的生存下来,还须得学会走捷径才行。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七十六章 贫道自有胸中策 商队刚好赶在天黑前进入了伏羌县城,领头的何潘义一进入城门,便有一群人急匆匆地迎了上来。 为首者是名汉人,年约四十多岁,满面虬髯,何潘义一见到他,就忙下了骆驼,躬身一礼,问道:“宋五郎,你怎地还在这里?” 那宋五郎还了一礼,摇头叹息,道:“哎,真是一言难尽啊……” 原来这些人都是自长安出发的行商,早在近半个月前他们就已然来了伏羌,刚好赶上了吐谷浑突然发兵进犯大唐边境,可谓是有些运气欠佳。 除了作为主战场的洮、岷两州之外,朝廷在渭州、兰州、河州等地境内也陆续发现了吐谷浑骑兵的踪迹,随后就有一支比他们先行的商队在途经渭州时遭遇了袭击,死伤者十之**。 宋五郎等人从幸存者的口中得知,当时那些袭击者都是二话不说,见人就杀,待到唐军奔赴而来,袭击者们毫不恋战,竟然放弃唾手可得的财货,迅速撤离屠杀现场,自那之后他们又听到了两起类似的消息,骇得他们停驻在伏羌县城,一时不敢再继续西行。 很显然,吐谷浑人袭击商队的目的,便是为了破坏大唐西北地区的贸易通道。 这些行商贩运的货物都是丝绸、珠宝、珍玩之类的商品,显然不可能在伏羌县及周边相似的小地方发卖出去,而原路返回相距将近千里的长安,会产生许多不良后果,无形的利益损失太大,他们自然是更不愿意。 当然了,脱离这种困境的办法还是有的。 近日来他们通过各种渠道得来的消息,确认出吐谷浑派来深入大唐境内袭击过往商队的每支轻骑不过四五十人马,只是官府须得防范吐谷浑大兵压境,已然自顾不暇,根本腾不出多余的人手去对付那些行踪不定的袭击者。 于是,在高额利润的驱使下,滞留在伏羌的行商们决定抱团取暖,共同组建一支实力足以让袭击者忌惮的武装护卫队伍。 可这显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虽说陇右民风彪悍,可大多数能打的人都做了府兵,剩下的亦须得通过当地官府和家人的同意,宋五郎等人一番辛苦下来,每天只能招得小猫三两只。 也正是在他们为迟迟不能招募到足够人手而发愁的时候,何潘义带领的商队抵达了这里。 宋五郎等人一眼就看出何潘义商队中的武装力量已然远远超过了他们,不由大喜过望,于是在诸商队合并之后,他们便不约而同地共同推举何潘义为大首领。 在李曜的授意下,何潘义非常干脆地接下了这个重担,随后就麻利地将实际的商队武装指挥权托付给了李曜。 次日一大早,何潘义便带领总人数已经翻了一番的商队离开了伏羌,行至渭州边境的落门水东岸时,李曜让何潘义在驿道附近就地扎营,然后召来商队中的重要成员准备进行一场临时会议。 宋五郎领着几个行商一走进大帐,就见到坐在首席的人,居然不是商队大首领何潘义,而是一位身负长剑、手拿拂尘的女冠,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开口问道:“这位女道,你坐在这里作甚?” 坐于次席的何潘义呵呵一笑,说道:“何某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终南山宗圣观明真道长,宋五郎莫要以为道长是个女流,其实本事非比常人,对付吐谷浑蛮子骑兵,可是绰绰有余的。” 李曜唱了声“福生无量天尊”,故作谦逊地道:“何郎君过奖了,贫道不过是习得些许巧技罢了。” 宋五郎看到何潘义和李曜一唱一和,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有些不满地说道:“何二郎,你也算得一位颇有名气的行商,岂能退居次席,让一个女人家来主持大局?” 他承认,这个女道确实姿仪不俗,自己在途间初次看到她的时候,都难免有些心动,更莫要说这正当壮年的何二了,恐怕早就被她『迷』得晕了头。 可你就算是想要跟她困觉,也不该选在这种场合来博其欢心吧! 何潘义挑眉答道:“宋五郎,你也晓得,我们都只是商人,既不会舞刀弄剑,也不懂得战阵兵法,遇到这种事情自该交给行家来做啊。” 宋五郎脸『色』登时阴沉了下来,此番所议之事,关乎两千多人的生死,这女道能起到甚么作用! 难道凭她背上那一把用来起坛作法的长剑,就能削死那些豺狼般凶残狡猾的吐谷浑人? 而且这个女子是不是女道,都不一定! 他可是听说宗圣观中的女道一向都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山上,哪会像她这般到处『乱』跑?怎么看都像个女骗子! 想到这儿,宋五郎冷笑一声,讥讽道:“不知女道是撒豆成兵,剪纸为鹤,还是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行家呢?” 话音一落,大帐中登时响起了一片爆笑声,看上去似乎有不少在座的与会之人都抱有宋五郎相似的想法。 可他们的笑容很快僵在了脸上,就连下巴都好似快要掉在了地上。 因为他们看到李曜面不改『色』地拿起一只银杯,随后双手一捏,再轻轻『揉』了几下,原本有着精美外形的银杯好像面团做的一般,变成了一颗丑兮兮的银球,然后就被她随手扔到了宋五郎的脚边。 宋五郎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拾起完全看不出原型的银球,眼睛瞪得都快突了出来,似乎再也说不出话来。 过了良久,一个老者开口赞道:“道长神力非凡,真是让老夫大开眼界啊。”随后却是话锋一转,有些忧心忡忡地道:“只不过,凭道长这般本事,恐怕也很难护得我们两千多人的安危吧?老夫以为,面对那些来去如风,精于骑『射』的吐谷浑轻骑,终究还是须得一位懂得战阵兵法之人来对付他们才行啊!况且最为重要的是,他人岂会轻易听命于一个女子?” 李曜拍了两个响亮的巴掌,刘安远、咄地满、罗仁俊、赵三郎等十二名壮汉鱼贯而入,在大帐中整齐地排成两列,各个昂首挺胸,腰挎横刀,身负箭囊,威风凛凛。 老者面『色』变了变,与身边的人相视一眼,又问道:“道长可有对策?” 李曜微微一笑,颔首道:“那是当然。”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七十七章 杀光他们! “请道长说来一听,老夫愿闻其详。” 老者说话间,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曜,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急切心情可谓溢于言表。 李曜斜睨了一眼最初挑起话端的宋五郎,悠悠地叹道:“只可惜贫道的法子,须得众人齐心协力,才会有成效啊。” 宋五郎此刻心神稍安,一听此言,立马收起轻视和不满,态度便是转了个一百八十度,上前向何潘义和李曜深深一揖,毕恭毕敬地道:“宋某见识短浅,刚才多有冒犯,万望何二郎、道长恕罪。” 一见有人带头,刚才嘲笑李曜的一干人等紧随其后,纷纷起身致歉。 此前他们认为自己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了何潘义,却都没料到何潘义靠边一坐,让位给一个身份可疑的小女冠,当然会不满和失望。 可他们见识了李曜不可思议的力量,还有这十二位招之即来的威猛大汉,眼下却又对何潘义心生敬意了。 对于这些信奉利益至上的商人来说,只要你有能耐帮他们解决问题,『性』别和年龄全都是无所谓的。 这时在他们看来,主动让贤的何潘义,简直就是“随能任使,皆获其用”的典范。 消除了矛盾,后面的事情自是好办多了,李曜把自己的计策一说出来,便立刻得到了宋五郎等人的认可。 宋五郎等人虽非懂得军事之人,但李曜说的一句话,他们却是全都听得懂:“只有千日做贼之人,没有千日防贼之人。” …… …… “救命啊~呜呜呜~救命啊~” 夕阳西下,在黄土堆积而成的坡地上,一个娇小的少女发足狂奔在滚滚烟尘之中,口中发出一声又一声惊恐万分的哭喊,而在她的身后,则有两个身着甲胄,一手持鞭,一手持刀的异族骑兵。 两个异族骑兵似乎并不急着下手,只是不断地来回驰骋,时不时就会挡住少女奔逃的去路,然后在空中甩个响鞭,试图把少女朝坡顶的方向赶去。 少女惊慌之中,一个没注意,突然摔倒在了地上,发髻登时散了开来,一张小花脸儿满是泪水和泥土,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惹得两个异族骑兵一阵狂笑。 少女刚刚爬起来,还未直起身子,一个骑兵打马上前,突然展开猿臂,俯身探手,少女躲闪不及,被那骑兵一把拽上马背,然后不等少女挣扎,用刀柄在她的后颈上一磕,便『淫』笑着打马朝坡顶的一片葱茏的树林驰去。 李曜匍匐在一处灌木丛中,强行压抑着心头的怒火,两眼瞬也不瞬地看完了这场猫捉老鼠般的游戏,然后站起身来,一言不发便领着自己身后的人,小心翼翼地朝着异族骑兵隐遁的方向前进。 李曜发现这两名吐谷浑骑兵并非是一个巧合。 早在刚得知吐谷浑会派人袭击商队的时候,李曜就构思好了一个主动出击的计划,而她让何潘义将商队大营设在落门水东岸,也是为了解决她执行这个计划的后顾之忧。 商队大营北临渭水,西临落门水,位置刚好处于两河的交会处,五月是涨水的时节,两河的水位很高,水流也很湍急,如果没有舟筏,根本无法进行渡河,而大营的南面则是一座由北至南,逐渐升高的狭长土丘,其形其状如同一堵天然的高墙。 如此一来,两河一丘,便对整个营地形成了三面保护,再砍伐一些树木,在营地的东面搭建障碍物,并派出人手在唯一一座通往落门水西岸渭州境地的驿桥附近巡逻,便能最大限度地降低吐谷浑人袭击商队的成功几率。 李曜从商队的护卫中挑选出了八十人,大多是来自何潘仁在萨宝府招募的祆教徒,其他则以熟悉地形的当地人为主,俱都是自称杀过人,见过血,亦或者表示不怕死的汉子,剩下的护卫则交由何五郎何潘智统领,专门负责保护商队大营的安全。 八十名商队护卫再加上李曜及她的十二员保镖,总数还未满百人。李曜只带这些人出来对付吐谷浑轻骑的理由其实很简单,除了众所周知的“兵在精而不在多”,还为了最大限度地发挥自身现有装备的作用。 唐朝将盔甲、弩、长矛、马槊、具装列为违禁兵器,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高门贵胄,一律不许私有,违者都将受到重罚。 因此,李曜这支队伍主要的武器只有横刀和弓箭,以及少量短矛,防具更是只有木盾,按照袭击幸存者所述,吐谷浑骑兵都是身贯皮铁甲胄,拥有一张反曲式马弓和一柄吐谷浑长刀,如果李曜直接让手下去跟这样的五十名敌人正面对抗,再增加两倍的人手也只是徒增伤亡,不会起到多大作用。 更重要的是,商队中连一匹马都没有,完全没有与吐谷浑轻骑打运动战的条件。 当然,吐谷浑人的装备也不是无懈可击,因为这个时代绝大多数国家的骑兵并没有如数百年后的蒙古骑兵那般,会同时携带轻型马弓和重型步弓。 李曜还记得,这个世纪唯一被载入唐史的携双弓出战者,只有那位现在还是个小屁孩儿,数十年后三箭定天山的薛仁贵薛大将军,而李曜和十二员保镖所使用的牛角弓都是最地道的重型步弓,其杀伤『射』程至少是吐谷浑人同等品质马弓的一倍有余,至于其他成员所携带的步弓虽说差了些,但大多数都是唐军府兵常用的桦木弓,气力稍弱的人甚至需要蹲踞才能稳定『射』击,其有效『射』程还是远远胜过了那些吐谷浑轻骑兵所携带的马弓。 所以,李曜可以选择的战术只有两种。 其一,是请君入瓮。 在吐谷浑轻骑的活动范围内,寻得一个两面高中间低的狭窄地带,扎下一个假的商队营地,然后在营地的帐篷中,放置易燃之物,并在营地的的三面布置陷阱、土坑,剩余一方作为入口,再虚张声势,将吐谷浑人诱入营地之中,随后拉起事先藏在入口的拌马索,封住其出路,最后由李曜及十二保镖利用弓矢『射』程优势正面狙击,其他人等用火箭点燃营帐,并在两面高地居高临下对其进行密集『射』击。 显而易见,这是一个接近完美的战术,一旦诱敌成功,就是一边倒的屠杀,即使不能将其全部歼灭,估计也逃不了几个。 其二,便是觅其踪迹,实施突袭,而这也是李曜现在正在采用的战术。 相比前者,这种战术就简单多了,但偶然『性』很大,而且稍有不慎,就会付出巨大的伤亡。 可她不得不选择第二种战术,因为那些惨死在路边的孩童和老人,以及衣不蔽体的无头女尸和聚成一堆的头颅,让她不再有其他想法,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杀光他们!一个不留!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七十八章 王八蛋,纳命来! 李曜等人之所以能轻易找到吐谷浑人的落脚点,完全是因为他们太过于嚣张和残暴了。 可能是因为一时找不到可以袭击的商队,这伙吐谷浑骑兵便四处游击,为杀人而杀人,其所到之处,不管是道路,还是村庄,无不血流成河。 完全可以说,李曜等人是顺着无数尸体一路『摸』索过来的。 吐谷浑骑兵遁入的土坡大约呈三十度,这种地势不缓不陡,对于骑手来说,可谓恰到好处,他们只需打马出了坡顶上的树林,再借势往下一冲,就能很轻松地突破普通步卒的包围,而且坡顶树林周边都长有茂密的野草杂棘,外面的人很难看清林中的情形,此外还有一条蜿蜒的小溪从树林流过,他们也无需担心人马的饮水问题,的确是一个适合骑兵藏身的所在。 但是,相较于中原军队将宿营看作极其重要的事情,这些吐谷浑骑兵就显得太随意了。 李曜等人才爬到半坡上,便隐隐听到了男人肆无忌惮的大笑和女人惊惧绝望的尖叫,直至来到树林旁边,也没有发现吐谷浑人的暗哨和陷阱,可谓是毫无防范。 李曜让众人在林外待命,然后独自钻入一簇草丛,循着声音,透过草叶间隙,朝树林里打眼一望,便见到一块靠近溪边的空地上燃着数堆篝火,一群吐谷浑兵正围在篝火旁,有的正在开心谈笑,有的在溪边给战马汲水,有的正抱着一块肉,埋头大快朵颐,还有的脱得一丝不挂,各自身下压着不断哭泣哀求的女人,做出种种不堪入目的动作。 而此前那个被吐谷浑骑兵捉去的少女,正被人捆住双手吊在一棵树上,一动不动的,看上去似乎还没有从昏『迷』中清醒过来,身上的裙衫裂开了一条大口子,一名银甲银盔,身形雄健,相貌硬朗,气质明显与其他人不同的年轻头领,正在用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少女暴『露』出来的一处白嫩肌肤,眼中闪烁着欣赏的亮彩,口中却一边吞着口水,一边用汉语吐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来:“啧啧……这皮肤真是又嫩又滑啊!小丫头,我应该把你整个儿烤来吃,还是剁碎煮着吃呢?” 话音一落,少女突然剧烈挣扎起来,惊恐的尖叫便夺唇而出:“救命!救命啊!” 那年轻的吐谷浑头领哈哈大笑,肆无忌惮地撕开了少女的衣裙…… 李曜快要看不下去了,查明敌人的数量和状况,便退出草丛,朝众人低低地说道:“蛮兵共有四十三人,他们现在没有任何防备,可你们也要小心些,进入树林之后,除了注意脚下,无论见到甚么,都须得闭紧嘴巴,千万莫要惊动他们。” 众人正要起身行动,却听李曜又沉声道:“各位且慢!我还未交待完。” 李曜忽然抬起一手,轻声解释道:“这表示‘不要动’。” 接着再向前一挥:“这是‘继续行动’。” 随后又微微展开双臂向两边挥动:“此乃‘分散包围’之意。” 然后举起一只手掌,向身前猛地一砍,说道:“这表示‘进攻’,最后再强调一下,我们皆为首次合作,若想杀敌活命,任何人都不可轻举妄动,一律以我手令行事,待我发出进攻指令后,你们才可进行『射』击,明白否?” 见众人纷纷点头,李曜不再说话,带头钻入了树林,这时有几个吐谷浑士兵在林中四处拾取柴火,李曜见状连忙抬手,所有人急忙收住脚步,屏住呼吸,连大气儿都不敢喘。 待得那几个捡柴火的吐谷浑士兵返回『露』营地,李曜一挥手,所有人又轻手轻脚地动了起来。 如此这般前行至距离林间空地约莫八、九十步的位置,李曜立即做了个‘包围’的动作,众人便弓着身子朝两边缓缓散开,树林不大,不到半刻就完成了对吐谷浑人的包围。 可所有人这时见识到了吐谷浑人的兽行,都是血气上涌,愤怒异常,所幸无人失去理智,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只要自己跳出来,此番突袭就会直接变成明攻,从双方的整体实力来看,已方就算能够取胜,伤亡也会非常惨重,事关生死及一辈子的荣辱,谁也不愿意去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李曜目不转睛地注意着每个吐谷浑人的神态和举动,发现他们仍然毫无所觉,便悄悄取下自己背上的牛角弓,众人一见,纷纷张弓搭箭,瞄准各自眼前的目标。 李曜朝那个几近被人剥得精光的少女看了一眼,脸上闪过一丝怜悯,随后默默地从箭壶中抽出数支破甲用的雕翎箭,再一一『插』在地上,然后死死盯着作为自己首要击杀目标的吐谷浑头领,突然向前猛地一挥掌——进攻开始了! “嗖嗖嗖——!” 数十支羽箭从四面八方飞向吐谷浑人,虽然大多数人的『射』术都很一般,有的甚至没啥准头,但大致的方向还是对的,第一波便有近一半的吐谷浑人中箭。 未等大部分吐谷浑人反应过来,李曜这一方的箭术好手,已然『射』出了第二箭,甚至第三箭。 四五波羽箭下来,十数名吐谷浑兵便已被人『射』成了刺猬,倒在地上再也没了动静。 而那年轻的吐谷浑头领一身银甲银盔,着实太『骚』包,自然成了重点集火的目标,可这头领亦不是个等闲之辈,拔出长刀拼命挥挡,护住身上的全部要害,居然还能左躲右闪地跑向附近的战马。 李曜岂能让他逃之夭夭,见到自己连『射』数箭,均未奏效,银牙一咬,便将弓箭往地上一扔,拔出背上长剑,飞身一掠,便是朝那头领杀了过去。 几名吐谷浑兵见状,纷纷举着兵刃,试图上前阻止,而李曜的脚步却是丝毫不显停顿,手起剑落,几颗头颅飞起,登时血柱冲天! 在场目击者无不骇然,因为有两个无头尸体手中的长刀竟也齐齐断为了两截。 这便是李曜手中的宝剑之威,锋利的剑刃切开血肉骨骼以及对手的兵刃,几乎没有拖延,当真是削铁如泥。 只转眼间,李曜就冲到了吐谷浑头领的近前,随即身形猛地疾进,突然高喝一声:“王八蛋,纳命来!”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七十九章 可怕女人不可敌 年轻的吐谷浑头领挥刀劈断树上绑住马匹的绳索,正要扳鞍上马,忽闻身后传来一声女人的娇喝,尚未及思考对方缘何叫他“王八蛋”,就发觉似有一股杀气冲霄而起。 如同一头能够凭借本能察觉危险的野兽,年轻头领立刻朝身侧方向纵身一跃,待得脚下稍稍站稳,他不由偏头一看,恰见一道清冷幽寒的光芒划过了骏马的躯体。 “噗”的一声,好似利刃切开水嫩的豆腐一般,马头齐颈而断,一腔马血喷薄而出,正好溅了年轻头领一身,顿时将他的脸连同原本银亮的盔甲染成一片血红。 这马的鲜血,当然是热的。 可年轻头领却感觉有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接冲上了天灵盖,直教他头皮发麻。 随后,他就对上了一双犹如燃烧着熊熊烈焰般的眼眸,以及一柄快如电光石火的青锋长剑,仓促之间,他来不及闪避,下意识地挥刀相迎,绝地一搏之下,速度竟也是快如电光石火。 “铮”的一声,两刃相交,火星四溅,年轻头领被震得虎口生疼,肘腕发麻,长刀更是险些脱手而飞,定睛一瞧,就见来者头戴莲花巾,穿着青碧道袍,身姿轻盈,飘然若仙,竟是一名年约十六七岁的汉家女冠。 李曜仗剑而立,明明是个美若娇花,袅袅婷婷的少女,但看在年轻头领的眼里,却是非常恐怖可怕,仿若一座随时都会喷发的火山,蕴藏着毁天灭地般的力量,让人心惊胆战! 李曜方才一击未能得手,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年轻头领手中那把有些奇特的长刀。 这并不是标准样式的吐谷浑刀,刀身上有着如云似水般的暗『色』花纹,有些像产自萨珊波斯的镔铁直刀,在李曜持剑强力一击之下,刀锋上竟只生成了一处非常细微的缺口,确实是把品质不错的宝刀。 然而,李曜这无意间的一瞥,却给了击杀目标一个喘息之机。 四面皆遭强弓围『射』,且眼前又有个无法匹敌的可怕女人,如果自己再不跑出去,必死无疑!年轻头领当机立断,瞅准机会,突然奋力一跃,整个人就落在了身边一匹战马的马鞍上,随后左手拉住马缰,右手一刀斩断拴马的绳索,再用刀背狠狠一拍马『臀』,便头也不回地朝树林外逃去。 李曜心中登时一沉,这个蛮兵头领倒是个异常机敏的家伙,自己稍不留神,就让他逮住了逃命的机会,当真可恶! 李曜见那年轻头领的坐骑在林中无法提速,便要拔足去追,却突然有一名吐谷浑兵举着长矛迎面朝她刺了过来。 李曜侧身闪过矛锋,再猛地一剑将对方连人带矛劈为两段,只是她这一耽搁,马行已远,便是难以凭自身脚力追上那个年轻头领了,赶紧抬手指向那已然强行撞出包围圈的一人一马,急声高喊:“快放箭『射』他!别让他跑了,快『射』!” 在距离李曜最近的人当中,刘安远、咄地满、阿勒根三人都有战阵经验,同时也都是箭术好手,懂得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的道理,一听到主人的命令,便纷纷转移目标,将弓箭对准了吐谷浑头领及其胯下的战马,只是在树林中『射』中不断移动的目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三人箭发连珠,结果那马儿屁股中了箭,一吃疼反而跑得更快。 眼见蛮酋即将行远,李曜心急之下,偶然一瞥,就见一颗树下拴着一匹鞍鞯装饰华丽,生得神骏非凡的战马,便不假思索地冲了过去,只是那马的脚边,还有十数名女子正在与几个刚才凌辱她们的吐谷浑兵扭打在了一起。 这是真正的肉搏,双方都没穿衣服,也没有趁手的兵器,吐谷浑兵只想快点上马逃走,可这些悲愤至极的女子哪能让他们如愿,各个仿佛发疯了一般,用石头,用箭头,甚至用牙齿,用指甲去阻扰他们,李曜迎面第一眼看到的景象,就是一名血流满面的女子抱住一个吐谷浑兵的脚,任由对方踢打,至死都没有松手,而另一个女子则强忍着头皮被扯下的剧痛,咬住吐谷浑人的咽喉,生生扯下了一大块血肉,还有个女子被吐谷浑兵掐住脖子,却不管不顾,直接抓起地上一支羽箭,使劲朝对方的小腹捅刺,竟是双双气绝身亡,其『性』之烈,其状之惨,完全无法用言语形容。 李曜很急,急着去追杀那个吐谷浑头领,但却不能不管这些可怜的女子,她二话不说,疾步上前刷刷几剑,便让几个光着腚的吐谷浑兵直接了账,随后一边解缰上马,一边向已方所有人高声命令道:“留个活口,待我归来再处置,驾!”说着便策马朝着吐谷浑头领逃窜的方向追去…… …… …… 拓跋赤辞从来没有这般狼狈过。 对他来说,汉人少女比部落少女更有滋味,当初他在汗王面前,自告奋勇接下这个深入唐境的游击任务,完全就是为了满足他的个人喜好。 唐军的情况,他可是非常清楚的,根本没有余力来对付他这一支轻骑,谁知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帮人,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带的这一队五十人马,本来此前半个月才折了七人,而今这一下子,就只剩他一个人了,他都不知该如何向父亲和汗王交待。 拓跋赤辞打马跑下土坡,刚松了一口气,就忽然听得身后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便以为是自己的某个手下也突出了包围,不料一回头,就见到李曜纵马直追了过来,不由得心中一惊,可随后他看清李曜所乘的坐骑,又挂起了阴恻恻的笑容:“骑甚么马不好,偏骑小爷我的爱马,非摔死你不可!” 拓跋赤辞口含手指,打了个响亮无比的呼哨,却发现自己的爱马居然没有做出原本该有的回应,心中顿觉奇怪,又接连打了几个呼哨,依旧毫无作用,反而是李曜狠拍了几下马『臀』,那匹马儿还跑得更快了。 拓跋赤辞脸『色』一白,赶紧发力狂奔。 他现在所乘的,不过普通的军马,而那个该死的可怕女人骑的却是最好的“青海骢”,只求她的骑术千万不要太好!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八十章 一剑霜寒斩嵬名 茫茫夜『色』之中,急促的马蹄声,踏破了原野上的宁静。 两人两马,一前一后,风驰电掣,一逃一追,不死不休。 夜黑风高,星月黯淡,拓跋赤辞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 身为游牧部落首领的儿子,拓跋赤辞非常清楚双方坐骑的差距,亦知道自己如果一味的逃跑,最后的下场只能是死路一条。 而他现在所能依靠的,亦可以说是他有信心能够扭转乾坤的,便是他自幼练就出来的骑『射』功夫。 拓跋赤辞专挑黄土丘陵地带,不断左拐右拐,东绕西绕,利用起伏不定的地势,试图让身后之人现出破绽,只要有一丝机会,他就会衔住缰绳,张弓搭箭,且骑且『射』,几乎每一支箭都能精确地飞向后方目标,把一招回头望月,使得炉火纯青。 李曜作为一个后世过来的穿越者,从未练过什么骑『射』,拿起挂在马鞍上的弓箭,尝试着『射』击了几次,就发现这门手艺一点都不简单,使得磕磕碰碰的不说,反而还给狡猾的对手提供可乘之机。 所幸的是,她在穿越前学过马术,水平虽说比不得跑在前方的年轻头领,但在后世已然算很不错了,至少在目前不停颠簸的状态之下,能够一手持缰,一手挥剑挡开突然从前方袭来的利箭。 况且对李曜来说,白天与黑夜没有多大区别,任何状况都逃不过她这一双可以在黑暗中视物的眼睛。 她已经看出来了,对方骑的马不如自己的马跑得快,而且速度也比自己的马下降得快了些,显然耐力也是稍差。 所以,李曜唯一能够保证自己赶上目标的手段,就是扬长避短,不停地追,朝死里追! 毕竟马力有穷时,在全力奔驰的状态下,亦不知过了多久,拓跋赤辞胯下的战马终于累得撑不住了,随着一声哀鸣,马儿前蹄一软,突然向前倒下,拓跋赤辞来不及叫糟,急忙护住脑袋,顺势来了个前滚翻,不想他还未完全直起身,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到飞了起来,随即结结实实地在地上摔了个眼冒金星,只觉浑身痛苦不堪,似乎五脏六腑和骨头都脱离了原来的位置。 拓跋赤辞狠狠地甩了甩脑袋,再一抬眼,就见到不远处有一只穿着精致鞋子的脚踩在自己滚落一旁的兜鍪上。 李曜迎风而立,虽身姿纤秀,却如岳峙渊渟。 在昏暗的夜『色』中,拓跋赤辞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觉有一股无形的万钧之力压在了他的心头,他现在手脚的骨头断了好几根,都快爬不起来了,完全到了任人宰割的绝望地步。 可他又发现李曜手持长剑,却是不打算急着动手,似乎只是站在那儿打量着他,心中不由燃起了一丝求生的希望,急忙试探着说道:“道长若能放过鄙人,鄙人愿意发誓永远做你的奴仆,鞍前马后,绝无二心!” “丑。” 李曜轻轻摇了摇头,悠悠地吐出了一个字。 严格来说,单论相貌身形,这个小头领其实长得非常不错,眉『毛』粗浓,五官棱角分明,脸部线条刚毅,手脚修长,身材也是好到没得说,如果生在后世,稍加包装就能做个万人『迷』偶像什么的…… 只可惜,这光秃秃的头顶,两边垂着两个滑稽的小角辫,简直就是超越满清金钱鼠尾的灾难级发型,即使长得再酷再帅,也直接变成了丑八怪。 “啊?” 拓跋赤辞心中一凉,这汉女对长相的要求也太高了吧! 他可是整个吐谷浑汗国公认的美男,都不知有多少女人想要往他的毡帐里钻,这个汉女居然说他丑! 李曜一脚踩扁兜鍪,持剑缓缓走向趴在地上的拓跋赤辞,浓烈的肃杀之气,从她的身上漫向四野八荒。 不行!一定要让这汉女知道他是谁!拓跋赤辞再次急中生智,语气诚恳地说道:“道长看不上鄙人不打紧,但鄙人绝非普通的吐谷浑人,道长可把鄙人收作俘虏,再上交给你们的官府,定能名利双收,远比处死鄙人强得多。” “哦?”李曜顿住脚步,淡淡地问道:“如此看来,你的来头不小啊,那么你叫甚么名字呢?” 不说史料上的记载,李曜不久前才在长安西市见到吐谷浑人的发式,分明是一种“编发”,所以凭发式来看,此人绝不会是吐谷浑鲜卑人,倒是很像属于吐谷浑鲜卑人治下,带有一定鲜卑血统的党项羌部落。 听到这话,拓跋赤辞立刻打起了精神,神气十足地道:“鄙人乃吐谷浑汗国的拓跋部小王之子,亦是拓跋部唯一的继承人,拓跋赤辞是也。” 拓跋赤辞? 李曜在脑海中飞快地搜索资料,此人果然是个党项羌人,而且还属于后来建立西夏王朝的拓跋部,按照年代来说,现任的拓跋部首领,应该叫做拓跋木弥。 李曜轻笑一声,故作怀疑地说道:“贫道听说拓跋部首领的年龄已经非常老了,且不止一个儿子,然而你看起来才不过二十多岁,你自称是他的唯一继承人,可贫道看着不大像啊!” 拓跋赤辞丝毫不敢迟疑,立刻接着说道:“吾父确实老了,他也不止一个儿子,可鄙人的兄长早在十多年前就全部战死了,现如今还活着的,就只有鄙人一个!” 说着,他还忍受着骨折的剧痛,坐起身子,用手指捞起脖子上的一条骨链,艰难地道:“道长请看……这是我们拓跋部继承人才可佩带的项链……这就是凭证!” 李曜微微眯起双眸,打量着那条骨链,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声音柔缓清越,轻轻说道:“我相信你了,问你一个问题,你可有子嗣?” 拓跋赤辞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地道:“鄙人有三个女儿,还没有儿子。” 李曜颔首道:“没有就好。” 拓跋赤辞心中大喜,难不成这汉女看上小爷我了? 汉女『性』子内敛,喜欢遮掩,我就说嘛……自己这般英俊之人,怎地会丑了,看来自家那些女人没生出儿子,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这汉女又厉害,又俊俏,若能把她变成自己的女人,再生些优秀的儿子,岂不美哉? 想到这里,他赶紧诱『惑』地说道:“实话实说吧,我们拓跋部其实一直希望能归附大唐,只要道长……” 言未毕,拓跋赤辞突然感觉自己全身都不痛了,随后发现自己飞了起来,还越飞越高。 只是一刹那,他就明白了…… 拓跋赤辞的头颅还未落到地上,就被李曜一把抓住,待得脖颈鲜血流尽,李曜用绳子绑在马脖上,然后循着记忆,朝那吐谷浑轻骑营地疾驰而去。 拓跋赤辞死了,意味着他的儿子拓跋立伽,他的孙子拓跋罗胄,拓跋罗胄的儿子拓跋后那,拓跋后那的孙子大唐西平王拓跋守寂,拓跋守寂的直系后代、因剿灭黄巢而被赐姓“李”的拓跋思恭,乃至改姓“嵬名”的西夏开国皇帝李元昊等等,统统都没有了。 党项嵬名皇族,提前六百年多年,便已然一个不剩。 历经十帝,雄踞西北,国祚一百八十九年的西夏王朝,连萌芽都没有长成,就被李曜一剑斩除,化作了一颗头颅。 而原本既定的历史进程,将从此开始改变……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八十一章 你是想死呢?还是想生不如死? 天『色』微明,旷野一片寂静。 刘安远、罗仁俊等十二保镖持缰立马于高坡上,各个翘首以盼,脸上俱都充满了焦急和期待。 这一战,远比任何人想象中的还要顺利,已方死了两人,重伤四人,轻伤数人,另外那些被吐谷浑兵捉来的女子死了五个,可是相较于他们杀死吐谷浑兵四十一人、俘虏一人的战果来看,这代价已然算是非常轻微了,轻微到他们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恍然如梦。 刘安远『摸』了『摸』染血的肩头,环望前方,神『色』复杂。 刘安远现在才二十二岁,却是个打过六年仗的老兵,因为他粗中有细,脑子比一般人灵活,所以才会被当年还在窦建德麾下效力的刘黑闼选作了亲卫,但实际上他最喜欢猛打猛冲,用勇气和热血去战斗,那些年汉东军杀得敌人丢盔弃甲、狼狈不堪的场面,让他至今都难以忘怀。 可他也知道一个只会依靠勇武逞能的人,终究还是比不得那些有头脑的人。 他也曾受过几次伤,但却从来不知道原来绸缎还有这样的用法,早在长安的时候,李曜就给十二保镖每个人都发了六套丝绸亵衣裤,还要求他们必须同时穿三套在身,那时所有人都以为李曜只是想让他们穿着舒适一些,因此刘安远还为女主人的善意之举,小小的感动了一把,谁知经过此次负伤,他才算明白了女主人的用意。 他的肩伤是被吐谷浑人用马弓在远距离『射』伤的,虽然箭簇在伤口处进得不深,但他听说许多吐谷浑人的箭簇都带着毒,越早拔箭,中的毒才会越轻,可箭头都有倒钩,所以拔箭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结果他咬着牙关,鼓了半天劲儿,却是不带起一片血肉,轻轻松松就拔出来了。 随后他就发现,丝绸亵衣也被箭簇带进了体内,正好把箭簇裹了起来,才没让箭簇上的勾刺发挥作用,而且休息了半夜,伤口也没有出现发黑发青之类的中毒现象,若是军队都把这个方法用在战场上,亦不知会少死多少人。 他有些想不通,这么好的办法,为何过去就无人用到呢? 所以,他对这个女主人越来越感到好奇了——她到底是谁?真的只是一个来自宗圣观的女道士? 不止是刘安远,在场的所有人都对李曜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他们都见到了李曜瞬杀数人以及打得吐谷浑头领毫无还手之力的场面,尤其是李曜的雷霆一剑,他们都认为换作自己,是绝对招架不住的,可那个吐谷浑头领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出刀够快,使的也是一把不多见的宝刀,居然堪堪地接住了,只是没想到他逃得跟甚么似的,就差在后背生出一对翅膀了。 他们每个人最初见到李曜的时候,只是觉得她是一个气质有些与众不同的俊俏女冠,然而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就会发现自己总会在无意间忘了她是一个女人。 对于她的观点或命令,他们心头甚至没有多大的抵触,仿佛本该如此一般,而经历了这一场战斗之后,这种感觉变得愈加强烈…… 刘安远等人正在心中感叹着,这时远方终于传来了马蹄声,举目望去,就见一人一马从远方由远及近飞驰而来,待得看得清那人是李曜,便忙不迭地拍马上前相迎。 双方在半道上会合,也不多做停顿,随即就一起奔向土坡上的树林营地,众人见到李曜满面疲态,哈欠连天,又在她身上和坐骑上逡视了一眼,发现她竟是空手而归,一件战利品也无,全都面『露』尴尬之『色』,赶紧把各自差点脱口而出的祝贺话语都咽了回去。 游侠儿罗仁俊策马伴随在李曜的身侧,犹豫了一下,这才问道:“那忘八崽子逃掉了?” 李曜点了个头,低低地道:“贫道技不如人。” 罗仁俊干笑了一声,忙宽慰道:“道长莫要气馁,换作我等也未必能追上,蛮人本就精于骑『射』,且非常狡黠,道长能平安归来,便已经是我等的佳音了。” 李曜心中一暖,随即坐于鞍上,持缰抱拳一礼,用略带遗憾的语气感叹道:“多谢十五郎及各位的关心,只是没能除掉首恶,贫道心中略有不甘啊。” 刘安远从后面驱马上前,提了提精神,振振有词地道:“罗郎君说的极是,主人身为女子,不但一人一骑将那蛮兵首领追得落荒而逃,还能定下计策,使我等杀得那些蛮兵片甲不留,莫说甚么古往今昔,至少在奴看来,怕是当世已无第二个女子可以做到!还请主人莫要为那厮伤神,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蛮兵而已。” 李曜默默点头,心头却是暗自庆幸。 实际上,她才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已经把那个李元昊的祖先拓跋赤辞给宰了呢。 因为这个时代的党项人有个令人格外忌惮的习俗,当本人被外族人伤害或族人被外族人杀死,必须进行复仇,在没有复仇前,须得蓬头垢面赤足禁食肉,直到复仇成功或者杀死丑人,才能恢复如常,以党项人悍勇的民族个『性』,肯定是没完没了,不死不休了。 她杀了拓跋部唯一的继承人,若是被他们知道了,绝不是闹着玩的,恐怕在非洲大草原惹到一大群死缠烂打就是干的“平头哥”蜜獾,都没有这么麻烦。 所以,李曜才没有去管拓跋赤辞的尸身,也没有去取那把看起来非常不错的镔铁宝刀,以及那条代表拓跋部继承人身份的骨链,而且她还故意绕到很远的地方才扔下拓跋赤辞的头颅,以此来减轻自己的嫌疑。 进了林间,李曜翻身下马,眸光一扫,就见到大多数人还在呼呼大睡,看起来都累坏了,而溪边空地上随意摆放着一大堆吐谷浑兵的无头尸身,甲胄自然都被扒了下来,与收获的长刀、铁矛、弓箭等战利品分类堆放了在地上,至于吐谷浑兵中唯一的幸存者,则被人绑在尸堆旁的一颗树干上,竟然就是那个在土坡上掳走汉人少女的骑兵,此刻他正用一双几欲喷火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李曜,似乎想出口咒骂,可嘴巴却被一块破布塞了个严实。 李曜缓缓走到俘虏的身前,脸上挂起淡淡的微笑,看向对方的眼神淡淡的,连语气也是淡淡的:“你是想死呢?还是想生不如死?”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八十二章 落门水岸马蹄急 旭日高悬,一束金灿灿的阳光从大树的树冠透『射』下来,正好洒在了李曜的身上。 李曜面带微笑,神态淡然,就像羌人传说中善良慈悲的救难女神降临人间,似有一圈圈明亮柔和的光芒不断从她的身上『荡』漾开来。 这,便是李曜此时此刻在吐谷浑俘虏眼中的形象。 只可惜“救难女神”口中吐出来的话语,再加上“救难女神”身后那一大堆散发着浓重血腥气味的尸体,登时令他连打了几个寒战。 李曜虽然开始审讯俘虏,却没有取出对方口中的破布,而是继续说道:“我向你提问题,你只管点头和摇头,懂否?” 俘虏把头偏向一边,两眼望天,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 李曜不以为意,默默地折下一根约有大半个碗口粗细的树枝,然后抽出宝剑,削断上面的细枝条,只片刻功夫,就将其改造成带有尖锐勾刺的狼牙棒,随后一把撕开了俘虏的上衣。 俘虏大惊,急忙转过脸,可他还未来得及看清楚状况,就觉腰间被狼牙棒狠狠地扫中,顿时一片血肉模糊。 李曜淡笑着问道:“我刚才所说的话,懂了么?” 俘虏脸上的肌肉不停扭曲抽搐着,可他还是不打算做出回应。 李曜仍然不在意,又扬起狼牙棒,从上往下一砸,只听得“咔嚓”一声,俘虏的半边肩头竟然凹了下去,可谓是简单粗暴至极。 俘虏浑身急剧地颤抖起来,嘴里不停发出呜呜的声音。 李曜又问道:“现在听得懂么?” 俘虏双目圆睁,无比惊恐地看着李曜手中鲜血淋漓的狼牙棒,不由自主地点了个头。 李曜收回狼牙棒,淡淡地问道:“你们在渭州还有没有其他人马?” 俘虏目光游移了一下,这才摇了摇头。 李曜一眼就看出对方没有老实回答,二话不说,『操』起狼牙棒,生生击断了俘虏一只小腿的胫骨。 俘虏痛得彻心彻骨,终于体会到什么才叫做生不如死的滋味,他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想也不想就使劲地点起头来…… 经过一番审问,俘虏把李曜想要知道的情报一一交代了出来。 原来,唐朝平灭西秦薛仁杲、河西大凉李轨之后,河西走廊重新成为了中原与西域往来的主要通道,而在南北朝时期占据丝绸之路重要地位的吐谷浑道却因此消彼长,日渐萧条了下来。 于是,吐谷浑汗国试图夺回丝路的主导权,切断河西走廊的商贸通道,便趁着唐朝在北方集结重兵防御突厥一时无暇西顾之时,出动大军进犯洮、岷二州,并且为了直接干扰唐朝与西域的商贸往来,分别向兰州、河州、渭州、成州四地派遣了一支懂得汉话的轻骑进行游击作战。 李曜剿灭的这一支由党项拓跋部组成的轻骑,本来是被吐谷浑王安排在兰州狄道一带活动,但兰州方面防范甚严,拓跋赤辞碰了一次钉子,折了几个手下,自知袭扰难以奏效,这才带队来到了渭州。 至于原本在渭州地带活动的另一队轻骑,已于昨日向东进发,打算去破坏邽州与渭州相连的唯一一座驿桥,而这座驿桥正好就在何潘义商队大营附近的落门水河段之上。 李曜一扯下俘虏口中的破布,一声痛苦至极、凄厉如恶鬼般的惨嚎登时响彻林间:“啊啊啊……快杀了我啊啊啊……” 李曜转过身来,就见刘安远、罗仁俊等十二保镖全都呆立着,各个脸『色』苍白,看向她的眼神,俱都充满了敬畏。 李曜面不改『色』,好似对方早该如此一般,郑重其事地说道:“想来你们刚才都知道了,那落门水驿桥一旦被毁,我们要想去兰州,就只能冒死穿越吐谷浑重兵攻打的岷州,与其那样,还不如原路返回长安,所以我们要尽快回援。” 随着俘虏的惨叫,林中休憩的人全都惊醒了过来,其中一个披着肥大衣衫,身材娇小的人立刻拿着长刀快步走了过来。 那一副悲凄可怜的模样,正是那个先后遭到这名俘虏和拓跋赤辞欺辱的少女,此刻她手中握着一把吐谷浑刀,到得李曜身前,激动地道:“现在可以杀他么?奴想亲手为家人报仇,还望恩人准许。” 李曜颔首道:“可。” 话音刚落,少女就急不可待举刀捅进了俘虏的小腹,两只小手握着刀柄慢慢地搅动起来。 俘虏痛不欲生,只希望自己马上死去,却偏偏断不了气,不由放声吼道:“求你给个痛快啊啊啊!” 看到少女试图用这种残酷的手段慢慢虐杀仇人,李曜不由愕然一惊,沉声提醒道:“我等还须得赶时辰,你快点了结他!” 少女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点了个头,从仇人的腹腔中抽出长刀,猛地砍下了对方的头。 由于事态异常紧急,李曜可没多余的时间耽搁,留下大部分人继续休整,然后选出四十名会骑马的人,披挂盔甲,带上兵刃,骑上缴获的战马,迅速朝落门水驿桥方向疾驰而去。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李曜一行急急地赶到了落门水河畔,就见驿桥附近黑烟滚滚,隐隐还有激烈的喊杀之声,李曜心头不由一沉,立刻拔出长剑,高喝一声:“随我杀过去!”说着便一马当先冲了过去,众人无不持矛举刀,拍马紧随其后。 与此同时,在靠近驿桥的土丘上,何潘智正利用居高临下的地形优势,带领一百多名护卫拼命朝那些企图烧毁驿桥的吐谷浑人放箭,眼见吐谷浑人刚刚点燃对岸的桥头,他还没来得及想办法去阻止,就忽然听得蹄声隆隆,如风如雷,不由闻声望去,发现落门水西岸腾起一片尘烟,分明有数十骑正迅速接近驿桥的着火处。 何潘智整颗心都凉了,这么多看起来不像唐军的骑兵,难不成道长等人出事了? 待到对方人马位置靠得更近,何潘智看清那为首之人一身道袍,手持长剑,冲向手忙脚『乱』的吐谷浑人,登时转忧为喜,激动地放声大叫:“援兵来啦,我们的援兵来啦!”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八十三章 吾父乃天柱王! 落门水西岸桥头,吐谷浑轻骑首领慕容彻离圭看到迎面驰来的数十骑,心头既好笑又好气。 与党项人拓跋赤辞不同,作为深受汉文化思想影响的鲜卑贵族子弟,慕容彻离圭不是一个嗜杀的残暴之人。 他对袭击村庄和路人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在发现整个地区都没有商队出现之后,他便自行将任务改成了破坏驿桥。 这些天来,慕容彻离圭的战果颇丰,除了袭掠了两支商队之外,还毁掉了渭州境内的两座驿桥,而缺兵少马、行动迟缓的渭州唐军拿他们这支吐谷浑轻骑一点办法都没有。 可这一回,他大意了,而且太轻敌了。 当手下报告落门水只有这一座驿桥时,他便领着麾下全部人马,带上四处收集得来的火油干柴,迅速抄小道绕过鄣县、襄武等人口密集的地方,悄悄来到了这里。 谁知才没多久的工夫,这座驿桥旁边就突然出现了一个偌大的商队营地,那时他不知实情,还很天真地打算在光天化日之下,直接去攻击这个营地,结果他们刚走到桥中央,对面的土丘上突然箭如雨下,由于猝不及防,待到退回岸边,他的人马已经去了十之二三。 对方居高临下,弓箭『射』程比他们远,人数也比他们多得多,他想要就此撤退,手下们却都不干,非要为死去的伙伴报仇,可他们在长而狭窄的桥面上避无可避,完全就是对方的活靶子,冲了数次都没冲过去,反而又增加了几个伤亡。 这仇暂时报不成了,他们只得退而求其次,改为全力烧桥。 可是,眼看慕容彻离圭等人就要成功烧掉驿桥,这一群“党项骑兵”却追着一个汉女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让他感到好笑的是,那个汉女骑的“青海骢”,分明就是党项人拓跋赤辞的坐骑。 而让他感到生气的是,他的这个临时搭档整日不干正事,到处抓女人满足自己的特殊嗜好,这下可好,终于玩脱了! 简直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当真教人为拓跋部的未来感到担忧啊。 不过嘛,远远的看起来,这个汉女似乎长得还不错…… “嗖!” 忽然,一支利箭呼啸着飞来,微微有些走神的慕容彻离圭下意识地一闪,头盔上登时擦出了一溜火星,气得他扬起马鞭,指着『射』箭的“党项骑兵”破口大骂:“死狗奴,瞎了你的狗眼,『乱』放甚么……” “箭”字尚未说出口,他就看到将近一半的“党项骑兵”都在张弓搭箭,这才意识到对方『射』击的目标根本不是汉女,而是冲他的这队人马来的! “嗖嗖嗖!” 一通箭矢肆虐之后,数名毫无防备的吐谷浑人当场被『射』成了刺猬,慕容彻离圭急忙组织手下迎击来敌,下令不管是汉女,还是“党项骑兵”,一律格杀。 可是吐谷浑兵此前都在忙着烧桥,为了避免坐骑被来自落门水对岸的箭雨所伤,他们大多没有骑马,而是把马匹拴在了自认为安全的地方,突然受此袭击,场面顿时混『乱』不堪,他们刚刚骑上战马,还没来得及集结在一起,跟在李曜身后的“党项骑兵”已经举矛拔刀,全速冲进了吐谷浑人的队伍,登时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慕容彻离圭快要气疯了,他这一方本就折了些人马,再被这些“党项人”毫无预兆地突袭,只打了一个照面,他的人就挂了一半,这场战斗简直没法打了! 不过李曜这一方人马都是临时聚集的人,并没有在一起演练过什么战斗阵形,基本都是各自为战,一番冲锋之后,很快就和吐谷浑兵绞杀成了一团,而慕容彻离圭见此情形,趁机聚拢身边十数名手下朝着人马最稀少的地方进行突围。 李曜发现全身披挂精致甲胄的慕容彻离圭要逃,便挥剑一指,领着十二保镖向对方的所在位置冲了过去。 “小子,休走!” 慕容彻离圭刚杀到战圈外围,李曜等人突然斜刺里杀了过来,迎头就是一个急冲锋,几个吐谷浑兵当场被打下马来,慕容彻离圭无心恋战,只想立刻脱身,便挥舞手中一杆长矟,不分敌我地扫开众人,随后从己方两名吐谷浑骑兵的空隙间冲出了包围,李曜等人当然不会放过他,纷纷策马对其围追堵截。 小头领一逃,遭到包围的十来个吐谷浑骑兵顿时斗志全失,何潘智带着守营的一百多号人手急急地灭掉驿桥上的火,还未来得及加入战斗,剩余的敌人就已然全部投降了…… 慕容彻离圭扔了长矟,丢了头盔,弃了铠甲,被人追得到处『乱』窜,在他的身边,李曜等人走马灯似的轮番与他进行纠缠,却不对他进行攻击,只是想方设法挡住他的去路,仿佛一个惨遭泼皮无赖围堵调戏的小娘子。 慕容彻离圭好想放声大哭一场,他今年其实不到十八岁,还是第一次出来跟唐军作战,本来他对自己这半个月来的表现非常满意,谁曾想……会突然败得这般莫名其妙、这般稀里糊涂、这般憋屈窝囊! 慕容彻离圭正闷着头打马疾驰,忽然发觉自己渐渐被两个追击者夹在了中间,不由左右一瞧,就见左边是那长得美若天山神女的女道士,对他『露』出了一个很可疑的微笑,而右边则是一个身穿党项盔甲,生得浓眉阔口,豹头环眼的大汉,可对方这张脸怎么看都不像党项人。 慕容彻离圭忍不住对着右边的大汉惊叫道:“你是汉人!” 这大汉正是刘安远,一听对方说出这等废话,哈哈一笑,很可恶地点头道:“足下好眼力!” 话音刚落,李曜和刘安远飞快地碰了个眼神,就见李曜突然踢出一脚,踹得慕容彻离圭的马儿身子一歪,刘安远趁机扔出一股长绳,慕容彻离圭还未做出反应,屁股就离开了马鞍。 刘安远把慕容彻离圭拉到自己的马背上,然后像对待一只刚逮住的小白兔,用蒲扇般的大手在鞍桥上一摁,再把对方的两条胳膊扭过来,熟练地捆成了缠丝兔的模样儿。 绳子勒得非常紧,慕容彻离圭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不由失声叫道:“吾父乃天柱王!你们不能这样对我!”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八十四章 深藏身与名 时值仲夏,陇右的天气已是颇为燥热,所以当数十颗未经处理的吐谷浑人首级被密密麻麻地摆放在渭州襄武县衙门旁之时,已然散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 可是对于渭州的许多百姓来说,却如同蜜蜂嗅到了芳香味道,一个个争先抢后地想要凑近去把那些个沾血蒙尘、呈现痛苦状的狰狞面目瞧个清楚。 嚎啕大哭者,抢夺头颅者,仰头长啸者,呆立自语者……虽然这些人行态各异,却有着唯一的共同点,那就是至亲惨死在了这伙吐谷浑人的刀枪与铁蹄之下。 由于战事吃紧,渭州绝大多数的府兵和军资都被抽调至洮、岷二州,所以拓跋赤辞和慕容彻离圭率领这两支吐谷浑轻骑才得以横行无忌,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受害的百姓竟已然多达近万,即使是整户、整村,乃至整乡惨遭屠灭的消息,也不罕闻。 以致于许多阵亡于前方的士卒,甚至连本该领取灵柩的人都没有,反而轮到许多侥幸活着归来的府兵须得准备披麻戴孝了。 可以想象得出,以天柱王幼子慕容彻离圭为首的吐谷浑俘虏们出现在怀着血海深仇、群情激愤的百姓士卒面前,将会引发何等严重的事态出来。 因此,渭州刺史为了保险起见,将商队首领何潘义交付的俘虏秘密关押了起来,同时为了给歼灭两支吐谷浑轻骑的商队护卫们表功,依照何潘义所陈述的相关事实详情,将呈文以八百里加急的快驿急如星火地送往长安,由朝廷来安排处理俘虏和论功行赏的事宜。 在渭州的当地官员和百姓的强力挽留之下,何潘义等人的商队只得在襄武城暂驻些时日,以便等候朝廷方面的回音。 不过何潘义商队并没有等待多久,朝廷收到呈报之后,也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给渭州刺史送来了答复,命令渭州官府派人将吐谷浑天柱王之子慕容彻离圭直接押送至长安司农寺,其他俘虏一律斩首示众,所有吐谷浑人首级分挂于渭州各县城头以儆效尤,并由朝廷出资换购何潘义商队缴获的所有军马,以及甲胄、长矛等私有禁兵器。 另外,昭武胡商何潘义等人灭寇之事,朝廷经过查实,依据功劳大小,授封沙州行商首领何潘义为正六品上昭武校尉,商队护卫头领长安人士人氏罗仁俊为正七品上致果校尉,商队护卫队正何潘智为从七品下翊麾校尉,其他人则得到不同数额的财帛奖赏,而死伤者亦是得到了丰厚的抚恤。 至于歼灭吐谷浑轻骑的最大功臣明真道长,自然是只能“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咯。 由于李曜特意将自己的功勋全部都分摊到了何潘义和罗仁俊的名下,所以她成了所有参战者当中唯一没有得到朝廷封赏之人。 罗仁俊等人对此表示不理解,觉得自己受之有愧,但李曜解释说将来他们正式创办镖局,有个不高不低的官身会比较方便行事,而她只是一名女道士,再大的功劳也只能换得土地财帛,并不能提高个人的实际地位,极重信义的游侠儿们这才心安理得下来。 然而,他们却不知道如此这般其实都是李曜的遮掩之辞,真正的原因只有把她当作平阳公主本尊的何氏兄弟才能明白。 在渭州官员和百姓的热情相送之下,领到封赏并处理完相关各种事宜的何潘义等人带着商队朝着兰州的方向继续进发,穿过渭州境地最西端的大来谷,则是一马平川,加上这一路段没有安全之虞,商队的行进速度明显快了许多,没过几日,李曜的眼前远远的便现出了西行以来的第一座雄城——金城。 金城濒临黄河,群山抱城如障,城关固若金汤,自汉武开城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无一处没有战争留下来的历史痕迹。 商队行至距离南城门不到一百步的地方,有数人步行出城相迎而来。 李曜打眼一看,就认出这些人全都是大唐的官员,就见何潘义急忙催马赶过去,随后下马向为首一位年约身穿紫袍玉带的老者躬身行礼,恭谨地道:“草民何潘义见过凉国公大驾。” 凉国公爽朗一笑,说道:“何二郎可是干了件大好事,孤已知晓了,你现在不可自称草民,应该改一改口啦。” 何潘义没料到这凉国公的耳目这么灵通,不由楞了楞,这才干笑着道:“何某还未习惯,让国公见笑了。” 两人正谈话间,一名侍卫打扮的人已经牵着一匹马过来,随后那侍卫在马前跪伏在地,凉国公自然而然地踩在侍卫后背,扶鞍上马,一拉缰绳,豪气地道:“走吧,孤亲自领你们入城!” 何潘义与凉国公并辔而行,边行边聊,后面跟着一条长龙,一时间格外引人注目。 谁都看得出来,这支庞大商队的胡人首领显然和镇守兰州的凉国公是关系密切的老相识了,只不过许多百姓感到稀奇的是那商人骑的不是骆驼,而是一匹神骏非凡的马。 这是因为,李曜很喜欢这匹“青海骢”,便想要把它留在自己身边,可她毕竟是道士身份,又不能明着骑马来玩,所以她让何潘义去跟渭州官员交涉,正好那渭州刺史比较务实,不大在乎那些官场上的繁文缛节,被何潘义这么一说,便连忙答应下来,教人把那匹马划出了战利品的行列,归到了何潘义的名下。 正在经过城中大道时,忽然有个清脆声音向李曜天真地问道:“阿姊,这城好大,有没有长安大呢?” 阿姊你个头啊!李曜暗暗翻了个白眼,这个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李曜从党项人拓跋赤辞手中救下的那位少女。 由于这小丫头家里的人都死绝了,于是当地官府给她立了个女户,可她却说甚么要出家为道,想要拜李曜为师,李曜只好告诉她,自己才今年正式入道,没有资格收徒,结果这小丫头立马改口叫“阿姊”,而且还跟商队签了个“作人”合同,就从一个可怜无助的黄『毛』丫头,摇身一变,就成了一个俐落俊俏的女道僮,直接把低眉顺眼的小茴和小萱两个胡婢挤到一旁,随时随地贴在了李曜身边。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八十五章 亡羊补牢未为迟 “长安乃大唐都城,亦是当今世上最大的城,大概一整天都逛不完吧。” 李曜刚说出这话,心头就有些后悔了,双眸不由一瞥,只见小丫头的脸上闪过一丝期待,旋即变成若有所悟的表情,兀自点了个头,向李曜很认真地说道:“阿姊,巧巧听何校尉说,队伍要在这里修整两日,待到明日我们在城中逛一逛吧,反正这里又没有长安大,用不了一天时辰就逛完啦。” 李曜几乎想抽自己一个嘴巴,没好气地道:“贫道喜好清静。” 巧巧骑在一头『毛』驴上,小手使劲揪着鬃『毛』,鼻翅急促地翕动,一双澄澈的眸子立刻变得雾气氤氲,在驴叫的伴奏下,泣声道:“阿姊喜好清静,巧巧却不行,巧巧只要一静下来,就会想起惨死的阿翁、阿婆、阿耶、阿娘、阿兄、阿姊……” 李曜大窘,天啦!又来了!她就像听到紧箍咒的孙悟空,感觉脑仁登时疼了起来,急忙妥协道:“别哭别哭,贫道陪你还不行吗?” 巧巧放过可怜的驴儿,以手拭泪道:“巧巧知道阿姊会答应的,因为阿姊是世上最好的人了。” 就在李曜为得到“世上最好的人”评价而感到无地自容的时候,商队终于抵达了城西区域,透过不远处那道敞开的西城门,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黄河,还能隐隐约约地听到涛声,由于靠近黄河渡口,城西的许多宅院都可以为商旅提供住宿,两千多人的骆驼商队看似庞大,结果没费多少时辰,就全部找好了住处,随后商队首领何潘义便在凉国公的盛情邀请之下,带着弟弟何潘智和游侠儿罗仁俊两位新晋散官,一起到国公府去作客了。 李曜自然是住进了条件最好的地方,一迈进绿荫浓浓的院子,燥热的气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原本疲惫得脑袋都耷拉下来的茴儿和萱儿立刻打起了精神,随即翘『臀』有力的一撞,双双挤开身体明显处于劣势的巧巧,一左一右扶住李曜的胳膊,甜笑道:“我们以前来过这儿,院子后面有地泉,还建了个汤池,下去洗浴可舒服了。” 李曜目光微微一亮,问道:“那地泉水是热的,还是冷的呢?” 茴儿恭敬地应道:“这地泉水本来是冷的,但机关做得巧妙,水流引至汤池之前,在暗道上可以生火加热,如果主人想要洗热水,婢子去跟户主说一声,教他动身安排便是。”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李曜仰面靠在汤池光滑的石砌边沿,懒洋洋地泡在热气缭绕的池水之中,在她的身子左边,婢女茴儿坐在水中,一手捧着一盏酪浆,一手持勺喂进女主人的口中,而婢女萱儿则侧坐在右边,温柔地擦拭着女主人的一只玉臂,与此同时,李曜抬起一只脚搁在名为鱼巧巧的道僮双膝之上,享受着对方无师自通的脚底按摩功夫,当真是好不惬意。 李曜不得不为自己心理和生理上的变化而暗暗感叹,三女伴浴,入目皆是白皙莹润的美丽**,若说她没有半点兴奋,那是自欺欺人,可如果换作任何一个生理和心理都正常的男人,只需看上一眼,就会鼻血直蹿,而她显然远远没有达到那种程度。 所以在这种情况之下,李曜还精力去打听别的事情,美滋滋地咽下一口酪浆,开口说道:“茴儿、萱儿,你俩都是生在何家,长在何家的人,我观那凉国公与何二郎如此熟络,想必与你们的前主何萨宝的关系亦是不差,不知你们能否说一说他是个甚么来头?” 茴儿和萱儿两人对视了一眼,便听茴儿说道:“回禀主人,婢子知道一些,只是不多,那凉国公姓安,据说为本朝立过大功,跟何家有姻亲关系,更具体的事情,婢子便不知晓了。” 李曜总觉得何潘义被那凉国公请去作客,有些不大让人放心,『揉』了『揉』太阳『穴』,硬是发动自己因泡澡变得有些迟缓的脑筋,努力搜索着记忆中的资料,费了很大的劲儿,终于想起了一个唐初时期获封凉国公的安姓历史人物——安兴贵。 这个安兴贵也是个粟特人,却不是何潘仁那种被隋炀帝忽悠过来的胡商,其先祖安难陀早在北魏时期就定居于凉州,历经十数代之后,现如今已然发展成为地方望族,安兴贵父亲安罗曾为前隋石州刺史,贵乡县开国公,可谓是高门子弟,而他本人在前隋时期就已然是李渊的老部下了。 说起来这个人也是胆大,当年唐朝新建,政权不稳,他就敢主动向李渊请求回老家去说服称王的李轨归降唐朝,那时李轨以吐谷浑与突厥为依靠,割据河西走廊,拥兵十万,而且还有乌鞘岭这种极难攻克的天然关隘,如果大唐兴兵伐之,怕是代价不小,所以李渊同意让他前去一试。 然而事情却不太顺利,安兴贵费劲口舌都未能说服李轨,反而受到对方的威胁和警告。 于是安兴贵亮出了第二手解决方案,一见李轨顽固不化,又不得人心,便联合时任大凉户部尚书的弟弟安修仁,以及薛举旧部奚道宜引来胡兵一举击败李轨,并将之生擒,使得大唐没有动用一兵一卒,便灭掉了割据一方的诸侯,尽得河西千里之地,安兴贵这才得以获封凉国公。 有鉴于此,这个凉国公安兴贵不但足智多谋,而且绝对是一个精通兵事之人,李曜不得不为何潘义担忧,也为自己捏把汗。 若是早知如此,她应该把自己当时在渭州歼灭吐谷浑骑兵的具体思路对何潘义仔细讲一讲,以免他被人问起时,因『摸』不着头脑而暴『露』出马脚,可现在明显已经来不及了。 亡羊补牢未为迟。看来自己的问题,最好还是要靠自己才能解决啊! 想到这儿,李曜立刻没了泡澡的心情,便叫三女伺候她起身,待得头发拧得半干,便挽了发髻,穿上月白『色』的宗圣观道袍,带上拂尘,问得凉国公府的位置,便领着头挽双丫髻,身穿青衣短袍,半吊子的道僮鱼巧巧小姑娘风风火火地出门了。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八十六章 芳樽细浪倾春醁 凉国公府位于城西北处,距离李曜暂住的宅院并不是很远,步行亦不消一刻即可到达,所以李曜没有骑行,没走多远便迎面遇到了一群商队的男『性』成员,领头之人正是何家三郎何潘礼,李曜一瞧这些人各个面上带着莫名的亢奋,便知道他们憋了许多天,打算去城中的烟花之地消遣玩耍。 此时初到酉时,烈日余威尚在,何潘礼一见李曜不在宅中纳凉歇息,而是无遮无掩地出现在了街上,赶紧趋步上前向李曜行了一礼,开口说道:“道长出门怎地不戴个幂篱,兰州比不得关中,日头甚毒,可莫要晒坏了身子啊。” 李曜停驻脚步,还了一礼,微笑着答道:“多谢三郎关心,贫道走不得多远,只是有些事情,须得去凉国公那里走一趟。” 李曜看得出来,何潘礼的态度是真诚的,可以说何氏兄弟个个对平阳公主的崇敬,毋庸置疑都是发自内心的。 李曜当初买下刘安远、咄地满等六名壮奴,还有用来武装十二保镖的费用,以及其他林林种种的相关开销,实际上全部都是何氏兄弟共同出的资金,甚至她一路行来都没有自掏腰包的机会,而钟馗赠与李曜的五十贯钱,至今还存放在何潘仁的宅邸里。 对于自己被人当作另一个人来爱戴,李曜心中的感受,其实是很复杂的,可她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又不得不在他们面前继续扮演原主的角『色』。 不过她当然不会让对方白白付出,更不愿意因自己的事情而连累他人。 听到“凉国公”三个字,何潘礼登时皱起了眉头,悄悄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忙用眼神向李曜示意“此处不便说话”,李曜自是心领神会,对鱼巧巧说道:“我与何三郎有要事相商,你在这里稍候片刻。” 待到两人稍稍远离人群之后,何潘礼温言道:“那凉国公是认得道长的,道长这般模样前往,怕是有些不妥啊。” 最近数日来,天气一直很晴朗,李曜为了防晒,白天都是戴着幂篱,所以在此前入城之时,安兴贵自然无法看到李曜的面容,可如果李曜亲自上门的话,就是另当别论了。 李曜低低地道:“此番凉国公请你家兄弟和罗十五郎去作客,显然对我们在渭州灭寇之事很感兴趣,贫道只是去给罗十五郎面授机宜,好教他帮你家兄弟们应对,才不是去见凉国公呢,贫道连那国公府的大门都不会进的,倒是三郎多虑了。” 听得这番解释,何潘礼还是有些不放心,随即向众人豪阔地表示,今日的玩耍之资全都算在他的名下,便立刻跟随李曜一起前往凉国公府。 …… …… 李曜、何潘礼、鱼巧巧三人在街上急匆匆行走的时候,何潘义、何潘信、罗仁俊三人正享受着凉国公的盛情款待。 在宽阔奢华的客厅中央的织锦地毯上,一班身姿轻盈,腰细如柳,容貌妩媚的舞伎伴随着乐曲翩翩起舞,而且还有数位花枝招展的美婢正在卖力助酒,让来客玩得好不快活。 何潘义本来就是腰缠万贯的昭武豪商,与唐朝的达官显贵没少打交道,可谓非常熟悉这种氛围,只见他揽着一位美婢的纤腰,毫不客气地上下其手,而那美婢也是浑不在意,端起玉杯,轻轻抿了口酒,嘟着粉红的小嘴儿,对何潘义娇媚地眨了眨眼,何潘义大嘴盖了上去,便是来了个“皮杯儿”,端的是无比香艳。 何潘信虽然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但自幼耳濡目染,在兄长们的影响下,早就成了花丛中的风流『骚』客,把一位美婢抱在怀中,一只手放在对方圆润高耸的胸脯上就像在『揉』面团儿似的,同时却在与一名漂亮的舞伎眉来眼去。 而游侠儿罗仁俊则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待遇,他只是一个未到弱冠之龄的少年郎,哪里见过豪门望族家中的这般衣香鬓影、放浪形骸的场面,被身旁的美婢一揽胳膊,就羞得满面通红。 凉国公安兴贵坐在主位上,左拥右抱着两个娇艳的宠妾,对何潘义等人缓缓说道:“众所周知,吐谷浑人善于养马,其骑兵所乘军马皆为良骏,当初吐谷浑遣轻骑来袭扰兰州,我军虽然将其击退,却因马力不足,难以追击,幸亏孤在得知吐谷浑发兵寇边之时,便加强了兰州东、南两方的戒备,这才使其没有可乘之机,却不料这伙敌寇竟被二郎的商队给轻松消灭了,你们此举着实不简单呐,不知三位可否对孤讲一讲大概的经过呢?” 何潘义受到安兴贵的邀请时,心头就有些打鼓,不过只说经过倒是无碍,便根据李曜此前为了应付渭州刺史呈文而制定的书面内容再次陈述了一遍。 安兴贵沉思片刻,问道:“如此说来,二郎提出这主动出击的计策之后,便坐镇商队大营,并没有参与两次奇袭,可孤觉得你们获取这般战果,最为关键之处,还是在于临场调度,否则绝不会有成功的可能。” 何潘信灵机一动,接口解释道:“不瞒国公,某十四岁便在平阳公主军中效力,后来跟随长兄击破胡帅刘拔真,又参加了两次浅水原之战,那时某是军中队正,后来与长兄一起犯事,这才离开了唐军,故而某对于战阵之事,亦是相当熟悉。” 安兴贵点了点头,微微一叹道:“你家长兄战阵失子之事,孤也是有所耳闻,何大郎曾为大唐明威将军,当时的品级还在孤之上,着实可惜。”说着顿了顿,又道:“你们那个大营两水一丘的防守布局,可是出自五郎之手?” 何潘信离开行伍好几年,而且以前他只是一个队正,哪懂什么攻防布局,听到这话登时有些茫然了,忙不迭地掩饰道:“非也,这是众人共同商议出来的方案,五郎只是提了个意见。” 安兴贵把目光投向了罗仁俊,和颜悦『色』地道:“看来领头带人杀蛮兵者,便是这位少年英雄了。” 罗仁俊不由拘束起来,赶紧坐直身子,抱拳应道:“国公过奖了,英雄之名,罗某实不敢当。” 安兴贵呵呵一笑,正要说话,一名侍卫进来,单膝跪地,说道:“国公,府外来了三人,其中一位女冠,说是有急事要找罗校尉。”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 第八十七章 不是冤家不碰头 闻听李曜就在国公府门口,何氏兄弟、罗仁俊皆是愕然一惊,随即面『露』担忧之『色』。 安兴贵见状,只道是他们担心自己放那女冠进来,会扰了此间寻欢作乐的兴致,便向侍卫吩咐道:“请那位女冠及三位随行者入府,给他们在前院花庭安席,奉上饮品,莫要怠慢了。” 那侍卫应声而去,安兴贵细细打量了罗仁俊一眼,这才发现对方生得唇红齿白,剑眉星目,容貌俊秀,当真是位偏偏美少年。 安兴贵觉得那女冠的年纪应该也不大,不然不会明知别人在他的府上作客玩耍,还如此不懂事地指名道姓,跑来打搅…… 少年慕艾,岂会对女『色』缺乏兴趣? 如此美少年,又岂会不得佳人倾慕? 至于那两位随行者,其身份则被安兴贵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女冠的仆从,毕竟本朝崇道,女冠的地位亦非普通女子能够相提并论。 心思电转间,安兴贵顿时脑补出两个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彼此情意绵绵,很快就打得火热的和谐场景,看向罗仁俊的眼光不由变得暧昧起来,语重心长地道:“罗郎君还是快些去吧,莫要让佳人久候。” 听到“佳人”二字,罗仁俊脸上登时一红,赶紧抱了声歉,箭一般地溜了出去,惹得安兴贵哈哈大笑。 李曜跽坐在花苑凉亭当中,正端着国公府的上等冷饮,还未来得及品尝滋味,忽然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起,就见罗仁俊小跑似的来到李曜近前,也不问对方来意,便低声叫苦道:“这国公好生烦人,一直与我等谈论渭州之事,还请道长为罗某指点一二啊。” 未等李曜开口答话,何潘礼急忙抢问道:“我家二哥和五弟可有说错甚么?” 罗仁俊紧张地道:“何二郎与何五郎倒是应对了下来,只是罗某从未读过兵书,若被凉国公问起作战的详细思路,恐怕会比较难办。” 罗仁俊是个混迹于长安市井的游侠儿,对于战阵之事的了解程度,还远不如从过两年军的何五郎,幸亏李曜来得及时,否则他被人一问三不知,让那人老成精的安兴贵瞧出他们向官府隐瞒实情的端倪,可就有些麻烦了。 哪知李曜反问道:“十五郎觉得贫道很像看过兵书,懂得兵法之人么?” 鱼巧巧『插』嘴道:“当然像了,阿姊无所不通,无所不晓,上知……” 李曜柳眉一拧,没好气地打断道:“贫道没问你。” 鱼巧巧缩了缩脖子,自觉地闭上了嘴。 罗仁俊还是头一次见到李曜的窘态,不由呆了一呆,这才老实地答道:“完全看不出来。” 李曜重重地一点头,道:“这便是了,谁说一定要读过兵书才会打仗。” 虽说罗仁俊弓马本领一般,在战斗中远不如刘安远、咄地满等人表现突出,但他当初能够提出整治柴绍下属的妙策,说明他是个非常聪慧的人,听得李曜此言,罗仁俊顿时恍然大悟,洒然一笑,道:“罗某知晓该如何应对了。” …… …… 次日一大早,李曜正打算带上鱼巧巧、茴儿、萱儿三个跟班去逛金城的时候,罗仁俊便兴高采烈地领着赵三郎、葛十郎等游侠儿给她抬来了三个大箱子。 原来,安兴贵的独嫡子安元寿正在秦王府担任右库直,安元寿作战非常骁勇,却不通武略,于是安兴贵想要编撰一本家传兵书,以便爱子及其后人能够有所作为,在得知何潘义等人领着一群临时招募并未经配合演练的散兵游勇,便能完成难度不小的突袭战术,不由颇感兴趣,这才盛邀对方到他的国公府上作客。 昨日罗仁俊重返宴席之后,安兴贵便迫不及待地问起了李曜在渭州灭寇所用的计策,罗仁俊也不隐瞒自己过去的游侠儿身份,并以他的市井打斗经验,结合实际的交战情况,来一一解读李曜的取胜之道,其说法竟与李曜那时的设想八九不离十。 而其中最让安兴贵在意的,便是李曜使用的战术手势,他本来就善于用兵,一听罗仁俊称这是游侠儿的一种隐秘交流方法,心中疑『惑』顿解,大悦之下,当场送给罗仁俊三百匹丝绢作为回报。 莫要小看这三百匹丝绢的价值,要知道唐朝对丝绸外贸有着非常严格的限制,丝绸的对外贸易只能通过边境互市的方式来完成,如果拿到沙州去卖,至少可以从西突厥人那里得到十匹军马或者二十匹驽马,然后再托付行商贩回长安西市,其所得资财换得一个两进的宅院都是绰绰有余。 可罗仁俊没有多想,便决定将全部的丝绢转交给李曜,而李曜也不客气,更没有打算给自己省钱,唤来刘安远、咄地满等六壮奴,集齐十二保镖,抬起一箱丝绢,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出去购物血拼了。 李曜领着众人在金城最繁华的南市游逛了几乎一整天,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购买穿着方面,她秉着实用主义,给每个保镖都买了三套可以防沙防风的胡服,并且非常大方地给鱼巧巧和两名贴身婢女买了数套衣裙和首饰。 而李曜当然也是有所斩获的,在鱼巧巧和店主人一唱一和的推波助澜之下,李曜本来只是想应付一下众人强烈的好奇心,这才同意买下一套裙装自用,谁曾想到穿上了襦裙的她刚一走出店门,就被当地一个貌似『色』胆包天的贵族子弟给盯上了。 李曜波澜不起,八风不动,故意带着众人走到『逼』仄的坊间小巷深处,结果那贵族子弟果然领着数十个健仆堵住了巷口。李曜笑眯眯地撩起裙摆,轻车熟路地送给贵族子弟一记绝子绝孙脚,登时引发了一场喜闻乐见的集体大『乱』斗,现如今十二保镖各个都是杀过人见过血的狠角,当即护住李曜和鱼巧巧等四个女子,直打得贵族子弟一众爪牙趴地不起,怕出人命这才罢手。 回到住处,李曜派人一打听,才知道自己打的那个贵族子弟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平阳公主的仇家兼手下败将阴世师的幼子——阴弘智。 第八十八章 能忍则忍 能避则避 金城,凉国公府。 阴弘智横躺在床榻上,眉头紧紧皱着,胯下的事物肿得就像一根茄子。 即将成为秦王属官的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出了事,安兴贵身为兰州刺史不得不管阴弘智,当即便派人将对方接到自己的府上,还找来了当地最有名的老神医前来参与诊治。 结果这阴弘智的伤情直把那自称见多识广的老神医吓了一跳,据说是肾囊碎了一个,另一个肾囊虽然勉强保住了,但若是未能调养好,或许会有子嗣之忧。 阴弘智从昏『迷』中醒来,一见到安兴贵守在榻边,急切地开口问道:“国公,我这伤究竟怎么样了,还有得救吗?” 安兴贵温言宽慰道:“十四郎勿要担忧,只是需要好好调养,两旬即可康复,秦王府那边,我已替你写了呈文通过快驿给他们寄去了,那个位子显然是秦王特意给你留的,你就是下个月过去,也不大要紧。” 阴弘智哽咽道:“可惜我阴家就只我一个男丁,亦不知我妻阿燕现在肚子里的是男是女,我现在对自己的身子感到没底啊。” 安兴贵想起阴家那些姑臧奴仆的惨状,各个脸都肿得像猪头一样,几乎快要辨认不出本来模样,有好几人更是被打得手脚骨折,反而阴弘智受的伤都算轻的了。 可阴弘智在昏死之前,却强烈要求别人都莫要声张事情,而且还恳求安兴贵不要对此事进行调查,不得不说这实在是太反常了。 安兴贵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悄悄问道:“十四郎,可否告诉孤,伤你者是何人?” 阴弘智带着哭音道:“一个女人,应该是一个不好惹的女人,我只能自认倒霉啊。” 阴弘智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解释,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在南市看到那个平阳公主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就鬼『迷』心窍地想要去抓住那个女子,用来发泄他的愤懑与仇恨。 挨一顿打是小事,真要引得官府来调查,他可不敢保证别人看到那女子的长相,不会往其他方面去想,毕竟他们阴家跟李家的仇怨不可能因为他妹妹阴月娥为秦王生个儿子就能完全消解的,他只能尽量夹着尾巴做人。 安兴贵一听阴弘智这般说法,心头便有些了然。 能够打伤几十号人扬长而去,说明那女子随从者甚众,并且其中不乏本领高强之人。 能够重伤阴弘智,还能让他讳莫如深,闭口不敢声张,则说明那女子地位尊贵到了让阴弘智极为忌惮的程度,其身份就算不是当朝公主,至少也是个地位不俗的郡主。 思及此,安兴贵便也不再打搅阴弘智,今上是一个非常护短的人,他老李家的后生只要没杀人,根本不叫事儿,即使是他这样的勋臣遇到这种事,恐怕也是能忍则忍,能避则避了。 …… …… “阿姊那一脚好猛好厉害,能传授给巧巧吗?” 鱼巧巧眼中漾着闪闪星光,毫无形象地模仿着阴弘智捧鸟的样子。 “闭嘴,让贫道静一静。” 自从李曜一时心软把鱼巧巧收作使役道僮,这句话都快变成她的口头禅了,因为她实在不太喜欢聊这些没用的话。 最近这段日子里,李曜一直在有意无意地从何氏兄弟口中去了解平阳公主,而其中相当多的事迹都与隋朝西京守将阴世师有关。 当年李渊在太原起兵之后,阴世师与平阳公主相互交战,各敬其事,各显其能,实无大的过节。 然而不知是出于何种目的,阴世师干了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掘了老李家的祖坟。 这下可好,彻底激怒了平阳公主,不但在此后的两个多月里打得阴世师满地找牙,而且在攻破西京之后,未等被俘待斩的阴世师人头落地,便与同期攻入西京的李建成领着一群悍卒冲进阴世师的府邸中大杀特杀,但李渊心存仁念,赶紧派人制止了李家兄妹的报复行为,留下了阴世师的幼子阴弘智和幼**月娥,只是将其罚没为官奴婢。 就在去年,长大成人的阴月娥被秦王李世民纳为媵妾,阴弘智咸鱼翻身,被李渊一道诏书恢复为良民,随后回到老家姑臧重建阴氏门户,并成为凉国公安兴贵的幕僚,而且前不久阴月娥又成功产下一子,阴弘智自然再进一步,被秦王李世民点名任命为秦王府洗马,得了一个正式的官身。 李曜记得这个家伙可不是什么安定分子, 哪知冤家路窄,李曜与阴弘智两人竟会不期而遇,并且还在互不相识的情况下大打出手。 不过这场集体伤人事件,直到李曜等人离开金城,当地都没有传出任何动静,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何氏三兄弟最初听说此事时,都有些担忧,可他们了解到整个过程都没有旁观者,便不太放在心上了,反倒为平阳公主穿上裙装之事而津津乐道,他们认为平阳公主毕竟抛夫离子、出家入道本实属情非得已,一个生理正常的年轻女子,必然会有正常的需求,难免会有一些不可为外人道的想法。 虽然凉国公安兴贵在筵席上误会了李曜和罗仁俊的关系,但何氏兄弟觉得如果两个人真的建立起了情人关系,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自南北朝以来,中原之地胡风甚猛,贞『操』观念甚为淡薄,寻常女子偷吃禁果、一嫁再嫁毫不稀奇,豪门望族贵女眷养面首,亦是蔚然成风。 而作为何氏兄弟故乡所在的中亚河中地区,伦常风气更为开放,无论男女,只要有能力有地位,就有风流的资本,根本不用担心别人说闲话。 何潘义领着商队西渡黄河之后,沿乌逆水溯流而上,过广武,直至抵达位于乌鞘岭的乌城守捉,竟然没有见到原本在这一路段上活动的水盗和马匪,害得枕戈待旦的罗仁俊、刘安远等人白白期待了几天。 显然这些强人的消息都很灵通,而且很有自知之明,毕竟这支庞大商队的护卫连近百名吐谷浑骑兵都能打败,更不要提他们这些只会以多欺少,以强凌弱的乌合之众了。 第八十九章 性直少年语惊人 对于中原王朝来对于中原王朝来说,欲保秦陇,必守河西。而对于那些昔日的河西割据政权来说,位于河西走廊最东端的乌鞘岭则是他们抵御中原王朝攻伐的唯一屏障。 可李曜来了才发现,乌鞘岭其实一点都不难走。 李轨灭亡之后,唐朝为了防止河西再次出现割据政权,便彻底废弃了从汉代到隋朝不断整修的乌鞘岭长城,只在山岭下方修建了一座能够容纳数百人驻守的关隘,并且为了便于人马通行,还将关道修建得非常宽阔,甚至在一些险要地带安置了铁索石栏,虽说比不得后世这里的高速公路,但其安全程度却也是不差的。 所以,李曜觉得这个时代的乌鞘岭与其说是一个战略防守要地,不如说是一个交通门户更为准确。 正当商队在关隘等待通行的时候,山间突然寒风阵阵,气温骤降,众人对此早有防范,纷纷穿上了预先准备好的御寒衣物,因为人一热一冷,最容易生病,而在这个时代,感冒可是会死人的。 李曜穿戴完毕,从临时搭建的帐篷里面一出来,就见空中片片银粟飘飘洒洒,青山翠林渐渐变成了白『色』。 李曜本来就等得无聊,遇到这难得一见的夏日飞雪,顿时来了游玩的兴致,可她又担心因此会耽误通关时辰,便带着鱼巧巧、茴儿、萱儿三个跟班,在关隘附近不远处寻了个视野开阔的崖顶来欣赏风景。 眺望四方,就见山峦连绵如龙,横亘大地,峰岭披云裹雾,直『插』云霄,而更远的景象却是各不相同,东方河流蜿蜒,南方翠林成片,西方良田万顷,北方绿毯如茵,可谓泾渭分明。 看到这壮丽无比的河山,李曜心情大好,正想要『吟』诵诗词来感叹一番,背后忽然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便见到身穿白袄的罗仁俊正对着自己的方向发呆。 李曜微微一笑,开口问道:“十五郎怎地也到这里来了?” 李曜此时内穿月白道袍,外罩鹅『毛』大氅,头披莲花巾,双耳戴着白绒耳罩,肌肤得益于精心护养,历经风吹日晒,仍然白皙如常,看起来清丽绝伦,仿若雪中仙子一般。 罗仁俊闻言神『色』一慌,忙将自己的目光吃力地拔出来,低头拱手一礼,道:“只因景『色』不错,所以出来看看。” 李曜笑着道:“这可巧了,贫道也是如此。” 风越来越冷,雪越下越密,李曜见鱼巧巧三女有些打颤,便让她们先返回营帐避寒,罗仁俊与李曜俱都是一副不惧寒冷的模样,只是崖顶风大,只得另寻他处游赏。 二人沿着山道并肩雪中漫步,走了一阵子,来到一座无名的小石亭,站进去歇息,便听罗仁俊开口说道:“罗某与道长相识已有月余,却对道长知之甚少,这些天所经历的事情,让罗某心头积攒了太多疑问,还望道长能为罗某解答一二。” 李曜颔首道:“十五郎但说无妨。” 罗仁俊说道:“那罗某就冒昧问一句,道长可是名门之后?” 李曜觉得莫名其妙,反问道:“贫道是否出自名门,这个难道很重要么?” 罗仁俊重重地点头,语气认真地说道:“是的,很重要。” 李曜微微怔住,她听出这罗仁俊的口气,自己是不是名门出身,就好像跟他有很大关系似的,而且对方不像是一时兴起,才向她发问。 李曜沉『吟』半晌,幽幽说道:“不瞒你说,贫道患了失魂症,包括父母至亲、出身门第在内,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罗仁俊奇怪道:“罗某虽然见识不多,却也知道在宗圣观出家入道,绝非容易之事,道长若是得了失魂症,连家长都想不起来,令师尊又如何能够收你为弟子呢?” 李曜将自己当初对钟馗所叙述的那一套说辞稍稍作了改动,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原来没有在终南山宗圣观出家入道,而是在蜀地鹤鸣山天谷洞跟随一位隐士修行,三年前隐士云游四海而去,唯留我一人独守洞府,但我在去年突然失去了记忆,以致于我虽然还记得大多数事情,却无法想起自己过去的身份和自幼以来的经历,因天谷洞与世隔绝,无人可以求问,且隐士久久未归,于是我决定自己出来打探消息,后来得知自己说话是京畿口音,便来到了关中,在途间偶然遇见了大师兄,我那大师兄是个热心人,他听说了我的事情,又认为我资质还可以,便引荐我到宗圣观,拜在师尊的名下,这才有了如今这个正式的道士身份……” 李曜说着,忽然发现罗仁俊一直凝视着自己,作出一脸失落之『色』,问道:“十五郎可是不信?” 罗仁俊就像是干坏事被抓了现行,赶紧撤回停在李曜脸上的视线,红着脸应道:“非也,非也!罗某不是不信,只是没有料到道长竟会有这般波折的经历,罗某曾闻本朝建立之后,庶民以下出身的女子再也无法加入宗圣观,不知这是真是假,故而才有此一问。” 李曜一见对方红脸,心中便暗道不好,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这小子只是问自己的出身,居然就心虚成这个样子,看来他故意单独陪我一起出来行走,怕是对自己有了什么想法! 想到这儿,李曜双眸微微眯了起来,微笑着说道:“许多宗圣观的女冠的确是出自名门,但却不代表全部,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是因为会炼丹,才获得了入道资格。” 罗仁俊一听这话,不由大感意外,失声说道:“你会炼丹?” 李曜见他失态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继续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十五郎对于我和何氏兄弟的关系也很感兴趣吧。” 罗仁俊脸变得更红了,结结巴巴地说道:“罗某觉得他们对你非常好……好得有些……”说着神『色』变得有些犹豫,似乎不知该如何把后面的话说出口了。 李曜忍不住催促道:“快说吧,堂堂男儿岂可扭扭捏捏。” 罗仁俊咽下一口唾沫,这才补全了话:“好得有些过头。” 李曜目光微微一闪,说道:“前不久,我经师尊的允许出观云游,在长安撞见了何氏兄弟,便被他们认了出来,这才知道我和他们原来是旧相识,而且从他们的口中得知,我的父母于他们家族有大恩,因此他们才会如此善待我。” 罗仁俊了然地点了点头,问道:“如此说来,道长此番西行也是寻找父母吗?” 李曜楞了一下,心头一紧,却还是面『色』如常,点头道:“是的。” 罗仁俊眼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向李曜深深一揖,语气非常认真地说道:“如果找到了你的父母,我一定会上门提亲。” 李曜花容失『色』:“啥?提亲!” 第九十章 北周帝裔宇文胤? “是的,我希望娶你为妻。” 罗仁俊直直地盯着李曜的眼睛,目光中毫不掩饰内心的渴望,话语更加直截了当。 李曜深吸了一口气,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亦是直白地问道:“十五郎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李曜可是记得很清楚,罗仁俊与她初次见面的时候,并没有任何被她所吸引的迹象,就连说话都是不冷不热,而且李曜还从何氏兄弟口中得知,此子在美『色』面前有着非常强的克制力。 时至今日,罗仁俊与她走进这座石亭之前,她都没有发觉到对方表『露』出任何可疑的心思。 她实在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罗仁俊对自己口吐如此惊人之语。 “因为你不寻常。” 罗仁俊神『色』没有任何变化,缓声说道:“你头脑冷静,心思敏锐,行事沉稳,举止大方,没有半分女儿家的扭捏,而且你精于武艺,通晓兵法,甚至懂得各类杂学,与我见过的其他女子都完全不同,即使是史籍中记载的女杰或才女,亦是难寻相似者,所以我对你非常好奇,很想知晓一个年纪比我还小两岁的女子,究竟是如何成长到这般地步,可我若要彻底了解你,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便是娶你为妻。” 李曜双眸微微眯了起来,仔细打量了罗仁俊一眼,他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游侠儿吗? 她很清楚自己这样一个按照优秀男人的标准来活的女子,就算外貌长得再美,也绝不会是一般少年敢于追求的类型。 这只能说明,罗仁俊有着远远超出常人的志向和足够强大的自信,以及非同一般的身份背景。 李曜沉『吟』片刻,试探着说道:“我倒觉得十五郎也不是个寻常的人。” 罗仁俊目光愈发炯炯有神,说道:“你很美,可你知道自己最吸引人的地方是甚么吗?” 李曜稍稍一楞,口中却是回答得很干脆:“不知道。” 罗仁俊见李曜故作无知,嘴角挂起了一抹笑意,说道:“你有一双能够洞察人心的眼睛,我发现自己在你面前,总有一种被你看透想法的感觉,如果你是一个男子,只凭你的心『性』和本领,假以时日,定然能够取得非凡的成就,然而这也只是如果。” 李曜忍不住反驳道:“十五郎此言差矣,只要条件成熟,女子也可以建立一番事业。” 罗仁俊诚恳地说道:“你有能力,也有理想,可我发现你似乎有着非常多的麻烦,而且都是很大的麻烦。” 李曜心生警惕,不由自主地环视了四周一眼,纳罕道:“那你还敢娶我,这不是自找麻烦么?” 罗仁俊压低声音说道:“不瞒你说,我们都是同病相怜之人,而这也是我对你感兴趣的重要原因。” 李曜眼中流『露』一瞬间的怔神,随即宁定下来,心平气和地说道:“我以证道为毕生己任,心中早无半分儿女情,不管你的真实身份是甚么,我认识的你,是那个试图寻求人生出路的游侠儿罗十五郎,也是那个新晋的唐朝致果校尉罗仁俊,对我来说,你目前只是创业伙伴,如果关系能够再进一步的话,我至多会把你当作一个朋友。” “朋友?”罗仁俊轻轻地笑了笑,随后收敛了笑容,淡淡地说道:“据我所知,唐朝那位堪称女中豪杰的平阳公主,早年与你一样,也是个出家的女道士,最后还不是还俗嫁给那纠缠于你的柴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婚姻大事,可不是由得女子自己作主的。” 李曜暗自哭笑不得,她总算明白了罗仁俊的想法,唐朝的风气再被后世传得如何开放,其婚姻制度还是严格遵循着封建的礼教,只要家长同意,三媒六证下来,当事人的意愿根本就无所谓了,只是李曜的来历和身份太过于特殊,无论罗仁俊在这方面打什么主意,都注定是一场痴心妄想。 李曜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的亲人未必能找得到,此事很可能是由我自己作主,所以我建议你放弃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 罗仁俊脸上『露』出坚定的神『色』,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知道你『性』子刚强,不会轻易喜欢上我,可我不想给自己留下终身遗憾,为了娶到你,我一定会全力查明你的身份并找到你的亲人,因为我觉得在这个世上,只有你才能助我实现宏图大业!” 宏图大业?李曜心头咯噔一下,不由怔怔地看向罗仁俊,此刻的对方,浑身上下都在释放着一种莫名的狂热。 见到李曜默然不语,罗仁俊脸上闪过一丝迟疑,却还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自怀中『摸』出一个小布囊,小心翼翼地倒出一个龙头形状的玉石印章,随后捏在指间向李曜展示,肃然道:“这是先父留给我的遗物。” 李曜猛地瞪大了双眸,玉螭虎纽!这是帝王专用的玉玺! 自汉代以来,中原王朝形成了“皇帝六玺制”,分别为用于封国的“皇帝行玺”、御赐诸侯王的“皇帝之玺”、用于发兵“皇帝信玺”、召见大臣的“天子行玺”、册封外邦的“天子之玺”、用于事天地鬼神的“天子信玺”。 而罗仁俊手中的,正是“皇帝行玺”。 李曜凝视了半晌之后,这才开口问道:“你是……隋帝后人?” 罗仁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摇头道:“不是。”顿了顿,补充道:“事实上,我与杨隋有仇。” 李曜略一沉『吟』,缓缓说道:“前朝的仇家,除了本朝之外,只有两个能算正统的皇室,一南,一北,不知十五郎是出自哪一家呢?” 罗仁俊重新将玉玺揣回怀中,昂首答道:“我乃大周宣皇帝唯一嫡孙,宇文胤。” 周宣帝,宇文赟?李曜暗暗咂舌,这货二十岁登基,搞了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五后并立”,二十一岁禅位于六岁的儿子,做起了太上皇,二十二岁因纵欲过度而亡,可谓是一个有名的奇葩昏君。 而且李曜还记得史书上记载,隋文帝杨坚代周时,早把周宣帝的三个幼子都杀了,他这个嫡孙宇文胤又是从何而来? 第九十一章 少年荒唐复国梦 罗仁俊见到李曜一张俏脸上满是疑『惑』之『色』,有些紧张地问道:“你不信?” 李曜轻轻摇头,不解地道:“你这玉玺真伪暂且不论,我可是记得周宣帝驾崩时年仅二十出头,总共只有三子,后来还皆死于隋帝杨坚之手,其长子静帝遇害时也不过九岁而已,难道这般状况北周皇室还能留下嫡系子嗣不成?” 罗仁俊咬着嘴唇,静默了好一阵子,这才幽幽地说道:“既然你知晓那段历史,也一定知道天中大皇后陈氏吧。” 李曜低头沉『吟』片刻,问道:“她可是出家为尼,法号叫做‘华光’的那位皇后?” 李曜可想不起什么天中大皇后,要说那宇文赟的五位皇后的姓名,她倒是记得比较清楚。 其中姓陈的,应该就是那个十四岁入宫为后,十六岁出家为尼,一直活到唐高宗时期的陈月仪。 罗仁俊脸上不禁『露』出赞赏的神『色』,点头道:“不错,她就是我的祖母。” 李曜奇怪道:“她在周宣帝在世时,可没有子嗣啊。”说着,忽然瞪大了眼睛,有些恍然地问道:“如此说来,你父亲是她的遗腹子?” “是的。”罗仁俊点了点头,说道:“当年宣帝过世之后,祖母与另外三个皇后一齐在永泰寺出家,结果不到半月祖母便发觉自己有了身孕,那时隋炀帝正在屠杀大周帝室,连婴儿都未放过,祖母危在旦夕,所幸得到了南阳郡公罗金刚的帮助,瞒着隋帝杨坚派来的监视者,秘密地生下了我的父亲,并取名为‘宇文存’,随后我父亲就改为罗姓,成了罗金刚的养子。 一直到隋炀帝继位之后,父亲才与祖母相认,本来父亲打算带着妻儿在罗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然而养祖父后来得罪了隋炀帝,致使整个罗家都被流放边疆,也就是那一年,我母亲在流放途中生下了我,随后不到三年的时间里,我的父母先后去世,留下了兄长和我,没过几年,天下大『乱』,我们两兄弟为宇文述所救,兄长成年之后跟随宇文述长子许帝宇文化及参与江都兵变,杀死了隋炀帝。 可那宇文化及的能力实在平庸,很快便败亡在了窦建德的手上,当时兄长得到了许帝托付的玉玺,并决心要匡复我大周江山,后来兄长几经辗转,找到宇文化及之弟宇文士及,可那宇文士及已经投靠了唐朝,明确表示对复国之事毫无兴趣。 兄长没有办法,只得带着我投奔时任郑国尚书左丞的宇文儒童,谁知没过多久就祸从天降,那宇文儒童与裴仁基父子谋刺郑帝王世充,事情败『露』,兄长因为与宇文儒童关系密切而不幸遭到连坐,兄长在被捕之前悄悄把这个玉玺转交给我,并教我永远不要忘记自己身上流淌着大周皇帝的血脉!永远不要忘记我们宇文家族的复国大业!” 故事讲到了此处,罗仁俊非常期待地看向李曜,却见李曜正目光怜悯地看着他,神情不由一黯,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这样看我?” 李曜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说道:“你这个执念不是希望渺茫,而是根本没有任何实现的可能。” 罗仁俊让李曜想起了后世某部着名武侠小说中的那个名为慕容复的人,以及那个在两百多年前的五胡十六国时代先后建立了前燕、后燕、西燕、北燕、南燕,不断亡国,不断复国,直至差点被宋武帝杀尽,这才彻底消停的慕容家族。 可是北周宇文皇族有类似慕容氏成功复国时的条件吗? 答案当然是没有,连最基本的条件都没有。 首先是亲族尽灭。隋文帝杨坚为了斩草除根,屠杀北周文帝宇文泰、孝闵帝宇文觉、明帝宇文毓、武帝宇文邕、宣帝宇文赟子孙四十多家,之后又杀尽宇文泰的疏族,连沾上一丁点宇文家族先祖血脉的人都没放过,其残忍惨毒,不亚于满清屠戮大明皇室,效果尤甚之。 而在隋朝比较活跃的的宇文述父子、宇文恺父子、宇文弼等人,其先祖不是随姓的仆人,就是被赐姓的贵族,反正都与北周的宇文皇族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若不是遇见罗仁俊这个自称宇文赟遗腹子的儿子,李曜还以为北周皇族彻底绝嗣了。 再者,复国能否成功,需要时机。 李曜觉得,以罗仁俊现在的才智,若是早生了几年,跟他兄长一起投身到隋末『乱』世中去打拼,也许在机缘巧合之下,有可能在历史的激流当中翻起一朵浪花儿,但现在大唐王朝步入正轨,天下大势已成,『乱』世临近尾声,按照原来的历史轨迹,这时跳出来起事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昙花一现就失败了。 “不是没有可能!”罗仁俊脸憋得通红,激动地说道:“本来我是不报任何希望的,可当初在‘阿何酒肆’听了你的一席话,又让我心里重新拾起了这个执念,随着近来对你的了解不断加深,我现在已经完全相信以你的智谋,定能助我重建大周,将来我若称帝,皇后之位绝对是属于你的!” 李曜听得目瞪口呆,过了片刻,忍住不大笑了起来,要求一个当朝的公主之身去帮助前朝的前朝的遗孤来完成复国事业,她两世为人都没有听过这么夸张的笑话。 明明是银铃般清脆动听的笑声,可传入罗仁俊的耳中,却是如同锥子一般扎心,罗仁俊胸膛剧烈地起伏,只觉一颗火热的心都被这笑声给浇凉了,挤出一丝悲凉的笑容,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是真的倾慕于你……” “停!”笑声戛然而止,李曜突然打断道:“千万别说自欺欺人的话,这只会让我看低了你,其实你这人本来挺不错的,我可不希望一个堂堂男儿为了一块玉玺,走上不归路,你若想要有番作为,最好赶紧忘了这个荒唐的复国大梦……还有,请你莫要再生出娶我为妻的念头,否则我们连普通朋友都没法做了!”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石亭。 罗仁俊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赶紧跟上李曜的脚步,朝着关隘的方向走去。 第九十二章 不期而遇灵云池 何氏兄弟办好了通关手续,正在通知商队全员准备启程,恰好瞥到李曜和罗仁俊一前一后从山上走下来,就见前者面『色』不虞,后者垂头丧气。 何氏三兄弟都是久经考验的情场老手,哪还看不出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彼此用眼神交流了片刻,齐齐耸了耸肩,却也不由自主地暗暗松了口气,平阳公主拒绝俊俏少年的求爱,能够持守自身清白,顿时让他们俱都安心了不少。 远游武威郡,遥望姑臧城。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 正如诗中所说,商队出了关口,沿着宽阔的驿道一直往西北方向前进,便是进入了沃野千里的河西大地,途间遇见许多具有西北地方特『色』的骡马篷车,里面坐着都是往返于凉、兰两州的商旅,男男女女欢声笑语,不时还有人放声高歌一曲,引得商队中许多人纷纷应和,李曜听不太懂这些人的地方口音,但这乐调与后世的许多西北民歌已然隐隐有些相似了,甚至还能听到古代版的说唱,说不上有多好听,但却充满了热情与活力。 乌鞘岭关隘距离姑臧约莫两百多里,不过凉州地面坦阔,一马平川,骆驼一路小跑毫不费力,商队在中途只歇息了一夜,便抵达了姑臧城。 作为河西第一雄城,姑臧南傍大雪山,北挡大沙漠,祁连山融雪为河,流入休屠泽,为城中提供着优质的水源,附近农田肥沃,水草丰美,即有大片的产粮区,又有大唐目前最重要的大马场,是以自古便有汉家据凉州,断北虏右臂之说。 鱼巧巧指着城外被建筑和苍翠围绕的一个低地大湖,欣喜地叫道:“阿姊,那里好美,蓝天白云都倒映在里面啦!” 李曜顺着鱼巧巧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眼认出那低地湖便是灵云池,心中不由暗道“太漂亮了”,口中却淡淡地说道:“离城太远。”言外之意便是不想带你过去玩。 何潘礼笑兮兮地凑过来,笑着说道:“反正商队会在城中驻留两三日,道长去那里转转也是无妨的,玩一整天都莫事。” 其实商队中携带的近半货物都是在姑臧发卖,从长安出发时,每头骆驼除了载有一人之外,还载了上百斤的货物和补给,但到了这里,就必须把一些在沙、凉两州利润增值相差不大的货物卖掉,然后让骆驼多载些补给品,而货物只尽量保留贵重轻巧的奢侈品与丝帛。 一听这话,鱼巧巧差点从小『毛』驴的背上蹦起来,拍掌欢喜道:“太好喽!阿姊,我们明日就去玩吧。” 李曜被人很不识趣地拆了台,不禁一阵无语,只得任由鱼巧巧和茴儿、萱儿两个婢女商议游玩路线。 姑臧城的城墙高度不亚于长安,强度甚至更高,根本就是一座巨大的堡垒,因为最近两月突厥人没啥动静,再加上吐谷浑进犯陇右,五月以来只有何潘义这一支商队来自长安,竟是引得实管民政事务的凉州长史亲自出来接见。 所以商队很快就通过了入城检查,根据何潘义所说,若是丝路通畅的时候,在这里等待入城的车马驼队会一直排到数里开外。 姑臧的城池规模虽然远不及长安,但在商业限制方面,却是宽松得多。 此时已是日落时分,可到处都还是热闹得很,宽阔的大街上车来车往,人头攒动,街道两边邸阁酒肆林立,穿着形形『色』『色』衣冠服饰的人进进出出,当真是好一派繁华景象。 按照惯例,李曜自然是住进了最好的邸店,只是她看到这家邸店的匾额上“悦来客舍”四个字,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没想到这“悦来客栈”还真的是古已有之。 一副宽袍大袖男子打扮的女店主一见李曜笑得花枝『乱』颤,虽说感觉对方笑得莫名其妙,却是摇头晃脑地拽起了文:“道长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先贤诚不欺我也。”语毕,也是掩口笑了起来。 女店主姓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寡『妇』,自称是南北朝时期河西大儒刘昞的后人,李曜虽然将信将疑,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刘氏的确非常细心和讲究,从李曜的住处就可以看出端倪。 因为李曜是宗圣观的女冠,而宗圣观属于楼观派,所以刘氏特意在墙壁上挂了老子画像,以及一些与道德经有关的字画,甚至还摆放了一个印有阴阳八卦图的夹缬大屏风,如果李曜不是事先知晓,恐怕会以为自己真的住进了道观里。 美美地睡了一个大懒觉,李曜这才领着鱼巧巧等人出去游玩,而罗仁俊听说李曜要去城外游览风景名胜,便以保护李曜安全为由,也唤上其他保镖跟着李曜一起出了城。 李曜乘坐出租牛车来到灵云池之时,已是日上三竿,强烈的阳光把池水照得波光粼粼,炫目无比,但池边绿阴如盖,芳草萋萋,加之水汽清凉,温度却是较为凉爽。 李曜呼吸着草木花卉的芬芳,欣赏着那些后世随着灵云池一起消失的舞榭亭台,沿着池边的石子小径慢慢转悠着,总结着自己此番西行以来的个人得失,思考自己该如何将罗仁俊这只颇有潜质的小鲜肉引入正途,以便将来为己所用,转了大半圈,忽然遇见了一群迎面而来的游人。 这群游人与李曜一行人一样,都是年轻男女,各个有说有笑,大多衣着都很华丽,看他们的排场,明显多为显贵人家的子弟和女眷。 为首者,是一弱冠青年,头戴黑『色』幞头,身穿青『色』圆领袍服,腰系俞石带,乃是一个九品官身之人,伴在他身侧稍稍落后半步者,约莫二十五六年纪,穿着一袭木兰僧衣,头顶一溜净光,手持念珠,则是一个僧人。 两群人走得近了,包括那青袍男子和年轻僧人在内,对面绝大多数男『性』的目光都渐渐投在了李曜的身上。 李曜虽然带着幂篱,却也被人瞧得浑身不甚自在,便主动靠向路边,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与那青袍男子擦肩而过之时,忽然听他开口问道:“小娘子,可是习过武艺?” 第九十三章 世间好话佛说尽 青袍男子的声音很轻,吐词却清晰得很,而且还是一口地道的关中口音,李曜自是听得懂,脚步却只下意识地一顿,便又迈出了出去,显然不打算搭理对方。 然而李曜迈出了半步,还是骤然停住了脚,因为那青袍男子身后的年轻僧人步伐微移,竟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她的面前,合十一礼,道:“阿弥陀佛,还请女檀越留步。”说着似朝青袍男子飞快地眨了眨眼,随后转瞬间就恢复成一派宝相庄严的模样。 李曜看得一时怔住了,她这是什么运气,出个门总能遇到欠揍的人,这实在让她很为难啊! 青袍男子趁机说道:“小娘子果然是习过武艺的,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这般窈窕轻灵的女子,身形一动一止竟有如此沉稳,敢问小娘子师从何人,芳名又该如何称呼?” 李曜暗暗翻了个白眼,什么小娘子,什么女檀越,她现在是国家认证的女道士,还是汉传佛教最大的宿敌、道教楼观派宗圣观的弟子,当即摘下幂篱,转身面对青袍男子,挺直了腰板儿,抑扬顿挫地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来自终南山宗圣观,师从楼观派巨国珍法师,俗姓李,道号明真。” 一见到李曜精致的面容,除了那年轻僧人面『色』一沉之外,青袍男子及与其同行的男『性』眼睛顿时都亮了起来,再一听李曜的自我介绍,又注意到她一身低调奢华的道袍和高绾的道髻,就纷纷『露』出了各种复杂的神情。 青袍男子嘴角扯出一个略显尴尬的笑容,拱手一礼道:“原来是李道长,请容某自我介绍,某姓杨,名思训,行二,当下在凉州总管府任兵曹参军事,方才失敬之处,还请见谅。” 杨思训,行二……杨恭仁的次子杨思训?李曜顿时想起来了,这货竟是唐初第一大毒杀案里的被害人! 因为他的遇害,唐朝还为此修改了律法,把《贼盗律》中“诸以毒『药』『药』人及卖者绞”这一条升级成了斩首。 据《旧唐书》中所说,唐高宗显庆年间,杨思训在担任右屯卫将军时,受右卫大将军慕容宝节的邀请,到对方小妾所居的别宅中宴乐,席间他责备慕容宝节为陪伴小妾而与妻子分居隔绝,结果慕容宝节的小妾在愤怒之下把他给鸩杀了。 要知道杨思训可是武则天老娘荣国夫人杨氏的亲侄儿,又是一个看起来很有出息的皇亲国戚,就这么被一个小妾给干掉了,那当然要从重从严处理了。 小妾的下场无需多说,而受之牵连的慕容宝节受到的处罚就很离谱了,先是被判发配岭南,随后杨思训妻子又诣阙称冤,高宗便派人将他追斩于途中。 然而《新唐书》的说法又变了,说慕容宝节要杨思训跟他一起谋『乱』,杨思训不从,于是惨遭灭口。 历史学家为此争论了上千年,直到后世出土了慕容宝节女儿慕容燕国的墓志,这才全盘推翻了《旧唐书》的相关内容,从而证明《新唐书》才是较为接近真相的说法。 当然《新唐书》也仅仅是接近而已,那墓志中记载了史书中从未提及的事件后续,慕容宝节在开元年间,被唐玄宗李隆基平反,并追赠为户部尚书,同时还得到了“身没名扬”、“质『性』刚烈,执心忠鲠”的赞誉,这就意味着杨思训变成了十恶不赦的『乱』臣贼子,两人的角『色』『性』质转变简直不要太大。 有鉴于此,李曜不得不感叹,站队这门技术真是好难啊! 李曜正以同情的目光审视着杨思训,却忽听身旁那年轻僧人问道:“李道长观杨檀越时,眼中缘何会带有怜悯?” “哦?”杨思训闻言眉『毛』一挑,仔细打量了李曜一眼,觉得她虽然看起来是个比自己年纪还小得多的少女,可她这神态却似有沧桑之感,不由有些诧异,便颇有兴趣地问道:“小李道长对杨某可有见教?能否指点指点。” 小李……你大爷! 指点……你个头! 我一个穿越千年之人的见解,岂能随便告诉你们! 李曜又暗暗翻了两个白眼,淡笑着应付道:“吾观杨参军乃是聪慧之人,可『性』情却过于直爽,而直爽者通常言行不分对象与场合,容易为自己招来无妄之灾,故此杨郎君须得多多注意才是。” 杨思训眉头皱了起来,一时默然不语,而年轻僧人看向李曜的眼神更深了几分,双掌合十一礼,似笑非笑地说道:“阿弥陀佛,看不出来李道长小小年纪,竟懂得玄门观相之术,端的是不简单,只是我佛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啊。” “我……” 李曜正想说自己方才没有进行观相,却被那年轻僧人一张快嘴抢了话,便听他对杨思训郑重地说道:“一切随缘,心安自在,杨檀越『性』情率真,更应当坚持本我啊。” “你……” 李曜想要开口反驳,年轻僧人又抢先道:“至于李道长说『性』情直爽者易得无妄之灾,贫僧以为此言大谬,只要多积善德,孽障自会消解于无形……” 李曜简直哭笑不得,这些唯心主义言论,都是什么跟什么呀,她只是随口敷衍了一句,就立马激活了这位“高僧”的论战状态。 有道是“世间好话佛说尽”,她才不想跟这个僧人一争口舌之长呢。 真是的,她只想安静地到此一游,这是招谁惹谁了! 李曜有些吃不消了,趁那僧人语气稍顿了一下,赶紧向杨思训一揖:“贫道方才谬言了,还望杨参军勿怪。”随即转向那僧人,好奇地问道:“这位高僧,敢问法号为何?跟随哪位大师门下?” 年轻僧人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之『色』,故作谦逊道:“贫道法号道整,算不得甚么高僧,只是姑臧城宏藏寺慧威法师座下一个不成器的弟子罢了。” 李曜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不过她可不想再被这僧人纠缠了,当即一礼道:“原来令师尊是慧威法师,难怪道整师傅言语如此精妙,发人深省,贫道甘拜下风,告……” 李曜“告辞”的“辞”字还未说出口,却见杨思训忽然指着一艘停泊在灵云池边的游船,脸上挂起怜香惜玉般的表情,对李曜温言道:“小李道长,杨某以为,我们相遇是缘,相识即是份,缘分可遇不可求,实不相瞒,杨某自幼痴『迷』武学,很想与道长在船上深入浅出的探讨一番,此刻时辰尚早,就请道长与随行的各位友人到杨某的画舫上共赏池中美景,还望勿要推辞啊。” 第九十四章 微微一笑很惊魂 “这……” 李曜正要拒绝,耳边就传来了鱼巧巧不争气的声音:“这太好了,阿姊,咱们可以在水上看风景耶!” 这一声清脆如黄鹂般的嗓音,引得杨思训一直停放在李曜身上的目光立刻挪向了鱼巧巧。 只见这是一个豆蔻年纪的少女,穿着一袭簇新的浅碧『色』齐胸襦裙,头上用象牙簪绾了一个不大正规的道髻,大而灵动的杏眼,黑白分明,五官小巧玲珑,略带婴儿肥的小脸蛋上还有两个酒窝儿,额前整齐的刘海含带着几分俏皮,单论相貌来讲,自然无法与李曜这种绝代佳人相提并论,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美人儿。 杨思训看得心中怦然一跳,不过这一声“阿姊”,倒教他感到有些奇怪,若为姊妹的话,两女的相貌和气质,差异着实太大了。 杨思训收敛目光,向一旁的李曜纳罕道:“原来这位就是令妹,还真是个活泼的小女冠呀。” 李曜尴尬的笑了笑,忙不迭地解释道:“她是贫道的贴身女伴,还没有入道,我们关系密切,故而常以姊妹相称。” 杨思训了然地点了点头,随即把手一扬,做了个请的姿势,热诚地道:“还请小李道长及各位上船吧。” 话音一落,满脸兴奋的鱼巧巧便朝那画舫跑了过去,惹得许多人发出会心的笑声,相较于貌似高冷的李曜,鱼巧巧显得特别可爱讨喜,但在李曜心目中,鱼巧巧就是一个小麻烦精,见此情形,她只得认命地说道:“那就叨扰杨参军了。” 李曜跟在杨思训身后,通过一张跳板上了画舫,打量四周,李曜不由暗暗惊叹,这画舫虽然只有单层,却极为敞阔,长度也有二十余米,其容量足以载下四五十人,对于灵云池这种看起来平均深度不过一米五的湖泊来说,已然濒临了行船的上限,而画舫的装饰也是异常奢华,花雕作壁,轻纱作幔,饮食休闲器具一应俱全,但最令李曜感到惊奇的,却是五名手扶船桨、皮肤黝黑的昆仑奴。 杨思训笑道:“不瞒李小道长,这四个健奴都是家父从江南买过来的,水『性』皆为一流,莫说掉进这池里,即使落到海里,他们也能把人捞起来。” 李曜一阵无语,这么浅的水池,只凭她这样的小个头,不用游也能连走带蹦地回到岸上去,不得不说这些世家子弟的生活作风实在太浮夸了。 可李曜也不得不承认,在画舫上欣赏灵云池这如诗如画的风光,的确是一大享受。骄阳似火,水天同『色』,画舫过处,波分浪裂,泛起片片璀璨的金光,池畔鸟鸣声声,垂柳随风摇曳,舞榭楼台丝竹悠扬,叶叶轻舟欢声不断,隐隐还能听见有人『吟』唱歌辞,让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清幽淡雅的江南水乡。 通过一番交谈,李曜发现这杨思训不但是个武痴,而且还是这个时代的另类。 在这个大多男儿酷爱横刀立马、仗剑执槊的年代,杨思训却对手搏之术情有独钟,李曜只是随口提了个空手入白刃,便打开了对方可怕的话匣子,其火力可谓是异常凶猛,不到半个时辰,双方就从先秦的墨家钜子一口气聊到了秦王府的护军尉迟恭,期间杨思训还引经据典,把各朝各代的手搏高手都介绍了个遍,尤其推崇三国时代的曹魏将军邓展和南北朝的禅僧菩提达摩,还自称得到了此二人的手搏札记,看得他数日都不眠不休,还说自己只看李曜一眼,便知跟他是同道中人,李曜听了,生怕对方起了比试之意,赶紧表示自己只是偶尔练练技击术以作防身之用,算不得甚么精通。 就在杨思训说得滔滔不绝,李曜渐渐有些招架不住的时候,忽有清越悠扬的琵琶声由远及近随风而来,二人循声望去,就见一艘中等大小的三浆画舫缓缓地划了过来,船首有一男一女,男子头戴折上巾,着一袭淡黄交领宽袖轻衫,脚穿蒲草鞋,年纪与杨思训相仿,五官虽然略显柔和,眉宇间却藏有几分英武之气,显然是个外柔内刚之人。 而女子的年纪看起来和李曜差不多大,娇躯倚在男子身上,怀中抱着胡琵琶,头上挽了个松散的堕马髻,斜斜『插』着一支金步摇,身上穿一件纯正的白『色』单丝罗衫,配着一条缠枝牡丹花笼裙,弹奏间的身姿动作妩媚而不失清纯,清纯中带着羞涩,羞涩中藏着魅『惑』,李曜看得有些猫爪挠心,不禁仔细端详对方的相貌特征,结果发现对方竟与自己有着三分相像。 待到两船靠近,琵琶声戛然而止,便听那黄衫男子朗声笑道:“杨二郎,你这船上好生热闹,看来你的朋友越来越多了。” 杨思训咧嘴一笑,说道:“杨某这是人多图个乐子,哪及得上乔驸马,每到这休沐之日,总能见到驸马与公主出来游玩,不是在这池中泛舟,就是在草场跑马,真可谓伉俪情深,令人羡叹啊。” 乔驸马目光落在李曜的脸上,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艳,旋即就转成了惊讶,问道:“这位道长想来不是本地人氏吧,不知法号如何称呼?” 李曜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道:“终南山宗圣观李明真见过乔驸马、公主尊驾。” 乔驸马眉头微微一皱,他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却是一时想得起来,只得拱手还礼道:“原来是明真道长,幸会幸会。” 杨思训笑道:“若是乔驸马和公主不嫌弃,可到杨某船上与众人一起同乐。” 乔驸马颔首道:“乔某正有此意。” 三人说话间,两名昆仑奴已经在两船之间搭好了跳板,乔驸马牵着白衫公主走过跳板中央时,李曜无意间与那白衫公主的视线碰在了一起,便下意识地朝对方『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那白衫公主先是一怔,脸『色』居然陡地变得惨白,随即往后一退,却不慎踩了个空,竟拉着猝不及防的乔驸马一齐跌入了水中。想看的书找不到最新章节?咳咳咳,这都不是事儿,推荐一个公众号,这儿有小姐姐帮你寻找最新章节,陪你尬聊!微信搜索 或 第九十五章 红杏出墙春意闹 “救命啊!” “有人落水啦!” “快来救人啊……” 一声接着一声的求救与呼喊,『乱』糟糟地闹成了一团,而其中叫得最响,吓得最惨的人,居然是“武痴”杨参军杨思训,差点没把李曜的耳膜给击穿了,仿佛掉进这池水中的不是人,而是能够炸翻天的重磅炸弹。 落水点的深度只有大半人高,池底的淤泥受到水流的搅动,顿时污染了一片清澈的池水,很快就把仰面入水的驸马和公主包裹了起来。 随着扑通扑通的声音,四名反应过来的昆仑奴纷纷跃入水中,李曜心想这下两个落水者应该没事了,可接下来的场面,却令她忍不住想要扶额。 李曜是会游水的人,如何拯救溺水者,也是懂得不少。 杨思训确实没有吹牛,这四只小黑哥入水姿势当真潇洒了得,一看便知是水中高手。 只是他们看上去都像是来自南洋海岛的矮个种族,身板太小,力气也太弱,根本架不住胡『乱』扑腾的乔驸马,而且其中两人还犯了救助落水者的忌讳,不小心被貌似力大无比的乔驸马一手拉倒一个,在水中游都游不起来。 另外两个昆仑奴倒是先把白衫公主推上了画舫,可这位公主在落水时被那高大结实的乔驸马重重地压了一下,此刻她看起来毫无反应,明显已是失去了意识。 两名丫鬟打扮的女子见状赶紧冲到公主身边,各自攥起公主的一只玉足,把她整个人都倒立起来,打算采用一种非常古老的方法进行急救,相对于绝大多数不通水『性』的西北人来说,能懂得这样的知识已经算很难得了。 看到水中的昆仑奴们力有不逮,李曜心头也着急了,眸光一扫,就见“高僧”道整一脸苍白地呆站在她的附近,拨动佛珠,念念有词,而在他的脚边,正有一支昆仑奴随手丢在船板上的船桨。 李曜没有多想,快步走过去,一言不发挤开道整,拾起船桨,看准水中那个手舞足蹈不断挣扎的人,将长长的船桨伸进了水里,猛地娇喝一声:“抓住这个!” 李曜的声音直透水底,水中的乔驸马似乎打了个机灵,下意识地放开两个被他折腾得苦不堪言的昆仑奴,如同找到了真正的救命稻草,紧紧握住船桨,随后就听见了一声女子独特而嘹亮的腔调:“起——!”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李曜将乔驸马稳稳当当地从水里直接挑进了画舫,那轻轻松松的样子,就像钓起了一条小鱼儿。 李曜瞧见乔驸马尽管是一副惊魂未定、大吐特吐的模样,却也看出对方的身体其实并无大碍,便把那船桨往一个看傻了的昆仑奴怀里一塞,赶紧朝先救起来的公主走去。 这时,公主已经被人平放在了船上,两个泪流满面的丫鬟正一齐用力按压着她的胸口,公主的口鼻冒出了些许泥水出来,却依旧毫无动静,杨思训一脸煞白地瘫坐在一旁,抱着脑袋惊慌地叫道:“完了……这下完了啊!” 李曜正在叹息杨思训这样一个大老爷们,心理素质也差得太不像话了,却不想杨思训后面吼出来的一通话,差点没让她栽了一个趔趄:“为何驸马没事,而先救上来的媛儿却不行了,真是苍天不公啊!世上若是没了媛儿,我也不要活了……” 杨思训忘情地捶胸哭嚎着,而乔驸马听到杨思训肆无忌惮地叫出自家妻子的昵名,原本苍白的脸已渐渐变成了绿『色』,看向对方的目光中充满了震怒和难以置信的光芒。 李曜不由感叹唐朝的驸马还真如史料里记载的那般不好当,尤其是漂亮公主的驸马,就更难当了,她仿佛看到了一顶绿得发亮的帽子,“哐当”一声,结结实实地扣在了乔驸马的头上。 当初李曜发觉这媛儿公主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难言的诱『惑』,就知道对方绝对不是一个让丈夫省心的女子,只是她没有想到,那个看起来一本正经,浓眉大眼的阳光青年杨思训,居然也是个不学好的家伙。 李曜忽略自己这具身子也是唐朝公主的事实,为所有唐朝的驸马爷默默地同情了一秒钟,旋即蹲在她的这个名为媛儿的妹妹身边,伸出手指探了探鼻息,竟是停止了呼吸,又『摸』了一下颈动脉,感觉跳动非常微弱,李曜心中不由一凛,再查看了一下瞳孔,发现瞳孔正常,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随后对两个仍在使劲按压公主胸腔的丫鬟,肃声道:“她还有救,你俩快走开,让贫道来。” 两个丫鬟一听说公主还有救,赶紧麻利地闪到了一边,李曜一手捏住媛儿的鼻孔,一手掰开她的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李曜的嘴巴紧紧地贴在了媛儿的双唇上。 围观者们全都瞠目结舌,他们根本就没有料到,李曜竟然去亲公主!她竟敢去亲公主! 难不成亲嘴能起死回生?这简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杨思训的脸变绿了,罗仁俊的脸也变绿了,就连道整的脸都绿了。 而乔驸马的脸自然变得更绿了,绿得发青。 可他又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啊! 身为本朝的驸马,面对那个超级护短的老李皇帝,如果他的公主妻子这次不幸溺水而亡,搞不好他自己也活到了头。 乔驸马没有发声制止,其他人也只能干瞪眼看着,反正按照常理,公主这个状况是无法救活的,就算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李曜旁若无人地往媛儿口中吹气,如此反复了十数次,媛儿的口中忽然发出了一声咳嗽,所有人顿时为之一振——这亲嘴还真的可以救人啊! 李曜想起这媛儿当初似乎是被自己吓到了,这才险些落水丧命,估计对方与那何潘仁的妹妻一样,把她当作了平阳公主的亡魂,便趁其尚未睁眼,赶紧起身,说道:“让她躺一会儿就没事了。”说着便与围观的人群站到了一起。 乔驸马和杨思训都第一时间扑到了媛儿的跟前,乔驸马狠狠地瞪了杨思训一眼,杨思训立马打了个冷战,随后羞愧地退到了一边。 乔驸马一见媛儿睁开了眸子,立马涕泪俱流地道:“我的公主,我的妻,媛儿没事真是太好了,为夫还以为会失去媛儿,再也没有机会与媛儿恩恩爱爱了……” 乔驸马哭得天昏地暗,手还捶得船板咚咚响,简直一发不可收拾,这大概……也许算是喜极而泣吧!想看的书找不到最新章节?咳咳咳,这都不是事儿,推荐一个公众号,这儿有小姐姐帮你寻找最新章节,陪你尬聊!微信搜索 或 第九十六章 传闻真伪复谁知 乔驸马哭着说了一通肉麻的段子,这才放下媛儿公主,起身向李曜长长一揖,含着泪道:“若非道长鼎力相救,我乔师望及内子庐陵公主恐怕都很难得以存活,这份救命之恩,乔师望没齿难忘,只希望道长今日能随乔某到本府上作客,好教我夫妻二人备些薄礼,聊表谢意。” 乔师望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李曜却暗暗叫苦,碍于对方的身份,她担心会惹麻烦上身,只得故意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推脱道:“驸马且莫如此,无论是谁遭遇这等危险之事,贫道见了都会出手相助的,驸马的好意,贫道心领了就是,至于谢礼就不用了。” 乔师望正想再次相邀,忽然听得身后传来动静,就见庐陵公主在两名丫鬟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显然缓过了气儿,李曜发现公主的意识还有些『迷』糊,立刻向乔师望提醒道:“还请驸马与公主尽快去换身衣服,湿气入体,可是非常伤身的。” 乔师望连连称是,却是心有余悸,不敢再走那个搭在两船间的跳板,只得命令两名婢女返回自家画舫拿来备用衣物,便在杨思训的画舫舱内换起了衣裳。 李曜趁此间隙,赶紧对杨思训假称自己尚有要事处理,不便久留此地,而杨思训今日不慎暴『露』自己与庐陵公主之间的秘情,亦是惴惴不安,早就没了游玩的心思,一听李曜说要离开,连忙教人把船停到了岸边。 未等乔师望和庐陵公主从舱中出来,身为豪华画舫主人的杨思训,便跟在李曜一行人的后面,逃也似的溜之大吉了。 李曜坐上了牛车,这才发现鱼巧巧、茴儿、萱儿三个跟班放在她身上的目光全都有些不正常,根本就不像在看一个人。 沉默良久,鱼巧巧红着一张小脸,羞怩地说道:“阿姊这仙法竟能起死回生,巧巧今日当真开了眼界,只是那被救者若换作一个男人……”顿了一下,立刻红到了脖子根,低低地道:“阿姊也要跟他亲嘴么?” 一听这话,李曜顿时泛起一阵恶心,当即敲了鱼巧巧一记爆栗,嗔道:“这不是仙法,更不是亲嘴,是吹气,吹气,懂不懂!” 三个女孩的脑袋同时摇成了拨浪鼓。 李曜当然知道她们在胡思『乱』想着什么,无奈之下,只得将人工呼吸的方法和要领细细讲述了出来,结果却听见鱼巧巧若有所悟地总结道:“请恕我直言,任谁知道阿姊只是吹气,就能把差点淹死的人救活过来,都会认为阿姊是个仙人。” 李曜见到茴儿和萱儿同样都是一脸深以为然的表情,心中登时生出了鸡同鸭讲之感。 很显然,这便是千年代沟造成的交流障碍,她真恨不得把自己的知识直接塞进这三个小妮子的脑瓜里。 回到“悦来客舍”,李曜发现罗仁俊、刘安远望向自己的眼神儿,也都变得与往常大不相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赶紧聚齐此番陪自己共同游赏灵云池的一干人等,尽量以这个时代的人能够理解的语言表达方式来传授人工呼吸之法,讲完之后,李曜见到听众们俱都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于是一咬牙根,当场教授茴儿和萱儿进行示范练习。 两张俏脸相依,四片粉唇紧密地贴在一起,恰似一对美丽的并蒂莲花,练习的场景简直不要太旖旎,让现场这些血气方刚的人看了,不由呼吸都变粗了几分。 李曜这也是没有更好的办法,若是教两个大男人来做示范练习,那种画面……估计她看了会吐的。 最后,令人耳红心跳的示范终于结束了,李曜发现观众们的脸上依旧挂着似懂非懂的表情,忍住扶额的冲动,强调道:“不管你们有没有听懂,只需记住这般做法,能够救得溺水之人一命即可。”随即又一脸严肃地叮嘱道:“还请各位莫向他人说起今日之事,不然会让贫道很为难的。”说着狠狠地瞪了鱼巧巧一眼:“尤其是你这张嘴!” 李曜打定主意,只要商队还没离开姑臧城,她就一直待在“悦来客舍”,哪儿都不去。 然而李曜并不知道,有关她的消息,已经随着庐陵公主及其驸马乔师望的落水事件,以及庐陵公主与凉州总管杨恭仁次子杨思训不得不说的风流韵事,仅仅过了一天的工夫,就闹得沸沸扬扬,传遍了姑臧城的各个坊市的街角巷落。 毕竟,当时灵云池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围观群众可不止那两艘画舫上的人,附近许多的游客也都看在了眼里,其中不乏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越是不了解事件详情的,越是道听途说的,就越喜欢发挥想象,添油加醋。 当然了,庐陵公主与杨思训那点事儿,再怎么夸大事实,人们口头改编起来也是有所顾忌,而且与李曜在这个时代绝对算得上“惊世骇俗”的救人方式相比,最多只是顺便一提而已。 于是乎,整个事件传到“悦来客舍”店主刘氏的耳朵里就变成了这样:“刘二娘,你听说了没有,前日下午那个灵云池真的显灵了,观世音菩萨在水里救起了咱城北的乔驸马和庐陵公主夫妻二人,很多人亲眼看见那菩萨只勾一勾手指头,就把两个快要淹死的人从水里捞出来了,嘿嘿……莫要看那乔驸马身材修长,肌肉健硕,却是一只不会凫水的旱鸭子,被捞上来的时候,就剩一口气了,谁知菩萨在他额头一点,整个人就立马生龙活虎起来,而且连衣服都干了,就跟没有落水一样,至于那庐陵公主就更不得了,人都已经没气了,你猜怎地?菩萨居然对着她亲了一口,当场起死回生!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据说观世音菩萨是被慧威法师的高徒道整师傅的诚心打动,这才现身出来救人的,现在城里城外好多人赶到宏藏寺里去烧香许愿,把那寺庙里的门都挤坏了好几扇,甚至还有些人去爬那菩萨像,弄得上面全是口水,啧啧啧……要多热闹就有多热闹,你有没有兴趣过去瞧一瞧啊?”想看的书找不到最新章节?咳咳咳,这都不是事儿,推荐一个公众号,这儿有小姐姐帮你寻找最新章节,陪你尬聊!微信搜索 或 第九十七章 似曾相识心肝颤 李曜这两日住在客舍里,食不甘味,睡不安寝,心烦意『乱』,度日如年,生怕乔师望和庐陵公主突然找上门来。以那两口子的表现来看,弱冠之年的驸马爷乔师望,明显是个不认识平阳公主的,可平阳公主的庶妹庐陵公主,李曜就只得能避则避,能躲则躲。 今天李曜一大早亲自上门去找何潘义,询问商队何时才能出发,得知自己还需得再熬上两日,感觉内分泌都快要失调了。不想经过曲廊,见到一位中年贵『妇』跟女店主刘氏叽叽喳喳的聊天,细细一听,便发现关于自己的传闻竟然演变成了这般模样,不由暗暗松了口气,仿佛心头有一块大石落了地。 李曜发自内心地想要感谢观世音菩萨,感谢宏藏寺的众僧,感谢姑臧城的八卦人士们! 照此来看,这般传言有如此惊人的发展势头,很可能是得到了乔师望和庐陵公主的默许,虽说事实上是李曜救得他们的『性』命,跟观世音菩萨没有半分关系,可毕竟家丑不可外扬,而且李曜又主动躲了起来,那对小夫妻一时找不着人,便以为李曜不在乎名利得失,于是只好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当然了,这些都是李曜一厢情愿的臆测而已。 结果,在午后时分李曜正想要睡一个安稳的囫囵觉,来修复她那倍感衰弱的神经,刘氏就领来了一个让她不希望与之相见的人——庐陵公主。 李曜暗暗叫苦,还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她可没想到庐陵公主居然会亲自找上门来。 不过对方既然来了,再避之不见,未免显得欲盖弥彰。 更何况,她连平阳公主的亲弟弟李元吉和丈夫柴绍都成功地忽悠了,再加上她现在也已知道事件的舆论走向,又怎会没有信心应对庐陵公主的到访呢? 李曜迈入客舍后苑的花厅,见到刘氏与庐陵公主跽坐在席上有说有笑的模样,便看出她们的关系绝不普通,而且她不用猜也知道,刘氏听得庐陵公主落水之事,肯定到对方的府上去了一趟,然后双方再相互一打听,传言不攻自破,于是刘氏就把被救者引到真正的救人者面前来了。 李曜此刻身穿一袭月白『色』道袍,脚下一双云纹布鞋,头上挽着道髻,横『插』碧玉簪,手执一支拂尘,身后还跟着青衣道僮打扮的鱼巧巧,当真是摆出了一副世外高人的气派。就见她缓步上前一礼,道:“福生无量天尊,终南山宗圣观李明真,见过庐陵公主大驾,不知公主的身子可是好些了?” 庐陵公主虽然没有双方首次相见时表现得那般惊恐,可她一见到李曜的面貌,方才还是巧笑嫣然的小脸立刻就变得苍白了几分,似乎对李曜有一种来自本能的惧意,李曜站了好半晌,这才听到她紧张地开口应道:“多谢阿姊……明真道长关心,快请入坐。” 李曜听到对方脱口而出的“阿姊”二字,面上现出一丝愣怔之『色』,却是转瞬即恢复了平静,随后敛袍入席,动作无比自然。 刘氏自是先行知晓了李曜的身份,又从乔驸马和庐陵公主的口中得知了李曜救人的整个过程,她见到公主竟是这般不正常的反应和态度,再看向李曜时,便感觉对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不由变得有些局促起来,忙不迭地伸手从袖中取出一张素『色』的绢帕,擦了擦额头鬓角上因莫名紧张而冒出来的汗滴。 庐陵公主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说道:“前日吾与夫君为道长所救,可是我们更衣之后,却寻不见道长的身影,幸得吾家从母相告,这才晓得道长竟是住在此处,只是夫君公务缠身,不能陪吾一起前来拜访道长,吾带了些薄礼过来,有道是知恩当图报,还望道长莫要推拒,否则吾心难安,亦难以回去向夫君交待。” 话音落下,四名健『妇』便将两个箱子抬到了李曜的面前。 李曜端起方外之人的架子,老神在在地道:“人之福祸自有定数,驸马和公主吉人自有天相,灾厄本来自可化解,贫道只是顺手而为罢了。” 李曜正说着,庐陵公主示意四名健『妇』打开箱子,李曜瞥了一眼,只见两箱都是卖相极佳的丝绸,眼睛不禁微微一亮,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刘氏,见此机会,连忙讨好地讲解道:“这左边的一箱,是蜀州的单丝罗,既工丽又轻薄,在夏日里,用作裙衫特别凉爽,那右边的一箱,是江南润州的名产水波绫,道长拿去作成燕居时穿的轻衣霓裳,端的是舒适至极。” 李曜听得对方话里行间不提这两箱丝绸的高昂价值,只介绍其用途和好处,倒是不好再继续装什么高风亮节,微微一欠身,说道:“既然如此,那贫道就收下了,只是这实在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啊。”说着朝鱼巧巧递了个眼神,鱼巧巧机灵地点了点头,便领着四名健『妇』抬起箱子朝李曜的居室方向而去。 庐陵公主转头对刘氏有些为难地说道:“媛儿有些话,想和道长单独一叙,还望从母暂避片刻。” 虽说庐陵公主与刘氏是亲戚,可实际上庐陵公主也是随同驸马乔师望来到了姑臧,这才与她母亲的妹妹刘氏有了来往,并没有到无话不说的地步,而刘氏本就感觉气氛不对劲儿,正有些不大自在,一听公主说出这话,登时如蒙大赦,赶紧退身而去。 庐陵公主扫视四周,见到花厅中再无第三者,这才开口说道:“明真道长,你可知道……吾当初见到你时,为何会因惊慌而落水么?” 李曜的眸光微微闪烁了一下,淡淡地道:“因为公主可能将贫道看成了另外一个人。” 庐陵公主登时『露』出愕然之『色』,不由失声问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李曜泰然自若地说道:“因为齐王和岐州的柴刺史见到贫道的时候,他们最初的眼神都和公主你一模一样,想来那个人与你们都很熟悉吧。” “你见过吾四哥和柴将军?”庐陵公主依旧惊疑不定,却是点头承认道:“不过你说的没错,吾跟她很熟。” “哦?”李曜站起身来,坐到庐陵公主身边,唇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附耳过去,低语道:“公主可否告知贫道,她是谁?” 庐陵公主的心肝儿微微一颤,登时想起自己曾经被那人管教的感受,不由自主地就交代了出来:“吾姐,平阳公主。” 说着她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李曜一眼,就畏缩地低下了头,用蚊子般的声音补充了一句:“可她已经不在人世了。”想看的书找不到最新章节?咳咳咳,这都不是事儿,推荐一个公众号,这儿有小姐姐帮你寻找最新章节,陪你尬聊!微信搜索 或 第九十八章 姊妹颠倒结金兰 李曜睨了庐陵公主一眼,故作纳罕道:“如此说来,公主当时莫非将贫道看作了鬼?” 她有些好奇,那平阳公主究竟给庐陵公主造成了何等的心理阴影,才会让这位庶妹见到自己怕成这般模样,以致于公主形象半分也无。 庐陵公主先是不自觉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辩解道:“不瞒你说,阿姊是修过道的,道号也叫做‘明真’,更何况你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说话的声音也是相差无几,教我如何分辨得出来?光天化日之下,突然见到已逝之人,竟活生生出现在眼前,任谁都会怕呀。” 李曜摇头一笑,不以为然地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公主以为这世上,就没有这般巧合之事么?” 庐陵公主苦笑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道:“两个长像极其相似者,我也不是没有见过,只是直到此时此刻,我依旧觉得你就是阿姊,阿姊就是你,可我却说不出来,为何自己会有这种感觉。” 李曜听得瞿然一惊,这大概就是女人的直觉在作祟了,看来她须得立刻消除对方这种感觉才行! 李曜心思转了好几转,这才蹙起双眉,悠悠地说道:“昔闻娘子军威震关中,平阳公主乃不世出的天之骄女,其大名如雷贯耳,岂能是贫道这等人物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现在突然听得公主这么一说,贫道心中亦是甚为烦恼,要知道我们道家不信胡教轮回之说,讲究活在当下,视人死如灯灭,否则也不会追求长生之道,请恕贫道直言,公主这般看待贫道,实属自惊自扰啊。” 庐陵公主沉默不语,微微眯起了双眸,复又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李曜,许久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面前这个女冠与阿姊最大的不同之处,娇媚的小脸上登时现出恍然大悟之『色』,不由开口问向李曜:“明真如今多大年纪?” 李曜答道:“贫道实岁十六。” 庐陵公主轻轻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羞愧的笑容,自嘲道:“阿姊的年纪可比你大多了,我简直成了灯下黑。” 李曜微微一汗,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吗?难怪这位公主会跟自己纠结这么久,搞了半天原来是个头脑迟钝的天然呆。 不料未等李曜开口,天然呆公主竟忽然探身凑上前来,李曜下意识地后仰,正好见到公主襦衫里『露』出荷绿『色』的诃子,衬着中间一道雪腻如脂的『乳』沟,这半遮半『露』的偶然呈现,当真是无形诱『惑』,最为要命。 尽管李曜残存的男『性』意识已然不多,可一双眼睛还是不受控制地瞥了过去,不想这一愣神,就被对方捉住了一只手。 庐陵公主将李曜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胸前,凝视着李曜的眼睛,眸中渐渐泛起了滟潋的光芒,楚楚可怜地道:“明真,做我的妹妹,好么?” “妹……妹妹?”李曜心头不由一震,忙不迭地婉言道:“公主贵为天家金枝玉叶,贫道只是一名游方的女道士……若是结为姊妹,恐怕有失礼数,亦不太合体统吧。” 李曜本来不想和庐陵公主有太多瓜葛,只道自己收了谢礼,对方也不再把她当作平阳公主,此事便会告一段落,却不想这位公主的思维竟是如此跳脱,之前还在莫名其妙地怕着她,现在相信她不是平阳公主之后,立马就颠了个头,莫名其妙地想要做什么姊妹,反倒教她惴惴不安了。 庐陵公主把李曜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声音温柔似水,说出来的话却是放『荡』不羁:“这还需讲甚么礼数体统,我已年满十七,明真出自名满天下的宗圣观,又有一身好本事,哪算得是普通的道士,做我的义妹,是再合适不过了。” 看到庐陵公主脸上的期盼之『色』又深了几分,李曜心思急转,情知此事若是抗拒,徒增麻烦,只得无声地吸了口气,待到情绪稳定下来,心平气和地说道:“承蒙公主如此厚爱,明真着实受宠若惊,然香火结拜,乃是人生一件大事,不可随意而为,明真只想知道公主为何会有这个念头。” 庐陵公主苦涩地笑了笑,看向李曜的眼神渐渐『迷』离起来:“我六岁那年,生母不幸病逝,嫡母、三哥相继身染重病,又恰逢炀帝发兵征讨高句丽,万庶母随行照顾奉命督运大军粮草的父亲;早已出嫁的大姐、二姐异地而居,基本难得一见;长兄须得主持家务,二哥忙着结婚给家里冲喜,四哥常年在外拜师学艺,可以说各个都是自顾不暇。 而我自生母过逝之后,就变得异常调皮,当时负责照看幼弟幼妹的四姐、五姐都拿我没有办法,便让长兄派人把我送至太行山静云观,交由那里修道的三姐管教。” 这老李家那年的日子真是过得一团糟啊!李曜听得微微一叹,不由好奇地『插』口道:“可以想见,当年公主怕是被三姐管教得服服帖帖吧。” “是啊。”庐陵公主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继续道:“三姐更喜欢让我称她为阿姊,阿姊幼时便被静云观的至元观主收为门下弟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熟谙政治,喜读史书,精通兵法,弓马娴熟,武艺高强,简直无所不能啊,她虽是女子之身,却是那静云观当年的第一高人,还有那第二高人,也把那至元观主比下去了,想来你也是认识的。” 李曜连静云观都没听说过,能认识才怪,不禁摇了摇头,面有难『色』地说道:“说来惭愧,明真不知道是谁……还请公主指教。” 庐陵公主觉得自己这个关子没卖好,不由尴尬地笑了笑,随即似乎春情上脸,略带激动地道:“抱歉抱歉,看来是我为难明真了,那第二人就是你们宗圣观李播法师之子,现任秦王府参军的李淳风,以前他是有名的神童,不过十岁年纪,知道的却比阿姊还多,如今更是生得玉树临风,犹如谪仙,若非父亲当了皇帝之后,下令禁止同姓结婚,我便去做他的妻了。” 说着,她还无比遗憾地叹了口气,黯然地说道:“阿姊甚么都好,就是对我管得太严了,当年我和淳风相互欢喜,他还说待我长发及腰,便要来娶我,只是阿姊坚决反对,一旦发现我们在一起玩耍,就要罚我,我好歹是个女儿家,阿姊却专打人家的屁股,而且连淳风也莫有放过,打得我……每次见到阿姊,都会后退三步,拿手护住屁股,哎!而今这习惯都改不过来了。” 李曜听得嘴角直抽搐,这妮子当年才多大,就想要私定终身了,如果生在后世的话,六岁才上小学一年级啊!这已经不能用“调皮”二字来形容了……总而言之,该打!却故作表示理解地道:“如此说来,前日公主落水,亦是这个习惯所致吧。” 庐陵公主脸蛋微微一红,羞怩地娇嗔道:“谁教你生得那般像阿姊。”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理直气壮地说道:“所以说,我才要做你的阿姊啊。” 第九十九章 是非知蔓 名利如风 听得庐陵公主讲明欲与自己义结金兰的由头,李曜算是基本搞清了对方看似清奇,实则简单的脑回路。 虽说庐陵公主有些骄纵任『性』,生活作风也不太好,但心直口快,却不怎么惹人讨厌。 因为李曜无需费心猜测,就能知其喜怒哀乐嗔怨愁,跟这种女子打交道,却也轻松得很。 就算有人手把手地教庐陵公主如何去做一个姐姐,恐怕在李曜面前,她也会渐渐做成了妹妹的模样。 一见李曜颔首同意,庐陵公主一对眼眸登时笑成了弯弯的月牙,不由展开一双玉臂,紧紧地抱住李曜,饱满的双峰堪堪顶在了李曜的胸脯上,直教李曜的心脏扑通一跳,而一股诱人的幽香更是扑鼻而来。 虽然李曜的静云师姐也是个绝『色』美人儿,但若论风情,却是远远及不上庐陵公主。 庐陵公主抱了好一阵子,方才放开李曜,喜滋滋地丢下一句:“好妹妹,你在这儿等着,阿姊我去去就来喔。”便纤腰一挺,站起身来,摇曳生姿地去了。 李曜顿时想要仰天一叹,等你妹啊!如果自己还是个男人,刚才哪还能把持得住,不将你这个尤物当场就地正法才怪。 不多时,庐陵公主领着刘氏以及一群婢女鱼贯而入,婢女们摆好铜炉香案,置上黄纸香烛,迅速将花厅布置成一个结拜的场所,待到鱼巧巧闻讯赶来的时候,李曜和庐陵公主两人已经歃血定盟,结为了“香火姊妹”。 鱼巧巧得知李曜和当朝公主结拜为姊妹,自是非常高兴,便想要上前向李曜道贺,一旁的庐陵公主瞧着她那乖巧的模样儿,两眼渐渐放出异样的亮彩,不等鱼巧巧开口,便忍不住对李曜微笑道:“这道僮生得好俊俏呀,阿姊想拿两个童子来换,并且任由妹妹到阿姊的府上挑选,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鱼巧巧听得汗『毛』倒竖,忙不迭地说道:“奴姓鱼,名巧巧,不是奴婢,是有名有姓的良人。” 闻言,庐陵公主复又细细打量了鱼巧巧一眼,脸上现出恍然之『色』,语气遗憾地道:“你若不出声,我还不知是个女孩,这般青衣童子的打扮,倒教我认错了。”原来她关注的重点,并不是鱼巧巧话里的内容,而是鱼巧巧的声音和『性』别。 李曜这才明白,庐陵公主竟然对男童也感兴趣,当真是“爱好广泛”,早晓得今天对方会来,她就让鱼巧巧穿女装了! 李曜暗自抹了抹额头并不存在的汗,笑着解释道:“阿姊有所不知,巧巧一心想要拜妹妹我为师,然宗圣观禁律精严,远超寻常道观,门下道众亦不可在外随便收徒,于是我便暂时许她随我一路修行,穿着道僮衣裳,也是图个行动方便。” 庐陵公主忽然捶了下掌,对鱼巧巧问道:“我想起来了,前日有个穿着浅碧裙衫的小娘子便是你吧?” 鱼巧巧赶紧点头:“回禀公主,正是奴。” 庐陵公主尴尬地笑了笑:“我就说嘛,妹妹清心寡欲,怎会带个男童在身边,是阿姊唐突了,还望妹妹和巧巧见谅。” 李曜和鱼巧巧皆称不敢,随后庐陵公主便转移话题,说起最近的流言问题,询问李曜是否需要澄清事实。 李曜洒然一笑,说道:“名可名,非常名,妹妹能与阿姊契结金兰,可比获得那点虚名强上万倍。” 庐陵公主面上闪过一丝羞愧之『色』,不禁由衷地叹道:“阿姊自懂事以来,还不曾见过妹妹这般视名利如过隙的人,当真教人佩服之至。” 说着她还朝李曜深深地福了一礼,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发自内心地称赞过一个人,又继续道:“我们夫妻二人分明是妹妹救下的,却让那宏藏寺的僧人占了这个偌大的便宜,阿姊一想到这点,心头就有些不大痛快,妹妹超凡脱俗,自然不在乎,而阿姊乃是俗世中人,却有些看不过眼。” 李曜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莫要以为她猜不出来原委,若非他们两口子为了掩盖风流之事,一直默不作声,现如今流言也不会变成那般模样,口中却是劝道:“姑臧乃胡教兴盛之地,数百年来此等神佛显灵之类的传言不知凡几,岂不闻‘是非知蔓,名利如风’,若是为了给妹妹争那点名头,让那些宏藏寺的信徒惹得阿姊不快活,就有些不值了,还望阿姊三思而后行啊。” 庐陵公主借坡下驴,自是不提此事,颔首笑道:“妹妹说的话,当真是有道理,既是如此,阿姊就不去跟那些人计较了,不过我们姊妹亦该为彼此的结义,好好庆祝一番,明日我会安排贺筵,说起来你我都是主人,耽搁不得时间,须得早早做好准备,所以还请妹妹带上鱼巧巧,现在就跟我回府吧。” 面对这个说干就干的行动派公主,李曜不由有些为难,苦着小脸说道:“阿姊,我还想带点换洗衣物,就这样过去,教姐夫看见不大好吧。” 庐陵公主一脸不以为意,傲然道:“家里都是我说了算,更何况到了我那里,难道还会缺了妹妹的衣裳么?” 李曜简直无言以对,只得领着鱼巧巧一起坐上了庐陵公主的马车,来到庐陵公主府邸门口,正好见到乔师望骑着马从外面回来,待得马车停稳,庐陵公主就拉着李曜的手从车里出来,迫不及待地把两人结拜姊妹之事告诉了乔师望,乔师望先是一愣,随后连连向两人道贺道喜,说了一堆肉麻的吉利话儿,听得李曜鸡皮疙瘩都快掉了一地。 进了公主府,放眼所见,亭台楼阁与树木山石相互掩映,各种怒放的鲜花点缀期间,当真是景『色』优美,气派非凡。过了前院,绕过一条曲廊,再穿过中院,来到一座华丽的角楼,便听得庐陵公主对乔师望说道:“今晚吾欲陪伴妹妹长聊,夫君自行安排便是。”随后又向公主府的管家交待了明日举办贺筵之事,便亲昵地挽住李曜的胳膊进了角楼。 第一百章 满池旖旎 春烟骀荡 在后世的诸多影视戏曲和文学作品当中,讲到古代书生们的至高愿望就是科举夺魁,然后再如《女驸马》里唱的那样,若被当朝天子选为驸马,便意味着得到了美满姻缘,从此出入帝王家,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其实不然,这皇家女婿一点都不好做,驸马只是公主的附庸者,说得难听点,便是一个缺少男『性』尊严的宠儿。 公主下嫁之后,皇帝便会赐予宅第,用以设置公主府,府内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所有的一切,包括驸马在内,全都属于公主。 而这个角楼正是庐陵公主的个人私密之所,若是未得她的允许,即使是驸马乔师望,也不能入内的。 进入二楼的闺房,庐陵公主动作优雅地褪去身上的首饰环佩,随手交给一路跟随的贴身丫鬟,然后就往铺着凉席的匡床上一躺,便有两个小婢女立马上前伺候,『揉』的『揉』肩,捶的捶腿,庐陵公主闭眼享受,当真是好不舒坦。 李曜见到庐陵公主这般大大咧咧地散开着双手双脚,与此前那位“娴静如姣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的古典美人形象简直大相径庭,不由产生了“我好像看到了一个假公主”的错觉,试探着问道:“那个……阿姊,我该坐哪儿?” 庐陵公主登时俏脸一红,赶紧坐起身来,恢复成此前端庄淑女的模样,指了指匡床上腾出来的位置,羞怩地笑了笑,说道:“习惯成自然,倒教妹妹见笑了。” 两人在匡床上相对而坐,中间摆上了一个矮几,婢女们迅速端来几碟点心和水果,庐陵公主如迦叶拈花般,取了一块非常『迷』你的绿糕,一边慢慢嚼着,一边推给李曜一盘芝麻糕,亲切地道:“平时我这里没有固定的用膳时辰,都是想吃就吃,妹妹快些尝尝,这上等的胡芝麻可香了。”又瞧见伺立在李曜身后的鱼巧巧咽着口水,不禁掩口一笑:“巧巧也坐下来,想吃甚么,随意自取。” 鱼巧巧乖巧地道了声谢,便跽坐在了李曜的身边,拈起一块鸡子糕,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庐陵公主端详着眼前吃相比自己还斯文的两人,微微一叹,说道:“妹妹和巧巧都生得貌美,却像是从未好好打扮过的,直教人看着怜惜不已。” 正说着,一个姿『色』俏丽的婢女进来道:“阿郎叫奴来问公主,明日是否需要请些男宾客。” “哎呀,还是夫君仔细些,我都忘了吩咐请哪些人了。”庐陵公主拍了拍额头,回道:“你去告诉阿郎,只请那几位常来府中赏花的娘子。” 这婢女犹疑了一下,微红着脸,又道:“阿郎还教奴给公主知会一声,他今夜想在涟娘那里歇息。” 庐陵公主打量了这送口信的婢女一眼,兀自点了点头,随即叫人拿来笔纸,刷刷写了张条子,那婢子接过来一看,登时红透了脖子,支支吾吾地道:“公主,这可使不得,婢子不行……” 庐陵公主柳眉一拧,语气不可忤逆地打断道:“我看菱香你似个好生养的,应该不比那涟娘差,莫要再言,还不快回去好生伺候阿郎。”说罢便挥手示意对方退出房间。 菱香羞涩难当地应了声是,便攥着纸条离开了。 李曜和鱼巧巧二女眼观鼻鼻观心,各自低下头默默地吃着,便听庐陵公主忧怨地说道:“男人就是这样,下面那根事物,似乎一日都忍不得,我这肚子又不争气,硬是没有半分动静,倒教那只小浪蹄子占了便宜。”随后便自顾自地倒起了苦水。 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唐朝的驸马其实是可以纳妾的,如果公主与驸马婚居年满两年以上,未能生下一儿半女,驸马可以自行纳下一房妾室。 而乔师望娶了庐陵公主三年,唯一的子嗣还是侍妾涟娘生出来的,庐陵公主教婢女菱香去给乔驸马侍寝,只是为了发泄心中的不快罢了。 待到三人吃饱,婢女们收拾了案几,李曜想到自己懂得一些医术,便给庐陵公主把起了脉,发现她肝气有些郁结,可这程度不算太深,并不是导致不孕的罪魁祸首,不由打量起庐陵公主的闺房,见到一个燃着熏香的铜炉,细细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登时恍然大悟,不由问道:“阿姊,你那炉子里是什么香?” 庐陵公主奇怪道:“那是父亲赏赐的御香和高昌的佛香,我平日都是一起使用,难道有甚么问题?” 李曜颔首道:“问题可大了,我虽然不知道这两种香的所有配料是甚么,但可以确定它们都含有麝香,而吸入过量的麝香,会使胞宫回缩而抗孕,不过所幸的是我没有在你身上闻到麝香的味道,根据你的脉象来看,身体状况并不算太差,好好调理些时日,应该还是可以受孕的。” 庐陵公主听了点头连连称是,当即教人把香炉给撤出了闺房,对待李曜的态度几乎热情到无以复加,二话不说,一手挽住李曜,一手拉起鱼巧巧,便带着她们去浴池沐浴。 浴池设在角楼后面的花苑当中,经过一条不长的画廊,便能看见一间很大的浴亭,里面的浴池长宽足有五丈,相当于一个小型泳池,水面热气氤氲,隐隐可以看到附近花卉间藏有两根陶管,显然是通向专门续热和排水的设施。 由婢女服侍褪了衣裳,庐陵公主就抢先跳入池中,不断朝李曜和鱼巧巧两人泼水,本来李曜还因“赤诚相见”感到有些拘谨,见她玩的欢快,顿时来了兴致,唤上鱼巧巧纷纷入水反击,登时满池旖旎,春烟骀『荡』。 嬉闹一阵之后,三女不自觉到地看向了别人的身子,李曜和庐陵公主不愧是各种意义上的姐妹花,身高相差无几,都是临近一米七,皮肤嫩白得晶莹剔透,仿佛吹弹可破。 不过这对姊妹花在身材上还是存有明显的差异,李曜的胸脯不大,但圆润饱满,犹如倒扣的玉碗,腹部有着完美的马甲线,『臀』部紧致挺翘,背部水润平滑,浑身上下凹凸有致,没有半点赘肉,充满了健康曲线的美感。 而庐陵公主是典型的胸大『臀』肥小蛮腰,胸脯弹『性』骄人,稍微颤动,便是波涛汹涌,跌宕起伏,『臀』部亦有不逞多让的弹『性』,两团圆圆的『臀』瓣犹如多汁的“水蜜桃”,然而如此『性』感丰美的身材,却是细腰弱柳,不盈一握,莫说是在唐代,即使在后世,这种犹如葫芦的体形,也是绝大多数男人的最爱。 至于鱼巧巧小姑娘,虽说容貌长得甜美俏丽,举止乖巧可爱,但毕竟还很年幼,根本就是一副尚未发育完全的稚嫩身材。 鱼巧巧偷偷瞧了瞧两个大美人极致的身段儿,再瞄了一眼自己的一对小馒头,俏脸上登时现出了自惭形秽之『色』,不由仰头望向挂在天空的一弯弦月,情不自禁地高呼一声:“我想变大!” 第一百零一章 巧而又巧 巧合到家 听到鱼巧巧失声吐『露』出来的愿望,庐陵公主和李曜对视一眼,同时捧腹大笑,羞得鱼巧巧登时如同煮熟的虾子,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少时三女沐浴完毕,一起出了水池,数名婢女立即拿着干布过来,替她们三人擦身拧发,披上素白轻衣,随后由庐陵公主的两名贴身丫鬟掌灯开路,返回闺房后,庐陵公主对一名贴身丫鬟说道:“芷兰、蕙苓,你二人陪鱼小娘子到隔壁歇息,今晚我要和明真道长抵足而眠。” 芷兰、蕙苓齐齐应了声是,便领着鱼巧巧一起离开了。 庐陵公主牵着李曜上了床榻,两人并没有抵足而眠,而是睡到同侧,相视而卧,她们身上穿的轻衣薄如蝉翼,能隐隐看见对方胸前的两点嫣红,李曜正觉得气氛有些暧昧,便听得庐陵公主开口说道:“小时候,三姐最喜欢搂着我睡,她的睡姿就跟你一样,很美。” 说着她伸出纤柔的玉手,轻轻抚上李曜的脸颊,眼中似有泪光闪烁:“我记得自己当年对她说,你若是男子,我就不用喜欢淳风了,哪怕你由阿姊变成阿兄,我也要嫁给你,于是我的屁股都差点被她打坏了。” 李曜一头黑线,这位小姐姐的思想还敢再危险一点吗?不由说道:“故人已逝,况且那不过是童言无忌,而如今阿姊贵为人『妇』,唯有驸马可以相依相伴,还是莫要多想啊。” “驸马?”庐陵公主翻了个白眼,故作嗤笑道:“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站殿的金瓜武士,呆得像根木头,要不是父亲喜欢他,而我当时又年幼无知,被他的好皮相所『迷』『惑』,不然只凭他的出身,谁会下嫁给他呀!” 李曜好奇地问道:“如此说来,传闻阿姊喜欢杨参军,是真的喽?” “杨思训?”庐陵公主居然又翻了个白眼,嘚瑟道:“父亲英雄儿痴汉,他还不如夫君有本事呢!阿姊我好歹是个公主,可不是那种随便让人占便宜的女子,不瞒妹妹,阿姊也没对他做甚么,不过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偶尔去撩拨一下他,逗他玩玩而已,人家哪知道他会那么当真。” 李曜暗自一叹,看来是自己想多了才对,将来谁敢说庐陵公主傻?自己就跟谁急!忍不住感慨道:“妖精,阿姊你就是一只小妖精。” 庐陵公主美眸一瞪,嗔道:“你才是小妖精!”说着便捏住李曜的脸蛋,像捏面团般拉扯起来。 “痛痛痛……” 李曜吃疼,不由出手制止,却鬼使神差地抓住了两团绵软,而且还下意识地『揉』了『揉』。 庐陵公主浑身一酥,忍不住嘤咛出声,待得反应过来,登时羞得满面通红,佯怒道:“阿姊如母,妹妹安敢如此不敬。”说罢立马反击。 当下两人便在床榻上笑闹作一团,直到身娇体弱的庐陵公主连忙告饶,这才各自睡去。 次日,尚未及辰时,庐陵公主便将李曜从榻上拉起来,洗漱完毕,再胡『乱』吃了一些早膳,然后坐在梳妆台前的月牙凳上,指挥着芷兰、蕙苓等一众婢女进行梳妆打扮。 足足耗去了一个时辰,这才装扮妥当,李曜还是头次见到庐陵公主穿着唐初尚属罕见的『露』胸华裙,不由暗道一声“祸水”,口中却是连连称赞。 不想庐陵公主莞尔一笑,亲自递给李曜一面铜镜,李曜揽镜自照,登时吃了一惊,她这张一向清丽秀雅的脸孔竟然变得绝艳不可方物,庐陵公主很满意李曜的反应,于是再接再厉,拿出自家珍藏的一套道家样式的羽裳,强行给李曜穿在身上,反倒比庐陵公主更加符合“祸水”的定义了。 李曜瞧了瞧自己这一身有如敦煌飞天的打扮,只觉羞耻感快要突破了天际,不由捂住胸口和屁股,苦着脸道:“阿姊,我想穿回原来的衣裳,这……太暴『露』了。” 庐陵公主一听这话,立即把傲人的胸膛一挺,正容道:“今日我想要那些小蹄子开开眼,教人发出去的请柬上已写明义妹乃是得道仙姑,仙姑当然要有仙姑的样儿,更何况从胸口遮到小腿,哪里暴『露』了。” 李曜心头顿时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敢情小姐姐你想象中的仙姑就是这种模样? 她承认这套衣裳的确没有直接暴『露』身体的关键部位,可这面料也太薄了,跟昨晚穿的睡衣一样薄,简直就是随时都在走光的节奏啊喂! 在李曜一番苦求之下,庐陵公主只得退而求其次,不情不愿地给李曜加穿了一件同样薄的中衣,这才让李曜觉得可以出去见人了。 庐陵公主只请了几个女客,随着第一位宾客踏进公主府邸的大门,不过小半个时辰,受邀者就全部到齐了。 来者当中地位最高的是长乐郡王李幼良的嫡长女新泰县主,其次是左武侯大将军安修仁的嫡女安三娘,其他的人则是来自凉州高门的贵女。 而比较有趣的是,杨思训的未婚妻也在此列。 李曜不由有些担心她和庐陵公主会因绯闻而撕起来。 然而事实证明,李曜白『操』心了。 这群小娘子无一不把李曜从头夸到脚,从里到外夸了个遍,尤其是杨思训的未婚妻张十一娘表现得最激动,一俟见到李曜,两眼都在释放着璀璨的光芒,那副小表情跟后世的追星族见到偶像没两样,随后她与庐陵公主聊得甚是欢快,似乎都没把杨家的二少爷当回事。 原来杨思训早就把李曜救起庐陵公主和乔驸马的经过全都告诉了张十一娘,而张十一娘又很快告诉了这几个闺蜜,只是相较于拥有广泛民众基础的佛寺,贵女们的影响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这才使得真相不为绝大多数人所知,反而演变成了“观世音临凡”的显灵事件。 其实今天庐陵公主请这几位来,是因为她们之间都是“手帕之交”,都属于比较值得信任的朋友,而新泰县主作为郡王的嫡长女,更是代表陇西李氏的宗族来查验庐陵公主与李曜的结拜凭证——“金兰谱”。 因为唐朝与后世的亲属关系的律法界定,有着一个最大的差异,便是将义兄弟姐妹等干亲都算作了亲属。 所以这个时代的“金兰谱”,可不是后世影视剧里找来一沓红纸写上姓名、生辰八字就算了事,而是在最耐老化的宣纸上,写上双方的姓名和生辰,当前身份、所属氏族,甚至还可以写上父祖曾祖三代的姓名,然后由宗族代表上交给官府登记在册,而庐陵公主属于李唐皇族,则必须交由掌管皇帝宗族之事的宗正寺来处理。 也就是说,拥有平阳公主之身的李曜,又以庐陵公主义妹的身份,回归了大唐的李氏皇族,简直是巧而又巧,巧合到家了。 第一百零二章 一曲霓裳舞太极 当着众女的面,新泰县主念诵了一遍庐陵公主和李曜二人的“金兰帖”,然后取来笔纸誊抄了一份,并在此誊抄帖上面加盖庐陵公主的章印和李曜的手印,待她回府将其交由长乐郡王上传宗正寺,此番筵会的真正目的便算是达成了。 正戏结束之后,众女纷纷送出自己的礼物,随后庐陵公主便领着所有人到府邸中院的一座水榭中吃食玩耍。 水榭建在一片约莫四亩面积大小的池塘中央,三面是绿荷繁茂的池水,余下一面是连接水榭与池边地面的直廊,直廊挂满绿蔓,池边柳枝冉冉,浓荫如盖,可谓是个纳凉的绝佳之所。 待得众人入席坐定,婢女手拖果盘冷饮伺立在旁,庐陵公主拍了两个巴掌,不多时十数名舞伎在乐工们的伴奏之下,一派笑靥如花,玉手挥舞,长袖翩跹,盈盈进入水榭之中。 公主府中的舞伎都是李渊赏赐给庐陵公主的人,各个水平都相当高超,而且舞伎们开场跳的舞蹈正是一种时下在凉州较为流行的龟兹舞,张十一娘等几位凉州本地贵女顿时起了较量的心思,纷纷离席而起,加入了舞伎们的行列,一时间衣袂翻飞,榴裙飘转,令人心旷神怡。 李曜看着一个个婀娜的身姿,一张张俏丽的容颜,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因舞而飞,不得不暗自感叹,那些所谓的明君还真是难做。 若有后世的男人穿越成古代的皇帝,莫说三宫六院里的妃嫔,只是天天面对这样一群佳丽,恐怕大多数都会变成荒『淫』无度的昏君,然后因“『操』劳过度”而英年早逝吧…… 一舞跳罢,庐陵公主从贴身丫鬟芷兰手中接过一柄胡琵琶,开始领奏风行千年的凉州曲,在此前西域特有的忽雷、铜钹、拍板、羯鼓、筚篥的基础上,混入了汉家的钟、磬、笙、筝、箜篌等乐器,乐曲节奏时而激烈欢快,时而舒缓悠扬,而新泰县主也按捺不住,唱起了李曜从未听过的一版凉州词,歌声婉转清丽,有如黄莺和鸣。 歌曲又毕,诸人便听得大将军安修仁的女儿安三娘英气十足地问道:“公主可有剑器否?” 庐陵公主微微一笑,抬手拍了个巴掌,舞伎们纷纷退出水榭,随即便有一名婢女递给安三娘一柄装饰剑。 庐陵公主拨动琵琶的丝弦,几个音节之后,各种乐音纷纷奏起,安三娘辨出前奏,当即拔剑而起,但见场中身影飘忽轻盈,迅捷如飞,剑光闪动,犹如惊虹掣电,刺劈撩挂,一招一式,煞是精彩。 姑臧安氏自称祖上乃西亚安息国之遗裔,并早在魏晋时期便在凉州扎根,迄今已有四百余年,可安三娘的样貌,依旧与汉家少女大为不同,长得五官深邃,眼大眉浓,身形健美,肢体修长,尤其是一头如同火焰般的红『色』长发,有一种说不出的热辣味道。 李曜曾在终南山见过静云师姐表演的所谓“剑器浑脱”,以优雅柔美的动作居多,而安三娘却是大开大阖,酣畅淋漓,仿佛一员正在战场上挥剑饮血的女将军。 张十一娘等凉州贵女们看得情绪高涨,伴随着铿锵激昂的乐音,不约而同地齐声唱道:“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岂合小子智,先圣之所营。树兹万世策,安此亿兆生……” 李曜听得心头一震,这分明是隋炀帝的《饮马长城窟行》啊!不由扫了一眼庐陵公主和新泰县主,发现两位李家女满面激动之『色』,口中也在轻声唱着,竟是丝毫都不反感。 此歌此舞,彻底打动了李曜的心,也不自觉地唱和起来。 她现在总算明白,李世民为何会痴『迷』于隋炀帝的诗文。 自古风云多变幻,不以成败论英雄,隋炀帝超凡的文辞才华,的确是任何人都无法否定的。 待到安三娘表演完毕,便有清耳悦心的笛声响起,笛声方歇,含蓄深沉的萧音又起,笛箫方罢,又是琴瑟和鸣。 除了一个接着一个的歌舞曲乐,便再也没有其他娱乐方式,众女凭着个人喜好,竟生生把这场筵席变成了音乐聚会。 不知不觉间,便到了下午酉时,庐陵公主对一直坐得稳如泰山的李曜笑道:“义妹,只有你和鱼巧巧没有出场,是不是亦该展示一下才艺呢?” 李曜和身边的鱼巧巧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李曜自不必提,至于鱼巧巧,不过是一个来自乡间的小丫头,歌舞也上不得这种台面。 李曜略一沉『吟』,答道:“说来惭愧,明真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要不……我们改玩投壶,好吗?” 庐陵公主吃吃娇笑道:“投壶,那算甚么才艺?你身为一个道士,难道没学过斋醮科仪吗?” 道教音乐早在南北朝初期就已出现,而且由当时崇尚道教的北魏统治者制定了《乐章诵戒新法》,并产生《华夏颂》、《步虚辞》等延续至后世的基础道乐音韵。后来随着唐朝将道教立为国教,道教音韵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原本斋醮科仪只使用钟、磬、鼓等单纯的打击乐器,唐代又增加了箫、笛、琴、瑟、琵琶等吹管和弹拨乐器,甚至音乐达人唐明皇所作的《霓裳羽衣曲》,其实也是一种道教法曲。 李曜心思转了好几转,这才想到了一个主意,说道:“实不相瞒,明真本来也想耍一曲剑舞,只是安娘子珠玉在前,而自己却是木椟在后,唯恐污了诸位娘子的眼睛啊。” 安三娘满不在乎地笑道:“明真这是说的甚么话,只要开心便好,快上快上,我拭目以待!”说着便直接把剑抛向李曜。 李曜不得不接住长剑,走向水榭中央,向庐陵公主问道:“不知阿姊可会《霓裳》?” 《霓裳》是非常流行的斋醮仪乐,便见庐陵公主嫣然一笑:“这还需问?” 李曜拔剑出鞘,道:“那就有劳阿姊了。” 庐陵公主当即教人在自己面前摆上古琴,随后颔首表示准备妥当,水榭中人顿时全都翘首以待。 琴音骤响,诸多乐器附声而起,就见李曜体静神舒,随着舒缓的旋律同步而动,动作柔和,美观大方。 所有人都感到非常新奇,就连近期天天跟在李曜身边的鱼巧巧也不禁瞪大了眼睛,这显然是任何人都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一种剑舞。 无论曲调如何变幻,李曜一直是神态从容安适,手中长剑时而灵动,时而轻柔,一身羽裳亦随着剑势飞舞飘扬,姿态妙不可言。 待到乐音停止,李曜收剑入鞘,便听安三娘问道:“冒昧问一句,这玄门剑法叫做甚么?” 李曜一字字道:“太极剑。” 第一百零三章 天下兴亡 夕阳西下,曲终人散。 筵会结束之后,贵女们纷纷离开庐陵公主府,李曜也搭乘安三娘的顺风马车,回到了“悦来客舍”。 这时客舍的大堂中,正有许多商旅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一边喝酒吃菜,一边打趣谈笑。 这些人都是何潘义商队的成员,由于丝路受到唐朝和吐谷浑的战事影响,他们在凉州发卖货物,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激烈的竞争,俱都赚得盆满钵满,因此不少人说话的声音,都比往常大了些,更有甚者还行起了酒令,当真是喧闹无比。 不想李曜一走进去,整个大堂立刻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眼睛和脖子,都跟随着她那包裹在薄如蝉翼的羽裳中的曼妙身形而转动。 直到李曜穿过大厅之后,又过了好半晌,人们这才醒过神来,只听一人猛地一拍大腿,大叫道:“天啦!这还是那个女道士吗?” 李曜回到房间,发现萱儿和茴儿并不在,看来这个时候她们是去客舍的女子膳堂吃晚膳了,随后往床榻上一坐,她便想起方才大厅中的情形,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鱼巧巧却眉开眼笑地说道:“阿姊果然了得,那些家伙全都看傻了,还真是有趣呢!” 李曜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揉』捏鱼巧巧带着婴儿肥的小脸,嗔道:“若非是你在庐陵公主面前多嘴,说甚么好姊妹都要互穿衣裳,我怎会把自己原来的道袍送与她,害得我只能穿着这般一身衣裳回来,真是羞煞我也!” 幸亏她这些天穿的是宗圣观下发的道袍,如果是她过去最爱穿的那套青碧道袍,万一某天李渊见到庐陵公主穿着嫡女的陪葬衣物,搞不好就会来找她的麻烦。 “哎呀呀……住……住手啦。” 鱼巧巧疼得泪珠儿都要冒出来了,赶紧求饶:“巧巧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李曜放过鱼巧巧的脸蛋,并对其进行严厉的警告和说教,直至茴儿和萱儿归来,这才善罢甘休,气呼呼地沐浴去了。 李曜正在浴室里洗着,忽听鱼巧巧在外面通报,何潘义正在外面等候,说有事前来相谈。 李曜连忙擦干身子,头发只拧了个半干,挽成一个松松的懒人髻,便换上燕居常服去接见何潘义。 待得李曜一现身,何潘义便迫不及待地问起李曜与庐陵公主义结金兰之事,得知了经过情形,何潘义不得不为这般机缘而感叹了一番,随后将明日商队离开姑臧的出发时间告诉了李曜,这才告辞而去。 翌日清晨,何潘义领着商队浩浩『荡』『荡』地出了姑臧城,庐陵公主收到李曜委托刘氏转达的辞别口信,便立刻带着驸马乔师望骑马赶来相送,何潘义想到那些为了维护尊卑等级而定下的规矩,队伍中大多数人都是庶民奴婢,而大唐公主地位尊贵,又是女眷,靠得太近未免有失礼数,便带领商队主动落后他们夫妻二人与李曜几个骆驼身位。 从姑臧城往西走了约莫十里,庐陵公主和乔师望这才勒缰驻马,庐陵公主便向李曜泪眼朦胧地问道:“义妹,告诉我实话,何时才能再见到你呢?” 庐陵公主之所以会这样问,是因为她并不知道李曜此行是去沙州进行地下交易,自以为对方只是出来云游四海,而游方道士们一向是行踪飘忽,难以找寻,生怕李曜太久不来看望她。 李曜沉默片刻,这才答道:“阿姊且放心,明真下月便会返回宗圣观,途经姑臧之时,定会登门与阿姊一叙。” 庐陵公主抹掉泪花,点了点头:“那样便好,我等你消息,一路保重。” 双方道别之后,李曜重返商队的行列,走了一会儿,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就见数骑快马飞驰而来,当先一匹枣红马,马上骑士一身红装,那一头红发的模样,正是左武侯大将军安修仁的女儿安三娘。 安三娘一提马缰,骏马希聿聿一声长嘶,放慢速度与李曜相伴而行,李曜见她头戴纬帽,身穿劲装,腰挎横刀,鞍挂弓囊,显然一副远行装扮,便在骆驼上侧身行了一礼,好奇地问道:“福生无量天尊,安娘子这是到哪里去?” “明真有礼了。”安三娘还了一礼,说道:“不瞒你说,前不久镇守肃州的家父不幸身染怪病,可是治疗所需的几味『药』物,当地却无法配齐,我收得消息后,考虑到兹事体大,关乎家父生死,而我家又人丁不旺,唯一的兄长还远在长安,所以决定亲自去给他送『药』,正好今早得闻有支大商队启程西行,于是我便快马加鞭赶来了,却不想会见到明真,还当真是有缘呀,不知明真最终前往何地?” 李曜回应道:“你我同路,的确有缘,贫道是去沙州敦煌,见一见那边的风土人情,涨涨见识。” 安三娘颔首道:“敦煌是个好地方,那边确有几处风景值得一去。” 李曜笑道:“这个自是晓得,明真就是想一睹月牙泉之灵秀神奇,三危山之壮观瑰丽。” 安三娘面『露』羡慕之『色』,不由长声一叹道:“明真,想你云游四方,任行天下,何等快哉!我都想学你出家入玄门做个坤道,只可惜,于我这等女子而言,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两人一路聊着,不知不觉就走了数十里,四方已然变得荒凉,放眼望去,不见草场与农田,尽是无边无际的荒芜之地。 然而李曜却因此感受到了一种壮美苍凉与神圣庄严的气息。 南边巍峨的大雪山,北边残破的秦汉古长城,所经之地到处都有着历史的痕迹。 欲保关中,先固陇右,欲保陇右,先固河西,欲固河西,必斥西域。 这就是自汉武以来,决定华夏民族命运最重要的国策,整个唐朝的兴衰史,便是其最佳的例证。 而商队所走的这一段道路,亦不知洒下了多少华夏男儿的热血。 安三娘见李曜表情凝重,眼神深邃,忍不住问道:“明真,你在想甚么?竟想得这般入神。” 李曜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天下兴亡。” 第一百零四章 知事始终近乎道 天下兴亡? 安三娘不由侧过头去,眯起了眼睛,此刻的李曜穿着月白道袍,头戴一顶竹笠,不施粉黛,素面朝天,虽然不复昨日公主府上那般婉媚飘逸,可她肌肤如雪,容颜绝『色』,青丝光可鉴人,如果挽个飞仙髻,换一身灵秀大气的仙裳,臂间旋绕披帛,兴许就会有无数善男信女把她当作游走凡间的仙子,可她身上却弥漫着一种与外形完全不相符的异样气息,仿佛一位自亘古以来便存在的旁观者,超然物外,俯瞰着世事沧桑。 安三娘打量半晌才道:“明真倒教我有些意外,你身为脱离世俗的女冠,且年纪不过二八,为何会有这般男儿才有的心思?” 李曜淡淡地笑了笑,也侧过头看向安三娘,正对上安三娘明亮的双眸,眼神淡然,连声音也是淡然:“无关道士与否,人只要行走于尘世间,就难以逃脱世事的影响,明真虽非男儿,可道家讲究阴阳并重,天道无亲,唯善是与,对于我们修道者来说,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男女只是形体有差异,本质并无不同。” 安三娘听了微微一叹,是啊!人家年纪再小,好歹亦是个出自大门派的道士,岂是寻常兜售符箓膏『药』的游方散人能比,况且道家道众崇尚男女平等,不讲尊卑别异,乃是众所周知之事,自己怎地就一时忘了?略一沉『吟』,又道:“我现在很好奇,明真平日除了『操』练武艺,都还学了甚么呢?” 李曜想了想,认真地答道:“道家五术,我只擅长其中的医术,而山、命、相、卜四大类,皆只略晓皮『毛』,不过单论天文地理,倒是较为精通,至于天下事人事,虽然做不到事事知其所以然,却也能预知其始终。” “哦?”安三娘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格格笑道:“明真,你这最后一句话,当真有些惊到了我,预知事之终始,绝对算得上是一门罕闻的奇术,若真是如此,你与那些传说中可以洞晓天机的神仙,亦无甚区别,我可是看过不少玄学书籍的,你可莫要随便打诳语喔。” 姑臧安氏的先祖大多担任祆祠萨宝、麻葛,而且他们及后世子孙只与祆教信众通婚,以至外貌往往不同于汉人,不过当下的安氏族人迁居姑臧已然长达四世纪,在文化上却也汉化极深。安三娘祖父安罗北周为开府仪同三司,隋为石州刺史,父亲安修仁曾为李轨担任户部尚书,可谓是家学渊源。 李曜摆了摆手,道:“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只是近乎道,并非得道。” 安三娘沉默片刻,忽然曼声『吟』诵道:“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说着,兀自点了点头,饶有兴趣地说道:“既然如此,明真可否为我展『露』一下才学呢?” 安家受到祆教的影响,族中女子的地位很高,经常在家族中掌管重要事务,故而安三娘自幼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对于汉家的儒学和道家经典,也是有着相当程度的理解,显然还有些不相信李曜能有这般能耐。 “可以。”李曜点了点头,随即忍不住反问道:“却不知安娘子想考量甚么?” 安三娘『摸』着光洁的下巴,思考良久之后,含笑说道:“你方才说自己在思考天下兴亡之事,就来推算一下近期会有甚么大事发生吧,不过与其相关的题目,还须得我问你答,如何?” 李曜诚恳地说道:“只让我推算一等一的大事,倒是不难。” 安娘子琥珀般的眸子转了几转,这才开口问道:“我听闻颉利可汗正在集结草原各部,准备大举进犯大唐,镇守凉州的观国公杨总管今年能否再立大功,河西诸州能否保得安宁?” 李曜轻轻出了口气,对于熟读史书的她来说,这问题着实简单,只不过她需得做做神棍的样子,若是对方一说完,自己就张口报出答案,未免显得太轻率了些,于是她凭着脑海中关于后世影视剧中的情节,手搭拂尘,装模作样地屈指掐算了一阵,这才把拂尘一扬,淡淡地说道:“观国公会被召回长安,而河西诸州亦会平安无事。” 安三娘听见李曜说得轻描淡写,心中不由迅速解读起对方的话来。 去年突厥进犯河西,整个安氏家族亦是如临大敌,就连她这样的女子都披挂上甲胄,做好了保家卫国的准备,不想杨恭仁略施计谋,竟使得颉利可汗十数万大军“惧而退走”,姑臧城军民皆为之弹冠相庆,这样一位能够独挡一面的人物,朝廷怎会在突厥意图再次寇边之时将他调回长安呢?这简直就是胡诌嘛! 思及此,安三娘不由秀眉微挑,质疑道:“请恕我直说,明真这推算的结果,明显有些自相矛盾,将来突厥大军压境,朝廷却把杨总管调回长安,这岂不是助敌一臂之力嘛,而河西诸州包括吾父在内的军将,无论是声望还是计谋,乃至战阵经验,皆不如杨总管,万一突厥气势汹汹的杀将而来,河西诸州又如何能够平安?” 李曜高深地笑了笑:“既然安娘子不信,贫道也不解释,我们以此打个赌,如何?” 安三娘见李曜成竹在胸的模样,心中莫名发虚,却只是微微一怔,便对自己的想法坚定了下来,狡黠一笑,说道:“好啊,我的要求不高,若是你的说法不对,只要你来陪我一年就行。” 李曜笑得更加高深莫测,说道:“至于我的要求,就和你一样吧!如果我说对了,只需安娘子陪我一年,我到哪里,你都要跟在我身边。” “好,一言为定,各无翻悔。” 两人击掌为誓之后,安三娘还有些不放心,又向着太阳以祆教徒的方式发誓,李曜也不得不以自己并不存在的列祖列宗的名义再发了个誓,安三娘自认为胜券在握,顿时眉开眼笑,扬鞭拍马,尽情高歌。 李曜暗暗翻了个白眼:“走着瞧吧,到时候可别哭着叫我放了你!” 第一百零五章 来者不善 善者不来 商队离开姑臧地界,往西行了两日,这才看到一座由丈高夯土墙包围的小城池。 这个地方名为番禾县,原本在汉时为河西一郡,下辖番禾、显美、骊靬三县,然而在五胡十六国时,番禾郡饱经战『乱』之苦,先后经历骊靬戎叛『乱』、后凉内『乱』、秃发乌孤叛后凉建南凉、北凉灭南凉等等河西诸多势力之间的相互攻伐,使得人口大幅减少,并远远低于魏晋时期,而后在北魏末年,河西又卷入一场前后延续长达八年之久的大『乱』,到了北周和隋代,番禾废郡为县,于是就变成了如今这般的小城模样。 时值盛夏,烈日炎炎,烤得人热汗如泉,即便如此,番禾县的百姓们听说有大商队来了,便自发出城迎接,争前恐后地将商队成员迎入自己家中。 因为番禾县土地贫瘠,大多数都是下田,即使无灾无祸,一年所得粮食也难以保证温饱,所以番禾的百姓都本着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宗旨,通过为商旅提供饮食住宿的方式,赚取些许财帛物资,然而他们却已一个月没有见到商旅,很多人的家里都快要揭不开锅了。 何潘义、李曜、安三娘等人被一位生得黄发黄髯、高鼻深目的店主迎到了番禾城中最大的邸店“丽干阁”,李曜一看这店名,就觉得这位店主很有可能是个“骊靬戎”的后代。 待得安顿好房间,又简单擦洗了个澡,李曜、安三娘、鱼巧巧诸女便在店主妻子的引领下,来到“丽干阁”门外一株浓荫如盖的大槐树下避暑纳凉,此时正是下午最热的时辰,树中的知了聒噪个没完,叫得人难以静下心来,不过树下铺了许多地席,而且还时不时会有风吹过,倒也算得附近最为凉爽的地方。 李曜跽坐在凉席上,一边轻轻摇着纨扇,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安三娘、鱼巧巧说着闲话,待到店伙计端来瓜果和酪浆,李曜见店伙计的样貌和店主人有几分相似,便微笑着说道:“你们这店名取得不错,很有意境。” 一听这话,店伙计极为受用,略带自豪地道:“实不相瞒,我们是骊靬人,乃匈奴郅支大单于屠吾斯的后代,自西汉元帝起,便世代居于此地,迄今已有六百多年了,在这整个番禾境内,就数我们骊靬人的户数最多……” “伙计,在磨蹭甚么呢?还不快些给某拿几坛酒水!” 店伙计正说着,忽然听到附近传来有如闷雷般的吼声,赶紧点头哈腰地应了一声,便一溜烟地跑回店中取酒去了。 李曜循声看去,刚好与一个大汉的目光相碰,但见他年约三十上下,生得满面虬须,虎背熊腰,右手五指箕张,抓着一顶竹笠,使劲扇着自己,身上被风一吹,便是尘土飞扬,左手捉着一口横刀,看向李曜的眼睛里满是惊艳和强烈的占有欲。 李曜赶紧移开视线,心中顿时警惕起来,随即打量了四周一眼,便发现附近还有四个与虬须大汉相似打扮的人,无一不是手拿竹笠,腰挎横刀,面上俱都藏着一股子狠戾,怎么看都不像是良善之人。 这时,安三娘拿着一块香瓜,坐到李曜身旁,笑靥如花地道:“明真,你来尝尝这甜瓜,可口得很。” 李曜道了声谢,不想刚接过甜瓜小咬了一口,安三娘的檀口便不着痕迹地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道:“我瞧着不对劲儿。” 说着,她很自然地提高了音量,笑着问道:“你觉得如何?” 安三娘发现虬须大汉五人虽然看起来像是一伙人,可他们却没有相互说话,甚至连一个交流的眼神都没有,只是随意地看着四周,连酒水也是各吃各的,随后她又发现李曜似乎也有所察觉,所以才悄悄过来一问。 李曜心照不宣,自然知道安三娘口中的“不对劲儿”,便是指虬须汉等五名带刀之人,轻轻点头道:“不错。” 待得伙计给虬须大汉置好了酒水,李曜便离席而起,随手端起一盘甜瓜,手摇着纨扇,朝虬须大汉不疾不徐地走去。【¥…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虬须大汉去掉小酒坛的封泥,抱着坛子就开喝,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不想这一仰头便见到一张白皙如玉容颜,登时呛了一口酒,猛烈地咳嗽起来。 李曜以扇掩唇,故意噗嗤一笑,将这盘甜瓜放在虬须大汉的面前,并顺势坐在地席上,对虬须大汉微微一礼,似笑非笑地道:“福生无量天尊,请恕打扰,贫道观郎君面相有异,眉宇间隐隐有凶煞之气,若是贫道没有看错的话,郎君很快就会遇到一场大灾厄,怕是『性』命堪忧啊。” 虬须大汉刚喘过气来,听得李曜最后一句话,又猛地呛了一口气,脸都胀红了,一对铜铃大眼都快要瞪出来似的,好半晌才缓过气儿,再加上他原本从未见过主动搭讪男人的女子,不由沉声怒道:“你这个小女冠,莫要以为所有人都会信你们道家那些故弄玄虚的玩意儿,我会『性』命堪忧?开甚么玩笑!反倒是你生得美貌,又靠得这般近,难道就不怕某忍耐不住占个便宜么?” 李曜纨扇轻摇,淡淡地道:“我只是过来给你提个醒儿,信不信由你,至于贫道嘛,绝不会怕你做出过分之举。” 虬须大汉冷哼一声,道:“某真不知你的自信从何而来。” 李曜睨了虬须大汉握在刀柄上的左手一眼,道:“你刀不离手,显然是个习惯做危险之事的人。” 虬须大汉面不改『色』,讥诮道:“我这副模样,一般人都能看得出来。” “你说的不错。”李曜不置可否,却是微微一笑,又道:“可一般人不会知道你的『性』命已经掌握在了别人的手中,那人随时都可以杀了你,就像踩死一只蝼蚁。” 虬须大汉立刻警觉地道:“你这话究竟是甚么意思?” 李曜拿起一块切得整齐的甜瓜,递到虬须大汉眼前,说道:“你吃了这瓜,我才会告诉你。” 虬须大汉心中微微一突,他觉得这个女冠实在太诡异了,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成功勾起了他心中的好奇与不安,不由暗暗稳了稳情绪,便放下竹笠,伸出右手接过了甜瓜,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李曜的眼中,闪过了一抹诡谲的光芒。 第一百零六章 焉支虎 恰在虬须大汉埋下头吃瓜的时候,李曜突然伸出右手,速度快如闪电,虬须大汉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左手腕上传来一股巨力,几乎将他的手腕折断,接着他整个人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就直接趴在地上,被人扭着一条胳膊,踩住了脑袋。 李曜重如山岳,稳如磐石,虬须大汉以右手掌按地,想要挣扎着爬起来,却犹如被如来镇压在五指山下的石猴般徒劳无功,只要身体稍一用力,胳膊就会传来一阵剧痛,而踩在他头上的脚,也会骤然加强几分力道,仿佛随时都可以让他脑浆涂地。 许多人看到突然发生的一幕,纷纷惊得呆了,未等乘凉的人们醒过神来,李曜便喊出了两个字:“冰轮!” 声音清丽而嘹亮,拥有极高的辨识度和穿透力,罗仁俊、刘安远、赵三郎、葛十郎、咄地满等保镖纷纷从“丽干阁”或大槐树附近现出身来,十二人迅速分站十二个方位,用弓箭或横刀将乘凉的所有人全部包围起来。 罗仁俊问道:“明真,出了何事?” 李曜冷冷一笑,高声道:“这里混进了老鼠,只放商队的人进入邸店,其他之人但敢有所异动,立即拿下。” “是!” 十二保镖齐齐应了声,站在“丽干阁”门口的刘安远和阿勒根立刻让开一条道,商队中人,包括鱼巧巧、茴儿、萱儿在内,一见李曜等人摆出这般剑拔弩张的阵仗,慌忙从席上站起来,自觉地躲进了“丽干阁”,而那四个手拿竹笠、腰挎横刀的汉子虽然捉住了横刀,却依旧吃着酒水,并没有做出任何解救虬须大汉的举动。 李曜见状,心中不由一凛,本能地感觉到附近不止有虬须大汉等五人,于是身形微微一蹲,拿起一块甜瓜,放到唇边,贝齿轻咬,动作随意,神态自若,敏锐的眸光却一直睨扫着四周,试图搜索其他可疑之人。 未及片刻,此前在槐树下乘凉的人,就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位,而安三娘竟也没有离去,依然稳如泰山地坐在原地,一面小口小口吃着甜瓜,一面饶有兴致地看着其他人。 只不过,安三娘显然并不安心做一个静静等待好戏上演的吃瓜群众,便听得她不知对谁娇笑着道:“焉支虎最近过得可好?” 过了好半晌,果真传来了一个『性』感沙哑的女人声音:“不太好。” 那回应者看都没看安三娘一眼,只是慢慢从席上站起来,慢慢走向李曜,就像一只慵懒的猫儿。 李曜眼睛微微一眯,就见来者身材比自己略高半头,头戴黑『色』幞头,身穿素『色』圆领袍,脚蹬褐『色』软靴,满脸脏兮兮的,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不由微微一笑,道:“你这只胭脂虎,亦未免太脏了些。” 待得走得近了,焉支虎用黑白分明的眸子把李曜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之后,轻轻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说道:“你的本事不错,就是太爱干净了,这样很不好。” “哦?”李曜奇怪道:“为何不好?” 焉支虎呵呵一笑,笑着说道:“遇见我会吃苦的。” 李曜故作诚恳地说道:“我吃甜、咸、酸、辣,唯独不爱吃苦。”说着移开了踩在虬须大汉脑袋的脚。 虬须大汉立刻侧身打了两个滚,随即猛地站起身来,只听“呛啷”一声,他的刀已然出鞘,接着口中发出“喝啊”一声,挥刀砍向李曜。 眼看刀锋就要劈到李曜的脖颈,李曜突然扬手一击,刀锋竟然瞬间断为了两截。 虬须大汉看着手里仅剩的一小截刀刃,面上登时全无人『色』。 焉支虎的笑容消失了,随后走到虬须大汉面前,伸手揪住对方的一只耳朵,狠狠地拧了两圈,骂道:“下次再敢跳出来丢人,老娘我就拧掉你的脑袋!还不赶紧滚一边去!” 焉支虎声音着实不小,这一嗓子有如猛虎咆哮,把李曜都震得耳膜一颤,还当真对得起她这“焉支虎”的诨号。 虬须大汉把断刀一扔,连滚带爬地躲到了三丈开外的槐树下,头都不敢抬起来。 这时,远远坐着的安三娘,举着咬了几口的甜瓜,略带不满地道:“喂喂,你们两个到底打不打呀?不想打就过来一起吃瓜,这般热天气,你们站在太阳下晒着,不觉难受么?” 焉支虎依旧没理安三娘,对李曜很认真地说道:“如果我能打赢你,会放我们走吗?” 李曜摇了摇头,淡淡地道:“我从来不打女人。” 焉支虎不由得愣了楞,旋即没好气地道:“你明明也是个女人,怎么听你的口气,好像只看得起男人似的。” 李曜语气依然淡淡的:“你没有把握赢我,就莫要强撑了,还有……你们不要打商队的主意,明白了吗?” 焉支虎瞪了李曜半晌,这才泄气道:“罢了罢了,你刚才那一手实在太厉害了,我肯定打不过你。” 说罢退后了几步,这才转身一挥手,打算招呼手下们一起离开。 不想安三娘却一言不发,忽然跃起身来,同时抽出腰间一条马鞭,就朝焉支虎劈头盖脸地抡了过去。 焉支虎大吃一惊,不过她反应极快,措手不及之下,急忙一个闪身,险而又险地避过了这突如其来的一鞭,只是动作略显狼狈,差点就变成了驴打滚,刚刚站定,便道:“你这是……” 一言未毕,安三娘后招又至,猛地一脚踹向焉支虎的小腹,焉支虎仓促间来不及躲闪,迅速收腹提膝硬生生地挡住了这一击,连连倒退了好几步,这才稳住了身形,不由柳眉倒竖,恼羞成怒道:“小浪蹄子,安敢欺我至此!”说着就从怀中抽出一条长鞭,凌厉无比地抽向安三娘。 安三娘立刻往后一跃,堪堪躲过焉支虎的反击,不料焉支虎余力未消,尚有后招,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是一脚踹来,安三娘立足未稳,却是再也闪避不开,胸口硬生生地挨了一击,整个人有如断线的风筝一般,被踹得向后飞了起来,随即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焉支虎怒气上头,咬牙切齿地道:“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啊。” 说着,焉支虎得势不饶人,又抡起毒蛇般的鞭子,就要朝安三娘的脸上狠狠抽过去。 恰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焉支虎突然发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从鞭身上传过来,只觉得自己的鞭子随时都要脱手,不由扭头看去,就见李曜抓住鞭子的末梢,目光冰冷如霜,直教她看得不寒而栗。 第一百零七章 身轻如燕手如电 焉支虎咬着银牙,忍不住同时用上双手,握紧鞭柄使劲抽拉,却仍旧敌不过李曜的一只手,无论她如何用力,李曜握着鞭梢的手,连晃没晃一下。 “你……请你放手。” 焉支虎心头不由有些惊慌,解释道:“是她先动手的,我刚才只是想给她一点教训。” 李曜睨视着焉支虎,缓缓道:“打人莫打脸,尤其不能打漂亮不凡女人的脸,是以你应该感谢我。” 如果焉支虎这一鞭子破了安三娘的相,双方这个梁子可就彻底无解了。 在李曜面前,焉支虎感到莫名害怕,本就弱了几分气势,加上急欲离开,也就顾不得什么体面,赶紧向李曜道了声谢,随后便对安三娘歉然道:“我一时气急,出手失了分寸,还请安娘子原谅。” 安三娘从地上艰难地爬起身来,捂着发疼的胸口,丝毫不去理会焉支虎的道歉,反而对李曜高声提醒道:“明真,不能放虎归山!这女人是强盗!” “我不是……” 焉支虎正欲反驳,可她的话还没说完,手中长鞭忽然不翼而飞,与此同时,李曜已然欺身近前,焉支虎心中警铃大作,想要立即纵身避开,可她的身子才刚刚跃起,就被一只手拉回了地面。 然后,焉支虎感觉到自己的双手似乎瞬间失去了控制,就仿佛毫无抵抗能力一般,被李曜用长鞭紧紧地反绑到了背后。 天很热,焉支虎却觉得浑身冰冷,额角冒出的冷汗在她脏兮兮的脸颊上洗出一道道痕迹,呈现出惨白的颜『色』。 过了好半晌,焉支虎这才惊魂稍定,不服气地出声叫道:“你食言了!” 李曜轻轻摇了摇头,淡淡地道:“我是说过不打你,可并没有说过会放你走。” 焉支虎心头既沮丧又紧张,忍不住问道:“你想怎样?” 李曜唇角勾起一抹淡笑:“我想和你谈一谈。” 焉支虎目光顿时一闪,忽然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听得哨音,此前一直没有采取行动的四名斗笠男立刻拔刀杀向罗仁俊和赵三郎,而躲在大树下的虬须大汉也抽出马鞭紧随其后,十二保镖其他成员见状,全都冲过去支援,因为罗仁俊和赵三郎两人所站的方位,正好通往西城门的街道。 与此同时,不远处也由远及近地传来了一阵马蹄声,闻声看去,就见三名骑士,胯下乘坐一马,左右各有一马,因巷道狭窄,只够三马并行,是以三人九马呈三条竖排状,紧密无间地朝着“丽干阁”疾驰而来。 李曜微微蹙眉道:“你这是做甚?” 焉支虎也不嫌脏,往满是灰尘的地上一坐,很光棍地说道:“你想和我谈话,就要让我的弟兄们离开。” 李曜冷冷一笑,轻轻吐出两个字:“不行。” 音落,李曜猛然蹬地,身影仿若飞鸟掠空,十二保镖和焉支虎的手下才刚刚交上手,她便已经冲到了四名斗笠男和虬须大汉的身后,其异常可怕的爆发力和身法速度,看得焉支虎的脸『色』登时又白了几分。 李曜二话不说,追上去就是一掌,只听得“嘭”的一声响,落在突围队伍最后面的虬须大汉当场后背中招,整个人都被直接拍在地上,动弹不得。 焉支虎不由放声大喊:“小心身后!” 剩下四个斗笠男感受到来自身后的强大压力,纷纷使出了十分的本事,他们显然武艺不差,以四敌十二,竟然还不落下风。若以常人的眼光来看,斗笠男们的身手已是矫捷之极。 眼看他们就要冲出罗仁俊等人的包围,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衣袂的飘风声,四人定睛一看,李曜已倏然挡在了他们的面前,身姿挺拔,衣袂飘摆,面无表情地睨着他们,整个人仿佛化为一座难以逾越的万年冰山。 四个斗笠男不由心中骇然,居然纷纷顿住了脚步,一时不敢上前,可他们这一走神,再加上胆气突然丧尽,便给了罗仁俊等人绝佳的机会,齐齐一涌而上,不消片刻工夫,就将斗笠男们全部摁倒在地。 这时,李曜转过身去,面对已经冲到近前的三人九马,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说道:“既然来了,你们就一起留下来吧。” 李曜说着,陡地纵身一跃,五指箕张成爪,便向当先一匹骏马抓去。 其实马上的骑士已然看到了方才发生的一切,对李曜非人般的表现,自然是感到无比震惊,但他依旧不相信对方能够挡住全速奔跑的骏马,觉得自己还是能够救出被俘虏的同伴。 然而,他却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敢迎面飞身扑来,而且还不可思议地一把抓住了马的辔头! 袍袂翻飞之间,一条修长笔直、紧致秀美的腿,势如雷霆万钧,带着令人惊心动魄的呼啸声,轻而易举地将骑士从马上踢飞了出去,随着“咚”的一声,骑士撞在了巷道边的夯土墙上,当场就晕死了过去。 李曜旋即顺势一个翻身,稳稳坐于马鞍,再猛地一勒缰绳,便止住了这一组三匹马的奔跑势头。 随后,李曜眼见另外有一名骑士就要从旁边冲过,于是立即踩在马背上,双足奋力一蹬,便朝对方飞跃而去。 那名骑士大惊之下,立即挥鞭抽向李曜,虽然他的反应很快,但此举却正中了李曜的下怀。 李曜身轻如燕,出手快如闪电,竟然凭空抓住鞭子,猛地一拉之下,这名骑士猝不及防,顿时被李曜拉得跌下了马,重重地摔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剩下那名骑士一见李曜的本领竟是恐怖如斯,知道自己一旦与对方接触,肯定会落得与其他两名骑士同样的下场,于是立刻放弃继续营救同伴的想法,一拉马缰,便要掉头逃走。 只可惜已经太迟了,李曜刚刚落在地上,就用足尖奋力一点,其弹跳如丸,势如八步赶蝉,身形几乎化作了一道虚影,以极其惊人的速度袭向最后的目标,只听得“哎哟”一声痛呼,那骑士便被李曜从马上拽下来,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蹄声渐消,尘埃落定,一切终于重归平静。 第一百零八章 身逢乱世难逸迹 “丽干阁”的天字一号房里,李曜跽坐在茶案的正后方,手捧一盏消暑解热的乌梅浆,淡定地看着眼前两位面红耳赤的女人。 只听坐在她左手端的安三娘冷冷一哼,厉声对另一端的焉支虎质问道:“你口口声称自己不是强盗,但你们在删丹城外打劫了我安家的田庄,又该作何解释?” 焉支虎辩解道:“我们只是借了一点粮。” 安三娘“啪”地拍了一下茶案,摆在案上的两盏酪浆登时洒出了大半,娇斥道:“借?你这贱婢当我安红玉是笨驴啊!有拿着弓刀去借粮的吗?甚么叫做‘一点’,那可是田庄大半的存粮,一万石粟米啊!” 李曜听得这话,不禁微微蹙眉,在唐朝时期,普通的中、下田的亩产不过是一石左右,这一万石粮食的确不算少了,不过只抢了大半,倒也没把事情做绝。 李曜正思忖着,又听得焉支虎反问道:“可你有莫有听说过,打劫还会给被劫者写借据的人么?” “呵呵。” 安三娘怒极反笑,指着焉支虎的鼻尖,说道:“你写的那些歪七八糟的字儿,莫说人看不懂,只怕连鬼都认不出来,那种比鬼画符还不如的玩意儿,岂能叫做借据?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们给田庄留了一年的口粮……” “好啦,两位别吵了,贫道有话要说。” 李曜大体了解到两女之间的恩怨,便出言打断了焉支虎的话,并以眼神示意安三娘不要太过激动。 李曜啜饮了一口乌梅浆,放下杯盏,这才悠悠地说道:“焉支虎,贫道只想听到实话,你若敢有所欺瞒,就莫怪贫道有言在先,把你和你的手下们全都交与安娘子处置。” 听得此言,焉支虎忍不住瞅向李曜,就见对方正用一双明亮而深邃的黑眸睨视着她,仿佛能轻易看透她的内心。 焉支虎突然感觉有些不寒而栗,机灵灵地打了个冷战,赶紧问道:“不知道长想听我说甚么?” 李曜语气淡淡地道:“说出你的故事。” 焉支虎不由得一怔,随后瞧了瞧满面苦大仇深的安三娘,脸『色』又变了几变,忽然一咬银牙,似乎坚定了某种决心,认真地说道:“不瞒道长,我姓祁,祁连山的‘祁’,名‘黛双’,黛眉之‘黛’,无双之‘双’,行五,焉支虎算不得甚么好名声,而今看来我亦担当不起这名号了,你们叫我祁五娘就行。” 安三娘忍不住嗤笑一声,讥讽道:“父母给了你一个如此美丽的名字,可你却成了焉支虎。” 焉支虎的眼圈红了,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竟一时黯然不语。 李曜站起身来,姿态慵懒地斜躺在床榻上,单手托着下巴,好奇地看着焉支虎,曼声说道:“焉支虎……祁黛双……贫道感觉都挺不错的,祁五娘,现在时辰尚早,还请接着说下去,说到贫道满意为止。” 焉支虎顺从地点了点头,又继续讲述道:“我祁姓先祖本为世代居于焉支城的大族,因久经战『乱』,城池破败不堪,前朝下令废县,将祁氏全族迁入番禾,我们原以为可就此安居乐业,谁料那末帝登基之后,横征暴敛,民疲士苦,人不聊生……” 这个时代的人都喜欢讲家世,焉支虎以此说起自己的经历和事迹,就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而且感情亦是相当投入,说到悲哀辛酸处,还忍不住以袖拭泪。 原来,隋朝大业七年,河西一带饿殍遍野,百姓生存难以为继,焉支虎的祖父祁大志乘势带领全族及附近百姓揭竿而起,不料立足未稳,便遭到朝廷重兵围剿,起义军冲出番禾,越过长城,一路向西,又在删丹城外经历数日血战,最终败于前隋张掖太守阴世师。 祁大志及大部分族人战死,唯有焉支虎的父亲祁德业带领极少数人成功突出重围,逃进焉支山中据险而守,阴世师不依不饶,紧随而来,便要率军猛攻,将他们赶尽杀绝。 可时逢天下板『荡』,“不做安安饿殍,尤效奋臂螳螂”者,何止祁大志这一支人马。 义军残部本来已经做好了与朝廷官兵玉石俱焚的准备,却不想阴世师竟忽然退了兵,祁德业赶紧派人出去打听,很快便得知张掖郡居然也有人起事,阴世师被人端了老窝,急着赶回去夺城,这才放过了他们。 祁氏一族侥幸得免于难,皆担心出去会再遭官军剿杀,而且焉支山的物产也不算匮乏,足以保障他们最基本的生存条件,众人便尊奉祁德业为山中之主,在深山里择到一处依山傍水的佳地筑寨定居下来,并以焉支山的别称为依据,将之命名为“黄山寨”。 黄山寨于祁德业的尽心治理之下,又因其没有朝廷的管束和盘剥,很快就繁荣起来,名声亦渐渐为山外人知晓。 而祁德业为人豪爽重义,处事公正,深受江湖之人景仰,如起事失败者、负债破产者、逃亡奴婢、落魄好汉、犯事游侠等等各种走投无路之人,慕名纷至沓来,未及数年时光,黄山寨及周边地带就成了弃民们的渊薮,变成了远近闻名的一处世外桃源般的所在。 然而好景不长,正当黄山寨蒸蒸日上之时,三年前的某一天,黄山寨外来了几个牧民打扮的人,自称是突厥汗国狼山部的使者,并向祁德业提出了两点要求:第一,每年九月十五,黄山寨要按时到焉支山古长城外,向狼山部献出两万石米粮;第二,如果黄山寨拿不出足够的米粮,于次年的六月初一,在头一年献粮的老地方,可以按照一位未满二十的女子或五岁以下男童替代五百石粮的方式,向狼山部输送人口。 面对如此霸道无理的条件,祁德业自然是怒不可遏,当场下令将这些不速之客赶出了山寨。 可谁会想到,没过多久,狼山部打破了焉支山附近的守捉和戍堡,没有去进攻附近的城池,却专程来找黄山寨的麻烦,见人就杀,见房就烧,几乎把黄山寨附近的村落屠了个干净,而黄山寨亦多次险些被攻破,面对覆巢之危,祁德业无可奈何,只得答应狼山部的要求。 黄山寨被狼山部打得元气大伤,人丁损失近半,就连寨主祁德业也负了重伤,没坚持几日,便在伤病中忧愤而逝了。 第一百零九章 焉支汉种变戎狄 黄山寨绝大多数的成员都是有过黑暗经历的人物,甚至有些人对官府有着很大的敌意。 此外,他们还见到了焉支山外面被突厥人肆虐过后的惨象,觉得外面的天地虽大,却无他们的容身之处,故而在如此艰难的情形之下,也没有一人表示愿意离开。 可是按照黄山寨当时的状况,寨中所有人不吃不喝,一年也凑不出狼山部索要的两万石米粮。 而且突厥人的牧奴制度臭名昭着,根本不把汉奴当人看,黄山寨里的少女和幼童,哪个不是寨中各个人家的宝贝疙瘩和心头肉,恐怕没有人愿意送他们去受那般凌辱。 所以这寨主之位,变得异常烫手,烫得无人敢挺身而出。 只是寨不可一日无主,祁德业虽然无子,却还有三个女儿,并且各个聪慧,于是寨中元老们便拥立他的长女祁黛双继任为新一代的寨主。 被人强行推上寨主之位的祁黛双,深知自己受任于危难之际,为了减轻肩上沉重的负担,她一改其父与世无争的作风,除了努力开展耕种渔猎等生产事宜,还亲自带领全副武装的队伍出去打秋风。 三年下来,祁黛双“拜访”了不少田庄,“光顾”了许多商队,其古灵精怪的手段和野蛮泼辣的作风,令人闻之『色』变,结果她不但在招赘时没有一人登门递帖,而且还在未及双十年华,便博得了这么一个“焉支虎”的诨号。 只不过,面对突厥人施加的压力,“焉支虎”祁黛双根本顾不上这些个人得失,尽管她使出了各种手段,奈何去年颉利可汗大举进犯唐境,给河西一带的农业生产造成非常严重的影响,还是没有按时向突厥狼山部交足三万石米粮,以致于今年不得不献出十八名少女或男童。 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祁黛双不会动寨中的人,而且她以前在打劫了商队之后,会专门保留一些货物,送给那些被她“借过粮”的田庄,目的就是不希望和周边的土着氏族结下过深的仇怨,更不用说去掳掠本地人了。 因此,焉支虎的目标便只有过往的商队。 然而,吐谷浑侵犯陇西,使得西北商道几乎中断,焉支虎花了大半年工夫,也没有把人凑齐,而今距离交人的日子已没有几天,正当她急得焦头烂额之时,得知番禾县出现了一支大商队,不由大喜过望,决定亲自出马前来打探,结果便落到了李曜的手里。 听得祁黛双叙述至此,安红玉忽然一掌拍得案上的杯盏齐齐跳了起来,一双似在喷火的眼眸狠狠地瞪向祁黛双,破口骂道:“好你个焉支虎啊!原来你们竟打算将我等捉去献给突厥人为奴为婢!你们这群弃民生存艰难,确实颇为可怜,可尔等为了苟且偷生,对自家汉人残忍,对蛮夷外敌媚献,却更为可耻!可恨!” 自隋唐以来,诸多汉化胡人深受华夏文化礼仪道德的熏陶,以及当时的“华夷观”影响,亦完全自认为“汉人”,是以满头红发的安红玉才会骂得如此义愤填膺。 李曜开口对安红玉温言道:“安娘子少安毋躁。” 随后,李曜又乜了祁黛双一眼,瞧见对方无言以对,羞愧得满面通红的模样,不禁微微颔首,含笑道:“祁五娘,你没有撒谎,我很满意。”说着便从床榻上坐起来,轻蹙娥眉,『摸』着下颚,在房中缓缓踱起了步子。 过得许久,李曜轻轻站住了身子,神『色』淡然地对祁黛双说道:“你们不用交人了。” “道长此言何意?” 祁黛双先是一怔,随即瞪大了眼睛,愕然道:“莫非……你以为我们黄山寨在狼山部面前还能有一战之力么?” 李曜有如迦叶拈花,微微一笑,说道:“你只须知晓,贫道比你们将要面对的突厥人更可怕就行了。” 祁大志、祁德业,乃至祁黛双一门三代人的经历,让李曜认清了一个客观规律。 天下大『乱』之时,越是人口稠密的地方,法度与秩序就越容易崩溃,往往是焉支山这样的偏僻地带会比较安定。 可焉支虎带人下山打秋风的行为充分表明,焉支山的地理环境,并不太适合发展汉民族传统的小农经济。 因此,黄山寨的定居者们才会一边耕种,一边渔猎。 甚至从祁黛双等人所骑乘的马匹质量可以看出,黄山寨还拥有一处优良的牧场。 毋庸置疑,他们的生活方式显然已经胡化了。 实际上,在历史上的某些特殊时期,汉人化胡的现象并不罕见,包括后世华夏及国外的某些民族,其本身就有很大成分的汉人血统。 如今李曜听说到这个活生生的范例,不难理解突厥人为何会去找黄山寨的麻烦。 可以说,突厥人完全把黄山寨当成了自己的附属部落,而非一个普通的汉人聚落。 亦正因如此,李曜才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帮助黄山寨摆脱突厥狼山部的威胁。 …… …… 焉支山中,一支队伍正艰难地行进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 李曜让何潘义直接带领商队前往删丹城,而与她同行的人,有焉支虎及其八名手下,有十二保镖,还有鱼巧巧、萱儿、茴儿,甚至安红玉也领着四名婢女跟在了后面。 “到了,我们的寨子就在那里。” 祁黛双一手牵马,一手指向前方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峰。 李曜举目眺望过去,就见崖顶上屹立着一座由土木筑成的大寨。 黄山寨占地约莫六七百亩,寨墙高不过丈五,在山下都能隐隐看到一些建筑的屋顶,其三面为陡峭的岩壁,平如斧削,高达千丈,余下一面为绿荫浓浓的山坡,而坡上正有一条铺满石子的道路通往寨门。 一行人距离山寨门前尚有百步,门内一座木塔上便有人高声喊了一嗓子:“寨主回来了。” 附近的树林里,溪涧边,灌木中,纷纷现出人来,各个穿得破烂,衣袍打满补丁,看起来日子过得颇为穷苦,而他们看向陌生来客的眼神都颇为不善,仿佛择肥而噬的野兽。 不多时,从寨内走出数人,为首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用沙哑的嗓门向祁黛双高声喊道:“双儿,打探的结果如何呀?” 随即他就发现了跟随在祁黛双身后的李曜等人,不禁诧然道:“汝等何人?” 第一百一十章 可笑之极 李曜从祁黛双的背后站出来,悠然上前几步,微施一礼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乃终南山宗圣观李明真。” 祁黛双笑着接口补充道:“明真道长等人皆是我邀请而来的贵客。” 老者双目微微眯起,边走边打量,就见前方这位女冠长得清丽绝伦,身着一袭青碧道袍,高挽道髻,头戴莲巾,背负长剑,手搭拂尘,年纪不过十六七,却颇具世外高人飘逸出尘,超凡脱俗的气质,显然不是祁黛双掳掠而来的女子,而且对方自称宗圣观道士,也不太可能是来投奔黄山寨的。 老者虽然满腹疑问,却还是驻足还了一礼,客客气气地说道:“见过李道长,吾等有失远迎,万望见谅。”当下便偕同寨主祁黛双领着李曜等人走进了黄山寨。 李曜不紧不慢地跟随在祁黛双的身边,忍不住打量起四周来,只一眼望去,便不由为之动容。 黄山寨的修筑布局显然有着非常细致的规划,其寨墙宽达两米,上面随时都有三三两两的执矛负弓的守卫来回走动,沿着山坡一段的寨墙内,每隔十五步左右的距离,便有一座高近三丈的箭塔,寨中的房屋虽然略显简陋,却也是区域分明,校场、居房、粮仓、武库、马厩、作坊等等,一目了然。而黄山寨之所以建在这座山峰,不仅仅是因为地势险峻,更主要的原因是寨中央有泉眼,其源头来自地下,借助大气压在孔隙中上升的原理,形成了这一汪高山泉水。 尽管黄山寨地理优势巨大,平日里戒备森严,防御力颇为不俗,而且还有不会被来犯之敌切断的优质水源,却依然险些被不擅长攻城着称于史的突厥人攻破。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 由此可见,那狼山部的兵力,极有可能在黄山寨的十倍以上。 沿着中轴线的主道,祁黛双将李曜一行引入位于山寨中心区域的大会堂,便摆出了一寨之主的架势,活像个男儿般,大马金刀地坐了首位,并恭谨地抬手示意李曜坐在左下首,李曜自是不客气,正好与那此前率人出迎的老者相对而坐。 待得会堂中所有人入席坐定,祁黛双为主客双方作起了介绍,老者叫祁大略,乃祁黛双的四叔,曾在前朝任过番禾县的吏员,精通土木筑造,正是黄山寨的主要设计者。 介绍完毕之后,祁大略先朝侍坐在李曜身后的萱儿、茴儿,以及安红玉的四名婢女别有深意地扫视了一番,随即便对祁黛双问道:“双儿,后天就是交人的日子了,不知你把在坐诸位客人邀来,可是有了甚么打算?” 祁黛双颔首道:“不瞒四叔,明真道长等人正是来给我们帮忙的。” 话音刚落,一个少年忽然开口问道:“寨主,我们明日还要下山吗?” 未等祁黛双答话,一位紧邻少年的大汉呵呵一笑,道:“怎么不下山?当然要去了!”旋即转向李曜,笑着道:“若伏某猜得没错的话,诸位客人皆是打算来跟咱们一起发财的吧?” 李曜冷笑着睨向此二人,少年相貌生得眉清目秀,和李曜年纪相仿,名叫盖秀元,是祁黛双的表弟,而大汉年约三十,名叫伏风海,长着一脸横肉,颔下黑髯粗如钢针,面相看起来有些吓人。 瞧见李曜笑而不语,祁黛双心中一紧,对伏风海斥责道:“休得胡言,道长此番莅临本寨,是专程来对付狼山部的。” 听了祁黛双的话,伏风海登时『色』变,面上横肉粗髯皆为之一颤,而盖秀元更是失声叫了出来:“甚么!寨主你要跟那个残暴的阿史那符利作对……他会把我们全寨的人都杀光的!” 祁大略的老脸亦忍不住抽搐了几下,艰难地说道:“双儿啊,当年你阿耶何等人物,河西一带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仅用了不到十年时间,便在这焉支山中聚众两万有余,连甘凉两州的官府都要忌惮几分,即便如此,符利也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说打就打,说杀就杀,若非你阿耶临终前牺牲尊严,主动向符利委曲求全,我们黄山寨早就不复存在了,而今虽说突厥人盘剥得狠了些,但好歹我们还能够度日,总比寨毁人亡强得多啊!” 说着,祁大略忽然一提袍裾,离开席位,站到祁黛双面前,躬身作了长长一揖,激动地说道:“关乎全寨一万多口人的生死存亡,祁大略恳求寨主勿忘老寨主临终嘱托,放下此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吧。” 一见寨中二号人物祁大略带了个头,会堂中大半的人都站了出来,纷纷向祁黛双发表劝言。 其实近三年来,在祁黛双的领导下,黄山寨的寨民们几乎全都已经适应了这种“入则为民,出则为寇”与“屈膝乞活,忍泪吞声”的日子。 祁黛双为了凑足突厥人每年索要的米粮,不断让寨民们节衣缩食,因此许多人的生活过得异常穷苦,除了跟随寨主出去打秋风的壮丁,其他人很难得吃上一口饱饭,大多都变成了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模样,甚至寨中每年都会有数十人冻饿而亡,可这一切比起突厥人血淋淋的屠刀来说,根本就不算事儿。 闹腾了许久之后,焉支虎祁黛双终于忍无可忍,用她极具穿透力的大嗓门猛地吼了一声:“安静!” 这一嗓子当真了得,会堂中顿时没了声音,几乎落针可闻。 忽然,“啪啪啪”的掌声响起,李曜抚掌大笑道:“可笑,太可笑了,可笑之极啊。” 祁大略眉『毛』一皱,微微有些气恼道:“小道长何出此言?这有甚么好笑的?” 李曜并不理他,反而转向祁黛双,用略带责怪的语气说道:“祁寨主,你没把话说清楚,这下可好,教人都误会你了。” 说着,李曜离席而起,迤迤然走到中间,背对着祁黛双,淡淡地扫了一眼会堂里的山寨中人,这才微微一笑,笑得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们莫要激动,方才祁寨主说我要对付狼山部,去收拾那个叫作阿甚么福利的家伙,可她并没说我会带上你们!” 第一百一十一章 原形毕露 李曜一语,立即引发了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李曜回到座位,眸波一转,便向高居首座的祁黛双使了个眼『色』,祁黛双微微一愣,却还是咬了咬银牙,转向坐于右下首的祁大略,轻轻唤了一声:“四叔。” 祁大略闻声扭过头去,瞳孔顿时一缩,就见祁黛双放在虎皮交床上的一只手,已然五指成爪! 沉默片刻,祁大略脸上的怔忡之『色』悄然褪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祁黛双故作惊讶道:“四叔,你笑甚么?” 祁大略敛住笑声,抬手指着李曜,笑着说道:“四叔笑她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 李曜娥眉微蹙,这不就是庄子“螳臂当车”的原话嘛,先不说这老人家学识如何,知道引用道家圣人的典故来针对她,骂人的水平倒也不差。 果不其然,李曜斜对面便有一位穿着大袖宽袍,浑身上下散发着书卷气息的青年秀士,对李曜故作语重心长地道:“小道长,如果我是你,肯定会老老实实呆在道观里,好生研习道家经典,而非不自量力,跑出来做些徒增笑料之事。” 话音落下,顿时引发了阵阵窃笑。 紧接着,一位与李曜相邻而坐,穿着缁坏僧衣,头顶一片青茬,看起来有些邋遢的僧人也开口了,就见他微微侧身,慈眉善目地看着李曜,双手合十,缓声说道:“南无阿弥陀佛,请恕贫道直言,你生得如花似玉,外面又是这般危险,最好还是赶紧回去吧。”说着又顿了顿,补充道:“贫道实在不忍心见到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在碛北苦寒之地给人生儿育女,牧羊养马啊!” 他的语气说得很诚恳,言辞却是颇为轻佻,李曜听了,不由暗暗翻个白眼——我敢赌一个铜钱,这家伙绝对不是什么好和尚! 李曜忍着不还口,祁黛双却柳眉一剔,怒声道:“四叔,你们这样对待我的朋友,未免有些过分了!” “朋友?” 祁大略冷冷一笑,用一种看白痴的眼光看着祁黛双,揶揄道:“双儿,在大多时候,你都显得很聪慧,然而有些时候,你却表现得蠢笨至极。” 此言一出,整个会堂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再度变得安静了。 祁大略虽然德高望重,但祁黛双毕竟是黄山寨的当家主人,手上掌管着焉支山中百户千家,上万口人,在场所有人似乎都没想到老掌事敢这般出言讥讽寨主,严格说来,这已然僭越了。 静默良久,祁黛双对祁大略缓缓地道:“四叔,你真的老了,双儿念在四叔一向兢兢业业,劳苦功高,只当作没听见四叔刚才所说的话,双儿这就安排一处地方,让你老人家好好颐养天年吧。”说着便站起身来,高声道:“我宣布,从此刻起,免去祁大略掌事一职。” “好,很好!” 许多人刚要起身出来上劝祁黛双收回成命,不想祁大略连叫了两声“好”,便见他离开席位,背负双手,悠然而行,在众目睽睽之下,闲庭信步般地走到大堂门口,忽然“啪啪啪”地拍了三声巴掌。 须臾,一排头戴斗笠,身着青『色』劲装,腰挎横刀,手拿弓弩的壮汉当先堵在了门口,而在他们身后,还有两排明晃晃的长枪刀斧。 临近门口的一个人立马吓得叫了起来:“老掌事造反啦!” 见此情形,罗仁俊、刘安远等十二保镖,纷纷抽出佩刀,主动护在李曜的身边,转眼间便形成了一道严密的人墙。 而名为姚大郎的虬须大汉等八名寨主贴身护卫,反应也不算慢,横刀当胸,并以内嵌铁片的竹笠为盾,迅速挡在了焉支虎祁黛双的身前。 又过了片刻,祁大略故作一脸沉痛地道:“四叔并不是造反,只是你做得错事实在太多了,四叔一直为此深感忧虑啊。” 祁黛双面沉似水地说道:“今日之事,四叔怕是早有谋划了吧。” 祁大略不置可否地道:“是啊,这种事情宜早不宜迟。” 说着他又深深地扫了一眼会堂中的人,长长一叹:“双儿呐,你看看那些寨民,现在过得甚么日子,除了这些在座的执事、参事,其他哪家人不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反正黄山寨积重难返,迟早会毁在你的手里,莫如彻底投靠突厥汗国,给你我留一条活路。” 祁黛双神『色』凝重地说道:“四叔,何必如此,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回头是岸。” 祁大略仰头大笑了一声,决然道:“此岸非彼岸,四叔会在岸上等你!” 随即他拍了拍一名弓弩手的肩膀,说道:“小心些,莫要伤到寨主,里面其他人等一律杀了,动……” “慢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未等祁大略下令动手,此前对李曜言语轻浮的邋遢僧人大叫一声,便从席位上跳了出来,随后作了个令许多人意想不到的动作,只见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对祁大略深深地鞠了一躬。 祁黛双气得差点没把银牙咬碎,恨恨地道:“昭空,真没想到,你……你竟然是个突厥人!” 昭空却置若罔闻,一边徐徐走向祁大略,一边用诚恳的语气说道:“我是突厥汗国狼山部步利设麾下侍从俟贺弗,还请祁老掌事手下留情。” 李曜听到“步利设”三个字,心中顿时了然,虽说她从没有听过阿史那符利这个名字,但步利设却是载入了史册。 这时的东、西突厥汗国均实行二十八等官制,“设”是一种高级军事主官,一般由阿史那家族子弟担任,其职能就是统领突厥别部。 作为东突厥启民可汗之子,步利设也算是个突厥汗国的活跃分子,当初唐军讨伐刘武周之时,其兄长处罗可汗曾派他领着骑兵到并州为唐军助战,而东突厥灭亡之后,他和侄儿始毕可汗之子欲谷设投奔西突厥,并在往后的西突厥内『乱』中,跟随西突厥咥利失可汗作战,又与自立为乙毗咄陆可汗的欲谷设成为了敌人,直至咥利失可汗败亡,他才消失于各种史料之中。 李曜正在思忖,忽听祁大略冷冷地道:“站住!不知俟贺弗可有身份证明之物?” 俟贺弗顿住脚步,从僧袍里掏出一块小铁牌,大袖一挥,便朝祁大略扔了过去。 祁大略接住铁牌,垂目一看,随即颔首道:“不错,老夫认得一些突厥文字,这的确是步利设侍从的名牌。” 俟贺弗不由现出了倨傲的笑容,并把手一伸,等待对方将身份证物交还于已,但他的笑容很快就凝固在了脸上。 因为祁大略把铁牌若无其事地收入了自己的袖中,而在俟贺弗的身后,传来了焉支虎银铃般的笑声:“哈哈哈,总算把你这个秘谍揪了出来,简直好极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慈悲为怀 在场不少人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原来,这只是虚惊一场。 李曜亦不由啧啧称奇,起先她向祁黛双提出解决黄山寨当前困境的方案之后,祁黛双便表示自己地盘上有突厥人的密谍,须要先将其挖出来,不然行事不密,必受其害。 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观赏了一出双簧戏,两位主演配合得天衣无缝,当真精彩之极。 祁大略轻捋长须,对祁黛双笑道:“呵呵,四叔演得如何呀?” 其实,他们叔侄二人早就察觉到山寨的高层人士当中有细作为突厥传递情报,并做足了揭『露』和抓捕对方的准备工作,此前之所以一直没有采取行动,不过是因为黄山寨还不敢与狼山部撕破脸罢了。 祁黛双笑靥如花,抚掌赞道:“出神入化,妙不可言!” 听这一老一少一唱一和,俟贺弗整颗心都凉了,仿佛坠入寒冰地狱。 他这种细作,一旦暴『露』身份,下场可想而知,往往最舒服的死法,便是自我了断。 只不过,俟贺弗显然不愿意这么轻易地去死,他想要争取一线生机,只见他目光微微闪动,便要扑向身侧一个在座之人。 电光火石之间,突然“笃”地一声,一支弩箭准确地贯穿了俟贺弗,把一只还没来得及迈出去的脚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俟贺弗惨叫一声,便倒了下来,祁大略挥了挥手,几名大汉立马扑过去,七手八脚地把俟贺弗捆成了粽子,并为了防止其咬舌自尽,还很细心地塞了对方一口软布。 祁黛双对李曜低声问道:“明真,此虏该当如何处置?” 李曜莞尔一笑,道:“把他交给贫道便是。” …… …… 黄山寨的地牢里,俟贺弗被铁链镣铐禁锢在墙上,愤怒地看着身前这个嘴角噙着一抹诡异笑意的女道士。 李曜淡淡地道:“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不过嘛,正如佛家所言,人要以慈悲为怀,所以贫道想给你提供一个活命的机会,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接受了,如果你不想落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就乖乖地点一下头。” 然而,俟贺弗却回了李曜一个白眼。 他是一个男人,更是一名深受步利设赏识的勇士,岂会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装腔作势,三言两语就给吓到的。 李曜微微叹了口气,忽然五指握紧,一拳打在俟贺弗的嘴上,接着又是啪啪两个巴掌招呼过去。 俟贺弗当场被打得晕死过去,李曜一脸嫌恶地扯出对方口中的软布,随即便有许多牙齿落了出来,李曜扳开俟贺弗鲜血淋漓的嘴巴,确认里面没了牙齿之后,这才从角落里提来一桶水,直接朝俟贺弗身上泼了过去。 俟贺弗一醒来,便用漏风的嘴巴狂骂着,李曜置之不闻,一言不发地将对方赤着的双脚固定在一个木盆中,随后提来一个锡壶,很可恶地微笑道:“你现在想『自杀』都不行了,这壶里装着开水,我会直接倒入盆中,好好洗一洗你这双脏脚。” 俟贺弗顿时怒目瞪起,朝李曜猛地啐了一口血:“贱人敢尔!” 李曜轻轻躲开,随即就把滚烫的开水慢慢地浇在了俟贺弗受伤的一只脚上,烫得俟贺弗惨叫不止。 俟贺弗痛不欲生,浑身都在抽搐,却是直到一整壶水都浇完了,依旧没有开口求饶,李曜移开水盆,又拿出一把半尺长的剔骨尖刀,认真地说道:“我承认你是一条硬汉,不过这只是前戏,否则我接下来会用这把刀一点一点剔除你脚上的肉,直至剔得白白净净,白净得只剩下骨头。” 俟贺弗强忍着剧痛,像一只困兽般嘶吼道:“我堂堂突厥好男儿,这点痛算甚么,尽管放马……啊啊啊啊——!” 俟贺弗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李曜已经蹲着身子,一刀一刀地剔了下去,旋即牢里便响起了极其惨烈的嚎叫。 俟贺弗恨不得马上昏死过去,但很遗憾的是,李曜的手法很巧,让他难以如愿。 其实,李曜也不明白自己的脑海里为何会装有一些五花八门的刑讯手段,不由怀疑后世的自己是不是有些疑似心理扭曲的邪恶嗜好,感觉自己施刑的时候,内心没有半点不适,相反还很有心得。 因为李曜知道,即使是比她还坚强的人,也难以持续承受这种慢条斯理的酷刑折磨。 果不其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两只脚慢慢现出了森森白骨,俟贺弗的意志终于彻底崩溃了,不由自主地叫出了两个字:“饶命!” …… …… 万里晴空,万里戈壁,阳光洒在戈壁上,直晃人眼。 古长城下,李曜手搭凉棚,神『色』凝重地眺望着北方。 由于常年少雨,这里很难看到树木,可依旧有许多耐旱的植物,在这个燥热的天气下,努力汲取地下的养分,顽强地生长着。 而突厥好男儿俟贺弗为了活命,表现得似乎亦是同样的顽强。 虽然俟贺弗一度顽强不屈,以致失去了双脚,但他之后还是低下了头颅,对李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他所有的秘密,包括两名同伙在内,统统都供了出来。 可他的伤实在有些重了,若是得不到及时的治疗,还是有可能会死,于是他又乖乖地答应李曜的要求,定期给给突厥汗国传递假情报,这才在李曜的亲手救治之下,保住了一条『性』命。 根据俟贺弗的交代,自近年来突厥与唐军作战连遭失败,以及突厥盟友王世充、窦建德、刘黑闼等人相继败亡,过去北方游牧民族沿着黄河流域进攻中原的传统路线,已然遭到了唐军的严重遏制,因此以颉利可汗为首的突厥贵族们不得不开始寻求一条侵入大唐王朝的新路线,而这也正是俟贺弗与其同伙潜伏在“甘凉咽喉”焉支山的任务。 至于狼山部每年向黄山寨索要米粮人口,并意图将其转化为他们的依附者,不仅仅是突厥部落的习『性』使然,同时也是为了得到一个来自大唐境内的粮草供应点。 因为六月初正是风沙最平静的时候,最是适合穿越戈壁沙漠,是以狼山部才会把黄山寨向他们移交人口的时间安排在了今日。 第一百一十三章 鱼儿上钩 一切就绪 “我身上好难受,现在都快到酉时了,那些该死的突厥人怎么还不来……” 李曜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块凸起的大石上,身边忽然听到有人发了一通牢『骚』,垂眸一瞥,就见安红玉咬牙切齿地背靠在石头上做着摩擦运动。 按照行动计划,此刻李曜、鱼巧巧、茴儿、萱儿,乃至安红玉及其贴身婢女,皆是布衣荆衩,蓬头垢面,双手缚于身前,扮作了被掳女子的模样。 可安红玉毕竟是个习惯了锦衣玉食的贵女,受不得发硬的粗布,以致肌肤有些过敏,而且背痒之处,想挠也挠不到,一时间让她叫苦连连。 “再多坚持一阵吧。” 李曜轻声说道:“在这种炎热季节,若想穿越碛北,只能夜行晓宿,此刻他们应该刚从某个歇脚地赶过来。” 安红玉心中哀嚎一声,没好气地朝附近女扮男装的祁黛双瞪了一眼,若非当初这只焉支虎答应事成之后,就会还回安氏田庄的万石米粮,她才不愿意来受这个罪呢! 临近黄昏,远处忽然有蹄声响起,辽阔的戈壁上尘土飞扬,一队人马飞驰而来,这些骑士由远及近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当先者一身突厥贵族打扮,手执一杆颇具斯基泰风格的狼头旗,其身后约有五、六十名突厥武士,俱都是一人五马,穿着清一『色』的黑『色』皮铁铠,臂膀上的狼头肩吞,在如血夕阳的映照下,看起来格外狰狞。 祁黛双忙催马赶上几步,待到来者驰到近前,立即翻身下马,对那突厥贵族躬身一揖:“黄山寨祁黛双,见过勿乞吐屯大人。” 吐屯是突厥汗国的一种高级政事主官,主要职司监察,同时亦是别部农牧生产的管理者,而作为狼山部吐屯的勿乞,便是祁黛双唯一能够接触到的突厥高官。 勿乞稳稳地坐在马上,只是眯起眼睛,开始扫视祁黛双身后一群战战兢兢的汉人少女,过了好半晌,这才听到他用标准的河洛话冷声道:“焉支虎,怎地只有一百四十七口,还差三十多口,难不成你想把自己也搭进来凑数吗?而且你居然没有带来一个男童,难道你们不知道步利设大人最喜欢小孩子么?” 听到这话,祁黛双不由暗骂了一声禽兽,她劫掠的对象全都是商队,当然遇不到什么小孩,若非她打劫到一个贩卖人口的胡商,掳掠了几十个胡姬,估计连目前一半的人都凑不出来。 本来祁黛双还想把这些少女都给放了,换成山寨里的人,可李曜却没有同意,说什么演戏的人不能太多,还让她把这些少女一个不少全都带到了这里。 后来看到李曜、安红玉等人打扮出来的模样,祁黛双立刻明白了,原来李曜打算利用这些毫不知情的少女的本『色』表现,来为她们的行动打掩护。 思及此,祁黛双杨柳般的腰肢弯得更深了,故作诚恳地道:“启禀吐屯大人,近来过往焉支山的人太少,符合步利设大人要求的人就更少了,况且今年碛北遭遇大旱,想来贵部需要米粮救急,因此黛双准备了相当于去年缺额双倍的米粮以作补偿,还望大人通融通融。” 步利设的狼山部占据阴山南麓盆地,又毗邻黄河外流区,半农半牧,受灾亦算不得严重,可灾年里一向是米贵人贱,勿乞心里略一合计,就觉得如此这般,其实也是挺划算的。 勿乞微微有些动容,语气不由稍稍一缓,道:“既然如此,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们敢保证九月中旬能上交足够的米粮吗?” 祁黛双闻言,暗道“鱼儿上钩了”,语气变得愈加诚恳:“请吐屯大人放心吧,绝无问题。” 勿乞颔首道:“好吧,这些女奴我就收下了。”说着,对祁黛双虚扶一礼,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皱眉道:“你给我们这么多米粮,我们又没带多少马过来,该如何运回去呢?” 祁黛双直起腰身,嫣然笑道:“吐屯大人多虑了,区区粮车和些许驽马,又不值得甚么,自然会附赠给大人。” 勿乞微微一笑,低低地道:“焉支虎,你倒是个好相与的,将来汗国若能占据河西,我可以考虑为你争取一席之地,并助你得到一个‘俟斤’头衔,不知你意下如何?” “俟斤”是突厥汗国授予附属弱小部族酋长的军政首官,若是焉支虎成为了俟斤,则意味着黄山寨正式成为了突厥汗国的一员,在统治自己部族的同时,还要附从突厥可汗参与对外征伐,彻底沦为一个马前卒! 祁黛双可不傻,而且还很清楚勿乞想拿些好处再走,心头不由暗“呸”了一声,面上却装出激动之『色』,拱手说道:“不瞒吐屯大人,黛双心向汗国久矣,以后我们黄山寨,还要仰仗大人多多照应照应。”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块精美的玉镯不着痕迹地塞进勿乞挂在鞍鞯上的革囊里。 眼见天『色』已晚,勿乞收了好处,也不再和祁黛双客套,迅速完成了人口和米粮的交接事宜,命令随行武士把包括李曜、安红玉等人在内的少女全都一一缚在了马上,然后带领一众人等赶马驱车,朝碛北方向浩浩『荡』『荡』行去。 尽管带着大量累赘,可这些突厥武士不但骑术了得,驾车的本事也不赖,队伍的行进速度很快,不多时便来到了古长城废墟的外围,途经一处水窟时,勿乞突然独自离开队伍,纵马奔向了水窟。 此时夜幕已然降临,四野一片漆黑,可李曜却看到勿乞没有借助火把,在水窟边没怎么『摸』索,便从石头堆里中掏出了一个书筒,显然已是轻车熟路至极。 随后,勿乞快马加鞭追上了队伍,取出书筒里的纸卷,借助随从手中火把的光芒,仔细看了一阵子,便命令随行武士集体传阅,待到最后一人看完,纸卷复又回到了勿乞的手中。 很显然,那是一个无需对已方保密的敌方重要情报,勿乞之所以会给所有随从传看,不过是古人为了以防丢失辛苦得来的情报,而形成的一种不成文规矩,无论发生何种意外,即使他们当中只有一个人活着,也能将情报带回去汇报。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一个好习惯。 然而,勿乞和他的随从们却不知道,书筒其实是李曜亲自放在水窟边的。 而他们所看到的内容,则是由李曜口述,俟贺弗翻译并以突厥文字书写,然后通过懂得突厥语的祁黛双、安红玉两人共同查验的一份假情报。 见此情形,李曜的唇角不由勾起了一抹弧度。 一切已然就绪。 现在就等着好戏开场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红谷 勿乞骑在马上,一边领着队伍缓缓前行,一边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疲惫地望向巍峨壮观的大峡谷。 此时日头刚刚升起,晨曦正照耀在高耸的岩顶上,泛起一片红光,因为这里遍布着红褐『色』的风蚀砂岩,所以突厥的发现者们将其叫做了“红谷”。 红谷周围渺无人迹,附近地势亦是异常隐蔽,若非近年来突厥汗国为了开辟进军唐境的新路线,在龙首山北麓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否则很难找出这样一条可以来往河西的秘密路径。 然而突厥人并非是这个神秘峡谷最早的来客,因为这里还有一座不知荒废了多少年的关隘。 关隘四周怪石嶙峋,两侧岩壁陡峭,从下往上看去,如同天空划开了一道裂缝,若是有人镇守这里的话,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不为过。 有鉴于此,勿乞非常庆幸他们比唐人抢先发现了红谷,他决定返回狼山部本帐大营之后,便立即向步利设提议修复这座古关隘,然后常驻人马看守,并将其打造成突厥汗国进取河西的一座桥头堡。 不过勿乞突也很清楚,即使步利设乃至颉利可汗采纳了他的建议,能否落实下来,也要取决于后勤补给。 突厥汗国从阴山向甘凉方向进军唐国,行程长达一千二百里,自阴山余脉往南四百里为突厥汗国的冬季牧场,大军勉强可以就地补给,然而后面八百余里,均是青草难觅的贫瘠之地,就不得不自行准备大量粮草。 众所周知,突厥马虽说个头略矮,属于食量偏小的马,却也是突厥成年男子的五倍以上。 就拿勿乞此番接收人口之行为例,由于他们不知黄山寨会以粮草来补换人数缺额,因此来时五十多人,却带了近三百匹马,其中有一百多匹都用作驮运粮草,可在人吃马嚼之下,待来到交接地点时,粮草就已去了三成。 而返途所耗就更大了,除了人数激增至两百多人以外,还增加了两百余辆四马大车,大车的车架为四轮构造,承载量很高,常用来运输大宗物资,莫看一车装了十几石粮草,四匹拉车的役马两天就能吃去一石,并且八百里荒地,即使都是一马平川,若不想把马累死,少说也要跑个八、九天。 勿乞为此算了一笔账,他们得了黄山寨三千五百石粮草,如果运到狼山本部大营时,能有两千五百石,就已算非常节省了。 只是当下他可没心思考虑节约事宜,因为他们想要通过红谷,显然会非常麻烦。 相比车马的数量,勿乞一行看起来人力严重不足,可突厥武士们还是挺有办法的,凭着各自高超的驾驭本领,把每五辆车拼在一起,让二十马并驾齐驱,只动用四十来人便把粮车一个不落的全部领走了。 而现在他们面对谷中遍布的天然石塔,只得无奈地把拼起来的车子又还原成了单个,然后一辆一辆地通过。 至于那一百多名少女,胆小得简直不像话,甚至夜里几声狼嚎都能吓哭一片,而且看起来各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又被绳索牢牢地绑在马鞍上,让勿乞觉得自己安排人手来看守她们,都略显多余,为了尽可能快地躲避渐渐变得暴烈的阳光,勿乞决定只留五名武士来看守她们,甚至他本人都亲自上阵,加入到了赶车的队伍当中。 不想勿乞领着车队行驶到关隘下,陡地响起“呜~~呜~~”高亢凌厉的号角声,关隘的废墟上,以及山谷两侧高处,突然冒出无数人影,随着轰隆隆的声响,一块块巨大的石头滚滚而落,朝着谷底重重地砸了下去,转眼间便有几人变成了肉泥。 突厥人无不『色』变,勿乞不由大叫一声道:“敌袭!” “嗖嗖嗖!” 他们下车四处寻找躲避之地,袭击者们居高临下三面『射』击,箭如雨下,密密麻麻,措手不及之下,还能把弓囊带在身边的突厥武士,可谓是寥寥无几,还击的力度亦可以忽略不计,大多数人更是只能被动挨打,望敌兴叹。 不到片刻的工夫,这些骁勇的突厥武士,竟然就折了半数,各个死得像一只只怒张的刺猬。 突遭如此猛烈绝伦的打击,勿乞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是甚么人!快回答我!” 话音落下,关隘上立刻竖起了几面战旗,勿乞仰头一望,登时目眦欲裂,失声叫道:“这不可能!” 因为其中最大的一面赤『色』旗帜上,赫然有个醒目的劈巢大字:“唐”! “呵呵,不可能?” 随着一声冷笑,关隘上现出一顶红『色』的倒缨铁盔,以及一张冷酷的英俊面孔:“突厥宵小们可要听好了,我乃唐军致果校尉罗仁俊!奉命在此镇守关隘,尔等还是乖乖受死吧!” 勿乞瞿然一震,他非常清楚当前唐军的编制,一名校尉平常掌管一营,营下辖五队,每队下领三伙,每伙领五位什长,每位什长各领十卒,战时满打满算下来,一营兵力只多不少,往往会有八百以上之众。 尽管地势与人数均处于绝对下风,但在强烈的求生欲望的驱使下,勿乞心思转得极快,就在罗仁俊说话间,他发现上面的人想要从高大的关隘废墟和崖顶下来,必须依靠绳索。 勿乞拿定主意,便大声呼喝随从:“撤!全都跟我往回走!” “唐军”见此情形,自是穷追猛打,沿着山谷两边不断放箭,可这一动起来,准头明显下降了一大截,惊魂稍定的突厥武士们无一不恨得直咬牙,如果是正面交锋,这些卑鄙狡猾的唐人,即使来得再多一些,他们也可以保证杀得片甲不留,而不是现在自己被追杀得如此狼狈不堪。 待到距离谷口尚有三十步时,勿乞等突厥人隔着老远便听到少女们惊骇的尖叫声,不由纷纷循声看去,只见五名负责看守少女的突厥武士已然身首分离,惨遭不测。而后谷口立刻汇聚了一队“唐军”,当先一排士卒张弓搭箭,便是一通齐『射』。 这些弓箭的强度很大,而且距离实在太近了,教人很难躲避得开,如同雨打残叶一般,能够冲到谷口的突厥武士已然不到十人,紧接着,又有一排闪着寒光的长矛刺向了他们。 可这些身为狼山部的精锐之士,显然不甘心就这样死得毫无价值,他们拼命护住勿乞,用手中的长刀,甚至用身体去阻挡密集的锋利长矛,希望能为他们所效忠的吐屯大人争取一线逃出生天的机会。 而勿乞似乎亦是有如神灵庇护,无论是此前遭受突袭,还是此刻面对阻截,竟是毫发无损。 在付出惨重的牺牲之后,勿乞与两名突厥武士终于骑上了战马,然后头也不回地向东逃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千里之堤 溃于蚁穴 烈日像火炉般炙烤着广袤的大地,天空中看不见一只飞鸟。 由于需要一个地位不低的突厥人去给步利设传递假情报,所以李曜故意放走了勿乞吐屯。 不过勿乞奔逃的方向似乎有些欠妥,碛北的白昼气温实在是高得太要命了,她可不希望对方慌不择路,最后被活活热死,以致坏了她的计划。 为了保险起见,李曜亲领二十骑紧随其后,名为追击,实为驱赶,在一番别开生面的围追堵截之后,见到有如惊弓之鸟的勿乞拼命逃向了龙首山东麓的森林,而非凉州北部的沙漠,这才放心地掉转马头,原路返回。 红谷一带的气候属大陆『性』荒漠气候,与青山碧水的焉支山相比,环境显然差了许多,但谷中绿意盎然,生长着各种灌木和矮树,而且还有水源,相对周边荒凉的沙碛,却也算得一块避暑纳凉的好地方。 李曜重返红谷时,战场已然打扫完毕,所有的马匹粮车以及人员俱都进驻到了谷里。 安红玉一见李曜等人归来,便迫不及待地拉着李曜的手,朝一处距离关隘不远的岩洞走去。 李曜不知安红玉想要干什么,便问道:“红玉,你有甚么话须得到那般隐蔽之地去说吗?” 安红玉翻了个白眼,不好气地道:“我这是带你去洗澡!瞧我们现在这个样子,都比乞丐还脏了!” 说着,她抬手一指那群正在附近帮着“唐军”清理空地,整备饮食用度的少女,又道:“她们还排在我们后面呢。” 李曜不明所以,却只得客气地连连称是。 此番计划能够得以顺利开展,安红玉可谓是出力甚巨,她派人从删丹、番禾两地各个安家别业调来了一百多名部曲,又通过特殊渠道,借用了一整营的唐军战旗,以及诸多唐军制式兵器甲胄,而且探查勿乞一行往来的必经之路,并发现这个最佳的伏击地点,也都是由熟悉地形的安家侦骑们来完成的,不然的话,李曜也不会当着黄山寨一干高层人士,放出“不带上你们”的话来。 一俟进入洞『穴』,李曜便见到鱼巧巧和茴儿、萱儿正帮着安红玉的婢女们搭建防人偷窥的步障,亦明白了为何自己须得先洗,因为这里的水实在太紧俏了,水从洞壁的几条裂缝里一点一点冒出来,大概是通过常年累月的侵蚀,这才在洞内形成了一个不到两丈见方的小池子,只要二、三十人下去,就能挤个满满当当。 这池水着实太凉,人若洗得久了,很容易生出病来,几人迅速洗去身上的污垢,便穿上安红玉委托部曲们带来的换洗衣物出了岩洞。 少女们见到李曜和安红玉等人出来,便把手上的活计一丢,一百多人一股脑儿挤进了那个岩洞里,看得李曜微微一汗,而此时粮车和营地也都安置好了,众唐军扮演者们显然累得够呛,俱都只是胡『乱』吃了几口干粮,在阴凉之处打个地铺,往上面一倒,马上就打起了呼噜,连罗仁俊、刘安远等十二保镖也不例外。 李曜、安红玉、鱼巧巧等人也是精疲力尽,被人绑在马鞍上的滋味实在不好受,颠簸了整整一夜,各个都觉得身子快要散架了,找到各自的营帐,便钻进去睡起了大觉。 夜晚悄悄来临,漫天晨星闪烁,一轮弦月高悬,气温也变得格外凉爽。 李曜忽然被远远传来的一阵马蹄声从沉睡中吵醒,走出帐篷,就见数百轻骑打着松脂火把朝营地奔驰而来,当先一位披甲执锐的女骑士,正是黄山寨主焉支虎祁黛双。 “来者何人?” 除了李曜之外,似乎就属罗仁俊的耳目最为灵敏,李曜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他隔着老远喊话的声音。 “黄山寨祁黛双。” 祁黛双回了一声,随后拍马径直驰到李曜近前,勒缰停马翻身下来,借着火把的光芒,打望了一眼四周残留的战斗痕迹,激动之『色』溢于言表:“明真,你们人马伤亡几何?还请告诉我,黛双必以重金抚恤死伤勇士。” 李曜微微一笑:“无一伤亡。” “啊?” 祁黛双忍不住发出一声惊讶,好奇地问道:“明真,难道是因为那个勿乞逃得太快,你们都没有短兵相接吗?” 这时,因为动静太大,谷中已然无人睡眠,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一片笑声。 祁黛双被人笑得一脸茫然,李曜没有笑,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低低地道:“跟我来吧,有很多事情需要告于你知晓。” 李曜把祁黛双领入自己的帐中,令茴儿、萱儿在帐篷四周布下一圈屏障,又让鱼巧巧去唤来安红玉,随后挥手屏退左右,当着安红玉的面,把整个计划对祁黛双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原来,李曜当初得知黄山寨每年都要向突厥人纳粮,便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极有可能会引发一场惊人的“蝴蝶效应”。 因为她记得突厥人首次从甘州入侵唐境的时间,大约是在明年的冬季,可那只是一次试探『性』攻击,其后时隔一年多,到了武德九年春,突厥人再次侵入甘、凉二州,时任凉州都督的长乐王李幼良将其赶走,但随后突厥便联合吐谷浑,共同拉开了自陇右大举入侵唐境的序幕,后来位于乌鞘岭的要塞乌城遭到两面夹攻,陇右面临被突厥人拦腰斩断的危机,太子李建成借机推荐李元吉代替李世民督军抵御突厥,并进而引发了“玄武门之变”。 有道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当兵强马壮的突厥人占据红谷,不再过度依赖传统路线,可以从龙首山进入一马平川的河西大地,首当其冲的地方,肯定就是焉支山及周边地区,而相关的方志上也明确记载,突厥几次入寇,皆从河西掠走大量人口,黄山寨众人的下场自是无需多言,而历史亦会完全按照原来的轨迹前行。 有鉴于此,李曜提供给突厥人的假情报,其内容便是唐人也已发现了红谷,并以俟贺弗的口吻,建议狼山部争取在唐军采取行动之前,抢先一步占据谷中的古关隘。 至于李曜在谷中伏击勿乞一行,则是为了让突厥人以为唐军派兵控制了关隘。 如此一来,突厥人必然会对假情报深信不疑,并以此得出进军河西的这条蹊径已然断绝的结论。 然而,这一切对于李曜而言,只是完成了自己此番整个计划的一小部分。 除了李曜本人,其他参与者没有人能猜出她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因为,穿越者的沧桑无人能懂,也永远不会被人理解。?: 或搜索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生一世远不够 “我黄山寨未来该当何去何从?” 听完李曜有所保留的讲述,祁黛双和安红玉都是一知半解,安红玉尚在沉『吟』,祁黛双便已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祁黛双生于『乱』世,先随父祖历经艰险,而后又成为万人大寨之主,迄今已然三年有余,其见识远非寻常女子可比。 她深知李曜教人冒充唐军袭杀突厥人的行动,虽说黄山寨没有直接参与,却也难以摆脱干系。 因为她与勿乞打过不止一次交道,对其为人还是有一定的了解,勿乞是个精于算计的人,逃回去之后,肯定会把相当部分的罪责推给黄山寨。 更何况,此番与勿乞同行者,皆为狼山部的精锐武士,被人一举诛戮数十之多,就算突厥人都认为是唐军干的,那个以残暴嗜血着称的步利设,又岂会咽下这口恶气,怕是将来狼山部只要有机会侵入甘凉,就必然会拿黄山寨泄恨。 李曜讲得口干舌燥,拿起水壶灌了些水,又清了清嗓子,方才认真地道:“你须得给自己换一个身份,给黄山寨换一个名号。” 身份?名号? 祁黛双愣了愣,自从遇见李曜,一向自诩聪明的她,就觉脑子不够用了,常常跟不上对方的思路。 她不由疑『惑』地问道:“这个黛双听不明白,还请明真细说端详。” 李曜缓声地道:“你须得遣使赴京进贡,以率部脱离突厥汗国的部落首领之名归附朝廷,而寨名则应按照游牧部落的习俗,改称红谷部,这样一来,朝廷会在接纳你们之后,封你一个世袭罔替的官位,并把包括红谷在内的龙首山北麓一带,以及黄山寨所在的焉支山,置为一个羁縻州。” 这时李唐王朝基本延续了前隋对边疆少数民族宽松的羁縻政策,但凡归附的游牧部落,不但会在民生方面予其诸多好处,而且地方上的军政司法大权,还是掌握在部落首领的手中,除了朝廷册封的名头,一切制度和架构,俱无任何变动。 自古以来,华夏子民皆以炎黄子孙为荣,是以祁黛双一听之下,几乎想也不想便连连摆手道:“不行,这不行!黛双身为汉家女儿,岂能担个胡人女酋之名,更何况,就算我愿意听你的,恐怕也很难得到本寨大多数人的支持。” 安红玉揶揄道:“焉支虎,你们入则放牧渔猎,出则抢劫掳掠,哪儿还过得像个汉人?以我之见,你去做个胡酋,倒也实至名归。” “你” 当面被安红玉这么一说,祁黛双脸『色』登时涨得通红,却只吐出一个字,就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 因为她知道对方说的都是无可争议的事实,自己完全无法反驳。 李曜道:“如果你们继续以黄山寨之名占据焉支山,如果突厥人从别处进入河西,打到焉支山,只凭你们现在的实力,还能保得住家园吗?” 祁黛双摇了摇头。她调查得很清楚,突厥狼山部统两万余帐,控弦上马三四万骑,而黄山寨哪怕男女皆兵,可战之人也不及五千,一旦对方倾力来攻,即使他们占据地利,若无外兵来援,定然也是寨毁人亡的结局。 李曜又道:“你可有考虑过以当前身份率众降唐呢?” 祁黛双苦笑道:“岂止是考虑,这三年来,我已提出过三次,可每次都会遭到大多数人的反对。” 安红玉重重地哼了一声,冷笑道:“因为这些人有自知之明,本来出身就有些上不得台面,又养成了与戎狄一般无二的习『性』,你教他们如何做得好官府治下的良民?” 祁黛双低头不语。 尽管她心里极不痛快,却也不得不承认,包括自己在内,恐怕都难以适应律法严明和等级森严的社会。 李曜肃容道:“黛双,现如今到得这个地步,莫说支持与否,你们还有其他路子可选吗?” 祁黛双身子微微一僵,随即颓然地摇了摇头,随后沉『吟』半晌,仿佛认命般地叹了口气,道:“黛双明白了。” 她沉『吟』了片刻,又道:“只是不知该如何向朝廷纳贡称臣,是否需要黛双亲自赴京,还求明真指点『迷』津。” 李曜莞尔一笑,说道:“你自是不必出马,只需组一使团,择两名行事谨慎且精通突厥语的亲信为主、副使,全部穿着游牧服饰,再携带百匹良骏与些许奇珍异兽,不过最重要的事物,当然不是这些” 李曜说着朝安红玉递了个眼神,安红玉拍了拍掌,不多时四名大汉抬了两口大箱进来,随后便退了出去。 祁黛双隐隐地明白了什么,起身上前一一打开,目光不由一缩,就见一个箱子里面满是裹了石灰的头颅,而另一箱都是突厥武士佩戴的狼头肩吞。 祁黛双愣怔半晌,方动容道:“明真,红玉,为何你们会这般攘助于我?” 安红玉胸脯儿微微一挺,傲然道:“人家只是不愿意看到你们继续滋扰百姓而已,我不求你焉支虎报答甚么,只需你把抢走我家的一万石粮食连本带利的还回来,当然这笔账,我们可以下来慢慢算。” 祁黛双自是连连称诺,随后又听得李曜开口道:“贫道不求回报,只希望你们能守好这个红谷,不管天下风云如何变幻,永不背叛华夏。” “你的要求,就这么简单?” 祁黛双和安红玉不禁齐齐失声叫了起来。 李曜颔首道:“是的,不过你们红谷部要面对的是强大的草原汗国,他们可是一点都不简单。” 随后,她忽然指着箱中一颗颗狰狞的头颅,对祁黛双正『色』道:“红谷地势易守难攻之极,远胜天下诸多闻名雄关,只需五百人镇守谷中关隘,便是十万大军也难以攻破,而且红谷以北土地贫瘠,难以长久维持大军补给,若是你们连这里都会丢失的话,莫如集体自戕以谢天下好了。” 李曜明明是跽坐在席,可她却在说话间散发出一种威压气势,祁黛双顿时有种被人俯视的感觉,不由自主地行了一个大礼,恭敬地道:“明真今日之言,黛双已铭记于心,一生一世,不敢或忘!” 李曜意味深长地笑道:“只凭你的一生一世,可远远不够,还须教人写入红谷部的族训里,要让你们的子子孙孙都记着才行啊。” 5请微/信/搜/索 或 等你来撩~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术业有专攻 祁连不断雪峰绵,西行一路少炊烟。 庞大的商队沿着祁连山北麓,穿行在起伏不定的荒原上,仿佛一条逶迤的长龙。 何潘义骑着骆驼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一阵凉风袭来,吹得他登时打了个喷嚏,就好像那祁连山上的雪沫儿钻进了他的鼻孔里。 眼见太阳渐渐西斜,何潘义命令商队就地宿营休息,随后招来仆从,套了件皮袄子,又约了何潘礼、何潘智两人,在附近寻得一处高坡,齐齐向东而望。 一晃数天过去了,李曜和安红玉等人仍然没有赶上商队,当初李曜在番禾捉住了黄山寨的女首领焉支虎,便自称有紧急之事需要处理,让何潘义带队直接去了删丹城,次日又派人通知他们可以先行,并称她会尽快与商队会合。 可是,删丹城到甘州只有一日的路程,何潘义在甘州待了整整三日,李曜也没有出现,当时他又想到李曜等人骑的都是良骏,脚程比自己快得多,于是便带着队伍继续西行。 现在商队所处的位置,正是甘、肃两州往来的必经之地,距离肃州城不到百里,何潘义已暗暗决定,如果今天李曜还没有跟上来,待到进了肃州城以后,他安置好商队,便会按原路折返,亲自带人去打探李曜的消息。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日头终于沉没在天边,何潘智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两位兄长,看来我们今日又白等了。” 何潘礼转向何潘义,忧心忡忡地道:“二哥,你说道长会不会被那焉支虎算计了呢?” 何潘义思忖片刻,说道:“应该不会,我对焉支虎的行事作风,亦是有所耳闻,她虽为一个强人头领,却很懂规矩,从不纵容手下伤人,而且还很怕得罪权贵,否则道长随她去焉支山的时候,也不会像出游赏景似的,放心地带上自己的道僮和贴身奴婢。” 何潘礼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如此说来,道长很可能遇到了甚么麻烦事儿,把时程耽搁了。” 此时月亮已然升起,附近传来几声狼嚎,何潘义皱了皱眉,沉声道:“这里有野兽出没,咱们快些回营。” 何氏三兄弟正要离开,又忽听马蹄声响,循声望去,就见夜『色』中有二十来个模糊的身影由远及近飞奔而来,当先一人一马风驰电掣,马蹄过处,嚎叫登时变作哀鸣,野狼们争相逃窜,不一会儿就遁得干干净净。 “哈哈,太好了,终于赶上你们了!” 在朦胧的月光下,何氏兄弟还未来得及看清对方的模样,可他们一听到李曜那熟悉的笑声,便都不由松了一口气。 青海骢一声长嘶,李曜利落地翻身下马,安红玉等人紧随而至,何氏兄弟欢喜地迎了上去,顺便问起李曜这些天的经历,李曜挑了些能说的,把伏击突厥人的前因后果以及过程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一遍,何氏兄弟都是平阳公主的脑残粉,一听之下,自是赞叹不已。 次日清晨,未等商队整顿拔营,安红玉便向李曜告辞而去,毕竟她此行的目的是到肃州给父亲送『药』,为了黄山寨的事情,已然耽搁了些时日,况且余下的路程,骑快马不过两个时辰便能抵达,而跟着以骆驼为主的商队,脚程未免慢了许多,是以她只得先行一步。 然而,当李曜顶着下午的烈日来到肃州城门口的时候,便有一名少女打马迎到了面前。 那少女头梳双平髻,窄袖短襦的利落打扮,正是安红玉的贴身婢女浣绿,李曜见她面『色』焦急,秀眉不由微微一蹙,忙问道:“可有何事?” 浣绿下马先是一福,随后递出一张请柬,恭谨地道:“我家小娘子有请,还祈道长随婢子速到刺史府去一趟。” 李曜随着浣绿一路来到肃州刺史府,刚进大门,安红玉便不顾形象地冲了过来,哭得梨花带雨,哽咽道:“明真,快救救我阿耶!” 说罢,安红玉一口气将李曜拽进了刺史的寝房。 室内有汉人,也有胡人,俱都是医者打扮,个个忙得团团转,床榻上躺着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人,生得高鼻深目,红发赤髯,相貌与安红玉有诸多相似之处,显而易见,此人便是肃州刺史兼左武侯大将军安修仁。 肃州乃胡汉杂居之地,不大讲究男女大防,众人看到李曜是个女道士,并没有什么不自在,反而像是见到了救星,纷纷自觉地让开一条道,李曜也不做什么虚礼,快步走到榻前,仔细一瞧,就见对方面『色』灰白,额头发青,嘴唇发乌,双目紧闭,呼吸微弱,似乎已濒临“假死”状态。 有道是“术业有专攻”,道士会炼丹,炼丹就必须会控制丹『药』的毒『性』,自然也要学会解毒,是以李曜顿时明白安红玉为何急着叫自己过来救人了。 这安修仁的模样,分明就是误食金丹,引发急『性』铅汞中毒的症状,若不能及时得到有效的救治,恐怕活不过今日。 见到李曜若有所悟的模样,安红玉忙问道:“明真,情况如何?” 李曜沉『吟』片刻,冷静地答道:“令父中了丹毒,症状比较严重,越早救治,越容易生还。” 说着,她要来纸笔,迅速开了一张解毒『药』方,安红玉看也不看,抓起『药』方就冲出了房门。 未及片刻,一名奴仆端来了两大碗生蛋清,李曜立即吩咐在场的一名医者利用葱管,给安修仁灌了下去。 蛋清具有吸附毒物和洗胃的作用,果然没过多久,安修仁的气『色』便稍稍有了好转。 安红玉以奇快无比的速度,迅速凑齐了解『药』的原料,李曜为了以防出现差池,亲赴厨房煎『药』,一番忙活下来,施救还算比较及时,虽然安修仁仍然昏『迷』不醒,但一条『性』命总算从鬼门关捡了回来。 静静地等待了大半个时辰,安修仁忽然急促地咳嗽了两声,安红玉精神顿时为之一振,立刻扑到榻前,抓住父亲的手,激动地唤了声:“阿耶!” 这时,安修仁脑子显然还不太清醒,只是转动僵硬的脖子,扫了一眼屋中的所有人,吃力地说道:“赏定要重赏” 安红玉重重地一点头,还未答话,便听李曜开口提醒道:“安刺史须得好生歇息,暂时莫要讲话。” 安修仁无力地闭上了嘴,由于身体虚弱,旋即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随后,安红玉屏退他人,突然向李曜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大礼:“明真,大恩大德,没齿不忘,请受红玉一拜。”请微/信/搜/索 或 等你来撩~ 第一百一十八章 知恩不报非正人 安红玉屈膝跪地,拱手于地,头也缓触于地。 拜君拜父,拜祖拜师,拜天拜地,这是大汉民族传承千年的至高拜礼。 李曜连忙上前扶她起来,温言道:“红玉莫要如此下礼,实在折煞我也,通过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我已将你当作了至交好友,令父命悬一线,岂能不尽力相救呢?” 安红玉抹着泪花儿,感激涕零地道:“今日若无明真,阿耶必是难逃此劫,红玉一时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唯有……” “好啦,好啦!” 李曜展颜一笑,抚着安红玉的香肩,挑眉打趣道:“做人无外乎处世、交友、行善,况且我都说了,咱们是朋友,难不成你还想以身相许?” 安红玉先是愕然愣住,随即脸颊微微一红,含羞带笑嗔道:“没想到明真你竟是个不正经的。”说着,故作嫌恶地拍掉了李曜搭在她肩上的“咸猪手”。 眼见安红玉破涕为笑,已然恢复成往日那个『性』格火辣张扬的的安家三娘子,李曜便赶紧转移话题,问起安修仁身中丹毒的前因经过。 原来,安修仁并没有得什么怪病,只是早年头部受创,落有病根,每到盛夏时节,便会偶犯头痛,起先遍寻名医诊治,吃过诸多『药』物,均难以见效,直至后来遇见一位游方道人,服其所赠丹『药』,头痛之症这才得到缓解。 安修仁欲将道人长留府中,结果遭到对方婉拒,遂退而求其次,以重金得其丹方与所谓仙家炼丹之法,学着自行炼制,久而久之,安修仁便沉『迷』其中,除了处理地方军政事务,把平时大部分的闲暇时间都耗在了炼丹上面。 本来安修仁头痛的次数不算多,只需偶尔服食丹『药』,所以身体无甚大碍,然而他今年被朝廷从凉州调至肃州任职,亦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之故,夏天一来,头痛就变得异常频发,而丹『药』的效力却越来越弱,以致他当初带来的炼丹原料很快就消耗殆尽,于是才有了安红玉此番千里送『药』之行。 安修仁一收到材料,便决定加大丹砂份量,以期『药』效立竿见影,谁知丹『药』炼成之后,他只吃了一颗,整个人立刻变得疯疯癫癫,在丹房里砸了个『乱』七八糟,然后就昏厥过去,而且还险些因此丢了『性』命。 两女叙谈许久,不知不觉便到了日暮时分,于是安红玉邀请李曜一起共进晚膳,并在刺史府中过夜,李曜盛情难却,只得半推半就地留了下来。 …… …… 晚膳极为丰盛,李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仿佛风卷残云般,短短数息间便将食案上的大鱼大肉一扫而空。 安红玉看得心惊肉跳之余,赶紧叫婢女给李曜添加吃食,足足添了八次之后,李曜总算将筷箸一搁,接过婢女递来的绢布,轻轻擦拭了嘴角,便又恢复成平时一本正经的模样。 安红玉唇角抽搐了好一阵子,方才奇道:“明真的食量,当真教人惊叹,可红玉听闻你们道家习惯辟谷,不沾荤腥,最忌暴饮暴食,据说长期坚持,便可杀尽三虫,达到体健神清,难道皆是误传么?” 李曜笑盈盈地道:“辟谷之术,并不是误传,红玉你也晓得,其实我平日吃得不多,只是近来一直吃着干粮,嘴里没滋没味,今晚突然见到这般佳肴珍馐,当然不会跟你客气啦。” 安红玉掩嘴一笑,正要调侃几句,一位婢女忽然从外面跑了进来,神『色』慌张地叫道:“小主人,阿郎他吐血了!” 安红玉猛地站了起来,把身前的食案都打翻了,急道:“明真,快去看看!” 李曜忙出言宽慰道:“红玉莫要担心,吐血乃是好事,我这就去检查一番。” 李曜随安红玉迅速来到安修仁的寝房,就见安修仁已然坐起身来,两位侍妾打扮的年轻女子正在榻边为他洗脸擦身。 李曜赶紧上前见礼,做了个自我介绍,安修仁目光略带赞赏地打量她一阵之后,感叹道:“果然不能以貌取人啊!想不到救我安某者,竟是李道长这般年轻的女子。” 李曜微微欠身,谦虚道:“刺史过誉了,贫道不过是凑巧懂得医救之法而已。” 随后,李曜为安修仁把了一下脉,发现他的身子是典型的外强中干,由于长期服食丹『药』,五脏六腑的功能都受到了非常严重的影响,然后又检查对方的手掌,看到掌心泛着许多红斑,这代表血管状态很差,明显有脑血栓的症状,而其头部之所以会在夏季发痛,主要原因便是血管受热扩张,刚好压迫到脑部神经所致。 瞧见李曜神『色』凝重,安红玉问道:“明真,阿耶的身子可是有问题?” 李曜点了点头,对安修仁耐心地说道:“安刺史身子内损颇深,不可再服食丹『药』,否则五脏六腑俱会糜烂,此外,安刺史若想彻底根治头疾,今后须得注意四点,首先是避免激动,保持淡然之心,其次是忌荤膻,多食胡瓜、葡萄、莴苣等瓜果蔬菜,再者是每天须得散步,勿要久卧久坐……” 李曜朝安修仁的两位侍妾看了一眼,语重心长地道:“最后一点,便是平日里要多注意休息,减少剧烈行动,尤其是夜里,房事能免则免。” 此言一出,安修仁原本挂着一副“我很受教”表情的脸上登时现出了无法掩饰的诧异之『色』,而他的两位侍妾当场羞窘得低下了头,安红玉忙不迭地打了个哈哈,笑道:“明真『性』情率真,讲话喜欢直来直去,还望父亲莫要误会。” 安修仁干笑着道:“呵呵,莫事,我都记下了。” 李曜颔首,又写了一道『药』方,说道:“这方子里的『药』材都能在祁连山里找到,『药』汤煎好之后,可置于‘冬篮’中保温,以便头疾发作时饮用。” 李曜嘱咐完毕,安修仁概然道:“知恩不报非正人,安某这条命为李道长所救,这份偌大的恩情,安某已铭记于心,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李道长想要甚么奖赏,尽管提出来,只要是安某力所能及的,自当万死不辞。” 第一百一十九章 思绪不断夜无眠 安修仁的话里充满了亲善与感激,端的是掏了心窝子。 可李曜现在真没有什么想要的奖赏,不由淡然一笑,说道:“明真乃修行之人,修行须要修身,亦须修心,而修心之道,则讲究与人为善,以助人为乐,今日明真救得刺史『性』命,自感道心有所提升……要不这样,就把免去好友失去至亲之苦,以及贫道收获的愉悦与欣慰,一并算作奖赏吧。” 安修仁心中赞叹不已,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竟有如此淡泊名利、超凡脱俗的心『性』,可谓世间罕寻,他本以为自家宝贝女儿已是足够出『色』,可与之相比,显然是远远不如。 夸奖了李曜一番之后,安修仁欲认李曜为义女,李曜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把自己与庐陵公主义结金兰之事说了出来。 安修仁一听,再度看向李曜时,目光中竟多了三分敬畏之意。 能与当朝颇受宠幸的庐陵公主成为义姊妹,怎可能是甚么普通女冠? 安修仁非常了解老皇帝李渊的作风,当年那个试图跟他们安家攀亲的昭武胡人安叱奴只因能歌善舞而受宠,便被封了个散骑常侍,若是他老人家哪天心血来『潮』,直接诏告天下,把这位并非陇西李氏出身的小娘子册封为某某公主,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 思及此,安修仁倒觉得自己无意间做出了高攀之举,于是立即改变主意,转向女儿说道:“红玉,既然你们成为了好友,你也该向人家学着点,就跟随明真一路行走,直至返回姑臧为止,知道了吗?” 安红玉瞧着满脸病容的父亲,忧道:“女儿想要侍奉父亲左右。” 安修仁肃然道:“为父自有人照料,你无须担心。” 见到安修仁摆出严父的架势,安红玉只得老老实实地应了下来:“是,儿去便是了。” …… …… 是夜,李曜宿在刺史府中,难得独居一室,不由思绪不断,辗转无眠。 李曜侧卧于榻上,一面翻看着刘新遗作中属于“时空守则”部分的内容,一面回想着自己来到这个时空的种种经历。 在不长的日子里,她已然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而且似乎还对历史的走向,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拓跋赤辞若是没有被她杀死,党项人当中最为强大的拓跋部还会不会在未来迁居银、夏两州,并诞生出强悍的定难军,进而创立一个文明国家? 焉支虎若是没有在番禾撞见她,突厥汗国还能不能占据红谷,为漠北的游牧民族开辟出那一条入侵中原王朝的隐蔽路线呢? 历史究竟会不会按照她所希望看到的方向来发展,李曜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 因为根据这“时空守则”的解释,平行世界中存在着“香蕉皮机制”与“盖亚意识”。 这就意味着,只要穿越者行事对世间的重要因果产生了影响,其所处的世界便会进行修正与反击。 不过她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安修仁若没有得到她的救治,一定会因服食金丹而死于今日。 虽然安修仁的死,后世并没有发现相关的史料记载,可她却清楚地记得,再过半个月,沙州别驾兼瓜州总管贺若怀廓巡视敦煌,便会遭遇张护、李通起事。贺若怀廓被围困子城,侍中兼凉州总管杨恭仁派兵救援,却为叛军所败,以致贺若怀廓也在子城告破之后,被张护处死。 而安修仁能够先后担任凉国户部尚书、唐朝的州刺史,又能与其兄安兴贵合兵攻灭称霸一方的李轨,足以说明他是一个不可多得、可以独挡一面的文武全才。 其身为左武侯大将军,官阶与侍中杨恭仁同为正三品,并且身兼刺史,职位更在别驾贺若怀廓之上。 尽管唐初的十六卫大将军平时只有“番上府兵”的统领权,但到了战事发生之时,朝廷一般会按照现在的制度,将战时指挥权交予距离战场最近的大将军手里。 再联想起安修仁只是不久前刚到肃州上任的事实,说不定朝廷也是发现沙、瓜两州局势不稳,这才专门派他来坐镇毗邻之地,以便为贺若怀廓担当后援。 有鉴于此,兴许就是因为安修仁的突然暴毙,唐军才会作出“远水救近火”的无奈之举。 李曜甚至还隐隐有一种感觉,只要安修仁健在,那沙州豪族张护、李通还会不会造反,亦未尝可知。 这让她心里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期待与兴奋,就好像准备拿刀砍掉某个历史名人的头…… …… …… 甘州城距离瓜州城约有六百余里,途间要经过一片沙碛之地,还要横穿疏勒河,是以何潘义的商队为了做足准备,滞留了两日才重新启程。 出了甘州城西门,一路上几乎都是荒凉的景象,除了偶尔能见到一些土墩子和烽燧以外,完全看不到其他的人类聚居地。 商队向西走了五天,穿越了沙碛,便来到了与疏勒河相连的大泽。 根据史书记载,这大泽东西宽两百多里,南北六十多里,可谓是一个水域面积非常大的湿地。千年之后,由于人为破坏和土地沙化,疏勒河的河水中常年挟带着大量的泥沙,于是大泽不断萎缩,直至几乎消失。 可是现在这片湿地沼泽,却栖息着各种鸟兽,一片生机勃勃。 而最令李曜感到稀奇的是,水面上竟然还有许多捕鱼的小舟穿梭来去…… 此后,商队沿着大泽边沿行进了一天,然后又在何潘义的亲自引领下,斩木为桥,布草填沙,安全渡过了疏勒河,这才终于抵达瓜州城下。 唐代的瓜州城,因城池周围生长着以补肾壮阳闻名遐迩的锁阳,亦被后人叫做了锁阳城,其四垣全为黄土夯筑而成,总长达八里,规制与肃州、甘州等城不相上下,加之北面便是玉门关,所以瓜州城池负有一定的军事作用,建得城高墙厚,宛如一座巨大的堡垒。 商队正缓缓入城,忽然有一队唐军打马从后面奔来,当先一名身穿光明铠的校尉经过之时,商队中突然有人对他招手唤了一声:“六郎!” 那校尉本已打马跑过,听得声音,霍然扭头看去,旋即眼中放出激动的光芒,忙不迭地调转马头,回跑几步,在马上对商队中的一对年轻夫『妇』行礼道:“阿兄!阿嫂!你们终于回来了。”?: 或搜索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第一百二十章 神魂颠倒 两兄弟偶然相遇,又是久别重逢,自是惊喜交加,双双下了坐骑,就地相拥而泣,述说分别期间各自的种种经历。 这番感人肺腑的场景,当场引来了众人围观,似有感同身受者在一旁见了,也忍不住抹眼泪儿。 李曜这时已行上前来,因道路堵塞,不由勒缰驻足,想要探个究竟,谁知她只瞧一眼,便认出两兄弟中较为年长者及其身旁的『妇』人,正是当初在清水县“夏泉阁”帮她捉弄李翰思等三校尉的那对夫『妇』。 原来,这两兄弟姓曹,“六郎”名通,“阿兄”名骏,皆为敦煌大族悬泉曹氏子弟,而曹骏之妻姓赵,乃是当今瓜州长史赵孝伦唯一的嫡亲妹妹。 当初瓜州剌史贺拔行烕起兵叛唐,勾结突厥割据瓜州,时任瓜州常乐县丞的曹骏不愿与其同流合污,便携妻赵氏向东逃离,一番颠沛流离之后,夫『妇』二人投靠了在长安任职的旧同僚,后来他们闻知贺拔行威败亡,决定西归故里,却因突厥、吐谷浑先后寇边,道路长期阻绝,以致今日方才得以重返瓜州。 而曹通正是捉杀贺拔行烕的主要功臣之一,并因此被朝廷授官昭武校尉,目前在玉门关外的合城戍担任戍主,说来也巧,他每隔半月才回瓜州一趟,不想竟未入城,便这般意外地遇见了离家两年有余的兄长夫『妇』。闪舞小说网 过得半晌,终于有一些急着入城的人嚷声提醒,曹氏兄弟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让到路边。 曹骏擦了擦眼泪,瞧见何氏兄弟、李曜等人正好聚在附近,便领着曹通来到他们身边,指点道:“来来来,为兄给你引见一下,这位是何潘义何首领,为兄流落长安这两年,何首领常有接济照应,而且为兄亦是倚靠何首领及同行诸人的关照,才得以平安归来。” 曹通闻言,心生感激,当即趋前拜见,长揖道:“何首领,这份恩情,曹通已记在心里了,将来若有差遣,必当万死不辞。”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何潘义一把扶住,洒然笑道:“潘义乃常居敦煌人氏,久闻曹戍主英名,今日得见真人,亦是不胜荣幸!” 随后,曹骏开始介绍其他人的身份,不想曹通见到李曜时,眼神竟有些发直了。 此刻,李曜纬帽的纱巾搭在帽檐两边,正『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面孔,秀眉如画,眸似笼烟,琼鼻小巧挺直,粉唇润泽欲滴,肌肤白皙仿佛凝雪一般。 虽然一旁的安红玉、鱼巧巧,乃至小茴、小萱也算得俊俏佳人,却非不可多得,而李曜则不然,因为西北的水土根本养不出这般清丽绝伦的女子。 再看她的打扮,身上一袭月白素袖道袍,脚下一双青底云纹履,腰系一条碧『色』绫带,手执麈尾拂尘,当真是天仙下凡来,姿仪世上稀。 曹通并非好『色』之徒,忽觉一直盯着美人儿的脸,未免过于浮浪,况且对方气质超凡,明显不会是寻常人家之女,遂赶紧收回有些放肆的视线。 待到见礼完毕,曹通便忙不迭地说道:“今天是我们兄弟重逢的好日子,择日不如撞日,但请各位同去酒肆,开怀畅饮,如何?” 曹骏也适时地对何潘义笑道:“走啦,咱去一起去喝个痛快,就当给个机会,让曹某感谢二郎长久以来的照顾吧。” 曹通领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瓜州城南市,市里出乎意料地冷清,而那个所谓城中最好的酒肆,也是门可罗雀,众人走进里面,就见一店主打扮的中年男子正趴在柜台上打呼噜,曹通不好气地大步上前,一只大手在柜台上拍得砰砰震天响,当场把那酒肆主人吓得一蹦三尺高。 陡然看清来者,酒肆主人赶紧擦掉嘴角的鼾口水,习惯『性』地吼了一嗓子:“有生意了,你们还不快快出来伺候。”随即便对顾客们点头哈腰地道:“客人们请坐。” 待到众人坐定,便有一干年轻胡女鱼贯而入,为顾客们殷勤地斟酒布菜,不多时又出现了数位乐师与一名姿容妩媚的金发舞姬。 酒肆面积很大,乐师们聚坐于酒肆一角,而中间是一座高约一尺、数丈见方的舞台,随着音乐响起,金发舞姬跃上台去,妖娆高挑的身子便如风飞舞旋转起来,轻盈华丽的裙摆立即变作了一个令人绚烂的圆圈,当真是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 曹骏情不自禁地赞叹道:“这个胡姬的舞技,即使在京师,也属罕见啊” 他正说着,脸上却突然抽搐了一下,口中发出那个“啊”好似痛苦的,但只转眼间,他就恢复了正常,忙与他人推杯换盏,视线却再也未曾放到那舞台上面了。 与此同时,赵氏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桌下的手,而坐在对面的李曜却是看得清楚,她听说这曹骏是个有傲骨的人,谁知竟是这般惧内,不由为之微微一汗。 一曲胡旋表演完毕,那美艳舞姬下来休息,随后又有几个穿着『露』脐裙装的胡姬上台群舞,虽然个个带着公式化的笑容,像是例行公事般地以舞娱人,舞姿亦说不上优美异常,但她们蛮腰,曲线惹火,还是教人看得血脉贲张,浑身发热。 李曜吃着西域美食,正看得忘乎所以,耳边忽然响起一个饱含热情的男子声音:“这是西方极远之国拂菻所产的葡萄酒,其滋味甘甜醇香,更胜波斯葡萄酒,还请明真道长品尝。” 李曜从胡姬们雪白柔软的肚皮上收回视线,就见曹通坐到了身边,正举着一只银酒壶,嘴角含笑地看着自己。 李曜好似做贼心虚般地笑了笑,忙端起酒杯,曹通为其斟满之后,托着酒壶底部的手指擦了李曜手背一下,李曜下意识地缩手,杯中酒险些洒了出来,却只道是对方的无心之举,并没有怎么在意:“多谢曹戍主款待。” 说着,她浅浅地啜了一口,只觉滋味颇为接近后世的意大利干红,入口如丝般柔滑,酸度均衡,即使在后世也属上品红酒,不由展颜一笑,脱口赞道:“当真好美味!” 曹通本就为李曜的姿容所折服,偶见她这明月般光彩照人的笑颜,立时被『迷』得有些神魂颠倒,再加上他此前故意占了个便宜,对方也浑似不知,心头便觉自己有戏,忙不迭地为双方斟满了酒杯,喜不自禁地道:“明真道长,可否与曹某痛饮一杯?” 李曜颔首,举杯道:“自该如此,请!” 曹通正要一饮而尽,却见李曜举着酒杯的手忽然停在了唇边,不由纳罕道:“怎地不喝了?” 李曜娥眉微蹙,认真道:“外面似乎太闹了。” 7 ?: 或搜索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第一百二十一章 女金刚 此时此刻,激昂动听的舞乐声,此起彼伏的叫好声,时不时的轰笑声,正持续不断地传入曹通的耳帘里。 曹通相信整个瓜州城,都不会再有比这家酒肆更喧闹的所在。 可眼前这个美人儿,却说的是外面太闹 难道她还能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下,听得见酒肆门外的动静不成? 曹通只觉莫名其妙,正待开口向李曜问话,却忽听噼里啪啦的一阵响,不由转头看去,便见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当场打翻了一张食案,搞得满地狼藉。 曲乐声戛然而止,酒肆内立刻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上。 少年的右臂明显受了伤,整条胳膊无力地耷拉着,左手持着一把横刀,看也不看酒肆里的人,便转身面向门外,连连朝内里后退,一脸的惊惧与紧张,仿佛外面会有什么吃人的猛兽要进来。 果不其然,就在下一刻,又有一个走路姿势不太自然的彪形大汉闯入了酒肆,其人年约二十五六,虬须怒张,肤『色』黧黑,浑体肌肉虬结,身高有如铁塔,若他戴上宝冠,再穿一身甲胄,恐怕眼神不太好的人,便会以为这是哪家佛寺里的金刚塑像跑了出来。 彪形大汉先是凶神恶煞地扫了众人一眼,随即视线定在那少年的脸上,身子忽地一掠,扬起手中一根黑漆漆的棍状物,便朝对方狠狠地砸了过去。 李曜定睛一看,立刻认出那彪形大汉所持兵器,乃是一支四尺铁锏,而那少年情急之下,竟然想也不想,便要举刀格挡。 “铮”的一声,火花四溅,横刀瞬间断为两截,一截刀刃在空中旋舞成一团青『色』的光轮,呼啸着直冲赵氏的面门飞去。 曹骏和曹通齐齐一惊,一个想要斜身去推,一个想要扑身去挡。 然而,变故来得太突然,断刃的速度也实在太快了,快如电光石火,已然超过了他们的肢体反应。 眼见赵氏就要香消玉殒,不料更惊人的事情发生了。 那截锋利的断刃,居然硬生生地停在了空中。 因为,就在刚才千钧一发之际,一双筷子陡然出现在了赵氏的眼前。 而那一截被筷子夹住的断刃,距离她的眉心很近,只有半寸不到。 赵氏双眸圆睁,一张俏脸刷地白了,旋即两眼一翻,身子往旁边一歪,便晕倒在了丈夫的怀里。 酒肆里,几乎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都静止不动,非但不动,连声音都似乎发不出来。 唯独除了李曜。闪舞小说网 李曜轻轻地收回了手,轻轻舒了口气,喃喃道:“好险好险,手短了点,幸好用上了这个。” 说着,她轻轻地放下了筷子和断刃。 曹通看了看食案上泛着森寒光泽的断刃,又瞧向李曜那玉葱般细嫩的纤纤玉指,瞳孔顿时一阵剧烈收缩。 此刻他的内心无比震撼,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却只张了张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李曜长身而起,走向受伤的少年。 “你站住。” 彪形大汉见状,立刻从呆立状态中省过来,即便见识了李曜的惊人之举,大汉却也丝毫不惧,跨前几步,手中铁锏一横,便挡在了李曜的身前。 可话音刚落,他便突然发觉手中一空,铁锏竟然不翼而飞,随即瞳孔猛地一缩,就见铁锏已不知何时落到了李曜的手里。 李曜拿着铁锏随意地挥了挥,又掂量了一下,紧接着,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握住铁锏的两端,只听“啪”的一声响,这支铁锏就断了。 酒肆之中,顿时响起了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彪形大汉脸上终于现出了骇然之『色』,只定定地看着李曜,呼吸几欲停顿。 李曜认真地说道:“抱歉得很,你这事物的铁料不好,一掰就断,太脆了。” 她把两截铁棍往彪形大汉怀里一塞,便从对方身边绕了过去。 彪形大汉忽然开口道:“我叫薛孤吴仁,姓薛孤,名吴仁,这位女金刚好本事,不知如何称呼?” 女金刚?李曜哑然失笑,觉得这称呼倒也贴切,可她并没有回头,只是脚下一顿,她发觉这“薛孤吴仁”听着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不过以对方的姓氏来看,必是个鲜卑人无疑了。 她略一思索,便回道:“李明真。” 彪形大汉抱拳一揖,声音如雷:“好!某记下了,后会有期!” 说罢,他又恶狠狠地瞪了受伤少年一眼,这才拿着断为两截的铁锏离开了酒肆。 此时,受伤少年的左手还连着半截横刀,原来他用布条将左手与刀柄直接绑在了一起,方才在薛孤吴仁一击之下,虎口已撕裂开来,而右上臂的骨头亦不知断为了几截,疼得他冷汗如雨,早已面无人『色』。 李曜走到少年近前,眸光一扫,便『操』起一张食案,动起手来。 随着“咔嚓咔嚓”几声暴响,食案变做了几块木板,李曜挑出一块长宽大小合适的木板,接着又毫不客气地从少年的袍服上撕下了一大圈布条,为其做起了骨折复位与夹板固定的疗法。 包扎完毕,少年连声道谢:“多谢道长救命之恩,要不是道长帮忙,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曜问道:“那薛孤吴仁为何要追杀郎君呢?” 少年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支支吾吾地道:“我我见他拿着兵器,以为他是来打架的,就趁其没注意,用刀捅了他他的屁股。” 李曜眉头微微一蹙。 难怪自己觉得薛孤吴仁行动看起来不怎么方便,原来是吃了这小子的亏 可是,这“打架”又是怎么回事? 思及此,李曜不由凑近对方耳边,沉声问道:“请郎君如实告诉贫道,城里发生了何事?” 少年瞅了眼李曜,脸上微微泛红,有些羞怩地道:“我叫王振,道长叫我王二郎,也是可以的” 李曜把脸『色』一沉,没好气地道:“贫道晓得了,还请二郎快些回答问题!” 王振立刻为李曜气势所慑,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只得老实答道:“今日原本是我们中原人与鲜卑人商量城中各市坊归属的日子,亦不知怎地,就突然打起来了。” 本来曹通因李曜的出奇表现而尚未平复情绪,一听到这话,登时瞿然变『色』,不禁失声叫了出来:“不好!” 随后,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朝随行的唐军士卒一挥手,唤道:“诸位弟兄,请随曹某出去看看。” 7 ?: 或搜索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不死不休大乱斗 “石七,帐都记在曹某名下,你们可要把某的朋友都伺候好了。” 曹通向酒肆主人嘱咐了两句,便领着甲士们举步向外走去,酒肆主人忙不迭地应了一声,立即起身相送。 刚要走出门口,曹通又转身抱拳一礼,郑重地说道:“现在外面不太平,还请各位在此继续玩耍,勿要出去走动,若无大事,我自会尽快回来。” 眼见曹通等人等离开,李曜忙把受伤的王振交给鱼巧巧、萱儿、茴儿三女照顾,便背起宝剑,拿起拂尘,快步出了酒肆,安红玉稍一犹疑,也赶紧跟了出去。 待到李曜、安红玉离开了好一阵子,酒肆里终于复又奏起了曲乐,何潘义与其他绝大多数从未见过李曜出手的人一样,这时方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不由对身边的两位弟弟叹声道:“为兄过去常听你们说公主……道长有本事,自此番西行以来,我对道长非凡的才智也是心服口服,而且亦曾听闻道长活捉焉支虎的过程,然而他人讲得再精彩绝伦,也比不过自己亲眼所见啊!” 何潘信脸上满是崇拜之『色』,接口赞道:“不瞒二哥,我当年亲眼见过道长顶盔贯甲,执槊横扫敌阵的风采,早就知晓她很厉害,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厉害,真是太厉害了。” 说着,他似乎为了稳住心中激动与兴奋的情绪,提起酒壶,自顾自地倒了杯酒,随即一饮而尽。 何潘礼呵呵一笑,在何潘信耳边低声道:“二哥没有跟随道长征战关中,尚情有可原,可是五弟你……难道还没有发现道长与过去有甚么变化吗?” “变化?”何潘信先是一愣,随即一捶掌,认真答道:“出手如电,力大无穷,比以前更快更强。”又顿了顿,语气一下子变得喜不自禁起来:“还变得更年轻,更貌美,嘿嘿嘿!” 何潘义忍不住扶额,而何潘礼则用一种恕其不争的眼神看着自家幼弟,何潘信被三哥盯得有些窘迫,不由奇怪道:“难不成我说漏了甚么吗?” 何潘礼警惕地扫了身周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连连反问道:“你认为世上真的会有能让人假死,还会重返青春的『药』吗?秦始汉武等中原帝王,费以巨万计,终不得『药』,而今天下炼丹方士不知凡几,你可曾听闻有谁返老还童?就算真有这种『药』,你觉得谁才能做得出来?” 何潘信心头一震,低低地道:“三哥的意思是说,她是死而复生?” 这时,未等何潘礼答复,何潘义率先从怀里拿出一个精美小巧的雕像,放置在了桌案上。 整个雕像是由天竺所产的极品象牙为主体,并以黄金为饰,精雕细琢而成。 何潘信与何潘礼不由定睛看去,顿时瞪大了双眼。 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原女『性』雕像,却是身披华裙,细腰紧束,头顶金冠,臂带金环,做成了一副祆教神只的打扮。 其雍容圣洁的模样,仿佛是一个江海女神阿娜希塔与善女神达埃纳的结合体。 可真正让两人感到惊奇的是,其美丽的容貌竟与李曜非常相像,几乎一模一样。 待两位弟弟看了个仔细之后,何潘义悠悠地说道:“这是为兄闲暇时雕出来的,不知三弟是否也是这个意思?” 何潘礼默默地点了点头,何潘信终于现出恍然大悟之『色』,不由失声低呼:“她是神?” …… …… 当何氏三兄弟正在酒肆里脑洞大开,共同探讨事实真相的时候,曹通、李曜、安红玉等人已然赶到了瓜州人打群架的地方。 街巷坊间一片狼藉,满地都是打坏的东西,在主干大街的街面和粉墙上,血迹随处可见,偶尔还能见到一些躺在地上呻『吟』的伤者,以及动也不动,疑似死去的人。 千百号人『乱』斗成了一团,但相对全部持有兵械的鲜卑人而言,穿着汉家衣袍的人大多数都是赤手空拳,明显处于下风,其中不少人都已挂了彩,却全然没有退怯之意,仿佛不死不休。 李曜看得心中一寒,鲜卑一方明显有备而来,而且这样血腥的恶斗画面,已然不能按照所谓民风彪悍来形容了,完全就是两个相互仇视的族群之间的一场激烈厮杀。 这时,一个披发左衽,手持双刀的大汉,似乎杀红了眼,突然看到曹通等唐军官兵都是汉人样貌,想也不想就闷头闷脑地冲了过来。 曹通迎上前去,一边挥刀挡住双刀大汉的猛攻,一边连连大喝:“住手!全都不要打了!都快快住手!” 曹通声如洪钟,不可谓不响亮,械斗的双方自然都是听了个清楚,可他们瞧见曹通一行不过十几个人,结果只静止了一息的时间,便又噼里啪啦地干起架来。 身为一个堂堂正六品的校尉,竟遭这般华丽的无视,曹通当场火了,猛地起了个飞腿,将那个碍事的双刀大汉踹到了街边的粉墙上,这一脚当真有些势大力沉,仿佛要把那大汉踢进土墙里面,抠都抠不出来。 随后,这位曹校尉就好像忘了自己的初衷一般,带着手下弟兄呼啦啦地冲进战团,专挑那些披发左衽,手持兵刃的人来打。 曹通及其麾下士卒各个全副武装,兵甲坚利,上过战阵,杀过马贼,寻常百姓哪会是他们的对手,鲜卑人突然遇到如此强横的硬茬,渐渐有些不支,隐隐现出了溃退的迹象。 正当李曜和安红玉互相对视一眼,不知该出手还是出言制止之时,忽然听得蹄声如雷,就见一大队人马当街疾驰而来,当先一位老者,头戴纱罗幞头,身穿绯『色』官袍,腰系金带,看来至少是个从五品以上的官儿,其身后数百名骑士各个顶盔贯甲,腰挎横刀,手持长矛,俱都是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待得近了,来者们全都下了马,便听老者扯着干瘪瘪的嗓子,连连厉声喝道:“把他们抓起来!统统都给我抓起来!一个也不许放过!” 曹通差点没把肺给气炸了,往地上恨恨地啐了一口,举刀指着那老者的鼻子,愤然骂道:“贺若怀廓,你这个老胡,来得可真是时候,莫要欺人太甚!” 第一百二十三章 我不是神 贺若怀廓不为所动,板起一张老脸,振振有词地道:“曹戍主,你身为朝廷命官,非但不制止民众斗殴,还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带兵披甲持械伤害平民百姓,目中可还有王法?你们若速速缴械投降,本官尚可依律问罪,否则一律以反叛论处,斩杀不赦!”随即呼喝左右:“还不快动手!” 说罢,贺若怀廓顶着炽热的阳光,站定身形,负起双手,努力挺直略微佝偻的腰杆儿,眼神轻蔑地睨视着曹通,颇有几分青天大老爷嫉恶如仇,为民伸张正义的光辉形象。 一队队持刀执矛的士卒立刻杀气腾腾地扑将过去,人群里顿时一片鸡飞狗跳。 这些士卒在抓捕闹事者的行动中,明显采取了不一样的手段。 而其中一名身材较他人更加高壮的军官,表现得最为突出和分明,对鲜卑人至多只是不痛不痒的推攘两下,对中原人轻则拳打脚踢,重则拔刀就砍,毫无顾忌。 “父亲!” 曹通一见对方如此区别对待,愈加怒不可遏,不想正要张口痛骂,却忽然听得一声悲戚的哭嚎,循声一看,登时目眦欲裂。 就见地上有一个身着华服,相貌极其熟悉的中年男子静静地躺在血泊中,脖颈几乎断为两截,显然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一名背上有着几条血口的少年郎正扑在他的尸体上面嚎啕大哭,场面当真是无比凄惨。 片刻之后,曹通又重新把视线转到贺若怀廓的面孔上,狠狠地瞪着对方,咬牙切齿地道:“贺若怀廓,王斡……王云旋死了,你可知这意味着甚么?” 贺若怀廓乜了一眼王斡的尸体,目光中闪过一丝讥诮之意,只淡淡地道:“本官看见了。” 作为一个旁观者,即使李曜之前再不明真相,此时也嗅出了一股浓浓的阴谋味道。 王斡何许人也? 武德五年,杨恭仁率军平定瓜州之后,王斡作为诛杀叛臣贺拔行烕的首席功臣,即被唐朝廷封为从五品上的朝请大夫,其品级已与瓜州别驾贺若怀廓相等,可谓是当今瓜州中原士族之魁首。 可这贺若怀廓见王斡死了,神态言语间却有种喜闻乐见的味道,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打发了曹通充满愤慨与别有深意的质问,就好像这样一位瓜州本地的重量级人物的『性』命,去的好不轻松似的。 曹通怒极而笑,也只有冷笑。 因为此刻正有一圈锋利的铁矛抵在他的身周。 也因为他看出来了,这些士卒里面没有一个中原人。 只需看他们一脸狠戾的样子,他便知道一旦自己有所异动,亦或再开口叫骂,立时就会血溅当场。 这时与李曜一起躲在街角的安红玉看到这一幕,不由秀眉紧蹙,低声对李曜说道:“明真,我实在没有想到,前朝一代名臣贺若弼的儿子,居然是个这般护短的人。” 护短?李曜轻哼一声,冷冷地应道:“此人很快就会为此付出血的代价。” 她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为何沙州的张护、李通会反叛了。 在隋末唐初,沙州、瓜州的人口是以鲜卑、汉人为主,并以少量羌、突厥、昭武胡人为辅而构成的。 大概是当地自南北朝以来,长期高度自治的缘故,她眼前的这些鲜卑人,依旧保留着古老的习俗装扮,而且还明显对汉人以及中原文化持有极大的排斥心理,如今看来,似乎都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但纵观古今中外的历史,成功缓解乃至消除这种族群矛盾的案例,可谓比比皆是。 而唐朝廷派遣鲜卑人贺若怀廓来执掌这里的军政事务,显然是犯了一个异常离谱的错误。 俗话说“一碗水要端平”。 作为沙、瓜两州实际上的地方最高长官,贺若怀廓却一上任就摆明了立场,偏袒鲜卑人,打击汉人,对治下百姓实施“抑汉扬鲜卑”的不对等政策。 难道是因为他觉得汉人很好对付? 要知道汉人的血『性』从来没有断绝过,从“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到“万里一孤城,尽是白发兵”,再到“*******,*******”,甚至华夏文明最危险最黑暗的年代,也有无数人为了“不亡国灭种”而与异族抗争到底。 就连李曜这个初来乍到者,亦能看出当地的汉人与鲜卑人积怨已久,再任由贺若怀廓这般不遗余力地推波助澜,待到忍无可忍之时,汉人就必然会群体反抗,进而爆发更严重的流血冲突。 李曜很想对这位老而无德,既狠且狂还蠢的家伙说一句:你不作死就不会死。 只不过,现在的贺若怀廓,非但不知道自己会在不久的将来被人杀死,还在乐此不疲地行凶作恶,草菅人命。 仅仅片刻工夫,便有数人因反抗激烈而遭到鲜卑士卒的无情斩杀,而曹通及其部下面对重重包围,亦只得束手就擒,随后就见贺若怀廓轻捋长须,抬手随意地指了指,一群士卒立刻心领神会,冲着曹通等人便是一顿狠打。 安红玉实在看不下去了,终于忍不住想要现身去阻止暴行,却突然被李曜一把拽住,不由急道:“明真,拉我作甚!” 李曜悄声道:“看上面。” 安红玉抬眸一望,俏脸登时白了几分,只见附近的房屋顶上蹲藏着许多弓手,少说也有两百人,各个持弓搭箭,端的是杀机四伏。 可以想象得到,若她突然冒出去,引来一阵『乱』箭攒『射』,恐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清楚。 安红玉一阵后怕,却用期待的眼神看向李曜,轻声道:“明真,你能不能出手救他们?” 在她的心目里,李曜是一个神鬼莫测的人。 不知何时,这种观念已在她的心里隐隐地扎下了根,仿佛这世间根本没有李曜解决不了的事情。 但安红玉的提问很快就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只见李曜轻轻摇了摇头,对她无比认真地说道:“我是人,亦不怕死,但,我不是神。” 说罢,李曜的耳朵忽地微微一动,随即将食指竖在唇前,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安红玉只得闭嘴,甚至连眼睛也闭了起来,学着李曜的样子,静静地聆听远方的动静。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不知意下如何? 良久,李曜忽然睁开双眸,说道:“来了。” 安红玉听得很仔细,却没有听见任何异常的响动,不禁好奇地问道:“什么来了?” 李曜轻声答道:“一支人马自北而来,已在瓜州城外三里处兵分两路,一路直奔瓜州城北门,另一路正绕向瓜州城南门。” 安红玉心中诧然,连连问道:“明真,你竟能听辨得如此清楚,这耳力到底是如何练出来的?如果以后有空的话,可否教教红玉呢?” 李曜狡黠地笑了:“有空,当然会有空,红玉可莫要忘了咱们打过的赌。” 安红玉登时一愣:对喔,她们还有那甚么劳什子的赌约! 安红玉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有些期待那位杨总管赶紧离开凉州,也好尽快输给这李明真了…… 如此又过了半刻,果真如李曜所说,安红玉忽然感觉到地面有些轻微颤动,随即就有蹄声由远及近变得越来越大,渐渐轰鸣如雷。 贺若怀廓顿时如临大敌,连声大呼道:“列阵!快列阵防守!” 负责警戒的鲜卑士卒们一听到这个命令,立刻奔向各自的战马,几乎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取下挂在马鞍上的盾牌,不多时便在主街道的两头联成了两排盾墙,而在盾牌的缝隙间,则架起了一支支丈八长矛,仿佛一根根长在铁墙上的尖刺,声势浩大的来者受此阻挡,纷纷勒缰停住健马,一时间由近及远嘶声不断。 安红玉忍不住低声赞道:“这些军士应变能力好强啊,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李曜颔首,她简直不能同意再多。 两方士卒大概都是来自久经战阵的边军,也难怪西突厥一直难以染指这一片近水楼台的大唐边地,其本地的自保能力当真不弱。 待到街面复又安静下来,便有一个冷傲的男子声音从诸多铁骑间响起:“贺若总管,清平世界,浪『荡』乾坤,你怎可不分青红皂白,当街『乱』捕『乱』杀,难道你就不怕王法吗?” 随即,那声音又冰冷了几分:“对了……赵某想起来了,贺若总管与那贺拔行烕一样,皆为鲜卑胡种,如今看来,贺若总管这般残害我中原人士,难不成也是学他造朝廷的反?哼哼,若你现在不给赵某及瓜州诸中原士族一个交代,就莫怪我等以诛杀叛臣为名,大开杀戒了。” 李曜听得这一番话语,差点失声笑出来,此人的开场白竟与当初贺若怀廓那老家伙的措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是“天道好轮回,苍天不饶人”呢? 贺若怀廓环顾四周,发现对方比已方多了数倍人马,而且也已堵死了他的出路,气势不觉低了几分,当即朝东方抱手一礼,高声辩道:“天地可鉴,日月可昭,老夫深受皇恩,从未有过反意,赵长史莫要混淆是非,这些被老夫打杀和抓捕之人,才是真正的反叛者呐!” 这时,骑士们纷纷打马靠向街边,自觉让出一条道来,随后便有九人不疾不徐地走到了盾墙近前,八人手持齐人高的大盾分站八方,警惕地注视着屋顶的弓手,而位于正中间者,乃是一位年约二十七八,身穿淡黄袍服,面带英气的年轻官员。 此人有着一张与曹骏之妻赵氏五六分相像的脸孔,显然就是本地的实权派人物——瓜州长史赵孝伦。 原本被人揍得有些晕乎乎的曹通,陡然见到自家兄长的舅子来了,灵台登时一清,不由张口骂向贺若怀廓:“呀呀个呸的!贺若老胡,你这个无耻之尤的混账忘八,曹某本来正在酒肆里陪朋友消遣,听得有人相互打架,便好心出来劝阻,结果反遭人攻击,『逼』不得已之下,这才动手自保,谁曾想就正中了你这阴险狠毒的老胡奴下怀!”随后又朝年轻官员带着哭腔高声道:“我曹通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这个老胡奴绝对是蓄谋已久!你看他……他挟私报复,都把王云旋杀了啊!” 贺若怀廓沉着脸斥道:“曹戍主,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夫杀了王云旋?如果没有证据,就莫要血口喷人。” 话音刚落,贺若怀廓身后某个鲜卑士卒突然发出了一声痛呼,像只独脚鸡似的,抱着脚跳了起来,随后便有一个嘴里塞着布条,双手被缚在背后的少年摆脱他人的压制,冲到贺若怀廓的身前,结果被那位此前面表现异常凶残的军官大手一捞,就夹在了腋下,一时间挣扎不得。 赵孝伦双眼微微眯了起来,睨向贺若怀廓身后,随即抬手指了指那少年,冷冷地道:“贺若总管,你若没杀王云旋,就请先放了王瑾,赵某以为,他一定知道是谁杀了自己的父亲。” 贺若怀廓与那凶残军官飞快地碰了个眼神,才回道:“王云旋早在老夫到来之时,便已死去,况且此子当下情绪激动,怕是会胡言『乱』语呐。” 当贺若怀廓把这话说完,少年王瑾竟已不知何时没了动静,随后那夹着人的军官胳膊一松,只听扑通一声,王瑾就像一块沙包,直接落在了地上,所幸的是,身子还有轻微的起伏,明显只是晕了过去。 凶残军官面无表情地道:“赵长史,某放人了。” 赵孝伦的脸『色』登时变得铁青,对凶残军官呵斥道:“普乃盛,你一个区区九品校尉,竟敢在本官面前伤人,真是好大的胆子!想必看见行凶者,绝不止王瑾一人,莫要以为你这样做了,就能摆脱滥杀无辜的嫌疑。” 听到这话,贺若怀廓目光微微一闪,气势立刻恢复了许多,不由轻轻笑了笑,道:“如此说来,赵长史的官阶比老夫低了三级,却敢擅自调动这么多人马,并以下犯上,呵呵……若是严格依照大唐律令,你所犯数罪,已足够处以极刑,难道你的胆子就小了吗?” 紧接着,他的语气又忽然缓和了下来:“只不过,老夫念在你我同僚一场,不希望事情闹得太大,更何况,今天无论谁胜谁负,这瓜州城里,亦必是血流成河,若引来今上的圣怒,谁都不会有好结果……这又何苦来哉?依老夫之见,不妨这样好了,包括曹戍主一干人等在内,中原人全部由你带走,而鲜卑人归我,不知赵长史意下如何?”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人间应无天上有? 时间的流逝,似乎变得缓慢起来,对峙的双方都屏住了呼吸,就仿佛整个瓜州城的空气都凝固了起来。 事实上,贺若怀廓心头颇为紧张,亦在默默祈祷赵孝伦不要冲动,从而接受他的提议。 贺若怀廓身为瓜州别驾,拥有参与管理地方民政和官府内务的权利,同时也兼任着瓜州总管,奉命都督瓜、沙两州军事。 如果有警急或须要应机赴敌的情况,他可不先言上而发兵。 因此,总管府下辖州境发生『骚』『乱』,带兵弹压,乃是他的义务与职责所在。 相对而言,瓜州目前没有设立刺史,州长史作为州刺史的佐官,只能负责地方民事,并没有军事方面的相应职责。 严格的讲,瓜州长史赵孝伦这般兴师动众,已经严重触犯了大唐的律法。 依照唐《武德律》中“擅兴律”的规定,无令擅自发兵者,罪同谋反,当处斩首之刑。 然而,有道是“天高皇帝远”,瓜州、沙州皆为西疆边陲之地,甚至发展进程都不与中原王朝的盛衰同步,地方军政司法等实权几乎全部掌握在当地各个大族的手中,无论是此前末期大『乱』的杨隋王朝,还是现在即将迈入大治时代的李唐王朝,对其影响都极为有限。 有鉴于此,就算贺若怀廓上书弹劾了赵孝伦,若是朝廷没有从异地调来大军压阵,想要成功给对方治罪,纯属痴人说梦。 但显而易见的是,这里也不是一块安宁的土地,同样充满了各种纷争。 作为朝廷委派到本地的外来官员,贺若怀廓显然不甘心在任期内充当一个摆设。 于是他为了建立自己的权威和势力,便利用自己的血统来作文章,拉拢那些曾经支持贺拔行烕叛『乱』而遭受重创的鲜卑土豪,费尽心机地策划了这场打击瓜州中原士族的行动。 可当下他的行动计划,显然已因赵孝伦的强力干涉而宣告破产,剩下的只是如何全身而退的问题。 而赵孝伦听得贺若怀廓的话,则一时沉『吟』不语。 当他得知贺若怀廓意图将瓜州中原士族一网打尽的消息后,就赶紧跑到瓜州的统军府里振臂一呼,迅速组成了一支由中原子弟为主的人马,打算以我众敌寡之威势,迫使贺若怀廓终止行动并主动放人,好教对方知晓锅儿也是铁打的,想要在本地搞甚么雷霆手段,也须得掂量掂量。 虽说赵孝伦没能救下瓜州士族中的重要人物兼好友王斡,恨不得把凶手和始作俑者千刀万剐,可他也不能否认,自己的基本目的,其实已经达成了。 所以,对于赵孝伦来说,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即是尽快稳定自己的情绪,以便及时收场。 过得片刻,聚集了无数人视线的赵孝伦忽然冷厉地扫了普乃盛一眼,随即面向贺若怀廓,强压下心头的怒意,咬牙切齿地吐出了一个答复:“可以。” 双方就此达成一致,在场者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 原本挤满了整条大街的人们,如『潮』来『潮』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街面上好似被狂风卷过了一般,只一会儿的工夫,连带着最初斗殴死伤之人,竟然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曹通及其一干弟兄伤得不轻,自然都是被赵孝伦直接带走了,而全程作壁上观的李曜和安红玉两女回到酒肆之后,便把她们在瓜州城里看到的事件,对酒肆中的众人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随后何潘义为了避免“殃及池鱼”之祸,便在曹骏夫『妇』的建议下,带领商队全员逃也似地离开了瓜州城,连夜赶往瓜州长史府的所在地常乐县。 常乐县与瓜州城相距不到百里,因为一路没有歇过脚力,所以天边刚现出曙光的时候,商队便浩浩『荡』『荡』地进驻到了县城里。 这常乐县并不算大,城中只有一千多户人家,人口总数还不到焉支山黄山寨的一半,而且接近半数的居民都姓赵,与其说是县城,不如说是属于敦煌赵氏的一座私家坞堡,县城四周深沟环绕,城墙比瓜州城还要高出一大截,整体都是由干打垒的黄土夯成,看起来非常坚固,城内建筑相互毗联,就连普通房屋也是有如棋局般排列整齐。 稍作休息,李曜、安红玉、何氏兄弟等人便跟随曹骏夫『妇』来到瓜州长史府拜访赵孝伦,顺便探望在府中养伤的曹戍主。 然而,当赵孝伦再次出现在李曜眼前时,其形象已经与昨日大不相同了。 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只见赵孝伦发绾懒人髻,头戴白巾,身穿一袭素白大袖宽袍,面敷胭粉,双眉染黛,唇赛点朱,齿白无垢,容颜娇艳…… 整个人明明长得很爷们,却硬生生扮成了阴阴柔柔的妖孽模样,李曜看了就遏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以为时光再次倒流,自己一不留神穿越到了男儿“胡粉饰貌,搔头弄姿”的魏晋时代。 若非她有着很强的辨识能力,否则很难相信这位仁兄就是那位敢公然带兵在上官贺若怀廓面前发威的英气男子。 赵孝伦和自家姐夫、何氏兄弟等男子招呼完毕之后,这才注意到躲在一行人最后面的两位漂亮女宾客。 一见到李曜,赵孝伦的瞳仁立马亮了起来,赶紧摆出自以为风神如玉,俊逸不凡的身姿,主动迎上几步,先与安红玉见了一礼,最后才转向李曜笑叹着问道:“幸甚至哉!今日赵某竟见到了女仙,敢问这位女仙芳讳如何称呼?” 李曜欠身行礼,本想作答,谁知双方靠得近了,她突然闻到一股子如兰似麝的气味,鼻翅忍不住合翕动了几下,随即就当着赵孝伦的面,打出了一个无比响亮的喷嚏:“啊切——!” 现场气氛一度非常尴尬。 余音尚在绕梁,赵孝伦又看到李曜毫无形象地揩着鼻子,不由得目瞪口呆,似乎眼前这位“人间应无天上有”的绝美女仙形象,连带他怀里揣得火热的那一颗春心,齐齐碎成了渣渣…… 随后,李曜自觉地后退了半步,这才面对几乎快要石化的赵长史,把手中拂尘一扬,若无其事地唱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回应道:“贫道不是女仙,也不姓‘啊’名‘切’,贫道乃终南山宗圣观李明真,得识赵长史尊面,荣幸之至!” 第一百二十六章 那就是敦煌! 李曜作揖良久,赵孝伦方才艰难地恢复了正常的精神状态,随即挂起一个笑容,干笑着拱手道:“宗圣观闻名天下,今日得见李道长,果然风采非凡,赵某亦是不胜荣幸。” 李曜大概也觉得自己出了丑,挺直了身子,便自觉地站到了安红玉的背后,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赵孝伦悄悄瞅了瞅李曜的曼妙身姿,目光中似有惋惜与失望之『色』,然后也不多说什么客套话,直接领着一干来客前往曹通的暂居处。 “贺若怀廓,老胡奴!臭狗屎!普乃盛,死狗奴!啖狗屎!我要你们不得好死!” 还没走到房门,诸人便听到了曹通抑扬顿挫的叫骂声,李曜等人进门一看,就见曹通此时正自行穿戴着铠甲,额头顶着大包,脸颊肿得老高,左眼变成熊猫眼,右耳裂着娃娃口,嘴里还缺了两颗大门牙,其形容之惨,连他的兄长和兄嫂都几乎差点认不出来,说是被人打得破相毁容也不为过。 曹通见到房里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手上动作也未有停顿,抓起兜鍪就往头上一罩,随即对众人抱拳一礼:“阿兄、阿嫂、李道长及各位朋友,曹某尚有急事要办,须得先走一步。”紧接着又朝赵孝伦深深一揖:“赵长史,我的那些受伤的弟兄,只好暂放在你府上调养了,你的大恩大德,曹通来日必报,告辞!” 随后,曹通如同一头受了刺激的野牛,根本听不进任何人的劝阻,气呼呼地冲出了房门。 曹骏夫『妇』、赵孝伦第一时间追了出去,而其他人也快步跟了出来,未及片刻,忽然听得屋外的廊道拐角处传来一个少年略显青涩的痛呼声,接着便听到他连连追问的声音:“哎……曹校尉?你怎会在这里?哎……谁把你伤成了这般模样?喂喂,你怎地不说话……走那么快作甚呀!” 又过得片刻,李曜就瞧见前方拐角当先走过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长得面如冠玉,眉眼分明,唇红齿白,紧接着又现出两个挽手而行的小姑娘,看起来年纪都只有十二三岁,一个是生得粉妆玉琢,俏丽可爱的小美人,大大的杏眼扑闪扑闪的,透着满满的机灵劲儿,另一个样貌与那少年郎有几分相像,却只能算作清秀,皮肤也有些黝黑,但风采气度颇不寻常,神态与行动间,竟隐隐有着一股同龄人中极为罕有的英气。三人俱都身穿猎装,背负弓囊,尤其是那少年郎两手各提着一只硕大的白肩雕,显而易见都是外出打猎所得。 赵孝伦跟随曹骏夫『妇』继续去追那曹通,在经过这个少年郎的身边时,忽地拍了拍对方的肩头,叮嘱道:“张四郎,今日我有要事须说与你听,现在先去追人!” 张四郎懵懵然地点了点头,旋即看到李曜、安红玉等人走上前来,不由好奇地问道:“你们都是长史府上的客人吗?” 李曜等人被这张四郎突然问起,纷纷步伐一缓,各自见了个礼,随即张四郎和两个小姑娘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李曜一行往外走。 双方一面走一面说,原来张四郎名“栋”,正是当今敦煌第一士族张氏族长张护的嫡长子,而那个长得很讨喜的小美人儿,竟是张栋未过门的妻子,姓李名“音音”,为敦煌第二大族李氏族长李通的嫡女,另一个英气十足的小姑娘,则叫做张檀,乃是张栋一母同胞的亲嫡妹。 当李曜等人赶到长史府的大门外时,曹通已经骑上健马朝县城东门飞驰而去,曹骏夫『妇』和赵孝伦三人只能望尘莫及。 …… …… 翌日,卯时三刻,天『色』微明,何潘义便领着商队出了常乐县城。 队伍的规模明显变得更庞大了,因为张栋领着两个小姑娘以及三百多号随从也加入了进来。 向西行了不到十里,一大片浓郁的苍翠便映入了人们的眼帘,这里的树林非常繁密,棵棵松柏已达十数丈之高,而野草也长得十分茂盛,把地面装扮得如同绿『色』的绒毯一般,时而会有宽窄不一的溪流,流淌其间,宛如一条条银『色』的玉带。 经过长达数千里的艰难跋涉,队伍中很多人早就看腻了荒芜的戈壁,现在走入这般美丽的境地,顿时来了精神,尤其以何潘信为首的商队护卫们表现最为突出,他们一旦看到有动物出没,各个就好似打了鸡血一样,纷纷张弓搭箭『射』去,可怜的猎物们哪能躲得过这百十号人的密集攒『射』,自然是死不瞑目。 待到歇脚的时候,何氏兄弟就迫不及待地叫随行的庖厨们把猎物扒皮剔骨,做成一道道可口的野味,给队伍全体成员打打牙祭开开荤。 自诩打猎小能手的张栋看着一张张被人『射』成了筛子,破得不能再破的珍稀兽皮,一边打着饱嗝,一边忍不住叹息道:“这群憨货,难道全都不晓得皮『毛』才是最值价的么……” 这篇介于沙州与瓜州之间的绿『色』林地,其实长宽不过三四十里,可何潘义的队伍却走走停停,花了整整一天才通过。 虽然行进速度慢得离谱,但无论是人,还是骆驼与马,俱都精神饱满,吃了个痛快。 距离敦煌越来越近,道路越来越平整,遇到人越来越稠密,农田越来越多,沿途皆是充满生机与繁华的景象。 在穿越林地之后的第二天,队伍前方的地平线上渐渐现出了一面城墙和两座高大的角楼轮廓。 何潘义抬手一指远处那座拔地而起的雄城,情不自禁地扬声高呼:“我们到了,那就是敦煌!” 此言一出,队伍里顿时响起了男男女女的欢呼与歌声,就像“望梅止渴”故事中曹『操』麾下的将士一样,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加快脚程奔向了旅途的最终目的地。 于是,小半个时辰之后,这支最初自唐都长安出发,由一千多头骆驼、数百匹健马、两千多人组成的庞大队伍,历经将近五千余里的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了敦煌城。 第一百二十七章 迷茫 敦煌并不比瓜州城大多少,可两者的繁荣程度,却是天壤之别。 一进入城门,热烈欢乐的曲乐声与喧嚷嘈杂的叫卖声就不绝于耳。 大街上,穿戴中原衣冠的汉人,身着竖领箭袖的突厥人,穿着翻领袍服的波斯人,身披恰达的天竺人,以及『露』着半肩的昆仑奴,各『色』人等摩肩擦踵,大车小车,穿梭来去,骏马骆驼,熙熙攘攘。 街道两边,演杂技的,摆地摊的,推小车的,为邸店拉客的,当垆卖酒的……更有甚者似乎还嫌不够挤,干脆以穹庐为帐,以毡为墙,沿街搭建帐篷,搞起了令行人深恶痛绝的占道经营,把本来就不太宽敞的街道塞得拥堵不堪。 跟着队伍艰难地行进,李曜不由暗暗咋舌,这里哪还像一座正常的城池,简直就是大号的长安西市嘛! 何潘义几乎绞尽了脑汁,耗去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带领整个商队通过这条又堵又闹的大街,在城中心转过街角后,最终来到了一片商铺林立的区域。 何潘义打马转过头来,朝这条长长的队伍缓缓地扫视了一眼,又兀自点了点头,便以首领的身份,向商队中的所有成员下达了最后一道指令:“解散!” 话音落下,众人立刻爆发出一阵亢奋的欢呼怪叫,只一会儿的工夫,整条队伍便已然化整为零,全部四散开去。 随后,何氏兄弟与李曜等一行人,径直穿过这些林林种种的商铺,进入了一处异常豪华的七进大院。 本来何潘仁的住宅已经比长安城里绝大多数高门的府邸更加富丽堂皇,可跟他二弟何潘义的家相比,就显得寒酸得多了。 只见金灿灿的镶铜大门,两头高大的石驼分立两边,丈高的土墙上不惜成本地绘满了各种精美的图案,正中一座颇具波斯风格的圆顶建筑,其宏伟壮观的程度,堪比中东国王的宫殿。 身临此情此景,李曜心中忍不住一叹:有钱的胡商就是任『性』啊! 待到走入这座大宅,一大群胡婢便蜂拥而至,李曜还来不及仔细打量屋内情形,几个行动麻利的胡婢便七手八脚地将她围拥到一张胡床上,擦脸擦手,按肩捶背,伺候得好不舒坦。 李曜正闭眼享受,忽然感觉到了一群人的到来,睁眼一瞧,就见一位身材丰腴,五官平平,相貌不甚出众,却气度雍容的中年『妇』人,在十数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各『色』美人前呼后拥之下,徐徐地走向了这座大宅的主人何潘义。 见到中年『妇』人领着众女盈盈拜下,李曜等人赶紧起身还礼,何潘义忙不迭地迈步转身,与妻子并肩而立,面向李曜等人不好意思地介绍道:“这是内子曹大娘,她幼时伤了喉咙,无法出声,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各位见谅。” 除了何潘礼、何潘信两名何家子弟以外,其他诸位来客心里都登时一突,这何潘义会娶一个哑女为正妻,不用猜也晓得这『妇』人是大有来头的,于是纷纷上前温言问候,而曹大娘的『性』子看起来也很和善可亲,为了便于相互交流,双手不停比划着最简单易懂的哑语手势,一时间回应得不亦乐乎。 原来这位曹大娘是沙州从化曹氏族长的嫡女,从化曹氏是南北朝时期移居敦煌的昭武胡人后裔,经过上百年的繁衍生息,已然与东汉时期便居于敦煌的中原大族悬泉曹氏人口不相上下,也正因为敦煌有两个曹氏大族,所以后世的史学家们一直为归义军的后期统治者曹议金一族的血统来历而争论不休。 虽然目前从化曹氏的政治地位还远不如悬泉曹氏,但他们几乎全族皆商,在隋末唐初重商主义极为盛行的敦煌,几乎主导了整个地方上的经济发展。 而何潘义虽然做的生意都极为暴利,可若他没有与从化曹氏联姻,没有从化曹氏的鼎力扶持,却也绝无可能会在从商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变得这般富可敌国。 众人一番客套寒暄完毕,何潘义便为每人安排休息住处,给李曜配了一个单独的小院,而且还增派了十八名婢女,专门协助小茴和小萱伺候她的生活起居。 整个小院仿佛置于花园当中,四周各『色』花木环绕,阵阵芳香扑鼻,其环境之优美,与她那所谓的义姊妹庐陵公主的府中居住条件相比,也是不逞多让。 李曜住进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与鱼巧巧在超大的浴桶中舒舒服服地洗澡。 李曜这些日子里成天泡在女人堆里面,早已习惯了与女伴们光洁溜溜地坦诚相待,她看到鱼巧巧红扑扑的稚嫩脸蛋,以及那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只是觉得很萌很可爱,丝毫没有产生任何企图“拔苗助长”的犯罪冲动。 当然了,因为受到脑海中男『性』意识的影响,李曜现在的心理特征与纯粹的女『性』依旧还存在着一些差异。 两女泡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鱼巧巧自我感觉洗得差不多了,准备爬出浴桶,于是当着李曜的面,竟毫无防备背过身去,不想一个八月十五月亮般的小屁股就光明正大地展现了出来,李曜被晃得两眼一花,头脑登时发热起来,随即就不由自主地伸手过去重重地『揉』了一把。 鱼巧巧大窘,仿佛一只屁股中箭的兔子,蹭地一下跳出浴桶,连耳根脖子都几乎红了个通透,不过这位小姑娘似乎没有意识到李曜刚才在揩她的油,只道是对方跟自己开玩笑,居然还侧过身子,把半边屁股对着李曜,指着对方留上的印记,气呼呼地嗔道:“阿姊好讨厌,把人家的屁股都捏青啦,这次不给你按脚了,哼!” 说罢,她就赶紧擦了身子,披上簇新的换洗衣裙,逃也似地跑出了浴房。 李曜看着自己的“安禄之爪”,心里既有些得逞之后的欢喜,又有些『迷』茫。 李曜所『迷』茫的是自己在完全失去了男人的生理特征之后,为何还会突然做出这种行为? 而更令李曜不解的是,她竟然还发现自己的心里产生了一丝快感。 发了一阵呆之后,李曜便端出了自诩为高尚的情『操』,心安理得地想明白了:这种快感,大概就是成功恶搞别人造成的吧…… 第一百二十八章 告示 有道是“一日之计在于晨”,来到敦煌的第二天,李曜没有睡懒觉,早早就去与何潘义商量自家陪葬品的售卖事宜。 何潘义把如何在敦煌做地下交易,如何联系买家的具体方式和手段向李曜简略地讲了一通。 李曜算是听出来了,这何潘义显然是个走私行家,相关的门路,简直不要太多,而她自己根本不必事事躬亲,自然会有人把大多数事情打理得妥妥当当。 只是,这个时代的黑市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是售买价值极为昂贵的事物,为了以防某一方“黑吃黑”,双方的正主须得约定好交易地点,然后亲自会面,方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何潘义生意做得红火,有钱不假,但有钱也非无往不利,李曜手头上的这些珍宝,皆为来路非凡的僭越之物,绝不会是一名无权无势的胡商能够搞得到的,买家至多相信何潘义是一个中间人,故而在最后交易之时,李曜只得出一次场。 听得李曜对此表示无异议,何潘义也不再多言,只拱手道:“相关之事,何某会尽快办理,若联系好买家,自会立刻通知道长,但请耐心等候即可。” 交待完毕,何潘义知道李曜不可能会在宅中枯等消息,于是他又在吃早饭的时候,嘱咐妻子曹大娘安排一个能言会道且精于购物的女眷陪伴李曜、安红玉等客人逛一逛敦煌的街市。 安红玉、鱼巧巧等人昨日见识了敦煌城的繁华,个个早就想去好好体验一番了,胡『乱』吃了几口,便赶紧收拾了一下行头,带上血拼之资,然后在罗仁俊、刘安远等十二保镖的护卫下,兴冲冲地跟着奉主母之命担当“导购”的康六娘出了门。 何潘义的豪华大宅的周围都是卖场,此刻刚到辰时,放眼望去,四下里便已然一片人海,直教人看得眼晕,若无康六娘带队,恐怕李曜一行都不知该先从哪儿逛起。 康六娘是何潘义的侧室,人长得艳而不俗,为人处事亦是精明得体,就见她提着大红『色』的石榴裙,扭着蛮腰,摆着圆『臀』,顶在了队伍的最前面,如同披荆斩棘一般,许多正在铺子外拉生意的伙计一见她领着李曜等人走过来,纷纷一面笑着打招呼,一面主动让开道来,其人缘之好,可见一斑。 不多时,一行人便来到了专卖胭脂水粉的街区,李曜闻到混合了各种浓郁香气的味道,便捂住口鼻,似乎有些避之不及,而鱼巧巧一向清汤挂面,从来不怎么打扮,也是兴趣缺缺,唯有安红玉两眼放光,兴奋异常。 由于地域的缘故,这里卖的番红花粉、波斯枣等化妆物品的价格比姑臧、长安两地便宜了太多,于是安红玉便在砍价高手康六娘的帮助下,自然是以非常低的价钱买了几个全套。 随后逛到一家饰品店铺,鱼巧巧也加入到了血拼行列里,挑了一大堆被安红玉嗤之以鼻的廉价饰品,恨不得把整个店都搬空似的。 当然了,这一切花的都是李曜的钱,所以出了店面之后,李曜便忍不住问向鱼巧巧:“你买这么多作甚?” 鱼巧巧认真地答道:“将来巧巧随阿姊去了长安,若卖掉了这些饰物,便会把本金还给阿姊的。” 李曜闻言一怔,想起昨日自己的袭『臀』之举,便低低地问道:“那你还想不想做我的道僮呢?” “当然想做啊!只是”鱼巧巧紧张地解释道:“巧巧不能总是白吃白喝,所以才打算谋个营生,以期自给自足。” 李曜听了心下莫名一宽,不由笑了起来,语重心长地道:“傻丫头,你跟着我能缺了资度?至于这些小玩意,你还是留着自用好了,明白否?” 鱼巧巧面『色』动容,不禁连连点头称是。 两人谈话间,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敦煌城的主干大街,街道两边有许多推车卖吃食的小贩,有卖沙州风味烤肉的、卖李广杏的、卖胡麻饼的、卖果脯的还有那些带着浓重口音讲汉话的波斯人,把满车的干果快吹上了天,甚么吃了令人强健,甚么吃了能治诸痢,甚么吃了能强肾,一时间收获了无数吃货的青睐。 来到了美食的世界,李曜哪儿还坚持得住,很快便被一阵烤羊肉的香气吸引住了脚步,她嗅着气味瞧过去,就见到一排排足有婴儿胳膊粗的羊肉串正烤得滋滋作响,几乎差点流出了口水。 于是李曜非常豪气地给每个随行的人都买了两串烤羊肉,而她觉得自己至少需要吃掉四串才够过瘾,但考虑到个人形象,只得勉为其难地减半,与其他人一样了。 正当李曜在幂篱的遮掩下,奋力地大啃特嚼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咚咚咚的敲锣声,随即就发现四周的行人纷纷朝那锣声的方向快步走去。 因为人『潮』的不断推动,李曜的双脚不受控制地来到了主干大街尽头的城门口,她踮脚一望,就见到了两个穿着缁衣的僧人,一个正在城门边的土墙上贴告示,另一个则手提铜锣,敲个不停。 待到告示贴好之后,聚集者已然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拥挤得水泄不通,敲锣僧这才开始向围观群众大声念读告示上的内容。 原来,鸣沙山下的大云寺将于本月第四个持斋日,即六月二十三日重新举办中断多年的“梵音会”,届时会有来自本地与西域各国诸多男女乐师、舞伎、歌伶登台比试技艺,并最终角逐出乐、舞、歌三魁,而且沙州、瓜州各地主要官员,敦煌十大氏族的族长与重要子弟,以及其他各界名流亦均会到场观看。 这“梵音会”虽说是在佛寺的会场上举办,但其实是由号称“佛学世家”的敦煌翟氏出资举办,那大云寺还是翟氏的石窟寺,其主持法号叫做道弘,同样也是一位翟氏子弟,而且最令李曜感兴趣的是,那张告示上所写的位置,正好在莫高窟最着名的第二百二十窟的前方。 5 第一百二十九章 登门 黄昏时分,红日半没天边,人流几乎消散殆尽,李曜一行这才返回了何家大宅。 此番敦煌街市游,安红玉与鱼巧巧两大购物狂魔,你方唱罢我登场,把李曜教刘安远、咄地满等人抬上的两箱丝帛去了个干净,反倒是李曜本人在外消磨了一整天,除了吃,还是吃,连一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买。 安红玉为了帮衬两位姨娘照顾其父,把所有的贴身婢女都留在了肃州,谁知这位安家小姐是个“马大哈”,居然行了好几百里才发现自己分文未带,以致这一路都在蹭李曜的油水。 不过李曜对此却毫不在乎,反正养一个是养,养两个也是养,自她从何潘义口中得知有人曾用一颗品相普通的夜明珠在敦煌黑市上换得十匹西亚名骏波斯骢,就不觉出手阔绰起来,似乎有些不把钱当回事了。 这不,安红玉也没忘记明真道长的好,殷勤地为李曜买了一套中原尚为罕见的萨珊联珠立鸟纹锦胡裙,俗话说“一回生两回熟”,李曜也曾穿过不止两回裙装,于是次日清晨起床之后,她被安红玉、鱼巧巧前赴后继的一阵怂恿和推波助澜,亦就心安理得穿上了。 这一日,敦煌城里未等天明便下起了大暴雨,直至临近午时亦未停歇,渗水井和排水管道不堪其负,街道上全然成了“水漫金山”的景象,就连那些平日里信奉“时间就是金钱”,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能数钱的商人也不得不暂时待在了家中。 当李曜穿着一袭颇对粟特人审美口味的波斯长裙独自出现在花厅时,顿时引起了厅中五人的强烈反响。 原本正百无聊赖的何氏三兄弟的目光齐齐亮了起来,再加上他们突然『露』出一种诡异的狂热表情,顿时看得李曜浑身不甚自在。 一见自家男人成了这副模样,曹大娘脸『色』变了几变,但随后就恢复了和善的模样,而那个昨日还自来熟的康六娘却坐不住了,立刻起身离席,当着主母曹大娘的面,一屁股坐在何潘义的大腿上,旋即长舒玉臂,环住何潘义的脖颈,娇滴滴地在耳边连唤两声:“阿郎?阿郎!”说着还故作示威般地睨了李曜一眼。 李曜忍不住一阵肉麻,差点鸡皮疙瘩都掉了出来,待到坐定席位,赶紧摆出心地坦『荡』、风光霁月的姿态,向何潘义问起了正事:“二郎,事情进展得如何?” 何潘义回过神来,先是老脸一红,随即轻轻把怀中的康六娘往身边的胡床上一搁,又正了正身形,这才应道:“回道长,潘义的确寻到了几个买家,只是他们财力不济,吃不下这批货,若想把所有货物一次『性』发卖给同一个买家,还需再多联系联系。” 李曜眉头登时蹙了起来,轻叹道:“如此说来,这敦煌城里真正的大富之人也不多啊。” 何潘义温言道:“道长勿虑,潘义听闻六日之后,沙州翟家将在大云寺举行梵音会,想来这时已有西域诸国的权贵和商旅抵达了敦煌,其中携带万贯资财者定然大有人在。” 李曜奇道:“这些西域人来观看梵音会的比赛,为何会带大量资财呢?” 何潘义尚未回答,康六娘“噗嗤”地笑出了声,她本来正为方才自己莫名吃味的行径而感到羞怩,一听到李曜如此天真的提问,觉得自己有必要挣个表现,换回对方的好感,于是笑着抢话解释道:“明真有所不知,这梵音会选甚么乐魁、舞魁、歌魁,只是一个用来吸引人的噱头,其真正的目的有二,一是做买卖,二是传教,只有头一天是进行三魁比赛,而后的几天,你若再过去逛的话,就会发现那大云寺的周围,到处都是卖货的帐篷和佛僧的讲台,正热闹着呢。” 李曜心中了然,这不就是古代版的大型展销会和交流会嘛!转向何潘义问道:“二郎可还记得当初贫道定下的时限么?” 何潘义颔首道:“潘义自然记得,道长曾说本月下旬之前离开敦煌,说起来这个日子便是后天。” 李曜略一沉『吟』,说道:“贫道想看看那梵音会的盛况,所以二郎可莫要着急出货,好好选个买家,卖个好价吧。” 何潘礼『插』口问道:“道长,可你不是说这里会甚么吗?” 当初策划西行的时候,李曜曾说沙州可能会在晚夏时节发生叛『乱』,而且加上其后瓜州城发生的流血事件,已然令他深信不疑。 就为此事,他还对这场害人无法出门的大雨抱怨不已,生怕因此白白浪费时间,以致误了他们离开的日程。 若是那位贺若别驾又跑来沙州与敦煌的中原士族打了起来,大云寺所谓的“梵音会”哪还办得下去? 他对此有些不能理解,故而才有此一问。 李曜当然知道何三郎说的“甚么”是指什么,风轻云淡地说道:“贫道现在改主意了,其他事情,我自会想法对付,你们只管发卖事宜便是。” 说着,她又微微一笑,笑得意味深长:“既然我来了,又怎会坐视不理,袖手旁观呢?” 正午时分,暴雨终于停了。 李曜径自坐上一辆何潘义特意安排的豪华马车匆匆离开何家大宅,准备前往位于敦煌城南的张护家。 李曜这是去找人谈要事,为了以防泄密,她连嘴巴不甚严密的鱼巧巧都没带在身边,所以对敦煌城中情形还算熟悉的何潘礼便充当了一回车把式。 只听他把那大鞭甩得噼啪炸响,马车就像瞬间变成跑车似的,冲过了一片又一片水洼。 沙州法制宽松,庶民骑马、搭乘马车几乎不受限制,即使何潘礼驾驶的马车从一些小吏和巡城卫卒当面飞快地驰过,溅了他们一身水,一个个也只是指着车屁股,骂上一句了事。 因为大雨刚停,街道上有很多积水,所以出行的人不多,何潘礼只用一炷香的工夫,便将李曜载到了张家的大门前。 李曜戴好幂篱,这才下得车来,掸了掸身上簇新的华丽胡裙,走向一个倚靠在门口的年轻人,问道:“你是这里的守门人?” 那人一见来者气势不凡,忙不迭地站直了身子,笑着欠身应道:“小的正是,敢问这位娘子有何吩咐?” 李曜沉声道:“劳烦你速速传话进去,就说有人前来给你家主人指条活路。” 7 第一百三十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雨过天晴,阳光艳丽。 张家大宅的后院里,一位身着白『色』燕居袍服的中年男子正跽坐于席,神『色』复杂地看着一群热火朝天『操』练武艺的人。 在这些人的里面,有他的亲身儿女,也有他的部曲,人数虽然不多,但各个自幼习武,底子扎实,如果让他们演习战阵之术,再好生磨合一番,必然能成为一支实力惊人的奇兵。 可这并不是中年男子的初衷,他们敦煌张氏一门自汉末起,历经四百年,世代皆是沙州的豪望,而他教授后辈家传武学,不过是为张家血脉长存增添两分平安的保障而已。 然而,因为瓜州总管贺若怀廓极其偏激的政治方针,如今敦煌张氏与其他沙州的中原士族一样,就要共同面对一场百年未有之危机。 只可惜他们根本没有充足的时间来做准备,所以他为了拼凑出足够强大的实力,不得不铤而走险,打算用这些代表张氏未来的年轻人去冒险搏出一条活路。 这时,一名秀士模样的年轻人飞快地走了进来,直接凑到中年男子的耳边,紧张地低声道:“门外来了一个奇怪的女子,自称有重要之事,需得面见张参军。” “哦?”中年男子见到年轻秀士面有苦『色』,双眼不由微微一眯,淡笑着问道:“此女究竟如何奇怪,但说无妨。” 年轻秀士拱手一礼,这才声音越来越低地答道:“这女子教门僮传话,说她是来为参军指活路的……” 中年男子先是一愕,随即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对年轻秀士沉声道:“你去把人带进来,我在客厅等她。” …… …… 李曜被人领到张家的客厅,就见到偌大的厅堂中只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中年男子。 李曜敛裙一揖,随即取下幂篱,眸光便立刻与对方犀利的眼神碰到了一起。 此人浑身散发着一种儒雅的气息,可面相却生得英武不凡,斜眉入鬓,高鼻阔口,三绺微髯,与那张栋、张檀两兄妹有着几分相似之处,看年纪约莫三十五六,李曜暗暗称道,想来这位气质成熟,外貌一表人才的家伙,便是敦煌张氏的族长张护本尊了。 张护自然也在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少女,身上穿的是一袭繁复精美的波斯胡裙,秀颈戴着镶嵌金玉宝石的项链,脚上却蹬着一双中原样式的云纹履,头上『插』着碧玉簪,高高挽着一个道髻,整体打扮有些不胡不汉,样貌看起来略显稚涩,至多二八年华,虽然未着粉黛,但生得眸如秋水,眉如远山,肌肤赛雪,五官之精致,可谓惊若天人。 而最令他感到惊叹的是,此女身姿婀娜,娇若春花,却站得挺拔,好似一株笔直的白杨,毫无温柔妩媚之态,面『色』静似渊潭,目光深似夜空,直教他的心头生出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感。 过了片刻,两人几乎同时敛回目光,李曜向张护微微欠身一礼,不卑不亢地道:“福生无量天尊,吾名李明真,乃是终南山宗圣观一坤道,见过张参军。” 其实,李曜在坐车离开何家大宅之前,便已从何潘义口中提前了解到所谓敦煌十大氏族的基本情况,自然比较清楚张护、李通等人的官职和社会地位。 张护这参军的官职,全名为“沙州录事参军事”,掌管总录众曹文簿,兼举弹善恶,维护地方监察制度与社会秩序,虽说只是一个从七品下的官儿,放在天子脚下的长安城,地位低微得难入高门贵胄之眼,可放在沙州这块朝廷连刺史、长史都没有设立的偏僻之地,那就是仅次于别驾的第二号人物了。 而这位沙州二号人物听得李曜的自我介绍,神『色』立时恭谨起来,实在没料到这位少女竟是名女冠,而且口称出自天家宫观,其身份真伪暂且勿论,至少这道家气度就不似俗世之人培养得出来的。 张护赶紧抬手一扬,指向摆放在面前正中一丈处的坐席,语气和善地说道:“小娘子,请坐。” 待得李曜入席而坐,张护好奇地问道:“呃……不知李道长今日来张某这里,有何贵干呢?” 李曜端出方外之人的架势,很老人气地叹了一声,悠悠地道:“实不相瞒,贫道近日游方至瓜州时,骤见那瓜州城中两班人马欲将血拼,便秉着我道家‘慈爱和同,济世救人’之责,遂隐于近处,以待时机制止,只道能尽一点绵薄之力,幸亏双方在事态即将失控的紧要关头,及时悬崖勒马,这才直接免去一场血流成河的惨剧发生,亦不知参军可有听闻此事呢?” 乍见一位跟自家儿女年岁差不多的小姑娘这般老成持重的侃侃而谈,张护心中还是生出某种强烈的违和感,嘴角忍不住地抽了两下,才道:“这件事,张某前日便已知晓……”顿了顿,又探究地看向李曜,忽然话锋一转,故作纳罕道:“可此事既已息事宁人,又与张某毫无干系,张某还是听不明白李道长登门来访,究竟是何缘由,还请莫要婉转言语,直明来意便是了。” “既然如此,贫道就直言不讳了。” 李曜颔首,随即神『色』忽然严肃起来,直直地看着张护的眼睛,认真地道:“你们张家,以及这敦煌城中的中原士族,过得几日就要大难临头了!” 此言一出,张护眼神复杂地看了李曜一眼,拱手道:“看来道长所知之事果然不少,道长与张某非亲非故,今日特意前来登门提醒,张某其实也是颇为感动,这番好意张某先心领了,只不过张某早已有了对策,似乎无需道长『操』心了。” 李曜轻轻摇了摇头,浅浅一笑,神秘地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如果贫道没有猜错的话,想必张参军所谓的对策,不外乎是两种不能为外人道的法子,不知贫道说的对否?” 张护脸登时变了几变,心头一阵惊疑和不安,只觉此女绝对不能小觑,忙不迭地定下了神,沉声道:“兹事体大,且涉及机密,若道长不介意的话,可否随张某移步书房再细说端详?” 李曜点头道:“道门中人,不拘俗礼,贫道当然不会介意,还请张参军带路。” 李曜跟着张护出了客厅,没走几步,便见两人迎面快步走来,其中一位是此前引领李曜进来的年轻秀士,另一位是个年约四旬,身材颀长,看起来风度翩翩的男子,张护一看到他,便上前一把揽住对方的肩头,附耳过去,低低地道:“你来得正是时候,随我到书房去一趟。”?: 或搜索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人都是会生病的 张护的书房设在中院主屋一侧,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不算宽敞的房间,三排靠墙的大书架,摆满文房四宝的案几,可供休憩的匡床卧塌,以及灯具、炉鼎等事物,似乎已将整个房间塞得满满当当,可李曜很快就知道这里其实另有玄机。 就见张护双手抱住燃香的炉鼎,用力一拧,随着一阵“喀哒哒哒”的声音,一排书架在原地转了个半圈,便徐徐现出一条通往地下的阶梯。 阶梯的尽头是一间比书房还要大的石室,室内的四壁挂满了书帖,显然都是张氏先祖“草圣”张芝的真迹。 张护将李曜与四旬男子领进来之后,又故技重施,点燃并转动置于室内的一盏铜灯,待到甬道的入口完全关闭,这才指了指铺着蔺席的地面,肃手道:“二位请随意坐吧。” 三人落座之后,那四旬男子对李曜悄悄地打量了一眼,发现眼前这个绝『色』美人与他们两个男子共处暗室,竟然安之若素,毫无羞涩之态,不禁挑了挑眉,疑『惑』地问道:“敢问这位娘子是……” 李曜微施一礼,答道:“贫道乃宗圣观坤道,姓李,法号明真,不知这位郎君名讳如何称呼?” 四旬男子一听“宗圣观”三字,神『色』立时恭敬起来,拱手还礼道:“原来是本家,失敬失敬,我也姓李,名通,明真道长称我表字‘元达’即可。” 李曜微笑道:“明真久闻当今敦煌县令李元达清名,今日得见尊颜,不胜荣幸。” 李通谦虚地应道:“李某只是尽自己的本份而已,道长过誉了。” 待得双方见礼完毕,李曜扫视了张护与李通一眼,说道:“由于贫道还有要事去办,只得开门见山,长话短说,若有冒犯之处,还望二位海涵。” 张护颔首道:“元达与张某乃是通家世交,不是甚么外人,明真道长尽管畅所欲言便是。” 李曜肃然道:“贫道知晓你们的首要目的,就是杀死瓜州别驾,而你们首选的计策便是行刺……” 李通本来被张护带到暗室里,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听此言,不由失声惊呼:“你是如何晓得?” 张护忙劝声道:“元达少安毋躁,但请细听道长说下去。” 瞧见李通神『色』紧张,依旧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李曜耐心解释道:“二位有所不知,贫道不仅在瓜州城目睹了那贺若总管与瓜州赵长史冲突的全过程,还在事后拜访过赵长史本人,故此发现了贺若怀廓为掌控地方实权而打击瓜、沙两州中原士族的意图,而且贫道近日还得知,大云寺将要在二十三日举办‘梵音会’,到时候贺若怀廓会到场,包括你们二人在内,十大敦煌氏族的族长及重要子弟也会出席,恐怕你们双方都会觉得,这是一个置对方于死地的天赐良机吧。” “没错。”张护点头道:“那贺若怀廓须得提防瓜州的中原士族,只能带出总管府的四成人马,充其量不会超过千五之数,而且负责维持此届‘梵音会’秩序的敦煌县尉,其实也是我们的人……我们无一不希望贺若怀廓去死,而最好的办法,便是借此机会派人在‘梵音会’上杀了他。” 说着,他忽然苦笑一声,继续道:“可刺杀贺若怀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我们也为刺杀失败制定了后续方案,不过这只能算是没办法的办法。” 李通接口道:“贺若怀廓行事不择手段,一旦我们未能将其成功刺杀,若不想遭到他的血腥报复,就必须抢先发兵攻击,可这也意味着我们聚众起事与朝廷开战了,亦不知今上会不会念在敦煌李氏与天家同为武昭王后裔的份儿上,放我们一条生路。” 敦煌李氏的始祖为后西凉国主李宝次子李茂,而李唐皇室虽然号称是老子李耳的后裔,实际的始祖应该是西凉后主李歆第三子,即唐高祖李渊的太祖父李重耳。 虽说两支李氏都是出自西凉武昭王李暠一脉,可若按辈分来讲,李宝和李重耳是堂兄弟,那么李茂则是李重耳的堂侄,延续到唐代,两者的血缘关系早已变成了旁支中的旁支,李茂这一脉的后人几乎就是被李唐宗正寺完全忽略的存在,而且事实也的确如此,终唐一朝,敦煌李氏都没有一个族人能入得李唐宗亲行列,就算李渊再喜欢护短,也不大可能护到李通的头上。 李曜忍不住笑了笑,打趣道:“如此说来,你们以为只需成功刺杀了贺若怀廓,就不用聚众起事,一切都万事大吉了?” 张护与李通对视了一眼,齐声反问道:“难道不是如此?” 李曜轻轻摇了摇头,说道:“贫道亲眼见到去年协助朝廷平定贺拔行烕的首席功臣瓜州土豪王斡被人一刀劈断脖颈而死,而另一位功臣合河戍校尉曹通也差点被人活活打死,难道二位真的以为,只有贺若怀廓一人想对付你们这些敦煌的中原士族么?” 李通先是一愣,随即不以为然地道:“明真道长说的是那些鲜卑奴吧!贺拔行烕起兵造反时,两州所有的鲜卑氏族都投在了他的麾下,结果去年被朝廷杀得十不存一,早就不成气候了。” 张护听了李曜的话,沉『吟』片刻,才道:“现如今在沙州与瓜州地方上,县尉以上的官职,除了那个贺若怀廓以外,余者皆为我中原子弟,只不过他的总管府似乎聚集了不少行烕的旧部……” 说到这儿,他又深深地看了李曜一眼,沉声道:“依明真之见,难道说……即使我们暗杀了贺若怀廓,那些鲜卑奴也会对我们中原士族欲行不利之事?” 李曜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说道:“只要贺若怀廓在你们的地盘上死于非命,鲜卑人便能以朝廷的名义,正大光明地『逼』迫你们出手,而且贫道还发现贺若怀廓身边的某些鲜卑人根本就是行事不计后果的狂徒,只怕是到时候无论是反,还是不反,可都由不得你们作主。” 李通眼神期待地看向李曜,连声问道:“难道我们只有走造反一途不成?或者说,道长你真的有法子?” 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他也绝不愿意与朝廷对抗。因为这太冒险了,搞不好就会葬送他们敦煌李氏延续一百多年的基业! 李曜浅浅一笑,笑得高深莫测:“人都是会生病的,你们以为呢?” 第一百三十二章 由我作主 生病……让那贺若老贼病死? 李通张大了嘴,张护脸上也现出了愕然之『色』,二人看着李曜,这分明是一位清丽舒徐,娉婷端庄,犹如天仙般的少女,可她那微微翘着的润泽唇瓣,却透着一股子邪气和冷酷,直教人心头生出某种难以言喻的寒意。 过得片刻,张护皱了皱眉,忽然试探着问道:“下毒?” 李曜颔首道:“可以这么说。” 闻言,李通刚刚敛过神来,便忍不住接口道:“实不相瞒,我们为了尽最大可能击杀贺若怀廓,所制定的刺杀方案,便是用毒箭和毒刃,若明真的计策亦是诸如此般,岂非与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李曜轻轻笑出了声:“李明府,说真的,我的法子和你们那种粗浅的方案,可是大相径庭的。” 李曜记得作为最初交战地的莫高窟,距离敦煌城足有二三十里,而在原史中,那贺若怀廓能顶住张护、李通的围杀,率数百人退进敦煌子城,并坚守了十数日才被杀死,这不仅显得张护、李通的刺杀方案非常失败,同时也说明贺若怀廓身边防卫力量的强度绝不算差,她甚至无法排除当时贺若怀廓穿有坚甲的可能,否则也不至于毒箭、毒刃也未能伤其『性』命。 不过话说回来,古代的士族子弟在旁门左道方面下得工夫,又怎及得上拥有专业杀手水准的李曜呢? 所以,对于李曜来说,值得注意的问题,根本不是杀不杀得了贺若怀廓,而是如何杀人于无形,如何完美地达成她的目的。 李通讪讪地没有说话,却听得张护小心翼翼地问道:“有何不同?还请明真指教。” 李曜淡淡地道:“据贫道所知,贺若怀廓已过‘五十而知天命’的年岁,我们都很明白,凡人皆抵不过衰老病死,想死想活,亦由不得他选择,而他几时死,以何种方式死,死状如何,乃至何人陪他死,都将由我作主。” 李曜她说这话时,始终正视着眼前二人,明亮的眸光中闪烁着一切尽在掌握的强大自信。 张护与李通虽然异常震惊,无法想象得出这样一位身姿纤秀的女冠,究竟会如何行刺一名有着层层武装防卫的目标,内心却生不出一丝怀疑,不约而同地选择相信李曜,就仿佛已能从她的眸光中见到贺若怀廓变成了一具尸体。 张护定了定神,才道:“现在距离梵音会开幕,还有四天半的时间,明真若需要些甚么,只管说来,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提供给你。” 李曜语气轻松地道:“这倒不必,我自会做好准备,你们只需照旧部署兵马,对付容易『乱』来的鲜卑狂徒就行了。”【¥* *…最快更新】 张护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李曜,肃然道:“你无缘无故帮助我们,甚至打算不惜以身犯险,到底是为了甚么?” 李通也沉声说道:“明真就直说吧,你想要甚么?一旦事成,只要是我李元达拿得出来的,统统都会给你,若有食言,定遭天谴!” 张护、李通二人自从见到李曜,就一直没有停止观察。 结果,他们越来越好奇,越来越心惊,疑『惑』也越来越浓郁。 他们早已怀疑李曜绝不止是一名女冠,而是有着更特殊的身份。 他们实在无法理解,一个游方的女冠,为何会『毛』遂自荐地替他们去杀人,为何会自信有能力杀死一个唐军总管。 若非李曜活生生地坐在这里,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世间竟会有这样的奇女子。 李曜悠然道:“福生无量天尊,正如二位所见,贫道是一名坤道,本分即是传教弘道、广纳信众,若贫道解决了贺若怀廓,你们便在沙州建一座内分两院的道观,位置、面积、观名均由贫道来定夺,而监院一职若无合适人选,也可以给我留着,还有……你们两家必须让子弟加入吾教,至于首批人数嘛,最好在二十人以上,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张护、李通面面相觑,过得半晌,张护才道:“沙州本来就有两座道观,且如今天家把玄门奉为国教,族中崇道子弟大有人在,故而这些都不难办到。” 随即,李通表态道:“我身为一个地方县令,弘扬国教,自是责无旁贷。不过……”顿了顿,又神『色』复杂地看了李曜一眼,不解地问道:“请恕元达冒昧一问,明真在个人喜好、财帛方面,真的没甚么需要么?” 李曜莞尔一笑,声音平和而平缓:“这无需李明府『操』心,但请二位一定要切记,若对贫道失言,代价不是你们能承受的,贫道先行告退,二位就莫要送了,我们梵音会上再见。” 说罢,李曜欠身而起,径自走到暗室的出口,张护、李通听得她突然夹带警告的话语,才刚回过神来,又忽见她抬起一手,随着一阵瘆人的摩擦声,暗门连同重达千斤的书架竟在没动机关的情况下,被她强行推了个半圈,那轻轻松松的模样,就像推开了一扇普通的房门…… …… …… 李曜匆匆离开张护府邸,由临时车把式何潘礼领路,在敦煌城中购买了一些器具和材料,就立即赶回何家大宅,然后唤来安红玉、鱼巧巧、茴儿、萱儿,便屏退何家的一干胡婢,待在暂居的花园小院里,教这四位日常跟班做起了手工活。 如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持续到了次日傍晚吃饭的时候,何潘义来到小院,给李曜带来了一条好消息——她的陪葬品全部被一个神秘人以高价定下了,并约定于明日巳时在敦煌城南二十里的“月牙池”见面交易。 随后,她得知这笔买卖总价高达一万五千两黄金,便忍不住对何潘义赞道:“这才两、三日的工夫,二郎就把这买卖做成了,还卖得这般高,实在是了不起!” 何潘义有些受宠若惊,这可是他自打见过李曜以来,第一次被“平阳公主”夸奖,也是首次听得“平阳公主”开金口这般夸人,平日里用作谈买卖的口才似乎一下子消失了,只会连称不敢当,从小院里出来时,脚步都有些飘飘然,就仿佛浑身骨头也轻了二两。 而李曜心中更是欣喜不已。 要知道,在黄金存量低得可怜的唐朝,如果把一万五千两黄金全部兑换成开元通宝,已然超过了大多数上州的钱库存量。 更何况,黄金自古便是文明世界的硬通货,不管她将来到哪个国家,都能用其兑换现钱,当真是黄金在手,世界任我行啊! 第一百三十三章 角色扮演 天地悠悠,沧桑千年,飞沙不落月牙泉。 伴随着声声驼铃,李曜骑着白『色』的骆驼,领着一支蜿蜒在鸣沙山上的驼队,深一脚浅一脚地迈向沙丘环抱中的一弯如月幽潭。 李曜原来印象中的月牙泉,其南北长只有百米,东西宽仅二十多米,均深不过五米,而在这个时代,以“池”为名的月牙泉,比之后来的面积大了不知几倍,从高处远远望去,一片碧波浩『荡』,游舫轻舟徐行其间,各『色』亭台楼阁庙宇点缀岸边,共同构成了一副恍若海市蜃楼般的绝妙美景。 买家与李曜约定的交易地点,正是岸边最大的建筑群,一座名为“观音堂”的寺院,刚抵寺门前,便有旋律清灵的佛乐,曲调悠扬的梵呗,娓娓地传入了耳帘里,令李曜的随行者们纷纷停止谈笑,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 待得温顺的白驼屈身匍匐于地,李曜扶鞍下来,拉住铜制的门环轻轻地敲了三声,庙门应声而开,一个似乎早早守候在门口内的沙弥打量了李曜一眼,便迎上前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敢问檀越可是名为‘娜娜’?” 李曜的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但旋即便消失不见,她差点没反应过来这只小光头是在叫自己,忍不住暗暗啐骂何潘义:特『奶』『奶』的,“娜娜”算啥玩意儿!她当然知道这是粟特人过去崇拜的月亮女神的大名,可这个化名简直接受不能,刚才那一声,差点让她浑身都被叫得石化了…… 李曜定了定神,扯出一丝不自然的尬笑,回道:“正是。” 沙弥侧身朝门旁一让,随即又有一个中年僧人现出身来,合十行了一礼,道:“贫道乃鄙寺知客,众位檀越请随贫道来。” 伴随着院中渺渺的清音梵唱,知客僧引着李曜、何潘义等一行人来到了一间禅房前,知客僧上前轻轻叩门,三声过后,两名铁塔般的雄壮大汉打开了门,随即昂首挺胸分立两边,抱拳一礼,同声道:“请。” 当李曜与抱着一个小箱子的何潘义两人先后进入房间之后,两位铁塔大汉立即抬手一挡,硬生生地拦住跟在二人身后的罗仁俊、刘安远等随行者,面无表情地道:“他人暂且留步。”说罢,便齐齐关上了门。 禅房墙壁上,绘满了精致的壁画,画面五颜六『色』,内容丰富多彩,皆是说的佛教故事,正对房门的墙壁上,则挂着一张有着三缕微髯的男身观世音菩萨像,虽然与李曜脑海里那位身着白衣、手持净瓶的慈祥『妇』人形象相去甚远,但宝相庄严之感却似乎还更胜了一筹,仿佛正注视着芸芸众生,竟让她不由自主地心生恍惚。 李曜正看得有些入神,忽然听得一阵脚步声,赶紧从画像上收回视线,转过身来,就见一对年轻男女从里屋里走了出来。 男的二十四五年纪,头戴毗卢冠,内穿木兰僧衣,斜披一袭褐红『色』的锦澜袈裟,身材不算高,只一米七左右,容貌眉目如画,唇红齿白,肤白肉嫩,可谓是典型的男生女相,再加上他这一身的行头,乍看之下,李曜还以为自己见到了柔弱加强版的唐僧,仔细再看,才认出对方是个角『色』扮演的主儿。 女的是个双十许人的佳丽,身段窈窕,脖颈颀长,生得一张巴掌大的脸蛋儿,嘴小眉弯,眼大鼻直,只见她一头青丝,挽成个精致宝髻,内穿素白窄袖轻衫,外罩一件青缎水田缁坏衣裳,如果她没有用手紧紧挽着身边男子的胳膊,看向李曜的眼神也不像是见到一个来跟自己抢饭碗的,没有带着强烈戒备之意的话,恐怕就会有释门中人把她当作一位慈悲为怀的女菩萨。 面对李曜充满探究意味的眼神儿,男子目光不由一凝,也飞快地打量了李曜一番。 这是一个肤如凝脂,五官精致至极,相貌长得偏中原人,略带混杂血统的少女,满头秀发掩藏在薄柔的一袭红『色』纱巾里,引人无限遐思,身段儿算不得丰盈,但一件萨珊波斯的束腰锦裙,却把那前凸后翘,凹凸有致的曼妙曲线,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彼此打量了一阵子,秀气男子脸上微微一红,率先开口问道:“敢问小娘子就是娜娜么?” 李曜忙提裙屈膝,欠身低头,施了一个既生涩又难为情的古波斯礼节动作,尽量用女『性』味儿的语气说道:“娜娜见过金世子尊驾,不知世子身边这位娘子是……” 金世子微笑着介绍道:“她是我的侧室绯璎,不会对我们的交易造成影响,还请娜娜放心。” 绯璎勉为其难地放开金世子的胳膊,跟李曜相互行了个礼,随后何潘义放下箱子,也上来见礼,说道:“世子见到正主娜娜,那么现在我们的交易可以开始了吧?” 金世子高声道:“全都抬出来!” 音落,一群怀中抱着箱子的壮汉从禅房的侧门鱼贯而入,纷纷往地上一放,再一齐打开箱盖,所有箱子里面全是砌得整整齐齐的金锭。 金世子微笑道:“每箱五百两,这里有三十箱,总共一万五千金,金某以佛祖名义发誓,全部足重,分量绝不会短上分毫。” 李曜点了点头,亲手打开了自己带来的小箱子,何潘义适时地从拿出一张厚麻布铺在在地上,随即与李曜一起,将箱中珍宝一一分类摆放了出来,金世子与绯璎齐齐俯首瞧去,蓝田玉、独山玉、海阴明珠、南海珍珠、玛瑙、琥珀、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看得人目眩神『迷』,简直是东南西北中的珠宝大荟萃。 摆放完毕,李曜才开口道:“金世子,看看类别、品相、数目可是对得上?” 金世子以手点了点数,颔首道:“一样不差,皆是稀世上品。” 绯璎难以置信地看了李曜一眼,忍不住惊奇道:“这是奴生平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同时集齐中原、高句丽、林邑、天竺、波斯、拂菻四方诸国最名贵的珍宝,过去一直以为只有中原的天子才做得到,难不成娜娜你是一位公……” 金世子故意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低低地提醒道:“绯璎,莫要『乱』问,别坏了规矩。” 绯璎的话还没说完,便立刻闭上了嘴。 对她来说,规矩什么的,都是小事,惹得金世子不高兴,以致自己失宠才是大事。 李曜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开始交换吧。” 第一百三十四章 二世祖 “娜娜不查验一下金锭的真伪么?” 金世子微微有些动容,这个女子也太容易相信人、太过于爽快了吧? 对于大多数西域小国来说,这绝对算得一桩大买卖了,难道她一点都不怀疑别人会弄虚作假吗? 李曜玩味地看了金世子一眼,浅笑道:“因为世子根本没必要作伪啊。” 说罢,她便帮着何潘义把珠宝全部放回了小箱。 金世子愣怔了一下,虽然心头有些懵懵然,却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很对。 于是他也不再多言,立即打了个响指,盛满金锭的木箱闻声而盖,并齐齐用绳子再捆了个严实。 随后,禅房的门开了,罗仁俊、刘安远、何潘信等一大票随行而来的汉子呼啦啦地全走了进来,每个人抱起一口箱子就走,李曜与何潘义向金世子行了告别礼,便跟着其他随行者一起呼啦啦地离开了。 由于携带着大半吨的黄金,李曜自然无心去欣赏月牙池的风光,迅速返回何家大宅之后,就赶紧把黄金全部藏入何家的金库中,全程几乎半刻也没耽搁。 一通忙活完毕,何潘义自行捶了捶酸软的腰杆儿,神秘兮兮地问向李曜:“道长,你是否识出了那位‘金世子’的真实身份?能否跟潘义说说么?” 李曜忍不住笑了笑,反问道:“二郎,除了本朝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还会有甚么人敢在鞋履上绣龙纹呢?” 何潘义一听登时恍然大悟,不由自主地说出了答案:“高昌王……还有高昌世子!” 随即,他又摇头笑了笑,感慨道:“怪不得啊,当时我报出一万五千金的卖价,他连眉头都没有皱就接受了,高昌之富庶,居西域之首,看来绝非虚言呐!” 李曜轻笑了一声,满含讥诮地道:“没错,这位出自金城麴氏的高昌国世子麴文泰,的确是一位富可敌国的‘二世祖’。” 在这个时代,有一个远离中原的国家,其创立者乃至大部分子民,皆是汉人的后代,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正好扼守在中原政权与西方国家的经济通道上,所以看起来国富民强,文化昌盛。 兴许是历史问题的缘故,该国长期依附某个与中原政权作对的西方强国,在明面上以两国“同根同源,血脉相连”为由,与中原政权保持友好关系和正常交流,并因此获得了难以计量的好处,暗地里却唯西方强国马首是瞻,时不时搞一些阴险的小动作,让中原政权总觉得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却也一度拿该国没有办法。 该国人口不过万户,名义上的地位,以及相关的称谓,也比中原政权矮了一等,但在实质上,其机构设置与形制方面,却与中原政权平起平坐。 而且,该国周边的邻国,除了对其拥有实际宗主关系的西方强国之外,余者皆是实力弱到几可忽略不计的小国。 再加之后来该国得到西方强国在军事方面的大力支持,便自觉可以不怵中原政权,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这个富庶昌盛、兵精马壮,却又妄自尊大、数典忘祖的国家,便是麴氏高昌。 如果一切按照原史的发展,到了今年九月深秋,现任的高昌王麴伯雅就会因病去世,世子麴文泰将继位为王。 再过个十几年的时光,这位样貌看起来很柔弱的麴文泰就将展开他的作死历程: 贞观十三年,麴文泰与西突厥联兵犯伊吾,掠焉耆,并设关立卡,出兵劫掠来往中原的商队,封锁阻绝大唐与西域之间的商道。 随后,李世民遣使去质问麴文泰为何要做这些严重损坏两国关系的事情,这位有恃无恐的高昌王竟大放厥词:“鹰飞于天,雉伏于篙,猫游于堂,鼠叫于『穴』,各得其所,岂不能自生邪” 这意思很明显,便是咱们各玩各的,我的地盘我做主。 此言一出,大唐朝野震怒,李世民更表示整个人都不好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唐朝廷直接放出“勿谓言之不预也”,遣大将军侯君集率军西征高昌。 可是,麴文泰得知消息后,却不以为然,并对其子麴智盛及左右近臣说道:“唐去我七千里,碛卤二千里无水草,冬风裂肌,夏风如焚,行贾至者百之一,安能致大兵乎?使能顿吾城下一再旬,食尽当溃,吾且系而虏之。” 麴文泰对此表示非常乐观,他认为唐军不可能派大军穿越死亡沙漠来攻高昌,就算唐军能过来,也会精疲力竭,不战自溃。 结果唐军真的来了,斗志昂扬的来了,而且总兵力竟比高昌国的人口还多。 于是,麴文泰死了,被唐军活活吓死了…… 正如《亡征》中所云:“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纵观整个人类文明历史,在诸多以付出亡国的代价,去积极验证韩非子这段语录的小国君主当中,麴文泰无疑是作死作得最全面、作得最彻底的典型代表。 只不过,现在的麴文泰,可是半点都不像一个自己作死自己的“二世祖”,便听得何潘义奇怪道:“我记得当今高昌王已传八世,为何道长称麴世子为‘二世祖’呢?” 李曜顿时省起这时似乎还没有“二世祖”的说法,解释道:“秦亡于二世胡亥,蜀亡于二世刘禅,隋亡于二世杨广,贫道想起这些,忽然有感而发,便用这‘二世祖’来代指亡国之君。” 何潘义颔首同意道:“这倒是贴切得很,姑且不论这位麴世子未来会不会是亡国之君,若以我们昭武商人的观念来看,他的钱确实好赚过头了,潘义一看他就是自小被人呵护关照大的,说得好听些,叫做豪爽阔绰,说难听的,就是一个败家郎。” 李曜笑道:“好啦,咱们莫再提这个麴世子,贫道有一件正事需得你帮忙。” 何潘义神『色』一肃,忙问道:“什么事?” 李曜认真地道:“贫道听闻比试者参加梵音会,需得有一定名望的人推荐,反正你现在是个六品的官身,也该发挥点用处了,就去替贫道报个名吧。” 第一百三十五章 信任 何潘义愕然地看了看李曜,随即回过神来,扯出一丝干笑,纳罕道:“请恕潘义冒昧一问,道长何时学会了玩耍乐器?潘义亲见道长连当下最盛行的胡琵琶……似乎都弹不好啊。” 在枯燥而漫长的旅途中,李曜也曾拿起拨子把玩过胡琵琶,只是那水平当真教人贻笑大方,最后干脆用手直接去弹,却因其音『色』与自己的期望差异太大,就不由自主地改了力道,结果却把那一根根细弦给生生拨断了,着实令那些琵琶的主人们心疼不已。 李曜扯了扯唇角,解释道:“贫道会吹笛,诸如长笛、横留、竖笛之类,自信技艺应该上得了大雅之堂。” 在唐初,乐器的名称及名类与后世有着很大的差异,单管的笛箫皆以“笛”为名,“箫”只是排箫的专有称谓。 而“长笛”,即为后来的“尺八”,“横留”则是横吹笛的雅称,至于“竖笛”,亦非后世的竖笛,其实是一种形制与后世洞箫非常相似的六孔单管箫。 何潘义若有所思地搓了搓手,这才说道:“喔,原来道长善‘竹’,这倒符合梵音会的要求,听闻会上须得独奏一曲,再与人合奏一曲,却不知明真道长报甚么曲目?” 李曜近日对那“梵音会”也是做了一番深入的了解。 其比赛只允许独奏琴、筝、琵琶等‘丝’类指弦乐器,或笛、箫、篴等‘竹’类气鸣乐器。 但对声乐类型却没有做任何限制,只不过选择与佛教“梵音”相关的乐曲,自然最容易获得那些评审之人的青睐。 李曜略一沉『吟』,便道:“贫道的独奏曲名为《飞天》,合奏曲便用《刹那》吧。” 李曜所说的《飞天》,其原型是一首流行后世的国风乐曲。 为了避免曲风太过于超前,李曜便在通晓音律的安红玉指点下,花了一些心思,把曲谱里面的后世元素去掉一些,改成了迎合当前人们接受能力的曲调。 而所谓合奏曲《刹那》,其实就是后世被收藏于欧洲某国的《敦煌曲谱》中的《急曲子》,也是李曜较为喜爱的唐代曲目。 若非近日里听得有人演奏,李曜还不知此曲竟在唐初便已流传开来,自然不难与人合奏,倒给她省去了不少练曲的工夫。 何潘义点了点头:“潘义都记下了。” 随即,他又憨笑了两声,忸怩地问道:“嘿嘿,如果道长方便的话,可否在闲暇时,让潘义听赏一番呢?” 李曜莞尔笑道:“当然可以。” “好,潘义这就去办,也好早些回来先听为快!” 何潘义登时兴高采烈,不想刚要动身,却听得李曜忽又开口叮嘱道:“且慢,还有一点须说与你听,贫道所报之名为‘李月’,明月之‘月’,二郎可莫要再自作主张啊。” 何潘义似乎明白了李曜的话,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一盏茶的时间之后,他就携带告身钿轴、鱼符,跨上青海骢出了家门,迅速朝着敦煌城外大云寺的方向疾驰而去…… …… …… 李曜回到花园小院,先照例唤来住在一墙之隔的安红玉,然后把何家婢女全都打发了出去,便又领着安红玉、鱼巧巧、茴儿、萱儿四女开始热火朝天地捣鼓她在敦煌街市里买来的东西,一时间噼噼砰砰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李曜给每个人都安排了简单明确的分工,茴儿负责将『药』材和矿料捣碾成粉,萱儿负责筛『药』和滤『药』,安红玉负责切削和打磨铁线,而鱼巧巧身为道僮,自然担当本职工作,给李曜打起了下手。 花草环绕间,一座小铜炉的丹灶被点燃了,李曜并非在炼甚么长生不老『药』,丹灶是敦煌本土的产物,小铜炉却是她在铜器铺买的正宗波斯货,做工很精细,尺寸正好与丹灶契合,可谓是中西合璧。 炼丹炼『药』这种事情,李曜当然是轻车熟路,但俗话说“三天不练手生”,再加上所炼之物较为危险,李曜为了谨慎起见,还是花费近两日时辰做了些炼制程序相似的疗伤止血之『药』来练了练手。 现如今才算正式开始炼制,不过安红玉、鱼巧巧等四女对此却是毫不知情,只道是李曜勤习炼丹术,她们甚至还有些感动,并且表现得格外积极。 在她们看来,炼『药』便是道家的神仙术,岂是轻易为外人所见?而且李曜每次炼『药』都把那些胡婢赶出去,却把她们四人留下来,这是何等的信任啊! 自从前日下过一场暴雨之后,敦煌城里的天气就变得更热了。 安红玉、鱼巧巧、萱儿、茴儿都只穿了小衣,唯有李曜换穿一身粗布衣裳,手上戴着一双白叠布套,并以纱巾遮住口鼻,把自己裹了个严实。 早在南北朝时代,炼丹家便发明了“干馏法”,就是采用名为“石榴罐”与“甘埚子”的两种器具从丹砂中提取水银,或者从胆矾中提炼出硫酸。 而李曜现在所炼之物正是后者,待到“甘埚子”中生成名为“绿矾油”的稀硫酸冷却之后,李曜便强忍着酷热,专心致志地将其倒入一只只瓷瓶中。 鱼巧巧瞧见李曜表现得异常小心,不免有些好奇,本想问几句,却刚欲张口,就立刻被李曜以眼神制止了,只能抓起一块手帕,不时为李曜拭去额角淌下的汗水。 待到“绿矾油”全部装入瓷瓶,李曜便开始使唤鱼巧巧把昨日制好的盐溶『液』从房内取了两瓶出来,然后按照比例将其与“绿矾油”混合,并在“甘埚子”里加热,随着水分的蒸发,混合『液』很快变了一种黄绿的『液』体,并有一股刺鼻的气味向四周散溢开来。 受到警告的鱼巧巧自然不敢作声,但本来正埋头苦干的安红玉,乍然间嗅到这种生平未闻的气息,不由丢下了手上的活计,凑过来细瞧究竟。 安红玉倒是个不怕事的,观察了半晌,也没看出个名堂,竟趁着李曜去熄灭丹灶的那一片刻,忍不住将食指伸进“甘埚子”蘸了一点,随即放入口中尝了一下。 李曜察觉到动静,扭头一看,顿时有了种想吐血的冲动…… 第一百三十六章 好曲,好看! “啊噗噗噗!” 安红玉的俏脸登时扭曲起来,对着地上连吐了一通口水,差点连舌头都吐了出来。 李曜一把抢过身旁鱼巧巧手中已被汗水润湿的手帕,抓起安红玉那只不晓得轻重的手,便是一顿猛擦,同时不好气地问道:“没咽下去吧?” 虽然这生成的盐酸浓度较低,对食道和胃部造成不了伤害,但其中杂质的毒『性』却不可小觑。 安红玉点了点头,大着舌头道:“么油……这么酸……这么辣……怎呲得下……” “呼,那就好。” 李曜轻舒了一口气,随即见到安红玉的指甲只是表皮稍稍有点变灰,便放下对方的手,然后倒了杯青盐水,教安红玉漱了几遍口,又道:“红玉,张嘴。” 安红玉顺从地伸长了粉红『色』的小舌头,李曜仔细地看了看,发现并无大碍,不由哭笑不得地道:“红玉,我炼制的『药』水,不是全都能碰能吃的,你可莫要再『乱』尝呀!” 安红玉的舌尖仍在发颤,猛点头道:“知道鸟……” 发生了这样一段小『插』曲,不仅当事人安红玉变得老老实实,连鱼巧巧、茴儿、萱儿手上的动作都不觉小心了许多。 不知不觉,日渐西沉,忙忙碌碌的一天总算结束了。 李曜把安红玉等四女做出来的事物给一一检查了之后,就连带着器具俱都收拾了起来,随后她目光微微一闪,故作语重心长地道:“自明日起,我会闭关修炼,想来你们也累了,就趁此好生休息两日吧。” 安红玉等四女连连称诺,旋即忽听守在门外的胡婢传话道:“五位娘子,阿郎说今晚设了乐筵,还请各位稍稍做些准备。” 李曜带头应了一声,随后回房换了衣衫,又取了三支不同类型的“笛子”,便领着各自拿了件乐器的四女赶着何家日常的晚膳时间,一齐来到了主宅就餐。 平日里何潘义的妻妾子女都是在各自的小院里就食,今日非年非节的,家中突然举办乐筵,大多数人都是喜出望外,何家主宅的宴厅很大,足以同时容纳数百人,何潘义年纪只三旬出头,却拥有十五房妻妾,二十八个子女,除了吃『奶』的娃儿以外,其他家庭成员俱都济济一堂,气氛可谓热闹非凡。 此刻宴厅内,摆满了令人垂涎欲滴的粟特传统食物,铧锣、大馕、胡饼、搭纳等各『色』米面食品摆放成堆,烤羊、烤猪、烤驼峰、烤鱼、烤鸡、烤鸭等烧烤荤食盛满一个个大陶盘,俱都是事先烤熟的,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香气,只可惜这个时代没有孜然粉、辣椒等调味料,不然会更加美味。 何潘义偕同主妻曹氏与自家两兄弟分坐左右下首席位,主动把李曜邀请到首席正位坐下,而安红玉、鱼巧巧、茴儿、萱儿四个娇俏的美人儿,则众星捧月般聚坐在李曜身边,直教观者无不生出“花团锦簇,秀『色』可餐”之感。 当然了,莫看何潘义如此大张旗鼓,其实他办这场家宴不过是顺带,只是想郑重其事地欣赏一下大唐开国公主的吹奏表演而已。 然而,等待却是漫长的,李曜面对众多陌生的面孔,为保持“尊贵”的形象,自觉选择了细嚼慢咽的进食方式,何潘义见她吃得斯文至极,似乎还打算把所有吃食都尝个遍,便让家中豢养的乐伎与胡姬们不间断地歌舞助兴,先打发打发一下时间。 过了整整一个时辰,李曜总算酒足饭饱,抹了抹嘴,又漱了漱口,这才对何潘义说道:“二郎,今日之事办得如何?” 何潘义早已等得百无聊赖,忽听李曜开口问话,不由精神抖擞,志得意满地道:“不瞒道长,起初那些翟家人还不大待见我,以为我还如过去一般只是个商人,说甚么名额已满来搪塞我,可当我出示鱼符和锦轴之后,他们一见我的官阶比他们族长还高时,那待人态度竟比天气还变得快,自是办得妥妥当当。” 虽说何潘义并非职事官,只是一个武散官,可他这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放在沙州也就只有州别驾窦伏明一人的官阶在他之上,比这本地二把手从七品下的录事参军张护都高了整整七级,说是敦煌城里的一等人物也不为过,翟家当然不敢轻慢他了。 李曜呵呵一笑,道:“今日二郎抖了一把威风,难怪会这般开心设起了乐筵,你做得很好,贫道这就来助个兴,也好教你知晓自己没白忙活。” 何潘义点了点头,起身示意众人安静,随即朗声道:“我来宣布一件事情,明真道长已报名参加了大云寺的‘梵音会’,她现在兴致正浓,决定为我等演奏些曲子,大家一起来欣赏一下吧!” 众人一听女道士参加佛寺里举行的乐会,顿时来了兴趣,无不拍手叫好,一些孩童受到气氛的感染,更是兴奋得跳起来满屋子『乱』窜。 李曜微笑着说道:“贫道在此献丑了,还请多多包涵。” 随后,李曜拿起了一支横笛,如行云流水般吹响了一首改编自十数个世纪之后的国风乐曲,笛声时而悠扬婉转,时而豪放回旋,舒缓处似有清风徐徐吹来,激越处犹如登高以手抚天,宴厅内除了安红玉、鱼巧巧、茴儿、萱儿之外,其他人何曾听过这般吸纳了后世千年元素的华丽旋律,只觉此刻仿佛有一群身姿曼妙、衣带飘飘的美丽少女正在夜空当中围绕着一轮明月翩翩飞舞,一时间几乎满堂人都听得入神了。 可李曜只吹到一半就忽然停了下来,硬生生把听众们从无限的遐想中拉回了现实世界,随即她未等掌声响起,又若无其事地拿起了一支尺八,吹的是同样一首曲子,只是曲调不再华丽,而是变得犹如戈壁上飞沙走石的景象一般苍凉,一些人忍不住暗暗嘀咕,如果这位女道士用这般乐器和吹法去参加梵音会,恐怕那大云寺里的佛僧还会以为她是来搅场子的。 李曜明显只是试吹,吹奏了一小段便放下了尺八,随后拿起了所谓的“竖笛”,并对身边安红玉等四女示意伴奏,这曲子便是何家人人都耳熟能详的《刹那》,李曜吹得还算中规中矩,反倒是担当琵琶手的安红玉炫起了技艺,拨、勾、弹、挑、扫,把那拨子玩得溜溜转。 只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演奏者依旧是李曜本人,因为此刻她演奏时的状态远比乐曲本身更有欣赏价值,就见她的身姿随律而动,纤指轻拢慢捻之间,手中竖笛也随着她美丽的螓首晃动变得忽高忽低,直教人看得赏心悦目,与其他姿势几乎静止不动的四女相比,表演风格可谓独树一帜。 曲毕,厅内顿时爆发出了热烈的喝彩声,李曜收起乐器,抿嘴一笑,问向何潘义:“二郎觉得如何?” 何潘义怔了怔,蕴量了半晌,才道出四个字:“好曲,好看!” 第一百三十七章 骂战鏖战一时休 翌日清晨,李曜吃过早膳,随便准备了些酒水干粮,便让鱼巧巧、茴儿、萱儿三女连带负责服侍她的何家胡婢俱都搬到安红玉的住处,并郑重其事地叮嘱任何人都不得在今明两日过来打搅她,而她自己则把小院门闩一『插』,拿出了安红玉、鱼巧巧、茴儿、萱儿四女帮助下收获的全部劳动成果,即几支铁针,几瓶酸『液』,以及一包『药』粉,便开始了所谓的“闭关修炼”。 与此同时,瓜州玉门关城楼上,居高临下的合河戍主曹通正一手捉刀,一手捧着一牙甜瓜,漫不经心地观察着关城外一片安静的营帐。 而在楼门上方,挂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汉子,这中年汉子鼻青脸肿,衣衫褴褛,浑身脏污,双臂被一圈圈麻绳结结实实地横绑在一根粗大的圆木上,整个人动也不动,若非中年汉子偶尔还能发出蚊蝇般微弱的呻『吟』,恐怕看到的人都会以为他已经死了。 “曹戍主,求你行行好,给口吃的……” 中年汉子说完这话,脑袋不自觉地耷拉了下去,似乎已然到了生命力的极限。 曹通张开他的缺牙巴狠狠地咬了一口瓜肉,随即吐在手心里,便往那中年汉子嘴里一塞,反复几次,直至喂完了一牙甜瓜,这才在墙垛上擦了擦手,淡淡地道:“拔略敦,你身为合河戍副,与我同袍一场,本无甚仇怨,然曹某这也是没有办法,只要你那妻弟贺楼南达退兵,自然会放你下来。” 拔略敦微微叹了口气,只得无可奈何地看向了前方。 过得许久,关城外的营地里,总算有了动静,一大队人马向玉门关的方向缓缓地行进了过来。 见此情形,无需曹通发令,城头上的士卒们已自觉地拿起了弓弩,纷纷持弓取箭,认扣填弦,对准了关城下的来犯之敌。 曹通也取来一张强弓,从胡禄箭囊里抽出一支鲜红『色』羽翼的铁箭,弯弓搭箭,向城外的人马奋力『射』去。 羽箭划出了一道弧线,斜斜地『插』进了地里,只余半支箭杆在外面,看着怵目惊心,随即城外的人马便停止了前进,似乎不敢逾越红箭一步。 曹通箭术一流,号称百步穿杨,只要对方敢胆再迈过那支红箭,他自信必能箭无虚发。 长兵林立的人群中,走出一名缺了半只耳朵的昂藏大汉,对着曹通高声骂道:“曹六,你这无赖痴汉,做得甚么缩头忘八,还不快快放了我家姐夫,不然我贺楼南达定会拔了你的龟壳,晒成忘八干。” 昂藏大汉身边的士卒们立刻附和着笑了起来,只是他们各个都是无精打采的模样,笑声更是有气无力。 自数日前那起瓜州城流血事件发生之后,瓜州总管贺若怀廓便命令校尉贺楼南达率两营士卒,准备趁着合河戍主曹通在常乐养伤之机,与合河戍的戍副鲜卑人拔列敦里应外合夺取合河戍下辖的玉门关,谁知曹通竟未等他们抵达,便突然回到了合河戍,并把合河戍里所有的鲜卑人全都抓了起来,而后贺楼南达姗姗来迟,当场便遭到了曹通的迎头痛击,就连贺楼南达自己都被曹通一箭『射』穿耳朵,让他至今依旧心有余悸。 更何况,贺楼南达只领了一千多人马,相比曹通麾下数百名戍卒,兵力优势并不大,除非他脑子不正常,才会强攻玉门关。 而且他派人向贺若总管请求增兵,结果却只得了一通臭骂,再加上他的姐夫也在曹通的手上,简直让他进退两难。 于是乎,近来几日,玉门关天天都要上演这种千篇一律的骂战,从日起骂到日落,直教士卒们都感到乏味无聊至极。 曹通放声一笑,忽然伸出大手,一把拽住拔列敦的头发,迫使他面向自家妻弟,随后曹通很可恶地指了指天上一团火辣辣的烈日,怪笑着说道:“贺楼南达,你这只撮鸟,难道只会这般啾啾唧唧叫唤不成?赶紧把你那两只照子放亮些,好好看清楚,若你再不滴溜溜的滚蛋,只怕过不得今日,你家姐夫就要变成人干了。” 贺楼南达神『色』一紧,不由怒吼道:“贼子敢尔!” 曹通心中冷笑,去年平定贺拔行烕的时候,他和合河戍里的中原子弟都沾染过鲜卑人的血,如果他没有冲冠一怒,以累死一匹快马为代价,抢在拔列敦采取行动之前,及时控制住了玉门关的话,恐怕现在他的地盘和部下全都没了。 一想到这些,曹通脸『色』登时变得阴沉了几分,呛啷一声拔出佩刀,用刀尖在拔略敦的肩头狠狠一划,冷冷地道:“贺楼小儿,有件事须教你晓得,曹某从不打诳语,我会每隔一刻,在拔略敦身上割一刀,直至你们拔营消失为止!” 贺楼南达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努力遏制住心中的那团怒火,戟指城头上的曹通,恨恨地道:“算你狠!” 说罢,他便下达收兵命令,带领麾下一班人马急匆匆地返回了营地,不消一刻工夫,便拔营而走,暂时退出了曹通的视线范围。 就在曹通『逼』退贺楼南达的时候,赵孝伦正在常乐县同贺若怀廓进行着激烈的攻防战。 有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双方没有多余的过场,每天都是直接开打,从清晨一直战到夜幕降临,才会鸣金收兵,结束一天的鏖战。 两人虽然打得无比热闹,却为了避免胜负未分之前,朝廷介入他们之间的争斗,心照不宣地默契配合起来,共同封锁了双方交战的消息。 只不过,贺若怀廓当下受到瓜州本地所有中原人的抵制,只能依靠鲜卑氏族,兵源着实有限,战了数日,便自感进攻非常乏力。 于是,贺若怀廓留下心腹统领大半人马,对常乐采取围而不攻之法,而他自己则带领鲜卑校尉普乃盛的一营人马赶往沙州的大云寺,准备以参加“梵音会”的名义,先用霹雳手段将敦煌十大中原士族一网打尽,然后从沙州补充足够的兵力,回头再来除掉他的死敌赵孝伦…… 第一百三十八章 娜娜,是你么? 月朗星疏,夜深人静。 鱼巧巧睡到半夜突然被『尿』憋醒,为了避免打扰同榻而眠的安红玉,她起身下榻,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前往院中的“东圊”去方便。 鱼巧巧没走几步,忽然隐约听得隔壁院里传来了一阵古怪的响动,心中不免有些好奇:“难不成阿姊三更天还在修炼么?” 随即,她环顾四周,瞧见院中一块用作造景的高大丹霞石,登时灵机一动,便悄悄爬了上去,然后借着明亮的月光,朝隔壁院里居高临下地望去,就见花草之间有一个土坑,坑里堆了许多动物的尸体,有蝙蝠、老鼠、鸟雀,甚至还有一条蛇,吓得她冷不丁打了个机灵,『尿』都缩了回去。 鱼巧巧不敢再看,正打算从丹霞石上爬下来,却见李曜左手抱着一个陶罐,右手拿着一支点燃的蜡烛走到了土坑前,她将罐里的『液』体淋在了动物的尸体上,随即又把蜡烛放进了土坑,熊熊火光顿时随之燃起,烧得那些动物尸体滋滋作响。 月光如水,洒在李曜的脸上,仿佛蒙上了一层冰霜,而她看向火堆的目光,渐渐变得肃杀起来,似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已然冲破了漆黑的夜空,看得鱼巧巧头皮发麻,连气都不敢喘。 过了良久,火终于灭了,李曜拾起地上一把小铲,迅速用土将小坑填平,随后又踩上几脚,这才朝寝居走了回去,鱼巧巧趴在丹霞石上,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李曜即将消失的背影,一双大眼睛里闪烁着惊疑的光芒:“阿姊刚才的样子好可怕……她这是在干甚么呢?” …… …… 时光荏苒,转眼间就到了“梵音会”开幕的日子。 天光未亮,鱼巧巧、茴儿、萱儿三女早早起了床,洗漱妥当之后,各自穿了一身利落娇俏的打扮,随即返回李曜的小院,就见李曜自行穿戴已毕,只是尚未施妆,便一哄而上,把她拉到梳妆台前折腾起来。 茴儿和萱儿自从被京邑萨宝何潘仁送给李曜之后,为这位习惯素面朝天的女主人化妆的次数,连个巴掌都凑不够,让她俩感觉手艺都快要废了,这一回自是卯足了劲儿来挣个表现。 一番摆弄之后,李曜揽镜自照,顿觉触目惊心,只见镜中的自己披着五晕银泥披帛,头挽飞仙髻,斜『插』金步摇,额饰梅花翠钿,唇点胭脂,粉面桃腮,精心修饰过的五官皆比往常添了几分艳丽,只是穿着一袭素『色』净白襦裙,竟也硬生生地被人打扮成了一副妩媚风流的模样。 这时,穿着一袭红裙的安红玉恰好进来,见此情形,便不由自主地赞叹道:“哎呀呀,着实想不到明真打扮起来,竟会是这般国『色』天香,而且这身裙子也合适得很,若换成庐陵公主赠与你的那件霓裳,让男人见了,那还了得!” 此言立时引得鱼巧巧、茴儿、萱儿三女吃吃娇笑起来,而李曜大概也能明白何谓“了得”,只好充傻装愣,回以『迷』之尬笑。 众女收拾好出行携带物品,又过了一阵子,曹氏派人送来早点和面片儿,并通知饭后到何家大宅门前集合,李曜等人简单吃了几口,就齐齐赶了过去,随后便在何潘义的安排下,众女一起登上了一辆豪华马车,前面还有一辆马车,载着曹氏、康六娘等何家女眷,后面又有两辆小车,分别坐着一些奴仆和婢女,而何氏三兄弟偕同李曜的十二保镖,俱都跨上了骏马,待到整装完毕时,忽听巡吏敲锣高唱城门开,便汇入倾城而出的人马车流,朝着东南方的大云寺而去。 大云寺是敦煌翟氏的家寺,位于莫高窟南区中部,距离敦煌城约莫五十余里,难得有人举办盛会,沙州敦煌、寿昌两县的百姓,无论信不信佛,只要自己无甚要紧事,大多都会赶去凑个热闹。 这一路上,车滚马嘶,行人谈笑不绝,尤其到了鸣沙山东麓的狭窄地段,时不时还会遇到因交通事故纠纷而引发的道路堵塞,令李曜感到一阵阵的无语。 待到李曜一行磕磕绊绊地来到大云寺时,已是骄阳当头,大云寺门前更是人海如『潮』,热闹非凡。 何潘义今日为了彰显身份,换上他并不习惯的中原衣冠,头戴黑『色』折上巾,穿一身双钏绫六品武官常服,腰系犀钩金带,脚蹬乌皮靴,本就魁梧的身板似乎更加挺拔了,就连走起路来的架势,也比平日里神气了许多。 当然了,该高调时不高调,那是傻子。 效果很快就显现了出来,何潘义领着李曜等一干人等,如同摩西分开红海,其所经过之处,周边人群总会自动让出一条通道,不多时便畅通无阻地迈入了大云寺。 寺内知客僧见到又有贵人莅临,赶忙迎了上来,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贫道有失远迎,还请官人见谅。” 随后,李曜一行在知客僧的引领下,来到大云寺的主殿外的阴凉处歇息。 此时距离开幕时间还有大半个时辰,负责接待的沙弥们为贵客们殷勤地奉上了瓜果饮品,李曜最是不客气,一面抱起半个甜瓜,拿着木勺吃得不亦可乎,一面打量这修筑得非常宏伟的寺院。 大云寺主殿背靠山体,高墙深檐,其内里便是全寺的艺术精华所在,可惜大云寺的主殿并不轻易对外人开放,李曜只能在殿外随便逛逛,正当她感到有些无聊时,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在她附近响起:“娜娜,是你么?” 李曜扭头一看,就见数步之外,定定地站着一个中等个头,身材纤细的年轻男子,那肤白肉嫩,眉清眸亮,唇小鼻挺,五官俏似女儿家,一张脸正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的模样,正是高昌国世子麴文泰。 眼前这个麴文泰已是焕然一新,头上戴着纱罗巾,身上穿着右衽汉服,袍服虽然宽大,却由薄薄的丝帛制成,所以这身体轮廓,可谓是看得一清二楚,包括下面某处不可为外人见的部位,亦是如此…… 第一百三十九章 因缘际会 李曜无意间的一瞥,手中甜瓜险些砸了过去,本想转身就走,却又忽觉有些失礼,只好微微福了福,开口应道:“金世子,别来无恙。”心中却道:“麴文泰,有必要激动到这种程度么?快收了您的神通吧!” 麴文泰其实对于自己随感而应的身体变化,也感到失态非常,否则他就不会脸红了,在狂念了一通“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之后,方才恢复正常状态,摆出了含情脉脉的模样儿,柔声道:“世事轮回,因缘际会,我们又见面了,娜娜叫我‘文泰’即可……请恕文泰冒昧,不知娜娜真名该如何称呼?” 李曜差点打了个哆嗦,这位麴世子也太造作了,只觉他跟后世那些饰演三流言情剧男主角的演员有得一拼,忙不着痕迹地拍着身上的鸡皮疙瘩,佯作温婉地回道:“奴姓李,文泰称奴为‘月娘’便是了。” 麴文泰『露』出了更加温柔的表情,问道:“月娘也是带人来此参加比试么?” 李曜又是一阵肉麻:“我……是来参赛的。” “哦?” 麴文泰装作一副吃惊的模样,又问道:“不知月娘志在争夺三魁中的哪一个呢?” 李曜回道:“奴会吹奏,自然是乐魁。” “幸好、幸好。” 麴文泰故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即轻轻拍了拍胸口,语气诚恳地道:“实不相瞒,绯璎将要参与争夺舞魁,幸好你们错开了,不然文泰都不知该支持……” 一言未毕,两人耳畔忽然传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女人声音:“你是谁?咦……娜娜你怎么穿成这样?” 李曜实在没兴趣听麴文泰啰嗦下去,待看清来者正是对方的侧室绯璎,心里不由一松,立即趁机抽身,忙不迭地回到了安红玉等人身边。 麴文泰见李曜那边女眷甚多,自是不好再跟过去,只能伸长脖子,看着李曜的倩影发痴,此时他的脑海浮现出这位佳人刚才轻咬瓜瓤,桃腮鼓起,粉嫩香舌还时不时轻轻『舔』过唇边汁水的模样,想着想着,不觉小腹又热了起来。 绯璎瞧见麴文泰一副猪哥相,差点咬碎了银牙,她太了解自己的男人了,莫看他崇佛礼佛,平日里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实则极好女『色』,并还有收集美女的可恶嗜好。这般绝『色』的女子,他又怎会轻易放过? 而当下国王老迈孱弱,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说不得甚么时候,他就会继位为王,现在正是她与世子表妹宇文氏争夺正妃之位的关键时候,她可不希望自己好不容易占得上风,突然杀出一匹黑马来…… 随着午时响亮雄浑的三声金钟长鸣,万众瞩目的“梵音会”终于在大云寺的会场开幕了。 会场中央搭了一座两尺来高的大戏台,台子旁边有两个大帐篷,分别为参赛男女的后台,另外举办者还在台子附近靠着山体的地方铺就了毡毯地席,上面的落座者,皆是今日应邀而来的贵宾与选手举荐人,贺若怀廓、张护、李通、何潘义、麴文泰皆在此列,而在台下与之面对面的一侧位置上,则坐满了大云寺的一众僧人。 此时,数以万计的百姓早已把偌大的会场挤得水泄不通,手捉横刀的县尉领着差役们一阵吆喝,方才使得人群让出了一条小道,随后便有一位年约三旬的僧人从此处登上了戏台。 那僧人表情肃穆,宝相庄严,先是一通自我介绍与致辞,然后便开始讲起了故事:“说起梵音会,就不得不提一百年前北朝的一位皇子……” 在隋唐时期,佛教徒们为了能更好地传播教义,便用印度佛教徒的说唱形式,将经文和佛教相关的故事改成了浅显易懂的俗讲变文,以便绝大多数的底层百姓都能够听得明白。 平日里的俗讲活动,其实都是由寺院里地位不高的年轻僧人来担当主讲,只不过今日不同平日,“梵音会”这般重大的盛会,大云寺住持道弘当然要亲自出马了。 只见他夹说带唱,诗文、经文时不时穿『插』于故事之间,讲得既煽情,又生动有趣,让在场的诸多男女老少个个听得如痴如醉,就连呆在李曜身边的安红玉、鱼巧巧等人也是时而悲伤,时而发笑,看得李曜眼角直抽抽。 过得好一阵子,道弘终于讲完走下台去,随即便开始上演“梵音会”的第一场正戏“舞魁赛”。 随着音乐响起,人们的情绪迅速从刚才的忘我状态中醒过神来,紧接着又过了片刻,台下忽然响起了一个嘹亮的男子声音:“有请第一位登场者,龟兹的伏思葩,表演舞名为《雪舞莲华》……” 开场第一个舞蹈很快就结束了,贵宾席内十来个疑似评委的人相互交头接耳一番后,纷纷举起了手中的木牌子,牌子上分别写着“上”、“中”、“下”三个汉字,这位龟兹舞姬竟得了个全的,评价落差这般之大,自然是夺魁无望,下台时的表情比哭还难看,似乎一颗芳心当场碎了一地。 连着数轮过后,绯璎也上台表演了,她跳的舞曲名为《涅盘》,是一支从天竺流行到西域的佛教舞蹈,就见她头梳宝髻,手提花篮,臂挂彩带,穿着只比那莫高窟壁画上乐伎佛多了一圈遮胸面料的舞裙,她的人还未舞动,场下的观众就齐齐发出了抽气声,许多男人看了,都恨不得把双眼贴到她的身上去。 伴奏声起,绯璎莲步轻移,便在台上提着花篮翩翩起舞,一时间鲜花飘洒,彩带飞扬,绯璎神情媚而不妖,舞姿魅而不邪,仿佛极乐世界里的飞天乐伎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观众们的眼前,直教人顿觉『色』授神销。 待得绯璎一曲舞毕,贵宾席上的评委们齐刷刷地亮出了“上”字牌,四周的欢呼声、掌声更是如浪如『潮』。 接下来的登场者们,无论从哪种方面来看,都明显比绯璎逊『色』了不少,最后被她毫无悬念地夺取了本届“梵音会”的“舞魁”称号。 再度上台领取获胜奖赏时,绯璎的眸光不由扫向了倚靠于后台门柱的李曜,并朝对方『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这才从台上盈盈而下,径自坐到了麴文泰的身边。 第一百四十章 岂不美哉? “锵~锵~锵~” 三声清脆的锣响,拉开了梵音会“乐魁”的争夺序幕。 首先出场的选手,是一位豆蔻少女,那肤白如玉,恬静柔和,乖顺讨喜的小模样,正是与李曜有过同行之缘的熟人,敦煌县令李通之女李音音。 音音小姑娘穿着一袭绿绫齐胸襦裙,挽了一条雪白披帛,头上梳着象征未出阁的垂鬟分肖髻,发间斜『插』了一把小玉梳,看着颇为俏美可爱,而在她的身后,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两名同龄的小婢女,一个怀抱古琴,一个手拿琴案,待到两名婢女布置完毕,音音小姑娘缓缓而坐,轻轻抬起玉葱般的两只小手,开始抚琴弹奏,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闺秀的高雅风范。 只是她似乎有些怯场,神『色』略显紧张,嵇康的一曲《长清》,弹奏难度其实并不算高,可她刚起头就失了一次音准,随后更是连连出错,心急意『乱』之下,不由求助般地看向了自家的父亲,李通当然知晓此非女儿平时的正常水准,连忙以眼神鼓励女儿镇定下来,李音音的发挥这才有所好转,渐渐把一种清洁无尘之感,总算较好的演绎了出来。 有道是“古琴娱己易,娱人难”,场下除了极少数文人雅士,绝大多数的听众也只能听个热闹,什么地方走音,什么地方跑调,根本就搞不清楚。 而且,李音音之所以发挥不好,也是因为第一个登场者所承受的压力,往往要比后来者大得多,再加之年纪较小,李家又是沙州本地响当当的豪望,某些评审之人难免会有同情和巴结的想法。 于是乎,当音音小姑娘一曲奏完之后,大多数评审者都眼不眨心不跳地举起了“上”字牌,只有两位老兄可能属于特别讲原则的那种人,勇敢地举出了“下”字牌,结果立刻引来了台下听众们的一阵鄙夷和谩骂。 这般情景,让李曜不得不想起了某个岛国游戏里的经典台词:可爱即是正义! 随后,本来志在参与的李音音受宠若惊地下去了,第二个选手紧随其后开始上台表演,这意味着过不得多久,便要轮到李曜登场了。 由于梵音会的比赛出场次序是以抽签而定,因此李曜排在了第三号,按照她在后世总结的经验,在打分制的比赛中,出场顺序对选手的影响非常大,如果出场太靠前,常常会在竞争中处于劣势,因为评审之人往往不能很快衡量好打分标准,所以越往后面出场的人,获得高分的几率越大。 当然了,如果选手表现得特别令人印象深刻的话,就会直接变成后来者能否获得高分的参考标准。 “接下来的表演是笛曲《飞天》,吹奏者关中李月。” 随着一个洪亮的报幕声落下,李曜手持横笛,款步姗姗地走到了戏台中央,随即微微欠身,朝贵宾席的方向莞尔一笑,顿时引得许多人心猿意马,神魂颠倒。 唯有张护、李通二人的眼角不断抽搐着,眼中尽是不可思议。 此时的李曜,仙髻云鬓,粉唇桃腮,蛾眉淡扫,双瞳清澈,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瞧来真真是楚楚动人。 这个样儿,哪还有半分当初在张府暗室中那般静散杀气、力推千斤、令人望而生畏的可怕形象? 张护、李通二人的反常神『色』,李曜都看在了眼里,却浑若无视,她与这些门外汉不同,深知刺客的信条与生存守则。 作为一名刺客,为了借助临时身份成功刺杀目标,除了改变装扮和相貌之外,还必须使举止和神态亦符合自己当前的身份和模样,否则很容易因表现反常而引起目标的怀疑和警惕,以致行刺的失败几率大增,甚至再无成功的可能。 李曜气定神闲,横举竹笛,旋即檀口轻启,绝妙的旋律立时随之响起。 笛音先是婉转悠扬,随后节奏突然变得轻快欢乐,快至极处,又变得舒缓轻柔,缓至极处,又渐渐激越起来…… 不知不觉间,诸多听众只觉身心似乎都融入了曲中,仿佛在这烈日炎炎之下,有凉风袭袭,又有清泉流淌,身边好似有飞天伴舞,惊若翩鸿,婉若游龙,隐现若轻云笼月,飘忽若流风回雪,直教人一个不慎就会因此沦陷而无法自拔。 李曜一曲吹罢,满场竟一时寂静无声,过了好半晌,这才有人回过神来抚掌赞叹,引发掌声雷动,欢声如『潮』。 李曜似乎也被人们的热情所感染,双手握笛,徐徐走向戏台边沿,纤腰轻折,对着台下各方听众盈盈而拜,近距离看到这风摆柳枝般妙不可言的身段儿,以及她这张天界仙子般精致绝伦的脸孔,诸多男子纷纷一呆,视线就像被某种神秘力量吸住了一般,几乎拔不出来。 待得人们情绪稳定下来,评审者们这才举起了木牌,毫无悬念地全部为“上”。 若无相同成绩者,这“乐魁”之名对李曜来说,便是三个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了。 李曜走下台时,忽然回眸一笑,眸光恰与贵宾席间的贺若怀廓的视线相碰,随后又若有若无地扫了贺若怀廓身边的普乃盛一眼,这才面带羞涩地低下了头,迤迤而去。 她这表现,正如后世某位风流才子形容的一样——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贺若怀廓顿觉『色』授魂与:“曲美,人更美!” 但他清醒下来,又转念一想:“这个小美人确实是个稀世尤物,可是……老夫已年近六旬了呀,难道她最喜欢成熟男子不成?不对,这也不太对……” 随即,他若有所悟地笑了笑,暗忖道:“老夫明白了,自己是甚么身份?瓜、沙两州地方总管,四万户百姓之主!而自己的魅力便在这里了,况且听闻这小美人能够前来争夺‘乐魁’名号,其实是由一名受到朝廷封赏的胡人头领推荐的,想来身份应该比较卑微,并且还很有可能知晓自己鳏居多年之事,所以才故意行此勾引之举……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自己大惊小怪了,如果自己娶她为正室,她来享受富贵荣华,自己享受美妙的身子,各得其利,岂不美哉?”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不可碰触 贺若怀廓意『淫』着“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壮举,正飘飘然间,忽听身旁有奇怪的水渍声响,不由扭头瞥去,老脸立时一阵抽搐。 只见总管府校尉普乃盛伸长脖子,眼睛仍在直勾勾地眺望着李曜的窈窕身影,而且形象全无地流了满地口水,却还浑然未觉。 什么是“垂涎三尺”?这便是了。 贺若怀廓抬手在普乃盛的双目前晃了晃,普乃盛立时醒过神来,一瞧总管面『色』有些不虞,不由心虚道:“总管,卑职只是在……观察那方动静,以防有甚么闪失。” 贺若怀廓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本总管已经预定了这颗水灵灵的嫩菘菜,岂容他人觊觎?遂环顾附近,见并无外人,便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沉声斥道:“普乃校尉,你真当老夫是瞎屡生么?若非现在我等处境艰难,否则老夫也绝不会带尔等前来行此凶险之举,在这毕其功于一役之时,你居然还有闲情逸致打起了女人的主意,当真教老夫痛心疾首啊!看看咱们的对手吧,那些沙州士族,哪个不是虎视眈眈,随时随地盯着咱们呢!你再好生瞧瞧四周,除了你,还有谁一直在盯着那女子不放?” 普乃盛懵懵然地看了看周围,便见席间有一位穿着素白轻袍的文弱男子丝毫不顾身边艳丽舞姬的拉拉扯扯,正痴痴地看着那吹笛的美人儿,其『色』眯眯的模样,并不比他好上多少。 普乃盛指了指文弱男,讪讪地道:“那边那位似乎也在看着她呢……” 贺若怀廓顺着普乃盛示意的方向望去,心头登时一怒,恨不得跳过去一刀劈死那只小白脸,却是强行按捺住了冲动,回头对普乃盛恕其不争地道:“待老夫拍案而起之时,这里就会变成修罗场,我等如何顾得了那个女人?老夫从未见过有你这种做事不知轻重缓急的痴汉!” 普乃盛一张脸涨得红如猪肝,却又不敢反驳,只得悻悻地连声应道:“卑职知错,卑职明白了……” 这厢贺若怀廓正训着普乃盛,那厢里李曜已坐到安红玉和鱼巧巧两人中间,并从身边的笛盒里取出一支单管竹箫,仔细摆弄起来。 安红玉瞧见李曜蛾眉轻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事情的样子,不禁嫣然一笑,温言道:“明真……红玉以为,凭你刚才的表现,这‘梵音会’的‘乐魁’名号,只怕已是你的囊中之物了,而且我听说,最后的合奏纯属表演,根本无关胜负,更何况咱们只是图个乐子,你总是这般认真,哪还有甚么出来玩耍的乐趣,何不好好听赏一下他人的演奏呢?” 李曜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微笑着应道:“红玉所言极是,倒是我太在乎得失了。” 说着,她从善如流地将竹箫放到了紧靠身侧的位置,便一边听着安红玉点评,一边看向戏台上正在演奏乐曲的艺人。 在两女交谈之际,另一旁的鱼巧巧正用她那双古灵精怪的大眼睛好奇地逡巡着李曜全身上下,似乎在打量着什么,待到瞥见笛盒里面的时候,她的目光却忽然凝住了,脸上亦随之渐渐浮现出疑『惑』的神『色』。 鱼巧巧歪着脑袋,有如小鸟睇人一般,定定地看了半晌,略一犹豫,便趁李曜不注意,伸出小手,悄悄拿走了笛盒里的一件东西。 这是一支仅有两寸长的小竹管,管口有个木头塞子,鱼巧巧一看那粗糙的模样,便知是李曜自己用刀削切而成。 “巧巧,你在作甚?” 鱼巧巧正要拔掉塞子,耳畔陡地响起了李曜的声音,吓得她浑身一个哆嗦,手中的东西应声而落。 李曜见状,一向淡定从容的脸上竟『露』出了无法掩饰的紧张之『色』,而与此同时,她已经有如闪电般出手,在竹管落到地席之前,凭空将其接住了。 就像那些干坏事被人抓现形的小孩,鱼巧巧既尴尬又窘迫,羞怩地道:“巧巧只是想把玩一下。” 李曜把竹管轻轻放回笛盒,随即便对鱼巧巧肃声道:“巧巧,切记,除非你得到我的许可,否则不可碰触笛盒中的所有事物,听明白了么?” 鱼巧巧瞅见李曜板着脸,忽地想起李曜在月夜下呈现的可怕样儿,心头不由一阵发怵,自己得到这样的警告,显然是触及了对方不可告人的秘密。 思及此,鱼巧巧连连点头道:“巧巧明白了,还请阿姊放心。” 李曜对鱼巧巧的反应很满意,她这个临时道僮,表面看起来呆萌又脱线,实际上聪明着呢! 李曜非常清楚鱼巧巧不惜舍去自立女户的机会,像牛皮糖一样粘在自己身边的缘由,而这也常使她不得不感叹,苦难的磨练,总能让孩子的心灵变得早熟。 安红玉见到李曜面『色』深沉,以及鱼巧巧低眉顺眼的模样,忍不住掩嘴一笑,打趣地问道:“巧巧,你是不是又做错甚么事了?” “哇!” 未等鱼巧巧开口,安红玉突然又一声惊呼,抬手一指戏台:“明真,快看啦,好俊的胡儿郎!” 李曜抬眼望去,就见台上之人年约二十多岁,满头黑『色』微卷的长发扎成了一条马尾,身量颇高,穿着米『色』束腰窄袖装,显得身材格外纤长匀称,而相貌极具塞种人的特征,五官轮廓鲜明,有如古希腊的雕塑,与后世诸多世界顶级男模相比,也丝毫不逊『色』。 当然了,男儿魂的李曜对男人一直欣赏不来,反而是对方手中一把精美的五弦琵琶,成功地引起了她的兴趣。 仔细打量了一番,李曜这才淡淡地应声道:“嗯,不错,兴许有点能耐。” “接下来是琵琶曲《冥海》,弹奏者为来自疏勒的……路儿。” 听到这演奏者居然取了如此随意而有趣的名字,包括安红玉、鱼巧巧在内,场中许多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然而,当路儿开始弹奏之后,人们就惊得再也笑不出来了。 只见他竖抱琵琶,竟以手直接弹奏,左手五指抚按律度,右手五指扫弦如飞,乐曲初始舒缓轻柔,有如夏风,尔后又有一种大沙漠的苍凉之感,渐渐袭上人的心头,旋律亦随之变得跌宕起伏,急速扬起的音阶在抵达**时,他持颈的左手也开始变化起来,推、带、打、拢、捻,使人仿佛能突破生命的极限,随着音乐穿越死亡之海。 一曲奏罢,李曜登时恍然大悟:“路儿……裴洛儿,他是‘五弦’泰斗裴神符!” 第一百四十二章 要动手了么? 如果说李曜改编的后世名曲令人“『荡』气回肠”,那么路儿的演奏,便绝对算得上“技惊四座”。 评审者们各个激动不已,纷纷交口称赞,待得人们喝彩声平息下来,其中一位评审者开口道:“路儿这曲‘冥海’,音『色』淳厚,曲风豪迈,节奏奔放,旋律激昂,气势磅礴,无一不绝,虽说手弹琵琶者早已有之,但有路儿这般技艺者,却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真教老夫开了眼啊!” 此番言简意赅的点评,顿时引起台下听众一片叫好声,随后便有另一位僧人模样的评审者感叹着问道:“贫道曾闻疏勒国小,户只数百,亦非龟兹、高昌礼乐昌盛之地,不想竟有如此奇才,正如我佛有云‘慧眼识珠’,请恕贫道冒昧一问,不知路儿为何人所荐?” 严格来说,按照“梵音会”的规矩,在相关的全部比赛尚未结束之前,评审者是不能探问演奏者的推荐人身份,但此时此刻,似乎没有人觉得僧人的问话有何不妥,皆是一副洗耳恭听的认真模样。 路儿声音清朗地答道:“我的推荐人,乃是唐沙州令狐博士,路儿在此向博士表示感谢,若无博士相助,路儿也无法到此展现技艺,请接受路儿最真诚的敬意。”说着,他便当场向贵宾席的一位气质儒雅的中年人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立时引来全场听众对令狐博士一阵称赞。 令狐博士被人赞得眉开眼笑,好不容易才摆出谦逊的姿态,抚须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令狐云定只是不愿明珠蒙尘罢了。” 待得令狐云定的话音落下,评审们也不再磨叽了,纷纷举起了“上”字牌,路儿刚走下台,报幕的大云寺僧人就用发颤的声音迫不及待地唤出了下一位选手,似乎连举办者都没有料到“乐魁赛”会有这般精彩,而且他们也不知道,登场次序排在后面的演奏者当中还会不会再出现获得全“上”的人。 然而,由于李曜、路儿两人“珠玉在前”,所以余下的演奏者们,就显得中规中矩、乏善可陈,俱都很不幸地担当了“木椟在后”的尴尬角『色』。 当次序排在最后一号的演奏者下台之后,满场的气氛反而变得热烈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准备再次登台的李曜和路儿。 因为根据“梵音会”的赛制,本届“乐魁”只能是一人,但比赛当中却出现了两位满分演奏者,故而举办“梵音会”的大云寺与评审者们经过一番讨论,决定以合奏一曲的方式来判定最终名号的归属,并当场宣布取消两人所参与的群体合奏表演,以便腾出充分的时间,让两人做好一决胜负的准备。 为了公平起见,大云寺住持道弘便安排李曜和路儿共同商量合奏的曲目,两人甫一见面,路儿就用标准的长安话开门见山地道:“路儿仰慕月娘久矣,你那一曲《飞天》,当真令人拍案叫绝,依我之见,不如我们就合奏《飞天》吧。” 李曜见他自信满满的模样,不由微微一怔,讶然道:“你只听过一遍,便能记住曲谱么?况且我这《飞天》乃是笛曲,若改编为吹弹合奏之曲,恐怕时间也有些仓促啊。” 路儿洒然一笑:“当初我在等候登台的时候,便将你的《飞天》默改成了琵琶曲与吹弹合奏曲,便是现在你让我上场都没问题。” 他说着,忽然顿了顿,玩味地问道:“难不成月娘有甚么问题?” “这个……容我思量一下。” 李曜故作迟疑,心思却在飞快地转动。 她觉得这个路儿的出现,虽然是她始料未及之事,但也没有对她的行动产生不良的影响,而且她这细细一琢磨,还发现对方的提议,反而更有助于自己成功刺杀目标。 过得良久,李曜在脑海中重新制定好行动计划,这才对满面期待的路儿颔首应道:“好吧,就照你说的办,但还请你将谱好的合奏曲写来一观。” 路儿欣然一击掌,欢喜道:“好极了,请月娘稍候片刻,我马上就写!” …… …… 当李曜努力默记曲谱的时候,敦煌士族与贺若怀廓都在做着火并前的最后准备。 贵宾席上,张护与李通正交头接耳说着话,二人的脸上都挂着非常愉悦的笑容,他俩看似正对此时的合奏表演作着点评,可若是有人能够靠近偷听的话,便会发现他们口中吐出来的话,非但与台上节目风马牛不相及,或许听了还会细思极恐。 “你那边的人手都到位了吗?” 张护抬手指了指台上一名刚吹跑调的演奏者,眼睛却瞟了瞟大云寺会场一侧的偏殿。 李通假意笑出了声:“还没有,他们到位后自会发信号,不过应该也快了,你们张家子弟准备得如何?” 张护轻揽袖袍,伸手在案几上的果盘中扯下一颗圆润饱满的葡萄,剥去了葡萄皮,这才低低地道:“我们自然早已妥当,不过那只老胡奴做足了戒备,整整两个时辰,不吃也不喝,甚至连一次更衣都没有,而且他身边的亲兵,又皆非等闲之辈,虽说你那个本家是个有大能耐的奇女子,可照此情形,行刺难度似乎也是不小,若她未能得手,便要靠我们自己了,只怕到那时……会有一场血战呐!” 李通不由皱了皱眉,悄悄瞥向了贺若怀廓的所在方向…… 与此同时,贺若怀廓也看向了并列而坐的张护、李通二人,正好撞上了李通的视线,四目相对,仿佛空气中顿时有火花四溅,如果眼神可杀人的话,恐怕此刻两人就会同归于尽,当场被对方烧成了灰烬。 不过只是一息时间,双方便各自收回了视线。 贺若怀廓复又正了身形,警惕地扫视着会场四周,坐于其身侧的普乃盛见状,微微欠过身来,压低声音问道:“总管,要动手了么?” 贺若怀廓目光转向站在戏台旁的某个靓影,一对倒三角的老眼里闪过一道『淫』光,阴恻恻地笑着说道:“急甚么,待老夫听赏够了,再来收拾那些宵小也不为迟。” 第一百四十三章 索命梵音 在人们的热切期盼和千呼万唤之下,“乐魁”的最终对决终于上演了。 李曜一出场,许多人就发现她手中的吹奏乐器由“横留”换成了“竖笛”,而更有细心者,还发现李曜的合奏者路儿眉宇间还有着一丝忧『色』。 虽然“乐魁”之名对路儿来说很重要,但比起胸膛里那颗为音乐而痴狂的心,他明显更担忧李曜更换的乐器,会影响整首《飞天》的合奏效果。 作为未来大唐历史上最杰出的音乐家之一,路儿对吹奏乐器的了解程度不可谓不高。 常言道“新箫不品音”,长箫在尚未通过长期吹奏进行“开音”和“磨合”之前,其音『色』、灵敏、共鸣等各个方面都很难达到一个较好的程度,而且管壁越厚,其表现力往往就会越差。 而隋唐时代的“竖笛”,作为后世洞箫的前身,比洞箫更显粗厚,正如李曜手中这支“竖笛”,管壁厚度至少也有八毫米,几乎可与尺八相比。 路儿一眼就能认出“竖笛”的新旧好坏,他不明白为何“月娘”会放弃音『色』高亢清亮的“横留”,而是采用音量略低,似乎不太适合《飞天》曲风的“竖笛”,更何况“月娘”用的还是一支较难稳定音调的新“竖笛”,让他不得不怀疑对方这是想要故意输掉“乐魁”的名号。 路儿忍不住问起缘由,“月娘”却笑而不答,此时既已上台,他亦只得顺其自然。 路儿盘坐于戏台中央,如同对待心爱的女子,温柔地抱着自己的五弦琵琶,而李曜则与路儿相距一丈开外,亭亭玉立地站在靠近贵宾席的一侧,偶有夏风拂来,便会衣袂飘飘,鬓发飞扬,仿佛仙子下凡,此时她的秋水双眸似乎正饱含“情意”地凝望着台下的瓜州总管贺若怀廓,看得后者喜不自胜,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随着路儿灵巧的手指拨动,舒缓而优美的旋律柔和地响起,细弱的丝弦有如黄莺轻语,清脆之音,沁人心脾。 琵琶稍歇,幽悠的箫音渐起,似有一种突如其来的苍凉席上了人的心头,当其欲将弥漫整个天地之时,忽有动人心弦的铿锵声起,复又将肃杀之气消弭驱散,听众们的心情便在这动听悦耳的琵琶声与含蓄深沉的箫音的影响下,不断转换着心情,全都觉得当下这一支合奏曲子完全脱离了原来“飞天”的寓意,倒像是自己正在上天入地,往来反复,不知何时才会停歇。 路儿没想到如此强烈的反差,竟然产生了令人耳目一新的奇效,可他眉宇间的忧『色』并没有因此散去,反而又增添了几分疑『惑』。 因为在“月娘”的吹奏过程中,路儿发现了两个问题。【~! ¥¥免费阅读】 第一个问题是出自“月娘”手中的“竖笛”,但他又说不出这“笛音”哪里不对,只觉诡异至极。 不过,她能够把一支几乎未“开音”的新“笛”音调吹得非常稳定,其吹奏技巧自然没有什么问题。 所以,第二个问题便是“月娘”的某些异常行为,自开始吹奏此曲以来,路儿就见她整个人一直在摇曳生姿地晃来晃去,虽说许多演奏者都有身随意动,舒发音乐情感的习惯,可路儿总觉得月娘并没有把感情完全投入到演奏中,好像在取悦着某个看客,却又似乎只是在观察对方,教路儿完全猜不出她想做什么…… 而与此同时,那个倍受“月娘”关注的看客正心『潮』澎湃,斗志昂扬,有一种欲将聊发少年狂的强烈冲动。 身为前朝名将兼权臣贺若弼的儿子,贺若怀廓弓马娴熟,数十年来一直坚持不懈地打熬筋骨,所以他的身子骨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衰老。 而且,他也如其父那般博闻强识,在户部任职期间,曾数次受到今上的嘉奖,所以朝廷才给了他这次升迁外任的机会,若他能够沉重打击沙州、瓜州两地的中原士族,再好好经营数年,加强朝廷在西疆的控制力,那他有朝一日如乃父那般永耀缣素的梦想便可成真了。 对于贺若怀廓来说,这功名自然要取,但正如先贤所云“食、『色』,『性』也”,他不贪财,不嗜酒,不好赌,不收藏字画,唯一的爱收,便是收集美人。 自从正室去世之后,贺若怀廓就在不断地纳妾,这十数年来,他已经收了三十多个女人,其中不乏名动一方的风尘名『妓』,可无论气质,还是姿『色』风情,全都远远不如他眼前这位绝『色』美人。 贺若怀廓只觉得自己与这个名叫“李月”的小美人儿简直是一见如故,就算对方的出身非常差,他也完全不介意将其娶为正室。 瞧那窈窕的身段儿,纤细如柳的腰肢,柔若无骨的玉臂,饱满圆润的翘『臀』,修长笔直的美腿,如果能够日日与之颠簸缠绵,哪怕是少活几年,他都无怨无悔。 思及至此,贺若怀廓情不自禁地看向了“李月”,就见她娉娉婷婷,笑靥如花,一双似乎藏有万种风情的美眸,弯成了一抹『迷』死人不偿命的弧度,而那正吹出美妙梵音的粉嫩檀口,更让他浮想联翩,如果这小美人儿一颗螓首埋在自己股间,吞吐吮吸一番,亦不知会是何等的销魂夺魄…… 今时今日,只待这美人儿的表演一结束,他就会发起雷霆行动,大丈夫扬名立万,抱得美人归,皆在此一举! 一曲将终,贺若怀廓收敛了心神,他的右手已不自觉地随着最后一段旋律而缓缓扬起,可当他正准备重重地拍在身前的案几上时,那只扬起的右手却不由自主猛地按在了自己坚硬无比的胸口上。 贺若怀廓的脸『色』变了,变得毫无血『色』,整张老脸都已因痛苦变得扭曲起来。 同时,他的两只老眼也迅速瞪大到了极限,瞳孔中尽是不可思议与不甘的光芒。 因为他刚才看到自己心目中这颗嫩菘菜一双宛如弦月般的眸子里,居然闪过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杀机! 贺若怀廓眼中的光芒很快便散去了,在彻底陷入永恒的黑暗深渊之前,他最后的想法只有三个字:心好疼……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处理善后 几乎在欢呼声响起的同一刻,贺若怀廓倒下了,软软地歪倒在普乃盛的身旁,随即他的身子突然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普乃盛忽然察觉身侧有异状,扭头一看,登时瞿然变『色』,不由嘶声大叫了出来:“总管!” 这一嗓子有如晴天炸雷,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各种声音戛然而止。 贺若怀廓眼睛张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普乃盛颤抖着伸出手,一探气息,显然半丝也无,再一探脉搏,也没有半分动静。 随后,普乃盛便闻到了一股『骚』臭的气味,脸『色』立刻变得铁青。 毋庸置疑,贺若怀廓死透了…… 层层保护,身穿重甲,食水不沾,寸步未离,竟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 酷热正当时,普乃盛却忽觉自己如坠冰窟,整个人都凉了。 这时,普乃盛脑海中依稀浮现起当初这贺若怀廓轻捋长须,一派胸有成竹,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模样:“你们若想报仇雪耻,就须得严格听从本总管的指挥,只要你们沉住气,不冲动,不『乱』来,把一切交由本总管作主,那么两州所有中原士族的田宅财富,嘿嘿……还有女人,都必将属于你们……” 是的,自己没冲动,也没『乱』来,可你这老玩意儿千不该万不该在这种时候死啊! 他不是一个有头脑的人,贺若怀廓的尸体看上去完好无损,他哪里找得出死因…… 普乃盛简直快要发疯了,忍不住想要仰天狂啸,『性』情暴躁的他,理智已经全然到了崩溃的边缘。 普乃盛本就喜欢最直接、最简单的解决方式,于是他恶向胆边生,猛地站起身来,抽出腰间横刀,直指张护、李通等在座的沙州土豪,故作怒不可遏地扬声道:“总管被这些中原人刺杀了!弟兄们,快随本校尉一起为总管报仇!” “杀啊!” 随着普乃盛的一声杀气腾腾的大吼,戏台附近有不少身着寻常百姓打扮的人齐刷刷地亮出兵刃,随后纷纷杀向了贵宾席。 可这些人还没跑出几步,突然一阵鼓声响起,会场一侧的偏殿殿门突然洞开,一大群身着劲装、持刀执矛的人从里面蜂拥而出,而偏殿的屋顶上也冒出了许多弓手,各个张弓搭箭,也不管是否会误伤到无辜者,对着场下的目标就是一通攒『射』。 与此同时,靠近贵宾席沙州士族入座区域的一侧,又有许多手持长枪刀盾的年轻人迅速结成阵列,守护在敦煌士族族长和沙州地方官员的身前。 不多时,双方人马便杀作了一团,而整个大云寺会场也已混『乱』不堪,不明真相的人们争先恐后逃离此地,一时间呐喊声、哭叫声、惨呼声、喊杀声此起彼伏。 路儿生平第一次见到这般场面,吓得面『色』惨白,他没有多想,便抱起琵琶想要跳下台去,却又忽地想起“月娘”还在台上,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大男人,不能只顾自己逃命而丢下一个弱女子,可回头一看,哪里还有伊人的身影…… 当初贺若怀廓早就料到沙州士族会有所防范,所以普乃盛及麾下士卒皆是厉兵秣马,做足了充分的准备。 可普乃盛一交手才发现对方聚集的人马居然不下五千之数,明显超出了他们的预料,而他麾下只有七百多号人,虽然甲坚兵利,却也杀得举步维艰。 而张护、李通一方似乎也低估了贺若怀廓亲兵们的疯狂和强悍。 本来此前他俩一直都在注意着注意贺若怀廓的一举一动,见他突然身子一歪,立即意识到那李明真已然得手了,不想他俩还没来得及高兴,就不得不佩服李明真的精准预测,贺若怀廓身边的鲜卑人,果然都是容易『乱』来的狂徒。 此外,李通麾下的弓手们几乎没起到多大的作用,因为他们使用的箭矢多为雁翎箭,箭杆是桦木,箭镞为三棱倒钩形态,对付突厥人的皮甲或许效果不差,可对付袍服内套着唐军制式铁铠的普乃盛等人,除非直接命中缺乏防护的头颈部位,否则很难造成有效的伤害,于是背上『插』满了箭矢的鲜卑人依然可以大叫着冲击对方的阵列,直教那些有着不错武艺却毫无实战经验的张家子弟苦不堪言。 这一场混战,当真杀得天昏地暗,在大云寺的会场内,到处都是敌我混杂的厮杀者,每个彪悍的鲜卑人都要对抗数名中原子弟,一方力勇,一方势众,杀得难分难解。 不知不觉间,原来该逃跑的人都差不多逃光了,来不及逃走的人,几乎都惨遭池鱼之殃,变成了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 李曜就藏在几具尸体里,她现在扮作了一具女尸,眼睛死死地盯着正孤身陷阵的校尉普乃盛,而何潘义、安红玉、罗仁俊等随她而来的人,早已在她暗中的掩护下,逃到了安全的地方。 原本李曜也打算一走了之,径自回去等待事后结果,不料张护、李通一方的战力居然如此不济,让她有些担心历史会因此产生不良的影响,于是这才去而复返,趁着双方激战正酣,无暇他顾之际,混进来处理善后。 “杀——!” 此时普乃盛已经快要冲到了张护的近前,就见他灵活地躲过几支从对面盾墙缝隙间刺出的长枪,随即手中锋利无比的横刀当头斩下,只听“啊”的一声惨叫,一个持枪的张家部曲由于收手慢了半拍,一只胳膊便直接齐肩而断,鲜血登时喷了旁人一个半身红。 普乃盛再接再厉,抬起一脚重重地踹在盾墙上,一个持盾的少年被他踢得飞了起来,撞得后面的长枪手也倒了下去,普乃盛狞笑一声,猛地扎进对方枪盾阵中,左劈右砍,一时间勇不可当,掀起一片血雨。 张护目眦欲裂,便要亲自提刀上前与之一决雌雄,普乃盛见状,眼中顿时凶光大盛,两记横斩,扫清碍事之人,便要疾步向前一冲,不料膝后忽然微微一疼,随即便有一股剧痛很快袭上心口,张护见他动作一滞,岂能放过这千载难逢之机,手起刀落,普乃盛登时身首分离,一颗大好头颅冲天飞起,张护在半空中将其一把接住,再高高举起,扬声喝道:“首恶伏诛,降者不杀!” 第一百四十五章 绝杀之秘 残阳如血,红霞漫天。 在最美的黄昏时分,广袤的天地间,突然出现了一道身影。 李曜纵马驰骋,势如流星。 装了几天软妹子,都快要把她憋坏了。 但这种改变历史结局,如愿达成目标的感觉,真好! 李曜此番行动,除了她主动上门让张护、李通二人知晓自己会行刺贺若怀廓之外,便再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包括她身边的所有人在内,都无法得知她前几日“炼『药』”和“修炼”,以及参加“梵音会”比赛的真实目的。 李曜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想要改变整个世界吗?” 而现在这个答案,已然越来越清晰。 那就是“想”,想得快要发疯了! 人一旦降临世上,就会产生欲望,而欲望则是野心的温床。 意外穿越时空,来到一座精彩纷呈的世界,谁会放弃在历史舞台上的表演机会呢? “天道玄机”的作者刘新原本也不会放弃,但他只有野心,而无能力,结果全都是徒然。 李曜则不同,她有着令自己烦恼却又异常独特的身份,有着颇为全面的知识和非人般的本领,有着凭一己之力也能改变历史的力量,即使她只有一点欲望,那也会越来越膨胀,膨胀到她自己都难以控制的地步。 在李曜的心目中,那一万五千两黄金,只是她实现野心的启动资金,而沙州、瓜州两地的格局,也实在太小,至多只能算作她扩张野心的一个小支点。 但再有伟大野心的人物,都要从微小的事情做起。 李曜觉得自己也不例外。 按照原来的历史,敦煌的中原士族代表人物张护、李通也做掉了贺若怀廓,但他们做得实在太难看,以致李曜强迫症发作,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掺和一脚。 所以,李曜才会助人为乐,为他们干净漂亮地解决麻烦,顺便再为自己尚未形成的个人势力多准备几块砖。 至于李曜这整个助人为乐的计划,自然是从制作解决麻烦的工具开始的。 最初,李曜以炼『药』的名义,通过丹灶铜炉炼制出来的“绿矾油”和青盐水混合加热制成一种原始的稀盐酸,并同时让萱儿、茴儿将她从『药』铺里买来的附子研磨成粉,随后按照一定的比例,把稀盐酸与附子粉倒入一个小陶罐中,用陶棒搅拌均匀之后,再将陶罐密封埋入地下。 然后,李曜拿出一支从街市买来的手动拉钻,在普通的竹料上练习转孔。 这种拉钻,据传是起源于战国时代的古老工具,能够在金石竹木上钻出细如发丝的小孔出来,一直到二十一世纪也未曾被电钻完全取代,仍然是某些传统手工艺人手中的一件神器。 待到用得比较上手了,李曜这才拿出一支这时名为“竖笛”的单管竹箫,用夹具将其竖直地固定起来,随后从箫管的一端开始打孔。 虽然这种竹箫的管壁厚度至少在八毫米之上,李曜所转之孔的直径也足有三毫米,但毕竟是在竹管截面钻孔,很容易引起管壁破裂,而且受限于拉钻的最大钻孔深度,只能分别在两端相对位置转孔,这就很容易失之毫厘。 所幸李曜早有预备,在报废了数支价格不菲的优质竹箫之后,她终于成功地在一支竹箫上钻出了三条孔道。 于是乎,一支仿自岛国江户时代忍者居家旅行、杀人演奏为一体的毒针用具“吹矢笛”便制成了。 然而,尽管“吹矢笛”的改造难度很大,但要想完成一击必杀,关键是靠“吹矢”的威力。 对于这一点,或许岛国历史上最杰出的忍者在李曜面前,都要甘拜下风。 在唐代,还没有诞生冷拔技术,生产铁丝须得先将铁条烧红,再抽成线状,这般生产出来的铁丝往往比较粗,所以这个时代的针都是越细越贵。 只不过,李曜需要的针可不是用来绣花,她教安红玉制作出来的,皆是针尾磨有凹槽、长及两寸,最大直径约为一毫米的铁针。 当然了,纯粹的铁针是吹不远的,了解吹箭的人都知道,针尾所受推力的大小,决定着毒针的有效『射』程。 为了尽量做到杀人于无形,李曜自然不能用肉眼易见的材料,于是她捕杀了诸多有着透明飞翅的昆虫,一番筛选下来,结果她发现锥头蝗的软翅无论硬度,还是韧度都刚好符合要求,随后便用剪刀和糨糊将其身上的透明软翅做成了喇叭形的“锥尾翼”。 发『射』前,须得先提前将“锥尾翼”的尖顶黏在铁针尾的凹槽内,再小心翼翼地一齐塞入竹箫管壁的孔道内。随后当铁针被吹离竹箫之时,“锥尾翼”就会因承受不住空气阻力而脱落,经过反复调试之后,李曜只需稍微用力一吹,铁针便可没入二十米开外木板内,拔都拔不出来。 待得装『药』的陶罐埋了数个时辰之后,李曜将其从地里挖出,随即倒入陶盘中,自然蒸干至粉状,便得到了粗品乌头碱。 乌头碱号称“毒『药』之王”,即使在医学发达的后世,也无特效解『药』。 如果通过伤口毒杀一个体重七十公斤的男子,砒霜需要两百毫克,氰化钾需要一百毫克,而乌头碱仅仅只需两毫克。 而乌头碱最令人恐怖的,不止是极低的致死量,还有它极快的致死速度。 因为其毒『性』可以通过血『液』循环,引起心室颤动,并能在短短两三秒内杀死中毒者,完全没有抢救的时间。 此外,乌头碱在十九世纪末以前根本无法检测,“乌头”与文艺复兴时期的慢『性』毒『药』“金刚石”,一快一慢,并称欧洲历史上最声名狼藉的毒『药』。 而在后世的华夏各地,由于处理不当和缺乏常识,每年都有误食乌头致死事件发生。 甚至连皮肤渗入乌头碱,也会遭受一定的伤害,可若是不慎沾到伤口或者口鼻眼耳里,自然是立毙无疑。 因此,给铁针上毒,便成了一个极为危险的『操』作环节。 为了以防万一,李曜戴上细麻布制成的手套,将铁针前半段稍稍润湿,再裹上一层乌头碱,待晾干之后,便将毒针一一塞入箫管的三条孔道内。 接下来,李曜为了保证命中率,在梵音会开幕前一天的晚上,她几乎杀光了院中活动的夜行动物,直到自认为达到了百发百中的水平,这才罢休。 最后,在梵音会的戏台上,李曜通过居高临下地仔细观察,发现贺若怀廓虽然袍服里面套有重甲,但头部、脖颈、腋下、上臂内侧、大腿内侧、膝后皆无保护,再经过一番斟酌,李曜将腋下列为首选攻击部位,手臂内侧、大腿内侧、膝后列为次要攻击部位,而攻击头部、脖颈的毒针因为从各种意义上都太容易被人发现,故而彻底排除在外。 李曜一直在等待时机,结果却在吹奏快要结束的时候,让她抓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看到贺若怀廓莫名举起了一只手,李曜不假思索,立即放弃吹奏音符,改吹了一枚毒针,两人相距不过数丈,毒针自是无比准确地没入了贺若怀廓的腋下软肉,几乎无迹可寻。 再后来,她又在张护的生死关头,以相似的方式,将毒针吹进了普乃盛的膝弯里。 所以,在张护挥出那一记断头斩的时候,普乃盛其实已是一个死人。 第一百四十六章 放心 三危山北麓。 坡顶上,安红玉与鱼巧巧、何潘义、罗仁俊正并肩而立。 此时凉风渐起,悄然褪去了白日里的些许余热。 然而,四人眼见日薄西山,依旧不见李曜身影,各个俱都等得焦躁不安,额头鬓角不断淌着汗水。 “明真还没过来,只怕是遇到了麻烦,要不这样,罗某这就带人过去打探一下,说不定还能帮上她的忙。” 罗仁俊说得不疾不徐,心里却急得有些忍不住了。 虽然罗仁俊知道李曜有着惊人的本事,可就算她再强,在他心目中,那也毕竟是个女人,一个令他为之动容的女人。 马有失蹄,人有错手,万一李曜出了什么闪失,而他只是站在这里枯等,可能这一生都会于心不安。 安红玉也很急,急得想跳脚,可她一想到李曜不知何时塞在她襦裙胸襟里的小纸条,脸就涨得绯红,遂深深吸了口气,故作镇定地道:“再等等,明真交待过的,教我等千万别去找她,况且大家都看到了,那种激烈的厮杀场面,只有明真能够来去自如,你们过去,反倒会拖了她的后腿。” 鱼巧巧一屁股坐在山坡草甸上,双手抱着膝盖,鼻翅翕动了两下,眸里雾气氤氲,迅速漾起了泪花儿,泣声道:“巧巧只求阿姊平安,阿姊若出事,我都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了。” 此刻鱼巧巧的脑海里不仅浮现着李曜的身影,还有一些血肉横飞的画面,以及一张张已从世上消失的熟悉面孔,令她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了下来。 “好啦,你们都不要再说了,何某相信明真道长一定会如期而至,更不会有人能伤到她,还请大家都放心吧。” 何潘义挺了挺腰板,负手站定身子,望向前方,似乎在欣赏着绚丽的晚霞风光,但原本已将李曜视作神灵的他,思及平阳公主亦曾有过战场负伤之事,眉头就不由自主地拧成了一团,显然也是非常担心。 当天边还剩下最后一抹晚霞,远方的地平线上,终于影影绰绰现出一个黑点。 在安红玉、鱼巧巧等四人的前方,那黑点距离越来越近,变得越来越清晰。 只片刻功夫,黑点就化作了一位少女,一匹骏马。 四人一俟看清那少女便是李曜,登时欢呼起来,俱都奔下山坡,惊喜若狂地迎向了对方。 “咴聿聿……” 骏马快如飞箭,李曜一提马缰,人立而起,马儿仰头长嘶,一对前蹄刚落回地面,鞍鞯上的人已站到了安红玉的面前,潇洒地呵呵一笑,拱手道:“明真来迟了,还请红玉恕罪,恕罪啊。” 安红玉一直在为李曜以身涉险的行为而感到担心不已,却见对方这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哪还愿意恕什么罪,理直气壮地嗔道:“你说的酉时三刻,结果呢?害得我们多等了整整一个时辰,还以为你……哼!反正你无故消失,又言而无信,须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李曜哭笑不得,安红玉可能是她见过最重视这个时代普世价值观的一个女子,正想找个借口解释几句,不料鱼巧巧已冲上来紧紧地抱住她的腰肢,一言不发地哭了起来。 李曜忙不迭柔声宽慰道:“巧巧莫哭,我已经考虑好了,待到返回关中,便带你上终南山。” 鱼巧巧不由一愣,抽泣着问道:“真的么?” 李曜顶着安红玉投来的怀疑目光,振振有词地颔首道:“我说话算数,当然是真的,就算师尊不收你,我也会收!” 鱼巧巧立刻破涕为笑:“太好了!太好了!” 鱼巧巧快乐得想要雀跃起来。 因为只是一场兵灾,就让年仅十三岁的她,除了亲身体验和见识到世间诸多可怕之事,还不得不面对非常严峻的现实问题。 她是一个绝户人,唐朝人口流动『性』极差,老家那边十里八乡都成了一片死气之地,恐怕未来一百年都恢复不过来,她想早点出嫁,都寻不到去处。 况且,田宅都被吐谷浑人烧成了荒地,要想重建家园,可不是地方官员两张嘴皮一碰就能搞定的事情,只凭官府免去的那点赋税,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很难生存下去的,否则那些跟她同时被官府立为“女户”的几个女子,也不会没两天就选择『自杀』和自卖为婢了。 所以,当她得知自己的救命恩人其实是一名女道士的时候,便立即有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出家入道。 现如今她跟了李曜这么久,终于听见对方开了金口,说出她梦寐以求的话,只觉心里安定无比,活着也有了奔头。 何潘义和罗仁俊见李曜平安无事,心中自然也是大定,遂上前问询,得知兵『乱』已然平息,皆是欢喜不已。 这时月已初升,夜『色』将暗未暗,何潘义也不再耽搁,当即招呼所有同行之人登车上马,浩浩『荡』『荡』地踏上了返回敦煌的归途。 …… …… 夜『色』深沉,大云寺一禅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禅房中一叠厚厚的草席上,赫然躺着贺若怀廓赤条条的尸体。 尸体业已被人洗得干干净净,而尸身的周围还码着一圈整整齐齐的冰块。 一位赤着胳膊的老僧正神『色』坦然地检查尸体,一双老手在尸身上这里按一按,那里『摸』一『摸』,似乎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部位。 张护、李通等沙州本地官员和土豪,俱都静静地站在旁边观看,个个神『色』紧张。 不知过了多久,老僧终于站起身来,念了一声佛号,这才缓声说道:“贺若总管尸身几乎完好,只是瞳生血丝,口鼻充血,说明生前虚火略旺,实属寻常症状,他这般猝死,看来应该是中暍或心疾突发所致。” 张护问道:“道觉法师为何说几乎完好?难道尸体有伤口?” 道觉小心展开贺若怀廓的右臂,指着腋窝里一处小小的血点,认真地说道:“这里倒有一处,不过依老僧之见,这大概只是蚊虫叮咬而成,应该不会是致死的缘由。” 听得此言,房中所有人的神『色』顿时为之一松,张护环顾左右,微笑着道:“诸位,这下你们总该放心了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面面俱圆 日起东方,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沙州别驾窦伏明的脸上,晃得他不得不睁开了眼。 窦伏明移开美貌侍妾搁在他肚皮上的一条玉腿,起身下了榻,自行披上轻衫,缓步走出房间,在屋外重重地吸了吸清新的晨间空气,旋即又轻轻叹了口气。 近年来,窦伏明心里一直很无奈、很憋屈,自他来沙州就任至今,手上半分实权也无,还要受到他人的颐指气使和全面监控,甚至连他该宠幸哪个女人,什么时候该出门,该去什么地方,都由别人说了算,着实教他无比深刻地体会到历史上那些傀儡皇帝的感受。 就在前几日,沙州录事参军张护以送美人为幌子,亲自登门来告诫窦伏明莫要出席“梵音会”,否则不敢保证他的人身安全。 窦伏明不傻,他一听这话,便知张护准备搞事情,而且不难猜到此事会与那一向手段激进且自以为是的贺若怀廓有关。 这里的地方势力斗争之激烈,削弱地方豪族势力难度之大,皆远远超乎了当初朝堂诸公的预计,所以他只求自己能够度身事外,自是从善如流地呆在家中,哪儿都没去。 反正他此番的任期不过三、五年光景,睁只眼闭只眼,凑合着混日子,匆匆一晃就过去了,哪管他人打生打死,谁胜谁负。 毕竟人生在世,平安是福,他才三十多岁,可不想这么急着英年早逝,只要不参与当地的冲突,若他将来顺利离开这个地方,自然不愁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但当初窦伏明与贺若怀廓同时前来西疆赴任,同样肩负着朝廷赋予的使命,现如今他却只能坐等对方去上门送死,内心深处多少还是有些烦闷与焦郁。 窦伏明对自己做完日常的思想工作,依旧心绪不佳,望着花枝树梢间飞来跃去的鸟雀,情不自禁地『吟』起了曹子建的诗句:“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网,黄雀得……” 一诗尚未『吟』完,窦伏明忽听一阵脚步声,定睛看去,就见录事参军张护衣襟带血,挎着长刀,昂然直入苑内,惊得他倒吸了口凉气,顿时为之一呛。 待得窦伏明咳嗽声停,张护忙上前微笑着见礼道:“下官突然到访,惊扰了别驾,还请见谅。” “无妨、无妨……” 窦伏明见张护面含笑意,志得意满之『色』溢于言表,心中立时明了,不由为贺若怀廓默哀了一息时间,这才强扯出一张笑脸,问道:“不知张参军一大早前来拜访窦某,所为何事?” 张护肃然道:“别驾有所不知,昨日梵音会上,突然有人作『乱』,虽被下官平定,然尚有余波未消,因兹事体大,故下官特意前来通报,并与别驾讨论相关事宜。” 窦伏明脸上故作讶然,口中却道:“窦某能作甚么?还祈张参军直诉来意。” 张护见他颇为识相,倒是省时省事,不由直截了当地道:“请别驾写两份劝降书,现在就写!” …… …… 贺若怀廓与普乃盛身死大云寺的消息一传开,便在沙、瓜两州造成了巨大的影响,而窦伏明的两封劝降书也很快分别送到了驻兵玉门关外的校尉贺楼南达与围困常乐的瓜州总管府校尉素和玄的手中。 校尉贺楼南达本就处于骑虎难下的境地,一看劝降书上的内容,顿觉如蒙大赦,立刻点齐人马,缴械解甲,向曹通规规矩矩地递交了降表。 而另一校尉素和玄则不然,这位瓜州鲜卑氏族子弟先后为贺拔行烕、贺若怀廓充当过刽子手,手上沾了太多汉人的鲜血,与瓜州的中原士族仇怨极深,但见大势已去,自知投降亦不会有好结果,便在营中拔刀自戕,其部众见此情形,除却少数南下投奔吐谷浑,大多数立马就地投降了瓜州长史赵孝伦。 有鉴于此,完全掌控沙、瓜两州局势的中原士族直接在沙州别驾窦伏明的府邸中举行会晤,并以此共同商讨未来地方权利分配的具体事宜。 经过一番深入浅出的交流,以及“『操』线木偶”窦别驾的亲笔润『色』,一份洋洋万言、面面俱圆的奏折便冠冕堂皇地新鲜出炉了,随后就被他们派驿卒以八百里加急的快驿方式送抵长安,而装着贺若怀廓尸身的冰柩也被张护急如星火地遣人运往肃州,交与毗邻瓜州的肃州刺史安修仁查验,并以此旁证奏折所言非虚。 没过多久,李曜也从张护的口中了解到这份奏折的内容,大意即是说: 瓜州总管兼瓜州别驾贺若怀廓出席沙州传统盛事“梵音会”,期间不幸突发急症而亡,贺拔行烕余孽仁勇校尉普乃盛贼心不改,当场趁机行凶作『乱』,致使百姓死伤惨重,而身在现场的沙州诸官也是命悬一线,就在此关键时刻,沙州录事参军张护、敦煌县令李通等人临危不惧,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战斗,最终成功斩下『乱』贼普乃盛首级。而在此之前瓜州发生的多起流血冲突,则被他们在时间上对调了过来,俱都描述成普乃盛起事造成的余『乱』,而瓜州长史赵孝伦、昭武校尉曹通等人沉着应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隐患逐一消除,其中普乃盛同党素和玄畏罪『自杀』,另有校尉贺楼南达、拔略敦及时悬崖勒马,弃暗投明,余党皆作鸟兽散,至此沙、瓜两州终享太平…… 其文字之生动、人物之鲜明、情节之跌宕起伏、掩盖事实之巧妙,直教李曜暗暗咋舌不已。 此事既已告一段落,李曜自然开始为归返长安做起了准备,并顺道给“购物狂魔”安红玉一个交代,于是她与张护、李通两人议定好道观的修建地址及相关事项之后,便带着随行一干人等住进了大云寺,天天都在展销会上游逛和采买事物。 尽管“梵音会”的开幕日发生了一场流血事件,但来自西域各地的贵人和商贾们却未受太大影响,买卖照做不误,而某些俗讲僧也已在敦煌士族的授意之下,把相关事件改编成了俗讲文,并登上讲台向信众言之凿凿地讲述整个事件的起因经过,于是大云寺会场血迹未干,气氛复又变得其乐融融,喧闹非凡。 就在“梵音会”闭幕的那一天,李曜听到了一个利好消息——柴绍率军在洮河谷斩杀名王,大破吐谷浑,年内陇右再无商道断绝之患。 第一百四十八章 财阀的养成计划 七月流火,忽而转凉,又一个远行的佳期来临。 陇右战事已渐平息,丝绸之路暂无安全之忧,憋足了劲儿的商贾们成群逐队,缕缕行行,纷纷踏上了通往长安的征程。 李曜朝着西方回望片刻,唇角不由勾起了一抹坏笑。 常言道,人脉是事业成功的奠基石。 然而,人脉是不可强求的。 人脉的基础是什么? 当然是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利用价值,没有相互利用的人际关系,根本不能叫做人脉。 对李曜来说,在张护、李通等敦煌士族危难之际雪中送炭,只能算作自己在沙州建立人脉的一块敲门砖。 若想更进一步紧密联系在一起,彼此还需要更多的利益交换。 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李曜只是一位女冠,与敦煌士族自然没有什么政治方面的利益关系。 所以,她只能从经济方面掷下大手笔。 在离开敦煌的前几日,李曜借丝绸之路即将迎来繁荣时期之际,与自己的死忠何潘义一唱一和,对张护、李通诱之以利,晓之以理,说服他们共同出资在敦煌成立了“西沙贵坊”。 李曜等人开设的这家“贵坊”,与原来历史上开元年间出现的“柜坊”虽有一字之差,但『性』质却是完全一样。 顾名思义,“贵坊”不像当下的邸店来者不拒,比如奴婢、瓜果、米粮、牲畜、兵刃等五花八门的事物都会代为保管,而是脱胎于邸店,专营钱帛、金银珠宝、玉器等贵重物品的存放,客户须得支付一定的保管费用,再凭“贵坊”开具的“支帖”,才可提取相关的托管物品。 除此以外,未来“西沙贵坊”还会因时所需,适当开展信用放贷方面的业务。 可以说,“西沙贵坊”就是一家初具雏形的银行。 与此同时,“西沙贵坊”还是这个时空第一个股份制的社会经济组织,李曜将“西沙贵坊”的启动资本分成了一千股,每股为一百贯开元通宝,李曜出资最巨,以价值四万贯钱的黄金占得四百股,余下六百股由张护、李通、何潘义三人均分,每年底再按股本多寡来分配“西沙贵坊”的所得利润。 然后,成为了股东的四人便开始共同协商制定“西沙贵坊”的股份制度和经营规范,以及分配各自的职责。 李曜虽为大股东,但不会在敦煌长期居住,所以主要负责经营指导和业务监督,若按通俗的说法,她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充当“甩手掌柜”的角『色』。 而何潘义本就是商贾出身,则是负责经营管理和处理日常业务的不二人选,其职位相当于后世所谓的“银行行长”。 至于张护、李通两大敦煌土豪,脑子里根本没有“食禄者不与民争利”的概念,自然负责利用自身势力发展业务和保障经营的运作,其实就是充当公开的后台背景,这将直接关系到别人敢不敢把钱帛财物交给“西沙贵坊”来保管。 于是,在穿越者李曜的撮合与沙州本地的官商勾结之下,开创世界商业与金融领域先河的“西沙贵坊”在敦煌城最繁华的街市上堂而皇之地诞生了。 当然了,藏着一肚子坏水的李曜不会把自己的真实目的告诉别人,否则身为沙州中原士族魁首的张护、李通哪怕真的把她当做家族命运的拯救者,也不敢答应得这么爽快。 过去的中原朝廷对沙、瓜两州的统治,都是通过扶持当地士族来实现,往往会给予他们做官的权利,并赋予一定的特权,而士族得到官位和特权,进而向朝廷缴纳赋税和维持地方稳定,彼此各得其利,皆大欢喜。 本来沙、瓜两州的中原士族与鲜卑氏族各有各的优势,基本能够保持表面一团和气的局面。 但李唐王朝建立之后,亦不知李渊听了朝堂上哪些大臣的建议,决定利用双方的矛盾,采取不断分化挑拨的策略,扶持鲜卑氏族,并立当地的鲜卑人贺拔行烕为瓜州总管,助其打压中原士族,却没想到这货是个作死能手,居然趁机起兵叛变,试图割据一方。 灭了贺拔行烕之后,李渊可能觉得自己只是一时识人不明,结果屁股还没擦干净,他老人家又派了窦伏明与贺若怀廓这两个不成器的鲜卑子弟,前者『性』子懦弱,被张护吃得死死的,形同泥胎木塑,后者则愚蠢激进,被看他不顺眼的李曜出手做掉,落了个死于非命的下场。 而沙、瓜两州的中原士族虽然看起来比鲜卑氏族更有教养,但也不代表他们没点脾气,朝廷这般偏袒一方的做法,他们岂会任人宰割,『逼』急了也一样造反。 不过,这也不代表李曜对张护、李通等中原士族有什么同情和好感。 早在她当初登门拜访张护之前,便了解到目前敦煌各大士族掌握了沙州全部的耕地,其中不乏农民自行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新田,似乎他们生来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搞土地兼并,而寻常的百姓几无立锥之地,即使是何潘义这样的豪商,在沙州都很难购得一处田产。 所以,李曜在建立自己的人脉关系之余,还顺便引导张护、李通两位大地主把精力、财力、人力、物力转移到商业活动当中,而不是紧盯着土地不放。 根据李曜从史料中汲取的信息,以及当前敦煌的社会经济环境来看,“西沙贵坊”必然会取得成功,而且除非是佛陀,才会给别人做事比为自己做事更主动积极,张护、李通二人得了好处,其动力自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张护、李通两人获利越多,其他的中原士族就看着越眼红,毕竟谁也不会嫌自己的财富太多,肯定都会有样学样,纷纷效仿,而丝绸之路的繁荣所带来的丰厚收益,肯定会让所有的参与者都赚个钵满盆满,再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地主在商业上获得的利益渐渐会超过他们的土地所得,如此一来,他们就会逐渐演变为一种不同于过去所有士族的全新社会群体——那就是“财阀”。 第一百四十九章 新的随行者 自汉武通西域以来,中原王朝或华夏北方政权多次迁民开拓敦煌地区,汉人、鲜卑人逐步超过原来的土着,成为当地人口的主体,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诸多大族。 拥有先进文化和生产技术的汉人开荒屯田、兴修水利,骁勇善战的鲜卑人养马畜牧,两个族群各尽其能,可谓泾渭分明。 但到了唐朝,因朝堂策略引发双方产生了严重冲突,曾在莫高窟留下诸多历史遗迹的鲜卑氏族消失了,于是没有后顾之忧的中原士族开始大力发展更适合汉人社会生活的农耕经济,将大片适宜游牧的天然草场开垦为粮田,并因此使得敦煌地区的粮食产量达到了古代的最顶峰。 但是物极必反,因为滥垦滥伐,再加上过度灌溉,沙、瓜两州的生态环境终于崩溃,原本水土肥沃、草木繁茂,面积多达十数万平方公里的绿地逐渐转化为新的沙地和戈壁,而曾经创造繁华盛景与灿烂文化的敦煌与瓜州两座古城也变成了残垣断壁,渐渐掩埋于历史的尘埃之中。 不过,亲眼见识到敦煌千年前后状态的巨大落差,李曜并没有触景伤怀,反而觉得灵台一片清明,想出了一个便于执行自己宏大计划的新切入点。 正如老子曾经曰过的一句话——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阴阳者,乃天地之道,万物之纲纪,变化之来源,生杀之本始。 世间的人与事,皆兼具着对立而不绝对的两面『性』,总是善与恶、利与弊相互并存。 相同的一件事物,在不同时代通常会时好时坏,时善时恶。 后世被公众猛烈抨击的“财阀”自然也不例外。 古今中外,但凡成就大业者,俱都懂得以正反两面去看待事物,他们不仅会善用事物的正面,还会善用事物的的对立面。 所谓“趋利避害,化弊为利”,便是说的此道。 唐朝虽然有着严格的坊市制度与宵禁制度,但在天高皇帝远的沙、瓜两洲却显得异常宽松,而唐朝建立之初实行的扶商政策,更促成了这一地区外贸经济的空前繁荣。 在李曜看来,这个时代的敦煌简直就是一块绝佳的资本主义萌芽地。 “西沙贵坊”就像一粒埋进土里的种子,若想让其成长为世界上第一家“财阀”,乃至由多家“财阀”组成财力更雄厚和势力更庞大的“财团”,并以此来带动整个敦煌城走上原来时空中十三世纪佛罗伦萨的经济发展轨道,当然还需要李曜的精心呵护和栽培。 而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任务,便是缔造一个稳定的地方政治环境。 因此,李曜觉得只凭一份奏折显然还不能让自己的便宜老爹对敦煌的中原士族放心,难保他还会相信某些近臣的馊主意,没完没了地派人来继续折腾,于是她便建议张护拿出实际行动向大唐朝廷表明忠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贫道觉得今上显然对你们这些敦煌的中原士族不放心,否则朝廷也不会一直不在沙州设立刺史、长史、司马等主官,甚至改‘沙州’为‘西沙州’,大有降格、废置之趋势,兴许过不得多久,西疆还会有第二个贺若怀廓大驾光临,到那时只怕贫道已身在异地,可没有办法再帮张参军让别人病故了。” 聪明人不需要别人太多点拨,升官欲与发财欲同样强烈的张参军听了李曜的这番话,只片刻工夫,便做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但绝对让唐皇李渊既放心又开心的决定——派遣自己唯一的嫡子张栋随同李曜一行前往长安,名为赴京求学,实为入朝为质。 “道长在看甚么呢?可是有甚么心事?或者说有甚么事物忘拿了么?三郎可以马上派人打马回去为道长取来。” 李曜正想着,耳畔忽然传来张家大少爷张栋一而再,再而三的问话,殷勤之意溢于言表。 李曜暗暗翻了个白眼,口中却平心静气地道:“无事,只是随便看看。” 此次回程,除了何潘义为打点好刚开张的“西沙贵坊”,近一两年都将留在敦煌之外,李曜的其他原班人马皆在队伍当中。 不过她身边的随行者数量却增加了不少,亦不知是不是张护故意所为,他自己的儿子去也就算了,还连带敦煌李氏、赵氏、曹氏、令狐氏、索氏、翟氏、宋氏、阴氏、汜氏的嫡子们集体去长安为质,几乎每个人都带着上百号男女随行人员,可谓是尽显世家排场。 不仅如此,张护还让嫡女张檀在李曜身边做道僮,李曜自觉有太多不可为外人道的秘密,一个鱼巧巧本就足够令她伤脑筋,自然是打算当场拒绝,可张护承诺只要李曜将他女儿荐入宗圣观,他就捐赠一千亩田土给属于李曜名下的道观“明华观”作为斋给基业,李曜当场为之怦然心动,也只好捏着鼻子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另外,做人口生意的何潘礼出了血本,在梵音会上一口气从某个铁勒部落酋长手中买得五百多名奴婢,准备带回长安大卖特卖,而李曜为了让自己未来的镖局有个安全隐蔽的业务接洽点,打算在长安开设一家大规模的豪华酒楼,于是也主动增添了两位随行者。 其中一位是出自瓜州南市“石氏酒肆”的金发舞姬,被李曜以一百金,折合一千缗铜钱的高价买了下来。 这位金发舞姬原来没有名字,因此前主人石七为她取了个颇具唐朝特『色』的汉名“金连连”,金连连自称故乡远在“西海”以北,幼时遭西突厥人劫掠卖给了粟特贩子,然后又经过一番辗转,被人卖到石七的酒肆,石七的妻子正好是个舞蹈高手,见她生得美貌又聪明,觉得可做接班人,便传授她舞艺,经过数年的苦练,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了瓜州舞技最出『色』的舞姬。 本来那石七不打算卖人,但忆起李曜在他酒肆里的惊人表现,只好叫了一个自认为高得离谱的价格,希望能以此吓退李曜,不想李曜眼都没眨一下,便拿出十锭金子,便直接把他的招牌舞姬给领走了。 至于另一位,正是在梵音会上与李曜合奏的琵琶手路儿。 说起路儿跟随李曜远赴长安的缘由,其实很简单,很励志,也很……狗血。 早在梵音会结束的第二天,李曜在敦煌城中碰到了“梵音会之『乱』”中毫发无损的高昌世子麴文泰和绯璎,还未来得及打招呼,就见被五花大绑的路儿从麴世子的华车中蹦了出来,李曜不忍心见到一代音乐大师被反应不及的麴世子护卫坐骑活活踏死,只得出脚相救,轻轻踢飞了一人一马,于是看起来一脸懵『逼』甚至有些崩溃的麴世子二话不说,便带着爱妾及其一百多号随从一溜烟地逃走了。 随后,李曜一问才知道,那麴文泰为路儿的琵琶技艺所折服,于是主动邀请路儿到高昌国担任乐官,结果遭到路儿的婉拒,他说:“多谢世子的厚爱,但请恕鄙人拒绝,鄙人不远千里来此地,便是欲往唐都长安,因为那里才是鄙人实现梦想的地方,所以真的很抱歉……” 就这样,未来名为“裴神符”的传奇音乐家路儿,很荣幸地成了李曜名下一位年薪百贯的私人乐师。 第一百五十章 斛尤,大忽悠 瀚海欲空青见月,燕支未染白如琼。 当李曜一行来到了删丹长城外,恰好有幸看到远方焉支山七月飞雪的壮丽奇景,然而队伍中的许多人却无心也无力去欣赏。 戈壁茫茫,黄沙漫漫,敦煌的世家子弟们全部都是生平首次远行,经过上千里长途跋涉的折腾,各个都已疲惫不堪,几乎提不起精神。 安红玉策马凑到李曜身边,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地道:“李仙子,快瞧瞧,孩儿们都快栽下马去啦,要不你给大伙儿吹个提神的仙曲儿,如何?” 初抵肃州时,安红玉从父亲安修仁口中得知凉州总管杨恭仁已被朝廷召回长安,担任中书令兼吏部尚书,便忙不迭地认赌服输,好像求之不得似的,立马和鱼巧巧、张檀三人成众,几乎随时随地都粘在李曜身边。 李曜指了指天上的一团火轮,没好气地道:“你还真当我是神仙呐,我这会儿也是口干舌燥,待到歇脚的时候再说。” 话音落下,戈壁上忽然出现了一大队人马,如同『潮』水般涌来。 马上骑士的打扮大多不似汉人,而在如林而立的长枪大槊当中,隐隐还有一面黑『色』大纛高高飘扬。 轰隆隆的马蹄声,仿佛无数把敲进胸口的锥子,敦煌各世家的子弟们毕竟成长于边地,无一不认出那面大纛乃是铁勒部落酋长的象征,整个队伍中顿时一阵『骚』动。 张栋虽幼习武艺,弓马娴熟,却也不过是个刚及束发之龄的少年,哪曾面对过这般场面,惊慌之下,不由自主地问向身边的李曜:“道长,对方……似乎来者不善,我等该如何是好?” 李曜没有回答,而是直接单人匹马冲了上去,其所及之处,有如波分浪裂一般,对面人马竟主动让开一条道,惊得诸多敦煌士族子弟目瞪口呆。 待得李曜来到那大纛之下,张栋看清那所谓铁勒酋长的身形面目,竟忍住不惊呼了出来:“女人?” 女酋长忙催马迎出几步,在马上拱手一礼,激动非常地道:“黛双得知道长今日返程会途经此地,特意前来参拜。” 李曜连忙还礼,随即环看一眼,这才微笑着道:“五娘,你们倒是往返得挺快,看来朝廷对你们相当看重,不知你现在是甚么身份?” 此时的祁黛双,头戴乌纱幞头,身穿绯『色』官袍,腰系金带,脚蹬乌靴,完全不复过去那邋遢假小子的形象,而祁大略、伏风海、盖秀元等数位黄山寨骨干亦都在场,瞧来尽皆改头换面,与过去判若两人。 祁黛双喜不自禁地道:“朝廷把焉支山、甘浚山北麓、龙首山直至红谷方圆数百里之地设置为焉支州,并任命黛双为刺史,四叔为别驾共同治理地方,对了,还有……” 祁黛双说着,忽然指着身边一位低着头的青年,介绍道:“这位是梁元度,是为焉支州的长史,此次我们入京向朝廷称臣纳贡,元度便是咱们使团的正使。” 梁元度弯身一揖,面带愧『色』地道:“当初梁元度有眼不识真人,言语有所冒犯,还祈道长见谅。” 李曜打量了梁元度一眼,忆起对方的确曾在黄山寨当堂揶揄过自己,不由淡然一笑:“呵呵,梁长史无需这般客气,毕竟无知者无罪嘛……” 自从李曜帮助黄山寨解除狼山部的威胁之后,曾经出言讽刺李曜的伏风海、盖秀元两人自觉心中忐忑,是以一见梁元度带头,便有样学样,纷纷上前请向李曜请罪。 瞧见李曜与原黄山寨一众人等谈笑风生,安红玉也打马赶了上来,祁黛双等人又是一番见礼,随后祁黛双一声号令,列阵而待的迎接队伍立即左右一分,毕恭毕敬地策马伴随在李曜一行的两侧,张栋等敦煌士族子弟见此情形,无不为之动容。 行进间,梁元度向李曜眉飞『色』舞地讲述自己赴京面圣的前后经过。 原来就在李曜离开红谷的次日,祁黛双便迅速返回了黄山寨,经过寨中骨干的一番激烈商议,遂决定采用已消亡多年且几乎名不见经转的铁勒“斛尤”部的名义,迅速组建了一支上百人的使团,除了使团正使由能够讲一口流利突厥语、铁勒语、大唐官话的梁元度以外,副使则由全寨武艺最好的伏风海担任,而祁黛双按捺不住好奇,也扮作铁勒部落的贵女加入了使团。 由于李曜为了减少祁黛双等人的麻烦,曾事先给庐陵公主写了一封信,委托对方照应一下祁黛双的使团。 庐陵公主虽骄纵奢侈,脑子却非常聪慧,自觉兹事体大,便将信转交给凉州总管杨恭仁过目。 杨恭仁何等见识,瞧见信上说这是一支主动脱离突厥统治并准备归附大唐的部落,哪还不知此事的重大意义所在,自是不敢有丝毫怠慢,他不但以极高的规格接待这支所谓的“斛尤使团”,其后还为避免遭遇吐谷浑人的袭击,隆而重之地派出整整五千人马,就像呵护着易碎的瓷器一样,将祁黛双、梁元度等人一路护送到了关中。 说来也巧,契达使团抵达长安的时候,马邑的高满政刚好投降唐朝,正是李渊心情大好之际,一听这会儿又有什么来自碛北的部落遣使附唐,更觉喜上加喜,但李渊并没有得意忘形,还是把此事摆在了朝堂上,结果诸公卿大臣全都没听说过什么“斛尤部”,仅有通晓突厥与西域事务的老臣裴矩能从名号上分析出这是一支来自铁勒的部落。 众所周知,在这个时代,只要是铁勒部落,肯定来自突厥的地盘,李渊觉得现在急需宣扬国威,单凭这一点就足够了! 于是他立即下诏,诏令破例提升礼制规格,由礼部尚书唐俭,鸿胪寺卿郑元两位大臣率鸿胪寺第一等的仪仗队伍出城迎接来使。 当受宠若惊的“斛尤使团”使节被迎进了大兴宫,并现场展示令人作呕的突厥人头之时,皇帝李渊及朝堂诸公卿所有的疑问,不由立刻吞回了肚子。 随后,梁元度根据李曜对祁黛双的交待,说部落的先祖曾一度与陇右汉人融合,所以部落族人皆有汉家姓名,之后又因战『乱』流落碛北,才重新成铁勒诸部的一员。 后来,李渊问及斛尤部依附朝廷的缘由,梁元度回答说这是因为部落实在忍受不住突厥别部的横征暴敛和残酷统治,于是才会杀突厥人造反,转而投向大唐王朝。 梁元度说得条理清晰,态度诚恳,情感真切,几乎都是从黄山寨的实际处境来解释,并没有说什么仰慕天颜、久仰天朝之类的台面话,反倒让满朝文武认为他说的都是事实。 再后来,梁元度言及部落前任酋长不幸死于突厥人之手,又没留下子嗣,其长女不得不继承酋长之位,在突厥人的疯狂压榨下,艰难求生的经历,更是说得声泪俱下,惹得李渊都忍不住拭了一下眼角的泪花儿。 于是乎,最后在皇帝引发的一片泣声当中,那一道令祁黛双乐得合不拢嘴儿的圣旨便由此诞生了。 李曜听完讲述,忽然放声大笑,对祁黛双笑道:“哈哈哈!忽悠?你们真会忽悠,大忽悠!” 斛尤部一干人等不由面面相觑,只有祁黛双忍不住雄心勃勃地道:“嘿嘿,大斛尤?道长言过其实了,我们才一万多口,暂时还当不得‘大’字,不过嘛,将来我斛尤部若是有个上百万人,倒是可以加上的。” 李曜向她翘起了大拇指:“有志气,好好干。” 祁黛双激动地挥了挥拳头:“嗯!多谢道长鼓励。” 两人对视了片刻,又是几声欢笑…… 笑声方停,谁也没有注意到李曜的唇边轻轻掠过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奸』笑:“只可惜,你这立志成为‘忽悠王’的假小子,永远都是一个被我忽悠的对象,而且我不但忽悠你,还要继续忽悠更多的人,直到忽悠出一个完美的未来,一个令我满意的世界,没有为止!” 第一百五十一章 李明真接旨! 当李曜被祁黛双请入焉支州的临时治所中歇脚时,看到附近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便立时知晓这假小子刺史的野心来自哪里。 因为就在焉支州正式设立之初,祁黛双接受了梁元度的计策,趁着突厥人全力围攻马邑,腹地防务空虚之际,择三千可战人马,北出红谷关,长途奔袭八百余里,有如秋风扫落叶,席卷了狼山南麓全部的突厥聚落,缴获马匹上万,解救汉人牧奴三千,掳掠突厥部民更达五千之众,而且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凡所到之处,烧光毡帐、屠尽牛羊,顺利完成了破坏当地生存条件的作战目的。 然后他们不等突厥援兵赶到,便带着战利品迅速沿着原路撤退,突厥狼山部本营派出的铁骑一路疾追至红谷关下,却因不善攻坚而遭受重挫,只得望关兴叹,恨恨而归。 正如古人所言,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故称夏,华夏一也。 战毕,祁黛双又听从梁元度的建议,为了避免给焉支州埋下未来祸『乱』之根,决定采取“全民同化一体”之策,强制突厥俘虏解辫束发,削衽易服,改汉姓,学汉语,若有抗拒不从者,无论男女老幼,一律立斩不饶。 于是,在一阵人头滚滚之后,突厥俘虏们吓得彻底老实了,而随之带来的成效,自然也是显而易见。 祁黛双只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便发动组织上万劳力,在古长城废墟的现有基础上,初步修筑起一座名为“焉支城”的土堡,现如今虽然距离完工还为时尚早,却也能显出一座城池的雏形。 李曜不得不由衷的感慨,虽说梁元度的手段,没有自己的预想更加高明,但他也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只是其策略之狠辣严酷,完全不符合隋唐两朝逐步建立起来的多元化普世价值观念。 若非自己对历史进程动了一点手脚,若非祁黛双也是一个成长于特殊环境的女中异类,恐怕此君只得寂寂无闻地埋没于岁月的长河里,亦不知还会有多少能人异士,在将来可供祁黛双派用差遣。 虽然话说回来,若无当前唐王朝开放包容的民族政策,祁黛双的“斛尤部”也不能一举占得这方圆数百里的一州之地。 但是,天地有盈亏,万物无不朽。 再强大的王朝也逃不过“盛极必衰”的历史必然规律,许多惨痛的历史事实无不证明了一个道理——因为强大,才会变得开放包容,而不是因开放包容变得强大,一旦实力此消彼长,那些羽翼丰满的政策获益者们,必然会撕破温顺的外表,『露』出狰狞的利爪和獠牙,把神州大地蹂躏得体无完肤。 所以,李曜还是希望“斛尤部”能够迅速壮大起来,尽量为华夏文明减少一点遭受蛮族肆虐而全面倒退的可能。 当然,深明大义的李曜也不会放过摆在眼前的利己之机,是夜便与祁黛双抵足而眠,谈起了一件不可为外人道的生意。 因为涉及走私交易,双方谈了几乎一整宿才达成一致:从今年开始,李曜将在每年九至十月期间以高于朝廷一倍的收购价格,折合成米粮向祁黛双换取两百匹成年戎马。 在整个谈判过程之中,祁黛双自始至终都没有问及李曜购买军马的用途,虽然此前他们新附朝廷,便立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功勋,而她也因此得了左骁骑卫将军之衔,以及千缗铜钱与千匹绢绸,却远远不能解决焉支州因人口突然激增而造成的粮食短缺问题,她只觉李曜收购的数量并不算多,在满足朝廷征收的份额之外,适当赚一些外快也是挺好的。 翌日天明时分,祁黛双领着祁大略、梁元度等焉支州诸官将李曜一行送至焉支州边境,又依依不舍地叙了一番话,这才返回治所,而李曜一行为了节省时间,则绕过番禾县直奔赴姑臧城。 一到姑臧,李曜和安红玉便兴冲冲地去拜访庐陵公主,结果却被负责守宅的公主府仆人告知,不久前驸马乔师望被朝廷临时征调至战事吃紧的代州任职,庐陵公主虽未随行,却也被今上召回了长安。 李曜一直很想知道便宜老爹李渊对于自己与庐陵公主义结金兰的反应,是以她只在城里的“悦来客舍”待了一夜,便催着队伍急急地上了路。 李曜东返的脚程比西行快了不少,路上没那么多走走停停,也不用担心吐谷浑劫掠,偶尔出现的些许马贼,见了他们这武装护卫已然超过一千的强大阵势,大多掉头就跑,余下逃得慢的,愣的,横的,不怕死的,自然都成了李曜名下十二保镖与敦煌士族子弟用来比试骑『射』功夫的活靶子。 从敦煌出发,途经河西走廊、陇右十州之地,行程四千多里,他们只用了不过四十天的时间便进入了关中。 敦煌士族子弟们,无一不好奇地打量着这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宽敞的驿道两侧,成排的杨柳随着秋风轻轻摇曳,而路边的矮坡上芳草萋萋,五颜六『色』的野花儿点缀期间,过了陇州、岐州,进入京畿,地势变得愈加平缓,沿途漂亮的房宅随处可见,再向道路两边的远方望去,便是无边无际的良田。 见到此情此景,张栋忍不住赞叹道:“沃野千里,蓄积丰饶,地势形便,曾闻关中乃天下之脊,果然名不虚传!” 李曜身边最爱叽叽呱呱聊个不停的鱼巧巧竟然激动地流下了眼泪,过得好半晌,这才颤着声音吐出了两个字:“好美。” 而这时,忽然有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袭来,安红玉鼻翅急促地翕动了几下,旋即抬手扬鞭,坐下的胭脂马一声长嘶,便犹如飞箭一般冲到了前方,热辣而豪放的声音亦渐行渐远:“明真,前面花儿好香,我先去也,哈哈哈……” 一来到法度森严的关中,李曜就赶紧换乘了白骆驼,自然不会去追赶眼前那一团烈火般的人儿,待到优哉游哉地来到一处桂花环绕的酒肆门前,不远处立时响起一个熟悉而甜美的声音:“明真,阿姊等你久矣。” 李曜遁声看去,就见庐陵公主一身雪白的大袖罗裙,与穿着一袭红裙的安红玉俏生生地站在桂花树下,仿佛一白一红的两朵并蒂莲花,忙下了坐骑,立刻上前几步,惊喜地问道:“阿姊缘何会在此等候?” 庐陵公主故作神秘地笑道:“嘿嘿,在你过大震关之后,阿姊就收到了消息,算好了时辰,又见这里景『色』不错,便在这里等你喽。” 李曜莞尔一笑,躬身一礼道:“明真多谢阿姊费心。” “不敢当,其实呢,阿姊都是为了办正事……” 庐陵公主说着,忽然轻咳了一声,从袖口中拿出一个贴金卷轴,不疾不徐地举起,动作竟无往常那魅死人不偿命的风情,而是透着一种庄重的韵律,随即便听得她那檀口中一字字道: “圣旨在此,李明真接旨!” 第一百五十二章 有生以来最大胆的想法 鸣沙山东麓,莫高窟。 时值金秋,秋风徐徐吹来,树叶婆娑飞舞,铺起一片金黄。 张护与李通各骑一匹骏马,踏着落叶缓行在金黄『色』的古道上。 许久之后,两人来到一处陡峭的断崖近前,这里木材和石料堆得到处都是,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数百名赤膀的汉子正挥舞着各自的铁镐,敲下一块又一块坚硬的砾岩。 李通望着眼前一片忙碌的场景,犹豫了片刻,才问道:“守敬,我们真的有必要按照李明真的要求,建成一个和翟家大云寺同等规模的道观么?” 张护呵呵一笑:“元达,你这是在担心耗费太巨吧。” 李通被对方直接戳破心思,面有难『色』地道:“守敬你也晓得,最近鲜卑人正在举族迁离沙、瓜两州,尤其是翟家动作最快,已经抢购了数十倾的土地,其他各家亦都争相出手,可我们两家却把大半的力气都投到‘西沙贵坊’和建造这所道观当中,你说……我们会不会是失策了?” 李通用来入股“西沙贵坊”的两千金,几乎占据了他们李家半数的积蓄,虽然近来一个月,“西沙贵坊”看起来收益日渐丰厚,但想要分到红利,还需得等到年末,反正他现在不怎么想在这所道观的建设上投入太多,只希望自己能多腾出一些钱财,在当下的抢地风『潮』中多捞一些好处。 “元达多虑也。” 张护哑然失笑道:“当初那李明真只定下了‘明华观’的面积大小,并没有说明筑造之细节,想来她也是个不懂行的,难道元达还以为此观可与路桥水利相提并论不成?” 李通先是一愣,随即也失笑道:“守敬说的极是,李某这习惯已成自然,脑筋一时转不过来,实在惭愧,惭愧……” 为地方百姓,也为自己家族造福的工程,当然要认真施行,而道观不过是一处可有可无的宗教场所,就是面积再大也无大碍,只要好好偷工减料一番,便也花费不了多少。 张护洒然笑道:“张某就喜欢元达的实诚,与你打交道,端的一点不累啊,哈哈哈……” 两人在工地现场简单地巡视了一圈,正准备双双离去,忽然有急促的马蹄声响,一匹快马迅速驰到面前,这骑士矫健非常,未等马儿停稳,人已翻身跃下,并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竹筒,随即就递到了张护的手中,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张护从竹筒中取出一卷纸条,小心展开之后,仔细一阅,面『色』登时变了几变,一旁的李通见状,忍不住好奇地问道:“这上面写的甚么?可是与李明真有关?” 张护览毕,随手将纸条塞给李通,低低地道:“这是关中传来的消息,还请元达自己过目吧。” 张护喜欢掌握一切的感觉,可他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活了三十几岁,从未见过有如李明真那般不可思议的女子,仿佛她整个人都充满了难以解释的谜团。 只要提到李明真,张护的脑海里就会依稀浮现出对方那张脸上轻松淡定的笑意,以及那双能够洞察人心的眼睛。 当然了,还有她身上散发的危险气息和杀人不见血的神秘手段。 张护一回想起贺若怀廓诡异而安详的死状,就觉『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所以,他设法把女儿安排到李明真身边,觊觎其超然的异能异术,固然是一个缘由,然而更为重要的目的,便是搞清楚李明真的身份和来历。 一见到信中的内容,李通显然没有张护那般沉得住气,双手竟微微颤抖起来,不由得失声低呼道:“我真没想到……没想到她竟是这般大的来头!” 张护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只怕她的身份还不止如此。” “哦?”李通虚心讨教道:“守敬有何高见,还请细说端详。” 李通原本认为李明真颇具神通造化,应该是一位潜心修炼的方外坤道,可如今按照这封密信来看,她不但是今上敕封的“慈心普度道人”,庐陵公主的金兰姊妹,而且还与肃州安刺史、附唐的铁勒部女酋、祆教的京畿萨宝等各种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人物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其人脉跨度之大,幅度之广,直教他感觉匪夷所思。 张护首先反问道:“元达,你觉得她像一个二八年岁的小娘子么?” 李通认真地道:“单以她的皮相来看,明显正当妙龄之季,然其言行举止却能让我忘了她的年龄,甚至很难将她视为一个女子。” 张护微微颔首,又问道:“那何潘义在李明真面前有如忠奴侍主的表现,你我都是见识过的,不知元达对此有何看法。” 李通略一沉『吟』,才缓缓说道:“不瞒守敬,李某也做过一番调查,何潘义乃是京畿萨宝何潘仁的兄弟,那何潘仁据说早年随已故平阳公主征战关中,曾得授明威将军,位秩从四品少府少监,后因违反军纪,才断了仕途,尽管如此,京畿萨宝作为关中胡人魁首,其影响力亦非同小可,而何潘义也是六品官身……” 李通说着,忽然一顿,因为他发现了一个被自己忽略的问题,可他又觉得这个看法太过于惊悚,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张护见李通顿口难言,不由皱了皱眉,提醒道:“六品官身又如何?还请元达接着说下去。” 李通警惕地环看四周,随后抬手指了指静如幽灵般的送信骑士身上,问向张护:“他是何人?我好像从未见过……” 张护微微一笑:“他是我的一个庶子,只是一向很低调,我们父子同心,元达有什么秘言,但说无妨。” 李通心中稍定,不由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气说出了自己有生以来最大胆的想法:“元达以为,这李明真修道有成,只怕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或许她……就是那个平阳公主本尊也说不定!” 他觉得只有这般说法才能解释,为何李明真身上会有一种慑人心魄的气质。 不想张护竟也是深以为然,只听得他悠悠一叹,沉声道:“这便是了!我也有这种感觉,只是一直说不上来,不过她是否为假死遁世的平阳公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命运已经系于她的身上!” 说罢,张护迅速将密信撕成了碎片,然后向立在身旁的所谓庶子招了招手,那庶子忙俯耳上前,张护低语道:“你赶紧去一趟长安,务必要协助阿檀将李明真的身份调查清楚,切记,要与我定时保持联系,听明白了吗?” 那庶子点了点头,立即纵身掠起,不偏不倚落于鞍上,随着健马一声长嘶,便急如星火地离去了。 李通目送着疾驰远去的身影,啧啧称奇道:“想不到守敬你竟有身手如此高强的儿子,难得……实在难得呐。” 不过他却没有说那位庶子的样貌年纪,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张护的儿子,毕竟彼此关系再好,某些事情也是不能点破的。 张护闻言只淡然一笑,从鞍上取出一卷图纸,并唤来一位管事,随即当着对方的面,用手指在图纸上画了一个大圈,开口道:“洞窟照此加大加深。” 管事苦着脸说道:“主人,这样一来,咱们就会把前朝太仆少卿达奚暠的供养窟室给挖坏了,恐怕不太好吧。” 张护冷笑道:“有甚么不好,让达奚全族滚出沙州便是!” 第一百五十三章 平康明园白玉楼 “人间何处有琼台,平康明园白玉楼。” 近日来,这一段话忽然传遍了长安,引得无数好奇者专程前往平康坊一探究竟。 结果出乎绝大多数人的意料。 这所谓的“明园白玉楼”,竟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一处大凶之宅。 原来,自前朝始建至今,这座凶宅曾经有过六位不幸的前主。 第一位户主是前朝的开国功臣王谊。 此君搬进此宅才不到半年光景,就被人诬应图谶,说他有帝王之相,而后他发的相关牢『骚』又不幸被一个胡僧告发,于是隋文帝杨坚便以“言论丑恶”为由,下诏“宜伏国刑”,将其赐死,籍没全家。 第二位户主,则是北周猛将梁士彦。 隋朝建立之后,隋文帝非常忌惮拥兵在外的梁士彦,于是将其诱回京师,顺便把这座空宅赐给对方居住。 梁士彦被隋文帝闲置在家,整日无所事事,他自恃为隋朝立过大功,不由籍此心生怨怼,便打算趁着隋文帝宗庙祭祀之机,率领家僮起事,结果谋事不密,遭到亲外甥裴通事告发,最后全族男丁仅有次子梁刚因事前劝阻其父得免一死。 第三位户主的身份也不简单,乃是隋文帝的发小,名叫元谐。 隋文帝斩了梁士彦之后,便将其赏给了自己的这位死党,然而在平灭南陈的庆功宴会上,元谐一时喝得高兴,便去拍皇帝的马屁,结果却拍到了马腿,惹来隋文帝一通臭骂,老脸丢尽不说,随后就被隋文帝削去了所有实权,而且还遭人诬陷,说他和兄弟元滂、元鸾等人欲行谋反,也不知是不是隋文帝一听到谋反两字,就会变得歇斯底里,在毫无实证的情况下,竟然将元氏兄弟及子嗣全部诛杀,其余家眷尽皆没入掖庭。 蒙冤而死的元谐尸骨未寒,铁石心肠的隋文帝就将此宅赐给了名臣杨素。 杨素为大隋江山南征北战,战功赫赫,深得隋文帝的宠幸,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隋炀帝登基之后,忌惮杨素的权势,便用计将其活活『逼』死,数年后隋炀帝东征高句丽,杨素之子杨玄感趁机起兵反隋,结果惨遭失败,杨素一族几被株夷殆尽。 杨家灭门后没多久,因平叛有功而升迁为西京留守的阴世师携家带口地搬进了这个大宅。 起初三年倒也平安无事,可后来阴世师听闻李渊在太原起兵,四处捕杀李渊族人,甚至派兵挖掘陇西李氏的祖坟,令李渊及其子女无不为之大恨。 待到李渊率军攻破大兴城,阴世师当场被诛,而李渊嫡长子李建成和嫡女李兆月又领兵直入阴府,不分男女老幼,一通砍杀,阴家满门上下仅余阴世师的幼子阴弘智与小女儿阴月娥二人侥幸得活。 李渊称帝之后,兴许觉得这个大宅没人居住未免可惜,遂命人将此宅拾掇干净,并赐给了当时大出风头的刘文静,以表彰其佐命开唐之功。 可刘文静住进来之后,在家里遇到了一些妖异事件,是以不得不常请巫师来驱邪。 再后来,到了武德二年,刘文静不满自己地位不如裴寂,某日和兄弟刘文起饮宴时,酒醉吐怨言,并拔刀击柱,扬言要斩下裴寂的首级,刘文起便顺势召来巫师,披发衔刀地跳起了大神。 谁知一个不受刘文静宠幸的小妾见此情形,悄悄托人上告,并声称刘文静欲意谋反,随后李渊不顾李世民、萧瑀、李纲等人的求情,唯独采纳刘文静政敌裴寂的意见,将刘文静、刘文起两兄弟斩首抄家。 几个月后,窦建德部将徐世积归顺李唐,李渊封其曹国公,并赐姓李,以及良田五十顷,再准备将凶宅送给李世积之时,旁边忽然有人出言提醒,说曾居此宅者皆不得善终,李渊这才改赐别处一所上等宅第。 随后这段小『插』曲竟不胫而走,再经由某些好事者将相关旧事重新整理加工,一个居者皆破的凶宅之名,便有如季风般传播蔓延,很快成了长安人的热门谈资。 尔后,在将近四年半的岁月里,这座位于平康坊右下角的豪华大宅,便一直处于无人居住的状态。 时至今日,它终于又迎来了第七位主人,而且还是一位不信邪的人。 这分明是一处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凶煞之所,此人非但美其名曰“明园”,还将园中一座建筑命为“白玉楼”,并喻之为“琼台”。 这样匪夷所思的举动,深深地刺激了许多人胸膛里那一颗火热的八卦之心。 毕竟,凶宅虽凶,但看起来似乎只会影响户主的运道,其周边住户的日子,倒也过得太太平平。 所以后来好事者们再细细一打听,才知“明园”早在两月前就被朝廷用以缓解财政困难,售卖给了京邑萨宝何潘仁。 可这位号称“富可敌国”的何萨宝精心修葺一番后,并没有入住,而是转让给了另外一个神秘人。 于是,这个神秘人也成了长安人的热门谈资。 只不过,人们想要知道这“明园”主人的身份,却非一件容易之事。 恰如现在,许多人就徘徊在明园的大门前,犹豫着要不要尝试进去。 而在大门的旁边,正竖立着一块硕大的告示牌,木牌上贴了一张告示: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美食佳酿,仙音妙舞,琼台白玉楼,只待有才人。” 除此以外,这张告示上还隆重地说明了何谓“有才”,竟洋洋洒洒多达十八条,几乎把整个版面都填得满满当当。 按照条例所述,来人先要自报姓名,随后再展现才艺,若能符合其中一条,便可成为明园之宾。 如诗赋书法,报名者须得提笔写一副字帖,在得到明园中人认可之后,才能入内赴宴。 又如算术之学,虽说来人只需答对一题,便可入得明园一睹主人真颜,但都是诸如“今有一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百钱买百鸡,公鸡一只五钱,母鸡一只三钱,雏鸡三只一钱,试问雄鸡、母鸡、雏鸡各几何”此类的算术题目,直把人考得头昏眼晕。 再如武艺,门口站着一位双手捧着弓箭的魁梧壮汉,而明园大门内的影壁上吊着一枚铜钱,虽然距离不过十步,但这把弓却是三石强弓,莫说『射』中铜钱,便是当朝诸多名将也未免能拉动…… 可以说,十八条的每一项要求都非常苛刻,甚至与朝廷科举都有着些许相提并论之处。 当然了,长安乃文臣武将荟聚之地,能人异士多如过江之鲫,自然不乏成功入得明园大门之人。 眼看天光渐黯,明园里已然隐约传来悦耳的音乐,人群中钻出一位文士打扮的年轻男子,只见他走到门旁守着一案文房四宝的两名胡婢面前,声音清朗地道:“请拿纸笔来。” 第一百五十四章 同病相怜 “不知这位郎君如何称呼?” 棕发婢女问话间,一面倒水研墨,一面用碧绿的眸子上下打量着年轻文士。 只见他穿着老款式的右衽袍服,左右袍肩缝了两块歪七八糟的补丁,脚上的远游履又脏又破,连两边的大脚趾都『露』了出来,看起来非常的穷苦落魄,而早已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巾子下面,是一张红到下颌的脸,肩头也长得很奇怪,比一般人略显高耸,样貌算不得俊朗,甚至可以说……有点丑。 丑文士随意地拱了拱手,答道:“马某行一,字‘宾王’。” 这时,另一个黑卷发的胡婢铺好了纸张,取了一支笔递到马宾王的手上,马宾王也不含糊,从容提笔蘸墨,便在纸上龙飞凤舞起来。 不消片刻工夫,马宾王就搁下了笔,两位胡婢觉得此君虽形象不堪,可这字写得的确漂亮,却也自知不能做主,只得待到笔墨稍干,将纸张交给了门内一奴仆打扮的少年。 少年奴仆也觉得这字写得着实不俗,不由有些怀疑地看了眼马宾王,这才转身离去,又过了约莫一刻时辰,那少年奴仆去而复返,再看向马宾王的眼光已然变得大不相同,只见他躬身施了一礼,恭敬地道:“我家主人有请马郎君入内小酌。” 马宾王微笑着点头回了一礼,随即理了理自身既破且旧还脏的衣袍,便在门口一群人好奇的目光注视下,跟在少年奴仆的身后,大摇大摆地跨进了明园。 转过影壁,马宾王便开始四下打量起来。 只见这明园占地极广,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清溪假山,相映成彰,到处都给人一种宏大之感,又恰逢中秋,园中枫叶正红,秋菊灿烂如金,端的是馥郁芬芳,美轮美奂。 少年奴仆领着马宾王穿林过苑,不多时便来到了一座气派非凡的三层高楼。 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崭新的门匾上“白玉楼”三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此楼砖檐皆已半旧,似乎年头已然不短。 马宾王一走进楼内大厅,便觉秀丽清雅的气息扑面而来,厅内装饰并非时下世家大族盛行的奢华之风,而是讲究简约自然,但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庄严和博大,尤其是正对门口的墙上那一副巨大而精美的四象图壁画,让人看了难免心生敬畏。 此时偌大的厅堂内,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马宾王的身上,有吃惊,有厌恶,有探究,各个反应不一,但马宾王却对此视若无睹,无需少年奴仆的指引,便自觉地坐在了门边左右无人的末席上,其孤孤单单的样子,似乎欲与他人相隔天涯海角。 未等马宾王把位置坐热,忽有一位衣饰华贵的青年昂首而来,此君一见到形容落魄的马宾王,面『色』登时沉了下来,不想他正打算转身走人,脚步却被席间一个惊喜的声音给绊住了:“褚兄!你怎地也来了?” “原来是淳风,你竟也在此,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褚遂良巧遇好友,面『色』立刻好转了不少,就见他径直坐到那声音的主人身边,笑着说道:“不瞒淳风,家父已随秦王去了并州,而我妻儿又远在钱塘,逢此中秋长假,独自一人,实在无聊,是以来到这平康坊里赏一赏花,不想途经此宅,见到门外立了一个奇怪的告示,觉得有趣,便进来看一看。” “哦?”李淳风忍不住笑问道:“敢问褚兄是赏菊花,还是去寻那杨花呢?” 平康坊乃是朝廷教坊的所在,同时也是长安城中诸『妓』的聚居处,自然也就成了文人『骚』客,风流侠少们的荟聚之地。 “是啊,褚某当然是来寻花的。” 褚遂良倒也毫不遮掩,反而狡黠地问道:“难道淳风来平康坊,就是专程拜访凶宅新主不成?” 李淳风干笑了一声:“我那父亲又跑出去云游了,这中秋佳节,我连他的人影都见不着,咱们今日都成了孤家寡人,倒是同病相怜……” 说着,他忽然话锋一转,打趣地问道:“可褚兄刚才好像急着离开似的,今日遇此趣事,若不见趣人,岂非可惜?” 褚遂良乜了马宾王一眼,没好气地解释道:“褚某只是有些不想和乞丐共存一处罢了。” 如同大多数名门贵族子弟一样,褚遂良十分看重身份和形象,哪怕大家都是来凑热闹吃白食的,若是看到有形象卑贱者与自己平起平坐,他的心里也会觉得膈应得很。 李淳风摇了摇头,低低地道:“淳风观此人绝不简单,褚兄可千万莫要小觑了他啊……” 两人交谈间,窗外一轮圆月已悄悄升起,到了夜宴的时间,自然不会再增加新的宾客,而这明园之主也终于现身了。 诸位来客纷纷看向门口,就见同时进来了一群人,其当先者便教人眼前一亮。 这是一位二八年纪的女冠,头上挽着道髻,披着一条白『色』发巾,穿着一件青碧道袍,腰系一条白绫,手执麈尾拂尘,虽不施粉黛,却眉目如画,肤如白玉,五官更是精致至极,身姿婀娜,飘逸出尘,犹如姑『射』仙子降临凡间。 在“姑『射』仙子”的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名女道僮,一个模样娇俏可爱,另一个算得清秀佳人,年纪都不过十二三岁。 往后一看,竟是一对奇异的男女组合,男子面黑阔额,豹眼狮鼻,双眉相连,发如钢刷,身形有如铁塔,一袭原本宽大的青『色』道袍被他的身子绷得紧紧的,仿佛随时都会在行进间爆裂开来,直教人看得心惊胆颤。 而他身边那个女子却令人赏心悦目,身材高挑,容颜清丽,延颈秀项,腰如约素,发鬓横『插』玉簪,内穿月白道袍,外罩一件水田衫,虽然是一派修行人的打扮,却自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柔婉气质。 再往后,则是一名美艳火辣的胡女,火红的头发,火红的裙,蜂腰翘『臀』大长腿,那凹凸有致,跌宕起伏的曲线,以寻花老手们的眼光来看,若只论风情和滋味儿,也许此女较前两位绝『色』美人,还要更胜一筹,可她臂弯里还执着一柄长剑,行动看起来也是英姿飒爽。 而且,凡是眼神像钩子似的,却又与她目光相碰的人,似乎都收到了这样一种警告——谁要敢打老娘的主意,一剑切下去,一剑不够,那么就两剑、三剑……显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 最后走进来的,是十二名年轻的男子,各个身姿挺拔,样貌俊朗,特别是其中一名额头有道浅疤的美少年,生得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看起来风神如玉,潇洒不凡。 褚遂良仔细打量了这群人一番,正想要和邻座的李淳风交流一下看法,却见李淳风的表情很诡异,似乎有些惊愕,又似乎有些恐惧…… 第一百五十五章 想吃罚酒么? 明园主人及其随行者各自坐定之后,大厅内的空位顿时少了十之八九。 看到那坐在首席的人,所有的来客既感意料之外,又觉情理之中。 或许他们有过各种各样的推测和猜想,但绝没有一个人能猜到,这座凶宅的新主会是一位年轻的女冠。 仙子般的女冠坐姿端庄,脸上挂着平和的表情,但她一双美丽的眸子却带着深邃的光芒,敏锐地扫视着厅中业已就坐的来客。 而来客们也全都在看她。 她究竟是谁? 这大概就是绝大多数来客此刻共同的心声了。 良久,女冠唇角勾出一抹和善的微笑,开口道:“贫道姓李,法号‘明真’,乃终南山宗圣观一坤道,今日敝舍举行夜宴,承蒙诸位贵客屈尊驾临,贫道不胜荣幸,如有招待简慢之处,尚请诸位海涵。” 李明真清冷的声音里一丝波澜也无,来客们从她的身上完全寻不到半分同龄少女该有的娇涩,虽然容颜淑美,却威仪天成,就好似一株有着孤傲之姿的雪松,仿佛长安城里那些千娇百媚的名媛名『妓』与之相比,不过是杂花野蔓,以致场内某些对她抱有非分想法的人,顿觉风流场上练就的本领已然全无用处。 当然了,这并不代表他们猜不出李明真举办这场宴会的目的。 早在前朝,因为隋文帝主张三教并重,提倡儒道释相辅相成,并号召各教“为国行道”,任由子民出家,于是造成女教徒的人口数量也随之急剧增加,以致道观和寺院修建的坤院和尼寺常常人满为患,而大量的私人修行场所也因此应运而生。 只不过,相较于深受清规戒律束缚的女尼,女冠们则显得有些无拘无束。 除了依附于正规道观的坤院,那些属于个别女冠名下的修行场所,往往都会沦为风流名士与达官显贵的交际所在。 因此,在场诸多社交经验丰富之人,彼此心照不宣,自是一番礼数周全的应和。 随后,婢女们端上了糕点和菜食,来客们发现每一道菜都异常别致,而且无一不鲜美爽口,甚至其中一部分菜肴,还是他们生平第一次尝到。 所以,自从食案上落下第一道菜以后,马宾王就连头都没有抬过。 他原本是一个极好酒的人,可美酒在侧,他却来不及去喝,因为他已经太久没有吃到一顿饱饭了,只觉自己饿得可以吞下一头牛,而这些吃食也太美味了,吃得他完全停不下来。 褚遂良的酒杯也停不下来。 其实,他平时并不好酒,只是此前他环看四周,发现案上之酒居然无需小炉加热即可饮用,一时想不出这是如何酿造而成,便浅尝了一口,谁知滋味儿竟妙不可言,似乎那些所谓的天家御酒全都相形见绌,令他喝得忘乎所以。 与以上二位相比,厅内一位仁兄的食相就更加不堪,这是个身材不高却异常强壮的大汉,只见他将酒杯和筷子都置到一边,直接以手抓食,对着壶嘴就喝了起来,塞一把菜,灌一口酒,其满嘴流油之态,使得旁人不时为之侧目。 见到这些场景,李曜忍不住想笑,参与晚宴的“有才人”虽然只有区区十数名,但留名史册者却占到了近半,其中不乏未来鼎鼎大名的风云人物,谁知此时此刻他们竟会如此不顾形象,几乎都变成了只知痛饮酣食的酒鬼吃货。 唯有李淳风是个例外。 他总是吃一口菜,悄悄看一眼李曜,吃得很慢,看得很仔细,似乎还忘了喝酒,连酒杯都没有碰一下。 李曜被人瞧得有些不自在,不由双眸一凝,目光刚好与李淳风碰了个正着:“李参军,自终南山下草亭一别,我们已有数月未见了。” 李淳风艰难扯出一丝干笑,心虚地回应道:“说来惭愧,道长变化实在太大,令李某有些不敢相认了。” “是么?” 李曜瞧见对方脸上闪过的一丝惊恐之『色』,忽然省起当初庐陵公主曾言及李淳风乃是平阳公主的同门师弟,而且后来还无意间透『露』出此君的一大弱点,心中不由生出了一个鬼点子,旋即唇角一扬,别有深意地微笑道:“说起来,李参军倒是无甚变化,依旧玉树临风,令人见之忘俗。” “岂敢,岂敢,明真过誉了,过誉了……” 李淳风连忙欠身一礼,客套了几句,不料刚抬起头,就见李曜已拿着一只酒樽来到了他的身边,只觉一颗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哎呀!苦也!这走路无声无息的……难道她真的做了鬼神不成?” 李曜看了眼桌案上原封不动的酒壶和酒具,径自跽坐在李淳风的面前,随后顺手为双方的杯盏斟满了酒,举杯道:“李参军可否赏光对饮一觞呢?” 李淳风窘迫地道:“李某不胜酒力,还望明真海涵。” 李曜微微倾身靠近了些,然后用几不可闻地声音,并以半调侃半威胁的语气说道:“媛儿说你近来酒量大有长进,最爱喝桑落酒,还有甚么烧春,而现在是我回京以来第一次宴客,淳风可莫要让我难堪啊,难道你敬酒不吃,想吃罚酒么?” 李淳风白皙的俊脸上登时又白了几分,只觉生平所学全都使不出来,暗道:“我本来只想到此地来见一见敢于挑战逆天凶宅的奇人,谁能想得到……会是她啊!而且还被她抓到了自己要命的把柄,我该如何是好?” 李曜见他期期不语,眸光微微一闪,又轻声建议道:“我们彼此只需心里明白就行了,这般才好装着糊涂,喝得畅快,不知淳风意下如何?” 早在双方初次见面之时,李曜便发现这李淳风对待自己的态度与他人不大相同,而且对方与她这具身子的原主也有着非常熟络的关系,再加上李淳风又是一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易学奇才,最擅长看相占卜之类的异术,所以她觉得自己与其抱着极低的成功率去忽悠他,不如像对待何氏兄弟那般直接跟他有选择『性』地挑明一些事情,说不定还会得到意外的收获。 李淳风闻言心头莫名一松,随即扫了眼四周,这才举杯道:“淳风祝明真道长早日修得正果,位列仙班。” 好小子!你这话是祝福我呢?还是咒我呢?李曜暗暗吐了个槽,却还是举着酒樽,故作欣然道:“这杯酒敬你吉言,明真也祝淳风早日配享祈封,青史留名。”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五种人 李曜与李淳风刚对饮完毕,门口忽然传来一个醉醺醺的声音:“贫道来迟……来迟一步……还请李道友恕罪……恕罪。” 厅内众人闻声看去,就见一位中年道士在左右两名仆人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迈了进来。 两名仆人瞧见马宾王对面尚有一个空位,便把中年道士安置在了那里。 中年道士身子尚未坐稳,一只手已经扬起,随即就拍得食案砰砰作响,口中还大嚷道:“李道友,你的好酒呢?快快拿过来,嗝……” 说着,他还喷了个酒气冲天的大嗝,直把坐在正对面的马宾王都给熏到了。 这时,埋头奋战的马宾王刚好吃了个七、八分饱,突然闻到一股倒胃的气味,只觉喉头口一酸,险些又吐了出来,霍然抬首,正想看看对面是何方神圣,却听见有个身形魁梧的白衣青年开口问道:“这位道长莫非就是前朝在此楼被满堂公卿誉为神仙童子后来两次出仕两次归隐号称饮酒五斗而不醉的东皋子王绩王无功?” 那白衣青年语速极快,一口气说完王绩的生平经历还不歇不喘,地道的河洛官话却是吐词清晰可辨,洪亮的声音更是犹如黄钟大吕,显得中气十足。 王绩用朦胧的醉眼打量了对方一番,复又打了个酒嗝,才道:“正是王某,汝乃何人?” 白衣青年欠身一礼,道:“某乃渭南任氏子弟,名雅相,雅相久闻东皋子王无功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甚感荣幸,方才若有叨扰之处,还望见谅。” “见谅?不不不……” 王绩瞥了眼任雅相,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迷』『迷』糊糊地说道:“你小子生得这么大个,酒量肯定不差……耽搁某喝酒的时辰……某要罚你……过来陪某吃酒……未及八斗不准走……” 说着,他忽地一头栽伏在食案上,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此时秋夜已是凉气袭人,李曜忙令仆人给王绩背上披了条毯子,略带遗憾地说道:“诸位莫要以为王无功的酒量名不符实,只因他在寒舍业已喝了一整天,其下肚之酒远不止五斗,原本他答应贫道今晚月下抚琴一曲,可惜他现在已游于醉乡,怕是明天日上三竿也难返了。”随即莞尔一笑,便转移了话题:“只不过值此宴饮,又岂会少了乐舞助兴呢?” 说罢,李曜接过鱼巧巧递来的一支竹箫,吹起一曲流行于后世的《明月几时有》,听众们只觉曲调新颖,闻所未闻,旋律悠扬,若虚若幻,仿佛能飘进人的心灵深处。 于是,骆宾王放下了筷子,褚遂良停下了酒杯,就连那位吃相最难看的壮汉似也沉『迷』于乐声之中,一张沾满油渍的面孔上,竟现出了伤感惆怅的神『色』。 箫音未停,大厅上方忽然响起了若即若离的琵琶声,缥缥缈缈,犹如天界传下来的仙音。 李曜一边吹奏,一边踩着楼梯循声而上,钟氏兄妹、安红玉、鱼巧巧、张檀、罗仁俊、刘安远等随同李曜而来的人,纷纷离席紧随其后。 李淳风、褚遂良、任雅相等来客感觉自己人未醉,心却似已醉了,也都如同着了魔一般,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 不消片刻工夫,一楼大厅除了长醉未醒的王绩,便再无第二人。 众人一路随行,直至来到白玉楼的顶层楼台,发现这里也铺上了干净的地席,摆放着食案香炉,食案上瓜果糕点酒水,也是应有尽有,几乎与大厅的布置一模一样。 在清冷的月光笼罩之下,一位异族青年结跏趺坐于楼台中央,手中抱着一把精致的五弦琵琶,来客们很快就注意到,那美得令人心醉的声音,竟是此人用手指弹拨丝弦而发出来的。 待到众人坐定,箫音也停了下来,如珠落玉盘般的琵琶声却陡然变得激越起来,几乎与此同时,一位金发舞姬从回廊中盈盈而来。 众人一看,就见此女身段婀娜,穿着一袭有如飞天神女般的霓裳,玉臂间缠着半透明的雪白披帛,满头流光溢彩的金发绾成了宝髻,并点缀着精美的发饰,尽管脸上蒙着绢纱,但一双灵光波动的蓝眼睛却有着一种异样的风情,使人心『荡』神驰。 随着琵琶的伴奏,金发舞姬蹁跹起舞,裙裾披帛亦随之飘转,在皎洁的月光下,她浑身泛着淡淡的光泽,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只精灵,正在吸收着圆月的精华。 在场所有人都有一种感觉,今晚乐美,舞美,人更美,似乎连天上的圆月也比往年的中秋时节美丽了许多,或许他们终生都难以忘记这个美妙的夜晚。 如此良辰美景,一曲舞毕之后,群情激昂的来客们自然少不了一番『吟』诗作赋,甚至生得威猛非凡的钟馗也加入其中,但李曜却似乎兴趣缺缺。 此时的诗歌行体样式大多都是魏晋南北朝的风格,后人所熟悉的那些优美整齐的近体诗还尚未发展成熟,远没有达到那些盛唐时代诗歌音节和谐、文字精炼至极的艺术高度。 更何况,李曜花费这么多心思举办这场赏月夜宴,可不是为了请几个此时名声不显的历史人物来满足虚荣心的,而是希望借此机会为她塑立一个方便行事的公开形象,顺便再争取接纳几个入仕无门的可造之材为己所用。 其实,李曜已经把参与宴会的所有来客划分成了五种人:第一种是出身高门,又已入仕,且前途一片光明的人;第二种是出身寒门,也已入仕,但发展潜力不大的人;第三种是出身没落门第,暂时没有入仕的人;第四种是出身寒门,找不到入仕门径又穷困潦倒的人;最后一种是隐姓埋名,为朝廷所不容的人。 李曜对不同种类的人,采取的相应态度和行动自然也会大为不同。 对于前两种人,她只会保持一个友好的关系,但绝不会深交,比如李世民亲信“十八学士”褚亮的儿子褚遂良。 当然了,让她抓到把柄之人除外,比如与庐陵公主有着不清不楚关系的平阳公主好师弟李淳风。 而以任雅相为代表的第三种人,李曜觉得自己不可『操』之过急,应该循序渐进,首先与之建立一个亲密的关系,然后再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慢慢对他们进行洗脑,直至将其变成自己的势力骨干。 至于最后两种人,自然就是当下李曜重点关照的对象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裙下之臣? 回环高阁桂香飘,马宾王独倚雕栏,持樽执壶,自斟自酌。 抬首望向明月,忽有淡云轻遮,随着渐转朦胧的月光,马宾王的双眼也变得『迷』离起来。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如果马宾王晚生一千二百年,必定会对英伦作家狄更斯的这句万金油般的不朽名言深以为然。 四十多年前,隋文帝杨坚君临天下,大隋王朝一统江山,结束了华夏地区长达将近三个世纪的大分裂局面。 随后,隋朝两代帝王为了打破门阀大族对仕官的垄断,实现变革旧制的目的,创立了绵延千年的科举制度。 急于求成的隋炀帝甚至不顾群臣的劝谏,自罢高门权贵的推选,在分科取士的过程中,优先拔擢才学出众的庶族子弟。 但是,这种看似功盖千秋的举措,却因极大伤害了门阀大族的利益,成为了隋朝急剧由盛转衰,乃至灭亡的一个重要因素。 后来,隋朝的遗产继承者李渊并没有因噎废食,其所创立的唐朝不但继承了前朝的科举制度,还为之做了许多影响深远的改进。 而其中最关键的一项举措,便是改变过去尚未脱离“察举制”的选材模式,以考试成绩来作为录取的核心标准。 至此,参加科举考试,就成了寒门士子实现理想抱负最为重要的一种方式。 然而,李唐王朝吸取前朝的某些教训,为免重蹈覆辙,还附加了一个所谓的折中之法即使考生取得优异成绩,依然须有公卿名士的举荐,才可获得入仕的资格。 于是,原本世家大族出身的公卿名士们,便顺理成章地把持了科举考试,并照常垄断着官场,而那些生来便处于弱势的寒门士子,若没有投靠世家大族,或者成为官员属僚,无论自身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有求得官位的机会。 如此一来,马宾王虽然学得满腹经纶,却只因寒门出身,又得不到公卿的推荐,依旧被时下的科举无情地拒之门外。 至于马宾王做州官属僚的经历,完全可以用大材小用来形容,而那位博州刺史命人抽在他身上的一道道鞭子,更已成了他心中永不磨灭的伤痕 思绪纷飞间,马宾王又怀念起早年亡于『乱』世的父母,若无他们留给自己的满室经史典籍,若是自己没有为此寒窗苦读十数载,而是安分老实地躬耕务农,还会不会有如今身无分文流落长安街头的凄凉境地? 宴会虽然美好,可曲终人散之后,自己又该落脚何方 马宾王正悲从心来,身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马宾王转头一看,就见叹息之人乃是一个身穿素『色』短褐的壮汉,长得鼻正口方,虎背熊腰,竟也几乎与他一样倚在雕栏上,提着一只酒壶,对月长饮,整个人看起来豪气不羁,脸上却又隐约带着某种深深的疲倦与孤独。 两人近在咫尺,居然连一句话都没有聊,只是喝酒。 不知不觉,两只酒壶都已经空了,二人虽已现微醺之态,却都觉意犹未尽。 恰在此时,两只各提着一只酒壶的纤纤玉手,突然出现在二人的中间,旋即便有明园主人清冷的声音在他们的耳畔响起:“一人一壶酒,还请二位自取。” 马宾王与那壮汉忙不迭地放下空壶,齐齐拱手道了声谢,这才各自取了酒。 李曜淡淡地扫了眼这两个在自己面前略显拘谨的人,首先对马宾王微笑着问道:“这位郎君莫非就是少时为孤,自学成才,曾补授博州助教,后辞职又因遭到浚仪令侮辱而愤然西游京师的马周马宾王?” 马周心里突地一惊,有些意外地看了眼李曜,他只是在博州微有名气,来到长安也才短短数日,可面前这位女冠竟已知晓了他的大体来历,加之如此年轻便能在京师坐拥一座豪华大宅,只觉对方绝对是大有来头,说不定是类似上清派第一代宗师南岳真人魏华存那般修道有成的奇女子也说不定。 思及此,马周不由得谨慎起来,恭敬地回道:“惭愧得很,正是马某。” 李曜点了点头,随即杏眸一眯,看向短褐壮汉,问道:“足下姓高名烈?” 她的语气带着强烈的否定意味,直教壮汉身形微微一震。 壮汉整个人转瞬间便恢复了正常,平静地回道:“是。” 李曜淡淡地道:“我虽然只是一个修道之人,可也知晓能够一不小心拉坏三石强弓的人,在这世上屈指可数。” 说着,她忽然扬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声音既柔和又低沉,却令人听得一清二楚:“足下出生于冀州武邑,定居于始平,弱冠之年随担任隋将的令先父征战疆场,令先父不幸身死后,足下统领部众大破清河叛军,亲自阵斩贼王,继而又击破邯郸叛军,至于足下后面的光彩事迹,还需要贫道继续说下去吗?” “不用了。” 旁边的马周似乎还在疑『惑』,“高烈”的脸『色』却已变得铁青,他的一双拳头竟也不自觉地握紧,额角的青筋更是根根凸起,仿佛做好了随时可以杀人灭口的准备,沉声道:“道长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 李曜又笑了,在皎洁的月光映照下,一张笑颜显得异常的邪魅,便听得她语重心长地道:“足下若想好好隐姓埋名,就不该用令义父的姓和足下自己的名,贫道若是这样都猜不出来,那才叫怪事。” “高烈”冷笑道:“道长当真无比聪慧,只可惜不太懂事。” 李曜泰然道:“足下莫要紧张,足下过去是甚么人,跟贫道一点关系也没有,恰恰相反,贫道很欣赏足下和马郎君的才能,你们若不嫌弃的话,可以一直住在明园,诸如今夜这般美酒佳肴,都只是家常便饭而已。” 此言一出,马周原本泛红的脸『色』立刻变得更红了几分,忙不迭地拒绝道:“马某虽然贫寒,可就算走投无路,也不愿背个不当人子的名声。” 而“高烈”眉宇间的杀气顿时消散了个干净,明显也是会错了意。 他可是有家室的人,这大半年以来,他有家不回,已然对不起妻子,若在外面做了面首,他都不知自己将来该如何去面对列祖列宗,不由正『色』道:“道长的厚爱,某心领了,但道长的裙下之臣,某是绝对不会做的。” “哈?裙下之臣?” 李曜用一种恕其不争的眼神看着两位三观正到爆表的大佬,辞严义正地道:“二位完全搞错了,贫道只想请你们来做门客,不是面首,懂么?” 7 第一百五十八章 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 门客,可不是做杂役的奴仆。 而是须得拿出真本事,为其所依附的主公处理事务,乃至解决重要问题的人。 正如“明园”前主之一的杨素,其所拥有的门客曾一度达到千数以上,隋唐的养客之风,虽然不及先秦时代,但门客的多寡,却也算得一种非常重要的地位象征。 高烈和马周面面相觑,过得片刻,高烈的目光忽地扫过马周的脸面和肩头,又朝附近正喝酒聊得起兴的罗仁俊、刘安远等俊俏儿郎们打量了一番。 两相一对比,高烈立时现出一脸恍然的神情,遂放下酒壶,欠身道:“某唐突了,还请道长恕罪。” 李曜倒没有打算深究这高烈想到的是哪方面,只微微一笑,道:“足下明白就好。” 李曜说罢,笑而不语地凝视着马周,显然在等待对方的表态。 马周微挑眉头,诧异地看了看高烈和李曜二人,随即面上突然一窘,似乎也省过味来,不由试探着问道:“既然如此,却不知明真道长的门客能作些甚么?” 通过总结过去的教训,马周深深地理解到了“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的含义,近来的流浪生活,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打磨得棱角全无。 可以说,马周现在连能否生存下去,都成了一个大问题。 但他作为一个有自尊有抱负的士子,还是很想知道自己日后所做之事有无意义,到底值不值得他放下自己最后的一点身段。 毕竟,在过去的时代,虽然寒门子弟寄身于贵女名媛门下,也有可能走上一条借以阶进的捷径,但却总是难免遭世人诟病。 聪明人大多都明白一个道理,即在同样聪明的人面前,做过多的遮掩,通常只会适得其反,所以李曜面对马周的矜持一问,把话回得直截了当:“贫道身为修行中人,不喜欢俗务缠身,自然须得有人代劳,而马郎君不正是送上门来的最佳人选么?” 李曜说着,忽然拍了拍雕栏,淡然笑道:“更何况,贫道的白玉楼可不是随便甚么人都能进来的,而且诸如今日这般宴会,也绝不会少,毕竟这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马周闻言,不自觉地望了眼天上高悬的明月,省起今日的确有一些高门子弟赴宴而来,心中顿时通明,赶紧放下酒壶,躬身一揖道:“马某愿为道长效劳。” 李曜还了一礼,欣然道:“很好!从此刻起,马郎君便是明园的大掌事了。” 随后,李曜瞥见高烈欲言又止的模样,又对他缓声道:“如你们所见,贫道这明园很大,人口也不少,日常开销有如流水,虽说以白玉楼巧设名目赚取钱财并非难事,可毕竟是利用市坊法令漏洞,行钻营投机之举,多少有些掣肘,而今吐谷浑附唐,陇右、河西商道大体畅通,东西两市亦日渐兴旺,所以贫道为避免坐吃山空,便在明园当中组建了一支队伍,专门用以收取酬金来护卫商旅的财物和人身安全,只是目前还缺少一位智勇双全且通晓行军布阵的护卫头领,不知足下可愿意担当此任否?” 旁边的马周听了,也不禁怔了怔,本来“商圣”范蠡就是道家,道士经商牟利,实乃无可厚非,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女主,表面看着恬淡寡欲,一派超凡脱俗的模样,实际却是个世故通明之人,而且如此年轻的一个女冠,竟深得“候时而取,从时而追”的商学精要,当真教他为之好奇不已。 高烈却犹豫了好半晌,才开口回道:“多谢道长抬举,只是某有个不情之请。” 李曜颔首道:“但说无妨。” 高烈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一旁的马周,这才对李曜忸怩地提出了要求:“实不相瞒,某尚有一妻,近日某得知自家田舍……皆被水淹了,想必拙荆过得颇为艰难,还望道长设法将拙荆接到明园来住,只有道长允了,某才可接下这份差事。” 水淹?只怕是被官府找上门来,籍没了家产吧!李曜心领神会,当即胸有成竹地说道:“此乃易事一桩,贫道敢以人格担保,三日之内,足下便可与妻子团聚。” “好!” 高烈重重一点头,激动地道:“苏……某相信道长言出必鉴,这支队伍的头领,某做了!” 一举收得一文一武两大能人为已所用,李曜心里愉快极了,忽然伸出一手,亦学汉末左慈之流,即兴耍了个简单的近景魔术。 大概高烈和马周二人都是平时没怎么见过幻术戏法的土包子,眼睁睁地看到李曜手心里凭空变出一只精巧的小葫芦,竟都惊得张口结舌。 李曜拔开塞子,举着酒葫芦,莞尔一笑,道:“明真日后能得二位相助,当浮一大白,来,喝酒!” 高烈和马周闻声回过神来,赶紧拿起酒壶,齐声应道:“喝!” 李曜这具身子的酒量着实不佳,这一葫芦酒,充其量不过三两,然而一饮而尽之后,她就觉人似已半醉,只好以不打搅马周、高烈二人闻香赏月的雅兴为由,踉踉跄跄地返回席间吃起了瓜果,希望借此来压一压这股子冲头的酒劲儿。 不多时,宴会的伴乐忽然变得激越起来,李曜甩了甩脑袋,看向楼台中央,就见安红玉和钟静云两个美人儿正在同台表演剑器舞,大有一较高下之意,一个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一个翩若兰茗翠,宛若游龙举,两者刚柔并济,相映成趣,当真妙不可言。 李曜看得高兴,便带头叫了一声好,立即引发就近一人大声喝彩响应,李曜闻声看去,微醺的双眸登时为之一凝。 只见衣冠楚楚的任雅相双手扶案,上身严重前倾,好似鸭子般伸长着脖子,一双眼睛只盯着静云师姐的身影,连眨都不眨一下,脸上还渐渐现出『迷』醉的神『色』,只怕是快要看得痴了。 李曜心头顿时有些不舒坦,要是自己作案工具尚存,遇见如睡莲般优雅清丽的静云师姐,哪还会给别人打主意的机会! 可现在她能怎么办,难道让实际上已然厌倦修道生活的静云当一辈子道姑? 而且实际上,她对任雅相并没有太大的成见,毕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更何况任雅相长得相貌堂堂,又有出将入相之才,就算只论家世背景,时下的渭南任氏也比长社钟氏更胜一筹。 可以说,这位任朗君完全配得上静云师姐。 但李曜心里就是不痛快,遂唤来乖巧的两位道僮伺候她吃酒解闷,结果很快就喝得酩酊大醉,软倒在案上爬都爬不起来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谪仙? 李曜这一觉,当真睡得深沉,可无论多么醉,总有醒来之时。 空气清新,晨光洒面,李曜闻着熟悉的淡淡幽香,缓缓睁开双眼,接着就看到了六张放大的俏脸。 李曜没料到安红玉、钟静云、鱼巧巧、张檀、茴儿、萱儿六女竟然都在强烈围观着自己,惊得她口中不自觉地发出了“啊”的一声,顿时惹来众女一阵娇笑。 安红玉两只手分别拍了拍鱼巧巧和张檀的肩头,笑得花枝『乱』颤:“明真仙姑,若非巧巧和檀儿这两小丫头够机灵,昨晚你只怕是要出大丑了。” 李曜指着自己鼻子,纳罕道:“我会出甚么丑?” 鱼巧巧和张檀对视一眼,同时掩嘴笑了两声,才由口齿伶俐的鱼巧巧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 原来李曜酒醉之后,先是趴在食案上唱起了怪曲儿,比如用一种奇怪口音唱着什么“千斤的重担,我一肩挑,不喊冤也不求饶,对情谊我肯弯腰,醉中仙好汉一条”,硬生生地打断了安红玉和钟静云的剑舞表演。 随后她又翻了个身子,仰面朝案上一躺,并以手指月,用长安话高声『吟』念着诸如“遥指白玉京,望断黄金阙”、“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明月、明月,何时照我还”等等一些疑似诗歌词赋里的残句,引得在场众人纷纷品评讨论,甚至还有个别文辞功底深厚之士当场补全了诗句,希望能与李曜的原诗相较高下。 当然了,这还不算完。 最后,李曜忽然以明月几时有的调子又唱了起来,不但唱着歌,还试图自行宽衣解带。 这一下可把鱼巧巧和张檀吓得不轻,但李曜的力气着实太大,两个丫头掰都掰不动她的手,幸亏李曜所在的位置是首席,左右背后都没有人,于是这俩丫头灵机一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齐齐趴伏到李曜身上,将众人的视线挡得干干净净,并唤来原本被李曜安排去伺候安红玉和钟静云的茴儿、萱儿,迅速用毯子把李曜裹了个严实,这才免去了她的走光之险。 听了鱼巧巧的讲述,李曜心头不由得一阵阵后怕,窘道:“我的酒品居然有这么差?看来自己以后再也不敢贪杯了。” 安红玉嫣然笑道:“说起来也是阴差阳错,若无明真这一场大醉,我们还不晓得平时总爱自称不会『吟』诗唱曲的人,一出口就能语惊四座咧!昨晚宴会简直有趣极了,我安红玉敢赌一贯钱,这李明真的名头,不出数日便会传遍整个长安城。” 李曜脸蛋红了红,讪讪地道:“这应该不至于这么夸张吧。” 李曜全然不记得自己喝醉之后发生的事情,得知自己不慎吐出李太白、王安石等人的名句,已经令她非常愧疚。 而后她又听说自己唱了明月几时有,心中更加忐忑难安,只希望自己是用后世的普通话唱出来的,因为只有这样,其他所有人才不会听懂歌词。 毕竟,她非常崇敬东坡先生,可是一点都不愿意剽窃他老人家的作品,哪怕是无意而为,她心里也不会好受的 但李曜这仅存的一丝侥幸,很快就『荡』然无存了,因为一直笑而不语的静云师姐忽然轻启檀口,把整首歌曲温婉优美地清唱了一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钟静云用地道的长安腔一展歌喉之后,对李曜认真地说道:“请恕师姐直言,明真师妹的嗓音虽美如天籁,但唱功着实平平,最打动师姐的,其实还是这首燕乐的曲子词,师姐原本不太喜欢听这类杂用胡风的歌曲,只因其填词多为俚俗粗鄙之语,没想到师妹用词竟是这般雅正,既典丽又豪放,可谓大气天成,而且师妹此曲韵律婉转多变,却又不失柔和,曲词完美契合,其间的种种意境,直教人回味无穷,只是” 钟静云顿了顿,又仔细地打量了李曜一眼,诚恳地说道:“这曲词内容太过超脱凡俗,就算不是师妹所作,哪怕是师妹听来的,也会让人不得不怀疑师妹曾有过在仙人门下修行的经历。” 钟静云一直很在意李曜加入宗圣观以前的经历,虽然李曜下山三个多月之后,看似整个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她一问李曜的“寻亲”结果,却被告知没有获得任何进展。 现在她只觉李曜身上的疑点越来越多了,几乎已认同了兄长的推测,那就是李曜没有亲人,也没有那所谓的天谷洞高人 “静云道长,这可说不定喔。” 安红玉格格地笑了笑,对钟静云打趣道:“此前在沙州时,明真还创了一曲飞天,也是吹奏得仙味儿十足,再加上这首曲子,或许你这好师妹本身就是从那天上宫阙里出来的谪仙呢!” 此言一出,除了一时想不出将来该如何收场而埋首被窝的李曜,以及暂未听赏过“飞天曲”的静云,余者尽皆小鸡啄米似地点头表示赞同。 在这个时代,通常用于宴会助兴的歌舞乐,其实是中原俗乐与胡族民乐融合而成的一种曲乐形式,演奏者和歌者不是目不识丁的底层乐伎,就是不通汉家文化的胡人乐工,其歌词的主要来源几乎都是难登大雅之堂的风俗歌谣和胡族民歌。 要知道曲子词自南北朝的梁代诞生之时起,到五代两宋时期彻底摆脱俚俗,迈入风雅之途,花费了整整数百年的时间,而李曜口中突然冒出了一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委实超前得太离谱了些。 众女正在房中激烈的讨论着,屋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婢女的声音:“禀告主人,园门口来了两位老道士,一个自称是终南山宗圣观监院,另一个是自称园主的师尊,说是有要事须得面见主人。” 李曜霍然从被窝探出头来,先与钟静云对视了一眼,随即扬声吩咐道:“快请他们二位入园,千万莫要怠慢了,我马上就起身去迎见他们。” 7?: 或搜索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第一百六十章 知难而上 李曜迅速穿戴齐整,出了自居的阁楼,就见到李淳风、褚遂良、任雅相、钟馗等十数人俱都站在楼门外的花苑中,似乎已经等候了许久。 虽说赴宴者当中几位官人的品级都很低,不像那些五品以上的在京文武官员每天都要起个大早去朝参,但他们都是职官,不仅有固定的上班时间,还有各种公务需要处理,而任雅相等暂无官身的京城世家子弟,似乎也非无事可做,只是出于对李曜的尊重和基本的礼节,这才没有不告而别。 李淳风等人一见明园之主现身,对其昨夜举办的宴会言简意赅地称赞了一番,就纷纷告辞离去,而李曜将他们送出了明园,也不多做耽搁,便匆匆领着钟氏兄妹和两个道僮来到前堂谒见两位尊长。 其实早在回京的第二天,李曜就带着鱼巧巧和张檀一起去终南山宗圣观面见师尊和同门,打算解决这两位道僮的入籍事宜,顺便再叙一叙师徒之情和同门之谊,不想到了宗圣观,却被他人告知,国珍法师和监院已被今上召去参加宫中举办的中秋晚宴,而钟氏兄妹则以办理私事为由,随同两位尊长一齐下了山。 后来,李曜通过“钟氏邸店”掌事的一番联络,见到了钟氏兄妹,并由大师兄钟馗派人向两位尊长转告了李曜的所在,是以歧平定和巨国珍两人才会自行找到“明园”里来。 一番见礼完毕,巨国珍便对李曜笑道:“明真,看来你下山之后,可谓是收获颇丰啊!” 巨国珍根本没有想到,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李曜不但与庐陵公主义结金兰,进而获得皇帝的敕封,成为当今天下最尊贵的女道士,还能得到如此一座偌大的京城宅园,让他不得不为之感叹。 而且,他虽然挂着李曜的师父名分,但实际上却好似颠倒了过来。 因为这些日子以来,他通过不断的试验,发现李曜撰写的那本《炼丹要略》实在是精妙至极,书中所叙述的炼制方法,竟是无一不正确而高效,以致他现在已将诸如《抱朴子内篇》、《肘后救卒方》、《合丹法式》等所谓的丹学着作统统扔到了金丹阁的犄角旮旯里,再也不拿来作为参考之用。 甚至可以说,通过研究《炼丹要略》这本书,他已经被自己的弟子李曜彻底颠覆了认知,从而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丹『药』学领域。 李曜不卑不亢地道:“弟子能有所得,全凭恩师和监院的悉心栽培。” 歧平定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李曜一眼,和蔼地笑道:“呵呵,明真的模样倒是无甚变化,但你如今的地位与过去相比,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歧平定从一开始就发现李曜的面相和气度极为不凡,尔后又见她顺利拯救了吴王杜伏威的『性』命,便知晓这个弟子的来历,绝非文牒中所写的那般简单。 所以,他从不相信李曜得了什么“失魂症”,也不会把李曜当作普通女冠来对待。 而站在宗圣观以及整个道教的立场,他对李曜地位和名气的提升,当然是乐见其成的,对李曜能否成为闻名天下的女道士,更是充满了信心和期待。 李曜恭谨地道:“明真身为宗圣观弟子,焉敢辜负尊长们的谆谆教诲,惟有砥砺前行,以弘大道,却不知监院与恩师屈尊驾临弟子寒舍,所为何事?” 面对李曜谦恭的态度,歧平定和巨国珍均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便由歧平定说明了来意:“在昨日的夜宴上,今上当众说了你和庐陵公主的事情,听其所言之意,想必会在重阳节那天召你伴驾秋游,如果老道和令师尊没有料错的话,过不得今日,以谨慎着称的万贵妃就会召你入宫觐见,因为此事关乎我宗圣观的体统,所以我们才赶紧过来给你提个醒,好教你提前有所准备。” 李曜闻言,一张脸顿时变得惨白,不由紧张地道:“弟子对宫中的规矩,可谓是一窍不通……只怕会丢脸呀。” 见到李曜原本一向从容淡定的脸上突然现出了惶恐之『色』,歧平定和巨国珍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随即齐声大笑,似乎觉得这难得一见的“奇景”有趣极了,惹得钟氏兄妹和两个道僮也跟着附和地笑了起来。 待到众人收敛了笑声,巨国珍开口说道:“徒儿莫要担心,我们道门中人,讲究随『性』自然,你只要注意言行举止得体就行了。” 歧平定也接口道:“明真可能有所不知,万贵妃深得今上礼遇,据说现在宫中之事,皆是由万贵妃来咨决,既然今上有意让你随驾出行,万贵妃当然要提前召见你,至于宫中有甚么忌讳,老道已经抽空给你写好了。”说着从袖口里拿出一卷纸条来。 “明真多谢监院和师尊的指点。” 李曜郑重其事地接过纸条,面上虽然恢复了几分颜『色』,心中却开始翻滚起来。 对于这种事情,李曜其实早在成为庐陵公主义妹的时候,便已有了预感和思想准备,可她知道自己将很有可能面对一大群熟悉平阳公主的人,心头还是颇为忐忑。 而且,她现在暗中以平阳公主的身份与何氏兄弟、李淳风建立了联系,已经不敢轻易使用那种无法自主解除的催眠术,所以她还隐隐有些担心自己这具身子会再次出现失控的状态。 但李曜心里也很清楚,如果自己不想成为一个历史上的匆匆过客,就必须学会面对这种局面。 无论是天意,还是命运,都容不得她退缩和逃避,只能选择知难而上…… 只一弹指间,李曜的心思已然转了好几圈,随着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她便主动转移了话题,向歧平定和巨国珍说起了身边两个道僮的入籍之事。 李曜的意思是希望这两个女道僮能够成为巨国珍的弟子,可巨国珍一听,当即指了指身形魁梧的钟馗,没好气地对李曜说道:“虽说我们道家没有俗家那么多讲究,但别人一见为师门下弟子当中,就这么一个儿郎,还以为我这个老道有甚么不良嗜好呢。” 歧平定忍不住捋须笑道:“明真,如今你得了敕封,亦非普通道人,既然令师尊不愿意收下这两个孩儿,你就自己纳为弟子吧。” 第一百六十一章 噗…… 李曜看着两个朝自己行拜师礼的小姑娘,心中忍不住感慨。 想当初她拜入巨国珍门下之时,也是这般焚香磕头,谁能想得到,才不到半年的时间,她自己就做了师父。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能只顾着自己,一味使唤鱼巧巧和张檀跑腿打杂了,还须得传授她们技艺和知识。 她这两个徒儿,一位是乡下丫头,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另一位虽说出身世家,却只喜欢舞刀弄剑,教她看一本书卷,不消一盏茶的工夫,就会睡得像只小猪。 为师任重而道远啊! 拜师礼毕,李曜便为她们写了文牒,并以老子曾经曰过的“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先后给鱼巧巧和张檀取名为“玄微”、“玄妙”,一词拆出了两名,当真是省事极了。 拜师程序固然简便,可正式入道,手续却要麻烦许多。 李曜的大弟子鱼玄微刚及十三岁,二弟子张玄妙只有十二岁,若是按照宗圣观不成文的一条老规矩,她俩还需等一年之后,方可拿到度牒,进而才能参加入道科仪成为真正的女道士。 有鉴于此,李曜向歧平定递交了资料文牒,便适时地说起自己托人正在沙州兴建一座道观的事情,并表示希望此观能成为宗圣观的分院。 歧平定一听之下,顿时对李曜肃然起敬。 歧平定本就以“弘道抑佛”为毕生信念,打击沙门向来不遗余力,虽然他从未去过沙州,却也略有耳闻,知道西疆皆是佛法昌盛之地,自是大力支持李曜这种“深入敌后”的壮举。 于是,这位宗圣观的监院几乎不假思索就同意了下来,并决定派遣几位宗圣观的道士前往沙州为分院坐镇,甚至还对李曜做出保证,一月之内,鱼玄微和张玄妙便能收到祠部下发的度牒,成为大唐正式的女冠。 此间事了,歧平定收好资料文牒,便携巨国珍向李曜告辞,而钟氏兄妹见自家师父要走,也不好继续留在明园,只得跟着两位尊长一起离开。 李曜将四人送出长安,饯行时,她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向钟静云问道:“师姐,昨日夜宴,有没有人无故向你搭讪?” 钟静云俏脸浮起一抹可疑的红晕,娇嗔道:“师妹说的甚么玩笑,才没有人搭理我呢。” 李曜看到师姐现出欲盖弥彰的羞怩之态,一颗心有些洼凉洼凉的,却只能收敛起不快的情绪,言不由衷地应了一声:“嗯,那就好。” 旁边的钟馗以为她俩依依不舍,还要叙话许久,催促道:“静云,宗圣观与长安只相距一百多里,咱们和明真常能相聚的,莫要让两位尊长久等,走吧。” 双方作别之后,李曜未等对方车影行远,也不再多作停留,迅速折返城中。 一回到明园,李曜便派玄微、玄妙、茴儿、萱儿四女把园内所有人都召集到白玉楼底层大厅,当众宣布对清河士子马周的任命,以及鱼巧巧和张檀二女的新身份。 随后,李曜点了马周、高烈、安红玉、鱼玄微、张玄妙、罗仁俊、刘安远等十数人的姓名,屏退其他无关人等,说出了自己将以“东风堂”为名,在明园东院成立镖行的决定。 紧接着,她又向众人详细说明“东风堂”的组织构架和管理模式,待到无人提出疑问之后,这才作出了相关的人事安排。 首先,东风堂的最高领导堂主之位由李曜自任,负责东风堂的整体管理和业务经营,以及制定堂规和薪酬制度。 二号人物“副堂主”,则由未到场的京邑萨宝何潘仁担任,主要负责协助堂主制定和实施管理计划和经营策略。 其次,任命伪名“高烈”的苏定方为东风堂“总镖头”,即是镖行业务执行者的首领,同时负责主持东风堂的日常训练工作,并且此番小会结束之后,即可开始施行。 而“副总镖头”则委任给了武散官致果校尉罗仁俊,他主要担任总镖头高烈的副手,额外还要负责东风堂基层人员的招募。 再次,是执行具体任务的镖师一职,暂由赵文彦、葛治高、潘量、黎尚道、付子勋五名前游侠儿来担任。 至于刘安远、咄地满、阿勒根、肖元朗、周弘杰、王文昌、车前实六名健奴,还须要先转为附籍于李曜的部曲,方可参与执行任务。 否则按照唐律的明文规定,他们在离开主人和归属地的情况下,其行动自由将会受到极大的限制。 最后,为了方便行事和避免赘员,李曜把东风堂的一切杂役全部交给明园大掌事马周统一安排和调度,而沦为李曜贴身伴当的安红玉,其工作便是充当记录东风堂日常开支的账房。 短会结束,众人散去时,李曜见马周和高烈依旧穿着来时的破旧衣裳,便叫精通裁缝的萱儿去给他们二人量体裁衣,顺便向高烈询问其内子的相关信息。 又过得小半个时辰,萱儿去而复返,便赶紧向李曜做了汇报,李曜仔细听完详情,通过分析高烈提供的信息,提笔写了一封信,然后命令办事最为伶俐的茴儿将此信迅速送到京邑萨宝何潘仁的手中。 忙碌了大半天之后,李曜在白玉楼底层大厅内随便找个席位,就一屁股坐了下去,玄微、玄妙、萱儿三女忙不迭地上来给她按摩捶打,随即又接过安红玉递来的一杯果饮,鲸吞牛饮似地灌了一大口,这才吐了口气儿,对着厅角某个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丝弦的男人扬声道:“路兄,快给贫道来一首轻松的曲子!” “哦……好的。” 路儿抬头瞧见李曜毫无形象地散开两腿的模样,强忍着笑意应了一声,随即弹起了自己刚从明园其他乐工那里学来的宫廷雅乐,旋律恬淡,节奏舒缓,端的是一首解乏的曲儿。 李曜对安红玉懒洋洋地说道:“美人儿,劳烦你出去瞧一瞧现在是甚么时辰了?” 安红玉笑着答道:“我才去看过日晷,现已快过酉时了。” 李曜细品慢啜着果饮,没好气地道:“若是早知师尊和祁监院会失算,我就不用这么急着安……” “贵妃口谕,宣道人李明真进宫觐见!” 李曜一句话还未说完,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尖细而高亢的声音,一口饮料“噗”地喷了出来…… 第一百六十二章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时过中秋,天黑渐早。 李曜迈出明园大门时,正夕阳斜下,乘车驶入距离平康坊并不远的皇城时,已是华灯初上。 穿过承天门,来到嘉德门,禁军守卫便不允乘车而入,李曜只得在宦官邱内谒的提灯引领下,徒步行走于大兴宫中。 宫墙巍峨,殿宇恢宏,楼阁森严,在面积约为后世故宫五倍的大兴宫内,尽管李曜视夜如昼,目力超凡,也是无法一眼望到此行的终点。 行行复行行,不知走了多久,在一座名为“延嘉殿”的宫殿大门前,邱内谒终于止住了脚步,拉长的尖嗓门立时打破了夜的宁静:“禀报贵妃,宗圣观‘慈心普度道人’李明真现已传到,正在殿外候见!” 片刻之后,殿门缓缓打开,三位宫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为首者是一位手执麈尾的中年女官,邱内谒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见过陈尚宫。” 初唐沿袭隋制,这尚宫乃是正五品的高级女官,其本职为掌导引皇后及闺阁禀赐事宜,可见万贵妃虽无正宫之名,却得了正宫之实,倒与史书记载基本一致。 陈尚宫轻轻点了点头,随即看向李曜,双瞳猛地一缩,脸上竟现出了明显的震惊之『色』,但转瞬又恢复了平静,口中淡淡地道:“请道长跟我来。”说罢便转身款款而行。 李曜面不改『色』地跟随其后,心里却微微有些紧张起来:“这位陈尚宫一看就是个平阳公主的熟人,也不晓得殿里还会有多少人认识自己这张脸啊……” 进了灯火通明的殿内,沿着织锦地衣一路直行,不多时就来到了贵妃的房间,分站房门左右两侧的宫女齐齐掀开门帘,就见房内正有四位身着华丽宫装的女人,其中一位正是李曜所谓的义姊,庐陵公主媛儿。 庐陵公主兴奋地从席上一跃而起,未等李曜开口说话,一把将对方拉到了身前,两张俏脸相依,李曜耳畔便听得庐陵公主嫣然笑道:“她长得像不像我?”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几乎落针可闻,除庐陵公主以外,其他三名贵『妇』皆是一副瞠目结舌的惊愕模样,显然全都认得平阳公主。 半晌过后,才有一位半躺在矮榻上的老『妇』人激动地开口说道:“像!太像了……不,应该是一模一样,若非年纪看起来小得多,老身还以为是同一个人。” 庐陵公主当然知道老『妇』人说的那个人是谁,一双美眸快速地眨了眨,随即撒娇似地嘟起了小嘴,故作懵然道:“庶母又拿人家开玩笑,人家只比明真大一岁而已,不至于得出如此评价吧。” 此言一出,顿时引得室内两位年轻贵『妇』不但醒过神来,还忍不住掩嘴而笑。 老『妇』人送给庐陵公主一个大大的白眼,摇头笑骂道:“你这孩子都已嫁为人『妇』,竟还是这般没个正形,这可怎生了得喔。” 庐陵公主吃了这记白眼,赶紧放开李曜的胳膊,端端正正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随后,老『妇』人迅速摆出一脸慈祥的神态,对李曜和蔼地说道:“老身姓万,是为当朝贵妃,近来常听庐陵说你有如临凡仙子,今日一见,果非虚言呐。” 李曜受到庐陵公主『插』科打诨的影响,这时早已沉住了气,忙恭谨地行礼道:“福生无量天尊,承蒙贵妃与贵主谬赞,贫道不敢当。” “小道长太过谦了。” 万贵妃坐正身子,抬手指向一处空席位,微笑着道:“坐吧,咱们待会儿边吃边聊。” 待得李曜落座,侍立在门口的陈尚宫立即朝外面挥了挥手,数位宦官马上进来,给主宾摆置食案食具,随即又有数位宫女端来美酒佳肴,同时还有数位宫廷女乐自觉地坐到角落里吹竹弹丝,只消半刻的准备工夫,一场『迷』你的宫廷晚宴便开始了。 因为有善于活跃气氛的庐陵公主在场,李曜表现得非常放松,自然少不得与别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通过一番言语交流,李曜这才知道,原来另外两名年轻的贵『妇』都是皇帝李渊后宫里的宫嫔,一个是宇文士及的幼妹宇文昭仪,一个是来自山东望族清河张氏的张婕妤,这两位美人举止端庄,进退有度,都有着极高的修养,宇文昭仪话虽不多,但其一颦一笑格外优雅动人,而张婕妤能言善道,幽默风趣,与古灵精怪的庐陵公主组合在一起,形同一对相声演员,总能逗得满堂欢声笑语。 觥筹交错间,门口忽然响起了一声“圣人到”,李曜捧在手中的酒杯险些掉落在案,心中顿时擂鼓般狂跳起来:“来了,该来的还是来了,这便宜老爹终于来了!自己能闯过他这一关么?” 万贵妃领着屋内众人齐齐迎出房间,就见涌来一大群宦官宫女,有如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一位老者。 老者看起来年约五旬,穿一身明黄龙袍,头戴折上巾,腰系九环带,脚蹬六合靴,生得剑眉星目,相貌堂堂,颔下三缕长髯,仪态轩昂,气度非凡,正是大唐王朝的开国皇帝李渊。 “参见陛下。” 李曜小心翼翼地跟在庐陵公主身后,随着众人一起恭恭敬敬地拜下,口中的声音几乎细弱蚊蝇。 过了好一阵子,李渊才迟迟吐出了“平身”二字,李曜的一颗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随即就听得李渊用带着毫无掩饰的惊诧声音问道:“你就是那位李明真?” 李曜把头埋得更低了,几乎快要贴到了自己的胸口,无奈地回道:“是的,陛下,正是贫道。” 李渊急声地命令道:“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他大爷的,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老子拼了!李曜银牙暗咬,鼓足了勇气,便把螓首一扬,直面李渊的目光,好教对方看个清楚明白。 李渊一双眼睛在李曜脸上以及身上睃巡了许久,这才勉强收敛起脸上的震惊之『色』,故作满意地颔首道:“嗯,不愧是国珍法师的高徒,当真超凡脱俗,天下无双。” 李曜心中砰砰直跳,赶紧再拜一礼,道:“陛下过誉了,陛下乃天下之主,只有陛下才称得上天下无双,明真只是一个初涉玄门的道人,实在受之有愧。” 李渊轻捋长髯,深深地看了李曜一眼,忽然用异常平静的语气说道:“朕说你天下无双,你便是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难道她还在? 凉风送爽,丹桂飘香。 秋日时节,总是教人困意浓浓,酣睡好眠。 然而,暂居在延嘉殿隔壁三清殿的李曜,却是辗转伏枕,卧而不寐。 一想起李渊的话,她就睡意全无。 昨晚万贵妃办的那场闺中小宴,随着李渊的参与,以及这个情绪莫名高涨的老人家开始聊发少年狂,左拥昭仪,右抱婕妤,摆出一副准备释放精力舒缓压力的架势,自然也就当场变了味儿。 这里毕竟是皇帝的后宫,李曜和庐陵公主都是心照不宣,不约而同地口称酒足饭饱,赶紧识趣地溜之大吉了。 只是在离开延嘉殿之前,李渊忽然叫住李曜,表示自己第二天下了早朝就会驾临三清殿,并且还要亲自考较她的真才实学。 李曜作为穿越者,拥有超越这个时代千年以上的丰富知识和广阔眼界,自觉不怵李渊来考较她的才学,只是颇为担心对方此举另有意图。 李曜绞尽脑汁地想了一整夜,也无法断定他老人家的那句“天下无双”到底是什么意思,直教她心里忐忑难安。 天微亮,夜未央,李曜听得附近已有不小的动静,遂穿戴齐整,『揉』了『揉』因一宿未眠而感到有些酸胀的双眼,推窗凭栏而望。闪舞小说网 这内廷风景的确优美壮观,不过李曜很快就发现了更有看头的事情。 见到李渊从延嘉殿里龙行虎步地走了出来,她不得不怀疑自己和庐陵公主都会错了圣意,觉得这位老人家昨晚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和妃嫔们进行什么深入浅出的交流。 但她的这种怀疑只维持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自行解除了。 因为她后来又看到宇文昭仪和张婕妤在宫女的搀扶下,迈着扭曲的步姿,似乎费了很大劲儿,才坐进宦官抬来的肩舆里。 见此情形,李曜心中不禁啧啧称奇:“难怪李渊能造出二十二个儿子和十九个女儿,瞧他老人家现如今都已将近六旬的年纪,还能这般身体力行地担负起皇家的种马任务,真可谓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啊!” 李曜正暗自长吁短叹着,身后忽然传来了两下轻轻的敲门声,旋即便有一个故作老成的稚嫩声音响起:“道友可是起来了?” 随着李曜应了一声,房门呼啦一下打开,一个身着道袍的小姑娘领着两名各宫女款款走进房间,李曜忙不迭地上前行了一礼:“贵主,早安。” 这位“贵主”,便是李渊登基前生的最小女儿,九江公主李元玉。 昨晚李曜从负责伺候自己洗漱的宫女张弥儿口中得知,这位九江公主年方九岁时便自称向往玄门的静修生活,因此李渊让她拜在长安女冠刘玄贞门下学道,但后来据说那刘玄贞为证道而东渡蓬莱,不知何年才会归来,李渊只得把九江公主召回宫中修行,于是她也就顺理成章地作了这“三清殿”的殿主。 九江公主还了声“早”,便径自坐到榻边,歪着脑袋,有如小鸟睇人一般,饶有兴趣地观看宫女们为李曜梳洗妆扮。 待到李曜整肃完毕,九江公主屏退左右,神秘兮兮地低声道:“明真道友,元玉终于知晓父亲为何会召见你,因为你长得太像元玉的三姐,而且元玉还听说三姐在太行山静云观修道时的法号也是明真,你说这是不是太过巧合了元玉总觉得你们是同一个人呢。” 说到“同一个人”四字时,她把字眼咬得特别重,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更是专注地看着李曜的脸,似乎不会放过对方的任何表情。 李曜心道这小妮子果然是个机灵的,可她自打先后见识了李元吉、柴绍、庐陵公主、李淳风、李渊等人各种一惊一诧的表现,已然习以为常,遂面不改『色』,平心静气地说道:“若真如贵主所说,我的样貌与平阳昭公主极像,确属巧合之事,然而人有三魂六魄,身体不过是一件形具,哪怕两者生得完全一样,也不证明是同一个人,至于明真之名,乃我师尊所取,并非我本人自号,而世上重名者不知凡几,实在算不得稀奇。” 李曜这话其实说得有理有据,但九江公主听在耳里,心中却依旧将信将疑,不过她毕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根本无法从李曜的话里找出漏洞,索『性』也不再多想,便唤来宫女伺候两人进餐。 三清殿的早餐,虽说看着清淡,其实大部分都是产自御用园圃里的纯天然反季食品,因为这个时代的反季果蔬种植成本非常高昂,就算高门贵胄也未必能吃得到,所以李曜听九江公主说现在吃的这些蔬菜全由温泉栽培而成,心中登时一动,忽地想到一个不错的赚钱方法,决定返回明园便付诸行动。 吃过早餐,李曜坐到殿堂里,一面注意着殿门口,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小大人似的九江公主谈论着老庄之学。 如此又消磨了一个多时辰,直至临近午时,殿门外终于响起了宦官嘹亮的一声“圣人到”,李曜和九江公主忙起身迎接,李渊还未到殿门,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便已然传入:“明真、九江无需拘泥虚礼,回到坐席上吧。” “是,陛下。” “是,父亲。” 李渊迈入三清殿内,便朝身后挥了挥手,原本侍立在殿里的宫人们赶紧退了出去,随即大门轰然关上,一时间偌大的殿堂内只余李渊、九江公主、李曜三人。 李渊背负双手,在殿堂中间一言不发地踱起步来,李曜不敢多看,只得眼观鼻鼻观心,努力保持镇定。 过了良久,李渊忽然昂首站到李曜的面前,肃声问道:“莲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莲华?李曜疑『惑』地抬起头来,随即目光便与李渊深邃的眼神碰了个正着,心头不觉猛地一颤,她原本想故作懵然说“贫道不知陛下指的是甚么”,口中却情不自禁地说成了这样:“儿不知道,阿” “阿耶”的“耶”字险些脱口而出,李曜几乎以迅雷之势及时控制住了心神,不由暗吃一惊:“难道她还在?” 7 ?: 或搜索 《搜索的时候记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这里有小姐姐帮你找书,陪你尬聊! 第一百六十四章 如此究竟何为? “你不知道?” 李渊反问了一句,随即低头凝视着李曜,片刻之后,摇头失笑道:“莲华,你这是何苦来哉。” 刚才李曜口中吐出的“儿”字,他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在他的诸多子女当中,能用这一个字就让他消气的人,除了莲华还有谁? 李曜一听李渊这般笃定的语气,哪还不晓得这所谓“莲华”,指的便是自己。 毋庸置疑,这位便宜老爹,已经彻底把她认定为那位平阳公主了。 而且最为要命的是,她还发觉脑子里有种不明的意识正在蠢蠢欲动,似乎随时都会取代自己。 面临这种岌岌可危的境地,李曜再也顾不得其他,只好把心一横,赶紧进行自我催眠,开始对自己不断施加“我不是莲华”的心理暗示,寄希望以此迅速而牢固地控制住自己的言行,却不想李渊忽然伸出一手,轻柔地抚『摸』她的头顶,低声叹道:“莲华,在为父面前,就莫要再强撑了。” 这突如其来的“抚顶一击”,生生地打断了李曜所谓的催眠大法,李曜只觉脑海里轰然炸响,然后两眼一黑,便有如魂魄离体,什么都不知道了…… …… …… “魂兮归来,无遥远兮!” “当啷~” “魂兮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兮!” “当啷~” “魂兮归来,闲以静兮。” “当啷~” “魂兮归来!恣所便兮……” “停,别唱了,朕知道这是仿自屈原的《大招》,真不知你从哪儿学来的,咱们还是再试一试玄贞师父教你的那些招术吧。” “哦……” “『荡』『荡』游魂,何处留存,三魂早降,七窍未临,四野八荒,虚惊诉讼,失落真魂,今差三神五道,游路将军,当方土地,吾今差你着意搜寻,收魂附体,助起精神,天门开,地门开,受命童子送魂来,三清三宝天尊,急急如律令!”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 “父亲快看,她醒了!” 李曜醒了,是被九江公主拉长而高亢的嗓门吵醒的。 本来她还想假装昏『迷』一阵子,搞清楚状况再“醒”过来,谁知九江公主拿着铃铛在她耳边一通猛摇,饶是她抗干扰能力超过常人,身体也难免会本能地产生一点反应,结果她连眼皮都没来得及动一下,就听得九江公主兴奋地大叫起来。 可李曜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视线为一片贴于眉心的黄纸所挡,随即她还发觉,自己整个人被绑在了一根柱子上。 李曜吹起碍眼的黄纸,就见到了李渊和九江公主这对一老一小的样儿:老的披头散发,手执招魂幡,帝王形象全无,形同巫祝;小的头戴紫荷巾,身披鹤氅,左手五雷令,右手三清铃,全副法装。 李曜脸上闪过了一丝抽搐,忍不住问道:“陛下,贵主,你们这是作甚?”却听得九江公主对李渊说道:“父亲,应该可以松绑了吧。” “嗯,为父自己来。” 李渊放下招魂幡,一面给李曜松绑,一面解释道:“我们把你绑起来,只是怕招来邪祟与无关的魂魄,方才你一开口说话,朕便知道,你还是你。” 李曜重获自由之后,扯下额头上的符纸,环看四周,发现自己仍在三清殿的大堂内,而殿门依旧关闭着,遂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向李渊问道:“陛下,不知贫道昏『迷』了多久?” “不算太久,只是小半日的时辰,幸好你醒得快……” 李渊说着,忽然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迅速把散『乱』的头发挽了个懒人髻,便戴上幞头,随后快步打开殿门,在门外高声唤道:“孙大越!” 外面一个宦官声音远远地回道:“小的在这儿。” 李渊扬声道:“你快派人去通知甄太常和于法师,叫他们不用赶来了。” “小的遵旨。” 音落,李渊迅速退回殿内,顺手又把殿门关上,然后转身走到李曜和九江公主面前,肃手道:“坐。” 待得三人各自就席坐下,李渊从袖口里拿出一卷纸,然后递给李曜,说道:“自己看吧。” 李曜打开纸卷,还未及细览,心中便是一紧。 因为她只看到“鹤鸣山道路坏绝,天谷洞杳无人迹”这一段文字,以及“益州道行台左仆『射』窦轨”的署名印记,便知晓自己编造的一个谎言,已然被人用事实戳破了。 李渊见李曜脸『色』微变,不禁低低一叹,道:“当初朕得知庐陵的义妹乃是一位女冠,而且姓氏、法号与平阳相同,便一时兴起,查阅了宗圣观的名薄,发现你的来历非常不明,于是朕召祁监院入宫询问详情,他说,你自称患有‘离魂症’,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以致连父母和出身都忘了,朕听了更觉可疑,遂令益州行台仆『射』窦轨依祁监院所述地点,派人去实地考证,结果不出所料,果然是你说谎。” 李曜暗暗长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地辩解道:“可这并不能证明贫道是……平阳公主。” “没错。” 李渊颔首道:“因此朕又派遣主持修建平阳墓冢的将作大匠进行查验,他发现墓地的机关被人动过手脚,无论他用甚么办法,都进不去。” 听到这话,九江公主不由失声叫道:““有人居然敢动阿姊的墓!父亲一定要……” 李渊抬手赐了九江公主一记爆栗,没好气地道:“你激动个甚,听为父把话说完!” 李曜知道李渊接下来就会说出许多与自己相关的秘密之事,而且她还发现对方并没有决定公开她的身份,于是看了眼正『揉』着脑袋的九江公主,向李渊建议道:“陛下是否该让贵主回避一下呢?” 李渊奇怪道:“九江生母去得早,而你又特别喜爱这个庶妹,便把当时才满周岁的她接到了自己的府上,结果这一住就是好几年,说起来,她可是被你当作女儿养大的。” 九江公主一脸哀怨地看着李曜,叹声道:“看来阿姊的失忆,的确挺严重啊!” 李曜却不为所动,又强调道:“陛下还是让贵主回避吧!毕竟贵主还小。” “是了,朕倒忘记了,你以前就喜欢讲究这些名堂。” 李渊哑然失笑,显然明白了过来,只得挥退了九江公主,这才缓声讲道:“朕刚登基那年,你突发风疾,朕以为你熬不过,从那时便开始为你造墓,而你又恐自己死后被人发冢,于是要求朕布置虚冢以障实冢……” 李渊说到这里,忽然一顿,压低声音继续道:“修建实冢者,其实都是曾效力汉东贼子曹湛和董康买的俘虏,朕将你秘密下葬后,便把这群可恨之人悉数处决,然后又为你举办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风光大葬,而与此同时,朕还诏令罪臣李仲文的旧部举族迁往华阴,专门去守护你那虚冢,故此世上知你墓地所在者,不过是朕、将作大匠等寥寥数人,甚至连你的驸马柴绍都不知实情,可朕尽心尽力布置好了这一切,你却骗了朕,若非亲眼看见你颈后的莲花胎记,朕还不敢确认你的身份,不知朕的乖女儿能否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如此究竟何为?” 第一百六十五章 坚持 李渊虽在质问,但每一个字却说得极尽柔和。 而他充满慈爱的眼神,也如他的语气,几乎褪去了一个帝王该有的威严,不带一丝『逼』人的气势。 无论是变得年轻也好,还是自称失忆也罢,他完全有理由相信,眼前这个李明真,就是自己爱妻为自己所生的女儿。 感受到一个父亲的如山慈爱与似海深情,李曜脑海里的不明意识再次活跃起来,一种强烈的情绪让她的双眸不自觉地泛起了氤氲的雾气。 可正当她担心自己会再次言行失控时,却很快发现这种情绪只是昙花一现,而她自己的意识又重新主导了这具躯体。 李曜虽然觉得自己这一系列变化很匪夷所思,但也无心去细想。 因为,接下来她就毫无征兆地回忆起自己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所做的梦。 梦中人物和场景,仿佛电影镜头般一一闪现,令她灵台渐渐清明起来。 沉默半晌,李曜微抬螓首,不动声『色』地将一抹差点溢出眼眶的泪花收敛回去,同时迎向李渊的目光,神『色』坦然地反问道:“陛下可是亲眼见到平阳公主薨逝?” 李渊先是一怔,随即点头道:“是。” 李曜又问道:“陛下是否曾亲自确认平阳公主死亡?” 李渊无法否认,只得承认:“是的。” 李曜继续问道:“陛下是否亲眼目睹平阳公主尸身敛入棺椁?” 李渊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烦躁,觉得这些问题很像废话,但又恰好都是事实,所以他还是只能点头承认:“没错。” 李曜眉头微微一挑,故作不解地问道:“既然如此,陛下怎么还会相信平阳公主没有死呢?” 李渊不由呆了呆,才解释道:“那是因为你想假死遁世,兴许修炼了某种秘术,也可能服食了甚么仙丹,并且还因此得以恢复青春。” 李曜摇头苦笑道:“贫道并没有任何曾经身为平阳公主的记忆。” 李渊补充道:“朕听闻某些修行人为顺天道,绝情忘意,断尽俗缘,你这‘离魂症’指不定与之有关,如此种种,只是你自己无法想起来罢了。” 李曜忽然转身背对着李渊,轻轻捞起颈后的发巾,一面大方地展示后颈,一面认真地道:“可是陛下,贫道颈后也没有甚么莲花胎记呀。” 李曜记得很清楚,以前有一次泡温泉,安红玉夸她全身肌肤白玉无瑕,引得她后来忍不住孤芳自赏了一番,而且还因视线难以直接企及,灵机一动,特意用两块铜镜把后颈、后背瞧了许久,根本没有李渊所说的莲花胎记。 更何况,李曜常戴的紫莲白云巾以及半披的一头长发把后颈可是遮得严严实实,换句话说,李渊此言无异于主动表明自己趁她昏『迷』时,有可能做过什么不合体统之举。 李渊是个道德修养很高的人,当然不会对“亲生女儿”『乱』来,此时此刻,他才算瞧了个真真切切,对方颈后的雪白肌肤上,莫说有什么胎记,便是丁点斑印也无。 其实,他只是先入为主地认定了李曜的身份,是以才会自信满满地说出平阳公主身上的独有特征,却不料事实并非自己所想。 有道是“君无戏言”,李渊自知理亏,亲眼见证之后,只得胀红着老脸,强自辩道:“即便你没有胎记,朕也不会识错自己的女儿。” 李曜没想到李渊竟如此执拗,复又转过身来,柔声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还望陛下及早释怀,莫要再为难贫道了。” 而在李渊看来,李曜也是同样执拗,便听得他语气沉痛地道:“朕年近六旬,早已看惯生离死别,岂会不了解人生无常,只是朕不明白,你既已重返俗世,为何愿意违背长幼之序与庐陵义结金兰,亦不肯好好与朕父女相认呢?难道修行之人都是如你这般罔顾三纲五常,罔顾人伦大道不成?” 在最近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他只要一想起爱女逝去的场景,就会感觉心如刀割,本来看到爱女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还一度欣喜若狂,可是现在李曜却以失忆为由,在确凿证据面前,依旧百般否认,坚决不肯认他这个父亲,又让他感到非常心痛。 李曜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诚恳地说道:“正因贫道未曾忘记孝道纲常,为了不辜负自己因失忆而忘却的生身父母,是以才不敢冒平阳公主的尊名与陛下认作亲生父女,更何况众所周知,平阳公主下嫁柴驸马多年,又留有两个幼子,而贫道至今仍是……清白之躯,万望陛下体谅。” 李曜不记得后世的父母是谁,若以她的角度来说,这番话亦算不得撒谎。 况且,她早就发现自己还是处子之身,李渊这个阅女无数的老皇帝不可能看不出来。 李渊当然了解处子和人『妇』的各种细微差别,不由觉得李曜所顾忌之事,确实是个不小的问题,遂略一思量,温言道:“不然这样吧,只要你肯承认自己是朕的女儿莲华,朕不但不会影响你修道,而且只要你不愿意公开自己的身份,朕也会替你隐瞒,不告诉其他任何人,如何?” 李曜微微蹙起了眉头,暗忖道:“我算是有点明白了,自己这具身子里多半还残留着平阳公主的意识,而它自觉地藏起来,说不定就是不想打搅我拒绝跟他这个老爹相认,我若是把这关系一口认下了,就算自己不想去趟老李家的这一滩浑水,只怕到时候也会身不由己。” 李曜心思飞快地转了两转,对李渊恭谨地回应道:“承蒙陛下抬爱,贫道铭感肺腑,然万一贫道恢复记忆,发现自己并非平阳公主,那我们岂不是犯下一个天大的错误?此事不仅仅关乎明真个人荣辱,更关乎天家颜面,恕明真实难从命。” 李渊瞧见李曜一脸坚决之『色』,心头顿时有些泄气,沉『吟』半晌,决定从长计议,只得再度退而求次,语气无奈地道:“也罢,也罢,既然你如此坚持,朕也不再勉强,若是召你来陪朕走走聊聊,总该可以吧?” 李曜无声地长舒了一口气,欠身道:“若如此,明真自会遵从陛下旨意。” 第一百六十六章 道长可是此间主人? 李曜走出大兴宫承天门的时候,已是金乌西坠。 秋风渐冷,李曜紧了紧皇帝御赐的披衣,望着天边残留的最后一抹余晖,双眸不由闪过了一丝惆怅。 可怜天下父母心,通过一番深刻的切身感受,李曜看得出来,李渊慈爱宽厚,豁达坦率,可谓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 然而,在权力争斗之中,太看重感情往往会成为一个皇帝最致命的弱点。 所以,她也有些明白,李渊为何没能阻止玄武门惨剧的发生,纯粹是其『性』格使然。 此番入宫之行,李曜为了应付试图与她认亲的李渊,耗费了很大的心神,待到压力一消,便觉倦乏极了。 于是回到明园之后,李曜先叮嘱门僮莫要通知任何人,随即直扑自己的房间,然后合衣往床榻上一躺,只消片刻工夫,便沉沉睡了过去。 李曜这一觉睡到自然醒,起床时已是过了次日正午,安红玉、鱼玄微、张玄妙、茴儿、萱儿一见她终于出了房门,便有如几只麻雀一般,兴奋地围上来问这问那,叽叽喳喳个没完。 大概是精力充足的缘故,李曜兴致还算不错,简单地吃了些糕点垫肚,然后有所隐瞒地讲述她在皇宫中的经历,先是如实说她被万贵妃召入延嘉殿内参加小型宴会,期间又见到了庐陵公主,而且还毫无意外地拜见了当今天子,并声称她昨日只是与宫中修行的九江公主谈论了一天道学。 安红玉等人其实很想知道皇宫是个什么模样,却不想李曜竟没有在宫中怎么游玩,各个听得兴趣缺缺,而李曜当然也只是想打发打发她们,一时说罢,便摆出打赌胜利者的姿态和师父的架势,委任安红玉为临时教习,替她去教两个好徒儿习武修文,然后领着两个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的贴身丫鬟,去找大掌事马周了解一下近日来的情况,结果她们刚走到北院门口,就与正前来求见的马周、高烈、罗仁俊三人不期而遇。 此时的马周和高烈已经焕然一新,只见前者头戴白巾,身穿一袭宽袍大袖的燕居常服,此前那位形容落魄的流浪青年,现已俨如复古魏晋的风流名士,而后者则头戴黑纱幞头,穿着素白葛麻圆领袍,手戴镶钉护腕,脚蹬短颈乌靴,尽管只是寻常的武人打扮,可那种历经无数生死考验而产生的强悍气息,却已从他的身上毫无掩饰地散溢开来。 李曜在北院花苑的石亭中让婢子们摆放了食案饮具,然后端坐席上,一边赏花就食,一边听取三人的汇报。 马周将李曜入宫以后明园内外所发生的事情细细讲述了一番,原来明园白玉楼中秋夜宴独特的美酒佳肴和精彩纷呈的乐舞,以及明园女主醉酒后的惊人表现,此时已经在整个长安城迅速传扬开来。 当初参加夜宴的来客其实都还算品『性』不错的人,他们面对别人问起相关之事时,基本都是如实而说,并没有夸大其辞。 要知道在当前这个时代,天下的文人士子无一不会『吟』诗作赋,可以说诗歌已然成为衡量个人才学水平的一项重要指标。 如果他们只说那明园主人是个貌美如仙的女道士,兴许不会有太大的反响,毕竟在长安名『妓』荟萃的平康坊,即使是绝『色』美人,也算不得稀罕。 可是,别人一听他们口中唱诵出来的那些回味无穷的残句,以及李曜醉酒狂歌的那一曲超然浩气的《明月几时有》,皆不由自主地认为明园女主肯定是一位率真疏狂,超逸绝尘的大才女。 尤其是后来万贵妃传召李曜入宫觐见的消息也已在坊间不胫而走,更是引得许多达官显贵对明园女主的身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不,李曜等几人正在谈及此事,一个婢女就突然进来禀报道:“主人,门僮说园门外有个贵『妇』人求见,自称姓杨,说是兵部武郎中的夫人。” 李曜却没有马上作出答复,而是先问向马周:“若是我不在的时候,对于这样的访客,宾王会如何应对?” 马周拱手答道:“自然是因人、因事、因时而定。” 他说着,忽然又笑了笑,道:“园主之所以会有此一问,想必是园主得到了陛下赏识,担心自己将来会成为宫中的常客吧。” “没错。”李曜点了点头,忍不住叹道:“贵妃是个崇佛之人,她只是为陛下代劳而已,若是陛下直接召我入宫,恐怕看在任何人的眼里,都不是甚么赏识,而是我被陛下临幸了。” 此言一出,罗仁俊口中酒水当场就喷了出来,而马周和高烈则相视一眼,同时开怀大笑起来。 马周笑道:“只怕这世间的女子,罕有园主这般任『性』率真的,马某为此当浮一大白。”说罢,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曜自知言语过于直白,不由俏脸一红,忙不迭地回归正题,对前来通报的婢女吩咐道:“你快去把那位杨夫人领进来吧。”接着又吩咐茴儿、萱儿在亭内添置席案用具。 趁着杨夫人一时未到之机,高烈向李曜递交了一份文卷,并说道:“这是高某的训练安排,还请堂主过目。” 李曜展开纸张,只粗略地扫了一眼,便递还对方,微笑道:“高总镖头不愧是练兵行家,以后的训练事宜,你只管自行安排便是。” 罗仁俊接口说道:“昨日我在城中走动了一下,找到了一些有意加入咱们东风堂的人,却不知我这选才方案是否有疏漏,还望明真指正。” 李曜省起自己确实没有在前日会上说明招人的具体条件,遂点头道:“请十五郎说来一听。” 罗仁俊道:“依罗某之见,入选者首先要德行好,有担当,且从未有过偷盗劫财之举,其次是脑子必须灵活,知道轻重缓急,最后一条是必须会骑『射』,而刀盾枪剑棍矛,至少亦要有一样手艺过得去,当然了,罗某会优先招选有战阵经验的人,明真以为如何?” 李曜眉头微微一蹙,道:“十五郎考虑得还不错,只是咱们须得讲究宁缺毋滥,我最多给你三十个招人名额,是以武艺那一项,你还要再把门槛抬高一些,起码不能比我那六名部曲中最弱的人差了,明白吗?” 罗仁俊苦笑道:“按照这个标准,罗某只怕是明年都用不完这名额,亦不知明真是何等运道,你那六名部曲,随便哪一位,其武艺都足以在长安坊间横行,真不敢相信他们是你在西市里一举买来的。” “嘁,这哪里是甚么运道,这是因为贫道慧眼识珠。” 李曜正自鸣得意,忽听亭外传来一个充满和善笑意的女子声音:“恕妾冒昧请教,敢问这位慧眼识珠的道长可是此间主人?” 第一百六十七章 将来若没有你,又有何趣可言? 李曜转眸看去,只见石亭近前的花间小径上,身姿端庄地站立着一位贵『妇』。 这贵『妇』云髻高耸,身穿六幅锦绣襦裙,臂挽五晕银泥披帛,生得容颜饱满,五官秀美,身段丰腴,尤其是此刻正弯成一双弦月般的丹凤眼,以及嘴角勾勒出的一抹微笑,使她整个人犹如初唐仕女版的蒙拉丽莎。 李曜打量完毕,忙起身领着马周等人一齐迎出亭外,随即唱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作揖道:“杨夫人驾临寒舍,李明真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杨氏笑着回道:“道长抬举了,妾身夫君品秩不过从五品,实不敢当夫人之名,妾身行二,道长称妾为二娘即可。” 李曜顿时省起“夫人”这个词,在唐代是不能随便称呼的,唯有郡公、国公的正妻才能称作“夫人”,她这里的奴婢大多是从何潘礼那里买来的胡人,培训时日尚短,想来是自家的引路婢女对唐人的称谓还不大熟悉,一听对方身份为朝廷兵部官员的正室,便以为就是“夫人”了。 李曜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忙伸手一引,改口道:“二娘,请坐。” 众人复又各自落座,李曜恭敬地向杨氏问道:“却不知二娘到敝舍来,有何贵干呢?” 杨二娘微微欠身道:“实不相瞒,妾身早年前曾来过贵舍,至今对这花苑中的百花盛景,依旧难以忘怀,近日得知此间新主是位女冠,又因坊间盛传道长惊才绝艳,世间罕闻,妾身为此心生仰慕,便厚颜前来重游故地,还望道长莫要见怪才好。” 杨二娘一个马屁风轻云淡般地拍来,李曜心中一动,这个『妇』人气度不俗,举止雍容华贵,却又没有世家大族的架子,极其平易近人,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个自来熟。 而且,对方声称自己的丈夫姓武,又在兵部任职郎中,当朝符合这等条件的武姓男子,除了武则天的老爹武士彟,还能有谁? 按照史书记载,武士彟娶的那位杨氏,现在年龄应该已有四十四岁了,若是如此,眼前这位极品美『妇』看着至多只有三十来岁,显然不止是保养得宜那般简单,说不定还自带着抗衰老的天赋呢…… 思及至此,李曜试探着问道:“恕明真冒昧一问,娘子可是前朝世祖明皇帝的族妹,始安侯杨士达的次女?” 杨二娘一听李曜按照她们隋朝宗室的习惯称呼隋炀帝杨广,脸上的微笑登时变得更加可亲了些:“道长当真聪慧,初次见面,便可一言两语道出妾身的身世。” 杨二娘说着,拍了两个响亮的巴掌,花苑门口顿时传来一阵脚步声,只见两个健奴抬着一口大箱子走了过来,先放在地上,随即打开箱盖,就见里面整齐码放的绸缎,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淡淡的光彩,明显都不是凡品。 李曜见此情形,心中顿时了然,淡淡一笑,说道:“这礼物似乎有些贵重了,想必二娘前来拜访明园,绝不止为了过来见明真一面与故地一游吧?” 杨二娘点了点头,诚恳地道:“实不相瞒,妾身听别人说起过明园主人的本事,说道长不但文采卓绝,而且擅长卜筮,通晓阴阳,道法高深,否则也不敢入住这所闻名京城的……凶宅。” “哦?”李曜娥眉轻轻一挑,奇道:“你家出事了?” 杨二娘面有难『色』地道:“这倒没有,道长既然晓得妾身来历,自然也是知晓妾身夫君乃是太原元谋功臣之一,然夫君担任兵部库部司郎中一职,迄今已长达六载,夙兴夜寐,从未有过懈怠,今上多次表彰,赏赐亦是不断,唯独得不到升迁,此外,前几年有一位游僧说夫君福禄难全,如今看来,的确灵验,夫君这福是有了,禄却是真真难得,而近来又有一方士说妾身会损其寿元,克其功业,夫君虽一笑了之,但继子们却对此深以为然,并因而不待见妾身,还祈道长为妾身指点『迷』津啊。” 李曜暗自好笑,原来这杨二娘竟把她当成了李淳风、袁天罡那一类人。 先不说这个时代的僧人会兼职看相,也不提“福禄难全”这种似乎对普通人十试九灵的神棍语录,单只那位方士所说的,就与后来的历史事实完全相反。 她记得只需再过三年,武士彟就会离京外任,先是担任利州都督平定李孝常的残余势力,随后在荆州都督任上,打击豪强,发展生产,期间还因政绩斐然,得授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爵封太原郡公,没多久又升任工部尚书,晋爵应国公,而且这还不算完,他逝世五十多年以后,次女武则天称帝,追册他为高皇帝,即使后来被唐玄宗李隆基削去帝号,却也保留了郡王称号,可以说,武士彟不仅生前福禄双全,得享殊恩,逝后更是抵达荣誉巅峰。 有鉴于此,李曜决定扮演一回神棍,遂离席而起,坐到杨二娘的案前,温言道:“请二娘将左手置于案上。” 杨二娘讶然地看了李曜一眼,忙摆手笑道:“原来道长还是个医术高深的,只是不需劳烦道长诊查,妾身早已晓得自己有孕呐。” 李曜轻轻摇了摇头,认真地道:“杨二娘误会贫道了,号脉未必就是诊断身体。” 杨二娘虽一时未能听得明白,不过她还是顺从地捞起袖口,现出了雪腻的皓腕,随即李曜纤指轻轻搭于其上,便为对方把起脉来。 过得半晌,李曜让杨二娘换了右手,不大工夫,诊脉完毕,李曜对杨二娘高深莫测地说道:“你半生荣华,已全系于腹中。” 杨二娘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哑然失笑道:“生子弄璋,生女弄瓦,道长此言说了无异于白说呀。” 李曜气定神闲,笃定道:“你腹中所怀,恰是女儿。” 杨二娘忍不住扫了四周一眼,见马周、高烈、罗仁俊三人闻言也是一脸莫名,不由狐疑地看向李曜,问道:“依道长此言……难道妾身会生出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不成?” 李曜没有回答,有如迦叶拈花,只微微一笑,然后站起身来,折下探入亭中的一枝桂花,悠然『吟』道:“日月当空,照临下土,扑朔『迷』离,不文亦武……” 李曜反复『吟』诵了两遍,旋即目光缓缓落在手中的花枝上,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道:“将来若没有你,又有何趣可言?”爱看小说的你,怎能不关注这个公众号,v信搜索: 或 ,一起畅聊网文吧~ 第一百六十八章 待诏 “扑朔『迷』离,不文亦武……道长方才可是说的谶语?” 杨二娘自幼聪敏好学,博涉群书,只在李曜沉『吟』之间,她便已经为之做出了数种解读,此言不过是明知故问而已。 李曜深深地看了杨二娘一眼,语重心长地道:“贫道只是有感而发,娘子若将其当作谶言,亦未尝不可,然世事无常,人心叵测,还请娘子莫要说给他人听,若因此生事,一切都是枉然。” 杨二娘欠身一礼,道:“多谢道长指点,妾身受教了。” 虽然李曜看起来不像在胡诌,但这并非杨二娘原先所期望听到的指点。 毕竟李曜的说法,还需要漫长的岁月去验证,对她现在面临的现实问题,当真一点帮助也没有。 因时逢改朝换代,杨二娘家道一落千丈,除了武士彟待她相敬如宾,其他武家人则无一给她好脸『色』看。 而她骨子里也是个不易服人的『性』子。 尽管她作为一名孕『妇』,年龄有些大,生育风险远比年轻女子高,但她觉得自己若不想落得个晚景凄凉的结局,就必须生下一个儿子。 现如今,她已经生了一个大女儿,而且还很顺利,若真如李曜所说,她这腹中第二胎仍是一个女儿的话,那她将来也只好在老武身上再多加一把劲了…… 正当杨二娘念头百转时,一个婢女匆匆进来禀报李曜,说外面又有人来访,杨二娘便适时地提出了告辞。 她毕竟是家风严谨的贵族出身,比不得李曜这种缺少礼教约束的女冠,贵女抛头『露』面,还与陌生男人同坐一亭,终究有些不合礼数。 李曜也不大喜欢外人在自家深院内出入,便趁着亲自送杨二娘出门之际,顺道接见新的到访者。 待到李曜现身门口,并目送杨二娘乘车离去,门旁一个年轻女子这才上前微微一福,问道:“请恕奴叨扰,道长可是李明真?” 李曜见她穿的衣裙款式朴实,面料却是上等,颔首道:“正是贫道,不知娘子是……” 这女子忙从怀中『摸』出一封泥金请帖,双手往前一递,恭敬地道:“奴是齐王府的家人,奉齐王妃之命,相请李道长过府一叙,万望道长务必赏光。” 李曜心中微微一凛,不由有些警惕起来,问道:“请恕冒昧,不知是齐王妃邀请贫道,还是齐王本人?” 这女子兴许是没料到李曜会有此一问,竟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当然是我家王爷……” 话一出口,她就顿时醒觉此言不妥,遂又含笑补充道:“王爷和王妃听闻道长大名,想与道长交个朋友。” “这个……” 李曜眉头微蹙,故作迟疑了片刻,歉然道:“还请娘子回去代言,多谢你家王爷、王妃抬爱,然贫道不便出行,实在难以应允。” 这女子神『色』顿时一紧,只道是李曜想岔了,对自家主人有什么误会,赶紧把手中请帖递得更近了些,劝声道:“我家王爷和王妃是诚心诚意邀请道长,并无其他想法,还请道长放心。” 李曜压低声音,语气诚恳地道:“实不相瞒,贫道乃待诏之人,自是哪儿都不会去,你家王爷、王妃若不嫌弃,可到明园白玉楼来坐一坐,届时贫道定然隆重恭迎。” 这女子听到“待诏”二字,看向李曜的目光登时变得复杂起来,只得悻悻地收回请帖,点头道:“好吧,奴会如实转答道长所言,告辞。” 李曜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正欲转身回去,一辆牛车突然嘎吱一声停在了门口,李曜晃眼一看,隐约觉得那满脸大胡子的车把式有些眼熟,再定睛一看,便认出此人正是何潘智,跟着又见到一名身着青裳的少『妇』从车中姗姗走了下来,心中顿时了然,忙上前对贴着假胡子的何潘智低声道:“人交给我便是,你赶快离开,顺便转告你家兄长,今后咱们尽量用书信联系,若非万不得已,莫要来明园。” 何潘智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帮着少『妇』把几个包裹齐齐往地上一搁,便匆匆离去了。 李曜使唤门僮过来帮忙收拾行李,并命令一个引路婢女把少『妇』领入园中,这才悠然退回大门内。 随后又过了半个时辰,明园大门旁的硕大的公告牌上,贴出了一张告示,声明园主在家“待诏”,不接受皇宫内廷以外任何邀请,同时宣称园中白玉楼会不定时举办酒宴,但却有一定的参与条件——若非园主亲口允准,来者要想进入明园,只有两种方式: 一是“现才”,即报名通过才艺考核,成为“有才人”;二是“献财”,来者若不想展现才艺,或者不能通过才艺考核,须得送上实重不少于十两的黄金,或者时价不低于百缗的礼物,否则谢绝入内,端的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 …… “桂树何苍苍,秋来花更芳,自言岁寒『性』,不知『露』与霜……” 秋日暖阳,花气袭人,明园白玉楼顶层楼台中央,一位宽袍大袖的中年雅士一面弹奏瑶琴,一面唱诵着自己所写的诗歌,面『色』怡然,琴声悠扬,抑扬顿挫,令人为之忘俗。 而在他的身边,则围坐着五男五女。 全神贯注倾听的裴神符,双目微阖一脸惬意的褚遂良,魂不守舍陷思状的任雅相,正襟危坐却心猿意马的李淳风,白衣飘飘的马宾王,红衣似火的安红玉,媚眼如丝的庐陵公主,闲看桂花飘落的李曜,以及分坐李曜两侧的小女冠鱼玄微与张玄妙,此情此景,仿佛一副出自唐代“画圣”吴道子笔下的神仙画卷。 中秋过后,长安连下了几天的绵绵细雨,直至今日,这才来了个晴朗天,李曜一查日子,恰是“休沐”,又觉近来冷冷清清,怪无聊的,遂发出请柬,邀了几位熟人过来聚会。 李曜念起这位弹得一手好琴的大诗人及大酒鬼王绩,就忍不住在心中无声叹息。 难怪后世不少人评价“诗仙”李白跟他相比,只得算作一个酒盲,李曜只是在浊酒里加了点料,做了一批粗制的清酒,结果此君就喝上瘾了,不但自降身段,诚心给她当门客,还叫妻儿都搬了过来,居然说宁作白玉楼一琴师,不披襕袍佩金钩,哪怕醉死在这里,他也无怨无悔,真真是嗜酒如命。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大驾光临 “……荣荫诚不厚,斤斧亦勿伤,赤心许君时,此意那可忘。” 一曲终了,余音缭绕,青空尚在回响,王绩已挽起袖子,迫不及待提壶举樽,自斟自酌。 抚琴,饮酒,作诗。 这种日子,当真是快意无暇。 “好诗!好曲!” 李淳风与庐陵公主几乎异口同声,发出了相同的赞叹,引得在座所有听众,包括貌若初醒的任雅相在内,全都一面抚掌附和,一面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两人这才醒觉不对味儿,李淳风顿时从脖子红到了耳根,而庐陵公主则是以绢掩面,低下头去,一脸的娇羞。 李曜懒洋洋地举起海棠花盏,轻啜一口酒,含笑问向裴神符:“神符,你觉得如何?” 裴神符,正是在明园主人李曜的安排下,并得京邑萨宝何潘仁的协助,成功“着籍”为唐民,并改换汉家姓名的路儿。 裴神符缓缓点头,认真地道:“王君此曲旋律清淡舒缓,却听来十分动人,神符似能感受到王君那种宁静安闲的心境……还有某种渴望。” 发言的同时,他的手指也不自觉地拨弄了两下怀中那把几乎不离身,有如贴身伴侣的五弦琵琶,而发出的弦音,竟也隐隐模仿出了古琴的味道。 听得“渴望”二字,王绩不禁为之动容,何谓知音?这便是啊!遂拿起酒壶和酒杯,长身而起,迈步走到裴神符的面前,用下巴朝裴神符的杯盏指了指,喜气洋洋地道:“君子处世间,相识无数人,难得有知己,实在可喜可贺,王某当须与神符豪饮一番!” 他不由分说,便提起酒壶给对方斟了满满一杯。 盛情难却,裴神符只得放下心爱的琵琶,双手举杯,两人同时一饮而尽,随后又如此不带停顿地连饮了数杯,裴神符很快就吃不消了,赶紧做摆出微醺的样子,说道:“王君酒量惊人,裴某自是比不得,若再喝,只怕就要酩酊醉倒了,不如裴某以曲代酒,用琵琶演奏一曲王君的《山水『操』》,如何?” 王绩本就极其欣赏裴神符的技艺,也不强人所难,点头应了声“好”,便坐回自己的席位。 裴神符抱起琵琶,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接着手指一动,不轻不重地掐着丝弦,仿佛弹指之间,五弦琵琶变作了七弦琴,那种高山流水般的雅致古韵,以及美妙新奇的技巧,令听者无不心生赞叹。 琵琶声歇,楼台一时沉寂无声。 忽然,有一个略显苍老却不失豪迈的歌声由远及近,由下至上传来:“峨峨兮若泰山,浩浩兮若江河,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 其他的在座者尚在疑『惑』来者为何能在明园如入无人之境长驱直入,李曜、庐陵公主、褚遂良三人的脸『色』却已经变了,只是反应各不相同——李曜是惊讶,庐陵公主是惊慌,而褚遂良……则是受到了惊吓。 李曜双眉一蹙,便兀自起身走进廊道,鱼玄微和张玄妙对视了一眼,随即也跟了过去,接着就见迤迤然地走来七位老者,俱都头戴纶巾,身穿青『色』道袍,打扮竟是完全相同,头前一人年约五旬出头,面容矍铄,举止威严,正是当今的老皇帝李渊。 鱼玄微快步上前,正想要问话,却忽然被李曜轻轻拉了一下胳膊,不由自觉地闭上了嘴。 李渊一见李曜躬身行礼,便抢先开口笑道:“老夫姓唐,字叔德,见过李道长,呵呵。” 呵呵?敢情老李这是到自己这里来搞老年游的?李曜嘴角抽搐了两下,但随即勾起了一个微笑:“原来是唐翁大驾光临,贫道有失远迎,还请恕罪,恕罪。” 紧接着,李曜便和其他六位老者一一见礼。 原来这随同李渊而来的六位老人,分别是尚书右仆『射』裴寂,平阳昭公主墓志铭的撰写者欧阳询,和李曜有过一次医疗合作的甄权,曾经出现在李曜梦里的太常丞甄立言,前朝太医令巢元方,前朝尚『药』局奉御许胤宗。 李曜看着这六位老神在在的老头,就忍不住暗暗苦笑。 两个常与李渊卧同榻坐同席且无话不说的密友兼宠臣,除了行踪不定的“『药』王”孙思邈,隋末唐初时期的关中五大名医来了四位,她一看这人员阵容,就是用脚趾头也能猜出李渊来明园的目的。 互相客套一番后,李曜赶紧命两个弟子去叫人来添置席位,然后将七位老者引至楼台,庐陵公主一见头前的老者走过来,心中便暗道一声“苦也”,她的父亲最重家风,这次看到她和这么多男人坐一堆,只怕回去少不得要挨一通罚了! 李渊环看四周,视线很快落在低头遮遮掩掩的庐陵公主身上,脸『色』先是一肃,而后又慢慢『露』出和蔼的笑意,上前拱手道:“老夫唐叔德,见过贵主。”说着,还故意咳嗽了一声。 庐陵公主无可奈何地抬起头来,却见李渊挤了两下眼睛,不禁心领神会,顿时知晓父亲不会追究自己,一颗芳心稍定,于是腰杆儿一挺,摆出端端正正的坐姿,笑不『露』齿地配合道:“唐翁……免礼。” 随后,李渊又见到一位穿着淡黄『色』圆领襕袍的青年所坐的蒲草席子空了很大一片,而且对方还不停地往边上挪,便以为这是故意给别人腾位置,于是也不等席位安好,径自敛袍坐了过去,并道了声:“多谢。” 褚遂良一听皇帝这声音就在耳边乍响,恨不得把脑袋藏进裤裆里,却只得应道:“不客气。” “咦?”李渊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不由转眼看去,一见对方的侧脸,就立刻认了出来,遂用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你就是褚希明的儿子褚遂良吧,莫要紧张,朕只是微服过来拜访李明真,暂不会计较臣子的不检行为,但……下不为例,明白否?” 褚遂良点头如小鸡啄米,连连低声应道:“遂良明白,遂良明白。” 李渊和褚遂良说完话后没多久,楼台便被奴婢们重新布置完毕。 各人按主次尊卑一一入座,不大工夫,案上就摆满了美酒佳肴,俨然变成了一场正式宴会。 第一百七十章 踏摇 “春风吹,落英纷纷,诉洒衷肠,秋风吹,枯草萋萋,寂寞苍凉,春花秋叶堕碧水,涟漪『荡』漾『乱』我心。” 一个身段苗条,腰肢不堪一握的美人儿,只见她满头秀发,梳成松松垮垮的堕马髻,鬓间斜『插』一条桂花枝,上身穿着素『色』窄袖襦袄,下面系着一条石榴红裙,挽着一个花篮,如风摆柳枝般,摇曳生姿地行于楼台中央的一张约有三丈宽的织锦地衣之上,同时口中还『吟』唱着古韵的曲儿,原本哀婉的歌词,竟也被她唱出了丽『色』惊艳的味儿来。 “踏摇,和来!” 歌声稍歇,满场的男女老少立时齐声呼应。 美人儿两弯似蹙非蹙的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看来真真有如我见犹怜的林妹妹,如果不看她那红得醒目的红头发,以及明显有别于汉家女子相貌的话。 这位身着唐服的胡族美人儿,可不是谁家的舞姬,正是明园女主人的贴身蜜友安红玉,便又见她身姿摇摆,款款行走,盈盈唱道:“岁岁年年,春去秋至,何以未见君归来。” “踏摇娘苦,和来!” 安红玉唱完一小段,众人又整齐地应和一声。 紧接着,没有换装改变造型,几乎是本『色』演出的马周迈步走进了表演场地,接声唱起:“离乡别妻整三年,一去长安奋高飞,今昔已是衣冠改,山青水秀花犹故,不知朱颜依旧否……” 马周顿了顿,忽然做了抬手眺望的动作,故作惊讶状,唱道:“何家青蛾,灿如春华,艳比花娇?” 马周一边唱着,一边快步来到安红玉的面前,故意做了一个勒缰驻马的动作,待到安红玉臂弯的花篮滑落到地上,他改唱为说道:“吁,娇娘留步,汝可知错?” “踏摇娘,和来!” 随着附和声音落下,安红玉音带娇嗔地唱道:“官人奔马来,蹄踏花篮翻,大道通青天,妾染满身泥,而君反以罪妾,是何理耶!” 马周面郎朗唱道:“汝美似天仙,婀娜多姿,直教吾无措。汝风髻雾鬓,『迷』住吾眼,不识路山川,唯有一片黑。汝粉腮玉颊,明媚艳丽,倾吾鞍下马,顿失吾威严。” “踏摇娘美,和来!” 一阵含笑的呼声过后,安红玉柳眉倒竖,纤足轻踏,故意装出一脸怒容,唱道: “浮浪子,快走开!可知被你调戏者,是个何等痴情女?惟见夫一面,自兹去,形单影只,虚度光阴整三载,眼泪流枯咽无声,柔情尽付夜梦中,不知重逢是何年。 浮浪子,速离去!莫欺可怜人,举头有神明,将她贞洁毁,定会受天罚……” 马周动容地唱道:“神明只会惩痴人,吾为发妻与功名,已受罚岁三载,观妩媚春花,望皎洁秋月,看蝴蝶双飞,思念夜难眠,几度忆红颜。” “踏摇娘,和来!” 安红玉纤腰一折,徐徐拾起花篮,连袂起舞,嫣然纵送,同时用无奈而哀伤的语气唱道:“大胆罪徒,休要再言,汝貌若神明,心如铁石,目比天高,娇花缠绵,妾柔弱胜娇花,蝴蝶纷忙,妾『迷』离胜蝴蝶,莫要再多言,莫扰可怜人,何不兀自行远耶。”唱着,转身欲走出表演场地。 马周疾步拦在安红玉的面前,深情地唱道:“娇花缠绵,吾已缠绵入骨,蝴蝶纷忙,吾心为你而『乱』,甚么锦衣还乡,甚么光耀门庭,甚么天罚,甚么发妻,还不及汝娇躯轻颤,随吾远行乎,离此满目伤心地,随吾远行乎,比翼连枝昔日愿……” 马周和安红玉表演得异常卖力,几乎是全身心的投入,仿佛两人已然变作了剧中的角『色』。 他们所表演的《踏摇娘》,正是隋唐最盛行的一种歌舞戏,据说是隋末时一个可能姓苏,也可能姓古的男子,相貌生得平平无奇,无官职,无财富,平时好酒,却又无量,常常酒醉殴妻,而他的妻子却是一位能歌善舞的美人儿,后来面对丈夫的家庭暴力,实在吃不消了,就逃到“公共场所”把自己的苦难生活通过歌舞展现出来,结果在赚取不少同情心之余,还无意间创造了一种在华夏曲艺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以歌舞演故事的戏曲方式。 《踏摇娘》多以伤春悲秋、离愁别绪、风花雪月为主题,正好与诙谐幽默的《参军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若非喧宾夺主的李渊提出自己想看一场民间歌舞戏的要求,任谁都不会想到,这两位差异巨大的人,竟会是一对儿踏歌爱好者。 而此时,老皇帝李渊正坐北朝南,大大方方地坐在首座上,眯着一双老眼,直勾勾地盯着安红玉摇摆的腰肢和扭动的翘『臀』,仿佛视线拔都拔不出来。 第一百七十一章 见微知着 李曜心中暗暗一叹,这欧阳询不愧为大书法家,只凭“明园”、“白玉楼”五个字,就能瞧出一些门道来,她也是服了,不由好奇地反问道:“何以见得?” 李曜能够获得欧阳询一个“不错”的评价,当然有着不俗的书法功底。 只不过,若说识别文字出自哪位史上着名书法家之手,李曜自是不在话下,可要如欧阳询这般通过别人的字迹准确地说出对方的潜意识,却也没有什么把握。 反正欧阳询总能找到话题,总有问不完的话,所以李曜也想听一听他的高见,能不能有所领悟其实无所谓,但至少可以在以李渊为首的七老离开之前,多打发掉一点时间。 欧阳询微笑着说道:“老夫只是见微知着罢了,俗云‘字如其人’,书乃心画也,人的心思极易在字里留下蛛丝马迹,譬如道长起笔厚重,笔意雄健,却奔放自如,毫无阻滞,可见道长为人极有主见,且『性』刚果绝,敢冒风险,勇于开拓,只是老夫见过的善书才女,往往都是书风婉转娟秀,笔体典雅温和……” 欧阳询说着,忽然敛起笑容,别有深意地说道:“请恕老夫斗胆厥词,可以说当世女子只有道长才会有这般不输大丈夫的豪气,若非要说有第二人的话,除非平阳昭公主死而复生,因为她的字几乎与道长如出一辙。” 李曜脸上闪过一丝惊诧之『色』,但瞬即又恢复了平静,她可不信自己与那平阳公主的字迹会是相同,不由提醒道:“话虽如此,然欧阳公还未言明贫道字中沧桑所为何来。” 欧阳询认真说道:“明真所书文字,方中见圆,无偏无倚,若无超常的克忍,肯定难以做到,单论这一点,莫说与明真同龄的女子,就连老夫也自愧不如,而此等程度的克忍,若非历经人生风浪,览尽世间百态,岂能有之?” 欧阳询目光炯炯地看向李曜的脸,悠悠地道:“兴许明真道长与平阳昭公主,乃是同……龄之人也说不定啊!” 李曜忍不住在心底叹息一声,她本就常常感觉自己就像活历看数番轮回似的,在听到欧阳询说出“同”字后不自觉的停顿,哪还不晓得对方的本意,面上却是淡然一笑,说道:“欧阳公将贫道与平阳昭公主相提并论,但贫道并不觉得这是一种荣幸。” 因为欧阳询事前曾与李渊有过交流,受其推断影响,李曜为何许人,在他心中其实早有定论。 李曜此言若被不了解内情的人听了去,只怕会认为这是对平阳昭公主的大不敬,但在欧阳询听来,却觉李曜身上的沧桑气息愈加浓厚,不由动容地问道:“此话怎讲?” 李曜略一沉『吟』,平静地说道:“明真是方外之人,自然以道论事,明真志在修行悟道,所修之境乃是形神合一,清净无为,所悟之道乃是超脱生死,超越外物,与平阳昭公主的志向及其走过的道,可谓是完全不同。” 欧阳询摇头叹道:“每个玄门中人皆是如此说法,只是身在纷繁复杂的大千世界,得道难,失道易,依老夫之见,只怕明真道长很难免去红尘俗事的烦扰啊。” 其实欧阳询之所以能够练就极高的书法造诣,与他本人信奉和推崇道学也有着很大的关系。 他认为书写时最为讲究的要点,应该是心态,动笔前须得先静心,达到心神超脱尘世的状态,而且他的书法理论也无不透着道家的思想理念。 相较而言,李曜的言行显然就有些表里不一了,但欧阳询却不好再说什么,毕竟皇帝给他分配的任务并非是来说服对方,只是试探平阳公主是否真的失忆而已。 两人聊完这个书法话题的时候,马周与安红玉的歌舞戏早已结束,李曜不自觉地朝李渊看了一眼,就见这位老皇帝倾着身子,伸着脖子,正看向安红玉所在的位置,那老不修的模样,好像安红玉把他的魂儿都勾走了。 李曜忍不住暗自摇头,她算是明白为何李世民、李治、李隆基等唐朝皇帝会一个比一个好『色』,其实都是遗传自李渊这位老祖宗的基因。 只不过,李曜绝不会允许李渊打自己好友的主意,于是她端起酒盏,徐徐走到李渊食案前,然后敛裾而坐,轻声唤道:“唐翁。” 李渊状态依旧,竟毫无反应。 李曜微囧,不由上身前倾,提高音量又唤了一声:“唐翁!” 李渊耳膜突然受此大震,老脸一红,讪讪地道:“喔……明真来敬酒啦,好好好。”说着兀自提壶斟了满满一杯酒。 “干。” 两人虚碰了一下杯盏,一饮而尽,随后李曜一面为双方盛酒,一面意有所指地笑道:“唐翁似乎对明真的朋友很感兴趣呢。” 李渊一阵心虚,打着哈哈道:“老夫只是从未见过有头发如此鲜艳的胡姬。” 李曜促狭地问道:“唐翁可知她是何人?” 李渊头一次见到安红玉,当然只有摇头。 李曜笑着说出了答案:“她姓安,名红玉,正是左武侯大将军安修仁的掌上明珠。” 李渊登时一愣,随即脸上就现出惊慌之『色』,忙不迭地问道:“明真的意思,她……是祆教徒?” 安红玉的大伯安兴贵早在隋末就是李渊的下属,所以李渊当然知道武威安氏全族都是祆教徒的事实,同样也很清楚祆教徒只能在教内通婚的规矩。 李曜重重地点了点头,顺便补充说明道:“没错,她是最纯粹的祆教徒,说不定还会成为一辈子都不会嫁人的女祭司呢。” 李渊按捺住失望的情绪,一语双关地叹气道:“可惜了。” 说话间,两人又饮了一杯,李曜达成目的,行了一礼,便回到了自己的席位。 这时场上的节目,正是金连连的舞蹈表演,李曜心头微紧,又忍不住朝李渊看去,见对方似乎对金发女过于立体的相貌明显兴趣缺缺,这才放下心来。 但金连连高超的舞技还是引起了李渊的喜爱,不过是属于纯欣赏的那种,大概是平日里习惯了,他老人家一时兴起,竟拉着欧阳询和裴寂齐齐上场,三个老头就像三只大马猴似的,甩开老胳膊老腿儿,跟在金连连身后学跳舞,把满场的气氛引入了高『潮』,惹得原本装作淑女的庐陵公主立时笑得直打跌。 李曜看着老李三人蠢拙至极的舞姿,忍不住地摇头道:“尬舞古已有之啊。” 第一百七十二章 禁内最高机密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已是夕阳西下。 曲终人散,李曜携马周、安红玉、王绩为李渊七老及褚遂良、庐陵公主、李淳风、任雅相四人送行,尽管一行人当中,只有李曜、褚遂良、庐陵公主三人识得以李渊为首的七老,但这个领头的老者能使明园主人李曜主动让出首席之位,还能让庐陵公主屁股都不敢『乱』挪,几乎全程正襟危坐,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他是大有来头的,其身份可以说是昭然若揭……于是李渊和李曜并肩齐行,自然走在了最前面,而其他人则远远落在了这一老一少的身后。 临至明园大门,李渊对李曜意犹未尽地低声笑道:“明真这里当真好玩极了,不枉老夫冒扰民之险,扮作普通人悄悄出行一趟,看来老夫的确应该经常出来走访走访,呵呵……” 李渊转过影壁,刚笑了两声,脸上的笑容就渐渐消失了。 因为,此时门外的大街上,已然一片死寂。 而在李渊的面前,几名身穿公袍的官员齐刷刷地弯下腰身,朝他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肃拜礼。 头前一位身着朱『色』团花官袍的中年官员恭谨地道:“万年令李乾佑不知陛下驾临,未能远迎,还请陛下恕罪。” 李渊似有所觉,忽然转过身去,就见地上已是跪倒一片,不由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这才淡然地做出了回应:“你们都平身吧。” 随后,他咂了咂嘴,对李曜有气无力地道:“明真,朕收回此前之言,因为这……已是朕最后一次微服私访。” 他说着,又中气十足的吼了一嗓子:“摆驾回宫!” 附近忽然响起密集的马蹄声,上百名从元禁军的骑士不多时便护着一辆公卿级别的马车来到明园大门前,待得李渊七老都一一上了车,车夫再把那长鞭甩出一个炸响,这一大群人马,包括李乾佑等万年县官员在内,便全都浩浩『荡』『荡』绝尘而去。 …… …… 马车沿着宽阔的长街平稳前行,李渊看着车窗外空空『荡』『荡』的街景,发出了一声重重的鼻息,开口问道:“朕现在想听一听诸位关于她的看法……裴监先来吧。” 随后便听得裴寂的话音响起:“臣以为贵主是真的失忆,因为贵主见臣的眼神,确实与常人初见陌生者一般无二。” 历仕陈、隋、唐三朝的传奇神医太中大夫许胤宗接口缓声道:“臣记得陛下曾言贵主无故晕厥之事,今日见贵主神志清醒,然其却心气不宁,隐隐有魂魄飞扬之势,臣可以保证,此状必是离魂症无疑。” 许胤宗说得有些玄而又玄,车厢中另外三个名医却无不点头,当今天下还没有人敢说许胤宗故弄玄虚,毕竟这位自称“口莫能宣”而一生从不着述的神医会治的怪病实在太多了,多到同行都莫敢不服。 太常丞甄立言用直白之语进一步说明道:“臣的面诊也是这般结论,贵主的失忆应该是受到心『性』的影响,而非外力所致。” 甄权唏嘘道:“其实……老夫曾在宗圣观见过贵主一面,当时的情形也是如此,可老夫竟没把贵主认出来,实在惭愧至极,惭愧呐,唉!” 听完以上四人的话,李渊只是“嗯”了一声,依旧看着街道,继续问道:“信本,你与平阳侃谈了那么久,可有甚么高见?” 欧阳询略一犹豫,应道:“启禀陛下,臣确实有一个大胆的看法,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渊点头道:“信本尽管直言。” 欧阳询认真地道:“臣发现自己对贵主说起陛下与贵主密切相关之事,贵主眼神时而茫然,时而飘忽,表明贵主只是失去了部分记忆,依臣之见,贵主可能早已知晓自己的身份,而非与陛下相见之时。” 李渊终于转过头,问向以善治“心疾”着称的侍御医巢元方:“元方,你怎么看?” 此时坐在车厢一角的巢元方正斜靠在厢壁上,一动也不动,竟然打起了瞌睡,李渊神『色』微沉,又提高嗓门唤了一声:“元方!” 然而李渊得到的回应,却是一阵鼾声。 李渊眉头一皱,随即沉『吟』起来,半晌之后,脸上忽然现出恍然之『色』,不由苦笑着道:“朕明白了,甚么都明白了。” 欧阳询诚恳地道:“陛下,请恕臣斗胆直言,贵主的选择,未必是错的,而且对于老君后裔的陛下与崇道的大唐来说,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裴寂略显激动地振振有词道:“玄真以为,信本言之有理,现如今我大唐一统江山已是指日可待,日后便是天下大治,华存夫如何?陛下莫不如为贵主大开方便之门,使其得证大道,以铸大唐万世基业!” 话音一落,原本貌似酣睡不醒的巢元方忽地抚掌笑赞道:“裴相公说得好,说得妙哇!” 裴寂一捻三缕微髯,摇头晃脑地打趣道:“裴某说得再好再妙,也比不过元方兄睡得好,睡得妙啊,呵哈哈!” 此言一出,顿时引发车内一阵大笑。 只有李渊没有笑,他又默默地望向了窗外。 李渊看着越来越近的高大宫墙,忽然喟然一叹,喃喃地道:“罢了,罢了,反正平阳尚在人世,已经是天大的惊喜,朕尽量不打扰她便是了。” 李渊看了一阵,便放下窗帘,转头环看六位同乘者,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起来,口中缓缓说道:“平阳身份之事,乃是禁内最高机密,无论是谁泄『露』出去,朕都绝容不下他,以及任何可能知晓此秘之人!” …… …… 唐武德六年八月廿四,上临平康坊明园,次日即封女冠李明真为“慈航法师”、拜门下省待诏王绩为“博士”、疏勒胡裴神符为“乐正”,常召禁中驱使。 当朝天子李渊携尚书左仆『射』裴寂、侍中欧阳询、太常丞甄立言等朝廷大臣微服私访明园的消息,不过两天的时间,便传遍了长安城所有的市坊街巷,并且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影响不断扩大至整个关中,乃至更为遥远的地区。 明园之主李明真,仿佛是一位从天而降的谪仙子,突然就成了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庶民百姓的餐前饭后的谈资。 她从哪里来,为何会有极高的才华,为何会得到当朝天子如此的青睐等等,都成了所有侃谈者和听众最为关注的话题。 第一百七十三章 九九重阳难释怀 九九重阳。 桂花香过,菊花正黄。 此刻月上枝头,花间纱灯已然点亮,一阵香风吹过,灯光摇摆,花影婆娑,不似在人间。 明园白玉楼已不只待有才人,同样也待有财人。 “朱八,你说李明真这么小的娘们儿怎会这般有财呢?” 白玉楼门外小径上,一个挺着肥肚皮,满脸富贵相的胖子望着眼前的琼楼玉宇,低声问向并肩而行的人,但听他口中羡慕的语气,倒更像是在问自己。 如今长安城的达官显贵和富商们已经开始以参加白玉楼宴会为荣,甚至有不少人还因此成了常客。 “王二,你一个大豪商都不晓得,某又怎会晓得?恐怕只有天晓得吧!” 这位一口气连说三个“晓得”的朱八,约莫二十七八年纪,高如铁塔,壮如熊罴,生得豹头环眼,一脸横肉,看着有些吓人。 王二小声叮嘱道:“里面不是文人雅士,就是高门子弟,咱们是第一次来,你这嘴丫子可得管住了,跟那些风流人物打交道的事情,交给王某即可,虽然你已改头换面,但这里毕竟是京城,不是咱河北地面,还是须得小心为好。” 朱八闻言,脸上登时现出严阵以待之『色』,重重一点头道:“某晓得了。” 说话间,王二与朱八已然走到了楼门口,各自掸了掸身上看起来做工相当不俗,却只是上好麻料而非丝绸的缺胯袍衫,然后齐齐抬脚迈过门槛。 两人寻得墙角处两个相邻的席位并肩而坐,但他们很快就后悔选错了位置。 因为他俩发现大厅内还有几名地位并不比自己高的胡商,一个个俱都大大方方地坐在显眼的席位,正与高门子弟、文人士子们侃侃而谈。 可这屁股落了席,再在众目睽睽之下,挪过去凑热闹……终究显得不大体面,二人也只能认命。 厅内正对大门的首席位置空空如也,明园主人李明真显然并不在场,而今晚酒宴的主持人是坐在左下首的一位青年,样貌长得平平无奇,但自有一番不同寻常的气度。 青年一见王二与朱八入座,便快步走过来,笑着问候道:“鄙人姓马名周,字宾王,乃是明园大掌事,不知二位贵客尊姓大名,哪里人氏?” 王二听马周说话很客气,心中顿生好感,忙欠身一拱手,恭敬地道:“鄙人姓王名兴,行二,来自范阳。” 马周暗暗点了点头,一般不报门第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庶族身份。 朱八正要开口,王二却抢先朝他一指,故作热情地介绍道:“这是王某的表弟,姓朱,行八。” 王兴说话间,朱八默然配合,朝马周抱拳行礼。 马周忙向朱八还礼,无意间瞥见朱八手背上的数道伤痕,瞳孔突地一缩,随即便恢复正常,微微一笑,问道:“原来是王二郎和朱八郎,失敬失敬,敢问二位目前在做甚么营生?” 王兴笑道:“说来惭愧,我们都是贩盐的商人。” 这个时代没有唐中后期“榷盐法”之类的盐铁专卖制度,唐朝廷沿用前隋宽松的盐业管理模式,对私人开发和经营的盐场,只是征收一定的赋税,盐商们可以正大光明地做买卖,几乎个个都如王兴这般身家不菲,富得流油。 但无论什么时代,一般能够做盐业买卖的人,往往都有着广泛的人脉和深厚的背景,绝不会是他们表面身份看起来那么简单,否则唐朝末期的私盐贩子们也不会有实力造反,并对唐朝的统治造成致命的打击。 所以,明园的大掌事马周依照李曜的交待,特意记下这两人的身份,随后与范阳盐商王兴又客套了几句,这才返回原位。 马周甫一坐下,邻席的一位年轻文士便笑道:“宾王,崔某听此间诸人口音,发现在座所有人,包括你我在内,竟无一位京畿人氏,当真是巧合得很。” 马周摇头叹道:“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若非马某与仁师都是远离故乡之人,又岂会在重阳佳节相聚于白玉楼?” 崔仁师笑容一敛,动容地道:“人生欢聚难,惟有别离多。”说着自斟了满满一杯酒,双手举杯,遥请马周道:“为你我相识,当浮一大白。” 马周颔首道:“不错,仁师说得好。”说着也举起盛满酒的酒樽。 两人正对饮间,忽听附近一个粗豪的声音愤然道:“突厥欺人太甚,着实可恨!只可惜我杨屯空负一身本领,却连家乡父老和身边将士都没保住!唉!” 此言一出,整个大厅顿时安静了下来,不少人脸上都现出了悲痛的神『色』,甚至有的人已忍不住发出了泣声。 就在前不久,突厥一举攻破了原州重镇善和,以贺兰部为主的数万铁骑在一马平川的陇右长驱直入,皇帝李渊急命齐王李元吉为陇右道行军大总管,率领唐军柴绍、杨恭仁、安兴贵等部御敌,经过数日极其惨烈的鏖战,终于在渭州地界将突厥大军击退,然而此前突厥人四处烧杀,无论城池,还是乡间,统统变作了人间炼狱,而且还在败退过程中,又凭借远超唐军的马匹数量优势,顺道掳走男女青壮数万口,导致陇右各州人口锐减,其中就包括了在座部分人的故乡。 值此国难,皇帝李渊下令取消原定的重阳驾临华阴的秋游,改成在宫中大兴殿举行为期三日的斋醮,祭奠这场兵灾中的死难者,以及为被突厥掳掠走的子民们祈福,而得授“慈航法师”的明园主人李曜,自然也成了重要主持之一。 本来今日的白玉楼重阳宴会应该遵循传统习俗,安排进行乐舞、赏菊、赋诗、『射』礼等活动,但得到李曜全权委托的马周考虑到一部分人的情绪,便全部取消了,只剩下吃酒与思怀。 崔仁师上前为杨屯斟满了一杯酒,双手举杯递前,温言宽慰道:“杨将军已经竭尽全力,实属非战之罪,且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变。” 杨屯本为原州总管,当初率数千将士抵御十数倍突厥来寇,经过善和镇的一场血战,仅得身免,虽然皇帝及满朝公卿均认为兵败情有可原,但跟随多年的下属全部战亡,还是令他难以释怀。 杨屯接过酒杯,猛地一饮而尽,旋即便用钵大的拳头,重重一捶食案,恨声道:“若杨某再得今上起用,若不能一雪前耻,誓不为人!” 第一百七十四章 在我这里种菜,如何? “门下,时武德六年秋,突厥举兵犯境,善和一战,敌众我寡,右监门卫将军,平凉县开国候杨屯,奋勇御敌,虽败犹荣,擢封右监门卫大将军,再特命为陇州总管,都督陇州、原州、泾州军事,即日启程,钦此!” 当从宫中返回明园的李曜宣读完圣旨的时候,双膝跪在白玉楼门外的光杆将军杨屯,面上早已涕泪横流。 杨屯完全没想到自己昨夜才赌咒发誓,结果宿醉后醒来,皇帝不但给了他向突厥人报仇的机会,还擢升了他的品秩和军职,不由在青石地面上重重地磕了个响头,激动道:“臣,谢主隆恩!” 李曜将圣旨双手递交到杨屯手中,郑重地道:“陛下特意让贫道转告,希望杨大将军能够尽快重整旗鼓,争取早日报仇雪恨,以慰善和镇阵亡将士在天之灵。” 杨屯收好圣旨,站起身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重重地颔首道:“多谢法师传达圣意,杨某定会谨遵今上教诲。”说罢便雷厉风行地告辞而去。 李曜望着杨屯离去背影,幽幽一叹,随即对侍立在侧的马周问道:“昨日的重阳夜宴,收获如何?” 马周从怀中拿出一卷纸,递向李曜,说道:“礼金总值约莫四千八百缗,详细清单在此,还请园主过目。” “不愧是节日,收入当真不错。” 李曜一面笑叹了两句,一面接过清单,展开一览,视线很快便落在了“范阳王兴、朱八”那一列,只见卷纸上赫然写着“共赠黄金两百两”,可谓是一举创下了白玉楼收入单笔礼金的最高纪录。 李曜看完后,便收好清单,奇道:“此二人甚么来头,怎么其中一位竟还只报姓不报名?” 马周闻言,便将王兴和朱八的形象以及言行举止,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一番。 李曜听到马周讲到那朱八两只手的手背都有疤痕,柳眉微微一蹙,问道:“伤疤是何等模样?” 马周抬起一手,用另一手食指在手背上比划,一面说道:“很直很深,且多有交叉。” 李曜唇角勾起一抹微笑:“此人乃是行伍出身无疑,送了我们这多黄金,又不敢透『露』名字,有点意思。” “对了,还有这个……” 马周又递给李曜一张纸条,说道:“那王兴临走前留下了地址,他们很想和园主约个时间见上一面,说有重要的事,必须与园主面谈。” 李曜打开纸条,只瞟了一眼,便还给了马周,淡淡地道:“面谈可以,但只能在明园内谈。” 马周点头道:“我这就派人给他们带话过去。” 李曜笑道:“宾王莫急,他们送了这么大一笔礼金,还是按照我的意思,邀请他们过来好了。” 马周又点了点头:“明白。” 在这个时代,主动邀请别人作客与别人登门拜访相比,更加注重礼节,很少有当日邀请当日见面的,于是两人走进白玉楼内,找来文房四宝,并查起了日历,李曜挑了一个较近的吉日,由马周起草,写了两份请柬,然后交给一个在长安土生土长的汉人奴仆,命他按照纸条上的地址给王兴、朱八二人带过去。 跑腿奴仆前脚刚走,不等李曜和马周二人歇口气,又有一个婢女走进来,向李曜通报道:“园主,外面来了一辆牛车,有一男两女,其中一个小娘子自报姓名,叫做陈桃儿,说他们是给园主送米粮和菜种来了。” 前不久刚秋收的时候,李曜就派人给终南县陈桃儿家和管理赐田的田业管事各送去了一封信,要求他们两家除了缴纳粮租外,还按照她列出的清单,搜集本地的菜种。 如今看来,在田租方面占了李曜大便宜的陈桃儿一家,果然积极得多,不过几天功夫,就风风火火地跑到长安来了。 李曜倒也不耽搁,忙对马周吩咐道:“你安排人手将车上事物搬进来。”接着又对那婢女说道:“你先把他们三人带到前堂,我稍候就过去。” …… …… “莫想到啊,这李道长看起来年纪轻轻,竟有个这么大的宅子……桃儿,你说她会不会是皇亲国戚呢?” 一个生得老实憨厚相貌的年轻汉子眼都不眨地打量着明园前堂内的装饰,一面叹声问向陈桃儿。 陈桃儿端着杯盏,啜了一口热乎乎的香饮,朝那憨厚汉子吐了吐舌,道:“阿兄,我只和明真相处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哪能猜得出她的来历呀。” 一个年轻女子对陈桃儿问道:“那么……桃儿可知李道长要菜种作甚?再过两旬可就入冬了呀。” 陈桃儿正要张口答话,忽听一阵脚步声起,赶紧闭上了嘴,三人俱都挺直腰板,端正坐姿,紧张地看向门口,随后就见身穿一袭青碧道袍的李曜昂首走进了前堂,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小女冠,待到李曜坐定,便分坐两边,俨然一派世外高人的架势,令人一见便油然升起一种敬畏的感觉。 李曜朝三人欠身一礼,便开口向陈桃儿兄长直接问道:“陈五郎,你们这次带了多少菜种呢?” 陈五郎倒背如流地答道:“按照道长的要求,我们带来了十二种,每种各三百,分别是山菇、菘菜、萝卜、蔓菁、白芋、青芋、蕨菜、葱、蒜、胡芹、韭菜、园葵,清单上的其他菜种则没有找到,恐怕道长只能在西市里买了。” 李曜点头笑道:“嗯,你们能找到大半,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说吧!总共多少钱。” 陈桃儿忙接口道:“不要钱的,明真定下的田租那么低,而今年又是个好年头,我们也不打算瞒你,一亩产粮约有两石,算下来我家得了大半,这些菜种就当作我们的一点心意送给你。” 李曜也不好推却,便点头答应了:“好吧,这样也行,不知你们秋后可否有空出来做工?” 陈五郎和妻子想也不想地齐声道:“有空,当然有空。” 秋收之后,便是冬闲,若是能出来做工赚些钱财补贴家用,自是再好不过。 陈桃儿倒是犹豫了一下,才问道:“明真想要我们做甚么?” 李曜微微一笑道:“在我这里种菜,如何?” 第一百七十五章 成王败寇 在明园西院东北一隅,有一间很奇怪的屋子,既非瓦房,也非草舍。 屋内没有铺设地席,而是除门口铺设有十数方青砖之外,大半面积都覆盖着松软的泥土,支持屋顶材料的,也不再是传统的椽子,而是呈整齐网格状的木架,木架上则固定和覆盖了数层浸过油的素绢,这种特制的素绢与油纸效果相似,可以防水、防风、防晒,但却更加透明。 另外,屋子中间的隔墙已经全部被人拆除,只留下了房柱,而古人所谓的“四海变秋气,一室难为春”,显然并不适合这里。 因为屋子四方的墙壁都安装了通向屋外灶房的陶管,只要柴火充足,随时都能够续热,即便外面秋风瑟瑟,寒气渗人,屋里依旧可以温暖如春。 如今每天都有人在这里忙碌着,担水的,浇水的,锄土的,施肥的,干得热火朝天,陈桃儿便是其中的一员。 在陈桃儿的眼中,明园之主李曜是比这间屋子更让她感到奇怪的人。 因为李曜连时下最常用的农具都使得不利索,一点都不像干过农活的人,但又能传授给她一些看起来很奇怪,却很有效的种植方法。 当初李曜为她列举了两种做工模式,一种名为短工,工期为每年九月中旬到十二月下旬,结算报酬为钱一贯五百文,粮米一石五斗,羊肉十斤;另一种名为长工,即全年受雇于明园,除元日、上元节、春龙节以及春耕期间之外,将一直留在明园劳作,报酬自然也比做短工高得多,年薪八贯,粮米十石,以及羊一头。 陈桃儿本来只是宗圣观里给她父亲打杂的,除了一天两顿饭,连一文钱的报酬都没有,而现在她能自赚一笔嫁妆钱,当然跟她的阿兄和嫂子一样,毫不犹豫地签下了长工契约。 陈桃儿是个伶俐人,手艺学得快,干活舍得卖力气,乡下的小丫头,也不太讲究什么男女大防,只要一进这屋子,就自行挽起袖子,赤着一双莲藕般的手臂,忙上忙下,跑前跑后。 虽然李曜任命陈五郎为暖房管事,但实际上她才是这里的第一把手,而且李曜一般都是先与她交流,然后才对陈五郎夫妻二人进行指点。 至于其他人,不过是明园内的健奴和粗使婢子,自然全都会听从她的安排,毕竟明园主人还定下了相关的奖惩规矩,若因处理不当而造成损失,可是要受罚的。 比如李曜从西市买来了昂贵的“菠薐菜”种子,有个婢女自作聪明,大概对异常活跃的陈桃儿有些心理抵触,没有按照主人的要求来做,故意把草木灰撒得不均匀,导致菜种全部死亡,结果后来让明园主人查到了头上,被关了两天小黑屋,差点变成了傻子。 也正是通过这件事情,陈桃儿有幸见识到了李曜冷酷严厉的一面,更加不敢有所懈怠…… …… …… 正当陈桃儿、陈五郎夫妻等一干人严阵以待,准备迎接暖房中的第一批收成时,李曜也在明园前堂迎来了王兴与朱八这两位来历不明的客人。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为何而叹? 朱八猛地抬起头,瞪视着明园主人,神『色』愕然地开口问道:“法师如何得知某姓崔,又有何根据证明我们是汉东军的人?” 王兴也是神『色』一紧,忍不住补充道:“更何况,汉东军早已不复存在,现在整个山东地面,包括我们河北范阳境内,绝没有甚么余寇,只有啼饥号寒的百姓!” 李曜先是扫了两人一眼,随即嘴角浮起冷淡的笑意,对朱八缓声说道:“参加宴会连化名都不敢报全,难道足下不知如此欲盖弥彰,反倒会引人在意么?而且足下很不走运,恰好贫道这里有人会画像,恰好贫道是个好奇之人,闲极无聊之时,便拿着足下的画像与刑部的海捕令一一比对,很快就从中找到了足下: 崔元逊,瀛洲饶阳县人,博陵崔氏二房,前燕秘书监崔懿次子饶阳令、博陵太守崔琨之后,前朝大业十三年,率众起事反隋,次年投夏王窦建德,武德四年,窦建德被斩,故将刘黑闼在河北起事,崔元逊率众伏杀深州刺史裴曦,献其首于刘黑闼,并因此得任汉东军深州总管,武德六年,刘黑闼败亡,崔元逊拒不降唐,率数千人弃城夜遁,至今下落未明…… 却不想足下正受官府通缉,竟是来到了长安,而且此刻还就坐在贫道的眼前,当真巧合得紧啊。” 崔元逊紧攥双拳,对方轻描淡写地揭穿了自己竭力隐藏的真实身份,甚至几乎连自己的祖宗十八代都『摸』清了,不禁震惊得一时语塞,却听一旁的王兴紧张地道:“你……意欲何为?” 王兴完全没有想到他们竟然遇到了一个如此厉害的角『色』,可他也很快反应了过来。 对方既然早就查出朱八就是崔元逊,为何没有告发他们?而且明明知道崔元逊是何等的狠人,却表现得如此淡定从容。 最诡异的是,她脸上似乎还带着一种看见他们自行入彀的笑意,难道不怕他们暴起杀了她吗?直教他百思不得其解。 李曜看着二人疑『惑』的眼神,一双眸子仿佛能洞彻人心似的,洒然一笑,道:“呵呵,你们一个身缠巨资,一个本可远走高飞,却甘愿身冒奇险,跑来关中购粮,可见二位都是义士,而贫道向来尊敬侠肝义胆之人,再加上贫道正好与崔将军的一个朋友相处得不错……所以,还请二位莫要紧张。” 崔元逊面上的惊愕渐渐平复下来,握紧的拳头不由一松,激动地问道:“既然如此,那么这个忙你到底帮不帮?” 李曜微笑着答道:“贫道当然要帮,只不过嘛……” 崔元逊和王兴一听李曜还要卖关子,心头不由一紧,不约而同地齐声道:“只不过甚么?” 李曜收敛笑容,平心静气地道:“你们必须完全依照贫道的计划安排来行事,否则的话,就算贫道想帮忙也没用,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崔元逊和王兴对视一眼,同时苦笑了一下,随即一起抱拳道:“一切谨遵法师吩咐。” “很好。” 李曜点了点头,肃声道:“那便请二位把你们所知道的情况,统统说与贫道一听。” …… …… 太极宫,南海池。 一艘华丽古雅的画舫正在水面上缓缓而行。 船楼中摆放着一张长案,案首坐着身穿明黄龙袍的老皇帝及万贵妃,二人身后整齐侍立着一排宦官和宫女,长案两侧分别坐着李曜、庐陵公主、九江公主、尹德妃、宇文昭仪、张婕妤,船首舞姬起舞,歌伶清唱,船尾坐着宫中的当值乐班,以及待诏王绩与乐正裴神符,正演奏着时下最流行的清商乐,菱歌婉转,乐音悠扬。 在一片欢声笑语之中,李曜静静地望着南海池边那些叶已泛黄的柳树,忽然幽幽一叹,似乎有着非常沉重的心事。 李渊见李曜明显情绪不佳,不由关切地问道:“明真在为何而叹?” 李曜忙不迭扯出一抹笑容,解释道:“回禀陛下,明真只是有些睹物伤怀而已。” 李渊和蔼地笑道:“明真啊,虽说你比庐陵老成懂事,可你毕竟才多大?还是莫要这般伤春悲秋得好,应该多多放松心怀才是。” 李曜点头道:“谢陛下教诲,明真受教了。” 老皇帝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个慈父对子女讲话的语气,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感觉得出来他对李曜有如看待亲生女儿般的感情。 然而,在座的其他人虽然心知肚明,却只得装作什么也没发现,继续聊着诸如美白养颜、衣裙首饰、香料方子、化妆打扮之类的事物。 酒至半酣,李渊离席走到船头,拉着妃嫔中最善舞的尹德妃跳起舞来,一时间掌声、喝彩声响彻池水上空,唯有李曜默然无声,兀自独饮。 坐在李曜身边的庐陵公主提着酒壶,扯了扯李曜的衣襟,柔声道:“明真,大家都玩得这么开心,你一个人喝闷酒怎么能行?若是遇到了甚么麻烦,就对阿姊说出来吧,说不定阿姊还能帮到你呢。” 李曜看了眼正跳得起劲的李渊,对庐陵公主叹息道:“只可惜阿姊帮不了明真的忙啊。” 庐陵公主顺着李曜的视线一瞥,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低低地道:“难道是一件只有父亲能帮忙解决的事情吗?” 李曜轻轻点了点头,最近一段日子,她无比深刻地体会到了李渊对平阳公主令人发指的宠爱,除了没有给她册封一个公主的名号以外,实际上在某些方面,她现在已经与公主没有多大区别。 可李渊毕竟是帝王,若想成功让他听从自己女儿的建议,颁布一条关乎国事的诏令,还是需要使用一些必要的手段。 所以说,她现在这副多愁善感的模样,其实都是装出来的。 庐陵公主拿起酒樽,一边小口轻酌,一边沉『吟』,片刻之后,忽然说道:“那明真告诉阿姊吧,我陪你一起求父亲,如何?” 李曜再次点头:“嗯。”随后身子微微一倾,在庐陵公主耳边低语,庐陵公主听得眉头轻蹙,连连点头…… 过了许久,李渊一舞跳罢,瞧见庐陵公主和李曜齐齐朝自己招手,便迈步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了李曜和庐陵公主中间,笑呵呵地对左右问道:“你俩有何事要说与朕听呢?”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天地之大德曰生 李曜往旁边挪了半个身位,随后转过身来,无比恭敬地行了一礼,开口道:“陛下,明真有一事相求。” 李渊瞧见她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笑道:“明真难得有求于朕,但说无妨。” 李曜说道:“太上有云‘积德累功,慈心于物’,明真如今身为道家法师,不能仅通晓经戒斋仪,还须得正己化人,成人达己,故而想去赈济饥民。” 李渊一听,顿时肃然动容,这才叫先行先践,修身传道,不愧是朕的莲华啊! 可下一刻,他又醒过味儿,赈济饥民……赈哪儿的饥民? 刚经历兵灾的陇右? 他才诏令凉州方面开仓放粮,显然不是。 位于抗突前线的河东? 虽然河东供应着十数万大军的粮草,但物产富庶,顶多粮食紧张一点,粮价高一些,却不致于会出现饥民。 今年天灾罕闻,没有战『乱』的地方,几乎都是风调雨顺,地方上要求朝廷赈饥的奏表,可谓是寥寥无几。 那剩下的,便只有他特别“关照”的地方了。 思及至此,李渊心中不由一紧,问道:“明真可是想去北方赈饥?” 若说全天下最让李渊头疼的地方,既非正打得热闹的河东,也非大战一触即发的江淮,而是窦建德及其旧部刘黑闼先后盘踞过的山东。 原因无他,才华不足而仁厚有余的窦建德实在太得民心,即使败亡之后,北地民众也对其念念不忘,到处都有百姓为“夏王”修庙,朝廷虽见一个拆一个,但还是屡禁不止。 为了建立朝廷在黄河以北地区的威信,李渊及朝廷诸公卿想了很多办法,诸如免田赋、轻徭役,试图修生养息,结果不但收效甚微,还被刘黑闼两次起事无情打脸。 特别是刘黑闼的第二次起事前夕,李艺治下的幽州发生饥荒,朝廷考虑到河北需要修生养息,舍近求远,改为从河洛地区调运粮食,结果全都落入打劫粮队的百姓手中,并成为了反王的军资,气得李渊直冲北方大骂“刁民”。 最要命的是,刘黑闼可没有“不杀徐盖,生还神通”的窦建德那么仁慈,朝廷派去接管窦建德地盘的官员,被刘黑闼清洗了大半,以致于现在地方官府严重缺员,甚至半数以上的县,至今连个县令都没有。 可一个地方,绝不是随便派一个人去,就能治理好的,新到任的官员,开始正式办事前,还需熟悉地理山川环境,了解民生民俗。 更何况,北方百姓如此抗拒唐朝廷的统治,一旦有了物质条件,搞不好又会有人借机起事,而李渊下达针对山东的售粮禁令的原因,其实是『逼』迫他们背井离乡,分散乞食,同时也是为了防止他们没完没了地一反再反。 李曜认真地点了点头:“陛下圣明,明真的确想赈济山东饥民,但无需前往山东,而是打算在华阴搭建粥棚,以便为饥民提供裹腹之食。” 李渊是何等人物,心思一转,便隐隐有些明白李曜的言外之意,说道:“明真想要朕做甚么,不妨直言。” 李曜认真地道:“天地之大德曰生,明真恳请陛下放山东饥民入潼关就食,具体米粮和冬衣,由明真募集,明真会竭尽全力不给朝廷添加负担。” 李渊听罢,却轻捋颌下长髯,低头沉『吟』不语。 庐陵公主觉得父亲似乎有些犹豫,不由使劲眨了眨眼,眸中顿时漾起了泪花儿,对李渊颤声道:“儿曾在前朝见过易子而食的场面,便知饥民有多惨,上天有好生之德,父亲就答应明真的请求吧!” 这时,三人的交谈也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李渊似有所觉地抬头一看,就见船上的妃嫔和女儿们已然全都站在了身边。 大唐立国还没几年,在场绝大多数人,包括年龄最小的九江公主,都亲历了那场造成中原人口锐减的隋末大『乱』,其中颠沛流离或险遭不测者,可谓大有人在。 因此万贵妃、尹德妃等人一听到李曜说及饥民之事,便纷纷停止了侃谈,聚集到李渊三人的周围,从每个人的表情来看,明显都是希望李渊答应下来。 毕竟无论从任何时代来看,行善都是深受世人推崇的美德。李渊根本无法拒绝,只得点头同意:“朕允了。”随即又叹了口气,说道:“朕不能使百姓饱腹,安居乐业,却也难辞其咎,岂会全由明真一人来『操』办,待到明日早朝,朕自会与朝堂诸公商议此番赈济灾民的具体事宜。” 李曜和庐陵公主对视一眼,心照不宣,齐齐拜揖道:“陛下仁慈,万岁!万万岁!” “万岁”在唐朝其实只是一句欢呼语,虽然常用来称呼皇帝,却非皇帝专用,只是“万万岁”貌似武则天时期才有出现。 众人还是头一遭听到如此既绝且妙又顺口的赞语,于是全都有样学样地高呼起来,一时间“万万岁”响彻了南海池的上空…… …… …… 残秋,冷风瑟瑟,天地一片肃杀。 成群结队的饥民聚集在一起,步履蹒跚地在道路上徐徐前进,路边的一整片林子的树木皆被剥去了外皮,更看不到一片树叶,不少人趴伏在地上,用脏污的双手挖掘着地底的草根,甚至连地里的白『色』泥土,也都成了他们裹腹的食物,在道路的两边静静地躺着许多人,有男有女,有老人孩童,都已没了生息。 第一百七十八章 命如蝼蚁 在绵延不绝的饥民队伍之中,人人都带着挣扎在饥饿死亡线上才有的表情,麻木不仁,眼神空洞,似乎灵魂行将脱离躯体。 几乎没有人开口说话,全都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地走。 前方是潼关,只有过了潼关,才能抵达他们唯一的希望之地——华阴。 就在不久之前,这些饥肠辘辘的北方饥民们也曾踏进了富庶的淮北地境,却不想刚好赶上唐廷与宋帝辅公袥的全面开战。 辅公袥趁唐朝李孝恭、李靖、黄君汉、李世积四路大军尚未完成部署之机,派兵数万北伐,其麾下大将陈政道攻至寿州,徐绍宗攻至海州,兵锋直『逼』山东沂、密两州。 宋军攻城久攻不下,粮草告罄,便四处烧杀抢掠,把原本的鱼米之乡活生生地变成了人间地狱,淮北百姓扶老携幼,争相逃难,而南下的北方饥民非但没有讨到饱腹之餐,反而因此进一步扩大了队伍规模,当真教人欲哭无泪。 正当饥民们对生存似已感到绝望之时,唐皇李渊下达了一道圣旨,诏告山东、淮北百姓前往关中就食,同时诏令河东潞、泽、绛、蒲四州,以及河南各州对饥民给予一定的救济。 只是朝廷想让各州进行义赈,却明显有些强人所难了。 因为河东承担着并、幽两州的军需,赈粮自是休提,河南则是朝廷讨伐辅公袥主要的兵力和粮草来源地,一边是关乎国运的战争,一边是命如蝼蚁的饥民,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人道主义可讲,饥民所经各州,上至官府,下至平民,皆是如临大敌,六州各县府兵纷纷自觉把守城门,防止饥民涌进城内,而且这个时节才刚播完麦种,乡间的村民更是严阵以待,一俟看到饥民接近田地,便会群起持械驱赶,毕竟谁都知道,饥民为了填饱肚子,可以做出任何可怕的事情…… “阿爷!” 一声凄恻、稚嫩的声音在人『潮』中陡然乍响,随即便传来一个女童有气无力的悲号声。 但见女童身边有一个倒在地上的汉子,这汉子仰面朝上,双眼直直地瞪着苍天,口中还含着几根尚未咀嚼咽下的枯草,脖子和脸均呈现出明显的水肿症状,显然近来常喝水充饥,从他和女童身上脏污破旧的衣着面料来看,此人原本家境应该不错,只是饥荒地区一片萧条,米价胜过黄金,很多人即使变卖全部家产,到头来也换不了一斗米粮。 现在这个男人死了,意味着这个沦为孤儿的女童也将不久于人世,可大多数饥民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如同行尸走肉般毫无反应,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顿一下。 只不过,总有人会是例外。 几个似乎结成了小型团伙的饥民听到女童的声音,仿佛突然被激活了一般,原本表情呆滞的脸上,竟都现出了不同寻常的亢奋之『色』。 他们摇晃着有如风都能吹倒的皮包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女童和地上男子的尸体,女童看起来有十岁出头,已然到了懂事的年纪,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赶紧站起身来,准备逃跑。 然而这些饥民做这种事情,显然已是轻车熟路,迅速围堵住女童的去路,女童在生死关头,竟爆发出不小的力气,一头撞开一个拦路者,踉踉跄跄地向队伍行进的方向逃离,一个饥民狞笑着扔出一个石块,正好命中女童背心。 女童痛呼一声倒在地上,尚未爬起,几个饥民已经扑了上去,七手八脚地把她拖到路边,女童的叫声惊恐悲厉,一时间在广渺的天地间缥缈回『荡』…… 他们把女童的四肢死死按在地上,待到女童再也没有力气反抗时,便要开始进行饥荒中最泯灭人『性』的行为——吃人。 一个双目泛着血光的男子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可他刚准备割向女童的咽喉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一支羽箭“嗖”地飞来,正中他的脖子,顿时血溅三尺。 持刀男子的身子尚在地上抽搐,又是一声骏马的长嘶,只见一位头戴幞头,身穿劲装的纤秀少年一手持缰,一手捉刀,威风凛凛地坐于挂着弓囊的马鞍之上,扫视着这几个欲将行凶的人,目光中的浓烈杀气,直教人不寒而栗。 片刻之后,少年忽然冷厉地吐出了一个字:“滚!” 马下几人如蒙大赦,立即连滚带爬地作鸟兽散。 少年将几近精疲力尽的女童抱上马,却发觉怀中的小人儿有了动静,女童抬起软绵绵的小手,指了指躺在路上的中年男尸,虚弱地说道:“埋了……”顿了一下,又指向自己:“你的。” 少年有些动容,遂点了点头,复又翻身下马,把女童父亲的尸体捆上了马背,紧接着给女童喂了些干粮和水,然后从行囊里拿出一大张告示和一瓶糨糊,来到一棵光秃秃的大树下,并把告示贴在了面向道路的醒目位置上。 告示立刻引起了许多饥民的注意,只片刻功夫,就聚来了一大群人,这告示图文并茂,哪怕个字不识,也都能看懂,大意即是不准食人者入关,入关时不准伤人,不准『插』队,否则也将不被允许过关,并只能得到朝廷派发的极少食物,而且没有棚屋可住,也没有冬衣可穿。 一个面目赤肿的汉子看了忍不住嗤笑道:“难道吃过人还能看出来不成?” 这时,少年尚未打马离开,不由打量了说话之人一眼,冷冷道:“比如你。” 那汉子先是一怔,不服气地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少年冷笑着说道:“你久饥未有调理,因突食人肉,以致面目赤肿,不出数日,必会内发燥热而死,粮食来之不易,岂能为将死之人所费?”说罢便一打马鞭,沿着道路扬尘而去。 黄昏时分,少年携一人一尸,纵马抵达了一个驿所,准备在里面过夜。 兴许是驿吏们为了躲避饥民的缘故,早已溜之大吉,少年四处打探了一番,确认这里空无一人,便脱下幞头,解开发髻,随即又在伙房烧了一锅水,准备就地简单擦个澡。 可谁知少年刚解开袍衫,那瘦小得不像话的女童正好来到门口,一见此情此景,立刻“啊”的尖叫了一声,急忙捂住双眼,但只一顿,又张开两道指缝,支支吾吾地道:“你……你是……女……女的?” 第一百七十九章 你就是平阳公主……的义妹? 晨曦未『露』,夜雾尚寒,虢州湖城县的官道旁,一处驿所的大门忽然洞开,一匹雄健非凡的骏马载着一大一小两人从里面奔驰而出。 大人怀中的小人儿感受着剧烈的颠簸,『揉』了『揉』因长期缺乏营养而患有“夜盲”的双眼,奇怪地问道:“李姊姊,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这所谓的“李姊姊”,便是长安明园的主人李明真,只听她平静地说道:“去弘农县,不过你放心,我会先安置你的阿耶,若不想喝风入肚,得病丢命的话,路上就莫要再张口说话。” 小人儿乖巧地点了点头:“嗯,意如晓得了。” 意如姓宋,来自饶阳,她的父亲是个学富五车的人,本来也算得一个地方上的名士,与窦建德的着名谋士宋行本还是同族兄弟,可谁想会落得如今这个死于饥荒的可怜下场,当真教人唏嘘不已。 宋小姑娘的身子轻得如同一片树叶,李曜不自觉地把她搂得更紧了些,随后频频挥鞭策马,加快速度沿着道路向东疾行。 当旭日初升之时,李曜便来到了弘农县的城门口,几名原本睡眼惺忪的门卒乍见一骑西来,速度快如闪电,不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其中两人急忙把长枪一挡,随后一名火长模样的人手捉横刀,厉声喝道:“站住,干甚么的?” 李曜猛一勒马缰,骏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铁蹄在地上重重一顿,立刻稳住了身躯。 李曜怀抱意如,安坐于马上,一言不发地从腰间取出一块鱼符,朝那火长怀里一扔,火长忙不迭地接住,低头一看,就见上面写着:“致果校尉罗仁俊”。 致果校尉与中县令平级,乃是正七品上的官儿,但女扮男装的李曜,经过几近易容般的化妆之后,看起来只是一个年约十五的束发少年,火长又认出对方的坐骑为价值不菲的名骏“青海骢”,顿觉来者出身不凡,再抬头时,已然摆出了一副谄媚的笑容,双手奉还鱼符,毕恭毕敬地道:“下官只是秉公执法,若有言语得罪之处,还望贵人莫要跟咱们一般见识。” 李曜把鱼符揣入怀中,看也不看那火长一眼,便一提马缰,策马入城,街上行人见之,不由纷纷避让。 一个执枪的门卒对着那飞扬跋扈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嘲讽道:“啧啧,好大的架子,瞧这骄横放纵、目中无人的样儿,一看就是跑出来祸害百姓的纨绔子弟。” 另一个门卒抱着枪,叹了口气,沉痛地道:“是啊,他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娃儿,简直作孽喔。” 火长嘴角抽了抽,对两门卒沉声斥道:“闭嘴,那少年很可能来自京城勋贵人家,以后见到这种人,你们两个小子一定要学会低眉顺眼,咱们可惹不起!” …… …… 弘农县城中,李曜趁着早间行人稀疏,很快在街市上找到一家棺材铺,先是置办了一具上等棺木,买了一些香蜡纸锞,然后让伙计们给意如父亲换上合身的敛服,并将其尸身收敛入棺,最后又给了掌柜一笔保管费,把尸体暂存在店铺中,并表示闭市前来取。 店掌柜虽不太理解一个贵人为何会为一个死去的饥民大费周章,但见李曜出手阔绰,只道是对方积德行善,自然连声应诺。 出了棺材铺,李曜带宋意如到成衣铺里买衣服,其实小姑娘的模样底子相当不错,原本应该是个小美人胚子,只是头发枯黄,双颊凹陷,身上好似半点肉也无,穿上长短合适的衣裳,总显肥大,是以李曜也没有多买,打算在返回关中以后再找裁缝娘为其定制合身的衣物。 待到宋意如换好新衣,李曜便领着她来到位于弘农县城东南的一座尼寺。 这家尼寺规模着实不小,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里面燃烧的香火味,看起来寺庙经济搞得很不错,门面修得气派恢宏,淡淡的阳光照着门口的一方牌匾,上书三个鎏金大字:乐善寺。 此时,寺门前青砖铺就的广场上停满了各种车辆,一些车把式百无聊赖地闲谈着,旁边一溜的拴马杆也是马满为患,但庙门却关得严丝合缝,李曜牵着马,伸出一只手去,拉住铜门环,轻轻敲了几个响。 一通铿铿锵锵过后,大门应声而开,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沙弥尼探出头来,抬眼一瞧李曜,口中立时发出一声惊呼,接着便要将门关上,李曜见状一把抓住门板,沙弥尼用上全身力气也扳不动她的手,不由涨红着一张小脸,气急败坏地道:“我们这里是尼寺,今日举行法会,任何男子都不得入内,郎君来错地方啦!” 李曜用自己本来的声音说道:“你误会了,我也是女子。” 沙弥尼闻言,立马身形一正,问道:“贫道听檀越口音不像虢州人,可是来听讲的吗?” 李曜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姓李,乃是惠莲今日约见之人。” 沙弥尼认真打量了李曜一眼,瞳孔突然收缩了一下,随即兀自点头,喃喃道:“果然有点像……” 李曜奇道:“像甚么?” “没甚么。” 沙弥尼忙收敛心神,双手合十行礼道:“李檀越,请随我来。” 沙弥尼将李曜领进寺内一处禁止普通香客进入的地段,不多时便来到一座偏僻清幽的小院,院门大大敞开着,一个背对大门的女子正手持长帚,打扫着院内的落叶。 这女子头绾宝髻,身穿一袭缁衣,外罩一件木兰短袄,显然不是女尼,而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女众。 沙弥尼站在门外对那女子扬声唤道:“惠莲,人已经领来,素文先告退了。” 那女子扫地动作未停,头也未回,只是用她有如清泉般动听的声音回道:“有劳素文了,两位檀越请进来吧。” 李曜不由一怔:“不看便知来者为两人,毫无疑问,此女必是个耳力非凡的高手。” 待到沙弥尼素文走远,李曜这才牵着宋意如迈进小院,走到近前,那女众忽然转过身来,目光与李曜登时相碰,两人几乎同时瞪大了双眸,不过那女众只是微微张了张嘴,而李曜却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你就是平阳公主……的义妹?” 第一百八十章 生死重逢亦有时 “是的。” 惠莲表情复杂地注视着李曜,半晌才作了一声回应,随即又睨了宋意如一眼,语气略微奇怪地提醒道:“你本该一个人来的。” 李曜淡淡地道:“这孩子差点被饥民吃掉,好歹是一条人命,我不能见死不救。”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惠莲单手作礼,轻声宣了两句口号,平静地说道:“这倒像是阿姊一贯的作风,只不过我们将要所谈之事,绝不能让第三者知道。” 李曜点了点头:“我明白。”说着转身走出院子,取下门外青海骢鞍鞯上的行囊,然后向惠莲问道:“你这里有没有空闲房间?” “那儿有一间。” 惠莲抬手指了指小院西边的偏屋。 李曜把行囊塞给宋意如,柔声叮嘱道:“你进到那屋里去,若是饿了,此囊里的吃食任意自取,如果我没唤你,便不可出来,听明白了么?” 宋意如重重点了一下头,抱着行囊,自觉地进了偏屋,还顺带着把门紧紧地关上了,可惠莲似乎有些不放心,走到屋门前,放下扫帚,用一根草绳儿把门拴上,然后转身对李曜说道:“你这可不像阿姊的做法啊。” “哦。” 李曜好奇地问道:“你原本以为我会怎么做?” 惠莲认真地道:“如果你是过去的阿姊,哪怕她只是刚满一岁的孩童,你也会毫不犹豫击昏她,然后再扔到这屋子里关起来。” 李曜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原来平阳公主竟是这般暴力的女汉子,虽然李曜是个连虐杀之事都做得出来的狠人,可她对身体如此羸弱不堪的小萝莉还是下不去手的,怕自己一个力道没拿捏好,就把人给弄死了,遂抬手屈指一弹,将眼前一片正在飘落的树叶击了个粉碎,解释道:“这孩子根本受不住。” “这倒也是。” 惠莲看得瞳孔一缩,了然地点了一下头,推开主屋房门,肃手道:“我们入内再细说详谈吧,这边请。” 待到李曜坐定,惠莲奉上六瓣梅花糕,微笑道:“这是阿姊最爱吃的点心,先尝尝。” 李曜净了净手,拿起糕点咬了一口,觉得甜得发齁,可又不好表现出难吃的样子,干脆一口一个囫囵吞下,旋即便听得对面正碾着茶饼,准备煮茶的惠莲调侃道:“你吃糕点的样子,还真配得上这身男儿打扮。” 李曜尴尬地笑了一下,接着就见惠莲从案几上的瓷盅里舀起一小勺红黄相间的碎末,当即认出那是青盐和姜、葱的混合物,不由忙道:“我喜欢喝只有茶粉的水,不用这么麻烦,我们还是快些谈正事吧!” 惠莲先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一边将碾成碎末的茶粉慢慢洒入风炉上的茶釜中,一边开口说道:“你的口味原本不是如此。” 李曜摇头道:“我忘了很多事情,包括你在内。” 惠莲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所以阿姊变了,变得如此陌生。” 李曜取出从不离身的小铜匣,迅速拨弄密码,然后把盒盖打开,摆在案几上,微笑道:“此物,总不陌生了吧。” 惠莲瞪大双眼,无比惊愕地说道:“你……你居然能够打开它了?”继而又欣喜不已:“这么说来,你果真是死而复生的阿姊!” 她说着,竟未等李曜有所反应,忽然绕过案几,猛地扑到李曜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涕泗滂沱,哭得像一个孩子。 李曜轻抚着惠莲的香肩,心中五味杂陈,虽然她心底深处从未将自己当做平阳公主李兆月,但她还是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这具身子里潜藏着李兆月的残留意识,这意识总能带给她一些难以疏解的情绪,令她不得不对其做出一些妥协,否则她的内心将很难得到安宁。 当初李曜在大兴宫南海池上,声情并茂地说服李渊对山东饥民进行赈济之后,便第一时间告知了崔元逊和王兴,二人当场对她感激涕零,随即就交给李曜八千两黄金,并毫不隐讳地说,这些其实不是他们贩盐所得,而是当年窦建德存于洺州万春宫的一小部分财物。 早在窦建德被斩的时候,唐朝廷便派遣官吏到前夏都洺州的万春宫清点物资,结果发现宫中宝库空无一物,后来抓到两个知情者一问,才知里面的东西都被窦建德的旧部们瓜分干净了,李渊看到奏表,不由勃然大怒,命人四处抓捕前夏国旧部,即使因此激起刘黑闼等人两次起事,也未曾停止追缴相关财物。 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现如今崔元逊和王兴二人皆已找到生财发家之道,便觉得这笔巨资变成了随时都会招来横祸的烫手山芋,是以他们希望李曜能够将其换成粮食和物资,以供赈济饥民之需,同时还诚挚地表示李曜可以从中抽取千两黄金作为报酬。 按道理来讲,如果李曜用别人的钱财来做善事捞名望的同时,还肥自己的腰包,显然就是典型的慷他人之慨了。 这种有违后世价值观的事情,李曜可做不出来,所以她把这二人给的八千金全部换购成粮食和过冬物资,并且还自出两千金,在华阴修建棚屋,以供饥民们暂住。 尔后,李曜领着明园的大部分人,包括东风堂的苏定方、罗仁俊等成员在内,在华阴协助朝廷设立赈济营,以及维护营地内外的秩序。 而赈济营的第一批入住者,正是当初委托崔元逊和王兴赴京购粮的前汉东旧部家眷和族人,这些人吃饱穿暖之余,便对后来的饥民大力宣传李曜的功德,于是“慈航法师”李明真很快就成了饥民们口中救苦救难的大善人、活神仙,不少人都表示将来要给她立长生碑、塑像修庙。 有了李曜的带头作用,关中诸多道观、佛寺亦都纷纷出资出力赈济饥民,趁机提升各自的声望,并顺便拜访最近声名鹊起且深受皇帝隆宠的“慈航法师”李明真。 于是乎,李曜在华阴的临时居所门前,每天都是车水马龙,宾客如云,连续数日下来,李曜有些招架不住了,只好宣称自己要闭关修道,并以此谢绝一切来访。 可李曜才刚过了两天安静的日子,便有一个云游至此的比丘尼让门僮转交给她一封信,李曜打开来看,就见上面写着娟秀的小字:“九月廿七,虢州弘农,乐善寺,请带上鍮匣,独自前来,义妹惠莲静候贵主尊驾。” 第一百八十一章 替身 信笺上虽仅有短短数语,却使李曜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只凭“鍮匣”和“贵主”两个词汇,她便明白这位“义妹惠莲”是一个与平阳公主极其亲密的人。 否则对方也不会跟她素未谋面,就能够直言不讳地道出她竭力隐藏的身份和事物。 李曜没有继承平阳公主的任何记忆,只能依靠存放在脑海里的历史知识,来作为判断和应对与之相关的人和事。 对于前身义妹这般关系特殊且完全陌生的人物,她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 可同时她也明白,对方掌握她与平阳公主的诸多秘密,她不得不去赴约。 于是,李曜为掩人耳目和出行方便,决定再次尝试女扮男装。 这一回,她可以找到很多现成的易容材料,给自己来个大变样。 经过一番细致而巧妙的修饰和装扮,李曜变成了一个剑眉星目,皮肤黧黑的俊俏少年,只有特别熟悉她的人,才能认得出来。 随后,李曜向罗仁俊借鱼符和襕袍,罗仁俊见李曜这副样貌,只道是她又有了寻亲线索准备去暗访,当即表示希望能随行,以便她在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李曜哪还不知此君的小心思,自是婉言谢绝。 待到整束妥当,她便借罗仁俊的身份,以协助维持饥民秩序,出关张贴告示为由,一路纵马驰行,虽然期间救了个人,却也如期而至。 过得许久,惠莲停止了哭泣,缓缓抬起头,愣怔地看着李曜,一言不发。 而李曜也在端详着惠莲这张与自己不是姐妹胜似姐妹的绝美容颜,不由暗叹这才是真正长得像平阳公主的女子,相貌竟已有了八分相似,只需稍作装扮,就几可以假『乱』真。 李曜想到这里,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觉得惠莲过去的身份可能有些特别,于是明知故问地开口道:“惠莲,我们长得很像。” 惠莲紧紧握住李曜的手,身子微微有些发抖,似乎生怕她一放手,李曜就会消失不见,眼角又淌出泪花,点头道:“当然像了,惠莲可是早年陛下特意给阿姊安排的替身啊。” 李曜不由暗道了一声:“果然如此。” 要说“替身”,中国可谓是历史悠久,纪信义救刘邦,韩成代朱元璋赴死,除了预防刺杀,许多替身还兼职为正主祈福,比如元、明、清三朝皇帝们的“替身僧”等等。 李渊原本笃信佛教,为女儿找来这样一个吃斋念佛的替身,其实一点都不奇怪。 李曜正想问平阳公主和惠莲如何结拜为义姊妹的,忽见风炉上的茶釜中的水飞溅起来,不假思索地倾过身去,伸手揭开釜盖,就觉指尖一烫,却强作毫无知觉,一手依旧搂着惠莲,先是放下釜盖,单手执勺,在茶釜搅拌了几个,随后将茶水分入自己的茶盏里,说道:“茶已煮好……” 一言未毕,李曜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指被惠莲含在口中吸吮,登时大惊失『色』,忙不迭地抽出手,紧张道:“惠莲,你这是作甚!” 惠莲瞧见李曜一副窘态,破涕为笑道:“不瞒你说,惠莲从小到大都被阿姊这般欺负,还是头一次见阿姊有如此羞涩的样儿。” “欺负……” 李曜想起古代女子生活封闭,平常接触得最多的人,就是女眷和婢女,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一些明清小说剧本里的“姊妹”间耳鬓厮磨的情节,脸『色』登时一红,脱口而出道:“我不会欺负你。” 惠莲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其实这只是李曜身为女子的经验太少,还不太了解女人间的嬉闹游戏,自古就比男子更显暧昧,但实际上进一步发展成百合恋人的可能『性』,远远低于成为闺蜜和结拜姊妹的关系。 惠莲起身找来一个『药』盒,一边给李曜指尖抹『药』,一边开口嗔怪道:“阿姊如今都失忆了,竟然还是这般喜欢逞强,当初阿姊在苇泽关中箭,若肯听劝及时接受医治,也不会使伤情变得那么严重,结果那敌将也没追到,自己还险些丧命,何苦来哉!惠莲真恨自己未能替阿姊挡住那一箭,至少人家不会硬撑。” “不瞒惠莲,我身上没有疤痕,却不知当初是何处中箭?” 因为平阳公主的墓志并未写明其中箭的详情,李曜对此事一直好奇不已,现在目击者近在眼前,她岂会不问个清楚。 “看来阿姊不仅死而复生,连伤病都消失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惠莲说着,合十念了两句佛号,然后收起『药』膏,这才指了指李曜的右肋:“喏,就这儿,那一箭穿透铁铠,直入两寸,为两石强弓在八十步到百步内所伤,阿姊称这是流矢,可惠莲觉得,这分明就是有人放的暗箭嘛。”说着坐回案几对面,迅速恢复了初见时的端庄模样,将一半的茶汤倒进瓷壶里,然后就朝茶釜里投入青盐、姜、葱的碎末,甚至还加了几粒花椒,口中又唠叨道:“这蜀椒比秦椒还妙不可言,阿姊想不想尝一尝?” 李曜当即摇头婉拒:“谢谢惠莲的好意,不用了。” 她曾经喝过这种加了各种佐料的茶,觉得味道实在接受不能。 惠莲兀自笑了起来:“如今阿姊这般年幼的模样,倒显得惠莲更像阿姊了。” 待到惠莲自己的茶也煮好喝上了,两人开始互相叙说近数月来各自经历的事情。 除了恪守《时空守则》和参考《生存方略》没透『露』自己乃是穿越人士,以及诸如倒卖皇家陪葬品、为杜伏威解毒、暗杀贺若怀廓等等不可告人的事情之外,李曜从棺椁中醒来开始讲起,说自己先在山中重新学习说话,后来拜师入道,然后下山如何找到何潘仁,如何西行敦煌,如何在长安声名大振,还有如何没被柴绍、李渊戳破身份,乃至期间经历的许多起伏波澜,通过平白的语言,有所选择地告诉了惠莲。 侃谈间,惠莲也说起自己的经历,原来她的俗名叫做兰韶英,其父本为隋将,后参与杨玄感起事,兵败战死,她和唯一的嫡亲姐姐兰韶华被隋炀帝没入掖庭。数年后唐高祖李渊即位,大赦天下,她因相貌身形酷似平阳公主,熟知礼仪,出身武将世家,通晓武艺,被李渊钦定为平阳公主的“影卫”,除了保护平阳公主的人身安全,偶尔还会代替平阳公主出席某些只需『露』脸的非重要活动。 平阳公主年长兰韶英几岁,待她极为亲厚,从未因她出身低而有所轻视,于是就顺理成章地义结金兰。 再后来,兰韶英跟随平阳公主出战河东、驰援辽州、苇泽关,一直并肩作战,宿则同帐,寝则同榻,可谓是一对真正同甘共苦的好姐妹。 在平阳公主养伤期间,兰韶英曾表示要与平阳公主相偕终老,而唯一的方法,便是让驸马柴绍纳兰韶英为妾室,这样两姊妹才可永远在一起,结果柴绍正要礼聘兰韶英入府,平阳公主突然去世,兰韶英认为柴绍未对平阳公主尽到夫责,便愤然做了乐善寺的女众。 正当李曜为柴大将军没有纳到惠莲而幸灾乐祸的时候,却听惠莲犹豫了一下,才道:“阿姊还为惠莲的韶华姊做媒,让她嫁了个好夫君,只是没想到两天前姊夫突然被朝廷以罪下狱,韶华姊自然也未能幸免。” 李曜一怔,忍不住连声问道:“你亲姊夫的名字叫甚么?他又犯了何罪?” 惠莲轻咬朱唇,一字字道:“刘世让,罪名‘谋叛’。” 第一百八十二章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刘世让? 那位被一个拙劣的离间计害死的唐初名将? 听到这个名字,李曜心中不由有些动容。 她突然想起史书记载突厥人曾和刘世让有过两次交锋,都吃了不小的亏。 第一次是武德三年,突厥伦特勒大掠并州,时任并州总管的刘世让用计将其活捉,后来刘世让出关监视和防范突厥,处罗可汗到死都不敢轻举妄动。 第二次是武德四年,突厥颉利可汗趁唐朝集重兵决战窦建德和王世充之际,与高开道、苑君璋联军十数万攻入雁门关,刘世让率本部一万人马在武州城御敌,整整一月有余,突厥大军也未有所寸进,颉利可汗便派出被扣留的唐朝鸿胪卿郑元璹去劝降,刘世让怒斥郑元璹“丈夫奈何为夷狄作说客邪”,最后颉利可汗久攻不下,又获知唐军击败窦建德、王世充的消息,只得悻悻而归。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连别人为突厥做说客都感到愤慨的铮铮铁汉,最后却因李渊听信突厥使臣曹般所谓“世让与可汗为『乱』”的一面之辞而遭冤杀,当真教人扼腕叹息。 李曜正垂眸沉思,兰韶英见她默然不语,忽然起身后退两步,跪席伏首重重一磕:“大姊夫常言自己生平最恨突厥人,惠莲绝不相信大姊夫会勾结外寇欲反叛朝廷,阿姊救救他和韶华姊吧。” 李曜连忙收敛心神,上前把兰韶英扶起来,说道:“我近日来身在华阴,远离京师,消息较为闭塞,若我能够得知此事,必然会出言相救,可你既然已早早知晓我的身份和所在,为何不曾直接来找我?” 兰韶英面『色』羞窘地解释道:“我当时还不敢完全确认阿姊的身份,而且我原定明日便要正式剃度出家的,得知姊夫出事之时,我欲前往华阴寻你,可毕竟是涉及谋反的案子,官府前日刚抄了姊夫在这弘农城中的府邸,闹得沸沸扬扬,住持怕我因救姊心切而受到牵连,所以坚决不允我出行,是以只好委托一位奉师命外出访问的师姊带信给你,我认为你如果真的是阿姊,看到那封短信必然会来,如果不是的话……我也没办法可想了。” 一听此言,李曜心头腾地冒起一股无名火,她自然明白自己之所以会如此生气,正是受到李兆月的意识影响所致,可她的脸『色』还是不可控地沉了下来,口中恨铁不成钢地道:“救人如救火,你这般磨磨蹭蹭,像个甚!”随即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惠莲的一只皓腕:“既如此,你还做甚么蠢尼姑,跟我走!” 要知道这个时代,“尼姑”是一种对比丘尼有待商榷的称呼,若再加个“蠢”字作为前缀,便可堪称骂人的言辞下限了,李曜现在被怒气所支配,脑子空白一片,飙出这般粗鄙之语,亦是浑不自知,直把兰韶英骂得羞惭不已。 李曜强行拉着惠莲出了房门,又拽开偏屋,唤上宋意如,然后快步走出院门,迅速解开坐骑的缰绳,旋即拉住兰韶英的手腕,往马背上一扔,待到兰韶英反应过来,人已趴在了鞍鞯上。 “阿兰,坐到后面搂紧了。” 李曜说着抱起宋意如,扳鞍上马,扬手一鞭,便在寺院中策马而行。 这时,正有几位女尼有说有笑地走向寺院门口,忽听马蹄急响,抬眼一看,就见内院里奔出一马三人,全都大吃一惊。 头前一位身穿福田衣的老尼,毫无畏惧地挡住李曜的去路,高喝一声:“停!” 李曜猛然勒缰,立住了身子,沉声道:“某有急事,请莫要挡道。” 俗话说“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老尼本来瞧见李曜一副少年模样,又听得这般不敬言语,当即忍不住怒声道:“你是何人?身为男子,非但闯入尼寺,还敢在院中纵马横行,难道不知此处乃佛门重地么?” 未等李曜开口,兰韶英从她背后探出头来,怯怯地道:“普慧住持,她是我的……” “闭嘴!” 普慧气得双目圆瞪,痛心疾首道:“惠莲,你太让为师失望了!” 李曜一见对方明显有所误会,改用女声说道:“我是阿兰的姊妹,你们佛家不是常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我们要去救人,若是晚了,后果将不堪设想,还祈师太速速让开道路。” “阿弥陀佛。” 普慧脸上登时现出了然之『色』,双手合十,唱了一句佛号,对兰韶英说道:“惠莲,万法相互缘起,看来你俗缘无断,贫道自是不会强求,只希望你要量力而行。”说着便让到一边,并对不远处值守寺门的小尼素文说道:“开门放行!” 李曜欠身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师太体谅,此番我来得匆忙,事后必会携重金为贵寺添置香油钱帛以表谢意,告辞!” 李曜说罢,一提马缰,便奔出了大门,随后在市里取了装有宋父尸身的棺材,又雇了一辆驴车,交待车把式将棺材运送至华阴“慈航法师”的暂居之所,然后就朝着弘农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弘农西城门,几个正犯困的门卒,乍见街上一骑快马飞驰而来,下意识地举枪挡在门洞口,接着定睛一看,便识出那纵马者正是那个早间入城的纨绔子弟“罗仁俊”,于是又纷纷闪开,李曜见他们自觉『性』这般高,通过城门时,还很礼貌地道了一声“多谢”,但却没有换来门卒们丝毫的好感,就听得一人对她的身影望而兴叹道:“一个女童还不够,连个遁入尼寺的女众也不放过,真是造孽喔。”顿时引发众门卒一阵痛惜哀叹…… 李曜一路驰行,青海骢载着三个人,速度竟丝毫不慢,惹得沿途行人纷纷注目。 实际上,骏马所载三人的体重都很轻,加起来远未及三百斤,只相当于一名铁铠骑兵的重量,从弘农到华阴一百八十里,李曜并没有比来时多费时辰,午正后离开弘农,亥时便抵达了华阴城外的暂居地——平阳公主已故部将向善志长子向崇德的别业。 第一百八十三章 十万火急 李曜走的是向宅的偏门,扣门声一响,门缝处便现出一线亮光,随后门内便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何人深夜至此?” 李曜沉声答道:“法师。” 门扉“咣”的一声开了,开门之人乃是李曜部曲刘安远,李曜与他低语几句,刘安远只微微点头,便快步离去。 不多时,就见安红玉和罗仁俊迎了出来,在他们身边还有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正是此宅的主人向崇德,三人只穿了中衣,外面『乱』裹着一件衣袍,俱是一副匆忙起床的模样。 李曜把宋意如往安红玉怀里一塞,说道:“红玉,这是我收养的宋意如,帮我好好照顾她。” 安红玉纳罕道:“明真,你气儿都不歇一口,现在又要去哪儿呀?” “回长安。” 李曜应答了一声,便对向崇德说道:“劳烦向郎君速速准备五匹快马以及一日的粮草,我即刻就要启程。” “好的,崇德这就去办。” 无论谁都看得出来,李曜这是遇到了十万火急之事,向崇德抱拳一礼,转身就唤起几个奴仆,开始忙碌起来。 李曜把鱼符塞还给罗仁俊,说道:“我这身上的衣服已来不及换了,只怕还要过些时日才能还你。” 罗仁俊拍了拍披在肩上的袍服,笑道:“不碍事,我这儿还有一套呢。” 他正说着,忽然注意到门外还有一个女子,就见那女子静静地牵着青海骢的缰绳,有如幽灵般无声无息。 因为对方站得比较远,夜『色』昏沉,他看不大清面貌,不由好奇地问向李曜:“她是何人?” 李曜唤了一声“阿兰”,待到兰韶英牵马过来,李曜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姊妹,兰韶英。” 借着灯盏的光芒,罗仁俊、安红玉看清兰韶英的相貌,齐齐大吃一惊。 安红玉吸了口气,惊叹道:“天嘞,这位娘子与明真竟生得如此相似……”忽然一顿,拍了拍李曜的肩膀,不解地问道:“难道说明真找到了亲人?可她明明姓兰,你怎么会自称姓李呢?” 李曜白了安红玉一眼,纠正道:“我们过去是结义姊妹,你们还不快快拜见‘兰姊’。” 李曜一句话就把兰韶英的长幼次序和地位给无形拔高了,安红玉和罗仁俊忙规规矩矩地上前见礼。 这时,向崇德领着几个奴仆牵来了五匹马,恭谨地道:“法师,马匹粮草业已备好。” 李曜道了一声谢,又指了指安红玉身旁的宋意如,对向崇德交待道:“明日会有人运来一口灵柩,里面是这孩子的父亲,你将他葬在那块新开辟的饥民墓地便可。” 向崇德毕恭毕敬地拱手道:“崇德记住了,定将此事办妥,还请法师放心。” 袭爵开国县男的向崇德之所以会对李曜唯命是从,鞍前马后的伺候,完全是因为皇帝李渊的刻意安排和叮嘱,以及当年平阳公主给予他们向家的恩惠。 起初他见到李曜与平阳公主年少时完全相同的样貌,也是大吃一惊,当场就隐隐猜到了对方的真实身份,尽管他觉得李曜的诸多表现与过去的平阳公主有些不相符,可对方身上那种天下无双的女子气派却不似假的。 “如此,赈济事务便有劳向郎君及诸位了。” 李曜拱手一礼,牵过三匹骏马,拔鞍骑上了中间一匹的马背上。 与此同时,旁边的阿兰也无比熟练地将另外两匹马与青海骢系成了一组,随即足尖轻点地面,未踩马镫便不偏不倚地跃上了马鞍,当真是身轻如燕。 安红玉双眼一亮,顿觉赏心悦目,不由脱口赞道:“兰姊好轻巧的身法!” “红玉过奖了。” 兰韶英微笑着拱了拱手,她毕竟是长年习武,而且还有跟随平阳公主行军打仗的经历,骑术自然比没见过多少阵仗的安家贵小姐高明得多。 眼见整顿完毕,李曜将罗仁俊招到近前,低声交待道:“十五郎,你明早去赈济营唤上高烈等人,你们携带好兵械粮草,骑马直接奔赴并州城,中途记得留下本堂暗号,不出数日,我自会赶上你们。” 罗仁俊忍不住问道:“咱们东风堂有买卖做了?” 东风堂已成立了一个多月,几乎天天都是各种训练,而且一直在招人,这花销有如流水,却至今还尚未有过进账,是以罗仁俊才会想到这个方面来。 李曜神秘地笑道:“不错,是一笔大买卖。” 罗仁俊心中一动,又低低地问道:“买家是谁?” “到时候你自会知晓。” 李曜卖了个关子,忽然唤了兰韶英一声,便一提马缰,迅速冲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 …… 往常不到一个时辰便可结束的“常朝”,这一日却持续到了正午,李渊才宣告罢朝。 紧要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先是归附朝廷仅月余的吐谷浑又开始蠢蠢欲动,接着是蜀地邛州獠民、渝州张大智先后发起叛『乱』,然后是讨伐江淮辅公袥的四路大军的战报,最后是听取班师回朝的太子建成及太子洗马魏徵关于解除河朔危机的分析,如今广袤的大唐尚有一大半国土还处于不安定的状况,至于华阴一地正搞得如火如荼的赈济活动,根本无人提及。 李渊年轻时以俊朗非凡,武艺超群而闻名,几个儿子和平阳公主的武艺大多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前些年平定刘武周的时候,他还曾披甲负弓纵马亲赴前线巡视,但岁月不饶人,李曜发现自己身体虽然强壮如斯,精力却是一年不如一年,每天处理完厚厚的一大摞奏章,就会感觉脑仁莫名生疼。 午后时分,因朝参超时而未用早膳的李渊只觉饿得不行,赶紧摆驾到甘『露』殿,吃起宦官们呈上的御膳,顺便批阅这些好似雪片般蜂拥而来的各地奏章。 过不多时,李渊吃罢,站起身来,『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包了一口御医呈上的醒脑汤,正慢慢吞咽着,忽听宦官邱内谒一声拉长的尖嗓音:“慈航法师李明真偕民女兰韶英殿外求见圣人!” 李渊受此一惊,差点被汤水呛得跌了一跟头,忙不迭地掏出帕子擦去呛出来的泪花儿和鼻涕,然后把腰杆儿一挺,又复变成了老而弥坚的大唐皇帝,随即提起一口中气,朗声道:“宣!” 第一百八十四章 担保 英雌我命由我第一百八十四章担保“李明真叩见陛下。” “兰韶英叩见陛下。” 甘『露』殿中响起了两名女子略带疲惫的声音。 “平身。” 李渊见李曜和兰韶英二人皆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忙吩咐左右宦官道:“来人,赐坐,上茶。” 李曜和兰韶英依次坐下,不多时宦官手捧茶入殿,李曜口渴难耐,端起案上的茶盏,就咕咚咕咚喝了起来,一杯御赐的香茗还没尝出个味儿,便牛饮似的入了腹,随后还一抹嘴,问道:“陛下,可有吃食?” 兴许是穿越者不大会讲究古人所谓的君臣礼数,以及李渊对眼前这个爱女一向纵容的缘故,李曜常在李渊面前表现得非常随便,一旁的兰韶英见了也不觉奇怪,因为过去的平阳公主其实也是常常如此。 李渊挥挥手,近侍宦官附耳过来,李渊对他低语一番,近侍宦官应诺出殿,只片刻工夫,近侍宦官就提回来两个精美的食盒,分置李曜和兰韶英二女案前。 李曜一日一夜没进食,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自是不跟便宜老爹客气。 李曜迫不及待地揭开盒盖,顿有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就见盒中皆是美味的糕点,拿起一个就直接塞入了口中,大快朵颐间瞧见兰韶英依旧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明明状态不比她好到哪里去,却连茶水都未动,不由蛾眉一蹙,催促道:“阿兰,吃,快吃。” 兰韶英尴尬地看向皇帝,李渊点头示意,兰韶英这才浅浅啜了一口茶,动作优雅地取出一个点心,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若是放在别人眼里,她这副斯文的吃相才是真正符合皇家公主的模样,而李曜简直教人不忍直视。 殿内宦官们全都默然地低下了头。 其实他们在憋笑,各个把脸憋得通红,却连一声也不敢吭。 因为就在不久前,内廷有个新来的小宦官看见慈航法师把拂尘『插』在后衣领的不雅形象,居然一不小心在皇帝面前笑出了声,结果后来就被皇帝下令杖打了一顿,险些把命都丢了,直至今时还尚未恢复生活自理能力。 李渊见李曜吃得津津有味,没有贸然打搅,待到李曜把一盒糕点吃了个精光,这才扬起宠溺的微笑,问道:“明真啊,你现在一副儿郎打扮,又如此匆忙赶回来见朕,却不知所为何事?” 李曜拍了拍手上的点心碎末,开口应道:“为了挽回陛下的声誉。” 大概是李曜的开场白有些出人意料,李渊先是一怔,随即就看向兰韶英,肃声道:“韶英,柴嗣昌说你遁入了空门,如今却偕同明真一起到宫里来,莫非是为了你的姊夫刘世让?” 李渊不提其姐,而是姐夫,这话就说得有些暧昧了,从某种角度来说,无论古今中外,小姨和姐夫都不太容易相处,两者之间常常一出点岔子,就会产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纠葛。 兰韶英哪还不晓得皇帝的揶揄之意,只能装作无知,保持镇定地说道:“正如明真所言,陛下杀了刘将军,而后若是真相大白天下,证明刘将军乃是冤死,必会有损陛下的功德名誉。” 李渊听到“冤死”二字,脸上闪过了一丝痛苦,随即就板起脸来,重重地哼了一声,勃然道:“你身在尼寺,哪晓得甚么实情!朕命令刘世让增援高满政,他率军行至半道,却突然折返,难道你认为合乎常理?单凭这般作为,朕便可治他一个违命不遵之罪!” 兰韶英自然不晓得这种军机之事,被皇帝突如其来的愤怒骇得脸蛋惨白如纸,不禁心慌无措地看向自己姐夫唯一的救星,依旧老神在在的“平阳公主”。 殿内沉默片刻,李曜忽然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陛下,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刘世让可不是那曷娑那可汗啊。” 其实,李曜从一开始就不大相信李渊会傻乎乎地上一个突厥使臣的当。 因为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李曜对老皇帝李渊已经有了一个远比史料记载更真实的全面认识。 诚然,李渊确实有着“用人偏私,私于亲戚,『性』好渔『色』”的坏『毛』病,可他城府非常深,尤其擅于隐忍不发。 当年西突厥曷娑那可汗到隋都朝见,被隋炀帝扣留在了中原,数年后与之有宿怨的东突厥处罗可汗遣使来唐,请求李渊杀了曷娑那,否则就要出兵犯唐,本来他是不同意的,但当时唐朝正和王世充、窦建德、刘武周杀得难分难解,有大臣说“保一人而失一国,后必为患”,于是李渊便把曷娑那交给了东突厥使者,任其惨遭杀害,虽然此举不义,却为唐朝暂时免去了外患之危,并为其后集中全部兵力进行内战创造了条件。 如今李曜一听到李渊用上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伎俩,立刻猜出了李渊的真实想法,无非就是他和某些大臣想故技重施,拿刘世让的身家『性』命来换取北方边境一时的安宁。 坐在首席上的李渊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便听李曜又道:“孙武曾言‘君命有所不受’,须知为将者在外征战,随机应变才是取胜之道,即使其行为可疑,陛下亦该遣人仔细调查,方可作下论断,更何况突厥人不善攻坚,只会围城,明真听闻突厥主动遣使来和谈,便知其进攻受到了不小的挫折,值此战事僵持之际,最忌擅动领兵大将,陛下斩了刘世让,反倒让突厥人没了后顾之忧,只怕马邑城中粮尽之日,陛下又会失去另一员良将……” 李曜滔滔不绝地讲着,浑然不觉一个十几岁的女冠如此了解兵政之事,在旁人听来是多么不可思议! 只要不是白痴,但凡认识平阳公主的人,都会把她当成那位威震关中和痛击刘武周及汉东军的李家三娘子。 而李渊和兰韶英都听得无比入神,似乎也忘了“李兆月”现在的身份是“慈航法师李明真”。 待到李曜把一通话说完,李渊兀自点了点头:“平……” “平阳”二字险些脱口而出,幸亏他及时反应过来,继而改口道:“法师言之有理,只是兹事体大,容朕再考虑考虑。” 听得此言,兰韶英心中登时有如擂鼓,不由自主地看向李曜,显然已是紧张到了极点。 李曜离席而起,来到李渊近前,无比端庄地行了一礼:“杀刘世让,马邑必失,放刘世让,马邑必保,两种结局,一失一得,还望陛下尽快定夺。” 李渊沉『吟』半晌,忽然说道:“暂且不提刘世让,你凭甚么担保马邑不失?” 李曜无比坚定地吐出了三个字:“李明真。” 第一百八十五章 刀下留人! 冬天才刚刚来临,并州城的天气就已然变得异常寒冷。 连续两日不停的飞雪,让城池披上了银装素裹,街道上冷冷清清,看不到几个行人,一只只饥饿的寒鸦在街面上低着脑袋踱来踱去,往往寻觅许久才会从车轮的痕迹里找到一点可怜的食物。 此时虽已临近午时,但太阳被厚厚的云层所挡,只能发出昏暗的光芒,冷风悲号,吹得树木『乱』颤,积雪簌簌落下,『露』出光秃秃的枝丫,天地间尽是一片阴森肃杀的气息。 街道上忽然传来了马蹄和车轮行进的声音,一支押着两辆囚车的队伍顿时惊飞寒鸦无数。 头前一辆囚车中,站立着一个汉子,年纪不过三旬,长得相貌堂堂,身材魁梧,即使穿着囚衣,也难掩那股英武不凡的硬汉气质。 在持续不断地摇晃中,他的脖子早被牢笼上的木枷磕掉了一圈皮,『露』出了鲜血淋漓的嫩肉,但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昏暗的天空,眼神空洞,表情麻木,仿佛浑无知觉。 本来,这样的坏天气,足以让突厥大军本就不多的粮草补给提前变得捉襟见肘,亦会进一步提高他与高满政合力击败突厥颉利可汗,立下巨大功勋的成功几率。 前日他整顿兵马,备妥干粮,全军上下憋足一股劲儿,准备趁着突厥人粮草不济,开始倾巢而出猛攻马邑之际,穿越松子岭,渡过桑干河,给颉利可汗来个后庭开花。 当时大雪初降,他信心满满地站在崞城的将台上,誓师三军,正举着横刀带领一群凶悍之气已提升至巅峰状态的百战老卒,群情激昂地高喊着“大唐万岁,唐军必胜”,结果一道圣旨突如其来地送到了他的面前:“门下,代州行军总管刘世让,游骑将军刘世宝,深蒙圣恩,却不思报君,拥兵以自重,勾结突厥,欲将谋叛朝廷,经圣人查证,罪不容恕,判斩立决,籍没全家,钦此。” 此刻,他已心如死灰,对皇帝李渊失望透顶。 前方不远处,便是并州大总管府特意为他们刘氏两兄弟设立的法场。 那里本是并州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因为初冬大雪的缘故,来看处决重犯的围观群众并不算多,基本都是并州城中的普通百姓,各个冷得直跳脚,却是风雪无阻,坚持不肯离去。 担任监刑官的并州长史窦静坐在监斩棚里,一面不停朝双手哈着气,一面翘首望向前方的街头。 当押解队伍抵达在法场时,围观群众顿时一阵『骚』动,出现了许多哀叹和哭泣的声音,更有甚者还嚎啕大哭起来。 因为他们认得第一辆囚车里的汉子,正是当年活捉突厥伦特勤,并解救了许多被掳『妇』女的唐军前任并州总管。 “让开,都让开,统统让开……” 押送囚车的骑士们举着马鞭不断驱赶着靠前的人,一时间街道上鞭声不绝于耳。 窦静看着这一幕,心中也感到有些悲凉和愤懑,他曾与刘世让共事过一年,彼此是非常了解的。 他绝不相信刘世让会勾结突厥,可皇帝口含天宪,生杀任情,皇帝亲自定下的死罪,也只有皇帝才能赦免,任何人都救不了刘世让和他的兄弟。 由于人群的故意阻挡,一段不过百步的距离,押解队伍竟足足耗了半个时辰才抵达法场。 刘世让和刘世宝被押到行刑处,窦静开始当众宣读圣旨上的内容。 再次听人念起这圣旨,这两兄弟的表现,可谓是大相径庭。 刘世让面无表情地看着老熟人窦静,静静地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刘世宝则怒目圆瞪,口中早被塞了一团碎布,仍然持续不断地发出“呜呜”的声音,而他的身子也在努力站起,四名衙役使出了浑身力气,这才勉强把他按住。 读完圣旨,窦静和刘世让对视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和无奈,颤着手从竹筒中抽出一枝用朱笔写着“斩”字的刑签,往案前轻轻一掷,开口命道:“斩!” 谋叛罪犯在刑场上可没有酒水可喝,刑签一落地,刽子手就抽去刘氏兄弟背上的“死”字牌,刽子手一言不发,拿起酒壶灌了一大口酒水,然后“噗”的喷在钢刀上。 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在他那把闪着寒光的大刀片子上,全场一片死寂,连人们的呼吸声都已几乎停顿。 可当他扬刀就要砍向首个行刑目标刘世让的脖颈之时,忽然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几乎与此同时,还传来一个有如洪钟般响亮的声音:“刀下留人!” 人们齐刷刷地看向了来者,就见一个歪戴幞头,身上穿着一件脏得几乎看不清本来颜『色』官袍的魁梧大汉,单手高举着一个亮锃锃的卷轴,一边策马,一边反复高喊:“圣旨到,请刀下留下!” 围观群众麻溜地闪开了一条通道,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还要再躲得远一些,因为那名钦差身后又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很快就有一大群骑士转过街角,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骑士们满面风尘,几乎人均三骑,一看便知是没日没夜地急行而来。 待到看清那魁梧大汉的样貌,窦静立刻就认了出来,正是他家的妹夫大理寺司直李道裕。 李道裕纵马奔到监斩棚前,猛地一勒缰绳,骏马“希聿聿”一声长嘶,前蹄还未落地,李道裕便已急不可待地跳下马,高声道:“刘世让,刘世宝听旨。” 刘氏兄弟齐齐转了个方向,伏跪于地:“罪臣接陛下圣旨。” 李道裕双手刷地一下展开黄麻纸卷轴:“门下,刘世让,刘世宝,虽有违命之举,却无碍大局,虽有谋叛之嫌,但大理寺未能查实,故免其死罪,还归家产,朕命刘世让为检校代州行军总管,刘世宝暂为崞城将,若马邑之围解除,即刻恢复官爵,钦此。” 音落,满场的人,包括提着鬼头钢刀的刽子手在内,都一起欢呼起来。 几名衙役麻利地给刘氏兄弟松了绑,窦静也不顾形象地跑出监斩棚,激动地挥舞双拳,放声大笑,而刘氏兄弟早已泪流满面地相拥在一起,真真是喜极而泣。 这时,那群紧随李道裕而来的骑士们也纷纷下马,准备向刘氏兄弟表示祝贺,刘世让擦了一把眼泪,就见打头过来的女子,正是自家的小姨子兰韶英,心中登时一喜,正要开口说话,却忽听兰韶英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好久不见了,刘元钦。” 自南北朝到唐初,凡在正式官职之前加“检校”二字的,通常都是非正式的官衔。 第一百八十六章 还真是大难不死! 这声音 刘世让瞬间寒『毛』乍起。 她不是早在年初就死了么? 难道说自己看到的一切,皆是梦幻泡影? 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都相信鬼神,哪怕是刘世让这样刚强的硬汉,也是未能免俗,就见他抬手探向自己的脖颈,使劲揪了一下磨破了皮的嫩肉。 “嗷!” 刘世让疼得叫出了声,随即『摸』了『摸』脑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喃喃道:“还在,还在这不是梦。” “你还活着,这当然不是梦。” 李曜说出这句话时,已然换成了一个少年声音。 刘世让看到从兰韶英背后站出来的西贝货,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只见对方身材纤秀,头戴折上巾,穿一袭淡黄襕袍,腰挎横刀,一条系在颈间的织锦围巾正不断随风飘摆。 刘世让再定睛一看对方的容貌,双瞳登时剧烈收缩。 这样一副神似兰韶英的精致五官,以及这一双神秘深邃的黑瞳,哪怕改变了肤『色』,他也完全认得出来,不是当年那个巾帼不让须眉的李三娘,还能是谁?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兰韶英双手合十宣了两句佛号,意有所指地笑道:“呵呵,想必姊夫已经知晓自己大难不死,靠的是谁了吧?” 刘世让见到平阳公主居然还在人世,心情异常复杂,又是感激,又是惊愕,又是困『惑』,嘴唇哆嗦了半晌,这才抑住纷『乱』的情绪,抱拳一揖,颤声道:“谢贵主救命之恩,臣刘元钦没齿不忘。” 李曜拱手还了一礼,淡淡地道:“刘总管客气了,我现在不是甚么公主,而是侍御史李曜,李明真,奉御命来代、朔两州监军,希望我们能够合作愉快。” 她说着,还朝刘世让自来熟地挤了一下眼睛。 刘世让登时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改口道:“原来是李御史,失敬,失敬。” 对于这位原本已经风光大葬的平阳公主为何还尚在人世,他本能地认为属于天家机密之事,不是自己该关注的,自然是极力配合对方做戏了。 兰韶英看着装模作样打官腔的二人,笑着提醒道:“咱们现在都变得不成人样了,还是先换身衣裳,再找个地方吃顿饭,吃饱了再说吧。” “炙驼峰,烤鸡脯,烧鹅腿,炸鹿酥,搵酱豚,羊臂臑,熊白啖,蒸驴烂,烹鲵鱼,长生粥,意为九死一生,一样也不可少,都记住了么?” 在汾河西岸“新河酒肆”的一个雅间里,大难不死的刘世让心情大好,来到熟悉的酒肆,当着熟悉的伙计,点了熟悉的菜肴。 无论在任何地方,每次他们刘氏兄弟打完了仗,都要吃一顿由这十道菜组成的大餐。 在这个食材紧缺的时节,在整个并州城中,也只有这里才有法子凑得出这样一个套餐来。 可是点完了菜,他才省起笃信佛教的小姨子只吃素食,而且自己分文未有,连身上新换的衣冠鞋袜都是别人掏钱垫付的,不由尴尬地笑了笑,朝坐在对面的西贝货和小姨子问道:“你们吃啥?” “先来四碟盐煮豆下酒,酒要河东乾和,再来四品菜蔬,六品拌菜,八张炉饼,十斤米饭,量要保足,劳烦快一点,谢谢。” 李曜说得轻松惬意,但听在刘氏兄弟和兰韶英的耳朵里,却像是见了鬼似的,还是饿死的那种。 店伙计手里多了几枚开元通宝,忙点头哈腰道:“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安排!” 过不多时,饭菜美酒就全部摆上了食案,刘氏兄弟和兰韶英都没有第一时间动筷子,不约而同地看向正一个劲儿地往大碗里舀饭的李曜,毕竟此间以她地位为尊,还需得讲一讲基本的礼数。 李曜见状,恍然笑道:“都吃吧。” 四人饿得够呛,面对各自案上的食物,都吃得头不抬眼不睁,一时整个雅间里只有进食的声音。 待到酒足饭饱,刘世让和刘世宝对视一眼,便由刘世让向李曜道出了憋在他们心里的一堆疑问:“朝堂上到底发生了甚么事情?当初陛下为何会说我们勾结突厥?贵主御史又是如何让陛下改变了看法呢?还祈李御史说来听听。” 他们本来满怀壮志,然而片刻后,就绝望得如坠地狱。 谁想他们即将迈进鬼门关的时候,又被人一把拉了回来,而且还是被一个本该做鬼的人拉回来的。 人生的大起大落来得太快太猛烈,事态转变得太怪太突然,让刘氏兄弟觉得老天爷 哦不,准确的说是老皇帝好像一个神经病似的,是在拿他们寻开心。 李曜一边按摩着发胀的肚皮,一边缓缓说道:“这件事,首要要从阿兰写给我的一封信说起” 对方没有问及李曜近来的经历,李曜自然也不会提及,她先把自己和阿兰见面,以及进宫说服李渊的过程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然后才说起突厥使臣曹般陁诬蔑刘世让谋叛之事。 当然了,李曜为了给皇帝李渊开脱,挽回他老人家在刘氏兄弟心目中的形象,并没有完全说实话。 她只说那突厥使臣曹般陁是如何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拨弄是非,使得皇帝一时受到蒙蔽,气昏了头,这才没有详查,便做出将刘氏兄弟斩首抄家的决定。 但他老人家冷静下来,就觉得曹般陁的话里有问题,只是一直没有理清头绪。 恰在此时,李曜和兰韶英进宫与皇帝面谈此事,在一番深入浅出的交流之后,皇帝终于打消了自己对刘世让的怀疑,继而还接受了李曜关于解除马邑危机的作战方案。 只是时间相当紧迫,因为当时头一道圣旨已经发出了五天,于是在皇帝的督促下,中书省和门下省几乎拿出了最高的办事效率,只半个时辰,就处理完了这样一份程序复杂的制书,然后皇帝玉玺一盖,便将其交由身强力壮且精于骑术的大理寺司直李道裕来担当传旨钦差,并命令李曜及随从也一道前往刘氏兄弟的预定行刑地并州。 长安与并州相距约有一千五百余里,普通的快马一次只能连续跑数十里,若想保持高速,就须得更换马匹。 而河东的驿站体系并不完善,马匹非常紧缺,是以李曜等人都是自带马匹,采用三骑互换的方式来加快脚程。 本来以他们最初日行三百里的速度,应该在昨天便能抵达并州,不料前天突然下起了大雪,影响了马匹的脚力,险些导致他们来迟一步。 听到这儿,刘氏两兄弟冷汗涔涔,心中不由一阵后怕。 若非围观百姓故意耽搁囚车的入场时辰,只怕他们这会儿已经尸首分家了还真是大难不死! 八百里加急古代最快的是八百里加急,以最快速度奔跑,每30里就会换一次驿马前提是有驿站,唐朝只有少部分地区达到三十里一驿的基建水平,即便如此,也常常会跑死马儿。相对比较慢的,比如重骑兵单人单马,每天只能走3040公里就要歇菜,至于快跑,那是按照分钟来计算的。11 第一百八十七章 请告诉寡人,你是谁? 冬日暖阳照在热闹起来的驿道上,白雪渐渐化作积水,原本平整的路面再经过无数车碾马踏,很快就变得坑坑洼洼,泥泞不堪。 李曜、刘世让领着一行数十骑由南向北谨慎缓行。 自大雪初霁,突厥可汗便派遣游骑深入河东境内劫掠物资,其铁蹄踏处,房宅化作废墟,人畜『荡』然无存。 由于突厥人采用化整为零的游击战术,唐军只得出动大量轻骑,以相应的战术来清剿来寇,一时间自并州以北的河东地区到处都在打仗,百姓有如惊弓之鸟,纷纷携家带口南下躲避兵灾。 路上的车马行人皆与他们背道而驰,几乎人人的脸上都带着仓惶之『色』。 李曜端坐马上,眺望前方,开口向并辔轻驰的刘世让问道:“此地距离崞城还有多远?” 刘世让环望四野,片刻之后,应道:“我们现已进入代州地面。”随即扬鞭遥指东北方向:“只要过了前面的沙河,再北行五十里便到了。” 前行半个时辰,眼前果然出现了一条宽阔的河流,河面无桥,原本的渡堤也已废弃,但好在还有许多摆渡的船舶,李曜一行没等多久,便纷纷牵马上了渡船。 一来到对岸,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全是焦急等待渡河的百姓,人挨着人,车连着车,李曜等人花了很大工夫才从里面挤了出来。 李曜重新扳鞍上马,不由回望了河岸一眼,蹙眉对刘世让说道:“元钦,这般重要的一个渡口,我军竟无人前来维持秩序,若有一支突厥轻骑突然杀至,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刘世让赞同地点了点头,正要接话,忽然听到前方由远及近地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就见道路上的行人车马极力躲避,纷纷让到左右两边,过不多时,便现出了一队人马。 旌旗猎猎,枪矛林立,头前两员银甲战将手执长槊,一左一右拱卫着中间一个年轻骑士。 那年轻骑士约莫二十五六岁,头戴白缨兜鍪,身穿明光铠,披着一袭红锦战袍,生得浓眉俊目,鼻梁高挺,头颈颀长,胯下一匹紫燕骝雄健非凡。 而在他的身后,则是排着整齐队列的玄甲重骑,可谓是军容威武,声势赫赫。 双方越来越近,李曜见到那年轻骑士的样貌,心中生出一丝熟悉之感,再看其中一面迎风招展的“李”字大旗,便已隐隐猜到对方的身份,忙低声对左右的兰韶英和刘氏兄弟叮嘱道:“他还不知我假死之事,你们可莫要去招呼!” 说罢,李曜挥手朝路旁一指,身后随行数十人纷纷下马靠边,迅速隐没于离家出逃的百姓之中。 刘世让和刘世宝虽有满腹疑问,却不敢多说什么,他们现在穿着庶民衣裳,但毕竟与那打头之人太过于熟悉,兄弟俩各自心照不宣,赶紧上拉裹在项间的围脖,把半张脸给遮了起来。 年轻骑士行至李曜等人近前,忽然一抬手,整支队伍立马停了下来,动作划一,反应迅疾。 李曜低着头,听得有脚步声直冲自己而来,心中不由微凛,随即抬头一瞧,就见这位气质威严的年轻人已然站到面前,正好奇地打量着她,眼神里不断闪烁着犀利的光芒。 李曜尚未来得及细想,便听得年轻人一字字说道:“你很像一个人,长得像一个女人。” 他的语调很轻,语速很慢,说出来的内容倒像是两句废话,可李曜却觉得对方说的话很绝,仿佛每一个字都在试图撕掉她的伪装。 李曜心中擂鼓,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随即躬身一礼,顺便还把头埋得更低了。 然而,年轻人却微微弯下腰身,附在她的耳畔,喷出一股股温热的白气,低声问道:“请告诉寡人,你是谁?” 李曜心中登时警铃大作,急忙又退了一步,这才开口应道:“启禀大王,下官乃侍御史李曜,奉御命前来代朔督察将卒,协理军务。” 她说着,从身上取出鱼符和敕书,双手同时向前一递,主动展示给对方过目。 “侍御史?” 年轻王爷瞥了李曜手中一眼,随即不动声『色』地绕开李曜举着鱼符的的双臂,上前一步,低头在李曜的头顶和脸颊上嗅了嗅,忽然“呵呵”一声轻笑,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笑道:“请李御史告知寡人,你这一身小娘子的处子幽香到底从何而来?” 眼见对方言行越来越暧昧,李曜心头登时升起一股无名火,倏地收回双臂,接着昂起头来,腰板也随之挺得笔直,直视年轻王爷双眼,眸中放『射』出两道凌厉的光芒,警告道:“下官奉旨出来为国办事,还请大王自重!” 李曜的话音清亮,吐词清晰,再加上四周一片寂静,距离她百丈之内的人,只要不是聋子,恐怕想听不见都难。 这时,一道令人心惊,有如炸雷般的声音响了起来:“大胆!你一个区区侍御史,安敢对秦王如此造次!” 李曜打眼一看,就见一银甲将军扛着长槊,大步流星地迈到了自己面前。 这员银甲将军生得高大粗壮,阔面重额,腰大十围,膀阔三停,李曜一看便知此人是勇冠三军,膂力绝群的猛人。 此言一出,方圆一里之地,立马跪倒一片。 逃难的百姓虽然大多没有什么大见识,不认识两员战将和这些玄甲重骑,也识不得旌旗的形制和文字,可要说起河东地面上的头号人物秦王李世民的大名,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按照大唐《仪制令》中“贱避贵”的行路法规,亲王可不是普通百姓招惹得起的,甚至包括李曜一行当中的绝大部分人,也是稽首路边,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但路边除了李曜和那员猛将,还是有四个人没有低下头,非但没有低头,而且还站得笔直。 李世民双眸微眯,扫了这四人一眼,眸光中似乎闪过一丝疑虑,淡淡地对身边猛将责怪道:“叔宝,莫要对御史无礼,还不快些道歉。” 秦琼先是愕然地看向李世民,瞧见对方面『露』谨慎之『色』,再看面前这位襕袍少年与秦王有两分相似的眉眼五官,只道是老皇帝派了一位宗室子弟出来督军,忙抱拳拱手道:“方才末将不知情,言语不当之处,万望御史海涵。” 千呼万唤始出来,主角的合作伙伴兼最强劲的对手之一,李二凤隆重登场,喔耶! 第一百八十八章 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曜疑『惑』地看了李世民一眼,这才对秦琼作揖还礼,微笑道:“无妨,秦将军客气了。” 李曜话毕,李世民用眼神向秦琼示意,秦琼心领神会,微微颔首,便告退回到了行军队列,随后带出一队人马,不知去往何处。 李世民环视左右,见脚边都跪着人,不由皱了皱眉,低声道:“李御史,寡人还有几句话想单独与你谈谈,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说罢,便快步朝一处无人的小树林走去,大有不容拒绝之意。 虽然李曜不知李世民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想到李世民刚才态度的奇怪转变,觉得对方应该不会再做出什么失礼之举,于是暗暗一咬牙,急忙跟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在树林中站定,李世民忽然转过身来,开口说道:“寡人听说最近长安出了一位相当厉害的女道士,据说因相貌神似寡人的三姊,故深得父亲赏识,好像名字叫做李明真,竟然连道号都与寡人三姊一样,你说……她该不会就是李御史吧?” 李世民说这话时,一道透过树枝的阳光,正好投在他的双眼上,可他看着李曜,却连眨都没眨一下,似乎不愿意错过对方任何一个可疑的表现。 李曜淡然一笑,宣了声“福生无量天尊”,语气淡淡地承认道:“大王说的不错,正是贫道。” 李曜对李世民能了解得这般清楚,一点也没感到奇怪。 “哈哈哈!” 李世民也笑了,笑得阳光灿烂:“慈航法师果然是个妙人,女冠竟也能做官,这手段使得,端的是妙不可言啊!待到此番事了,法师来做寡人的红颜知己,如何?” 妙你个头,跟自己的便宜弟弟做红颜知己,那才是见鬼了!李曜忍不住在心里直翻白眼,不冷不热地道:“多谢大王抬爱,只是贫道德浅行薄,恐怕有负大王期待。” 李世民眉头轻轻一挑,立即收敛了笑容:“既然法师不愿做寡人的红颜知己,那么……” 他说着,忽然犹豫了,似乎正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过了好半晌,才一字字地说道:“你就要做寡人的姊妹!” 李曜顿觉有些头疼,忍不住说道:“秦王可否说一说理由。” 李世民言语强势而霸道,与那位宽仁厚道的老爹李渊简直是两种人。 更何况,这个秦王李世民还是史上最着名的双面腹黑男,所以李曜不敢保证,对方目前所展现的这种个『性』不是伪装出来的。 毕竟,她不喜欢被人扒了底细,哪怕是一点点也不行。 李世民沉『吟』片刻,深情地说道:“寡人知道你与庐陵义结金兰的缘由,也理解父亲为何会宠幸你,因为你太像寡人的三姊,从内到外,都有她的影子。” 李世民忽然『露』出暖阳般和煦的笑容,用带着诱『惑』的声音继续说道:“如果你没有意见,那我们便定个吉日,结拜为兄妹,待到返回京师,寡人一定会联合诸宗亲国戚奏请父亲,让你成为有史以来首位非和亲而被册封为公主的民间女子。” “这样做……不太好吧。” 李曜听到“民间女子”四个字,心头莫名地松了一口大气。 原来雄才大略、敏慧超群的李世民并没有探到她真正的底细。 只不过对方的言语试探,她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她若是直接一口答应,只怕李世民立马就会变脸,而她刚才自谦的“德浅行薄”四个大字,也将成为她在对方心目中的形象标识。 李世民见李曜面有难『色』,双眸闪过了一丝夹杂着玩味和赞赏的光芒,忽然很温柔地说道:“请放心,指不定我等奏请此事,正合父亲的圣意,他老人家平添一个聪慧伶俐的女儿承欢膝下,而你得享万民尊崇与天家富贵,如此两全其美,岂不美哉?” 李曜语气犹豫地道:“可是……我患有失魂症,记不得过去的亲人,万一我想起来……” 李世民眉锋一挑,沉声打断道:“如果你口中的亲人,真的存在于世的话,以你李明真李曜现在的名声,岂有不前来与你相认之理?” 李曜低头垂眸,默然不语。 李世民又语气一缓,柔声道:“三姊与寡人一母同生,在几位阿姊当中,她最疼爱寡人,而且还救过寡人『性』命,若非本朝循古制不允同姓婚聘,寡人都想将你收入府中……所以你也别再推却,此事就这么定了。” 李曜只觉雷声滚滚,雷得她里焦外嫩。 厉害了我的哥!跟你家老姐长得一模一样的……也能下得去手? 李曜很难理解对方的夸张『性』思维,却也只得不着痕迹地拍掉身上的鸡皮疙瘩,轻轻点了个头:“一切由大王做主。” 叙谈已毕,李世民和李曜一前一后走出小树林,就见另一员银甲将军兴冲冲地迎了过来,那将军年约三十多岁,身形与秦琼不相上下,只是仪表更出『色』许多,生得浓眉大眼,鼻直如胆,额阔口方,走起路来,不但龙行虎步,还带有一股贵族气息,显然是个世家子弟。 那将军看了眼李曜,正要凑前低语,见李世民摆了摆手,便定住脚步,沉声道:“大王,狼将至。” 李世民问道:“布置得如何?” 那将军道:“一切准备就绪,只待大王下令。” 李世民颔首道:“好,寡人知道了。” “知节告退。” 那将军抱拳一礼,昂首挺胸地去了,李曜望着他的背影,竟有些愣住了。 程知节…… 这位集贵公子、猛男、酷哥于一身的银甲大将,居然就是演义评书里面那个“疙瘩脸横生怪肉,邋遢嘴『露』出獠牙,腮边倦结淡红须,耳后蓬松长短发”的混世魔王程咬金? 正当李曜为艺术形象设定的不靠谱而暗自感叹时,便听得李世民轻咳一声,促狭地问道:“你很欣赏他?” 李曜登时收回心神,一见李世民脸上挂着一副菜园守护者的表情,忙不迭地掩饰道:“我只是在想你们说的话,仅此而已。” 李世民面『色』微缓,郑而重之地叮嘱道:“我们即将在此作战,你立刻带上随从躲进这林子里,毕竟刀箭无眼,战仗未了,你们就莫要现身!” 【程咬金何时改名】归附瓦岗军李密的时候。当时李密以程知节和秦叔宝二人为“内军”骠骑。所谓“内军”,即是李密从瓦岗军中选出的八千勇士,分为左右两队,隶属“四骠骑”,为李密的近卫军。李密称“此八千人可当百万。”根据《旧唐书》记载,自此程咬金改名为程知节。 第一百八十九章 狼与刍狗 在秦王李世民强制『性』的安排下,李曜以及随行人马,被迫与玄甲军上千匹驮着铁甲重具的战马一起藏进了树林深处。 李世民为了确保李曜一行的人身安全,不但派裨将梁建方率领一营数百悍卒负责守卫树林,还在林里林外设下了数十道绊马索,当真是用心之至。 马儿衔着嚼子,裹了蹄子,树林里宁静而祥和,阳光洒在人的身上温暖舒适,直教人昏昏欲睡。 可没过多久,耳力超强的李曜忽然感知到来自远方的马蹄轰鸣声,就有些待不住了。 因为她此行的目的,便是解除朔州之围,而且无论她采用何种解围的方案,都将无法避免与突厥骑兵交锋,自然不想错过了解这类敌人的机会。 更何况,她对唐军头号精锐“玄甲军”,其实也很感兴趣。 只不过,李曜朝着林边方向才刚刚走了几步路,一个铁塔般的身影倏然挡在了她的面前,顿时把她整个身子都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梁建方居高临下地看着身量娇小的保护对象,沉声说道:“大王有令,还请李御史莫要随意走动。” 李曜仰起头,看向这位壮如熊罴的威猛大汉,面不改『色』地问道:“此处是不是代州地面?” 梁建方面无表情地反问道:“是又如何?” 李曜负手而立,一本正经地道:“李某奉诏监督代、朔二州军事,有权视察此地战况。” 李曜倒是忘了,她原本看起来就只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现在这副女扮男装的少年模样,似乎让她的外在年龄又直线下降了两岁。 稚气未脱,却偏要摆出做官的威势和派头,不免引人发噱。 一时间,树林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可这位浑身贯甲的梁将军,有如一座铜浇铁铸而成的雕像,非但脸上依旧没有表情,连声音也没有一丝波动:“大王有言在先,御史进来了,便不能『乱』走。” 李曜扁扁嘴唇,锁起两道斜飞入鬓的假眉『毛』,背负双手,来回踱起了步子,这般小大人的模样儿,再次引发了许多欢笑。 过了一会儿,李曜忽然停下脚步,眼眸转了一圈,俊俏的脸上现出一抹古怪的微笑,对兀自巍然不动的威猛大汉说道:“梁将军请放心,李某保证不会『乱』走的。” 梁建方脸上终于现出了表情,含笑道:“多谢御史配合……” 他的“合”字才刚说出口,忽然惊声四起,只见眼前人影一闪,李曜已从地面掠起,身形有如一只灵巧的燕子,足尖在梁建方的肩头猛地一点,便直接飞上了将近两丈高的树梢。 李曜轻轻踩在树枝上,衣袂在风中不断飘摆,身子纹丝不动,显然比立于地上的铁塔大汉还要平稳。 梁建方晃了几晃,这才稳住了身躯,脸上的表情可谓是丰富多彩,既震惊,又紧张,似乎还带着一丝恐慌。 就见他抬手指着站在树上的人,语无伦次地劝道:“你你你别出去……啊不对……你快下来……危险!” 李曜用语重心长的口吻揶揄道:“梁将军,人不只会走,还会跳的。” 随后,她又对附近的刘世让、兰韶英等随行者说道:“你们好生休憩一番,待在这里不要走开,我去去就回来。” 话音落下,李曜突然双足一点,竟凌空掠至另一颗大树上。 梁建方急忙追过去,然而未等他靠近,李曜忽然又跃出一丈开外,在树木间左一闪,再右一闪,人就赫然不见了。 梁建方没有继续追赶。 因为前方就是他们亲手布置的绊马索和临时陷阱,他知道自己根本追不上了。 他看着李曜消失的方向,呆愣半晌,忽然叹了口气,『摸』了『摸』被踩了个凹坑的铜质肩吞,摇头自语道:“大王啊,她真的需要我们保护吗?” …… …… 林边一棵大树上,李曜坐在枝头举目眺望。 这时,李世民及麾下人马早已隐没了踪影,而沙河北岸则多了一支庞大的运粮车队。 负责运粮的唐军官兵显然并不急着渡河,纷纷主动退到旁边,让百姓先行登船离开。 但李曜见到这般军民鱼水情的场面,一颗心却慢慢沉了下去。 因为行人车马依旧络绎不绝,让李曜渐渐猜到了李世民的想法。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这些浑然不知危险即将来临的百姓,便是秦王的刍狗。 不多时,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人一马。 那人驻马良久,忽然张弓搭箭,朝天一『射』,晴空中骤然响起一道尖锐之极的长啸声。 李曜认得那箭便是鸣镝,而那人那马,便是突厥游骑。 紧接着,那名突厥游骑的身后涌现了许多黑点。 这些黑点犹如水珠一般,渐渐汇聚成一股黑『色』的浪『潮』,向河岸边的运粮车队和百姓快速席卷而来。 马在啸,人在吼叫。 突厥人的吼声并不高亢,却有如绵绵不绝的闷雷,震撼人的心房。 普通百姓面对突厥人的屠刀,如同待宰羊羔,根本没有抵抗之力。 在近来的日子里,代北之地惨遭突厥骑兵肆虐,唐民的人口户数正以骇人的速度不断下降。 是以,寇未至,岸边却已哭号不绝。 运粮车队的官兵没有就地摆阵防御,而是跟着惊惶失措的百姓们一起涌向河岸的船舶。 但这些官兵并没有忘记带上枪矛刀盾和弓矢,而且行动井然有序,似乎是早有防范。 突厥轻骑来得很快,不多时便冲到了粮车附近,他们有如狼入羊群,挥刀就杀,马蹄过处,血光飞溅,许多行动稍慢的老弱『妇』孺,立时变作了刀下亡魂。 当然,突厥人不是为杀而杀,主要是来劫粮的。 突厥的游骑们注意这支运粮队伍已经很久了,因为车队规模庞大,且有两千装备精良的唐军护送,所以他们决定化零为整,按照游牧民族特有的方式重新集结在一起,准备干一票大的,以便回去向可汗报功领赏。 起初他们看到大规模的车队,其实也害怕遭到唐军的反伏击,可一看岸边这些百姓毫无防备的模样,顿时就放心了。 于是,突厥骑兵们很放心地下了马,然后一边朝弃车而退的唐军发出阵阵嘲笑,一边牵马准备搬运米粮。 可当他们靠近粮车之时,无数米袋翻起,隐藏在车中的人突然发动了蓄势已久的一击! 【突厥人的先祖血统相关】古突厥人的主体是n,蒙古人是c3,通古斯人是c3c。有太多的资料和墓葬证实阿史那突厥和其他突厥语民族就是当初漠北匈奴的后裔,古突厥人的主体并不是黄白混种(比如维族同胞,古代的鲜卑慕容部、拓跋部,宇文部等),更不是现在的黄种蒙古人的直系先祖,他们其实是棕『色』人种与白『色』人种杂交后产生,学术界通常叫做“古亚细亚人”,同样的还有乌古斯部,独孤部(后裔代表独孤信),呼延部等,他们是肤『色』相对白皙的人群,目前发现的匈奴尸骨是n2,因此他们如今几无男『性』后代(顺便鄙视一下搞泛突厥主义,『乱』认祖宗的西亚病夫←_←)。 第一百九十章 小弟弟不见了 弦声四起,一支支弩箭贯甲而入,溅起无数血花。 弓弩是唐军的一大利器,许多草原战士遭此物近距疾『射』,根本避无可避,一时间死伤惨重。 粮车上的伏击者们穿着玄『色』铁甲,各个生得虎背熊腰,显然都是唐军中的精锐。 “杀——!” 他们发『射』完弩箭,咆哮一声,便抽刀挺枪,纷纷跃下粮车,如同一只只铁甲猛兽冲向了近前的敌人。 突厥骑兵绝大多数只穿皮甲,若是进行步战,肯定不是唐军重甲战士的对手。 但这些敢于深入唐境的草原战士,无一不是久经战仗,他们反应过来之后,立刻采取了相应的对策。 相比唐军精锐,嗜血的草原战士更加疯狂和凶猛,哪怕只有一点点必要,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战死。 其中一部分突厥骑兵见到自己战马已在弩箭袭击中死亡或重伤,竟纷纷自觉放弃逃离的机会,挥刀迎向几乎武装到牙齿的对手。 而另一部分跨上战马的突厥人,在一位蓝袍首领的率领下,迅速远离车队的位置所在。 因为有许多战斗经验丰富的骑手,包括蓝袍首领在内,一见到那种黑铠和骑弩,就知道自己遇上的敌人是谁了。 他们只是一群轻装简行,以掳掠和破坏为主要任务的游骑兵,怎么可能是大唐秦王麾下“玄甲军”的对手? 而且事实上,玄甲军也并非全部是重骑兵,尤其是对付灵活机动的突厥骑兵,往往也会穿上轻便的皮铁甲作战,对手只要被他们纠缠上,通常很难幸免。 既然玄甲军由重甲兵进行步战,自然还有轻骑未出。 此时此刻,在河岸边唯一的浅水渡口,唐军已然严阵以待,显见泅渡和夺船都是不成了,而奔赴未知地带,肯定风险更大。 因此,沿着已方设有游哨警戒的原路撤退,成为了突厥人当仁不让的稳妥选择。 可是,他们已然落入了秦王李世民布下的天罗地网,哪还有什么稳妥可言? 行未及一里,忽有一骑奔来,那骑士趴在马背上,一动也不动。 突厥游骑们靠近一瞧,心里愈加紧张起来。 因为此人正是一名突厥游哨,其后背上『插』满了箭矢,形同豪猪一般,早已是死的不能再死。 无需首领下令,一个突厥骑兵已然纵身下马,耳贴地面,显然是个伏地听声的好手。 那骑兵听得片刻之后,慌忙扳鞍上马,举刀一指:“只有那边没有动静。” 音落,所有人立刻沿着他所指的方向策马狂奔。 驰行至一处低地,突然“咚”的一声鼓响,低地两边矮坡及前方均出现大队唐军步卒,放眼望去,漫山遍野,无边无涯。 在将官的指挥下,唐军步卒们手执弓矟刀盾,保持着严密阵形,徐徐前进。 而在突厥骑兵们的身后,由远及近地传来了滚雷般的马蹄声,蓝袍首领猛然回头一看,就发现远方奔来黑压压一片铁骑,速度由缓及快,越来越近。 在那杀声如狂的一片黑『色』当中,当先闪耀着三个亮点,蓝袍首领立马认出那其中一位身着明光铠的骑士,正是威名赫赫的大唐秦王李世民! 看着即将进入冲锋状态的玄甲骑兵,蓝袍首领突然明白了唐军的作战目的,不由仰天狂啸一声,登时引得突厥骑兵全员齐声发出低沉的吼叫,其气势竟为之陡然提升。 赶在三个方向的步卒准备弓弩齐『射』之前,蓝袍首领调转马头,把长槊一挥,数千悍不畏死的草原勇士便低吼着朝李世民亲率的玄甲骑兵冲杀而去。 在苍茫的原野上,两方骑兵化作了两股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巨浪。 短兵相接之前,一方手举骑弩,一方张弓搭箭,在箭雨的肆虐之下,许多冲在最前方的骑士纷纷跌下战马,瞬即便被一只只碗口大的马蹄踏为肉泥。 须臾间,两支铁骑猛地撞在一起,兵刃相交,寒光闪烁,一道道血箭冲天而起。 在秦王李世民的身前左右两侧,秦琼与程知节手舞丈八长槊,所向披靡,勇不可当。 草原战士纵然骁勇非常,但又如何敌得过这两位当世罕有的猛将呢? 在他们面前,许多突厥骑兵立马一命呜呼,突厥人密集的骑阵就好像成了一块黄油,被一把锋利的刀子切开,几乎没有停滞似的,直接一分而过。 李世民其实也是一个武艺超强的猛人,就见他头戴兜鍪面甲,只『露』出杀气腾腾的双眼,手持一柄锋利无比的宝刀,常把头前两员大将的漏网之鱼劈为两段,一身原本明亮干净的铠甲很快就沾满了暗红『色』的血污,而在他的面甲之下,时不时还会发出癫狂的笑声,似乎很享受这种杀敌的快感。 战不多时,双方人马全部交错而过,各自回马,再次起步冲杀。 几个回合之后,李世民、秦琼、程知节三人同时发现突厥军中有一员强悍异常的蓝袍战将,只见对方狂挥一杆铁槊,连连击杀玄甲军中猛士,面前竟无三合之敌。 秦琼笑着问向程知节:“此天青袍者首级归某如何?” 听到这话,李世民忙叮嘱道:“叔宝,知节,休要伤他『性』命,寡人要活的!” 秦琼顿时有些泄气,而程知节则双腿猛夹马腹,一边奔向蓝袍敌将,一边开口笑道:“嘿嘿,抓人的活儿,自是程某最拿手的!” 那突厥蓝袍首领见唐军一员勇将直冲自己而来,也是战意高昂,挺槊刺穿身边一名玄甲骑兵的脖颈,然后示威般地挑飞到半空中,这才拍马迎击来者。 双方一招相交,火花四溅,两马让过,回身再战,激斗数合不分胜负,两人暂时罢手,各自扫清五步之内的对方骑卒,便见程知节打量蓝袍敌将一眼,问道:“汝乃何人,报上名来?” 蓝袍将领傲然答道:“阿史那叱吉。” 程知节面上闪过一丝喜『色』,口中笑道:“你很不错。” 阿史那为突厥汗国王族姓氏,本意为“高贵之狼”,也具有“蓝『色』”之意,而蓝『色』又代表着草原至高神“长生天”,同时也是草原上的最高统治象征。 截止目前为止,唐军还没有俘获过一个阿史那家族的成员。 最重要的是,程知节想不知道这个名字都很难。 因为阿史那叱吉,正是突厥颉利可汗最宠爱的幼弟! 程知节心中非常清楚,若有此人为质,解除马邑之围的希望一定会大增。 有鉴于此,程知节一夹马腹,先发制人,长槊直刺阿史那叱吉的面门,阿史那叱吉抬槊架挡,不料程知节忽然腾出右手,抽出腰间佩刀,紧接着寒光一闪,就见阿史那叱吉胯下宝驹的辔头和马嘴齐齐断开,瞬间喷出一腔热血。 未等战马倒下,阿史那叱吉顺势一个前滚翻,竟没伤到分毫,可他才刚起身,就有一圈绳索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套在他的身上。 程知节正要收紧套马索,突觉手臂一疼,竟是中了一箭。 阿史那叱吉反应也是极快,趁着对方手中力道一松,猛地挣脱绳索,发足奔向一匹无主战马,程知节打马急追,却被一群突厥骑兵拦住,待到脱身之时,却发现战场之上,那颉利可汗的小弟弟竟已不见了。 【小剧场-嘿嘿】{程知节捶地ing}:某再也不『乱』立g了,这一次可糗大发了,我对不起朝廷对不起百姓对不起秦王……{秦叔宝}:谁叫你对某嘿嘿笑的。{叱吉}:本大人逃跑天赋早已点满,任你布下天罗地网,本大人还是轻松溜出来了,嘿嘿……{谜之看客}:嘿嘿…… 第一百九十一章 已经切了 阿史那叱吉身穿玄甲,骑着唐军战马,朝着唐军来时的方向拼命狂奔。 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还隐隐有着厮杀的声音。 但这声音,却不是来自战场,而是他的数十名卫士勇敢地挡在了追兵面前。 阿史那叱吉不敢回头,心中充满愤怒和屈辱。 这匹原主为玄甲军校尉的战马脚力很出『色』,可他仍然觉得它跑得不够快,遂用马鞭狠力抽打,把马儿打得皮开肉绽,仿佛这马屁股就是那秦王李世民的脸。 伴随着马儿的嘶鸣和蹄声,阿史那叱吉的脑海里依稀浮现出已故大哥对三哥谆谆教诲的场景。 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初冬。 阿史那叱吉的大哥始毕可汗率突厥诸部攻入河朔,结果败给当时还是隋朝晋阳留守的唐皇李渊,担任先锋的阿史那咄苾更是被李渊父子杀得几乎全军覆没,只身逃回漠北,咄苾因此心情郁结,大病了一场。 阿史那叱吉和兄长们去探望时,咄苾忍不住对始毕可汗说道:“我应该选择战死,而非逃回来忍受这种失败的痛苦和折磨。” 始毕可汗却反问道:“你认为我们阿史那家的人,一俟战败,就必须去死吗?” 咄苾赶紧摇了摇头。 始毕可汗继续说道:“数千年来,这片草原上诞生过许多伟大的强者,他们之所以能成为强者,并非鲜有败绩,而是因为他们能够承受失败,懂得如何逃跑,也善于在失败后重新恢复力量。” 咄苾接口道:“可我败得太惨,很多汗国勇士为此流干了血。” 始毕可汗道:“那是他们最好的归宿,因为,你活了下来。” 咄苾默然低下了头。 始毕可汗忽然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突厥人崇尚狼吗?” 咄苾抬头道:“因为狼的一生都在战斗,它强悍,勇敢,视死如归。” 始毕可汗缓缓说道:“但狼若败给了对手,一定会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舔』舐伤口,它从来不会无谓地牺牲自己的生命,因为狼知道,只有自己生存下来,学会忍受痛苦,才有机会成为最后的胜者……” 思念至此,阿史那叱吉的心情释然了。 生存下来,忍受痛苦…… 他现在的遭遇,与当年的三哥何其相似,可如今坐上可汗宝座的人是谁? 正是他的三哥,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 三哥既然能做到,他当然也能! 正当阿史那叱吉燃起雄心壮志之时,胯下马儿终于承受不住他的摧残,精疲力竭地倒下了。 阿史那叱吉猝不及防,立时摔了个狗吃屎。 阿史那叱吉甩了甩嗡嗡作响的脑袋,小心翼翼地爬上一处山坡,手搭凉棚,四下里一扫,就见不远处有一片林子,心中登时一喜:“天不亡我,简直就是一处为本大人而生的小树林啊!” 他本来是朝着西北的句注山方向而逃的,但卫士们挡住追兵之后,他当机立断,根据三哥颉利可汗当年的行动示范,故意绕了一大圈,然后反向而行,于是又回到了最初伏击运粮车队的地点附近。 阿史那叱吉沿着起伏的矮丘悄悄前行,过不多时,便『摸』索到了林边。 他看着身前枯草丛里若隐若现的一截绳索,暗暗冷笑:“嘿嘿,本大人还以为秦王有多高明,原来亦不过如此,这哪是伏击人马的陷阱,用来守卫野营还差不多。” “你看起来很辛苦,不如在这歇会儿吧!” 恰在此时,一个戏谑的声音陡然响起,骇得阿史那叱吉直接跳了起来。 落地时,他的脚又好巧不巧地绊到了那条绳索,未及反应,就觉下面传来了剧痛,原来一排削尖的树枝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肾囊和后窍里…… 叱吉大人不由倒抽了一口气,紧接着,一声痛苦、凄厉的长嚎便骤然响彻了云霄:“啊啊啊——!” …… …… 程知节、秦王李世民、秦琼并辔而行,三人垂头耷脑,如丧考妣。 此时程知节披着士兵上缴而来的蓝袍,只觉身上似乎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心坎儿喘不过气来。 可恶!可恶的叱吉小儿,居然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这是耻辱!奇耻大辱! 若非秦王亲自给他披在身上,他真想把这阿史那叱吉的袍子撕成碎片。 而李世民嘴唇紧紧地抿着,一脸的郁闷。 其实他们已几乎达成了原来将河东境内的突厥游骑一网打尽的作战目的。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颉利可汗竟然会派遣他的幼弟出来捣『乱』,更没想到擒敌高手程知节居然会失手。 如今唐朝海内未平,国力尚弱,还没有实力与控弦百万的突厥抗衡。 莫说别的,单只突厥围攻马邑的几十万人,就足以让李世民及秦王府一干幕僚武将感到有心无力。 即使他们俘虏了一万个突厥兵,也比不上生擒阿史那叱吉一人更有价值和意义。 上一位让李世民如此郁闷的家伙,还是那位在洺水之战中军队未溃而先逃的刘黑闼。 而最让他感到无语的是,这两人的行为竟然如出一辙,结果也是出奇的一致——令他有种功亏一篑的感觉。 “大王!大王!” 李世民正一脸苦大仇深地想着,忽然一骑飞驰而来,口中不断高声叫喊,正是玄甲军中裨将梁建方。 梁建方奔至李世民近前,立即翻身下马,抱拳行礼道:“禀告大王,我们捉到一个突厥人,自称是突厥汗国的叱吉设……” 李世民大喜过望,打断道:“人在哪里?快快给寡人带路!” 梁建方一边扳鞍上马,一边继续道:“在沙河津,只是此人伤势较重,我们虽简单处理了伤口,但还须送进城里紧急就医,不然会有『性』命之虞,故此末将才特意赶过来请示大王。” 一听此言,李世民脸上的惊喜,登时换作了惊忧,急忙道:“你说甚么!那还不快走!”说罢便扬手一鞭,策马向沙河津方向疾驰而去。 李世民、程知节、秦琼、梁建方四人把其他玄甲军将士甩得老远,不过几里的路,快马疾驰片刻就到,随后他们齐齐冲到一个粮车前,就见阿史那叱吉仰面躺着,身上盖了好几层战袍,面『色』惨白,双眼紧闭,显然正处于昏『迷』状态中。 救人如救火,李世民也不多话,赶紧命人将阿史那叱吉送至最近的忻州城,随后连声问向负责照看伤员的检校病儿官:“他如何受的伤?伤了哪儿?还有救吗?” 检校病儿官恭谨地道:“回大王的话,此人踩中林边陷阱,下身为木刺所伤,粕门开裂,已由傔人缝合,倒是无甚大碍,只是他的男阴伤得太重,为保其『性』命,在李御史的建议下,已经切了。” 【唐军医制度】根据《通典》记载:唐军中每营设有“检校病儿官”,负责每日巡查伤病号的情况,以便安排医疗和后送,如发现新的病员或病情危重的士兵,必须报告总管,命令医师巡营,给以适当的治疗。傔人,即是现在的护士,只是全部为男『性』,军中许多傔人都能做简单的缝合手术,当然也擅长截肢的手艺。对他们的惩罚措施也很严厉,如果病儿检校官和傔人玩忽职守,各杖一百;若伤病号未死,便将其加以掩埋,按谋杀罪处以斩刑。 第一百九十二章 巧遇 李世民愣了好半晌,问出了一个似乎不是重点的问题:“李御史看见那儿了么?” 那儿,自然就是那话儿了。 “当然没有。” 未等检校病儿官开口作答,李世民的身后忽然传来了李曜的声音:“下官懂得些许岐黄之术,如此重的伤情,已经无需一看。” 李世民面『色』莫名一缓,转身颔首道:“原来如此,有劳李御史费心了。” 李曜心虚地红了红脸,忙掩饰地躬身一揖道:“大王客气。” 其实她只打算先吓唬一下那个突厥人,然后再实施抓捕,哪知对方会倒霉透顶,这般后庭花开,卵覆鸟飞,怎一个惨痛了得…… 此间事了,李曜亟待完成公务和私活,自是不愿久留此地,李世民也急需回军修整,双方言语约定日后回京互访,便拱手作别,各赴南北。 为弥补耽搁的半日时辰,李曜一行打马如飞,总算赶在日落之前到达了崞城。 崞城是一座纯军事化的堡垒,东西长约五里,南北宽约四里,城墙高约两丈,每面墙均有两座城门楼,城门外有半月形的瓮城,瓮城外围着一圈宽达三丈,深过两丈的护城河,河水引自城东两里处的滹沱河,再外围还筑有扞水堤,可谓是城套城,城连城,层层相护,在这个冷兵器时代,绝对算得上一处固若金汤的所在。 复归此地,刘氏兄弟显得非常激动,不由快马一鞭,当先奔至城门。 此时城门已闭,但门楼上的守卒一眼便把他们认了出来,刘氏兄弟在护城河前勒缰驻马,李曜等人跟来之后,就见吊桥缓缓放下,接着城门洞开,从里面迎出一大群人来,几乎人人眼含着热泪,甫一见面,便扑到刘世让的面前,抱拳齐声道:“恭喜总管恢复清白,平安归来!” “各位袍泽,快快请起。” 刘世让下马虚扶一礼,随即指向李曜,肃手道:“这位是奉诏前来监军的李曜李御史,也是刘某兄弟二人的救命恩人。” 迎接者们闻听此言,登时肃然起敬,不少人纷纷单膝跪地,抱拳直呼恩公,李曜连称不敢当。 是夜,崞城临时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庆祝宴会,李曜一行受到了官兵们最热情的款待,虽然这所谓宴会其实只是围着炉火吃烧烤,但与后世相似的烤炙方法,以及来自代北的獾、獐、石鸡、草兔、山鹑等诸多野味,还是让无肉不欢的李曜大饱口福了一场。 因为军中无酒,李曜一夜好眠,次日习惯『性』地起了个大早,整束完毕,便唤上兰韶英和东风堂全员,挎刀负弓,携带上三日的口粮,直接骑行至代州总管府门口集合。 此时刘世让也已焕然一新,就见他头戴黑缨铁盔,身穿明光铠,手执铁枪,腰挎横刀,背负铁锏,脚蹬战靴,领着一队彪悍甲士牵马而出。 双方一照面,刘世让便抬手一指身后人马,豪气地对李曜说道:“刘某这支斥候营,皆是百战之士,此番任务期间,他们就暂时归你了。” 音落,刘世让身边一位面孔精瘦的年轻校尉立刻上前抱拳朗声道:“代州总管府斥候营校尉赵怀杰,见过李御史。” 李曜笑着还礼道:“有劳赵校尉了,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严格来说,监军的本职工作只是督察将校,并没有直接指挥军队的权力,所以李曜只能以合作相称来避免双方落下把柄。 李曜刚见完礼,街道上又驰来一骑,那人头戴幞头,身穿绯袍,腰系金带,正是代州长史许洛仁。 因为刘世让只有一个临时军职,还尚未恢复官爵,故而许洛仁才是目前崞城的一号人物。 许洛仁行到近前,利落下马,随即从腰间取出一块符节和一张文书,一并交给李曜后,郑重地道:“持此符节诸关皆可通行,而御史凭此文书,可在雁门关取得突厥皮甲百副,但事后还请尽量以全数归还原主。” 在昨夜的宴会上,李曜与刘世让、许洛仁等崞城高官,经过一番交流之后,在解决河朔危机的行动方案上已经达成了一致。 对于李曜提出的条件,许洛仁自是有求必应,尽量给予帮助。 毕竟,他们都非常了解草原部落的习『性』。 眼下寒冬将至,突厥人若不想被冻死在城池外面,或者跑出来白忙一场,近日肯定会对马邑发起最猛烈的进攻。 而且自八月初开始,马邑已遭突厥围困两月有余,城中人多粮少,只怕是撑不住多久了。 李曜颔首道:“下官明白。” 见交待已毕,刘世让踩镫上马,便一扬马鞭,为李曜一干人等在头前引路,策马直奔雁门而去。 雁门距离崞城约有五十余里,由于李曜等人出发的时辰较早,刚过午时,便来到了雁门关下。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 雁门关是万里长城上最为重要的关隘,其东西两边山岩陡峭如壁,以这个时代的技术条件,常人根本无法攀越,其关道蜿蜒曲折,路面狭窄,仅容两马并行通过,而坚实的关城就矗立在道路的最高处,城门有两重,都是铁条加固的大门,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然而有唐以来,雁门已经数次失守,突厥铁骑仍然能够深入唐境,掠夺物资,残害唐民。 由此可见,在悬殊的军事实力差距下,雄关险隘并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 每次突厥入关,除了杀尽雁门关守军将士,便是竭尽所能地破坏关隘,但此番突厥叱吉设及其麾下数千轻骑是从更北的草原孔道飞狐峪侵入河东之地,因此不断重建的雁门关才得有一个加固修缮的良机。 李曜刚到这儿,就看到了一张阴柔却不失英武的熟悉面孔,竟是那庐陵公主的驸马乔师望。 此时乔师望顶盔贯甲,手捉横刀,正在关隘巡视,一见刘世让、李曜等人到来,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就是一喜,忙迎上前来,笑着问候道:“此刻乔某能得见刘将军,想必今上查明事实真相了,真是苍天有眼,可喜可贺呀!”随即注意到身着一袭淡黄襕袍的李曜,顿觉眉眼似曾相识,不由拱手问道:“诶,这位郎君是……” 李曜微微一笑,用爽朗的少年声音,无比清脆响亮地唤了一声:“姊夫!” 生僻字备注:崞读“guo”,滹沱河的“滹”读“hu”。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夜独行 乔师望诧异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脸上渐渐现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一个名字便脱口而出:“明真!” 李曜拱了拱手,笑道:“姊夫总算把明真认出来了,此番明真得任检校侍御史,奉旨前来代朔两地监军,还望姊夫多多提携提携,呵呵!” 她笑着,还飞快地朝对方递了个“惊不惊喜,意不意外”的眼神。 乔师望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禁暗暗思忖:“提携你个小妮子?她现在扮成男的,这一声‘姊夫’竟叫得这么响,难道她不晓得……男人当中只有本朝皇子才可这般称呼我么?” 乔师望想着,又不动声『色』地瞧了眼李曜的打扮,心中忽地一动:“虽然她是个女子,但这一身官袍,却是如假包换,既然今上能封一个只会跳舞的西域胡人为五品散骑常侍,再让一个女人做官儿,其实也不过是件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儿,另外……今上只给她任命了一个检校之职,而且还让她女扮男装,看来也是不希望引发朝野非议,待到事情办完,想必就会令她重新做回女冠,只是照此情况来看,那些说她极受皇帝宠幸的传闻,无疑都是真的!” 心思电转间,机智的乔驸马已把事情理了个清楚,忙点头应道:“那是自然,明真若有所需时,姊夫定当全力配合。” 刘世让此前已晓得李曜和庐陵公主结拜之事,况且乔驸马本来就有如夫人,不由哈哈一笑,帮忙掩饰道:“原来二位竟是亲人,真是相逢不如偶遇啊。” “刘总管说的极是。” 乔师望朝刘世让拱手一揖,随即扫了李曜、刘世让身后的人马,发现队伍中居然还有一名头戴幂篱的女子,不由疑『惑』地问向李曜:“却不知你们来此地所为何事?” 李曜郑重地答道:“出关探敌。” 乔师望愕然道:“这……实在太危险了,你的身份是侍御史,坐等消息便是,何必亲自出马呢?” 李曜挑了挑眉,反问道:“难道姊夫忘了明真的本事不成?” 乔师望一怔,不由想起李曜在姑臧灵云池的惊人表现,登时有些泄气,只得接着说道:“也罢,既然如此,那我能为你们做甚么呢?” 李曜将符节和文书递给乔师望,说道:“请姊夫过目。” 乔师望仔细看了一眼,随即收下文书,退回符节,道:“你们跟我来。” 李曜等人跟着乔师望来到雁门关的一间仓房,房中分门别类地堆放着各类突厥兵器和盔甲,乔师望把文书交给关仓计史,对李曜说道:“这里面的事物,全部都是专为打探敌情所备,甲胄总共一百五十八副,你们全部领去吧。” 乔师望说着,手指弹了弹手里的文书纸张,豪气地道:“实不相瞒,这里的事物统统都是我率军缴获的战利品,你们再看看还有哪些需要的,尽管拿去用,若有遗失,其实也无所谓,只要人能平安回来就行。” 李曜点了点头,恭敬地拱手道:“那便多谢姊夫了。” 李曜总算知道颉利可汗舍近求远,命令幼弟叱吉设从飞狐峪入侵河东的原因了,原来竟是在雁门关外吃了乔师望的亏。 随后,校尉赵怀杰选出一百多名突厥语较为流利的斥候打扮成突厥兵,李曜、兰韶英及高烈、罗仁俊等东风堂成员各自扮作漠北牧民,就连他们所携带的兵器也全部为突厥形制,而剩下的斥候营士卒则跟随刘世让负责在关外险道出口附近巡游,以便突发紧急情况时,能够尽快做好救援接应。 告别乔师望之后,李曜一班人马西出雁门关,翻过一道陡峭的山梁,又举步维艰地通过一条狭窄的山谷,这才来到了朔州地界。 此时已是傍晚,众人在距离谷口不远的隐蔽位置寻得一处平地扎营,并在营地的四方都布置了暗哨。 因为身处突厥人的活动区域,自然不能生火造饭,李曜简单吃了几口干粮,便携带弓刀,揣上笔纸和朔州舆图,牵马准备单独出去探查。 刘世让见状,忙走上前来,奇道:“现在天『色』已黯,御史这是上哪儿去?” 毕竟夜幕降临以后,山外的旷野上漆黑一片,普通人若无照明工具,肯定什么都看不清楚。 李曜故作高深地笑着说道:“我自有一套夜行的法子,天明之前,定会返回,元钦勿虑也。” 说罢,李曜便扳鞍上马,在众人惊疑的眼光目送下,沿着险道向西缓行而去。 出了谷口,便有一片大小高矮不一的土丘映入眼帘,李曜正打算策马骑上其中一个高大的土丘,以便观察远方的状况,却突然发现这些土丘原来都是墓堆,不由赶紧勒住战马,接着就瞧见马蹄旁躺着一块齐地而断的残碑,碑面上刻着十个隶书大字:“汉雁门右部左曲士卒墓。” 显而易见,这里的坟墓中埋葬着无数汉代边关卫士的尸骨。 李曜莫名有些动容,立刻翻身下马,双手举起石碑,往地上重重一『插』,便将石碑竖立在墓堆面前,肃然凭吊了片刻,随后给青海骢裹好马蹄,衔上嚼子,这才翻身上马,急急离去。 约莫驰行了半个时辰,李曜策马来到一处真正的山坡,驻马举目眺望,就见前方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旁,有数十顶毡帐,而在毡帐之间,零零散散地点缀着许多篝火。 朔州三面环山,西高东低,东部和中部一马平川,朔州平原土壤肥沃,水草丰美,是塞外罕有的膏腴之地,这里一到秋季,牧草就会生长得非常茂盛,正所谓“秋高马肥”,仅仅马邑周边数十里地便可牧养数百万牲畜,而在桑干河及其各支流构成的水网区域,则是有汉以来着名的产粮区。 这些毡帐所在的位置,原本应该是生长着齐整庄稼的良田,可现在却变成了可以肆意践踏的荒土。 此外,在毡帐群的不远处,还有一大片残垣断壁,显见是一座沦为废墟的汉人村庄,隔着老远都能听到毡帐里和篝火旁传来的疯狂大笑和凄厉惨叫。 李曜听得一阵心寒,将骏马拴在坡下的一棵矮树,然后沿着河畔,悄悄地窜入一间烧焦的房屋残骸里,她蜷缩着腰身,透过墙壁的裂缝向外看去,就见一个强壮的突厥士兵肩膀上扛着一个赤条条的女子,晃悠悠地朝李曜所在的地方走来,随后就将肩上状若死去的女子往废墟的窗口里一扔,拍了拍手,便扬长而去。 这女子正好压在李曜的身上,李曜忙把她放下来,随即朝对方看了一眼,一双眸子登时亮了起来。 因为,这个女人居然还活着,而且还有救! 汉匈两次大转折,都因马邑而起,先是“由战趋和”,二是“由和转战”,正所谓“和亦马邑,战亦马邑”。另外,从先秦时代至今,牛羊畜牧仍然是朔州的支柱产业,并且是全国农区重要的肉羊养殖基地。 第一百九十四章 百人杀 这女人面『色』惨白,皮肤冰冷,浑身汗渍,肌肉松弛,寒风吹在她的身上,竟也全无反应,显见是体『液』流失过多,再加上疲劳过度,导致严重虚脱了。 兴许是突厥人以为她已活不成了,所以才会把她当作尸体扔弃到这里。 李曜稍作检查,也不再多想,赶紧实施抢救。 李曜迅速脱下自己的皮袍给此女裹在身上,然后将对方平放于地,手掐人中、合谷、内关诸『穴』,忙活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把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女人幽幽醒来,李曜顿有所觉,立即捂住对方的嘴巴,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一字字地道:“莫出声,否则,死。” 声音似比空气还更冰冷,女人不禁打了个寒战,努力地点了点头。 李曜拧开随身携带的锡壶,开始给女子喝御寒的姜汤水。 女人喝得很慢,李曜也很有耐心,而且还时不时地望向窗外。 明亮的篝火渐渐熄灭,嘈杂的人声渐渐停歇,一切慢慢归于宁静。 待到女人一壶水饮尽,李曜将她抱到墙角,附耳低声道:“不要『乱』走,我会回来的。” 李曜说着,把长刀和弓箭搁在这女人的身旁,只带上一柄牛耳尖刀,随后朝窗外轻轻一跃,便融入到一片茫茫夜『色』之中…… …… …… 月黑风高。 李曜潜行于毡帐之间,鬼魅一般无声无息。 相较唐军而言,突厥人的营地,显得比较松散而随意,只需择一块平地,便可落脚。 这数十顶毡帐,除了中间一顶最大的穹庐帐,其他都只是用木杆支撑和『毛』毡捆扎起来的尖顶小帐。 按照突厥汗国的军制及草原部落的“十进制”来推算,驻扎在这里的突厥兵应该为一个百人队。 在『摸』清营地布局和人数规模之后,李曜并没有急着进入毡帐,反而游走在毡帐群的外围。 暮『色』更深。 一名藏在干草堆里的突厥暗哨,望着前方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景,满脸都是困意。 可他刚想要打个盹,却忽觉有一只温暖细腻的手捂在自己的嘴上,旋即又觉喉间突然冰冷。 然后,他就再也没了感觉。 李曜在尸体上擦掉尖刀上的鲜血,几个快速的闪身,扑向了不远处的一丛野草,又重复做了相同的事情。 在营地的四面八方,不多不少,八个值夜的突厥哨兵,只一炷香的工夫,便全部沦为李曜的刀下亡魂。 然而,一场杀戮游戏才刚刚开始…… 当李曜回到毡帐群的时候,忽然有一顶毡帐打开了,出来一个肥壮的突厥人,这胖子径直走到河畔,似乎准备往河里放水。 胖子正要拉开裤裆,突然发觉背后有人,可未等他回头去看,一双纤细却强而有力的胳膊已然箍住了他的脖颈,随着一声骨节断裂的“咔嚓”声,他的双眼转向了背后的人,只是他什么都没有看清,就轰然倒下。 李曜把尸体拖入远离河边的石堆里,然后悄悄来到那突厥胖子的毡帐旁,拉开帘幕,探身往里一瞧,就见被衾里躺着两个虚弱无力的少女,仿佛破布娃娃一般,模样惨不忍睹。 李曜心中杀意更浓,不由握紧了尖刀,闪身钻进了旁边一顶传出阵阵呼噜声的毡帐,不消片刻,那鼾声便戛然而止。 李曜杀死毡帐内的突厥兵,随即迅速进入相邻的一顶毡帐,只听得一声闷哼过后,她就又出来了。 李曜每进出一顶毡帐,就意味着一个突厥兵的死亡。 李曜为确保不放跑任何一个敌人,采用“剥洋葱”的方式,从营地的最外一圈毡帐开始,由外及里,将沉睡中的突厥兵悄悄抹杀。 渐渐的,她杀红了眼,竟不知不觉就杀到了位于最中央的穹庐圆帐前。 直到此时此刻,李曜才猛然醒觉,自己居然忘了多留一个可供审讯的活口。 因为她已经杀了九十九人! 李曜无声地长吸了一口气,待到理智完全回归,这才走向大帐的帘幕。 帐外夜风呼啸,寒冷刺骨。 但帐内却异常闷热,炉火仍在燃烧,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油烟味和羊膻味,若非毡帐顶端还有“绦瑙”可以换气,只怕常人坚持不了多久就被活活憋死了。 李曜一进来,就见到一个衣不蔽体的少女守在火炉旁,正一脸惊惧地看着自己,紧接着,她就莫名其妙地晕倒下去,摔得“嘭”的一声响,顿时惊动了毡帐中沉睡的人。 人醒了,李曜却松了一口气。 因为幸存的突厥人不止一个,三个赤条条的突厥大汉从白花花一片的女人堆里钻了出来,每个人都异常强壮,肌肉虬结,面相也很凶悍。 他们一见李曜,竟然齐声笑了。 笑声方歇,其中一位脸上有道狰狞刀疤的大汉贪婪地打量了李曜一眼,用蹩脚的汉语赞叹道:“这位汉家小娘,水灵!莫要以为穿上男人衣裳,别人就认不出你。” 另一个满面虬髯的大汉却警惕地道:“小美人,你好像来错了地方。” 李曜轻轻摇了摇手指,语气诚恳地道:“不不不,我是专门来拜访各位的。” “你应该知道,一个汉人女子,只要来了我们这里,就再也离不开了。” 三个大汉之中,最后开口说话,也是汉话讲得最流利的,正是此前那位把女人当作垃圾扔掉的人。 可当他的话音一落,李曜手中突然飞出一道寒光,这个人立刻仰面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连叫都没叫出来,反倒是一个被他的大脑袋压着胳膊的女人发出了一声无意识的痛呼。 另外两个大汉定睛一看,就见死者的眼眶上『露』着一截刀柄,刀锋已然齐柄而没,一颗颗豆粒大的汗珠,立刻从他们的额头上滚落了下来。 李曜若无其事地从一块烤羊腿上拔出一把小刀,淡淡地道:“看来你们很喜欢说废话,这习惯,该改,若改不了,就过来求我。” 刀疤脸闻言,登时醒过神来,他似已完全明白这个怪女人为何能够半夜入营了,当即暴喝一声“去死”,同时抓起身边的长刀,突然朝李曜的头顶猛地劈去。 李曜侧身轻轻一闪,便躲过了对方这势大力沉的一刀,虬髯汉一见李曜身手竟如此了得,也赶紧拿起一柄铁斧杀将过来,可就在虬髯汉准备砍向李曜脖颈的那刻,他忽然感到迈在前面的腿一阵剧痛。 紧接着,他就发现自己的小腿骨已断成两截,不废也残了。 而恰在虬髯汉痛嚎响起之时,那刀疤脸竟连人带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了大帐。 李曜忽然一声冷笑。 笑声未消,她手中的小刀也已闪电般地透过帘幕缝隙飞了出去。 下一刻,一声来自刀疤脸口中的惨叫,顿时响彻了夜空。 【古兵器小知识—突厥刀】突厥刀属于马刀,却是直刃刀,其刀型和蹀带,对隋刀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而隋刀正是唐刀的前身。但不能说唐刀的先祖就是突厥刀,事实上隋唐刀是以环首刀为基础,汲取中外精华,一点一点改进过来的,比工艺相对粗糙的突厥刀不知好到哪里去了,所以莫要相信某些突厥吹的网文,顺便说下日本正仓院里的唐大刀是仪刀(多雕琢,华美),不是打仗用滴。 第一百九十五章 我亦无他,唯手熟尔 李曜回到房屋残骸,径直走到墙角,摇了一下躺在地上睡觉的女人,开口唤道:“起来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那女人扶墙而起,问道:“去哪儿?” 李曜重新挎刀负弓,淡淡道:“百夫长的大毡房,那里暖和。” 那女人先是一怔,随即贴到墙上,惊恐地摇起头来。 李曜笑了,声音平和地道:“没事的,随我来吧。”说罢,人已转身而走。 那女人见李曜的身影即将消失,似乎更加害怕,赶紧跟了过去,她一走出来,就见营地里的几处篝火已被重新点燃,还有许多被突厥骑兵掳掠而来的人正在搬运东西,她再仔细看去,立时明白夜里不间断的动静从何而来,因为这些人都在抬突厥人的尸体…… 李曜一边走向穹庐大帐,一边向跟在自己身后的女人连声问道:“你叫甚么?多大年纪?哪里人氏?被抓来多久了?” 女人恭顺地答道:“回恩公,妾姓高,名盈娥,刚满十七,原是住在马邑城,出游时为突厥人所掳,至今已有百日。” 李曜心中一动,又问道:“朔州总管高满政是你的甚么人?” 高盈娥答道:“他是我堂叔,吾父是总管府属官,我们都是前齐太原王辩才之后。” 李曜点了点头,她知道高辩才这人原是范阳王高绍义之子,当年北齐后主高纬将他过继给英年早逝的太原王高绍德作为后嗣,这才承袭了太原王的爵位,只是她没想到自己随便一救,居然都能救到一个有前朝帝王血统的女子,不由暗叹北方人口真少,能在『乱』世中活到现在的人,若无一点来头,都不好意思跟别人打招呼。 李曜领着高盈娥进了大帐,此时帐内的物件摆放得整整齐齐,完全看不到任何的打斗痕迹,毡毯上睡满了盖着突厥袍服的女子,而那三个突厥大汉却已不知去向。 李曜给了高盈娥一小块羊肉,又抬手指了指火炉上的水壶,叮嘱道:“高娘子先吃着,若是口渴了,那边还有热水,吃完就好好休养,待到天明以后,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你帮忙,没有体力可不行。”说罢,举步向外面走去。 高盈娥刚才借着火光,看清了李曜的样貌,她实在没料到对方竟是一位翩翩美少年,不禁心肝儿狂跳,忍不住红着脸问道:“妾还未请教恩公尊姓大名?” 李曜脚步一顿,改用自己原来的女声回道:“高娘子莫要再唤我恩公,我叫‘李明真’,不过在旁人面前,须称我‘李御史’才行。”说着便拉开帘幕走出了大帐。 李曜来到矮坡下,青海骢在寒风中等得久了,似乎非常难受,一见女主人复归,激动地摇头摆尾刨蹄子,李曜迅速取下马嚼子和裹蹄布,然后解开缰绳,翻身上马,便无所顾忌地向东疾驰而去。 …… …… 夜『色』深深,寒风烈烈。 一个负箭执弓的斥候营哨兵正在岗位上跺脚取暖,忽然听到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心中不由警铃大作,紧张地看向谷口。 但狭谷黑暗,这哨兵看不清楚,忙闭上眼睛细听,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竟离开了岗位,『摸』索着来到关道旁,朝声音的来源方向试探地问了一句:“来者可是李御史?” “正是!” 李曜应了一声,便肃声命令道:“放哨箭!” 哨兵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还是张弓朝天上『射』了一箭。 “咻呜——!” 箭声呼啸,在山谷中不断回响,刘世让、兰韶英、高烈、罗仁俊等宿营之人突然受此一惊,纷纷捉刀而起,可未等他们搞清楚状况,又听见李曜清亮的声音远远地响了起来:“老高,阿兰,赵校尉,你们立即点齐人马,拔营跟我走!” 刘世让一听李曜没有喊到他的名字,不由纳罕道:“那刘某呢……难道御史已经探明了敌情?” 李曜高声道:“是的,敌情已明,因时间紧迫,李某只有以后再与刘总管细说,还请刘总管尽快率军驻扎雁门压阵。” 刘世让又问道:“既如此,不知刘某该领多少人马过来?” 李曜不假思索地道:“秦王扫清入侵河东的突厥游寇,我们已无后顾之忧,参战者自是多多益善!” 刘世让郑重地道:“好,刘某明日就发代、蔚、云三州两万兵马出战,不知够否?” 虽然刘世让现在只是检校行军总管,但权限与原来的正式职称没有任何变化,故此代州总管府统辖区域内的军队,依旧归他统一调度和指挥。 这两万人已是他能够调动的兵力上限,若李曜还嫌不够的话,他就只有请求并州的秦王前来助战了。 李曜豪气地笑道:“足矣!” 短谈结束,兰韶英、高烈、罗仁俊等东风堂成员,以及五百斥候营将士,皆已整装待发。 “诸位,路上没有敌军游哨,一律持火急行,出发!” 随着李曜的号令声,满脑子问号和惊叹号的众人忙点燃火把,齐齐上马,往狭谷的西口驰去。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李曜带着大队人马抵达了这座被她独自一人攻占的突厥营地。 出于职业习惯,斥候营校尉赵怀杰一进入毡帐区,便开始四下打量起来。 这里的毡帐,绝大多数都是易于卷舒拆装且单骑便可携带的小伞帐。 根据多年积累的经验,赵怀杰只看一眼,便知道这里是一座典型突厥形制的巡逻营。 随后,他又见到营地旁有不少穿着突厥服饰的男女老少正在热火朝天地刨土挖地,不由微微一笑,对李曜说道:“真没想到李御史竟如此通晓兵事,这突厥营帐搭建得几可以假『乱』真了。” 李曜奇怪地看了赵怀杰一眼,旋即醒过味来,哑然失笑道:“我想赵校尉可能误会了,这座营地本来就是真的。” 赵怀杰又看了看那些正在干活的人,顿觉灵台一清,认为自己明白了李曜此前说的那一句“路上没有敌军游哨”所为何来,愕然问道:“他们都是被你收买的突厥人?” 李曜睨了赵怀杰一眼,摇头道:“赵校尉还是随李某过去看看吧。” 来到劳动现场,赵怀杰一见到土坑里成排的突厥人尸体,脸上登时现出难以掩饰的震惊之『色』,颤声问道:“难道……他们都是御史……你一个人……杀的?” 其实,赵怀杰本来隐隐猜到了这个答案,只是他觉得太离奇了,所以才没有继续往下想。 李曜点了点头:“没错,我帮他们入土为安了。” 听到这话,赵怀杰不由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随即高举火把,好奇地观察尚未掩埋的尸体,过了好半晌,这才指着一些脖颈严重扭曲的尸体,悄声问道:“这手法当真厉害之极,却不知李御史……是如何做到的?” 李曜淡然一笑:“我亦无他,唯手熟尔。” 【作者君】不得不说你这个比装得厉害,连原版卖油翁和断水流大湿兄都要自惭形秽,但我只给99分,多1分怕你太骄傲!【老李家的临时工】我的强迫症发作了,还需要一分才治得好,在线等,我急。 第一百九十六章 以假乱真 旭日东升,桑干河畔,旌旗飘扬,长槊如林。 数以万计的突厥铁骑分列数道,层层守护着中间的辎重车辆徐徐前进,整支队伍有如长龙,前后绵延数里,密集的马蹄践踏地面而发出的隆隆轰响,惊得原野上的无数小兽争相逃遁。 在一处矮坡上,十数骑护着两面大旗,旗下各有一将。其中一个身着明光铠的汉人将军看着如『潮』涌动的行进队伍,面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复杂,而另一个身着鱼鳞甲的突厥将领则是一脸焦急地望着远方。 “再走二十多里就抵达大营了,可汗那暴脾气,漠北无人不晓,我们在路上耽搁了这么多天,不知燕王有没有想到甚么应对的法子呢?” 突厥将领的紧张情绪可谓是溢于言表。 “俱俭特勤请放心,若是可汗发起火来,自有寡人担待。” 燕王淡淡地看了突厥将领一眼,语气也是不咸不淡。 “哈哈,我倒是忘了,可汗绝不会对燕王怎么样。” 俱俭特勤笑着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随即咽了口唾沫,扬鞭一指前方炊烟袅袅升起的地方,对燕王悄声道:“实不相瞒,那里有我私藏的酒水,我们过去歇息片刻,如何?” 燕王『舔』了『舔』嘴唇,颔首道:“也好。” “那走吧!” 俱俭特勤一拨马头,泼喇喇地冲向了前方,燕王与一众骑手赶紧拍马追上,眨眼间便把行进缓慢的大队人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不多时,俱俭特勤、燕王等一行人便来到了河边一片毡帐前。 这里是隶属于突厥汗国阿史德部的一座前哨营地,此时营中弥漫着羊肉汤的香味儿,大部分士卒都在吃饭,而在营地的不远处,还有许多衣衫褴褛的男女奴隶正在一片村庄废墟里拾捡木材,看起来颇为温顺。 俱俭特勤收回视线,翻身下马,随即唤来一个营内士兵,问道:“勃昆在哪儿?” 这士兵忙行礼道:“回禀大人,百夫长正在主帐内就食。” 俱俭特勤凑到燕王身边,附耳低声道:“如今我军粮食紧张,可汗下令严禁饮酒、藏酒、酿酒,燕王可千万别说漏嘴了。” 燕王听了有些哭笑不得地道:“好好好,寡人保证绝对不说,但若是可汗闻到我俩口中的酒味,又该当如何?” 俱俭特勤低低地笑道:“这个简单,就说是燕王带来的酒,反正可汗自己可以喝酒,大不了我再拿一瓮酒出来,再由燕王献给可汗不就成了?” 看到燕王点头,俱俭特勤大手一挥,身后十数骑齐齐下马,立即众星捧月一般随之而行。 走到穹庐大帐前,忽然一阵风起,飘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俱俭特勤、燕王等人的目光不由转向了一根又高又粗的十字形木架,只见木架的横杆两头,分别悬挂着两具穿着破烂唐军衣靴的尸体,血肉模糊,面目难辨,死状相当可怖。 燕王看得打了个冷战,而俱俭特勤却朝那尸体的方向啐了一口,坏笑道:“看来勃昆这小子也不是无所事事嘛。” 掀开帐帘,俱俭特勤、燕王等人鱼贯而入,就见帐中烹煮着一大锅羊肉,两男两女围坐在锅边,一边吃着半生不熟的肥鲜,一边喝着腥膻的生羊『奶』。 四人一看到来者,急忙起身,由勃昆带头行礼道:“恭喜大人平安归来。” 俱俭特勤认得其中三人,一个是他麾下的百夫长勃昆,另外两个是勃昆劫获而来的汉家女子,至于他唯一不认识的那个人,则是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汉家少年,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看着煞是俊俏。 由于突厥人长期受到萨珊波斯和中原王朝的影响,形成了一定的侍童文化,是以俱俭特勤联想到了那方面,也就没有觉得这个男孩有什么奇怪。 可俱俭特勤不知道自己为何看到勃昆会有一种陌生的感觉,觉得对方现在的样貌身材与过去有点不一样,但说话的语气和举止神态却无甚变化。 有鉴于此,俱俭特勤不禁又上下打量了勃昆两眼,这才问道:“勃昆,我们才半月不见,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勃昆微微一怔,苦笑道:“想必特勤大人还没有收到那个消息吧。” 俱俭特勤奇怪道:“什么消息会与你的胖瘦有关?” 勃昆叹了口气,缓声道:“自特勤大人走后,唐军侦骑就经常在我们的巡逻区域活动,前两日叱吉设大人败给了唐秦王,几乎全军覆没,连他本人都因伤被俘,而昨日我们又遇到一队唐军斥候,折损了不少人马,面对这般状况,我怎能不掉肉啊!” 俱俭特勤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唐朝廷肯定不敢对俘获的突厥贵族怎么样,不外乎就是找可汗谈条件,只希望叱吉设大人伤得不重,能够早些康复。”说着,忽然拍了拍勃昆的肩膀:“难怪你们今日会杀活羊来吃,原来是刚打过仗,端的辛苦,待我见了可汗,给你们要点赏赐过来好了。” 勃昆道了声不敢,随后便请俱俭特勤一行坐下来吃东西,却被俱俭特勤摆手拒绝:“不用了,我只是过来取那件事物的。”随即指了指燕王,催促道:“我和这位汉人王爷还要赶路,你动作快一些。” 勃昆应了一声,立即掀起毡毯的一角,搬开一张盖在地上的木板,从小坑里取出了两个陶瓮。 俱俭特勤立马上前,俯身张臂一揽,便把两陶瓮宝贝似的抱在怀里,他刚要走出大帐,忽然停住脚步,猛地回过头来,勃昆等帐中就食的四人脸『色』顿时一紧,却听俱俭特勤问道:“勃昆,你们没碰过这玩意吧?” 勃昆忙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那就好。” 俱俭特勤点了个头,这才迈步而出。 待到来人全部离去,帐内四人齐齐松了一口气,勃昆对少年赞道:“李御史的化妆术果然了得,竟教那胡酋没有瞧出丝毫端倪。” 李曜拱了拱手,笑道:“过奖过奖,说实话,黄队正装龙像龙,装虎像虎,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可学得以假『乱』真,这份能耐也是相当了得,否则我等也不会如此轻松度过这一关。” 黄队正语气诚恳地道:“这不过是黄某与那勃昆生得五分相像罢了,说起模仿的本事,其实赵校尉还要更胜一筹。” 话音落下时,赵怀杰正好掀帘而入,便听他摇头叹息道:“但若论审讯的手段,我们这些斥候与李御史相比,完全是无地自容啊。” 【突厥人的姓氏】突厥部落常见姓氏有阿史那、阿史德、执矢、苏农;而突厥别部的姓氏,比如铁勒诸部有车鼻施、处木昆、朱邪、处半、处密、炽俟、样磨、弓月等。因为luan童打出来是**,所以改用“侍童”代替。 第一百九十七章 千万不要有妇人之仁 一听赵校尉说起昨夜审讯俘虏的事儿,黄队正、高盈娥,以及名为王蕙娘的少女就齐刷刷变得面『色』发白。 赵怀杰却浑然没有发觉他人的异样,眉飞『色』舞地道:“以前赵某从未想到那两个突厥人被李御史一点点掏空肚子,一寸寸割去皮肤,居然能活那么久,还把他们知道的全部事情都交代了才死掉,真是令我等大开眼界呀,呵呵。” 随着赵怀杰的笑声,黄队正、高盈娥、王蕙娘不由纷纷起身告退,快步走了出去。 紧接着,帐外就响起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呕吐声。 赵怀杰尴尬地笑了笑,随即毫不见外地端起黄队正的海碗,将大半碗的羊肉汤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然后一抹嘴巴,对李曜说道:“我们已侦查清楚了,那一支人马是由阿史德部俱俭特勤麾下的三万骑和伪燕国一万步骑组成的粮草辎重队,由于伪王高开道擅长打造攻城器械,颉利便把他召来一起进攻马邑,顺便还讨要了五万石粮食,马邑真真危矣!” 李曜低头啃完一块羊骨肉,擦了擦唇边的油渍,这才抬头说道:“赵校尉莫要紧张,在这哨营周边方圆十里,突厥人已形同瞎子和聋子,你们一切依照原计划执行便是。” 赵怀杰略一沉『吟』,问道:“营里这些百姓何时转移?” 李曜说道:“待到天黑之后,我自会安排,但在那之前,你们必须把百姓们都看紧了,绝不能让任何一人擅自离开营地。” 她说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遂补充道:“今天你和黄队正的任务,也须得谨慎一些,切记,那个地方一定要清理干净,千万不要有『妇』人之仁,不然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们现在身处突厥大军的活动范围,只要有一个差迟,便会死无葬身之地,是以她不得不多提醒几句。 赵怀杰听到“『妇』人之仁”四个字,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一下,随即重重一点头,道:“赵某明白。” 李曜打了个呵欠,说道:“好啦,我一天一夜未曾休息,需要补个眠,若有紧急之事,再来通报我。” 赵怀杰见对方一脸疲困之态,忙抱拳道:“既然如此,御史好生歇息,赵某先忙去了。” 赵怀杰刚离去,李曜便高声唤道:“盈娥!蕙娘!” “来了!” 高盈娥和王蕙娘双双进来,无需多言,二女便收拾起尚未吃完的餐具和食物。 李曜抱了一件羊皮被衾,叮嘱道:“我在这里睡一觉,记得到了下午申时一定要唤醒我。” 说罢,她盖上被衾,往地毯上一倒,便立刻沉沉睡去。 …… …… 清澈的河水缓缓流向远方,阳光洒在水面上,泛起波光粼粼。 因为水汽的滋润,即使是寒冷的初冬,岸边的草地依然还带着翠绿『色』,一群牛羊在几个牧奴的看守下,在上面啃得津津有味。 在河岸的不远处,散落着十数顶毡房,几个半大的少年在其间追来逐去,各自拿着木弓,不时朝伙伴们『射』出没有箭头的箭杆,玩得不亦乐乎。 而在毡房内,有的传出欢声笑语,有的正在弹奏“火不思”,还有的,则发出粗重的喘息和女人的呻『吟』,显然正在进行着创造后代的工作…… 然而,就在这洋溢着草原般生活气息的时刻,远方忽然传来了一阵不大和谐的马蹄声。 听到动静,人们纷纷走出毡房,循声远眺。 不多时,一队骑兵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里。 骑兵们沿着河畔朝毡房的方向疾驰而来,随着双方距离渐渐缩短,牧民们很快认出了为首之人,似乎就是那负责巡防此地的百夫长勃昆。 一个左衽辫发的年轻人对身边的中年人低低地说道:“忽腾,这勃昆竟然带了三百人出来巡视,难不成他做了千夫长?” 忽腾嗤笑一声,说道:“应该是的,你看他这副耀武扬威的模样,搞不好是故意出来显摆的。” 正说话间,那勃昆已奔至他们近前,一勒马缰,骏马人立而起,待马蹄顿地,忽腾赶紧摆出一副恭顺的表情,快步迎上去,抱胸行礼道:“十夫长忽腾拜见大人。” 勃昆开口问道:“你们所有人都在这里吗?” 忽腾点头道:“回大人的话,我们这里十帐五十六口,包括奴隶在内,无一人走远。” 勃昆朗声道:“那就好,我们准备重新开始进攻马邑城,可汗刚下达命令,无论男女年龄,均可参战,此地征兵事宜由本大人来决断,你们快去把所有人都召集过来,以供本大人挑选。” 突厥汗国的军事制度源于游牧民族的围猎编制,采用本部兵民合一制与属部征兵制相结合,平时为民,战时为兵,角『色』转换极其灵活快捷,可谓是真正的全民皆兵。 “遵命,大人。” 忽腾应了一声,便忙不迭地跑去挨家挨户的唤人,不一会儿,这里的人就全部集合完毕。 勃昆清点了一下人数,果然一个不差。 忽腾笑道:“除了老弱家眷留在弥娥川过冬之外,我们这一组十帐的青壮男女都在这里了,大人尽管挑选便是。” 勃昆用蹩脚的汉话说道:“奴隶出列。” 很快,十二个男女就站了出来,勃昆身边的几名骑兵立即上前,用马鞭将这些人驱赶至大队人马的后方。 见此情形,忽腾心中一紧,以为这勃昆要借机霸占他们的私属奴隶,不由质疑道:“勃昆大人……你这是甚么意思?” 忽腾身边一个壮汉也接口叫嚷道:“他们似乎与征兵无关吧!”顿时引来数人附和。 勃昆未作答复,口中发出一个诡异的笑声,便一提缰绳,霍然调转马头,而骑兵的阵列中忽然传出了一道命令:“杀!一个也别放过!” 这道命令是用汉语发出来的,只要是跟汉人打过一次仗的突厥战士,都听得懂那第一个字——杀。 忽腾目呲欲裂,指着勃昆的背脊,怒不可遏地道:“勃昆,原来你降了汉人!” 此时,勃昆已转过方向,抽出雪亮的战刀,一边朝忽腾纵马冲来,一边用突厥语狞笑道:“我可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勃昆啊!” 忽腾浑身一震,急忙拔刀抵挡,然而刀尚未出鞘,寒光已然闪过,一颗大好头颅登时冲天飞起。 三百名骑兵呼啸而过,只是刹那间,就把四十多个完全来不及逃跑的突厥男女全部淹没在了铁蹄之下…… 【介绍一下突厥的经济形态】突厥的私有化已经远远超过了蒙古草原的前任主宰者柔然。牲畜、帐幕、生产工具、奴隶均为牧民私有,甚至连土地也开始被牧主所占有,虽然还带有部落公社的形式,但已经算是半封建的社会制度了。另ps:今天被朋友拉出去玩,回来得太晚了,这次更新算昨天的。 第一百九十八章 地图与水 “御史,时辰到了。” 随着高盈娥的一声轻唤,李曜从羊毯子上爬起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向高盈娥问道:“赵校尉回来了么?” 高盈娥答道:“还没有。” 李曜吩咐道:“我要换身衣服,你替我守在帐门口,不准放任何人进来。” 高盈娥道:“有蕙娘守着呢,我来帮你穿戴吧。” 李曜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径自脱下充满膻味的牧民袍服,随后解开随行带来的一个大包裹,就见里面除了她的襕袍和鍮带以外,还有一副黑『色』的鱼鳞甲。 这副甲胄是乔师望缴获的战利品,其原主是一个阵殁的铁勒贵族少年,李曜穿起来刚好合身。 正在整束时,帐外忽然传来兰韶英的声音:“明真可是睡醒了?” 听得李曜应了一声,兰韶英走进帐内,待李曜穿戴完毕,这才开口说道:“高郎君、罗郎君已在外面等候多时。” 李曜扬声道:“你们都进来吧。” 高烈和罗仁俊闻声而入,就见他们腰间挎着长刀,也都穿戴了一身突厥别部形制的盔甲,显然已是整装待发。 李曜从羊皮毯子下取出一张绢帛,然后在地上铺开,并将其抚平理顺,正是李曜凭着后世记忆绘制的一幅朔州地图。 高烈、罗仁俊、兰韶英、高盈娥立即围拢过来,只见在这面积约莫一方大小的地图上,朔州及其周边地区的山川河流被李曜寥寥数笔就勾勒了出来,而且其中几处地方还专门做了详细的标注。 李曜指着图上一处河段说道:“这里属于发源自管涔山的恢河上游一带,我已安排赵校尉带兵沿着河岸清理敌寇,待他回来……” 有道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李曜犹言未毕,便听得王蕙娘在大帐外唤道:“御史,赵校尉求见。” 李曜急忙把赵校尉请进来,眸光微微一闪,意有所指地问道:“人多不多?” 赵校尉语气轻松地说道:“不算多,只有四十几人,正所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黄元德那一队假扮突厥士卒的人走前面,赵某带一队人马跟在后面,三百号人一次冲锋就把他们全灭了,此刻黄元德正按照御史的要求,在那里忙活,另外赵某还救回来了十二个被掳的百姓。” 李曜听了神『色』莫名一松。 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善良之人。 战争,正如李曜原来所在时空的一位伟人说过的话一样——不是请客吃饭。 她也知道战场上也从来没有什么仁义可言,只有立场,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但她毕竟是一个受到后世文明社会意识影响的穿越者,对于这种不分男女老幼的无差别杀戮,其实还是抱有能避则避,能免则免的心理。 所以,李曜还是担心会杀戮过多,可她一听总共才四十几人,想来无辜者也没多少,便也觉得无所谓了。 尽管李曜和赵校尉都没说明杀了什么样的人,但高烈似乎听了出来,他瞧见李曜脸上现出的一丝异样,便沉声说道:“此等事情,高某也曾做过,莫说几十人,哪怕成千上万,高某都不会留手,此番我等跟随御史出生入死,还望御史莫要有『妇』人之仁。” 赵校尉一听,顿时乐了,笑道:“哈哈,高郎君有所不知,类似此番言论,御史本人也曾对赵某讲过。” 李曜却是抱拳一揖,语气诚恳地道:“老高说的极是,明真受教了。” 随后,她指着地图,把话头转移到了正题:“赵校尉来看看这幅地图有无错漏之处。” 赵怀杰点了点头,随即眯起双眼,开始仔细审视地图上每一个细微之处,李曜则拿来细『毛』笔和墨砚,静静地守候在了地图前。 毕竟,历经一千多年的沧桑,水文地理不可能没有变化。 而且,她这张地图上并没有标注马邑周边村落和坞堡的位置,甚至连马邑的城池都没有画上,明显还需要进一步的修正和补充。 身为河东本土的斥候营校尉,赵怀杰自然比其他所有在座者,包括自幼生活在马邑的高盈娥,都更熟悉朔州的地形环境,于是李曜在他的指点下,很快便将地图上缪误和不足之处一一解决。 李曜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未干透的墨汁,指着地图说道:“诸位请看,朔州境内有四条大河,分别是恢河、元子河、黄水河、桑干河,其中恢河、元子河、黄水河同为桑干河上游水源,黄水河水量虽大,但河水浑如黄汤,且毒『性』较大,人畜根本无法饮用,而元子河在这个时令早已干枯,是以突厥人马饮用水的源头,就剩下了恢河。” 赵怀杰接口问道:“可御史派遣我们占据恢河上那个窄弯处,为何不准直接截流呢?” 李曜解释道:“如果你们一次『性』截断河流的话,必然会引起突厥人的注意,所以我才会建议你们每天定时、定量、分段投放砂石,慢慢减少河水的流量,毕竟突厥几十万人马每日耗水甚多,只要令他们感到难以为继就成了,亦只有如此,突厥人才会误以为恢河的枯水期提前一月到来,最后不得不自主撤兵。” 李曜根据后世的史料记载,从一开始就知道高开道会率军过来为颉利可汗助战。 而且,颉利可汗刚得到一大批粮草和攻城器械,肯定会派数以万计的重兵来把守。 凭她这几百号人,想要搞什么奇袭,去烧毁突厥人的粮草辎重,无异于痴人说梦。 有鉴于此,她才想到了这一个形同“温水煮青蛙”的法子。 高烈恍然道:“此计甚妙,不断其水源,只缓减水量,如此一来,突厥大军缺水,粮草再充足也没用。” 赵怀杰笑道:“是也是也,若非博涉群书,通晓水文地理之人,绝难想出如此计策,李御史智勇双绝,赵某真是佩服得紧。” “二位过奖了。” 李曜怕他们盲目乐观,赶紧当头泼下一盆冷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守卫马邑的朔州总管高满政能不能坚持到突厥人退兵的那一天,说句大不敬的话,我对高总管并没有多少信心。” 罗仁俊缓声道:“马邑城中守军三万,百姓多达十数万,又错过了今年的秋收,可以想见,他们现在肯定已快吃完存粮,只怕再坚持下去,就只有吃人了。” 李曜摇头道:“吃人倒未必,朔州将士多为刘武周、苑君璋旧部,依我之见,城中粮草耗尽之日,便是马邑不攻自破之时。” 【时令河】又称作季节『性』河流,我国多数河流都是时令河,指河流在枯水季节,河水断流、河床『裸』『露』;丰水季节,形成水流,甚至洪水奔腾。文中涉及的几条河流的枯水期都在阴历的十一月以前,这时恢河的水已经很浅了,主角选河弯处,是因为河水在弯处受阻会形成漩涡,然后逆流,在恢河的上游有个明代宁武关,是中国唯一的水旱关。顺祝大家国庆节快乐,玩得开心! 第一百九十九章 菩萨 说话间,李曜的双眸并未离开过地图,她的目光从当下所在的哨营开始,沿着即将行动的路线缓缓向马邑推移,仿佛在高空俯视着朔州方圆百里内的河川原野,以及诸多分布其间的突厥大军营地。 李曜从最新的情报中得知,颉利可汗所率大军的总兵力高达四十万,这支庞大军队以马邑为中心,形成了内、中、外三层包围圈。 突厥汗国阿史那、阿史德、执失、苏农四大蓝突厥部落数万帐全部居于最外围,其主要任务是应对并州李世民、代州刘世让、岚州秦武通等唐军将帅领兵增援马邑,并以战养战,对河东地区进行劫掠和破坏。 中间一圈为颉利可汗本人坐镇,其直属军队主要由“附离”和“拓羯”构成。 所谓“附离”,正是颉利可汗的扈从卫士,各个弓马精熟,身经百战,堪称突厥汗国的王牌精锐。 而“拓羯”则是颉利可汗在曹般陁等胡臣的建议下,为强化突厥本部统治而设立的“胡部”,其成员多为凶蛮好战的中亚胡族,目前深得颉利可汗的信赖,常常被他委以重任。 至于马邑城外的围攻者,自然就是占据突厥汗国大半兵力的九姓铁勒、契丹、奚、室韦等附庸部落,以及“燕王”高开道的万余人马。 李曜还知道,冬季本来不适合漠北游牧部落作战,若非义成公主坚持要求攻打马邑,颉利可汗早就撤军了。 而且毫无疑问的是,那些充当炮灰的下层部落肯定已是怨声载道。 毕竟,他们作为突厥的附庸,一直饱受歧视和压榨之苦,只不过是惧于颉利的残暴和突厥本部的强大实力,不得不委曲求全罢了。 于是,当李曜的视线落在地图上马邑城南附近标注的一行文字时,她的指尖也随之落在了字旁,开口问道:“回纥现任的俟利发是何人?” 时下铁勒诸部酋长多称俟利发,赵怀杰想了想,答道:“『药』罗葛时健,只不过此番率回纥部前来参战的人,是他的长子菩萨。” “既然是他,那我们的事情就更好办了。” 李曜轻轻颔首,她知道“『药』罗葛菩萨”这个名字。 此人正是后来以五千骑击破突厥欲谷设十万大军的漠北名将,同时也是导致东突厥汗国迅速土崩瓦解的主推手之一。 罗仁俊做了个砍掌的动作,沉声问道:“我们要对这个回纥人下手么?” 李曜淡淡一笑,摇头道:“非也,我想和他交个朋友。” 罗仁俊顿时一噎,纳罕道:“敌我如何交友?” 李曜道:“我听说回纥部深受颉利压榨,此番从征马邑,突厥四部丰衣足食,而他们却常饥寒交迫,据勃昆二人死前交代,因为粮食吃紧,颉利厚此薄彼,导致参战的铁勒诸部现已饿死了不少人,其中尤以回纥最为严重。” 高烈闻言,略一思索,问道:“难道明真欲对其用间?” 李曜又摇了摇头,说道:“颉利穷凶极暴,昏庸无道,宁愿亲近西域胡人,也不肯厚待铁勒诸部,但突厥内部生『乱』,还尚需时日积累,而绝非现在,我只是打算与『药』罗葛菩萨来一场互惠互利的合作,同时解决目前马邑和回纥人共同面对的困境而已。” 罗仁俊似乎想起了什么,顿有所悟,捶掌道:“罗某懂了,原来明真当初所说的买卖,就是粮草!” 李曜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补充道:“准确的说,应该是运粮。” 赵怀杰问道:“可是……粮从何来?” 李曜交给赵怀杰一封信笺,说道:“劳烦赵校尉遣人将此信交给刘总管,他自会送来粮草。” 李曜旋即又转头对兰韶英嘱咐道:“阿兰,我留下的随从都交由你差遣,今晚百姓的转移事宜,可就拜托你了。” 兰韶英拱手道:“明真请放心,韶英定不辱使命。” 李曜目光炯炯地朝高烈、罗仁俊、高盈娥三人扫了一眼,然后抓起兜鍪,往头上一戴:“我们走!” …… …… 马邑城下,战鼓雷动,喊杀震天。 自突厥和唐朝谈判以后,停歇了半月之久的城池攻防战再一次打响了。 在密如飞蝗的箭雨掩护下,黑压压一大片肩扛特制长梯的漠北游牧士兵围拥着两座高大的飞楼朝马邑南面的城墙缓缓前行。 这些攻城器械,乃是高开道发动渔阳数百工匠耗时半月打造而成,刚在突厥大营组装出来,就被颉利可汗迫不及待地投入到攻城战之中。 飞楼木幔板屋,冠盖牛皮,石块和普通箭矢难以伤其筋骨,而且经过此前两个多月的战斗,城墙外的护城河早已被尸体和土石填得平平整整,于是飞楼很快便毫无阻碍地靠上城墙,引得攻城大军顿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吼叫。 紧接着,飞楼上的木桥“嘭”的一声搭在城头上,一批手持刀盾的士卒便冲了出来,竟是一张张汉人的面孔。 兴许守城的弓箭手大多数都是百战老兵,并没有『乱』『射』一气,而是主动退后,待到他们让出一定的空间,一排排长枪兵和矟手立刻压了上去,对着来敌就是一通猛戳猛刺。 随着一声声噗呲闷响,跃上城头的士卒一个接一个地跌落城下,摔得筋断骨折,几乎百死无生。 而那些利用长梯攀附城墙的突厥士卒固然悍不畏死,但状况更加惨不忍睹,只是短时间的工夫,城墙下就密密麻麻地叠满了尸体和伤兵,淌出的鲜血汇聚成了一道道令人触目心惊的涓涓细流。 黄昏时分,惨烈的战斗总算告一段落。 城下的攻城大军还未完全退去,城头上的军民便开始抓紧时间修补城墙,丝毫不理会那些正在城墙下收敛尸体的敌人。 在马邑城附近的一处山坡上,一位头戴黑绒银盔,身穿密织锁子甲的骑士眺望着马邑城,虽然他身形雄健,四肢颀长,看着英气威武,但夕阳下的身影却显得悲怆而凄凉。 忽然,一骑策马奔来,不待骏马稳住身子,那骑手便急急地开口禀报道:“报!大营来了一队其他部落的访客,其中一人自称是菩萨大人的朋友,此刻正侯在营外。” 朋友?『药』罗葛菩萨满腹疑『惑』,不由愣了片刻,这才颔首道:“我知道了。”说罢,便一提缰绳,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第二百章 一拍即合 恢河北岸,回纥营地。 李曜伫马营门旁,一群又一群的游牧战士不断从她身前涌入营中,他们大多面『色』枯黄,身形羸弱,就连骑乘的战马也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显见粮草不济久矣。 过不多时,营门前总算出现了一位衣甲齐整的回纥骑士。 这骑士目光如炬,只略微扫了一眼李曜等人,就忽然扬鞭一指,高喊道:“来人,把他们围起来!” 附近本来看着精神萎靡的回纥士卒仿佛突然被激活了一般,立刻举枪挺矛,呼啦啦冲上去。 只一眨眼的工夫,李曜一行人马便被回纥人围得水泄不通。 这位能随便驱使回纥士卒的人,无疑就是『药』罗葛菩萨,只听他又厉声道:“你们这些人好大的胆子!却不知是哪位谎称本大人的朋友,给我站出来!” 话音落下,回纥士兵们的包围圈便立刻现出一道仅容一人一马通过的缺口。 “德满,他说的甚么?” 李曜虽然听不懂突厥语,但她身边却不缺翻译。 而这位名为“德满”的人,正是李曜的部曲咄地满。 按照唐律的规定,部曲与良人有别,奴仆被主人“放免”为部曲之后,仍必须为主人效力,部曲比奴婢的地位高,奴婢有名无姓,部曲有名有姓,因此契丹人咄地满便有了一个汉名。 李曜听完杜德满翻译过来的话,一提马缰,便打马行至『药』罗葛菩萨的近前,低声问道:“你会说汉话么?” 『药』罗葛菩萨上下打量着李曜,见她鱼鳞铠甲,披膊护项,兜鍪颊当,全套披挂,遮得严严实实,但『露』出来的一对漆黑眼眸和长长睫『毛』,却总透着一种吸引人的神秘美感。 过了好半晌,『药』罗葛菩萨这才用流利的汉语答道:“略懂。” 李曜问道:“你就是『药』罗葛菩萨?” 『药』罗葛菩萨道:“正是本人,却不知你是何人?” 李曜道:“我是一个前来找你合作的人。” 『药』罗葛菩萨先是怔了怔,随即就轻轻一笑,忽地沉声道:“莫要跟我拐弯抹角,请用你原来的声音认真回答我的问题,此等小伎俩,可是骗不过我的。” 凭他阅女无数的眼光,看见这样一双宝石般的靓丽眸子,还有这般连铠甲也难以掩饰的纤秀身段儿,他就知道对方其实是一个年轻女子。 李曜仍用少年声音说道:“菩萨大人果然了得,既然你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和要求,那我也无需在你面前隐藏,只不过我们还需要换一个地方说话。” 『药』罗葛菩萨扬鞭指了一个方向,淡淡地道:“也好,那请你陪我到那里走一趟吧。” 他说着,向李曜一招手,便拔转马头奔了出去。 李曜立即打马跟上,『药』罗葛菩萨将她领进恢河岸边的一处树林里,因为军队建营和攻城所需,这片林子被砍伐得厉害,但中心地带的林木仍比较密集,倒也算得一个隐蔽之处。 在林中,两人隔着一丈驻马而立,『药』罗葛菩萨开口道:“此地无人,我们可以畅所欲言,但在商讨之前,应该让我看看你长甚么样了。” 李曜解开颊当,立刻『露』出一张精致俊俏的脸,『药』罗葛菩萨双目登时一亮,不由笑了笑,语气轻佻地说道:“原来你还有一层伪装,不过即便如此,也看得出来,你绝对是个美人儿。” 听得对方的调侃,李曜并不放在心上,只拱了拱手,用原声说道:“菩萨大人慧眼如炬,实在令人佩服得很。” 『药』罗葛菩萨毫不否认地道:“对我来说,识破你的本来面目,根本算不得难事。” 他顿了一顿,言归正传:“说吧,小美人,说出你的名字和身份,还有你为何而来,统统都说出来。” 李曜自我介绍道:“我叫李明真,至于我的身份,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现在是一名检校御史,奉诏监督代朔两州军事,而我来找你,其实是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药』罗葛菩萨双眼微微一眯,睨着李曜,玩味地说道:“原来竟是个女御史,有意思,可两国交战,势同水火,你我敢做甚么?” 李曜一字字地道:“运送米粮。” 『药』罗葛菩萨目光微微一闪,问道:“可是送往马邑?” 李曜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没错,我们想要通过你们回纥人控制的地盘。” 『药』罗葛菩萨冷声道:“难道你们就不怕我全吞了么?” 李曜忍不住呵呵笑了:“我们分成十日输送,每天只有区区两千石,更何况我来找你的缘由之一,就是因为知道你是一个草原上为数不多的聪明人。” 『药』罗葛菩萨心中一动,直截了当地问道:“我的报酬是甚么?” 李曜又一字字地道:“两万石粟米,马邑、回纥各得一半,如何?” 两万石?即使只有一半,也可以让他的部落比较完整地熬过这个寒冬,『药』罗葛菩萨听得大为动容,旋即平复了一下情绪,摇了摇头,说道:“少了,我要七成,你也晓得,我们回纥是铁勒诸部出兵最多的,而且我还需要拿出一部分去打点打点某些不聪明的人,毕竟周边的眼睛和嘴巴很多,我们可不想背上通敌的罪名而遭颉利灭族,另外……” 『药』罗葛菩萨忽地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我还有一个要求,我希望我们回纥与马邑守军之间能有一个默契。” 『药』罗葛菩萨替父领兵从征朔州,带出来的两万回纥青壮,已有近半数折损在了坚固的马邑城下。 可颉利可汗只把回纥人当作廉价的战场消耗品,就连高开道刚刚运来五万石粮草,也没有分给他们一份口粮,令回纥部上下所有人都感到无比心寒和愤恨。 李曜心中暗笑,她哪还不晓得『药』罗葛菩萨的心思,不外乎就是阳奉阴违,想要借机保存自己部落的实力,欣然道:“好吧,我本来也是这般想的,既如此,那我们……” 『药』罗葛菩萨颔首道:“成交!” 只是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双方便一拍即合,达成了秘密协议,随后『药』罗葛菩萨将李曜一行人请入营中,找来随军萨满祭告天地诸神,剐了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领着回纥营一干大小头领,当李曜的面齐齐跪地发誓:“谁若是违背誓言,泄『露』机密,长生天惩之,形同此牲!” 【回纥的称谓】维吾尔文:uighur,回纥的最早称呼为袁纥(亦作韦纥)和乌护(亦作乌纥)。其中袁纥属于漠北铁勒,乌护属于天山铁勒。7世纪初,袁纥改称回纥,并以时健为酋长,建牙于『色』愣格河,臣服于东突厥的统治。788年,回纥改名回鹘,取义为“回旋轻捷如鹘”。长假旅游中,码字着实不便,更新不稳,还望书友们见谅啊。 第二百零一章 马邑,即日可破! 夜『色』深沉,白雪纷飞。 残破的城楼里挤满了枕戈待旦的人。 因为缺乏御寒之物,在这寒冷的雪夜,除了少数执勤的巡逻兵,其他等待轮值的将士只得抱团取暖。 三更时分,城头上忽然发出“笃”的一声响,几名未曾入眠的守军士卒立刻翻身而起,纷纷遁声寻去,很快便在城楼外『露』的立柱上发现了一支缚着信笺的羽箭。 士卒们不敢大意,赶紧层层上报,朔州总管高满政拿到信笺,拆开细看,就见信上署名为检校御史李曜,说是自今夜起,将在每日夤夜通过回纥人的营盘向马邑城中输送五百至六百石米粮。 高满政刚看完密信,又有一名校尉前来禀报:“南面有人请求入城面见总管。” 高满政未及细想,便急忙赶到城南,借着城头气死风灯的火光,往城下仔细观察,见到风雪中立着一个人,浑身贯甲,看不见样貌,但此人没带兵刃,身材看着不强健,想必也不是什么跑来诈城的先锋,便令人放下一个箩筐,拉动绳索,将对方接了上来。 见来者迈出箩筐,高满政忙向身边的亲兵低语了一句,那亲兵迅速从身上扯下一块布条,开口道了声“得罪”,便将来者的双目蒙住,以免对方窥探城防虚实。 一路无话,到了朔州总管府,高满政才让来者取下布条,问道:“来使可否摘下你的面甲示人?” 来者点了一下头,立即取下兜鍪和颊当,随后还当着高满政的面,自行褪去铠甲战裙,从怀中取出一顶纱罗幞头,往头上一戴,这才拱手一揖,道:“御史李明真见过高总管大驾。” 高满政打量了李曜一番,淡黄襕袍,鍮石带,言语得体,举止沉稳,就是看着年纪太小了,只怕还未满十五岁,不由皱了皱眉,疑『惑』地问道:“你真的是李御史本人?可还有凭证?” 李曜颔首道:“正是。”说着从腰间拿出鱼符和通关符节,一并递给对方查看。 因为马邑城被围困已久,高满政确认完李曜的身份,便迫不及待地问起外界的消息。 李曜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将自己的退敌计划也简略地讲述了一遍。 虽然高满政听到李曜将大半粮草给回纥人,感到有些不痛快,但他也知道若不先喂饱回纥人,马邑肯定得不到一粒米的援助,而且李曜等人能从层层包围圈中运送粮草,已经足以称得上大书特书的奇迹之举,更何况一天五、六百石的米粮,实际上也超过了现在城里的全部存粮,只要分配得当,供应全城军民并没有太大问题。 只不过,高满政还有一个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李御史,为何会需要十天运送米粮?” 在高满政的眼里,胡人贪婪成『性』,反复无常,所以他能理解李曜不一次『性』运送大批粮草的苦衷。 只是十天的时间,似乎有些长了,他对自己能否坚持到突厥人退兵的预定日期,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李曜答道:“那是因为我们要让颉利在第十日吃一次大亏。” 高满政肃然拱手道:“还请李御史为高某细说端详。” 李曜解释道:“近来河朔降雪频繁,若只断其水源,并不足以保证颉利会在短期内决定退兵,是以李某决定留下来协助高总管守城,待到第十日,我们将会联合代州总管刘世让……兴许还会有岚州总管秦武通,秦王等河东诸军,对突厥人发动一场突袭,以战促和。” 高满政沉『吟』半晌,兀自点头道:“缺水少粮,天寒地冻,攻城不利,突遭反击,若是如此,颉利想不退回漠北都难。”随即顿了顿,继续道:“却不知李御史会带多少人马入城?” 毕竟,坚守不出,也要看条件的。 现如今马邑城中的守城器械早已全部毁坏得难以修复,而且高开道带来了投石机,仅是半个白昼的攻击,就给城墙造成了多处坍塌,虽然工匠们及时填土夯实,但临时修葺的牢固『性』终究还是变差了,城墙上每多一个修补的地方,守住城池的希望就会减少一分。 高满政出身将门,深得兵法韬略,自然知道一味死守,在攻城武器的打击下,守城军民定然会士气大跌,只怕这城池还未被攻破,就已有人生出了投敌的心思。 李曜道:“如果只算跟随李某入城者,共有十五人。” 高满政蓦地瞪大了眼睛,脸上现出难以掩饰的惊愕之『色』,未等他开口说话,却又听得李曜认真地道:“待到明日突厥猛攻之后,李某等人会伺机出击,争取挫一挫新来之敌的锐气,否则的话,我们根本坚持不了几天。” 高满政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道:“你要去偷袭高开道?凭你这十五人……” “非也。” 李曜纠正道:“实际上,是十四人,另一人是总管的侄女,高盈娥。” “盈娥还活着?” 高满政先是一怔,旋即便叹息道:“她肯定吃了不少苦。” 李曜也叹了口气,缓声说道:“她在突厥人的营地里呆过很长时间,遭受了极其残暴的虐待,其凄惨模样,实难言喻,我们本打算将她送往代州,可她说父母皆在马邑城中,坚持要回来……” “高某明白,请御史莫要再说了。” 高满政忽然出声打断,恨恨地道:“若连御史十四人都敢出击,高某手握三万大军,又怎能做缩头乌龟!” …… …… 清晨雪停。 马邑城外,突厥大军有如一股雪原上的黑『潮』,铺天盖地席卷而至,缓缓占据了马邑守军视野所及的全部区域。 初冬的雪终究不大,大军涌过之处,积雪眨眼间『荡』然无存,现出了饱受鲜血灌溉和浸泡的深『色』泥土。 昨日,颉利用自己一时心急付出的惨重代价,总算认清了一个事实——在面对擅长守城的将领面前,即便有了攻城器械,若无合理的搭配使用,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于是,这位突厥可汗以“量才施用”为由,很干脆地把攻城大军的指挥权托付给了燕王高开道,而他自己则理直气壮地待在大营里享受着美酒和女体。 高开道受宠若惊,自是异常卖力,天还未亮,他便下令突厥士兵用鞭打的方式驱使牧奴们顶着风雪挖掘泥土,然后在马邑城受损最严重的南城墙段之外堆出了一座宽达数十丈,高逾马邑城墙的土山。 高开道看着一台台投石机被人缓缓推上夯平的山顶,扬鞭一指城头,对左右伴骑信心十足地说道:“马邑,即日可破!” 明天开始恢复正常更新,今日驾游归来,累得实在不行鸟,还要照顾玩成病号的人。温馨提示:请书友关注一下俺的q群:,国庆过后,俺会适当发一些本文的资料和图片,以及某些不可为外人道的小番外。 第二百零一章 比试一番,如何? 土山上人喊马嘶,投石机反复运转,无数上百斤的重石呼啸着砸向城头,落点全部集中在马邑城墙南段,只待其坍塌,突厥大军便可一举杀进城内。 怎奈长达一个时辰的连续轰击,马邑城墙虽被投石机砸得坑坑凹凹,但却依旧巍然不倒。 自秦汉以来,马邑地处雁门关外,一直都是农耕文明抵御游牧民族入侵最重要的外围据点。 无论是现在的高满政,还是过去的王仁恭、刘武周、苑君璋等人,每个马邑守卫者都将城防视为第一要务,除了不断对城池进行强化和完善,还在城中汇聚了上千名土木工匠,使得马邑城墙的坚厚程度和守军的修缮能力,都远远超过了高开道的预料。 当然,曾经攻破过多座坚城的高开道也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待到守城军民布满城头,高开道马上命令投石手发『射』散装石料,投石机的皮袋猛地弹起,细碎的石块铺天盖地打到城墙内外,痛呼声顿时响成一片。 伤亡者大半都是没有甲胄和盾牌护身的民夫,随着城头上的声音渐渐减少,马邑城外四面八方的号角声依次响起,一天的攻城战终于全面展开了。 高开道一次『性』投入六万人进攻马邑南城墙,几乎达到了该区域所能铺开的兵力上限,而高满政也赶紧调集城中一半的兵力进行针对『性』的防守。 在滚雷般的喊杀声中,密密麻麻的士兵簇拥着上百台巨大的攻城器械,有如狂『潮』般涌向城墙。 与此同时,马邑城楼上鼓声大作,守军开始对敌人发起攻击。 游牧诸部战士骑『射』了得,不过若论攻城,高开道的一万燕军才是马邑守军的最大威胁。 在千疮百孔的墙垛间,三千多名弓箭手拉开一石步弓的弓弦,随着高满政的一声号令,抛『射』出一支支三棱雁翎箭,利用『射』程优势压制敌人阵中的燕军步弓手。 这些羽箭的箭簇带着一股子臭味,显见都蘸过污秽之物,中箭者若不及时拔箭和处理伤口,很快就会感染细菌,古代可没有抗菌『药』,伤者一俟感染,轻则卧病月余,重则数日即死。 实际上,高开道的燕军步弓手所用的柘木弓『射』程并不差,但守军居高临下所增加的抛『射』距离比他们远得不是一星半点,而高开道没有将土山堆得更近,主要就是为了避免投石机遭受火矢的覆盖打击。 但守军的短板也很明显,床弩和抛石车等威力较大的守城器械全部在过去的攻防战中报销了,所以高开道传令下去,让燕军步弓手们在盾牌兵的掩护下,排到进攻队伍的前方缩短『射』程上的差距。 高满政见此情形,立即命令守军弓箭手全部搭上三角锥形破甲箭,这种箭的箭杆足有成人食指粗,锋利而沉重的箭镞穿透能力非常强,常用在中远距离范围内杀伤敌人的重甲步骑。 燕军的盾手和弓手不时有人中箭倒地,后来者踏着伤兵和尸体,不断举弓还击,在城上城下编织的箭雨下,上百座高达三丈的云梯在绞盘的转动下,先后搭上了城头。 这种大型的攻城器械的长梯顶端都有倒钩铁爪,一旦钩入墙体,人力根本无法推开,督战的校尉立即喝令民夫两人一组,一人举着木板防御羽箭,一人用斧子砍击连接铁爪的木杆部分,但那木杆比人的大腿还粗,不少人尚未将其斫断,就已中箭殒命。 攻城战重点比拼的是战斗意志和死战决心,胜负通常只在分秒间,冲在最前方的燕军刀盾手,纷纷口衔长刀,一手攀梯而上,一手举盾相迎,而在他们身后则是一列又一列歇斯底里的游牧战士。 为了尽量避免短兵相接,城墙上的滚木擂石、滚水金汁毫不吝啬地朝来犯之敌的头上招呼下去,密密匝匝的长枪和铁叉不停地戳刺,一个接着一个的游牧战士和燕军士兵惨叫着摔在城下,一队死光之后,紧接着又有一队人不顾一切地向城头攀附,前仆后继,源源不绝。 眼看敌人就要攻上城头,高满政狠狠一咬牙,正要下令使用弥足珍贵的火油,却被身旁负责监军的御史李曜给出言阻止了:“总管,还是给我们多留点吧。” 李曜说罢,领着十三名东风堂成员下了城楼,莫看他们每个人身上穿着袍服,其实内里都罩了一套重甲,李曜戴上兜鍪颊当,拔出横刀,一言不发就冲向城头最岌岌可危的地方。 而此刻一队、两队……已有数十名敌兵冲上了城头,在他们身后仍有大量的士兵沿着他们舍命守护的云梯源源不断地涌上来,这些敌兵各个强悍异常,仿佛是不知死亡为何物的野兽,其疯狂的模样吓得一些胆小的民夫抱头鼠窜,导致城墙上很快拥挤成了一团。 督战校尉气急败坏地挥刀喝止,一支羽箭却突然贯穿了他的脖颈,他的身子晃了晃,仰面倒向了李曜,李曜一个闪身避开,并顺手夺过他手中的刀,随即双足猛地一发力,有如一颗炮弹一般,撞开几个迎面跑来的民夫,再狠狠一脚踹在一面染血的盾牌上,伴随着“嘭”的一声闷响,一个刀盾手腾地飞起来,随后便连同两名刚爬上来的士兵一齐惨呼着摔下了城头。 “碾死他们!” 趁着来敌们片刻的惊怔,李曜高喝一声,便挥动双刀,领着十三个强悍的同伴杀向了敌人,所过之处,残肢断臂纷飞,血雾弥漫。 手持双刀的李曜如同一部自走式的绞肉机,一转眼,便斩杀了十数名敌兵,在凿穿敌军的人堆之后,她『舔』了『舔』透过颊当飞溅在唇上的鲜血,往地上一啐,再次转身杀回,复又掀起一片血光。 而李曜的十二名伙伴当中,高烈也是武力恐怖非常之人,一出手就显与众不同,单臂一揽,便勒死一名闷头冲来的敌军悍卒,然后以其为盾,如虎入羊群,猛地撞倒一片,紧接着,他手中长刀上下翻飞,片刻间便将数名敌兵身首分离。 一名刚攀上城头的突厥百夫长见此惨状,不由勃然大怒,举刀朝附近的高烈当头劈来,高烈反应极其迅速,一个侧身,堪堪闪过这致命的一击。 恰在此刻,一道寒光忽然划过百夫长的脖颈,一颗硕大的头颅登时飞向半空,高烈余光一瞥,就见罗仁俊手里提着一颗人头,朝他得意地笑了笑,意有所指地问道:“比试一番,如何?” 高烈忽然刷地一个横斩,将一名扑向他的敌兵斩成了两段,热血沸腾地应了一声:“好!” 章节序号输错,改不了,本该是202章的,家里人生病,真是把我也整晕了,那番外什么的,我明天就抽空写。另ps:颊当,前文说过了,其实就是面甲,唐代的大体上可以参考日本颊当的构造,鼻孔、嘴巴都有便于呼吸的开口,并具有一定的防护能力,跟《天国王朝》里鲍德温的银面具不是一个类型,那只是用来遮脸的。 第二百零三章 大力出奇迹 成千上万的人有如一股汹涌而来的怒『潮』,狠狠拍击着绵延巍峨的城墙,无数的喊杀声、兵刃相击声、哀嚎声、破碎声响彻天空。 而整个战场厮杀最惨烈的地方,莫过于马邑南城墙上的一处豁口。 蚁群般的士兵通过一台涂满血污的云梯列队而上,毫无停留地加入临时集结的阵形当中,旋即便被恐怖的刀光卷进修罗地狱。 鲜血飘洒,碎肉横飞,李曜双刀狂舞,奋力向前,高烈、罗仁俊各自手持单刀护在李曜身后左右两侧,杜德满、刘安远、敖乐根、赵文彦四人紧随其后,再往后是葛志高、潘量、黎尚道、肖元朗、车前实、付子勋、王文昌七人,十四人条件反『射』般地排列成阵,犹如化作摧枯拉朽的铁轮,反复碾压冲上城头的敌兵。 虽说东风堂成立以后,李曜并没有干涉总镖头高烈的日常工作,但高烈见识到李曜的超强本领,还是主动请求她对东风堂成员进行训练指导。 于是,在通过一个多月的封闭式魔鬼训练之后,无论是此刻进行杀戮比赛的罗仁俊和高烈,还是刘安远、杜德满等其他参与战斗的东风堂成员,俱都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当然,李曜本人也从来没有懈怠,她在东风堂传授各种高效杀人技巧和特种战术手段之余,也常常向高烈等人学习诸如『射』箭、骑战、步战、枪槊等古代的战阵武艺。 也许是受到平阳公主意识的影响,李曜在这相互教习的过程中,发现自己只需别人稍加点拨,便会有突飞猛进的进步,似乎自己并非是在学习,而是在恢复过去曾经拥有的本领和记忆。 激战许久,十四道浑身浴血的身影,始终没有一个倒下,甚至连他们的脚步也无人能挡。 在横向长度不足十步的区域内,满地脏腑,伏尸累累,突厥人在城头占据的空间越来越小,阵脚也越来越『乱』。 高满政早已目瞪口呆,他本来以为李曜只是过去督战,亦或者做些鼓舞士气的举动。 可谁知李曜居然直接冲上去大杀特杀,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少年御史会有这般惊世骇俗的武艺。 与此同时,燕王高开道望着马邑城头,看到自己带来的精锐步卒遭到砍瓜切菜般的杀戮,直恨得血贯瞳仁。 他实在想不通,这样可怖的一班人物是怎么出现在这座孤城里的,仿佛从天而降的天兵天将,只觉现实似乎荒诞得太不真实…… 登上城头的敌兵被斩杀殆尽,决定此处战斗胜负的云梯终于失去了片刻的保护,豁口附近的马邑守军迅速扑了过去,却见李曜反握双刀,突然往墙垛上一『插』,随后在高烈等十三人结阵掩护之下,展开双臂,抓住云梯顶端两边的铁爪,继而在一片惊呼声中,凭借一人之力,将铁爪锋利的尖端从夯土墙中硬生生地扯了出来,再不可思议地将巨大的云梯连带正在攀爬的一队敌兵齐齐掀倒在城墙之下。 大力出奇迹,城头上登时欢声雷动。 眼睁睁看着破城良机就此湮没,高开道将头盔狠狠地掼在地上,举刀指向李曜等人所在的位置,咆哮如雷:“快放箭!『射』死他们!” 无数的黑点带着破空的尖锐声呼啸而来,高烈身经百战,反应最为敏锐,当即大叫一声:“举盾!” “盾”不止是木盾,当然还有肉盾,在遭到箭矢覆盖之前,十四人各自顺手『操』起一个挡身的事物,下一刻便传来密集如雨的击打声音,未等这种声音停歇,高烈再次出声:“走!” 一众伙伴心领神会,纷纷顶着木盾和尸体,迅速远离原地,紧接着,一颗又一颗西瓜般大小的石块轰击而至,砸得土屑与血肉齐飞,所及之处,一片狼藉,却没有伤及适时避开的李曜等人分毫。 高满政看得热血沸腾,亲自擂鼓助威,守军士气瞬间暴涨,各个舍生忘死地杀向来敌,只消不大的工夫,便解除了所有可能导致防御崩溃的隐患。 “当!当!当——!” 高开道最终还是克制住心中的怒火,下令鸣金收兵了,绵延的兵锋如『潮』水般退去,损坏废弃的攻城器械、血淋淋的尸体、哀号的伤兵沿着城墙铺了一地。 在持续了约莫两个时辰的激烈鏖战之后,守军总算得到了暂时的喘息时间,朔州将士们亢奋劲头一过,不约而同地靠坐在墙垛边恢复体力。 很快,城头上又呈现出另一种繁忙的景象。 民夫清理尸体和转移重伤者,工匠修补豁口和夯实墙头,医师为轻伤者进行伤口的处理和包扎,而其他的百姓则争分夺秒收集散落在城头和城内的矢石,然后堆积在休憩的守城将士身边,以便对方随时取用,显见经历数十天异常艰苦的较量,马邑的军民已然形成了足以令人感到惊叹的默契。 毕竟,在最近的几个月里,突厥人前前后后损失了数以万计的人马,颉利因此曾放言“见到汉人不封刀”,到得如今,整个朔州境内除了这座马邑城,其他地方早已杀成了赤地。 可想而知,一旦马邑城破,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是活不成的,就算侥幸活下来的人,也不过是成为草原上牛羊般的奴隶苟延残喘而已。 李曜、高烈等十四人穿过这些忙碌的人群,重新回到城楼上休息,高满政立马上前拱手一礼,赞道:“李御史及诸位壮士好本事啊,着实令高某佩服之至。” 李曜还礼道了一声“过奖”,随即想起自己没有见到敌方出动攻城槌,遂问道:“高总管,不知重新开启南城门需要多长时间?” 因为敌我实力对比太过悬殊,又长期缺乏外援,高满政只得采取死守之策,下令封死了所有的城门,如此几番交战之后,虽然突厥人不会再打城门的主意,但同时也对守军出城作战造成了一定的不便。 高满政略一思索,答道:“清理门洞土石,至少需要半个时辰。” 李曜闻言,望了一眼城外的土山,蹙眉道:“这太慢了,战场上瞬息万变,既然高开道和突厥人都以为城门业已堵死,我们应该趁此刻敌军尚未再次发起攻击之际,马上解封城门,以免贻误战机。” 因为我这几天需要照顾病人,所以本文的更新受到了很大影响,若有造成困扰,希望大家能够谅解。 第二百零四章 尸山血海 恐怖剧目 高开道驻马土山,远眺旌旗飘扬的城楼,目光冰冷而坚毅,举刀一指前方,咬牙切齿地道:“传令下去,给我狠狠砸,直到砸烂那里为止!” 紧接着,巨大的石块持续不断地轰在城门楼上,砸得碎屑漫天飞舞。 又一轮猛烈的投石打击之后,马邑城楼上面两层土木建筑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塌。 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嘹亮的进攻号角再次响起。 四万大军分列成八个大方阵,向饱受摧残的马邑南城墙齐头并进。 高开道少时便以矫勇凶悍着称,且心『性』极为刚强。 在他的右脸颊上有一道异常狰狞的疤痕,这是去年的一场恶战给他留下的纪念。 当时高开道攻打易州,面部中了一箭,随军的一名医师见此情形,说箭头『射』得过深,不能拔除,被他一言不发地杀了,随后另一名医师又说可以拔箭,但会很痛,结果也被他一刀杀死。 有了两个前车之鉴,第三个医师总算『摸』准了高开道的脾『性』,表示自己可以取出箭簇,然后在高开道的默许之下,割肉凿骨,从深及一寸的脸部裂缝中取出了箭头。 在这整个手术过程中,高开道非但没有痛哼一声,还边听音乐边吃饭,其派头堪比《三国演义》里的“关云长刮骨疗毒”。 即便如此,高开道负伤破相,心中不可能不愤怒至极,医师刚包扎完毕,他手持钢刀亲自登城作战,杀得唐军士卒心惊胆丧,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带领先锋精锐击溃了坚持了十数日的守军,随后他下令屠城,将整个易州城上至刺史慕容孝千,下至城中的老弱『妇』孺,全部杀得干干净净。 可见越是难啃的硬骨头,吃的亏越大,就越能激发高开道的凶『性』和血『性』。 而现在,高开道掌握着四十万大军的指挥权,自然不可能亲自赤膊上阵,但此番攻城,他依旧会根据自己以往破城的经验,集中手里最强大的力量去攻击城池损坏最严重的一面城墙。 在战鼓声中,八个大方阵以排山倒海之势,一步步『逼』近城墙,密集的羽箭不间断地降在黑『色』人『潮』之中,泛起一阵阵血『色』的涟漪,但瞬即消弭不见。 每个方阵前面都顶着一个庞然巨物,外形像极了放大版的西方中世纪攻城塔。 这是古代华夏最大类型的攻城战车,早在先秦的春秋战国时代便常用来攻城,相传为吕公姜尚所创,故而得名“临冲吕公车”。 此车比马邑城墙还高出一丈,长达十数丈,车内分成上、中、下三层,可以同时容纳数百人,最上层为弩箭台,聚集着担负掩护任务的弓弩手,中层与马邑城墙平齐,载满了高开道精心挑选出来的悍卒,而下层则有八个巨大的木轮,其形体异常笨重,需要数十匹骏马和上百名壮汉才能驱动。 看到有如巨兽徐行而来的吕公车,马邑军民无不骇然,高满政虽然脸『色』也白了几分,但他毕竟久经沙场,只是短暂的惊慌,便想到了应对之策,他站在城门楼的废墟上,指着敌军阵前的庞然大物,对令旗兵扬声道:“传令各营各队,弓手抛『射』车顶敌军弓弩,枪兵矟手结月牙阵待敌。” “嘭!嘭!嘭——!” 八台临冲吕公车的中层飞桥先后放下,厚重的包铁木板砸得城头一阵土屑飞扬,燕军悍卒和突厥猛士共同组成的突击队从车厢里蜂拥而出,毫无畏惧地冲向枪林矟阵,而马邑守军面对敌人的强悍,早已有了心理准备,自然都是鼓起了斗志。 兵刃相接,血肉横飞,转瞬间,双方便绞杀成了一团,马邑守军虽然配合默契,死战不退,但高开道的攻城突击先锋们的勇武实在惊人,最先登上城头的大多数人被密集的长枪长矟捅得浑身都是血洞,后来者的脚步却丝毫未停,直接顶着前排未倒的尸体,如同一头头嗜血的凶兽,疯狂地杀上城头,守军往往需要付出三到五人的代价才能干掉一个对手。 看到伤亡人数直线飙升,高满政眼角止不住地颤动,忍不住看向站在身旁的李曜,就见李曜也看向了自己,两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随即齐齐抽出腰间战刀,一个率领麾下最为精锐的亲兵营扑向左方,一个带着随从和一营预备队扑向了右方。 这一轮厮杀惨烈异常,双方都拼到了意志力的极限,李曜当仁不让地冲在了最前面,两把横刀带着罡风,势如雷电,所及之处,挡者披靡。 在她的身后,依旧是进行杀敌比赛的高烈和罗仁俊二人。 严格来说,无论是武艺,还是战斗经验,高烈都远在罗仁俊之上,可罗仁俊毕竟少年心『性』,又隐隐以北周帝裔血统为傲,好胜心和自尊心都非常强,可见他不是一个轻易服输之人。 而在初东风堂成立的前夕,罗仁俊本来觉得自己肯定会担任那所谓的“总镖头”一职,却不想李曜搞了一场中秋夜宴之后,这个位置就被从天而降般的高烈一屁股坐了。 当然,他后来发现高烈的本领和来历都相当不俗,确实比自己强得多,心中的怨气也就自然而然地消解了,转而将对方视作了良师益友,以及李曜之外的头号追赶目标。 就在李曜、高烈、罗仁俊等人再次鏖战时,高开道排列的八大方阵也在蚁附攻城,在守军猛烈的打击下,惨叫声此起彼伏,尸体、断肢、残骸也以惊人的速度堆积起来。 与此同时,城内则有无数的人正在奔跑、呐喊,拼命地往城墙上运送滚木礌石、开水金汁等守城物资,期间不时有人身中流矢跌落城下,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因为所有人都明白,值此战斗最激烈最紧张的时候,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懈怠,都有可能给整个城池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根本没有时间去管伤者和尸体。 双方反复展开拉锯战,每个豁口都是几度易手,城头上下皆是尸山血海,仿佛正在上演着一场人世间最恐怖的剧目…… 夕阳斜下,染红了天边。 高开道看着天地同『色』的景象,不得不承认自己低估了对手。 收兵的鸣金声再次响起,攻城的士兵搀扶着伤员,簇拥着尚未损毁的攻城器械,一齐如海浪退『潮』般地离开了血腥的城墙。 至此,在损失了大量的攻城器械和燕军精锐之后,高开道制定的速战计划已然宣告破产。 而李曜的突击行动才刚刚准备就绪,正待信号与时机的到来…… 家人明天出院,又可以正常地码字了。 第二百零五章 出其不意 攻其不备 绵延的天际线都是逐渐退去的攻城大军,马邑的百姓们再次忙碌起来,轮值的士卒开始巡检城墙上的尸首,一俟见到还能喘气的敌军伤兵,便会毫不犹疑地朝对方身上补上致命一刀,不过偶尔也有突然暴起的敌兵给马邑军民造成伤亡,最后通常会抱着一个垫背的人跳下城墙,亦或者立刻被剁成肉泥,很少有人活过数息时间。 李曜默默地用湿帕子擦了擦颊当上的血污,然后一边吃着粟米饭和马肉干,一边瞬也不瞬地紧盯着城外行动最迟缓的那支人马。 要说今天战损率最低的参战军队,莫过于『药』罗葛菩萨麾下的回纥军。 此前的战斗中,甫一交手,负责抵御回纥军进攻的马邑将士就发现飞来的羽箭大多都『射』在了城墙上,就算飞上了城头,也都是轻飘飘的,很难对守军难造成伤害,而且他们发动的攻势总是雷声大雨点小,连一个登上城头的人都没有,口中的喊杀声却是吼得震天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战意有多强烈,结果两场鏖战下来,回纥人只伤亡了不到百人。 过不多时,象征回纥军渠帅的苍狼黑旗忽然左右摇摆了一下。 李曜看到『药』罗葛菩萨发出的信号,把碗往墙垛上一搁,不想正欲转身离开,却听一旁的高满政开口问道:“李御史确信回纥人不会耍诈么?” 李曜的视力可与四倍望远镜相媲美,再加上土地湿润无尘,使得她早已将城外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遂面向高满政,认真地道:“回纥人固然不可轻信,但李某相信自己的眼睛,现在敌军除了回纥部与守卫器械的士卒,其他诸部及高满政的燕军大部皆已走远,若是高总管不放心,坐镇城池,静待结果即可,无需亲自上阵冒险。” 高满政摇头道:“不要误会,我之所以会有如此一问,是因为高某看不清远方的状况,既然是李御史亲眼所见,高某便再无顾虑。” 李曜略一思索,沉声道:“也好,不过总管麾下的右虞候率必须随军出击。” 李曜记得,原史上的高满政是被负责警备巡查的杜士远杀死的,她绝不会让这种不太安定的人留在城内,以免节外生枝。 高满政哈哈一笑,道:“没问题。” 两人一齐走下城墙,高满政扫了附近一眼,悄声问道:“难道御史怀疑他有问题?” 李曜低低地解释道:“此次出击容不得半分闪失,李某对所有非高总管嫡系的人都不太放心。” 高满政颔首道:“如此也好,那我这就安排……” 犹言未毕,忽然有一个激动的声音远远地响起:“堂兄搞了这么大阵仗,为何不唤上海德?” 李曜脚步一顿,不由遁声看去,就见一个身穿铁甲的中年将领纵马奔来,样貌与高满政有两分相似,正是高盈娥的父亲,左虞候率高海德。 高满政道:“六郎来得正好,我打算让你全权负责城中警备。” 一听这话,高海德眼睛登时红了,旋即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抱拳泣声道:“海德若不能出城击敌,定然难纾胸中恶气,还祈堂兄成全!” 男儿有泪不轻弹,高满政忙把高海德扶起,动容道:“好兄弟,为兄允你便是!” 于是,高满政留下一个心腹将领临时担负左右虞侯率的工作,然后带着李曜和高海德来到马邑城南门。 此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一千七百多人马,其中具装重骑两百多人,其余为轻骑,本来马邑城中有战马数千,但由于城中缺粮,大部分战马都成了军民们的裹腹之物,若非高满政故意保留少量战马用作突围之用,只怕早就一匹不剩了。 李曜一行十四人参与主攻,自然都成了重骑,每个重骑的战马上都驮着数罐火油,他们此番出击的主要目标,就是敌军的攻城器械营和投石机阵地。 高满政环看众将士,见到包括不被李曜信任的杜士远,所有人都是一脸无畏的神情,不由暗暗点了点头,随即翻身上马,扬声道:“诸位将士听令,随本总管出城杀敌。” 话音落下,沉重的青石条被留守的步卒们搬到一边,城门缓缓开启,高满政一马当先,率领一千五百轻骑朝着回纥军撤退的方向疾驰过去,而李曜则与高海德、杜士远领着两百多名重骑直接冲向土山的投石机阵地。 马蹄声如奔雷,吓得看守投石机的燕军士卒们一阵手忙脚『乱』,土山不过一里的距离,战马全力冲刺,转瞬即至。 重骑们首先奔上土山顶的一端,然后沿着投石机的摆放位置开始横冲直撞。 高海德、杜士远两位虞侯率冲在了最前面,看守土山的千余燕军刚刚结好战阵,便被他俩领着一群铁甲重骑杀得七零八落,李曜一行十四人跟在他们后面,一人先把火油泼洒在投石机上,随即便有后来者将其付之一炬。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土山上燃起了一片火光,一道道漆黑的烟柱冲天而起,远及十数里开外的人都能看到,很快引得正在返营的诸多队伍一阵『骚』动。 高开道大惊失『色』,顾不上传令全军,急忙率领三千燕军轻骑回军救援,驰行至距离土山三里之地,听到前方有喊杀声和呐喊声,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只道是某部人马正在反击唐军,却不料心里刚生出一丝侥幸,就见无数败兵争先恐后奔逃而来,里面夹杂的一面黑旗,竟是属于以善战着称的回纥部,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高开道毕竟只是代替颉利可汗临时指挥大军,并没有执行军法的权利,所以他只能干瞪眼地看着冲向自己的大波溃兵,竭尽全力稳住麾下人马的阵脚,可全速追杀而来的高满政显然想凭借战马的冲力,给他来一记“倒卷珠帘”。 冲锋的骑兵有如汹涌的浪涛席卷而来,高开道的人马受到溃兵的阻滞,完全失去了与马邑骑兵对等的较量机会,立刻被杀得人仰马翻,兵败如山倒。 即便高开道再勇武强悍,在狼奔豕突的人『潮』中,也是独木难支,只得打马拼命奔逃。 高满政率军紧紧咬着“本家人”高开道的人马一路追杀,期间曾数次险些挑落高开道,直至突厥诸部自发地赶了过来,这才赶紧停止追击,调头而返。 【古代战术知识】本文提到的“倒卷珠帘”主要是一种骑兵战法(很少用于步兵),战法的精髓是驱赶溃兵冲击本阵,倒卷珠帘由隋朝英年早逝的天才战将杨爽(563—587,只活了25岁)所创,借此战法两次大破突厥,其中一次重伤沙钵略(突厥汗国第六任可汗),其要诀为“以弱挡强,以强击弱,驱溃攻主”,唐代的李世民也是此法个中高手,只有诸如玄甲军、金军拐子马、西夏铁鹞子等战力强悍和纪律严明的精锐骑兵才能发挥出该战术的最佳效果。 第二百零六章 不可掉以轻心 夜幕悄然垂下,一轮寒月升起。大火从土山上蔓延开来,熊熊燃烧的烈焰映照着天际,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烟尘气息,似乎连呼啸的夜风都无法将其吹散。 高开道率兵回追高满政,再次来到马邑城下,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令他心里抓狂的景象。 “快攻城门!孤要屠城!屠城——!” 气急败坏的高开道槊指刚刚轰然紧闭的城门,歇斯底里地怒吼着,却听得身边的部将张金树委婉地劝道:“大王少安毋躁,我军现在已无攻城物件,况且将士皆已疲怠,恐怕今晚难以攻破城门,不如伐树造好冲车撞木,再来一战如何?” 听到这话,高开道不由得有些泄气,尽管他此刻心头羞怒交加,却也明白自己若是强行发动全军夜战,只会徒增大量伤亡,于是冲着城头叫骂一通后,留下主动进行救火的回纥部,率领燕军及其他诸部人马悻悻而回。 马邑守军此次出击用时半个时辰,虽然杀死杀伤的敌军不过百人,却摧毁了敌军全部的投石机和吕公车,以及大部分的云梯、望楼、撞车等攻城器械。 由于李曜和『药』罗葛菩萨的事先约定,高满政及其麾下的千余轻骑与上万回纥人共同演绎了一出以假『乱』真的追逐戏,直到遇见高开道,这才有了实质上的交战,结果高满政的弓刀还未见血,对方就被扮作溃兵的回纥人冲散了人马,而李曜这厢几乎是一击溃敌,其后任由败兵逃窜,专注烧毁敌军器械,以至于两百多名重骑竟无一人阵殁。 惊险而漫长的一天战事总算结束了,兰韶英得到李曜派人送来的消息,便带领一支运输车队从雁门关外的代州军驻地出发,沿着『药』罗葛菩萨提供的秘密行进路线,将两千石粟米分别送至回纥营和马邑城。 在回纥人的掩护下,马邑城的军民们通过绳索和藤筐把一袋又一袋的救命粮拉上城头,而与此同时,『药』罗葛菩萨也在自己的营地里忙着分配粮食。 其实他对李曜提出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如果不是李曜与他有此番合作,肯定不会知道回纥、仆骨、拔野古、同罗、思结五个铁勒部落早已暗中结成反抗突厥汗国统治的军事同盟。 因为颉利可汗与曾经杀害上百名铁勒酋长的处罗可汗同样残暴,而且征税更加无度,使得铁勒诸部现在的状况比中原流民强不了多少,是以『药』罗葛菩萨需要将本部所得一半米粮均分给其他四个盟友,才能保证他们不会被饿死太多的人。 这个时代,世界上根本没有民族的概念,铁勒诸部此次无偿出兵作战,本来就对突厥深怀怨愤,只是因为自身实力不足,暂时不敢武力反叛罢了,但他们为了生存,搞点利已的小动作还是没问题的,而这也是李曜与回纥渠帅『药』罗葛菩萨能够成功进行合作的主因。 忙完粮食的接收事宜,或许是紧张的情绪突然放松下来的缘故,李曜顿觉身心疲惫不堪,回到高满政为她安排的暂住之所,褪去衣甲,刚一倒床上就沉沉睡去。 李曜再次醒来时,已是次日正午,她心中不由一紧,顾不得仔细洗漱,迅速穿好衣冠,随即来到高烈、罗仁俊等人的住处,发现他们都不在,便急忙赶往城头,看到围城大军并没有发起进攻,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一队队负责警戒的士兵在城墙上走来走去,许多民夫和工匠在官吏的带领下清理城门楼的废墟,每个人都表现得干劲十足。 显而易见,昨日傍晚的那场胜利以及连续两夜送来的粮食起到了大振人心的作用。 李曜正打算在城头眺望土山,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李御史,总算找到你了。” 高盈娥手挽竹篮,款款走到李曜的身边,揭开竹篮盖子,提出一个食盒,竟是亲自给对方送饭来了。 食盒里盛着一大碗粟米粥和一碟烤肉干,到了这个时辰,李曜也确实饿了,抓起筷子,三下五除二就吃了个碗底朝天,高盈娥掩嘴一笑:“李御史狼吞虎咽的样子,还真像个大丈夫。” 李曜帮着收拾碗筷,把嘴一抹,蹙了蹙眉,傲然道:“李某可比很多大丈夫强多了。” 这时,高满政扶着横刀朝李曜的方向走来,身后跟着左右虞侯率高海德、杜士远,以及高烈、罗仁俊、刘安远、杜德满等十三位东风堂成员,每个人脸上的喜悦都不由自主地表现了出来,高满政开口笑道:“李御史,昨夜可睡得好?” 李曜拱手笑道:“呵呵,李某都睡过头了,自然好得很。” 高满政神采飞扬地道:“多亏御史及诸位壮士倾力相助,昨日我等方才得以消除大患,扬眉吐气,高某代全城军民感谢你们。”说着对李曜及东风堂一干人等深深地躬身一揖。 李曜忙上前去扶高满政,高满政却急退了一步,李曜先是愣了片刻,随即突然醒悟过来,脸上一红,苦笑着道:“原来高总管已经看出来了。” 高满政点点头,诚恳地道:“实不相瞒,高某端的眼拙,若非盈娥亲口透『露』,否则我等到现在都不会知道李御史的真实身份。” 紧接着,高海德拉着高盈娥齐齐跪倒,感激涕零地道:“李御史,大恩大德,没齿不忘,请受我们父女一拜。” 李曜赶紧扶起高盈娥:“这可使不得,二位都起来,实在是折煞李某了。” 待高海德再三致谢一番之后,李曜忙转移话题,指了指城外土山,对高满政说道:“你看那山上的残骸都无人清理,想来敌军的攻城器械全完了,说不定此刻颉利正在高开道面前暴跳如雷呢。” 高满政道:“颉利虽然脾气不大好,但轻重还是拿捏得住,那高开道以擅长打造攻城器械着称,可他要想造出像样的物件,绝不会是两三天的事情,另外我还听说高开道身边有个叫做张金树的将领,正是前隋贼王张金称的兄弟,他曾助其兄长夜破清河城,我等不可掉以轻心!” 第二百零七章 永远的利益 事实证明,高满政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是夜,敌军果然对马邑城发动了数次攻击,每次只持续了半个时辰,其攻击方式非常单一,只是由大队轻骑绕城疾驰,不断向城中释放火箭。 高满政从军二十载,这种袭扰战术自是见得多了。 他冒着箭矢观察了一会儿,便判断出敌方的意图,就是想让城内军民夜里得不到休息,于是下令副总管及左右虞侯率各领兵一万轮流守城,其余人等一律回去休息。 只不过,夜里还是出了一个严重的意外,一些火箭落到城墙内,引发了一场大火,导致一个伤兵营被烧毁,数百人葬身火场。 高满政为此不得不下令连夜将所有伤号转移至远离城墙的安全区域,以免类似的惨剧再度发生。 天『色』微明时分,敌军弓骑总算消停了,但高满政却没心思休息,而是邀请李曜及城中将官齐聚总管府内商量对策。 坐于首席的高满政飞快地扫视众人,率先说道:“昨夜敌军的袭扰,并没有出乎本总管的意料,可他们若是天天如此,只怕就有些麻烦了,不知诸位可有甚么办法?” 众人一阵沉默,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火灾隐患很好解决,把城墙周边的木制建筑都拆掉便是,真正令他们感到困扰的事情,是因敌军通宵达旦的进攻而被迫中断的外界补给。 良久之后,李曜开口道:“我倒有个想法。” 一听这话,高满政身子不觉微倾,那殷切期望的模样,好像见到了救世主一般,恭敬地问道:“御史计将安出?” 李曜一字字地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高满政略一思索,试探着问道:“御史的意思……是让我等夜袭敌营?” 一名官员不解地接口道:“敌军现在全天包围,白昼监视,夜里袭扰,我等若是派兵出城的话,很难做到不被敌方察觉啊。” “非也。” 李曜摆了摆手,提醒道:“诸位莫要忘了,我们还有援军。” 高满政微微一愣,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由脱口问道:“难道那刘世让愿意出兵?” 当初李渊诏令刘世让出兵救援马邑,刘世让行至松子岭,不知何故没有再进,反而回军保守崞城,那时马邑城尚未与外界断绝联系,高满政自是知晓了此事,因而对刘世让多少还是有些芥蒂。 李曜目光一闪,说道:“有两件重要的事情,李某还未曾对高总管提起。” 高满政好奇道:“何事?还请御史说来一听。” 李曜道:“刘总管差点被今上砍了脑袋,现在还是戴罪之身,而他的脑袋,正是李某保下来的。” 高满政顿时恍然,不由向南伏身一拜:“天子圣明!”随即又朝李曜拱了拱手,哈哈一笑道:“算他刘世让命大,御史出言能让天子改变主意,当真了得!” 李曜欠身一礼,不卑不亢地道:“总管过奖。” 高满政叹道:“说实话,刘世让的确是一员将才,若由他亲自出马,想必不难得手。” 李曜颔首道:“刘总管如今在雁门聚兵两万,李某今晚便出去一趟,让他组织一支专门袭扰敌营的人马。” 高满政霍然躬身一揖,动容道:“既如此,全城军民的『性』命,便皆寄望于李御史此行了。” …… …… 夜空漆黑,月光黯淡。 马邑城下,蹄声轰鸣,密集的光芒汇聚成一条条快速移动的长龙。 无数弓弦响动,漫天的火箭犹如星雨般落下,将城墙照耀得亮如白昼。 长龙呼啸远去,城头上的火焰很快被人扑灭。 一道黑『色』的人影顺着绳索自上而下,从三丈高的城头落至地面,轻盈得几无半点声音。 那人影手腕一抖,收回飞爪,再往腰间一缠,便趁着敌骑未至,发足疾奔,很快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小半个时辰之后,回纥营的大门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来客,附近一群守营的士卒立刻围拢上前,其中一位百夫长见此人头戴面具,身穿黑袍,脚蹬黑靴,腰缠铁爪,背负弓刀,看着甚为可疑,不由厉声喝问:“你是甚么人?为何鬼鬼祟祟出现于此?” 那黑衣客用略显生疏的突厥语出声道:“我是你们的朋友。” 百夫长一听这话音,顿时识出对方的身份,忙不迭挥退周围士卒,带领黑衣客来到营中大帐前,轻声唤道:“菩萨大人,有位贵客来了。” 片刻之后,帐中灯光亮起,『药』罗葛菩萨的声音传了出来:“贵客请进吧。” 黑衣客掀帘而入,『药』罗葛菩萨肃手道:“请坐。” 两人对坐下来,黑衣客揭下面具,『露』出一张俊俏的少年面孔,正是女扮男装的李曜。 『药』罗葛菩萨开门见山地问道:“明真需要甚么,尽管说来一听。” 李曜低声道:“我需要一张突厥诸军的营地分布图,顺便再给我准备一匹快马。” “没问题。” 『药』罗葛菩萨认为眼前这位女子是个既胆大又心细的主儿,不用猜也知道对方为重开运粮通道而来,事关自身部落利益,他当然是有求必应。 只一会儿的工夫,『药』罗葛菩萨非但画好了图纸,还把自己的一匹坐骑送给了李曜。 恰好此刻轮到回纥部出营袭扰马邑城,『药』罗葛菩萨就趁机派遣一支百人队逆向而行,将李曜安全护送至代州唐军斥候们占据的哨营。 李曜一见到赵怀杰,便把突厥军营的分布图迅速复制了一份,并在图上燕军营地所在的位置作了一个标注,吩咐赵怀杰明日根据图上标注派遣侦骑,然后辞别回纥护卫,独自策马朝雁门方向疾驰而去。 四更,正是夜里人最容易困倦的时候,狭窄的谷口陡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吓得一名在此巡弋的哨兵打了个机灵,不由得放声问道:“来者何人?” 李曜勒缰驻马,应道:“御史。” 哨兵高举火把,走到来者近前,摊开一只手,问道:“可否出示凭证?” 李曜沉声道:“速带本官去见刘总管,接着。”说着一扬手,一块鱼符便不偏不倚地抛到哨兵的手心里。 哨兵看了眼手中的物件,恭敬地递还给李曜,随后便领着对方进入营中。 刘世让听得亲兵传报李曜来了,急忙起身出帐相迎,李曜把马邑城当下的情况和自己的应对方案详细叙述了一番,刘世让听了面上『露』出讶然之『色』,沉『吟』半晌,忽然叹息道:“贵主还真是一点未变啊!竟能想出如此冒险的法子。” 李曜蹙眉道:“难道元钦以为不妥?” 刘世让忙抱拳道:“贵主莫要误会,刘某只是觉得铁勒诸部愿意暗中协助我军,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李曜呵呵一笑,道:“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这几天工作倒是不忙,家里事儿又多了,明天争取恢复正常更新,外加番外(温馨提示:有兴趣的书友们可以加入本书简介上的q群)。 第二百零八章 大王,不好了! 十月十三,两更时分。 雁门关以西二十里处,云集着三千二百名整装待发的唐军将士。 他们是检校代州总管刘世让麾下的全部骑兵,人马俱都身穿黑『色』硝制皮甲,马鞍挂满箭壶和火油罐,排列整齐,纪律森严。 寒风凛冽,枯草摇曳,雪花飘飞,天地一片苍茫。 李曜眺望着远方肃杀的景象,神『色』冷酷,而她身后的刘世让则面『色』焦急,不停地来回踱步。 忽然,漆黑的夜『色』中隐隐现出几个亮点,刘世让蓦地顿住脚步,叮嘱道:“有人来了,注意警戒!” 音落,排头一队士卒取弓抽箭,正要瞄向闪烁不定的光点,李曜忙出声制止道:“诸位无需紧张,这几位是我们的人。” 过不多时,几个黑影快速飞驰而来,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只有普通视力的刘世让也依稀看清了头前一个来者的模样,正是代州斥候营校尉赵怀杰。 赵怀杰到了李曜和刘世让的近前,一勒马缰,开口道:“报,刘总管、李御史,回纥、仆骨、同罗三部皆已布置完毕,并如约离营为我军让道。” 刘世让颔首道:“很好,你们几个先行带路。” “属下得令!” 赵怀杰应了一声,带领几名举着火把的斥候,打马转向而行。 刘世让扳鞍上马,举鞭指向前方逐渐跑远的光芒,扬声道:“传令全军,出发!” 一声令下,三千多名全副武装的大唐骑兵便在斥候的引领下向敌营进发。 将士们口中衔枚,无人说话,战马四蹄包裹,无声无息,即便是甲衣兵刃发出来的轻微碰击声,也被呼啸的风声所掩盖,让人难以察觉。 朔州平原一马平川,人的视野非常开阔,在顺利通过三个铁勒部落的辖区之后,校尉赵怀杰便命令引路的斥候们熄灭了火把,随即调头向刘世让沉声禀报道:“总管,向前直行六里,便是燕军营。” 刘世让吐出铜钱,唤来一个令旗兵,开口道:“传我命令,左军千骑自南向北攻营,右军千骑自北向南攻,中军随我冲东门,期间若敌溃败,严禁擅自追击,若听到撤退的号令,任何人不得恋战,违令者一律杀无赦,出击!” 良久之后,灰蒙蒙的原野上出现了一大片密集如繁星般的火光,紧接着便响起了杂沓的马蹄声,火光快速移动,在距离燕军营一里处,分成三股铁流,并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杀——!” 一里之距,战马冲刺之下,不过片刻。 刘世让带领亲兵冲在最前方,凭借战马的冲击力,不计代价地撞开拒马,转眼就杀到了营门口。 “敌军夜袭!啊啊啊——!” 值夜的燕军校尉刚扯开嗓子放声大喊,下一刻,就被一马当先的刘世让一槊挑飞,与此同时,唐军骑兵挥刀挺枪,立马将其余的门卒杀翻在地。 木门轰然倒下,唐军骑兵汹涌而入。 杀声震天,蹄声雷动,突如其来的袭击,很快就吓醒了所有的燕军将士,不少人慌忙拿起兵刃,未整衣甲便钻出帐篷,尚未醒过神来,唐军铁骑已呼啸而至,挥下锋利的横刀,把他们劈得肢体分离,血肉横飞。 一片混『乱』之中,燕军也有一些原本负责巡营的士卒结阵阻截,但在唐军战马的冲击下,瞬间人仰马翻,随即就被后面驰来的无数铁蹄踏为肉泥。 唐军铁骑横冲直撞,一边击杀敌人,一边投掷火油罐,其所经之处,燃起了无数火光,随着火势越来越大,军营之中迅速形成了一片片火海,许多还没来得及跑出帐篷的燕军士卒变成了火人,惨叫着四散狂奔或哀嚎着在地上打滚,场面惨不忍睹。 “大王,不好了!” 高开道正在穿戴甲胄,一个亲兵大叫着闯入大帐,然后一头扑在了他的面前。 高开道一脚踹开这个亲兵,怒吼道:“瞎驴生的,孤知道有敌袭,还不快来帮孤披挂战甲!” 那亲兵疼得龇牙咧嘴,吃力地道:“大王,张将军怕是抵挡不住了,大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高开道神『色』一紧,顾不得戴上兜鍪,抓起长刀,快步冲出大帐,只见一大波唐军铁骑正对张金树竭力聚拢起来的一班步卒进行反复冲锋,在悬殊的实力对比之下,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一边倒的屠杀。 高开道正要组织身边的亲兵前去支援,发现又有一股唐军直冲他的主帐而来,来不及细想,双目一扫,瞧见一匹奔来的空马,一个箭步疾冲,单手抓住鞍桥,猛地蹬地,跃上马鞍,再环看四方,发现西面火势不大,便挥刀策马逃去。 恰在此时,李曜刚好看到向西奔逃的高开道,立刻带领自发跟在她身后的数十骑迅速突击过去,可她追至燕军营西门,却被一群彪悍的燕军士卒顽强地挡住了去路。 “死!死!死!死……” 李曜手中长刀挥舞如电,口中不断发出癫狂的声音,明显处于一种几近失去理智的状态,再加上她穿着一身黑衣,头戴面具,『露』出一双血红的眸子,犹如暗夜里嗜血杀神的化身。 尽管拦路者们悍不畏死,可在李曜及随行骑兵的疯狂进攻下,只抵抗了片刻,便有如割倒的麦子一般,全部被锋刃和枪槊杀死。 李曜冲出西营门,正欲催马前行,忽然见到无数骑兵由西向东驰来,铺天盖地,数量不下万余,李曜头脑顿时清醒了三分,暗骂高开道一声“算你丫的命大”,便对身边尚在观察前方情形的骑兵们说道:“敌援将至,随我回去通知总管。” 李曜原路折返,此刻燕军大营里随处都有聚众顽抗的燕军,李曜等人一番冲杀之后,这才在高开道的大帐前找到了刘世让。 李曜一提马缰,未等战马前蹄落地,便急忙向刘世让提醒道:“西边来了大量骑兵,我们该撤退了!” 刘世让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附近某个遭受唐军骑兵不断围攻的血人,似乎有些不甘心,但他还是发出了全军撤退的号令,唐军骑兵纷纷摆脱敌人的纠缠,顺势从燕军大营的东、南、北三个营门口冲出,然后迅速汇聚成一支队伍,向雁门关的方向疾驰而去。 【唐军步兵骑兵比例】很多人以为唐军不缺骑兵,其实唐朝的骑兵所占比例还是很低的,参考安史之『乱』时期,即使骑兵最多的河东、河西、朔方(本文的朔州一带)、北庭等位于北方草原地带和西域的藩镇,其马匹数也只占兵员总数的两-三成,而不太产马的地方更惨,比如范阳节度使,管兵九万一千四百人,马只有六千五百匹(ps:这不是骑兵数,只是马的数量),代州应该比范阳稍好一些(河东有牧场,但规模不大),所以本文刘世让管两万人马,能凑出三千骑已实属不易(实际上应该比我设定的少)。 第二百零九章 颉利可汗的决定 初冬的朔方地区似乎比往年冷得快了些,夜里下了一场小雪,片片白雪还尚未被朝阳融化,天空又忽然转阴,乌云笼罩,冷风挟着鹅『毛』般的雪花,覆盖了整个朔州平原,当真是白茫茫一片。 对于驻扎此地的突厥大军来说,遇到这样的大雪绝不是什么好事。 莫说作为他们口粮的牲畜会遭受损失,就是那些缺衣少食的部落,也不知会冻死冻伤多少人。 萧索的雪原上,散落着许多由毡帐聚集成的营地,而在其中一处规模最庞大的营地中央,有着一座顶部耸立着黄金狼头的蓝『色』大帐。 此时大帐内聚坐着十数人,位于最上首者是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壮汉,他头戴镶嵌着宝石的毡帽,身披一袭蓝『色』大氅,满脸浓密的络腮胡,显得颇具威严,正是东突厥的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 在颉利可汗的身边,端坐着一位头戴流苏白羽金冠,服饰华丽的中年美『妇』,这美『妇』有着一张异常精致的汉家女子面孔,身材丰腴,气质高雅,此刻她长睫微垂,美眸闪烁,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 而坐于颉利可汗下首的两人,亦都是中原人氏,左边是燕王高开道,右边是一个峨冠博带,宽袍大袖的文士,看着年纪不过三旬,不时看向对面的高开道,眼中隐隐含带着鄙夷的神『色』。 其他位置上则坐着突厥中军大营的几位官员,以及回纥、仆骨、同罗三个铁勒部落的首领。 颉利可汗目光凛凛地扫视众人片刻,强行按捺住心中的怒气,对高开道说道:“燕王,你来说说昨晚发生的事情。” 高开道闻言,忙把唐军袭营的过程简略地讲述了一遍,随后咬牙切齿地说道:“马邑被我们重重包围,却不知这支唐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好像从天而降一样,半夜三更突然出现在本王的大营外,我们根本来不及做好防备,若不是天降大雪,只怕现在大火都还未完全熄灭!” 一个头发卷曲,留有两撇胡须的中年贵族接口道:“说起这股敌军的踪迹,当时天太黑,我们很难看清楚地面的状况,今日的雪又下得这么大,所有的痕迹都被积雪掩盖掉了,这些唐军非常狡猾,似乎深得草原战法的精要,我们连一个落单者都没抓到,不过昨夜我率军追赶了一阵子,倒是辨出他们是向东而撤,显然是从雁门过来的唐军。” 此人是“夹毕特勤”阿史那思摩,因为他长得有些像西域胡族,被历任可汗认为有可能不符合突厥汗庭的“系谱”和“血统”,是以他现已年近四旬依旧未能典兵为“设”,但他对颉利可汗忠心耿耿,加之思维敏捷,做事又勤勤恳恳,因而深受颉利可汗重用,目前他担任阿史那氏族本部的军事官,偶尔也能带兵作战。 昨夜突厥大本营的巡哨看到数里外火光冲天,当即层层上报,颉利可汗得知燕军营遭到夜袭,赶紧派遣阿史那思摩率领一万精骑前去救援,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高开道重新打造的攻城器械及相关的半成品,统统都被唐军烧了个精光。 听到这话,高开道双眼悄然一眯,目光怀疑地扫了眼在座的三个铁勒部落首领,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我军营地东距唐军所据雁门足足有四十多里,很难让人相信唐军能够穿过三个部落大人的地盘袭击本王营帐,也不晓得是不是有人通敌。” 颉利可汗看向三个铁勒部落首领,冷冷地道:“你们能否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三个铁勒首领相互飞快地碰了个眼神,下一刻,便由回纥部的『药』罗葛菩萨振振有词地辩解道:“回禀可汗,昨夜我们三部一直在马邑作战,直至凌晨时分才返回驻地,期间对唐军夜袭之事毫不知情,而且我们的营地也都遭到了唐军的袭击,最重要的是……” 『药』罗葛菩萨忽然顿了顿,看了一眼高开道,这才继续说道:“我们三部正是因为积极响应燕王的计策,这才导致后方空虚,让唐军钻了空子。” 阿史那思摩颔首道:“我亲眼看到距离燕军营最近的同罗部大营里起了火,想必仆骨部和回纥部的情形也都是如此吧。” 三部铁勒首领齐齐回应道:“是的。” 高开道登时哑口无言。 颉利可汗脸上阴晴不定,偷瞥了一眼身边的美『妇』,霍然从黄金宝座上站起,在大帐中来回踱步,过了好半晌,忽然站到高开道的面前,沉声问道:“燕王还有法子打造器械么?” 高开道胸腔剧烈起伏,一脸肉痛地说道:“随军而来的数百匠人非死即伤,只怕我现在连一部云梯都造不出来了。” 颉利可汗叹了口气,坐回宝座上,向右下首的中原文士问道:“现如今我军连连受挫,不知德言可有良策?” 原来这文士就是颉利可汗身边的红人赵德言。 赵德言曾是前隋一郡丞,隋末大『乱』之时,他就投奔了时任莫贺咄设的阿史那咄苾,并为其出谋划策,后来阿史那咄苾继任为颉利可汗,他又一步登天,成为突厥汗国的“土屯发”,主要负责制定法令,加强可汗的统治权力,可谓是位极人臣。 赵德言略一思索,说道:“回禀可汗,依赵某之见,可汗可以试着派人去马邑城下劝降,若是不成,我军也只有采取围困之策,但如今这天气似乎冷得太快,亦不知我们和马邑守军,谁才能坚持到最后啊。” 颉利可汗不由看向身前铁架上烤得滋滋作响的羊肉,想起此肉正是出自某只冻毙的羊羔,眉头顿时紧锁起来。 他的军队现在不但草料储备严重紧缺,牲畜的御寒也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颉利可汗沉『吟』半晌,终于作出了自己的决定:“也罢,今日停止进攻,待雪停之后,本汗亲自去劝降。” 计议已定,颉利可汗急忙挥退众人,帐中除了他和美『妇』人,再无他人。 颉利可汗猿臂一展,搂住美『妇』娇软的腰肢,将对方麻利地按倒在『毛』毯上,而后一男一女很快便进入了不可为外人道的兴奋状态,大帐里也渐渐随之响起了急促粗重的呼吸声和痛并快乐着的呻『吟』…… 【特勤】《周书·突厥传》谓:“大官有叶护,次设,次特勤,……凡二十八等,皆世为之。”特勤掌内典机要,奉命谈判,处理邦交,协助可汗处理军国大事。如新旧唐书和《资治通鉴》中的“特勒”皆为误传,直到元代才得到契丹学者耶律铸的纠正。西域诸国,有以“特勤”为名的佛寺,即以突厥王子名号命名的寺院,比如《悟空纪行》里,迦湿弥罗国有“也里特勤寺”,健驮国有“特勤洒寺”,寺名均作“勤”不作“勒”。《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三“特勤”之“勤”字亦不误。又如回鹘的“狄银”,契丹的“惕稳”,都是突厥“特勤”的异译。 第二百一十章 你的选择是甚么? 宽敞的大帐内,温暖如春。 阿史那咄苾与美『妇』人紧紧缠绵,春光无限。 俗话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美『妇』人如今已是奔四的年纪,普通的和风煦雨,显然很难让她感到满足。 一番酣畅淋漓的伐挞之后,阿史那咄苾将鬓发蓬『乱』的美『妇』人拥入怀中............ 阿史那咄苾看着这张妩媚的俏脸,心情颇为复杂。 这位美『妇』正是隋朝宗室之女义成公主,亦是二十多年以来,草原上无可争议的第一美人。 最初义成公主刚嫁到东突厥的时候,阿史那咄苾一看到父亲和兄长们眼睛发直,下面似乎也已发直的模样,就觉得中原的皇帝肯定没安好心,因此那时年轻气盛的他对义成公主是有些忌惮的。 可随着彼此的接触次数渐渐增多,阿史那咄苾发现义成公主虽然看着娇美柔弱,实则有着远胜常人的坚韧,而且聪慧机敏,心思细腻,不像大多草原女子那般粗笨无知,不由得对义成公主产生了好感,可那时对方毕竟是汗国的可敦,同时也是他的继母,令他不敢有非分之想。 后来曾几何时,阿史那咄苾见到父兄贪恋义成公主的美『色』,还常常为此感到担忧,可当他自己继任为可汗,却是另当别论。 正如始毕可汗和处罗可汗一样,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承父兄基业后,顺理成章地将义成公主册立为自己的可敦,自然也就不可避免地『迷』恋上了这个中原美人。 尽管义成公主不再年轻,但保养有道,草原上干燥的风沙,并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肌肤依旧娇嫩水灵,仿若最上等的羊脂美玉。 岁月如梭,当年那个略显稚气的美少女,如今已成长为一个妩媚动人的绝『色』『妇』人,直把颉利可汗的其他妻子全都比了下去。 但义成公主为了光复大隋王朝,总是想方设法地请求颉利可汗发兵攻唐,其执念之强烈,也常常让颉利可汗和突厥的高层权贵们都感到头疼。 颉利可汗正想得入神,偎依在怀里的女人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吹气如兰地问道:“可汗,你非要亲自去马邑劝降么?” 颉利可汗回敬了义成公主一吻,声音低沉地说道:“是的。” 义成公主又好奇地问道:“以前赵德言和苑君璋去劝那高满政投降,结果都失败了,不知可汗打算如何去做?” 颉利可汗脸上现出一丝狠戾,说道:“这个大营之中还有一些俘虏,现在这些人的身体越来越差,所以我觉得不如废物利用,把他们全都带上,就算劝降再次失败,至少用这些人也能扰『乱』一下马邑城中的人心。” 义成公主眸子微微一亮,玉手在颉利可汗结实的胸膛上轻轻摩挲,动容地赞道:“我不得不说,可汗此举非常高明。” 颉利可汗听到这种来自枕边人的赞美,顿觉自信心倍增,而他同时享受到义成公主无比温柔的抚『摸』,于是一场旖旎的二人运动又开始了…… …… …… 大雪初霁,马邑城外的雪原上,人『潮』汹涌,旌旗如林,一眼望不到边际。 在马邑城南门外两箭之地,耸立着一面用青金石染制而成的狼头大纛。 狼纛之下,身披金甲的颉利可汗跨骑战马,举鞭遥指城头,对身边一员长着汉人面孔的将领沉声道:“苑将军,现在可以把那些人拉上去了。” “君璋遵命!” 苑君璋应了一声之后,率领数百骑兵将一大群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从黑压压的突厥军的阵列间赶了出来。 由于突厥大军除了掳掠『妇』女入营用于『淫』乐之外,还需要劳动力来做一些重活和脏活,因而在此前的战斗中,颉利可汗一直没有同意高开道采用驱赶俘虏的战术进行攻城,可现在天气寒冷,食物短缺,俘虏们一个接着一个死去,到得如今,总人数几乎少了一半,只剩下了三千多人。 在突厥骑兵的呵斥和鞭打声中,被绳索绑缚的人们,哭泣着来到了马邑城墙之下,他们按照突厥人预先的指示,哀求城中的守军将士开城投降,若是有声音过小者,马上就会被突厥骑兵用鞭子打得皮开肉绽,惨叫不止。 过不多时,城头上终于响起了第一个声音:“娘!” 有人开了头,接着便有零星的回应声响起,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多。 朔州总管高满政心如刀绞,因为他的同胞兄弟高满业也在其内。 “阿兄啊,突厥太强大了,唐朝廷根本无力前来解围,若是再这样下去,全城的人不是被冻死,就是被饿死,阿兄啊,只有开城投降,才是唯一的生路啊……” 听着亲兄弟撕心裂肺的呼喊声,高满政的手指在墙垛上抓出五道深深的印记,仿佛刀刻一般,显然正竭尽全力去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 而站在他身边的,是昨日雪夜时分归来的李曜,此刻她只是静静地审视着城头上的回应者们,判断他们是否会有做出异常举动的可能。 良久,高满政狠狠一咬牙,取来强弓,搭上羽箭,打算亲手一箭了结兄弟的『性』命,却听李曜开口制止道:“高总管莫要冲动。” 高满政面孔几近扭曲,一字字地道:“慈不掌兵!” 李曜眼睛仍在扫视左右,认真地道:“我当然明白这一点,只是高总管若是这样做了,肯定会得不偿失,再等等吧。” 高满政先是一怔,随即叹了口气,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弓箭。 颉利可汗只道高满政是个铁石心肠之人,待到城中的回应者未再增加时,便命令苑君璋率兵将俘虏们全部赶回突厥大军的后方,然后朝马邑城头放声喊道:“高满政,你若肯开城投降,本汗保证,非但不会伤害城中一人,还会释放刚才那些俘虏,可你若是顽抗到底,一旦破城,本汗定灭你满门,一生一死,现在只等你一句话,请告诉本汗,你的选择是甚么?” 【可汗与可敦】可汗作为国主称号,始于公元402年柔然部落盟主社崘称“丘豆伐可汗”。可敦也叫做可贺敦,是鲜卑、柔然、突厥、回纥、蒙古等草原汗国可汗的正妻称号,相当于封建王朝的皇后(比如外蒙拍的抗清电影《阿努可敦》,感觉水平还不错)。最早的记载出现在《北史·蠕蠕传》:“号‘地万’为圣女,纳为可贺敦。”另外匈奴的国主是单于,皇后是阏氏。 第二百一十一章 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随着颉利可汗的声音落下,顿时有无数道充满期待、焦急、担忧的目光汇聚在高满政的身上。 高满政冷冷地看向颉利可汗,深吸了一口气,提声吼道:“人在城在,人亡城亡!” 颉利可汗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不识抬举。”随即下达了命令:“来人,『射』劝降书!” 随后,一队队突厥轻骑绕着马邑城策马疾奔,骑兵们张弓搭箭,将一封封书信『射』上城头,薄薄的纸条上俱都写着十六个字:“开城投降,只诛高氏;顽固抵抗,老幼不留。” 小半个时辰过后,城外传来了一阵“当当当”的鸣金声,声势浩大的突厥军尚未展开攻城,便有如『潮』水般退去。 高满政拾起一只秃头箭,取下劝降书,瞟了一眼,忍不住嗤之以鼻,旋即将手中纸条撕成碎片,转头问向李曜:“李御史,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李曜收回扫视人群的目光,应道:“请总管带上亲兵队,跟我走一趟。” 高满政点了点头,朝身后挥了挥手,带领一众亲兵跟随李曜的脚步,将城墙上全部与俘虏有过互动的人都控制起来,然后集中软禁在一处院落,并派出两营士卒轮流看守。 待到一切安置妥当之后,李曜偕同高满政来到关押异动者的院落,亲自向这些人做了解释:“我们此举只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诸位一切饮食用度,皆与他人无二,突厥人无信无耻,还请诸位莫要胡思『乱』想,待突厥人撤回漠北,我们自会释放诸位。” 尔后,高满政听取了李曜的建议,向负责看押异动者的士卒们下达了一条极其严苛的禁令:任何人不得向被关押者泄『露』外界的消息,违命者,斩无赦! 由于此前代州唐军成功袭营,突厥军不敢再出营夜战,因此从雁门至马邑的粮食补给通道得以全面恢复,铁勒诸部对突厥本部各种阳奉阴违,自然不在话下。 翌日一早,颉利可汗再次亲率大军浩浩『荡』『荡』地来到马邑城下。 这一次,那些可怜的俘虏又被人押到了阵前,便听得颉利可汗远远地喊话道:“本汗的耐心可是有限的,从即日起,本汗每天杀两百人,直到尔等献城投降为止。” 颉利可汗的话一说完,一队突厥兵从汉人俘虏当中挑选出两百人,这些人看起来都是老弱病残,在突厥兵的皮鞭驱赶下,他们像待宰的羊羔一般,面向城头跪成了长长的一排。 在求生欲的驱使下,这些原本精神麻木、神『色』呆滞的俘虏,终究还是会怕死的,许多人开始放声大哭,顿时求饶声此起彼伏。 哭闹许久,颉利可汗望见城头上竟然没有出现慌『乱』的场面,心中感到有些古怪,但他还是语气凶戾地吐出了一个字:“斩!” 随着这一声令下,如狼似虎的突厥兵纷纷举起长刀,猛地砍下,一时间血雾喷洒,人头滚滚。 行刑结束后,突厥人将砍下的头颅垒成一堆,而后颉利可汗扔下一句“明日再来”,便草草收兵而还。 看完整个过程,城头上的一些聪明之士不禁有些佩服高总管和李御史的先见之明,若非他俩及时采取措施,否则今日城中定会出现不小的『骚』动。 如此又过了四天,被突厥人斩杀在马邑城下的汉人俘虏已达千人,颉利可汗瞧见马邑守军依旧秩序井然,不由疑『惑』非常,便命人将高满业提到阵前,嗔目大喝道:“高将军,你真以为本汗不敢砍下你家兄弟的脑袋么?” 高满业望着站在城头上的兄长,放声大叫道:“阿兄,救命啊!” 高满政不为所动,对自家兄弟遥声喊道:“满业,莫怪为兄无情,你莫忘了,我们就是因为不愿跟着苑君璋做胡虏走狗,这才举城投奔大唐,希望你能明白,为兄心中的大义,岂能为苟且偷生而置之不顾。” 高满业仰头惨笑一声,语气决绝地说道:“如果阿兄能活着保下城池,还请照顾好我的妻儿。” 说着,他猛地撞向身后持刀的刽子手,那刽子手收刀不及,刀锋穿胸而过,直没刀柄。 高满业突然『自杀』死掉,颉利可汗就此失去了一个看似有用的筹码,不由气急败坏地扇了刽子手一个大耳光,随即举鞭遥指高满政,嘴巴张了又张,过得好半晌,也没说出一个字来,只得收回长鞭,悻悻地道:“算了,收兵。” 高满政颓然地坐倒在城头上,李曜上前安慰道:“令弟死得壮烈,端的是一条好汉!李某定以此事上表朝廷,以彰其义,还望高总管节哀顺变。” 高满政泪流满面,摆了摆手,泣声道:“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我想静静。” 李曜叹了口气,便也不再多言。 …… …… 不知不觉,朔州平原上已然平静了三天。 自从高满业『自杀』之后,颉利可汗便停止了杀俘活动,这天又下起了大雪,颉利可汗百无聊赖,只得窝在大帐里,抱着美丽的义成公主白日宣『淫』。 冬雪刚停,帐外便传来侍卫的声音:“可汗,吐屯发赵德言求见。” 颉利可汗忙道:“本汗还未起身,让他稍等片刻。” 待得衣冠穿戴整齐,颉利可汗将赵德言召入帐中,肃声问道:“不知德言来见本汗所为何事?” 赵德言道:“可汗,根据本部巡骑上报,近日以来,恢河水渐枯,如今几近断流,快要无法满足大军的人马饮用了。” “哦?” 颉利可汗惊疑了一声,不由皱起了眉头,奇道:“怎么河水如此早就开始干涸呢?” 三年前,苑君璋率众依附突厥,朔州一度成为突厥汗国的粮仓和牧场,故此颉利可汗对当地的几条河流还是有一定的了解。 赵德言道:“冷暖无常,天地无常,今年的气候本就不同往年,这河水之枯涨自然也是无法预料之事,对此……” 赵德言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颉利可汗颔首道:“德言但说无妨。” 赵德言瞅了眼正襟危坐的义成公主,暗暗咬了咬牙根,突然双膝一跪,向颉利可汗叩首道:“臣赵德言,恳请可汗还师漠北!” 第二百一十二章 掎角 武德六年,十月二十一日,上午。 朔州城内,各营令旗兵在街道上纵马来去,一营营士卒在校尉的带领下从不同的方向往北门而去。 昨夜回纥部首领『药』罗葛菩萨暗中派人朝马邑城头『射』了一封密信,说是颉利可汗下达了撤走部分兵力的命令,今日凌晨时分,突厥本部十三万人马,包括阿史那、阿史德、苏农、执失四部及高开道的燕军,开始拆营拔帐,整理辎重,准备朝恒安方向进发,并留下回纥、拔野古、同罗、思结、契苾、斛薛、都播等大小数十个别部继续包围马邑。 得此消息,高满政和李曜立刻召集诸将,透过情报分析突厥本部撤军路线,选定伏击地点。 恒安,就是后世的山西省大同市,在这个时代,恒安还是一个城池坚固、地势险要的军镇所在。 马邑与恒安相距二百八十余里,中间大部分地区都是平原,突厥人携带辎重一日行程最多四十里,唐军虽然多为步卒,可若是轻装行军的话,速度可达每日六十里以上,理论上来讲,即使晚个大半天出发,唐军也会在三天内追上颉利可汗。 只不过,唐军要想遏制突厥骑兵的机动和冲击力优势,充分发挥中原步骑阵式的威力,就须得选择一处险要的地形作战。 经过朔州众将的一番商议,最终将伏击的位置选在了黄花堆。 黄花堆,早年叫做“黄瓜堆”,位于朔州和云州的交界处,是马邑来往恒安的必经之地,距离马邑一百二十里,步卒急行两日便能抵达。 李曜和高满政都是做事果断之人,决定下来,便不迟疑,立刻派人把行动计划通报代州刘世让、秦王李世民、岚州秦武通三支友军,随后集结城中大部人马,出城北奔赴黄花堆。 由于突厥军沿着恢水河畔行进,而高满政的朔州军则在铁勒部落的故意放行下,朝腊河谷的东北方向前进。 因此,对于高满政的朔州军来说,只要做好保密事宜,两军在抵达黄花堆之前,都不会有交集。 两天后的傍晚,朔州军率先抵达黄花堆,军情紧急如火,高满政当机立断,暂且不顾将士疲惫,晓谕全军诸营连夜赶工,挖掘陷阱,设置障碍,并规定所筑工事者合格者,方可进行休整。 天光微明时分,朔州军各营相继完成了工事作业,黄花堆的山梁和谷地间出现了数道由拒马、木栅和壕沟组成的人工屏障。 李曜陪同一夜未眠的高满政巡视工事,登上一处山岗时,李曜发现这里有个一尺多高的夯土台,走近仔细一看,认出这原本是一个大型建筑的遗址,便向高满政问起此地的来头。 一听李曜问起,高满政便激动地讲述自己先祖的事迹。 大约七十年前,这里曾耸立着一座土隘,正是当时北齐王朝与草原往来的北方门户,当时的北齐频频遭受柔然人的进犯,北齐文宣帝高洋率军征讨柔然可汗郁久闾庵罗辰,在朔方与庵罗辰交战,虽然取胜,但柔然人一击便走,并没有蒙受多大损失,所以高洋决定冒一次险,在北齐大军班师的时候,亲自率领北齐最精锐的部队“百保鲜卑”负责殿后,利用庵罗辰贪得无厌的心『性』,引诱其现身出击。 庵罗辰得知这个情报,不由大喜过望,果然率军折返追杀过来,打算拿下北齐皇帝,狠狠敲一笔大财。 当时,柔然数万大军将高洋团团包围在这个位于黄花堆上的土隘,齐军将士夜不敢寐,唯有高洋气定神闲,安慰全军将士,并称柔然不知我军兵力,不敢夜攻,要大家安心歇息,结果柔然果然没有发动夜袭,次日一大早,高洋率千余“百保鲜卑”突然杀出隘口,庵罗辰猝不及防,被齐军杀得伏尸二十里,折兵数万,连妻儿老小都做了俘虏,狼狈逃回漠北后,至死未敢再发兵南侵。 最有意思的是,此战之后的次年,柔然残余诸部被如日中天的突厥彻底消灭,因为忌惮高洋的威名,当时横扫草原、西域的突厥汗国也不敢打北齐的主意,竟主动遣使示好,一度与北齐往来不绝。 说起这些历史的时候,高满政感到无比自豪,他望向远方,手握成拳,朝空中重重一挥,慷慨激昂道:“今时今日,在这个先祖曾经创造辉煌的地方,我高满政将以突厥人的鲜血来证明自己。” 诚然,高洋疑似身患精神分裂症,其凶暴荒『淫』堪比桀、纣,但却不能掩盖他的文治武功亦是成绩斐然的事实,故而在北齐皇室后裔的心目中,半生明君半生暴君的高洋不但是他们祭奠缅怀的先祖,同时亦是值得他们顶礼膜拜的偶像。 两人漫步回军帐,一名亲兵满面亢奋地跑来,报告道:“禀报总管,刘世让将军率两万代州军渡过黄水,现已进入预设的埋伏地点。” 高满政笑道:“好!刘世让进军如此神速,果然没让高某失望。” 李曜沉『吟』片刻,蹙眉道:“算上总管的部众,我军现有四万五千人,与突厥四部兵力尚有很大的差距,就是不知秦王军和岚州军能否及时赶来。” 她的话音刚落,两个背『插』小旗的飞骑一前一后奔至帐前急报: “报,岚州总管秦武通将军及所率一万人马已到达本地附近,此刻正在原地休整。” “我奉秦王之命,特来告知朔州总管高满政,秦王率兵五万绕至浑水西岸,预计一个时辰之内抵达本地。” 李曜欣然道:“如此一来,掎角之势已成,我们至少占据八成胜算。” 高满政仰天长笑一声,斩钉截铁地道:“我军必胜!” 紧接着,他对身边亲兵吩咐道:“传令下去,斥候营加强监视敌情,其他各营结阵待命。” 大半个时辰之后,就在高满政和李曜得知秦王李世民领军如期而至时,一名风尘仆仆的斥候冲到二人面前,气喘吁吁地道:“突厥人来了!” 高满政跨上战马,一手执槊,一手勒缰,豪情万丈地道:“传令全军,准备痛击胡虏,一雪前耻!” 温馨提示:番外小故事的发生时间在“第一百八十六章还真是大难不死!”之后,相关的下载地址文件放在q群的“文件”栏目里。 第二百一十三章 黄花堆之战(一) 微微起伏的丘陵之间,数十名穿着皮袄的突厥斥候正打马小心前行。 来到一处树林时,为首的百夫长忽然扬起了手,斥候们俱都勒缰驻马,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那百夫长的视线先是落在林边数以百计的新伐树桩上,随后抬头看向前方,瞳孔陡地一缩,忙调转马头,大声疾呼:“有情况,快撤!” 就在这时,一支燕翎箭呼啸着飞来,无比精准地洞穿了百夫长的咽喉。 紧接着,附近又有无数弓弦响动,突厥斥候立时伤亡惨重,随后远远地传来了一个杀气腾腾的声音:“全都杀光!一个也不许放走!” 一大队唐军骑兵猛然窜出树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截住了箭雨打击下的幸存者。 “杀——!” “去死!” 距离实在太近,唐军铁骑转眼杀至,突厥斥候们还没来得及『射』鸣镝示警,便被无数兵锋蔓延而过,一命呜呼。 唐军杀光突厥斥候之后,迅速打扫战场,毁尸灭迹,然后又如一阵风般,纷纷策马藏进了树林里…… …… …… 远方的地平线上,烟尘翻滚,遮天蔽日,浩浩『荡』『荡』的突厥大军正向黄花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驰行在最前方的是颉利可汗弟弟步利设所率的两万骑兵,其后是拱卫可汗毡车的一万附离与两万拓揭组成的中军,再往后是四万随军牧民和俘虏、奴隶构成的后勤集团,而位于中军两侧的分别是执失部和苏农部,两个部落各有八千骑,负责保护中军两翼,至于殿后的则是高开道的数千燕军和阿史德部的一万控弦之士,总计十三万之众,左右前后伸展,绵绵延延十数余里之遥。 突厥大军的移动速度并不是很快,其间有许多毡车,更有牛羊无数,而在整个队伍的最中间,数十头壮牛拉着一辆巨大的八轮毡车,其车架长宽数丈,颉利可汗的狼头穹顶大帐正位于车架之上,巨轮滚动,群牛踩踏,声势惊人。 此刻午时刚过,颉利可汗酒足饭饱,正躺在义成公主的怀中阖目养神,忽然听到帐帘外响起五弟欲谷设的声音:“现有军情需向三哥汇报,不知我可否方便进来。” 颉利可汗赶紧坐起身子,唤欲谷设进帐,问道:“甚么事?” 欲谷设紧张地道:“我们派出去的多支侦骑没有按时回来,三哥……你说会不会是唐军知晓我军的行程,故意前来『骚』扰呢?” 颉利可汗眉头一皱,不由颔首道:“我们行军如此大的动静,自然躲不过唐军的耳目,的确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欲谷设摩拳擦掌地道:“五弟以为,这肯定是刘世让在捣『乱』,因为夜袭燕军营者,就属他嫌疑最大……三哥,要不要五弟带支人马去把这些讨厌的蝇蚋找出来消灭掉?” 颉利可汗摇了摇头:“刘世让固然狡诈,可他的兵力只区区两万,且多为步卒,根本不足为惧,倒是李世民那小子更擅奇谋诡计,又一向胆大包天,其麾下玄甲军常以少胜多,绝对不可小觑,我们应该多加防范此子铤而走险发起突袭才是。”随即在帐中踱步片刻,扬声道:“来人,立刻传令各部收回所有游哨,全军聚拢,不得分散!” 就在颉利可汗刚刚下达这道命令之时,黄花堆的战斗已经全面爆发了。 战鼓雷鸣,箭如飞蝗,无数骑士惨叫着跌下马来,无数战马嘶鸣着轰然倒下。 居高临下的唐军弓兵轮番抛『射』破甲重箭,而在坡地下面的“一箭之地”内,还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的小土坑,奔跑中的战马一旦踩中这种陷阱,十之八九会崴断脚蹄,面对覆盖式的箭雨打击,许多冒失闯入唐军弓兵『射』程之内的突厥骑兵毫无还手之力。 统率突厥前军的步利设在侍卫的拼命保护下,惊险万状地逃出唐军的伏击区,这才感觉到自己背后的剧痛,原来他也中了箭,一支雁翎重箭穿透了铠甲的间隙,深深地『插』入他的后肩,距离他的脖颈仅仅只相差两寸。 侍卫一看步利设的伤口,登时失声惊呼:“大人,此箭有毒!” 步利设急道:“那你还不快帮我拔出来!” 侍卫忙不迭地抽出一把牛耳尖刀,旋即在步利设后肩的伤处划开一道小口,然后用力拔出箭簇,直把步利设疼得险些昏死过去,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简单包扎一番之后,步利设便声嘶力竭地大吼道:“整军列阵!” 担任开路任务的前军将士多为久经战阵之辈,即使受到这般突如其来的猛烈打击,也没有马上溃不成军,随着步利设的一声令下,各个千夫长、百夫长井然有序地收拢部众,很快就在距离唐军前沿阵列两百步外的地方稳住了阵脚,随即向两翼延伸,排出了一个较为整齐的军阵。 步利设亲手点燃了示警的烟火,随即重新跨上战马,双目赤红地看向伏击者,心中不由惊怒交加:“竟然是他!高满政!” 在他视野的前方,除了满地哀嚎的伤兵和静躺血泊的尸体,便是陡然出现的唐军,放眼望去,枪矛林立,旌旗招展,蔓延了整片丘陵。 步利设挥刀指向唐军战阵中的那面朱红的“高”字大旗,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一个字:“冲!” 蹄声突然轰鸣起来,仿佛地动山摇。 这些骁勇的草原骑兵冲锋时更习惯发出突厥部落特有的低吼声音,当年西突厥汗国的建立者室点密率军与拜占庭帝国合击萨珊波斯,波斯人对这种口腔共鸣而产生的声音感到极为不适,竟以致兵败铁门关,但对于长年和突厥人打交道的朔州军来说,却早就习以为常,绝大多数的士卒都没有表现出发怵的迹象,反倒因长期独守孤城憋了一口恶气,各个战意高昂,毫无惧『色』。 唐军“高”字将旗下,朔州总管高满政神情冷峻地注视着『潮』汐般汹涌过来的突厥铁骑,待到敌军前队距离已方阵列一百五十步时,他突然高举长槊,提声下令:“放箭!” 第二百一十四章 黄花堆之战(二) 近四千名弓兵依托木栅,张弓搭箭,仰身斜指天空,紧接着弓弦声纷纷响起,箭如雨下,突厥骑兵纷纷举起左手皮盾相迎,人仰马翻不止,但其冲锋的阵势却依旧没有出现混『乱』。 只一转眼的工夫,突厥骑兵就冲过了陷阱区,高满政见此情形,喝令道:“弓手退后,弩手向前。” 伴随着“咚咚咚”的三记金鼓声,弓兵们有条不紊地退至战阵的最后方,而早已搭箭上弦的三千弩手则分列成三排,依次跨步到弓兵腾出的位置。 自秦汉以来,弓弩一直是中原王朝对付游牧民族的利器,相较弓箭而言,弩箭初速更快,更难以躲避,穿透力也更强。 只是朔州军的装备相对其他唐军比较落后,使用的弓弩还是前朝开皇时期的产物,抛『射』的威力太小,其最大有效杀伤距离仅为步弓的三分之一,故此弩手通常只会采用平『射』的攻击方式。 “笃!笃!笃——!” 当突厥人距离木栅五十步时,弩手们齐齐扣动了扳机,弩箭破空而出,顿时在密密麻麻的骑兵浪『潮』里卷起一阵死亡风暴,突厥骑兵的皮盾和皮甲根本不能抵御强劲的弩箭,如同被镰刀收割的麦子一般,纷纷中箭落马,惨声大作。 三轮齐『射』过后,突厥骑兵已开始跨越唐军阵前的一道道拒马,又是一通鼓声响起,弩手们立即退后拿起长矟,刀盾手和长枪兵迅速上前,无数盾牌紧密相连,在木栅之后形成一道盾墙,一杆杆长枪长矟从缝隙间探出,随后骤然响起狂热的震天吼声:“杀!杀!杀——!” 轰轰轰——! 震天的杀声刚落,铁蹄便有如蓄势已久的层层巨浪冲刷岸堤一般,不断撞击着朔州唐军阵线上的木栅和盾墙,鲜血狂飙,骨肉暴裂,无数人体、健马立时变作肉泥。 朔州军临时设置的木栅虽然看着粗劣,却是非常结实,刀盾手的盾牌架在其后面的横栏上,足有大半人高,一批又一批的突厥兵奋不顾身地挥刀砍击木栅,往往在下一刻就被隔着木栅攒刺的枪矟刺死。 步利设见进攻受到极大的阻碍,当即下令道:“跳过去!” 从后方涌上来的突厥骑兵在唐军长枪刺出前,各个突然双脚离镫,借助坐骑奔跑产生的惯『性』,飞身一跃,便以最凶悍的姿态扑进了朔州军的战阵之中。 许多朔州军士卒弃了被斩断的长枪长矟,在刀盾手的掩护下,自发组成横刀队,拼命围杀闯入军阵的敌人,这些阿史那部的突厥兵虽然个人武力比不上可汗亲军附离,却都称得上草原上一等一的精锐之士,就算下马步战,也足以抵消朔州军士卒默契配合产生的优势,朔州军将士很难在第一时间消灭他们,而随着越来越多的突厥兵跳进阵中,木栅内的厮杀的惨烈程度直线飙升,很快便死尸枕籍,血流成河。 李曜望着前方血腥的混战场面,心中早已热血澎湃,不觉握紧挎在腰间的两把横刀,向身边的高满政询问道:“高总管,李某何时可以出战?” 朔州军防线看起来已是岌岌可危,可高满政依旧泰然自若,语气平静地道:“现在时机未到,请御史再耐心等一等。” 不多时,坚固的木栅终于承受不住来自里外的破坏和挤压,轰然倒下了一大片,随即响起步利设亢奋至极的吼声:“取高满政首级者,赏牛十头、羊百只!冲啊!” 重赏之下,必有莽夫。 步利设此言一出,无论是骑在战马上的,还是投入步战的突厥兵,全都好似疯了般,拼命地朝那面“高”字将旗冲杀过去,朔州军前队的步卒阵列,立刻被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中军就全部卷入了战斗之中。 长兵短兵交击,火光四『射』,人头滚滚,肢体横飞,不断有身影倒下,人与马的鲜血在低矮的土坡上肆意流淌,将这个名字唤作黄花堆的地方染成了一片暗红。 步利设身先士卒,骑着突厥军中罕有的具装重骑,一杆长槊挥舞得如雷似电,将所经之处的朔州将士割草般扫倒在地,而在他身边,还聚集着一大群铁甲重骑,就像一个张牙舞爪的嗜血怪兽,气势汹汹地朝高满政扑来。 眼见步利设即将凿穿已方中军大阵,高满政扬声下达命令:“传我军令,轻重骑全员出击!”随即转头对李曜语气淡然地说道:“接下来,就劳烦李御史随我一起去杀敌吧。” 李曜抱拳笑道:“哈哈,高总管客气了,李某的钢刀早已饥渴难耐,正是求之不得!” 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上,面对骁勇彪悍的强敌,两人竟还能谈笑风生,引得闻者无不深受感染,各个豪情万丈。 李曜全套披挂,身上依旧是那一套借自乔师望的黑『色』鱼鳞甲,头戴兜鍪,颊当遮面,只『露』出一双充满战意的眼睛,而她骑乘的坐骑青海骢也已披罩上了甲具,可谓是武装到了牙齿。 “呜呜呜!” 进攻的号角吹响了,高满政那淡定的神『色』蓦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嗜血魔神般的表情,挥槊指向最凶猛的来敌:“跟我杀!” “杀啊——!” 马蹄雷动,无数泥土陡然翻起,两百多名重甲铁骑以逸待劳,以高击下,向此刻已然浑身浴血的步利设及护在其身边的数百突厥精骑发起了最猛烈的反冲锋。 随着连声轰响,双方的重骑狠狠地撞在一起,强大的冲击力量将披挂铁甲的战马击得口鼻喷血,鞍上的骑士也随之倒在地上,旋即便被敌我双方的坐骑踏得筋骨断折,脑浆迸裂。 只一个对冲,步利设身边的勇士就生生少了三成,未等他借势抢占地利,山包上又有一大队由轻重骑混编的队伍排成标准的鹤翼阵形,朝他们席卷下来。 步利设忙大喝一声:“给我挡住!” 毕竟朔州军的第二反击梯队只有少量的重骑,突厥重骑们趁着高满政的第一梯队尚未回转,不断拍马加速往上直冲,竭力化解对方的地利优势。 冲撞声再次响起,头颅手臂顿时四处洒落。 李曜一马当先,双手反握横刀,划破两个突厥重骑的咽喉,带着两道血线,以雷霆万钧之势,劈向了同样全身贯甲的步利设! 第二百一十五章 黄花堆之战(三) “铿!” 兵刃相撞,一匹战马踉跄跪地,一个身披铁甲的身影险些从鞍鞯上跌落。 这是一位身形异常魁梧的突厥千夫长。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他硬生生地挡住了李曜的一刀,巨大的力量袭来,将他的铁矛震得脱手飞出。 这位突厥武士强忍掌骨断折的剧痛,对身后的步利设高吼:“大人快走!此人……” 突厥千夫长的话尚未说完,一道凌烈的罡风已然朝他扑面杀来,李曜的横刀狠狠地劈在了他的脖颈上,锋利的刀刃切开骨肉,头颅落地,血柱冲天。 “你是谁!” 步利设目眦欲裂,声如杜鹃啼血。 这力气……太恐怖了! 他看得清清楚楚,自己身边最骁勇的武士居然敌不过对方一刀,那可怕的力道,连强健的战马都承受不住。 只是,对方这身形怎么看起来就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啊…… “抓你的人!” 最近的一段日子里,李曜一直在跟杜德满学习突厥语、契丹语,步利设的话很简单,她自然听得懂,遂用突厥语答了一句,便双腿狠夹马腹借势前冲。 步利设不禁惊讶至极,他听得出来,这声音分明是一个女人……简直难以置信! 李曜正欲出手生擒步利设,忽然听得身边有劲风呼啸,眼角余光一扫,就见几支闪烁着寒光的槊锋正朝自己和胯下青海骢直刺而来。 李曜心中警铃大作,忙收刀防御,左右手中两把横刀登时泼风似地舞动起来。 “铛铛铛铛——!” 刹那间,火花飞溅,空中几支铁槊犹如碰到了刀墙,一个不落地被李曜挥刀格开。 众突厥卫士挥槊再战李曜,步利设自知不敌,趁机一提缰绳,调转马头,手执长槊朝山坡下疾奔。 李曜以短击长,一时间摆脱不得,待她砍翻身周全部之敌,那步利设已重新聚拢一大群突厥精骑驰向木栅的缺口,同时大声喝令突厥兵且战且退,作势收兵自保。 有道是“将为兵胆”,在鏖战最激烈的时候,步利设竟主动回撤,突厥士卒只道是自家大人不敌对手,士气顿时为之一泄。 “挥旗!冲锋!” 而李曜和高满政岂肯轻易放过这等击溃敌军的大好时机,两股骑兵立马合二为一,带领朔州全军向突厥人全面反攻。 朔州军铁骑从上往下冲杀,殿后的突厥士卒一开始还试图抵挡,结果双方一接触,这些原本能够舍生忘死战斗的草原战士,就立刻体验到了中原步卒对抗游牧骑兵时的苦『逼』感受。 堵在木栅缺口的突厥兵首当其冲,被朔州军以狂风席卷之势,眨眼间扫『荡』一空。 一千多轻重骑犹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突厥人顿时阵脚大『乱』,步利设再也无法组织起抵抗,他的军队终于由撤退变成了全线崩溃。 “保护大人!” “走!” “快走!” 百余名突厥骑兵簇拥着步利设亡命奔逃,李曜和高满政紧随其后疯狂追击,其他突厥兵见此情形,全都如鸟兽散。 这些游牧战士不止善战,同样也擅长逃跑,以步卒为主的朔州军想要歼灭他们着实不易。 除了少数被绞入混战圈内的倒霉鬼,大多数的突厥残兵都逃出了黄花堆这个惨烈的修罗场,他们总能在溃败之后重新集结,再迅速恢复战斗力,只可惜这一次,唐军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令他们『插』翅难逃。 十数支千人规模的唐军从各个恰到好处的位置一齐出击,无论突厥溃兵是逃向密林,还是躲入丘陵之间,都只有两种下场——战死或被俘。 步利设逃得最早也最快,可就在他即将逃回颉利可汗大军当中的时候,一支打着“刘”字旗号的唐军骑兵突然截断了他的去路。 刘世让! 步利设一眼就认出那面将旗下的人物,登时骇得亡魂皆冒,忙不迭地打马转向,结果没跑多远,就迎头撞上了一支唐军重装步卒摆下的密集阵列。 此时,步利设及随行的数十骑都疲惫不堪,战力早已是强弩之末,面对半人高的盾墙和如林的丈八长矛,贸然冲锋无异于『自杀』。 而在他的身后,李曜和高满政也已追杀过来,步利设肝胆俱裂,大喝道:“下马结阵!” 突厥兵手持刀盾,或持弓箭、长槊,外围以具装马的身躯为掩护,很快排出一个形同刺猬的圆阵将步利设护在中心。 高满政冷笑一声,槊指步利设,淡淡地道:“弃械投降,饶你不死。” 整个场面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待步利设的回答。 到了这个地步,步利设哪还有选择的余地,沉默半晌,忽然长叹一声,将手中铁槊掷于地上,颓然道:“我投降。” 音落,步利设身边的突厥兵纷纷放下兵器,自觉地做了唐军的俘虏。 高满政对带兵前来拦截步利设一行的唐军校尉抱拳道:“多谢友军相助,除了步利设,其他俘虏便归诸位名下了!” 高满政说罢,命人绑了步利设,将其押上一匹空马,随后打马奔上一座土丘的坡顶,点燃了预先置备的烽薪。 黄花堆西南方数里处,密密麻麻的黑甲步骑列队整齐,静默无声。 秦王李世民望着一柱直入蓝天的孤烟,唇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喃喃自语:“此女……当真有趣。”随即骑上名驹“飒『露』紫”,扬声道:“传寡人命令,全军出击!” 高亢的号令声迅速传播开来,大唐秦王麾下五万人马开始朝着颉利可汗的大军方向行进。 而与此同时,突厥苏农部和唐朝的岚州军已经开始交手,岚州总管秦武通亲率两千轻骑对突厥军的左翼发起突袭,一击得手便走,毫不恋战。 苏农部酋长气急败坏之下,立刻把颉利可汗的命令抛之脑后,带领八千部众一路追赶,结果只追了不到十里,便落入岚州军预设的伏击圈内,八千重装步卒利用地形的掩护和步弓的『射』程优势,以及威力强劲的唐弩,对苏农部骑兵实施最猛烈的打击。 没过多久,突厥大军的右翼的战斗也爆发了。 马蹄轰鸣,四千玄甲铁骑在秦琼、程知节的带领下,像是一柄巨大的铁锥,狠狠地撞向仓促应战的执失部,刀光狂舞,鲜血飞溅,顿时卷起层层血海。 “集结!集结阻敌!向我集结啊……” 执失部酋长执失思力血贯瞳仁,声嘶力竭地大声疾呼,然而只是小半刻的工夫,执失部的骑兵们便被玄甲军杀得七零八落,连个像样的骑阵都拼不出来。 执失思力很想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可他现在也陷入了混战中,秦王麾下两大猛将轮番对他的侍卫队展开冲杀,执失思力实在招架不住,很快就做了擒敌高手程知节的俘虏。 充当突厥大军两翼的执失部、苏农部几乎在同一时间被唐军击溃了。 而他们的酋长俱都遭遇了同样的命运。 【本章名词解释——烽薪】一说起烽火,想必大家都会想起“狼烟”一词,但烽火用的燃料实际是柴薪。为何会有这样的误传,先说“狼烟”一词的起源,那是因为晚唐诗人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说:“狼粪烟直上,烽火用之”。甚至明代的戚继光也说:“伏睹祖宗墩法举狼烟,南方狼粪既少,烟火失制,拱把之草,火燃不久,一里之外,岂能目视!”戚继光那时有火『药』(放烽炮,且点火放烟时加硫磺、硝石等助燃),早就不用烧“狼烟”了,他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在唐朝其实是有明文规定的,兵部《烽式》记载:“每岁秋前,别采艾篙、茎叶、苇条、草节,皆要相杂,为放烟之薪”。至于为何会“孤烟直”这一说,那是因为有“每烽别有土筒四口……烟直而聚,风吹不斜”的大烟囱! 第二百一十六章 黄花堆之战(四) 马蹄声急。 一骑飞驰至大毡车前,疾声道:“可汗,苏农部遭唐岚州总管领军伏击,酋长被俘,几乎全军覆没。” 金狼头穹顶大帐的帘布“哗”地掀开了,颉利可汗疾步下车,一把揪住骑士的衣领,怒声问道:“快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名骑士把战斗发生过程简单说了,颉利可汗听完,不由怒火中烧,突然一脚把他踹倒在地:“滚!” 这骑士被颉利可汗一吼,赶紧连滚带爬地跑了。 义成公主闻声从帐内姗姗出来,关切地问道:“可汗,出了何事?” 颉利可汗恨铁不成钢地道:“这苏农林哥竟违我命令,擅自追敌,这下可好,中了唐军圈套,坏我行程,真真是一头蠢牛,气煞我也!” 义成公主心中也是一紧,但她还是出口温言劝道:“可汗少安毋躁……” 义成公主的话还没说完,又有一飞骑奔来,这人肩头『插』着一支断箭,已然染得半身血红,待到颉利可汗面前,便从马背上一头栽下。 颉利可汗认出此人是执失思力的兄弟,忙唤卫士们上前扶起对方,并紧张地问道:“莫诃友,你家兄长呢?” 执失莫诃友恢复了些神志,艰难地道:“唐玄甲军突袭……我部猝不及防,损失惨重,兄长他落马负伤……被一唐将捉走了,而我拼死杀出战团,只因兄长要我带话给可汗……” 颉利可汗急道:“甚么话?快说!” 执失莫诃友道:“注意保护后军,约束林哥大人,否则全军危矣。” 执失思力早在颉利可汗最初担任莫贺咄设的时候,便是他的心腹爱将,即使在关乎生死荣辱的危急关头,依然不忘派人给颉利可汗传达计策。 颉利可汗听得此言,略一思索,便对左右侍卫高声喝道:“传令下去,命夹毕特勤阿史那思摩率五千附离,速去支援后军,其他人等全部列阵,准备迎敌!” …… …… 铁蹄雷动,尘土翻飞,黑『色』浪『潮』带着惊人气势,从远方奔涌而来。 燕王高开道和突厥“颉利发”阿史德诘鲁打马来回奔驰,全力调动各自人马,迅速结成战阵,以抵御距离他们越来越近的唐军铁骑。 不多时,黑『色』的冲锋队伍与阿史德诘鲁亲率的数千骑兵轰然相撞,无数刀枪相交,天空中横飞的血肉,马背上无首的残躯,令人触目惊心。 其实阿史德部的骑兵也算得突厥汗国的精锐,然而面对秦王麾下的玄甲军,在接敌的瞬间便感受到了对方的强大,双方第一轮以命搏命的对冲,阿史德部一边伤亡过千,而唐军的玄甲铁骑一方却只折损了两、三百人。 这支玄甲骑兵里面,真正的主力还属担当锋矢的千余名具装骑士,而其中最为骁勇者,乃是头前一员猛将,生得黑面虬髯,身躯雄壮,手中一杆丈八长槊,一番骑战,几无一合之敌。 阿史德诘鲁参加过数次突厥与唐军的会战,与诸多中原将领都是老对手,他一眼便认出那领兵冲锋的唐将正是秦王府护军尉迟敬德尉迟融。 双方完全错身之后,并没有立刻再次对冲,而是借着战马奔跑的势头,继续向前疾驰。 两队骑兵接下来的攻击目标,变成了对方的步兵大阵。 尖锐的啸声响起,箭矢有如狂风暴雨一般『射』来,尉迟敬德喝声如雷:“快冲!冲啊——!” 密集的箭雨打在玄甲骑士们的身上,许多轻骑被扎成了刺猬,惨叫着跌落下马,但铁甲如盾,具装重骑却是鲜有损伤。 尉迟敬德一马当先,犹如饿虎扑食,无比凶猛地闯入燕军的步阵,其身后重骑所组成的铁浮屠,顿时撞碎了一片盾墙和人体。 “杀!” 高开道大叫一声,率领数百骑亲卫,拍马杀向尉迟敬德。 尉迟敬德一杆长槊盘旋舞动,正在大杀四方,忽觉身后蹄声轰鸣,回身一看,就见一道寒光袭来,势若雷霆,快如闪电,直取尉迟敬德肋下的铠甲间隙。 尉迟敬德来不及舞槊招架,突然使出一招镫里藏身,槊锋呼啸而过,把他胯下战马的耳朵都削掉了半只。 高开道没想到对方这样一个异常粗壮的大汉,竟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灵活身手,不由得微微愣了一下。 瞧见对方收招的动作略显迟滞,尉迟敬德果断出手,一把抓住槊杆的情节处,气沉丹田,猛地一拉,同时发出一声暴喝:“呔!” 高开道只觉一股巨力袭来,待反应过来,手中已然一空,紧接着,便见对方还以颜『色』,一杆长槊带着劲风刺向自己的面门。 高开道急忙斜身闪避,险而又险地躲过这致命一击,旋即抽出鞍上的铁锏,狠狠地砸向对方坐骑的头颈。 尉迟敬德反应极快,当即弃掉夺来的长槊,也以铁锏相迎。 “锵!锵!锵!” 两锏连续相击,火星四溅,两人旗鼓相当,一时间杀得难解难分。 尉迟敬德见相持不下,身周又都是敌卒,再继续缠斗,显然于已不利,便猛地一夹马腹,与高开道错身而过,迅速拉开数步距离,旋即腰间发力,突然长槊回扫,高开道只得矮身避开,再去追赶时,终究是慢了一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扬长而去。 就在尉迟敬德从燕军战阵里杀进又杀出之时,那边厢阿史德诘鲁的部众们正与唐军步阵进行着一场惨烈的对『射』。 羽箭和弩箭一拨又一拨地『射』出,几乎没有间歇,突厥骑兵那防护『性』能有限的皮铁甲和硝制皮甲很难抵挡住如此密集的箭雨,把他们就像割草一般『射』落下马。 阿史德诘鲁带领突厥轻骑不断绕着唐军战阵引弓『射』击,前队一箭刚发,后队箭矢即至,有如成倍人数齐『射』,唐军战阵不断有人中箭倒下。 这是名副其实的消耗战,所幸这样的战斗只是过渡,双方的步卒都在徐徐前进,而疾驰的骑兵划出了一道大弧线之后,便重新迎向了马背上的对手。 骑兵与骑兵再次相冲,顿时人仰马翻。 尽管突厥人轻生好死,自幼习练骑『射』,称得上是天生的战士,但玄甲军为李唐父子呕心沥血,精心打造出来的天下强军,单凭优秀的作战素养和精良的武器装备,就足以令前者在交战时感到力不从心。 “颉利发大人,若是再不向可汗求援,我们就全完了!” 又一轮对冲过后,一个阿史德部的千夫长向酋长急切地建议道。 阿史德诘鲁刚张了张嘴,就发现自己不用回答了,因为一大队铁骑正朝着这片战场奔腾而来。 与此同时,尉迟敬德也注意到了异常的动静,遁声看去,心中登时激『荡』万分:“颉利终于舍得派过来了!” 【以字行】以字行是因为世人多称此人的“字”,而少称呼其“名”的一种汉民族文化现象。比如尉迟融(后世误载为“尉迟恭”,罪魁祸首《旧唐书》,1971年发掘的墓志铭上清清楚楚地写道:“公讳融,字敬德”),字“敬德”,就是以字行,同理还有薛仁贵(薛礼),而诸如秦琼(字叔宝)、曹『操』(字孟德)等,本名为世人更熟悉,所以不算“以字行”。另预告:下一章“黄花堆之战”彻底见分晓。 第二百一十七章 黄花堆之战(终) 颉利可汗骑着神骏非凡的“赤骓”,驻马眺望远处正在集结的唐军,目光冰冷,面沉似水。 “三哥,我们该怎么办?” 欲谷设看着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旌旗和人海,脸『色』不由得白了几分,连问话的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 颉利可汗斜睨着欲谷设,眼角动了动,这才开口说道:“五弟,当年我们伟大的先祖伊利可汗以五千骑起兵,破铁勒七万,西并天山,后以五万骑大破柔然阿那瓌三十万大军,使我突厥从此称霸漠北,横扫万里西域,而我们身边尚有数万之众,与唐军正面交手,何惧之有?难不成五弟怕了?” 虽然颉利可汗分派五千附离支援后军,可中军的战力依旧非常可怕。 除了收拢过来的五千执失部骑兵,还有两万作战凶猛着称的拓揭,更有五千堪称人人皆能以一敌十的附离压阵,故此颉利可汗面对唐军的威武之师,心中丝毫不怵。 欲谷设被颉利可汗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忙不迭地应道:“三哥所言极是,五弟受教了。” 颉利可汗复又转头看向渐渐成型的唐军战阵,鹰隼般的眼睛渐渐眯起,过了片刻,忽然扬声唤道:“骨咄禄特勤、俱俭特勤何在?” “在!” 颉利可汗身后的两名突厥贵族齐齐应声。 颉利可汗举鞭一指,下令道:“你们二人各领两千附离,同时攻其两翼,给那些中原人一点颜『色』瞧瞧。” “是!” …… …… 刺耳的尖啸声突然划破了长空。 唐军探马接连『射』出鸣镝示警,刚刚会师的李曜、李世民、高满政、秦武通等人纷纷举目望去,见到远远飞驰而来的两道钢铁洪流,俱都不由为之动容。 李曜指了指前方的来敌,向身边并辔而立的李世民问道:“秦王,那是甚么?” 李世民面『色』冷峻地道:“漠北凶狼,附离。” 附离作为突厥汗国最强的精锐战士,各个骁勇彪悍,骑术精湛,常以寡溃众,几乎是草原上无敌的存在,就连当初李渊和李世民父子组建玄甲军时,也是参照附离而进行选材和训练。 事实上,突厥人不仅擅长漠北游牧的传统弓骑战法,还沿袭了波斯、中亚诸国的重骑战术,从而形成了这个时代最强的骑战体系。 而且,附离的装备水平也不弱于玄甲军,其人马皆披挂铁甲,唯『露』两眼,非劲弓利刃所能伤,根据《阙特勤碑》的记载,后来的毗伽可汗阙特勤骑着披甲栗『色』马作战时,被『射』中一百多箭依然毫发无损。 他们所乘的战马名号“贺兰”,皆是精挑细选,优中选优的良驹,“贺兰”兼具后世伊犁马和蒙古马的特点,虽然体格不算高大,身形线条也不算优美,但筋骨结实,肌肉发达,体格比例匀称,持久力和负重力都相当出『色』,既适合强突作战,又适合长途奔袭,李世民自己就非常喜欢骑乘“贺兰”,并盛赞其“腹平肷小,自劲驱驰之方,鼻大喘疏,不乏往来之气”。 只是以游牧为生的突厥汗国,经济结构非常单一,尽管突厥人乃柔然“锻奴”出身,擅长打造铁器,兵器铠甲制作精良,但漠北炼铁资源非常匮乏,大多都是通过与中原王朝时断时续的互市或者举兵劫掠的方式获得,来源非常有限,是以全铁具装和甲胄只会装备可汗亲卫附离和地位较高的突厥贵族,其他的汗国战士皆无资格拥有。 虽然之前与朔州军交战的步利设麾下卫士也是铁甲重骑,可他们与附离相比,无论是个人的身手,还是铠甲具装和坐骑,明显都差了一个档次。 当唐军全部摆好阵列时,戴着双翎头盔的“漠北凶狼”们已经抢在唐军步弓发起远程攻击之前『射』出箭矢,压制唐军阵中的弓弩手,并形成一道弧形的阵型,且骑且『射』,逐渐绕开铁桶一般的步兵战阵,准备对唐军侧翼的骑兵发起突击。 这支秦王府、代州军、岚州军临时组成的大军,自然是由并州大总管秦王李世民来指挥作战,李世民年龄虽不过二十五六,却已久经沙场,他只看一眼,便看出对方佯攻主阵的作战意图,当机立断,下令秦琼和程知节分率两千玄甲重骑即刻出战相迎。 突厥附离阵形不算齐整,但那股凶猛向前不顾一切的气势着实有些恐怖,绝非李曜此前看到的任何突厥骑兵能够拥有,而与之人数相等的玄甲军重骑则排出了严密而标准的冲锋骑阵,显然皆是训练有素且经历无数战斗洗礼的百战猛士。 唐玄甲军战突厥附离,已然是这个时空战场上的最强对决。 “全力冲锋!” “杀啊——!” 铁蹄翻飞,战马犹如离弦之箭,双方的骑兵以最快最猛的方式对撞在一起,许多骑士的兵刃还未见血,被第一时间撞得栽落在地,下一瞬,便被蹄声隆隆的战马疾踏而过,身躯变作肉泥。 骨咄禄特勤和俱俭特勤皆是阿史那家族当中顶级的猛将,当然都是直冲各自的最强对手而去,很快便分别与秦琼、程知节交上了手,打得你来我往,丝毫不落下风。 双方的至强战力不计后果地展开正面冲杀,李世民眼含赞赏地看了眼胶着的战况,忽然视线转向正前方,猛地高声喝道:“中军随我前进!” 秦王大旗一卷,李世民一马当先,冲向颉利可汗的本阵,高满政、李曜、秦武通等人齐齐跃马扬鞭,紧随其后。 面对敌方杀气冲宵的阵势,颉利可汗突然长笑一声,旋即把铁槊一挺:“突厥的儿郎们,你们是狼,还是羊,现在就证明给本汗看吧!” 两三里的距离,只在眨眼之间,便缩短为零。 无数喊杀声、兵器碰撞声,迅速汇成最激烈的交响曲…… …… …… 残阳如血。 朔风忽起,尘土飞扬,血腥气息,弥漫了一片天地。 唐军和突厥军各自收兵,有如两头搏杀得精疲力竭的猛兽,不约而同地停止战斗,并拉开了一段相当长的距离,然后开始安营扎寨。 这一夜,两军相安无事。 当旭日再次升起的时候,突厥大营中突然出来一骑,策马直往对面的营地奔去。 而有趣的是,唐军大营恰好也有一骑驰出。 两人在一片狼藉,未曾打扫的战场上迎面相遇,互相一招呼,才知原来对方都是奉命送信的使者,也不再多言,便互相交换了信件,各自打马折返而去。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世民求父亲赐一姊妹! 武德六年,冬。 十月廿三,唐朔州总管高满政率军进屯黄花堆。 十月廿四,高满政联合秦王李世民、岚州总管右武卫将军秦武通、检校代州总管刘世让,以十万五千之众阻击颉利可汗率军北归。 初时唐军连战连捷,斩首一万余级,俘突厥酋长步利设、执失思力、苏农林哥以下一万两千多人,交由刘世让领军押送雁门,其后秦王李世民、高满政、秦武通合兵挟连胜之势再战,然而颉利可汗虽遭连败,其麾下尚有虎狼兵数万,唐军与之鏖战半日,未能分出胜负。 十月廿五,颉利可汗遣书信求和,希望两军休战,交换俘虏,而秦王李世民却遣人送劝降书,要求颉利可汗举国内附大唐,并亲自入朝谢罪。 颉利可汗见此书勃然大怒,遣弓骑向唐军营地『射』去一封回信。 在信中,颉利可汗一口回绝了秦王李世民提出的过分要求,并宣称唐军若敢继续开战,他将奉陪到底。 李世民得到颉利可汗如此强硬的回应,赶紧升帐议事,监军检校御史李曜劝谏道:“受伤的狼王总是最为疯狂,我们此前之所以能够取得几场胜利,不过是因为占得先机,而我军与突厥人正面相抗之后,损失明显大于对方,可见突厥未受重创,士气未衰,我们应趁局势占优之机,同意与颉利议和。” 高满政、秦武通、天策府铠曹参军褚亮、记室参军房玄龄等人纷纷向秦王李世民进谏,表示支持李曜的建议。 要知道这个时代,在铠甲兵器和兵员素质旗鼓相当的情况下,马匹的特点和优劣,往往能够决定一场重骑对决的最终胜负。 昨日玄甲军与突厥附离交手,前几轮对冲,双方的伤亡人数差距甚微,但到了后来,玄甲军中许多战马的体力渐渐不支,冲刺速度很快下降,从而导致骑乘的玄甲战士在对抗中直落下风,甚至因马失前蹄而死伤者也不在少数。莫说李世民看了心疼,就连李曜也认为现在突厥尚未真正衰败,应该避其锋芒,不能让这支原史中攻灭东突厥的王牌精锐过早陨落。 而李世民心里也明白,他的玄甲军不如颉利可汗麾下的那群凶狼,若与之硬拼,损失过多,就实在不划算了,但他又很想与颉利可汗一决胜负,为大唐消除东突厥这个北方的巨患,心中一时难以拿定主意。 迟疑许久,李世民忽然向未曾发言的杜如晦问道:“我们是战,还是和,克明可有高见?” 杜如晦时任天策府从事中郎,位列秦王府“十八学士”之首,同时也是秦王李世民的谋主,他与擅长筹谋军政事务的房玄龄并称为“房谋杜断”,最精于分析各种难题。 杜如晦余光扫了一眼李曜,这才开口说道:“正如李御史所言,颉利若想率军突围,我们很难留住他们的主力,胜之容易,灭之甚难,与其付出巨大代价,赢得一场乏善可陈的惨胜,不如利用手中筹马,尽量为朝廷换取利益。” 李世民见众人意见出奇的一致,只得暂时放下自己那颗『荡』平漠北的雄心,派遣天策府军咨祭酒苏世长出使突厥大营,颉利可汗一见唐使到来,便当面痛斥秦王李世民欺人太甚,引得突厥诸酋群情激愤,纷纷指天喝骂。 待得骂声稍歇,苏世长依据李世民的授意,向颉利可汗解释说,当初秦王派人送劝降书,是因不久前突厥袭扰河东,对当地造成了很大的损失,军中将士为此满腔怨愤,实乃秦王为稳定军心的迫不得已之举。不过现在秦王已说服诸军将士,只要颉利可汗愿意归还掠夺的人口,并弥补唐军全部的战马损失,便可释放包括步利设、叱吉设、执失思力、苏农林哥在内的全部俘虏。 颉利可汗对唐使提出的前一个要求表示可以接受,只是双方在战马的数量上存有分歧,经过一通讨价还价,颉利最终才同意赔给唐军足够的健马。 次日,苏世长兴高采烈地返回唐营,向秦王李世民汇报了谈判过程和结果,连颉利可汗及突厥诸酋的反应都一五一十的说了。 李世民听罢,对苏世长表扬了一番,然后唤来李曜,挥退左右说道:“现在我们与颉利已经约定讲和通好,可寡人不能做主,最终还需互递国书才行,而突厥人又反复无常,中途反悔之事不胜枚举,是以寡人不敢轻易带兵离开,只好劳烦御史回京走一趟了。” 李曜抱拳一揖,道:“卑职定不辱使命。” 十月廿七,突厥颉利可汗派夹毕特勤阿史那思摩、胡臣康鞘利等数十人组成的使团,跟随唐检校御史李曜一起踏上前往长安朝见大唐天子的旅途。 因为秦王李世民提前派出快马急如星火地沿途通传,李曜、阿史那思摩等一行人在地方官府的照应下,经由河东数州一路畅通无阻,不数日便南下渡过黄河,从潼关进入了八百里秦川。 十一月初八,突厥使团抵达长安,使节阿史那思摩向皇帝李渊呈奉国书,李渊欣然接受了颉利可汗的议和条件。 十一月十六,秦王李世民依照和约,向突厥送还一万两千战俘,而颉利可汗则归还唐朝两万三千人口,并进献四千匹健马,之后回军漠北。 至此,持续了将近四个月的马邑之围,终于得以解除。 十一月廿五,李渊对参与黄花堆之战的诸将进行论功行赏: 敕封朔州总管荣国公高满政为上柱国,右武候大将军,赐黄金三百两,绢五千匹,追赠朔州司马高满业为柱国,忠武将军,赐其家眷黄金百两,绢两千匹; 检校代州总管刘世让恢复原爵,改任宁州刺史,崞城将军刘世宝恢复原爵,改任宁州镇将; 敕封岚州总管右武卫将军秦武通为上柱国,赐黄金一百两,绢一千匹。 以上几位倒也好说,一个个千恩万谢地领了赏,只是李渊对于自己的一儿一女却感到有些难办了。 一个是赏无可赏,一个是无法公开给予奖赏,于是老皇帝李渊只好另辟蹊径,以举行宴会之由,把李世民和李曜都召入了内廷。 酒至半酣,李渊语气和蔼地问向李世民:“二郎啊,你此番重挫颉利,扬我大唐国威,功劳可谓甚巨,想要甚么赏赐,尽管说来吧!” 李世民离席而起,郑重地行了一礼,说道:“世民求父亲赐一姊妹!” 【上柱国、柱国】《木兰诗》里的“策勋十二转”的“勋”便是指的勋官,勋官有些类似现代的勋章,是一种没有职掌的官位,“上柱国”是最高勋级,秩比从一品,类似“特等战斗英雄”、低一级的“柱国”相当于“一等战斗英雄”,秩比正二品,各位是不是觉得花木兰很厉害?另ps:文中“筹马”的“马”不是错别字,近现代才改为“筹码”,古代投壶计算胜负之具。例如,唐《孔颖达疏》记载:“投壶立筹为马……每一胜辄立一马,至三马而成胜。” 第二百一十九章 命数 “啪!” 令狐德棻手中的『毛』笔掉落于案,正好命中酒杯,发出了一声脆响,可他却浑然不觉。 今天李渊在内廷的含章殿举宴,只请了秦王李世民、慈航法师李明真、九江公主三人,而且未召宫人侍宴,除了起居舍人令狐德棻,便再无其他非相关人等。 要知道,皇帝和妃嫔的后宫生活一般是由宦官记录,而起居舍人主要负责记录皇帝日常工作和重要场合的言行。 因此,令狐德棻一接到诏令,便知皇帝要在内廷与人商量重要之事,结果不出所料,皇帝果然想要私下封赏秦王。 只不过他有些想不明白,皇帝请慈航法师和九江公主两个风牛马不相及的人物究竟所为何来。 而秦王吐出来的话,则惊得他目瞪口呆。 令狐德棻担当天子侍臣的这些年,见过几位向皇帝求赐女子为妻为妾的宗室勋臣,可像秦王这种要求,他这辈子都没听说过。 赐一姊妹? 难不成秦王是出于孝心,鼓励皇帝卖力耕耘,为他再添一个妹妹? 可为何不是弟弟……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就在令狐德棻脑子凌『乱』之时,李渊也被儿子的古怪要求惊得愣住了。 如今李世民是武官之首“天策上将”,同时又是名义上的文官之首“中书令”,而其本身就是亲王,除了太子之位,已然到了封无可封的地步。 要说奖赏,李渊觉得自己那点资财,只怕还没有他这个抄了巨富王世充老底的儿子多。 更何况,他还赐给了李世民三个“铸钱炉”,只要材料管够,“开元通宝”要多少有多少! 可儿子立了战功,李渊终究还须得奖励点什么,他是想不出来的,于是只好让儿子自己开口。 一般而言,李世民立下战功,正如去年击败刘黑闼那次一样,李渊先提出来,李世民推辞一番,给他老子一个台阶下,可谁想李世民竟说出“赐一姊妹”的话来,其所指之意,或许别人不知道,他李渊却不可能听不懂。 李渊呆了半晌,忽然呵呵一笑,故作懵懂地问道:“二郎此言何意?只要不违伦常和礼制,为父皆会应允。” 李世民一字字地道:“儿恳请父亲册封明真为公主。” 李渊目光微微一闪,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嘴上一本正经地说道:“明真本已是庐陵的义姊妹,早就载入了宗正寺的籍册,为父亦常把明真视作女儿,然而册封民间女道士为天家公主,实在史无前例,若为父照此而为,只怕会在朝野之中掀起轩然大波啊。” 令狐德棻听了两人的对话,立刻醒过神来,忙不迭地拾起细毫笔,一边记录皇帝和秦王说过的话语,一边接口道:“陛下所言极是,诚然慈航法师有功于大唐的江山社稷,可本朝重礼制,遵循古礼,册封皆有定规,依据本朝律令……” 李世民呵呵一笑,打断道:“令狐舍人误会了,寡人可没说是近期册封慈航法师为公主啊。” 令狐德棻先是微微一怔,旋即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由试探着问道:“大王的意思是……待到明年新律令颁行之后,再为慈航法师行册封公主之事么?” 李世民颔首道:“令狐舍人猜的没错,现行的律令乃是承袭前朝,自然没有册封女冠为公主的规矩,但在新律令中增加新规却非甚么难事。” 李世民说着,朝李渊拱手道:“儿以为明真亦文亦武,才华惊艳,如天人临凡,而本朝尊祖崇道,册封明真为公主,正有利于将来推行的国策。” 李渊见儿子给自己搭起了台子,微笑着道:“二郎言之有理,深得朕心。”旋即转头问向老僧入定似的淡定女子:“明真可愿意成为朕的义女?” 李曜微微欠身,沉声静气地道:“承蒙陛下和秦王的抬爱,只是明真『性』子散漫随意,对天家规矩多有不惯,只怕是承受不起公主之尊位。” 李渊笑了笑,脸上仿佛带着和煦的春风,语气却是非常断然:“明真何必客气,朕意已决,你就勿要再推辞了。” 此言一出,李世民忙朝李曜使劲眨眼,李曜瞧见对方的示意,赶紧把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然后离席而起,来到李渊面前双手相叠,伏身一拜:“李明真谨遵圣意。” 李渊忙虚扶一把示意起身,随即对李曜说道:“此番北却突厥,解马邑之围,明真居功至伟,朕本就该厚赏于你,从即日起,除舆服仪仗,你的一切日常用度,均享以公主待遇。” 李曜心中无声地一叹:“自己转了一大圈,果然又绕回来了,难不成自己的这个命数,是早就定下了么?” 待到李曜谢过一声,李渊指了指现场存在感极低的某位小公主,继续道:“明真你也晓得,元玉的师父刘玄贞东去蓬莱证道,至今杳无音信,亦不知还会不会返回中原,今日朕本来打算让九江拜在你的门下,现在看来已无必要,你将来便是元玉的阿姊,可要好好教导这孩子啊。” 李曜欣然道:“那是自然。” 九江公主向李曜行了一礼,道:“元玉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法师允准。” 李曜恬淡地一笑,道:“贵主请说。” 九江公主认真地道:“我想搬到法师那里住。” 未等李曜开口,李渊用略带责备的语气对九江公主说道:“法师的住所那么小,你身边少说也有百人,还是莫要去挤得好,反正再过两、三年,你也长大了,不如这样吧,为父在毗邻明园的地方,购一町宅院,算是提前给你设府好了。” 一听老爹说出这番话来,九江公主努力保持的端庄沉稳形象瞬间破了功,细胳膊一展,像是一只雀跃的小鸟,欢快地扑到李渊的身上,连声道:“多谢阿耶,多谢阿耶,嘻嘻……” 李渊不自觉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忽然瞥见令狐德棻拿着小本子运笔如飞,立马收起宠溺的表情,轻轻咳了一声,板起一张老脸说道:“堂堂一天朝公主,又蹦又跳,成何体统,回席!” “是,父亲。” 九江公主吐吐舌头,忙回到原位坐好,复又变回平日里乖巧的模样,并一直保持到了宴会结束。 【町】在唐代,“町”是一种地积单位,1町约为48亩,后来被日本沿袭,比如平城京的建城制度和官员分配宅基地的规定都是仿自长安、洛阳,日本的官阶以“位”计,相当于我们唐代的“品”,具体如下:三位以上分配4町,四至五位分配1町,六位1/2町,六至七位1/4町,七位1/8町,七至八位1/16町,八位1/32町,无位1/64町,因为年龄、资历、功勋等关系,同位亦未必相同。这可以作为唐朝相关制度的旁证,虽人口密度不同,但以日本人的习惯,无法排除照搬的可能『性』,时至今日,“町”已成为日本行政区划的名称,相当于我们的“镇”,如明和町、玉城町等。 第二百二十章 实诚人 清晨,太极宫笼罩在雾气里,白茫茫的一片,殿台楼阁若隐若现,恍若仙境。 由于天气的缘故,皇帝未能如期举行早朝,因此宫中行人稀少,显得很是冷清。 李曜在三清殿住了一宿,辰时起床洗漱,吃过早餐,便帮着九江公主李元玉收拾东西。 说起来,李渊其实还是挺宠爱九江公主的,不到一天的工夫,就查出紧邻明园北苑的一处占地四町的庞大院落,曾经都是属于前朝太师李穆的房产。 因民谣《桃李章》的牵连,李穆子孙被隋炀帝屠戮殆尽,这些院落与李曜的“明园”几易其主不同,目前除少部分被朝廷分卖给居民,大多仍处于无主的闲置状态。 李元玉先是自幼寄居在平阳公主的屋檐下,后来又暂住在太极宫的三清殿,因此这还是她头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住所。 这位小公主非常兴奋,甚至不等李渊安排人手去整修,便领着一干侍卫、侍女和宦官,带走她的所有家当,浩浩『荡』『荡』地行出承天门,直奔平康坊而去。 上午时分,大街上雾气尚未散尽,处处透着冰冷的寒意,但九江公主犹如飞出牢笼的金丝雀,不顾同车的李曜规劝,时不时就会撩开厚厚的窗帘,观赏车外『迷』茫萧瑟的晨冬景象。 眼看即将抵达目的地,一缕强劲的冷风从窗口刮了进来,九江公主登时打了一个喷嚏,李曜无奈出手,一把拉下帘布,嗔道:“贵主不听我言,这下可好,终于着凉了。” 九江公主抽出绢帕,擦了擦鼻子,苦着脸道:“人家很久没出宫了,心里难免好奇嘛。” 李曜笑着摇了摇头,正想要再戏谑一句,脸上的笑意蓦地一滞,随即掀开车厢门帘,对车把式沉声唤道:“停车。” 随后,整个车队依次停靠在了路边,李曜走下华丽的马车,扫视四周片刻,走到车厢一侧,突然一敛袍裾,蹲下身去,冷冽的眸光探向车厢底下,正好对上一双充满惊诧的眼睛。 这是一位年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五官棱角分明,鼻梁高挺笔直,相貌生得英俊硬朗,现在已是严冬,但他头上没戴冠帽,身上也未披皮袄之类的御寒衣物,只穿着一身普通的缺骻夹袍,让人看着都觉得冷。 此时此刻,他整个人正藏于马车四轮之间,身子紧紧贴在车架下面,如同一只大号的壁虎。 李曜眼睛眯了起来,冷笑道:“这位郎君,你想要自己出来,还是想让我亲手把你拽出来?” 这年轻男子勾在车底的手脚突然一松,落地后一个翻滚,从车厢的另一侧钻出,紧接着,发力冲刺,双足突然一点,便飞身越过路边的坊墙,逃进了街坊里,顿时引得公主车队里『骚』动起来。 李曜忍不住赞了一声:“好身手!” 这时,九江公主从车中探出脑袋,好奇地问道:“法师,刚才发生了何事?” “一只守宫君,我这就去把他带过来!” 李曜说着,突然足尖点地,一个旱地拔葱,如飞鸟般凌空掠过土墙,朝着“守宫君”消失的方向急追了过去。 九江公主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嘴角:“啥……守宫君?” 守宫君窜入坊间的小巷,拔足狂奔,一番左转右转,东拐西拐,避开几个早起的行人之后,这才靠在一堵粉墙上暂作歇息。 他正大口大口喘气,头顶上忽然传来一道揶揄的声音:“喂,你跑得挺快的,可叫贫道一通好找啊。” 守宫君大惊之下,拔足就跑,只觉脑后生风,心中登时警铃大作,不由猛地侧身一闪,他的动作无比迅疾,腰杆几乎扭到极限,转头目光及处,就见女道士五指箕张成爪,从他的肩头擦过,仿佛一只抓捕猎物的苍鹰。 李曜不觉惊疑了一声,待站定身形,开口说道:“你不用跑了,我不会伤害你的。” 李曜的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守宫君却似乎不大领情,想也不想,便再次转身逃跑。 尽管守宫君脚下的速度非常快,然而他只跨出几步,就忽然听得一阵衣袂的飘动声,赶紧顿住脚步,向前定睛一看,女道士已飘然站在面前,一双深邃的眸子正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良久,李曜淡淡地问道:“说吧,你为何会藏在公主的马车之下?” 守宫君自知逃脱不得,犹豫了片刻,这才开口回道:“鄙人不想与道长交手。” 对方答非所问,李曜却好像发现了什么,嘴角忽然勾出一抹玩味的弧度,问道:“听郎君的口音,可是沙州人氏?” 守宫君点了点头,道:“道长说的没错,鄙人正是来自沙州。” 李曜问道:“张刺史派你来的?” 张刺史,便是敦煌张氏的族长张护,因平定西疆鲜卑氏族叛『乱』有功,沙、瓜两州的相关人等都得到了升迁,其中张护更是扶摇直上,从小小的参军直接升为一员封疆大吏。 李曜的目光非常敏锐,守宫君不敢与之对视,低头愣怔了半晌,这才问道:“道长如何晓得……是张刺史?” 李曜微微一笑,说道:“从你身上看出来的。” 守宫君强调道:“鄙人与张刺史可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李曜缓声说道:“你们的确长得不像,不过你明显会错了我的意思。首先,以你的反应来看,显然对我没有恶意,还有你身揣利刃,也从未有使用的意图,说明你更不是来行刺的人;其次,你一见到我,就畏如蛇蝎……说实话,这样的表情,我只在两个人的脸上看到过,一个是沙州刺史张护,另一个沙州长史李通,而李通不过是一文人,从未私下豢养武士,故此能够培养出你这种高手的人,只能是身为敦煌第一土豪的张刺史了。” 守宫君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无论谁知道明真道长的杀人手段,都会有那样的表情。” 李曜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守宫君心中正犹豫不决,又听李曜补充道:“你不说,我也会知道,所以,你还是自己说出来的好。” 守宫君微觉泄气,答道:“鄙人姓张,名‘无铭’,金鼎之‘铭’。” 李曜煞有介事地拱了拱手,道:“原来是张无铭张郎君,失敬失敬,那么……张郎君是来监视我的喽?” 张无铭神『色』一紧,忙摇头道:“不不不,鄙人只是奉命打探道长的底细,仅此而已。” 李曜忍不住笑叹道:“张郎君,你可真是一个实诚人啊。” 【坊墙】各位看官可别被李法师的弹跳力吓到了,这水平还远远比不上武侠小说里的轻功(小小的强调一下,本文没有轻功、内功什么的),长安里坊的外墙高度普遍都是五尺五寸上下,也就是1米六五左右,莫说是男人,就是经常健身的女『性』,加把劲儿也能翻过去的。 第二百二十一章 共享 正值天寒地冻,万木凋零的时节,敦煌城依旧是一派繁华景象。长街上车水马龙,货摊摆满了街边,形形『色』『色』的人穿行期间,摩肩擦踵,喧闹非凡。 今日是腊月初八,不但是中原人祭祀先祖,祈求吉祥和来年丰收的节日,同时也是佛教信徒们纪念佛祖释迦牟尼在佛陀耶菩提下成道并创教的日子,此刻城里处处张灯结彩,人们在坊市里进进出出,手中提着购买的事物,各个脸上都洋溢着节庆的欢喜。 “咣——!咣——!咣——!” 忽然,一阵悠长清脆的铜锣声响起,闻者莫不看去,但见主大街上从城门口涌来一大队井然有序的人马。 头前是百名分成两列行进的骑兵,甲胄齐备,旌旗鲜明,其后跟着数十个胡汉舞伶乐伎,长袖飞舞,乐声昂扬,行在队伍中间的一群人俱都是本地官员,其中一人身着圆领绯袍,腰系金带,骑在高大的枣红马上,被其他穿着浅黄袍服的人众星捧月般地簇拥前行,再往后是仪仗卫队,护着皇帝敕封的双旌双节,而护在整支队伍两旁的胥吏不停驱赶行人车马,一时间引得不少百姓指指点点。 “噢,我的上帝!你们的大官出门的排场都与我们的国王不相上下了,要是这位老爷的官再做得大些,那还了得呀。” “非也非也,这要看甚么官儿,京城里有很多官做得更大,但在天子眼皮底下,各个都是谨小慎微,那些御史可不是吃白食的,若是这般高调行事,早被他们弹劾了。” “那是当然,普天之下的封疆大吏,有几人不是如此,更何况我们这种天高路远的地方,一州刺史就是凌驾万人之上的主宰……” “呔!你们几个在那胡说些什么呢,还不快快滚开!” 小吏们一边高声呵斥,一边挥动软鞭,噼里啪啦地招呼在围观群众身上,抽得其中几人抱头鼠窜,余者纷纷自觉避让到路边,不一会儿工夫,街心便为之一空。 绯『色』襕袍官员见此情形,眉头不由得微微一蹙,对伴骑在他身边的一名年轻官员说道:“今天可是个好日子,莫要让百姓心生怨怼,须得给他们一点乐子才行。” 那年轻官员点头应道:“是,属下明白。” 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地通过长街的时候,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了一阵『骚』动,原来那年轻官员领着一群骑士正往街道上抛洒铜钱,人们争先恐后地扑过去哄抢。 待到铜钱洒尽,年轻官员这才一提缰绳,调转马头,领着骑士们扬长而去。 过不多时,仪仗队伍抵达了行程的终点:沙州刺史府。 守在大门口的几名武士快步迎了过来,当先一位强壮如牛的大汉,立刻双手撑地,屈膝跪伏在沙州刺史张护的马下。 绯袍金带的张护踩着大汉脊背下马,其理所当然的模样,就好像自己踩得天经地义。 像这样的武士,在张护的刺史府里,足有上千人之多。 他们都是张护的私人扈从,大多是来自西域各国和萨珊波斯的奴隶,虽然他们地位卑微,并常受到残酷的训练,但也得到了极好的待遇,天天过着有酒有肉,甚至还有女人陪伴的日子,因此各个对张护感恩戴德,表现得极为忠诚。 张护刚志得意满地踏入刺史府的大门,一名秀士模样的人忽然急匆匆地小跑过来,对他附耳低语道:“禀告主公,长安有急信。” 张护点了点头,转身对侯在大门外的一干地方官员,拱手笑道:“此番巡视,诸位都辛苦了,还请各自回家吧,我们节后再会。” 待众官员齐声告辞离去,张护与那秀士快步进到书房,秀士交给张护一支红『色』的木管,张护取出一卷极薄的丝绢,来到窗边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字迹陌生的蝇头小楷:“张刺史安好,吾借无铭一用,归期难定,还请见谅。” 张护看完内容,再一瞧最后的署名“李明真”三个字,脸『色』登时为之一白。 秀士瞧见张护反应不大对劲,不由紧张地问道:“主公,信上写的甚么?” 张护沉默半晌,随手把密信塞到秀士手里,这才开口道:“那李明真发现我在调查她了,而且无铭似乎落在了她的手上。” 秀士细细看了一遍密信,说道:“主公勿虑,吕某以为,依这李明真的语气来看,她并没有怪责主公之意,而且似乎还有些欣赏无铭。” 张护点点头,随即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正扬说的倒也没错,只是你有所不知,我等的荣华富贵,实际上皆是由她所赐。” 吕正扬微微一怔,纳罕道:“既如此,主公为何还敢调查她呢?就不怕她对主公心生芥蒂么?” 吕正扬是近来拜在张护门下的幕僚,因博学多才,分析军政要事,常有独到的见解,于是很快就成为了张护的心腹,但张护很少向吕正扬提及自己升迁为刺史之前的事迹,故而吕正扬并不太了解张护与李曜之间的关系,一听张护方才所言,只道那李明真是自家主公的一大后台,而自家主公此举,毋庸置疑是犯了忌讳。 张护又叹了口气,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我哪知道她竟是这般厉害,否则我绝不敢派无铭去长安,不瞒你说,根据多方传来的消息,皇帝打破了自汉代以来女子不为外官的先例,一度任命她为御史,负责监察朔方诸州军事,而且她还亲力亲为,献计献策,为朝廷以战促和,北却突厥立了大功,如此一来,皇帝对其恩宠之隆,可想而知……” 张护话音未落,书房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扑愣愣的声音,遁声看去,就见一羽灰鸽飞来,在空中盘旋了一圈之后,落在书房的窗棱上,歪着脑袋发出咕咕声,似乎一点都不怕人。 张护一把捉住鸽子,取下绑在鸽腿上的蓝『色』木筒,抖出里面的鸽信,打开来看,脸『色』不禁变了几变。 吕正扬一见那蓝『色』鸽筒,便已明白了几分,低低地问道:“难道我们在长安所有的飞鸽传书点都被她发现了?” 张护点了点头,哭笑不得地道:“是的,她还说要与我等共享。” 【信鸽的历史】根据记载,最早将野鸽驯化为家鸽的人是一些古埃及的渔民,他们出海捕鱼带上鸽子,以便自己在遇险时向村子里传递求救信息,后来逐渐应用到其他方面,成为现在我们所知的信鸽,并经常出现在古埃及的壁画里。中国养鸽的时间相对晚了一些,最古老的证物是殷墟『妇』好墓中出土的玉雕鸽,其次是距今3000多年的西周玉雕鸽,但看得出来,中国早期的家鸽多为观赏鸟类,后来进入春秋战国时代,鸽子才逐渐用于军事情报的传递,到了隋唐时代,民间已经开始流行养鸽传递书信,当时的信鸽被人们昵称为“飞奴”,比如《开元天宝遗事》:“张九龄少年时,家养群鸽,每与亲知书信往来,只以书系鸽足上,依所教之处,飞往投之,九龄目为飞奴,时人无不爱讶。”另外中国古人早期亦喜欢鸿雁,相信大家都知道“鸿雁传书”一词,在中国古代,鸿雁才是邮递员的代称。比如蔡琰《胡笳十八拍》中的“雁北归兮归得汉音”,还有李商隐的“朔雁传书绝,湘篁染泪多”等等。 第二百二十二章 祸水 长安,平康坊。 雪后初霁,冬日阳光洒下,空气依然冰冷刺骨,长街上行人零落,车马稀疏。 在明园门口,站着两个身穿灰袍的半大少年,一个叫赵大威,一个叫王晓武,两人都是亲人皆亡的孤儿,因为自幼习过武艺,打熬过身子,因而被明园管事马周选中,成为了这里的门僮。 两个门僮正顶着寒风搓手跺脚,忽然听得一阵隆隆的马蹄声传来,就见一辆豪华的马车出现在街道拐角,数名扈从伴骑两侧,齐齐朝着明园的方向行驶过来。 不多时,马车停在了明园大门前,赵大威和王晓武来长安已有月余,早就接待过各种品级的权贵,二人一见那马车的形制和档次,便知来客是一位皇室中人,赶紧整了整袍服,上前躬身相迎。 骑士们纷纷下马,将坐骑拴到马桩上,车把式打开车门,从车厢里走出一位年轻的华服男子,身材健美,高鼻深目,相貌生得棱角分明,不似中原人士,随后下来两名女子,一个是十五六岁的侍女,另一个是双十许人的美少『妇』,身上披着火狐大氅,头上罩着雪帽,双手抄着羊绒暖套,只『露』出一张娇艳欲滴的脸蛋,瞧着楚楚动人。 两门僮都觉这对贵族男女面孔陌生,未及询问,便见年轻男子看向停在附近的一辆华车,轻笑一声,道:“原来二哥也来了,可是巧得很呐。” 一听此言,两门僮立时知道对方的身份,忙毕恭毕敬地施礼道:“拜见齐王。” 齐王李元吉好似没有听见,因为他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了大门旁的告示板上。 李元吉径自走过去,饶有兴趣地看了一遍内容,喃喃自语了一句:“有趣。”随后便转身对两位门僮唤道:“拿弓箭来。” 赵大威和王晓武对视了一眼,便由赵大威快速从门房里取来硬弓和箭壶,并双手奉递到齐王手中。 李元吉搭上羽箭,深深地吸了口气,用力拉开强弓,瞄准影壁上吊着的一枚铜钱,屏住呼吸片刻,突然撒放弓弦,箭镞正中铜钱方孔,引得一干扈从齐声叫好:“大王好膂力!大王好箭法!” 李元吉吐出一口长长的白气,随手交还弓箭,傲然一笑,道:“区区三石弓,不足为道。”说着把脑袋一昂,抬脚迈入了大门。 …… …… 宽敞的暖房内,琵琶清越,琴瑟悠扬,数名乐师正手执各种乐器演奏着一首轻松闲逸的乐曲,两名胡族样貌的美丽女子随着音乐的节奏翩翩起舞。 在爬满绿『色』藤蔓的瓜架下,乐正裴神符与秦王李世民盘腿对坐,二人都是竖抱琵琶,以手拨弦,只是前者手指舞动如飞,犹如幻影,而后者指法生硬,错调颇多,不过他弹奏的弦音很弱,而且神情异常专注,常常停下来闭目聆听,显然只是在进行模仿学习。 李曜斜躺在一张绒毯上,一手撑额,一手执杯,兀自慢饮,美眸微阖,满脸惬意,而在她的身周,则跽坐着贴身女卫兰韶英,九江公主李元玉,弟子鱼玄微、张玄妙,以及女道僮宋意如,暖房副管事陈桃儿,贴身婢女茴儿、萱儿,各个盯着安红玉和金连连的舞姿,跟着曲乐的节奏手打节拍,群雌粥粥,气氛好不热闹。 由于李曜这只“蝴蝶”的影响,原本该属于李世民的江州道行军元帅之位,落到了太子李建成的头上,于是自从返回长安之后,李世民就过得像个闲散王爷,虽说不至于举家到李曜这里蹭饭,但他每次来都会打包带走一些吃食,说是分享给他那些贤妻爱子们,好在明园主人财大气粗,随便他怎么吃拿都无所谓。 “呵呵,各位真是好雅兴啊!” 一道爽朗的声音在门外骤然响起,除了几位乐师与两名舞者,屋内其他人纷纷转头望去,只见帘儿忽然一掀,从外面进来一对华服男女,正是齐王李元吉和齐王妃杨氏。 来者并没有事先约定,所以李世民和李曜只得急忙挪身,分别给齐王夫『妇』二人腾个席位出来。 待婢女摆好小几和酒食,李元吉一屁股坐在李世民身边,一面品着小酒,一面打量室内绿意盎然的景象,还不时点着头,看起来很欣赏这里的环境。 只不过,李元吉丝毫没有注意到齐王妃脱下雪帽和大氅之后,他这好二哥的两只眼睛就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瞬也不瞬地看着,直到齐王妃有所察觉,这才艰难地收回目光。 而李曜却恰好把这一幕瞧在了眼里。 因为她刚才也在打量齐王妃杨氏。 这位美少『妇』身段凹凸有致,秀颈白皙颀长,腰肢不盈一握,胸脯丰润饱满,五官温婉秀丽,样貌虽不算明艳,可行止举动,却是媚骨天成,直教李曜看得脸红心跳。 不得不说,这个杨氏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做“尤物”,什么叫做“祸水”。 所以,李曜很能理解“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不顾后人的诟病和史官的批判,也要把自己的弟媳占为己有,这种全身都充满着魅『惑』力的女人,一般的男人都很难把持得住,何况是坐拥天下的皇帝。 “啧啧,瞧瞧这些瓜菜鲜嫩得……端的是妙不可言呀!” 李元吉起身亲手摘下一支品相不错的黄瓜,并唤来侍女用水洗了洗,然后掰成两截,和齐王妃一起品尝,要知道这个年代的隆冬时节,就算拿着钱帛在长安城内外到处买,也未必能吃得到像样的黄瓜。 李曜见齐王夫『妇』吃得津津有味,不由微微一笑,说道:“齐王若是喜欢,明真这儿刚好有几种蔬菜成熟,明日便给府上各送去两斤,如何?” 事实上,陈桃儿等人试着种了二十余种瓜果蔬菜,三个多月下来,除了本身耐寒的葱、蒜之外,其他也就只有豆芽、黄瓜、韭黄、菘菜、蔓菁、胡芹、萝卜种植成功,不过总产量却比“温汤监”高得多,每批蔬菜成熟,李曜不但能够送一些到皇宫和秦王府里去,还常以“饥饿营销”之法,限时限量出售给城里的权贵,获取惊人的暴利。 李元吉拱了拱手,喜笑颜开地道:“好啊,那寡人在此先谢过道长了。” 李元吉前几天才从陇西卸任,虽然他是一个亲王,但在冬季物资极度匮乏的西北贫瘠之地,也不得不顿顿吃腌菜肉干,结果回到长安,每天也只能分得不到一斤的绿菜,还不够他和齐王妃两个人吃。 正谈笑间,一个黑衣青年忽然默默走进来,低头在李曜耳畔说了一句:“有回信。” 李曜起身向一旁的齐王妃及对坐的两位亲王拱手笑道:“明真有点事需要处理,失陪一会儿,你们先聊。” 【各种食材传入中国的时间】丝绸之路带来的葡萄、石榴、胡萝卜、胡麻(芝麻)、胡豆、胡桃(核桃)、胡芹(芹菜)、胡荽(香菜)、黄瓜(初名胡瓜,石赵避石勒忌讳改为黄瓜)、西瓜、甜瓜、茴香,还有来自东南亚的椰子、香蕉、香橙,这些是西汉到武德年间传入中原的主要瓜果蔬菜。接下来是截止本章时间尚未出现的外来物种:贞观时期,菠薐菜(菠菜)传入中国;其后陆续有甘蔗(印度)、沙果(中亚的苹果种)、橄榄(拂菻)等,至于绿豆、葵花籽、土豆、草莓、西红柿、菠萝等都是宋代到西方殖民时代才陆续传入中国。 第二百二十三章 耳目通达 剑舞凶猛 李曜和黑衣客穿过白玉楼所在的中庭,来到明园东院里的一片竹林,林间有一座双层小楼,两人一路上了二楼,在廊道的角落里安置着几间鸟舍,每间鸟舍里都有三、四只鸽子挤作一团,相互取暖。 此外,二楼还有两间比较特别的房间,一间是保育室,养着十数只可以独立行走采食的幼鸽,另一间则是孵化室,几对成年鸽子正在里面孵卵和哺育新生儿,忙得不亦乐乎。 这些都是李曜交由黑衣客张无铭饲养的信鸽。 张无铭快步走到一间鸟舍前,探手捉出一只鸽子,取下绑缚在鸽腿上的黄『色』信筒,然后转交到李曜的手中,李曜取出一卷绢帛,一看到神似张芝的字迹,便认出这是张护的亲笔手书,只见上面写道:“洞窟开凿已毕,惟盼法师驾临。” 这种信筒为保密并防止他人私拆,都是用蜜蜡封好的,是以张无铭未敢擅自偷窥书信的内容,李曜瞧见张无铭一脸的好奇和惆怅,便将书信递给对方,微笑着问道:“无铭在想甚么?” 张无铭看了一眼书信,忙欠身抱拳问道:“无铭不太明白,法师为何如此关注数千里,乃至万里之外的事态消息呢?恕无铭斗胆一问,不知法师此举是个人所好,还是为了……朝廷?” 李曜反问道:“何谓天下?” 张无铭怔了怔,答道:“普天之下,大地之上。” 李曜又问道:“天地可有边际?” 张无铭答道:“广阔无边,没有尽头。” 李曜摇头道:“非也非也,天地其实是有尽头的,只是人们的眼界未曾企及罢了。” 张无铭讷讷地道:“这般说法……无铭还是头一次听说。” 李曜淡淡一笑,问道:“无铭可曾读过圣祖老子的《道德经》?” 张无铭摇摇头,诚恳地道:“说来惭愧,无铭只读过少许史书佛经,从未看过道家典籍。” 李曜摆出一派世外高人的模样,悠然道:“难怪你会这样问我,殊不知《道德经》里有云,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乎?见识广博者,其修为必大,见识狭隘者,其修为必小,故而吾等修道者,视家国天下,无所不至,只是想要足不出户知天下,还须有外物为耳目也。” 张无铭打量了李曜一眼,没好气地质问道:“所以,这就是法师将我变成一个养鸽人的缘由?” 李曜摇头笑道:“这仅是一方面,另外,我觉得你这样的人物,放在自己的身边才可放心,至于这养鸽嘛,不过是给你找点事情做罢了,毕竟本园主可没有白养个大活人的习惯……” 她顿了一顿,凝视着张无铭的双眼,声音渐渐冰冷:“最重要的是,我想让你的养父知道甚么,你才可以给他甚么消息,而你们不该知道的事情,最好不要知道,这是为他好,更是为你好,懂么?” 张无铭被李曜看得头皮发麻,若论身手轻矫迅捷,他在沙洲罕逢敌手,什么高来高去,飞檐走壁,都是他的拿手好戏,可比起面前这个女道士,就有些相形见绌了。 而在他的眼里,更可怕的是李明真的耳力。 当初,他暗中联络张檀,从其口中得知李明真受召入宫赴宴之事,便凭着自己的一身偏门功夫潜入皇宫,并成功打探到了李明真将在明年受封公主的重要情报。 本来他该见好就收的,但一想到自己在皇宫里如入无人之境,不由胆气冲霄,豪情万丈,觉得自己还可以挑战更加刺激的事情。 于是,他在宫里寻了个隐蔽的屋子宿了一夜,次日一早,借着浓雾的掩护,悄悄藏在了九江公主的车驾下面,尝试近距离跟踪对方,并顺便偷听车中二女的谈话。 然而,就在他自认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九江公主新宅时,他头上的毡帽终因马车的不停抖动而掉在了路面上,谁曾想……只是这一顶帽子落地发出的声音,居然就被那李明真发现了! 思及此,张无铭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立刻垂头拱手道:“无铭受教了。” “你明白就好。” 李曜敲打完毕,便让张无铭找来笔墨和绢帛,飞快地写了一封信,她在信中要求张护在来往于西域的行商当中发展耳目,以便获取西方所有政权势力的消息,并让张护为何潘义的府邸设置一个飞鸽传送点。 待墨『色』干透后,张无铭将密信小心翼翼地塞入筒管中,再堵上木塞,封好蜜蜡,然后绑在一只信鸽的腿上,用力往天空一抛,鸽子振翅盘旋了一圈,便向着西方遥远的沙州疾飞而去。 …… …… 李曜回到西苑,隔着老远就听到暖房里传出兵刃相击的声音,不禁吃了一惊,连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门口,结果定睛一看,就见秦王李世民和齐王李元吉持剑相击,寒光森森,直晃人眼。 李曜立时看出来了,这两兄弟的脚下步伐有点舞蹈的味道,似乎是在表演一种双人剑舞。 但此时此刻,暖房里所有的乐师,包括琴师王绩和乐痴裴神符,俱都没有进行伴奏,甚至房中所有的观众都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她以前欣赏到的剑舞都是轻灵飘逸或者优雅舒缓的风格,可从未见过有如这般剑影霍霍,拼得火花四溅的舞蹈场面。 李曜仔细再看,发现这两兄弟居然还用的是开锋的利剑,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李世民和李元吉长剑翻飞,你劈我砍,似乎每一剑都欲置对方于死地,若非李曜发觉二人有所留手,只怕还以为“玄武门之变”兄弟相残的戏码,就要提前在她的宅邸内上演了! 过了好半晌,二人终于表演完毕,收剑入鞘,没有掌声,没有叫好声,似乎其他所有人都还未从紧张的情绪中缓过劲来。 李世民与李元吉看见李曜静立在门口,只道对方被他们三分假七分真近乎生死决斗的剑舞给震住了,李世民率先调侃道:“明真,你可是上过战阵,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呀,难道你是第一次看见男子耍剑不成?” 未等李曜开口接话,李元吉呵呵一笑,十分嘚瑟地道:“二哥此言差矣,有如我俩这般的豪杰人物,战阵上未必能遇得到,毕竟小道长是个女子,会有这般表现,实乃情有可原。” 李曜淡淡地扫了两人一眼,一脸诚恳地说道:“两位大王误会了,明真只是觉得这种剑舞就好似游侠儿斗殴,毫无美感可言,而且马有失蹄,人有失手,若是见了血,终究是不大好的。” 【剑器】“器”指器物,剑器,即是形似剑的器物,现在的学者一般认为,唐代公孙大娘使用的剑器,其实是一种木剑,只是暂无确凿证据,但可以肯定的是,在正式场合,唐朝的剑舞绝对不会使用开锋的利剑。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太子建成 李曜算是看出来了,李世民近来时常造访她的明园,无非就是想让朝野上下都认为当今备受圣宠的慈航法师和秦王关系密切,以期提升自己较为薄弱的政治基础。 而李元吉明显也做过极其充分的调查,知道李世民曾邀请李曜到秦王府作客,结果和他一样,也是受到了婉拒,所以才会不请自来,专程给李世民拆台。 这两兄弟除了共同上演一场惊心动魄的剑舞之外,接下来在聊天侃谈当中也常常争锋相对,搞得现场气氛越发尴尬和紧张,李曜玩兴尽消,只好寻个恰当的时机,草草结束了这场变了味的休闲聚会。 平心而论,李曜实在不想参与政治派系的站队,更不喜欢去蹚皇权争斗这一滩浑水。 端倪是显而易见的,且不提太子李建成,至少平阳公主这两个亲弟弟相互之间的矛盾,目前肯定已经到了难以调和的地步,只是双方不敢把斗争摆在明面上罢了。 所以,李曜见识了李元吉和李世民充满火『药』味儿的“兄友弟恭”,次日便以拜访师尊和同门师兄姊为由,带着几个女伴和徒弟上了终南山。 不想李曜在宗圣观过了几天难得的平静日子,却又突然收到皇帝派人送来的口谕,叫她即刻返京,准备伴驾迎接慰问从江淮归来的太子李建成,她只得依依惜别巨国珍和钟氏兄妹,于当日返回了长安。 …… …… 冬天昼短夜长,卯时刚过,天光未明,明园北苑里一座阁楼的灯火就亮了起来。 李曜被同衾而眠的女伴兰韶英从床榻上唤醒,吃过早膳,整装完毕,便偕同住在明园隔壁的九江公主乘车前往长安东郊的灞桥。 刚拐进春明门前的大街时,马车突然慢了下来,李曜听见车外人声鼎沸,不由轻挑窗帘向外望去,就见街道上各种车马挨挤成一条壮观的长龙,而街边也是一副连衽成帷的景象,人们背负着大大小小的行囊,在金吾卫们声嘶力竭的引导下,依次排列成队,从五个城门洞艰难地离开长安。 李曜见到此番与记忆中似曾相识的情形,不由省起今日是腊月二十八,正是朝中元正大节长假的第一天,心中登时感叹万千,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华夏人回乡过年的习俗,真真是千古未改。 一旁的九江公主亦在向外张望,见到车外的人流车马有增无减,口中忍不住叹了一声,道:“为何这些人如此急切,非要一大清早跑来添堵,就不能晚一点时辰出门么?” 李曜见她撅起漂亮的小嘴,一脸的不豫,心道这九江公主虽然自幼丧母,母方亲族地位卑微,但终究是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孩子,显然还不懂生活疾苦,便温言宽慰道:“贵主莫要着急,毕竟车子还在行进,况且这条街不算太长,顶多再过小半个时辰,我们就能出城了。” 好在许多金吾卫都识得皇室成员的车驾,特意为之做了优先安排,将前面一些不易通行的车辆驱赶到街边,结果九江公主的马车只用了一刻的工夫,便顺利通过了城门。 灞桥建于隋朝开皇年间,位于汉代灞桥以南,凡亲朋好友归来东去,长安人一般都要到灞桥迎送,只是古代信息传递方式太落后,有能力够提前预知亲朋归期的人,毕竟属于少数,因而大部分普通人通常只能折柳送别,而无以礼迎归之举。 皇帝李渊和万贵妃,及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同安长公主、宗正卿李神通等部分重要皇室宗亲早在昨日便住进灞上的行宫,是以李曜和九江公主赶到灞桥西头时,这里已经是一副旌旗遮天,仪仗如云的景象。 李曜和九江公主走下马车,一名手执拂尘的宦官便笑着迎了上来,毕恭毕敬地见礼道:“见过九江公主,见过慈航法师,圣人叫小的在此等候多时了,还请二位随小的来。” 李曜认得这位正是当初第一个领她入宫的宦官,轻轻点头道:“有劳邱内谒了。” 邱内谒忙道了一声不敢当,随即领着李曜和九江公主来到李渊的御纛前,待二女礼毕,李渊呵呵一笑,语重心长地对李曜说道:“明真呐,太子曾多次向朕问起过你,可惜他两次回京,你恰好都不在,不然他早就到你府上拜访了,待他回来后,你们定要好好交流交流,你可千万不要敷衍他喔。” 李曜怔了怔,忙扯出一丝干笑,恭谨地道:“明真能得陛下和太子殿下的赏识,实乃三生有幸,岂敢怠慢。” 李渊捋须点了点头,便给李曜和九江公主赐坐,李曜见到自己的席位左右竟然都坐着明显已婚的公主,脚下微微一顿,但下一刻,她又想起自己明年就要被册封为公主,不由暗笑自己过于心虚,这才大大方方地入席而坐。 只不过,皇帝这一手耐人寻味的安排,还是引得周围无数人为之侧目,大多数公主都是首次见到名闻遐迩的慈航法师,纷纷好奇地打量李曜,只是李曜此时戴着幂篱,旁人无法看清她的样貌,过了许久,李曜身边一位体态丰腴的公主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问道:“吾乃襄阳公主,你就是慈航法师李明真吧?” 李曜听她声音亲切,恭敬地应道:“福生无量天尊,贵主万安,贫道正是李明真。” 襄阳公主指了指坐在远端的庐陵公主,神秘兮兮地道:“我听庐陵说,法师你长得很像……” 襄阳公主一句话尚未吐完,突然钟鼓齐鸣,乐声震天,正是太子李建成到了。 李建成在灞桥中央下马行来,李渊立即率众迎了上去,爽声笑道:“建成,一路辛苦了!” 李建成忙单膝跪地,抱拳道:“有劳父亲远迎,儿不觉辛苦。” 李渊举手虚扶,李建成起身时,瞥见自家一群姊妹当中立着一位头戴幂篱,身穿道袍的女子,便向对方颔首浅浅一笑。 李曜忙欠了欠身,随即不动声『色』地打量李建成,只见他三旬出头,长身玉立,面如傅粉,眉宇清朗,若说俊美程度,比起李世民还是稍逊一些,但其仪态之雍容,却远胜后者。 李曜忍不住暗暗一叹:“好一个温文儒雅的美男子,只可惜……少了一分气象啊!” 【太监】为什么本文目前没有出现“太监”这个称谓呢?那是因为“太监”作为宦官的官名还要等到唐高宗时期才会诞生,龙朔二年(公元622年),唐高宗改内侍监为内侍省,改殿中省为中御府,以宦官担任主官太监和少监,监掌天子服御之事,久而久之,高品秩的宦官都被称为“太监”,这种不成文的规矩一直持续到明初,后来宦官日渐权重,太监才变成了所有宦官的称谓,于是乎就连倒夜香的半大宦官,也成了“小太监”、“小公公(近现代小说居多)”╮( ̄▽ ̄)╭。 第二百二十五章 阿卯与阿蚺 皇帝李渊对太子李建成慰问一番之后,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宗正卿李神通、万贵妃、同安长公主依次上前向太子施礼,寒暄完毕,乐队奏响起了高亢的礼乐,众人纷纷登上各自的车驾,在皇帝的卤簿开道下,规模浩大的队伍一路畅通无阻,从明德门回到了长安。 由于皇帝将要在太极宫两仪殿听取太子的军政汇报,所以进入朱雀门后,队伍就分流成了两股,万贵妃及众公主的车驾从永安门转入了内廷。 此时才到下午未时,距离宫中晚宴开始尚有两个时辰,李曜及几位公主被万贵妃安排在延嘉殿歇息,李曜甫一取下幂篱,便听得殿内响起了几声惊讶,襄阳公主啧啧叹道:“真是太像了!法师和三妹年少时长得简直一模一样,难怪六妹和九妹会如此亲近法师呀!” 李曜忙上前向诸位公主见礼,这里除了襄阳公主、庐陵公主李媛、九江公主李元玉之外,还有五位公主,而当中样貌颇为慈善,看起来最为年长者,正是李渊的庶长女长沙公主,她细细端详着李曜,开口问道:“我听闻六妹和法师为结拜姊妹,不知你们是如何认识的呢?” 庐陵公主揽住李曜的胳膊,挺起傲人的胸脯,得意地笑道:“回大姐的话,一次巧合,说起来,这都是缘分!” 长沙公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轻叹一声,道:“缘由天定,分在人为啊。” 说罢,她又深深地看了李曜一眼,也不再多问,便与其他姊妹相互叙起话来。 毕竟这里大部分的公主跟随在地方任职的驸马,各个长期离京在外,一年到头亦是难得几回相聚。 李曜听得她们尽扯些布料首饰、胭脂香粉之类的话题,只觉无聊极了,于是胡『乱』吃了几口宫女奉来的糕点,便静静地坐到远离人堆的位置,摆出一个道家的打坐姿势,阖上双眸,貌似入定修行,实则打起盹来。 即将进入梦乡之时,李曜忽然发觉有许多人从殿外走了进来,不由睁开双眸看向大殿门口,就见当先一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身段窈窕,面容佼好,眉目温婉,行止端庄优雅,宛如隋唐壁画上走出来的美人儿,后面跟着一群侍女,其中五人各抱着一个幼童,李曜仔细再看,瞳孔猛地一缩,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她看到了自己曾在梦中见到过的两张小脸! 这一群来者渐渐走近,李曜急忙敛回视线,面上平静无波,心中却暗自一阵惊疑。 其实兰韶英经常对李曜提起平阳公主的孩子,说那柴绍长期领兵在外,总是把两个儿子交给别人代为抚养,有鉴于此,兰韶英也曾多次建议李曜寻个机会去探望一番。 李曜听了当然是满口称诺,可实际上,她害怕自己的意识会再次失去控制,而且她受到男『性』思维的影响,压根儿就没有代替平阳公主去承担起做母亲的责任的想法,所以她一直都没有为之付诸行动。 然而,现在这两个孩子却出现在了皇宫里,意外地来到了她的面前。 “这位道长……就是我家秦王经常提起的慈航法师?果然是个飘逸出尘的仙子啊!” 美人儿的赞叹声在耳畔响起,李曜一听“秦王”二字,立刻晓得对方便是李世民的正妻长孙氏,忙起身行礼道:“李明真见过秦王妃。” 秦王妃眸光停留在李曜的脸上,嘴角噙起一抹柔和的笑意,刚要开口说话,她的身后却突然响起了一个稚声稚气的童音:“阿娘!” 李曜心神一颤,就见一个四、五岁的男童从侍女怀中挣扎着跳下来,迈着两条小短腿,飞快地从秦王妃身边跑过,随后一头扑到李曜的身上,声音已然带上了哭腔:“孩儿想阿娘了……阿娘醒了……怎么也不来看阿卯和阿蚺……” 这孩子正说着,又有一个看着年纪更小的男童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李曜的腿,接下来两孩子就一起嚎啕大哭起来。 李曜整个人都僵住了,任由“阿卯”和“阿蚺”一把鼻涕一把泪往她的衣服上抹来抹去,而她自己的眼泪竟也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 见此情景,几个公主只道是两个孩子把相貌神似平阳公主的慈航法师当成了自家母亲,俱都现出一副悲戚的表情。 庐陵公主正打算起身上前宽慰几句,却被同样珠泪盈睫的秦王妃以一个眼神和摇头动作给制止了。 与此同时,李曜心中正哀嚎不已,天可怜见,当初她发现自己变成女人的时候,也没流过这么多眼泪! 事实上,她现在的意识非常清醒,可这两孩子的哭声似乎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魔力,却深深地刺激了她的泪腺。 在无人打搅的情况下,过了许久,两个孩子直到眼睛都哭肿了,方才停止了哭泣。 李曜抽出袖口里的绢帕,不自觉地伸手擦向其中一个孩子的脸蛋,突然惊觉旁人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手在空中一顿,又转了个方向,拭去自己脸上的泪痕,然后才开始为两个孩子擦脸。 李曜这一个掩饰动作,尽管做得很自然,很不起眼,但却还是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秦王妃和长沙公主相继蹙起了眉『毛』,两人心有灵犀似地碰了一个眼神,便听得秦王妃开口叹声道:“若非法师年纪尚轻,我还以为长眠的平阳公主真如阿卯这孩子说的……‘醒’过来了呢。” 阿卯一听这话,嘟起小嘴唇儿,揪住李曜的袍裾,强烈反对道:“舅母,她是阿娘,她就是我们的阿娘!” 这时,李曜刚给两孩子擦完脸,一边收起手帕,一边柔声道:“好啦,我真的不是你们的阿娘,我只是你们阿娘的妹妹结拜的妹妹。” 阿卯被李曜的话绕得一脸懵懂,讷讷地念道:“阿娘的妹妹……结拜……的妹妹?” 庐陵公主款款走过来,和蔼可亲地道:“你们还认得我吗?” 阿卯和阿蚺乖巧地齐声唤道:“六姨娘。” 庐陵公主抚『摸』着两个孩子的脑袋,笑靥如花:“既然你们都认得六姨娘,她是六姨娘的妹妹,又怎么可能是你们的阿娘呢?” 第二百二十六章 演员的自我修养 阿卯与阿蚺齐齐仰头望着李曜,泛着童真的目光中流『露』着渴望和疑『惑』。 李曜垂下双眸,与他们对视了一眼,只觉心绪顿时有如『潮』水般莫名翻腾起来,幸亏下一瞬,她便及时醒觉,否则一声足以令她百口莫辩的呼唤,恐怕就要脱口而出了。 片刻之后,阿卯一脸『迷』糊地问道:“你……不是阿娘?” 李曜暗暗咬牙,用上了些许强硬的语气,点头应道:“我真的不是!” 阿卯和阿蚺如同蔫了的花儿低下头,不约而同地松开了李曜的袍裾,秦王妃见此机会,立刻上前将这两个孩子揽入臂弯,温言细语地安慰了几句,随后让侍女们抱到了一旁。 李曜如释负重的同时,还是忍不住感到愧疚和难过。 毕竟,血浓于水。 尽管李曜现在是处子,却也无法改变自己占据的这具身子曾是这两个孩子生母的事实。 庐陵公主瞧见李曜兀自怔怔发呆,在她眼前摆了摆手,问道:“明真,你还好吧?” 李曜急忙敛回心神,勉强挤出一抹微笑:“多谢阿姊关心,我没事。” 李曜与庐陵公主聊了一会儿,随即便以更换新道袍为由离开了延嘉殿,不想长沙公主竟也跟了出来,行至附近的三清殿门口台阶前,长沙公主犹豫了一下,在李曜身后开口说道:“法师,能否陪我单独聊一聊。” 李曜应了声诺,长沙公主把她带到一条无人的步廊里,忽然转过身,肃声道:“三妹,你觉得自己这样做,很有意思么?” “三妹?” 李曜怔了怔,故意惊疑一声,眼睛扫视四周,奇怪道:“贵主在和谁说话?这附近可没有旁人啊……” 长沙公主轻咳了一声,没好气地道:“三妹,别再瞧了,我问的人就是你!” 李曜眸光微闪,装作一脸懵懂,纳罕道:“贫道着实不知贵主在说甚么呀!” “是吗?” 长沙公主打量李曜片刻,又冷声问道:“那你是否还记得生你养你的父母吗?” 李曜道:“实不相瞒,贫道患有失魂症,一点都不记得了。” 长沙公主摇了摇头,有些痛心疾首地质问道:“我知道,修道者崇尚无依无待,追求逍遥自在,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如此不顾伦理纲常,暂且不提父母姊妹,可那两孩子毕竟是你的亲骨肉啊,俗语云‘母子连心’,难道你心里就没有半分牵挂么?” 面对长沙公主的质问,李曜双眸不由慢慢眯了起来,她可是能够背诵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员的自我修养》的人。 长沙公主这七分真三分假的话语,以及不太完美的神态表演,岂能瞒得过她的耳目。 对方根本拿不出真凭实据,只不过是先入为主地笃定她是平阳公主,并以此来下套,好让她自行承认身份罢了。 思及此,李曜暗暗长吸了口气,再一憋,脸颊立马红了个通透,支吾道:“我……贫道……” 长沙公主目光一亮,心中不由激动起来:“嘿嘿……我的好三妹,果然是你么?这下子,总该不打自招了吧!” 李曜低头拧着袖口,摆出一副羞怩的姿态,眼不眨心不跳地说道:“贫道还是……还是清白之身,况且那个……天癸都从没来过,怎么可能会有孩子呢!” 长沙公主有些意外地看着李曜,暗暗思忖道:“难不成她真的不是三妹?可她方才在殿中痛哭流涕的样儿,分明大为可疑呀!” 李曜见长沙公主沉『吟』不语,继续道:“平阳公主何许人也?贫道除了相貌与她生得相似,不可能连神态、举止、口音也一样吧?” 长沙公主抬眸看了李曜一眼:“说句实话,你的神态举止还真的和三妹一模一样,而对于三妹来说,改变口音也不是甚么难事。” 李曜心中暗暗吃惊:“哎呀,这已经不是第一个人这样说我了,难道那平阳公主是个传说中的男人婆?”口中却诚恳地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贵主与平阳公主姊妹情深,实在令人感动,可贫道不是平阳公主,贫道只是贫道,万望贵主莫要再诳贫道了!” 长沙公主见李曜一直矢口否认,心里顿时有些泄气,只得说道:“好吧,我并非有意为难法师,方才如有言语得罪之处,还请法师见谅。”说罢便转身而去。 李曜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忍不住抻起袖子,拭了拭额角的冷汗,然后朝着三清殿的方向走去。 …… …… 李曜从三清殿的新任殿主那里换得一套簇新的道袍之后,想要磨一磨时间,于是又沿着长长的千步廊到南海池边慢悠悠地闲逛,转了好大一圈,这才回到了延嘉殿。 这时殿中又多了不少人,李曜一迈进大门,秦王妃就笑脸迎来,牵着她的手,嗔道:“你换个衣服,怎么花了这么长的时辰,太子妃都已经等你很久了,来来来,我给你引见一下。” 秦王妃把李曜带到一个身着华丽宫装的佳丽面前,微笑着介绍道:“太子妃,这位便是名满京城的慈航法师李明真。” 李曜长长一揖,恭敬地道:“福生无量天尊,李明真见过太子妃尊驾!” 太子妃见到李曜,眼中登时闪过一丝惊奇,愣了片刻,这才伸手虚扶了一下,笑道:“我久仰法师的大名,今日得见,倍感荣幸。” “太子妃客气了。” 李曜抬头的时候,暗暗打量了太子妃一眼,发绾鸾髻,面如满月,五官端正,明眸善睐,秀颈颀长,年龄看着只比秦王妃略大,正是一个既婉媚又大气的俏美人。 太子妃和李曜攀谈了一阵,就拉着她和秦王妃去看公主们玩投壶游戏,李曜也排队玩了几次,自然是箭不落空,全部命中。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时分,一名宫女从殿外走进来,通报道:“宴席已经设好,还请太子妃、秦王妃及诸位贵主移驾含章殿。”随后又对李曜客客气气地道:“慈航法师,请跟婢子来。” 李曜点点头,跟着这名宫女走出延嘉殿,在殿门口坐上了一顶由四名宦官抬起的肩舆,这肩舆其实就是唐代的轿子,李曜发现王妃、公主们坐的肩舆都是金顶紫帘,而自己坐的是朱顶青帘,顿时明白为何那宫女要给她单独安排载具,毕竟身份还是有差距的。 第二百二十七章 义女 肩舆靠人腿前进,速度并不怎么快,只是四、五里的距离,行了整整两刻多的时间,方才抵达含章殿。 这是一场由皇帝举办的“宗亲宴”,与李曜往常出席过的宫宴不同,此番没有将男女分开设席,而是所有人都在正殿内汇聚一堂。 除了李孝恭、李道宗、柴绍等少数领兵坐镇前线之人,其余绝大部分宗亲家眷俱都在场,并依据辈分高低长幼次序入席。 宴会的焦点人物,本该是不远千里适时归来的太子李建成,可李曜一进来,就立刻引起了几乎所有陌生人的视线。 李曜现在穿着一袭淡雅的月白道袍,外罩一件对襟大袖的鹤氅,手搭白马尾佛尘,腰系御赐玉带,身形挺直而优美,步履轻盈却不失沉稳,披在一头青丝上的白纱亦随之轻轻飘扬,华美清丽,风姿绝世,仿佛是随时都会返归瑶池的仙子,就连太子李建成的目光也跟随着她的身影渐转『迷』离,精神变得恍惚起来。 在太子妃郑观音的引领下,李曜来到李建成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李明真参见太子殿下。” 李建成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展开一个公式化的笑容,虚扶一下,道:“法师免礼平身,寡人听说法师见闻广博,道学高深,早有结交之意,奈何不得时机,如今有幸得目睹仙颜,诚为夙世有缘啊。” 李曜不卑不亢地道:“得殿下如此盛赞,实乃贫道三生有幸。” 李曜向太子见礼完毕,便在宫女的引领下,坐到了九江公主李元玉身旁的一个席位。 李曜拿起杯盏,正轻啜着暖身的热饮,耳畔边突然传来一声略带『奶』气的呵斥:“你占了人家去年的位置,怎么还不理人,哼!” 李曜扭头一看,就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仰起红彤彤气呼呼的小脸,用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瞪视着她。 小女孩身边一个年约二十五六的宫女忙对李曜陪笑道:“贵主不懂事,还请法师见谅。” 李曜搭着拂尘拱了拱手:“不知小公主如何称呼?芳龄几许呀?” 小姑娘把胸脯儿一挺,傲然道:“我乃大唐永嘉公主是也,今年……” 这永嘉公主说着,突然陷入沉思状,摊开一只白嫩的小手,扳起手指,一根根数了起来:“一、二、三……一、二、三……三、三……” 李曜大囧,原来这小丫头非但不知道自己几岁,竟连最简单的数数都还没有学会。 见此情形,那大龄宫女只好代为回答:“回法师的话,贵主明年开春就年满五岁了。” 李曜笑眯眯地道:“哎呀,原来是永嘉公主,失敬失敬。” 永嘉公主抬起小下巴,指了指李曜食案上的一碟蜜饯:“我要你的果果。” 李曜起了玩弄的心思,压低声音道:“你让我『揉』一『揉』脸,我就都给你,如何?” 永嘉公主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好啊!” 李曜说干就干,两手捏住永嘉公主肉嘟嘟的脸蛋,便是一通『揉』拉,大龄宫女被骇得不轻,忙抓住李曜的袖子,劝道:“贵主金枝玉叶,法师这可使不得呀!” 李曜从善如流地收了手,然后笑眯眯地向永嘉公主奉上自己的蜜饯:“拿去吃吧。” 永嘉公主自然不会客气,立马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这时皇帝还未到场,李曜只好与九江公主、大龄宫女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原来,这位大龄宫女名叫夏娘,早在前朝炀帝时就入了宫,因为亲人死绝,无路可去,又恰逢永嘉公主生母蔡美人病逝,便留在宫中作了永嘉公主的保母。 李曜看着这位『性』子柔弱的保母,不禁想起将来永嘉公主那些载入史册的风流艳事,心中就忍不住叹息。 “圣人驾到——!” 一个拉长的尖细声音忽然响起,众人纷纷站起身来,皇帝李渊在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妃嫔簇拥下缓缓步入殿内,一时间参见声此起彼伏。 李渊在首席坐定,高举金樽简单致辞几句,便宣布宴会开始。 宫女宦官为主宾送来大小食盒,很快摆满了每个人身前的案几,一名宦官高亢地报着菜名,什么春泥护花、春雨如丝、漫山花开、彩蝶纷飞等等,几乎都是以清香可口的绿菜为主。 其实这些菜式的食材大多出自李曜的明园暖房,经过御厨们的精心烹饪,明显又比白玉楼的水平略胜一筹,诸多皇亲国戚俱都吃得津津有味,殿内不时响起啧啧赞叹之声,毕竟这里大多数人都还是第一次在冬季吃到这么多鲜美之极的菜肴。 杯筹交错间,伶人舞伎在殿堂中央表演各种宫廷歌舞,以及五花八门的幻术和杂技,看得观众们目不暇接。 不知不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歌舞杂耍也告一段落,李渊忽然长身而起,挥手示意,席间舞蹈、曲乐声、喧闹声统统戛然而止,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李渊朝李曜招了招手:“明真,到朕这里来。” “是,陛下。” 李曜恭敬地点点头,忙起身站到李渊身边。 李渊居高临下环看满堂一眼,朗声道:“值此喜乐团圆之际,朕要向诸位宣布一件事情。” 他顿了一下,抬手指着李曜:“朕已决定,待明年我朝新律令颁布之后,即册封李明真为公主,而今日朕要在诸位的见证下,正式收李明真为义女。” 说罢,一群宦官鱼贯而入,在宴席中间摆上了案台,上置火烛,下置祭品,按照民间的传统仪式,李曜先向李渊行跪拜大礼,随后献上盛满美酒的金屈卮,李渊一饮而尽,温言道:“从此以后,你便是朕的女儿了。” 李曜亦不知何故,心里油然升起某种莫名苦涩的滋味,不自觉地唤了一声:“父亲。” 李渊听得极为受用,手抚长须,大笑道:“乖女儿,哈哈!” 李建成与李元吉对视一眼,皆是一脸讶然,而李世民却爽朗笑着起身,面向李渊和李曜这对名义上的“义父女”,微笑着问道:“恭喜父亲,贺喜父亲,却不知明真行第如何排列,也好教儿等称呼明真。” 李渊洒然道:“朕视明真为亲生,行第自然以年龄来定,就算在庐陵之后,排第七吧。” “好。” 李世民点点头,手举金樽,高声道:“我在此敬七妹一杯。” 李曜接过一宫女适时递来的酒盏:“明真也请二哥,及诸位兄弟姊妹、叔伯姑姨痛饮一杯酒。” 众人纷纷举杯,遥遥一碰:“干!” 第二百二十八章 再遇柴绍 宫宴散罢,皇帝收女冠李明真为义女的消息,犹如春风般,次日便传出长安,轰动朝野,并迅速成为千家万户走亲串友的热门话题。 兴许普通的庶民百姓只是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但那些高门贵胄就明显有些不淡定了。 想当初,他们得知李明真识破突厥人的间计,而且还及时说服皇帝改变主意,避免冤杀朝中大将,并亲赴朔方以战促和的事迹,大多都持不以为然的态度,认为这不过是某些人为了攀附皇帝身边的红人,故意炮制出来的谎言。 然而,如今他们又见到李明真能得圣人如此隆宠,便趁此逢年过节之际,纷纷派人给李明真送去请贴,即使被婉拒,也没人觉得有什么要紧,大不了亲自走一趟,至于明园的那些规矩和入场费,在绝大多数的社会上层人士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只要是稍稍有点政治觉悟的人,都能看出这李明真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早在李明真第一次被召入禁中的时候,就有自称知情的好事者私下议论,说李明真的相貌神似穆皇后窦氏,皇帝微服偶见,顿时为之倾倒,原本打算令其还俗并纳入后宫,可李明真一心向道,违抗圣意,坚决不从,结果皇帝仁恕,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对其加倍爱护,甚至超过了他自己所有的亲生女儿。 如果他们连这样一个能对皇帝造成很大影响的人,都不赶快想办法去结交,那就真是愚不可及了。 这不,元日朝会一结束,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就齐齐上门造访李明真,对于他们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妹妹,似乎都是格外上心,那些依附这李家三兄弟的人,自然都是浩浩『荡』『荡』地跟了过来,而朝中大臣和郡王们都不甘人后,纷至沓来,差点没把明园的门槛给踢破了。 于是乎,在除夕前后的几天时间里,平康坊成了整个长安城里比皇宫还要热闹的地方,明园门前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白玉楼上宾客如云,在座之人,尽是朝堂公卿,皇亲国戚。 李曜为了应付这么多的来客,每天也是累得精疲力竭,头晕脑胀,直到元正假期结束,她才稍稍轻松了两天。 正如白居易诗里所云“共知欲老流年急,且喜新正假日频”,新年过后,还有正月初七的“人胜日”,传说这一天是女蜗造人的日子,按照传统习俗,皇帝将会举办“人日宴”,李曜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清晨,李曜刚『迷』『迷』糊糊醒来,就被萱儿和茴儿一番梳洗,然后放在妆台前仔细摆弄。 化妆完毕,李曜照着镜子,嘴角忍不住直抽抽。 只见镜中的她,额头贴着梅花翠钿,颊边画了两个红『色』的梅花图案,两边眼角也各画了一条竖起的红『色』新月,双唇更是涂了个烈焰红唇,一张脸几乎都快要红透了。 萱儿解释道:“我知道你习惯素面朝天,可今天不同,就算你是出家人,也是不能免俗。” 茴儿『揉』了『揉』微微发酸的手腕,笑道:“是呀,斜红、面靥、大红春,一个都不能少,不然怎么对得起主人这张白白净净的脸呢。” 李曜平日里对下人没什么架子,对这两个贴身婢女更是极好的,所以她听了这话也不恼,只轻轻摇头,苦笑道:“还是做男人方便啊。” 萱儿和茴儿对视一眼,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齐声道:“主人这话已经说过一百遍啦!” 一切穿戴妥当,李曜吃了早膳,通过一道专门开设的小门,从明园北苑直接步入一墙之隔的九江公主府,搭乘李元玉的公主车驾赶赴宴会。 昨夜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初春的阳光又不强烈,所以皇帝并没有在太极宫中设宴,而是在全长安最大的梅园内『露』天举办赏雪宴会。 梅园在崇仁坊,与平康坊正好相邻,只用了两刻时间,马车便抵达了目的地,李曜走下车来,抬头一看门匾上“霍国公府”四个鎏金大字,脚步登时为之顿住,走过两步的九江公主似有所觉,一回头就见李曜双唇微张,眼睛定定地看着牌匾,心下暗道:“难道阿姊认得这里是她过去的府邸不成?那么我要不要试她一试呢?” 九江公主拿定了主意,便对愣神的李曜轻轻唤道:“明真姊姊,怎么不走了?” 李曜敛回心神,打个哈哈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门匾的字迹看着眼熟。” “是么?” 九江公主一双漂亮的杏眼微微一弯,不相信地笑道:“依我看,只怕明真姊姊认识这霍国公吧。” 李曜登时心虚起来,忙掩饰道:“怎么可能?我可从未见过他!” 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一个略带激动的男子声音:“李明真,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这一声毫不客气戳破谎言的招呼,可把李曜骇得娇躯一震,连退了两步,这才稳住身子。 门口的男子年约三十五六,身穿紫『色』襕袍,腰系玉带,面如冠玉,三缕长髯,一双俊目『迷』醉地盯着李曜的脸看,正是平阳公主的驸马,霍国公柴绍。 李曜开口问道:“你……不是在陇右么?” 柴绍迅速收敛视线,微笑着拱手道:“我奉诏回朝述职,昨日下午便回来了,说起来,时隔半年,你一点都没变呐。” 九江公主瞧了瞧两人,走到柴绍面前,施了个万福,甜笑道:“姊夫,明真生得可像阿姊了,你可千万别看错人咯。” 她这“看错人”三字故意咬得略重,明显带了几分提醒的味道。 柴绍心照不宣,看着李曜道:“你姊夫我当然不会看错人。”随即潇洒地一转身:“二位女冠,莫要让陛下久等,我们进去再叙话吧。” 这霍国公府,便是昔日的平阳公主府,看着明显比李曜的明园大了许多,放眼望去,山水长廊,错落有致,楼阁典雅,殿宇庄严,颇具皇家气派。 柴绍边走边问李曜近来的状况,九江公主又在一边附和,李曜不好不理他,只得斟酌着有所保留地说了一些。 柴绍其实早就得知李曜救下了刘世让,只是想要借个话头罢了,而李曜却提都不提,只说朔州解围之事,便问道:“你是不是……认识兰韶英?” 他本想直接说“见到”,突然又想起上次见面的教训,怕自己说得太过直接,让对方心生不快,只好临时改口为“认识”。 李曜心中一紧,正想寻思个理由搪塞过去,却不料九江公主接口道:“是呀,兰姊姊和明真都住在一起呢。” 柴绍看向李曜的眼神瞬间深了几分,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说道:“有空的话,我会到明真的府上看看。” 李曜心中忍不住哀嚎,却只得笑着道了一声:“好。” 柴绍领着李曜和九江公主穿过前院和中堂,一路走到府中的后院,便听见守候在院门口的一名宦官扯着尖声尖气的嗓门唱道:“九江公主,慈航法师到~~~!” 第二百二十九章 陪我共舞一曲 李曜一走进后花园,便被眼前绮丽的景色所吸引,时当早春,雪消冰释,正是梅花凌雪怒放之季,满园红梅灿烂,花簇繁茂,艳如云霞,隐隐幽香,沁人心脾。 李曜和九江公主跟着柴绍行走在花间小径上,许多花枝探到路面,清风吹来,瑞雪纷洒,花瓣飘零,人间奇绝,莫过如此。 九江公主一面环望四周,一面轻声吟道:“迎春故早发,独自不疑寒。畏落众花后,无人别意看。” 李曜打趣道:“贵主兴致颇高啊,贫道还是头一次听你诵诗呢。” 九江公主吐了吐小舌头,撒娇似地嗔道:“讨厌,明真姊姊莫要取笑人家。” 听得二女聊话,走在前面柴绍放缓了脚步,侧身瞥向后方,见到红梅洒落在李曜的身上,只觉刹那间,眼前这位清丽洒脱的女冠与记忆中那道二八芳华的身影重合起来,令他一时精神恍惚,忍不住伸手轻轻拈起李曜发髻上的一朵落花。 李曜两道蛾眉登时轻轻蹙起,对她来说,这种被男人碰触的感觉,实在不怎么好,可对方毕竟是堂堂一个国公,何况她又没有发作的理由,只得扯出一丝笑容,道了声:“谢谢。” 柴绍捏转着指尖的残花,脸上挂满了惆怅:“三娘最喜红梅,我这府邸用地四町,此园独占一町有余,每逢花期,她都会来到这里赏雪看花,明真,其实你……” 他顿了一下,看向李曜的双眸,很温柔地说道:“真的很像她。” 李曜瞧见柴绍满脸柔情的模样,立时明白对方显然对她有意思了,心中不禁恶寒:“抱歉了,这位柴大将军,我可不想搞——基,真的一点都不想……” 李曜这些内心所念,当然不可能说出来,只见她扬起拂尘,自行扫去身上的花瓣,浅浅一笑,道:“柴将军谬誉了,平阳公主以开国功业流芳千古,而贫道不过是略通文武,贫道与平阳公主,犹如萤火与皓月,怎可能相提并论呢?” 李曜这是故意会错话意,柴绍是个相当聪敏的人,自然看得出她在装糊涂,却也只是转过身去,苦笑了一下,继续领路前行。 过不多时,三人抵达宴赏场地,但见偌大的梅园中央,矗立着一座宽敞的石亭,皇帝李渊和他的三个儿子皆在其内,而石亭周围则分布着数十席案,此时大多数席位上,都已经坐了人,几名宫女一见有人到来,立刻细步上前迎接,李曜不等她们引领,自觉陪着九江公主走向公主命妇云集之处,却听得身后一个宫女唤道:“法师请留步。” 李曜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这宫女恭敬地行了一礼,又道:“陛下有吩咐过婢子,还请法师跟随婢子入席。” 李曜点点头,跟着这名宫女行了几步,忽然发现自己竟与柴绍一起朝石亭走去,不由一阵惊疑:“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李渊想让我坐到男人堆里不成?” 行至石亭前,柴绍只拱了拱手,便径直坐了进去,随后李渊扬手一指,对正准备行礼参拜的李曜欣然道:“来来来,明真不必多礼,快些进来坐。” 李曜顺着对方所指的方位看去,就见自己的席位居然紧挨着柴绍,心中登时警觉起来。 皇帝举办的宴会,绝不可能随便安排了事,这种重要的宴会选在霍国公的府邸举行,本就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但更让李曜感到心惊的是皇帝为她指定的座次。 如果连这么明显的刻意安排都看不出来,那她还真是枉活两世了。 当初她参加完年前那场“宗亲宴”之后,心里就总觉得不太踏实,可她近来左思右想,也不晓得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如今看来,原因已然明了。 从始至终,李渊都没有相信李曜编造的身份,只把她当作前身平阳公主,更进一步说,就是把她当作了一个失去以前记忆的女儿。 所以,秦王妃会带着平阳公主的两个儿子来刺激她,长沙公主会先入为主地逼问她,包括柴绍今天会在门口故意等她,还对她说那些耐人寻味的话,只怕都是得到了她这个便宜老爹的授意。 自欺与逃避,只会让人一错再错,若不想失去自我,彻底沦为前身的替代品,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无论多难的关,她都须得闯过去。 李曜暗暗吸了一口清新的梅香,定了定心神,向亭中几人含笑一揖,便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柴绍的旁边。 “人日宴”既以赏景为主题,自然少不了吟花诵雪,蹈踏高歌。 待得受邀的显贵名士全部入席就坐,一名宦官便手捧锦卷,宣读此番宴赏的规则:首先,乐师们蒙住双目演奏燕乐,乐声起时,宫女将彩缎制成的花球交到皇帝手中,然后开始依次传递花球,直至乐停为止,花球落在谁手中,谁就必须依照前一位传递者的要求表演一个节目。 李曜听罢,再看向四周,这才注意到石亭内外的所有席案共同组成了一个颇为规则的圆圈,而且间隔也很讲究,男宾席位之间相距三尺,女宾席位之间则是两尺,端的是规规矩矩,井井有条。 然而,唯独她与柴绍两人的席位,竟只有一尺之距,此种布置让诸多在场者都感到好奇和羡慕,甚至浮想联翩,认为皇帝一定知道这对男女有什么亲密关系,并乐见其成,所以才故意把两人当作夫妇来对待。 要知道,柴绍在少年时便以俊美着称,如今虽已人到中年,但容貌气质却有增无减,加之贵为开国勋臣、朝中大将,不知天下有多少名门淑媛为之倾倒,若非他是平阳昭公主的鳏夫,若非他为了保留国戚身份和博得皇帝好感,只怕现在早已妻妾成群了。 至于李曜,整个长安城都知道她不久就会成为公主,如果皇帝为其赐婚,她那所谓的法师身份,完全不是问题,只需一纸诏令,便可让她立马还俗嫁人。 而现在,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皇帝这是存心撮合李曜和柴绍两人。 对此,李曜不免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可在那老皇帝对她做出的针对性布置下,那花球绕了一大圈,果然在乐曲结束时,正好由柴绍传到她的手里。 李曜拿着花球,心中擂鼓,面上淡定:“还请柴将军莫要给贫道出难题。” 柴绍勾唇深意一笑:“很简单,陪我共舞一曲。” 第二百三十章 法师真乃谪仙人也! 和这家伙跳舞?开什么玩笑!李曜默默翻了个白眼,回答得相当干脆:“贫道不会。” 柴绍露出了有如春日阳光般和煦的笑容,语气却是不允抗拒:“没关系,我可以教你,我怎么做,你照做便是。” “这……” 李曜听了,故作犹豫起来,脑海里却在急急转着念头。 自定居长安以来,李曜已在明园和太极宫进行过多次箫笛吹奏表演,她和明园首席乐师裴神符按照古代乐律共同谱写的一些曲子也已在教坊酒肆流传开来。 柴绍既然对她如此上心,肯定知道她的文艺特长所在,而且她记得很清楚,这种跳舞泡妞的手段,早就被后世的人用烂了。 谁曾想眼前这位古代豪杰竟也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作为,直教她心里不禁好气又好笑。 其实李曜很想给柴绍来一段慷慨激昂的严词拒绝,狠狠戳破对方的企图,可她不能当着这么多宗室公卿的面,违反便宜老爹定下的游戏规则。 毕竟,她现在好不容易融入到这个时代,可不希望给自己带来严重的负面影响,背上诸如恃宠而骄、目无尊上、狂妄无礼等等骂名。 李曜正想着,柴绍取下腰间佩剑,并放到食案上,催促道:“莫要让陛下和满堂宾客久等,我们一起上场吧。” 李曜目光落在那柄玉具剑上,心中灵光一闪,顿时有了主意,苦着一张小脸,轻声道:“贫道实在不喜寻常舞蹈,不然早就去学了,不过贫道倒是略通一点剑术,要不这样吧,贫道闲极无聊时,曾自创了一套简单的双人剑舞,想必柴将军跟着贫道学舞剑,不会感到困难吧。” 柴绍怔了怔,心中忍不住暗笑:“我不得不承认,你这小娘子说话端的有趣极了,教我耍剑?困难?想当年,败在柴某剑下之人,没有一百,也有好几十了,你怎么不说教皇帝学射箭,教突厥可汗学骑马呢?”面上却是一片洒然,颔首道:“也好。” “多谢柴将军通融。” 李曜送给柴绍一个充满谢意的微笑,起身向四周拱手道:“谁有剑器,借贫道一用。” 李渊捋须笑道:“好哇,朕还从未见过明真的剑舞,接着!”说着,突然掷出一柄华丽的长剑。 李曜一把接住,感觉剑体极为轻盈,便知这是皇帝随身携带的装饰剑,随即与柴绍两人各怀鬼胎地对视一眼,她整个人突然化作一团清影,跃出石亭,几个起落,便在场地中心持剑而立,她这一番动如脱兔的入场方式,顿时博得满场喝彩。 李曜朝柴绍招了招手,心中想着“看我不好好收拾你”,口中却变成了:“柴将军,快点来呀~!” 听到这甜得发腻的声音,柴绍的身子情不自禁地酥了半分,却挺直腰杆儿,摆出一副伟光正的模样儿,迈着优雅的步伐,彬彬有礼地走到李曜的身旁。 待场上二人相对而立,花树下一名身形矮瘦、尖耳卷须的宫廷乐师起身问道:“不知国公和法师欲以何曲伴舞?” 李曜识得此人,正是负责指挥奏乐的宫廷乐师白明达。 这白明达来自以歌舞着称的龟兹国,虽然形象看着有些猥琐,但却是这个时代不可多得的音乐大师,其创作的乐曲风格妖艳绮丽,颇受粉头堆里花蝴蝶般飞来飞去的骚客们的喜爱,甚至在十数个世纪以后,某岛国的所谓雅乐和歌舞伎表演,还仍然保留着他的曲目,端的是流传千古,经久不衰。 更有意思的是,据说老皇帝临幸妃嫔的时候,经常让他带着人去隔间奏乐,可以想见,那房事的情调会提升到何种程度…… 李曜略一思索,回道:“既然白乐正问了,那就用《花间留客》吧,至于节奏嘛,曲为舞奏,需得改一改,诸位乐师即兴发挥即可。” “嘿嘿,白某晓得咧。” 白明达嘴里奸笑两声,拱手坐下,犹自轻抚身前号称“八音领袖”的羯鼓,摇头晃脑道:“花间佳人,花留客,剑舞飞花,花飞剑,想来一定很奇妙啊。” 话音一落,现场顿时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笑声。 这《花间留客》本来名为《神仙留客》,起初是早年白明达为迎合前朝炀帝的嗜好而作的曲目,后来隋亡入唐,他又为讨唐皇李渊欢心,使其旋律变得更加旖旎迷情,成为时下流行的燕乐曲……总之,若是放在保守的时代,绝对会被归入淫词艳曲一类的禁忌之作。 李曜眸光扫视四周,瞧见众人拭目以待的模样,唇边轻轻掠过一丝坏笑,但看在面前之人的眼里,却是颇为妩媚可人,柴绍不禁微微扬起笑意,声音清朗地道:“我们开始吧!” 曲声响起,两人同时拔剑出鞘,李曜手执银亮的长剑,动作轻柔而舒缓,仿若花间踏雪的仙子,引来无数或迷醉或赞赏的目光。 而柴绍也是从容非常,李曜的一招一式都被他完美复制,几乎看不出他是在临时现学现用,那优雅却不失刚强的挺拔身姿,令场下诸多贵女美姬看得双颊泛红,小鹿乱撞。 看着场中这对好似神仙眷侣的俊男美女徐徐起舞,李渊脸上挂起欣慰的笑容,眼里更是充满了溺爱的意味,太子李建成手捋微须,不时兀自点头,一派温文尔雅,李世民自斟自饮,俊目间透着一丝抑郁的情绪,李元吉两眼一眨不眨,唯有眼珠子随着“花间仙子”美好妖娆的身影不停转动,唇角滑下银丝却犹不自知,显然已是有些痴了。 过得片刻,李曜的动作陡然提速,脚下疾步游走,曲乐伴奏亦随之加快,柴绍注意力高度集中,自是急忙跟进,但李曜的身形和手中长剑越来越快,不多时,她的周身都笼罩在无数光轮当中,而与此同时,人们发现柴绍的动作竟逐渐走样,已然跟不上对方,不可思议地沦为了陪衬。 剑光闪烁间,李曜剑势复又变得平和,突然将身一停,紧接着又足尖点地,举剑凌空而起。 柴绍刚得喘息之机,乍见一道青色的孤影带着银光直冲自己而来,心中没来由地升起某种不祥的预感,可这毕竟只是一场剑舞,对方手中亦非开锋利刃,而他少时仗剑任侠,又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若是因此做出避让之举,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柴绍未及细想,以格挡之姿举剑相迎,但接下来的一幕,差点令人惊掉了下巴:李曜用剑尖在柴绍手中长剑上轻轻一点,那柴绍竟不由自主地单膝跪下,而李曜则踩在对方肩头,顺势飞入附近的花林,在花间枝头来回腾挪,手中长剑啸声犀利,青芒吞吐不定,恍如活物。 柴绍从震惊中醒过神来,扭头一看,就见那道身影忽然去而复返,伴随着飘飞的花瓣,长落而下。 此时,一曲正好结束,白明达激动地蹦了起来,抚掌大赞道:“哎呀呀,白某大开眼界,法师真乃谪仙人也!” 第二百三十一章 我这个李明真,不是她 漫天花雨中,一男一女相视而立。 柴绍两眼如锥般直视李曜,嘴里仿佛丝丝冒着凉气儿:“你是故意的。” 柴绍承认,眼前这个女子对他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但他也有自己的底线。 李曜让他跪地的那一剑,以及踩在他肩上的那一脚,显然已经严重触犯了他的尊严。 李曜眨了眨乌黑深邃的双眸,唇角轻轻上扬,揶揄道:“难道你不是故意的?” 柴绍被呛得老脸一红,但瞬即又板起脸来,故作冷静地道:“女人,不该如此张扬。” 李曜一双眸子登时弯成了弦月,浅笑道:“柴将军教训的是,明真受教了,为了表达歉意,明真想要送给柴将军一样事物。” 柴绍面上闪过一丝警惕,低低地道:“你又想作甚?我们好像该下场了。” 实际上,这会儿现场仍是掌声如雷,而且其中很多人,包括石亭内的李家父子,都在紧紧关注着场上两人的互动。 “柴将军莫急。” 李曜说着,忽然轻抬左手,抖抖衣袖,纤纤玉指间立时现出一支梅花来。 梅花并不只是代表孤高正直的情操,同样也可以象征着纯洁坚贞的情意。 在这个时代,折梅相赠,常为世人向丈夫、妻子,乃至、朋友致敬之用。 只是李曜手上这根梅枝,看着有些怪异,枝上仅有一朵孤零零的花儿,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落。 柴绍盯着那梅枝一点红色,眼角微抽,沉声道:“你这是何意?” 李曜不答,只抿嘴一笑,梅枝突然从她指尖弹出。 柴绍凭空接住,然而到手的,却仅有光溜溜的枝条,那朵梅花,依旧在对面女子的指间。 柴绍不由气得笑了:“你在戏弄我。” 尽管唐代没有“光棍”一词,但像柴绍这样聪明而敏感的人,一联想到自己目前还是个无妻的,难免会为之做出类似的解读。 他感觉得到,李曜是真的不喜欢他,此番种种言辞举动,分明就是想惹他讨厌。 李曜捏转着花朵,淡淡地道:“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有时人与人之间,正如这花儿与枝条,一旦分离,就再也无法复合。” 柴绍面容骤然变色,看向李曜的眼神里顿时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惊愕,颤声道:“你是她?” 李曜轻笑一声,反问道:“她是何人?我又是何人?” 柴绍握紧手中的梅枝,抿了抿唇,盯着李曜,一字字道:“你和她,都是李明真。” 玉指轻弹,花落尘泥,李曜对视上柴绍的双眼,泰然道:“人死不能复生,我这个李明真,不是她。” 柴绍嘴唇抖了几下,又问道:“真的不是?” 李曜冷冷地看着柴绍,再次反问道:“她是如何去世的,难道你不清楚?” 柴绍脸色又变得白了几分,他的一颗心也已沉了下去。 妻子就死在他的身边,他本可以阻止妻子的死,甚至是他间接害死了妻子。 而这一切,他的妻子其实比他还更清楚! 妻子的真正死因,他也不敢对任何人说,为此他痛恨过自己,恨得痛不欲生。 言念及此,柴绍忽然叹了口气,声音疲倦地道:“好吧,我信你。” 虽然柴绍心中还有很多未解的疑惑,可他就算不愿意,也只能选择相信。 因为,如果他的妻子真的重生为眼前这个少女,凭对方令他当众出丑的举动,还有刚才向他说的这些话,都让他很难再有求娶对方的念头。 李曜心中一松,展颜笑道:“如此就好。” 掌声渐歇,李曜和柴绍向四方宾客行礼致敬一番,随即一起回到了各自的席位。 李渊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两人的表情,见李曜一脸的轻松淡定,而柴绍却是一副心情很沉重的样子,忙扯出一个笑容,开口说道:“朕听闻明真武艺奇绝,通晓陵波微步,罗袜生尘之术,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真是教朕长了见识。” 李曜欠身道:“陛下过奖了,贫道这些不过是微末取巧之技,不足挂齿。” 李渊转头看向柴绍,微笑道:“朕没想到,嗣昌与明真竟配合得如此默契,你若是慢了一拍,或者快上一拍,明真都不会成功借力腾空,可谓是妙到毫巅。” 听到这话,李曜挂着风轻云淡表情的脸上,登时掠过了一丝抽搐,而原本耷拉着脑袋的柴绍也忍不住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看了李渊一眼。 李渊脸上的笑容亦变得愈加和蔼可亲,兀自点头笑叹道:“不得不说,若非朕对你们两人非常了解,还以为明真是嗣昌相识已久的红颜知己呢,呵呵呵” 听到老皇帝杠铃般的笑声,李家三兄弟目光齐刷刷地扫向李曜和柴绍两人,俱都跟着干笑起来。 笑罢,随着李渊的一声令下,“奏曲传花”复又开始,数轮下来,李曜和柴绍也没有再次登场,其后李渊赏赐到会者金银绢帛,文人诗赋相和,宫伎群舞助兴,端的是君臣同欢,歌舞升平。 “人日宴”结束后的第二天,李曜被皇帝李渊召入宫中,李渊把她领到甘露殿的御书房,先是挥手屏退左右,随后来回踱步半晌,忽然长叹一声,问道:“柴嗣昌乃是一身傲骨之人,朕很想知道,昨日你为何会故意当着众人扫他的颜面。” 李曜撇了撇嘴,淡淡地道:“原因无他,明真不喜此君。” 李渊站定身子,皱眉注视着她,问道:“既如此,请告诉朕,嗣昌到底哪点惹你讨厌?” 李曜眸光微微一闪,故作不快地道:“不瞒陛下,其实理由明真也说不上来,反正一见到他,心里就总觉不舒服。” 她与柴绍见面多不多,这老皇帝不可能没调查清楚,与其编些不靠谱的理由,不如暗示柴绍当年的黑点,让这位爱女成狂的便宜老爹自行脑补。 果不其然,李渊一听这话,眼神立时黯然下来,他知道过去柴绍与平阳公主之间的隔阂是因何而生,如今看来,即便女儿失去了相关的记忆,依旧会受到下意识的影响。 李渊沉吟片刻,满脸诚恳地道:“你不喜便罢了,但嗣昌那里,你还是该找机会去好好道个歉,不然的话,朕这个义父只有把你许配给他,才能堵住众人悠悠之口了。”11 第二百三十二章 伤风败俗 晦日望清波,相与期泛游。 正月的最后一日,正是中原人传统的“晦节”,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人们便会纷纷出门,临水宴乐,泛舟赏景。 曲江池上,碧波荡漾,无数游船穿梭来往,一曲令人如痴如醉的美妙笛音,正伴随着春风,从一艘外形华美的画舫里传向四面八方。 李曜手横玉笛,娇唇轻吐,望着曲江“道傍花欲合,枝上鸟犹稀”的浅春景象,心中不由一阵感叹。 说实话,李曜不得不佩服自己“入乡随俗”的能力,亦不知是不是“前世未暝,今生未忘”,她受到这具身子原主的残留意识的影响,经常会产生似曾相识的既视感,只是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在她的脑海里渐已形成了一些看似荒谬,实则合理得令她感到心惊的想法。 她一边暗自鞭笞和抨击着封建社会制度的弊端和落后,一边享受着上层阶级的奢华生活,每天颐指气使,被奴婢下人无微不至地伺候着,却是那么的心安理得。 甚至有的时候,她都会怀疑自己,其实是先从古代穿越到了后世,然后才从后世回到了这个时代。 只不过,也不是所有事情她都能适应下来,需要解决的麻烦也是有的,比如现在…… “好听!” 一曲终了,在李曜的身旁,俊俏少年罗仁俊第一时间抚掌喝彩,顿时引来船上众人一片附和。 唯有一位紫袍男子沉默不语。 此时,他正凝视着李曜,面色深沉得几乎可以拧出水来。 眼前这位样貌生得和他妻子一模一样的女道士,神态自如,春风满面,被一船的年轻男子围绕簇拥,有如众星捧月。 柴绍不断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再将这个女人视作他的三娘,对方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女道士,跟他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可他现在总有一种看到自家妻子不守妇道,开放无度,与一群“入幕之宾”勾搭成奸,而自己却只能在旁边干瞪眼的错觉。 若非柴绍自觉有着不错的城府涵养,而且清楚对方有着自己难以企及的武艺,只怕就要当场发飙,放声咆哮一句:“我从未见过有如此浪荡无耻的女人!” 李曜不动声色地瞥向柴绍,见他面色不豫,便故作关切地问道:“柴将军,此曲不合心意么?” 柴绍的视线从罗仁俊、刘安远等船上男子的脸上一一掠过,最后对上李曜的一双眸子,语气冷冰冰地道:“李明真,难道他们就是你向我展示的诚意?” 早在半个多月以前,皇帝曾召柴绍入宫谈话,说李明真接受了皇帝的训诫,表示她会挑一个良辰吉日向柴绍赔礼道歉。 柴绍一听,不由大喜,心里原本绝灭的念想,立刻又死灰复燃,蠢蠢欲动。 因为当时再过一天,便是正月十五的“上元节”,要知道此时这个节日可不像后世“元宵节”那么单纯,除了看花灯、赏百戏、夜游街市,还是一个男女约会、相亲、私奔、出轨、放纵自我的好日子。 于是上元节当天,柴绍谢绝了所有亲朋好友的邀请,满怀期待地侯在家中,然而直到通宵达旦的狂欢结束,李曜也没有来和他联系,可就在柴绍为此感到郁闷时,李曜派人突然送来了请帖,邀他晦节泛舟曲江,并表示会当众向他道歉。 结果不曾想,柴绍却看到了这样“伤风败俗”的画面,刺得他双目充血,格外火大。 李曜眨眨眼,先是摆出一副懵懂的样子,随即与左右相邻的男子对视一眼,白皙的小脸突然变得通红,羞窘地道:“柴将军想到哪儿去了,他们都是明园的护卫,仅此而已。” 柴绍扬起下巴,指了指腰系银銙带,身穿淡黄襕袍的罗仁俊,语带讥诮地道:“一个堂堂朝廷七品武官,食君禄,受官俸,不去驰骋沙场,建功立业,却来给你看宅护院,这真是怪也奇哉,不可理喻。” 罗仁俊听了非但不恼,还暗自幸灾乐祸,作为一个曾经向李曜表白失败的男人,他不用猜也知道,李曜肯定让这位柴大将军吃了“大憋”,遂故作诚恳地道:“柴将军有所不知,早在朝廷敕封之前,鄙人便是法师名下一护卫,况且鄙人只是区区散官,并无任何实职在身,柴将军实在是误会我等了。” 柴绍胸口登时剧烈起伏了一下,只觉自己一拳打在了被衾上,纯属白费力气,讪讪地道:“年纪轻轻,丧志如斯,还学会了巧言令色,直教人无限唏嘘!” 罗仁俊露出不以为意的笑容,对柴绍拱了拱手,道:“多谢柴将军关怀,仁俊受教了。” 关怀你娘!柴绍重重一哼,复又看向李曜,见她螓首微埋,香肩轻颤,语气中的冷意更甚:“李明真,你总不至于以为,吹奏几首曲子便能打发我吧?” 李曜方才正为柴大将军想要出气却不幸挑了个气死人不偿命的家伙而暗中偷笑,一听这话,忙忍住笑意,摆手道:“当然不会,柴将军有甚么要求,尽管说出来,明真一定洗耳恭听。” 柴绍冰冷的神情中闪过一丝高深莫测之意,一字字道:“我要见阿兰。” 李曜双眸慢慢眯了起来,戒备地道:“柴将军见兰姊作甚?” 柴绍心中冷笑一声,反问道:“她是亡妻的义妹,一直与柴某感情笃深,难道明真故意把人藏起来,不想让我和她见面一叙么?” 李曜莞尔笑道:“柴将军说的甚么话,明真绝无此意,只是兰姊她似乎对你颇有微词呢。” 柴绍心中猛地一惊,他非常了解兰韶英冷淡内向的性子,若有什么心事,她只会向平阳公主一个人倾诉,如果李明真连发生在他和阿兰两人之间的往事都知道,那只能说明这个貌似放浪形骸的女道士,就是那个优秀得令他感到自惭形秽的妻子——平阳公主李兆月。 但随后他又暗暗自嘲,此女除了皮相出色和通晓奇术以外,其他方面哪有半分及得上三娘,觉得这分明是他自己异想天开了。 柴绍在心里不断暗示李曜绝不可能是三娘,待到情绪渐渐趋于平稳,他朝画舫周围的船舶扫视了一眼,忽然正色道:“你若是真的打算道歉,就把阿兰唤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肯定就在附近!” 李曜浑然不知自己无意露出的蛛丝马迹,刚刚引起了柴绍的一阵怀疑,睫毛低垂片刻,轻轻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把兰姊叫来便是。” 第二百三十三章 帝者无亲 李曜打了个响指,一个靠在船舷边的黑衣客立刻走到她的近前。 李曜对黑衣客低语一句,黑衣客听了点点头,突然疾跑两步,纵身一跃,便攀上了丈高的舫顶,接着麻利地竖起一杆三角彩旗,然后跳回船头,对李曜和柴绍拱了拱手,复又斜靠在船舷上,一个人默默地自斟自酌。 柴绍望了眼高高飘扬的彩旗,又瞥了眼形象冷峻的黑衣客,啧了一声,酸溜溜地道:“大材小用。” 李曜笑而不语。 过了一阵子,船头前方悠悠荡来一艘楼船,舱楼为两层,比李曜自购的画舫更大更高,整体样式仿作楼阁,朱漆底,轻纱幔,雕花壁,豪华异常,显然造价不菲。 柴绍认得此船属于庐陵公主的资产,甲板上聚着一群衣着华裙的女子,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船头还坐着几个伎人正在奏乐助兴,气氛当真是热闹非凡。 在看向船舱二楼时,柴绍的视线正好对上一个妙龄女子,只见她穿着一袭白色衲衣,头上斜插一支梅花簪,松松地挽起一个懒髻,微风拂过,几缕发丝轻轻飘在那张肖似李曜的容颜,为她平添了三分高冷的气质,仿佛一支纷扰红尘里傲然绽放的清梅。 这女子自然就是平阳公主的义妹兰韶英。 柴绍看着这个差点成为自己妾室的女子,两眼不由一直,那个总是陪伴在三娘身边的美丽影卫,这样一副淡扫蛾眉,禁欲绝情的打扮,反倒有种说不出的迷人魅力。 两人对视片刻,兰韶英见柴绍似已发痴,柳眉登时竖起,冷冷地瞪了柴绍一眼。 柴绍醒觉自己失态,赶紧收回目光,端起杯盏,埋头慢慢抿着酒水,借此掩盖脸上的一丝慌张之色。 不多时,楼船行驶到画舫的近侧,在水浪的起伏中,四名小宦官将一张宽厚的踏板搭在两船之间,公主贵女们见到画舫里的一众男子,立刻停止嬉笑打闹,纷纷戴上幂篱,将大半个身子都笼罩起来,似乎生怕让人看清各自的身形样貌。 毕竟,这些金枝玉叶大多生长在礼教甚严的名门世家,就算其中私下有情夫或者豢养面首者,也都知道自己该如何在表面上作出一副矜持的女儿家样子。 待得船身稳定下来,李曜和柴绍先后上了楼船,早已等待多时的庐陵公主和九江公主立刻就迎了过来。 “见过三姊夫!” “二位贵主金安。” 见礼完毕,两姊妹先示意柴绍自行沿着船舷到船尾甲板上等候,随即一左一右挽住李曜的胳膊,齐齐进了船舱。 这时兰韶英正从二楼下来,一见到李曜,急忙上前关切地问道:“明真,驸马……柴绍没有太为难你吧?” 李曜摇了摇头:“柴绍的度量还算不俗,被我气得吹胡子瞪眼,也只是冷言了几句,并没有过多计较,想来他已经对我没了兴趣,只不过……”说着,忽然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柴绍在船尾等你,他想跟你谈一谈。” 兰韶英神色登时一紧,脱口道:“我和他没甚么好说的!” 李曜其实早就得知柴绍曾打过兰韶英的主意,心中也为此有些莫名忧虑,遂语重心长地道:“我觉得你还是借此机会向他挑明立场比较好,免得日后徒增烦扰。” 兰韶英咬了咬嘴唇,勉强点头道:“那好吧。”说罢便出了舱门。 尔后,庐陵公主领着李曜和九江公主来到二楼舱阁,安红玉、鱼玄微、张玄妙、宋意如、萱儿、茴儿皆在其间,众女一个个担心李曜的状况,七嘴八舌地询问究竟。 李曜把柴绍在画舫里的表现描述了一番,心直口快的的安红玉蹙眉道:“明真,你为了应付那个柴大将军,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尽管隋唐胡风甚猛,风气开放,但在这个封建男权社会,只有男人可以金屋藏娇,正大光明地拥有三妻四妾,女子若有样学样,那就是淫牝秽乱,败坏纲常,必然会受到世人的谴责和唾弃。 另一旁的九江公主红着小脸,支支吾吾地接口道:“明真姊姊,那些郎君似乎……都长得很好看……他们真的……只是明园里的护卫么?” 李曜抬手指指安红玉、鱼玄微等人,振振有辞地道:“当然是真的,我天天和她们住在一起,与明园里的男子都罕有见面,元玉可莫要胡思乱想。” 庐陵公主亦忧心忡忡地道:“可你摆出那般容易被人误解的场面,未免也太自损形象了,若被好事者借题发挥,胡乱散播,使父亲受其蒙蔽,恐怕就不太妙了。” 庐陵公主知道自家父亲完全把李曜当作了亲女儿来疼爱,可他老人家毕竟是当朝天子,也要顾些皇家的颜面,一个公然放荡的女道士,怎好纳入皇室宗亲? “你们莫要担心,我自有分寸。” 李曜嘴上说的淡定从容,心中却愁绪万千。 最近这些天,李曜一直在琢磨李渊分明看出她不待见柴绍,非但睁眼说瞎话打圆场,还叫她向柴绍道这个劳什子歉的原因所在。 直到她得到庐陵公主、九江公主两个好姊妹通过旁敲侧击,从便宜老爹那里探来的口风和情报,这才恍然大悟。 在李曜固有的后世记忆里,唐朝武德年间皇权争斗的主角,非李建成和李世民二人莫属。 可是,现在她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过去的相关认知与历史真相有着很大的偏差。 近年来,皇帝李渊最大的烦恼,莫过于以他的次子李世民为核心而形成的一个庞大利益团体——秦王党。 这些亲附秦王府的谋臣猛将都有着一个相同的特征,那就是对他这个当朝天子几乎没有忠诚可言。 正所谓“最是无情帝王家”。 在封建王朝的权利斗争中,弑杀父母长辈,屠戮兄弟姊妹,统统都是见惯不怪的事情。 李渊对李世民舔犊情深不假,但终究还是抵不过两人之间与日俱增的权力冲突和政治矛盾。 他们是父子,更是一对政敌。 在利益与局势的影响下,秦王党的成员们不仅会持续膨胀李世民夺嫡的政治野心,甚至还有可能鼓动其篡夺皇位,以实现各自的政治抱负。 如今唐朝一统天下大势已成,为了削弱和瓦解尾大不掉的秦王党,一向重视亲情的李渊无奈地干起了“鸟尽弓藏”的事情,开始逐渐疏远和打压李世民。 而柴绍曾是李世民的得力助手,如今又成为击破吐谷浑,威震西北,领军独挡一方的将帅,自然是李渊分化李世民阵营的重点目标。 在李渊看来,失忆的平阳公主,显然就是拉拢柴绍的不二人选。 况且,若能使女儿和驸马再续前缘,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可谁曾想,李曜竟会故意羞辱柴绍,当场令他的撮合计划告吹。 作为一个老油条,李渊很快采取了补救措施,分别对李曜和柴绍做了一番思想工作,指望二人冰释前嫌,而李曜又急于彻底打消李渊让她委身柴绍的念头,于是便有了今日这场戏。 只是,李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柴绍直言不讳地要求见兰韶英,其真实目的究竟又是什么呢? 第二百三十四章 帮我一个忙 楼船的船尾甲板上,柴绍和兰韶英两人相隔两步,并肩而立。 “你为何要见我?” 兰韶英倚栏望着池畔风景,她的神情很冷,语气更加冰冷。 柴绍的眼神在兰韶英身上飘来飘去,无比温柔地问道:“阿兰,你最近过得可好?” 对于这个女子,柴绍一直怀有特殊的情感,虽然兰韶英与平阳公主相貌相似,却是各有各的美。 平阳公主高贵优雅又不失飒爽豪气,宛如璀璨的宝石般光彩照人。 而兰韶英本就心性清冷,加之又过了大半年青灯古佛的生活,褪去了少女时代的稚气,犹如一株空谷幽兰,自有一种非常吸引人的魅力。 柴绍一想到自己差点成为对方侍奉一生的夫君,而今双方的关系却演变得这般糟糕,心里就难以释怀。 兰韶英语气冷淡地道:“小女子过得非常好,无需柴大将军挂怀。” 柴绍干笑一声,道:“那就好,我只是见你瘦了,是以才有此一问。” 兰韶英斜睨了柴绍一眼:“柴大将军自降身段来找小女子,不会只是为了寒暄两句吧?” 柴绍脸上闪过一丝讪然之色,摆了摆手,说道:“当然不止,事实上,我需要问你一些问题。” 兰韶英双眸微眯:“甚么问题?” 柴绍环视四周一眼,随即向兰韶英靠近了一步,俯身低低地问道:“她就是三娘吧?” 这个“她”自然是指慈航法师李明真。 兰韶英心里一怔,口中却平静地答道:“不知道。” 柴绍声音艰涩地道:“阿兰,你何必为难自己呢?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我还是认出她了。” 兰韶英微微愣了愣,旋即露出紧张的神色,尽管李曜曾再三叮嘱她严守秘密,可毕竟柴绍和平阳公主做了十年的夫妻,不是想瞒就能瞒得了,遂只得保持沉默。 本来柴绍不敢确定李曜就是平阳公主,只是抱着侥幸心理试探一次,可见到兰韶英这般作态,使他近来藏于心底的疑问,终于揭晓了答案。 因为,兰韶英从来不会撒谎,她若是敛口不答,通常就意味着默认。 柴绍轻轻叹了口气,深情地道:“即使三娘还活着,你都不肯原谅我么?” 兰韶英螓首一扬,唇边噙出几分冷笑:“若是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又会怎样?” “那我们只好谈下一个问题了。” 柴绍说着,朝袖袋里一摸,随后在兰韶英的面前刷地抖开一卷纸。 兰韶英立刻瞪大了一双剪水秋眸,盯着这张有着她的手印和平阳公主章印的纳妾契约,脸色不由渐渐有些白了。 两人沉寂片刻,柴绍将契约书递到兰韶英眼前,面无表情地问道:“阿兰是否还识得此物?” 兰韶英双手绞着衣服,低头不语。 柴绍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可知道,若我是个喜欢计较之人,怎会容你耍小性子,跑去寺庙……” 言未毕,兰韶英忽然五指箕张,猛地朝那张契书抓去。 柴绍显然早有防备,侧身轻轻躲过,顺势又将那契书收回袖袋内,随后捉住兰韶英的小臂,试图一把将人拉入怀中。 突然,一阵衣袂飘风声响起。 柴绍只觉有股大力袭来,腕关节顿时一疼。 紧接着,他的双脚就离开了甲板,随即又重重地摔在船舷上,差点成了曲江里的一只“落汤鸡”。 柴绍扶住船栏爬起,就瞧见面前除了兰韶英,又多了一位女子。 李曜负手而立,冷冷地凝视着柴绍:“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还请柴将军自重!”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贫道没记错的话,这已是贫道第二次警告柴将军了。” 兰韶英这个平阳公主的义妹及专属替身,知晓了太多秘密,李曜不可能不在意柴绍和兰韶英的面谈。 因此,她早就站在船舱二楼靠近船尾的位置,透过窗棱观察两人的一举一动。 可出乎意料的是,柴绍掏出一张契书后,场面竟会突然失控,逼得她不得不直接跳出来进行干涉。 柴绍掸了掸衣袍,双目迎向李曜的视线,愠声道:“你既然记性这般好,为何会想不起……我是你的夫君!” 李曜面色古井无波,淡淡地道:“贫道只记得不到一年的事情,此前的尘缘之事尽皆遗忘,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更别说其他人,况且……” 李曜说着,忽然一手把兰韶英牵到身旁,抬手指着自己心口,继续道:“贫道十七未满,年纪比兰姊还要小几岁,我们何时作了夫妻?柴将军可莫要凭空污人清白啊!” “你变了,变得太彻底了!” 柴绍气得捶胸顿足,仿佛内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李曜不为所动,似笑非笑地揶揄道:“贫道和平阳公主本来就是两个人,哪有甚么变不变的,莫非贫道刚才出手过重,摔坏了柴将军的脑袋?” 柴绍的脸有如抽筋般扭曲起来。 他好想朝对方怒吼一声:死丫头,别太过分! 可他几乎把牙齿咬碎,却也只能紧紧闭着嘴巴,生怕自己把这句话吐出来。 因为他不敢开口承认,却又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事实——这位对他肆意耍赖和挖苦的女冠,真的就是那个被皇帝宠上天的女儿。 柴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待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冷静地道:“你若现在想不起过去之事,其实也无所谓,可你对陛下所做的承诺,总该认真兑现吧?” 李曜柳眉轻轻挑起:“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柴绍道:“帮我一个忙。” 兰韶英闻言,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李曜的手,李曜朝她递去一个安慰的眼神,旋即眸光转向柴绍,勾唇浅笑道:“这要看帮甚么忙了。” 柴绍扫了眼两人,一字字道:“照看我的儿子。” 听到“儿子”两字,李曜心里莫名一颤,却故作奇怪道:“我听说令子养在秦王府,难道你对贤良大方的秦王妃都感到不放心吗?” 其实,当初李曜看到秦王妃领着平阳公主的两个儿子,感到非常纳闷,忍不住打听了一番,这才知道柴绍离京外任之前,曾把两个儿子托付给弟弟柴绣照料,结果没过多久,那柴绣与秦王府的长孙无忌在长安当街发生争执,并将对方打成重伤,而第一时间到场的金吾卫哪方都开罪不起,只得上报朝廷。 长孙无忌毕竟是秦王李世民的内兄,品秩也比柴绣稍高一些,朝廷便依据唐律,贬柴绣为庶民,并判其徒刑三年。 然而,当时柴绍正在率军抵御吐谷浑入侵,皇帝李渊担心他会受到此事影响,便在朝堂上商议对策,公卿们各抒己见,提议对柴绣从轻发落者有之,提议全面封锁消息者亦有之,甚至还有人提议临阵换将,始终没有一个令李渊感到满意的方案。 散会之后,秦王妃长孙氏入宫面圣,向李渊主动表示愿意亲自照顾阿卯和阿蚺,以安柴绍之心。 李渊向来很欣赏这个儿媳,时常夸她贤惠识大体,而那柴绣本就年轻尚未娶妻,家中连个令人放心的女眷都没有,是以李渊觉得这个办法甚好,便一口同意了。 于是,在柴绣前去服刑之日,阿卯和阿蚺便被秦王派人接到了秦王府的所在地——宏义宫。 柴绍很想开口告诉李曜,他之所以提出这种要求,就是为了遵循你留下的所谓“遗书”,避免卷入你们李家兄弟的明争暗斗,但这样的话不可能直言,所以他只好走到李曜身畔,低声说出了自己的理由:“我只是不放心宏义宫里的疯子。” 第二百三十五章 口是心非 二月仲春,阳光明媚,景物芳菲。 长安城外,翩翩一骑伴着一辆华贵的马车,齐齐驰行在通往宏义宫的道路上。 李曜倚靠在窗前,望着沿途风光,静若娴花,而柴绍骑在高头大马上,不时挡在李曜的视线前面,似乎有意向对方展示自己的飒爽英姿。 只是很可惜,无论柴大将军如何装帅耍酷,都无法博得李曜的青睐。 因为李曜正想得出神,根本不会注意到他。 或许是受到原主残留意识的影响,李曜现在满脑子都是“阿卯”和“阿蚺”的影像。 其实,李曜早就从兰韶英的口中得知,平阳公主一直都是秦王李世民最亲密的姐姐。 而且,她还曾了解到,秦王妃长孙氏对两个侄儿无微不至的照顾,也与亲子一般无二。 有鉴于此,李曜显然已经猜到了柴绍这番举动的目的,无非就是想和李世民保持距离,并从此与秦王府的人划清界限。 所以,她揽下这份育幼的活儿,肯定会引起他人的胡乱猜疑和解读,给她带来一些难以回避的烦恼。 可面对来自骨肉血脉里的本能感应,纵然李曜自诩有着冷硬如铁的心肠,却也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来,反而在莫名强烈的愧疚心理作用下,当场答应了柴绍的请求。 柴绍瞧见李曜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儿,就好像完全没有看到他似的,终于忍不住凑到马车窗前,以鞭杆轻轻敲了敲车厢,斜身问道:“明真在想孩儿么?” 话音传到耳畔,李曜未加细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随即便省过味来,又赶紧摇头道:“贫道觉得这路上风景不错,方才只是有些看得入神了。” “是吗?” 柴绍是个心思剔透的人,岂会听不出李曜此言乃是故意掩饰,不由哑然失笑道:“李明真,你作为一个名声在外的玄门法师,如此口是心非,可不大好啊!” “嘁,贫道又不是他们的……” 李曜本来还想说“生身父母”,突然觉得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赶紧打住话头,可她还未来得及改口,却忽听柴绍怪笑一声,插口道:“不是甚么?孩儿的娘么?” 李曜心中顿恼,猛地拉下车帘,随后车厢里便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冷哼。 柴绍自讨没趣,也不再纠缠,策马冲到了马车前方。 车声辘辘马萧萧,一通颠簸之后,马车终于缓缓停下,车外再次响起了柴绍的声音:“李明真,宏义宫到了。” 李曜撩开帘子望了一眼,只见眼前是一处规模不大的建筑群,简陋的殿宇,低矮的宫墙,四周一片萧索,单从外面来看,其气派还不如柴绍的国公府。 若非亲眼所见,李曜很难想象这里居然就是李渊为表彰李世民可定天下之功而建的宫殿,甚至让她都有些怀疑原史上李世民是故意报复,才让退位后的李渊徙居此处。 柴绍和李曜两人刚迈进宫门,一个身材异常高挑的气质美女便领着几个宫人迎上前来,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霍国公万福金安。” 柴绍虚扶一把:“韦孺人多礼了。” 这韦孺人眸光转到柴绍身后的李曜,登时脸色大变,急急后退两步,颤声道:“贵主……你怎么……怎么会……” 李曜早就习惯了别人这种一惊一乍的反应,平静地打量了韦孺人一眼,见其身量竟比柴绍还高出半头,立时想起对方的身份正是太宗皇帝李世民未来的四夫人之首——贵妃韦珪。 韦珪惊慌了片刻,总算镇定下来:“这位道长是……” 李曜唱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不紧不慢地自我介绍道:“贫道慈航法师李明真,见过韦孺人。” 韦孺人又惊疑不定地打量了李曜几眼,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鼎鼎大名的李明真李道长,方才妾身还以为……” 她说着,突然一顿,立刻改口道:“这是哪位天界仙子下凡来了。” 李曜当然猜得到对方原本想说的话,不外乎就是把她认作了平阳公主,遂只淡淡一笑:“承蒙孺人夸奖,贫道愧不敢当。” “两位,请随妾身来吧。” 韦孺人嫣然一笑,便款款地导引着两个来客朝宏义宫内走去。 今天是休沐日,又有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秦王府绝大多数的文武官员都不在宫里,所经之处,俱都冷冷清清,直至来到秦王妃长孙氏的寝居翠华殿,李曜和柴绍听得殿内传出的笑语声,这才感受到了一点点的热闹气氛。 秦王李世民和秦王妃长孙氏早已等在大殿门口,一番寒暄之后,李世民便以交流时事为由,将柴绍请去附近阁楼里的书房谈话,而李曜则跟着长孙氏和韦珪进入了翠华殿的正厅,此时厅中有两位佳丽正坐着聊天,她们一见到李曜,便齐齐震住了,显然都是认得平阳公主的人。 长孙氏见状,忙上前为李曜作起了介绍。 一位是孺人杨氏,容颜艳丽,气质高雅,颇有贵胄风范,另一位是秦王的媵侍阴氏,看着年纪还没有李曜大,长得眉弯嘴小,俏丽可爱,看起来有些怯生生的,似乎很怕李曜的样子。 见礼完毕,宫女们从偏室抱出两个幼童,自然是寄养在秦王府的阿卯和阿蚺,李曜看到这两兄弟,眼眶里迅速氤氲起水雾,几乎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把孩子给我。” 两个宫女将阿卯和阿蚺抱到近前,李曜机灵灵打个冷战,突然发现自己又受到了身体里原主意识的支配,迟疑了一下,这才接过两个孩子。 长孙氏把李曜的神色变化及前后表现统统都看在了眼里,唇角微微一扬,意味深长地说道:“难怪柴将军会让妾身将侄儿转交给李道长来照料,想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听到这话,阴氏拍手笑道:“说起来,李道长和柴将军还真有夫妻相呢!” 韦珪和杨氏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而阴氏原本干净清澈的双眸却突然朝李曜射出了一丝仇恨的光芒,但瞬即又消失不见。 李曜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顶,牵强地笑道:“你们莫要想岔了,贫道只是受柴将军之托,收其两子为徒而已。” “原来如此。” 长孙氏微笑起来,故作了然地点了点头,面上却依然带着几分怀疑。 李曜心头不禁有些发虚,只好一边逗孩子,一边转移话题,如此又东拉西扯地聊了一阵,终于有宫女进来传话,说是柴绍要回去了,李曜如蒙大赦,忙起身向长孙氏等人告退,然后领着两个孩子,便跟随柴绍一起匆匆离开了宏义宫。 第二百三十六章 承诺 宏义宫翠华殿内,李世民负手来回踱步。 此刻殿外天空澄碧,纤云不染,而他轮廓分明的英俊面庞,却如同黑云密布,阴沉得可怕。 长孙氏一动不动地站着,神色平静,眼神淡定,俨然一朵优雅温婉的水莲。 过了许久,李世民倏然站定脚步,突然重重一拳捶在殿柱上,恨恨地吼道:“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李世民郁结难疏,双目不由环扫殿内一圈,视线最终落在一排精美的安阳瓷器上,随即大步走去,似要砸烂这些器物,以泄心头之火。 “二郎……” 长孙氏轻轻地唤了一声,李世民的身子立刻为之顿住。 长孙氏急忙从背后温柔地抱住自家夫君,劝慰道:“柴嗣昌只是打算做个社稷纯臣,又不会与我们为难,二郎何必怨恨他呢?” 李世民剧烈起伏的胸口慢慢平复下来,怅然道:“观音婢误会了,柴嗣昌不仅是我的姊夫,还是我少时最要好的朋友,况且现在他是手握重兵的边疆大将,本就为父亲忌惮,行事谨慎一些,不愿与我等易于风口浪尖之人有所瓜葛,倒不是不能理解,可那李明真竟也会让我们难堪……而今看来,她根本不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长孙氏转到李世民身前,抬眸看向丈夫的双眼,问道:“李明真是何许人也,难道二郎还不清楚么?” 李世民眼神一黯:“正因为知道是她,我才难以释怀。” 长孙氏摇头道:“可她毕竟失了记忆,已经不是二郎最亲密的姊姊了。” 李世民不禁有些动容,喟然叹道:“三姊何时才会想起过去啊!” 长孙氏沉默了片刻,这才说道:“妾曾听闻,玄门修行之人为求长生之道,通常会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即使全然忘却俗世尘缘,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李世民轻轻扶住娇妻的香肩,温情款款地问道:“观音婢,你羡慕三姊么?恢复青春,可是所有世人都梦寐以求之事啊!” 长孙氏浅淡一笑,缓缓地道:“若说不羡慕,绝对是违心之言,可妾身也略懂岐黄,据医书上说,身患离魂症者,轻则六魄缺其一二,重则魂游体外,且世上亦无药石可治,此外,妾身通过仔细观察,发现三姊待哲威和令武,明显有些生分,而三姊之所以每次看到孩子都会有神思昏乱的表现,究其原因,想来也是母子间的羁绊所致。” 事实上,李曜与两子相见不相识的情景,使得长孙氏的内心受到了很大的触动,毕竟她现在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感同身受。 长孙氏崇信佛法,在她看来,虫鱼鸟兽都有舐犊之爱,怜爱之德,何况是人,哪怕平阳公主失去所有记忆,但灵魂深处的母性也不会消失。 李世民用手指抬起长孙氏这张美丽而清瘦的脸蛋,一面细细端详,一面感慨道:“曾经我也想过,若能有办法帮助三姊恢复记忆,说不定她就会向我们透露出传说中的驻颜秘术,让我的观音婢也能得享其益,那该多好啊!” 长孙氏俏脸微红,随即偏开螓首,轻声一叹,语气认真地道:“世事岂能尽皆如意,但求行止无愧于心,如三姊这般忘情绝爱,请恕妾身直言……委实有违仁孝礼义,若换作是妾身,纵然可以永葆青春,也绝不愿如此而活。” 李世民深深地看着妻子,久久沉吟不语。 …… …… 明园主人的寝居里,李曜与兰韶英隔着案几相对而坐。 一张黄麻纸被李曜摆放在案几上,兰韶英将之缓缓拿起,身体不自主地微颤着,仿佛手中此物份量极重。 李曜郑重其事地说道:“阿兰,务必都瞧仔细了,柴绍明日才会离京,他若是给了份假文书,我们现在去找他讨要,还是来得及的,我可不想给别人白养儿子。” 兰韶英微微一汗:“别人?他俩难道不是你生出来的孩子么?”不过她心里这么想,却也知道自己捉摸不透李曜的奇怪思维,只得笑着附和道:“阿姊说的极是,韶英自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处。” 李曜柳眉微挑,提醒道:“你怎么一高兴又叫我‘阿姊’了,我说过多少遍了,以后你是姊姊,我是妹,可莫要再弄错了。” “好啦好啦,知道了,阿妹。” 兰韶英故作顺从地连连点头,随即便两眼瞬也不瞬地盯在了文书上面。 由于兰韶英无父无母,唯一亲姐又嫁了人,因此终身大事是由她本人做主。 而她签下的这份文书虽说是所谓的“婚书”,但在封建时代,男子纳妾终究算不得正式婚娶,即便是皇帝纳妃也是如此。 倘若双方事先订立了契约,男方只需再向女方送上聘礼,就算完成了所有相关的法定程序,到时候她想反悔都晚了。 屋内静了半晌,兰韶英终于放下了契书,声音激动道:“这是真的无疑。” 李曜浅浅一笑,道:“如此说来,那登徒子倒还挺守信的,至于这份文书,你就自行处理吧。” 兰韶英点头“嗯”了一声,立刻将这张“婚书”撕得稀烂,然后像撒花一样,撒进了字纸篓里,脸上全是难以掩饰的喜悦。 此事既了,李曜便领着兰韶英将阿卯和阿蚺抱到寝居外的一处花亭里,并派人分头去请来马周、高烈两人,开始着手安排这两个便宜儿子的抚养事宜。 待两人坐定,李曜指着两个幼童,一一介绍道:“如你们所见,这大一些的,乃是霍国公的世子柴哲威,小名‘阿卯’,另一个则是柴令武,小名‘阿蚺’。” 马周发现两个孩子的眉眼五官与李曜颇有相似之处,便忍不住问道:“却不知明真与霍国公是何种关系?” 李曜解释道:“朋友。” 但她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们只能算表面上的朋友。” 高烈奇怪道:“既然如此,明真又怎会为其照看儿子呢?” 李曜道:“明真只是为了兑现一个承诺。” 高烈缓缓点头道:“这倒是没甚么可说的。” 这个时代的社会,讲究“人无信不立”,人与人之间可谓极重信誉,所以高烈一听“承诺”两字,心中的疑惑便立刻消解了。 马周也不再多想,微笑道:“原来是这样,明真请我们过来,想必就是为了给孩子启蒙吧。” 第二百三十七章 责任 李曜对于柴哲威和柴令武两兄弟,内心深处始终怀有一种复杂的情感。 诚然,柴绍与平阳公主本就有着很深的隔阂,李曜自可借此理直气壮地拒之千里之外。 然而,她占据了平阳公主的身体,利用了平阳公主的身份,却也是不可忽视的事实,如果不承起原主的母亲责任,只怕她会永远受到良心的谴责。 因为她清楚地记得,柴令武成年以后,做了李世民嫡次子李泰的心腹,结果未能助其谋夺储位,而新皇李治一登上皇位,便开始对曾经的竞争对手及帮手们实施报复,一纸令下,便把他降级贬离京师,柴令武因此对皇帝心怀不满,参与了永徽三年的“房遗爱谋反”,事泄之后,他被朝廷通缉,在逃亡途中自杀,继而惨遭戮尸,其妻巴陵公主亦被赐死,人生结局可谓极惨。 而老大柴哲威袭爵谯国公,历任右屯卫将军,还曾作为唐朝第三任安西都护安定西域,就此而言,亦算得一位杰出英才。 只可惜,正当他把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之时,突然受到二弟的株连,被朝廷削去官爵,流放岭南,直至弄权专横的长孙无忌轰然倒台,柴哲威才被皇帝李治起用为交州都督,结果却不幸卒于任上。 自那以后的两百年间,河东柴氏便在史籍中难见记述,直到唐朝末年柴哲威的六世孙柴孟端官居翰林学士,这才总算重振门庭,以至于后来还出了个天不假年的“五代第一明君”周世宗柴荣…… 当然了,以上这些内容,统统都是来自原来时空的史书记载。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李曜一直都在积极地尝试,尝试着扇动她背后那一双无形的蝴蝶翅膀。 在过去一年的时间里,她先是远行西疆,阻断漠北游牧民族进入河西走廊的秘密通道,之后又暗杀封疆大吏,加快了沙、瓜两洲政治格局的发展进程,而定居长安以后,她又向皇帝主动请缨,奔赴河朔,挽救了唐朝多名将领及数以万计军民的性命。 事实证明,穿越者只要计划周密,行事拿捏好分寸,做到进退有度,左右有局,不去干那些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就能够对历史作出适当地改变。 有鉴于此,李曜觉得自己现在都可以试着去改变柴哲威和柴令武两兄弟未来的命运轨迹。 华夏自古有一句谚语,叫做“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而欧洲的耶稣会也有一句格言,“把孩子交给我,只要七年,我就能还给你一个男人!” 这两种说法表示,在看待儿童的观念上,文化差异巨大的东西方文明都是所见略同。 因此,李曜通过短暂的相处,对柴哲威和柴令武的性格和习惯都作了一番细致入微的了解。 以她的眼光来看,这两个继承了父母优秀基因的孩子,无论是智商潜力,还是先天体质,都非常不错,但缺点也尤为明显。 比如,未来的柴都护现在即将年满五岁,显然已是过了幼儿期的儿童,然而他一俟到了户外,就再也迈不动两条腿儿,只知道一个劲儿地要大人来抱他,好像突然忘了自己该如何走路似的。 而老二柴令武,更让李曜感到无语,这小子实在太挑食了,别说是寻常的米面果蔬荤食,连精制的羊奶都要吐给你看,因为他从出生至今只喝人奶! 虽说如此,但公平地讲,这个时代的高门子弟大多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包括千古妇女楷模长孙氏亲手调教出来的儿女,单论生活自理能力,比平阳公主的两个儿子也强不到哪里去。 究其原因,李曜觉得一言既可概括,那就是“生于深宅之中,长于妇人之手”。 针对这个问题根源,李曜不惜引来秦王李世民的不快,坚决退回了对方送来的几个奶娘,然后在马周、高烈、兰韶英三人的协助下,给这两个便宜儿子量身定制了一套教育方案,高烈负责传授武艺,马周负责教习读书识字,兰韶英负责训练生活技能,可谓分工明确。 而李曜给自己定下的任务,则是重中之重——改掉两子的一切不良习惯,并按照她的意愿来引导他们塑造自身的人格。 只是这样一来,李曜免不了要和两个孩儿同吃同住,有贴身婢女茴儿、熏儿等人帮着照顾,倒也没费甚么精力,而且李曜似乎能对小孩释放一种强大的威压,总能轻而易举地叫两子乖乖听话。 也正因如此,柴哲威和柴令武对李曜感到又喜又怕。 喜的是自己表现好了,就可以从李曜手中得到一些稀奇有趣的玩具;怕的是她突然把脸孔一板,气场一开,把他们的尿都吓出来。 但实际上,两个便宜儿子也对李曜造成了诸多难处。 毕竟,在李曜的女子躯体内,隐藏的是一颗男人的灵魂,让她直面自己这个只属于女性的身份,显然还需得缓解和克服一些不可为外人道的心理障碍。 为此,李曜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在白玉楼设了香堂,将自己收养的孤女宋意如,连带两子一起收入门下,分别位列大弟子鱼玄微、二弟子张玄妙的次序之后,宋意如排行第三,道号“玄尘”,柴哲威排行第四,道号“玄恒”,柴令武排行第五,道号“玄宁”。 其中宋玄尘此前就是李曜的道僮,这不过是确定一个正式的师徒名分,但对于柴玄恒和柴玄宁,李曜此举自然还另有用意,她希望通过这种方式,以师父之名,来淡化她自己的母亲一角。 只不过,在这个时代,出家入道并非一件小事情。 无论是出于律法门规,还是出于人伦常理,李曜自作主张把两个儿子变成了弟子,都应该给他们的生身父亲打个招呼。 否则的话,若是没有征求到柴绍的同意,柴哲威和柴令武就肯定拿不到祠部牒,进而无法成为真正的道门中人。 所以,李曜趁着东风堂首次护卫长安商队西行之际,委托领队罗仁俊顺路给身在陇右的柴绍捎去了一封信,柴绍收到书信之后,立时给李曜回寄了一信,李曜打开一看,只从字里行间便能感受到对方的一股子火气,好在这位柴大将军生气归生气,直到信末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让李曜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自己总算可以更加为所欲为地调教这两小子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明昭 花开花落又一季,转眼便到了夏天。 纵观整个唐朝的历史,武德七年四月初一都算得一个极其重要的日子。 当日,朝廷对武德二年初定的均田“租庸调法”作了进一步的详细修订并正式颁行,同时还大赦天下,颁布了《武德律》,新律比唐朝之前沿用前隋的《开皇律》增加了五十三条之多。 此后又过了一旬,朝廷在《武德律》和“租庸调法”的基础上,出台了新的册封制和食邑制。 紧接着次日,皇帝李渊便下了一道敕书,以“明智聪察”之义,册封宗圣观慈航法师李明真为“明昭公主”,并按照当朝公主“食邑三千户,实封三百户”的标准待遇,赐华阴县为李明真的“汤沐邑”以示隆宠。 虽说绝大多数的宗室朝臣早就知晓皇帝义女李明真会受封公主号,但这个消息一经传出,还是在天下间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效应。 其所造成的最直观影响,便是平康坊明园门前的横街变成了长安城里最拥堵的地方。 因为民间盛传明昭公主丽质举世无双,有仙人临凡之姿,每日都有大量的士庶百姓慕名前来,常把明园围得水泄不通,只为睹其芳容风采。 尽管得封为公主之后,李明真依旧秉持着低调朴素,深居简出的生活作风,但万年县的官吏们面对百姓们如火如荼的热情,很快就招架不住了。 为缓解这个状况,时任万年县令的李乾佑考虑到平康坊已有两位公主居住,便上奏朝廷,请置平康坊通往太极宫的“复道”以便公主出行之用。 这所谓的“复道”,顾名思义,其实就是一种与街道并列,而且还可以同时通行的路种。 因其高架半空,上方有顶,两侧有壁,几乎完全封闭,外观颇似楼阁,故此常被文人雅士称为“阁道”。 在这个时代,全世界有能力建造这种立体交通设施的国家,除了东土大唐,别无二家。 而隋唐两朝修建阁道的主要理由,其实源自尊卑分明的封建礼制。 因为,在有阁道的地方,上位者与庶民可以各走各路,两不相扰,再也不用大张旗鼓地清街封道了。 李渊阅完李乾佑的奏表,大笔一挥,当即批示同意,待到中书省拟定的相关方案通过了门下省的审核,李渊一时爱女心切,又特令加人加饷,督促工部昼夜赶工。 长安城里的交通设施,虽说要等到百年后的开元盛世才会发展完善,但得益于前朝打下的基础,平康坊北面的横街已经有了一条贯通东西的阁道,其距离九江公主府正门不到一百五十步,因此工匠和役丁们只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便顺利地完成了这一项小型工程。 平康坊与东市间的阁道建好的第二天,正逢端午佳节,一大早,皇帝就遣使迎接明昭公主和九江公主参加宫中宴饮,并在太极殿设坛,诏令她们举行斋醮,为大唐江山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李曜和九江公主听从皇帝口谕,坐上随同宣旨宦官而来的凤辇,从九江公主府临街的正门往左一拐,便驶进了新建的阁道入口。 李曜第一次来到阁道内部,心中颇感好奇,不由掀开辇车的帘子,沿途张望起来。 这条阁道约有下方大街的两成宽,刚好可容皇帝銮驾仪仗通行,其工期虽短,但毕竟事关天家体面,修得一点都不马虎,两侧各有一排雕饰精美的花窗,透过窗棱,便可以欣赏到外面的街景。 李曜正看得不亦乐乎,无意间瞥见街上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忙将凤辇唤停,下辇注目看去,只见此人中等个头,身着一件本色的圆领袍,手中抱着一张胡凳,那瘦骨嶙峋的模样,还有那对绿豆小眼,依稀就是李曜在这世上遇到的第一个人——袁二! 李曜凑到阁道窗前,正想再细细观察,就见袁二正朝明园的方向快步走着,突然在街沿上绊了一跤,李曜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心中却感慨道:“这袁二都有闲工夫到我家门前瞎凑热闹,看来混得不会太差吧。” 九江公主不由奇怪道:“明真姊何故发笑?” 李曜一面坐回凤辇,一面微笑着解释道:“没甚么,我只是见到了一个趣人。” …… …… 李曜和九江公主来到太极宫,便各自沐浴更衣,换上宫中预备的法袍法冠,随后一起来到太极殿前的道场,在法曲的伴奏下,挥舞法剑,步罡踏斗,奏表书符,表情肃穆,动作庄严。 事实上,李曜是一个正儿八经的无神论者,即使作为一颗灵魂穿越而来,她也不认为这个世界上会有神明存在。 不过,李曜更清楚的是,自华夏有史以来,没有哪个封建王朝的天子会不看重祈福和祭祀活动。 以李曜今天的身份和地位,进行这种具有重大社稷意义的表演,是绝不可出任何差池的,所以她早就把所有道教科仪都练得轻车熟路了。 待到整个斋醮仪式结束,李曜和九江公主都收获了李渊嘉奖的一套袖口绣有各自公主名号的宫装,以及与之配套的饰物。 两女礼数周全地谢了恩,李渊灿烂一笑:“明昭,九江,这是今年最新的夏衣,你们现在就试着穿给朕看吧!” 应诺之后,李曜不由瞧向自己身边宫女手捧的衣裳,唇角顿时为之一抽。 正如某位诗人所云:“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自天题处湿,当暑着来清”。 这种夏衣是由细葛和纱罗制成,自穿越以来,她还从未穿过有如此又透又薄的衣裳。 可是皇命难违,李曜只得心中叫了声苦也,在宫女们的摆弄下,无可奈何地换了个全套装扮。 大概是李曜过去素面朝天和衣着保守的形象太深入人心,当她以真正公主的形象,再次出现在众人视线里时,竟引发了一片吸气声。 但见李曜身穿一袭紫色的华丽罗裙,腰系素色织锦轻纱,手挽五晕银泥披帛,头戴一顶翚冠,额贴梅花翠钿,双眸明净,眉宇清扬,虽无娇柔妩媚之态,却难掩倾国倾城之姿,直教在场绝大多数的男人都移不开眼,仿佛全然忘了她身后还有一位有着相似打扮的小公主。 此刻,坐于皇帝右首的李世民虽然眼里也闪着惊艳的光芒,嘴角却慢慢溢出了一丝冷笑…… 第二百三十九章 阿兄真是误会大了 七年前的五月初五,李渊在太极殿登天子位,建立了大唐王朝。 故此,端午宫宴不仅是一场节日宴会,也是朝廷一年一度的国庆大宴,规矩自然比寻常的宴饮大得多。 每位参加宴会的宾客,皆由专门的宫人引领入殿,然后来到指定的位置安静地站好,当受邀者全部到齐之后,皇帝简单致辞一番,便开始赏赐群臣,而与此同时,因宴会男女分场,内外命妇、皇室宗女依序退出太极殿的正殿,沿着通道移步偏殿。 待众女入席坐定,女官开始唱名,每念及一人,宫女们便会为其奉上皇帝御赐的礼品。 同其他人一样,李曜除了得到几盒药材和脂粉,还得到了一条五彩丝带,虽然她是首次在古代过端午节,但只略瞧了一眼,便学会了旁人的打结手法,动作自然地将丝带系在腰间,可谓是深得入乡随俗之道。 偏殿里的宴会是由万贵妃主持,相比正殿里庄重严肃的气氛,这边显得随意了许多,不一会儿,殿堂里便是轻歌曼舞,觥筹交错,一片欢声笑语。 李曜酒量不佳,几杯下肚,便感微醺,不得不早早出去透气,她倚在殿外的柱子上,远望华丽宏伟的宫殿群落,正静静地放空思想,身后忽然传来了长孙氏温婉的话音:“明昭,何故独自一人在此?” 李曜忙转身行了一礼:“今日我高兴得喝多了些,是以在这里醒醒神。” 长孙氏罗袖轻抬,掩嘴笑道:“说起来,此次宴饮的御酒还是产自明园酒坊的‘白玉酿’,不想其主却是不胜酒力的‘醉仙子’,端的有趣极了。” 唐朝是崇尚纵酒作乐、大摆阔气的时代,除非特殊时期,绝大多数皇帝都不会禁止民间酿酒。 因此有唐一代,名垂后世的佳酿层出不穷,但是这些酒大多味道偏淡,酒精浓度也很低,甚至还不及后世的糯米酒,而李曜在冬闲期间自酿的高度蒸馏酒“白玉酿”,其口感比她最初用浊酒调制出来的清酒更加浓郁香醇,结果“白玉酿”一经问世,便迅速风靡整个长安城,继而成为了宫廷贡酒中的新宠。 然而,李曜这个所谓的“女杜康”,却因“好酒而无量”和“酒醉而无德”两大表现,得了个“醉仙子”的谑名。 李曜瞧见未来一代贤后竟有如此可爱的女儿家姿态,泛着酒晕的脸颊更红了:“明昭让王妃见笑了。” “来吧,我带你去个地方,比在这儿吹风强多了。” 长孙氏说罢,不待李曜开口婉拒,便亲热地一把牵着对方的手,沿着太极殿的廊道朝后方走去。 不多时,两人来到太极殿和朱明门之间的一片空地,地上搭建着十数个露天的围帐,李曜跟着长孙氏走进其中一间,只见里面铺设了两排案席,靠外的一排案几上摆放着迷你的弓箭,靠里一排案几相距十步,上面码放着数碟只有汤圆般大小的粽子,毕竟正殿的宴会还尚未结束,除了她们二人,此时这里并没有他人进来。 “王妃,这是……” 李曜正向长孙氏问话,一名宦官匆匆走进来,低眉顺眼地问道:“贵主、王妃可是要射角黍?” 长孙氏微笑道:“我自然不会射箭,只是带贵主过来玩耍。” 宦官指着一个位置,对李曜说道:“贵主,请入席。” 待李曜敛裙入座,这宦官继续道:“贵主须得坐正身子射箭,射中的角黍可以自食,亦可带出宫去,但必须箭簇入体才着数。” 李曜点头表示明白,随即张弓搭箭,略微瞄准,便是一箭命中,结果那箭头竟未能扎进粽子里,便听得一个笑声响起:“哈哈哈,怎地我一进来,就见到明昭失手了?” 李世民龙行虎步而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六名男子,自去年朔州归来后,秦王府的人便不时会跟随李世民到明园作客,李曜自然认得绝大多数,其中五人分别为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虞世南、褚亮,唯有一名相貌清癯的中年男子,让她觉得有些面生。 李曜一一见了礼,这才晓得此人正是唐初着名的“毒士”杜淹,不由得多看了此人一眼,却不想杜淹也在悄悄打量她,两人眼神刚好碰在了一起,李曜登时打了个机灵,而那杜淹脸色瞿然一变,迅速转身避开李曜探究的目光,主动和旁人随口交谈起来。 李曜看到对方如此心虚的表现,心中不禁生出一丝疑窦,可她还未来得及细想,就被李世民爽朗的声音打断了:“明昭,别楞着,看阿兄给你露两手。” 李曜颔首笑道:“好啊,明真拭目以待。” 李世民又对宦官说道:“这里不用你来伺候,我们自己会玩。” 待宦官应声退出,李世民便拿起弓箭,一口气连射九箭,箭无虚发,每箭都深深地扎入了粽子里,顿时引来了所有人的鼓掌喝彩。 长孙氏用陶盘端来这九个被射中的粽子,李世民立即分给了在场众人,包括他自己在内,刚好人人有份。 李世民剥开粽衣,把小粽子几口吞咽入腹,随手指了指自己身边,说道:“这弓力弱箭钝,只有射中芦叶间隙,方可得手,明昭再来试一试,如何?” “那我就再射几箭好了。” 李曜干笑着坐到李世民的身畔,再次拿起小弓射击粽子,不过李曜的心绪受此前杜淹的影响,再加上还未想明白李世民今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很难集中精神,直到第四次才总算一箭中的。 李世民见状,当即抚掌笑道:“射得好!” 一时间,围帐内的喝彩声竟比他射箭时还要热烈。 李曜放下弓箭,环看帐中众人片刻,忽然叹了口气,对李世民说道:“想必这里都是阿兄信得过的人,阿兄若有甚么话要对明真讲,不妨直言。” 李世民听得李曜开门见山之语,目光先是微微一闪,随即收敛起面上的笑容,沉声道:“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何会突然冷落于我?” 李曜心中暗暗一凛,她抚养平阳公主的两个儿子,本就是天经地义,退掉那几个奶娘,当时也特意向秦王妃讲明了缘由。 而且,对于李家三兄弟,李曜一直都很看好李世民,根本不想卷入未来那场腥风血雨。 所以,李世民每次来明园,她都会热情款待,真要说什么冷落,反倒是对方两个多月都未曾去拜访过她…… 李世民见她沉默,面色不由寒了几分:“李明真,你平时都伶俐得很,为何现在语塞?” 李曜敛回心神,苦笑一声,诚恳地说道:“阿兄真是误会大了。” 第二百四十章 太平天子 “误会?” 李世民的剑眉轻轻挑起,直直地盯着李曜的眼睛:“那就请你告诉我,这‘误会’所为何来?” 李曜睫毛微眨,稍稍避开这道令她感到不适的目光,瞧了眼李世民身边端庄静雅的长孙氏,随后徐徐转过身来,面朝李世民和长孙氏郑重其事地打了个稽首:“阿兄该知道,明真首先是个修行人,其次才是大唐的明昭公主,当然,明真亦不会忘记,若无阿兄的进谏与爱护,自己绝不会有今日的荣华。” 李世民原本神情冷淡的面庞上闪过了一丝动容,而长孙氏则露出明显的惊讶和不忍之色,不假思索地起身过来将李曜扶起,然后又默不作声地退到了一边。 李世民凝视了李曜好半晌,这才开口道:“你记得就好,可是你对待我和太子、齐王他们,似乎没有甚么区别。” 未等李曜开口辩解,长孙无忌突然轻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手指李曜,语气中充满了愤懑和责难:“是啊,即使在你未受封公主之前,秦王也早已视你为亲姊妹,而你深受今上宠幸,可曾在今上面前,为秦王说过一句好话?哼哼,我就知道,你一定是……” “大兄!” 眼看长孙无忌越说越激动,长孙氏急忙出声打断,随即面带羞愧和歉意,对李曜温言道:“我大兄自从去年伤了脑袋,脾气就变得有些不大好,明真可莫要生他的气啊。” 李世民不着痕迹地朝长孙无忌递了个眼神,长孙无忌心照不宣,胸腔起伏了几下,面色迅速平复下来,朝李曜俯身跪叩,规规矩矩地赔了个大礼:“无忌孟浪,方才失礼之处,望祈贵主恕罪。” “长孙郎中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李曜忙作大度状,虚扶一把,心中忍不住暗暗赞叹。 瞧这长孙兄妹和李世民之间的配合,简直就是心有灵犀啊! 李世民不便说出口却又不得不一吐为快的心里话,这长孙无忌会果断为其代劳,其精明可见一斑,而长孙氏能够在最恰当的时机,做出最恰当的行为,说出最恰当的话,甚至连神态都能表现得最恰到好处,单论情商,看起来比她的兄长还更胜一筹。 姑且不论秦王府里的谋臣猛将,仅这李世民身边的内助就如此非凡,原史里的李建成和李元吉二人真是输得一点都不冤枉…… 只是长孙无忌起身的片刻工夫,李曜的思绪已然转了好几转,心里渐渐生出了一些更稳妥的说辞,便故作神秘地问向李世民:“请恕明真冒昧一问,可曾有人给阿兄看过相?” 李世民扬唇轻笑:“当然有了,而且还不止一人,只不过……” 他说着,笑容一敛,傲然道:“为兄从来不信甚么相术,同样也不信甚么天命定数,只喜欢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李曜不由低头沉吟起来,李世民这一番回答,完全在她的预料之中。 李曜记得李世民虽因服丹药暴疾而亡,但在初登大宝的时候,他针对秦始皇和汉武帝追求长生不老的事迹,曾予以无比尖锐的批判和抨击,并对一切谶言和神鬼之说,都表示不屑一顾。 可以想见,这时更加年轻气盛的李世民,肯定对相术玄学没有半点兴趣。 因此,在李世民面前,李曜并不打算做什么先知神棍,而是去扮演另外一种既可以表明自己立场,又容易被对方接受的角色。 过得片刻,李曜忽然抬眸迎上李世民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感叹道:“我命由我不由天,太平天子当如是也。” 据史料记载,王远知曾当面称李世民为“太平天子”,并告诫其“自惜”,李曜想起此事,便把这个令在场者极度敏感的称谓借来一用。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包括李世民和长孙氏在内,所有人的脸色都为之一变。 李曜瞧见李世民脸上惊疑不定的神色,故作奇怪地问道:“咦?阿兄怎地如此反应,难道我说错甚么话了?” 李世民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紧接着,一个熊罴大汉掀帘而入,正是秦王府的裨将梁建方,他径直走到李世民跟前,附耳低语了一番,待李世民点头,便又自行退出了围帐。 李曜刚才通过读唇术,不动声色地观察梁建方翕动的嘴唇,得知他说的是“附近无外人,但时辰不多”,不由暗暗思忖:“看来李渊和李建成对李世民的监视还是非常严密的,否则李世民也不会利用我每逢宫宴必早退的习惯,冒险在禁内安排这场面谈吧!” 李曜正想贴心地替对方结束这场充满风险的谈话,却见房玄龄扑腾一声,跪坐在她的身前,激动地问道:“难道贵主也为大王卜算过么?” 李曜摇头道:“我只略晓丹术和医术,其他诸如命相、卜算、阴阳之类,兴许还不及在座诸位懂得多。” 房玄龄又问道:“贵主可认得王远知?” 李曜颔首道:“实不相瞒,我与王远知的确有过一面之缘,但也只是寒暄过几句罢了。” 事实上,李曜与王远知有过两次见面,只是第二次见到对方时,有李世民的死对头李元吉在场,她若是说出来,很容易把事情搞复杂,只得选择隐瞒。 杜如晦有些不太相信,接口问道:“真的只是寒暄?” 李曜从容答道:“当然是真的,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去问李淳风,那时他也在场。” 李世民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如此说来,难不成这只是你的感觉?” 李曜唇角微微扬起一抹自信的弧度,浅笑道:“正如阿兄相信自己一样,与其说是感觉,不如说是相信自己的判断。” 李世民眉头皱了皱,又道:“那明真凭甚么来判断为兄……” 他顿了一下,声音忽然压得很低:“会是太平天子呢?” 李曜身子向前微微一倾,一字字道:“因为你有帝王的雄心,比太子更有帝王之能!” 一个人的想法,往往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 李世民如此,李曜本人亦如此。 通过不断的深入了解,李曜早已抛开某些坑死人不偿命的伪史,对李建成和李世民都有了全新的认识。 她发现,李建成和李世民都具有王者风度,可谓各有所长。 但李建成的缺点太致命了,行事优柔寡断,厌恶直言,刚愎自用,以他这种个性,一旦有突发情况,很难及时作出正确合理的应对。 而李世民虽不是什么完人,可他最突出的一个优点却足以掩盖他自身的缺陷——那就是够狠够无情,而这恰恰也是李建成所欠缺的帝王素质! 李世民深呼吸着,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既然明真如此高看为兄,难道不该好好助为兄一臂之力么?”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突然凝固,帐内所有人都目光炯炯地看着李曜,屏住呼吸等待她的答复。 第二百四十一章 旧识 “承蒙阿兄垂青,明真实在受宠若惊,只是修行艰难,悟道方知天命,明真虽身在十丈软红,志却只在求证大道,为此,明真绝前缘,清妄念,淡情欲,不愿因俗世缠身,以致诸般努力付之东流,还请阿兄谅解。” 李曜双眸清明,把话说得轻缓洒脱,仿若高高在上的青天白云,淡泊坦荡,去留自然。 李世民看着李曜近似完美诠释宁静致远的表情,目光里渐渐有了笑意,半晌之后,他忽然摇头笑道:“你虽然修道有成,然已深陷红尘,想要远离争斗,置身事外,未免亦太天真了,为兄听闻,前些时候,父亲曾经有意将你嫁与柴绍,只因你坚决反对才作罢,想来这不是甚么空穴来风吧?” “不瞒阿兄,此事的确属实。” 李曜点头承认,语气诚恳地道:“只是阿兄讲的这些道理,明真又何尝不明白,诸位都很清楚,明真不过是区区一介女道,能否保住今时地位,只在陛下一念之间,莫看明真深受隆宠,其实心里也常感惶恐不安。” “伺君左右,如履薄冰,彼此彼此。” 李世民叹了口气,情意深长地道:“说起来,你常在父亲身边随銮伴驾,想必也知道我等现在的处境是不大好的,而今在这偌大的皇宫里,为兄已无根基可言,希望你念及我们的兄妹之情,在为兄面临万劫不复之时,能够予以一点帮助。” 李曜故作一愣,随即突然睁大了双眼,支吾道:“阿兄的意思是……毕竟血浓于水,陛下不可能那样做吧?” 她说着,还比划了一个杀鸡抹脖的动作。 李世民瞧见李曜一副要多震惊有多震惊的模样,似乎生出了对方不是三姊本尊的错觉,连忙摆了摆手,解释道:“当然不是你想的那样,为兄就实话实说吧,近两年一些公卿朝臣和后宫妃嫔一直在怂恿父亲废黜为兄,而父亲最近居然也有了相似的意向,似乎想把为兄改封到蜀地!” 按照原史的进程,再过不久就将发生“杨文干事件”,李曜记得在该事件的前期,李渊也有将太子李建成贬为蜀王的打算,只是后来可能发现了什么可疑的迹象,才改变了主意,却不想这原来竟是李渊为贬谪李世民而准备的方案。 对于志在权倾天下的李世民来说,被外放到地狭兵弱的巴蜀之地,用万劫不复来形容,倒真不为过。 可以想见,在这种恶劣的局势下,李世民会铤而走险,悄然对李建成发起一次夺嫡行动,也就不难理解了。 沉思片刻,李曜心头微微一动,轻声问道:“却不知明真该为阿兄做些甚么?” 李世民沉声道:“为兄知道,父亲听得进你的谏言,所以你只需适时劝诫父亲即可。” 李曜重重一点头,洒然道:“好,还请阿兄放心,明真定当尽力而为。” 帐中众人闻言,神色皆是一松,李世民长身而起,对李曜展颜笑道:“走吧,阿兄带你到别处玩去。” …… …… 闲时易过,不知不觉,已是太阳西沉。 宫宴散去,各回各家,李曜和九江公主坐上来时所乘凤辇出宫,不多时便返至九江公主府门前。 李曜扶着九江公主掀帘下辇,抬眼一看,就见一袭白衣的马周朝自己小跑过来。 李曜与九江公主的关系极亲密,但明园中人都很恪守规矩,若非陪伴园主出行,通常都不会到隔壁府邸来串门,而现在身为明园大管事的马周却亲自现身此处,显然是有急事相告。 马周向九江公主拱了拱手,便来到李曜身边低语几句,李曜听了不由微怔,忙对九江公主说道:“元玉,我那里出了点状况,只得快行一步了。” 说罢,她的人影已闪入大门,未等他人反应过来,便迅速消失在了深宅里。 九江公主朝马周奇怪地问道:“明园出了何事?” 马周笑道:“没甚么,只是捉到了一个怪人。” 他说完,忽然发现九江公主双眸渐渐放出光来,顿时有了想抽自己一个嘴巴的冲动,便听九江公主兴奋地道:“我也要去看那怪人,马管事速速引路。” …… …… 明园北苑的一间房屋内,兰韶英面沉似水,紧紧地盯着眼前被人捆成粽子却还老神在在的瘦削男子。 过了一会儿,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瘦削男子看清来者,精神登时一振,欣喜若狂地道:“佛祖保佑,袁某总算见到仙姑啦!” 兰韶英柳眉倒竖,怒声喝道:“明昭公主在此,蟊贼休得胡言。” 李曜径直坐到屋中主位,对兰韶英说道:“给他松绑吧。” 兰韶英一把拧起瘦削男子,三下五除二解开绳索,便把人往地上重重一扔。 瘦削男子只觉自己差点被人摔散了架,自行爬起来,一面揉着屁股,一面龇牙咧嘴地对李曜说道:“袁某真是服了,仙姑……贵主竟能修炼出分身,当真是神通广大。” 他说着,又轻轻摇了摇头:“这位分身只有一点不好,就是不认得人。” 兰韶英正要发作,却被李曜摆手制止了:“阿兰,这位是我的旧识。”随即又指了指左右宾客座位,对兰韶英和瘦削男子肃手道:“你们都坐吧。” 李曜打量了瘦削男子一眼,纳罕道:“袁二,自山中一别,只过了一载而已,你为何就瘦成了这样?” 袁二面有难色,犹豫了一下,才道:“袁某只是近来……有些操劳过度。” 李曜省起林十娘已到了虎狼之年,不禁立时了然,强忍笑意问道:“既然如此,那你怎么还有气力闯进我的府邸呢?” 本来兰韶英对李曜和袁二如此熟稔感到懵然,听得李曜问起此事,便和袁二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起事情的缘由经过。 原来袁二率领妻子儿女在长安近郊的袁氏故里编户入籍之后,只得到了一块荒芜多年的土地,袁二并不是不懂耕种,但要等到把这块荒地重新开垦为农田,那他一家肯定熬不过第一个冬天,袁二夫妇这一番合计,便把李曜赠送的极品白玉卖给了族长,然后在长安西市盘下了一家食肆,并取名为“袁林斋”。 袁二脑子灵活,擅讨顾客欢心,而林十娘曾受李曜指点,厨艺自是不俗,于是乎,到得今日,袁林斋在西市竟已是小有名气。 食肆酒肆,向来是打听消息的好地方,早在李曜首次受封的时候,袁二得知所谓“慈心普度道人”乃是一名女冠,就联想到了李曜,只是当时袁林斋才刚起步,杂务繁多,让他腾不出时间来明园一探究竟,后来又听闻李曜连续受封,作了本朝的公主,加之袁林斋在西市也已站稳脚跟,袁二终于耐不住好奇心,便在光天化日之下,踩凳翻墙,窜入明园北苑,结果两脚才一落地,就被在家带孩子的兰韶英逮了个正着。 第二百四十二章 索命 听完兰韶英诉说自己擒下袁二的经过,李曜只道这袁二是被她定下的规矩拒之门外,所以才会不请自入,但紧接着,她又忽然转念一想,觉得袁二此举有些异常,不由双眸微眯,似笑非笑地问道:“袁二,有道是‘无事不登门’,今日你贸然来访,恐怕不止是因为好奇吧?” 袁二微微一怔,脸上先是现出夸张的佩服表情,随即在原位转过身子,朝李曜重重地磕了个响头,颤声道:“贵主,快救救我们一家吧,鄙人知道贵主身份尊贵,非我等草民可以往来,可鄙人实在没有法子了……” 袁二连声央求,很快涕泪俱下,李曜看他表现不似作伪,正色道:“堂堂男儿哭个甚么劲,好生说说,出了何事?” 袁二哭声登时一止,却是不敢抬头,一面垂首,一面将事情原委从头道来。 几日之前,袁二的食肆里来了一个吃霸王餐的年轻人,袁二干过刀头舔血的行当,又在西市做了整整一年的营生,自有一番识人的眼力,他见此人身着襕袍,脚穿鹿靴,身边跟着两个青衣伴当,便知是个有来头的富贵子弟,绝非他这种平头百姓惹得起的,于是只得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任其酒足饭饱扬长而去。 本来,袁二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可谁知在食肆帮忙的长女袁大娘竟被对方看上了,过了两天,一个媒人突然来造访袁家,说是尹德妃之弟尹四郎想纳袁大娘为姬妾,还催促袁二赶紧给人开个价,好让她早点回去复命。 如今袁二一家日进万钱,已是十里八乡闻名的富户,平日里不乏上门提亲之人,而且袁二考虑到袁林斋未来的发展,其实也想找个靠山,他认为自家女儿不一定非要作那些小门小户人家的正妻,给官家子弟做妾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最低也必须是有机会捞到品级的贵妾,而非这种等同于奴婢,可以被人随意转送发卖的姬妾! 有鉴于此,袁二当即表明立场,对那媒人说道:“承蒙尹郎君垂青我家大娘,袁某不胜惶恐,但想必娘子也看出来了,我们并非那种需要卖女才能求活的贫苦人家,还请娘子如实转告那位尹郎君,若他愿意依照侧妻规格,办好齐全手续,给我家下聘礼文书,并择一吉日,以香车前来迎娶,我袁某人自是乐意与之结为姻亲。” 袁二自以为说得有理有据,哪知那尹四郎骄横跋扈远超他的想象,就在媒人回去的第二天,尹四郎突然带着大群壮奴一窝蜂地涌入袁林斋,把昂贵菜式和上等好酒点了个遍,差点从开市吃到关市,袁二肉疼无比,便一咬牙,趁那尹四郎还未离开,向其讨要饭钱。 结果尹四郎一声令下,只片刻工夫,便把袁二的食肆砸得一片狼藉,最后还撂下一句狠话:“本月初六午时以前,你亲自把人送至尹府西侧的小门,否则的话,西市将再也不会有你的立足之地。” 兰韶英听得天子脚下居然还有人胆敢做出如此欺民霸女的行径,不禁对袁二生起同情之心,口念一声“阿弥陀佛”,激愤地叹道:“阿鼻地狱,正为尹四此等恶徒所设。” 李曜柳眉渐渐蹙起,她知道尹德妃是目前李渊最宠幸的妃子,连同样受宠的万贵妃和张婕妤都要对其忌惮三分。 根据史料所载,尹德妃的父亲尹阿鼠也是个恣意妄为的主儿,杜如晦骑马路过尹府门前,看门的仆人认为未下马而过,便是对主人的不敬,竟上前把杜如晦拉下马狠揍了一顿,杜如晦是秦王府最重要的幕僚之一,尹家仆人这般行为无异于打了李世民的脸,却不想尹阿鼠先发制人,让尹德妃在李渊面前颠倒黑白,说杜如晦欺侮他,以致李世民反被李渊训斥了一通,可以说,小人得志莫过于此。 常言道“君子难斗小人”,可李曜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君子,而且她也不忍心让那个印象中纯真善良的小姑娘被恶少欺凌。 沉思良久,李曜终于开口道:“袁二,抬起头吧,我帮你便是。” 袁二闻言大喜,又是一番感激涕零,这才顺从地起身抬头,抽噎着问道:“那……我还送不送大娘去尹府呢?” 李曜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自然是不用了。” …… …… 四更时分,月黯星凄。 在布政坊气派堂皇的尹府深处,一座隐蔽的独门小院里依旧闪烁着亮光。 而在灯火的映射下,一扇窗棂上正浮现着一道不断起伏晃动的半身人影。 如此过了许久,伴随着一声沙哑的低吼,那人影突然剧烈地颤抖了几下,随即便消失在了窗口。 屋中的大床上,尹阿鼠的独子尹顺文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而在他的身下,还有一具未着寸缕的胴体。 这是一个身量娇小的少女,满头秀发凌乱地散开着,整个人一动不动地趴在被褥上,似乎已无半分生息。 五月的夜晚,气温本就舒爽宜人,可这间屋子里的床榻四周,却均匀摆放着盛满冰块的铜盆,让人感觉寒气森森。 尹顺文休息了一阵子,怕自己受不住凉,赶紧离开床榻,径直坐到梳妆台前,拿起干帕擦拭身上的热汗。 在刚擦完脸的时候,尹顺文突然发现妆镜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影像,不觉瞳孔猛地一缩。 黑色的长发,漆黑的眼,纯白的衣衫,惨白的脸。 尹顺文顿时吓得亡魂皆冒,可他想要放声大叫,却忽觉浑身力气迅速散去,只来得及发出了一声无病呻吟似的“啊”字,便软倒在了地席上,一时难以动弹。 尹顺文瞥见落在自己身上的影子,心念一动,不由抬眼往上方看去,凭他在风月场所积累出来的经验,一眼就认出不速之客的脸上涂的是舞伎夜间表演惯用的妆粉,立刻意识到对方根本不是来找他索命的厉鬼,而是一个活着的女人。 女人无声地冷笑了一下,伸手从衣袖里拿出一支精巧的瓷瓶,尹顺文见此情形,心中莫名生出强烈的惧意,不由艰难地开口问道:“你……要作甚……” 女人没有答话,趁着尹顺文说话之际,将瓶中的液体全部送进了他的口中。 下一刻,尹顺文脸色刷地变得苍白如纸,只急促地呼吸了两下,便再也没了知觉…… 第二百四十三章 女鬼夜行 尹府大宅内,守夜人牛子和青皮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着看家犬,在廊道里慢吞吞地走着。 过了许久,两人听见远方隐隐传来打更的声音,便不约而同地把狗儿拴在身边,再把灯笼往地上一放,然后抬起屁股,坐在长廊栏杆上暂作歇息。 现在刚到五更,距离天明大约还有一个多时辰,四周万籁俱寂,唯有一片啾啾虫鸣,两个守夜人听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可他俩却只能强撑,根本不敢打盹。 因为这里的老少主人总是喜欢到处与人结仇结怨,把偌大的囯丈府生生变成了一处任侠义盗经常光顾的地方。 上一个值夜打瞌睡的“前车之鉴”,已经化为一坯黄土,只怕现在坟头草都有三尺多高了,他们唯恐自己一不留神,就步其后尘,小命完了个蛋。 忽然一阵夜风袭来,牛子稍稍提起了一点精神,从怀里掏出一张胡饼,掰成两半,随后拍了一下青皮的肩头:“给你。” “哦,谢了。” 青皮揉了揉熬得酸疼的眼睛,正想伸手去拿牛子递来的半张胡饼,却发现旁边两只平时凶恶非常的猛犬竟然瑟瑟发抖缩成了一团,似乎害怕极了。 青皮感到有些古怪,下意识地朝四周瞧了一眼,紧接着,他突然双目圆瞪,整个人和他身旁的狗一样,剧烈颤抖起来。 牛子也发觉不对劲,不由顺着青皮的视线方向看去,顿时汗毛倒竖,只见附近最高的一座假山上,直挺挺地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清冷幽暗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孔,深邃如渊潭般的黑眸,以及唇角勾起的一抹诡异笑容,都被他一眼看个正着。 此女子虽无青面獠牙,亦无血瞳鬼角,但她全身却散发着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一种气息。 此时此刻,无论是谁见到她,都会感到恐惧万分。 牛子和青皮吓得差点魂飞魄散,两人口中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无比凄厉的怪叫:“鬼啊啊啊啊!” 见到两人两狗抱作一堆的场面,女子“桀桀桀”地笑了几声,蓦地腾空而起,登时化为一道白影,只眨眼间,便直接从假山掠至两丈开外的长廊顶上,接着又是几个轻盈的飞跃,渐渐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之中…… …… …… 月光流泻,树影重重。 明园北苑,一个背着包袱的蒙面黑衣人悄无声息地穿行其间,很快闪入宅邸主人自居的阁楼。 黑衣人轻轻推开障子门,走进明园主人的寝屋,此时屋中床榻上正睡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黑衣人关好屋门之后,朝这小姑娘看了一眼,见她似乎睡得极为深沉,便抬手扯下面罩,现出一张白得过分的脸来,然后坐到梳妆台前卸妆,不多时便还原了她的本来面目,正是明园的主人李曜李明真。 仔细收拾好梳妆台,李曜取下包袱,脱去黑衣皂靴,将之全部藏入屋角一处隐蔽的暗格,接着从暗格里取出一只小瓶,小心翼翼地朝小姑娘的鼻腔里滴了几点药水,随后物归原处,再关上暗格,这才轻手轻脚地钻入被衾,仰面躺在了小姑娘的身边。 李曜忙碌了大半宿,着实有些乏了,阖上双眼,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 …… “明昭公主还没睡醒么?” “你莫着急,我去通报一声便是。” “那就有劳娘子了。” 李曜在榻上醒来,就隐隐听到窗外传来了袁二和兰韶英的说话声,不由睁开惺忪的双眼,发现此刻艳阳高照,明媚的阳光已将床榻照得一片灿烂。 “明真姊姊,你可总算起来啦!” 这时,房中忽然响起一个语带调侃的清脆声音。 李曜循声看去,就见九江公主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前晒太阳,便开口问道:“现在是甚么时辰?” 九江公主吊起一副死鱼眼,不好气地道:“马上就到巳时了,明真姊姊该不会把锄强扶弱的事儿给睡忘了吧?我还等着看姊姊你如何应付德妃家里的恶人呢!” 九江公主在宫中住过两年,对她老爹的那些妃嫔都有一定的了解,自然晓得尹德妃的父亲和弟弟都是喜欢为非作歹的恶人,只是具体有多恶,她就不太清楚了。 直到昨天,她见到所谓的“怪人”袁二,得知那尹四郎竟威逼袁二把自家女儿送给他做姬妾,这才知其恶到了何种程度。 九江公主正处于躁动的青春期,一听说李曜准备出手相助,情绪立刻亢奋起来,当场表示自己也要去给袁二压场子,为免李曜不带上自己,甚至昨夜主动留宿明园,与李曜同榻而眠。 李曜一面穿戴衣衫,一面懒洋洋地答道:“我当然记得了。” 正说着,兰韶英拉开障子门走了进来,见到李曜已经起床,忙不迭地凑到榻边,帮着李曜打理发髻:“贵主,袁二郎已在外面等候多时。” 李曜点点头,也不磨蹭时间,只简单整束一番,就领着兰韶英和九江公主下了阁楼。 袁二一见李曜出来,立马快步上前施礼道:“鄙人已按贵主所说,让大娘待在家中等候消息,只是现在仅剩一个时辰,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动呢?” 昨天袁二和李曜谈完事情的时候,早已到了长安城宵禁的时间,袁二只得遵从李曜的安排,在明园度过了一夜。 于是,今天一大早他就心急火燎地跑回家中,将李曜愿意出面相助之事告诉了家人,然后又赶紧来到明园,准备聆听李曜下一步的指示,却被兰韶英告知,明昭公主还在大睡,叫他在外耐心等候。 袁二虽然心急如焚,但他思及双方巨大的身份差距,却也不敢惊扰当朝公主的睡眠,结果一直等到了现在,才终于见到了李曜这个救星。 李曜忽然微微一笑,对袁二说道:“此祸已经消解,你大可放心继续做你的营生了。” “啊?” “啥?” “甚么?” 袁二、兰韶英、九江公主三人齐齐吃了一惊,半晌,袁二才第一个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说道:“请恕鄙人愚钝,不知贵主此言何意,还请细说端详。” 兰韶英百思不得其解,疑惑着接口道:“这是怎么回事,韶英实在听不明白……” 九江公主也连声奇道:“是呀是呀,教人听得一头雾水,明真姊姊快快说来一听。” 李曜瞧见三人皆是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摆了摆手,故作神秘地笑道:“其实无需我来解释,过不了多久,答案自会揭晓。” 第二百四十四章 风波止 “东城狼”尹顺文被女鬼杀了,“尹阿鼠”尹成贵因失子疯了。 不到一天的工夫,这条消息就像插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尹氏父子为祸一方久矣,长安大多数士庶百姓都对之深恶痛绝,一听尹家突遭此劫,纷纷奔走相告,弹冠相庆。 甚至在尹顺文身死的翌日夜里,一个关中任侠在尹府大门前用人血悄然写下八个劈巢大字“孽鬼索命,妙不可言”,顺便还在门板上刻了自己的诨号。 用后世的话来说,像这样跑到尹府“蹭热度”以求提升名气的人,绝不会只有一个。 长安城仿佛经历了一场狂欢,唯有尹氏一族悲痛欲绝。 尹德妃听闻家中变故,不信女鬼作祟之说,坚决认为这是人力所为,于是扑到皇帝李渊面前嚎啕大哭,李渊经不起她的苦苦哀求,谕令长安县衙彻查此事。 长安县令带着仵作、差役赶到尹府,对尹顺文的尸身进行尸检,可那号称长安第一好手的仵作仔仔细细、反反复复摆弄了大半天,也没有找到任何内外伤情和中毒迹象。 见此情形,长安县令只得依据呈现在死者面部的扭曲表情,再结合牛子和青皮两名女鬼目击者陈述的证词,最后判定尹顺文为过度惊吓而亡。 于是乎,官府的这一番调查,反倒“坐实”了索命女鬼的存在,尹德妃惊忧交加,竟大病了一场,连弟弟的葬礼都未能参加。 可这还不算完,尹顺文入土没几天,尹府又曝光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大概是害怕怨灵厉鬼再来作祟之故,尹府中人在尹顺文的院子里掘出数十具女子尸骨,并悄悄埋在了城外的乱葬岗。 尽管尹府的主母一再叮嘱知情者们保守秘密,但毕竟纸里包不住火,随着一名被尹顺文强占的女子偷偷逃出尹府,这个事情很快就变得满城皆知。 面对沸腾的民怨,长安县令上书朝廷,要求调查尹府埋尸之事,然而李渊是个非常护短的皇帝,为免刺激到尚在病榻中的尹德妃,便以尹顺文已遭报应身死为由,拒绝了长安县令的申请,而是要求尹府依照他的口谕,举行隆重的法事,重新安葬被害女子的尸骨,并给予相关亲眷家属丰厚的财帛补偿,同时将那名揭发此事的幸存者放为良人,允其自行婚嫁,一切嫁妆皆由官府出资配给。 既然皇帝发了话,此事自然草草了结。 这一风波过后,尹府发生的事件已然通过人们的口口相传、添油加醋,变成了一个脍炙人口、长久不衰的经典鬼故事——《白面女》。 只是没有人能想到,那只“吓杀”尹顺文的“白面女”却成了这个故事的首批听众之一。 “最近城东尹国丈府出了桩大大的奇事,不知诸位可曾听闻?” 在长安西市一家名为“袁林斋”的食肆里,一个身穿本色圆领袍的年轻男子端坐讲台前,一手拿着“止语”,一手拿着木槌,台面上摆着一面小鼓,显然是一个“说话”艺人。 今日,“袁林斋”的东主袁飞为款待有恩于已的女贵人,早早宣布暂停营业,因此这位年轻艺人身前听者寥寥,只有这位女贵人和几个随行者,但他看起来却明显有些小激动了。 原因无他,听众都是清一色的美女! 在年轻艺人面前,李曜、九江公主、兰韶英、安红玉、鱼玄微、张玄妙、宋玄尘拼桌而坐,午后金灿灿的阳光从窗口透了进来,将她们的容颜映得分外明艳,当真美不胜收。 而李曜一见到这年轻艺人,就觉有点眼熟,此刻再听他一张口,立刻想起此人正是当初在大坪寨讲故事的那位“花腿闲汉”,如今看来,显然他已将说唱的本领当作了谋生的手段。 年轻艺人见众美女点头,笑着说道:“既然在座诸位都知晓此事,鄙人就不再赘述,直接来说说这‘东城狼’尹顺文与‘白面女’之间不得不说的事儿。” 他说着,拍了一下“止语”,摇头晃脑地朗诵道:“古来有云,人死如灯灭,好似汤泼雪,若要还魂转,海底捞明月。” 李曜心里赞了一声,这个着名的唯物论观点,不就是来自东汉王充的《论衡》吗?说明这小子补了很多课,比之过去,进步真心不小。 年轻艺人在鼓面上敲了“咚咚”两声响,语意突然一转:“然事实并非如此,人死之时,若存有怨气,往往会变成鬼,若是这鬼还含有杀气,就是人们常说的厉鬼,普通的鬼无形无色,亦无害,而厉鬼有形有相,轻则使人霉运连连,重则可伤人性命。” 鱼玄微不耐烦地打断道:“鬼灵精怪甚么的,我们都懂,你还是快点讲正题吧!” 年轻艺人闻言,顿时意识到自己班门弄斧了,七个听众里面就有五个是身穿道袍的女冠,谁还需要他来普及这些知识,干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连说带唱道:“长安城东有个恶儿郎,姓尹,行四,名顺文,喜欢仗势欺人,胡作非为,尤爱强占民女,人送诨号‘东城狼’,凡入其后宅的女子,都有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谁曾想,尹顺文竟会将她们凌辱至死,若无那位幸存的苦主揭发,这些可怜女子都将沦为乱葬岗的野鬼,难有超生机会……” 安红玉捶了一下案几,气咻咻地道:“如此说来,那女鬼的手段未免也太温柔了,竟给尹四留了全尸,如此恶徒,难道不该慢慢撕为碎片,再以烈火烧之,挫骨扬灰,才可解恨么?” 年轻艺人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说道:“听你这一说,鄙人就只好先来讲一讲那女鬼了,她本是城南穆道年的女儿穆幼娘,那幼娘长得如花似玉,香消玉殒时,也不过才十四芳龄,可怜见的,据说那尹顺文连她的尸体都不放过……” 年轻艺人讲得绘声绘色,众女皆面露愤然之色,李曜知道对方口中所说的穆幼娘,就是她去杀尹顺文时见到的女尸。 李曜并非是不计后果惩恶扬善的侠客,虽然她答应了袁二的求助,却也不想就此得罪便宜老爹的宠妃,无端引起各个斗争派系对她的错误解读。 在一番权衡利弊之后,李曜为了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决定采取单独行动,亲自去暗杀尹顺文。 除了带上一瓶杀人于无形的乌头碱溶液之外,李曜还拿出自己为以备不时之需而制成的迷药以及相关的工具和解药。 她的这种迷药,乃由曼陀罗花、羊踯躅、王不留行等草药合成,即可直接使用,亦可点燃用作迷烟,不管哪种方式,都能使人浑身脱力,迅速失去意识。 李曜为免惊醒无故跑来与自己同眠的九江公主,只得事先用迷药迷晕了她,然后化妆成白面女鬼,穿上夜行衣,再提起装有一套白色燕居服的包袱,一路避开巡夜的金吾卫和尹府奴仆,潜至尹顺文当夜就寝的小院。 于是,她就看到了尹顺文亵渎穆幼娘尸体的那一幕。 李曜只觉得对方已经变态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根本无法用常理来形容。 这样的人间恶魔,当然该千刀万剐,可李曜毕竟是一个理智的人,所以她依旧按照原定方案,换成女鬼打扮,继续观察目标动静,等到良机出现,她点燃一管迷药,从窗口处悄悄将其吹入房中,然后用这个时代根本无法检测的乌头碱毒杀了尹顺文。 而在这之后,李曜故意出现在两个尹府的守夜人眼前,这才制造出了这一个“女鬼索命”的故事。 第二百四十五章 耳目 当年轻艺人讲完一通怪力乱神的故事之后,袁二携妻子和长女来到食肆大堂,齐齐在李曜面前行了一个大礼。 李曜一面将三人虚扶起身,一面打量林十娘和袁大娘母女二人,莞尔笑道:“一年多未见,林娘子和大娘俱都变美了呀。” 林十娘脸上现出一抹红晕,忙又福了福:“我们能衣食无忧,我家大娘能逃过此番大劫,皆拜贵主所赐,奴终生不敢或忘。” 正说着,一旁的袁大娘走到正面对着李曜的位置,突然双膝一跪,伏身拜道:“袁荞儿恳求贵主收为门下弟子。” 袁荞儿是袁二最近才给长女取的名字,袁荞儿现在刚满十四岁,已是到了将笄之龄,身段儿就像抽条的柳枝似地长开了,原来那个豆芽菜一样的瘦丫头,竟也完美地继承了漂亮母亲的优秀基因,出落成一个清秀俏丽的豆蔻佳人,也难怪会被那“东城狼”尹顺文一眼盯上。 李曜扶起袁荞儿,轻轻摇头道:“实在抱歉,我不能收你为徒。” 听到李曜这个答复,袁荞儿的小脸上立刻写满了失落,双眸渐渐泛起泪花儿,瞧着楚楚可怜,让李曜身边的女伴和弟子都忍不住向她投去同情的目光。 李曜看向袁二和林十娘,见到夫妇二人也都是一副非常失望的模样,心中不禁明白了几分,便郑重地对袁二说道:“我有事情想与你单独谈一谈。” 袁二微微一愣,接着慌忙点了点头,又嘱咐林十娘和袁大娘几句,教她们好好招待李曜的随行女伴和弟子,然后引领李曜来到一个雅间,待关上房门,二人相对坐下,李曜开口说道:“刚才你好像对我不收你女儿为徒有看法?” 袁二脸色一白,立马跪伏道:“鄙人不敢!” 李曜目光微微一闪,淡然道:“你那点小心思,岂能瞒得过我?说实话,我也挺喜欢你家大娘,只是她实在不适合入我道门,懂么?” 听得此言,袁二更觉灰心,只得坐起身子,艰涩地应道:“鄙人……懂了。” 袁二少时读书,看过《春秋左传》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故事,知道像他这样出生庶族,没有后台的暴发户,就如同捧着黄金在闹市里行走的孩童,不但会招人嫉妒,还很容易引来居心叵测者的垂涎,只是他完全没料到自己发达以来的第一个祸事,竟会因他的长女而起。 当然,这次危机也恰恰证明他的担忧绝不是多余的。 他见识并领教过明昭公主的恐怖本领和手段,不用猜都知道,那所谓的“白面女”,无疑就是明昭公主本尊! 何况,明昭公主深得皇帝宠幸,如今正是如日中天,若有机会抱紧这颗大树,他岂能轻易放过? 可是,现在却事与愿违,叫他好不失望。 李曜瞧见袁二一脸如丧考妣的神色,温言道:“你先别急着泄气,我另有一件对你我二人都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与你做个商量。” 袁二马上精神抖擞起来,恭敬地问道:“不知贵主想谈何事?” 李曜沉声道:“我想要你的袁林斋。” 袁二先是一怔,随即利落地垂首一揖,诚恳地道:“鄙人一家全靠仰仗贵主一再相助,才得以过上平安富贵的生活,贵主的大恩大德,莫说这间食肆,鄙人就是粉身碎骨亦无以为报。” 常言道,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袁二自知算不得什么好汉,但也不想被人说成忘恩负义之徒。 李曜点了点头,微笑道:“很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这袁林斋,我还是希望由你们一家来打理,不知你意下如何?” 袁二心道,反正他也赚到了不少钱,只要他这一家人能够得到明昭公主的庇护,就算免费给她干活也算不得什么,便欣然道:“鄙人定当竭尽全力为贵主效劳!” …… …… 六月初八,正是长安西市“聚仙居”开张大吉之日。 聚仙居由原来名为“袁林斋”的食肆及其周边几家店铺共同整改合并而成,占地面积多达数亩,在寸土寸金的西市,可谓罕有其匹。 这聚仙居开张之日,生意异常火爆,全因这里有着近似明园白玉楼的菜式,同时还出售过去只有明园才有的清酒,而且价格都非常公道。 聚仙居依据顾客的消费水平,分为高中低三个档次的区域,无论是挥金如土的富贵子弟,还是手头不宽松的普通百姓,都能在这里吃得满意,玩得尽兴。 很多前来光顾聚仙居的人都发现,一个站在柜台前面笑脸相迎的瘦削汉子,就是前“袁林斋”的东主袁飞袁二郎。 袁二看着客如云来,恍然如梦的场景,心情澎湃之余,亦觉重任在肩。 当初明昭公主告诉他,这偌大的聚仙居,非但由他全权管理,其利润亦尽归他所有,而明昭公主砸下惊人的巨资,不求金钱上的回报,却只要求他办好一件事情:从顾客的谈话中收集各类信息并整理成册,每隔一旬向明昭公主提交一次。 天上不会掉馅饼,世上没有白得利。 袁二可不是什么愚钝之人,当明昭公主让他全家秘密加入所谓的“东风堂”,并当面指天发誓,世世代代都永不背叛的时候,他就晓得自己成了明昭公主的耳目。 但即便现实与袁二最初的想法有很大出入,只是面对明昭公主浩如沧海般的恩情,他都会心甘情愿为之鞠躬尽瘁,哪怕是付出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 …… …… 玉华山,凤凰谷。 碧水潭边,十数人各自坐在蒲草席上,手提钓竿,时而欢呼,时而懊恼,时而谈笑风生。 李曜把钓竿架在撑子上,眼睛盯着一汪绿水,似在关注浮漂的动静,但其实却想着与聚仙居相关的事情。 她创建聚仙居,起因主要是一月之前那场暗杀尹顺文的行动。 由于当时事出仓促,李曜没有时间对暗杀目标进行详细调查,结果她差点在尹府中迷路,幸亏那尹顺文半夜都不消停,让耳力非凡的她听见了动静,这才总算没有白费功夫。 有鉴于此,李曜觉得自己迫切需要及时了解长安城里的信息和动态,于是她才想到了西市,想到了袁林斋。 至于替她获取情报的人选,自然非袁二一家莫属。 而她在来到此地之前,给袁二下达的首个任务里的重点关注对象,便是东宫的太子李建成。 第二百四十六章 山雨欲来 “明昭在想甚么呢?你那里的鱼儿都要跑啦!” 李曜正想着,耳畔突然传来老皇帝李渊的提醒声,立刻收敛心神,朝水面定睛一看,就见鱼漂不断沉浮,忙收竿上提,顿时吊起一条一尺长的大鱼。 陪坐在李曜身旁的九江公主如梦惊醒似地跳起身来,双手举起鱼篓,正准备接住鱼儿,不想李曜瞧清楚鱼的品种,又一甩钓竿,将鱼抛回了水里。 坐在李曜一侧的秦王李世民惋惜地道:“明昭,难得钓起这么大只的鲤鱼,怎地就放了?” 李曜闻言不禁一呆,旋即便恍然大悟,唐朝明令禁止捕食鲤鱼,至少要等到八、九十年以后的唐玄宗开元时期,不然也不会有后来王维诗中的那一句“侍女金盘脍鲤鱼”,而现在连未来的唐太宗都没有这个念头,显然是她过于谨慎了,遂故作一本正经,振振有辞地道:“岂其食鱼,必潭之鲤?鲤鱼乃吾教圣物,况且‘鲤’与吾等姓氏同音,故而明昭以为食之不祥。” 现在的李世民,还算得一个无神论者,他受妻子长孙氏的影响,只对佛教方面有一定的了解,并不太清楚道教的相关习俗,略一沉吟,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明昭言之有理。” 说罢,李世民打开自己的鱼篓,朝里面望了一眼,随后就提出一条鲤鱼,郑而重之地放回水中,其他人见状,纷纷有样学样,随着几个扑通声,又有数只鲤鱼成了逃出生天的幸运儿。 李元吉目含鄙夷地睨了身侧的李世民一眼,转身朝附近的李渊拱手道:“为了维护本朝威严,儿诚请父亲下诏,禁止民间捕捉鲤鱼,但凡贩卖食用鲤鱼者,一律给予重罚。” 李渊摆了摆手,正容道:“如今江山尚待稳固,民心尚未稳定,我等只需以身作则,上所施,下必所效,再加上潜移默化,久而久之,其效果自会远胜你说的禁令。” 李元吉面上闪过一丝悻悻之色,故作虚心地道:“父亲圣明,儿受教了。” 李曜暗暗舒了一口气,幸好李渊还算开明,没有因她刚才的掩饰之语,引发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弊政来。 众人在水潭边一直玩到金乌西坠,才陪着皇帝说说笑笑地返回了山中的离宫。 这座离宫叫做“仁智宫”,正是后来玄奘译经和最终圆寂的地方,仁智宫依山傍水,地处咽喉要道,基坚墙固,易守难攻,不仅是一处消暑纳凉的地方,同时也是一座方便皇帝巡视防务时休息的要塞。 是夜,皇帝在仁智宫里举行露天篝火宴会,张婕妤带领一众宫嫔围着篝火翩翩起舞,水袖飞扬,裙裾飘飘,姿态令人赏心悦目。 李世民、李元吉、九江公主看得兴起,纷纷加入群舞队伍之中,李曜不想舞蹈,尤其不想学女人跳舞,便主动发挥长处,撸起袖子为众人烤鱼,搞得鱼香四溢,很快又重新把那三人从舞台上吸引到烤架边大快朵颐,在他们的父亲李渊面前,共同展现出一个兄弟姊妹其乐融融的场景…… …… …… 正午时分,随着西市敞开了大门,聚仙居又迎来了形形色色的顾客。 袁二一如既往笑容可掬地守在柜台前,不时点头哈腰地朝一个个熟人打招呼。 稍得空闲时,袁二从柜台里拿出一个装水的小瓷壶,准备润润自己干涩的嗓子,正兀自喝着,忽然看见门口进来两个魁梧大汉,一个燕颔虬髯,一个国字脸八字胡,瞧来颇为眼生,但却认得对方身上穿的正是东宫校尉常服。 袁二不由暗道一声“幸运”,立刻迎上前去,堆笑着道:“欢迎光临,不知二位需要甚么,我们这儿住宿、吃饭、听曲、赏舞,吃喝玩乐,样样都有。” 虬髯汉子说道:“我们是来吃酒的,先来一瓮好酒……要那种不易醉人的,再来几样下酒菜,你看着办便是。” 袁二连连点头笑道:“好的好的,我们这里根据客人的需要,按照价格,由高到低分为天、地、人三块地儿,敢问……” 犹言未毕,八字胡出言打断道:“我们约了人,你安排一处最偏僻、最清静的地方就行。” 袁二眼睛闪过一丝精光,殷勤地问道:“若是约人见面的话,还需二位报个名号,以便我们为人引路。” 虬髯汉子开口说道:“既如此,那就记我的吧,我姓桥,木桥的桥。” “鄙人晓得了。” 袁二笑着记录在册之后,招手唤来林十娘,不着痕迹地朝妻子递了个眼神,林十娘心领神会,主动替他看守柜台,随后便听袁二对两名东宫校尉说道:“二位请随鄙人来。” 袁二将两人领到聚仙居“天”字区一个门上挂着“丁”字牌的雅间,退出房间时,还殷勤地为对方关好了障子门,但他刚走了几步,脸上的笑容瞬即消失不见,警惕地扫了周围一眼,确定附近无人,便迅速绕到“丁”字号雅间的后面,闪进一间专门用于监听雅间谈话的暗房里。 刚开始时,两个东宫校尉不是一个劲儿的吃喝,就是尽说一些没有营养的话,袁二听得差点打起盹来,但随着那赴约者的到来,雅间内的气氛陡地变了。 来人道:“杜某姗姗来迟,让二位校尉久等,还请多多见谅。” 桥校尉道:“这倒无妨,反正长话短说,不需要多少时间。” 八字胡接口道:“是啊,我们这次就想听杜参军把上次的话说清楚,否则我们只好退回你送来的礼物。” 杜参军道:“杜某听说,太子殿下准备给庆州杨都督运送一批甲胄,正是由你们二人负责,不知可有此事?” 桥校尉惊声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杜参军道:“这自然是秘密。” 八字胡不耐烦地道:“快些直说吧,你究竟有何目的,若是想让我们做对不起太子的事情,那就免谈。” 那杜参军忽然冷笑一声,问道:“桥校尉,尔朱校尉,你们效力东宫多久了?” 桥校尉道:“五年。” 尔朱校尉道:“五年半。” 杜参军道:“你们知道自己为何现在还只是区区的八品校尉么?” 两名东宫校尉一阵沉默。 杜参军道:“这是因为太子根本不给你们建功立业的机会!” 第二百四十七章 真正的挑战 在晨曦初露的早晨,仁智宫笼罩在一片轻纱般的雾气当中,到处充满了山间草木的气息。 李曜一觉醒来,兀自推开窗户,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顿觉神清气爽。 “贵主万福。” 房间外,两个幞头袍衫的宦官和四个头梳螺髻的宫女见李曜醒来,齐齐地行了一礼,随后各自提着食盒、水瓮等事物走进屋里。 因为大多数成年的公主,包括庐陵公主在内,都远在驸马们的任职之地,所以这次跟随皇帝李渊来玉华山避暑的公主,只有明昭公主李曜和九江公主李元玉两人。 仁智宫地盘不大,只有四门六殿的规模,要知道同行而来的尹德妃、宇文昭仪、莫嫔、张婕妤等几个妃嫔才住一间殿宇,但李渊却让两个宝贝女儿一人住一殿,并且还安排了许多宦官宫女前去伺候。 可以说,李曜和九江公主享受的待遇,几乎与李世民和李元吉两个亲王一般无二。 待到梳洗完毕,李曜在食案前敛袍落座,负责伺候膳食的宦官便把一道道菜肴摆了出来。 今天的早餐依旧很丰富,其中有御厨效法李曜做成的烤鱼,只是事先除去鱼刺并切成了厚鱼片,吃起来比李曜本人烤的更加香脆入味,此外还有几盘山间特产的野菜野味,一碟槐花糕,一碟金酥饼,以及一罐带着清香的荷叶缕肉羹,闻起来就叫人垂涎欲滴。 若是以前,李曜见到美味的食物,通常都会习惯性地狼吞虎咽,但是她现在已贵为公主之尊,不能不在别人面前顾及自己的个人形象。 李曜拿起嵌银象牙筷子,端起六花鎏金银碗,细嚼慢咽地吃了一阵子后,对周围几个直吞口水的宦官宫女们微笑着说道:“我吃不完这么多饭食,你们都拿了碗筷过来一起吃吧。” 一众宦官宫女再三谢过,各自回房去取碗筷,李曜趁他们离开的片刻,迅速吃了个饱。 自打月初开始,李曜在这里已经呆了将近半月,与身边的宦官宫女都混得很熟了,她知道现在唐朝廷的财政并不宽裕,这些在宫廷里属于底层的人,不但俸禄很低,吃得也很差,除了过年过节,平日里几乎沾不到什么油荤。 但毕竟尊卑有别,不能僭越了规矩,李曜主动离席之后,几个宦官宫女才依次围坐在食案边,默默地吃起来。 这时,远方忽然传来了一阵扑楞楞的声音,李曜朝窗外看去,就见两羽鸽子拍着翅膀穿过晨雾,随后很快消失在仁智宫的宫墙外。 李曜见众人吃得正香,不动声色地从榻柜里取出一个小布袋,然后对他们说道:“你们慢些吃,我先出去散一会儿步。”说罢便朝房门走去。 一个相貌清秀可爱的圆脸宫女忙放下碗筷,语气恭敬地说道:“贵主,外面有寒气,先添件衣衫再出去吧。” 说着,这宫女径自站起身来,而她身旁的一个少年宦官也接口道:“雾气未散,还请贵主稍等一等,小的这就出去给贵主探路。” 李曜脚步未停,众人便听她说道:“不用了,我只想单独走走。” 那圆脸宫女和少年宦官闻言,赶紧垂首称诺。 在他们看来,这位明昭公主性格随和可亲,没有什么架子,是个极为不错的效劳对象。 凡是服侍过她的宫女宦官,在前两日得知皇帝想让明昭公主从宫中挑选使役侍者之后,都有了去明园跟随李曜的想法,是以各个表现得非常殷勤。 李曜走出殿外,立刻加快了脚步,只是一会儿的工夫,她便利用迷雾避开卫士,翻出宫墙,轻车熟路地来到仁智宫附近的一棵大树下。 这棵树隐藏着一个鸽巢,乃是李曜在上个月仁智宫的营造期间,特意派遣养鸽专家张无铭设置的传信点。 李曜麻利地爬上树冠,就见到两只灰鸽正在巢中安静地歇息,她探手抓去,把绑在鸽腿上的竹管一一取下,由于一时心急没有掌握好力道,其中一只鸽子似乎被弄疼了,竟突然咕咕叫了起来。 李曜可不希望这里的鸽舍被别人发现,忙按照张无铭传授的方法,伸出两根手指轻抚鸽头,直至鸽子叫声停止方才收手,随后她拿出小布袋,向巢中的陶碗里倒了一些鸽食,这才跳下树去。 李曜一边快速返回仁智宫,一边展开两卷薄绢,只见上面写道:“太子赠庆州杨甲胄,押运人桥公山、尔朱焕受天策府杜参军指使,欲半道前往仁智宫,构陷太子反叛。” 看罢,李曜心情既有些兴奋,又有一点紧张。 因为,她过去所有改变历史进程的行为,都只是为了积累经验。 而在不久后将要发生的历史事件,才是她穿越以来第一个真正的挑战。 李曜回到住处,便看到宦官宫女们都在手忙脚乱地收拾餐具,而李世民和李元吉两人正在摆弄一盘棋子。 李曜见两人还没开始走棋,便知他们也只是刚进来,不禁暗暗松了口气,展颜笑道:“两位兄长怎地这么早就过来啦。” 李元吉应声笑道:“自然是来找你玩耍啊。” 李世民和李元吉停止手上的动作,相继站起身来,李曜这才注意到两人都穿着一身猎装,腰间插着短刀,问道:“今天你们打算带我和九江到哪去游玩呢?” 李世民笑着解释道:“我们昨日听本地百姓说这玉华山西面二、三十里的一处树林里有只大斑子,准备过去比试箭术,九江胆子小,我们知道她肯定不敢去,所以直接过来找你了。” 李曜心中一紧,玉华山西边二、三十里,那不正是豳州的地界吗? 她记得原史上记载,李建成派桥公山和尔朱焕给杨文干运送盔甲,两人正是走到豳州之后,才突然转向来到仁智宫,并在李渊面前上告太子李建成指使庆州都督杨文干起兵,准备与东宫遥相呼应,帮助李建成夺取皇位。 很显然,李世民、杜淹等人肯定早就安排得妥妥当当了。 李曜心思急转一番,连连点头道:“好啊,我还从来没打过猎呢,那请你们先出去稍候片刻,我先换套衣裳。” 过了一会儿,李曜整束完毕,便随同李世民、李元吉二人,一起策马直奔玉华山西麓而去。 第二百四十八章 虎啸 云开雾散,骄阳普照。 碧蓝如洗的穹顶之上,一只白鹘和一只黑雕上下翻飞,交错盘旋。 而在蓊郁苍翠的林木之间,一只猎犬与一只猞猁前追后赶,左后折还。 李世民和李元吉沿着树林边缘并辔驰行,今日这次出行游猎,由于两兄弟暗中较劲,直冲老虎而去,所以除了一个中途掉队的李曜之外,他们并没有带上其他随从同行。 不多时,他们忽然听得空中相继传来两声长啸,各自取弓搭箭,瞄向那两只猛禽追逐的一只大雁。 箭似流星,空中顿时响起一声悲鸣,大雁直落而下,引得猎犬和猞猁争相扑向落点。 过了片刻,这两只狩猎好帮手分别叼着半截大雁尸体奔到各自主人的马下,李世民和李元吉探下身去,朝自己的宠物口中一捞,紧接着,两人看到属于自己的箭羽,几乎同时大笑起来。 只是这笑声,很快就戛然而止。 因为两兄弟发现对方手里的猎物也插着箭矢,一支命中胸颈,一支命中下腹,这才发现他们没有分出胜负。 “褐奴,接着。” 李元吉一脸嫌恶地把猎物残尸扔给了口水横流的猞猁,那猞猁立刻把血淋淋的尸块扑在身下,吃得喉咙间咕噜咕噜作响。 李世民回头望了一眼,建议道:“我们先等一等明昭。” 李元吉点点头:“好吧。” 尔后,兄弟俩寻得一处林边空旷之地,待得拴好坐骑,召回猎禽,李元吉正准备爬到树上挂旗子,以便向掉队的李曜示意,可谁知李世民抢先一步,突然张弓放弦,朝天上射出了一支哨箭。 李元吉讶然道:“二哥……你这是甚么意思?” 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游猎,李世民竟带着出征作战和正规狩猎活动才用的鸣镝,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 李世民忙挂起笑容,解释道:“元吉有所不知,为兄发现咱们这个好妹妹的耳朵灵得很,这样做自然省事多了。” 李元吉将信将疑,却也赶紧收起了旗子,与李世民各自坐靠在树干上歇息,毕竟在找到老虎之前,他们还须得尽量保证精力充沛。 李世民熟练地拔掉猎物的羽毛,然后拔出短刀,把鸟肉切成小块,一面投食爱犬,一面对李元吉呵呵笑道:“看来最近这两年,四弟的箭术长进不小啊,已经远远超过大哥了。” 李元吉眉头一挑,轻轻摇头道:“大哥夙兴夜寐,常年为国事操劳,几时会有我们二人现在这般悠闲?” 李元吉虽然脾性暴躁,但脑子非常精明,若只论算计人的本事,自傲无比的李世民都要对他忌惮三分。 所以,他一听李世民说出这番夸人连带自夸之言,便猜出其用意无非就是在踩一踩大哥李建成的同时,顺便试探他有没有夺嫡的野心。 李世民尴尬地笑了笑,朝着长安方向拱手遥敬道:“四弟说的对,刚才是二哥失言了。” 两人正休息,忽有马蹄急响,一位头戴遮阳纬帽的少女纵马驰来,奔到近前猛地勒住缰绳,青海骢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马蹄尚未顿地,这少女已一跃而下,摘掉纬帽,笑道:“抱歉抱歉,让两位兄长久等了,都怪这只大猫太会逃了,明真追了好几里才抓到它。” 李世民和李元吉扫了一眼李曜的坐骑,就见捆在马鞍后的皮囊露出一只金钱豹的脑袋。 这豹子嘴巴破皮,鼻腔流血,额顶的毛发也秃了一片,两只豹眼泪汪汪的,瞧起来颇为可怜,让李家兄弟二人不由对它产生了一丝同情。 李元吉突然站起身来,拔出腰刀,迈步走向李曜的坐骑,李曜吃了一惊,愕然道:“四哥想要作甚?” 李元吉一本正经地道:“为兄觉得大猫可怜,这么漂亮的皮毛都坏了,不如给它一个痛快……” “别别别。” 李曜急忙护在豹子身前,表情认真地道:“明真抓它,是为了当作宠物来养的。” 她说着,用手掰开豹子的嘴巴:“你们仔细看看它的牙齿,这是一只幼年的大猫,还值得一驯!” “也罢,既然明昭喜欢,我就留这大猫一命。” 李元吉收刀入鞘,又重新坐回树下。 李曜笑嘻嘻地抱拳道:“明真代它谢四哥不杀之恩。”说罢给豹子脑袋上的伤口做起了处理。 李世民抚掌大笑道:“哈哈哈……为兄还是头次见到有人可以这般随意揉捏一只刚捉到的野豹,那些常年驯兽之人都未必及得上明昭你呢!” 笑声刚落,树林里突然传来了一声虎啸,惊得坐骑跺蹄,猎兽毛发倒竖,猎禽振翅飞起。 李元吉神色一紧,轻声叫道:“不好!斑子太近了。” 李世民对李曜叮嘱道:“这斑子乃兽中之王,绝非大猫可比,你快快远离树林。” “阿兄莫要小看明真。” 李曜说着,从坐骑上取来弓箭,搭上箭矢,拉弓如满月,对准虎啸的声源方向,弓弦一放,长箭如闪电般飞向树林上空,紧接着,一声蕴藏着愤怒和痛苦的长啸顿时响彻了整片树林。 李元吉讶然道:“隔着这么多树木,我们还无法看到斑子的影儿,可是听这动静……明昭好像射中了。” 其实,李曜只是想展示自己能拉强弓射得远,不想竟意外地伤到了那只老虎,只是她没有表现出庆幸的样儿,而是得意地笑道:“我这个本领叫做‘听声辨位’,两位兄长觉得明真还有必要离开吗?” 李世民上下打量着李曜,仿佛要将她再重新认识一次,半晌才道:“明昭留在这里看守坐骑,我和元吉上去对付斑子。” 李曜不满道:“我也要去!” 李世民脸色突然沉了下来,目光泛起了寒意,几乎以命令的口吻对李曜说道:“明昭听话,留在这里!” 李曜心头没来由地一惊,赶紧点头道:“好吧,明真不去了。” 李世民神色稍缓,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明昭最好不要偷偷跟过来,为兄这都是为了你好。” 李曜抿了抿嘴唇,点头道:“明真明白。” 李世民朝李元吉挥了一下手:“我们走。” 兄弟二人唤上助猎的飞禽走兽,迅速钻入繁茂阴暗的密林深处…… 第二百四十九章 放了一马 李世民和李元吉只潜行了大概半刻的工夫,便与老虎迎面相遇。 不远处一块凸出地面的岩石上,先是探出一只硕大的虎头,接着露出两只粗壮的虎爪,继而渐渐呈现出老虎的半截身躯,铜铃般的虎眼泛着凶猛的光芒,似乎随时都会一跃而下。 人与虎相距不过百步,以成年老虎时速高达数十公里的扑击速度,手持弓箭的古代猎手最多只有三轮射击的机会,李世民和李元吉不敢大意,急忙举弓搭箭,作好射击的准备。 然而,双方仅仅对峙了数息时间,老虎竟不战自退,就在它转身而走的那一刹那,两人都看到了老虎身侧的血洞,虽然李曜此前射出的箭不在其上,但那伤口的形状,两人都认得出来,毫无疑问是箭矢造成的。 “别让斑子逃了,快追!” 李元吉只道那老虎伤得不轻,已是无力一搏,忍不住一面兴奋地大叫,一面朝老虎拔腿追去。 “好!” 李世民应了一声,赶紧跟上李元吉的身影。 兄弟二人追至老虎刚才现身的位置,齐齐跳上岩石,李元吉瞧见老虎已进入更加茂密的丛林,正觉前方视线受阻不便射击,耳畔突然传来李世民一声大喝:“看箭!” 弓弦响动,一支黑色羽箭呼啸而去,只是这一箭却严重偏离了目标,射中了老虎身后的一棵树干。 李元吉哑然失笑,揶揄道:“二哥莫去逞强学明昭的绝活,继续追吧。” 李世民不以为意,放下劲弓,抬手指了指两处方向,冷静地说道:“四弟,那斑子虽然逃得很慢,但一味急追的话,很容易逼出它的血性,因此为兄认为,我们可兵分两路,我左,你右,我们一起绕到它的前方,然后对其进行夹击,如何?” 李元吉好胜心极强,本来就想独自一人猎得此虎,一听此言,只觉正合心意,点头道:“善!” 话音刚落,他的人已冲出了老远。 李世民快步走到那棵中箭的大树下,扭头看了看李元吉渐渐消失的背影,嘴角轻轻勾出一丝不屑的冷笑,随即朝树干伸出手去,然而他并没有去拔自己射出的那一支黑羽箭,而是拔出了一支箭杆与黑羽箭几乎垂直叠加的红翎箭,赫然正是李曜此次游猎所使用的箭矢。 “三姊啊三姊,你为何都失忆了,还是这般聪明得令人感到烦恼呢?” 李世民轻轻地感叹了两句,便把这支红翎箭折成了两截,然后眸光一扫,随手将断箭扔进附近的一滩血迹里。 …… …… 林边空地,李曜眼眸微阖,盘腿静坐在地,全神贯注倾听天地之间的响动。 过了良久,李曜的睫毛突然颤动了几下,随即睁开双眼,猛地起身看向树林之内。 因为她从树林里那些动静里听出来了,那老虎根本没发起攻击,反倒在一声利箭发出的锐响之后,直奔树林的西北方向逃去。 李曜觉得这并不是不可理解,毕竟那老虎吃了她一记远距离的重箭抛射,想来肯定伤得不轻,是以才不敢和两个狩猎者继续交手。 但真正令她感到吃惊的是,李世民和李元吉两人分头行动,但似乎只有一人在追击那只老虎,而另一人却跑向了西南方向。 树林的西北方是宁州,西南方正是豳州。 根据“杨文干事件”的进程,李曜完全可以确定,那个主动放弃追猎猛虎,转而朝豳州方向跑去的人,就是秦王李世民。 此时此刻,李曜的心思非常清明,逐渐解开了心中的一些疑惑。 正所谓,不谋小利者所图甚大。 李世民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施他的夺嫡行动。 李曜知道,目前她还没有明确地站在任何一方势力。 在关乎未来命运走向的时刻,李世民肯定对李曜不放心,更不希望那两名东宫卫士到仁智宫告状的时候,有李曜和李元吉这两个可能会破坏自己计划的人呆在皇帝身边。 而李世民把他们带离仁智宫,最好的方式便是出行游猎。 因为,李元吉虽然机灵狡黠,擅于揣摩别人心意和动机,可他实在太痴迷打猎了,根本无法抵御猎杀一只猛虎的诱惑。 以李世民的聪明才智,不可能不利用这一点来做文章,李曜甚至怀疑,树林里那只老虎都是人为安排的。 只不过,李曜思考了半晌,还是有点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会让李世民如此大费周章地摆脱她和李元吉,并屈尊去和两个东宫下级军官接头呢? 自从穿越以来,李曜面对各种难题和麻烦,总能找到解决办法,让她已经习惯了洞察一切的感觉,并且由此建立起了强大的自信,所以她不能容忍自己心中存有这种疑惑。 于是乎,随着李世民穿行林间的窸窣声音渐渐弱不可闻,李曜终于坐不住了,她拿定主意,迅速扳鞍上马,然后沿着树林边缘,向豳州方向策马奔去。 驰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李曜眼前出现了一片平原,可她正要快马加鞭离开林区,忽然发觉附近似乎有一些异样,忙一勒缰绳,目光如炬地扫向侧前方的一片树木。 李曜观察了片刻,突然调转马头,按原路折返,随着她渐行渐远,一群蒙面人适时地从林木间牵马而出,为首一人面庞瘦削,双目犹如鹰隼,便听他心有余悸地对身后的人感慨道:“这女人太可怕了。” 一个宽颌隆额的壮硕汉子接口道:“是啊,我李孟尝身经百战,什么人没见过,不想今日居然会被一个女人盯得后背发凉,想来简直不可思议。” 音落,另有一个身量不高,却两臂修长如猿的男子开口说道:“我觉得最可怕的是她竟然能如此轻易地发现我们,我不得不承认大王所言非虚,此女真的有神通啊。” 瘦削男子叹了口气,语带侥幸地道:“当初大王派我等与公孙将军他们兵分两路来防备明昭公主,我们还觉得大王太谨慎,太小题大作,而现在看来,若真起冲突,我们未必是明昭公主的对手。” 李孟尝不好气地道:“张将军何出此言?难道我们数十人都拿不下她一人不成?” 张将军苦笑一声,诚恳地道:“没错,刚才她故意放了我们一马。” 第二百五十章 理由 天色将午,烈日当空。 泾水北岸,一株不太高大的野槐树下,两个武人打扮的魁梧汉子并列而立,左边一人满脸络腮胡,右边一人阔面八字须,正是奉太子之命给庆州都督杨文干运送甲胄的东宫校尉桥公山与尔朱焕,而在他们的身旁,四匹拉着车架的驽马因躯体未能全部得到树荫的庇护,不断发出令人焦急烦躁的刨蹄声。 桥公山和尔朱焕伸长脖子,手搭凉棚遥望前方,许久之后,刺眼的地平线上扬起了一片尘土,二人精神顿时高度紧张起来。 骏马飞驰如电,数名来者转眼便至,为首一人英姿挺拔,朗目星眸,眉宇间尽显久居上位者的威严。 “下官拜见秦王。” 桥公山、尔朱焕齐齐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秦王李世民坐在马上虚扶了一下,声音冷峻地道:“现在二位见到寡人,可放心乎?” 这话几乎是李世民咬着牙说出来的,尤以‘放心’二字咬得极重。 桥公山、尔朱焕二人额头冷汗涔涔,忙垂首连声道:“放心,我们完全放心。”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道:“你们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吗?” 桥公山、尔朱焕瞧了眼李世民身边一个相貌清癯的中年文士,恭谨地道:“知道,杜参军皆已教过我们。” 李世民点了点头:“那就好。” 桥公山试探着问道:“此事关乎我们二人的性命前程,请大王恕下官冒昧一问,不知杜参军对我们说的那些承诺是否都是真的?” 李世民笑道:“自然是真的,寡人登上太子之位,必会奏请陛下封你二人为十率府将军,世袭开国侯,封邑三百户。” 桥公山、尔朱焕二人跪拜在地,激动得声音发颤:“我们愿为大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世民又一次将二人虚扶起来,随即扭过头去,对杜淹说道:“我须得尽快回去,这里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杜淹持缰拱手道:“大王请放心,属下定保此事万无一失。” 李世民点点头,忽然猛地一拉缰绳,策马朝来时方向匆匆而去。 李世民刚刚离开,杜淹向身边一个武士点头示意,那武士自鞍鞯取下弓来,从胡禄里拔出一枝鸣镝,弯弓朝天奋力一射。 随着一声尖啸划破长空,不多时,远方便传来一阵车马行进的声音,桥公山和尔朱焕齐齐抬眼望去,就见尘埃滚滚,不由得吃了一惊。 杜淹瞧见他二人面色惊疑,嘿嘿一笑,捋须道:“二位莫要紧张,李建成只给杨文干三十副甲胄,实在是太小气了,所以我们又从他那个所谓的秘密府库内弄来一些,帮你们凑足了五百副!” …… …… 遮天蔽日的密林之中,李曜手上拿着两截断箭,眼睛却看向了另一支插在附近树干上的黑羽箭。 片刻的出神之后,李曜轻叹一声,将断箭抛到了地上的一滩血迹里。 她发现自己朝这里射出的这一箭根本没有命中老虎,而是很有可能射在那支李世民独有箭矢的位置上。 因为她的这一支红翎箭的箭簇上竟没有一丝血渍,显然是这欲盖弥彰之人疏忽大意了。 世无完人,人各有才。李世民智慧超群,行大事颇为缜密,但依这般表现来看,说明他做小事情还是有些马马马虎。 李曜觉得,李世民这一番看似环环相扣的计策,实则有一个非常致命的问题,那就是用人不当。 后世许多史学家都怀疑天策府兵曹参军杜淹是李世民夺嫡计划的幕后操纵者。 杜淹何许人也? 一个本来打算投靠李建成,却因房玄龄的忌惮而被挖到秦王府的人。 可杜淹的口碑实在上不了台面,当年他为王世充效力的时候,面对王世充不得人心的种种举措,从未有过劝谏,甚至还进谗害死自己的亲侄,这些事广为人知之后,此人便落了个奸佞小人的名声。 有鉴于这个时代人们的思想观念,杜淹肯定无法得到两个东宫卫士百分百的信任。 所以,李世民才不得不亲自出马,并引发了“杨文干事件”背后一系列令人生疑的破绽。 其实,李曜非常希望李世民能够通过“杨文干事件”成功夺取李建成的太子之位。 毕竟,目前李世民和李建成之间的争斗,还尚未发展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若是李世民就此成了李渊的接班人,将来自然不会发生玄武门手足相残的人间惨剧。 然而李曜却知道,李世民这一回肯定要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由于原史记载太含糊不清,李曜这才打算深入了解事实真相,以便为李世民查漏补缺,消除李渊的怀疑,可这必须建立在双方不起冲突的前提之下。 如果李曜强行从那片树林旁边通过,被她发现的那些人,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杀了她? 或者说……把她囚禁起来? 李曜不敢排除这两种可能。 因为她实在想不出还有比野外打猎失踪,更能掩盖绑架杀人的理由。 可那些人能做到吗? 李曜自信就算自己无法击败他们,凭她现在的身手,如果想要逃走,谁也不可能拦得住。 李曜想到自己明明表明了至少不会支持太子,竟然还是被李世民如此对待,就觉满心愤懑,可她正要发泄怒火,朝那棵插着羽箭的树干一脚踹过去时,却又急忙收回了脚。 “哈哈哈……明昭,原来你不怎么听那二哥的话嘛!” 李曜隔着老远都能听到李元吉喜悦的声音,就见对方赤着胸膛,胳膊挽着两只硕大的虎爪,头上顶着一个翻着白眼的老虎脑袋,破烂的上衣紧紧缠在腰间,几乎染成了红色,显然伤得不轻。 李曜想都不想,立刻奔到李元吉的面前:“四哥,我来背老虎。” 她说着,未等李元吉有所反应,便抓起老虎的一只前肢,猛地抢了过来。 李元吉正想要说话,但见李曜身负四五百斤的重物,竟然还能健步如飞,就惊得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李曜一边行进,一边故作无知地问道:“四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二哥呢?” 李元吉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别提他了。” 李曜干笑道:“二哥可能迷路了吧。” 李元吉哼了一声:“谁知道呢?” 第二百五十一章 禁忌的悸动 回到林边的歇脚地,李曜放下老虎,随后在地上铺了一席毡毯,对李元吉说道:“四哥快躺下,让明真来看看你的伤势。” 李元吉正准备自行处理伤口,忽听此言,不禁微微一愣:“啊?这样……” 他本来还想说“不好吧”,可这三个字尚未吐出来,却又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然后从善如流似地躺在了毡毯上:“来吧。” 李曜解开缠在李元吉腰间的血衣,就见他的左腹至腰际有一条半尺多长的伤口,看着颇为狰狞可怖,但其实伤得不深,除了流血较多以外,并未伤及内腑要害,不然伤者也不会有这般精气神。 “可能会有些痛,四哥须得忍一忍。” “无妨。” 李曜用自带的酒水清洗李元吉伤患处,李元吉感觉自己仿佛遭受千针刺体,忍不住龇牙咧嘴地嚎道:“明昭倒酒作甚……哎哟!” 李曜不为所动,动作依旧未停,想了想,解释道:“此酒可以消除斑子的爪毒。” 因为唐代的酒大多是度数很低的曲酿酒,淋到伤口反倒会造成感染,而李曜带来的高度烧酒,则完全可以用来杀菌消毒,李元吉不知实情,自然会对此有所误解。 伤口洗净后,李曜又用酒洗了洗自己的手,然后从挂在腰间的錾花银囊中取出一个药膏,开始为李元吉涂抹伤药。 玉葱般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腹肌上的伤口,李元吉只觉自己正在承受一种“痛并快乐着”的刑罚,心口剧烈地颤动起来。 李元吉因貌似胡儿为生母窦氏所恶,长期缺乏父母的教养,生活放纵骄侈,早已妻妾成群,阅尽美人无数。 然而,得不到的事物,才是最让人念念不忘的。 这些年来,李元吉始终无法忘记当年初见三姊时心中那一抹禁忌的悸动。 李元吉凝视着眼前这位面若桃花,肌肤赛雪,身姿惑人的少女,嗅着飘入鼻腔的淡淡幽香,心中忍不住感叹:“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苴……为何你会是我的姊妹啊!” 这时,李曜注意到李元吉脸上突然现出极度痛苦的神色,忙柔声道:“我下手已经很轻了,四哥再坚持片刻吧。” 听得李曜喊出的称呼,李元吉心中升腾起异样的情愫,竟不由自主地道:“不不不……不用,你别急,再慢一些都可以。” 李曜点点头,下手更加轻柔。 结果这话说出来,李元吉就开始后悔了。 更长的时间,意味着他的理智将要承受更多的考验,这样的肌肤相触,简直如同饮鸩止渴。 李元吉感觉小腹越来越燥热,为了不让腹下的小野兽挣脱牢笼,只得竭力强压心头欲念,一时间忍得他额角青筋凸起,汗珠滚滚。 而李曜却对此毫不知情,只道是自己弄疼了对方,动作越来越轻。 在这样的“酷刑”折磨下,李元吉下面一直跃跃欲试的小野兽终于失控了,他想也不想,急忙拿手去遮掩,顿时扯到了伤口,疼得他发出了“嗷”的一声呻吟。 恰在此时,一道冷厉地声音陡地响起:“你们在做甚么!” 李曜和李元吉齐齐朝林中看去,就见李世民站在一棵树下,双拳紧握,满脸震惊和愤怒,眼眸血红,目光几欲喷火,仿佛刚从地狱里走出来的修罗。 李世民瞥见李元吉面有心虚之色,声音立刻冷到了极点:“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怎能做出如此不知羞耻之事!” 李曜暗自翻了个白眼,忙展示手中的药膏:“什么羞耻不羞耻的,二哥你想到哪去了!四哥受伤了,我们只是在上药而已。” 李世民登时一愣,随即脸上的怒色便瞬间消散不见,只见他摆出兄长的架子,抬手指着地上一跪一躺,相距咫尺的两人,正容道:“但男女有别,你们这般模样也实在不成体统,还不赶紧分开。” 李世民说着,快步走到李曜面前把手一伸:“拿过来吧。” “哦……” 李曜把药膏递到李世民的手里,本来还想说需要洗手消毒什么的,却见李世民已经用手指挖了一大坨药,直接朝李元吉的伤口抹了下去,李元吉猝不及防,又痛得“嗷”地惨叫了一声。 随后,李世民又从自己坐骑上的行囊里取来一卷细布,在李元吉腰间用力缠了几圈,最后再打了个死结:“好了。” 李世民这种简单粗暴的包扎手法,让李元吉的腰杆都差不多小了一圈。 李元吉憋得脸红筋涨,颇为难受,再一想起他突遭老虎反扑,带伤独自与之死斗的惊险过程,心中立时来了火气,沉声问道:“二哥此前去了哪里,为何迟迟未见二哥的人影?” 李世民眸光微闪,叹了一口气,眼不眨心不跳地对李元吉解释道:“为兄运气不佳,不慎踩到了一个蛇窝,被不知多少条蛇追了不知多久,为兄摆脱它们之后,又去寻你,在林中转了很长时间,实在找不到人,这才回到了这里。” 李元吉眼睛眯起,上下打量李世民一眼,见对方衣冠齐齐整整,身上并未有丝毫狼狈迹象,不禁怀疑道:“是吗?” 李世民面色一沉,冷声道:“信不信由你。” 李曜见这两兄弟又开始较起劲来,忍住扶额的冲动,忙上前一步,站在两人中间,劝声提醒道:“好啦好啦,我的两位好兄长,现在时候已不早了,我们该回去啦。” 三人迅速把老虎扒皮肢解,然后收拾一番,带上猎宠,一路急行之下,总算赶在天色昏暗之前,返回了仁智宫。 负责宿卫行宫的将军敬君弘一见李曜三人进入宫门,就立刻跑过来,焦急地道:“两位大王,贵主,你们总算回来了,今天好像出了甚么大事,竟惹得陛下龙颜大怒,快去看看吧!” 李世民、李曜、李元吉齐齐吃了一惊,赶紧来到李渊的寝殿,便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破碎声,以及李渊愤怒至极的咆哮:“孽子!天杀的孽子!” 第二百五十二章 波云诡谲 大殿内,李渊怒不可遏地踱来踱去,地面一片狼藉,六合靴踩着陶瓷碎片,不断发出刺耳的声音,此番伴驾随行的万贵妃、尚书左仆射裴寂、起居舍人令狐德棻、吏部尚书封德彝、司农卿宇文颖五人在一旁不停苦劝李渊保重龙体。 而在大殿右侧的两根殿柱之间,并排垂首跪着三个庶民装扮的人,其中两人身穿劲装,身形粗壮,显见皆是武人,另一人则恰恰相反,看着颇为瘦削,峨冠博带,整个一副标准的文士打扮。 李曜一见这三人的形象,心中便暗道一声“果不出所料”。 毋庸置疑,两个武士正是袁二密信里提到的甲胄押运人桥公山和尔朱焕。 至于另一位,自然就是史书上留下名字的宁州人杜凤举,亦不知此君实际是什么身份,说了什么话,竟能进一步促使李渊几乎相信太子造反。 李曜正想着,李世民已抢在因伤行动不便的李元吉前面,冲过去挽住李渊的胳膊,满面尽是心疼之色:“父亲为何发这么大的火,要保重身体啊!” 李渊停止自残双脚的行为,站定身子,声音低沉而嘶哑,仿佛比平时老了十岁:“你大哥……反了。” 一听此言,紧随李世民身后的李元吉有如遭晴天霹雳,想也不想,便扑通一声跪在李渊身边,抱住李渊的大腿,眼泪都流了出来:“不!不可能!元吉相信大哥绝不会造反!” 李渊朝身下一瞥,就见李元吉腰间渗着鲜血,分明是受了伤,而且膝盖也被地上的碎渣扎破,迅速在裤管上侵染出两坨红色,只是看着都让人觉得生疼。 李渊心头不由一痛,口中却怒声道:“哭哭啼啼的,像甚么话,还不快给朕起来!” 李元吉非但不起,还朝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头破血流地恳求道:“父亲请息怒,可否听元吉一言?” 李渊强压下满腔怒火,有些于心不忍地道:“你有甚么话,起来再说!”说罢径自坐到殿内的龙椅上。 李元吉起身跟进,目光凶狠地掠过三个上告者,开口说道:“大哥生性仁爱宽厚,以前从未有过不孝之举,监理国事亦是兢兢业业,元吉诚请父亲明察再作论断,莫让大哥蒙受不白之冤。” 李渊闻言神色渐渐平静下来。 是啊,无论是温良的性格脾气,还是老成持重的行事作风,三个嫡子当中,只有建成最像自己。 自己现在人已将至耳顺之年,还有多少年可活? 这大唐的江山,迟早会属于建成,他何必冒险起兵造反呢? 可李渊随后又想起,李建成曾以宿卫东宫为由,向四方招募两千余众组建长林军,并暗中派遣心腹可达志从燕王李艺那里得来三百幽州精骑,秘密安置在长安城东诸坊,若非有人告发,他可能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那一次,李渊狠狠地痛骂了李建成一通,同时把可达志流放岭南巂州以儆效尤。 可谁知李建成竟会变本加厉,五百套明光铠是什么概念? 李渊直属的三万元从禁军拥有的同等铁甲也不过七、八百之数。 而且经人鉴定,这些精良铠甲居然都是原属伪王刘黑闼的军资。 这说明李建成早在去年就瞒着他私藏了大量军资,恐怕现在他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最可怕的是,宁州文士杜凤举前来告诉他,说是庆州都督杨文干近日来悄悄向毗邻宁州的蟠交县集结兵马,似有不轨之举。 蟠交距离玉华山才多远? 仅仅一百余里! 如果杨文干悄悄派遣轻骑绕过宁州唐军驻守之地,只需一日急行便可兵临仁智宫外。 更何况,庆州一直是防范突厥人走狗梁师都南侵的重镇,杨文干麾下人马绝不下万余,而仁智宫因为地小,只有两千守备兵力,若真有大规模的叛军突然袭来,李渊还是相当危险的。 然而,储君是国之根本。 对李渊来说,作为一个亲身经历者,前朝隋文帝更换太子导致二世而亡,这一鲜血淋漓的悲剧,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想到这里,李渊又离席踱起步来,似乎颇为犹豫。 过了好半晌,李渊忽然低低一叹,环看殿内众人,问道:“元吉所说不无道理,但太子的行为亦颇为可疑,事关江山社稷的安危,诸位可有主意?” 话音方落,李世民马上开口道:“儿有一个提议!” 李渊深深地看了李世民一眼,颔首道:“讲。” 李世民郑重其事地道:“世民以为,大哥有无反意,父亲只需把大哥召来仁智宫一问便知。” 李渊不自觉地看向李曜,发现她正眼神怪异地看着李世民,问道:“明昭可是有意见?” 李曜一怔,忙收敛充当看客的心思,应声道:“明真一介女流,莫敢妄谈国事。” 李渊重重地哼了一声,肃然道:“这种时候,作甚么女儿姿态,平时你挺能拿主意的,还不快给朕道来!” 李曜迅速理了理思路,恭敬地说道:“明真完全同意二哥的提议,父亲现在即可派人星夜兼程返回长安传令大哥火速赶来,若大哥能按期过来澄清事实,自然是再好不过,此外,父亲应当立刻调动周边统军府的人马增强仁智宫的守备力量,以防不测。” 李渊点点头,也不再耽搁时间,迅速写了一份诏书,招来一名禁军将领,说道:“元义泰,你即刻启程奔赴长安,将这封诏书及时传至东宫,兹事体大,不得有误。” 元义泰领命下去,李世民飞快地朝封德彝递了个眼神,封德彝心领神会,突然开口提议道:“陛下,臣还有一个建议。” 李渊道:“封卿请讲。” 封德彝缓声道:“臣认为,我们应该再派人去庆州把杨文干召过来问个明白,若是他肯只身前来见驾,真相立见分晓。” “封卿所言有理,只是……” 李渊皱了皱眉头,朝殿内缓缓地扫了一眼,问道:“此行凶险难测,可有人愿意为朕传诏?” 殿内沉寂了片刻,宇文颖站到李渊面前,拱手道:“臣宇文颖愿意前往。” 李渊点了点头,郑重地道:“好!既如此,就劳烦宇文卿前去一探杨文干的虚实,若发现他无意奉诏或有异样,立即脱身回来报告。” 宇文颖俯身一拜:“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定不辱使命!” 第二百五十三章 坦诚相见 唐武德七年六月廿三,因东宫卫士桥公山和尔朱焕、宁州人杜凤举共同告发太子李建成与庆州都督杨文干密谋造反,李渊下诏命令宁州刺史刘世让征发玉华山附近的宁州、宜州、豳州三地兵马协助两千禁军守卫仁智宫,又派遣左武卫将军钱九陇征发同、坊、鄜三州府兵镇守长安通往玉华山的必经之地以防东宫长林军北上,同时派快马传诏灵州都督杨师道率领抵御突厥的边军主力开赴灵、庆两州边界,做好随时进击杨文干的准备。 俗话说,江湖越老,胆子越小。 当年李渊敢亲自带兵以寡击众大破突厥,杀得始毕可汗屁滚尿流,与被突厥箭矢吓哭的隋炀帝形成鲜明对比。 而君临天下数年之后,李渊面临李建成和杨文干可能会造成的威胁,恨不得把周围所有的军队都用来防范太子和杨文干可能发起的叛乱,结果造成大唐北方防务空虚,让狼性十足的突厥人又嗅到了入侵的机会,李道宗前脚刚走,颉利可汗就亲率大军攻入唐境烧杀掳掠,唐军对此无可奈何,只能苦苦坚守城池。 可边关传来这些消息的时候,李渊正忐忑不安地等待太子的回应,没有半点心思去理会。 在艰难地熬过两个不眠之夜后,李渊终于见到了太子李建成。 李建成一身素服,发髻凌乱,形容看起来非常憔悴,待仁智宫大门一开,他就眼泪狂流地扑到李渊脚下,不停以头抢地,把地面都染红了一块儿。 “儿知错了!” “父亲开恩啊!” “儿以后再也不敢了!” “求父亲再给儿一次机会……” 此时,李曜和李世民正一左一右站在李渊的身后,亲眼目睹到李建成这般表现,二人不自觉地相互对视了一眼。 李世民剑眉微竖,眼神里明显带着质问:是不是你为李建成出的主意? 李曜自然知晓其中含义,当即还以从容的眼神,表示否认:看我作甚,不是我! 显而易见,这位大唐最骄傲的亲王严重低估了太子李建成以及东宫幕僚们的应变能力。 按照原史的说法,李渊的手诏传入东宫之后,太子舍人徐师谟建议李建成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发兵起事,而詹事主簿赵弘智则劝李建成打感情牌,主动免去太子舆服,孤身一人到仁智宫向李渊谢罪,李建成接受了后者的建议,于是才有了现在这一幕。 两人眼神交流之际,那边厢李渊已经出声制止道:“别再磕了,快起来。” 本来李渊见到李建成只身到来,就暗自松了口气,而且现在李元吉还因伤躺在病榻上,一向宠溺儿女的他又怎能忍心眼睁睁看着长子这般自残呢? “儿谢父亲隆恩!” 李建成竭力按捺心中的狂喜,抽噎着站起身,可李渊还没有来得及出言安抚,另一个十万火急的军情竟也接踵而至:“快马来报,杨文干反了!” “甚么!” 情势陡转,李建成如遭五雷轰顶,脸色瞬间变得一片煞白。 惊怒交加之下,李渊失去了理智,猛地一脚把李建成踹倒在地,愤然戟指道:“来人,把太子给朕拿下!” 几欲晕厥的的李建成很快被禁军卫士们关押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众人在针对杨文干反叛之事出谋划策之余,纷纷出言劝慰李渊,但效果甚微。 到了夜里,李渊余怒稍减,命令负责看守的殿中监陈福给李建成送去粗食充饥,然后召李曜和李世民到寝殿密谈。 待一对儿女入座,李渊问道:“请告诉朕,你们觉得太子是否曾有过谋反之意?” 沉寂了片刻,李世民振振有词地道:“虽然阿兄侵吞军资,私运甲胄,按律该判死罪,但儿绝不相信阿兄会谋反。” 李曜暗自好笑:“这李世民实在太腹黑了,先陷害再装好人,表演得好不精彩。” 可她也只能心里这么想,口中附议道:“二哥说的极是,明昭认为大哥只是识人不明。” “识人不明?” 李渊苦笑了一下,缓声说道:“你们都晓得,那杨文干本是东宫卫士,跟随了太子好几年,朕鉴于他在平定刘黑闼的大战中立过大功,是以才接受太子的举荐,将其任命为庆州都督,谁曾想朕刚把宇文颖派去庆州,此人就不顾太子的安危而起兵造反,朕现在气头过了,就觉此事有些蹊跷,不知你们怎么看?” 李世民面不改色地道:“儿认为,我们只要抓到杨文干和宇文颖,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李曜心道,你继续装,我配合便是,遂再次附议:“二哥说的对,父亲应该立刻给参与平叛的诸军下诏,对此二人只许活捉不可击杀。” 李渊略一沉吟,捋须点头道:“好吧,朕就照你们说的这么办。” 谈话结束,李世民和李曜双双告退,刚走出李渊的寝殿大门,李曜忽然开口对李世民说道:“二哥,可否随明真来一趟。” 李世民愣了愣,语重心长地道:“此刻太晚啦,你我这些天都没有好好歇息,有甚么事情,明日再说不迟。”说着便要离去。 李曜迅速跨上几步,挡在李世民的面前,正容道:“有些事情,我们必须尽快说个清楚。” 李世民不动声色地扫了四周一眼,低声道:“可以。” 李曜把李世民领到宫中一处无人的角落,开门见山地道:“长话短说,明真只想问,二哥可是对明真有甚么误解?” 李世民脸色微微一变,但迅即恢复了平静,故作奇怪道:“没有啊?” 李曜问道:“那天树林里的人是怎么回事?” 李世民神色又变了几变,抿了抿薄唇,道:“我的人说你突然折返,果然不是你一时随性使然,而是他们被你发现了。” 李曜轻轻一笑:“如果明真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阿兄又怎会派数十名精锐之士来应对呢?” 李世民咬了咬牙,忽然按住李曜的双肩用力摇晃着低吼道:“你怎么就不明白?我不希望你插手这件事情,亦不需要你来帮我!” 李曜纹丝不动,只淡淡地提醒道:“幸好附近并无他人,还请阿兄说话小声一些。” 李世民惊觉自己失态,忙不迭地收回手:“抱歉,为兄太激动了。” 李曜摆手表示不介意,认真地道:“原来阿兄也晓得明真的立场,可阿兄知不知道你们的计划并非天衣无缝呢?” 李世民沉吟片刻,坦率地答道:“我当然知道,但无论成败,我都须要搏这一回!” 第二百五十四章 路还很长 皓月中天,月光洒下一片清辉,将李曜的面容展露无遗。 李世民清晰地看见她的神情竟连半分波动都没有,仿佛听到的话早在意料之中。 李曜迎上李世民探究的眼神,开口问道:“明真有一事不明,今早大哥现身仁智宫的时候,二哥为何会立即怀疑到我的头上?” 李世民答道:“那是因为我知道,你一直不希望我们兄弟互相残害,肯定会有所动作。” 李曜轻轻摇头:“二哥别开玩笑,明真不过是陛下的义女,且与大哥少有来往,怎可能左右得了当朝太子的决断?” 李世民俯下头来,在李曜耳畔轻声说道:“世民相信,如果是三姊,肯定会有办法的,以前你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李曜古井无波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惊愕,口中却故作懵然道:“二哥在说甚么,明真好像听不懂。” 李世民笑了笑:“三姊莫要再装了,世民根据下属的调查,发现你其实早就晓得自己是平阳公主,只是佯装不知而已。” 李曜倔强地抬起下巴,反问道:“二哥何出此言,可是有证据?” 李世民好似早已看穿了一切,缓声说道:“兰韶英是三姊的‘影子’兼义妹,一直只忠于三姊一人,可三姊离世后不过寥寥数月,她就放弃遁入空门的机会,选择和你在一起,而你化身侍御史奔赴河东,最初的目的,亦只是为了拯救她的姊夫。 除此以外,我还了解到一件趣事,明园本为京邑萨宝何潘仁以重金购置的私产,然而他却很快赔本转让给你,试问你若只是一个初入俗世的女冠,又怎会同时与三姊的两个死忠有如此亲密的关系呢? 其实,不仅是我,还包括父亲、大哥、元吉、柴嗣昌,我们都看出来了,你这所谓的终南山女冠,就是我的三姊平阳公主!” 李曜惊出了一头冷汗,咬唇道:“我的确失去了很多记忆,如今想换个活法,难道不行么?” 李曜无力辩解,甚至有些后悔自己此前多嘴一问。 她无法改变自己身子是平阳昭公主的事实,迟早会迎来被人当面戳破伪装的时刻,只不过李世民恰恰是她最想瞒住的人,让她感到非常郁闷。 李世民淡淡地道:“你当然能行,皇帝的女儿,即使再有才华,也没有资格觊觎帝位,何况如今你的身份变成了明昭公主李明真,无异于抛弃了过去的一切名誉和声望,若非如此,父亲和我们三个兄弟又岂能彼此心照不宣地替你隐瞒真身呢?” 李曜听得这话,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原来她一直以来的某些担心都是多余的,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李世民看着陷入沉默的李曜,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说实话,我又何尝不想换个活法?自古以来,功高盖主者大多难有善终,如果我只是一般的勋臣,若想保全自己的性命和妻儿,只需适时地激流勇退就行了,可我毕竟是拥有皇位继承权的亲王,大哥宽厚仁慈,那也只是相对你而言,若他登上帝位,绝不会容许一个名望和功绩都凌驾在自己之上的兄弟继续存在,而父亲若执意让大哥做太子,就必须削弱我的权力,瓦解我的势力……所以,某些事情,我根本没有选择不做的余地,如果我行动失败,还请三姊务必记住端午那天的承诺,至于其它事情,就不劳三姊费心了。” 一席话毕,李世民显然已将李曜当作嫡姐相待,无声地朝她鞠了一躬,这才转身离去。 是夜,李曜无心睡眠,反反复复回味着李世民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语。 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政权更替,派系纷争,永远都是人类历史的主题。 李世民扬名四海,威震天下,有雄才大略,还有着关东豪族和勋臣集团的全力支持,其势力之强大,对李建成的东宫之位,乃至李渊的皇帝宝座,都构成了严重威胁。 在这种局势下,武德末年这场父子兄弟之间的恶斗升级,基本已经无法避免。 李曜此前之所以能够改变一些人物命运和事件结局,主要是得益于她对历史进程的预知,可面对史料严重失真且错综复杂的皇权争斗,她就感觉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而李世民这种真正能够推动历史进程的人物,也只是想借用皇帝对平阳公主的宠爱,让李曜充当他在权利斗争中的一道保险而已。 当然,李曜本来也不想卷入这种充满尔虞我诈的窝里斗,但她一想到“玄武门之变”的惨烈,还是忍不住拿“杨文干事件”试了试水,结果一开始就在李世民面前碰了壁。 事实证明,她这个穿越者想要搅动风云,掌控天下大势,显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六月廿六,灵州都督杨师道派人传来军情急报,说是杨文干的军队突然一夜之间全都没了踪影。 为此,李渊在仁智宫主殿召开紧急会议,待到奉诏前来议事的李世民、李曜、裴寂、封德彝四人入座之后,李渊问道:“情势有变,那杨文干已经藏匿起来,朕担心他会铤而走险突袭凤凰谷,不知在座各位可有应对之策?” 裴寂率先开口道:“陛下的安全,关系着天下安危,当务之急,我们应该先加强防范,是以臣建议陛下诏令钱九陇将军领兵前来护驾。” 李世民振振有辞地接口道:“杨文干敢为狂逆,估计他的下属可能已将他擒戮,如若不然,父亲应当再派遣一将搜剿,儿就不信我们找不到这竖子的下落。” 李渊看向貌似坦然自若的李曜,问道:“明昭似乎一点都不紧张啊,可有甚么主意吗?” 主意?李曜现在打定主意置身事外,恭谨地道:“明真认同二哥和裴尚书所言,只是统兵人选须得慎选。” 李渊眉头微微一皱,思量了片刻,问道:“诸位觉得钱九陇能担此重任吗?” 封德彝道:“平叛如灭火,臣以为陛下应该派遣最知兵事者去执行。” 李渊和裴寂的目光都落在了李世民的身上,随后君臣二人又对视一眼,便听裴寂说道:“德彝说的不错,此事不容拖延,若论兵事,只怕本朝无人能及得上秦王。” 李渊点了点头,说道:“世民留下,我们父子私聊,其他人都退下吧。” 第二百五十五章 真是岂有此理! 李曜走出主殿没多远,忽然发现封德彝驻足殿门,好似在等人,不由暗自纳罕:“奇怪,这老家伙想干什么?” 对于封德彝这号人物,李曜不得不多加关注。 若论当今天下,谁是第一无间道高手,她觉得非封德彝莫属。 封德彝出身望族渤海封氏,早年曾是杨素府上的幕僚,杨素失势之后,他转投到权臣虞世基门下,江都兵变时,又改为宇文化及效力,武德二年,宇文化及兵败被杀,封德彝随宇文士及一起降唐,两人积极进献计策,很快得到了李渊的重用,后来李渊打算征讨在洛阳称帝的王世充,李世民主动请缨,遭群臣反对,只有封德彝据理力争,对其表示支持,从此获得李世民的信任,武德四年,李世民平定洛阳之后,封德彝担任天策府司马,俨然成了秦王党的核心成员。 可恰在此时,因李世民私自赐田给李神通,严重暴露了自己觊觎皇位的政治野心,李渊开始着手打压李世民,大力扶持太子和齐王的势力,政治嗅觉极其灵敏的封德彝,自然不愿在一颗树上吊死,再次发挥他那令人叹为观止的依附之术,与东宫暗通款曲,做了太子安插在秦王身边的卧底,其后还因讨的李渊的欢心,当上了检校吏部尚书。 至此,封德彝已经摇身一变为皇帝、太子、秦王三方的心腹,在明争暗斗的各个政治派系之间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堪称唐初政坛一个奇葩的存在。 李曜看到封德彝这般诡异之举,顿生好奇之心,于是走到主殿附近的一处凉亭,表面上装作观赏风景,实则在暗中观察主殿门口的动态。 过不多时,李世民从殿中走了出来,封德彝立刻迎上前去与之攀谈,李曜借助耳力和读唇术,依稀辨出两人说话的内容,就听那封德彝开口问道:“大王和陛下谈得如何?” 李世民脸上挂起掩藏不住的欣喜,在封德彝耳边附耳低语了一句,封德彝一张老脸立马笑成了一朵菊花,连连拱手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李世民轻拍封德彝的肩头,得意地道:“待杨文干授首之日,就是大局已定之时。” 大局已定? 李曜只略一思索,便明白这个四字所为何来。 若是史书记载无误的话,此前李渊必定是对李世民许了太子之位,否则封德彝也不会如此作态。 瞧见此情此景,李曜又想到李渊曾有意废黜太子,正是因为封德彝的力谏才最终作罢,不禁心中一动:“难不成这就是发生在‘杨文干事件’期间的事?” 李曜定定地看着谈笑风生的两人,心绪渐渐波动起来:“自己该不该挥动蝴蝶翅膀,再次尝试改变历史的进程呢?” 她看得出来,在李世民的心中,若论信任程度,她这个亲姊还远不及百般奉承且屡屡成功献计的封德彝。 但是,她既然发现了一个可以避免李世民为唐朝开启血腥政变夺权先河的机会,却也不愿轻易放弃心中的执念。 毕竟某些事情,人总要尽力使其朝好的方向转变,若是改变不了,心里也能坦然面对事实,至少不会因无所作为而感到后悔。 …… …… 一弯皎洁的弦月高悬夜空,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棂流泻在床榻上的一对年轻男女身上,营造出一种令人沉醉的浪漫气氛。 今天李世民心情极好,七年的等待,一年的精心筹备,而今他只需要再进一步,就可以得偿所愿了。 天一擦黑,李世民如同猛虎扑食一般,迫不及待地把娇妻长孙氏按到床上疼爱起来。 在李世民远甚平时的猛烈伐挞之下,长孙氏承受不住,很快就昏厥过去。 李世民龙精虎猛,犹自亢奋难眠,只得披上一件长袍,打算去找其他的妾室再酣畅淋漓地欢好几番,结果他还没有走出房间,突然发觉房内光线一暗,想也不想,迅速从刀架上取下一柄宝刀,随即拔刀指向出现在窗口的一道人影,沉声喝道:“你是何人?” “是我。” 窗外响起了一个李世民无比熟悉的女子声音,正是占据了平阳公主身体的李曜。 李世民收刀入鞘,还待再问,李曜已经翻窗而入,抢先开口说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你不会介意姊姊过来散心吧?” 李曜正说着,忽然瞥见静静躺在床榻上的曼妙娇躯,不由微微一愣,轻声笑道:“哎呀,这才刚到戌时,你们夫妻竟然就……” 李世民老脸一红,忙不迭地打断道:“三姊夜里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李曜认真地道:“我只是过来给你提个建议。” “是么?” 李世民把宝刀放回刀架,不以为意地道:“如今我入主东宫指日可待,三姊觉得我现在还需要你来出主意吗?” 李曜走到他面前,低声道:“你当然需要,因为你必须当心一个人。” 李世民心里咯噔了一下,忍不住道:“三姊说的是……元吉吗?” 李曜摇了摇头:“不是他。” 李世民傲然道:“若不是元吉,那么天底下还有谁值得我李世民当心呢?” 李曜一字字地道:“封德彝。” 李世民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哑然失笑道:“三姊是来说笑的吧,现在实话告诉你也没关系,我的计划之所以能够进行得非常顺利,是因为封德彝出了很大的力气,而你分明也亲眼看见他在父亲面前帮我说话,如果他都不可靠的话,只怕我秦王府已无一个忠心之士了。” 李曜咬了咬牙,道:“你可知封德彝为何多次更换门庭,却总能得到重用的原因么?” 李世民撇嘴道:“我自是知晓的,可这也没有甚么好奇怪,当年杨素就曾说他有宰相之才,而事实也证明,他的确实至名归。” 李曜见李世民一直出言维护封德彝,急道:“实不相瞒,我发现他与太子之间有私通!” 李世民终于失去了耐心,肃声道:“他是我府中最重要的谋臣之一,大哥恨他都来不及,何来私通一说?好了,今晚我还要对妻妾们雨露均沾,三姊是走是留,请自便吧。”说罢便推门而出。 “真是岂有此理!” 李曜气得一跺脚,地板登时发出了“喀喇”一声裂响。 长孙氏从昏睡中惊醒,一睁开眼,就在月光映照之下,看见李曜那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赶紧拉过薄衾遮住自己的白嫩身子,颤声问道:“明真……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夫君呢?” 李曜冷冷地道:“秦王去照顾你的好姊妹了,请王妃记得代我转告他,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果他最后功亏一篑,可别怪我没提醒,告辞!” 话音一落,她的人已从房间消失不见……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一夜惊魂 六月廿七,李渊任命秦王李世民为庆州道行军大总管,左武卫将军钱九陇为副总管,统帅宜、豳、同、坊、鄜五州兵马征讨杨文干。 李世民斗志昂扬地带兵离去,李渊便诏令宁州刺史刘世让主持仁智宫的防务。 刘世让出任宁州刺史,实际是被皇帝变相地削弱了兵权,宁州境内只有四个中、下等军府,统共不到四千人马,而且远离北方前线,跟他以前动辄领兵上万参与各种大战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刘世让深知皇帝临时启用他不过是权宜之计,倒是光棍得很,把随行的两千人马全部留在凤凰谷口,只身一人到仁智宫面圣。 李渊本来对刘世让去年违诏之事仍耿耿于怀,但见对方现在如此表现,便渐渐放下了心中的芥蒂。 李渊表示平定杨文干叛乱之后,将任命刘世让为新的庆州都督,刘世让不禁欣喜若狂,连忙俯身跪拜,叩头谢恩。 一番长谈圆满结束,刘世让意气风发地走出仁智宫,正要翻身上马,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子声音:“元钦且慢。” 刘世让转过身去,就见一个年轻女冠亭亭玉立地站着宫门外,这女冠头戴莲花巾,身穿一袭月白道袍,手执麈尾拂尘,唇含微笑,那美到极致的面孔,依稀就是少女时代的平阳公主。 自去年马邑战事结束,刘世让再也没见到李曜,脑海里只有李曜扮作假小子的印象,乍见李曜一副坤道行头,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省起对方已然有了新的名号,忙上前一揖:“臣刘世让见过明昭公主大驾。” 李曜虚扶一下,轻声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刘世让点头:“贵主请说。” 李曜问道:“不知元钦在宁州留了多少兵马?” 刘世让道:“百家堡尚有两府千八百人马,暂由吾弟世宝统领。” 李曜面色微微一凝,认真地道:“你若不想唯一的亲兄弟死于非命,出任庆州都督一事化为泡影的话,请回营后立即派快马通知世宝多加防范,如果我预计得没错的话,那杨文干定会率兵掩袭宁州。” 其实,李曜说这话,只是凭她记忆里的历史资料,并没有什么事实依据。 不过,刘世让本就对李曜在朔州表现出来的才能非常钦佩,闻言顿觉杨文干调头攻打守备空虚的宁州可能性极大,未多细想,便抱拳道:“刘某这条命为贵主所救,今日又承贵主示警,大恩不言谢,将来若有用到刘某的地方,请尽管开口,虽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李曜催促道:“好啦,刘刺史快点赶路吧。” “贵主保重,刘某去也。” 刘世让再次深深一揖,随后扳鞍上马,急急向驻扎在谷口的军营方向驰去。 李曜看着刘世让飞速远去的身影,轻轻地舒了口气。 既然那李世民听不进她的话,她也只有找一个听话的人,来发挥一下她这个穿越者的作用,最起码不会让事情变得比原史更糟。 …… …… 夜色深深。 李曜静静地躺在榻上,睡得正熟,忽然被外面一阵急促的刁斗敲击声惊醒。 这是军队遭遇敌袭的警报,呼嚎声、喊杀声、兵刃相击声很快响彻了夜空。 李曜从床上爬起,麻利地穿好衣鞋,提了宝剑便从窗口直接跳至殿外,就见宫女和宦官们无头苍蝇似地四处奔走,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声音太嘈杂,李曜无法辨出事发地点,只得跃上殿顶观察状况,发现大队人马纷纷涌向关押太子的地方。 李曜不由心中一凛,忙飞身赶了过去,就见无数火把汇成了一个光圈,忠武将军敬君弘正带领禁军围杀一群蒙面的黑衣客。 这些黑衣客个个身手矫健,反应敏捷,看着颇为了得,可禁军士卒似乎更加训练有素,无数钢刀长枪仿佛铸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铁网,无论黑衣客们朝哪个方向突围,往往都会落得肢体横飞,肠穿肚烂的下场。 李曜见禁军稳占上风,就觉自己可能已无出手必要,可百密难免一疏,禁军的包围圈还是被五个甚为生猛的黑衣客杀出了一个缺口,敬君弘持刀追去,刀刀狠辣无比,招招致人于死地,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黑衣客已五去其四,仅余一人。 李曜顿时感到有些不对劲,忍不住高喊了一声:“抓活的!” 然而敬君弘置若罔闻,手上动作丝毫没有停顿,但见刀光一闪,那剩下的一个黑衣客竟被他生生劈为两半。 李曜试图上前检查倒地的黑衣客还有无活口,敬君弘一个箭步挡在她的面前,低声说道:“请贵主别让末将为难。” 李曜心中一沉,为难……自己能为难谁呢? 这敬君弘正是后来驻守玄武门并为李世民大开方便之门的人。 而今对方这般表现,显然早已背叛李渊,投靠了李世民。 李曜冷哼一声,返身而走,很快她的身后就响起了一通大呼小叫。 “将军快看,那里还有贼人未死!” “杀了!” “你们不要杀我,我是……啊!” …… …… “这些大胆狂徒都是甚么人?” 李渊一夜惊魂,心情颇为郁结,早膳只吃了几口,便急召敬君弘、吕世衡等几位禁军将领询问调查结果。 敬君弘小心翼翼地道:“回禀陛下,贼子有备而来,大多身上无迹可查,但其中一人,我们都认识。” 李渊神色一紧,不由喝问道:“快说,是谁!” 敬君弘忙应道:“中郎将元义泰。” 李渊猛地从宝座上站起来,急声问道:“此人身在何处?” 敬君弘咽了口唾沫,诚惶诚恐地道:“贼子戴有面罩,且反抗激烈,皆已当场伏诛。” 李渊眉头立刻皱成了一个川字,其实他早就知道这元义泰是太子李建成的人,而且昨夜元义泰正好轮值宫禁。 有鉴于此,贼人的行动目的,似乎已是不言而喻了。 李渊沉吟良久,忽然重重一拍宝座,恨声道:“该死的逆臣贼子!” 几名禁军将领齐齐跪倒:“陛下息怒。” 李渊在殿中踱来踱去,沉寂半晌,郎将吕世衡出言道:“陛下,臣建议把昨夜当值的军卒全部下狱严加审讯,或许可以找出幕后主使。” “这倒不必了。” 李渊摆了摆手,冷冷地道:“马上传令下去,仁智宫所有人等,包括太子在内,即刻随朕南返京师。” 第二百五十七章 随我一起上谏 六月廿八,李渊以安全为由,率领随行人员离开凤凰谷,向南行至北魏军阀毛鸿宾遗留的坞堡之时,驻留在堡栅中的东宫僚属纷纷出来见驾。 甫一见面,李渊就朝他们怒气冲冲地道:“尔等竖子愚夫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派一群宵小劫囚,对朕的孽子当真是忠心耿耿啊!” 东宫众属官皆战战兢兢跪伏于地,沉寂半晌,才由东宫名望最高的太子詹事裴世矩开口应道:“不瞒陛下,臣等完全不知劫囚之事,还望陛下明察。” 裴世矩乃前朝宰相,曾经辅佐炀帝经略西域、分化突厥,立下不世之功,而且还是李渊知心好友裴寂的族叔,故此李渊对这位前朝重臣向来敬重有加。 李渊看到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匍匐在肮脏的泥土里,终究是于心不忍,忙唤左右近侍将对方扶到一旁,但看向其他东宫僚属依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李渊先是对王珪、韦挺、贺德仁、魏徵、李安俨、王皀、徐师谟等太子近臣挨个点名痛斥一通,接着又派禁军士卒将他们全部羁押起来。 因为此时已近黄昏,李渊便下令所有人在毛鸿宾堡内外驻营过夜。 古堡破败已久,里面大多房屋岌岌可危,一番筛选打理下来,明昭公主和九江公主两位当朝公主也只能挤在一间屋子里住宿。 是夜,李曜和九江公主洗漱完毕,正打算上榻歇息,忽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明真可否出来一见。” 这是齐王李元吉的声音,九江公主惊疑一声,对李曜奇怪道:“这么晚了,四哥不好好养伤,来找阿姊作甚?” 李曜小声道:“他可能有要事与我相商吧!”随即朝门外回应了一句:“四哥请稍等片刻。” 李曜迅速穿好衣衫,拉开房门,李元吉已然向外走去:“跟我来。” 两人进入一处偏僻的破屋子里,李元吉神情肃然道:“父亲要废黜大哥,立二哥为太子了。” 一听这话,李曜登时明白对方把她单独唤出来所为何事,却装作吃惊状,以手掩住微张的小口,道:“四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李元吉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毫无遮拦的门口外面,低低地道:“张婕妤托人告诉我,这是父亲刚才借酒消愁时,对她倾吐出来的话。” 李曜心里了然,口中却语气天真地说道:“大哥、二哥都是大唐的嫡皇子,谁作太子不都是一样么?” 李元吉撇了撇嘴,道:“一样才怪!若是二哥入主东宫,过不了多久,你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李曜蹙眉道:“此话怎讲?” 李元吉语气凝重地道:“父亲老糊涂了,二哥为文臣武官之首,手握重兵,势大难制,其身边亲信近臣俱都野心极大,待二哥入主东宫,那些人得陇望蜀,肯定又想坐拥从龙之功,说不定就会怂恿二哥逼宫篡位,最终致使前朝悲剧再次上演!” 李曜真正吃了一惊,险些装不下去。 单论“玄武门之变”的后续结局,李元吉这一番话,简直就是对未来的完美预测。 她不得不承认,史官把李元吉矮化得实在有些过分,老李家这三个嫡子,哪有一个是好对付的! 李元吉冷冷地笑了笑,仿佛读懂了李曜的心思,继续道:“如果二哥对父亲不利,而被父亲宠幸得已远超其他公主的你,又如何能做到置身事外呢?” 李曜脸上似乎现出了忐忑不安的表情,张了张嘴,半晌才道:“四哥莫再绕弯了,直接告诉我该做甚么吧。” 李元吉郑重地道:“随我一起上谏。” …… …… 或许是因为控制住了东宫的主要属官,次日一大早,李渊临时改变了行程,决定原路返回仁智宫,同时指派裴寂先奔赴长安主持政务,顺便探明东宫长林军的动向。 銮驾刚抵达凤凰谷口,一则来自宁州的紧急军情突然递到了皇帝的面前。 正如李曜对刘世让所说的那样,杨文干果然率军突袭了百家堡,不过守将刘世宝提前得到长兄刘世让的口信,早已有了充分的防备,让杨文干一时未能得手。 可是送来急报的宁州军斥候也表示,攻守双方兵力相差过于悬殊,若是杨文干一味强攻,百家堡很难撑过三日。 李渊对此倒是一点都不担心,笃定道:“三日之内,秦王必会率军平定叛乱。” 随后,他又苦笑了一声,摇头叹道:“原来这杨文干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莽夫,孽子竟然还长期以他为东宫第一卫士,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再次入住仁智宫主殿,李渊一头瘫卧在席上,尹德妃和张婕妤忙伺候左右,给他揉肩捶腿,喂食水果。 过了好一阵子,李渊疲乏的身子总算舒活了一些,但心里依旧闷闷不乐。 其实,此前他在谷口感慨嫡长子识人不明,何尝不是在自嘲。 自从穆皇后窦氏逝世之后,年长李世民近十岁的嫡长子李建成,就一直为常年外任地方的李渊兢兢业业地管理家务,后来监理国事也常有建树,而且李渊一直都觉得四个嫡子当中,只有李建成这一个儿子像自己。 可是现在,李渊对这个自己倾注大量心血培养的太子,内心充满了失望。 尹德妃和张婕妤一会儿你看我,我看你,一会儿齐齐看向门外,都是焦虑不已。 本来她们想到过去收了东宫那么多好处,便试着替太子说情,哪知她们平时屡试不爽的枕边风竟然统统没有奏效,反而受到了皇帝的批评和警告,心中既害怕失宠,又担心将来李世民继承大统后,会拿她们秋后算账,结果越是这样想,越不敢开口说话。 殿中三人正各怀心事,一个宫女忽然进来禀报道:“陛下,齐王和明昭公主求见。” 李渊回过神来,忙坐正身形,吩咐道:“快请他们进来。”说着,抬手挥退了尹德妃和张婕妤。 过得片刻,李曜和李元吉双双走进殿内,李渊问道:“你们同时来见朕,不知所为何事?” 李元吉道:“我们有些话不吐不快。” 李渊皱了皱眉头,不悦道:“可是为了太子?” 李元吉沉声道:“准确的说,是关于二哥的事情。” 第二百五十八章 依旧如故 李渊神色一怔,道:“世民怎么了?” 李元吉用最简洁有力的语言,先是讲述了李世民带他和李曜去玉华山西麓游猎的缘由,然后把李世民如何撇下李曜,又说好如何包夹老虎,结果他自己却没了踪影,害得李元吉只身一人与猛兽相搏,险些命丧虎口。 李渊越听越觉得李世民的行为可疑,脸色亦变得越来越难看,待李元吉讲述完事情的整个过程,李渊看向了李曜,沉声问道:“明昭,他可是真的威胁过你,不准你随他们一起进入那树林?” 李元吉不动声色地朝李曜递了个眼神,李曜被他拉来告状纯属身不由己,心思飞快地转了一圈,温言道:“威胁倒不至于,二哥可能是想和四哥比试打猎才那样说的吧!” 她说得不偏不倚,就算李世民知道了,也很难判定她站在了李建成和李元吉一方。 只不过,在人老成精的李渊听来,她这一句话就足以证实李元吉所言非虚。 李元吉对李渊提醒道:“那片树林以西便是豳州官道。” “豳州?” 李渊惊疑了一声,他非常清楚地记得,那两个告发太子的东宫卫士,就曾亲口说他们行至豳州才改道来了仁智宫。 思及此,李渊抬手一指侍立在殿门口的心腹宦官邱内谒,高声道:“你,去传桥公山、尔朱焕过来见驾。” 邱内谒领命而出,只一会儿的工夫,就一个人跑回来,尖着嗓子喊道:“报……报告大家,那那那……桥公山……还有尔朱焕……都死啦!” 李渊瞿然一惊,连连急声喝问道:“快说,他们何时死的!如何死的!” 邱内谒不觉缩起了脖子,怯怯地道:“他们死于前日夜里……遭贼人袭击而亡。” 殿内骤然死寂无声。 过了半晌,李渊忽然一袖扫飞了案几上的果盘,怒极反笑道:“好厉害的心计,好高明的手段啊。” 李元吉再次适时地提醒道:“父亲,儿记得告状者里还有一个杜凤举,要不要把人抓过来盘问?” 李渊幽幽地叹了口气:“那杜凤举领赏之后便回了宁州,现在都过去了这么久,只怕已经来不及了。” 他说着,目光转向正襟危坐的李曜:“明昭,你怎么看?” 李曜心中哀嚎,你老人家若不愿意面对现实,她又能怎么看?想来想去,只得硬着头皮,搬出后世着名影视剧角色的经典台词来应付:“此事一定有一个天大的秘密。” 李渊老脸一黑,肃声道:“别跟为父扯甚么秘密,你来说说,为父百年之后,该把这大唐的万里江山托付给谁?” 李曜为难道:“父亲,这般关乎国运之事,明真岂敢枉加论断?” 李渊胸腔剧烈起伏了几下,终于坦诚道:“实不相瞒,为父已对你们二哥许以太子之位。” 李元吉见火候差不多了,佯装大惊失色,忙俯身跪拜道:“所谓大哥谋反一事,本来就疑窦重重,如今看来,分明是二哥为夺嫡而发起的一场阴谋,儿恳请父亲彻查,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还大哥一个公道!” 此刻李渊苍老的脸上满是纠结之色,只见他颓然地坐在宝座上,声音低哑而沉重:“二郎还在外面领兵作战,调查之事需得从长计议,为父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你们都退下吧。” …… …… 即便李渊不愿去查,自然也会有人代劳。 七月初一,仁智宫收到了宁州传来的捷报:杨文干对百家堡久攻不下,秦王率军来援,叛军未战先溃,杨文干不知所踪。 是日,李元吉几乎在同一时间向李渊上报了宇文颖被李世民擒杀的消息。 要知道当初在李渊面前提议活捉宇文颖、杨文干,让他们和李建成当面对质的人,正是秦王李世民。 而现在,宇文颖却死在了李世民的手上。 这种预先开脱嫌疑的伎俩,岂能瞒得过李渊这个老江湖? 此后两天,李元吉再接再厉,先是向李渊报告宁州人杜凤举已死于溃兵劫掠之事,同时还揭露此人正是秦王府幕僚杜淹的远房族弟,紧接着他又查明了“仁智宫夜袭事件”的来龙去脉。 原来,当初太子李建成前往仁智宫向皇帝李渊承认罪责,东宫僚属们随行了数十里,被太子安排驻留在附近的毛鸿宾堡内。 没过多久,东宫僚属们就收到了坏消息,杨文干反了,太子身陷囹吾,东宫谋士王珪不想枯等,急忙派人去联系仁智宫中的太子党成员禁军中郎将元义泰。 可王珪没有考虑到的是,这元义泰平日行事高调,连皇帝都知道他是太子的人,其一举一动早就处于秦王党的监视之下。 元义泰按照王珪的指示,试图与太子取得联系,却未能买通看押太子的殿中监陈福,正当他一筹莫展之时,突然收到了一张没有署名的纸条,上面只有五个字:救寡人出去。 元义泰未及多想,便认为这“寡人”必是指太子无疑,赶紧将密信内容转达给王珪,并毛遂自荐,表示愿意为营救太子出力。 因为事情重大,王珪无法自行决断,便找来其他太子心腹共同商议,虽然其中魏徵、赵弘智两人怀疑有诈,建议不可轻举妄动,但其他大多数人都认为自己深得太子信任和恩宠,应该听从密信上的指示。 群龙无首之下,自然是少数服从多数。 六月廿七这一天,趁着秦王率军出征平叛,恰好又是元义泰轮值宫禁之际,掌控东宫私兵的太子左卫率韦挺把一支死士队伍交给元义泰指使,于是便有了仁智宫那一场失败至极的夜袭。 尽管真相已昭然若揭,可李渊仍然犹豫不决,仍然没有赦免李建成,似乎有将错就错的打算。 只不过,皇帝收到秦王捷报却没有半分喜悦的样子,还是落到了某个有心人的眼里。 李元吉前脚刚走,封德彝就接踵而至,亦不知他对李渊说了些什么话,居然被皇帝内侍们粗暴地扔了出来。 然而仅仅过了一天,封德彝又得到了李渊的主动召见,直到天色将黑,才离开皇帝的寝殿。 李曜耳闻李渊对待封德彝前后巨大反差的态度,便明白李世民这个夺嫡计划,实际已经宣告破产。 果不其然,就在杨文干被部下杀死的消息传来之时,李渊释放了太子李建成和所有的东宫僚属。 而李世民提着宇文颖和杨文干的首级返回仁智宫,却发现李渊出尔反尔,绝口不提私下允诺之事,反而告诫李建成和李世民应该懂得兄弟间和睦相处。 接下来,私藏和私运甲胄这一口黑锅砸在了太子中允王珪和太子左卫率韦挺的头上,与此同时,令很多人想不通的是天策府兵曹参军杜淹居然也受到了责罚,李渊把三位罪臣一并流放到了嶲州。 于是乎,李世民这个长期酝酿、精心筹划的行动,最后竟以闹剧的形式收场。 此间事了,为了庆祝平叛胜利,李渊在仁智宫举行了盛大的宴会。 李建成还是太子,李世民还是秦王,兄友弟恭,仿佛一切依旧如故…… 第二百五十九章 这如何使得! 秋高气爽,牧草茂盛,终于又到了草原部落马肥兵壮的时节。 只是劫掠几个边境州县,显然已经无法满足突厥人物质上的需求和欲望。 七月中旬,突厥大军兵分五路大举攻唐,苑君璋领两万骑进犯朔州,吐利设领三万骑进犯并州,步利设领两万骑进犯红谷关,欲谷设领三万骑进犯陇州,颉利可汗亲率十万骑直抵原州,试图叩开通往关中的大门。 而吐谷浑汗国的酋长们,看到唐朝疲于招架突厥的攻势,纷纷表示要一雪前耻,本来就爱好趁火打劫的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自是从善如流,当众撕毁了唐皇李渊赐予的国书,派遣天柱王慕容岩高和党项王拓跋木弥分别进攻岷州和松州,陇右之地岌岌可危。 一时间,战火蔓延千里大地,游牧铁骑所到之处,横尸遍野,血流成河,田宅尽数化作一片焦土…… …… …… 唐都,长安。 烟雨蒙蒙,殿宇宫墙,亭台楼阁,只余淡淡的轮廓,宛若一幅优美的水墨画卷。 大兴殿东上阁门外,李曜站在一顶宽大的雨伞下,静静地等待一场朝会的结束。 而在她身后双手持伞的鱼玄微,瞪着一对大大的杏眼,不停地朝四方打量,看起来既紧张,又激动。 这个小女冠还是头一次跟随师父入宫,雄伟壮丽的宫殿,大唐的皇家气象,都深深地震撼了她的心灵。 过了许久,朝会终于散场,一片朱紫从大兴殿中鱼贯而出,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携手走在了最前面,看着亲热极了。 李建成一见李曜站在雨中,忙上前关心道:“明昭,你怎么站在雨里?这种天气,可要小心受凉啊!” 李曜拉着鱼玄微靠到石阶边上,恭敬地向李建成和李元吉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道:“多谢兄长关怀,明昭奉口谕前来此地面见父亲,见廊道上站满殿前卫士,不敢有损天家威仪,是以才站在殿外。” 李元吉展颜一笑,用大拇指朝身后指了指,打趣道:“说起来,我这几个妹妹,就属明昭你最守规矩,若是换作庐陵、常乐、万春她们,肯定会把其中几个小子撵到一边,而不是像你这样老老实实站在外面淋雨,所以说,本朝的公主还是张扬些好啊。” “哈哈哈,三胡所言极是!” 李建成听了,忍不住笑赞一声,又拉着李元吉颇为愉快地去了。 李曜看着太子神采飞扬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李建成这一次遭到李世民的算计,不但绝处逢生,而且还进一步巩固了储君的位置,可谓是因祸得福。 不可否认,李建成能够把李世民逼到生死一线的地步,绝对算得上当世英杰。 只不过,在李曜看来,李建成似乎吃了一次大亏,却依旧未能再长一智,依旧没有足够的危机意识。 李曜正默然出神,忽然发觉有人在自己身旁停下了脚步,不禁扭头一看,正好对上李世民的一双丹凤眼,连忙施礼道:“明昭见过二哥。” 李世民目光复杂地看着李曜,吐出了一句仅有李曜能听清楚的话:“我错了。” 说罢,他认真地拱手还了一礼,这才迈着稍显疲惫的步伐离开。 李曜迷惑地眨了眨眼,一时想不明白这个“错”字究竟有几个意思。 鱼玄微在李曜身后嘀咕道:“殿下和秦王看起来都好奇怪呀!” 自从跟随李曜来到长安,鱼玄微见识了不少大人物,自然对太子和秦王都颇为熟悉。 在她的固有印象里,太子温文尔雅,秦王阳刚硬朗,如今一见两人状态,就觉与往常大不相同。 李曜一面朝身前经过的欧阳询、甄权等老熟人颔首示意,一面不动声色地叮嘱道:“玄微,这里可是皇宫,切记慎言慎行。” 鱼玄微神色一紧,忙小声地应道:“是,弟子受教了。” 待到大堆朝参官员离去,李曜和鱼玄微在一名宦官的引领下步入大兴殿,行至东侧殿门,鱼玄微被宦官请到偏厅休息,而李曜则独自一人走进了议事堂。 顾名思义,这里是皇帝和少数股肱大臣议事的场所,此时里面除了李渊,还坐着裴寂、萧瑀、陈叔达、封德彝、裴世矩、令狐德棻六人。 李曜一个义公主竟被召至这里,在座公卿无一不立刻明白她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李渊肃手一指自己身边:“明昭,过来坐吧。” 李曜恭谨地与皇帝同坐一席,便听尚书右仆射裴寂开口说道:“本朝立国以来,无岁不战,无季不伐,如今中原一统,百废待兴,正该修生养息,然北有突厥肆虐,西有吐谷浑扰边,以致民生凋敝,百姓苦不堪言,是以今日朝会,有人认为戎狄之所以屡屡犯境,盖因人口财富皆在关中,若焚长安而逾终南山,在樊、邓之地兴建新京,则战患自息,不知贵主以为如何?” 这武德年间的迁都之争,熟记史籍的李曜自是早已知晓,却故意惊呼道:“焚长安?这如何使得!” 李渊捋须道:“看来明昭是反对迁都咯?若有理由,但说无妨。” 李曜欠身一礼,缓声说道:“想必在座诸位都知道,突厥人自称先祖由牝狼繁衍而成,以狼为图腾徽号,崇尚狼性,以强为尊,若是本朝放弃关中,迁立他处为都,突厥定以为我们兵弱,从而气焰更加嚣张,正所谓‘狼行千里吃肉’,樊、邓之地迟早亦会如长安这般富庶,不事生产、掠夺成性的突厥人岂有不觊觎之理?所以我认为,说甚么迁都樊邓即可平息战患,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裴世矩看向李曜的目光似有赞赏,以他这个突厥通的见识,何尝不知其中利弊,然而古往今来,党派相争,往往不讲是非对错,只有敌我之分。 迁都樊邓之说,太子已明确表态支持,而李曜与李世民的观点一致,裴世矩身为东宫最重要的辅臣之一,只能违心地反驳道:“贵主此言差矣,樊邓之地西有上洛之险,北有朱圉群山联络,其自成形胜之地,难有戎狄侵犯之虞,其间陆运畅通,漕运便利,距关中亦不远,实乃建都之极选也。” 第二百六十章 荒谬 对于史称“交通中西,功比张骞”的裴世矩,李曜一直怀有敬仰之心。 当年,雄心勃勃的隋炀帝杨广为实现自己开拓西北、吞服西域的宏伟战略,命令时任吏部侍郎的裴世矩前往河西巡视。 裴世矩通过广泛的民间调查,得到了非常丰富的西域诸国资料,并编撰成《西域图记》进献给朝廷。 回京后,裴世矩向隋炀帝详细列数河湟、西域的风土人情和山川物产,同时提议征服吐谷浑,消除这个威胁河西走廊安全的最大隐患。 隋炀帝深以为然,遂拜裴世矩为民部尚书,致力于重新打通长安往来西域的丝绸之路。 此后,裴世矩运用他精准娴熟的政治谋略,先是引导西域蕃邦归附隋朝,随后说服铁勒诸部攻打吐谷浑,隋朝西征大军因此一举攻占吐谷浑原有全部领土。 再之后,裴世矩又施展离间计,促使西突厥射匮可汗与东突厥处罗可汗矛盾激化,从而展开了一系列的惨烈厮杀,长年的内耗严重削弱了突厥人的实力,甚至对未来唐朝灭亡东、西两部突厥都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然而,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 裴世矩不仅会做治世的能臣,同时还有着不太光彩的佞臣名声。 他明知隋炀帝好大喜功劳会动摇国本,却不顾劳民伤财,仍然曲意逢迎,投其所好,出了许多令士族庶民都恨之入骨的馊主意。 以致于李曜还没来得及再次开口辩论,素与裴世矩有过结的尚书左仆射萧瑀就忍不住接口道:“夫京师者,为四方之腹心,诸夏之本根,关中乃四塞之地,左崤函,右陇蜀,襟冯太华、终南,背负清渭、浊泾,八水环绕,沃野千里,遂成秦、汉帝业之基,而樊邓为中原四战之地,太平盛世为京,倒也无虞,可裴詹事别忘了五胡乱华,倘若将来国衰兵弱之时,夷狄趁机发兵南牧,如之奈何?” 萧瑀历经两朝,六任宰相,为唐朝出谋划策,建树颇丰,而他这一番言论,正好指向了迁都樊邓的致命隐患,考虑得不可谓不长远。 裴世矩其实心里并不认可迁都论,他抛出新京以朱圉、上洛为险一说,就是为了掩盖樊邓严重的自然地理缺陷,被老对头萧瑀无情戳破之后,反倒暗暗松了一口气,只当尽了自己太子属臣的本份,于是选择保持沉默不再争辩。 李渊扫了一眼在座几人,郑重地说道:“结合明昭和萧卿的说法,迁都樊邓最大的弊病乃是缺乏山河之固,难以守卫,而关中根本安固已久,朕觉得颇有道理,迁都事关国运,众卿若有异议,尽管直述己见,若是无异议,迁都之事就此作罢。” 话音刚落,侍中陈叔达便开口说道:“秦汉之所以立都关中,因以黄河环绕为池,临不测之渊,群山为八方屏障,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天下之脊,中原龙首,可此一时彼一时,本朝初兴之时,萧关西北之地,已多为突厥所踞,自横山以北,又被反王梁师都占去,如今关中外围门户大开,突厥一旦攻破原州,江山社稷则有累卵之危。 此外,关中地域狭小,人口与日剧增,耕地却早已开垦殆尽,昔前朝开皇年间,粟米尚可自给自足,至大兴初年,关中所出粮产已不足备水旱赈济之用,隋炀帝遂营东都洛阳,征民夫二百万,大兴土木,转漕东南之粟,沿岸渐次设仓,才稍缓关中就食之急,然蜀道艰险,接济有限,而漕运耗费极大,自江淮过汴州、洛阳以抵长安,舟行长达数千里,风涛覆溺者难以计算,今岁漕粮数倍,犹不能支。” 当年汉武以关中一地,即可养兵马十数万驱匈奴,而今大唐必须集天下之物力才能维持关中兵事民生的正常运转,李渊听了不禁耸然动容道:“陈卿所言,俱是事实啊!” 随即,他又发现陈叔达似乎还有话未讲,忙干笑了一下:“陈卿请继续。” 陈叔达点头道:“不瞒陛下,臣长于河南义阳,少时曾游遍中原,以臣来看,樊邓之地连通南北,若广浚漕渠,运天下之财,可使为天下中心,而在战略上,樊邓居中御远,退可守巴蜀,进可攻河洛,至于萧公的担忧,臣以为着实有些多虑,强国之本,并非决于都城之地形险要,而是在于国力与兵力,樊邓东去江淮数百里之间,人少地多,有利于移民的安置,而江淮岁产粮米百万石,可屯重兵不下五十万,此乃臣‘以兵为险安天下’之策也。” 起居舍人令狐德棻记录完陈叔达的话,立刻搁下手中的毛笔,抚掌赞叹道:“陈公今日所言,以兵为险安天下,堪为旷古绝伦啊!” “舍人谬赞。” 陈叔达向令狐德棻淡淡一笑,抬手轻捋微髯,再加上他继承自南陈宣帝陈顼的俊美容貌,颇有江左周郎妙计安天下的既视感。 此间在座公卿皆为学识非凡的人物,尤以十岁便能援笔成章的陈叔达最为惊才绝艳,每次议事,言语明畅,字字珠玑,句句精华,常令闻者为之倾倒。 只不过,李曜丝毫没有被陈叔达这番犀利的言论所折服,心中反而生出一种沉重的历史荒谬感。 纵观中国封建时代,建都中原,以兵为险的朝代,只有一个,那便是北宋。 北宋定都汴梁没多久,宋太祖赵匡胤就发现了中原地理造成的隐患,于是通过“强干弱枝”的策略,缔造一支数量庞大的禁军来卫护京师的安全。 可是“冗兵”的弊病又冒了出来,赵匡胤为此感到非常头疼,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打算迁都关中,结果却因赵光义政治利益集团的一致反对和消极怠工而未能实现这一夙愿。 为此,英雄迟暮的赵匡胤无奈地发出了“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的感叹。 而他的继位者赵光义,在军事上屡遭惨败之后,既害怕北方强大的契丹,又眷恋汴梁富庶便利的地缘条件,妄想以兵为险,进一步扩大禁军规模,导致北宋逐渐陷入“积贫积弱”的窘境,并最终以“靖康之耻”的凄惨方式验证了宋太祖的精准预言。 李渊看向身边正蹙眉沉思的李曜,问道:“明昭可是认为陈卿说得不妥?” 第二百六十一章 若她是男儿该多好 李曜不紧不慢地说道:“陈侍中的计策虽于今罕闻,却存有两大弊端,如若解决不好,只怕会招致亡国之祸啊。” “哦?”李渊皱头一皱,问道:“这‘两弊’所为何来?” 李曜向李渊欠身道:“为了便于诸公理解,明昭需得画图以作示范。” 李渊点了点头,朝侍立于门口的邱内谒比划了一下。 邱内谒心领神会,不一会儿,他就领着两个小宦官拿来画案和笔墨纸砚,并自觉为李曜研起墨来。 李曜撩袍坐到画案前,提笔轻蘸,一面在铺开的画纸上勾勒图案,一面低头说道:“‘以兵为险’之策的难点,在于必须同时具备两大条件,方可奏效。 一,须兵马精锐,二,须兵员庞大,如陈侍中此前所言,樊邓可屯兵五十万众,但请诸位试想一下,如果没有战事,朝廷为供养这支大军,每年该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堂内诸人皆开始掐指计算,只消片刻,便听得萧瑀报出了的答案:“臣认为陈公所指五十万之数应为屯兵上限,在太平时期,肯定会裁撤一些兵员,假设以三十万兵与五万匹马来计,岁耗米粮约为三百五十万斛,仅以江淮、樊邓之地岁收,显然还远远不够,故此朝廷仍须举国调粮以济京师。” “萧公说得没错。” 李曜向萧瑀微笑着点了点头,继续挥毫作画,说道:“但粮食消耗巨大都是其次,迁都樊邓之后,如若不将本朝承袭前隋的府兵制改为募兵制,定然无法满足本朝对兵源的需求。 而与此同时,朝廷还要谨防禁军势力威胁江山社稷,又须得增加办事环节、增设官僚职位对其加以制衡,如此一来,朝廷的耗费,较之现在只会有增无减,不出数十载,朝廷就会面临三冗之局,即冗员、冗兵、冗费,此乃第一大弊也。” 封德彝对李渊躬身道:“臣比较赞同贵主关于兵制的论点,若想以兵为险,唯有恢复汉代兵役之制,可这样做的话,本朝迟早会重蹈汉末的覆辙,臣认为只凭此一点,就足以说明这迁都中原之事,断不可行。” 反对迁都者又多了一人,萧瑀颇为意外地瞥了封德彝一眼,随即接口道:“臣不知兵事,只觉贵主‘三冗’一说,堪为高瞻远瞩,迁都樊邓不能使国家摆脱贫弱现状,还会使得朝廷被迫进行前途未卜的变革,实在是得不偿失。” 李渊表情上没有任何波动,轻轻捋了捋胡须,说道:“明昭把另外一弊也仔细道来吧。” 李曜颔首,继续讲道:“如今本朝设有军府六百三十几,关中、河东、陇右三地占了半数,而河南、中原、淮南、江南四地仅占两成,若移都樊邓,就必须将大量兵卒及家眷迁徙至中原,如此,京师的防备虽能得到巩固,却会使国家守内虚外,极易为异族所趁,此乃第二大弊也。” 陈叔达疑惑道:“历朝历代多采用强干弱枝之策,居重驭轻,以禁军威压四方,为何到得贵主之口,就变成了守内虚外呢?” 其实,陈叔达生性谦和,并非不能容忍不同意见之人,他这“以兵为险”的说法,只是他研究春秋战国及至魏晋南北朝的国家兴衰所得出的个人观点,本就缺乏案例佐证,如果有人能为此指出其中缺陷,向来好学的他,也是会虚心接受的。 李曜淡淡一笑:“陈侍中请稍候片刻,待我以图解说。” 陈叔达点了点头,微笑道:“无妨,臣不急。” 陈叔达跟太子党和秦王党皆无瓜葛,属于当朝典型的中立派,而且其本身又以名士风骨着称于世,所以他所提计策只是为了家国天下,自己观点遭人反驳,非但没有心生反感,反而还为明昭公主独到的见解而暗暗惊叹。 过了一小会儿,李曜轻轻搁下画笔,坐在宝座上的李渊迫不及待地抬眼朝画案上看去,只见纸上呈现出来的是一副线条简单明朗的地图,重要的山川、城池的旁边均有小字标注,其范围不仅涵盖了大唐全境,还将高句丽、东突厥、西突厥、吐谷浑等外域势力统统绘入图中。 仅瞅了一眼,李渊就发现这张地图与他所熟知的地理地形有着明显的出入,忍不住道:“明昭,你这舆图似乎画得有些奇特呢。” 随即,李渊让宦官们抬来了一张大画屏,上面画着兵部最新绘制的《天下疆域图》。 李曜双眸一扫画屏,摇了摇头,语气诚恳地道:“父亲,请恕明昭直言不讳,这张天下舆图虽然画技精湛,却是错漏颇多。” 仔细对比之下,李渊也觉得《天下疆域图》的外藩部分的确不如李曜临时所作的地图精细,不由纳罕道:“明昭为何会对这些外藩了解得如此详尽?” 李曜一本正经地答道:“明昭作为一修道有成之人,当然能足不出户,知天下啊。” 李渊笑骂道:“你这孩子莫要装腔作势,别以为朕不晓得你去过边远之地,来人。” 随着他的一声召唤,宦官们很快搬来一张木屏风,将之与《天下疆域图》并放在了一起。 邱内谒吹了吹半干的墨迹,然后用胶汁将李曜绘制的地图贴在木屏风上,这时李曜已起身走到《天下疆域图》前,指着樊邓一带,讲解道:“按照这张疆域图,中原是天下中心,樊邓是中原之中,然而实际并非如此,中原一词,初为天下至中之意,但在西汉张骞凿空绝域之后的数百年间,中原在地理地势上逐渐变得名不符实,及至现在,只是我泱泱华夏的代称,而关中串联陇右、河西、河东、河南、河北、巴蜀六地,同时也是抵御戎狄、开通西域的关键所在。” 李曜顿了顿,走到自己所作地图旁边,接着说道:“请诸位再看此图,大唐实际位于东方,而非居中,境外数万里,东有高句丽、新罗、百济、倭国,西有吐谷浑、西域诸国、西突厥、波斯、天竺、拂菻,均不会对中原造成威胁,而南面更弱,只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小藩,唯有北面东突厥一国独大。 诸位可别忘了永嘉之乱以后,刘汉、石赵占据关中的可怕教训,如果关中空虚,突厥人势必野心膨胀,甚至让其产生兵临中原、饮马长江之意也未可知。” 陈叔达作为前陈的皇室后裔,少时曾随军亲眼目睹其父陈宣帝太建北伐所遭遇的艰难困苦,深知大好山河一旦失去,便难以夺还,于是向李渊和李曜作揖道:“贵主对天下大势的剖释,句句深知灼见,而臣险误家国,真是惭愧至极啊!” 李渊见辩论结果已然分晓,于是开口道:“关中与樊邓,孰轻孰重,朕心中已有论断,今日之议到此为止。” 散会之后,李渊移驾内廷,裴寂同乘一辇,途间裴寂忽然轻轻一叹,颇为遗憾地说道:“莲华惊才绝艳,见识卓绝,若她是男儿该多好,陛下遇到此等朝堂难决之事,亦不用冒着天下人的非议向她求解了。” 李渊也叹了口气,对身边的老友意味深长地说道:“裴监呐,正因为她是朕的女儿,所以才是最好、最让朕放心的人啊!” 第二百六十二章 难得清闲 雨后初霁,天清气朗。 明园北苑内静谧而祥和,李曜在安红玉陪伴下,漫步于馨香扑鼻的花圃间。 温暖的阳光直直泻下,微凉的秋风轻轻吹来,令人感觉莫名的舒爽,安红玉挽着李曜的胳膊,忍不住叹道:“我在这里住得这般习惯,还真有些舍不得离开你了。” 李曜摩挲着安家大小姐的柔荑,打趣道:“你我的一年之约就快到期了,你该不会是不想回家了吧?” 安红玉故作讶然道:“诶……竟被你发现了!” 李曜坏笑道:“嘿嘿,如今你已年过二八,听说仍未有人求娶,不如做贫道的门下弟子可好?若是你同意的话,就可以永远留在我身边啦。” 安红玉优雅地甩掉李曜的咸猪手,又补了个大大的白眼:“每年跑到我家提亲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只是我和我父亲都看不上罢了。” 李曜把安红玉白皙无暇的下巴轻轻一抬,语带怜惜地说道:“红玉生得如此明艳动人,我若是变为男儿,一定会把你娶了,日日夜夜好生疼爱疼爱。” 安红玉拍开李曜的手指,娇嗔道:“不害臊。” 李曜故作委屈道:“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呀。” 安红玉轻啐一口:“无稽之谈。” 两个活力少女正相互逗嘴逗得不亦乐乎,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随即便响起了兰韶英的话音:“贵主,两位小郎君已在白玉楼台等候。” 李曜颔首道:“知道了,我这便过去。” 三人结伴朝白玉楼走去,一路上冷冷清清,所遇者寥寥,安红玉见此情形,突然轻哼一声,道:“那些趋炎附势之徒,不来也罢。” 李曜展颜一笑:“红玉言重了,这只是人之常情而已,难道现在这样不好吗?” 兰韶英习惯性地合十道:“阿弥陀佛,这样当然最好,我都不记得耳根有多久没这般清静了。” 自从李曜在大兴殿议事堂驳倒了陈叔达的迁都论,常来明园的访客一下子少了十之七八。 对此,马周私底下悄悄向李曜道破了缘由:“秦王虽功业勋高,但若论朝中威望,太子尤胜许多。” 当然,无需他人提醒指点,李曜也很清楚武德迁都之议,绝非史书上说的那般单纯。 李建成支持迁都,不过是为了消除李世民独揽兵权的机会。 而李曜反对迁都,也只是奉旨为老皇帝李渊排忧解难。 其实,自唐朝建立以来,李渊对北方一直采取积极防备的策略,并不是很怵突厥人。 不然的话,原史上这位唐高祖也不会因为听了李世民几句豪言壮语就打消念头。 只不过,在不知情者看来,李曜这一搅合,却释放出了一种政治信号,让各个派系都对她做出了大错特错的解读,进而将她错误地归入了秦王的阵营。 而现在秦王一党正遭受东宫的报复和排挤,难免会殃及到她。 太子、齐王一派自不必说,为了避嫌的中立派,尚未弄清原委的秦王党,同样也不敢轻易来拜访明园。 所以,为了重塑自身的中立形象,李曜开始闭门不出,甚至连李渊在城南鹿苑举行的围猎活动都被她以柴令武生病需要照料为由推辞掉了。 所以,她才过上了难得的清闲日子。 待到登上楼台之时,李曜已经切换成了一副为人尊长的正经模样,柴哲威和柴令武忙上前齐齐行礼:“弟子玄恒,玄宁,拜见师父。” 李曜点头示意免礼,扫了眼侍立在楼台上的几个颔首低眉的男女,这些人的年纪不过十四、五岁,全都是来自内廷的宦官和宫女。 一般而言,公主只有出嫁开府,才能单独配备官吏和宫奴婢,然而李曜的身份不仅是公主,还是一个出家人,开府自是遥遥无期。 于是李渊采取折中的办法,按照公主的规格,给李曜配置宦官宫女作为身边的侍者,并任由她亲自挑选。 由于涉及皇家的规制,李曜根本无法推拒,便秉着用熟不用生的原则,要来了当初在仁智宫服侍过她的这几人。 李曜指了指摆放在柴哲威身前案几上的一卷书,对其中一名脸蛋圆圆的小宫女说道:“蓉娘,把那卷《三字经》递给我。” 蓉娘应了一声,走过去拿起书卷,然后毕恭毕敬地递到李曜手中。 李曜打开这本由她改编过的《三字经》,粗略地扫了一眼,便对两个小孩说道:“这本书你们学完了吗?” 柴哲威道:“马师父都教过了。” 李曜点了点头:“既如此,我要考量你们一番,都听好了。” 她顿了顿,又看向书卷,问道:“子不学,后面为何?幼不学,后面又为何?阿蚺来回答。” 柴令武稚声稚气地背诵道:“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 李曜又说道:“阿卯来解释这段话的含义。” 柴哲威流利地回答道:“孩童不肯学习,是很不应该的,若是幼时不努力学习,老时将无所作为。” 李曜点头道:“答得不错,接下来,我要提高一点难度,若是你们两个都答对了,我特许你们明日到城中玩耍一天。” 柴哲威和柴令武跃跃欲试道:“好啊好啊。” 李曜问道:“请阿蚺来回答,此书上第十二列是甚么内容?” 柴令武数了数手指,半晌才道:“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 李曜点头道:“回答得完全正确。” 柴令武激动得蹦了起来,向柴哲威笑道:“阿兄,就看你啦。” 柴哲威挺起小胸脯,摆出一副责任在肩的架势:“师父尽管出题,玄恒不会让弟弟失望的。” 看到这个刚满五岁的小娃强装老成的样儿,表面严肃的李曜险些破功,好不容易忍住笑意,说道:“何谓六谷六畜,执笔写出来,如果写错一字,你们明日就到高师父那里去修习一天。” 蓉娘等宫女正要上前帮忙铺纸研墨,却被李曜一个手势制止。 在李曜刻意的培养下,柴哲威倒是早已习惯了自己动手,仔细完成了书写的准备工作,提笔蘸墨,在纸张上认真写下了两列文字: 稻梁菽麦黍稷。 马牛羊鸡犬豕。 李曜揽纸一瞥,蹙眉道:“字写得好丑。” 安红玉抢过纸张,朝上面看了一眼,莞尔笑道:“字丑无所谓啊,每个字都写对了,别对小孩要求太高嘛。” 李曜对柴氏二子道:“明日就让安娘子带你们出去玩……” 两小孩正要欢呼雀跃,附近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咳,众人循声看去,就见一袭黑衣的张无铭站在楼台入口,李曜走到他面前,从对方手中接过一支信筒,展开一阅,只见信上写道:“河西告急,罗某率队助战,归期待定。” 第二百六十三章 你朋友何许人也? 长安北面,兰池水畔,旌旗蔽日,刀枪林立,一支大军整装待发。 高台之上,笙歌聒地,鼓乐喧天,唐皇李渊率领百官正为领命出征的秦王李世民和齐王李元吉饯行。 近日来,唐朝战事不利,箫关、阴盘、善和等重要关隘和军镇先后沦陷,陇州、原州全境皆遭突厥铁蹄蹂躏,困守平凉孤城的右监门卫大将军杨屯急遣使向朝廷求援,李渊听取信使汇报后,为扭转局势,决定以李世民为主帅,李元吉为副帅,发兵全力反击突厥,除卫护京师的元从禁军,其他所有尚未参战的关中兵皆已云集此处。 此外,李渊还诏令陕东大行台右仆射屈突通率领中原军队进驻京师周边城池,以填补讨伐大军出征给京畿地区造成的守备空缺。 李世民和李元吉头戴锦盔,身披银铠,战袍在秋风中猎猎作响,瞧来英武非凡,仿若天将临世。 李渊亲自将两樽酒水递给两个儿子,随即又从宦官手中接过皇帝御用的龙纹玉曲卮,语重心长地嘱咐道:“世民、元吉,突厥此番攻势之盛,远甚以往,你们务必谨慎用兵,败则退回京畿,扼关而守,胜则稳扎稳打,切忌冒进。” 李世民、李元吉二人齐齐举樽,高声道:“父亲敦敦教诲,儿定谨记于心,绝不辜负父亲和朝野的厚望!” 父子三人仰头一饮而尽,李世民面朝台下,忽然朗声道:“大唐的将士们,突厥犹如禽兽,烧杀掳掠,罪恶滔天,我们该做甚么?” 声音刚落,李元吉立马振臂一吼:“戮杀北狄,报仇雪恨!” “戮杀北狄,报仇雪恨!戮杀北狄,报仇雪恨……” 关中将士热血沸腾,齐齐高呼,声震长空。 李世民和李元吉按照约定俗成的惯例鼓舞完士气,相继走下高台,跨上战马,李世民扬鞭一指前方:“出发!” 随着一声令下,铺天盖地的大军犹如洪流涌动,浩浩荡荡地朝西北方向行进。 眼见军队渐渐远去,李渊下了高台,正要登上御辇,起驾回京,忽然瞥见一小队人马朝自己直奔而来,待到来者们及至近处,再定睛一看,立刻认出当先一人,正是他最宠幸的女儿明昭公主。 李曜一勒马缰,青海骢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前蹄未落,李曜已跃至李渊面前,俯身一礼:“明昭见过父亲。” “平身吧。” 李渊伸手虚扶,关切地问道:“阿蚺的伤寒好了么?” 要知道,在中国古代,伤寒一直是致死率比较高的传染病,李渊没敢去探望,而奉旨前去诊断的御医也被李曜以亲自治疗为由给打发走了,因此他完全了解不到外孙的病情状况。 但事实上,柴令武只是患了普通感冒,早在李曜请假后的第二天就活蹦乱跳了。 李曜眼不眨心不跳地应道:“回禀父亲,阿蚺现已完全康复。” 自从“杨文干事件”结束之后,她就对李家兄弟之间的权利争斗唯恐避之不及。 而她之所以谎报孩子的病情,故意缺席李渊举办的围猎活动,就是不想去看那场“劣马三蹶秦王”的丑陋闹剧。 毕竟,“玄武门之变”已经无法避免,李渊对她的宠幸也维持不了几年。 正所谓“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与其把未来的前程和梦想寄托在别人身上,还不如好好壮大自己的实力。 李渊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别有深意地道:“这就好,所幸你没有陪朕游猎少陵原,而是留在了家中,否则你很可能会目睹到你那三个兄长的精彩表演啊。” 李曜有些心虚,忙打了个哈哈:“喔,那还真是有些遗憾呀。” “油嘴滑舌。” 李渊没好气地说着,两眼渐渐眯了起来,打量了一眼李曜,见她头戴斗笠,一身男儿打扮,腰间蹀躞带上挂满物件,不禁有些怀疑道:“你这副模样,似乎不是来给两个兄长送行吧?” 李曜干笑一声:“我只是顺路过来。” “顺路?” 李渊笑了笑,捋须道:“给朕说实话,你到此所为何事?” 李曜压低声音道:“我的朋友在陇右遇到了麻烦,正等待我去援助,希望父亲能给予一些便利。” 李渊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斥道:“你朋友何许人也?竟敢怂恿当朝公主以身犯险……” 他骂着,忽然语气变得有些古怪:“难怪你不喜欢柴嗣昌,其实是因为你有了新欢?” 李曜脸颊抽搐了几下,忙不迭地解释道:“父亲莫要误会,我那朋友是斛尤部的女首领,是我的过命之交。” 李渊闻言微微一愣,随即现出恍然之色,试探着说道:“朕记得这甚么斛尤部是去年七月归附本朝的铁勒部落,迄今刚好一年,难道说……此事与你有关?” 李曜点头承认道:“没错。” 李渊扫了一眼李曜身后的随行者们,诚恳地道:“据兵部收到的军情急报,现在斛尤部正与突厥人鏖战红谷,而与之相邻的陇右诸州皆需提防突厥和吐谷浑的侵扰,显然无法分兵去支援他们,可是你只带这十几号人马去助战的话,似乎起不了甚么作用,更何况你们需要通过刚刚被突厥人侵占的陇州才能进入陇右地带,实在太危险了。” 李曜微笑道:“请父亲放心,我会帮我军重新夺回陇州才出关。” 李渊惊疑了一声,暧昧地笑道:“朕已派遣柴嗣昌前去收复陇州,你该不会打算借此机会……与他和好吧?” 李曜嘴角微微一抽,急道:“父亲何出此言,我与他本就关系不差,哪有甚么和好不和好的,父亲到底愿不愿意帮我的忙呀!” “好吧。” 李渊点头道:“说起来,你此行也是为国分忧,朕岂能不助你一臂之力?” 李渊也不含糊,当场雷厉风行地写了一份特许李曜等人调用军资的手喻,然后连带相关的文牒一并交给了李曜。 李曜达成目的,欢喜地道了一声谢,当即翻身上马,挥手一鞭,胯下骏马便撒开四蹄,又朝着李世民所率大军行进的方向风驰电掣地奔去…… 第二百六十四章 槊杀敌酋 李曜轻装简从,不多时便追上了携带辎重粮草行进的大军。 此番跟随李曜出行的人,除了安红玉、兰韶英、高烈、张无铭、张玄妙五个身负武艺之人,还有十二名从未执行过任务的东风堂新手,各个骑乘良骏,行动矫健,引得沿途无数唐军将士为之侧目。 李曜策马驰到并辔而行的李世民和李元吉旁边,在鞍上微微一欠身,持缰作揖道:“二位兄长金安。” 李世民上下扫了眼李曜全身,疑惑道:“难道父亲准许你随我们一起参战么?” 李元吉也注意到李曜一副将欲远行的架势,故意作出一副失落的样子,用略带调侃的语气说道:“哎!为兄还以为你是专程跑来给我们十八里相送呢。” 李曜笑道:“实在抱歉,明昭只是过来找你们取一些物件。” 李世民和李元吉对视了一眼,奇道:“你想要何物?” 李曜从腰间锦囊里取出李渊的手谕,并递到李世民手中,说道:“我需要皮铁甲胄十八具,骑弩三十六副,弩箭一千支,马槊十六杆,长枪两杆。” 李世民把手谕仔细看了一遍,随即传给李元吉阅览,又朝李曜身后那些挎刀负弓的男女随从们望了两眼,这才问道:“你欲往何处去?” 李曜把自己准备协助唐军夺回陇州及出关赶赴河西之事说了,李世民皱了皱眉,叮嘱道:“若在陇州,柴嗣昌肯定能护你周全,倒是不用太担心,但你出关之后,就要多多小心了,最好尽量避开胡人的骑兵,能不交手就绝不交手。” 李曜微笑着点头道:“多谢二哥关心,明昭晓得了。” 李元吉不屑地睨了李世民一眼,随即把手谕交还给李曜,便朝身后一招手:“来人。” 数员浑身贯甲的将领立刻拍马上前,齐齐问道:“大王有何吩咐?” 李元吉眼睛扫过他们,举鞭依次指向其中四人,点名道:“宇文宝、薛万彻、李义立、独孤达,明昭公主奉诏出关督察陇右诸州军事,尔等挑选四百猛士组一卫队,负责全程保驾,若是明昭公主有所闪失,自己提头来见寡人!” 齐王府四将声如洪钟,抱拳道:“是,属下一定不负大王重托!” 李曜苦着脸道:“父亲的手谕里并没有同意调兵一项呀,四哥这般安排……似乎不大好吧?” 李元吉摆了摆手,不以为然地笑道:“如果父亲他老人家知晓为兄派兵保护你,说不定还会夸奖为兄几句呢。” 毕竟说得再多,也不如行动来得实在,李元吉的大方之举,一下子就把李世民此前那一番关心话语给比了下去。 李世民脸面登时有些挂不住了,赶紧有样学样,扬声唤道:“薛万均,张士贵,李孟尝,梁建方!” “末将在。” 薛万均等四将迅速靠拢过来,李世民郑重其事地道:“你们速领八百玄甲精骑随同明昭公主西行,一切事宜皆听从明昭公主的指示,都听明白了吗?” 李曜听了,忍不住插口道:“二哥,调动八百玄甲军士会不会太多了?” 李世民语气不容商量:“无妨,你只管指使便是。” 他说着,挥手催促四个犹自面面相觑的秦王府将领:“还不快点行动!” 薛万均四人齐声应道:“末将遵命!” 待到人员装备皆已就绪,李曜与李家两兄弟简单言语一番,便拱手作别,策马先行。 然而没过多久,李世民又单骑追了上来,把李曜唤到路边,解下腰间柄鞘镶满金银珠玉的环首横刀,往她怀里一抛。 李曜接住宝刀,吃惊地问道:“这是何意?” 李世民乜了一眼远远观望的四个齐王府将领,轻声道:“此刀削铁如泥,价值千金,乃是本朝铸刀大师綦毋元忠亲手打造而成,权当报答你成功谏阻迁都,为我解除忧患的谢礼。” 李曜知道李世民会是最后的赢家,可她一点都不想再给自己惹来朝野非议,于是双手捧刀,递向李世民道:“我那么说,只是为了大唐江山的长治久安,这礼物太贵重了,明昭实在受之……哎?” 李世民不等李曜把话说完,人已拨马而返。 李曜呆愣了半晌,只得无奈地将宝刀挂在腰间,这般精美炫目的兵器,她还真有点舍不得用来砍人呢! 两天之后,当李曜一行人马抵达陇州汧阳地界的时候,正好撞见了唐军与突厥人的一场鏖战。 李曜眺望前方战场,大致分析了一下敌我双方的交战形势,然后拉下兜鍪面甲,挺起丈八铁槊,高声一喝:“杀突厥人!”便率领一大波挺槊拔刀的铁甲骑士,杀气腾腾地冲向了一处战斗最胶着的地方。 距离不过三箭之地,战马疾驰,转眼便到。 李曜一头扎进战团,一杆长槊左刺右扫,槊锋过处,人仰马翻,无人是她一合之敌。 仅片刻工夫,李曜便杀至一员浑身包裹在甲胄里的突厥将领近前。 金光灿灿的狼头兜鍪,一身银光闪闪的鱼鳞甲,以及青金石染制而成的战袍,充分表明了此人高贵的身份。 因此,早在发起突击之前,李曜就已然锁定了他。 这突厥将领本来正在大杀四方,忽见一员玄甲骑士朝自己直扑过来,二话不说,立刻拍马迎击。 李曜摸过长槊的次数,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自然技术平平。 但俗话说得好,一力降十会。 更何况,李曜武功底子也是极好的。 寒光闪动,双方几乎同时出手。 突厥将领挥槊猛地刺出,直取李曜的咽喉。 他已不知自己洞穿过多少唐军将士的咽喉,只可惜这一次,咽喉被洞穿的人,却变成了他自己。 “噗!” 两马相交,李曜一槊将突厥将领挑离坐骑,然后随手甩进激烈混战的人堆里,一个眼疾手快的唐军步卒迅速扑过去,猛地一刀斩下,将首级高高举起,兴奋地连声大吼:“敌酋授首!敌酋授首啦!” 受此鼓舞,唐军战意高涨,尽皆奋勇争先,拼死杀敌,其中尤以李曜身后的骑兵队伍气势最为惊人。 正所谓,将为众兵之胆。 首领的阵亡,严重打击了突厥人的士气,再由突然从斜地里杀出来的一千多唐军铁骑顺势一冲,胜利的天平毫无悬念地倒向了唐军一方。 很快,群龙无首的突厥人便被唐军杀得兵败如山倒。 李曜憋闷已久,岂有不借机发泄之理。 但见她持槊拍马追上一群溃兵游勇,“呛啷”一声抽出李世民赠与的宝刀,在空中挥起一片血光…… 第二百六十五章 莫非世道变了…… 突厥人正面作战并不比唐军更勇猛,但若论起逃跑的本事,唐军就远远不及了。 突厥军队溃败时,经常化整为零,逃得一个比一个快,以致唐军每次获胜,都无法全歼他们。 而这一次战斗,也许会有个不错的战果。 因为陇州是关中的腹地,突厥人明显对地形不熟,不少人都迷失了方向。 所以,无需诸将下令,唐军士卒都嗷嗷叫着追杀那些盲目乱窜的突厥骑兵,不遗余力地收割首级。 李曜反复不断冲击溃军,右手一刀,左手一槊,来回运转如飞,杀得溃兵鬼哭神嚎,人头滚滚,犹如虎入羊群,凶猛至极。 青海骢是数量稀少的良骏,速度可比短腿的突厥戎马快多了,一些败兵见逃不过李曜的追杀,纷纷跳下马,高举双手,跪地求饶,期望能活得一命,怎知李曜飞驰而过,利刃毫无停顿地砍断了他们的脖颈。 李曜将他们屠戮殆尽,又一拍战马,准备另觅目标,却见一骑兜到自己的面前,出声制止道:“贵主够了,快住手!” 李曜被对方这么一喝,忙勒住战马,一瞧来人是兰韶英,就没好气地道:“阿兰,你挡我作甚!没看见我正在兴头上么?” 兰韶英提缰上前一步,在她耳畔轻声说道:“战场凶险,刀箭无眼,贵主可还记得苇泽关下的那一箭吗?” 李曜微微一怔,登时回想起平阳公主墓志里的相关内容,只得点了点头,收刀入鞘:“好吧,我明白了。” 二人驻马片刻,随行人员便陆陆续续地赶了上来。 看到安红玉、高烈、张玄妙等人,李曜这才意识到自己杀得太投入,几乎都忘了顾及他们的安危,忙询问众人的状况,好在这是一场轻松的顺风仗,而所有人又有精良的铁甲护身,是以除了十数人受了点轻伤,绝大多数人都安然无恙。 战斗结束时,正值中午,天气略显闷热,于是李曜领着自己一行人马在战场附近的一片林荫处休整。 不想李曜、兰韶英、安红玉、张玄妙四女刚摘下兜鍪透气,就吸引住了许多正在打扫战场的士卒眼球。 “女的!那位将军竟是个女的!” “快看,这两个女子长得好相像呀!” “哇呀!竟然还有一个赤发胡女!” “瞧那个身段儿最娇小的娘子,只怕还没及笄吧?” “现在这年头,女人都可以如此彪悍,莫非世道变了……” 四周一片大呼小叫,李曜听得额角青筋直跳,正要发作,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统统住口!” 李曜抬眼一看,就见一员唐将被几个卫士众星捧月一般护在中间,正觉此人眉眼五官有些似曾相识,一旁的兰韶英已开口问道:“你是马将军?” 马三宝向兰韶英点了点头,旋即大步流星走到李曜面前,单膝跪地,恭敬地道:“马三宝见过明昭公主大驾,末将驭下不力,让贵主受到惊扰,还祈贵主恕罪!” “无妨,平身吧。” 李曜虚扶一把,从衣甲里掏出皇帝手谕,给马三宝展示了一番,才道:“马将军,你这一仗打得很有意思啊!到底是怎么打起来的,能否说与我听一听呢?” “末将遵命,事情是这样的……” 马三宝点头应了一声,就地盘膝坐下,开始讲述今天这场战斗的起因经过。 原来,柴绍奉诏率军前来陇州御敌,近期多次战胜颉利可汗的五弟欲谷设,陇州下辖四县,柴绍现已收复汧源、汧阳、吴山,仅余华亭一县,目前双方正在汧源与华亭两地之间对峙。 或许是那欲谷设连战连败,心有不甘,竟铤而走险,派遣一支轻骑妄图绕袭柴绍军的大本营岐州,结果他们动身没多久就被唐军侦骑发现,柴绍得到这一情报之后,急派快马命令留守岐州的马三宝率本部人马在突厥人的必经之地进行伏击。 然而,敌我双方都只顾着急速行军,竟在这里好巧不巧地迎头碰上,彼此连战阵都没来得及摆开,就混战成了一团。 本来双方实力相当,战斗胜负难料,但突厥人的确很不走运,居然会遇到李曜这个大杀星,不但主将被她一槊枭首,而且还遭到一支千人重骑的碾压,败得简直毫无悬念。 马三宝把话刚说完,一个校尉满脸欣喜地跑到他身边,俯身附耳低语了一句,马三宝一拍大腿,激动地大叫了一声:“好!”随即冲着李曜拱了拱手,大笑道:“哈哈哈,恭喜贵主立下大功一件!” 李曜微微一愣,问道:“你们查出这个敌酋的身份了?” “是的!” 马三宝点头道:“据俘虏交待,此人名为阿史德诘鲁,乃是阿史德部俟斤,官居俟利发,可谓是掌突厥一方军政大权的高官啊!” 此言一出,李曜身周众人尽皆上前道贺,一时间“贺喜贵主”、“恭喜贵主”、“可喜可贺”之类不绝于耳。 待休憩结束,重新上路之时,秦王府将军张士贵意犹未尽,对李曜神秘兮兮地道:“实不相瞒,原本秦王命我等担当贵主护卫,末将还对自己未能跟随大军作战,感到有些失望,只是没有想到,我们还未出关中就撞上这等好事,若非自己亲眼所见,很难相信贵主会有如此惊人的武艺,只怕平阳公主在世,也不会是贵主的对手吧?” 李曜对这类试探早已习以为常,只淡淡一笑,说道:“张将军过誉了,那个叫做诘鲁的敌酋武艺不过尔尔,只是地位略高罢了,杀他算不得甚么大本事。” 由于胜利来得意外轻松,马三宝麾下人马损失轻微,所以他决定以保护明昭公主一行安危为由,带兵前往汧源为上司柴绍助战。 次日上午,李曜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抵达了陇州的治所汧源城。 李曜去年路过这里的时候,城中还是一派人烟稠密,店肆如林的热闹繁华景象,而今却已变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 街道上血迹斑斑,到处都是断壁残垣,除了一队又一队唐军士卒,路上几乎遇不到一个百姓。 在马三宝的热情引领下,李曜在残破的陇州刺史府里的一顶大帐前,时隔数月再次见到了柴绍。 第二百六十六章 贵主慧眼如炬 “明昭公主大驾光临,臣军务缠身,未曾远迎,还请贵主恕罪。” 柴绍恭立于帅帐入口,向李曜抱拳行了一个军礼。 “大将军免礼。” 李曜随意虚扶了一下手,便径自迈步走入帐中,柴绍、马三宝二人赶紧跟进。 李曜给柴绍看过皇帝手谕之后,开门见山地问道:“大将军,现如今大震关能否通行?” 柴绍摇了摇头:“大震关虽尚在我军手中,但欲谷设的大军营地正好扎在通往关隘的必经之路上,须得先将其击退才行。” 柴绍一边说着,一边打量李曜,见她身穿一副秦王府玄甲军的制式铠甲,顿时想起近日出现的一些传闻流言,不禁心生疑惑:“三娘,难道你改变立场,不再坚持中立了么?” 柴绍正想着,忽听李曜呵呵一笑,扬声唤道:“阿兰,拿进来。” “是。” 兰韶英双手捧来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揭开盒盖,里面赫然是一颗石灰包好的人头,柴绍一眼认出这张面孔,惊喜地低呼了一声:“阿史德诘鲁!” 随即他抬眼看了看李曜和兰韶英二女,脸上渐渐现出愕然之色,又看向马三宝,纳罕道:“此贼莫非不是你……而是贵主诛杀的?” “没错!” 马三宝简明扼要地把整个战斗经过说了,柴绍捋须笑道:“这诘鲁的运道也太背了,想必甚么长生天管不到我们汉人的地盘,只是如此一来,吾等暂无后顾之忧也。” 李曜问道:“我等行程甚紧,却不知大将军计划何时与那欲谷设再战一场?” 柴绍将一张竖立在帐中的木板平行翻转过来,登时现出一副范围涵盖了整个关中及周边地区的舆图。 柴绍用手指在汧源城以西一截汧水河段处画了个圈,讲解道:“欲谷设把营寨扎在南岸,而我军驻地汧源城在北岸,若是我军主动出击,则须得渡河,这小子虽勇而少谋,竟也知晓‘半渡而击’的法子,从华亭到汧源,再到汧阳,突厥侦骑、耳目无处不在,就是为了捕捉我军犯错的机会,以扭转战局。” 马三宝皱眉道:“现在欲谷设的偷袭之计彻底失败,还折了如此重要一员大将,只怕他会下定决心坚守不出,当个缩头乌龟了。” 李曜瞥见柴绍一脸轻松淡定,没有半分忧色,不由语气肯定地笑道:“大将军可是想到了破敌良策?” 柴绍怔了怔,只得承认道:“贵主慧眼如炬,真是甚么也瞒不了你。” “其实这并不难猜。” 李曜看了一眼木盒里的首级,微笑着说出了答案:“大将军欲行激将之法,我说的没错吧?” 柴绍点头道:“臣确有此意,这诘鲁正是欲谷设的内兄,欲谷设性情冲动,得知内兄的死讯,必然坐不住,不过这小子也不会轻易拿上万条性命去犯浑,只有我军在汧水北岸撤出一个足够宽的缺口,他才会放心过河与我军进行一次正面交手,而这也正是我想要的机会。” 李曜想了想,问道:“既如此,那么……敌我兵力现有几何?” 柴绍如实说道:“若加上三宝的人马,我军可战之兵尚有一万五千,而欲谷设原有三万人马,遭我军连续挫败之后,估计还余两万之数。” 李曜抱胸托腮,默默地瞧了地图半晌,才道:“看样子,我军实力并不占优呀……” 她顿了顿,又道:“我想要参与此战,不知大将军同意否?” 柴绍正要出言回绝,账外齐齐响起几个粗豪的声音:“不可!” 柴绍扬声道:“诸位若有话说,都请进来吧。” 音落,秦王府、齐王府诸将鱼贯而入,待他们与柴绍见礼完毕,秦王府护军薛万均便率先对李曜说道:“贵主乃千金之躯,怎可一再上阵以身试险?贵主若有闪失,我们无法回去向秦王交待。” 李曜不以为然地道:“正如诸位所见,寻常兵将绝难伤我寸肤,还请诸位放心随我一起杀敌吧!” 一位赤发碧眼的将领也开口道:“贵主莫要忘了齐王的话啊!而今我等身家性命已系于贵主,还望贵主体谅体谅我等。” 这人名叫宇文宝,正是当初陪同李元吉上终南山找巨国珍、李曜等人给杜伏威解毒的武官,他这话一出,其他两府七将齐刷刷单膝跪下,抱拳道:“万望贵主体谅!” 见此情形,柴绍适时地出声道:“欲谷设一常败之将,何须劳烦贵主出马,不出数日,臣便能将他的人马杀得片甲不留。” 众意难违,李曜只好点头道:“也罢,那我就暂驻此城,静候大将军的捷报了。” 计议已定,柴绍将李曜等人安置在了汧源县衙,里面的建筑皆已没了屋顶和窗户,仅剩一堵堵被烟火熏得乌黑的墙壁,地上见不到一块砖石和木料,据说都被守城军民当作檑木炮石用掉了。 为此,柴绍派人在这里扎下许多军帐给李曜一行居住,李曜、兰韶英、安红玉、张玄妙四女只能挤在一起,不过她们倒也不介意,因为这座县衙已经是城里建筑物保留得最好的一块地儿。 当李曜等人刚收拾好歇脚地的时候,柴绍已写了一份为李曜表功的战报,并随阿史德诘鲁的首级一起传往京师,与此同时,他还下令释放了几名突厥战俘,让他们把这欲谷设内兄的带甲尸身送回汧水南岸的突厥军营。 次日,欲谷设见到内兄的凄惨死状,当场勃然大怒,下令将营中的唐军俘虏全部杀了个干净。 只不过,未出乎柴绍预料的是,欲谷设并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为保险起见,他先派手下带领一队人马趁夜过河突袭,结果唐军抵抗非常微弱,突厥人竟不费吹灰之力攻占了一处渡口。 欲谷设闻讯后,不疑有他,立马率军气势汹汹地渡过汧水,未等天明,便在汧源城西布下军阵,并亲自向城中射去战书,邀柴绍出城决一死战。 柴绍自然是求之不得,他等的就是一场硬碰硬的战斗。 此前虽说他多次击败欲谷设,但对方一见败势渐显,就仓皇退兵,跑得比风还快,而他的军队多为步卒,想追也追不上。 战鼓擂动,号角铮鸣。 很快,怀揣着无数深仇大恨的两方人马,便在汧水北岸一地,展开了一场堂堂正正的对决…… 第二百六十七章 死者为大 这个时代的唐军骑兵数量不多,军队构成仍以步卒、步弓手为主,迎战游牧铁骑常以守代攻,伺机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柴绍坐镇中军,身后一杆“柴字”大旗迎风猎猎,周围枪矛林立,甲盾紧密,虽不断有箭矢落于阵中,倒地声、闷哼声不绝,但阵式依旧不动如山,其军纪之严可见一斑。 而一心想要报仇雪耻的欲谷设,却连试探性的攻击都省去了。 在战斗打响之后,他便孤注一掷,下令三军齐出,并挺槊一马当先,亲率来自突厥贺兰部的具装重骑猛突柴绍军大阵,犹如一头挥舞铁爪的恶兽,硬生生地把一片枪林刀山撕开了一条豁口,可谓是悍勇非常,骇人非常。 面对欲谷设如同发疯一般的打法,柴绍眺望战场态势,神色泰然,犹自巍然不动。 就在突厥重骑凿穿唐军前阵,即将扎进中阵之时,柴绍突然扬鞭一指,指挥若定:“传我将令,前军变阵,以盾为墙,面向中军,两翼绕击,中军持矟前推,凡后退者,斩无赦!” 令旗挥动,这一道命令迅速传及全军。 刀盾如山,长槊如林,此前还势不可挡的突厥军突然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窘迫境地,明知自己兵力占优,却有一种被重重铁幕包围的荒谬感觉。 与此同时,早已蓄势以待多时的唐军两翼骑兵在马三宝的带领下,已然迂回至铁勒别部组成的突厥后军的屁股后面,接着便是狠狠一击。 欲谷设发现后院起火,不禁惊呼一声,量他再如何不甘心,却也明白大势已去。 兵法有云,围师必阙。 柴绍智勇双全,乃是几无败绩的当世名将,深知自己想要歼灭欲谷设全军并非易事,于是看准时机,故意让已方军阵适时地松开了一道缺口。 而突厥人打仗全凭血气之勇,向来缺乏纪律,他们见此情形,不等欲谷设发令,便在求生欲的驱使下,立即如潮水一般蜂拥而去。 柴绍当机立断,乘势发起总攻,亲自带领骑兵一路追击,杀得突厥人丢盔弃甲,尸骸枕积如麻,连欲谷设本人在卫士们的拼死保护下,也身负数创,才得以幸免。 此一战,柴绍毫无意外地大获全胜,斩获首级五千,俘虏两名特勤以下八千余众。 欲谷设再无一战之力,只得沿途收拢残兵,向原州方向狼狈逃窜,柴绍挟大胜之威,顺势夺回重镇华亭,一举收复陇州全境,为他的军事生涯又平添了一份荣光。 …… …… 柴绍率军返回汧源的时候,李曜一行人正在收拾行装,为出关做准备。 柴绍心情极好,身不解甲,便策马直奔汧源县衙。 因为得胜归来,去找平阳公主分享胜利的喜悦,几乎已经成了他难以改变的习惯。 甫一见面,众人纷纷上前祝贺,唯有李曜和兰韶英手上未停,继续整理物件。 柴绍主动向二女问道:“想必你们都看到了,觉得我表现怎么样?” 毕竟战场与汧源城相距不远,李曜一行人自是登上城楼,观看完了城外战斗的全过程。 然而,李曜头也不抬,兰韶英也只是应付性地点了点头。 “呃……” 两女态度冷淡,柴绍讨了个没趣,这才意识到伊人已变,情不复在,只得压下心头的失落,转移了话题:“这些日子军务紧急,有件事差点忘了问,我离开京师这半载时日,不知阿卯、阿蚺状况如何?” 李曜终于出声道:“身体很好,很懂事,长进很快。” 柴绍听出李曜对他两儿子的喜爱之情,不禁暗自高兴,略一思索,才道:“那贵主和阿兰走后,把他们交由何人教养呢?” 李曜道:“我明园里有整个长安城里最好的教习师父,你且放心便是。” 提起小孩,气氛果然缓和了许多,连兰韶英也忍不住接口道:“两个郎君都很聪慧,大郎君稳重敦厚,颇有兄长风范,而小郎君聪慧过人,年仅三岁便能日诵千言,包括陛下在内,见者无不称神童。” “多谢贵主费心了,臣真不知该如何感激才好啊!” 听到这话,柴绍又惊又喜,忙躬身一揖。 要知道他上次回家时,两个儿子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突然进步这么大,不由心怀感慰:“三娘虽疏远于我,但她对孩子远比我上心,而且看阿兰的样子,似乎也是如此……” …… …… 李曜参加完柴绍在汧源城中举办的庆功宴的第二天,便领着随行人马匆匆上路,柴绍见秦王、齐王都派人保护李曜旅途安全,自觉应该为李曜做点什么,于是也命令校尉李翰思、黄元良、薄峻三人率领一队精锐骁卫豹骑跟随李曜西行。 由于李曜对夏泉阁的温泉浴场念念不忘,一行人马出了大震关,来到清水县,便直奔夏泉阁,但来到此处,却发现温泉池虽在,夏泉阁却已变成了一片废墟,建筑荡然无存,到处杂草丛生,枯骨纵横,看不到一丝人气。 “阿弥陀佛!” 兰韶英双手合十,面朝一堆骸骨,宣了一句佛号,感慨道:“为何这世间会如此多灾多难,天下虽大,却难有一片乐土啊!” 众人顿时不知该说什么,过得半晌,才由李曜打破了沉寂:“死者为大,劳烦诸位动一动手,让这里的可怜人都入土为安吧。” 待众人把附近的尸骨都掩埋完毕,李曜这才命人设置了布障,带着兰韶英、安红玉、张玄妙开始沐浴,但除了李曜以外,其他三女皆没有下水,只敢在池边小心捧水擦洗身体。 李曜道:“我已检查过了,池子里没有尸体,你们不必如此。” 安红玉仔细看了略微有些发浑的池水,不放心地道:“我当然知道,可这水看着不大干净,而且味道也不好闻。” 李曜呵呵一笑,解释道:“这不过是池水久未有人光顾,硫磺积攒过多之故,泡一泡,对身体可是很有好处的……” 李曜说着,突然出手如电,把她们全都拉下了水。 三女被李曜这么一整,立刻从负面情绪中走了出来,一时间满池旖旎,其间种种动静,让附近几个负责把风的大好男儿直听得口干舌燥…… 第二百六十八章 智者千虑…… 夜色褪去,晨光微露,李曜一行人相继从各自的帐篷里钻出来,麻利地洗漱整顿一番,便再度启程。 近年来,陇右连遭吐谷浑、突厥大掠,除了可据墙而守的州县城池以外,其他诸如乡、村、堡、寨等位于城外的人口聚集地,几乎全部被摧毁殆尽。 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 李曜沿途四望,曾被史书誉为“天下称富庶者无如”的陇右,入眼尽是一派荒芜凄凉的景象。 尽管所过之地,再遭胡寇劫掠的可能很小,但李曜等人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毕竟,他们这一行人马有近两千之众,可不同于原来李曜起初离京时带出的一小队人马,想要在一马平川之地隐匿行踪,着实有些困难。 为了防患于未然,李曜不敢在半道上停留太久,通常只稍作歇息,便继续赶路,同时她还选派一批擅长骑射的士卒负责探路和侦察队伍附近的情况,一直到进驻州县城池,队伍才得以休整。 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李曜等人还是疏忽了一件事,这便是敌方的细作。 当李曜带队抵达陇西李氏祖籍地狄道之时,被潜伏在城中打探消息的吐谷浑探子给盯上了。 于是,他们休息一宿之后,离开城池还未及二十里,负责左侧方向警戒的张士贵忽然领着十数名秦王府骑兵朝队首的李曜飞驰而来,隔着老远便疾声大呼:“贵主!敌寇将至!敌寇将至!” 李曜扭头看去,见到一片黑压压的骑兵,冲着张士贵等人紧追不放,立刻拔高声音下令道:“全员准备迎敌!” 这张士贵,出身豪门世家,自幼习武,膂力过人,骑射高超,可不是通俗小说里那般不堪的奸角,他看到整个队伍开始行动之后,忽然弯弓搭箭,回身怒射,左右开弓,箭无虚发,转眼便有数名追兵落马毙命。 薛万均、薛万彻见状,齐齐叫了一声好,就各自抄起铁槊,一夹马腹,脱离队伍,泼喇喇地冲向了来敌。 薛家两兄弟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双双杀入敌阵,好似两头久未沾荤的饿虎,两杆长槊狂舞,激起一蓬蓬血雾,当真是一往无前,挡者披靡。 大杀特杀的三员猛将为队伍争取到了充足的准备时间,待到李曜及其原班人马被校尉李翰思、黄元良、薄峻三校尉率领的一营豹骑层层拱卫在中间之后,秦王府与齐王府的兵将便列队冲向了敌骑。 短兵相接,这支吐谷浑轻骑根本不是大唐精锐重骑的对手,有如被秋风扫过的落叶,纷纷惨叫着跌落马下,旋即就被战马的铁蹄踏为肉泥。 李曜全神贯注地观战,面色看似平静,内心实则早已热血沸腾,忽见张士贵战马中创倒地,一提缰绳,就要打马驰出已方阵列,却被左右两边的兰韶英和安红玉双双拽住马辔:“贵主不可妄动。” 李曜抿了抿唇:“不能见死不救。” 兰韶英用下颌朝前一指,平静地道:“看吧,张将军不会有事的。” 李曜眺望过去,就见薛氏二将一路攻去,很快将陷入重围的张士贵救了出来,不禁有些泄气地嘟囔道:“我想要一个锻炼身手的机会,为何就这么难?” 安红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道明了缘由:“有你那两个好兄长的死命令压着,若是你也冲上去凑热闹,教将士们如何放得开手脚?你可知当初你单骑冲击诘鲁之时,这几位胆气惊人的将领的脸都吓白了,只是他们碍于脸面,羞于说起而已。” 李曜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由无奈地道:“好吧,我明白了。” 正说着,那边厢张士贵已夺取了一匹战马,大笑着挥舞两支铁锏,重新闯入敌群大杀四方。 吐谷浑骑兵虽然人数占优,可在承受了两府重骑几个回合的冲锋之后,士气就彻底崩溃了。 于是乎,待到两方人马再次分开之时,这群吐谷浑人竟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战斗结束后,张士贵、薛万均、薛万彻三人并辔而还,李曜瞧见血肉涂满了他们的甲胄,忙催马上前慰问道:“诸位将军辛苦了,可有受伤?” 三将谦逊地抱拳一礼,其中打头的张士贵洒然笑道:“不过是一些来自西羌的蝼蚁之辈,岂会伤到我等?” 话虽如此,可是打仗罕有不死人的。 一番统计下来,此战两府的铁甲骑士阵亡了好几十号人,另外还有一百多名重伤员,俱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卒。 原本兴高采烈的张士贵得知这个结果,不由分说,立刻支持麾下损失最重的李孟尝的提议,要求杀掉所有的俘虏,以告慰死去袍泽的在天之灵。 虽然李曜的思想观念深受后世文明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心头有些抵触这种违背“国际道义”的行为,但架不住群情激愤,最终只得点头默许。 打扫完战场,分好了战利品,众人重新整装出发,继续踏上征程。 接下来,李曜一路风平浪静,不过数日,便抵达了最终的目的地——焉支城。 这是一座崭新的城池,建在毁于西晋末年战火的焉支县城旧址之上,正好地处甘凉两州之间的咽喉要道,其意义之深远,可谓不言而喻。 而焉支山的女首领祁黛双之所以会在这里筑城,自然是得到了李曜这位高人的指点与财力支持。 忽闻明昭公主驾到,女刺史祁黛双立刻带领别驾祁大略、长史梁元度等一大票地方官员出城相迎。 李曜驭马行至近前,含笑道:“黛双,别来无恙乎?” 祁黛双向她长长一揖,喜不自禁地笑道:“呵呵呵,无恙无恙,贵主不辞辛劳远道而来,黛双有失远迎,还请贵主恕罪呀!” 待得一一见礼完毕,祁黛双、祁大略、梁元度等人紧紧拥簇着李曜,把她众星捧月般地迎进了城中的刺史府。 是夜,祁黛双为李曜及重要随行人员举办了一场隆重的接风宴会。 炙烤羊羔肉、驼蹄羹、羊皮花丝、脍鱼片等美食纷纷摆上食案,直教李曜一干人等大快朵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曜说起了正事:“黛双,罗仁俊等人助守红谷,可有损伤?” 祁黛双想了想,应道:“回禀贵主,此前罗校尉一行不曾有过伤亡,而黛双几日前才去红谷巡视过一次,近来突厥人亦未曾寇关,想必他们不会有事。” 第二百六十九章 抵足长谈 这场接风宴直到深夜才结束,待到众人纷纷散去,祁黛双和起身对李曜恭敬地道:“现在时辰已晚,如若贵主不嫌弃刺史府简陋,黛双就厚颜相请贵主暂住一宿,不知贵主意下如何?” 李曜颔首道:“既然黛双这般盛情相邀,我就却之不恭了,若是方便的话,那今宵我们便抵足而眠,好好叙谈一番。” 祁黛双登时喜笑颜开:“甚好,甚好,黛双荣幸之至!” 侍女们掌灯开路,李曜随祁黛双来到刺史府的内院,就见院里林木花草繁茂,山石装点精巧,可谓环境雅致非常。 李曜入住长安之后,每天都过着钟鸣鼎食的生活,只观察了片刻,便知道这样颇具匠心的布局,只有品位较高之人才能搞得出来,不由心中奇怪,笑着问道:“黛双,你何时变成一个雅人了?” 祁黛双瞧见李曜朝附近漆黑一片的地方不停打量,感觉颇为诡异,口中却道:“贵主有所不知,这里一花一草,一山一木,皆是梁长史打理的。” “喔,原来是这样……” 李曜闻言,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位梁长史浑身充满书生气息的文弱形象,试探着说道:“只不过,我有些想不明白,梁长史为何会对你的居所如此上心呢?我看他的样子挺有风度的……也不像甚么溜须拍马之徒呀!” 祁黛双脸颊浮现出一抹可疑的红晕,忸忸怩怩起来:“元度……梁长史当然不是这种人……他其实是……” 因为太过害羞,后面的话,祁黛双几乎说不出来。 李曜似笑非笑地接口道:“情郎?” 此二字一出,引得周围侍女一阵憋笑。 祁黛双脸已涨得通红,半晌才低低地道:“贵主莫要误会,我们是清白的,比清水还清,梁长史只是我的未婚夫,不是情郎。” 李曜听她语气有些怪怪的,奇道:“这未婚夫和情郎有区别么?” 祁黛双声音一下子拔高了,语气更是理直气壮:“当然有啊!”旋即又觉自己失礼,忙低头一揖,道:“黛双一时激动,还请贵主见谅。” “无妨。” 李曜向祁黛双拱了拱手,笑道:“呵呵,你和梁长史相识多年,定是日久生情,缘到自然成了,我应该备份薄礼向你道喜才是。” 这般一路说着,两人不知不觉进了房屋,随后在侍女们伺候下,李曜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躺上床榻,便开口问道:“黛双,你和梁长史何时办喜事?” 祁黛双道:“婚期定在了明年初春。” 李曜又问道:“不知梁长史的家世如何?” 这个问题,可以说是李曜最关心的。 祁黛双的婚姻好坏,关系到焉支州的未来,而焉支州恰是李曜心中宏伟蓝图的重要组成部分。 所以,她很有必要摸清对方未婚夫的底细。 祁黛双沉吟片刻,才道:“想必贵主也很清楚,当初黄山寨是我们祁家抛头颅洒热血,牺牲两代人才打下的基业,而我没有兄弟,作为祁家的家主,为了传宗接代,只能招婿,虽说我现在地位不同以往,但那些世家子弟,肯定不会做赘婿,而梁元度,别看他是一个饱读诗书的秀士,其实是寒门出身,而且亲人皆死于战乱,孑然一身,不然也不会流落到我的山寨里。” 李曜娥眉微蹙:“我听说入赘的男子,不能纳妾,子嗣都须随妻子的姓氏,位同女子出嫁,梁元度固然出身不高,可他现在是一州佐官,若要妻妾成群,不过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竟然愿意入赘你祁家,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呀。” 祁黛双道:“他欠我一条命……准确的说,我救过他两次性命。” 李曜沉默半晌,忽然躺着笑出了声:“哈哈哈!如此说来,梁元度这是以身相许,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喽?” “是的。” 祁黛双坦然承认道:“可这都是形势所迫,如果明年再不结婚,只怕我这刺史就当不长久了。” 李曜算是明白祁黛双所谓未婚夫不是情郎的说法来由,想必订婚之事并不怎么浪漫,甚至还有挟恩图报的意味,只不过对她来说,这却是个非常满意的答案,于是将话题转移到另一个重要问题:“对了,我还有个问题,罗仁俊曾在信中说河西一度岌岌可危,可是真有此事?” 祁黛双缓缓说道:“事情是这样,红谷地形恶劣,修筑艰难,迄今为止,关隘仍有一部分地段尚未完工,上月中旬,步利设突然率众来犯的时候,由于关墙存在缺口,我们发全州之兵,都险些抵挡不住,恰好那时罗校尉护卫的商队因吐谷浑人切断商道而驻留焉支城,他听说红谷关告急,便将商队安置到更为安全的张掖,随后带领一干商队护卫来为我们助战,可不知何故,他们刚刚投入战斗之时,步利设突然下令停止了进攻,这数日来,罗校尉一直在帮助守关将士修补关隘,并为此出了不少主意。” 祁黛双顿了一下,忽然问道:“贵主到我这边陲之地,想来不止是协助守关吧?” 李曜轻声一笑:“不愧是焉支虎,果然够聪明,你猜的没错,我此行的目的,其实是为了给你扩张地盘。” 祁黛双微微一愣,愕然道:“焉支州夹在甘、凉两州之间,北有突厥,南有吐谷浑,你能让我如何扩张?” 李曜侧身面向祁黛双,对她附耳低语道:“你曾在我面前,说你想要成为百万子民之主,但想要实现这个目标,你还需要把眼界再放宽广一些。” 祁黛双从榻上坐起来,朝李曜伏身拜道:“我们如今夹缝求存,贵主有何妙策,还请为我指点迷津。” “别激动,听我慢慢道来。” 李曜把她重新拉回被窝,耐心说道:“你若想扩张,就必须跳出龙首山和祁连山之间的范围,以红谷为起点,沿龙首山向东,为凉州地界,所以不用考虑;沿龙首山向西,为沙碛之地,看似毫无价值,但实际上,其间分布着许多湖泊,而且依附湖泊生活的部落都很弱小,征服此地,代价小,当然收益亦低;红谷关北面,是南山牧场,取之收益大,但风险亦大,因为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一路向北,重创狼山部!” 第二百七十章 当真是好风景 “北击狼山?” 祁黛双一对眸子几乎都要冒了出来,显然对李曜的话语感到震惊极了,好半晌才缓过来,说道:“目前,焉支州统共只有六、七千人马,打败步利设实在太难了。” “难么?” 李曜反问了一声,说道:“此番突厥大举寇边,步利设不去关中、河东富饶之地劫掠,专程跑来攻打你这块儿贫地,难道你心里没有一点数吗?” 在一年前,祁黛双趁步利设远征在外之机,打着报仇的名义,率众偷袭了步利设的老窝,掳走大量人口羊马不说,还放了一把大火,几乎把狼山南麓的草场烧成了白地。 而当时步利设又跟着颉利可汗吃了败仗,不但折兵近万,而且其本人还做了一段时间的俘虏,结果再看到自家领地被劫掠后的凄惨景象,气得差点病死,直到今年初秋才康复过来。 可想而知,这仇怨这愤怒会有多大。 祁黛双当然知道自己与步利设结下的梁子已是无解,只得老实交代道:“贵主莫要太高看了黛双,实不相瞒,我们只是扫荡了狼山部的牧场,以及几个依附突厥人的小部落,而步利设本部实力虽有所下降,但依然高出我们许多啊。” 李曜淡淡地笑了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如今你在焉支州西南牧养的马匹之数已过万五,本朝诸州可让辖下军府全员全部换乘双马出行作战的地方首官,恐怕只独你一人。” 祁黛双心虚地眨了眨眼,不禁犹疑起来。 李曜见她一时不语,又接着道:“你虽兵少,却有这等难得的本钱,不如组建多支轻骑驰入突厥境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突厥人怎么对待汉人,你们就怎么对付他们。” 祁黛双道:“步利设为避免再遭我等偷袭,在狼山至红谷关之间遍布耳目斥候,可谓是下足了力气,我们的人马一出关就会被发现,有道是可一不可二,若想对其再行偷袭之举,只怕会得不偿失。” 李曜道:“黛双会错意了,我说的不是偷袭,而是扰袭。” “偷袭”与“扰袭”虽只一字之差,作战的形式却是大不相同,前者追求一击得手,而后者须得反复出击,祁黛双何等聪慧的脑袋,顿时明白其中关键,于是试探着问道:“我等若不走红谷,那……又该从哪里出去击敌呢?” 李曜道:“借道。” 祁黛双问道:“借谁的道?” 李曜不禁好笑道:“莫非你已经忘记自己是大唐的一份子了么?我这有皇帝手谕,可保你带兵在邻州地盘上自由行走。” 祁黛双道:“黛双自是晓得,只不过我们若走凉州,过了休屠泽,须得穿越突厥贺兰部的数百里领地,才能抵达南山牧场一带,估计半道上就被突厥人赶回来了,另一个出境地点是甘州的峡口山,可出去之后,便是茫茫大碛……” 她说着,忽然灵台一清,恍然道:“贵主言下之意,是先收服沙漠里的小部落,再计取南山么?” 李曜承认道:“正是,你也晓得,安红玉的父亲是肃州刺史,而她的叔父安兴贵今年刚调任甘州都督,我会说服这对安家兄弟为你助战,只需你多分他们一些好处便是。” 祁黛双憨笑着道:“这是自然。” 可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道:“贵主此前提到了祁连山,那……我又该当如何朝那边扩张呢?” 在她的印象里,吐谷浑人与唐军交战,一向屡战屡败,似乎远比突厥人更好对付,如果只能选择其中一个目标的话,她肯定会趁着现在唐朝与吐谷浑交战之际,南出祁连山袭击吐谷浑境内的部落。 李曜道:“向南的话,现在暂时还不成,通往湟中的唯一捷径大斗拔谷已被朝廷派兵封死了隘口,须得等到朝廷对吐谷浑进行全面讨伐之时,你才有去河湟占地盘的机会。” 祁黛双撇了撇嘴:“这不知等到何时了。” 李曜语重心长道:“饭要一口一口吃,你先朝碛北好好发展吧。”随即又微微一笑:“不过,也等不了太久,如果不出意外,最多再过十年,你们就可以在河湟放牧,赏遍青海四季风光。” 祁黛双忍不住道:“若是那样的话,到时候黛双绝不会只是一州刺史,然而贵主如此费心相助于我,于己又有何益?” 李曜立刻用慷慨激昂的语气说道:“我本为一女冠,有幸蒙今上隆宠,成为本朝公主,为报圣恩,决定为大唐消除外患贡献自己的力量,而你虽为一女子,却是一个真正懂得游牧的汉人头领,像你这样可以取代胡人为我大唐打理草原诸部的人,天下罕有其二,我不扶持你,那还能扶持谁?” …… …… 李曜和祁黛双滔滔不绝地聊了整整一个通宵,次日晨间起榻时,两人的脸上依旧未见倦怠之色。 李曜天赋秉异,自是不用提。 而祁黛双被李曜看似无私实则别有用心的一番洗脑之后,精神振奋非常,听说奉圣谕而来的明昭公主要去红谷关视察,一大早就呼喝着刺史府的男女侍卫整束戎装,恨不得立刻横刀立马,去争取在有生之年涤荡漠北,坐拥河湟,为焉支祁氏的子孙后代奠下一个不世之基。 简单吃过早膳,李曜和祁黛双各自领着一长列的人马,浩浩荡荡地出了焉支城。 焉支城到红谷关只几十里的距离,骏马奔行,不过小半日工夫即到。 未行至谷口,罗仁俊、赵文彦等东方堂草创成员已经纵马迎了出来,几人一见李曜今天竟带着军队摆出一个颇为盛大的排场,面上都有些诚惶诚恐,毕竟他们先斩后奏来此助战,根本没料到自己会引得李曜不远千里亲临此地,一时间还真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李曜没有心情为难他们,只对罗仁俊等人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下不为例”,便径直登上关隘,遥望北方一望无际的大地,见数里之外毡帐连绵不绝,马群如洪水涌动,忽然冷笑一声,道:“当真是好风景。”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不可自拔 时逢正午,阳光灿烂。 李曜举目朝步利设的营地望了许久,忽然揉了揉略感发酸的眼睛,对侍立在旁的众人说道:“突厥人看似很悠闲,很放松啊,你们都不想法子给他们找点事做么?” 一个满脸粗髯的大汉回应道:“符利前日派人送来书信,说现在突厥正与朝廷约和,而且……接下来卑职主持封堵关隘豁口,突厥人也只是远远观望,从未行干扰之举,是以我等不得不对此深信不疑。” 李曜看到此人模样,想起对方名叫伏风海,正是负责红谷关防务的校尉,不由轻轻一挑眉:“那么请问伏校尉,尔等可曾收到朝廷的议和通报?” 伏风海摇头道:“不曾。” 李曜闻言,突然把手朝身边一伸:“玄妙,拿我弓来。” “是,师父。” 张玄妙应声摘下身上的一张弓,并连同一壶燕翎箭一起递给李曜。 这张弓为李渊所赐,乃是用最顶级的桑柘木为李曜量身订制而成,其弓力超过五石,几乎可与“腰开弩”相当,为了保持弓身的弹力,弓弦平常都是松掉了一端,由于弓身极硬,每次使用,李曜只能亲自动手上弦,就见她将弓身拗弯过来,再把筋弦安装到弓梢,整个过程轻轻松松,毫不费力。 伏风海见李曜张弓搭箭,瞄向关隘外的突厥营地,不由心中一紧,问道:“贵主这是要作甚么?” “嗡!” 李曜用一个弓弦声回答了他。 箭似闪电,关隘外立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惨叫。 未等旁人反应过来,又是一声弓弦响动,李曜已经射出了第二箭,准确地命中了一个正在遛马缓行的突厥人。 眼见李曜二话不说,突开杀戒,随行而来的祁大略、梁元度等焉支州官员俱都吓了一跳,纷纷上前试图劝阻,怎知祁黛双当即以身挡住他们,并摇头示意不要打扰明昭公主射箭。 李曜左右开弓,箭如连珠,直至箭壶里的羽箭全部射光,方才罢手。 仅仅片刻工夫,毫无防备的突厥人就死伤了二、三十号人,而且全部都倒在了距离关墙三百步以外的位置,其射程之远,气力之持久,让在场的所有目击者,包括经常随同李曜一起练箭的兰韶英和安红玉都惊得目瞪口呆。 不过,他们很快就从震惊中清醒了。 因为这时关隘北面已是蹄声如雷,烟尘滚滚。 突厥人紧急集合了一军,犹如席卷而来的怒潮,顷刻间,便奔至关城下。 领头之人约莫四十来岁,头戴金盔,身披银鳞甲,骑乘一匹筋骨特别强悍的“贺兰骠”,一面高牙大纛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显得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李曜与此人曾在战场上有过一面之缘,而且还差点要了对方的命,便听她用突厥语笑道:“阿史那符利,好久不见,你可知晓我是谁吗?” 步利设不知道,但他可以向长生天保证,这个女人的声音,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 步利设胸腔剧烈起伏了几下,忽然手举长鞭,遥指关隘城楼,高声喝道:“是啊!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你是谁!” 李曜轻轻一跃,稳稳立于墙垛之上,只见她手捉腰间宝刀,身板儿挺得笔直,一张犹如珠玉雕砌而成的脸,五官无一不精致至极,让步利设的耳边响起了一片吸气声,甚至他本人都忍不住暗赞了一声:“好美的人!” 李曜朝身边招手示意了一下,张玄妙立即给她递上一顶兜鍪,随后她英姿飒爽地往头上一戴,声音清脆而嘹亮:“既然步利设大人对我如此挂念,那你可要听好了,我就是大唐明昭公主李明真!” 步利设一听这名号,立马把脑子里刚刚萌发的一丝旖念收敛了起来。 他作为一名在突厥汗国地位超然的人物,可不是什么孤陋寡闻之人。 那些隐匿在长安收集情报的突厥探子们,早已把明昭公主调查了好几回。 他们都说李明真才智超群,武艺惊人,既能写诗作曲,又博古通今,晓兵政之事,堪称才华冠绝天下的奇女子。 可是,这些精明的探子们,却全然漏掉了一条最重要、最关键的信息——那就是这位唐皇李渊的义女,竟然还会带兵打仗! 有鉴于此,步利设不禁又怒又惧,再猛地想到李曜刚才惊人的连射功夫,赶紧一拨马头,在上百名卫士的簇拥下,退回到五百步开外,这才放开嗓子说道:“虽然我不明白一位尊贵的公主为何不好好呆在唐都享受繁华生活,而是来到这个荒凉贫瘠的地方,但公主既然敢出手伤害我的子民,想必不知道近来两国之间的事态发展吧?” 李曜昂首挺胸,冷傲地道:“不知道又怎样?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一匹野狼的话。” 其实李曜知道唐朝和突厥的这场议和,十之八九是秦王李世民一人的功劳。 就在柴绍击破欲谷设之后没多久,李世民和李元吉与颉利可汗率领的大军在豳州不期而遇。 当时秋雨绵绵不止,严重地影响了唐军的粮草运输和将士们的状态。 颉利可汗突然率领一万多名汗国精锐“附离”向唐军发起挑战,李元吉认为不可轻出,而李世民决心迎战,于是就凭他惊人的胆量和智商在阵前利用颉利生性多疑的特点,以及对方和侄儿突利之间长久以来的矛盾,玩了一手好间计,让突利拒绝出战唐军,颉利失去副手的帮助,没有必胜的把握,这才遣使请和。 李曜的态度很不友好,可步利设的关注点似乎不在于此,尽管李曜裹着一身甲胄,他的两只眼睛依旧不停地打量着关墙上的倩影,便听他笑道:“狼?在我们突厥人的心目中,狼是保护神,也是我们的祖先,只有草原上的优秀儿郎才能被称为狼,所以我其实应该感谢公主对我的赞誉,此外……” 红谷关的出入口早已被守关唐军用石头堵死,而那道关墙高达五丈有余,步利设可不相信李曜敢跳下来,并且他身边还有大军卫护安全,所以这会儿自感胆气极壮,言语也渐渐轻佻起来:“请恕我大胆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公主的美丽简直像是受到了长生天的祝福,我第一眼看到公主就不可自拔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大箭 随着步利设的话音落下,突厥军中起哄声、口哨声大作,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李曜唇角勾起一抹带着微愠的弧度,双眸冷冷地看着关隘外的场景,右手负于背后,不着痕迹地打了个手势,祁黛双一见,立即心领神会,轻声将刺史府侍卫队正姚万德唤到身边,附耳低语了一番。 姚万德听罢,低头一抱拳,转身而去。 只一会儿的工夫,五个被麻布包裹的大物件被一群昂藏大汉连扛带抬地摆到关城上,随即便一扯麻布,赫然现出五具“绞车弩”来。 在姚万德的指挥下,他们分成十数人一组,纷纷将车弩推至垛孔前,然后合力扳动绞盘,待到拉开的弩弦挂上弩钩,再各自在车弩矢道搁上一枝铁翎巨箭,并将箭头对准了步利设所在的位置。 李曜的五石弓能射三百多步,在古代强弓里堪称逆天的存在,但与重型大弩相比,真不算什么。 隋唐时期的车弩大多能射数百米,到了宋代,着名的三弓床弩最大射程甚至可以超过一千米,宋初名将潘美凭此杀器一举击溃了南汉的战象甲兵,而在三十年后的宋辽澶州之役,辽国名将萧挞凛被宋军远距离发射的弩箭击中额头而不治身亡,迫使辽国与宋朝签下“檀渊之盟”,从而造就出一个经济繁荣又文风鼎盛的承平时代。 当然,若论对交战双方国家的影响力,步利设无法与萧挞凛相提并论,李曜和祁黛双用大弩射击步利设,显然也不是为了签和平条约。 她俩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引发狼山部的彻底衰败。 因为,拥有“设”的突厥贵族,有着自己的廷帐和辖地,相当于中原一诸侯。 而根据李曜的调查,步利设的长子现在才十四岁。 若是步利设死了,按照突厥汗国官职父死子弟继的规矩,让这个半大少年做了狼山部的首领,就算李曜不亲自出马,单凭焉支虎的头脑和本事,都能任意将其搓圆捏扁。 退一步说,若是步利设侥幸不死,只是受了重伤,结果也不能算差,只要步利设再养个一年半载的伤,李曜和祁黛双二人同样也能轻松实现她们的计划。 而那厢里,浑然不觉危险即将到来的步利设正展开双臂,示意部众安静,提起声音继续施展他的求爱本领:“曾几何时,我以为中原女子都比草原上的娇花还柔弱,然而今时今日,我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公主仿佛是乌弥的化身,不仅高贵美丽,还有令我折服的智慧和勇气! 此时此刻,我的双眼已经离不开公主的身影,你站在那里,仿佛一盏明灯照进了我的胸怀,我的心已为公主而跳动,我的灵魂已为公主而沉醉……虽然现在我已不再年轻,但比草原上绝大多数的小伙子们都更加强壮康健,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绝对是龙精虎猛! 我相信,如果我与公主结合,一定会生下最出色的儿女。 更何况,我们两国的战争,已经给彼此的子民带来了太多的苦难,只要公主肯答应嫁给我,我一定会劝说可汗与大唐永互不侵犯,世代交好,永结和平,并以最具诚意的聘礼,亲赴唐都长安迎娶公主,不知公主是否愿意陪我策马高岗,俯瞰大草原的壮丽风光吗?” 步利设终于讲完了,关隘内外一片沉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李曜的回应。 过了片刻,祁黛双悄悄走到李曜脚边,小声道:“一切就绪。” 李曜点了点头,看在步利设和他的部众眼里,只道是明昭公主答应了,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伴骑在大纛旁的步利设长子阿史那安屯,甚至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色。 毕竟,以突厥人的习俗,只要彼此没有血缘关系,儿子就可以续娶老子的女人。 如明昭公主这样女神般的美人儿,让一个年少慕艾的草原小子将来如何顶得住? 然而恰在此时,李曜蓦地一挥手:“放!” 五名躲在墙垛内的操弩手齐齐砍断绞绳,随着剧烈的颤响,状如标枪的箭矢激射而出,挟着势不可挡的威力,直冲步利设飞去。 变故来得太快太突然,几名突厥骑士根本没有做出反应,便被弩箭贯穿了身体,即使是对危险更为敏感的步利设,也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就从马鞍上倒飞了出去,然后猛地撞倒了后面的大纛。 眼见步利设坠马落地,卫士们立刻一拥而上,纷纷面朝红谷关,用他们的身体组成一道人墙,把步利设挡在了身后。 “阿塔!” 在一片混乱之中,惊魂未定的阿史那安屯大叫了一声,立刻扑到步利设的身上,伸手探了探鼻息。 他的老爹没有死,只是左肩插着一杆婴儿拳头般粗的箭杆,看着教人触目心惊。 步利设艰难地看了儿子一眼,便吐了口鲜血,昏死过去。 待到卫士们七手八脚地将步利设抬到了距离关隘更远的地方,阿史那安屯“铿”地一声拔出长刀,刀锋直指犹自手搭凉棚朝他们遥望的李曜,嘶声裂肺地咆哮道:“攻城,全都给我马上攻城!我要亲手扒光那女人的衣服!亲手剥了她的皮!” 无奈声音稚气未脱,结果他这一嗓子,完全没有得到他人的响应。 几名士兵匆匆把大纛重新立起来之后,整支军队便簇拥着心不甘情不愿的阿史那安屯,潮水般地退回了大营。 李曜一跳下墙垛,祁黛双立刻上前问道:“你眼力好,可看清那符利死活了么?” 李曜指着自己的肩头,说道:“我们射中了一箭,只可惜失之毫厘,谬之千里,我看得很清楚,没有直接命中要害,其生死一时难以论断。” 祁黛双兴高采烈地抚掌笑道:“无妨无妨,那符利吃了这般一记大箭,就算没死,人估计也废啦!” “嗯。” 李曜点了点头:“这倒也是。” 她说着,再次望向远方那片连绵的白色营帐,一对眸子渐渐眯起,瞳孔中似有冷芒闪烁…… 第二百七十三章 胆气凌云 一晃儿,三天过去了。 驻留在红谷关的李曜和祁黛双等人,终于得到了来自突厥军营里的准确信息。 步利设冲着李曜说自己身体强壮,倒真没有吹牛。 肩头被车弩大箭射出一道宽达两寸且直透肩骨的大洞,还因伤口炎症,持续发了近三天的烧,他竟然也能脱离生命危险,其生命力之顽强,直教红谷关众将士忍不住扼腕叹息。 不过,对于李曜、祁黛双来说,也有利好的消息。 步利设暂时还没有恢复意识,按照突厥的制度,若无他的号令,狼山部大军肯定不敢自作主张,贸然采取行动。 时间就是生命。 李曜和祁黛双不再耽搁,立即集结各自的人马,直接奔赴甘州,只一天工夫,便抵达了张掖城下。 甘州都督右武侯大将军安兴贵得人通报,赶忙领着几名幕僚迎出城外,作揖道:“臣等不知明昭公主驾到,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李曜拱手还礼道:“大将军客气。” 安红玉翻身下马,脆生生地叫道:“红玉拜见叔父。” 安兴贵一面捋髯打量她,一面微笑道:“一年多未见,没想到你这孩儿竟生得更美貌了,看来长安城的确养人啊。” 安红玉脸蛋一红:“让叔父见笑了。” 待得双方俱都见礼完毕,李曜把皇帝手谕递到安兴贵手里,等安兴贵与幕僚们传阅一遍之后,便开口问道:“不知大将军对此有无疑问?” 安兴贵双手捧还谕书,旋即扫了一眼李曜身后形形色色的人马,疑惑地问道:“贵主这是带了几路兵马?” 李曜应道:“随我而来的有秦王府、齐王府、右骁卫府的将士,以及祁刺史带领的焉支军,统共接近五千余人。” 安兴贵沉吟片刻,道:“贵主也晓得,臣负责甘州境内的防务,须得同时提防突厥和吐谷浑的进犯,兵力其实很紧缺……” 他顿了顿,才接着道:“要不然这样吧,五千人马的粮草器械,数目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若只给你们提供三个月的给养,我们甘州这儿倒还承受得起,不知贵主意下如何?” 李曜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强人所难,大将军只需为我们多多准备粮草和箭矢即可。” “这没问题。” 安兴贵好奇地问道:“那么……贵主所去之地,可否说与臣一听呢?” “当然可以。” 李曜点点头,便把自己一行出境的计划和目的有所保留地说了一番。 安兴贵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物,听罢只是微微一怔,便大笑着赞道:“出塞游击突厥,扰其生产,夺其牧场,贵主和祁刺史不愧为巾帼英豪,当真是胆气凌云啊!” 商量好相关事宜,安兴贵见天色已晚,将李曜一行人马迎入城中歇脚,为尽地主之谊,他又非常阔绰地大摆宴席,好好犒劳了将士们一番。 因为张掖河时值丰水期,天刚微明时分,精神饱满的李曜一行人马,便在几个领路人的带领下,紧随河中顺流而下的运粮船只,沿着河畔策马驰行。 不同于滚滚东流的黄河与长江,这张掖河发源于祁连山,先由南向北,再由东向西,最后由西转北流入居延海,曲曲折折不说,途间还要经过一大片砾漠,所以行至一半路程,李曜等人不得不绕开一处遍布流沙的危险区域,再转回河岸时,反倒落后了运粮船队大半日的路程。 最后,李曜一行历尽艰辛,跋涉了整整十天,才终于来到了位于居延海附近的戍堡。 而先行抵达的运粮船队,此刻业已卸完物资,李曜便领着祁黛双、安红玉等人过去清点,结果恰好撞见了安红玉的父亲,肃州刺史安修仁。 原来安修仁正在此地巡视防务,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女儿,仔细打量了安红玉这一身戎装,再扫了眼在场的李曜、兰韶英、张玄妙、祁黛双四女,见她们个个顶盔贯甲,皆是如此打扮,不禁吃了一惊,急步上前问道:“红玉,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安红玉忙解释道:“儿随贵主而来。” 安修仁顿时想起李曜的身份早已不是昔日那个自称出来云游的女冠,而是当今皇帝钦封的明昭公主,赶紧向李曜长长一揖:“臣安修仁参见贵主。” “安刺史免礼。” 李曜举手虚扶,望了一眼四周,连声问道:“这居延海周边有几处戍堡?驻军有多少?” 安修仁犹疑了一下,答道:“不瞒贵主,只此一处,因为地方太偏僻,平常只有一百名过来上番的士卒,现在为了防范北狄犯边,臣亲自从南面的福禄县调来两营千五人马,正准备带领他们去扼守峡山口。” 李曜蹙起眉头,问道:“如此说来,突厥人在峡山口附近很活跃咯?” “是的。” 安修仁点了点头,不等李曜问起,便主动道出了原委。 其实,安修仁口中的北狄,正是李曜打算领着祁黛双去收服的沙漠小部落。 因为实力过于弱小,居住环境最为恶劣,草原上的历代统治者都不会带这些部落出征,只要求他们按时缴纳税赋。 本来,这些来自沙漠的牧民和戍边的中原官兵关系向来融洽,不管中原王朝和草原汗国是战还是和,双方经常在峡山口进行互惠互利,以物易物的买卖。 可是颉利可汗上台之后,突厥穷兵黩武,年年都在打仗,颉利为了弥补因战争而造成的巨大消耗,不顾实际情况,向各个部落横征暴敛,以致于这些部落无不怨声载道。 不过好在他们存在感极低,可以偷偷摸摸做点违法走私的营生,勉强能够苟活下来。 但不幸的是,今年他们的牲畜遭遇了一场严重的疫病,这养家糊口的买卖,显然是做不成了。 那他们为了不被活活饿死冷死,为了避免未缴足税赋而受到严酷的处罚,又该怎么办呢? 办法当然有,那就是一个字——抢! 于是乎,当戍边的唐军官兵拿着家乡的特产前去交易时,往日里淳朴而和善的牧民突然向他们举起了长刀,射出了利箭…… 待安修仁说罢,李曜与祁黛双对视一眼,眸中都露出了笑意,便听李曜微笑道:“实不相瞒,我们此行便是专程过来收服他们,草原上以强者为尊,这些沙漠牧民都是欺软怕硬的人,你在峡山口驻兵不如攻出去,狠狠揍他们一顿,我敢保证他们一定会变得老实至极。” 第二百七十四章 据点 秋来九月中,正逢长安金菊盛开的时节,居延海东南面的大漠里,则是另一番天壤之别的景象。 朔风劲吹,黄沙漫漫,天地浑沌,烈日无光。 在一处位于沙山之间的大湖岸边,一片鳞次栉比的白色毡帐在大风中不停摇颤,仿佛随时都会飞上灰暗的天空。 好在沙漠里的风暴总是来得猛,去得也急,天空很快又呈现出了明朗之色,牧民们陆续走出躲避风沙侵袭的毡帐,驱赶羊群,撒网捕鱼,打扫沙尘,修补牲圈,各司其职,纷纷开始干起活儿,一个个若无其事的模样,显然对沙漠的天气早已习以为常。 他们正辛勤地忙碌着,远方突然传来震慑人心的隆隆轰鸣。 声音有如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变得越来越清晰,沙丘与湖面都开始不停颤动。 牧民们都感到有些不对劲,不由停下手中的活计,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我过去看看。” 一个骑马牧羊的中年汉子朝旁人说了一声,便扬手挥鞭,匆匆驰向一座沙丘。 可他才跑到半坡,丘顶之上,赫然现出一大队人马,俱都脸蒙黑巾,身穿黑色甲胄,看着黑压压的一片,声势极为惊人。 这汉子骇然失色,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快跑!” 声音刚落,他就被排山倒海般迎面袭来的黑色浪潮给吞没了。 逃跑,显然是不可能成功的。 四面八方皆有战马直冲而下,如同一张迅速收拢的巨网,只是一转眼的工夫,生活在这片湖泊周围的男女老少就全部成为了来袭者的俘虏,好在他们非常明智地没有做出抵抗之举,所以整个过程没有造成任何人员伤亡。 这是一个依湖而居的小部落,总共只有三十几帐人口,黑甲骑士们先将他们全部驱赶到了一处毡帐前,随即就见一个身材略显纤细的蒙面人,开口用突厥语问道:“你们当中,谁是头领?” 刚才那个试图探风的汉子,战战兢兢地应道:“是我。” 这蒙面人又问道:“你叫甚么?” 牧民头领弯下腰身,姿态卑微地答道:“大人可以叫我忽沐。” 这蒙面人打量他两眼,点头道:“你们表现得很好,因此我可以带你的部落去另外一个的地方。” 此言一出,牧民们登时骚动起来,纷纷交头接耳,忽沐急忙摆手示意他们安静,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那个地方在哪里?还请大人明示。” 蒙面人淡声说道:“苔草湖,可还满意?” 忽沐连连点头:“满意,绝对满意。” 苔草湖,即是游牧民族对东居延海的称呼,其周围皆是水草丰美的绿洲和草场,那里的环境与忽沐等人现在的聚居地相比,简直好得不要太多。 “那好,我现在就派人带你们走,动身吧。” 蒙面人说着,忽然一挥手,黑甲骑士们便一拥而上,将牧民们一个一个地绑了起来,一时间女人和小孩的哭叫声此起彼伏。 见此情形,忽沐心中惴惴不安,赶紧问道:“大人,我们就这样离开,不带上家当么?” “呵呵。” 蒙面人笑了笑,说道:“你们已经成了我的牧奴,你们的家当和牲畜,自然也都是我的财产,不过我可以保证,你们在新的家园,肯定会过上更舒适的生活。” 忽沐闻言心中稍安,没有再问,任由一名黑甲骑士将他绑在马背上。 其实,忽沐开始就觉得蒙面人说的突厥语不怎么标准,再一听“苔草湖”这个词,立刻知道对方的身份百分百是中原人,否则不会表示要把他们迁徙到地处唐朝境内的居延海。 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是突厥人的奴隶部落,成为中原人的牧奴,地位上并没有任何变化,如果能让全部落的人都活得比现在更好,他何乐而不为? 没过多久,一群黑甲骑士便带着这群牧民消失在一片茫茫的大漠里。 留下来的大部分人纷纷摘下面巾,现出他们的本来面目,其中有秦王府的张士贵和薛万均,还有齐王府的宇文宝和薛万彻,以及右骁卫豹骑校尉李翰思、黄元良、薄峻三人,而那个发号施令的蒙面人,正是大唐的明昭公主李明真。 自从离开居延海,李曜等人已在这方圆两百多里的沙漠里呆了半月之久,饶是她身体素质非凡,也感到有些疲惫,更别说其他人。 所以,无需李曜说什么,士卒们便三五成群地各自寻找住处歇息,而她本人则带着几名随行将校朝原属于忽沐的穹帐走去。 进入帐内,李曜从行囊里取出一张绘有图案的滩羊皮,这是一幅涵盖了巴丹吉林沙漠及整个阿拉善高原的舆图。 上千年的时光,地形地貌早已发了很大的变化,尤以沙漠变化最为剧烈,而且这里的湖泊成因非常复杂,即使在科技高度发达的后世,专家们依然众说纷纭,各执一词。 但所幸的是,李曜通过实地考察发现,除了个别由淡水湖转变为咸水湖,几乎所有湖泊的位置都没有改变。 待到张士贵、薛家兄弟、宇文宝、李翰思等人俱都围坐过来,李曜用手指着一处蓝色染料涂抹的位置,说道:“根据计划的需要,我以蓝、绿两种颜料来分别标注了碛漠里的淡水和咸水,我们现在占据的这个地方,位于碛漠的东南角,正是碛漠中最大的淡水源,且牧草也最为丰茂,距离东面的行山只有五十里,既易于我们藏匿,又利于我们补给,可谓是最佳的游击据点。” 张士贵点了点头,用手指了指图中沙漠最东边的一块位置,问道:“那贵主为何又让祁刺史他们占据此处呢?按照此图所示,那里的湖泊可是咸水啊。” 薛万均指着舆图上一条刻痕,笑道:“张将军再看清楚些,那处湖泊东面不远处,还有一条小河,而且他们距离行山非常近,每天都可以去打猎物,想必补给也很轻松,相较我们而言,贵主还更照顾他们呢。” 第二百七十五章 风劲角弓鸣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连续飞雪数日,此时终于放晴,白雪初融,长风万里,苍茫大地现出无数青黄。 在后世名为雅布赖的大山南麓,一个铁甲骑士驻马高岗,眺望前方。 这骑士正是李曜,此刻她头戴狐绒兜鍪,面带黑巾,铁甲外罩狼皮大氅,腰挎双刀,背负一长一短两把强弓,鞍鞯前后挂着四只箭囊,而在紧邻战马一侧的岩土上,笔直地插着一杆长槊,可谓是武装到了牙齿。 一只猎鹰正在蔚蓝的天空中盘旋而回,不多时便稳稳落在李曜平举的左臂上。 李曜给猎鹰喂食了一块羊肉,旋即朝身后招了招手,一骑立时出现在她的身边。 李曜看着远方一处猎鹰长久滞留翱翔的位置,唇角扬起冷酷的笑意,说道:“传令下去,休整结束,准备出击。” …… …… 地平线上,一大群人正赶着无数牛羊以及数百辆牛车朝西南方向缓慢前行。 在这些人里面,除了少数衣甲不一,手持粗劣武器的游牧战士,其他大多为老弱妇孺。 他们的牛车轮子很高,车架也很宽大,上面搭着一个大篷,既能用来运载粮草杂货,也可以供人躲避风沙雨雪,由于这种起源于汉代匈奴的大车为铁勒人所发扬光大,所以被草原部落牧民习惯性地称为“勒勒车”。 这勒勒车可以前后串联,一个赶车人就能同时驾驭数辆乃至十数辆,形同行驶在苍茫大地上的无轨列车,一列接着一列,绵绵不绝,再加之周围牛羊云集,齐头并进,远远看去,场面颇为壮观。 这支队伍的领头人阿史那勿乞,就在其中一辆勒勒车的毡帐里。 作为颉利可汗派往狼山部的监察管理农牧事宜的官员,勿乞感到压力很大。 因为去年被黄山寨和不明身份的唐军给狠狠地整了一把,他遭到了族兄颉利可汗一通劈头盖脸的鞭打,骂他蠢笨无能,误了大计,若非他与步利设关系极为融洽,他这个吐屯的位置就被撤销了。 为了将功补过,勿乞劝说步利设趁红谷关尚未完工之际,发兵前去攻打,步利设报仇心切,自是如他所愿,一口答应。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在攻关的关键时刻,突然收到来自颉利可汗的休战通知,更没有想到,唐朝分明已经同意了可汗提出的退兵条件,并由宰相裴寂携带大量贡品出使突厥,步利设却被一个无视两国停战协议的唐朝公主设计害去了大半条性命,至今仍未恢复自理能力。 其实勿乞也放弃了继续支持攻打红谷关的念头,怎知步利设一根筋倔到底,口刚能言便吼着要打破关城,活捉那唐朝公主,没日没夜地派兵进攻,毫无进展不说,还因红谷附近缺乏草场,大军补给难以为继,让他不得不组织狼山部民众去给步利设的大军送去肉畜粮草。 勿乞正兀自叹气,车帐外突然喧闹一片,他正准备出去一看究竟,一个满脸紧张之色的卫士已经掀开了帐帘,语速极快地说道:“吐屯大人,不好了,一支来路不明的人马袭击了我们的前队,在他们杀过来之前,大人快跟我们逃吧。” 勿乞点了点头,便一步跳下车,可他才刚跨上马,忽然听得一声呼啸,不由本能地伏下身子,一支箭矢“嗖”地射掉了他的裘帽,直把他吓得面无人色,挥鞭狂抽马臀,慌不择路地奔逃而去。 “果然距离还是有些远啊……” 李曜看着那几个快速脱离运输队伍的小黑点,颇感遗憾地收回长弓,取下更适合骑射的角弓,搭上一支燕翎箭,随即一夹马腹,撒放弓弦,射倒附近一个举弓抵抗的突厥人,同时用突厥语连声高喊:“降者免死!执杖者杀无赦!” …… …… 当李曜率众劫掠狼山部补给车队的时候,祁黛双正顶着寒冷的劲风,在南山牧场上策马急行。 这里能见度很低,沙尘弥漫四野,祁黛双及其随行的两千焉支军将士,除了脸部蒙上毡巾,还须得以轻纱盖住眼睛才能勉强视物。 他们之所以没有停下来,是因为方圆数百里全是毫无障碍的平地,只要与旁人保持好的距离,便可闷头打马一奔到底。 在探知狼山部吐屯一行人马出发之后,祁黛双第一时间给李曜送去了情报,而她则按照原定计划,开始对看守突厥南部最大牧场的狼山部实施扰袭和侵夺作战。 他们的第一个打击目标,便是位于南山附近的一个游牧聚落。 这所谓的“南山”,其实是一座位于蒙古高原中部灌木漠里的大沙山,祁黛双等人越靠近南山,视线就越清晰,只见此沙山高耸入云,沙脊如刃,形如沧海巨浪,而那个游牧聚落就驻扎在沙山之阴。 祁黛双早已把这个聚落的人口组成和兵力部署调查得一清二楚,作战计划也在出发前向全员公布过了,于是只在就近一处隐蔽地稍作休息,她便杀气腾腾地下令麾下人马发起进攻:“杀!给我狠狠杀!” 蹄声如雷,箭如雨下。 两千铁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牧民们居住的毡帐群直冲过去,将对方杀了个措手不及。 虽然步利设抽调了大半青壮去攻打红谷关,但这个聚落的人口仍有数千之众,而且这些游牧部落,即便是老妪和儿童也能骑马射箭,待他们缓过神来,抵抗能力也不可小觑,是以祁黛双一开始就对这些牧民施以重手。 祁黛双率领自己的亲卫队绕着连绵的毡帐群边缘反复冲锋,不断追杀那些跑出包围圈的漏网之鱼,有许多人刚爬上马背,就被几枝羽箭射落马下。 而焉支军大部分人马则片刻不停地穿行于毡帐之间,逢人便杀。 时值黄昏,正是牧民们吃饭的时间,部分在外面烤肉的人首先做了刀下鬼,另有一些人刚从毡帐里露出头,就被疾驰而过的骑兵一刀砍断脖颈,一腔鲜血登时喷在帐帘上,引来帐内妇孺一阵惊声尖叫。 祁黛双看到火候差不多了,忙带着身边一票人马朝那些毡帐喊道:“统统留在帐内,敢擅出者,死!” 第二百七十六章 十六字决 千山雪,万里云。 大雪忽至,满目银装,一夜之间,整片沙漠都变了模样。 皑皑白雪覆在高低起伏的沙山上,仿佛一片无边无际的浮云,置身其中,犹入梦幻之境。 李曜站在沙丘上,一边就着雪水咽下冷硬的干粮,一边饶有兴致地欣赏这难得一见的沙漠雪景。 而在她的头顶上方,一只猎鹰正在展翅飞翔。 不知不觉间,旭日东升,晨曦洒满大地,积雪泛起莹莹的光辉,李曜可不想试验自己会不会患雪盲症,忙收回目光,朝天空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猎鹰扑棱棱地飞落在李曜的护臂上,极为温顺地等待主人的喂食。 这只猎鹰,是一位部落酋长进献给李曜的“草原雕”,经过训鹰人的熬驯,早已褪去了野性,李曜只用了一顿饭的工夫,便让它认同了自己这个新主人。 李曜喂饱了猎鹰,又骝了一圈马儿,待到回营时,就见豹骑校尉李翰思已在她居住的毡帐外面等候,忙上前问道:“可是有了新的军情?” 李翰思点头道:“那步利设得知粮草补给队伍被我们袭击之后,当即下令全军拔营回师,迄今已走了一天,快的话,估计明日下午便会经过行山一带。” 其实他的说法有些拔高了步利设的速度。 红谷距离行山不到三百里,按照突厥骑兵平常日行一百六、七十里的速度,只需两天便可抵达。 可毕竟步利设重伤未愈,其麾下人马须得照顾他的病体,脚程必然快不起来,每天能走八、九十里就不错了。 李曜略一思索,沉声道:“你马上去蓝沙湖通知祁刺史,通知她暂停一切作战行动,迅速把劫掠的人口迁徙到拐子河,然后再到这里与我们会合。” “是,贵主。” 李翰思抱拳应声而走,不一会儿,就带领几人策马向北方驰去。 随后,李曜召集营中将校,分配作战任务。 最近数日,除了负责押送俘虏和战利品的东风堂成员,以及留在居延海负责打理牧民安置点的安红玉、兰韶英、张玄妙三女之外,其余跟随她出塞的人马绝大多数都聚集于此。 穹帐中,李曜用手在羊皮舆图上划出了一道弧线:“当下步利设已回军北归,我们此番行动,与收服沙碛诸部一样,仍然是化整为零,沿着行山依次扰袭突厥人,由于时间紧迫,我就长话短说,我们的作战方案,便是‘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切记不可恋战,否则一旦被俘,就有可能会坏我全盘计划!诸位都听明白了么?” 众将校齐声响应:“臣等明白!” 到得如今,三府将士无不对这位明昭公主怀有高山仰止之感。 其中尤以张士贵感受最深,与其他几位不同,他是最早跟随李渊反隋的将领之一,为唐朝开国立下汗马功劳,李渊称帝之初,曾召他入京面圣,那时陪同皇帝一起接见他的人,便有平阳公主,当年这位巾帼女杰的音容气质、神采风姿,都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所以,他看到明昭公主的第一眼,便怀疑对方十有八、九是平阳公主本尊! 虽然平阳公主匪夷所思地变成了少女的模样,但她后来一系列不可思议的神奇表现,证明他的判断已完全属实。 而明昭公主提出的这个方案,虽只有短短十六字,却包含了兵法中的“阳谋、阴谋、中谋、和谋”四谋之精要,并且最为适合当前的作战形势,让他心中竟产生了一个怪异的想法:“公主若是个男儿郎,当年还轮得到秦王统帅天下兵马么?” “张将军!” 张士贵被李曜一声唤回神来:“臣在。” 李曜用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个圈:“你负责带领秦王府将士在行山南麓一带扰击敌军,需要提醒你一点,除了行山和这片碛漠,你还可以直接朝红谷方向撤离,懂否?” 张士贵点头道:“臣知晓了!” 李曜又对齐王府诸将下令道:“宇文将军,你负责带领齐王府将士从行山北麓一带出击,一俟敌兵急追,你们可退至西面的峡山口,自有安将军他们出关迎接,若敌兵不追,你们则退至距离峡山口一百里的拐子河休整,然后伺机再次出击。” 宇文宝闻言却犹豫了一下,问道:“如此说来,贵主要带领豹骑营在行山中麓以东击敌?” “贵主,绝对不可!” 张士贵也反应过来,立刻单膝跪地,抱拳道:“中麓出击最难脱身,贵主乃千金之躯,亲临战阵本已不妥,岂能再置自身于更危险之境,恳请贵主与臣交换出击之地!” “请贵主自惜!” 帐中众将校齐齐跪下,应声附和。 李曜瞧见这熟悉的场面,暗自苦笑一声,只能点头道:“也罢,那我和宇文将军交换好了。” 若是她去了雅布赖山北麓,可与祁黛双提前碰面,毕竟她此次出行的目的已基本达成,也想尽快处理收尾事宜,以便早些脱身返京。 宇文宝得意地乜了张士贵一眼,对李曜行军礼道:“臣愿从贵主差遣。” 李曜把地上的舆图一收,正容道:“兵贵神速,请诸位即刻行动,整军出发!” …… …… 红日破空而出,又是新的一天。 茫茫雪原上,步利设的大军正艰难地跋涉着,从全身披挂甲胄的头领,到只着毡帽薄袄的奴兵,几乎无人讲话,俱都神色紧张兮兮,不时用疲惫的双眼扫向空旷的四野。 自从他们走到行山这一地段,就没有一日不战,袭击者有如突然从平地里冒出,速度之快,冲击之猛,常打得他们措手不及,等他们开始反击,那些人又一阵风似地跑了,有时候一路追下去,对方直接往起伏的大山里一钻,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令他们头疼的是,对方不止一两支人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放松下来,很快就会再遭袭击。 如此一来,这支全部由骑兵组成的游牧军队每天只能行进三、四十里,天气越来越冷,照这个速度,很多因补给车队被劫而冻饿交加的士卒根本回不了家。 第二百七十七章 少年头 步利设半卧在一辆八匹健马拉着的毡车内,面颊白中透青,胸腔就像拉风箱一般剧烈起伏。 今天阳光不太强烈,算不得一个好天气,可步利设呼吸实在不顺畅,唐军的重弩不仅在他的肩胸部肌群开一个杯口大的洞,还伤到了他的左肺上叶,侍从只能掀开帐帘给他透气,冷风嗖嗖地灌进车帐里,迅速吹散了里面令人发闷发呕的药味和骚味儿。 “咳咳咳~~~” 步利设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把裹在身上的兽皮紧了紧,冷声问向伺候在侧的长子安屯:“袭击者的来头和行踪查明了么?” “暂时还没有。” 安屯摇了摇头:“最近老天总是跟我们作对,不是刮大风,就是下大雪,地上的马蹄印很难长久保留,让我们很难探查这些蒙面贼人的去向。” 起初安屯得知勿乞的补给队伍遇到劫掠,便认为是唐军所为,可是他亲眼看到袭击者的模样之后,对自己的判断又产生了动摇。 因为袭击者骑的是吐谷浑所产的河湟马,披挂的是突厥人和铁勒人的盔甲,穿的是草原部落常见样式的御寒袍靴,用的兵器虽然精良,却是五花八门,又没有旗帜和标识,让人很难辨出属于哪一阵营,所以安屯小少主最后认定他们是一股人员组成复杂的悍贼。 步利设扭头看向儿子,脸色阴沉得可怕,声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愠怒:“无能!全是无能之辈!两万多名控弦之士竟连几只蟊贼都奈何不得,只需拿下一个俘虏,就甚么都清楚了,难不成你们连一人都抓不到?” “阿塔息怒,可莫要坏了伤口。” 安屯羞惭地垂首劝道:“贼人依仗山岭隐匿行迹,而眼下我们已远离那片大山,仅需再走一日路程,便可牧马南山,还请阿塔放心,孩儿刚加派了许多人手,在大军附近方圆十数里的范围内,遍布侦骑游哨,勇士们各个衣不解甲,箭不松弦,未有一人松懈,若是贼人再敢前来挑衅,定叫他们有来无……” “回”字还没出口,远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骨哨声,安屯立刻冲出帐外,几步跨上战马,旋即接过侍从递来的铁槊,狠挥一鞭,一面奔向示警声音响起的方位,一面扯开他正处于变声期的嗓子疾吼:“随我杀贼!杀贼!” 在安屯的视野尽头,一群数量不明的黑点朝他们的行军队伍急速驰来。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黑点渐渐清晰起来,当先一骑,头戴面甲,身披重铠,乘一青海骢,手中强弓不断射杀逃逸中的突厥游骑,而紧跟其后的蒙面骑手整齐地排列成了一个标准的雁形阵,正是李曜和她率领的右骁卫豹骑。 战马疾驰之下,双方不过片刻便交上了锋。 “咻——!” 李曜张弓搭箭,朝迎面而来的敌人射出了一支鸣镝。 “嗖嗖嗖~~~!” 紧接着,豹骑们齐齐举弓,弓弦连声响动,羽箭铺天盖地朝突厥骑兵飞去,中箭者立时落了一地。 因为天气潮湿,突厥人又为了保持备战状态,弓弦几乎没有松过,以致影响了弓身弹性,降低了弓箭的射程,因而李曜一方轻松抢占了先手。 突厥人自幼生长在马背上,骑射功夫绝不是白给的,立刻拉弓还以颜色,可惜弓弦打了折扣,箭矢无力穿透人马护甲,分明射中了目标,对方却依旧稳稳坐于鞍上。 “驾!” 一轮对射刚刚结束,李曜突然一拨马头,紧随其后的八百豹骑俱都跟着划了一个大弧线,未等两方人马相交,他们已转了半个圈,朝着来时的方向快速退去。 安屯恼羞成怒,咬牙切齿地大喝一声:“追!” 河湟马腿长跨步大,速度比短腿的突厥马快上许多,最适合执行中短途的突袭,即便是安屯所骑乘的高原一等良骏“贺兰骠”也只跑出了十来里,就再望不到李曜等人的身影。 最近一段时间里,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狼山部的骑兵们简直再熟悉不过。 然而,今天却有些不同往日。 当安屯正准备带着人马返回父亲身边之时,一支军队突然挡住了他的归路,为首一杆“祁”字大旗在风中高高飘扬。 旗下是一员年轻的女将,穿一副凹凸有致的赤色盔甲,骑一匹雄骏的枣红马,手持一杆红缨枪,立于雪地之上,有如一团红艳艳的烈火般引人注目。 这女将眼神坚毅,一双干裂的嘴唇紧紧抿着,隐隐透出一股傲气,而安屯看清她的长相,却感到有些失望。 因为她并不是少年心目中那个美如天仙、毒如蛇蝎的明昭公主,而是祁黛双,正大光明现身的焉支州刺史祁黛双。 安屯年纪虽小,可打仗的本领还是会得不少,他只扫一眼,便大致判断出对方人马约有三千之数,刚好与他现在麾下的兵力相差无几,当即槊指“祁”字旗:“迎敌!” 祁黛双遥望那个气势汹汹地率军扑来的突厥少年,不禁想起李曜对她开过的玩笑:“如果你连狼崽都不能应付,不如直接让位于你的未婚夫,如此一来,你可以做一个相夫教子的正常女子,梁长史也好大展宏图,端的两全其美,哈哈哈哈……” 正常女子? 自己还能正常个鬼啊! 祁黛双暗暗叹息了一声,随即举起已故母亲传给她的长枪,扬声道:“安屯那小子归我,谁也不许动他!” 音落,祁黛双已拍马直冲安屯奔去。 转眼间,两方人马便撞成一团。 安屯看到祁黛双手中那杆细细的缨枪比自己的铁槊短了一大截,不觉两眼放光,手中长槊变刺为扫:“阿塔,看我给你抓个女刺史暖床!” 瞧见安屯不经意间表现出来的神态,祁黛双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就在槊锋即将扫中她的躯干时,突然一个镫里藏身,趁两马交错时,举枪刺向对手,安屯招架不及,腰间登时穿了个血窟窿。 安屯痛不欲生地伏在马背上,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惊恐。 祁黛双从来就不是懂得“尊老爱幼”的善人,自知这个脏活是李曜故意留给她来做,没有任何犹豫,回身猛地一刺,锋利的枪尖精准地透过铁甲间隙,直入安屯的心脏,紧接着横刀出鞘,在半空中划出匹练般的白光,一颗少年头顿时飞上了半空…… 第二百七十八章 先干为敬 狼山部少主被祁黛双一刀枭首,突厥骑兵们斗志尽失,立时作鸟兽散。 祁黛双把安屯的首级往马脖子上一挂,慷慨激昂地高声道:“想一起去给步利设送儿子的人,都跟我来!” 说罢,她看也不看周围四散的溃兵,便带领亲卫策马如飞地向前方驰去。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李曜早已集齐了近来参与扰袭作战的三府人马,望见祁黛双和安屯分出胜负,当即率众追击败兵,或包抄围堵,或迂回拦截,犹如驱赶牛羊一般,不断逼迫这些突厥骑兵朝狼山部行军队伍所在的方向奔逃。 而步利设那厢,狼山部恢复成行军队列,正等待安屯及其所部人马归队。 可谁知,独自回来的少主安屯,竟已没有了头,而在绑缚着安屯无头尸身的“贺兰骠”身后,密密麻麻一片铁骑正急速朝突厥人的队伍扑来。 “杀啊——!” 祁黛双带领焉支军放声呐喊着,以勇不可挡之势,狠狠地嵌入敌军队伍之中,有如铁犁耕地似的,一路横冲直撞,在雪地上碾出了一片又一片的残肢和死尸。 俗话说,对手往往是最好的老师。祁黛双这种不惜体力的凶猛打法,正是学自突厥人,在一马平川的草原上,必须趁着敌方准备不及之际,无所不用其极地杀伤敌人的有生力量,尽可能快地打击和瓦解敌人的士气。 没过多久,李曜驱赶败兵掩杀而至,使得场面更加血腥和混乱。 祁黛双见此情形,急忙朝李曜靠拢,两路人马合力攻向敌方最核心的区域,可面对数倍于已的敌人,想要杀到步利设的毡车面前,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突厥人缓过气来,反击也变得越来越强劲,而李曜和祁黛双的马力已初显疲态,冲锋的力度开始大幅下降,于是两人凑到一块儿,飞快地碰了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转向突厥人兵力最薄弱处,齐齐发起了最后一次冲锋,凿穿敌群之后,她俩便带领各自的人马扬长而去。 战斗结束了,卧床不起的步利设终于知晓了儿子的死讯。 他颤抖着手,轻轻抚摸儿子的无头尸体,许久之后,突然仰天长啸:“勿乞误我!”言罢,两眼一翻,登时晕厥过去。 …… …… 居延海,碧波万顷,浩渺无边。 缕缕炊烟从岸边一片洁白的毡帐中升起,歌舞乐声隐隐在蔚蓝的天空中回荡,显得格外欢乐祥和。 在一顶巨大的穹帐内,各色人等,济济一堂。 李曜端坐首位,一边享受摆在桌案上的各种美食,一边欣赏着美丽少女们充满草原风情的舞蹈。 在她的身子两边,侍坐着兰韶英和张玄妙,前者静静地吃着素菜,脸上却似有淡淡的忍耐之色,后者抱着香喷喷的烤羊腿埋头苦干,直啃得满嘴流油,可谓对比鲜明。 坐在左下首的是肃州刺史安修仁,而他的宝贝女儿此刻在弹奏胡琴伴舞助兴,似已沉浸于欢快的乐曲之中,完全不搭理父亲的轻唤。 原本应该坐在右下首的焉支州刺史祁黛双,正亲自撸起袖子,在火架边炙烤羊肉,一会儿涂抹各种作料,一会儿切一下块肉,美滋滋地塞进自己嘴里,吃得喜笑颜开。 “跳得好!” 一舞跳罢,李曜鼓了鼓掌,兀自斟满酒水,举杯道:“来来来,今天我们不醉不休!干杯!” “干!” 帐中众人纷纷举酒应和。 李曜一饮而尽,轻轻一抹唇角的酒渍,提上一只酒壶,捧着两盏酒杯,起身走到大帐中央,跳舞的少女们纷纷自觉地退至一旁,便见她朝祁黛双招了招手:“祁刺史,请过来。” “是。” 祁黛双擦了擦手,恭敬地站到李曜身侧。 李曜递给她一个酒杯,随即给自己和对方各倒了满满一大杯,郑重地说道:“此番重创步利设,诛杀其子,全赖诸位通力合作,而其中立下首功者,非祁刺史莫属!” 她说着,放下酒壶,面向祁黛双,双手举杯道:“所以,为了感谢你的功劳,这一杯酒,我要单独敬给你!” 其实,坐在这里的人,除了李曜和她的一票重要随行者,以及祁黛双与几位焉支军的骨干之外,还有许多被李曜和祁黛双收服的牧民头领。 李曜通过这一番话,直接向这些不了解实情的人表明,她和祁黛双两人之间,谁才是主导这一切的策划者,谁才是你们真正的主人。 祁黛双自是知道主次,更晓得明昭公主倾注心力帮助她,其目的肯定不怎么单纯,只不过她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丝毫不敢表露出来,忙捧杯笑道:“承蒙贵主谬赞,实在愧不敢当,黛双一个粗鄙女子,多次得贵主相助,才得以成就今日之势,应由黛双先来敬贵主的酒才对。” 她说着,伸出手指头朝一旁勾了勾,侍卫队正姚万德心领神会,笑呵呵地抱来一个酒瓮。 祁黛双一掌拍掉瓮口的封泥,随即举起酒瓮,用中性十足的声音,豪气云干地道:“黛双先干为敬!” 祁黛双说罢,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抱起酒瓮鲸吞海饮,一瓮酒咕咚咕咚灌下肚去,登时引来一片叫好声。 李曜看得眼角微抽,心中不禁暗暗一叹。 这祁黛双看似行为粗放,很对这些糙汉子的胃口,可他们又怎能想到,此女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呢? 祁黛双大大咧咧地把两片嘴唇儿一抹,又毫无形象地打了个酒嗝,举起斟满的酒杯笑道:“贵主,请吧!” 李曜浅浅一笑:“好!干!” 这场庆祝宴会,进行了整整一天,许多人都当场喝倒在地,李曜和祁黛双也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待到她们被人唤醒,已是第二天的正午时分。 “请问贵主醒了吗?” 这个声音对于李曜来说,还算比较耳熟,只是此人的到来,让她感到颇为意外,忍不住脱口而出问道:“乔都尉,你怎么来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圣旨 “圣旨在此,请明昭公主出来接旨!” 帐外,驸马都尉乔师望高声回应道。 李曜听到“圣旨”二字,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忙坐起身子,却又听得耳畔传来一声嘤咛,斜眼瞥去,就见祁黛双姣好的脸蛋带着一抹潮红,身上只穿着薄薄的亵衣,把她饱满的双峰,窈窕的腰肢,修长的玉腿,纤巧的脚丫,曼妙的曲线统统都展露无遗。 李曜啧啧称奇,这祁黛双如若穿一身靓装,戴一头珠翠,姿色未必会比安红玉、庐陵公主等标致美人差多少。 只是可惜了,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汉子。 祁黛双抻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一张口就险些让李曜绝倒:“哪个瞎屡生在外面大喊大叫,魂儿都要吓飞了!等等……”随即揉了揉眼睛,扭头看向同样衣衫不整的李曜:“我好像听到了甚么接指?” “圣旨到了。” 李曜一把将祁黛双拽起来:“快些穿好衣裳,准备迎接天使。” 待得两人走出毡帐,乔师望定睛一瞧,见祁黛双穿着绯色的刺史常服,试探着问道:“贵主身边这位……可是祁刺史?” 祁黛双眼睛微微一眯,上下打量了乔师望两眼,暗道一声“这小子长得真俊”,含笑说道:“正是本人。” 乔师望点点头:“那真是巧得紧,我这里还有今上颁发给祁刺史的敕书,现在正好一并宣读。” 李曜和祁黛双齐齐跪了下去,乔师望展开一张绫锦卷轴,朗声道:“门下,焉支州刺史祁黛双,安抚黎民,开疆拓土,威震北狄,有功于社稷,着即赐封忠武将军,并为焉支州都督,掌焉支、呼延两州军事,赐以旌节,钦此。” 祁黛双马上摆出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样,动作夸张地伏身大拜:“臣祁黛双谢主隆恩!” 乔师望将敕书递给了祁黛双,又从怀里拿出一卷玉轴圣旨,念道:“明昭公主李明真奉圣谕微服出巡陇右,不辞辛劳,不惧危险,为安定边关立下功勋,着即增邑两千户,赐玉如意一柄,霓裳、鹤氅各两件,赏珠粉一斛,口脂、面药各两盒。”接着语气一转:“然李明真贵为当朝公主,不遵仪制,恃宠放旷,有失国体,特令李明真随旨官返回京师,入宫习练礼仪,待考课合格后,至南山宗圣观静修一年,望以后刻苦参悟道学,修心养性,期间未经监院许可,不得擅自出观下山,钦此。” 李曜愣怔了一下,这才接过了圣旨:“李明真谨遵圣意。”蹙了蹙眉,向乔师望问道:“我现在就走?还是……” 乔师望见她面有难色,宽慰道:“臣须得代表朝廷与祁都督进行一场简单的旌节交接仪式,估计要等个数日才会启程回京,如果贵主有甚么事情需要办的话,还请莫要着急。” “额……对了。” 乔师望忽然向李曜打了个稽首:“庐陵上个月有喜了,她说这其中有贵主的功劳,特意让我来向贵主道谢,请受乔某一拜。” 李曜连忙扶起他,笑道:“阿姊这说的甚么话,甚么叫我的功劳,我又不能帮她怀孕,这还不是因为乔都尉你有本事嘛!若说女子是地,那男子就是操犁播种的田舍汉,只要地无甚问题,你辛勤耕耘,把种子撒好,自然能得到好的收获,呵呵呵……” 乔师望嘴角抽搐了两下,尴尬地陪笑道:“贵主所言极是,师望受教了。”随后便把话题又转回李曜身上:“除了圣旨,今上还让我传口谕给贵主。” “哦?” 李曜再次屈膝跪倒,乔师望道:“今上让我问你,弩伤步利设之时,可知两国休战之事?” 李曜摇头道:“明昭不知。” 被二人晾在一旁的祁黛双插口道:“我可以为贵主证明。” 乔师望点了点头:“很好,这也是今上想问的话。” 李曜看向祁黛双,微笑道:“那就劳烦黛双为我上书作证了。” 祁黛双抱拳道:“为贵主分忧解难,乃是黛双义不容辞之任,担不起劳烦二字。” 其实,李曜抵达焉支城的第二天,驿使就送来了唐朝和东突厥两国休战议和的通报,只是因为祁黛双按照李曜的指示,没有对外公布而已。 种种迹象表明,朝廷里肯定有人借机弹劾明昭公主,让一向宠幸明昭公主的老皇帝都感到为难了,于是才对她俩颁出了这样的圣旨。 而且祁黛双还发现,明昭公主虽然会受到惩罚,可与得到的奖励以及圣旨的字里行间透出来的恩宠意味相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祁黛双现在活得不像一个正常女人,不等于她不懂得如何做好一个女人。 在成为黄山寨的大当家之前,她和两个妹妹一样,每天都要练习织布绣花,十二、三岁就学会了如何涂抹脂粉和保养肌肤。 凭她当年打劫商队得来的经验,知道那珠粉通常是由大洋大湖里的珍珠制成,以其涂面,可令肌肤晶莹润泽,至于那些天家御用的口脂和面药,她不用猜也晓得,必是千金难求之物。 同样都是女人,同样是顶风冒雪,明昭公主身子一点事都没有,可她却嘴唇开裂,手生冻疮,皮肤发燥,浑身难受,最需要这些玩意的人,分明是她好不好? 结果老皇帝不把她当女人也就算了,只给她封了个升了等于没升的官儿,更连一枚铜钱的奖励都没有,这差别待遇,实在很不正常。 有鉴于此,祁黛双觉得自己应该表现积极一点,说不定她不用开口,明昭公主都会把皇帝赏赐的东西分给她一些。 传达完口谕,乔师望又与祁黛双约定好仪式举办地点和日期等事宜,随即留下皇帝御赐给李曜的事物,向她们二人拱手作别,便策马向居延海戍堡驰去。 祁黛双果然没有猜错,她正要开溜,李曜突然一把拽住她的手,笑道:“黛双,这些你挑点拿去用吧。” 祁黛双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你看我……这样子还用得上么?” 第二百八十章 一个好汉三个帮 “真香。” “天家的事物当真了不得呀!” “是啊,抹着好舒服。” “刺史,喔不……都督真的要把这么昂贵的珠粉送给我们么?”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只要诸部与我齐心协力,把我们的地盘做大做强,以后这种玩意还多得是,嘿嘿……” 蓝天白云之下,居延海碧水之畔,一群牧民女子围在祁黛双的身边,像一群麻雀似地叽叽喳喳个不停。 乔驸马前脚刚走,后脚李曜就把皇帝御赐的珠粉、口脂、面药这三样奢侈品全都转赠给了祁黛双。 而祁黛双虽然有些舍不得,却只留下了一小部分自用,将其中大半都散发给了辖下牧民头领的妻女。 女人们闹腾的动静很大,于是祁黛双这借花献佛之举,很快就传到了李曜的耳朵里。 只不过,李曜非但没有介意,反而还暗暗赞许。 一个总揽地方军政大权的土皇帝,单纯依靠武力,难以实现治下地区的长久稳定,只有恩威并济,先严后宽,才是上策。 祁黛双悍勇善战,胆气过人,堪称巾帼不让须眉的典范,可她这收拢人心的本事更是非同寻常。 当初李曜以游击战的方式,不断拖延步利设的行军步伐,为祁黛双的行动争取到了充足的时间。 因此,祁黛双奇袭南山之后,又陆续攻破了狼山部多处聚落,几乎横扫了整个南山牧场及周边地区。 每扫荡完一处地方,祁黛双都会将当地的普通牧民和奴隶驱赶到一起,然后命令手下把突厥人的大小头领及家眷押出来示众,再当场发给奴隶兵器,只要他们在前主子家的男丁们身上割下一块血肉,便能成为她的子民,进而获得牲畜和财产物资,甚至还可分得前主人及突厥牧民们的妻女。 在这些平日里饱受虐待的人当中,尤以身负血海深仇者,对待他们原来的主子,手段最为残忍。 挖眼、拔舌、割耳、剥腹、抽肠、掏肝、剜心……怎一个狠字了得。 然而,这恰恰是祁黛双最想看到的效果。 很多人发泄完毕,理智逐渐回归,省起突厥的强大和凶暴,纷纷开始后怕起来。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们做了这种“投名状”,要想在草原上继续存活下去,除了依附祁黛双之外,已然别无他法。 战事结束后,祁黛双对这些依附过来的牧民们进行大举收编,先是从原来突厥人的奴隶里选拔出优秀者来担任头领,然后颠倒主奴关系,将突厥俘虏们全部分给这些头领为奴,并由她本人充任酋长。 因为这个新诞生的部落群体足有四千余帐的规模,而居延海属于甘州都督安兴贵和肃州刺史安修仁共同管辖的地面,祁黛双与他们两兄弟互不统属,时间一长,难免会产生军政管理上的矛盾和冲突。 所以,朝廷为了解除隐患,在红谷至南山之间的地区设置了“呼延州”以便羁縻治理。 并且规定,如果祁黛双巩固了塞外的领地,就必须将她的部众迁出居延海,安置到呼延州或焉支州的境内。 毕竟,在皇帝和多数朝堂公卿的心目中,从未把祁黛双视作中原人出身,认为她只是一个为了归附朝廷而故意改为汉姓的部落首领,自然不敢让她的势力威胁到大唐的西北要隘。 当然了,目前迁徙到居延海的牧民,也并非全部是属于祁黛双的部众,其中还有两千多人来自碛漠里的小部落,如今他们皆以牧奴之身,归入了明昭公主的名下。 同祁黛双相比,李曜对自己牧奴们的安置就简单多了,在安家兄弟的积极配合下,不消两天的工夫,这些牧奴就摇身一变成了苔草湖边的常驻民。 …… …… 呼延州,拐子河。 晴空万里,天朗气清,一条玉带般的河流从一大片毡帐群中间蜿蜒流过。 今天是乔师望代表朝廷向祁黛双授节的日子。 这个仪式原本是计划在峡山口举办,结果祁黛双临时改了主意,以彰显威名为由,安排到了这个容易被突厥人直接攻击的地方。 因为此前她和李曜得到了一个消息:步利设的地盘被颉利可汗一道命令划分成了三块区域,以位于阴山北麓的诺真水为界,狼山部只保留了西面的领地,东面划给了主管胡部的统特勤,原来一直附属狼山部的白霫部落也改由颉利可汗本人直接统辖,而代理可汗监管白霫的人,正是逃得一命又重新得到可汗重用的吐屯勿乞。 本来就遭遇丧子之痛、伤病、作战失利、部民流失等多重打击的步利设,这下可彻底气炸了,不要命似地赶赴牙帐找他的三哥颉利可汗讨说法,此时此刻正在路上承受颠簸之苦,哪还有心力来找祁黛双为他儿子报仇呢? 不过,为了安全起见,祁黛双还是在举办地点集结五千人马以作防范。 授节仪式的排场很大,过程却不繁琐。 祁黛双从乔师望的手中依次接过了门旗,龙旌,虎旌,符节,麾枪,黄幡豹尾,这些代表权利的东西造型都极为精美,一群没见过世面的牧民们只道是他们的女老大又得了什么宝贝,说不定哪天就会转送给他们,不由兴奋得嗷嗷直叫…… 此间事了,李曜也该随乔师望一起返京了。 在临走的前一天,李曜单独约见了东风堂的三位成员。 李曜驻马岸边,望着滔滔不绝的河水,对伴骑在身后的三人沉声说道:“刘安远,杜德满,敖乐根,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们三人来做。” 刘安远打马上前一步,并辔在侧,抱拳问道:“不知是为何事?” 李曜扭头看着他,微微一笑,说道:“一个好汉三个帮,我要你们马上结拜为兄弟。” 第二百八十一章 主人为何会选我们? “结拜?” 刘安远口中发出一声惊疑,一双眼睛里却不觉焕发出了一丝激动的亮彩。 对方这微妙的眼神变化,李曜看在眼里,故作讶然道:“怎么?你不乐意?” 刘安远神色一慌,连连摆手道:“不不不……不是,某乐意得很!简直太乐意了!” 李曜一拨马头,转过身来,问向杜德满和敖乐根二人:“那你们二位呢?” 杜德满和敖乐根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眸中的炽热光芒,齐声抱拳道:“我们愿意!” 李曜点点头:“既然三位都对此事没有异议,那就请随我来吧!” 她忽地扬手一鞭,跃马疾驰,刘安远、杜德满、敖乐根赶忙打马跟随其后。 只须臾工夫,李曜四人便来到了一处干涸的盐湖,只见湖边聚集了数十人,高烈、罗仁俊等东风堂新老成员,原碛漠诸部头领俱在其内,而在他们的身后,露天摆着香案火盆,旁边还有乌牛白马等祭礼,原来李曜竟早已将结拜所需筹备完毕。 在众人的见证下,刘安远、杜德满、敖乐根三人祭告天地,焚香火,结为异性兄弟。 其中,二十三岁的刘安远为长,二十一岁的杜德满居次,刚满二十的敖乐根为三弟。 宣誓完毕,李曜给这三兄弟各颁发了一面赤底黄心的靠旗。 刘安远三人见黄心正中写着他们的名字,正感疑惑,就见李曜取下腰间佩刀,单手平举至身前,一面向众人展示,一面朗声说道:“现在我宣布,刘安远为掌旗使,杜德满、敖乐根为左、右副旗使,自即日起,你们三人将代表其主,也就是我大唐明昭公主,掌统苔草湖十二部,还望诸位安分守已,同心协力辅佐掌旗使、二位副旗使,为部落发展壮大献计出力,共创辉煌。” 李曜抬手拍了三个响亮的巴掌,罗仁俊很快揪来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汉子,高烈提着一个包裹跟在他的后面,然后当众打开包裹,把里面东西哗啦啦地倒在地上,这是一堆货币,有萨珊波斯银币、粟特文钱、龟兹五铢等等,币种虽多,但无一不是来自西方。 而居延海往西不到三百里,便是西突厥的领地,在场的诸多部落头领只要眼睛没瞎,都能猜得到此人与谁有所勾结。 众人正在打量这些钱币,忽闻“呛啷”一声,就见李曜手中一把锋刃锃亮如雪的横刀已然出鞘。 旋即,寒光一闪,人头落地,喷得一个猝不及防的牧民头领满头满脸都是血,顿时把他吓得哇哇大叫。 斩罢,李曜挥刀洒血,在无头尸身上拭去刀锋上残留的血渍,随即收刀入鞘,将刀递给刘安远,肃声道:“此刀乃我随身携带之物,现在我将它授予刘掌旗使,诸位见之如见我本尊,若是谁敢阳奉阴违,行忤逆或反叛之举……” 她说着,猛地一脚将死人头颅踢飞:“形同此人!” 音落,一颗人头正好端端正正地落于祭品之间,那凝固在脸上的恐怖扭曲之态,直教牧民头领们齐齐打了个寒噤。 而站在李曜身侧的高烈与罗仁俊两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这般女子,当为一代雄杰! 刘安远双手捧着这口柄鞘精美的百炼上品横刀,只觉重若千钧。 他本为深受汉东王刘黑闼信任的贴身侍卫,汉东王败亡后,他作为战俘,被唐朝廷赐给了任国公刘弘基为奴。 任国公是个豪杰,最喜欢刘安远这样的勇武之人,甚至外出作战都打算带上他。 可不知何故,任国公府的世子却突然下令将他一顿好打。 后来他才知道,起因竟是世子妻不经意间对丈夫说的一句气话:“你生得这么黑,这般胖,若有刘四那脸面、那身段的一成模样,妾身岂会为孕子之事如此苦恼!” 天可怜见,瞧这话说的……想不被误会都难啊! 于是,任国公得知后,二话不说,就把他绑到西市里卖了。 幸好! 他做了明昭公主的家人。 更幸运的是,公主竟然让他掌管一个部落的予夺生杀之大权。 这是何等巨大的恩惠! 思及此,刘安远面向李曜,突然双膝一跪,郑重地道:“奴刘安远,一定谨遵主人吩咐,剖肝沥胆,不负主人重托。” 杜德满和敖乐根也为之动容,双双跪地表态:“奴杜德满,敖乐根,一定竭尽所能协助大哥治理部落,绝不辜负主人的厚望!” 李曜忙虚扶兄弟三人起来,代他们设酒肉招待一众结拜仪式的见证者,随后又引他们进入一顶搭建在湖面上的毡帐里谈话。 等各自坐定,李曜开口道:“我明日就要走了,这一去不知会等多久,我们才会再次相见,你们若有甚么问题,但说无妨。” 老三敖乐根最是快人快语,率先提出了问题:“主人为何会选我们?” 这也是刘安远和杜德满最想问的问题。 若论本事,在东风堂的诸多成员里,担任“总镖头”的高烈,无疑是最厉害的人物。 而“副总镖头”罗仁俊武艺虽不及高烈,但天资聪敏,少年老成,亦是不可多得之才。 然后才是他们兄弟三人。 在他们看来,这么好的差事,可比担任那个所谓的东风堂总镖头还要实惠得多,威风得多。 “这个问题很简单。” 李曜唇边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似乎看穿了他们的心思:“首先,东风堂才刚起步,暂时还离不开高烈和罗仁俊,其次,你们都是我的部曲,至少在法理上,你们所有的一切,都与我拴在一起,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三兄弟面面相觑,这是他们最为清楚的事情,听李曜这一解释,顿时恍然。 相较而言,他们的确比高烈和罗仁俊更值得李曜信任。 沉默了片刻,刘安远问道:“既然主人让我们义结金兰,想必早就知晓安远和二弟、三弟之间的关系吧?” “没错。” 李曜点了点头,认真地看向三人,缓声说道:“说起来,你们也是有缘人,你刘安远生于朔方,还曾经跟随刘黑闼在突厥呆过一段日子,你杜德满是契丹人,过去常年为突厥作战,而你敖乐根虽是靺鞨人,却是突利可汗卫士帐下的一个奴兵,你们三人有三个共同点,一是懂突厥语,二是战阵老手,三是意气相投,正因如此,你们很容易就走到了一起,而这也是我选你们来管理苔草湖部落的主因。” 第二百八十二章 安红玉的选择 人在旅程,总是去时慢,回时快。 没有了突厥人的威胁,李曜一行不再从居延海绕行至甘州,而是直接从呼延州拐子河南下,经红谷,横穿龙首山,在焉支城与西市商队会合,之后再沿河西走廊的官道东行,翻乌鞘岭,渡黄河,过陇右,只用了半个多月时间,便进入了关中。 李曜等人抵达帝都之时,已是初冬时节,在宽敞的朱雀大街上,依旧是熙熙攘攘,喧闹不绝的繁盛景象。 原本应该留在姑臧老家的安红玉,此番也跟随李曜再次来到了长安。 只是这一回,她身边多了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男孩。 “阿姊,长安有哪些好玩的地方呢?” 安红玉的幼弟安元奕骑着一匹马驹,游目四顾,兴奋地看着形形色色的人行来往去。 策马随在他身侧的安红玉微微一挑秀眉:“元奕,你来长安读书,可不是为了玩耍,难不成你把阿耶的嘱咐都忘了?” 安元奕摇头晃脑地道:“元奕当然没忘,可明昭公主说,做事需得劳逸结合,张弛有道,元奕觉得此言甚有道理,不知阿姊以为如何呢?” 安红玉瞪了弟弟一眼:“如果你能认真完成课业,自会带你出去游玩,不过前提是我有闲暇才行。” 安元奕闻言顿时有些泄气,一脸失落地道:“元奕知道了,阿姊其实根本不想陪我,是吧?” 安红玉咬了咬唇,不作回答,打马奔到队首位置,找李曜攀谈去了。 李曜扯出一抹干笑,问她:“红玉……你和你家小弟又怎么了?” 安红玉撇撇嘴道:“没什么,只是我自己心情郁闷罢了。” 李曜想了想,才道:“既然你不喜幼弟,那又为何不选择康家世子呢?” 如果不是安红玉在这一路上常跟她倾诉心事,她都差点把武威安氏一族都是祆教徒这茬事儿给忘了。 自北魏的安南陀开始定居凉州,到如今的凉国公安兴贵,安氏一族世代信奉祆教,几乎每一任族长都会兼任凉州萨宝一职。 而且,放眼整个唐朝境内,昭武九姓移民聚落最多之地,正是位于甘、凉两州一带。 其群体规模之巨,祆教信徒人数之多,从安兴贵、安修仁兄弟不用唐朝一兵一卒,自引胡兵平灭号称拥兵十万的凉王李轨便可见一斑。 可以说,凉州安氏一族之所以能够成为河西走廊上掌握军政实权的豪族,就是得益于他们在当地胡户聚落里的宗教领袖地位。 而身为武威安氏二号人物安修仁的唯一嫡女,安红玉自然难以摆脱家族的束缚和影响。 在居延海驻留的时候,安修仁曾找安红玉谈过婚嫁的事宜,指出了两条路供她选择:一是嫁给甘州录事参军康敬本为妻,为安家联姻河西第二大昭武九姓氏族张掖康氏;二是成为祆祠女祭司,并按照祭司的标准,以身作则,同意与亲弟弟安元奕举行“圣婚”,维系安家在甘凉的宗教魁首地位和形象。 结果,安红玉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二条出路。 她的理由很直接很简单,也是两条。 第一,她不想嫁给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男人。 第二,她是一个虔诚的祆教徒,认为担任大家族的主母远没有在祆祠做一名能够获取远赴波斯参拜“圣火”机会的“麻葛”更有意义。 虽然有个很可恶的附加条件,但她的弟弟将来还可以再娶一名主妻以及诸多侧妻,并不会影响安修仁这一家脉的传承。 只要彼此不同房,她其实也不排斥和自己的亲弟弟结婚。 对此,她的父亲安修仁表示完全可以理解。 因为祆教的教义比较尊重女性,地位较高的女信徒可拥有不与丈夫同居的权利,如果没有诞下子女,在家中的地位亦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所以在众多以“血亲圣婚”形式出嫁的祆教女教徒当中,终生未育者比比皆是,甚至保留处子之身者,也是大有人在。 安红玉仰头轻轻叹了口气:“元奕这孩子,本来不是这个样子,可他知道将来会与我结婚之后,整个儿就变得越来越讨厌,越来越不把我当姊姊了,他到底在想甚么呢?” 李曜哭笑不得地道:“按照你们的约定,再过两、三年,他满了十五岁,便可以和你这个姊姊举行婚礼,孤男寡女,该在新婚之夜干甚么,难不成你不知道?” 安红玉身子微微一震,随即差点把马鞭拧成了麻花,气呼呼地道:“好小子,心可真大!” 李曜本为一个来自后世文明社会的无神论者,听说身边的漂亮妹子因为宗教的原因要和亲弟弟结婚,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她都不知道自己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 瞧见安红玉这缺乏基本常识的表现,她心里顿时一阵无语。 两人并辔而行了一阵,不觉间来到朱雀门前,这里不仅有出来迎接李曜的宦官,还有专程在此等候安家姊弟的京邑萨宝何潘仁。 安红玉这次来京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照顾弟弟安元奕,其实也是来长安布政坊的祆祠学习教义经典,若完成相关的课业,她便可正式成为一名拥有主持祭祀仪式资格的“麻葛”。 李曜与安红玉见此情形,又简单言语一番,便依依惜别,各奔前程。 第二百八十三章 谆谆教诲 太极宫,甘露殿外。 大唐的开国皇帝李渊正在几个宫妃面前炫技,只见他搂着尹德妃不堪盈握的小蛮腰,单手举弓,以牙咬箭拉弦,侧身瞄向殿庭里的一个箭靶。 “嗡!” 弓弦响动,羽箭激射而出,正中靶心,顿时迎来妃嫔们一阵鼓掌喝彩。 尹德妃娇滴滴地道:“陛下箭法如神,真是老当益壮呀!” 李渊一只大手盖到她挺翘浑圆的臀部,一边轻揉,一边怪笑道:“嘿嘿嘿……岂止是老当益壮,我今晚就让爱妃开开眼,何为老而弥坚!” “陛下,妾身……” 尹德妃正不胜娇羞,宦官邱内谒走到李渊身边,打断了她的话:“陛下,明昭公主回来了,此刻已在月华门外等候。” 李渊立刻放开尹德妃,朝邱内谒挥了挥袖子,便转身走向大殿门口:“你速去将她带到我的书房来,其他人等都散了吧。” 片刻后,李曜在邱内谒的引领下快步走进甘露殿的书房,等邱内谒自觉退出房间,李曜躬身一揖:“明昭见过父亲。” 李渊目不转睛地朝她身上扫视了半晌,这才指着书案前一张蒲团,肃手道:“这里没有外人,随意坐吧。” 李曜坐定,开门见山地问道:“父亲,明昭真有必要去学那礼仪吗?” 李渊没有回答,用手指点了几下书案,敲得“咚咚”作响:“你把双手都伸到为父的眼前来。” “哦……” 李曜不明所以地伸出手,李渊一把捉起,仔细瞧了两眼,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自己好生瞧瞧,哪有公主会是这般模样的手!你该不会又亲自上阵了吧?” 李曜定睛看向自己的手,就见她手心上这些微微泛黄的新茧,显然不只是骑马的缘故,而且还需要近期经常挥舞长短兵器才会形成,久经沙场考验的李渊岂能看不出来? 李曜立时明白这是李渊以一位父亲的身份来关心她的安危,忽觉心中一暖,不由俯身低头拜下:“让父亲担忧,明昭知错了。” “知错要改!” 李渊沉着脸说道:“若不是世民说漏嘴,为父还不晓得你在河朔也曾上过战场,此前为父一直以为你只是去巡视地方,给那些边将们出点主意,可谁知你竟敢冲锋陷阵,难道你从来不汲取教训么?” 李曜知道自己这具身子的原主是因战场身负重伤,久病不愈而亡,岂会不明白李渊此言所为何来,心头暗骂了李世民一声,口中却故作懵懂道:“甚么教训?还请……父亲明示。” “你……” 李渊刚想发作,突然省起女儿已经失忆,说不定还真的不知道她自己过去是怎么“死”的,遂也不打算再追究下去,只好改口道:“上一次,你助守马邑,以战促和,功劳巨大,又以化名掩饰,自无非议,而这一次,你在两国休战议和期间挑起事端,虽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突厥人的实力,但也险些铸成重错,所幸事发之后,陇右方面通知得及时,才让出使漠北的裴相等人没有成为颉利的阶下囚,是以朝中诸臣对你意见很大,纷纷上书请求为父对你严加管束。” 李曜承认道:“不瞒父亲,派人通知裴相他们的人正是我,其实在设计击伤步利设以前,我就已经得知使团出使突厥的消息。” “果然如此。” 李渊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出所料的恍然,心里既对这个女儿的才智由衷地感到骄傲,又为她的胆大妄为感到担忧,不由语重心长地道:“你身为一名公主,本来就不能轻易抛头露面,应该多多顾及自己的名声,女子上阵杀敌,功劳再大,杀敌再多,为父也不可能破坏法制给你军职和统兵之权,到头来你出生入死,受苦受罪,又有何意义?况且我朝能战之将何其之多,可不缺你一个啊!” 李曜抿了抿唇,怏怏地道:“明昭只想做点力所能及之事,并不图甚么回报。” 李渊语气又放缓了几分,柔声说道:“好啦,为父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也明白你这样做都是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可你是为父的女儿,即使什么都不做,世间荣华富贵亦是享之不尽,而且你才貌双全,通晓诗词音律,一曲《明月几时有》名动长安,不知有多少风流才俊仰慕你效仿你,令俚俗的曲子词渐登大雅之堂,另外还有‘迁都之议’,你有理有据,驳倒当朝宰相,令满堂公卿侧目,这可是记录在案的,仅凭此两点,都足以让你流芳千古,凡事应有度,你该知足了。” 李曜暗暗叹了口气,应道:“父亲的教诲,明昭一定铭记于心。” 李渊轻轻摇头:“你只铭记还不够,须得做出表现才行。” 他想了想,才接着道:“对于你一个道士来说,那些宫中礼仪倒没甚么必要专门抽时间学习……要不这样吧,过两日,为父将去宗圣观拜谒圣祖,你也一起去,然后就留在观中好好静心修行,为父会尽量多派人手去照顾你的生活,一年之期一到,自会放你下山。” 李曜对这禁足处罚早已做足了准备,遂恭谨地拜揖道:“明昭谨遵父亲安排。” …… …… 秦王府。 翠华殿大厅里,李世民半靠在主位上,手托下巴,津津有味地听取张士贵、薛万均、李孟尝、梁建方四人的汇报。 待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把明昭公主此番西行的所有举动全部讲完,李世民眉头微微一挑:“听你们这么说,我这位好姊妹六韬三略皆能,统御谋略不在寡人之下,并且还有万夫不当之勇,连你们都未必是她的对手?” 四人齐齐点头,便由张士贵开口答道:“臣等不敢妄言明昭公主,但可以肯定,至少单骑入阵一槊击杀阿史德诘鲁,天下绝不会超过五人,而公主的箭法虽不及大王精准,却可以力挽强弓,射杀三百步外之敌。” 李世民微微一怔,沉吟片刻才道:“明昭武艺虽强,但终究是一个女子,她以前连一石弓都拉不动,没想到如今竟有如此神力。” 李世民说着,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只是可惜呀,她这次玩得太过火了。” 第二百八十四章 不知当讲不当讲 武德七年冬,十月初十,唐皇李渊率李唐宗室驾临终南山宗圣观。 在一阵旋律自然恬淡的道家法乐声中,李曜陪伴李渊一起下了御辇,父女二人站在雄伟高耸的山门外,昂首仰望,只觉如临天上仙宫。 现在的宗圣观已与李曜初次见到的模样不可同日而语。 自武德三年开始,宗圣观一直都在扩建,如今终于得以完工。 原来山门附近那一片喧闹的村落已然全部迁走,整个道观占据了数座山峰,琼台玉宇鳞次栉比,从山脚一直蔓延到山顶,看着极为壮观。 宗圣观道众早已在此候驾多时,待李渊收回欣赏景色的目光,监院歧平定与巨国珍、田仕文等几位法师一齐迎上前来见礼,随即拾级而上,引皇帝一行人等前往拜谒“老子祠”。 伴随着黄钟大吕的鸣奏和宫廷女乐们的翩翩舞姿,李渊及李唐宗室众按照地位辈分高低依序向圣祖墓焚香祭拜,整个过程漫长而繁琐。 待到仪式散场之时,李渊见天色已晚,遂下令全员在宗圣观过夜。 李曜本来就属于宗圣观的女道士,无需他人安排,便在师姐钟静云的陪伴下,径自来到了她的专属住处。 不久之前,歧平定收到皇帝派人送来明昭公主奉诏修行的通报后,除了吩咐坤院巡照苻妙真精心布置李曜的寝屋之外,还将其周边以内的房舍都列入明昭公主的道场,并且为了尽量避免公主的清修受到意外的打扰,特意在道场附近搭建了一圈栅栏,同时规定他人未经公主许可,不得擅闯入内,是以这一次不再会有其他女冠过来围观,显得清静非常。 甫一进入房间,钟静云关切地对李曜问道:“我听说师妹这次回来,必须在观中住上一年,可是闯了祸?” 李曜一屁股坐在软塌上,满不在乎地道:“这对我来说,其实也算不得甚么大碍,只是我一人禁足而已,长安那边的事宜,我皆已安排好了,况且……” 李曜眨了眨眼睛,突然伸手将钟静云拉到身边坐下,又用食指抬起对方的下巴,故作轻佻地笑道:“这样一来,明真可以经常看到静云师姐这个大美人儿,想来也是得大于失,端的不亏!哈哈哈!” 钟静云轻轻拨开李曜的手指,柔声道:“师妹心态真好,但请莫要拿我说笑,我想跟你说一件正经事。” 李曜愣了愣,好奇地问道:“哦……何事?” 钟静云郑重其事地说道:“我阿兄他想要还俗参加明年的春闱,希望你能为他作推荐人。” 李曜闻言心头突地一震,不由想起后世那些关于钟馗的传说故事,暗暗思忖道:“相传钟馗赶赴长安参加科举考试,结果因为相貌丑陋而落选,激愤之下,撞殿阶而亡,而现在真人已经存在,难不成这件事儿也是真的……” 李曜沉吟不语,钟静云虽然急切想知道结果,但不好打扰李曜的思绪,数度欲言又止,等了好半晌,见对方仍然没有回应,终于忍不住问道:“明真,此事是不是有些不太好办呐?” 李曜敛回心神,轻轻摆了摆手,道:“非也,推荐之事倒是不难,只是师妹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钟静云点头道:“这事对我阿兄非常重要,还请师妹快快说来一听。” 李曜诚恳地道:“请恕我直言,正南师兄虽然才学不俗,可当下朝廷的科举之制尚未完善,存有很多的弊病和旧俗,想必师姐也晓得,当今朝廷选拔官员依然与过去历朝历代一样,极为重视相貌形象,就算正南师兄通过科举考试,只怕也很难有入仕的机会。” 钟静云心里当然很清楚自家兄长那相貌生得有多吓人,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道:“可是……阿兄他真的不想这样埋没一生啊!” 李曜想想也是可以理解,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能看出乱世已接近尾声,天下大治的时代即将到来,朝廷求贤若渴,急需大量治国治世之才。 钟馗作为一个胸怀抱负且文武双全的年轻才俊,岂会甘心把有限的青春岁月拿来追寻这虚无缥缈的长生之道? 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在当前的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之下,连马周那样的旷世之才都因为寒门出身,没背景没人脉,只能屈居于李曜的明园里做一名门客。 而钟馗与之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如今长社钟氏只是一个介于二流和三流之间的世家,早已不复魏晋时代颍川名门的风采,再加上钟馗外形上的先天不足,若想步入仕途,注定会白忙一场。 屋中寂静了好一阵子,李曜再次开口道:“出于现实考虑,明真建议静云师姐好生去劝劝正南师兄,叫他放弃这个念头,况且今天你也看到了,道教大兴之势已成定局,修道并非不是一条好的出路啊。” 第二百八十五章 小事一桩 李渊原本是个崇佛之人,太子李建成的小字“毗沙门”,以及长安草堂寺内那块李渊为次子李世民祈病捐建的石碑像,都是无可争辩的明证。 但是,自从西汉大儒董仲舒提出了“天人感应”一说,华夏封建制度的政治理论,便始终离不开“天命所归,君权神授”这八个字。 所以,统治万民,治理世间的帝王,就又了所谓“天子”的称号。 李渊身为唐朝的开国之君,为了证明自己乃是受命于天,可谓是绞尽脑汁,费尽心机。 按照老李家的族谱,从李渊的父亲李昞开始算起,最多上溯到五胡十六国时期的西凉武昭王李暠。 然后,再让史官和大臣们翻查李暠的祖宗十八代,勉强附会到汉代的李广和秦朝将军李信。 只不过,这三位李姓先人,虽有不俗的功绩,却也在历史上犯过明显的错误。 总而言之,名声还不够好。 于是乎,李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接受了楼观道士歧平定的建议,也不拿什么考据出来证明,直接把老子李耳认作了祖宗。 而老子被道教奉为教祖“太上老君”,成了一位神仙,其地位与号召力已然登峰造极,李渊果断掘弃个人信仰,开始不遗余力地扶持道教。 就在这次拜祭老子祠的第二年,他便诏告天下:“老教孔教,此土先宗,释教后兴,宜崇客礼,令老先、孔次、末后释。” 从此,道教正式成为大唐王朝的国教。 在宗圣观出家数年的钟静云自然知道李曜所说不无道理,可她也很了解自己兄长那刚烈倔强的脾性,干脆把他们兄妹真正的意图坦诚布公地交代了出来:“明真有所不知,我阿兄想要参加科举考试,并不仅仅只是为了个人的志向,主要还是为了保住我们祖辈世世代代积攒下来的基业。” “师姐是说……” 李曜倒没有想到此事还会涉及到氏族内部的纷争,微微愣了一下,才道:“钟氏宗族里有人想要强占你们兄妹的家产?” 钟静云恨恨地道:“那些人虽然是一族,却也不大相同。” 李曜奇道:“此话怎讲?” “说来话长……” 钟静云咬了咬牙,便开始讲述他们兄妹的处境。 原来长社钟氏在南北朝时期,因主仕的政权不同,氏族分裂成了南、北两眷。 随着南北两方的政权之间激烈的对抗,两眷钟氏的后人产生了许多尖锐的矛盾,虽然隋朝结束了华夏的南北大分裂的状态,但这两眷钟氏却依然无法融洽相处。 于是到了隋末乱世,两眷钟氏各自走上了迥然不同的道路。 北眷钟直接投奔郑帝王世充,南眷钟则以财力支持的方式,求得了瓦岗军的庇护。 怎知瓦岗军败亡后,王世充对瓦岗军残余势力展开了非常残酷的报复,除了大肆捕杀南眷钟氏族人,还放纵北眷钟夺取南眷钟的财产。 在那个非常时期,身为南眷钟氏族人的钟馗和钟静云迫不得已遁逃他乡,并双双成为了宗圣观法师巨国珍的弟子。 待到李世民平灭王世充之时,南眷钟的人丁已所剩不多,连偏房出身的钟馗竟也成了未来继承族长之位的热门候选者,而代代相传的祖宅田产更是难以索回。 因为北眷钟又找到了新的靠山,那便是秦王李世民……的部将丘行恭。 这丘行恭与北眷钟有姻亲关系,可不是什么善茬,他经常利用自己领兵镇守河南之便,帮着北眷钟侵夺南眷钟在颍川祖地剩余的族产。 南眷钟氏遭遇大难,正处于低谷,钟馗得知自家亲族在家乡的状况,心中忧愤不已,可他实在没有其他门道,所以只好利用自己与明昭公主的同门关系,让妹妹出面来找李曜帮忙。 待钟静云把话说完,李曜蹙了蹙眉:“这种事情,正南师兄直接来找我便是,而他明年去参加那春闱,即使一举夺魁又能怎样?短期之内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钟静云轻轻一叹:“阿兄自尊心极强,愿意叫我来跟师妹说这推荐之事,就已是最大的限度,若是请师妹直接出手干涉,他只怕会更加无地自容。” 李曜摇头叹道:“这大男子主义,还真是害人不浅。” 钟静云奇怪道:“请恕师姐愚钝,何为‘大男子主意’,还望师妹赐教?” 李曜醒觉自己失言,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正南师兄实在不怎么擅长与女子打交道。” 钟静云点了点头:“阿兄的确如此……”接着话锋一转,问道:“但我若去劝阿兄放弃参加科举,不就等同师妹不愿意相助我们么?” 李曜呵呵笑道:“我可没说不帮忙呀,这事情包在我身上吧,我可以向师姐保证,不出一个月,那北眷钟就会把侵吞你们的田宅给统统吐出来。” 钟静云微微有些心动,问道:“如今师妹身不自由,却不知该如何采取行动?” 李曜道:“一个字,等。” 钟静云疑惑道:“等?等甚么?” 李曜微微一笑:“等一个人来见我,只要他肯来,你们南眷钟氏那点麻烦,自然就会迎刃而解。” …… …… 这一夜,钟静云留宿在了李曜的房间,两人叙谈良久,直到很晚才睡去。 次日,李曜搂着漂亮师姐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察觉屋外有动静,起身拉开房门,就见庭院内整整齐齐地站了许多宫女,险些把胆小的钟静云惊得跳了起来。 李曜早在宫中见惯了这种场面,平静地问道:“你们都是陛下派来的?” 其中一个较为年长的宫女打量了李曜和钟静云两人一眼,不卑不亢地朝李曜行了一礼,应道:“回禀贵主,是的,陛下特意派奴婢等人前来伺候贵主,照顾贵主日常的饮食起居。” 李曜点点头,问道:“你可知陛下现在何处?” 这宫女道:“因山中天气清寒,陛下颇感不适,已在半个时辰之前下山了,陛下临行前托奴婢给贵主带几句话,只是须得入屋对贵主说。” “那你进来吧。” 李曜让这宫女进了屋,钟静云见两人神神秘秘的样子,只道是她们要说什么天家机密,正想退出房间,却被李曜开口叫住:“师姐请留步,只是小事一桩,无须回避。” 这宫女朝钟静云恭敬地欠了欠身,才轻声地道:“陛下之所以没召见贵主便不辞而别,其实是想给朝臣们留下一个印象……陛下是真的在生贵主的气,而非敷衍他们。” 一旁的钟静云听了,不禁动容道:“百闻不如一见,看来陛下对师妹的确是真心相待呀!” 李曜淡淡地笑了笑,心中却是暗自一叹。 很显然,她的一些作为已然踩到了这个男权社会上层群体所能容忍的底线,所以才会受到这样的禁足处罚。 到得如今,她算是彻底明白平阳公主为何会说出那样的遗言。 纵横四海,驰骋天下。 何尝又不是她的理想呢?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三公子 稷州,武功城。 夜已深,紧靠北城墙的谭国公府内,依旧灯火通明,丝竹悠扬,歌乐声声。 今日是左监门卫大将军丘师利的五十岁生辰,主客齐聚正堂,一面推杯换盏,一面观赏伶人们的歌舞表演,时尔叫好,时尔抚掌助兴,气氛好不火热。 谭国公丘和毕竟年过古稀,熬不起夜,此时已回房歇息,因此一曲结束,寿星丘师利忙命人添加香炭,奏响艳曲,并唤出了府中的美婢们出来陪玩,很快,满堂宾客无不左拥右抱,行为亦渐渐放纵起来。 正当众人荒唐相戏之时,一个奴仆快步进来,悄悄走到丘师利的身边,对他附耳低语几句,丘师利微微一震,忙不迭吩咐道:“快去把人请进来……” 他忽然一顿,扫了眼四周胡天胡帝的场面,赶紧推开偎依在怀里的侍妾,改口道:“不用了,我亲自去迎见。” 丘师利来到前院,就见仪门前站着一名女子,头戴幂篱,穿着利落的骑装,手上托一个锦盒,身姿纤秀挺拔,看起来气质颇为不俗。 那女子一看到丘师利,立即上前几步行礼,声音空灵而低沉地说道:“我深夜拜访贵府,如有失礼之处,还请丘将军见谅。” 丘师利感觉对方的声音似曾相识,却又对自己的猜测感到难以置信,遂站定脚步,恭敬地道:“无妨,娘子太客气了,今日丘某过寿,来了即是客,还未请教娘子芳名?” 那女子没有回答,只将锦盒递到丘师利的手中,淡淡地道:“丘将军一看贺礼便知。” 丘师利打开锦盒,盒里有一只品质上乘的玉龟,刻有“如月之恒,寿比南山”八字的龟背上放着一张纸条,掌灯仔细一看,就见上面只写了一个署名:“三公子。” 丘师利看得瞳孔直缩,双膝发软,好半晌才强自镇定下来,恭谨地肃手道:“呃……此礼甚为贵重,丘某真是受宠若惊,还请娘子到里边一叙。” 丘师利将这女子引入客堂,挥退左右,突然伏身拜道:“臣丘师利拜见贵主。” 女子抬手虚扶:“丘将军免礼。” 丘师利起身,犹豫了片刻,才道:“请恕臣斗胆,近来有一些传闻,说是今上义女明昭公主的相貌,与贵主一模一样,可否让臣一睹贵主尊容,以解心中之惑?” 丘师利虽还没有见到此女的面目,可对方的一言一行,都自有一种超凡的气度,与那位令他深感折服的平阳公主相比,简直形如一人。 而且,“三公子”这个称谓,亦正是平阳公主当年女扮男装招揽他时用过的化名! 女子摘下幂篱,现出一张倾国倾城却又不失英气的丽颜,不是李曜又会是谁? 丘师利瞪大双瞳,失声叹道:“贵主竟变得这般年轻,太不可思议了!” 要知道,当年平阳公主与丘师利初次见面时,就已是双十许人的模样,而李曜看起来只是一个刚及笄的妙龄少女。 李曜轻轻挑眉道:“我以前很显老么?” “不不不……” 丘师利连连摆手,解释道:“臣的意思是说,贵主根本不像年近三十之龄,臣从未见过有人能够重返青春,是以大感惊奇,还望贵主莫怪。” 随即,他忙把话头转入正题:“不过,臣听说贵主正在终南山宗圣观修道,贵主往来数十里地,又是午夜到访,想必并不只是为了给臣祝寿吧?” 李曜点了点头:“丘将军快人快语,我就长话短说……” 丘师利听得李曜把丘行恭帮妻家北眷钟霸占南眷钟祖产之事说了一遍,慨然道:“贵主可能也晓得,行恭向来生性严酷,最近几年,他跟随秦王四处征战,赚得了不少军功,对我这个大哥,也越来越不尊重,连我的寿宴,都没有任何表示,不过他对家父家母倒是极有孝心,家父在朝野德高望重,当年激流勇退,告老归乡,就是为了保得一世清誉,最不能容忍子女家眷有为非作歹之举,所以请贵主放心,只要臣将此事上报家父,用不了多久,我那二弟就会亲自上终南山,给贵主同门师兄姊赔礼谢罪,还南眷钟氏一个公道。” 李曜微笑道:“既然如此,就有劳丘将军了。” 面谈完毕,丘师利知道李曜因故被皇帝禁足于宗圣观,亦未多挽留,将李曜护送到了城墙下,正打算去城门口打点守夜的士卒放行,却听得李曜微笑道:“丘将军不必多此一举,我不想引人注目,自行离去便是。” 话音一落,她的人已凌空而起,足尖在城墙上连续点了几下,身影有如一鹤飞天,转眼间便消失不见。 丘师利呆呆地看了眼夜空中皎洁的明月,又看了看面前高大的城墙和空空如也的城头,不禁耸然动容:“难道李三娘真的是谪仙人?” …… …… 翠微峰,金丹殿。 宗圣观法师巨国珍手持拂尘,盘膝坐于木制的高台,他的身侧坐着三人,左边是钟馗、钟静云兄妹,右边则是一位气质高冷的清丽女冠。 在他们的身前,有一口巨大的炉鼎,里面正腾腾地冒着热气,几位道僮在炉鼎周围忙成一团。 那清丽女冠正目不斜视地看着炉鼎,突然袖子在空中一卷,随即摊开手心,现出一个小竹管,她取出薄薄一卷纸,小心展开来看,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字:“回房。” 清丽女冠收起竹管和纸条,不卑不亢地对巨国珍说道:“师父,我想回房一趟,还望允准。” 巨国珍微笑着挥了挥拂尘:“速去速回,为师还等着你来做最后的调试呢。” “好的,请师父稍等片刻,弟子马上回来。” 清丽女冠说罢,便急急下山返回了坤院住处,一群侍女纷纷迎上来,女冠不待她们靠近,便道:“你们都退下吧,我只是回来取个物件。” 清丽女冠推开房门,后脚跟刚迈进去,忽觉耳畔风响,一道虚影倏然闪过她的身侧,定睛看去,就见一个与她身形相貌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子站在了屋中。 这女子微笑道:“我回来得有些晚,真是辛苦你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师兄看出来了? “其实算不得晚,但若再等一阵,巨法师让我上去炼药,只怕就要露陷了。” 清丽女冠取下头上道簪,散开一头青丝,自行宽衣解带起来。 屋中两女自然是兰韶英和李曜。 兰韶英乔装打扮成了李曜平日的女道士模样,而李曜穿着一身干练的窄袖青衣,整个儿好似后世电影里的女侠。 虽然李曜与兰韶英样貌有七成相似,但毕竟表面年龄和身高五官存有差异,普通人只需仔细多看几眼,还是能够把两者间的不同之处识别出来,所以李曜为了彻底做到以假乱真,对兰韶英动用了一些简单的易容之术。 两人迅速换了衣服饰物,随后李曜卸去兰韶英面上的点胶和妆粉,再在她的脸上进行二次化妆,发髻改成简便大方的双螺髻,又摇身一变成了个平平无奇的侍女。 由于宗圣观的道门玉律非常严格,除天家派来之人,其他非玄门道众皆不得入内,包括王绩那样的半吊子道士也不行。 因此,李曜最初只带上了鱼玄微、张玄妙、宋玄尘三个弟子,而后她为掩人耳目便于自己秘密出行,又略施小计,以移花接木的方式,用兰韶英换掉了皇帝安排在她身边的一个宫婢。 李曜根据兰韶英的汇报,得知巨国珍会让她现场指导炼药,于是取了一小包事物,独自来到金丹殿。 巨国珍一见到李曜步入殿堂,当即下了观火台,吩咐道:“明真你总算回来了,为师马上要亲自做示范,快些上去看着火候。” “是,师父。” 李曜低头行了个礼,双膝微微一弯,便跃上了高台,敛袍坐于巨国珍原来的位置,旋即发现身侧的钟馗、钟静云两人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儿,趁巨国珍忙得自顾不暇,含笑悄声道:“忧事不出数日必解,师兄、师姊还是把心思放在修行上吧,否则师父他老人家瞧见了,怕是又要训你们一顿。” 钟氏兄妹看她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不约而同地齐声问道:“明真可是收到了好消息?” 李曜总不能告诉这兄妹俩,这是自己结合后世的史料和当下的传闻,得出丘师利和丘行恭两兄弟之间关系不和的结论,然后为了利用老大对老二的不满心理,偷偷溜出道观,孤身跑去数十里外的武功县,夜里拜访了一个浑身酒气的大老爷们吧? 于是,李曜想了想,卖了一个关子:“师妹我还是那句话,那个人一定会来的,你们尽管放心好了。” 这时,炉鼎中的丹药炼制也到了最关键的步骤,钟氏兄妹不好再多问,而李曜也已集中注意力,观察炉鼎的火候。 唐代没有水银温度计,李曜虽然知道制作方法,但以现有的技术条件,根本做不出所需温度计的耐高温玻璃,只得入乡随俗,透过鼎盖上的三个大圆孔,以肉眼来判断鼎内丹药的炼制状况…… 俗话说,十个高道九个医。 有唐一代,堪为第一医学大家,非妙应真人孙思邈莫属。 就在前不久,宗圣观监院歧平定被拜访宗圣观的孙思邈诊出“息贲”之疾,说他右躯有“病积”,意思即是身子里有肿块。 歧平定自抚肋下,果然摸到一个微微鼓胀的地方,孙思邈告诉歧平定,摸之若感疼痛,则已药石无医,若无痛,则施以化湿、理气、健脾疗法,或许能保数岁寿元。 听闻此事之后,李曜认为此病十有八、九是癌症,并亲自为歧平定诊治,结果不出她所料,竟是原发性肝癌。 李曜不得不由衷地佩服那位从未逢面的“药王”孙真人,即使在一千多年以后,无论中西方的医学,都将健脾疗法视为治疗肝癌的关键所在。 因为脾虚容易引发黄疸、消化不良、血液循环不畅,从而导致肝癌恶化,李曜记得原史里的歧平定享年七十七岁,算起来应该是贞观四年才去世,在这个时代已属于长寿者。 不过李曜看那歧平定鹤发童颜的模样,说他只有六十来岁,估计没有几个人会怀疑,若是他没患这病因来源不明的绝症,只怕活个百岁亦未尝可知。 歧平定倒是看得很开,开始为传承生平所学做准备,时常下山去物色新的弟子,并指定同门师弟巨国珍为宗圣观的下一任监院。 然而,甚感荣幸的巨国珍,却明显不愿意太早接下师兄的班。 或许是受到了李曜那本《炼丹要略》里的后世药学理论知识的启发,被人誉为“关中第一炼师”的巨国珍,对传统的“长生药”已经渐渐失去了原有的兴趣,越来越专注于研究治病救人的药物,并为此倾入了大量的物力、财力、精力,所以近年来他又招收了五名弟子来以分担他和钟氏兄妹三人每日繁重的工作量。 过不多时,李曜长身而起,从袖口拿出自行带来的那一包事物,走到高台边缘,对准鼎盖圆孔,将粉末徐徐撒入炉鼎中。 巨国珍问道:“明真,你放了甚么?” 李曜拍了拍手,跳下观火台,递给巨国珍一卷帛书:“此乃弟子依照古方配制出来的药品。” 巨国珍拿着帛书细细阅览,片刻之后,他捋了捋须,问道:“这方子中的几味罕见药物,皆非南山一带所出,却不知明真从何处获得?” 李曜不好说这些是她拜访了丘师利之后,又跑到盩厔县采购的材料,遂眼不眨心不跳地道:“明真托人收集而来的。” “原来如此。” 巨国珍点点头,没有再多想,便迅速投入到此番炼药最后的收尾工作之中。 忙碌完毕,已是日暮时分,李曜和钟氏兄妹一齐下了翠微峰,行至半途,钟馗环视四周,见附近无人,低声问向李曜:“师妹,你这两天是不是下过山?” 李曜脸上闪过一抹惊讶,随即洒然笑道:“师兄看出来了?” 钟馗颔首道:“你和她虽然容貌话音让人看不出破绽,但举止终究有些不同。” 钟静云奇道:“阿兄,明真,你们在说甚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李曜附耳对钟静云说了几句,钟静云张大了眼睛:“明真是说,今天陪了我们大半天的那个你……其实是你的替身?” 钟馗感慨道:“我算是彻底相信明真便是那位公主,亦不知我们该不该继续对你以师妹相称啊!” 第二百八十八章 无需誓言 钟静云揽住李曜的肩头,撇嘴道:“阿兄说的甚么胡话,难道明真被今上钦册为公主,就不算我们的师妹了么?” 钟馗浑若未闻,表情忽然变得无比认真,低低问道:“你……本来应是那位平阳公主吧?” 钟静云身子突地一僵,口中不相信地道:“这怎么可能,师妹才多大年纪……” 李曜仰头直视着高大的钟馗,眸光没有因他的话产生一丝波动,声音平静地打断了师姐的话:“我是她,但也可以说,我已不再是她。” 钟静云不由自主地收回揽在李曜肩头的手,脸上满是不可思议之色,左看看钟馗,右看看李曜,双唇阖动了几下,却连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钟馗又问道:“那么,明真的失忆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李曜反问道:“你以为我连这种事也会骗你们?” 钟馗那张骇人的面孔闪过一丝慌张,忙俯首赔了一礼,缓声解释道:“明真,我绝非此意,只是当初觉得你的出现太蹊跷,身份转变太过突然,所以忍不住作了一番打听,本来还有些将信将疑,可静云说起丘行恭的时候,你的回答充满了自信,就像一个上位者等待下属自行前来认错似的,众所周知,丘师利、丘行恭两兄弟都是平阳公主当年的旧部,所以我不得不怀疑你就是平阳公主。” 钟静云听完这一番话,顿时明白兄长为何会那般轻易识破师妹替身的缘由。 无论相貌如何神似,无论口音模仿得如何惟妙惟肖,若无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傲人风采与一切尽在掌握的强大自信,都无法复制李明真那耀眼夺目的个人气场,与之相比,替身则逊色了许多。 虽说如此,但是那个替身与李明真高度吻合的清冷气韵,以及行动无意间展露出来的灵巧身手,绝不是武艺平平之人所能模仿的。 钟静云居于远离尘世喧嚣的道观,却也不时随兄长下山走动,算不得孤陋寡闻。 她知道,这世间但凡拥有替身的人,无一不地位超凡,声望斐然。 而替身最重要的素质,便是一颗赤胆忠心,有着慷慨代主赴死的觉悟。 放眼整个天下,除了那位大唐开国公主,还有谁能让那样一个清丽绝美的非凡女子甘愿为其充当替身…… 心绪翻腾许久,钟静云终于开口问道:“明真,你现在是不是什么都记起来了?” 李曜轻轻摇头:“我没有以前的记忆,但我既然发现自己是平阳公主,自己的过去,包括那些与我有紧密关系的人,自然都可以慢慢查出来。” 钟静云握住李曜的一只手,颤声问道:“你还是我的师妹,对吧?” 李曜重重地点了点头:“是的,你永远都是我的师姐。” 钟静云上前一步,把李曜抱入怀中,眸中漾着泪花儿,而李曜搂在钟静云背上的手却悄然一指,向一旁的钟馗示意其身后。 钟馗不由扭头一看,就见远远几点亮光正沿着道路朝这里的方向徐徐前行,忙轻咳了一声,提醒道:“有人来了。” 钟静云放开怀抱,李曜的肚子适时地发出了抗议,钟馗似乎想起了自己与李曜初识的往事,忍不住笑了笑,说道:“我们莫要饿坏了师妹,一起去用膳吧。” 当下三人朝观中的膳堂走去,很快与几个手提食盒的僮子擦肩而过,钟馗待他们走远,向李曜轻声问道:“我和静云是否需要发誓,不对任何人说起你的身份呢?” 李曜莞尔笑道:“正南师兄,我和你们是真正可以相互依靠的人,哪还需要甚么誓言呢?” 钟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强自憨笑起来:“师妹说的是,哈哈哈……” …… …… 在膳堂愉快地吃了顿晚餐,李曜和钟静云回到坤院歇息,刚迈进大门,就瞧见鱼玄微、张玄妙、宋玄尘正在跟几个女冠聊得起劲,三个小丫头看到师父、师叔回来,急忙迎过来行礼,其中尤以鱼玄微对钟静云叫得最甜,钟静云叹道:“明真这几个徒儿乖巧得紧,可惜我这个师叔,才学疏浅,教不了她们甚么。” 李曜笑道:“师姐过谦了,师姐剑术独树一帜,技巧也比我精细得多,要不师姐来代我教她们剑法,如何?” 钟静云不假思索地点头道:“好啊。” 三个小丫头齐齐拍掌叫好,鱼玄微一时激动,又犯了口无遮拦的毛病:“多谢师叔,这下我们终于能学到真正的剑法啦。” 钟静云奇怪地问向李曜:“怎么?难道你没有好生教过弟子剑法?” 李曜干笑了一下,解释道:“我的剑法过于霸道,不适合这三个孩儿学习,所以只教了她们两套剑舞。” 钟静云突然省起李曜这次入观以来,都没见过她对三个弟子授课,好奇道:“那你平时都传授了些甚么?” 李曜一时语塞,平日里最爱学习的宋玄尘把随身携带的一本厚厚的经折书递到钟静云手里,开口道:“这本《真经释义》是师父分发给我们的书,说是能教给我们的知识,都写在了上面,只需自己习读即可。” 钟静云提高灯笼,借着灯光,随手翻看了一下,见到这是关于《道德经》的内容详解和点评,不禁摇头笑道:“明真,你这个师父当得可真悠闲,不如把她们三个都交给我好了。” 李曜也不矫情,很光棍地答应下来:“好吧,那就有劳师姐费心了。” 于是,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钟静云都在担任着鱼玄微、张玄妙、宋玄尘三女代理师父的角色,而对弟子学业不太上心的李曜,除了偶尔与巨国珍研究医药制品以外,把大半的精力和时间都放在了分析和处理外界的事务和消息上。 静修的日子混得很快,不知不觉,便到了十一月。 初一这天,秦王府将军丘行恭冒雪来到宗圣观求见明昭公主,距离李曜拜访丘师利的那一夜,刚好过去了两旬。 李曜得到通报后,当即唤上钟馗和钟静云兄妹一起出来接见丘行恭。 甫一见面,丘行恭就扑通跪倒在雪地里,泪流满面地哽咽道:“行恭愧对贵主的恩德,听信妻家谗言,行助纣为虐之举,只要能解贵主心中之气,行恭任凭发落!” 第二百八十九章 先行者 李曜其实早已查明,当年这丘行恭跟随平阳公主作战时,年轻气盛,冲动鲁莽,曾险些因此栽在阴世师的手里,全靠平阳公主领兵拼死营救,才帮他捡回了一条命。 有道是“知恩当图报”,何况是救命之恩,可丘行恭这恩没报不说,还欺压到了恩人的同门头上,按照这个时代的社会道德标准,这已完全属于不当人子的行为,事情一旦传扬开来,无论是谁,都再也无法抬头做人。 于是,谭国公丘和得知次子的不良行径之后,立即以书信的方式将丘行恭狠狠地痛斥了一通,随后他的兄长丘师利又“好心”地托人传话给他:“明昭公主的同门师兄姊正是南眷钟的族人,你自己看着办吧。” 丘行恭自感羞愧难当,他现为秦王李世民麾下的一员心腹将领,岂会不知明昭公主的真实身份,果断从任职所在地洛阳一路狂奔来到李曜面前谢罪。 李曜睨视着丘行恭:“你有功于朝廷,又是秦王的人,教我怎么发落你?” “我……” 丘行恭不知该如何作答,脑袋不由得伏低了几分。 李曜淡淡地问道:“此事秦王知晓吗?” “是……是的。” 丘行恭回答的声音很低,额头埋得更低,几乎埋进了雪里。 果然有压力才有动力!李曜暗暗轻笑了一声,初时看到丘行恭这般急切赶来的样子,她就猜到了几分,遂沉下脸来,肃声说道:“秦王现在的状况,可容不得底下的人给他添乱,你曾解过秦王性命之危不假,但除此以外,你的其他功勋对于朝廷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否则你又何至于今时今日仍只是一个郎将,你受点惩罚,甚至被贬官夺爵都是小事,连累了秦王才是大事,该如何填补过失,想必无需我来教你吧?” 丘行恭不敢抬眼去看李曜的表情,在山门前的地面上重重一磕:“贵主教训的是,行恭从今往后,一定痛改前非,绝不会再倚势欺人!” 李曜见他认错态度诚恳,不似作伪,便对钟氏兄妹说道:“接下来,你们和他找个地方慢慢谈,我不能出去,只好先失陪了。”说罢行了一礼,转身朝观内走去。 李曜在金丹殿只等了小半个时辰,钟馗和钟静云就欢欢喜喜地回来向她表达感谢。 原来丘行恭在来到宗圣观之前,便将北眷钟非法占取的田宅财产统统还给了南眷钟。 而李曜之所以一直没有问起相关事宜,是因为她知道丘行恭跑来认错,只是走个形式而已。 既然事情已经解决,钟馗也就放弃了参加科举的打算,定下心来修行悟道。 三个月后,李曜收到了沙州刺史张护寄来的书信,说是“明华观”竣工久矣,而敦煌张氏、李氏、令狐氏、索氏四个中原大族早已全部改奉道教,如今万事俱备,只待高道前来纳徒授课,弘扬神州道学。 诏令难违,李曜无法亲赴西疆传教,只得另寻他人代劳,好在宗圣观监院歧平定曾当面对她做过保证,如果沙州那边的道观一俟建成,他必会安排合适人选过去传教。 只不过,沙州距离遥远,路途艰险,有此意向的年长者很难承受长途跋涉之苦,而宗圣观圣眷正隆,有一定修为的青壮年者大多都不愿离开,结果只有钟馗和一个名叫吕道济的法师站了出来。 钟馗的主动请缨,令李曜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巨国珍曾对李曜谈及钟馗入道的原因,便是他罕见而诡异的命相,说他天生神煞之相,虽是个阳刚男儿,却有着至阴的命格,若不出家寻求神明庇佑,人生定然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当然,李曜肯定不信这些玄而又玄的说辞,可根据实际来讲,她也不得不承认,钟馗样貌不佳,脾性烈,说话又直,想要入仕搏取功名,倒还真不如好好做一名道士,凭着他那超凡的本领与才华,成为一位青史留名的高道,其实亦并非难事。 在两位响应者临行之前,歧平定向皇帝李渊上书奏明此事,李渊得知这所谓的“明华观”属于明昭公主,不由得老怀深慰,只道自家女儿考虑长远,立刻敕封钟馗为法师,授吕道济为从五品“朝散大夫”,并厚赏财帛以作盘资。 歧平定、巨国珍、钟静云等宗圣观道众把钟馗和吕道济送至山下,饯行叙话许久,才依依告别。 返回坤院后,钟静云发现兰韶英再次扮成了李曜的模样,不禁会心一笑:毫无疑问,她这个好师妹为钟馗和吕道济送行去了。 钟馗那厢才刚走到盩厔,李曜就纵马追上了他俩:“道济师叔,正南师兄,请暂且留步!” 虽然李曜头戴幂篱,身着男装,但吕道济却是个眼力极好的,立刻认出了她,不由下马行礼道:“吕道济见过贵主大驾。” 李曜虚扶他起来:“道济师叔多礼了,称我‘明真’即可。” 钟馗也慌忙翻身下马,上前问道:“明真到得此地,不知所为何事?” 李曜交给钟馗一个锦盒:“师兄先过目一下吧。” 钟馗打开盒子,就见里面是几本手札,俱都是李曜近日来潜心研读道家经典所作的笔记,他粗略地翻阅了片刻,问道:“明真,你的观点似乎有些新奇啊。” 李曜解释道:“师叔,师兄,西疆的情况与中原完全不同,那里佛教极为兴盛,寺院林立,信众广泛,而吾教道场,方圆千里也寻不到几处,你们若想在那里站稳脚跟,须得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事制宜,切不可墨守成规,照搬传统,如果有必要,适当借鉴僧人传教之法,亦未尝不可。” 吕道济神色凝重地道:“依明真言下之意,我等须要重新编篡经文,修改教义,可如此一来,无异于开宗立派啊。” 这个时代的道教并没有后来“全真教”那样更为合理的神学理论体系,也不具备佛教、天方教那般严密的组织性,内部分支派系可谓多如牛毛,所以吕道济听了李曜的这番话,第一反应就是明昭公主想要自立门户,而他们二人则是代其传播教义的先行者。 钟馗拿出一本手札,指着封面上的“哲学”二字,皱眉道:“明真送给我们这些文本以作参考,怕是早已有了自成一派的念头吧?” 李曜点头道:“没错,大道常新,才可顺时应势,洞烛先机。” 吕道济动容道:“说来惭愧,本来我此番前往沙州,只是厌倦了闭关清修的日子,打算借机云游一番,如今听得明真这番真知灼见,真是有如醍醐灌顶啊!” 说罢,吕道济与钟馗不约而同地朝李曜深深一拜。 李曜将二人扶起,又嘱咐了几句,祝他们一路平安,这才扳鞍上马,扬鞭而去。 第二百九十章 论如何成为伟大的神棍 武德八年,依旧是战事频发的一年。 新春伊始,突厥和吐谷浑各自遣使入朝请求互市,李渊大喜,当即答应下来,唐朝借此购入巨量的牲畜,使得历经丧乱的中原地区渐渐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然而好景不长,和平仅仅维持了一个春天,便因突厥人和吐谷浑人的突然发难而终止。 四月,吐谷浑的党项部趁唐军疏于防备,长驱直入渭州,在襄武、鄣县一带烧杀掳掠,而在凉州,胡人睦伽陀与突厥里应外合突袭姑臧,几乎打破城池。 没过多久,颉利可汗亲率大军进攻灵州,李渊气愤难当,决定以后降格对待突厥,不再书写国书,一律改用诏书敕令。 从七月开始,突厥和吐谷浑似乎商量好了一般,一而再再而三的骚扰犯境,战火以燎原之势,迅速波及了陇右与河朔的大部分地区。 八月中旬,肃州刺史安修仁在且渠川击灭睦伽陀,朝野上下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收到了并州军在太谷全师覆没的消息。 此一战,颉利可汗对唐军布下重围,郓州都督张德政及数万唐军将士死战捐躯,中书侍郎温彦博等幸存者沦为战俘,并州道行军总管张瑾仅以身免,使得李渊苦心经营的北方防御体系受到了最严峻的挑战。 但巨大的牺牲与代价亦为唐军换来了转机,仅过了十数日,灵州都督任城王李道宗率部在灵州取得大胜,为唐朝扳回关键一局。 此后,代州都督蔺謩败没贺咄设于新城,霍国公柴绍退欲谷设于鄯州,右领军将军王君廓大破热寒特勤于幽州,唐军连战连捷,成功地遏制了突厥人的攻势。 而吐谷浑人后来的几次入侵,皆遭到了唐朝军民的迎头痛击,被杀得落荒而逃。 外部压力稍缓,李渊又把心思转移到了儿女身上。 十月中旬,老皇帝终于解除了李曜的“禁足令”,让她参与主持了下元节的祭祀大典。 此事无疑向世人释放了一个明确的信号:皇帝对明昭公主依然宠爱有加。 于是祭典结束之后,许多久未光顾明园的贵客纷至沓来,白玉楼又恢复了往昔高朋满座的盛况。 然而,李曜住惯了恍若仙境般的终南山,再回到喧嚣的尘世之中,却感到有点不习惯了。 李曜为了应付那些不得不接见的王侯公卿,很难腾出时间处理自己的事情,甚至有的时候,她不禁会想:“自己是不是回来的太早了?” 呆在宗圣观的一年时间里,李曜其实过得很充实,为了把储存在脑海里的未来知识和先进理念全都记录下来,经常日夜笔耕不辍。 当然,由于有兰韶英这个替身挡着,李曜也悄悄溜出去过几次,甚至有一次还跑出了千里之外。 在祁黛双与梁元度大婚的那天,李曜女扮男装,改名换姓,化身为一个富家子弟,大摇大摆地登门送上贺礼,然后美滋滋地吃了一顿喜宴,又闹了一回洞房,这才尽兴离去。 由始至终,李曜都没有被别人认出来,直到后来祁黛双看到一张留言条,才知道明昭公主竟然亲自来过。 而李曜前脚刚回到宗圣观,就收到了钟馗和吕道济联名写给她的一封信,说他们抵达敦煌后,受到了当地文武官员和各大氏族的隆重欢迎,只是刚入住明华观的时候,他们出于谨慎,并没有立刻采纳李曜的提议来传授经义,结果很快出现了“水土不服”的现象,每天前来听讲的人很多,但有意入道者却寥寥无几。 为解决这个窘况,二人经过一番仔细琢磨和讨论,决定尝试采用李曜手札里面最为他们认可的两种办法来进行传教。 第一种办法是简化教义,把繁琐复杂的义理全部进行缩改,并减少原来门类众多的斋醮科仪。 对此,李曜在手札中特意作了相应的解释。 她认为信仰源于恐惧,恐惧源于未知,而无知正是一种极易对未知事物产生恐惧的思想状态。 这个时代,大部分的百姓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理解能力极其有限,可以说是无知的群体。 换而言之,只有尽量降低知识门槛,才会有更多的人愿意接受道教的教义。 同理,第二种办法则是学习佛教的通俗化,将晦涩难懂的经书内容改编为浅显平易的“变文”。 讲变文需要连说带唱,按照当地的习俗,这项工作平常是由地位不高的人来担任,对于拥有法师头衔的吕道济和钟馗来说,实在有些纡尊降贵。 不过好在刺史张护是个精明人,钟馗、吕道济在他面前提起这个想法的第二天,就有两个自称擅长编撰和俗讲变文的人请求拜入玄门。 于是,钟馗和吕道济重新制定的讲经方式,一经推出便受到了广大士庶百姓的普遍欢迎,其中尤以改编自《逍遥游》的寓言故事最受人追捧,结果不到一个月,两人就招收到了上百名弟子,俗家信众更是数以千计。 李曜看完这封字里行间透露着振奋之情的书信,不禁轻轻一叹:“看来只有我亲自出马,才能把道教传向全世界了。” 李曜从来不相信神佛,但不代表她不懂得如何成为一名神棍,她只是不屑去建立“太平道”、“白莲教”那种全靠装神弄鬼和耍小把戏欺骗愚昧民众的宗教组织。 因为人多未必能办好事,一个教派若没有严密的逻辑思想体系,生存能力再强,受众再广泛,也成不了大气候。 道教则不然,虽然存在很多缺陷,却融汇了整个华夏文明的文化体系。 而道家的哲学思想,更是华夏文明的根底。 所以李曜将来的计划,不止是让道教成为拥有人口基数不亚于世界三大教的宗教,还要将华夏文化传扬到整个世界。 但是,钟馗和吕道济两人明显还不敢采用她摆在首位的建议,即消除从古至今严重制约道教发展的一个最致命的缺点——森严的门派界限。 道教内部长期形成的派别观念,让道众们变成了各不统属的团体,形同一盘散沙,如果不能制定统一的教义,根本无法打破这个屏障。 在李曜心目中,最简单有效的解决办法,就是建立一个道教联盟,先把其他道派吸引进来,然后再慢慢吞并,直至所有的联盟成员彻底融合为一个真正的整体。 而在对外传播方面,李曜更不会排斥使用非常手段。 在特定的情况下,她也会积极学习天方教和基督教以武传教,排除一切阻碍她前进脚步的人和事物。 另外,她还认为应该汲取佛教后来在西域迅速衰败的教训,严禁大兴土木营造那些劳民伤财的大型建筑和雕像,更不准教徒利用宗教的名义盘剥和搜刮信众的财物。 只不过,她若想顺利实现上述的一切,还需要尽量摆脱李唐皇室的争斗才行…… 岁末一个清冷的早晨,太子李建成领着一个豆蔻少女来到了明园的大门前,微笑着道:“永宁,待会儿见到你姑母,可千万莫要表现得太惊讶喔。” 第二百九十一章 永宁郡主 当朝太子上门拜访,明园的几个门僮岂敢怠慢,不等太子车驾停稳,立刻有人奔入园中报信,李建成在门口站了片刻,李曜便闻讯迎了出来,长揖道:“长兄亲临敝府,明昭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明昭多礼了。” 李建成虚扶李曜起身,随后向她介绍自己身边的少女:“这是我的长女‘永宁’,明昭作为她的姑母,亦可唤她的小字‘阿离’。” 李建成说完,这才发现自家女儿正微微张着小嘴,一双点漆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着李曜,小脸上尽是难以掩藏的惊奇之色。 忽然听得父亲一声轻咳,永宁郡主醒觉自己忘了礼节,忙不迭地上前两步,在李曜面前盈盈一拜:“姑母万福金安。” 李曜微笑点了点头,待永宁郡主站起身来,认真地打量了一眼,见这个小姑娘生得容颜秀丽,肌肤如玉,举手投足,端庄大气又不失活泼灵动,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花,心中不由暗暗赞叹了一声:“这李建成教养女儿还真有一手!” “天寒气冷,长兄、永宁,快请随我入内吧。” 李曜将李建成父女一路寒暄着领进了白玉楼内的一间雅室,随后唤来柴哲威和柴令武两兄弟,又是一番见礼之后,两方分宾主落座,茴儿、薰儿、蓉娘等人给李建成父女奉上热汤和糕点,点燃室内的两个铜炭盆,洒了香料的炭火顿使满室如春。 李建成吃了几口热食,优雅地拭去额角的细汗,开口道:“我听说明昭这一年在终南山刻苦修行,道家五术又精进了许多,尤其是你和令师尊共同炼制的几种丹药,太医署的人都说药效奇佳,治好了许多宫人的病症,连贵妃她们也都夸你是个真正得道的高人。” 李曜恬淡一笑:“长兄谬赞了,那些丹药主要出于师父之手,明昭不过是略懂微末技能,给师父打打杂而已。” 李建成摆了摆手:“为兄也不瞒你,巢元方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虽然不热衷炼制仙丹,但对寻常的药理却研究极深,甚至连他都表示自叹弗如啊。” 在宗圣观静修期间,李曜把许多后世口碑不错的中医药方整理成了《明真医方》一书,并无偿献给朝廷,以作太医署诊治参考之用。 这时的太医署并不只是专门服务于皇室的医疗保健机构,同时还是世界上第一所医学院。 太医署令巢元方认真研读了《明真医方》之后,拿掖庭内生病的犯罪家属做起了临床实验,发现书中诸多药方的治愈率果然要比他们的提升了不少。 于是巢元方与其他太医经过一番商议,将《明真医方》列入了太医署医科的必修教材。 而李曜对此自是非常清楚,但在太子面前,她可不想显露太多锋芒,摆出安闲容与的神情,云淡风轻地道:“巢太医的评价实在过高了,明昭只是收集了些许古方,至于其中的药理,怎会有他们这些名医了解得更透彻呢?” “明昭过谦了。” 李建成儒雅地笑了笑,随即朝永宁郡主递了个眼色,永宁郡主立时起身离席,一撩裙裾,徐徐跪倒在李曜座前:“侄女李朝云愿作道人,恳请姑母收为弟子。” 李曜心中颇感意外,不禁瞪着一双纳罕的眸子看向李建成:“长兄,你们这是……” 李建成怜爱地看了眼永宁郡主,解释道:“永宁一生下来就患有顽症,发作时会突然晕倒,浑身痉挛,后来经过多次诊断,此病被确认为‘风疾’,自本朝建立以来,永宁的病情便交由御医们来治疗,但他们皆称风疾为不治之症,说她最多只能活到十五岁。” 李曜了然地点了点头,她知道这所谓的“风疾”正是李唐皇族的遗传病。 史书上明确记载,前后有七位唐朝皇帝因患此症而不治身亡,其中就包括了李渊、李世民、李治祖孙三代,可以说严重影响了大唐的国运。 李建成叹了口气,又缓声继续道:“永宁的生母当初因难产去世,你嫂子是个温良纯善之人,一直待她视如己出,为了给她治病,常派人寻访名医,重金求购民间秘方,而永宁这孩儿也很刻苦,为调养血气,畅通经脉,她七岁学医,八岁习武,如今不仅懂得处理自己的病情,还练就出了矫健的身手,可尽管如此,她发病的次数仍然与年俱增,症状亦愈发严重,并且这还是多名医女贴身照料的情况下……除了把她托付于你,为兄已无其他办法可想了。” 眼见太子与秦王的权力争斗已渐至白热化,李曜本不想与李建成有太深的瓜葛,然而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前身残存意识影响的缘故,心里对这位永宁郡主有一种莫名强烈的好感,着实令她难以开口拒绝:“永宁,你先起来吧。” 永宁郡主头未抬起,伏地问道:“姑母可是愿意收下儿了?” 李曜眸波闪动,上前轻轻扶起了她,温和地道:“单凭我们之间的姑侄亲情,我就绝不会对你的病况视而不顾,要不这样吧,你直接搬到这里住下,我来亲手治疗你的病症,至于拜师……” 未等李曜把话说完,永宁郡主突然又“扑通”一声跪下,仰面看着李曜,目光坚定地道:“正所谓久病成医,儿亦曾读过许多医书,深知自身实情,细细研究《明真医方》之后,儿不禁对姑母超凡的医学见解深感折服,还祈姑母应允,传儿岐黄之术!”说罢便朝地上一磕。 李曜忍不住想叹气,她现在总算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她其实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时代,她可以改变历史,但历史也会对她个人带来无法回避的影响。 若连自己当下的现状都不敢面对,又怎能在未来闯出一片天地呢?李曜无声地吸了吸气,待心绪稳定,再次将永宁郡主扶起来,点头道:“好吧,姑母答应你。” 永宁郡主听到这话,目光登时泛起了亮彩,欢喜不已地道:“弟子拜谢师父!”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上元 武德八年岁末,太子庶长女永宁郡主为养心延命和祈福社稷,决定出家修道。 为此,太子遂与太原王氏商议两家婚约的变更事宜。 太原王氏乃是天下最显赫的大族之一,他们本就对自家子弟将要娶李家一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感到有些委屈,一听太子打算拿他的第三女高平郡主来与他们重新缔结姻亲,不禁喜出望外,也不管这位小郡主还只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奶娃儿,当场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而与此同时,明昭公主李明真和九江公主李元玉一起舍去各自的宅第,计划在平康坊东南隅设立“明玉观”。 皇帝李渊得知此事以后,为了表达对两位公主的赞赏和支持,下诏敕封“明玉观”为皇家道观,改名“明玉宫”,并赐华表、幡杆各一对,以示恩宠,随后他又让礼部在明玉宫设立法坛,为准备入道的永宁郡主举行受箓仪式。 正月初一这天,不仅是华夏的传统新春佳节“元日”,同时也是道教传说中“群仙会蓬莱,五帝朝玉京”的日子。 当天的大朝会结束之后,皇帝便率文武群臣移驾明玉宫,为永宁郡主李朝云观礼。 依照道门科范,此番永宁郡主拜师出家所用法坛分为内、中坛、外三层,高一丈二尺,五色丝锦环绕于法坛四周,其中以青锦、丹锦、白锦、紫锦、黄锦分别代表道家水、火、金、木、土五行,另外还在法坛上的东、西、南、北、中央五个方位,分别铺设青罗、绯罗、白罗、皂罗、黄罗,以安五老天君,其他诸如各色香奁、香炉、檀案、镂幡、宝函、锦囊等仪用器物,皆是极尽奢华。 伴随着礼乐与吟唱声,明昭公主、慈航法师李明真为永宁郡主李朝云授箓佩符,赐法号“玄音”,正式收其为门下第六个弟子。 传度礼毕,李曜领着李玄音在法坛四周绕行,向前来观礼的人一一致谢。 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并肩而立,当李曜和李玄音走到这三兄弟面前时,反应可谓各不相同。 李建成先是对女儿叮嘱几句,随即郑重地朝李曜行了一礼,李元吉则欣喜地向师徒二人道贺,然后当面送给李玄音一柄玉如意,祝她早日修行有成,而李世民朝李曜颔首致意之后,一言未发,便转身离去,长孙无忌、高士廉、宇文士及等秦王党骨干纷纷紧随其后,让现场的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起来。 李建成对此倒还表现平静,可李元吉却忍不住轻笑出声,摆出了一副准备看好戏的样子。 果不其然,皇帝见到这不太和谐的一幕,脸上登时现出了怒色,不过他老人家气得胡须直抖,最终还是没有发作,只是挥手招来一名侍臣,指着跟随在李世民身后的几人,沉声说道:“我们回宫以后,你速将秦王府的官员及家眷全部从人日、上元的邀宴名单中剔除,若有遗漏一人,朕唯你是问!” 这侍臣诚惶诚恐地问道:“那……包括秦王么?” 李渊咬了咬牙根:“此子除外。” …… …… 玉漏银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明开。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正月十四,唐朝人最热切期盼的上元节终于又来临了。 日暮时分,长安各坊洋溢着节日的喜庆气氛,无数士庶涌出家门,搭灯棚,设彩坊,街道上很快呈现出了灯火连绵不绝的景象。 李曜、李元玉、李玄音三人参加完宫中举办的宴会,便急不可待地返回明玉宫,各自褪下华丽的宫廷盛装,换了套便于行动的常服,然后带着一大票人出去逛街观灯。 李曜一行浩浩荡荡地穿过朱雀大街,直接来到西市。 这里是上元节期间长安城里最热闹、最好玩的地方,举目望去,流光溢彩,辉煌如昼,锣鼓喧天,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李曜站在西市大门前朝周围张望了片刻,就见到门内一侧的木杆顶端高高挂着一盏写着“红玉”两字的花灯,便径自从人群中穿行了过去。 安红玉见到李曜等人已如约而来,忙不迭地叫弟弟安元奕收起花灯,挥手招呼道:“明真,你们终于来了。” 待李曜一上来,安红玉拉住她的手,喜不自禁地道:“快跟我进去吧,今夜我们要痛痛快快玩个通宵!” 西市内人海如潮,人与人之间难免会有身体摩擦,四处不时响起年轻女子的娇呼声,不等李曜发话,随行的罗仁俊、赵三郎、葛十郎等东风堂成员便主动担当起了开道先锋,用他们结实有力的身板将游人俱都挤到两边,到得后来,百姓们也瞧出这一行人来头不小,纷纷自觉退避开去。 不过,这般显眼的阵仗,自然也引起了一些人的关注。 就在李曜经过一座彩台之后,几个头戴面具的男女便默默地跟在了她的队伍后面,当先一人边走边对左右说道:“待会儿见面之时,你们绝不可对她无礼,明白了么?” …… …… 李曜一路饶有兴致地观看路旁的歌舞百戏,不知不觉,前路人流渐稀,一座高耸而巨大的灯楼赫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灯楼造型颇具异域风格,上面挂满了五彩缤纷,造型繁多的烛灯,安红玉抬手一指,笑道:“这座明塔乃是何萨宝和他的兄弟们按照祖地何国的建筑样式搭建而成,我们过去看看吧,里面很漂亮的。” 何潘仁正与兄弟妻儿们围着灯楼弹奏乐曲,载歌载舞,乍一看到李曜、安红玉等人走来,赶紧上前问好。 双方一番寒暄过后,何潘仁热情地带领李曜一行进入明塔内游赏,众人见第一层的彩色木壁上绘满了风景画,纷纷感到新奇,何潘仁见状解释道:“我们这座灯楼内一共分为七层,从低到高,依次代表了大地、人、水、火、鸟兽、草木、天空,请相信我,这七层明塔定会让你们一饱眼福。” 话虽如此,可胡汉之间的审美差异,是显而易见的。 随行而来的李元玉、李玄音、兰韶英等人似乎不太喜欢粟特人的艳丽画风,对此有些兴趣缺缺,直到登上第五层,她们见到中原样式的彩灯,这才来了精神,纷纷凑过去赏玩起来。 李曜发现这些灯上都写有小字,仔细一看便明白过来,哑然失笑道:“何萨宝,没想到你们昭武人还会搞猜灯谜这种游戏呀。” 何潘仁正要作答,上来了几个头戴各式奇怪面具的华服男女,待他们摘下面具,李曜立时认出了其中四人,正是秦王李世民,秦王妃长孙氏,以及长孙无忌和高士廉。 第二百九十三章 谜 秦王突至,众人纷纷上前见礼,李曜浅笑道:“明昭竟能在这儿遇见二哥,真是巧得很。” 李世民道:“整个西市里,就属这座灯楼最为高大醒目,是以我们上来看看。” 他负手环看一眼四周,抬颌指了指琳琅满目的彩灯:“明昭,久闻你才思敏捷,我们来比试一下猜谜,如何?” 李曜尚未发声,永宁郡主李玄音已然开口道:“却不知是二叔与吾师一对一较量,还是你我两方一较高下呢?毕竟侄女可从未听说二叔有甚么过人的学识呀。” 李玄音在东宫住了数年,早已体会到了权利斗争中冷漠无情的一面,远比普通人家的同龄女孩多了几分见识。 但她毕竟年纪还小,少了一些成年人的城府,对李世民构陷她的父亲李建成谋反之事,一直都耿耿于怀。 而不久前李世民在她的受箓仪式上有失尊长风范的表现,更让她对李世民仅存的一丝好感也变得荡然无存。 李玄音满是疑惑的表情和语气里不带半分讥讽,可李世民这一行人都不是泛泛之辈,岂能听不出她这话里夹枪带棒的意思。 秦王妃和高士廉倒还沉得住气,可天性张狂的长孙无忌绝没有姐姐和舅父那么会隐忍,立马出言反击,似笑非笑地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上曾经说你文静柔惠,单纯乖巧,颇有汝母的风范,谁知这才出家半月,竟变得这般伶俐,看来真是找了个好师父啊。” 秦王妃瞧见李曜一双娥眉立时蹙了起来,赶紧上前一步,亲昵地挽住李曜的胳膊,微笑道:“是啊,明昭是天下罕有的聪慧女子,岂会教不好永宁?” 李曜原本就不喜欢争这种没有意义的口舌之利,既然秦王妃站出来打圆场,自是借坡下驴,对李世民拱手道:“明昭正准备猜灯谜玩,若有二哥亲自指点,当然最好不过。” 李世民摘下一盏彩灯,大略扫了眼,便放回原位,说道:“实不相瞒,这种灯谜实在司空见惯,不如我们二人相互出谜对答,胜者可以要求负者回答一些问题,怎么样?” 李曜爽快地道:“当然可以。” 李世民转头向何潘仁问道:“何萨宝,你这里可备有笔墨纸砚?” 何潘仁点头应道:“自然都是有的,请大王稍等片刻。”说着就朝楼下喊了几句粟特语。 过不多时,便有几个奴仆拿来了文房四宝以及两张矮几和四个蒲团。 等他们把这些物件一一摆弄好,长孙氏和李玄音不约而同地跪坐下来,给两位比试者做起了研墨的活计,李曜和李世民亦相对坐定,开始在纸上挥毫泼墨。 两道谜语只片刻工夫便已写就。 李世民写的是“不弄明白,绝不罢休,打一虫名。” 李曜只看了一眼,便在谜题左下的空白处填写道:“蝉。” 而李世民看到李曜的第一题,竟是“十有四五皆倒戈,打一字”,不由得愣了一下,才落笔写出谜底:“叛。” 相互传阅之后,李世民点头道:“你答对了。” 李曜笑道:“二哥也是。” 接下来,两人又进行了第二轮,这次李世民率先写完:“雨露无私润,打一汉时习语。” 李曜直接口中作答:“天下为公。”同时向李世民展示她的第二题:“若不造反,未必会乱,打一字。” 侍候在侧的长孙氏看到对面的这一道题,挽袖的手不禁抖了抖,袖子险些落进了砚台里。 李世民咬了咬牙,尽量控制住力道,艰难地写出这个字:“举。” 这时,长孙无忌和高士廉等人也都看出李曜和李世民两方这是借助谜语表达各自心中不能摆在明面说的话。 只是李曜后发制人抢占主动,针对的意味着实有些明显,看得他们直为李世民捏把汗。 若是这个答案再添一字,便是“举事”,而李曜的忠告和劝诫之意,可谓显而易见。 二人不再多说,各自默然写下第三题,依旧是李世民先写出了谜面:“君子不动手,打一字。” 李曜思忖道:“李世民这是自比君子,还是说他并非君子,不敢保证自己不对父兄动手么?” 李曜沉吟片刻,提笔给出了答案:“识。”而她的谜题内容让李世民几乎想把笔杆掰断:“汉高祖废刘盈,打一汉时习语。” 刘盈是西汉第二位皇帝,因为性格懦弱,刘邦数次打算废掉他,改立戚夫人之子刘如意为太子…… 所以说,这答案简直比之前两题的喻意更加露骨,更加咄咄逼人。 李世民控制住握笔的力道,艰难地写下四个字:“称心如意。” 李曜点点头,对身侧的李玄音说道:“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看到没有?你家二叔可是文武全才呐!” “师父说的极是。” 李玄音看到李世民努力控制情绪的吃瘪模样,心头简直愉悦极了,不由面含微笑,朝李世民盈盈欠身道:“玄音年幼识浅,方才如有所冒犯,还祈二叔海涵。” “何来冒犯之说?玄音端的客气了。” 李世民并非气度狭小之人,当然不会与未成年的侄女儿一般见识。 只不过,他现在心气确实有些不太顺。 本来他对猜谜极为自信,才会一时兴起,用这种法子来探明李明真的立场,却没想到对方竟也深谙此道,反倒把他给套进去了。 李曜问道:“我们胜负未分,不知二哥是否还想继续比试?” 李世民未达目的,当然不会就此罢休,斩钉截铁地道:“接着来,直到一方回答错误为止!” 两人蘸了墨汁,提笔继续较量。 这一回,李世民的谜面是“男子不为女子为,打一习语。” 其实这道题的谜底很简单,即是“好自为之”,满满的警告之意。 然而,李曜并没有打算赢,因为她很想知道李世民究竟会问什么样的问题,于是故作冥思苦想状,半晌才红着脸答道:“生儿育女。” 李世民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提笔写出正确答案,说道:“你输了。” 李曜抿嘴道:“我的……你还没说谜底呢。” 李曜的谜题比较长:“萧何力荐大将才,潘安车出洛阳道,打一习语。” 李世民刷刷写出“言必信,行必果”六字,灵台亦随之一清,顿时明白李曜为何会这般出题。 李曜道:“好吧,二哥赢了,有甚么想问的,尽管开口便是。” 李世民抬手指了指头顶上方:“先上楼,我有话需要单独对你讲。” 两人来到最高一层楼,李世民沉声问道:“三姊给我出那些谜题,难道以为我意欲起兵谋反不成?” 李曜知道李世民悄悄豢养了一支私兵,却故意装作不知实情,反问道:“你还有兵么?” 李世民眸光微闪,立即摆出一脸悲怆之色,苦笑道:“现如今别说军队,连我府中的文武属官都所剩不多了。” 李曜点了点头:“我理解你的处境。” 李世民质问道:“既然三姊说理解我,为何要收永宁为徒,难道你不明白大哥这样做的目的么?” 李曜认真地道:“我当然知道,可不管别人如何看待,我都会收下永宁,因为这个世上,只有我才能缓解她的病情。” 李世民顿时哑然。 他实在想不出,除了眼前这位神仙般的三姊,还有谁能医治永宁的不治之症。 李曜看到李世民若有所思,浅浅一笑,道:“请你放心,既然我曾经答应过你,就绝不会食言,无论你做了甚么,若是父亲要废黜你,我必会竭力阻止。” 李世民慨然道:“我对此从未有过怀疑,但永宁毕竟是大哥最疼爱的女儿,我只怕三姊将来会身不由已。” 李曜望着楼外五彩斑斓的璀璨灯火,轻轻叹了口气:“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 第二百九十四章 密报 洛阳东风几时来,川波岸柳春全回。 洛水之畔,翠绿如烟,繁花似锦,一艘豪华的雕花大船在水面徐徐前进,行至横亘两岸的“天津桥”旁抛下铁锚,待船身停稳,船舱里走出一群人,为首者穿一袭绯袍,腰系金钩带,面相威武,身材高壮,显见是一名武官,其身后数十个腰挎横刀的劲装汉子迅速散开,纷纷站到船沿护栏边,警惕地观察过往船舶和桥上的车马行人。 不多时,岸边驶来几辆马车,下来几名身穿官员常服的男子,当中一位穿着紫色圆领襕袍的老者,胡须虽已花白,但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而他身旁一位面相略显文弱的中年官员须得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船上武官见他们到来,忙下船迎出数丈,与紫袍老者、文弱官员等人一一见礼,便有说有笑地将他们邀上了船。 只是这些人全然没有注意到,未及百步之外,一顶紧靠水岸的普通帷帐内,有两人已经把他们的样貌尽收眼底。 “全都认清楚了么? 等船上众人进入船舱之后,其中一位虬髯汉拿出笔纸,沉声问向另一位精瘦的年轻男子。 精瘦男子点了点头,神色认真地缓缓道来:“回禀李将军,那艘船的船主正是秦王府的郎将张亮,而那些与之会面的人,分别是镇守洛阳的陕东大行台右仆射屈突通、工部尚书温大雅、民部尚书皇甫无逸、金部郎中长孙操、右屯卫大将军窦琮、右监门将军元仲文、天策府从事中郎于志宁……” 李将军奋笔疾书,将这些人的官职和名字一一记录下来之后,吹了吹纸张,待墨汁干透,小心翼翼地将其揣入怀中,随即透过帘子的缝隙观察外面,瞧见张亮的大船渐渐开走,忙戴上一顶竹笠,向精瘦男子叮嘱道:“事态紧急,你留下来继续关注张亮的动向,一旦发现特殊情况,立刻向长安汇报,切记,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暴露身形,以免打草惊蛇,明白么?” 精瘦男子抱拳道:“请将军放心,属下明白!” 听得回应,李将军掀帘走出帐外,迅速跨上帐旁一匹骏马,扬手一鞭,沿着岸边柳道,朝西方疾驰而去…… …… …… 三月初三,上巳节。 破晓时分,皇帝李渊便率领皇室宗亲们浩浩荡荡地出了京城,先是去长安西郊的永康陵、兴宁陵分别祭拜了太祖李虎和世祖李昞,随后又带着众人一路来到昆明池泛舟踏青。 李渊见大池四周树木丛生,百草丰茂,鸟兽栖息成群,不禁玩兴大发,携弓负箭,扬鞭策马直入一片苍翠,开始游猎起来。 李曜作为皇帝身边几乎不可或缺的伴驾成员,自然是早已做好了全方位的准备,当即换了猎装,臂托猎鹰,鞍搭猎豹,跨上青海骢,与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三兄弟,紧跟在皇帝的身后。 李渊老当益壮,箭法依旧精绝,罕有失手,只是半个时辰的工夫,便射获数只大大小小的猎物,李渊一一赏赐给随行的侍臣,瞧见蹲坐在李曜身后的猎豹,见其皮毛光滑,圆斑色泽鲜明,身材健美非常,眼睛登时一亮,颇感兴趣地问道:“明昭,这只豹子看着乖巧得很,可否教它给朕展露一下本事?” “明昭谨遵父亲圣命。” 李曜微笑着点了点头,放开猎豹脖子上的绳索,猎豹跃下马来,伸展了一下柔软的身躯,随着李曜一声号令,箭一般地窜出,眨眼间便消失在郁郁葱葱的密林之中。 等了一阵子,未见动静,李元吉骑行到李曜身侧,打趣道:“这个小家伙该不会溜之大吉了吧?” 众所周知,金钱豹性格孤傲,很难驯服,大多只能关在笼中供人观赏,即便是宫中精心驯养的猎豹,也不乏出猎逃跑的案例。 李曜淡定地道:“四哥切莫言之过早,还请耐心等待。” 话音刚落,丛林里突然传出一阵骚动声,就见一大群鸟兽被李曜的豹子驱赶出来,众人见状心花怒放,纷纷张弓搭箭,不断向惊惶万状的猎物射击。 李渊射倒一头身体粗壮的斑羚,爽声笑道:“这只羊子就送给明昭的豹儿了!” 李曜朝李元吉甩了一个得意的眼色,在鞍上欠身道:“儿代‘圆通’谢父亲赏赐。” 一旁的李世民笑道:“明昭一心为道,连给猎兽取名,都用上了道家学问呀。” 这时,李建成正在指导儿子安陆王李承道和女儿李玄音射箭,忽然听得李世民这话,忍不住皱起眉头,接口道:“二弟此言差矣,‘圆通’一词出自释家《楞严经》第二十二卷,书中载曰‘阿难及诸大众,蒙佛开示,慧觉圆通,得无疑惑’,其义指佛、菩萨达到知意识心,没有无明之障,恢复清净本性的境界,与道门学说没有半点关系。” 李元吉高声赞叹道:“大哥博闻强识,才华盖世,不愧为我泱泱大唐的太子!” 李渊看向李世民,捋须道:“世民,以后可要向你大哥学习,得闲之时,要多看看书,陶冶自身性情,免得再闹笑话,明白么?” “儿……晓得了。” 李世民登时有些下不来台,脸颊胀得通红,却也不得不朝李建成低头拱手,应和了一声:“世民多谢长兄指正。” 李建成淡淡地道:“世民客气了,教导弟弟,乃是为兄的本份。”随即转头对李曜说道:“不过,为兄觉得明昭给此等猛兽取一佛家名字,只怕是有些不大妥当吧?” 李建成自幼一直深受佛教影响,哪怕是李唐王朝崇尚道教,他的佛教信仰也未减去半分,去年他得知李渊将把释教排在三教最末,还曾为此据理力争,只因李渊明确表示主意已决才最终作罢。 李曜解释道:“大哥真是误会我了,其实我并没有故意针对佛家,只是依照字义为其取名,‘圆’则不偏,通则无碍,即为希望此豹能完全依照我的号令的行动,仅此而已。” 众人正一边打猎一边交谈着,一匹快马奔至李元吉近前,马上骑士在李元吉耳边低语了几句,并交给他一封信笺。 李元吉打马来到李渊身边,神色凝重地道:“启禀父亲,元吉有事要奏。” 李元吉说着,警惕地看了李世民一眼。 李渊见状心领神会,把李元吉带到远离人群的地方,这才问道:“你有何事?快快讲来。” 李元吉呈上密信,悄声道:“我刚得护军李思行密报,秦王府郎将张亮私自离京,当下正在洛阳走动,拉拢诸多文武官员,暗中聚集兵马,显然意图不轨。” 李渊闻言心中一紧,急忙拆开信笺,扫了一眼,脸色登时变得铁青,愤然道:“张亮不过一竖子,何德何能勾结得到这些人?” 他收好信件,狠狠地一咬牙根儿,唤来伴驾的宗正卿李孝恭,当即下达了一道谕令:“你速速替朕通知下去,叫鼓旗将军杨恭仁即刻率军前往洛阳,务必将张亮及其一干亲信全部捉拿回京,交由刑部、大理寺会审。” 第二百九十五章 臣等明白! 翌日上午,李渊以身子倦乏为由,提前结束了原本为期三天的宗亲游乐活动,匆匆摆驾回宫。 与此同时,收到圣谕的杨恭仁已率领一支全副武装的人马向东直奔洛阳而去。 七百余里的路程,快马加鞭之下,不过三日便到。 由于皇帝采取的行动实在太过突然,因此李世民即便收到了鼓旗军中眼线送来的密报,也根本来不及给张亮等人通风报信。 有道是“兵过一万,无边无涯”,洛阳城外毫无征兆地冒出一支气势汹汹的大军,屈突通和温大雅等留驻洛阳的官员不知发生了何事,赶紧下令关闭城门,然后纷纷爬上城楼一探究竟,屈突通定睛瞧去,一眼便认出了领军之人,问道:“来者可是恭仁兄?” “突通兄,久违了。” 杨恭仁抱拳回应了一声,随即打马奔至城门,高高举起一份明黄色的卷轴,扬声道:“今上手谕在此,秦王府郎将张亮未经朝廷许可,擅自带领手下离开长安驻地,似有图谋不轨之嫌,杨某奉圣命前来捉拿嫌犯,还请诸位莫要阻扰杨某执行公务,以免受到牵连!” 洛阳文武都是识相又识货的人,听得此言,哪敢有半分迟疑,立刻开城放行。 杨恭仁一声令下,鼓旗军有如潮水般涌入城内,迅速控制了洛阳所有的水陆出口,没费多大工夫,便把措手不及的张亮与他的亲信王保等一千多人全部拿下…… …… …… 李世民得知张亮等人被鼓旗军押解回京的消息,不禁忧惧交加,急忙召见秦王府一众幕僚商议对策。 阳春三月,百花盛开,芬菲烂漫的美丽景象,亦驱散不了宏义宫中的阴霾。 李世民似乎浑身上下都在泛着冷气,好半晌才声音低沉地问道:“大理寺已将张亮、王保等人投入大牢,而屈突通也被朝廷召回京师,并免去了兵权,诸位对此可有补救之法?” 沉寂了片刻,房玄龄率先开口道:“敢问大王,不知那入狱者当中了解实情的人多不多?” 李世民想了想,道:“除了在座诸位,便只有张亮一人。” 房玄龄道:“如此说来,只要张亮能顶住刑部审讯,事态未必没有转圜余地。” 长孙无忌阴恻恻地道:“张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出发之前,我便提醒他务必小心行事,结果他把我的话全当作耳边风,居然带去了一千多号人,搞出那般大的动静,太子和齐王想不从中作梗都难,依我看,只有一种办法能确保他不出卖我们……” 他说着,抬起手掌在脖子处轻轻一划,这杀人灭口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不可,绝对不可。” 李世民连连摇头,正色道:“洛阳行动之所以失败,寡人安排不当,亦负有不可推卸之责,而张亮生性敦厚,倜傥有气节,对寡人非常忠诚,更何况,若遇到变故,便擅杀下属,将来还有何人敢为寡人效力?” 长孙无忌抿了抿唇:“可是眼下……” 长孙无忌还想再说,李世民气不打一处来,挑眉道:“够了,请内兄停止这种危险的想法,如果张亮在审讯期间死于非命,恐怕寡人的嫌疑只会变得更大!” 李世民其实很欣赏长孙无忌狠辣果决、雷厉风行的作风,但他的这个大舅子不通人情世故和执拗的性子,又经常使他感到有些不适。 长孙无忌被自家妹夫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忙不迭地应道:“大王教训的是,无忌明白了。” 杜如晦轻轻捻须道:“臣倒有一个主意,只是须得冒点风险。” 李世民暗自苦笑,现如今他都到了这个地步,哪还会怕甚么风险,不禁急切地问道:“克明快说,寡人洗耳恭听。” 杜如晦道:“我们必须想办法让张亮知道一件事,只有严守秘密,才能保得性命,否则将全家性命不保。” 高士廉忽然以拳击掌,发出“啪”地一声响,郑重地道:“不瞒诸位,大理寺正孙伏伽乃是老夫的忘年交,若大王赞同克明所言,老夫定有办法让孙伏伽为我们秘密行事提供方便。” 李世民听了,登时两眼一亮,不由看向犹自沉吟的宇文士及,问道:“宇文卿,刑部侍郎刘德威是主审官之一,你与他的交情向来不错,是否也该主动为寡人分忧呢?” 唐朝初期的刑部职权范围很小,主要负责复核大理寺的案件,如有皇帝指定的大案,刑部尚书、刑部侍郎也会参与审理,而李世民自然不想放过这个可以打通的关节。 宇文士及收敛心神,忙欠身道:“臣自当尽力而为。” 长孙无忌听得宇文士及没有多少底气的回答,忍不住问了一句:“如果张亮最后还是招供了,我等又该怎么办?” 褚亮开口道:“臣以为,大王可将府库里的珍玩统统交给王妃……让王妃拿去打点一下关系,兴许会起到出乎意料的作用也说不定。” 李世民微微有些动容,问道:“褚公的意思是要寡人向宫中的妃嫔行贿?” 褚亮点头道:“不仅如此,大王还应该全力争取某些立场不明却说话极有份量之人的支持,比如说……” 他犹豫了一下,才道出两个名字:“陈叔达和明昭公主。” 长孙无忌皱了皱眉头,接口道:“把陈叔达交给我便是,但太子将永宁安插在明昭公主身边,绝非治病那么简单,更主要的目的,其实是为了监视公主的一举一动,提防她再次对大王施以援手,只怕我等会劳而无功,弄巧成拙啊。” 李世民忽地想起上元节那天三姊说过的话,对长孙无忌说道:“内兄多虑了,明昭公主乃当今天下一代女杰,可不是甚么易于之辈,如果她连大哥这点伎俩都不能应付,那她就不是李明真。” 他眸光一闪,又顿了顿,问向褚亮:“明昭公主那里,褚公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是的,大王。” 褚亮拱手道:“请容臣厚颜推荐犬子遂良与李淳风担当此任,以他们和明昭公主的关系,很难引人生疑。” 李世民想了想,点头道:“寡人就依褚公的意思办。” 说起来也挺有意思,褚遂良和李淳风都是秦王府中不太起眼的人物,却经常一起携手到明玉宫作客,而且总能得到明昭公主的亲自接待,以致引得坊间一度传言他俩是明昭公主的入幕之宾。 当然,只要是了解明昭公主生活作风的人,就绝不会对此信以为真,只是这也从侧面反映出褚遂良、李淳风二人与明昭公主之间的确有着非常良好的关系。 主意既定,李世民环看众人,决然道:“事已迫在眉睫,还请诸位即刻行动,如果实在不行,诸位也不要担心,毕竟我们还有一条退路!” 众幕僚齐声应道:“臣等明白!” 第二百九十六章 信号 三月春光无限好,明玉宫里的桃花竞相绽放,犹如聚成了一片粉红的海洋。 花海丛中,数张案几和蒲席环绕花树,围成了一个大圈。 执棋对弈的李曜和李淳风,认真观棋的褚遂良,闭目养神的兰韶英,怡然赏花的的李元玉,安静看书的李玄音,酌酒抚琴的王绩,配合琴音演奏的裴神符和金连连,嬉戏打闹的柴哲威和柴令武,恰好位列八方。 而在圆圈的中央,鱼玄微、张玄妙、宋玄尘正香汗淋漓地挥舞长剑和横刀,努力锤炼着各自的武艺。 李曜挽起袖子,捏起两颗骰子,往雕刻着缠枝莲纹的直壁棋盘里轻巧地一掷,骰子骨碌碌地滚了几转,看到自己投出了两个六,李曜忍不住拍手笑道:“哈哈!淳风,这一局我赢定啦!” 李淳风不敢抬眼去看对面那一双纤长雪白的皓腕,只瞥了一眼那骰子的点数,拱手附和了一句:“贵主好手气。” 李曜一边行棋,一边浅笑道:“我若再赢下去,只怕你得不到我这里的古籍,反而还会把你自己带来的宝贝都输光了。” 李曜此刻玩的博具名为“双陆”,正是隋唐时期极为流行的棋盘游戏。 双陆以投掷的骰子点数来行棋,谁先将已方棋子全部移离棋盘便算获胜,虽然棋局存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可李淳风却丝毫不在乎输赢。 因为他今天来参加明玉宫的春日聚会,就是遵照秦王的指示,专程来给李曜送礼的,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以赌博的方式来实施罢了。 李淳风十五岁投入秦王门下,迄今已有九年,期间先后得到刘文静的举荐和王远知的赞赏,却仍然还只是一个掌管文书记录的椽史,虽然秦王府给他的俸禄较为丰厚,但毕竟没有品秩,而且还有可能被秦王辟除,算不得铁饭碗。 当然,李淳风也不是不知道原因所在。 虽说唐朝风气开放,但西汉以来形成的“士农工商”的排序观念依旧根深蒂固。 诸如算术、医术、星象学、相学等非孔孟之术一律被归为“方技”,并将相关的行业视为君子所不齿的“贱业”。 甚至后来的宋朝大儒朱熹还为“药王”孙思邈终生未曾入仕,发出了这样的感叹:“思邈为唐名进士,因知医贬为技流,惜哉!” 可以想见,李淳风在秦王李世民心目中的地位是多么的有限。 但是现在,他这样位秩卑微的小角色,终于也能够成为秦王在皇权争斗中的一枚棋子……从某种角度来讲,可以说是交了天大的好运! 而李曜看到李淳风拿出几张魏晋书法名家的书帖,也立刻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送礼,其实只是一个信号。 痴迷书法的李世民愿意送出自己最喜爱的珍藏,无非是想对李曜表明:他遇到了棘手的大麻烦,希望李曜能帮他渡过难关。 有鉴于此,李曜当然不会辜负李世民的一片诚意。 于是两人一来二去,没过多久,李曜就轻松地赢下一局:“哈哈,淳风快快把王献之的墨宝拿来。” 李淳风故作不舍地交出书帖,李曜拿在手里,满心欢喜地观赏了片刻,便小心翼翼地收起来,然后又再接再厉,继续开局。 两人正相互演戏,蓉娘来到了桃林边上,远远地冲着李玄音呼唤道:“药已煎好,郡主该回去吃药了。” “好的,我马上就来。” 李玄音应了一声,忙收起长剑,向李曜敛衽福了一礼,这才快步离去。 见李玄音走出桃林,褚遂良离席而起,对李淳风笑道:“今天淳风运道不佳,让褚某来试一试,如何?” 李淳风心领神会,点头道:“那便有劳褚兄了。” 褚遂良坐到李曜对面,投掷骰子的时候,顺手朝棋盘里丢入一个黄色的纸团,李曜迅速拿起纸团,展开匆匆一览,顿时明白李世民的危机所为何来,只见纸上面写道:“张亮现已下狱,吾等危如累卵,还请速速兑现诺言。” 李曜合掌一搓,这张经过特殊工艺处理的硬黄纸立时化为齑粉,等褚遂良走完棋,微笑着朝对方说道:“你这步棋走得妙不可言,那就别怪我全力以赴了。” 接下来,伴随着褚遂良的各种花式失误,李曜自是连战连捷,轻轻松松地笑纳了李世民送来的几份大礼,随后命人收拾好案几上的物件,看了看阳光明媚的天色,便挨个点名道:“元玉、韶英、无功、神符、连连,你们五人带上乐器,随我入宫。” …… ……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 大兴宫,望云亭内,张婕妤正手持一卷《诗经》,抑扬顿挫地轻声朗读着,而李渊则斜靠在她散发着幽香的娇躯上,看着前方波光粼粼的北海池,怔怔发呆,心思不知飘到了何处。 “……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 张婕妤读着读着,便敏感地发现老皇帝似乎不是沉醉于她这温柔的嗓音里,而是彻底走了神儿,不由放下书卷,轻轻地摇了摇李渊的胳膊:“陛下还在听么?” 李渊急忙收敛了心神,扯起一丝干笑,问道:“呃……你刚才读到了哪一首?” 张婕妤撅了撅小嘴儿,语带娇嗔地说道:“人家都快把国风豳风的《鸱鸮》念完了。” 李渊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滞,抓起书卷,刷刷几下就撕得粉碎。 张婕妤吃了一惊,问道:“陛下……何故突然发怒?” 李渊意识到自己严重失态,忙稳定了一下情绪,敷衍道:“此诗不祥。” 这首《鸱鸮》据说是周公旦为防别人嫁祸谗毁,向周成王表明心迹的诗。 但事实上,李渊生气的缘故,并非他说的那样,而是因为他突然想起了周公旦杀死兄弟管叔和放逐兄弟蔡叔的故事,进而联想到了自己的三个儿子。 李渊既想要知道张亮一案的真相,又不希望听到自己不愿面对的答案,所以最近几天,他一直都有些心神不宁。 张婕妤是一个非常机灵的女人,颇为擅长迎合圣意,否则她也不会在众多后宫佳丽中脱颖而出,成为深得皇帝宠爱的妃嫔,她心里急转几圈,便想透这其中的关窍,倚到李渊肩头,柔声道:“妾身清唱一曲,给陛下消消气,如何?” 李渊也觉得自己应该缓解一下心情,遂点头道:“好,那你唱首欢快的曲儿吧。” “遵命。” 张婕妤娇滴滴地应了,随即清新甜美的歌声在亭中响了起来:“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李渊正听着,亭外忽然传来一阵说笑声和脚步声,抬眼看去,就见邱内谒领着李曜、李元玉等一行人朝自己走来,不由立即打断了张婕妤的歌声,起身问道:“明昭、九江,你们怎么来了?” 李曜莞尔笑道:“几日未得父亲传召,我们甚是想念,是以到宫里来看看,却不想父亲倒是好雅兴呢!” 第二百九十七章 造化 李曜打算为酷爱音乐的李渊献上新谱写的合奏曲目,只是望云亭空间狭小,人一多就施展不开,于是李渊领着李曜一行来到北海池边上的一处水榭。 待众人各自坐定,李曜将曲谱递给李渊:“此乃女儿和裴乐正的新作《阳春曲》,还请父亲过目。” 李渊揽卷仔细阅览,轻哼了一阵,捋须道:“曲风独特新颖,不过好在曲调朗朗上口,倒也不大难学。” 他说着,摆好曲谱,取出一支筚篥,试着吹奏了一段儿,便朝李曜点头示意道:“开始吧。” 王绩拨动琴弦,清空长响,李曜双唇轻启,笛音悠扬,琵琶、筚篥、古筝、瑟、排箫依次响起,紧接着金连连与张婕妤齐齐跃入水榭中央,一边槌击腰鼓,一边踏律轻舞,蛮腰款款,身姿妙不可言。 这首《阳春曲》大体上属于当前时兴的燕乐,除了具有非常明显的西域风格,同时还融合了后世所谓“古风”曲子的特征,使其旋律增添了许多有趣的变化,听着格外清爽动听。 而这时正逢午后,春日暖阳洒在水榭旁明镜般的湖面上,微风轻轻拂过,反射出点点金光,灿烂辉煌。 此曲应此景,一时难分天上人间。 奏罢,周围一众太监宫女立刻鼓掌喝彩,李渊抬手示意安静,随即指了指身侧,温和地对李曜笑道:“明昭坐朕这里来。” 张婕妤虽然近年常伴帝王,却与万贵妃、宇文昭仪等熟悉平阳公主的妃嫔不同,因李渊对众知情者下达了禁口令,她并不知晓李曜的真实身份,想到明昭公主只是皇帝的义女,登时有些吃味,情不自禁地搂住李渊的臂弯,怎知李渊却对她说道:“阿张,朕想和明昭谈谈心,你到她的席上去坐吧。” “是,陛下。” 张婕妤不敢忤逆圣意,忙应了一声,不甘不愿地换了位置。 李曜瞧见她刚才这番表现,倒不为意,甫一入座,便笑着打趣道:“婕妤如此贤良淑德,实属难得,父亲可莫要亏待人家呀,比如……再给明昭添个弟弟妹妹,呵呵。” 张婕妤没料到李曜会说出这种豪放不羁之语,一张原本白净的俏脸,登时变成了大红布,不但醋意尽消,还对李曜生出莫名的好感,含羞嗔道:“明昭好不正经,欺负人家……” 李渊闻言也是老脸一热,咳了咳嗓子:“好啦,你这孩儿没大没小的,不要老是拿朕取乐。” 李曜欠身笑道:“知道啦,儿改过便是。” 这毫无诚意的认错,顿时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宫女们摆上饮料水果,李渊随意吃了点水果,挥退记录禁内起居的彤史,感慨道:“朕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了,难道是因为朕做了这天下之主,才会失去某些最宝贵的事物么?” 李曜啜了一口宫廷特制的桃饮,眸色微动,故作不解道:“儿有些不太明白父亲的意思。” 李渊幽幽地道:“如今国势稳固,可为父这个家却越来越不像家,儿子不像儿子,兄弟不像兄弟,各个嘴上说着万寿无疆,却只盼为父早日驾崩,以便他们一决胜负,为父从来不怵阿史那咄苾那条疯犬,就怕遇到前朝父子兄弟反目的事情在我们李家重现啊。” 皇帝敞开心扉,突然说出不得了的话,除李曜之外,其他在场者不约而同地眼观鼻,鼻观口,竟都不敢抬头。 李曜听出老皇帝这毫无掩饰的语气,显然已将她完全当作了平阳公主,不过她心中却是有数的,只道:“明昭会尽力为父亲分忧。” 李渊愁容稍缓,怜爱地看着李曜:“是啊,幸好为父还有你这样一个女儿。” 他顿了顿,又道:“想必你也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你二哥利用为父对他的爱护,不顾为父的警告,在朝中培植党羽,野心亦越发膨胀,尤其是最近两年,他与你大哥不断发生摩擦,如今竟然似乎还企图分裂这刚刚统一的大好河山,明昭……你说为父该不该废黜这个不孝子?” 固然帝王之家难讲亲情,但李曜心里很清楚,李家父子兄弟之间的关系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追根溯源,其最初的隐患还是当年李渊在军政方面安排不当造成的。 李渊为了防范外臣,不断给皇子和宗室将领立功的机会,结果军事天才李世民一战击灭二王,成了功劳最大的勋臣,可他却优柔寡断,没有及时采取合理的防患手段,反而助其收拢关东群豪,变得势大难治,同时还严重分化了本该属于储君李建成的权力。 为此,李曜不禁常常感叹,李渊若有明太祖朱重八一半的帝王心性和手腕,李世民又哪会有胆量和机会向李建成叫板呢? 至于李曜为何会偏向李世民,其实无关个人能力与道德水准,主要是因为她发现李建成的政治理念太过保守。 虽然李建成具备汉代文景二帝那样的明君潜质,但他缺少了李曜最为看重的一个方面,那就是开疆拓土、征服寰宇的雄心壮志,也正因如此,唐太宗李世民先后荡平东突厥、高昌、薛延陀,成就一代天可汗的傲世伟业,对李曜的政治判断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毕竟,在这个时空里,李曜想要顺利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最明智的做法,无疑是站在能够为她铺就成功之路的那一方。 只不过,李曜这种想法,可不敢对李渊表达出来,心思转了好几圈,才语气诚恳地答道:“二哥拼杀多年,屡历生死,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威名四海皆知,父亲对其进行贬黜,肯定无法令天下人信服,更何况二哥还身患‘气疾’,一旦情绪过于激动,恐怕会有性命之虞呀!” 实际上,李曜这一席劝语,李渊并非头一次听到,此前宰相陈叔达也曾对他讲过类似的话。 李世民表面上看着非常强壮,但李渊比谁都更清楚他这个儿子的身体素质有多糟糕。 而李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李世民岂止患了所谓的“气疾”,幼时几次差点夭折,说是浑身是病也不为过。 若非他和窦氏倾尽心力去呵护,能否长大成年都难说得很。 手心手背都是肉,对李世民这个危险的虎子,李渊始终有些于心不忍,沉吟半晌,只得长长地叹了口气:“张亮一案,目前还未有定论,为父该如何安置你二哥,一切就看他此次的造化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急诊 长安义宁坊,大理寺狱。 黑暗阴冷的牢房里,张亮躺在杂乱肮脏的草堆里,跳蚤、蟑螂在身上爬来爬去,可他似乎想得太入神,竟然毫无所觉。 他已经被关在这里十几天了。 这些日子里,大理寺时不时就会对他进行刑讯,其拷问的手段,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厉害。 刑房里那些称得上严酷的刑罚,都没有落到他的身上。 张亮身为秦王府的骨干,自然瞧得出其中的猫腻。 三个主审官当中,刑部尚书刘政会与秦王李世民一直都有秘密来往,而刑部侍郎刘德威虽然政治倾向不明显,却是天策府司马宇文士及的好友,唯有大理寺卿郑善果属于太子一派,可这位郑公极度看重自己的清誉,不愿行屈打成招之事,只是由司刑的大理正孙伏伽依照审讯程序,每天给疑犯来一通不轻不重的鞭刑,而对于张亮这种久经沙场的厮杀汉来说,这点皮肉之痛根本不叫事儿。 只不过,张亮想起长孙无忌的警告,心头还是禁不住地发寒。 若说秦王府里最冷酷无情的人,非长孙无忌莫属。 无论是谁,只要成为秦王争夺皇权道路上的隐患,亦或者失去了利用价值,长孙无忌总会代俎越庖,除之而后快——当年宇文颖、桥公山、尔朱焕等人的死,便是最好的例子。 “哐当。” 坚固的牢门开了,响起了狱卒柯二的声音:“张亮,开饭了。” 这时的监狱,通常是不管牢饭的,犯人日常的膳食只能由亲属朋友来承担,张亮只道是家人给他送餐来了,忙一骨碌站起身子,拖着沉重的脚镣走到粗大的牢栅前,斜眼看去,却见来者并非他的妻妾,而是一个面孔有几分熟悉的年轻女子。 按照大理寺狱的规定,未经朝廷许可,他人不得与重大案件的嫌犯进行言语交流,否则将会遭到羁押调查,是以此女来到张亮的面前,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饭菜一一塞入牢房里,便默默地退开了。 张亮打量着此女,脑海里飞速地搜索信息,对方的眉眼五官与秦王妃身边一人很快便产生了些许重合。 柯二见他发怔,不由提醒道:“你在看甚么呢?” 此时此刻,张亮已经完全想起来了,这位送餐的女子与他曾有过几面之缘,名叫菁娘,正是长孙无忌举荐到秦王府的女侍卫。 柯二瞧见张亮目光警惕地看着菁娘,迟迟不敢下筷,立刻明白了过来,沉声道:“我都检查过了,饭菜里没有毒,如果你死于非命,我也活不了,还请快些吃吧。” 张亮早就发现柯二是太子的人,听得此言,不由心中稍安,怎知没吃几口,突然咬到一个异物,可他还是毫无停顿地咽了下去,接着风卷残云似的,迅速便把饭菜吃了个精光。 柯二见状,摇头嗤笑道:“今日怎地吃这么快,你也不怕噎着。” 待柯二和菁娘离开大牢,张亮立刻走到墙角,用手指抠喉,一番剧烈呕吐之后,他也不嫌脏,从污秽物里找出一颗蜡丸,捏碎打开一看,竟是一小条丝帛,只见上面写道:“默则生,否则全家陪葬。” 张亮登时浑身冷汗涔涔,这种杀气腾腾的威胁话语,很明显出自长孙无忌之口。 他对此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招供,那个心狠手辣的家伙绝对说到做到! 由于张亮一案毫无进展,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终于坐不住了,纷纷向刑部和大理寺施压,郑善果只得用另一位大理正辛澄取代疑似出工不出力的孙伏伽。 这辛澄曾任齐王府法曹,本来就是李元吉的心腹之一,在太子和齐王的授意下,出手自是狠辣无比。 竹书夹身、钉指、夹指、燕儿飞、拦马棍、挺棍、脑箍、灌鼻等酷刑,张亮全部挨了个遍,每天都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可整整一个月下来,辛澄用尽了一切可以使用的拷讯手段,始终未能使张亮松口。 李渊得知详情之后,有鉴于张亮异常顽强的表现,觉得没有必要再继续折腾下去,于是命令大理寺把人放了,李建成和李元吉所期待的一场“大案”最终不了了之…… …… …… 卯时三刻,天边刚现出一抹微弱的曙光,李曜便被一阵尖锐而急促的熟悉声音吵醒:“贵主,十万紧急,请速速起来听旨!” 李曜腾地跳下床榻,随手披了件燕居袍子,疾步迎出阁楼,问道:“邱内谒,可是宫中出了事?” 邱内谒催促道:“圣人有谕,明昭公主即刻赶往宏义宫,为秦王诊治急症,不得耽误!” 李曜心中一紧,赶紧应了一声诺,也顾不得洗漱,简单穿戴一番,便跟着邱内谒上了凤辇,迅速奔出明玉宫的大门。 这宏义宫就在长安城西,从开远门过去不多远就到,李曜的凤辇还未在门口停稳,秦王妃、韦孺人、杨孺人等秦王府女眷已经纷纷迎了上来。 李曜问道:“二哥身在何处?” 秦王妃哭得梨花带雨,抽泣道:“大王在翠华殿,巢太医他们说你的歧黄之术造诣很高,所以陛下……哎?” 未等她把话说完,李曜的人已冲入了宏义宫中,不一会儿,便径自来到了翠华殿,只见太医署的几个御医指挥着医工们奔来跑去,各个忙得脚不点地,未等她开口问话,其中一个认得她的御医,已然叫了起来:“明昭公主到了!” 下一刻,李渊披头散发地从李世民的寝居里跑出来,上前一把拉住李曜的手,无比焦急地道:“快些救救你二哥,他吐了好多血!” 李曜温言宽慰道:“父亲莫怕,女儿这就为二哥诊治。” 李曜说着,跪坐到榻前,正打算把脉,旁边的巢元方突然小声说道:“贵主,我们都已看过了,秦王的脉象极快,有出无入,仿若釜中沸水,绝而无根,时出时灭……这可是绝脉呀。” 李渊耳尖听到“绝脉”二字,忍不住脱口而出道:“明昭,既然你能起死回生,可要好生想想办法!” 老皇帝一时心急失言,李曜忙混淆概念,掩饰道:“明昭可没有使人起死回生的本事,但只要二哥还有一口气,明昭定会竭尽全力将他从鬼门关救回来。” 第二百九十九章 苦肉计 李渊心疼地看了眼躺在榻上的李世民,随即扫视几位御医,厉声道:“从即刻起,太医署必须随时听从明昭公主调遣,务必保证治疗一切所需,如有差迟,朕拿你们是问!” 巢元方等人诚惶诚恐地长揖道:“臣等谨遵圣意。” 然而,李曜却忽然接口道:“父亲,其实明昭这个疗法,不用任何药物,亦无需人手和器具。” 李渊纳罕道:“难道说,明昭打算采用咒禁之术?” 这所谓的“咒禁”,即是通过咒语拔除鬼祟邪魅来治病救人,在这个巫术泛滥的时代,其地位不亚于汤药、针灸、导引、符印等疗法。 早在太医署成立之初,便为此设置了咒禁科,与医科、针科、按摩科并驾齐驱,而咒禁科设有咒禁博士和咒禁师,专职使用和教授咒禁之法。 所以,李渊才会一听说治病不针灸不吃药不画符,便不假思索地联想到了这个法子。 李曜目光微微一闪,点头道:“正是如此。” 巢元方恭谨地问道:“那么……贵主是否需要了解一下秦王的发病原因呢?” “不必了。” 李曜摆手道:“只不过,我施行此法之时,绝不能有第三者在场,是以还请父亲与诸位御医暂且回避片刻。” “好吧,一切就全靠你了,我们在屋外等你消息。” 李渊和巢元方皆对李曜的医术深信不疑,一点也不耽搁,立刻齐齐退出了房间。 房门关上之后,李曜跽坐在榻前,俯身在李世民耳边轻轻说道:“现在没有别人,二郎还是莫要再装晕了,我知道你一直醒着。” “世民果然瞒不过三姊。” 李世民睁开双眼,不想刚看向李曜,又忙不迭地扭过头去,面红耳赤地道:“三姊……你……你怎么能……穿成这样?” 李曜这才注意到自己只穿了一套薄软的夏衣,在室内明亮的灯光映照下,这窈窕身段儿若隐若现,看得她自己都脸红心跳,不由拢了拢衣领,没好气地道:“若非你故意演戏吓唬父亲他老人家,我岂会这般风急火燎地跑过来?” 李世民无奈地道:“我有苦衷。” 李曜柳眉一竖,冷笑道:“苦衷?只要你还有良心,想必也该知道父亲对你有多好吧!” 李渊最在乎的东西,莫过于亲情。 尽管李渊与李世民之间的政治利益冲突越发激烈,父子之间的矛盾亦越来越明朗,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割舍不了对李世民的父爱。 从古至今,心慈手软,可谓是政治家的一大忌讳。 单从“张亮案”令人称奇的处理结果来看,李曜就知道李渊在亲儿子面前,再次失去了一个合格帝王应有的决断力。 如果李渊真的下定决心废掉李世民,即使没有犯错,也能给你罗织出罪名来,怎会费心审讯一个小卒,到最后还把人莫名其妙地无罪释放了。 李世民被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竟猛地坐起身子,红着眼睛,怒声道:“我当然清楚父亲的良苦用心,可是大哥和元吉实在欺人太甚,我真的快要……” 眼看李世民的嗓门就要控制不住了,李曜未等他说完,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赶紧用手捂住他的嘴,低声斥道:“你激动甚么?小心惊动了父亲!” 李世民闻言,不自觉地瞥了一眼房门,脸色顿时又变了几变。 李曜缓缓收回手,问道:“快说吧,你和大哥他们到底发生了何事?” 李世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把昨晚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原来,张亮事件结束后,李渊为了缓和一下三个嫡子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便将他们兄弟召入宫中谆谆教诲了一番。 李建成当即邀请李世民到东宫参加聚宴,而李世民虽然心生警惕,但顾及到父亲的颜面,却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结果,宴会上的菜式没有一样不是李世民所禁忌的食物,显然是李建成有意而为之。 李元吉瞧见李世民盯着菜肴的犹豫模样,一面大快朵颐,一面揶揄道:“二哥怎地不吃呢?莫非二哥以为这是鸿门宴,害怕吃食里会有毒不成?” 李元吉把“害怕”二字咬得极重,讥讽之意不言而喻。 李建成端出大哥的架势,对李元吉说道:“三胡怎能这样对兄长说话呢?快去给你二哥陪个不是。” 李元吉自是笑着应了,抱起一瓮酒给李世民的食案前:“元吉刚才的话并无恶意,还请二哥莫要放到心里去。” 李建成适时地举起酒樽:“来来来,我们不醉不休!” 李元吉给李世民斟满一大盏酒,李世民见此酒色泽鲜红,正是容易诱使他“心疾”发作的葡萄酒,被人处处针对如斯,他终于忍无可忍,满面愤然地瞪视着李建成,咬牙切齿道:“好,今晚我李世民就遂了大哥的心愿!” 李世民端起酒盏,与对面的李元吉碰了碰杯,然后一仰而尽。 “好酒!” 李世民大叫了一声,旋即直接举起酒瓮,咕咚咕咚地朝口中猛灌,酒液淋湿了他身上素色的燕居常服,染出一片醒目的绯红。 在座的所有人,包括李建成和李元吉,都被李世民近乎自残的饮酒方式惊呆了,一时间满堂鸦雀无声。 李世民一气喝完,将空空如也的酒瓮倒扣过来,打着酒嗝,惨然笑道:“怎么样……我没有喝死吧……大哥、元吉快喝啊,该轮到你们了!哈哈……” “嗝!” 众人还未回过神,李世民突然剧烈呕吐起来,混合着胃液的酒水散发出来的气味令李元吉唯恐避之不及。 李建成抬手朝鼻前轻轻扇了两下,淡淡地道:“二弟诚意可嘉,但是酒量欠佳啊。” 这时,随同李世民一道前来赴宴的淮安王李神通开口道:“殿下,老夫正感身体微恙,想要早点歇息,不如由老夫顺便将秦王送回去好了。” 一场聚会不欢而散,李世民被李神通送回宏义宫之后,心头依然余怒未消,一时气不过,决定装作中毒的样子,无论秦王妃如何呼唤,他都没有任何反应,好像真的不省人事一般。 于是,吓得手足无措的秦王妃亲自跑到皇宫找值守的御医求助,御医们一听症状非常严重,赶紧向太医令巢元方汇报,巢元方也不含糊,迅速组织人手对李世民进行急诊。 李世民“病危”的消息,很快就惊动了整个皇宫,李渊顾不得头发未梳,衣冠不整,便摆驾宏义宫探望李世民。 兴许是巢元方常为李世民治病的缘故,两人的关系一直比较紧密,以至于有了某种默契,虽然巢元方发现李世民在装病,却没有当着皇帝的面揭穿他,甚至还为此加以掩饰,出言阻止李曜对李世民进行诊脉。 李曜觉得李世民并不是一个爱演戏的人,听他口若悬河地讲完,便低声问道:“你使出这种苦肉计,到底是为了甚么?” 李世民恨恨地道:“我现在一刻也不愿呆在这里,希望父亲能放我去洛阳!” 第三百章 金星凌日 房门刷地一声开了,李曜从房里走出来,李渊立刻上前问道:“二郎救过来了么?” 李曜擦了擦额角,故作一脸疲惫地说道:“启禀父亲,二哥已经没事了。” “好!” 李渊激动地大叫了一声,便一个箭步扑到榻前,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刚坐起身子的李世民。 “二郎,你现在感觉如何?” “父亲放心,儿已不觉得难受了……” 李曜站在门口,看着这对父子似乎还存有几分真情的相拥场景,不禁暗暗地叹了口气,朝他们遥遥一揖:“父亲,二哥,明昭有些乏了,若无其他事情,请容明昭先行告退。” 李渊闻言,这才省起自己一时心急,竟忽略了救人者,赶紧放开李世民,转过身和蔼地道:“为父听说咒禁最耗心力,要不你留在二郎这里歇息好了再走,可否?” 这时,秦王妃、孙孺人、韦珪、阴月娥等秦王府女眷闻讯赶来探望,李世民一瞧见她们,便接口道:“为夫想和父亲单独叙话,你们就不用过来了,快些带明昭下去好好洗漱休息。” 秦王妃等人听得李世民这中气十足的嗓音,再看到他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精气神,无不感到如释负重,不约而同地齐齐一福:“是,大王,妾等告退。” 秦王妃亲切地挽着李曜的胳膊出了翠华殿,还没走下台阶,就见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并肩行来,两兄弟朝李曜和秦王妃等女子点头示意了一下,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迈入了大殿里。 李曜突然感觉臂弯传来的力道似乎加重了不少,扭头一瞥,发现秦王妃正看着殿门口发呆,双唇紧紧抿着,脸上好似凝起了一层冰霜。 李曜忍不住轻轻唤她:“王妃?” 秦王妃拉回视线,艰难地挂起一抹笑容:“妾身刚才失态,让明昭见笑了。” “无妨……” 李曜刚表示不介意,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眸光微闪,突然惊呼一声:“哎呀!今日我还有急事要办,那就不打扰王妃,先告辞了。” 一听这话,秦王妃亦不好多留,自是放开李曜的胳膊,点头道:“既然如此,妾身也不耽搁明昭的时间。”随即转身朝附近一名青衣窄袖的女子吩咐道:“菁娘,速去给贵主准备幂篱和快马。” 不一会儿的工夫,李曜便带上幂篱,扬鞭策马,从宏义宫的大门飞驰而出…… …… …… “咚咚咚咚……” 随着一阵激越的鼓声响起,长安的西市再次向人们准时地敞开了大门。 道路两侧的铺面陆续开始营业,穿着翻领窄袖、手牵骆驼的粟特行商,褐衣短打、肩挑扁担箩筐的贩菜农夫,宽袍大袖、被奴仆簇拥而行的士人,搔首弄姿、当垆卖酒的胡姬等形形色色的人迅速挤满了整个西市。 鱼玄微在人群中快步穿行着,对四周热闹繁华的景象完全熟视无睹,只是一门心思地赶路。 如今鱼玄微已年满十六,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虽有纬帽遮面,但一袭朴素道袍都无法掩盖的妖娆身段儿,却总能给她吸引来无数人的眼球。 所以,常来西市这种人口密集之地的她,倒也练出了一番敏捷的行走工夫,无论是企图占便宜的登徒子,还是主动凑上来推销胭脂水粉的女郎,几乎没有人能挨到她的衣角。 鱼玄微在聚仙居门前停下脚步,袁飞立刻迎了出来,满面堆笑地拱手道:“鱼道长来得可真早,快请进。” 鱼玄微点了点头,跟着袁飞来到聚仙居“天”字区的一间雅室,待关上房门,袁飞从墙角木柜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卷轴,双手递向鱼玄微道:“共计四十八人,还请道长过目。” 鱼玄微接过卷轴,逐一查对检验,确认名单无误之后,收入袖袋中,这才开口道:“你做得很好,师父有话托我告诉你。” 袁飞忙道:“道长请讲。” 鱼玄微沉声道:“从这个月开始,你们暂停一切情报收集活动,直至收到吾师亲笔通知为止,切忌轻举妄动。” 袁飞闻言,登时心中一紧,虽然他感到有些疑惑,却也很明白,某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沉吟片刻,点头应道:“多谢道长传话,袁某记住了。” 正事办完,袁飞为鱼玄微送行,刚走出门口,忽然有一个声音清朗的年轻男子朝鱼玄微招呼道:“鱼道长,可是又来替令师尊结算酒钱啦!” 在整个西市,只有“阿何酒肆”和“聚仙居”贩卖明玉宫的酒,而鱼玄微的主要工作,便是定期收账,以及负责情报的交接事宜。 鱼玄微认出此人是待诏博士吕才,忙上前行了一礼,莞尔笑道:“是啊,贫道每次来这里都能遇到吕郎君,还真是幸会呢。” 鱼玄微生得娇俏可爱,吕才见她展颜一笑,只觉骨头都酥了几分,毕竟寻常女子都是靠着脂粉来为自己增添颜色,如鱼玄微这般素面朝天,依然靓丽非常的美人儿,确属难得一遇。 鱼玄微与吕才寒暄几句,便匆匆作别,吕才伸长脖子望着她的背影,竟一时发起了呆。 袁飞看不下去了,在他旁边重重地咳了一声。 吕才赶紧收回目光,却有些意犹未尽,忍不住叹息道:“端的可惜了。” 袁飞奇道:“不知郎君这一声‘可惜’所为何来?” 吕才感慨道:“我的意思是说,如此俊俏的小娘子,为何会做了出家人呢?” 袁飞想了想,也轻轻叹了口气:“大概是造化弄人,人各有命吧!” …… …… 李曜骑马返回明玉宫的时候,正好碰见从西市归来的鱼玄微,把马缰绳交给出迎的门僮,疾步走到刚下车的鱼玄微身边,低声问道:“玄微,拿到了么?” 鱼玄微答道:“按照师父提供的名册,无一人遗漏。” 李曜轻轻点头道:“很好,那我们进去再说。” 径直来到明玉宫中的书房,李曜从鱼玄微手中接过卷轴,展开仔细地阅览起来。 这张卷轴详细记载了长安外郭十二门所有城门郎的资料,包括每人轮值的顺序和日程,以及年龄体貌、家世背景、喜好习惯、优缺点等信息。 李曜把长长的书卷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让鱼玄微取来朱砂和笔墨纸砚,提起朱笔在其中“春明门”、“金光门”各一人的名字上画了一道红圈,随即放下笔,对鱼玄微说道:“你去东风堂通知罗仁俊、赵文彦、葛志高、黎尚道、潘量、付子勋六人过来一趟,就说为师有要事与他们相商。” 鱼玄微躬身应诺而去,李曜趁着这会儿间隙,来到隔壁寝居,自行简单洗漱了一番,迅速脱去薄衣,换了一身常服,这才返回书房。 又过得片刻,罗仁俊等人终于赶来,待众人坐定,李曜把卷轴递给罗仁俊:“十五郎,你们久居长安,可识得此二人?” 罗仁俊展开卷轴,很快找到上面标注的两个名字,看了几眼,对李曜认真地答道:“金光门的谢英礼与我等常打交道,关系倒还不错,但这个春明门的卞绍元,却从未有过接触。” 黎尚道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这卞绍元……我认识。” “哦?”李曜目光微微一亮,感兴趣地问道:“九郎与他关系如何?” 黎尚道忸怩地道:“某是他的债主……他现在还欠某两贯钱未还。” 罗仁俊不由再看向卞绍元的个人信息:卞绍元,隋仁寿元年生,排行第六,身长六尺二寸,阔口方脸,络腮胡,肤微黑,河北易州人,父母双亡,无兄弟姊妹,早年效力伪王高开道,武德七年,高开道灭亡之后,跟随张金树降唐,得授校尉衔,任城门郎把守京师春明门至今,性孤冷,未婚,不近酒色,好赌,输多赢少,喜独来独往。 罗仁俊沉吟许久,忽然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看向李曜,问道:“贵主想要我们做甚么?” 李曜泰然道:“让谢英礼和卞绍元为我做同样的一件事。” 罗仁俊好奇道:“什么事?” 李曜道:“按时开门放行。” 罗仁俊心中突然咯噔了一下,又问道:“何时开门?” 李曜一字字道:“六月初四,卯时,闻令而动。” 罗仁俊与在座的其他五位好友对视一眼,片刻的茫然之后,彼此眼里都现出了坚定之色,齐齐朝李曜拱手道:“我等听凭贵主差遣!” …… …… 武德九年,六月初一。 时值正午,阳光灿烂,金星却依旧闪耀苍穹。 白玉楼台上,李曜抬首仰望,双瞳似在渐渐收缩。 鱼玄微兴奋地问道:“师父,这就是太白经天之象么?” 李曜敛回目光,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点头道:“没错。” 太白,即为金星,经天,就是金星出现在午时的正上空。 金星凌日,主乱纪,谋权,改政易王。 一场历史的巨大风暴即将席卷而来,李曜的内心却古井无波。 因为,她早已做好了面对这一切的准备…… 第三百零一章 我们来了 下午申时,随着退朝的奏乐声响起,持续了大半天的朔日朝会终于结束了。 烈日高悬,天气炎热非常。 李世民沿着大兴殿的台阶,艰难地缓步而下。 阳光烘烤着身躯,让李世民汗如泉涌,很快便将大科绫罗的紫色朝服打湿了一片,可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却是无比冰凉。 对于李世民而言,今天可谓是经历了一场有生以来最为沉重的打击。 一个月前,李渊曾对他说:“你为大唐削平海内,立有巨功,可你大哥建成身为嫡长,乃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本朝自创立至今,他不仅要主持北方防务,而且还兼顾辅理国政,无论军事,还是政事,他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其贤名亦是天下皆知,而如今,为父看你们兄弟似难相容,同处京师,必有纷竞,为父对此考虑已久,欲效仿汉梁孝王之例,将你派往洛阳,主持陕东诸州,不知你可愿意?” 李世民当然愿意!他无时不刻地想回到洛阳,都快想得抓狂了。 怎知李世民正满心欢喜地准备出发之时,老皇帝又莫名其妙地改变了主意,突然下诏命令他不得离开长安。 李世民不用想也知道,自己未能得偿所愿,必是他的两个好兄弟从中作梗的结果。 然而,更让他糟心的事情,还在后面。 朝廷近日得报,突厥郁射设阿史那摸末领数万骑围攻乌城,意图率其部落入居盐州。 只要是对突厥内部情况稍微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郁射设是处罗可汗的嫡长子,因为受到义成公主的设计,让他的三叔阿史那咄苾夺去了可汗的宝座,而郁射设此次犯境,其他突厥诸部俱都按兵不动,说明这极有可能是他因为自己与颉利可汗的矛盾难以调和,而另起炉灶,私自发起的一次军事行动。 至于地处五原附近的乌城,本来就是灵州都督府下辖的军事重镇,内有数千久经战阵的边军悍卒,外有灵州道行军总管李靖和任城王李道宗两大名将统领的数万将士,面对这样一支突厥孤军,应付起来绝对绰绰有余。 谁曾想,在今天的朝会上,太子李建成借此趁机举荐李元吉督军北征,而李渊竟然立刻接受了他的建议,并且还准许李元吉检选秦王府将士,以增强出征军队的实力。 紧接着,李渊又连下几道敕令,将房玄龄、杜如晦等秦王府幕僚一一外放到地方为官,只给李世民的身边保留一个长孙无忌来佐理王府事务。 到得如今,恐怕满朝公卿都已明白:皇帝显然想要快刀斩乱麻,一鼓作气瓦解秦王的势力。 李世民心怀愤懑地回到宏义宫,挥退左右之后,突然一拂衣袖,将一条桌案上的事物全部扫得飞了起来,随即又劈劈啪啦地砸烂了房间里所有的珍贵古陶。 偌大的动静惊动了不少人,秦王妃长孙氏闻讯急急赶来,见李世民发这般大的火气,便上前柔声问道:“二郎,今日朝参可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么?” 李世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制压下心中的怒火,幽幽地说道:“终于要来了。” 秦王妃心中一紧,忙追问道:“甚么来了?” 李世民胸腔又剧烈起伏了几下:“一道诏书,你我都最不愿接到的诏书。” 秦王妃脸色微变:“诏书?” 李世民惨然一笑:“或许过不得几日,父亲就要下旨废黜我这个秦王了。” 夫妇二人正说着,长孙无忌快步走进了房间,未顾得上行礼,便急急地开口说道:“大王,不好了,据内线来报,说是散朝之后,太子和齐王立刻派人给尉迟敬德、程知节、段志玄、秦叔宝四人送去了大量的金银财帛,以现在的局势,我担心他们会就此背叛大王!” 秦王妃秀眉微微一蹙,接口道:“妾身认为四位将军随二郎出生入死多年,皆是难得的忠义之士,绝不可能为了区区一点财利,就丧失自己的气节,所以二郎无须担心他们会改换门庭。” “观音婢说的没错。” 李世民点了点头,随即又猛地一拳捶在房柱上,恨声说道:“只不过,我那两个兄弟,怕是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们!” …… …… 夕阳斜下,凉风渐起,一辆牛车缓缓地停在了狭窄的巷道深处,罗仁俊跳下车,随手掀开车帘儿,李曜从车厢里迈步走了出来,抬眼便看到两扇古旧的大铜门。 “十五郎,就是这个地方?” “是的,贵主。” 即使是最繁华的都市,也不可能没有穷人。 经过数十年的变迁,唐长安城形成了“东尊西富,南贫北贵”的格局。 而此地,便是位于长安城南的通善坊,四周皆是一片低矮残破的屋舍,唯独李曜眼前这座粉墙黑瓦的院落,显得气派与众不同。 罗仁俊走到门前,抓起门环,敲得砰砰作响。 很快,院门后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哐当”一声,大门徐徐打开,走出两个腰间挎刀的魁梧大汉,似乎都认得罗仁俊,只瞥了他一眼,目光便齐齐定在了女扮男装的李曜身上,见她五官柔和,清秀异常,眉宇间却英气逼人,头戴折上巾,身穿一袭圆领袍,虽然打扮朴素,身材纤细,却自有一种令人感到心惊的气势,其中一人打量片刻,只觉不敢怠慢,恭谨地拱了拱手,问道:“这位郎君,看着挺面生呀,却不知郎君是何方人氏,如何称呼?” 李曜睨着他们,面无表情地道:“我姓李,行三,本地人,想进去玩玩,你们放行便是。” “原来是李三郎,请进、请进。” 两名壮汉闻言,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莫名的敬畏之意,忙不迭地将李曜和罗仁俊迎入门内。 这是一个两进的院子,李曜跟着罗仁俊穿过前院,漫步来到中堂,厅堂内嘈杂一片,许多人或坐或站,围在一张张矮几前,喝五吆六地玩着各种赌博游戏,各个双眼只关注着赌局,以致于李曜和罗仁俊的到来,几乎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罗仁俊眯起一双星眸,仔细地扫了大厅内一眼,随即便带着李曜径直走到位于偏僻屋角的一张赌桌前,对着一名身材高大的虬髯汉开口道:“卞六郎,我们来了。” 第三百零二章 赌局 卞绍元好像聋子似的,完全没有听到罗仁俊的话,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木碗里滴溜溜乱转的三个骰子。 “六,四,五,十五点!我又赢啦!哈哈哈……” 坐在卞绍元对面的一个赌徒,揽过桌案上的铜钱,正兀自狂笑,突然被罗仁俊一把拎住项后的衣领,毫不客气地扔到了一边:“滚!” 这赌徒本想发作,定睛一看,认出来者竟是当年长安坊间颇有威名的“小霸王”罗十五,连忙把一句险些脱口而出的脏话又吞了回去,无需对方继续提醒,便连滚带爬地躲得老远。 卞绍元这才注意到罗仁俊:“罗郎君何时到的?” “就在刚才。” 罗仁俊挥手一指李曜,介绍道:“我将你约见的人带来了。” 李曜撩袍坐到卞绍元的面前,似笑非笑地道:“听说,你想和我赌两局?” 卞绍元颔首道:“是。” 李曜问道:“为甚么必须是我?”随即又挑起大拇指,朝身旁的罗仁俊指了指:“而他却不行?” 卞绍元用一种很认真的口吻说道:“当然是为了公平,因为这两个赌局,只有你与卞某的赌注是完全一样的。” 李曜淡淡一笑,道:“如此说来,你是个有准绳又很讲究的赌手咯?” 卞绍元也笑了笑,只是笑得有些苦涩:“如果连博戏都没有公平,我也不会变成一个好赌的人。” 他顿了顿,忽然抬手往自己的脖颈比划了一下:“更何况,我一旦输给了你,只怕这辈子都再也没有翻本的机会,所以不得不讲究。” 李曜颔首道:“李某明白了,那我们开局吧。” 卞绍元不再多话,唤来一个身穿翻领袍服的中年胡人:“穆五,再借某十缗钱,可否?” 隋唐时期,赌博取乐之风相当盛行,因此产生了专营赌业的场所,而招众聚赌以抽头获利者,则被时人称为“窝主”。 在这个“士庶天隔”的社会,能够在市井里开办赌场的窝主,通常没有什么靠山,最大的立足之本,便是个人的“信义”。 将心比心,窝主们自然也喜欢有信誉的赌徒。 卞绍元虽然赌运向来不佳,经常输得稀里哗啦,却从来没有赖过账,无论欠了谁的钱,他总会如期如数偿还,所以穆五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可以,还请卞校尉稍等片刻。” 待到两个汉子抬来一箱钱,穆五拱手问道:“李郎君,卞校尉,不知你们二位打算如何对赌?” 李曜从腰囊里掏出一块价值十贯的金锭,随手摆在桌上:“摇骰子。” 穆五拿来骰盅和骰子,许多赌徒见他亲自主持赌局,好比猫儿闻到了腥味,纷纷大呼小叫地聚拢过来:“那里开大了,走走走,快去押注!” 验查完赌具,李曜开口道:“你先来摇盅,点数大者胜。” 卞绍元瞥了金锭一眼:“好!这十缗钱,卞某全压上了。” 李曜唇角微勾:“如此,正合我意。” 卞绍元将三枚骰子放入骰盅,合上盖子,举起骰盅摇晃了一阵,“啪”地拍在赌桌中央,随后穆五上前伸手缓缓揭开了骰盅,一字一顿地道:“五!六!六!十七点!” 赌徒们立刻聒噪起来:“哈哈,卞校尉这一把的手气,真是一年都难得一见呀!” 李曜依然神色如常,就见她玉指箕张,夹起三个骰子,逐一投入蛊内,只随手晃了晃,便轻轻地搁在了桌面上。 穆五打开骰盅,先是瞳孔一缩,随即又同情地看了卞绍元一眼,报数道:“六,六,六,十八点!” 四周一片哗然,卞绍元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这第二局你先来,点数小者胜。” 穆五闻言,忙示意众人安静,随即拍了拍卞绍元的肩头,劝道:“卞校尉,今日你手风不顺,输的钱已经够多了,还是暂且收手吧。” 未等卞绍元说话,李曜睨视着穆五,忽然开口道:“窝主可是害怕卞校尉再向你借钱么?” 穆五瞧见身穿官人常服的罗仁俊侍立在李曜身侧,便知这个所谓的“李三郎”来头不小,忙陪笑道:“郎君莫要误会,穆某绝非此意……” 李曜摆手打断道:“窝主放心,卞校尉即使输了,我李某人也会代他还债。” 穆五微微一怔,疑惑道:“那么,卞校尉接下来的赌注是……” 卞绍元道:“一个指天誓日的承诺。” 有道是“一诺千金”,穆五神色了然地感慨道:“人无信不立,你押下的这一注,果然够大。” 卞绍元指了一下骰盅:“开始吧。” 这一次,李曜的力道依然很轻。 因为她并非胡乱扔骰入盅,而是预先摆好位置,然后利用耳力来辅助自己控制骰子的点数,所以摇盅的次数也是越少越好。 骰子与骰盅内壁碰撞了几下,便戛然而止,许多押注的赌徒俱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曜顿在桌上的骰盅,直到穆五揭晓结果。 一柱擎天。 三个骰子笔直地叠在一起,位于顶端的一面,赫然只有一个漆黑的圆点! 刹那间,全场一片死寂。 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纷纷把目光投向李曜,好似见了一位神人。 穆五擦了擦鬓角不断渗出的细汗,试探着问向惊呆的卞绍元:“卞校尉……你还比不比?” 卞绍元不可思议地看着李曜,摇头道:“不用了,某认输。” 欢呼声和咒骂声立刻交织成一片,然而李曜仿佛全然没有听见,只淡淡地道:“卞校尉欠下诸位的赌债,现在就可以结清。” 此言一出,周围再次安静下来,罗仁俊将一个包袱塞到卞绍元的怀里:“请点验。” 卞绍元当场打开包袱,就见里面是一堆黄灿灿的小金饼,看起来足有上百两之多。 李曜看着卞绍元,微笑着问道:“这些够否?” 卞绍元点了点头:“够了,足够了。” 岂止是够他还债,剩下来的黄金,让他下辈子衣食无忧,都不会再有任何问题! 赌徒们的眼睛相继亮了起来,各个冲着金子垂涎欲滴,似乎全都已经忘了李曜才是赌局的赢家。 …… …… 星月西斜,已是五更时分。 长安隆政坊的一处宅院里,尉迟敬德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榻上。 屋内很黑,但尉迟敬德的一双虎目,却瞬也不瞬地圆睁着。 尉迟敬德在面临危险的时候,头脑总是最清醒的,否则他早已不知死过了多少回。 而在他的枕边,藏着一把横刀,刀柄被他攥在手里,仿佛随时都会暴起杀人。 夜风袭来,树影婆娑。 尉迟敬德寝居的房门外,有几个黑影徘徊着,犹豫着。 敲更的梆声从远处隐隐传来,黑影们似乎更加忐忑不安。 只因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须臾,房门突然被一只大手推开。 赫然出现在门口的,除了一道形如熊罴的巨大身影,还有一把映着月光的雪亮钢刀。 黑影们大惊之下,拔足便逃,各个身法轻灵,转眼间消失在夜色之中。 院中寂寂,尉迟敬德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苦笑一声,喃喃自语道:“大好头颅,谁当斫之?” 第三百零三章 小人物 长安城上的天空,乌云蔽日,仿若浓墨泼洒,一片灰蒙黯淡。 邱内谒与其他几名宦官并排垂手侍立在甘露殿门外,各个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儿都不敢喘。 自常参结束后,皇帝和秦王就一直在殿内谈话,邱内谒只觉皇帝不时拍在案上发出的声响,比那天边的隆隆雷鸣,更加令人心惊肉跳。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鹿皮靴终于缓缓踏出了殿门,并出现在邱内谒的视线里,宦官们忙不迭打起精神,齐齐俯身道:“奴等恭送大王!” 李世民摆了摆手,肃声道:“不用了,寡人想一个人走走。” 说罢,李世民仰头看了眼天色,便快步走下了殿阶。 今天早朝,齐王李元吉上告秦王府护军尉迟敬德煽动程知节、段志玄、秦叔宝等兵将不听军令调遣,似有起兵谋反之嫌,皇帝李渊闻言大怒,当即下诏将尉迟敬德打入天牢,择日问斩,随后李世民直入禁内,苦苦争辩了整整两个时辰,才总算说服李渊改变决定,免去尉迟敬德的罪名,并同意放其出狱。 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李元吉此次诬告尉迟敬德,一开口就想置人于死地,虽然未能得逞,但老皇帝未经调查即对一位秦王府重要将领下达处死的命令,足以说明李世民和他的追随者们,现在真的已经落到情如累卵、势如倒悬的地步了。 李世民独自走在通往宫外的石道上,忽然白光划破长空,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滂沱大雨倾盆而下,楼台宫阙的轮廓,瞬间变得模糊不清。 李世民在暴雨中负手前行,任由雨水打湿衣冠,似乎全然忘记了避雨。 “大王。” 突然,附近传来一声呼唤,李世民诧异地循声看去,就见前方转角处出现半边竹伞,以及伞下一个戴着幞头的肥胖脑袋,定睛再瞧,立即认出这个胖子的身份,正是他安插在李建成身边的一个内线,太子率更丞王晊。 王晊焦急地小跑过来,连忙举伞为李世民遮雨,说道:“下官总算等到大王过来了。” 李世民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王晊道:“禀告大王,下官得到一个重大情报……”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扫了四周一眼,确认没有第三者在场,这才对李世民附耳低语道:“刚才下官在东宫偶然听见太子对齐王说:‘如今汝得秦王骁将精兵,拥数万之众,吾与秦王于昆明池为汝饯行,使壮士将其勒杀于帐下,然后禀奏说他是暴卒,今上不会不信,吾自当使人进言,让今上授吾国事,尉迟敬德等人既入汝手,宜将他们悉数坑杀,孰敢不服!’” 听罢,李世民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至极,突然伸出双手,揪住王晊胸前的衣襟,差点没把这个二百五十斤的胖子提离了地面,沉声喝问:“尔敢发誓,此言当真?” 王晊忙不迭地竖起手指,赌咒发誓地道:“我王晊若有半句虚言,定遭五雷轰顶!”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劈在了距离两人不到十步远的地方,吓得李世民好像手里捏了块烫手的烙铁,立马把人丢了出去,王晊当场摔了个屁蹲儿,却手指落雷处,亢奋地道:“大王快看呀,老天可以证明,下官绝没有撒谎!” 李世民强自镇定下来,说道:“率更丞今日这份功劳,寡人一定铭记于心。” 王晊站起身来,将雨伞递向李世民,谄媚地道:“如此,下官就回东宫了,大王小心着凉啊……” 李世民推回雨伞,用下巴往前指了指道路前方的出口:“你的伞岂能突然出现在寡人的手里?” 王晊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点头如小鸡嘬米:“是、是、是!下官糊涂、糊涂,告辞、告辞。”说罢,便匆匆离去。 李世民看向王晊行动笨拙的背影,猛然感到一阵心悸。 这王晊痴胖如猪,蠢笨如猪,而且还特别贪财,以致于不惜为此多次冒险偷偷向秦王府出卖东宫情报。 但,正是如此令人生厌的货色,彻底改变了李世民的心态,改变了整个大唐王朝未来的命运走向。 在人类文明的漫长岁月中,改变历史进程的人,并不只有李世民这类雄才大略的风云人物。 还有诸如药囊击荆轲的秦王御医夏无且,写出被洪秀全奉若至宝的《劝世良言》的华人传教士梁发,开枪击毙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的塞尔维亚热血青年加夫里洛·普林西普,因一时善念放过德国伤兵希特勒的英国人亨利·坦迪…… 甚至还有出卖汉武帝“马邑之谋”全盘计划的武州尉史,因贪财帮助金兀术大军逃出黄天荡的指路人,用一门土炮轰杀蒙古大汗蒙哥的宋兵甲,因无心之举害得主人陈新甲蒙冤而死,间接促成明朝迅速亡国的书童等等连名字都没留下的人。 小人物通常会有很多明显的弱点,但在聪明人的利用下,小人物的弱点往往会发挥出巨大的作用。 而李曜自是深谙其道。 当李世民与王晊分别的时候,李曜正在明玉宫的花厅内听取赵文彦的汇报。 “谢英礼的母亲服用了贵主秘制的药丸,身子恢复得很快,目前已经能够下榻行走,只不过,那谢英礼太想知道药丸的来源,多次询问赵某未果,无事的时候,便在城里城外到处打听,所以我们几个……” 赵文彦把金光门城门郎谢英礼的近况和表现,详细地对李曜讲述了一遍。 李曜让兰韶英给说得口干舌燥的赵文彦端来了一盏冷饮,赵文彦接过杯盏,正要颔首致意,但近距离看到兰韶英的脸,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可他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兰韶英发觉赵文彦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立刻摆出不悦之色,撇嘴道:“赵三郎,看够了没有?” 赵文彦脸上一红,讪讪地道:“抱歉,抱歉,赵某并非有意唐突兰姊,只是觉得兰姊看起来……年轻了。” 兰韶英柳眉倒竖,咬着牙根儿说道:“我以前显老么?” “不是、不是。” 赵文彦打了个寒噤,连连摆手,诚惶诚恐地解释道:“兰姊息怒,赵某绝不是这个意思,赵某是说……兰姊养气工夫了得,如今看着像未及双十的年纪。” 李曜打了个哈欠,对兰韶英笑道:“好啦,兰姊莫跟三郎一般见识,我有些乏了,想回寝居睡个午觉,走吧。” 第三百零四章 匪夷所思的事实 雷雨疾去,乌云消散,骄阳灿烂,万物重现光彩。 李曜和兰韶英匆匆离开了花厅,行至通往寝居的长廊,兰韶英突然停下了脚步。 李曜察觉身后有异,回过头来,就见兰韶英柳腰轻折,低头看向自己映在水中的倒影。 由于此前的雨量很大,廊檐下的水臼盛得满满当当,水面铺着金色的阳光,有如一面明镜,光可鉴人。 李曜没有打扰她,只是远远站定,静静地等待。 兰韶英凝视了好半晌,这才直起身子,轻轻摇头一叹。 李曜眸光一扫四周,没有发现其他人,遂上前低声问道:“贵主为何叹息?” 原来,此“兰韶英”乃是李曜假扮,而这开口问话的“明昭公主”才是真正的兰韶英。 假兰韶英双手捧住真兰韶英的脸颊,仔细端详了片刻,蹙眉道:“我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 兰韶英奇道:“甚么……基本事实?” 李曜放开兰韶英的螓首,语气很认真地答道:“人的样貌是会随着年龄而改变的。” 兰韶英先是愣了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展颜道:“贵主说的甚么胡话,人哪有不变……” 一个“老”字尚未出口,兰韶英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笑容顿时僵住了,一双晶亮的眸子凝视着李曜,脸上渐渐现出了惊疑之色。 李曜感到有些不自在,忙出言打断她的观察:“你这样看我作甚?” 兰韶英沉吟了一下,疑惑地问道:“韶英有些好奇,为何贵主的样貌,会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没有?” 听到这话,李曜心中瞿然一惊:“没那么夸张吧?” 兰韶英重重地点了点头,解释道:“因为我们住在一起,天天都能够见面,以至于习焉不察,若非仔细比较,韶英也很难确认这一点。” “原来如此!难怪赵三郎会说‘你’变年轻了!” 李曜恍然大悟,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起来。 其实,李曜早就该想到,她的这具身子可能已经停止了生长。 若以复活后的身体年龄为十六来计算,那现在也该有十九岁了。 对此,李曜既感到高兴,又感到烦恼。 高兴的是,李曜迄今从未有过正常女人那种每个月都会到来一次的生理周期。 烦恼的是,她说话的本音,仍然还处于少女变声期前的状态。 若不是她擅长改变嗓音说话,否则一开口,便是令气场大打折扣的稚气声音。 而她身边的人,却都成长了不少。 鱼巧巧和张檀这两个小丫头,如今皆已是二八芳华的年纪,李曜和她俩呆在一起,常人根本分辨不出谁才是师父,连李曜当初捡回来的宋玄尘,也从一颗豆芽菜似的瘦弱女童,变成了一个温婉娴静的豆蔻佳人。 至于兰韶英的样貌,虽然看着变化不大,但毕竟二十三岁的年龄摆在那里,想要扮嫩装成青春少女亦并非一件易事。 好在李曜和兰韶英的化妆手艺高超,再经过长期的琢磨,以及不断的改进,她俩已经能够把彼此双方的口音声线、言谈风格、举止仪态都模仿到了几乎天衣无缝的境界。 另外,在文化知识上的差异,其实只要两人不故意卖弄,不自曝其短,掩盖起来也没什么难度。 为了尽量降低暴露破绽的几率,兰韶英戒掉了一口一个“阿弥陀佛”的口癖,而李曜平日里也养成了略施粉黛的习惯。 但李曜万万没想到,她和兰韶英假扮成对方的模样首次出现在熟人的面前,自己居然会在扮相方面,出了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纰漏。 当然,这个问题也并不完全都是“灯下黑”造成的。 事实上,李曜没有一件映照形象的优良器具,才是最大的原因。 这个时代的铜镜,远不及后世的镜子那般明亮清晰,且因人工打磨的镜面都有些轻微不平,所以映照出来的影像,难免与人的本相存在差异。 只可惜,以现有的技术条件,莫说做出镀铝、镀银的镜子,就是让她做一面诞生于十六世纪的水银玻璃镜,在时间上也已来不及了。 想到这里,李曜赶紧带着兰韶英来到寝居,重新进行化妆。 一番反复修整之后,李曜抓起一面巴掌大的菱花镜,飞快地跑到屋外明亮处,揽镜自照,只觉自己的年纪看起来又大了一些,总算有了一个二十出头女子的模样。 兰韶英走到李曜的身边,忽然问道:“贵主,我们今天是否还需要再找个人试一试呢?” “师父,兰姊,你们要试甚么?” 话音刚落,突然响起了一道清脆的声音,李曜和兰韶英齐刷刷地看过去,就见鱼玄微端着一盘瓜果欢快地走来。 李曜和兰韶英不约而同地碰了一个眼神,彼此心领神会,便听兰韶英用李曜的口音回应道:“为师和兰姊在试新妆,你来点评点评,如何?” …… …… 夜色深沉,大雨淅沥。 两个打着油伞,手提灯盏的中年道士踏着泥水,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着。 风很大,雨也急,可这两个道士丝毫没有放缓脚下的步伐。 经过一番艰难的跋涉,他们来到了宏义宫的一个偏门,其中一人上前敲响了门环,门很快应声开了,待两人收起雨伞,迅速闪身进去,门扉便咣当一声合上。 “玄龄,克明,你们二人终于来了,快些入座吧。” 翠华殿内的灯火只点了一半,昏暗的光辉,映照着李世民冷峻的面孔。 而在他的身前,长孙无忌、高士廉、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侯君集等文武僚属分坐两侧,气氛紧张而严肃。 一阵沉寂过后,李世民将白天东宫内线王晊告密的内容复述了一遍,叹息道:“骨肉相残,古今大恶,寡人祸在朝夕,但寡人欲待其发,然后再仗义讨伐他们,不知可以否?” 尉迟敬德今天平白无故蹲了半日的天牢,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现在又得知齐王还想活埋他们,再乍听李世民这话,不由气急而怒声道:“有何好说,唯死战尔!按照人情常理,谁舍得去死,如今我等誓死侍奉大王,此乃天授,可眼下祸机垂发,大王却安然不以为忧,大王这般自轻,如何对得起宗庙社稷?大王若不用敬德之言,敬德将窜身草泽,不能留居大王左右,缚手引颈受戮!” 第三百零五章 议谋 尉迟敬德的话音犹如闷雷,在寂静的大殿内萦绕回响,不断震动着李世民的心神。 过得片刻,坐在李世民右下首的长孙无忌忽然冷声说道:“大王不从敬德之言,敬德等人必不为大王效力,无忌亦当相随而去,不再侍奉大王。” 李世民微微垂下眼帘,声音也低沉下来:“寡人所言亦未可全弃,还望诸位好生考虑考虑。” 尉迟敬德突然长身而起,迈步走到李世民面前,单膝跪在地上,抱拳道:“如今,大王处事犹疑,非智,临难不决,非勇,且大王平素所豢养的八百勇士,凡在外者,现在皆已擐甲执兵,入宫就位,事势到得这个地步,大王安能制止?” 李世民的脸色变了,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像见到一个陌生人似地看着这个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心腹爱将,不由抬手戟指尉迟敬德,低喝道:“好一个大胆的尉迟融,竟敢私调寡人卫士……” 长孙无忌出声打断道:“大王莫要怪责尉迟将军,此事其实是我让他去办的。” 李世民沉声问道:“尔等这般做法,想置寡人于何地?” 长孙无忌淡淡地道:“我们当然是想建立从龙之功,让大王一步登天。” 听到这话,李世民拍案而起,一把揪住长孙无忌的袖子,将人拉到面前,咬牙切齿地道:“你想让寡人学杨广弑父?” 长孙无忌的脸上全无表情:“欲行大事,就要做绝,否则还不如不做。” 李世民身躯一震,缓缓松开长孙无忌的袖子,颓然地坐倒在席上,目光从在座者的脸上逐一扫过。 事实上,李世民早已看透了他们的心思。 尉迟敬德、房玄龄、杜如晦等文武精英死心塌地追随李世民,可不仅仅是因为他有本事。 更主要的,还是为了各自能有一个光辉灿烂的前途。 说白了,李家父子兄弟之间的皇权争斗,其实就是各个政治团体之间的相互对抗。 皇帝李渊是关陇军事贵族集团的主要成员,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的势力根基是传统的名门望族,而他李世民,则是山东群豪、中小门阀等非关陇势力唯一的利益代言人。 高士廉见李世民默然不语,忙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大王别再犹豫了。” 房玄龄也急了:“大王功盖天地,当承大业,岂能徇匹夫之节,而忘了社稷的大计!” 李世民瞧了一眼犹自跪在地上的尉迟敬德,艰涩地道:“容寡人……再想一想。” 沉吟许久的杜如晦终于开口发言了:“大王认为虞舜此人如何?” 李世民不假思索地道:“舜是圣人。” 杜如晦又缓声说道:“假使舜疏浚水井时没有及时出来,就会化为井中之泥,修补仓廪时,没有及时下来,就会化为仓廪之灰,安能泽被天下,法施后世?是以虞舜遭其父笞打时,小棍打则忍受,大棒打则逃走,想来也是因为他心存大事之故啊!” 李世民再次站了起来,背负双手,在众人面前踱着步子,迈出的每一脚都显得很艰难,仿佛有重若千钧的东西压在了他的身上。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李世民,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纪之久,他们所倚靠的利益代言人终于站住了脚步。 李世民咬了咬牙,指着侯君集,吩咐道:“你速将李淳风领来。” 侯君集愕然道:“他能作甚?” 李世民脸色一沉:“你记得叫李淳风带上占算用具,莫要耽搁时间,快去!” “是……” 侯君集应了声诺,当即起身奔出大殿。 不多时,李淳风便跟着侯君集赶了过来,李世民目光急切地看着他,说道:“你现在立刻为寡人占算近日吉凶。” 李淳风心中一紧,向来不信鬼神的秦王居然叫他占卜,难道秦王这是准备铤而走险不成? 在秦王的直视之下,李淳风不敢怠慢,赶紧收回思绪,拿出龟甲和古钱,开始卜算起来。 李淳风正忙活着,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双大手向李淳风袭来,迅速夺走了他手里的龟甲,李淳风抬头一看,就见秦王府幕僚张公瑾将龟甲狠狠地摔在地上,正色道:“占卜本该用来决断疑难之事,而如今之事并不存疑,为何还要问卜?若是卜算结果不吉,难道大王要就此罢手么?” 张公瑾此言掷地有声,李世民原本近乎铁青的脸上,逐渐现出了果决的神色。 短暂的沉默过后,李世民以拳捶掌,郑重其事地道:“公瑾说的好!未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寡人决定即日起事,还请诸位速速献计献策,以助寡人成就大业!” …… …… 六月初三,又是一个晴朗天。 从昨夜到今日凌晨,连续下了好几场阵雨,使得天空碧蓝如洗,不带一点杂色。 而“太白经天”的异常天象,时隔两天之后,再一次清晰地出现在天空上。 随后,一则“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的流言不胫而走,只小半天的工夫,便迅速传遍了整个长安。 为此,李曜立即召集兰韶英、罗仁俊、赵文彦、马周、高烈等人议事。 众人刚刚落座,李曜便开门见山道:“秦王要造反了。” 高烈闻言一惊,率先问道:“贵主此言可有凭证?” 李曜道:“凭证自然就是今天坊间突然出现的传言。” 高烈恍然道:“原来贵主说的是那条秦王会主天下的谶言……” 他沉吟了一下,又道:“可是高某觉得,秦王怕是已经没有甚么机会造反,应该是有人借异象故意散布流言,置秦王于死地。” 这种营造舆论的伎俩,对于经历过隋末大乱的高烈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可信度。 想当年,他的义父高雅贤等人正是因为“刘氏当王”的谶言才推举刘黑闼为王,结果却以刘黑闼兵败身死告终。 时间再往前推,还有那个“桃李子,得天下”的《桃李章》,虽然很巧合地预言了李唐王朝的建立,却也不能忽视数位前朝李姓大臣因此惨遭灭门的事实。 在他看来,这种谶言只是某位权臣为了铲除异己而设计的一个阴谋。 而现在,不过是历史重演罢了。 马周却摇了摇头,说道:“依我看,若真是如此,倒也未必。” 李曜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问道:“宾王可否细说端详?” 马周颔首应道:“马某听说,这则谶言最早是从宫中传出来的……” 他刚说到这里,门外忽然有人高声唤道:“明昭公主,今上口谕到了,还请快些出来听旨!” 第三百零六章 十面埋伏 “请天使稍等片刻,我马上就下来!” 李曜朝外面答应一声,便对屋中众人叮嘱道:“你们都别出去,暂且保持安静。” 她说罢,突然抬手取下玉簪,散了发髻,又弄乱身上的衣裳,这才出去迎旨。 李曜的寝居是一座两层阁楼,她和马周、高烈等人密谈所用的房间正位于二楼,再加上他们都把话音压得很低,是以楼下的传旨官并未察觉到楼上还有其他人,见到李曜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地走下楼来,只道她刚才还在午眠,忙上前俯身一揖:“陈福奉圣命前来传旨,如果惊扰到贵主的清梦,还望贵主多多见谅。” 这陈福乃是陪伴唐皇李渊一起长大的老家人,唐朝建立以后,就从奴仆之身一跃成为从三品的殿中监,然而如此位高年迈的宠臣,居然干起了外出宣旨的辛苦活儿,李曜一见到他,心中不由颇感意外,赶紧虚扶对方起来,还礼道:“陈公言重了,明昭未能及时相迎,该我向陈公道歉才对。” 待彼此客套话讲完,陈福把身形一正,朗声道:“传圣人口谕,宣明昭公主入宫议事,即刻启程!” 李曜恭谨地肃拜了一礼,随即苦起脸来,羞怩地说道:“陈公,请容我打理一下自己的衣着容貌,这个样子实在不好去见圣人。” 陈福打量了李曜一眼,颔首道:“但请贵主动作快点,莫要耽搁了入宫的时辰。” “好!” 李曜提起袍裾飞快地跑回了房间,甫一坐下,便问向马周:“时间很紧迫,还请宾王将刚才的话快快讲完。” 马周点点头,认真地道:“马某怀疑,可能已经出了甚么变故,不然今上也不会这般急着召见贵主。” 李曜一面整理衣裳,一面说道:“其实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今天传旨的人竟不是邱内谒他们那些宦官,而是今上身边的侍臣陈中监,想来事态一定很严重。” 马周眉头微微一皱,又道:“还有就是现在不知道贵主入宫会不会遇到危险。” 兰韶英上前给李曜梳头绾发,附耳低语道:“要不然这样吧,为了以防万一,我代你去面圣,如何?” “不行。” 李曜轻轻摆了摆手:“其他人倒还好说,但你绝对瞒不过今上,我可不想让你担个欺君之罪。” 兰韶英担心地道:“秦王要造反,我只是怕你……” 不等兰韶英说完,李曜出声打断道:“圣谕里说了,今上打算与我商议要事,你能应对么?” 兰韶英脸上一红,讪讪地道:“自是不能。” 李曜别有深意地道:“阿兰莫要担忧,现在还不是用到你的时候。” 兰韶英闻言,只得顺从地应声道:“韶英知道了。” 李曜眸光一转,看向罗仁俊,说道:“十五郎,现在一切都已安排妥当,若是我没有按时现身,你们照常行动便是,自然会有人接应。” 罗仁俊迎上她的目光,眼神里似乎蕴含着难以名状的复杂情感:“罗某晓得了,只希望贵主多加小心防范,一旦发现不对,务必寻机脱身,莫要将自己置身于险地。” 紧接着,高烈走到李曜身前,一脸真诚地道:“高某虽然不明白贵主此番部署的动机何在,却也知道,无论秦王造反成功与否,只要贵主不做出威胁任何一方的事情,自身定是安全无虞……至多虚惊一场。” 马周也语重心长地道:“定方说的没错,贵主切记量力而为,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听得几人发自肺腑的嘱咐,李曜心中忽然有种莫名的感动,待兰韶英给她弄好了发髻,便微笑着点头道:“诸位所言,我一定铭记于心。” 陈福在门外枯等了好一阵子,见人还没下来,正想要催促一声,却见穿戴整齐的李曜快步走出阁楼大门,开口冲他笑道:“抱歉、抱歉,让陈公久等了,我们走吧。” 李曜登上宫中派来接人的凤辇,在前头骑马的陈福引领下,飞速地驶向了大兴宫。 不多时,凤辇从延喜门进入大兴宫,随后一路畅通无阻地穿过永安门、兴仁门两道宫门,直至最后稳稳地停在了后宫的入口晖政门前。 李曜刚迈下凤辇,八个身强体壮的少年宦官就立刻抬着两顶肩舆迎了上来,李曜作为出入内廷的常客,早把抬舆的值守宦官都认全了,发现他们俱都是生面孔,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丝警惕,便挥手道:“不用了,我想自己走。” 这时,陈福已经坐上了一顶肩舆,见此情形,连忙说道:“圣人在最里面的承香殿,咱们要走很远才能到,贵主还是坐檐子过去比较好。” “那好吧。” 李曜扫了一眼摆放在身前的肩舆,感觉没有什么问题,这才坐了上去。 …… …… 肩舆不断向前行进。 李曜双手按在肩舆两侧的扶栏上,两眼一直观察着四周,她发现今天当差的宦官和宫女很少,路程行了一半,都没有遇到几个人。 甚至连承庆殿这个宫妃们最爱扎堆游玩的地方,也变得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宦官们的脚程很快,步子亦是非常平稳。 但李曜却越来越感到不安。 因为她觉得陈福和这几个抬舆的宦官,以及这里的一切都很反常,可她自己却不能表现出任何反常的样子。 突然,两顶肩舆停在了淑景殿的广场上。 李曜双眉渐渐挑了起来,她记得这里距离目的地承香殿,分明还有很长一段路程,于是问向身边一个宦官:“你们为何不走了?” 紧接着,一道充满阳刚之气的声音,便从这个宦官的口中传了出来:“回禀贵主,该轮换了。” 李曜心中陡地一惊,双手一撑扶栏,整个人从肩舆上倏然跃起,旋即落在一丈开外,却不料两脚刚沾地面,附近突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哨音,四周的建筑大门纷纷洞开,立刻涌现出无数身着宦官袍服的人,各个腰挎横刀,张弓搭箭,只一转眼的工夫,便组成一排排密集箭阵,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她围得水泄不通。 李曜双眼微微眯起,看向这十面埋伏的完美阵仗,眸中顿时映入无数箭镞的寒芒:“陈中监,能否给我一个解释。” 陈福自行翻下肩舆,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竟嚎啕大哭起来:“老臣也是身不由己啊!” 第三百零七章 陛下会死! “说!你如何身不由己?” 李曜瞧也未瞧陈福一眼,声音冷冷地传出,犹如千年寒冰。 “老臣这样做,都是为了圣人……只能对不住贵主……老臣、老臣……” 陈福老泪纵横,一时哽咽难语。 “看样子,还是由我们来为贵主排疑解惑吧!” 四名全副披挂的武士先后走出淑景殿的大门,穿过层层箭阵,最后在距离李曜三十步的地方停下脚步,齐齐站在了首排保持跪姿的弓箭手身后。 李曜目光冷冽地扫向他们的面孔,其中三位正是她认识的人:秦王府将军张士贵、程知节、秦叔宝。 可刚才那说话的人,李曜却从未见过,当即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提高声音答道:“某乃秦王帐下中郎将,侯君集。” 李曜睨了眼侯君集,见他样貌平平无奇,浑身带着一股子痞气,与其身边左右的三位英武非凡的猛将一对比,顿时相形见绌。 李曜脸上慢慢绽起了轻蔑的笑意:“原来你就是那个不学无术,文不成,武不就,却敢自号文武全才,混入秦王府的侯君集?” 侯君集被人当众揭了老底,非但没有气恼,反而得意地笑了:“侯某承认自己过去确实有些浮夸,可是有句话说的好,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何况数年?实不相瞒,如今贵主之所以会陷于此境,正是因为大王采纳了侯某的主意。” 李曜轻哼了一声,讥诮地道:“如此说来,你倒是个豳州三水的阿蒙了。” 侯君集煞有介事地向李曜拱了拱手:“岂敢岂敢,贵主谬赞了,侯某愧不敢当,实在没想到贵主会对侯某这般位卑身微之人如此关心,未曾谋面,竟也能对侯某的出生来历了若指掌,只是很可惜,奈何贵主已身入彀中,生死尽为侯某掌控咯。” 李曜双眸微转,瞥了眼落在不远处的肩舆,似笑非笑地道:“侯君集,你敢不敢和我打一个赌?” “哦?” 侯君集故作一脸讶然,问道:“却不知贵主想赌甚么?” 李曜脚下已然开始蓄力,似乎随时都要爆发,一双深邃黑瞳更是透出凛凛的杀气:“如果你们朝我放箭,我赌你一定会死在我的前面,怎么样?想不想试试?” 侯君集闻言脸色微白,顿觉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其实他此前听张士贵等人说这明昭公主武功盖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悍不可挡,便一直以为李曜定然生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怎知今日一见,竟发现她是个肌肤赛雪、眉目如画的人间绝色。 为此,好色胜过贪财的侯君集自是大为心动,以至于动起了念头:“若是秦王终登大宝,待来日论功行赏之时,我可以不要任何财帛,只需将这位公主赐婚于我就成了。” 然而,现在他这点心思已经全然消弭,甚至瞧见对方那张清丽娇颜上呈现出来的自信与冷酷,他都不敢与之对视。 这样的女子,他侯君集根本娶不起…… 不过,侯君集想到自己有四百弓手压阵,还有三员当世猛将在侧,只惊怵了片刻,便又壮起了两分胆气,强自镇定地道:“利箭之下,侯某奉劝贵主莫要轻举妄动,事实上,贵主应该感谢侯某提出的这个主意。” 李曜轻哼道:“理由呢?” 侯君集缓声道:“这是因为,秦王府的幕僚们都一致认为,贵主绝不会坐视大王和太子的夺嫡之争,极有可能成为影响我等此番行动的最大变数,其中大多数人还建议行动前先杀了贵主,以确保万无一失,但大王则说贵主曾经不止一次慷慨劝谏今上,为大王解难,实不忍心加害贵主,于是侯某才献计设伏此地,本意只为擒住贵主,待事成之后,再还贵主一个自由之身。” 程知节立即接口道:“大王还让我等传话给贵主,只要贵主自愿受缚,不但富贵荣华将会甚于从前,连从龙之功也会一并算上。” 紧接着,张士贵突然走出箭阵,单膝跪在地上,抱拳劝道:“贵主千万莫冲动,末将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两位将军所言句句属实!” 随后,连一向沉默寡言的秦叔宝也语气诚恳地开口道:“贵主乃当世巾帼女杰,广受天下人景仰,我秦某人亦对贵主深感折服,只求贵主爱惜自身性命,不要令我等为难。” 李曜呵呵一声冷笑:“我若想反抗呢?” 侯君集微微迟疑了一下,才道:“那就莫怪我们对贵主下狠手了。” 话音刚落,李曜突然拔身而去,有如飞燕掠水,迅速跃至一顶肩舆前,不待肩舆旁的四个假宦官反应过来,两手抓住肩舆的抬杆,一个“八步赶蝉”,快逾奔马地冲向侯君集所在的方位。 侯君集大惊之下,想也不想,一道命令便脱口而出:“放箭!” 弦声响起,箭如密雨,李曜不闪不避,挥舞肩舆,奋力向前,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肩舆上面便插满了羽箭,恍若刺猬。 待第一轮箭放完,侯君集醒过神来,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刷地一白,赶紧挥手制止道:“别放箭!住手!统统都住手!” 箭势骤停,但毕竟弓手的攻击来自四面八方,李曜又是遭到集中射击,仍然有一支羽箭通过防守盲区,命中了她的后背。 李曜自穿越以来,头一次体验到负伤的滋味,不由怒火中烧,脚下未有丝毫迟缓,反而加快速度冲到箭阵近前,紧接着,就见她双手用力一扯,只听“刺拉”一声,重逾百斤的肩舆瞬间一分为二,化为两件钝器,没有什么复杂的招式,只是最简单的左右横扫,便硬生生地撕开了密集的人墙。 情急之下,程知节、秦叔宝、张士贵赶紧上前出手阻拦,他们所用兵器俱为铁锏,显然比李曜手里的家伙结实得多,两根长木杆“砰砰”几声,便断裂成几截。 可即便如此,依然没有人能挡住李曜的攻击,只是一个照面,三员虎将手中的铁锏竟然全都脱手而飞。 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侯君集亲眼目睹到明昭公主的恐怖武力,骇得急急后退,结果不慎绊倒在地,刚想要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就看到杀气腾腾的李曜倏然而至,修长的腿已然高高抬起。 眼见一只“步步生莲履”就要狠狠地踩在面门上,侯君集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急声叫道:“陛下会死!” 第三百零八章 纷乱如麻 有着精致青莲图案的鞋底猛地停住了,只差半寸的距离,侯君集的脑袋就成了红白飞溅的烂西瓜。 李曜提膝收脚的同时,上身顺势前倾,一个俯身提起被她吓得瘫软如泥的侯君集,然后“呛啷”一声,抽出对方腰间的佩刀,稳稳地架在了侯君集的咽喉上。 “刀刀口锋利,贵贵主别别……别冲动。” 此刻的侯君集面无人色,满嘴牙齿捉对儿打架,期期艾艾吐出来一句话都带着颤音儿,早已没了当初气骄志满的形象。 李曜挟持着侯君集,用余光犀利地扫视四方蠢蠢欲动的人,一面小心翼翼地踩着石阶徐徐退向淑景殿,一面冷声问道:“你老实告诉我,刚才的话是甚么意思?” 侯君集咽了口唾沫,紧张地道:“难道贵主不知前朝二帝之事么?” 李曜执刀的手冷不丁抖了一下,刀锋立时割出一道血痕:“真是笑话,他李世民欲行恶子弑父之举,怎会与我有关联?” 侯君集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艰涩地道:“大王此前吩咐说……倘若我等擒拿贵主的计策失败,就只能先处死陛下,再以另外的法子去对付太子和齐王,大王还说……贵主束手就擒自是最好的……如此就可以避免你们兄妹一起背上屠亲灭门之责。” 听到这一番转述,李曜气极反笑,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 真实的历史,果然比许敬宗等人绞尽脑汁修饰过的正史记载更加精彩纷呈。 对于隋文帝杨坚到底是被次子杨广杀死,还是自己病死在榻上,历史上一直争议不断,但却不会有人怀疑房陵王杨勇被杨广假拟隋文帝诏书赐死的事实。 或许是天道轮回,历史总是如此惊人地相似,今时今日,同样的事情又再次上演了。 不过是把杨广换成了李世民,杨坚换成了李渊,杨勇换成了李建成、李元吉……以及李曜自己。 有鉴于侯君集所言,李曜不难猜到,原来史书上所谓“世民密奏建成、元吉淫乱后宫”之事的真相,其实是李世民预先在禁内秘密安插了精锐武装人员,并收买了大量宫人和禁军,然后趁着入宫觐见之机,突然下令发难,从而一举消灭和降服宫廷卫队,进而控制了李渊,再逼迫这位老皇帝亲写召见李建成和李元吉诏书……最后,李世民只需静静地等待,等待了结兄弟间恩怨时刻的来临。 然而,在这个时空里,由于李曜的意外出现,让这一过程变得更加复杂,以致于李世民及其文武僚属都对她深感忌惮。 所以,他们为了消除李曜这个不确定的隐患,甚至不惜把对付李建成、李元吉的那一套骗伏之计在她身上提前上演了一回。 两者的不同之处,只是李建成、李元吉必死,而她则是多了一条保命的选项——屈服。 笑声停歇时,李曜已然退至淑景殿一侧的廊道口。 沿着廊道往东一百步的地方,即是低等妃嫔们居住的彩丝院。 只要她能够到达那里,也许就可以利用密集的房舍院落与伏兵们周旋,直至逃离这个龙潭虎窟般险恶的皇宫。 步步紧逼的程知节、秦琼、张士贵等人显然都看出了李曜的动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便由曾经与李曜关系最好的张士贵抬手指向一座位于淑景殿西北方的高层建筑,对李曜劝说道:“贵主快放弃吧!如果我们这里情势不对,那望云亭上的人就会向大王释放信号,只怕陛下就没命了。” 这时,人群突然让开了一条道,就见陈福匍匐着跪到李曜的眼前,哭号道:“他们杀了好多人,把池水都染红了!此刻圣人被秦王囚禁起来,命在旦夕,生死只在贵主一念之间啊!” 陈福说着,瞧见李曜仍然不断朝着彩丝院的方向退走,面上不由闪过了一丝决然,艰难地站起身来,兀自抹去两行老泪,沙哑而悲怆的声音不知饱含了多少深厚的情感:“罢了、罢了,老奴害了贵主,罪不可恕,老奴最后只想告诉贵主……圣人真的是贵主的亲生父亲。” 陈福依依不舍地向北海池的方向望了一眼,突然大叫一声“老奴去了”,便一头撞在一根柱子上,当场气绝身亡! 李曜惊愕地看着面前这位老人满面鲜血的尸体,某种难以言喻的强烈情绪顿时袭上了她的心头。 紧接着,她就感觉眼前渐渐模糊,脑海里不断浮现出许多熟悉而陌生的场景。 曲折的回廊里。 一个生得明眸皓齿的小男孩欢快地跟在自己身后又蹦又跳,更后面还有个相貌极似陈福的中年男仆气喘吁吁地追赶过来,不断地喊道:“三娘,二郎,跑慢些,小心摔着……” 翠柳环绕的一湾碧水间。 水面映照着一个粉雕玉琢、头梳蒲桃髻的小女孩,那眉眼五官分明就是幼时的平阳公主,随后李曜提起裙摆,尝试将白皙粉嫩的脚丫放入水里,忽然有两道身影映入水中,合力把她提离了水边。 李曜朝左右一看,身边两人正是青年时代的李建成和初显苍老的陈福,只见李建成伸出一手,动作温柔地弹了她的额头一下:“三娘,你都快满八岁了,怎地比男孩儿还调皮……” 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冷风呼啸,狼嚎震耳。 一匹肠穿肚烂的骏马倒毙在草蔓里,李曜挥鞭如雨,奋力驱赶着一群不断试图扑上来的野狼,口中疾呼:“福伯,快带世民走!骑我的马!快走啊……” 远山覆雪,晚霞如锦。 灼灼欲燃的红梅树下,一位风华绝代的美妇人半靠在软塌上,李曜领着梳着总角的小李元吉跪到榻边,将手中一捧红梅递到美妇人的面前,哽咽着道:“母亲……给你花。” 美妇人艰难地展开了一抹微笑,她伸出三根玉指从李曜的手心里拈起一朵梅花,努力地嗅了嗅,又忽然叹了口气,扭头对小李元吉说道:“三胡,母亲让你受委屈了……” 她说着,缓缓地阖上了双眸,一张苍白得不见任何血色的脸上,犹自带惦念与眷恋,而小李元吉却意味深长地看向了他的三姊…… 李曜使劲地甩了甩头,将这些纷乱如麻的思绪统统甩出脑海,却不料视线刚恢复清明,就见到几人手持水铳似的唧筒朝她喷出了一大片白雾。 李曜不禁暗叫一声“糟糕”,赶紧闭上双眼,随即就听见侯君集的嚎叫:“啊啊啊!我的眼睛!” 李曜发觉眼角和鼻腔灼痛非常,立刻屏住呼吸,然后一把推开侯君集,狂舞横刀护住全身,朝着既定方向奔出。 可她才跑出了几步,后颈突然挨了一记重击,只想到“撒手锏”三个字,便觉眼前一黑,登时昏厥过去…… 第三百零九章 交心 李曜幽幽醒来,睁开眼便发现自己脚踝和手腕上戴着镣铐,整个人被粗大的铁链牢牢地束缚在冰冷的石壁上。 这里是一间狭小而低矮的牢房,空气里混杂着浓郁的药味和血腥味,令人几欲作呕。 此刻她的项背后面都包扎着绷带,身上的衣服换成了一套干净的夏衣,披散的头发也明显被人洗过,再也闻不到一丝生石灰的味道。 而在她身前的不远处,一具穿着素色衣裙的年轻女子尸体静静地躺在地上,死不瞑目似地大张着双眸,胸口衣襟已然殷红一片,无疑是利刃穿心而亡。 这间牢房没有窗户,昼夜难辨,外面没有任何响动,让人不知身在何地。 不过,李曜通过观察那具女尸的新鲜程度,判断出对方死亡的时间,应该不会超过三个时辰,继而认为自己被关进来的时间也不会太长。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片刻之后,沉重而厚实的铁门缓缓打开,李世民提着一盏油灯,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进来。 李曜瞧见他披挂着崭新的盔甲,不由得轻笑一声,揶揄道:“呵呵,看二郎这打扮,难不成还没有完成你的屠亲壮举?” “还没有,不过也快了。” 对于李曜的嘲讽,李世民并没放在心上,一边应答,一边掩好牢门,然后走到李曜近前,高举油灯,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世民让三姊受苦了,现在感觉好些了么?” 李曜用力抖了抖手腕,登时引发一阵“哗啦啦”的锁链碰击声,愤愤地道:“无论是谁,变成我现在这副模样,再与一具尸体关在一起,都不会感觉很好。” 李世民微微怔了怔,随即低头扫了一眼,这才注意到地上的女尸:“我认得此女,似乎是侯君集他们抓来照顾你的女医……” 随即,他又抬眼看向李曜,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其实是元吉安插在内廷的人,大事未成,我们可不敢留她活口。” 李曜轻哼一声,借用当初侯君集的话,说道:“一个小角色尚且如此,那我这个所谓的‘最大变数’呢?为何不杀了我,以确保‘万无一失’?” 虽然,李曜事先就分析出李世民没有杀她的缘由,却还是很想亲耳听见对方说出来。 李世民语气诚恳地道:“在诸多兄弟姊妹当中,我们姊弟感情最深,世民少时若没有三姊舍命相救,只怕早已沦为狼群腹中之物,救命之恩,感深至骨啊!” 李曜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是个重情记恩之人咯?但请扪心自问,你觉得自己如今的表现,像么!” 李世民听到李曜精悍犀利的质问,只觉心口如遭钝击,脸上顿时现出难以掩藏的羞愧之色,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所以只能跳过这个问题:“那我们暂且不谈彼此情义,只谈利弊,如何?” “当然好啊,我洗耳恭听。” 李曜还没傻到浪费精力跟一个囚禁父姐、弑杀兄弟的人谈感情,而涉及实际利益的东西,才是她感兴趣的。 李世民目光悠远地道:“我本非储君,即使起事成功,也是得位不正,若想坐稳江山,绝非一桩易事。” 李曜忍不住接口道:“看来你很有自知之明,可是你既然知道这些,为何还要行大逆不道之事?” 李世民慨然道:“逆取顺守,汤武之道!稍有不慎,轻则失信于天下,万民唾弃,重则令生灵涂炭,留下千古骂名,若非万不得已,断然不敢采用,但对于我来说,不止是唯一夺取皇位的手段,还是唯一的求生之路。” 他顿了顿,才缓缓说道:“我和无忌、克明、玄龄等人都认为,此番起事期间,死者越众,牵连越广,我们将来收揽人心的难度就会越大,故此,为了尽量避免引发朝纲紊乱与社稷动荡,我决定事成之后,不对大哥、元吉的僚属行清算及株连之举。 而你昔日关于迁都之事的议言,早已传遍天下,除此以外,两个多月前,你在内廷当众劝言,令父亲打消废黜我的可怕念头,此事经宫人之口传播朝野,时至今日,虽不及前一事影响广大,但在关中却也是家喻户晓,若非永宁是你门下弟子,否则一些朝臣已将你认作我李世民一党,更何况你名满天下,如果我们无端杀死你,只怕很难向世人交代。”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但是,我们发现你前一段时间,似乎有些过分关注局势的进展,竟然派人同时在秦王府、东宫、齐王府三地打探情报,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会给我们造成多大的困扰?” 李曜声音平静地道:“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兄弟阋墙而置之不理。” 李世民苦笑着叹息道:“所以,你才会被我们视为此番行动的头号障碍。” 李曜也叹了口气:“如你前面所言,杀掉我,难堵天下士庶悠悠之口,唯恐得不偿失,不杀我,又怕决战功亏一篑,看来我的确让你们伤透了脑筋啊。”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于是,我们经过一番权衡利弊,最终定制出一个折中的计策。” 李曜故作好奇道:“如何折中?” 李世民解释道:“此计依据实际情况,分为两个阶段,其一,若是能够顺利拿下你,自然不会伤你性命,结果可谓圆满;但毕竟关乎我等生死存亡,如果无力擒住你,那就只有竭尽所能,将你……围杀于宫闱之中!” 李曜了然道:“原来如此,难怪侯君集下令放箭后,又赶紧制止,这竖子倒真是个胆小的。” 李世民看向李曜的目光变得越发幽暗深邃起来:“三姊莫再提侯君集了,你应该感谢秦将军那奇准的一锏,因为从始至终,我都在望云亭上观察你,当侯君集被你制住的时候,我就派杜君绰、郑仁泰二将领一百人前往淑景殿西侧的千步廊,又派段志玄、刘师立二将领一百人奔赴淑景殿东侧的彩丝院,我给他们的命令,就是一旦你踏入这两个地方,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杀死你。” 李曜吹开额前一缕遮住视线的长发,眯起双眸看着李世民:“我不得不承认,你和长孙、房杜等人对我考虑得非常周到,如此看来,即便我没有被福伯扰乱心志,也很难逃出你的掌控。” 李世民吁了口气:“所幸过程有惊无险,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逃?” 李曜倔强地昂起头:“因为我不懂‘屈服’二字。” 李世民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看来,我们都一样。”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大王,时辰到了。” 李世民转身打开牢门,门外站着几个人,各个面色坚毅,目光中充满了必胜的信念,仿佛要去完成一件伟大而光彩的事情。 李世民留下一句“等我回来”,便头也不回地疾步而去…… 第三百一十章 血色黎明 黎明将至,晓月若隐若现,天空依如浓墨。 东宫丽正殿内,大唐太子李建成展开双臂,静静地站在殿堂中央,而温柔贤惠的太子妃郑观音则在一旁细心地为他整理着衣冠。 华灯灼灼,映照着李建成充满疑惑的双眸。 昨天他和齐王李元吉突然收到了皇帝李渊一道匪夷所思的诏令,上面竟然说秦王李世民状告他俩与尹德妃、张婕妤等后宫妃嫔有染,李渊为此还要让他们三兄弟在今日早朝前入宫当面对质。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最近两年,他的父亲李渊越来越疏于国事,几乎将大半的政务都交给了他来处理。 他身为大唐王朝开国太子,对此任劳任怨,兢兢业业,从未有过懈怠。 当他的父亲与妃子们风流快活的时候,他不是在为外敌寇边绞尽脑汁地思考对策,就是埋首在堆积如山的公文中忙碌。 而且,他还要腾出时间和精力来应对那个长期觊觎太子之位的二弟李世民。 甚至许多时候,他都没能尽到一个父亲和丈夫的责任,哪还有工夫去跟那些居于深宫,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面的皇帝妃嫔发生关系? …… …… 殿门开了,安陆王李承道、河东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训、闻喜郡主李婉顺,依照长幼之序和男女之别,先后进殿向他们的父亲李建成请安。 在生活上,李建成是个非常讲究礼法规矩的人,凡年满三岁的子女,若无特殊情况,每天都要晨昏定省,而这四个孩子也从未有过迟到和缺席。 李建成朝他们捋须点头。 他对自己儿女们的日常表现,一直都感到很满意,其中尤以次子李承道最聪慧仁孝,与他年少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李建成简单用过早膳,便告别妻儿,准备前往内廷接受皇帝的审理,来到马厩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东宫内侍匆匆跑过来,对他附耳说道:“来了个禁军卫士,说有急事要面见殿下。” 李建成双眉一皱,道:“速速将人领来。” 不多时,一个全副披挂的卫士来到李建成的面前,李建成认得对方是在安礼门当差的人,待对方抱拳礼毕,李建成问道:“原来是陈校尉,不知你过来找寡人所为何事?” 这陈校尉从腰囊里取出一张绢帕,然后双手往前一递,说道:“禁内有人托下官将此物亲手转交殿下,还请殿下过目。” 李建成疑惑地接过帕子,展开仔细一看,就见这条绣有“张婕妤”署名字样的手帕上面写着两排娟秀的文字:“妾突遭禁足,恐宫中生变。” 虽说“宫门一入深似海”,但长伴君王的宫妃们,通常也自有一套与外界联系的渠道。 所以,李建成看到这位禁军校尉帮助一名皇帝宠妃送信,并没有感到太惊讶,不过他出于慎重,略一考虑,还是派人去齐王府唤李元吉过来商议此事,而李元吉也因昨日诏令早早起身,一听说太子有请,也不再磨蹭,早膳都没吃完,就把筷子一丢,迅速赶到李建成约见的地方,急急问道:“大哥,何事?” 李建成将张婕妤的绢帕递到李元吉手里:“三胡,瞧瞧这个。” 李元吉看了绢帕上面的文字,感到事情有些蹊跷,正色道:“大哥,兹事体大,须得谨慎小心为上,我们应当勒兵各自宫府之中,托疾不朝,以观形势。” 李建成沉吟许久,忽然摇了摇头,道:“此法不妥,诏书我看过了,没有任何做假的迹象,你我若是不去,非但会落个抗旨不遵的罪责,还可能会被误认为做贼心虚,依为兄之见,现在这个时辰,禁军防备已严,我们应当入朝参见,自问消息。” 李元吉仍然不大放心,他这个仁厚宽简的大哥,即使出了杨文干之事,对李世民的防范之心也没有足够的改观,可他还想再提出建议,李建成已扳鞍上马,扬手一鞭,断然道:“好了,三胡!莫再耽搁时辰,我们一起走吧。” 李建成和李元吉领着各自的随扈队伍自东宫北面的玄德门而出,沿着城墙一路向西驰去。 一行人扬鞭策马,转眼便到了大兴宫的北宫门——玄武门。 随着一阵隆隆声响,厚重的宫门徐徐打开。 按大唐律令,奉诏觐见皇帝的王侯公卿不得带兵械和武装人员进入宫中,李建成和李元吉两人不约而同地望了眼城门楼,就瞧见玄武门的城门郎常何朝他们抱拳施礼,脸上带笑,样子看起来极为恭敬。 李建成待李元吉策马上来随在身边,在鞍上微微侧身,在李元吉耳边低声道:“三胡放心,这是自己人。” 李元吉不自觉地又朝城头上看去,刚好与常何的视线相撞,发现对方脸上现出一丝不自然的慌张之色,正觉奇怪,便听先行而入的李建成对他催促道:“三胡,快跟上。” …… …… 天光未明,深宫寂寂。 兰韶英和张无铭青巾蒙面,身穿皂衣,趴在紫微殿的殿顶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位于紫微殿和临湖殿之间的那一片葳蕤林木。 兰韶英本为平阳公主的影卫,练得一身出色的藏匿功夫,而张无铭曾经只身潜入皇宫如无人之境,更是天下罕有的潜行高手,两人按照李曜此前制定的行动计划,在四更时分从明玉宫出发,先避开巡街的金吾卫,然后翻越宫墙,继而进入巡防力量相对薄弱的掖庭,再按照牢记于心的宫中地图,沿着既定路线,最后抵达这座宫殿。 这个任务,难度本身不高,只是张无铭表示整个过程顺利得有点不可思议,而兰韶英也对此深以为然。 两人发现负责宫中巡逻的千牛备身们仿佛消失了一般,警卫力量形同虚设。 而且兰韶英自幼在掖庭宫长大,对宫里头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她记得现在明明应该是宫人们每天开始活动的时刻,可却有许多手持兵械的宦官死死地守在各殿门口,不让任何人从里面出来。 所以,他们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人,这实在是太诡异了,诡异得可怕…… 过了片刻,忽然一骑自北而来,随着一声马嘶,骑士翻身下马,只听他轻轻说了一句“来了”,便手牵缰绳,连人带马一起藏匿于隐隐有人影闪动的树林里。 兰韶英见此情形,不禁与张无铭对视一眼,目中尽皆露出诧异紧张之色,随即又倏地各自闪开,继续观察目标地带的动静。 …… …… 李建成和李元吉并辔缓行于林间小道上。 临近皇帝召见的地点临湖殿,李建成见李元吉仍在游目四顾,忍不住微笑道:“三胡莫要对张婕妤的话太上心了,我觉得这很可能是她因故受罚而不自知,一时心慌……” 李建成话犹未了,李元吉突然勒缰驻马,竖起鞭子,示意他安静。 很快,厮杀经验丰富的李元吉敏感地察觉到周围环境有异样,登时脸色一变,惊呼道:“大哥,这里不对劲,快走!” 李建成和李元吉刚回转马头,附近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蹄声,随即就看到李世民率领九名全副武装的骑士从道路两边的树林里纵马而出,迅速将他们二人团团围在中央。 李世民顶盔贯甲,手执一把强弓,他的眼神无比骇人,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杀气从他的身上冲霄而起。 李建成和李元吉都惊呆了。 李世民策马挡住两个兄弟的退路,从马鞍上取出一团软软皱皱的东西,然后随手扔到坐骑前方的路面上,声音徐缓地道:“兄长、元吉,三途河边,彼岸花开,现已无人能阻,你们安心上路吧!” 李建成和李元吉齐齐看去,只见这是一件素雅的女冠袍服,上面有着一大团醒目的血迹,再定睛细瞧,立刻认了出来——这正是他们的姊妹明昭公主常穿的衣物! 李建成难以置信地看着李世民,嘴唇动了动,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李元吉目眦欲裂,突然爆发出了近乎疯狂的怒吼:“你杀了她?你居然会杀了她!” 李世民没有理睬李元吉,他面无表情地张弓搭箭,将泛着寒光的箭头对准两眼直视着他的李建成,突然大喊一声:“兄长走好!” 弓弦撒放,一箭封喉。 李建成重重地栽落马下,他躺在地上,双眸圆睁,望着微微露出黎明曦光的天空,死不瞑目。 “大哥——!” 李元吉声如杜鹃啼血,他可能真的疯了,竟手无寸铁地扑向武装到牙齿的李世民:“我要杀了你!亲手!” 但李世民却直勾勾地看着李建成的尸体,眼中凶光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迷惘和空虚……当他再抬起头时,李元吉已经奇迹般地闯过几名骑士的凶狠拦截,冲到了他的近前。 看到李元吉血灌瞳仁,犹如厉鬼般狰狞的表情,向来勇武过人的大唐秦王李世民,居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跑,然后又慌不择路,一头撞在树枝上,痛呼着跌下马去,爬都爬不起来。 这时,又有一支骑兵飞奔而至,当先几人纷纷朝李元吉放箭,骏马中箭倒下,李元吉在地上本能地滚了一圈,卸去坠落的冲力,又迅速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到李世民的身边,夺过李世民手中的强弓,然后用弓背勒住李世民的咽喉,声嘶力竭地叫道:“李世民,去死!” 弦声响动,一支利箭怪啸着飞来,直接贯穿了李元吉的胸膛。 李世民脖子上的力道消失了,他的视线也渐渐恢复了清明。 而下一刻,他就看到了倒毙在侧的李元吉,一双血瞳张得大大的,正对着他的眼…… 第三百一十一章 二号方案 绵延的深宫高阙之间,两道轻灵的身影有如鬼魅,一前一后,相距数步,忽左忽右,穿梭不止。 兰韶英咬紧牙关,竭尽全力地追赶着行动速度越来越快的张无铭。 不知不觉,她的面巾已被泪水浸透了。 在她的脑海里,一直不断闪现着秦王抛出的那件血衣,而在她的耳畔边,似乎也在不停地回响着齐王那震耳发聩的怒吼。 当秦王抛出公主出门前所穿的衣物,并说出那句“现已无人能阻”的时候,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她的心头。 当秦王一箭射杀了太子李建成,公主却依然没有现身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最崇拜、最……爱的公主有很能遭遇了不测。 可是,当她恨不得立刻拿原本计划用来对付尉迟敬德的弓弩杀死那个泯灭人性的秦王的时候,心中却又突然想起了公主那决绝的眼神,还有那无比郑重,反复强调的话语:“阿兰,无铭,不管发生何种情况,如果秦王开始动手,我依然没有如期到场,你们就必须马上离开皇宫,然后以最快速度去通知罗仁俊等人,让他们实施二号方案。” 兰韶英现在终于知道,一旦执行明昭公主所说的“二号方案”,不仅意味着首选的“一号方案”宣告取消,还意味着她不能当场为公主报仇…… 兰韶英胸腔里充满了悲愤与仇恨,却也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牢牢地控制心神,绝不能让自己犯下此生不可原谅的错误。 因为公主还告诉她,全盘行动成败的关键,取决于时间与时机的把握。 所以,她和张无铭为了最大限度地缩短路程,在发现千牛备身集体脱岗消极怠工、左右监门府不务正业助纣为虐之后,并没有按照原路返回,而是决定顺着掖庭宫东墙根南下,翻越宫城高墙,再沿着承天门横街,一路向东,直奔下一步行动的会合地点。 张无铭和兰韶英跳下皇城东墙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明,而且街上无遮无拦,可谓是潜行者最容易暴露身形的区域,于是两人依照事前安排好的应对方法,迅速闪身到宫墙对面的永兴坊一隅,在一段貌似干朽的坊墙里掏出一个木箱,随后将箱中两套公服穿在夜行衣外,再收起面巾,藏好弓弩,最后又从墙角挖出两条棍棒,摇身一变成了两名金吾卫的巡卒…… …… …… 东宫的东城墙外,罗仁俊、赵文彦、葛志高等九名东风堂好手齐齐面南而望,显然已经等了很久。 此时天边的一道朝霞正缓缓地扩大着它的范围,使得他们的心情亦随之变得越来越焦急。 性情最急的葛志高,有些按捺不住地问向罗仁俊:“十五郎,这天色愈发亮了,不如某先到宫里去打探一下,这般枯等,真真难受啊!” 罗仁俊扭头看向他,肃然道:“十郎把贵主叮嘱的话忘了么?自作主张,乃是行动大忌,何况现在兰姊和无铭还没有来,而且东宫内也没传来消息,再耐心等等吧。” 罗仁俊说罢,又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向前方。 他们当下所站的位置,地势略呈凹陷之态,还有一道自南向北的河渠流经其间,所以成了东宫卫士与金吾卫巡逻区域的的交界带,可谓是宫城周围罕有的安防盲点。 而从此地出发,向北直走一里,转左翻过一道土墙,进入皇家西内苑,便可以前往所谓“一号方案”的行动地点与明昭公主会合,如果直接翻越宫墙,再往西南方向前行半里,则可以进入命妇院,执行罗仁俊和他的伙伴们都感到有点难为情的“二号方案”。 罗仁俊看得眼睛有些酸了,忍不住揉了揉眼角,再睁开眼睛,就蓦地看到两道身影朝自己飞奔而来。 尽管对方身上穿着金吾卫巡卒的公服,但只需看那异常迅捷的身手,他就认出了这两人,正是兰韶英和张无铭。 甫一见面,张无铭便气喘吁吁地说出了四个字:“二号方案!” 罗仁俊心弦一颤,忙问道:“贵主呢?” 张无铭呼哧呼哧喘得更厉害了,眼睛却瞅向了身旁的兰韶英,因为他们两人已在路上谈好了,这种问题必须由兰韶英来回答。 兰韶英脸上浮现出的一抹悲痛神色转瞬即逝,她只重重地喘了口气,便立即接过话来,讲述秦王如何在临湖殿前的树林伏击太子和齐王,如何一箭射杀太子,然后齐王又扑向秦王欲作拼死相搏等等他们离开前看到的情形,只是为了避免影响罗仁俊等人的心态,故意隐瞒了血衣之事。 众人听她用简单几句说完这场手足相残的人伦惨剧,各个义愤填膺,同时也大致明白了这“二号方案”的意义所在。 身为北周帝裔的罗仁俊不由想起曾经迫害养祖父一家,害得他父母双亡的隋炀帝,恨恨地道:“好一个大唐秦王,枉我罗某人敬重他是个当世英雄,原来不过是‘杨广’第二,可惜了贵主对他的一番良苦用心。” 罗仁俊说着,无意间瞥见兰韶英攥紧的双拳,似乎有血液流下,目光顿时一凝,正想开口问话,却见兰韶英朝他轻轻摇头示意,眼神里带着几许悲伤与哀求。 罗仁俊的心顿时沉了下去,仿佛沉向了无底的深渊。 眼前这位向来冷静的兰姊,为了抑制强烈的情绪,用指甲刺破掌心,绝不会是为了那唐朝太子的死,难道说……那个举世无双的奇女子也遇害了? 罗仁俊想到这里,心中又忽然被巨大的悲痛和怒意所充满,他猛地抬头看向宫墙,双目已不知何时变得赤红,咬牙切齿地道:“这个肖十三,怎么还没动静!” 肖十三正是明昭公主的部曲之一,此人因罪籍没为奴之前,在长安也算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游侠儿,少时练过杂耍,最擅长轻身功夫,曾经溜进东宫的宜春院,差点将一个官伎拐了出来,因此被崇尚“人尽其才”的明昭公主视作潜伏东宫的不二人选,而现在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信号。 恰在此时,一个脑袋从东宫的墙头上钻出来,紧接着,又探出了一只手,拇指和食指相扣成圆,其余三指伸直,向他们比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根据明昭公主事先的交待,这个手势表示守卫东宫和齐王府的卫士们已经倾巢而出,他们可以开始行动了! 罗仁俊早已等不及了,他急着想快点做完这件事情,以便早点抽身去查明李明真的生死,当即冲着宫墙把手一挥:“上!” 第三百一十二章 燎原之种 随着罗仁俊的一声令下,早已做好准备的众人立刻戴上形式各异、代表各自身份的傩戏面具,随后解下缠绕腰间的特制飞爪,借此攀爬高逾三丈五尺的东宫城墙。 待罗仁俊、兰韶英等人俱都登上了墙头,肖十三立即从怀里取出一幅宫城地图,在众人面前铺开,指着上面的一个个建筑图案,压低声音说道:“除安陆王去了光天殿以外,河东王、武安王、汝南王、钜鹿王仍在命妇院内,与事先侦知的位置没有任何变动。” 随即,他又用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道弧线:“而齐王五子,则在位于齐王府东北角的内院,与东宫只有一墙之隔,我等可以沿着东宫宜春门、宜秋门这一段的内墙直接过去,因为东宫和齐王府的防卫现已彻底空虚,某亲眼看见东宫和齐王府的卫士集结于光天殿前,然后全部出了玄德门,那领头的将军还振臂高呼,说要杀入玄武门……” 罗仁俊从兰韶英口中得知帝宫发生之事,便知道那些将士要去干什么,遂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马上给众人吩咐具体任务:“付五留下望风,兰姊、无铭、肖十三、车前实、王七去齐王府,三郎、十郎、潘十七、黎九你们四人去命妇院,剩下的安陆王由我来负责,事关生死成败,切记严守那两大规矩,行动!” …… …… 东宫命妇院内的一间房屋里,杨舍娘正抱着一对儿女痛哭流涕,而跟随她多年的贴身侍女阿姚则在一旁手忙脚乱地打着包袱。 杨舍娘伤心极了。 当太子妃亲口对众姊妹说出太子遇害的噩耗,她只觉五雷轰顶。 杨舍娘是弘农杨氏旁支的庶出女,娘家的地位远远不及家世显赫的太子妃郑观音,所以尽管她为太子诞下了子嗣,迄今仍只是一个小小的承徽。 但太子毕竟是她托付终生的男人,而且她的父母皆已不在人世,太子一死,就意味着她未来的依靠和精神寄托,只有她怀里的儿女。 杨舍娘在东宫呆了这么长时间,对太子和秦王之间的权力斗争,还是有一定的了解。 所以,她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自己若不赶紧带上儿女在外面寻个藏身之地,接下来的灾祸就会降临在她的宝贝儿子头上。 阿姚背上包袱,含泪对杨舍娘唤道:“娘子,我们该走了。” 杨舍娘也不耽搁,抹去脸上的泪花,便与阿姚各自抱起一个孩子,准备趁着东宫无人看守之际,悄悄逃离东宫。 可她俩还未迈脚走出房间,障子门突然“哗啦”一声开了,现出一个身穿青色劲装,头戴一张狰狞面具的不速之客。 杨舍娘和阿姚登时吓得面无人色,正想要放声大叫,不速之客出手如电,突然朝她俩和小孩撒出了一把极细的粉末,然后又迅速退出屋去,同时顺手关上房门,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下一刻,杨舍娘就发觉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脑袋越来越沉,而眼前的一切,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 …… 齐王府内院,女人的哭声和婴儿的啼哭响成一片。 五道青色身影突然出现在附近的高墙上,各个铁爪在手,朝墙垛一扣,便飞身跃出城头,顺着绳索滑落而下。 兰韶英一面收回绳索,一面仔细聆听四周的动静。 最近这两年,她从明昭公主身上学到了不少奇异的本领,其中尤以这“听声辩位”之法的用处最大。 片刻之后,兰韶英判断出所有哭声的来源俱都来自同一个方位,便抬手一指院墙,带领张无铭、肖十三等四人悄然翻入内院。 兴许是宫女和宦官们都听到了坏消息,害怕“城门失火,殃及鱼池”,此时已经逃去了大半,院落里满地狼藉,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扔得到处都是,房舍外看不到一个人影。 见此情形,早已将齐王府地图记得滚瓜烂熟的兰韶英、张无铭等人干脆也不躲藏,直接冲向任务目标们的所在地。 “嘭!” 肖十三和张无铭二人合力踹开抵了重物的大门,旋即便响起一阵尖叫。 齐王府的十几名死忠宦官手持兵器奋不顾身地扑向门口,然而闯入者们各个武艺不凡,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们打得倒地不起。 兰韶英眸光从屋内幼童和襁褓里的婴儿脸上一一扫过,发现五个任务目标竟然全在这里,不由得朝他们满意地点了点头,结果吓得齐王府一众女眷频频退缩,最后在齐王妃杨氏的身边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尔等大胆狂徒……可是……秦王派来杀……杀我们的么?” 齐王妃挺直腰肢,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席,就像护住心脏一样,紧紧地搂住自己的儿子,她昂首扫视着头戴面具的人,但惨白如纸的脸颊,不停哆嗦的嘴唇,都无比清晰地暴露出她此刻的内心状态。 兰韶英等人没有回答。 因为,此次的行动规矩之一,就是绝对不能在正式执行任务时开口说话,一个字也不行。 用明昭公主的话来说,就是“让她们知道的越少,对你们的误会越深,彼此就会越安全”。 沉寂了片刻,兰韶英硬下心肠,双手向一挥,连她在内的五人齐齐扑向这群吓坏的可怜女子,从她们的手中夺取孩童,顿时引发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喊…… …… …… “王……” “呃!” 一个宦官提起袍裾,拼命跑向光天殿的台阶,刚扯开尖细的嗓门喊出一个字,就被罗仁俊从后面追上来一掌劈晕。 此时,太子妃郑观音正在努力劝说年满十岁的儿子李承道跟随两名乔装打扮成平民的东宫卫士一起逃命,忽然听到外面动静,不由看向殿门口,乍见宫灯的映照下,有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顿时吓得尖叫起来:“啊——!” “太子妃、二郎君,快走!” “秦王狗奴,吃某一刀!” 两名原本背对殿门的东宫卫士转身一看,只道是秦王派来的杀手趁虚而来,当即拔出横刀,大叫着扑向来人。 罗仁俊从腰囊里摸出迷药,待他们冲到近前,抬手一撒,又倏然疾退十几步,站到殿门外,两名东宫卫士抹了把脸,想要继续追上去,但他们很快发现两腿使不上劲儿,两手也开始发软,仿佛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不过数息时间,两人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双双不省人事。 “卑鄙!无耻!” 郑观音揽过儿子的肩头,凛然怒视着步步逼近的鬼面具,声音悲愤而绝望。 “休伤吾母!” 李承道突然拔出一把宝剑,挡在郑观音的身前,大概他也知道自己一个小孩肯定打不过对方,突然把剑放在自己的咽喉上,激动地道:“父亲蒙难,身为人子,岂能逃之夭夭,吾为太子之子,只乞壮士饶过……” 罗仁俊没等他说完,突然止住脚步,恭敬地朝这对母子抱拳行了一礼,然后就转身朝殿外走去。 按照此番行动的规矩,遇到难以控制的目标,应该立刻放弃任务,绝不可冒险一搏。 毕竟,罗仁俊等人没有受过太子、齐王的恩惠,更不是这两兄弟的死忠。 他们能够同意参与这个计划,完全是因为明昭公主与他们之间的情义,以及彼此紧密相连的关系。 不过,就算没有明昭公主的要求,罗仁俊也看出来了,这个孩子早已心存死志,真正一心求死的人,谁也救不了。 罗仁俊沿着原路飞奔,重新爬上墙头的时候,兰韶英、张无铭、赵文彦等九人已经全部返回了集结点,每人不是抱着一个男童,就是抱着一个襁褓,所以他们看到罗仁俊两手空空如也,俱都心中一沉。 兰韶英试探着问道:“十五郎,这是怎么回事?” 罗仁俊道:“他要尽孝,所以我无能为力。” 听到这话,兰韶英只能一声叹息。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太子和齐王的儿子俱是可以燎原的火种。 既然李世民能做出杀兄弑弟的行为,那就一定会为了消除未来隐患,对侄子们再举屠刀,斩尽杀绝。 离开东宫之后,罗仁俊、兰韶英等人来到宫墙附近的渠道边,将飞爪和剩余的迷药统统扔进了水深处,然后又将迷晕的九个孩子一一装入提前准备的特制木箱里。 兰韶英看着这些失去意识的孩子,不禁感到一阵无奈,明昭公主曾提醒他们,她制作的这种高效迷药,其实具有一定的毒性,会对体弱者的身体造成严重损害。 但亲历过战乱的人都知道,有时候婴儿的一声啼哭,孩童的一次叫闹,就会带走所有藏匿者的性命,对于这些孩子与兰韶英、罗仁俊等人来说,莫不如是…… …… …… 五更五点的梆声响起,在长安春明门前的街道上,已有一大队等待出城的车马排起了长龙。 武德年间,唐朝还没有精细严格的街鼓制度,城门启闭实行朝启夕闭,带有一定的随意性,而且现在天下还未进入真正的太平时代,所以城门通常都是天光放亮时分才开启。 卞绍元站在城门楼里,神态紧张,一会儿看向身旁的刻漏,一会儿望向身前的街面。 一个门卒打着哈欠,慢悠悠地踱到卞绍元的身边,问道:“校尉,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这些人怎地这么早就来了?” 卞绍元抬手一指城门下的几辆大车,说道:“看到了么?无利不起早,说的就是商人。” 门卒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笑道:“哈哈,校尉说的极是。” 二人谈笑了一阵,漏箭终于指到了卯时。 楼门下的车马人群突然像波分浪裂似的,纷纷让开了一条道路,卞绍元抬眼看去,就见一队脚夫扛着四个箱子,畅通无阻地朝城门走来,待得片刻,脚夫们将箱子搬上最靠近城门的一辆大车,随即那车上就高高竖起了一面“朱”字旗,正是神秘人告诉他的开城信号! 第三百一十三章 脱笼 巍峨的城门隆隆打开。 车马行人蜂拥出城,“朱”字旗一马当先,迎着晨曦向东而去。 卞绍元眺望城外,直至那面醒目的旗帜消失在地平线上,这才收回目光,转身迈入了城楼。 而此时,城楼里的漏刻旁边,令史也已做好了日常记录:“六月,庚申,卯时一刻,开。” 待令史离去,卞绍元朝门口左右观察了一眼,随即掩上房门,立刻给漏壶换了一支漏箭。 于是,刻漏指示的时间赫然倒退回“寅时八刻”。 卞绍元销毁嫌疑品之后,一屁股坐在了胡凳上,顿觉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有些无所适从。 原来,神秘人为了让卞绍元尽早开城,特意给了他一支裁短的漏箭,起初他对此有些不以为然,城门开启不同于宫门,没有那么严格,平时若无特殊情况,皆由城门郎酌情决定,只要不太离谱,一般都不会受到上级问责。 然而,神秘人只用一句话就点醒了他:“如此,可以免去你的嫌疑。” 卞绍元实在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将会产生什么影响,尤其是那“嫌疑”二字,让他心里总感觉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可念头一转,他又想起自己得到的那笔黄金,心中不由渐渐定下了主意。 对他来说,这个俸禄微薄的城门郎不当也罢。 现在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回到他的河北老家,寻找自己失散了两年的未婚妻,甚至连离开长安的方法,他都想到了…… …… …… 长安东郊,长乐坡。 高烈伫立坡顶,举目遥望长安。 而在他身后的斜坡下,整齐地停着数十辆货车,一群人围在车旁或坐或站,各个神色冷峻,沉默不语,场面异常安静。 望见一面“朱”字旗领着一大队车马沿着驿道快速驶来,高烈赶紧朝身后大喊了一声:“来了,准备上路!” 山坡下,马鸣、驴叫、蹄声、车轮声顿时响成一片。 高烈一面挥舞手臂,一面拔足跑向“朱”字旗,待得近了,车帘里突然探出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将高烈拉进了车篷。 两队车马在路上相汇,没有任何停顿,很快就排成两列并行前进。 “朱”字旗大车的车篷内,高烈与一个大汉相对而坐。 这大汉极为魁梧,只是坐着,身量都超出高烈一头,明明是赳赳武夫的模样,身上却穿着一套由上等赀布制成的商贾衣冠,正是拒不降唐的前汉东军将领,而今化身范阳盐商“朱八”的崔元逊。 沉寂半晌,崔元逊才幽幽地道:“你们的人只送来四个小箱,看来太子建成定是出事了。” 高烈看到车内箱子的大小和数量,便知明昭公主的计划进行得不太顺利,锁眉沉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现在最大的担心,便是贵主的安危。” 崔元逊想了想,宽言道:“当年贵主力促朝廷赈济河北饥民,功德浩大,古有云‘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贵主不会有性命之虞。” 高烈叹了口气:“那秦王有多果决狠辣,你我可是领教过的,但求苍天保佑吧。” 当年洺水之战,李世民为了一举击败刘黑闼,下令挖开永济渠的堤坝,汹涌的大水除了淹死高烈义父高雅贤等数千汉东军将士以外,还吞没了无数的村庄,可谓是大伤天和。 此后,李世民又屠戮河北,规定凡汉东军将帅皆悬名处死,妻子儿女一律为奴,一时间被捕杀者数不胜数,以致于李渊下诏安抚,河北诸州百姓竟无人敢信。 而且,高烈依庇明园期间,很少在外人面前现身,更从未与李世民见过面。 所以,他心目中的秦王,始终是当年那副冷酷无情的形象,让他不得不为只身入宫的明昭公主感到忧心不已。 说话间,车队行至一个岔道口,忽然停了下来,崔元逊和高烈赶紧将其中两个箱子转移到对面并排的车辆里。 随后,两人抱拳作别,车队又一分为二,再次启程,崔元逊这一队直接通过前方的一座桥梁,继续向东前行,而另一队则在高烈的带领下,沿着浐水岸边向北驰去。 …… …… 晨风徐徐,秦叔宝已在这座黑牢的铁门前守了两个时辰。 此处罕有人至,除了牢房里断断续续发出的闷响,四周一片幽静。 自降唐以来,秦叔宝一直跟随秦王李世民作战。 力战宋金刚,他是先锋。 大破窦建德,他是先锋。 击败刘黑闼,他还是先锋…… 可在这场皇权争斗的决战之日,他却成了一个牢房看守。 当然,秦叔宝心里还是想得通的。 毕竟这牢里关着的,可不是什么泛泛之辈,至少他戎马一生,击飞他手中铁锏者,也仅此一位。 好在他还有一个招无虚发的绝活,否则都没有办法为自己挽回颜面。 不过,武人相重,秦叔宝身为一员武将,自然有着敬重强者的心理,而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明昭公主的样貌,也让他一个大男人难以痛下杀手。 因此,他以锏扔击对方的时候,故意留了力道,就是不想对其造成太重的伤害。 可能也正因如此,长孙无忌才会向秦王建议“以防万一”,将他一个人晾在了这里。 秦叔宝生性木讷,不通人情世故,但还是明白自己肯定惹得长孙无忌十分不快。 因为秦王府的人都知道,这家伙果绝、冷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从来不分对象。 以致于尉迟敬德、程知节等人临走的时候,纷纷对他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秦叔宝看过那束缚公主的物件,手铐脚镣足有一寸之厚,铁链粗如鹅卵,完全就是一坨坨铁疙瘩,就算他拿自己铁锏去砸,也未必能砸得开,更何况还有一道重逾千斤的铁门。 秦叔宝觉得,根本没有什么“万一”,除非这公主是神鬼精怪,否则不可能逃离这间黑牢。 而他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直至这场政变结束。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牢门里面也终于安静下来。 又过了好一阵,秦叔宝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不禁暗笑:“这个精力旺盛的女人总算知道累了。” 可他刚放松下来,牢房再次发出了声响,只是这一次,声音的来源竟成了铁门! 秦叔宝心中警铃大作,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怎料铁门只发出两声轰鸣,就呼啸着朝外面飞出,速度快如电光石火,秦叔宝躲避不及,整个人当场被铁门重重地砸倒在地。 紧接着,他正伸手去推身上的铁门,忽然感觉双臂有一股大力袭来,于是他就听到了骨头爆响的声音。 只这一刹那,秦叔宝便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武艺已是彻底废了,自己也如那双目失明的侯君集,变成了一个废人。 此时的他,身体已经无法动弹,胸腔被压得几乎无法呼吸,喉咙动了几下,也只能艰难地发出一声悲鸣。 “嗯?” 随着一声惊疑,铁门被人掀飞到一边,穿着一袭素色宫装的李曜,霍然映入了秦叔宝的眼帘,就见她的一头及腰长发蓬乱地披散着,手腕脚踝上戴着沉重的镣铐,俱都还残留着一截铁链,纤细的腕踝已磨得血肉模糊,隐隐现出白骨,令人触目惊心,可她却好似浑然不觉。 李曜赤着双脚踩在地上,抬眼望向四周,突然很神经质地问道:“我在哪?” 在封闭静谧的环境与焦虑激愤的心情双重影响下,饶是李曜意志力超乎常人,也快到了精神分裂的边缘。 仿佛被强行灌输记忆一般,接连不断的陌生画面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让她都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 李曜抬手轻轻捋开额发,看着地上这个面部扭曲、写满“崩溃”的男人,试着问道:“你……还是秦琼?” 秦琼虽然浑身都在痛,但脑子还算存有几分清明,听到这无意胜有意的“嘲讽”,竟有种想哭的冲动:“我是!” 李曜不假思索地急问道:“那你快告诉我,此乃何地?临湖殿该如何去?” 秦叔宝闭紧了嘴,他知道这是不能说的,索性连眼睛也闭上了,一心只求速死。 李曜看出他的心思,冷哼一声,也不再浪费工夫,随意选了一个方向,便飞奔而去…… …… …… “当啷当啷当啷……” 李曜拖着铁链,近乎疯狂地奔跑着,直到一堵残破的夯土墙挡在她的眼前,这才停下了脚步。 凭着全新的记忆,她只看一眼就认出来了。 难怪她碰不到一个人,原来关押她的地方,是掖庭里废弃已久的一座役所。 李曜后退几步,一个助跑,纵身跃上土墙,抬眼眺望前方,只见翠林如屏,假山如嶂,清溪蜿蜒汇入碧水池塘,风景可谓秀丽非常。 她知道,那里就是位于帝宫西北隅的山池院,其东南方一里处,便是她现在最想去的地方。 认准了方位,李曜立刻跳下土墙,又是一番奔跑腾跃,很快便出了山池院,由于她只顾着埋头狂奔,临近海池的时候,与一名纵马疾驰而来的骑士不期而遇。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尉迟敬德,两人竟同时脱口而出:“是你!” 第三百一十四章 斫首 “让开!” 尉迟敬德暴喝一声,猛夹马腹,箭一般地朝李曜冲去。 李曜有如一尊雕像,稳稳地挡在小路中央,瞬也不瞬地盯着眼前的一人一马,连一点避让的意思也没有。 尉迟敬德乍见李曜奇迹般地出现在这里,便知自己的生死之交秦叔宝已凶多吉少,更明白对方虽是女子,却是自己一生中遇到的最强对手。 战马转瞬即至,尉迟敬德抛除一切杂念,用力捉住刀柄,一双虎目登时迸射出凌厉的杀意,关乎大事成败,他绝不会心慈手软。 “铿!” 饮血利刃突然出鞘,刀光化作一道匹练,挟以雷霆万钧之势,闪电般地劈向李曜那一颗长发轻舞的螓首。 这一刀的霸道,仿佛可以撕裂虚空,过去从未有人能躲过天策府头号猛将尉迟敬德这几近天下无敌的一击。 然而,他这次的对手,显然超越了凡人的认知。 “铮~~~” 千钧一发之际,李曜忽然动了,她的身子瞬间侧移,手腕倏然一抬,刀锋重重斫在厚重的铁铐上,火星四溅,龙吟袅袅,唯留一道深痕。 下一刻,两方交错,李曜身形旋转,有如疾风回雪,低低地扫出一腿,脚踝上的镣铐,恰与骏马一只后蹄相撞。 随着一记瘆人的“咔嚓”声,骏马惨嘶着向前栽倒,将鞍鞯上的主人狠狠地甩飞出去。 李曜不想给对手喘息之机,旋即身伏如豹,脚掌蹬地,突然暴起一腿,脚踝带着镣铐及其相连的半尺铁链,直接扫向身在半空的人。 尉迟敬德亦是反应极快,手段更是非同一般,就见他突然一掌拍在地上,顺势借力翻身一纵,竟堪堪躲过了来袭的黑色铁链。 然而,尉迟敬德一只脚才刚沾地,李曜又抽出一记凌厉无比的鞭腿,粗大而坚硬的铁镣重重地扫在尉迟敬德的小腿上。 清脆的裂骨声再次响起,尉迟敬德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哼,即便如此,他还是下意识地挥出一刀,试图阻挡再次攻来的对手。 却不料李曜接下来的这一击,仿佛蕴藏了天地之威,只听“锵”的一声,尉迟敬德手中的百战宝刀竟瞬间断为两截。 胜负已分,李曜攻势骤停,目光冰冷地看向瘸了一腿的尉迟敬德,冷笑着揶揄道:“尉迟敬德,你跑得这么急,可是急着投胎?” 此时尉迟敬德右手虎口崩裂,鲜血淋漓,犹自握紧失去一截锋刃的断刀,激动地大声说道:“贵主,我知道你是平阳公主,你就是李三娘!所以到了这个地步,某也不妨告诉你,建成、元吉已经殁了!与你一母同胞的兄弟,就只剩下了秦王!为了大唐江山和黎民苍生,你快清醒清醒,仔细想一想,若是秦王也没了,会是甚么后果?” “后果?” 李曜当然知道后果,现在李唐王朝的统治基础还不够稳固,许多拥兵自重的将领对朝廷也是貌合神离,尤其是那些对李渊毫无忠心的山东群豪一旦失去了代言人,马上就会重操造反旧业,刚刚统一的天下,势必又会重新陷入分裂割据的状态,而突厥定会乘机大举进犯中原,士庶百姓的太平盛世之梦,将会彻底化为泡影…… 她根本无法想象,深受丧子之痛的李渊以及他那几个年仅蒙童之龄的庶子,如何能够承受得起这一巨大的变故。 可是,李世民踏着亲兄弟的鲜血和尸骨,以最极端的方式、最低的成本、最轻微的代价夺取了最至高无上的皇帝宝座,无疑给后人树立了一个极不好的榜样: 贞观十七年,太子李承乾密谋发动政变、齐王李佑举兵谋反。 永徽四年,长孙无忌借“房遗爱谋反案”滥杀宗室。 麟德元年,武则天、许敬宗诬陷太子李忠谋反。 调露二年,武则天诬告章怀太子李贤谋反。 景龙元年,太子李重俊举兵逼宫,发动“景龙政变”。 唐隆元年,临淄王李隆基和太平公主联手发动“唐隆政变”。 先天二年,太平公主发动“先天政变”。 开元二十五年,唐玄宗李隆基以谋反罪赐死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 天宝十五年,安史之乱爆发,太子李亨自立为帝。 元和十五年,唐宪宗李纯暴死中和殿…… 李世民的子孙们,掀起一场又一场的腥风血雨,不断充当着凶手与被害人、成功者与失败者的角色。 李唐皇室内部纷争不休,你方唱罢我登场,包括身为头号榜样的李世民本人,都不得不喝下自己酿造的苦酒,而这一切动乱的根源,正是来自这场“玄武门之变”。 尉迟敬德见李曜怔怔出神,只道她不相信自己的话,不由一咬牙,解开外罩的猩红披风,然后取下肩头斜背的包裹,给李曜展示其中之物,赫然就是李建成和李元吉的人头。 李曜瞪大了双眸,眼泪突然像泉水般涌了出来。 尉迟敬德对李曜的反应暗暗感到满意,马上用最诚恳的语气说道:“此刻秦王正率众与东宫、齐王府的人马拼杀,敬德只是借太子和齐王的人头,以便早些结束今日的战斗,免得双方将士再白白流血。” 李曜故作怀疑地问道:“是吗?” 尉迟敬德有些急了:“千真万确!长林军和齐王府的兵力远在我们之上,攻势甚猛,若是敕令去得迟了,只怕秦王危矣,大唐危矣!” 李曜抬手擦了擦眼泪,又问道:“我能帮你做甚么?” 尉迟敬德心中一喜,暗道这平阳公主不愧是识大体的女中豪杰,赶紧从腰间拿出一份玉轴敕书,说道:“某折了一条腿,马也不能跑了,这周围又不见一个人影,只求贵主帮个忙,把这道敕令与两颗人头一起送到玄武门,贵主若答应,即可获得一份天大的从龙之功……时间紧迫,还请贵主莫要犹豫!” 李曜点点头,上前抱起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头颅,径直走到小路一侧的海池,蹲下身子,将人头放在岸边一块石板上,然后撕了一截袖子,开始蘸水擦洗两个兄弟头颅上的血污。 尉迟敬德见状,登时急得想要跺脚,杵着断刀,一瘸一拐地跟上去,冲着她催促道:“贵主在干甚么?秦王已是生死系于一线,半刻也耽搁不得啊!” 待尉迟敬德走得近了,李曜忽然站了起来,随即缓缓转过身,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她的眼神却森寒得可怕。 尉迟敬德以前从来没有畏惧过任何人,可此刻他却忽然感觉浑身变得冰冷而僵硬,连唯一能用来走路的腿,似乎也不再听从使唤。 李曜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尉迟融,我两个兄弟的头,可都是你割的?” 尉迟敬德脑子有些空白,竟不自觉地点头承认了:“是……” “是”字刚一出口,一条粗黑的铁链猛然抽在尉迟敬德的脖子上,把他整个人击出一丈开外。 尉迟敬德歪着脑袋,大张着嘴巴,一对眼球几欲脱眶而出。 李曜拾起尉迟敬德手中掉落的断刀,然后将尚未断气的尉迟敬德扔到水边,喃喃自语道:“流的血……还不够。” 说着,李曜忽然扬起断刀,重重斩下。 一蓬血,一颗头!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一池血 “嗵!嗵!” “噗通!” 李曜将两截断刀和绑缚着沉重石板的尸首一一抛入了海池之中。 海池是前隋开皇元年开凿的人工湖,深逾一丈,历经四十多年的风云变迁,亦不知池底深藏了多少游魂水鬼,尉迟敬德这铁塔般的身躯落进去,水面只泛起了一团红晕,旋即便随着涟漪的扩散而消失得干干净净。 随后,她又打开那卷手敕,见到上面写着诸军并受秦王处分的命令,想也不想就把敕书撕成两半,然后远远地扔到了水里。 清理完了现场,李曜带着两兄弟头颅离开的时候,还不忘吓走那匹瘸了一只蹄子的马儿。 有鉴于尉迟敬德此前所言和敕书上的内容,李曜已知晓了整个事件的大致进程,觉得自己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去解救被李世民囚于舟上的父亲,然后再去搜寻两个兄弟的尸身,于是便按照尉迟敬德原来行进的方向逆行,一路沿着池边寻找船舶。 这大兴宫的海池分为东西南北四池,除东池是独处一地,其他三池则紧密相连,若非大晴天,目极烟波浩渺,几乎望不到边,再加上今天又是一个极特殊的日子,李曜走过了两片大池,才终于见到了一艘楼船。 李曜悄悄走到池边一隐蔽之地,把背上裹着兄弟头颅的包袱再系得更紧了些,然后双掌轻合,深吸了一口气,紧接着俯身一跃,整个人便纵入了池水深处…… …… …… 旭日高升,微风轻拂,波光粼粼,楼船徐徐行进,水面一片祥和与宁静。 右监门将军樊世兴手扶船舷,目光深沉地望着池中的映日荷花。 惨状依然历历在目,就在那片摇曳轻摆的碧叶之下,有着成百上千具宦官和宫女的尸体,其中甚至包括了他的父亲。 樊世兴的父亲樊方是个宦官,因皇帝李渊的宠幸,擢任从三品内侍监,而后皇帝爱屋及乌,樊世兴也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以战功一路高升为掌管堂宫殿门禁及守卫的天子近臣,可谓深得皇帝信赖与器重。 却不料昨日秦王入宫面圣时,突然发难,天子近卫皆猝不及防,樊世兴看到秦王府猛将尉迟敬德像割草般砍翻几名武艺不俗的千牛备身,就明白十个自己都不是此人的对手,于是当场选择了弃械投降。 然而,他的老父亲却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一直护在皇帝身前,指着秦王鼻子怒斥不止。 于是,早已投靠秦王的左监门大将军长孙顺德塞给他一把刀,让他在“弑父”和“活命”之间立刻做出选择,并狞笑着说道:“只要樊将军不拘泥礼法,从龙之功便是唾手可得,是生是死,你该如何选择,某言尽于此。” 结果,他鬼迷心窍地举起了刀,捅进了自己父亲的胸膛……同时也惊呆了那秦王的父亲。 那长孙顺德拍着他的肩头,眼睛却看着面无人色的皇帝,笑道:“樊将军大义灭亲,手刃恶父,与我等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真是可喜可贺,啊哈哈哈……” 思及此,樊世兴只觉胸口发闷,心乱如麻,狠狠地一拳捶在船栏上,用几乎哭出来的声音,低低地吐出了两个字:“可恶!” 音落,他眼前的水面上忽然剧烈地冒起了气泡。 下一刻,随着“哗啦”一声,一个披头散发、身穿素白衣裙、腕踝带着镣铐的女人从水中猛地窜出,仿佛蛟龙出水一般,竟腾起一丈多高,然后“砰”的一声,重重地落在甲板上,砸得整艘船都晃了几晃。 李曜捋开额前长发,只扫了一眼,立刻辨出船上众人的身份,捏得指节咔咔作响,冷冷道:“果不其然,原来你们监门府的人都投靠了秦王。” 樊世兴认出了李曜,知道她是老皇帝的爱女,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走到这一步,再也没有回头路,不由马上狠下心来,拔刀一指:“杀了她!” “找死。” 李曜冷笑着甩出铁链,“嘭”地一声,抽在一个冲上前来的士卒脑袋上,登时一阵红白飞溅。 紧接着,她转身一记后踹,将从后面袭来的人直接踢到半空,凌空接住对方掉落的刀,手中寒光一闪,那人便齐腰变作两截,然后落在甲板上,洒出一堆内脏。 “好刀!” 李曜余光瞄了眼刀锋,忍不住赞了一声,同时一挥左手,用铁链掸开一支羽箭,随即双足蹬地,孤烟般掠向楼船二层,举刀闪电般捅入窗口,再用力往外一抽,一个手持长弓的人便“噗通”一声飞入水中,殷红的鲜血很快染红了一圈涟漪。 恰在此时,樊世兴看到了李曜背后的包袱,心中惊骇不已:“那不正是尉迟敬德用来裹太子和齐王的那块布么?不久之前,那人还用来逼迫老皇帝写敕书,难道说……” 李曜可不给别人仔细思考的机会,整个人已如俯冲猎食的鹰隼,凌空一刀斩下,将樊世兴身前一人齐齐劈为两半。 樊世兴大惊,立刻挥刀狂舞,朝李曜一连劈出数刀,刀刀致人死地,这是他在战场上惯用的杀招。 怎料他这一片密集的刀光,竟然丝毫没有伤到人,李曜仿佛青天白日下的幽灵,竟不知何时绕到樊世兴的身侧,一刀从他身上皮甲的间隙刺了进去,便再也不管他,继续进攻下一个目标。 樊世兴一手按住腰间流血不止的伤口,一手紧握刀柄,努力支撑身体,可他还是倒了下去。 随即,几声惨叫过后,一切终于重归宁静。 樊世兴躺在甲板上,痛苦地看着李曜将船上的尸体和尸块扔入水中,惨笑道:“我错了。” 李曜将楼船简单地清理了一番,然后来到樊世兴的面前,轻轻说道:“你还有一个弥补的机会,请老实告诉我,陛下此刻身在何处?” 樊世兴艰难地道:“南海池……湖心岛……碧落湾……若有可能……请保住樊某的妻儿。” 李曜点了点头:“没问题,请安心上路吧。” 言罢,刀尖寒光闪烁,笔直地刺进了樊世兴的胸膛…… …… …… “圣人,保重龙体要紧,快吃一点粥吧。” 一艘画舫的船舱里,李渊眼神空洞地斜躺在软塌上,旁边跪着一个小宦官,捧着一碗金色的栗米粥,舀了小勺放到他的嘴边。 建成死了。 元吉也死了。 他身边的老家人……一个个全都死了! 二郎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这等残忍的事……这教他如何向阿窦交待啊! 李渊心口发痛,喉头发涩,哪还有什么食欲,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你退下吧,朕想静一静。” 小宦官面色一慌:“可是……” 李渊一巴掌拍在榻缘上,咆哮道:“出去!” 裴寂、萧瑀、陈叔达三人闻声来到皇帝榻边,关切地问道:“陛下,怎么了?” 李渊慢慢坐起身子,用力握住了裴寂的手,痛悔地说道:“裴监,朕不用汝言,遂有今日!” “咳!” 船舱门口突然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李渊看到来人正是浑身煞气的长孙顺德,不由得脸色一白。 “这点事都做不好,留你何用?” 长孙顺德恶狠狠地从小宦官手中抢过粟米粥和勺子,然后交给裴寂,轻笑道:“依陛下所言,这碗粥若由裴相来喂,陛下肯定会吃的。” 说着,他一把揪住小宦官的后领,就像老鹰捉小鸡一般,大步而出。 很快,船舱外就传来了一声惨叫,裴寂被吓得浑身一抖,李渊叹了口气:“我吃便是。” 可裴寂这一勺粥还没喂进李渊的口中,又有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 但,这一回的叫声,却是来自长孙顺德! 第三百一十六章 计将安出? “呃啊啊~呃啊啊啊~~~” 画舫的甲板上,长孙顺德被迫向后退走着,放声惨叫着。 他用力握住刺入腹部的刀刃,两眼往外凸出,面孔已因痛苦而变得极度扭曲。 前一刻,他才把刀子捅进一个小宦官的体内,可转眼间,就轮到了他自己…… 一群持刀执枪的监门府士卒围在李曜身周,各个面面相觑,战战兢兢,看到对方用刀插着长孙大将军,缓缓走向船舱,竟无一人敢于挺身阻拦。 临近舱门,李曜的唇角忽然冷冷地勾起,长孙顺德看得眼角猛地一跳,颤声哀求道:“李……李三娘……不……不要……我是被逼的……” “你马逼的!” 刀尖蓦地从长孙顺德的后腰透出,李曜狠狠地一捅到底,又旋转刀柄,使劲搅动了两圈,再横向一刀划出,长孙顺德整个身子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随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肠子顿时从他的腹腔里流了出来,简直死的不能再死。 霎时间,空气里不但弥漫起了浓郁的血腥味,还多了一股骚味,因为有的人裤裆突然湿了。 片刻的宁静过后,这群看守画舫的士兵纷纷弃械跳水,争相逃命,只恨自己不能变成一条鱼。 “噗通!” “噗通!” ………… 李曜根本连瞧都不瞧这些人一眼,甩去锋刃上的污秽,然后收刀入鞘,再一抬眸,她就看到了她的老父亲李渊。 “莲华……” 在陈叔达和裴寂搀扶下,李渊老泪纵横地走出舱门,看到李曜镣铐加身的模样,一时难以抑制心中的悲痛,竟忍不住当着他人的面唤出了平阳公主的小名。 “父亲!女儿来迟了!” 李曜扶住李渊的手臂,眼里晶莹的泪珠儿便一颗颗地往下掉落。 裴寂、陈叔达、萧瑀三人也陪着以袖拂泪,各个抽咽起来,仿佛全然没有看见这对相扶而泣的父女身旁还有一个被开膛破肚的死人。 父女二人伤心地哭了好一阵子,方才各自拭去泪花,一起进入了船舱。 刚刚坐定,李曜便注意到软榻旁边的矮几上放着一碗粟米粥,不由端到鼻尖前闻了闻,随即眸光一转,冷冷地看向了被李世民誉为“疾风知劲草”的萧瑀。 根据史料记载,她知道此君是在场唯一有亲附李世民嫌疑的人,所以她眼神里表达的意思,再也明确不过:“过来喝一口。” 萧瑀与李曜目光一碰,登时打了个激灵,再想起长孙顺德的死状,忙不迭地说道:“陛下久未进食,恐伤康健,但为以防不测,此粥……还是让臣先来试吃吧。” 萧瑀说罢,兀自上前端起碗,在他人的注视下,仰头往嘴里倒了一大口。 过了片刻,李曜确认萧瑀没有异常反应,这才又把这碗粥递到李渊面前,柔声说道:“看来二郎没有下毒,父亲快吃,再不吃就凉了。” 李渊点了点头,自觉张开嘴巴,让女儿一勺接着一勺地喂食。 一碗米粥下肚,李渊的精神也随之恢复了几分,见到李曜手腕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以及浑身湿透的衣衫,忽然流下了两行浑浊的老泪:“莲华竟受苦如斯,造孽啊!” 李曜轻松地笑了笑:“父亲,我不打紧的,取了镣铐,换身衣裳,再上点膏药就没事了……” 她顿了顿,忽然收敛笑容,郑重其事地道:“而现在是非常时期,最要紧的事情,便是如何处理二郎和他的同党。” 李渊有些不明所以,开口问道:“这‘处理’二字,究竟所为何来?” 李曜却忽然趴下身去,将耳朵贴在船板上,片刻之后,重新坐正身子,说道:“父亲,这是一艘危船,我发现船底有些渗水。” 李渊哪会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原来他的好二郎还真做了沉舟弑父的打算,不由得脸色一沉,恨恨地骂了一声:“孽子!” 李曜又补充道:“此船短期内不会沉,但再过两个时辰就不好说了,请父亲和诸公先随我离开这里。” 裴寂紧张道:“可是臣不会游水啊。” 李曜马上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裴相莫怕,我有船。” 李曜与李渊、裴寂、陈叔达、萧瑀四人走出船舱,又对他们说道:“请稍等片刻。” 说罢,她就一头跃入了水里,迅速朝画舫所在的水湾外面游去。 过不多时,一艘双层的小型楼船悠悠驶入水湾里,船上除了李曜,还有几个宦官正在奋力划桨,李渊认得这原本是监门府用来巡视海池的船只,不想却被他的女儿夺取了,而且还顺便从船上救出了他的几个死忠。 待两船靠近,李曜命人搭上跳板,亲自引领李渊、裴寂等人进入楼船的舱房,随即打开舱中一个木柜,从里面取出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头颅,然后庄庄重重地摆放在了一条桌案上。 李渊望着两个儿子的面孔,嘴唇微微哆嗦了几下,痛心疾首地道:“真是家门不幸啊!” 裴寂和陈叔达忙上前安慰李渊,萧瑀却惊疑地对李曜问道:“贵主可是遇到了尉迟敬德?” 李曜眼神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却不知萧公此言何意?” 萧瑀被李曜盯得心底有些发寒,支吾道:“因为……因为太子和元吉的头颅……本来在那……尉迟敬德的手上。” 李曜眸光一闪,摆出一脸无比惊怒的样子,恨声道:“我若遇到尉迟敬德,定将这个匹夫千刀万剐!” 萧瑀吃了一惊,纳罕道:“为何?” 李曜咬牙切齿地道:“因为我大哥和元吉的头,是我在路边捡的!” 李渊一听这话,顿时暴跳如雷:“这个逆臣贼子,若不将其挫骨扬灰,否则难解朕心头之恨!” 李曜没料到父亲的反应会这般强烈,怕他气坏了身子,赶紧上前哄劝,费了好一阵子工夫,才让这位老人家心头的火气稍稍缓解。 裴寂小心翼翼地问道:“听贵主此前舫中所言,可是知晓了目前的局势?” 李曜颔首道:“没错。” 萧瑀神色立时紧张了起来,咽了口唾沫,忙接口问道:“那秦王现在如何了?” 李曜轻描淡写地答道:“东宫和齐王府有很多忠勇之士,想来战况一定很激烈吧。” 陈叔达忧心忡忡地道:“秦王虽囚禁父姊,弑杀兄弟,做出此等大恶之事,但太子和齐王毕竟已经去了,而其他诸位庶皇子都太年幼,陛下也越发年迈,为免以后江山易姓,除了立秦王为太子以继大宝,便再无更好的办法……万一秦王再出事,那该如何是好?” 李曜道:“陈公放心,东宫和齐王府卫士缺乏攻城器械,只要他不出玄武门,就不会有性命之虞。” 萧瑀闻言却有些急了:“然而秦王家眷都在宏义宫,臣担心东宫和齐王府将领会借此迫使秦王出城迎战。” 李渊脑子很乱,有些彷徨无措,只得看向李曜,问道:“计将安出?” 李曜认真地说道:“女儿只需父亲写一道手敕。”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不紧不慢 玄武门,鏖战正激。 “嘭!” “嘭!” “嘭!” ………… 在飞蝗般的箭雨掩护下,东宫郎将冯立领着长林军将士抬起一根临时砍伐而来的大木,一下又一下地狠狠撞向这座帝宫的北城门。 城门的另一面,秦王府将军张公瑾、李孟尝、杜君绰与一众士卒拼命用身体抵住厚重的门板,痛苦难言地承受着直透脏腑的震动。 而在城头上,则早已白刃相交,血肉横飞。 “为殿下报仇!” “为大王雪恨!” “杀啊——!” 东宫副护军薛万彻和齐王府将军谢叔方踩着粗制的长梯登上城头,一个往西,一个往东,各带领一票悍卒猛冲猛打,直杀得宿卫军东倒西歪,鬼哭神嚎。 李世民嘶声咆哮道:“顶住!给我顶住!” 张士贵、程知节、公孙武达、刘师立、独孤彦云等秦王府勇将前仆后继,经过一番极为惨烈的恶斗,才终于将薛万彻、谢叔方二人赶下城头。 李世民咬牙切齿地朝海池方向望去:“这尉迟敬德怎么还没回来!” 伤了条胳膊的公孙武达立刻上前毛遂自荐,说道:“大王,属下已不便再战,要不属下去皇帝那儿打探一下,如何?” “速去速回!” 随着李世民的一声回应,公孙武达迅速下了城头,扬鞭策马向宫中驰去…… …… …… 就在李世民急得快要抓狂的时候,李曜正嚼着嘎嘣脆的酥饼,不紧不慢地走在海池岸边的小路上。 此时的李曜,头上挽着飞仙髻,身上穿着一袭漂亮的紫色衣裳,而原来腕踝处的镣铐已全部取下,可谓是落了一身轻松。 至于她的伤势,根本没有什么大碍,缠好绷带,敷了点宫里的金疮药,不过小半个时辰,就不怎么疼了,甚至还隐隐有种新肌肤正在疯狂生长的感觉。 李曜现在做的事情,就是掌控好时间,让这场政变在最合适的时候结束。 所以,她揣上皇帝李渊的亲笔手敕,离开楼船之后,并没有急着跑去宣读敕书,而是先去临湖殿附近搜出李建成和李元吉的无头尸体,然后救出了临湖殿里的宫人,将两位兄弟的尸身交给她们看管的同时,她还在殿内好好打理了一下自己,这才动身出来解决李世民的生死问题。 “嘚嗒嘚嗒嘚嗒……” 李曜正走着,忽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地传来,她循声望去,认出那马上骑士是秦王府的公孙武达,脚步就逐渐加快起来。 很快,公孙武达也注意到前方有个女人,心中不禁一阵惊疑,待到彼此的距离近了,再看清楚了对方的面孔,他的脸色立刻变了,忍不住惊呼一声:“明昭!” 他虽然没见过李曜的本事,却知道秦王为了对付这位明昭公主,费了不少的工夫。 他明明记得秦王将此女关进了掖庭的黑牢,而且还让武艺高强的秦叔宝负责看守…… 可是,现在对方却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这里。 “难道说……这明昭公主脱牢而出,打败了秦叔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原本奉命去找皇帝讨要敕书的尉迟敬德迟迟没有音讯,会不会是因为遇见了她?” 思及此,公孙武达觉得可能性很大,于是一勒马缰,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将军请留步。” 李曜见状,忙唤了一声,结果那公孙武达扬鞭催马,反而跑得更快了。 李曜猛地一提气,大步追去,整个人有如一阵轻烟,快逾奔马,不等公孙武达折返跑出数丈,便已掠至了对方的人马身侧,一把拽住辔头,嗔道:“本公主叫你留步,为何还要跑?” 马儿生生停了下来,公孙武达险些从鞍上栽下来,一时惊魂未定,竟脱口而出:“怕贵主杀人啊!” 李曜伸手抓公孙武达的腰带,将他拉下马来,柳眉一剔:“你怎么一见到我,就怕得要死,当我是妖魔鬼怪不成?” 说着,她还气呼呼地张开嘴,狠狠咬了一大口酥饼,嚼得嘎吱嘎吱的响。 公孙武达见到她这副与此前反差极大的女儿家形象,恐惧之意顿时消减了不少,想到自己要办的正事,赶紧说道:“秦王有难了。” 李曜冷哼一声,半张酥饼登时被她捏成了渣,愤然道:“活该!他行谋逆篡位之事,就要为此付出代价!” 公孙武达咬了咬牙,干脆双膝一跪,哀求道:“贵主快救救我家大王吧!要是大王死了,你们这李家江山八成也完了,贵主要以大局为重啊!” 李曜摸着下巴,故意作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半晌才放下手,睨视着脚下的男人,说道:“那你讲讲看,我该怎么救?” 事态危急,公孙武达也顾不了那么多,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玄武门的战况、秦王交给尉迟敬德的差事,以及他来此的目的,统统如实地交代了一遍,然后急急地催促道:“为了天下不再战火四起,为了你们兄妹能够冰释前嫌,贵主快拿个主意吧!” 李曜从怀里拿出一只卷轴,正是皇帝的敕书,公孙武达不由惊得有些呆了。 李曜神秘地笑了笑:“你千万别想岔了,与那尉迟敬德没有任何干系,这可是本公主亲自讨要来的手敕,就是为了救那个混账。” 说罢,她从尚未回过神来的公孙武达的手里取出鞭子,然后扳鞍上马,挥手一鞭,朝着玄武门方向扬长而去…… …… …… 长林军和齐王府卫士再次鼓噪而进。 薛万彻第一个跃上了城头,这员武力惊人的绝世猛将,今日表现得异常狂暴,李世民精心豢养出来的勇士,往往只一个照面,就被他手中的两把长刀砍作了几截。 李世民看得眼睛都红了,挥刀疾呼:“上!全都压上!” 随着这一声令下,张士贵、程知节等人跟着李世民一起朝薛万彻扑过去,面对他们舍生忘死的抵抗,薛万彻只得再次含恨而退。 疲惫不堪的李世民踩着热腾腾的血水,迈过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寻到一处干净地方,刚一屁股坐下去,就被城下一个粗豪的大嗓门吓得跳了起来:“走,随某杀到秦王府去!” 第三百一十八章 将军住手! 临近正午,玄武门的厮杀声终于消失了。 但武德九年六月四日这一天,流的血还远远不够。 常何杵刀立于城楼,望着城墙上下密密麻麻的尸体,想起刚才的战斗过程,仍心有余悸。 常何作为玄武门的城门郎,与监门将军敬君弘、中郎将吕世衡共同值守玄武门,并且都是秘密加入了秦王党的人,而现在居然就只剩他一个了。 本来他们得知太子和齐王被杀之后,以为今天这事儿就算完了,然而谁都没有想到,东宫和齐王府的卫士会对太子和齐王那么忠诚,主公已死却依然会这般拼命作战。 他记得很清楚,那东宫副护军薛万彻曾与其兄以燕云百骑击溃过窦建德二十万大军,堪称闻名天下的猛将。 可搞笑的是,敬君弘和吕世衡觉得自己的功劳不够大,竟然不听他的劝阻,主动出城迎击,结果这两个傻子加一块儿,都没有让薛万彻使出第三刀…… 所以说,还是他聪明,从一开始就注意保护自己,送死的事情,从来不会去做。 毕竟荣华富贵,有命挣也得有命享才成…… 常何正唏嘘着,突然听到城楼下有个语气略显嚣张的少女声音叫道:“开门,我要出去!” 常何微微一怔,忙不迭地走下城墙,仔细打量这个骑在一匹骏马上的女子,只见她一张俏脸白皙如玉,眉如远山,眸似点漆,粉唇娇艳欲滴,身段袅袅娜娜,令人赏心悦目,再看她的打扮,身上的穿戴是一套三品以上的内命妇宫装,至少也是一个婕妤…… 李曜不容常何继续色眯眯地打量下去,乜了他一眼,从公服铠甲样式判断出对方的官阶,便直呼其名地问道:“你可是城门郎常何?” 常何心生警惕,反问道:“你又是何人?” 李曜一字字地道:“我是李明真。” 常何失声道:“明昭公主!” 李曜傲然道:“没错,正是本尊,你快些开门放行吧。” 常何听说了秦王和明昭公主之间发生的事情,自诩聪明人的他,当即拔刀大喊道:“来人,将她拿下!” “看来你的确是常何。” 李曜双眸泛起冷冷的杀意,猛地一夹马腹,径直朝常何冲了上去。 常何瞿然一惊,右手立刻伸向腰间的佩刀。 但在他握紧刀柄,准备拔刀的那一刹那,李曜突然从马背上纵身掠起。 “呛啷”一声,长刀出鞘。 但下一刻,刀就掉到了地上。 因为李曜一记手刀劈中了常何的咽喉,将他的喉骨和颈骨击得粉碎。 常何大张着嘴巴,仰面倒下,身体犹自抽搐不止。 士卒们没有上前,只是远远地看着尸体,表情竟然都很平静,李曜好奇地问道:“我杀了他,你们不想报仇么?” 一个衣甲残破的宿卫营军士鄙夷地瞧了一眼常何的尸体,向李曜抱拳道:“常何嗜财如命,经常盘剥部卒,贵主为我们除去一害,我们非但没有理由为他报仇,还应该诚心感谢贵主才是。” 说罢,他从常何的尸体上搜出钥匙,叫上两名士卒,三人合力为李曜打开了城门…… …… …… 战马嘶鸣,刀兵铮响。 秦王府的骑兵们向翊卫郎将冯立所率领的长林军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冲锋,然而他们遭遇到对方异常顽强的阻击,始终无法取得突破。 除了秦王妃长孙氏被李世民派去宫中安抚皇帝众妃嫔,李世民的全部子女和其他妾室皆还留在宏义宫,如果被群情汹汹的东宫和齐王府卫士杀进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因此,大惊之下的李世民只得带兵衔尾追击,却不想大半东宫卫士突然折返而回,两方当头撞上,立马开打。 东宫的人数明显占优,而且个体战力也并不比秦王府的勇士弱多少,结果交手之后,李世民的人马就一直处于下风。 唯有张公瑾趁着敌军无暇注意之际,一人一骑绕过交战地带,到芳林门通知高士廉、屈突通、段志玄三人率领的武装囚徒去支援宏义宫。 但李世民心里很清楚,面对薛万彻和谢叔方所部人马,高士廉手里那点战力只能算杯水车薪,除非发生奇迹,否则他必然会为自己登上帝位,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在他看来,这个奇迹,毫无疑问就是李渊的手敕…… …… …… 宏义宫外,喊杀震天,尸横遍地。 高士廉、屈突通、段志玄带领的囚徒队伍,没坚持多久便被薛万彻、谢叔方所率人马杀溃,随后高士廉等人在张公瑾的引领下,率领残部急急退入宏义宫中,东宫和齐王府卫士们紧追而至,留守秦王府的宦官纷纷拿上兵械,与之拼死一搏,在付出了将近半数的伤亡之后,才总算保住宫门不失。 然而,宏义宫的墙高不及帝宫的一半,只有一丈六尺,薛万彻、谢叔方都是攻打城池的老手,见此情形,马上命令士卒就地砍伐附近的树木,然后密集捆成排筏的模样,直接往宫墙上重重地一搁,就再次带兵发起了进攻。 于是,当李曜抄小路抵达宏义宫墙下的时候,如狼似虎的长林军和齐王府卫士已经杀进了秦王府。 “杀!给我杀!” “为太子报仇,鸡犬不留,全都杀光!” 薛万彻大呼疾进,将手中两把百炼钢刀舞得车轮似的,许多逃跑不及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惨死在他的刀下。 趁着到处一片混乱,李曜提着一个小包袱,悄然潜入宏义宫深处,避开交战双方的人,一路来到挤满了秦王家眷的翠华殿,然后足尖点地,飞身跃上殿顶。 再然后……她就从包袱里拿出了一条鸡腿,大快朵颐,作壁上观。 过了一阵子,铿锵声、惨叫声、怒喝声终于传到了翠华殿附近,紧接着殿门突然打开,两个全副披挂的女子手持兵刃冲了出去,李曜认出她俩是秦王的孺人韦珪和将门出身的媵侍燕氏,再朝交战处抬眸看去,见到高士廉被几人簇拥着逃向翠华殿,而在他的身前,血人似的段志玄与薛万彻一进一退,相互劈砍,战得火花四溅,倒是未见张公瑾和屈突通的身影。 眼见段志玄也已倒下,薛万彻、谢叔方就要杀上了翠华殿的台阶,李曜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赶紧抽出绢帕,擦去唇边和手上的油渍,随后从殿顶一跃而下,突然站在薛万彻的面前,肃声喝道:“将军住手!” 第三百一十九章 天下 有如锯齿般的滴血刀锋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停在了秦王孺人韦珪的头顶上,纹丝不动。 烈日炎炎,韦珪却打起了冷战,紧接着一声刺耳的尖叫,便从她的檀口之中响了起来:“啊~~~” 随后,这位满身戎装的巾帼美人两眼一翻,当场昏了过去。 燕氏扶住不省人事的韦珪,含泪对薛万彻哀求道:“薛四郎,看在你我祖辈都是世交的份上,不要再伤人了!” 薛万彻根本连看都不看燕氏一眼,只瞪着一只纤细小巧却能死死钳住他手中战刀的手,怒声质问这只手的主人:“贵主为何拦我?” 他虽然没有去看对方的脸,但却知道,在这个世上,除了那位一槊挑杀突厥大酋的明昭公主,再也没有人能以这种方式接住他的刀刃。 李曜的声音很平静:“将军已杀了够多的人,亦足以报答我大哥,若再杀下去,就会有损将军的德行了。” 说着,她的另一只手忽然一抖袖口,原本空着的手心里便出现了一个精致的卷轴:“诸位,准备听旨吧。” 玉手一收,长刀落地。 薛万彻的膝盖也跪在了地上。 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去,转眼间,便黑压压的跪倒了一大片。 唯有李曜一人站得笔直如松。 李曜徐徐展开盖有皇帝玉玺大印的敕书,朗声道:“皇太子建成、秦王世民、齐王元吉本为一胞兄弟,却自相忿怨,以致同室操戈,骨肉相残,朕心哀哉痛哉,何其之甚也!然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为保江山社稷安危,为防天下生灵遭荼毒之苦,特令东宫、秦王府、齐王府三方将士立即停战,全部前往北门营屯听候朕令,凡再起刀兵者,一律以谋逆论处,遣书指不多及,钦此。” 薛万彻缓缓仰头望天,突然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啸,再低头时,这个铮铮铁汉的眼泪已流出了眼眶,声音中充满了悲恸:“太子殿下——!” 燕赵大地英雄辈出,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 从小在河北涿郡长大的将门之后薛万彻,少时便奉行“士为知己者死”的人生信条。 在加入东宫之前,他先后效力过燕王罗艺、齐王李元吉,只知道太子待他最为诚心,一直将他视如手足,今日忽闻太子遇害,他的脑子里没有别的念头,唯有披肝沥胆,拼死为其报仇,而现在看来,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到此为止了…… …… …… “冲啊!” “杀啊!杀李世民!” 龙首原上,血流成河,秦王李世民已彻底陷入了一场混战。 马蹄像怒涛般奔流不息地踏过层层叠叠的尸体,两方人马以死相搏,谁也不肯退却半步。 李世民使出了自己毕生所学的战术和阵势,浴血奋战了整整了两个时辰,仍然未能击败冯立所率领的长林军。 兵刃相交,人马再次交错而过。 李世民一槊刺倒来敌,继续向前冲出数丈距离,目光往四周一扫,就见到已方留在马背上的人竟已不足百数。 库真独孤彦云、翊卫府右郎将庞卿恽、库直骑郑仁泰相继战死。 右库真杜君绰、别将李孟尝、护军刘师立、比部郎中长孙无忌生死不明,不知所踪。 尚在他身边作战的秦王府将领,就只剩下了统军程知节和左库真张士贵。 战斗之惨烈,损失之惨重,直教李世民心口阵阵绞痛。 按照李世民和秦王府幕僚们事先的预想,制住他的皇帝父亲和皇姊明昭公主以后,只要成功袭杀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将其死讯传出宫外,东宫和齐王府就会直接作鸟兽散……怎知他这两兄弟会有如此多的死忠,居然还会这样不要命地找他报仇。 本来这种情况,其实也难不倒历经过无数大风大浪的秦王李世民。 早在东宫和齐王府卫士刚开始攻打玄武门的时候,他便吩咐统军尉迟敬德去逼迫皇帝发布一道手敕,只说太子和齐王作乱,被他举兵诛杀,诸军一律受他处置。 如此一来,那些攻打玄武门的东宫长林军和齐王府的卫士们,就会立刻从保卫李唐皇室的军人变成谋反的逆臣贼子。 他可不相信,面对这样巨大的身份落差,这些人还会继续为他那两个身首异处的兄弟卖命…… 结果,尉迟敬德这一去,便一去不返。 之后,公孙武达自告奋勇前去打探宫中情况。 然而直到现在,他都已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尉迟敬德与公孙武达二人仍然杳无音信。 这只能说明,皇宫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这也意味着,他已不可能得到他想要的敕书了。 而与此同时,他面对强悍得完全出乎自己意料的长林军,想要返回府邸去救出家眷更是难于登天。 所以,他当机立断,拿出了壮士断腕的决心,决定以自保为先,放弃曾经与他相濡以沫十二载的观音婢,放弃他心爱的承乾、青雀、恪儿、丽质、月娥、尼子、阿杨、阿韦、阿燕……立刻转道东奔洛阳。 可即便如此,他竭尽全力也无法摆脱长林军疯狂的追杀…… 罕有匹敌的强槊,不堪重负,断为两截。 千锤百炼的宝刀,不停劈砍之下,刀刃翻卷,变得不再锋利。 兜鍪不知去向,发髻也被人一刀削散,粘在满是碎肉和血沫的铠甲上。 李世民身经百战,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狼狈,这样凄惨。 而在他的左右,程知节、张士贵的模样也与他相差无几。 眼见前方出现一条小道,程知节和张士贵突然齐齐调转马头,领着所剩不多的寥寥数人,大声疾呼着扑向追兵:“我们断后!大王快走!” 可李世民还没有来得及为部下勇于牺牲的精神表示感动,他胯下的千里神骏“飒露紫”突然惨嘶一声,马失前蹄,强大的惯性,顿时将他甩出了马鞍。 “不!” “大王!” “秦王落马啦!” “快为殿下报仇!杀啊!” 李世民一个翻滚卸去冲力,可他尚未起身,就看到一支泛着血色的槊锋直冲自己的胸口刺来。 “李世民去死!” 长槊的主人,正是东宫翊卫郎将冯立。 天亡我也! 李世民心中充满了悔恨与不甘,想他南征北战,功盖天下,若不是为了争夺那皇帝宝座,何至于囚禁父姊、弑杀兄弟,何至于葬身此地!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一道青虹般的锋芒划过李世民的眼前,只听“铿”的一声,冯立手中的长槊就突然飞上了天。 下一瞬,一袭紫色裙摆出现在了李世民的眼前。 李世民缓缓抬头看去,看到来者竟是他的三姊,登时呼吸一窒。 李曜近乎闪电般的突然现身,足以令在场所有目击者的呼吸为之停顿,甚至连战马也停止了嘶鸣。 天地之间,仿佛忽然安静下来,静得只剩下了李曜急促的喘息声。 李曜扔掉从路上捡来的残破横刀,高高举起卷轴,看着满脸不可思议的冯立说道:“今上手敕在此,冯郎将适可而止吧!” 待两方人员全部下马跪地,李曜刷地展开敕书,用她最嘹亮的声音朗读了一遍。 音落,四周顿时哭声四起。 冯立等长林军将士全都泪流满面,正如薛万彻一样,他们为回报太子的恩惠,已然尽到了自己的最大努力。 程知节和张士贵两个大老爷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为他们劫后余生而痛哭流涕。 除了李曜,只有一人没有哭。 李世民的眼里一滴眼泪也没有,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曜,目光中充满了疑惑,似乎心中有着无数的问题,但李曜等了好半晌,才听他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李曜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二郎误会了,我没有救你,而是为了拯救这个天下。” 第三百二十章 剪草 龙首原上血气弥漫的时候,长安城内依旧是一片祥和。 永嘉坊一座古朴老宅的书房里,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提着一管毛笔,在一张宣纸上挥毫泼墨,只片刻工夫,四行龙飞凤舞的好字便跃然纸上:“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老者把毛笔往云纹石笔山上一搁,信手拿起他的青花印章,在朱砂中蘸了蘸,往那宣纸一角用力地按了一个大红印——虞世南。 房中除了虞世南,还有两位气定神闲的中年秀士围在书案前捋须观摩,正是“玄武门之变”的主策划者房玄龄与杜如晦。 待纸上墨汁稍干,房玄龄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墨痕,目光从字迹上逐个扫过,随即直起身子,对虞世南点头赞道:“虞主簿书法之精妙,直教玄龄高山仰止,佩服不已。” 杜如晦似已看得痴了,许久才出声道:“这首诗以蝉自况,物我互释,简练传神,虞主簿真是别有慧心啊!” “呵呵,玄龄、克明过誉了。” 虞世南听得房杜二位粉丝一通赞美之词,心情相当愉悦,手揽尺长白须,向房杜二人笑揖道:“说起来,二位皆是筹谋帷幄、经纶霸图的王佐之才,将来必为扬名立万的贤相,老夫也就会些舞文弄墨的本事,与二位相比,实不及也。” 房玄龄与杜如晦对视一眼,二人知道此刻秦王正依照他们制定的计策创造历史,而他们只不过是在这个事先约定的地方,等待皇宫里传来成功的消息,不由彼此会心一笑,齐齐向虞世南拱手道:“承蒙虞主簿谬赞,我等愧不敢当。” 主宾相谈正欢,一个书僮忽然走了进来,向虞世南汇报道:“府门外来了一个人,自称是两位客人的朋友,说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入府面见两位客人。” “十万火急?” 房杜二人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了,口中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惊疑。 虞世南不由得看向房玄龄与杜如晦,纳罕道:“此人是……” 房玄龄肃声道:“知道我们此刻会在这里的人,只有一个。” 杜如晦一字字地接口道:“长孙无忌。” 虞世南心中一凛,他虽为天策府主薄,却没有参与秦王发动政变前的密谋,并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何事,可他一听这名字,顿时就嗅到了几分阴谋的气息,遂忙不迭地对书僮说道:“速速将人请进花厅,我们马上就到!” 书僮飞跑而去,虞世南、房玄龄、杜如晦也立刻起身前往花厅,虞世南虽然是名满天下的书法大家,但品秩不高,只是从五品下的官儿,由于唐朝律法对士庶宅第的面积有着严格的等级规定,所以他的宅子并不大,三人从书房到花厅,步履匆匆很快就到。 片刻之后,穿着一身庶民袍服的长孙无忌快步走进花厅,虞世南瞧他满头大汗,赶紧让书僮沏了一壶凉饮,长孙无忌一杯下肚,犹觉不够,便直接抱起瓷壶咕咚咕咚大口豪饮起来。 这位秦王内兄原本也算是个举止雍容之人,而现在竟作此等市井之态,虞世南看得直皱眉,不由提醒道:“长孙郎中慢些喝,莫要呛到了。” 长孙无忌却喝得更急了,痛快解渴之后,放下瓷壶,便对房杜二人开门见山地道:“情势危急,须得赶快剪草。” “剪草?” 虞世南尚在一旁听得不明所以,房杜二人却已神情一紧,齐声问道:“太子和齐王呢?” 长孙无忌用手比划了一下脖子,房玄龄和杜如晦又双双松了一口气。 虞世南看了却浑身一颤,失声惊呼道:“你是说……他们死了?谁杀的?” 花厅里没有人理会这个老人家,杜如晦忙又问道:“既然如此,却不知这‘危急’所为何来?” 长孙无忌突然捞起袖子,现出手臂上包扎的绷带,急声道:“我没时间解释,若迟了片刻,只怕大王连太子都做不成了,克明快安排‘影杀’动手吧!” 杜如晦知道长孙无忌这人头脑精明而冷静,也从来不开玩笑,赶紧点头道:“好,我这就去通知他们。” …… …… 朱雀门街之东,兴道坊的坊墙边。 几十个身着短褐的汉子正聚在一起闲聊,忽有一骑疾驰而来,转眼便冲到他们面前。 骑士一副文士打扮,正是杜如晦。 两个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的彪形大汉立刻迎了上去,杜如晦勒缰驻马,对他们沉声说道:“罗进成,周孝范听令,你们即刻动身,按第二法实行,此法须得费些周章,切记一定要处理干净,否则的话,你们就自我了断,以免坏了上将的大事!” 罗进成、周孝范齐齐抱拳:“请杜学士放心,属下绝不辜负大王恩德!” “好,我等你们消息!” 杜如晦话不多说,一提马缰,便扬鞭而去,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罗进成表情严肃地对周围的人说道:“报答大王知遇之恩,成就功名的时刻到了,你们可都还记得大王的交待?” 众人齐声应道:“记得!” “那就好。” 罗进成郑重地点了点头,忽然朝大街对面的皇城墙一挥大手:“出发!” 一群人迅速来到朱雀门,罗进成从腰间抽出一面三角黑旗,冲着门楼上的人摇了摇,便带着手下们径直迈入了这个大唐皇宫的主大门。 他们沿着承天门大街和横街,先后从门下外省、殿中省、左府的大门前大摇大摆地经过,竟然一路畅通无阻,期间遇到几队禁军士卒,然而这些士卒看到罗进成手中挥舞的黑旗,全都主动为他们保驾护航。 这些人很快通过长乐门,来到了皇家重地左藏库,一个官员立刻为他们打开了一道库房大门,罗进成和周孝范等人迅速走了进去,待他们再出来时,俱都从市井闲汉摇身一变成了银盔亮甲,持刀执枪的禁军模样。 紧接着,他们这支“禁军”队伍便一分为二,罗进成领着一队人朝东宫进发,而周孝范则带着另一队人向齐王府直扑而去…… …… …… 东宫丽正殿里一片哭声,郑观音正强忍着失去丈夫的悲痛,努力安慰着太子李建成的妾室们。 杨舍娘抽噎道:“郑姊姊,承训下落不明,生死难料,你说……这该如何是好啊!” 崔良娣也抹泪道:“我觉得那些鬼面人,八成是秦王的手下,杀了咱们夫君不说,竟连他的侄儿们都不放过,真是太狠毒、太无情了!” 安陆王李承道侍立在郑观音身旁,看着这些姨母伤心痛哭的样子,心中很不是滋味,想帮着母亲劝她们几句,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得不停地叹气。 郑观音温言道:“姊妹们都少安毋躁,我认为秦王若要杀我们的孩子,断不会使用这种手段,我对他的行事作风还是有些了解的,如果他……” 郑观音一番话没说完,殿门突然被人推开,一个顶盔贯甲的禁军将领带着一群士卒,威风凛凛地走到郑观音面前,恭谨地抱拳道:“吾乃左监门府中郎将罗君副,特奉大将军命令,护送东宫诸郡王入禁内,以防不测。” 郑观音打量来人一眼,见他的打扮和形象不似作伪,凄然摇头道:“你们来得太迟,河东王、武安王、汝南王、钜鹿王早已被人掳走了。” 罗进成闻言大吃一惊,竟然忘了尊卑男女之分,上前一把揪住郑观音的袖子,声音有如炸雷:“你说甚么!” 郑观音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一边使劲挣扎,一边连声嗔道:“放肆!快放手!” “休得无礼!” 李承道突然拔剑出鞘,将剑尖抵在罗进成的脖子上。 可罗进成看向他的目光,却忽然亮了…… 第三百二十一章 谢主隆恩 玄武门外,北屯营。 炙热的阳光下,李曜笔直地站在大营门外,有如一尊雕像,举目眺望着玄武门。 许久之后,一队车马从龙首原的方向朝北屯营缓缓行来。 这些车辆满载着长林军和秦王府的伤兵和尸体,夏风一吹,让人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息。 李曜见状立刻移步到营门一侧,当先两辆搭着凉篷的马车行至营门前时,也都停到了李曜这边,让后面的车辆先行通过。 首车上跳下了一个身穿紫色武官袍服的老者,李曜对他问道:“老将军辛苦了,人都找齐了么?” 这位老将军名叫王长谐,乃是李渊在太原初建义军时的六统军之一,他曾跟随李渊左右征战河东,期间袭斩隋将刘纲,履立功勋,因而得封平原郡公,如今担任左武侯将军,统领北屯营驻兵,负责京师外围巡警、烽堠、道路通行等事宜,可以说是深得皇帝李渊信任的禁军元老。 王长谐走到李曜面前抱拳道:“启禀贵主,臣依秦王提供的信息,找到了六位身着秦王府上等甲胄之人,其中三人战亡,三人重伤昏迷未醒,一人下落不明,臣不认识他们,只有劳烦贵主亲自确认一番了。” “好。” 李曜点了点头,跟着王长谐来到了第一辆车前,车夫掀开车帘,李曜探头一看,就见车篷里躺有三个几乎被包扎成了木乃伊的汉子,不过好在每个人的脸都是露出来的,李曜瞧了片刻,第一眼就认出了曾随她一起战斗过的李孟尝,而另外两人看着都很陌生,显然就是战斗中失踪的刘师立和杜君绰。 李曜蹙了蹙眉,旋即来到了后面一辆车,这辆车里放着三具尸体,俱都裹着草席,扎得结结实实。 李曜吩咐道:“我要看脸。” 车架上一位蒙着白面巾的士卒心领神会,立刻钻进车篷,麻利地解开了草席,随后李曜的目光从三张毫无生气的脸上一一掠过,结果发现全都不认识,但毫无疑问,他们正是李世民对她和王长谐所交代的三个战亡者:独孤彦云、郑仁泰、庞卿恽。 李曜双眉不由一挑,自问似地说道:“长孙会跑哪儿去呢?” 王长谐走到李曜身边,好奇道:“听贵主所言,难不成那失踪之人便是秦王的内兄,长孙无忌?” “是啊。” 李曜扭头看向龙首原,意味深长地道:“此人倒是幸运得很啊……” 正说着,远处的玄武门突然洞开,一大队人马从宫城里快速奔来,一阵尘土飞扬过后,便抵达了北屯营。 领头之人看起来四十出头,五官周正,紫袍玉带,颇有贵族气度,李曜虽与之第一次见面,但看清对方的样貌,脑海里马上就有了相关的人物信息,不由自主地招呼道:“明昭见过姊夫。” 王长谐也上前拱手道:“下官拜见窦太常。” 此人正是李曜庶姐襄阳公主的驸马窦诞,原史记载他早年曾与李世民交好,但后来却成了东宫的亲附者,甚至到了贞观年间,时任大理寺卿的窦诞还因尝试回改隐太子文案遭到了李世民的严厉责备,可见其人之立场,简直再鲜明不过。 而现在他不禁担任这太常卿一职,同时还是宿卫万年道的参旗将军,麾下拥兵不下万余。 所以他的出现,说明在李曜离开玄武门之后,皇帝李渊和他的近臣们丝毫也没有闲着,显然已采取行动处理掉了那些禁军中的变节者们…… 双方一番见礼之后,窦诞脱口就问:“秦王可有负伤?” 李曜瞧他语气有些紧张,应道:“他受了些摔伤和皮外损伤,调养几日便可恢复如常。” “没大碍就好。” 窦诞情不自禁地吁了口气,随即扬手朝营内一指:“陛下派我来宣诏,还请二位带路吧。” 李曜和王长谐答应一声,将窦诞引到营中的阅兵台上,并派人将东宫长林军和齐王府卫士,以及李世民、程知节、张士贵等秦王府残余人马全部请到校场集合。 待得相关人等到齐,窦诞展开卷轴,声音无比洪亮地宣读皇帝的旨意:“宫廷重地,勾陈严秘,肃遏警巡,职务尤重,然左监门大将军长孙顺德恣行凶险,敢乱天常,右监门将军樊世兴弑父犯上,败坏伦纲,奸恶虽已诛锄,仍宣示中外,令知朕怀,而禁军经此变乱,余者无多,翊卫府郎将冯立,东宫副护军薛万彻,屈唾至直府左郎将谢叔方,固守忠义,勇不顾死,大节可嘉,故朕特擢升冯立为左卫将军,薛万彻为左领左右府将军,谢叔方为右监门将军,其余东宫、齐王府卫士即刻转屯北门,以补宫禁宿卫缺员,望恪尽职守,以安朕心,钦此!” 冯立、薛万彻、谢叔方三人激动得浑身颤抖,热烈盈眶,齐齐磕下了一个响头:“臣谢主隆恩!” 原东宫和齐王府的卫士们纷纷伏地跪拜,山呼海啸一般连声高呼:“陛下圣明!陛下英明!” 待声音渐渐平歇,窦诞又从怀中取出一卷诏书,对同样站在台上的秦王李世民说道:“秦王李世民,准备听宣。” 李世民面色紧张地跪倒在窦诞面前:“臣李世民,接陛下旨意。” 窦诞肃声念道:“天策上将太尉领司徒尚书令陕东道大行台雍州牧领十二卫大将军上柱国秦王世民,重惑邪言,是非不辨,曲直不明,罔顾手足之情、血脉之亲,长戟流矢,一朝窃发,致皇太子建成、齐王元吉身殁宫闱,朕为人父,痛心难忍,本宜废其王位,贬为庶人,然殷忧启圣,多难兴国,萧墙之祸,自古有之,朕念其任兼文武,元功夙着,朝野具瞻,又念奸佞蒙蔽,计出庸违,非其本意,故酌情减罪,以申宽典,可解世民天策上将、太尉、司徒、尚书令、陕东道大行台、雍州牧,并削爵土,降为武功郡王,领十二卫大将军上柱国依旧,望自励其志,改过自新,钦此!” 音落,李世民慢慢仰起头,茫然地看着窦诞手中的诏书,脸上已全无血色。 窦诞见他半晌没有动静,不由低低地唤了一声:“郡王?” 李世民的嘴唇泌出了几缕血丝,这才颓然地开口应道:“臣……谢主隆恩。” 第三百二十二章 加把火 宣罢两道圣旨,窦诞转头面向站在身旁的李曜,眼含赞意地说道:“圣上还有口谕,召明昭公主即刻前往两仪殿商议要事。” “臣谨遵圣意。” 等李曜行完礼,窦诞忽然一挥手,扬声道:“来人,护送武功王及僚属回府。” 音落,随同窦诞而来的一群甲士便呼啦一下冲上阅兵台,迅速围在李世民、张士贵、程知节三人四周。 这些甲士虽然各个长矛指天,刀未出鞘,但他们脸上的冷峻表情,以及按在刀柄上的手掌,足以说明窦诞口中的“护送”,绝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李世民当然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他转身看向李曜,用略带恳求的语气说道:“我想见父亲一面。” 李曜回看他一眼,淡淡地道:“到了该见面的时候,父亲自然会召见你。” 李世民默默地点了点头,窦诞催促道:“时辰不早了,大王快些动身吧。” 不消片刻工夫,手无寸铁的李世民、张士贵、程知节等人便被窦诞的人马给押出了北屯营,浩浩荡荡地朝宏义宫的方向行去…… …… …… 大兴宫,两仪殿。 李曜一踏进殿门,就看到李渊静静地坐在大殿中央,浑身散发着孤寂与苍老的气息。 在李渊的身前,摆放着一具身量不长的尸体,这尸体衣着华丽,仰面躺在一张缚辇上,右手仍紧紧地攥着一把精美的玉具剑。 剑刃上有几道醒目的缺口,可见死者临死前还有过一阵顽强的抵抗。 李渊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把剑,眼神里仿佛充满了无尽的悲哀。 李曜心中一痛,自觉放轻了脚步,轻轻走到李渊身边,敛裙坐下去之后,视线也不由落在了尸体上。 这是一个年约十岁的男孩,无论是秀气的五官眉毛,还是柔和的面部轮廓,都依稀带着几分李建成的影子。 未等李曜问起,李渊忽然开口说道:“这是你大哥的独嫡子,安陆王李承道。” 有李渊在场,李曜不便触碰尸身,见到衣服已然换过,不由问道:“父亲,何时何地发现的?死因查清了么?” 李渊幽幽地答道:“一个时辰以前,死在通训门旁,身上中了三刀,全是致命伤。” 李曜点点头,再定睛看向李承道这张永远闭上了双眼的稚嫩脸庞。 因为死去时间不长,所以此刻尸体还处于僵硬的状态,凝固在这孩子脸上的表情,竟无一丝惊恐和愤怒,反而透出一种超乎年龄的冷静与沉着。 李曜正看着,李渊猛地一拳捶在地板上:“可惜啊!可惜!” 李曜的眼圈也有些泛红了,情不自禁地问道:“抓到凶手没有?” “朕已问过了,承道被一个自称左监门府中郎将的人接出了东宫……” 正说着,李渊忽然笑了,但这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反问道:“莲华,你觉得真正的凶手,朕还有必要派人去查吗?” 李渊脸上泪痕未干,眼泪又再次涌出。 这个老人今天已留了太多的泪,还远远未从失去两个儿子的打击下摆脱出来,又深深地陷入了失去一个优秀嫡孙的悲痛之中。 而杀死他们的主谋和最直接的受益者,毫无疑问都是同一个人。 李曜默默地摇了摇头,随即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柔声劝慰道:“父亲莫要太伤心,气坏了龙体可就不好了,至少大哥的其他子嗣还在啊!” 李渊拭去眼角的泪珠,抽吸了一口气,才缓缓说道:“莲华可知晓为何世民做出这等不孝不忠大恶之事,朕仍必须给他保留一点翻身机会的缘由么?” 李曜慢慢地低下头,貌似陷入了思考之中。 但实际上,她却是在掩藏自己脸上的神色变化。 按照“立嫡立长”的礼法,如果李渊的嫡子全部死亡或者被废为庶人,那他的嫡孙都将具有直接继承太子之位的资格。 李曜心里很清楚,如果太子和齐王失去全部嫡子乃至绝嗣,凭李世民的能力和威望及其背后的庞大势力,只要他的命还在,哪怕被皇帝废为庶人,也依然会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虽然李承道惨遭不幸,但很显然,罗仁俊和兰韶英等人已经很好地完成了他们的任务。 否则的话,摆在这里的尸体,绝不会只有一具。 就算李世民降为郡王,被李渊禁足,李曜也不敢保证,这些孩子一旦现身,不会有人替李世民除之而后快。 毕竟,这种事情在历史上不乏先例,也从来不缺为了自身息息相关的利益,选择铤而走险的人。 李渊看到女儿垂首不语,只道她是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长叹一声,解释道:“这是因为,除了承道一人遇害以外,你大哥的其余四子和元吉五子全都被人掳走了。” 李曜蓦地睁大眼睛,故作一脸惊愕之色:“甚么!竟有此事?” “此事虽然蹊跷,但朕也并非束手无策。” 李渊忽然长身而起,拍了两记响亮的掌声,两个宦官闻声而入,迅速将李承道的尸体抬了出去。 随后,李渊缓缓坐到了御座上,脸上的哀伤之色似已完全消失,瞬即又恢复了一个帝王的威严模样,对李曜指了指右首位置:“莲华过来坐。” 待李曜坐好,李渊又拍了拍掌,站在殿门外的宦官立刻拉长了尖细的嗓门:“陛下有旨,宣天策府司马、检校侍中宇文士及觐见!” 李曜微微一怔,暗道:“怎么是他?难道此君这么快就和李世民脱离了干系?” 宇文士及瞧见李曜也是一愣,却不敢多看,赶紧俯身拜道:“臣宇文士及,见过陛下!” 李渊肃手道:“宇文卿快入坐。” “臣谢陛下。” 君臣一番客套之后,李渊开门见山地道:“朕召你来,主要是有件极重要的事情,想征求宇文卿的意见。” 宇文士及心中一紧,问道:“不知陛下所言何事?” 李渊郑重地道:“朕已决定明日早朝宣布废撤陕东道大行台,以宋王元嘉为大都督,置洛州大都督府,宇文卿认为何人可胜任长史之职?” 此言一出,宇文士及的脸色顿时变了几变。 宋王李元嘉,正是他的幼妹宇文昭仪为李渊所生的第一个皇子,由于聪颖好学,一直深得李渊宠爱。 更何况,李渊刚即位之初,还曾一度打算立宇文昭仪为后。 所以,皇帝这番用意已经再明显不过,与其说是让宇文士及举荐官员,莫不如说是借机向他表明自己将宋王当作了储君的候补人选,同时还可以大举分化武功郡王背后的势力,让他宇文士及转眼就从李世民的前僚属变成了一大政敌,真可谓老谋深算,一举两得。 宇文士及不知自己是该激动,还是该恐惧,只觉自己被人放到了炙烤架上,忙道:“陛下,河洛居天下之中,乃中原重地,若不委派一位文武名望兼备者为都督,仅由长史定夺事务,恐难以辖治啊!” 李曜自然乐见其成,干脆加一把火,似笑非笑地接口道:“宇文侍中此言差矣,自武功王平定洛阳之后,中原已承平五载,择一皇子遥领有何不妥?而且依我之见,长史的最佳人选,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呐。” 宇文士及登时大汗淋漓,连连叩首道:“臣惶恐之至,不可!绝对不可!” 李渊拍了拍御案,断然道:“明昭所言有理,论威望,论才识,原天策府中,无人能及宇文卿,就这么定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荣辱 李曜离开两仪殿的时候,已是斜阳晚照的黄昏时分,凤辇刚进入承天门横街,她便远远地听到了罗仁俊的咆哮:“我们乃是明昭公主的侍卫,某要看看,你们哪个敢轻举妄动!” 随后,又响起了兰韶英清亮的声音:“我等听闻宫中发生变故,恰逢我家贵主入宫,昼夜未归,我等担忧不已,故而冒险前来探寻,还望诸位军士通融……” 李曜撩开窗帷,抬眸一望,就看见罗仁俊和兰韶英二人被一群执刀挺枪的禁军卫士团团包围在了街道上,赶紧命令车把式催马赶过去。 凤辇陡地停住,李曜掀帘下车,虽未发一言,人群却因她的到来,忽然变得鸦雀无声。 李曜刚刚经历了此生以来最漫长与最艰难的一夜一日,但她看起来竟无一丝倦态,依然神采奕奕,就连夕阳洒在她脸上的余晖,都好像变成了灿烂朝阳的一抹晨曦。 片刻的宁静之后,兰韶英突然一把推开禁军士兵,整个人飞跃到李曜的怀里,泪如泉涌:“贵主!” 李曜受到兰韶英情绪的感染,心中也是一阵激荡,双眸迅速泛起了氤氲,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对方。 两个样貌相似的绝色美人相拥而泣,仿佛两朵并蒂而生的莲花,没有人愿意破坏这样唯美的情景,旁观者俱都屏住了呼吸。 兰韶英抱着李曜的背脊,忽然感觉有些硌手,缓缓放开怀抱,朝李曜打量了一眼,注意到她的颈部缠了一圈绷带,惊问道:“贵主怎地受伤了?” 李曜忙挂起一抹笑容,洒然道:“区区小伤,不碍事。” 罗仁俊闻言心中也是一紧,忙走上前来,看向她的颀长颈子,关切地问道:“明真……这伤真的不要紧么?” 李曜下意识地用手拢了拢衣领,遮掩道:“多谢十五郎关心,只是不慎栽了个跟头,将养两日就会好起来。”随即身形一正,端出公主的架势,提声说道:“我要出宫,劳烦诸位让行。” 禁军卫士们闻声纷纷自觉退至道路两侧,李曜与兰韶英携手进入了车厢,罗仁俊则稳稳地坐到车辕上,对车把式吩咐道:“贵主赶着回去歇息了,还请走快一些!” “好咧!” 车把式点头应了一声,抡起长鞭在空中甩了一个鞭花,于是这辆豪华的皇家公车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箭一般地驰出了皇宫…… …… …… 权力斗争中,荣辱沉浮通常只在转念之间。 武德九年六月初五,即“玄武门之变”发生后的第二天,唐皇李渊下诏解散天策府,并废除陕东道大行台,设置洛州大都督府,以宋王李元嘉遥领大都督,辖洛州、郑州、熊州、榖州、嵩州、管州、陕州、汝州、鲁州等河洛诸州,同时免去郢国公宇文士及门下省检校侍中之职,外任为洛州大都督府长史,负责执管府中之政令,原陕东道大行台属官一律转任洛州大都督府的对等职务。 其后,李渊开始对朝廷三省六部九寺等中枢机要机构进行大换血。 六月初六,尚书省右仆射萧瑀因病外放为蒲州刺史,擢升太子洗马魏徵为尚书右丞,代理右仆射之事务。 六月初八,刑部尚书刘政会徙任洪州都督,刑部侍郎刘德威徙任为绵州刺史,大理少卿韩仲良徙任秦州刺史,大理寺正孙伏伽徙任同州司马。 六月初九,原太子左庶子、大理卿郑善果升任刑部尚书,尚书左丞崔善为升任大理卿,次日即诏令郑崔二人负责调查审理“安陆王遇害案”与“九子失踪案”。 六月十二,太子詹事、黄门侍郎裴矩升任民部尚书,太子少保李纲出任门下省侍中,擢升太子舍人赵弘智为中书侍郎,起用原太子中允王珪为黄门侍郎、原太子左卫率韦挺为兵部侍郎。 只短短的几天时间里,李渊便将以前亲附秦王的人几乎全部踢出了朝堂,并提拔诸多原太子建成僚属取而代之。 紧接着,他为了避免皇宫安全再出漏子,又着手对“关中十二军”和“元从禁军”进行大刀阔斧的人员调整,先是任命左骁卫将军马三宝为华州道骑官将军、左卫将军冯立为宜州道天节将军,填补长孙顺德和樊世兴死后空缺下来的位置,然后一纸诏令废除了益州大行台,以原行台仆射窦轨为大都督,设置益州大都督府,召右卫将军韦云起、左领军将军郭行方等非武功王派系的将领回朝执掌北门屯兵,负责招募和训练健儿加强禁军实力。 至此,这位大唐的开国皇帝通过一系列及时有效的补救措施,将皇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可谓完美再现了他过去那种“决神机而速若疾雷,驱豪杰而从如偃草”的巅峰状态。 但,这场由皇权争斗所引发的人伦惨剧,终究还是给初创的大唐王朝刻下了难以泯灭的伤痕。 七月初一的朔日朝会上,悲痛难以释怀的李渊史无前例地追尊皇太子李建成为“文恭皇帝”,追赠齐王李元吉太尉,谥号“靖烈”,并诏令天下缟素七日,以天子之礼同时厚葬文恭皇帝和齐靖烈王,次日武功王李世民委托太常卿窦诞上表请求亲自抬送李建成灵柩至墓所,李渊当即同意了他的请求。 出殡之日,时逢秋暑,天气异常闷热,在众人视线里消失了一个多月的李世民肩扛棺木,累得满面通红、汗流浃背,李渊见状有些于心不忍,怕他痼疾发作,先后派淮安王李神通、赵郡王李孝恭乃至高士廉、褚亮等原秦王府僚属上前劝说,结果均遭到了李世民的拒绝。 行至半途,忽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李世民依然咬牙坚持抵达了安葬地点,随后扶着棺椁嚎啕哭诉,指天发誓自己没有存心伤害兄弟,也没有谋杀安陆王,更没有掳走九个侄儿,言辞极尽哀痛与忏悔之意,哭得撕心裂肺,甚至数次晕死过去,太医们为此忙活了好一阵子,才保得他性命无虞。 暴雨洗去了无数的污浊,却无法洗涤李世民身上的罪行。 所有在场者都看得出来,李世民在葬礼上的表现,的确是出自真情实意,但也不排除这是他为了挽回父子关系,从而争取到东山再起之机,所作出的一场卖力表演…… 第三百二十四章 与儿封号何干? 一丝淡淡的晨曦透窗而入,洒在纱幕低垂的床榻上。 好眠初醒,李曜睁开惺忪的双眼,挪开搂在她腰间的一只小手,又小心翼翼地从自己的腿上搬开一条光滑软嫩的小腿,然后披上一件罗衣,轻轻拉开障子门,这才抻了个懒腰,轻声唤道:“丫鬟们何在?” 守在两侧偏室里的茴儿和薰儿听到动静,纷纷过来为女主人梳洗妆扮。 李曜低低地对她们叮嘱道:“你们动作轻一些,莫要惊扰了玄音。” 她说着,又坐回梳妆台前,由着婢女们摆弄起来。 相对这个时代的贵族女子而言,李曜的装扮显得十分朴素,不过一刻工夫,茴儿、萱儿二人便帮她打理妥当。 李曜正对镜自览,兰韶英忽然迈步走了进来,瞧见卧在榻上的玲珑娇躯,不由站到李曜身边,附耳低声问道:“永宁郡主好些了么?” 李曜轻轻摇了摇头:“这孩子受到的打击太大,看样子需要时间慢慢来抚平了。” 兰韶英不明意味地瞥了眼李玄音,撇嘴道:“那她要在你这里住到甚么时候啊?” 茴儿与薰儿对视一眼,都现出心照不宣的神色。 李曜眸光闪了闪,柔声道:“阿兰莫急,不会等太久的。” 或许是受到后世灵魂意识的影响,李曜特别喜欢与女孩同榻而眠,只有感受着女体的那种温暖柔软,她才能睡得安稳,睡得舒坦。 而在平日里,通常陪李曜睡觉的人,正是她的这位好姊妹兰韶英。 其实,李曜很早就发现兰韶英对自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恋。 甚至有的时候,兰韶英还会对她做出某些比较暧昧的小动作,但不知为何,她对此却从未予以制止,反倒佯装无知无觉,似乎也是乐在其中。 兰韶英怀疑道:“真的么?” 李曜语气笃定地道:“当然是真的……”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张玄妙的声音:“师父,我家兄来了,说有圣人口谕要传达给师父。” 李曜闻言愣了愣,随即便对兰韶英说道:“看来最多再过两日,就只能由你来陪我了。” 李曜带着兰韶英迅速下了楼,抬眼就见到了一个形容俊俏的弱冠少年,正是沙州刺史张护的嫡长子张栋。 张栋不卑不亢地拜揖道:“士才见过明昭公主尊驾。” 李曜抬手虚扶了一把,说道:“自己人无需太客套,宣旨吧。” “是。” 张栋答应一声,忙正了正身形,拖长声音说道:“圣人口谕,明昭公主即刻前往国子学参与会话。” “臣遵旨。” 李曜行完礼,便问道:“陛下可在国子学?” “正是。” 张栋点头道:“据说是因为陛下与祭酒谈及贵主起了分歧,是以才派我过来传话。” 这张栋在入京为质的三年时间里,一直居于唐朝最高学府“国子学”的别院,如今早已不复当年那走马飞鹰的边塞儿郎形象,变得文质彬彬,浑身透着一股子书卷气息。 因为学业优异,他被同样出自敦煌世家的秘书丞令狐德棻引荐到修文馆从事校理图籍的工作,经常与那些御用文人混在一起,见到皇帝的机会自然不少,只是李曜没想到皇帝会这般青睐此子,竟让他做了一回天使。 国子学设在务本坊,与平康坊只一街之隔,乘辇过去,片刻便到。 “明昭公主已传到,正在院外候见!” 随着张栋的一声通报,国子学书院的一间雅室里便传来了李渊的声音:“明昭快进来。” 李曜走进室内,就见到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与李渊隔案相对而坐,显然就是那张栋口中的“祭酒”。 李渊扬手介绍道:“这位是国子学韦祭酒韦澄,不知你还有印象否?” 李曜在记忆里快速搜索了一番,想起此人以博学多识而闻名关内,乃是一代士林华选,早在前朝便是唐国公府上的常客,曾教过李建成和平阳公主兄妹念书,不由躬身行礼道:“明真见过韦公。” 韦澄目光惊奇地打量了她一眼,欠身道:“贵主客气。” 待见礼完毕,李渊让李曜坐在下首,开口道:“为父唤你过来,主要是想给你更改封号,听一听你本人的意见。” 李曜纳罕道:“父亲为何要改儿的封号?” 李渊朝侍立门口的宦官比了个手势,房门旋即被人掩上,李渊沉声道:“这里没有外人,为父就实话实说,其实现在已有很多人都认出你是平阳了。” 很多人?李曜心中登时一震,故作愕然道:“难道我真的是平阳公主?” 李渊没好气地道:“在为父面前,你早已露馅了不知多少回,就莫要再继续装腔作势啦!” 李曜偷瞄了一眼韦澄,不想韦澄正含笑看过来,对她说道:“陛下所言甚是,老臣听说了贵主近年来的事迹,觉得有些蹊跷,今日得见真人,只一眼便确信贵主即是平阳公主,朝中诸如老臣者,想必也不在少数。” 李渊缓缓说道:“为父本来想要遵循你的意愿,尽量不给你造成困扰,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眼下的形势,似已不容为父再替你隐瞒下去。” 李曜脸色微微涨红,强自镇定地问道:“却不知父亲所说的形势是指甚么?” 李渊解释道:“突厥自从听闻我朝发生变故,便频频出兵犯境,近一个多月以来,烽烟遍及陇右、关内、河朔大部分州县,两军交战多达十数次,但这些全都只是突厥人的试探,为父和朝臣们依据各军反馈的信息,发现颉利已寻得一条蹊径,试图以举国之力抄掠关中。” 李曜柳眉微微一蹙:“如此说来,我军防备可是出了纰漏?” 李渊道:“防备还算严密,只是有些将领不大令为父放心,可现在换人已经来不及了。” 李曜心中了然,她记得原史里记载,颉利可汗率大军南下时,其所经之地,唐军的防守简直形同虚设,从泾州到武功三百里的距离,只一日便到,迫使那刚刚继位的李世民不得不倾府库赂以求和,签下被其视为奇耻大辱的“渭水之盟”。 思及此,李曜疑惑道:“若是探明颉利那所谓蹊径,父亲只需择朝中一员智勇兼备的良将率兵据险邀击,烽火一起,大军旋踵而至,一举即可败之……与儿封号何干?” 第三百二十五章 护国公主 “与你何干?” 李渊肃声道:“原来你是故作糊涂啊!” 李曜神色一紧,慌忙低头遮掩:“儿不敢。” 李渊瞧着她的垂首模样,喟然叹道:“隋末道消,万民涂炭,为父乘势举旗起兵,历时近十载,方有今日荡平南北,克定天下之局面,昔汉高祖曾言曹参攻城略地,平灭二国,不过为‘追杀兽兔’的‘功狗’,而‘发踪指示’的萧何才是真‘功人’也,为父对此深以为然,想你大哥建成老成持重,统筹兼顾,严法扬德,黎庶为之倾心,二郎聪慧英武,精通韬略,洛阳一战擒二王,名震海内,不想他却因奸邪怂恿而野心渐长,处心积虑想要夺取你大哥的太子之位,为父虽有所制止,然而……” 李渊声音忽然黯淡下来:“实在未曾料到,二郎竟会做出如此违法丧义的恶行,使你大哥和元吉双双罹难,他虽是为父现在膝下唯一的嫡子,但鉴于目前的现状,不可能立他为储君,否则置为父于何地?” 李曜缓缓抬起头,说道:“太子者,乃国之根本,自长兄身故,太子候选至今未定,儿观朝野上下人心似乎已有所浮动,难道诸位皇弟之中就没有合适人选么?” 李曜真不知该如何评判当年李渊的选秀标准,那些后宫的佳丽之所以入选,几乎全部缘自她们的美貌,绝大多数都是出身破落家族与市井小户,来自名门望族者,可谓寥若星辰。 而李渊虽然拔高了宋王李元嘉在诸皇子中的地位,但面对朝臣关于册立皇后的进言,却绝口不提宇文昭仪,可见他只是将宇文兄妹当作了彻底斩断李世民背后羽翼的工具,甚至还可能存有过河拆桥的心思。 李渊微眯起双眼,又盯着李曜看了半晌,才道:“最近这段日子,为父已经仔细想过了,二郎能否脱胎换骨,痛改前非,你那些幼弟孰优孰劣,至少也需要数年才能看得出来,若是贸然选择其一,难免会有朝臣借机结党营私,待为父西去,则很可能出现君弱臣强、大权旁落的局面,正所谓沃土自耕,因此甄选储君期间,为父需要一个绝无二心的宗室来稳定朝纲。” 李曜诧异地瞪大眼睛:“所以,父亲的意思是……” 李渊道:“为父想恢复你平阳公主的名号,另外依照礼法,让你与……” 李曜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想也不想,赶紧截口道:“不成!这可不成!当初儿入葬之事,天下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以儿现在的身份,亦不知会被某些有心者传说成何种模样。” 李曜可不是反应迟钝之人,哪会想不到李渊后面的话,一旦诏告平阳公主尚在人间,并化身为明昭公主李明真,那她为了不损害自己的一世之名,就必须承接前身与柴绍的婚姻关系,不然难以应付天下人悠悠之口。 韦澄接口补充道:“老臣与陛下的分歧也在于此!虽说有很多文臣武将见过贵主以前的模样,但相对天下万民的数目来说,不过沧海一粟,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陛下如此安排,易使海内猜疑四起,反而会适得其反,为贵主引来许多非议。” 李曜感激不尽似地看向韦澄,登时点头如捣蒜:“对对对!韦公说的真是太对了!” 李渊眉梢一挑:“现在的你,与过去立下开国功勋的你,威望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当年你解囊倾财,卑身下士,横扫关中,战绩骄人,至今关中豪杰英才仍对你景仰不已,你若肯同意……” 李渊忽然顿了顿,才一字字地道:“为父就让你入住东宫!” 李曜脸上闪过一丝抽搐,这“入住”和“入主”虽只一字之差,但两者的含义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可不希望自己跟前身平阳公主一样,历尽艰辛打下一片基业,到头来一股脑地转手让给自己的兄弟。 长久以来,她最大的希望就是牢牢地掌握自己的命运,翻手可云,覆手可雨,让她未来所拥有的权势和地位,无论谁继承了大统,都将无法撼动。 而此时此刻,一个成功迈向这一目标的关键机会,就摆在了她的眼前! 李曜坚定了决心,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腰肢,慨然道:“父亲的良苦用心,儿完全理解,可人生在世,岂能一直缅怀和倚仗过去的辉煌,儿自有一套做人的准则,若父亲觉得儿现在的功勋不够的话,那么就请父亲让儿建立一番远迈旧日荣耀的不世之功!” 韦澄从李曜的言语感受到了目空一切的骄傲以及某种无比强烈的意志,忍不住感叹道:“贵主若为男儿,储君之位必无人敢争啊!” 李渊闻言微微有些动容,回想起女儿曾经倾吐出来的惊人“遗言”,心底不由升起一股交织着自豪与苦楚的复杂情绪。 穆皇后窦氏为李渊生的儿女各个出类拔萃,若论整体水平而言,堪称冠绝天下。 但是,由于他的纵容和爱护,三个优秀的儿子势同水火,以致发生了无可挽回的惨剧。 而此时此刻,身为一个帝王的他,又在自己的女儿身上,敏感地察觉到了一名公主本不该有的欲望和执念,甚至还隐隐看到了二郎的影子。 李渊想到这里,不由暗自苦笑一声,随即离席而起,在室内来回踱起步来,许久之后,最后倏然站到李曜面前,抬手将她扶起身来,目光威严而又心痛地看着女儿,徐徐说道:“莲华,你存有这样的……志向,为父自是老怀大慰,可为父毕竟老了,经历此次家祸,自觉远没有以前那么坚强,实在不想再承受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待到将来你权倾朝野之时,只希望你能恪守自己的本份,切莫让你的志向变为疯狂的念想!” 李曜明显感受到了李渊话里的那份无奈与痛苦,心绪登时难以抑制地翻腾起来,紧紧扶住李渊的手,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便扑簌簌地流出了眼眶:“父亲的谆谆教诲,儿已铭记于心,定会竭力不让玄武门的那一幕再次重演。” 李渊颔首道:“有你这番话,为父就放心了。” 他将李曜扶回座位上,又继续说道:“既然你不愿意恢复过去的名号,为父也不勉强,但为父想让你挂帅抵御颉利此番入寇,不知你是否愿意担当此任?” 李曜当即抱拳行了一个军礼:“父亲所托重任,儿绝不推辞!” 李渊再次颔首道:“好!不过你身为女子,军中将士恐有不服,故而为父觉得可以给你换一个彰显威势的封号。”旋即扭头问向韦澄:“祭酒对此可有高见?” 韦澄捋须沉吟了片刻,开口应道:“臣窃以为,若想令贵主封号显出威势,最好含有‘国’字,比如‘御国’、‘护国’就颇为合适。” 李渊想了想,拍板道:“护国公主……这个名号不错,那就改封‘护国’吧!” 第三百二十六章 牝鸡司晨 “门下,功定社稷者,可超越等宜,第七女明昭公主,聪敏深识,惠贤忠孝,文可经邦,武能除暴,挺身临险,诛凶殄逆,救朕于难,赤诚之心,光昭日月,故礼应迈常仪,不以小节从人,宜于华州加实封五千户,进号护国公主,择吉日迁居东宫显德殿,朕不在京,可代行监国之职。” “门下,突厥种落,不守信节,不明德义,不知廉耻,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自恃强盛,频负盟约,凶狡不息,屡犯边境,古人有云‘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俘不干盟,兵不逼好’,吾国光宅天下,朕欲以威德之怀,安民和众,时逢禾稼青黄,秋草渐长,为保黎庶生业,任护国明昭公主为关中道行军大总管、右武卫大将军上柱国燕郡王李艺为副总管持节统领关中诸州军府,分命骁勇,明加侦候,以御丑虏。” 武德九年七月十五的大朝会上,皇帝李渊连续颁布的两道诏书,顿时引发朝野一片哗然。 古往今来,女子为将者,不乏其人,岭南圣母冼英、李曜的前身平阳公主即为典型代表。 但是,对于不知殷商妇好存在的唐朝人来说,明昭公主被皇帝任为兵马元帅,绝对是开创了一个历史先河。 当然,那些善于揣度圣意,熟悉皇帝行事作风的朝臣们虽然深受震动,却也觉得这种事情实属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自从登基称帝以后,李渊鉴于乱世人心离散,欲强宗室以镇天下,经常不遵循唐朝设立的官僚制度,将“宗室领兵”奉为一项基本国策。 所以,在统一中原的进程中,基本都是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赵郡王李孝恭等重要宗亲来挑大梁,其他诸如李靖、徐世积、罗艺等名将很难获得名义上的首功。 而如今李建成、李元吉皆已身故,李世民身陷囹吾,李孝恭功高震主,正当壮年便被李渊早早闲置,纵观其他宗室,除了正在灵州独当一面的任城王李道宗,余者的统军本领皆远远不如疑似李三娘复生的明昭公主。 即便如此,明昭公主入住东宫并拥有监国资格以及担任行军大总管的消息,还是触动了许多人的神经和心理承受底线。 在刚刚经历了天下大乱的唐初时期,男尊女卑制度之森严,是生活在后世开明社会的人根本无法想象的。 除去平常生活中那些“男帅女,女从男”非强制性的琐碎规矩,男女之间的巨大差异,其实主要体现在法律层面上。 例如唐朝的婚姻法令规定,女子休夫或退婚,无论有无过错,都要先挨二十大板,又如继承制度,父亲若过世,未出阁的女子只能拥有父母提前备置的嫁妆,而寡妻妾只有无子,才可继承丈夫遗产,但若改嫁,一切财物都必须归还原夫家等等……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总而言之,无论唐朝的社会风气多么开放,无论唐朝公主们多么天资聪颖和放荡不羁,仍然无法改变女子处于绝对弱势地位的事实。 更重要的是,历史上尚无女子入朝为官的成功范例,反倒有一堆女子涉政的反面教材。 在李曜进封护国公主后的第二天,市井坊间就出现了一个仿自《大面》的歌舞戏,讲的是北齐权倾一时的女相陆令萱如何把朝野搞得怨声载道,以致最后国破家亡的故事,尤其是那句“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转眼间便传遍了整个长安,真不知说出了多少人的心声。 …… …… 正当李曜顶着世人的非议搬入东宫之际,颉利可汗和突利可汗合兵二十余万骑攻抵原州的战报突然急如星火地传到了长安。 为此,唐朝立刻召齐关中全境府兵,凑出十万人马,加上关中十二军的二十万之众,李渊犹觉战力不足,又从洛州大都督府治下的河洛诸州调来八万,使得参与此次防御战役的唐军总兵力最终达到三十八万。 大军出征这天,李渊带领满朝公卿为护国公主及其随行武将文官饯行。 行至长安西郊的昆明池,李渊对女儿李曜语重心长地说道:“明昭,那些传言,为父都听说了,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一定要心无旁骛,若遇到困难,可与燕王、刘将军他们多多商议,切忌轻率行动,以身犯险,只要你能够平安率军击退颉利这匹野狼,那些好事者故意用来诋毁你名声的小伎俩,都将成为徒劳之举。” 李曜重重地点了点头,抱拳道:“女儿定不负父亲厚望!” 李渊敛起袖子,将两只盛满酒水的金樽分别递到李曜和李艺的手里,又兀自捧起一樽酒,扬声道:“朕以此御酒为护国公主、燕王壮行,祝愿你们全军将士早日击败突厥,凯旋回京!” 一饮而尽之后,全身戎装的李曜便扳鞍上马,手中长鞭朝前一挥:“全军出发!” 大军闻令而动,李曜一马当先,扬鞭疾驰远去…… …… …… 原州,弹筝峡。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一大群卫士簇拥着颉利可汗和突利可汗登上关城的城楼。 惨烈的战斗刚刚结束,城墙上下的尸体尚未清理干净,颉利可汗似乎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庆祝这场攻破关城的胜利,忽然冲着城墙下的士卒们豪迈地扬声说道:“今晚炙烤牛羊,人人有份!” 此言一出,顿时欢声雷动。 突利可汗环看四周险峻的群山,感慨道:“三叔,侄儿实在没想到这里的攻坚战会这么难打,只几百个汉人竟挡了我们整整三天时间,若是我们突厥人也能掌握打造攻城器械的技法该多好啊!” 颉利可汗道:“打造那种器物,绝非我们所长,只要我们能攻入长安,就能得到最好的汉人工匠,你说的那些器械,将来要多少有多少。” 年轻的突利可汗心中立刻昂扬起来,不由激动地道:“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抢到数之不尽的金银珠宝,享用到无数身躯娇嫩的汉女,待回到草原过冬,每晚都可以烧最好的香炭来取暖。” “哈哈哈哈~~~” 颉利可汗忍俊不禁地捧腹大笑起来。 突利可汗懵然道:“三叔为何发笑?” 颉利可汗收敛笑容,大手一扬,指着长安方向说道:“什钵苾,我们既已攻入关中,为何不能像过去那些草原英雄占踞这片土地,住进漂亮的宫殿和大宅,把汉人都变成我们的奴隶呢?” 突利可汗奇怪道:“三叔这般信心十足,难道说我们已有了打破长安的办法么?” 颉利可汗轻笑一声,解释道:“法子嘛……暂时还没有,不过李渊这只老狐狸真的已经变成了老糊涂,竟派他的女儿来对付我们,唐军能不自乱阵脚,他就该谢天谢地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 坚壁清野?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李曜驻马山坡,手搭凉棚,纵目远眺着前方一望无际的良田。 这里位于泾州东部,地势平坦,泾水自东向西贯通而过,两岸水网密布,因而造就出了大片的肥沃土壤,清风吹过田野,掀起滚滚谷浪,景象令人为之忘怀。 兰韶英、罗仁俊、赵文彦等人分别伴骑在李曜左右,皆是顶盔贯甲,骑跨军马,看着神采四溢,英姿飒爽。 在出征之前,李曜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将大部分留在长安的东风堂成员编入军中,并以罗仁俊为正,赵文彦为副,组成了她的亲兵队伍。 另外,她还为了维护个人形象和拉近自己与军中将校的关系,又特意招募了数十名行伍家庭出身且自愿参战的女子,以兰韶英为队正,建立起一支专门负责贴身保护她的近侍卫队。 如此一来,她这个唐军主帅才算有了一个像样的架势和排场。 望了半晌,李曜忽然扬鞭指着山坡下的一片粮田,问向左右:“我对这里的气候不太熟悉,有谁知晓现在距离秋收还需多少时日?” 赵文彦正是泾州人,闻言立刻答道:“此地庄稼通常会比京畿一带晚熟两日,准确而言,应是秋分过后。” 李曜记得今日是八月初十,迅速心算了一下,不由蹙眉道:“这就是说,还有半月之久……” “可惜了。” 李曜正说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燕王李艺的一声叹息。 李曜轻提缰绳,微微转过马身,微笑着问道:“燕王可是猜到了我的心思?” “臣不敢。” 李艺谦逊地拱了拱手,徐徐说道:“臣听原州传来的消息说,颉利此番入寇,为了出其不意地避开任城王的灵州军,冒险强渡安乐川,结果让河水冲走了大量草料,只怕他现在就等着收割这片粮田来填饱战马的肚子,故臣以为,我们最直接的应对之策,便是坚壁清野,不让颉利占得这个便宜。” 突厥人以肉、乳为主食,可以长时间不吃素,但如果缺乏马草,他们的军队战力就要大打折扣。 而谷草正是北方汉人养马的主要饲料来源,虽然营养比不了草原上的青干草,可搭配着米粮一起喂食,还是能够保证骏马日常驰行的体力所需。 所以,对于突厥人来说,只要能喂饱他们的战马,这里的庄稼成熟与否,其实根本无所谓。 李曜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又道:“燕王所言,正是我现在考虑的事情,却不知燕王能否想到其他更好的法子?” 一听这话,李艺脸色登时冷了下来,只道这护国公主想要赚取一个秋毫无犯的名声,语气有些不悦地道:“贵主宅心仁厚,着实令臣敬佩,然而慈不掌兵,将士们奉诏征战,经常连自身的性命安危都无法顾及,谁会在乎一群愚民的田产得失?” 李曜摆了摆手,解释道:“燕王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能否利用这些庄稼来对付突厥人。” “哦?” 李艺神情登时缓和了几分,连忙道:“还请贵主指教。” 李曜从鞍鞯上的皮囊里取出一个羊皮卷轴,然后朝空中一递,兰韶英心领神会,立刻伸手捏住卷轴的一侧徐徐向外展开,李艺提缰上前看去,见到上面所绘的山川河流和城池村落的标识,便立刻认出这是一幅忻州舆图。 李曜用马鞭沿着地图上的泾水自东向西缓缓划过:“泾州地处秦陇交界带,南北大部为丘陵沟壑,地势起伏很大,然泾水两岸一马平川,无关可守,无险可据,宛如一条通往豳州的天然驿道,所以前朝才会在阴盘到安定两县之间营建诸多坞堡来巩固地方守备,虽然现在这些坞堡大多破败不堪,难以持久御敌,但临时用作粮草仓房,应该还是绰绰有余,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些坞堡的位置都非常分散。” 李艺脸上现出一丝恍然之色,说道:“贵主想让颉利分兵抢取粮草,再以精骑不断袭扰,待其兵疲马乏,然后出动大军将其各个击破。” 李曜颔首道:“没错,我正是此意。” 李艺轻捋虬髯,沉吟片刻之后,忽然试探着问道:“臣镇守泾州两年有余,对本地星罗棋布的坞堡及相关的路径皆已了若指掌,不知可否让臣来担当此任?” 李曜欣然道:“既然燕王主动请缨,我岂有不乐意之理,明日我便会召集诸将议定此事,燕王如有甚么需求,我都会尽量提供给你。” 李艺身形一正,喜不自禁地抱拳道:“那真是太好了!臣一定尽心竭力,不负贵主所托!臣这就回营挑选精锐之士,先行告退!” 李曜目送李艺离去,心中不由暗自一叹。 原史里这位燕王面对突厥大军,全程作壁上观,任由对方在自己地盘上高歌猛进,甚至后来干脆起兵造反……然而到了她的麾下,竟然能表现得如此积极,只能说明此人与李世民之间的矛盾实在太深了。 …… …… 秋蝉鸣叫,连绵不绝,令闻者无不昏昏欲睡。 安定城郊盐仓村的一棵老槐树下,刚刚劳作了半日的庄稼汉们枕着农具,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补眠,各个胸腔起伏,鼾声如雷。 “咣——!” “咣——!” “咣——!” 突然响起三记震颤心肝儿的铜锣声,直把这群人惊得差点魂都飞了,有个脾气暴躁的少年一屁股坐起来,张口就骂:“哪个缺德的混账忘八乱敲乱打,还让不让人歇息了?” 敲锣者淡淡地答道:“是我敲的,你想怎样?” 那少年听得话音,身形登时一萎,急忙道歉:“小子不知是是四叔驾到,见谅、见谅。” “哼。” 敲锣者正是掌管这一带村落的里正,就见他一步三摇地走到老槐树底下,往那树干上涂了一些糨糊,便将一张官府告示贴了上去,然后转过身来,对一众目不识丁的庄稼汉宣读上面的内容:“因突厥来犯,军需募粮,自即日起,安定各乡百姓收割田粮上缴官仓,百姓所纳粮草,县府将以双倍购价收取,期限止于八月十五,逾期者一律以资敌罪论处!” 一个汉子不解地嚷道:“许里正,这官府也太乱来了吧!现在抢割的话,某估计今年这收成至少会减六成啊!” 另有一人接口道:“是啊,日子会不会太早了?” 许里正嗤笑一声:“你们懂甚么!老夫也不瞒诸位,这几天官府会派人来监督,待到收完粮草,他们就会将尔等全部赶入县城,听说这叫……坚壁清野!” 第三百二十八章 俘虏 八月十四这天,突厥大军终于如期攻克了原州通往泾州的最后一道关隘。 城头上,赵德言举起羽扇,为颉利可汗指点江山:“过了泾、豳二州,可汗入主天下之时,便指日可待!” 这一番话,真真把听惯了北地雄主故事的颉利可汗说得心潮澎湃。 他此次兴兵攻唐,就是听从了汉人幕僚赵德言的建议,试图趁着李唐王朝皇室发生动荡,人心未稳之际,以最快速度直捣关中,占据京畿重地。 赵德言认为,突厥攻城非己所长,但作为马背上的民族,骑战绝对远在唐军之上,两位可汗麾下二十几万铁骑一俟进入没有任何山川险要的关中平原,兵围长安不过是转眼之事,若能再迅速抢占京畿全部河桥要道,切断唐朝关外诸州的勤王兵马与京师之间的联系,肯定能让某些手握重兵之人心生异志,到了那时,即便唐都安然无事,天下也会先乱起来,他们突厥人必将借此迎来一个在中原成就王霸之业的伟大契机。 也正是为了节省时间,尽快达成这一目的,他才没有征召边远地区的突厥别部,而是许以厚利,拉拢领地距离唐朝更近的突利可汗前来助战。 然而,知易行难,雄心勃勃的颉利可汗才进入泾州地界,就面临了一个令他感到头疼的难题。 因为,他们发现乡间村落俱都渺无人烟,田地里的庄稼也已被人收割一空,连败草都寻不到几根,泾州下辖的安定、阴盘、临泾、良原等县更是城门紧闭,严阵以待。 此情此景,正是坚壁清野之象。 而突厥全军携带的粮草,最多只够支撑十日所需,如果不能及时得到足够的补给,那他此前制定的进军计划,必将全盘落空。 有鉴于此,颉利可汗决定不与泾州军民纠缠,迅速通过泾、豳两州,直接进入关中腹地。 可他正准备挥军急进,却又突然得到了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唐军以隋朝营建的长武故城为大本营,已将十数万人马鳞次栉比地驻守在了豳州古道上。 要知道豳州山大沟多,整块地盘被泾水分割成东北、西南两块,地形比泾州更加狭窄,战场容量非常有限,颉利可汗只能将麾下人马分成多批参战,这样一来,双方势必会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与其去冒打消耗战的风险,他还不如提前拨转马头打道回府。 不过所幸还有一则好消息,诸部探马先后在几处废弃的坞堡内发现了未经任何处理的谷粮,颉利可汗为此紧急召集心腹升帐议事,赵德言分析道:“若是秦王李世民施用此计,肯定会付之一炬,焚村毁田,而这位护国公主,虽说行事之迅疾果决有些出人意料,但毕竟还是个女子,比李世民之辈多了一份妇人之仁,臣观她此举,显然是想蒙混过关,给泾州百姓留存一些口粮,可这岂能瞒过我们那些老练的勇士,汉人先贤有云‘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可汗绝不能白白浪费了护国公主这一番‘好意’呀。” 突利可汗、执失思力等在座与会者皆对赵德言此番看法表示强烈赞同,颉利可汗也不再犹豫,依照会上商议出来的方案,将泾州划分成许多小块区域,并一一分配给诸部以便进行抄掠,而泾州东部靠近唐军的危险地带,满肚子坏水的颉利可汗自然是按照惯例,划给了那些用来打头阵的非嫡系人马…… …… …… 豳州西部,唐军大营。 时值清晨,天色还未大亮,李曜便带领几名扈从,登上一座高高的了望台,观察附近驿道上的动静。 过了一阵子,远方隐隐传来了大队人马行进的声音。 李曜循声望去,瞧见前头高高竖起的一面“冯”字大旗,便立刻把这支队伍的身份认了出来,正是左卫将军冯立率领的天节军。 不多时,营地大门轰然打开,李曜下了了望台,站到门口迎接,扬声笑问:“冯将军昨晚可有斩获?” 冯立当先飞驰到李曜近前,忽然一勒缰绳,翻身下马,然后单膝跪地,抱拳答道:“回禀大总管,属下夜袭突厥前哨,斩首三百余级,俘敌五百,获特勤一人。” 李曜虚扶了一下,急忙问道:“那位特勤何在?” 冯立把手一挥,喝令道:“把虏酋带上来!” 两名身材魁梧的士兵很快将一个五花大绑的俘虏扔到了李曜的脚边。 李曜用突厥语问道:“你的名字?” 这俘虏半跪起身子,抬头瞥见对方竟是一个极美丽的少女,微微愣了一下,这才答道:“尊贵的大唐公主,我叫阿史那毗黎伽,乃是颉利可汗的堂兄,而我父亲就是都蓝可汗。” 李曜仔细打量了他两眼,见他面容沧桑,须发花白,看起来年纪少说已有半百,却仍然穿着一副胸口刻有突厥语“千夫长”字样的盔甲,不由心中一动,忙唤亲兵扶他起来,一脸和煦地说道:“原来是毗黎伽特勤,久仰久仰,特勤若不嫌弃,到我的帅帐里坐坐,如何?” 毗黎伽人老成精,立刻明白对方这是准备从他的口中套情报了,可他的老命还攥在别人手里,怎敢说一个不字,只能点头如捣蒜。 进入帅帐,李曜给毗黎伽松了绑,又让兰韶英取来一份丰盛的早餐,毗黎伽常年身在苦寒之地,看到摆满桌案的美酒佳肴,抓起一只精心烹饪的鸡腿就往嘴里塞,这一口差点没把他香晕过去,接着便狼吐虎咽地大吃特吃起来,仿佛他活了这一大把年纪,都从来没尝过这些东西。 待这一案十几个碗碟儿全都变得空空如也,毗黎伽这才惊觉自己不是来当吃客的,赶紧垂首低眉,迅速恢复成一名败军之将该有的模样。 那位都蓝可汗与颉利可汗的父亲启民可汗本是一对死敌,毗黎伽作为他的儿子,能在草原上活至今日已属不易,所以李曜见毗黎伽全无半分草原首领的气度,并没有觉得奇怪,只是赞叹道:“看这食量,特勤真是老当益壮呀!” 毗黎伽打了个饱嗝,学着中原人的口气,欠身行礼道:“老夫丑态让公主见笑了。” 李曜摆手表示不会在意,含笑问道:“不知特勤在突厥可有自己的领地?” 毗黎伽没想到对方竟会跟他拉起了家常,苦笑着摇摇头:“没有。” 李曜故意挂起难以置信的表情,又问道:“特勤有几个妻子儿女呢?” 毗黎伽神色忽地一黯,颓然答道:“妻子只一个,没能熬过去年冬天……” 他顿了顿,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另外,我的一对儿女也都被你们捉来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中计了! 李曜听了毗黎伽的话,只觉正中心怀,暗道突厥人打仗还真是男女老少齐上阵,而那冯立也是个不客气的主儿,竟把别人全家一窝端了,口中却“哦”地惊疑一声,忙对兰韶英吩咐道:“你马上带几个人到俘虏营里走一趟,把特勤的儿女都带过来。” 兰韶英点头应了一声,这所谓的俘虏营与帅帐相隔并不远,只片刻工夫,一个鲜血染红了半边脸的少年和一个衣裳残破的少女就被兰韶英等人押进了帐内,显然在被俘时有过激烈的抵抗。 兄妹俩同样受到了李曜的热情款待,等他们一通胡吃海塞之后,李曜脸上又挂起了和煦温暖的笑容,语气温柔可亲地道:“特勤虽然妻子不在了,但儿女双全,也算是有些福气,不过看现在这样子,你须得想个法子,才能让这份福气延续下去了。” 毗黎伽闻言心头一寒,顿时意识到这位唐朝公主绝非表面上这般好相与,不禁怵然道:“还请公主……指点迷津。” 李曜一双似有冷芒闪烁的眸子往毗黎伽父及其儿女的身上一一扫过,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只给老特勤两条路走,第一条路,是发誓从今以后效忠天朝,我可以上表天子封你为将军,不但准你们全家世居长安,还会给予一定的田宅财产,第二条路,则是吃过这一顿断头饭,让我把你们杀了祭旗,特勤如何选择,请立刻告诉我答案吧!” 此言一出,那对兄妹脸色齐刷刷地变得惨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他们的父亲。 毗黎伽的脸色亦好不到哪里去,此刻帐中还余留着美食的淡淡香气,可紧张和惆怅的心情,却使他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实际上,毗黎伽曾经同时拥有好几个妻子,而膝下儿女更是一度达到了两位数。 在最风光的时候,他还代表突厥汗国出使隋朝觐见过皇帝。 时至今日,他都不能忘记汉人帝都那犹如梦幻一般的繁华盛景。 可弹指一挥间,二十多年过去了,失势的他,如今只剩下了这对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的儿女。 他该为仇家效力至死,还是延续自己的生命和血脉……如何选择,答案似已不言而喻。 毗黎伽突然长身而起,朝两边一招手,随后那对兄妹也迅速离开座位,站到他的左右,然后毗黎伽拉着两个孩子的手,一起跪倒在李曜座前,叩首道:“我阿史那毗黎伽,以长生天的名义起誓,愿意率所部男女战士效忠大唐护国公主,如有违背誓言,断子绝孙,天诛地灭!” 李曜伸手虚扶:“我已感受到了你们的诚意,快快请起。” 待毗黎伽老少三人起身,她又展颜一笑,说道:“只不过,特勤说效忠于本公主,似乎有些不太妥当吧?” 毗黎伽振振有词道:“公主是大唐的公主,我效忠公主,难道不算效忠天朝么?” “嗯,好像有些道理。” 帐内都是李曜的亲信,所以她也不再计较对方的措辞,直说正题:“老特勤可知颉利和突利两部的人马详细?” 毗黎伽颔首笑道:“公主算是问对人了,他们叔侄的情况,老夫当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不然老夫也不可能活到今天!” …… …… 秋雨如丝。 一支两万人的骑兵队伍艰难地跋涉在泥泞不堪的驿道上。 泥土路面被无数马蹄践踏之后,形成了许多深深浅浅的坑洼,许多士卒为了保护坐骑,不得不徒步牵马而行。 带领这支军队的主将是突厥汗国四大勇士之一的“万夫长”俱俭特勤。 此人体格异常高大雄健,又从头到脚全副披挂铁甲,瞧来身子颇重,压得胯下一匹战马不时发出难受的嘶鸣,却依旧稳稳坐在马鞍上,露在面甲外面的双眼时刻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旁。 伴骑在俱俭特勤身边的一员年轻将领,乃是年轻的阿史德部俟斤乌没啜。 他总是不时高声催促部众加快行进,看起来似乎很着急。 他们现在所通行的路段地形起伏狭窄,整支人马不知不觉间排成了一条绵延数里的长龙,一旦遇到伏击,很难兼顾首尾,如若再遭敌方成功分割包围,通常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这个道理,只要稍有战阵经验的人都懂。 所以,俱俭特勤和乌没啜非但在队伍四周遍撒侦骑,还分派数队士卒乔装成汉人百姓,钻进沿途的山林里放哨,防范不可谓不严密。 然而水无常形,兵无常势,就在这支突厥军队行进路线的正前方,万余唐军精锐早已在方圆十数里范围内唯一的一处宽阔地带摆好了战阵,他们并未将路口堵得严严实实,而是在阵前留下了一大片足以容纳两万以上人马的空地,就好像是特意为突厥开路先锋们准备似的。 军阵中一面高高飘扬的红色大纛之下,李曜左手持缰牵马,右手执槊,双目微阖,倾听着远方的人马行进声音。 过了许久,李曜忽然睁开眼睛,右手槊杆在地上一顿,整个人瞬即坐在了马鞍,手举铁槊,指向前方路口出现的身影,下令道:“放箭。” 随着一记鸣镝声响起,无数利箭朝着雨中行进的人马呼啸而去。 虽然唐军的步弓射程很远,但雨天严重限制了弓箭的威力,所以这一波箭矢并未对敌人造成明显的伤亡,许多惊魂未定的突厥骑兵纷纷折返而回,眨眼间便逃得干干净净。 李曜知道这些人只是突厥的探马,她之所以没有派兵追击,本来就是故意让他们能尽可能快地赶回去向主将通风报信。 果不其然,过了片刻时间,一阵阵排山倒海般的嚎叫声和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传来,紧接着就有无数铁骑有如一股洪流涌出狭窄的路口,俱俭特勤和乌没啜一左一右,并辔冲在了最前面。 俱俭特勤一边冲锋,一边高呼道:“天黑前击溃这股唐军,宰羊庆贺!” 等到突厥人俱都冲入了空旷地带,李曜唇角扬起了一抹冷笑,对左右号令兵吩咐道:“传我帅令,前军、左军、右军现身,中军、后军向前推进。” 俱俭特勤与乌没啜正率领部众朝唐军铺天盖地杀去,忽然听得身后不远处传来了凄厉的号角声,各自下意识地扫视两侧,就见左右皆有黑压压一片整齐的枪林盾墙朝自己徐徐推进,唐军兵力显然早已远远超出他俩麾下探马汇报的一万之数,不禁相互对视一眼,齐齐惊呼一声:“中计了!” 第三百三十章 凶猛如虎 对于眼下这种情况,俱俭特勤与乌没啜其实早有心理准备。 因为最近的两天,突厥全军上下已经吃够了苦头。 自从他们发现唐军在坞堡藏粮之后,颉利可汗便划分区域,让诸部自行筹备补给。 初时部落首领们都觉得当地坞堡数量太多,为了图省事,便纷纷打算一次性抢完自己“辖区”内的粮草,于是把各自的部众分成了许多小规模的队伍,结果无不例外地遭到了唐军轻骑的袭扰,仅仅一天时间,诸部损失的人马就达到了一万之数。 颉利可汗闻讯勃然大怒,下令诸部集中兵力出去搜粮,至此唐军游骑倒是没有再出现,可每当他们抵达坞堡之时,看到的却往往是熊熊燃烧的大火。 经过这一番徒劳无功的折腾,突厥诸部的军心都有些散了,甚至还有几个部落首领害怕饿死自家的战马,轮番向颉利可汗谏言退兵。 然而,颉利可汗岂会这么轻易放弃,对这些打退堂鼓的人严加斥责一通之后,马上就采纳了赵德言的建议,决定派两名得力干将带领一支精锐人马,充当试探唐军虚实的开路先锋,如果前锋进军顺利,就寻机一战立威,重振全军士气,如果前锋受挫,那他就选择退回草原,伺机再来攻唐。 毗黎伽宣誓效忠李曜之后,有如竹筒倒豆子,把李曜想了解的相关讯息,包括颉利可汗的这个打算,全都知无不言似地透露了出来。 当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说起来容易,想要充分利用好情报,往往也需要耗费很大的心力。 比如李曜的伏击计划,就是参考了毗黎伽的建议,专门针对突厥人的行军习惯定制而成。 泾州地处黄土高原中部,土壤疏松,直立性强,挖掘起来不费力,又容易夯实,挖好坑洞后,只需用木板等东西往洞口上一盖,再让其他人给洞中之人留一个呼吸口,铺上一层厚度和重量适中的黄土,李曜照此办法,在前方路口两边设下了五千伏兵,而突厥人常年生活在草原上,侦骑游哨通常比较注重探查树林和水泽地带,却根本没有想到,唐军的伏兵会藏到道路两边矮山上的坑洞里,甚至有的人意外地踩在了洞口上面,也没能发现异样。 至于她的左、右两军将士,并没有刻意躲藏,而是俱都直接站在了宽阔地的两侧。 那些突厥的侦骑还未驰出路口,就被唐军的箭矢吓走,受限于视界,他们只能看到正前方的情况。 所以,俱俭特勤与乌没啜二人才会一头钻进了唐军的包围圈里。 兵法有云,伏于两旁,又绝其后,乃围骑之法,往而无以返,入而无以出,此为骑之死地。 俱俭特勤虽然从未系统地学习过兵法,却有着极为丰富的作战经验,只观察了片刻,他就本能地想到了置死地而后生的应对之策,对乌没啜疾呼道:“我去冲杀敌帅,你来对付后面!” 乌没啜答应一声,立即拨转马头,率领本部骑兵向来路杀去,而俱俭特勤则突然发出一声高亢的怪啸,双腿猛夹马腹,挺槊直冲唐军主阵。 突厥人的作战风格,可用“凶猛如虎”来形容。 在他们看来,计谋在战场上的作用,永远比不过钢铁般的意志和大无畏的勇气。 俱俭特勤作为突厥汗国屈指可数的猛将,更是一次又一次地力挽狂澜于既倒,经常让自诩智计无双、精通韬略的对手败得溃不成军。 在他的带领下,初始散乱如沙的一万控弦之士纷纷扔掉弓囊以及其他多余的负重物,并逐渐集聚成一个形同三角的锋矢阵型,其配合之默契,仿佛浑然一体。 见此情形,李曜不由生出一股爱才之心,暗暗感慨道:“毗黎伽诚不欺我,这俱俭特勤能够成为颉利最倚重的大将,果然是个史书漏掉的厉害人物啊。” 马万奔腾,蹄声轰鸣如雷,气势惊天动地,总管侍卫队的女兵何曾见过这般震撼的冲锋场景,无不骇然失色,手脚发软,甚至连多次上过战场的兰韶英也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李曜扫了身周一眼,忙对身旁的兰韶英轻声说道:“阿兰放松些,有我在。” 兰韶英当然清楚李曜的本事,并且也知道她的打算,可想起毗黎伽说俱俭特勤曾斩杀过唐军多员勇将,还是忍不住提醒道:“此人不简单,贵主切莫轻敌。” “放心,我晓得。” 李曜从善如流似地点了点头,心里却盘算着如何最大限度地获取实打实的功勋,如何利用这场战斗,树立起她的威信。 而她选的这些女侍卫,虽说都是“褰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的骑射好手,但大多从未经历过真刀真枪的战斗,更何况女子的心理承受能力普遍不高,一俟遇到危险,往往会比男子更容易失去冷静。 所以,李曜此战并未计划让自己的侍卫队经历一次血腥杀场的洗涤,只不过是带她们来亲身体验战阵的残酷,强化一下心理素质,顺带积累些许作战的经验。 绵绵细雨仍下个不停,由于弓弦受潮,交战双方又都是全副披挂甲胄的精兵,弓矢已无用武之地,战斗方式唯有肉搏。 两军只一箭距离,纵马疾奔之下,转眼即至。 随着一声号令,上千支长矟平放在最前排的盾墙上,可俱俭特勤对付中原军队这种战阵显然已经得心应手,就见他踩在马镫的双脚一击马腹,骏马猛地腾空飞起,从林立的长矟上一跃而过,手中一杆通体乌黑的丈八长槊,犹如刮起了死亡旋风一般,仅凭一己之力,硬生生地从唐军的盾墙上撕开了一道几人宽的缺口,而他身后的突厥骑兵从这个缺口蜂拥而入,就像一群饿兽疯狂撕咬猎物,逼得唐军前排士卒不断朝两边避让,这将,这兵,真真是彪悍非常! 不过,面对唐军的密集阵型,突厥人的冲击还是受到了严重阻滞,战马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而唐军的精锐步卒渐渐稳住阵势之后,马上进行反击,一道道闪着寒光的矟锋,不断将突厥骑兵挑落到马蹄下,变为肉泥。 最后,大多数的突厥骑兵被迫下马步战,在泥泞的地面上与唐军士卒继续厮杀,只有俱俭特勤以及少数尖兵冲到了唐军主帅大纛的近前。 李曜忽然对左右下令道:“谁也不许出击,此酋归我!” 说着,她拉下兜鍪面甲,平举长槊,突然一夹马腹,战马顿时四蹄翻飞,箭一般地迎向了俱俭特勤…… 第三百三十一章 送他们一路归西! 风驰电掣间,两方人马转瞬交接。 生死成败在此一击,俱俭特勤绝没有因唐军主帅是女子而有任何松懈,为求一击必杀,出手便使出了自己的全力。 凭借千里神骏的短距离爆发,俱俭特勤一杆丈八长槊往李曜身躯直刺过去。 这一击可谓异常迅猛,速度竟比当初尉迟敬德的刀法还要快上两筹,但仍然快不过李曜的闪避。 李曜人马合一,腰腿拧动,青海骢亦随之而转,闪着寒光的槊锋从胸铠上堪堪擦过,顿时泛起了剧烈的火花。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李曜忽然伸出左手,快如闪电般地握住俱俭特勤手中的槊杆,小臂再一发力,俱俭特勤整个人就离开了马鞍,硬生生地被李曜甩到了半空之中。 俱俭特勤不禁大吃一惊,看着眼前这位披挂甲胄也难掩纤细身材的女帅,露出面甲的眼睛里尽是难以置信之色。 下一刻,李曜右臂一扬,手中长槊立时抡向俱俭特勤的身躯,所刮起的劲风几乎吹散了空中的一片雨雾。 而俱俭特勤自然亦不是等闲之辈,在避无可避的情况下,凭借他对生死危机的敏锐直觉,竟然本能地做出了提膝屈肘的格挡动作,瞬间护住自己的全身要害,准备硬扛对手这一无比凌厉的打击。 铁槊呼啸而至,最终砸在俱俭特勤的右臂外侧,将他击出两丈开外,旋即便狠狠地摔在地上,溅起了一大片泥水。 俱俭特勤闷哼一声,只觉整只右臂痛楚非常,便知自己臂骨已然折裂,迅速挣扎起来,可他身子尚未站直,就乍然见到四周十数道寒光朝自己密集袭来,忙不迭地摸向腰间,结果他的刀却摔掉了,什么都没有摸到! “抓活的!” 一众士卒正要挺枪挥刀把俱俭特勤剁成肉泥,突然听得主帅的喝令,齐齐止住手中兵刃,只将俱俭特勤团团围住。 紧接着,李曜把手一招,亲兵营校尉罗仁俊心领神会,立即带领几名骑兵纵马过去,各自朝俱俭特勤身上扔出马绊,俱俭特勤被四面八方的锋利枪尖抵住身体,丝毫不敢擅动,只能任由这一道道套索落在自己身上。 罗仁俊等人围着俱俭特勤来回跑了两圈,便将其缠成了一个粽子。 与此同时,李曜一槊挑落一名试图营救俱俭特勤的突厥骑兵,扬声道:“传令,全军高呼‘特勤就擒,余者缴械不杀’!” 很快,“缴械不杀”之声此起彼伏,迅速扩散至战场的每个角落。 主将的被俘,对士气的打击是不言而喻的。 许多陷入苦战和面临绝境的突厥兵,只觉如获生机,纷纷扔下了手中的兵刃,然而阿史德部俟斤乌没啜的反应却与这些人完全不同,他听闻俱俭特勤未能成功夺旗斩帅,当即毫不犹疑地率众向西面突围。 负责拦截突厥先锋归路的将领正是前太子建成帐下的猛将薛万彻,面对突厥人的突击,他所率领的五千将士,不退反进,形同一道会移动的铁墙,让很多阿史德部骑兵仿佛成了拍击礁石的浪花,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盾墙后面一道道突然伸出的长矟捅下马来。 这时,左骁卫将军马三宝率领的左军与左卫将军冯立率领的右军几乎同时包抄过来,已然对乌没啜形成了三面包围,而李曜亲率的后军预备队也与包围圈相距不远。 薛万彻赶紧用突厥语适时地高喊道:“突厥的勇士们,莫要做无畏的牺牲,我军主帅有令,如若放弃抵抗,便可饶尔等不死!” 音落,乌没啜却立刻做出回应:“誓死不降汉奴!杀啊!” 乌没啜与俱俭特勤不同,他的父亲,就是两年前死于李曜之手的阿史德诘鲁。 尽管突围的希望已如此渺茫,乌没啜仍继续率众向唐军近似铜墙铁壁的防守发起近似自杀般的冲锋。 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与其向仇人屈服而苟活性命,他宁愿选择光荣地战死沙场。 李曜面无表情地吩咐道:“传我命令,左、右精骑出击,成全他。” 随着进军的鼙鼓声响起,四队重甲铁骑忽然从左、右两军的步阵的两侧绕出来,然后排列成四个锥形阵,狠狠地冲向阿史德部的密集骑阵的两侧。 乌没啜猝不及防,只转眼间的工夫,其麾下部众就被此前一直养精蓄锐的唐军铁骑冲得七零八落,完全陷入了混乱之中。 薛万彻举槊大喝一声:“长林卫士随我杀敌!” 前军步阵登时波分浪裂,变成几个小方阵,数队骑兵飞快地从各个方阵的间隙飞驰而出,随后渐渐汇聚成一个锋矢阵,径直地扑向乌没啜的旗帜。 薛万彻怒目圆瞪,吼叫不止,手中长槊狂舞,所经之处,无人能挡,全然没有一合之敌。 乌没啜亦不甘示弱,挺起一杆棱形枪,寒星点点,挑落多名长林精锐,催马加速向前迎战来敌。 “铿!” 两杆长兵在空中撞在一起,登时火花四溅。 乌没啜接下薛万彻势大力沉的一击,只觉手掌发麻,虎口欲裂,不禁暗吃一惊:“好大的气力!” 薛万彻瞧见对手脸上一闪即逝的愕然之色,狞笑道:“你若乖乖下马受降,本将军便可饶尔等不死!” 说话间,乌没啜手中棱形枪忽然向薛万彻脖颈虚晃一刺,旋即舞出一朵银花,直取对方肋部。 薛万彻不闪不避,一磕马腹,胯下战马忽然前蹄腾起,狠狠踏在乌没啜坐骑身躯上,直把乌没啜连人带马踢得踉跄了数步。 趁着乌没啜立足未稳之机,薛万彻腰腹骤然发力,把铁槊抡得浑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向对手躯干。 乌没啜根本没有办法抵挡这重若千钧的一击,随着一阵瘆人的骨头碎裂声,乌没啜突觉半边身子疼痛难当,随即又是“呛啷”一声,刀光划过乌没啜的脖颈,一颗年轻阳刚的头颅顿时冲天飞起! 薛万彻乌高高举起乌没啜的首级,声音如雷:“乌没啜授首,降者不杀!” “乌没啜授首,降者不杀!” 无数唐军跟着高呼,虽然大多数人的突厥语都说得很蹩脚,可声势却撼天动地,足以惊破敌胆。 酋长被斩,群龙无首,又遭重重包围,听到唐军这样的呼声,突厥骑兵们奋战至死的决心渐渐丧失殆尽。 这个时代,还没有后世意义的民族和国家概念,突厥人与汉人一样,如果失去了直接效忠的对象,投降与改换门庭就都不算什么可耻的事了。 一名阿史德部的千夫长带头扔下了手中的兵刃,然后跳下战马,安静地跪倒在地。 看到有人带头,阿史德部的士卒们纷纷放下兵械,尽皆下马跪地投降。 此一战,唐军集兵四万,以伤亡不到三千人的代价,斩首五千余级,俘敌一万五千,获特勤一人,几无漏网之鱼,可谓是完美地全歼了突厥汗国的先锋部队。 打扫完战场,李曜带领薛万彻、马三宝、冯立等参战将领纵马登上路口一侧的矮山,驻马举鞭遥指西方,含笑道:“颉利要回去了,不知各位愿不愿意随本帅送他们一程?” 薛万彻豪迈地哈哈大笑道:“当然愿意,送他们一路归西!” 第三百三十二章 归心似箭 旭日初升,一骑东来。 马上骑士飞驰直入突厥大营,给草原诸部带来了俱俭特勤被俘、阿史德乌没啜阵亡、两万先锋全军覆没的消息,整个大营一片哗然,颉利可汗急忙召突利可汗、赵德言及诸部首领入帐议事。 帐中气氛沉重到了极点,突厥与唐朝交战数年,虽常有败绩,但损失远小于唐军,从未让对手一战吃下这么多人马,阿史德部吐屯那真重重一拳砸在桌案上,悲愤地道:“我们阿史德部,短短两年内,连失两位俟斤,两次折兵加起来足有一万五千之众,我真不知该如何向战死者和被俘者的家眷交代……” 他说着,长身而起,单膝跪倒在颉利可汗面前,诚恳而恭谨地道:“如今我阿史德部人口凋敝,控弦者已不及万数,只怕将来数年再也无法接受可汗征召,还请可汗理解。” 阿史德氏是除王族阿史那氏最大的突厥部族,颉利可汗知道他们的实力远没有那真说的这么差,但突厥汗国毕竟只是一个结构松散的部落联盟,可汗的权力远不及中原皇帝那么大,所以他对此也只有无可奈何地颔首道:“你们损失的确不小,从现在起,阿史德部的俟斤就由你来担任,希望你的部落能够得到太阳天神的祝福,迅速繁衍壮大起来,你且先回座吧,待重返草原,我定会就此事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阿史德那真低头行礼道:“多谢可汗。” 苏农部的俟斤苏农林哥是个急性子,早已按捺不住了,等阿史德那真返回席位,便立刻开口道:“我们粮草所剩不多,不能再这样待下去了,现在要么挥军急进,与那护国公主一决胜负,要么趁着唐军没有采取下一步行动,赶紧收拾以便早日回去,总而言之,可汗快些拿个主意,我等也好尽快准备。” 伴坐在颉利可汗身侧的可敦义成公主眸光冷冽地扫视了帐内一圈,瞧见大多数人脸上都挂着惶惑不安之色,心中不由生出一股强烈的厌恶情绪,突然格格笑了几声,不疾不徐地说道:“汗国控弦百万,智者无数,猛士如云,实力之盛,亘古未有,而李渊窃我大隋江山数载以来,其所倚重者,尽是李氏宗亲,其中真正能堪大用之人,不过是李建成和李世民二人而已,如今李建成身死,李世民失势,朝野上下一片混乱,李渊之所以让一个非亲生的女儿来领军,并不是因为此女有多大能耐,而是因为除她之外,李渊已无人敢用,难道尔等尽皆自觉不如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子不成?” 此言一出,立刻引得许多人窃窃私语起来,片刻之后,一个年轻的酋长开口对颉利可汗说道:“可汗,据我部派入长安的密探回报,李氏兄弟阋墙,最大的受益者,便是这护国公主,李世民是何等厉害的人物,想必我们所有人都晓得,连他都能栽在这护国公主的手上,由此可见,我们绝不能将之视为寻常女流,否则很有可能会步李世民、俱俭、乌没啜等人的后尘,所以我建议可汗应率军迅速撤离此地,先暂时避其锋芒,寻得良机再与之一战。” 这说话之人是执失部俟斤执失思力,他的生母本为其父所掳的一个汉家才女,因受到母亲的影响,他自幼开始学习汉人的文化知识,精通诗书韬略,可谓是突厥汗国中罕有的青年才俊。 义成公主与执失思力的母亲关系不错,一直将他视为亲侄,可眼下却听到对方与自己唱起了反调,不禁有些懊恼地急声道:“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如此机会一旦丧失,待李唐借助这场小胜大肆造势,恐怕我们将再难寻良机了!” 颉利可汗其实早与赵德言、曹般陁、康鞘利等臣僚定制好了应对方案,这场会议不过是走个过场,对义成公主的话恍若未闻似地问向几名臣僚:“我军尚存多少天的粮草?” 曹般陁默算了片刻,答道:“以我们当前的人马数目,精打细算的话,大概还能支撑九天……比原来预计的多了一天。” 赵德言接口道:“我军虽损失了一些人马,正所谓善者因祸为福,化失为得,却也免去了不少麻烦,此地相距灵州与汗国交界处约莫一千四百余里,九天时间,刚好够我们回去,倒是不用再冒险搜寻粮草了。” 听到这话,颉利可汗眼角抽搐了一下,那也能叫“一些人马”?俱俭特勤所率领的一万控弦之士俱都是颉利可汗本部的人马,面对这么大的损失,他现在心情之难过,并不比阿史德那真好多少,但作为可汗,必须维持住威严的形象,只得强自镇定地道:“如此看来,我军的确已不能再战……”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义成公主,这才终于拍板:“诸部即刻整顿人马,拔营起寨,若有因延误行程而陷于唐军重围者,他人一概不得对其予以救援!” 会议结束了,归心似箭的突利可汗和诸部首领如蒙大赦,散布在方圆十数里的营地很快骚动起来,只小半天的工夫,整支突厥大军便踏上了返回草原的道路。 …… …… 安定城,泾州总管府。 在充满丝竹舞乐的大厅中,李曜满头珠翠,身穿紫色公主盛装,端坐于主位上,一面欣赏着舞姬们水袖轻扬的优美舞姿,一面自斟自酌,可谓自得其乐。 在她的左右下首分别坐着燕王李艺和力斩乌没啜的薛万彻,两人正行着酒令,玩兴正酣,而坐于厅内两侧的将领,也尽皆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喝得面色酡红的左骁卫将军马三宝笑呵呵地走到李曜面前,高高举杯道:“娘子计破突厥先锋,威风当真不减当年,为此三宝敬娘子一杯,祝愿娘子早日荡平漠北,立下不世之功,让我马三宝再沾沾光!” 李曜一听他这番毫无避讳的话语,便知道此君已有些醉了,忙举起酒盏,打个哈哈道:“昨日一战,并非我一人之力,盖因全军将士上下齐心,方才有此大捷,既然马将军有此盛意,我就借此机会,以此酒水,诚挚地敬诸位将军一杯。” “干杯!” “干!” 诸将当即停止娱乐,纷纷斟酒捧杯,仰头痛饮。 一曲舞罢,蓝韶英便快步走入大厅,闪身凑到李曜耳边,附耳低语了几句,然后侍坐在主位一侧,李曜挥退正欲上前表演的艺人,扬声道:“诸位,颉利今日已退兵,我们又有事做了。” 她说着,忽然神色一正,扬声唤道:“校尉罗仁俊何在?” 坐在门口附近的罗仁俊闻声离席出列,单膝跪地,抱拳道:“属下在。” 李曜下令道:“你即刻前往灵武城通知李靖将军,叫他做好邀击颉利的准备,并随时待命,不得有误!” 第三百三十三章 你能做到否? 武德九年八月廿四,清晨。 安定城外鼙鼓动地,传令兵奔来驰去,一座又一座营地接连开拔,逐渐集结成了两支军队。 关中道行军副总管燕郡王李艺率领轻骑一万先行离去,向西急追颉利可汗的突厥大军,整支队伍上下皆只携带少量干粮,准备利用原州一带崎岖的地势,尾随其后伺机进行袭扰,以拖慢敌军行程。 另一军则由左骁卫将军马三宝的骑官军、左卫将军冯立的天节军,以及左领左右府将军薛万彻率领的北门禁军共同组成,有轻骑一万、重骑五千、步卒两万五千,在护国公主的带领下,开始向东行进,与滞留在长武城的民壮辎重队伍汇合之后,折向东北行至宁州城,短暂休整两日之后,沿着泾水上游的支流马岭水,朝庆州的方向继续前进。 在燕郡王和护国公主兵分两路出发之际,除了右卫大将军张瑾的羽林军负责保护粮道兼看押俱俭特勤等一万五千突厥战俘以外,其他原本因泾、豳两州地狭无法容纳而驻扎在长安东北平原地区的各路军队,共计三十二万人马得到大总管军令之后,由近及远,陆续拔营,分道进入豳州地界,然后浩浩荡荡一路向北,奔赴护国公主指定的会师地点——盐州五原城。 为免错失战机,李曜这一军作为先头部队,日夜兼程,行军途中,几乎不休息,体弱难支而掉队者不下千数,甚至还有一些人欲作逃兵遭到抓捕,有道是“慈不掌兵”,李曜当即下令将他们全部斩首以威慑全军。 如此疾走了四百余里,李曜这才安排全军在庆州弘德县境内宿营。 弘德县正是庆州都督府的所在地,庆州都督刘世让预先得到了护国公主的命令,为了迎接相继到来的军队,早已让他的弟弟刘世宝在县城郊外扎下了足以容纳十数万人的军营,给入驻军队省去了挖沟、起垒、立寨等耗时耗力的事情,各军各营按照编制,有条不紊地进入营区,埋锅造饭,将士们吃饱喝足之后,便纷纷钻入营帐补充睡眠,以便来日继续赶路。 是夜,刘世让在都督府中设宴,为护国公主及随行僚属将校接风洗尘。 李曜一行人在刘世让、刘世宝两兄弟的引领下,甫一抵达府门前,一位年轻美妇便带着几名丫鬟款款迎了过来,向走在最前面的李曜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妾身兰氏见过护国公主尊驾,恭祝贵主金安。” 李曜记得她叫兰韶华,正是兰韶英的长姊,遂赶紧上前两步,亲手扶起对方,微笑着说道:“兰娘子客气了,韶英一直挂念着娘子,今晚你们姊妹就好好叙一叙话吧。” 兰韶华轻轻点头感谢了一声,再抬起眼帘,就看到护国公主身边站着一位顶盔贯甲、满面风尘的女子,正是她的亲妹妹。 兰韶英与长姊久未见面,不由心中一阵激荡,眸中迅速雾气氤氲,开始漾起了泪光,轻轻唤道:“阿姊,妹妹终于能见到你了。” 兰韶华更是泪水涟涟,上前一把抱紧兰韶英,几乎泣不成声:“二妹……姊姊做梦……都在想念你……” 众目睽睽之下,兰家两姊妹抱头痛哭起来,刘世让既有些感动,又有些尴尬,不自觉地看向了李曜,却刚好与对方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李曜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打搅姊妹二人再次相聚的时刻。 旁观者等得百无聊赖,纷纷打量蓝韶华,只见她丰肌如雪,容色清丽,可五官与兰韶英只有着三分相似,反倒显得护国公主与兰韶英更像一对姊妹,尽皆暗暗称奇。 过了好一阵子,兰氏姊妹放开了怀抱,刘世让赶紧朝李曜等人一扬手,温和地笑道:“请贵主及诸位将军快些入府就坐吧。” 庆州常年处于对抗突厥和梁师都的第一线,战事频发,地方荒凉,城池残破,即便是本地军政一把手的府邸,也显得非常粗鄙简陋。 由于厅堂太小,兰韶华让府中几名碛北部落出身的仆人在前院搭建了一顶极具游牧风格的穹庐,方才勉强满足了今晚宴会的空间需求。 帐中已然布置好几案,刘世让领着本地官员众星捧月一般把李曜迎上首座,而李曜也特许兰韶华与兰韶英两姊妹一起侍坐在自己的身边。 待众人入席落座,一群婢女便把各式吃食端了上来。 刘世让为官清廉,但领兵在外的将军,朝廷给予的俸禄补贴都非常高,经济并不拮据,因此宴会上的美酒佳肴倒还不少,刚经受了一番强行军的诸多将校们竟无一人谈笑,各个头不抬眼不睁,吃得狼吞虎咽。 李曜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连啃了数顿难吃的干粮,突然看到稍微好吃的东西,立马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放开肚皮大吃猛喝,竟比座下一众昂藏大汉们的胃口还好,转眼间案上的盘碟便空了大半,看得兰韶华一阵目瞪口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刘世让适时地唤人来表演歌舞助兴,李曜放下杯筷,制止道:“元钦,我等疲乏至极,须得早些歇息,所以歌舞就不必了,我现在只想向你请教一些事情。” 刘世让挥退乐师和家伎,欠身道:“贵主请讲,臣定知无不言。” 李曜问道:“我听说郁射设被任城王败于五原,便率部众屯居在白于山北麓,虽然位置在盐州地面,但毕竟就在你管辖的庆州边界上,不知你对他的动向可有了解?” 郁射设与颉利可汗之间的矛盾冲突,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李曜从一些零散的相关情报里了解到,郁射设因为无法忍受颉利可汗和义成公主的打压排挤,所以才会私自率部出走。 如果她能够及时招纳郁射设,对突厥汗国予以雷霆一击的成功率定将大增。 刘世让呵呵笑道:“臣一直在提防这股流寇翻山犯境,所以广布侦骑斥候于白于山,自从颉利率军南下,那郁射设便避而远之,生怕遭受池鱼之灾,如今已带着他的部民躲到了契吴山一带。” 李曜又问道:“现在郁射设还有多少部民?” 刘世让捋须道:“户约万帐。” 薛万彻闻言接口道:“一万帐至多凑出两万兵马,倘若贵主怕那郁射设坏我军大计,属下愿领五千精骑,为贵主扫平忧患!” 李曜摆了摆手,说道:“武力不能解决一切,本帅对此自有计策。” 薛万彻忙抱拳道:“贵主说得对,是属下鲁莽了。” 李曜看向刘世让,郑重地说道:“突厥人向来畏惧元钦威名,是以我想交与元钦一个任务。” 刘世让身形一正,拱手道:“臣谨从贵主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曜一字字道:“招降郁射设,你能做到否?” 第三百三十五章 李药师 落日故关秦上郡,断烟残垒汉灵州。 灵武城,始置于西汉惠帝四年,今为灵州大都督府驻地,统灵、盐二州,羁縻千里旱海。 城池西北,贺兰山巍峨屹立,连绵峻岭阻挡了碛北的风沙,城池西南,黄河波澜壮阔,河水滚滚流过,润泽了一方沃土。 黄河岸边,罗仁俊领着十数骑,快马加鞭,驰骋如飞。 灵武城就在眼前,前方的地平线上,忽然尘土飞扬,出现了许多黑点。 人马逐渐接近,为首一面旗帜正中绣着“灵州”字样,表明他们都是驻守本地的唐军骑兵。 这些将士各个衣甲陈旧,面容刚毅,眼含煞气,身形微绷,仿佛随时可以暴起伤人,无疑皆是久经杀戮的精锐老卒。 一个身形极为魁梧的将官驭马徐徐出列,罗仁俊看清此人面貌,顿时觉得似曾相识。 魁梧军官警惕地打量着罗仁俊等人,问道:“尔等何人,缘何擅闯我军禁地?” 罗仁俊闻言一愣,随即立时了然,他这一行人急如星火地赶路,并没有好生整顿,而且经过一片干旱多沙的地带,弄得全身尘土、脏头垢面,看起来确实非常寒碜,忙扯下遮挡风尘的面巾,抱拳道:“我乃致果校尉罗仁俊,奉护国公主之命,特来灵武传达军令。” 魁梧军官将信将疑,打马走近几步,向前摊出一手,肃声道:“战时清道,凡无军吏符节者,概不得通行。” 罗仁俊点点头,从马鞍上抽出一杆微微有些残破的靠旗,往背上一插,再从腰囊里取出一个小事物,然后抛向对方:“接着。” 魁梧军官向空中一抓,再看向手里的铜符,检验无误之后,立即抛还给罗仁俊,一勒缰绳,掉转马头:“校尉跟我来吧。”说罢,忽然抬手打了个手势。 一群骑兵迅速分成前后左右四队,片刻间将罗仁俊一行人护在了队伍的中心,可见训练极其有素。 骑行间,罗仁俊忍不住问向并辔在侧的军官:“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魁梧军官持缰拱手答道:“游击将军薛孤吴仁。” 罗仁俊闻听对方姓名,突然忆起一件旧事,试探着问道:“将军可曾到过瓜州?” 薛孤吴仁微微一怔,反问道:“罗校尉何以知之?” 罗仁俊就此确定自己判断无误,抬手擦了擦脸上的尘污,洒然道:“将军是否还记得那位徒手掰断铁锏的女道士?” 薛孤吴仁听了大为动容,再细看罗仁俊眉眼五官,猛然想起自己好象在瓜州某家酒肆里见过对方,恍然道:“校尉的意思是说……护国公主就是明真道长?” 罗仁俊点头笑道:“将军好记性,正是她!” 薛孤吴仁哈哈大笑起来:“难怪颉利会输,我还道这天下为何频出女中英豪,不想竟是同一人,真真是奇哉、壮哉!” 两人一路谈笑着进了灵武城,此刻灵州大都督李靖正在城中巡视,看到薛孤吴仁护着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马,忙骑至近前,问道:“吴仁,他们是……” 罗仁俊见他虽已须发花白,然姿貌瑰伟,器宇轩昂,已然大致猜出此人身份,赶紧抱拳行礼道:“下官奉关中道行军大总管护国明昭公主之命,前来向灵州大都督李药师传达军令。” 李靖登时神情一肃,扬鞭指向街头:“我就是李药师,兹事体大,请校尉快些随我来!” 罗仁俊跟着李靖径直来到城中一处军营的校场,便奉上文书和符印:“请大都督过目。” 李靖勘合验印完毕,引领罗仁俊等人上了阅兵台,目光灼灼地看了一遍军令,感慨道:“全歼突厥两万精锐,逼迫颉利退兵,犹觉没有尽兴,竟然还设下如此大局,李唐有护国公主,何其之幸也!” 李靖说罢,当即命人擂鼓聚将,灵武城中诸将校闻声而至,鼓响三通,无论远近,竟无一人来迟,其军纪之严明可见一斑。 李靖居高临下,环看众人,正容道:“颉利进犯关中受挫,欲回碛北,必经灵州,是以朝廷命令我军依照既定计策,邀击突厥大军,诸位若有建议,但说无妨。” 众将校交头接耳,议论了片刻,统军高德逸出言道:“大都督在安乐川设计冲走敌军巨量粮草,属下料定那颉利会对河段深感忌惮,从而率军绕行,正好安乐川河源附近有一片便于通行和补给的草场,因此我军应当在那里设伏,配合友军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李靖略一沉吟,颔首道:“的确大有可能,不知诸位对此还有何看法?” 台下众人皆知大都督用兵如神,既然他已认可了高德逸的提议,自然没有什么好说的,不由抱拳齐声道:“属下唯听大都督差遣!” 李靖扬声道:“诸将听令,即刻整顿人马、备齐辎重,明日三军齐发,东渡黄河以击突厥!” 众人轰然响应:“遵命!” 与此同时,李曜亲率的四万先头部队已离开弘德,并在一个名为青刚岭的地方扎下了营寨。 山岭下的坪地本筑有一座关隘,年初为突厥所破,因颉利可汗再度来袭未能及时得到修葺,但好在关城损坏不太严重,附近山石颇多,民壮只用了半日时辰,便封堵夯实了城墙上的豁口。 青刚岭位于庆州和盐州的交界处,距离九原城尚有一百五十里,但李曜麾下人马又经历了一场连续两日的急行,体力几近枯竭,而且再往前走,便是一马平川的开阔地带,如果与突厥大军不期而遇,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李曜下令全军在关隘内进行休整,并屠宰牲畜犒劳将士,以便他们尽快恢复战力。 李曜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罗仁俊归队,然后根据所得情报,采取下一步的行动。 次日清晨,李曜带上女子侍卫队以及随军的兵部职方郎中柳逖出关考察地形。 在关外的原野上,分布着大量的废墟,诸如蒿草丛生的驿站、废弃的营寨坞堡、化为残垣断壁的村庄、仅存地基的烽燧等等,战争的痕迹可谓随处可见。 李曜一行驰行了两个时辰,方才寻得一块高地,柳逖适时地向李曜请示道:“贵主,下官发现我们的舆图上有一些遗漏,想立即对其进行补充完善。” 李曜深知地理的重要性,自是点头同意,随即下令道:“就地休息,注意警戒。” 柳逖举目四望,只观察了片刻,便拿出工具和绢帛写写画画起来。 李曜凑到柳逖身边,见他的绘图手法明显有别于传统方式,其风格似乎带有后世的痕迹,不由大感惊奇,怀疑这个时空还有穿越界人士,忙试探道:“这画法真是独树一帜呀,却不知柳郎中师从何人?” 柳逖手上未停,开口应道:“若论画风,下官模仿的正是贵主献给今上的‘疆域图’啊。” “原来如此……” 李曜正暗笑自己多疑,忽然隐隐听到远方有马蹄声,急忙跃上战马,循声望去,待看清骑手身上的衣甲,赶紧对众人唤道:“发现突厥侦骑,全体立刻隐蔽!” 第三百三十六章 可乘之机 兰韶英虽未发现动静,但却知道李曜的视力和听力皆远在她之上,见到众人大多犹在发愣,赶紧催促道:“诸位动作快一点,把事物都收拾干净了,切记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既然有影卫出身的兰韶英来引导侍卫队,李曜当下也不再多言,赶紧跳下马,帮柳逖收拾完东西,便给战马摘下辔铃,衔上嚼子,领着众人躲到山坡下的密林里。 没过多久,山坡附近响起了杂乱的马蹄声,李曜透过树木间隙小心地向林外进行观察,就见这支突厥骑兵约有一百人左右,虽然看着都很年少,但警惕性极高,不时有人打马靠近树林,然后张弓搭箭,朝林中可疑之处进行射击。 所幸林中树木枝叶繁茂,李曜等人躲藏的位置远在一箭之距以外,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突厥人放了一通箭之后,又派十数人翻身下马,携带弓矢进入树林进行探查。 柳逖见此情形,脸色不由白了几分,手也不自觉地握住腰间的刀柄,藏在一旁的李曜急忙用眼神示意他莫要擅动,随后拾起一截断枝,在地上划写道:别打草惊蛇。 柳逖瞳孔一缩,右手又轻轻地离开了刀柄。 如今全军上下还未达到最佳作战状态,李曜之所以没有派出探马,就是不希望与突厥人过早发生战斗,以致全盘计划陷入被动不利的境况,而早在出行之前,李曜就向随行人员讲明了这一点。 树林面积很大,只因李曜等人行动得早,才得以藏在树林的最深处,突厥人似乎也觉得没有必要作地毯式的搜索,在树林边缘地带逛了一阵子,见没有任何异样,便又匆匆离去。 待蹄声完全消失,李曜这才命令众人牵马走出树林,柳逖长舒了一口气,向李曜作揖道:“刚才真是好险,臣万分感谢贵主提醒。” 李曜摆了摆手:“柳君此前未曾有过以身涉险的经历,紧张在所难免。” 这时,兰韶英过来请示道:“贵主,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稍等……” 李曜伏身下去,然后把耳朵贴在地上,感受地层中的声源类型和强度。 这里处于黄土高原西北部,土层极厚,再加上天气干燥,导致土壤湿度低、硬度高,在人马踩踏之下,地表变形幅度很小,因此李曜能够听到很远的振动声。 片刻之后,李曜站起身子,兰韶英忙上前用手帕为她擦拭耳朵鬓发上的泥土:“贵主可有发现?” 李曜唇角微微扬起一抹笑意,答道:“我可以断定,今日我们附近方圆十里以内,不会再出现第三支人马,此前那些突厥人不过是一群探路的游骑罢了。” 通常情况下,侦骑在前,则可能会有大军在后,可李曜并没有听到军队行进的动静,而且这支侦骑队伍规模小,负责探查的区域却非常大,只能说明李艺的袭扰作战很有成效,突厥人显然已成惊弓之鸟,否则不会把侦骑撒到这般广袤的范围。 兰韶英颇有行伍经验,立时明白其间道理,又问道:“既如此,我军该何时出战呢?” 李曜答道:“等一个可乘之机。” 柳逖本已开始继续作画,闻言不由心生好奇,接口问道:“不知这个可乘之机所为何来?” 李曜举鞭指向西方:“当然是李药师的战报。” …… …… 灵州南部,堕落山。 苍翠如屏,绿草如茵,一条蜿蜒曲折的长河沿着山脚缓缓流过,河岸两边灌木从生,熟透的野果挂满果树枝头,不时落入水中,激起圈圈涟漪。 薛孤吴仁顶盔贯甲地斜躺在一颗高大魁梧的大树枝干上,手里捏着一颗野梨,啃得津津有味。 而在他的身周,八千唐军将士尽皆全副披挂,盘膝坐在林间草地上,若从高处俯瞰,可以看出他们其实是按照编制,整整齐齐地排成了九个长方形的阵型。 突然,马蹄声响,一骑穿过两个方阵的间隙,直冲薛孤吴仁奔来。 薛孤吴仁把手中梨儿一扔,纵身一跃而下,快马也刚好来到他的近前,鞍上骑士一勒缰绳,跳下坐骑,随即从怀中取出公文卷轴,双手高高捧起:“灵州大都督令。” 薛孤吴仁接过卷轴,只见上面写道:“拖住颉利两天,灵州全军记汝首功。” 传令官抱拳告退一声,旋即扳鞍上马,向北飞驰而去。 薛孤吴仁放开嗓门鼓舞了一通士气,便率领部众行至一片阻断南北的草甸边缘地带,然后开始有条不紊地布置战阵。 过不多时,南方的地平线上渐渐现出了漫天烟尘。 唐军将士们纷纷举目望去,只见无数铁骑铺天盖地般地席卷而来,几乎完全占据了他们视野所及的范围。 蹄声如雷,震天动地,如此浩大的威势,足以令初上战场者失魂丢魄。 然而,薛孤吴仁和他麾下的百战老兵们对此一点都不感到紧张,反而各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他们所在的这片草甸不同于碛北的大草原,因为靠近河源地,溪流水沟密如蛛网,土地非常松软湿润,又遍布荆棘荒草,几近于沼泽,所以极不利于骑兵作战。 而且,唐军战阵的左边是水流湍急的大河,右边是陡峭险峻的悬崖,横向距离非常狭窄,还不到三百余步,可谓严重削弱了突厥大军的兵力优势。 实际上,此地早已被突厥的侦骑打探得一清二楚,但是脾性向来暴躁的先锋大将苏农林哥乍见唐军竟以纯粹的步阵迎战,觉得自己深深地受到了侮辱,瞬间把侦骑汇报的地理情况抛之脑后,只见他大手一挥,上万名苏农部骑兵立刻向唐军的阵列发起了冲锋。 薛孤吴仁声如洪钟地下令道:“所有人都不许后退一步,违者一律当斩!” 苏农林哥岂甘示弱,拔刀指着唐军战阵,高声吼道:“给我冲进去,踩死他们!” 很快,苏农部的骑兵们就发现这个地方有些不对劲了,由于地面太软,战马非但冲不起速度,时不时还会被藏在草皮下面的暗坑崴到马蹄,一个运气不好,骑手就会落马变作肉泥。 而唐军顶在最前面的是一道由辎重车辆组成的防线,若放在其他地方,这种防御方式对骑术精湛的突厥人来说,根本起不了太大的作用,然而他们的战马难以起跳,只能硬生生地撞在密不透风的车墙上,然后连人带马被唐军士卒手中的长矛捅成了血葫芦。 看到部众形同自杀般地遭到屠戮,苏农林哥目眦欲裂,正欲亲自出马,他的长子苏农笃鲁急忙进言道:“阿塔千万别冲动,这支唐军显然做足了准备,为免平白折损部民,还请阿塔快快下令收兵!” 第三百三十七章 浮尸蔽川 突厥人作风彪悍,打起仗来,常常忘乎生死,可苏农林哥身为部落首领,却不得不考虑已方伤亡数目的多寡。 毕竟在弱肉强食的草原上,控弦之士的数量,正是衡量一个部落牌面实力的最重要标准。 而苏农部本来就是蓝突厥最弱小的部落,只有区区两万帐人口,实力还不及回纥、契丹、奚、霫等附属部落。 所以,苏农林哥一冷静下来,便明智地接受了儿子的建议,立刻下令部众停止进攻,以便保存自己部落的战力。 很快,颉利可汗得知先头部队与唐军交战之事,急忙召见苏农林哥,质问他道:“你为何刚一接战,就号令退兵?” 眼见颉利可汗脸色一黑,苏农林哥只好据实相告,颉利可汗听得具体详情,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沉吟半晌才道:“你且回去整顿人马,等待本汗命令。” 苏农林哥如蒙大赦,忙低头应了声诺,逃也似地离开了可汗的大毡车。 颉利可汗看着犹自晃动的门帘,胸中一股无名火腾地冒了出来,随手抓起一个中原样式的铜酒樽,朝门口狠狠地扔了过去。 “哎哟!” 这时,突利可汗发现大军受阻不得前进,于是来找叔父问明原因,怎知刚掀帘进来,那酒樽就好巧不巧地砸中他的脑袋,额头被尖锐的金属支脚划破,顿时血流如注。 “快来人啊,突利可汗受伤了!” 事发突然,颉利可汗也吓了一跳,赶紧呼唤胡医过来给侄儿处理伤口。 突利可汗暗骂自己来得真不是时候,却也知道颉利可汗不是生他的气,待一番包扎完毕,问道:“三叔何故发怒?” 颉利可汗恨恨地道:“苏农林哥对我阳奉阴违,实在难堪大用,若非俱俭特勤为唐军所俘,我岂会起用此人!” 实际上,自撤出泾州以来,颉利可汗为求尽快返回碛北,已经换了好几个特勤和俟斤担任开路先锋,可这些人面对唐军不间断的阻击和袭扰,各个畏手畏脚,谁也舍不得损耗兵力,以致大军用了整整十天才走了六百余里。 突利可汗连声附和,心中不以为然,草原诸部皆是兵将一体,包括颉利可汗和他在内,若无足够兵马,如何守住自己的权势和地位? 颉利可汗思索片刻,突然上下打量了突利可汗一番,询问道:“什钵苾,目前你主持后军,多番击退李艺,我觉得你麾下诸部的表现都非常不错,可否推荐一个替代苏农林哥的人选?” 突利可汗脑筋飞转,想到契丹的新任部落盟主对他颇有怨言,已渐显不臣之心,遂抱胸一礼,道:“万分感谢叔父的表扬,侄儿认为契丹俟斤大贺摩会年轻有为,应能担当开路先锋之任。” 颉利可汗颔首道:“契丹部的确骁勇善战,那就选他好了。” 突利可汗暗自得意,领了可汗的亲笔手令,便匆匆走了出去,他前脚刚走,颉利可汗就派人唤来赵德言、曹般陁、康鞘利入帐计议。 其实,颉利可汗对突利可汗也不大放心,他的这个侄儿本来是可汗的正统继承人,对他的权力一直是个威胁对象,而且当年还背着他,暗中与李世民结拜为兄弟,是以他认为自己须得再另寻一个计策。 经过一番商量,颉利可汗依照他们的意见,命令统特勤带领胡部伐木造筏,尝试渡河建立一块滩头阵地,以供大军安全通行。 而李靖早已分派人马严密监视安乐川的各个河段,发现中上游河岸对面的林木正在迅速减少,便知突厥人又要行渡河之举,当即下令西会州刺史许智仁指挥数十艘战船从黄河拐入安乐川,准备对突厥人发动水战。 许智仁曾在唐朝平灭萧铣的战役中,与李靖一起并肩作战,许智仁非常欣赏李靖的才华,再加上许智仁父亲许绍对李靖有保命之恩,于是二人义结金兰,成为了异姓兄弟。 他本在江东任职,去年奉诏协助时任安州大都督的李靖抵御突厥,这才不远数千里徙任西会州刺史。 其麾下水军将士约有三千之数,皆是李靖从安州带来的荆襄子弟,几乎人人精习水性,李靖一纸令下,将他们连人带船全部调给义弟指挥,只为阻止突厥人渡河。 果不其然,统特勤和他的人马所乘坐的一条条排筏还未至河心,就忽然听得远处有人高声疾呼:“特勤,大事不好!汉人水军……” 随着一阵瘆人的脆响,呼声戛然而止,统特勤循声望去,只见一叶载着两名突厥探马的小舟已被冲在最前面的唐军战船撞得粉碎,不由吓得亡魂皆冒,赶紧高声道:“快撤退,都退回岸边!” 许智仁挥刀遥指前方一片木筏,仰天狂笑:“背井离乡的荆襄儿郎们,你们不是正愁无用武之地么?大丈夫建立功名,就在今日!” 面对装备了投石机和床子弩的蒙冲和斗舰,突厥人连夜赶制的简易木筏根本不堪一击,唐朝水军杀气腾腾地溯流攻来,结果自然是一触即溃、一撞即散,许智仁指挥船队反复冲撞扫荡,杀得这些号称“拓羯”的西域胡兵们鬼哭神嚎,一时间水面漂红,落水者不计其数。 在一群忠心耿耿的卫士的舍身保护之下,统特勤几经遇险,方才逃回岸上保住自己一命。 因为渡河地段距离突厥行军大营并不是太远,颉利可汗很快就收到了统特勤全军大溃的消息,大惊之下,赶紧率领扈从军队奔赴交战地点,用火矢反击那些试图摧毁岸边残存木筏的唐军战船。 许智仁眼见己方出现了伤亡,而且矢石也濒临耗尽,当机立断下令退回东岸,待补给充足,再伺机而动。 这场水战只持续了一个半时辰就结束了,上万精锐拓羯化作河中水鬼,颉利可汗看着浮尸蔽川的惨烈景象,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许久之后,颉利可汗突然揪住身边一名卫士,咬牙切齿地吩咐道:“你快去契丹部传我军令,告诉大贺摩会,如果他不能在今日天黑之前击败堕落山下那股唐军,契丹千夫长以上,全部处斩!” …… …… 青刚岭。 晨曦初现,雾气未散,山色还有些深沉,数匹快马沿着群山间的古道,风驰电掣般地奔向护国公主驻扎在山坳里的行军大营。 骑士们背插靠旗,隔着很远就连声高呼:“军情飞报!军情飞报!” 军营大门轰然打开,骑士们扬鞭催马,飞驰而入。 不一会儿,一道盖有灵州大都督章印的战报摆在李曜的眼前,只见上面写道:“九月丁亥辰时,突厥兵至堕落山,灵州游击将军薛孤吴仁领八千虎贲阻之,当日即破敌先锋,戊子巳时,突厥胡部尝越河川,西会州刺史许智仁率水军击之,贼大溃,溺毙无数,而后突厥别部猛攻堕落山,薛孤率众与之血战,酉时乃退,目前且战且走,前后伤敌逾万。” 李曜览毕,拍着桌案连声叫好,兴奋地对几位传信兵士说道:“你们速速回去告诉李大都督,本帅即日便发兵与他共同邀击颉利,时辰、地点皆由他定!” 第三百三十八章 乍逢故人 九月初三午后,当李曜正在整顿人马,准备进入灵州地境的时候,青刚岭终于迎来了第一支后续部队。 这是右骁卫将军刘弘基率领的井钺军,队伍的前哨最先进入大营,为首者是一个少年,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却身着高阶校尉战袍,分明刚经历了一场艰难的长途跋涉,依旧满面兴奋,浑身上下毫无倦态,尽显蓬勃朝气。 少年打马经过中军大帐时,李曜恰巧打算出来巡视,掀开帐帘,抬头一看就撞上了对方充满难以置信的目光。 李曜隐约觉得这少年似曾相识,正努力回想,这少年已翻身下马,冲到她的近前,激动地大叫道:“仙姑,我可见着你啦!” 这时兰韶英正在检查行装,负责贴身保护李曜的侍卫,乃是刘世让的堂侄女刘季瑶,她见状赶紧跨上一步,捉刀挡住少年,娇喝道:“大胆,休得对护国公主无礼!” 少年惊愕片刻,赶紧跪倒在地,拜揖道:“盩厔府别将宋君明见过贵主尊驾。” 李曜一听这个名字,顿时恍然大悟:“你是……银梁寨的宋小寨主?” 宋君明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欣然道:“正是下官。” 李曜虚扶宋君明起来,再仔细打量他一番,见对方身量已然高出自己整整一头,使她与之对话,只能仰面而视,情不自禁地感慨道:“时过三载,当年的小寨主竟长成这般英伟的儿郎啊!” 宋君明毕竟自幼在山野长大,不仅心思淳朴,也不大懂世俗规矩,看到替他父兄报仇的恩人不但样貌依然青稚如初,而且更加清丽绝伦,再听她这一番赞叹,心中不由生出一种以身相报之情,想也不想,就再次拜倒在李曜脚下,诚挚之情溢于言表:“君明曾蒙贵主援手,大恩无以为报,今日得以相见,必是有缘,如若贵主不嫌弃,君明愿为贵主鞍前马后,从此做一牵马坠镫的小卒。” 这时,突然传来一个粗犷的质问声:“你这小子可是冲撞了贵主?” 说话之人正是井钺将军刘弘基,只见他大步走到李曜面前,抱拳行礼道:“臣刘弘基教子无方,还请贵主责罚。” 李曜听得“教子”二字,心中有些诧异,却轻轻一摆手:“刘将军误会了,君明乃我旧识,我曾帮过他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忙,这只不过是他向我表示感谢而已。” 宋君明忙不迭地对刘弘基解释自己此举所为何来。 刘弘基早年屠牛盗马的事儿都干过,生性更是放浪不羁,一听之下,不由大为动容,拍着宋君明的脑袋,爽声笑道:“实不相瞒,君明的父亲与臣本是一起出生入死的袍泽兄弟,可惜于乱世中失散,不想多年以后,却惊闻堂堂豪杰殁于野人毒手,如今臣为缅怀故友,已收君明为膝下义子,俗语云‘知恩图报’,此子未有婚配,迄今毫无牵绊,若能入贵主法眼,臣身为义父,也没觉有何不妥。” 宋君明生得唇红齿白,剑眉星目,端的是个容颜俊美的俏郎君,附近凡是听得此言之人,包括刘季瑶在内,看向宋君明的眼神纷纷泛起了怪异的光芒。 可李曜眸子里,却是一片清明。 因为她知道,刘弘基曾经主动结交李世民,甚至好到了“出则连骑,入同卧起”的程度,然而了武德七年,刘弘基与李神通因营建防御突厥的障堡产生了矛盾,当时李世民为了实现夺嫡计划,毫不犹豫地选择偏袒自成一派势力的李神通,结果刘弘基受到了皇帝斥责,并被罚俸降级,由十六卫大将军降为了将军,虽未倒向李建成,却也从李世民的支持者转变成了中立阵营的一分子。 有鉴于此,李曜再结合当前刘弘基有意拿义子来迎合她的态度,并没有去细究对方这一番话里的暧昧元素,只是虚扶了一下,平静地对宋君明说道:“你且起来吧,既然刘将军对此表示没有异议,那就委屈你以本官身份,暂时在我的亲卫营里担任队正之职,只是所掌人马须你自行招募。” 宋君明喜出望外,腾地站起身子,欣然点头道:“这不是难事,此番出征,当年我们银梁寨的青壮皆在义父军中,只要贵主放心得下,让某再组建一营,日夜轮番守护贵主,某可以保证,各个皆是魁梧雄壮……” 眼见义子越说越亢奋,刘弘基急忙轻咳了一声,待宋君明闭上了嘴,神色肃然地向李曜问道:“贵主,臣有一事不明,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曜颔首道:“但说无妨。” 刘弘基抬手指了指四周一队队整装待发的士卒,疑惑地问道:“臣领兵初至,本以为贵主会在此继续等候其他人马到来,然入眼却是一派兵马集结的景象,不知这是何缘故?” 李曜肃手道:“事关军务机密,外面说话不大方便。” 李曜引刘弘基、宋君明进入大帐内,将李靖送来的战报递给他们阅览。 刘弘基仔细看罢,郑重地抱拳道:“臣愿率井钺军两万将士随贵主参与此战,还望贵主应允!” 李曜眸光微微一闪,故作为难地说道:“我所率领的五军人马皆已养精蓄锐久矣,而你们刚刚急行至此,显然还尚需恢复体力,况且我此番联手李药师邀击颉利,就是为了给后面的各路人马争取集结的时间,你还是先领兵在此地休整,等待我的战报和军令吧!” 刘弘基单膝跪地,急声道:“臣麾下将士们闻知贵主取得泾州大捷,无不热血沸腾,求战心切,臣愿意立下军令状,我部若有所拖累贵主,甘受军法处置!” 宋君明也跟着跪倒在地,接口道:“贵主就答应了属下义父的请求吧!” 李曜在帐中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叹了口气,对刘弘基说道:“军令状之类的,倒是不必了,你部可以与我同行,然只能作为后备人马,而我给你的任务,亦未必会是参与战斗。” 刘弘基洒笑道:“只要我们能发挥作用,如此有何不可?” 李曜点了点头,正容道:“那便请刘将军早些准备,我们一个时辰之后出发。” 第三百三十九章 肩负天下莫心急 夕阳斜照,晚霞殷红如血。 唐军六万兵马排列成数道长长的队列,宛如一条条游龙,浩浩荡荡地沿着山脚向南逶迤而行。 眼见天色将黒,李曜下令道:“全军严密戒备,就地宿营!” 诸军将领皆是布阵扎营的个中高手,听得号令,纷纷选择有利地势扎下营盘,筑垒布哨,埋锅造饭,一切井井有条,根本无需李曜操半点心。 当营地里燃起熊熊篝火之时,西北方向的大地上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李曜登上一座高垒,举目遥望,见到一队打着灵州军旗号的骑兵风驰电掣地朝行军大营飞驰而来。 待临近营门,旌旗下一位身着明光铠的将领拉住缰绳,突然抬手朝天一举,其身后的大队骑兵纷纷勒住战马,动作整齐划一,令人为之侧目。 轮值守门的校尉提声问道:“来者何人?” 那将领抱拳答道:“怀远府统军高德逸,奉灵州大都督命令,前来联系关中道大总管护国明昭公主。” 他说着,从腰囊里取出文牒,朝那门岗上的校尉抛了过去。 守门校尉接住符印,检验无误之后,又抛还给那高德逸,下令道:“开门。” 待两扇大门完全打开,高德逸一行人马列队而入,李曜急忙下了高垒,将高德逸单独领入帅帐,问道:“李药师将军现在何处?” 自离开青刚岭以后,李曜为了保障大军安全,在灵州东南方圆数十里内广布斥候游哨,仅仅小半日时辰,关中唐军和突厥的侦骑就爆发了多次遭遇战,双方人马的位置皆已暴露无遗,而李靖麾下的灵州军却藏匿了行踪,一时不知去向。 “大都督刚刚率军伏击了追击我军薛孤吴仁部的契丹人,此刻尚在距此六十里的地方休整。” 高德逸双手奉上一卷文牒,李曜展开仔细阅览,只见李靖在文中说,根据他所得来的情况,突厥兵力虽仍有二十万之众,但在击退薛孤吴仁之后,其军中饲草已然彻底告罄,许多战马忍饥受饿久矣,不能再继续支撑行军作战,眼下颉利可汗的主力正在堕落山下的草场进行补给,因此他建议关中军队与灵州军应于回乐城合兵一处,然后趁着突厥人尚未恢复元气,对其突然发动雷霆一击。 李曜收起文牒,略一思索,向高德逸问道:“李药师将军未说明击敌的具体时辰,可有对你单独交待甚么吗?” 高德逸颔首道:“大都督确有吩咐,他本想等待贵主抵达回乐再计议,但若是贵主问起,则于明日酉时对突厥人发起攻击。” “我明白了。” 李曜立时了然,暗叹李靖果然擅长用奇,她只想到了如何实施夜袭,却没想到利用突厥人的夕食习俗,既然那位大唐“军神”早已有了完备的计划,她也就不必再班门弄斧。 次日一大早,李曜便率军拔营起行。 由于路途更短,李靖先一步抵达,所以当李曜赶到回乐之时,城外已是旌旗蔽天,枪矟林立的景象。 “护国公主驾到!” 随着城头上一声高呼,一队排列整齐的骑士迅速驰出城门,然后整齐地分列两边,随即一员老将打马而出,其身后飘扬着一面大纛,上书六个劈巢大字:“灵州大都督李。” 李曜双眸微微一凝,看向迎上前来的李靖,见他丰神如玉,朗目星眸,双眉斜飞入鬓,虽然须发花白,眼角也有了皱纹,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矍铄,依然风采照人。 李靖久闻护国公主大名,也忍不住好奇地打量李曜,只见对方身披亮银铠甲,肩系紫色战袍,隐藏在黑缨兜鍪之下的一双眸子精光四射,虽然看似国色天香的二八佳丽,可阅历非凡的李靖何等眼力,只是不着痕迹的一瞥,就发现这位所谓的义公主,不仅与当年那位英姿飒爽的李三娘生得一模一样,竟然还多了几分远远超乎外表年纪的内敛和深沉,散发着一种慑人心魄的气度。 待两方接近,李靖扳鞍下马,以军礼参见:“臣李药师恭迎护国公主尊驾。” “大都督免礼。” 见礼完毕,李曜眸光微微闪烁,故作疑惑地问道:“昨日我军探马回报,突厥人在堕落山下广设连营,绵延十数里,其盘踞之地如此广阔,却不知我军该如何入手,还请大都督细说端详?” 李靖人老成精,听她语气中存有几分探究的味道,不动声色地唤道:“取我舆图来!” 两名顶盔贯甲的年轻军官大步流星地走到李曜近前,刷地展开一卷泛黄的羊皮地图。 古代华夏的地图通常采用形象画法,山川河流的大致方位一目了然,只因没有先进的定位技术设备,图中所示地点之间的距离准确性相对较差,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进行实地考察,不断增补完善,而这张舆图上面几乎每一寸都留下了刮改的痕迹,亦不知凝聚了绘图者多少心血和汗水。 李靖抬手指向标志着“堕落山”的山脉图案,讲解道:“我们在此山东北方,突厥营地分布在此山东面,两军相距四十余里,而此刻临近巳时,我们马上发兵过去,可在申时抵达附近,然后整顿一番,正好赶上北狄夕食,我军可先布下阵势,再以弓骑袭扰,诱敌轻出,引其陷阵,贵主与臣轮番领军出战,必使颉利等人损兵折将,昼夜不得安宁。” 李曜微微一挑眉,试着问道:“听大都督所言,难道此番不能一战而定?” 李靖摇头道:“我们两部才十万人马,兵力不足。” 李曜冷哼一声,不满道:“只可惜我部大半人马行动迟缓,若能全部随我至此,定将突厥人统统歼灭,岂会为了消耗颉利一点兵马而如此大费周章!” 李靖见她这番年轻气盛的作态,心中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只道最近一些传言把这位公主吹捧成无所不能的谪仙,明显太过头了,忙劝慰道:“扫除北患时机未至,贵主肩负天下,切莫因一时心急,伤及千金之躯,以致误了苍生呀。” 李曜撇撇嘴,朝李靖拱了拱手:“本公主受教了。” 李靖点点头,也不敢再多说,让人收起地图,重新踩镫上马,便听从李曜发号的施令,率军向堕落山进发…… 第三百四十章 神力无双 堕落山东麓,在平坦开阔的草甸上,无数骏马垂首啃食着青草,光滑的皮毛在阳光的照耀下隐隐泛着各色亮彩。 此刻秋日渐渐西斜,又到了夕食的时间,一些牧人打马过来,挥舞长杆长鞭驱赶这些马儿朝连绵不绝的毡帐方向奔去,而一队队游骑见到聚落里飘起袅袅炊烟,也纷纷策马返回各自部落所在的营区。 突厥人逐水草而居,宿营时主要依靠游骑和牧人负责巡逻警戒,很少设置固定岗哨,在部民们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远方突然传来数道示警的鸣镝声,随后他们就听到了如同闷雷般滚滚而来的马蹄声。 无数人急忙钻出毡帐一探究竟,只见一群黑点飞速接近他们的营地,不多时他们便认出这些人是负责侦察营地外围的探马,而在其身后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人马,万马奔驰,震撼大地,使得茂盛的野草一直抖个不停。 “嗖嗖嗖!” 无数弓弦响动,突厥侦骑纷纷中箭坠马,转瞬就全部被数以万计的马蹄踏成齑粉,稍微有点战斗经验的人看到这个场景,都意识到唐军这场突袭绝非李艺此前那种小打小闹的骚扰可以相提并论。 “唐军来了,准备迎战!” “动作要快!” “速速上马!” 很多突厥战士顾不上披挂,提着兵器,便争先恐后地跨上战马,凭借他们长期游牧征战所形成的意识,自觉地结成一个个锋矢战阵,朝着快速汹涌而来的唐军铁骑冲了过去。 两方人马很快撞在一起,顿时杀得血光四溅,惨烈无比。 唐军先锋依然是猛将薛万彻,就听他大吼一声“杀啊”,迎上一支来拦截的突厥人马,挥槊左劈右刺,所到之处,人仰马翻,挡者披靡,其麾下将士默契地排成一个锥形阵,催马紧跟在薛万彻身后,只片刻工夫,就轻松地凿穿了这股突厥人仓促之间结成的骑阵。 “痛快!哈哈哈哈……” 薛万彻在一众长林军出身的勇士簇拥下,狂笑着挺起长槊,速度不减地继续朝突厥人的营地冲去。 守在营中的老弱病残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眼见唐军铁骑就要冲入营中,纷纷拿起弓箭对薛万彻等人进行攒射。 箭如飞蝗般袭来,薛万彻毫不畏惧,手中一杆丈八长槊仿佛化作了风车一般,几乎水泼不入,很快便率领所部人马杀进大营,一时间呐喊、哀嚎、惨叫声登时响彻天际…… 李曜驻马于高岗之上,远眺着前方形势几乎一边倒的惨烈战斗。 伴骑在她身旁的宋君明忽然出言道:“薛将军虽有万夫不当之勇,然已过于深入敌营,只怕颉利反应过来,他将难以脱身啊……” 李曜摆手道:“本公主心中有数,再等一等。” 事实上,薛万彻正是遵从了李曜交待的命令,才会硬闯突厥人的营区大开杀戒,目的就是为了激怒突厥人,引其发兵追击。 李曜麾下骑兵数量有限,这时作战的人马统共不过一万左右,眼见加入反击的突厥人越来越多,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正朝薛万彻亲率的精骑汹涌而去,李曜眸光一动,急忙对宋君明吩咐道:“传我号令,通知薛万彻迅速撤回来!” 薛万彻虽杀得兴起,很想对颉利可汗来个一举擒王,但奈何军令如山,只得赶紧调转马头,不再与敌作任何纠缠,率领一众唐军精锐又按原路杀出了敌营。 颉利可汗急令伦特勤率三万骑追击薛万彻,片刻之后,两方人马一前一后驰至距离突厥大营数里的一处峡谷。 进入谷中以后,伦特勤忽然发现两边矮山上的树林里有人影晃动,不由失声大叫道:“不好,有埋伏!” 话音刚落,两边低矮的山坡上骤然响起凄厉的号角声,无数石块和箭矢铺天盖地般倾泻到突厥骑兵们的身上。 伦特勤浑身贯甲,胯下坐骑亦是披挂具装铠,人马被射中数十余箭,竟然毫发无损,可他还没来得及为身上铠甲出色的防护力而感叹,忽觉自己整个人被一个巨大的阴影所笼罩,一块足有千斤之重的巨石突然从天而降,瞬间将他连人带马砸扁在地上,化作一滩肉泥。 李曜拍掉头顶和身上的土屑,收手抬眸,就见宋君明站在附近,手上搭着一支箭,仿佛定住了似的,正目瞪口呆地偏头看着她。 宋君明早前听说护国公主有万夫不当之勇,在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只觉她应该是属于那种骑射无双,枪槊使得出神入化的女中英杰……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李曜这一双看起来纤细的胳膊,还有那嫩白修长的手指,居然会蕴藏着如此恐怖的气力。 李曜不容他继续发呆,沉声唤道:“宋校尉,你看本公主作甚?” 宋君明打了个激灵,手指不自觉地松开弓弦,随着利箭“嗖”的一声飞出,这才惊叹道:“贵主神力无双,着实令属下大开眼界!” 战场瞬息万变,岂能随意分心,李曜仿佛全然没有听见他的夸赞,只微眯起一双眸子,聚精会神地看向谷中乱作一团的人马。 由于主将初战即死,遭受伏击的突厥人一时群龙无首,很快陷入了各自为战的境地,李曜看到时机已然成熟,立刻吩咐左右道:“传令天节将军冯立、骑官将军马三宝率领所部骑兵出战,截断敌军退路。” 鼓角轰鸣,划破长空。 一万骑兵从峡谷两边的山坡上忽然纵马杀出,势如雷霆万钧! 这个无名峡谷的入口很宽阔,其实算不得一个很好的歼敌伏击点,两侧丘陵平缓无崖,战马可以向上驰行,所以一些突厥人经历了片刻的彷徨之后,凭借他们自幼养成的游猎习惯,自发地朝唐军骑兵迎了上去。 两方人马交汇,登时血肉横飞。 相较之下,借助地利俯冲而下的唐军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这些极其悍勇的突厥骑兵几乎必死无疑,显然是在用他们的牺牲为更多的人争取逃生的机会。 李曜看到突厥人的顽强表现,也不免有些动容,心中无言感叹一声,但瞬即神色又转变得异常肃穆,扬声下令道:“传我帅令,命薛万彻率部返身作战,全力冲击敌军!” 很快,收到军令的薛万彻立即拨转马头,一马当先带领万余精骑,呼啸着向谷中的突厥人冲去…… 第三百四十一章 围三阙一 薛万彻所率一万铁骑临近战团之时,逐渐排列成一个标准的雁形阵,五千重骑居于中央,五千轻骑分散至两翼,与冯立、马三宝两部人马对谷中敌军形成合围之势。 重骑很快贯入敌群,左冲右突,如摧枯拉朽一般,反复扫荡,轻骑则利用他们出色的机动力,沿着山坡迂回包抄,协助重骑扩大战果。 不过,草原游牧民族的骨子里都带有一股后天练就出来的韧劲儿,越是面临危险,越容易激发他们的野性和斗志。 于是薛万彻对突厥人施加的一部分强大压力,很快就转移到了马三宝和冯立这两部人马的身上。 李曜看到唐军的伤亡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增长起来,赶紧向身边两名亲兵下令道:“你们分头去传令马三宝、冯立对敌‘网开一面’,告诉他们切记把握好分寸,口子不可过宽,若有超过五十步,自统兵将官以下概不论功叙勋!” 待两名亲兵匆匆离去,好奇心旺盛的校尉宋君明又开口问道:“兵法云‘围师必阙’,属下不大明白贵主为何现在才放敌生路?” 李曜柳眉微挑,终于忍无可忍地白了他一眼,反问道:“难道你认为此刻我军正大杀特杀的甲骑能够追上轻装逃逸的突厥骑兵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自然是显而易见的。 李曜之所以派兵堵住敌人退路,是因为突厥人太会逃跑了,如果她一开始就生搬硬套地运用《孙子兵法》里面“围三阙一”的战法,很难取得一场令人称道的胜利。 宋君明立时恍然大悟,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脖颈,慌忙抱拳垂首道:“贵主思虑周全,君明受教了。” 李曜瞧见宋君明讪讪的样子,省起他不过是未及弱冠的少年,认为自己若想把对方培养成一个忠心耿耿的心腹,应该多多鼓励,遂摆出一副平易近人的神色,语重心长地道:“你很好问,说明你有上进之心,但请分清时间、场合,待到此战过后,你如有不明之事,尽管来问我,必为你一一解惑。” 听到这话,宋君明脸上的郁闷之气顿时一扫而空,忙不迭地连连点头称是。 随即,李曜迅速将注意力转移到战斗最激烈的地方。 这时她的命令刚好传达到位,原本被唐军封锁得严严实实的谷口开始出现了一条裂缝。 在马三宝和冯立二将的谨慎指挥下,这条缝隙逐渐扩大到李曜所定上限的一半,便不再变化分毫。 突厥人发现突围有望,受到求生本能的驱使,纷纷不顾一切地朝唐军包围圈的缺口蜂拥过去,仿佛一群凶性十足的草原狼,转眼之间变成了夹着尾巴的丧家之犬。 由于这条“生路”实在太过狭窄,混乱无序的突厥人在谷口密密匝匝地挤作一团,于是战斗很快变成了唐军单方面的屠杀。 李曜见到冲出峡谷的敌军渐渐形成了一定的规模,觉得已方对敌人的打击力度还不够,向传令兵吩咐道:“传我帅令,命中郎将李安俨、独孤达各率五千矟手,郎将韦师实、梁建方各率三千刀盾手立即参战。” 有道是“位置决定眼界,地位决定想法”。 李曜自从进封护国公主和担任关中道行军总管以来,可谓是深刻地感受到了个人权力骤然膨胀带来的巨大压力。 若想减轻这种心理压力,最有效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培植自己的势力。 因为只有自身势力足够强大,才能保证权力的稳固,而一日之间突然失去具体效忠对象的前太子东宫、齐王府的文武属官们,则顺理成章地成了李曜重点拉拢和吸收的群体。 尽管在这个时代的封建社会体制主导下,男尊女卑的传统思想根深蒂固,让求贤若渴的李曜为此受到许多英才豪杰的冷遇和婉拒,但仍有一些替宗族做政治分散投资或寻求个人功名前程的士庶子弟愿意投身于她的门下,而这四名即将领兵出战的将官正属此类。 其中李安俨出自陇西李氏顿丘房,乃是郑观音的妹夫,与已故太子李建成有着连襟之谊,再加上妻家荥阳郑氏的支持,早在李曜搬入东宫显德殿的第一天,他就主动上门委婉地表达自己希望能继续留在东宫任职的意愿,李曜对此简直求之不得,不但当场立刻答应下来,还将他提拔为左屯卫中郎将。 独孤达同样来历不凡,作为前隋文献皇后独孤伽罗的侄孙,说起来还是平阳公主的表弟,此君担任齐王府库真的时候,曾经与李曜有过一段并肩作战的经历,对护国公主展现出来的本领和魄力一直深感折服,李曜自是轻而易举地将其纳入到自己的阵营之中。 韦师实是京兆韦氏东眷房子弟,其族人过去多为李建成效力,可见是一个典型的前东宫党。 尽管他的父亲右卫将军韦云起没有表明立场,但朝中稍微耳目灵通的人都知道,韦云起和郭行方被调回京师掌管皇宫宿卫,并深得圣宠,正是源自护国公主向皇帝提出的建议。 至于前秦王府裨将梁建方改换门庭投靠护国公主的行为,倒是很好的诠释了“良禽择木而栖”这句话。 当初“玄武门之变”发生后,绝大多数前秦王府僚属都不看好护国公主的政治前景,依旧对唯一的嫡皇子李世民寄予厚望,唯有长期郁郁不得志的梁建方立马赶到显德殿向李曜毛遂自荐。 梁建方性格内向,平时寡言少语,是个不大讨李世民喜欢的闷葫芦,当年他与尉迟敬德、高甑生三骑直入敌阵力擒王世充侄子王琬,为李世民平定洛阳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数年过去了,尉迟敬德早已成为秦王身边不可或缺的心腹大将,就连同期加入秦王府的高甑生也因功得封游骑将军,他却依然只是一个品秩卑微的振威校尉。 李曜知道梁建方颇具将才,未来必有大用,二话不说,当天便以举荐能人的名义,向皇帝李渊进言,使之连升数级,直接擢任为右屯卫郎将。 然而即便如此,李曜仍觉得李安俨、独孤达、韦师实、梁建方四人的官阶偏低,对她的帮助非常有限。 所以,在这场战斗胜负已定的时候,李曜把他们派上场,其实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十拿九稳的立功机会。 “杀!杀!杀——!” 一万六千步卒口中发出撼人心魄的声浪,排成整齐的战阵,从两侧的山坡由上而下,向谷中平地快速推进,势如排山倒海。 在唐军步骑的猛烈打击下,半个时辰之后,山谷间再也没有一个骑在马背上的突厥人,到处都是血流成河、尸堆如山的场景。 除了伏击战的开始阶段放了两、三轮箭矢,刘弘基的井钺军自始至终都没有真刀真枪地投入战斗,刘弘基望见狼狈逃窜的溃兵,顿感手痒难耐,遂兴冲冲地来到李曜面前,主动请缨道:“贵主让臣也杀点游勇活动一番筋骨吧!” 李曜微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指向谷口外弥漫的一大片烟尘:“这些溃敌显然都归李药师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 晴天霹雳 滚滚黄尘之中,溃散的突厥骑兵三三两两地拼命逃向堕落山下的大营,李靖如同驱赶牛羊一样,率领体力充沛的灵州铁骑大驱败兵卷杀过去。 负责拱卫突利可汗营帐的奚人最先受到冲击,奚部俟斤苏支紧急组织部民抵御来敌,不消片刻工夫,就聚集起本部全数人马,行动速度不可谓不快,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做好战斗准备,却被一窝蜂奔来的大群残兵败卒扰乱了阵脚,灵州骑兵紧随其后,挥舞枪槊长刀,有如秋风扫叶,转眼间便将奚人的军阵冲得七零八落。 苏支见唐军来势太过凶猛,认为自己根本抵挡不住,立马放弃营地,领着一众部民夺路而逃。 李靖师从前隋名将韩擒虎,不仅精通兵法韬略,还有着一身相当不俗的武艺,现在他虽然已是五十有五,但打起仗来,仍旧骁勇非常,薛孤吴仁和高德逸两位猛将及八百重骑紧密地护卫在他的四周,犹如一头威猛无双的铁甲巨兽一般,引领着上万灵州骑兵横行于突厥绵延不绝的营地之中。 唐军左冲右突,火烧连营,所经之处,无不残肢翻飞,伏尸累累,李靖挥师进击之处,皆是突厥诸部之间无法快速相互呼应支援的所在,换作隋末时期的农民军早就土崩瓦解,但毕竟游牧部民都是在残酷的自然环境中长大,意志较为顽强,在这种情况下,竟然没有出现任何炸营的迹象,甚至为了阻止对方继续长驱直入,许多突厥人自发地聚集在一起,然后有如飞蛾扑火似地杀向唐军铁骑,直至全部战死。 如此一番冲杀下来,唐军先锋甲骑渐显疲乏,李靖意识到不能继续冒险下去,当即命令停止攻击,回马沿着火光冲天的营区扬长而去。 颉利可汗吃一堑长一智,不敢再派兵追击,任由灵州骑兵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李靖领军一路向东驰行了十数里,方才驻马歇息,这时关中军业已休整完毕,不等堕落山脚下的大火熄灭,李曜派勇将冯立对突厥人发起了进攻,一时间喊杀声又再次响彻了夜空…… …… …… 凌晨时分,战事稍休。 面对唐军不分昼夜地轮番袭营,突厥诸部只能被动地疲于应对,再加上此前连吃败仗,军心已然出现了不稳的迹象。 许多部落首领私底下都认为颉利可汗此次发兵攻唐,纯粹是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于是联名请求颉利可汗遣使与唐朝约和,结果遭到汉臣赵德言的强烈反对:“我军损兵折将,迄今未取一胜,只因上下错估唐军实力所致,如果可汗向唐朝求和,岂不是向世人表明,尔等尽皆不如护国公主一介女流?” 诸部首领闻言顿时羞愧难当,颉利可汗向来对赵德言言听计从,环看众人一眼,正色道:“当下形势虽对我们不利,却未至于到了主动向唐人求和的地步,还请诸位群策群力,想一想我们该如何反击唐军,重新找回我们突厥儿郎的尊严。” 经过一番集思广益,颉利可汗最终决定步步为营,命令诸部人马分批行进,并派遣骨咄禄特勤和统特勤各领精骑五万,寻找反攻唐军的良机。 之后数日,唐军与急欲挽回颜面的突厥军连番激战,直至李曜和李靖两路人马会师于盐州治所五原,并在城郊联手击退骨咄禄特勤和统特勤,方才遏制住对手发动的亡命攻势。 与此同时,关中的后续部队大半已经抵达五原,使得唐军兵力一下子达到了三十万以上。 而突厥人经过一系列不间断的战斗,前后一共损失了六万人马,到得如今,颉利可汗帐下可战之兵已不满十八万。 只不过,盐州属于一马平川的地形,非常适合骑兵作战,相比唐军而言,突厥军在整体战力方面,依旧未落下风。 有鉴于此,李曜和李靖一番商议,决定让全军沿着五原附近的汉代古长城扎下营垒,然后借助地利阻挡住突厥人回返草原的步伐。 颉利可汗发现归路被断,心中大急,命令诸部组织敢死队下马步战,集中兵力针对唐军防线一处薄弱位置发起猛攻,战斗可谓惨烈至极。 眼见突厥人即将冲上城墙,李曜赶紧把求战心切的刘弘基及其麾下两万井钺军填了过去,双方在古老的长城上展开拉锯战,以致城墙几度易手。 虽然伤亡惨重,但唐军上下斗志昂扬。 因为到了这一步,李曜准备一举扫除北患的意图已是再明显不过,所有将士都希望建立起这个令人扬眉吐气的不世功勋。 一日鏖战,颉利始终久攻不下,只得悻悻领兵退去。 此后两天,突厥都没有再对长城上的唐军发起进攻,李曜只道是敌人见无隙可乘,一时难以下手,于是打算趁着双方对峙之时,亲赴防线抚慰众将士,可她还未登上长城,就收到了快马送来的一个利好消息:庆州都督刘世让已经说服郁射设归降唐朝。 九月十五这天,郁射设随同刘世让抵达五原,当面向护国公主谢罪,请求举部降附,并表示愿意入朝为质,李曜欣然允诺,随后便唤上骑官将军马三宝,在五原城内置筵款待郁射设和刘世让。 席间,马三宝不断向郁射设殷勤劝酒,这位柴氏家僮出身的将军,表面形容坦然,实则机敏狡黠,颇具口才,郁射设心思淳朴,与他一番推杯换盏过后,只觉彼此相见恨晚,便敞开心怀,向在座众人具言突厥汗国的虚实。 马三宝听他说起颉利可汗重用汉臣赵德言,仿照中原体制推行新政之事,不禁哈哈大笑道:“此乃自取灭亡之道,想不到颉利竟是这般愚不可及之人!” 坐在首位上的李曜其实早就知道这些事情,面上自然毫无波动,只是淡淡地说道:“颉利若自灭,我等可就少了一份堂堂正正的功勋啊。” 郁射设闻言,对李曜顿生高山仰止之感,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个敬酒礼:“护国公主欲以战场决胜负,实在是志气可嘉,我敬公主一杯!” 马三宝和刘世让也高举酒杯,同声应和。 这顿酒筵一直持续到郁射设喝得烂醉才宣告结束,李曜也因饮酒有了醉意,由兰韶英搀扶着返回寝帐,很快就沉沉睡去。 “贵主,快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李曜突然被兰韶英大声唤醒,揉了揉眼睛,瞧见到窗外天色未明,惊疑道:“发生了何事?” 兰韶英语气凝重地道:“有军情急报,说是淮安王、苑游将军钱九陇、右屯卫大将军窦琮与突厥战于回乐东郊,十万步骑全军皆没,淮安王、钱九陇、窦琮仅以身免。” 李曜如遭晴天霹雳,气得浑身直抖,咬牙切齿地问道:“此三人何在?” 兰韶英撇撇嘴道:“此刻……皆在五原城中。” 第三百四十三章 痴人说梦 一溃如泄 夜未央,大厅中灯火通明。 李曜端坐在主位上,左右下首分别坐着灵州大都督李靖和行军长史杨师道,各个面沉似水,气氛显得颇为压抑。 自率军出征以来,李曜殚精竭虑,运筹帷幄,从泾州到灵州,再从灵州到盐州,挥师转进千里,连战连捷,斩俘数万,令突厥人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现在,她已成功阻敌于长城脚下,只需集结起数倍于对手的雄兵,以泰山压顶之势,一鼓作气全歼突厥汗国主力,生俘颉利可汗和突利可汗,即可成就一个彪炳青史、堪比卫霍扫荡匈奴的辉煌功绩。 可谁知一转眼的工夫,李神通、钱九陇、窦琮就给她打出了一个本朝史无前例的大惨败,不仅使得唐军此前取得的胜利黯然失色,还极有可能会彻底打乱李曜苦心经营的作战计划。 而且十万唐军尽没,让人不难想象关中与河洛地区将是怎样一副缟素遍地、哀声不绝的场景,毕竟李曜身为此番征战的统兵主帅,若朝野上下细究起来,只怕她也脱不了干系。 李曜正兀自气闷,兰韶英快步走到她近前,禀报道:“淮安王、钱将军、窦将军已在堂外守候。” 李曜神色一肃,沉声道:“带他们进来!” 兰韶英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将李神通、钱九陇、窦琮引入大厅,待这三个浑身带伤、形容凄惨的家伙站定,李曜向兰韶英递了一个眼色,兰韶英见状心领神会,悄然退到门口侍立,面朝门外,神情警惕,似乎不准任何人靠近一步。 李曜的表情很平静,但一双眸子却冷若冰霜般地反复扫视着眼前三人。 尽管护国公主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做出过激的举动,但被她那两道直透人心的目光扫过的人,无一不是如坠冰窟,手脚冰凉,额头脊背冷汗涔涔。 沉寂半晌,李曜的视线突然停在李神通的身上,此刻这位淮安郡王顿觉有一股无形的沉重压力袭上心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李渊建立大唐,陇西李氏一族鸡犬升天,李神通得封郡王,几年下来,身上也养出了一定的上位者气势,言行举止自我感觉颇有威仪,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和护国公主一比,立时相形见绌。 所以,他可以确信,对方还是那个杀伐果决的李三娘,一点都没有变。 对于这位堂侄女的脾性,李神通自觉还是很了解的。 当年李兆月以“李三公子”之名起兵响应李渊义旗,耗尽家资,许以重赏招揽来的人马里面,大多都是难以管束的流民草寇,其中有的人发现“李三公子”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甚至还动起了歪脑筋,却不料她的手段竟是相当了得,每次与隋军交锋之前,她都会将一些疑似细作和冒犯过她的人绑到阵前,当众枭首以激励士气和震慑全军,随后亲自提刀上阵督战,凡是退却或止步不前者一律斩杀,毫不留情,以至士卒畏她更甚于来敌,无不向前奋力冲杀,硬是把一群乌合之众打造成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铁血精兵…… 李神通回忆起对方过去种种严酷行为,再联想到自己现在所犯下的大错,虽说不上生死难料,却也让他感到命运堪忧。 李曜看到李神通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按捺住发泄怒气的冲动,竭力保持平和的语气问道:“请叔父将你们此战的前后经过,统统都如实告诉我。” 李神通喉头发涩,话音微颤地惊问道:“我来说?” 李曜忍住心中的不耐,轻轻点头:“叔父若不想承受今上的冲天怒火,就莫要有所保留。” 她说着,忽然睨了眼垂首而立的钱九陇和窦琮二人,补充了一句:“当然,二位将军也应同样如此。” 李神通、钱九陇、窦琮三人面面相觑了片刻,随即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把战斗的起因和全过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原来,当初唐军在泾州取得大捷,突厥开始退兵,朝野上下一片欢腾,都以为这场战事就此结束,谁料护国公主又下令驻于关中平原的诸路兵马全部开赴盐州五原集结,大有“宜将剩勇追穷寇”之意。 这道劳师远行的军令,使得许多将士都感到无法理解,但军令如山,无论他们有多么不情愿,也不得不赶紧启程上路。 淮安王李神通已有四年未获任何领军出征的机会,终日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再加上年逾半百,受不住车马劳顿,竟于半途染疾,最后行至青刚岭,自觉无法再坚持,只得就地驻军休整,以便他疗养身子。 次日,左武卫将军钱九陇也率领苑游军进驻青刚岭,虽然他作为戍将,身体硬朗得很,可在雨天行军时,由于道路湿滑,不慎落马摔折了一根腿骨,所以他的行程也不得不耽搁了下来。 而右屯卫大将窦琮所率的六万河洛府兵则因开拔地点距离目的地最远,成了最后一支抵达青刚岭的唐军部队,结果窦琮前脚刚到,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后脚外围游哨就把突厥兵至盐州的消息送到了青刚岭。 当时除了这三支暂驻青刚岭的人马,其他奉命出征的唐军皆已云集五原,于是李神通、钱九陇、窦琮三人得讯之后,立刻齐聚一帐商议对策。 钱九陇认为,如果他们继续留在青刚岭,无疑会被护国公主视作违反军令之举,可若是按照原定路线继续行军,又很容易撞上突厥主力,所以他们应该沿着青刚岭以东的沙漠边缘地带绕行至五原。 结果此言一出口,就马上遭到了李神通的强烈反对,这位老郡王认为自己病体未愈,沿着沙漠行军,无疑会要了他的老命。 随后,窦琮摆出一张舆图,建议他们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从青刚岭秘密南下,至堕落山稍作休整,再折向东北进发,在灵州境内的回乐县驻兵,只要藏匿好自己人马的行踪,同时广布侦骑斥候,用心打探军情,待护国公主和颉利可汗正式展开决战,他们再神兵天将,从突厥人的背后实施猛攻,如此一来,奇功可成也。 李神通和钱九陇听了不禁心花怒放,当即一致表示赞同。 然而知易行难,十万大军的声势何等浩大,想不被突厥人侦知动向,无异于痴人说梦。 当他们行进到回乐城南郊二十里处,地平线上逐渐出现了一望无际的黑影,无数突厥骑兵汇成浩浩荡荡的浪潮,疯狂策马向前飞驰,唯恐落于人后。 敌人来得太快太突然,李神通、钱九陇、窦琮三人忙不迭地组织全军做好迎战的准备,但未等他们摆好阵式,一拨又一拨的突厥铁骑已舍生忘死地扑进密集的人潮之中,横冲直撞,大杀特杀。 这十万唐军绝大多数都是步卒,战马少得可怜,在无法结阵的情况下,面对突厥武装到牙齿的重骑兵,弱得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 李神通、钱九陇、窦琮三人瞧见败局已定,纷纷在第一时间选择了弃军而逃,随后军心大乱的唐军便全线崩溃,如雪崩般一溃如泄…… 第三百四十四章 取舍 厅中一阵沉寂,几乎落针可闻。 尽管李曜面色依旧保持着镇定,但她拽着袖口的手指骨节却已绷得发白。 只怕连瞎子都能感觉到这位女帅已经到了随时都会发飙的状态。 无论是正襟危坐的,还是惴惴而立的,她若不开口,此间绝没有人敢出声。 突然,李曜抓起案几上一只灯盏,狠狠地扔到地上,摔了个稀巴烂,不指名道姓地骂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莫过于此!” 李神通、钱九陇、窦琮齐齐吓得打了个哆嗦,随即脸上的羞愧之色又深了几分,脑袋也不自觉地耷拉得更低了。 李靖见状忙对李曜劝慰道:“贵主息怒,胜败乃兵家常事,目前战局尚未分明,当务之急,应该是如何应对突厥,分析颉利的下一步动作。” 李曜长身而起,在大厅里来回踱步,众人目光亦随她而动。 良久,李曜缓缓停下脚步,蹙眉问向李神通、钱九陇、窦琮三人:“汝等与敌接战前,全军所携粮草还有多少?” 李神通咽了口唾沫,率先答道:“当时我尚余十日粮草,约莫有三千斛左右。” 钱九陇急忙低声接口道:“某也一样。” 李曜目光一转,瞧见窦琮面色有些发白,双眸微微一眯,提醒道:“表叔呢?” 窦琮抿了抿嘴唇,声音艰涩地道:“那时罪臣毕竟握有六万之众,这粮草自然不会太少,大概有……一万多斛。” 李曜冲他们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回主位坐下,愠恼道:“突厥原本所缺之资,正是粮草,这下可好,汝等将他们喂了个大饱,如今看来,本帅逼迫颉利与我军决战的计划,只怕已是化为了泡影。” 吏部侍郎杨师道此次担任行军长史,主要负责掌管后勤辎重,他默默计算了一番,对李曜安慰道:“贵主勿要过于忧虑,突厥以骑兵为主,马比人多,随行牛羊几逾百万,就算颉利新得两万斛米粮,也不过是多撑两、三天,想来事态未必没有回旋的余地。” 李靖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战局瞬息万变,如果我等不及时采取补救措施,只怕天亮以后,我军将很难掌握主动权啊!” 杨师道惊疑一声,问道:“杨某愚昧,还请药师指教。” 李靖解释道:“如果此战突厥人没有倾巢出动的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把十万将士全部合围,逃出生天者,肯定不止淮安王与窦、钱二位将军,另外依我对颉利的了解,他应该会俘虏一部分溃兵,以此来要挟我军放其回归碛北,只不过他们为了节约粮草,恐怕耐心维持不了太久。” 众人闻言,俱都陷入了沉思。 过了半晌,李靖又扭头看向李曜,犹豫着说道:“贵主,臣有些话……可能会令贵主为难,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曜怔了怔,故作无所谓地颔首道:“大都督但说无妨,我洗耳恭听。” 李靖语气郑重地道:“此前臣见战报上说,贵主在泾州之战俘获突厥俱俭特勤以下部卒一万五千余众,只怕颉利现已无心恋战,会凭此大胜迫使朝廷议和呀……” 李曜双眉一挑,截口道:“依你之言,那颉利会与本帅交换俘虏?” “没错。” 李靖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如果今上同意接受颉利的议和条件,贵主此番征战只能得到一个不太令人满意的结果,但却可能保全我军被俘将士的性命,而贵主想于此地立下名垂青史的不世之功,那就必须抢在突厥遣使入朝之前,先发制人,不计任何代价生擒颉利,之后贵主再挥师碛北,降服诸部将易如反掌,可如此一来,开战前突厥势必会屠尽俘虏以绝后顾之忧,贵主也将会由此背负一个冷血无情的千古恶名,故此臣想知道,贵主会作何选择?” 李曜听了面色登时凝重起来。 一将功成万骨枯,战争总是伴随着流血牺牲,杀人无算的李曜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她也有自己的道德观和价值观,以及一条不可动摇的做人底线。 拿千万条可以挽救的生命,来争抢一个迟早都会被人实现的历史功业,恐怕她的良心将会永受煎熬,再无一日安宁。 默然片刻,李曜沉沉说道:“我本为道门中人,若不保留一丝怜悯之心,将来又该如何担当今上所赐的‘慈航’二字呢?”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纷投向李曜的目光里顿时闪烁着钦佩的光芒。 杨师道慨然道:“古人云‘好生之德,洽于民心’,贵主知取舍,懂进退之道,真不愧为当世一代女杰。” 李靖也大为动容道:“臣听闻诸军常有人议论贵主杀伐果决,乃是铁石心肠,不想贵主竟是如此深明大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贵主的选择,的确没有令臣等失望……” 说到这儿,他忽然话锋一转,喟然道:“然而颉利退回碛北,如纵虎归山,必引后患,却不知我们何时才有此等关笼困兽之机啊!” 李靖心中的遗憾与惆怅之情,可谓溢于言表。 此刻,雄鸡司晨,红日破晓,李曜望了一眼门外的天色,旋即眸光从李神通、钱九陇、窦琮三人身上一一扫过,缓缓说道:“汝等擅作主张,以致丧师辱国,坏我大计,然亡羊补牢,未为迟也,故本帅打算交给汝等一个可以弥补些许过失的任务,能否戴罪立功,那就要看汝等的表现了。” 正垂头丧气的李神通三人登时精神一振,忙激动地应声道:“罪臣一定谨从贵主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曜命蓝韶英取来一个卷轴,随后亲手交到李神通手里,耐心地嘱咐道:“此乃本帅与兵部职方郎中柳逖共同绘制的舆图,上面涵盖了五原方圆数百里的地形,突厥人的所有驻营点,及其游哨的活动范围,本帅都一一用朱砂做了标注,原本我们打算等到关中兵马集齐,将此图连同军令一起交与正在怀远休整的燕郡王,命他率所部轻骑暗渡黄河,于敌我两军决战之刻,攻袭突厥侧翼,而今因为汝等之败,已没有传递给他的必要了,所以本帅决定改变计策,今日午时便对突厥发动全面攻势,你们三人各领三千轻骑,依照图中的标注,提前两个时辰赶赴白于山西麓的隐匿地点,待命令一到,立刻依令分头出击,都听明白了么?” 李神通三人齐齐抱拳行礼道:“罪臣明白!” 第三百四十五章 倾巢而出 卯正时分,李神通、窦琮、钱九陇各领轻军悄然离开了五原。 此三人经历一场大败,皆成了光杆将军,李曜为此抽调亲信马三宝、薛万彻、冯立的兵马分别借给他们差遣。 除此以外,李曜收到回乐一役的战报后,为了避免影响军心士气,第一时间下了禁口令,所以驻守五原及盐州长城防线的唐军,甚至包括跟随李神通三人奔赴白于山的九千轻骑,几无一人知晓他们丧师败逃的事情。 严格来说,李曜身为主帅,完全可以凭临阵怯战、违背军令等罪名,将李神通、窦琮、钱九陇当场斩杀以正军法。 但这三人身份显贵,一个郡王、一个国戚、一个勋臣,牵扯的利益纠葛实在太多。 况且,唐朝全军覆没的败绩也并不少见。 不说别的,被李曜晾在豳州看守战俘的羽林将军张瑾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去年的太谷之战,张瑾被颉利可汗杀得一败涂地,只身逃奔李靖,可皇帝李渊哀其年老,非但没有对他作出任何惩罚,甚至还让其继续统兵扼守关中要冲。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其实主要是因为突厥骑兵的强悍,早已在大唐的朝野上下深入人心。 自李渊登基建国以来,唐朝面对北方全民皆兵的突厥,一直处于守势,虽然胜率很高,但一俟失利,通常就是大败,唐朝与突厥交战不到十载,损兵折将难以计数,而回乐一战只是败得最惨罢了。 也正因如此,李曜只得无奈地压下心中的怒火,给予这三个败军之将一次挽回颜面的机会。 毕竟高处不胜寒,现在地位超然的她,也必须学会权衡利弊,多多考虑个人的政治利益得失了。 不过,这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李神通三人得以最早逃脱,只因他们的坐骑都是千里神骏,跑得比谁都快,十万唐军尽没的消息,要不了多久就会传播开来。 所以,李曜为了赶在诸军接触溃兵之前对突厥大军发起进攻,待李神通三人一出发,便立刻升帐点卯,号令众将集齐人马准备出战,并与李靖达成了共识,各自撤走盐州和灵州交界处的驻军,给突厥留出一片防务的真空地带。 一个时辰之后,三十万唐军如同潮水一般,滚滚向西汹涌而去。 而与此同时,颉利可汗的大帐内,却是吵声一片。 一个身材雄壮、虬髯戟张的大汉,冲着站在对面的执失思力咆哮道:“我部近来死伤的勇士比过去十年还多,你这个杂种却阻我杀敌报仇,依我看,一定是因为你身上流着汉人的血,所以才会一味护着他们!” 执失思力生平最恨别人骂自己“杂种”,不由气极反笑,语气轻蔑地还击道:“骨咄禄,打败你的人是护国公主和李靖,你根本没能耐没胆量找他们报仇,所以只敢拿手无寸铁的俘虏发泄一下,哈哈哈……还真是可怜得紧!” “小子讨打!” 骨咄禄特勤暴跳如雷,突然跨出一步,抡起钵大的拳头朝执失思力的脑门砸去,执失思力毫不畏惧,撸起袖子准备迎击。 眼看两人就要扭打起来,颉利可汗终于忍无可忍,猛地一巴掌拍在案上:“够了!” 骨咄禄特勤急忙收手,愤愤地退回原位,颉利可汗凝视着他,厉声道:“骨咄禄特勤,本汗知道伦特勤是你最亲密的兄弟,对于他的死,本汗也感到非常难过,但凡事应以大局为重,不要像头蠢熊一样,脑子里只知道打打杀杀!” 骨咄禄特勤被教训得不敢抬头,拜伏在地道:“骨咄禄知错了,请可汗恕罪!” “你知错就好,快起来吧。” 待骨咄禄特勤站起身,颉利可汗向坐在下首的突利可汗问道:“什钵苾,此次击败唐军,不知你那里收容了多少俘虏?” 突利可汗微笑着伸出五根指头,得意地答道:“五万。” 此言一出,帐中不少人立马欢呼雀跃起来,而颉利可汗的面色却刷地沉了下去。 由于交战地点距离突厥中军驻地比较远,而唐军又败得太快,颉利可汗派去参战的骨咄禄特勤和执失思力两部人马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热身,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因此,颉利可汗并不知晓唐军的规模,怎知这俘虏的数量竟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而令他生气的是,突利可汗探查到敌情,居然独自率军出击,不声不响地取得一场大胜,然后还独自包揽了所有的战果,要说他这个侄儿没有窥视汗国大可汗之位的野心,只怕连草原上的小屁孩都不信。 想到这里,颉利可汗眼神一动,肃声道:“我军赢得一场大胜,这本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是我们消灭的不过是唐军一支战力孱弱的偏师,形势对我军依然不利,是以本汗决定派人与唐朝议和,而这五万唐军战俘正是我们用来谈判的筹马。” 突利可汗笑容一僵,警惕地问道:“三叔的意思是……让我把俘虏还给唐军?” 事实上,回乐一战是由是由契丹俟斤大贺摩会发起的,突利可汗与骨咄禄特勤、执失思力所发挥的作用相差无几。 但在突利可汗的眼里,大贺摩会不过是他的一个奴隶,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把对方的功劳和战利品统统据为了己有。 而且,突利可汗还有着自己的小算盘。 早在两年前,他曾听从妻子淮南公主的建议,向结拜兄弟李世民要了一批粮种,到得如今,他已在自己的领地内成功种出了粮食,只是懂得农耕的奴隶数量实在太少,一年的庄稼收成还不够填饱一百帐部民的肚子,如果他能把这些汉人俘虏带回自己的领地,开垦出成倍的农田,那么他的实力必会猛增。 颉利可汗的脸上全无表情,只是冷冷地道:“没错,如果你没有夸大其词的话,这五万俘虏统统都要交出来,本汗不但要用他们来换得一条返回草原的通道,还要换回那些身陷敌营的儿郎。” 突利可汗刚想说一句“会不会太多了”,坐于他身侧的阿史德部俟斤那真忽然激动地说道:“可汗英明!如果唐朝皇帝同意换俘,让我部儿郎回归草原,那真愿以长生天的名义起誓,将来我阿史德部的兵马,可随时随地听从可汗的召唤和调遣,绝无半句怨言!” 颉利可汗对阿史德那真含笑道:“俟斤放心,本汗已经考虑好了,用两万战俘的性命来逼迫唐军放行,剩下的用来交换俘虏,我们吃点亏,以二换一,想来那老皇帝和护国公主定会接受的。” 突利可汗还想再说,颉利可汗已然再次开口道:“既然诸位没有意见,却不知何人愿为使节?” 执失思力出列道:“思力愿往!” 颉利可汗颔首道:“很好,那就劳烦执失俟斤即刻前往五原,向护国公主传达本汗议和之意。” “思力定不辱使命!” 执失思力应声而退,突利可汗终于说上了话:“三叔,能否让侄儿留一些……” 话犹未毕,一名附离突然心急火燎地跑进大帐,扯开大嗓门,高声道:“禀报可汗,唐军倾巢而出,正朝着我们大营杀来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阵前谈判 草木稀疏的荒凉山谷里,密密匝匝排列着牵马等待的唐军骑兵,各个满身尘土,肃然而立,宛如一尊尊具有鲜活生命的兵马俑。 白于山位于盐州东南,其最西端距离五原城不过三十余里,快马加鞭之下,李神通、窦琮、钱九陇及其所率的三部轻骑,只用了一个多时辰,便抵达了山中的军令指定地点。 不知不觉,巳时已过大半,眼看日头渐高,谷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三名背插靠旗的骑士直奔而来,“兵马俑”有如波分浪裂一般,迅速向两旁让出一条通道。 “玄戈将军、左屯卫中郎将何在?” “右屯卫大将军、左卫中郎将何在?” “苑游将军、左府中郎将何在?” 三名骑士跳下马,便各自高声喊出了两个军职名号,李神通、钱九陇、窦琮以及另外三人纷纷循声来到呼唤者的面前,并依次从对方手中接过各自的军令。 由于是临时借兵,李神通三人并不熟悉各自的队伍,所以他们身边都有一名熟悉队伍的将官充当协助指挥作战的副手。 看罢军令,李神通从怀中取出护国公主交给他的舆图,然后小心翼翼地搭在马鞍一侧,窦琮、钱九陇等五人立时围了上来。 原来护国公主引颉利可汗前往她所预设的主战场,方才向此间三支人马送来了任务。 依照舆图上的标注,李神通与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的任务地点最近,主要负责袭扰突厥军阵的右翼,而窦琮和左卫中郎将牛游的行程相对最远,需得小心翼翼绕开战场,在突厥大军后方营救唐军战俘,至于钱九陇与左府中郎将薛万备,则负责牵制回援俘虏营的突厥人,可谓是分工明确。 等众人对任务内容表示再无疑问,李神通收起舆图,见窦琮神色有些不对劲,忙不迭地对他和钱九陇抱拳道:“我等戴罪立功的时候到了,孤只希望此战过后,还能再见到二位。” 窦琮、钱九陇话不多说,恭谨地还礼道了声“淮安王保重”,便与李神通振臂一呼,各自率军奔赴目的地而去…… …… …… 盐州以西二十里处,龙游原。 两军正面相迎,在平坦宽阔的土塬上紧锣密鼓地摆布阵势。 彼此对望,视野所及之处,旌旗如云,人海如潮,无边无涯,场面极为雄壮。 列阵方定,鼓角渐息,唐军一方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吼声,直教人震耳欲聋。 只见一具装甲骑手携小旗驰出中军大阵,临近突厥阵前一箭之地,战马忽然人立而起,希聿聿一声长嘶,碗口大的前蹄高高腾空,再重重踏在地上,溅起一大股轻尘,马上骑士昂首挺胸,稳如泰山,喝彩声登时响彻云霄。 突厥人崇尚武勇,一众突厥大酋们正情不自禁地发出类似“人如虎、马如龙”的赞叹,然而那骑士却突然一挥小旗,遥指突厥阵中一面巨大的金狼头白牦大纛,发出了清亮而高亢,甚至还带点少女稚气的声音:“颉利可汗,可敢到阵前与我一见!” 颉利可汗呆愣了一下,再定睛仔细望去,看清李曜那外罩重甲都难以掩藏的纤细身段,不禁愕然道:“这……就是当年槊杀诘鲁的护国公主?” 伴骑在颉利可汗身旁的执失思力,应声道:“是的,可汗莫被这护国公主的外形骗了,思力听闻她不仅天生神力,射术亦堪称天下无双,曾经在两箭之地以外伤人性命,若无唐军此番行动,思力本该奉命议和,还请可汗留在阵中,让思力与之会面。” 颉利可汗浓眉一挑,正色道:“如果她是真的护国公主,你教本汗临阵怯场,岂不是天威尽丧,颜面扫地!” 执失思力略一思索,又道:“可汗就装作不通语言,由思力来充当译官,我们一起去见她,如此总可以了吧?”说罢,大义凛然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颉利可汗颔首道:“好吧,既然你如此为本汗安危着想,那我们就共同去会一会这位护国公主。” 李曜扶鞍伫马,见对面半晌没有动静,正思量自己是该出言激将颉利可汗,还是摆个耀武扬威的姿势鼓舞已方士气,突厥阵中忽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呼声,颉利可汗在一名身着华丽铠甲的年轻酋长的陪伴下,策马飞驰而出。 李曜犹自打量着止步于五十步开外的两人,执失思力已用标准的河洛官话,字正腔圆地问道:“敢问女将可是唐护国明昭公主?” “正是!” 李曜点了点头,笑道:“我又没带弓箭,可汗未免太小心了吧。” 此言顿时引发一片哄笑。 颉利可汗与执失思力见对方不似作伪,于是又靠近了一些。 颉利可汗看到李曜带着兜鍪面甲,唯露出一双星辰般漂亮的眸子,不禁心中一动,用突厥语对执失思力说道:“你快告诉她,本汗要看到她的脸才会相信她是真正的护国公主,否则没甚么好谈。” 李曜耳力了得,把对面的窃窃私语听得真切,冷哼道:“不用劳烦这位头领饶舌,我统统都听得懂。” 说着,她抬手将呲着獠牙的猛虎面甲摘下。 只一眼,颉利可汗的目光就挪不开了。 作为草原上至高无上的大可汗,他身边从来不缺细皮嫩肉的佳丽,比如可敦义成公主就是一个风韵姿容皆不同凡响的绝色美妇……只不过中原女子通常都是娇弱不堪的,像护国公主这种分明长得国色天香,眉宇间却透着一股不输于任何草原儿郎的勃勃英气,他还从来没有见过。 而执失思力虽然也看得怦然心动,但省起护国公主的可怕本领,瞬即就恢复了冷静,眼见护国公主的柳眉渐渐竖起,赶紧朝颉利可汗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颉利可汗惊觉失态,连忙收起刚才的猪哥相,旋即摆出一副可汗该有的威严架势,正容道:“两国交战,本汗就不和公主拐弯抹角了,只要你军让开一条道,放我们返回草原,本汗可以立刻交还两万俘虏……” 李曜呵呵一笑:“两万?可汗当我耳目闭塞了么?” 颉利可汗心中一紧,面上却全无表情:“你想怎样?” 因为时间太短,李曜其实也不清楚俘虏的具体数目,心思转了一圈,才道:“你若愿意释放全部战俘,我就答应放你们走。” 颉利可汗道:“难不成公主已经忘了你们还关押着我军一万多名勇士吗?” 李曜撇嘴道:“原来可汗还想换俘呀,但这也太麻烦了。” 颉利可汗心头泛起一阵冷意,说道:“你们中原人常说‘人命关天’,却不知公主这句‘麻烦’所为何来?” 李曜举鞭朝身后指了指,傲然道:“道理很简单,因为主动权在我军手上,而你们现在危如累卵,当然,可汗若是同意我的提议,我是绝不会食言的。” 执失思力忍不住插口道:“公主不考虑贵国俘虏的命运么?” 李曜又呵呵地笑了:“比起实现本朝荡平碛北的宏伟目标,那点牺牲又算得了甚么?” 执失思力看到李曜笑得灿烂的样子,只觉如坠冰窟,浑身上下无比冰凉,很想痛斥对方冷血无情、心如毒蝎,但一想到突厥近年来的恶劣行径,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而颉利可汗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他长这么大还从未有谁敢这般盛气凌人地跟他讲话,让他对护国公主的好感只维持了小半刻时间就烟消云散了,不由恼羞成怒:“你开出的条件,本汗根本没法答应!” 李曜淡淡地道:“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既然可汗不肯接受,那我们就在此地一决胜负,如何?” 颉利可汗咬牙切齿道:“如你所愿!” 谈判破裂,颉利可汗一回到阵中,立刻唤来一名心腹卫士,表情狰狞地道:“你速去传令突利可汗,叫他立刻把所有俘虏都处决了,不准留下一个累赘!” 第三百四十七章 龙游原之役 鼓噪震地,烟尘冲霄,武德九年九月十二日这一天,一场恢弘浩大的战斗打响了。 近十万突厥铁骑如同海潮涌浪般扑向宽逾数里的唐军战阵。 骨咄禄特勤领衔的五千附离各个人马披甲,仿佛快速移动的铁浮屠,紧密地排列在整个骑阵的最前方,伴随着雷鸣般的马蹄声,看着气势极为骇人。 而身处另一方的唐军则整齐排开,严阵以待。 站于首列者,皆是手持大盾、浑身覆盖铁甲的魁梧大汉,他们暴露在铁面之外的眼睛里,几乎看不到任何惧意,这些敢于直面来敌的唐军士兵,无一不是久经沙场之辈。 号令齐鸣,重步兵身后的弓手们纷纷举弓后仰,以无比娴熟的箭术抛射铁浮屠后方那些未着具装的普通骑兵。 弓弦响动,箭矢呼啸,突厥骑阵中惨叫声顿时此起彼伏,不断有人跌落马下。 只是片刻工夫,唐军弓兵已经完成了数轮射击,随着一声号令,弓兵们拾起地上的长兵器,摇身一变成了枪兵矟手,与手持大盾的排头兵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带刺铁墙。 与昔日匈奴、柔然等草原霸主侧重对敌实施中远距骑射的骚扰战法相比,突厥人更加大胆彪悍,为了最大限度地提升骑射的命中率和杀伤力,通常只有抵近至二十步以内才进行射击。 但附离统领骨咄禄特勤明显有些迫不及待了,他发现护国公主为了方便观察战况,并没有拉下兜鍪面甲,当即松开缰绳,以腿控马,取出牛角强弓和破甲箭,连发三矢,羽箭穿越枪林间隙,直冲目标那一张漂亮脸蛋飞去。 “铿——!” 电光火石之间,宝刀倏然出鞘,寒光闪动,铮铮作响,三支利箭俱被李曜看也不看地劈开,旋即收刀入鞘,就连余光都没有往突施冷箭之人的方向瞥上一眼。 骨咄禄特勤先是略微一惊,但又见护国公主竟如此无视自己,只觉他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待其他突厥骑兵对唐军完成了骑射攻击,便一磕马腹,腾空跃过盾墙,径自杀向了唐军帅旗。 紧接着,其他突厥重骑也冲锋而至,唐军将士的反应动作似乎完全出自本能,重甲步卒奋力抵住盾牌,枪兵矟手拼命向前戳刺,一时间枪槊交接,铁蹄践踏,直杀得火星四溅,血肉横飞。 面对突厥人一浪接一浪几无休止的持续冲击,唐军战阵原本整齐的阵列,就像水面上起伏的波涛,不断扭曲变形。 李曜两道目光沿着双方兵马交锋之处徐徐扫过,忽然停在骨咄禄特勤的身上,就见对方狂舞铁槊,如同铁铧犁地,在刀枪丛林之中,硬生生地开辟出一条坦荡血路。 李曜见此情形,不由想起作战表现同样勇猛的俱俭特勤,抬手一指,问向左右:“谁识得他?” 刘季瑶立即回应道:“依此酋的甲胄饰物来看,应是颉利可汗族弟骨咄禄特勤。” 兰韶英也接口道:“韶英听说骨咄禄极其残暴嗜血,凡是被他攻掠之地,常杀戮一空,妇孺无遗,就算是突厥人,亦将其视作一个异类,而此前被贵主以巨石击杀的伦特勤,正好是他的亲兄弟。” 李曜眸里闪过一丝寒芒,点头道:“如此说来,那此人便留不得了。” “让开!” 兰韶英和刘季瑶还未醒过味儿来,李曜已然喝退挡在自己身前的一排侍卫,随后狠狠一夹马腹,青海骢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就往前方冲去。 骨咄禄特勤左劈右扫之际,下意识地朝前方一看,乍见唐军女帅竟敢主动上来迎击,不惊反喜,面带狞笑地将手中铁槊舞得好似风车一般,又是一通大杀特杀,将两骑之间扫荡一空。 李曜催马驰突,迅速与骨咄禄特勤杀在一起。 槊锋相撞,猛然发出一记金铁交鸣之音,骨咄禄特勤浑身一震,只觉有一股大得离谱的劲力直透自己的五脏六腑,不由夹住马腹,勾紧铜镫,他整个人这才没有弹出马鞍。 李曜也觉惊奇,这世间居然有人能接住她的一击,可见骨咄禄特勤的力量远在秦琼、尉迟敬德之上,但彼此间的血海深仇,已断然不许她让此暴徒存活于世。 战马交错而过,当两方回转之后,骨咄禄特勤血贯瞳仁,“啊”的狂叫一声,又挺起丈八长槊,拍马冲向了李曜。 他身为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勇士,为了给自家兄弟洗刷耻辱,即使明知难敌对手,也必须死战到底,岂能畏敌而逃? 转眼间,两马再次相交。 “嘭!” 骨咄禄特勤一槊刺空,而李曜的槊锋则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兜鍪上,发出了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 李曜提缰驻马,回头看去,只见骨咄禄特勤仍坐在马背上,长槊也仍在其手中,但那面甲边沿却已鲜血狂流,随即这员突厥猛将的身子晃了晃,便栽下马去,再也没了动静。 很快,一颗赤面髯须的头颅被高高挂在唐军帅旗旁边,唐军主帅阵斩威震草原的骨咄禄特勤,并将其枭首示众,艰苦奋战中的唐军因之士气大振,尤以那身处最前线的百战老卒最为亢奋,竟不约而同地齐齐大吼一声,义无反顾地持盾向前疾冲数步,顿时把那些迎面冲来的突厥轻骑撞得人仰马翻。 颉利可汗看得目眦欲裂,恶狠狠地下令道:“通知斛特勤、统特勤出击。” 数以万计的突厥铁骑迅速汇成两股巨大的洪流,朝唐军的两翼发起了冲锋。 李曜见颉利可汗出牌,马上发出一道针锋相对的命令:“传令左军薛万彻、右军冯立各领五千铁甲精骑迎击当面来敌。” 蹄声轰鸣,鼙鼓大作,两支养精蓄锐已久的唐军甲骑扬鞭催马,从步兵大阵的左右两侧汹涌奔出。 此时唐军还没有普及陌刀,为了制衡突厥骑兵凶猛无比的冲锋,通常会采用三叠阵,即是一种集成了魏晋的车阵、两汉的步阵、北朝的骑阵特点的战法,车步骑之间可以相互卫护,因此很难被骑兵正面击破,但穿越而来的李曜显然对古代战阵没有太深入的研究,她的应对办法很直接很粗暴,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骑兵去硬撼敌骑。 尽管骑术方面,中原骑兵不如马背上长大的突厥人,但中原文明的精良装备,却可以抹平两者之间的战力差距。 疾驰之下,转眼间两方人马狭路相逢,仅一轮冲锋,就卷入了惨烈的肉搏战之中。 作为当下唐军与突厥的主战场,“龙游原”两侧各有一条弯曲形似游龙的沟壑,使得正面交战中的两军骑兵很难迂回攻击对方的肋部,但龙游原的一端与白于山之间还连着一块狭窄的台塬,于是就在两方骑兵战得旗鼓相当之时,期盼着立功赎罪的李神通率领三千轻骑突然从这块台塬上一冲而下,如同一把利刃,无比凶狠地切进了突厥右翼的骑阵,一举打破了战场上的平衡。 小半个时辰过后,遭受夹击的突厥骑兵终于支撑不住,被唐军杀得四散而逃。 眼见已方一翼被唐军轻易折断,颉利可汗气得暴跳如雷,可他刚打算派预备队去挽回不利的局面,突利可汗却派飞骑给他送来了一个军报:“报告可汗,我军大营遭到唐军袭击,俘虏趁机暴动,以致守营的契丹部和奚部被当场击溃,突利可汗率众前去剿灭,但受阻于一支极为凶悍的骑兵,死伤非常惨重,希望可汗立刻派兵增援!” 颉利可汗听罢这个消息,急火攻心,一口老血陡地喷了出来,左右近臣大惊失色,纷纷围上去扶住颉利可汗摇摇欲坠的身子。 颉利可汗面如死灰地看向执失思力,艰难地道:“本汗……由你来……”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三百四十八章 伏尸千里 “可汗!可汗!可汗……” 颉利可汗不省人事,围在他身周的几名近臣一阵呼唤无果之后,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执失思力,显然都在等待他的反应。 因为在场的所有人当中,只有执失思力具备指挥大战的能力,尽管颉利可汗未把话说完,但他的意思却已再明显不过。 执失思力沉吟片刻,忽然目光一动,招手唤过颉利可汗的一名心腹卫士,附耳对他低语一番,这卫士听罢点了点头,马上就带着一群附离排成一圈人墙,将颉利可汗和执失思力一并围得严严实实。 颉利可汗帐下诸多臣僚正不明所以,就听得执失思力在人墙中肃声说道:“可汗只是太累了,歇息一阵便好,值此汗国危难存亡之际,但请诸位莫要走漏风声,若有扰乱军心者,别怪我手下无情!” 随后,执失思力以颉利可汗的名义发布了第一道命令:“通知突利可汗莫管营地,即刻向中军靠拢。” 汉臣赵德言听了眉头一挑,疑惑不解地道:“执……可汗,眼下胜负未分,这般弃营之举,岂非资敌?” 执失思力一直很排斥赵德言,认为这位前隋郡丞利令智昏,喜好弄权,做事不切实际,只会夸夸其谈,所以他懒得解释,继而又下达了第二道命令:“传令苏农林哥率部助战统特勤,务必凿穿唐军右翼!” 赵德言自投突厥以来,深得颉利可汗重用,如今担任“热汗”一职,负责厘整班次与察举非违,此刻他见对方竟然不理睬自己,顿时面色一沉,抬脚就要挤进人墙与之当面辩驳,却忽然被粟特胡臣康鞘利挡住了脚步,不由冷声问道:“康公拦我作甚?” 康鞘利微微倾身,用汉语对赵德言低低地说道:“执失俟斤暂代可汗行事,康某都未曾表态,岂能轮得到卿来干涉?” 康鞘利乃突厥汗国胡臣魁首,历仕始毕可汗、处罗可汗、颉利可汗,连阶累任至“安禅具泥”,掌管突厥民政与军需补给事宜,位同中原王朝宰辅,无论是资历还是职权,都比赵德言高上一筹,赵德言为之气结,只得悻悻退至一边。 随着执失思力的一道道命令传向突厥诸部人马,唐军很快感受到了敌方战术改变带来的巨大压力。 一名背插靠旗的骑兵打马奔到中军帅旗前,禀告道:“报大总管,左军甲骑追歼溃兵遭受猛烈反击,倾全力也难进跬步,请求大总管调兵助战!” 李曜略一思索,下令道:“传令左骁卫将军马三宝领骑官军五千轻骑速去增援薛万彻部。” “遵命!” 前一个骑士刚刚掉转马头,又有一骑飞驰而至:“报!突厥骤然增兵左翼,天节军甲骑寡不敌众,已渐不能支!” 李曜脸上闪过一丝讶然,她没料到颉利可汗能这么快就稳住了阵脚,只道是自己低估了对方的能耐,但随即神色又恢复了平静,回应道:“命天节将军冯立迅速率部退回右军阵后整顿人马。” 她想了想,又唤来一个亲兵,吩咐道:“传令,井钺将军刘弘基率部于右翼迟滞敌军,切记保持紧密阵势,放敌缓慢通行。” “遵命!” 待传令兵们离去,李曜望见突厥骑兵对唐军前阵发起的攻势渐渐陷入停滞,并拔马回转准备再次冲锋,当即举鞭指向前方,扬声道:“传我帅令,马上擂鼓,前军、中军一律闻鼓而进,凡有退后者,无论将卒,皆斩无赦!” 随着这位女帅一声杀气腾腾的号令,百面战鼓猛烈擂响,二十万唐军将士踏着鼓声的节奏,奋力向前冲杀,陷于缠斗中的突厥骑兵狂吼着拼命挣扎,但无奈势单力薄,很快便落下战马,被汹涌的人潮彻底吞没。 “报!唐军大举反击,白霫、拔野古、同罗、仆骨等四部攻势受挫,伤亡渐重。” “传令诸部与敌军拉开距离,迅速返回本阵,切记不可恋战。” “报!热寒特勤身陷敌军重围,因救援不及,不幸战殁!” “传令,及失特勤接管热寒特勤部众,尽快与其他诸部人马会合。” “报!斛特勤已收拢完残部,出战的一万薛斛部战士,只余三千五百多人。” “传令,斛特勤率部加入突利可汗的后军休整待命。” “报!唐军左翼又添数千新援,莫诃友吐屯臂、腿中箭,已无力再战。” “命苏尼失特勤率部牵制唐军左翼骑兵,命执失部向中军靠拢。” 紧急军报流水般地传到突厥近臣们的耳朵里,令他们神经几乎紧绷到了极点,诸如赵德言、康鞘利、曹般陁等人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地团团乱转,唯有人墙内的执失思力是个例外,无论压力有多大,即使听到自己亲兄弟负伤的消息,他也依旧保持着冷静的头脑,根据战况的变化,不断采取相应策略与唐军周旋抗衡。 俗话说,打顺风仗易,打逆风仗难,虽然唐军始终占据着上风,但亲眼见到突厥井井有条的应对措施,不止是李曜、冯立、薛万彻、马三宝、刘弘基等唐军将帅,就连小小年纪的将门之女刘季瑶都瞧出了异样,忍不住对李曜说道:“季瑶觉得眼下突厥这番布置和行动,绝非那有勇无谋的颉利所为,定有精通兵法韬略的能人为其出谋划策,只怕我军最后的战果难以达到预期啊。” 李曜听了只淡淡一笑,胸有成竹地道:“我当然不信颉利能有此等本领,但彼之进退皆操于吾手,即便你口中那位能人堪比韩信再世,也不会有任何扭转大局的机会了。” 刘季瑶很老人气地叹息了一声,劝诫道:“此战关乎本朝国运,贵主可千万别轻敌呀!” 一旁的兰韶英终于看不下去了,突然用鞭杆末梢敲了一下刘季瑶的兜鍪,竖眉嗔道:“贵主用兵如神,算无遗策,迄今未尝一败,何须汝等小女儿家来指点!若再扰贵主心神,休怪我收拾你!” 刘季瑶被她一通教训下来,顿时偃旗息鼓,把嘴巴闭得严丝合缝,一时间不敢再说话了。 这一段小插曲过后,统特勤所率的胡部铁骑已经沿着龙游原的一侧深沟冲过了唐军最右端的阵列,只要稍微知晓一点兵事的人都看得出来,唐军主帅这是“虚留生路”,有意迫使突厥全军从此处险地经过,但战场上的劣势已转为败势久矣,突厥诸部为保存自身实力,都希望自己能先行一步逃离这个形如炼狱般的血腥之地。 当然了,抱有这种念头的人,自然也包括了代替颉利可汗指挥战斗的执失思力,当莫诃友带领执失部来到可汗大纛附近,执失思力二话不说,立刻解散人墙,亲自率部护着颉利可汗、康鞘利、赵德言等人,几乎是跟在突围的第一梯队身后冲出了战场,其逃意之果决,逃跑之迅速,直教后来者甘拜下风。 中原王朝面对草原游牧部落,如果没有给予对手重创,胜利将变得毫无意义,眼见突厥的指挥体系已不出所料地自行瓦解,李曜忽然“呛啷”一声拔出宝刀,指着溃如山崩般的逃亡大军,冷冷地道:“传令诸军主将,各自所部兵马斩俘未及一万,将不计功,兵不叙勋!” 此令一出,龙游原上的唐军全部行动了起来,群情鼎沸地冲向突厥溃兵,顿时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哀嚎声响彻四野。 李曜则一马当先,率领中军精骑急追颉利可汗的大纛,然而常有重拾胆气的悍卒聚阵阻挡,待将他们杀得鱼溃鸟散之后,与那追赶的目标却已渐行渐远。 时至黄昏,执失思力等人逃至一处看似无人扼守的地带下马歇息,期间颉利可汗从昏迷中醒来,得知全军已然大败,不由分说,就要拔刀斩杀执失思力,康鞘利、曹般陁等人见状纷纷上前劝阻,谁知此刻唐将李靖早已率军埋伏此地,黑压压的唐军突然从四面八方围扑来,颉利可汗率众血战至深夜,才突出重围,望北而走。 此后,李曜与李靖合兵一处,轻装简备,又继续奔袭了数个昼夜,从盐州长城一路追至阴山北麓,杀得突厥诸部伏尸千里,余者仓惶遁入漠北,方才罢手。 李曜伫马阴山,遥望茫茫草原,只觉心中荡气回肠,一腔热血久久难以平静:“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让突厥汗国灰飞烟灭,而这里的一切,最终都将归于华夏。” 第三百四十九章 凯旋而归 武德九年的秋冬季节交替之际,唐军取得龙游原大捷的消息,就像北来的风儿一般传遍了天下四海。 这一战,在关中道行军大总管护国明昭公主的带领下,唐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大破突厥,俘敌四万五千多人,杀特勤两名,斩首六万余级,缴获马匹十万,牛羊不计其数,并斥地一千二百余里,转眼将大唐版图拓展至阴山以北的诺真水一带,突厥诸部皆如惊弓之鸟,惶惶然向北迁徙,不敢再放马南牧。 而突厥汗国占据统治地位的阿史那、阿史德、执失、苏农四大蓝突厥部落经此惨败,损失了将近半数的精锐之士,至少十数年都难以恢复元气,以致碛北诸多饱受压榨之苦的突厥别部俱都变得不安分起来,纷纷暗中遣使向兵临碛北的护国公主进献礼物,并以此转达他们希望能够依附唐朝的意愿。 战后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李曜在诺真水汊的营地里先后接待了回纥、阿跌、思结、契骨等大大小小数十个部落的使者,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收礼收到手发软,直到皇帝李渊诏令她返回长安,这才通知诸军拔营起行,回归各自军府的所在。 当李曜凯旋而归的时候,已是隆冬时节,皇帝李渊思女心切,不顾天气严寒,亲率李唐宗室诸王及文武百官出城十里相迎。 因为此前关中连续下了数日的鹅毛大雪,人马行走起来异常艰难,朝廷为了避免影响唐军将士和出城迎接的君臣形象,已经事先组织大量人力清理掉了道路的积雪,于是长安附近的士庶百姓也借此出行便利之机,纷纷从四面八方涌至道路两旁,见到胜利之师得以归来,许多人都伸长了脖子寻找自家的亲族子弟,一时间伤感者有之,欣喜者有之,痛哭者有之,敲锣打鼓亦有之,真真是人间悲欢之态尽在其中。 当然了,大多百姓扶老携幼地跑来观望,其实只是为了一睹那护国公主的尊容。 对大唐的百姓们来说,今年可谓是一个多事之年。 先是天家发生巨变,太子、齐王横死宫中,就连硕果仅存的嫡皇子秦王也突遭贬黜软禁,随后天子扶持义女护国公主上台,引来朝野哗然,天下诟病,突厥趁机大举南下侵唐,而与此同时,天子再次做出惊人决定,竟让护国公主担任主帅,率领四十余万大军迎击突厥,尽管以前护国公主名声颇佳,知晓她文武双全的人也不在少数,但天下大多数人都很难接受这个由一介女流来决定大唐国运的事实,当相关诏书颁告天下之后,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百姓都是一片哀嚎,甚至有一些参战将士的家属为此提前做好了办理丧事的一应准备,怎知才过了一旬,居然就传来了护国公主在泾州全歼突厥先锋的捷报。 从武德二年到九年,突厥连续八次大规模入侵神州大地,唐朝的北方子民们用自己的血泪深刻地体会到了突厥骑兵令人胆寒的战力。 唐军获得一场斩俘上千的胜利,就已足以值得为世人称道了,如护国公主这般一次性歼敌两万的战斗,让不少聪明才智之士都怀疑这是有人故意夸大战果,可那关押在泾州的上万突厥俘虏根本做不得假,于是这条消息很快就得到了证实,进而使得人们几乎全然忘了此前还在唱遍大街小巷的那句“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纷纷把护国公主看作了一位可与平阳公主比肩的巾帼英雄。 然而,泾州大捷还仅仅是一个开始,没过多久又传来了更大的喜讯,说是突厥退兵,护国公主率军截击,先派重骑袭营,诱使颉利可汗派兵追击,随后护国公主在一个被她亲自命名为“落石硖谷”的地方再次击破突厥三万人马,之后双方鏖战数日,护国公主稳扎稳打,沿着盐州古长城布下坚固防线,颉利可汗见无任何可乘之机,不由心急如焚,为了挽回败局,决定毕其功于一役,遂与唐军在龙游原展开决战,护国公主在战斗中智计百出,勇不可挡,唐军将士众志成城,悍不畏死,以狂风暴雨之势,杀得突厥落花流水,一溃千里…… 至此,在天下人的心目中,这位护国公主的个人形象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许多百姓都将她视作上古女战神九天玄女转世,认为她一定拥有天人神通,不然很难解释这世间会诞生出如此深谙兵法且不似凡人的奇女子。 在道路两旁百姓们的跪迎中,李曜缓行至皇帝御辇前,翻身下马,英姿飒爽地抱拳行了一个军礼:“明昭拜见父亲!” 李渊快步走下御辇,举手虚扶,喜不自禁地道:“平身,此番大破突厥,明昭可谓居功至伟,朕当下诏庆祝三天,为天下无双的女英雄接风洗尘!” 李曜欠身含笑答礼:“明昭谢父亲恩典!” 寒暄一阵后,李渊向左右吩咐道:“给护国明昭公主备辇!” 很快,一辆华丽的凤辇停在父女二人身边,待李曜入座,李渊便登上銮驾,领着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明德门进入了唐都长安。 因为此战意义之重大,取得战果之丰硕,堪称开国之最,所以皇帝须在太庙举行献俘礼,禁军卫士将唐军俘获的俱俭特勤等数十名突厥贵族押出囚车,并按照地位高低,依次跪于太庙正门前。 在一众俘虏面前,李曜高举捷表,声音清亮地向李渊跪拜道:“大唐武德九年十二月初五,关中道行军大总管护国明昭公主李明真,率唐军将士与突厥颉利可汗先后战于泾州、灵州、盐州,皆大破之,斩首七万余级,俘敌六万余人,其中所获虏酋,谨献阙下请旨!” 早在班师回朝之前,李曜便派人向长安送来了奏章,希望李渊效仿周武王,将这些突厥贵族恩赦,以怀柔天下,李渊自是从善如流,当场颁下一道敕书赦免俘虏,并赐予他们官爵、田宅、奴婢,俱俭特勤等人各个感激涕零,向天子顿首谢恩。 献俘礼毕,在一片此起彼伏的万岁声中,李渊携李曜及宗室公卿一同回宫赴宴。 在这场宴会中,李曜被众文武一通敬酒下来,很快就喝了个酕醄大醉,不省人事了…… 第三百五十章 夤夜密谈 冬夜漫漫,几家欢喜几家愁。 冷月如钩,淡云如絮,寒风嗖嗖,吹动枯枝残雪,尽显凄冷孤寂之色。 在惨淡的月光下,李世民腰挎胡禄,一手拎着瓷酒壶,一手拿着雕花弓,望月独酌。 李世民眼神迷离,表情怅然若失,似乎陷入了某些难以自拔的思绪之中。 虽然李世民自认为武功赫赫,当世罕有俦匹,却不得不承认文治远不如他的大哥李建成,但凡有点远见的人,都很清楚他们二者之中,谁才是最适合担任天下大治时代的君主。 更重要的是,自平定“杨文干叛乱”之后,他的处境就急转直下,皇帝老爹也铁了心站在他的对立面,让李建成在皇权争斗中占尽了优势。 然而,前有北齐之兰陵王高长恭,后有北周之齐王宇文宪,功高震主的嫡皇子,无一落得好死……每思及此,他就不寒而栗。 现实已不容许李世民抱有侥幸,所以他才让那些把功名利禄全寄望于他身上的房杜等人运筹帷幄,献计献策,只为助他登上大唐天子的宝座。 至于明昭公主李明真,虽然对李世民有一定助益,而且姐弟间自幼关系亲密又无明显利益冲突,但幕僚们皆一致担心她会囿于亲情来破坏他们的计划,若不对其加以提防和控制,恐节外生枝。 结果事实证明,他这个好三姊果然在暗中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所以他才让房杜二人精心布局,设下天罗地网,使之身陷囹圄。 不过,李世民看到小时候最爱护自己的姐姐负伤昏厥,被关入黑牢,还有铁链枷锁加身,心里也是有些内疚的。 毕竟,李世民只需杀死两个亲兄弟,然后斩草除根,就必能晋全功。 当时他认为,等到父亲让位于自己,再将三姊释放出来,毫不吝惜地对她进行封赏,让天下人都把明昭公主认作他的头号同谋,到那时他的三姊肯定会与父亲一样,除了无奈认命又能如何? 所以,即便是最冷酷最没良知的长孙无忌,也从未考虑将他的三姊直接解决掉。 可谁曾想,他的一时纠结和轻敌,竟致事与愿违,满盘皆输。 早知会是这般结果,就算他狠不下心杀死三姊,也该废掉她的四肢,不给她留一丝反抗的机会…… 良久,酒水饮尽,只听“咣当”一声,酒壶突然间摔得粉碎。 李世民似醉似疯抽箭、张弓、搭箭、撒弦,出手迅如雷电,旋身捷如鹰鹘,一箭快似一箭,箭如疾风骤雨一般,向四周激射而去。 不知不觉,胡禄已空空如也,李世民搭上最后一支羽箭,将箭镞对准头顶上的一弯月亮。 弦声颤响,利箭呼啸飞出,李世民仰头看着深沉的夜空,高声吟诵道:“上弦明月半,激箭流星远……” 一诗未毕,李世民忽然眸光转向最后一支羽箭落下的方位,厉声喝问道:“谁?” “大王,是我。” 随着一声低沉的回应,黑暗的院墙角逐渐走出来一名身着皂衣的魁梧大汉,手中握着一支泛着幽冷光芒的细长物体,正是李世民射出的羽箭。 借着月光,李世民上下打量大汉一眼,立时认出了对方,原来此人是曾经担任前秦王府郎将的罗进成,遂不假思索地上前问道:“可是打听到了他们的下落?” 罗进成叉手行礼道:“我们查探至今,暂未发现诸子踪迹,但请大王少安毋躁,属下必会赶在朝廷前面,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李世民面上闪过一丝不耐,挑眉道:“那你夤夜犯险至此,又所为何来?” 当初,罗进成在太子妃郑观音面前谎报身份,从而将安陆王李承道骗出东宫,因此被处理案件的主官们列为杀害嫡皇孙和掳走其他皇孙的重大嫌疑人,如今唐朝各州县都张贴着罗进成的画像文榜,就连李世民也没想到他竟能潜入处于朝廷严密监视的宏义宫深处。 罗进成恭谨地答道:“属下不久前收到唐军内线送来的重要情报,可惜一直苦无办法面见大王,今日见百官庆宴,禁卫防备松弛,方才觅得良机到得此处,若有打搅,还请大王恕罪。” 李世民扫了一眼四周,用下巴朝渐行渐近的几点火光指了指,低声道:“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李世民和罗进成一明一暗地沿着墙根行走,转眼来到一处破旧的小院,确定四周无人,便齐齐翻墙而入。 这个院子本为李世民媵妾韦尼子的居所,由于他的身份从一个亲王变成了郡王,相应的妻妾品级和待遇也下降了不少,按照唐代职官之制,郡王的媵妾仅为从六品,若无子嗣,只得与其他侍妾混居一院,而韦尼子正属此类,于是这里就被闲置了下来。 李世民和罗进成进入主屋,没有点灯,只是打开一扇窗棂,让一道月光洒入屋中,待关好房门,二人在光圈中相对而坐,李世民便开口道:“现在你可以讲给本王听了。” 罗进成道:“根据内线的密告,属下以为,护国公主上表朝廷的战报有不尽详实之处。” 李世民不觉心中好笑,叹道:“这权力果然是人世间最奇妙的事物,没想到三姊竟也不能免俗!” 罗进成点了点头,附和道:“属下以前也觉得护国公主超然若仙,定是个不在乎权势得失的世外高人……” 李世民摆手打断道:“此处亦不宜久留,你尽快将实情细说端详。” “是。” 罗进成应了一声,有条不紊地讲道:“朝廷宣告天下的战报说护国公主在龙游原与颉利进行的那一场决战中,我军总共阵亡六万,但事实上,此战之前我军在灵州回乐曾遭遇过一场大败,这六万阵殁者至少有四万殁于那场惨败,并且还有五万之众沦为突厥的俘虏,经过我们的耳目调查,指挥此战的将领主要有三人,分别是淮安王、谯国公窦琮、苑游将军钱九陇,当时由于种种原因,他们未能按照军令如期抵达集结点五原城,而突厥人也已抵达他们通往五原的必经之路附近,他们三人担心自己与突厥大军发生遭遇战,是以决定率兵向回乐进发,以便配合我军主力人马攻击突厥后方,然行军不密,被突厥侦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以致全军覆没,后来就如军报上所述,逃至五原的三人担任奇兵为我军击破突厥立下大功,其中谯国公力战而亡,钱将军负伤残废,唯有淮安王相安无事。” 李世民听罢冷笑道:“三姊以一场大胜掩盖一场大败,不过是为了替他人消灾,聚敛人心,她知道谯国公、钱九陇曾经都是本王的支持者,性格又颇为自负,所以特意给此二人分派九死一生的危险任务,而叔父虽亲近本王,但在朝野中颇有势力,她定会予以照顾,如此一来,既可以解决掉本王的人,又能使得叔父对她感恩戴德,呵呵,端的是用心良苦呀!” 罗进成进言道:“大王,属下以为,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李世民眸光一动,说道:“这是自然,你明日便启程前往洛阳走一趟,把这个情报再对长孙无忌、杜如晦、房玄龄三人讲一遍,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罗进成抱拳道:“属下遵命!” 第三百五十一章 天辅国师 武德九年,十二月十五,清晨。 激昂的晨鼓声中,一轮红日光芒四射,从东方冉冉升起,照亮了殿宇宫阙。 东宫通往大兴宫的道路上,两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拉着一辆豪华马车徐徐向前行驶,车前由两名头戴折上巾、身穿武官襴袍的年轻女子纵马开道,而两列甲胄鲜明的骑士则手持枪槊,整齐肃然地护在马车的两侧。 马车在大兴宫的北门前缓缓停下,一名袅袅婷婷的小宫女姗姗走出车厢,然后站在车门旁,抬手掀起车帘,旋即现出一位清丽绝俗的女冠,头戴莲华巾,身穿青霓衣,手执一柄玉如意,风姿秀雅,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瑶池仙子。 李曜走下凤辇,抬眸望向巍峨的宫门上方,见到那“玄武门”三字,眸中不由闪过一丝黯然,但目光转瞬又充满了自信,向前踏出的脚步亦越发坚定起来。 宫门隆隆打开,一员顶盔贯甲的禁军武将朝她大步迎来,单膝一跪,抱拳拜道:“左监门卫中郎将刘世宝参见护国公主尊驾!” “免礼。” 李曜抬手虚扶他起来,问道:“二郎首次值守宫门,可还习惯?” 玄武门作为李曜以后进入皇宫的必经之地,为避免重蹈李建成的覆辙,她对宿卫玄武门的将卒进行了一场最彻底的大换血,而欠她一条命的刘世宝自然成了担任玄武门城门郎的最佳人选。 刘世宝恭敬地叉手道:“多谢贵主关心,臣能回京入职,不知羡煞了多少边将,岂有不习惯之理?况且能为贵主效力、为朝廷尽忠,实乃我刘世宝的莫大荣幸!” “那就好。” 李曜点点头,便领着兰韶英和刘季瑶两名女侍卫迈入门洞之中…… …… …… 今天是望日,只要没有请病假、事假,在京职事及不厘务的九品以上的官员,都必须临堂朝参。 大兴殿外,百官云集,李曜沿着殿阶拾级而上,不时浅笑点头回应那些向她施礼问好的官员。 护国公主摧破突厥,斥地千里,一举扭转中原与漠北的强弱格局,可谓功比卫霍,对于她成为本朝唯一临堂朝参的女子,绝大多数公卿都觉得理所当然,实至名归。 但同时又令他们感到叹惜的是,按照皇位世袭制和宗法制度,护国公主作为一个皇女,并没有继承大统的资格。 不过,如果退而求其次,只是掌管佐理军国大事之权,倒是没有太大问题,因为唐朝国家初创,当前的体制漏洞颇多,虽然女子不能封爵入仕,却没有彻底阻绝女子从政的途径。 为了让李曜得以正常参与朝政,老皇帝和重臣们经过一番激烈而漫长的研讨,找出了一个争议相对最少的法子,那就是利用李曜的出家人身份。 道教讲究阴阳平衡,认为男承天统谓之阳,女承地统谓之阴,男不能独生,女不能独养,男人女人乃是相依相存的关系,故其教义主张男女平等,而道教为大唐国教,护国公主又拥有御赐的玄门法师名号,于是继当年册封李世民为“天策上将”之后,李渊又重施故技,以星为名,如法炮制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头衔,特封明昭公主为“天辅国师”,并参照东宫制,允其暂代太子自置官属,以此表彰她的丰功伟绩,除了不能继承皇位以外,其他皆与储君无异。 随着一声“百官进殿”骤然响起,朝官们纷纷停止谈笑,从左右殿门依序而入。 其实今天李曜是第一次上朝,由于“国师”不同于后妃,临朝自然没有“垂帘”这档子事儿,再加上李曜严重缺乏古代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所以当她站在御案右侧,与众朝臣相视而立之时,竟是坦然自若,毫无拘束之态,直教不少人暗自称奇。 待满朝文武列班站定,宦官便开口传唱道:“圣人驾到!” 在悠扬的雅乐伴奏下,李渊顶着两个黑眼圈,晃悠悠地坐上了龙榻,百官齐齐躬身行礼:“臣参见陛下!” 李渊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才抬手一扶:“众卿平身。” 随即,他瞥见某些人在打量他的女儿,脸上登时闪过了一丝不悦,指着御案内侧一角:“来人,给明昭……国师看座。” 宦官置好绫锦蒲团,李曜一坐下,就发现自己被高大的御案遮去了视线,而下面的朝臣踮起脚尖也只能瞧见她头顶的玉簪和发巾,李渊斜倚在龙榻上,一脸满意地道:“这,就是你以后听政议事的位置了。” 李曜唇角微微抽了一下,欠身应道:“明真……谨遵父亲安排。” 李渊呵呵笑了笑,向内侍颔首示意,那宦官立马从袖中拿出一份卷轴,拉长了嗓子朗读道:“天辅国师护国明昭公主明真,慧能定谋帷幄,明可察秋毫之末,宜令听讼,在兹恤隐,自今以后,诉人惟尚书省有不服者,于显德殿上启,令明真决断。今若有固执所见,谓理不尽,然后闻奏,钦此!” 朝臣们听罢面面相觑,神气古怪,竟无一人愿意发表看法。 这一道敕令,只要不是聋子,在场的人都听得出这是皇帝又向护国公主放权了,而且他们也全都看得出这位老皇帝已经失去了一国之君应有的精气神和使命感。 不过朝臣们却不得不服太穆皇后生养孩子的本领,儿女个个都是人中龙凤,现在就剩一个嫡女都可以把皇帝、太子所有的活儿全干了,而且还干得很不错。 所以他们除了无语,还是无语…… 良久之后,御案下方一道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大殿的宁静:“明真有奏!” “请讲。” 李曜手持笏板,侧身道:“明真曾闻谚云‘黄河百害,唯富一套’,自汉时起,河套即为水草丰美、耕桑之沃土,然武德初,朝廷以‘此地绝远,先属突厥,交相往来,吏不能禁’为由,废置当地州县,绝其烽燧城郭,强迁百姓寄居于灵州,致使灵、夏以北门户大开,北狄长驱直入,几番威胁关中,而今突厥势力渐衰,碛北人心浮动,已再无南下之力,是以明真建议,在河套复置丰州及其下辖九原、丰安、永丰三县,徙百姓回返故土,恢复当地屯垦畜牧之业,此外还应在丰州以东,诺真水以南,紫河以西,榆林以北,此方圆千里之地设置州县,移军民戍边屯田,以固我大唐新土!” 李渊捋须沉吟片刻,忽然叹了口气:“当年突厥强盛,汝兄建成兵屯北疆,颇多艰险,故朕才同意废置此州,能收复这偌大一片土地,说起来都是明真的功劳啊。” 他说着,又看向群臣,朗声问道:“众卿对此怎么看?” 朝堂之下,登时响起一片整齐的回应声:“臣等附议!” 李渊和颜悦色地对李曜说道:“好!那朕就准奏了,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突厥残威犹在,此二边州毗邻碛北,须得派遣两位智勇兼备的英才担任都督才能保得这一方平安,却不知明真心目中可有合适人选?” 李曜颔首道:“回禀父亲,二人皆已在殿外等候。” 第三百五十二章 大唐之志 “宣,右卫将军韦云起、右屯卫将军史大奈进殿!” 随着宦官的一声声唱名,两名武官并肩从殿门口向御案走来。 左边一人虽然苍老,身材也略显干瘦,但行姿挺拔,面相英武,目光锐利,举手投足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正是出身京兆韦氏的一代名将韦云起。 而另一人年约四旬上下,生得膀大腰圆,浓眉阔口,目若铜铃,一把卷曲的虬髯几乎盖住了他的半张脸,走起路来沉重有力,在地板上制造出声声闷响,令人有如见熊罴之感,显见就是为大唐屡立功勋的突厥族将领史大奈。 待韦云起、史大奈拜揖礼毕,李渊向二人微笑着说道:“两位将军在北方早已久负盛名,皆是通晓突厥内部事务之人,方才国师奏请复置河套及榆平之地的州县,朕已同意,却不知二卿可有相应的安定边疆之策?” 话音刚落,韦云起便慷慨激昂地开口答道:“臣闻突厥颉利败遁碛北之后,不知稳定人心,竟还纵容汉家逆臣赵德言等人乱政,以致回纥、延陀等部先后举义反抗突厥,兵法有云‘欲取之于势,则须识之于势,以利已之力困敌人之力’,故此臣以为,朝廷应尽快遣使招揽举义诸部首领,对其予以大力支持,而河套和榆平若经营得法,必然物殷俗阜,诸如兵甲粮草等军资,只需就地取材,即可供应举义诸部所需,如此不出数年,扫清北患之大事可成矣!” 李渊抚掌赞道:“昔闻韦卿曾孤身赴北借兵破胡,朕对此甚感惊奇,如今看来,果真名不虚传!” 当初,雄心勃勃的隋炀帝杨广刚登大宝,正乘龙舟游玩江都,乍闻契丹南下进犯天朝,不由龙颜大怒,遂派遣平日充当突厥语翻译的通事谒者韦云起前去讨伐。 韦云起单枪匹马来到突厥,凭着隋炀帝的诏书和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向启民可汗借到了骑兵两万,可这些突厥人军纪散漫且毫无斗志,于是韦云起将全军分成四路,每路再分为五营,每营相距一里,规定闻鼓声而行,闻角声而止,无公事不得驰马,三令五申,击鼓而发,违令则斩首示众,自此突厥将卒见到他都是膝行莫敢仰视,唯他马首是瞻。 而后,韦云起率军进入契丹领地,为了打契丹人一个出其不意,派突厥人谎称到辽东柳城与高句丽人交易,契丹人不疑有他,对突厥骑兵未加防备,韦云起趁机发起攻击,一战平定契丹,俘斩四万余众。 尽管大隋王朝像昙花一般,国祚仅维系了三十八年就结束了,但名将辈出,猛将如云,而在这些璀璨的将星之中,韦云起虽不及杨素、史万岁、韩擒虎等不败之将那般震古烁今,可他创下的这般传奇功绩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韦云起行揖道:“陛下谬赞,前朝功名皆已是过眼云烟,臣惟愿立功当下,为大唐的江山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卿忠心可嘉,朕甚是欣慰。” 李渊微笑着朝韦云起点了点头,又目光炯炯地看向史大奈,亲切地问道:“史卿是否还有高见?” 史大奈原姓阿史那,出身突厥王族,早年随父迁居中原,后来襄助李渊起事,成为开创大唐的元从功臣之一,这才被李渊赐姓为“史”,因为他性格惇固,遵礼仪,守信义,对大唐忠心耿耿,是以李渊一向对他颇有好感。 史大奈突然单膝跪地,两手“啪”地一声,向李渊抱拳道:“大唐之志所指,即为臣长刀所向!” 他这话虽短,但却铿锵有力,尽显大丈夫豪迈本色。 李渊听罢,果然精神一振,激动地从龙榻上长身而起,走到史大奈面前,亲手扶他起来,看着史大奈和韦云起两人说道:“二卿所言,深合朕心!丰州、榆平非二卿无可任者。” 于是,李渊当场任命韦云起为丰州都督,另新置胜州,下辖榆林、河滨两县,由史大奈担任胜州都督,并诏令此二将全权负责选址营建大唐东起岱海,西抵狼山的漫长边境线上的烽燧戍堡,以便作为未来唐军北伐突厥的前哨据点。 待得韦云起和史大奈二人壮怀激烈地退了下去,刚奉诏回朝担任兵部尚书的李靖出班奏道:“陛下,臣有本上奏!” 李渊抬手示意李靖说话:“药师请讲。” 李靖手持笏板道:“如今突厥势弱,当初朝廷为防范突厥寇京而设置的关中十二军已不合时宜,是以臣建议罢除参旗等军,将其士卒重新编入统军府。” 李渊用手指节轻轻敲了敲龙榻,李曜闻声扭过头来,就见老爹对她投来了问询的目光,那意思再直白不过:“明真,你怎么看?” 李曜略一思索,便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这关中十二军是唐朝设立的常备军,过去诸军面对突厥的频频入侵,长年以作战为主,几乎不事生产。 因此,对于现在财力和物力都不富足的唐朝来说,兵员高达二十余万的关中十二军,可谓是一项极沉重的负担。 而采用府兵制构建的统军府,则是兵农合一的典型军事组织,按照“财均者取强,力均者取富,材力又均,先取多丁”的原则征兵,每战过后,兵将自散,各回各家,端的是省钱省事儿…… 李渊环看大殿,问道:“众卿可有不同看法?” 众朝臣皆躬身答道:“臣等无异议,全凭陛下定夺。” 李渊拍板道:“准奏,此事就这么定了。” 随后,他对侍立在龙榻旁的内侍监点头示意了一下,内侍监心领神会,赶紧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宣突厥郁射设进殿!” 众所周知,因为义成公主认为郁射设丑弱,才改立了阿史那咄苾为突厥可汗,所以郁射设一走进殿中,朝臣们便纷纷为之侧目。 郁射设年约二十五六,身材不甚高大,长着一张国字脸,胡须稀疏,瞳色如碧,鼻如鹰钩,一道长长的刀疤从额头延伸到下颌,面相看着颇为狰狞丑陋,也难怪不为义成公主所喜。 “阿史那摸末参见大唐皇帝陛下!” 阿史那摸末用唐朝的礼仪,向李渊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内侍监适时地从一名小宦官高举的托盘中,取出一卷圣旨,展开念道:“门下,处罗可汗长子阿史那摸末,本应承突厥大统,然为咄苾篡夺汗位,摸末审达机变,远慕天朝,阖民献诚,因其所统,宜加荣秩,即封怀义郡王,赐姓史,加授上柱国,右屯卫将军,食邑五千户!” 阿史那摸末喜不自禁地连连顿首大拜:“臣谢主隆恩!谢主隆恩啊!” 第三百五十三章 弹劾 “平身!快给怀义王赐座!” 宦官闻令搬来一张预先准备好的锦杌,史摸末起身看去,见到这件熟悉的游牧坐具居然浑体镶金嵌银,不禁两眼一亮,竟一把抱起此物,在众目睽睽之下翻来覆去地赏玩起来,同时还高兴地向唐皇李渊表示:“摸末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交杌,定会好生珍惜,以谢陛下厚爱!” “哈哈哈哈!” 史摸末这般言语和行为,顿时激起文武百官一阵哄堂大笑,尤以几个性格豪爽的武将笑得最为响亮,一时间整个大殿的气氛都变得欢乐起来。 李渊也没料到这位突厥王子竟会错了他的意思,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只见他艰难地展开一个和蔼的笑容,将错就错地道:“这不过是一件寻常什物罢了,卿但用无妨,若是坐坏了,朕再给卿一张便是。” 史摸末瞧见众朝臣笑得开心极了,哪还不明白自己刚才已是出了洋相,此时一听皇帝为他打圆场,忙借坡下驴,在地上摆好锦杌,千恩万谢地坐了下去。 随后,李渊与史摸末交谈了几句,便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问道:“朕有些疲乏,谁还有本,速速奏来,若无事便退朝了。” “臣有奏!” 殿内文臣之列的末端走出一名须发雪白的老者,正是“初唐四大家”之一的着作郎虞世南,只见他盯着写满了蝇头小楷的象牙笏,抑扬顿挫地念道:“启奏陛下,臣从洛阳返京期间,一路上经常能见到披麻戴孝、抬棺出殡的队伍,触目之凄凉,直教臣不觉泪下沾衣,驻马踌躇不能前行,世南身为大唐臣子,眼见百姓疾苦,岂能熟视无睹,遂先后于新安、渑池、硖石、桃林四县探访数十户人家,得知他们皆为战殁将士家眷,于是臣再寻逝者的同袍一问,才知多数河洛子弟其实都是殁于灵州回乐城东,而非盐州龙游原,然朝廷宣报黎庶,却从未提及此役,且阵亡者家属抚恤财货,朝廷似乎亦未曾下发……” 李渊认出他是前秦王府僚属,心中先存了几分芥蒂,再听他话中暗藏机锋,语速又说得颇慢,不耐地打了个哈欠,截口道:“公请长话短说。” 虞世南目光扫了眼御案后面冒出的发簪,突然提高了声音道:“臣所奏,只为弹劾明昭公主明真枉顾国法,瞒报战事内情,愿陛下察明真相,做到奖罚并重,并按时如数发放抚恤,以慰战殁将士在天之灵!” 此话一出口,朝堂上立刻一片哗然。 李曜心中一紧,正思索如何为自己辩驳,却忽听身后李渊声音微愠地唤道:“裴尚书!” 民部尚书裴矩应声出列道:“老臣在。” 李渊抬手指了虞世南一下,吩咐道:“劳烦裴尚书来告诉虞公,此番出战突厥的将卒数目及详细情况。” “喏。” 裴矩默想片刻,叉手答道:“武德九年七月,陛下敕令洛州大都督府,发洛、郑、熊、榖、嵩、管、陕、汝、鲁等九州,兵丁共八万余众从征突厥,其中两万役夫担运粮草辎重,余者六万府兵由故谯国公窦琮统领,本月初国师班师回朝之后,经民部统算,河洛九州府兵战殁、病故、失踪者共计二万九千五百二十七人,伤残者有六千五百余人,如今名籍皆已记录到案,包括其余散归原籍者的名册,随时可取来供陛下及诸公观览。” “这倒不必看了,裴公且退下吧。” 李渊摆了摆手,沉着脸说道:“突厥长年犯境,使华夏生灵久遭涂炭,为保天下太平,国师临危受命,挥师转战千里,逐颉利如丧家犬,假使国师不是女子之身,试问当今天下,有几人可与之相提并论?” 虞世南辩解道:“陛下所言,臣并非不认同,但功过事非,应另当别论,臣闻关中诸军多达三十余万,战殁者仅有三万,而河洛兵不过八万,伤亡竟已近半,甚至连谯国公都不幸罹难,怕是……有意为之也未尝可知。” 李渊勃然大怒,重重一掌拍在御案上,起身戟指虞世南,呵斥道:“裴监念你年岁已高,不适合长期留任地方,为此几番上表,朕这才召你回朝,希望你能担起编修国史之任,结果你却迟迟没有到京,反而越俎代庖,自行做起了御史,仅凭一些道听途说,就敢妄下论断,攻讦破虏功臣,是可忍,孰不可忍,来人!把这皓首腐儒给朕叉出去吹冷风,好教他清醒清醒!” “且慢!” 殿门卫士走进来拖拽虞世南,李曜赶紧出声制止,然后转过身来,向李渊温言道:“父亲息怒,‘江都之变’时,宇文化及欲杀虞世基,虞公匍匐请求替兄赴死,足见其绝非品德不善之人,而且此战谯国公壮烈捐躯,河洛子弟死伤甚重,儿确实负有一定责任。” 李渊余怒未消地道:“若无牺牲,如何换来大捷?况且,那些百姓又怎会知道朝廷为了支撑这场战事,已将诸州府库消耗一空,无法在短期内筹出抚恤财货,而朕之所以如此气愤,只因他有意将此事也算在你的头上!” 李曜挪到龙榻边,用手拉了拉李渊的袖子,低声劝道:“虞公身体老弱,可受不住殿外的刺骨寒气呀,若他因此患病,恐怕会有损父亲的清誉。” 李渊不好气地挥退殿门卫士,待虞世南返回了班列,李曜忽然长身而起,兀自走到御案前,隆而重之地叩首奏请道:“现在正值隆冬时节,想必孤寡生存多艰,故此明真想亲赴河洛布施百姓,以便消解民怨,还请父亲予以恩准。” 李渊犹豫地问道:“这等事情交给别人去做不行么?” 李渊现在已是一个六十岁的老人,一场手足相残的人伦惨剧,使他越来越感到孤寂,也越来越离不开他这个嫡女儿了。 李曜见皇帝老爹面有难色,隐隐猜到了对方的心思,遂郑重地保证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但请父亲放心,儿一定会赶在元日之前回来陪伴父亲。” “好吧,朕准了。” 李渊应允一声后,又意有所指地提醒道:“那你可要好生注意安全,多带些人也无妨。” 李曜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不由心领神会地浅浅一笑,点头道:“谢父亲关心,儿自是晓得。” 第三百五十四章 巡抚 辰时刚过,大唐武德九年的最后一个大朝会便早早结束了。 在散会前,皇帝同意了天辅国师李明真的上奏请求,任命她为“陕东道巡抚使”,其职能顾名思义,即为负责巡察地方,抚恤百姓,访问民间疾苦之事宜,也就是广为后人所熟知的“钦差”。 当然,唐代与明清时期的钦差相比,虽然权限较小,但随意性却大多了。 如今李曜权倾朝野,所受圣眷,天下无二,皇帝一纸敕令颁发下去,中书省、门下省、御史台、太仆寺等相关机构立马为之忙得热火朝天,不到一天工夫,护国公主东巡河洛所需的一应官方手续和勘验文牒,全都办理得妥妥当当,工作运转真真是前所未有的高效。 次日早上,天刚蒙蒙亮,一大队旗幡招展的车马便浩浩荡荡地行出皇城,然后拐进安上门街,从春明门驶出长安城,一路向东而去。 李曜此次代天巡狩,自然要认真地摆出仪仗,以展示她这个朝廷特使的威仪,只见三名旗手并辔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从左到右分别举着“护国明昭公主”、“辅天国师”、“陕东道巡抚使”字样的长幡,而紧随其后的是排成四列的两百名国师府卫士,各个鲜衣怒马,手持长枪大槊,随后是一百名头戴幞头,身穿襕袍的带刀女侍卫,分作前、后、左、右四组,众星捧月般拱卫着中间一辆由四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驱动的豪华大车,再后面是数架油壁轻车,皆为国师指定随行的官员座驾。 本来,按照大唐礼制,公主应该乘坐双马驱动的厌翟车,可李曜的公主名号毕竟是属于皇帝特封,而且她还多了一个秩比亲王的国师身份,所以她的车驾出行排场比过去平阳公主都要大得多,以至沿途行人纷纷驻足观礼,啧啧称奇。 此刻李曜端坐于朱里油纁的车厢之内,依旧是一副头戴簪巾,身穿道袍的平常打扮,但好奇的围观者们透过不时飘动的车窗帷帘,骤见护国公主的玉面尊容,无不惊为天人。 只不过,人上一百,形形色色,纵使护国公主美若天仙,才高八斗,名震海内,也仍然有对其反感,甚至感到憎恶的人。 宋君明顶盔贯甲地骑在骏马上,两眼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旁的车马路人,但凡有迈出围观行列者或面色疑似有异样者,他都会立刻派下属过去制止和驱赶。 天辅国师府在东宫显德殿正式落成之后,朝廷参照亲王的规制,为国师府设立了亲事殿内府和亲事府两个武装机构,以此来担任天辅国师府的宿卫扈从任务。 其中亲事殿内府暂时采用女官制,以兰韶英为典军,刘季瑶为副典军,统领一百余名女侍卫,主要负责对天辅国师进行贴身保护。 而亲事府属于真正意义上的皇家禁卫,由品秩为正五品上的翊府左右郎将郎将充任典军,宋君明原本就是从五品下的上府别将,后来跟随护国公主北征突厥,水涨船高,自是顺理成章地升任为亲事府的主官之一。 由于另一名典军和两名副典军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连皇帝也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于是承担天辅国师首次出巡的安全重任,就全部落到了宋君明的身上。 对于护国公主与武功郡王之间的恩怨情仇,宋君明最近也是略有耳闻,所以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严禁任何人越雷池一步。 除了护国公主的一众随从,在队伍的后面还跟着上百辆由驽马拉拽的大车,载的货物都是米粮布匹等生活物资,再加上道路受到冬雪的浸透,并不怎么好走,紧赶慢赶之下,一行人马花去了将近两天时间,才总算出了函谷关,抵达李曜巡抚地方的第一站——陕州城。 这时的河洛诸州地方主官,仍旧是前陕东道大行台的原班人马,陕州刺史名叫长孙操,正是长孙无忌和武功郡王妃的从父,而长史乃是前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的苏世长,早在李曜到来的前一天,此二人就收到了朝廷快马送来的通报,一听护国公主要来河洛九州巡行抚恤,顿觉如临大敌。 长孙操和苏世长都不是李世民最坚定的支持者,面对那位传闻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护国公主,考虑更多的依然还是如何保住自己的仕途,于是二人几乎招来了陕州境内所有的大小官员和士人耆老,以最隆而重之的形式,提前在城西郊二十里外的官道上等候朝廷特使队伍的到来。 车队缓缓停下,护国公主弟子鱼玄微和张玄妙先后走出凤辇,站到车门旁,一左一右掀开车帘,手搭拂尘的李曜旋即轻轻一弯腰,缓步从车厢中走了下来。 “臣等参见天辅国师尊驾!” 长孙操和苏世长率领一干迎接者纷纷向她躬身施礼。 “诸公免礼。” 李曜抬手虚扶一下,待众人抬头,眸光轻扫,视线忽然落在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苏世长身上,含笑道:“苏学士可还记得检校侍御史李明真?” 苏世长先是怔了怔,但随即定睛一看,只觉李曜的容貌与当年那位好似凭空出现在河朔的少年御史有着五分相像,不由恍然叹道:“臣当然记得,三年前,国师以一己之力化解马邑之围,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苏学士谬赞了,自黄花堆一别,久未见面,学士风采更甚往昔了。” 李曜故作谦逊地回敬了一番,又看向在场唯一一名身着紫袍、腰系玉带的官员,见他碧眼高鼻,面相略带白鲜卑人的特征,明知故问地道:“公可是陕州刺史长孙元节?” 长孙操面色一紧,忙叉手答道:“回禀国师,正是下官。” 李曜挂起亲切的笑容,说道:“吾闻公任职陕州伊始,见城中无井,开渠引水,以解城中汲水之难,随后又于橐水筑坝,扩大灌溉,令陕州仓丰禀实,世人颂之为‘广济渠’,可谓功利千秋啊。” 长孙操见李曜没有为难他,反而还称赞他的善政,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忙躬身道:“元节身为臣子,这些都不过是奉职行事,恪尽一名州官的本分而已。” 彼此寒暄一阵之后,长孙操欣然道:“国师顶风冒雪,远道而来,车马劳顿,臣等已在城中设下酒宴,为众天使接风洗尘。” 李曜一扬拂尘,羽袖微摆道:“陕州诸公的好意,吾心领了,然我等须在半月之内巡遍河洛九州,行程可谓异常紧张,故此酒宴就免了,我们还是直接谈论公事吧。” 第三百五十五章 换装 既然李曜以公事为托辞,又直接道明了自己的时程安排,长孙操也不好再向她发出宴会邀请,当下便郑重其事地表态道:“国师但有吩咐,臣等定当竭力而为。” 李曜忽然从袖口里取出一个黄绫卷轴,长孙操、苏世长等人见状纷纷跪拜在地。 李曜徐徐展开诏书,扬声念道:“门下,时武德九年,乃者突厥犯境,俶扰关塞,荼我生灵,洛州大都督府诸军战亡将士,怀忠立节,重义轻生,不顾锋矢,沙场捐躯,视死如归,朕嘉其忠勇,哀其遗灵,特任天辅国师护国明昭公主明真为陕东道巡抚使,主爵郎中荣九思、考功郎中李觐玉为副,宣慰陕、熊、榖、洛、郑、嵩、管、汝、鲁等九州,量殁者功绩,宜加优抚,或监观民瘼,布施财货,可便宜行事,务令周悉,以称朕意!” 在场的陕州诸文武及本地人士叩首齐呼:“圣人仁德!圣人英明!” 待李曜将诏书收回袖中,长孙操起身禀道:“此番朝廷征讨突厥,陕州近年所储官粮皆被洛州大都督府征调一空,但此地以北两里处,有一座前隋所置的太原仓,里面尚存米粟九十万斛,由于朝廷难以在明年足额发放抚恤,故下官以为,国师可取一些官粮用于抚慰战亡人的家眷。” 当初大运河开通之时,前隋已先后在河洛地区建成了许多大型官仓,储粮多者千万石,少者亦不低于百万石,其粮食储备之充足,以至后世文人为此发出了“古今称国计之富者莫如隋”的感叹,然而隋末唐初大乱,天下人口锐减,前隋大业五年,全国尚有户八百九十余万,时至唐朝武德九年,民部登记入册者仅存二百万户,若按户均五口来算,诸州人口总和也只有区区一千万,数量还没有后世一个大型发达城市的居民多。 而其中作为前隋都畿的河洛之地,在隋末唐初的短短数年时间里,先后经历了连场大战,可谓是兵祸的重灾区,人口更是少之又少,再加上唐朝严格的官仓管理制度,于是到得如今,这片地区便出现了一个“荒多丁少,粮足而民饥”的诡异现象。 按照唐朝律令规定,官粮属于国家最重要的战略物资之一,平时若无战事,只有遇到严重饥荒,地方官府向朝廷如实上报灾情,在得到朝廷批准之后,方可开仓放粮赈济百姓,但李曜这个巡抚使享有自行决断的权力,是以长孙操才敢放开胆子提出这个建议。 李曜听罢,却蛾眉一挑,质疑道:“可这些……米粮还能吃么?” 虽然未去壳的粟米可以保存很多年,但经过李曜今年指挥的那场大规模外战,依旧还留存在官仓里的粮食,天晓得是何时入库的陈年老米,她此次东巡是来抚恤军烈家眷的,若让人家吃坏肚子,乃至闹出人命,岂不是教她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长孙操恭声答道:“国师请放心,太原仓几经战事征用,前朝贮藏的陈粮早已消耗殆尽,现如今粮窖里的粟米,几乎都是出自本朝武德三年。” 李曜眉梢不由微微舒展了一些,她知道这时官方通行的土窖储粮法完全可以保证六年前的粟米不会变质,于是又细思片刻,说道:“既然如此,那倒也可行,只不过……取压仓之粮用于抚恤,百姓虽能接受,但彰显出来的诚意,终究是少了些。” 李曜顿了顿,扬手一指东巡队伍后方的上百辆大车:“要不这样,我等将这些关中的新产粟麦和布匹特赠于孤寡老弱,而余者则由你们来按人口发放仓粮,如何?” 长孙操颔首道:“如此甚好,臣等听从国师安排便是。” 商议已定,李曜不再浪费时辰,立刻下令在路边搭建营帐,准备就地开始布施。 见识到护国公主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长孙操、苏世长二人的反应也不含糊,当即对在场的陕州官员和士人耆老发起总动员,让他们按照巡抚使提供的名册,迅速返回各县把相关人等唤来领取抚恤。 陕州夹在函谷关与崤山之间,境内方圆不过五十余里,由于受到城里乡间某些有心者的挑拨,许多战亡将士的家眷近来对护国公主颇有嗟怨之言,乍闻护国公主要代表朝廷优抚他们,纷纷奔走相告,驱车驾驴,理直气壮地向巡抚使的营地赶去,待李曜一行扎好营地,堆放财货的几顶大帐前立刻排起了一条条长龙。 不过,属于孤寡老弱病残的家眷,仍然只是少数,而抚恤名单上的大部分人,都被陕州官吏们带到营地附近的太原仓领官粮去了,半日过后,随着最后几个过来领取抚恤物资的百姓离开,巡抚使的营地也就此安静了下来。 李曜见时候尚早,遂向长孙操、苏世长告辞,又收拾起营帐,率领队伍朝下一站榖州进发。 行至半途,李曜忽然掀起车窗帷幔,对伴骑在凤辇旁的兰韶英唤道:“兰姊,进来。” 兰韶英将缰绳交给旁边一名少女,踩镫离鞍,便扶轼跃上行进中的凤辇车厢前沿,端的是身轻如燕,直教一众女骑士忍不住小声叫好。 见兰韶英进来,李曜对鱼玄微和张玄妙说道:“你们暂时出去片刻,我有话想与兰姊单独谈谈。” “是,师父。” 鱼玄微和张玄妙应声掀帘而出,如今这对师姐妹也都练就了不错的身法和骑术,转眼便一起乘上兰韶英的那匹坐骑继续前行。 这车厢非常宽敞,被隔板分作了两间,前面为乘坐室,后面为寝居室,李曜将兰韶英引入寝帐中,然后互换衣裳,再为彼此化妆,只一会儿的工夫,两人就摇身一变成了对方的形象。 李曜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兰韶英全身的装扮,又揽镜自照了一番,确认瞧不出端倪,这才低声开口叮嘱了一句:“我若没回来,绝不可进洛阳。” 兰韶英重重一点头,学着李曜的声音扬声道:“停车!” 一声令下,整个队伍缓缓停下,李曜跳下车厢,鱼玄微和张玄妙丝毫没有认出自己的师父,赶紧将兰韶英的坐骑交给她,复又回到了凤辇里。 李曜扳鞍上马,扬手一鞭,便拨转马头,朝着原路方向奔去。 第三百五十六章 盐铺 主爵郎中荣九思正倚窗欣赏沿途冬景,忽见国师府女典军从他眼前背道相驰而过,忙探出头,冲着那道背着包袱的背影高声问道:“兰典军欲往何处?” “奉命行事。” 李曜头也不回,朝脑后抛去一句话,便扬长疾去。 对方未尽之言,便是无可奉告,荣九思自然也不敢再追问。 他本人原是齐王府记事参军,但对齐王却不甚忠心,当年李元吉阴养死士,他曾为此作诗讽刺说“丹青饰成庆,玉帛礼专诸”,成庆是春秋时代的着名勇士,但专诸却是暗杀君王的刺客,李元吉只道是此君在赞扬他的做法,并没有品味出诗句中的真正寓意,而一名听出弦外之音的幕僚却因此投靠了李世民,并给秦王党带去了大量的内幕。 李曜自觉可以左右皇帝李渊的想法之后,便开始对前东宫和齐王府僚属进行甄选和招纳,她发现此君竟早已离开齐王府,在吏部主管封爵之事,就索性借抚恤战亡将士这个由头,将他带到身边进行观察。 荣九思身在朝廷中枢机关,政治嗅觉极其灵敏,深知护国公主此番宣慰地方,并非是代替朝廷进行正式抚恤,实质上只是为了达成自己个人目的而采取的行动,根本无需带上他这样的朝廷官员。 所以,他也隐隐明白了护国公主的用意。 毕竟,越是聪明的上位者,越喜欢把立场不明的人放在眼皮底下,而他荣九思就是处于这样的境遇…… …… …… 雾霭茫茫,大河滚滚。 李曜沿着岸堤,策马向北驰行。 距离李曜乔装离开东巡队伍已快过去一天了,昨夜她在风陵渡的客舍住了一夜,天刚放亮,便急急坐船北渡黄河,其实只是为了完成一个既定的行动计划。 圣贤有云,朝中无派,千奇百怪。 换句话说,任何势力阵营都不可能真正做到铁板一块。 当初李曜以充满恶意的方式拔高了宋王李元嘉和宇文昭仪的地位,又逼得身为国舅的宇文士及不得不成为过去效力对象的权力竞争者,其目的就是从内部分化、瓦解李世民的势力。 如果宇文士及的势力膨胀到可以摆脱李世民及其党羽的控制,接下来自然就是李曜喜闻乐见的权力摩擦,以及不死不休的明争暗斗。 只是宇文士及生性谨小慎微,行事瞻前顾后,似乎对李世民有些过于忌惮,几个月下来,其势力的发展进程远远没有达到李曜的预期,显然还须要外力加以推动。 所以,即便没有虞世南的弹劾,李曜也会找个借口进行一次东巡。 但被动而为,终究还是比不上主动。 虞世南这样一个老学究,回朝任职的半路上,突然跑去关心民间疾苦,要说没有人唆使,只怕连鬼都不信。 本来,在此期间李曜另有重要事情急需处理,结果被李世民的党羽们这一搅合,也只好使出她的分身术来同时兼顾两头活动了。 临近午时,浓雾终于散尽,一座巍峨的城池渐渐出现在李曜的眼前。 蒲州城,东临张扬泽,南依中条山,西濒黄河水,与朝邑古城隔河相望,相传神农之子“柱”曾在此地建都,太史公司马迁亦称之为“天下之中”,名胜古迹遍布全城,其中北周宇文护所建的鹳雀楼,更以王之涣一首千古绝句而驰名天下。 不过,李曜明显不是跑来做“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观光客,她要去的地点与城西鹳雀楼的方向正好相反,只是蒲州东市一家名为“王五盐行”的盐铺。 由于国师府女典军的装束太过拉风,所以李曜出现在盐铺前的时候,身上已然披了一件男式貂皮斗篷衣,头顶上的兜帽前沿几乎垂至鼻尖,让人很难看清她的全部容貌。 北风萧萧寒到骨,市里行人异常少,正百无聊赖的伙计瞧见李曜走进店里,不由精神一振,殷勤地上前问道:“请问这位郎君,可是来买盐货么?” 李曜道:“我要见万东主。” 此言一出,伙计的脸色登时变了,条件反射般地后退两步,右手伸入柜台一角,又警惕地扫了店外一眼,才道:“郎君来错地方了吧,我们东主姓王,不姓万。” 李曜唇角一勾,浅笑道:“难道姓崔?” 伙计的右手抽筋似地抖了几下,声音已然不善:“郎君是何人?” 李曜从腰间取出兰韶英的铜符,轻轻拍在柜台上:“你莫要紧张,把这事物交给你们东主一看便知。” 话音刚落,七、八个明显身藏兵刃的大汉呼啦啦地从柜台一侧的小门冲出来,眨眼间将李曜包围得严严实实。 “劳烦郎君稍等片刻。” 伙计抓起铜符,便飞也似地钻进了柜台侧面的小门内。 过不多时,盐铺的东主快步迎了出来,此人正是化身范阳盐商王兴的刘黑闼旧部,而万奕兴才是他的真正名字。 只见他冲着众大汉沉声道:“全都退下。”随即挂起了笑容,向李曜躬身一礼,双手奉还铜符,恭敬地道:“郎君,请入内说话。” 李曜跟着万奕兴走到店铺后院的一间房屋,万奕兴拉开障子门,李曜就见到了高烈和崔元逊,以及一名气质儒雅的中年文士。 待李曜步入屋内,万奕兴立即关上房门,自觉地守在门外,高烈、崔元逊二人忙抱拳跪拜:“参见贵主。” “免礼。” 李曜见那文士只对她微微欠身,于是入座之后,又打量了对方一眼,问道:“不知这位郎君如何称呼?” 文士拱手答道:“草民姓凌,单名‘敬’,行二,字仲清。” 窦建德的谋士凌敬?李曜眸光中闪过一丝赞赏,微笑道:“原来是凌祭酒,吾久闻你的大名了。” 她记得此君曾在窦夏任国子祭酒,多次向夏王窦建德献出良策,让唐军吃过不少苦头,若非窦建德没有在关键时刻采纳他的建议,李世民也不会在虎牢关之战大获全胜。 凌敬再次欠了欠身子,缓缓说道:“贵主过奖了,往昔岁月皆成过眼云烟,实难回首,如今草民已结庐归隐,只希望朝廷能宽赦汉东军旧部,让我等都能正大光明地生活。” 李曜恍然大悟,难怪刘黑闼一度表现得那么生猛,原来也有他在出谋划策…… 李曜心中暗暗称奇,表面却是一脸严肃:“凌郎君,此事并不难办,但我提出的条件,想必定方和元逊都告诉你了吧?” 凌敬犹豫了一下,沉声问道:“贵主为何一定要找到曹湛?草民很想知道其中缘由。” 李曜一字字道:“因为我需要知道真相。” 第三百五十七章 曹湛 冬日西斜,晚霞漫天,皑皑群山一片红妆素裹。 弯曲坎坷的乡间土路上,一辆驴车正艰难地向前行进着。 车头坐着一个形象邋遢的魁梧大汉,这汉子年纪大概三十多岁,满面烟尘之色,鬓须挂满冰渣,头戴旧毡帽,身穿破袄袍,漆黑的手不时挥舞着鞭子,直把一头瘦骨嶙峋的毛驴抽得“嗯昂嗯昂”地叫。 在道路的尽头,一缕缕炊烟正从山脚下袅袅升起,汉子抬眼望向前方,脸上渐渐现出了一抹五味杂陈的神色。 想当初,隋炀帝穷兵黩武,为讨伐高句丽,不顾天灾饥荒,强征青壮入伍,他不想白白去辽东送死,听闻窦建德起义反隋,便杀官逃役,率领一众同乡投奔到窦建德帐下。 因为骁勇善战,他很快成为窦夏政权里一员排得上号的将军,然而没过几年,夏王窦建德不幸兵败被俘,夏国亦随之宣告灭亡,他和同乡们都认为天下已大致太平,就纷纷解甲归田,隐居乡里。 怎料后来唐皇李渊不仅下令将窦建德斩首,还指名道姓地要求他们这些窦建德旧部前往长安,并且规定“三十日不至者,复罪如初”,再加上有李世民屠杀阳公卿、单雄信、段达、董浚、郭士衡、郭什柱、杨汪、张童仁等一批王世充故将的血案在前,于是自认为没了活路的他们便共同推举刘黑闼为王,建立汉东军,公开起兵反唐。 虽然他们屡次重创唐军,并一度虎踞整个河北,但无奈汉东政权的整体实力与当时占据天下九分之八的唐朝有着极大的差距,在轰轰烈烈地战斗了大半年之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再后来,刘黑闼向突厥借得兵马,再次卷土重来,他和同乡又积极聚兵响应,并主动承担起进攻太原的重任,起初一路势如破竹,先后攻克石邑、鹿泉、井陉等地,结果好景不长,随后他们就被唐平阳公主在苇泽关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当然,他很幸运,在那场几近全军覆没的惨败中捡回了一条命。 但与此同时,他又是非常不幸的。 因为,平阳公主在那场战斗中负了重伤,让爱女如命的老皇帝对他下达了必杀令。 尔后,平阳公主竟然莫名其妙地不治身亡,唐朝加在他头上的悬赏,立马飙升至天下榜首,让他的处境变得更加雪上加霜。 虽然他在家乡还有亲戚,可族人为了不受牵连,定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他,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而刘黑闼败亡后,他昔日的同袍也都是苟且偷生,朝不保夕。 经过一段时间的东躲西藏之后,他来到了蒲州稷山南麓的墩张村。 准确的说,他是饿晕倒在路上,被一个年轻寡妇带进了这个村子。 寡妇的亡夫生前是窦建德爱将高士兴麾下的士卒,就战死在村西北十里处,而那场与唐军的战斗,恰好是他以副将身份参与的一场……败仗。 所幸的是,寡妇和其他村民都不认识他。 只一顿饭的工夫,他就了解到墩张村里的百姓除了少数人是窦建德的部卒和家眷,其他大部分都是武德三年“夏县屠城”的幸存者,可以说村民们普遍对唐朝廷没有好感。 而且,他还发现这个村子人丁稀薄,女多男少,青壮劳力更是难得一见,就连那寡妇看他的眼神,似乎也有些异样的色彩。 于是乎,他便留在了这个村子,并以“申三郎”的身份做了小寡妇张二娘的继夫。 不知不觉,他在墩张村已经住了三年有余,有了一大一小两个宝贝儿子,昔日那个威风八面的河北大将,如今每天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清贫日子。 为了让相依为命的妻儿们生活得稍好一些,到了“冬闲”时期,他也没有闲着,在村子后面的稷山上砍柴烧炭,然后驾着驴车到附近的集市上,靠着卖炭赚点资度。 现在他早已没有了雄心壮志,只想这样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 驴车走得很慢,抵达村口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天光暗淡,申三郎习惯性地朝自己家的方向高声喊道:“二娘开门,某回来了!” 墩张村很小,总共只有十几户人家,方圆不过百步,他这一嗓子,声如洪钟,估计数里开外都能听得见。 然而,那熟悉的回应声并没有响起来,不但妻子没有回应,连左邻右舍养的狗也统统都没有叫。 一切都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 申二郎跳下车,从车架上抽出一把柴刀和一块形似盾牌的木板,一边扫视四周,一边小心翼翼地沿着土墙向家门前进。 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人,他有着远超常人的危险感知能力,但周围依旧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只能感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 很快,申二郎摸索到自家门口,轻轻推开门栅,正想探头朝院内望一眼,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子声音:“曹将军,你可让我好等啊!” 这声音,他似曾相识……只是当初那内容却是“去死!” 申二郎顿觉冷汗从浑身的毛孔之中汹涌而出,想也不想,转身就是一刀,结果却砍了个空,而那女子的声音,忽然又出现在了院内:“呵呵,曹将军莫要激动,有话好好说。” 申二郎再霍然一转身,就看见了令他终生难忘的恐怖女人,忍不住惊呼一声:“平阳!” 李曜道:“没错,是我。” 申二郎惨然大笑了一声,悲戚地道:“你果然如传闻中说的那样,依然还活在世上,只是我曹湛做梦都没想到……你居然会来亲自找我寻仇!” 李曜故作奇怪道:“如此说来,当年我中的那一箭……真是你射的?” 曹湛怒目圆瞪地凝视着她,喝问道:“我的妻儿呢?” 李曜淡淡地道:“你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 曹湛自嘲一笑:“那时我被你追杀甚急,逃命都来不及,如何向你施放冷箭?” 冷箭?李曜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念头,从前只是模模糊糊的猜想,这时却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郑重地说道:“你的妻儿都很安全,但你若想得到朝廷的特赦,就必须把你当时看到的、后来知道的一切,都统统告诉我。” 第三百五十八章 寻根问底 曹湛听得怦然心动,但随即又目光突地一凝,似乎发现了什么异样,不由打量了李曜一眼,疑声道:“曹某记得……平阳公主好像没有你这么年轻吧?” 他知道平阳公主是唐皇李渊第三女,如今岁数应该有三十左右了,但眼前这个女子的样貌与平阳公主的年龄显然不相吻合。 李曜睨视着他,反问道:“曹将军,你来告诉我,除了平阳公主本人,还有谁会纡尊降贵,专程来找你探询暗伤她的凶手呢?” 曹湛沉住气,又问道:“朝廷真的会赦免我?” 实际上,曹湛以前只是远远地看过平阳公主的样貌,而他刚才失声喊出“平阳”二字,完全是缘自脑海里的模糊印象,下意识作出来的一种判断。 事关一家四口人的生死祸福,他不得不格外谨慎。 李曜呵呵地笑了笑,傲然道:“我有必要对你一个逃犯打诳语么?” 曹湛脸色登时变了几变,他这半辈子见惯了大人物,也经历过不少大场面,自然不会被李曜释放出来的气势所影响,但他看得出来,对方那种高高在上的语气,以及不怒自威的仪态,丝毫不似作假。 思量间,曹湛省起自己妻儿的安危,终于还是一咬牙根儿,豁出去似地说道:“好吧!曹某姑且相信公主作为天潢贵胄,定能做到一言九鼎,只是时日甚久,还请容曹某好生再回想一下。” 李曜颔首道:“我不急。” 曹湛默默沉思了许久,才向李曜娓娓道来:“三年前那一战,公主好似一尊杀神,当真厉害……” 大概是对那场影响双方命运的战斗印象深刻之故,曹湛讲得非常细致,似乎不想漏过自己当时看到的每一个情节。 当年苇泽关之战,平阳公主身先士卒,唐军锐不可当,曹湛见败局已定,令亲兵断后,径自东逃,遁入井陉古道之时,曹湛忍不住回望,就见平阳公主单骑杀至,一手持弓,一手取箭,作势向他射击…… “曹某为了逃得快些,将甲胄、铁槊、佩刀、弓囊俱都弃了,又身处狭谷,路窄难避,只得瞑目待死,可随后一声弦响,真是万万没想到啊……中箭的人却是公主!” 曹湛讲到这里,忍不住长长地感叹了一声。 李曜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故作泰然地问道:“你可曾看见那射箭之人?” 曹湛摇了摇头,李曜刚感到失望,便听他又郑重地说道:“曹某虽未见其人,却知那箭一定是从你身后射出。” 李曜十指紧握,指甲已不觉嵌入手心,但面上仍竭力保持平静:“依你之言,我是中了他人的暗算?” 曹湛神色间立时透出几分古怪,奇道:“难道公主已经忘了?” 李曜眸光微微一闪,解释道:“实不相瞒,我后来患了失魂症,除了箭伤何处,其余种种细节,概不知晓。” 李曜发现自己这具身体不仅伤势恢复速度极快,而且无论伤口有多么严重,都能自行完全愈合,甚至连一丝疤痕也不会留下。 若非李曜向兰韶英问起,否则她根本不会知道,当年她的前身平阳公主,其实是中了两支毒箭。 曹湛愣怔了片刻,这才一脸恍然地道:“原来如此,我出去走动时,也曾听说过一些关于护国公主的奇事,公主与她果然是同一个人……” 李曜面无表情地截口道:“我的时间很宝贵,请快些讲明我身后中箭之事。” 曹湛点了点头,继续讲述道:“当曹某睁开眼睛时,公主正试图掉转马头,刚好让曹某见到插在公主肩头上的羽箭,紧接着公主还未完全转过身,又被一箭命中肋下,再然后就看到公主埋首伏于鞍上,扬鞭催马朝原路奔去。” 自从半年前李曜被秦琼一记“撒手锏”击晕后醒来,她的脑海里就多了一些身体原主的模糊记忆。 她依稀记得,那时原主伤口剧痛无比,两眼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是靠本能来进行自救,在失去意识之前,好像听见前方又响起了一道弓弦声…… 曹湛见李曜蹙眉沉吟,忽然苦笑一声,自嘲道:“若非有人对公主发难,恐怕曹某已被公主当场送进了鬼门关,曹某为此还升起了一份感激之情,却不想一箭突然朝某直飞过来,某这时才明白,对方只为杀人而来。” 李曜无声地深吸了口气,不禁冷声揶揄道:“难不成你原以为是自家亲兵救主?” 曹湛摇头道:“当然不是,曹某的亲兵可没那般厉害的骑射本领,幸亏曹某应变得够快,不然说不定就遭人灭口了。” 李曜心中一动,忙追问道:“怎么个厉害法?” 曹湛想了想,才道:“古道崎岖,又有树木枝叶阻挡,所以曹某才一时没能发现那弓手,但那弓手似乎毫不受此影响,他冲曹某射来的一箭,距离已超过一箭之地,却仍然差点要了我的命,凭曹某浴血沙场多年积累的经验,一看便知此一箭非三石以上强弓所不能及,有如此惊人膂力的神射手,当年天下间绝不会超过一掌之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除了前汉东骁将苏定方,余者应俱在唐军之中。” 李曜知道苏定方没有参与刘黑闼的第二次起兵,不用想都可以排除他的嫌疑,又接着问道:“不知你这‘余者’又该怎讲,可有秦王世民和齐王元吉?” 曹湛认真地道:“两位唐朝亲王的箭术,曹某在战场上都曾领教过的,秦王虽是神射手,但气力不足,肯定不在列,而齐王应当算得一个,至于唐将之中,曹某只见识到两位,一是燕王李艺,另一人则是当初守过洺水城的王君廓。” 李曜抬眸望了一眼漆黑的天色,颔首道:“我已没有什么可问的了。” 曹湛吞了口唾沫,试探着问道:“既如此,那……公主何时还我妻儿?” 李曜用下巴指了指稷山方向,微笑道:“今晚你的几个旧袍泽请全村人去吃烤肉,想必你也饿了,跟我一起过去,正好可以和他们举杯痛饮,叙一叙旧。” “啊?” 曹湛险些绝倒。 第三百五十九章 仁信 天上明月如璧,地上篝火如织,照得山坳亮如白昼。 伴随着不着调的歌声,开心的男男女女纷纷聚在火堆前,跳起步伐不一的即兴舞蹈,小孩们捧着香喷喷的烤肉,各个啃得满嘴流油,老人们手端一碗肉汤,喝得吧唧作响,一张张老脸好似乐开了花。 曹湛看到此情此景,这才明白傍晚所见的炊烟所为何来,直笑自己白担心一场。 今天几位窦王旧部跟随李曜到墩张村探访故人,得知村中还有三、四户前窦夏国战殁将士的家眷,不由大为激动,马上购来一车肉食和酒水,邀请全体村民参加篝火大会。 淳朴的村民们亦将此事当作一件大喜事来看待,尽管他们的日子过得非常穷苦,但背靠物产丰富的大山,食材倒还不算匮乏,家家户户都把腌藏的獾、貊、獐等诸多野味拿出来,与他人共同分享。 因为墩张村没有足够大的空地,于是在村民们的提议下,将这场篝火大会的地点选在了此处,而李曜只是将机就机,趁着其余人等忙着拾材砌灶,顺便捞得一个与曹湛单独面谈的机会。 “你是曹大将军?” “哈哈,当然是我曹某人,诸位别来无恙啊!” 曹湛与曾经共事的袍泽好友久别重逢,自是欣喜不已。 曹湛与崔元逊、苏定方、凌敬、万奕兴寒暄几句,又急急唤来妻儿,依次为他们作起了介绍,张二娘不过是一村妇,现在得知自家夫君竟然曾经是窦王帐下大将,不免有些手足无措,待见礼完毕,赶紧拎起两个孩子,躲到一边吃东西去了。 万奕兴见张二娘力气不小,对曹湛笑道:“令正长着一副好生养的福相,大将军将来必多子多福啊!” 曹湛坐在万奕兴身边,从烤架上抓起一支刚烤熟的羊腿,咬下一口肉解了解馋,才回应道:“承万侍郎吉言,但这就要看我等何时恢复正常身份了。” 万奕兴端起酒碗,向附近正吃得头也不抬的李曜遥敬道:“如今贵主在大唐朝廷权势日盛,此事自是指日可待!” 曹湛无比认同地点了点头,也有样学样了一番,随后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疑惑地问道:“你们是如何知晓曹某隐居在此的?” 万奕兴抬手一指凌敬:“你须得问他。” 原来,武德五年刘黑闼兵败洺水之后,汉东军幸存余众四散而遁,凌敬害怕牵连家人,未敢返回乡里,而是来到蒲州猗氏县,投奔了昔日的同窗好友张某,在张某的帮助下,凌敬凭借他渊博的学识谋得一份专为望族子弟开课讲授诗书典籍的营生。 在去年冬的某日下午,凌敬刚在河东张氏的内部书院授完一天的课,走到大门口时,刚巧看到一个拉着驴车的大汉来给书院送木炭,虽然大汉满脸都抹着炭灰,教人看不清面目,但书院管事支付买炭钱时,大汉随口道了一声谢,凌敬顿觉此人口音像极了汉东军的大将曹湛,遂忍不住向书院管事打听大汉的来历。 书院管事说大汉自称申三郎,家住稷山下,以伐木烧炭为生,因其所卖的炭料物美价廉,所以在猗氏县也算有了一点名气。 凌敬心思何等敏锐,赶紧又问“申三郎”何时开始出名,结果这位书院管事煞有介事地答道:“大概是去年的样子,好像突然冒出来的一个人物,生得这般高壮,连走路都是呼呼生风,竟作了卖炭郎,端的有些可惜了。” 一听这话,凌敬算是彻底对“申二郎”上了心,接下来他又多次暗中打探对方的详细情况,直至最后确定了曹湛的身份和隐居地,只是他不想打搅曹湛尚算安稳的生活,所以一直都没有上门拜访。 后来李曜以承诺自己会上表皇帝大赦河北为条件,让苏定方、崔元逊、万奕兴三人通过他们的特殊联络渠道,不遗余力地向前窦夏和汉东旧僚打探曹湛的下落,其间消息经过几番传递,终于传到了凌敬的耳朵里。 一辈子苟且逃生,岂是君子所为?凌敬不希望自己的人生抱负就此埋没,但若以出卖旧日同僚求荣,恐他余生都将良心难安。 于是,凌敬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主动联系万奕兴,表示护国公主必须对他亲口承诺不会伤害曹湛,他才会透露有关曹湛下落的消息。 待凌敬讲完事情经过,曹湛忍不住叹道:“所以,你让公主找到了曹某……真是世事难料啊!” 这时苏定方抱着一个酒坛,给曹湛、凌敬、崔元逊、万奕兴四人的陶碗里挨个斟满了酒,然后朝一身男子打扮的李曜高高举起酒坛,声如洪钟地道:“敬‘公子’仁信!” 李曜自行斟满酒水,双手捧起一只大碗,话不多说:“干!” “干!” 熊熊篝火旁,几人豪爽地一仰而尽…… …… …… 晨曦初露,旭日东升。 李曜从床榻上悠悠醒来,睁眼一看,发现这里正是曹湛家,忙起身推开房门,就看见张二娘正端着水盆站在院内等候。 张二娘急忙将水盆放在案台上,姿态笨拙地福了福:“民妇参见贵主。” “免礼。” 李曜虚扶一下,问道:“你夫君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了?” 张二娘怯怯地答道:“是。” 李曜含笑道:“你的运气倒是挺好。” “民妇不知贵主……此言何意……” 张二娘赶紧垂下头,鬓角直冒冷汗。 “你莫紧张,我只想说,将来朝廷会起用你的夫君,懂否?” 张二娘小鸡嘬米似地点头,结巴道:“懂懂懂了。” 李曜暗暗地叹了口气,她现在说话好像自带了威压一样,看来是没有什么办法和普通百姓正常交流了。 待李曜洗漱完毕,张二娘逃也似地退出院内,苏定方和崔元逊便适时地现身院门口,齐齐向李曜躬身叉手道:“此间任务既已完成,还请贵主指示下一步行动。” 李曜想了想,问道:“你们送出去的那四个孩子,最近如何?” 苏定方与崔元逊对视一眼,随即便由苏定方开口答道:“回禀贵主,大体正常。” 李曜双眉一挑:“何为大体?” 苏定方靠前一步,表情凝重地道:“我等发现武功郡王的人一直在河北暗中活动!” 崔元逊也走上前来,沉声问道:“贵主,是否需要……” 李曜目中精芒微闪,摆手打断道:“你们先盯紧这些人,切莫打草惊蛇,待我东巡结束之后,再来定计打发他们也不迟。” 第三百六十章 真身归来 巍巍中条山的古驿道上,李曜扬鞭策马向南疾驰,苏定方紧随其后,极目远眺,便是滔滔黄河。 寒风簌簌,天地一片萧索,然新春渐近,位于三晋与中原水陆要冲之地的茅津渡,依旧行人络绎,车马辐辏,热闹非常。 临近渡口,李曜轻拉缰绳,放慢了坐骑的速度,开口对身后的苏定方说道:“你现在已是正五品的官儿,可要将这架势摆足了,也好让我少些纠缠。” 苏定方骑到李曜的身侧,含笑向她点头道:“请贵主放心,此乃小事尔。” 这时等待坐船渡河的车马行人已然排成了数条臃肿不堪的长龙,李曜和苏定方前行受阻,却双双没有下马,只听苏定方声如洪钟地唤道:“津主何在?” 音落,人潮里登时骚动起来,没过多久,一位身穿鍮石襕袍的官员领着四个持枪士卒如波分浪裂般挤出人群,一边缓步上前,一边打量着两个伫马而立的骑士,但见前头一个大汉虽身穿布衣,却稳坐鞍上,昂然视人,当作是好大的威风,而他身后的那位少年郎看起来年纪很轻,面貌极为俊美,穿着一件绯色r绫襕袍,腰系一条饰金蹀躞带,又见两人都腰挎横刀,身下坐骑也都是良骏……毋庸置疑,这般派头的人物,显然不是他一个从九品的芝麻小官惹得起的。 这官员走到苏定方的马首前,迅速敛回目光,叉手答道:“下官乃茅津渡津丞张元玖,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苏定方傲然答道:“天辅国师府典军高烈。” 张元玖心中大为讶然:“天辅国师……这不就是那正在巡视河洛的护国公主吗?她的典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想到此处,又恭敬地拱手道:“请典军勘合符节。” 苏定方从腰囊里摸出一块铜符,往那张元玖眼前一递:“劳烦张津丞快些。” 张元玖双手接过,验明无误之后,赶紧奉还,解释道:“方才是下官职责所在,若有得罪,高典军可要多多包涵。” 苏定方见张元玖看向李曜,一副似要问话的样子,忙一挽缰绳,催促道:“吾等有要事须得尽快禀告国师,若是耽搁了公务,谁都担待不起。” 张元玖闻言,立刻了打消查验那少年身份的念头,转身命令守津士卒驱赶人群,只片刻工夫,就给李曜和苏定方开出了一条道来。 苏定方和李曜径直打马登船,待过河上岸,转向东行了一段路程,苏定方忽然扭头问道:“贵主,若今上大赦夏王和汉东王旧部,我可否恢复原名?” 李曜微笑道:“这有何难?定方欲恢复祖姓,实乃人之常情,况且我已打算让你写一份密奏给今上。” 苏定方面色微微一惊,问道:“那我这奏书该如何写?” 他现在的身份资料全是护国公主一手捏造的,莫说奏书的内容,即使那落款的名字,他都不知该用哪个。 李曜很清楚他的担忧之处,略一思索,答道:“首先,你需得说明自己只为求取富贵功名,乃是诚心效忠朝廷,其次,强调你没有参与刘黑闼二次起兵之事,再次,必须署上你的真名,最后,你这奏章由我呈交今上,也就是说,根本无需你亲自露面。” 苏定方了然地冲李曜点了点头,略带激动地道:“大恩不言谢,贵主给予定方的恩惠,定方俱都铭记于心。” 李曜洒然笑道:“我只是不愿明珠蒙尘罢了,请定方试想一下,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你的才干呢?” 她说着,忽然举鞭遥指黄河北岸,声音清亮地道:“待你恢复正身,若无意外,未来数年,北方必有你的一处经略之地。” …… …… 伊水河畔,一支大张旗鼓的队伍正在踏雪前行。 车辚辚,马萧萧,当中一辆被上百骑士重重拱卫的驷马高车内却安静非常,两名女冠各自半躺在坐榻上阖目打盹,而在车厢一侧卷起幔帘的窗前,一位气韵如仙般的丽人正手执细毫伏案疾书。 在离开陕州之后,兰韶英依照预先制定的巡视路线,抵达榖州,便转道南下,先后经过熊州、鲁州、汝州地境,再沿着伊水顺流北上洛阳。 由于李世民平定王世充之后,为谋求河洛地区望族和豪强的支持,大力举荐当地人士充当诸州官员,这其中几乎没有一人认识平阳公主,再加上中原又为儒学兴盛之地,讲究非礼勿视,瞧见“护国明昭公主”、“辅天国师”、“陕东道巡抚使”这三面高高举起的华丽长幡以及衣甲鲜明的护卫阵势,常常未见其人,就已纳头拜倒,哪还有半分怀疑的心思,所以兰韶英的角色扮演,至今没有遇到任何挑战。 不过,兰韶英作为护国明昭公主的替身,绝不敢有任何疏忽大意,这一路接见的人员名单和每日的经历,她都仔仔细细地记录了下来,好教李曜知晓相关的详情,以免因出现差迟,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兰韶英写罢,又将书卷上的内容阅览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纰漏,方才晾干墨迹,将其贴身藏好。 眼见快到洛阳,负责行程安全的典军宋君明忙打马到护国公主凤辇旁,对窗前透气的兰韶英说道:“贵主,这里距离洛阳城还有三十余里,我们今晚可否在前方的馆驿内歇脚呢?” 兰韶英倚在车窗上,抬眸远眺,见长河落日,晚霞漫天,山水交相辉映,便探手一指前方,问道:“我们已到何处?” 宋君明为了履行好职责,特意将河洛地区的舆图背得滚瓜烂熟,叉手答道:“此地名曰‘龙门’,乃是洛阳一处名胜。” 其实,兰韶英亦补习了不少相关的地理知识,听他这么一说,立即点了点头:“好吧,那你传令下去,让所有人准备住宿。” 兰韶英拉下窗帘,轻轻蹙了蹙眉,心中暗道:“若明日贵主还未跟来,看来自己只有找个游览山色的借口拖延行程了……” 她正想着,车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异常急促的马蹄声,随即就听到宋君明先是喜不自禁,然后变为疑惑的声音:“兰姊,你可回来啦!诶?这位是……” “某姓高,表字定方。” 苏定方的声音才刚刚落下,车厢的门帘处,又响起了李曜的声音:“典军兰韶英参见国师。” “进来吧。” 李曜闻声而入,鱼玄微和张玄妙二人知趣地溜出车厢外,兰韶英与她装模作样地询问了一番,便赶紧躲到后室换衣卸妆,待得队伍来到龙门馆驿,两人又恢复成了各自的本来模样…… 第三百六十一章 入洛 漫漫冬夜过去,李曜睡了一个好觉,推开窗棂,清新而冰冷的空气涌进屋内,迅速驱散了满室因暖炉长时燃放而产生的闷热气息。 李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到自己连日奔波,已疏于锻炼功夫,便取了李渊御赐的一柄宝刀,来到屋前小院中活动筋骨。 这时,兰韶英恰巧刚走到院门口,一时间不禁看得痴了。 只见覆雪梅树之间,李曜辗转腾挪,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快到极致时,身形几成幻影,一头尚未挽起的长发飘飞犹如泼墨,而她手中一柄长刀,在晨曦映照之下,光芒闪烁,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灿烂金辉之中。 实际上,李曜演练的只是一套源自后世的武术套路,这种套路刀法并不适合唐横刀,也不能用于实战,但若只用来锻炼身手的灵活,其效果还是相当不错的…… 听见动静,李曜立即收刀入鞘,旋即转身看向院门口,冲着犹自发呆的兰韶英浅浅一笑:“阿兰早啊!” 兰韶英俏脸上闪过一抹可疑的红晕,拂开梅枝,快步走到李曜面前,叉手行礼道:“贵主,宇文长史已率领洛阳官员在馆驿外等候了。” 李曜点点头,扬声唤道:“萱儿,茴儿。” “请问贵主有何吩咐?” “等会儿,我自己穿戴洗漱,你们去唤玄微、玄妙过来即可,顺便告诉她们,洛阳不同别处,务必要先打理好自己的形象,莫要丢了师父的颜面。” “喏。” 待薰儿和茴儿离去,李曜又向兰韶英问道:“季瑶呢?” 兰韶英道:“季瑶正在配合高典军和宋典军安排今日入洛的护卫事宜。” 李曜微笑着点了点头,她特别喜欢刘季瑶这种朝气蓬勃和做事充满活力的少女,就好像有使不完的精力。 只要有刘季瑶在,李曜就可以将兰韶英从繁琐的事务中解放出来…… 半个时辰之后,李曜领着兰韶英、刘季瑶、鱼玄微、张玄妙等人从馆驿内徐徐走了出来,而一大早便顶着寒风而来的宇文士及赶紧上前躬身拜道:“臣等见过巡抚使大驾。” “诸公免礼。” 李曜虚扶宇文士及等人起来,眸光一扫,就见前来迎接她的官员仅有寥寥数人,也不问其他人为何没有来,只是抬手指了指这几个到场者,微笑着对宇文士及说道:“宇文长史与诸公不辞辛劳远迎,令我甚是感动,还请长史为我介绍一番吧。” 尽管李世民仍然拥有令人忌惮的庞大势力,但随着宇文士及身份地位的转变,前秦王党内部仍然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丝明显的分裂迹象,所以李曜想对这些“分裂者”表现得亲切一些,以示友好和支持。 宇文士及喜不自禁地朝身后几人招了招手,然后待他们站定后,为李曜逐一引见起来,分别为洛州刺史冯少师、录事参军窦师纶、田曹参军事徐法言、法曹参军事李信、仓曹参军事李守素、文学颜相时等六人。 显而易见,他们便是宇文士及目前的心腹班底了。 李曜心中忍不住一声叹息,宇文士及的处境比她此前想象的还要严峻得多,此六人全部都是清一色的文官,非但没有一个将校到场,居然连一个与军务沾边的官吏也无,这说明宇文士及完全没有掌握军权,这个洛州大都督府长史几乎形同虚设。 不过,李曜面上倒是毫无担忧之色,还很客气地称赞道:“久闻诸公都是大都督府内独当一面的人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见礼完毕,李曜又向庶长姊长沙公主的驸马冯少师嘘寒问暖了一番,这才在宇文士及等人策马引导之下,登上凤辇,带领队伍继续向洛阳前行。 临近洛阳城南定鼎门时,城楼上突然鼓角齐鸣,一队队武士从城门洞里鱼贯而出,不一会儿便整整齐齐地排在城门外的大道两旁,各个皂衣玄甲,头戴羽翎盔,手持黑铁槊,静静地伫马而立。 即使李曜坐在车内,都能透过窗帘缝隙的随意一瞥,感受到他们的威武气势。 车马缓缓停住,在两位弟子的伴随下,李曜缓缓走出凤辇,排列在道路两边的玄甲骑士立刻齐声高呼:“恭迎巡抚使!” 这一声真真是震耳欲聋,说着恭敬的话,语气里却饱含煞气,骑在队伍最前面的宇文化及被骇得险些跌下马来,苏定方、兰韶英也紧张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李曜则面不改色地扫视着站在城门口的一排文武官员,甚至在看到房玄龄和杜如晦这两位老熟人的时候,唇角还扬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洛州司马温大雅见过明昭公主。” “洛州司马于志宁见过明昭公主。” “右卫将军豆卢宽见过明昭公主。” “右监门卫将军元仲文参见明昭公主。” ………… 李曜接受这群前天策府幕僚和亲附者的依次参拜,虽然无人肯称呼她为“国师”和“护国”的加封名号,但总体来说还算表现得彬彬有礼,唯有房玄龄和杜如晦二人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房玄龄只随意地拱了拱手:“贵主果真来了。” 李曜暗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我为何不敢来,难道怕你们加害不成?若真是采用这种高风险低回报的手段,那所谓的‘房谋杜断’就真是言过其实了。” 李曜心中冷笑,却语气亲切地微笑道:“河洛士庶为国出力甚巨,今上为此深为挂怀,本使受今上委托前来宣慰,自当义不容辞。” 杜如晦叉手向前,不紧不慢地道:“我等位卑言轻,为非常之事,只能行非常之举,若有不便之处,还请贵主海涵。” 李曜心头又是一声冷笑,脸上依旧挂着温暖和煦的笑容,答礼道:“杜公客气,此乃本使职责所在,并无任何不便。” 待得双方这一番古怪而隐晦的对话结束之后,宇文士及赶紧端出河洛九州首官的架势,含笑上前肃手道:“贵主一路辛苦,今日臣已在府中设宴为巡抚使一行接风洗尘,还望贵主莫要推辞。” 李曜颔首笑道:“既然宇文公如此盛情相邀,那本使就却之不恭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将进酒 洛州大都督府。 宴会大厅内温暖如春,座无虚席,李曜一身道家羽裳端坐上首,鱼玄微臂搭白拂尘,张玄妙手持玉具剑,分别跽坐李曜两侧。 兰韶英、刘季瑶则执刀跪坐于李曜身后,扫向众人的目光里满是警惕之色。 唐朝宴饮以左为贵,左下首自是河洛一地明面上的最高长官宇文士及,紧握着军政大权的大都督府司马房玄龄则坐在了右下首。 而品秩高出房玄龄整整四级的洛州刺史冯少师,却只能与他名义上的佐官洛州别驾杜如晦面对面,屈坐到了宇文士及身侧的次席。 房玄龄和杜如晦都是一脸怡然自得的样子,宇文化及和冯少师的脸上则明显交织着些许委屈与胆怯的复杂之色,两方可谓泾渭分明。 就算此前房杜二人没有在城门展示前秦王府的余威,李曜单见此四人座次,河洛地区政治派系的强弱形势,以何人为主,何人为辅,心中亦是一目了然。 李曜感觉到气氛有些紧张,从容举起自带的玉醆,喧宾夺主似地来了一段开场白:“今日洛州诸卿为吾等盛宴款待,本使不胜感激,便以此薄酒,聊表心意。” 言罢,便先干为敬。 冯少师忍不住大赞道:“贵主真乃女中丈夫也!” 宇文士及也应和道:“诸公,来来来,我们也敬贵主一杯!” 众官连忙举起酒盏,齐齐回敬李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乐师们适时地奏响燕乐,伎人舞姬纷纷登场,献上歌舞助兴,主客官员亦开始相互推杯换盏起来,大厅中总算有了一点酒宴的气氛。 当然了,这种宴饮绝不是简单的吃酒谈笑看歌舞而已。 众人酒至半酣之时,席间一位朱袍官员忽然长身而起,拎着一只银鎏金酒壶,迈着微醺的步伐,走到李曜当面,先是持壶行礼,随即目光则从食案上的精致玉醆和李曜手中的乌木三镶银箸一一扫过,笑道:“贵主对饮食器具倒是相当讲究……” 这人又微微探身,压低声音问道:“莫非贵主不大放心这里的酒食?” 原本李曜正阖目细细品尝着一碟肉食的美妙滋味,蓦地听得此言,不由轻轻放下银箸,睁眸看去,立时认出此人正是久未逢面的长孙无忌,不紧不慢地解释道:“非也、非也,吾所最爱者,唯美食尔,久闻洛阳入冬后可食甘露羹、分装蒸腊熊、清凉碎,今此河洛三大珍馐果然得以一一现于食案,正如好马配好鞍,故此我便即兴用上了陛下的御赐之物,若是寻常饭蔬,自然不会如此,不知长孙郎中可还有疑问?” 实际上,唐朝很多宴会和聚会都常有宾客自带酒具和食具,李曜此举乃是习惯使然,况且她可不相信房杜二人敢再谋划一次豫让、景清那种无异于谋反朝廷的“义举”出来。 因为,当前突厥开始渐渐日薄西山,唐朝的外部压力已大为缓解,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谁也不敢保证李渊不会龙颜大怒,对李世民的态度由忌惮进而转变为震恐,将原秦王党人除之而后快,然后直接册封宋王为太子了事。 “如此便好。” 长孙无忌轻佻地笑了笑:“不过,贵主似乎忘了,陕东道大行台早已废置,臣如今已受任为洛阳令了。” 李曜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故作一脸恍然,笑道:“抱歉抱歉,是我糊涂了,还望长孙卿见谅。” 长孙无忌将手中雕刻着异域风格图案的酒壶提高了一些,扬声道:“众所周知,波斯葡萄酒向来价高于国酒,此乃臣从波斯胡商手中购来的拂菻酒,远比波斯酒更加名贵,既然贵主自认失言,又喜好美食,有道是美酒配美食,贵主不如自罚一壶吧!” 他说着,不等李曜答应,就朝李曜的玉醆里倒了满满一杯。 宇文士及见状登时拉下脸来,沉声道:“贵主毕竟是女子,又贵为本朝公主,长孙君如此而为,恐有失礼数。” 长孙无忌不以为然地道:“贵主身为天辅国师,而国师实属玄门封号,玄门中人不分男女,况且贵主能统御数十万大军击破突厥,又岂会怯于一壶酒?”随即又朝李曜笑问道:“呵呵,却不知臣之所言,对否?” 李曜瞥了眼玉醆里晶莹剔透的绯色酒液,正要捧盏而饮,兰韶英突然从李曜身后伸出手,五指箕张,盖住玉醆,浅笑道:“长孙明府有所不知,贵主酒力浅薄,但凡吃了此类西域之酒,常常是一杯而醉,两杯既倒,何况这偌大一壶?若是一通饮下,只怕贵主明日复明日,也难以起身了,不如由我来代饮,如何?” 只要有这位胆大妄为的长孙无忌在这里,兰韶英就无法排除他铤而走险,做出威胁护国公主安危之举的可能。 长孙无忌眸光微眯,上下打量兰韶英一眼,轻轻一笑,问道:“这位就是当年在平阳公主府上做侍女的阿兰?” 兰韶英答道:“明府好记性。” 长孙无忌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调侃道:“说来也是奇哉,平阳公主、贵主和你,皆是当世罕有的美人儿,竟能长得如此相像,可谓百万中无一,如若仔细打扮一番,恐怕常人还真的难以辨认。” 兰韶英面色一紧,不觉低下头,叉手道:“韶英不过是蒲柳之姿,岂能与贵主、平阳公主相比,还望明府莫要开这种玩笑。” 长孙无忌又轻笑一声:“既如此,你怎好代饮呢?” 这时,右下首的房玄龄终于开口道:“长孙君怕是醉了,既然贵主不善饮,此酒长孙君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李曜闻言,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举起玉醆,含笑对长孙无忌道:“长孙卿的美意,我若全然拒绝,终究不妥,我只饮下入盏酒水,另请长孙卿一起同饮拂菻美酒,不知可以否?” 她其实早就猜到,若无李世民当面调解关系,以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之间的巨大性格差异,行动方针不出分歧才是怪事。 只不过,李曜还是有些怀疑房玄龄和长孙无忌两人的不同表现,也有可能是来自李世民的授意。 因为到得现在,她还没有彻底搞懂他们究竟是意欲何为…… 第三百六十三章 小把戏 长孙无忌站直了身子,哈哈大笑一声,道:“好啊!贵主如此厚爱,臣岂有推辞之理?” 说罢,长孙无忌便抬脚,欲回席去取酒杯,李曜却忽然叫住了他:“长孙卿且慢!” 长孙无忌复又转过身来,就见李曜对身边的鱼玄微附耳低语了一句,随即鱼玄微打开身边一个木匣,从里面取出一只镶嵌着各色宝石的纯银酒杯,然后将其摆在了食案上。 在明亮的烛光映照下,银杯熠熠生辉,无比夺目,长孙无忌狭目微眯,纳罕道:“贵主这是何物?” 李曜轻敛羽袖,伸出三只冰雪般白皙的纤长玉指,将杯子缓缓推到他面前,指着杯身上的狮鹫图案,解释道:“此杯曾为波斯国宗室所有,既然长孙卿愿意献出珍藏佳酿,我自然也要礼尚往来,长孙卿只管收下便是。” 长孙无忌故作大惊,急忙推辞道:“贵主,这可使不得,臣与贵主同饮一壶酒,便已觉受宠若惊,岂敢收受此等珍贵之物?” 李曜浅浅笑道:“呵呵,饮酒就是图个乐子,此物不过是个酒器罢了,长孙卿莫要扫了酒兴呀。” 李曜说着,已手捧酒壶,为这只璀璨的银杯中倒满了酒,然后自斟了一盏,随即纤手一指银杯,双眸弦月似的弯了起来:“长孙卿,请吧。” 她这“请”字一出口,无数道目光立刻齐刷刷地落在了长孙无忌的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长孙无忌只得捧起银杯,强装大方地点了一下头:“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曜优雅地端起玉醆,轻轻摇了摇,又翕动了两下鼻翼,这才送到唇边,淡笑着掩袖而饮,双眸微阖地点评道:“不错、不错,甘甜与酸涩可谓恰到好处,入口唇齿留香,确实算得稀世珍酿了。” 长孙无忌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狂喜的精芒,但瞬即消失不见,只是拈须应和道:“臣时常听人说贵主精通酿酒之道,乃当代仪狄,此酒能得贵主这般夸赞,看来那胡商果然诚不欺我。”说罢,捧杯一饮而尽,顿时赢得满座叫好。 李曜却只持盏小口慢饮,另一手则提起酒壶,给长孙无忌又倒满了一杯酒,问道:“长孙卿,平日可是很少喝葡萄酒?” 长孙无忌脸上浮现酡红之色,连舌头都有些打结了:“臣的确活的不托。” 李曜不紧不慢地道:“葡萄酒适宜细啜,而豪饮不但无法品出真滋味,而且还会折损康健,长孙卿可要记住了。” 长孙无忌大着舌头,皮笑肉不笑地叉手道:“托谢贵处指药,臣一定门记于心。” 无论古今,红酒的后劲,总是很大的。 一壶饮酒尽,随着李曜倚躺在兰韶英的怀中,洛州官员们便见机纷纷告退,宇文士及很快就撤了筵席,让洛阳县尉带人护送巡抚使一行到住处歇息。 …… …… 李曜等人穿过天津桥,来到下榻的显仁宫,已近午夜时分。 兰韶英拉开寝居的障子门,待鱼玄微和张玄妙搀扶着李曜步入其内,立即凑到今晚值守门外的刘季瑶身边,对她附耳说了一句:“贵主醉了,为防变故,须得严加防范。” 刘季瑶郑重地一点头,随即抬手打了个无比清脆的响指,附近十数名女侍卫俱都快步围拢过来,刘季瑶向她们低声吩咐了一番,女侍卫们听得连连点头,然后纷纷藏到馆所内的隐蔽处,不一会儿,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季瑶向兰韶英抱拳行礼道:“兰姊,请多加小心。” 兰韶英心中一暖,叉手答礼:“你也一样。” 刘季瑶走到院中,突然一个助跑,踏在行廊栏杆,猛地腾空而起,再单手向上一抓屋檐,整个人便攀上了屋顶。 兰韶英暗暗赞了一声“好身手”,退回屋内,刷地一声关上门,转过身来,乍见李曜竟已然站在她的面前,一双明眸映着室内灯火,闪烁着无比冷静的光芒,全然不带一丝醉态。 兰韶英惊讶道:“贵主……没有醉?” 李曜点了点头,轻轻挽起左袖,露出半截皓腕,兰韶英目光登时为之一凝,见到李曜的手腕下面半寸处佩戴着一个奇怪的皮囊,不由好奇地问道:“这是甚么?” 李曜微微一笑,当着兰韶英、鱼玄微、张玄妙三人演示了一遍她那微不可察的精细操作。 原来,李曜一直为自己没有酒量而感到烦恼,为了避免她这一缺点被不怀好意者利用,所以特意制作了一个有着特殊开闭装置的臂囊。 但见她持盏作掩面饮酒之态时,只以右手拇指、食指捏住玉醆,另三指则探入左袖中按动机关,皮囊口便自动开启,随即一倾玉醆,待适量酒液流入囊中,再用中指一勾开关旁的拉环,收紧皮囊口,动作极其流畅自然,整个过程教人完全盯不出破绽。 兰韶英三人看得目瞪口呆,过了好半晌,鱼玄微才啧啧称奇道:“若非亲眼目睹师父这番展示,将来弟子定会被师父瞒了过去。” 张玄妙掩嘴笑道:“如此一来,将来师父再也不怕他人敬酒了。” 兰韶英也忍不住叹道:“韶英着实没有想到,贵主竟然还通晓机关术和搬运戏法,简直无所不能啊!” 李曜失笑道:“阿兰说甚么呢?这不过是民间寻常的小把戏罢了。” 李曜说着,解下皮囊,将里面的葡萄酒液往玉醆中倒入了一些,随后抽出发髻上的碧玉簪,在酒液里浸泡了片刻,然后将发簪沾着酒液的一端,放到灯火中烤了一下,又放到鼻端轻轻嗅了嗅,一双柳叶眉立刻蹙了起来。 兰韶英、鱼玄微、张玄妙三人异口同声地问道:“怎么了?” 李曜将玉簪放到眼前观察,眸中渐渐浮现出冰寒之色,语含不屑地道:“果然不出所料,这长孙无忌的胆子还真大呢。” 兰韶英试探着问道:“韶英听不明白贵主此言何意?” 李曜将玉簪递到她眼前:“你仔细闻一下。” 兰韶英凑近玉簪,深吸了一下,顿时闻出一股不同于葡萄酒的香味,旋即便觉有种飘飘然的舒服之感,不禁一脸恍然地道:“原来酒里加了迷魂药!” 李曜却对她轻轻摇了摇头:“你猜错了。” 兰韶英奇怪道:“那这是……” 李曜将玉簪重新插入发髻,缓声解释道:“配置此药的几味材料皆非中原物产,我也只认得其中的碛北醉马草、天竺曼陀罗、波斯夹竹桃……” 言未毕,一旁的张玄妙突然惊呼出声:“这是百日缓杀汤!” 第三百六十四章 以彼之道 还施彼身 张玄妙自幼在西部边陲重镇敦煌长大,对外邦事物的了解程度远比兰韶英和鱼玄微二人高得多,更何况她还有一个俨如土皇帝的豪强老爹,耳濡目染之下,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阴谋与暗杀之类的事情。 李曜向二弟子投去一个赞赏和玩味的眼神,对她笑道:“没错,看来玄妙了解的事物还挺多嘛。” 张玄妙心中微微一虚,忙谦逊地垂首行礼道:“师父谬赞,弟子惶恐,弟子父兄皆好游猎,为捕获某些猛兽巨禽,偶尔会用上药箭,而在沙州,曼陀罗与夹竹桃皆是较为常见的宅园花卉,醉马草亦是非常容易找到,是以弟子对此……也曾涉猎一二。” 鱼玄微不解地道:“玄微在后面看得很清楚,师父赠给长孙无忌的那只银杯,自始至终都未曾有变色的迹象呀!” 在工业时代以前,纯银器具之所以可被人们用来验毒,其实是因为提炼工艺落后,使得砒霜、焦铜、金刚石等矿物或动物类毒药的纯度很低,大多数品种都含有硫杂质,而硫恰与银有特殊的亲和性,能够相互反应生成黑色的硫化银。 也就是说,银器根本无法检测出醉马草、曼陀罗花、夹竹桃等植物包含的有机毒素。 当然,李曜若想仔细解释清楚,可就须得给这位好奇宝宝上半天草本植物课了,只是说道:“此药毒性非银器可测。” 鱼玄微又略一蹙眉,问道:“可那长孙无忌真的喝进了腹中,难道他不怕毒杀自己么?” 李曜点了点头:“此话问得好,他既然敢喝,自然是有解毒的办法。”旋即看向张玄妙,问道:“玄妙仅凭其中三味材料,便可道出“百日缓杀汤”的称谓,想来也知晓此药的配方吧?” 张玄妙被她锐利的目光瞧得冷汗都渗了出来:“回禀师父,其实弟子对此药配方,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李曜截口道:“把你这‘其一’道来即可。” 张玄妙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这‘百日缓杀汤’,顾名思义,并非是致人速死的毒药,其原本是一种以曼陀罗干叶为主,再辅以几味抵消曼陀罗毒性的药材制成的波斯药,药效颇似我们中原的‘寒食散’。” 说到这儿,张玄妙的小脸不禁一红:“故西域诸国和沙州高门子弟都喜好服食此药,不过若在熬制时,添入少量醉马草根和夹竹桃叶,即可增强曼陀罗麻痹精神和扰乱心智的功效,同时又不会被其他辅药克制,人一旦饮下‘百日缓杀汤’,若没有及时采取应对措施,随着肠胃的吸收,其药力必会重创人体,最后导致肺腑衰竭,落下诸多药石无医的病根,因被害之人很难撑过百日,所以才有此名号……” “嘭!” 刚才还在静静坐着倾听的兰韶英忽然一拳砸在地席上,吓得鱼玄微和张玄妙二女险些齐齐一跳。 几乎同一时间,蒙着素麻的障子门上,倏然现出一道人影,随即便响起了刘季瑶的声音:“贵主,出了何事?” 李曜轻声回道:“无事。” 待刘季瑶的身影消失,兰韶英咬着牙根儿,对李曜说道:“韶英现在明白了,终于明白当年是怎么一回事!” 鱼玄微和张玄妙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旋即不约而同地埋下了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因为她俩都很清楚,自家师父的来历远比她们想象得还要复杂和神秘。 而兰韶英所说的“当年”,显然也不在她们认识师父之后…… 李曜不着痕迹扫了一眼鱼玄微和张玄妙,见两位弟子都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神色平静地道:“韶英莫要生气,事实上,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兰韶英愈加愤怒地问道:“为了大唐江山的长治久安,贵主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却反受其害,忍受了那么久的痛苦折磨,还险些因此失去性命,难道心中不感到愤恨吗?” 李曜端起玉醆,看着盏中的酒液,问向兰韶英:“你可知这世上最厉害的毒药是甚么?” 兰韶英恨恨地道:“我听说岭南有种名叫‘见血封喉’的毒树液,瞬息间即可致人死亡,可与此盏中毒酒相比,却算不得甚么,因为慢刀子杀人才是狠毒的!” 李曜摇了摇头,轻叹道:“韶英啊,你说的都不对,其实这世间有一种毒药,你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却能让很多人为之趋之若鹜,尝到它的人,无一不感到甘之若饴,包括我在内,也义无反顾地将它作为毕生的追求。” 听罢,兰韶英身子猛地一震。 没错,这毒药就是权力!她怎会听不出李曜话中的含义。 在她眼里,平阳公主是世上最优秀的女子,艳绝天下,品德高尚,才华横溢,心胸开阔,意志坚定,有着远胜其丈夫的英雄气概,有情有义,为国为民,从无二心,令她崇拜得几欲发狂…… 但,曾经的平阳公主的缺点也很明显,缺点就是没有野心,没有敢于追求权力的胆量! 而现在,平阳公主终于变得完美无缺了……变成了她心目的神! 哐当! 玉醆落地,满室酒香。 兰韶英紧紧握住李曜的一只手,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口中却杀气腾腾地进言道:“敢害贵主性命的人,无论是谁,都必须死!眼下我们应当寻机斩除这些作祟的奸佞宵小!” 她这一番建议,用后世的一句俗话来说,就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该到主动出击,解决祸患的时候了。 李曜听了,只是用自己的另一只手轻轻拾起落在地席上的玉醆,随后朝身侧一递,鱼玄微自觉地接了过去,然后从袖中抽出一张绢布擦拭起来。 李曜忽然对鱼玄微说道:“玄微,可还记得当初我将波斯银杯交给你保管时的叮嘱么?” 鱼玄微点头道:“记得记得,师父说过,此杯不可擦拭,更不准擅自使用,后一条要求,自是无需多言,可弟子到现在都还没想明白,这杯子为何不能擦拭呢。” 李曜神秘地笑了:“来而不往非礼也,这当然是为了礼尚往来。” 兰韶英看到她的笑容,一双泪水朦胧的眸子忽然变得清亮起来,惊奇道:“贵主,难道说那只银杯……” 李曜见她欲言又止,又微微一笑:“不然的话,那胖子怎会仅仅一杯下肚,就变得口齿不清呢?这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第三百六十五章 自寻死路 四更的更鼓声已然响起,然而坐落于洛阳城天津桥南一侧的积善坊内,洛阳令的宅邸依然亮着灯火。 此时此刻,长孙无忌正伏在床榻的边缘,把肥硕的脑袋几乎埋入一个比他的头还大两倍的铜唾盂里,不断发出令人倒胃的呕吐声。 在昨晚的宴会上,长孙无忌早就做好了被李明真拿来试毒的心理准备,为了打消这个下毒目标的戒心,他横下一条心,当着对方的面,饮下了大半壶的毒酒。 因为给他寄“百日缓杀汤”药方的人在附信里对药效作了一个补充说明,说是如果没有在两个时辰之内采取措施进行解毒,让药毒由肠道深入“血分”,基本就只有慢慢等死。 所以,离开洛州大都督府之后,他一上马车,就开始拼命地挖喉催吐。 可奇怪的是,他的胃部却好像变得麻木了似的,丝毫没有收缩的反应,直把他急得满头大汗。 对长孙无忌来说,如果为了搏出一个飞黄腾达的前程,豁掉了自己的性命,就无异于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踏进家门,长孙无忌直扑暗室,赶紧喝下自己为以防万一而事先熬制好的解毒药,但紧接着他就感觉有一股血气直冲脑门,全身也仿若快要燃烧一般。 长孙无忌难受至极,又一口气灌了几大碗清水,直到整个胃再也装不下,这才总算开始呕吐起来。 吐出一盂酸臭之物,长孙无忌已是面无人色,整个人好似丢了半条命,可他依旧坚持不让自己昏睡过去,艰难地对伺候在侧的妻子吩咐道:“六娘……速将罗十四唤来。” 大概是毒药余力未消,他吐词依然不清不楚,很简单的一句话,反复说了三遍,六娘才勉强听懂,赶紧派出一名婢女去客房请那“罗十四”过来。 不多时,一个身形非常魁梧的大汉迈步走入长孙无忌的寝居,赫然就是李世民麾下秘密组织“影杀”的首领罗进成。 长孙无忌挥退妻子和婢女,开口问道:“罗统军,你的人都到齐了么?” “只要明府一声令下,我们随时都可以行动。” 与六娘这等普通人不同,罗进成作为前秦王府精心豢养出来的“鹰犬”,受过专门的侦听和监视训练,只需观察说话者的嘴唇动作,便可明白对方的话。 长孙无忌略一思索,又道:“可否问你一件旧事?” 罗进成道:“明府请讲,罗某定知无不言。” 长孙无忌问道:“四年前,大王可是派你负责监视平阳公主府?” 罗进成承认道:“没错,正是罗某。” 随即,他打量了一眼长孙无忌,脸上忽然现出了然之色:“昨夜宴会的情形,罗某也是有所耳闻,莫非明府事先未曾详细了解此药?” 长孙无忌道:“非也,我只是发现中毒症状和书信里写的差别太大,所以心里总觉得有甚么不对劲。” 罗进成略一沉吟,试探着问道:“也就是说,明府想要取消行动?” 长孙无忌摆了摆手,正容道:“当然不是!” 罗进成疑惑道:“明府的意思是……” 长孙无忌脸上闪过一丝得意之色,冷笑道:“不管怎么说,这毒酒,她还是喝了,而且喝得酩酊大醉,我筹备了数月,岂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罗进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郑重地抱拳道:“既如此,便请长孙明府指示。” 长孙无忌肃声道:“你们现在就出发,只是……你们要切记,勿使任何成员被人捉到。” 罗进成颔首道:“这一点,即便明府不说,我等也都明白。” …… …… 夤夜时分。 李曜和兰韶英抵足而眠,静静地躺在榻上。 突然,李曜睁开眼睛,用脚轻轻碰了碰兰韶英,随即抬手一指用来通风采光的窗牖。 兰韶英立刻坐起身子,转眸看向窗外,就见此刻浓云遮月,天空几乎一片黑暗,正想开口询问,却听李曜朝她轻轻“嘘”了一声。 兰韶英小心掀开被衾,抽出一件事物,便凑到李曜身边,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道:“甚么情况?” 原来,李曜和兰韶英不但都穿戴得整整齐齐,还随身藏着兵刃。 李曜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到窗前一听便知。” 兰韶英点点头,轻手轻脚地走到窗牖边,侧耳倾听了片刻,眉头不禁一皱,心中暗暗吃惊:“附近果真有异样,宫中层层守卫竟无人察觉,来的定然都是高人……” 李曜来到兰韶英身边,示意她去侧室唤醒鱼玄微和张玄妙二人,自己则手持一刀,背靠墙壁,站在了房间的门口与窗牖之间。 兰韶英才刚进入侧室,旋即便有一根竹管自窗牖缝隙探入屋内,李曜悄然移近,然后轻轻伸出一根食指,恶作剧般地堵住那根竹管,窗外立时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咳嗽声,亦不知惊动了多少守卫! 下一刻,两扇障子门轰然碎裂,四道身影仿佛一阵旋风,同时扑进房间,几乎看也不看,就举起弓弩,齐齐朝藏在窗边的李曜射出四道青绿色的寒芒,李曜急忙一个侧滚,灵活地避开了四支毒箭。 紧接着,又有四人猛然跃入屋内,挥刀砍向尚未起身的李曜,四把利刃,四个方向,疾若惊鸿,快如闪电,全部都是毒辣狠绝的杀招,只为一刀斩杀目标。 惊人的判断能力,犀利至极的刀法,行云流水似的配合,足以证明这八个人都是这个时代最擅长联手合击之术的顶级杀手。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李曜挥动宝刀,迅速在自己身前形成一道无缝可击的屏障,只听得“铛、铛、铛、铛”四声响,四把利刃全都断为两截。 但随后四名持弩者又抽刀向李曜袭来,依然是又快又准又狠。 这一次,李曜选择迎刃而上,以不可思议地速度闪避开了四道利刃,随后忽然挥出长刀,“噗”的一声,一颗蒙着黑巾的头颅高高飞起,接着她又劈向另一方向,准确地命中一个胸膛,顿时溅起一大片血雾。 最后,她突然反手握刀,朝身后用力一刺,刀锋畅通无阻地搠穿了一人的腹部,再斜斜一划,一声凄厉的惨叫便骤然响起:“啊啊啊啊——!” 三刀,三条命,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听得三声倒地的闷响,剩下五名刺客无不骇然失色。 现在他们全都已经明白自己在自寻死路——因为他们的暗杀目标根本没有醉…… 第三百六十六章 见血封喉 双方交手的动静很大,引得整个显仁宫呼喊和脚步声四起,而事发的房间里却忽然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李曜站在房间中央,依旧是门口与窗牖之间的位置。 此刻,天边的冷月已经破开浓云,在屋中洒下了一片清辉。 尽管护国公主的身姿看起来非常纤秀,但在五名蒙面黑衣人的眼里,却仿佛已化身为一堵难以突破的铜墙铁壁。 尽管她的表情很平静,可他们都能感受得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令人几欲窒息的无形杀气。 每个人的身躯都紧绷得有些发抖,而这正是因极度紧张与恐惧而产生的正常反应。 冷风肆无忌惮地从毫无遮拦的门口吹进屋内,气温骤降之下,五名刺客却个个汗流如雨。 五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全都紧盯着李曜,即使汗水流入眼眶,也不敢眨一下眼皮。 安静了约莫两息时间之后,李曜忽然动了。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她并没有出手,而是向侧室的门口迈出了脚步。 几乎同一时刻,五名刺客再次展现了彼此之间非比寻常的默契配合,其中四人一齐将手中断刀朝侧室的方向猛地一扔,旋即趁着李曜挥刀拦截之际,箭一般地窜到门口外,而余下一人则飞身跃起,就近破窗而出。 他们从发起攻击,到夺路逃生,前后整个过程不过数息时间,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这时,兰韶英、鱼玄微、张玄妙三女刚好冲至侧室门口,先是听得四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随即就见她们脚下掉落了四柄断刀,定睛看去,顿时发现这些断刀的锋刃竟然都泛着幽绿色的光泽,顿觉一股莫名的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不由齐齐打了一个冷战。 李曜保得她们相安无事,立即冲出屋外,大喊一声:“抓活的!” 话音落下时,刘季瑶与数名女侍卫已经追上了唯一一名持刀的刺客,李曜见此情形,赶紧提醒她们:“小心,此贼刀上有毒!” 刘季瑶正欲交手,闻言急忙挥手示意,众侍卫纷纷退开两步,封住了这名蒙面刺客的所有退路,只对其围而不攻。 李曜再次出声道:“弃刃投降,本公主可饶你不死!” 谁知这刺客竟大喝一声,长刀映月,在空中划出一道青色的匹练,朝一名女侍卫直扑而去。 “铮”地一声,两刃相交,火花四溅。 那女侍卫举刀化解了刺客的突袭,却不想对方这一击竟只是个虚招,随即就被一脚踹倒在地。 刺客得手之后,纵身一跃,便冲出包围圈,迅速爬到了一丈高的廊顶上。 李曜忽然身形一掠,犹如一鹤冲天,速度不知比那刺客快了多少,只是一转眼的工夫,就站在了刺客的面前。 李曜的刀,同样快得出奇,这刺客尚未反应过来,手中兵刃已被一股大力击落,接着一道冰冷的刀锋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李曜冷声道:“说,谁派你……” 她的话还未说完,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药味,紧接着,这刺客便一头栽落到地上,一命呜呼。 刘季瑶俯下身去,伸手一把扯下刺客的面罩,只瞧了一眼,就忍不住惊呼道:“他自尽了!” 李曜急忙静下心来,仔细倾听四方的动静。 其余四名刺客,分别逃向了四个方向。 显仁宫中到处都是嘈杂的声音,她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找到他们所在的位置。 “玄微,玄妙,你们二人去西北方的厩园苑。” “阿兰,你领一队人去宫北的射堂。” “季瑶,你领一队人赶去南面的阜涧。” “请诸位切记,务必尽全力阻止贼人服毒自杀!” “遵命!” 李曜发号完施令,便足尖一点,身影如同一道轻烟,朝着显仁宫西边疾掠而去。 这座显仁宫营建于隋朝大业初年,位于皇家园林“芳华苑”之内,南逼南山,北临雒水,其西面原本有一个专门种植奇花异草的大苑圃,只可惜被血气方刚的李世民以奢侈无用为由烧了个干净,现如今只剩下一片荒凉,李曜循着传来可疑动静的方位,悄悄接近其间一堆土木建筑的废墟,搬开一根焦木,立刻现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紧接着,这双眼睛的主人突然将一把手弩对准了李曜,弓弦响动,弩箭激射而出,李曜一个侧身躲过,那人又将手弩朝李曜扔去,然后就从这堆废墟的一个缝隙钻了出去,灵活得好似一只地鼠。 李曜不觉好笑,忽如暗夜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追上那人,伸出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掌,五指箕张,“喀嗒”一声,卸下了对方的下巴,接着她又突然斜劈一掌,将人打晕在地,两个动作一气呵成,简直快如闪电。 随后,李曜掰开此人的嘴巴,粗略扫了两眼,便在对方的口中发现一颗蜡丸,李曜用刀尖挑出,再用刀锋一切,药丸顿时流出一股乳白色的液体,赫然就是兰韶英曾提到过的剧毒树汁——“见血封喉”! “嗖!” 李曜的注意力正放在毒药丸上面,忽然响起一个飞矢破空的声音,李曜心中大叫一声“不好”,猛地一刀斩向半空。 然而,她还是慢了半拍。 那袭击者使用的似乎不是寻常弓弩,箭速极快,弓力亦相当强劲,一支弩箭无比精准地刺入了昏迷之人的胸膛。 中箭者的生命急速流逝,显然是活不成了。 “杀人灭口?” 李曜实在没料到对方竟还有后手,心中腾地燃起一股无名火,愤怒地冲向袭击者的方位。 那袭击者见状大惊,赶紧丢弃弓弩,拔足就逃。 李曜的奔跑速度快得惊人,但那袭击者显然是个逃跑专家,可以在不减速的情况下,不断抛洒铁蒺藜迟滞追赶者的脚步。 李曜瞧见他的手上带着皮手套,心中不禁一凛,担心这些铁蒺藜都有毒,不得不一路注意脚下。 如此一来,她的速度优势自是荡然无存,再加上她对芳华苑的地形也不太熟悉,追了一阵子,最后还是让这个神秘的袭击者跑掉了。 李曜回到显仁宫主殿之时,兰韶英、刘季瑶、鱼玄微、张玄妙、苏定方、宋君明等人皆已在殿内等候,每个人的表情似乎都有些凝重。 李曜径自坐到主位上,鱼玄微和张玄妙见师父一脸疲倦,连忙过来给她揉肩捶腿。 过了一会儿,李曜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开口问道:“看诸位的样子,莫非你们一个贼人都没抓到?” 兰韶英赶紧上前叉手答道:“我等此前追捕的贼人,其中一个服毒自尽,另外两个……被人以强弩暗杀了。” 苏定方、宋君明、刘季瑶三人亦一齐单膝跪地,垂首抱拳道:“臣等无能,让贼子如入无人之境,请贵主责罚!” 李曜沉默了片刻,忽然洒然一笑,宽慰众人道:“诸位莫要丧气,这些刺客各个都不简单,且行动组织颇为严密,出现此等情形,纯属意料之中,难不成你们没看见我也是一样空手而归么?” 第三百六十七章 给我跪下 晨曦初露,宇文士及艰难地从床榻上爬了起来。 自从昨晚宴会结束,他就有些忐忑不安,担忧不已,害得他这一宿都没有睡好。 毕竟,宇文士及为原秦王府效力了那么多年,对武功王的这个大舅子还是相当了解的。 长孙无忌这人性格特别冰冷高傲,除了武功王和自家妹妹,别人他都统统不放在眼里,而且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明显是一个很难打交道的人。 更何况,长孙无忌正是促使武功王发动武装夺嫡的主策划者和幕后推手,护国公主让他功亏一篑,他怕是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又怎会喜欢和对方把酒言欢呢? 有道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宇文士及每思及此,心头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宇文士及吃过早膳,刚开始处理日常公务,法曹参军李信不打招呼地闯进他的书房,气喘吁吁地道:“长史,昨晚护国公主遇刺了!” 宇文士及腾地一下就从席上站了起来,忍不住骂道:“这定是那个瞎屡生干的!” 然后,他深吸了口气,稍稍压下心头的怒意,紧张地问道:“现在公主是死是活?” 李信叉手答道:“护国公主吉人天相,毫发无损,下官只是担心今上知道此事……会怪罪下来。” 听到此言,宇文士及脸上的紧张之色稍稍缓解了些许,二话不说,便道:“唤上窦师纶、李守素他们几人,我们一起去显仁宫。” …… …… 洛阳官员们得知护国公主遭遇歹人行刺的消息,纷纷骑马驾车地赶去芳华苑探望李曜。 当宇文士及带领几名心腹来到显仁宫主殿时,殿外已经聚集了许多官员,而房玄龄和杜如晦正战战兢兢地伏身跪在李曜的座前。 宇文士及看都不看房杜二人一眼,隔着老远,就大呼着跪倒在地,重重磕下一个响头:“臣护卫不周,让贵主受惊,罪该万死!” 李曜面无表情地端坐在大殿首座上,对宇文士及问道:“安排本使住进此处之人,可是宇文长史么?” 宇文士及不敢抬头,只是用诚惶诚恐的语气答道:“是的……正是臣。” 李曜抬手虚扶了一下,又问道:“请长史告诉本使,那又是谁在负责芳华苑的治安事宜?” 宇文士及无声地吁了口气,起身答道:“洛阳县尉吴广。” 李曜扬声道:“吴广何在?” 一个身材魁梧的官员大步流星走进大殿,昂然而立,抱拳道:“吴黒闼拜见贵主。” 李曜见过他一面,昨晚引领她们下榻显仁宫的人,就是这个吴广吴黒闼,不由问道:“为何这显仁宫周围数里内,昨夜你都未曾安排巡丁值守,可否给本使一个合理的解释?” 吴黒闼脸色变了几变,说道:“臣观贵主身边卫士数量众多,且各个英姿不凡,相信他们自能确保贵主安全,而现在贵主果然平安无事,说明事实也是如此。” 李曜听见这般敷衍的回答,心中微愠,缓声道:“吴黒闼,你本是伪郑裨校,武德二年九曲之战,你随主将程知节投降朝廷,后为秦王府校尉,跟从武功郡王征战河北,因功得授承务郎、宣节校尉,今年宫变之后,被朝廷任命为洛阳尉,不知我记得对否?” 吴黒闼忍不住惊讶了一声,忙拱了拱手,说道:“臣只是区区一个从八品的县佐,竟能被贵主了解得如此详细,实在是受宠若惊。” 李曜睨视着他,淡淡地道:“你莫嫌自己官品低,这洛阳尉掌南、西、北三市与一百零三坊的治安捕盗之事,可谓是位卑权重,比那些品秩高出数级的军府统军、别将的前程都要光明得多。” 吴黒闼拱手向西方遥敬道:“承蒙圣人栽培,臣不胜荣幸。” 李曜忽然话音一冷:“只可惜,你有负圣恩,玩忽职守,尸位素餐,竟致凶徒手执兵刃,夜里横行无忌,天家苑圃尚且如此,民间治安状况更难想象。” 吴黒闼额头霎时冷汗如雨,嘴上却辩解道:“其实……下官是想到贵主车马劳顿,怕巡丁们扰了贵主的休息,所以才会做此安排。” 李曜柳眉倒竖,斥责道:“宇文长史贵为国公,见本使代天巡狩,一直诚惶诚恐,从未有过丝毫不敬之举,而本使念你上任时日尚短,原本只想训诫你一番,可你竟强词夺理,在本使面前极尽狡辩之能事,莫非以为本使不敢治你渎职之罪?” “啪咔!” 李曜说着,见吴黒闼自始至终都站着讲话,突然一掌将身前的案几拍成碎片,提声喝道:“还不给我跪下,听候发落!” 吴黒闼大惊失色,不自觉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地叩首道:“臣知错了,贵主开恩!” 李曜离席而起,走到房玄龄、杜如晦的面前,虚扶二人起来,又抬起一手,戟指吴黒闼道:“若想让本使相信你们二人的话,就必须用实际行动证明给我看。” 说罢,便一拂羽袖,漠然离去。 …… …… 午后时分,洛阳西市。 在一间布置奢华的酒肆小阁里,长孙无忌与罗进成相对而坐。 这小阁的房间构造,具有不俗的隔音效果,形似后世酒楼的雅间,各间酒客谈笑听曲互不干扰,正是一个进行各种秘密谈话的好地方。 盆中炭火正旺,烘得满室温暖如春,长孙无忌仍觉浑身奇冷,忍不住将罩在身上的毡毯裹得更紧了些,两眼则盯着平铺在酒案上的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写了几行小字,充其量只有百来个字,长孙无忌却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这才阖上双目,淡淡地道:“烧了吧。” 罗进成将纸扔入火盆中,开口问道:“吴黒闼已被下狱,我们该怎么办?” 长孙无忌沉默片刻之后,徐徐睁开眼睛,说道:“此事无需担心,吴黒闼只是为我们的行动提供一个便利,本人并不知晓我们当时的行动,李明真那般聪明,岂会在他身上浪费时辰?” 罗进成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难怪她只治了吴黒闼一个渎职之罪,可她把人交给房司马和杜别驾来审理,又是何意呢?” 长孙无忌轻轻叹了口气,平静地答道:“这说明我的法子已经行不通了,或许真的只有依照他们二人的策略,向那李明真稍微低头让步,才可助大王东山再起了。” 罗进成略微犹豫了一下,才道:“属下还有一事不明……不知当讲不当讲。” 长孙无忌道:“但说无妨。” 罗进成一脸认真地问道:“既然明府此前误以为李明真喝下了‘百日缓杀汤’,只需待她油尽灯枯便是,为何还要让我等冒险去行刺?” 第三百六十八章 工具 “这种问题,我不可能回答你,而且我还要奉劝你一句,以后别再问类似的问题,最好连探究的心思都不要有!” 长孙无忌目光一闪,脸色刷地沉了下来,回答的话语亦是决绝而冰冷。 其实从始至终,长孙无忌都不希望那李三娘死在洛阳,这是他与房玄龄、杜如晦等人达成的共识。 而且他记得很清楚,当年李三娘身中两发毒矢,养病期间,又被人下了这一剂“百日缓杀汤”,最后不但“死而复生”,还“重返青春”,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世人面前,可见其身体早已不是什么凡胎俗骨了。 所以,他对那毒酒的药效并不是很有信心。 让他真正在意的,只有李三娘不善饮酒的缺点,因此他又在拂菻酒里混了后劲十足的烈酒,以李三娘那糟糕的酒量,必然一盏即醉,只是等待时间稍长而已。 随后,李三娘果然“醉”了,但长孙无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一时说不上来,直到他喝下的毒酒开始发作的时候,这才终于想到了可疑之处——那就是李三娘醉得太自然了,与平常喝醉的表现并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当晚宴会刚刚结束之后,长孙无忌就开始怀疑李三娘用某种障眼法把他骗了。 可是那一壶酒水里面,毕竟混合了两种酒和一味毒药,而当时李三娘对那酒的点评,却与他品尝出来的味道完全吻合,让他稍微有点难下定论。 不过,长孙无忌很快就想到了一个解除心头疑惑的法子。 在他眼里,罗进成、周绍范等“影杀”成员俱都是一群只能无条件服从命令的工具,用来试探那李三娘是否醉酒,简直再合适不过。 如果李三娘真的醉了,那就再悄悄给她吸点慢性发作的毒烟,如果李三娘是故意装醉,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损失几只小鱼小虾而已。 可这罗进成竟敢质疑他,将来若有机会,他一定会向妹夫建议,莫要再让这个感情用事的人继续掌管“影杀”…… 罗进成不甘心,暗暗咬了咬牙,几乎用上了恳求的语气:“可是此番行动失败,罗某失去了八名得力下属,只希望能得到一个交代,好教他们泉下有知,觉得自己死得其所。” 他们这些“影杀”的出身,有死囚、有饥民、有战俘……也有罗进成这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因幸运地得到了武功郡王的庇护和眷顾,他们的性命才得以继续留存于世。 在罗进成的心目中,李世民英明神武,雄才大略,是沙场上的无敌战神,是当今的真命天子,即便李世民在护国公主面前,遭遇了重大挫折,也依然没能动摇他的信念,而其他的“影杀”成员,无一不是作如是想。 他们对李世民有着最疯狂的崇拜,为了完成这位恩主下达的命令,他们不但不会在意自己的生死,甚至为了避免留下隐患,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同伴。 当前李世民身陷囹吾,将自己在洛阳的势力交由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三人来经营,但在如何应对护国公主的问题上,前两者与长孙无忌之间却存有很大的分歧。 罗进成是个粗人,不懂什么谋划策略,只知道按照房杜二人的主意,“影杀”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事可做,所以他才决定站到行事不择手段的长孙无忌这一边。 可谁知双方第一次合作,长孙无忌就做出了严重误判,致使“影杀”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损失,毕竟这次制定行动和发号施令的人不是李世民,所以“影杀”成员都对此颇有微词。 长孙无忌深深地看了罗进成一眼,淡淡地问道:“罗君副,你的刀剑会多嘴么?” 罗进成紧抿嘴唇,脸上一阵阴晴不定。 当今贴满大唐诸州县城门的悬赏告示上,那个写作“罗君副”的所谓假名,其实就是罗进成的真正名字,而他这个“进成”之名,只是李世民为他所取的表字。 早年罗君副的父亲罗旷与前瓦岗军首领李密、王伯当等人对唐朝降而复叛,惹得李渊龙颜大怒,当即下令搜斩罗旷的父兄子弟,李世民见罗君副是个可用之材,便略施手段,使其改头换面,摇身一变为秦王府“左一统军”罗进成,并委以重任,令他掌管“影杀”,为此李世民还告诉他:“如果府中有人直呼你的真名,无论他让你做任何事,都可算作执行寡人的命令。” 虽说罗进成对长孙无忌这副高高在上的冷酷嘴脸感到无比厌恶,可他不愿违背心中伟大恩主的指示,沉默半晌之后,只得向长孙无忌低头叉手,吐出两个字:“不会。” 长孙无忌得到满意的回答,脸色立时由阴转晴,和颜悦色地转移了话题:“据京城内线传来的情报,大王被今上软禁之后,京城就有两个城门郎辞职离任,此二人恰好在六月初四那天凌晨当值,想必罗统军也知晓了吧?” 罗进成承认道:“是的,大王怀疑此二人与‘九子失踪’之事有着莫大干系,故而还特意让罗某负责调查此事。” 长孙无忌又问道:“既如此,你们可有进展?” 罗进成道:“目前已经查到此二人的身份和大致去处。” 长孙无忌道:“还请细说端详。” 罗进成想了想,答道:“其一是前长安春明门城门郎卞绍元,我查到他离职之后,返回了家乡河北易州,遂派周绍范去探查,却得知他又外出寻亲去了,目前还没有传来后续消息。” 长孙无忌接口道:“这个好办,新年将至,你们只需安排一些人手,耐心守在他的家宅附近即可。” 罗进成点头道:“周绍范回报,他便是如此布置,正待其自投罗网。” 长孙无忌又捋须问道:“如果我没猜错,另一位定然是原来长安西城门的城门郎吧?” 罗进成道:“没错,这第二人即是前金光门城门郎谢英礼,据我调查,其人正是天辅亲事府副典军罗仁俊的故交,六月下旬,其母病丧,他去职守孝,后来颉利犯境,朝廷举兵迎战,谢英礼被时任关中道大总管的李明真‘夺情’启用,可他并没有参战,而是被李明真派往甘凉一地担任镇将。” “哦?” 长孙无忌惊疑一声,追问道:“那谢英礼镇守何处要地?” 罗进成道:“居延海以北,峡口山,我等虽知其所在,但其麾下有兵马两千,恐我等力所不逮……” 听到这话,长孙无忌立马又板起他的大胖脸,肃声道:“这怕是你们不愿前往苦寒之地的借口吧!今上知晓洛阳发生之事,定会派人前来调查,所以你们最好尽快启程前往陇右,我就不信你们到了边塞还会比这洛阳城更难活动!” 第三百六十九章 破例 显仁宫行刺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一封奏书急如星火地送到了皇帝李渊的御案前。 李渊看到奏书上说,护国公主入洛当夜即遭贼人行刺,亏得发觉及时,这才平安无事,让他为女儿感到庆幸之余,又不禁怒火中烧。 尽管李渊已将李世民软禁了起来,但他心里却很清楚,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那个以武装叛乱的方式崛起于隋末的山东豪强集团,才是导致他的三个嫡子骨肉相残的真正元凶。 这群所谓的“山东豪杰”,不但彼此关系紧密,可以相互分享政治利益,而且在中原一带拥有非常深厚的社会基础。 所以,无论是覆亡的李密和王世充,还是后来的李世民,其势力无一例外都是由他们来充当中坚力量。 实际上,当年李世民能够顺利击败王世充,除了军事才能上的出色发挥之外,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王世充失去了大多数山东豪杰的支持。 也正是因为李渊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大力支持李世民趁机招降纳叛,加速瓦解敌方的势力。 然而李世民平定洛阳之后,获得了山东集团的青睐,其迅速膨胀起来的野心与势力,已经足以动摇大唐的国本。 当李渊意识到了这个潜在的巨大隐患,却是为时已晚,即便到得如今,他对这群武装豪强也仍是相当忌惮,生怕重蹈了隋炀帝的覆辙。 但是,如果不能出一口恶气,他这个皇帝也就真的白当了。 很快,弹劾护国公主的虞世南首当其冲,因涉嫌勾结逆贼而锒铛入狱。 随后,李渊考虑到护国公主这番东巡的目的只为宣慰地方百姓,并没有其他方面的特权,遂委派刑部侍郎李立言、大理寺少卿胡演进、御史中丞王君儒奔赴洛阳缉查审理案件,并赋予他们判罚行刑之权。 就在此三人小组离开长安的时候,李曜不顾主爵郎中荣九思、监察御史张玄素等随行官员的劝阻,依旧按照原定的日程安排继续巡抚赈恤,而她的同行队伍里又增加了两位朱袍官员——洛州大都督府司马房玄龄和温大雅。 作为真正掌握实权的地方军政大员,房、温二司马同时离开洛阳,意味着大都督府在洛阳的大小事务都暂由长史宇文士及和录事参军窦师纶主持,只要稍微有点政治嗅觉的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护国公主与洛阳两股势力为尽快平息行刺未遂事件造成的社会风浪而达成某种共同协议的结果。 车轮滚滚向前,鱼玄微单手托腮,倚靠在车窗前,默默地望着车外不断流逝的景色,一双弯弯的柳叶眉微微蹙起,任由寒风扑面,似乎有什么烦恼正萦绕心间,令她难以释怀。 许久之后,李曜淡淡的话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玄微,风太冷,车里的热气都快散光了,玄妙还在后面休憩呢。” 鱼玄微急忙放下窗幔,轻轻把脑袋搭在闭目养神的李曜肩头,开口道:“师父,弟子有些事情想不通。” 李曜与鱼玄微之间,虽未达到无话不说的程度,但通过三年多的共同生活,相互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如果没有外人,师徒相处会变得很随意,没有了那些虚礼,两人就像一对姊妹。 “哦?” 李曜惊疑了一声,睁开双眸,斜视着鱼玄微,含笑道:“可是需要为师来给你解惑?” 鱼玄微叹了口气,说道:“说句实话,玄微一直觉得师父是世上最聪慧的女子,但有的时候……面对某些人、某些事,总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 李曜故作不解道:“为师如何奇怪了?” 鱼玄微语气认真地道:“玄微若说出来了,师父可莫要生气。” 李曜抬手抚摸着鱼玄微的秀发,故作洒然地道:“为师心胸开阔得很,快说吧。” 鱼玄微像猫儿似地眯了眯眼,缓缓说道:“当初师父在武功郡王遇到困难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帮过他,至少在玄微看来,师父与他之间的关系,明显要好于已故太子和齐王,而且玄微看得出来,虽说武功郡王在朝堂上的威望一直都比不上太子,气质也没有太子沉稳,可他知人善察,又果敢坚忍,不拘小节,有成大事者之风,不会像太子那般患得患失,按照年中那场宫变的情形,师父若对武功郡王稍加襄助一把,只怕……他现在已是东宫之主,只待他将来继承大统,师父即可水到渠成地获得一个从龙之功,也就不会走上现在这样艰难的一条险途啊!” 说罢,鱼玄微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显然这番话已经在她的心里憋了很久了。 李曜手上的动作一僵,她突然发现当初那个有些话唠,也有些小聪明的鱼巧巧,绝不只是简简单单地长成了一个二八少女,其心智的成熟程度似乎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鱼玄微抬眸与李曜对视,静静观察着师父的眼神变化,李曜却蓦地移开视线,朝身后唤道:“玄妙,躲在后面偷听,可不是甚么好习惯。” 张玄妙从后室中出来,恭恭敬敬地坐在李曜身前,伏身叩首道:“弟子只想解开心中疑惑,如有不敬之处,愿凭师父责罚。” 李曜脸上立时现出了然之色。 很显然,她这两个弟子之间肯定有过不少类似的话题交流,所以鱼玄微才会把“玄武门之变”前后的局势分析得如此到位。 相比鱼巧巧,出身沙州豪族的张檀更加懂得隐忍,性格之精明,颇似其父张护,兴许鱼玄微刚才说的那番话,大半都是来自张玄妙的见解。 李曜沉吟片刻才道:“为师不怪你,毕竟你们不知当时的详情。” 鱼玄微仰起头,接口道:“是啊!玄微一直想知道师父到底经历了甚么,才会突然与武功郡王发生龃龉?” 李曜长长睫毛眨了两下,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轻轻地说道:“那天,他派手下伏击了我,并且一度成功了。” 李曜实在不愿意去回忆自己在“玄武门事件”中的经历,此前也不曾对任何人倾诉过,而今她说出来的这个情节,还是首次破例。 鱼玄微和张玄妙不由齐齐一震,听得这短短的一句话,她们只觉眼前立时浮现出了许多惊心动魄的画面,师父和武功郡王之间的矛盾,岂是“龃龉”二字能够形容的? 车厢里沉寂了半晌,张玄妙敛回心神,忍不住道:“其实兰姊曾对我们提到过,当时那位传达圣谕的人有些不对劲,师父完全可以抗旨不去的。” 李曜叹了口气,眸光里显出一抹淡淡的悲哀与惆怅:“但我的心里,却有一道声音不允许我那样做啊。” 第三百七十章 自荐 灵州回乐一役,洛州战亡和伤残将士数量位居河洛九州之首,所以李曜在洛州待的时间最久,巡恤完洛州下辖各县,距离“元正”已只有六天了,不过好在余下郑、管二州原本同属一州,行出虎牢关之后,李曜为免耽搁返程时间,索性将宣慰的地点设在濒临汴渠的荥泽城,当作此番东巡的最后一站。 郑、管二州刺史收到李曜预先使人传达的消息,当即通知治下诸县文武官吏和乡坊耆老赶赴荥泽,正如东巡首站陕州一样,李曜没有入驻城中,而是在城外的汴渠岸边扎下营盘。 是日,李曜接受当地官员拜见的时候,看到了诸如程知节、张士贵、张亮等熟面孔,兴许是提前与房玄龄通过气的缘故,与此前洛阳城下铁骑夹道展示武力的时候完全不同,这些前秦王府的僚属前来拜见她时,竟无一人佩戴刀剑,俱都低眉顺眼,恭谨有加,两地表现反差如此之大,直教不少年轻的国师府侍卫暗暗咋舌。 李曜见罢这一大堆人,又安排好赈恤事宜,便决定稍作歇息,领着数名男女扈从到汴渠岸边游览雪色风光去了。 汴渠作为隋朝大运河的主要渠道之一,宽达四十余步,可容两艘起楼五重的大船并行通过,渠道两岸皆筑有堤道,堤道两旁遍植杨柳,冰雪凝结万千垂柳,轻风吹过,枝条齐齐舞动,漫天银粟纷飞,虽未有二月春柳那般生机盎然,却别有一番玉树琼枝的美感。 望着大运河两岸美轮美奂的晚冬景象,李曜不由想起那位“祸在当代,利在千秋”的隋炀帝,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叹。 恰在此时,李曜忽然听得一阵蹄声,遁声看去,就见一位淡黄襕袍官员正沿着堤道打马而来,无需多言,苏定方和宋君明一齐上前,立时将李曜挡在身后。 这人见状,急忙一勒马缰,翻身下马,踩雪步行至苏、宋二人近前,深深一揖:“管州录事参军事崔仁师拜见陕东道巡抚使。” “崔郎君?” 随着一声惊疑,两位典军心有灵犀似地站到两边,李曜缓步走到崔仁师面前,抬手虚扶,微笑问道:“崔郎君何故此时才来见我?” 崔仁师一面起身,一面答道:“臣只是不想与一群结党营私之徒同路罢了。” 说着,崔仁师抬眼一看,面上立刻现出难以掩饰的惊讶,这崔仁师曾是明园白玉楼的常客,与李曜见过很多面,却不想他任职地方两年,原明园之主的样貌依如往昔,竟然没有丝毫变化,忍不住心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驻颜仙术?” 李曜已经不止一次看到别人对她露出这样的表情,因此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听得“结党营私”四字,含笑劝道:“崔郎君在外为官,可要谨言慎行呐!” 崔仁师乃是望族博陵崔氏的子弟,又是武德七年的进士,端的是出身好、学识高,让他与一群说话举止粗豪的瓦岗军故将长期共事,确实有些难受。 只不过,李曜却是知道,此君绝不会是来找她发牢骚的。 崔仁师忙不迭地又行一礼道:“贵主教训的是,臣也是一时气愤。” 李曜特许崔仁师并辔而行,随意聊了一阵,崔仁师忽然问道:“臣久未见到叔贞,心中甚为想念,不知贵主近来可曾见到她呢?” 李曜知道这“叔贞”,即是李渊妃子崔嫔崔商珪的表字,而崔商珪正是崔仁师的亲妹妹,遂点了点头:“我班师回朝之后,与她见过两次面。” 崔仁师眼神微微一闪,又问道:“她和十七皇子现在过得可好?” 李曜心中暗暗一乐:“以你们崔家的本事,你若想知晓自家妹子和侄儿的近况,何需专程跑来问我?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口中却道:“宫闱中的情况,我并不大了解,但却知晓十七弟有过目不忘之能,深受今上宠爱。” 李渊是个很高产的皇帝,总共拥有二十二个儿子,十九个女儿,从另一种角度来看,他也算是一位很神奇的皇帝,亦不知是他的老婆们太会教养孩子,还是他自己本身就有这能耐,但凡能长大成年的皇子,几乎各个才学出众,如这崔商珪为李渊所生的十七子李元裕,即便没有皇子的身份,那也是一时难得的名士。 崔仁师欣慰地道:“如此甚好……” 他顿了顿,又郑重地朝李曜欠身道:“其实臣有一个不情之请,臣想入天辅国师府,如此一来,不但可为贵主效犬马之劳,也可见到叔贞,还祈贵主应允。” 李曜一听这话,终于明白崔仁师此前一番言语的真正目的所在,绝不是为了一解思妹之苦什么的。 在唐朝有句俗话:“崔家丑女不愁嫁,皇家公主嫁却愁。” 假如李渊再立皇后的话,作为出自“五姓七望”的崔商珪,可以说比鲜卑后裔宇文昭仪的希望要大了不少。 更何况,李曜的国师府位于东宫,而且老皇帝经常有事无事跑来窜门,若为国师府属官,见到天颜的机会,简直不要太多。 当然,目前宇文士及的势力还未成长起来,如果李曜拉起一股真正可以争储的势力,对于她本人来说,明显有些得不偿失。 只不过,收纳一个望族子弟,对扩充她自己的人脉和势力,倒是颇有裨益的。 思及此,李曜欣然一笑,对崔仁师颔首道:“好啊,反正你在地方的任期也快结束了,待我回京之后,定举荐你入中枢,若一时没有合适的缺额,就次选御史台,到那时再到我的府上兼职,如此安排,不知崔郎君可满意否?” 崔仁师两眼登时放出异彩,喜不自禁地道:“贵主对臣如此厚爱,令臣感激之至!岂有不满意之理?” 李曜在荥泽只待了一天半的时间,完成了所有的抚恤工作,便立刻沿着隋堤前往汴口,登上五牙大舰,沿黄河溯流而上,抵达风陵渡之后,再一路风雪兼程,终于赶在元日的头一天返回了长安。 而与此同时,“显仁宫行刺案”的处理结果也出来了。 原本只因渎职之罪被捕入狱的洛阳尉吴黒闼,居然“如实”招供,主动承认自己亲手策划了这场刺杀行动,因为没有其他的线索,所以最后经刑部侍郎李立言、大理寺少卿胡演进、御史中丞王君儒三人一致同意,将吴黒闼腰斩于洛阳北市,一场无比诡谲的案件就此草草了结,但河洛地区的政治格局却因吴黒闼的死产生了非常微妙的变化…… 第三百七十一章 长治久安 大唐武德十年,长安。 上元之夜,华灯满城。 唐皇李渊于承天门设宴陈乐,携众妃嫔、宗室皇亲及文武群臣、诸国使节等登上城楼,与民同乐。 此刻李曜玉立于皇帝身侧,头戴上清莲花冠,身穿霓裳羽衣,手执白尾拂尘,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绚烂辉煌的节日夜景。 明月当空,清冷月光映在她的身上,如有泛起一层银色的光晕,一阵阵晚风吹来,羽袖随风飘起,仿若天上玉京仙子,随时都要飞升而去。 李渊瞧见城楼下的过客们无不朝自己和嫡女驻足膜拜一番才相继离去,脸上不由溢满了笑意。 对于他这样一个迈入迟暮之龄的帝王来说,可以永远不立后,但绝不能长期不册立储君。 若纯以天下大局为重,在李渊的儿子当中,嫡次子李世民自是储君的不二之选,然而经过一场血亲相残的变乱,父子俩却结下深怨,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以李世民目前仍然相当雄厚的政治资本及过去“臣不臣、子不子”的不良表现,一旦让其入主东宫,又置李渊自己于何地? 虽说李渊对去年“显仁宫行刺案”的最终处罚结果感到有些不满意,但实际上,相比发生在女儿身上的行刺事件,他却更在意李曜在洛阳城下看到的军容。 因为此等行为分明是想借李曜之口向他表明,山东豪杰们有着足以对抗朝廷的本钱。 李渊在成为皇帝以前,也做过多年的封疆大吏,深知管控地方不比京畿,自己绝不能图一时之快,破坏当今天下来之不易的安定环境,从而引发一场新的动乱。 当然,无论是李渊,还是李曜,这对父女从一开始就没存有采取强硬手段打击山东群豪的心思,不过是希望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能够改旗易帜,不再把李世民当作自己的利益代言人。 这个想法自然是稳妥的,也是弊端最轻的,可惜进展明显低于预期,作为唯一可以挖李世民墙角的人,宇文士及圆滑机变有余而魄力不足,缺乏大志和野心,竟未能取得任何一个山东豪杰的支持。 故此,年前李渊听罢爱女的东巡汇报,心里升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册封博陵崔氏女崔商珪为后及其所生的第十七子李元裕为太子,可随后他又转念一想,自己继续沿用前朝的科举制度,不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削弱乃至彻底打破世家门阀对朝堂的控制吗?若做出如此决定……大唐将很有可能重走南北朝旧路,与他立国时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而如果再退一步,扶持宇文昭仪与宋王李元嘉母子上位,则显然更不可取——由一个背景薄弱的稚儿来继承大统,必然会出现君弱臣强的局面,进而埋下江山易手的祸根。 不过好在李渊身边还有一位目光长远,足智多谋的女儿,为了帮助父亲解决册立储君这个难题,李曜早在“玄武门事件”之后,就向李渊进献了一整套相对完善的策略方案:首先将李世民的亲附者从朝堂上清理干净,然后利用宇文士及这个武川贵族,不遗余力地减少李世民的追随者,同时让李曜在东宫开府,吸纳前东宫和齐王府僚属,并拉拢世家望族子弟,把天辅国师府打造成一个可以暂代东宫的权力机构。 另外,李曜还建议她的父亲修改东宫制度,用以防止未来太子野心过于膨胀,搞出提前接班的戏码,其具体措施主要有两点: 一是缩减东宫十率府的兵员规模,将隶属于太子左右卫率府的亲府、勋府、翊府三卫,以及太子左右司御率、左右清道率所领军府的数量由原来的五府裁减为两府,此六率的日常事务交由皇帝亲自委任的诸率录事参军来掌管,并且规定,未经皇帝同意,太子不得擅自调动六率兵马。 而统御东宫直属卫士的太子左右监门率府、太子左右内率府的兵额从原来的四千余人直接降为八百人,每率只保留三队卫士,仅负责维持东宫主要出入口及内部的宿卫轮值事宜,就连看守东宫外墙的活儿,也依照就近原则,悉数分配给国师府卫士和北屯禁军。 二是在保证储君能够正常继位的前提下,削弱东宫的行政独立性,规定太子詹事府、左右春坊、家令寺、仆寺、率更寺等东宫重要机构的主官和佐官,一律由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御史台等中枢部门的官员兼任,这意味着太子只剩下设置东宫闲官和低阶官员的权利,并会时时刻刻处于皇帝和朝臣的监督之中。 可以想见,如此一番双管齐下,储君将很难侵犯和威胁到皇帝的利益。 对于以上提议,李渊从善如流,全部照单全收,理由无他——危难见人心,这世上值得他完全信赖的人,唯有李曜一人而已。 按照李渊的设想,只要翦除李世民的部分羽翼,使之实力下降到他能够完全压制的程度,即可封其为太子,可如果他突患不治重症,而李世民身后的党羽依旧势大难治,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册封李元裕为太子,借助世家门阀的力量来遏制山东的豪强集团,并当众宣布由李曜行使摄政之权,执掌天下军政大事。 在李渊看来,只有赋予李曜充分的权力,才能既可以压制未来的太子,又可以在他离世之后,出现君弱臣强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避免外戚专权和权臣篡位的事情发生。 “圣人上元安康,国师上元安康!萨宝何潘仁携教众共祝大唐国运昌隆,长治久安!” 李渊正老怀甚慰地笑着,定居长安的祆教徒们已齐聚承天门下,向他和李曜行叩拜大礼。 “免礼,平身。” 李渊虚扶众人起来,忽然省起何潘仁本是身边女儿的旧部,遂微笑着问李曜:“明昭,为父想请何萨宝上楼观景,听说你与京邑祆祠常有来往,可否给为父再推荐两名胡天教徒与他同来?” 李曜垂眸扫了祆教徒们一眼,瞧见两头紧挨着的醒目红发,当即抬起拂尘,朝楼下一指:“安红玉,安元奕。” “安姓……” 李渊微微一愣,问道:“为父听着颇为耳熟,不知此二人甚么来历?” 李曜笑着答道:“父亲以前见过安红玉,自然觉得熟悉,他们正是左武侯大将军安修仁的儿女。” 第三百七十二章 海纳百川 “京邑萨宝何潘仁,祆教徒安红玉、安元奕,躬奉圣明,光耀我唐,特赐金带一条,春裘一件!” 等何潘仁与安氏姐弟领了赏赐,李渊微笑着对何潘仁说道:“何萨宝,我们好像有七年未见了吧?” 何潘仁拱手纠正道:“回禀圣人,自浅水原之战过后,潘仁其实已有八年未曾面见圣人天颜了。” 李渊听得“浅水原之战”五字,面上笑容微微一僵:“哦……萨宝这些年过得可好?” 当年何潘仁举数万之众追随平阳公主,为大唐开国立下汗马功劳,可后来征讨西秦时,因长子战殁于阵,何潘仁斩杀俘将泄愤,此事本来不算大过,但那时李渊对他这个在关中颇具威望的胡族将领有些不放心,于是不顾柴绍、马三宝等将领的求情,借此由头将何潘仁免官削爵为民,而战后他自己却大开杀戒,将投降的西秦王薛仁杲、晋王薛仁越、义兴王宗罗睺及薛氏政权的主要官员尽皆斩于长安,可谓是玩了一手典型的双标。 若说何潘仁对此没有半点怨气,那肯定是假的,只是他心中再怎么嘹亮,面上可不敢表现出来,只作强颜欢笑道:“托圣人洪福,潘仁一切安好。” 李渊向身边的李曜递去一个眼神,见李曜会意之后,轻轻点了一下头,遂对何潘仁说道:“如今北方初定,百废待兴,急需通晓经营之道者一展才华,充盈我大唐仓廪府库,朕闻萨宝祖地崇商,想必家学渊源,不知萨宝可愿入朝为官,掌管蕃国交市?” 何潘仁闻言,不由自主地瞅向李曜,见她朝自己眨了眨眼,迅速收回目光,“扑通”一声跪拜下去,顿首道:“为国朝分忧,实乃莫大荣幸!” 李渊大笑着扶他起来谈话,君臣名分一定,这称呼立马就变了,一个亲切地叫着“何卿”,另一个则满口称“臣”受宠若惊似地应着话,当真是君臣和睦,其乐融融。 安红玉和安元奕两姐弟被皇帝晾在一边,正感浑身不自在,忽听李曜出言插口道:“何卿将为朝官,自当以国事为重,舍去这萨宝之位,以前可曾考虑过相关的继任人选?” 所谓萨宝,并非单一的宗教领袖,其本身是唐朝官僚体系中的一种流外官,不仅负责打理祆教内部事务,同时还要担负许多重要的行政职能。 由于留居长安的胡户数量规模巨大,且主要从事商业经营活动,胡汉关系的好坏可以直接影响到京畿地区的社会安定与繁荣,因此自北朝以来,历任京邑萨宝无一不是由皇帝亲自授命。 何潘仁沉吟片刻之后,郑重地叉手答道:“前朝骠骑将军史盘陀第五子,隆政坊祆正,史道乐可为京邑萨宝。” 李渊似乎想起了某事,轻轻点头道:“朕担任前朝陇州刺史时,其兄史诃耽正是朕的佐官,与史祆正亦有过一面之缘,呵呵……说起来,他可比何卿你更有高僧风范呀。” 何潘仁憨笑着附和道:“陛下所言甚是,史祆正闻道勤行,仁慈惠和,深得祆众爱戴,昔年臣之所以能得萨宝之位,本就是因他再三推让不就所致。” 随后,李渊看向安红玉,只打量了一眼,他的脑海里就浮现出此女当年韵味十足的曼妙舞姿。 李渊暗叹自己贵为天子,竟无法采撷此等美貌胡女,心中大为遗憾,面上却摆出一副慈祥长者的模样,关切地问道:“朕记得你年纪似与明昭相差不大,可看你这副装扮,莫非还没有出阁?” 安红玉眼波盈盈一转,瞥向身旁的幼弟,安元奕似乎心有灵犀,眼角也瞟向自家的老姐…… 两人眼神一碰,安红玉忽觉有点莫名慌张,忙垂下头,略带忸怩地答道:“回禀陛下,奴早有婚配,只是……婚期未至。” 李渊已似了然地点点头,语气也越发和蔼可亲起来:“原来如此,却不知是何日婚嫁?朕也好赶去给你们道个喜,顺便瞧瞧是何等样儿的郎君,竟能娶走你阿耶的掌上明珠,呵呵……” 安红玉脸红得发烫,忍不住轻声补充道:“陛下,还须再等一年……” 李渊故作一脸讶然:“如此一来,你岂不是双十年岁才成婚,那位新郎未免也太不着急了吧?” 音落,顿时响起一片会心的笑声。 安红玉支支吾吾地道:“奴的未婚夫……他是……奴家的幼弟……” “喔,是幼弟呀……” 李渊捋须颔首,突然醒过味儿,动作与话音不由齐齐僵住,旋即目光不可思议地看向安红玉身旁的半大少年,失声惊呼道:“你?!” 安元奕硬着头皮承认道:“正是元奕……”说着脑袋垂得都快贴到了胸口。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由于祆教不向汉人传教,也不翻译经文,更没有主动尝试在中原进行本土化改革,所以除了信奉祆教的胡族家庭,绝大多数的汉人都对祆教的教义一无所知,对于祆教徒与华夏民族大为迥异的习俗观念亦同样知之甚少。 李渊对祆教的了解程度虽比普通人略高一些,却也不大晓得祆教的内婚制度,不禁目光一沉,正色道:“难道你们不知本朝户婚律中明令禁止同姓结婚么?何况你们还是亲姊弟,这如何使得?” 李渊释放出来的帝王威势可是相当了得,安氏姐弟顿时被其唬得面无人色,不觉双膝一软,齐齐跪倒在地。 李曜急忙向何潘仁递了个眼色,何潘仁走到安氏姐弟当前,团团作了一个罗圈揖,然后向所有在场者阐述祆教的教义和礼仪。 众人听何潘仁讲完祆教的婚姻习俗,无不觉得这父女、母子、兄妹、姐弟皆可结合的所谓“血亲圣婚”丑秽不堪,更不可能会认同这是什么“虔诚的功德”了。 李渊瞧见祠部郎中袁朗仍旧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遂将袁朗召到面前,认真问道:“袁公通晓诸教事务,朕只问你,他们的婚事是否合法?” 李渊毕竟是皇帝,相比个人喜恶,考虑更多的还是国家大局。 袁朗恭谨地答道:“回禀陛下,如果新人皆有祠部颁发的文牒,以方才何萨宝所讲的火祆教义来看,此桩婚事不算违反本朝律令。” 李渊听了脸色稍霁,想了想,才道:“即是遵从教义定制的婚约,朕也唯有祝福他们了。”随即看向了李曜:“明昭,你觉得呢?” 虽然唐朝颁布了以道教为先的诏令,但对各种外来宗教仍旧奉行包容和接纳的政策方针,而非忽略文化差异,盲目进行打压和排斥。 可以说,盛唐时期堪称古代华夏之最的文化多样性与社会开放程度,其实早在立国之初就已经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李曜将安红玉姐弟二人虚扶起来,便一抖拂尘:“福生无量天尊,父亲胸怀海纳百川,足令万邦崇敬,四夷臣服。” 李氏父女这一唱一和下来,几名准备上来进言取缔祆教血亲婚俗的大臣纷纷知趣地退回了原位。 紧接着,李渊向新晋的太乐令王绩点了点头。 随着欢快的乐曲响起,许多头戴驱傩面具的伎人纷纷围向一株株矗立在承天门横街上的巨大灯树,开始载歌载舞起来。 李曜瞧见安红玉姐弟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儿,忙不迭地唤上九江公主、河间王世子、胶东王、怀德县主等十数名与会的年轻宗室男女,随即就像变戏法似的,朝安红玉手里塞了两张面具,展颜一笑道:“红玉,元奕,我们下去玩耍一番吧。” 眼见李曜领着自家子女走向一棵最为壮观的灯树,李孝恭、李神通、李神符、李瑷等几个刚入京任职的郡王,不约而同地一起走下了城楼…… 第三百七十三章 话外之音 在光彩斑斓的灯树下,乐工们卖力地吹拉弹奏着,一个个腰肢窈窕、样貌明艳的宫伎,踏着鼓乐的节奏翩跹跃动,仿若初春里绕花而舞的美丽蝴蝶,直教观者心旷神怡。 因为是上元国宴的正式节目,是以李曜、安红玉、九江公主等人来到灯树附近,并没有急急地加入舞者的行列,而是聚在一旁尽情地观赏表演。 水袖飞扬间,一名身穿素白复古深衣的年轻男子穿过伎人们抛出的彩色丝带,缓步站进灯树下面一个形似云朵,四壁固定着白色绢灯的木筐里,然后伴随着一阵阵绞盘转动和锁链摩擦交织的声响,仿佛腾云而起的仙人一般,徐徐抵达建在树顶上的木制平台。 这男子五官精致深邃,轮廓棱角分明,身姿挺拔修长,硬朗英气又不失潇洒飘逸,颇有后世娱乐圈顶尖混血明星的范儿,许多过客只看一眼就认出了他,纷纷兴奋地奔走相告:“快来啊!何供奉要开唱了,可莫要错过呀!” 何待诏本名为“无量”,祖源来自何国,其曾祖是南梁时号称“西州大贾”的昭武商人何细胡,而为隋文帝“考定钟律”的大音乐家何妥则是他的祖父,何无量受到祖父的影响,自幼喜好音律,而且还恰恰有着一副几为音乐而生的动听嗓音。 几年前,何无量在裴寂的五十寿宴上一唱成名,被裴寂举荐为宫廷“供奉”,没过多久,他又在一场宫宴上,以一曲筚篥技惊四座,李渊听得龙颜大悦,竟破格授封他为正五品上中散大夫。 要知道,掌管掌宫廷伎乐和演奏乐舞事宜的太乐令和鼓吹令的官阶也不过才从七品下,由于他在御用乐师中地位斐然,若是彼此平时没有什么来往,达官显贵们通常需要付出上百缗的酬金,才能把他请去献艺。而皇帝为了向诸番使节展现大唐普天同庆的景象,特意下诏暂时解除皇城南部区域的门禁,准允士庶任意出入朱雀门,在承天门前观看宫廷表演,故此普通百姓想要听到何无量天籁般的歌喉和筚篥曲,每年也就只有这上元节的前后三天而已。 只一会儿工夫,灯树周围就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得水泄不通,甚至连承天门外中书、门下两省办公处所的围墙上也都爬满了人,真真是百无禁忌。 此时明月西斜,已过午夜时分,狂热的气氛反倒变得更加浓烈起来,禁军卫士们急忙排出人墙,将李曜一行人团团护在中间,待人群保持好秩序,何无量优雅地朝城楼方向行了一礼,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天地间亦为之一静,随即灯树之巅便响起了高亢而空灵的歌声:“高宴颢天台,置酒迎风观,笙镛礼百神,钟石动云汉,瑶堂琴瑟惊,绮席舞衣散……” 何无量的声线可谓雌雄莫辨,不但具有极强的穿透性,似乎还有些神秘缥缈,仿佛能将人的灵魂带到天上云端。 李曜双眸微阖地细细品味着唯美的古曲,不禁感叹唐朝虽是诗的国度,但青史留名的音乐艺人和歌者也未免太少了,像何无量这般唱功登峰造极的大家,在认识对方之前,她的脑海里居然毫无信息可寻。 歌声方罢,现场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无数人激动地热泪盈眶,如痴如狂地齐声高喊:“再来一曲!再来一曲!再来一曲……” 见到此情此景,何无量脸上不由得挂起了自我陶醉的神情,显然很享受这种万人崇拜的感觉。 不过在皇帝面前,他可不敢表现出僭越之态,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不卑不亢地遥敬一礼,向皇帝表达请示之意。 李渊与百姓们一样,也是意犹未尽,当即颔首表示同意他继续表演。 何无量取出皇帝御赐的筚篥,怎知尚未递到嘴边,灯树下忽然响起了一道雄浑的声音:“何供奉,我等本欲比试牵钩,不如由你唱奏一曲来助兴,如何?” 何无量低头一看,见到说话之人乃是淮安王李神通,忙躬身问道:“大王欲听何曲?” 李神通道:“何供奉可会奏唱薛道衡的《出塞》曲二?” 何无量笑道:“这是当然。” 李神通对身边的堂侄李孝恭低语了两句,李孝恭把手一挥,禁军卫士们立刻驱退人群,很快在灯树旁边制造出一片空地来。 随后十数名身穿朱紫襕袍的官员便来到了空地上,带头者长得虎背熊腰,肩扛一大卷足有两寸粗的麻绳,脚下的步伐竟丝毫没有因负重而变得迟缓。 李曜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去,立时认出此人就是前不久才被皇帝召还为太仆卿的酂国公窦轨。 窦轨大步流星地走到李神通、李孝恭等人面前,把绳子往地上一扔,问道:“此绳结实否?” 李神通瞅了麻绳一眼,话不多说,双目旋即环扫,见到围观人群中一袭仙气十足的羽衣,立即抱拳道:“劳烦明昭为我等判定胜负。” 窦轨眸光微微一动,补充道:“只是图个乐子,即使明昭想偏袒哪一方,我也不会介意。” 李曜心念如电,迅速明了他的话外之音。 表面上,这场比赛是李唐宗室和窦氏之间的较量,实际却似乎另有深意。 李曜佯装愣怔了一下,含笑道:“表叔父说笑了,明昭肯定会保证赢者赢得光明,输者输得磊落。” 等选手们分站两边,各自抓住麻绳,李曜按照上元节“牵钩之戏”的传统规则,在麻绳正中位置挂上一盏花灯,然后用拂尘柄端在灯下的地面划了一道痕迹,最后朝灯树顶端窄台上的何无量扬声说道:“何供奉,可以开始了。” 筚篥本名“悲篥”,声音悲怆,可这何无量刚起音,便有一种恢弘气势油然而生,仿佛打开了一副古朴苍茫的画卷,令人心潮澎湃。 随着音乐响起,两方拼命朝自己身后的方向拉拽,花灯忽左忽右,来回摇摆,可谓势均力敌,一时间喝彩声和助威声此起彼伏。 不知不觉,曲子已经吹奏过半,何无量放下筚篥,城楼上的乐工们心领神会,立刻续奏,几乎同一时刻,何无量再次唱了起来:“边庭烽火惊,插羽夜征兵,少昊腾金气,文昌动将星,长驱鞮汗北……” 这一回,何无量竟换了一种充满阳刚气息的唱法,每一个字词都透着激昂与豪迈,把那种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感觉演绎得淋漓尽致。 不过,李曜并没有受到何无量的歌声影响,因为她敏锐地发现比赛双方其实在故意维持平手的状态。 一曲终了,比赛结束。 花灯仍停留在原位,李曜却微笑着举起拂尘,毫不犹豫地指向了窦轨一方: “窦太仆,胜!” 第三百七十四章 直说无妨 百戏连场,歌舞不休。 何无量退场之后,乐工们奏响了欢快的舞曲,许多人仿佛着了魔似的,纷纷就地跳起舞来。 安红玉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尽管此前虚惊了一场,可一俟踏入舞池,遗传自先祖的舞蹈细胞,瞬间变得活跃无比。 但见她戴好面具,然后将皇帝御赐的春裘往弟弟脑袋上一扔,穿过几道人群缝隙,双袖倏然前后一扬,向附近一个头簪鲜花,跳舞跳得极好的蓝衣少女摆出一个婀娜的起舞姿势。 这蓝衣少女身量娇小,带着半截银色面具,露出来的双颊还带着一点婴儿肥,想来只有豆蔻年纪,乍见一个红衣似火的女子傲立面前,倒也不甘示弱,当即扭动纤腰,俏皮地眨了一下眼,表示接受对方的斗技邀请。 灯下看美人,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哪怕教人见不到脸,也别有一番韵味。这一红一蓝,飘飞如雪,时而交错,时而相依,时而明快,时而柔婉,舞姿变化之多,直教人眼花缭乱。 见二女相持不下,安元奕、九江公主、胶东王李道彦、怀德县主、河间王世子等人相继上场为安红玉伴舞助阵,而那蓝衣少女似乎也有不少同伴,周围十数名头戴面具的年轻男女自发地前来为她救场,转眼间双方跳作了一团。 同伴都在跳舞,只剩李曜一人仍在旁观,这时李神通走到她的身边,先分别给自家嫡长子李道彦和女儿怀德县主喝了声彩,随即便故作关心地问道:“一年难有如此欢乐时刻,明昭为何不上去跳舞?” 李曜微微躬身,礼貌地行礼答道:“其实明昭一直在等叔父。” 李神通闻言并不觉意外,捋须呵呵笑道:“明昭料事如神,恐我等心思俱都不能瞒过你呀。” 他说着,抬手指向灯树一侧:“明昭可否随我到那边一叙?” 李曜点头答应一声,随后冲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九江公主交待了去处,便跟着李神通匆匆进入一座搭建在殿中省大门前的圆形灯楼里。 这灯楼只有两层,高度勉强与宫城墙持平,而且宽也不过二十来步,占地面积着实很小,在灯树如林的承天门横街上,一点都不显眼。 李曜登上二楼,抬眼一看,就见窦轨、李孝恭、李神符、李瑷等人尽皆汇聚此间,各个面色阴郁地沿墙而坐,与灯楼四周热闹欢快的氛围完全格格不入。 李神通入席之后,肃手道:“明昭请坐。” 可出人意料的是,李曜并没有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落座,而是脚步停在楼堂中央,向众人抱拳行了个罗圈揖:“诸位叔父、叔伯、堂兄、表兄,有甚么想问之事,尽管道来,明昭定会知无不言。” 窦轨拍了拍巴掌,第一个开口道:“明昭不愧是女中豪杰,端的快人快语,那我问你,方才那场牵钩赛,你是以何为依据,判定我方获胜的呢?” 李曜解释道:“因为这场比试,无论是叔伯堂兄们,还是表叔兄一方,皆未全力以赴,明昭遂以两方留力多寡来定,说起来……表叔还是影响最甚之人呢。” 窦轨惊疑道:“何以见得?” 李曜唇角微微翘起,含笑道:“两方之中,当属表叔最为高壮,一俟用力,袍服几欲绷裂,可见表叔为打熬气力,平时下了不少苦功,否则很难保持如此强健的体魄,而且明昭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表叔每次想要留力,后手都会松开绳索,前前后后一共五次,不知明昭说的对否?” 窦轨听了不禁老脸一红,李曜瞧得这般仔细,让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辩解,只好悻悻地抱拳道:“明昭好厉害的眼力,表叔由衷佩服,却不知明昭能否看出我等的良苦用心啊。” 李曜很不喜欢古人为求隐讳含蓄地表达意见而劳师动众的行为,遂意味深长地重申道:“诸位这场比试,其实尽情尽兴即可,在明昭面前,根本无需作如此表现,若有不解甚至不满,直说无妨。”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辈分最高的李神通身上,似乎希望由他代大家把话讲出来。 李神通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对李曜说道:“我们听说,今上在元日朝会颁发的召还名单……是你一手拟定的。” 李神通说着,还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李曜的脸色。 李曜倒是一脸洒然,点头承认道:“不错,奏请吾父诏令诸位还朝者,正是明昭。” 河间王李孝恭听了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明昭?三娘还是莫要再演了,此间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一只手都数不过来,我们只想问你,为何会进言今上放弃原来‘强宗室以镇天下’之策,难道你不清楚诸州豪强对朝廷有多少忠心么?” 庐江王李瑷忍不住接口道:“是啊!我前脚才离开幽州,当地人就弹冠相庆,欢喜不胜,真真是气煞我也!” 襄邑王李神符见李曜默然不语,蓦地站起身来,把袖口卷得老高,现出手臂上一道道斑驳而交错的狰狞疤痕,激动地说道:“这些都是我生擒突厥乙利达那一役留下的纪念,坐在这里的人,都曾为安定大唐的江山受伤流血,出生入死,我李神符如今已年近五旬,仍不分酷暑严冬习练骑射之术,只求驰骋疆场,马革裹尸,可我回来做甚么呢?土木营建,修葺宗庙宫室!” 窦轨苦笑一声道:“襄邑王担任将作大匠,好歹有事可做,回京这些天,我都闲得身上快长毛了,只因明昭你经常亲理马政,诸多相关事务都轮不到我这个太仆卿做主,不过我并不在意,正如河间王与庐江王所言,我现在还心系蜀地,担心那些獠人会趁我离去之际,再次造反生事,况且你也看到了,表叔正当壮年,上阵杀敌,身先士卒,都不在话下,可不想这么早就过上清淡日子。”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轮番向李曜表达诉求,李曜耐着性子听他们讲完,眸光闪烁了一下,忽然以平阳公主的角度和口吻缓缓说道:“我的性子,想必诸位大多都是晓得的,挽弓执槊的戎马生活,我又何尝不喜欢?当年吾父称帝建元之后,我天天闲赋在家,当时的感觉真可谓是度日如年,是以我才会想方设法寻机再上疆场,只觉纵使战死也无悔,所以诸位的想法,我是完全能够理解的,只不过当今我唐国威日盛,天下归心,诸州豪强哪敢蠢动,召诸位回朝,其实并非节制诸位,而是为了达成一件大事。” 说到这儿,李曜转身面向窦轨,问道:“表叔可知我为何会那般关注厩牧之事么?” 窦轨微微一愣,向李神通和李神符递了个眼色,这两兄弟都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倒是心思敏锐的李孝恭率先明白了过来:“莫非朝廷欲伐突厥?” 李曜郑重地颔首道:“是的,此番大举兴兵,至少须要准备两三年,还望诸位在任上兢兢业业,多多忍耐坚持,虽然无法保证诸位都能领兵出征,但大军北上之时,三娘绝不会忘记今日你们每一个人说过的话。” 第三百七十五章 乐此不疲 二月早春,太极宫。 辰正时分,李曜迎着阳光走出中华殿的大门,深深吸了一口沁人心脾的空气,又长长吁出一口闷在胸口的浊气,这才沿着殿阶拾级而下。 正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今年上元节一过,一系列关乎唐朝未来发展的政策相继出炉,而亟待解决的相关问题,也有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 四海升平,大治时代来临,李渊自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但毕竟岁月不饶人。 面对堆积如山的奏章,这位六旬老人没几日就觉有些吃不消了,于是特许护国公主代他处理军政事务,除了制定国家重大策略必须由他来定夺以外,其他政事无巨细全都一股脑地交给李曜决断,而他自己似乎又重新做回了“玄武门事件”发生之前的那个清闲帝王。 这不,东风日暖闻吹笙,料峭春寒才刚刚消退,李渊好似一株老树发了新绿,急不可待地下诏命令护国明昭公主监国,旋即就带着一众妃嫔和侍臣浩浩荡荡地东出长安,游幸骊山汤泉宫去了。 于是乎,自二月朔参之后的次日起,李曜每天都要临朝听政,上完早朝,再与宰相们进一步讨论国事,然后回到显德殿批阅奏章,并听取国师府僚属们的汇报,此外她还要抽身去视察军队、整顿财务、审查诉讼、接见使臣……各种琐碎繁重的工作,几乎占去了她在白天里的所有时间。 李曜由此不禁想起了惨死于兄弟之手的李建成,此前她就认为这位唐朝开国太子之所以会那般轻易地遭李世民算计,究其翻车的原因,绝不是某些史评家口中那“高傲自大,掉以轻心”八个字所能概括的。 要替纵情享乐的老头子处理国务,还要日夜提防那位闲赋下来,一门心思扑在夺嫡之事上面的二弟,实在是大为不易。 而如今这既辛苦又危险的角色,却变成了李曜自己,让她觉得自己怕是两世为人,都从来没有活得比现在更累。 但是,独揽朝纲、权倾天下的滋味,也给予了她极大的动力,令她如食凤肝龙髓,沉迷其中,乐此不疲…… 兰韶英和刘季瑶正守候在合门外,见到李曜出了大殿,忙示意车夫赶马过来,李曜快步走到兰韶英面前,翘起拇指,抬手朝身后一指:“我要赶时间,先借兰姊的坐骑一用,你们只管护送这批公文回府即可,切记,莫要少了任何一卷。” “喏!” 李曜从兰韶英手中接过马鞭,随后头也不回,径自扳鞍上马,一磕马腹,冲着东宫方向策马奔去。 紧接着,兰韶英和刘季瑶就瞧见一队文吏抬来数个竹箱,二女一言不发,分站左右,把护国公主的凤辇门帘儿一掀。 她俩这意思显而易见,护国公主不拘小节的行事风格,朝中已无人不晓,文吏们自是不敢多问,将竹箱全部放入车厢内,便匆匆告辞而去。 …… …… 李曜居住的显德殿位于东宫南部,正是原史里李渊禅位、李世民登基称帝的所在。 本来大兴宫和东宫之间只有通训门一道出入口,且建筑密布,道路狭窄,但鉴于玄武门血案的深刻教训,李渊为此痛定思痛,下诏在毗邻显德殿的右春坊和翰林院之间的城墙上改建一道“青鸾门”,以便缩短大兴宫和东宫的往来路程,甚至为了拓宽路面,把史馆、门下省、翰林院的部分建筑都拆迁至别处重建,可谓是不惜成本地在宫中大兴土木。 至于巡守这条新路的禁军卫士,其实全都是右监门卫将军谢叔方的人,而这位齐王旧部则早已成了护国公主的死忠,正因为有他们在这一带保驾护航,李曜才敢扔下侍卫,独自一人先行回府。 李曜从左延明门奔入一条直坦大道之后,更是打马如飞,转眼就穿过青鸾门,一路抵达了显德殿。 这时,殿堂内聚集了十数名男子,大多是穿着青色或绿色圆领襕袍的低阶官员,唯有一人腰配十銙金带,身穿浅绯袍服,正是当初奉命给李靖送完信便消失不见的罗仁俊。 自武德四年,李渊首次颁布“舆服令”以来,唐朝的冠服制度就一直在不断改进和完善,元日朝会上,尚书右丞魏徵奏请再次细分百官服饰,随后李曜按照原史里的贞观服制规定,顺水推舟地向皇帝提出了这个补充性的建议,罗仁俊现在的官职是从五品上副典军,在一片青绿之间,他这一身红袍端的是相当耀眼。 罗仁俊一见李曜进来,立刻抢在别人前面,激动地抱拳行了一礼:“臣未能按时回来复命,还请贵主责罚。” 李曜上下打量罗仁俊一眼,见他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眉间竟已有了皱纹,可见他消失的这数月里,一定经历了什么特别操心的麻烦事,遂摆了摆手:“无妨,你平安归来就好。”说着朝罗仁俊使了个眼色。 “多谢贵主关心。” 罗仁俊心领神会,明白现在还不是叙话的时候,便自觉退到一旁,而李曜则坐到了殿堂首座,与刚补充进国师府的僚属们一一见礼。 国师府五品以上的重要职位,早在成立之初就全部被前东宫和齐王府的僚属内定了,缺的主要是六曹参军事和典签之类的事务官,李曜原本为了扩充势力,把这些位置大多留给了世家大族,但不知为何山东门阀和关陇新贵们对她有些敬而远之,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以各种方式拉拢太子李建成的遗孀郑观音,利用李建成的影响力,在京兆韦氏、弘农杨氏等几个关中世家和荥阳郑氏的子弟里挑拣一番,再搭上一个毛遂自荐的崔仁师,这才总算把国师府的职官名额全部填满。 礼毕,李曜唤来已经入府担任录事的李淳风,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塞到他手里,吩咐道:“你赶快带他们下去做事,一律照此安排便是。” 录事,只是九品的芝麻小官,但秩卑而权重。由于国师府记室参军萧德言年事已高,故此李曜只安排他负责颁发重要教令,而公文往来、书疏表启、传达日常事务等事宜,则悉数委于其助手“录事”,所以这些世家子弟无人敢轻慢他这个国师府内垫底的存在。 待李淳风领着国师府最后一批新人应喏而去,李曜将罗仁俊引入书房,然后挥退正要上来服侍的宫婢,撩袍坐到书案前,开始批阅奏章,罗仁俊忙凑过去给她研墨,一面低语道:“孩子们俱都安置妥当了。” 第三百七十六章 移花接木 李曜一目十行地快速看完一份奏章之后,取了一支细毫,蘸墨运笔如飞,一道批注片刻写就,然后盖上金印,把奏章晾到一边,向罗仁俊问道:“十五郎,你启程回京之前,孩子们近况如何?” 她说着,信手从书案旁的木匣里拈起一份奏章,复又开始阅览起来。 罗仁俊道:“臣听无铭说,起初他将五个孩儿交与祁黛双之后,其中的大郎和二郎闹腾得特别厉害,好在‘焉支虎’是个有手段的女子,亦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仅一天工夫,就让这两个孩子从此都表现得非常安静老实,只是……臣和无铭遵从贵主的指示,分地安置他们的时候,那大郎听说自己要去一个距离长安更遥远的地方,又伤心大哭了一场……” 罗仁俊讲到这儿,下意识地朝李曜的脸上一瞟,见她神色间隐隐有着一丝负疚和紧张,稍作停顿了一下,才道:“不过,臣等一路好生哄着护着,最后倒也未出甚么岔子,安置妥当以后,臣就收到了贵主的急信,于是忙着去保护谢英礼了,至于孩子们的身体,贵主亦无需太担心,想必是血脉传承自他们父亲之故,这小小年纪的,各个经历了诸般折腾,都还好吃好睡,健康得很。” 李曜闻言,面色不禁微微一缓。 罗仁俊言及的所谓“大郎、二郎”等五个孩儿,正是那齐王李元吉的子嗣。 当初罗仁俊、兰韶英、张无铭等人按照李曜的预先计划,将他们从皇城中掳出李建成四子和李元吉五子分别交给了另外两个行动小组。 其中一组出长安城东的春明门,由苏定方、崔元逊二人负责带队,分头将李建成四子安置于河东、河北两地。 另一组则出长安城西的金光门,由张无铭、何潘礼二人领衔,并以何家老三的人贩子身份为掩护,将乔装成幼奴的李元吉五子藏进了祁黛双的都督府,然后在去年那场唐朝与突厥的大战分出胜负之后,再依照年龄、体质和性格,将李元吉的长子梁郡王李承业、次子渔阳王李承鸾、第三子普安王李承奖分别交给沙州长史李通、明华观法师钟馗、吕道济三人抚养,而余下的老四江夏王李承裕和老五义阳王李成度因为年龄过小,很难承受住更为艰苦的长途跋涉,于是被祁黛双和梁元度夫妇以养父母的名义收留了下来。 事实上,自那以后,李曜已经通过鸽信粗略地了解到元吉五子的一些情况,但毕竟路途太过遥远,而且鸽信所能传递的内容极其有限,所以直至听到罗仁这一番汇报,她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压在李曜心里的石头仍旧没有完全落地,随后她又问起了保护谢英礼之事,罗仁俊有些郁闷地叹了口气:“不瞒贵主,臣等虽成功保住了谢英礼,却未能捉住一个武功王的爪牙,每每思及此,臣就觉相当恼人……” 原来今年元日当天,前春明门城门郎卞绍元寻妻未果,先行返回易州老家,不料他一回到乡里,即遭蒙面歹人围堵,所幸李曜早已提前吩咐崔元逊做好了防范措施,有道是“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语”,而易州又恰好曾是前汉东军的地盘,那些异地而来的蒙面客还没有来得及劫住卞绍元,就被崔元逊率领的窦王旧部以及受到惊动的乡民给撵跑了,李曜得到消息后,连连飞鸽传书,让罗仁俊去提醒谢英礼多加注意附近的可疑之人,同时命令掌管苔草湖部落的刘安远、杜德满、敖乐根三人协助罗仁俊,对峡口山的唐军守将谢英礼进行暗中保护。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一些来历不明的黑衣客试图以夜间纵火制造混乱的方式,趁机潜入峡口山戍堡劫持谢英礼,可当他们刚开始在戍堡外布置燃烧物,突然火把齐明,直把天空照得宛如白昼,罗仁俊、苔草湖部众及谢英礼麾下的戍堡将士一起杀出,可谁知这些在李曜面前很难挺过一个回合的家伙,对于罗仁俊、刘安远等人来说,却俱都是装备精良、武艺惊人的恐怖高手,此前李曜要求罗仁俊、谢英礼等人尽量抓活口,结果撒下天罗地网,付出了上百人伤亡的代价,最后的收获仅是寥寥数具黑衣尸首。 再后来,谢英礼向甘州、肃州、焉支州、呼延州、凉州发出公文,要求五州共同搜捕黑衣客,但河西地广人稀,又毗邻碛北,想要缉拿一群连面孔都不曾暴露的嫌犯,简直有如大海捞针,罗仁俊枯等一旬,见海捕毫无成果,这才回京向李曜汇报情况。 罗仁俊几乎是磨着后槽牙把这段令他感到异常挫败的经历讲述了一遍,最后还伏下腰身,以额触地,羞愠地道:“仁俊无能,实在有负贵主所托,愿……” 李曜虽然对结果颇感遗憾,却出言打断道:“实不相瞒,我去年东巡洛阳的时候,与黑衣客也交过手,知道这些人的厉害之处,想要捉住他们一个活口,绝非一件易事,不管怎么说,至少那谢英礼暂时是平安无事了,所以还请十五郎莫要过于自责,快起身吧!” 待罗仁俊挺直身子坐好,李曜又接着说道:“卞绍元和谢英礼先后被人找上门来,说明李世民党羽发现出来的端倪,只怕比我们预料的更多,当务之急,是我们该如何误导他们的判断。” 罗仁俊听到李曜说出的后一句话,眉头不由深深地锁了起来,沉吟了一阵,忽然捶掌道:“贵主,臣想到一计!” 李曜放好刚刚处理完的一份奏章,好奇地问道:“计将安出?” “臣的办法是……” 罗仁俊刚开口回答,忽然听到书房外有动静传来,急忙闭嘴不言,李曜知道这是兰韶英和刘季瑶等人的脚步声,扬声唤道:“你们把卷宗都抬进来吧。” 很快,兰韶英和刘季瑶领着几名女侍卫将数只竹箱抬入书房,罗仁俊见李曜只留下兰韶英,屏退了刘季瑶等其他女侍卫,这才继续说道:“臣的办法,就是移花接木,编造谣言!” 第三百七十七章 只能信其有 不敢信其无 “造谣?” 罗仁俊的话音一落,兰韶英的双眉立刻挑了起来,只觉这种字眼听着有些刺耳,不由转眸看向李曜。 而李曜的面色却很平静,但见她凝神思索片刻,忽然轻轻点头,问道:“十五郎可否再详细说来听听?” 罗仁俊唇角扬起了隐不可见的笑容:“请贵主借笔纸一用。” 李曜抬手做了个请自便的动作,然后抱开身侧的奏章匣子,为罗仁俊腾出一个位置。 罗仁俊大大方方地坐到书案旁取了一支细毛笔和一张熟宣纸,悬笔如锋,在纸上划出了一道又一道曲线。 自阿何酒肆相识以来,罗仁俊追随李曜的时日已然不短了。 所以他早就知道,李明真这个神奇女子,明面上恪守道德节操,内里则与他一样,属于不大讲究规矩的人——只要能够成事,万事万物皆可以为谋,从来不会在乎什么计策形式。 约莫小半刻的工夫,一张线条简单却不失比例概念的舆图,在他的笔尖下被完整地勾勒出来。 兰韶英看到图中标注的地名,纳罕道:“这不正是峡山口吗?” 李曜纠正道:“准确的说,此乃峡山口周围数千里地的舆图,图画得还不错,看来十五郎在这短短数月里,又涨了不少本事。” 罗仁俊搁下笔,侧倾着身子,冲李曜咧嘴一笑,拱手道:“与贵主相比,罗某的画技还差得很远,实在不足挂齿。” 兰韶英轻咳一声,提醒罗仁俊不要靠得护国公主太近,李曜却不太讲究什么授受不亲,探出一根食指,在罗仁俊面前的图纸上方,虚划了一个圈,随后指尖按在“峡口山”三字旁,问道:“你画出这些地方想要表达甚么?” 罗仁俊看到这几乎看不见骨节和瑕疵的纤纤玉指,瞳孔不由微微一缩,旋即挪开目光,又自觉地坐远了一些,这才认真地说道:“臣以为,既然李世民和他的党羽怀疑到谢英礼的头上,我们应当借此机会,尽早将他们的目光转移到大唐境外。” 李曜从舆图上收回手指,认同地点了点头:“继续。” 罗仁俊伸手指着图中的标注地点:“峡口山地处漠南,北邻突厥,向西八百里,即为伊吾国,故此臣以为,我们有两个策略可供选择:一是沿着散布流言,说有我唐小郡王出现在某个部落,那碛北草原辽阔,部落众多,而且牧民四季迁徙,从不停歇,若想寻找某人,兴许穷其一生,也未必能排查清楚;二是给几个孩童穿上华服,派人把他们带到伊吾、高昌、龟兹、疏勒等西域小国虚张声势地游走一圈,并适时适当地在某些常来京城的胡商面前现身,胡商大多喜欢交流见闻,如此一来,定会起到以讹传讹的效果……” 待罗仁俊讲解结束,李曜定睛看着这张粗制的地图,又沉吟了一阵,才道:“突厥近来内乱频频,已是覆灭在即,恐颉利将这些流言当作救命稻草,进而影响朝廷的北伐大计,这流言甚至……还可能会变成传说,然后在未来中原贫弱之时,成为诸如匈奴屠各刘氏那般的夷狄丑类入主中原的一大依据,所以你这第一个策略看似最方便简单,却易生枝节,贻患无穷呀。” 其实罗仁俊也觉得第一个法子似有隐忧,否则他也不会提出第二个方案,只是他没有想到,李明真竟然能考虑得如此长远,不由叉手一礼:“贵主眼界卓绝,非常人可及。” 李曜淡然地笑了笑,又道:“至于你这第二个法子,虽说实施起来较为麻烦,但只要安排得当,倒可做得毫无破绽。” 她说着,把图纸放回案几,用手指敲了敲舆图最西边的空白位置:“龟兹、疏勒这些小国城少人稀,还不够远。” 罗仁俊试探着问道:“莫非贵主的意思是……我们需要派人去河间、波斯等地活动?” 李曜颔首道:“没错,你这所谓流言的来源地越远,被人查明真相的可能性就越低。” 兰韶英有些不放心地接口道:“武功王党羽之中,智者如云,谋士成群,想要让他们信以为真,恐有些困难啊……只怕稍有不慎,就会弄巧成拙。” 李曜和罗仁俊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兰韶英看在眼里,撇撇嘴道:“你们打眼色作甚?” 李曜微微一笑:“只要吾父相信就行了。” 罗仁俊见兰韶英仍有些懵然,忙解释道:“也就是说,如果今上遣使或暗中派人远赴西方寻找小郡王们的下落,那些对武功王仍抱有期望的追随者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即使他们原来有所怀疑,亦只能信其有,不敢信其无——因为武功王赌不起。” 兰韶英当即了然,不禁心中轻叹一声,暗自感慨:“武功王遇到贵主这样的对手,真真是栽得不冤呐!” 李曜拍了拍她的香肩:“兰姊性子淳直,计谋非你所长,自然觉得我等狡黠,不过兰姊心细如发,看人的眼光,倒是向来不错,能否向我推荐一位可以担此行动大任的人呢?” 兰韶英知道李曜这是给她一个台阶下,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道:“张无铭性情沉稳,行事老练,武艺极高,而且他久居沙州,熟悉西域事务,故此韶英以为,最佳人选非他莫属。” 罗仁俊不服气地道:“兰姊,为何不举荐我呢?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自己的计策了。” 兰韶英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如今你已经是个正正经经的职官,多少也该遵守一下规矩,明白否?” 一听这话,罗仁俊大为泄气,只得连连拱手道:“是是是,兰姊教训的对。” 计议已定,李曜这才注意到罗仁俊虽然换穿了一身簇新襕袍,可脸上仍然挂着显而易见的倦色,遂对他说道:“十五郎一路劳顿,还是快回去歇养吧,今后本公主还有很多事需要你来办呢。” “多谢贵主厚爱,臣先告退了。” 罗仁俊应声而出,李曜收起墨迹干透的手绘地图,随后伸手探入案几下方,书房外面立时响起一阵清脆的铜铃声。 不一会儿,一名女侍卫推开书房门,旋即半跪在地,抱拳垂首道:“贵主有何吩咐?” 李曜道:“唤参军马周来见我。” 女侍卫应道:“马参军已在殿堂等候多时了。” 李曜挑眉道:“你们怎么不摇铃?” 李曜为了防止机密谈话被人窃听,不仅改造了书房的门窗,并且还规定除了与会者,其他人如无侍卫通报,一律不得出现在书房附近。 女侍卫解释道:“马参军说不急。” 李曜点头:“带他进来。” 这女侍卫将马周领进书房之后,便悄然关门退去。 马周上前施礼道:“方才贵主召见罗郎君,宾王以为你们正在谈论要事,故此不敢进来打搅。” 李曜放下手中的笔和奏章:“宾王不必多礼,过来帮我一个忙吧。” 说着,她起身打开一只竹箱,从中取出一卷书册,打开略扫几眼,便递到马周手里,郑重地道:“这几箱卷宗,皆是当年朝廷征伐河北时,收集而来的伪夏和汉东旧部的注色经历,是以请你先行预览一番,然后替我草拟一份起用者名录,以供今上参考。” 马周听了心中一动,问道:“今上同意贵主的请求了?” “是的。”李曜颔首道:“今上不日即将回京主持望参,准备颁诏大赦河北。” 第三百七十八章 大鹏展翅 扶摇直上 李渊在望参的头一天如期归来。 这位老皇帝在骊山泡够了温泉,玩了个尽兴,回到宫中,逢人便赏赐山珍特产,整个人当真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就连两鬓的白发和面上的皱纹似乎也比过去少了几许。 外出巡幸期间,李渊其实并非一味追求游玩养生,按照他的指示,护国公主和宰相们每天都要遣人向他传呈奏疏,汇报前一日的工作情况,看到嫡女儿励精图治,把各项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李渊心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和安慰。 因为李渊身体舒坦,心情愉悦,再加上他对嫡女儿的绝对信任,觉得人生不过百年,留给他的岁月已然不多了,而磨掉李世民的尖牙厉爪与等待其他的年幼皇子长大成人,都需要很长的时间,所以他决定进一步放权,以便给自己腾出更多的工夫来延年益寿。 在二月的望日大朝会上,李渊开场即昭告天下,凡刘武周、王世充、窦建德、孟海公、高开道、刘黑闼、徐圆朗等伪王故属,只要愿意归返原籍州县,无论罪行大小,一律赦免。 随后他听取了朝臣们近来要求革除民少吏多之弊的呼声,依山川地势,合置州县,分天下为“关内、河南、河东、河北、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岭南”十道,每道各设巡察使,由五品以上官员充任,负责督查诸州县官府工作。 接着他又依照李曜提供的名录,宣布启用凌敬、崔元逊、万奕兴、曹湛、范愿、王琮等河北英才为朝廷文武官员,然后以体察民情、观省风俗、访龙兴之地、安辑地方等一系列理由,下诏说他将在年内巡历河东、河北两道,并且又一次命令护国明昭公主监国。 再然后,仅仅过了三天,他就在上万名元从禁军卫士的拱卫下,快乐而放心地领着一众嫔妃以及右仆射裴寂、给事中欧阳询、太常丞甄立言、太医令巢元方等老友出发了。 这一回,李曜被皇帝新赋予的一项监国大权,堪称史无前例:除正三品以上官职须得皇帝亲自封授以外,其余低于正三品者的任免事宜,无需呈报御前,可直接交由护国明昭公主定夺! 尽管满朝皆惊,天下人议论纷纷,可李曜手握这般实权,自当拿来大用特用。 为了尽可能地保障李渊的出巡安全,李曜任命国师府典军苏定方为河北道巡察使,让他给皇帝巡游地方打前站。 此外,李曜将襄邑王李神符外任为蒲州都督,让他负责统管蒲、虢、绛、泽、慈、隰等六州军府人马,名为防范反王梁师都寇边,实为重点“照看”山东群豪。 尔后,她又以纠察州县官员善恶为由,任命行事严酷的窦轨为河南道巡察使,并使之兼任汴州都督,掌汴、陈、滑、许、宋等五州军事。 至此,李曜的用意已是昭然若揭:若从高空俯瞰中原,便可以发现,山东豪强集团虽坐拥河洛形胜之地,却处于蒲州和汴州二都督府的包夹之中,其势力几乎再无向外发展的空间。 而且如此一来,她与宗室外戚之间因年初“召还令”而产生的矛盾,亦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极好的缓解,真可谓一举两得。 本来李曜还想借助望参新政,废置河洛地区的熊、榖、管、鲁等四州,对山东豪强集团予以实质性的打击,但国师府谋主马周得知她这一想法后,赶紧劝谏道:“洛阳受武功王经营数年,精英荟萃,兵强马壮,即便去年损兵折将,也仍不失割据一方之实力,贵主切莫操之过急,宜见机行事,徐徐图之。” 李曜当然知道“凡事有度,过犹不及”的道理,可她没有料到老爹能把“甩手掌柜”做到这种程度,喜出望外之下,不觉起了“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念头,遂向马周直抒胸臆:“这些应乱世而起之辈,各个自觉胸怀大志,艺业出众……到得如今,他们宁愿选择隐忍负重,依旧不肯放弃身陷囹吾的武功王李世民,不过是以为本公主一介女流成不了天子,无法满足他们想要的泼天富贵罢了。” 护国公主这番大胆直白的话语一说出口,赤面马周立时变成了白脸马周,但他迅即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只道:“贵主不见杜伏威与辅公袥之事乎?” 李曜忆起自己曾经救了也是白救的“吴王”,不以为然地笑道:“辅公袥造反前,与杜伏威已经有了龃龉,而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则不然,他们大多将身家性命绑定在武功王身上,端的是忠心耿耿,不可能不顾及李世民的性命而擅行作乱之事。” 马周却又问道:“臣听闻洛阳豪杰间存有分歧,不知贵主东巡时,可有发现此事?” 李曜点头承认:“确实如此。” 马周再次进言道:“方才贵主说山东群豪多有才志,可贵主却不知当初武功王纳入门下者当中,有多少不知天高地厚,只凭血气之勇,不计后果随性而为之辈,若贵主大刀阔斧地对河洛实施州县合并之策,如此必然会加剧他们的内部矛盾,要知道辅公袥之所以会反,实源于他与杜伏威义子王雄诞之间的权力之争,而非远在京城的杜伏威本人。” 虽然马周的说法与史书上的相关描述有些差异,但这“僧多粥少”会引发争抢乃至爆发动乱的可能性,确实不容忽视。 此刻李曜方才明白:相比借力打力、分化瓦解对手,有时候“化干戈为无形”才是更为重要的。 言念及此,李曜也不禁暗叹权谋政斗实在是件耗费心力的事——若无马周这样见识细致精微的智囊在侧,即使聪慧如她,先知先觉如她,仍有可能在不知不觉间,犯下一些不能犯的错误…… 没过多久,就在苏定方、李神符、窦轨三人相继到任地方之时,天辅国师府参军马周,这位昔年衣衫褴褛、因饥饿踯躅于明园门前的寒门士子,有如大鹏展翅,扶摇直上,一次性连升七级,被朝廷破格拔擢为正五品上的中书省谏议大夫,就此穿上金带红袍,意气风发地迈进了一个伟大王朝的权力中枢。 第三百七十九章 不请自来 时间飞逝如电,转眼几个月过去了。 自从李渊抵达并州这个龙兴之地以后,这位老皇帝似乎起了恋旧的情怀,在那晋阳宫中一住就不想走,迄今仍未有准备启程前往他处的动作,就连故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的一周年祭,他都是交由护国公主和宗正卿窦诞二人在京一手操办。 对此,朝臣们并不是没有一点意见,几个性子刚烈的谏官实在看不下去了,纷纷遣使上书,询问皇帝滞留一地的缘由。 李渊回答得理直气壮——他老人家受不得热,需要休养一段时日。 朝臣们俱都无力吐槽并在心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只道皇帝这是玩得乐不思归,找个理由来搪塞他们。 而事实上,李渊的确有一个夏天极易复发的遗传疾病,只是作为至高机密,仅有极少数皇室成员和御医知道罢了。 不过,满朝文武也不得不承认,在护国公主监国的这段日子里,即便皇帝没有干过一桩正事,朝廷的一切运转都无比正常,这大唐还是他们熟悉的那个大唐,甚至俨然已有了迈入太平盛世的迹象。 比如,李渊离京后不久,朝廷改少府“交市监”为“互市监”,天辅国师府骑曹参军兼互市监何潘仁奉护国公主教令,在丰州、朔州、幽州等地与亲附唐朝的草原部落进行贸易,然后将购来的牲畜分批依次送往河北道诸州县,用于恢复当地因长年战乱而遭到严重破坏的农耕经济,在外乞食的河北流民得知此事,无不扶老携幼,趋返家乡重操本业。 又如,一年一度的春闱结束之后,朝廷宣布来年科举将增设格物科,主考《水经注》、《齐民要术》、《考工记》、《种植法》等科学典籍,用以弥补和完善朝廷的人才储备,而后又将国子学的生徒名额从原来的三百扩招至八百,并在国子学内设立“格物馆”和“算学馆”,增置博士、助教,专门讲授格物、明算两科的相关知识。 由于格物科的考核内容,一向被古人视作旁门小道,自然难入高门子弟的法眼,但很多庶族士子却跃跃欲试起来,因为护国公主此般举措对于他们来说,无疑增加了一个及第入仕的机会。 再如,今年入夏以来,河南道发生大旱,朝廷首先免去了灾区全年的租赋,然后又命令河南道诸州县开仓赈济,保障受灾百姓的基本生活,并委派监察御史张玄素对赈灾工作进行监督。 张玄素为人忠直磊落,不畏权势、不偏私、不收受贿赂,行事雷厉风行,收拾了一个又一个克扣赈灾钱粮、中饱私囊的贪官污吏,拯救了无数饱受饥饿之苦的灾民,所以他每离开一县,当地都会上演百姓沿途涕泪相送的感人场景,而鼎力支持他的护国公主,也因此在无形中涨了不少民望……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国运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试问天下除了李曜的政敌,还有谁会在乎那主持朝政的人,不是皇帝而是公主呢? …… …… 七月流火,又是忙碌的一天。 此时显德殿的书房里,李曜埋首翻阅着何潘仁呈报的绢马交易记录。 而在她的身侧,一个小女冠正用自己略显青稚的声调,抑扬顿挫地念着一张奏折上面的内容。 小女冠约莫豆蔻年纪,样貌并没有鱼玄微那般可爱甜美,只能算是个清秀佳人,但自有一身文雅的卷香味儿,正是当初李曜从食人者口中救下来的三弟子宋玄尘。 宋玄尘念完奏章,欠身道:“请师父批示。” 这是朔州都督高满政的奏章,说是苑君璋率部向他投诚,遂上表朝廷询问安置事宜。 说起来,高满政也算李曜的老熟人了,她却头也不抬,只淡淡地问了一句:“相公们拟定的意见是甚么?” 宋玄尘答道:“委以苑君璋岚州都督一职。” 李曜眉头微蹙,一口否决道:“不妥,你立刻查一下淮南、山南、江南三道是否有空缺的刺史之位。” 如今东突厥内部政局不稳,李曜对苑君璋的归降,其实早有预料。 与原史不同的是,在当年李曜的干涉下,现在高满政不但还活着,而且还成了苑君璋的受降人,但两者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杀子之仇,若使他们毗邻而居,后果可想而知,所以李曜决定把苑君璋扔到一个远离河东的富庶地区,以免产生不必要的变故。 宋玄尘从书架上取出一宗文卷,仔细浏览了半晌,说道:“回禀师父,唯有淮南安州。” 李曜略一沉吟,吩咐道:“你为我照此批注,改岚州为安州都督,掌督安、黄、光三州诸军事,而授爵之事,则通报圣人定夺。” “喏。” 宋玄尘应了一声,忙提笔蘸了蘸朱砂,在奏折上飞快地书写起来。 这时,书房外忽然响起了一阵短促的铃声,李曜当即触动书案下的机关,也用铜铃声予以回应。 随后,兰韶英推门而入,李曜揉了揉睛明穴,问道:“何事?” 兰韶英语气不悦地道:“贵主,霍国公来了。” 李曜微微愣怔了一下,那表情好像白天见了鬼似的,随即便故作一脸坦然地道:“你告诉他,可以去见玄恒、玄宁,想要见我,那就不必了。” 兰韶英转身而去,不一会儿,李曜就听得兰韶英和柴绍在外面争执起来,心情不禁有些烦躁,把书册往桌案上一拍,起身走到门外。 不想那柴绍已经出现在李曜眼前的廊道上,就见他头戴一顶斗笠,穿一袭米黄色的袍服,从头到脚风尘仆仆,堂堂国公竟然扮作了一名普通的胥吏。 李曜再看柴绍身后按着刀柄追过来的兰韶英等人,轻轻叹了口气:“阿兰,你们就不用过来了。”接着又朝书房内唤道:“玄尘,你也回去歇息。” 兰韶英目光狠狠地剐了柴绍一眼,这才气哼哼地带着宋玄尘和一群侍卫退了下去。 李曜与柴绍隔案而坐,对视良久,李曜率先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柴绍眸光深沉地看着她:“因为我想来。” 李曜磨了磨牙,一字字地道:“按唐律,诸州刺史,私自出界者,该杖一百!” 柴绍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缓缓说道:“整整一年了,玄武门之变,泾州、盐州大战,故太子和齐王出殡、周年祭礼……喔!对了,还有回京述职的通知,我全都没有收到,若是我再不回来,只怕你会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第三百八十章 臣还真该谢谢你了 柴绍的这一通话语,当真是怨气四溢。 李曜睨了柴绍一眼,随后挽起羽袖,伸手从笔筒里取出一支细毫,又从案几上的文匣里抽出一张空白的公文纸,在砚中饱蘸了磨好的墨汁,便开始当着柴绍的面,笔走龙蛇似地书写起来。 柴绍一见李曜这般动作,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执笔的纤纤玉指上,精神兀自恍惚了一下,旋即他定住心神,看向那纸上已然呈现出来的标题,赫然就是为他而写的公文书稿,挑眉道:“你想作甚?” 李曜没有因对方的问话而停下手中的笔,只低垂着眼睫,不紧不慢地道: “武德六载,吐谷浑、党项寇岷州,你在洮河谷为羌人所困,使军伎乐舞惑敌,尔后趁其不备,遣马三宝领精骑绕后攻击,阵斩名王可沓纥罕,反败为胜。 武德八载冬,吐谷浑侵犯岷州,你一举击破来敌,斩首数千级。 武德九载,吐谷浑与突厥相互勾结,共同进犯陇右,你奉诏御敌,先于兰州、河州两度击败吐谷浑,后破突厥于秦州,斩石施特勤以下首级千余。 后来,我率军赢了盐州之战,吐谷浑王伏允便遣使入朝请和,那个羌人使臣在我和父亲面前,对你的表现大加赞赏,说是东起洮水,西至且末,柴大将军的威名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如今我身负监国之重任,岂会忘了你这一员战功赫赫的戍边名将?” 李曜吐词清晰而流畅,显然对柴绍近年来的事迹了解得一清二楚,可她的声调却冷冷冰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柴绍听罢,思维突然停顿,只觉有种令自己异常难受的陌生之感萦绕在心里,他呆愣了半晌,竟鬼使神差地说道:“三娘,原谅我,好么?” 听得柴绍毫无掩饰的乞求之语,李曜手中之笔忽然悬停纸上,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柴绍,眸光似乎泛起了踌躇之色。 但,这只是残存在她脑海里的前身意识所造成的自然反应,不过转眼,她这一丝踌躇就消失不见了。 李曜蘸了蘸墨,继续伏案书写,双唇轻启,声音波澜不惊:“大丈夫生立于世,当有所作为,然实现志向,须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己心,嗣昌,你扪心自问,做到了吗?” 柴绍脸色不由得白了几分。 他做到问心无愧了吗? 至少在三娘心中,这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尽管天下的绝大多数人,包括爱女成痴的老皇帝,都不曾说他抛妻独遁的做法有错,甚至此事还因他和三娘为大唐开国立下的赫赫功绩,传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美谈,但实际上,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三娘那时的处境有多么的凶险,当年三娘若是落到西京留守阴世师手中,会落得一个怎样的凄惨结局,他根本不敢去想象…… 可随后他稍稍转念一想,那长期积蓄在他心头的郁气又蓦地涌动出来,不禁反问道:“你李三娘抛夫弃子,为修道而遁世,又有何资格说出此言?” 李曜不为所动,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我有无资格,与是否原谅你,并无半分干系。” 柴绍瞧见李曜这般若无其事的笑容,顿觉心口一阵刺痛,脸色也立刻由白转黑,恼羞成怒地道:“无论如何,我柴绍始终是你的夫君!” 李曜忍不住轻笑出声,讥诮地道:“就算我李明真与平阳公主是同一人,但你若不敢当众将此事捅出来,最好还是莫要再说此胡言,毕竟事属天家隐密,若张扬天下,撕了圣人的颜面,会造成何种后果,你可要好生思量清楚了。” 柴绍胸膛猛地起伏了一下,几欲喷火的目光亦渐渐黯淡下来。 按照三娘此刻的态度,他们之间的感情裂痕,怕是毫无一丝弥合的希望了。 到得如今,他已然彻底明白,三娘早已不是原来的三娘,除了这具完美的躯体,内里无异于完全换了一个人,否则不会对他如此绝情。 书房里静谧了半晌之后,李曜搁下毛笔,对着文书轻轻吹了吹,见墨迹已干,就盖上她的金印,然后将纸张旋转一百八十度,递向柴绍:“这是我召你回京述职的命令。” 柴绍接过文书,只扫了两眼,便立刻明白李曜这是为他开脱罪责,忽然颓然地叹了口气:“罢了,你心中既已无情,那从此以后,你是主,柴某是臣,我们之间的关系,唯此而已,不知贵主放心乎?” 李曜弯起一双秋水长空般的眸子,微笑道:“正所谓‘舍中有得,得中有舍’,嗣昌能领悟到这一点,放下纠结于心的执着,吾心自是甚安,所以不用太感谢我,呵呵。” 柴绍脸上抽搐了一下,艰难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叉手行礼道:“如此说来,臣还真该……谢谢你了,而今圣人将诸多大权尽数交与贵主之手,又正逢突厥日薄西山,国势衰败,贵主可否给臣一次封狼居胥的机会。” 李曜抬手虚扶,心中亦在暗暗点头,这柴绍文武兼济,若是真能抛却过去的情感纠缠,倒也算得一个相当不错的可用之人。 政治之道,本就重利害得失,从来不以个人好恶论是非,若李曜不计前嫌,揽入自己的阵营,势必会如虎添翼。 况且,她也看出来了,这柴绍的企图心很强烈,绝不是什么贪恋儿女情长的主儿。 思及此,李曜从身边一大摞文书里翻出一则奏章,摆在案几上:“你过目一下吧。” 这是延州都督段德操呈交的情报,说是伪王梁师都公然撕毁护国公主此前的亲笔劝降书,已经引起人心浮动,故此段德操建议朝廷以高爵丰禄,施行离间之计,从内部分化瓦解梁国,待其发生政乱之时,再出兵讨伐,必然事半功倍。 柴绍仔细阅览了一遍,开口问道:“恕臣斗胆一问,朝廷在伪梁边境驻有多少兵马?” 李曜略一思索,答道:“延州八千,庆州七千,盐州、鄜州各五千。” 柴绍沉吟片刻,道:“这兵力太少了,守有余而攻不足,梁师都屡战屡败,罕有一胜,至今仍能屹立不倒,主要倚仗突厥人的兵马援助,而段德操虽兵法精熟,但心性过于谨慎,若臣用计,无须浪费钱财用以收买敌臣,而是以黑云压城之势,增驻重兵于边境,伪梁定会不攻自乱。” 李曜点了点头:“你的计策甚合我意,我也觉得段德操行事太拖沓。” 她说着,又从案几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一支卷轴,交到柴绍手里:“这是兵部最新绘制的伪梁舆图,明日我会让你成为朔方道行军总管,此图你先拿去好生观研一番,准备带兵伐粱吧。” 第三百八十一章 折腰 因为柴哲威和柴令武已经做了皇子们的伴读,此刻尚未放学,柴绍为掩饰身份而扮作信使,自然不敢现在前去探望儿子,领了舆图和文书,便向李曜告辞,而李曜也不希望柴绍引来宫中非议,于是唤来罗仁俊,吩咐他将柴绍一路护送出皇城。 柴绍前脚离开,兰韶英后脚就走进书房,把唇一咬,拱手问道:“这柴绍如此胡来,贵主为何不给他一个教训?”话音里尽是恼意。 李曜从屋角的冰鉴里取出一只蔓草纹金壶,浅浅笑道:“阿兰,过来陪我喝点冷饮吧。” 兰韶英瞧见她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儿,郁怒道:“不必了,贵主自己享用便是。” 兰韶英说罢,便转身欲走,刚迈出两步,李曜已经一把拉住她的手,拍了拍她光滑如玉的手背:“阿兰,你在生我的气么?” 兰韶英俏脸一红,轻轻抽回手,酸溜溜地道:“贵主与柴驸马夫妻一场,对他心存旧念,乃是人之常情,何况韶英不过是贵主身边一女官,怎敢生贵主的气,韶英就是有些看不惯他那副追名逐利的伪君子嘴脸。” 李曜柔声道:“柴绍并非不知我二人对他不喜,他之所以会如此厚颜来找我,是因为他明了未来时局,不愿错过千载难逢的立功之机。” 兰韶英听她以“厚颜”二字形容柴绍,面色不禁微微一缓,口中仍轻哼道:“除我们以外,世人都不知霍公柴绍是一贪将,还道他曾为任侠,定是重诺尚义的人,想来真真可恶!” 李曜慨然道:“天下间,不知有多少自诩德行高洁、风流洒脱的才俊豪杰,为求一世功名而折腰,至于柴绍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这类人的一个真实写照罢了。” 兰韶英撇撇嘴道:“韶英原以为他见贵主如今得势,想拿花言巧语引贵主旧情复燃,若是如此,倒是我自己平白紧张了一场,但贵主让他手握重兵,可靠么?” 李曜忍不住笑道:“哈哈,阿兰想甚么呢!我和他早已割断情义,如今唯有利益交集,便再无其他,你说他可靠不可靠?” 兰韶英吁了口气,释然道:“这倒也是,对于柴绍此人来说,哪怕天塌下来,也不会出卖自己的利益。” 李曜取来两只银盏,提起金壶往盏中倒满了带浆的果汁,眉眼弯弯地笑道:“这是用禁苑内新摘的桃子特制而成的桃酪,喝下肚去,保证你甚么烦恼都会想不起来。” 兰韶英见她一说起好吃的东西,就立马神采奕奕起来,不由微觉泄气,点头道:“那韶英就不客气了。” 两人各自持盏而饮,兰韶英小啜了一口,只觉有股凉气从喉间一直窜到了耳根,冷不丁地打了个颤,在“秋老虎”的燥热天气里,喝一盏酸甜爽口的饮料,当真是痛快至极。 一壶饮尽之后,兰韶英已是一脸轻松,帮着李曜收拾好杯盏,便步履轻盈地离开了。 看着兰韶英的背影,李曜忍不住一阵唏嘘,虽然冷饮的美妙滋味足以令人愉悦,但对她自己来说,却是收效甚微,被那柴绍一番搅扰,此刻哪里还有心情处理政务,索性拿几本奏疏当作枕头,往那地席上一躺,只是片刻就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又响起了铃声,李曜清醒过来,朝窗外望了一眼,瞧见暮色四合,天光黯淡,便知这铃声所为何来,兀自走出书房,缓步来到殿堂与书房相连的廊道入口,两个手提食盒的小宦官见她出来,不由得齐齐一怔,随后其中一人问道:“请容小的冒昧一问,今晚贵主不在书房用膳么?” 李曜点了点头:“我要到崇义阁就膳,你们跟我一起过去。”说罢便朝殿门外走去。 崇义阁正是李曜门下几个弟子的居所,此时已华灯初上,隔着很远的距离,李曜都能看到崇义阁窗口上晃动的影子,认出那是玄恒和玄宁的身形,不觉露出了一抹柔和的笑容。 每当她接近前身平阳公主的两个孩子,那种血脉相连之情,就会变得非常强烈,令她感到难以抗拒。 李曜刚走到崇义阁门前,就有个少女喜不自禁地迎了出来,朝她盈盈一拜:“侄儿见过姑母!” 这少女约莫十五年纪,身材纤细,容貌清丽,苍白的肤色带着一点病态,头发只是简单地束着一个道髻,再搭配她一身白衣白裙,看着颇为素净,正是故太子李建成的庶长女,永宁郡主李玄音。 李曜走到李玄音的身边,伸手扶她起来,语重心长地道:“玄音呐,我都说过几遍了,莫称我姑母,要叫师父。” 李玄音重重地点了点头:“好的,姑母。” 李曜听到“姑母”二字,心里就觉有点别扭,不由没好气地佯嗔道:“你都是及笄的人了,竟也学着玄宁那般不讲规矩。” 李玄音一脸黯然地道:“玄音见到师父,就会想起过世的阿耶,只觉叫师父为姑母,心里才会更好受些。” 李曜看到她这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一颗心立即软了下来:“好吧,你叫姑母便是,但只能在平时称呼,明白么?” “明白、明白。” 李玄音忙挽起李曜的胳膊,笑靥如花地道:“玄音就知道,姑母和阿娘一样,是世上待玄音最好的人了。” 正说笑着,鱼玄微领着其他师弟师妹也出来拜见:“弟子恭迎师父。” “免礼。” 柴令武刚直起身子,就迈开两条小短腿,上前拉住李曜的手:“师父为何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们呢?” 李曜温柔地解释道:“近日国事繁多,为师脱不了身啊。” 尔后,一众弟子簇拥着李曜步入崇义阁,到了膳堂,随行而来的两名宦官将食盒中的吃食悉数摆上食案,李曜便兀自用起餐来。 除聚会筵席以外,唐人也须得讲究“食不语”之类的日常礼仪,此时李玄音、鱼玄微等人已经用过了晚膳,于是俱都围坐食案四周,静静地看着李曜吃饭。 李曜运箸如飞,八碟荤素,两碗鲜汤,一斤粟米饭,相当于一个青壮男子三顿饭的食物,眨眼间一扫而空,李曜放下碗筷,瞥见众弟子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忙扯出一个干笑:“为师这个习惯,尔等就不要学去了。” 鱼玄微抽着嘴角,连连摆手道:“没师父这饭量,我们也学不会呀!” 众人哈哈大笑,李曜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待两个宦官收捡完食具,她眸光一闪,微笑着对柴哲威、柴令武说道:“玄恒、玄宁,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们,汝父明日就回京了。” “真的!那太好了!” 柴令武腾地蹦了起来,柴哲威却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道:“两年未见父亲,今日得闻,吾心甚喜。” 李曜闻言,蛾眉微蹙,心道她这大儿子讲话变得越来越文嗖嗖了,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于是沉吟了一下,道:“等圣人归来,为师就要去巡视边关,到时候,你们便随我一起出去走走吧。” 第三百八十二章 姑侄夜话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在两列宫灯的映照下,李曜踩着满地银辉,一面蹙眉沉思,一面挽着永宁郡主的手臂悠悠漫步。 途间,李曜忽然停住了脚,原本排列在她左右两侧的女侍卫们立即合拢成一圈严密的人墙,将她和李玄音拱卫在人墙中心。 李曜挥了挥衣袖:“我只想欣赏一下夜景,诸位不必如此紧张,都散开吧。” “喏。” 侍卫们应声让出一道缺口,李曜负手而立,望向前方一处精致奢华的院落。 李玄音顺着李曜的视线,向远方望去,只见到了一片灰暗的建筑轮廓,不由得扭过头,眨着一双乌黑的眸子,好奇地问道:“姑母在看甚么呢?” 李曜道:“我在看‘小学’。” 小学,虽设在东宫显德殿附近,实则隶属于秘书省,顾名思义,正是年幼的皇子皇孙们接受教育的地方。 李玄音又谨慎地问:“莫非姑母还在想……今晚的考较之事?” 李曜点了点头:“玄恒、玄宁着实令我忧心啊。” 此前李曜忙里偷闲,专程到崇义阁考较弟子们的课业,总体来说,柴哲威、柴令武的表现都不太尽如人意。 这并非是她认为柴哲威和柴令武的功课学得不好,而是她发现这两个孩子被人灌输了某些不合时宜的思想。 有鉴于此,李曜愈发深刻地认识到古代皇室教育的弊病,远不止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 事实上,跟错师傅,才是足以摧毁他们未来一生的致命问题。 李玄音声音柔柔地劝慰道:“表弟们年纪尚幼,心性纯真,玄音相信以姑母调理教导的本事,肯定会很快纠正过来的。” 李曜欲言又止,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便转向石径前方,复又迈步前行,一众侍卫忙挑宫灯,紧紧相随。 回到显德殿的寝居,李曜和李玄音各自洗浴干净,然后一起躺到榻上,同枕而眠。 李玄音的脑袋倚靠在李曜的肩头,鼻翅翕动,脸上尽是陶醉之色:“玄音最喜欢姑母身上的馨香味儿,真真好闻呀!” 李曜笑道:“这是蔷薇胰子的味道,你方才不也在用嘛。” 李玄音泄气道:“侄儿每日服药,药味早已深入骨髓了,怎可与姑母相比,想当年,那些所谓的神医都说玄音活不过十五岁,若无姑母的悉心照料,玄音也不能活至现在。” 其实,李玄音身患的所谓“风疾”,就算有了后世那般先进的医学手段和发达的医学条件,都无法做到完全治愈。 而李曜倾尽所学,最多也只能让这姑娘的病情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缓解。 李曜思及此,心头感到有些无奈和沉重,口中却温言道:“只要放宽心态,按时服药,平时多注意休养,你的身子总有一天会彻底好起来的。” 李玄音抬眸望向李曜,绽放出一抹如花般的笑容:“好啊,那侄儿就承姑母吉言,争取早日康复了。” 随后,李曜将话转入正题:“玄音,我有件事想问你。” 李玄音道:“姑母,请讲。” 李曜问道:“你可知教习玄恒、玄宁的文学师傅是何人?” 李曜近来处理的都是军政大事,并不大清楚宫中教学人员的配置,但她又不能当众问起,因为在这个时代,身居高位者的对待某人的态度或者人物点评,都具有非常大的影响力,甚至一不留神就会被载入史册,为了不给自己或者他人制造负面形象,所以她才同意喜欢粘着她的李玄音过来睡觉。 李玄音想了想,语气认真地答道:“玄恒为鲁王的伴读,而玄宁则是赵王的伴读,他们的文学师傅都是门下省侍中李纲。” 李曜听到这三个名号,再联想到原史里相关的记载,不觉身上泌出了冷汗。 鲁王李元昌,贞观十七年,参与太子承乾谋反,被唐太宗李世民赐自尽于家中,妻子籍没,国除。 赵王李元景,永徽四年,坐与房遗爱谋反,被唐高宗李治赐死,国除。 李纲,历仕北周、隋、唐三朝,先后教导过前隋废太子杨勇、唐开国太子李建成、废太子李承乾,结果因为他这仨学生全都成了悲剧人物,被后人戏称为“太子杀手”。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简直把平阳公主的两个宝贝儿子安排得明明白白。 李曜无声地吸了一口气,让心情稍微平静下来,又问道:“我记得李侍中曾效力于东宫,却不知玄音对此公了解多少?” 李玄音扁扁嘴唇儿道:“玄音怎能不知晓他?若非是他,我的二弟也不会死。” 李曜纳罕道:“此话怎讲?” 李玄音轻哼一声,娓娓说道:“起初李侍中任太子詹事时,常在阿耶耳边鼓吹上古之制,要复兴甚么’周礼‘,想必姑母也知道,我阿耶注重实干,最不喜空谈,他把话说得再美,我阿耶也只是一笑置之,不想此翁跑到御前请求致仕,此举无异于告了阿耶一状,而祖父虑及阿耶的名声和天家的颜面,让其继续留任,一切如故,可是……我阿娘见他一个满腹经纶的名士在东宫郁郁不得志,于是劝说阿耶应该人尽其才,阿耶生性宽厚豁达,当然不和李侍中计较,便将我们几兄弟姊妹交给他教习经书,期间唯有二弟不怎么排斥他那些泥古不化的论调,然后就变成了一个说话老气横秋的小大人,再后来……二弟就罹难了,至今阿娘仍为此悔愧不已,说她当时得知阿耶遇害,认为此为灭门之祸,为延续阿耶血脉,遂安排死忠之士护送二弟外逃,怎知二弟竟坚决不走,而随后又有一蒙面客欲强行掳走他,二弟居然拔剑以自刎相胁,说是莫逼他以死明志,那黑衣客走后,他就被人骗杀于通训门外……” 讲到这儿,李玄音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道:“说起来,如今玄宁倒还好些,玄恒真的越来越像我那二弟了。” 李曜抿了下嘴唇:“多谢玄音此番实情相告,我会尽快解决好此事的,时候不早了,睡吧。” “嗯……” 第三百八十三章 代天巡狩 温香暖玉在侧,李曜暂忘烦恼,一夜好眠。 次日,柴绍又摇身变回原来的封疆大吏,向李曜装模作样的陈述完职守,便回府脱下朝服,换上常服,担当起他的父亲角色,愉快地从东宫接走两个宝贝儿子,跑到长安郊外游玩去了。 柴绍那厢在上演舔犊情深,李曜这边则开始着手解决两子的教育问题。 她先以李纲年老体衰为由,让其卸下教鞭,专心于政事,然后根据心腹马周“对症下药”的建议,任命秘书郎岑文本为鲁王元昌、赵王元景、郑王元礼等年幼皇子的文学师傅,因为这只是再正常不过的新老交替,是以李纲和他的学生们都丝毫不疑有他。 除马周以外,兵部尚书李药师也对岑文本推崇备至,在李曜面前,这位老将已经不止一次举荐岑文本进入兵部,而李曜身为穿越者,本来就知道岑文本是一代杰出贤臣,遂起了将其直接纳入自己门下的心思。 果不其然,岑文本执教小学后没多久,同马周一样,他被李曜连升六级,拜为正五品上的中书舍人,专掌起草诏诰及宰相决策文稿,并同时兼任着天辅国师府主簿,负责公文往来、颁发国师教令、命令等事宜。 岑文本与性情刚直且崇古薄今的李纲不同,他深得变通之道,更相信“后胜于今”,对护国公主的诸多新政皆深表认可。 而且,此君虽饱读孔孟经典,并以儒生自居,却不大讲究儒家的男女礼教,出入李曜的书房,有如窜门访友,颇有魏晋名士随意洒脱、不拘小节的遗风,但他却从不清谈什么玄学,与李曜所讨论之事皆是关乎天下社稷的朝政得失。 与此同时,原本风评不高的马周也因护国公主的重用,在谏议大夫一职上,显露出了惊人的经天纬地之才,凡谏诤议论,无一不处理得合理精微,使得许多名士逐渐放下偏见,私下纷纷叹服护国公主的识人之明与用人之度。 马周与岑文本,俨然成了护国公主的左膀右臂,而朝臣们也很自然地将他们二人视作了未来宰相的热门候选…… …… …… 槐花黄,举子忙。 当那些被公卿举荐的春闱落第士子们正忙着献文复考的时候,老皇帝终于回京了。 此番北巡,李渊将时间大半都耗在了并州的晋阳宫里,河北道的官吏百姓在巡察使苏定方的动员下,为迎接圣驾做足了准备,甚至还筹资把残破的万春宫仔细修葺一新,结果皇帝却因宇文昭仪诞下皇子的消息,以及新得宠的两个美人相继怀孕……而取消了余下的全部行程。 皇帝这般疏于政事的表现,令天下一片哗然,但对于李曜来说,倒是有了一个到地方乃至大唐境外培植自己势力的天赐良机。 等礼部秋试一结束,李曜便在八月的朔日大朝会上奏请代天巡狩河北,说她欲趁当下突厥内部矛盾越发激烈之际,顺道收附契丹、奚、霫等部,李渊只道女儿这其实是找个由头去给他收拾残局,自是红着老脸一一准允。 两日之后,李渊亲率文武百官为顶着“河北道宣慰大使”之衔的李曜饯行,一直送到长安东郊三十里的灞水河畔,方才原路返回。 “大使”二字,可不是白给的,李曜这一趟远行,首重彰显天家气象,排场远比去年东巡河洛隆重得多。 在这支队伍里,除了来自天辅国师府的随行官员,还有左领左右府将军薛万彻率领的三千禁军骑兵,一眼望去,先导、引驾、车驾、鼓吹、后卫,甲胄鲜明,层次分明,枪槊林立,旗幡招展,连绵不绝,虽不及天子出行的规模那般浩大,却也和皇太子相差不远。 在四匹雄健白马拖拽的庞大车厢内,鱼玄微和张玄妙各自紧紧牵着一根结实的布绳,而绳子的另一头,则分别拴在柴哲威和柴令武的腰杆上,就好像生怕这两个小师弟摔出了窗外似的。 柴氏兄弟头挤着头趴在窗口,无比亢奋地眺望着路边的景色,自出生以来,他们大多时间都生活在深宅之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出门,也只是在长安近郊游玩,从来没有目睹过如燕赵大地这般的壮阔风光。 如今他们看到汹涌咆哮的黄河之水、高出云表的巍峨太行、茂林中纷扬的万千黄叶,视线似乎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李曜躺在舒适的褥垫上,懒洋洋地翻看着一卷书册,双眸不时瞥向二子,脸上却无多少紧张之色,只是偶尔提醒道:“玄恒,玄宁,莫把身子探得太出去了,要注意安全。” 每次听到这话,鱼玄微和张玄妙就忍不住对视一眼,两人的神情,显然都有些古怪…… 如此日复一日地走了半个月的时间,李曜一行来到了万春宫的所在地——洺州城。 此时,驿道两旁,兵甲铿锵,戒备森严。 提前收到消息的河北道巡察使苏定方、洺州刺史程名振、冀州刺史齐善行等地方大员早已守候在此,而诸多河北大族派出的子弟也都赶了过来,再加上各州府县衙的代表,洺州城下鼓乐喧天,人山人海,迎接场面可谓盛况空前。 门帘掀起,李曜刚走出凤辇,立时响起一片倒吸声。 因为护国公主的名头太响,现场很多人都曾听说她有神仙之姿,如今得见其人,顿觉自己犹如仰望云端。 只见她容颜绝色,肌肤如玉,毫无瑕疵,依旧穿着平素的道家冠服,淡雅至极,却又无处不显大气雍容,整体看上去还略带青稚之色,但眉眼顾盼间,却有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 苏定方、程名振等人忙上前拜见:“臣等恭迎护国明昭公主大驾!” “免礼,平身。” 李曜虚扶众人起来,随即眸光忽然一凝,就见坐驾前方的道路中间铺着一条宽约半丈、完全望不到底的素缎,不由轻轻蹙起双眉,问道:“尔等这是何意?” 站在苏定方身侧的程名振开口答道:“连日无雨,泥土干燥,臣之所以如此布置,只为防止尘埃沾染贵主千金之躯。” 李曜了然一笑,神色淡然,语气也是淡淡的,但看向程名振的双眸里却闪烁着令人惊惧的光芒:“程公的好意,本公主心领了,只是如今天下百废待兴,这般铺张浪费,实不可取,如果程公想要仕途顺利,就请速速收起来吧。” 第三百八十四章 恩怨分明 “是是是,臣这就照办。” 程名振登时后背冷汗涔涔,急忙命人撤了地上的素缎。 李曜与苏定方目光一碰,不禁相视而笑。 是夜,万春宫中灯火通明,丝竹悠扬。 此刻正在进行的这场宴会,原本该是洺州刺史程名振为护国公主一行接风洗尘而置办的,谁知李曜轻轻一挥长袖,身怀绝技的御厨们便携带食材鱼贯而入,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许多只有皇宫御宴上才能吃到的珍馐美馔,有如流水一般,被随同李曜而来的宦官和宫娥们一一端上了食案,再加上无比醇香可口的宫廷御酒,让许多喜好美食之人直吃得大呼过瘾。 相较之下,程名振原来布置的菜式酒水就显得有些寒酸了,几乎无人愿意下筷…… 于是乎,这个夜晚转眼间变成了李曜在借万春宫之地,为款待她的迎接者而举行的一场大宴。 宴饮间,李曜再次以河北民生凋敝,元气尚未恢复为由,婉言谢绝了当地人士现场进献的礼物,反倒毫不吝啬地对他们大加赏赐,金银财帛几乎人人有份,随后她还如数家珍地说出某些在座者的善行义举,就连此前奉承过头,弄巧成拙的程名振也被她特意褒奖了一通。 接下来,歌乐奏响,舞姬们水袖飞扬,蹁跹起舞,将夜宴的气氛逐渐推向了高潮,众人轮番迈过舞池向李曜敬酒,而李曜每次回敬,皆是酒到杯干,连饮十数杯而不倒,一时间满堂喝彩,掌声不绝。 护国公主此番慷慨大方和旷达豪放的表现,深深赢得了河北地方官员和士族子弟们的好感,俱都上前表达自己定会一心一意地忠于朝廷,为维系河北道的安定与发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知不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舞姬也已下场休息,乐工们便适时地敲响羯鼓,伴随着欢快的节奏,酒足饭饱的人纷纷以手打令,相邀上场共舞。 李曜见此情形,忙不迭地装出醉眼惺忪之态,晃悠悠地站起身来:“本公主自感微醺,想要出去散散酒兴,你们尽管随意,不必拘礼。”说罢便向坐在左下首的苏定方飞快地递了个眼神。 苏定方心领神会,也扮作一副饮酒上头的模样,行了个罗圈揖:“苏某此时也颇有些醉意,便不奉陪了,还请诸位见谅、见谅。” …… …… 一轮圆月高悬天边,照亮了殿宇宫阙。 李曜向主殿外走出,苏定方亦步亦趋地走在她的后面,虽然程名振对万春宫进行了一番细心的打理,但毕竟空落已久,道路两旁的建筑无不有着斑驳的痕迹。 二人渐渐远离欢声笑语,行至一处湖畔,李曜望见银光粼粼的水面上耸立着一座巨大龙形石雕,不由得站住脚步,取下藏于袖中的皮囊,一边向湖里倾倒酒水,一边轻声问道:“这就是夏王常来拜祭龙神的地方?” 武德二年,窦建德雄踞河北之后,徙都洺州,立国号为“夏”,并在这片名为“龙潭”的湖泊四周营建万春宫,民间传说窦建德每次乘船游览龙潭,都要隆而重之地跪拜这座不知造于何年的龙神雕像。 苏定方点头感慨道:“正是,世人皆云‘心诚则灵’,只可惜……石头终究是石头,再如何虔心诚意侍奉,也是徒然。” 李曜唇角渐渐挑起一抹弧度,好像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儿似的,只听她笑着问道:“如此说来,定方不信鬼神喽?” 苏定方坦然承认道:“臣以为,无论谋事,还是成事,只在人,不在天。” 李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道:“不瞒定方,其实本公主也不大信。” 苏定方先是愕然,但随即就洒然一笑道:“贵主自身既似神仙中人,哪怕此潭真有龙神存在,若与贵主相比,也是霄壤之别。” 李曜笑着摆了摆手:“言归正传,今日程刺史会做出素缎铺地相迎这等荒唐之事,只怕是你对他说过了甚么吧?” 在她的记忆中,程名振的历史形象还是挺正面的,此君早年曾为窦建德担任洺州普乐令,并取得了不俗的政绩,后来他认为窦建德没有天子气象,遂主动投降唐朝,被李渊遥授为永宁县令,有一次,他率军夜袭邺县,俘虏男女千余人,途中发现九十余名妇人正在哺乳婴儿,便悉数遣放还家,足见其人品性之仁善。 但是,程名振与汉东军却有着不小的仇怨。 武德五年,刘黑闼攻打洺州时,俘获了程名振的母亲和妻子,随后程名振为燕郡王李艺助战,全歼刘黑闼之弟刘十善的一万人马,没过多久,程名振又率兵邀击汉东军,阻断了汉东军的粮道,并将其舟车全数摧毁,刘黑闼闻讯大怒,于是杀死了程名振的母亲与妻子,待到刘黑闼兵败被俘后,程名振在时任唐军统帅的太子李建成的允许下,亲手斩下了刘黑闼的首级。 有鉴于此,李曜不得不怀疑有汉东军故将对程名振心存成见,所以才会故意用馊主意来坑他一把,而最大的嫌疑人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苏定方一脸淡定地答道:“贵主到来之前,程名振向臣探问贵主的习惯喜好,臣只是说贵主最喜洁净,冠服每日两换,从不着曳地之衣,所穿鞋履名曰‘步步生莲’,意为超然于物外,不染泥污与尘埃。” 一听这话,李曜虽然有些同情程名振,却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你个苏定方,何时学会了这种诓人的本事?” 苏定方听她语气里全无斥责之意,咧嘴笑道:“臣句句都是实言,又没有骗他。” 是了,平时李曜的确非常注重衣饰的整洁,上朝穿朝服,下朝穿道袍,当然要一天两换,而曳地的长裙又极不便于活动,故此一直为李曜所不喜。 至于那所谓“步步生莲履”的喻意,亦非苏定方胡乱编造。 李曜对他的辩解只是一笑了之,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老实交代,为何选他?” 李曜此次巡视河北,为了博取燕赵人士的眼光,全力将自己的形象塑造成气量宽广、胸怀大局的女中豪杰,若想取得一个格外斐然的效果,自然需要找人来做她的陪衬。 苏定方收敛笑容,目光深沉地看着湖面:“臣的义父殁于洺水之战,也算是间接死于程名振之手。” 李曜望着他,一双深邃的眸子渐渐眯了起来:“定方恩怨分明得很呀。” 苏定方忙垂首叉手道:“其实,臣也找不到比程名振更合适的目标,首先此宫是贵主必住之所,恰好又属于他的辖地,而他虽然身居高位,却出身寒门,本地士族并未完全认同于他,所以他必会想方设法迎合贵主的喜好,如果能争取到贵主这个靠山,那他面临的诸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李曜轻叹一声道:“那他这个亏倒是吃的不冤。” 苏定方暗暗松了口气,问道:“贵主此行,恐怕不止是来聚敛人心的吧?” 李曜微微一笑:“没错,因为我也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第三百八十五章 别有洞天 李曜在洺州只逗留了两天,便在河北道巡察使苏定方的引领下,毫不拖泥带水地继续向北而行。 河北腹地一马平川,护国公主的队伍几乎是沿着一条直线前行,不过四天时间就走出三百余里,赶在日落之前到达了深州城下。 深州为上州,置有都督府,下辖深州、瀛洲、定州三地,当前的都督不是别人,正是李曜安置在河北的重要亲信之一——崔元逊。 但见此刻崔元逊头戴乌纱幞头,身穿紫袍,腰系玉带,被一群官员和士族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迎向护国公主的车驾,可谓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臣等已备下酒宴,为贵主接风洗尘,请!” 一番见礼完毕,崔元逊在府邸中设宴款待李曜、苏定方等人一行,别看崔元逊看似粗犷,实则出身博陵崔氏的饶阳房,可谓是正宗的高门子弟,而饶阳恰属深州,在本家势力的大力支持下,就算崔元逊变成一方土皇帝,也不足为怪。 所以,李曜这次宴会没有再反宾为主,待宾主尽欢,各自散去,崔元逊将李曜引入后花苑石亭中私聊。 二人坐定之后,崔元逊向李曜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拜之礼,正容道:“如果没有贵主的鼎力相助,属下此生只能隐没于乡野,更不可能有如今得居高位,烈火烹油的富贵,这份大恩大德,属下无以为报,唯有与贵主共进退,只要贵主一句话,属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崔公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李曜忙虚扶崔元逊起来,随后故作认真地打量了对方两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崔公为我守护好这一方生灵,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崔元逊听她把“生灵”二字念得极重,不由心领神会,当即叉手向前,重重一点头:“属下一定严格遵从贵主的教诲。” 李曜唇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吩咐道:“那好,我想去看看他们,便请崔公尽快为我安排行程吧。” “喏!属下遵命!” …… …… 滹沱河畔,马蹄声声。 李曜与崔元逊、苏定方、兰韶英、罗仁俊等几人正沿着一条平坦的乡间土路策马前行。 在道路的两边,皆是大片的农田。 这里属于饶阳境内,此时秋收已近尾期,农民们都在忙着捆扎和搬运谷草,忽然注意到路上奔来的一群陌生骑士,不由纷纷停下动作,向李曜一行投去好奇的目光。 李曜等人皆穿着寻常百姓的袍衫,却各个骑着高头大马,路上那些运送粟米的车把式再没见过世面,也知道这种人不是他们惹得起的,俱都自觉避让到了路边。 李曜见状,无奈地说道:“看来,我们还是太显眼了。” 骑行在李曜一侧的崔元逊,语气里尽是得意地说道:“公子多虑也,这偌大一片耕地都是饶阳崔氏一族的,而这些田舍汉无一不是我们的奴仆。” 李曜扫视着沿途一望无际的田野,眸光微微闪烁,半晌才道:“不愧是延续了数百年的高门,当真是家大业大。” 如此又行出数里,一座高耸非常的坞堡赫然出现在李曜等人的眼前。 坞堡,乃是乱世时期地方士庶为求自保而修建的一种防御性建筑。 这座坞堡不大,长宽约莫两百余步,顶多容纳数百人口居住,但夯土构筑的外墙高度竟足有八丈,比唐都长安的城墙还高,若不借助攀爬工具,即使是弹跳力强如李曜,只怕都难以翻越入内。 李曜定睛仔细一看,发现堡墙中间有一道非常清晰的拼接痕迹,上新下旧,很显然,这墙是近年来才加高的。 崔元逊见大门紧闭,忙打马上前,提起嗓音冲着门口喊道:“看门者何在?” 话音刚落,门楼上的射口钻出一张年轻的面孔,那人打量了崔元逊一眼,脸上露出疑惑之色,明显没有认出他,却也不问来者身份,而是忽然说出一段意义不明的话来:“丁不勾,交不叉。” 崔元逊略一思索,答道:“王不立,罪不非。” 这正是李曜传授给他的暗语:“丁不勾”代表数字“一”,“交不叉”代表数字“六”,两者相加等于七,而“王不立”和“罪不非”分别代表“三”和“四”,相加也刚好等于七。 不多时,门内便有响动声传来,随后大门轰然洞开,然而却无人出迎。 崔元逊朝里面张望片刻,见没有动静,便向李曜欠身道:“请公子见谅。” “无妨,小心不是坏事。” 李曜轻轻摇了摇鞭子,表示不介意,随即催马驰入大门,眸光一扫四周,就见堡内建筑造型华贵,布置大气,亭台楼榭,错落有致,朱阁绮户,光景艳丽,竟是别有洞天。 兰韶英看得呆了,不小心让坐骑撞翻了门旁的一堆陶罐,登时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声响。 下一刻,堡墙上立刻冒出一排弓弩手,但他们看清状况只是虚惊一场,旋即又纷纷隐去了身形。 李曜忍不住喃喃了一句:“反应还不错。” 此时,一位宽袍大袖的中年文士领着两队持枪挎刀的劲装大汉朝李曜等人快步走来,这文士年约四旬,面如冠玉,颌下三缕微髯,举手投足,风度翩翩。 崔元逊忙跳下马,远远地打招呼道:“元逊见过堂叔。” 那文士捋须笑道:“我道是何人,原来是八郎来了。”随即注意到驻马在前的李曜,眼睛微微一眯,上下打量她两眼,见对方身穿一袭素色男子袍服,样貌极其秀美,忙拱手问道:“敢问这位郎君尊姓大名?” 李曜稳稳坐在鞍上,叉手道:“某姓李,字‘明真’,却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文士听见她的名字,神色立时一恭,掸了掸袍袖,激动地上前长长一揖:“草民崔晓,字民令,不知贵……公子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李曜道:“崔君客气了。” 随后,崔晓朝身后挥手示意了一下,一个大汉迈步走到李曜坐骑旁,双膝迅速弯下,面无表情地跪伏于地。 李曜会意,把腿一抬,在大汉的背脊上轻巧地一点,便带起一阵清风,飘然站在崔晓身前,微笑道:“劳烦崔君引路。” 众人纷纷将坐骑交给那些劲装大汉,然后紧紧跟在崔晓和李曜的身后,穿过一条石径,转过一道回廊,便来到一栋雕梁画栋的阁楼。 这时楼内正隐隐传来稚气的读书声,崔晓笑道:“两个小郎君都是非常刻苦的孩子,呵呵……” 可李曜却忽然止住了脚步,崔晓奇怪道:“公子,怎么了?” 李曜道:“我不想让孩子们看到我,还请崔君去将他们领出来吧。” 第三百八十六章 建成死忠 坞堡正中一处高楼之顶,李曜扶栏而立,居高临下地望着两个正在花园假山间互相嬉戏的男童。 这两个孩子,一个是故太子建成的第四子武安王李承训,另一个看起来年纪稍幼的,则是李建成最小的儿子钜鹿王李承义。 前者生母为太子承徽杨舍娘,杨舍娘虽出身不高,但其祖母是博陵崔氏女,与崔晓多少有些渊源;而后者生母崔良娣恰是崔晓的亲侄女,若论她与崔晓之间的血缘关系,比属于远堂的崔元逊还要亲近得多,崔良娣父母早亡,自幼在叔父崔晓家中长大,后来家族选派崔良娣入宫时,崔晓还为此有过强烈抗议,可见叔侄感情之深,所以李曜才会在她制定的秘密计划里,将崔晓列为收养此二子的最佳人选。 看到他们天真无邪的模样,李曜内心其实是复杂难言的,而一旁的兰韶英眼中亦渐渐有了泪光,用发哽的语音轻唤了她一声:“贵主……” 李曜眸光里似乎有了一丝柔软,但随即就稳住了情绪,她不用多想也能大致猜出兰韶英想要说什么,闻声转过头来,只是说道:“阿兰,我能做的不多。” 兰韶英抿了抿嘴唇,问道:“那么……贵主打算何时让他们回宫呢?” 李曜平静地答道:“他们不会再步安陆王后尘的时候。” 兰韶英闻言不禁心中一黯,若无公主的提前安排,如今这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恐怕早已化作两坯黄土,陪他们的父亲和次兄去了。 而且,去年底发生的显仁宫行刺事件,也充分证明了武功郡王及其党羽的手中,仍然控制着一支能够危及李建成与李元吉子嗣性命的可怕力量。 人的精力有限,千防万防,难免会有松懈的时候,与其被动防范,不如主动采取行动,去最大限度地消耗对手的精力。 毕竟,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和环境下,如果你无法改变权力游戏的运作模式,那就只有努力去适应权力游戏的规则。 按照唐朝的宗法制度,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儿子都是皇帝嫡孙,相比李元嘉、李元裕等庶出皇子和降封为郡王的李世民,他们拥有更优先的皇位继承权。 只要这九个皇嫡孙还存活于世,李世民就会寝食难安,并一直受到公主的牵制。 所以,在没有彻底斩断李世民的爪牙之前,公主绝不可能同意让他们重新出现在公众的面前。 言念及此,兰韶英只得无奈地点头应道:“韶英明白了。” 李曜轻叹了一声:“你明白就好。” 正说着,楼道传来一阵脚步声,片刻之后,崔晓笑逐颜开地走了上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人,此人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身材高大,双眉斜飞入鬓,眸似朗星,方面阔口,瞧来颇为英气。 可是,李曜仔细再看,便发现他的脸上光洁如女子,竟没有一根须髯,这才认出对方是一个宦官。 崔晓将这位年轻的宦官引到李曜面前,微微欠身,隆而重之地向他介绍道:“这位,便是护国明昭公主。” 年轻宦官立即打了个稽首:“奴乃前太子内坊典直,杨守栋,今日得见贵主尊颜,不胜欣喜!” 李曜抬了抬手:“平身吧。” 等杨守栋起身,兰韶英问道:“为何我从未见过你?” 杨守栋看向兰韶英,瞳孔一缩,笑道:“可奴倒认得娘子,敢问娘子是不是姓兰?” 兰韶英惊奇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杨守栋笑着答道:“十四年前,奴见过你一面,当时令尊与家父皆因叛隋而战亡,我们是一起被炀帝下诏没入掖庭的罪臣家眷,虽然过去许久,但娘子的眉眼五官变化并不算太大。” 兰韶英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番,蓦地瞪大了一双眸子,恍然道:“你是枭三郎!没想到你还活着。” 杨守栋向兰韶英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当年奴身受宫刑,若无娘子给奴喂了一张胡饼,只怕撑不过去。” 古代男子净身,存活率通常只有四成,兰韶英回忆旧事,不禁感慨道:“同为可怜人,我只是想让你死前吃顿饱饭而已。” 李曜忽然向杨守栋问道:“你姓枭,难不成你是杨玄感的族侄?” 枭,乃不孝鸟也。 大业九年,杨玄感反隋,兵败身死,隋炀帝下诏将杨玄感及其诸弟在内的亲族姓氏改为“枭”姓,取意为“忘恩负义之人”。 杨守栋叉手答道:“回禀贵主,家父为前朝内史令惠伯继子杨玄挺,而前朝越公杨玄感与家父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李曜心中一动,又道:“内坊典直掌东宫内仪式导引、通传劳问等事宜,本该常与拜访东宫的宾客打交道,可我出入东宫无数次,结果现在才与你相识,想必你在我大哥那儿应该还有一层身份吧?” 杨守栋坦诚地道:“今上创立本朝之初,奴便入选了东宫内坊,因有幸受到殿下优待,才得以恢复杨姓,到得如今,奴也无需隐瞒贵主,奴虽任典直,其实真正的职责,乃是为殿下掌管和招募壮勇以充长林卫士。” 李曜点了点头,随即看向侍立在附近的崔元逊和苏定方,微笑道:“你们做得不错,我很满意。” 崔元逊、苏定方二人忙抱拳齐声道:“臣等深受贵主倚重,自当竭尽所能,不负所托。” 李曜不是诸葛孔明,事无巨细都要过问,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她可不想自己劳心劳力又劳神,鞠躬尽瘁,就是为了把手下的人才统统都变成摆设。 她的用人之道,则是用人所长,避人所短,讲究人尽其才,并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该放手时则放手,该放权则放权,让每一个诚心效忠她的人,都有施展本领的平台和机会。 譬如此番安置李建成和李元吉之子,李曜只是预先制定出一个方案,从未参与过具体的实际行动,即便是换作她本人,其实也未必能够找到像故太子死忠杨守栋这样的人来心甘情愿地为她做事…… 第三百八十七章 一手遮天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李曜放心地离开了那座名为“景壁”的坞堡。 她之所以感到放心,是因为杨守栋向她交代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守护“景壁”的人,包括名义上的堡主崔晓、为李曜跪地作凳的大汉,以及那个不识崔元逊的看门者在内,居然全都是李建成私自赦免并藏匿起来的汉东军旧部。 更令她喜出望外的是,兰韶英对杨守栋竟有活命之恩,这虽然只是一个小插曲,但带来的正面影响却是难以估量的。 当初,李世民在洛阳私自赐田的事件发生后,性格宽厚的李建成面对二弟咄咄逼人的夺储姿态,终于开始坐不住了。如同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所仗恃的八百死士一样,李建成也建立起了自己的武装力量,除了东宫卫士这种公布于众的军队,他还在京畿以外的地区豢养了一些私兵。 可李建成身为一国太子,终日忙于军国大事与朝堂争斗,实在是分身乏术,所以他只得安排亲信去发展和控制自己的地方势力,而杨守栋就是充当着这样的角色。 经过一番交谈,李曜发现杨守栋并没有太高的眼界和才能,但贵在性格耿直、重情重义,正是那种“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人,或许这也是李建成为他抹去象征耻辱的姓氏并器重其人的原因。 而堡中那些守卫心性也都不复杂,被杨守栋、崔晓二人一番思想灌输,无一不把李世民视作杀兄囚父的大恶之徒。 立场决定关系,如今李建成死了,失去了效忠对象的杨守栋等人,为报弑主之仇,为保故主幼子安危,转而投靠仇敌的政敌,简直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 第二天,阳光依旧灿烂。 李曜在深州城略加休整,并出资收购了数万石粮草,便在贩粮赚得盆满钵满的博陵崔氏等当地大族的欢送下,率领队伍朝更北的幽州进发了。 跨入幽州地界,越往前走,所经之地越是荒凉,原来的田园风景渐渐消失了,呈现在李曜一行眼前的,都是寸草不生的土地与龟裂干涸的沟壑,以及残破不堪的村落和瘦骨嶙峋的村民。 看到此情此景,饶是李曜早已知晓此地情况,做足了心理准备,深藏在她胸腔里的那一股无名怒火,还是不可遏制地烧得越来越旺。 年初李渊召庐江王李瑷回朝,欲使彭国公王君廓继任为幽州都督,李曜知道王君廓贪婪跋扈,根本不适合治理地方,但由于此人有曾经暗伤平阳公主的重大嫌疑,所以怀揣着为前身报仇之心的她,本着“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的法则,并没有出言表示反对。 后来北方部分地区发生大旱,鉴于幽州灾情严重,朝廷不但免去了灾民们长达两年的租赋,还从异地源源不断地调运大量的粮食和饮水赈济灾区,哪知这里的官府竟会连百姓的基本生存问题都没有解决。 李曜不禁为自己一念之差间接催生出来的恶果而感到深深自责,于是一咬牙,下令把原本从深州购来用作支持契丹、奚、霫等部落叛变突厥的粮秣物资,沿途发放给了嗷嗷待哺的男女老少。 护国公主发粮抚恤饥民的举动,在幽州很快传扬开来,各县各乡的百姓拖家带口地跟在李曜的队伍后面,放眼望去,密密麻麻,一片人海。 趁着中途休息的间隙,李曜找来一位善于谈吐的灾民头领,询问道:“你们处境如此艰难,为何不到外地乞食?” 那灾民头领无比气愤地道:“草民何尝没有想过,可看守州界要道的兵卒不放我们出境啊,无论强闯还是暗度,一旦被他们发现,都会遭到收捕斩杀,贵主可能不晓得,那些兵卒可厉害了,各个穷凶极恶,又骑着高头大马,至今还没听说过有谁能成功逃出去。” 听闻这般视百姓生命如草芥的行径,李曜不禁艴然,深吸一口气,待情绪平复下来,又问道:“你们是否知晓朝廷拨粮赈灾之事?” 那灾民头领继续答道:“起初都督府下辖诸县确是每日都按时赈济,可后来听说贵主将代替天子来巡视河北,就突然停止向我们发放灾粮了。” 李曜问完话,登时心中了然。 王君廓帐下的幽州兵都是身经百战的骄兵悍卒,面对这些手无寸铁的灾民,那还不是砍瓜切菜一般简单。 王君廓不管灾民死活,侵吞如此多的救灾物资又是为了什么? 其实,答案只有一个——他在囤积粮秣,准备造反! 此后途经幽州西南重镇范阳的时候,李曜派将军薛万彻带兵乔装入城,用非常手段把范阳县令卢滔“请”到了她的凤辇前。 卢滔惊魂未定,就听李曜隔着车幔质问道:“朝廷每月都在输送钱粮赈济受灾诸州,为何尔等治下的百姓会是这般凄惨模样?” 卢滔虽未见李曜其人,但听出她话音里所蕴含的浓郁杀意,不由骇然失色,赶紧跪伏在地,高声叫苦道:“贵主,王君廓一手遮天,臣也是无能为力啊!” “一手遮天?” 李曜重重地冷哼一声,道:“若无尔等相互勾连,沆瀣一气,岂能欺上瞒下至如斯地步?” 卢滔膝行向前,扶在车厢边框上,沉声道:“我们范阳卢氏何等家学教养,若没有被人以武力相逼,怎会做出残害百姓这等大损清誉之事?请恕臣斗胆进言,此前薛将军在范阳城中大闹一通,定会惊动那王君廓,其帐下两万强兵只知王都督,不知朝廷,贵主最好立刻原路返回,以免自蹈险境!” 李曜语气里不带一丝感情:“无须卢明府操心,本公主自有分寸。”随即扬声唤道:“宋君明何在!” “属下在!” 李曜吩咐道:“把卢明府带下去,给他好生压压惊。” “喏!” 为了照顾身体羸弱,行动缓慢的十数万灾民,李曜的队伍每日只能行进二十余里,在进入幽州都督府管辖地的第十日,才终于抵达了幽州治所蓟县的境内。 “希聿聿……” 随着健马们一阵长嘶,凤辇缓缓地停在了桥头上,李曜伸手轻轻掀开车厢的门帘一角,举目眺望前方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池,不禁喃喃自语道:“这儿……就是五朝帝都?” 第三百八十八章 仇人相见 如今的蓟城,还是后燕的开国君主慕容垂在两百多年前营造出来的规模。 城墙南北长九里,东西长七里,高约四丈,通体由夯土筑成,远远望去,犹如一个贴在平原大地上的方形土块,实在称不上宏伟。 李曜的车前是一座横跨?水的石桥,距离蓟城仍有二十余里,但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下,城池周边的动静全都清晰可见。 不多时,城池外忽然烟尘大起,李曜见状,忙开口唤道:“阿兰过来。” 伴骑在车厢旁的兰韶英立即打马上前,李曜交待道:“传令苏定方,马上召集所有灾民,从中选出蓟县户籍的百姓,让他们沿河岸散开,余者站其后方,此外……” 李曜说着,忽然停顿了一下,兰韶英心领神会地弯下腰身:“贵主请讲。” 李曜凑到她耳畔低语了几句,兰韶英听了神色微微一变,但随即还是点了点头,拔转马头,向马车后方驰去。 李曜放下门帘,又坐到车厢一侧的车窗前,掀开窗幔,对国师府副典军刘季瑶吩咐道:“你去通知薛将军,叫他即刻率领禁军卫士向我靠拢,准备布设军阵。” 待刘季瑶应喏离开,李曜进入车厢后室,取下道簪,脱去道袍,披挂铠甲,挎好腰刀,把兜鍪往头上一戴,然后迈步走下马车,扬声道:“玄微、玄妙,取槊牵马!” 三千北门禁军在桥头排列成一个严整的方阵,在白晃晃的秋日之下,银甲闪亮,枪槊泛光,其军容之盛,端的是健马银具装,横行?水旁。 由于幽州军多为步卒,所以王君廓的行军速度并不是很快,等他率领人马赶到?水东岸时,李曜这边早已将十数万灾民分列禁军战阵两侧,沿着河岸远远地绵延开去,几乎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座古老的?水桥,宽约十步,长为一百五十步,两方隔桥对峙,刚好相距一箭之地,虽然彼此都没有做出张弓搭箭的举动,却也无人再向前迈出一步。 李曜望向对面桥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王”字大纛,然后是大纛下的一员大将。 此将穿戴一身明光铠,长得虎背熊腰,燕颔豹髭,眉毛粗浓如蚕,却偏生了一双三角眼,瞳仁里精光四射,使其在威猛的外表下,又平添了几分的狡黠,显然就是王君廓本人。 与此同时,王君廓那对三角眼也在打量着英姿飒爽的李曜。 眼前这个女将,眉眼五官果真与平阳公主生得一模一样。 护国明昭公主,李明真? 错不了!她肯定是李三娘! 呵呵……这个该死的女人,竟变得更加年轻漂亮了。 俗话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只是目光稍稍一碰,王君廓就从对方的眼里发现了一丝复仇的火焰,尽管那火焰一闪即逝,但已足够他确信自己看到了…… 沉默对视片刻,李曜忽然把精铁长槊笔直插在地上,从挂在马鞍的皮囊里取出一卷诏书,随即向对面众人展示,声音清亮地道:“幽州都督府众将士听旨!” 李曜这一路行来,途经数地,早已将这道授意她巡视河北及便宜行事的诏书读过多遍,口中虽抑扬顿挫地念着上面的内容,眼睛却在观察着河对岸众人的表现。 李曜亮出皇帝诏书,王君廓麾下人马的反应,可谓各不相同。 大部分幽州军士卒虽然有些不大自在,但见一些懂得礼数的军官下马跪倒,也有样学样,忙不迭地跪在地上,于是只一眨眼的工夫,就仅剩下王君廓及簇拥在其四周的一大群精锐重骑仍然骑在战马上。 不仅如此,他们还在肆无忌惮地交头接耳,对李曜评头论足,眼里无不放射着邪恶的目光。 按照原史的记载,王君廓是一个品行极差的人,反复无常、背信弃义、恩将仇报、贪得无厌、厚颜无耻、卑鄙奸诈等等最不堪入目的评价都可以放到他的头上,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带兵打仗的本领还是很高的。 当年燕郡王李艺自请入朝,将他麾下的燕云铁骑等百战精锐全都从幽州带走了,轮到庐江王李瑗过来接班的时候,留给他的就只剩下了普通的府兵。 李瑗作战寸功未立,李渊认为他没有军事才能,于是就派骁勇善战的王君廓去担当他的副手。 王君廓见李瑗性格怯懦,又对他推心置腹,甚至还把女儿都嫁给了他,久而久之,便动起了坏心眼,利用李瑗对他的信赖,逐渐架空了对方的权力,并以强化都督府军力的名义,用财货钱粮从北疆招揽杂胡来组建自己的亲军。 这些杂胡多来自燕山以北或滦水中上游一带的部落,与从事农耕的汉人不同,他们常年生活于未开化的蛮荒之地,思维简单,生性凶残,不懂何为礼义廉耻忠信仁爱,只知道得到王君廓的青睐,就能喝美酒、吃好肉、睡细皮嫩肉的女人,至于王君廓要杀谁,与何人为敌,他们都只会听命办事,从来不会问为什么。 李曜念罢,然后重新将卷轴收入囊中,语气讥诮地道:“王君廓,你好大的威风,见诏书竟也不行礼,可是想做皇帝?” 王君廓拱手遥敬道:“王某并非有意对天子不敬,唯恐有人公报私仇,莫敢掉以轻心。” 李曜冷笑一声,语气也越发冷冽起来:“听闻你为达成不可告人之目的,私吞赈灾钱粮,还为封禁消息,挟持士族和同僚,纵兵滥杀无辜百姓,你可敢否认?” 话音刚落,立时引发灾民们一浪高过一浪的声讨。 王君廓身边一位铁甲骑士目露凶光地扫视着对岸的百姓,悄声问道:“主公,我们该怎么做?” 另一个人也赶紧接口道:“是啊,主公,他们那边都是乌合之众,不如开打吧,属下一定生擒了那小娘子给主公做暖床婢!” 王君廓面色阴沉地对左右答道:“你们少安毋躁,都给我沉住气!谁敢轻举妄动,我第一个斩下他的脑袋!” 第三百八十九章 不攻自破 ?水西岸,相隔十步而站的国师府侍卫们纷纷示意身周的百姓保持安静,待声音渐渐平歇,李曜再次重复道:“王君廓,方才本公主所说之事,你敢否认么?” 面对李曜的质问,王君廓拱了拱手,朗声答道:“王某扼守边陲,为防北夷南下寇边,厉兵秣马,从未懈怠,时逢大旱,朝廷的援助又很有限,而王某首须维持军队战力,只好非常时期行非常事,若非如此,何以保障军需?贵主既能率数十万众击破突厥,想必也是通晓兵事之人,还请莫要无理取闹,故意刁难我王某人。” 王君廓这一番颠倒是非的话,语气当真理直气壮,顿时又引来一片如浪如潮的骂声。 趁着百姓喧嚷之际,王君廓微眯起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目光在对岸密集的人海扫来扫去,却全然不知他的这一细微表现,已被视力超凡且心细如发的李曜看在了眼里。 李曜故作随意地用鞭杆轻轻敲击鞍鞒,伫马在她身后左右的兰韶英和刘季瑶听见敲击声,不动声色地向身侧的女侍卫身上扔去一颗石子,那两女侍卫心领神会,拨马离开军阵,分别朝两头奔去。 很快,典军罗仁俊和宋君明从两个女侍卫口中收到了李曜的指示,当即率领负责维持秩序的的国师府侍卫向军阵方向集结,任由众多老弱妇孺挤到了河岸的最前沿。 这时,原本正在一边观察情况,一边思考李曜意欲何为的王君廓,忽然注意到对面的诡秘举动,心中立刻升起一个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一个声音非常尖锐的女子率先冲着对岸的幽州军大喊起来:“赵郎!赵郎在么?我还活着!” 或许是吃了顿饱饭的缘故,这女子长得面黄肌瘦,音量却是极高,她这一嗓子,犹如划破长空,生生盖过了四周的嘈杂之声,几乎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王君廓还在纳闷这赵郎是谁,幽州军中已出现了一点骚动,只听一个士卒高声问道:“你是阿刘?是阿刘么?” “是啊!奴在这里!” 那姓赵的士卒得到回应,用力推开挡在身前的几人,然后想也不想就跳下干涸见底的河床,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向那个叫做“阿刘”的女子。 王君廓惊呆了,不等他回过神来,?水西岸又响起了一阵急切的呼唤: “阿兄!你不用为王君廓卖命也能吃上饭了!千万别去跟他陪葬!” “我的儿啊!没有公主分发的米粮,娘早都饿死啦!你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人啊!” “陈二!王都督造反,必败无疑……” 既然有人带头,接着便有更多的人争相模仿,他们结伴成群地冲出队伍,朝着自家亲友呼唤的方向奔去,整个幽州军渐渐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王君廓瞧见如此情形,脸上霎时一片惨白。 王君廓长于乱世,亦成就于乱世,他虽然没啥文化,但奸诈如狐,凭借精湛的演技,见风使舵,坑蒙拐骗,无往不利。 尽管声名狼藉,李渊却只在乎他的才能,仍然对其器重有加。 可中山狼毕竟是养不熟的。 在李渊和李世民父子矛盾越发激烈的时候,王君廓左右逢源,无论是哪一方派系都将他当作自己人,李渊为他加官进爵,委以镇守一方的大任,而他在疑似太子党的李瑗面前大表忠心,背地里却与李世民暗通款曲。 如此一来,无论以后是谁得登大宝,王君廓都将荣获一个从龙之功。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他想象的那样发展下去。 李家兄弟的争斗,最终以惨烈的方式收场,其换来的结果,却是不可思议地被区区一个公主揽走了大权。 王君廓也不是没想过亲附护国公主,可他一番打听下来,发现这个女人与平阳公主有着颇多的相似之处,后来再联系那个被召回朝中的便宜岳父李瑗,他终于确信此女就是那个本该死于毒箭之下的李兆月李三娘! 王君廓可不相信李三娘患了所谓的失魂症,就会忘掉两箭之仇而不去查明真凶。 此外更为不利的是,时不待人,原本该是老皇帝来巡视河北,谁知竟会临时换成了护国公主。 这事让他深刻地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对方的报复马上就会到来,自己若不想死无葬身之地,必须寻得一条生路。 割据燕幽之地,称雄一方? 由于水土气候的关系,这时的幽州还不是一个特别适合农耕的地方,百姓开垦出来的耕地,多为中、下田,鲜有上等良田,想要离开朝廷的支持,靠当地有限的粮食产量去养活一支可以对抗唐朝讨伐的大军,无异于痴人说梦。 人贵有自知之明,王君廓自立无望,唯有环顾四方,投靠他人。 突厥叛乱迭出,颉利可汗还不知能撑几年,显然是不成的。 吐谷浑国弱倒是其次,只是相距数千里之遥,恐怕他走到半道就被人捉去了京城。 那么,他所能倚靠的势力,就只剩下与营州相邻的高句丽了。 高句丽虎踞辽东,隋炀帝曾三征无果而终,如今的荣留王高建武常以雄主自居,多次发兵侵袭新罗、百济,试图征服三韩,就在去年,他还封闭了水陆通道,阻止这两国遣使入唐求助。 而且,今年新上任的营州都督王诜只是一个平庸之辈,其麾下兵马不过万余人,治所柳城更是残破已久。 所以,王君廓决定借助这次天灾,不顾一切,迅速掌控幽州都督府的兵马,待军需物资储备充足之后,然后挥师东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营州,再向高句丽自请为屏藩,凭他征战沙场的本领,那野心勃勃的荣留王高兴都来不及,难不成还能赶走他? 只可惜,最擅长算计别人的他,这一回竟着了护国公主的道。 响彻两岸的哭喊声越来越多,幽州军的士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下去,王君廓自知回天乏术,赶紧盘算脱身之策。 毕竟,护国公主手上兵力有限,想要杀他,除非调大军来攻,而他还有数千的杂胡可用,只要逃得及时,在他藏粮草的地方好好整顿一番,打败王诜还不是小菜一碟? 王君廓搞清了关键所在,可拱卫在他身边的杂胡们还是稀里糊涂的,他们看到军心动摇,竟纷纷张弓搭箭射击逃向对岸的步卒,更有甚者还打算拍马上去追杀,王君廓见了,不由大惊失色道:“回来!” 第三百九十章 穷途末路 杂胡打起仗来悍不畏死,勇猛如虎,但他们脾性粗犷,严重缺乏纪律观念,一俟遇到变故,想法总是很简单,做法总是很暴力,极少考虑后果。 “快住手!不许伤……” 王君廓急得双目赤红,声嘶力竭地大吼,试图制止麾下胡骑们奇蠢如猪的举动,可他这一通话还没喊完,河床里已有十数人惨叫着倒了下去。 射手们的箭法很准,也很刁钻,瞄准的部位都是人的屁股和膝盖窝,当然难免也会有下手更狠辣之徒,其中两个中箭者被箭簇贯穿了脖颈,显然是活不成了。 见到伤者痛苦哀嚎的模样,一些头脑发热的杂胡凶性大发,仿佛根本没听见王君廓的命令,纷纷怪叫着拍马冲下了河床。 这时,幽州军的阵列里突然响起一道激愤的声音:“我等苦化外夷狄久矣,有种的便去跟他们拼了!” 原本还在观望的众多幽州步卒受此感染,不约而同地响应起来:“杀胡狗!杀王君廓!杀胡狗!杀王君廓……” 上万人的齐声怒吼,有如劈天惊雷不断炸响,当真是震耳欲聋。 “保护都督!杀!杀!杀……” 数千胡骑也不甘示弱,杀气腾腾地齐声应和,气势竟不在人数占优的步卒们之下。 若在平坦宽阔的地方,重骑兵对步兵占有绝对碾压的优势,何况是这些在马背上长大的杂胡,但发生冲突的双方实在靠得太近,在河岸上战马根本冲不起来,步骑双方一接触,就立刻陷入各自为战的局面。 而河床里更不利于骑兵作战,河底淤积了大量沙砾和卵石,形如天然的陷阱,刚才那些没头没脑地冲入河床的杂胡很快遭了殃,一身的精湛骑术几乎无法施展,纷纷因战马崴伤马蹄,摔得七晕八素,然后被人轻松斩杀。 王君廓眼睁睁地看着军中出现的一点混乱,居然演变成了一场自相攻戮的大混战,心头那叫一个悔啊! 身为一员宿将,王君廓何尝不晓得培养军纪的重要性,可他当初只想着尽快组建自己的亲信武装,并没有严加管束这些胡骑。 为了博取他们的好感和忠心,王君廓对其平日里无法无天,作奸犯科的恶劣行径,统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万万没想到,今时今日,自己竟会吞下这般恶果。 幽州军那厢战成一团,李曜这厢却仍按兵不动。 兰韶英瞧见对岸人马拼得你死我活,又听得老幼妇孺们令她揪心的哭喊声,忍不住凑到李曜身边,低声问道:“贵主,我们何时动手?” 李曜双眸紧紧注视着前方的战况,平静地答道:“时候未到,再等一等吧。” 虽然坐视那些士卒在家眷面前与人厮杀,略显冷酷无情,但兰韶英还是懂得“慈不掌兵”的道理,况且李曜一向杀伐决断,所以她只是探问了一句,便也不再多言。 王君廓都快急得发疯了。 他不用看也知道,那李三娘已做好准备,正等待时机向他发起致命一击。 随着伤亡的增加,幽州步卒们渐渐杀红了眼,许多自恃勇武高人一筹的杂胡们也开始感到越发吃力起来。 事态似乎已经无法挽回,王君廓唯恐自己被卷入混战而无法脱身,终于一咬牙根,下令道:“撤!” 李曜发现幽州军的大纛突然向后移动,当即扬鞭一指:“传我命令,全军出击,活捉王君廓!” 随着一声令下,早已卯足了劲的北门禁军和国师府卫士在李曜的带领下,向王君廓的大纛发起了冲锋,一箭之地的距离,战马疾驰之下,转瞬即至。 李曜一马当先,手中长槊向前一刺,便将一个落在后面的杂胡挑落于马下,然后拔出腰间宝刀,如虎入羊群,一头扎进殿后的敌骑之中,所到之处片甲不留,带起片片血雨。 王君廓听得身后动静,下意识地回头一望,就见一员浑身染血的女将正旋风般地朝他直扑过来,她那手中的一槊一刀舞得劲风大作,每一击都仿若雷霆万钧,看着极为骇人。 只是一转眼的工夫,李曜已经砍瓜切菜似地手刃了十数人之多,王君廓好歹也算得一员能排上号的猛将,但李曜的气力之恐怖,武艺之霸道,实为他生平仅见,为扭转败局,转身回去与李曜过招,他根本连想都不敢想。 于是,王君廓在亲兵护卫下,拼命冲出战圈,便一马当先,夺路而逃。 还是那句老话,将为兵胆。王大都督头也不回地溜走了,余下的杂胡骑兵群龙无首,自是战意全消,顿时作鸟兽散。 李曜没有工夫去理会溃兵游勇,她只紧盯着王君廓一路穷追猛打,王君廓大为惊惧,弃掉了包括大纛在内的所有旗帜,甚至还把他身上的明光铠都脱下来扔了,只是为了跑得更快些。 李曜见状,也命令将士们脱去盔甲减轻负重,于是当王君廓冲入蓟城的时候,连城门都没来得及关,就被李曜追了上来,王君廓赶紧命令亲兵去抵挡,可这些原本表现愚钝的杂胡们却好像忽然都变聪明了,不但没有掉转马头,反倒纷纷弃他而去,逃得一个比一个快。 王君廓身边的跟随者,眨眼间就仅剩小猫三两只,把他气得七窍生烟,破口大骂:“这些该死的混账忘八!枉我花了那么大的代价,竟养了一群喂不熟的狼崽子,真是气煞我也!” 不过王君廓并没有太多时间发火,因为双方在城中一番追逐,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他是在逃命。 于是,王君廓又赶在遭到围堵之前,迅速奔出了蓟城,李曜不给他任何休息时间,在其身后日夜不停地追击,王君廓的兵都没了,再去藏粮地已经毫无意义,只得直接朝高句丽的方向遁去。 经过数日异常艰苦的逃亡,王君廓终于来到了辽水岸边,只要渡过这条大河,他就可以进入高句丽的境内。 然而,营州都督王诜收到消息,早已安排了船只在河道上进行拉网巡逻,结果王君廓险些被营州将士抓了个正着。 又是一番亡命奔逃之后,王君廓躲进了一处深山,方才趁着夜色到来,暂时摆脱了追兵。 此时已是晚秋,山中非常寒冷,可王君廓等人却害怕暴露位置而不敢生火,各个只能忍饥挨饿。 王君廓正悲从心来,最后跟在他身边的两人忽然拔出横刀,其中一人开口道:“主公,对不住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大喜大悲 大起大落 王君廓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却是空空如也,这才省起佩刀早已遗落在山里,只得强自镇定地喝问道:“舍利、乌奎,你们想做甚么?” 当初,王君廓逃回蓟城之后,众亲兵瞧见护国公主只追他一人,趋利避害之下,纷纷逃散而去,只有眼前这两个分别叫做舍利和乌奎的人仍然选择继续跟随他。 只不过,王君廓心机深沉,从来不会轻信他人。 这些天,王君廓表面上对舍利和乌奎很是感激,实际上一直都在小心提防,甚至还暗中将此二人当作随时可以用来阻挡追兵脚步的弃子。 但准备得再充分,总有遇到突发事情而无法兼顾的时候。 此前,王君廓以为自己即将逃出生天,却不料最后功亏一篑,重大打击之下,不禁有些魂不守舍,结果一时疏忽就让舍利、乌奎二人寻得了这个可乘之机。 而刚才那位说“对不住”的人便是舍利。 舍利勇力绝人,武艺不俗,再加之性格敦厚,所以被王君廓一眼相中,用作贴身护卫。 王君廓过去待舍利颇为优厚,舍利也非常尊敬王君廓,只要王君廓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他都不会背弃这个主公。 可毕竟此一时彼一时,现如今王君廓身陷绝地,已是真正的穷途末路了,而舍利与王君廓相处的时日还不到两年,并没有养成以死殉主的觉悟,蝼蚁尚且偷生,眼见大难将至,生出这样的念头,实在一点都不意外。 舍利心里还是有些愧疚的,面对王君廓的质问,不知该如何回答,但他的同伴乌奎的脸上则毫无表情,只听他冷冷地说道:“事已至此,我们只想借你首级一用。” 乌奎无比眷恋汉地优渥的生活环境,不想逃回部落去做饱受苦寒折磨的牧民,因此他留在王君廓身边的目的,就是为了取其性命,以便向护国公主邀功赎罪,进而为自己争取一个继续留在唐朝的机会。 但若论武艺,乌奎绝非王君廓的对手,何况王君廓身边还有一个同样比他厉害的舍利。 所以,他只有耐心等待舍利做出正确的选择。 而现在,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 沉寂片刻,王君廓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凄凉。 他戎马一生,在乱世中摸爬滚打,好不容易捞取的功名利禄,只因自己曾经的一念之差,转眼化为乌有,最后还要落得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他悔不当初,他不甘心!他好恨! 冷月高悬,山风呼啸,苍青色的月光照在乌奎渐转狰狞的脸上,照得他犹如来自地狱的恶鬼,而面相憨厚的舍利,看向王君廓的目光,亦泛起了决绝与狠戾之色。 此时王君廓身心都疲惫至极,尽管眼前两人的状况比他好不了多少,但他万念俱灰,再也不想逃命了。 只见他赤手空拳地摆出一个迎击的架势,轻蔑地道:“狼崽儿,动手吧!” 舍利和乌奎轻喝一声,长刀映月,两道寒光化为匹练,呼啸着斩向王君廓。 王君廓自身是个杀人的老手,就算他现在手无寸铁,没有能力完全避开攻击,也知道如何徒手取人性命,何处中刀不会直接致命——既然活不成了,他定要给这两人吃一些苦头! 然而,这场对决仅仅才刚开始,就随着两记几乎同时响起的弓弦声,在一刹那间戛然而止。 两道刀锋忽然一顿,分别在距离王君廓的左手掌和肩头只有半寸的位置停住了。 王君廓目光朝左右一扫,只见舍利和乌奎的脸皆已扭曲变形,各有一支泛着幽冷光芒的箭簇穿透了二人的心口,大量鲜血正从创口滋滋地往外冒出来,溅在了王君廓的脸上、衣服上,显然已毫无幸理。 王君廓震惊了,高人啊!暗夜之中,竟也能做到一箭一命,这简直是神乎其技! 两个死人轰然倒下,王君廓回过神来,立时欣喜若狂,只道是劫后余生,不禁感激涕零地抱拳道:“不知是哪位高人出手相救,我王君廓感激不尽,可否现身一见?” 话音落下没多久,附近的树丛忽然一分,缓缓走出一道纤细的人影,此人黑兜蒙面,穿一袭黑衣,腰挂两张弩,足踏软底皂靴,脚步极为轻盈,几乎无声无息,仿若与黑夜融为了一体。 王君廓先是愣怔了一会儿,旋即想起李世民以前派来与他联络的人也是这一身打扮,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赶紧迎上前去,笑呵呵地向来者深深一揖:“敢问恩公可是大王派来保护我的?这份大恩大德,王某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啊……” 王君廓直起腰来,瞳孔不禁蓦地一缩,这时黑衣客已取下面罩,赫然现出李三娘那张美丽惊人的脸。 “你不懂如何报答,其实一点都不要紧,因为我马上就会来教你。” 李曜眸光冷冽地看着王君廓,唇角扬起了一抹蕴含恶意的浅笑,就连话音里也充满了鄙夷与嘲弄。 或许是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变化得太快太猛烈,王君廓的笑容还僵在脸上,他茫然呆立原地,不敢相信这个一路追杀甚急的女人竟会来救他的命。 但他只是略一转念,就明白了过来,不由恶向胆边生,立刻把救命之恩什么的抛诸脑后,突然五指成爪,迅猛如电般地向李曜的咽喉抓去。 王君廓的出手毫无征兆,世上没有人知道精通刀槊的王大将军曾经虚心向一位老山贼学习过徒手杀人的功夫,只因为见过他这一杀招的人,包括那个老山贼,全都死在了他的手上…… 但这次显然是个例外,王君廓的五指并没有捏碎李曜的喉骨,反倒是他的手被李曜抓住了。 几乎是王君廓的指尖快要触及李曜雪白脖颈的瞬间,他的腕骨蓦地发出了剧烈的碎裂声,随后又有一记瘆人的咔嚓声响起,一条粗壮的小臂登时从中间变作了筋断骨折的两截。 王君廓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目,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紧接着,一道凄厉无比、痛苦至极的惨嚎便响彻了夜空:“啊啊啊啊~~~~” 很快,远方的群山间逐渐现出无数像繁星一样的亮光,像是受到了惨叫声的吸引,逐渐向李曜和王君廓移动过来。 李曜知道那是自己的人马,戏谑地对王君廓笑道:“不错嘛!王君廓,你这恩将仇报的手艺,还真是练得娴熟呢!” 她的语气很轻松,就好像刚才她折碎的只是一根枯枝,而不是别人的手臂。 王君廓痛得浑身发颤,吊着一只断臂,一边小心翼翼地后退,一边龇牙咧嘴地问道:“你想知道甚么?” “跟聪明人谈话就是轻松。” 李曜悠然抚掌,笑赞了一句,随即笑容一敛,声音骤然冰冷:“我单独来给你送行,只是想知道,当年到底是何人派你用暗箭偷袭我,幕后主使是谁?你的同谋又有谁?建议你最好全部从实招来,如此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否则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听懂了么?” 第三百九十二章 戏精对戏精 王君廓眸光闪烁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问道:“我若讲……真话……你不信怎么办?” 李曜嘴角噙着冷笑:“这还用问?我当然要对你施点手段,直到我能相信你的话为止。” 这话听起来有些蛮不讲理,王君廓顿时为之气结,瞪着李曜那张冷冰冰的脸,惨然一笑道:“若非当年洺水之战时,王某施计让罗士信做了替死鬼,一时为李世民所恶,也不会甘冒奇险去做他人的马前卒,我不晓得幕后主使是谁,只知道那时你这个挡在李氏兄弟之间的‘调人’若是死了,那李世民夺嫡的希望必然大增,至于同谋,我其实只知道一个……” 王君廓说着,忽然露出犹疑的神色,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李曜柳眉一剔,催促道:“别磨蹭!快说!” 王君廓咬了咬唇,几乎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了一个名字:“柴绍!” 李曜蓦地瞪大了双眸,不可思议地看着王君廓:“你说甚么?怎么可能是嗣昌!” 王君廓嘿嘿怪笑了一声,强调道:“没错,就是你的柴驸马,柴嗣昌。” 李曜突然一脚将王君廓踹倒在地,然后把脚踩在他的头上,陡地提高嗓音,怒声道:“你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快说!” 王君廓半张脸都贴在地上,吐出一口土屑,艰难喘息道:“李三娘,难不成你想教我说谎?” 虽然他看不到李曜的表情,但对方强烈的反应似乎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满足感和报复的快意,仿佛他才是正在施虐的人。 一阵沉寂之后,李曜终于松开了手,抬起了脚。 王君廓一骨碌爬起来,擦了擦脸上的尘土,抬眼瞥见李曜正呆呆地看着自己,两眼空洞,脸上无悲无喜,好似魂儿飘离了躯壳,忍不住露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这一把,他压对赌注了! 饶是你再如何武功盖世、聪明绝顶,再如何心肠凶狠、手段毒辣,终究还是一个女人,一个无法摆脱感情束缚的女人。 只是幻想了一下李三娘和柴绍相爱相杀的场面,他就觉死而无憾了。 趁李曜失神之际,王君廓悄悄退到舍利和乌奎二人的尸体旁,可当他正准备弯下腰去捡刀的时候,那带着嘲讽意味的掌声又突然响了起来,只听李曜啧啧赞叹道:“精彩、精彩!实不相瞒,方才听你这么一说,其实我也有些怀疑柴绍,但我这人有遇事留心眼的习惯,所以才没有轻易上你的当,可惜呀……我身上没有小金人,不然肯定会拿来给你陪葬。” 王君廓只顾着自己演戏,没发现对方竟也在演戏,原来李曜这一番歇斯底里,近似精神崩溃的表现,全都是她刻意装出来的。 虽然王君廓没搞懂眼前这个女人是如何识破他的谎言的,也不明白对方口中那“小金人”象征着什么,但却知道自己演砸了,若不赶快自裁,下场一定极惨! 王君廓横下心来,猛地一脚踢开舍利的手臂,拾起横刀就朝自己的脖颈抹去,但李曜兀自说话,却仍然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她整个人如离弦之箭,瞬间出现在王君廓的身边,一掌劈落他手中长刀,速度快如电光火石,几乎肉眼难见。 随着骨头的断裂声响起,王君廓疼得再次惨叫起来,恰在他张口之际,李曜突然将揉成一团的黑色面巾塞进对方口中,随即劈面两记耳光,扇得王君廓天旋地转,未等他倒落在地,李曜便顺势从他口中抽出面巾,带出了一嘴的牙。 至此,王君廓不但双手尽折,还成了无齿之人,真是想自杀都没办法了。 “王君廓,我看你是‘不到乌江心不死’啊!” 李曜嫌恶地扔掉粘着血水和口水的面巾,然后抬起一脚,稳稳地踩在王君廓的胸膛上,冷笑道:“如果你再敢挑战我的耐心,不肯说实话,那么这些皮肉之苦,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她说着,从腰间的蹀躞带抽出一柄短刀,微微蹲下身子,对着王君廓的两只眼珠来回比划,缓缓说道:“你知道何为磔诛么?所谓‘磔’,即是不伤脏腑,割肉离骨,用刀一寸一寸割去皮肉,直到整个人现出所有骨架为止,你来猜一猜,我会从哪里开始下刀呢?” 王君廓骇得脸上肌肉狂抽,突然放声哭嚎起来:“我说!当年最初来找我的人,是杜执礼,前天策府兵曹参军杜淹!” 杜淹,这个答案并没有出乎李曜的意料,她听得“最初”二字,又是心中一动,脚后跟不由加重了一些力量,沉声道:“除了他,还有谁?” 王君廓胃部一阵痉挛,令他苦不堪言,忙大叫道:“不要!我全说!” 李曜减轻了力道,王君廓深呼吸了几下,稍微缓过气来,才艰难地道:“还有……前秦王府洗马阴弘智……以及两个专门负责向我传递消息的蒙面客……我知道的……真的只有这么多,你说话要算话……” 王君廓刚说到此处,李曜突然挥刀,一道寒光闪过,王君廓立时身首分离,一命呜呼。 李曜举目望向远方,但见原来那多如繁星般的亮点已经汇聚成了一条条摇摆的光龙,显见距离已然不远,于是她也不再耽搁,赶紧把王君廓等三人的尸体布置成同归于尽的模样,然后迅速撤离现场,消失在一片漆黑的山林中…… …… …… 无数松明火把聚在一起,照得山间平地亮如白昼。 风来,刮起一阵腥风。 假扮成护国公主的兰韶英审视着地上的三具紧紧交缠在一起的尸首,以及滚落在旁的一颗硕大头颅,待得营州军的士卒们识别出王君廓、舍利、乌奎三人,这才招了招手,对左右说道:“分开他们,尸身就地掩埋,首级明日随我奏疏一起传送京师。” 兰韶英吩咐完毕,乍见李曜穿着她的女典军袍服从树林中现出身形,忙端出一副威严端庄的架势,扬声唤道:“兰典军!” “在!” 李曜应了一声,快步走到兰韶英面前抱拳行礼:“贵主,何事?” 兰韶英挥退其他侍卫,故作神秘地道:“你随我来,我有话单独与你谈。” 两女走到林边一无人处,兰韶英问道:“贵主,事情办得如何?” 李曜胸有成竹地道:“一切真相,都将很快揭晓。” 第三百九十三章 何为诚意 营州,柳城。 秋冬交际,辽西已是苦寒气候。 尽管凛冽的寒风卷着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来,但依然有许多车马在城门口排成长龙等待入城。 柳城是大唐的东北边陲重镇,周围物产贫瘠,人烟稀薄,经济方面主要依靠贸易,居民也多从事商业和服务业,整个城池内几乎就是个大型集贸市场。 由于近几日有护国公主府的侍卫在一旁监督,门吏们丝毫不敢有所懈怠,检查文牒和货物的速度比往日慢了许多,因此引来了不少抱怨和催促的声音。 在门口不远处,一个没有排队的皮袍汉子伸长脖子看着门口的动静,忽见前面的车辆俱都开始行进,便朝身后的一辆勒勒车招了招手,随后嘎吱嘎吱地踩着雪来到一名门吏面前,非常随意地递出了一张纸片儿。 这门吏搓了搓手,接过纸片一看,不由怔住了。 因为这纸片根本不是什么“过所”,上面只写着一排歪歪扭扭的汉字:“白马青牛拜贵主。” 门吏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氏,知道“白马青牛”正是附近契丹部落的图腾,遂收敛心神,对那皮袍汉子道了一声“稍等”,便转过身去,将纸条呈给一名身穿浅绿襕袍的年轻武官:“黎校尉,还请过目一下。” 黎校尉扫了眼纸片上的内容,随即朝皮袍汉子打量起来,只见此人与他年纪相仿,头上戴着一顶紫貂裘帽,身上皮袍裁剪非常得体,袖口、衣领、肩部俱都缝有一圈狐皮,腰间斜插一把黄金鞘身、柄嵌红宝石的短刀,显见身份绝非是来做买卖的商旅。 黎校尉不动声色地将纸条塞入袖口,向皮袍汉子抱拳道:“某乃天辅国师府校尉黎尚道,敢问郎君名讳?” 皮袍汉子用生硬的汉语答道:“窟哥。” 随后,黎尚道将窟哥一行队伍领入城中一家邸阁,甫一进大门,便迎面走来两排腰挎横刀的武士,当先一人长得人高马大,乃是国师府副典军葛志高,他瞥了眼窟哥腰间的短刀,忽地把手一伸:“交出兵刃,方可入内。” 窟哥神色不变,似乎早有预料,双手呈上金刀,笑道:“此刀本来是我部大人让我献给公主的礼物,若如此,那便劳烦你代为转交了。” 葛志高点了点头,郑重地捧过刀,然后一扬手:“请。” 片刻之后,窟哥等人跟随葛志高和黎尚道来到二楼一间雅室,黎尚道禀报道:“契丹使者到!” “进来吧。” 窟哥听得一道清亮悦耳的女子声音,便领着两名抱着木箱的侍从掀帘而入,抬眼向前看去,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就见主位上坐着一个身穿道袍、手执拂尘的少女,约莫二八年纪,肤如凝脂,明眸皓齿,清丽难言,但窟哥看在眼里,却本能地感觉到一种令他惊心动魄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种气息,非历经尸山血海洗礼者不能有,窟哥暗道:“毫无疑问,这位定是率军杀得颉利可汗一蹶不振的唐朝公主了,果然很不寻常!” 窟哥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道:“窟哥代表契丹八部大人前来拜见美丽尊贵的大唐护国明昭公主!” 李曜淡淡地看了窟哥一眼,肃手道:“坐。” “谢贵主!” 待大贺窟哥三人落座之后,李曜摆弄着此前窟哥上交给葛志高的金刀,问道:“大贺摩会为何不来?” 大贺窟哥听见李曜毫不客气地直呼自己父亲名字,不禁心中一凛,斟酌着说道:“我家大人身体染恙,无法远行,故此只得派我前来与贵主会面。” 大贺窟哥说着,朝跪坐在他身后的两名侍从点了一下头,两名侍从便抱起木箱,膝行至李曜身前一丈处,分别打开盖子,现出满满两箱上等皮毛来。 李曜眸光从箱中之物轻轻扫过,脸上全无表情。 大贺窟哥见状,心中又咯噔了一下,有道是“物以稀为贵”,莫说中原了,就是在碛北,今日他带来的这些事物,都是足以令女人喜欢得尖叫的稀罕宝贝,可护国公主似乎对此毫无兴趣,难道说……她是个不识货的? 大贺窟哥心思转了好几转,含笑道:“这是八张火狐皮,十六张紫貂皮,都是由我们契丹最出色的猎手捕获而来,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贵主笑纳!” 李曜缓声说道:“前日,奚部俟斤苏支送来五张斑子皮,昨日,霫部俟斤若浑送来三张玄狐皮,想必你也晓得,斑子皮、玄狐皮绝对是可遇不可求之物,而且他们还是亲自赴约而来,可我全都没有收,你想知道原因么?” 大贺窟哥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疑惑道:“还请贵主指教。” 李曜道:“因为你们送的这些俗物,完全没有彰显出你们愿意率部归附我唐的诚意。” 大贺窟哥面色微微一白,口中不服气道:“鄙人真的无法理解……这些稀有之物,即使献给皇帝陛下,也会被视若珍宝,如何没有诚意了?” 李曜忽然一扬手,只听“笃”的一声,那柄镶嵌着宝石的短刀连带着刀鞘一起深深插在大贺窟哥面前的案几上。 大贺窟哥脸色又白了几分,忙不迭地把金刀从案几里拔出来,强自镇定地问道:“贵主这又是何意?” 李曜冷笑一声,缓缓说道:“四年前,你们的前任盟主大贺咄罗遣使入朝,进贡十匹一品宝马与一百尾丰貂,可颉利每次侵犯我大唐边境,你们契丹人总是冲在最前面,还有,去年我在诺真水驻扎了那么长的时日,许多部落都趁此机会派人向我传达归附本朝之意,然而直到我班师回朝,你家那位大人依然没有任何表示,如今时隔整整一年才来找我,端的可笑至极。” 大贺窟哥被她说得气结,那些早早跑去亲附唐朝的碛北部落就在诺真水附近,而他们契丹部落领地与诺真水相距千里,中间还要跨越突厥本部的领地,这不是无理取闹么? 不过大贺窟哥心中不满,嘴上却不敢说出来,只道:“那贵主说说看,我们到底该怎样做,才会显示出归顺大唐的诚意?” 李曜冷冷道:“金刀与这些皮毛,你最好是一件不落地全部带回去,顺便请你代我转告大贺摩会,如果你们这次是诚心归顺,一个月内,带上三千颗突厥成年男子的首级到蓟城去见我,否则免谈。” 第三百九十四章 恕其不争 光阴易逝,一个月的时限,转眼就要到了。 蓟城临朔宫中一个弥漫着熏香气味的房间里,炉中炭火正旺,烧得满室温暖如春。 李曜身着一袭燕居薄裳,斜躺矮榻,左手执笔,右手捧书,兰韶英则手捧一盒朱砂跽坐在侧。 而在附近的羊绒地衣上,鱼玄微和张玄妙隔着一张矮几,相对而坐,矮几上面只摆放着一只银碗,另有几个少女围着矮几坐成一团,各个腮颊桃红,神情紧张而亢奋。 鱼玄微袖子高挽,毫无形象地露出两只玉臂,抓起五枚骰子,煞有介事地搓揉了几下,然后朝那银碗里一掷,待那骰子滴溜溜地转停,瞧见结果,忍不住娇笑出声:“嘻嘻!小檀儿,你鱼师姊我又赢啦……” 兰韶英赶紧咳嗽一声,随即用下巴指了指躺在书案旁酣睡正香的柴哲威和柴令武两兄弟,提醒道:“小公子们睡了,你小声一点。” 鱼玄微闻言,汗珠立马从她的额头冒了出来,忙不迭地瞥看李曜一眼,见自家师父仍在认真阅览书卷,连眼皮都没抬,不由神色一松,向兰韶英吐了吐舌,小声应道:“是,玄微一定注意。” 兰韶英冲鱼玄微翻了个白眼儿,随后忽觉手心几乎微不可察地一沉,就见李曜手提饱蘸朱砂的细毫,将那书卷中“礼部员外郎”下的“陈子良”三字轻轻划去,然后标注上了另一个名字——杜淹。 兰韶英见状,双眉立马蹙了起来,问道:“贵主,我记得此人原是他极为信任的谋士,可靠么?” 这个“他”,自然是指李世民,李曜将朱笔轻轻搁下,神秘地笑了笑:“此人可靠与否,皆无所谓。” 她说着,眸子里泛起一丝冷冽的光芒,在兰韶英耳畔说道:“我只是想找个最合理的方式,让他回一趟长安而已。” 兰韶英一怔,扫了眼其他屋中之人,才向李曜轻轻点头道:“阿兰明白了。” 随后,李曜从纸匣内拿出一张空白的信笺,又取了一支紫毫,兰韶英赶紧帮忙研墨,李曜提笔蘸了墨汁,运笔写下一封寄给马周的书信,等字迹一干,便折合封装,递向兰韶英:“你现在去安排快马,将此信传回长安。” 兰韶英接过书信,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悄声问道:“自王君廓伏诛之后,我便有一件事情想问贵主,却又怕你生气,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曜笑道:“我何时生过阿兰的气呀,但说无妨。” 兰韶英略一犹豫,悄声道:“他……柴绍可有干系?” 李曜摇了摇头:“我可以确定,此事与他无关。” 兰韶英轻吁了口气,道:“如此甚好。”说罢,便起身出了房间。 兰韶英方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若是柴绍参与了谋害妻子的行动,李曜一定会立刻取消自己与柴绍之间的利益合作,并将其列入报复名单。 但如此一来,李曜与柴哲威、柴令武就不大好相处了……毕竟柴绍是柴氏二子的父亲,他脱离了从犯嫌疑,自然是李曜和兰韶英都乐于见到的结果。 兰韶英前脚刚走,一名年轻宦官后脚便进来禀报道:“贵主,幽州都督求见。” 李曜精神一振,忙不迭地理了理发髻衣裳,然后披上一件大氅,便跟随宦官一起出了房间,朝临朔宫的主殿走去。 李曜还未走到大殿门口,就见一个紫袍玉带的中年男子朝自己快步迎了上来,李曜见他一脸欢喜之色,不由笑盈盈地问道:“元钦高兴成这般模样,可是听得了好消息?” 这位新到任的幽州都督不是别人,正是兰韶英的姊夫刘世让,便听他呵呵笑道:“是也!是也!契丹、奚、霫三番联合起兵反叛突厥,颉利派其侄突利率八万骑讨伐,前日,双方战于赤山,突利全军覆没,仅以身免,三番大获全胜之后,便遣使向臣的都督府传来书信,称他们如期实现了贵主的要求,希望贵主履行承诺。” 刘世让说着,又深施一礼:“臣这一听,才明白原来这一切竟都是贵主的安排,贵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臣佩服之至!” 李曜笑容却忽地收敛了起来,问道:“三番损失几何?” 刘世让道:“据报,死伤不过五千。” 李曜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撇嘴道:“他们倒是把仗打赢了,可这结果并不符合我的预期。” 刘世让微微一愣,不解道:“贵主……此话怎讲?” 李曜缓声道:“我不太了解若浑,但我与大贺摩会、苏支都交过手,如果说突利是一头蠢猪,此二人便是狡黠的狐狸,他们能够获胜,实乃必然,我只是不希望突厥灭亡之后,幽州以北的部落过于壮大,以至威胁我大唐东北边陲的安宁,所以我才逼着他们在严冬时节与突厥作战,只为尽可能地消耗他们的实力。” 刘世让脸上闪过一丝抽搐,道:“我曾闻贵主在深州购买大量粮草,说是准备拿去资助三番起事,只是后来贵主为救幽州饥民于水火,方才没有用上,可按照贵主现在这个说法,似乎与行事初衷有些矛盾啊。” 李曜解释道:“元钦有所不知,我还未进入河北,便已经知晓幽州的情况,而我派人故意传出去的购粮理由,其实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已。” “原来如此!” 刘世让恍然大悟,不禁对突利有些恕其不争起来:“只可惜,贵主这一番精心筹划,却还是高估了突利,贵主没想到那突利竟会比猪还蠢,三番充其量不过四万人马,突利能以两倍兵力败成那样,也实属难得了,亦不知会不会把颉利气死。” 李曜哭笑不得地叹道:“若是气死颉利,反倒更不好了,如他这般昏庸残暴的突厥可汗,我们可不容易遇到呀!” …… ……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武德十年十一月初一,在蓟城东北十数里的轩辕台附近,突然出现了一座小丘。 因为气候寒冷,滴水成冰,再加上又是大雪天,若不走近去看,很难发现这座小丘的本来面目,其实是一万八千颗血淋淋的人头! 而在同一天,李曜和幽州都督刘世让在临朔宫代表唐朝接受了契丹八部盟主大贺摩会、奚部首领苏支、霫部首领若浑的归降请求,至此唐朝彻底取代了东突厥在东北亚的统治地位,而护国明昭公主的威名从此在北方诸部更加深入人心。 第三百九十五章 互惠互利 燕山北麓,古北口。 天穹苍蓝,阳光明媚,长城外的雪原上,千马奔腾,蹄声隆隆,数队骑士不停包抄追逐着惊慌奔逃的野兽。 大雪初霁,李曜见天气良好,遂携众行围狩猎,陪猎者当中,不仅包括幽州都督刘世让、契丹盟主大贺摩会、奚部大酋长苏支、霫部首领若浑,还有来自高句丽的特使渊净土。 这渊净土,乃是高句丽“大对卢”渊盖苏文的次弟,因其父渊太祚生前的权势影响,渊净土未及弱冠,便担任了高句丽的西部大人,与他那担任东部大人的兄长遥相呼应,掌管着高句丽将近一半的军队。 由于渊氏兄弟的势力对高句丽的王权构成了严重威胁,因此荣留王高建武自登基初始,便将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但高建武只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君主,真正令渊氏兄弟忌惮的人,其实是担任“莫离支”的乙支文德。 在高句丽,能称为英雄者,唯乙支文德一人尔。 前隋大业八年,隋炀帝发兵百万讨伐高句丽,乙支文德以寡击众,于萨水一役全歼隋军三十万余众,从此被高句丽人视为战神、擎天之柱。 为了避免成为渊氏兄弟的傀儡,高建武大力扶持乙支文德,利用他在国内的巨大名望,不断挖渊氏一族的墙脚,以至今时今日,这位抗隋英雄已由一代名将彻底蜕变成了一个可与渊氏兄弟分庭抗礼的权臣。 而荣留王因受乙支文德的影响,对唐朝敌意越来越深,自武德六年以后,便再也没有向唐朝遣使纳贡,而渊氏兄弟为扭转政斗中的局势,却早已有了借助外力的念头。 于是,当大唐护国公主北巡河北的消息传到了高句丽之后,渊净土就立刻动身,以视察边境为由,乔装前往蓟城拜见护国公主。 按照原史的说法,高句丽灭亡的根本原因还是源自于内斗,所以李曜一听渊净土表示愿意背着高句丽王暗附唐朝,便不假思索地答应予以对方实质性的支持。 顺利得到了一个强大外援,渊净土心情极好,打起猎来格外卖力,只见他混在国师府男女侍卫的队伍里,打马如飞,来回奔跑,偶尔还会举鞭一指,高声叫道:“公主,快射!” 李曜瞧见渊净土一副极尽献媚讨好之能事的模样儿,不禁暗暗翻了个白眼,虽然心中嫌恶,面上却装作和颜悦色,取弓搭箭,瞄准对方指引的方向,射中了不远处的一只雪兔。 随后,渊净土箭一般地窜到兰韶英、罗仁俊等人前面,随即伏下腰身,长臂一舒,便将那只魄门中箭的倒霉兔子拎在手里,然后殷勤地挂在李曜坐骑的鞍鞯上,把那马屁拍得极响:“正中兔眼,公主箭法如神,真乃世间仅有呀!” 渊净土说着,恭谨地落后李曜半个马身,丝毫不顾无数道投来的鄙夷目光,简直就像牛皮糖一样如影随形。 “渊大人谬赞了。” 李曜意兴阑珊,只随口应了一句。 其实,她此次出来行猎的真正目的,是想在塞外寻找合适的地方来设立一座集戍卫、贸易、生产、交通于一体的市镇,以便作为唐朝控制漠南军事和经济的第一个桥头堡。 来到一条冰封的长河边时,李曜脱离队伍,独自伫马遥望四方,就见河道两侧由近及远,地势逐渐升高,直至远方群山相连,而两头俱是一片茫茫雪原,目力所及地区,其形其状,恰似一只哑铃。 李曜观察了一会儿,唤来苏支,问道:“此地属于何部?” 苏支答道:“不瞒贵主,此处正是我阿会部的射猎地。” 李曜点了点头:“我本想与此地主人商谈一件互惠互利之事,既然是苏支大人的直属领地,倒也省去了不少工夫。” 唐初时期,奚族分为五部,即阿会、处和、奥失、度稽、元俟折等五部,这其中尤以阿会部实力最强、地盘最大、人丁最旺,故此五部皆奉阿会部酋长为盟主。 但在不久前,苏支挟大胜突利可汗获得的名望,效仿突厥汗国,设牙帐于土护真水,并精选五部勇士为牙帐卫队,因为此举彻底破坏了奚人原来的氏族部落联盟制度,所以他现在的权势之盛几乎与国主无异。 而李曜此言,说明她还不知晓奚族内部近期发生的巨变,苏支人老成精,也不多作解释,只拱手道:“为大唐效劳,乃是我等本份,却不知贵主这‘互惠互利’所为何意?” “苏支大人请跟我来。” 李曜扬手一鞭,便沿着河畔向前驰行,苏支夹了夹马腹,赶紧跟了上去。 李曜奔至河道两岸最开阔地带方才一勒缰绳,立住马身,手指着马蹄下面的平坦土地,对伴骑在侧的苏支说道:“我想租借此处营建一座土城。” “何为租借?” 苏支心生警惕,纳罕道:“请恕我愚钝,属实不明白贵主之意,可否细说端详?” 李曜看穿他的心思,不由呵呵笑道:“苏支大人莫要紧张,是我来租地,而非朝廷。” 她把“我”字咬得极重,唯恐对方不能理解话语含义。 “原来如此,倒是我没听清楚。” 苏支干瘪瘪地陪笑了两声:“贵主于此地筑城,是想做什么呢?” 李曜举鞭指了指前方雪原入口,缓缓说道:“我不会占用你们的牧场,只希望苏支大人能把这片河岸借我用作买卖经营,如果可以的话,每年我都会以个人名义向你们支付地租,至于租金多少,还请苏支大人尽管开价。” 苏支故作受宠若惊,连称不敢,李曜又道:“你们此次大破突利,我朝已决定赏赐参战诸部米粮和绢帛,明年开春便会送到,不如我也以米粮绢帛作为租金,可否?” 苏支心思转了几转,小心翼翼地道:“绢帛其实无所谓,只要有米粮就行,我部帐落二十余万,贵主合计着给吧。” 李曜岂会不懂苏支故意夸大家底的用意,不过是借一块弹丸之地,苏支一张口就是二十万帐,气得她差点就想戳着对方的鼻子骂道:“这般狮子大开口,你咋不上天呢?” 可她又想到自己在此地建立据点的长远意义,还是平复好心情向对方报价道:“此处河段两岸总共约有千顷土地,若是皆为农田,每年可产粮七万石。” 苏支面上露出踌躇之色:“只有七万石的话……恐怕我不好向族人交代啊。” 李曜双眉微微一挑:“十万石,总该可以了吧?” 苏支悄悄咽了口唾沫,这才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说道:“好吧……我们成交!” 第三百九十六章 蜀地奇才 护国公主救下了数以万计灾民的性命,又平定了为恶一方的王君廓,在河北声望一时无二,因此李曜结束北巡,率众启程回朝之时,沿途州县官员百姓纷纷自发地赶来为她送行。 看到跪拜在冰天雪地里的男女老少,兰韶英、刘季瑶、鱼玄微、张玄妙等姑娘的眼睛都漾起了一层泪光。 李曜虽不会轻易落泪,却也被这些人的温厚淳朴的表现深深打动,为了不负此盛情,免不了要走下马车向百姓们关怀慰问一番。 如此一来,她的行程速度便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以致每天只能走上二、三十里。 不过,她亲自手书的两则奏疏却是一刻也没耽搁地送到了老皇帝的手中。 李渊本来正为自己没有撞上王君廓谋叛之事感到庆幸与后怕,这时看到奏书上说契丹、奚、霫三番首领俱都表示愿意亲自入朝觐见大唐天子,不禁龙颜大悦,一扫心中阴霾。 此外,还有一个令李渊感到高兴的意外收获,那就是李曜与渊盖苏文、渊净土兄弟确立合作关系,成功地介入了高句丽的内部争斗。 李渊能够扫荡群雄、一统天下,当然不是什么只会靠儿子打江山的庸主。 有时候,李渊的眼界和洞察力甚至超过了李建成和李世民。 当年隋炀帝杨广决定征调天下兵马讨伐高句丽,他就看出这场战争必定失败,但他没有学国舅萧瑀等人那般上书反对,而是开始酗酒、纳美妾、贪污受贿、搜刮民财,让别人都以为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腐败分子,却没料到他此番自污竟是一举多得,不但摆脱了表兄弟杨广的猜忌,同时还完美地避开了三征高句丽和杨玄感兵变等一滩滩浑水。 再后来,他看到群雄并起,认为隋炀帝大势已去,立马又从堕落贵族摇身一变为文成武就的能臣来博取表弟的信任,然后就带上太原留守和右骁卫将军的官印,在河东龙兴之地潜心经营,直至厚积薄发,一鸣冲天。 而纵观华夏古代历史,但凡长期盘踞松辽平原的政权,无一不是威胁到中原王朝江山稳固的大患,以李渊曾经表现出来的见识气度,绝不可能不明白防患于未然的道理。 更何况,无论臣子取得何等辉煌成就,君主也都能跟着沾上光,而且这位能臣竟只是一位公主,落在那些秉承“男尊女卑”历史观的史官笔下,等于她每建立起一个功业,俱都会算到皇帝老爹的头上。 于是乎,李渊那一颗原本日渐萎缩的帝王雄心又再次澎湃起来,进而突然变得异常勤奋,为了专心致志处理国事,他甚至连续好几天都未曾临幸后宫妃嫔。 与此同时,因杨文干事件而被流放到巂州的杜淹终于告别自己居住了三年的草庐,踏上重返长安的路程。 车轮滚滚向前,杜淹倒坐在一辆无篷的牛车上,目光复杂地看着四周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巂州,并不是他曾经所想象的烟瘴遍布之地。 恰恰相反,这里四季如春,冬暖夏凉,青山绿水,风景如画,端的是一处休闲养老的所在。 只不过,杜淹如今才四十多岁,显然还没有到丧失进取心的年纪。 虽然身在西南边陲,但他还是想方设法,通过各种途经了解来自大唐权力斗争中心的信息。 对于秦王世民与太子建成、齐王元吉一番明争暗斗,最终走到骨肉相残的地步,杜淹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秦王府一众故僚为李世民精心谋划的政变居然失败了,而且还是被那个自称患有失魂症的李三娘给收拾了。 在杜淹看来,李世民刚烈有余而压弹不足,长孙无忌有小智而无大谋,房玄龄、杜如晦二人书生气太重,宇文士及做事谨慎过头,其余人等,诸如高士廉、褚亮之流,均不值一提……总而言之,如今李世民依然没有入主东宫,原因就是身边少了他这个精通各种谋术的智囊。 好在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都死了,大唐皇室只能靠一个所谓的护国明昭公主撑门面,只要老皇帝的大局观不太糟糕,就绝不会将自己膝下唯一幸存的嫡皇子剔出储君的候补行列。 至于自己能够得以复起,杜淹心中既有些欢喜,又有些忐忑。 喜的是一纸“礼部员外郎”的任命书,让他结束了孤寂的流放生活,可以再次见到久别的妻儿老小。 而令他十分不安的是,李世民身在囹圄,自己却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入朝廷中枢,很容易引来李世民和故僚们的猜疑。 所以,杜淹为安己心,在途经邛州的时候,专程前去拜访一位故人。 此人名叫袁天纲,乃是蜀地人尽皆知的一位奇才。 前隋年间,袁天纲云游洛阳,杜淹、王珪、韦挺三人听说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尤精相人之术,于是一起前去请对方给自己看相。 袁天纲说杜淹“兰台成就,学堂宽广”,意思是杜淹会以文才扬名,但袁天纲又预言杜淹与王珪、韦挺会同时受到责黜,并且彼此还会见面。 果然没过多久,杜淹就因文章得显贵举荐,被前隋授为承奉郎,并累迁至御史中丞,后来王世充称帝,杜淹作了伪郑的吏部尚书,王世充完蛋之后,逃过一劫的杜淹被李世民揽入府中担任文学馆学士。 然后到了武德七年,杜淹与王珪、韦挺一起被流放到蜀地巂州,恰好袁天纲正在邛州担任火井县令,三人又再次一起前去拜访袁天纲,表示对方的预测皆已应验,并请教未来前程。 袁天纲说他们终当俱受荣华富贵,但却特意指明杜淹难以长寿。 这话就说的有些模棱两可了,所以这次杜淹决定向袁天纲问得再清楚一些,免得心头不踏实。 火井县的一座宅院中,袁天纲与访客杜淹相对而坐。 彼此一番寒暄之后,杜淹便开门见山地道:“杜某此番回京任职,还祈袁公不吝指教!” 第三百九十七章 女主武王 袁天纲注目着神情迫切的杜淹,半晌才道:“执礼此去长安,一俟入得朝堂,升迁必然极快,但却凶险至极,恐会危及性命!” 杜淹闻言,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变了数变,忙问道:“袁公可否为某解惑,这‘凶险’所为何来?” 袁天纲瞥见杜淹脸上不断闪过紧张、心虚、恐惧、后怕、担忧、怀疑之色,捻须斟酌着解释道:“自去年六月皇朝发生变故,袁某便开始观测天象,几乎每夜不辍,近来袁某发现紫微星长明,武曲、破军、廉贞、天府四星光色大炽,此意为天下不但会迎来大治时代,同时天子也在厉兵秣马,准备征蛮夷而定四方,如此兴兵拓土却与天下太平之势不相抵牾,纵观上下千年,也属绝无仅有!” 他说道此处,见杜淹正欲张口插话,忽然语气一转:“但天机移位,贪狼、七杀二星明暗不定,说明朝野近期会再起风波,而袁某观执礼面色气相,命数恰巧迎上了袁某方才所述异变。” 杜淹垂首沉吟,许久才抬起头来,脸色竟已变得煞白:“听袁公所言之意,杜某岂非是得到荣华,也无命享受富贵么……” 主宾二人一时默然。 沉寂片刻,袁天纲忽然开口道:“其实……执礼也不是没有办法改命,只是需要做一番取舍。” 杜淹忙问道:“如何取舍?” 袁天纲道:“人之命数无常,亦有常,执礼若现在立刻择一处山林遁隐,亦可安然度过余生。” 杜淹登时眉头一皱,撇嘴道:“袁公这话可是开玩笑了,人故有一死,岂能为躲避命劫,行此懦夫之举?” 袁天纲听他语气不悦,便明白此人对仕途的执念之深,绝不可能会因别人三言两语影响而放下,只得欠身道:“执礼心志可嘉,今日算是袁某多言了,还请恕罪、恕罪。” 杜淹没有从袁天纲口中听到于已有利的东西,心情郁闷,坐不多时,便起身告辞。 躬送杜淹离开后,袁天纲兀自苦笑一声,喃喃道:“世人皆因功名利禄得失而悲喜,而我却不知自己该因何而恶,因何而喜……” 其实杜淹这次拜访,也引得袁天纲心情难以平复。 为排解胸中郁结,袁天纲备好笔墨纸砚,然后拿出古钱和龟甲,一人独坐书房,默默地开始占算家国气运。 不知不觉,书案上已堆满了稿纸,袁天纲疲惫地搁下笔,看着自己占算出来的结果,顿感一阵无力:“真是旷古未有,不可思议,难道说……这也算是天意?” 整整一年半了,无论他推算多少次,都只能得到一个相同的卦象:女主武王,天下昌。 …… …… 正如李太白所云,“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杜淹继续沿着官道向北而行,走了月余时日才离开蜀地,待他出葭萌,过散关,重返阔别已久的长安时,正好赶上护国公主代天巡狩归来。 杜淹忙唤车把式驱车前去观礼,就见御道两边人山人海,一支庞大的队伍缓缓行来。 前面引导仪仗官呼喝开道,左幡“护国明昭公主”,右幡“河北道宣慰大使”,中间一面大旗上书“辅天国师”,后面是一排排甲胄鲜明,手执枪槊的禁军重骑,再往后是被许多襕袍男女扈从拱卫的几辆马车,当中一辆马车最是华贵非凡,其规制竟隐隐超过了亲王,几乎与皇太子不相上下。 杜淹目睹这般阵仗,不禁暗自称奇:“李三娘一番改名换姓、脱胎换骨,竟还能得这般烈火烹油的似锦荣华,若非我知其是个女子,只怕都会怀疑李渊已将她立为储君了。” …… …… 李曜终于回朝了,随行而来的还有契丹、奚、霫等番邦酋长,李渊率满朝文武公卿亲迎,在宫中举行欢迎仪式,气势极为盛大。 大贺摩会、苏支、若浑三人皆是倍感震撼。 他们以前觉得类似蓟城、柳城那样的城池就已经很大很繁华了,结果跟唐都长安一比,完全就是天差地远,不值一提。 这三位在自己的地盘上都是说一不二的主儿,不想他们一脚走进金碧辉煌的皇宫,立马就把李曜事先派人教授他们的礼仪给抛到了九霄云外,诸如跪拜石像、拥抱柱子、男女不分,在宦官身上揩油等等……一时间闹出了不少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 “圣人有旨,宣辅天国师、护国明昭公主明真觐见!” “宣,契丹部大贺摩会、奚部苏支、霫部若浑,上殿见驾!” 一个接着一个拖长的尖嗓音响起之后,李曜迈着端庄的宫廷步徐徐走入大兴殿内,大贺摩会、苏支、若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兴许这三位部落大人平时习惯了大步流星的走路方式,再加上心情激动,这会儿一个个就好像手不是手,脚也不是脚了——大贺摩会走成了顺拐,苏支差点崴了脚脖子,而落在最后的若浑,则直接来了一记平地摔,然后三人分别在不同位置一齐朝面前拜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大贺摩会、苏支、若浑见过大唐皇帝陛下,愿长生天保佑陛下安康!” 李曜瞧见三个机智的家伙还在她的后背就开始行礼,不禁莞尔失笑,对李渊躬身行礼道:“三位大人生性敦直,如有君前失仪,还望父亲恕罪。” 李渊认为这三位酋长能够以寡敌众,轻易击败突利可汗,肯定都是非凡人物,所以他心里丝毫没有嘲笑对方的念头,只点点头,抬手虚扶道:“你们初来乍到,朕当然理解,都平身吧!” 李渊与三位酋长进行了一番亲切交流之后,旋即又和蔼地对李曜说道:“明昭,你这次代为父北巡,可是立了几件大功啊!朕一定要重赏你。” 李曜微笑道:“儿身为大唐公主,做的这一切都是应当的,父亲该好好奖赏三位大人才是。” 李渊捋须大笑一声:“哈哈,明昭所言极是!”随即提了提嗓子,中气十足地朗声道:“传朕口谕,护国明昭公主克定凶丑,抚镇华戎,令朕无北顾之忧,特赐锦缎千匹、金铤千两、林邑火珠三枚、南珠一斛!契丹部大贺摩会、奚部苏支、霫部若浑,仰慕华夏,威扬沙塞,弃难归朝,特此各授正二品勋上柱国,从三品归德将军,并各赐金器十件,银器三十件,白瓷百件,丝帛五百匹,珍珠一斛!” “臣谢主隆恩!” 第三百九十八章 拜她所赐 武德十一年,正月末。 契丹、奚、霫三番大酋长带着令部众们目眩神迷的赏赐和大批粮草,心满意足地返回了各自的领地。 其中尤以奚部的苏支大人收获最大。 此前他们在长安作客的时候,纷纷与大唐朝廷建成了互市贸易合作关系,双方将分别在幽州居庸关、檀州燕乐县西郊、营州白狼水等边境关口设立关市,唐朝主要以盐、酒、粮、铜铁、布帛、陶瓷等游牧民的刚需品来换取马匹、牛羊、皮革、角筋等高价值的草原物资,可谓是各取所需,互相取长补短。 只是漠南三番之中,唯独霫部与唐朝的地盘没有接壤,如果若浑要和唐朝直接作生意,又不想走麻烦多和危险大的路径,就必须从奚人部落的领地上通过。 为此,霫部大人若浑只得去找苏支商议过路费的缴纳事宜,双方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最终以苏支抽取三分售卖所得的方式达成了协议。 除此以外,苏支每年还有一项高达十万石米粮的租金收入,让各方面实力都不如他的大贺摩会和若浑二人对此是无比的羡慕嫉妒恨。 可苏支还没来得及为此沾沾自喜,就差点被护国公主再次祭出的大手笔惊掉了下巴。 自从他把一块河岸地租给李曜之后,李曜以提供粮食和寒衣为条件,从河北道招揽了上万饥民,只用了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便在后世名为柳河的西岸营建出了一座土城,并以柳河源头伏凌山为依据,取其名曰“伏凌城”。 这伏凌城造型四四方方,东西、南北之长皆为三里,墙高两丈半,宽约丈许,有城门八座,不同于唐朝那些专门用于军事防御的戍堡和守捉城,此城内部结构形似九宫格,被东西、南北各两条贯通全城的街道和三十六堵丈高土墙分成了面积相等的九个坊区,正中坊区为城主和幕僚的宅邸,其余八坊按照功能分别用作马厩、牛棚、羊圈、邸店、仓房、工坊,以及守卫的营房和校场。 当初李曜说租地建城是为了做买卖,但伏凌城如此简单分明的布局,与其说是边贸点,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仓库。 伏凌城建成当日,受邀前来参加典礼的苏支大人似是遗憾,又似松了口气地道出了自己的切身感受:“卞城主,你们这里好生无趣啊,竟连酒肆都没有,某都不用担心自己醉死于此处了。” 卞城主洒然笑道:“呵呵,苏支大人莫要太早下结论,现在没有,不等于将来也没有嘛!” 这卞姓城主,正是前长安春明门城门郎卞绍元,去年初他先是被崔元逊等人从武功郡王的鹰犬手中救下,然后又在护国公主的帮助下,找到了失散已久的未婚妻莫四娘并迅速与之完了婚。 此后,李曜得知卞绍元早已戒掉了赌博的恶习,便上奏皇帝,表面私聘他为伏凌城的城主,授予的实职则是正六品下的镇将,除担负镇守伏凌城之责外,还兼管测绘漠南全地形舆图以及负责长期监视三番动向。 到得如今,莫四娘的肚子已经有些大了,卞绍元为自己将成人父而感到开心之余,也没有忘记他所拥有的一切,统统都离不开护国公主的扶持。 因此,为了报答护国公主的恩情,无论对方派他到何种地方、做何种事情、对付什么样的人,他都会竭尽全力把话说得滴水不漏,把事办得天衣无缝。 苏支掏出银酒壶,很舍不得地啜了一小口皇帝御赐的烈酒,砸了砸嘴巴,笑道:“这酒肆若是建成了,城主可别忘了通知某过来吃酒,当然,如有娇滴滴的妓子相陪,那是最好不过的,哈哈。” 卞绍元呵呵赔笑了一声,道:“酒肆好说,可若要在城中开妓馆的话,那就必须问我家东主的意思了。” 苏支微微一愣,旋即恍然叹道:“哎……说的也是,某差点忘了此城本为贵主所有。” 卞绍元听他语气里隐约带着一丝失望,忙宽慰道:“不过以某之见,贵主乃女中丈夫,就算我们不设妓馆,安排几个陪酒婢到这里来,想必她应该不会反对。” 苏支听得此言,不禁面露憧憬之色,抚髯颔首道:“好哇,借你吉言,本大人就拭目以待了!” …… …… 唐都长安,依旧是一派蒸蒸日上的气象。 重新被朝廷起用的杜淹因精于典制且事务完成得非常出色,于上元节后,被擢升三级,拜为从五品上礼部郎中。 尽管脱去绿袍换红袍,给杜淹带来了一点成就感,但礼部虚位实在太多,现任官员又多老迈,譬如礼乐、衣冠、符印、表疏、图书、册命、祥瑞、铺设及文武百官、宫人丧葬赠赙等诸多差事都一股脑落在他的身上,把他忙得脚不点地,根本没有心思去想其他之事。 这日黄昏,杜淹撑着疲倦的身躯回到自家宅邸,谁知才刚歇了一会儿,看大门的老苍头就匆匆进来禀告道:“阿郎,宅门外有位道士求见,自称是阿郎的旧识。” “道士?” 杜淹微微一怔,忙不迭地问道:“此人何等模样?” 老苍头道:“那位道长不过二十七八年纪,相貌堂堂,身量比阿郎高出半头,背负一把法剑,模样瞧来颇为英气。” 杜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可不记得自己曾经认识过这样一位道士,遂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那不必见了!就说我身体不适,概不见客。” 老苍头应了一声“是”,正欲转身出去,杜淹突然又心中一动,问道:“且慢!你可知他说话是哪地口音?” 老苍头想了想,答道:“回阿郎,这道长应是郑州人氏。” 杜淹神色立时一紧,从软塌上腾地蹦起来,急道:“快!快把人请进来!” 老苍头甩开老胳膊老腿奔了出去,杜淹也赶紧整理了一下衣冠,也跟着前去迎接来客,行至前院,就见一个青袍道士朝他迈步而来,正是李世民的心腹荥阳人张亮! 杜淹趋步上前见礼:“杜某久不见张君,张君怎地就入了玄门?” 张亮面无表情地道:“这当然都是拜她所赐!” 第三百九十九章 多多保重 杜淹当然知道张亮口中那个“她”意指何人,也隐约猜到对方来访的目的,忙肃手道:“道长不辞辛劳,远行而来,可否随杜某入内小酌几杯?” 张亮微微颔首道:“叨扰杜公了。” 杜淹将张亮迎入了自己的书斋,待主宾落座,家仆忙上来布置好酒食,随即自觉退出房内,并关上了障子门。 屋外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微不可闻,杜淹故作关切地道:“杜某听说张君在郑州任司马一职,敢问张君今日至此所为何来?” 张亮目光古怪地看着他,冷冷地道:“杜公身在中枢,怎会不知我等近况?” 杜淹苦笑道:“张君有所不知,如今礼部尽是白头老吏,杜某身周没有一个熟识之人,而且近来杜某都快被公事累断了腰,回家常倒塌就睡,对于朝堂以外的地方时事了解甚少,说是耳目闭塞一点也不为过,故此还请张君细说端详。” 张亮举止毫无道门中人的气质可言,但见他兀自举杯,鲸吞牛饮般地灌下一杯酒水,愤然说道:“如今圣人老迈智衰,诸庶皇子又年幼蠢钝,让李明真那小娘钻了空子,去年二月她以国朝州县数目远超前隋为由,在朝堂上引众奏请合并州县,然后利用临朝监国之机,打压我们这些故天策府僚属,河洛都督府下辖诸州,被她一纸政令搞得九去其四,河洛豪杰荣禄品秩亦多有削降,张某一时不忿,遂挂印辞官,借修学黄老之道,蛰伏民间以待时机。” 杜淹眸光微微闪烁了一下,故作懵懂地插口道:“却不知张君这所谓‘时机’乃是何意?” 张亮冷哼一声,道:“杜公莫要装糊涂了,那小娘独断朝纲,大行‘牝鸡司晨’之举,有识之士无不瞋目扼腕,惟盼武功王能够东山再起,尽早结束国朝乱象,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而张某此番前来叨扰杜公,只因有一事不明,还请杜公为某解惑。” 杜淹心中一凛,嘴上却仍客客气气地道:“张君请讲,杜某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亮轻抚放在酒案一侧的法剑,阴恻恻地道:“张某听说杜公返京之后,才不到三个月,就由戴罪之身一跃成为朱袍公卿,可否为张某解释一下,大王以前待杜公不薄,敢问杜公究竟是如何得到那小娘丑面首的推举,以至这般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杜淹看到张亮此刻的言语举动,顿觉后背冷汗涔涔。 他知道,所谓的“丑面首”,正是李世民的支持者们对谏议大夫马周的诬蔑称呼,不禁暗自思忖:“该来的还是来了,这张亮果然是奉了李世民的指示,专程来找我兴师问罪的,倘若自己不马上摆脱嫌隙,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言念及此,杜淹定了定心神,语气诚恳至极地答道:“昔年,杜某为大王谋取嫡位未果,被今上治罪并流于嶲州,实不相瞒,杜某临去前,大王曾赠金三百两以为补偿,杜某一直为此感念不已。” 杜淹不露声色地扫了张亮一眼,见对方的面色已不似此前冷冽,赶紧再接再厉,微微向前探出身子,压低声音道:“更何况……杜某曾经为大王处理过诸多机密要事,岂会鬼迷心窍,厚颜做那改换门庭的不齿之事?” 实际上,张亮本来就不大相信,以才智着称的杜淹会不明白背叛李世民乃是自蹈死路,而他亦不是蠢笨之才,此时见对方如此清楚地表明立场,心中也自然有了论断。 张亮身上杀气骤然消失,右手不着痕迹地离开剑柄,提壶自斟,向杜淹举酒笑道:“如此说来,我等倒是误会杜公了,张某心直口快,杜公切莫往心里去,这便自罚一杯。” 他说罢,也不多言,一仰而尽。 随后,二人推杯换盏,一番闲聊,杜淹对张亮的秉性也是略有耳闻,见对方面颊已现微醺之色,眉头微微一挑,暧昧地说道:“杜某这里恰有一个正值豆蔻芳龄的美婢,名唤幼香,生得腰如细柳,发如流水,貌比花娇,而且身子还是干净的,如果张君不嫌弃的话,杜某今晚便安排她与张君合练双修妙法,探讨长生大道,如何?” 张亮一听他对那美婢的描述,明显正合自己心意,遂来了兴趣,也不作推辞,道貌岸然地施礼道:“福生无量天尊,杜公如此盛情,那贫道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 东宫,显德殿。 今天是休沐日,李曜用过早膳,精神抖擞地前往宫殿后面的花苑,她甫一迈入苑内,便转身给苑门加了一道“铁将军”,然后穿花拂柳地朝苑中深处行去。 此时此刻,朝露未散,葳蕤间罕有雀鸟啾鸣,显得苑中格外清静,不多时,李曜来到一个大铁笼前,那原本正蜷缩在笼中一角的金钱豹似有所觉,腾地扑到笼边,努力向自家主人发出讨好的叫声。 李曜见笼内的食盆里只剩下了几块骨头,便打开铁笼放豹子出来,然后用绳索往豹儿脖子上一套:“圆通,跟我遛食去。” 圆通很通人性,当即撅起屁股,伸展了一下身躯,箭一般地窜出,旋即又奔回李曜脚边,显然极为开心。 在圆通的陪伴下,李曜悠然漫步,放眼观赏满苑烂漫春花。 最近两月,她的皇帝老爹竟转了性子,不再像以前那样沉溺声色了,虽不至于做到夙兴夜寐的程度,但也绝对称得上“勤政”二字。 如此一来,李曜自是轻松了不少,最起码在节假日子里,也有了属于她自己的休闲时光。 闲逛许久,圆通也跑得累了,李曜正欲送豹儿回笼休息,圆通却忽然面朝苑门方向,矮身踞伏,欲作暴起之状。 紧接着,门外便远远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子声音:“贵主,是我。” 李曜扬声应道:“原来是荞儿,先稍等片刻。” 李曜抚摸了几下毛茸茸的豹头,待圆通情绪稳定下来,这才打开了苑门上的铁锁:“进来吧。” 袁荞儿贴着门走了进来,怯生生地看着圆通,评价道:“贵主养的山猫儿爪子好大呀!” 李曜打量袁荞儿一眼,见她上着绿裳,下着白裙,好似一株软嫩可口的小白菜,不禁莞尔一笑,佯嗔道:“你都是一家主母了,还敢在本公主面前充嫩?” 没错,当初那个身似豆芽菜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嫁作了人妇,而且还是李曜亲自说的媒,让她做了国师府典军宋君明的妻子。由于宋君明是个孤儿,没有什么长辈站出来嫌弃袁荞儿是商贾之女,所以这桩婚事办得相当顺利。 袁荞儿俏脸微红,羞涩地掩嘴笑了笑,随即从袖袋里拿出一支信筒,双手递向李曜:“这是阿耶托奴送来的,还请贵主过目。” 李曜取出筒中书信展开细览,只见信上面写道: 正月廿七酉正三刻 一青衣道士拜访杜淹 廿八卯正二刻 杜淹送道士东出春明门 背附画相 李曜翻转信纸再看那人物肖像,双眸慢慢眯了起来,眸光里似有一道锋芒划过:“张亮……这家伙来得真够快的,杜淹你最好多多保重,可千万别死得太早!” 第四百章 酉时相约 一晃眼,时间就来到了武德十一年的三月。 是月初一上午,原本正是春光明媚的时分,随着苍穹之上那一轮金乌骤现“初亏”之状,阳光开始缓缓变暗,天气也随之逐渐转凉。 早在半旬之前,太史局的司辰师李淳风便上书预报了今天会有日食之象。 受限于落后的科学认知,在这个时代的人们看来,日食是一种极为不祥的天兆,他们认为“天狗食日,五谷不出”,出现日食,就意味着必会发生严重的天灾,从而影响全年的粮食收成,甚至这李淳风还在奏疏上说“日蚀必有亡国死君之灾”,搞得朝野上下一片惶然。 当然了,来自后世科学发达时代的穿越者肯定不会这么无知。 不过,李曜并没有贸然站出来对人们进行天文科普教育,为了维护大唐这个崇信“天人感应”的华夏正统与社会稳定,她只是根据诸道州县报告里面描述的一些异常气候情况,奏请朝廷提前做好预防各类灾害的准备。 而她身为大唐的国师,天下玄门教派的魁首,采取这般极具针对性的行动,也恰巧印证了李淳风那危言耸听的说法。 所以,李渊今日颁下一道“罪己诏”,便草草结束了朔日朝会,然后率领文武百官在长安南郊藉田坛举行祭祀仪式。 当太阳开始形成光环,天地陷入一片昏暗,身着大裘冕的唐皇李渊,两脚慢抬快落,开始沿着两道云龙浮雕之间的台阶拾级而上。 待皇帝登上圜丘,事先候在顶上的李曜当即手举玉圭,声音清亮地唱诵了一篇词汇绮丽、声律调谐的四六体骈文,随后在火盆里点燃一支精致的铜柄火炬,再以双手将其举至李渊面前:“请圣人迎日!” 李渊庄重地接过火炬,然后面向高台正中那一口装着火油、柴草和各种祭品的青铜大鼎,声如洪钟地道: “朕祈上苍,照临下土!” 音落,李渊扬手一抛,火炬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入鼎口,一团绚烂的红色火焰旋即从鼎中腾起,高台两侧立时鼓号齐鸣,声音直上云霄。 祭天礼毕,仿佛上天真的感应到了皇帝的祈祷一样,太阳慢慢从漆黑的阴影中移出,茫茫天空复又渐渐变的明亮起来,直至灿烂的阳光洒满整片大地。 尔后,在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庆祝声中,皇帝李渊与国师李曜各自乘车离去,参加祭祀的一众朝臣这才纷纷起身。 杜淹拍了拍衣袍上的泥土,开始指挥下属们打理祭祀场地,在人群中穿梭来去,忙得不可开交。 就在两天前,杜淹又升官了,而且这一次比上一次升得更加迅猛,竟被老皇帝下诏任命为正三品礼部尚书,并加授“参议朝政”之衔,一举成为当朝宰相,几令满朝公卿为之侧目。 刚开始的时候,杜淹想起袁天纲对他做出的预言,内心深处还是感到非常恐惧的。 因为他已经发现了,他能在短时间里,接二连三得以高升,要说李三娘没有在背后暗中捣鼓,只怕连他家的四岁小孙儿都不会信。 而且,他心里总有一种感觉,感觉李三娘的失魂症纯属胡诌,肯定对过去的经历知道得一清二楚。 所以他非常怀疑这一切都是李三娘为报仇而设下的借刀杀人计——让李世民和前秦王府的故僚们对他生出什么误会,进而对他采取最严厉的报复。 后来,他辗转反侧,经过一夜思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决定主动寻机向护国公主示好,争取化解掉这点小仇小恨,虽不至于彻底投入对方的阵营,但最起码表面上也要学裴寂,做一个忠于李渊的帝党。 毕竟,无论护李三娘做出何种成绩,她得以权倾朝野的绝大多数资本都是来自于当今天子的信任与依赖。 也就是说,只有当今天子才是李世民真正的政治对手。 杜淹这人一旦拿定主意,行动起来也是相当雷厉风行,穿上紫袍玉带的第二天,他就趁着自己在两仪殿参与商议国事之机,悄悄将一封求见信塞给当时出席会议的李曜。 李曜不露声色地做出了回应,与杜淹约定今天酉正时分在长安普耀寺见面。 …… …… 长安城东南,青龙坊。 杜淹忙完事务,眼见太阳已经西斜,顾不上身心疲惫,赶紧催马赶赴约见地点。 青龙坊地处曲江池畔,大部分的坊区都属于“芙蓉园”,而普耀寺则位于青龙坊东南隅,乃是前朝文帝皇后独孤伽罗为其外祖父崔彦珍所立的寺庙,由于是前朝皇家的私庙,再加上本朝崇道抑佛,所以到得如今,已经完全被人废弃了。 长安东南城区民居稀少,也没有多少建筑和街道,杜淹很快就轻松地找到了普耀寺。 此时寺门大开,杜淹打马进去,却不料刚驰出丈许,身后便传来了一道沉闷的关门声,他下意识地转头一看,就见两名黑衣客已经站在了紧闭得严丝合缝的门板前,再回过头来,前方又赫然出现了同样身着黑衣的一男一女,其中那女子的样貌竟与李曜有着几分相似,正是天辅国师府女典军兰韶英。 未等杜淹问话,兰韶英身边的男子已上前拉住马辔,沉声道:“请杜公下马入内。” 杜淹虽然对此人的举动感到不满,却不敢发作,待他踩镫下马,把缰绳交与那无礼的男子,兰韶英抬手朝影壁后方一指:“贵主正在里面等候,请随我来。” 杜淹跟着兰韶英一路来到主殿,环顾四周,就见院墙残破,地面青草丛生,台阶上也长满青苔,依然难掩建筑精致的布局结构,看着甚为庄严大气。 “杜公进来吧。” “喏。” 李曜的声音从殿门口传来,杜淹恭谨地答应一声,抬脚步入大殿,殿内只有数盏石灯,光线并不太明亮,只能隐约看见一个纤细的人影立于斑驳的佛像旁边,似在端详着殿内墙壁上的经变图。 杜淹上前拱手拜道:“臣见过贵主,希望贵主能为臣指点迷津。” 第四百零一章 禽兽不如 李曜负手而立,仍旧背对杜淹,双眸瞬也不瞬地望着壁画,良久才淡淡地问道:“我听说杜公博学多闻,涉猎颇广,可曾识得此图?” 清风不时从门口灌入殿内,吹得灯火忽明忽暗,杜淹顺着李曜的视线,稍稍走近了一些,方才看清楚这墙上画的是一副《萨埵那太子本生图》,再瞥李曜,见她头戴莲巾,容颜清绝,神态平静,臂搭拂尘,着一身月白羽衣,灯火光辉映照之下,更增几分飘然出世的空灵,仿若从壁画中走出来的仙子。 杜淹恍惚了一下,旋即稳定心神,毕恭毕敬地立于李曜身侧,一边手指墙上的经变图,一边娓娓道来: “回禀贵主,这上面说的是萨埵那舍身饲虎的佛经故事,相传须弥山之南的阎浮提洲上有一国王,名曰‘摩诃罗檀囊’,王有三子,其幼子摩诃萨埵那,少小行慈,善良淳直,有如赤子。 某日,罗檀囊携王妃、群臣及三子出游,途间,罗檀囊因感疲倦而作小憩,三位王子玩兴尚浓,遂游戏林间,行至一崖,见一母虎为二幼崽哺乳,母虎身形羸瘦,饥饿已极,欲自啖食幼崽。 萨埵那见状,问二兄‘母虎将死,欲食子,为计若何’,其长兄回答说‘若母虎饿毙,幼虎亦必死’,萨埵那又问‘如何可使母虎勿食子’,其次兄说‘可用新杀热血肉者喂食母虎’,萨埵那最后问‘人之血肉可否饲虎’,其二位兄长说‘虎可活,而人必死’,后来三人出林,萨埵那借故独自重返虎崖,投身虎前,然饿虎无力张口,萨埵那以树枝刺破身体,让母虎舔其热血,母虎精力回复,进而啖尽其身。 其二兄见萨埵那久未返还,于是进入林中寻觅,结果只在虎崖看到一堆人骨,当时罗檀囊的王妃正好从睡梦中惊醒,说她梦见‘三鸽齐飞,鹰噬幼鸽’,认为此乃不吉之兆,可能爱儿会有劫难,结果未等罗檀囊派人去寻子,其长子和次子已泣声归来,报说幼弟丧身虎口之事,摩诃萨埵那舍身饲虎,感动天地,遂转生为佛……” 说道此处,其实这副经变图展现的故事内容才讲了一半,但杜淹忽然瞧见李曜目光已离开壁画,一双映衬着灯火光芒的眸子微微弯起,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 杜淹只觉对方的心思实在有点难以捉摸,不由一脸懵然地道:“怎么了?莫非贵主不喜再继续听这故事?” 李曜轻轻笑道:“方才杜公不是求我指点迷津么?是以后面已无必要再讲,有前半故事足矣,不知杜公对此作何见解?” 杜淹不觉鬓角沁出冷汗。 其实,他早在四年前担任天策府幕僚的时候,便探知所谓“李明真”与那李三娘子实为同一人。 只是此女复现于世之后,心性似乎发生了不小的变化,过去的李三娘颇似其母窦氏,果敢任气,为人豁达,处事平和柔韧,故能使无数昂藏儿郎为其效死力,而眼前这护国公主表面看着英气不亚于前者,但眉宇间却多了几分冷酷,行事作风亦更偏激进,尤其是对方身上无意间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时常令他隐隐感到心惊胆寒,仿佛这位天仙般的美人儿随时都会化身为佛堂壁画里的女恶鬼“罗叉私”,做出啖人血肉的恐怖行径。 不过,杜淹此前早已思虑清楚了,他与对方的这一次见面,将会决定他未来的生死前途。 如果把握得好,那他自己就有了新的护身符和保护伞,同时也可证明袁天纲那点微末小道绝不能全信,可若是谈崩了,恐怕他还未走出这座废寺的大门,一生就到此为止了。 脑筋转了好几转,杜淹自认明白了李曜话中的关键所在,惧意也随之减弱了几分,遂用手指了指经变图中那只雌虎正在啃食萨埵那身体的画面,语气讥诮地说道:“人的发肤皆受于父母,竭力保全自己身体,乃孝之始也,然萨埵那以所谓慈悲之心,为了哀愍野兽而舍身饲虎,令父母手足悲痛欲绝,真真是禽兽不如也!” 李曜问道:“如果换作是杜公,会怎么做?” 杜淹呵呵笑道:“臣能怎么做?此等林中恶兽,当然是除之而后快,免得它再去祸害生灵,正所谓‘名必有实,事必有功’,臣才不会去做那种毫无意义的蠢行。” 李曜也笑了笑:“照此说来,杜公倒是个笃行务实的人,那么事情就好办了,你若想消解困惑,就必须将你当年策划谋害我一事,全部交代出来,如此你我都好安心。” 杜淹一怔,旋即便自知对方为何说出此言,立刻扑通一声跪倒,把头往地上重重一磕,俯首说道:“臣当年身为武功郡王的幕僚,不过是食其之禄,忠其之事,担其之忧尔,况且贵主也知道,那武功郡王……李世民生性凉薄,狠辣果决,臣不得已才虚与委蛇,私底下,臣对贵主巾帼不让须眉……准确的说,应该是远迈天下男儿的非凡胸襟和气度,一直敬仰有加,后来听闻贵主溘然长逝的消息,臣心中也是莫名的悲痛和悔疚,却不想贵主乃天命之女,竟以绝世之姿重返人间,臣知道之后,一度喜极而泣……” 杜淹正口若悬河地说着,李曜忽然出声打断道:“且住!” 下一刻,她突然双足一蹬,有如一道孤烟笔直的拔地而起,速度快如电光石火,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破碎声,整个人已猛地撞穿了大殿的屋顶,现出了夜空中的一弯新月。 紧接着,又响起了一个男子的闷哼声,杜淹一面倒退着躲避掉落下来的瓦砾,一面抬头向上望去,就见一个高大魁梧的黑衣人从殿顶的破洞直落而下,随后砰地一声,重重摔在地上,四肢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动静,亦不知是死是活。 杜淹战战兢兢地凑过去,颤手摘下这黑衣人的面巾,借着微弱的火光,定睛细瞧,只一眼就把对方认了出来——原秦王府右库直车骑将军周绍范! 第四百零二章 如实交代 月光之下,一道黑色的身影犹如灵猫般在成片的屋顶上奔跑腾跃。 那个女人太可怕了。 “影杀”用八条顶尖杀手的性命证明了一个血淋淋的道理:无论任何形式,都不可以轻易和护国公主交手。 而就在刚才,他们的周副统领甚至还来不及做出逃跑的反应,就被那个猛然破顶而出的女人一招击落。 三开间的大雄宝殿,少说也有八丈高,周副统领这一头栽下去,哪还有活命的可能? 所以,原本在附近负责放风及灭口工作的他,见到此情此景,脑子里剩下的念头,只有全力逃跑。 他和其余“影杀”成员一样,都曾为此受过最艰苦最危险的训练,而他恰是其中最擅长翻墙爬粱的佼佼者。 他开始逃跑的时候,与那女人之间还隔着两栋佛堂,所以他认为自己只要不被来自地面箭矢的射中,并且能够躲进普耀寺附近的一大片旧坊区,就算他背后的追兵身手再快再敏捷,也肯定奈何不了他。 只可惜,他还是错估了自己和追兵之间的差距,就在他一气呵成地翻出寺院,又爬上一堵土墙,即将跃入纵横交错迷宫般的老巷子时,突然发觉脚踝上猛地一紧,旋即他就被一股大力拉了下来,摔了个四仰八叉。 李曜把缠住黑衣人的拂尘,朝自己身前一拉,不等此人反抗,她已飞快地踢昏了对方。 这时,兰韶英等几名黑衣扈从也追了出来,齐齐单膝跪地,垂首道:“我们未能帮上忙,还请贵主恕罪。” 李曜虚扶道:“此人极擅逃遁之术,我都差点抓不住他,你们还是都起来吧。” 李曜知道兰韶英等人都用了不少弩箭,待他们站直身子,又吩咐道:“你们先将箭矢都回收干净,切记不可留下任何痕迹,然后再到寺中主殿的殿院里等候我的下一步行动指示。” 说罢,她就像拖死猪一样,将对方带回了大雄宝殿,杜淹守着周绍范的尸身,正惊惶不安,见到护国公主拎着一黑衣人回来,赶紧上前几步,连连叩首道:“我果然被李世民恨上了,还请贵主救我!” 李曜看到地上那具尸体已然现出面容,便一收拂尘,指着脚边的昏厥之人,面无表情地道:“想必此二人都是你的旧日同僚,再过来看看这位吧。” 杜淹忙不迭地爬到昏迷者的脑袋旁,扯下此人的黑巾,细瞧了两眼,回应道:“此人是李世民帐内校尉门威,而死掉的那个乃是车骑将军周绍范。” 李曜用拂尘扫了扫身上的瓦砾碎渣,忽然冷哼一声道:“杜公刚才对我答非所问,说了一通无关紧要的话,可是故意为之?” 杜淹又磕头道:“贵主着实误会臣了,那些话皆是臣的肺腑之言呀……” 杜淹正说着,瞅见李曜眸子里渐泛冷芒,登时面色一白,忙道:“臣不会再讲别的,这便如实交代,只是此事说来有些话长了……” 原来,当年李渊考虑到唐朝在山东统治根基非常薄弱,平定洛阳之后,特许李世民召辑亡叛,开府治理军政事务,然而那些靠武力起家的山东豪杰们大多不愿只屈居于天策府中,希望能够从关陇贵族集团和世家门阀手里抢夺朝堂上的位置,于是在他们旁敲侧击式的引导之下,李世民原本就早已萌发的夺嫡野心也越发膨胀起来。 平阳公主很快察觉到了这个容易引发同室操戈的危险苗头,遂三番五次地给李世民敲警钟,教他莫要想着去学表叔隋炀帝做那些违背人伦的恶事,并提醒他多多注意身边的人,以免被他们蒙蔽心智,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虽然李世民赖以打败薛仁杲、击破刘武周乃至平定窦建德、王世充的原始班底正是从平阳公主手中接管过来的,但他获得山东豪强集团的支持之后,政治资本大幅壮大,就连皇帝李渊想要削弱天策府,都感到有些投鼠忌器了。 所以,平阳公主的那些话在李世民听来,自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部当作了耳边风。 尔后,平阳公主也发现自己的劝说效果不佳,她深知李世民禀性刚烈,担心李渊和李建成采取强硬手段会将其逼得走上极端的道路,于是就做起了父亲及三位嫡兄弟之间的调解人,竭尽所能地维系李唐皇室表面上的和睦关系与整体利益。 如此一来,李世民在夺嫡的争斗之中不免处处掣肘,可是他自幼与平阳公主在一起生活多年,平阳公主对他来说,可谓是亦姊亦母的角色,所以李世民很难抛却两人之间远超其他兄弟姊妹的深厚感情,只得花费大量心思,努力做出孝顺父亲,恭敬兄长,友爱弟弟的样子…… 要知道,站队是一门风险很高的技术活儿,天策府的一众英才们见李世民拿平阳公主并没有太好的办法,皆对自己未来的前程感到忧心忡忡。 眼看秦王夺嫡成功之日将变得遥遥无期,心肠冷硬的长孙无忌得知平阳公主将要离京远赴河东参战,不由恶向胆边生,欲趁此千载难逢之机,对其痛下杀手。 只是他这人虽然果绝残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若论智谋着实称不上一流,所以他需要有志同道合的帮手。 而他找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与平阳公主有着灭门之仇的阴弘智。 按照杜淹的说法,那年他本来准备投靠到故太子李建成的门下,时任检校吏部尚书的封德彝都口头答应帮忙了,结果却莫名被人举荐到天策府,做了一个小小的六品参军事。 正当杜淹深感郁闷之时,阴弘智找上了门,此人是李世民的小舅子,妥妥的心腹,他将自己和长孙无忌欲谋刺平阳公主,为秦王铲除心障的想法告诉了他。 杜淹听后震惊不已,对于这种十恶不赦之事,他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了,但阴弘智马上又出言威胁,说杜淹已知道了他们的机密,若不肯参与此事,全家老小都别想再看到第二天的太阳,杜淹惧于他的淫威,只得登上了长孙无忌和阴弘智二人的贼船。 接下来,他们又把急欲重获李世民信任的王君廓拉入了伙,随后经过一番周密部署,便有了平阳公主苇泽关外身负箭伤一事。 然后,长孙无忌和阴弘智见平阳公主未死,又想出一条毒计,亦不知此二人如何得知杜淹私藏了一剂可以致人慢性中毒死亡的药方,遂又威逼杜淹把药方交了出来,而后由长孙无忌安排人手下毒,再后来就是李曜躺在棺材里梦到的情景了——平阳公主薨逝于自宅的梅园中。 听杜淹讲罢,李曜问道:“还有么?” 杜淹苦着脸道:“臣知道的就这些了。” 李曜轻轻点了点头,杜淹只道是护国公主相信了他的说辞,不料刚暗自松了口气,一道幽冷的寒芒忽然刺入了他的胸膛,瞬间溅起一片血红…… 第四百零三章 解疑释结 杜淹惨叫一声,仰面倒下。 一柄短刀插在杜淹的胸前,直没刀柄,汩汩鲜血迅速染湿衣襟,形成了一圈触目惊心的红晕。 杜淹躺在地上,努力抬起脖子,看向黑绳缠绕的刀柄,试图伸手去碰触,但是只稍微动了一下,就觉痛彻心腑,并有一股血水从喉间涌了上来。 紧接着,一只柔细而有力的手忽然抓住了杜淹的衣肩,将他整个人拎到了墙边。 李曜用手扶住杜淹的肩头,让对方背靠墙壁而坐,杜淹咽下一口腥甜的鲜血,随即抬头看向李曜,怒声道:“为何不立刻杀死我?” 李曜看着杜淹那充满愤怒、惊惧、困惑之意的眼睛,缓缓说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只是想听你多说几句真话罢了。” 杜淹面露绝望之色,随即身形一萎,自嘲地笑道:“看来我刚才是自作聪明,自作自受了……” 李曜不容杜淹上身前俯,迅速抬起一脚,轻轻踩在他的肩头,将其后背牢牢地定在墙上,这才说道:“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若不想做个糊涂鬼,你最好趁着自己没有咽气,尽快将当年的真实情形都讲出来,如此我还能发发善心,为你解答一两个问题。” 李曜对人体内的结构了若指掌,并且对自己出手的技巧也有着绝对的自信,知道如何让人瞬间毙命,也懂得如何使人慢慢死去。 而刚才她这一刀就刺得极为精妙,刀锋直接贯穿了杜淹的肺叶,并准确地割破了肺动脉,造成肺内大出血,至于她让杜淹坐直身子,便是为了避免血水堵住气管,导致伤者窒息性死亡。 只不过,随着血液的不断流失,以及越来越严重的血气胸,杜淹的生命也仅剩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了。 李曜那一句“糊涂鬼”,无疑戳中了杜淹的心思,只见他强忍着胸口的痛楚,艰涩地道:“我若说了,你可要一言为定。” 李曜轻轻颔首道:“你放心,我还没有无聊到随口骗一个快死的人。” 杜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当年李世民平定郑国,掌洛阳生杀予夺之权,因我为王世充亲信,被他裁定为死犯,所幸后来我那侄子杜如晦向李世民求情,方才得免一死。” 说道此处,杜淹脸上现出一丝愧色:“而在此之前,杜如晦与我并不合睦……我曾向王世充进言,害死其兄,并令其弟杜楚客身陷牢笼,可杜如晦却听了杜楚客的劝诫,大度地对我施以援手,两相比较之下,就显得我像极了奸佞小人,所以李世民非常瞧不起我,只是鉴于河洛地方缺乏官吏,才勉为其难地推任我为汝州的文学博士。” 李曜知道杜淹说的这些事情与史书的记载大致吻合,也似乎明白杜淹为何耗费所剩不多的宝贵生命来倾诉他这一不光彩的事迹,忍不住接口道:“但是,凡仕宦之家,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所以,你无法安心做这俸禄微薄的闲官。” 杜淹苦涩地笑了笑:“不愧是李三娘李兆月,人如其名,心如明月,端的是一语道破人生百态……我自负满腹经纶,也曾位列朝堂公卿,岂会甘心临老做一地方八品小吏,于是我找故交封德彝帮忙,他对房玄龄那儒生略施小计,便使我被李世民收为僚属,只可惜那时李世民还不太懂得‘用人之长,当不记其短’的道理……我在天策府蹉跎一年,始终难以参议天策府的机密要事,后来某天我在府中偶见长孙无忌和阴弘智二人私议,偷听到他们意欲谋害于你,亦觉此计可行,一时心动之下,就加入了他们,只觉倘若事成,姑且不论李世民会对你的死作何感想,其妻兄长孙无忌必然会对我另眼相看,如此我未来的仕途前景还是大为可期。” 李曜悠悠叹了一声,问道:“于是,你一计未成,又向长孙无忌献出一味毒药,并建议他在我府中安插人手,寻机向我的药膳里投毒?” 杜淹此时倒也坦然:“没错,正是杜某。” 李曜心道“好一个胆大包天、手段歹毒的官迷”,但她转念一想,又不禁释然了。 一个上位者的手底下总有许多心思玲珑之人去观其言行、察其心思,然后想方设法地为其分忧解难,甚至不遗余力地为实现其野心而推波助澜,为了换取个人的前程与利益,天下间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干不出来的。 而这种人,无论古今都多如过江之鲫,实在不值得她生气。 思及此,李曜暗自咬了咬唇,说出了憋在她心中已久的一个关键问题:“那我问你,李世民知不知道你们这些所作所为?” 杜淹早已看出李三娘心性极其内敛,并非容易动怒之人,是以神色亦越发从容起来:“那年你家二郎还是太年轻了,远没有后来那般心机深沉、做事狠绝,当时他连屡屡与之作对的李元吉都没动过杀念,何况是有着教养爱护之恩的姊姊?我们认为……只要你死了,李世民就少了最大的一个心结,只是他最恨有人背着他做事,一旦让他知晓……搞不好不会感激我们为其剪除障碍,反而为其所忌,所以……我、长孙无忌、阴弘智、王君廓四人指心发誓永守此秘不泄,否则万箭穿心而亡……话说回来,我现在这种死法……其实还不算太难看……当然,你也别指望找到投毒者,此人早被长孙无忌处理了。” 疑惑消解,李曜只觉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唇角不由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该你提问了。” 此时,杜淹面色苍白如纸,呼吸亦有些困难了,就见他凝视着李曜,艰难地道:“为何……到得今时今日……你才对我下手?” 当初,杜淹得知了王君廓身死的消息,心中不免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 作为当年行刺平阳公主的谋划者之一,杜淹不难能猜到王君廓谋反的缘由。 若非这李三娘主动找上门去,那位高居国公之位,原本在一方土地上作威作福的王君廓,怎可能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赌上自己的一切,去铤而走险呢? 在杜淹看来,李三娘若向他寻仇,简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且以对方的权势和能耐,杀死他这样的小人物,不比踩死一只蝼蚁简单多少。 可这几个月来,李三娘却迟迟没有动手,杜淹非但没有死,还在仕途上一路高歌猛进。 杜淹熟读史书,又在宦海沉浮多年,只稍稍一琢磨,便明白这是把持朝政的李三娘有意而为之的结果。 当权者为了打击和分化瓦解政敌的实力,通常都会大力扶持改投自己的人,历史上类似的事情可谓不胜枚举,但杜淹回朝任职之后,从未去过显德殿,也没有拜访过任何一位护国公主的僚属和亲附者,无论别人怎么看,他的一言一行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改换门庭的意思。 只可惜,相比他的表现,人们往往更相信结果,此前上门问罪的张亮之所以放过杜淹一命,是因为他的官儿还不够大,只能初步引起李世民的猜疑,而现在他拜为宰相,则已经足以刺激到李世民最敏感的神经了。 对杜淹来说,谁坐江山,已经无所谓了,再多的荣华富贵,也得有命享受才行。 所以,他主动找李三娘密谈,其实就是鉴于自身朝不保夕的危险处境,想要谋求一条生路。 可他没有料到,李三娘居然正等着这一时刻来要他的命。 灯火映照着李曜无悲无喜的面孔,她看着目光开始涣散,却依然努力睁眼凝视自己的杜淹,淡淡地道:“这是因为,只有让你成为宰相之后,我杀你才会取得最佳的效果。” 杜淹身子猛地颤了颤,脸上登时现出恍然大悟之色,随即哈哈大笑道:“女子执掌天下,手段若不比任何人更残忍,如何能建立赫赫之威?也罢,我杜淹虽未能亲眼目睹旷古未有的奇景,但好歹就此实现了毕生的最高目标,况且我一人性命,能引得无数人来陪葬,也算不枉此生了,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月光从殿顶的破洞透射下来,正笼罩在杜淹身上,就见他已没了呼吸,惨白的脸上却仍保持着刚才狂笑的表情。 李曜望了一眼墙上的《萨埵那太子本生图》,对杜淹尸体喃喃低语道:“你说的很对,我再也不会做任何毫无意义的事情了。” 第四百零四章 磨刀霍霍 夜色深沉,普耀寺中一片死寂。 李曜从主殿出来,站在殿门口抬手拍了三个巴掌,兰韶英等人立刻现出身形,然后从各个角落汇聚到她的面前。 李曜郑重地对兰韶英交待道:“剩下的事情交给你们了。” “喏。” 兰韶英等人答应一声,纷纷鱼贯进入殿内,李曜则一扬拂尘,反向而行,独自出了普耀寺,沿着院墙向东走了一百多丈,来到一座占地宽广的大宅门前。 李曜没有敲门,助跑几步,纵身跃入前院,只见宅中红墙碧瓦,斗拱飞檐,满眼都是大唐皇家建筑的特征。 这里曾是故太子建成为方便游赏曲江而置办的别院,如今已被他的遗孀郑观音赠给了李曜。 李曜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座小楼,推门而入,楼内虽空无一人,但环境非常整洁,生活所需一应俱全,显然有人定期打理,只是不常住此间而已。 李曜自行洗漱休息,待再醒来之时,窗外的天边已经现出了鱼肚白。 兰韶英正等在外面,一见全副正装打扮的李曜走出小楼,忙附耳过去,低声道:“现场已按贵主吩咐布置妥当,只是那个活口该当如何处理,还须贵主定夺。” 李曜略一沉吟,道:“先关入此宅地窖,教人好生养着,等我有了闲暇,再过来拷问不迟。” 兰韶英嘴角抽了抽:“这种脏活,何不教别人来做?” 李曜抬手轻拂她耳边的一缕鬓发:“涉及绝密之事,我所能相信的,唯你一人,可是你学得会么?” 兰韶英俏脸微红:“我……” 李曜拿出笏板,在她眼前晃了晃,浅笑道:“好啦,别为这种事情感到纠结,我要去上朝了。” …… …… 大唐武德十一年的三月,注定是不平凡的一个月。 头一天还在操办祭天大典的新晋礼部尚书杜淹,次日竟然缺席常参,未等早朝结束,李渊便派遣殿中侍御史崔仁师去杜淹宅邸查探,结果杜宅上下也正为杜淹彻夜未归而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崔仁师问明情况,立即回宫上报天子。 当朝宰相平白无故失踪,大唐立国以来还是头一遭,关乎朝廷体面和社稷稳定,李渊忙下令京师长安、万年两县的衙门展开全城搜寻,经过一番逐坊逐户的排查,终于在青龙坊普耀寺内发现了杜淹。 只是杜淹早已死透了,而在他的身边,还躺着一具黑衣人的尸体,万年令张弼发现两位死者呈相互残杀之状,急调人手对现场及亡者进行详细勘察。 据经验丰富的仵作和主管侦缉的不良帅分析,黑衣人与杜淹应是互相熟识,两人约在此处见面,谈话间,黑衣人趁杜淹不备,突然痛下杀手,用短刀刺中杜淹胸口,黑衣人以为杜淹立毙,却不想刚转身,杜淹奋力拔出胸口的刀,袭向黑衣人的后背,正好一刀刺穿了对方的心脏。 于破案之道,张明府只是一个门外汉,自然对他们的说法深信不疑,于是照此奏报朝廷,李渊听了只觉杜淹之死透露出来的信息量太大,当即诏令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共同彻查此案。仅用一天工夫,三法司就通过画像档案卷宗,查出黑衣死者的身份是前秦王府的武官,其人原名周孝范,为前隋名将周法尚幼子,大业初年即入仕为官,后投降窦建德,做了窦夏左仆射齐善行的义子,并改名齐绍范,武德四年,他又随齐善行降唐,被武功郡王收入帐下,遂复其旧姓。 李渊一听此人与他的好儿子李世民有重大干系,不禁龙颜大怒:“这些胆大妄为的狂夫,真当朕手中屠刀不利耶!” 是日,盛怒之下的李渊立即命令右领军大将军窦诞对宏义宫加强监视和封锁,但凡出现在武功郡王住所周边的闲杂人等,一律抓捕入狱。 虽然武德九年仲夏的那个凌晨,李世民发动的政变让李渊失去了两个优秀儿子,可是到得如今,李渊依然认为那场人伦惨剧的责任不全在李世民的身上,一切的冲突矛盾都是源自李世民身边那些追名逐利的人共同推动所造成的结果。 近一年半以来,李渊每思及此,就觉怒火中烧,而现在这些人又在鬼鬼祟祟地搞事情,尽管杜淹品行不太服众,就连女儿极力推荐他为相的理由,李渊本人也是将信将疑,但当朝宰相在天子脚下被人一刀捅死,无异于一巴掌打了李渊的脸面。 此次的三位主审官,分别是刑部尚书郑善果、大理寺卿崔善为、御史中丞王君儒,其中郑善果曾是故太子建成的拥护者;崔善为作为河东世家代表,乃是最坚定的帝党;王君儒则参与过武德九年末“显仁宫行刺案”的审理,因当年没能找到深层次的有效证据而惹李渊不快,以致错失了一次绝佳的升迁之机,此番再遇大案,当然要为博取仕途功名而全力以赴。 然而,首先找到杜淹一案明确线索的,却不是三大法司,而是奉谕旨秘密缉查的天辅国师府。 杜淹头七未完,护国公主宣称在东宫附近抓到一个可疑之人,一番拷问过后,得知此人名叫门威,原是秦王府校尉,他在口供中交代,从武德四年到九年期间,李世民一直在招揽有恶迹的骁勇之人为死士,号为“影杀”,由前秦王府将军罗进成统领,专事暗探、散布流言、刺杀等细作事宜。 李渊和李曜暂时不敢动河洛那些拥兵自重的人,但收拾京畿及周边地区的前秦王府幕僚和亲附者却没有任何顾忌。 于是,案件接下来的审理就变得格外顺畅,三法司先是抓捕了藏匿关中诸州县的前秦王府亲事校尉张峻、陪戎副尉罗甑生、翊卫苏汪等数十名影杀成员,然后再经过一通深挖细查之后,又将蔡允恭、李桐客、魏伦、萧景等十数名曾做过李世民幕僚的朝官投入了大理寺狱,甚至举一反三,连致仕在家的高士廉、褚亮也没有放过。 只是窦诞率领禁军卫士到宏义宫缉拿武功郡王府掾阴弘智的时候,遭到李世民持械相抗,窦诞唯恐伤及李世民,进而导致事态升级,只得派人向李渊禀明情况。 当时刚下早朝,李渊正与女儿李曜及众宰相在两仪殿会食,乍听此消息,登时大袖一挥,把案上的吃食扫了个干净,怒不可遏地道:“逆子气煞我也!” 李曜很清楚李世民的烈性脾气,遂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温言劝道:“父亲息怒,为此等小事气坏龙体就不值了,大不了女儿亲自去一趟便是。” 第四百零五章 唯一抉择 宏义宫,垂拱前殿。 李世民手持滴血长刀,护在阴弘智、阴月娥兄妹的身前,王妃长孙氏紧紧牵住阴月娥的手,不时以眼神或低语来安慰自己的“好妹妹”,但她微微发白的脸,以及掩藏不住的害怕,却使她的安慰没有半分说服力。 昔日器宇轩昂,仪表非凡的李世民,此刻双眼下泛黑,胡须犹如乱草,形容可谓相当憔悴。 他的表情扭曲而狰狞,血丝密布的双目里充满了狂躁和暴戾。 在李世民的身前及左右,上百名全身贯甲、手持刀枪的禁军卫士已将大殿内围得水泄不通,而其中两人明显受了刀伤,兴许是有精良甲胄护身的缘故,似乎都无大碍,任凭血染衣甲,犹自巍然不动。 窦诞站在这些卫士中间,面色格外凝重,他完全没有料到李世民会如此在乎一个妾室的兄长,更何况这个阴弘智与整个李唐皇族还有着不共戴天的灭门之仇,实在是令人无法理喻。 双方对峙许久,窦诞无声地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恭敬地拱手道:“大王,我等奉命办事,还望大王莫要为难则个,何况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王又能保得此人几时?若因此激怒今上,只怕是会得不偿失呀!” 李世民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言不发地瞥了一眼殿门外,额角根根青筋暴绽,神情竟变得更加骇人了,见窦诞还想再说,声音沙哑地喝止道:“闭嘴!” 窦诞忙不迭地后退两步,唯恐李世民再度暴起伤人。 他的神经几乎绷紧到了极点,眼下的情况很糟糕,糟糕到不容许有任何闪失。 稍微有些了解天子的人都知道,李世民表现得再可恶,也改变不了他是唯一嫡皇子的事实,以李渊那不正常的护犊秉性,如果不慎伤了他老人家的儿子,他们这些人肯定吃罪不起。 大殿里又沉寂了一会儿,殿门口忽然传来一道清丽而响亮的声音:“圣谕到!” 随着一阵阵甲胄碰擦发出的声响,禁军卫士们纷纷自觉地让出了一条通道。 李世民抬眼望向来者,就见身着一袭道袍的李曜穿过人群,腰杆挺直地向他缓步走来,直至来到他的面前:“上柱国武功郡王世民接圣人口谕。” 李世民紧抿着嘴唇,双目警惕地盯着李曜,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也越来越白。 李曜见他迟迟未有动作,语气平静地道:“世民若是不肯接旨的话,可要好生考虑一下后果了,我觉得你还没到可以自暴自弃的地步吧?” 李世民脸色变了几变,僵立片刻之后,还是放下了宝刀,跪倒在李曜脚前。 李曜道:“圣人口谕,二郎,你给朕说实话,眼里是否还有父亲?” 李世民挺着脖子朗声道:“儿幼蒙父亲慈训,教以文武之道,后随父亲高举义旗,扫荡群雄,开创大唐基业,若无父亲崇宠,儿如何能得蒙重任,建立功绩?可如今儿寸步难行,即便想要承欢膝下,也是没有法子!” 李曜道:“圣人又说,二郎若心存孝念,那朕问你,可有心系我李家江山?” “有!” 李世民回答得非常坚定:“儿的戌愿,便是保我朝国泰民安,万事太平。” 李曜抬手指了指阴弘智:“圣人还问,二郎若胸怀家国,为何包庇祸根?” 李世民涨红着脸道:“杜执礼遇害……儿也听说了,在我的故僚当中,的确有一些唯恐天下不乱之人,但儿可以保证,此事与弘智绝无干系,他自从担任府掾以来,一直兢兢业业,从未离开过宏义宫,怎么就成嫌犯了?” 杜淹是怎么死的,李世民并不太清楚,也没有心思去探明真相,他只觉得这场事件极有可能是李明真一手地策划出来,目的就是为了创造一个机会来大举削弱他的实力。 因为李渊允许武功郡王保留一名掾属打理府中事务,所以遭到软禁的李世民把阴弘智留在了自己的身边,让其借助职务之便收集外界的消息,并代替他与支持者们保持接触。 李世民相信,一旦阴弘智因受到杜淹事件波及而被处决,他的三姊无疑会趁机在宏义宫安插人手,对他的一言一行进行最严密的监视。 那样一来,他李世民与外界的联系将彻底断绝,甚至身家性命也会全被他的三姊捏在手上,所以他明知风险很大,也要竭力一争! 李曜强调道:“圣人说的是‘祸根’,不是‘嫌犯’,此二者可是有区别的。” 李世民激动地道:“既如此,当初父亲怜悯阴氏兄妹又是为了甚么?天子一言九鼎,而今以‘祸根’称之,岂不是食言而肥?” 长孙氏神色一惊,赶紧拔开阴月娥的手,凑到李世民耳边,低声提醒道:“二郎,此言有违孝道之嫌呀!” 李世民的脸又红了几分,忙不迭地补充道:“我刚才说的……只是担心世人非议的谏言,绝无顶撞父亲之意。” 李曜拱手遥敬了一下,道:“圣人知道你会有此一问,圣人最后说,你曾是威扬四海,深受天下人景仰的大唐皇子,也是朕最宠爱的儿子,若想重获自由,再拾荣光,就必须收敛一切不该有的妄念,每时每刻自省已身,诚心诚意为当年蒙难的同胞兄弟忏悔,但如果朕发现你仍执迷不悟,就当朕没有你这个儿子。” 李世民身躯一震,旋即脸色刷地由红转白。 在李世民看来,李渊是一个极好的父亲,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最近这一年多以来,他的一切盘算,都是建立在皇帝没有明确表示将他排出储君候选行列的基础上。 而他敢以暴力方式来保住阴弘智,也是因为他认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李渊最致命的“缺点”,便是无法走出骨肉亲情的樊笼。 但人的忍耐总有一个极限,突破极限,难免就会一反常态,将事情变成一个例外,而李世民绝对经受不起这种例外的打击。 只不过,李渊口谕里最后那一段话,却也非常清晰地表明了嫡次子李世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以及他所能承受的底线究竟是什么。 想清楚所有利弊关系,李世民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 现在他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利,若不想把自己的退路堵死,唯有舍弃阴弘智,来保全他自己心中仅存的一线希望。 “臣谨遵圣意!” 李世民重重地一叩首,随即站起身来,默默地退到了一旁,但谁也没有料到,这时阴弘智竟突然抓起李世民丢在地上的长刀,他不甘地怒视着李曜,却将刀锋一转,袭向身旁李世民的胸膛! 第四百零六章 坦露心迹 李世民大吃一惊,他完全没有想到,平素表现忠心耿耿的阴弘智居然会对他痛下杀手。 李世民曾身经百战,反应不可谓不快,当闪烁着寒光的刀尖陡地刺来,他便本能地做出侧身躲闪的动作,但阴弘智的刀锋距离他实在太近了,李世民根本避无可避!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纤秀的脚忽然带着罡风呼啸而至,闪电般地踢在了阴弘智的两腿之间。 “嗷——!” 阴弘智口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随着长刀“当啷”一声落地,他的整个身躯慢慢弯了起来,然后就像一只虾米似地倒在了地上。 “嘶……” 窦诞看得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把手一挥,大喝道:“拿下!” 声落,窦诞身周的数名禁军卫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立即一拥而上,努力给阴弘智戴上铁链镣铐和枷锁。 李曜并不想一脚要人命,所以留了力道,阴弘智虽然剧痛难忍,却没有丧失意识,竟还想挣扎反抗,结果马上迎来禁军卫士们一阵拳打脚踢。 “阿兄!” 阴月娥带着哭腔叫唤了一声,就要扑向阴弘智,却突然被一支拂尘生生拦住。 阴月娥悲愤到了极点,她恶狠狠地瞪向拂尘的主人,若是眼神可以化作实质的话,李曜身上瞬间就被她戳出千百个窟窿了。 李曜双眸一转,突然与之直视,目光中似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凶煞之气,阴月娥似乎回忆起了极恐怖的往事,她那一张俏丽的小圆脸立马惨白如纸,两脚竟也不听使唤地往后退了几步,接着突然抱头尖叫一声,便即晕倒在地。 长孙王妃赶紧叫人将阴月娥抬离了大殿,窦诞见状,只道是此间事了,遂向李世民叉手行礼道:“大王受此一惊,万望好生歇养,我等尚有公务在身,这便先回去复命了,告辞。” “且慢!寡人还有几句话想问嫌犯。” 李世民上前两步,伸出右手,一把将阴弘智从地上揪起来,又一挥左手,指着身侧的李曜,质问道:“她才是灭你满门的凶手!为何你想袭杀的人却是我?” 阴弘智艰难地睁开被人打肿的眼睛,瞧见李世民怒不可遏的表情,忽然疯狂地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李世民刚才吐出来的问题,简直就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好笑的话。 阴弘智的身份太特殊,而他的命运已确实快到头了,李世民和李曜没有打断他,大殿内的其他人也都保持沉默,任由他笑。 片刻之后,大笑声忽然停住,阴弘智讥诮地对李世民反问道:“当年你三姊和长兄屠我阴氏上下百余口,难道只是他们二人的意愿么?” 李曜忍不住接口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阴世师掘尽李氏祖坟,此仇不共戴天,若非吾父宽仁厚德,你们兄妹也不会活到现在。” 阴弘智轻笑道:“假仁假义!为何你父亲不一开始就下令阻止?为何破城之后,你们最先拿我家开刀,敢说没有你父亲的默许?你父亲留下我们兄妹的性命,不过是想获得一个仁恕之德的名声罢了。” 李世民冷声道:“即便如此,我待你们兄妹总不薄吧?” 阴弘智恨恨地道:“可是……任何人都无法抹平我们两家之间的仇恨,只要你们李家不灭,我心中的仇恨就永远不会消失。” 李世民咬牙切齿地道:“你曾对我说,你父亲犯下不可饶恕的罪恶在先,而你是姑臧阴氏大房唯一子嗣,为延续香火,绝不敢有报仇之念,如今看来,只是你没有复仇之机,才会这样说的吧?” 阴弘智怜悯地看着李世民:“我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就是盼着能够亲眼目睹李唐的灭亡,可惜呀!我还是高估了你的能耐……” 他说着,忽然凶狠地瞪向了李曜:“也错估了你。” 李曜冷冷笑道:“所以,你才想杀了世民,好让我父亲册立皇后与新太子再无顾虑。” 阴弘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早知会是如此结局,当年李世民事败之后,我就该杀了他!” 李世民冷汗涔涔,越听越觉心惊。 到得此刻,他算是彻底明白阴弘智杀他的目的何在。 只要他李世民这个唯一嫡子死掉,李渊后宫中几个宠妃势必会为皇后之位展开一场激烈的角逐。 而与此同时,本已权倾朝野的李曜,也会因为有了新的太子而失去大量的亲附者,只怕将来明争暗斗的激烈和血腥程度,绝不会比他和两个同胞兄弟差到哪里去。 李曜见李世民和阴弘智似乎再已无话可谈,便朝身旁的窦诞换了一声:“窦太常,继续办你的正事吧。” “喏。” 窦诞心领神会,一手抓起套住阴弘智的手铐链子,另一手紧握刀柄,亲自将这名案犯拖出了大殿,其他禁军卫士纷纷紧随其后,犹如潮水般退去。 李曜并没有立即离开,她扫了一眼长孙氏,对李世民淡淡地说道:“我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 未等李世民使眼色,长孙氏便自觉告退,待大殿中只剩下李氏姊弟二人,李世民对李曜沉声问道:“三姊想说甚么?” 李曜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两件与你我旧日恩怨有关的事,不知二弟可有兴趣?” 李世民奇怪道:“哦?哪两件事?” 李曜毫不客气地道:“其一,当年你在宫中设下埋伏,我早在入宫之前便有所察觉。” 李世民心中咯噔一下,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踏入险地?” 李曜轻轻叹了口气,认真说道:“那是因为我当时对你还抱着一丝希望,我想在你对长兄和元吉下手前见上一面,我当时拟定的谈判原则是,你们要夺权,我不制止,但杀人,绝对不行。” 李世民听了,登时脸色一变,支吾道:“三姊……你……如何知晓了我们事先的计议?” 李曜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如果她想提前告发,或许李建成不想沾染李世民的鲜血,但脾性暴戾的李元吉肯定会先下手为强,将秦王府一众人等全部铲除。 李曜冷哼一声道:“欲人勿知,莫若勿为,我可没有长兄那般粗心,自然是有一套打探情报的法子,你欲对我不利也就罢了,可我却没有想到,你竟不敢在我面前现身。” 李世民心中一紧,问道:“我若现身又如何?” 李曜道:“这就不得不说第二件事了,相比谨慎沉稳的长兄,你与我有着更多的共同观点,故此我比较倾向你继承大统,或许……那时我便会以一种平和的法子来助你夺取储君之位。” “什么?” 李世民口中故作惊疑,心中却不以为然。 他和李建成、李元吉早已斗得你死我活,不流血、不死人……怎么可能夺取权力? 李曜幽幽地道:“只可惜,我也犯了阴弘智同样的错误,同样高估了你,一念之误,乃至于此。” 李世民满脸尽是懊悔之色,他又何尝没有一念之误,当初若是狠下心杀了李曜,自己哪还会沦落到这个田地? 李曜看见李世民一副心思表露无遗的神态,不禁对他今天的表现更加感到失望:“我说这些,只是向你坦露我过去的心迹,并没有指望你能悔过,告辞不送!” 说罢,李曜便转身离去,李世民想要唤住她,可话到嘴边,见她走得又快又坚决,又生生咽了回去…… 第四百零七章 观刑 大唐武德十一年,六月初四。 随着长安西市的大门缓缓打开,在门口外等候已久的人们立时拥入其间,不过他们并没有急着开铺,采买货物,而是纷纷赶往朝廷设在西市东北隅的刑场。 自打年初那场“宰相谋杀案”意外升级为“阴弘智谋反案”之后,长安的百姓们便对这桩案件议论纷纷,这并非他们有多么关心国事,只是想能得到一个保质期较为长久的谈资而已。 本月初一,朝廷宣布了案件的判决结果,“宰相谋杀案”与“阴弘智谋反案”的涉案人犯均属“十恶不赦”,经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共同裁定,对主犯阴弘智处以腰斩,张峻、罗甑生、苏汪等五十五名罪行较重的从犯尽皆判处斩首之刑,蔡允恭、李桐客、魏伦、萧景等十四名罪行稍轻者判处绞刑,并一律弃市三日,籍没全家,相关人犯的妻子儿女全部流放剑南黔州。 而行刑的日期未按照唐律“斩立决”与“绞立决”之规,被皇帝朱笔一批,定在了“玄武门之变”两周年祭的当天,显然有借此告慰已故太子、齐王与震慑其他武功郡王党羽之意。 虽然这些案犯当中没有什么重量级的人物,但死囚人数着实可观,说是大开杀戒一点都不为过,所以这个消息一经传出,登时引得许多爱看热闹的百姓踊跃前去观刑。 此刻烈日炎炎,人们摩肩擦踵地挤在一起,当真是闷热难当,但饶是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围观者依然不减反增,把法场四周堵得水泄不通,负责维持现场秩序的武侯们急忙手挥长棍,不遗余力地驱赶挡道之人,以便囚车队伍能够畅通无阻地进入法场。 临近午正时分,百姓们总算看到了犯人们的模样,当先一辆囚车关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男子,正是所谓的谋反大案主谋阴弘智,只见他脚戴铁镣,脖颈和双手禁锢在囚车上面的枷锁之中,随着囚车的颠簸,不时做出龇牙咧嘴的表情,教人看着都疼,而他身后囚车里的那些犯人也好不到哪儿去,或许是遇见了冤家,各个不是脑袋上挂着烂菜叶,就是被人扔了一脸不明污物,可以想见,那滋味定然不太好受。 不多时,阴弘智等一众人犯全部被押出囚车,许多小吏立即手持人像画卷,依序查验人犯,待小吏们回报验明无误,负责监刑的大理卿崔善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带主犯阴弘智!” 两名魁梧的军士把阴弘智提上刑台,崔善为便开始宣读他的罪行,这阴弘智虽形象凄惨,但脸面生得着实俊秀,再加上他一腔仇恨无法纾解,竟昂然挺胸立于台上,好像蒙受了什么不白之冤似的,惹得台下一些女子泛起了花痴,忍不住发出啧啧叹惜之声。 崔善为见状不由心头火起,大喝一声:“尔等还不速速教他跪下!” 两名军士同时出脚踹向阴弘智的双腿,阴弘智痛哼一声,双膝猛然跪下,两名军士又顺势狠狠地踩在阴弘智的膝窝上,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随后,两名杂役抬来一口大铡刀,那两名军士脱去阴弘智的囚衣,又强行把他按伏在铡床上。 过得片刻,报时官洪亮的声音骤然响起:“午时三刻至,天灼地蒸,阳气炽盛!” 崔善为将一支令签往那台上一掷:“开斩!” 一个头裹红巾,身穿半臂红衣的侩子手双手握住铡刀的手柄,卯足了劲地往下一按,阴弘智登时被拦腰斩成了两段,血如泉涌,很快在铡床上染出大片腥红。 未等阴弘智咽气,两杂役便上来清理刑台,各自提起受刑者的半截身子,用力扔到台下,那仅剩上半身的阴弘智竟朝向前爬出了数步,一时间吓得围观者们惊呼不断。 紧接着,五个背插斩字牌的人犯被军士押上刑台,五个侩子手在台上一字排开,各自给跪在身边的人犯灌了一碗酒水,然后抽出斩字牌,刀起头落,带起一蓬血雨。 一番清理之后,又有五个人犯被拖到台上行刑,如此反复,杀得人头滚滚,围观百姓们似乎看得很带劲儿,每次落刀,都会有人起哄叫好,但天气实在闷热,而浓郁的血气也渐渐弥漫法场四周,使很多人感到不适,于是到得后面执行绞刑时,围观者已走了大半。 在一株老柳树下,一名身着短褐,头戴竹笠的魁梧大汉,面沉似水地注视着刑台上发生的一切,当他见到蔡允恭、李桐客等十几人被套上绞索,吊得眼珠凸出,两脚乱蹬,也不忍再看,挑起一担箩筐,便转身走入法场一侧的小巷里…… 不多时,魁梧大汉来到一家名为“百草益”的药材行,兴许是刚开市的缘故,铺子里很安静,只有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掌柜正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这人听得动静,抬头看了眼来客,手上依旧不停,只冷冷地道:“你不该去看。” 那魁梧大汉放下担子,用布巾擦了把汗,然后走到掌柜面前,低低地叹了口气:“某若不去看他们最后一眼,心中实难安宁啊。” 说着,他见掌柜手中一停,不由紧张地回头看了看药铺门口,见门外无人经过,又忙补充道:“不过请你放心,我既然敢过来,自是心中有数。” 掌柜冷哼一声道:“但愿如此。” 二人正说着,门外由远及近地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显然是有顾客临门,魁梧大汉立即换成了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憨声道:“某这一担货物给东主送来了,还请查验查验。” 掌柜看见走进来的是几个穿着绯色或深青、浅青襕袍的年轻男子,立刻放下算盘,堆起颇具商人味儿的谄媚笑容,上前拱手道:“不知几位郎君是来抓药,还是采买药材呢?” 其中唯一身穿绯袍的男子面无表情地打量了魁梧大汉一眼,突然一脚踢翻有着篾条盖子的箩筐,那箩筐在地上滚了几滚,撒了一地的白色粉末。 掌柜定睛一看地面,登时呆愣当场,魁梧大汉倒是反应奇快,猛地撞开一名青袍男子,拔腿就想奔出铺面,但前脚刚迈至门口,两条缚索突然从天而降,分别缠住了他的脖颈和腰杆,随即便被两名青袍男子麻利地捆了起来。 与此同时,掌柜也被人一把锁住咽喉,死死地摁在柜台上。 魁梧大汉挣扎无果,怒声道:“你们这是作甚!” 绯袍男子弯腰拾起一个箩筐盖子,走到魁梧汉子面前,指着篾条缝隙间的白色粉末,冷笑道:“你这头钱价奴兵抬着两筐面粉往药行里钻,当我等都是痴汉么?” 第四百零八章 有钱任性 东宫,显德殿。 今夏关中大旱,天气格外炎热,每天午后的风儿都是热乎乎的,就连平日里最爱叽叽喳喳说笑的宫女,也俱是无精打采,困顿不已。 在宫殿前院的一座凉亭里,茴儿安静地坐在凉席上,一手持勺,一手端碗,小口小口吃着冷饮,而此刻护国公主正在她身边一张软榻上午眠,所以她吃得很慢很小心,吞咽之声几乎微不可闻。 现在茴儿已年满双十,按照古人的观念,算是一个老姑娘了,得亏护国公主待她极好,早在两年前便给她和萱儿脱了奴籍,而且还还替她俩都安排好了亲事。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茴儿和萱儿作为深得护国公主宠幸的家人,又生得娇艳可人,自然是很多未婚男子眼中的抢手货。 只不过,茴儿、萱儿长伴护国公主左右,难免会知道一些本不该知道的事情,所以护国公主秉着“内部消化”的原则,分别将她俩嫁给了国师府的校尉王文昌和车前实,此二人原本都是护国公主的部曲,而今都得了官身,对护国公主感恩戴德,奉若神明,绝对称得上“死忠”。 茴儿正吃得津津有味,亭子附近忽然响起了“知了”高亢嘹亮的叫声,茴儿听得双眉一蹙,赶紧放下碗勺,从亭子旁边取出一根专门用于捕虫的蛛网竿,随即又找来一个正在附近值守的女侍卫,小声吩咐道:“为免搅扰贵主的午睡,就劳烦你辛苦一下啦。” 这女侍卫听得这位护国公主赐姓赐婚的府中红人如此一说,没有多言,只点了点头,便接过网竿,急急地循着蝉声而去。 茴儿转身回到亭中,却见李曜已经醒来,忙上前叉手道:“婢子已叫蕴姑去捉那蝉儿了。” 李曜长长地抻了个懒腰,随即看了眼亭外的日晷,懒洋洋地道:“话说这些该死的蝉子还真是捕之不尽呀,害得我只休憩了两刻,便被这小玩意儿吵醒了。” 茴儿恭谨地提议道:“婢子记得这些天捉来的蝉子已约有百数之多,要不婢子去教厨人制成‘金蝉炙’,以便贵主今晚食用,如何?” 李曜闻言,双眸立刻泛起了亮彩,颔首道:“好,那晚膳便交给你来安排。” 茴儿含笑应道:“婢子定不辱使命。” 其实,基于感观和有限的认知,华夏民族通常把昆虫和蛇划归为同类,认为绝大多数的昆虫都有毒性,是不能吃进肚子里的。 但蝉却是个例外,从春秋时代开始,古人们便对蝉赞誉有加,认为蝉以晨露为食,天性高洁,厌恶污秽,于是将其视作了一种餐桌上不可多得的佳肴。 为此,北魏的农学家兼美食家贾思勰还曾在他的着作《齐民要术》中洋洋洒洒地写道:“蝉脯菹法:‘追之,火炙令熟,细擘下酢’,又云:‘蒸之细切,香菜置上’,又云:‘下沸中即出,擘如上香菜蓼法’……” 通俗的说,就是当时已经有了烤、蒸、煮三种烹饪蝉子的方法,后来到了隋唐时期,随着烹饪技术的进步,人们又发明了一些吃蝉的新花样,比如这所谓的“金蝉炙”,便是把蝉子掐头去尾,然后用麻油或荤油炸熟,再盛于盘中,撒上葱花、青盐,吃起来“嘎嘣脆”,味道甚为香美,当作李曜这个大吃货的下酒菜,简直再好不过。 这时,兰韶英领着一个抱着木匣的宦官走了过来,瞧见李曜眉眼间隐隐带着喜色,忍不住问道:“不知何事令贵主如此开心?” 李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甚么,我和茴儿只是随便聊聊。” 待李曜把话说完,宦官放下木匣,从里面捧出一份折子,毕恭毕敬地道:“这是圣人让小的交给贵主批注的奏疏,还请过目。” 李曜接过折子,打开一看,正是李淳风上呈的奏章,这位唐朝最着名的气象学家在奏章里说,根据他的反复观测和推算,京畿一带的旱情将会持续至六月末,由于“旱极而蝗”,所以他建议受灾地区及周边州县须得尽快做好应对,诸如命令百姓夜燃篝火或集中人力扑打等延续了千百年的灭蝗方法,以免进一步加重今年的粮田欠收现象。 李曜览毕,坐到软塌前的一张案几旁,提起架在笔山上的朱笔,蘸饱了朱砂,然后运笔如飞,对李淳风的奏章迅速做了批示,侍坐在旁的茴儿凑近一瞧,小嘴立时张成了“o”型。 兰韶英也好奇地看过来,脸上不由闪过一丝抽搐,失声道:“这样也行?” 原来,李曜竟然在奏章上补了两个炮制蝗虫的法子: 一是折去蝗虫的翅足,然后焙干研粉,可作治疗失眠、气急、小儿疳积等病症的药品; 二是以水煎煮蝗虫,待其熟透,然后置于火上烤至焦黄,再夹入烙饼以作秋收前的临时口粮。 最后她还不放心,又在末尾处很温馨地提示了一句:虫味虽美,但不可多吃。 李曜扫了眼兰韶英和茴儿,见二女脸上似有不以为意之色,顿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你们都觉得不行么?” 兰韶英和茴儿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她俩一想到那蝗虫绿油油的瘆人样子,就觉一阵恶心,别说什么多吃了,怕是很多人都下不去口。 李曜挑了挑眉,财大气粗地道:“如果朝廷不认可,大不了本公主亲自出马,在田间当众示范,再不济,还可以让百姓们把灭杀的蝗虫全都做成粉末,我出资收购便是。” 如果说当今天下谁最有钱,她李曜自认第二,没有人敢称第一。 李曜目前的收入,只能用恐怖来形容了,当初她在敦煌创立的“西沙贵坊”如今已彻底成了气候,在张护、李通、何潘义等当地合伙人的细心打理下,每年的营业额如同滚雪球一般快速增长,其业务范围甚至从沙、瓜二州延伸到了伊吾、高昌、于阗、龟兹等西域国家,而位于“明玉宫”内的酿酒坊和暖房以及白玉楼也都是令知情人惊叹不已的捞金机器,再加上田产等林林总总的营生,单去年李曜的进帐,就价值高达三百五十万贯开元通宝,要知道唐朝去年的税收才七百多万贯,说她富可敌国,绝对是实至名归! 兰韶英心中嘀咕,公主有钱就是任性,嘴上却忙转移话题:“嗯……对了,方才十五郎他们在西市抓了两个可疑之人,让我过来给贵主说一声。” 第四百零九章 交代 曲江池西畔,护国公主别第。 宅邸大门旁边一棵大树的绿荫下,罗仁俊背靠树干,手搭凉棚,向北而望。 罗仁俊望了许久,忽然见到二十来骑护着一辆驷马高车拐过街角,随即朝他飞快驰来,但见那些扈从俱都头戴青纱幂篱,身穿浅青骑装,脚蹬青丝履,再看那马车的形制和标识,确系护国公主的凤辇无疑,罗仁俊赶紧一掸衣衫,站到门口等候。 待马车稳稳停在大门前,李曜一掀车帘,从车厢里走下来,罗仁俊立刻上前行礼,还未开口,便听得李曜沉声道:“进去再说。” 李曜等人跟着罗仁俊走进宅邸,不多时便来到后院里的一座小阁,这小阁藏于竹林之间,凉气习习,环境清幽,可谓是个避暑纳凉的佳所。 此时门口左右站着两个挎刀的汉子,二人见护国公主驾临,无需吩咐,便各自伸出一手拉开了障子门。 李曜回头对随行的一众扈从说道:“你们在此守候,我很快出来。” “喏。” 李曜和罗仁俊迈步进入小阁,门便刷地一声再次关上。 这小阁里面的陈设非常简单,有书案、书架、匡床、软塌、木箱各一件,除此便再无其他家具。 罗仁俊走到书架前,伸手拨开一摞书卷,然后在书架后面的墙上用力一按,整个书架便缓缓转动起来,悄然显出一条自上而下的甬道。 李曜和罗仁俊沿着甬道的阶梯来到一处颇为宽敞的地牢,这地牢的中间是一条长约数十丈的过道,过道两侧各有数间牢笼,而过道的尽头则是一间陈设着各种可怕刑具的刑房。 此刻刑房里,一个赤着双足的中年男子被铁链牢牢地固定在一张刑床上,脚掌和胸膛皆是鲜血淋漓,除他以外,在刑床旁边的一具铁架上,还禁锢着一个魁梧大汉,这大汉浑身上下都是纵横交错的血痕,几无一块完肤,脑袋无力地低垂着,已是没了半点气息。 李曜径直走到刑床旁,垂眸俯看那中年男子,发现这人面色发白,双目紧闭,身子轻轻抽搐着,不由双眉微挑,冲着罗仁俊指了指刑架上的死人:“十五郎,你千万不要以为刑讯是一门简单的技艺,如果掌握不好下手的轻重,是很容易坏事的。” 罗仁俊脸上闪过一丝羞愧,垂首道:“贵主教训的是,仁俊一定努力……钻研手艺。” 此前他上了那死人的当,对方显然猜到他的身份,为求速死,故意用粗言秽语辱骂护国公主,怎么难听怎么来,引得他一时怒火中烧,于是就不慎失手把人抽死了。 “你用心就好。” 李曜起初见到罗仁俊在门口闲等,就知道他已是有所收获,于是也不再多作教诲,问道:“言归正传,这二位都是甚么人?” “贵主稍等。” 罗仁俊从墙边的立柜里取出一卷纸条,交到李曜手里:“这是讯问笔录,还请贵主过目。”说着,又举来一盏油灯。 李曜虽视夜如昼,但省起罗仁俊并不知晓她有此异能,微微一愣之后,还是主动靠向光源,这才开始仔细阅览。 刑床上的男子名叫吴景达,出生于药商世家,精通中原及西域、天竺等医药的药理,曾经被前隋炀帝拜为“尚药奉御”,唐时入秦王府,担任李世民的贴身医官,“玄武门之变”发生后,他以继承祖业为由,卸职为民,在西市做起了买卖药材的营生。 而那铁架上的死者名叫元仁师,乃是洛阳鲜卑名门元氏子弟,元仁师早年仕隋时,担任过鹰扬郎将、朝请大夫等职,此后又为李密、王世充等人效力,武德四年在洛州降唐,因故交长孙无忌的引荐,被李世民任为秦王府别将,洛州大都督府成立后,转任熊州司马,武德十年,朝廷废熊州,由于相关官员的品秩纷纷下降,元仁师竟不惧御史弹劾,对此公开表达不满,于是被朝廷一撸到底,贬作了庶人。 李曜阅罢,略一沉吟,目光又转向刑床上的男子,对罗仁俊问道:“你从他的口中还得到了哪些有用的信息呢?” 罗仁俊老脸一红,再次垂首:“这人刚说完他们的来历便晕过去了。” 李曜把手一摊:“拿一套针具来。” 罗仁俊答应一声,忙不迭地捧来一个长方形木盒,里面装着形状长短不一的银针,李曜挑了三根银针,依次扎在吴景达的太冲、合谷、人中三处穴位上。 吴景达痛呼一声立时醒来,睁开眼睛,便看到一张唇角微微上翘的面孔,尽管光线暗弱,但不妨碍他辨识出对方是个绝色美人儿,于是他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你……是仙是鬼?” “大胆!” 罗仁俊剑眉一剔,扬手就要扇他一个耳光,却被一只羽袖挡下。 “我当然是人。”李曜收回手,再看向吴景达时,她嘴角的弧度翘得更高了。 “我活着……我竟还活着……” 罗仁俊的刑讯手段显然太过酷烈,此时吴景达精神还有些迷糊,但李曜随后的话便将他刺激得不轻:“你当然还活着,但你若不肯听我们的话,立即就会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明白否?” 吴景达骇然道:“莫非你是……” 李曜见吴景达嘴巴哆嗦着,半晌也吐不出她的名号,心道这家伙肯定是吓坏了,不禁感到好笑:“对,我就是你们最恨的那个护国公主。” 吴景达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战战兢兢地问道:“某已向那位郎君交代清楚了,贵主能否放……放了某?” 罗仁俊突然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小刀,随即将刀尖刺入吴景达的肩头半寸,阴恻恻地道:“你既然醒了,那我们便继续做刚才未完成的事情吧……” 罗仁俊刚开始轻轻转动刀柄,吴景达就杀猪般地叫了起来:“啊啊啊啊!我全都说!甚么都说!” 经过罗仁俊诸般炮制,吴景达的意志力早就到了极限,为了不再受苦,当即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别人几乎没怎么问,他便全交代了。 原来,自打武德九年冬天开始,长孙无忌的身体便开始出现早衰的症状,长孙无忌派人遍请各地名医,但来者皆束手无策,最近长孙无忌更是病得卧床不起,情急之下,总算想起医术并不算顶尖却堪称药学大师的吴景达,于是派心腹元仁师来请吴景达赶赴洛阳为他查找病因,可谁知此二人还未成行,就被罗仁俊抓到这儿来了…… 第四百一十章 利器 吴景达讲罢,转动眼珠看向李曜那张映照在灯光下的面孔,试图观察对方的反应。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现在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李曜的脸上全无表情,似乎正陷入沉思之中。 地牢里沉寂了片刻,对于吴景达来说,这片刻时间却极为漫长,犹如过了一个世纪,见李曜迟迟没有说如何处置他,忍不住说道:“贵主乃绝世英杰,某一直佩服得紧,只要贵主开恩,某愿为贵主前驱,倾尽所能,以报不杀之恩。” 李曜看着吴景达,只轻轻念道:“醉马草、曼陀罗、夹竹桃。” 随着三个药材名字从李曜的口中逐一吐出,吴景达的脸上亦渐渐现出惶然之色,这表现自然逃不过李曜的眼睛,便听她冷哼一声道:“当年杜淹、长孙无忌对我下的药,果然是你配的。” 吴景达冷汗涔涔,但心中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哀求道:“贵主饶命,某当年只是王府里一个小小的医官,若非为人所迫,岂敢……” 不等对方把话说完,李曜忽然吩咐道:“十五郎,堵上。” 罗仁俊从刑床上抓起一团麻布,粗暴地塞入吴景达的嘴里,随即叉手问道:“既已水落石出,却不知如何处理此二人,还请贵主明示。” “喂鱼。” 一言定生死,吴景达顿时面如死灰,李曜再也不看他一眼,一拂羽袖,便朝地牢上面走去。 …… …… 小阁的门忽然打开,副典军赵文彦见到只有李曜一人出来,连忙上前问道:“十五郎呢?” 李曜一脸淡然道:“他可能要忙活好一阵子。” 赵文彦试探着问道:“属下可以去帮忙么?” 李曜摆手道:“这倒没有必要。”随即又笑了笑:“我已很久没过来了,你们还是陪我一起去看看孩儿们吧。” 去年李曜代天巡狩河北时,她除了自购米粮赈济饥民,还收养了许多孩子,其中男女童各占一半,年龄从四、五岁到十岁不等,全部都是灾后无人认领的孤儿。 只不过,李曜此举不止是为了提升她的个人声望和形象,实际上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李曜非常希望自己能够拥有一支专门执行抓捕审讯、追踪监视、打探情报乃至暗杀等机密任务的队伍,然而罗仁俊、赵文彦等半道出家的“特务”所组成的草台班子,其表现一直无法令李曜感到放心,甚至有的时候,仍需她自己亲力亲为,否则就无法确保万无一失。 所以,那些孤儿报答养育之恩的唯一方式,便是长大后成为李曜制约和剪除反对势力的利器,并将护国公主视作唯一的效忠对象。 赵文彦等扈从簇拥着李曜来到一座院落,院门口挂着一块崭新的匾额,上书三个劈巢大字:丽竞门。 兰韶英曾问李曜为何会给“孤儿院”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李曜指着院内的各色花卉,说是自己有感而发,兰韶英望文生义,当即自觉了然,却不知这只是李曜的一个恶趣味而已。 其实,“丽竞门”原为后世某影视作品里虚构的唐朝特务机构,其设定的创始人,正是唐太宗李世民…… 甫一迈入院中,李曜一行人便看到一群小孩整整齐齐地站成数排,俱都一动也不动,目视前方,紧闭小嘴,连声音都没有发出。 而在孩子们的队列前,一个年轻男子持鞭而立,此人身材挺拔,样貌俊朗,穿一袭黑色夏衣,两眼在孩子们身上来回扫视,时下分明是炎热的天气,他整个人却浑身透着一股阴冷的气场,正是张玄妙那所谓的“庶兄”张无铭。 听得门口传来声响,张无铭向李曜拱了拱手,视线却没有离开这些孩子,李曜看到插在院中砂盆里的小半截香炷,也立即停住了脚步,并抬手示意身边众人保持安静。 过了好半晌,那支香炷终于燃烧殆尽,随着张无铭的一声“解散”,孩子们立刻满院打闹起来,个个跑得跟风儿似的,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 此前李曜还觉得他们年龄太小,可能会承受不住张无铭这疑似虐童的锻炼强度,现在看来倒是她白担心了。 最初这些孤儿的身体状况都极其糟糕,李曜只得先把他们留在河北,并委托留任河北道巡察使苏定方进行照料,待其身体基本恢复健康,这才接来长安抚养。 在她的安排下,孩子们一日三顿皆是营养餐,而且羊奶、水果每日供应不断,各个茁壮成长,再也不复原来的饥童形象。 看着一张张粉嘟嘟的可爱小脸,李曜忽觉手痒难耐,遂向一个刚从她身边经过的女童唤道:“你过来。” 这女童闻言立即刹住两条小短腿,乖乖地走到李曜近前,稚声稚气地行了一礼:“贵主万福。” 李曜轻轻点头,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随即蹲下身子,伸手揉捏这女童的小圆脸,亲切地问道:“你叫甚么?” 由于受到张无铭、兰韶英等人潜移默化的思想灌输,只短短两月工夫,这里的孩子已经养成了服从命令的习惯,就如同条件反射一样。 尽管小丫头被李曜捏得很不舒服,却丝毫没有躲避,只怯生生地答道:“庚辛。” 李曜脑海里依稀浮现出一具瘦成了皮包骨的小小身子,笑容也越发柔和了几分:“原来是辛儿,还真是认不出来了呢。” 这里的孤儿皆是贫苦人家出身,大多没有名字,年龄小一点的,连自己姓什么都不大清楚,于是李曜按照身高和体重对孩子们进行分组,然后用十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为他们取了名字。 比如“庚辛”二字,即表示这小丫头的身高排在第七组,体重排在第八组,端的是方便记忆,省事省心。 …… …… 长安烈日当空,洛阳却笼罩在一片黑云之下。 长孙无忌倚靠着软塌,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衾,原本身材肥胖的他,只是一年多的光景就变成了瘦骨嶙峋的模样,头顶满是华发,还不到三十五岁的人,看起来似乎已年近古稀。 “阿耶,该吃药了。” 长孙冲将满满一勺汤药递到父亲的嘴边,长孙无忌却偏头避开,哑着嗓子道:“你娘呢?去唤你娘来,我有话跟她讲。” 长孙冲神色一黯:“阿娘已过世半载。” 忽然一声霹雳炸响,长孙无忌猛然抖了抖身子,凄然道:“倒是为父又忘了,不过也没关系,为父很快就会去见你娘……” 长孙冲把勺子再次递到长孙无忌的唇角,急道:“阿耶会好起来的,良药苦口,快些喝吧,不然就凉了。” 长孙无忌伸手推开长孙冲的勺子,吩咐道:“大郎,开窗。” “可是……” “我想透气。” “是。” 窗棂开了,长孙无忌转动脖颈,看向窗外倾泻而下的暴雨,凝视许久,才艰难地开口道:“变天了……大郎……千万别入仕……一定要记住了!” 说罢,长孙无忌头一歪,便再也没了呼吸…… 第四百一十一章 流言止于智者 大唐武德十一年,对于关中的农民百姓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年头。 从三月初一那场“天狗食日”的奇观发生之后算起,一直到六月中旬,八百里秦川已有三个多月没下过雨了,随着旱情越来越严重,长安八水几成溪流,以致古老的水利系统难以为继,渐渐失去了正常的运转。 为此,朝廷提前免除了受旱地区的一切徭役和税赋,相关的州县乡村亦早早组织人手做起了度灾的准备,无论白天的日头有多么毒辣,泾水、渭水等大河的河道里总是挤满了人,许多百姓全家老少齐齐出动,提着大小不一的木桶和陶罐,站在水面尚未及膝的河心取水,然后肩挑担抬或赶牛驱车运回村里,再不辞辛劳地给干渴的庄稼浇水,这个方法固然很费力气,但若集中水源浇灌一小块田地的话,多少还能收获些许粮产。 而某些水源已近枯竭的地方,别说河水了,连井水亦开始见底,百姓们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全年颗粒无收的结果,家中没了存粮的农户纷纷阖家赶往附近的州县城池,希望能得到官府的赈济,只是唐朝立国之后几番大战,所费甚巨,尽管近两年关中的民生略有恢复,但存粮仍然有限得很。 由于诸州县府衙皆发布了一个公告,说是朝廷将以工代赈,在长安城南的神禾原修缮渠堰,并设粥棚专供百姓就食,于是待到官仓告罄之后,大批灾民又成群结队地朝唐都长安蜂拥而去…… …… …… 灼日当空,神禾原下的禾谷已大半枯萎,野菜乃至杂草都被人挖了个干净,田野间绿意稀落,看起来了无生机,但在附近的潏、滈两河交汇之处的香积堰,却是大棚连绵,号子声声,到处一派热火朝天的场景。 香积堰始建于隋朝开皇初年,当时长安的水利工程大多破败,隋文帝为解决长安供水不足的问题,在神禾塬畔筑堰引水北流,并以此为基础兴修永安渠,使河水从大安坊西街流入长安城,成为长安县的主要供水来源。 而长安外郊永安渠流经的大半地段,本为历代皇家林苑所在,其间又遍布陂池湖沼,可谓是郊游赏景的不错去处,只因隋炀帝迁都洛阳而渐渐荒凉,直到近两年有许多显贵见到突厥已无法对京畿造成威胁,遂才于此地兴建别业,李曜作为权倾天下的护国公主,自然也不能免俗。 李曜的这处别业名为“扶云居”,正位于神禾塬北坡,居高眺望即可将香积堰及其周边地区一览无余。“扶云居”中一座三层的楼台上,四名道士分席而坐,每张食案俱都摆上了可口的果品冷饮,却鲜有被人品尝的迹象,原因无他——此宅主人都还没到来,他们又怎好大动食指? 正中一个老道望着远方堰堤上如蚁集聚的忙碌人群,徐徐说道:“京畿虽称膏腴之地,然地境狭小,人丁过旺,每遇灾年,仓廪便会为之一空,以吾之见,前朝文帝移驾就食、炀帝迁都洛阳,怕是皆因于此故。” 这老道约莫古稀之龄,白发白须,容貌清癯,眉眼细长,腰系玉带,身上穿着一袭楼观派特有样式的道袍,正是宗圣观的监院歧平定。 坐于歧平定左侧之人,即是此宅主人的师父巨国珍,他循着老道士的目光看去,颔首道:“岐师兄所言甚是,只可惜那炀帝好大喜功,妄想一劳永逸,滥用民力,以致断送大好江山,其教训不可谓不深刻。” 歧平定慨然道:“所幸我大唐立国之后,即行租庸调制,以避横征暴敛,如今明真辅政,更以修生养息为重,眼下这番景象,便是最好的明证。” 巨国珍微微倾斜身体,向歧平定凑近了一些,才问道:“师弟听闻近来突厥内乱不止,已现衰亡之相,朝中多有上疏北伐者,天子一直不予采纳,你说……这会不会是明真的影响所致?” 歧平定呵呵笑道:“师弟明知故问。” 巨国珍瞧见下首一位老道士双眉微锁,作若有所思之态,遂向对方问道:“不知孙老道友可有高见?” 孙老道敛回心神,答道:“刚才孙某只是在想护国公主向天下公开的那个炙蝗方子。” 黄冠子李播听了孙老道的话,浅笑道:“我听说孙公醉心医术,无意仕途,堪为一代医痴,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此番李曜遍请长安周边道家名宿,这李淳风之父曾撰有《方志图》十卷,在关中颇有声望,故而也成了今天护国公主的座上宾。 孙老道似乎觉察出了李播话里的促狭之意,只淡淡地道:“孙某不如在座几位道友涉猎广博,亦没有国师那般的治国安民之才,吾精修医学小道,只不过是希望尽己所能济世活人罢了。” “好一句‘济世活人’,至精至爱,大仁大德,属实令人佩服。” 一道清亮的女子声音自廊道传来,除了巨国珍以外,其余三名道士立时恭然起身,面向来者施礼,李曜在师姐钟静云及数名弟子的陪同下,一面朝主位迤然行去,一面好奇地打量着孙老道,但见对方身穿白袍,头戴葛巾,鹤发童颜,白须及腹,颇有仙风道骨的范儿,心中不禁暗道:“这位老人的养生本领着实了得,居然让我瞧不出年龄,看来就是那位药王孙思邈了。” 而孙思邈见到李曜,却是大吃一惊,眼前这位护国公主目泛莹光,肌肤之剔透不似凡人,以他的望诊相术来看,其气色可谓诡异至极。 李曜与几位名道一一见了礼,随即敛袍坐下,眸光轻轻扫过众人食案,莞尔一笑道:“天气燥热,还望诸位莫要太客气。” 说着,李曜接过鱼玄微递来的湿巾擦了擦手,然后兀自剥了一粒葡萄送入嘴里。 歧平定抿了一口冷饮,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国师今日邀请吾等来此处,所为何事?” 李曜知道这位老道的政治见识颇为不凡,轻轻摇了摇罗扇,待暑意稍解,这才缓声答道:“我本志在修仙弘法,却难舍万万苍生,故此才重踏软红香土,为开创一个长治久安的盛世,一直呕心沥血辅佐圣人,自认所作的一切都对得起天下万民,可近来朝野出现了一些奇怪的言论,说我大唐阴盛阳衰,有违天道,还说日蚀、连年大旱,俱是天人感应之象,唯有阴阳谐调,方可弭灾。” 巨国珍迅速咽下口中的瓜肉,冷哼道:“哪来那么多天人感应,本朝重道,明真又为我道门出身,这定是某些有心人怕明真执掌大权,碍了他们的儒家气象,故意放出来的谣言。” 孙思邈听了虽未开口,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明显对此深以为然。 李播手捋微髯,淡然一笑:“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 歧平定也接口道:“国师智计百出,想必心中已有应对之策吧?” 李曜倒也不故作谦虚,颔首道:“不错,这正是我请诸位莅临寒舍小聚的缘故。” 第四百一十二章 天人感应 歧平定等人相视一笑,随即不约而同地恭身向李曜齐声施礼:“国师只管吩咐,吾等定当尽心竭力而为。” 尽管李曜在明面上只是皇帝的“义女”,但他们四人之中,无论是平阳公主的老熟人歧平定,还是头一次与李曜打交道的孙思邈,其实早都已经看出来了,这护国公主根本就是老皇帝的亲生女,而且还是血缘关系最亲的女儿,若无李渊那朝野皆知的护犊情结,只怕李曜再有本事,也没有机会去建功立业,更不可能以区区公主之身,经营出今天这般偌大的权势。 当然了,他们心里也都很清楚,世俗社会可没有道家的男女平等观,自武王立周开始,华夏历朝历代便视“女子干政”为洪水猛兽,时至今日,从宗法制度到社会伦理,皆是建立在“男尊女卑”的观念基础之上。 护国公主的功绩与名望固然举世罕有其匹,然而朝野上下对她普遍存有抵触心理,甚至连护国公主的亲附者当中,认为她辅理国事非属正道之人也不在少数,只是彼此之间有了利益挂钩,不会明言罢了。 只不过,在修炼长生之术的道众们看来,护国公主至少于外在方面,已然是一位修得道果之人,而护国公主贵为国师,又为天下玄门魁首,对于志在崇道抑佛的歧平定等人来说,其地位的起落将极有可能给道教的发展造成决定性的影响。 所以,他们非常理解李曜的难处,也非常愿意为她分忧。 “如此甚好,那便有劳诸位了。” 李曜微笑着还了一礼,脸上漾着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显然对歧平定、孙思邈等人的表态感到特别满意,旋即便向他们一一做了交待。 其中歧平定的任务最重,他主要负责发动楼观派道众在关中诸州举行法会,为国为民驱灾祈福,而文采斐然的李播则以道家理论为基础,撰写一篇专门指出儒家“天人感应”说法与现实自相矛盾之处的文章。 至于巨国珍和孙思邈二人,只是被李曜当成了药品的促销员。 巨国珍对李曜的医学造诣深信不疑,对此倒是没说什么,但孙思邈却似乎有了意见,等李曜交待完毕,便听他开口道:“国师,孙某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曜点了一下头,很亲切地道:“孙道友但说无妨。” 孙思邈道:“虽说护粮保民天经地义,但这飞蝗生于秽土,肮脏不堪,且肉厚汁浓,不易于晾干清洁,做成药材,恐患者食之,旧疾未除,又添新疾,如若直接烤作荤粮,却又难以长久保存,故以某之见,不如挖沟掘坎,将飞蝗驱入土中掩埋,让其自生自灭。” 身为一代名医,孙思邈将医学视为至精至微之道,他没有亲自验证李曜的药品药效,是不敢轻易担当此等角色的。 更何况,他本人一直反对用活物入药,认为“杀生求生,去生更远”,行医治病应有好生之德,他也看过护国公主的医书着作,不否认对方的医术水平,只是觉得大肆捕杀生灵,实在有伤天和。 李曜听了微微一愣,突然想起这位孙神医是个连鸡蛋不吃的素食主义者,平时用到牛虻、水蛭等虫类药材,也只买炮制好的死物,还说什么遇到紧急情况,才会“不得已隐忍而用之”。 而孙思邈提出的建议,更加体现了他在事物认知上的局限性,这个年代可没有后世昆虫学的概念,古人们发现蝗虫在土壤里产卵,便认为蝗虫能够在地面下生活,事实上造成这种假象的原因,便是蝗虫的钻土能力,如果不对其进行水淹火烧,多数又会从地里爬出来。 言念及此,李曜浅笑道:“我既然敢用蝗虫为药,自是做足了验证,若无万全准备,我也不会将其公之于众,况且‘沟坎法’汉已有之,无论埋土深浅,蝗虫总能破土而出,再次为祸庄稼,故因其效果甚微,晋代便几近淘汰,如今粮食严重欠收,每多损一亩谷物,则可能会多害一人,百姓与蝗虫,孰轻孰重,想来孙道友不会分不清吧?” 巨国珍也对孙思邈的观点不以为然,忙接口道:“孙道友的仁德令人折服,若孙道友不忍杀生,可无需参与制药,只管行医用药即可。” 虽然李曜的医药着作颇受太医署追捧,但毕竟要顾及皇家的颜面和国体,不可能跑去民间展现她的医术。 所以即便李曜不说,巨国珍也能猜到他这个便宜弟子邀请孙神医帮忙的理由。 孙思邈微觉汗颜,又感到有些无奈,只得冲着巨国珍拱手道:“孙某不能全力以赴,反倒给巨法师添累,实在惭愧。” 巨国珍连称无妨,李曜看到今日会谈的主题业已结束,适时地劝众人吃食去暑:“诸位别只顾着说话,出家之人可不讲究甚么食不语,吾等边吃边聊。” 宾主之间又闲聊了一阵,李曜趁着兴致高涨,唤人取来玉笛,鱼玄微又一拍手,楼台的回廊上立刻奏响一曲道家仙音,护国公主精通乐理之事,在座者无一不晓,就连孙思邈也面露期待之色,不想李曜举笛唇边,却迟迟未吹,竟作起了全神贯注的聆听之状。 过了片刻,李曜放下玉笛,然后抬手朝天空一指,对李播说道:“终于来了,你家淳风果然诚不欺我。” 什么来了?众人皆是一怔,顺着李曜泛着暖光的指尖,齐齐仰头望去,就见神禾塬的北面漂浮着一团巨大的黑云,那黑云缓缓下降,不一会儿就没入了一片林园建筑之中。 歧平定立即就认出了那个地方,不禁奇怪道:“那是禅经寺,难道说……” 他还没说完,孙思邈就已低呼出声:“是飞蝗!” 李曜轻轻颔首道:“没错,看来那座寺庙的花木草叶已经遭殃了。” 这时,香积堰附近又有一片黑云缓缓腾上半空,鱼玄微看得头皮发麻,紧张地拉了拉李曜的衣角:“师……师父。” 李曜只道是她有密集恐惧症,忙柔声回道:“别怕,不过是一些虫子而已。” 鱼玄微却指着园子里开得正艳的一片蔷薇:“师父,若是那些虫子飞到我们这里,该怎么办?” 李曜微微一笑,露出六颗雪白牙齿:“莫非玄微忘了师父的体质?” 鱼玄微恍然想起去年七夕,李曜想扑捉流萤,竟然还要靠她帮忙,而且她的师父外出打猎,往往只能依靠弓箭获取猎物,射程还必须在百步开外,稍微靠近一点都不行…… 正说话间,数百万计的蝗虫已经飞临扶云居的上空,众人见状纷纷躲入回廊,唯有李曜一人仍站在楼台上,孙思邈不由纳罕道:“国师这是作甚?” 话音刚落,老神医的目光又忽地一凝,但见那铺天盖地的虫群在楼台上方突然四散而开,仿佛遭遇了一股强大的劲风,无数蝗虫因相互乱撞跌落下来,一时间回廊中人俱都看得目瞪口呆。 很快,虫群远去,李曜用拂尘扫去落在肩头的绿色肢节,随后朝躲进回廊里的人扬声唤道:“没事了,诸位都出来吧。” 李播见她这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忍不住抚掌叹道:“福生无量天尊,这才是真正的天人感应啊!” 第四百一十三章 路无坦途 时逢盛夏,天边刚露出鱼肚白,酷热的暑气便蒸腾而起。 由于近期大发蝗灾,每天一大早,盩厔县东城门外的粥棚四周总是聚满了灾民,这时城门尚未开启,他们大多或坐或站,时而看向城门,作翘首以盼之态,时而相互攀谈。 “阿爷,我好饿,呜呜呜~~~” 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娃抱着自己父亲的大腿低泣不止。 那女童的父亲从身上摸出一撮草根,这是白茅的根茎,因为无毒、粗壮且含水量高,故此可以食用,他原本打算搭着稀粥一起充饥,但见女儿又饿哭了,只得无可奈何地把自己最后这点口粮也拿了出来。 这小女娃的肚皮早已饿瘪了,接过父亲递来的草根,就咧开缺了牙齿的小嘴巴,努力咀嚼起来,可这草根实在不方便下咽,往往需要咀嚼许久才能吃完一根,小女娃心里着急,边吃边哭,眼泪竟流得更厉害了。 周围的男女老少听得虚弱而稚气的哭声,俱是心有戚戚然的样子,其中一个中年汉子叹了口气,道:“最近这米粥一日比一日稀,却不知这官府的赈粮还能吃上几日。” 那小女娃的父亲用袖子擦去女儿脸上的泪花,满脸颓然地道:“待到秋冬……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我见昨日县府张贴的告示上说,颜明府已经奏请朝廷准允本县百姓前往京师修葺堤梁换取米粮。” 接话之人是个会识文断字的寒门子弟,他说着拍了拍那女娃父亲的肩头,又宽慰道:“乔二莫要太过焦虑,本朝气象终究与那暴隋不大一样,咱们到了天子脚下,还怕饿死不成?” 正说话间,忽然响起一阵轰隆声,厚重的两扇城门缓缓洞开,粥棚附近的所有男女老少都情不自禁地循声望去,就见一队手持棍棒的衙役开道,后面跟着数十辆人力推车,每辆推车的架子上装着一口大缸,缸盖边缘还冒着白气儿,显然又到了开饭的时候了,就连那个寒门士子也赶紧拿出一个陶碗,随波逐流地涌向施粥点。 衙役们手脚并用,忙活了好一阵子才让饥民们排好了队伍,待把稀得可以照出人影的米粥分发完毕,一名胥吏适时地走出城门洞,然后将一张告示张贴在城门旁的城墙上。 无需出声提醒,这个胥吏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群人端着碗围拢到告示前,其中就包括那沦为灾民的寒门士子,他只看到那标题,便是微微一呆:“这是……” 他的身周皆是目不识丁之辈,其中有人见他发愣,急不可耐地催促他:“这上面说甚?” 这寒门士子醒过神儿,这才答道:“朝廷颁布的除蝗令。” 随后,他将告示上的内容一字字地朗读了一遍,原来今天过后,官府便不会再无偿施粥,而以工代赈之地也是人满为患,其他人若想吃顿饱饭,需要去捕杀蝗虫,一斗飞蝗换三升粟,如果能花点工夫,把飞蝗曝烤成虫肉干,每斗则可换五升粟,为此还特意强调蝗虫无毒,并补充说明了灭杀和烹饪蝗虫的方法。 众人听罢立即奔走相告,迅速将这个消息传扬开来,灾民们纷纷扶老携幼,在官吏的指引下赶往蝗虫肆虐的地方,只是片刻工夫,人就走了个精光。 他们是关中地区最后一批受灾的百姓,原本因为田宅靠近河道,受旱并不严重,靠人力灌溉也可保住一家的口粮,哪知一番辛苦下来,却被铺天盖地的蝗虫席卷而空。 尽管蝗虫如此可恶,但绝大多数百姓受限于这时的传统认知,仍然对蝗虫怀有强烈的畏惧心理,敢对蝗虫下口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而让他们动心的内容,其实只有一条,那就是蝗虫可以换活命的口粮…… …… …… 骄阳高照,官道上尘土飞扬。 一支车队浩浩荡荡地向东而行,中间一辆翟羽为蔽的华车,前后各有数辆轻车拱卫,而最前面是两个头戴遮阳宽帽的骑士,犹自精神抖擞地扛着一面长幡,左书“天辅国师”,右书“护国明昭公主”,正是李曜的凤辇及其一众扈从。 此刻临近正午,鉴于阳光格外酷烈,而且行人车马稀少,李曜没有按照礼制摆出符合自己身份的出行仪仗,除了轮值开道者,每名侍卫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坐车同行。 李曜习惯性地倚靠在车窗边,在她的对面,是正襟危坐的刘季瑶。 自从经历了洛阳“显仁宫事件”,这位英姿飒爽的姑娘每次出现在李曜面前,常常是一身劲装,刀不离手的造型,相较而言,兰韶英倒是放松得多。 此番只是短暂出行,鱼玄微、张玄妙等国师弟子皆留在长安给巨国珍帮忙,于是兰韶英就临时干起了伺候人的活计,只见她两手不得闲,一面不紧不慢地为李曜打扇,一面兀自喝着酸酸凉凉的果饮。 李曜手上捏着一封书信,眼睛却看向帷帘外的世界。 路旁是一望无际的干涸田地,偶尔有几团绿色,竟然都是那飞来蹦去的蝗虫,原本该是绿意盎然的景象,现在却是一片荒芜。 与李曜曾经所在的时空相比,历史已经改变了不少,割据夏州十年之久的梁师都,并没有死在他的堂弟粱洛仁手上,而是被柴绍攻破老巢之后,率领残部逃进了契吴山里,妄想复刻赫连勃勃的伎俩,利用契吴山水草丰美的草原和森林,与唐军打游击战,但柴绍可不是那位佞佛贪利的老好人皇帝姚兴,面对这样的死硬分子,自然不会让历史重演,他从契吴山一直追到距离朔方数百里的乌那水,把梁氏一族诛杀干净,还顺带荡平两个出兵支援梁师都的草原部落,算是给唐朝打了一场灭亡东突厥的前哨战。 虽说作战难度一般,但鉴于柴绍战果斐然,李曜还是就事论事为他请功,李渊授柴绍为夏州都督,总领原来伪梁地区的军政事务,并赐黄金千两,及食邑三千户。 为此,柴绍特意给李曜寄来书信和礼物,其书信里没有任何令李曜觉得莫名烦躁的字眼,除了公式化的感谢,就是诚惶诚恐地表示他一定会与武功郡王划清界限,绝不会做对不起李曜的事情。 李曜看了不禁心中恍然,这柴绍虽然身在地方,但对长安近来发生之事,也是相当关注的,无论是李曜诛除阴弘智、杜淹等李世民党羽的行动,还是长孙无忌不明觉厉的“英年早逝”,都足以让他对李曜心生畏惧。 如今,李曜在朝中已无敌手,只是她的权力之路依然不会平坦,依然存在很多需要她去克服的障碍。 比如,由她主持制定的《灭蝗令》就在实施过程中遭到很多人的抵触,其中不乏高门贵胄,否则也轮不到她本人亲自出马…… 第四百一十四章 有何贵干 新丰,东接白鹿原,南临骊山,北临渭水,与长安城相距四十里,其城始建于西汉初年,当时汉高祖刘邦为解思乡之情,诏令能工巧匠于汉代长安城东郊重建家乡风景,因刘邦出生于沛郡丰邑,故得此名,意为新迁之丰邑。 自唐朝立国之后,新丰作为人口超过万户的上县,一直都是京畿东部的富庶繁华之地,而其境内尤以酿酒业最为发达,并由此造就出了闻名天下的当地特产——新丰酒。 唐朝是诗歌的国度,更是华夏有史以来酒文化最为鼎盛的时代。纵观唐史,从王维的“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到李太白的“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再到武元衡的“高兴不辞千日醉,随君走马向新丰”与李商隐的“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新丰酒醺醉的文豪墨客数不胜数,仿佛离开了它,他们会失去很多创作的灵感来源,也就没有了那些苦与乐的情感寄托。 如今在蝗虫泛滥,即使如新丰这般膏腴之地也饱受摧残,城内的酒肆俱都生意冷淡,几乎门可罗雀,唯有一座庙祠锣鼓声声,热闹非凡。 这庙祠原为“八蜡庙”,本是用来祭祀八大农神的地方,现在被人装潢一新,庙门上方也换了一块新牌匾,上书“虫王庙”三个鎏金大字,摇身一变成了祭祀蝗虫的专用场所。 此时此刻,庙内乌压压地跪满了人,无论男女老少,身份贵贱,各个把屁股高高撅起,虔诚地俯伏在地,一名巫祝犹自立于摆满贡品的香案前,只见他披散着长发,头戴傩艺面具,身着彩衣,口中念念有词,手上端着大陶碗,一边踩着锣鼓的节奏,卖力地跳傩,一边朝身周抛洒时下价钱飚飞的谷物,引得无数蝗虫前来大快朵颐,而在大殿门口两侧,还各有一排身着白练襦裙的执事巫女口唱祷辞,并为巫祝伴舞,歌声古朴,舞姿庄严。 一曲祷歌正唱到“稼穑艰难,请收回神通,勿再伤粟稷”,庙门外突然传来了骚动声,随着马儿们一阵此起彼伏的嘶鸣,十数辆马车相继停在庙门前的空地上,其中一辆最豪华的马车正好挡在门口,巫祝和巫女们见状不由齐齐一愣:怎么祭祀都快结束了,这些人才来? 俯伏在最前面的几名贵族男女见到巫祝等人的异样,也忍不住抬身回头看去,旋即便有人立刻认出那辆豪车是谁的座驾:“七郎快看,这好像是明昭的车。” 讶然出声的是个样貌慈善的中年贵妇,正是李渊的庶长女长沙公主,不过她的驸马冯少师却没有理会她,复又埋首俯身,并提醒巫祝:“尔等愣着作甚?” 巫祝闻言,忙不迭地继续跳傩,但他只蹦跶了两下,整个人竟然又定住不动了。 因为那华车主人刚走出车厢,庙中就出现了令他和巫女们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奇景——方才还在啃食贡品和地上谷物的飞蝗突然全部振翅高飞,好像片刻也不愿留在此地。 “天辅国师护国明昭公主驾到!” 庙中众人听得一个女子高声唱出的名号,包括长沙公主和冯少师,也纷纷掉转身子,朝迈过庙门的李曜施礼。 “免礼。” 李曜两手虚扶一下,随即径直走到长沙公主和冯少师面前,礼貌地作了个揖:“明昭见过长姊,姊夫。” 长沙公主问道:“不知明昭来此,有何贵干?” 李曜答道:“当然是为了蝗虫而来。” 她说着,眸光从众巫女身上一扫,最后看向巫祝,面无表情地道:“你们可以离开了。” 巫祝与她的眸光一碰,登时打了个寒战,他常和上位者打交道,并非没有见识的人,像护国公主这种容貌清丽,却浑身散发杀伐之气的女子,他活了半辈子还是头一次遇到。 巫祝乖乖地应了一声,领着几个娇滴滴的巫女撒腿就跑,那速度竟不比蝗虫慢上多少,片刻间便消失在了庙门外。 冯少师看得眼角急跳了几下,强装处变不惊:“这飞蝗乃上天所降,明昭既为玄门中人,又担辅国之责,不亲身祈报神灵也就罢了,为何还要专程过来阻断吾等告奠虫王的祀典?” 此言一出,立刻引起一片议论声。 李曜缓缓扬起一只手,淡定地指了指四周:“姊夫,若是飞蝗真为天罚之物,岂会如此惧怕于我?” 刚才虫群逃逸的时候,在场的绝大多数人正垂首于地,没有注意到附近的情形,后来也只是感觉蝗虫似乎变少了而已,听李曜这么一说,这才发现此刻庙中竟是一只虫子也无,纷纷大感神奇,甚至连端庄持重的长沙公主都忍不住暗自思忖:“莫非三妹自觉修仙有成,可以不用将这蝗神放在眼里了么?” 冯少师扫视地面一眼,面上也现出一丝惊疑之色,但瞬即消失不见,只听他依依不饶地道:“民间风传明昭道法高深,今日令人大开眼界,确实名不虚传,但明昭所献灭蝗之策,恐有伤天和,原本关中号称‘天府’,一直风调雨顺,而近两年旱蝗却接踵而至,难道这些灾害不是明昭你杀戮过重造成的吗?” 面对天灾,冯少师这样的高门贵胄与底层百姓的视角是完全不一样的。 灾民饿到饥不择食的时候,为了保命,比蝗虫长得还恶心的东西都能吞下肚去。只是蝗虫极擅迁徙,难于一地长期捕杀,而虫群又动辄数以亿计,无论是水淹还是火烧,其捕杀成果都取决于人力的多寡,若是单凭每村每户各自为战,即便《除蝗令》被地方贯彻落实,显然也是收效甚微。 所以,李曜才特意加了一条“以蝗换粟”用来提升灾民的积极性,以便让他们成为一支灭蝗的机动力量。 然而,世家大族常年囤粮,遇到灾年照样锦衣玉食,自然有精力思考其他方面的东西,其中最令李曜不胜其扰的便是西汉董仲舒发明的“天谴论”,此君认为“国家将有失道之败,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可在全天下人的心目中,轻徭薄赋又善待世家的李渊绝对是老好人一枚,怎么看也不像德行有失的样子。 那么,按照时人的惯性思维,问题定然是出在“君侧”了,而这答案无疑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护国公主。 李曜轻轻瞟了眼对方沾满泥土的额头,忽然嗤笑一声:“既如此,那么姊夫敢保证,只需诚心祷告,乞求上苍垂怜,就一定能挽救此地的万顷良田吗?” 第四百一十五章 千古笑谈 老皇帝至今没有立后,也没有选定太子,甚至将东宫都交由护国公主代管,所以如何从后宫获取利益,如何削弱护国公主的权势,就成了诸多政治野心家最为关心的事情。 当然,李曜也在苦苦思索对策。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个女人在攀登权力巅峰的过程中,只有不断披荆斩棘,迎难而上。 近来这些旱蝗灾害,固然给她的对手们提供了大做文章的题材,又何尝不是她翦除某些障碍的机会。 虽然五姓七望和关陇门阀与李曜的利益冲突已渐渐浮出水面,但护国公主的背后毕竟还站着一个皇帝,由她主持推出的一切国家政策,其实全部都得到了皇帝的授意,与她作对无异于间接挑战至高无上的皇权,而李曜汲取了隋炀帝的教训,深知打压世家门阀宜缓不宜急,也不希望彼此间的矛盾过于尖锐。 所以,双方一直维持着某种微妙的默契关系,并且还互相合作,共同打击那些推动李世民发起“玄武门之变”的山东豪强,将这些极具危险的不安定分子一点一点地踩进泥里。 不过,关中一些世家子弟对于李曜的权势和声望却有些不以为然,认为她身为一个公主,仗着皇帝的宠爱,堂而皇之地插手朝政,实在是离经叛道,天理难容。 当旱蝗灾害爆发之后,这些人就好似找到了发泄口,不仅对《除蝗令》视若无睹,也不赈济灾民,还是一如既往地死守自家的仓廪和粮田。 于是乎,李曜为了维护和提升自己的权威形象,决定抓一个典型来敲山震虎。 而她的运气也确实不错,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枕头,还未等她开始全面展开调查,新丰县令向朝廷上交了一份奏疏,弹劾长沙公主的驸马冯少师弃自家农田于不顾,公然阻扰百姓帮他灭蝗,并且还擅改祠社,天天祭祀蝗神不辍,说是祈求上苍哀矜,降罚罪人…… 李渊看罢毫无悬念地发飙了,只道这位大女婿是指着秃子骂和尚——借题发挥说皇帝无德。 冯少师本是前秦王府的亲信之一,没少给李世民出主意,若不是李渊为了照顾庶长女长沙公主的感受,早把他赶出京师了,结果李渊气头一过,又硬不下心肠了,一番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决定把冯少师交给李曜来处置:“这卷敕书上面,我预留了空白,反正此子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看着办吧!” 李曜见到敕书上“冯少师”的名字,眼睛立刻就亮了。 冯少师时任鸿胪卿,出身京兆冯氏,正是北燕昭成帝冯弘的嫡系苗裔。 家世不俗,既是高官,又是国戚,正好还惹怒了皇帝老爹,如果这家伙都不能算作她心目中的典型,那还有谁? 而此刻冯少师看到李曜这一副“来者不善”的架势,不由得有些发怵,连带他的回答也略显底气不足:“祭祀有效与否……便要看世人过错的轻重了。” 这位驸马爷总算发现自己被李曜带进了坑里,只可惜这时想要跳出来却已太迟了,只见李曜似笑非笑地道:“世人?方才姊夫还说因我而起,改口未免也太快了吧?” 冯少师心中咯噔一下,道:“明昭如此咄咄逼人,究竟是所为何来,还请莫再戏耍冯某。” 李曜唇角一扬,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绫,高声道:“冯少师接敕!” 冯少师脸色大变,慌忙跪下行礼,李曜展开敕书,抑扬顿挫地念道:“旱涝蝗疫,皆为时数,若其圣人,亦不能免,鸿胪卿驸马都尉新丰县公冯少师,不从法令,任飞蝗肆虐,不恤灾民,自为身计,不尊神灵,擅动祠社,朕以为何其愚也,特令天辅国师护国明昭公主明真予以缉拿、惩戒,明加晓谕众庶,以称朕意。” 李曜宣读完毕,不等冯少师直起身来,两名国师府的侍卫便走上前来,用一条麻绳捆住冯少师双臂,将其连拖带拽地押向门外。 冯少师又惊又怒,正要扭头冲着李曜喝问,李曜已抢先吩咐道:“堵上。” 话音一落,侍卫们立刻给冯少师嘴里塞进一团麻核,随后一声不吭地把人扔进了一辆马车里,动作可谓是麻利而粗暴。 在这整个过程之中,庙中许多人都是一脸骇然,长沙公主也是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谁知她刚想追出门外,却又似乎想起什么,红着双眸看向李曜,愠声道:“你姊夫固然有不对之处,但你也不能轻事重报、对你姊夫太过分!” 李曜淡定地笑了笑:“长姊请放心,我可以保证不会让姊夫受到皮肉之苦。”随即睨了一眼殿门上写着“蝗神宝殿”四字的牌匾,轻飘飘地对长沙公主说道:“若想姊夫平安,这里最好变回原样。”说罢,便一拂羽袖,迤然而去。 长沙公主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地上,旁边一位妇人急忙将她扶住:“贵主不要紧吧?” 长沙公主涌出两行清泪,不禁悲叹道:“妹妹的性子怎会变成这样……怎会变得这么可怕!” …… …… 武德十一年,六月廿二。 长安依旧闷热非常,西市内的刑场四周人满为患,挤得简直水泄不通。 凑热闹似乎是老百姓的天性,今天又是一个对权贵进行公开处刑的日子,但是前来观刑的很多看客却感到有些纳闷。 因为他们发现这次的刑场似乎布置得有些不同往常,除了一张案几,根本看不到任何刑具,也没有身穿襕袍的官员到场,而且监刑之人竟是个美女,甚至连站在台上的侩子手也有些怪怪的。 正午时分,众人终于等来了囚车,车里的人犯虽看着有些垂头丧气,却是未着囚衣,服冠齐整。 “此人……好生面熟。” “貌似冯驸马冯公……” “哎呀,还真是他!” 在看客们的纷纷议论声中,囚车打开了,人犯被差役押上刑台,然后自觉跪坐在案几前。 李曜端坐刑台上,不紧不慢地道:“开始行刑吧。” 此刻她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杀气,倒是带了些许戏谑的意思,差役闻声提了一个小木桶上来,然后放到人犯旁边,侩子手把桶盖一揭,顿时散发出一股油腻的味道,满脸横肉的侩子手忍俊不禁地把一双筷子递给人犯,并扯开嗓门宣布处刑方式:“驸马都尉冯少师,食蝗二十斤。” 冯少师其实已经饿了一天一夜,只见他用筷子将一只蝗虫送进嘴里,嚼得嘎吱嘎吱响,吃着吃着忽然神色一变,放下筷子,直接用手抓着吃了起来,竟是满脸陶醉。 侩子手在一旁滔滔不绝地介绍这道蝗虫美食的做法,期间李曜还给冯少师添置了一壶酒和一碟瓜果,并温馨地提示道:“飞虾上火,姊夫慢些吃。” 许多人看见冯少师吃得满嘴流油,一个个纷纷咽起了唾沫,似乎希望自己变成那受刑的人…… 冯少师吃完蝗虫大餐的时候,刑场周围的观众早已走光了,李曜问他:“姊夫,有何感想?” 冯少师强忍着抚摸鼓胀肚皮的冲动,没好气地道:“今日之后,全天下的蝗神庙祠都将全部沦为淫祠,而冯某食蝗之事,亦将传为千古笑谈也!” 第四百一十六章 志在何处 就在冯少师被罚当众食蝗的当天夜里,关中地区终于迎来了期盼已久的降雨。 这场雨来势急遽而猛烈,不但滋润了田土与淹死了大量蝗虫,也冲走了许许多多针对李曜的流言蜚语,尔后又随着连续数场豪雨,诸如护国公主“吓杀群蝗”、“斗败蝗神”、“仙法祈雨”等惊天地泣鬼神的传说,好似风儿一般从京畿传向了四面八方。 而与此同时,李曜为了打击那些“假托神明,惑民破财”的神棍巫婆,也借此机会趁热打铁,在七月的朔日朝会上,向皇帝奏言私设淫祠的诸多危害,并建议严加取缔。 三天之后,朝廷颁布了《淫祠禁毁令》,规定“民间不得妄立妖祠,凡不合礼经者,并委长吏禁断”,意思就是所有未被《祀典》记载的祠社都将被作为淫祠处理,因此政令所到之处,不仅是祭祀蝗神的祠庙遭殃,连其他名不见经传的各路“毛神”的小庙也被捣毁了个七七八八。 …… …… 细雨淅沥而下,模糊了殿宇宫阙。 大兴宫,望云亭顶楼,淡淡清香弥漫,李渊、李曜父女二人正对案而坐。 雕工精美的楠木案几上摆着一张百宝螺钿棋盘,李曜头戴莲巾,一身月白羽衣,捧着一只青釉莲瓣盏,怡然自得。 李渊斜倚榻上,手执一枚晶莹的黄玉棋子,时而捋须沉吟,时而看向李曜,暗自一阵唏嘘。 兴许人老了,就特别容易怀旧,李渊每次看到“李明真”,就会在不觉间忆起已故的结发妻子。 他的这个独嫡女,无论是倾国倾城的容貌,还是惊人的才智与胜过男儿的心气,都像极了年轻的惠娘。 但这对母女也有着很多的不同点,惠娘知书达礼,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堪为贤妻娘母的典范,而李明真自幼偏好杂学,诗词歌赋仅作消遣,书法、画作中规中矩,喜好胡乐胡舞胜过琴瑟古曲,再加上她又成长于边地,精习骑射与刀槊,不爱红妆爱男装,至于弈棋更是兴趣缺缺……总而言之,李明真小时候根本没有多少大家闺秀的样儿,否则当年其母惠娘也不会一意坚持将她送进道观里改善心性。 只是到得如今,他这个女儿改变得太多了,尽管重新相认已有数载,还是依旧让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棋子悬在半空,迟迟没有动静,李曜瞧见老父似已神游天外,不由轻声唤道:“父亲,在想甚么呢?” 李渊听闻女儿的提醒,敛回神来,看向毫无章法的棋局,胡乱下了一子,干笑道:“呵呵,这盘棋怎一个乱字了得!” 李曜从棋盒里捻起一枚青玉棋子,将棋子一落,柔声道:“此间没有旁人,父亲若有心事,可否说与儿一听?” 自穿越以来,李曜迄今已恢复了许多源自平阳公主的记忆,知道前身不擅下棋,而她对古代的围棋下法也确实没什么研究,所以她与人对弈总是负多胜少,倒是暗合了平阳公主的棋艺水平。 李渊多才多艺,围棋上的造诣也相当不俗,与欧阳询、陈叔达等准国手级的人物都能下得有来有回,然而今日却奇了怪了,李渊请李曜这个庸手过来下棋,竟频频出错,将每盘棋的胜利拱手让人。 李渊笑容一僵,幽幽地道:“为父听说冯少师仍在家中养病,亦不知你长姊情况如何。” 李曜微微前倾身子,掩着口儿对李渊如实相告:“姊夫其实并无大碍,只是肌肤得了癣疾,还须得再过两日才可康复。” “哦?” 李渊纳罕道:“为父记得你判他食蝗二十斤,莫非没有吃坏肚子?” 李曜莞尔一笑:“人若真的吃了那么多,还不撑破肚囊?请父亲放心,长姊夫只吃了三、四斤而已,正如发兵征战常虚报军力,若不夸大斤两与病情,女儿岂能以此吓唬那些不自量力之人?” 李渊听罢,指着李曜的鼻子,没好气地笑骂道:“为父实没想到冯少师被你这孩儿整治了一顿,竟也能与你配合得如此默契,倒是为父平白担心了一场。” 李曜暗暗叹了口气,父亲关爱儿女本来无可厚非,但李渊作为大唐王朝的开创者,在经历一场父子相争及三子相残的悲剧之后,非但没有摆脱父爱泛滥的迷途,反而在心灵的樊笼中越陷越深。 不过,若非李渊有这样一个致命缺陷,她也不会有今日之地位。 于是李曜转念一想又释然了,放下杯盏,向这位慈父施礼道:“父亲舔犊情深,实乃我等儿女之福。” 李渊忽地收敛笑容,叹息一声道:“只可惜,未必是社稷之福啊!” 李曜心中没来由地咯噔一下,故作讶然道:“父亲何出此言?” 李渊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不妥,又怜爱地看着李曜,语气怅然道:“为父有时会想,当年世民以幼凌长,酿下阋墙之祸,为父应负有重责,若非如此,也不会让你一个出家的女冠终日忙于俗世庶务啊!” 有道是“闻弦歌而知雅意”,李曜不着痕迹地避开李渊的目光,捧盏轻啜一口桃浆,脑筋却已转了好几圈,隐约猜出李渊的心思,随即放下冒着热气儿的杯盏,淡淡地道:“观测星象,守生养气,游方四海,推演八卦,只能修得小道,皆非明真之志。” 李渊神色微动,忙问道:“明真志在何处?” 李曜缓声说道:“明真窃以为,唯有经纶济世,方可锤炼道心与领悟道义,我大唐历时十载才扫清群雄,可见创业之艰难,而守业又容易么?秦皇嬴政奋六世之余烈,灭六国一统宇内,然则三世而斩,万代宏愿转眼成空;前隋文帝开运握图,平定南北分治,令天下归一,海内殷阜,然炀帝承文帝余业,善战善谋者犹如云集,却不恤民力,横征暴敛,以致最终丧尽万里江山,纵观古今历朝历代,明君英主仅为少数,故明真愿以守护大唐基业为毕生之志。” 李渊知道女儿心怀天下,此刻乍听对方亲口倾吐出来,还是超过了他的想象。 何为守护? 如何守护? 以李渊的见识,绝不会认为女子能够称帝,但自从李曜声望日益高涨,他心里就越来越不踏实,犹豫了许久,才道:“明真,依你之见,究竟何人可为太子?” 第四百一十七章 差之远矣 何人可为太子? 自从李建成死后,李渊、李曜父女就达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便是谁也不谈及这个问题。 立储关乎江山社稷的稳定,决定了一个封建王朝未来的命运走向,几乎是每个皇帝心中最敏感的事情。 进言册立太子或举荐太子人选,无异于主动要求皇帝移交部分权利,一言不慎就会触犯皇家大忌,轻则失宠丢官,重则身死门灭,自商周以来,为此引祸上身的名臣将相不在少数,只要老皇帝不提立储之事,稍微有点政治觉悟的人都是对立储之事讳莫如深。 只不过,李渊毕竟老了,同时还患有后世都属于疑难病症的“风疾”,尽管李曜和御医们为此想尽了办法,尽管李渊本人也积极配合治疗,一改不良的生活习惯,但头痛、晕眩、痉挛等症状依然频频发作,令其常苦不堪言。 而且,萦绕在李渊心头的烦恼,除了身体健康状况不佳,还有来自宫闱的无形压力。 当初李渊登基称帝之时,为了一次性凑出宫廷编制所需的妃嫔规模,派万贵妃为他物色人选,万贵妃生性谦恭且跟随李渊多年,自是顺应夫君的审美喜好,无论是尹德妃、刘婕妤这种来自民间市井小户的女子,还是类似前朝罪臣杨玄感的妹妹、薛道衡的女儿这种掖庭宫婢,只要生得漂亮,就往老皇帝的后宫里塞,以致到后来连李渊也觉得自己妃嫔的家世背景大多上不了台面,但传承数百年的门阀望族向来自视奇高,哪怕与皇室联姻,他们都未必看得起,更何况当时太子建成、秦王世民、齐王元吉这三位嫡皇子个个权势如日中天,因此出身五姓七望的朝臣们俱都认为庶皇子没有多少政治方面的利用价值,自然也不愿意做那自家嫡女被老皇帝“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赔本买卖。 于是李渊只好退而求其次,从没落世家和大族的偏门旁支里面再挑选一些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庶女入宫,诸如中都孙氏女孙嫔、太原郭氏女郭婕妤、清河张氏女张婕妤、宇文述女宇文昭仪,乃至出身博陵崔氏庶族的崔商珪,其实都属于此类。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李唐皇室会爆发一场兄弟阋墙的惨烈大戏。李建成、李元吉命殒“玄武门之变”,杀兄弑弟的李世民沦为宏义宫中的囚徒,其党羽中的核心骨干大多也被贬的贬、杀的杀,余者如房玄龄、杜如晦、程知节等仍未放弃李世民的前秦王府文武也选择了蛰伏,此后随着东宫虚位已久,朝堂公卿们的心思就越发活络起来,使得原本存在感很低的庶皇子们也随之变得“奇货可居”。 在这些权贵眼中,护国公主固然才华超群绝伦、声名远扬四海,却也难掩她身为女子的先天缺陷。毕竟皇权传承非同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有史以来宠幸公主远胜过所有皇子的帝王大有人在,但也没见哪个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异想天开地册立一名“皇太女”来继承大统。 所以,他们仍旧把宝压在沿用千年的世袭制度上,而最保险的办法,便是采取一个自古至今屡试屡应的曲线策略——让妃嫔们给老皇帝吹枕边风。 当然,李曜自知踏上权力之路再也无法回头,心中早已有了应对之策,在暗叹了一声“该来的终于来了”之后,向李渊欠身施礼作答道:“册立太子乃国之根本,只能由父亲决定,请恕明真不敢妄断。” “莲华,你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滴水不漏呐。” 李渊听见女儿这不卑不亢的回答,丝毫没觉意外,意味深长地感慨了一句,便单刀直入地道:“自从你将哲威、令武接回显德殿,不让他们再入宫做伴读,为父便知道你不看好那些幼弟,心思依然放在世民身上。” 李曜眸光微微一闪,担心暴露自己试图在将来操控大唐朝局的本意,忙解释道:“父亲误会女儿了,世民对女儿积怨已深,女儿岂会……” 可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渊出言打断:“为父可没有误会你,我们父女心有灵犀,没有人比为父更能明白你的想法。” 李渊又轻叹一声,继续道:“世民淡漠亲情,不讲孝道……与你表叔杨广当年并无二致,若他没有大彻大悟,不能领会你我的用心重新为人,为父绝不可能起用他为太子!诚然,你的那些庶弟年纪尚幼,可是你也晓得,为父今年六十有二,已是半截入土之人,这身子骨越来越差,为父实不知自己还能活几年呀!” 李曜闻言,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父亲至少还能再活十载。” 李渊听她语气非常笃定,话里明显带有“未卜先知”的意味,不由双眉一扬,神情古怪地问道:“此话当真?” 李曜亦发觉自己刚才所言受到记忆里的原史影响,有些先入为主了,心中急转几圈,赶紧补救道:“无上太乙度厄天尊,明真岂敢妄言父亲阳寿,父亲所患之病乃是慢症,虽然极难根治,但若理疗得当,并不会致命,故而明真才有此一说。” 李渊流露出受用之色,摇头苦笑道:“也罢,但愿你不是在恭维老父。” 他说着,稍微顿了一顿,跟着又道:“既然你不好表态,为父也不勉强,那请你点评一番诸弟,以便老父好给旁人一个交代,总该可以吧?” 给旁人一个交代? 李曜一听这话,就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看来这位老爹心中还是有主见的,而且对立储之事也不没有她预计得那么急切,否则不会找女儿帮他攒托词,沉吟片刻过后,便娓娓道出自己的见解: “诸弟之中,六弟元景在父亲面前表现最是乖巧,但他自幼丧母,向来缺乏教养,可没少在宫中惹是生非; 七弟元昌八岁便拜在学士史陵门下学习书法,如今笔意已精,又善作画,其所绘鹰鹘雉兔,令阎奉御也曾赞不绝口,然‘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七弟虽有异才,但恃才傲物,放浪不羁,常有违背礼制之举,宫人见之唯恐避之不及; 八弟元亨、九弟元方身体孱弱,常年养病,女儿至今还未见过他们的面,难以评说; 十弟元礼之母郭充容来自将门世家,常伴父亲御驾游猎,其武艺自不必说,受其影响,元礼年仅九岁就能亲自射猎鸟兽,颇有邺下黄须儿之风,只是元礼性情率真,纯若赤子,与七弟、八弟常有冲突……” 李曜说到这儿,抬眸看见李渊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心说自己是不是把几个庶弟贬低得过头了,于是又故作劝慰道:“其实父亲也无需因此而担忧,只要管教合理,庶弟们未尝没有改造之机。” 谁知话音刚落,李渊忽然摆了摆手,喟然道:“明真不必再说下去,为父心头已经清楚了……你的那些庶弟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与建成、世民、元吉相比,实在差之远矣!” 第四百一十八章 荟聚 不知不觉,雨后天晴,一宦官上楼向李渊禀报:“德妃来了,说是伺候陛下服用药膳。” 这宦官姓邱,可谓是李曜的老熟人,不过他现在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充当妃嫔传话筒的小宦官了,在“玄武门之变”幸运地躲过长孙顺德等人的屠刀之后,因忠心护驾之功,“邱内谒”升作了“邱内侍”,并很快成为了皇帝的贴身近侍,而救下他性命以及为他表功的人,正是护国公主李明真。 所以,这位邱内侍明面上是皇帝的亲信,暗地里则是李曜安插在皇帝老爹身边的眼线。 李曜将手中杯盏往案上一搁,向李渊告辞道:“既如此,女儿就不打搅父亲用膳了,改日再来对弈。” 对李渊来说,请女儿过来下棋本来就是一个幌子,此刻心事稍缓,扫了一眼令人发笑的棋局,便点了点头:“嗯,你且下去吧。” 随后,他又对邱内侍吩咐道:“邱福,过来收拾桌案,朕不下了。” “女儿告退。” 李曜起身离席,与整理棋盘的邱福悄悄碰了个眼色,看到对方眨眼表示会意,这才迤迤然走下楼去。 尹德妃一见仙子临凡般的护国公主自望云亭里出来,忙领着身后两个手提食盒的宫女迎上两步,向李曜规规矩矩地行了个万福:“妾身见过国师。” 要知道,在封建社会,庶母的地位是不及嫡女的,尹德妃虽位居一品夫人,但自从发现李曜与平阳公主李三娘是同一人之后,每逢二人见面,她就不敢有丝毫怠慢。 淡淡香风扑鼻而来,李曜也忍不住多看了这位庶母一眼,尹德妃的父兄相貌都长得平平无奇,甚至还有点猥琐,而她却生了一副国色天香的好模样,须知尹德妃乃武德元年入宫,岁数已近半老徐娘,可她如今依旧艳光四射——肌肤娇嫩欲滴,身材曼妙宛如二八少女,一颦一笑媚得人惊心动魄,所以……莫怪老李一大把年纪还控制不住自己,若是换作别的男人,估计也没有几个不喜欢这样的尤物。 李曜心中啧啧赞叹了一番,面上却挂着疏淡的笑容,垂首还礼道:“德妃不必多礼,快上去侍奉圣人吧。” “好的。” 尹德妃笑应一声,在两个贴身侍女的陪伴下,扭起水蛇腰,娉娉婷婷地步入亭中…… …… …… “运去金成铁,时来铁似金。读书须用意,一字值千金。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就在尹德妃和李曜打过照面之后,与望云亭相距不远的紫微殿中,十七皇子李元裕正稚声稚气地吟诵着,素衣素颜的崔商珪则跽坐在侧,手捧一本李曜默撰的《增广贤文》,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李元裕出生于武德六年,未满五岁就能一字不差地默写《千字文》与李曜改编的《三字经》,是继赵王李元昌、吴王李元璹之后,第三个被宫廷中人称呼为“奇才”的小皇子,可以说老李出产的子女整体素质之高,足以令两晋南北朝所有皇帝都感到脸红。 而他的母亲崔商珪出身书香门第,自幼饱读诗书,是后宫妃嫔中数一数二的才女,而且容貌姝丽,气质端庄,言行举止尽显名门闺秀之风范,相较骚媚入骨的尹德妃而言,可谓各有千秋,因此也颇得皇帝宠幸。 但对于宫廷中的生活前景,崔商珪比尹德妃有着更清醒的认识。 在她看来,除了护国公主那种疑似修仙得道的“冻龄女”以外,常人都是会老的,正如先秦名相吕不韦所言:“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而爱弛则恩绝,作为皇帝的女人,亲生子才是最可靠的倚仗,无论自己将来能否会坐到母仪天下的位置,将儿子培养得优秀一些,终归不会是什么坏事。 “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崔商珪正翕动双唇,反复品味着文章里的一段字句,殿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女声:“昭容可在里面?” 崔商珪向伴坐在身边的侍女阿桑递去一个眼神,阿桑立刻起身迎出殿门,看到殿阶下站着一个身穿正七品浅绿罗衣的年轻女子,立时认出对方是万贵妃身边的女官,忙施礼答道:“见过林娘子,昭容正在考较郐王背书。” 林女官道:“贵妃有请昭容到延嘉殿小叙,劳烦你通报一声。” 林女官的吐词清晰而响亮,不等阿桑转身,殿内便响起了崔商珪的回应声:“林娘子稍等,我换身衣裳就出来。”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崔商珪走出殿门已是焕然一新,但见她发挽高髻,头插珠翠,额贴花钿,上穿紫色齐胸大袖宫衣,下穿八幅石榴裙,臂搭一条雪纱披帛,雍容华贵又不失青春气息。 林女官上前盈盈一福:“打搅到昭容清静,还望海涵。” 林女官是万贵妃的心腹,在宫中历练多年,举止自有一番气度,崔商珪暗道万贵妃派遣此女来请自己,绝非只是为了闲聊,遂郑重地虚扶道:“无妨,贵妃相邀,妾身岂敢推托,有劳林娘子在前引路了。” 崔商珪跟随林女官一路来到延嘉殿的偏殿,步入门内,眸光一扫,就见朱紫宫装荟聚一堂,万贵妃蹙眉端坐主位,宇文昭仪、孙修仪、郭婕妤、刘婕妤、张美人、杨美人、王才人分坐主位左右两旁,七女俱都面色紧张,不言苟笑,见到崔商珪进来,也只是轻轻点头示意。 崔商珪怀着满脑子的疑问,向万贵妃优雅地福了一礼:“崔商珪见过贵妃,贵妃万福金安。” 万贵妃抬手一指右上首的位置:“崔昭容入座吧。” “谢贵妃。” 崔商珪答应一声,恭谨地坐在宇文昭仪的对面,便向万贵妃问道:“听闻贵妃相召,却不知所为何事?” 宇文昭仪感到有些好笑,忍不住道:“莫非妹妹平日里只顾着读书了吧?” 崔商珪摇了摇头:“还请……指教。” 万贵妃也是一愣,随即问崔商珪:“你真的不知今日圣人会找明昭商议一件大事么?” 崔商珪纳罕道:“甚么大事?” 万贵妃一脸凝重地道:“一件涉及本朝国本的大事。” 崔商珪一听这话,再省起殿中另外七个年轻妃嫔膝下都有了皇子,而且她们儿子的年龄都比李元裕大,心中登时了然,却故作惊疑道:“贵妃是说……圣人想要立储了?” 万贵妃轻轻点头,肃声道:“依我之见,圣人确有此意,但明昭的想法,实难判断,而我请诸位过来,就是希望你们坦诚相对,能够一起等待消息。” 第四百一十九章 何为再等几年 等待是世上最煎熬的事,不知道消息何时送来,万贵妃为众妃嫔们精心安排了一番饮食,然后索性斜躺在坐榻上,支起下巴,阖目养神。 随着宫女们将瓜果、糕点、热饮一一摆上案几,几个妃嫔耐不住女人的天性,开始唠起嗑来,尽管说话声音很小,但原本殿堂里冷肃压抑的气氛总算缓和了一些。 由于前朝营建大兴宫时过于追求地理天象之对应,建在了一处原本并不太适合居住的洼地,因此每逢下完雨,宫中建筑内就会充斥着很浓郁的潮气,延嘉殿自然也不例外。 崔商珪性格内敛,不善言谈,兀自静坐了半刻,就觉心口发闷,不大舒服。若是换作她自己的居所,早就让侍女开窗通风了,可这里毕竟是万贵妃的寝殿,而旁人似乎都没有在意,她也不好让在座的其他妃嫔都迁就一人。 于是饮完一盏酪浆之后,崔商珪打算起身到殿廊透透空气,可她还未起身,只是随意的一瞥,忽然发现对面的宇文昭仪、孙修仪、刘婕妤、张美人四个宫妃在附耳交谈间,总是有意无意地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 崔商珪心中一动,敛袖从陶盘中叉起一小块煮过的梨肉,细嚼慢咽间,悄悄看向身侧的郭婕妤,不想两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顷刻四目相对,郭婕妤慌忙扭过头去,捧杯一阵小啜,端的是欲盖弥彰。 崔商珪这下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招人关注了。 是了,最会讨老皇帝欢心,儿子却体弱多病的尹德妃和张婕妤没有出现在这里;儿子很讨老皇帝喜爱,却是掖庭女奴出身的张宝林也没有来。 受到万贵妃邀请而来的妃嫔,包括品秩最低的王才人在内,无一不具备成为皇后的潜力,而若是单论家世背景,尽管她出身于博陵崔氏的庶支,但那毕竟也是五姓望族的贵女身份,依然可以令其他受邀者感到相形见绌。 毫无疑问,宇文昭仪、孙修仪等人已然将她崔商珪视作了荣登皇后宝座的最大热门。 而且,崔商珪长于高门大宅,自幼见惯了明争暗斗,绝不是什么单纯戆笨的“小白”,别看她在宫中一直低调得很,其实也有着自己的消息渠道,可此番老皇帝有了立储的想法,她却耳目闭塞,被人蒙在了鼓里。 很显然,立储立后之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就已有不少人暗中串通一气来针对她了…… 正当崔商珪暗暗感叹自己树高招风的时候,珠帘忽然被两对素手掀开,两名宫女分站殿堂门口,用最恰如其分的音量齐声叫道:“德妃到。” 一道轻盈艳丽的身影快步走进殿中,在座众妃嫔不由齐齐看了过去,连万贵妃也是双眼一睁,忙不迭地坐起身子,并在榻上挪出一个座位,朝来人招手道:“德妃,坐过来说。” 尹德妃径直走到主位,往万贵妃身边坐下,随即伸出青葱般的纤美手指,从宫女捧着的银盘上取来一盏鲜果汁掩袖而饮。 待她饮罢放下杯盏,万贵妃忙问道:“何如?” 前两日李渊向万贵妃倾吐心声时,无意间透露出自己想召护国公主商议二次立储之事,万贵妃与李渊相濡以沫,本来就希望夫君能尽快走出“玄武门之变”的痛苦漩涡,不由得将此事挂在了心上,而尹德妃为了维系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对实际掌管后宫的万贵妃也是极尽巴结之能事,万贵妃省起尹德妃在皇帝面前向来嘴甜似蜜,又无封后之望,派去打探口风简直再合适不过,眼下就是尹德妃回来公布李渊父女商议结果的时候了。 尹德妃抽出绢帕,擦拭了一下唇角,随即轻轻撇嘴道:“依圣人的意思……此事恐怕还要再等几年。” 话音刚落,便传来“哐当”一声,原来是孙修仪手中的团扇落到案几上,正好打翻了杯盏,而她仍犹不自知,口中失声道:“怎么会这样?” 崔商珪和宇文昭仪对视一眼,双双紧锁起了眉头。 万贵妃本来对二次立储付诸实施寄予了些许希望,方才听得尹德妃那么一说,心情也不太舒坦,忽闻孙修仪发出的动静,不由双眉一挑,沉声道:“宇文昭仪、崔昭容都没激动,你惊乍个甚么呀。” 孙修仪回过神来,眼见万贵妃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不由脸色一白,急忙欠身道:“是妾身失礼了,请贵妃恕罪!” 万贵妃抬了一下手:“以后遇事须得沉着些,莫再当众失态了,来人,收拾收拾,顺便给孙修仪换一支新的纨扇。” 孙修仪恭顺地点头道:“多谢贵妃教诲,妾身一定铭记于心。” 万贵妃嘴上放过了她,心头却是冷冷一笑,暗道这孙修仪是个藏不住野心的,单看此女应对意外情况的表现,就绝无可能代替她成为未来后宫的管理者。 在宫女为孙修仪打理食案之际,万贵妃打量了其他几人一眼,随即看向刘婕妤,问道:“刘婕妤,你可知明昭为何会一点都不着急呢?” 刘婕妤出身弘农刘氏,正是刘世让、刘世宝两兄弟的堂侄女,国师府女副典军刘季瑶的堂姊,作为人脉关系最亲近护国公主的皇帝妃嫔,刘婕妤毫无悬念地加入了李曜的政治阵营。 而实际上,因为李曜在“玄武门之变”发生后的极佳表现,万贵妃也很支持护国公主发展自己的势力。 在万贵妃看来,护国公主毕竟是李家女,不是芈八子、吕雉,更不是陆令萱,即便“牝鸡司晨”一手遮天了,那也是在维护本朝的统治,如果李渊哪天真的下定决心立储,而护国公主又想为自己将来独揽朝纲打好基础,这刘婕妤与其子陈王李元庆倒是一对颇为容易控制的傀儡候选,因此她才会把话锋迅速指向了此女。 刘婕妤知道自己与护国公主的关系在宫中几乎无人不晓,连个内线都做不成,但她们之间的联系完全是单向的,于是她很光棍地叉手施礼,一脸认真地答道:“妾实不知公主所想。” 万贵妃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叹息一声之后,屏退所有宫娥,拉着尹德妃的手,问道:“德妃,你来给诸位姊妹解释解释,何为‘再等几年’?” 第四百二十章 开恩 “圣人说,皇子们年岁尚幼,现在看不出孰优孰劣,而且护国公主说圣人所患疾症并无大碍,只要精心调养,延寿十年之上亦未尝不可期,此外我还发现,圣人似乎对武功王也有些挂怀。” 尹德妃这话早已斟酌了多时,端的是言简意赅。 其实,尹德妃心里酸楚得很。 作为目前宫中地位仅次于万贵妃的女人,尹德妃又何曾没有做过皇后梦。 要知道,当初她倚仗老皇帝的宠幸,一度为自家亲族苦心竭力地提供入仕当官的机会,然而她寄予厚望的兄弟死了,父亲跟着疯了,余者的才能也都非常平庸,迄今为止,居然没有一人混出个样儿来。 而更令尹德妃感到失望的是,她以丧失二次生育能力为代价诞下的酆王李元亨患有严重的先天病症,数年如一日地泡在药罐里,莫说与其他皇子争夺储君之位,能否活到成年都是个问题。 有鉴于此,她为了自己能在李渊百年之后有条不错的活路,只好降低个人愿景,同时放低姿态,迅速抱上了大腿,整日唯万贵妃马首是瞻,并一改跋扈作风,在宫中见谁都是笑脸相待。 万贵妃听罢,兀自点了点头:“如此说来,圣人这是铁定要立贤了。”随即吃力地从坐榻一侧的抽屉里取出一只锦盒,正色道:“我今日召集诸位来此,其实就是按照圣人的想法,给诸位一些忠告。” 她说着,忽然打开盒盖,哗啦啦地往案几上倒出一堆小物件,其他人定睛看去,就见里面有各色信笺、细竹管、刻有文字的木牌,甚至还有破裂的鸽筒,除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尹德妃与正大光明依附护国公主的刘婕妤以外,其余几位在场妃嫔,包括定力向来不俗的宇文昭仪、崔商珪都不禁一阵瞳孔剧烈收缩。 万贵妃的目光从几位惊惶不定的宫装女子的娇颜上一一扫过,冷笑道:“莫要以为我这老妪年事已高就耳目不灵了,这盒子里的某些事物,想必诸位心里都是有数的吧?” 宇文昭仪、崔商珪、孙修仪等七名妃嫔不约而同地起身走到席间中央空处,一起面向主位双手伏地跪下,齐声道:“请贵妃恕罪!” 万贵妃睨了犹自坐于席上且故作老神在在的刘婕妤一眼,刘婕妤触到她的目光,立马打了个激灵,赶紧加入下跪者的行列:“求贵妃开恩。” 万贵妃语气冷厉地道:“临湖殿外的斑斑血迹浸透地里,至今仍清晰可辨,既然圣人暂缓立储之事,若想维系江山社稷的稳定,这宫闱之中就绝不能再起波澜,诸位过去如何相互倾轧算计,我保证既往不咎!可是,如果将来谁不一心一意伺候圣人和教养皇子,还敢明知故犯的话,就别怪自己命薄,诸位都听明白否?” “妾等明白!” 万贵妃听得宇文昭仪等八位妃嫔异口同声的回应,挥袖一指殿柱旁正烧着热水的小火炉,对尹德妃说道:“劳烦德妃帮个小忙。” “喏。” 依唐制,宫中若没有设置皇后,贵妃就是六宫之主。俗话说“位高一级压死人”,尹德妃入宫这么多年,还是头次见到万贵妃发威,不由有点战战兢兢,就见她此刻低眉顺眼的模样好似一个普通的宫女,在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捧起这堆杂乱的小物件走向了火炉…… …… …… 当尹德妃替她的好姊妹们销毁所谓“证物”的时候,邱福邱内侍借送文书之机,已经来到显德殿书房,将尹德妃如何转弯抹角地从皇帝口中套取信息的经过向李曜丝毫不漏地说了一遍,然后又补充道:“德妃与大家分别后,并没有直接回她的寝殿,而是急急赶去了延嘉殿。” 李曜静静地听完之后,暗叹这德妃还真是个识时务的,不由对邱福颔首笑道:“既是如此,我倒放心了。” 言罢,李曜从木匣子里捧出一摞卷宗,邱福正要上前帮忙,李曜连连摆手道:“你在这里待久了容易惹人生疑,还是赶快回去吧。” “是,奴婢告退。” 邱福答应一声,正要起身退出房间,却听李曜又突然唤道:“且慢。” 邱福立即凑上前恭顺地问道:“贵主可还有吩咐?” 李曜唇角勾起一抹和煦的微笑:“差点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我最近以你的名义给你家阿爷添置了四百亩上等永业田,只要你忠心为本公主办事,以后绝不会亏待你。” 邱福是华阴人氏,在他的家乡,四百亩上田绝对是一笔巨额财富。虽说邱福看起来不像一个忘恩负义之徒,但毕竟为李曜所作之事需要承担许多无法预计的风险,所以李曜认为给予对方适当的物质奖励也是必不可少的。 邱福愣怔了一下,随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脑袋重重地磕下去,激动地道:“多谢贵主赏赐,奴婢一定不负贵主所托!” 李曜挥了挥手:“没事了,起来吧。” 等邱福满心欢喜地离去,李曜便开始忙碌起来。 虽说今天是休沐日,但有道是“槐花黄,举子忙”,再过几天,那些公卿举荐的春闱落第者,就要进献新文参加礼部的秋试,而且李曜的老朋友任雅相也是其中的一员,故此求贤若渴的她不得不早些做好准备。 说起来,任雅相原本是可以不用参考科举考试的,早在天辅国师府成立之初,他即收到李曜发出的入幕邀请,但他自持才学出众,当即婉拒了公主的好意,决定参加春闱,以进士及第的方式涉足仕途。 因为时至今日,朝野上下仍有许多人对有功于天下社稷的护国公主心存芥蒂,他们看到一众前明园管事、护卫乃至仆婢俱都鸡犬升天,堂而皇之地成了大唐的衣冠门户,尤其是曾先后被博州刺史达奚恕、浚仪县令崔贤首扫地出门的清河人马周不到一年就担任了中书省的要员,于是震惊之余便将长相奇特且完全称不上英俊的马周,与容貌倾国倾城的护国公主联系在一起,那各种流言蜚语自是少不了的,更有甚者着下诗文对其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尽管任雅相对李曜颇为欣赏和崇敬,同时还对李曜的师姐也有些心心念念,可渭南任氏终究是“孔门七十二贤”之一的任不齐的直系后代,在南北朝和隋代也出过不少高官,而他作为族中的一个嫡系子弟,则显然不大敢去冒名节受人非议的风险去攀附护国公主这根高枝。 当然,李曜若是轻易放过这位在原史里出将入相的文武全才,那也太对不起她自己了…… 第四百二十一章 特使 碛北大草原,独乐水。 残阳如血,杀声震天,尸横遍野,无主战马四处乱窜,突厥人与回纥人的一场大规模骑战已接近尾声。 年轻的回纥酋长药罗葛菩萨挺起长槊,率领一众精锐铁骑奋勇冲杀在前,试图将突厥人统统赶下河。 面对杀红眼的对手,突厥军队的士气濒临崩溃,不断有人掉转马头做了逃兵,河水不深,却非常冰冷,战马踏入水中会下意识地放慢速度,其后果就是它们的主人不断被后面的追兵射落马下。 “噗!” 挥槊削飞一个突厥千夫长的脑袋之后,药罗葛菩萨举鞭遥指前方一杆正在向河对岸移动的青色大纛,哈哈狂笑一声道:“勇敢的儿郎们,莫让那个‘无卵者’跑了,杀啊!” 回纥骑兵们有如旋风般呼啸而上,不遗余力地杀戮着胆气尽丧的突厥人,霎时间尸体浮满河面,喊杀声、哀嚎声响彻天际。 两年前颉利可汗兵败龙游原之后,为了加强他的统治权力,不顾突厥本族实力大损,接受汉臣赵德言的主意,变更游牧民族旧俗,在汗国内部推行诸多烦苛政令,再加上颉利可汗还大肆重用来自西域的胡人,任其作威作福,原本依附于突厥的铁勒诸部无不怨声沸腾。 然而,颉利可汗依旧不知收敛,由于草原爆发天灾导致本部用度不足,他便向诸部加收重赋,铁勒诸部连年饥荒,本就快过不下去了,于是药罗葛菩萨与薛延陀首领夷男在郁督军山下振臂一呼,成为两支最先宣布叛离东突厥的九姓铁勒部落,颉利可汗派欲谷设统率十万骑讨伐回纥,药罗葛菩萨以破釜沉舟之势,率五千回纥精骑在马鬣山大破欲谷设,一路追至天山,俘缴大批人马,威震碛北,而后薛延陀又趁机袭败突厥四设大军,攻取了突厥汗国北部的大片领土。 须知草原上的部落俱都遵循着强者为尊的准则,军事上接连不断的失败,使得曾经不可一世的突厥人彻底丧失了碛北大草原上的统治地位,所以药罗葛菩萨与薛延陀首领夷男之间表面上是军事合作关系,暗地里也在为争做新的草原霸主而相互较劲。 只不过,药罗葛菩萨虽然非常眼馋薛延陀人新占的草场,但狡猾如狐的夷男不是欲谷设那种莽夫,面对兵马数倍于已的薛延陀,若是横生枝节,药罗葛菩萨心里也实在没有多少胜算。 有鉴于此,抢在夷男率军南下之前,尽快扩张领地并壮大自身实力才是药罗葛菩萨的当务之急,而最令回纥人垂涎三尺的地盘,正是四季草场俱全的独乐水一域。 至于他口中的“无卵者”,自然就是此地的突厥领主、颉利可汗的幼弟叱吉设大人啦。 这一役,叱吉设败得一塌糊涂。 不是他们突厥男儿不骁勇,而是这群回纥人打起仗来太玩命,就好像要将自己心里的积怨和仇恨全部都发泄到他们的身上。 草原辽阔,一马平川,药罗葛菩萨宜将剩勇追穷寇,叱吉设大人感受到来自身后的狂暴气息,只能拼命地逃跑。 好在叱吉设没有怎么参与战斗,胯下马儿的体力比较充沛,很快便将奋战已久的回纥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可就在叱吉设庆幸自己能够逃出生天,而药罗葛菩萨感到鞭长莫及之时,前方的一处矮丘上突然出现了一支约莫数百骑的队伍。 叱吉设一眼就认出这些人马身上穿着突厥人的衣甲,再回头一瞧药罗葛菩萨身边也不过两、三百人,不由大喜过望,卯足了劲儿地朝马屁股上狠狠一抽,一面风驰电掣地奔向来者,一面语无伦次地大声疾呼:“快救我!我是叱吉设!快杀回纥狗啊!” 药罗葛菩萨也注意到前面发生的变故,但他隔着老远看不清状况,当即对身边一人吩咐道:“你带两个百人队过去看看,一切便宜行事!” “巴吐尔、亚力昆,跟我来!” 随着一声令下,回纥骑兵立刻分作两队,药罗葛菩萨本人继续追击叱吉设,另一队则朝矮丘直奔了过去。 而此时此刻,那支意外现身的人马却忽然竖起了三面旗幡,叱吉设定睛一看,就见当先一面大旗上画着日月星辰,后两面长幡则分别上书“任”、“罗”两个劈巢大字。 叱吉设身为突厥贵族,自然识得中原人的标识与文字,便听他一声惊呼:“天杀的,竟是汉人的三辰旗!” 没错,这就是一支由唐人组成的队伍。 其带队之人,正是顺利通过礼部试便被李曜破格提携为秩从六品上礼部员外郎的任雅相,而另一位即是天辅国师府的典军罗仁俊。 他们二人此行的目的,乃是代表大唐朝廷专程前来册授回纥首领药罗葛菩萨可汗之位与鼓纛,其中任雅相是特使,罗仁俊是副使,而负责保护他们安全的随从人员全部都是来自北屯禁军的精锐。 罗仁俊手搭凉棚,仔细观察在青色狼头大纛后面穷追不舍的一群人马,看到当先一位身披黑鳞盔甲的骑士,不由双眸微微一眯,说道:“果然是他!” 任雅相心中一动,急问道:“你认识药罗葛菩萨?” “是的,罗某几年前曾跟随护国公主与他打过一次交道。” 罗仁俊一边说着,一边从马鞍上取出弓箭,任雅相纳罕道:“莫非罗将军欲上前助回纥人一臂之力乎?” 罗仁俊用弓梢指了指结成骑射阵列向自己疾驰而来的回纥人,洒然一笑道:“员外郎,若想让这些回纥人搞清楚我等的身份,只打出旗帜怕是不够的,还须得好好表现一番才行。” 任雅相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刚入仕,护国公主就给他安排了如此重要的一个任务。 虽说这一趟需要深入漠北之地,既辛苦又危险,令朝臣们避之不及,但对于一个官场新人来说,只要能够圆满办好这门差事,他个人所获得的声誉绝对是非常可观。 所以,他听得罗仁俊的建议,便也毫不犹豫地抽出佩刀,豪气云天地点头笑道:“好!那我任某也沾沾突厥人的血!” 第四百二十二章 来得巧 “系上红巾,随我杀敌!” 随着任雅相的一声命令,随行的禁军卫士纷纷在脖颈间系了一条红巾,然后从鞍鞯上取出马弓和骑弩,跟在两位唐使的身后,策马奔向仓皇无措的的突厥人。 战马自上而下的冲锋势如奔雷,弓不过两箭,弩只射一矢,仅一转眼的工夫,这支武装到牙齿的大唐使团就犹如一柄铁锤,狠狠地砸进了敌群之中,似乎要将对方全部粉碎成渣。 罗仁俊作为数经战阵的老手,自然是身先士卒。赶在白刃相交之前,罗仁俊无比娴熟地将刚取了两条人命的角弓放还囊中,旋即自腰间拔出护国公主馈赐的两柄宿铁宝刀,俱是数十年前由一代冶金大师綦毋怀文亲手打造,后来更是分别成为了北齐兰陵王高长恭、北周武帝宇文邕的佩刀,可谓当世千金难买之利器,但见他手中刀锋所向,衣甲平过,挡者披靡,片刻间便连杀十数人。 而任雅相虽自幼习武,马战骑射也练得不差,但毕竟是头一次真刀真枪地与人厮杀,冲上来见到血肉横飞的场面,说他心头不发怵,那绝对是骗人的,可看到身板没他壮,个头也没他高,面相还很清秀的罗仁俊都在大杀特杀,再听见突厥人鬼哭神嚎似的惨叫,顿时胆气堪比关张。 剁翻两个躲避不及的突厥骑兵,任雅相两眼很快锁定了一员金盔银甲战袍骚包的大酋,只听他一声大喝:“兀那贼子,哪里跑!”便猛夹马腹,泼喇喇地朝对方急扑过去。 鲜艳的红领巾,唐军制式的弓弩,地道的大唐关中腔……此时此刻,回纥人悬着的一颗心已经彻底放了下来,回纥大首领药罗葛菩萨狂笑着杀入了战团,而他的同胞弟弟,原本准备带队迎击任雅相、罗仁俊一行的药罗葛铁木,见状则立刻一拨马头,带领巴吐尔、亚力昆等人转了一个大弯,用他拙劣的汉话,扯开嗓门冲着任雅相喊道:“那人,我们的……” 可未等他把意思表达清楚,任雅相已经杀到了叱吉设的身边,就见夕阳余晖之下,雪亮钢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匹练,瞬间斩断了叱吉设的脖颈,喷涌而出的血水溅了任雅相一脸…… …… …… 这场战斗总算在天黑之前彻底结束了。 “你是何人?来这里作甚?” 药罗葛菩萨捧着一颗金灿灿血淋淋的头颅,满面疑惑地连声问向任雅相。 任雅相乍听药罗葛菩萨的汉话竟说得非常流利,不由高看了对方两分,忙擦了擦脸上的血渍,叉手一礼答道:“某是大唐礼部员外郎任雅相,此番乔装深入碛北之地,乃是奉我大唐皇帝陛下之命前来嘉奖一位英勇抵抗突厥暴政的回纥首领。” 随即,任雅相故意一顿,扫了一眼样貌相似的药罗葛兄弟二人,明知故问地道:“我观二位打着回纥旗号,又皆身披俟斤的铁甲战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药罗葛兄弟,却不知哪位是菩萨大人?” 药罗葛菩萨重重一拍自己胸膛,傲然道:“我是药罗葛菩萨。” 任雅相先是一惊,然后挂起一脸景仰的表情说道:“原来你就是菩萨大人啊,难怪看起来如此英武不凡,马鬣山一役,大人以五千骑破敌十万,战果之辉煌可谓旷古烁今,我朝护国公主都常对此津津乐道,说大人是草原上的娇子,九姓部落百年不遇的大英雄。” 药罗葛菩萨听得任雅相借别人之语对他大加赞美,且举止也相当礼貌,不由心下颇有好感,于是面朝南方,恭敬地遥敬一礼道:“护国公主乃一代女杰,能被她看得起,也是本大人的荣幸!” 说罢,他把叱吉设的脑袋往身边的兄弟怀里一塞,便张开猿臂,热情地揽过任雅相的肩膀,呵呵笑道:“走,今晚我们不醉不休!” …… …… 弦月当空,篝火熊熊。 在一座刚刚易主的营地里,每丛篝火旁都坐满了一面大嚼马肉,一面大口喝着马奶酒的回纥战士,几乎个个都吃得满嘴流油,喝得昏天黑地,时不时还有人站起来即兴高歌一曲或者跳上一段乱七八糟的舞蹈,当真是好不快活。 而在一顶巨大的穹帐内,引领他们取得又一场重大胜利的首领菩萨大人正以部落最高规格的宴席来为任雅相一行接风洗尘。 这时草原人的烹饪方式还非常粗犷原始,也没什么调料,反正味道不够盐来凑,肉食几乎全都是拿火烤,除了档次最低的马肉以外,烤羊羔肉、烤羊蹄、烤血肠、烤驼峰、烤牛肉、烤肥鱼、烤大雕乃至烤狼崽,流水似地摆到了客人的面前。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大唐使团的成员们二话不说就杀向突厥人以及主动放弃战利品的行为,极大地拉近了他们与回纥人之间的距离,但毕竟刚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厮杀,无论宾主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于是等饭到半饱,酒至微醺的时候,双方才开始进行正式交流。 药罗葛菩萨见到战后一直作“深藏身与名”状的副使罗仁俊,顿时有些激动起来:“我认得你!你是当年协助那位李御史解下马邑之围的人,敢问如何称呼?” 罗仁俊不卑不亢地欠身行了一礼:“大人好记性,我姓罗,名仁俊,行十五,现任左武候卫翊府左郎将兼天辅国师府典军,能再次见到大人,实乃荣幸之至。” 药罗葛菩萨听见“国师府”三字,忽然神色一惊,讶然道:“那位美人……哦不……李御史莫非就是护国明昭公主?” 罗仁俊点头道:“没错,当年的李御史正是公主本尊。” 药罗葛菩萨先是面露恍然之色,接着又似乎精神恍惚了片刻,才大发感慨道:“护国公主实在是个令人难忘的奇女子呀!” 说罢,他又转头对任雅相笑叹道:“我们与叱吉设交战,你们都敢找来,这份胆气也着实令人佩服。” 任雅相强忍腥膻气息咽下一口半生不熟的羊肉,摇头笑道:“非也非也,本来我们打算一路沿着叱吉设的领地边缘前往嗢昆水去见你,但哪知你们竟直接来抄叱吉设的老窝了,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哈哈。” 第四百二十三章 制衡 药罗葛菩萨跟任雅相、罗仁俊正相谈甚欢,药罗葛铁木忽然凑到近前,对任雅相问道:“你说你们是来嘉奖我哥的……那你们皇帝的赏赐之物在哪儿,可否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药罗葛铁木的汉话说得半生不熟,中间还夹杂着突厥词汇,但任雅相还是大致听明白了此人的意思。 在他出行之前,护国公主特意将药罗葛菩萨的所有相关情报,包括性格特点、行事作风、家庭成员组成……乃至回纥部的现状及其周边态势俱都交待给了每一个使团成员,其准备之精心,可谓深谙“谋定而后动”之道。 须知促成护国公主竭力进言皇帝扶持回纥人的最主要原因,并非如原史上唐太宗李世民为了削弱行将就木的东突厥,得不偿失地搞出一个差点势大难治的薛延陀。 在李曜看来,后突厥、回鹘、契丹、女真、蒙古、后金的崛起或复兴等一桩桩历史案例已经充分证明,那种做法只能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最后养虎成患,反噬自身。 诚然,凭借这个时代现有的军事手段与科学技术,唐朝几乎无法真正地将整个北方草原纳入自己的版图,但对待生活在其上的游牧势力,绝不能分封完名号就把他们搁到一边任其自由发展或相互吞并,合理的制衡与同化策略也是必不可少的。 正如原来的时空里很多政治家认为朝鲜半岛南北分裂远比统一更符合三个大国的利益一样,站在中原王朝自身的角度,北方草原上出现两个势均力敌的游牧部落政权肯定比继东突厥之后再崛起一个大一统政权的威胁要小得多。 而根据护国公主提供的信息,任雅相发现药罗葛菩萨自声威大振之后,一直采取军事上高调,政治上低调的策略,并不断在薛延陀首领夷男面前伏低做小,显然玩的是“韬光养晦,隐忍不发”的套路,说明这个可汗的名号未必符合这位回纥首领此前的想法。 所以任雅相、罗仁俊等人出使回纥,与其说是奉命前来册封药罗葛菩萨可汗之位,不如说是来游说对方同意建立自己的汗国,遏制势力急速膨胀的草原枭雄夷男。 也正因如此,他们为了避免适得其反,才没有一见面就拿出诏书和御赐之物向回纥人彰显大唐皇帝的声威与恩德。 任雅相表面看起来性情豪爽,大大咧咧,实际上为人非常机敏,不到一个弹指的时间,他的心中已然转了几圈,便见他爽朗一笑道:“任某本来正打算向菩萨大人谈及天子封赏之事,既然铁木大人问起了,任某就不再多说啦!” 言罢,他长身而起,卸下突厥样式的皮铁甲,现出深绿襕袍,九銙银带,正是代表他作为大唐官员身份的服饰,随即把手伸进怀里一掏,便摸出一个精致的锦匣,然后当着药罗葛兄弟二人的面,从匣子里取出一卷青玉册来。 药罗葛铁木一睹此物,立时失声叹道:“好美的玉!” 要知道,玉石文化并非汉文明独有,漠北的游牧部落同样有着玉石崇拜的传统。 波斯旅行家塔米姆.伊本.巴赫尔曾在他的着作《塔米姆回鹘游记》中这样写道:“我在这里见到了一件怪事,他们有一些石头,可以用来实现自己的愿望,如下雨、下雪、使天气变冷等等,一些石头为回鹘可汗所专有……回鹘人说‘曾有白衣天人授石于回鹘祖先不古可汗,这位天人对可汗说,你若能长保此石,终将奄有四方之地’这个故事尽人皆知并广泛流传,从来没有人会怀疑。” 波斯盛产各种宝石又没有玉矿,自然不会形成玉文化,所以塔米姆才会对此感到无法理解,但在回纥人的观念里,精美的玉器就是用来沟通神灵的圣物,又因他们信仰萨满教,崇拜长生天,故而以青玉为最尊贵。 药罗葛菩萨也差点探出手去抚摸玉册,倒吸一口气之后,才由衷地感慨了一句:“不愧是大唐。” 对于缺乏精细玉石加工器具的游牧部落来说,每件玉器都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和时间才能制作完成,哪怕是换作他部落里手艺最高超的工匠,可能穷其一生都无法制作出他眼前的这一卷玉册,草原与中原的文明差距可谓一目了然。 然而随着任雅相将玉册徐徐展开,菩萨大人的瞳孔竟渐渐收缩,因为玉册开篇赫然呈现出欧阳询亲笔刻写的文字:册回纥活俟利发雄武可汗诏。 “这是惊天的巧合,还是大唐有着神鬼莫测的高人存在?”药罗葛菩萨吃惊地想。 任雅相亮明身份的时候,他就隐约意识到唐朝极有可能会因自己大胜突厥而赐予一个可汗的封号,但那“活俟利发”四字着实把他骇得不轻。 因为这个名号是他在攻打叱吉设的前几天才定下来的,他原本打算在此处建立牙帐之后再向部众公开,到目前为止,他也只告诉过他的母亲乌罗浑、二弟铁木、长子吐迷度三人而已。 事实上,这是李曜又犯了先入为主的毛病,以原史不太详尽的资料为参照,误以为药罗葛菩萨在去年冬天赢得马鬣山之战的胜利后就自称此名号了。 药罗葛菩萨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那憨直的好弟弟铁木大人看到“活俟利发”只是愣了愣,旋即瞥见后面“可汗”二字,马上激动得两眼一亮,想都不想就抓起玉册,高高举过头顶: “哈哈哈!汉人皇帝封我大哥做可汗啦!” 此言一出,原本嘈杂的大帐立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药罗葛菩萨。 下一刻,全场登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药罗葛菩萨的头脑却迅速冷静下来,就见他急忙起身以手示意众人安静,随即皱着眉头对任雅相说道:“这可汗的位置,恐怕我还不能坐。” 任雅相瞧见他似乎有些不大情愿的表情,心中暗自好笑:众望所归,可由不得人呐! 果不其然,不等任雅相开口,几乎整个大帐内的回纥汉子都围了上来,包括铁木在内俱都单膝跪在药罗葛菩萨面前,齐声劝道:“恭请大人受可汗位!” …… …… 就在药罗葛菩萨上演自己其实有点动心,却又不能马上答应,最后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可汗封号的剧目时,长安大兴宫的一座大殿内,薛延陀大首领夷男的长子拔酌正在和护国公主把酒言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曜应着拔酌的请求,笑着承诺道:“请拔酌大人放心,待大人归去之前,本公主定会奏请今上派一名得力之人随同大人前往贵部为汝父册封可汗之号,以全大人淳淳孝心。” “护国公主的厚爱,实在让人深铭肺腑,请容我代表薛延陀,向公主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拔酌喜不自禁地离开席位,在李曜身前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第四百二十四章 何谓留人,何谓不留人? 唐武德十一年,晚秋。 大雪初霁,天地茫茫。 郁督军山北麓,蹄声隆隆,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沿着仙娥河畔溯水而上。 为首一匹通体纯黑的高大骏马载着薛延陀的大首领夷男,夷男生得手大脚长,不到四旬的年纪,两鬓已有些花白,右脸颊上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颚,再加上他一双精光四射的绿瞳,看着颇为可怖,但胖乎乎的圆脸与总是挂在嘴角上的淡淡笑意,却又让他显得格外随和。 夷男右侧的伴骑者稍稍落后夷男和唐将半个马身,英武的面庞上还带着少年人的稚气,便是夷男的长子拔酌。 而在夷男左侧之人,则与他并辔骑行,乃是一位头戴烂银兜鍪,身贯一副明光铠的年轻唐将,长得眉如墨画,唇红齿白,面庞清秀,若无唇上蓄着齐整的短髭,只怕他的容貌比大多数草原少女还俊俏,正是庐陵公主的驸马乔师望。 一月之前,夷男派遣拔酌入朝上贡良马三千,请求成为唐朝附属之邦,并向大唐天子表示希望能够结下姻亲之好。李渊以碛北尚未安定为由,拒绝了拔酌的和亲请求,但他还是接受了护国公主的建议,同意授封夷男为可汗之位,随后便任命乔师望为使节,命他持诏赶赴碛北为夷男进行册封,而今天便是他完成此次出使任务的日子。 驰骋许久,队伍终于抵达仙娥河的源头,这是一处位于山脚下的湿地,形如一座庞大的蓄水池,星罗棋布的湖泊,纵横交错的河道,不断反射着太阳光芒的晶莹冰面,因人类的到来而振翅高飞的成群野鸟,在呼啸的北风之中,共同构成了一幅充满别样美丽的神奇画卷。 待众人纷纷下马,夷男扬手指着一座四面斜坡呈梯形的土坛,用略显生硬的汉语对乔师望说道:“前年我就是在那里竖起了发兵讨伐颉利的义旗,而我希望此地能变成我们薛延陀人的圣地,只是让天使们又多留了几日,期间诸多照顾不周之处,还请乔将军海涵。” 对于这位长得极为俊俏的大唐使节,起初许多薛延陀人还有点轻视,但对方一到来就张弓搭箭,冲着天上一队南迁大雁连发数矢,几乎箭无虚发,于是再也没有部民敢小觑于他,就连夷男也对他礼貌有加,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乔师望挂起礼节性的微笑,叉手遥敬道:“乔某出使贵部之前,天子亲口叮嘱我等务必尊重草原之土俗,夷男大人此言实属多虑也。” 夷男也学着乔师望的动作,庄严地面南一揖道:“大唐皇帝仁德!” 这时,数十名骑士簇拥着一位身着狐裘的年轻酋长径直奔到夷男近前,他一跳下马,便向夷男抚胸一礼,道:“拔野古部屈利失见过夷男大人!” 夷男一巴掌拍在屈利失的肩头上,笑道:“你这小子倒是来得最快,看来我和拔酌真没有看错人。” 拔酌在一旁神采飞扬地道:“屈利失是我的安达,对阿塔也是崇拜不已,又怎会不积极呢?” 此后的一个时辰之内,仆骨、同罗、薛斛、白霫四部的酋长也相继到场,但随着大典举行时间将至,夷男原本满是意气风发之色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一丝阴沉。 拔酌等得焦急不已,忍不住道:“阿塔……不对啊!率思结部迁附丰州的卢浑倒是情有可原,怎么奚结、阿跌、浑、多滥葛这几个部落也敢不派人过来参加典礼呢?” 夷男摆了摆手,说道:“他们离我们太远,又离回纥太近,肯定不会来了。” 拔酌闻言心中一黯,他在返回薛延陀本营的途中,就从一些牧民的口中得知唐朝已经册封药罗葛菩萨为雄武可汗,显而易见,薛延陀领地以南的几个铁勒部落的首领们已经为此做出了各自的选择。 夷男不等拔酌再说,看向乔师望,脸上又挂起笑容:“天使,我们不等了,这便开始吧!” 说罢,他向身边一名头戴兽面的萨满教祭司点头示意了一下,随着那位祭司摇响手中的神铃,一群头佩羽饰身穿彩衣的巫师纷纷在土坛的正面斜坡上站成两列,以一种特有的节奏拍击手中的皮鼓,乔师望便踏着鼓点,率先迈步登上了坛顶,紧接着七支象征天地神灵的号角齐声轰鸣,夷男在盛装打扮的正妻仆骨阿依的陪同下,沿着石条堆砌的台阶拾级而上。 当夷男跪在乔师望的面前时,乔师望缓缓展开一卷玉册,朗声念道:“天地大德,平分于八荒,皇王之道,无偏于万物,是以能光宅天下,施恩驱忧。原薛延陀俟斤薛夷男,器宇沈毅,夙见时机,早禀正朔。志称勇烈,远慕华风,克着于碛北,言念丹诚,是用载加荣秩,式崇锡命,可授为薛延陀真珠毗伽可汗,赐狼头纛四、大鼓四。望卿敬勉良图,光昭盛典,使山河安固,种落繁盛,永弘恩宠!” “谢天子隆恩!” 夷男从乔师望手中接下玉册,然后站起身子,随即缓缓将玉册举过头顶,无比庄严地宣布:“从此刻起,我薛夷男就是你们的可汗,真珠毗伽可汗!” 土坛四周的欢呼声立时响彻云霄…… …… …… 乔师望离开漠北草原的时候,此前先行一步册封药罗葛菩萨的任雅相、罗仁俊等人已率另一支使团回到了长安,而且还刚好赶上了朔日朝会,由于两人在途间便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是以皇帝召他们入殿询问出使详情,均对答如流,巨细无遗。 听完任、罗二人的讲述,李渊缓声道:“如今碛北草原已一分为三,南有回纥,北有薛延陀,而居草原东南的颉利屡遭败绩,兵力大衰,理国无方,人心浮动,治下部落十去其七,亡国只在旦夕,古有谚云‘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故朕欲取突厥贺兰山至大洛泊方圆一千八百里之地,诸卿若有见解和良策,还请畅所欲言。” 皇帝此话一出口,大殿内的气氛立刻变得热烈起来,包括侍坐在御案前的李曜心头也涌起一股热血。 封狼居胥,是中原历朝历代将帅一生的至高追求,但她在漠北下了那么大的功夫,并不只是为了功盖卫霍,复制原史李世民、李靖的功绩。 所以,在一片议论声中,李曜按捺住请命领军的冲动,率先开口向李渊说道:“伐灭突厥不难,却不知父亲取地是否留人?” 音落,朝臣们的议论声顿时为之一静,李渊瞧见她一脸淡定地说出这种隐含杀气的话来,不禁愣怔了片刻,才反问道:“何谓留人,何谓不留人?” 第四百二十五章 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 李曜为了让殿内的文武百官都能听清楚,提高嗓音答道:“所谓‘留人’,即塞北平定之后,顺应突厥诸部游牧习俗,任其留居故土。” “这如何使得!若如此,何必兴师动众……” 朝臣行列里陡地冒出一道粗豪的声音,李渊不容那人再说,看也不看,便开口喝止道:“休得打岔!” 李曜转眸一瞧,原来那人是襄邑郡王李神符,武德五年颉利率军入侵河东,时任并州大总管的李神符在汾水东岸一战摧锋,俘突厥乙利达官并缴获颉利可汗所乘之马与铠,堪为李唐宗室中不可多得的将才。但最近这两年李渊对李曜言听计从,逐渐弱化了当初“强宗室以镇天下”的策略,所以作战猛如虎的李神符自入朝为将作大匠以后,就再也没有掌握任何兵权。 此刻身材高大魁梧的他,昂立于一众文官当中,当真是格外扎眼。 虽左右无人提醒,李神符却也自知失态,急忙行礼谢罪,李渊朝他轻轻抬了抬手,随即对李曜说道:“明昭,继续讲。” 李曜点点头,又不紧不慢地道:“关于‘不留’,吾以为形式有三。效仿草原上古酷法,无论贵贱,屠尽突厥成年丁口,余下老幼妇孺没为奴婢,此其一也;徙阿史那、阿史德、苏农、执失四部至河北、河东、河南、陇右四道,以作关中外围屏藩,由所在州县军府分而治之,此为其二;置突厥王族及四部酋帅于京师诸坊之内,并使其部众散居于塞内待垦荒地,遣干吏教习他们耕织,不出数代即可转为农民,此为其三。” 李曜说罢,李渊轻捋花白长髯,当即陷入了沉思,而大兴殿内的朝臣们也再次交头接耳起来。 过得片刻,尚书右丞魏徵当先出班奏道: “昔汉末三国之纷乱,远胜前隋大业年,汉、魏、晋三朝为弥补人丁不足,相继引匈奴、羌、羯、氐等胡族为中土之民。其间尤以晋武帝司马炎最甚,为方便诸部入塞,开坦途,废关隘,乃至纵容刺史郡守出关掳掠胡民为佃客,周曷朱之子匐勒,即赵明帝石世龙便由此而来。至晋惠帝时,关中之人,戎狄竟已占大半,京畿四方俱为酋长渠帅所据。 后历数百年风雷涤荡,入塞诸胡大多消湮四散,融于华夏。然本朝创立之初,离石以西,安定以东,方圆七八百里之地,仍有一支匈奴别种,户及十万帐,兵逾数万,其自称刘元海五部苗裔,号‘步落稽’,也就是为当今世人所知的‘稽胡’。 北魏孝昌年间,稽胡酋帅刘蠡升趁六镇暴乱之机,自号‘天子’,置署百官,割据一方,无岁不袭周边州郡,而当时前魏国势已日薄西山,无力发兵征剿,只能任其为非作歹。此后数十年间,北齐、北周、前隋先后讨之,虽数役皆胜,然稽胡极擅长潜窜河谷险地,纵使智计百出如高欢,兵法精熟如韩果,也未能伤其筋骨。大业中原板荡,蛰伏已久的稽胡再次作乱,离石酋帅刘苗王自称天子,以其子刘季真为太子、刘六儿为永安王,率众四处行强盗行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想必诸公对此也是有所耳闻吧?” “岂止是耳闻耶!” 河间郡王李孝恭愤愤然道:“当初陛下初举义旗,遣西河公带兵前往离石,对刘苗王大加安抚,以固龙兴之地,但陛下还未建元登基,稽胡就寇犯关中,于是便有了富平之役与黄钦山血战!后来吾兄出任隰州总管,常慰劳稽胡诸酋,赈赡穷乏部民,尽量满足其欲求,不想刘苗王死后,其子刘季真助纣为虐,立即与刘武周相互勾结,悍然截断我军粮道,是以当年河东局势才会一度危如累卵。” 李孝恭说着,意味深长地朝现出御案一角的晶莹玉冠拱了拱手:“所幸我大唐天命所归,平阳公主临危受命,亲破刘武周军,声震汾西,令刘季真望风而降,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李孝恭这一番褒扬,显然华丽丽地忽略了李世民的功绩,毕竟平阳公主之所以能够凭一支偏师把刘武周赶出并州,其实是建立在李世民击破宋金刚的战果基础之上的……所以李曜作为平阳公主记忆与意志的继承者,听了也不禁一阵脸红。 当然,时至今日李曜也知道朝堂之上不把她当成平阳公主的人已经不多了,可正当她思忖着自己该不该含蓄发言以表谦逊,却听兵部侍郎韦挺接口道:“刘武周灭亡后,刘季真投奔苑君璋,当时荣国公高满政为顺应民心,降唐前将刘季真诛除,只可惜他行事仓促,未能将贼子一网打尽,次岁刘苗王之弟刘嫟成聚众数万再次为祸北地,因此圣人诏令故开国太子文恭帝统军讨伐叛胡,开国太子亲率骁勇,跨谷弥山,设计穷其巢穴,几乎将稽胡渠帅阖族诛灭,方才解此关外百年之患!” 韦挺与李建成是自幼相识相伴的发小,他们之间的情谊非比寻常君臣,韦挺说道此处,情不自禁地哽咽起来:“当初诸将曾为降胡求情,认为杀戮过甚,会有损开国太子仁贤之名,开国太子说‘稽胡世居塞内仍不服王化,且反复无常,屡降屡叛,突厥正觊觎并州,待我军班师回朝,刘嫟成等胡儿必勾连突厥作乱,若能翦除颉利一翼,稳固北地大局,保关外一方安宁,自己背负污名又何妨’,臣至今回想起来,言犹在耳啊!” 听人提起李建成的旧事,李渊忽觉眼眶有些湿润,抬手以袖擦拭眼角泪痕,情不自禁地开口念道:“建成、建成、建成……” 李渊心中苦楚至极,连念几遍儿子的名字也未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李曜见状忙温言安慰道:“父亲安康关乎社稷,须得注意保重龙体呀。” 群臣也纷纷拜劝道:“请陛下节哀!” 待得情绪平复下来,李渊又回到一个帝王该有的思维模式里,谓群臣道:“朕只是一时感怀,迅即就好,还望诸卿勿忧。” 他顿了顿,目光从魏徵、李孝恭、韦挺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朕并非不知戎狄本性之人,岂能不明白你们讲述过去平定稽胡之事的良苦用心?开国太子当年不在乎虚名,舍小义而取大义,固然是处置胡虏的最佳办法,但突厥种落繁炽远非稽胡可比,若再行此举,显然不适宜。” 司农卿窦静附和道:“陛下所言极是,若是大开杀戒,非但有伤天和,还恐薛延陀、回纥将来也会有兔死狐悲之心,不肯安心臣服天朝。” “照此说来,存留故地不可行,草原酷法亦不可行,那便剩明昭所说的另外两个‘不留’之法了。” 李渊轻轻颔首,旋即看向鸿胪卿郑元璹,问道:“德芳,卿五入草原充使,可有建议?” 自裴矩于武德十年过世之后,郑元璹遂成朝中首席“突厥通”,便听他斩钉截铁地道:“突厥不讲道德,鲜知礼义,我国强盛则屈附,我国有难则必乱,所谓‘屏藩之法’绝非安定天下的长久之计,若想消解后患,唯有同化方为上策,孔子曰‘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故臣支持化胡为农之法。” 第四百二十六章 奇正相佐,虚实相间 郑元璹的观点得到了中书令杨恭仁、民部尚书唐俭、黄门侍郎王珪、中书舍人岑文本、谏议大夫马周等多位朝臣的附议,李渊也认为比较靠谱,遂当场拍板,将同化策略定了下来。 随后老皇帝又与群臣商议北征突厥的具体方案,问道:“有鉴于此,该当如何讨之?” “臣有奏。” 兵部尚书李靖迈步出列,持笏道:“昨日兵部收到丰州都督韦云起一则快报,言突厥失独乐水后,颉利为避回纥、薛延陀两面夹击,已于上月率领臣民离开横岭,沿浑义河南徙牙帐于铁山。” “铁山?” 李渊眉头一皱,吩咐左右道:“邱福、于贵,设舆图。” 内侍邱福和于贵齐齐应了一声,从龙榻一侧的长方形立柜里取出一个宽约四尺的牛皮卷轴,然后各居左右,面向群臣徐徐展开一幅画卷,正是涵盖了碛北及大唐陇右、河朔等地域的军事地图。 李渊道:“北疆莽原山川尽在其上,还请药师上前为众卿讲解。” “臣谨遵旨意。” 李靖走到舆图前,用笏板指点着地图说道:“铁山东临碛口,南与阴山相接,北有大碛阻隔,由此处向西至金山数千里地皆为平川,可谓‘三面险固,一面畅通’,突厥君臣为求苟延残喘,当真是煞费心机。” 李曜接口道:“如此说来,若战端一开,颉利便率众向西逃窜,面对这般广渺的碛北之地,纵使我大唐举全国之兵,也难以将其围灭,而夷男、菩萨皆没有发兵追击突厥,亦盖为此故,却不知永康公有何应对之策?” 有道是‘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虽然李曜在大唐王朝拥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但她依旧难以摆脱历史的强大惯性,而平灭突厥正是继“玄武门之变”后,她所面临的又一场亦易亦难的大考。 李曜心里很清楚,当前碛北局势已经脱离了原来的历史轨迹,不能再一味依赖自己熟知的史料,所以在真正的兵家李靖面前,她这个貌似无所不能的穿越者就不越俎代庖了。 李靖道:“吴《孙子兵经》曾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曹孟德注《孙子》亦云‘戾其道,示以利害,使敌疑也。’又云‘形藏敌疑,则分离其众以备我也。’故平灭突厥之法,便是奇正相佐,虚实相间,使彼方不知战之地,亦不知战之日,一切行动尽陷于我方设计之中。” 李渊心中微微动容,忍不住问道:“如何设计突厥?” 李靖的笏板在地图上由西向东划出一道斜线,最后停在一座城池的标志上:“臣以为,应迫使颉利离开铁山,移帐定襄。” 此‘定襄’非后世忻州之定襄县,而是位于漠南的残隋之都大利城,李曜听了大感兴趣,不由心中暗忖:“莫非这个时空的李药师也会亲自出马来一次夜袭定襄城?”于是含笑问向李靖:“永康公此计甚是有趣,适才言及奇正与虚实,那么依公之见,我方该怎么做,才会让刚落脚铁山的突厥人再度迁徙呢?” 李靖又开始比划道:“自武德九年朝廷推行筑垒固疆之策,韦云起、史大奈二位都督已在丰、胜二州屯边两载,筑成堡垒十数座,诸堡以烽燧遥相呼应,均可互为犄角,其最北一处正位于北魏怀朔镇故地,与铁山相距不过一百二十余里,另据丰安令张俭所报,去岁铁勒思结部连遭霜旱雪灾以致部落离散,酋帅卢浑率残众奔丰安,经朝廷准允,张俭将其内迁于怀朔西北,卢浑为报天朝周济之恩,替戍边将士畜牧垦田,当地水草丰美,壤土肥沃,思结人今秋收得谷物十万斛,其中大半卖与丰安县府,而颉利之所以徙帐铁山,恐怕也有进寇丰安抢掠边粮之意。 由于北地早寒,丰、胜二州兵寡,陛下可速遣一路大军屯驻怀朔,赶在阴山以北草枯水冻之前,寻机派兵干扰突厥放牧,并焚其草场,铁山突厥诸部将由此粮秣匮乏,人马饥饿,而定襄城池坚固,贮蓄殷实,故如臣方才所计,怀朔将帅举兵作出奔赴滔天大战之态,突厥上下定无决死之心,一旦颉利率部东迁,怀朔军立即佯追其后,同时另遣两员智勇之将各率万余精骑抢占碛口、白登山要隘,以阻突厥北上、南下之路,待颉利抵达定襄之时,再趁其立足未稳,由榆林出奇兵袭城,若没能一战而定,怀朔军可伏于铁山以逸待劳,臣敢斗胆肯定,面对如此天罗地网,颉利绝对插翅难逃!” 等“大唐军神”发表完这一番主张,李渊对征伐突厥之事已然心中有数,却明知故问地道:“依卿之见,何人可为怀朔之帅?” 李靖郑重地答道:“回禀陛下,此帅位非颉利最惧怕之人不可胜任也!”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霎时殿内绝大多数朝臣的目光都投向了李曜所在的位置。 李渊沉吟片刻,垂首问李曜:“朕以为永康公之策大有可行,不知明昭意下如何?” 李曜向李渊欠身道:“但有所需,儿必倾力服从安排。”说罢抬眸看向立于舆图前的李靖。 李靖面对她的视线,倒也泰然自若,只见他拱手作等候垂询状,并恭谨地道:“兹事体大,贵主若有疑问,请一一道来,臣必作详解。” “我只有一问,《尉缭子》上说‘正兵贵先,奇兵贵后’,然吾听闻公所献之策,已然超脱古人‘奇正素分’之说,奇正相变,虚实莫测,实在精辟高明,既然怀朔军先聚为正兵,后散为伏兵,那么何人又来统领那支奔袭定襄的奇兵呢?” 李曜先对李靖的计策表示赞同,随后也学着李渊明知故问起来。 李靖铿锵有力地吐出一个字:“臣!” …… …… 武德十一年十月初,李渊征发六路兵马讨伐突厥,第一路以护国公主为怀朔道行军总管,襄邑郡王李神符为副,屯驻重镇怀朔;第二路以兵部尚书李靖为定襄道行军总管,胜州都督史大奈为副,进驻榆林;第三路以英国公李世积为通漠道行军总管,丰州都督韦云起为副,进驻呼延谷;第四路以夏州都督柴绍为金河道行军总管,左骁卫大将军马三宝为副,屯兵青山;第五路以任城郡王李道宗为大同道行军总管,左领左右府将军薛万彻为副,沿黄河挺进狼山;第六路以幽州都督刘世让为恒安道行军总管,左卫将军冯立为副,镇守云中白登山。 至此,在李曜的推动下,大唐与东突厥的最后决战,比原史提前一年拉开了序幕…… 第四百二十七章 别无他途 初冬,在青黄相间的草原深处,无数毡帐犹如众星捧月一般,密密匝匝地围绕在一顶巨大的穹帐四周。 大帐的门口,蹲坐着一个半大小子,面相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但身板与草原上的成年壮汉无异,宽大的皮袍都被他穿得鼓鼓胀胀。 这少年是颉利可汗咄苾的儿子,名唤叠罗施,由于生母的婢女身份过于低微,颉利可汗将他过继给了半生无子的可敦义成公主。 叠罗施是幸运的,义成公主不但待他完全如亲生,还对他的生母特别关照,而且咄苾也爱屋及乌,将他视作了自己的继承人。 可他也是不幸的,如今突厥汗国的衰败气象,连部落里的婴儿都能感觉得到。 本来,他听说一座名为丰安的城池里堆满了米粮,便想为父汗做点什么,可刚迁至铁山没多久,义成公主就病倒了。 于是乎,义成公主一手养大的叠罗施为尽孝道,只得待在营地里看护卧床不起的嫡母。 不知不觉间,夕阳西斜,铁山草原上空的颜色渐渐昏暗了下来,寒风开始呼呼作响,将草叶和砂土刮得漫天飞舞,弄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就在叠罗施抬手拉低毡帽的时候,门帘内传来了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叠罗施,快进来避风吧。” 叠罗施嗯了一声,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土,赶紧钻了进去,方才喊话的女子走到煨着药罐的火炉旁,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马奶酒,叠罗施捧碗咕咚咚地灌下肚去,把嘴巴一抹,客气地道:“谢蕤娘!” 蕤娘其实就是叠罗施的生母,她原为河东裴氏的家生丫鬟,大业末年遭突厥人掠来草原,因梳妆手艺不俗,成了一名负责义成公主起居的贴身侍女,谁知当时还是莫贺咄设的咄苾见她模样可人,趁其不备拖入帐中泄欲,于是就有了这位小王子叠罗施。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叠罗施饭量很大,蕤娘见他放下碗,又忙不迭地端来一盆煮羊肉片儿,低声提醒道:“小声些,可敦服了药,才刚睡下去呢。” 她说着,拿出绢帕仔细擦去了叠罗施下颚的酒水。 叠罗施闻着大帐内浓浓的草药气息,咽了两口东西,还是忍不住问道:“可敦身子好些了么?” 蕤娘以手指着自己的心口,表情无奈地摇了摇头。叠罗施会意,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继续埋首吃饭。 过得片刻,门帘忽然被一只大手掀开,颉利可汗大步走进帐内,蕤娘与叠罗施坐得很近,听到动静急忙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齐齐面向门口躬身行礼。 蕤娘、叠罗施二人虽是亲生母子,但在这个时代,无论是中原还是碛北,庶出子女即便没有过继给嫡母,也不能尊称生母为“母亲”,而且叠罗施毕竟是记在义成公主名下的“嫡子”,政治地位极为崇高,若非义成公主为人大度,坚持把蕤娘留在身边,这对母子早就骨肉分离了,是以母子二人感情再好,也不敢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太亲热。 颉利可汗其实走进来第一眼就看出二人有过怎样的互动,但他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只是抬手示意免礼,然后默不作声地坐到义成公主的榻边,脸上写满了颓废与彷徨。 蕤娘奉上一碗马奶酒,颉利可汗刚饮罢,身畔就响起了义成公主的呢喃:“叠罗施不能去长安,可汗不要让他离开我……” 蕤娘和叠罗施不禁相视一眼,脸色都陡地变白了几分,原本他们只是以为义成公主因局势不利而忧郁成疾,却没想到她还有这样一块心病。 颉利可汗听得义成公主的梦呓,再双目一扫蕤娘和叠罗施的神情,心头顿时生出一股无名火,愠声道:“没错,本汗是瞒着你们向唐朝请求和亲了,但……但是我们的使者连那李渊老儿的面都没见到就被赶回来了,这下你们放心了吧?” “可汗恕罪!” “阿塔请息怒!” 蕤娘和叠罗施双双在颉利可汗脚边跪了下去,最近颉利脾气相当暴躁,义成公主身边已有好几人无故挨了他的打,而蕤娘就是其中的一员。 颉利可汗冷哼一声,也不理会这对母子,兀自起身走到炉火边,一把揭开锅盖,然后抓起一条羊腿,恶狠狠地撕咬起来。 颉利可汗心中实在屈辱极了。 前不久,当唐朝六路大军北上的消息传到铁山之时,颉利可汗帐下百官无不为之哗然,随后再打听到护国公主亲率其中一路兵马直抵怀朔,突厥诸部立时就变得风声鹤唳起来,每日逃遁者数以百计。 颉利一时忧惧之下,接受了康苏密、曹般陁等胡臣的提议,派遣阿史那思摩入唐向李渊谢罪,请求举国内附,并表示愿意将自己唯一的嫡子入赘到李唐皇家为质,可他彻底放下身段与尊严的举措,却只换来李渊让人传达给阿史那思摩的一个口谕:“汝国暴乱,朝夕难保,何以言婚!” 颉利可汗正生着闷气,义成公主忽然“啊”的低叫一声从睡梦中惊醒,睁眼见到蕤娘和叠罗施俱都跪伏在地,艰难地坐起身子,道:“可汗,为何又发火了?” 颉利可汗忙扔下羊腿骨,一面在毛巾上擦了擦手,一面冲着蕤娘和叠罗施说道:“你们还不快起来!” 颉利可汗见到义成公主话音虚弱,容颜苍白,身形憔悴,不由心中一痛,当即屏退蕤娘和叠罗施,将自己得来不易的女人拥入怀里,主动交代道:“和亲内附诸事被李渊拒绝了。” 本来,义成公主也非常担心李渊同意和亲,生怕叠罗施作了仇家的赘婿,否则她也不会郁郁成疾,闻言反倒心情一松,随即又在颉利可汗的胸口轻轻推了一下,语气略带讥诮地道:“可汗一定感到很遗憾吧?” 颉利可汗羞愧地道:“我绝无此意,只是悔不当初,不该不听你的劝告。” “哼!我早就说过了,李渊这老儿阴险得很,最喜欢乘人之危,他此番派出如此规模的大军,显然谋划已久,岂肯因你示弱而罢休?他要战,我便战!咄苾,你别无他途,只此一路可走,莫非你还在害怕那个该死的妖女不成!” 义成公主是在隋朝鼎盛时期嫁到突厥的,并没有亲身经历隋末的中原大乱,虽然隋炀帝杨广对隋朝的灭亡负有主要责任,但毕竟李唐一族成了最后赢家,因此在她眼里,唐皇李渊就是仇人,是篡夺他们杨氏江山的逆臣贼子,双方唯有不死不休…… 第四百二十八章 先下手为强 “本汗何时怕过她!你太过分了,竟怀疑我会怕一个女人!” 颉利可汗被义成公主一语踩到痛脚,顿时面红耳赤起来。 义成公主面无表情地道:“我绝不是有意激将可汗,只是觉得李渊老儿既然不给一点转圜的余地,我们也不该再有所顾忌!李氏妖女初抵怀朔,我观叠罗施这孩子都起了心思,未必可汗会没有想法?” 颉利可汗似乎被她戳破了念头,没来由地一阵心虚,只好吐露出自己的真实打算:“诸路唐军行动快慢不一,大半还未转驻止的事实,本汗岂会不知?但草原上的儿童都知道,骏马要靠充足的饲草才能长膘,英勇的战士还须饱腹才能英勇作战,本汗希望先熬过这个寒冬,待来年草青马肥、粮秣充足之时,再挥师与唐军一较高下。” 颉利可汗顿了顿,心中立时做出了一个决定,又道:“不过请可敦放心,虽说冬天不太适合打仗,但本汗也知道‘先下手为强’的道理,派些人马去袭扰一下唐军还是可以的。” 一听这话,义成公主苍白的病容上不禁浮现出一丝亮彩,主动靠在颉利可汗宽厚的胸膛上,故作羞怩地赔罪道:“妾身不知可汗的这些计虑与苦心,方才若是惹可汗生气了,还祈可汗莫要计较。” “本汗偏要与你计较呢?” 颉利可汗咧嘴笑了笑,一把揽住柔弱无骨的柳腰,另一手轻轻抬起义成公主的下巴,借着铜灯放射出的朦胧光芒,细细端详着自己的爱妻。 义成公主在个人保养方面从来不惜成本,虽已过四旬,风沙与岁月却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依然容颜如玉,肌肤白嫩,美艳不可方物。 或许是灯下观美人,越看越精神,颉利可汗看得喉头发紧,一股热流从小腹下方窜起,义成公主似有所觉,不禁双颊泛红,忙不迭地推拒道:“妾身有恙,不便侍寝,今晚可汗还是去氐古丽那儿吧……或者找蕤娘也行。” “莫怕,本汗只是浅尝辄止。” 颉利可汗欲念高涨,只当她是欲迎还拒,身躯重重压下,义成公主嘤咛一声,帐内顿时无限旖旎…… 深夜时分,颉利可汗温香软玉在怀,正睡得香甜,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颉利可汗与几乎同时惊醒的义成公主对视一眼,说道:“我出去看看。” 颉利可汗麻利地披上一件皮裘便疾步走出大帐,一个拓羯骑士刚好奔至他的面前,颉利可汗立即问他:“发生了何事?” 这胡兵跃下战马,单膝跪地道:“禀报可汗,唐军突然夜袭我部营地,不知道有多少来敌,统特勤大人有些抵挡不住,还望可汗速速派人救火!” “救火?” 颉利可汗身形一震,急忙爬到帐门旁边一辆大车的车顶上,举目朝东南方向望去,就见十数里外火光冲天,将夜空映得通红一片,突厥人本是夜里放火的行家,这些年他们不知烧杀掳掠了多少汉人的田庄村落,以颉利可汗的见识,自是一眼就看出敌人此次夜袭的目的,这火势岂止是烧了人住的营帐,分明还引发了一场燎原大火。 颉利可汗咬牙切齿地跳下车来,向那胡兵吩咐道:“你立刻回去告诉统特勤,本汗亲自带人马前去增援,叫他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住!” 颉利可汗从本部大营里迅速点了三万轻骑,便心急火燎地朝出事地点疾驰而去…… …… …… 黑夜过去,天边一轮朝阳放出万丈光芒,将茫茫山川染得锦缎般灿烂。 怀朔道总管府内,洗漱已毕的李曜从房间推门而出,抻了个大大的懒腰,随后开始进行她常年不辍的晨练。 李曜刚做完一套热身操,刘季瑶就急匆匆地走进院内,满脸喜悦地上前向她禀报道:“贵主,昨夜行动大获成功了!据功曹参军所报,牛、梁二位将军三更时分裹甲衔枚,潜袭突厥驻地,烧毁营地两座,所焚草场绵延五余里,期间斩特勤一人,拓羯首千余级,烧死烧伤者难以计数。” 李曜点了点头:“夜战最考验将领的才能,这牛进达果然本领不俗。” 刘季瑶笑着附和道:“说起来,还不是因为贵主慧眼如炬,当初宋典军颇有微词,说他以前是武功王的人……” 李曜整理了一下装束,截口道:“好啦,快打住!带我去见他们。” 怀朔堡面积不大,长宽未过一里,而临时设置在此处的总管府也只是一座三进的院落,仅片刻工夫,两人便来到所谓的议事堂,怀朔军中高级武官包括兰韶英、罗仁俊、宋君明、李神符等人,以及首战的功臣牛进达、梁建方俱都在场,众人一见李曜出现,不由立刻停止谈笑,纷纷朝她行礼:“首战告捷!恭喜贵主!贺喜贵主!” 李曜动作飘逸地还了一个罗圈揖,随即一撩袍裾坐到主位上,看向尚未解甲的牛进达和梁建方,微笑道:“同喜、同喜,牛将军与梁将军勇闯敌境,重挫其士气,本帅定为你们上表大功。” 梁建方虽未在京师任职,但他其实早在三年前就投靠了李曜,便也不再客套,当即连声称谢,牛进达却抱拳道:“实是贵主神机妙算,我等才可如此轻易完成军令,故而末将不敢贪功。” 李曜柳眉微微上挑:“牛将军,你已是本帅帐下之将,何必如此见外?” 牛进达朝李曜单膝一跪:“末将失言,还请贵主责罚。” 当初,李曜在征发兵马时,决定尝试起用一些未曾参与“玄武门之变”的前秦王府武将,而牛进达就是其中的一个佼佼者,随后行军途中,李曜又听说梁建方说他与牛进达交好,遂力排众议,果断让他们二人去给颉利可汗当头一棒,任务倒是完成得十分漂亮,可她却没有想到此人竟会表现得这般别扭。 李曜眸光一转,向坐在下首的襄邑王李神符递了个眼色,李神符并非只会打仗的猛将,不但曾经把一州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还入朝做了三年的文臣,自是立时心领神会,但见他面色一正,开口对牛进达肃声说道:“贵主既然力排众议赋予你重任,就没有在乎你的过去,不管你心向何人,至少此番征讨突厥,你效忠的是大唐!贵主治军,一向赏罚分明,该是属于你的功劳,绝对一分不少!” 第四百二十九章 指日誓心,一语成谶 李神符是个聪明人,而牛进达其实也不逞多让。 当年牛进达与程知节、秦琼等人在洛阳大战最关键的时刻改投李世民,说明他是一个懂得识时达变的人,岂会不明白护国公主将触手伸向他这个前秦王府故将的意图。 当然了,牛进达对护国公主的才华与功绩,那也是打心眼里佩服。只不过李世民不同于倒行逆施、猜忌刻薄的王世充,毕竟待他不薄又信任有加,而且以他的视角来看,至少在表面上李世民与护国公主之间的关系已是形如水火,更何况他改投过一次门庭,若在李世民最低谷之时,轻易接受护国公主的拉拢,恐怕他就要从“识时务”的俊杰变成世人不齿的“弃主求荣”之辈了。 但牛进达心底的这些心思,在场稍微有点阅历的人都能猜得出来,根本不可能逃过李曜的眼睛,但李曜深知招揽前秦王府故将绝非易事,故而先退一步,托李神符之口给牛进达一个台阶,以便从长计议。 果不其然,面相粗犷内心细腻的牛进达立即借坡下驴,摘下兜鍪,改为双膝跪地,向李曜伏拜道:“臣愚浅,不识国家大体,还请贵主大人不记小人过,臣一定谨从贵主安排,无论刀山火海,皆在所不辞!” 李曜离开席位,急忙走到牛进达近前,将其虚扶起身便适时地转入正题,向牛进达与梁建方二将询问此番夜袭的整个过程,随着议事堂内的气氛渐转活跃,方才将帅之间发生的一场小插曲遂就此揭过……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几乎与李曜听取作战汇报的同时,突厥牙帐内,十数名汗国大臣眼睁睁地看着一只白釉瓷碗狠狠砸在顿首跪地的西域胡族男子耳边,飞溅起来的碎片将此人划得半边脸颊鲜血长流。 颉利可汗余怒未消,又冲上去一脚将对方踹了个滚地葫芦,那人顾不得剧痛又就地恢复跪伏之姿。 颉利可汗指着西域胡族男子的脑袋骂道:“本汗千叮万嘱,唐人狡诈,尤以护国公主最是诡计多端,早早便下令你部加强戒备,谁知尔等竟毫不设防,让三千唐军长驱直入,随心所欲,本汗若不处罚你,如何向其他诸部交代!” 胡族男子连连叩头道:“可汗恕罪!可汗饶命啊!” 夹毕特勤阿史那思摩急忙上前劝道:“昨夜负首责者,乃是胡部酋帅统特勤,而安苏尼作战勇猛,向来对汗国忠心不二,可汗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颉利可汗冲着跪在地上的安苏尼重重冷哼一声道:“你认为本汗该如何给你机会?” 事实上,颉利可汗完全没有如他所说的那样提醒过统特勤和安苏尼二人,因为突厥诸部上下包括颉利可汗自己在内,谁都没有想到从关中千里远来的唐军会在第一个晚上就向他们发动夜袭,如果牛进达和梁建方这二位唐将的胆子再大一些,绕开前沿的拓羯营地,直扑颉利可汗牙帐,兴许提前改写历史进程也未尝可知。 安苏尼指日誓心:“臣若不能使唐军血债血偿,定不会活着回来见可汗!” …… …… 武德十一年十月下旬。 颉利可汗为报复唐军,派吐屯安苏尼率突厥胡部兵马进犯丰州,丰安令张俭及时关闭城门,使安苏尼掠城夺粮的算盘未能得逞,随后安苏尼又转攻迁居丰安县境的铁勒部落,思结酋帅卢浑举全族御敌,然寡不胜众,只得退守附近的小金河堡以阻来敌。 十一月初,丰州都督韦云起亲率五千骑驰援卢浑,安苏尼恐遭唐军与思结人联手夹击,不敢继续鏖战,于是带领胡部撤退至诺真水上游,韦云起与卢浑在小金河堡会师之后,一起北上诺真水汊,与安苏尼隔河相峙,期间双方偶有交战,大致旗鼓相当。 而与之同时,北征唐军六路兵马全部抵达战略计划的初定地点,此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从狼山南麓到河套平原北部,再到青山东麓,方圆千里之地俱都变成了唐朝与突厥游骑的活动区域。为了打击对方的后勤和掠夺补给,双方几乎无日不战,甚至一日数战。 尽管突厥人凭借优秀的骑射功夫,在战斗中占据着一定优势,但由于多处草场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随着隆冬时节的到来,突厥诸部的物资逐渐难以为继,大量的牛羊冻饿而死,许多牧民开始以草根树皮为食,为此突厥群臣纷纷劝说颉利可汗迁离铁山,另寻他处过冬。 正如当初李靖所料,颉利可汗一番斟酌,最后还是接受了义成公主的进言,决定东徙牙帐于定襄,并下令安苏尼与阿史德部俟斤那真各率本部人马断后,李曜见状立刻派遣韦云起、李神符领兵邀击。 安苏尼本为戴罪之身,自是全力以赴,眼见颉利可汗已经彻底摆脱唐军的纠缠,于是打算迅速脱战跟进,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作为东突厥四大核心部落之一的阿史德部居然全体中途降唐,以致万余拓羯被唐军一举截断了东去之路。 前有强敌,后有追兵,拓羯们又因“火劫”之仇未报,大多不愿投降唐军,结果这位安大人一语成谶,只得率部绕道西行,投奔拓设阿史那社尔,从此余生再也不用去见颉利可汗。 …… …… 阴山北麓,李曜驻马高坡,眺望冰河对岸。 此刻伴骑在她身边的人,除了兰韶英、罗仁俊、宋君明等心腹侍从,还有通漠道行军总管李世积与胜州都督史大奈。 天空晴朗,在冬日的映照下,冰面反光颇为刺眼,李世积见李曜直视其上似乎毫无所觉,遂恭谨地提醒道:“贵主莫看太久,要保重贵体呀。” 李曜朝李世积拱了拱手:“多谢英国公关心,我无妨的……” 正说着,她忽然双眸一亮,举鞭指向前方:“他们来了,诸位随我过去迎接!” 在一片响应声中,李曜从坡顶策马而下,李世积等人紧紧跟上,随后摆出旌旗仪仗,整齐排列在河岸附近继续等待,举目一望,就能看到远方天际线上缓缓涌来黑压压一片车马人潮,而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李曜一众人马,十数骑离开行进队列,策马扬鞭之下,不消片刻就跨过厚厚的冰面,来到了李曜的面前。 当先一人正是李神符,左右两人各落后他半个身位,一个是高鼻阔口的突厥中年人,此人形容憔悴,衣甲破烂,身无任何兵器,另一位是年过五旬的汉人老者,头戴一顶旧幞头,身上裹着厚厚的毡衣,看到李世积,脸上尽是激动之色,但瞧见李曜的时候,眼里又忽然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李神符先和李曜相互抱拳施了一礼,随即便向左右介绍道:“这位便是护国明昭公主,举世无双的女战神!” 第四百三十章 一事相求 今天李曜内穿骑装,外罩狐皮大氅,虽然没有披挂甲胄,但其不凡英姿依然令人侧目。 “降奴阿史德那真,参见尊贵的大唐公主!” 汉人老者还在慢腾腾地踩镫下马,突厥中年人已然利落地翻身离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俯伏而拜,就连蹩脚的汉话都带着颤音儿。 “大俟斤快快请起。” 李曜抬手虚扶一下,朗声道:“颉利疏贤良,亲奸佞,碛北诸部苦其久矣!凡迷途知返,诚心投降者,我大唐不但可保其周全,还会加以妥善安置。” 阿史德那真再次叩首大拜:“天朝仁怀四海,我阿史德部上下一定会永远铭记女战神的大恩大德!” 李曜闻言颇感受用,须知包括阿史德部前两任酋长在内,直接或间接地死在李曜手上的族人不下万数,说是阿史德部的头号仇人也不为过。但游牧民族对强者存有一种天生的敬畏感,阿史德那真早已将李曜奉若神明。 所以,李神符那一句用来抬高护国公主形象的“女战神”,听在他的耳朵里,还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待阿史德那真低眉顺眼地起身退到一边,那汉人老者才上前向李曜叉手行礼:“臣温彦博,见过护国明昭公主。” 李曜连忙下马还礼,一面打量其人,一面问候道:“这些年温公真是受苦了。” 武德八年,颉利可汗率军十万入寇河东,并州道行军总管张瑾率部与突厥战于太谷,全军覆没,时任行军长史的温彦博不幸沦为俘虏,颉利可汗得知温彦博本职为中书侍郎,对其进行拷问,希望能得到唐朝的重要军机情报,温彦博守口如瓶,不答一言,颉利可汗无计可施之下,便将他流放到了阿史德部的领地,并一直呆到现在才得以归来。 对于这种真正做到威武不屈的忠贞志士,李曜一直甚为景仰,纵使此人是李世民心腹温大雅的同胞兄弟,她也绝不会有丝毫怠慢。 温彦博欠了欠身:“老臣未能尽到臣子本份,一直倍感惭愧。” “温公不必自谦。” 李曜含笑称赞道:“阴山牧羊近四载,温公仍不堕心志,对我大唐忠贞不渝,真可谓当世‘苏武’矣!” “贵主莫要过誉,臣不敢当,实不敢当也。” 面对李曜的亲近,温彦博始终保持着拘谨的态度,好像生怕自己与之距离太近似的。 李曜渐渐醒过味儿,也不再自讨没趣,寒暄两句之后,又挂起公式化的微笑,转头对阿史德那真肃手一礼道:“营中已备下薄酒,为汝部诸位大人接风洗尘,还请随我来吧!” 言罢,李曜扳鞍上马,便带领众人朝驻地驰去…… …… …… 夜幕降临,月影婆娑。 此时此刻,一处坐落于河岸边的巨大营地里,正洋溢着浓浓的欢乐气氛。 毡帐之间的空地上生起了无数篝火,许多壮妇举着长铁钎在熊熊火焰上翻烤着大坨大坨的肉块。 聚集在她们身周的人群里,有阿史德部的男女老少,也有护国明昭公主与英国公李世积麾下的将士,看着滋滋作响的烤肉,几乎人人都忍不住狂吞口水。 每当壮妇们烤好一块肉,便会有手持铁刀的少女过来切割,先将其中肥美的部位恭恭敬敬地献给唐军士卒,然后才开始为自己的部族同胞分配食物。 往日桀骜难驯,个性张扬的草原男儿们,现在绝大多数都表现得非常老实,如果不是为了顾及汉人的口味,须得烤到外焦里嫩的程度,恐怕这些肉还流着血沫子,就被他们抢过去分食殆尽了。 而营地中央的穹庐大帐内,同样肉香弥漫,热闹非凡。 “大俟斤,休要小瞧本公主的酒量,尽管放马过来!” 李曜高踞主位,“啪”的一声,将自己心爱的玉盏倒扣在食案上,整个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 坐在右下首的阿史德那真从身边侍者手中接过酒瓮,拍掉封泥就往两只粗陶大碗里倒了个满满当当,然后双手捧给李曜一碗,自己端起另一碗:“干!” “干!” 两碗相碰,李曜与阿史德那真双双一饮而尽。 “哈哈,公主不愧为女中丈夫,就是豪气!” 阿史德那真大笑着赞了李曜一声,又咂了咂嘴巴,感慨道:“我活了大半辈子,直到今晚才第一次尝到这样好喝的美酒。” 李曜意味深长地笑道:“呵呵,外出征战,限制颇多,这些酒不过是作为御寒之用,还当不得美酒之名,待天军凯旋,本公主请大人到长安喝上真正的绝世佳酿,只怕到那时大人会乐不思归。” 阿史德那真神色微微一僵,但瞬即挂起了貌似无奈的笑容:“公主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倒是想亲身体会大唐京师的繁华,可部族子弟凋敝,鲜有能继大任者,实不敢离开半步啊!” 李曜伸手提起酒瓮,为自己和对方的陶碗里盛满了酒,阿史德那真却没有立即端起碗,而是冲着帐中一处火塘的方向大声唤道:“枢宾,玛依奴,烤好了没有?” “好啦,我们马上拿过来!” 很快,一对身着汉服的突厥少男少女将一只烤全羊摆放进李曜案前的大陶盘里,然后并肩跪在地上,以中原的礼仪姿态向李曜叩首道: “阿史德枢宾拜见护国明昭公主!” “玛依奴见过贵主,祝贵主万福金安!” “免礼,平身。” 等李曜虚扶他们起来,阿史德那真介绍道:“让公主见笑了,这便是我膝下的一对儿女,枢宾已十五,玛依奴明春将满十四。” 他转过头,又朝自己的两个儿女敦促道:“还不快些过来伺候公主。” 阿史德枢宾操起一柄铜柄短刀,娴熟地割下一块油光四溢的羊肉,放到妹妹手中的银盘里,玛依奴则再次跪在李曜面前,将银盘高高举过头顶:“贵主在上,请享用我部最上等的美食。” “不必如此多礼,汝等只管端到案上来,我自行品尝便是。” 李曜探出身子,亲手接过银盘,用小刀切下一小块羊肉,在枢宾和玛依奴的注视下,用刀尖挑入口中细细咀嚼,虽没有佐料,却觉有股源自天然的奇妙滋味,良久之后才颔首点评道:“肉质细腻,嫩黄爽滑,果然是难得美味,只是这口感不似草原上的羊肉呀。” “不瞒贵主,这是大碛之中才有的野羊,这种羊耳目敏锐,奔速极快,只有待其秋末最肥、行动最缓之时,方能成功捕捉。” 尽管突厥少女玛依奴知道李曜就是杀死叔父和堂兄的人,但她并不会憎恨对方,因为按照大多数草原人的观念,双方在战场上公平较量,无论生死,都不会结下私仇,所以玛依奴见到李曜与她父亲把酒言欢,又平易亲切,就更少了几分拘谨。 阿史德那真适时地补充道:“若非今年我部所获不多,又历经迁徙与酷寒,只剩下这一口活羊,否则定会遣使上贡天子,因此……” 他略微顿了一顿:“我有一事相求于公主,只是不知是否合乎规矩。” 李曜莞尔笑道:“但说无妨。” 阿史德端正身形,郑重地抱拳道:“我等钦慕华夏圣义已久,为表赤诚忠心,我愿将儿女全部遣送长安,还望公主能够照顾一二!” 第四百三十一章 颉利之大不幸 这场烤肉大宴,一直持续到午夜才终于宣告结束。 此刻帐内温暖如春,地上一片狼藉,呼噜声此起彼伏,横七竖八地躺满了酒瓮与昏睡的人。 正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那只美味的烤全羊,李曜只吃了两块,就将余下部分赏给了帐中众人,结果引得数名唐将和阿史德氏族子弟轮番向她敬酒,饶是李曜“袖里乾坤大”,亦不得不真喝上了几口,最后实在招架不住,索性扮醉而眠。 阿史德那真早已醉得不省人事,他的儿女也都吃饱喝足地酣睡在侧,而原本趴伏案上的李曜却突然离席而起,轻手轻脚地迈过躺在她身边打盹的兰韶英和刘季瑶,然后朝着帐门口走去。 掀开门帘,一股寒风呼啸着从李曜耳边吹过,冷得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定神环视四周,瞧见附近无人走动,便悄悄走到帐前一处即将燃烧殆尽的篝火堆旁,解下缚于左臂上的皮囊,将囊中酒水“哗啦啦”的倒在了地上。 忽然,大帐的门帘再次被人掀开,李曜听得动静,不由循声望去,但见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帐,前者年约三十四五,剑眉星目,面如冠玉,后者年纪稍长,身材魁梧粗壮,满脸卷须,正是李世积与史大奈。 今晚他们二人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一些酒,是以神志都颇为清醒,借着篝火余烬散发出来的光芒,李世积一眼就发现了李曜,立即上前调侃道:“早年听闻贵主酒量不佳,我一直当道听途说,今天算是相信了。” 李曜到底是喝了点酒,虽然未醉,但反应仍比平时慢了半拍,这下可好,“酒场”作弊被人抓了现行。 史大奈也抚了抚虬髯,摇头道:“难怪对饮之时,某觉有些蹊跷,不想贵主竟用了机巧之术。” 说罢,他与李世积竟同时哈哈笑出了声。 可李曜是何等样人?只见她全无男女之防,不慌不忙地撸起袖管,又把作弊器具戴回了原位,好似旁若无人一般。 毕竟,站在面前的人是一个地位崇高的公主,李世积和史大奈赫然见到那雪白纤细的玉臂,齐齐老脸一红,为避免失态,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 李曜眼不眨心不跳地解释道:“二位莫拿我打趣,今晚我若不如此而为,待到拂晓之时,如何来为二位送行?” 李世积和史大奈相视一眼,将信将疑地答道:“臣等明白,刚才失礼之处,还望贵主恕罪。” “好了,二位随我来一趟吧。” 李世积和史大奈闻言转过身来,便跟着李曜走进一顶紧挨大帐的毡屋,李曜先是点燃油灯,随即从右手袖子里抽出一卷素色绢帛,并递到李世积的手上:“这是本公主前两夜绘制出来的舆图,现在便交给你了。” 李世积在一张案几铺开地图,发现上面没有任何地名标注,只有风格极为写实的山水图案,不由指着地图正中处问道:“此为何地?” 史大奈原为突厥特勤,在阴山以北的草原上生活过二十余年,对这张地图涵盖范围内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他靠拢过去一看地图,便立即辨认了出来:“这里应是白道谷,乃是定襄通往碛口的必经之路,出碛口即为大漠。” “不错,史都督真是好记性、好眼力!” 唐初名将辈出,就连演义里的“大肚子天王”都有过人之处,李曜忍不住赞叹一句,又补充解释道:“白道有汉时古城,名曰‘白城’,城北有高坂,名曰‘白道岭’,岭上土穴出泉,正是‘饮马长城窟’之所在。” 李世积捋须道:“如果李药师突袭定襄,未能一举克竟全功的话,侥幸逃脱的颉利等人,定会择路北上碛口,而他们若想穿越大漠,则必须先去白道岭取水。” 李曜问道:“计将安出?” 李世积诚恳地说道:“臣帐下步卒有马者不过十分之三,若日行六十里,从现在身处之地出发,沿着呼延谷道穿越阴山并抵达白道,大概需要八天时间,根据李药师送来的最新消息,颉利可汗现在暂宿武川,或于明日进驻定襄。” 史大奈伸手指着地图右下角的一条“河流”,接口道:“目前李药师已经抵达位于紫河南岸的秘密驻地,距离定襄只有五十余里,其麾下精骑半日便可兵临城下。”随即他的手指又点在“白道”的位置:“此外,颉利从定襄打马疾逃至白道,亦只需三日左右时程。” 听到此处,李曜不由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换而言之,你们需要更多的战马才不至于贻误战机吧?” “正是此理。” 李世积缓声道:“当年讨伐萧铣,时值秋潦,江水泛涨,诸将皆请主帅赵郡王停兵以待水退,唯李药师云‘兵贵神速,机不可失’,足可见其人用兵之道,却不知贵主能否为臣等调拨八千匹马,要求不高,只要能够骑乘代步即可。” 李曜顿时了然,轻轻点头道:“没问题,只是八千之数太少,我可以配给你们一万五千匹马,外加箭矢四十万支,以便你帐下全数将士皆可参战。” 李世积大喜,抱拳一礼:“多谢贵主,臣定不负贵主相助之劳。” 史大奈却愣怔片刻,好奇地问道:“敢问贵主从何处得来这么多马匹?” 李世积呵呵笑了:“大奈,这可就是你灯下黑了,除了来自阿史德部,还能是哪儿?” 至此计议已定,三人立刻分头行动,李靖和史大奈前往各自营区整束兵马,而李曜又返回大帐唤醒李神符和阿史德那真,吩咐他们二人到阿史德部的临时马场里挑选健康马匹,李神符听得数量,不禁有些担心地问向阿史德那真:“够否?” 阿史德那真拍着胸膛道:“请贵主和大王放心,绝对够数!” 虽说李曜答应了阿史德那真的请求,同意收玛依奴为女侍从,并表示愿意帮助阿史德枢宾入京师太学读书,可阿史德那真也知道自己当前的身份还是降俘,部落里所有的财产,包括他的部民,其实都是唐军的战利品,所以他没心思去猜唐军征用部落战马的用途,更不敢有丝毫的怨言…… 当东方的天空露出鱼肚白,李世积、史大奈二将阅罢所部兵马,便下令起拔,李曜则率扈从为他们送行,同时派出千余轻骑向附近的诺真水中上游进行探查。 李世积见到侦骑分组四散的场景,立刻明白李曜已经在为颉利可汗二次突围做防范准备,不禁朝着李曜笑叹道:“遇心思缜密如贵主者,实为颉利之大不幸啊!” 第四百三十二章 夜黑风高雪中行 冬日的天空暗得很早,黄昏初至,天地之间已呈一片灰沉。 定襄城西,仪仗林立,旌旗猎猎,上千名铜盔银甲的卫士分立城门大道两侧,一列手持复古金戈,一列手持丈八钢戟,排场看着颇为盛大,与帝王出迎凯旋归来的统帅几无二致,只不过他们身后城池的模样着实不怎么相衬,高仅两丈的夯土城墙显然缺乏修缮,墙面上的破损之处清晰可见,甚至有的裂痕里还长着枯草,看起来极为凋敝。 门前一辆马车的华盖下面跪坐着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老妇人身姿端庄,气质温婉,虽然两鬓如霜,但那姣好的五官,仍然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丽痕迹,男孩则坐在老妇人的身侧,头戴九旒冕冠,穿着一身杏黄龙袍,乃是隋炀帝的遗孀萧氏与她的嫡孙杨政道,而在马车后面歪歪斜斜地站着身着隋制品色袍服的文武百官,各个缩脖抄手,在冰寒刺骨的朔风中瑟瑟发抖。 过不多时,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马蹄疾驰的声响,日落方向出现大队人马,但他们没有直接奔向定襄城,而是驱马向四方散开,显见都是负责警戒的开路先锋。 萧氏撩帘远眺,一面象征东突厥可汗身份的金色狼头大纛逐渐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萧氏再定睛望去,打量了好一会儿,并未瞧见颉利可汗往日乘坐的那顶巨型毡车,萧氏无声地叹了口气,与孙儿杨政道不约而同地下车做好了迎接姿态。 “祖母,我冷……”杨政道悄悄地拽了拽萧氏的衣襟。 萧氏微微弯下身子,伸手紧了紧孙儿脖颈间的狐皮领子,语重心长地道:“可汗就快到了,愍儿坚持一下,莫要失了分寸。” 杨政道听了祖母的话,不由面色微微一黯,点了点头:“孙儿晓得。” 杨政道是隋炀帝次子齐王杨暕的遗腹子,自出生之日起,便过着身不由己的流亡生活,武德二年,杨政道和萧氏一起落入窦建德之手,次年在义成公主的推动下,处罗可汗从窦建德手中接走了杨政道、萧氏,随后在定襄设置百官,将汗国境内的汉人交由杨政道统辖。 从表面上看,前突厥可汗此举保住了杨隋正朔,但其真实目的只是为了维持东突厥的强势地位,扶植一个阻滞中原王朝大一统进程的傀儡而已,否则杨政道的名号就不只是“隋王”,而是大隋王朝的皇帝了。 如此又过了好一阵工夫,颉利可汗与义成公主终于来到了城门前,萧氏和杨政道率领百官急忙上前见礼:“参见可汗!” “免礼吧。” 颉利可汗随意地朝萧氏虚扶一下,便翻身下马,牵着义成公主的手,径自登上原本属于隋王的车驾,然后领着一众突厥贵族和胡汉侍臣浩浩荡荡地涌进了城门。 萧氏搂紧孙儿,静静地站在城门旁边,待烟尘散尽,这才惆怅地叹息一声,在文武百官和卫士们的簇拥下,神色颓然地返回了城中。 颉利可汗甫一步入隋宫,天空忽然下起了大雪,颉利可汗望着飘飘洒洒的雪花,连日来一直绷紧的神经不由渐渐放松下来。 定襄城地处碛北高原与黄土高原的过渡区域,周边丘陵极多,城东、城西、城南三个方向的地形皆不适合骑行作战,但这些天饱受唐军折腾的颉利可汗一想到来时经过的数十里平坦地带,就觉不够保险,所以他又强令充当先锋的执失部在定襄城西广布侦骑,以防唐军突然来犯。 对颉利可汗来说,当前这一场雪可谓长生天的馈赠,当真是来得太及时了,在他看来,一旦地面形成积雪,唐军别说攻袭城池,只怕行军都是难如登天。 定襄一带昼夜温差极大,夜间滴水成冰,颉利可汗想起执失思力接令时满面死灰的样子,遂向左右吩咐道:“传令执失部,撤回城外的游骑,诸部皆可入城扎帐。” 跟在颉利可汗身后的阿史那思摩不由皱了皱眉头,上前问道:“可汗,此举会不会有些托大呢?” 颉利可汗自信满满地笑了笑,答道:“唐军以步卒为主,又遇雪天,脚程根本快不起来,更何况汉人用兵讲究‘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以我突厥诸部十数万之众,除非他们能快速集结大量骑兵赶在我们入城前发动袭击,否则绝无可能攻城。” 阿史那思摩听了依旧眉头不展,他认为唐军六路将帅皆是极善用奇之辈,绝不能以vb常理揣度这些对手,于是建议颉利可汗在城外保留一些人马,颉利可汗不耐烦地道:“这一路行来,诸部早已疲乏至极,莫非你还觉得突厥儿郎们的士气不够低迷么?” “可汗……” 最近已经失宠的汉臣赵德言也想上来进言,却被颉利可汗出言打断:“好啦,今晚本汗打算在殿中设宴,还请诸位吃饱喝足之后,早些歇息,毕竟恢复好体力,才可与唐军一较高下。” 言罢,颉利可汗已经迈入了隋宫主殿的大门。 赵德言苦笑一下,便亦步亦趋地跟着颉利可汗进了门,而阿史那思摩犹自不放心,当即转身离开隋宫,带领心腹人马出城,朝着城南恶阳岭上的山寨直奔而去。 …… …… 当颉利可汗喧宾夺主,在隋宫胡吃海塞之时,一队唐军精骑正沿着冰封的河道冒雪前行,一员年轻将领顶在队伍的最前方,手持一盏特制的气死风灯为袍泽们开路。 月黑风高,大雪弥漫,冰面上能见度很低,但并未给年轻将领造成太大影响,他引领这支人马来到一处河谷,然后在河道旁铺开一卷舆图,一群唐军将校迅速靠拢过来,把他和舆图围得密不透风。 其中一名将领拉下蒙在脸上的毡巾,这人须发花白,面相极有威严,正是定襄道行军总管李靖。 待年轻将领在舆图四角压上重物,李靖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问向身旁一位掌管计量的武官:“现在是甚么时辰?” 这武官叉手答道:“回禀总管,已至亥初。” 李靖点点头,又问年轻将领:“苏郎将,我们还要走多久?” 这苏郎将便是护国公主的心腹苏定方,由于苏定方曾经跟随高雅贤流亡残隋领地,对定襄周围的地理非常熟悉,因此李曜出于谨慎以及对历史进程的“尊重”,将他安排到了李靖身边。 苏定方用鞭梢点了点当前所在的位置,随后在图上划出一道弓形的弧线:“我等现在身处芒干水下游,定襄城恰好在正东面,但中间隔着一片低洼地,想必里面积雪极深,行走起来远比河道上艰难,而在前方两余里处,有一条芒干水的支流,是以属下认为,我们可沿这条支流由西向东前进,然后再走一小段路,如无意外,我们只需两个时辰左右,便可抵达定襄城下。” 喜欢英雌请大家收藏:英雌更新速度最快。 第四百三十三章 天罗地网 涅盘重生的李曜有如翱翔长空的鲲鹏,每一次振翅都能搅动天下风云。 在原来的时空里,李靖率三千骁骑从定襄东南方向的马邑出发,先是进占定襄城南数里的要道恶阳岭,短暂休整一番,然后趁夜攻破定襄城。 而在这个平行世界,此番李靖所率人马却是从定襄西南方向的胜州金河县开拔的。 也就是说,他们的行军路线已经与原史发生了根本上的改变。 历史总是有着惊人的相似,但却从来不会简单的重复。如果李曜知道阿史那思摩自行带兵驻守在马邑通往定襄的要道恶阳岭,定然会为李靖捏一把汗,好在心思缜密的阿史那思摩完没有想到,唐军会利用冰封的河道行军。 因此,李靖所部进军非常顺利,离开芒干水之后,他们又一路急赶数十里,比苏定方估算的时间提前半个时辰抵达了预定地点。 苍茫雪原,寒风呼啸,漫天冰雪飞扬。 苏定方踩着雪泥登上定襄城西的一座矮坡,将气死风灯绑在长槊上奋力挥舞。 城门楼里的几个巡卒见状,迅速聚在一堆,不停地晃动手中的火把。 他们都是唐军安插在定襄城中的细作,苏定方看到城头上有了回应,赶紧收好长槊和灯具,返身来到李靖近前,兴奋地禀报道:“西门已在我们掌控之中,只待总管一声令下,即可大门洞开。” 周围的唐军将士闻言,俱都神情亢奋,无声地挥了挥拳头,若非军法森严,恐怕很多人就要欢呼雀跃起来。 李靖心中激荡,面色却依旧沉着,他默默地扳鞍上马,抹了抹眼圈和眉毛上的冰渣,望向前方城楼上的一簇亮光,声音异常果决地道:“传我号令,诸营弃用所有弩车和辎重,员上马出战,随我直入定襄城!” …… …… “杀啊——!” 夤夜时分,喊杀声突然响彻定襄城的夜空,惊醒了沉睡中的人们。 颉利可汗快步冲出寝殿,见到城西方向火光四起,不禁脸色大变,忙对跟在身后跑出来的义成公主说道:“唐必倾国而来,不然怎会破城如此之快!” 此时此刻,颉利可汗已经能清晰地听到令他无比心惊的那一声声“活捉颉利”,顿觉肝胆欲裂,也顾不得披挂,简单地裹了一身毡衣,便吩咐胡臣康苏密率隋宫卫士断后,然后带着义成公主、叠罗施、蕤娘等家眷策马驰出定襄隋宫北门,朝着白道的方向仓皇逃去。 颉利可汗前脚刚走,苏定方后脚就率领一众唐军猛卒杀进了隋宫,来不及逃走的人犹如惊弓之鸟,吓得到处乱窜,苏定方随手拎住一个宫女进行盘问,得知颉利可汗已经麻溜地跑了,气得咬牙切齿,便想要出城追击,却忽然瞥见隋宫主殿墙角里伸出一面白旗,旋即便有一个大胡子老者现出身形来,用奇怪的口音冲着苏定方高喊道:“那位将军,我们要投降!” 须知对于胡族乃至更远的西方人来说,高举白旗表示放弃尊严和勇气,而华夏文明以白色为象征失败与死亡的萧杀之色,早在秦汉时期就开始拿白旗作为投降的标志,所以即便老者不开口呼喊,苏定方也能一眼明白对方的意思。 这时李靖刚好赶来,举鞭遥指老者,提声喝问:“汝是何人?” 老者单手抚胸行了一礼:“昭武人康苏密,见过李总管大驾。” 李靖伫马笑道:“李某久闻康公大名,今日终得见其人了。”接着他又转头对苏定方解释道:“我军之所以能顺利赚城,靠康公等弃暗投明之人在城中接应。” 待李靖做出虚扶动作,康苏密忙上前不卑不亢地道:“康某已经派兵拿住萧氏和杨政道等伪朝之人,皆是一些老幼妇孺,还祈李总管量轻发落。” 李靖颔首道:“好,劳烦康公前头带路。” …… …… 武德十一年十一月初,唐兵部尚书李靖率五千精骑与颉利可汗近臣里应外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破残隋都城定襄,胡臣康苏密手执隋朝萧后及炀帝之孙杨政道降唐,李靖没有为难那些前朝遗民,派人派车将他们连同捷报一起送往长安。 萧氏祖孙二人途经胜州时,迎面遇到率军北上围追颉利可汗的李曜,李渊的发妻窦氏与萧氏关系颇佳,所以平阳公主作为李氏嫡女,小时候少不得要陪母亲去宫中做客,因此萧氏一见李曜仍是少女时期的模样,就惊愕得语无伦次:“你……你是莲华?不……不对……你是谁?怎会看起来如此年轻?” 李曜继承了平阳公主的许多记忆,无需他人介绍也识得萧氏,下马含笑一揖道:“明真见过表姑母。” 近年来大唐的护国明昭公主的名声威震四方,连同她的道号“明真”也是尽人皆知,萧氏虽然久居塞外,却也听过一些关于李曜事迹和传言,稳住心神之后,便试探着问道:“老身记得贵主少时曾出家修道,今日得见贵主稚如二八之龄,莫非贵主已经悟得长生之术?” 李曜听得萧氏这番言语,便知对方已然把她认作了平阳公主,只得故作苦笑道:“不瞒表姑母,侄儿患有失魂症,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萧氏笃信佛教,相比道家的修仙道法,她对佛家的“生死轮回”之说更感兴趣,方才只是出于好奇才有此一问,当下倒也不再多谈,李曜寒暄几句,又问候了杨政道一番,便与对方互相施礼作别,各奔南北。 与此同时,颉利可汗已在逃跑途中收拢起诸部数万人马并抵达白道,随后正如李曜等人所料,他果然打算在白道岭取水休整,早已在此守候多时的李世积率领唐军突然杀出,颉利可汗大败亏输,突厥诸部折兵过半,被俘者高达三万余众。 颉利可汗又带领残部逃向浑水,试图沿着冰河北遁草原,谁知一头撞进了夏州都督柴绍和马三宝为他布下的口袋阵,结果数名突厥特勤及赵德言、曹般陁等近臣死于乱军之中,自然是再遭重创…… 第四百三十四章 狭路相逢 大雪初霁,冬日高升。 青山下,金河谷中,数以千计的骑兵排成一支紧密而臃肿的队伍,各个手牵战马,在深可没膝的积雪里艰难跋涉着,而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人,正是突厥的夹毕特勤阿史那思摩。 却说那日颉利可汗进驻定襄,见天气恶劣,便疏于戒备,阿史那思摩劝谏无果,思及恶阳岭为朔州唐军进攻定襄的必经之路,地势险要且筑有石寨,遂自行带兵前去驻守。 孰料唐军并没有选择这一条路线,次日他一觉醒来,发现数里外的定襄城里黑烟如柱,立刻意识到自己这些人马已成一支身在失陷之地的孤军,随时都有覆灭的危险。 阿史那思摩只惶恐了片刻,就立即冷静下来,率众撤出恶阳岭,打算凭着他多年积累下来的老道经验去追寻颉利可汗。 尽管阿史那思摩的预判非常准确,可谁知那颉利可汗败得实在是太快了,以致他连续两次眼看就要赶上突厥的大部队,又只得无可奈何地继续逃亡。 当前这支队伍里,除了跟随阿史那思摩的扈从以外,还有许多先后从定襄、白道川、浑水逃散出来的溃兵,阿史那思摩利用已方对地形的熟悉,带领他们不断在山间迂回,以尽力避免途中与唐军发生接触。 不知不觉间,半天过去了,阿史那思摩及其部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走出长达十数里的狭长谷地,此刻太阳已经渐渐西斜,阿史那思摩打马奔上一处高坡,举目环望四方,见到左近有一块背风向阳的山坳,当即率众前去宿营。 突厥人逐水草而居,对安营扎寨一向不大讲究,阿史那思摩在营地周边设下几个岗哨,就下令众人搭帐造饭,开始就地修整。 很快,山坳间的平地上弥漫起了烤肉的香气,阿史那思摩疲倦地坐在火堆旁,从怀中掏出一个银酒壶,一面饮酒吃肉,一面心中估算着路程。 他认为颉利可汗先后在白道川和浑水兵败之后,已然没有能力在北方找到突围口,若想从唐军的层层阻截中逃出生天,最好的办法就是重回铁山,因为只有铁山那一带才有能容纳上万人马休整的地盘。 而他现在所在之地,正位于阴山主山脉与青山的交汇处,如无意外,只要向西再走两百余里,即可抵达铁山。 “长生天在上,一定要保佑我们能与可汗顺利会师,保佑汗国能够度过这场劫难……” 阿史那思摩忧虑之下,情不自禁地放下手中的酒肉,变坐为跪,双臂向上张开,望着红艳似火的晚霞,诚心祈祷起来。 其他人的情绪似乎受到了特勤的感染,也都纷纷跪地祈告苍天。 最近几个月,突厥人已经流了太多的血,接连不断的惨烈厮杀,已使数以万计的草原男儿身死魂灭,他们并不怕死,只怕死得毫无意义,不能死得其所。 然而,越是害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一声长啸突然打破了山间的宁静。 这是鸣镝的声音,余音仍在空中萦绕,阿史那思摩已经猛地站起身来,未等他发令,一名哨兵已经策马飞驰过来:“特勤,唐军来了!唐军来了!大概有……” “啊——!” 这哨兵正喊着话,突然惨叫一声,从马背上摔落下去,后颈赫然插着一支箭矢,死的不能再死。 阿史那思摩看得眼角一跳,立刻提声高呼:“准备迎敌!” 下一刻,利箭再次呼啸而至,又是几声痛呼,阿史那思摩翻身上马,偏头躲过一箭,便提槊挥鞭,率一众骑士奔向来敌。 在他们的前方,很快出现了一队头戴红缨兜鍪,身披铁铠的唐军骑兵,数量约有六七百人,虽然没有打出旗幡,但观其兵甲之优良,弓马之娴熟,显见皆是精锐之士。 几百步的距离,战马疾驰之下,转眼即至,阿史那思摩很快看清了对面一马当先者的模样,只见此人黑盔黑甲,身形纤细,却有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暴露在面甲外面一双眼睛透射出无比凛冽的霸气。 “铮~~~~” 兵刃相击,火花四溅,阿史那思摩只觉双臂一麻,长槊直接从他手里飞出两丈开外,旋即又有两杆闪着寒光的铁槊朝他的身上袭来,阿史那思摩正觉性命不保,却听那黑甲骑士发出一道清亮的声音:“抓活的!” 趁着两名唐军手中兵刃停滞的那一刹那,阿史那思摩猛夹马腹,迅速与他们错身而过,同时拔出腰间宝刀进行还击。 怎知那黑甲骑士反应极快,动作更是迅疾如电,朝身后轻轻一挥长槊,登时爆发出一记清脆的声响,竟将对手的右手臂骨击断。 “啊!” 阿史那思摩刚痛呼出来,黑甲骑士伸出手臂,一把将他拽离坐骑,然后重重地扔在地上,把他摔得七晕八素,几个唐军骑兵立刻跳下马,如狼似虎地扑过去,眨眼间便将阿史那思摩捆成了一个粽子。 虽然突厥勇士们都非常英勇,人数也占据一定优势,但毕竟刚经历了一整天的雪地行军,残存的体力很难支撑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看到主心骨一开战便被唐军生擒,心中不免慌乱。 几番对冲,唐军落马者不过区区十数人,而群龙无首的突厥人却已损失上百,可谓高下立判。 黑甲骑士带队将对手们驱赶到狭谷口,突厥骑兵们打不过眼前的唐军精骑,身后又是难以骑行的雪地,一张张脸孔俱都现出绝望之色。 黑甲骑士一挥手,唐军立刻向两翼展开,排成一道严整的弧形队列,如同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时刻准备将突厥人吞噬殆尽。 黑甲骑士把长槊在地上一插,双手抱胸,声音傲然地道:“缴械下马者,可活。” 此言一出,突厥骑兵们的战意顿时烟消云散,满地都是兵械和跪倒的人。 夜幕降临,在突厥人此前扎下的营地里,黑甲骑士坐到篝火前,摘下面甲,附近那些捆作一堆的俘虏们纷纷发出了抽气之声。 任谁也没想到,这员仿若有着千钧之力的猛将,竟是一个妙龄少女,再看她那精致绝伦的眉眼五官,无疑就是大唐的护国明昭公主本尊。 李曜用小刀从火架上割了一块烤肉,狼吐虎咽地顺到胃里,才抬起沾满油渍的纤纤玉手,一指被人五花大绑的阿史那思摩,扬声唤道:“来人,把他给我带过来!” 第四百三十五章 无可奈何 “阿史那思摩?” 虽然俘虏形容极为狼狈,但李曜见到这一张刀劈斧凿般棱角分明的脸,便直接道出了对方的名字。 明明是在问话,但她这语气却是十分的肯定,阿史那思摩闻言,原本耷拉着的脑袋立即抬了起来,面色惊奇地反问道:“想必贵主就是大唐的护国明昭公主吧!却不知贵主如何能一眼辨出鄙人的身份?” 李曜唇角扬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忽然改用一种略微低沉的少年音,抬手指着自己说道:“特勤再仔细瞧瞧?” 阿史那思摩微微一怔,旋即定睛看向李曜的脸孔,双目立时圆瞪,恍然道:“你是李御史!” 李曜呵呵地笑了笑,点头道:“特勤慧眼如炬,没错!正是‘下官’。” 武德六年冬的那场黄花堆之战结束后,颉利可汗与当时的唐军主帅李世民达成临时停战协议,派遣阿史那思摩带领一支使团前往唐都长安觐见李渊,而突厥使团的引路人,便是女扮男装成唐朝官员的李曜。 阿史那思摩脸颊抽搐了几下,语气古怪地道:“贵主多才多艺,竟能做到雌雄转变自如,可谓世间难得,鄙人实在是佩服、佩服!” “特勤过誉了,这只是微末小技,不足挂齿。” 李曜抱拳朝他煞有介事地拱了拱手,又问道:“特勤用过膳了么?” 阿史那思摩没好气地道:“谢贵主关心,我不饿。” 李曜点点头,用略带遗憾的口吻说道:“喔,我本想请特勤陪我喝两斛酒……也罢也罢,倒是不用给特勤松绑了。” 阿史那思摩嘴角抽了抽,一时无语。 沉寂片刻,李曜转移话题,问道:“特勤为何会出现于此?” 阿史那思摩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该来的还是来了,这多半是唐军还未探明颉利可汗的动向,打算从他口中套取情报了。 事关东突厥汗国存亡,他哪里肯说实话,正斟酌着如何搪塞对方,却听李曜又补充道:“我们刚刚了解到,颉利昨日就已抵达铁山,莫非特勤这是掉队了?” 阿史那思摩苦笑着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李曜揶揄道:“特勤倒是挺会寻路的,若非本公主耐心有限,想早一些亲眼目睹你家可汗俯首就缚的风姿,也就不会甩开大军,抄山间小道先行至此。” 她顿了一顿,又道:“我们从呼延谷过来,途经前面山路岔道,恰好发现东边有动静,便过来打探究竟,却不想竟与特勤再次见面,既然我们这么有缘,不知特勤可愿为本公主效劳?” 阿史那思摩脸上一阵惊疑不定之后,脱口道:“你要对可汗耍甚么诡计?” 李曜轻笑一声,含笑说道:“特勤落于我手,岂有不用之理?特勤若肯诚心合作,本公主不但可保特勤性命无虞,还可上表天子,为特勤请功。” 阿史那思摩腾地站起身来,挺直腰板,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昂首道:“承蒙贵主厚爱,只是我阿史那思摩有自己的准则,不会去做对不起可汗的事情,还请贵主海涵。” “特勤莫要激动。” 李曜抬手虚按,示意阿史那思摩坐下,说话的语气透着胜券在握般的强烈自信:“实不相瞒,我六路大军已经截断颉利所有的去路,或许他能在铁山再一次脱身而去,却也不过是做最后的挣扎,又多吃一些没必要的苦头罢了。” 阿史那思摩听罢,不禁心中黯然,情不自禁地又瘫坐回地上。 没错,刚刚李曜才提到了“呼延谷”,那是阴山通往黄河北岸的重要通道,而此前白道与浑水两战已经说明颉利可汗再也没有东奔突利可汗或北渡沙漠的机会。 如此一来,颉利可汗唯有继续向西转进,但李曜也已经把话说得非常清楚了,那就是唐军在西面的要道上也布下了重兵,只待突厥残部自投罗网。 阿史那思摩沉吟许久,才抬头看向李曜,一脸慎重地问道:“你们打算如何处置可汗?” 李曜诚恳地答道:“押送长安,交由天子处置,不过我可以向特勤保证,他绝无性命之忧。” 阿史那思摩似乎神色一松,又问:“贵主想让我做甚么?” 李曜神秘地笑了:“很简单,只是劳烦特勤为我军先锋充当一回向导而已。” 阿史那思摩先是一愣,接着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 …… 漫长冬夜过去,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李曜穿戴整齐,甫一走出毡帐,便向周围的人发号施令,将士们押着上千名俘虏离开山坳,沿着崎岖的山道,向西北方向进发。 李曜一行人走的是横穿阴山最安全的一条道路,虽然山间地势起伏不定,但好在路面还算宽敞,最狭窄的地方也能让数骑并辔通过,除了几处面积不大的积雪洼地,其他地段尽皆可策马奔行,走了不过半日,整支队伍就走出了山区。 “停止前进!”app下载地址xbzs. 李曜在山口外面观察了一番,忽然勒缰驻马。 胆大并不代表狂妄,由于携带了大量俘虏,而且眼前又是一片开阔地带,因此李曜不排除自己与突厥再次发生遭遇战,会产生不利后果的可能。 当初,李曜为保障李世积能够及时在白道岭完成作战布署,除了从阿史德部征用的上万马匹以外,她还将帐下的骁骑营都拨给了对方,是以现在怀朔军的骑兵就只有这区区数百人。 有鉴于此,李曜当即下令在附近一处隐蔽的低地暂作休整,随后唤来同行的男女侍卫,举鞭指着几个方位分派任务,命令典军宋君明带领一百名骑兵到前方充当游哨,他们以十人为一组,迅速分散在方圆十数里的土地上,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便会回来示警或禀明情况。 如此又过了两个时辰,远方忽然想起了一阵马蹄声,李曜急忙探身望去,就见宋君明打马归来,在他身后跟着一队人马,渐行渐近,李曜很快看清当先一面大旗上书的文字,旗下一员老将英姿勃发,神采飞扬,原来竟是奇袭定襄的功臣——兵部尚书李靖。 第四百三十六章 自有办法 在侍卫们的簇拥下,李曜打马迎接李靖一众人等,待得近了,李靖立即离镫下马,抱拳施礼道:“李靖见过贵主。” 李曜抢步上前虚扶,喜不自禁地道:“此番北征,李公夜袭定襄,平灭残隋,可谓立下奇功一件,端的是可喜可贺!” 李靖连说同喜,份所当为不敢居功,言辞颇为谦逊,紧接着他身后几员将领亦纷纷牵马过来参见,其中除了苏定方、史大奈,还有一名满面虬髯,身形犹如铁塔般的巨汉,让李曜一见便觉有些眼熟。 虬髯巨汉抱拳行以军礼:“臣薛孤吴仁拜见护国明昭公主大驾!” 李曜听得名字,不由得想起一桩旧事,含笑问道:“昔瓜州一别数年,只是不知将军如今可有趁手兵器?” 薛孤吴仁此前趁着李曜问候其他军将,早已在旁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李曜一番,看得他心中阵阵惊奇,当年那位徒手掰断铁锏的女冠,依旧年轻如初,只是仪态气质似乎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夺人气势有增无减,还平添了几分老成世故,两眼灵动非凡,显见极善洞察人心。 思及此,薛孤吴仁岂敢怠慢,忙不迭地从鞍鞯上取出一柄四棱钢锏,双手捧到李曜面前,恭谨地道:“此锏出自灵州名锻师之手,乃七十二炼钢所造,从武德九年算起,臣已用它击杀北狄一百二十余人。” “不错,果然是把好锏。” 李曜眸光一扫布满暗红凹痕却仍然笔直的锏身,抚掌赞道:“薛孤将军已成为军中栋梁,真乃大唐之福。” 薛孤吴仁生于半汉化的鲜卑氏族,最是崇敬强者,从未因对方是女儿之身而有所轻视,此刻听出护国公主的言辞颇有招揽之意,遂恭谨地道:“承蒙贵主谬赞,末将一定再接再厉,奋勇杀敌,万死不辞!” 随后,李曜又向李靖简单地询问了一番近期的作战情况,便踩镫上马,带领众人移步临时歇脚之地继续讨论军情。 李曜命令兰韶英取来舆图,在地上平整铺开,罗仁俊、宋君明、刘季瑶带领一班卫士迅速围成一圈人墙,无需李曜提醒,李靖、史大奈、苏定方、薛孤吴仁等唐将心领神会,纷纷钻进人墙里面,按照地位高低依次跪坐于舆图周围。 李靖精于练兵之道,深知“兵贵精而不在多”的道理,朝四周扫视一眼,见这些护国公主的亲卫无论男女皆是手捉刀柄,挺直腰板,峙立如松,忍不住捻须点头,旋即便听李曜开口道:“因为吾等只在此地暂作休整,且时间紧迫,故而没有搭建军帐,还请诸位见谅。” 众人皆称无妨,李曜指着线条勾勒出来的大片丘陵,肃声道:“颉利虽然连战连败,但其麾下尚有六万余众,实力仍不可小觑。”随即又以指尖点了点图中的西南位置:“狼山有步利设,贺兰山有苏尼失,两者皆有属众数万帐,但众所周知,步利设与颉利早生龃龉,自李公击破定襄之后,他就主动率部西迁,大有投奔其侄欲谷设之意,故此人可直接排除,而此前颉利政乱,唯有苏尼失所部一直没有携离,如果颉利缓过气来,必然会率众转移其地。”最后在图上比划了几下:“我们这里距离铁山约有一百五十余里,骑兵急行一昼夜即可击敌,但我军步卒及辎重队伍行进缓慢,仍需数日才可到位,战机稍纵即逝,若等他们全数到来再攻敌营,只怕颉利早已逃之夭夭了。” 李靖颔首道:“贵主与臣所见略同,此前臣与英国公会师白道之时,我们就曾考虑到这般情况,是以臣等也只带了万余骑兵而来,以当前情况来看,颉利可汗反倒在兵力和地利上占据了一定优势,而我们的破敌之策,不外乎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八字。” 苏定方听罢,立即接口道:“据前方探马来报,目前突厥残部主要驻牧在铁山西北一处未曾被我军破坏的冬季草场,俗语云‘可一可二不可三’,颉利为防我军突袭,在其大营四周进行严密布防,铁山方圆数十里内突厥游骑随处可见,恐怕贵主与李公的对敌策略,唯有采取非常之法方可为之。” 李靖不由自主地看向李曜,但见对方脸上挂起一抹成竹在胸的笑意:“定方问得好,只不过你们大可放心,本公主自有办法。” 她说着,招手唤过女侍卫刘季瑶,附耳低语了几句,刘季瑶应诺而去,不多时又匆匆而还,同时带来一个身披银鳞甲、头戴雕翎皮帽的中年突厥人。 史大奈抬头一眼就认出此人,不禁讶然出声:“思摩兄怎地在此?” 乍见同族故人,阿史那思摩面有惭色,紧抿嘴唇,似乎难以作答。 李曜见状,适时地打了个圆场:“史都督不必大惊小怪,颉利昏聩无能,人心尽失,而今特勤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息’罢了。” 李靖、苏定方等将领来时曾瞥见附近绑着许多俘虏,岂会不知护国公主这是在为阿史那思摩保留颜面,是以他们也不点穿,以免气氛尴尬。 等阿史那思摩入坐,李靖颇为玩味地瞟了他一眼,转头对李曜拱手笑道:“贵主真是好气运、好机缘,竟得特勤襄助,看来我大唐天师得胜凯旋,已是指日可待了。” 此言一出,其他在座的将领立即明白刚才护国公主那句“自有办法”所为何来。一个被俘的突厥王族能有什么用?答案当然是显而易见,那就是“诈营”。 史大奈抢在别人前面,第一时间向李曜主动请战道:“臣愿为先锋生擒颉利!” 虽然史大奈已为隋唐两朝效力了十数载,而且他的一家老小性命以及荣华富贵也皆系于长安,但他毕竟有着突厥阿史那一族的血统,若不表现得最为积极,只怕护国公主、李靖二帅难免会对他心生猜疑。 更何况,在座者当中,没有人比他带队更容易骗过突厥兵的眼睛。 李曜转眸看向李靖,见对方一脸满意之色,不禁心中感叹:“怪不得史大奈此前分明还在协助李世积作战,现在却又随他同行,原来竟是他的有意安排,心思之细致,考虑之周全,不愧为千古名将……” 只不过,李曜和李靖对史大奈放心,不代表其他人也这样想,李曜还未拍板,便听一旁的苏定方和薛孤吴仁齐声道:“臣愿助史都督一臂之力!” 李曜眸光从他们二人身上扫过,颔首道:“如此只待‘天时’了,史大奈、阿史那思摩、苏定方、薛孤吴仁听令,你们领三千精骑,于两日之后,清晨雾起时分,直取突厥牙庭。” “喏!” 第四百三十七章 奇袭铁山 计议已定,怀朔道与定襄道两路唐军迅速汇合一处,主帅护国公主任命胜州都督史大奈为先锋主将,苏定方、薛孤吴仁为副,在阿史那思摩的引导下,率三千精锐骑兵向铁山急行,随后护国公主和李靖统领余下七千多骑经过一番整编之后,押着千余名俘虏,以正常的行军速度西进。次日下午,当李曜行至铁山以东七十里处的诺真水汊时,史大奈所部先锋人马已经进入了突厥残部游骑的活动范围。 三千余名唐军精骑,手执缴获而来的突厥形制的旗幡兵仗,身着草原部族的袍服甲胄,不疾不徐地驰行在荒凉的丘陵地带,阿史那思摩在队伍的最前面引路,史大奈、薛孤吴仁稍稍落后半个身位,各自伴骑在他的左右,苏定方跟在他们三人的身后,一手持缰,一手紧握强弓,双目一直死死盯着正前方的一人一马。 阿史那思摩浑身包裹得很严实,但脊背还是一阵阵发凉,觉得自己好似一只被虎狼环伺的兔子,只要他稍有异动,对方便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他。 “嗖——!” 行进间,一支羽箭突然呼啸而至,稳稳地钉在阿史那思摩坐骑前方的地面上。 阿史那思摩急忙勒住战马,打眼看去,就见不远处的一座土丘上人影绰绰,阳光下有许多寒光闪烁,立即提声道:“别放箭,我是夹毕特勤!” 他这厢说着,一旁假扮成旗手的薛孤吴仁已经将特勤幡高高举起,朝着土丘的方向奋力挥舞。 不多时,几个突厥骑兵簇拥着一位百夫长打马奔下土丘,阿史那思摩认得那百夫长,但对方见视线所及之人皆面戴毡巾,在唐军队伍数十步开外便驻足打量,迟迟没有过来,显然极为小心。 史大奈朝阿史那思摩递去一个眼色,阿史那思摩心领神会,轻夹马腹,与史大奈一齐向那百夫长等人按辔徐行。 来到对方近前,阿史那思摩拉下面巾,问道:“你认得我么?” 百夫长看清他的容貌,连忙滚鞍落马,带领几个下属跪倒在地:“执失甘哈拜见夹毕特勤大人。” 阿史那思摩一抬马鞭,道:“我们人困马乏,急需找个地方歇息,你可否头前带路?” “甘哈自当乐意为大人效劳。” 甘哈见阿史那思摩一行旗幡残破,浑身脏污,似乎是一路经历苦战过来的,也不作任何怀疑,复又踩镫上马,为他们引路。 甘哈领着阿史那思摩、史大奈等一行人马连过数道明岗暗哨,临近傍晚时分,来到一处三面被丘陵包围的低地,甘哈殷勤地对阿史那思摩说道:“此地非常适合驻营,与可汗牙庭只相距三十余里,现在天色不早了,甘哈先告辞了。”说罢,又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这才掉头离开。 目送甘哈等人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史大奈长吁了一口气,满意地笑着拍了拍阿史那思摩的肩头,随即便下令就地宿营。 此后,除了偶尔响起几道命令,营地里没有任何谈笑声,所有人都无声地休整着,一切秩序井然。 夜晚就这样悄然到来,又安然过去。凌晨时分,天边微明,深入敌后的唐军将士们各个爬出睡袋,都没有收拾营帐,便整束集结,执槊跨马,仿佛化作一柄利刃,直插突厥汗国的心脏。 由于正处于漫长的霜期,隆冬时的铁山一带几乎每天清晨都会起雾,所以这个时段颉利可汗并没有在大营附近安排人马警戒,却不想他又低估了唐军将帅们利用天时和创造战机的本领。 在阿史那思摩及舆图、司南的引导下,唐军一路顺利地摸到了突厥牙帐的外围,然后纷纷抛下突厥皮盔,换戴唐制兜鍪,随着主副将的战旗迎风展开,史大奈裹挟着阿史那思摩,亲率两千骑直冲突厥大营南门,而苏定方和薛孤吴仁各率五百骑从东、西两面对营中敌兵进行夹击。 “杀——!” “杀——!” “杀——!” 喊杀声陡地暴起,蹄声滚滚而来,简陋而脆弱的营门和栅栏轰然而碎,战马速疾奔之下,冲力并未减去多少,来不及做好防备的哨兵们转瞬就被铁蹄踏为肉泥。 整个营区的突厥人都被惊动了,在大小头领们的疾呼声中,许多睡得迷糊的部民匆忙钻出毡帐,准备聚集起来迎敌,可鱼贯而入的唐军精锐们出手极其迅猛狠辣,根本不给对手抵抗的机会,无数寒光闪过,杀得敌兵人头滚滚,血肉横飞,随后还有唐军骑兵朝毡帐泼洒火油,投掷火把,在所过之处制造出熊熊大火,一时间惨嚎声响彻四野。 “不能放走了颉利,冲啊!” 苏定方手舞铁槊,左刺右扫,挡者无不披靡,在三支突击队伍之中,他的推进速度最快,短短小半个时辰,就打散了数倍于已的敌军,杀至突厥可汗大帐百步之内。 颉利可汗和义成公主还在忙着穿戴,执失思力便闯入大帐,急喊道:“可汗,唐军杀过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颉利可汗惊怒交加,连声问道:“唐军怎么过来的?为何无人示警?” 此刻形势已经火烧眉毛,执失思力哪有心情解释,说完话就转身出帐,颉利可汗跺了跺脚,也不再多言,伸手去拉衣衫不整的义成公主的手:“逃吧!” 可就在他们二人走向大帐门口的时候,突然“刺啦”一声,毡帐裂开一道口子。 紧接着,浑身是血的苏定方犹如杀神一般驱马而入,颉利可汗惊慌之下,赶紧一个驴打滚,险险避开马蹄的践踏,他起身才发现自己与义成公主已被对方分隔开来,心急之下就要拔刀上前相搏,却被执失思力一把抓住腰带拖出帐门:“别管可敦了,快跟我走!” 苏定方看到颉利可汗被人强行推上坐骑,也顾不得吓呆的义成公主,又忙一勒缰绳,箭一般地冲出帐外,朝颉利可汗急追而去。 执失思力带领十数骑护着颉利可汗遁出营外,扭头瞥见苏定方就要拍马杀到,不由暗自一咬牙,返身迎向追兵,苏定方见敌将竟敢过来拦截,大喝一声挺槊便刺:“滚开!” 可执失思力武艺显然不差,举槊接住,苏定方交锋数十合,才看准一个破绽,将执失思力挑落马下,他拍马继续去追颉利,却再也寻不得那位突厥可汗的踪迹。 第四百三十八章 义成之殇 当颉利可汗逃脱苏定方的追击之时,李曜与李靖也如期抵达铁山,见突厥残部阵脚大乱,牛羊四散,无数人马窜逃,便知史大奈等人已经成功得手,为最大限度地扩大战果,二人遂以营为单位,将麾下人马分作十数股,向铁山东西南北方圆数十里范围的突厥溃兵席卷而去。 不过,李曜与李靖身为此番北征的主副帅,当然不会参加这种形同围猎般的抓捕活动,待麾下将士把战场打扫得差不多了,二人方才不慌不忙地打马来到唐军先锋们攻占的大营。 因为是突厥人马最集中的地方,所以铁山一役从这里最早展开,也依旧是在这里落下帷幕。 战事刚歇,营中还是一片狼藉,空气里混杂着浓郁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儿,偶尔一阵寒风吹过,引得咳嗽声此起彼伏,就连李曜也忍不住抬手掩鼻。 史大奈坐在大帐内,身上衣甲尽皆褪去,躯干和胳膊上疤痕纵横交错,两名医官正在为他处理肩头和背后新添的伤口,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护国明昭公主驾到!” 音落,李曜与李靖便先后掀帘而入,史大奈登时老脸一红,正要拉过旁边一件披风遮掩身体,却见李曜微笑着摆手示意:“史公不用多礼,须得小心伤口才是。” “参见贵主!” 这时,苏定方和薛孤吴仁也赶了过来,二人上前抱拳行礼,话音竟似乎有些中气不足。 李曜瞧见先锋三将俱都面带愧色,不禁心中隐隐猜到了几分,于是试探着问道:“今日之大捷,首功非三位莫属,为何你们看起来不怎么高兴呢?” 果不其然,史大奈、苏定方、薛孤吴仁齐齐单膝跪地,垂首答道:“臣等有负贵主重托,未能将颉利一举成擒。” 李靖面色微沉,重重冷哼一声道:“这颉利打仗马马虎虎,逃跑的能耐倒是相当了得!” 李曜心中却是不以为意,笑着虚扶起地上三人,说道:“颉利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落网是迟早的事,而三位勇捣敌营,功垂青史,根本不必为此自责。” 待此三人起身之后,李曜又问:“你们可有抓到什么重要人物?” 史大奈和薛孤吴仁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苏定方。 李曜循着他们羡慕的目光,注视着苏定方,摸着下巴说道:“让我猜猜……莫非你抓到了颉利的家眷?” 苏定方叉手答道:“是的,臣俘获了突厥可敦杨氏,颉利之子叠罗施,还有俟斤执失思力。” “杨氏”自然就是义成公主,李曜心中一动,说道:“带我去看看他们。” “是。” 在一众唐将和侍卫的陪同下,李曜来到俘虏营区,首先从一片突厥伤兵中发现了执失思力。 此时这位执失部的年轻酋长平躺在一张缚辇上,头上缠着绷带,双目紧紧闭着,显然正处于昏迷状态。 李曜上前向医官询问情况。执失思力是摔晕的,骨头也断了好几根,虽然伤势看起来很重,却也不会致命。 原来,苏定方为了尽快摆脱执失思力的纠缠去追颉利可汗,并没有一味想要致对手于死地,否则他也不可能捡回这一条命。 当年龙游原一役,李曜便知道执失思力是个能力不俗的将领,特意叮嘱医官好生照料,然后才迈步走向关押颉利可汗家眷的毡帐。 进入帐中,李曜抬眸一看,就见阿史那思摩、蕤娘、叠罗施等人聚坐在一张软塌旁,各个神情黯然,身形委顿。 塌上仰躺着一个中年美妇,这美妇被牛皮绳牢牢绑住手脚,发髻散乱,口中含着一团布,眼角犹带泪痕,听得动静,双眸一瞥门口,旋即又迅速收回了目光。 阿史那思摩一见来者,立即带领身边几人上前施礼,李曜未等他们开口,用下巴指了指缚在榻上的女人:“她就是杨氏?” 阿史那思摩艰涩地答道:“是……是的。” 李曜缓步走到软塌边,伸手取下义成公主口中的布团,立即迎来对方充满恨意的眼神,以及语气极其轻蔑的一句:“贱婢。” 李曜皱了皱眉,旋即眸光微微一眯,凝视着义成公主的眼睛,平静地吐出了三个字:“你想死。” 义成公主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与李曜对视。 “可敦……” 阿史那思摩开口欲劝,却被李曜摆手打断。 李曜徐徐说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杨隋势处极重之难返,可谓气数已尽,而我大唐一统海内,政事顺遂,人民和乐,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杨政道、萧氏皆降归中土,你不过是一个杨氏旁支女,如此作态又是何苦呢?” 义成公主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凄然地一笑:“想当年高祖文皇帝在世,我大隋四海清澄,威加八荒,可惜后来中原板荡,为尔等叛臣篡夺江山,自那以后,我就立誓以光复大隋江山为己任,而这也是我生存于苦寒之地的唯一信念,如今功败垂成,有死而已。” 李曜淡淡地道:“据我了解,你父母皆过世,但兄弟姊妹尚居于长安,莫非你一点都不想再看到他们吗?” 义成公主又转过头来,嗤笑一声道:“你能保得住我么?”随即看到李靖、苏定方等人面带怒色,补充道:“若是让我回去受辱,还不如让我死在这里。” 华夏人自古有着思乡情结,义成公主只是隋文帝堂弟的女儿,远嫁突厥时才十四五岁,迄今已离开故土将近三十年,很显然,李曜的话触动了她的心弦。 李曜略一沉吟,道:“那就要看的你表现了,如果你有自知之明,安分守己,兴许我可以网开一面,不让你出现在献俘礼上。” 对于这个长期怂恿丈夫给大唐制造麻烦的女人,李曜既痛恨,又有些怜悯。 义成公主眸光微微闪动,又问道:“我的故乡在华阴,能落叶归根么?” 李曜摇头道:“不能,毕竟你是颉利之妻,自是要在长安陪他的。” 李曜顿了顿,目光从阿史那思摩、蕤娘、叠罗施等人脸上一一扫过,认真地道:“当然,也包括你们。” 说罢,李曜便转身离去…… 大唐武德十二年春,在唐军的护送下,突厥降将阿史那思摩、执失思力、隋炀帝孙杨政道、皇后萧氏、义成公主等人抵达长安,当日义成公主即见到久别多年的亲人,然而未等颉利可汗落网,义成公主竟已悬梁自尽,亡于安置之所。 李曜得知义成公主的死讯,心中也唯有一声叹息。 第四百三十九章 日暮途穷 贺兰山,峰峦雄峻,状若万马奔腾,长约四百五十余里的山脉如同一堵天然形成的高墙,将西边的沙漠与东边的平原分隔开来。白雪消融,枯木逢春,但贺兰山北麓的春天实在算不得温柔,夹在风中的沙砾打在人的脸上依旧生疼得很,几个衣甲破烂,蒙面毡巾脏得发亮的汉子牵马行走在起伏的山林里,不时惊飞两三只觅食的飞鸟。 走到山林边缘,打头的汉子熟练地爬上高大的树木,手搭凉棚,眺望远方,不多时抬手向前一指,轻声道:“可汗,翻过那座山,再走上半日,就是沙钵罗设的领地。” 树下一身披狼裘的魁梧大汉闻言,往林外张望一眼,又沉吟半晌,这才朝身边一人吩咐道:“你马上前去察探一下情况,切记不要接触任何人,一旦发现情况不对,就立即返回,听明白了吗?” 那人脚踩铜镫,正欲上马,面上又忽然闪过一丝犹豫,收脚转身问道:“可汗……如果我被人发现了,该怎么办?” 狼裘大汉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那么你就不用再回来了,另寻他路自行逃去便是,快去吧。” “是。” 这位狼裘大汉正是颉利可汗,眼见那人领命疾去,颉利可汗转头朝身边另外几人说道:“我们暂且在此处等等消息,你们可就近弄点吃的回来。” “是,可汗。” 此时距离铁山之战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经过这一段紧张而艰辛的逃亡生活,现在还能跟在颉利可汗身边的人,其忠心自然无须怀疑。 但是,此前颉利可汗因降唐的牧民出卖,几次险些落入唐军之手,所以在未能查明苏尼失部的状况之前,他万万不敢轻举妄动。 日薄西山,鸟倦飞还。 等了大半日,颉利可汗看到天色已晚,仍然不得回音,遂令扈从们把林中猎来的鸟兽烤来吃了,颉利可汗等人正卖力地啃着半生不熟的野味,终于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马蹄声。 颉利可汗起身看去,见到迅速奔来的一人一马,先是心中一喜,但随即他定睛仔细观察,又忽地脸色大变。 因为那人身后的不远处还有一片波状的烟尘,颉利可汗只看那烟尘的宽度和稀疏程度,就知道这是数以千骑进行围捕猎物时才会制造出来的阵仗。 “该死的苏尼失!” 颉利可汗看得额角青筋暴跳,忍不住骂了一声,赶紧把未吃完的烤肉往皮囊里胡乱一塞,便踩镫上马,扬手一鞭,带着几人冲出树林,策马朝西北方向狂奔而去。 不得不说,颉利可汗对危险的嗅觉,确实是异常敏锐的。 早在唐军对东突厥主力发动铁山战役之前,任城王李道宗与薛万彻便率领大同军翻越贺兰山,与焉支州都督祁黛双合兵一处,共同进讨沙钵罗部,沙钵罗设阿史那苏尼失孤悬一方且腹背受敌,自觉无力与唐军相抗,于是未放一矢便举部投降,若非如此,颉利可汗派去打探情况的人也不会莫名其妙地违背他的要求,并且还给他引来了那么一大队可疑的人马。 颉利可汗低伏在鞍鞯上,头也不回,马鞭更是抽打不止。 为了逃得更快一些,他和扈从们甚至不惜丢弃了盔甲和马槊,如此不分昼夜地疾驰了百余里,来到一处被沙漠环绕的盐湖旁,纷纷翻身下马,直接往地上一躺,权作休息。 颉利可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儿,胸腔里好似火灼,待呼吸稍缓,这才站起身子,一面进食补充体力,一面望向湖泊对面,只要穿越这片沙漠,他就可以抵达弥娥川,然后西奔高昌。 此时旭日东升,碧蓝湖面波光粼粼,煞是美丽,然而未及片刻,风力渐涨,黄沙漫天,迷得人睁不开眼。 初春时节,塞北荒原的植被面积远未形成规模,所以沙尘暴可谓司空见惯,眼见风沙久久未停,颉利可汗虽知唯有遁入沙漠才能彻底摆脱追兵,却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正当颉利可汗一行人等得心急如焚的时候,突然响起了隆隆的声音,四方的几道烟尘的浓密甚至超过了风沙。 不多时,灰黄一片的沙丘上影影绰绰地出现了许多黑点,一排排黑点俯冲而下,朝着颉利可汗一行迅速围拢过来。 烟尘渐渐淡去,数百铁骑整整齐齐排在颉利可汗的四周,一面“薛”字旗首先映入眼帘,旗下一员白马骁将,威风凛凛,英武不凡。 颉利可汗脸色惨白如纸,心中已然充满了绝望。 那骁将拿出一张卷轴,刷地展开,看一眼卷轴上的画像,旋即眸光炯炯地一扫,继而定在颉利可汗脸上,忽然放声笑道:“吾等恭候多时了,可汗快快下马受降吧!” “铿铿铿~~~~” “降者不杀!” 唐军骑兵纷纷拔出雪亮钢刀,同时应声高喝,震得颉利可汗立时心肝一颤,可他的手仍握住了刀柄,内心似在激烈挣扎。 作为东突厥汗国最后的可汗,在短短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就让一个控弦百万的草原霸主走到了灭亡的地步,显然唯有一死方可谢罪。 然而,自古坚难唯一死,站则死,跪则生,对于颉利可汗来说,好像只此一次选择机会…… “降者不杀!” 第二声震耳欲聋的齐喝就彻底击垮了颉利可汗的意志,在众目睽睽之下,颉利可汗毫无形象地滚鞍落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高高捧起那柄象征东突厥至高权力的金刀,垂下了那颗曾经不可一世的高傲头颅: “我,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向大唐请降!” …… …… 唐武德十二年二月初二,颉利可汗将投高昌,为唐左领左右府将军薛万彻生擒,至此东突厥汗国正式宣告灭亡,国祚仅存四十六年。 二月初七,护国公主、李靖、李世积率大军渡碛北上,二月十九日,唐军与回纥陈兵浑义河上游,令寻机前来抢占东突厥残余地盘的雄武可汗知难而退,将大唐北疆扩张到碛口以北一千五百余里。 三月中旬,护国公主班师回朝,唐皇李渊率群臣出城十里迎接,长安万人空巷,城中几乎所有人都挤到朱雀大街,纷纷箪食壶浆以迎凯旋之师,在沸腾的欢呼声中,皇帝携护国公主登上承天门,宣布大赦天下,狂热的百姓各个情绪高亢,“万岁”之声犹如山呼海啸,顿时将现场气氛引向了高潮。 面对无数道崇拜的目光,李曜微笑着向人海挥手致意,心中激动之情亦是溢于言表,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将缔造出一个怎样的时代…… 第四百四十章 宗亲宴 大兴宫,两仪殿。管弦钟磬,轻歌曼舞,席间觥筹交错,笑语不断。 东突厥的灭亡,以及漠北的南北分裂,意味着数十年乃至百年之内,草原游牧势力将不复为患。 为此,在太庙捷礼以及庆功国宴相继结束之后,意犹未尽的老皇帝决定再举办一场盛大的宗亲宴,包括后宫妃嫔、皇子及正侧妃、公主、驸马等所有在京宗室国戚俱都受邀而来,并且准允男女共聚一堂,大殿内可谓座无虚席。 按照唐朝的礼制,原本宗亲宴上规矩颇多,诸如不得随意窜座,不得恣意酗酒等等,但今天宴会一开场就被任性豪放的老皇帝以左拥右抱的方式,带头打破了规矩。 李渊高坐上首,眉开眼笑,几位妃嫔围绕在他的身边,各个诠释着何为“花枝乱颤”,而李曜坐在右首,一面怀抱着刚满十岁的永嘉公主,一面与簇拥过来的长沙公主、襄阳公主、庐陵公主、九江公主等姊妹把酒言欢。 在李曜对面的一张长案旁,则坐着久未露面的武功郡王李世民与他的正妃长孙氏、嫡长子李承乾、嫡次子李泰四人。 虽然没有几人过来敬酒,可此时的李世民还是喝了个半醉,微眯的双眼频频望向自家的三姊,脸上始终挂着微醺的笑容,而长孙氏也偶尔会忍不住朝对面瞟上一眼,却又总是迅速埋下头去。 由于李渊的强烈要求,今日宴会上李曜没有穿道家冠服,而是难得一见的盛装打扮,但见她上穿紫色交领大袖襦袄,下穿八幅满地金长裙,臂挽五晕银泥披帛,额贴梅花翠钿,头绾飞仙髻,发间九鸾钗华彩流溢,配上无可挑剔的精致脸蛋和窈窕身段儿,犹如云霞仙子降尘,端的是艳绝群芳,令人赏心悦目。 透过香脂云鬓的包围圈,李渊无意瞥见下首李世民的状态,眸光又转向李曜,登时心中一动,待一曲舞罢,便开口说道:“世民,你舞技一向不俗,而明昭又精于箫笛,你们可否共同现场表演一番?” 此言一出,殿中很快就安静下来,李世民和李曜齐齐地怔了怔,脸上俱都闪过些许犹豫之色,但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待李世民站到筵席中间,李曜接过宫娥递来的玉笛离席而出,李渊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忽然道:“稍等片刻。” 说着,他招手唤过垂首站在附近的内侍邱福,吩咐了一句。 邱福应喏一声,当即从一名乐师手中要来一把上好的紫檀木四弦琵琶,然后捧到李渊的手上,李渊拨弄了几下,调整好手感之后,又道:“最近裴乐正那一曲《火风》在宫里宫外极是风靡,朕也喜欢得紧,想来你们都应该会吧?” “是的,父亲。” “很好,那我们这就开始。” 李渊横抱琵琶,手指拨弦,裂帛般的乐声立时倾泻而出,旋即李曜适时地将玉笛放至唇边,准确切入乐曲旋律,而李世民也随着大弦小弦、缓吹急吹的节奏舞动起来,勾手搅袖,摆头扭胯,舞姿矫健,腾跳自如,来去如风。 九江公主饶有兴致地看着表演,忍不住开口点评道:“二哥这舞技虽然比不上宫中那些供奉,但进步已经着实不小了。” 长沙公主低低地叹道:“长年累月足不出户,这门技艺想不精进都难呀!” 庐陵公主对于李建成和李元吉的死仍旧耿耿于怀,而且她也知道长沙公主的驸马冯少师与李世民之间虽断犹连的关系,闻言立时挑眉道:“莫非阿姊同情二哥?” 长沙公主面色一紧,嗔怪道:“媛儿休要乱猜阿姊我的心思。” 襄阳公主端起酒盏,抿了一口果酒,却在一旁不紧不慢地打了个禅机:“一饮一啄,自有因果。” 九江公主对襄阳公主的话深以为然,故作老成地缓声说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二哥当年一次失足,名望尽失,铸成终生憾事,能否东山再起,全在三……父亲一念之间。” 与常年披着道家外衣的李曜相比,九江公主才是真正一心向道的人,芳龄不过十七八岁的姑娘,说起话来却如得道高人似地头头是道,引得三个姐姐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 曲停舞歇,殿内顿时彩声如雷,李曜与李世民各自归席,不约而同地看向对面,目光一碰,便各自移开。 李渊将两人的表现看在眼里,心中不免有些泄气——难道说现在他的这对儿女连表面上的姊弟友爱都做不到了么? 但他瞬即又绽开了笑容,高举酒杯道:“来来来,朕请诸位痛饮一杯!” “谢陛下!” “干!”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乐师们奏响了欢快的舞曲,在座的皇子皇孙、宗亲儿女以舞相邀,纷纷迈着微醺的步子,载歌踏舞,各个玩得忘乎所以。 李曜被几个姊妹强灌了好几杯酒水,只觉脑袋有些晕乎乎的,见她们皆已上场狂欢去了,便向李渊打了声招呼,到殿外散步醒酒,而她前脚刚离开殿门,李世民也以同样的理由,跟着走了出去。 …… …… 李曜沿着殿廊缓步走着,忽然发觉身后传来一种熟悉的脚步声,便知何人跟来,不禁暗暗叹了口气,避开来回穿梭的宫娥宦官,引领后者行至一处僻静之地,眼见四下里无人,这才听得身后传来一声:“三姊请留步,我有话说。” 李曜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尾随而来的李世民:“二郎想和我谈甚么?” 李世民走上前来,郑重一揖:“恭喜三姊立下不世之功。” 李曜云淡风轻地道:“二郎高看阿姊了,颉利这几年乱来一气,而我所作的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罢了,如果换作是你,兴许还没有我做得这么麻烦。” 李世民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瞒三姊,我听闻三姊率军北征,遂在闲极无聊之时,自行推演时局战事,可我无论怎么设计,都难以达成三姊取得的成果。” 李曜暗自好笑:“因为这本来就是汲取了你在原史上的经验教训而定下的战略方策,自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啦。” 不过李曜心中乐着,却凝视着李世民,眸光倏地沉了下去,冷声说道:“你突然叫住我,仅仅是为了说这些?” 李世民顿时意识到自己被她看破心思,不由得梗着脖子说道:“我想知道……三姊现在究竟是如何看待我这个同胞兄弟。” 第四百四十一章 不忍心,也不放心 李曜扫视了一眼四周,旋即眸光落在李世民的脸上。 看着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唐皇子,想起他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留下的赫赫声名,李曜思绪万千,心里不免生出了一丝唏嘘。 但,更多的……还是慎重与警惕。 这个堪称龙章凤姿且生性高傲的男人,却在李曜面前努力表现出委屈难受的样儿,不想他的嫡姐迟迟没有开口,只是眸色古井无波地看着自己。 李世民渐渐失了耐心,忍不住道:“莫非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 李曜双眉轻挑,肃声道:“有时候,把事情了解得太清楚,对你未必有益。” 李世民眼角抽搐了两下:“世民听不明白。” “以二郎的聪明才智,岂会猜不出我方才话里的意思?” 李曜语气不由得又冷了几分,眸光也离开了李世民,转眸望向盛开在宫阙楼阁间的繁花,以掩盖自己心中升腾而起的厌倦情绪。 可李世民仍然不依不饶,迈步上前遮挡住李曜身前的景致,幽幽地说道:“世民没信心,害怕猜不准。” 说话间,一双狭长的凤眸已将李曜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地来回扫视了一遍,眸光时而热切,时而深沉。 李曜被他打量得浑身不自在,原本尚算淡定的面容上隐隐现出了愠恼之色:“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李世民注视着乌黑发髻上那支彰显大唐护国公主尊贵身份的九鸾钗,忽然自嘲似地苦笑了一下,曼声道:“物事依旧,人事已非啊!” 这时,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曜娥眉轻蹙,对李世民沉声道:“此时此地不便再谈,失陪。” 怎知李曜刚转过身,忽觉袖子一紧,扭头看去,就见李世民拉住她的袖口,双膝已经快要触到地面,显然是在下跪! 李曜大惊之下,也顾不得许多,赶紧伸手扶住对方。 而李世民似乎来了脾气,全身使着劲儿朝地上跪去,但终究还是不敌李曜那远超凡人的怪力,整个人竟然被一只纤纤玉手生生地提了起来,就连脚后跟都差点离了地。 李曜叱道:“你堂堂一个伟丈夫,怎么可以这样做!别让全天下所有人都瞧不起你!” 李世民死死地抓住李曜的袖子,状似疯癫地凝视着她的眼睛,急声道:“除了一母同胞的血缘关系,世民已经没有其他筹马可输给三姊了,若不问个清楚,吾心实在难安啊!” 李曜大为羞恼,拂袖甩开李世民:“二郎自重!” 李世民向后趔趄了数步,堪堪站稳身子,眼见李曜迈步走向大殿,又立刻追了上去,再次伸手去拉李曜的胳膊:“阿姊,别走……” “二郎,明昭,你们这是作甚!?” 长孙氏伫立在路口拐角,张大眼睛,吃惊地看着发生冲突的李氏姐弟二人,胸口一起一伏,呼吸似渐急促。 而跟在她身后的李承乾和李泰,小嘴齐齐张成了“o”形,几乎都能塞进一个鸡蛋了。 李世民的手僵在半空,李曜脚下也是一顿。 五双眼睛对视了好一阵子,这才由李曜打破沉默,冲着李世民重重一声冷哼:“多事!” 李世民尴尬得手足无措,长孙氏的神色却迅速恢复了平静,轻移莲步,上前朝李曜屈身施了一礼:“二郎性情刚烈,方才如有冒犯之处,还祈明昭恕罪。” 长孙氏身姿婀娜娉婷,披帛绕肩曳地,裙摆犹如牡丹绽放,当真是雍容华贵。 只可惜,端庄大气的盛装,依然难以撑起她的孱弱身形,而面上的粉黛,更无法遮掩她的憔悴病容。 尽管李曜与李世民有了龃龉,而且还毒死了长孙氏的大哥长孙无忌,但她对这位古代男子心目中的模范人妻并不反感,思及对方体弱多病以及原史里英年早逝的命运,甚至还有些心存怜悯。 李曜扶起长孙氏,一旁缓过神来的李世民还想再说,却看见长孙氏悄然递来的眼神,稍稍愣怔了一下,便会意地牵起李承乾和李泰的手,艰难地挤出一丝慈爱的笑容:“走,阿耶领你们去花苑捉虫子玩。” 长孙氏看了眼丈夫和两个儿子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转头对李曜轻声细语地说道:“三姊,能否陪我聊一聊?只聊一小会儿……可以么?” 李曜听她言语里竟带上了些许哀求,明知道对方在尝试曲线助夫,却还是有些动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好。” 二人走进一个回廊,并肩坐在廊道中间的一张长凳上,李曜杏眸一转,眼见有几个宦官正在附近忙活,便抬手拍了两个响亮的巴掌。 不明所以的长孙氏还在纳闷,忽觉身后似有风声传来,忍不住扭头一瞧,就看到一道浅绯色的身影似从廊顶上跳落而下,这人腰挎横刀,背负弓箭,落地声音轻得几乎微不可闻,吓得她差点惊呼出声。 不过,当她下一刻看清对方的面孔时,一颗提起的心又立即放了下去:“你是阿兰?” 兰韶英朝长孙氏叉手施了一礼:“韶英见过王妃。” 李曜朝兰韶英招了招手,兰韶英忙凑到李曜近前,请示道:“贵主有何吩咐?” 李曜附耳低语了两句,兰韶英瞅了眼端坐的长孙氏,旋即又倏然离去。 长孙氏知道兰韶英很早以前就是平阳公主的影子侍卫,无需李曜解释,她也明白现在还不是谈话的时候。 随后,那些修剪花草和打扫清洁的宦官纷纷放下手中的工具,不到片刻工夫就消失得一干二净,而在回廊的两头分别站了一名禁军卫士,手捉刀柄,不准任何人靠近。 李曜见四周已无闲杂人等,便开口道:“刚才你也亲眼看到了,世民他实在冲动过头,连场合都不分了,有些话我是真的不能对他讲,你要和他好生说说,这一点,必须改!” 长孙氏连连颔首,讪讪地应道:“三姊教训的是,我一定照办。” 李曜握住她的一只素手,又朝对方坐近了一些:“观音婢有话不妨直言,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绝无旁人知晓。” 长孙氏略一沉吟,神色认真地说道:“如此,请恕我斗胆一问,不知三姊当前如何看待二郎?” 李曜的面容上浮现起了些许无奈,一字字似从肺腑之中吐了出来:“吾不忍心,也不放心。” 第四百四十二章 剖心抛底 “此话怎讲?” 长孙氏赶紧追问,姿态顿时不见往日的从容。 李曜的答话完全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只不过这个回答对她而言,等同于没说。 因为,她和李世民其实想知道的是:李曜对他们究竟有多么不忍,而他们又该怎样做才能让李曜放下心来。 李曜在心底无声叹息一声,长孙氏与李世民固然处事方式大相径庭,可她不得不承认,这两口子绝对是天生一对。 长孙氏的隐忍力,正是个性高傲的李世民所欠缺的,而现在无非是长孙氏见到李世民不会玩软的一套,主动过来接力罢了。 沉吟片刻间,李曜心中已有了计较,反问道:“请如实告诉我,世民可有一颗忏悔之心?” 李曜的神色非常柔和,语气也是颇为平静,然而心思细腻、观察敏锐的长孙氏,却从李曜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桀骜的光芒,她不敢有丝毫犹豫,立刻替李世民把酝酿了无数遍的话说了出来:“阴世师伏诛之后,二郎告诉我,三姊曾试图以平和的方式化解他们兄弟之间的斗争,可当年二郎与故太子建成、齐王元吉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早就已无挽回余地,因此并无忏悔之处可言。” 尽管东宫之位仍悬而未决,可老皇帝欲立贤之心已是板上订钉。 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庶皇子们一天天长大,软禁生涯遥遥无期,再加上消息闭塞,莫说是雄心未泯的李世民,就是向来生性淡泊的长孙氏,也很难不对未来感到彷徨与恐惧。 今日这场宴会,是长孙氏在“玄武门之变”发生后第一次走出宏义宫,也是她近三年来第二次见到李曜。 可下一次又会等到什么时候呢? 长孙氏心里完全没谱。 她只觉得,自己的命运依附在李世民身上,而掌控李世民生死荣辱的人,正是皇帝唯一的嫡女——当今权倾朝野的护国公主。 所以她很能理解自家夫君刚才的心情,若是此番不能探明李曜的打算和底线,以后恐将再无机会。 李曜听罢,脸上现出难以掩饰的讶然之色,但瞬即又恢复了平静,她看着口吐大逆之言仍犹自强装镇定的长孙氏,只露出一抹浅笑,淡淡地道:“你这话可真够实诚,我很喜欢听,但想要说服我不彻底放弃世民,还不够。” 此话一出,长孙氏虽然心中擂鼓不止,却也如闻天籁,隐隐觉得自己压对了赌注,侧过身子,抬手轻覆李曜手背,无比诚恳地说道:“天家无情,权势迷心,错只错在李家得了天下,以三姊惊世之能、赫赫之功、鼎鼎之名,若为男儿,难道能保证自己不变成二郎那样的人么?” 李曜微微愣怔了一下,心道这长孙氏果然不简单,句句道尽现实,字字直剖人心,如此大胆的提问,她还真不太好回答。 长孙氏见她神色有些阴晴不定,顿时明白自己说中了对方深藏的心思,不由信心渐涨:“当初圣人迫于形势立国甚急,在朝堂内外埋下暗疴无数,而‘强宗室以镇天下’便是由此应运而生,可谁也没料到此策竟会引发一场兄弟阋墙之祸,以致国朝险些溃于旦夕……而且大唐历十数载方才消灭内外祸患,如今举国安宁之局面,实属来之不易,国朝将来定然马放南山,以修生养息为重,无论是谁再掀风波,都不会为世人所容。” 李曜眸光里闪过一丝赞赏之色,唇角微微上翘起来:“观音婢,想不到你深居内院,竟有这般真知灼见,说是女中君子也不为过。” “三姊过奖了,我与三姊相比,如萤烛之火与日月争辉,所知之事不过皮毛而已。” 长孙氏谦逊地欠了欠身,再接再厉地道:“请恕我直言,三姊固然大权在握,亦有文韬武略,但毕竟只是一个公主,姑且不论坊间‘牝鸡司晨’之说,这女子为帝,单一个立储之事就难以平和解决,若立子为储,天下必改姓,若立同姓子侄为储,配享宗庙者乃其父而非姑母,说来算去,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啊!” 不觉间,李曜放开了长孙氏的手,收敛笑容,倚栏望花,忽然发出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长孙氏这番几乎毫无隐晦的言论,恰如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女皇帝武则天的真实写照,可谓道出了女主天下将要面临的最大困阻。 当然,这同样也是心存帝王之念的李曜的一大烦恼:哪怕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会长生不老……可若是某天作了女皇的她对权利斗争心生倦意,想撂挑子去放飞自我,大好江山又该传给谁才能保证李柴二家和睦相处? 李曜沉吟不语,长孙氏又凑到她的耳侧,继续说道:“大唐江山看似稳如泰山,实则人口凋敝,支强干弱,动乱极易复现,而圣人年事已高且身有沉疴,想来三姊心里清楚得很,那些生于深宫之中,最大不过总角之龄的庶弟未来十年内绝无随时担起天下重任之能。” 李曜知道长孙氏说的是事实,却凝视对方一眼,不以为然地开口道:“庶弟们可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不堪,况且不是还有我么?” 长孙氏度过了最初的忐忑,此时心态完全放松下来,乍听此言忍不住莞尔一笑:“有三姊辅佐未来新君,自是家国幸事,可这世道毕竟是男子为尊,三姊若临朝称制,面对新君母家或其背后的支持者,又能坚持多久不还政于君?进一步说,就算三姊你手段高明,能够压制乃至翦除任何政敌,可付出的心力和代价,无疑将是难以想象,即便如此,待三姊飞升离去,也必会风云骤起,引发无穷后患。” 李曜算是从长孙氏的口中隐约猜到了李世民此前那一出歇斯底里的表现究竟所为何来,静默许久才道:“莫非你有更好的法子?” “没错!” 长孙氏点了点头,却先反问李曜一句:“三姊可知二郎为何而跪?” 李曜很直接地答道:“认错。” 长孙氏轻轻摇头,纠正道:“准确的说,二郎这是向你认输。” 李曜故作奇怪道:“哦……‘输’字何解?” 长孙氏缓声解释道:“古时先贤有云‘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毕竟逝者已矣,故太子、齐王元吉皆不在人世,当今天家宗室,唯有二郎与三姊为同父同母之骨血,更何况他也晓得自己身负污名,需要一个声望极高、手腕极强且祸福与共的助力方可东山复起,而这个助力,当然就是三姊你!” 李曜眸光微闪,沉声道:“你直说吧,他想怎样?” 长孙氏起身郑而重之地施礼道:“二郎那一跪,本来是想说,只要有朝一日能重获自由,他愿受三姊幕后驱使。” 第四百四十三章 释疑解惑 晚霞斜照,宗亲宴在欢乐的氛围中落下了帷幕。 李曜乘凤辇回府,迈步走进寝居,便大咧咧地往梳妆台前一坐,早已做好准备的萱儿和茴儿立刻上来给她洗妆拭面,散髻梳发。 殿内府女官蓉娘捧来酸梅汤,李曜伸手接过瓷盏,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底朝天,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这才瞥见兰韶英站在门口旁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儿。 “你们先退下,剩下的让兰姊来吧。” 待得褪去盛装,换了燕居常服,李曜屏退萱儿、茴儿、蓉娘三人,兰韶英关上房门,依言坐到梳妆台旁,为李曜束发戴冠。 李曜透过一尺多高的插屏铜镜,瞧着兰韶英隐隐蹙起的秀眉,忽然开口道:“阿兰,今日长孙王妃对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多少?” 兰韶英手上动作一顿,坦然承认道:“想来应是部了。” 这些年,兰韶英得益于李曜传授的耳力训练功法,听力大为长进,而她作为护国公主的贴身女卫士,在李曜和长孙氏面谈的时候,自然要遁藏在附近,想听不清她们说话都难。 李曜冷不防地一把揽住兰韶英的纤腰,含笑道:“莫非你是在担心我?” 面对李曜这般暧昧的举动,兰韶英脸都未红一下,显然早已习以为常,只语气认真地问道:“贵主相信那长孙氏所言么?” 李曜一手搂着兰韶英,一手摸着下巴似在沉思。 兰韶英见状,急忙掰开李曜那只不大规矩的手,移身端坐到李曜面前,神色突然郑重起来,进言道:“武功王阴狠狡黠,而长孙氏则是个不计对错,以夫为天的女子,贵主莫要以为长孙氏过去口碑上佳就听信诳言呀!” 李曜微微一愣,随即抬手指着自己,毫无形象地故作委屈道:“在你眼里,我像那么愚蠢的人?” 兰韶英双眸微微泛红:“贵主聪慧非凡,怎会是蠢人?韶英别的不担心,就怕贵主执着于少时姊弟之情,须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篱笆,贵主虽然从未提及那年宫中遇险之事,但知情人不在少数,韶英其实早就打听清楚了当时的事情经过,直到现在心里还后怕得紧!武功王身负雄才不假,却也是个忘恩负义、不忠不孝的大恶之徒,只希望贵主以江山社稷为重,爱惜身家性命,莫要与虎谋皮!” 兰韶英越说越激动,竟不觉泪盈于睫,她实在是太害怕将来某一天会失去眼前的这位公主了,甚于她自己的命! 看到平日里英姿飒爽的美人展露出内心最软弱的一面,在自己身前哭得梨花带雨,李曜那点戏弄对方一下的心思登时烟消云散,手忙脚乱地找来一张绢帕,一边为她拭去眼泪,一边柔声说道:“我承认是我当年高看他的人品了,但请阿兰放心,我李明真绝不会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 一听这话,兰韶英立刻不哭了,抓过李曜手中的帕子,自行擦了一把脸,却闷坐着不说话,显然并不放心。 李曜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自古以来,只有德才兼备者,方可称为明君,而李世民弑杀手足的罪行,朝野上下无人不晓,无人不知,其名节早已自毁,今上殡天之后,就算我愿意扶持他上台,魏徵、韦挺、郑善果、冯立、薛万彻等故太子、齐王旧僚也会齐齐出来反对,要知道这些文臣武将之所以支持我,正是因为他们确信我站在了李世民及其党羽的对立面!我若做出被人视作背叛的蠢行,将来可不仅仅是养虎为患而已,只怕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都是轻的。” 兰韶英扁扁嘴唇儿,说道:“既如此,贵主为何不当场拒绝?三言两语戳穿武功王的企图不就完事了,何必还对那长孙氏说甚么从长计议?” 李曜眸光沉静地看着她,反问道:“沙场险恶乎?” 兰韶英没好气地道:“刀箭无眼,这还用问?” 李曜喟然道:“可是皇权争斗,朝堂博弈,天家与世家的角力,中枢与地方的冲突,往往比刀尖上行走更加凶险。正如统兵作战时不能意气用事一样,若想在国朝换代交替之际,保障江山社稷安稳,我只能抛开喜好憎恶,采取一些非常手段让各方势力达成一种均衡之态。” “均衡?” 兰韶英怔了怔,隐隐想到了什么,却又一时说不上来:“贵主的意思是……” 李曜耐心地解释道:“自我得拜国师佐理军政大事以来,便致力于翦除李世民的死忠,如今山东豪杰的势力根基已被我大幅削弱,但今上创立本朝以后,为避免重蹈前朝倏亡覆辙,采取了所谓‘宽仁’之策,使关陇门阀、山东世家获利极巨。 从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到地方诸州诸县的重要官员名额被他们占去了九成以上,而且本朝开科取士之制,并没有夺去这些高门大族的举荐权,就拿我们这国师府来说吧,不少人都是勋贵世家安插进来的,我想要再招纳人才,也不得不尽量优先满足他们的诉求,如马宾王这般能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寒门士子,依然是凤毛麟角……倘长此以往,天家将来只能仰其鼻息,一旦触及门阀世家利益,再好的政令革制也很难得以实施。 因此,依我当下的境况而言,虽不是君王,却必须行君王之道才可维系自身权益与追随者的福祉,而君王之道的重中之重,就在于‘制衡’二字。” 兰韶英先后在平阳公主及李曜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并非没有见识之人,一听之下自是恍然:“如此说来,贵主这是想要扶持一支势力来牵制那些尾大不掉的勋臣望族了……” 她说着,又咬了咬牙,继续道:“但这与武功郡王又有何干系?我觉得与其给他好处,贵主还不如……考虑一下柴家人。” 李曜摇头苦笑了一下:“柴家现在太弱了,前朝时他们受元德太子之事牵连,家道中落,人丁凋敝,而且哲威和令武年纪尚幼,就算培养得当,少说也要十几二十年后才挑得起大梁,至于柴绍,于公于私,他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说道此处,李曜那好看的唇角微微上翘起来:“不过,有一点你可能想错了,我只会抽取李世民的剩余价值为大唐的未来铺路,而他想要借势借力,爬到我的头上,那是白日做梦。” 第四百四十四章 外事 转眼三年过去,又是一个花开时节。 棂窗外,阳光明媚,姹紫嫣红,莺歌蝶舞,春风缓吹,芬芳扑鼻。 烂漫春色令人迷醉,可李曜此刻正埋首于案牍之间,根本无暇欣赏。 不知不觉,李曜已在这个时空生活了将近九个年头。 在无数机缘巧合之下,她这一世的人生轨迹早已偏离了自己最初的设想,从一个低调蛰伏的宗圣观女冠变成了名震寰宇的大唐护国公主。 东突厥的灭亡使大唐迎来了久违的发展契机,正如此刻九重宫阙上方的一轮朝阳,华夏文明在经历隋末唐初的短暂黑暗之后,再次光芒万丈,照耀四海八荒。 武德十二年六月,突利可汗率数万帐向幽州都督刘世让投降,唐朝在他原来的领地设置顺州,并归营州都督府侨治,大唐版图由此再向碛北扩地千里。薛延陀、回纥、契丹、奚、霫等部遣使入朝,一起上书请求大唐皇帝为“天可汗”,此后唐朝颁给游牧诸部的玺书里,皆署“天可汗”之名。 十月,南蛮东谢部酋长谢元深、南谢部酋长谢强、牂牁部酋长谢能羽等举众附唐。 未及半旬,乌罗护部吐屯及南室韦塞曷支、和介、移塞没等部余莫弗瞒咄共同遣使入贡。 无独有偶,几乎同一时间,细封氏、费听氏、往利氏、颇超氏、野辞氏、旁当氏、米擒氏、拓跋氏等党项部落因不满吐谷浑王的严苛统治,相继遣使来降。李渊授诸部酋长为刺史,以其部落分设羁縻州府。 随后,林邑、东女国、婆利、新罗等番邦使节又旋踵而至,向皇帝进献夜明珠、方物、昆仑奴和美女…… 大唐“万国来朝”之气象可谓已经初显端倪,李渊为此大为感慨,决定效仿梁元帝,敕令身兼书画待诏的主爵郎中阎立本作《四夷朝会图》,绘下诸番朝贡使团形象以传示后人。 武德十三年三月,西域伊吾国因春旱严重而发生了大饥荒。李渊听从李曜建议,以凉州都督李大亮为西北道安抚大使,借机吸纳伊吾人口,李大亮在边境放粮赈灾,一时间聚众投唐者蜂拥而至。 粟特胡商出身的伊吾“戍主”石万年见统治根基已分崩离析,奉七城向李大亮请降,前隋伊吾郡时隔二十年终于得以重归华夏。 灾后,唐朝在伊吾新城设伊州都督府,任命右监门卫将军谢叔方为伊州都督,屯戍莫贺延碛外围,西域诸国无不为之震动。 是岁年末,高昌国主麴文泰偕王妃宇文氏、大臣厌怛纥干入朝面圣,焉耆、疏勒、于阗、龟兹等国得知麴文泰在唐都大受礼遇,也纷纷遣使向大唐上贡称臣,自此唐朝正式将势力范围延伸到了西域。 武德十四年,原东突厥拓设阿史那社尔趁着西突厥肆叶护可汗与杀父仇人莫贺咄正打得不可开交之际,出兵袭占西突厥近半领地,得兵马逾十余万众,设牙帐于浮图城,自号“都布可汗”。 没过多久,雄心爆棚的阿史那社尔又打着报仇的名义,亲率大军攻击薛延陀,结果被老对手真珠毗伽可汗夷男打得节节败退。 面对穷追猛打的薛延陀人以及乘机前来收复故地的肆叶护可汗,阿史那社尔忍痛丢弃还未捂热的地盘,率领残部躲入国主尚在长安作客的高昌去舔舐伤口。 李曜收到阿史那社尔兵败的消息,岂容此人得以喘息,马上奏请皇帝以护送麴文泰一行归国为由,借机收服阿史那社尔,随后李渊敕令伊州都督谢叔方征发伊、沙、瓜等州兵马作势进逼高昌。 谢叔方护送麴文泰回到高昌国都之时,立刻派人给阿史那社尔送去了最后通牒,阿史那社尔深感穷途末路,只能无可奈何地向唐使递交降表。数月之后,阿史那社尔入朝,得授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归德将军,其部属被打散编入伊、凉、灵三州都督府,使西北唐军的骑兵战力得以大幅提升。 不过,在这个风云激荡的年代,踌躇满志的并非只有李唐一家。 武德十五年初,也就是今年的这个春天,在吐谷浑南面的雪域高原上,一个名为“吐蕃”的强势政权终于成了气候。 有道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年仅十五岁的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在大相尚囊的辅佐下,以风卷残云之势平定了内乱,彻底消灭了以苏毗王遗裔为首的属国旧贵族势力,将他们的土地人口全部直接纳入赞普的名下,从而使吐蕃发生了质的改变——从一个落后而松散的部落联盟升级为初步确立中央集权雏形的奴隶制国家。 在吐蕃语里,“松赞”意为“尊贵庄严”,“干布”意为“深邃宏大”。 松赞干布人如其名,行事有着与之年龄严重不符的老成持重。 经过一番审时度势,他先是采取和亲的方式,将漂亮的妹妹赛玛噶远嫁吐蕃西面的高原第二号势力“大羊同”,与羊同王李迷夏结成军事同盟,然后出兵袭占了吐谷浑境内的柏海一带,并通过此地派遣副相禄东赞出使唐朝,试图在开始向北方扩张之前,对新兴的中原王朝加深了解。 而现在,李曜的书案上就摆放着松赞干布以汉字书写的国书:在生硬堆砌出来的浮夸辞藻里,除了表达他本人对华夏文明的仰慕之情以外,还通过简单介绍吐蕃近年来战无不胜的赫赫武功,向唐朝君臣表明自己拥有着非常强大的军事力量,希望两国能强强联手,一起收拾吐谷浑人。 对于松赞干布国书上的提议,朝臣们的意见主要分成了两大派: 一派以中书侍郎温彦博为代表,认为大唐与吐蕃在领土方面并没有实质性的接壤,也就不会有什么利益纠纷,而且吐谷浑不服王化,几乎每年都要扰掠陇右诸州,可谓是双方共同的敌人,因此主张“远交近攻”,答应与吐蕃进行合作。 另一派以尚书右丞魏徵为代表,则坚决反对温彦博的意见,认为所谓“远交近攻”也要依具体情况而定,吐蕃人能大摇大摆地从吐谷浑的地盘上通过,其国书上所描述的战绩绝非自我吹嘘,而是真的很有实力。 吐谷浑人固然可恶,但他们若是灭亡了,大唐与吐蕃之间没了屏障,可就正儿八经地成了邻居,以吐蕃赞普表现出来的勃勃野心来看,只怕到那时两国之间的冲突将难以避免。 魏徵的说法得到了大多数朝臣的支持,可具体的应对办法,他却拿不出来,老皇帝拿不定主意,于是就秉着遇事不决找女儿的原则,把吐蕃国书丢给了李曜。 第四百四十五章 心腹之患与疥癣之疾 李曜阅览完松赞干布国书上的内容,正陷入沉思之中,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通传:“贵主,兵部尚书李药师携夫人来见,说是与贵主有事相谈。” “引李尚书、张夫人到花苑石亭稍候片刻,我整束一番就过去。” 时值旬休,李曜在寝殿里一向打扮随意,此刻只着一套窄袖纱罗衫,身材曲线若隐若现,当然不敢贸然见客,于是自行换上道袍,束好发髻,又再外罩了一件青缎水田衣,镜前自照,感觉端庄不失体面,这才推门而出。 …… …… 李靖静静地站在亭中,眉心皱成一个“川”字,正捋须沉吟着,而他的夫人张氏则倚在一旁,不时望向花苑的月洞门。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在几名年轻女官的簇拥下,李曜迤迤然地走进了花苑,李靖和张氏忙起身出亭相迎: “臣李药师拜见贵主。” “妾张氏见过护国公主,恭祝贵主金安。” 这位张夫人正是坊间传说的红拂女,如今她虽已年过五旬,屋下儿孙渐满堂,但面如满月,五官标致,一头青丝如墨,看上去不过是半老徐娘的模样,岁月不仅没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还给她平添了一层成熟美妇才有的风韵。 李曜来到亭前还了一揖,微笑着肃手道:“李公、张夫人与我不必拘束,请到里面入坐吧。” 女官们迅速布置好果饮点心,待主宾三人各自入座,李曜挥手屏退女官,开门见山地问道:“李公突然来访,所为何事?” 李靖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今日陇右传来一则紧急军报,臣收到之后,见兹事体大,故而等不得明日早朝,只好前来打搅贵主清修了。” 李曜打开文书匆匆浏览了一遍,神色就立刻沉了下来。 原来三月初三,即“上巳节”当天,吐谷浑天柱王趁陇右百姓大多外出“祓除畔浴”,唐军边防一时松懈之际,率领十余万大军悍然犯境,先寇鄯州未果,再攻河州,其所经之地,杀尽老弱,掠走男女青壮无数,至军报发出时,已破凤林关,兵锋直抵兰州。 李曜举盏轻呷了一口桃花酿,强忍下将这份军报揉成一团的冲动,唇角勾起冷冽的弧度:“这些吐谷浑人不去夺回丢失的领地,竟然又跑到我大唐境内撒野,看来他们是被吐蕃人打怕了。” 李靖尚未发话,一旁的张夫人已愤愤然地开口道:“胡儿欺善怕恶,端的令人可恨至极!” 李靖抽了抽嘴角,急忙向李曜欠身道:“拙荆心直口快,还望贵主勿怪。” 事实上,今天还是李靖第一次来显德殿。 尽管李曜有着女道士的身份,但毕竟是女子,饶是唐朝社会风气再如何相对开放,一个臣子也不可能只身去见当朝公主,所以李靖只得带上妻子一起来拜会李曜。 张氏自知失态,倒是毫不紧张,收起怒容,又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声歉。 李曜冲她摆了摆手:“我最喜结交夫人这般真性情的女子,无妨的。”说着又转头对李靖道:“吐蕃使节禄东赞呈上国书,欲与本朝结盟应对吐谷浑,朝堂群臣为此讨论激烈,李公却始终未发一言,今日此来,可有见解想说与我听?” “贵主洞若观火,臣深感佩服。” 李靖忍不住赞叹了一番,才颔首道:“没错!兵者,国之大事也,请恕臣不得不慎,说来惭愧,当时臣对吐蕃还不大了解,是以不敢妄谈,下朝之后,臣通过鸿胪卿郑元璹联系到吐蕃使团,亲自去拜访了禄东赞。” 李曜顿时两眼一亮,脱口而出:“有何收获?” 李靖面色凝重地道:“我们谈了整整两个时辰,不得不说,这位所谓的吐蕃副相绝对称得上一位大才,其人机智善变,博学广闻,昔日那些突厥胡臣与之不可相提并论。经过臣的一番试探,发现他们很早就效仿中原建立起自己的官制,比如禄东赞担任‘纰论’,为专掌管外事活动的主官,相当于本朝的鸿胪卿,其制度之成熟由此可见一斑,而臣观朝堂诸公表现,显然远未做到知己知彼,若是两国交兵,只怕我大唐天师难免吃亏。” 说道此处,他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方才贵主说臣不在朝堂上发言,贵主昨日稳坐御案之侧,也不曾吐过一字,臣同样好奇得紧。” 李靖不愧是有着文韬武略的一代兵家宗师,李曜听了他这一番既高瞻远瞩又含有防微杜渐意味的见解,本就暗自有些钦佩,当即也坦然说道:“既然李公如此真诚相告,我也就不瞒李公了,实际上我这两年也在通过各种渠道收集吐蕃的情报,上任吐蕃赞普朗日松赞建立起了统一规划的兵制,将吐蕃分为五‘如’,所谓‘如’大概类似都督府,但每如辖地之广,统管兵马之多,皆远胜任何本朝任一都督府,而吐蕃击败吐谷浑本部兵马并攻占柏海之地,只是动用了‘苏毗如’一军而已。如果吐蕃人在柏海站稳脚跟,必会沿着黄河上游向东征服实力较弱的党项诸部,如此一来不出数年,吐蕃便可东临扶、松等州,真正与我大唐接壤。自古以来,强国相邻,必有大战,温彦博的腐儒之说简直贻笑大方,魏徵确是个有远见的,好在今上和大多朝臣目前都站在他一边,但总让吐谷浑年年劫掠边民财产,也不是个办法,故此我认为,本朝与吐蕃没有合作的必要,应该借此时机,择一智勇名将为帅西征,一举灭掉吐谷浑。” 李靖听罢不禁面露愕然之色,就连原本安安静静地充当听众的张氏也惊呼出声:“贵主又要奏请今上发兵灭国?” 李靖接口道:“若说吐蕃是国朝将来的心腹之患,眼下的吐谷浑就只能算作疥癣之疾,如果贵主不嫌药师年老,药师愿领一军马踏西海,把那慕容伏允请到长安与颉利为伴,然而胡汉习性风俗迥异,攻占吐谷浑容易,但要想在那里长期守土保疆,若无合适治理手段,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臣不反对朝廷攻打吐谷浑,但臣觉得采取‘以夷制夷’之策,使其成为我天朝属国比较稳妥。” 李曜并不完全认同李靖的观点,却没作反驳,只说道:“前朝炀帝征西海,占据吐谷浑东西四千里,南北二千里,共设四郡之地,并迁移民屯垦农田,若无隋末之乱,只怕那里早已遍布华夏子民了。” 李靖一听了然,又道:“原来如此,贵主想延用前朝策略也并非不可行,或许经营二三十年,待守边将士适应高原水土,汉人户数占到六七成以上,本朝在吐谷浑故地的统治必成气候,但初时若无善于处理胡汉关系之人长年坐镇西海,恐为吐蕃人作了嫁衣。” 李曜点了点头,道:“对于这一点,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焉支州都督祁黛双精通胡汉庶务,今上亦有意赐其亲族国姓,如果天师成功平定吐谷浑,可由她担任都督,并子孙世袭罔替,类同碛北汗国小可汗之位。” 第四百四十六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翌日卯时,天空还没完全亮透,大兴宫两仪殿的殿前石阶下,已是人头攒动。参加早朝的文武官员们三五成群地小声说着话,由于吐谷浑侵犯河西的消息已经传播开来,所以大多数在场者的面色都很凝重。 魏徵是最早到场的人,却没有参与其他朝臣们的讨论,此刻他正独自站在一盏明亮的宫灯旁,仔细检查着笏板上的内容。 “玄成。” 耳边传来一声低唤,魏徵扭头看去,就见王珪向他走来,魏徵忙上前叉手施礼,含笑道:“下官见过王相公大驾。” 去年李纲病故,王珪由此升任侍中,成为原太子东宫僚属当中最早拜相之人,近来多次进谏均被皇帝采纳,可谓是新晋的当朝红人。 不过,魏徵与王珪是相识多年的挚友,此番彬彬有礼的言语作态并无阿谀奉承之意,只是朋友之间的普通调侃而已。 王珪也笑了笑,佯装受宠若惊状,连连摆手:“尚书右丞不必多礼。” 魏徵知道王珪与护国公主走得非常近,相互打完招呼便冲着王珪递了个眼色,王珪立时会意,待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魏徵低声问道:“吐谷浑犯境,禹玉可知护国公主态度?” 魏徵的问题似乎完全没有出乎王珪的意料,王珪抬起下巴朝附近一指,道:“昨日午后,我约马周同游曲江,期间论及河西局势时,就说起了你那天的谏言,他认为以护国公主的一贯作风,定会奏请圣人对吐谷浑用兵,但支持朝廷和吐蕃结盟与否,却是不敢确认。” 魏徵扭头望了眼远处一名正与同僚侃侃而谈的绯袍官员,不自觉地捏紧手中的象牙笏板。 王珪将老友的表现看在眼里,咧嘴洒然一笑,附耳提醒道:“护国公主最不喜书生之见,玄成顺其自然便是。” 魏徵轻轻点头:“玄成受教了。” 两人正交谈着,殿台上传来一道高声宣唱:“时辰已到,百官进殿!” 今天是常参日,只有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前来朝参,所以人数并不算多,不一会儿朝臣们就自觉按照职事品第排好了队伍,踩着一曲雅乐的节奏,依次迈入大殿之内。 待文武百官各就各位,端坐在龙榻上的老皇帝开口道:“想必今日廷议之事,诸卿都已经知晓了,朕也不再多说,取舆图来!” 没过多久,几名宦官将两面一人多高的木制展示架搬到玉阶下,每个木架上各挂着一幅巨大的地图,其中一幅是吐蕃使团进献的《吐蕃地域图》放大复制版,另一幅则是兵部职方司最新绘制的《大唐西南诸番全览图》。 宦官们刚退到一边,位列文官首位的中书令杨恭仁就立刻瞧出两张地图存在相互矛盾之处,忍不住怒道:“蕞尔蛮邦竟敢厚颜行此欺蒙之举!” 原来《吐蕃地域图》将雪域高原上面的所有势力以及吐谷浑西海以南全部领地都划入了吐蕃的疆域范围,而兵部自绘的舆图却对吐蕃、大小羊同、吐谷浑等国清晰而明确地标明了界限与相对关系,前者粗制滥造错漏百出,后者制作细致精良,差距一目了然,丝毫不像同一个时代的文明产物。 大殿内一片骚动,李渊抬手示意朝臣们保持安静,随即瞧了温彦博一眼,就见此君面色颇为难看,继而又望向脸上写满了“果然如此”的魏徵,这才收回目光说道:“下面有请明昭来给诸卿讲解相关详情。” 话音一落,手搭一柄拂尘的李曜便从大殿偏门走了进来,李曜站到两幅地图之间,居高临下地面向满堂公卿,以拂尘指着兵部绘制的那一副舆图,说道:“此图乃朝廷耗费重金以及数年时间,通过党项诸部、东女国、附国等与吐蕃相邻番邦所提供的情报绘制而成,虽说遗漏在所难免,但河山险易、道路曲直,地域远近,却也称得上细致周详。 诸位朝公请看,吐蕃最近攻占了柏海,但吐谷浑仍保有积石山天险,是以吐蕃当前暂时还无法染指西海。 而吐蕃使节所呈舆图以西两国如图所示,名为大、小羊同,百姓皆辫发毡裘,以畜牧为业,其中大羊同南临北天竺戒日国,北抵西域于阗,领地东西逾千里,胜兵约十余万,年末羊同王李迷夏迎娶吐蕃赞普胞妹为妃,使两国结为秦晋之盟,故此松赞干布才敢对吐谷浑用兵,但羊同本为西南番邦中的一方霸主,吐蕃日益壮大令李迷夏着实难安,据可靠消息,吐蕃公主在羊同王宫倍受冷落,婚后连李迷夏的面都见不到,而且这件事在大羊同已是众所周知。” 说道此处,李曜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又随意地指了指《吐蕃地域图》:“请诸公试想一下,倘若我们将吐蕃使节呈献上来的原图转送给羊同王,会发生怎样有趣的事情?” 事先与李曜有过沟通的李靖脸上闪过一丝恍然之色,朗声答道:“常言道‘一山难容二虎’,若是如此,松赞干布和亲之策可谓作了无用功,就算李迷夏不敢轻易撕破羊同与吐蕃的盟约,也必将大加戒备,甚至可能伺机对吐蕃发难,总而言之,两番迟早会有决死之战。” “不错。” 李渊含笑点头,立即转入廷议正题:“发兵征伐吐谷浑,朕后顾之忧莫过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今听得明昭和李卿这一问一答,方知吐蕃人呈上假图以虚张声势,倒头来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接着他顿了一顿,扬声唤道:“鸿胪卿郑元璹。” 郑元璹闻声移步出班:“臣在!” 李渊道:“大羊同自古未通中国,遣使通好之事,你就尽快去办吧,如果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你们鸿胪寺亦可找明昭安排,切记不可有任何差迟。” 郑元璹拜揖道:“臣定会尽心竭力办妥此事,不负陛下所托。” 随后,李渊吩咐宦官撤去两幅地图架子,又一脸严肃地继续道:“吐谷浑杀掠我大唐子民,扰乱一方安宁,是可忍孰不可忍,朕心意已决,却不知何人可为将帅,为朕剿除豺狼丑类?” 此言一出便有无数道视线投向了李曜,不过李曜的目光却落在了李靖的身上,抢先对李渊开口道:“儿以为,西征统帅之位,非李尚书莫属!” 第四百四十七章 送行 武德十五年三月中旬,吐蕃使节禄东赞得知吐谷浑侵犯唐土,二次入宫觐见李渊,再番提出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两国结盟共击吐谷浑的请求。 对此,弄清楚吐蕃人底细的老皇帝便把早已琢磨好了拒绝的措辞搬了出来:“吐谷浑本为唐朝藩属,伏允之辈不服王化,自有我朝天师戮之,无需外邦涉足其间,还望你们回去以后,能够将朕所说之言如实转达给贵国的赞普。” 随后,李渊赏赐吐蕃使团一些珍宝缯帛,就将对方打发了事。 未能促成唐蕃两国达成合作意向,禄东赞虽然为此深感遗憾,但他们此行的目的,主要还是为了考察唐朝的制度、军事、经济、文化等方面从而帮助松赞干布对吐蕃实施方位的改革。 在这个时代,尽管吐蕃已经崛起于雪域高原,但在唐朝人的心目中还名声不显,唯有熟知历史的李曜如临大敌。 因为她知道,李靖声称禄东赞有大才,绝非言过其实。 自吐蕃使团抵达长安的头一天起,李曜就安排人手对禄东赞的一举一动实施严密监视。 禄东赞在逗留长安期间,好似一刻也不得闲,每天不是拜访京中权贵,就是带着几个副手游走于长安东、西两市,疯狂采购他们自认为有用的物品。 若非李曜提前向皇帝谏言,限制了吐蕃使团的自由活动范围,并且警告他们不准购买人口,禄东赞甚至还打算到长安周边的田庄和工坊里探索一番。 饶是李曜私下给禄东赞的行动造成了种种不便,这位出身噶尔氏家族的吐蕃能臣最后还是满载而归,除了给吐蕃带回了大量粮种、菜种、工农具、铜铁器、药材,甚至还包括了医学、炼丹术、诗词、佛经之类的书籍。 松赞干布为此激动不已,因为这些看似平凡的事物必然会给整个吐蕃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远比唐朝皇帝回赠的那些珍宝缯帛更有价值。 尽管护国公主的横空出世给大唐的外部环境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却也改变不了雄心正盛的吐蕃人追求文明进步的发展之路。 就在禄东赞离开长安的第二天,李渊下诏任命兵部尚书、卫国公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镇军大将军、霍国公柴绍为积石道行军总管,宗正卿、襄邑郡王李神符为盐泽道行军总管,灵州大都督、任城郡王李道宗为鄯善道行军总管,凉州都督、武阳县男李大亮为且末道行军总管,左武候大将军、申国公安修仁为赤水道行军总管,诸路兵马均受李靖节度,并联合焉支州都督祁黛双及拓跋氏、细封氏、米擒氏、往利氏等党项部落,发兵二十万征讨吐谷浑。 由于这一次出征是以灭国为最高任务目标,所以李曜为了避免重蹈原来历史的覆辙,果断弃用岷州都督李道彦这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庸才,宁愿舍近求远也要给各路主将配备一两名得力的副手。 其中不仅包括左骁卫大将军马三宝、壮武将军苏定方、左领左右府大将军薛万彻、左卫将军冯立、右领军将军薛孤吴仁等当年平灭东突厥的功臣,还有李曜为了营造李家兄妹关系缓和假象重新起用的薛万均、张士贵、公孙武达等前秦王府勇将。 在李曜看来,除了坐镇并州的李世积以及负责监视回纥、薛延陀二番的韦云起以外,其他大唐当世名将几乎已经在此套阵容当中。 而跟随李靖大军一同西行的,还有唐朝派往大羊同的使团。 在李曜的推荐下,鸿胪寺少卿赵德楷成为了使团正使,而两位副使则分别是安兴贵之子千牛备身安元寿与会说羊同、吐蕃等番邦语言的将仕郎冯德遐。 此外,李曜为了掩人耳目,还特意让互市监何潘智将使团伪装成了一支武装商队,由昭武副尉何潘信所率的一营萨宝府胡兵担当护卫,再加上正副使佐吏、胡商、雇工,随行人员总数达到两千人之多。 …… …… 暖风吹过,旌旗猎猎作响。 长安城西,昆明池畔,枪林耸立,甲光熠熠,大军即将出征,刚祭告完天地、太庙、社稷的大唐皇帝亲自前来送行。 李渊与三军统帅李靖相对而立,各自从宦官手中接过满满一盏酒水。 李渊神态庄重地捧起酒盏,抑扬顿挫道:“吐谷浑训导积年,凶顽未改,烧杀剽掠,使我陇右道几无宁息,此刻朕代天下万民为卿饯行,祝我大唐天师逢战必胜,早日诛夷除暴,班师凯旋!” 语毕,君臣二人仰头喝了个涓滴不剩。 李靖踩镫上马,打马奔出几步,又一勒缰绳,转身朝李渊抱拳道:“臣誓将丑虏献于太庙。” 李渊豪气十足地大笑道:“好!无论死活。” 李靖拨回马头,抬手向前一挥:“军出发!” 将旗一动,人喊马嘶,鼙鼓声喧震地,大军行至沣水桥,就见几个年轻男女伫马立于桥头旁边,众将定睛一看——打头之人正是李曜。 此刻李曜头戴幞头,穿着一袭紫色圆领劲装,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强大气场。 李靖、柴绍、马三宝、薛万彻、薛万均等人纷纷策马上前见礼:“贵主!” “诸公免礼。” 李曜虚扶一下,对李靖说道:“我不能陪大总管再战疆场,实属遗憾!” 李靖道:“贵主肩负家国天下之重任,边陲小国不比昔日突厥,哪里值得贵主亲自出马,只管静候佳音便是。” 李曜微微一笑:“那我就翘首以待了。”随即看向薛万彻、薛万均,叮嘱道:“万彻、万均,西海地形复杂,吐谷浑人擅长设伏,你们兄弟二人作为先锋大将,切记不可逞能。” 待薛氏兄弟应喏,李曜朝身边的宋君明的点头示意,宋君明将一个锦盒递到马三宝的手上,马三宝打开盒盖一条缝,立时飘出了药味儿:“贵主,这是……” 李曜说道:“这是我和巢太医专门为治疗臌症而研制的药品,卿每日服食一小份即可,虽说仍然无法彻底根治此等顽疾,但可以保证服药期间不会再次复发。” 眼见李曜对自己如此上心,马三宝感动得几欲流泪,当年平定突厥之后没多久,他就不幸病倒在榻,如果不是李曜及时领着御医们过来医治,只怕他这条老命早就没了。 马三宝小心翼翼地收好药盒,便冲着李曜重重一点头:“谢贵主关心!” 紧接着,李曜又把视线投向柴绍:“吐谷浑气候酷烈,你也要多多保重身体。” 柴绍心中泛起一丝涟漪,但瞬即又平复下来,拱手道:“知道了,还请照顾好哲威和令武。” “你大可放心。” 李曜点头保证,目光从另外几名围拢过来的将领身上一一扫过,朗声道:“愿我天师大胜还朝之时,诸公都能平安归来!” 第四百四十八章 决心 大军浩浩荡荡地向西远去。 待烟尘散尽,李曜接过萱儿递来的湿帕,擦拭干净脸面,便领着扈从们策马往长安方向缓行。 眼见日头渐高,伴骑在侧的宋君明指着河边一片树林,建议道:“天气将热,贵主到那边歇息片刻如何?” 李曜耳力非凡,听得极远,闻言只轻轻摇头道:“不必,赵少卿他们就快过来了。” 过不多时,果然有一支长龙般的队伍朝李曜等人迎面行来,而跑在最前面的两骑早已远远地把其他车马甩在了后面,李曜举目看清来者,轻喝一声“驾”,便扬鞭奔了过去。 安红玉骑着陪伴她多年的枣红马,远行的装束依旧是红衣红披风,却不复当年李曜与她初见时那一抹明艳如火的青春光彩,在长安祆祠里的修行岁月,使她的气质发生了不小的改变,轻纱半敞而现出的一张端庄清正的丽容,打眼一瞧还真有了几分神职人员的模样。 不过,安红玉在老友李曜的面前,终究还是暴露出了少女时代遗留的跳脱性子来。 只见她摘下头顶的火焰纹幂篱,随手往身后一抛,便准确无比地落到即是她亲弟又是她丈夫的安元奕脑袋上,而后者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只是发觉眼前几人都在看他的时候,脸上泛起了两团明显的红晕。 李曜顿时一脸黑线,这对圣婚夫妻的现状还真是“别开生面”呢! 安红玉和安元奕一齐在马背上行了礼,在这对姐弟身后,还迅速打马奔来了一位身形壮硕的年轻男子,那眉眼五官与安元奕有着两分相似,却更加棱角分明。 这年轻男子来到她的近前,利落地翻身下马,中气十足地抱拳一揖道:“千牛备身安元寿,见过护国明昭公主!” 李曜微笑着问道:“你就是凉国公的长子,红玉的大堂兄?” 安元寿恭敬地应道:“正是。” 李曜点点头:“我与红玉情同姊妹,大郎不必拘礼,快上马吧。” 李曜掉转马头与安红玉朝着沣水桥头并辔而行,随即开口问道:“你此次回凉州,何时再来长安呢?” 安红玉一双大眼睛隐隐泛起了水光,好半晌才嗫嚅着说道:“我……我不知道。” 李曜瞥了眼安元奕,说道:“吐谷浑覆亡在即,将来再也无法到陇右捣乱,等此战后,我会奏请今上调安大将军入朝为官,你和元奕跟着你家阿耶回来便是。” 在安红玉客居长安的这段日子里,由于李曜事务繁忙,双方相互约见的次数并不多,但或许是性格相投的缘故,她们之间的友谊仍旧越发深厚了。 如果长年看不到安红玉,李曜还有些不习惯。 安红玉脸上先是闪过一丝不舍,但神色很快又变得坚定起来,坦诚地说道:“我已经通过了祆祝们的考较,被选为善界神主从神阿喜的人间侍者。” “阿喜……” 李曜微微一怔,她记得自己好像看过一本专门讲述祆教历史的书籍,书上介绍的祆教神只当中,有一位译名叫做阿喜.璠古希的女神,名字语出波斯东部的阿维斯陀语,意为处女守护、美丽与幸运。 安红玉见李曜发愣,以为她对此并不了解,于是朝李曜靠得更近了一些,倾斜着身子,在李曜耳边低低地说道:“阿喜是一位崇尚纯净之美的女神,所以我还是处子之身,也许终生都会如此,不然会没有参选资格的。” “我听说凉州……应该是放眼整个大唐的祆祠好像都没有这样的规矩。” 李曜开始莫名紧张起来,以前安红玉就告诉过李曜,他们祆教信徒并非不知道“圣婚”容易产生有遗传疾病的婴孩,但为什么会流行逾千年而不衰呢? 其实处理这一问题的办法非常简单,一旦发现诸如“镜面人”、“偏心人”等外表或内脏存在畸形的后代,就会立即将其处死。 对于后世的人来说,这是一种极端不人道的残忍行为,但在这个时代的很多祆教徒看来,这只是自然淘汰。 当然,古代妇女生育风险是很大的,所以女性祆教徒也可以选择不给圣婚伴侣孕育子女,但通常仅限于女祭司阶层。 安红玉坐正身子,抬眼看向远方,徐徐说道:“大唐的确没有,可是……我们安氏一门的祖地有啊。” 李曜不禁问道:“安家祖地莫非就是河间九国之一的安国?” 安红玉摇了摇头,解释道:“我的家族非常古老,祖地在波斯,名叫‘呼罗珊’,波斯语义为‘旭日东升之处’,而我要去的木鹿城就是呼罗珊的州府,是比所谓的安国还要遥远的地方,听祆祝们说,木鹿距离长安足足有一万四千里呢。” 李曜心中忽然感到一阵酸涩,急忙追问道:“难道元奕和你一起去?” “是的。” 安红玉翘起拇指朝默默跟在后面的安元奕指了指,撇嘴道:“毕竟他还可以再娶妻妾,我阿耶他身康体健,不愁将来没有子嗣,更何况还有我们上头还有一位兄长。” 安红玉那位一母同胞的长兄安永达现任勋卫府右郎将,正是宫中卫士,李曜与安永达见过很多次,自然是知根知底,这安永达倒没有和近亲姊妹结婚,正妻是一名汉家女子,家中嫡子、庶子都好几个了。 沉默良久,她忽然用马鞭一敲手心,两眼认真地凝视着安红玉,一字字道:“请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亲自去木鹿城参观一番,然后再把那个甚么阿喜的庙子连同你一起搬回长安来。” 喜欢英雌请大家收藏:英雌更新速度最快。 第四百四十九章 春去秋来 西征大军主力一路杀向吐谷浑的时候,李曜也迅速投入到了各种军政事务之中。 当年汉高祖刘邦一统天下,论功行封,群臣争功,互不相让,天性狡慧的刘邦为此抛出了一套着名的说辞: “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发踪指示兽处者人也。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至如萧何,发踪指示,功人也。” 此话的意思就是你们这些攻城略地的将帅是狗,萧何在幕后操纵指挥你们,是猎人。 而在李渊的心目中,如今护国公主大概就是那刘邦所说的“功人”。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因此,保障唐军诸路参战兵马的后勤成为了李曜的首要任务。 好在关中、中原、河东等地区连续两年获得粮食大丰收,仅调用京畿一地的正仓存粮就足以让征战吐谷浑的二十万将士饱食三年之久。 而粮价也曾一度跌到了唐朝建立以来的最低点,武德十四年秋,长安西市一斗米甚至只卖三文钱,许多朝臣不吝滥美之辞对此大加歌功颂德,把老皇帝捧得笑口常开。 当然,其中大赞护国公主“上马可安邦,下马能治国”者也不在少数。 只可惜,李曜并不是一个好大喜功的人,更不屑于粉饰太平来欺世惑众,结果这些人毫无悬念地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正如《汉书·食货志》所言:“籴甚贵伤民,甚贱伤农;民伤则离散,农伤则国贫。” 在农业文明时代,粮食是绝大多数百姓的主要经济来源,而且还是自由集市上以物易物的硬通货,庄稼丰收了,虽然百姓不会饿肚子,但米价过低却使得其他方面的生活成本变得奇高。 李曜略通经济,自然了解其中利害,眼见今年又将丰收,她便奏请朝廷进一步完善沿用自前隋的粮食仓储制度,扩大常平仓的规模,并设置专署定点定期考察和汇报天下各地粮价,在丰年以高于市场价格收购粮食,在歉收年和灾年则以低于市场价格出售粮食,由此达到平抑物价的目的。 运用财力收售粮食从而保护民生和保障经济稳定的“平籴”政策自战国时代诞生以来,一直倍受历朝历代明君所重视,如战国之魏文侯、西汉之昭宣二帝等等都深谙其道。 所以李渊听女儿这么一说,就迅速清醒了过来,并且全盘采纳了李曜的建议。 李渊虽然上朝寒暑不辍,却从来不是一个事必躬亲的工作狂,他似乎更喜欢垂拱而治,诸如大唐草创时期的许多重要内政事务都是由故太子李建成来主持的,而今依然如此,只是轮到他这能干的女儿来为此累死累活了。 忙忙碌碌,日复一日,不觉春去秋来。 到得七月秋收时节,天下诸州的米价大多维持在每斗十钱到二十钱之间,从而使得大唐各地的经济都处于一种非常健康而平稳的状态。 而与此同时,前线作战的唐军也不负众望地取得了一场漂亮的大捷。 起初,吐谷浑天柱王率部侵入兰州,随后进攻金城关,遭到且末道行军总管李大亮的强力阻击。 天柱王攻关半月不下,不由恼羞成怒,纵兵大掠兰州。这时赤水道行军总管安修仁带领甘、肃二州兵马赶到,李大亮与安修仁合兵一处,趁吐谷浑人散乱无纪之际,在狄道一带击退了天柱王,并取得斩首数千级的战绩。 尔后,天柱王为报复唐军,尽显强盗本色,在洮州、河州、叠州、廓州等地打起了游击,四处进行剽掠。 六月中旬,天柱王率部在廓州北部的拔延山休整,与远道而来的关中唐军不期而遇。 尽管己方人马劳顿,但西海道行军大总管李靖发现吐谷浑人明显更加疲乏,于是当机立断,决定先下手为强,立刻派遣帐下四大勇将薛万彻、薛万均、苏定方、薛孤吴仁领兵突击。而在开战之后不久,积石道行军总管柴绍、副总管马三宝则率领另一路兵马绕至吐谷浑人的后方对其发起进攻。 天柱王没料到以步兵为主的唐军主力居然会来得这么快,赶得这么巧,腹背受敌之下,大败亏输,十万人马折损近半,数十万杂畜成了唐军的战利品,最后天柱王领着残部翻越赤岭,狼狈不堪地逃回了吐谷浑。 …… …… 天光微明,五更鼓响。 李曜闻声而起,麻利地梳洗一番之后,便换上一身劲装出了寝殿。 自打入住宫里,李曜只要不出远门,每天都会到显德殿东北角的练武场进行晨练。 通过这些年来的不断摸索,李曜已经完全摸清了自己这个身子所具备的运动潜能。 莫说一般的武士,就是薛万彻这种常被人称赞“力大无穷”、“万夫莫敌”的当世猛将,当初见到百斤的特大号石锁被她一双素手耍得翻旋自如、花样百出,那快惊掉的下巴,几乎半天都没有合上。后来再看她在马场上练习“八步赶骣”的功夫,竟跑去与马儿一较高下,若不是有男儿尊严顶着,只怕这位猛将兄当场就跪了…… 显而易见,李曜的力量是恐怖的,速度也是惊人的,但她觉得自己要想稳固立命之根本,仍有必要努力提高身体能力的上限。 今天是秋分,按照唐朝的规定,会放假一天,所以李曜锻炼的时间很充足。 李曜做完体能训练,把刀枪剑槊一样不落地耍了一遍,又拿起雕花角弓准备练习射箭,却见柴哲威和柴令武有说有笑地从场地入口走了进来。 当年两个小胳膊小腿的人儿,到得如今模样都成长了不少。 柴哲威已经是十三岁的半大少年了,身高超出了李曜小半个头,再加上自幼习武不辍,身板儿也是颇为结实,面庞虽然青稚,但眉宇间已隐隐有了英武之气。 而比他小两岁的弟弟柴令武则生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一双水晶明珠似的眸子里总是透着一股灵气,晃眼一看仿若仙家童子。 柴氏兄弟乍见李曜在场,举止立刻变得规矩起来,齐齐上前行礼问安:“弟子见过师父。” 李曜含笑点头:“你们自己先热一热身子,待为师射完这一壶箭,好好考较你们一番。” 第四百五十章 考较二子 李曜这“考较”二字一出口,柴哲威立即两手“啪”的一合,抱拳应道:“喏!” 柴哲威面露期待之色,可柴令武却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打算怎么考较呢?” “等一会儿,你和玄恒先切磋一场,然后为师再单独考考他。” 李曜说着,扭过头去,取箭、张弓、撒弦,一气呵成射出一箭,百步开外传来“笃”的一声响,羽箭正中靶心。 柴令武一听自己不用和阿娘过招,不由暗暗松了口气,拉住兄长的手,脚步轻盈地走开了。 李曜眼力极远,膂力超凡,其箭术经过数年的苦练,早已跻身为大唐最顶尖的射手。 李曜手持特制的五石强弓,动作行如流水,箭啸声几无停歇,不过小半刻工夫,一壶三十支箭就全部扎在加厚的箭垛上。 这时,柴哲威和柴令武也热完了身,李曜收好弓箭,然后领着他们来到兵器架旁,对柴令武说道:“玄宁,你去挑一两件器械。” 她又看向柴哲威:“玄恒,你就徒手和玄宁比试吧,为师很久没有考量你这手搏的功夫了。” 话音刚落,那厢柴令武竟然把器械都选好了,只见柴令武右手里握着一柄被布包裹严实的木刀,左手则拿着一面旁排,这是一种高两尺两寸,宽一尺五寸的蒙皮木盾,专作短兵近战之用。 李曜转眸看去,心头立时就乐了,小家伙对他的兄长还真是一点都不放水呢。 别看徒手搏击术在后世的地位被人抬得比较高,但其实在冷兵器时代只是人们用作危险关头保命的一种“末技”,而刀盾攻守兼备又不失灵活,正是徒手对抗难度最大的器械组合之一。 李曜略一思索,向柴哲威伸出五个手指,噙着笑容说道:“五回合之内不能降服玄宁,就算你输,上吧。” 柴哲威点点头,走到空地上,迅速摆出架势,与柴令武相对而立。 柴令武嘴角微微上翘,冲着老哥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用帕子把手和刀柄紧紧绑在一起,然后用刀身轻拍盾牌,向柴哲威表示他已经准备好了。 由于比试是以出招次数定输赢,柴哲威也不急着采取行动,而柴令武自知身小力弱,自然不会主动进攻,只是警惕地盯着兄长的举动。 无声地对峙了半晌,柴哲威足底猛地一蹬地,突然向前跨出一大步,闪电般地踹出一脚。 柴令武无力闪避,当即抬盾护住身体。只听“嘭”的一声,柴令武被柴哲威踢得倒退数步,可他早就在提防兄长大力破防,不等身形站稳,便一刀刺向前方。 柴哲威本欲乘势追击,见弟弟出刀阻击,反应倒也不慢,侧身倏然一闪,堪堪化解险情之后,又疾步接近柴令武,陡地伏低身形,朝着对方的下盘使出了一记扫堂腿。 柴令武脑子反应过来了,但身体动作却难以跟上,没能躲过兄长这一脚,闷哼一声便重重地摔倒在地。 柴哲威作势向柴令武扑去,不料柴令武蜷缩起身体,竟以地躺刀术突施反击。 柴哲威身形急急一转,凌空避开长刀划出的轨迹,跃至柴令武的头顶,身形如猎鹰扑兔,左手五指箕张,一把捉住柴令武持刀的右手腕。 柴令武岂容自己轻易受擒,左手盾牌朝身后横向一击,柴哲威迅速屈膝,俯身躲过,再双臂一合,顿时牢牢锁住对方的双手。 至此胜负已分,不多不少,刚好五个回合。 眼见柴令武一切挣扎已然无效,李曜及时出声道:“玄恒你赢了。” 柴哲威放开柴令武,煞有介事地抱了抱拳,咧嘴笑道:“多谢二弟承让。” 柴令武虽神色懊恼,但毕竟是正统教养出来的孩子,手上也不失规矩地还了一礼。 待柴令武把器械放回原位,李曜伸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头顶,语重心长地道:“玄宁,以你的年龄来看,其实表现已经很不错了,不过为师还是想提醒你一点,若是遭遇歹人袭击,你能保证每次都能随手寻得一面旁排来护身么?下次绝不能再这样取巧了,否则对你的修行有害无益。” 世上喜好身携刀剑者多,却罕有出门负盾之人,柴令武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哪还不能明白李曜说这话的良苦用心,当即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玄宁受教了。” 李曜的目光又移向柴哲威,轻轻用下巴指了指一排器械架,说道:“你去取两柄硬刀和一套护甲过来。” “是。” 柴哲威应了一声,很快把东西拿齐了,李曜把素手一伸,柴哲威忙恭敬地递上一把“硬刀”,然后兀自穿戴护具。 这所谓“硬刀”其实就是没有裹布的木刀,刀身外漆银粉,造型和唐环首横刀非常相似。 而柴哲威所穿的护甲,则是一种专为器械训练而设计的甲胄,主要由绢布和皮革制成,重量比唐军制式皮甲轻一些,虽说无法防御真刀真枪,但应对普通人的木刀攻击却是绰绰有余。 准备完毕,两方刚各自站开,李曜便先发制人,挥刀劈向柴哲威,银色的刀身宛如在空中划出一道霹雳。 尽管李曜远远没有拿出自己的真正实力,但这一刀的气势看上去依然极为骇人。 刀身破空呼啸而至,柴哲威当即斜向跨出一个弓步,手中刀横空扫出,动作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柴哲威的刀法并非全部学自李曜——最初几年,他和柴令武先跟随苏定方学习武艺,掌握了很多战阵上的实用招数,后来苏定方长年外任地方,罗仁俊、赵文彦等人成了教习师傅,于是柴氏兄弟又学了不少游侠儿们的械斗技巧。 而他们得到李曜的亲身传授,其实也就是近两年的事儿。 如今李曜对自己的力道早就做到了掌控自如,几乎就在木刀相击前的一刹那,她突然收了力道,配合对方营造出了一个“四两拨千斤”的逼真效果。 毕竟,柴哲威和李曜的力量相差太悬殊了,化解她这“千斤”之力,你也要有那“四两”劲儿才行。 柴哲威接下李曜一刀,身随腰动,手腕一转,木刀疾似旋风般削向李曜肩头,看得一旁观战的柴令武忍不住惊呼出声。 这是一个极其毒辣的战场杀招,柴哲威已练习过几万遍,若是换作一把利刃,中者必身首异处。 李曜暗叫一声好,立刻纤腰一弯,倾身避开柴哲威的反击,同时出刀斜刺柴哲威肋部,柴哲威虽未上过战场,但天赋上佳,战斗意识自是不俗,准确预判了李曜的动作,他脚底一拧,赶在刀身触及腰间之前飞跃开去。 李曜不等他双足落地,紧接着又跃步一斩,快如电光火石,只听咔嚓一声,李曜的银刀拍在他的肩膀上,瞬间断为几截。 柴哲威虽然穿着护具,但还是感觉李曜这一击如有万钧之力,脚下一个不稳,当场摔了个四仰八叉。 虽说柴哲威输得姿势颇为难看,李曜还是立刻把仅存刀柄的破木刀朝边上一丢,抚掌给予这半大小子鼓励:“不错不错,进步真快,这世上能接下为师两招的人,可没几个呢!” 第四百五十一章 上钩之鱼 李曜考量完平阳二子,回到寝居沐浴更衣,随后掌膳女官蓉娘提来食盒,李曜简单吃罢早膳,便在宋君明、刘季瑶等一群鲜衣怒马的男女侍卫簇拥下,乘坐厌翟车出了东宫。 车马穿过延喜门,很快驶入平康坊东街,撩帘望去,大街上人来车往,熙熙攘攘,平康坊对面的东市大门外更是挤满了等待开市的汉胡各族商人,看着好不热闹。 浓郁的骆驼牛马等牲畜体味扑鼻而来,李曜拉下车窗帘,便听同车而坐的茴儿感慨道:“自从李尚书把那劳什子的天柱王打出陇右,这西域到长安的商道一通,东市似乎又比以往更繁荣了呢。” 李曜淡淡一笑,道:“西域之地尽归我唐,长安才会真正的繁荣。” 茴儿顿时笑靥如花,问道:“若是那样的话,茴儿故乡的亲人也都可以做大唐的子民喽?” 茴儿出生自西突厥统治下的一个吐火罗人村庄,因家中无法按时纳税,幼时的她被突厥老爷抢去卖作了女奴,几经转手成为何国商贾何潘仁的小婢,前隋大业年间,茴儿跟随何家人不远万里来到长安,成年后就被何潘仁转赠给了李曜,自此改变了她本该一世卑贱的命运。 如今茴儿嫁作宫中卫士的正妻,早已是大唐不折不扣的良家妇女,而且还成了一双可爱儿女的娘亲,只是过了几年好日子之后,茴儿时常会梦见她父母的身影,也越发思念遥远的故乡了。 别看她此时面上表现得很欢喜,但实际上,当年那凶恶的突厥人将她从哭嚎的母亲怀中生生夺走的情形又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让她心里头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李曜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波动,轻轻点头:“没错,说不定我还要带你回去看看呢。” 茴儿一脸憧憬,眸中似有水光流转:“茴儿相信贵主一定会办到!” “呵呵,承汝吉言。” 二女说笑间,马车缓缓停住,明玉宫到了。 李曜走下凤辇,一名手持拂尘的女冠立即从门口迎了出来,恭敬一揖道:“弟子玄净见过师尊。” 这女冠年约二十五六,头插一支桃木簪,相貌姣好,肌肤白皙,身上一件宽大道袍,教人很难瞧出身段儿,虽然打扮得非常低调朴素,但举手投足仍然透着些许高门贵女的气度。 她,正是武德六年李曜从突厥人手里救下的高氏女,高满政的堂侄女高盈娥。 东突厥灭亡之后,朔州不再是大唐的边地,高满政审时度势,不等朝廷有所举动,自请入朝,奏诏批准,马邑高家全部迁徙关中,高盈娥因当年惨遭凌辱之事而一直未能嫁人,最后在父亲高海德的同意下,拜救命恩人护国公主为师,获赐道号“玄净”,从此常居明玉宫中研修道法。 走进门内,李曜低声问高玄净:“所有人都来了吗?” 高玄净回道:“是的,他们都在里面等候师尊呢。” 李曜不自觉地解释了一句:“我早上有点事。” 高玄净浅浅笑道:“其实师尊何时赶来都无所谓,他们却是晚来片刻也不成的。”说罢便到前头引路。 沿着青石小径,李曜一路来到白玉楼,由于两年前停止对外开放,再加上住在明玉宫中的九江公主更喜欢待在她原来的府邸区域生活,所以此刻四周颇为清静。 李曜的脚步声刚在石阶上响起,门就开了,厅中几个男女齐齐出来相迎,不等他们开口,李曜笑着摆手道:“自己人不必多礼,我们进去说话。” 待李曜和其他几人进去,高盈娥立即掩上大门,臂搭拂尘,表情清冷地守在外面。 这座阁楼经过数年的精心装潢和修葺,越发像是一处神仙居所,她在门口这么一站,还真有种让凡夫俗子敬而远之的意思。 可实际情况是,宋君明、刘季瑶等一众带刀侍卫全都已经隐藏在这白玉楼上下乃至周围百丈之内,别说是生人勿近,就是一只老鼠也休想爬过来。 李曜径自坐上主位,随后请众人归座:受邀出席这场秘密会议的,有兰韶英、罗仁俊、赵文彦、张无铭,有鱼玄微、张玄妙、宋意如,还有长安西市“聚仙居”的东主袁飞袁二郎。 总共八个人,全都是护国公主的亲信和死忠。 案几上只摆放了一杯一壶,李曜提壶自行倒了半杯低度数的果酒,一口饮下,润了润嗓子才道:“今天我请你们来,主要是想听一听各方近来的情报以及诸位的看法。” 李曜眸波一转,看向位居左下首的罗仁俊:“十五郎,就从你开始吧。” 为了巩固和发展势力,李曜总是想方设法地提升亲信们的地位,当年北征归来,她便立即调动人脉为罗仁俊抬高出身,承袭其养祖父隋南阳郡公罗金刚的罗氏家主之位后,还将他荐入朝堂事务机关,由国师府的典军迁任为大理寺少卿,并兼任右武侯翊府中郎将,负责京城六街的巡逻警戒,可谓是亦文亦武两开花。 “喏。” 罗仁俊应了一声,说道:“前年郑善果病逝之后,继任刑部尚书的任城王乃是遥领,所以现在协助大理寺卿崔善为调查‘安陆王遇害案’与‘九子失踪案’的主要是我和刑部侍郎胡演进二人,胡演进早在郑善果病重时就接触到了这两个案件,我发现他似乎特别热衷于调查九子下落,却对杀害安陆王的凶手毫无兴趣,故此我怀疑他可能是武功王隐藏在朝中的一个暗桩,后来我派人对其进行监视,果不出所料,这胡演进买通了宏义宫的守卫,经常暗中与武功王互通往来。” 李曜心中一沉,当年玄武门之变发生后,这胡演进还是李渊一手提拔起来的,用他接替天策府成员韩仲良在朝中的位置,就是看中他有些断案的本事。 而她当初奏请李渊放宽了李世民的行动限制,甚至每逢重大朝会或伴驾出宫避暑,李世民都赫然在列。表面上看,李世民与父亲嫡姐的恩怨似乎有所消解,结果却是李曜在暗地里借机“钓鱼”,她就是想看看哪些人会去抱李世民的腿,不想此君竟也经不起考验,做了上钩的鱼。 李曜沉吟片刻,唇角忽然勾起一抹冷笑,对罗仁俊说道:“既然胡演进可能会对我们构成重大威胁……”说着用手来一下抹脖子的动作,意思显而易见:“那么,此事就交给你来处理了,一切照规矩去办即可。” 罗仁俊叉手道:“请贵主放心,某一定做得毫无破绽。” 第四百五十二章 喜忧参半 罗仁俊话音落下,李曜又问向坐于他下首的赵文彦:“三郎,你是专门负责监视武功王的,可知哪些人和胡演进、武功王之间有串联?” 赵文彦和罗仁俊一样,如今也没有在国师府任职,去年迁任左领军卫翊府左郎将,掌宏义宫宿卫及内苑巡警之事,便听他郎朗答道:“左领军校尉董意智、队正普宏远,左监门卫校尉高季猛,芳林门城门郎杨凯、校尉薛康安,此外还有武功郡王府掾张兴言、府属李嘉石。” 罗仁俊补充道:“若说有干系的人,还应有大理寺司直何相。” 李曜抿了抿唇:“这何相曾任前齐王府的参军,而张兴言的父亲张后胤也做过前齐王府司马,当年可以说是齐靖烈王的心腹……” 李元吉为人暴烈激进,又重武轻文,所以许多前齐王府属官对他这个已故主公并没有多少感情。 李曜对此心知肚明,也就不好再说下去,低低地叹了口气,又面色一肃,对罗仁俊说道:“既是如此,那你今后要多多关注前齐王府的人,尤其是担任过文吏和当前位卑不得志者,皆须得格外重视。” 罗仁俊应道:“属下明白。” 赵文彦接口问道:“贵主打算如何处理张兴言、董意智、何相等人?” 赵文彦聪明有主见,最善于出谋划策,李曜知道他心中是藏有点子的,不由轻轻一笑,反问道:“依三郎之见,吾该当如何?” 赵文彦也笑了笑,答道:“属下以为,我们应暂且留着这些人,尽量不打草惊蛇,让他们为我们所用。” 李曜又问道:“如何用?” 赵文彦解释道:“因为他们已经暴露了,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监视之中,将来若再有胡演进此类的人,我们也可以尽早发现和处理,甚至还可以派人故意接近张兴言、董意智等,给他们提供错误的情报,对武功王一党加以误导。” 李曜点了点头:“看来三郎似乎早已智珠在握,这种事本公主便全权交给你去办,如何?” 赵文彦胸有成竹地抱拳道:“自然不消贵主费心,某定不辱命!” 随后,李曜把目光投向了宋意如,温言道:“玄尘,你刚从河北游历归来,就先说一说你家乡的情况吧。” 算起来,宋意如跟随李曜已有八个年头了,随着护国公主的声名和地位越发显赫,她这样的女弟子也跟着水涨船高,被人打听出身来历也是在所难免。 就在年初的时候,一个来自河北饶阳的男子找上门来,说他是饶阳宋氏子弟,并且自称是宋意如的三叔。 可宋意如此前从未向别人提起过自己的身世,李曜也一直以为她的父母家人应该都是苦哈哈的农户出身,李曜为了防范别有用心之人故意来攀附,像这样突然冒出一个徒儿的长辈出来,肯定要好好询问调查一番。 结果,此人还真没有撒谎,原来宋意如的父亲正是前窦建德谋主宋正本的同胞兄弟,当初窦建德攻陷饶阳,听说饶阳令宋正本博学有才,遂将其奉为上宾,宋行本向窦建德献出统一河北建立霸业的方略,窦建德听了大为意动,于是任宋正本为谋主。 只可惜这位夏王刚愎自用,并不是一位容易听取建议的主公,偏偏宋正本又好直言进谏,窦建德渐渐感到厌烦,有人趁机进献谗言使窦建德斩了宋正本,还把他们饶阳宋氏害得差点灭族。 宋意如不知道那个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人是谁,所以当她发现自己师父与窦建德旧部走得很近,也就自觉断了返乡寻亲的念想。 不想几年下来,峰回路转,宋氏一族非但慢慢恢复了生息,还在饶阳刺史崔元逊的鼎力相助下,诛杀奸人报了大仇。而更令宋意如喜出望外的是,师父竟准许她随同三叔回饶阳省亲拜墓。 李曜一边听着宋意如不卑不亢的讲述,一边自斟自饮,轻啜着甘甜中带点酸涩的酒水,当宋意如讲到自己被崔元逊收为义女之事,李曜放下酒杯,问道:“现在崔家的景坞怎么样了?” 宋意如语气凝重地道:“师父交待的任务,弟子怎敢相忘?弟子到饶阳的头一天,就去看了小郡王们,他们都长高了许多,个个倒也康健。不过,据义父和杨典直所说,这几年武功王的党羽在河北一直活动比较频繁,若非义父事先布置周全,恐怕彼方早就怀疑到景坞那里了。” 鱼玄微闻言,忽然一捶案几,愠色道:“这些忠犬还真是阴魂不散!我真是想不明白……他们为何非要和几个孩子过不去?” 坐在李曜右下首的兰韶英柳眉微挑,接口道:“孩子总会长大的,血海深仇,不死不休,杀兄弑弟,岂会不诛其侄?这斩草除根的道理再好理解不过。” 罗仁俊忍不住叹息一声:“武功王身陷囹圄多年,仍能使一群死士为他卖命,某不得不承认,他这驭下的手段的确了得。” 听罢众人议论,李曜只冷冷一笑:“无非就是‘赏罚分明’四个字罢了,只要资财充足、够狠,手段自然了得!死,亲人可得重金抚恤,但若背叛的话……准确的说,应该是疑似背叛,当年在我们手上忍受酷刑拷问拒不招供却一夜之间被灭满门的门威,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罗仁俊感慨道:“此人倒是条好汉,只是下场着实有些可悲。” 厅中安静了片刻,李曜看向寡言少语的张无铭,说道:“无铭,你最是擅长追踪的活儿,这丽竞门教习之职,你暂时可以放下一段时日了,我想劳烦你到河北走一趟,去灭掉几只老鼠。” 张无铭叉手给李曜缓缓行了一礼,往日里冰冷的面庞都带了笑:“贵主之命,莫敢不从。” 李曜又问张玄妙:“沙州可有新的情况汇报?” “有的。” 张玄妙点点头,离席走到李曜案前,递上一卷文书:“此乃沙州明华观寄给师尊的卷宗,还请师尊过目。” 李曜接过翻开来一看,不禁展颜一笑,对面前作静候垂询状的张玄妙笑盈盈地道:“呵呵,如今这道观外的信众已逾十万之数,看来你们大师叔的脑子终于开了窍,总算明白利用本公主名头的好处了。” 张玄妙喜滋滋地退下,却听兰韶英开口道:“贵主莫忙着开心,我还有一件扫兴的事情想告诉贵主。” 李曜笑容一僵:“何事?” 兰韶英一字字地道:“万贵妃中毒了。” 第四百五十三章 阴谋味道 “甚么!贵妃甚么时候中的毒?中的甚么毒?” 李曜霍地一下站起身来,急声连问兰韶英。 要知道,史载万贵妃柔顺恭和,那说的是她在皇帝当面的表现,万贵妃管着宫中一群“莺莺燕燕”,那也是决断干脆利落,说一不二的主儿。 也正因为如此,自打李渊做了皇帝,他这后花院里就从来没有闹出过什么宫斗事件。 按照封建社会的标准,万贵妃是三观极其端正的女子,她的立场非常简单,就是“以夫为天”:当年李渊看重太子建成,饶是唯一的亲生子李智云间接命丧于李建成之手,她也一样无怨无悔地给予李建成支持。 而后李渊重用护国公主,近几年万贵妃更是鼎力相助,在她的威压之下,不知有多少外人不得而知的幺蛾子被掐灭在了摇篮里,可谓给李曜省去了大量的心力。 可谁知,万贵妃本人竟有了性命危机,李曜岂能不惊不怒。 兰韶英从袖袋里取出一只小小的布囊,然后交到李曜手里,苦笑道:“贵妃自己都不清楚何时开始中的毒,但我敢肯定,这绝不会是最近两年的事儿,至于是何种毒物作祟,贵主精于药学,可以试着看看能否分辨一二。” 李曜兀自解开布囊,轻轻将里面的事物抖落在案几上,立时弥漫起一股清幽淡雅的香气,原来竟是一堆香料碎末。 李曜双眸微微一眯,拂起鬓发,刚要去闻香料,一旁的兰韶英忍不住出声提醒道:“贵主小心一点,毕竟有毒。” 李曜抬眸看了看她:“阿兰莫要担心,我知晓轻重的。”说着便低下头去,与这堆碎末隔着一寸仔细地嗅了嗅。 良久之后,李曜抬起头来,缓缓说道:“香料里面含有一种毒物,本身气味很淡,吸入会有种极轻微的麻痹感,一般人很难感觉得到,还真是杀人于无形的阴谋味道呢。” 兰韶英从腰间的蹀躞带上抽出一把小刀,一边用刀刃小心翼翼地将案几上的碎末刮回布囊里,一边问道:“贵主,这究竟是甚么毒呢?” 李曜轻轻摇头道:“因为这毒料和真正的香料完混杂在一起,而且又都磨得很细,是以我还暂时辨认不出品种。” 这时,坐在末席的西市聚仙居东主袁飞忽然开口道:“或许属下可以帮上一点忙。” “哦?” 罗仁俊和赵文彦对视一眼,顿时都想起当年他们到西市药材行抓捕吴景达和元仁师的情形,罗仁俊不禁好奇地问道:“袁东主,莫非你知道这个毒料的来源?” 袁飞抿了一口酒水,清清嗓子道:“袁某在西市混了这么多年,那些供应宫中妃嫔日常用度的铺子,都是有所了解的……” 李曜柳眉一蹙,忙催促道:“长话短说。” “是。” 袁飞讪笑着应了一声,立马摆出一张认真脸,继续说道:“先说香料铺子,有据可查,整个长安只有西市‘翟氏香坊’卖的香料能入天家的眼,除此以外绝无二家;再说药行,供太医署采买的主要有两家,一个是‘瑞荇轩’,另一个是‘橘井堂’,前者的东主是胡人米大易,后者是尚药局奉御许景辉胞弟许开济。” 李曜点点头:“许景辉倒是个常打交道的熟人,他那胞弟我也有过两三次照面……”略微沉吟了一下,唤道:“玄微。” 鱼玄微应声道:“弟子在。” 李曜吩咐道:“这调取和整理‘翟氏香坊’及‘瑞荇轩’、‘橘井堂’两家药行供应清单的活计就交给你去办了,切记不可惊动任何人。” 鱼玄微欠身叉手道:“是!弟子记住了。” 这时,兰韶英已经收拾好证物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她想了想,朝李曜问道:“贵主打算何时去探望贵妃呢?” 李曜环看众人一眼,说道:“今日之议到此为止。”然后对兰韶英道:“当然是现在就去。” …… …… 大兴宫,延嘉殿。 宽敞的殿前院子里,惨叫声此起彼伏。 “哎哟!” “奴婢冤枉!” “啊~~~!” “圣人饶命啊!” 十几个宦官和宫娥包括两名穿着青衣的女官一字排开,被人牢牢地按在冰凉的地面上,粗长的木杖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发出噼噼啪啪的闷响,直把他们的后背和屁股打得鲜血浸染衣衫。 凉爽的秋风吹过,卷起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息。 邱福邱内侍轻轻掩着口鼻,一会儿怜悯地看了看地上这些不幸遇到皇帝雷霆一怒沦为他老人家发泄对象的倒霉儿,一会儿又抬起眼皮子,担忧地往殿门口回望一眼。 忽然,远远传来一道好听而熟悉的女子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这声音传入受罚者的耳中,简直如闻天籁之音,纷纷挣扎着抬头向来人看去,紧接着便是一阵求救声:“贵主救命!快救救我们啊!” 李曜眸光一扫执杖之人,肃声喝道:“你们都给我住手!” 执刑宦官们面面相觑,手上却未停,但力道却不自觉地轻了下来,邱福忙苦起一张脸,朝李曜说道:“贵主,万贵妃病倒了,圣人正在气头上呢!” 李曜不以为然地道:“我就担心打死了这些奴婢,会害得贵妃的病更好不起来,快把他们都抬走,叫得人心烦,若有什么后果,我来承担便是。” 此言一出,击打声戛然而止。 一群身形粗壮的宦官三下五除二就把地上的人架出了院子,李曜瞥了邱福一眼,催促道:“还不快给我进去通传一声。” “唉,是是是。” 邱福不敢怠慢,答应了一声,赶紧小跑着入殿通报。 不多时,李渊风急火燎地冲出来,想也不想,一把抓住李曜的手就往殿内走,口中还不停地说着:“莲华啊,为父正准备派人去找你,你来得真是太及时了,快进去看看你万姨娘吧,她这样子可不对劲儿啊,御医们忙活了好半天,啥问题都没发现,你说气人不气人!这可真真是急死朕了!” 第四百五十四章 凶多吉少 李渊虽患有痼疾,但大概是受到精心调养的缘故,他的身子骨看起来非常硬朗,拉着李曜在殿中飞也似地疾走,转身进殿时还险些撞到正迎头跑来的邱福。李渊沉声喝道:“让开!” 多亏邱福闪躲得快,不然就凭冲撞龙体这条罪责,都够他这个小小宦官吃一壶了。 不一会儿,李氏父女二人连带着跑在后面的邱福一起冲入了万贵妃的病房,只见几名御医,包括太医令巢元方、许胤宗两位当世着名医家,都站在一面宽大的夹缬屏风外面,一见李渊出而复返,还跟来了护国公主,都忙不迭地面向来人跪拜:“陛下,贵主……” 正所谓“关心则乱”,李渊本是性情中人,哪还能保持冷静,没有搭理一众御医便绕过屏风走了进去,李曜则无声地抬手虚扶巢元方、许胤宗等人起身,然后又挥手示意他们在此间等候,这才领着邱福快步来到万贵妃的床榻边。 此刻,万贵妃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安详地闭着双眼,呼吸起伏均匀,似乎正陷入沉睡之中。 一名容貌清秀的年轻女医正在为万贵妃诊脉,另有一名年约三旬的中年女医头戴彩巾,披散着长发,口中念着“禁经”,乩童起乩似地绕着床榻来回蹦跶转悠。 李渊双眉一剔,刚要屏退女医,李曜已抢先开口道:“父亲,她们和巢太医等人都不用离开。” 紧接着,她又出手制止跳得正投入的中年女医继续跳大神,把对方拉到身边,吩咐道:“澄娘,你去准备一盒银针与几十支艾炷过来。” 李渊奇怪道:“明昭,怎地不用你的咒禁术,而是打算施展这颇具风险的针灸之法呢?为父可是清清楚楚地记得,几年前你没有使用任何药物就治好了一度吐血昏厥不起的二郎呀!” 李曜一听,心中不禁犹豫了片刻,趋身靠近李渊,附耳低声道:“那时二郎是病在心上,而现在万姨娘是真的病在身上,完没有共同之处。” 李渊先是怔了怔,旋即凝视着李曜,那眼神里可谓是充满了幽怨:“原是这不孝子诓骗为父,那么当年你……” 李渊想要嗔怪女儿当初不该瞒着他行事,可他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叹息一声道:“罢了,快给你姨娘诊病吧。” 李曜指了指床边正在把脉的女医:“父亲莫急,先等诊脉的结果出来再说。” 其实在来时的路上,兰韶英已经把她如何认定万贵妃中毒并得到证物的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万贵妃在生下楚哀王李智云后落下病根,从此失去生养能力,并且身子变得惧寒怕风,一俟遇到冷风或阴雨天气,她就会觉得腰腹疼痛不已。 随着年岁渐老,体质的不断下滑,饶是每日都有延嘉殿常驻女医的护理,四年前的冬天万贵妃还是无可避免地染上了“太阳病”。 所谓“太阳病”,乃是东汉张仲景所着《伤寒论》六大“经病”之一,其病症表现主要为现恶寒发热、头颈疼痛,类似后世医学所称的流感。 这场古代流感在长安持续了数月之久,不知夺去了多少人的性命,包括当时的中书令封德彝、中书侍郎刘林甫、御史大夫皇甫无逸、右监门卫大将军杨屯、九皇子周王李元方等朝中重臣和皇亲国戚都病殁于那段时期。 万贵妃幸运地活了下来,但身体也因此再次元气大伤,稍微受一点寒气,从腰腿到颈肩无处不疼,若是没有法子来缓解,对于一个养尊处优的老妇人来说,这种滋味说是生不如死也不为过。 太医署经过一番研究,为万贵妃拿出了一个最稳妥的理疗方案,即用多种有着驱寒功效的药材和香料配制而成的熏香来缓解她的身子疼痛。 果然,万贵妃用了效果非凡,只要身体开始痛起来,命人点上一炉这种特制的熏香,疼痛感很快就会减轻。 久而久之,万贵妃对这种熏香产生了强烈的依赖性,包括在室外活动,都总会有抬着铜香炉的宫女跟在她身边,哪怕离开片刻,她也会感到有种无法言喻的难受。 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大约半年前,万贵妃渐渐发觉自己耳力、眼力、味觉、嗅觉等反应都变得很差,而且还变得特别嗜睡。 常言道“久病成医”,无需女医们诊断,万贵妃也知道这是熏香药的副作用造成的,于是开始不断减少熏香的用量。 然而直到万贵妃彻底停用,她的五感依旧没有任何好转。 万贵妃怀疑这并不是什么药效的副作用,而是有人在熏香里加了某种本不该有的材料,于是她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找太医署要了熏香的配方,撇开宫中的“六局一司”,派自己的心腹女官阿林到外面采办原料,并交由她最信得过的女医澄娘和阿燕二人自行配制熏香,然后再将她们所制的成品与宫中供给的熏香进行对比,结果发现在缓解疼痛方面的表现却是相差无几,气味与感觉却有不同之处! 答案不言而喻,万贵妃忧怒交加,但她也晓得要想查明幕后黑就绝不能打草惊蛇的道理。 为此,尽管有了秘密自制的熏香,司药女官送来的熏香,她也依旧照单收。 只可惜,万贵妃中毒太深,未能她查到任何头绪,她就感觉自己快被存积体内的毒性侵蚀得无法正常思考了,趁着大脑和神经还未彻底麻痹,万贵妃悄悄召见了宫妃当中唯一不具备下毒动机的人——属于护国公主这一派系的刘昭媛,而兰韶英因屡次从征有功,被皇帝破格授封上柱国、云阳县主,特许自由出入皇帝宫闱,正是后宫内线刘昭媛的联络人,于是李曜才得到了那一包证物。 不多时,年轻女医也诊完了脉,李曜急忙问她:“阿燕,贵妃眼下状况如何了?” 阿燕脸色微微发白,但还是一咬牙,根据自己判断向皇帝和护国公主如实相告:“恐怕贵妃这次凶多吉少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尽人事,听天命 说出“凶多吉少”四字之后,阿燕瞥见李渊脸色铁青,似要发作,立即跪伏在地,身子还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病房中的空气仿佛骤然凝滞,就连守侯在连屏风外的御医们也纷纷屏住呼吸,生怕发出一丁点动静。 李曜思及此前自己在殿前看到的情形,怕李渊再次迁怒于人,连忙扶起阿燕,并将她护在身边,然后装作完全没有感受到李渊的情绪变化,语气平静地问阿燕:“你给我说一说脉象吧。” 阿燕抬眸朝李曜递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随即垂下螓首,尽量用不高不低的清晰声音说道:“脉来歇止,止有定数,不能自还,良久复动。” 李曜一听这话,不禁脸上闪过一丝忧色,脱口而出:“心律失常?” “是。” 虽然“心律失常”是后世才诞生的词汇,但意思非常直白,旁人自是一听就懂,李渊顾不得形象,蓦地跪倒在榻边,抓起万贵妃的手腕,兀自把起了脉。 过了一阵子,李渊面色惨白地收回了手,问李曜:“明昭,你可有把握救活你姨娘?” 李曜认真说道:“此脉象为‘代脉’,乃是脏气衰微之兆,倘若万姨娘能够醒来,儿或许还有五成把握,可若是万姨娘不能醒来,只怕神仙也无可奈何。” 李渊又问道:“那么……你有让她醒来的法子吗?” 正说着,女医澄娘抱着一个箱子走了进来,李曜忙对李渊答道:“儿以为眼下只有这针灸之法可以一试。” 李渊看了一眼神色紧张惶恐的澄娘和阿燕,对李曜说道:“我守在外面等你消息。” 李渊出去后,李曜立即吩咐阿燕和澄娘二人按照她的要求对万贵妃进行艾灸,自己则在艾炷熏热后的部位进行施针。 忙碌了约莫半个时辰,李曜冲着屏风外扬声道:“巢太医,请速派人去配置一罐敷药,具体材料为菉豆粉十斤,蜂蜜三斤,连翘粉二两,滑石粉、白芷粉、白芨粉各八两,搅混均匀即可。” 巢元方此前听到阿燕所陈述的脉象,这时再听李曜道出的材料,精通医道的他顿时就猜出李曜打算做什么,心中大震之下,与身旁的侍御医许胤宗对视一眼,发现这位老友的脸上也尽是惊色。 李渊见巢元方发愣,有些不明所以,遂沉声问道:“元方怎么了,难不成你记不住明昭这副药的配方?” 巢元方敛回神儿,额角尽是冷汗,忙应答道:“臣记住了,这就亲自去配。” “臣去助巢公一臂之力。” 巢元方刚走出房门,许胤宗向皇帝请示一声,也紧随其后。 …… …… 巢元方和许胤宗出了延嘉殿,各自坐上肩舆,一路无话。 来到位于门下省的尚药局,许胤宗等抬舆的宦官离去,立即快步挡住正要迈入大门的巢元方,将对方拽到附近一处偏僻的墙角,低声问道:“元方,你怎么看?” 巢元方环看四周,见左右无人,才道:“护国公主所列的配方明显是作排毒之用,贵妃此病必有蹊跷啊。” 许胤宗紧张地道:“其实,某也是这般想的……再联系现在护国公主所作的针灸疗法,你说万贵妃她会不会是……被人下毒了?” 巢元方神色凝重地点头道:“我看大有可能!” 许胤宗心中不觉愈发忧惧,他的长子许景辉就是这尚药局的奉御,许景辉秉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常利用职务之便从二弟许开济所开的药行“橘井堂”里采购药材,而他许胤宗本人又是侍御医,近年来没少给万贵妃诊过病。 由此可以想见,如果万贵妃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许家父子三人定然全部都会受到牵连,到那时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可能都是轻的,搞不好天子一怒,项上人头都保不住。 巢元方看到许胤宗头上冷汗涔涔,不由想起对方可能面临的处境,心中立时了然,他指着尚药局的门口,沉声说道:“事已至此,许公还是莫要想太多了,或许亡羊补牢,未为迟也。” 短暂密谈结束,二人齐齐进入尚药局找到许景辉,把万贵妃的病况、护国公主的艾灸疗法、开出的敷药方子及他们的看法都一一说了,许景辉听罢,整颗心都差点凉透了:“阿耶,贵妃平时养气的用药都是儿配制的……这可如何是好啊!” 许胤宗看了一眼写好的药方,叹道:“护国公主的治病手段一向非同寻常,我等就照着她的安排,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护国公主所开药方里的材料都很常见,制作起来也很简单,可巢元方、许胤宗、许景辉三人却丝毫不敢大意,为了防止有人动手脚,从抓药、配药、再到制药,所有活儿都是他们自己分工去做,包括装药用的罐子都是再三检查后才放心使用。 …… …… 李曜做完了万贵妃的针灸治疗,一走到屏风外面,巢元方就递来一个大药罐:“请贵主过目。” 李曜揭开盖子,用手指蘸了一点绿色的药膏,涂在手背上感受了片刻,确认没有异样,这才轻轻点头:“不错,此药做得极好。” 她将药罐交给侍立在侧的阿燕,对包括李渊在内的所有男子说道:“还请父亲及诸位暂且回避。” “好。” 李渊答应一声,朝几位御医挥了挥手:“诸卿都随朕出去吧。” 等李渊等人离开房间,李曜命阿燕和澄娘将药膏均匀地涂满万贵妃的全身,然后静静等待。 阿燕紧张地搓了搓手,捏着搓出来的一根绿条儿,犹豫了一下,向李曜小声问道:“贵主,这个能吃么?” 没想到这位姐儿居然能在这种时候问出这种话来,不由蹙眉道:“吃一点是无妨的,你为何问这个?” 阿燕艰涩地道:“奴长这么大还没尝过蜂蜜的滋味,我怕贵妃万一没救过来……” 阿燕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了,只将绿条塞入口中,眼眶滑落两行清泪,竟一边抿着东西,一边无声地哭了起来。 李曜暗暗一叹,这些女医可比不得后世的女性医疗工作者,她们其实都是从掖庭里的官婢中挑选出来的,如无特殊情况,女医们将一生无夫无儿无女,并只能终老于宫中。像蜂蜜这种古代奢侈品,品秩较低的嫔妃一年都享用不了几次,何况是阿燕这样身份卑微的可怜女子。 而且,李曜还没有自信到依靠如此落后的医疗条件和极其有限的抢救措施,就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把万贵妃的性命从鬼门关里捞出来。 澄娘显然也很忐忑,怯生生地问道:“贵主,我们还须等多久,此药才能见效呢?” 李曜给了她一个很干脆的回答:“尽人事,听天命,我也不知道。” 第四百五十六章 如释重负 等待是漫长的。 室内光线渐渐黯淡下来,不知不觉间,又到了掌灯的时分。 覆在万贵妃身上的绿色药膏几乎完全凝固了,呈现出密如蛛网般的龟裂纹路,一如雨后的湿泥变成了干涸的土片儿。 安静许久的房间里又响起了澄娘极力压低的语音:“贵主……已经四个时辰了。” 榻上,李曜双目微阖地坐在万贵妃身侧,听得一声轻唤,抬起低垂的睫毛,一双深邃的眸子淡淡地看向澄娘,只吐出两个字:“莫急。” “是。” 待澄娘应声退到一边,李曜又恢复入定般的状态,澄娘又瞥了一眼神思恍惚、情绪低落的阿燕,顿觉时间更加难熬了。 只是澄娘并不知道,李曜表面上虽然泰然自若,实际上却已在做最坏的打算。 李唐开国以来,淑、贤二妃一直虚位以待,若是万贵妃不幸罹难,四妃就仅存尹德妃一人,可尹德妃无论能力还是品性都无法服众,皇帝势必另外选一位妃子接替万贵妃打理后宫事务。 很多时候,危机总是与机遇相伴。对于志在整个天下的李曜来说,万贵妃中毒事件的真相包括何人下的毒、谁是幕后主使、何方获利等等,都不是当前最重要的,当务之急是应优先考虑如何维持和扩大自己在朝堂上的优势地位。 李曜正寻思着介入后宫嫔妃升迁的法子,室内地板上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两个提着食盒的小宫娥走了进来,澄娘和阿燕本来也是伺候人的宫婢出身,见状赶紧搬来一张案几,帮忙布置饭菜。 “贵主请用膳。” 待得两位小宫娥盈盈离去,李曜转眸一扫澄娘、阿燕,见二女缩在屋角各自捧着半张胡饼啃咬,心中忽生怜意,开口说道:“你们过来陪我一起吃。” 一份吃食三人同享,这顿晚膳自然吃得很快,李曜放下碗筷,想要宽慰她们,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毕竟万贵妃此番中毒,这两位女医也摆脱不了嫌疑,无论万贵妃是否身死,她们都会是调查和审问的对象。 收拾完碗碟,阿燕下意识瞅了眼躺在榻上的万贵妃,不由手上一松,碗碟摔在地上发出“哐当”几声脆响。澄娘刚要出声责备,却见李曜已扑到榻边,伸手撕去万贵妃眼皮上的绿色药泥。 澄娘浑身一震,把手里的矮几往身旁一放,与阿燕一起冲到李曜身旁,齐声呼唤:“贵妃!” 万贵妃缓缓睁开眼睛,视线扫过激动得眼泪汪汪的澄娘和阿燕,旋即落在李曜的脸上,轻轻笑了笑:“明昭,你果然来救老身这条命了。” 李曜暗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管怎样,万贵妃能活过来,自然比她另外在皇帝后宫里培植起一个新的合作者更省事省心。 李曜刚还以微笑,忽然发现万贵妃双眸里的瞳孔似乎有些不正常,又立刻变得一脸肃然,将手指搭在万贵妃的手腕脉搏上,把了好一会儿的脉,才道:“眼下姨娘暂无性命之忧,但仍不可掉以轻心。” 随后,李曜扭头对澄娘、阿燕吩咐道:“你们都别愣着,快些为万贵妃净身吧。” 澄娘和阿燕忙不迭地抹了眼泪,仔细将万贵妃身上的绿土皮一一除去,用了半个时辰才全部弄干净,等她们帮万贵妃穿好衣物,李曜走出房间,向守在屋外的李渊和几位御医宣布道:“贵妃没事了。” 话音一落,李渊便冲入房内,李曜扫了眼巢元方、许胤宗等人:“你们不用进去,暂在这里等候。”说罢转身而回。 李渊握住万贵妃的手,问道:“椿娘,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万贵妃艰难地挂起一丝笑意:“感觉还好,不知妾身昏睡了多久?” 李渊道:“从昨日午后算起,约莫十六个时辰。” 李曜在一旁插口道:“姨娘刚脱离危险,身子极虚,还是莫要说话,多多休息才是。”随即心中一动,又吩咐两位女医:“你们也去歇息一下吧,顺道通知林娘子给贵妃送一碗粟米粥过来。” “喏。” 澄娘和阿兰二女如释重负地去了,李渊急忙问道:“莲华,你姨娘究竟患了何种急症,你又是如何治好的,可否对为父细说端详?” 李曜在他耳边低声答道:“姨娘中了奇毒。” 李渊身形一震,又惊又怒地道:“你的意思是说……有人狗胆包天,竟妄想毒杀你姨娘?” 李曜颔首:“千真万确。” 李渊丝毫不会怀疑女儿的话,不由气得胡须乱抖,咬牙切齿地道:“为父一定要揪出幕后黑手,将其碎尸万段!” 原本已在阖目养神的万贵妃一听这话,忍不住睁开眼睛,提醒道:“陛下请小声些……外面有人。” “朕晓得了,椿娘好生休息吧。” 李渊为万贵妃理了理被衾,然后领着李曜走进偏室,又道:“你继续说,这是怎么回事?” 李曜把万贵妃如何向她求救之事言简意赅地讲了一遍,李渊听得耸然变色,沉声道:“你可有从中找到线索?” 李曜轻声道:“儿只是对症施救,好在姨娘吉人自有天相,最终化险为夷,不过……” 她顿了一顿,才道:“儿侥幸解了此毒之后,发现姨娘双瞳有些扩散的迹象,怀疑此毒物并非中原本土所有,而是来自域外极西之国。” 李渊自幼接受贵族教育,又作了十几年皇帝,见识远非常人能比,闻言不禁奇道:“极西……莫非是常年与波斯交战的拂菻国?” 李曜点头道:“正是拂菻。” 李渊捋须沉吟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说道:“如此说来,搞清楚毒药的来源便是我们破解此案的一个关键所在。” 李曜道:“没错!不瞒父亲,其实儿在启程入宫之前,就已经安排人手去西市调查了。” 她说着,忽然神秘地一笑:“只是相比毒物来源,找到投毒者才是最重要的。” 这时主屋门口珠帘响动,旋即传来了女官林娘子的声音:“陛下,粟米粥送来了。” 李渊还未开口,李曜已迅速出了偏室,快步走到林娘子面前,忽然伸出一手,轻声说道:“交给我吧。” 林娘子犹豫了一下,垂首道:“可是贵主,这种伺候人的活儿……” 李曜鼻腔悠长地“嗯”了一声,林娘子端着双耳白瓷粥碗的两只手莫名地颤了颤,李曜接过对方手中的碗,将一根银针往粟米粥里一插,同时双眼亦在悄悄观察林娘子的表情。 林娘子似有所觉,脑袋不由垂得更低了。 良久之后,李曜取出银针,林娘子瞧见针尖颜色并无明显变化,适时地小声问道:“贵主,需要我在一旁帮忙么?” 李曜看了眼刚从偏房走出来的李渊,对林娘子说道:“我们当然需要你的帮忙。” 李渊听出女儿话里的味儿,当即冷笑着接口道:“不过是在监牢里!” 第四百五十七章 汝敢与我作赌乎? 李渊的话音很低沉,可听在林女官的耳里,却如天雷炸响,惊得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但片刻之后,她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决绝,李渊见状心口狠狠一跳,正暗道“不好”,就见林女官已低头俯身奋力撞向墙壁,竟然直接选择自尽! 好在李曜对此早有预料,千钧一发之际,她一个箭步冲刺,赶在林女官的天灵盖即将接触墙壁的一刹那,抓住对方的胳膊往回一拉,再变爪为掌轻击对方颈侧,林女官便身形一软,立时晕了过去。 变故来得突然,但过程结束得快,而且动静也不大,就连李曜手中瓷碗里的米粥都没洒出丁点,所以屋外几人对此毫无所觉。 “方才真是好险,这条线索差点就断了。” 李渊轻轻吁了一口气,从李曜手中接过粥碗,拿起勺子,一屁股坐到榻边,把米粥一勺一勺地喂到万贵妃的嘴里。 看到万贵妃受宠若惊地含泪咽下肚去,李曜暗暗吐了吐舌,自觉地揽着林女官进了偏屋,找来一条绸布将林女官捆了个结实,再用一个布团堵住对方的嘴,这才来到正在殷勤扮演模范丈夫的李渊身边,轻声问道:“父亲,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李渊想了想,对万贵妃说道:“椿娘,为夫既然将这宫中事务都交给你来打理,若贸然插手,恐引人生疑,而你眼下元气大伤,身子多有不便,然兹事体大,此案必须从速查办,不知你对此打算如何安排?” 万贵妃望了一眼李曜,恨恨地道:“明昭,这背主忘恩的贱婢,老身便交给你来处置,务必代老身找出元凶。” 李曜重重地点头应道:“请姨娘放心,明真定会查它个水落石出。”说罢朝李渊投去一个眼神。 李渊会意,当即放下空空如也的粥碗,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间,对恭候在外的巢元方、许胤宗等人沉声说道:“贵妃此前昏厥乃是天气骤凉,寒邪入侵所致,朕不希望听到别的甚么说法,诸卿都明白否?” 巢元方和许胤宗对视一眼,齐齐带头躬下身去:“臣等谨遵圣意!” …… …… 为了防止林女官遭人灭口,李曜趁夜将其带回显德殿,并关押在自己寝居附近的一间静室里。 次日早朝过后,李曜得知林女官已经醒来,决定立即对其进行审问。 静室的门开了,李曜甫一走进来,就听到林女官发出一阵急促的“唔唔”声。 林女官仰面而躺,嘴里塞着布条,整个身子被绳索牢牢绑在一张矮榻上,唯有头颈可以转动,看向李曜的眸子里满是恐慌与不安。 屋门很快关上,无窗的房屋短暂明亮之后,复又变回了原来的昏暗模样。随着一盏烛灯点亮,护国公主那张与实际年龄完全不符,睥睨间透着凛然气势的清艳容颜迅速映入林女官的眼帘。 李曜取出林女官嘴里的布团,林女官只喘了一口气儿,就连发两问:“这是哪儿?你想怎样?” 李曜反问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她忽然伸手捏住林女官的下巴,打量了对方半晌,又道:“汝的模样倒是个清秀佳人,只可惜胆子大过头了,大得有些愚不可及。” 林女官现在胆子可小了,被李曜一双冷冽森寒的眸子盯得汗毛倒竖,然而她想要摆脱李曜手指的桎梏,脑袋却纹丝不动,只好赶紧闭上眼睛,以免与之对视。 不过,她脸上的疑惑神色也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李曜收回了手,淡淡地道:“你好像非常好奇,我为何会怀疑你吧?” 林女官把头偏到一边,继续保持沉默。 李曜不带一丝感情地说道:“万贵妃躬履俭约,寝殿里的宫人从来不曾满额,而你在延嘉殿集掌寝、掌膳、掌衣、掌饰、掌宾、掌药六职于一身,正是贵妃唯一的随侍女官,同时也是平时最容易亲近贵妃的人,教圣人与我想不怀疑你都难。果不其然,我只是稍加试探,你便自乱阵脚,将心虚之态展露无遗。” 林女官扭过头来,一脸灰败地看向李曜,忍不住道:“当时贵主那般作态,与认定奴为凶手又有何异?” 李曜用嘲讽的口吻说道:“所以……你就慌了。” 林女官咬了咬嘴唇,忽地惨然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哈哈哈哈……普天之下,有谁不知护国公主是何等人物,奴区区一介弱女子岂能受得住贵主的试探,奴死不足惜,奉劝贵主还是莫要浪费时间,早点了结奴这条性命吧!奴也幼读诗书,岂会不知恩义?可奴不过是他人手里一颗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身不由己啊!就算奴不做,也有别人来做,至少由奴来动手,贵妃她老人家也可以去得轻松一些!” 林女官泪如泉涌,最后两句话几乎是嘶吼出来的,但李曜的脸上仍旧全无表情:“你死了,本公主还可以抓你的父兄来拷问,如果此案最终查不下去,那么本公主只好拿你们林氏满门开刀,以平息圣人和贵妃的怒火。” 昨夜李曜睡前,特意翻看了内侍邱福为她从后宫收集来的资料,林女官在宫中地位颇高,自然是重点调查的对象。 这林女官出身建安林氏,名为翠婉,武德元年入宫,如今已是二十七岁的年纪,根据最新的制度,明年便可申请出宫。其父为侍御史林文济,与当前致仕在家的前宰相陈叔达颇为交好,此外林翠婉的次兄林国清也在京任将作监丞,做的官儿并不她的父亲小。 若是一切按照李曜所说的话,这样一个原本有着不错前景的江南小世家,恐怕就要彻底湮灭于历史长河之中了。 果然,林翠婉听罢立刻尖声叫道:“他们不可能坐视不管,一定会保护我们林家!” 李曜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她冷冷地笑了:“汝敢与我作赌乎?” 林翠婉惊疑道:“赌甚么?” 李曜很认真地道:“赌你的幕后主使知道贵妃没有死,还会积极帮着本公主将你全家杀得一干二净。” 林翠婉显然被李曜说的话吓得慌了神儿:“我该怎么办?” 这样的赌局,她玩不起! 李曜却故意错解她的语意,语带怜悯地说道:“至于你嘛……到那时也许不会马上死去,而是有可能被投入掖庭的暗牢里,承受地狱般的痛苦轮回,直至生命耗尽方可解脱。” 林翠婉浑身一抖,惶然道:“贵主误会了,奴的意思是说……可有法子不牵连我林家的人么?” 话音刚落,李曜就像变戏法似地从黑暗中搬出了一套笔墨纸砚,同时两边唇角亦微微上翘了起来:“你的父兄与此事如无干系,只要你肯如实招供画押,本公主敢以名誉起誓,保证不让你的所作所为祸及亲族家人。” 第四百五十八章 上天宠儿 面对李曜的软硬兼施,林翠婉别无选择。 根据她陈述的供词,其父林文济倒没有什么,但其次兄林国清还真的脱不了干系。 林翠婉丝毫没有要为林国清隐瞒的意思,在供出自家次兄的时候,她那言语中夹带的怨念,简直藏都藏不住。 原来,这林国清武德十年登进士第,初为将作监录事,然后开始节节高升,入仕不过短短五年的光景,便由一个芝麻小吏变成了掌判监事的实权官员。 而在这起下毒事件当中,林翠婉正是被林国清拖下水的,包括林翠婉所用的慢性毒药也是一直由她的这位次兄提供。 由此可见,李曜想要查明案件的真相,显然就必须抓住林国清,找出他背后的靠山。 林翠婉不过是林国清用来搭上仕途快车的工具,李曜发现问下去再也问不出什么了,用一条长长的铁链锁住了林翠婉的右脚踝,权当给了对方一些室内的活动自由,然后揣好林翠婉画押的供状便出了静室。 李曜关上房门,抬手打了一记清脆的响指,数名挎刀负弓的女侍卫分别从房檐上、回廊顶、屋外拐角等隐蔽处倏然现身,转眼便齐齐单膝跪在静室门前,等候李曜的指令。 当中一个年约双十,长得五官深邃,棕眸黑发,身形比寻常的男子还要健壮的女子名叫史归云,正是前东突厥俟斤阿史那毗黎伽的女儿。早年史归云随父兄降唐后,宣誓效忠护国公主,并得赐“史”姓。东突厥灭亡以后,史归云被选为国师府执刀侍卫,因武艺出众且守节重义,如今已升任副典军之位,成为了李曜帐下的亲信之一。 “好生照料看管此人,不得有误。” 毕竟,对于林翠婉这个直接凶手而言,接下来只剩结案过后何时受刑的问题,李曜将房门钥匙递到史归云的手里,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李曜正沿着回廊朝自己寝居的方向走着,忽见鱼玄微已经亭亭玉立地等在廊道上。 看到师父走过来,鱼玄微连忙上前凑到李曜身边,低声道:“弟子昨日已在西市找到了一些线索,故此特来禀明师父。” 李曜含笑点头道:“好,随为师到房里说话。” 师徒二人进了屋子,关上幛子门,鱼玄微便把她的调查结果简单说了一遍:“经弟子查明,许开济自创办‘橘井堂’以来,或许有偷卖尚药局名贵药材的嫌疑,但此人受父兄的观念影响,对胡药极为排斥,我看了他那儿的账册,连一些最寻常的西域药材都从来没有采购过,故此弟子以为,师父所说的拂菻毒药,只可能来自另一家供应宫中的药行,也就是胡商米大易开设的‘瑞荇轩’!至于‘翟氏香坊’,弟子没有花多少工夫就探明其来历和背景,这‘翟氏香坊’的东主名叫翟怙罗,与米大易互为连襟,所以不难看出两者之间是有瓜葛的。” 李曜听罢,略一沉吟,说道:“如此说来,米大易、翟怙罗都是该案的疑犯了。” “其实……” 鱼玄微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翟怙罗还是红玉姊的亲戚,他的胞妹正是凉国公世子安元寿的发妻,若是此人涉案之事真的确凿无误,弟子怕师父……不好处置。” 李曜听到‘红玉’二字,面上有了一丝柔色,但旋即便不以为意地冷哼一声道:“这翟怙罗不过是红玉的远亲,更何况红玉向来明晓大是大非,所以我们根本无需顾虑安家的感受。” 鱼玄微轻轻点头,看了一眼屋中的刻漏,欠身施礼道:“时辰不早了,弟子再去西市探查一番。” “慢着!” 鱼玄微刚要起身出门,李曜忽然叫住了她:“我和你一起去。” 随后,李曜派侍卫唤来做了三年县主仍与她同居于一个屋檐下的兰韶英,鱼玄微打量兰韶英一眼,稍稍转了转脑筋,便猜到李曜的打算,嘻嘻笑着问道:“师父这次又要扮作兰姊了么?” “替身”可谓是李曜的绝对机密,但宋玄尘由她一手培养长大,感情深厚自不必说,而鱼玄微其实也是孤女一枚,她来到长安这几年,早就把李曜当作了至亲来看待,所以李曜并未对这两名弟子隐瞒此事。 “明知故问。” 李曜给了鱼玄微一个白眼,径自坐到梳妆台前,对兰韶英催促道:“阿兰,我赶着出门,动作快点吧。” 兰韶英被皇帝赐姓李氏,其实她现在的名字应该是“李韶英”才对,可与她亲近的人都叫惯了她过去的称呼,包括李曜、鱼玄微在内,私底下也就懒得改口了。 过不多时,两个有着几分肖似的人儿就变作了对方的形象,鱼玄微情不自禁地感慨道:“师父容颜不老也就罢了,没想到兰姊竟也是上天的宠儿呀!” 兰韶英照了照镜子,随即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瓷瓶,往手心里倒出一点半透明的液体,然后均匀地抹到脸上,这才对鱼玄微打趣道:“这与上苍何干?若无贵主配制的这种‘冰肌雪肤水’,还有那神奇的养颜膏,你这妮子如何还能保持刚及笄的样儿?” 正说着,兰韶英这张原本就比真实岁数年轻许多的脸蛋果然又娇嫩了两分,饶是鱼玄微经常和李曜、兰韶英在一起,也很难分辨出两者来,看得她又是一阵啧啧称奇。 临行前,李曜对兰韶英嘱咐道:“如果有人前来找我,你就说自己正在修炼,在我回来之前,除非陛下传召,其他人等一律不见。” 午正时分,西市的大门开了,人流车马一拥而入。 李曜首先来到了聚仙居,在里面待了整整一个时辰,再出来时,她又从“兰韶英”变成了另外一种模样。 此刻的她头上戴着一顶幂篱,虽然大半身子都笼罩在薄纱之内,但她步态雍容华贵,行姿袅袅婷婷,一阵清风袭来,那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的婀娜身段儿立时尽显无遗,仿佛就是从唐代仕女图里走出来的美人儿…… 第四百五十九章 阿托帕 “瑞荇轩”与“聚仙居”隔着两条街巷,不过三四百步的距离,可李曜却在人群中走得异常艰难。 虽说街上有着当垆卖酒的妖娆胡姬,也有嗓音好似黄鹂的卖花女郎,还有那些围聚在胭脂水粉摊前的少女少妇,但李曜总能吸引住无数人的眼睛,有如吸走了他们的魂儿,不是驻足不前,就是挡在道上,以致李曜所过之处无不拥堵不堪。 毕竟这年头的风气还远不及盛唐时期开放,大大方方出来逛街的高门贵女其实并不多,至于李曜这般轻纱朦胧之下仍难掩风姿绝代,常人更觉生平仅见。 好在前有辣手仙子似的鱼玄微开道,左右及后方还有扮作家仆的侍卫们保驾护航,在收拾了几个色胆包天、死字不知怎么写的浪荡子之后,李曜总算“披荆斩浪”地来到了瑞荇轩的门前。 倚靠在门边粉墙上的一个毡帽胡袍的少年看到李曜,登时精神一振,连忙眉飞色舞地迎上来:“我们这儿有全长安最齐全的药材药品,而且每天皆有汉胡神医坐诊,敢问娘子是来寻医求诊,还是采买药材呢?” 李曜答道:“既求医,也购药。” 胡袍少年当即脱下毡帽,点头哈腰地朝门里一扬:“娘子里边请!” 李曜莲步轻移,迈进药店正堂,眸光一扫,入目的满是贴着标签的药匣子,一个卷须老汉正指挥着几个伙计踩梯取药,手捣石臼,忙得热火朝天。 而在正对店门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长得高鼻深目的中年男子,一边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一边飞快地给柜台前的顾客报出一连串流水账。 待顾客付款离去,这胡族男子抬头乍见台前两名头戴幂篱,站姿优雅的女子,双目不由放光,马上走出柜台作揖道:“不知鄙人有甚么能为贵人效劳的么?” 依照唐律,商贾不得穿丝织衣物,李曜见对方身着最上等麻料的交领胡服,心道此人十之八、九便是这“瑞荇轩”的东主米大易了。 不过,店铺里混合了各种药味儿,李曜现在扮作高门贵女,当然要有所矜持,旁边的鱼玄微见她故作嫌恶地掩住了口鼻,立时代她说话:“我们想来看一看你这里有没有法子诊治我家娘子的眼睛。” 米大易一听鱼玄微口气,又不着痕迹地打量一眼,见对方身在室内仍不肯轻易露面,而且头上戴的幂篱也属质量上乘,只道她是长安顶级豪门或某个皇亲国戚的家人,他才不管自己聘请的医师能不能治好眼疾,先把财神送进门再说,当即满脸堆笑着肃手道:“请诸位随我来。”78中文最快 手机端: 来到药店正堂后面的诊厅,就见来此看病的男女隔着老远分别站作两排,男子俱都排到一个白发老者的案几前,而女子则排到一面宽大的屏风前面,一俟有人出来,队列最前者便迅速进入屏风之内。 “请贵人稍等片刻。” 米大易快步走到屏风旁说了两句,片刻之后,一个中年妇女跟着病人一起从里面走了出来,这妇人身形丰硕,褐眸赤发,穿着一袭翻领短裾胡服,可谓是最典型的粟特族妇女形象。78中文首发 . . 粟特妇人恭恭敬敬地对李曜行了一礼:“祆民毕那宁见过贵人。” 李曜傲然道:“尽快给我看病吧。” “是,贵人。” 那些排队等候看病的女子都是些普通百姓,见到李曜的形象和排场,便知对方绝不是她们能惹得起的人,纷纷弯腰低头,自觉退得远远的。 毕那宁低眉顺眼地领着李曜走入屏风,里面摆着一张长案,两个锦杌,各自就坐之后,李曜摘下幂篱现出美丽面容,毕那宁脸上立时现出惊叹的表情,但瞧见对方眼睛似乎并无疾症,迅即又露出疑惑之色。 李曜见毕那宁在打量自己,不等出言询问,便开门见山道:“不用看了,我没病。” 毕那宁纳罕道:“却不知贵人来此所为何故?” 李曜微微前倾身子,轻声道:“我想知道,你们这里是否有可以美瞳的奇药?” 毕那宁不由脸色一变,讶然道:“贵人从哪里打听来的……” “打听?” 李曜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冷笑着反问道:“难道你们不曾卖出过此类药物么?” 毕那宁脸上又是一阵阴晴不定。 李曜见状故作愤愤然道:“想我堂堂天之骄女,竟然在一个狐媚子手上落了下风,简直是奇耻大辱,而这个贱人之所以能勾搭我的驸马,正是靠着你们‘瑞荇轩’卖给她的秘药!” 毕那宁哆嗦了一下,心中大骇:“天啦!原来她是大唐公主,这回我们可麻烦大了……” 却听李曜又放缓了语气:“不过你也不用害怕,本公主并非是来兴师问罪的,只想凭本事消除驸马的那些花花心思。” 毕那宁提起的一颗心稍稍安定下来,八卦之魂似乎又冉冉升起,好奇地道:“贵主天生丽质,样貌与当今护国公主相比,恐怕也是不差的,只是奴有些想不通……” 她的话还没说完,李曜忽然冷哼一声,截口道:“驸马最是喜欢眼睛漂亮的女子,本公主若有更好的法子,何必来找你们?” 毕那宁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既如此,奴也不瞒贵主,我们店里确实藏有一种美瞳秘药,只是具体交易事宜还须与我们东主相谈。” “无妨。” …… …… 瑞荇轩诊厅隔壁的雅间内,李曜、鱼玄微与米大易、毕那宁对案而坐。 案几上摆放着一盏清水,毕那宁拿起一只瓷瓶,朝清水里滴了少许淡黄的液体,然后用陶棒搅拌了一下,然后端起杯盏,慢慢饮入自己口中。 过不多时,毕那宁的瞳孔开始扩散,原本她平平无奇的相貌竟也因这一双变得大而明亮的褐眸,渐渐产生了一分姿色出来。 米大易谄媚地介绍道:“此药名为‘阿托帕’,取自拂菻当地古代传说中的命运女神,乃是拂菻国的王妃贵妇们的最爱之物。” 李曜心中顿时了然。 是的,这瓷瓶里的东西不仅可以用来美化心灵的窗户,同时也是中世纪欧洲古罗马和拜占庭帝国的宫廷里最臭名昭着的毒药——颠茄。 《英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 喜欢英雌请大家收藏:英雌更新速度最快。 第四百六十章 够不够? 正如后世大贤所言,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必然有纷争。 纵观历史,欧洲宫廷斗争的惨烈程度丝毫不亚于华夏诸王朝,在各种栽赃、迫害、弄权、政变、篡位乃至亲人乱伦相残等事件当中,往往都少不了下毒暗杀这种最见不得光的手段。 在罗马帝国的早期,曾诞生了一个名叫洛库斯塔的女杀人狂,她是欧洲大陆有文献记载以来,首位专门研究颠茄的下毒高手。 公元五十四年,罗马一代妖后小阿格里皮娜为了将自己的儿子尼禄推上皇帝宝座,指使洛库斯塔毒杀了当时颇有贤名的克劳狄一世。 不想尼禄做了皇帝以后,很快就开始大开杀戒,连他的老娘都没放过,可谓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为了铲除异己,尼禄给予洛库斯塔犯罪豁免权,先是让其杀死了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随后又特别批准洛库斯塔研究和传授投毒技术,以致许多反对尼禄暴政的人不幸成了她和她的弟子们用来试毒的牺牲品。 尼禄死后,恶名昭彰的女刽子手洛库斯塔立即被罗马帝国第六位皇帝加尔巴用一种无比下流而荒诞的方式处以极刑,但她创造的诸多关于颠茄的配制方法却无一例外地保留了下来,甚至还不断被后人“改良”和“发扬光大”。 不过,颠茄和砒霜、马钱子等毒物一样,只要处理方法得当,自然可以用作医药,除了能够用来扩瞳,颠茄在止咳、镇痉、镇痛等方面也有着不俗的疗效,所以被引入这个时代最包容开放的大国简直是再正常不过。 当然了,李曜才不是那种为了美丽而不惜一切代价的女人,而是一门心思来查案的,她听完米大易对颠茄的一通吹嘘以及使用的方式方法,便故作跃跃欲试地道:“好啦!我都明白了,你就直说一瓶药卖价几何吧!” 米大易朝李曜试探着伸出了三根手指:“三缗。” 一缗就是一贯钱,三缗都可以在西市买下二十石好米了,李曜不由暗骂一声“奸商”,面上却连眼皮都没跳一下,财大气粗地道:“此药万里迢迢运来长安,这价钱倒还公道,如果本公主要买十瓶,尔等有么?” 听见这话,米大易深深的眼窝里立马闪过灿烂的亮彩,仿佛一双瞳仁变作了两枚“开元通宝”,小鸡嘬米似地连连点头:“有的有的,自然有的!” 李曜又故作沉吟了一下,忽然问米大易:“方才听你说的那些注意事项,似乎稍有不慎,就会影响康健乃至危及性命,不知来买这药的人多么?” 米大易先是一怔,随即眸光微微闪烁,挂起一脸诚恳的表情说道:“不瞒贵主,此药原是用来医治挫荆的绞痛,本不打算对外售卖,可挫荆是个爱显摆的,有个细心的人发现了她的变化,于是上来打听,挫荆管不住嘴皮子,便把详详细细的都说了,贵主也晓得,某是个做买卖的商人,求的就是财源广进,别人找上门来买,岂有拒绝之理。当时那位买主特意要求米某只可卖给他一人,可米某实在没有想到……竟给贵主造成了困扰。” 李曜轻轻颔首:“如此说来,本公主就是此药的第二个买家喽?” 米大易讪讪地道:“正是。” 李曜又道:“既然是这样,我想跟你再谈一笔买卖。” 米大易笑逐颜开地问道:“不知是甚么买卖?” 李曜微笑道:“只要你能对本公主说出那个买家是谁,本公主付你十金,如何?” 通过此前的观察和试探,李曜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位粟特药商与贵妃中毒案并无直接联系,其实就是一个只贪图钱财,不会顾及其他的人。 黄金可是这个世上最硬的硬通货,米大易心头不由砰砰跳了两下,却立刻收敛笑容,正色道:“贵主把米某当作甚么人了?” 鱼玄微纤手一拍案几,震得杯盏水花四溅:“大胆!” 鱼玄微正要斥责米大易,却被李曜出手制止,只见她捞起鱼玄微的衣服袖子,从对方腰间的荷囊里摸出一锭二十两重的金铤,然后慢慢摆在米大易的眼前。 米大易只一眼就瞧出这金铤的实际份量,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但他仍义正辞严地道:“天有天道,人有人道,商有商道。” “啪!啪!”两声连响,又有两锭黄灿灿的金铤落在案上,米大易苦着脸道:“贵主……这是何必呢?” 这回不等李曜动手了,鱼玄微自行拍出两锭黄金,米大易额头的汗都渗出来了。 唐朝以“小两”计算金银,小两为“大两”的三分之一,但即便如此,这五锭金铤的重量也有接近一千四百克。 每两黄金可换十贯钱,米大易售卖颠茄药所得的三十贯钱,反倒不及李曜为这笔情报买卖出价的零头了。 李曜淡淡地笑了笑,接着道:“够不够?” 够!当然够了!别说一个买家的信息,就是叫米某人把自家妻女卖了都干!米大易嘴皮抖了抖,不由自主地拿起一锭金铤,龇出满口大黄牙,很没形象地咬了咬金铤边缘,随后一边将五锭金子往怀里猛塞,一边竹筒倒豆子似地讲道:“那人是个中年汉子,大概三四十岁年纪,高约五尺六寸,身材略胖,大圆脸,小眼睛,罗汉眉,竹筒鼻,唇上和下巴长着稀疏几根胡须,每次都穿一袭青色襕袍,跟人说话常挂着笑,看着挺温和的……就是嗓音有些尖声尖气,不大好听。” 李曜追问一句:“他姓甚名谁?” 米大易摇了摇头:“某曾问过,但此人不说。” …… …… “贵主请慢走!” 在米大易和毕那宁的恭送下,李曜、鱼玄微及一众侍卫出了瑞荇轩的大门,鱼玄微见李曜带着他们朝聚仙居的方向走去,不由低声问道:“师父,翟氏香坊那儿还去吗?” 李曜道:“不用了,那翟怙罗和米大易皆是一类人。” 由于李曜一行此前狠狠教训了几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所以很多人一看见他们便纷纷避让,待到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聚仙居,李曜找袁荞儿要来笔墨纸砚,提笔挥毫,两刻工夫过后,一幅画像跃然纸上,正是米大易口中描述的男子形象。 李曜冲着画像吹了吹,见墨迹已干,便将其折合起来,然后交给鱼玄微,吩咐道:“你速速拿到青龙坊去,让那些孩子照此画上一百张,就是挖地三尺,我明天也要把这人找出来!” 第四百六十一章 奚官 “汝识得他么?” 东宫显德殿的静室内,李曜将一张画像展示在林翠婉的眼前。 林翠婉把画像细细端详了一阵过后,轻轻摇了摇头:“奴实不认得……” 她顿了一顿,又奇怪地问道:“贵主既来问我,难道奴的次兄也不认识此人么?” 李曜睨了她一眼道:“还未到抓捕你次兄的时候。” 对于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的主要职事官员的模样,李曜或多或少都有些许印象,不用调查,她也知道买药人不是官至将作监丞的林国清。 若是贸然派人对林国清实施抓捕,李曜不敢排除惊动这位到瑞荇轩购买颠茄药的嫌疑人的可能。 所以,在外面传来消息之前,一向不习惯干等的李曜只能试着先来问一问林翠婉。 …… …… 秋日之下,凉风习习。 邱福执着拂尘,拢了拢深绯色的袍领,一步一迈地走出甘露殿的殿门。 如今邱福才年三旬,却已担任从四品内侍,就是内侍监见到他也要客气几分,明里暗里主动向他示好的妃嫔、官员更是不知凡几,可谓是宫中排得上号的红人。 而这一切,皆是源自皇帝和护国公主的宠幸,邱福对此也是感恩戴义,胸怀欲报之心。 此刻老皇帝刚午眠,邱福的工作便是为皇帝保持一个安静的休息环境,他沿着殿外回廊漫步巡视着,宫娥、宦官收到他警示的眼神,纷纷垂首躬身退到旁边,各个问候的声音低得像蚊子似的,就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阿兄!” 邱福正对他人的表现感到满意,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唤,惊得石栏上几只鸟雀扑棱棱地乱飞。 邱福打了个激灵,循声看去,就见一个眉眼比寻常宫女还清秀三分的年轻宦官紧紧抱着一摞纸卷,飞快地朝他小跑过来。 这清秀宦官名叫叶宏文,为人忠厚又不失机灵,早在武德七年,刚满十三岁的他就被老皇帝当作物件一样送给了护国公主,正是最早一批跟随护国公主的宦官。 国师府设立后,叶宏文坐上了显德殿监事的位置,只是护国公主只喜欢女子在身边伺候,通常都是安排他做一些跑腿传信之类的活儿。 叶宏文经常出入后宫,这一来二去,时间一长,与邱福渐渐有了私交,宫中宦官历来流行结拜,于是二人便成了一对义兄弟。 邱福急忙把食指竖到嘴前,冲着叶宏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迎上前去,把对方拉到殿台一角落里,低声问道:“何事?” 叶宏文递给他一卷纸:“阿兄先瞧一瞧这个。” 邱福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幅男子半身画像,只稍稍打量了两眼,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叶宏文见他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忍不住问道:“阿兄可是认识此人?” 邱福把画像举到亮处,又仔细瞧了一番,这才把画像还给叶宏文,说道:“咱当年刚入宫时,曾见过一人与这画像上的男子有些神似,只是很多年没打过照面,为兄还不大敢确定。” 叶宏文连忙问道:“阿兄可知此人当前的身份?” 邱福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咱记得这人似乎是奚官局的人,再看他服式袍色,职位最低也是奚官丞,好像叫什么来着……”又努力回想了一下,补充道:“洪大安。” 叶宏文听了先是面上一喜,旋即瞅了眼画像,又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解地道:“奚官局为内侍官署,这洪大安也应是宦官,可……画上的男子长有胡须呀!” 邱福哑然失笑,解释道:“贤弟还是太年轻了,这天下的宦官又不是所有人都跟咱们一样从小入宫,有个别没入掖庭的罪奴蓄须后才净身,胡髭都在面上生了根,哪还能彻底除得去,也就比正常男子生得稀疏、长得慢些而已。” 听罢,叶宏文恍然,再看向画像的眼神渐渐变得犀利起来,他慢慢收起纸卷,目光一扫四周,压低声音道:“听阿兄这么一说,倒是省去了我们不少工夫,宏文这就去奚官局那里走一趟,告辞。” …… …… 翠屏香暖秋眠稳。 老皇帝每日不忘午休,懂得劳逸结合的李曜,自然也在寝居里打盹。 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叶监事求见”的通传,李曜这厢带着几分慵困的话音也马上响了起来:“速速带他进来。” 过得片刻,一左一右两名女侍卫推开幛子门,叶宏文快步走进室内,这时李曜已调整好状态,不复此前睡眼惺忪的样子,几乎在房门关上的同时,她就急不可待地问向叶宏文:“莫非你在宫中找到人了?” 叶宏文上前叉手答道:“回禀贵主,奴婢发现一个嫌疑很大的人。” 李曜听了精神一振,“腾”地站起身子,催道:“快说,是谁?” 叶宏文一字字地道:“内侍奚官丞洪大安!” 李曜眸光微微一寒,又沉声道:“此事非常小可,你有多大把握确信是他?” 叶宏文神色认真地道:“奴婢已经亲自去奚官局仔细打探过了,洪大安的身貌完全符合这画像标注的特征。” 李曜听了不禁冷笑道:“没想到竟是个长着胡子的宦官,端的不多见呢!” 当下李曜也不再耽搁,立即召回在外寻人的手下,并迅速展开行动,派罗仁俊和赵文彦各自带领一组人分头去抓捕洪大安和林国清。 由于皇帝事先封锁了延嘉殿的消息,洪大安和林国清均无防备,护国公主麾下两位得力干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俩一起秘密关押了起来。 …… …… 华灯初上,一辆不起眼的清油马车赶在夜禁前冲入青龙坊的西坊门,然后在坊丁们的一片低骂声中,卷起漫天泥尘和落叶,向坊内一条巷子飞驰而去。 随着一声唏聿聿的马鸣,清油车陡地停在护国公主别邸……隔壁的一户人家的宅门前。 李曜跳下车厢,掸了掸一身男装,随即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前,抬手敲了敲门,声音三长两短。 很快,大门打开了一条缝,一颗男子脑袋钻出来,打量了来人一眼,便一言不发地退了回去,而后李曜一个闪身,跟着他进了大门。 第四百六十二章 门主 正所谓“三进归家”,这是一座严格遵照儒家礼制修建的院落。 看门人提灯在前头为李曜引路,一走进前庭,便能让人感受到房主很深的文化修养与高雅的品味。 庭中青砖漫地,干净整洁,芳草萋萋,树木婆娑,假山花坛,错落有致,再来到内庭正门,便有一架小石桥映入眼帘,桥下一汪引自曲江的小溪由南向北静静流淌,明净的碧水映着初升的秋月,银光粼粼,美得令人沉醉。 李曜刚走过石桥,前方就出现了一位手秉烛灯的中年文士,这文士峨冠博带,宽袍大袖,相貌清癯,三缕长髯随风轻飘,徐徐行来,步履从容,气质格外不凡。 中年文士走到李曜近前,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凌仲清见过三公子。” 李曜为了迎合兰韶英、马三宝、何潘仁等平阳公主旧部,沿用了前身女扮男装时所采用的习惯称谓。 到得如今,她的亲信成员对此俱都做到了口径一致。 李曜虚扶了一下,微笑着道:“办事要紧,无需那么多繁文缛节,还请仲清在前面引路。” 原来,这位文士竟是当初投奔同窗好友,在蒲州猗氏县书院当教习的河北着名谋士凌敬凌仲清。 近几年以来,在李曜的暗中扶持下,许多前窦夏及汉东旧部都得到了朝廷的起用,而曾为窦建德、刘黑闼屡献奇策的凌敬自然也不例外。 武德十年,凌敬被唐朝任为检校魏州司马,次年便转任相州长史,武德十三年,朝廷改“国子学”为“国子监”,凌敬受荐入朝,被皇帝拜为国子司业。 没过多久,前国子祭酒韦澄年老致仕,凌敬接任其职,至此成为大唐最高学府的行政长官。 由于凌敬名望高涨,在京为官的河北人氏都不约而同地聚到他的身边,并逐渐形成了一个具有共同利益的政治团体。 正如拥立李渊为帝的关陇贵族集团与支持李世民的山东豪杰集团一样,这些河北英才为了能够在大唐的政治舞台上占据一席之地,将圣眷正隆的护国明昭公主选作了自己的利益代言人。 而李曜鉴于双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对俨然成为河北士林魁首的凌敬也是信任有加。 眼见自己养在别邸中的孤儿们渐渐长大,而兰韶英、张无铭等人执行能力有余而谋划不足,所以李曜为了给自己门下的特务组织配置一个最聪慧的“头脑”,经过一番反复考察了解过后,正式任命凌敬为“丽竞门”的第一任“门主”。 当然,现在所谓“丽竞门”的小成员们并不具备执行秘密任务的能力,凌敬这个门主的主要职责还是帮护国公主尽早培育出可堪一用的特务人才。 李曜跟着凌敬转过一道回廊,来到一座造型甚为朴野的草舍,等一起进屋之后,看门人上前搬开堆在墙边的草垛,随后掀起一张厚竹板,地面上立时现出一道四四方方的暗门来,凌敬举灯示意道:“三公子,请。” …… …… 护国公主别邸地牢。 林国清和洪大安分别被铁链绑在两个刑架上,皆是耷拉着脑袋,披散着头发,遍体血污,神情萎靡。 守在他们身边的,是八个年龄皆在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女。 刑房里充斥着血腥味、汗味、霉味等各种足以令人作呕的气息,可她们捧着饭盒依旧吃得津津有味。 丽竞门的伙食水平很高,孩子们一日三餐,而且顿顿沾荤,是以无论男女的身子都发育得很好:今天她们几个被门主叫来上刑讯课,起初林国清和洪大安还有些嗤之以鼻,哪成想明明都是娇滴滴、水灵灵、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小姑娘,那挥鞭的力道和狠劲儿比衙狱里的悍吏也相差无多,每一鞭子都能把林国清和洪大安抽得嗷嗷直叫,死去活来。 地牢上面忽然传来一阵动静,林国清和洪大安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望向前方一处黑洞洞的通道口。 而这八个小姑娘也纷纷放下手中的饭盒,分别站成两排,一见李曜和凌敬走来,立即单膝跪地,抱拳齐声道:“拜见三公子,拜见门主!” “免礼,平身。” 李曜轻轻抬了抬手,眸光先从洪大安的脸上掠过,旋即看向了林国清:“听说你要见到我才肯供出幕后的主使者,而现在我来了。” 林国清问道:“林某人若交代了,你和今上能饶翠婉一命么?” 李曜心中冷笑:“到得这个地步,还搞什么兄妹情深,也未免太可笑了,如果你是真心诚意的爱护自家妹妹,怎会逼迫她犯下这种大逆之罪?”口中却故作语气无奈地道:“待此事一了,贵妃要看着她死。” 见林国清的神色似乎黯淡了几分,她又补充道:“不过,我可以替你妹妹求个情,或许贵妃心一软,能给她留个全尸。” 贵妃心软? 林国清以前可没少听妹妹说起万贵妃的为人,那报复手段岂能温和得下来? 对于胞妹林翠婉,林国清心中的确有些许愧疚,但他也没对此报太大希望,方才不过是存了“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心思而已。 林国清眼角滑下两行浊泪,好像是真的伤心了,他干瘪瘪地哭了几声,又皱眉问道:“那么,林某的父母亲族,你们又打算如何处置呢?” 李曜拱手朝皇宫方向遥敬了一下:“若你招供属实,我可奏请今上免你一家连坐罪责。” 随即,她回眸冷视着林国清,淡淡道:“当然了,令父罢官去职是肯定免不了的。” 林国清眉宇稍缓,他的四个兄弟都还年轻,而且有文有武,就算父亲受了牵连又何妨?将来换了皇帝,他们建安林氏也未尝没有崛起的机会。 思及此,林国清迎上李曜的视线,道出一个名字:“裴寂!” 李曜和凌敬的脸上齐齐闪过一丝讶然之色,凌敬忍不住沉声道:“你可知裴相公与今上的关系?” 李曜也道:“我听说你们林家与江国公陈叔达来往颇为密切,而陈叔达致仕前,与裴监相处并不融洽,你可否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第四百六十三章 恩家 林国清忽然呵呵笑了一声:“陈叔达算甚么?一亡国遗种尔!而且陈氏子孙尽是庸碌之辈,对我有何助焉?但裴寂就不同了……”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毕竟,连你们李家坐江山都不敢离开他们这些高门望族的支持,何况我一边隅世家子弟?” 凌敬了然地点点头:“难怪你这几年平步青云,原来是投了西眷裴。” 天下无二裴。 河东裴氏本属关中郡姓,谱系发源于闻喜。自东汉起,裴氏英才济济,公侯将相层出不穷。至魏晋时,世人将河东裴氏与琅琊王氏相提并论,称之为“八裴八王”。 后河东裴氏定着五房,分为西眷裴、中眷裴、东眷裴、洗马裴、南来吴裴,历经南北朝及隋末战乱的洗礼,西眷裴底蕴之厚,人物之盛,另外四房皆无法相比。 而高居尚书左仆射且深受李渊礼遇的裴寂,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林国清瞥了凌敬一眼,眼神讥诮地道:“说起官场仕途之顺,品秩升迁之迅……林某人可比不了凌祭酒呀。” 凌敬心中微愠,正欲反唇相讥,却听李曜开口道:“好吧,我相信你没有撒谎,就不和你浪费时间了。” 李曜转头吩咐道:“乙戊、丁癸,把林国清押回囚室。” “喏!” 两个小姑娘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无比娴熟地将她们的“教材”解下刑架,林国清没有做任何挣扎,只是心有余悸地道:“别碰我,我自己走。” 结果,他还是被乙戊和丁癸一左一右地拧着胳膊,非常粗暴地送进了牢门。 李曜扯了扯嘴角,旋即眸光凝聚出两道寒芒,看向洪大安:“洪奚官,该你了。” 洪大安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脖子,不敢对视李曜冷冽的眼神,便把头偏向一边。 尽管他如此作态,李曜仍不疾不徐地道:“刚才你也亲耳听到了,林国清已经把裴监都供出来了,但我还有一些疑惑,希望你能为我如实解答。” 凌敬朝身边一个少女递了个眼色,那少女会意,走到邢架旁,忽然抡起小手,清脆的一巴掌扇得洪大安“哎哟”了一声,让他的视线又回到了前方。 李曜凝视着洪大安,问道:“比如,我就不大明白,你当初主动在瑞荇轩购买拂菻秘药,表现得这般积极,究竟有何缘故?” 沉寂半晌,李曜见洪大安闭口不言,只觉有些好笑:“想不到,你一个阉人的嘴倒是严实得很。” 凌敬却是沉下脸来,威胁道:“洪大安,你下午挨鞭的时候,叫声比那挨刀的羊还难听,若不想再吃些更厉害的苦头,贵主问你甚么,你最好老老实实配合着回答!” 洪大安吐去了嘴里的血沫子,终于开口道:“洪某只是受人之恩,不忘于心,仅此而已。” “哦?” 李曜故作惊疑一声,问道:“却不知你受的是何人之恩,竟能使你不惜铤而走险,参与谋害贵妃之事?” 洪大安反问道:“李三娘,你可知自己当年为何会遭遇命劫么?” 李曜眸光微闪:“看来你知道过去的很多内幕嘛。” 洪大安慨然道:“原因显而易见,你挡了很多人的道,所以洪某当年对此一点都不觉奇怪,而今贵妃也是不逞多让的,只要她存在一日,不管是洪某的恩人也好,还是裴寂也好,亦或者其他什么人,都很难顺利实现他们的愿景……你家二郎和他的那些手下就是例子,只是你很幸运,最后让他们很不幸地作了失败的范例罢了。”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小瞧了你。” 李曜浅浅一笑:“须知贵妃既老迈,又无子嗣,她对我来说,虽有大用,却绝非不可替代!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聪明人,想必也该明白我如此竭力调查此案,不过是为了尽快完成今上所托,好让他老人家安下心来。” 洪大安皱了皱眉头:“你这话是何意?”沉吟了一下,又道:“难道你会不关心真相,只是随便向你父亲交代了事么?” 李曜很有耐心地继续套他的话:“人生最大所求,不外乎一个‘利’字,只不过这个‘利’有大有小。我所求者,不是斤斤小利,而是天下大利。说实话,我还有点欣赏你们的手段,竟能让太医署都束手无策,若非我懂得医道且恰好对那拂菻秘药知晓一二,恐怕你们的目的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达成了。查案的这两天,有时候我不禁会想,万贵妃的替代者若能与我达成合作,亦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洪大安不觉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忍不住接口道:“贵主真有此意?” 李曜听见对方对自己的称呼都不一样了,故作诚恳地道:“是啊!我已经抓到了你和林氏兄妹,把所有疑点都堆到你们身上,火速了结此案并非难事。但在宫闱朝堂,都须得趋利避害,所以我很想知道,到底有哪些人参与了策划,而在他们的背后又有哪些势力。” 说道此处,她故意停顿了一下,语气也变得柔和了几分:“例如……裴监裴相公,我就不会轻易揭发,这下你总明白了吧?” 默不作声的凌敬在一旁听得暗暗点头,心中忍不住地惊叹。 原本他认为护国公主盖世英杰,才干胸怀天下罕有,做事也经常滴水不漏,而这也是他不计较对方是个女子,愿意为之效力的主要原因。 但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忽略了对方一个非常重要的本事,那就是会演戏,并且演得相当不错,几可以假乱真。 而洪大安起初听到李曜轻描淡写地说出如何拿他做替死鬼的时候,脸色是有些不大好看的。 但随后他又释然了,眼前这个李三娘近几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哪会是一般的人物,恐怕在她的眼里,皇帝后宫嫔妃之间的勾心斗角根本就是一些可笑的小打小闹。 洪大安心思转了好几转,这才总算说服自己,便听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洪某的恩家,是弘农杨氏。” 第四百六十四章 先锋 弘农杨氏? 听到这四个字,李曜只觉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此前万贵妃中毒,李曜首先就想到了自己前身的经历,再加上近来有不少前齐王府旧僚与李世民暗通款曲,所以她习惯性地怀疑到了武功王一党的头上。 但李曜沉下心来,这个怀疑又被她自己取消了。 理由很简单。 万贵妃的死,对于李世民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在储君未定的情况下,李世民和养在深宫里的庶弟们存有不可调和的竞争关系,而万贵妃这些年在后宫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在压制庶皇子们蠢蠢欲动的母亲。 于是乎,李曜又将门阀望族出身的妃嫔列为了嫌疑对象,并按照“利多者疑”的原则,一度锁定了博林崔氏女、十七弟郐王李元裕的母亲昭容崔商珪。 李渊曾不止一次在李曜面前提起过崔昭容和郐王的表现,言语间可谓充满了赞赏之意。甚至在年初的时候,李渊把准备晋升崔昭容为淑妃的想法都告诉了李曜,李曜寻思这又不是册后,于己影响不大,只道“禁内之事,儿不便置喙”,便是任凭其父自定,可后来竟迟迟没了下文。 毋庸置疑,崔商珪的晋升定然是受到了某种人为的阻力,而这个阻力很可能就是来自万贵妃的反对。 所以,当林国清说出裴寂的大名时,崔商珪在李曜心中的嫌疑就更大了——自南北朝以来,北方几大世家之间经常互相通婚,而裴寂的发妻,正是崔商珪的嫡姑母。 可洪大安的回答却又似乎证明,在这起政治谋杀事件当中,嫌疑最大的人未必就是真正的主谋。 李曜心中琢磨片刻之后,忽然问道:“不知你说的是哪个‘弘农杨氏’?” “呵呵呵……” 洪大安忍不住笑了,李曜的话显然戳中了他的笑点:“贵主之言真乃一针见血呀!洪某所说的,当然不会是谱系错误百出的前隋杨氏,而是弘农杨震杨伯起真正的嫡裔。” 虽然隋朝皇室自称始祖为“汉太尉震八代孙铉”,可杨坚称帝之时,只是追封了自己的父亲杨忠,并且终隋一朝,只有杨坚的五世祖杨铉之子武川镇司马杨元寿的后代被列为了宗室。 而真正世居弘农的杨氏一族,哪怕是功绩辉煌如权臣杨素,最高的爵位也就是个国公而已。 李曜只略一分析,便轻轻点头道:“我知道你和裴监等人都在帮谁了。” 洪大安闻言,深深地看了李曜一眼,凄然道:“既然如此,现在洪某也没甚么好交代的了,只希望贵主刚才所言都是真心话。” 李曜淡淡地笑道:“只要你的恩人不与我作对,那些话自然就是我的真话。” 随后,她看向几位少女:“来人,给洪大安松绑,明早我要看到他和林国清二人的供状。” 李曜吩咐完毕,转身走向通道口,凌敬也紧跟在她的身后,抬脚走了过去。 …… …… 草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走出凌府连通护国公主别邸的暗道,李曜在凌敬的引领下,朝夜宿之所漫步而行。 踏着一地的银辉,李曜再次来到溪水边,忽然顿住了脚步,开口道:“凌卿,听说你已鳏居多年,心中可有中意的人家?” 凌敬从地牢出来就一直在思考案情,以便听候护国公主的垂询,怎知对方竟关心起了他的个人私事,不禁微微愣了一下,才斟酌着说道:“凌某在京城落户时日尚短,还未曾考虑此事。” 李曜打量了凌敬一番,有些玩味地说道:“依我看,怕是凌卿眼界甚高,寻常女子入不得眼吧?” 凌敬被她瞧得浑身不自在,心中更是诚惶诚恐,忙压下脑海里冒出来的荒唐猜想,躬身一揖道:“仲清实无此念。” 李曜缓声说道:“审讯洪大安的时候,我就在想,自己是否该帮你作个媒。” “难道说……” 凌敬神色微窘,后面的话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李曜莞尔一笑,截口道:“凌卿与杨十六娘的事情,知之者亦不止一人,其实没甚么不好意思说的,不过就是年岁相差大点而已,只要我亲自出面,料他杨家不敢不答应把女儿嫁给你。” 凌敬听得不禁大为羞惭,支支吾吾地道:“仲清怎……怎好劳烦公子……” 李曜轻轻摆手道:“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恰恰相反,若能成就一桩姻缘,你还能为我平添不少助益呢。” 这凌敬虽已年过四旬,但五官周正,身材颀长,举止文雅,风度潇洒……对他来说,博得一个偏好成熟男子的少女芳心并不是什么难事。而那杨十六娘生得貌美如花,气质如兰,凌敬与她若能结为夫妻,也算得上是才子佳人,一双两好。 只可惜,这个年代是讲究门第的。 杨十六娘是杨恭道的独嫡女,正是原史里唐太宗李世民的贵妃,那杨恭道本人官不过五品,可他自恃弘农杨氏观王房出身,得知女儿竟与年纪跟他小不了多少的二流士族子弟私会,不禁大为光火,却又不敢得罪官位比他高出一大截的凌敬,只好把女儿禁足在家,准备一直关到他寻得合适的嫁女对象,定下婚约为止。 本来,李曜对他人这种不大光彩的男女情事提不起半点兴趣,但是今天她从审讯林国清和洪大安的过程中得到了一些启发,那就是将来她要想对付世家门阀,既不能学隋炀帝一味强硬,也不能学李渊百般妥协,必须要有选择性地进行打压和拉拢。 然后嘛,自然是再分化、再制衡、再削弱、再瓦解等等如此反复,并逐渐提升科举制度的公平性以及科举取士的人数和地位,她就不信将来打破不了门第等级的框架和束缚…… 此时,凌敬也意识到护国公主是有的放矢,而不是拿他的风流轶事调侃打趣,不由正色道:“公子此言当真?” 李曜负手而立,徐徐说道:“等贵妃中毒一案引发的风波过后,我们也该对世家有所动作了,却不知凌卿可愿充当先锋?” 凌敬按捺住心中的小激动,郑重地叉手行礼道:“凌某定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第四百六十五章 阿尨 今日的常参结束得很快。 辰时未到,老皇帝便宣布退朝,移驾延嘉殿,去陪卧床不起的万贵妃了。 迎着初升的秋日,尚书左仆射裴寂乘着肩舆一路来到尚书省,刚迈入朱漆大门,尚书左丞岑文本就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朝他欠了欠身,笑吟吟地道:“这是护国公主特意给我们送来的吃食,裴相快来品尝一下吧。” 裴寂抚须笑道:“呵呵,莫非护国公主又做出了甚么花样?” 恰好此刻,尚书右丞魏徵也走了进来,他看了眼食盒,随后似乎一语双关地对裴寂说道:“护国公主的新花样,想必味道一定不俗。” 在开始处理一天繁琐枯燥的公务之前,插科打诨、开开玩笑来舒缓一下压力,可谓是朝官们彼此共同的日常习惯,裴寂只道这是魏徵的恶趣味调侃,不由笑骂道:“好小子当真敢说,此言若是传到公主耳中,不当场抽了你的金带、扒了你这身朱衣才怪。” 岑文本从食盒里取出几碟绿色糕点,垂目一扫,便将其中一碟糕点放到裴寂的席案上,说道:“裴相,请慢用。” 裴寂敛袍坐下,接过岑文本递来的湿帕擦了擦手,这才低头看向案上。 这些糕点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似乎是由菉豆制成,整个儿呈莲蓬状,造型栩栩如生,而在碟子正中的一块糕点上面还刻有一排字: 【请裴相掰开食之】 裴寂心下觉得有些古怪,还是笑着照做:“公主考虑得真周到……” 但随后他的笑容就陡地一僵,连忙抬起左手袖子掩住自己的嘴巴和糕点,一面佯装正在进食,一面用右手小心展开藏在糕点里的细绢,只见绢上正是护国公主的笔迹:“熏香安魂,菉豆解毒,公欲知详细,晡时到显德殿来。” 裴寂看罢,急急藏好绢条,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将掰开的半块糕点拿到鼻端,嗅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便是手指一抖。 糕点落在碟子边沿,发出清晰一声响。 裴寂额冒冷汗,脸色发白,一旁的岑文本仿佛浑然未见,只是瞥了一眼案上的糕点,关切地问道:“裴相不喜?” 裴寂忙挂起笑容,笑着掩饰道:“老夫的痹症犯了,不过……少吃点也是无碍的。” 他说着,掸净手指上的糕点渣子,重新拿起一块完好的糕点,不动声色地闻了闻,发现气味正常,这才细细嚼入口中…… …… …… 帝宫九重,承香殿前一片热闹景象。 一只张开翅膀的大白鹅,伸长脖子追咬着几个手持细竿的宫女。每当白鹅即将咬到一人,便有一竿头落在它的身上,白鹅气急,又掉头去攻击偷袭者,如此反复,不惜体力。 六岁的许王李元祥坐在石栏上,看得哈哈直笑,口中连呼笨鹅。 而他的母亲杨修容站在旁边,怀里抱着一只睡眼朦胧的袖犬,神色闲逸,姿态慵懒。 此时秋日渐高,杨修容忍不住朝院门外望了一眼,又看了看日晷,不禁微微蹙眉,但随后便见李元祥跳下栏杆,迈起肥短的小腿,飞快地跑进了游戏圈。 杨修容心中警铃大作,把怀中的狗儿一扔,提起裙摆就追了过去。 然而她还是慢了半拍,李元祥趁着大白鹅不备,在鹅屁股上狠狠来了一脚,白鹅“嘎”地惨叫一声,怒不可遏地转身向李元祥圆胖的小脸上咬来。 宫女们本就有些累了,在这种突然的变故之下,各个反应不及,杨修容霎时吓得花容失色,一声尖叫便夺唇而出:“啊——我的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颗石子突然飞来,正中大白鹅的脑袋,打得它长脖子一歪便躺倒在地,两只鹅脚还一抽一抽的。 杨修容长长地松了口气,随即柳眉倒竖,怒视一眼跪在地上发抖的几名宫女,重重地哼了一声:“真没用!” 杨修容上前抱住惊魂未定的儿子,刚要一通温言安慰,忽然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今日你怎么现在才来?” “来得早,可不如来得巧。” 回应她的是一道熟悉而陌生的女子声音。 杨修容愕然回头,就见此女头戴碧玉莲华冠,身穿一袭月白道袍,外罩珍珠嵌锦水田衣,臂弯搭着一支白尾拂尘,足下一双祥云道履纤尘不染,这样一副飘逸若仙又贵气逼人的打扮,宫里除了护国明昭公主还能是谁? 杨修容省起对方的身份,忙放开儿子,惊疑不定地朝李曜福了福:“见过贵主。” 李元祥却扑在昏迷不醒的大白鹅身上,涕泪横流地瞪着李曜,抽泣道:“你你……你要赔本王的大白!” 杨修容赶紧斥责儿子:“赔个甚!这是你阿姊,明昭公主,还不快见礼。” 宫廷里长大的孩子,其心智都比较早熟,对于某些东西往往一点即通,李元祥猛然想起最近家宴上他的老父亲下首坐着这位“阿姊”,就知道对方的地位肯定不是自己能比的。 不待母亲出言再催,李元祥已自觉收敛火气,小大人似地向李曜道起了歉:“刚才阿尨激动失言,如有冒犯之处,还请阿姊海涵。” “阿尨”是李渊为李元祥取的小名,意思是……多毛的狗。 “无妨。”李曜摆手表示没放在心上,语气温和地对杨修容说道:“俗语云‘养鹅难放’,这白鹅性烈,养在圈里观赏可以,放出来戏弄就太容易伤到人了,以后修容可不能太惯着二十弟,否则险情难免会再次发生。” 她说着,忽然弯下腰来,将凑到杨修容脚边的袖犬抱入怀中:“说起来,你们这殿里最好还是养些小狗小雀比较安全。” “妾受教了。” 杨修容点头称是,接着转眸一瞋,对几位宫女吩咐道:“尔等都起来吧,速速将鹅带走,我不想再看到它!” 杨修容挥手屏退侍女,又小心翼翼地对李曜问道:“明昭到此,不知所为何来?” 李曜笑了笑:“我刚去探望了贵妃,顺便过来走走。”随即挂起一抹颇为玩味的笑意,反问杨修容:“刚才你好像在等人?” 杨修容忸怩地道:“不是甚么……重要的人。” 李曜双眸微眯,眼角轻轻挑起:“难道奚官局的洪大安对你不重要么?” 第四百六十六章 选择 “洪……洪大安?” 杨修容悚然一惊:“明昭何出此言?” 旁边的李元祥似乎也感受到母亲的紧张,情不自禁地拽紧了杨修容裙裾。 事实上,在这个六岁儿顽皮乖张的外表下,隐藏的是满心的惶恐与不安。 李曜垂下眼睫,瞥了一眼间接暴露母亲情绪的李元祥,目光又缓缓落回杨修容的脸上,一字字地说道:“因为,他皆已交代清楚。” 听她把“皆”字咬得极重,杨修容的肩头不可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暗暗吸一口气,强自镇定道:“承香殿上下二十几口人,难免没有个疾病死丧,妾身为嫔妇,与掌管宫人医药供给、安葬祭奠的洪奚官打交道最是正常不过。” 李曜将拂尘插到腰间玉带,从羽袖里取出一卷黄麻纸,递到杨修容的面前。 杨修容情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眼神慌张地看着纸卷:“这……这是甚么?” 李曜沉声道:“洪大安供状的誊稿,我劝你最好看一看。”说着又将纸卷往前一递。 杨修容颤着手接过纸卷,展开之后,只粗略地扫了一眼,脸色就顿时苍白了几分,但她咬了咬银牙,还是继续看了下去。 与此同时,李曜一面轻抚着怀中小狗的头顶毛发,一面曼声低诵道:“洪大安,并州太原人氏,行三,本名‘济’,字‘季深’,北魏兰台中丞弘邗六代孙。魏献文帝时,邗为避其讳,改姓汤汤洪水之‘洪’。济祖父彰,为北齐怀州刺史,济父元基,为前隋兵部郎中。大业九年,杨玄感反隋,元基参与通谋,及杨玄感败亡,元基及妻赵氏、长子兴、次子临皆被前隋东都留守樊子盖斩于洛阳,洪济受阉,得名‘大安’,与未婚妻杨素七女杨绮玉同时没为隋宫奴婢。大业十一年,洪大安不慎冒犯炀帝嫔崔氏,崔嫔将杀大安,绮玉顿首求情,流血满面乃救大安。武德元年,洪大安为宫闱局内给使。武德九年,转入奚官局担任典事。武德十二年,累迁至奚官局丞。” 李曜诵罢之时,杨修容的视线已经离开了洪大安的供状誊稿,脸上再无半分血色。 李曜轻轻拾起飘落在地上的黄麻纸,掸了掸灰尘,复又揣回袖中:“想必修容都见到了,刚才我说的这些并非洪大安供状上的内容,而是他的注色经历与我的调查所得。” 李曜看向杨修容,又浅浅一笑:“当然了,我也看过杨绮玉的卷宗,圣人登基,绮玉被选为采女。武德九年,生二十弟元祥,得授婕妤。武德十一年,圣人册封二十弟为许王,同年晋封绮玉为修容。” 说道此处,李曜声音忽然冷厉:“杨绮玉,事到如今,你敢说你和洪大安没有干系么?” “娘……” 此时此刻,就连小小年纪的许王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李元祥死死咬着下唇,把杨绮玉的裙子拽得更紧了,仿佛生怕一松开手,母亲便会永远离他而去。 “阿尨莫怕。” 杨绮玉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头顶,心中却充满了羞愤。 是啊,堂堂一个正二品的妃嫔,居然和做了阉人的前未婚夫长年保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无论是谁知晓了,恐怕不是将其引为笑谈,就是视之为离经叛道吧! 可在杨绮玉看来,真正令她感到羞愤的是,自己从养尊处优的国公之女、兄长最疼爱的幼妹变成了一个罪婢,然后又在女人最美好的年华,把清白的身子给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 李曜脸上全无表情,只是冷眼旁观,静静地等待对方的回答。 杨绮玉愤愤然道:“季深本不该告诉你这些的,一定是你诓骗了他!” 李曜依旧面无表情:“骗他又怎样?” “你……” 杨绮玉被李曜这一句噎得差点说不出话来,许久之后,她才轻轻一叹,黯然道:“父亲还在的时候,我和季深就已相识,当时两家父母给我们定了娃娃亲,只待我年满十三岁便嫁给他,可后来长兄起兵造反失败,我所有的兄姊都没了。炀帝下诏将我的姓氏改为‘枭’姓,我在掖庭受尽了嘲笑和欺侮,虽然季深已经当不成男人,可若无他的默默照料,与我相依相靠,在那段最艰难的日子,只怕我都死过好几次了。再后来圣人称帝,恢复了我杨家原来的姓氏……我原以为圣人会放我出宫去过正常女子的生活,结果却经常召我侍寝,我本不情愿,但圣意难违啊!我习惯过后,其实内心也是有憧憬的,可熬了整整八年都没能诞下龙种,又让我只觉活得疲倦乏味,好在季深始终没有忘记我,他找来秘传方子治好了我的暗疾,使我平平安安地生下了阿尨,终于有了盼头。” “盼头?” 李曜冷笑一声,截口道:“所以,你就有了想给二十弟争一争嫡位的野心,哪怕是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杨绮玉激动地争辩道:“不是这么回事!这一切都是堂兄他们策划的,他们得到了朝中重臣和世家大族的支持,想让阿尨作太子,恢复越公房的荣光!矢在弦上,不可不发……我一介孤女,身不由己,根本没得选择啊!” 李曜想起洪大安那一副害怕受刑却又生死看淡的模样,冷哼道:“洪大安也没得选择么?” 杨绮玉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了她的掌心:“他只想帮助我。” 李曜当然知道深居宫中的杨绮玉不可能勾连上裴寂这样位高辈尊的人物,在洪大安的供状里其实已经写得很清楚了,真正的幕后主使就是杨素的堂侄——清河郡公杨弘礼、苍山县公杨弘武、祠部员外郎杨弘文这三兄弟。 面对护国公主咄咄逼人的气势,杨绮玉感受到了极大的心理压力,好像自己下一刻就会崩溃,却忽然听见李曜缓声说道:“我可以给两条路选。” 杨绮玉一怔,旋即便一脸惊奇地问道:“哪两条路?” 李曜道:“一,放弃争嫡,我保你母子事后平安;二,你自尽,我保你儿子一生平安。” 第四百六十七章 故事 什么是她“放弃”争嫡? 什么是平安? 什么是一生平安? 为何要她自尽…… 仿佛李曜刚才说出的每一个字,杨绮玉都没有听明白,她需要解释:“为甚么?” 李曜反问她:“想听两个故事么?” “请讲,我洗耳恭听!” 杨绮玉心中很急,眸子里的疑惑亦更加浓烈。 李曜轻抚着袖犬犹如锦缎般油亮顺滑的毛发,望着秋风吹拂下翩翩起舞的柳叶槐花,不疾不徐地道:“前隋楚国公杨处道有一僚属,擅长辩难。某日闲谈,处道问僚属:‘今有一深坑,可有数百尺,你若坠其中,如何得出?’僚属问:‘有梯么?’处道说:‘无梯。’僚属又问:‘是昼还是夜?’处道反问:‘与昼夜何干?’僚属说:‘若非黑夜,余双目未盲,何以入坑?’” 李曜转眸看向她:“却不知修容以前听过这个故事没有?” 须知杨素去世前的爵位就是“楚国公”,而“处道”是他的表字,杨绮玉听见李曜说的正是她父亲的故事,但她记忆里并无印象,只得轻轻摇头:“妾不知。” 李曜清清冷冷的声音又再度响起:“昔北魏立国之初,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外戚频频乱政,魏道武帝为巩固君权,立下‘子贵母死制’,该制沿袭七世之后,至宣武帝正始年间,宫妃常相互祈祝:‘愿生诸王、公主,勿生太子!’唯有承华世妇胡氏说:‘妾之志异于诸位,天子岂可独无儿子,怎能畏一身之死而使皇家不育嫡嗣呢?’后有娠,同列妃嫔劝她去胎保命,胡氏立誓说:‘若幸而生男,次第当长,男生身死,了无遗憾!’及诞下孝明帝元诩,宣武帝性善,感念其志,废除百年祖制,对胡氏母子深加慎护,养于别宫,他人皆不得近,直至宣武帝驾崩。然而……” 讲到这里,李曜冷笑了一声:“孝明帝继位之后,摇身一变成为太后的胡氏,再无半点贤良淑德的模样,她穷奢极欲,横征暴敛,将国库虚耗于饮宴游乐与营造佛堂佛像,又私通臣子,宠幸面首,败坏朝纲,逼民为奴,以致政事废弛,北方盗贼蜂起。成年后的孝明帝见到母亲擅权乱政与诸般秽行,不由深怵亡国之危,遂私下密诏魏将尔朱荣进京勤王,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可得到消息的胡太后竟然派男宠将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鸩杀于宫闱之中,至此一朝宗社,因斯而坠。” 灿烂的秋阳温暖而和煦,杨绮玉听完故事,忍不住伸手搂紧了儿子,却只觉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李曜抬眸睨了杨绮玉一眼,见她沉默无言,脸上满是犹豫、挣扎与惶恐,不由语气沉静地道:“修容好歹曾经也是读过诗文史籍的大家闺秀,想必听完此二则故事定然有所感触,但请不要急着答复,我给你十二日考虑,到时我自会前来倾耳凝听你的选择。” 李曜轻轻放下袖犬,把拂尘一扬,正欲转身离去,忽听杨绮玉开口问道:“缘何是十二日之期?” 李曜脚下只是一顿,却连头也没回,举步继续走向院门:“因为十二日后,贵妃已能自理。” 音落,人已消失不见…… …… …… 东宫,显德殿。 花厅里,李曜斜躺在软席上,怀中蜷缩着一只可爱的小狗。 这只狗无论身形还是发色,几乎与杨修容的宠物犬一模一样。 因为它们本来就是当年高昌国主麴文泰入朝进献的一对姊妹,但这种袖犬却非高昌的特产,而是由波斯传入康国、高昌等西域邦国的“拂菻犬”,因体形娇小,长不过尺,遂得汉名“猧子”。 麴文泰总共送来了雌雄各三只猧子,李曜自是当仁不让地分得了最聪明,同时也最警觉的一只。 此刻李曜正双目微阖,单手撑头,在脑海中整理着贵妃中毒案的脉络。 这个事件的起因,主要是万贵妃在后宫乾坤独断,其余妃嫔只能仰其鼻息,难以开展正常的政治活动,进而无法满足妃嫔们背后势力派系对权力和地位方面的需求。而万贵妃的病症正好给有心者提供了实施阴谋的契机。 起初,杨弘礼、杨弘文、杨弘武三兄弟派亲信将他们扶持许王李元祥的意愿告诉了杨修容,而杨修容则向堂兄弟们透露了自己在宫中的现实处境,杨氏兄弟深感万贵妃是他们未来计划的一大障碍,决定下手将之除去。 由于宫中药品是由殿中省尚药局管理,并且如果没有皇帝的准允,太医署的御医们是不能进入后宫看诊的,通过女医问明病情之后,太医署只能负责开药、配药,后面的工作就要交给内侍监下辖的奚官局,而身为奚官局丞的洪大安正是掌管后宫药物供给的主要职事宦官。 所以,他们主动找到了与杨修容关系匪浅的洪大安,并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方式说服对方在配送药品的过程中做手脚。 然后,懂得一定药理知识的洪大安就开始利用职务之便出宫搜寻合适的毒物,没过多久,心细如发的他在瑞荇轩偶然发现了颠茄,顿觉如获至宝。 随后在杨氏兄弟的财力支持下,一种可以添加于熏香里的毒粉便由此诞生,但事物准备好了,由谁来完成最后下毒的程序却成了一道难题。 于是杨氏兄弟决定寻求一个合作者,经过一番周密的调查和不断的探访,他们最终选定了出身于河东裴氏的尚书左仆射裴寂。 说起来,裴寂对万贵妃的不满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玄武门之变过后,由于皇帝没有立储,裴寂的心思似乎也活络了起来,他趁大唐天师平灭东突厥,举国欢庆之际,向皇帝进言招选秀女,顺便将他家刚刚成年的幼妹送进宫里。 可能在裴寂看来,以他和李渊的铁哥们关系,他妹妹诞下的皇子,成为太子及未来新帝的希望肯定是大大的。 希望是美好的,可谁知……万贵妃却劝李渊说:“国家外患初定,百废待兴,正是需要繁衍人丁,休养民力之时,妾以为,椒掖之中宫娥为数甚众,应简出之,还其亲属,任由她们嫁人。” 结果李渊不但拒绝了裴寂的建议,反而还表示自己决心去奢从俭,下诏将没有掌职的大龄宫女们统统放了出去。 所以,杨氏兄弟和希望落空的裴相公立马一拍即合。 而当时万贵妃的随侍女官林翠婉的兄长林国清为谋求仕途前程,正试图入赘裴家,于是就发生了这起投毒案件。 第四百六十八章 乞骸骨 李曜睁开眸子,瞟了一眼窗外的日晷,晷针的倒影已经指向了申初的刻度。 晡时,申时食也。 随着唐朝社会经济水平的飞速提高,农商业发达地区的百姓普遍一日三餐,不再“饥则求食,饱则弃余”,而物质条件更好和社会地位更高的贵族阶层则早已实行了多餐制。 李曜派侍卫唤来掌膳女官蓉娘,吩咐她准备食案酒水佳肴以便招待贵客。 待布置好餐席吃食之后没多久,花厅外便传来了显德殿监叶宏文的尖嗓门声音:“贵主,裴相公来了。” “你去引裴相进来。” 李曜一边回应,一边站起身子,先行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不多时,裴寂跟在叶宏文身后走进花厅,步伐轻缓利落得不似一个六旬老者,可他满脸的阴沉之色,却仿佛笼罩着一片乌云。 见到李曜故意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子,没有离席相迎,裴寂便知自己被对方捏实了把柄,饶是他心中又气又怕,仍不得不扯出一个礼节性的笑容,拱手道:“臣裴寂得贵主单独宴请,不胜荣幸。” 李曜抬手道:“裴公请坐。” 待裴寂在席上落座,李曜屏退了叶宏文,举起一盏琉璃杯,轻轻晃了晃里面鲜红的葡萄酒液:“此乃高昌国酿,裴公请吧!” “好,老夫就不客气了。” 裴寂自行斟满一杯葡萄酒,捧杯一饮而尽。 李曜啜饮小半杯酒水,持箸夹起一块表皮金黄的鹅肉,细细品味之后,头也不抬地建议道:“裴公快尝尝这麻油烤鹅,鲜美可口,用来下酒简直再好不过。” 裴寂拈起筷子,尝了一点烤鹅肉,果然外酥里嫩,齿颊留香。 肉入腹中,裴寂好像猛地省过味来,又把筷子搁在碗上,沉声道:“李三娘,你这鹅不似普通的鹅,这酒其实也不是高昌所产吧?” 李曜抿了一口葡萄酒,才浅笑着说道:“裴公果然是饮食上的行家,这鹅肉是修容派人送来的,而此酒实为西市上购来的拂菻酒。” 裴寂听得“修容”“拂菻”两词,额角剧烈抽搐了两下,不由挑眉瞪着李曜:“李三娘,这里没有旁人,若有甚么话,还请对老夫直讲!” 李曜笑容一敛,轻轻放下琉璃杯,缓缓说道:“武德四年,裴公被人上告谋反,结果纯系子虚乌有,吾父遂派万贵妃、尹德妃、张婕妤携珍馐珠宝到魏公府上安慰裴公,听说宴乐极欢,还留宿一晚才走。想来贵妃与裴公应该关系不错吧?” 裴寂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和尴尬,没好气地道:“当年今上本就不相信老夫有贰心,宴饮留宿不过是做个样子给天下人看的,老夫怎敢对贵妃她们存有轻薄之念?至于关系……” 裴寂顿了一顿,冷哼道:“老夫长年操劳公务,和一深居禁宫大内的嫔妃能有多少交集?” 李曜的声音仍旧云淡风轻:“既然如此,裴公又怎会处心积虑置贵妃于死地呢?” 裴寂联想到上午李曜藏在菉豆糕里的“请柬”,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愠声道:“李三娘,你别冤枉好人!” “裴公少安毋躁,实不相瞒,林氏兄妹把甚么都交代了,若无人证、物证,我也不敢邀请裴公过来。” 李曜呵呵笑了一声,从席位上站起身来,一面说着,一面走到裴寂身边,把两张黄麻纸铺放在他的食案上。 裴寂看到纸上的文字,瞳孔登时一缩,拿起纸来飞快地浏览了一遍,脸色又由青转白,尽管裴寂早有心理准备,但那种莫名绝望的感觉,还是令他浑身轻轻颤抖起来。 李曜手指一扫案几,将林氏兄妹二人的供词誊稿收入了袖中,随即回到自己的座位,她看着恐慌无措的裴寂,轻轻一叹:“贵妃的命是我救下来的,案子也是父亲委托我来查办的,父亲极重情义,吾实不忍其伤心,又念及裴公劳苦功高,且未有谋反之意,故暂时还没有上报。” 裴寂茫然地抬头看向李曜,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李曜兀自往杯中斟满了酒,神情自在,动作雍容,掩袖倾入唇齿之间,这才回应裴寂:“我其实就是想告诉裴公三个字。” 此刻精神已有些凌乱的裴寂听她又要卖关子,忍不住插口问道:“三个字?哪三个字?” 李曜一字一顿地道:“不值得。” 裴寂不解:“此话怎讲?” 李曜语气平静地问道:“裴十六娘真是裴公的血亲么?” “裴十六娘”就是当年裴寂计划送入宫中的所谓幼妹。 对方所提之事早已作罢,裴寂自觉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便深深吸了口气,答道:“老夫儿时父母双亡,在家中排行最末,并没有什么同父幼妹,裴十六娘实为老夫七叔父之女,十四年前,刘武周反叛,老夫奉命统兵御敌,结果大败,被其攻陷并州,七叔父及诸侄阖门殄灭,仅存一幼女,老夫深感自责,遂将其收养府中,对内对外,皆称兄妹。” 李曜微微点头,一双盯着裴寂的眸子却泛着嘲讽的光芒:“如此说来,裴公当年试图举荐裴十六娘为后妃,莫非是希望能为她谋求一个锦绣人生喽?” 裴寂听了脸上立时现出心虚与羞愧之色,不等他出言辩解,李曜又神情冷淡地道:“吾父虽与裴公交厚,却不会因此不顾大局,我也不瞒裴公,万贵妃当年言中见解,并非她一介妇人所能企及,而是出于吾父的授意,若裴公为此而深恨于贵妃,往轻里说,是有昧为臣之道,往重是说,是目无君主。” 李曜的声音很轻柔,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好像在敲击裴寂的心,说得面前这位一把年纪的大唐开国老臣竟连头都抬不起来。 因为他犯下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错误。 如果皇帝和护国公主与他较真的话,那么这个错误足以让他身败名裂,晚节不保,甚至还有可能会累及整个裴家。 过了好半晌,裴寂才艰难地抑制住心中的惊惧,再抬起头时,已是老泪纵横:“三娘说的对,说的太对了!不值得?岂止是不值得啊!老夫根本就不该生出这些愚念、做出此等愚行!” 那厢裴寂低声嚎哭着,李曜这厢则若无其事地继续进食喝酒,待哭声一歇,便见裴寂离开席位,腿抖似筛糠般地跪在李曜案前,声音黯哑地问道:“臣……臣该怎么做,还请贵主明示。” 李曜啃完一只香喷喷的鹅翅,抽出手绢拭去唇边的油渍,这才抬眼看着裴寂,吐出三字:“乞骸骨。” 第四百六十九章 请柬 武德十五年八月初一,尚书右仆射、魏国公裴寂在朔参朝会上书乞骸骨,被皇帝李渊当堂驳回。 翌日,裴寂再次奏请致仕,李渊召他入宫,并设宴于含章殿。 席间酒至半酣时,李渊无可奈何地对裴寂说道:“九年前,就在这含章殿上,裴监也曾乞骸骨,不知当时朕说过的话,裴监还记得么?” 裴寂点头:“那时臣说‘臣当初在太原已得慈旨,天下太平之后,许以归乡耕作。’陛下却说,我们君臣要相偕相行,一起安度晚年,臣为台司,陛下为太上,一世逍遥,岂不快哉。臣至今仍字字铭记于心,怎会相忘?” 李渊忆起往昔峥嵘岁月,只听得泪流满面:“既如此,裴监又为何忍心舍朕而去?” 裴寂借着酒劲儿,感慨道:“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天地盈虚,万物生息,何况人乎!裴某位极人臣,富贵已至顶处,荣华亦不可复加。而今四海晏清,八荒率职,大唐雄师威震寰宇,朝堂上英才济济,地方上亦是人杰辈出,正是裴某这老朽退位让贤,与儿孙们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的最佳时机啊!” 李渊哭劝无果,随后参加宴会的护国明昭公主、河间郡王李孝恭、中书令杨恭仁等皇亲朝臣也轮番上前出言挽留裴寂,但裴寂一一谢绝了所有人的好意,显然去意已决。 面对裴寂的一再恳请,李渊最终只得恩准他告老还乡,辞去尚书左仆射一职,并感念其佐命之功,特赐蒲州良田千顷,加实封并前两千户。 …… …… 空将灞陵酒,酌送向东人。 八月初五,皇帝李渊特意罢朝一天,亲率皇亲国戚与满朝文武为裴寂饯行,车马队伍绵延数里,场面蔚为壮观。 灞桥之上,李渊与裴寂眼含浊泪,手举酒杯,相对而立。 李渊泣声向裴寂祝酒:“送卿归乡,终须一别,朕特以此薄酒敬裴监!” “谢陛下赐酒。” 裴寂哽咽着将杯中酒一仰而尽,在两名侍妾的搀扶下,登上御赐的驷驱华屋大车。 随着车夫扬鞭甩出的一记噼啪炸响,华屋大车便引领着裴寂家眷奴仆们所乘坐的车队浩浩荡荡地一路向东而去。 皇帝偕护国公主起驾回宫,送行的人各自散去。 秋风吹来,苍山县公杨弘武心头一片冰凉。 他万万没有想到,裴寂竟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宣布退出朝堂。 自从打听到贵妃并没有毒发身亡,只是卧病在床,杨弘武心中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而如今看来,他的这个预感,已经变成现实了…… 杨弘武正魂不守舍地望着远方裴家车队扬起的滚滚红尘,耳畔忽然传来家仆的声音:“阿郎,有人托老奴交给阿郎一份请帖。” “啊……谁的请帖?” 杨弘武猛然回过神来,老家仆恭敬地递来一封镶着泥金笺条的请柬,匆匆接过请柬拆开来看,脸色不禁刷地一变,就见上面非常直白地写着: “八月初八,午时,神禾塬上扶云居,诚邀苍山公雅谈论道,还请勿要缺席,按时来见——明真。” 明真是谁?只怕长安城里的三岁小儿都知道这是护国公主的道号,而这雅谈论道……真的只是字面意思吗? 杨弘武不由灵台一清,脑筋顿时思维活跃起来。 最近几天林氏兄妹、洪大安以及他的堂姊杨绮玉都没了消息,他正为此感到忐忑和不解,不想竟被这封请帖一下子打消了心中的疑云。 毋庸置疑,他们的毒杀计划之所以宣告失败,其原因就是护国公主出手了。 杨弘武悻悻地捏着请帖,刚要钻进马车厢,就听得一声呼唤:“三弟。” 杨弘武扭头一看,就见他的两位兄长并肩走来,忙迎上前,把手中请帖朝前一递:“你们看。” 杨弘礼和杨弘文看了皆是一脸的毫无意外,随即就各自摸出一张相同模样的泥金请柬。 杨氏三兄弟相视无言。 若非当年杨玄感起兵反隋失败,使得他们弘农杨氏越公房绝大多数子弟死于非命,以致人才凋敝如斯,他们仨兄弟也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为了除去一个深宫老妪而齐齐出动。 风中凌乱许久,老大杨弘礼这才面沉似水地问道:“我们该怎么应对护国公主?” “我……我不知道……” 杨弘文喃喃自语似地回了杨弘礼一句,然后扫视了一眼四周,突然伸出双手拽住两个兄弟的袖子,沉声道:“阿兄、三弟,看来事情肯定败露了,不如我们一不做二不休……现在就分头逃吧!兴许还能为越公房延续一点香火!” “不行!” 话音刚落,杨弘武立刻出声反对,杨弘文不由板着脸看向他:“那你说我们该如何是好呢?” 杨弘武半举着手中的请柬,一字字地道:“我们唯一的生机,便在这三日后的扶云居。” …… …… 八月初八,午初。 长安南郊,神禾塬北坡,扶云居。 桂枝吐香,风吹花落,三层楼台之上,铺了厚厚一层金黄。 李曜一身淡雅女冠打扮,臂搭一支麈尾,居高临下,凭栏而望,仿佛视线能越过香积堰,沿着蜿蜒的潏水渠,直达巍峨雄伟的长安城。 楼梯间传来一阵脚步声响,李曜听见上来了三个人,微微扭头瞥了一眼,又转过头望向远景。 “中书舍人杨弘礼拜见护国公主。” “祠部员外郎杨弘文拜见护国公主。” “右司郎中杨弘武拜见护国公主。” 三道男子声音同时响起,李曜随意地挥了挥麈尾,竟连头也没有回,只是开口说道:“这几天,我的人每时每刻都在看着三位呢,你们应该为自己没有迟到和缺席,以及做出任何错误的抉择而感到庆幸。” 此言一出,躬身立在李曜身后的杨氏仨兄弟听了不禁都有些心惊肉跳,互相交流了一下眼神,便由杨弘礼出言问道:“我们要如何做,贵主才肯正眼看人?” 李曜手中麈尾一指,语气淡淡地道:“你们先看看这些吧。” 杨氏兄弟顺着麈尾所指方向,就见到一张矮几上摆放着一叠黄麻纸,走过去拿起来一看,三人脸上齐齐现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第四百七十章 舍与得 这一叠纸总共有四张,上面三张自然是林国清与林翠婉兄妹及洪大安原来供词的誊稿。但压在最底下面的只是一张草稿,上面似乎是假洪大安之口为“贵妃中毒案”提供了另外一种版本的供词: 洪大安与杨某某交好,常聚在一起赌博,洪大安输多赢少,欠下了杨某某一笔巨债,几乎无法还清。武德十二年某日,杨某某私下约见洪大安,说出自己对现状的不满,希望洪大安能为他的飞黄腾达出一份力。而这出力的方式,竟然就是参与谋杀万贵妃的行动,最终使拥有“杨李两氏骨血”的皇子荣登大宝,以便获取从龙之功。杨某某为此还郑重承诺,只要洪大安肯答应他的请求,不但以前所有债务一笔勾销,而且他还会给洪大安三百两黄金作为谢礼,若能匡扶新帝登基,必举荐洪大安为内侍监。 杨氏兄弟依次传阅,杨三郎杨弘武是最后一个看完的人,却是抢先开口问道:“贵主想让我们做出怎样的选择?” 他发现伪供里面的那一句“杨李两氏骨血”具有极强的思维引导性。 因为当初杨氏三兄弟之父杨岳与杨玄感不和,还曾经向炀帝密告杨玄感必反,所以杨氏三兄弟才得以赦免并存活至今。 隋文帝杨坚一脉虽有伪托弘农杨氏之嫌,但不知真相的人见到这份伪供,十有七八都会深信不疑地认为此“杨李”中的“杨”乃是“隋杨”,进而将后宫中唯一一位来自前隋宗室的杨充媛及其所生的舒王李元名与此案联系在一起。 有鉴于此,护国公主伪造这份供状的用意简直再明显不过,那就是为他的堂姊杨修容撇清与此案的关系,而他们三兄弟却仍需付出一定的代价才能洗脱嫌疑。 李曜缓缓转过身来,深邃的眸子里异彩闪耀,似乎对问话之人颇感兴趣。 李曜上下打量杨弘武几眼,这才颔首道:“不得不说,你很聪明,的确是一个人才。”随即又摇了摇头,话锋一转:“只不过,祸福无门,唯人所召。既然你们兄弟之中有如此人物,为何还要选择这样一条险径?” 杨弘礼和杨弘文的脸上立时浮现出一抹悔意,脑袋不觉垂得更低了,而杨弘武则扬起头,迎向李曜锐利的目光,反问道:“大丈夫应胸怀大志,岂可仅凭门荫得过且过?” 此言一出,杨弘礼和杨弘文也猛然抬起了头。 杨弘武抱拳遥敬远方,朗声道:“吾等身为弘农杨氏最后的遗脉,自当效仿先辈,肩负起振兴家族的重任。” 杨弘文则更加激动地说道:“若不搏命,机会何来!” “哦?你们真的都是这样想么?” 李曜微眯起一双杏眸,眯起的眼缝中不时有精光一闪而过,再搭上她那一副清丽淡雅的形貌,杨氏仨兄弟忽觉护国公主好似一只化作人形的狐仙,既让人为之惊艳,又让人敬而远之。 杨弘文比较没有耐性,他不容李曜再拐弯抹角,急道:“吾等生死皆握于贵主之手,还请痛快些说话!” 李曜冷冷地睨了杨弘文一眼,眸光又从杨弘武的脸上掠过,最后看向杨弘礼,面无表情地道:“尔等唯有牺牲一人,方可渡过此劫。” 杨氏兄弟齐齐心中一震。 护国公主这话的意思,他们三人都听明白了。 护国公主想要利用手中握有的证据,掌控杨氏一族为己所用,但洪大安、林氏兄妹的份量实在太轻了,她需要处置一个主谋,否则无法结案。 杨氏兄弟不约而同地交流起眼神来,李曜则恍若未见,慢慢摇着麈尾,淡淡地道:“有舍有得,不舍不得。谁生谁死,谁来做‘杨某某’,请你们现在尽快做出选择吧。” 纵观弘农杨氏的家族史,完可以用“兴则卓绝天下,衰则惨绝人寰”一言蔽之。 如同东晋的琅琊王氏一样,西晋崛起的三杨——杨俊、杨珧、杨济也曾一度权倾天下,正值鼎盛却突遭贾后、楚王政变,三杨坐罪,被判夷灭三族,唯有杨珧一子幸免于难。 弘农杨氏东汉四世三公,汉末风头最劲的杨彪一脉,永嘉南渡东晋,其后辈杨亮、杨佺期等人战功赫赫,先后参与淝水之战、从平桓玄之乱,结果被这偏安一隅的小朝廷借故满门诛绝。 至北魏时,弘农杨氏再度复兴,镇西将军杨播北击柔然,声震漠北,南讨萧梁,勇不可当;杨播次弟杨椿历仕四朝,先后平定杨会之乱、关陇羌氐之乱,因功追授“大丞相”,堪称北魏朝末年“补锅匠”。 但遗憾的是,杨播之子杨侃助孝庄帝元子攸诛杀尔朱荣,受到尔朱氏势力的血腥报复,杨氏嫡亲子弟仅存杨播五弟杨津之子杨愔。 北魏东、西分裂后,杨愔历经坎坷,辗转投奔高欢,并辅佐其子高洋建立北齐,高洋驾崩,齐常山王高演发动政变,自立为帝,将杨愔等曾经忠于高洋的朝臣悉数斩杀,至此杨播兄弟这一系灰飞烟灭。 即便乱世艰难,弘农杨氏仍然在华阴故地残存了一支族人,其祖为杨播族弟杨钧,因杨钧逝后被北魏追封为“越恭公”,故此一脉定着“越公房”。 北魏孝昌二年,杨钧子华州刺史杨暄从广阳王元深讨伐北镇渠帅葛荣,不幸兵败身亡,杨暄子杨敷袭爵入仕,后投奔西魏权臣宇文泰,北周建立后,杨敷屡立功勋,死亦哀荣,而到了隋朝,杨敷长子杨素更是本领了得,上马为帅,南征北战,无往不胜,下马为相,飞扬跋扈,一手遮天,可他死后便盛极而衰,长子杨玄感作死,以致满门被隋炀帝屠灭殆尽。 由此可见,弘农杨氏看似无比辉煌,却始终未入五姓七望之列,究其原因就是严重依赖政治,并且总是锲而不舍地试图攀登封建王朝的权力巅峰。 而现在,杨弘礼、杨弘文、杨弘武三人作为越恭公最后的遗裔,还未开始有所作为便面临一场足以导致血脉彻底断绝的危机。 对杨氏兄弟来说,这是重复前人的凄惨结局,还是让家族重获新生,似乎一切只在他们此次的舍与得。 第四百七十一章 生与死 在决定生死荣辱的命运关头,杨氏兄弟并没有经过多少纠结和挣扎,便默默地达成了共识。 短暂的沉寂过后,杨二郎杨弘文站了出来。 他昂首上前几步,高大的身躯仿佛一棵挺拔的松柏屹立在李曜眼前,面色冷凝,目光中隐约带着一丝决绝。 李曜怔了怔,紧接着便意味深长地笑了:“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杨弘文俯视着李曜,冷冷说道:“因为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李曜扬起下巴,迎上对方的目光,故作奇怪道:“二郎何出此言?” 杨弘文凄然一笑,缓缓说道:“虽然我从未与洪大安赌博过,不过这好赌擅赌、家资丰厚倒是不争的事实……这一切的一切,包括甚么是舍、甚么是得,以及我这所谓的‘杨某某’在内,贵主皆已算计得清清楚楚!身在彀中,命不由已,除了顺应贵主的安排,我又能怎样?” 李曜轻轻叹了口气:“我看得出来,你们兄弟间的手足情义很深,但这并不足以使我将选择权交与你们。” “为甚么不是我?!” 问话的人是杨弘礼和杨弘武,他们的声音几乎是同时从口中咆哮出来的。 李曜背靠雕阑,轻摇麈尾,泰然自若地道:“原因无他,优胜劣汰而已,尔等三人当中,唯有杨弘文才干比较平庸,官位做到四品便是极限。” 杨弘礼和杨弘武一时语塞。 虽然护国公主此言很打击杨家老二的自尊心,他俩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是大实话。 老大杨弘礼文武兼备,早年拜太子通事舍人,跟随李建成征讨稽胡、剿灭刘黑闼期间,曾立下过汗马功劳,如今担任朝廷中枢要职——中书舍人,工作表现亦是可圈可点。 老三杨弘武聪明机敏,悟性很高又善于决断,乱世时谦慎自守,隐居山林,太平时积极入仕东宫,被李建成委以心腹,至“玄武门之变发生”前,一直为李世民所憎恶和忌惮,其才能由此可见一斑。 更何况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李曜没有明说:那就是杨弘武的妻子是来自关中世家里最亲近护国公主的京兆韦氏。 而且连李曜都不知道的是,杨弘武原本曾有意投入护国公主门下,奈何两位兄长对此不敢苟同,总想着如何走上一条建立从龙之功的捷径,做弟弟的他也只好与其同流合污…… 又是一阵沉寂过后,杨弘文忽然一拳捶在自己胸口,慨然道:“贵主说的没错!某年近四旬,仍只是区区从六品小官,仕途潜力确实不大,但我杨弘文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求贵主莫要让‘杨某某’死得不值!” 杨弘文觉得,若非女子之身有着先天不足,护国公主袭承天子之位根本没有任何悬念!就算无法女主天下,可她权倾天下也是十拿九稳之事,或许弘农杨氏越公房的复兴,还真的可以寄托在眼前的这位公主身上。 “请放心,本公主言出必鉴。” 李曜嘴上这么说,但其实也有些动容,这杨弘文身具汉唐风骨,绝对算得一个担当得起好汉二字的男儿,可斗争就是这么残酷,不容她有恻隐之心。 “二郎!” “二兄!”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杨弘礼和杨弘武一起上前抱着杨弘文痛哭起来。 沉默旁观的李曜忽然开口道:“杨弘礼,杨弘武,先别忙着伤心,你们二人还有一场选择。” 杨弘礼不由心头一紧,哽咽着问道:“却不知这次是由谁来选?” 杨弘武也忙不地地抹了把眼泪,面色紧张地看着李曜。 李曜一脸认真地道:“这次的选择,我可以保证,绝对交由尔等来决定。” 杨弘礼与杨弘武同声问道:“请讲!” 此刻二人心中剧烈擂鼓,只觉这一辈子都没有这样无助过。 在他们看来,护国公主冷静自制,杀伐果断,而且多智近乎妖,审时度势,从不失算,玩弄人心,更是易如反掌。 李曜的唇角渐渐挑起一个弧度优美的微笑:“这个选择很简单,便是由谁来上表密告杨弘文,又由谁来佯装不知情并自请流放,希望你们能做出最佳的选择。” 杨氏兄弟彼此对视一眼,自然都明白了李曜的用意。无论是上表密告还是自请流放,都是摆脱连坐之罪的好手段。 但是显而易见,前者承受的精神压力绝非后者可比。 杨弘武试探着问道:“这……能否容我们兄弟二人思量几天?” 李曜笑容渐敛,冷声提醒道:“若是贵妃提前康复,此事仍未了结,不管尔等兄弟是情比金坚,还是义薄云天,统统都得死。” “可是……” 杨弘武不大甘心,还想再询问贵妃情况,却被他的大哥杨弘礼出声打断道:“三弟莫再说了。” 杨弘礼看了看有些愣怔的杨弘武,又看了看神色黯然的杨弘文,最后直视着李曜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眸子,斩钉截铁地道:“告密这种事,我做!” …… …… 八月初九,承香殿。 漫漫秋雨笼罩着殿宇楼阁,屋檐下的石臼早已溢满了水,院落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一片。 杨绮玉坐在雕花窗棂前,安静悠然地看着树上的花簇被细雨淋落成泥的场景。 今天正是十二日之期。 那一日,护国公主所讲故事的寓意,杨绮玉早就都想明白了。 经过这些天的反复考虑,她最终还是按照自己的本心做出了抉择。 她活了三十岁,算起来有十九个春秋是在深宫中度过的。 寂寥。 空虚。 茫然。 这六个字几乎伴随了她的整个妃嫔生涯。 她真的已经厌倦了这样的日子。 现在,她只剩下一次等待,等待护国公主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氤氲的雨丝间渐渐浮现出了一道纤细的人影。 李曜手执一把青伞,独自一人迈进了殿前的院门。 杨绮玉正欲起身出迎,忽然听得一阵风声,再定睛往外看去,李曜的身影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窗前。 紧接着,她那低缓而沉静的声音便飘进了杨绮玉的耳畔里:“是继续虚度光阴,还是舍命为子,这一生一死,你决定好了么?” 第四百七十二章 最完美的办法 “是。” 杨绮玉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即用窗杆支起窗棂,探身往外面看了看,低声道:“妾这里暂时不会有别人,明昭可否进来说话?” “好。”李曜忙收起雨伞,然后等杨绮玉站到窗子一旁,便伸手按在窗沿上,翻身一跃而入,足尖落地,几无生息。 杨绮玉取下撑杆,重新关上窗牖,转身对李曜浅笑盈盈地说道:“难怪宫人们皆道贵主举世无双,万夫莫敌,作为一个女子,能练就出这样的本领,可真是了不起呢。” 此刻的杨绮玉,似乎已经完放下了心头的包袱,再也没有两人上次见面时的那种焦虑与惶恐,看到李曜这般迅捷灵巧的身手,眼中充满了欣赏与羡慕。 李曜脱去沾了湿泥的道履,兀自跪坐到一张案几旁,答道:“我不过是得了天大的福运罢了。” 杨绮玉叹道:“若无磨砺,何来福运?” 李曜只笑而不语。 杨绮玉从锦篮里提出一只锡壶,往两只杯盏里倒了些热饮,李曜伸手端起杯盏,吹了吹热气,品味着酸甜的果饮,双眸则淡淡地看着对方。 杨绮玉在案几对面入坐,迎向着李曜的视线,神色无比认真地问道:“妾相信贵主的本事,只不过风云变幻,诡谲莫测,若妾死后,贵主如何保得阿尨一生平安?” 杨绮玉听了父亲幕僚辩难与北魏胡太后的故事后,既清醒地意识到自身力量是何等的不济,也没有信心保证自己能够在权力面前不丧失伦理道德与亲情人性。 杨绮玉经历过大起大落,体会过荣华富贵转眼成空的滋味,而且还参与了宫廷斗争,否则现在她母子二人乃至宗族的命运前程也不会尽握于护国公主之手。 事已至此,她只想作为一个母亲,不惜一切代价给儿子争取一个最光明的未来。 而李曜听得此番单刀直入的一问,心中立时明了:这杨绮玉在她的引导下,显然下了极大的决心——决心以生命为注,舍身取利! 李曜有些动容,只是略微沉吟了一下,便说出了对方最想听到的答案:“最完美的办法,自然是让二十弟承袭大统。” 杨绮玉不觉抬起一只素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尽管她此前早就预料到护国公主会有此一说,可她的一颗心依然怦怦跳得厉害。 李曜平静地道:“若有疑问,但说无妨。”说罢又端起杯盏啜饮起来。 过了好半晌,杨绮玉无声地长吸了口气,问道:“为何贵主不选陈王?” 出身弘农刘氏的刘昭媛、刘世让兄弟乃至国师府女典军刘季瑶,皆是护国公主的重要心腹或亲附者,所以包括杨绮玉在内的很多宫妃都认为护国公主有可能会扶持刘昭媛之子陈王元庆入主东宫。 杨绮玉虽然想明白了李曜那句“一生平安”所谓何义,但刘氏一族与护国公主关系如此亲近,却也令她颇感费解与不安。 “我曾经确实有举荐陈王为太子的意向,但若虑及江山社稷的稳定,二十弟明显比十六弟更适合做皇帝。” 李曜语气依旧淡然,杨绮玉闻言却娇躯一震,脑海里一时思绪电转。 她在换位思考自己的儿子在护国公主眼中的价值。 无论是聪慧程度,还是品貌性格,李元祥着实有些平庸无奇,甚至还经常表现得特别顽劣,所以杨绮玉比任何人都更明白——除非有强大的外力襄助,她的儿子绝无半分染指嫡位的可能。 虽然护国公主没说,但事出反常必有妖,作为前朝一代权臣杨素的女儿,杨绮玉似乎有着某种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 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隐隐估量出了护国公主超乎常人想象的政治野心。 杨绮玉按捺住心中的震惊与激动,忙不迭地确定她的判断:“为甚么?” 李曜放下杯盏,反问道:“常言道‘知子莫如母’,修容必知缘由,何须明知故问?” 杨绮玉愣了片刻,抿唇道:“妾不放心。” 李曜不疾不徐地吐露出了自己的理由:“我不希望出现一个强劲的外戚势力。” 杨绮玉心道果真如此,不由凝视李曜双眸,意味深长地为对方补充道:“贵主扶植幼帝,便是为了防止大权旁落他人,不知妾说得对否?” 李曜眸子里忽然闪过一抹精芒,笑道:“修容说的没错,若非修容的几位堂兄弟这一番折腾,我还没有办法找到比刘昭媛更可靠的人。” 杨绮玉低低地叹了口气,感慨道:“是啊!若是换作刘昭媛,贵主的‘子贵母死’之策,怕是难以施行吧!” 李曜深深地看了杨绮玉一眼,问道:“修容可会反悔?” 杨绮玉摇了摇头,凄然笑道:“贵主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妾即使后悔也来不及了。” 李曜眼神里浮现出一丝怜悯,但又转瞬即逝,只见她从身上取出一只银瓶,往杨修容面前的杯盏里倾入数滴无色无味的液体。 杨绮玉瞪大着眼睛看了看杯中泛着波纹的水面,忍不住问道:“这是甚么?!” 李曜脸上无表情:“人若喝了它,无药可救。” 杨绮玉颤手捧杯,轻呡一口,忽然狠狠地咬了咬银牙,将杯中热饮一饮而尽,两行清泪亦从她的眼角滑落。 李曜见她作阖目待死状,沉声提醒道:“此药毒性偏慢,以修容的体质,中毒后仍有一月寿命,只是会活得比较痛苦。修容若不想白受一场折磨,最好不要把真相告诉任何人,包括二十弟在内,否则定会害了他,懂么?” 杨绮玉听出李曜话语里隐藏的寒意,忙拭去泪珠,故作坚强地道:“妾知道……轻重。” “修容明白就好。” 李曜也一口饮尽热饮,接着伸手捏起案上两只瓷盏长身而起,杨绮玉不解:“贵主这是……” 李曜穿上鞋子,再次翻出窗外,在石臼里将杯子洗了洗,然后还给站到窗边的杨绮玉,又指了指她的鞋子在室内地板上留下的水渍,小声叮嘱道:“请修容切记,不要留下我来过的任何痕迹。” 杨绮玉暗道护国公主当真谨慎,重重地点头道:“贵主大可安心。” 此时雨声嘈急,天空昏暗,李曜环看一眼四周,也不再多言,撑开青伞,迈出轻盈的脚步,仿佛踏水而行,转眼便消失在了茫茫的雨幕之中…… 第四百七十三章 以斯媞 就在李曜与杨绮玉密会的第二天,御医们经过仔细诊断,宣布万贵妃病体康复,李渊立即将宫中事务重新交与万贵妃处理。 恰逢此时,中书舍人杨弘礼呈来一封密折,举报他的二弟祠部郎中杨弘文勾结神秘勋贵,长期贿赂宫人,意欲加害贵妃,以达不可告人之目的。 随后,李渊急召李曜入宫相商,李曜顺势向皇帝上报了贵妃中毒案的审理结果。由于她的一番精心设计与巧妙安排,李渊和万贵妃皆没有识破洪大安与林氏兄妹所作的伪供。根据收集得来的物证和所谓线索,她故意将一切矛头与疑点指向刚刚致仕的裴寂以及与此案毫无干系的前隋上明公之女杨充媛。 尽管李渊大为震惊,也猜到万贵妃此劫所为何来,但眼下前隋遗裔的影响力依然很大,而且杨充媛所生的谯王李元名极为聪慧,一直很讨他的喜爱,再加上牵连到平生最好的挚友,于是这位老皇帝又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毕竟在他的心目中,帮万贵妃讨回一个公道,远远没有维护李唐皇室与世家大族的关系更加重要。 李渊担心事态扩大,引发出不必要的麻烦,只好接受女儿的建议,决定不再继续调查下去。 当天下午,他便下令将杨弘文、洪大安与林氏兄妹四人秘密处决,并将“刚好”赶来请罪的尚书省右司郎中杨弘武贬官外放为伊州司马,就此结案了事。 而险些命丧身边之人毒手的万贵妃虽心有不满,但为了在皇帝面前维持她柔顺识大体的形象,却也不敢把怨念表达出来。 结果,整个帝宫依旧平静如常,就仿佛她中毒一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 …… 雨过天晴,一道长虹横贯在长安城的上空,绚丽而灿烂。 芬芳怡人的花苑里,李曜双目微阖,慵懒地斜躺在阁楼门前的一张软塌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轻启双唇,吃下弟子鱼玄微喂来的一勺猕猴桃肉。 “阿姊难得来一趟,怎地也不先跟妹妹打声招呼,妹妹我也好有个准备呀!” 忽然,附近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声音,李曜轻轻睁开眼睛,扭头看去,就见几名拿着各种物件的女道僮簇拥着九江公主穿过月亮门,迤迤然地朝她行来。 九江公主如今二十出头,身形容貌已完长开,秀眉俊眸,肌肤赛雪,腰如约素,袅袅婷婷,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清艳。 此刻九江公主并未身着道袍,而是穿了一袭绫罗华裙,外罩一件缀着粉白珍珠的彩裳,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闪得她老姐一阵目眩神迷。 李曜坐起身子,毫无拘束地伸了个懒腰,然后从袖口抽出手帕,拭去唇角的果渍,这才抬手指了指身后正在阁楼门口忙碌的宋玄尘、高盈娥、蓉娘等人,浅笑道:“我本以为这会儿你正在清修,打算收拾好住处再去找你,没想到你竟亲自过来了。” 前两天秋雨连绵,宫城潮气泛滥,久久难散,老皇帝李渊不禁连连叫苦,遂诏令护国公主监国,将政务一揽子抛给李曜及诸位宰相处理,便带上郁结难抒的万贵妃移驾骊山行宫去泡温泉了。 而今日正好是旬休,李曜亦以相似的理由,搬到平康坊明玉宫的北苑旧居里暂住,于是就有了她眼前的这一幕。 无需九江公主吩咐,几名道僮便在她和李曜二人的身前轻车熟路地布置出了一个样样俱的休闲场地。 九江公主轻敛裙摆,径自坐到软塌旁的一张锦杌上,随后从一个道僮提着的篮子里拿出半块水果和一支银勺,一并递到李曜面前,笑道:“阿姊别吃这令人牙酸的‘苌楚’了,快来品尝一下长安新出来的‘阿驲’,味道简直极美。” 这半块果子呈椭圆形,红色果肉,紫色外皮,李曜穿越到大唐这些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水果,接过勺子,细细尝了一口,只觉又香又软,无比甘甜,再想起阿驲似乎是古波斯语“anjir”的音译,就立刻认出此物正是一种只长于温带的无花果。 未等李曜反馈感受,九江公主打了个学自李曜的响指,便有一位端着树盆的胡族少女走进苑内,盆里栽着一株两尺来高的无花果树,枝丫修剪得非常齐整,显然受过细心的打理,上面还垂着几颗鲜嫩饱满的果子,叫人垂涎欲滴。 胡女小心翼翼地放下树盆,然后单膝跪在软塌前,右手放到胸口,恭谨地向李曜行了一礼:“以斯媞拜见尊贵的护国明昭公主,愿‘ahura-mazda’保佑公主永远美丽安康。” “免礼,平身。” 礼毕,九江公主连忙给以斯媞赐座:“来,坐我这里。” 等对方坐到自己身边,她便笑靥如花地向李曜介绍道:“以斯媞是波斯人,栽种异木奇花的手艺可厉害了。” 李曜闻言不由杏眸微眯,朝以斯媞上下打量起来。 这位波斯少女约莫二八年纪,五官深邃,唇线优美,鼻梁高挺,双眸碧蓝如海,头上一袭银丝边的白色轻纱覆盖着她微卷如波浪般的黑色长发,身上穿着紫色蔷薇暗纹的交领窄袖锦袄与现在最时兴的六幅石榴裙,胸前挂着一颗价值不菲的红宝石吊坠,腰间则束有一条镶嵌着青金石的腰带,整个人气质不俗又充满异域风情,看着颇为养眼。 以斯媞的汉语说得相当吃力,话里还夹带着不似西域诸国语言的字词,显然入唐时日尚短,李曜见她衣饰华贵非凡,不似京中寻常胡女,不由脱口问道:“你出生波斯何地?” 以斯媞答道:“波斯国都,泰西封。” 李曜心中一动,又问:“令尊叫甚么?” “令尊……” 以斯媞的俏脸上现出一丝疑惑之色,显然不知此语为何义,一旁的九江公主见状忙为她解释道:“这‘令尊’就是称呼你父亲的敬词。” 以斯媞眼神闪烁了一下,微微垂下螓首,用波斯语回道:“khosrau?。” 以斯媞的声音很低柔,却不自觉透露出了骄傲的意味。李曜曾在闲来无事之时学过一阵波斯语,此刻她一听这名字,心中登时一惊,遂试探着用大唐与波斯双语问道:“莫非令尊就是我们称之为‘库萨和’,被你们波斯人称为‘得胜王’的库思老二世?” 此言一出,立刻轮到以斯媞吃惊了,她讷讷地道:“公主知道我的……父王?” 李曜见以斯媞神态不似作伪,轻轻颔首,意味深长地笑道:“这几年,寓居大唐的波斯人越发多了,单京师一地就已达三百余户,我时常代为主持国事,想不去了解你的父王都很难呀!” 第四百七十四章 红宝石公主 库思老二世是波斯萨珊王朝的第二十二代君主,其在位三十八年,功过成败与大起大落,比原史里的唐玄宗李隆基还有过之而不及。 西历590年,曾击溃突厥和嚈哒联军并造成突厥叶护可汗死亡的帕提亚贵族巴赫拉姆·楚宾起兵发动反叛,波斯举国震恐。 而当时的波斯皇帝霍尔米兹德四世薄情寡义且生性多疑,他得知叛军攻来,除了组织兵力抵抗,还大肆抓捕和囚禁臣僚,结果引发贵族阶层强烈不满,不久波斯皇族内部发动政变,将霍尔米兹德四世赶下了台,另立其子库思老二世为帝。 库思老二世见楚宾兵锋凌厉,下令处死了自己的父亲,但已经有着称帝野心的楚宾对此无动于衷,反而一口气攻到了泰西封城下,库思老二世不敌,只得仓徨西逃君士坦丁堡。 西历591年,库思老二世以娶拜占庭公主麦尔彦姆为后与割让佩萨美尼亚、阿扎尼尼等西高加索地区为条件,获得了海陆协同作战理论着作《将略》的作者——拜占庭皇帝莫里斯一世的援助,同时他的两位皇叔也在波斯北境组建起了一支大军,与拜占庭军队一齐夹击刚自立为“巴赫拉姆六世”的楚宾。 同年夏,拜占庭和波斯联军在巴拉拉图斯河战役中一举打败了篡逆者的军队,楚宾企图投奔西突厥,库思老二世唯恐他东山再起,用一招离间计使其死在了西突厥达头可汗的手上。 完成复国大业之后,年轻的库思老二世安心地做起了皇帝,在他的统治前期,萨珊王朝迈入了前所未有的盛世,波斯人的科学、文学、美术、音乐及建筑艺术等均发展到了顶峰。 但歌舞升平的日子过得久了,步入中年的库思老二世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变得堕落起来,他对琐碎乏味的内政事务越来越感到厌倦,把大量的精力和财力、物力都用于寻欢作乐与搜罗奇珍异宝。 而且,好大喜功的他对自己割给拜占庭的土地一直念念不忘。 西历602年,君士坦丁堡爆发了着名的“福卡斯之乱”,极具军事才干却缺乏政治手腕的莫里斯一世殒命宫廷内斗,库思老二世垂涎拜占庭的财富和土地,打着“为岳父报仇”的旗号,发兵西征叙利亚,由此拉开了拜占庭与波斯两大帝国之间的第五次战争。 这是一场持续长达二十八年之久的战争,起初波斯铁骑一路势如破竹,先后攻占黎凡特、叙利亚、埃及境及安纳托利亚大部,两次攻至博斯普鲁斯海峡,期间甚至还抢走了基督教圣城耶路撒冷里的“圣十字架”,打得拜占庭帝国几乎到了灭亡的边缘。 然而后来波斯人却在围攻君士坦丁堡的海战中遭受到了重创,库思老二世只好暂时休兵,拜占庭皇帝希拉克略则由守转攻,借机向波斯发起绝地反击。 西历622年8月,希拉克略取得基督教史上首次圣战“伊苏斯之战”的胜利,随后拜占庭大军挟胜利之威,接连收复失地。至西历627年秋,希拉克略已经攻入波斯腹地,在古亚述国都尼尼微的废墟附近,拜占庭人再次收获了一场大胜,库思老二世骇得赶紧逃离了泰西封,连荟聚了众多古波斯文明瑰宝的行宫“达斯塔格德”都惨遭基督教徒的破坏和洗劫。 军事的失败,国土的沦丧,以及统治后期昏聩无比的表现,使库思老二世的威信荡然无存。 西历628年春,库思老二世的儿子喀瓦德.席柔亚篡位称帝,史称“喀瓦德二世”。 五天之后,在泰西封的一座地牢里,被废的库思老二世凄惨地结束了一生。 与李曜不同,九江公主对外邦了解甚少,听到李曜与以斯媞的谈话,不禁感到有些好奇和怀疑:“以斯媞,此前你对我说你家只是商贾,现在又突然成了波斯公主,可有物件证明身份?” 以斯媞向九江公主欠了欠身:“很抱歉,我一直对公主隐瞒我的身份,其实是有苦衷的。”随即取下红宝石吊坠,恭敬地递给对方:“这便是凭证,请公主过目。” 九江公主接过吊坠,瞥了两眼之后,尴尬地笑了笑,又把吊坠往李曜手里一塞:“我看不懂这些字。” 李曜仔细一看,发现宝石吊坠的黄金扣环背面刻有两组呈上下对称的波斯文,下面一组是按照祆教历法记载的受封公主日期,上面一组则是行第、封号及名字:第三皇女,剌子公主以斯媞.杜赫特。 观察完毕,李曜立即物归原主,等以斯媞重新戴好吊坠,她的目光又落在对方那张略带紧张的小脸,淡淡地道:“照此看来,我们应该称你‘红宝石公主’好呢,还是继续叫你‘以斯媞’好呢?” 在波斯语中,“剌子”就是红宝石的意思,以斯媞闻言眼里闪过一丝黯然:“以斯媞早已承担不起这个公主之名了。” 九江公主问道:“此话怎讲?” 以斯媞抿了抿嘴唇:“我……我可能是父亲最胆小、最懦弱的女儿。” 李曜凝视着她,深邃如幽潭般的黑眸仿佛能洞悉一切:“但你谨慎心细,隐忍坚强,否则也不会好好的活到现在。” 她的声音几无半分情绪显露,却一语道破了对方试图掩藏在柔弱外面下的特质。 以斯媞卷翘而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颤,神色间透着倔强。 李曜语气依旧平静:“前朝之时,炀帝曾派遣云骑尉李昱出使波斯,不久令尊也遣使随李昱献贡方物,可我朝创立以来,两国一直没有通使建交,所以你作为一个外邦公主,私自入唐且不敢面圣,只是隐居于民间,除了失势避难,恐再无其他之故吧?” 以斯媞似乎有些悲从中来,双眸渐渐漾起了泪光:“面对恐惧,我只会发抖,临到危难时,我只想逃跑,逃得远远的……” 李曜和九江公主凝视着以斯媞,静静地听着这位可怜少女的讲述。 原来,当初以斯媞的兄长喀瓦德二世在皇帝宝座上面还没有坐热,便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继位的阿尔达希尔三世只是一个七岁小孩,毫无处理国事的能力,波斯贵族们或争揽大权或武装割据,整个帝国陷入一片混乱。 西历630年4月,手握重兵的沙赫巴勒兹发动兵变,杀害幼帝阿尔达希尔三世,这位波斯将军暴虐狠戾,在泰西封不得人心,篡位还未及两月,就被自己的亲卫一矛刺死于马下。 随后,以斯媞的姐姐普兰.杜赫特被大臣霍尔木兹德推上了王座。 作为萨珊波斯王朝历史上首位女帝,普兰积不甘心作权臣的傀儡,极投身政务,不料一年之后,沙赫巴勒兹的旧部卷土重来,废黜了普兰,拥立沙赫巴勒兹的幼子沙普尔五世为帝,而波斯贵族们为了与之对抗,又让以斯媞的另一个姐姐阿扎米.杜赫特做了皇帝。 在这场激烈残酷的派系斗争中,霍尔木兹德、沙普尔五世与阿扎米相继死于非命,普兰很快又得以重返帝位,这次她同样想要有所作为,先是遣使与拜占庭帝国签订停战协议,随后力以赴稳定国内局势,可未等她再有所作为,忽然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宫中。 去年秋,普兰尸骨未寒,一群波斯贵族又把目光投向了以斯媞,看到两位姐姐的凄惨结局,以斯媞虚以委蛇,尔后在忠心侍从的掩护下,悄然遁离泰西封,然后又一路历经坎坷,这才来到长安觅得安宁之所。 第四百七十五章 有何好处 在同行的波斯富商的热心帮助下,以斯媞一行迅速入籍为大唐胡户,并且极为低调地住进了长安祆众的聚居地——怀远坊。 虽然以斯媞出逃时携带了大量的金银财宝,但为了保障她在流亡途中的人身安全,追随侍奉她的死忠也有百余号人。这么多张嘴吃饭,若无稳定的收入来源,其压力可想而知。 好在萨珊波斯因地处欧亚大陆通道中心,一向重视发展贸易经济,无论贵贱,从平民到皇族,都非常热衷于商业活动,以斯媞当然不会等着坐吃山空。 在这个胡风劲吹的年代,精美绝伦的波斯珠宝已经风靡了整个大唐。以斯媞还没闲上几天,便以重金在西市的常平仓附近盘下了一间珠宝店,用自己从宫廷里卷走的几箱名贵宝石赚了个盆满钵满。 生活上安定了,可这远离故土的时间一久,以斯媞不免又泛起了思乡之情。每当孤枕难眠之时,她不禁会想起儿时快乐悠闲的日子,怀念不幸逝去的亲人。 而且大唐不同于波斯,在这个重农抑商的东方国度里,商贾的社会地位非常低下,经商竟与倡优同属贱业。从泰西封宫廷到长安西市,由养尊处优的公主变成忙于生计的女商人,生活环境的改变,前后身份的落差,令她心中充满了强烈的失落和挫败感。 更何况,以斯媞作为皇室成员,不可能不在意自己国家的动态。然而今年初波斯新君伊嗣埃三世继位以来,她居然没有收到过一个好消息:沉重的战争赔款,国力的快速衰退,剧烈的社会矛盾与冲突,地方军阀对中央集权的挑战,以及南方阿拉伯游牧部落不厌其烦的侵扰等等,使萨珊王朝已在风雨飘摇中渐显亡国之象。 因此,原本打算随遇而安的以斯媞,决心不再蹉跎岁月,即使身在远离故土的异国他乡,她也要重拾信念,履行自己应尽的责任。 经过一番仔细调查和深思熟虑之后,以斯媞认为自己当前最紧迫的使命,就是帮助波斯争取到一个强大的外力支持。 而在她心目中,能够担当起“强大”两个字的政权势力,又能对波斯提供稳定的支援,除了大唐王朝,别无二家。 不过,如今的她只是一个失势的流亡公主,而且波斯没有驻唐使节,若无官方授予的外交活动权,公然求见大唐皇帝,则明显逾越了规矩,非但不会有所收获,搞不好还会适得其反,被唐朝强行驱逐出境,从而失去自己在长安的落脚点。 于是以斯媞利用自己喜爱栽花植木而培养出来的一技之长,在长安东市又开设了一家专营奇花异果的铺子,因为顾客多为达官显贵,所以经常需要提供送货上门的服务,而这就为她“曲线救国”提供了一条捷径。 一次偶然的交易,以斯媞认识了九江公主,当她发现九江公主与护国公主关系匪浅以后,便竭尽所能地去讨好对方。 功夫不负有心人,没过多久以斯媞便成为了九江公主府上的常客,今日李曜返回旧居暂住,以斯媞恰巧过来陪伴九江公主,这才无比幸运地见到了自己最想接触的大唐当权派。 因为机会来之不易,对于此次面谈所实施的方案,以斯媞早已在心中进行过多次推演,并做好了相应的心理准备。 至于以斯媞在李曜面前表现出来的可怜样儿,其实就是她打出来的一张同情牌。 “我三十几个兄弟姊妹,如今只剩我一人……” 说到最后,以斯媞已经泣不成声,九江公主也忍不住掬了一把同情泪。 但李曜听了以斯媞真情流露的讲述,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明显变化,她不紧不慢地吃完半块无花果,语气平淡地问向以斯媞:“你自曝来历,意欲何为,不妨明言。” 以斯媞仰起一张泪脸,楚楚可怜地看着李曜:“恳请公主帮我。” 李曜眸光微微一闪:“我如何帮你?” 以斯媞抽噎道:“如今波斯危机重重,我希望大唐能施以援手。” 九江公主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儿,茫然地看了一眼以斯媞,然后便把目光投向了李曜。 饶是她再孤陋寡闻,也晓得大唐和波斯之间还隔着一个地域辽阔的西突厥。 李曜不想浪费时间,开门见山地道:“有何好处?” 以斯媞咬了咬红唇,然后毫不犹豫地道:“好处有三:其一,波斯向大唐称臣,两国可结为姻亲;其二,波斯盛产金银良马,可岁贡大唐;其三,若十年之内,大唐西征突厥,波斯可出兵协助,所占之地寸土不取,一切军费自行承担,如此两国可永为友邻。” 李曜双眉轻轻一挑,似笑非笑地问道:“姑且不论你能否说服你的小侄儿,你怎么敢肯定我们会去打突厥人?” 以斯媞两眼灼灼地看着李曜,反问道:“我听坊间传闻大唐与羊同正互相通使,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李曜颔首道:“没错,我方使团已偕大小羊同使节还朝,旬日便可抵京。” 以斯媞不复凄苦之色,抹去眼角的泪痕,振振有词地道:“既然大唐使团可往来羊同,定然是占据了且末,只要大唐彻底平灭吐谷浑,便可联合大小羊同,对突厥形成两面夹击之势,而今突厥内乱不止,诸部无不自危,逢敌势衰之际,我相信以护国公主的凌云壮志,绝不会让大唐坐失良机。” 护国公主志在打通陆上丝绸之路,一直对西突厥奉行强硬政策,欲灭之而后快,其心态之明显可谓“路人皆知”。 李曜再次点头,略一沉吟,又道:“还有个问题。我听说,如今波斯内有军阀割据,外有拂菻和大食的威胁,你教伊嗣埃如何调兵北进?” 以斯媞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实不相瞒,我祖母的家族在呼罗珊拥有很高的地位和话语权,根本无需伊嗣埃调动其他地方的军队。更何况……” 她忽然顿了顿,一字字地道:“我还有皇位继承权。” 第四百七十六章 有点意思 萨珊波斯的继承制度与唐朝的“立长不立贤”刚好相反,即为“立贤不立长”。正常的情况下,皇帝会按照惯例,在子嗣中选择一个自认为可以继承大统的人,写下其名并封藏在指定地方,待皇帝死后,由大臣与皇帝诸子共同取出密书,拆封之后,当即宣布获得提名的皇子为新君。 可这一秘密立储的模式,在喀瓦德二世父子先后发动的两次宫廷政变之后,早已变得形同虚设,尤其是后者喀瓦德二世,比他父亲行事更绝。 库思老二世死后,或许是知道密书上写的不是自己的名字,喀瓦德二世立刻干了一桩类似秦二世胡亥曾经干过的事情——下令杀光他的所有兄弟,就连嗷嗷待哺的婴儿都不放过。 而对于库思老二世女儿们的处理,喀瓦德二世则没有像秦二世那样一屠了之。他在泰西封举行了盛大的祆教圣婚,除去几个已经嫁作了他人妇,余者不论成年与否,包括普兰、阿扎米、以斯媞在内,悉数被他收入了后宫。 随后,再经过那场夺走喀瓦德二世性命并波及宫廷的瘟疫,以及“沙赫巴勒兹之乱”的打击,波斯皇族的元气几乎损失殆尽,大臣们掌握了国家大权,甚至可以随意废立皇帝。 据李曜了解,当前的波斯皇帝伊嗣埃三世不过是库思老二世与平民女子一夜风流的产物,由于知者极少且俱为库思老二世忠仆,故而躲过了当初喀瓦德二世灭绝人性的杀戮。其人虽生于民间,却长于妇人奴仆之手,即位前并未经过任何磨砺。在原史里,伊嗣埃三世终其一生都没有展现出半点令人称道的才能,别说叫他力挽狂澜了,从坑死波斯帝国最后的柱石鲁斯塔姆开始,到最后大意地死在一个磨坊工的手上为止,其令人无语的微操几乎连绵不绝。 相较而言,他的这位在险恶环境中存活下来的小姑以斯媞,倒是早早经过了危机与困境的考验,能够带着一大帮人从权臣眼皮子底下逃离泰西封,并且平安无事地穿越处于战乱状态的西突厥领地,从而来到距离故土万里之遥的长安,就足以证明她绝非泛泛之辈。 因此,尽管以斯媞现在还只是一个未到二八年龄的小姑娘,但李曜丝毫没有小觑了对方,她垂眸沉吟许久,这才又看向以斯媞,开口问道:“如此说来,莫不是你打算与自己的小侄儿一争高低咯?” 以斯媞见她一副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不由在心底为自己打了打气,立即承认道:“没错!” “嗯……有点意思。” 李曜唇角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轻轻抬起一根柔弱无骨的食指,指了指摆在软榻前面的盆栽果树。 一直充当背景的鱼玄微只道是师父使唤自己,刚要有所动作,以斯媞却已抢先一步,摘下一颗事先洗净的无花果,用矮几上的小刀切成两半,分给李曜和九江公主各一半,然后又毕恭毕敬地退回原来的位置。作静候垂询状。 李曜的唇角不禁上翘了两分,她对以斯媞亮出真实身份仍能保持低姿态感到非常满意,细细咽下一口果肉,浅浅笑着说道:“你的确是个懂事的,只不过我们两国的距离实在有些远,而且西突厥也太大了,想来你也该知道,得到一个新地盘,总是需要花些工夫来稳固根基的,所以我觉得,以你刚才所说的好处,想要我大唐劳师动众助你达成心愿,恐怕还不够呢。” 以斯媞咬住下唇,半晌不语,似是陷入天人交战,等李曜吃罢,她才缓缓抬起头,轻声问道:“我还要怎样做,公主才肯帮忙?” 李曜道:“我希望波斯能将马尔基安纳赠与大唐。” 以斯媞心中一凛,她算看出来了,这位世上首屈一指的女强人有着非常强烈的扩张欲望。 可对方在提出这个条件之前,也预先向她说明了一件事,即使强如大唐,疆域的掌控范围也是有限制的。 反正这些年波斯失去的地盘已经不算少了,相比保住萨珊王朝的国祚,割让一个行省似乎也不会什么大问题。 思及此,以斯媞重重一点头:“可以!” 李曜立时呵呵一笑,笑得眉眼弯弯,有如两弯新月:“好!你这个忙,我帮定了。” 以斯媞闻言,既感到大为欣喜,又隐隐有种心在哭泣的错觉,不过她转瞬就自动忽略了这种感受,因为李曜已经主动走下软塌,拉住她的手,笑道:“别一直站着,到我身边来坐吧。” 看到李曜突然变得可亲的模样,以斯媞强自挂起微笑,欠身盈盈一拜:“谢公主隆恩!” …… …… 晚秋初至,唐朝的西征大军又送来了捷报。 唐军出大斗拔谷,吐谷浑王慕容伏允亲自领军迎击,双方对阵于浩水,唐军三战三胜,慕容伏允见秋草正黄,一面派人放火,一面沿着祁连山向西逃窜。 李靖命令且末道行军总管李大亮率部出且末城,鄯善道行军总管李道宗率部沿甘泉水南下,赤水道行军总管安修仁衔尾追击,共同负责围剿慕容伏允。 随后,李靖率唐军主力挥师向西海挺近,在牛心堆与天柱王的数万骑兵遭遇,面对士气高昂的唐军,吐谷浑人一战而溃,天柱王率残兵败将一路南逃,李靖等人马不停歇,不久便兵临吐谷浑王都伏俟城。 天柱王决定坚壁清野,提前破坏了伏俟城周围的所有草场和农田,试图依托坚城负隅顽抗。 虽然唐军补给迅速告急,但李靖却一点都不着急,只是打造攻城器械,围而不攻。 城下对峙数日后,积石道行军总管柴绍、盐泽道行军总管李神符、焉支州都督祁黛双、党项诸部等各路人马相继到来,并且还带来了大量的牲畜和粮草。 李靖见时机成熟,立刻下令攻城,由于唐军准备充分,集中精兵悍将猛攻一面城墙,仅半日伏俟城便告破,天柱王逃出城外数里,被壮武将军苏定方一槊枭首。 此役唐军斩首一万九千余级,俘获吐谷浑嗣子慕容顺、前隋宗室女光化公主等王族大臣逾百余人,士卒三万六千人,男女百姓十七万口,可谓大获胜。 然而,正当整个长安城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时,皇宫里的承香殿却响起了一片哭声,许王李元祥生母杨修容“因病去世”,经皇帝和万贵妃准许,护国公主将许王收养于显德殿,消息不胫而走,立时引来朝野上下一片议论…… 第四百七十七章 重施故伎 长安西郊高阳原的福阳里又添一座新坟。在刻有“大唐修容杨氏之墓”八字的墓碑前,一身丧服的许王李元祥泪流满面,长跪不起。 这里是专门安葬妃嫔宫人的墓地,在杨修容的坟茔不远处,还埋葬着武德元年去世的贵嫔莫丽芳与另外几名芳龄早逝的妃嫔。 修容杨绮玉在宫中不算特别受宠,其子许王李元祥也不怎么受老皇帝关注,故此杨绮玉并没有得到诸如追晋、追赠、陪陵而葬之类的特殊待遇。 她的一切丧葬事宜皆由内侍省奚官局全权操办。按照大唐礼制,三品以上内命妇葬给百人,规模可谓不小。 除了原来承香殿的宫娥宦官与道士、奚隶、工役等必要人员以外,身为弘农杨氏越公房族长的清河郡公杨弘礼及其儿女、侄子侄女也俱都到场。 所以,这个杨素孤女的葬礼表面上看起来还是非常隆重的。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脱离苦海,转世成人。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穷,由汝自招。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十几名男女道士身着法衣,手持各种法器,在钟、磬、吹、弹乐器的伴奏下,反复诵唱着道教的《往生咒》,声音缥缈而神秘。 猎猎秋风袭来,坟头纸钱飞舞,香灰四散,令人生出无尽哀戚。 似乎,那位把李元祥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女子永远不在了,六岁儿哭得撕心裂肺,当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墓地附近的一片小树林里,李曜幂篱遮身,迎风而立,远远地望着正在举行的葬礼,心情莫名的复杂。 在李曜的身旁,站着一个白裙飘飘,同样戴着幂篱的女子,这女子一手扶在树干上,一手以袖捂口,肩膀轻轻颤抖,似在强忍着不哭出声来,正是本该睡在棺材里的杨修容——杨绮玉。 李曜扭头看向这个情难自制的女子,心中不由涌起些许不忍与怜悯,但仅过了片刻,她就释然了。 有的人注定不适合宫廷,与其让她忍受深宫的冷清寂寞,亦或者不自量力,去做飞蛾赴火之事,还不如帮她识破嚣尘,鸿飞冥冥…… 言念及此,李曜暗自一叹:“从某种角度来看,或许这也算好事一桩吧。” 杨绮玉哭得梨花带雨,虽然她始终没有发出泣声,但她的外裳袖口早已被泪水浸透,此时墓地那边的葬礼已渐近尾声,一张鸾鸟暗花的丝帕出现杨绮玉的眼前。  “谢贵主。” 杨绮玉接过李曜递来的手帕,迅速拭去眼眶和脸颊的眼泪,她撩开幂篱的纱罗,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儿子那小小胖胖的背影,旋即便硬下心来,对李曜点了点头,随后二人同时转身朝树林里行去。 树林不大,她们很快就走了出去,然后相继坐进了一辆停在土路上的牛车里,李曜掀起车窗帷幔,冲着坐在车头的车把式道了一声:“走吧。” “喏!” 车把式应了一声,将那长鞭甩了个炸响,老牛便拖着车厢缓缓朝着西方前进。 李曜摘下幂篱,看向现出脸来的杨绮玉,见对方虽然眼圈红肿,却已不再泪眼涟涟,只是静静地坐着,做出一副等待自己说话的姿态,不由轻轻颔首道:“你能如此放得下,我很欣慰。” 杨绮玉欠了欠身,意味深长地叹道:“贵主当真手段非凡,我本以为自己死了,身子也会入土为安……哪知一醒过来,竟会出现在这辆车上,阿尨能得贵主庇护,妾还有甚么放不下呢?” 李曜微微弯下腰,伸手掀开坐榻下面的毡毯,从暗格里取出一个木匣,然后摆放到两人之间的矮几上。 无需提醒,杨绮玉已经主动打开了木匣,就见里面放着一卷黄麻纸,徐徐展开,粗略地扫了几眼,不禁再次感慨:“贵主心细如发,果然安排得滴水不漏。” 李曜斜靠着织锦垫子,悠悠地道:“那边接纳你的人已经打理好了,你姓张,名‘如巧’,行十九,出生于前朝仁寿四年,乃是沙州刺史张护失散多年的幼妹。大业十一年,有突厥贼帅率众侵犯敦煌,劫掠了不少人口,你张如巧因此不知所踪。正如沙州张氏一族认为的那样,你被突厥人掳去卖作了女奴,并被他们献给了可汗,因为你天生丽质,颇受可汗喜爱,后来又被其送到定襄为隋宫女官,倒是没有吃过甚么苦头,武德十二年,我大唐天师袭破定襄,将你安置于掖庭服役,所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在半个月前,张护之女……也就是我的弟子玄妙与你偶尔相遇,她立刻把你认了出来,在玄妙的帮助下,你最终摆脱了罪籍,得以重返故里,与亲人团聚。”七八中文首发 7*8zw. m.7*8zw. 待李曜流利地简述完这张如巧纯属子虚乌有的个人经历,杨绮玉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佩服之色:“想来贵主当年敢于换个身份从头再来,绝不是没有底气的。” 李曜很清楚,只要自己不主动吐露出来,这世上没人能知道她起死回生的真相,所以她将错就错,说道:“也算是我重施故伎吧,反正你明白就好。” 随即,她抬起下巴指了指杨绮玉手里那张写满小字的黄麻纸:“你这一路上的吃穿住行以及人身安全,皆有人来照应,所以你最主要的事情,便是默记上面的内容,若是觉得已经背得烂熟于心,记得一定要将之销毁,以免给你自己平添不必要的麻烦。” 杨绮玉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好啦,我事务繁多,交待完毕,也该与你告别了。” 李曜说着,抬手敲了敲车厢壁,等车子缓缓停住,李曜走下车厢,一人两马迅速从后方加速驰来,转眼便至李曜跟前。 李曜戴好幂篱,翻身跃上马背,对倚在车厢窗前的杨绮玉拱手道:“张十九娘,后会有期!” 说罢,她便一勒缰绳,掉转马头,风驰电掣般地朝着长安的方向疾奔而去。 车轮再次滚滚向前,杨绮玉怔怔地回望着李曜远去的背影,以及那巍峨的长安城,眼中的泪再次滑落了下来…… 第四百七十八章 宝地 菊黄萸紫,秋意浓。 九九重阳,李渊携众妃嫔、皇子、公主及旁系宗亲游幸终南山,在宗圣宫附近的老子庙前举行祭祖典礼。 如今的老子庙已俨然成了李唐一族的家庙,规模比之前朝不知扩大了几倍,琼楼玉宇,雕梁画栋,瞧来金碧辉煌,大气磅礴。 祭罢先人,便是节日酒宴。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头插茱萸的老皇帝看着正在舞池中央飘然转旋、嫣然纵送的金发舞姬,思绪不禁飘回到了九年前。 在那年的重阳酒宴上,也是这个名字叫作“金连连”的胡女表演压轴舞蹈,因其舞姿赏心悦目,他一时高兴,便给对方封了个舞待诏,禄从内廷正六品,为此引来一堆劝他不要滥赏的谏言。 金连连早已成了乐正裴神符的妻子,李渊还记得当年此女与李曜的外表年龄看起来相差无几,可现在对方都从青涩少女变作成熟少妇,连子女都有了,李曜却完全没有变化,依旧是二八韶华的清丽模样,几无半分变化。 护国公主的不老谜团,可谓是长安城里最津津乐道的一大谈资。 李渊觉得自己这些年的保养还是颇为用心。除了逢年过节,以及一些重要的宴会,平日里他都是滴酒不沾。对于后宫里的一众妃嫔,以他这把年纪,已是很难再做到雨露均沾了,往往逾月也不曾临幸宫人,甚至连杨修容的死都没有在他的心里造成太大的影响。 而他这样做,无非就是想多活几年。 但李渊是真的感觉自己老得越来越快了,再过两月,他就是一个年满六十六的老人,而何人可为太子,依旧没有定论。 想到这个事儿,李渊就觉心口像是堵着一块石头,不禁忘了朝众人请酒,兀自端起一盏由菊花与糯米、酒曲酿制而成的“长寿酒”,仰头一饮而尽。 坐在御席旁的万贵妃最善察言观色,见老皇帝似乎有些忧郁,一面提起酒壶,主动为他斟酒,一面关切地问道:“逢此佳节欢宴,陛下何以闷闷不乐?” 李渊扯出一个干笑,摆了摆手道:“无甚大事。”七八中文天才  然后,他好似没注意到万贵妃怀疑的目光,高高举起金曲卮,朗声道:“请诸位满酌,同饮此酒!” “干!” “干!干!干……” 满座轰然应和,李渊一口把酒水灌下肚去,下意识地看向坐在右下首的嫡女,却见李曜手捧酒盏慢慢饮着,也正好朝他这边看过来。 李渊瞧见女儿那眼神,只觉对方似乎有什么话要跟他说,他略微愣怔了一下,旋即长身而起:“朕去散一散酒气,诸位慢饮。”接着又一脸慈蔼地朝李曜唤道:“明昭,陪为父走走。” “喏。” 李曜跟着李渊离开宴饮的大厅,在宦官宫娥的簇拥下,二人沿着两侧遍植古树的林荫石径缓步而行。 李渊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酒味的浊气,忽然对身旁的女儿问道:“莲华,你今年究竟几岁了?” 李曜莞尔笑道:“此问甚怪,难道父亲会忘了自家女儿的生辰?” 李渊也笑了:“你是前隋开皇十五年廿九酉正三刻出生,当时明月如勾,与残阳争辉于西方,故以‘月朓日蚀,昼冥宵光’为你取名‘兆月’,为父又岂会不知?只是如今哲威、令武都快长大了,而你仍像个未出阁的人儿,有时候,为父不禁会想,既然你与嗣昌难续前缘,是不是该为你另外寻觅一个佳婿呢?” 李曜听到这话,笑容立时一僵,但随即便又听李渊呵呵笑了一声:“不过,后来为父很快就明白了,普天之下,根本没有人能配得上你。” 李曜心中暗道了一声“吓煞我也”,撇了撇嘴道:“明昭是出家之人,早已清心寡欲,父亲可莫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李渊没想到女儿如此在意这种事情,只得敷衍她道:“好吧,为父以后不会了。” 李曜莫名地放下心来,复又展颜微微一笑道:“其实我有件要事,想跟父亲商量一番。” 李渊早有预料,闻言停住脚步,负手而立,道:“此前宴饮之时,为父就见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说吧,到底所为何事?” 李曜轻声说道:“事情是这样的,前不久,女儿认识了一个胡姬,她叫以斯媞杜赫特,自称是波斯公主,因国中局势动荡,她为求自保,不得不远离故土避难,几经辗转,最终流亡到了长安。” 李渊没有听到自己最想听到的话题,微微有些失望之余,也不免一愣,纳罕道:“此事当真?”七八中文最快^手机端: 李曜点头道:“女儿并没有轻易相信她,遂安排下属进行详加调查,发现其人之身份确实不假,作为一国公主,落得如此境地,倒也有些可怜。” 李渊知道自己女儿绝不是滥发同情心的人,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么依你之见,我们该当如何安置她呢?” “其实,她是主动来找我的……” 当下李曜便讲述那天她与以斯媞的谈话内容,李渊得知波斯两次拥立皇女为帝,面色登时微变,但听得李曜说到喀瓦德二世几乎屠净兄弟才造成这种局面,又不禁神情一缓,心中暗道自己多疑,最后等李曜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他立即接口道:“你说她可以为帝,并且愿以割地纳贡为条件与我大唐结盟,却不知那个叫做马尔基安纳的地方在何处?” 李曜折来一根树枝,一面在路边的泥地上画图,一面向老皇帝讲解道:“马尔基安纳乃波斯一行省,所谓行省,类同汉魏之时的‘州’,位置大体在乌浒水以西,与安国相邻,其州府置所名为‘木鹿’,乃是波斯通往我大唐的必经之处,其地虽多沙碛,不适合农耕,但工商发达,而且物产颇丰。” 李曜说着,在图中木鹿城标识的东北方向和西南方向各画了一个圈:“木鹿城以北有一座银山,而马尔基安纳南部则另有一座金矿,其金银年产可抵我大唐本土两成,可谓是一处真正的宝地。” 第四百七十九章 动心 华夏大地,幅员辽阔,丰富的物产和水土资源孕育出了伟大的古老文明。 但是,若论起矿产资源,恐怕就只能算作“地大物薄”了。 李曜已经参政议政了好几年,当前唐朝境内的金银铜匮乏到何种程度,她可谓是一清二楚。 依唐令,天下诸州每年常贡,皆应当为本地土产之物。 如武德十四年,唐朝境内有上百处铜矿场,岁贡纯铜六十多万斤,按照后世的计量方法算下来,总共还不到四十吨。 随着唐朝经济的不断繁荣,民间对“开元通宝”的需求量亦越来越大,可官府的铜储量却跟不上时代的发展,只能默许以物易物,或以绢帛为硬通货,来弥补官方制钱数量的不足。七八中文最快^手机端: 正如香山居士的《卖炭翁》里面那段“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所反映出来的情况一样,唐初价值还算尚可的丝织品,到了以后肯定会出现“钱贵帛贱”的现象。 而绢帛等丝绸恰恰又是大唐最为重要的对外出口商品,所以“钱贵帛贱”很容易导致唐朝在互市交易里总是相对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 与此同时,随着绢帛价值的降低,又会使得铜钱需求缺口的扩大变得越来越难以遏制。 为了解决这种问题,传统的办法不外乎有两种:一是降低法定货币的成色从而增加流通数量,二是限制和禁止民间铸造铜器。 前一种办法的弊端极大,完全可以说是“饮鸩止渴”。 官方开了铸造劣币的坏头,在利益的驱使下,那民间自然也会跟进。只要市面上不断出现私炉盗铸的假币,“开元通宝”就会变得越来越不值钱。 面临钱币流通的混乱局面,饶是官方出台严刑峻法或以好钱换劣钱,到得最后也无济于事。 至于第二种办法,用一句俗话来说,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由于受到“帛贱钱贱”的影响,作为唐朝制钱主要材料的纯铜成了保值品,从而造成铜与钱比价失衡。 严重如中唐时,甚至还曾出现过一枚铜钱没有钱里的铜值价的奇葩事儿,所以不难想象限铸令和禁铸令所起到的效果,无疑都是差强人意的。 李曜作为先知先觉的穿越者,自然知晓唐朝当前这种单一货币体系存在着哪些严重缺陷。 以千年之后人们的眼光来看,似乎搞出几家银行,发行占资源极少的纸钞才是这个问题解决之道。 要知道,如果没有后世先进的防伪技术和坚实的金融基础,结果只能如同宋、元、明三朝推行的纸币政策那样,不是被伪钞冲击得金融秩序彻底崩溃,就是滥发纸钞,引发通货急剧膨胀,民怨沸扬,以致天下板荡。 所以,若想避免唐朝重蹈覆辙,让华夏文明不走弯路,最稳妥的办法便是按照已然成熟的财政制度,为大唐建立一个金、银、铜的三级货币体系。 当然了,在华夏的历史上,想到这一货币体系的明君贤臣也是大有人在,只可惜受限于国家的自身条件而根本无法推行罢。 因为,与治下的人口相比,中原王朝这金银的拥有量实在是太寒碜了。 比如隋唐时期的金银产地主要位于南方地区,其中绝大多数金场、金坑分布在岭南道、剑南道那些道路崎岖难行的崇山峻岭之间,并且常年为当地土着豪强所占据,唐朝每年从全国诸州收取的贡金远远低于当地的产量,最多也不过二百余两。 而白银比黄金的产地范围要大一些,在武德年间,贡金之州有十几个,贡银之州则有三十多个,少数属于江南道,多数集中在岭南道,除了一、两个州岁贡白银可以达到五十两以上,余者平均仅有区区二十两。 由此可见,唐朝每年收取的贡银很难超过一千两,只能将其当成贵重物品,而无法用来打造流通货币。七八中文天才  事实上,这几年李曜也曾试图凭自己的记忆去挖掘那些后世才开发出来的本土资源,但在关中进行一番实地考察之后,结果令她大失所望。 这些富矿几乎全是深层矿体,而且地形环境复杂,除非拥有先进的机械设备,否则根本无法进行开采。 如果李曜这“金银年产可抵我大唐本土两成”的说法无误,并且矿场能够直接归官府所有的话,那么“马尔基安纳”绝对称得上是一个“聚宝盆”了。 所以,李渊听了也颇为动心,只略作思考,便问道:“此女何在?” 对于正处于上升期的大唐王朝来说,打通陆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意义简直不言而喻,李渊他可不认为马尔基安纳遥不可及——如今吐谷浑也覆灭在即,解除了河西走廊的外部威胁之后,西突厥必然会成为大唐的下一个征服目标,而且唐军连战连捷,使他信心十足。 李曜随手将树枝扔到路边,含笑答道:“居于怀远坊。” “好!” 李渊显然拿定了主意:“夫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等过了这两天,为父要好好瞧一瞧那位远道而来的波斯公主。” …… …… 武德十五年九月十一日,波斯公主以斯媞杜赫特奉诏入宫面圣,被唐皇李渊赐姓李氏,封朱阳公主,赠食邑三百户,并获准在怀远坊内开府,以斯媞自此改汉名为“李思媞”。 耐人寻味的是,李思媞虽为公主,却得赠紫色襕袍、金玉带、大纛、鼓吹、幡旗等,其待遇与唐朝的藩属国王完全相同。 而得到老皇帝和护国公主撑腰的李思媞大胆地放开了手脚,整日抛头露面,忙于联络那些寓居长安的波斯商贾和流亡贵族,就连许多粟特人得到消息,也跑上门去凑热闹,大多数人只为一睹公主的芳容,饱饱眼福,但也有少数人带着投机的心态,想要与李思媞认真地结识一番。一时间“朱阳公主府”的大门前车如流水,拜访者几乎络绎不绝。 第四百八十章 明人不说暗话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武德十六年二月初一这天,许多在“晦日”聚饮泛舟、临水宴乐仍意犹未尽的达官显贵下了早朝,又纷纷请假来到曲江池附近的青龙坊参加一场颇受长安百姓关注的婚礼。 今天的新郎倌是国子祭酒凌敬,是年已经四十有二,而他迎娶的新妇乃是兵部驾部郎中杨恭道之女杨十九娘杨姝怡,这杨十九娘容色也颇为美丽,刚刚才满十六岁,正是花一般的年纪。^ 这种老夫配少妻,用不大好听的话来说,就是老牛吃嫩草。 但是,稍微了解实情的人都不敢这样调侃。 因为这门亲事是护国公主亲自作的媒,杨氏一门毕竟是前朝遗裔,面对权势滔天的护国公主,饶是杨恭道的大哥杨恭仁在本朝混得风生水起,也只能捏着鼻子应了下来。 按照唐律,凌敬官居从三品,其府邸的堂舍不能过五间九架,厅厦两头门屋不过五间五架,但得益于青龙坊宅院稀疏,凌府门前的空地足够宽敞,停了上百辆的马车和牛车竟还绰绰有余。 鉴于凌府与护国公主别邸相邻的特殊情况,为了避免降低凌敬在活动方面的保密性,凌敬此次婚礼的筹备工作,主要是由李曜来代劳。 凌府新添的下人都是李曜直接从掖庭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官奴和官婢,各个来历早已调查清楚,甚至连个人的把柄都被她捏在手里,与其说他们是凌敬家的奴婢,不如说是护国公主借给凌府的忠仆。 “司农卿信都县男,贺礼绫罗二十二匹,开元通宝二十二缗。” “刑部侍郎襄城郡公,贺礼白银二十二两,开元通宝二十二缗。” “尚书右丞巨鹿郡公,贺礼书籍二十二卷,开元通宝二十二缗……” 在装点了红绸花结的凌府大门前,呈外八字队形站着两排人高马大的壮汉,凡有宾客到来,立马就会齐齐跟着负责收帖收礼的司仪吼上一嗓子。 “中书令兼吏部尚书观国公,贺礼黄金二十二两,开元通宝二百二十缗!” 忽然,八大汉的嗓门又拔高了好几分,那声音仿佛整个青龙坊都能听得见,原来是杨氏观王房的大当家杨恭仁来也,一身大红袍的凌敬急忙迎出门外,喜笑颜开地躬身一礼:“凌仲清恭迎观国公大驾!” 杨恭仁昂首看着凌敬,皮笑肉不笑地拱手道:“凌祭酒,恭喜你了。” 说实话,凌敬的地位已经不低了,而且看起来远没有实际年龄大,也称得上仪表堂堂,可他身上的政治阵营烙印太深,所以一向秉持中立原则的杨恭仁对于这桩婚事,心里始终有些忐忑不安。 凌敬看出对方的心思,却也毫不在意,只是优雅地朝门内一扬手,含笑轻声说道:“护国明昭公主已在里边等候多时了,国公里边请。” 杨恭仁穿过两边摆满大大小小礼箱的门廊,一走进前院花厅,许多认得观国公的宾客立刻起身上前相迎,杨恭仁与众人刚见礼完毕,忽听一个女子唤道:“杨公。”七八中文^ 杨恭仁扭头看去,就见护国公主在九江公主、鱼玄微、张玄妙等几名女冠的陪同下,从厅堂的侧门走了进来。 杨恭仁连忙上前恭敬地一揖:“臣见过二位贵主。” “免礼。” 李曜虚扶了一下,微笑道:“杨公,随我们走走,如何?” “臣敢不从命。” 杨恭仁自恃身份尊贵,几乎不与二流世家子弟结交,他跟着众女来到主院,才发现凌敬的宅第并不比他的国公府小多少,环廊曲阁,假山溪水,竹亭石桥,房舍楼阁,鳞次栉比,十分壮观。 不远处,一片欢声笑语,抬眼望去,就见主屋前已经搭起了一顶青庐,许多女眷聚在那儿,群雌粥粥,好不热闹。 走到横跨人工溪流的拱桥上,李曜朝身边的鱼玄微递去一个眼色,鱼玄微会意,在九江公主耳边低语几句,九江公主点了点头,对李曜说道:“阿姊,我们过去看看。” 鱼玄微等几名女冠领着九江公主往青庐迤然而去,只剩李曜与杨恭仁并肩而立。 李曜开门见山地问道:“杨公觉得凌祭酒此人如何?” 杨恭仁心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自家侄女都搭给凌敬了,除了道些好评,难道还能在背后说别人的不是么?”嘴上却是违心的一笑,抚须赞道:“凌祭酒与十九娘郎才女貌,堪为天作之合。” “杨公若真如此认为,那自然是极好的。” 李曜点了点头,语气诚恳地说道:“我知道,去年杨弘文一案使你们杨家受了些许牵连。我也很清楚,你们杨氏观王房与杨弘文没有任何联系,杨充媛更是清清白白。” 杨恭仁轻轻叹了口气:“可是……杨充媛和谯王依旧失宠了。” 实际上,谯王李元名在众多皇子当中,品性和聪慧程度绝对是出类拔萃。由于李元名身上有着隋朝宗室的血脉,所以这几年杨氏观王房的族人们一直对其寄予厚望。 然而谁也没想到,自去年万贵妃一场“大病”初愈之后,就把杨充媛和谯王的寝居之所迁到了临照殿,那地方与殿名严重不符,殿内光线昏暗,位置紧挨掖庭,非常的偏僻,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所谓的“冷宫”。 为此,杨恭仁通过宫中的内线进行了一番调查,虽然没有发现确凿的证据,但他凭着自己历经两朝锻炼出来的政治嗅觉,很快就明白这事与护国公主定然脱不开干系。 思及此,杨恭仁不由目光冷冷地看着李曜,用微带愠恼的口吻问道:“却不知充媛如何得罪了贵妃,还望贵主为我答疑解惑?” 李曜望向青庐四周众女欢笑喜气洋洋的场景,缓缓说道:“明人不说暗话,谯王有前隋遗裔的血统,谁想要举荐他入主东宫乃至继承大统,恐怕第一个不同意的人就是今上。” 杨恭仁追问道:“此话怎讲?” 李曜呵呵一笑,道:“说白了,这毕竟是我们李家的天下,他老人家又岂会不在意呢?” 第四百八十一章 母死子贵而已 李渊在意的是什么? 真的是皇子身上继承自前朝皇族的血统吗? 当然不是。 其实,他在意的是谯王母亲背后的家族势力。 “大事已然,骑兽之势,必不得下,勉之!”一秒记住【七八中文网 】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隋文献皇后独孤伽罗此一语,可谓是道出了杨隋代周因果。78中文全网 . 隋杨一族,无疑是华夏历史上外戚夺权的成功典范,李渊身为隋文帝的姨侄,怎敢忘记他们的前科。 虽然隋朝嫡脉基本凋落,就连曾经的残隋傀儡皇帝杨政道也沦为老皇帝的衣柜管理员,仅能靠着“尚衣奉御”这个五品官儿的俸禄聊以度日,但其家族旁支的势力在唐朝仍然举足轻重——单单观王杨雄这一房就有中书令杨恭仁、太常卿杨师道、库部郎中杨恭道、主爵郎中杨纲等数位朝廷中枢要员,这教李渊如何不提防不忌惮? 而且,在李曜所熟知的原史里,这几兄弟的后代出了好几个宰相和封疆大吏,其中不乏把持朝政或参与政变和搞藩镇割据的主儿,隋杨观王房在整个唐朝及五代十国乃至北宋初年都非常活跃,其家族生命力之旺盛绝非唐初便因后继乏力而迅速败落的扶风窦氏可比。 若是杨家出了一位皇太后,人们几乎不用猜也知道他们肯定会站到护国公主的对立面,甚至对李唐王朝的统治构成颠覆性的威胁。 所以,李曜借万贵妃之手对隋杨势力进行打击,也不是无缘无故的。 但政治上的较量,永远不存在非敌即友的二元概念,就是后世说出“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的圣贤,也要特别强调一句“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 一味的压制潜在对手或者简单地把人分门别类,只会让自己树敌无数,平添无穷无尽的绊脚石,如同太极图上游动的阴阳两鱼互相轮转,刚柔相济,恩威并施才是成就王道伟业的不二之法。 李曜直言不讳地道明原委,杨恭仁一时默然,许久之后才低低地开口道:“臣明白了,明白贵主为何要促成这桩婚事。” 李曜不紧不慢地接口道:“老子曾云:‘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又云:‘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我李明真修身悟道多年,岂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想必杨公也晓得我扶持的凌祭酒缘故,如今杨十九娘嫁于他,就等同于你们杨家与河北士林结为秦晋之好,如此一来,我即可收拢河北人心,又可分享给你们一些人脉,拉近李杨两家的关系,毕竟少一些冲突,多一些合作,终归不是坏事。” 杨恭仁再次沉默,他望着青庐,片刻后,忽然哈哈大笑了一声。 李曜见他脸上尽是释然之色,却故作好奇道:“杨公何故发笑?” 杨恭仁感慨道:“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贵主敢于如此坦诚相告,臣除了叹服,只能笑吾等没有认清大势,妄作非分之想。” 李曜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看来,杨公是真的想通了。” 杨恭仁手扶石栏,目光落向桥下潺潺流淌的溪水,曼声道:“刚而不柔,脆也。臣一直以为贵主刚如利刃,令人敬而远之,不想贵主也柔如此水。” 他说着,又转身看向李曜:“请恕臣斗胆,敢问贵主,太子之事,心中可有人选?” 杨恭仁语气非常严肃。 既然谯王已无可能承袭帝业,那他们杨家也该知道扶助谁才能在利益上分得一杯羹。 李曜一字字地道:“许王李元祥。” 双方谈话都到了这个份上,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杨恭仁略微皱了皱眉头:“据臣所知,许王顽皮,以前似乎不是特别受今上喜爱,贵主为何还看好他?” 杨恭仁一直都非常关注护国公主的一举一动,他知道自杨修容过世后,许王就被护国公主养在显德殿,所以他对李曜的回答并没有感到意外。 他想不通的是,按照正常思路,就算皇帝不愿立嫡,也该以贤立储,怎会选择一个看起来难成大器的顽童为太子? 不过杨恭仁也明白,护国公主此举定然是得到了皇帝的授意,他如此一问就是想间接地从护国公主的口中探出皇帝的未来打算。 李曜说出了六个字:“母死子贵而已。” 杨恭仁愣怔了一下,随即便摇头叹道:“这么简单的道理,臣居然未曾想到,当真是关心则乱啊!” 李曜嘴角微微上翘,意味深长地说道:“恐怕杨公并非想不到,只是不愿如此去想罢了。” 杨恭仁闻言不由苦笑一声道:“贵主果然洞悉人心。” 沟通完毕,两人各自散去,李曜陪着九江公主等人在凌府中随意游玩,不知不觉就到了日落时分。 阳往而阴来,日落为昏,男以昏时迎女,女因男而来。 在一片欢快的笑闹声中,几个女眷簇拥着身穿绿色嫁衣、以扇掩面的新娘缓缓跟在新郎凌敬身旁,走过一条条彩毡,再跨坐了一个马鞍,这才一起迎着女眷们疯狂抛洒下来的彩果铜钱走进青庐之内。 接下来就是拜堂仪式,因为青庐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李曜只能同那些自恃身份的人远远地等着。 凌敬是当今长安城里公认的才子,自然会在“诵却扇诗”这一环节好好表现一番,虽然因为四周非常嘈杂,李曜根本无法听清青庐内的动静,不过从人们爆发出来的热烈掌声和欢呼声,可以得知凌敬所作的诗句定然是不错的。 一番热闹而繁琐的婚礼程序走完之后,人们纷纷退出青庐,两位婢女随即放下了纱帐,李曜跟着众人来到大厅宴饮,她作为皇家代表,被凌敬和杨九娘这对新人亲自迎到上席坐下,随后杨恭仁、杨恭道、杨师道等几兄弟轮番上来劝酒,各个言语殷勤,无比热诚,现场气氛端的是一片欢腾…… 第四百八十二章 伏允之死 当李曜喝得脸颊酡红的时候,在长安以西三千里外的一片大漠中,吐谷浑王慕容伏允正裹着毡毯,满脸苍白地搂着一只猎鹰瑟瑟发抖。 月起日落,斗转星移,吐谷浑可汗和他麾下的残余人马已经在沙海里藏了四个多月。 由于久未降下雨雪,储存的饮水彻底告罄,这些天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开始靠自己的尿来补充体内流失的水分。 而当初带进沙漠里的主要口粮——战马也在半月前被他们吃得一匹不剩,身为可汗的慕容伏允,为了保住最后所剩不多的一点凝聚力,只得努力表现出自己愿与部众同甘共苦的样子,每天都亲自出去寻找食物。 若无他身边这一只猎鹰,偶尔可以帮他抓到一些沙蛇、沙鼠、高原兔之类的走兽来裹腹,否则他这将近五旬之龄的身子很难坚持到现在还未垮掉。 只是风沙如刀,沙漠的夜太冷,经常把人折磨得睡不着。 慕容伏允的精神已几近崩溃,但他依然没有投降唐军的打算。 因为他心中还抱着一丝幻想。 十五年前,隋炀帝以宇文述为帅,联合铁勒诸部共同发兵攻击吐谷浑,慕容伏允大败亏输,率领身边仅余的数十骑西遁泥岭。 一年之后,慕容伏允重返故地,竟引来隋炀帝御驾亲征。 那一仗,吐谷浑人仍然毫无悬念地惨败了,慕容伏允再次躲起来,以待东山再起。 几年后,中原大乱,在雪山荒漠里苦熬许久的慕容伏允趁着隋王朝无暇他顾之机,夺回故地并成功复国。 慕容伏允坚信,只要自己再躲藏一阵子,在这场意志力的比拼中,战胜围捕他的唐军,吐谷浑就不会亡! 漫漫长夜终于过去,天边冉冉升起一轮红日。 在一大群人的陪同下,慕容伏允深一脚浅一脚地登上沙丘顶,走到一位手搭凉棚眺望远方的守卫身旁,开口问道:“昨夜依然没有可疑动静么?” “尊敬的可汗,我们已有二十四天没有看到唐军的身影了。”あ七^八中文ヤ~8~1~.7\8z*w.o <首发、域名、请记住 守卫回答的语气里似乎带有怨言,吐谷浑王族子弟慕容洛真见慕容伏允眉头挑起,忙道:“夜里那么冷,唐军素来比我吐谷浑的女人还娇贵,怎可能出来搜寻我们呢?” 慕容伏允顿时明白侄儿这是怕他发作影响士气,遂强自挂起笑容,点了一下头:“你说的对,看来这里还远未到天气暖和的时候。” “可汗,快看那边!” 正说着,守卫突然惊呼一声,慕容伏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远处有十数个骑手正冲着他们所在的位置直奔而来。 有人恐惧地叫道:“这定是唐军的斥候,我们被发现了!” 慕容伏允沉住了气,略作观察,他忽然哈哈大笑,道:“诸位别紧张,他们是自己人。” 待得近了,众人看清来人的面目,俱都松了一口气。 这些骑手是慕容伏允在二十五天前派出去引开唐军游骑的吐谷浑兵,他们不但幸运地活了下来,还给慕容伏允带回来了一个消息:唐军在沙漠东边的盐泽地带搭建了一座粮仓。 “应该……是陷阱吧?” 这是慕容伏允听到消息之后,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可他看到一众挣扎在饥饿线上的人全部都在殷切地望着自己,顿觉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碎了。 慕容伏允张了张嘴,随后脱口而出道:“好!” 可汗这一声“好”,意思不言而喻。 众人欢呼雀跃,立即跟随时隔半月重新骑上马的慕容伏允浩浩荡荡地朝着东方前行。 艰难跋涉两日之后,这一支总数不足千人的队伍终于走出了沙漠,眼见即将抵达目的地,慕容伏允抿了抿干涸开裂的嘴唇,忽然勒住战马,扬声道:“吁——!停止前进!” 他举鞭指着前方的地平线,对身边负责领路的几个骑兵吩咐道:“你们到前面打探一下,切记小心行事,如有发现异样,立即示警!” “是,可汗!” 骑兵们迅速离去,慕容伏允又在四周布置好岗哨,这才踩镫下马,带着心爱的猎鹰,寻到一处平地,身子一仰就躺了下去。 慕容伏允捋了捋猎鹰的羽毛,然后解开鹰脚上的链子:“飞吧,孩子!” 慕容伏允躺在黄沙上,他实在太疲倦了,不一会儿就阖上双目睡了过去。 雄鹰翱翔天空,忽然发出一声长啸。 慕容伏允睁开眼,猛地站起身,未等他去探明情况,一人双骑已经跑到了他的面前,正是他忠心耿耿的侄儿。 慕容洛真急声道:“可汗快走,天杀的渊赖他们几个把唐军引来了!” “我们果然中了唐人的计。” 慕容伏允叹息一声,随即环看一眼那些无马可骑只能束手待缚的下属,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连忙翻身上马,跟着侄儿一起挥鞭狂奔。 可二人还没跑出半里地,就发现视野所及之处人马如潮,四方皆是“降者不杀”之声,根本无路可逃! 慕容伏允忽然一勒缰绳,伫马仰天大笑。 慕容洛真一脸狰狞地挺起长槊,准备杀出一条血路,忽然听得身后笑声,不由回过头来,焦急地催促慕容伏允:“可汗怎么了?” 慕容伏允惨笑道:“吐谷浑历二十代,立国三百二十年,丧于唐人之手,我伏允无颜见列祖列宗,如今唯有以死谢罪!” 他说着,目光灼灼地看着慕容洛真:“国虽亡,但我慕容氏还要延续下去,洛真,一定要好好活着,伯父拜托你了!”七八中文^ 话音刚落,便是呛啷一声,不等慕容洛真阻止,慕容伏允已然拔刀割破了自己的咽喉。 …… …… 武德十六年二月初三,唐灭吐谷浑之战终于落下了帷幕。 这场战事始于吐谷浑寇掠陇右,止于吐谷浑可汗伏允自刎于盐泽,唐军历经十一个月的艰苦作战,累计拓地数千里,斩首六万余级,俘虏三十余万,缴获马匹逾五十万,牛羊杂畜不计其数。 三月初一,唐朝参照前隋的设置,在吐谷浑故地设西海、河源、鄯善、且末等州,同时册封焉支州都督祁黛双为西海郡公,并徙任西海州都督,掌管四州戍边安民之庶务。 第四百八十三章 清平吕才 二月仲春,久雨不晴。清风吹落繁花,撒下一地嫣红。 一辆牛车碾过街面上的花泥,驶入平康坊的坊门,最后缓缓停在明玉宫的大门前。 身披蓑衣的车夫抬手掀开车帘,两个男子相继从车中下来,前者年约三旬出头,面若重枣,颌下留有寸许短须,双肩高耸,身穿朱袍,脚蹬鹿靴,正是如今已官居四品吏部侍郎的马周马宾王。七八中文^ 而后者乃是一位二十六七岁的青年,相貌清俊,身材挺拔,虽是素巾白袍的庶民打扮,却被他生生穿出了飘逸之感。 二人刚撑开雨伞站定,门口便有一个头戴竹笠、手捉横刀的劲装少女走向牛车,对马周拱手道:“真真见过马侍郎。” 这位“真真”姑娘是赵文彦的胞妹,时任天辅亲事殿内府队正,马周与赵文彦关系不错,忙笑着说明来意:“马某给贵主找来了合适人选,劳烦真真禀报一声。” “请稍等片刻。”赵真真瞥了白袍青年一眼,随即点点头,转身走进了大门。 此时已近巳初,春雨渐渐小了,坊道上的行人亦渐渐多了,白袍青年左手执伞,右手摩挲着一支竹管乐器,静静地立于雨中,双目微阖,仿佛正在聆听那滴滴答答的雨声。 “快看,好俊的郎君呀!” 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充满媚气的赞叹,马周双眉微挑,循声看去,原是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就见她们聚在街边,冲着白袍青年指指点点,嘴上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白袍青年隐约听到了“面首”二字,一张俊脸不觉红到了脖子根,马周虽未听清别人的小声议论,却也猜到她们说的是什么,不由狠狠地朝那些女子瞪了一眼,语气轻蔑地骂道:“一群乱嚼舌头的贱婢!” 众女乍闻之下,不禁戛然住口,又见马周一副高官模样,登时作鸟兽散。 马周回过头来,语重心长地对白袍青年说道:“文甫若想作一番大事,就莫要在意那些妓子的话。” 白袍青年点头道:“文甫记住了,多谢侍郎教诲。” 又过了一会儿,赵真真去而复返,马周二人在她的引领下,进入了明玉宫中的一片竹林。 此刻林中琴声悠扬,笛音婉转,动听至极。 走过一条青石小径,来到一座竹亭,听得乐声停歇,赵真真便自行退下。 “二位进来吧。” 女子的声音盈盈悦耳,白袍青年听了却心如擂鼓,跟着马周应了一声,便低头迈入竹亭之内。 亭中坐了三个女冠,端坐正中且手拿一支竹笛者,正是护国公主李曜。 在她左边,坐着一位双十丽人,身前摆放着一张瑶琴,乃故太子建成的长女永宁郡主。 而在她的右边,则是李曜的大弟子鱼玄微,鱼玄微臂搭拂尘,手里抱着一个铜盒,看上去沉甸甸的,亦不知装着什么物件。 马周瞧见白袍青年一直不敢看亭中女子,不由呵呵笑道:“我朋友生性腼腆,还望贵主海涵、海涵。” 李曜道:“吾等皆为修道之人,不讲那些俗规,还请这位郎君抬起头来。” 白袍青年缓缓抬头,在马周的一番介绍过后,朝三位女冠一一见礼:“鄙人清平吕才,表字‘文甫’,见过护国明昭公主、永宁郡主、鱼炼师。”七八中文首发 李曜听到对方的名字,心中不由一阵惊喜。 因为这吕才乃是唐朝着名的无神论者、唯物主义思想家、音乐家,同时还是一位精通算学、逻辑学、物理学、医学、植物学的科学家,其涉猎之广泛,可谓华夏古代罕有之才。 可未等她开口,却听旁边的鱼玄微忽然惊呼道:“呀……怎么会是你?!” “哦?” 李曜故作讶然道:“玄微,你们认识?” 鱼玄微脸颊一红,解释道:“这位吕郎君可是聚仙居的常客,弟子每次去西市……总能见到他。” 吕才的脸上也浮起一抹可疑的红晕,忙补充道:“鄙人的确也经常看到鱼炼师,只是从未有过招呼。” 李曜隐隐感觉二人之间必然有过交集,不过她并没有深究下去,请二人入座后,她看向吕才,说道:“我听马公说,吕郎君少时好学,满腹才华皆非名士相授,而是自学所得,却不知郎君可有参加过科考?” 李曜的声音非常柔和,但她毕竟久居上位,面对陌生人,不觉间语气里就带了几分威严,吕才听了,当即下意识地叉手答道:“鄙人参加过三次科考,然皆未中举,年初得遇马侍郎,却已错过了春闱。” 马周连忙接口:“实不相瞒,文甫三考不中,绝非才学不济,乃名气不足之故。” 他说着,忽然叹息一声:“贵主,眼下科举不公啊!” 李曜轻轻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唐初的科举制度存在着诸多弊端,也明白这是打破世家门阀垄断的利器。 但此利器却是一柄双刃剑,自诞生之时起,便被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如果稍有不慎,便会伤及自身利益,甚至步隋炀帝的后尘。 当年,隋炀帝准允前朝士子“投牒自举”,严重触犯了世家门阀的根本利益,最终落得国破家亡的悲惨结局,所以李渊建立唐朝后,虽然继承了前隋的科举制度,却也汲取了隋炀帝的血训,对世家门阀做出了极大的让步——士子们必须由公卿大臣或地方首官们推荐方可获取参考资格,至于如何考较士子,考官们则秉承汉代以来的察举思想,以才名兼备或者干脆以名取人为录取原则。 李曜也曾尝试推行“糊名法”来提升科举考试的公平性,所谓“糊名法”为原史里武则天所发明,又名“封弥”,即在试卷上填写姓名的地方盖纸糊封起来,考官不得私自拆封。 结果,她只在国师府的内部会议上提了一下,就遭到了包括她的心腹岑文本在内的大多数僚属的一致反对,他们承认“封弥”不失为考试而生的公平之法,也确实能够解决科举诸多徇私舞弊的现象,但如此一来,定然会影响到满朝公卿人脉势力的发展,进而得罪天下豪门望族,用岑文本的话来说:“乃炀帝取死之道也。” 后来,李曜仔细地想了想,觉得他们说的也对。 武则天创造糊名法只是用于选拔官吏,而后来的宋朝在科举中实施此法时,也屡遭范仲淹、苏颂等名臣反对,由此可见这种涉及广大既得利益者之事,显然不能一蹴而就,饶是她手握实权,亦只能“徐徐图之”了。 李曜熟识历史,自然对吕才的才能知根知底,却不动声色地问道:“吕郎君可知何为格物?” 吕才只道是护国公主要考量他的才学,心中一动,立即答道:“《礼记·大学》有云:‘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鄙人以为,所谓‘格物’乃推究世间万事、天地万物之理。” 第四百八十四章 干谒 吕才的声音古井无波,心中却已惴惴不安。 毕竟,他虽所学甚广,但总体来说也以儒学为主,杂学为辅,而他面前坐着的护国公主,还有着“辅天国师”的名号,可是当今道家明面上的一教魁首啊! 须知儒门自汉代以来受玄学思潮的影响,吸收了大量道家和阴阳家的理论,如汉末大儒郑玄认为“格,来也。物,犹事也。其知于善深,则来善物。其知于恶深,则来恶物。言事缘人所好来也。此致或为至。” 换成通俗易懂的说法,“格物致知”就是一种知晓事物好坏,了解人之善恶并从中感悟心得的方式——相比吕才的解释,这才是当今最高大上的主流观念。 仅此一问即探出其自然科学观,李曜不由暗忖:“这位仁兄不愧是个唯物主义者。”却故作惊疑道:“吕郎君的想法端的有些特别。” 吕才闻言,登时神色一黯。 即使在他的亲朋好友之间,他的这一观点也鲜有人认同,可他绝不能违背本心去逢迎权贵,因为这是他作人的底线。 马周皱眉看着一旁的吕才,似乎比这位前来“干谒”的正主还紧张。 李曜不着痕迹地瞧了一眼马周,不由暗自好笑,又问吕才道:“若按此说法,不知吕郎君懂哪些格物之术?” 吕才道:“六经、地理、水文、阴阳、历算、医学药理……”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的竹管乐器,顿了顿才继续道:“乐器音律。” 李曜觉得他明显有所保留,故意装出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淡淡地道:“还有么?” 马周曾在护国公主面前夸他今天所荐者“来之能用”,这时听见吕才没说出至关重要的本领,忍不住出言提醒道:“贵主唯才是用,请文甫将平生所学尽管道来。” 吕才咽了口唾沫:“除以上所述,鄙人还擅长机关术与炼造术。” 旁观的永宁郡主忽然明眸一转,看向李曜,掩嘴笑道:“姑母,看来这位郎君是个妙人呢。” 永宁郡主与李曜首先是姑侄关系,其次才是师徒关系,故常以“姑母”相称,李曜虽然感觉有些别扭,但时日一长也就听惯了。 李曜侧脸看了永宁郡主一眼:“且看这位吕郎君能否经得起你姑母的考量吧。”旋即吩咐道:“玄微,将盒中之物给吕郎君一观。” 鱼玄微抱盒起身,坐到吕才近前,随后打开铜盒,在地席上摆出了三样物件,一组成年人巴掌般大小的铁制机关,一块有着四个小孔的半月形厚铁片,以及一个典型西域风格的金花短颈银瓶。 吕才的目光首先落在铁制机关上面,他只看了一眼,便开口道:“此物应是弩机。” 李曜神色平静地问他:“何种弩机?” 吕才再定睛看去,略一思索后,答道:“擘张弩。” 李曜点点头:“你答对了,继续。” 吕才伸手拿起厚铁片,摊在手心里掂量了一下:“如果鄙人没看错的话,这块铁片乃是高句丽人打造之物。” 李曜又问:“你可知其用于何处?” 吕才又把铁片举到眼前观察了片刻,说道:“辽东多山,雪季绵长,牲畜蹄掌磨损远甚中原碛北,而此物小孔呈梭形,且均分左右两侧,按照其形制,应为高句丽具装战马蹄掌所用。” 李曜再次点头道:“此物名为‘蹄铁’,其作用类似类似鞋履,可防滑、防磨,减少马匹损伤。” 早在两晋时期,双边马镫与高桥马鞍就已经成为战马的标配,但由于锻造技术落后,铁钉不易打造,耗费非常高,所以看似结构简单的蹄铁并没有在这个时代流行开来。 如当年罗马人为延长战马使用寿命而发明的“铁凉鞋”一样,除了给马掌楔入短钉以外,有时候还需要用皮革来捆绑加固,即使到了中世纪晚期,蹄铁脱落仍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甚至还因其改变历史而诞生了一首脍炙人口的英伦民谣:“少了一枚铁钉,掉了一只马掌。掉了一只马掌,失去一匹战马。失去一匹战马,输掉一场战役。输掉一场战役,毁了一个王朝。” 吕才放下铁片,又拿起银瓶,拧开瓶塞,朝手心里倒出一小撮淡黄色的粉末,凑近轻轻嗅了嗅,登时闻到一股刺激气味。 吕才仔细地将粉末重新倒回瓶中,方才说道:“鄙人曾闻西域有一且弥山,昼则孔中状如烟,夜则如灯光,山中盛产硫黄,其品质之高,我中原所产远不能及也。”七八中文首发 华夏地区的硫磺矿藏一直非常匮乏,古人们主要依靠烧炼黄铁矿的方法来提取硫磺,自是比不得火山地区天然生成的矿体。 “不错,这种硫黄正是龟兹国进贡的方物。” 李曜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就连语气也平添了一分敬意:“吕君见闻广博,堪为当世英才。” “贵主谬赞,鄙人实不敢当。” 吕才嘴上表示谦逊,心底则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他算是通过了这场别开生面的面试。 李曜看向马周,问道:“骑曹参军事张弼何时可出任陇右牧总监?” 马周开口道:“陇右那边尚在圈建马场,数十万吐谷浑良驹尚在西海,虽说工程并不浩大,但算来最快也需两月时日方可营建完成。” 李曜的眸光转回吕才身上,其实她早已认出对方手里的新制乐器正是“尺八”的前身,却故作不知地问道:“这是甚么?” 吕才恭谨地双手递出乐器,回道:“这是江左长笛,听闻贵主喜好管乐,鄙人正打算献于贵主。” 李曜自然笑纳,又问马周:“太常寺的职官可有空缺?” 马周想了想,答道:“三天前,协律郎张文收病逝了,目前暂时还无人接任其职。” 李曜道:“我想让吕君外任甘州长史,待陇右整顿好马场以后,与张参军一同前去赴任,而在此之前,吕君就暂任协律郎好了。” 说罢,她见吕才发愣,娥眉轻轻一挑,问道:“吕君对本公主这般安排满意否?” 吕君回过神来,连忙冲着李曜伏身一拜:“鄙人愿为贵主效犬马之劳!”一秒记住【七八中文网 】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等吕才重新坐直身子,马周语重心长地说道:“贵主一直有意起用寒门士子,其中最重要的一条理由,便是弥补地方官员不足。甘州在陇右道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只要经营得当,那里必将成为整个大唐最好的战马来源地。” 吕才感慨道:“其实贵主刚才拿出弩机、蹄铁、硫黄三件事物,鄙人便大致明白了贵主的深意,有道是男儿志在四方,建功立业当牧守边疆,只是没想到贵主与我初识,竟立刻委以重任。” 永宁郡主瞧见李曜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好奇地问道:“姑母有何深意?” 李曜抬手示意吕才来讲,吕才对永宁郡主叉手一礼,解答道:“弓弩,易于守御堡塞,亦可迅速成军;蹄铁,可强天师远征之能;硫黄,若能掌控且弥山,意味我大唐将重开西域伟业!” 第四百八十五章 格物院 作为护国公主门下的新人,吕才丝毫没有因为知道自己即将外任地方而在协律郎这个掌管音律的闲职上虚度光阴。 头一次参加大朝会,他就力陈己见,建议定正雅乐所用乐器的形制,称“宫中长笛之长短无所象则,率意而作,不由曲度,考以正律皆不相应,吹其声韵,多不谐合”。 这一番言论正好顺应了近年来诸多朝堂公卿要求“正雅乐”的呼声,李渊自是欣然准奏。 随后,在太常少卿祖孝孙、鼓吹署乐正白明达等数位当代久负盛名的音乐大师协助下,吕才以晋代音律家荀勖所制的“泰始笛”为参照,亲手制作出了十二支与十二律几乎完全相谐的长笛,并依据其中声调最响亮的黄钟笛管长度,将这一系列长笛统一命名为“尺八”。 而在等待外任通知的这段时间里,吕才还遵从护国公主的安排,临时兼任着国子监格物院助教一职。 格物院虽然隶属于国子监,位置却不在国子监的所在地务本坊,而是被朝廷设在了长安城东南的昇道坊。あ七^八中文ヤ~8~1~.7\8z*w.o <首发、域名、请记住 当年隋朝兴建西京时,把乐游原的西北部纳入了城区,并在此基础上,设置宣平、新昌、昇平、昇道四坊。 其中昇平坊地势最高,乃是文人雅客们眺望远景,吟诗抒怀的胜地,昇平坊与宣平坊则是京中勋贵豪门云集的繁华之处。至于昇道坊就比其他乐游原三坊冷清多了,迄今坊内不过两、三百户人家,且几乎全部住在坊北,坊南地区更是唐代志怪小说里各种灵异故事的发生地,废墟、墓地随处可见,放眼望去,端的是满地荒凉。 本来,李曜最初根据实际需要,为格物院相中的最佳营建点是在宫城东北隅的一个地方,可朝廷刚准备开工,此举就遭到了许多官员的反对。 因为那里地处禁苑范围,距离举行射礼的观德殿太近,又位于龙首原的“九一高地”,按照六爻八卦的易学理论,也就是龙首山主脉所谓的“龙头”,如果人站在这一位置的最高点朝南远眺,便可将宫城全景尽纳眼底。所以他们认为绝不能让民间的凡夫俗子涉足其间,从而违背礼数规章与破坏天家气象。 自从西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华夏文明就在轻视科学技术的歧途上越走越远。 儒生们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追求社会秩序的稳定,他们虽不似中世纪的西方基督教徒们那般排斥科学,却也不会去主动提倡发展科学,即使有人探讨天地奥妙、钻研自然原理,也往往只是兴趣使然。 如中唐时期大文豪韩愈所言“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在封建时代,掌握科学实用技地址.术的人才大多社会地位不高。 尽管李曜觉得反对之声听来相当荒谬可笑,但她身为公主,至少要在明面上顾及皇家的尊严,所以她不得不顺应大众的呼声,也自觉站出来奏请皇帝另择别处来营建格物院。 李曜退而求其次,却不打算舍近求远,根据她的设想,工部只能在长安城中选址,于是又经过了一番波折,格物院最终在人迹罕至的昇道坊南区落成。 格物院仅从国子监单独分出来了五十个学额,自然不需要太多的学舍,所以按照朝廷的预算营造出来的格物院建筑规模非常有限,其整体面积还不及李曜在平康坊的旧邸“明园”。 不过,李曜并没有为此感到不满。 因为当前唐朝每年参加科考的士子顶多一千余人,而新兴的格物科虽然录取率比明经科还高,但毕竟是一个冷门中的冷门,考试及第者能否入仕,几乎全靠李曜的关照。 再者,格物院不止是单纯的学校,同时也是科技研发机构,若是人太多或地盘过大,反而会增加技术保密工作的难度。 正如当前李曜主持的重点研发项目“马蹄铁”,难点不在于铁片的制造,而是其配套的钉子。 在这个时代,中原的铁匠们打造铁钉,通常采取的办法是先将热铁块锻造成细铁条,然后再逐一剪断、研磨、敲打成形,实在是费时费工,而欧洲则采用人工拔丝法来制造铁丝、铁钉,虽然效率高出不少,但渗碳深度低,成品偏软,强度很差。七八中文首发 有鉴于此,李曜在当初对格物院进行初步设定的时候,就考虑到了研发水力机械所需的地理条件。 格物院被流经昇道坊的黄渠一分为二,而且正好处于水流湍急地段,为了能够高效地制造出合格的铁钉,李曜自掏腰包在渠岸边修建了一座锻铁坊,而坊内添置的第一台装置就是水力拔丝机。 这种机械主要由水轮、曲柄、拔丝板组成,其结构还没有大唐现在普及的水车复杂,非常容易被人仿造出来。 所以,李曜不仅在锻铁坊的四周建了一圈围墙,还让“丽竞门”暗中安排人手对其进行全天十二时辰不间断的守护,以防闲杂人等窥探究竟。 毕竟类似的历史教训实在太多太深刻,李曜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就是技术扩散使自己的国家遭受反噬,让马蹄铁过早地成为游牧部落增强军事实力的用具。 她希望在唐朝战马保养技术的领先优势大幅降低以前,一举灭亡西突厥汗国并重新将整个西域纳入华夏文明的版图,否则她也不会等到唐朝从西海四州得到大量优良马种以后,才打算给唐军骑兵的战马钉上蹄铁。 吕才加入格物院的时候,李曜已经解决了铁钉的生产问题,转而开始研究水力锻锤,她不想再一个人单打独斗,把自己绘制的设计图纸递给吕才一览。 吕才果然是个懂行的,只细瞧了几眼,便笑道:“此物与舂米的水碓构造颇为相似,却无人如贵主这般想到用来打铁。” 于是,知识嗷嗷丰富的吕才顺理成章地当了李曜的助手。 二人合力配合,只用了半个月的工夫,人类的第一台水力锻造机就诞生于世,比原史里至少提前了五百年! 当吕才看到锻铁坊以超乎他想象的速度加工出一整套铠甲所需的甲片时,不禁激动万分地对李曜拜揖道:“古往今来,兴天下之利者,无人可及贵主。” 李曜豪气地一笑:“青史留名者,也必有君!” 第四百八十六章 一战功成 忙忙碌碌中,两月时光转眼即逝。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吕才踌躇满志地踏上了前往甘州的旅途。 此番跟他同路的官员约有上百之数,几乎是清一色的寒门出身。 实际上,李曜也不想把自己扶持寒门庶族、削弱世家门阀的企图表现得太明显,只怪公子哥们自己不争气。 早在一年前唐朝设置西海四州的时候,她就依从李渊处理世家关系的理念,迅速安排了一批文武官员前去接管地方,其中多为出身高门勋贵,庶族子弟非但只占少数,而且全部为佐官。 李曜以这种掺沙子的方法来试探世家大族的底线,不可谓不小心。 但那西海四州毕竟地处平均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之上,连当初西征吐谷浑的唐军大将都病倒了好几位,其环境之艰苦自不必多说,一众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刚接到任命文书,就将之视作催命符,纷纷以各种理由再三推辞不授。 而与此同时,唐朝和羊同建立的同盟关系以及吐谷浑的灭亡,让雄心勃勃的吐蕃赞普松赞干布明显感受到了来自长安的压力。 为了缓解新旧贵族之间的矛盾,稳固吐蕃的统治基础,松赞干布决定趁着唐朝还没来得及消化胜利果实的时候,抓紧时间对外扩张。 武德十七年春,吐蕃人先对聚居在闷摩黎山一带的白兰羌软硬兼施,然后从其领地上借道突袭亲附唐朝的党项诸部。 面对吐蕃大论芒布杰尚囊率领的二十万铁骑,互不相统的党项诸部几无一战之力,只得不断内迁以避敌锋芒,未及一月,平康水以西所有党项故地便尽归吐蕃所有。 而唐朝得到消息后,任命右骁卫大将军柴绍为当弥道行军大总管,西海州都督祁黛双为积石道行军总管,松州都督冯立为金川道行军总管,右武卫将军苏定方为白兰道行军总管,岷州都督马三宝为洮河道行军总管,左武侯将军薛孤吴仁为阔水道行军总管,联合党项诸部抵御来势汹汹的吐蕃大军。 由于陇右道的绝大数兵力都屯驻到前线附近,地方官员又迟迟不到任,因此大部分吐谷浑故地都长期处于无人治理的状态,给唐军的后勤补给制造了不小的困难。 见此情形,饶是李渊脾气再好,也不禁生出几分火气来。 某日早朝结束后,他私下对李曜说出了自己准备严惩那些拒不受官之人的打算,李曜却进言劝道:“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父亲不必为此等只顾自己享受安逸,胸无家国之辈而痛心伤神。他们不愿意去,我们也无需勉强。依儿之见,不如以志愿为名,向天下广征能人志士填补边陲官员缺额。” 李渊闻言,头脑顿时冷静下来。 须知李渊最怕重蹈表弟杨广的覆辙,除非万不得已,他绝不会轻易去找世家门阀的麻烦。 既然女儿提出了解决之道,做事一向谨慎的老皇帝自是从善如流:“看来是为父冲动了,如此便依你所言来办!” 李曜等的就是李渊这句话,于是将大批受限于身份门第,苦无出头机会的寒门士子引入了仕途。 而且因为李曜的一番劝谏,让许多公子哥免于流放之苦与牢狱之灾,也为她博得了一些世家大族的好感,一时间登门致谢者络绎不绝,当真是多方受益,皆大欢喜。 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跋涉,吕才抵达了甘州的治所张掖。 恰逢甘州刺史凉国公安兴贵身患重病,通晓医术的吕才可谓来得相当及时,但安兴贵毕竟年事已高,需要好生调养,于是甘州的一应大小事务都落在了吕才的肩头。 好在吕才事先做足了功课,工作起来倒还井井有条。 唐代的甘州一点都不荒凉,水网稠密,草木丰茂,不仅是田畴交错的鱼米之乡,还拥有河西走廊上面积最大的牧马场,如今唐朝境内养马约九十万匹,甘州独占两成之数。 吕才入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推广马蹄铁的应用,减少唐军前线战马的损耗。 作为丝绸之路的重镇,张掖的手工业颇为发达,锻造出合格的马蹄铁并非难事,只是水力拔丝属于大唐的顶级机密技术,须得牢牢掌握在中央朝廷的手里,因此吕才从长安带来了两万颗铁钉,以便用来搭配当地生产的马蹄铁。 武德十七年,九月初六。 当日午时,吐蕃先锋赛乳恭顿率领万余人马渡过平康水,与苏定方所率的九千唐军骑兵在松州西境的甘松岭不期而遇。 在此前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唐军与吐蕃军只隔着老远的地方对峙,这还是双方有史以来的第一场成规模的战斗。 相差无多的兵力,俱是久经沙场的将卒,却没有为双方带来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 在雪域高原上无往不胜的吐蕃勇士们被迫吞下了失利的苦果,五千余人阵亡,四千多人被俘,仅有数十骑跟随赛乳恭顿逃出生天,而唐军战殁者不过数百,伤者不及千五,以一换五都有余,可谓损失颇轻。 毋庸置疑,这场大败将成为困扰赛乳恭顿一生的梦魇。 芒布杰尚囊命令他主动出击,其实只是为了试探一下唐军的战力水准,哪知对方甲胄之精良,兵器之犀利,都远远超出了赛乳恭顿的预估。 而最令这位吐蕃宿将感到恐惧的是,双方交战之地崎岖不平,稍有不慎便会损伤战马蹄掌,可唐军取胜之后,不惜马力疯狂追击,马匹却鲜有损伤……打不过也就算了,竟然跑也跑不过,若非对方不敢孤军深入,只怕连他都难以幸免。 战报传回逻些,吐蕃举国震动。 松赞干布当即下令芒布杰尚囊撤兵,甚至连原本“假道灭虢”吃掉白兰羌的计划都放弃了。 只数日工夫,吐蕃人便从党项人世居之地消失得一干二净,于是十六个羁縻州、四十七个羁縻县复又悉数重归大唐。 班师回朝后,苏定方升任右领左右府大将军,得爵武邑县公,实封食邑四百户,天下无人不知其名,可谓一战功成。 在众将的述职大会上,李曜一开口便问向苏定方:“蹄铁好用否?” 苏定方含笑答道:“不瞒贵主,那些穿铁鞋的甘州大马的确表现不俗,当时我们与吐蕃人一战下来,因奔跑而折损的甘州大马数量尚不及其他战马的三成,而且蹄铁非常有利于崎岖不平之地作战,还不易脱落,战马驰行六七百里才需更换蹄铁……只可惜铁钉数量有些少,故臣以为,朝廷应该尽快在军中全面推广此物才是!” 第四百八十七章 少年赞普 吐蕃,逻些城。 红山之巅,高墙巍峨雄伟,楼群层叠起伏。 布达拉宫,这座后世民间相传为松赞干布为迎娶文成公主而建,实则早在吐蕃迁都逻些次年便已落成的赞普居所,此时才初现规模,建筑外观粗犷,宫室内部也不甚宏丽,与其说是王宫,不如说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巨大堡垒。 夜幕降临,布达拉宫一间不算宽敞的厅堂里,一名衣饰华丽的辫发少女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点燃了一盏盏酥油灯。 昏暗的灯火映照着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久久无人说话,除了窗外呼啸的朔风,其他声音微不可闻,室内气氛压抑,令人感到窒息。 镶金嵌银的宝座上坐着一个左耳戴着蓝宝石的少年,年约十七八岁,体格壮硕,皮肤白皙,脸涂赭红,五官棱角分明,眸光锐利如剑地凝视着跪伏在他面前的一名虬髯大汉。 而在他的背后,竟然横卧着一头大如野驴,鬃毛浓密如雄狮的苍猊,正乖乖地给它的主人充当垫背。 在当今整个雪域高原,有着这般形象气度的少年人,除了吐蕃王朝第三十三任赞普松赞干布,还能是谁? “过来!” 辫发少女正要轻手轻脚地离开,松赞干布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声音不大,却仿佛透着一股不容违抗的力量。 少女不由脚下一顿,忙不迭地跪到松赞干布的身边,松赞干布的心情显然不大好,他一把揪住少女的碎辫,粗暴地将对方拉到自己怀里。 “呀!” 少女惊呼一声,赶紧伸手护在腹部,低低地提醒道:“赞普,请小心孩子……” “我的孩儿若连这点磕磕碰碰都承受不起,就不配降生于世!” 松赞干布不以为然地说着,用力将少女的素手扳到一边,然后紧紧地搂住对方的腰身。 与此同时,两人背后的苍猊也默契地露出雪白锋利的牙齿,似乎在威胁少女不要忤逆主人的意志。 辫发少女嗅到獒犬口中散发出来的腥热气息,一张俏脸立时变得苍白了几分,小手揪着衣摆,脑袋也低垂着,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古有谚语:‘物品中以人心最好,财宝中以儿子最贵重。’赞普继位四载有余,最近才由孟萨怀上这一胎,真真是子嗣艰难啊!” 坐在少年赞普左下首的中年男子忍不住出言相劝,此人说话声音中气十足,相貌与松赞干布有着三分相似,正是松赞干布唯一的亲叔叔论科耳。 松赞干布闻言,手上稍微放松了一些力道,还煞有介事地问怀中少女:“赤姜,这样可算小心?” 辨发少女艰难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谢赞普怜惜。” 很显然,这辫发少女就是论科耳口中的“孟萨”,其吐蕃语全名为“孟萨赤摩宁冬顿”,而“赤姜”只是她的昵称。 松赞干布作为一国之君,迄今身边仅有两个妃子,并且都是为了政治联姻才勉为其难地娶过来的。 这赤姜有几分姿色又温顺可人,好歹还能充当赞普的贴身侍女和人体暖宝,而另一个来自羊同的勒托曼就有些惨了,因为两国关系恶化,长年累月都见不到赞普一面,过的日子几乎与守活寡无异。 饶是后宫冷清无比,松赞干布也没有再纳新妃,故此吐蕃民间皆以为松赞干布不好女色。 但了解内情的近臣们却都知道,真正的原因其实是他的眼界太高了:除非是圣洁如雪莲花一般,蕙质兰心又身份高贵的绝代佳人,否则很难讨得了这位少年赞普的喜欢。 可是常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雪域高原这种苦寒之地,想要寻得这样的女子,又谈何容易…… 松赞干布说着话,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地上那以额触地,屁股撅得老高的虬髯大汉,打量对方半晌,才冷冷地道:“赛乳恭顿,自我父攻破儒那堡,征服唐旄以来,何曾有过你这样的惨败,你身为‘如本’,弃部逃生,丢尽了我们吐蕃人的脸,而今还敢现身来见我,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 赛乳恭顿身形颤了几颤,叩首道:“求赞普开恩,甘松岭之败,绝非我鲁莽轻敌,用兵不当,亦非我‘如’儿郎贪生怕死,武艺不精,实在是唐军兵甲太精太强啊!” “四只脚的牦牛都会跌倒,何况是两脚走路的人,如‘苏毗如本’所说,换作其他吐蕃将领遭遇唐军的精兵悍将,只怕也不会表现得太好……赞普,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追究责任,而是应该认真总结教训。” 开口替赛乳恭顿求情的,是一个身材瘦削的少年,这少年与松赞干布年纪相仿,斜披一件左衽皮袍,右臂的袖子随意搭在肩上,脖间挂着一串骨链,细眉凤眼,嘴角含笑,面相看着颇为柔和。 他叫桑布扎,出身吐蕃大族吞弥氏,是松赞干布的儿时玩伴以及最好的挚友,现在担任“悉南纰波”,也就是赞普近侍官,妥妥的心腹。 松赞干布垂眸沉默片刻,忽然又眉锋一挑,肃声问向赛乳恭顿:“那你可否解释一下,你战败之后,为何会失踪了将近两月之久?” “我在党项人的地盘上等待机会,等待唐军撤走,好去寻觅这种事物。” 赛乳恭顿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羊皮袋,在地上倒出两块铁片,一片呈u形,一片呈月牙形,两个都有孔,其中u形铁片的一个孔里还残留着半截铁钉。 众人皆露出好奇的神色,松赞干布也不例外:“赤姜,去拿上来给我瞧瞧。” “是。” 赤姜起身走过去拾起铁片,然后双手捧至松赞干布眼前。 “这是什么?”松赞干布问。 赛乳恭顿语气笃定地答道:“唐军战马的鞋子,骏马戴上它,可以冲得更快,跑得更远,而且蹄脚还不易受伤。” “赤姜,掌灯!” 借着火光,松赞干布将两块铁片拿在手里,细细观察了好一阵子,取出铁片上的半截铁钉,并递给坐在论科耳对面的老者:“曩论,我们能够造出这样的钉子吗?” “曩论”为“内相”之意,这老者名为赤桑扬敦,在吐蕃拥有极高的声望,布达拉宫及逻些城都是由他主持营建而成。 赤桑扬敦只瞥了一眼铁钉,便摇头道:“不行,至少我们现在不行。” 实际上,自两年前禄东赞使唐归来,松赞干布得到一柄削铁如泥的唐横刀,就明白唐朝的制造技术和生产工艺肯定远在吐蕃之上,只是吐蕃君臣都没有料到两国之间的军事装备水平会有这么巨大的差距。 松赞干布的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我们如何才能掌握这样的技艺?” 虽然这位少年赞普并不知道汉家那句“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却是个善于以小见大的人,此时哪还不明白赛乳恭顿所说绝非危言耸听。 这时,他那老成持重的叔父论科耳终于又发言了:“我听说……唐朝的公主都生得非常貌美,教养也是极好的,故我认为,赞普可再遣使入唐请求通婚,此事若能办成,可借机向唐皇索要各行各业的工匠以作公主嫁妆,若是不成也无妨,汉人讲究师出有名,我们一番示好,他们断难主动开启战端,对吐蕃来说,此举绝对是有利无害。” 第四百八十八章 熟悉的面孔 金乌东升。 晨光照耀着长安,照亮了朝气勃勃的大街小巷。 卯初时分,随着一阵冬冬鼓声,明德门缓缓洞开。 在武侯们的维持下,城门口秩序井然,一支不下千数人马的队伍率先涌入宽敞的朱雀大街。 两列披甲执杖的唐军骑兵将许多头顶毡帽,辨发左衽的人与好奇的围观百姓隔绝开来,为首者年约二十七八,身穿一袭臂袖上镶有金饰的氆氇袍,面容俊逸、体形清瘦却丝毫不失英武之气,正是吐蕃外相禄东赞。 在禄东赞的身后,三人并辔而行。 其中两位与禄东赞的衣冠服饰大体相似,分别是唯一与唐军有过正式交锋的吐蕃将领赛乳恭顿,以及松赞干布最信赖的近侍官桑布扎。 而余下一人则是个绿袍银带的唐朝文官,此君名叫刘善因,现任鸿胪丞,因为他是当前鸿胪寺唯一学会说吐蕃语的中层官员,故而成了迎送接待吐蕃使团的主要负责人。 此番禄东赞奉赞普松赞干布之命出使唐朝,携副使赛乳恭顿、桑布扎等数百名使团成员从吐蕃王城逻些出发,北渡黄河源头,翻越玛积雪山,由吐谷浑故地河源州进入唐境,然后在沿途的地方官员和府兵的护送下,一路跋山涉水,历时数月方才来到长安。 “这就是朱雀大街?真是好宽好长啊!” “是的,此街宽逾五十丈,长约一千六百多丈,前方的街道尽头便是皇城。” “那些从街边小门里出来的胡人都是大唐的百姓?” “呵呵,没错!不瞒你说,可能里面很多人比我还更早在此定居呢!” 亲眼目睹到大唐京师的恢宏气象,赛乳恭顿、桑布扎等人在与刘善因的交谈中,不时便会啧啧称奇。 而时隔两年故地重游的禄东赞则一言不发、瞬也不瞬地环看四周,似乎要将目光所及的景象全部映入自己的脑海。 因为心细如发的他已经深刻地感受到了这里的变化——显而易见,这个承袭前隋的中原王朝又变得更加繁荣了。 禄东赞完全有理由相信,以吐蕃现有的实力,根本无法战胜大唐,除非对方自己打败自己。 因此,他认为赞普的和亲之策,毫无疑问是卓越而有见识的:面对这样强大的邻邦,吐蕃应当竭力避免发生任何冲突,唯有建立两国友好关系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诸位使节,请随刘某走这边。” 行至朱雀门前的丁字路口,刘善因打马跑到禄东赞的前面,然后往左边一拐,引领吐蕃使团朝位于平康坊北区的驿馆驰去。 这时,迎面奔来数十名鲜衣怒马的骑士,有男有女,俱都非常年轻,各个身负弓箭,臂托飞禽,鞍搭走兽,显然刚从城外行猎归来。 当先一名男装打扮的女子,容颜绝丽,气度超群,浑身上下都好似在散发着傲然自信的光芒,正是名震四海的大唐护国明昭公主李明真。 刘善因一认出来者,连忙在路边下马,朝李曜拱手一揖,“鸿胪丞刘善因见过贵主!” “刘君免礼。” 李曜妙目一扫,看见刘善因身后很多人竟盯着她发愣,感到不大自在,遂立即放弃了上前探问对方来历的念头,挂起一抹礼节性的微笑,冲着造型最像番邦使节模样的三人点头示意了一下,便扬手挥鞭,策马奔向皇城大门。 待李曜一行从视线里消失,刘善因复又上马在前面带路,吐蕃使团的的正副使这才纷纷回过神来。 桑布扎不由吐出发自肺腑的感慨:“骄傲而不跋扈,美丽而不娇弱,如此风姿不凡的女子,我还是生平仅见!” 赛乳恭顿点了点头,“那是自然,我们吐蕃可养不出这样的木萨。” 吐蕃语“木萨”就是女神的意思,禄东赞听了也有些心驰神往,忍不住叹声道:“看来……她就是赞普理想中的妻子吧!” 唐朝人皆称护国公主才貌双全,天下无匹,只可惜禄东赞上次使唐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未能亲眼得见护国公主的芳容,因此令他一直引以为憾。 桑布扎想了想,又自言自语似地对自己提出了一个建议:“等会儿到了驿馆,我应该好好把她画下来。” 桑布扎的声量很小,可赛乳恭顿却是个耳尖的,将他的话听了个真切,不禁有些担心道:“我知道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可是这样做的话,会不会误了我们的正事?” 桑布扎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问向了禄东赞:“我想为刚才那位贵主作一幅画像,纰论以为如何?” 禄东赞忽然眸光一亮,抚髭笑道:“好主意!你最好是画两幅,一幅留作收藏,另一幅用作展示。” “展示给谁看?”赛乳恭顿有点不解。 禄东赞压低声音,耐心为他解答道:“当然是展示给唐朝的君臣们看了,赞普的择妻要求有多高,想必你是非常清楚的,我观刚才那位贵主的形貌举止,可以断定她绝没有嫁过人,此番和亲失败也就罢了,可若是唐朝皇帝答应了,我们就必须想尽办法让她成为吐蕃的赞蒙,要知道我禄东赞看人的眼光,从来没有出过错!” 虽然禄东赞也曾花重金打听到护国公主与平阳公主实为同一个人的内幕,但他缺乏行动自由和获取情报的有效途径,对护国公主的了解程度还很有限,显然没有将“刚才那位贵主”与年近四旬的唐朝嫡公主联系在一起,因为这实在不符合理性者的想象…… …… …… 大唐武德十八年,六月十四。 经过几日的休整和等待,吐蕃使团的正副使终于得到了大唐皇帝李渊的召见。 是日常参结束,李渊索性将接见地点就近设在了两仪殿,端的是方便省事。 当禄东赞、赛乳恭顿、桑布扎等人在刘善因的陪同下举步迈入殿门时,只抬眼往里面一瞧,就险些齐齐打了个趔趄。 因为他们发现在老皇帝的龙榻旁,正跽坐着一张熟悉的面孔。 此刻李曜头戴玉冠,身穿道袍,手执麈尾,嘴角含笑,当真是神采飞扬,令人见之忘俗。 不过,禄东赞三人的心理素质也不是盖的,极短暂的失态过后,他们又迅速恢复如常,推金山,倒玉柱,朝李渊纳头便拜: “吐蕃正使禄东赞,副使赛乳恭顿、桑布扎参见大唐皇帝,敬祝陛下吉祥如意,万寿无疆!” 第四百八十九章 兹事体大 “三位起来吧。” 李渊斜靠在榻上,睥睨着跪在地上的三人,抬手虚扶,动作随意至极。 这么多年来,老皇帝已经完全习惯了用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来对待异国番邦的使臣。 在他看来,自东突厥灭亡后,大唐便再也没有平起平坐的对手,吐蕃与原来的吐谷浑的实力并无太大区别,而发生在去年的甘松岭之战就是最好的明证。 赛乳恭顿见李渊态度轻慢,心底不由生出了一股无名火。 他是个典型的吐蕃武士,内里有着强烈的强者崇拜观念。 原本他一直以为,能够开创大唐王朝的皇帝,必定是威武如天神般的大英雄……谁曾想坐在龙榻上的只是一个暮气横秋的老人,与他幻想出来的形象简直相去甚远。 不过,这赛乳恭顿亦非一个不知轻重的莽夫。 恰恰相反,他狡黠圆滑,常伪装愚钝来隐藏自己的本性,而且颇为擅长控制情绪。 收到禄东赞递来的眼神,赛乳恭顿立刻捧起一册金书,与手捧一个卷轴的桑布扎并肩膝行,一直行至御案前的台阶下方才停住身形,然后将各自的手中事物高举过顶。 李渊历经两朝风云数十载,打过交道的番邦使节数以百计,如吐蕃人这般卑躬屈膝的表现,他还是头一次见到。 心中大为受用,李渊自然也不再懈怠,连忙端坐好了身子,可未等他对近侍宦官作吩咐,那厢禄东赞已展开一张镶着金边的羊皮卷,放开嗓门唱诵道: “我们代表吐蕃赞普,向英明神武的大唐皇帝献上吐蕃最珍贵的四宝: 第一件珍宝是黄金伞,伞可遮雨,亦可蔽日,象征大唐天威笼盖四海八荒; 第二件珍宝是万金莲,天上之华,稀有之莲,象征大唐国运绵延万年; 第三件珍宝是龙花碗,世间众生,以食为天,象征皇帝陛下乃人心所向,天命所归; 第四件珍宝是龙祥盘,吉祥嘉庆,圆盘圆满,象征大唐皇族祥和美满,福禄用无穷!” 禄东赞动作庄严,神态虔诚,仿若在向上天祷告,声调抑扬顿挫,时而浑厚低沉,时而高亢响亮,完全是在用汉语演唱一曲藏歌。 作为骨灰级的音乐发烧友,老皇帝听得如痴如醉,竟一时眯起眼睛,面上露出了享受的表情,而他的女儿明显也有些入迷了,麈尾都从手中滑落下来,还浑然不觉。 “砰!” 麈尾手柄与地板亲密接触而发出的清脆响声,让李渊和李曜父女一齐醒过神来,这时跪在台阶下的赛乳恭顿和桑布扎忙齐声道:“此乃国书与礼单,请陛下过目!” 李渊让宦官把国书和礼单取过来,粗略了浏览了几眼,就随手递给了坐在旁边的女儿。 李曜看到“通婚”二字,娥眉不由轻轻一挑。 古代的两国和亲与世家大族联姻看起来有一些相似,但又有本质上的区别。 家族联姻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共同获取利益而加强彼此的联系,哪怕是完全绑定在一起也在所不惜,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而和亲则不然,和亲之事总是在有过战争冲突或难以共存的两个政权势力之间产生。 自汉高祖嫁宗室女给匈奴冒顿单于,开创华夷和亲之先河以来,并没有几次“和戎”、“和番”是单纯地为了睦邻友好。 西汉高祖及文景二帝的和亲之策,与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没有太大区别,主要是为了一雪“白登之围”的国耻而换取积累力量的时间与时机。 即便是被历代文人学者赞誉为促使汉匈和平六十年的“昭君出塞”,也夹带了不少艺术加工的成分,真实的情况是当时汉朝军力强大,匈奴外战屡遭重创,内斗又接连不断,主动请求和亲只为苟延残喘。 “美丽的文成公主啊,你从遥远的大唐来,带来的种子三百六十种……美丽的文成公主啊,你从遥远的大唐来,带来的工匠三百六十行……美丽的文成公主啊,你从遥远的大唐来,佛主的光芒照亮了大地……”正如后世藏地民谣里传颂的那样,在原来的时空里,文成公主入藏,为雪域高原带去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农业与手工业技术,吐蕃在很短的时间内实现了文明的大跨越与国力的飞速提升,可唐朝作为和亲的一方又得到了什么呢? 十数年后,唐朝得到了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强大对手。 当了三十年寡妇且无儿无女的文成公主好歹能够被人传颂千年,其人生结局倒也说不上差,但后来的金城公主就显然苦命多了,唐睿宗前脚才把九曲之地当作她的嫁妆赠给赤德祖赞,没多久吐蕃就以此地为跳板,派遣大论乞力徐领兵十万攻唐。 而在此后的三十年间,唐朝与吐蕃大战不下十次,一场和亲非但没能带来和平,反倒让双方数十万计的将士埋骨沙场。 至于可怜的金城公主是怎样在这种历史环境下熬完余生的,就仿佛被人刻意地忽略了,汉藏文献与民间传说里都很少提及。 起初唐朝还能把吐蕃的生存空间压缩在雪域高原上,但安史之乱爆发后,唐军面对彪悍的吐蕃人就彻底落了下风,先失河西走廊,再失安西四镇,西域一去一千年,丝路自此走向衰败。 既然她穿越而来,并拥有了可以左右唐朝外交政策的能力,又何须牺牲掉一个花季少女的人生幸福,再犯唐太宗和唐睿宗那种弊大于利、无异于“资敌”的错误呢? 见李曜搁下国书和礼单,禄东赞适时地朗声道:“我们赞普仰慕华夏久矣,自幼学习中原的文化,遣我等使唐,乃欲与陛下冰释前嫌并结翁婿之谊,让吐蕃与大唐互为睦邻,世代友好!” 李渊下意识地看向女儿,眼神里满是询问的意思。 李曜阅罢国书,心中已然有了定计,这时看到李渊投来的目光,不由嘴角噙笑,缓缓说道:“我朝自创立以来,还从未有过和亲的先例,毕竟前朝六次和亲,却只有三十八年的国祚呢。” 李曜每次阐述观点,只要把隋朝拿出来当反面教材,总能得到李渊发自内心的认同,这一招可谓是屡试不爽。 果不其然,李渊听了神色便是一凝,用非常认真的语气说道:“兹事体大,朕需要与众朝臣详细商议方可定夺。” 禄东赞刚才听闻李曜所言,便知此事不易达成,想起藏于怀中的画像,暗自叹了口气,旋即一扬袍袖,恭谨地对李渊躬身一礼,“既如此,我等就静候陛下的回音。” 第四百九十章 一试便知 第二天,在望日朝会上,李渊将吐蕃请求通婚之事对群臣们一说,立刻引发了一场争论。 “我朝新得西海四州,当地急需移民屯垦,修生养息。而吐蕃虽地处雪域极寒之地,东有白兰、党项诸部相隔,西有大小羊同两国牵制,然其君主励精图治,近年已然成势。 吾观四周番邦莫能与之抗衡,若其再次带兵进犯诸羌之地,恐怕也只有我大唐将士亲自出马才可驱之,尽管来自吐蕃的威胁只是疥癣小疾,可如此反复却也令人不胜其烦呐! 而且现如今我朝正在厉兵秣马,欲再现两汉连通西域的伟业,那就必须保证‘羌中道’的安全畅通。故臣以为,若陛下与那松赞干布联姻,以结秦晋之好,可使吐蕃仰受天朝教化,褪除腥膻蛮昧,待我大唐天师西征突厥之时,后方定是高枕无忧……” 大殿之中,中书侍郎温彦博持笏而立,振振有辞地讲述他的观点,通篇洋洋洒洒,皆似高瞻远瞩。 吐蕃使团此次代表松赞干布入唐请婚,自是有备而来,当他们听说温彦博曾经力挺唐与吐蕃结盟,便一致认为这位大唐公卿是个不错的拉拢对象,于是抵达长安的第二天,禄东赞就派人携重礼前去拜访温彦博。 虽然温彦博谢绝收礼,却也从来使口中得知了吐蕃向大唐请求联姻的意愿。 作为隋代大儒“王孔子”王通的得意门生,温彦博的思想受恩师影响极深。 隋唐时期的儒家还没有宋明两朝的儒教道德伦理观,对和亲之策并没有多大的抵触,反而还把华夷联姻看作重要的邦交手段。也正如他所言,这个时代的儒生普遍认为和亲可以缔结同盟,可以教化外民,可以稳定边疆等等……端的是好处多多。 所以,他这两天都在闷头琢磨唐蕃和亲之事,便是为了今时今日好向皇帝进言。 温彦博讲罢,还未等李渊有所表示,一名绯袍金带的文臣已出班并肩站在温彦博的身侧,温彦博抬眼瞥去,面色立时一沉。 此人正是温彦博在朝堂上的死对头——尚书右丞魏徵。 温魏二人都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谦谦君子,平日里待人接物都是非常随和,然而一听对方进言,总会站出来与之针锋相对,好似八字不合,彼此都看不顺眼。 待温彦博退回原位,魏徵便肃声奏道:“臣以为,温侍郎此言纯属误国之见!虽说吐谷浑王公大酋尽被安置于京畿,但目前西海四州尚有吐谷浑遗民六万余户,丁口不下十万,此外朝廷又将其设为人犯的主要流放地,可以说单凭当地的兵源便可满足守土御敌之需。 况且,甘松岭一役,吐蕃被我大唐将士打得落花流水,其主帅闻风领兵退避千里,可谓胆气尽丧,如今我大唐武力鼎盛,此等化外蛮夷哪还有敢再来犯境的勇气! 至于教化外邦一说则颇为可笑,西汉六次和亲匈奴,王昭君居塞外六十年,教化了几人?五胡荼毒华夏神州之时,最先纵马作乱的就是匈奴人! 或许朝堂上有人不通文史,对数百年前的事情缺乏了解,可诸位总没有忘记前朝的‘雁门之围’吧?难道前隋文、炀二帝待突厥启民可汗、始毕可汗父子不好么?结果突厥人一俟有机可乘就立即翻脸,当时前隋义成公主虽立下了一语解围之功,但她没有办法阻止始毕可汗袭击炀帝也是不争的事实! 可见和亲的效果非常有限,古人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因此,臣认为天家与吐蕃根本没有通婚的必要。” 魏徵语气凛然,话音铿锵有力,温彦博被他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正苦苦思索如何还击之时,又有一人越众而出,提高嗓门道:“魏公的说法恐有不妥吧!” 群臣纷纷闻声望去,发现说话之人竟是一张陌生面孔。 他叫刘洎,字思道,出身南阳刘氏,此前长期在岭南道为官,由于政绩颇丰,半月前特诏入朝,升任门下省给事中一职。 李渊眉头一挑,“请道出你的理由。” 刘洎捧笏道:“和亲之策若真有魏公说的这般不堪,又岂会被历朝历代多次采用?臣以前任职的南康州,多有汉、夷、獠杂居,当地各族时而相互争斗,时而和平共处,但弱小的种落往往都会与最强的一方联姻以表归附之意。故臣以为,吐蕃此次遣使请婚,理当也是如此。” 音落,大殿内顿时响起一片纷乱嘈杂的议论声,有的人似乎还争执了起来。 李渊连忙出声制止:“诸位安静!安静!”随即环看殿中众人,郑重地道:“刘卿这‘以小见大’之论也有些道理,只不过……昨日朕召见吐蕃使节,他们虽表现谦卑,却只提出和亲,未曾有说过愿作我大唐的藩属。” 殿内沉寂片刻,忽然响起一道洪亮的声音:“在臣看来,是否答应吐蕃人联姻,关键是要弄明白他们真正的动机是甚么。” 这是一员身穿紫袍,腰系玉带的老臣,约莫五旬年纪,生得五官端正,相貌堂堂,乃是“太原元谋功臣”之一,工部尚书、应国公武士彟。 李渊一见老友发言,不由挂起了微笑,“依公之见,该当如何查清吐蕃请婚的动机呢?” 武士彟郑重地道:“那就要试出吐蕃赞普有多大的诚意,只是该如何去试,臣不敢妄言。” 武士彟这话说的高明,他只提出一个含糊的建议,具体办法让别人去想——如果方法对了,他自然能沾点光,如果方法错了,则与他无关。 “公真乃老滑头也!” 同样人老成精的李渊忍无可忍地笑骂了他一声,然后扭头看向御案旁一直保持安静的李曜,询问道:“明昭,你可有主意?” 其实李曜早已抱定了主意,只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把话说出来,便听得她不紧不慢地说道:“吐蕃去年无端侵略白兰、党项等羌地羁縻州,形同藐视我大唐天威,他们献来的那点黄金珍宝实不足以谢罪……是以,父亲可传召吐蕃使节,就说他们的赞普只有亲至京师,才可为公主驸马,是真心臣服,甘为犬马,还是积蓄力量,伺机待发,一试便知!” 此言一出,殿中众臣都蹙起了眉头。 与魏徵等人直接反对和亲不同,护国公主无疑是想给大唐的和亲之策定下一个苛刻的前提条件。 他们完全相信,面对如此不留情面的要求,那位吐蕃赞普只要还有一丝丝野心和尊严就绝不可能答应。 “陛下……” 情急之下,温彦博再次迈步出班,本来他还想说这种做法太过霸道,不符合王道思想,哪知李渊已断然道:“明昭之言深和朕意,就照此来办吧!” 第四百九十一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在平康坊北街的吐蕃驿馆里,收到唐皇回音的禄东赞、赛乳恭顿、桑布扎三人围坐一堆,个个面沉似水。 “禄东赞纰论,那妖女着实可恶,你说我们该怎么办?”赛乳恭顿心中烦躁不宁,抓起一杯冷饮咕咚咕咚灌入口中,然后重重放下,震得杯口水花四溅。 起初他得知前日陪同唐皇接见他们仨人的漂亮女子正是大名鼎鼎的护国公主之时,还忍不住多瞅了几眼,暗自惊叹对方驻颜有术,美如雪山神女临凡。 可李曜阻碍唐蕃两国和亲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再好的印象也荡然无存。 于是乎,“雪山神女”到了赛乳恭顿口中,就变成“那妖女”了。 禄东赞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水,幽幽地道:“我听说……李渊老儿对那妖女言听计从,恐怕我们此行的主要目的已经没有任何达成的可能了。” 桑布扎垂着双眸,平日里挂在项上的骨链已被他捏于手指之间,反反复复拨动着,不过他显然不是在念经,嘴里咯吱咯吱的,好像要咬碎自己的一口白牙。 屋内沉寂了半晌,忽然“咔吧”一声响,骨链在桑布扎的手中断裂开来,撒了一地的骨珠,桑布扎睁开眼睛,原本柔和的面相立时变得无比狰狞,“李氏父女没将赞普放在眼里,究其原因……就是我们吐蕃还不够强大!阴险狡诈的妖女,必须受到残酷的制裁!我发誓,如果有机会,我定要亲手将那妖女的舌、心、皮、宝瓶……” “冷静!” 禄东赞急忙打断桑布扎戾气满满的起誓,扫视着两位副使,沉声道:“轻狂是愚者的表现,谨慎是智者的表现。愤怒于事无补,冲动只会让自己后悔。只有懂得运用智慧,才能满足你们的一腔热血。如今事已至此,既然我们难得来一趟长安,绝不能就这样回去。” 赛乳恭顿心中一动,故作疑惑地道:“纰论的意思是……” 禄东赞斩钉截铁地道:“我们满载而来,也该满载而归!” “如何满载呢?赞普可不需要好看而无用的财宝啊!”桑布扎耐心拾起一颗颗落在地上的骨珠,说话的语气亦变得非常平和,与此前怒目金刚般的表现完全判若两人。 “办法当然是拖时间了,我们不能使赞普娶到唐朝的公主,至少也该得到一定有用之物来补偿,时间总是宝贵的,我们越晚离开长安,得到的就越多。” 禄东赞说着,望了一眼窗外灰暗的天空,长身而起:“现在时辰已晚,我们各自回房好生休息,明早一起去见那李渊老儿。” …… …… “知了~~~知了~~~” “阿姊,那些吐蕃使节何时才会离开呢?” “知了~~~知了~~~” “阿姊,父亲应该不会同意和亲吧?” “知了~~~知了~~~” 东宫的一座凉亭内,云阳县主兰韶英靠坐在一根亭柱旁,双目紧闭似已睡着。而在亭子的中央,李曜与永宁郡主有一下没一下地下着围棋,另有两个宫装少女分别跪坐在棋盘的左右两侧,一边轻轻摇着纨扇,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话,跟那林间的此起彼伏的蝉鸣相互交织,聒噪个不停。 这两个宫装少女都是李曜这具身子的便宜妹妹。 一个是永嘉公主,杏眼桃腮,娥眉如黛,腰如约素,看着非常明艳妩媚,只可惜平日有些骄横放纵,如今已是二八之龄,却仍未婚配。 另一个刚到豆蔻年纪,名叫李澄霞,三岁得封淮南公主,其姿容虽不及永嘉公主,但毕竟有着李渊妃嫔的基因,生得五官乖巧,肌肤赛雪,也称得上是个俏丽佳人。 李曜耳根没得清静,而且她的心思也没在棋局上,很快就被永宁郡主赢下一局,淮南公主见李曜投子认输,忙不迭地帮着收拾棋子,永嘉公主则摇晃着李曜的胳膊,娇嗔道:“阿姊怎么不理人家呢?这些吐蕃人一日不走,妹妹心里就慌得紧。” 自打吐蕃使节入唐请婚的消息传来,永嘉公主就有些寝食难安。 因为,当前李渊一共有十九个女儿,其中七个已为人妇,两个出了家,四个定了亲,四个十岁未满,只有她和淮南公主还具备着和亲资格。 李曜朝永嘉公主翻了个眼皮儿,没好气地道:“慌个甚,要去当和亲公主的也该是出身旁支的宗室女,哪轮得到你们两个正牌公主,更何况两国会不会和亲都不一定呢!” “多谢阿姊,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 永嘉公主笑靥如花地给李曜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那厢淮南公主也声音甜甜地道:“谢谢姊姊指点。” 李曜浅笑:“二位妹妹客气。” 这时,永宁郡主斟酌着开口道:“说起来……任谁都能看出,姑母所提建议有羞辱外邦国君之嫌,目的就是想让吐蕃使节知难而退,谁知他们竟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借着由头赖在京师不走了,玄音觉得这些吐蕃人很可能会有甚么动作,姑母应该派人多多盯着他们才是。” 李曜轻轻点头:“这是当然。” 事实上,“丽竞门”早已采取了行动。 昨日朝会一结束,李渊就派鸿胪丞刘善因将廷议的结果告知了吐蕃使团,可禄东赞等人听到等同赞普入唐为质的和亲条件,非但没有愤然离去,反而还入宫向李渊表示他们愿意立即派人回吐蕃传信,如果赞普松赞干布同意,他们这些使臣自然也不敢反对,只是请求皇帝在得到赞普的答复之前,多给吐蕃使团一些自由走动的权利,以便能让他们好好领略大唐帝都的风土人情。 俗语云:“事出反常必有妖”。 禄东赞等人这种不和常理的表现,足以证明他们并没有把两国和亲当成此行的唯一目的。 李渊为彰显天朝上国的开放胸襟,自是满口答应下来,不过这位老皇帝心中也是明亮的,禄东赞等人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把双方的谈话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曜。 有鉴于此,李曜岂能对吐蕃使节们的活动放松警惕? 炎炎夏日,断续蝉声催人眠。李曜掩嘴打了个哈欠,满脸困倦地对永宁郡主说道:“我乏了,你和两位小姑母对弈吧,反正她俩闲得很。” 说罢,李曜往那凉席上一躺,就手枕玉颊,打起了盹…… 第四百九十二章 求知若渴 李曜午眠正酣,忽觉有脚步声传入耳中,微微睁开眼睛,就见几乎同时清醒过来的兰韶英快步走出亭外,小声问道:“何事?” “回县主的话,吐蕃使团正使禄东赞及副使桑布扎求见护国公主。” 前来通传的人是显德殿监事叶宏文,他话音刚落,那厢李曜已坐起身子,冲着他吩咐道:“小文子,带他们去偏殿候着,我先换身衣裳。” “喏!” 待得叶宏文告退,李曜打了个响指,数名女侍卫突然从林间钻出,顿时把正在下棋的淮南公主和观棋的永嘉公主都吓了一跳。 以李曜如今的地位,最起码符合公主身份的排场还是免不了的,女侍卫们不一会儿就为她布置出来一个临时的更衣场所。 李曜迈进锦障之中,取下鸾钗,散开云髻,熟练地绾好一个道髻,随即脱去单薄的夏衣,从女典军刘季瑶手中接过一套冠服,不多时就变成了穿得严严实实的女道士。 李曜在兰韶英、刘季瑶的陪同下,匆匆赶回显德殿偏殿,禄东赞和桑布扎见她们走进门来,连忙起身抚胸行礼,李曜拱手还礼,微笑着用吐蕃语说道:“纰论、悉南纰波请坐下谈。” 桑布扎完没有料到李曜会说吐蕃话,清秀的面庞上满是愕然之色,而禄东赞只是微微一怔,神情瞬即又恢复如常。 宾主各自入座,兰韶英和刘季瑶分别侍坐李曜左右,禄东赞目光在李曜和兰韶英的脸上来回扫了两眼,然后看着兰韶英,问道:“敢问这位贵女名号如何称呼?” “吾本姓兰,幸蒙圣眷,得封云阳县主,被赐为李姓。” 兰韶英已经三十有二,在这个时代,许多跟她同龄的女子都抱孙子了。 得益于李曜不惜代价调制出来的养颜护肤用品,兰韶英肌肤水嫩,粉靥如花,美丽得仍然让人难辨芳龄,此刻瞧来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如果再经一番易容,定然又会摇身变成李曜的少女模样。 “原来是云阳县主,失敬失敬。” 禄东赞欠身一礼,啧啧叹道:“护国公主与云阳县主美若并蒂莲花,真教人赏心悦目啊!” 禄东赞假装色眯眯地盯着兰韶英,通晓历史的李曜知道他的底细,岂容对方在自己面前卖弄藏拙的伎俩,忙把话头引入正题:“二位贵使登门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贵主名誉齐天,我等仰慕已久,素闻贵主是世间罕有的智者,几近无所不知,今日特来拜见贵主,只为讨教一些事情,还望贵主不吝赐教。” 禄东赞向正襟危坐的桑布扎递去一个眼色,桑布扎离席而起,俯首躬身,恭敬地将一个卷轴举过头顶,双手捧至李曜面前。 “这是……”李曜纳罕。 “这是我特别为贵主准备的薄礼,请贵主笑纳。”桑布扎头也不抬地保持着九十度的躬身姿势。 李曜也不是个客气的主儿,大大方方地伸手接过桑布扎递来的卷轴,然后将之徐徐展开,竟是一幅唐卡风格的《大唐公主猎归图》。 兰韶英斜眼一瞥,不禁惊疑道:“噫……这人物、这排场怎么恁地眼熟?” “其中一人看着有些像我呢。” 刘季瑶探身看去,也忍不住小声地点评了一句。 李曜打量着手中的画卷,心中微微有些讶然。 她已经完成认出来了,这就是上旬休沐日她领着女伴兰韶英,还有两个便宜儿子、鱼玄微等几名弟子以及刘季瑶、宋君明等一班男女侍卫经过兴道坊时的场景。 作为一个穿越者,李曜的审美感官深受后世写实画风的影响,相比古人所谓“笔简而意足”、讲究“神韵”的画法,她当然更喜欢接近人物原貌的画像。 不过,她也不得不佩服画作者桑布扎超强的记忆力与精湛的画技:画底色浓重,笔墨色彩鲜艳而不失典雅,画中人物表情乐观自信,动作惟妙惟肖,整幅画卷呈现出一种朝气蓬勃的生活风貌,观之令人精神一振。 观赏完毕,李曜呵呵笑道:“贵使将本公主画得这般英姿不凡,实在让本公主有些汗颜呀!” 桑布扎见李曜收下他的画作,这才直起身子退回自己的座位,用认真的语气说道:“贵主过谦了!该画仅能展现贵主十之一二的风姿气度,贵主没有嫌弃画风粗鄙,已是我最大的荣幸!” “画卷虽轻,然诚意十足,二位贵使有甚么话,但说无妨。”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李曜明知对方在阿谀奉承,这种恭维话还是令她颇为受用。 禄东赞神色郑重地道:“我们吐蕃人世居蛮荒,蒙昧未开,不知天大地大,否则也不会做出不自量力之举,以致遭受大唐的严厉惩罚,如今我等领略到大唐风华,可谓是求知若渴。” 年轻气盛的桑布扎忍不住接口道:“所以,我们赞普想要和大唐通婚,不仅是希望两国和平相处,还有对先进的文化和高明的技艺的向往。” 待二人一唱一和地表达完意愿,李曜淡然笑道:“通婚不是维系和平的唯一方式,获取知识的途径亦不止一条。” 她说着,忽然抬手拍了拍巴掌,一群明显早已做好准备的宦官宫女从偏殿正门鱼贯而入,迅速摆下五张案几,并在案上布置好食具与吃食,然后又从偏殿侧门鱼贯而出。 唐朝的权贵们总是不分时间设下酒席款待宾客,的李曜自然也无法免俗。 李曜兀自斟满酒,含笑举杯道:“我们边吃边谈,请!” “干!” 此时的佛教还没有传入吐蕃,也就没有后世藏地“弹酒三次”和“三口一杯”的酒文化习俗,二位吐蕃使节都是酒到杯干,尽显雪域男儿的豪爽风采。 禄东赞喝到最爱的青稞酒,不由舒服地咂了咂嘴,再看看案上吃了小半辈子的糌粑、烤得外焦里嫩的牛羊肉,爽声笑道:“贵主刚才说出那么标准的吐蕃语,又如此了解我们吐蕃人的饮食习惯,若非事先知道贵主乃大唐公主,只怕我等都把贵主当作来自雪域高原的人啦。” 而桑布扎显然对几样菜蔬果品更感兴趣,直接伸手从汤盆里捞出一块汁水淋漓的梨肉就塞进口中,眼角都好似有晶莹的泪花儿泛了出来。 品味许久,这位吐蕃少年才发出一句意味深长的感慨:“大唐之物博,与知识一样令人向往。” 李曜眸光微闪,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若吐蕃愿意与我大唐合作,同心协力修建一条连接两国的康庄大道,你们不但会经常吃到我大唐的蔬菜瓜果,而且还可学得种植之法,彼时诸如这般美味水果的种子也能在吐蕃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第四百九十三章 驿馆密谈 欢饮谈笑间,不知不觉已是日暮时分。 李曜毕竟是公主,招待男宾,自然不能将飨宴办成了晚宴,两位满身酒气的吐蕃使者在显德殿卫士们的护送下,摇摇晃晃地登上了马车。 桑布扎少年心性,向来爱憎分明,此前他对护国公主是完全没有好感的,即使表现出恭谨的样子,那也是为了顾全大局而忍气吞声,可显德殿中这顿酒食,让他吃得痛快极了,甫一进车厢,这位吐蕃少年就撑不住了,往那坐席上一倒,立马打起了呼噜。 而禄东赞面对美酒佳肴的诱惑,到底是保留了几分清醒,他默默地从腰囊里取出一支银瓶,往手心里倒了两颗乌黑的药丸。这是产自吐蕃东南部铁桥城一带的贵重药品,主要由诃黎勒、丁香、草豆蔻、石榴子等植物药材制成,可用来医治胸腹胀满和消化不良,并且还有不错的醒酒效果。 药丸是用蜂蜜粘合而成,入口即化,禄东赞兀自吞服了一颗,又将另一颗药丸塞进了桑布扎的嘴里,然后掀开车厢的窗帷,一面吹着车马行驶生出的习习凉风,一面仔细揣摩护国公主对他们二人所讲的话。 对于护国公主提出的建议,禄东赞是大为动心的,作为两次出使唐朝的吐蕃重臣,恐怕在整个雪域高原上,都没有人比禄东赞更能明白修建一条唐蕃大道的价值。 只不过,护国公主说是修建一条道路,却提出了两种方案。 第一种名曰“唐蕃东道”,路线起于松州甘松岭,沿玛积雪山南麓向西,最终抵达柏海东畔。 第二种名曰“唐蕃北道”,路线起于陇右鄯州城,沿湟水南岸往西,至西海东岸再折向西南一路修建到乌海,并在终点营建一座专门用于交易物产的商镇。 其中唐蕃东道最易修建,因为此时吐蕃已在柏海附近筑成了一座名为“多玛”的石城,只是路段必须通过党项与白兰羌的部分领地,让禄东赞心中不免有些介意。 因为让其发过路财事小,被其扼住经济命脉事大,所以他并不大希望这两个墙头草从中得利。 而第二种方案的路段全在唐朝的领地范围,看似由唐朝一揽子包干,可实际上吐蕃需要在本土另建一条新路才能让其真正发挥出连通长安与逻些的作用。对于技术非常落后的吐蕃来说,在复杂多样的地形上选建一条道路远比营造城池更加劳民伤财。 在禄东赞看来,两种方案既具有可行性,又存在着一些问题,但只要有护国公主的支持,这些问题似乎也并不难解决。 “吁——!” 车夫勒住缰绳,拱厢马车缓缓停在驿馆的门前,赛乳恭顿带着几名吐蕃人立即围拢上来,一见禄东赞扶着神志不清的桑布扎走出车厢,不由纳罕道:“你们喝酒了?” 禄东赞点点头,用眼神示意对方进去再谈,然后将桑布扎交给使团护卫,与赛乳恭顿一前一后地走进正使居室。 赛乳恭顿随手关上房门,禄东赞亦点燃铜灯,待彼此据案坐下,赛乳恭顿开口问道:“纰论此去拜访护国公主,除了吃菜饮酒,可有其他收获?” 禄东赞道:“护国公主虽绝口不提和亲之事,却提出了一条两国互惠的法子。” “什么法子?” 这些日子,赛乳恭顿在长安打听到了许多关于护国公主的事迹,听禄东赞这么一说,简直好奇极了。 “修路!” 禄东赞把今天护国公主跟他和桑布扎二人的谈话内容对赛乳恭顿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赛乳恭顿听罢,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丝疑窦,皱眉问道:“我感觉这护国公主心计颇深,会不会有诈?” 禄东赞不由捋着胡髭沉吟起来。 其实,他心里也隐隐觉得修建唐蕃大道有些不对劲,一时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便利的交通,不仅能够降低运输的效率和成本,进而促进两国的贸易发展和文化交流,还能提高军队在相关区域的通行速度……思及此处,禄东赞微微一怔,如果未来吐蕃与唐军发生冲突,会不会因此吃亏? 但他又稍一转念便释然了。 大唐经济繁荣,工商发达,国势兴盛,军事强大,北灭东突厥得河套,西平吐谷浑占河湟,已将世间水草最肥美的牧场尽收囊中。而吐蕃地处雪域高原,空气稀薄,气候严酷,境内不生稻粟,只有少数地区能够耕种青稞、荞麦等抗寒作物,并且产量还非常低下。 有鉴于此,恐怕将来再热爱开疆拓土的唐朝皇帝也不会对他们吐蕃人的地盘产生什么兴趣。 而且更重要的是,李曜还在宴饮时毫不隐晦地对他讲出了大唐朝廷未来的战略意图。 禄东赞思考了半晌,才语气笃定地回应道:“你多虑了,护国公主向我透露了一个消息,她说大唐有意攻伐西突厥人,而那西突厥盘踞西域,亦是军力强大,我想此二方相争,应该不会在短期内分出胜负;再者,西域万里疆土,种落众多,唐朝击败突厥人之后,至少也需要耗费数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可彻底消化。” 赛乳恭顿了然道:“我算明白唐朝为何要与羊同人交好,又想同我们连接交通了……其目的就是保证他们在征服西域之前,河湟一带不会受到我们的威胁。” “没错!” 禄东赞颔首道:“那护国公主对我们吐蕃了解颇深,仿佛能一眼洞穿我等的心思,所以受她影响,唐皇不愿和亲,也就没什么好奇怪了,况且……” 他顿了一顿,才继续道:“雪域跟中原相比,只有逻些城到波窝城之间的石路稍微像点样子,其他地方简直不敢恭维,如果想让吐蕃更好地从唐蕃互市中获益,就必须扩建道路以加强诸城的联系。” 赛乳恭顿轻轻点头:“也只能这样了,正好给那些卑贱的奴隶们找点事做,只是修路极耗人力,我有些担心各大氏族舍不得出工。” 禄东赞微微一笑:“甘松岭之败,说明我们吐蕃以现在的实力去招惹唐朝显然极不明智,但若南征六诏、磨些,还是轻而易举的。” 赛乳恭顿听得“甘松岭”三字,忍不住老脸一红,忙干笑着附和了一句:“真是……好主意。” 禄东赞沉下声音,缓缓补充道:“只要吞并了那些南蛮部落,修路的劳力自然就绰绰有余了。” 第四百九十四章 换个方向 数日之后,禄东赞受邀参与廷议,甫一开场,他便按照李曜与他的事先约定,提出了构建两国交通的“设想”。 李渊听罢,环看满朝文武:“诸卿以为如何?” 端坐御案旁的李曜朝站在文官前列的吏部侍郎马周递去一个眼色,马周会意,立刻出班奏道:“启禀陛下,臣认为此议可行。” 李渊捋须道:“还请马侍郎说说理由。” 马周微微垂眸,看着自己手里的笏板,抑扬顿挫地道:“昔汉武帝采纳赵充国屯田之策,不只是垦田种桑,还铺就旱道连通东西南北,并沿途设置驿站,遂使千里荒壁变作繁华沃土,而今本朝近年所得西海四州,皆为苦寒之地,仅靠减免税赋与流放人犯,恐怕百年亦难以达成与之相关的实边方略,朝廷理当设法使当地迅速富庶起来,而最好的办法,便是开辟商道与建立边市,因为只有如此,本朝雄风才可远迈汉世!” 马周讲得有理有据,且措辞颇为打动人心,朝臣们交头接耳一番过后,纷纷进言表示赞同吐蕃使者的提议,皆道此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就连禄东赞也趁机出言附和,把唐蕃大道未来的“钱景”描绘得天花乱坠。 待马周、禄东赞等人退回行列,李渊看向兵部侍郎柳逖:“柳卿,最新的《西南地域图》制作得如何了?” 柳逖答道:“回禀陛下,臣已于近日完成了初稿。” “初稿也行,先呈上朝堂看看吧。” “喏。” 李渊命令柳逖去兵部职方司取来了一份舆图,当所谓的《西南地域图》完全展示在众人的面前,禄东赞瞳孔登时一缩,满脸尽是无法掩藏的惊愕之色:但见这张舆图不仅包括唐朝的西部及西南部边疆地区,竟然还涵盖了吐蕃的大半领地,上面的河流湖泊、高原山脉、城堡关隘等位置与轮廓无一不准。 要知道禄东赞进献给唐朝的《吐蕃地域图》可是错误百出的,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他们这种刻意误导对方之举非但毫无作用,反倒成了自取其辱。 李渊瞥见禄东赞一副无地自容的模样,强忍着笑意说道:“明昭,在这朝堂之上,最懂水文地理者非你莫属,此路该如何修建,能否为吾等细说端详?” “儿谨遵圣意。” 李曜起身走到舆图旁,为众人讲解预设路线及其相关的自然环境与地形地貌,说到吐蕃境内之时,直把禄东赞听得瞠目结舌,就是李曜说自己去过逻些城,他都不会有半点怀疑。 李曜解说完毕,杏眼微微一弯,眸光转向禄东赞,明知故问:“我认为连通唐蕃,其实可以同时修建东、北两道,不知贵使意下如何?” 禄东赞不禁暗道这护国公主说话做事果然都是有的放矢,此刻他听得李曜这么一说,便彻底明白当初对方提出两种修路方案,根本不是给他做选择的。 禄东赞念头转了几转,假装有些为难:“贵主,两路同期开建,会不会太麻烦了?” 李曜暗自好笑,这禄东赞竟在她面前装傻充愣,她要是猜不出禄东赞心中的意向,就真的枉活两世了,遂轻轻一摇头,不紧不慢地道:“此二路分属陇右、剑南,全程互无交集,况且你两番来使,想必对河湟一带通行之艰,已定然有了深刻体念,然而西海四州百业待兴,人丁稀薄,北道工程少说也要消耗十余年的光景,而东道的建设则明显快捷得多,诸羌部落与蜀地来往数百年,只需将高山深谷间的栈道稍加延长扩建,即可连通唐蕃两国。” 禄东赞略一沉吟,担忧地问道:“可是党项、白兰等部与我们吐蕃有些嫌隙,万一有人作乱,节外生枝又该如何是好?” 李曜呵呵一笑,用玉如意在舆图上比划着说道:“不瞒贵使,为了防范盗匪剪径,本朝年内便会在积石山南、金川、弱水等地兴建三十六座驿站,十八座戍堡,六座守捉城,何况于诸羌而言,引发争端,阻碍道路畅通,无异于自断财路,贵使大可不必担心。” 禄东赞不禁有些心虚,去年吐蕃劫走了党项诸部大量的财产和人口,甚至连他自己家中也有不少女奴是来自党项部落,难道都要退回去不成? 李曜瞧见禄东赞神情变化,眸光微微一闪,用语重心长的口吻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各自回头看后头。该放则放,该还则还,吐蕃若能与诸羌冰释前嫌,和睦相处,将来财源定如细水长流,获利之丰绝非劫掠一时所得可比。” 李渊适时地补充道:“朕听闻党项人特别记仇,如果你们拿出和解的诚意,党项人依然不肯罢休,本朝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禄东赞闻言,仿佛吃下了一颗定心丸,连忙跪拜道:“陛下英明,下官定当说服赞普,使吐蕃与诸羌世代友好,携手共存,定不负陛下一片良苦用心!” 李渊与李曜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笑得好似一对狡黠的狐狸…… …… …… 两个月后,李渊终于等来了松赞干布的答复。 面对唐朝恶意满满的和亲条件,少年赞普立马断绝了求娶大唐公主的心思,委婉地表示自己无法亲至长安做老皇帝的上门女婿。 任务一结束,禄东赞、桑布扎、赛乳恭顿等一行人便拿着李渊写给松赞干布的国书,踏上了返回吐蕃的旅程。 此次访唐,他们虽然没能达成原来的使命,但由于滞留长安时日颇长,还是取得了不错的收获。期间他们不仅购得各种手工、农业、医疗等方面的器具,还得护国公主指点,搜罗了一些适合吐蕃部分地区种植的蔬菜果树种子。 不过,正使禄东赞的心头还是有些略感遗憾,因为他们依旧无法从大唐带走一个人口。在唐朝廷极其严密的监视下,别说绑架和诱拐那些懂手艺的人,就连长安城里最见利忘义的奴隶贩子也不敢与他们接触。 “吐蕃生产技术的发展,真是道路阻且长啊!” 禄东赞暗自嗟叹,聪明的吐蕃少年桑布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途间他忽然灵机一动,朝身后的长安城指了指,对禄东赞说道:“纰论,既然此路不通,要不换个方向,如何?” 禄东赞奇道:“哦……你有何高见?” 桑布扎伸出三根手指,认真答道:“泥婆罗、笈多,还有那个戒日国,我亲自去!” 第四百九十五章 李渊大寿 武德十八年,十一月廿四。小雪初霁,冬日暖阳淡洒九重宫阙。 今天是大唐天子的七十寿辰,大兴宫张灯结彩,雅乐悠扬,宫伎翩翩起舞,百戏接连上演,殿内一片欢歌笑语。 李渊高坐龙榻,手捧金樽与身边左右一子一女相继碰杯,随后面朝底下众人高声道:“诸位,同饮!” “谢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 在山呼海啸般的祝福声中,李渊饮尽樽中酒,转眸看向左侧,轻声说道:“二郎,眼下我大唐之状况,你满意否?” 此番寿宴隆重非常,除京中文武百官、藩邦来使以外,居于关中的李唐宗亲也尽皆在席,自然少不了硕果仅存的嫡皇子李世民。 李世民欠身答道:“四海升平,八方来朝,父亲当为一代明君,身在盛世,儿愿为太平王,尽享天伦之乐。” 说话间,李世民的眼角余光不觉瞟向了坐在御案另一侧的女子,心中满是酸苦。 他的这位好阿姊年长他两岁有余,算来已是四旬之人,却青春常驻,容貌身段仍似娇嫩少女,再加上脱离凡俗的风华与久居上位所累积的气势,当真是光彩照人,冠绝天下。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观音婢。 当年那豆蔻年华便嫁给他的娇妻,如今饱受病痛折磨,已变得容颜憔悴,肌肤晦暗,再也不复往昔明慧端丽的模样。 虽然李世民的妾室当中不乏清艳妩媚的佳丽,但他最爱的人一直都是最先陪伴自己的正妃。 每次看到爱妻艰难地与病魔进行抗争,李世民就会感觉心中一阵绞痛,同时也会忍不住萌生向三姊求助的念头,可他又总会思及两人的恩恩怨怨,最终还是拉不下脸面,开不了这个口。 知子莫若父,李世民表情上的细微变化,自然没能逃过老皇帝的眼睛,李渊见李世民说话时眉间似有忧色,不由想起一事,遂问李世民:“吾媳的病情可有好转?” 李世民闻言,神色又黯淡了几分:“不瞒父亲,近来天气愈发寒冷,观音婢气疾渐重,虽有太医署诊治与医女照料,但迄今仍卧床不起,儿为之甚感忧虑。” 李渊轻轻皱眉,对坐在御案右侧的嫡女说道:“明昭,不如你抽空儿到二郎那里走一趟吧。” “好,我明日就去。” 李曜没有半分犹豫,很干脆地答应了下来。 李渊很满意女儿的态度,顿时心中一宽,和蔼地道:“那便有劳明昭费心了。” 李世民大为欣喜,不由连连表示感谢父姐无私的关怀。 其实李曜听见长孙氏病重,也是暗自唏嘘不已。 历史已经面目全非,但某些人的部分命运似乎依旧在沿着原来的轨迹前行。 李曜相信,如果这个时空没有自己的出现,李世民发动的武装政变就不会失败,而长孙氏也定然能成为一代贤后,只可惜斗争无关善恶,她李曜与李世民彼此排斥……至少,目前两姐弟之间的矛盾仍是无法调和的。 不过李曜也看得出来,长孙氏在李世民的心中,明显占有极重的地位。 “若能缓解长孙氏的病情,多少会缓和一下姐弟之间的关系吧?” 李曜想到这儿,正打算对李世民再讲几句宽慰话,席间忽然响起一道洪亮的声音:“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请允许下臣为寿宴助兴,登场献舞一曲!” 李曜抬眼望去,立刻认出了此人。 这是一个年约四旬的男子,高鼻深目,发须微卷,身穿大唐制式的绯色官袍,腰间系着十一銙的金带,却头戴皮绒锦帽,一副不胡不汉的形象,正是刚被皇帝封了官的西突厥使节欲谷设。 李渊看清说话之人的面孔,当即颔首:“朕准了!” 欲谷设在大殿中央的地毯上站定,随着羯鼓声响起,但见他张开双臂,左腿提膝,以右脚为轴,身体立时旋转如飞。 此番欲谷设奉命入朝,除了给李渊祝寿之外,还代表咥利失可汗上书请求两国联姻,结果老皇帝以吐蕃赞普为例,表示大唐暂无和亲之策,但会依制另行封赏。 为了便于唐朝西进战略的顺利实施,皇帝与群臣经过一通仔细研究,以汉魏时期为参照,为番邦首领和贵族们设定了一套勋封和赠官制度,而欲谷设得赐正四品怀化中朗将,在西突厥的一众上层人物当中,其品秩仅次于被唐廷遥封为归德将军的沙钵罗咥利失可汗。 欲谷设乃东突厥启民可汗第五子,东突厥灭亡后,他率部西迁,先后依附西突厥肆叶护可汗、咄陆可汗、咥利失可汗,可谓饱受颠沛流离之苦。 经历了这么多动荡与磨难,如今的欲谷设已非吴下阿蒙,他来到长安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访自己的三哥——前东突厥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 咄苾在大唐受到的待遇还是非常优渥的,宅邸与郡王级别看齐,美女、宝马、金银、绢帛等赏赐从来没有断过,此外还有御医定期登门造访,美其名曰“体检”。 当然了,性情孤傲的他也没有被人逼着当众跳舞……总而言之,他的软禁生活过得相当滋润。 但要说这位东突厥的末代可汗就此丧失志气也是不可能的,欲谷设将这些年自己和步利设在西突厥的经历对兄长一一道了出来,咄苾听完五弟所讲的西突厥现状,顿觉两个弟弟的处境都有些不妙,他认为咥利失可汗让欲谷设使唐请婚的动机肯定不纯,欲谷设连忙请教,咄苾解释说:“你三哥我虽身在长安,终日锦衣玉食,一颗心却仍系在草原之上,刚才听你这般一说,那咥利失明显不怎么服众,所以这小子才决定向李渊请婚,但为何他不用亲信重臣而是派你来呢?因为和亲一旦成功,他就有了当世最强大的靠山,如果和亲失败,他也可以此为由立即拿你来立威。不过他怎么做都没什么用了……实不相瞒,我也一直在关注着唐廷的动向消息,根据种种迹象来看,那老皇帝似乎有意对西域用兵,你和你四哥都要早做打算!” 欲谷设的舞技算不得特别赏心悦目,但他卖力的表现还是赢得了阵阵掌声,李曜听着充满西域风情的欢快音乐,手指在案上轻轻打着节拍,含笑问向李渊:“父亲以为此人如何?” 李渊脸上露出老狐狸般的微笑:“如你所言,的确有大用。” 毫无疑问,欲谷设与阿史那咄苾面谈的内容都没有逃过这对李氏父女的耳朵,一旁的李世民听了忍不住叹道:“想不到这么快又要开疆拓土,世民真心羡慕三姊啊!” 李曜看着李世民,双眸慢慢眯了起来,似笑非笑地道:“莫非二郎又不想作太平王了?” 李世民登时面色一窘:“世民不是这个意思……” 李渊捋须轻声道:“二郎不必紧张,若西征的时机到来,为父决定任命明昭为帅,而你便是她的副手。” 第四百九十六章 求存之道 副手?! 李世民不觉浑身一震,旋即瞥向李曜,满脸的错愕。 李曜冲着李世民笑盈盈地拱了拱手:“明昭在此恭喜二郎了。” 李世民虽心中惊疑不定,但他的脸上还是恰如其分地露出了欢喜之色,忙不迭地转过身子,叉手齐额,垂首向李渊跪拜:“世民愿将功赎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渊神情黯了黯,轻轻叹息一声,伸手将儿子扶起。 李世民再抬头已是一副感激涕零状,就见他上前提壶为父亲斟酒,然后也给自己的杯中倒满了殷红的酒液:“世民愿以此葡萄美酒一杯,一谢父亲洪恩,二敬明昭高义,请!” 李曜优雅地端起镶银玉盏,一双杏眸已经眯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儿,掩袖与李渊、李世民互相敬了一杯酒,缓缓放下见底的玉盏,含笑道:“二郎若有疑问,但说无妨。” 李世民被她说中了心思,又瞧见李渊神情平静,也不作忸怩,当即直言不讳地问向李曜:“朝中不乏名帅,为何会突然起用世民?” 李曜不疾不徐地道:“卫国公年老体衰,恐难以承受万里征战之苦,而英国公镇守燕云,令回纥、薛延陀诸部无不顺服,任城王经略灵夏,迁置吐谷浑遗民,做得井井有条,此二人皆不可轻易调动;燕郡王久疏战阵且爱好游宴,吾观其人似已安于享乐,河间王同样沉迷酒色,亦难当此远征重任。” 李世民望向坐在席间观舞的柴绍,犹豫了一下,又问:“那么……他呢?” 李曜顺着李世民的视线看去,不禁淡然一笑:“不瞒二郎,此番西征,我欲兵分两路,正好打算将其中一路偏师交由柴嗣昌统率,故当今可为我军副帅者,唯有世民尔。” 李世民听罢将信将疑,觉得事情并不简单,只是他也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遂不再多问,斟酒举杯,向父姊再次表示感谢。 三人酒到杯干,又对饮了一番后,那厢欲谷设舞蹈跳罢,李渊率先抚掌叫好,顿时引爆全场雷鸣般的喝彩声,久久不息…… …… …… 翌日,弥漫长安的晨雾尚未散去,刚下早朝的李曜在众侍卫的护卫下,乘坐厌翟车出城前往位于郊外的宏义宫。 小半个时辰过后,马车在宏义宫的东门外缓缓停住,李曜走出车厢,双足刚刚触地,一名中年武官便立即领着几名卫士迎上前来:“左领军卫翊府中郎将赵文彦参见贵主!” “免礼。” 李曜随意地虚扶了一下,然后给赵文彦递去一个眼神,赵文彦心领神会,对身边一个身穿青色襕袍的人说道:“你速速进去通知郡王,莫要让贵主久等。” “喏!” 待那人走远,李曜用下巴指了指大门内渐渐消失在雾气中的背影,压低声音问赵文彦:“他是谁?” “右监门卫校尉,丰州九原人吕景礼。” 李曜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禁不住暗自好笑。 不愧是你,还真是壮心不已呢! 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无需再问,她也知道这位吕校尉是李世民新近招纳的人,而且还是出身边州的军事贵族子弟。 没等多久,李世民从宫中走了出来,与李曜简单见了个礼,便急急领着对方来到长孙氏的寝殿。 推开幛子门,便有一股浓烈的药味儿扑鼻而来,长孙氏的病榻旁立着几名女子,见到李曜进来,俱都现出紧张而期待的复杂神色。 “明昭……好久未见到你了……” 长孙氏在随侍她多年的菁娘搀扶下,艰难地坐起形如枯槁的身子,声音细如蚊吟,其他几名女子不敢怠慢,亦纷纷作势参拜。 “诸位莫要多礼。” 李曜连忙制止,然后来到榻边坐下,让长孙氏重新躺好,随后问向负责护理长孙氏的女医:“王妃近况如何?” 女医恭谨地答道:“饮食勉强正常,但近来心悸日趋频繁,且多发于夜间,因此王妃睡眠不足,奴婢遵照太医的指示,给王妃服用安神汤,可惜效果甚微。” 一个心疾患者若能吃得下东西,就证明还有挽救的余地,李曜听罢挽起长孙氏的袖子,将三根玉指轻柔地搭在对方瘦削的手腕上开始把脉。 过了一刻时间,李曜刚收回手,一名少女便急不可耐地问道:“姑母,我阿娘这病能好么?” 这少女约莫十三四岁年纪,长得俏丽可人,容貌与长孙氏高度相似,此时一双大而清澈的眸子里正溢满了焦虑。 李曜认出少女是李世民与长孙氏最宠爱的嫡长女李丽质,对她点了点头:“日子拖得久了些,但尚未病入膏肓。” 房内众人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李曜根据长孙氏的病情,让菁娘找来笔纸,开了一个药方,然后交给女医下去安排,又对众人道:“问诊可能会涉及王妃私密,你们暂且都出去吧。” 李世民看了眼病榻上的妻子,领着其他家人推门而出,房内很快就只剩下了李曜与长孙氏二人。 借着一缕从窗棂透过来的阳光,长孙氏将李曜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半晌,暗黄的眼珠里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芒,忍不住感慨万千:“这都多少年了……三姊依旧美丽如初,真真羡煞世间女子,不知妾身现在向三姊学习仙术,是否还来得及呀?” 李曜见她一脸病容,居然还有心情跟自己半开玩笑地讲话,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敬意来,单凭这份苦中作乐的精神,就能甩这个时代的寻常妇人好几条街。 只不过,长孙氏眉宇间一闪即逝的苦色,还是被她看在了眼里。 李曜握住长孙氏的手,轻轻叹了口气:“哪有甚么仙术,世人皆道我修行有成,说实话……到得如今,我也丝毫不知其缘故。” 长孙氏挑起了眉头:“可是……三姊所制的那些养颜护肤的药膏……均有神奇之效,莫非都只是凡俗之物制成?” “没错。” 李曜无奈地点了点头,很多女人都喜欢找她谈这个话题,简直令她不胜其烦,没想到聪慧过人的长孙氏也无法免俗。 长孙氏失望地收回了好奇心,咬了咬唇,改口问道:“三姊心中还恨二郎么?” 李曜暗道对方终于说到了正事,她的回答不加任何掩饰:“至少现在,二郎还没有让我找到原谅他的理由,想必你也心知肚明吧?” 长孙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有苦笑。 沉寂半晌,长孙氏才幽幽地道:“三姊将来打算如何安置二郎?” 李曜倒也干脆:“安分守已,乃二郎唯一求存之道,若他问起,你便如此转告即可!” 第四百九十七章 花落谁家 李曜的话语,通俗易懂,也很冰冷无情。长孙氏默然垂首,两颗晶莹泪珠缓缓从凹陷的脸颊滑落了下来。 “你这疾症之所以会如此严重,乃三分先天,七分后天,不仅要忌寒忌热,更应忌苦思焦虑,否则再好的灵丹妙药也是无用……” 看着泪眼涟涟的长孙氏,李曜的声音非常平静,心中甚至毫无波动,也不管长孙氏有没有在听,叮嘱完调养事项,便起身离开了房间。 此时房门外已经聚集了一群男女老少,李世民一见李曜推门出来,连忙过来询问妻子病因背后的实情,李曜对他简单相告了一番,忽然听见李丽质在人群里说话的声音:“三姑母有妙手回春之能,大兄这脚疾应该找她诊治一番,没准儿很快就医好了。” 李曜转眸看去,就见李丽质正拽着一个少年的袍袖,那少年细眉凤眼,身材修长,非常肖似李世民。 少年与李曜视线一碰,眼里登时闪过一丝怨恨与畏惧相交的复杂光芒,似要转身离去,却被李世民开口叫住:“承乾,你们几个还不快过来拜见姑母。” 乍然听到父亲的话,刚背过身去的李承乾一个趔趄,险些没有站稳,只得一瘸一拐地领着另外一大一小两个男孩上前给李曜行礼:“侄儿见过姑母。” “你就是雉奴吧?长得可真俊,粉雕玉琢似的……” 李曜挂起一个和蔼可亲的微笑,去摸其中年纪最小男孩的头顶,没想到这孩子竟面露怯色,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让她的手落了空。 李曜尴尬地收回了手,一旁的李世民脸上也不由白了几分,连忙救场:“这孩子怕生,还请明昭见谅。” 李曜不着痕迹地眸光一扫,发觉李世民这三个儿子在她面前,或多或少都有些紧张和敌意,心中不禁了然。 数年的软禁生活,未能磨掉李世民的心志,而他的负面情绪和思想显然还是影响到了绝大多数的家眷子女。 不过,李曜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小屁孩的态度,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无妨。” 这时,李丽质已来到李承乾的身边,忸怩地对李曜说道:“姑母……可否为我大兄治一治脚疾呢?” 李曜看了眼李承乾的右脚,问道:“你这只脚怎么了?” 李承乾迅速收敛复杂的情绪,低头道:“以前得过坏疽。” “几年了?”李曜又问。 李承乾答道:“将近六年。” 长子的脚疾也是李世民的一块心病,他见此情形,立即催促承乾道:“快把靴子脱了给你姑母看看。” 李承乾正要脱靴,却被李曜制止:“不必了,我观承乾行走,明显伤在跟腱,想要治好这种陈年顽疾,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而且药亦不大好配制,过一段时日,我会派人把药送来。” 李曜不想继续在这里做表面功夫,只吩咐李世民及其子女们好好照料长孙氏,便带着扈从告辞而去。 此后,长孙氏病情逐渐好转起来,未及两旬就可以下床走路了,而李承乾也收到了李曜亲手配制的医药,并且很快初见成效。 李世民高兴之余,心中也隐隐有些忐忑不安。 这些年来,他所受到的监视亦越发严密,包括王府内的宦官和掾属大多都换成了皇帝和护国公主的眼线。就在李曜诊完病的第二天,那些他好不容易拉拢到的人就被一纸调令直接调离了宏义宫。 在他看来,李曜让长孙氏转告的那句“安分守已”,绝不只是为他指出一条所谓的活路,同时也有着明显的警告和威胁之意。 “太子之位究竟会花落谁家?西征于我何益?我是否还有机会?” 夜深人静时,李世民经常忍不住这样问自己,却始终不敢细想下去…… …… …… 辞旧迎新,时间来到了武德十九年。 “储贰扬祉,式固邦家,元良治本,抚宁军国。第二十子许王元祥,生性纯孝,品质冲华,天资聪慧,朕观其早通圣贤之书,重致知之道,可承不朽之基,宜立为皇太子,以答众望,所司具礼,以时册命……” 正月初一,在元日大朝会上,皇帝颁发诏书册立许王李元祥为太子,并追封“已故”修容杨绮玉为淑妃。 紧接着,曾经自请流放蜀地的杨弘武官复原职为中书舍人,并得任太子中允;其兄杨弘礼也因当初“大义灭亲”之功,被擢升为中书侍郎,同时兼任太子左庶子。 朝会结束后,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宏义宫。 为何会这样? 为何为这样!? 春寒料峭,雪花漫天飘舞,萧萧风儿不停地吹,不仅吹冷了李世民的身体,仿佛连他的一颗心都变得凉凉了。 李世民呆立风中,双目茫然地望着苍天。 李元祥出生于“玄武门之变”发生过后,李世民对这个二十弟根本没有半点印象。 杜淹死得不明不白,长孙无忌、杜如晦先后病卒,房玄龄常年任职地方,联络困难重重。 此时此刻,他最大的希望就是有个人能为他答疑解惑。 院门外忽然响起了管事宦官的一声通报:“护国明昭公主驾到!” 李世民吃了一惊,险些跳将起来,随即看到那雪中影影绰绰走来的女子,心头登时升起一股无名火来,大步迎向来者,强忍着抓住对方双肩咆哮的冲动,沉声问道:“三姊,今日怎会如此?” 李曜抬眸见他满脸的恼怒和不解之意,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反问道:“二郎问的可真是奇怪,莫非你还以为自己有资格入主东宫么?” 李世民顿觉泄气,搓了搓冻得有些麻木的手:“我们进去说吧,其实我就是想不明白……父亲为何选二十弟做储君。” 二人匆匆进入宏义宫主殿的书房,待李世民挥手屏退一众侍者,李曜一撩袍裾便兀自坐下,开口道:“我知道二郎不甘心,但你大错已经铸成,若非父亲看在你是唯一嫡子的份上,恐怕你现在连和我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李世民颓然地坐了下来,十年来费尽心思的计算,一朝化为乌有,他是真的感到有些心力交瘁了。 李曜心中冷笑一声,淡淡地道:“至少这天下还是我们李家的,你可是我唯一的胞弟呢,好好想一想吧,除了我给你的路子,你还有其他路可走么?” 第四百九十八章 夏君夷民 李世民眼如鹰隼般瞪着李曜,双目闪烁着缕缕精光,脸色亦是变了几变。 他少年成名,未及弱冠便名震天下,所谓“早怀远略”都是其次,主要还是靠他敢于冒险的精神与狠辣果决的手段。 此刻他隐约发现,自己这个好三姊的企图心,很可能已经远远超出了绝大多数世人的想象,其中甚至包括当今的大唐天子李渊。 要知道,他当年就是一个表面张扬,实则非常擅于藏匿野心的人。 如果没有武德四年那场“洛阳赐田事件”,否则他还可以多争取到一阵韬光养晦的时间,或许也就不需要靠铤而走险的方式来夺取皇权了。 在李世民看来,如今李曜的心态与当年的他并无二致,尝到了权力的美妙滋味,只怕也是欲罢不能。 心念及此,李世民已经大致猜到了李曜在未来所扮演的一切角色,却佯装误解其意,猛地站起身来,一通低声咆哮:“三姊,你真的长生又如何!难不成你一个女子还能称帝?你给我出路?凭甚么!” 李曜缓缓抬首,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正对上李世民的目光。 室内一片寂静,唯有风吹窗棂声。 对视片刻之后,李曜气定神闲地探手入袖,摸出一张叠好的绣帕,递到李世民面前。 “三姊此乃何意?莫非你要送我这个?” 李世民双眉倏地一挑,不过他嘴上这样说着,却情不自禁地伸手接过了绣帕。 打开来看,李世民立时眼神一凝,原来这张帕子上竟绣着一副既有些似曾相识之处,整体又让他感到非常陌生的地图。 图上没有地名标注,但李世民定睛细看之下,还是很快认出了大唐所在的区域,不由得惊奇道:“这是……舆图?” “没错!” 李曜浅浅一笑,话音里透着几分睥睨天下的气势:“二郎,这就是我们所在的世界,一个拥有数个广袤大地与大洋的世界。” “世界……可是释家所说的世界?” 李世民的声音居然有些发颤了,若按图中所绘,当前大唐帝国只占其中一块陆地的东部大半地区。 这个世界之大,实在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非也。” 李曜轻轻摆了摆手,悠然答道:“古往今来曰‘世’,上下四方曰‘界’,而你的出路亦在这幅世界舆图之上。” 李世民顿时心头一震,连忙把手帕地图平整地铺在两人之间的厚厚地衣上,试探着问道:“难道你想让这真正的天下尽归大唐么?” 李曜愣了一下,忽然呵呵笑出了声:“不愧是二郎,你可真的敢想呀。” 李世民不以为然,豪气十足地道:“《诗》中有云‘普天之下,皆是王土,率土之滨,皆是王臣’;昔汉时亦云‘汉秉威信,总率万国,日月所照,皆为臣妾’,世民以为,我李氏也该当有此气魄,造就前无古人之伟业!” 李世民何等人物,有道是“闻弦歌而知雅意”,此刻他已经完全明白李曜给他的出路是什么。 而且,他本来就是雄心勃勃之人。 开疆辟土,正是他平生最热爱的事情,更是他当年赖以提升名望的基石。 “二郎的气魄,令人深感佩服。” 李曜赞叹了一声,随即话锋一转:“只是世界何其辽阔,种落成千上万,即便我们能将其全部征服又如何?想要有效统治也是难如登天,搞不好到处生灵涂炭,我汉家全身而退都做不到呐!” 李世民凤眼微眯,一面打量着李曜,一面用指尖在小地图上面点了点,语气笃定地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三姊的法子便是‘四方封国,夏君夷民’吧!” 夏君,顾名思义,即为华夏苗裔之君主,而“夷民”则是指君主治下子民多为蛮戎夷狄。 这种方法曾为周朝国策,周武王姬发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分封宗室和功臣为列国诸侯,开发蛮荒之地,历数百年披荆斩棘,不断开拓,方才完全覆盖到未来中原文明的基本范围。 在那段岁月里,生活在诸侯国治下的夷、戎、狄们俱都肃整衣冠,散为民户,而后又历秦汉两个大一统王朝,彻底融入华夏——至此泱泱我族,得名为“汉”! 李曜两边嘴角微微翘起,忍不住为李世民敏锐的思维和卓越的眼光抚掌叫好:“二郎胸中果有大略,此言竟与我不谋而合,看来无需我讲,二郎也知路在何方了。” 然而李世民的脸上并无轻松之色,他蹙眉沉吟片刻,才开口道:“阿姊乃举世无双的巾帼英杰,而我李世民不才,但也曾创下赫赫威名,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只可惜世民见识有限,不知阿姊给我指明的这条道路,该如何走才会走得更远、更久、更安全?” 李曜又笑了,笑得意味深长,她又从袖中抽出一张绢帕,往身前递去,李世民迅速接过,展开一看,目光立即亮了起来。 只见这张绢帕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开篇就是醒目的四个字:蛮夷简志。 李世民完全被《蛮夷简志》的内容所吸引,很快就看得入神了。 他身陷十年囹圄,势力被李渊、李曜父女二人削弱得不成样子,而且如今东宫有了新主,海内人心大定,让他再无染指帝位之机,那么他就只有积极参与大唐朝廷的对外扩张才能东山再起,为自己和子孙搏出一个光明的未来。 李曜见自己目的达成,郑重其事地道:“二郎,我给你三个月时间来选择封国之地,到时候你再告诉我答案。” “三个月……” 李世民愣怔了一下,但迅即突然心中一动,抬眼看向李曜,激动地问道:“阿姊可是收到了西域那边传来的消息?” 李曜嘴角噙起一抹微笑,徐徐讲道:“欲谷设返回西突厥后,没有亲至牙庭复命,咥利失派一胡臣前去问罪,欲谷设不堪羞辱,竟将其斩杀,随后咥利失怒而兴师讨伐,欲谷设遂在咄陆五部的支持下,拥众自立为乙毗咄陆可汗,并建牙帐于镞曷山西,两方几番交手,互有胜负,密探回报前,他们正在鹰娑川一带对峙。” 李世民忍不住嗤笑一声,轻蔑地道:“这些突厥人反复无常,视背主如家常便饭,真真是胡儿习性,难成气候!” “我该说的都说了,近日便不再扰你清静,告辞!” 李曜说罢,便谢绝了李世民亲自相送的好意,潇洒地起身迤然离去…… 第四百九十九章 初改兵制 上元节日狂欢刚过,唐朝便开始了大动作,在单于台故地筑燕然城,并以其为治所,置燕然都护府,统辖定襄、贺兰、桑乾等都督府,以右武侯大将军李世积为燕然都护、李渊从外孙张俭为副都护、平原郡公刘兰为长史,前突厥俟斤执失思力为司马,掌管碛南地方防戍及抚慰监护回纥、薛延陀、契丹、奚、霫等部之事宜。 同时废西海州都督府,原且末、鄯善两地降州为县,划入沙州都督府治下,并以吐谷浑故都伏俟城为治所,置青海都护府,统辖西海、河源、焉支、呼延及党项、白兰诸部,任命女郡公祁黛双为青海都护、左武侯将军薛孤吴仁为副都护,祁黛双之夫梁元度为长史,凉州都督李大亮之侄李道裕为司马,总揽移民开荒,屯田放牧,建城筑堡,修建驿道,通贡互市等军政事务。 随后又根据唐军现状,推出了新的兵制:改原来的统军府为折冲府,统军改为折冲都尉,别将改为果毅都尉。十道共有六百二十五府,其中“关内道”置府一百八十六,兵力为诸道之最。 折冲府分上、中、下三等,并以此规定诸府兵额上限,上府为一千二百人,中府为一千人,下府为八百人。折冲府以下,两百人为一团,团设校尉;每团下辖两旅,百人为一旅,旅设旅帅;每旅辖两队,五十人为一队,队置队正、队副;每队分为五火,十人为一火,火设火长。 与此同时,李渊采纳了护国公主的奏言,同意在燕然都护府和青海都护府试行全民征兵制,规定都护府辖区内“男十六以上,六十以下,除每户可留一丁,余者尽签为兵,若幼男及丁,则入兵籍。每千户兵丁为一营,设屯田都尉、屯骑都尉各一人,秩从四品上,掌团练、治安、巡逻、戍守等事宜,营下设团、旅、队、火,皆同折冲府。兵丁平时聚居耕作,畜牧渔猎,闻警则披甲持械,上马备战。” 显而易见,这种因地制宜创立的兵制,具有一定的游牧军事制度特征,不过两者之间又有着很大的区别。 比如,突厥的部落兵制以及后来的蒙古军户制,都是脱胎于草原上的游猎习俗,非常方便发动战略进攻。 而都护府的征兵制虽然也是军民一体,呼之即来、来之即战,可以迅速集结成军,但侧重保卫本土安全,法定的作战范围仅局限于都护府的辖地之内。 至于李曜为何会想出这种东西,其实原因不外乎有三: 一是无论碛北的回纥、薛延陀,还是雪域高原上的吐蕃,生存空间和势力发展都或明或暗地受到了唐朝的挤压和制约。 只要唐朝自身不出现动摇统治根基的内乱和战争失败,这些势力几乎不可能对唐境构成威胁。 二是都护府人力资源严重不足,当初唐朝灭亡东突厥,李渊便立即下诏:“谪天下罪人,配为戍卒。” 紧接着,他又免除了东突厥故地的徭役和赋税,并且每年都投入大量的财力、物力在北部边疆兴建城镇和铺设道路,同时还在边境增设集市数量,大力发展经济贸易,以增强人口的吸引力,而后来设立的西海四州亦是依葫芦画瓢照此经营。 如此一通积极政策实施下来,成绩当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但移民实边毕竟是百年大计,即便年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也不可能在短期内一蹴而就。 三是李曜通过数年的实践,发现中原的府兵制度无论怎么修改,都不适合直接套用在“四季转场,逐水草而居”的牧民身上。 所以,这个都护府兵制才只论户口不提均田,而那些降唐的东突厥和吐谷浑的部落自然被该兵制变相打散得七零八落,并且每营兵源亦受到严格限制——都护府会根据辖区内的人口增长状况,不定期地增置新营,顺便提拔能力出众或尽职敬业的校尉担任屯田都尉或屯骑都尉,以作朝廷恩赏,这一招与汉武帝的“推恩令”相比,可谓异曲同工。 唐朝兵制改革的讯息很快传播开来,许多担忧朝廷会无休止征战的人士都纷纷放下了心中的石头,大唐整个民间几乎是一片支持之声,但周围诸国的反应却是各不相同。 在布达拉宫,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一听说唐朝新出台的固边政策,就忍不住叫了一声好,这下他可以集中力量向东南扩张吐蕃的版图,而且再也不用为说服那些阻扰唐蕃大道修建的刺头感到苦恼了。 真珠毗伽可汗夷男收到情报时,正在主持薛延陀汗国一年一度的会盟,待萨满完成祭祀长生天的仪式,这位漠北枭雄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神,半晌才顿足一叹,对诸部酋长说道:“唐朝无意北进,欲以回纥为屏藩,恐怕草原百年难得一统啊!” 而在回纥牙帐内,雄武可汗药罗葛菩萨看罢一份来自唐都的书信,长长地舒了口气。 那个聪明绝顶的“假小子”果然总能做出明智的决定,至少……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担心回纥会遭受唐军和薛延陀的两面夹击了。 药罗葛菩萨将书信扔进了炉火里,随即长身而起,大步流星地走出帐门,对守在帐外的两名卫士吩咐道:“你们二人速去请铁木叶护和吐迷度特勤来牙帐,就说本汗有要事相谈!” …… …… 又是一日早朝结束,李曜回到显德殿,唤来十岁的太子元祥,然后在女官们的协助下,开始紧张而忙碌地工作起来。 由于皇帝的眼睛已经有些老花了,如今这批阅奏章的活儿基本都由李曜来完成,只见她提笔挥毫,龙飞凤舞,批语片刻写就,随手交给女官,又接着披阅下面的奏章。 如果发现有比较易懂的奏章,她便会甄选出来,写上题注,随后交给旁边的小太子:“殿下,读出来吧。” 李元祥见署名是李百药,再看标题为《谏封建疏》,不由咽了口唾沫,抑扬顿挫地道:“臣闻经国庇民,王者之常制;尊主安上,人情之本方。思阐理定之规,以宏长代之业者,万古不易,百虑同归……” 李元祥稚声稚气地念着,李曜犹自写个不停,待李元祥读罢,她这才搁下笔,问道:“殿下对右庶子此说有何感想?” 李元祥道:“右庶子认为分封制有危害,似乎……不及郡县制有益社稷。” 李曜平静地问道:“殿下以为他说的对否?” 李元祥斟酌了片刻,才道:“右庶子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但天下大势已变,凡事须与时俱进。” 第五百章 照夜白 “天下大势有何变化?” 李曜微微偏过头,又问李元祥。 昨日李曜向皇帝进言封建,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她的心腹马周和岑文本,还有新晋的宰相魏徵都立即表示反对,而往常与她总唱对台戏的温彦博以及几个被她划入腐儒行列的文臣却纷纷站出来支持,更有甚者还顺便高呼恢复周礼和古制,简直令她哭笑不得。 今天早朝,她又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勉强让朝堂诸公搞明白这个封建之策与过去有何区别。 但很遗憾,不包括太子右庶子李百药。 因为这位老人家恰好告病缺席,所以才会托人呈来这份谏疏,李曜倒也不介意,顺手就用来考量太子了。 李元祥忙端正坐姿,摆出一脸认真的神色,说道:“夫晋武帝分封二十七同姓王,欲以宗亲藩卫皇室,然弱干强支,终造八王内乱之恶果,神州裂变逾三百年皆源于此。然今时不同以往,当初元祥见到阿姊所绘的《坤舆图》,当真眼界大开,万万没想到天下如此广袤,本朝三百多州竟然只占大陆一隅,亦不知有多少万里未开化之地,与其任由无君无国的蛮夷占据,不如封王征远夷,通绝域,以弘扬我泱泱华夏之礼教,故右庶子以为阿姊提出的封建依旧类同汉高晋武的分封之制,实乃不合时宜之谬言。” 李曜蛾眉轻轻一扬,缓缓露出个玩味的笑容:“说吧,这些话都是谁教殿下的?” 经过十年不懈地努力证明自己,李曜终于被李渊视作了真正的继承者。 父女二人私下交谈时,李渊不止一次感慨,自己这个爱女为何不是男儿。 他老人家之所以答应李曜的请求,册立背景薄弱且自幼“丧母”的许王元祥为皇太子,实际上就是为了便于嫡女当好大唐的掌舵人。 而对李曜来说,关乎自身命运与华夏文明的走向,更不希望未来的新帝变成脱缰野马,不受她的控制并敢于挑战她的权威。 李元祥不禁有些羞怩起来,支吾道:“不瞒阿姊……是左庶子和中允。” 李曜轻轻颔首:“殿下的两个表叔倒是挺有远见。” 李元祥涨红着一张小胖脸,道:“其实,我的想法……也一样。” “好啦好啦,我知道殿下聪明。” 李曜挂起温柔可亲的微笑,说着复又埋首案牍之间。 至午正时分,李曜总算把这一天的奏章批阅完了,与太子共进午餐过后,刚返回寝居打了个盹,门外忽然响起殿监叶宏文的公鸭嗓音:“贵主,回纥人药罗葛牙古卜求见。” “牙古卜?” 李曜伸了个懒腰,立时想起此人是回纥可汗药罗葛菩萨的次子,唐军击灭东突厥的那一年,牙古卜就被他的父亲送来长安为质,目前就学于国子监,正好是国子祭酒凌敬的门生,遂吩咐道:“你去传他到殿内等候吧。” 不多时,在几名女官和女侍卫簇拥下,李曜来到显德殿的主殿,就见李元祥这个小胖墩正把来访者当马儿骑,口中还一个劲地喊着“驾驾驾”,正玩得不亦乐乎,乍闻一声响亮的公主驾到,李元祥大惊之下,当即来了个倒仰,好在回纥少年身手敏捷,反应够快,这位玩心未泯的大唐太子才安然无恙。 李曜眸光一扫,大殿内立时跪了一圈的宫娥和宦官,也在此列的叶宏文悄悄抬头瞅见李曜脸色并不算难看,正打算给此刻正惊惶失措的小太子代为解释,却听得公主已然开口:“你们都听好了,此事谁也不可外传,想明白了后果,就赶紧出去。” 一众宦官宫女如蒙大赦,片刻间便全部从李曜视线里消失了个干净。 李曜板起一张脸,没好气地嗔道:“殿下已经是十岁的人了,怎地还这般顽劣,若有人乱嚼舌根,你这太子的名声可就有些不好听了。” 李元祥忙叉手道:“小弟知错,还请阿姊责罚。” 李元祥刚懵懵懂事时就跟在李曜身边,古今常言长姊如母,李曜虽非长姊,但由于她一向宠溺且有意纵容这个长得胖乎乎的弟弟,因此在小太子的心目中,她的地位与其“早逝”的生母杨绮玉并没有多大差距。 “罢了,殿下千金之躯,阿姊岂敢责罚,只是殿下贵为一国储君,好歹也该注意一些……” 李曜又对小太子说教了一番,这才把注意力放在了候在一旁的来访者身上。 这少年约莫十七八岁,身材颀长,穿一件浅青色的圆领襴袍,头戴纱罗幞头,一张脸棱角分明,英气勃勃的相貌与李曜记忆中的某人依稀有些重合。 此刻少年人竟盯着李曜发愣,满眼都是惊艳与不可思议。 每逢重大节庆,他也曾远远观望过这位大名鼎鼎的护国公主,只是距离太远,教他难以看个真切,似今日这般近的面见对方还是头一遭。 结果这一打量当真是不得了,青丝如墨,肌肤如雪,五官精致,身姿婀娜,国色天香,不外如此。 而让他感到更匪夷所思的是,这位认识他父亲十几年的护国公主分明就是个花季少女,看起来还没有他的年龄大。 “咳!” 李曜故意咳嗽一声,回纥少年登时收回心神,连忙依照大唐的礼节,俯身叩拜:“回纥活俟利发雄武可汗第二子,将仕郎药罗葛牙古卜拜见护国明昭公主。” “免礼,平身。” 李曜一扬羽袖,便问道:“将仕郎突然来访,究竟所为何事?” 牙古卜起身后,又微微弯下腰杆,尽量表现得谦卑:“小子接到家父的快马传书,说是草原能保长久和平,皆得益于贵主深谋远虑之策,是以家父特备薄礼让小子来感谢贵主,还祈贵主笑纳。” 李曜微笑着点了点头。 牙古卜吹了个口哨,李曜听得动静,抬眼望向殿门口,只见一名身着本色缺骻夹袍,头戴浑脱帽的胡人牵进来一匹通体呈银白色的骏马。 李曜的一双杏眸顿时泛起了光彩。 “哇!真是太漂亮了!” 李元祥迈开一双肥短的腿儿,蹦蹦跳跳地跑过去,一面在骏马的身上摸来摸去,一面问道:“那个……牙甚么来着,这是甚么马呀?” 牙古卜用恭敬的语气答道:“回禀殿下,此马来自拔汗那,也就是汉书所载的大宛天马。” 李曜倒也不客气:“既然是如此良骏,令尊的好意我便收下了。” 她曾经最爱骑的那匹青海骢已经老了,李渊虽然赐给她了几匹宝马,但外形皆不如这匹大宛神驹健美。 牙古卜把上身弯得更低了些:“请贵主为此马赐名。” 李曜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幅画卷,情不自禁地念出三个字:“照夜白。” 第五百零一章 王玄策 ()华夏素来讲究礼尚往来。须知古代良马千金难求,李曜收下这份大礼,自然也要有所表示,当即命人抱来一箱珠宝,准备交给牙古卜以回赠雄武可汗。 可牙古卜竟推辞不受,李曜观牙古卜面露难色,似有话难以启齿,心中不禁了然,遂不动声色地向小太子递了个眼神,并叉手道:“殿下,药罗葛郎君容貌魁伟,擅长弓马,兼学诗书,知晓礼仪,是否可侍卫东宫呢?” 她这意思便是举荐了,李元祥显然对此习以为常,马上就明白了过来,连忙端起太子的架子,小大人似地对牙古卜说道:“郎君仰慕华风,令尊又心系上国天朝,故寡人决定推荐郎君为备身左右,掌供御弓箭,以展一技之长。” “谢殿下!臣愿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牙古卜下跪大拜的动作那叫一个麻利,“备身左右”秩从七品上,多为当朝勋贵子弟充任,比将仕郎这处于金字塔最底端的散官儿高了整整九阶,更重要的是东宫正儿八经的实缺呀!熟悉大唐官制又似乎不懂节操为何物的牙古卜激动得眼泪花儿都流出来了,即便经常给小太子当马骑,只怕他都不会拒绝。 李元祥把牙古卜扶起来,便自觉退到一边,牙古卜又对李曜这个真正的主儿感激不尽一番之后,这才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 …… 春风渐向北,云雁不飞南。 眼看天气就要转暖,晦日这天上午,李曜参加完皇帝举办的曲江泛舟活动,谢绝了所有人的游玩邀请,唤上云阳县主兰韶英一起回转显德殿。^ 二女褪去华服华裙,各自打扮起来,兰韶英换了男子行头,再略作化妆,摇身一变成了翩翩公子哥,而李曜则挽了道髻,穿一袭苎麻面料的月白道袍,然后戴上一顶幂篱,再牵一匹不大起眼的突厥骠,便领着同样乔装改扮过的典军刘季瑶、副典军史归云和阿史德明玉,还有太子李元祥、柴哲威和柴令武两兄弟以及东宫的新人牙古卜等数名跟班骑马出宫,直奔长安城南方向。 小半个时辰过后,李曜一行人便来到了大通坊。 这里是武器监两大坊署——甲坊署和弩坊署的手艺作场所在地。 由于涉及军事机密,大通坊内的居民全部是直接受朝廷管控的匠户,从来不使用服番役的民间匠人,而且有着极其严格的作场进出制度。 于是拍马跑在最前面的李元祥刚要急吼吼地通过坊门,便有一声噼啪炸响儿,吓得他忙不迭地勒住自己的小马驹。 紧接着,十名手持刀盾步矟的甲士迅速挡在小太子的面前,随后一个长腿青年昂首阔步走出坊门,这青年个子颇高,身穿浅青襴袍,腰系八銙瑜石带,左手扶刀,右手执一长鞭,五官立体如精雕细琢,虽英俊非凡,却不似汉家男儿。 英俊青年瞥了李元祥一眼,皱了皱眉头,双眸又一扫,旋即举鞭指着来者当中衣着外貌最显眼的“公子哥”兰韶英喝道:“尔等何人,竟敢擅闯朝廷禁地?” 兰韶英打马上前,从腰间的鎏金錾花银囊里取出一块鱼符,直接往那青年面前一扔,英俊青年竟不先拿手去接,只见长鞭飞快一卷,鱼符就稳稳落在了他摊开的左手心里。 李元祥倒是个心宽的,毫不介意自己才被别人吼了一嗓子,见状竖起大拇指,对青年赞道:“你这鞭技可真厉害!” “过奖。” 英俊青年不冷不热地回应了一声,再低头定睛去看铜牌,顿时神色微变,忙不迭地把鞭子插在腰带上,快步上前递还鱼符,随即叉手行礼:“甲坊署丞王玄策见过李少监,今日轮值,如有得罪,还请见谅。” 李渊是个喜欢赐人官爵的皇帝,前几年朝廷设置少府监,他捱不过嫡女的请求,又打破了规矩,赐给兰韶英一个少府少监的官职,引起朝野一片哗然,海内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所以,王玄策虽未能识破兰韶英是女扮男装,但看到这个作为身份证明的鱼符,饶是他再孤陋寡闻,也知道对方就是声名远扬的云阳县主。 兰韶英本来就想尽量避免暴露身份,很满意王玄策没有称呼她为县主,不由微微一笑:“王署丞秉公执法,本该如此。” 一旁的李曜忽觉“王玄策”这名字好生熟悉,忆起此人的身世之谜与相关轶事,便忍不住开口道:“敢问署丞与王世充是甚么关系?” 王玄策双眼微微一眯,警惕地注视着提问之人。 他发现李曜虽大半身子都笼罩在黑色三纱罗之内,却有一种难以掩藏的无形气势,犹如傲立于山巅之上,即使对方的话音有些动听,依然还是让他心底生出了一丝紧张。 王玄策直觉地感到,这位女冠的身份可能比云阳县主还要尊贵,心思一转,拱手道:“伪郑王正是某家父,王某幼居岭南,初来京师任职,认识的人很少,不知这位炼师该如何称呼?” 李曜心中立时明了。 看来这位混血型男就是多次出使天竺,还从泥婆罗和吐蕃借兵击破北天竺两个大国,被后世誉为“一人灭一国”的那个传奇外交官了。 思及此,李曜遂在马背上傲然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法号明真。” 王玄策暗道一声“果然如此”,他早该猜到这个有资格骑马,而且让云阳县主都要落后半个身位并伴骑在侧的女冠,百分百就是护国明昭公主。 他忽然又一个激灵,再瞥向李元祥,心想:“莫非这个胖小子就是……太子?” 李曜不容王玄策继续发怔,提醒道:“还请王署丞让个路。” 王玄策退开几步,把手一扬,甲士们亦纷纷退至门边,李曜等一行人策马直入坊街,不一会儿就来到甲坊署的作场。 整个作场沿永安渠而建,放眼望去,位于河提两岸的一间间工坊的屋顶上面的排气口正冒着青烟,几部形如摩天轮般的大水车正随着水流而咕噜咕噜地转动着,捶打金属发出的声音更是响个不停。 李曜正在把坐骑系在拴马桩上,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绿袍官员朝她迈步走来,此人只打量一眼就认出了李曜,当即上前见礼:“臣丘行掩参见贵主!” 第五百零二章 古来未有 李曜打量丘行掩一眼,想起此人是谭国公丘和的小儿子,遂微笑着问道:“令尊近来身体可好?” 丘行掩神色一黯道:“家父沉疴复发,卧床两月了。” 紧接着,他马上又补充道:“不过,臣与两位兄长已将家父从武功接来京师照料。” 李曜挂起一副诚恳的表情,点头道:“如此甚好,我若有空闲,必亲自前去探望。” 李曜增号“护国”,在东宫显德殿开天辅国师府,丘和长子丘师利作为李曜前身早期的追随者,自然与有荣焉。 而后李曜为壮大自己的势力,将平阳公主征战关中的旧部又悉数纳入门下。 武德十一年,平凉县开国候杨屯病故,因病闲赋在家三年的丘师利立即得到朝廷起用并接替了杨屯的右监门卫大将军之位,丘家上下为此甚是雀跃。 当然,李曜也没有忘了丘师利的两个弟弟。 丘师利二弟丘行恭虽然跟随过李世民,但并没有进入秦王党的核心圈,更没有参加“玄武门之变”。而李曜极欲培植自己的嫡系班底,可谓是“求贤若渴,唯才是举”。 俗话说位置决定想法,有德无威必然放纵,有威无德必生异心。 她发现丘行恭性格严酷,手段强硬,又通律例典章,为求人尽其用,果断将其转为文职,擢任刑部侍郎,当时丘行恭大喜之下,见到李曜便跪呼:“能为贵主鹰犬爪牙,实乃臣一生最大荣幸!” 这些年来,李曜依据亲疏关系,恩威并施,一面拉拢、渗透和收买宗亲勋贵和世家门阀,一面指示丘行恭,以种种藉口,立种种名目,对诸多刺头人物及其背后势力进行打压、分化和清洗,终使今时今日朝堂之上的反对她的声音大为减少。 在这一过程中,丘行恭不遗余力地大唱黑脸,尤其喜欢给整治的目标扣上“贪赃枉法”的罪名,偏偏达官显贵们生活越发奢靡,总能被他罗列到证据,文武百官罕有不忌惮李曜的这个鹰犬,以致于有的高官还借其名头来吓唬族中的纨绔子弟:“你小子再放浪形骸,花天酒地,可一定要小心些,说不准哪天就被丘侍郎盯上,突然把你全家人都收拾了!” 而红脸当然是由李曜来唱了,打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对于她认为还可以争取过来的人都是从轻发落,对于死硬分子则是得饶人处且饶人,贬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因此,几乎人见人怕的丘行恭并没背上酷吏之名,再加上他为官清廉,无论亲朋好友,犯罪一视同仁,而且对他自己也是够狠,为了消除自身污点,甚至与当年试图谋夺钟馗、静云兄妹祖产的原配妻子都和离了,这位在原史里食人心肝的猛人竟被长安百姓尊称为“铁面侍郎”,可谓享誉朝野。 至于这个丘行掩,其人目前担任武器监丞,虽才华不显于众,但是性格谨慎,做事认真踏实。 正如今天原本不该他来值守作场,但唐军西征之日越来越近,朝廷又要求远征大军全面更换新的兵甲,他虑及军备生产进度吃紧,一时放心不下,遂在这样一个踏青游乐的好日子里放弃陪伴家人,跑来作场当起了监工。 此刻丘行掩听闻护国公主所言,受宠若惊,不由深深一揖:“贵主的关怀,令臣感激不尽,臣在此代他老人家谢过贵主!” “丘监丞客气了,我此来主要是为了视察一番,还请丘监丞为我们头前开路。” 李曜说着,把大拇哥儿往身后一跷,丘行掩这才注意到聚拢过来的太子元祥、兰韶英、柴氏兄弟等人,连忙行了个罗圈揖,便带着李曜一行人朝附近的工坊走去。 李曜刚来到工坊门口,就觉有腾腾热气扑面而来,几口由水力带动的大排囊木风箱呼呼作响,吹得炉火旺旺燃烧。外面分明还是“春寒料峭,冻杀年少”的天气,里面数百名工匠却俱是汗出如浆,手持各类工具奋力打造甲叶,各个说话都非常大声,场面简直热火朝天。 一名甲坊署的监作发现有人进来,准备上前询问,却见丘行掩朝他摆手示意,再扫视李曜、兰韶英、太子等人一眼,感觉对方身份不凡,绝不是他这种小吏冒犯得起的,便领着几人主动为来者开道。 李曜径直走到一个约莫两丈高的熔炉前,隔着数步远,抬头观察冒出炉顶的火焰颜色,看到明亮的火苗正逐渐发白,忍不住问道:“熔炼一炉铁水需要多少时辰?” 附近一个苍老的声音答道:“这里都是老炉子,一炉铁汁需要五个时辰。” 说话的是一个年纪不下六旬的老者,发须雪白,身形佝偻,穿着一件布满小洞的流外官袍服,浑身都是脏兮兮的油污和烟灰,几乎没有一处皮肤能现出本色。 李曜冲老者拱了拱手,以示尊敬:“贫道姓李,略通炼制,不知老丈如何称呼?” 老者叉手还礼,答道:“甲坊署典事阚林,字景山。” 阚姓在北方颇为少见,李曜来了兴趣,半开玩笑地问道:“莫非阚典事是那江淮名将阚棱的族亲?” 武德七年,叛唐的辅公袥被处以极刑,临死前诬蔑吴王杜伏威为主谋,唐军主帅李孝恭顺便把阚棱也处死了,直到武德十年,杜伏威旧将王雄涎的家眷拿出证据证明当初杜伏威和阚棱并无反意,二人才得以平反昭雪。 阚林一双老眼里闪过一抹悲伤,轻轻点头道:“不瞒李道长,阚将军正是我族弟。” 李曜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不好再把这个不愉快的话题继续聊下去,又抬眼看向炉火,说起了正事:“按照这个时长,炉子一天不间断地轮转,也只能煮出两炉铁水,看来还是有些慢呀。” 阚林先是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一声,语重心长地道:“老夫习冶铁之术五十余载,认为这出炉之速已堪称古来未有,据说此高炉炼铁之法乃学究天人的护国明昭公主前年所创,李道长可莫要胡言啊!” 第五百零三章 补漏改缺 小太子李元祥正饶有兴致地观看匠人打铁,忽然听到阚老爷子的话,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冲着李曜这边抚掌笑道:“哈哈,真有趣!” 阚林闻声看去,就见丘监丞站在一个小胖娃身边,脸上一副杀鸡抹脖的表情,使劲给他打眼色。 阚林不解其意,正觉莫名其妙,兰韶英从李曜身后走出,一抬手便亮出了四品职事官的银鱼符。 阚林揉了揉眼,待看清鱼符上的官职名称,连忙欠身施礼:“下官见过少监。” 兰韶英抬手一指李曜,正容道:“这位李道长来自终南山,乃宗圣观炼师中的佼佼者,我们今天来此,正是得到护国公主特许,视察新工艺工法的推行情况,以便及时补漏改缺。” 自从住进了大通坊,阚林就很少与坊外接触,却也知道护国公主广为人知的女冠身份,再看向李曜时,目光已然高看了好几分,遂恭敬地拱手道:“原来是李炼师,老夫失敬了,还请见谅。” 李曜微笑表示:“无妨。” 阚林想了想,又问道:“既然炼师与护国公主师出同门,想必黄白之术已经练得炉火纯青,适才炼师说铁汁出炉慢,不知有何高见?” 所谓“黄白”,即是黄金和白银的合称,在这个人们普遍不懂科学的时代,道士们就是技术发明的主力军,他们烧化铅铁,炼制药金,以汞为银,虽未真正做到点石成金,变贱为宝,却通过千百年来不断的摸索与实践,创造出了非常丰富的古代冶金技术。 而且,道家崇尚“天赐之物”,很多道士都喜欢寻找陨铁来炼制自己的法器,因此阚林听罢兰韶英的介绍,已经完全相信李曜是一个冶铁炼钢的行家。 常言道“活到老学到老”,让李曜心中对这位虚心求教的老者更多了几分好感,抬头看向高炉说道:“炉子砌得不够大,高宽还需再加一丈,如此可直接增加铁料产出。” 李曜平时政务繁忙,休息时间都很少,只有至关重要与确属急需发展的事物,她才会亲自参与研发,毕竟她也不是真的会分身术。 更何况,唐朝原本的炼钢技术就遥遥领先于全世界,李曜推行高炉炼钢不过是进一步扩大领先优势,好教其他国家望尘莫及。 所以,她当初只是画了一套高炉设备的结构图,然后把生产步骤和注意事项简单地编写成文,连工艺原理都没有解释,就交给格物院的师生们去捣鼓了,而这也正是今天李曜将坊内炼铁炉作为第一个视察目标的缘由。 要知道,在另一个时空里,欧洲的铁匠们直到十七世纪上半叶还在采用熟铁低温冶炼法,打造出来的钢制物品夹渣程度很重,而且渗碳速度慢,强度和硬度都不高,其生产工艺水平之落后可想而知。 比如一名十一世纪的诺曼骑士佩戴的钢剑,经过后世的先进仪器测试,发现其硬度仅为200hv,而考古发现的一把秦国青铜剑硬度都有300hv。 再如,马耳他瓦莱塔的大统领宫军械博物馆内收藏的十六世纪板甲,研究人员通过对这套造型华丽的骑士铠甲的部件进行金相学检测,结果发现所有部件都存在不完全淬火而产生的马氏体组织,并且明显夹渣,其中三件只是熟铁制品,装饰效果远大于防护性能,只怕英法百年战争时期的英格兰长弓都能在远距离轻易将其射穿。 有趣的是,与其同时代的匈牙利骑兵胸甲,号称可以近距离抵挡西班牙抬枪射出的子弹,但厚度却有一厘米,以致重量高达四十公斤,当真是非一般人所能承受之重。 只不过,唐朝的炼钢成本非常高,而且产量亦着实有限。 即便官方准许私人可开采铁矿,并且从不禁止民间私铸铁器,可在李曜推行高炉炼钢之前,把官营和私营的工坊全算进来,大唐全境的钢铁年产量最多堪堪六百余万唐斤,也就是不到三千六百吨。 而广泛采用高炉冶铁的明代嘉靖年间,钢铁年产量一度高达四万五千吨,莫说是现在的大唐,比后来民国二十七年到三十四年期间的总钢产量还高。 阚林捋须沉吟了一下,缓缓点头道:“实不相瞒,坊署作场以前主要采用灌钢法来冶炼铁料,这些锻铁炉都是原来的釜灶改建的,现在听炼师这么一说,老夫也觉得有必要重砌新炉。” 李曜转头对丘行掩道:“为避免军械停产,你们最好分期砌炉。” 丘行掩拱手道:“炼师是内行,我等定当照办。” “如此自然极好。” 李曜笑了笑,迈步走到堆放冶炼原料的地方,撩开幂篱轻纱,抓起一小撮石灰粉,用手指搓了搓,又慢慢洒下,这才轻轻点头。 跟在她旁边的阚林开口道:“这是鄠县出产的石灰,品质好得很。” 华夏自两汉时期就已经学会利用石灰石来降低铁矿石和和灰分的熔点,作为一个从事冶炼工作多年的阚林对此再清楚不过。 李曜却记得后世将石灰石分作优等、一等、合格三等,而当前这个工坊采用的石灰石只能算作一等,遂向阚林说道:“确实能堪一用,但如果改用渭南的石灰,兴许炼制效果会更佳,就是离得京师稍微远了点。” 听到这话,丘行掩忙上前接口道:“若能提高工艺,距离不是问题!” 李曜拍干净手上的残灰,又来到一个炭堆前,才刚刚伸出右手,柴令武忽然开口道:“且慢。” 李曜微微一愣。 柴令武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双崭新的羊皮手套,往她身前一递:“师父,戴上这个吧,黑炭太脏!” 李曜知道这孩子向来聪敏,显然很懂得体贴她这个师父……兼便宜老娘,不由心中一暖,一面从善如流地戴好手套,一面笑靥如花地道:“呵呵,算你懂事。” 可是她那暴露在黑色三纱罗外面的一张俏脸上所展现出来宠溺和慈蔼之色,令不明真相的阚老爷子顿时打了个激灵:师父?这女冠看起来十六七岁模样,跟那个年纪相当的小子,怎地表现就像母子一样呢? 第五百零四章 意见多多 李曜将羊皮手套戴好之后,从炭筐里捧出一把黑乎乎的炭粉,摊在左手心里仔细观察,还时不时用右手食指拨弄着。 这炭粉并不是唐朝以前冶炼钢铁常用的木炭,乃是煤在封闭的窑炉里,经过高温干馏转变而成的焦炭。 因为炼铁,主要是利用碳将铁矿还原成生铁,木炭的含碳量通常高达百分之八十以上,并且几无有害杂质,即便在科技较为发达的时代,木炭仍是炼制某些高档钢铁器件的常用材料。 而高炉炼铁之法,是将炉料从炉顶的料斗加入炉内,同时用风箱将温度达到一千至一千三百摄氏度的热空气从炉底的进风口由下而上地吹入炉内。 但煤炭不够坚固,受到铁矿粉挤压容易碎裂,降低炼铁炉的透气性,甚至造成炉料下行受阻,以致炉况失常,而且煤炭还含有大量的硫、磷等破坏生铁结构的元素。 所以,若想将煤炭用于冶炼,就必须对其进行改造和提纯,而这一工艺也被称作“炼焦”。 在原来的时空里,北宋是最高掌握炼焦技术的国家,至明代冶炼钢铁已普遍采用焦炭,比西方提前了一个多世纪。 不过早归早,龟兔赛跑。中国传统的炼焦炉普遍密闭性欠佳,无法做到完全隔绝空气,严重降低了焦炭的品质,进而影响冶炼的效率,可惜当时的中国却没有多少人愿意钻研此道,等到欧洲进入工业革命时代的时候,炼焦工艺发展停滞不前甚至有些退步的中国就只能望洋兴叹了。 有鉴于此,李曜在设计高炉时,格外注重其结构的密闭性,然而她却没有料到,问题又出在了焦炭方面。 李曜检查得非常认真和专注,过了好半晌,她忽然转过身,对神色有些古怪的阚林开口道:“阚典事,我还有一些非常重要的意见,希望你们能立即采纳。” 阚林身形一正,忙拱手道:“炼师请讲。” 李曜问道:“此燋炭是谁所制?石炭又是来自何处?” 阚林心中一凛,纳罕道:“这是燋坊炭工严格遵照护国公主制定的几道工序烧制而成,至于石炭来源,韩城和同官两地皆有,莫非有甚么不妥?” 事实上,华夏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关于煤的记载,到了西汉时,已经开采煤矿并将之捣成煤末并掺合粘土制成的煤饼以用作烹饪取暖的燃料。 而韩城和同官都是关中的煤矿资源富地,盛产优质的13焦煤、主焦煤和无烟煤,因状若黑石,被唐人称之为“石炭”。每到冬闲时,两地很多百姓都会入山采煤,有的铁匠甚至还会用小煤块和煤粉来铸造一些质量要求不高的铁器。因此当李曜提出在这两个地方设置矿场开采“石炭”来炼钢时,朝野上下并没有几人觉得稀奇,人们只道是护国公主又灵光乍现,想出了什么新奇的技艺,啧啧称叹几声,或暗讽一句“奇技淫巧”便了事。 李曜见他有些茫然,于是指着手里的炭粉,郑重地道:“这炭粉颗粒倒是大小合适,但色泽不一,有的发黄,有的还发绿,你若细细闻一下,有的还有异味。” 阚林直接用手从炭筐里抓了一把碳粉,仔细看了片刻,把炭粉抛还筐中,便试探着问道:“李炼师,莫非这石炭还需要事先挑选一番不成?” 一听这话,李曜就觉得自己今天这一趟来得实在太值了。 对于高炉冶炼技术的推广,李曜没有对格物院交代太多,但很显然,她有些高估这些寒门士子的独立思考能力了。 当然了,李曜心里也明白,如果没有系统地学习过物理和化学,犯下这种在后世的人看来非常低级的错误,其实一点都不奇怪。 不过现在亡羊补牢,还不算晚,李曜转眸看向丘行掩,问道:“邱监丞,这些高炉炼出了多少生铁料?” 丘行掩记性很好,只默算了一会儿,便开口答道:“甲坊署作场十二座高炉,自去岁开炉之日算起,总共已经炼出铁料五十二万五千余斤,以此打造的新铠有一万五千余具。” 数量不算多,李曜暗暗松了口气,道:“此前做出来的铠甲不能做西征军备,可全部暂时入库封存,以供江南、剑南、岭南、淮南等道折冲府,毕竟西征之事马虎不得,而且此举正好解决南方四道府兵铁甲奇缺的困难。” 丘行掩听她无意间用了上位者的语气,也不点破,只叉手遥敬皇宫方向:“炼师的建议甚好,丘某定当依此奏表今上。” 李曜又指了指炭筐,对阚林说道:“阚典事,这批燋炭,可以当作普通的材火,你们就不要再拿来炼铁了。” 她说着,埋头筛选了一下手心里的炭粉,然后就将余下几近纯墨色的炭粉递到阚泽面前:“典事,今后你们炼燋,只能用这种能炼出不带杂色燋炭的石炭。” 阚林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遂又虚心问道:“老夫还有些不明,敢问炼师,这样做法对炉火冶炼可有甚么帮助,还望不吝赐教。” 李曜语气认真地道:“细节决定成败,并不是所有石炭都适合炼燋的,若不对其加以剔除,无异于粟米里掺麸糠,坏了一锅好粥啊!” 此言通俗易懂,阚林点点头,恭谨地拱手道:“炼师言之有理,老夫受教了。” 在这个经验至上的时代,人们根本不知何为“原理”,往往知其可为或不可为,就不会再深入分析下去。 “此外……贫道还有一个意见。” 李曜又从女侍卫阿史德明玉那里借来一把横刀,随即将刀锋垂直刺进炭筐,瞬间直没入柄,停歇片刻,再缓缓拔出。 阚林被她一气呵成的出刀动作吓了一跳,稳了稳心神,奇怪道:“炼师……这是作甚?” 李曜把刀刃往阚林眼前一放,说道:“还请阚典事再仔细看看。” 阚林眯起一双老眼,凑近瞧了瞧,就发现原本明晃晃的刀锋上沾满了炭渍,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拿手指刮了一点,搓了搓指尖,发觉炭渍有些湿润,不由对李曜汗颜道:“李炼师慧眼如炬,所幸被你发现了!” 随即,他又赶紧转头对丘行掩拱手道:“监丞,我们以后一定注意。” 第五百零五章 防患于未然 丘行掩此刻的脸色有些阴沉,只听他肃声道:“阚典事,你都一大把岁数了,怎会恁般疏忽?” 典事一职,甲坊署内设有两名,分掌庶务杂当,秩为流外五品。 流外,就是“未入流”之意,严格来讲,流外官只能算作吏职。 有道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无论虚指还是实指,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大唐官场上,可以相互攀援,搞搞关系,套套近乎,但通常不会真的讲究什么尊老敬贤。 而阚林这个典事正是甲坊署作场内锻冶工坊、炼燋坊及储炭仓的主管,如果因处置失当而造成重大损失和影响,身为武器监的二把手丘行掩,当场就可以追究其责任,暂停其职务,然后报告上级,交由朝廷严肃处理。 面对丘行掩的质问,阚林无力辩解,站立的身形亦越发低了,却见李曜将刀递还阿史德明玉后,笑着对丘行掩说道:“丘监丞,这可怪不得阚典事。” 丘行掩和阚林听了,不禁彼此对视了一眼,目光里皆是迷惑之色。 李曜脱下手套,将手套往炭筐上一搭,又道:“劳烦阚典事引我等去仓房一观,贫道自会细说端详。” 阚林感激得连连称诺,领着众人出了锻冶工坊,三步并作两步,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存放焦炭的仓库大门外。 李曜站在仓库门口观察了片刻,随即向丘行掩和阚林二人指出库房结构的问题所在,并尽量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交待了煤炭和焦炭该如何储存堆放,炼焦后该如何熄焦、晾焦,如何对焦炭进行防潮、降温等工序要领以及各种注意事项。 李曜讲话的语速很慢,但凡阚林提问,她都逐一耐心解答,而且还特意借着解释此前焦炭粉为何会受潮之机,反复强调了炭仓通风的重要性。 因为煤炭和焦炭受潮,其实都有办法将损失降到很小的程度,但到了少雨的酷暑时节,如果炭仓通风性差的话,煤炭和焦炭的堆层受到高温影响,非常容易引发自燃,所以为了防患于未然,避免发生重大火灾事故,李曜将后世人们通过无数教训总结出来的安全知识毫无保留地分享给了在场的所有人。 毕竟,李曜迟早要把火药搞出来,她可不希望将来的大唐也发生一场“天启大爆炸”,真的是一点都不想…… 那厢丘行掩与阚林只觉李曜的话震耳发聩,句句入心,他俩从来没有想到仓储还有这么多道道,而且居然没有一项是可以选择忽略的。 事关自身职责所在,待李曜滔滔不绝地讲完,丘行掩与阚林不约而同地叉手上前,冲着李曜深深一鞠:“炼师学识渊博,学贯古今,真教人佩服之至!” 李曜轻抬羽袖,虚扶两人起身,故作谦逊地道:“炼丹炼药与炼燋冶金,都要用炉用窖,技巧方法终究殊途同归,不过是贫道恰好对此有过钻研,比常人多了一些经验和感悟罢了。” 阚林脸上挂起“此女小小年纪已是一派高人风范,将来那还了得”的表情,越发肃然起敬,知道李曜真实身份的丘行掩则趁热打铁,唤人拿来笔纸,将李曜刚才讲的东西全部默写了下来。 随后,李曜在丘行掩的陪同下,又视察了自己一直比较关心的水力锻坊,锻锤在水车的驱动下,反复锻打烧红的钢板,不断发出令人心悸的重击声。 丘行掩看着火花四溅的锻床,笑道:“以前四十人一组,需要花费两百余天才能打造出一具明光铠,而今改用这些水力机关器械,直接省了一半的人力,二十人一组,平均算下来,只需四十多天就能完成,工效提升了八倍不止啊。” 虽说他们接受此前李曜那一番意见,肯定会一时打乱生产任务的节奏,但完成相关的整改过后,莫说生产效率还要提升不少,军备的质量也必然能够得到一个大幅度的飞跃。 可在李曜看来,当前的生产技术水平还处于非常初级的阶段,投入使用这些机械,只能算作牛刀小试。 因为长安城中清明渠、龙首渠、永安渠、黄渠、漕渠等五渠水流量不够大,流速也都普遍不快,所以对水力机械的制造工艺和日常维护的要求都不是很高。 但相对而言,也就造成可用的机械种类及其性能都非常有限。 有鉴于此,李曜准备抽时间再把水力冲压机的设计图纸画出来,然后让人在长安城北的渭河寻得一处流速适中且流量稳定的地方,奏请营造一座水力作场,专门用来铸造钱币。 这是因为随着李曜设计的水力工农机械在一定范围内得以顺利推广,大唐的经济变得愈发繁荣,民部铸造的“开元通宝”亦越来越吃紧了。 除了“以物易物”在乡间集市大行其道,此外非法私铸、盗铸的铜钱也开始出现在了市面上,其中大多数铜钱的品质普遍都非常低劣,姑且不论这些钱的粗糙造型有多辣眼睛,这白铅的含量都超过一半的玩意儿也能叫铜钱? 好在大唐官吏当中有识之士不在少数,诸州县对这一违法行为的打击还是非常积极的,大唐近十年因罪被处死的私铸钱币者就不下千人,其数量一直牢牢占据着死刑犯类型的榜首。 不过,在社会需求的持续增长与非常可观的利益驱使下,饶是大唐采取了极为严酷的惩罚措施,来自民间的恶钱、劣钱仍然有泛滥成灾的趋势。 当初李曜在大朝会上告诉文武百官,占据中亚地区可以得到很多高储量的金矿和银矿,并顺势提出了她那金、银、铜三级货币体系的构想,现场还是有许多人对此感到不放心,然而接下来她又补充说自己可以拿一套水力机械打造出民间难以仿制的钱币的时候,整个大兴殿的气氛立刻就变得热烈无比,非但听不到一个反对声音,那些朝臣脸上挂着的亢奋之色,就好像恨不得大唐天师马上去把金山银山搬回来似的。 思及此,李曜心中不禁暗叹了一声“利动人心”,便告别丘行掩,来到甲坊署一街之隔的弩坊署,此时唐朝的弓弩生产已经非常高效了,李曜没有打算过多纠正,而且诸如后世早已失传的一些弓弩,也没能引起她的兴趣。 只继续参观了小半个时辰,李曜便领着兰韶英、小太子等一行人打道回府。 第五百零六章 千钧一发 春光烂漫,暖风和畅,芳草纤绵,正是踏青出游的好时节。 长安南郊,九名女子缓缓骑行在少陵原直通长安城安化门的道路上。 头前是一位双十许人的佳丽,骑着一匹通体无暇的白马,在马鞍后面还蹲着一只金钱豹,而跟随在她身边的八人全为胡女,正是前波斯王库思老二世第三女朱阳公主李思媞。 此刻她上穿翻领袍服,下穿灯笼锦裤,微卷的长发挽了个高髻,肌肤白皙润泽如羊脂美玉,一张心形小脸漂亮非凡,完美的诠释了何为“人比花娇”。 只是那一双如蓝宝石般清澈的眼眸里,隐隐有着一抹忧郁。 李思媞一手持缰驾驭坐骑,另一手时不时地拂开飘至眼前的柳絮。 此时唐朝的气候正逐渐进入一个温暖期,似乎春天一年比一年来得早——李思媞初来大唐的那年,路边的杨柳暮春时节才抽絮,而今仲春下旬方至,便是杨花漫天作雪飞了。 光阴如白驹过隙,李思媞已在长安住了五年,舒适宜人的气候环境,大唐皇帝给予的优厚待遇,却并未能消减她心中浓浓的愁绪。 在她漂泊异乡的这段岁月里,不断有波斯商人为她带来故土的消息……只是很不幸,依然都是坏消息,而且更加骇人听闻。 唐武德十六年,即公元633年,萨珊波斯的南方城市希拉被来自沙漠的游牧部落攻占,因城中的贝都因人抵抗激烈,敌方主将竟下令屠杀战俘,以致城外的运河都染成了红色,而这条河后来也被人们称作了“不幸之河”。 商人们对她讲完此事,最后还心有余悸地描述了游牧大军拿血河的水来研磨军粮的场景,听得她汗毛倒竖,连续好几晚都做了噩梦。 而在“希拉之屠”过后不久,波斯另一南方重镇阿姆希西亚也宣告失守,虽然波斯在前年的“浮桥之战”扳回一局,并乘胜将游牧部落赶回沙漠,但敌军很快又卷土重来,而且气势极其凶猛,波斯人一溃千里,幼发拉底河西岸城市几乎全部沦陷。 军事上的接连失败,令萨珊王朝国威扫地,心怀不轨的军事贵族,趁机割据一方,既不听宣也不听调,俨然国中之国;财政系统则一路走向崩溃,为了应付游牧大军的下一波入侵,萨珊王朝只得提前预征税款,于是地方官吏巧立各种名目增收,苛捐杂税花样百出,非百年不得缴清,最终逼得众多百姓纷纷啸聚山林,变成了抗税的暴民。 “得巴,这样的波斯还有救吗?” 李思媞掸了掸豹子脑袋上的飞絮,忍不住问它。 “得巴”陪主人出来瞎转了大半天,猎物没抓到几个,倒把这位豹爷累得不轻,原本正在打盹的它,只睁开眼瞧了李思媞一下,又缓缓闭上了眼皮子。 一名高鼻深目,身形五大三粗,看起来比寻常男子还要强壮的胡女拍马凑到李思媞旁边,操着一口北呼罗珊口音宽慰道:“公主又在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吗?” 李思媞叹了口气:“帕里,你说护国公主真的是诚心诚意帮助我吗?” 帕里正容道:“当初我们受先王的委托,保护公主东来大唐,这一路上可谓艰险不断,先后有八十八人光荣地献出了生命……事到如今,还请公主务必保持好心态,莫要想太多,因为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不让他们的血白流!我帕里相信,伟大的智慧之主一定会指引公主排除万难,最终达成所愿!” “帕里”在波斯语里是“仙女”的意思,可这位猛女的形象举止与自己的名字一点都不沾,只见她说罢便将一只蒲扇般的大掌拍在李思媞的香肩上,拍得李思媞整个人儿都往下沉了一截。 李思媞正揉着有点发疼的肩头,她身后的花豹突然睁开眼睛,冲着道路两侧的树林左右张望,同时喉间还发出类似锯木般的低吼声。 帕里心中警铃大作,沉声道:“公主,路边有情况!打马快走!” 帕里说着,朝后面一挥手,其他几个胡女便立即围拢上来,紧紧地将李思媞护在中间,然后齐齐扬手一鞭,向长安快速驰去。 可她们还未冲出数丈远,便响起一阵令人心悸的利箭破空声,李思媞下意识地低头伏身,而伴骑在李思媞周围的胡女们却各个不躲不避,只是拔出佩刀格挡箭矢,可毕竟距离太近,留给她们的反应时间太短,只一轮箭矢袭来,就有半数中箭,其中两女还惨叫着跌落下马,生死不知。 “别管我俩!整队!冲!” 帕里极快速喊出这话后,与另一名满脸决绝之色的高个女子突然一勒缰绳又掉转马头,各自离开队伍,朝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挥刀杀去。 而与此同时,她俩原来的位置则迅速被其他人填补起来,其行动之默契,就好像这种危险情况,她们已经遇到了无数次。 “嘣嘣嘣”的弓弦声再次响起,藏匿林间的伏击者又是一通攒射,面对呼啸而来的羽箭,帕里和高个女将长刀舞得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旋即便分别闯入道路两边的树林里以一敌众,豁出性命为李思媞争取一线生机! 下一刻,金钱豹得巴也纵身跃下马背,正如它名字里的含义一样,好似疾风般朝着高个女消失的方向冲了过去。 其实,得巴还是很聪明的,它知道帕里比高个女更强…… 李思媞心如刀割,顿时就红了眼眶,可她不能回头,只能拼尽全力向前。 然而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自然不会让目标轻易逃走。 很快,前面便有一群头戴斗笠的蒙面骑士迎面冲来,各个手持钢刀,人数足足有她们几倍之多! 面的这种情况,胡女们各个都心生绝望。 “跟他们拼了!” 李思媞娇喝一声,拿起弓箭,准备干掉冲在最前的一个敌人,可对方显然动作更快,拈弓搭箭,一气呵成,竟是后发制人! 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黑衣骑士率先将箭头瞄准自己,李思媞目眦欲裂。 她真是大意了,长达五年平静安逸的生活,让她丧失了应有的警惕心。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临时起兴跑到这种人烟稀少的地方来散心,更不该只带这么少的护卫出来…… “嗖嗖嗖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骤密的利矢突如其来,好似雨打芭蕉般射到了蒙面骑士们的队伍里,眨眼间人马就栽倒一大片,而那个直接威胁到李思媞性命的人,当场变成了刺猬模样,死得不能再死。 随着第二轮箭雨又呼啸而至,蒙面骑士们的身后,急急赶来了一群唐军骑兵,人人身披铁甲,手执强弓硬槊,当先一员骁将,把弓梢往前一指: “无论死活,一个歹人都不许放过!” 第五百零七章 劫后余生 ()蹄声隆隆,春泥翻飞,数百名武装到牙齿的骑兵如同浪潮一般席卷而来。 蒙面刺客们虽被人杀了个措手不及,却似乎毫无惧意,只是短暂的慌乱过后,他们就作出了应对。 随着有人用波斯语喊出一声“阻敌”,队伍立即一分为二,一拨人马悍不畏死地迎向了犹如移动铁墙的唐军骑阵,另一拨人马则继续杀向李思媞,大有一心除之而后快之意。 李思媞身边的女护卫都是波斯皇室豢养的死士,个个忠心不二,为保护主人从不惜命。 眼见公主此刻依然命悬一线,她们紧紧地守护在李思媞的前后左右四个方位,几乎拿出了自己的全部本领来竭力抵挡刺客的围攻。 但这些刺客显然非比寻常,尽管他们的个人武艺都捎逊于女护卫,打起来却也同样不要命。 乒乒乓乓,兵刃相交,火星四溅。 四名女护卫当中,很快就倒下了一个,而其他三人亦是人人被创,形势可谓岌岌可危。 又到了拼命求活的时刻,李思媞血贯瞳仁,挥刀招架袭来的利刃。 事实上,她能在多次死战中存活下来,其本身武艺也是不弱的,只见她格开两名刺客的夹击后,横向一刀劈飞一颗头颅,旋即手腕忽转,灵活地将刀锋刺入另一名刺客的腹腔,又用力斜斜一划,对方的肠子就哗啦啦流了出来,再无生还可能。 李思媞的顽强与狠辣,再一次为她迎来了转机,因为所向披靡的唐军骑兵终于杀到了她的身边。 唐军骁将打马来到李思媞面前,问道:“某乃大理少卿罗仁俊,公主可有负伤?” 李思媞使劲地摇了摇头,连忙抬手指向仍然有打斗声传来的树林,心急如焚地道:“快,快去救人!” “赵大威,王晓武,何在?” 罗仁俊点点头,便呼唤一声,吩咐两队骑兵前去林中扫荡。 仅片刻工夫,这一伙蒙面刺客就死了大半,罗仁俊见此情形,再次高声下令:“抓活的!” 刺客们都明白拼死相搏也无半点得手之机,于是拍马四散而逃,唐军也立即分成数个小队,全力围追堵截。 不过,这些刺客宁死也不愿意当俘虏,他们一旦发觉自己无法逃脱,便会举刀自戕,唐军骑兵一番追捕下来,总共也只擒住了两个活口。 经过这一场恶战,李思媞身边的护卫三死五伤,没有一个完好,帕里、得巴、高个女幸运地活了下来,但受的伤都不轻。 帕里身中数箭,几乎浑身是血,回头见到主人无事,绷紧的神经一松,便再也支持不住,当场晕倒过去。 得巴背肋部被人割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鲜血淋漓的,骨头都现了出来,疼得它忍不住发出一声声低嚎。 高个女则是伤身更伤心,就见她一面处理伤口,一面流泪不止。 狰狞的伤口从她的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颌,猩红的肌肉微微翻卷。 在她看来,自己显然已经毁了容。 饶是再怎么不怕死,但女人罕有不爱美的,李思媞亲手给得巴包扎完毕,便过去安慰高个女:“谢尔明,别难过,我发誓会想尽办法恢复你的容貌。” 谢尔明感动地点了点头,眼泪流得更厉害了……来看书吧首发 旁人都忙着收拾现场,唯有罗仁俊仍在注视着周围,这是他多年跟随护国公主所养成的习惯——只要没有处在相对安全的环境,就绝不会放松警惕。 罗仁俊正一面观察,一面走向李思媞,忽然发现路边一处草丛隐隐有寒光闪烁,当机立断,拔刀出鞘。 几乎在同一时刻,草丛里响起了机弦声,几支弩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李思媞的身上直飞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罗仁俊纵身一跃,挥刀当空斩落其中两支,随即便顺势扑到李思媞的身上,将对方抱在怀里,再猛地转了一个身。 笃笃笃! 三支弩箭悉数射在铠甲上,罗仁俊只是眉峰一蹙,便从口中吐出一个字:“杀!” 随着这一声令下,没有下马的唐军士兵纷纷冲向草丛,刀枪并举,顷刻将躲藏其间的五个正在搭箭拉弦,准备再次发难的弩手剁成肉泥。 危机总算彻底解除,然而罗仁俊抱住李思媞的手臂依然没有松开的迹象,李思媞被他全副披挂的沉重身躯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忍不住小声唤他:“罗少卿?” 她长这么大,除了婴儿时被父王抱过,还没有被别的男子这样碰过,而且这男人身上没有明显的汗味儿,竟隐隐有股好闻的檀香气息,令她莫名生出一种异样感觉。 李思媞没有得到回答,不禁又羞又恼,这时候护主心切的谢尔明推开罗仁俊的身体,接着便叫了起来:“他中毒了!” 李思媞顺着谢尔明的视线,顿时注意到一支弩箭贴着臂甲边缘钻入罗仁俊的左肘,连忙拔出对方背上的两支弩箭,再定睛仔细一看,发现未能穿透铠甲的箭簇呈暗绿色,无疑是淬过毒的。 李思媞想也不想,试着力道轻轻拔出毒箭,然后轻启红唇,在谢尔明等人的震惊目光下,为罗仁俊吮吸伤口…… 毒血清除完毕,早已守候在侧的唐军士兵立即上来为罗仁俊包扎箭伤,李思媞则接过谢尔明递来的水壶,一边漱着口,一边用余光打量着躺在地上的大唐男儿。 古铜色的肌肤,年约三十左右的样子,五官端正,鼻梁高挺,两道剑眉斜飞入鬓,轻抿的唇形很好看,额头虽有道浅浅的疤痕,却给他俊朗的容貌平添了几分硬朗气概。 “原来是美男啊。” 劫后余生的李思媞情不自禁地暗暗感慨…… …… …… 东宫弘教殿。 李曜手执拂尘端坐席上,正为李元祥、柴哲威、柴令武三人讲授物理知识。 自打晦日那天李元祥陪同李曜参观了大通坊的武器监作场,这位本来不大爱读四书五经的小太子就对格物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当然了,这也是李曜一直利用各种机会故意对其进行引导的必然结果。 李渊虽不尚儒,但选择东宫三师首重名望,所以也只能重用朝堂中的老学究们来辅导太子学业。 而李曜也不干涉,反正她这个小太子真正的导师,已是无人可以替代了。 李曜刚讲完一个力学原理,殿外忽然传来一声通传:“朱阳公主求见!” 第五百零八章 情窦初开 ()“朱阳?”太子元祥听到这两字,茫然地看着李曜,奇道:“阿姊……这又是哪个姊妹?” “她是一位寓居长安的波斯皇女,几年前被父亲收入我李氏宗籍,所以才得了这个公主封号。” 李曜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台专门用来测量匀变速直线运动规律的迷你力学实验装置“阿特伍德机”递给柴哲威,欲欲跃试的柴令武也迅速凑到老哥身边,两兄弟旋即便捣鼓得不亦乐乎。 李元祥看了那装置一眼,心痒难耐似地搓了搓手,干笑着道:“京师人人皆云‘无事不登显德殿’,这位朱阳公主与我素不相识,想必是来找阿姊的吧?”首发 “殿下还真是越来越聪明了呢。” 李曜瞧见李元祥一副引人发噱的样儿,哪还不晓得这位娃儿的意思,不由忍住笑意,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好啦,殿下不用回避,跟他俩在这里慢慢玩吧,阿姊出去见人便是。” 弘教殿是太子的地盘,虽然李曜与李元祥两姐弟非常亲近,而且李元祥这个太子也有些不拘小节,但宫中的基本规矩还是要恪守一二的,毕竟僭越之举是最容易招来非议的。 小太子清清嗓子,冲着进来通传的小宦官吩咐道:“请朱阳公主到殿前花苑等候,就说护国公主马上过去见她!”说着就一阵风儿似地蹦去和柴氏兄弟一起把玩力学装置了…… …… …… 李曜走出弘教殿,在两名宫婢的引领下,俄顷步入花苑,随即又是一番分花拂柳,就看到李思媞正端坐在一座五角华亭中。 李思媞为了不忘故土,平时常以她原来的波斯公主形象示人,今日竟难得作中原打扮,穿了一袭齐胸石榴裙,臂弯里搭着一条泥金绯色披帛,额贴焰形翠钿,头上梳着垂鬟分肖髻,一朵插在发间的重瓣红牡丹,映得她那本就娇美的容貌又平添了几分艳光。 李思媞一见李曜到了,连忙走出亭子,欲向来者施礼,李曜快步上前,抬手扶住对方,微笑道:“你我都是姊妹,这些繁文缛节就不必讲究了。” 李思媞嫣然一笑:“呵呵,阿姊之言,小妹岂敢不从?” 二女笑盈盈地携手入亭而坐,寒暄几句,聊了一些没营养的话题之后,待宫婢铺上花席,布置好果饮点心,李曜便屏退左右,懒洋洋地斜靠在亭柱上,把彼此间的交谈转入了正题:“现在没有旁人,可以说说你的真实来意了。” 李思媞端起一盏桃花酪,轻抿一口,润了润嗓子,语气诚恳地道:“阿姊你也晓得,我来大唐已有五载,其实就是想问问阿姊,我何时可以返回波斯。”说罢又捧着瓷盏,低头小口小口饮着。 “我们中原有一句古训:‘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突厥人虽然现在内乱,但任何一方的实力都不可小觑,故此番我朝为求大获全胜,只有做好了万全准备才会发起远征。” 西征之事,李曜对她并没有多少隐瞒的必要,只是将困难说得稍微严重了些。 李思媞放下杯盏,蹙了蹙眉,又试着问她:“阿姊能否告诉小妹,大概需要等到几月份?” 李曜玉指轻轻拈起一颗樱桃,放入口中,只笑而不语。 李思媞噘了噘嘴,话音里带了一点撒娇的味儿:“阿姊,快告诉我嘛。” 她通过这些年与护国公主的接触,很早就发现其人似乎有些与众不同。 虽然护国公主不是男子,却总喜欢身边美人环绕,几个女弟子的容貌一个赛一个漂亮。 而且她还记得某次宴会上有个美艳舞姬只着绣罗薄衫表演舞蹈时,自己亲眼目睹到护国公主竟然瞬也不瞬地看着舞池中的曼妙身姿,脸上挂起了无异于其他男宾客们的愉悦之色。 不过,李思媞并没有什么百合倾向,须知一个波斯公主对皇室来说,主要有三种用途:一是做为皇帝的圣婚对象;二是担任祭司;三是和亲。 因此,她自懂事起就要接受宫廷中的某些特殊教育,其中就包括怎样赢得人的信任,怎样讨得不同人的好感,无论男女…… 果不其然,李曜明明知道李思媞在假装,但波斯美姬这一番相当养眼的作态弄姿终究还是取悦了她。 李曜沉吟片刻,轻轻吐出樱桃籽,说道:“如无意外,应该还需要八、九十时间,反正不会超过五月底。” 李思媞精神恍惚了一下,这才点头感叹道:“时日倒也不长,真希望日子能过得再快些啊!” 李曜咬了一口甜点,慢慢咽下后,忽然道:“我听大理寺罗少卿上奏说,你前日遇到了刺客,险些连命都丢了,这长安人口繁杂,以后你可要多加小心才好啊。” 李思媞白净的脸颊上微微荡起一抹可疑的红晕,有些羞怩地问道:“他……那位罗少卿的伤势,可是好些了么?”便复又低下头。 李曜有些怀疑地看着这个波斯公主,明亮的眼眸慢慢地眯了起来,似笑非笑地道:“罗少卿今日都能上早朝了,身体自是已无大碍,要知道他可是强壮得很的呢,只不过还有人告诉我,当时他拿身体给你挡下了毒箭,而你……” 说道此处,李曜顿了顿,然后坐得更近了一些,用食指抬起李思媞莹润的下巴,并在对方的耳畔,亲昵地低声道:“能否告诉阿姊,而你为他吸吮毒血,莫非有以身相许的想法?” “以身相许……” 李思媞在大唐生活了这么久,岂会不知这四个字的含义,立即红到了脖子耳朵根,支支吾吾了好一阵子,竟然脱口说出了一句废话:“阿姊你……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李曜开心地笑出了声,别看这位波斯公主已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但其本人对男女之情的了解,并不比当年袁荞儿十二、三岁的时候好多少。 她好不容易才收住笑,语重心长地道:“我的好妹妹,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了,用我们中原的俗话来说,你这就是情窦初开啊。” 第五百零九章 水落石出 ()李思媞不容李曜的轻佻举动再持续下去,抬手轻柔地拨开对方托在她颌下的修长食指,害羞地瞪了李曜一眼,俏脸也变得更红了,几乎与她头上戴的那支牡丹花一样娇艳。 李曜早就注意到李思媞簪的牡丹花,此刻李思媞刚好把头偏着,让她对这朵红牡丹看得更加真切——花大色艳,雍容华贵,果然是“朱颜赢得配花王”。 李曜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一事,又打量李思媞片刻,问道:“思媞,你是不是打算参加今日午后举行的曲江花会?” 当初前隋文帝迁都大兴,认为“曲”字不吉,将曲江池改名为“芙蓉园”,到了唐朝建立时,李渊又恢复曲江旧名,并提倡君臣与民同乐,扩大其建筑规模和园林面积,于是曲江及其周边很快就成为了长安人最爱去游玩的地方。 由于曲江池畔遍植花卉,引来无数高门贵胄、三教九流前来游赏,而每年春季举办时间视花期而定的“曲江花会”也因此应运而生。 随着唐朝社会的长期稳定与经济的不断繁荣,这曲江花会发展到今日,其主要性质却已经悄然改变,已由单纯的赏花游景,演变为一场场盛大的相亲活动。 李思媞蓦地抬头看向李曜,愣怔了一下,才点头承认:“是。” 李曜心里已是有了几分笃定,又道:“也就是说,你意欲约见罗仁俊?” 李思媞的一双蓝眸里满是惊愕,但随即又现出失落之色,有些泄气地道:“可我亲自登门拜访,门僮却告诉我,他正在休养……不便见客。” 李曜挑了挑眉:“莫非你没有提前派人到罗府递交拜帖?” 李思媞又是一愣,羞愧地垂下眼帘:“我一时担心过头,忘了。” 李曜登时有些哭笑不得:“想不到你来长安这么多年,居然还没不懂我东土礼节。” 罗仁俊本已无大碍,而那句“不便见客”,只要不是瞎子,都听得出他这是有意给李思媞一个闭门羹。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波斯三公主明明面皮子薄,但行为却也太随便了。 须知大唐的女子一般是不会主动拜会男子的,更何况还没有预先打过招呼,因此被人谢绝来访再正常不过。 李思媞懊恼地道:“那该如何是好,我还没有对他道过谢呢。” 李曜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淡笑:“只是道谢么?” 李思媞点了点头,但见李曜满脸的古怪笑意,便觉自己的心思瞒不过对方,只得又摇了摇头。 答案不言而喻,李曜呵呵笑道:“你倒是个敢想就敢做的人儿,说吧,你想让我怎么帮忙?” “劳烦阿姊将他约出来和我们一起去看花会。” 李思媞说出这话,一张脸蛋儿都臊得快要发紫了。 李曜摸着下巴沉吟了好半晌,又瞧了瞧亭外的日晷,这才答应下来:“这样吧,你先到显德殿内等候,我这就遣人召他过来。” …… ……无忧中文网 长安义宁坊,大理寺。 罗仁俊拿着一卷纸张从阴暗的寺狱里走了出来,一抬眼就看见一名身着国师府侍卫装的年轻男子站在自己的面前。 那侍卫欠身行了一礼:“护国公主派某来传话,请罗少卿随某速入东宫,贵主有事要谈。” 罗仁俊将纸张揣好,皱眉道:“贵主把这时辰算得可真够准的,罗某刚审完人犯,你就到了。” 那侍卫笑了笑,拱手遥敬道:“毕竟贵主神机妙算,人人皆知嘛。” 罗仁俊也忍不住笑了:“这倒也是。” 罗仁俊说罢,踩镫上马,然后在那侍卫的引领下,最快速度来到东宫弘教殿的花苑。 此时李曜坐在石亭中,正独自享用着几样点心酒食,待罗仁俊见礼就座,她便挥手屏退旁人,问道:“朱阳公主遇袭一案可是有了结果?” “没错,此案已经水落石出。” 罗仁俊点点头,说着从怀里取出两卷纸,双手递到李曜面前:“一卷是两名刺客的供状,一卷是朱阳公主护卫的证言,还请贵主一一过目。” 李曜接过案款状和证词,细细地阅览起来。^ 原来,前天袭击李思媞的蒙面人皆为波斯将军皮鲁兹.库思老豢养的杀手。这皮鲁兹是萨珊皇族的房支宗亲,由于掌控了泰西封的禁卫军,在伊嗣埃三世上台前,也曾一度在波斯权倾朝野,李思媞的二姐阿扎米.杜赫特便是由他扶上波斯王座的,但仅仅过了四个月,安息派贵族就杀害了阿扎米,并让李思媞的长姐普兰.杜赫特再度登极。 手握重兵的皮鲁兹自然不甘心失败,在一手炮制了扑朔迷离的“普兰之死”后,又把主意打在波斯第三公主李思媞身上,希望拥其为帝以作手中傀儡。却不想普兰遇害前似乎已有预感,早就对自幼跟随她的死士们说:“如果我有不测,尔等则效忠三公主,无论她想做什么,你们都必须不顾一切护她周全,因为那时她已经是伟大波斯复兴的最后希望了。” 于是乎,“胜利者”皮鲁兹还没来得及采取行动,一群男女宫廷死士便依从李思媞的意愿,通过暗道避开禁卫监视,连夜离开了泰西封。次日皮鲁兹一收到三公主逃跑的消息,立即出兵全力展开追捕。 起初李思媞的计划是前往呼罗珊东部,因为那里是她外公所在的苏伦家族的势力范围,但皮鲁兹的动作也丝毫不慢,他派遣精锐轻骑提前堵死了通往苏伦家族根据地的所有去路,李思媞等人对此无计可施,只得另寻他法——几经周折之后,在一群波斯商人的帮助下,穿越佛教徒的控制区,这才暂时摆脱了身后一直穷追不舍的皮鲁兹爪牙。 再后来,李思媞又流亡了一年左右时间,最终在大唐寻得了政治庇护,但随着她的名声不胫而走,也让远在泰西封的皮鲁兹知道了波斯三公主的下落。 那时皮鲁兹和安息派领袖鲁斯塔姆已经冰释前嫌,共同辅佐少帝伊嗣埃三世,但许多贵族对伊嗣埃三世并不满意,认为他是私生子,母亲亦出身于低种姓,而且懦弱又平庸,毫无明君潜质。 可这样的波斯王,恰恰是最令皮鲁兹满意的,至于李思媞的存在,皮鲁兹认为这就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因为他知道,面对能灭亡东突厥的唐朝,西突厥显然也是凶多吉少,只要李思媞活着,就很有可能会引狼入室,所以必须及时予以铲除。 李曜看罢,摇头叹道:“这皮鲁兹倒是懂得未雨绸缪,只可惜他内斗内行,外战外行,似乎仍不清楚波斯亡国灭种的危机来自哪里。” 罗仁俊轻哼一声:“彼波斯有此等奸臣,焉有不衰之理?” 待罗仁俊揣回供状和证词,李曜忽然挂起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十五郎,其实我唤你来,除了问询此案,还有一件私事。” 罗仁俊纳罕道:“尚有何事?” 李曜试探着问道:“今日我欲与朱阳公主去曲江赏花,十五郎作为朱阳公主的救命恩人,可否陪我们一同前往?” 第五百一十章 因势利导 “贵主,这样似乎有些不大合适吧?”罗仁俊并非愚钝之人,一听李曜此语,便立时明白其中用意。 李曜拈起身前的银壶,为罗仁俊斟了杯甜酒,语调平静地问道:“十五郎,我们认识多久了?” 罗仁俊端起瓷盏的手忽地顿了一顿,才凑到唇边抿了一口,轻轻放下瓷盏道:“快十三年了。” 李曜又问道:“十五郎还记得你第一次尝到这‘梨花春’是甚么时候吗?” 罗仁俊瞥了眼琥珀色的酒水,沉吟片刻道:“大概是文彦结婚那天吧,此酒清香淡雅,如饮甘露,当真不错。”说罢一饮而尽。 “酒不是重点,十五郎可莫要装糊涂。” 李曜一边再次为他斟酒,一边缓缓说道:“当初你们六人与我在阿何酒肆初次见面时,个个都还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人,弹指一挥间,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除你以外,余者皆已娶妻生子,算来赵三郎与你同岁,可我听说他那年满十岁的长女都跟人缔结了婚约,我担心你再这样下去,只怕他做了岳公,你还是孤身一人啊。” “我的私事无需贵主操心。” 罗仁俊说着,慢慢接过盛满酒水的瓷盏,抬眼看向李曜的眸光明显有些黯淡:“况且我变成这样,想必贵主也是心知肚明吧?” 李曜迎上罗仁俊的视线,对视半晌,忽然挂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难不成你还把心思放在我身上?” 罗仁俊一听这话如此直白,嘴角猛地抽动了几下,连忙矢口否认:“贵主的训言,仁俊可是一直铭记于心!” 当年罗仁俊在乌鞘岭受到李曜的严辞警告后,实际上并没有打算放弃追求李曜,他只是觉得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不过是用错了方式方法,于是决定坚定不移地跟随李曜,尽最大努力展现自己的才干,希望能以此让李曜对他“日久生情”。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罗仁俊渐渐发现,李曜的言行举止着实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在男子面前,李曜时而高冷沉静,时而洒脱豪迈,要么是一派世外高人的模样,要么是一副女中英杰的形象。 面对女子,她却又变得有些放荡不羁,时常不经意间做出一些暧昧的小动作,就连罗仁俊都不止一次见到她把身边的女伴撩得面带羞赧、眉目含春,那画面令他简直不忍直视。 再后来,当他得知李曜就是大名鼎鼎的平阳公主,更是如遭雷击,毕竟平阳公主的正牌驸马柴绍试图去打动李曜都以失败告终,而他这个单恋者就更不敢有半分奢望了。 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罗仁俊早就过了而立之年,也不是不想快点结婚,但李曜已经成为了他心目中的标杆,以致别的女子很难再入他的法眼——对于此等苦恼,他实不敢为外人道也。 李曜兀自倒了一盏酒,含笑举盏示意:“记得就好。” 罗仁俊端起斟满的酒水,与她轻轻碰了杯盏,一盏美酒入口,却见李曜还未放下酒盏,便把身子往前微微一倾,故作神秘地道:“十五郎觉得……朱阳公主怎样?” 此言一出,罗仁俊身子立时一震,不觉酒盏从手中滑落。 李曜眼明手快,稳稳接住酒盏,再慢慢放下,自说自话似地点评道:“朱阳公主虽是胡女,但出身波斯皇室,身份显贵至极,而且样貌极美,堪为国色天香。” 罗仁俊刚才受到李曜邀请,就已经料到对方这是要做红娘子,忙不迭地定住心神,轻轻摆了摆手:“某不喜胡女。” 李曜呵呵一声笑了出来:“我听说十五郎是长安各大酒肆里的常客,那些胡姬陪伴在侧的时候,你可是一点都不嫌弃啊!” 罗仁俊咬了咬嘴唇,艰涩地反驳道:“这是两回事,还请贵主莫要相提并论。” 李曜收敛了笑容,抬手一指螓首:“当初你说过的话,我这儿可没有忘。” 罗仁俊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刺痛,苦笑着道:“那是罗某有眼不识真人,在贵主面前自取其辱。” 李曜语气极为肯定地道:“但你的野心还在!” 罗仁俊顿觉后背的冷汗微微渗了出来,心虚地辩解道:“罗某不再是轻狂少年,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一无万贯家财,二无滔天权势,如何……” 他说到此处,话音忽地顿住,似乎猛然醒悟过来,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向李曜:“莫非朝廷欲行封建……我宇文氏也能有一块疆地?” 李曜微微一笑:“不错!只是你实现复国宏愿的地方不在中原。” “这就是说,罗某的希望在朱阳公主身上了。”罗仁俊心思电转间便彻底明白了李曜的想法,他凝视着李曜,呼吸都有些沉重起来:“难道说贵主四年前安排罗某负责监视和保护朱阳公主之时……便有了这般打算?” “非也。”李曜摇摇头,诚恳地道:“实不相瞒,我只是今天见朱阳公主欢喜你,因势利导而已。” 好一个“因势利导”,罗仁俊一阵无语,好半晌才开口道:“此事于大唐有何益?” 李曜故作奇怪道:“十五郎,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想来长进也不小了,这还有必要问我么?” 她大力推动封建制,可不只是加强大唐对边疆的控制,而是为了建立一个以大唐为核心国家,通过对外殖民和文化覆盖的方式,扩展整个华夏民族的文明版图。 正如李曜所言,罗仁俊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心里自然门儿清,只不过李曜这一提议太出乎他的意料,让他很想从对方口中确认一下。 既然李曜不愿明说,罗仁俊也不再多言,郑重其事地俯身一拜:“贵主隆恩,罗仁俊永世不忘!” 李曜虚扶他起身,洒然一笑道:“好啦,莫让佳人久等,我们赶紧走吧!” 李曜和罗仁俊出了花苑,回显德殿唤上翘首以待的李思媞,在一众扈从的护卫下,乘坐凤辇往城南而去。 他们一路来到曲江池畔时,花会才刚刚开始,有道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李曜可不想作“电灯泡”,适时地找了一个借口,便与罗仁俊、李思媞二人暂作分别。 李曜沿着来时原路走了一会儿,忍不住转身望了一眼。 凝视着那一对走向万紫千红的男女背影,不知何故,李曜心里渐渐泛起了一丝酸涩。 只不过,下一刻她便清醒过来,收回目光的同时,那一点令她感到难受的心绪,亦自然消逝不在…… 第五百一十一章 周帝遗孀 朝阳初升,晨钟响起,新的一天开始了。 时逢休沐,罗仁俊用过膳食,便早早出了家门,打马赶往城西方向。 在车水马龙中缓行了半个时辰之后,罗仁俊来到了休祥坊的东门,便有两个坊丁在门口冲他叉手行礼: “宇文什见过南阳公!” “罗二九见过南阳公!” 罗仁俊招手示意,宇文什、罗二九心领神会,立即上前问道:“南阳公有何吩咐?” 罗仁俊郑重交待道:“通知宇文氏、罗氏两族长老,巳正一刻在坊东祀堂议事,我先去一趟万善寺。” “喏!” 等两个坊丁答应一声,罗仁俊便策马一鞭,飞驰而入,坊里行人似乎全都认识他,纷纷自觉退至街巷两边朝他默默施礼。 不多时,罗仁俊奔至休祥坊东南隅,牵马上前敲了敲万善寺的正门,寺门应声打开,一个老比丘尼打着哈欠探出身来,初见来者是个男子,不禁瞿然一惊,但随即揉揉眼睛,看清对方是罗仁俊,立时又喜形于色,笑着催促道:“原是二公子呀,快些进来,莫叫闲人见到啦!” 万善寺实际是一座尼庵,始建于北周宣帝大象二年,杨坚立隋后,诏令前北周皇室后妃以下千余宫人进入该寺剃度为尼,然后就基本不怎么管了,任由这些女子自生自灭。 斗转星移,隋亡唐兴,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了半个多世纪,当年的后宫佳丽们如今已大多离世,而余者也都行将终老于青灯古佛,所以寺内没什么人气,仿佛早已被世人遗忘。 罗仁俊进得寺门,在石桩上拴好坐骑,然后跟着这位看门的老比丘尼步入寺内最深处的一个庭院。 这里鸦默鹊静,环境清幽,唯有木鱼阵阵,梵语声声,待老尼姑合十告退,罗仁俊径自推开院中庵堂的房门,堂内有两位缁衣女尼,一个端坐蒲团,左手竖在鼻前拨动念珠,右手极有节奏地敲着木鱼,另一个则手执颜料盘和细笔,在正对着房门的莲台观音坐像上面描描画画,动作姿态俱都颇为专注。 诵经声戛然而止,两个女尼听得动静,齐齐放下手中的器具,转头看向门口,那端坐的女尼虚着眼睛,开口问道:“是谁来了?” 她皮肤很白,细看其容貌,依稀可辨当年风韵,只是她明显患有眼疾,已然难以视物。 另一女尼平静地答道:“是我孙儿。” 这女尼眉白似雪,但保养得宜,体态丰腴,面上皱纹很少,实际已是七十高龄之人,看着却只有五十出头,正是罗仁俊的祖母华光尼师陈月仪,而与她一起参禅理佛的同伴,则是出身北魏皇室的华胜尼师元乐尚。 罗仁俊上前作揖施礼道:“儿见过祖母,见过华胜尼师。” 陈月仪打量他一眼,问道:“十五郎一大早过来,不知所为何事?” 罗仁俊道:“孙儿被唐皇赐婚了。” 元乐尚混浊的双瞳似乎闪过一丝亮彩,双掌合十,口呼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陈月仪却见罗仁俊神色不悲不喜,一对白眉不禁微微蹙起:“孙儿前来报喜,应该满面春风才是,为何如此沉静,难道那李渊让你作了某位公主的驸马不成?” 罗仁俊颔首答道:“是的。” 元乐尚闻言,再次合十道:“善哉,做驸马好啊,十五郎迟迟不婚,贫尼一直担忧十五郎什么时候熬不住,就做了护国公主的……” 元乐尚少时性格乖张活泼,极受北周宣帝宇文赟的宠爱,尽管她已经做了数十年的出家人,可这言行举止还是有些跳脱,陈月仪一听她说话有些不对劲儿,没好气地打断道:“十五郎乃先帝苗裔,怎可能去做没有名分的面首?况且,我听闻那护国公主为避免坏了道行和永葆青春,竟狠下心斩断自己与驸马的夫妻关系,其绝情绝欲之举,令我等也是自叹弗如的,不然吾孙如此凤表龙姿的男儿,也不会因她耽搁这么多年了。” 随即,她慈蔼地问向罗仁俊:“孙儿快告诉祖母,婚配的是哪位李氏女?” 罗仁俊道:“朱阳公主李思媞。” 话音刚落,陈月仪已然双眉上挑,语气很不满地道:“怎么是个波斯胡姬?!” 当年李思媞被李渊诏赐李姓,请入宗亲之事,可以说是震动朝野,饶是陈月仪深居尼寺,也对此略知一二。 元乐尚听了立马面露愠色,忍不住张口骂了出来:“李渊这老不休,真真是欺人太甚!” 以她有限的见识来看,波斯不过是一个非常偏远的蕞尔小邦,哪怕是个宫婢所出的公主也比李思媞强得多。 她说着,又一脸恕其不争地对罗仁俊责怪道:“这些年来,我和你祖母一直劝你快些成家……早知如此,我们该给你硬塞几个好生养的,这休祥坊里想做你妻妾的良家女子多得是!现在可好,被李家当作恩赏番邦的赐品了!” 元乐尚没有生育过子女,一直将罗仁俊视如自己的孙儿,闻此“坏消息”不觉越想越气,话也越说越重,罗仁俊见她气呼呼的,而祖母也是铁青着脸,忙不迭地赔笑道:“二位老人家快消消气,事情绝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罗仁俊用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把他如何救下朱阳公主,护国公主又是如何劝他同意接受朱阳公主的约会,以及护国公主行将推行的封建制度等事一一解释清楚。 讲到最后,他还不忘纠正两位老人对波斯的错误认知,找来一张竹纸,提起祖母的细笔,饱蘸颜料,使出自己从护国公主那里学来的本事,迅速在纸上勾勒了一幅线条简易而不失真的小地图,然后搁下笔,在图上一指道:“这一片地方就是波斯。” 陈月仪拿起地图,仔细目测了一番,这才了然地点头道:“想不到波斯国竟有这般辽阔。” 元乐尚好奇地问道:“具体多大?” 陈月仪认真地道:“其疆土约有半个大唐。” 罗仁俊补充道:“若非波斯国事衰败,否则疆地还要大得多。” 元乐尚的双目似乎又亮了,就连语气亦变得激动起来:“如仁俊刚才所言,若那朱阳公主能够得继王位,其所诞下的麟儿就是我大周的复国之君了!” 罗仁俊想了想,又道:“其实我还有件事,想要告诉祖母和华胜尼师。” “何事?” 罗仁俊斟酌着,小心翼翼地道:“仁俊与朱阳公主完婚后,可能会带领宇文氏与罗氏两族跟从护国公主西征,然后在波斯扎下根基,此行路途非常遥远,也许……” 陈月仪和元乐尚对视一眼后,不等罗仁俊说完,连忙截口道:“孙儿的意思,祖母已经明白了,我们会全力支持你的。” 元乐尚昂首道:“不错,仁俊可莫要嫌我和你祖母老了,只要还有一息尚存,你去哪里,我们都会跟到哪里!” 第五百一十二章 后勤改革 阳春三月,绿柳吐芳,碧树花开,正是男男女女谈婚论嫁,喜结连理的好时候。 上巳节刚过,李渊便颁诏宣告了一门婚事:“大理少卿、南阳郡公罗仁俊本为武川贵胄,温良美茂,礼义兼备,当申下嫁之命,分荣戚里,藉宠公门,故复其旧姓‘宇文’,迁左屯卫将军,并尚朱阳公主,外置同正员驸马都尉。” 随后,李思媞遵照唐朝的礼制与中原的婚仪,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等流程一气呵成,只耗了半旬时日便完成婚礼,风风火火地嫁作了人妇,一时被传为长安笑谈。 只不过,波斯三公主和重拾光复大业希望的宇文仁俊这般赶着趟儿办完人生大事,其实也是纯属无奈。 因为,那个自号“乙毗咄陆可汗”的欲谷设已经派遣使者来向大唐求救了。 本来欲谷设所率的北庭咄陆五部与西突厥咥利失可汗同俄的南庭诸部在鹰娑川正战得难解难分,孰料薛延陀的真珠毗伽可汗夷男见北庭后方空虚,竟按捺不住自己的野心,率众乘虚而入,不但掠走大量人口和牲畜,还主动勾连咥利失可汗,共同围剿欲谷设。 俗话说“疾风知劲草,患难见真情”,突遭两面夹击的欲谷设祸不单行,阿史那家族的传统戏码又又又……又上演了。 时逢危难关头,步利设背叛当初跟他一起相依为命的欲谷设,毫不犹豫地转投了咥利失可汗。 为交出一个令新主满意的投名状,他竟然充当急先锋,对自家好兄弟反戈一击,袭占了北庭在镞曷山以西的大本营,就连欲谷设的牙帐都惨遭付之一炬。 形式急转直下,欲谷设感觉单靠自己显然已经很难再支撑下去,于是便走了五年前阿史那设尔的老路——举部降唐。 三月十五日,在当天的望日朝会上,李渊下诏出兵讨伐西突厥,任命护国明昭公主李明真为天山道行军大总管,上柱国武功郡王李世民为伊丽道行军总管,凉州都督李大亮为热海道行军总管,左领左右府大将军薛万彻为葱山道行军总管,右骁卫大将军霍国公柴绍为昆丘道行军总管,左武候大将军申国公安修仁为河中道行军总管,征发关中道、陇右道、河南道折冲府兵马十八万,并以护国公主、武功郡王为正、副安集大使,负责节度全军。 三月十八日,李渊又任命右卫将军韦云起、宣威将军乔师望为正、副使携国书奔赴碛北,责令真珠毗伽可汗退兵并归还侵占的咄陆五部领地。 与此同时,敕令并州大都督英国公李世积征发并、云、朔、岚、代、蔚、石、忻、汾等九州兵马,幽州都督刘世让征发幽、易、蓟、岚、檀、莫等六州兵马,联合回纥、契丹、奚、霫等诸番北上威慑薛延陀。 对于此次西征,李渊、李曜父女筹划了整整三年时间,早就做好了极其充分的准备。 须知,原本唐朝沿袭前隋兵制,只为参战者提供铠甲、具装、长矛、大槊、弩机、旌旗、幡帜等明令禁止私藏之物以及规定数量的戎马和驽马,将士们除了自带横刀、弓箭、盾牌等几样准许私有的兵器,还需要自备半月口粮、御寒服帽、驮驴、火具、炊具、食具、行军箱、野营床等日常用品,所以每个府兵的经济负担都不小,而且管理如此繁杂多样的个人物件也严重影响了整个军队的行军效率和投入作战的反应速度。 故此,当李曜向父亲奏请唐军全面推行统一制式之时,立即得到了中书令杨恭仁、兵部尚书李靖、礼部尚书李孝恭等人的支持。 因为这些朝中重臣无一不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们深知以前战时后勤体制的弊病所在,个个都认为改革势在必行。 于是,李渊很快接受了女儿的提议,敕令少府监、武器监、将作监全面配合兵部,对所有兵械装备实施比以往更加规范、更加细致的标准化制造,并且规定不同兵种所需衣物、用具、驮畜均由朝廷来大包大揽和统一分配。 而李曜受后世工兵铲和瑞士军刀的启发,设计出了兼具镐、斧、锯、钳、镰等用具功能的铁锸,以及一种既可取代铁锉和锥子又可用于贴身缠斗的短刀。 这两样多用工具的诞生,不仅简化了单兵装备,更是减轻了行军负担,因此诸府一配发下去,立马受到了府兵们的广泛好评,连许多商贾也对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仅是数日工夫,市面上就出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仿制品,百姓们听说是护国公主首创,还特意将其分别唤作为“护国锸”和“明昭匕”。 听闻这事,李曜觉得是时候搬出大唐的《专利法》了。 虽然以前她推行使用马蹄铁的时候,也一样很快被民间的能工巧匠们仿制了出来,但由于朝廷严格防止机密技术外泄,私人作坊打造的蹄铁往往只得其形,而不得其要领,再加上生产条件有限,导致其工艺水准远不及朝廷工坊。 不过对于耕牛和双峰驼、驮驴等不擅奔跑的牲畜,民间制造的蹄铁倒是能堪一用,所以大唐朝廷非但任其所为,还为了促进农业生产和陆路运输等方面的发展,积极倡导和鼓励官吏在地方推广蹄铁的应用。 而“护国锸”和“明昭匕”则不同于蹄铁,其精髓在于设计,技术难度并不大,由此李曜不禁想起格物院除了她以外,迄今还没有其他人搞出过像样的自主发明。 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其实就是缺乏有效的激励和约束机制。 由于《盐铁论》在古代华夏影响非常深远,自西汉以来的各个朝代均认同其中的“工商盛而本业荒”这个观点,官方对那些创造实用器具和改进手工技术的人给予的奖励往往非常有限,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三国“木圣”马钧,他改良龙骨水车、诸葛连弩,发明十二蹑织绫机、马氏指南车、轮转式发石车、传动机械“水转百戏”,然而仕途坎坷,多年不得升迁也就罢了,还要忍受裴秀、曹爽等权贵的讥笑和轻视。 为此,马钧的好友魏晋文学家傅玄打抱不平道:“马先生之巧,虽古公输般、墨翟、王尔,近汉世张平子,不能过也。公输般、墨翟皆见用于时,乃有益于世。平子虽为侍中,马先生虽给事省中,俱不典工官,巧无益于世,用人不当其才,闻贤不试以事,良可恨也。”意思就是鲁班、墨子、王尔都得重用,而马钧真正的才华难以施展,实在可惜。 有鉴于此,李曜自然不希望马钧这般令后人唏嘘的经历在大唐未来的发明家身上重演,可朝堂上的文臣大多主修儒学,对工巧技艺存有固执的偏见,而李曜又不想引起他们的过度反感,毕竟她开设西沙贵坊、酿酒卖酒、种植反季果蔬,都是当的甩手掌柜,而且她财不露白,知道她富可敌国的人屈指可数,却仍然被某些所谓名士认为有“与民争利”之嫌。 总而言之,李曜不会贸然亲自出马,这个《专利法》的提案须得另找他人代劳,并且这个人还必须在朝堂上有很大的话语权。 结果,百忙之中的李曜只稍微外露一点自己的口风,就有一位非常合适的人选跑来“毛遂自荐”,而此君不是别人,正是官居工部尚书的应国公武士彟。 第五百一十三章 武家女儿 三月二十,又是一个旬休日。 午初时分,李曜准时赶到长安城南的一座庄园。 此园建于凤栖原上,清明渠畔,其名为“怡水苑”,正是她和武士彟约谈的地点。 今天李曜乘坐的是一辆寻常的清油车,穿的是一袭男装,交领右衽,褒衣大袖,白衣如雪,仿若谪仙下凡。 随行的柴氏兄弟亦是衣着素净,但气质各不相同。 柴哲威高大英武,眸似朗星,身姿挺拔,步伐矫健,形象极似其父柴绍。 柴令武体形颀长,唇红齿白,眉目清雅,神情自然,看着风神如玉,洒脱不拘。 三人形象相当吸引眼球,甫一下车,园门口便有一个翠衣小姑娘探头探脑地朝他们一一打量起来。 这小姑娘约莫豆蔻年纪,梳着垂鬟分肖髻,眉若远山含黛,肤若桃花含笑,粉雕玉琢的小脸还略带点婴儿肥,再搭配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上去十分灵动可爱。 李曜不容她继续打量,开口问道:“此处可是武家别业?” “啊!?……是。” 小姑娘闻声赶紧收敛视线,脸颊羞红地垂首福了福:“三位贵客金安。” “免礼,头前带路吧。” 李曜跟着小姑娘进了怡水苑,园内方圆广阔,遍植名贵花木,溪流环绕,雕栏画栋,举目所及,尽是富丽堂皇。 行至一条长廊,一名梳着双丫髻的少女立时走上前来,恭敬地道:“阿郎正在后面水榭等候,请道长与二位郎君随婢子这边来。” 这时,翠衣小姑娘却向三位来客行了一礼,便后退几步,转身离开了。 李曜刚才见这小姑娘模样,只道是武士彟身家丰厚,就连别业豢养的丫环都出类拔萃,此时再比较面前正儿八经的婢女,心中渐渐了然。 柴哲威看着翠衣小姑娘的俏丽背影,忍不住道:“真是个趣人儿。” 柴令武促狭地笑道:“兄长可是喜欢上了这位小娘子?” 李曜见柴哲威的俊脸上浮现起一抹可疑的红晕,不由得故意轻咳一声,催促道:“走吧,莫让武尚书久等。” 婢女领着李曜三人又走了好一阵子,这才来到坐落于人工湖面上的水榭,武士彟携夫人杨氏、长子武元庆、次子武元爽急急迎了出来,拱手道:“老夫有失远迎,还请李道长恕罪、恕罪。” 李曜轻轻抬手虚扶:“此番见面,我本来就不想声张,应国公不必多礼。” 紧接着,一个方额广颐的丰腴贵妇微微一福:“二娘见过李道长。” 李曜上下打量她一眼,赞道:“夫人还是风采依旧呀。” 杨二娘笑道:“妾比不得道长神仙人物,十数载未见,竟几无变化。” 李曜心中一动,又故作神秘地问道:“当年贫道算得可准?” 杨二娘尴尬地干笑了一下:“道长妙算无双……自是错不了。” 李曜与杨二娘谈笑间,武元庆、武元爽与柴哲威、柴令武也相互见了礼,武士彟对两个儿子说道:“元庆、元爽,为父与道长有要事相谈,你们就陪柴家两位郎君到四处走走吧。” 柴哲威和柴令武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己的母亲,李曜对他们微笑点头:“好生去玩。” 为了掩护此次武士彟和李曜的密谈,递交请帖的人其实是武元庆,而他按照父亲的交待,邀请的人正是柴哲威、柴令武两兄弟。 武士彟见四个少年一起离开,肃手道:“道长,请!” 主宾落座,李曜从袖袋中取出一卷书册:“技术产权、知识产权、专利权益等等,我已经在此书中全部做了详细阐述。” 武士彟伸手接过书册,郑重地道:“还请道长放心,老夫自当仔细琢磨清楚之后,才会下笔去写奏疏。” 李曜想了想,又斟酌着道:“贫道此去西域,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回得京师,不知国公是否还需要贫道提供一则草案?” “草案……” 武士彟略一沉吟,便摆手道:“这倒不用,‘专利’之法若能得今上同意,等道长走后,其律案必由朝中重臣主持撰定,毕竟道长门下还没有一个宰相啊。” 大唐的中枢机构之中,派系林立,彼此关系错综复杂,虽然眼下护国公主的势力已是首屈一指,但马周、岑文本等人都还未抵达仕途巅峰,并不能帮她做到乾纲独断。 李曜点头道:“国公所言极是,贫道受教了。” 事实上,对她来说,“专利法”能够在华夏大地率先诞生,意义就已经非同凡响。而她适才如此一说,只是有心考量武士彟一番,看看他除了擅长钻营和投资眼光精准以外,谋划能力是否过得了关,结果令她感到相当满意,能从社会底层一路打拼上来的人,政治头脑果然了得。 双方又交流了一阵意见,刚把最要紧的事情谈清楚了,李曜忽然听得不远处传来少男少女的说笑声,循声望去,就见柴哲威、柴令武、武元庆、武元爽跟三个小姑娘正聚在一起游玩,其中不时咯咯脆笑,聊得最欢的一位,正是此前装作引路丫环的少女。 杨二娘顺着李曜的视线,笑着介绍道:“年纪最大的是我家明则,单名一个‘顺’字,最小的今年七岁,小名唤作‘寅娘’,那个穿绿衣裳的是华姑,刚满十三,平时都是闷在府里,难得出来见人,今天倒是让道长见笑了。” 李曜脱口而出道:“原来她叫华姑呀。” 她记得后世的史料里有过两段记载,一是“垂拱二年,改华州为太州,神龙元年,复华州旧名”,二是“垂拱二年,改华容县为容城县,神龙二年,复名华容县”,可以说两地的改名时间与武则天的大起大落阶段高度一致,不想竟与武则天的小名有关。 杨二娘飞快地递给武士彟一个眼色,武士彟会意,呵呵笑道:“道长觉得华姑如何?” 什么如何? 李曜先是一愣,但联想到华姑此前颇为古怪的作为,迅即就醒过味来——搞了半天,敢情武士彟这根老油条愿意帮她的忙,原来是想拿武媚娘跟自己联姻呀! 第五百一十四章 所图为何 李曜对上武士彟那闪烁着期待光芒的笑眼,故作认真地点评道:“容色姝丽,心窍玲珑。” 武士彟初闻前半句,脸上立时露出一丝笑意,但听到后半句,笑容又不禁一僵。 此刻华姑正被人逗得花枝乱颤,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是一个率性活泼,纯真无邪的姑娘。 武士彟出身商贾之家,却也自幼读书,当然晓得“心窍玲珑”是什么意思,可他想不明白的是,李曜这般评语究竟所为何来。 李曜见武士彟脸上浮现出茫然之色,据实说道:“贫道来此,最初见到的领路人正是华姑,只不过当时令媛未作自我介绍,吾等还以为她是婢女呢。” 武士彟听罢一脑门的黑线。 其实他也很清楚自己的这个二女儿是什么品性,明面上听话乖巧,暗地里则是个古灵精怪的。 这些年他为了摆脱政治暴发户的形象,也不顾别人笑他附庸风雅,卯足劲儿地学习世家大族的做派,膝下三女均按照名门闺秀的标准来培养,其中长女武顺温婉柔和,贤淑有礼,令他老怀甚慰……只是武顺还在襁褓中,就被他许配给了故交贺兰师仁之子贺兰越石。而幺女寅娘现在才六岁,还要好几年才到出嫁之龄,可他哪还等得了那么久? 随着年岁渐老,武士彟的身体机能也不可避免地大幅下滑,诸如骨质疏松、脾肾两虚什么的,尤其是他的头风病越来越严重,发作起来令他痛不欲生。 为此,他先后请来甄权、甄立言、巢元方、许胤宗、孙思邈等人为自己看诊,结果这些名满天下的老神医得出的结论都相差无多——那就是他已经没有几年好活。 武士彟福禄双全,享尽荣华富贵,对他本人来说,此生已然无憾,然而家家自有一本糊涂账,他的续弦杨氏与原配相里氏所生的两个儿子关系一直不融洽,如果他突然不在了,面对他留下的偌大家业,家里会发生什么故事,简直不言而喻。 更重要的是,武氏一门荣辱尽皆得益于老皇帝对武士彟的宠幸,自知寿元将至的武士彟不得不早早为身后事做好打算,而武元庆、武元爽才能平庸,若以门荫入仕,至多混个闲职散官,搞不好再往后一两代,他的子孙就彻底泯然众人矣。 所以,武士彟想到了联姻,可世家大族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根本看不起他这样的新贵,那么可以考虑结亲的只有皇家国戚,而以华姑的岁数,最适合的婚配对象莫过于护国公主的两个儿子。 武士彟心思转了好几圈,觉得护国公主不是那种为小事而介怀的人,遂欠身道:“小女不懂事,如有冒犯,老夫这就唤她来给道长赔不是。” 李曜轻轻地摇了摇头,淡笑道:“国公误会了,说实话贫道很欣赏你家华姑,毕竟如她这般有主意的女孩儿,长安城里可不多啊。” 武士彟听不出李曜此言是赞是讽,心中忐忑片刻后,还是暗自一咬牙,不再拐弯抹角,郑重其事地叉手道:“老夫已是风烛残年之人,只希望后代能有所依靠,若道长看得上我家华姑,老夫愿以老朽之躯,为道长披荆斩棘,死而后已!” 武士彟这番表态,无疑是把身家和子孙福祉都压在了李曜这一方,李曜不禁有些动容,忍不住道:“贫道只是公主,不是未来天子,何以得国公如此青睐?” 武士彟目光锐利地凝视李曜:“这是因为,道长有大才,更有大气运。” “大气运……” 李曜故作疑惑道:“此话怎讲?” 武士彟反问道:“先请恕老夫斗胆,敢问道长亲率天师西征,所图为何?” 李曜想也不想地答道:“连通西域,开疆辟土。” “这只是于公。” 武士彟又意味深长地问道:“还有于私呢?” 李曜眸光一闪:“无论于公还是于私,贫道都会以江山社稷为重。” 有些话,她是绝不可能讲出来的,比如她的私心,至少现在还不是随便对其他人讲的时候。 武士彟自觉猜中了对方的心思,捋须笑了笑,又话锋一转:“道长可晓得茅山王远知?” 李曜点头道:“贫道初入南山修道时,与王法主有过一面之缘。” 武士彟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武功郡王被今上贬黜的那一年,王远知离京还山,老夫亲自为其饯行,当时王远知有感而发,说武功郡王功亏一篑,实乃败给变数,还透露他与李播、李淳风父子共同为道长算过一卦,三人谶言竟完全相同。” 李曜心中略感惊奇,不由问道:“甚么谶言?” 武士彟一字字地道:“日月同光,玄天定鼎。” 定鼎?李曜心头一怔,这三个家伙是说她会做女皇帝么?却故意用不以为然的语气说道:“莫非国公这样聪明之人,还会相信此等玄而又玄之语?” 武士彟道:“我只信自己的一双眼睛,可他们能得出这样的谶言,未必没有根据,而眼下趋势越发暗合谶言所述,老夫身在朝堂,无法置身事外啊。” 李曜蹙了蹙眉:“所以,国公才会有此决断?” 武士彟斩钉截铁地道:“没错,老夫心意已决!” 整个谈话从一开始到现在,武士彟都没有提过太子元祥。 在他看来,护国公主手腕太高明,扶持那个平庸无奇的小胖子承袭李唐大统,无非就是想做幕后天子,以便总揽大权。 他甚至觉得,只要条件足够成熟,护国公主做到真正的女主天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沉寂了片刻,李曜才开口说道:“国公之盛意,实在令贫道大为感动,不过此事需由柴嗣昌来做主,因为当前我明面上的身份,只是哲威和令武的师父。” 闻言,武士彟与杨氏相视一眼,目中尽皆露出喜色。 柴绍与护国公主虽然绝了夫妻情分,但并没有和离,按照法理,柴绍依然是驸马,子女的婚姻大事,其实还是由护国公主说了算。 武士彟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叉手道:“那老夫就择日登门拜访霍国公,还望道长能帮忙搭个线。” “这是当然。” 李曜融合了平阳公主意识,对柴家两个儿子不可谓不宠爱,却也知道很多事情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如果两个儿子追求两情相悦、两心相知的伴侣,李曜绝不勉强为之,但若有一子愿意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么她也不会介意华姑做自己的未来儿媳。 毕竟,历史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华姑与李世民、李治不会再有什么交集,自然就再也没有成为武则天的可能。 第五百一十五章 彼此彼此 长安西郊,渭河北岸,细柳原。 巨大的校场上,左、右骁卫将士正在进行对战演练。 尘土飞扬,鼓声响彻云霄,上万人马列阵东、西两方,分别由左骁卫将军郭孝恪、右骁卫将军卫孝节领衔。 郭孝恪乃瓦岗军出身,行事果敢,勇而有谋,当年李世民东征王世充、窦建德,正是听从他的“固守虎牢,军临汜水,随机应变”之策才取得了虎牢关大捷。 只不过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失败,作为山东豪强集团成员的郭孝恪也受到了牵连,被李渊徙任为江州刺史,而且这一干就是整整九载,直到去年他才得召回朝任职。 接到调令的时候,郭孝恪手舞足蹈,喜极而泣。 要知道,江州虽说山清水秀,气候舒适,却非郭孝恪这种不甘蹉跎岁月之人喜欢呆的地方。 连续错过了两次灭国大战,江南太平无事,郭孝恪只觉自己若再闲个几年,恐怕就要废了。 所以,他格外珍惜此次表现机会。 为了避免出现伤亡,参加军演的将士俱都全副披挂,从头到脚只露两眼,手上所持之物尽是竹刀木棍,因此军阵的保持便成了胜负的标准。 面对历仕隋唐两朝、沙场经验丰富的老将卫孝节,郭孝恪一开场就使出看家本领,亲率重骑冲阵,并命令轻骑且战且走,配合重骑作战,而卫孝节及其麾下将士则模仿西突厥人的战法,两方“以骑制骑”,又兵力相当,可谓是一场硬碰硬的较量…… 附近高台,李曜负手而立,俯瞰全场,而在她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男子,手捻三缕美髯,似乎若有所思,正是霍国公柴绍。 李曜问道:“嗣昌,你与武士彟谈好了么?” 柴绍沉默了好半晌,才吐出了一个字:“是。” 李曜听他话音似乎有些怪异,想了想说道:“武氏的门第是差了些,但那孩子我见过了,论样貌,论品性,都完全配得上令武。” 柴绍轻哼一声,道:“本来我也是这样想,只可惜看上武家女的,不是令武,而是哲威。” 李曜暗自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问道:“怎么回事?” 临汾柴氏虽然算不上一流世家,可柴哲威毕竟是霍国公府的世子,以前京兆韦氏有意联姻,柴绍都没有答应,何况是区区武家的次女。 柴绍面沉似水,语气不悦地道:“我外任多年,亦不知你是如何管教哲威和令武的,反正此次算是长了见识,一个敢要,一个敢让,当真是互爱互敬。” 李曜不禁扭头看向他,讶然道:“你怎么就同意了?哲威可是世子!” 由于原史里“武则天”的一生成就实在太过于“辉煌”,使得李曜在潜意识中对华姑还是存有一丝莫名的忌惮,所以她原本的打算与柴绍的想法其实是完全一致的,那就是由柴令武来迎娶这个准儿媳。 对于这场政治联姻,柴家次子配武家次女,可谓是极为恰当的安排……然而谁也没有料到,柴哲威和柴令武竟然自有主张,给她来了个货真价实的兄友弟恭,硬生生地打破了她的最初设想。 柴绍迎上她的视线,反问道:“我能不同意吗?这两小子都是一口伶牙俐齿,我这个做父亲的根本说不过他们。” 李曜唇角微微抽了抽:“他俩都说了些甚么?” 柴绍没好气地道:“他们居然对我讲起了一个典故。” 李曜奇道:“怎样的典故?” 柴绍目光凝视着李曜,缓缓念出了三个名字:“魏文帝、曹子建,还有……甄宓。” 李曜立时了然,甚至有点哭笑不得。 汉末建安年间,曹操取得官渡之战胜利后,乘胜攻破邺城,俘获袁熙妻子甄宓,因其瑰姿艳逸,美若天仙,曹操二子曹丕与曹植俱都为之倾倒,相继向曹操求纳甄宓,相传曹操认为先见者得,最终让甄宓进了曹丕的内室。 曹植作为失败者,当时的他会是什么心情,其实并不难猜,毕竟得不到的,永远是最美好的。多年过后,原本被曹操之妻武宣卞皇后称赞为“真孝妇”的甄宓突然被刚做皇帝没两年的曹丕以“妒妇”为由赐死于邺城,不久曹植徙封鄄城王,途经洛水时触景生情,追忆自己与甄宓的邂逅,并写下了流传千古的名篇《洛神赋》……妥妥的悲剧啊! 李曜静默一阵,才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虽说有些便宜了武家,可是我转念想来,你如了哲威的愿,倒也免去了兄弟阋墙的隐患,而令武甘心让步,不正好说明他聪慧识大体么?更何况……” 她顿了一顿,淡淡地瞥了眼柴绍,又继续道:“不管怎么说,哲威对华姑一见钟情,想来他们结为夫妻之后,也比较容易和睦相处,总好过彼此没有感情来得强,你觉得呢?” 柴绍被她意有所指的话气得笑了:“我算是明白哲威和令武为何那么能说会道了,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李曜煞有介事地拱了拱手:“柴大将军谬赞了。” 柴绍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脸上浮现出一抹幽怨的神色来:“三娘,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是以想要补偿你,但有所命,皆在所不辞,甚至儿子的婚姻大事也任由你来作主,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得到你的原谅?” “往事已矣,情义早绝,何谈原谅?如今你我二人所系,除了这一对儿子,便是共同的利益,你鳏居多年不再续弦,也未曾纳妾,不就是为了保住平阳公主的驸马之位,好教吾父一直器重你、愧疚于你么?” 李曜声音平缓,却字字直抵柴绍的心底,将他深藏的心思揭露无遗。 柴绍胸膛剧烈起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李曜正以为对方就要发作,柴绍忽然又笑了一下,脸色也趋于平静:“那又如何,我生为大丈夫,为实现一生抱负,自当懂得取舍之道,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用瞒你,当初那些事,我并不后悔。” 李曜也笑了,笑得轻松洒然:“彼此彼此。” 第五百一十六章 师夷之法 四月初六,黄道吉日,宜出征。 这天,李渊罢朝一日,亲率满朝公卿为西征将士饯行。 时入初夏,暖阳高照,林青草绿,偶尔一阵清风吹过,淡淡的芬芳气息漫向四面八方,令人不禁心旷神怡。 昆明池畔,李渊手举金樽,看着面前的一对嫡生儿女,老眼里泪光闪烁。 十年前,突厥犯境,李渊任命第三子齐王元吉为帅,领兵御边,当时他本来也该在这碧波荡漾的昆明池旁边,与开国太子李建成一起送别齐王元吉……谁料祸起萧墙,竟会发生一场惨烈至极的骨肉相残。 尚未出师人先逝,白发人送黑发人,直教他好似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毫无疑问,李渊是个非常感性的人,但他毕竟也是一个坐拥万里江山的帝王。 而此番选择此地宴送儿女出征,正是他努力克服心理阴影的一次尝试。 祝酒完毕,李渊以袖拭去眼角的泪珠,郑重地嘱咐道:“明昭、世民,疆场乃生死之地,你们肩负大任,可要多加小心,我军兵马远胜突厥,宜步步为营为上,切记不可行险。” 李曜与李世民并肩齐声拜道:“父亲教诲,儿定谨记在心,还请父亲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以待我大唐天师凯旋归来,献捷于太庙!” 李渊放下心中的不舍,挥了挥衣袖:“你们出发吧,为父静候佳音。” …… …… 人如虎,马如龙,大唐将士个个精神抖擞,浩浩荡荡地骑行在宽阔的官道上,枪槊林立,旌旗连绵,车马如龙,无边无涯,一眼望不到头。 “贵主口渴么?” 在整个队伍的前方,一个俏生生的小女冠稳稳地骑在马背上,双手捧着一碟洗净的葡萄,一脸讨好地望着李曜。 “我刚喝过酒水,不渴。” 李曜微笑着婉言拒绝了,随即用眼神向她示意:“你去问一问哲威吧。” 小女冠一双漂亮的眸子立时闪过一抹明亮的光彩,笑靥如花地应道:“那我这就过去找他了!驾!” 说着,她一夹马腹,无需手拉缰绳,那马儿如心意相通一般,便转过身躯,载着它的小主人奔向后方。 李世民策骑来到李曜身侧,扭头用下巴指了指那小女冠跑得颇为欢快的背影,打趣地问道:“难不成这个孩儿就是阿姊的未来儿媳,那个工部尚书武士彟的次女华姑?” 李曜睨了李世民一眼:“没错,这门亲事是前些日子定下来的,我和嗣昌都忙着出征事宜,没怎么声张,所以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不想世民的耳目倒是灵通得很。” 李世民有些奇怪的问道:“我观此女年纪不过十二三岁,而我等此去万里之遥,武士彟竟然也舍得她跟随阿姊远征西域?” 李曜太了解自家这位好二弟的心思了,此刻李世民故作好奇宝宝,绝不会是随性而为,想要拉近姐弟关系的用意简直不要太明显,于是她耐住性子解释道:“我们两家考虑到华姑尚幼,决定等她过了及笄之龄再完婚,后来武士彟带她去面圣,父亲似乎很喜欢这孩子,只是不知他们怎么谈的,父亲竟然叫我先将她收入门下,编入随军的布道营。” 出发之前,李曜以宗圣观的道众为基本班底,组建了一支随军远征的传教团队,号为“布道营”,就连她的师姐钟静云也在此列。 “原来如此……” 李世民捋了捋修剪整齐的八字胡,沉吟片刻道:“当初阿姊上奏说‘天朝欲光宅天下,必有文化输出在前’,难道其中的‘文化’就是‘以文教化’之意么?” 李曜点点头:“大意如此。” “大军通过,人畜速速避让!” “尔等快点让开!” “动作快点!” 正说话间,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李曜和李世民抬眼望去,就见一群胡商在前头开路的骑兵驱赶下,正手忙脚乱地牵着骆驼躲到路边,不过也有胆肥脾气不好的人,嘴里似在骂骂咧咧,骑兵拍马上去抽鞭就打,不一会儿全都老实了。 李世民打量着这些服装怪异的胡人,微微挑眉道:“阿姊你也看到了,这些胡儿畏威而不怀德,可见文化输出绝非一桩易事啊!” 李曜只扫视路边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她一边策马向前,一边缓缓说道:“不过改变这种情况,对我们来说也不算太难。手握兵仗,以武力使其畏惧,再以文教化,使其怀德。而教化可快可慢,胡人不识汉文,又多崇信胡教,你若先以儒学来化胡为汉,非但很难引起胡人的兴趣,甚至有可能会激起他们的逆反之心,昔两汉魏晋设都护府,在西域经营三百余年,只是一味讲究包容,而不重教化,结果中原板荡,一切努力转眼间付诸东流,如今出了瓜州,便难觅华夏痕迹,所以要因地制宜,因人而异,既然胡人的佛学能够传遍中原,我们也可师夷之法以制夷,用胡人比较容易接受的方式来教化他们。” “师夷之法以制夷……” 李世民听了茅塞顿开,脸上的表情好似在说李曜为他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传教布道,改变胡人的信仰,这的确是一条捷径!” 但他很快又冷静下来,似乎想到了什么,皱眉道:“可我觉得道家学说未必比儒学更具有优势,说句实话,虽然本朝崇道,但道学经典晦涩玄奥,远不及佛家经文更通俗易懂,也更容易受百姓青睐。” 李曜恬淡一笑:“谁说我只靠那些道学经典来传教了?” 李世民微微一怔,但瞬即脸上现出恍然之色,试探着问道:“莫非……阿姊已经开宗立派?” 李曜颔首赞道:“不愧是世民,果然聪慧过人,你猜得一点没错。” 李世民动容地道:“阿姊可否给世民简单讲一讲教义?” 李曜唱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故作高深莫测地说道:“待大军到了西疆,贫道再给你开开眼界,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李世民略微有些遗憾,但还是迅速收敛情绪,恭敬地叉手施礼道:“既如此,那世民也只有拭目以待了。” 第五百一十七章 心机女孩 经济的繁荣,总是能惠及一个国家的基础建设,近年关中的交通变得越来越发达,宽度原本就相当可观的官道修建非常平坦,罕有一点凹凸。 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刚过初春,西征大军所需的补给辎重便已囤积在陇右,并且沿途均有地方官府供应粮草和临时营地,而从长安出发的唐军则是一人配一马,将士们除了随身的兵器、甲胄、旗幡以外,只携带了少量的干粮和饮水。在这般轻装简行之下,行军速度自然很快,不消四日便出了大震关。 抵达关外清水县后,李曜见日薄西山,天色渐晚,遂命令全军在当地提前搭好的宿营点进行休整。 李世民、柴绍、薛万彻等人都是带兵的高手,对这种事情简直轻车熟路,把一切都打理得井然有序。 忙完一天的军务,李曜虽不觉疲乏,却因干热的天气出了一身汗。她想了想,忽然心中一动,对前来接待的清水县令刘子实问道:“刘明府,夏泉阁尚在否?” 刘子实微微一愣,恭敬地答道:“不瞒贵主,臣担任清水县令五余年,从未听说过夏泉阁。” 这时,恭立在刘子实身后的清水县丞姜永安上前叉手问道:“贵主可是要去温泉沐浴?” 李曜点点头:“我曾经路过此地时,在夏泉阁住过一宿。” 姜永安面带遗憾地说道:“臣出身天水姜家,可以算作本地人氏,少时便知晓夏泉阁,只是贵主有所不知,那夏泉阁早在十年之前就毁于羌虏之手,可怜其主夏氏阖族被屠灭殆尽,时至今日,那一带都还无人敢去做营生。” 刘子实犹豫了一下,接口道:“汤浴河畔还有一处温泉浴场,名曰‘玉怀院’,距离县城约莫十五余里,过往行商都比较喜欢去那里歇脚……如果贵主不嫌弃的话,臣愿为贵主引路。” “好吧,那就有劳你们了。” 李曜唤上一众随行的女伴,打马疾驰,转眼来到一处占地面积颇广的院落,院门边站着两个轻摇罗扇的年轻女子,乍见县令带着一群女子走来,赶紧上来迎接,张口便嗲声嗲气地娇嗔道:“哎哟,明府总算来了,这些天没见着明府的人影,小涟儿都快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了。” 此言一出,李曜一行人再看这两个女人浓妆艳抹的模样,顿时都明白她俩是做什么营生了。 不过转念一想,作为综合性的娱乐场所,温泉旅馆里有从事这种职业的女子实属寻常,只是场面看着稍微有些尴尬。 刘子实不觉老脸一红,忙不迭地端起县太老爷的架势:“护国公主驾临,尔等还不下拜!” 两个女子立时膝盖一软,跪拜在地,居然口呼饶命,李曜哭笑不得地道:“平身,快些带我们进去吧。” 不等这两个女子站起来,又有一个花枝招展的妇人从门口迎了出来,显然是听清楚了刚才的动静,激动地朝李曜纳头便拜:“护国公主大驾光临,真是让敝舍蓬荜生辉,民妇纪氏今日能得见贵主金面,实在是三生有幸!” 待刘子实找个借口离去,纪氏便极为恭敬地将李曜一行人迎入院内一处用木墙围起来的温泉池,李曜领着众女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泉水浴,然后聚在一起共进晚餐。 由于路途遥远,李曜把绝大多数女侍卫都留在了长安,身边的侍卫只有刘季瑶、阿史德明玉、阿史那归云,以及曾任国师府典军的云阳县主兰韶英。 而她的女弟子当中,高盈娥被她安排在明玉宫处理事务,宋玄尘则负责定期与李曜进行联络,所以只有鱼玄微和张玄妙随行。 此外,李曜还带上了跟随自己多年的显德殿女官茴儿,几年前她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自己会带茴儿重返故乡,不想茴儿竟一直记在心上,得知李曜挂帅攻伐西域,便以侍奉护国公主为由,跟她的丈夫王文昌一起加入了西征大军的行列。 至于布道团里的女冠,其实就只有钟静云与华姑两人。 听着轻歌与丝竹之音,李曜将玉怀院为她精心烹制的特色佳肴与美酒好好品尝了一番之后,朝华姑招了招手:“玄照,到我这边来。” 华姑顺从地坐在李曜身侧,却听李曜当着众女的面问她:“请给我老实回答两个问题,其一,你是如何让玄恒喜欢上你的,其二,你为何看不上玄宁?” 华姑吓了一跳,心虚地偷瞄了李曜一眼,又垂下脑袋,长长的睫毛扑闪了几下,随即端正身子,不带一丝羞怩地答道:“玄恒师兄身躯凛凛,如高山傲然独立,器宇轩昂,如有千丈凌云志,可谓是伟丈夫也;而玄宁师兄虽貌若潘安,风度出众,但他实非我心中所爱。” “嘶……” 坐在右下首的兰韶英被华姑这般直白的话语惊得倒吸了一口气,忍不住道:“好一个快言快语的小娘子。”旋即举起酒杯:“玄照,这杯酒算我敬你!”说罢兀自一仰而尽。 左下首的钟静云也含笑叹道:“玄照师侄颇有上古女儿的遗风,确属难得。” 华姑象征性地拱手还了一礼:“能让县主看得起,玄照实在受宠若惊。” “想不到你倒是爱憎分明的孩儿。” 李曜嘴上这样说,心中却在暗自感慨这华姑当真不是一般的聪敏,也难怪能轻而易举地改变自己原本被别人安排好的命运。 诚然,柴哲威是霍国公柴绍和平阳公主的长子,将来的前途远非其弟柴令武可比,世人当然都明白这个道理,可这个华姑竟然用看似最不加掩饰的话语来掩盖了她真正的想法,简直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心机女孩。 第五百一十八章 听话就好 “玄宁也是好儿郎,人家才没有讨厌他呢!” 华姑伸手搂住李曜的臂弯,一个劲儿地撒起娇来,惹得现场立时响起一片欢笑声。 然而,当她扬起甜美稚嫩的鹅蛋脸,抬眼对上李曜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忽然瞳孔一缩,顿觉自己被人一眼望到心底,所有的隐私都似乎无所遁形。 李曜缓缓抽出胳膊,然后敛起袖口,轻轻握住华姑小巧的手,凝视着这个小姑娘隐隐露出怯色的大眼睛,唇边挂起一抹弧度:“玄照,既然你已心系玄恒,如此看待玄宁,自是最好不过,毕竟他们是亲兄弟,我也不希望有谁割断他们一本连枝的手足之情呢。” 李曜的语气很亲和,还带着一点关怀与宠溺,敏感的华姑仍然听出了对方这一番话里所蕴含的训诲之意,尽管她脸上依旧维持着天真烂漫的表情,假装听不懂弦外之音,可手心里却已渗出了一层冷汗。 早在“怡水苑”那场相亲之前,武士彟就已经把关于李曜的事情都告诉她了。 眼前这位外貌年龄似乎只比她大了四五岁的护国明昭公主,其实就是立下开国功勋并在她出生前一年以军礼下葬的平阳昭公主李三娘。 在很多人眼里,护国公主是整个大唐最尊贵最美丽的女子,拥有名满天下的崇高声望以及无与伦比的才识,民间皆传护国公主文韬武略,博古通今,甚至可预知未来,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现在她算是领教了护国公主参透人心与洞悉人性的本事,尤其是那“割断”两字寒意森然,仿佛教她一生一世都不可忘记对方所说的话。 华姑的种种反应,李曜都看在眼里。 其实这一路上,她早就想抽个时间找个合适的地方好好敲打敲打对方一番。放开华姑的手,她依然目光灼灼地看着华姑,又噙着微笑说道:“忠臣不事二主,贞女不更二夫,或许现在很多人都做不到,但玄恒是圣人的外孙,其妻子的操守关乎皇家的颜面,玄照也莫怪本公主今日唠叨了一些。” 华姑连忙收敛笑容,挂起一副认真的表情,重重地点头道:“请贵主放心,玄照将来一定会听贵主的话,作一个听话的妻子!” 李曜知道这个心中城府远超同龄人的小丫头在跟她玩文字游戏,却并不放在心上,只颔首道:“听话就好。” 随后,她的视线又缓缓落在了华姑秀颈下面几近一马平川的部位,佯装正经地道:“你这孩子别只顾着长心了,可要小心这儿长不大!” 说罢,李曜自个儿便呵呵笑出了声,一众旁观她俩互动的女伴们醒过味儿,也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华姑则无声地长吁了一口气,暗自佩服自己的好性子。 她的母亲杨二娘是落魄的前朝宗室遗民,经常受到别人的冷言与讥笑,与两位继子又相处得不太融洽,华姑迫于矛盾横生与充斥着冷暴力的家庭环境,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如何隐忍与克制。 她自幼早慧,识字知义,学诗则工,八岁便开始阅览史书,使她养成了不同于寻常女童的独立思考能力,甚至还有一些离经叛道的想法。 比如,她认为这个世界对女子是非常不公平的,觉得男尊女卑的制度仿佛是一个无形的枷锁,让相夫教子成为了女子唯一正确的职业选项。 有鉴于此,她对护国公主充满了高山仰止般的崇拜之情——因为在她的心目中,护国公主就打破了这个枷锁的伟大存在。 不寻常的人总是想超脱常人的范畴,然而造化弄人,她竟然成为了护国公主的准儿媳,心中偶像即是她未来最强有力的靠山,但也会是压在她头顶上的一座大山,让她感觉自己再无摆脱枷锁束缚的可能。 企图心越强的人,其驱策力就越大……华姑觉得,既然结亲之事不可避免,那么她就要让自己未来的命运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与柴氏兄弟初次接触之前,她就托人悄悄打听过柴哲威,发现对方的风评非常不错,也从未有过什么风流事迹,相对其弟,绝不止是身份上略胜一筹,可以说成为一代人杰也是完全可期。 在打消最后的一点顾虑之后,华姑开始利用一切机会博取柴哲威的好感,同时故意对柴令武表现出相对冷淡的态度,以便对方能明白她的喜好,再加上柴令武为人洒脱,拿得起放得下,于是她顺利地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而此时此刻,华姑自然也明白别人为何发笑,只见她抠了抠头,便陪着大家一起笑了。 笑容里带着一点迷惑、一点单纯,显得她是那么的憨傻可爱…… …… …… 谈笑嬉闹间,不知不觉已是子夜时分。 明日还要早起归营赶路,随着李曜一声散席,众女各自回房睡觉。 李曜躺下床,刚刚入眠,忽然听见华姑在隔壁房间里哭。 那嘤嘤嘤的泣声似乎很是委屈的样子,李曜不由心里一软,起身披了件外袍,悄无声息地来到隔壁房间门前,轻轻推开障子门,就见华姑把脑袋埋在枕头上,双肩还一颤一颤的,有种说不出的可怜。 发现李曜突然到来,华姑着实吓了一跳,连忙用手抹去小脸上的泪渍,怯生生地望着来人:“贵主……我……” 华姑支支吾吾的,还未吐完一句话,李曜已经坐到床边,将她抱入了怀里。 李曜一言不发,只是搂着这个比自己身板还要娇小的女孩,力道异常温柔,仿佛在呵护着一只孤独无助的幼兽。 其实李曜已经仔细调查过华姑,知道她的童年过得并不怎么美好,家里人整日勾心斗角,内心难免会沾染一点阴暗,可现在的华姑才多大?不过是一个未满十三岁的孩子,以后还有的是时间进行调教。 华姑感受到李曜的善意,心情好转了不少,抽噎道:“贵主,我所作的一切……真的只是想让自己过好一点,我是真心愿意听你话的,我发誓以后永远都听你的话。” 李曜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我知道,听话就好。” 第五百一十九章 国门所在 黑夜过去,天边现出了一抹鱼肚白。 清晨卯初未至,天辅国师府典军刘季瑶便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找纪氏结了账,随后经过李曜的房间之时,发现里面没有动静,只道自家公主仍未睡醒,于是上前轻轻敲了敲门,结果房里依然没有半点声响。 刘季瑶不由唤道:“贵主,该起身了。” 话音刚落,隔壁房间的两道障子门儿忽然左右一分,李曜从房中迈步走了出来,但见她容光焕发,行装穿戴整齐,显然是昨夜睡了个好觉。 而在她的背后还跟着华姑,除了眼圈有些红肿以外,小姑娘的精神劲头倒也不错,一见刘季瑶便挂起甜甜的笑靥施礼问好:“见过刘典军。” “呵呵,难怪我刚才叩门无人回应,原来贵主睡你房里了。” 刘季瑶笑着点了点头,无意间瞥见华姑白皙的双颊泛起了可疑的红晕,再瞅一眼李曜,见她唇角微勾,眼角含笑,那神清气爽的模样,就像是一只成功吃到鸡仔的狐狸。 刘季瑶忍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世人皆道护国公主为参法悟道而修身,为守护社稷而律己,可经过多年的相处,她这个首席贴身扈从对公主的某些不可为外人道的癖好早已一清二楚。 护国公主没有当今大唐许多高门贵女豢养面首、勾搭情夫等备受指摘的不良作风,也没有跟哪个女伴发展出诸如魏晋志怪小说《汉武故事》里陈阿娇与女巫楚服那种“相爱若夫妇”的女女关系,唯一容易引来非议的习惯,就是夜里很少一个人睡觉,总是喜欢与女伴同床共枕。 包括刘季瑶本人其实也多次充当过护国公主的床伴,虽说公主似乎没有对任何人做过“为女而男淫”这种不洁之事,但刘季瑶只要想起公主某些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占别人身体便宜的暧昧动作,年已廿六仍未嫁人的她,就会感觉眼饧耳热,心中一阵异样。不想公主昨晚竟然一反个人偏好,没有去找云阳县主和静云炼师这两个大美人抵足而眠,而是移步“临幸”了身材娇小好似豆芽菜的华姑,着实让她感到啼笑皆非。 不过这一觉睡下来,李曜与华姑之间的关系确实变得十分亲近了。 再次启程赶路之后,华姑没有动辄跑去找未婚夫柴哲威,也不再刻意当众讨好李曜,只是每晚都会去李曜的寝帐或寝居里陪对方一起睡觉…… …… …… 在离开清水的第三天,趁全军在襄武城进行休整之际,李曜领着众女陪鱼玄微回老家探望,看看当地还有没有自己这个大弟子的亲族。 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李曜等人来到鱼玄微出生的地方,入目的却是杂草丛生,残垣断壁以及几乎垮塌的房舍,显然已化作一片废墟。 “村子没了……全都没了……” 见到此情此景,鱼玄微心中怀抱着的那点“衣锦还乡”之情立时烟消云散,她不禁悲从心来,身子在马背上晃了晃,眼圈也开始泛红。 襄武及周边诸县曾经饱受吐谷浑的侵扰,百姓若不能及时逃进坞堡或城池里面,不会被杀死,也会掳为奴隶,所以吐谷浑人每到一处,往往都是十室九空,甚至惨遭反复劫掠也是常有之事……而今看来,饶是吐谷浑汗国已经不复存在,给陇右百姓带来的伤痛也不是短期内就能够抚平的。 张玄妙、兰韶英、钟静云等人纷纷上前安慰泫然欲泣的鱼玄微,李曜却注意到废墟的附近尚有一片长势喜人的农田,抬眼一望,就看到一个白发老农牵着一头黄牛慢悠悠地走在田地边,身后还跟着一对肩上扛着农具的年轻男女。 李曜拍拍鱼玄微的肩头,又扬鞭一指农田方向,道:“那里有人,走,我们过去打听一下!” 田埂上的三个农民发现李曜几人纵马奔来,顿时吓了一跳,丢下黄牛和农具转身就跑,李曜连忙喊道:“三位请留步!” 鱼玄微更是心急,猛地一夹马腹,便冲在队伍的最前面,风驰电掣般地拦在三个农民的逃路,然后红着眼睛说道:“三位别怕,我没有恶意,只想问你们一些话。” 白发老农看清鞍上之人是个漂亮的女道士,心中惧意顿去,恭敬地拱手道:“道长但说无妨。” 鱼玄微指了指废墟:“老丈可知这鱼家村是怎么回事?” 老农怔了怔,回首看了眼身后的二人,男的轻轻摇头,女的更是一脸茫然。 这时,李曜与张玄妙、兰韶英、钟静云等人也来到鱼玄微身边,李曜见老农面上似有难色,从腰间蹀躞带佩挂的革囊里取出五枚开元通宝,抛到老农面前,待对方伸手接住,又掏出五枚铜钱,开口道:“尔等照实说,我这儿还有奖励!” 老农见李曜紫袍玉带,头戴乌纱折上巾,脚蹬软底锦靴,坐骑神骏非凡,虽为女子,却气势惊人,那种因久居上位而无形释放出来的威严,比他遇见过的任何一个官老爷都还要强得多。 老农不疑有假,连忙收好开元通宝,佝偻着身子说道:“老小儿不敢瞒贵人,我们原本都是突厥贺兰部的……汉奴,三年前,我们被官府从贺兰山外迁徙至此的时候,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人烟,刚才女道长说的那个鱼家村里……到处都是骸骨,地上还是红的……哪还有人敢住进去啊!所以我们同来的几十户人就在附近另择地方重建了一个村庄。” 老农小心地瞅了一眼面色苍白的鱼玄微,又咽口唾沫,指向不远处一个村落:“贵人请看,我们的村子就在那儿……水井、房子都是新的,这几块田也是新开垦出来的,原来的地儿早就荒了……” 返回襄武城中,李曜单独召见了鱼玄微,见她仍然是一副深受打击的沮丧样儿,便问道:“玄微,依你之见,我们汉人普遍缺乏甚么?” 鱼玄微一愣,脑海里浮现出昔日自己家人被吐谷浑骑兵一一杀死的场景,抿了抿嘴唇儿,答道:“安全。” 李曜微笑着点了点头,显然对弟子的回答表示很满意:“不错,最缺的永远是这‘安全’二字,《司马法》有言‘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所以我军此次西征,正是为了实施本朝未来的基本方略,即御敌于国门之外!” 鱼玄微动容道:“敢问师尊,国门皆在何处?” 此时夕阳西下,李曜望向窗外,映着余晖的双眸仿佛一盏明灯:“总之,我们要让战火远离华夏故土,让你的家乡不再陷入死亡与重生的轮回,吐蕃、回纥、薛延陀、西域,甚至更遥远的地方,皆可为国门所在!” 第五百二十章 再临凉州 四月初八,李曜兵至凉州。 作为大唐西北的经济中心,凉州通一线于广漠,控河西之咽喉,阡陌纵横,沃野千里,不计民田,仅屯田每年粮产就可以达到三十万石左右,同时还拥有全大唐最大的驻牧场,故汉时便有“凉州畜牧甲天下”之美誉。 而且凉州下辖诸县人丁繁盛,户口总数已逾三万,其中内迁于当地的万余帐东突厥和吐谷浑遗民,皆被朝廷按照新兵制编为了军役户,几乎每家每户都可出骑兵,为此老皇帝李渊曾对群臣说:“凉州大马,纵横万里,可期也。” 所以,凉州不但是此次大唐远征西域第一大粮秣中转站,也是主要的兵力来源地之一。 姑臧城东郊的官道两侧,此刻已经列队站满了一手牵马,一手执仗的凉州士卒,几乎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由于凉州各地官府事先发出通告,因此路上不见一个行人车马,足可见其戒备之森严。 为了迎接护国公主、武功郡王所率的唐军主力,凉州都督、武阳县公李大亮,凉州武安府果毅都尉、游击将军安元寿,甘州刺史、申国公安修仁,甘州长史、朝议郎吕才,西海州都督、西海郡公祁黛双和她的夫君呼延州刺史梁元度,还有半月前便来到姑臧的宇文仁俊、波斯公主李思媞,以及长年居住在凉州的庐陵公主、新泰县主等宗亲俱都早早来到城外十里处等候。 旭日逐渐高升,眼见时辰临近隅中,道路的前方终于出现了一支庞大的军队,旌旗猎猎,烟尘滚滚,瞧来声势颇为浩大。 凉州一众人士立即策马上前恭迎,双方互相见礼完毕,李曜便被李大亮、安修仁等人如众星捧月一般拥入了姑臧城中。 凉州都督府,原本为隋末伪凉帝李轨的皇宫,虽不算奢华,但胜在宽阔,李大亮在府中摆下了洗尘宴,远道而来的唐军主要将帅、随军文官,乃至布道营的一众道士俱都受邀入席。 凉州民风彪悍,礼仪简朴,远没有京师那么多讲究。李大亮坐镇凉州数年,早已入乡随俗,男男女女全都聚在主大厅内,同赏西凉乐舞,互相之间谈笑风生,杯觥交错,好不热闹。 李曜贵为兵马元帅,自然在首位落座,李世民只得屈居她的左下首,与那作东的李大亮平起平坐了。 或许是心中不爽的缘故,这位郡王爷明知李曜酒力不行,酒品也不怎么样,依然卯足了力气,不停地找自家三姐对饮,而李大亮等人也是恭敬有加,纷纷上前劝酒。 结果,饶是有酒宴“作弊器”在身,酒未过三巡,菜未过五味,李曜便早早败下阵来。 见她喝得眼不看人面朝天,坐在附近的庐陵公主急忙将这个已经开始醉放狂歌词的好姐妹扶出了宴会大厅。 李曜这一醉,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转过来。 李曜一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锦帐大床上,坐起来往身上一瞧,这才觉察到自己只穿了一件薄软的亵衣,忙不迭地掩住胸口的白腻,再转眸一扫,就见床榻附近摆着一张案几,华姑正跪坐案边,手握一卷书册,看得颇为入神。 忽然听见窸窣声,华姑立刻放下书册,快步跑到窗边,冲着外面笑嘻嘻地唤道:“贵主醒啦!” “好咧!” 随着一声熟悉而悦耳的声音响起,不多时便有一个极为明艳的少妇怀抱襁褓走进室内,杏眼桃腮,香肩若削,腰如约素,摇曳生姿,妩媚而不失雍容,成熟中透着可爱,正是李曜的六妹庐陵公主李媛。 李曜注意到庐陵公主怀中的婴孩,忍不住连声问道:“媛儿,这是男娃吧?排行第几了?” 问话间,她已经翻身下床,站到庐陵公主身前,伸出双手作势要抱婴儿。 庐陵公主撅起红润的唇瓣,把尚在熟睡的孩子交给李曜,便往床榻边上一坐,优雅地展开右手掌,随后又缓缓竖起左手食指,俏脸上的神情既有母性的温柔,又有莫名的得意,就好似刚孵出一窝雏鸟的母孔雀。 李曜瞧了不禁左眼皮微跳,暗道一声“厉害了我的妹”,旋即便收敛心中的惊讶,腾出右手从摆放在雕花木柜上的鎏金錾花银囊里取出一支精致小巧的金如意,塞进襁褓里,笑着说道:“这个小物件,你可千万别嫌,我哪能晓得只一年多未联系,你又添了个娃,大不了……等这个侄儿抓周,我再补份重礼给他便是。” 自打听从了李曜的建议,一改不当的生活习惯之后,曾经为怀不上孩子发愁的庐陵公主,结果就在生育方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未及三十的年纪,却已经生了四子两女,而且这还是在乔驸马这个大忙人一年到头都很少回家的情况下做到的。 庐陵公主摆摆手道:“小六都五个月大了,而西域胡疆万里,他满周岁的时候,阿姊赶得回来么?媛儿可不在乎甚么礼物,只盼你们能够平安得胜归来。” 说着,她不容李曜再过抱奶娃儿的瘾,轻轻夺回了自家“小六”,笑着催促道:“早些时候,二兄亲自过来探问过你了,说是午正还有一场议事等着阿姊你来主持呢,我的好阿姊,现在快到午初了,还是快点整束吧,你的女官们都在前院等你呢!” 其实现在所有的李唐宗亲和外戚都知道李曜是平阳公主,只是无人敢直接说破或公开张扬罢了,而庐陵也早已不把李曜当作结拜姊妹,而是以真正的亲姊妹相待。 做正事要紧,李曜自是从善如流,也不敢再耽搁时辰,迅速洗漱妆扮、穿衣戴冠,接过庐陵公主递来的糕点,然后就在刘季瑶、阿史德明玉、阿史那归云这三名女侍卫的护送下,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打马朝凉州都督府疾驰而去。 …… …… 李曜赶到都督府政事堂的时候,所有参加议事的文武官员均已到场,李世民、柴绍、李大亮、安修仁、薛万彻等人围着大堂中央的一个长案,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平铺在上面的巨大舆图,似在研究着什么。 “天山道行军大总管,护国明昭公主驾到——!” 一声通传响起,众人纷纷向来者抱拳,李曜挥手示意他们免礼,随即走到长案旁,将一根去掉箭簇的箭杆递给李世民:“武功王,此番攻略就从你开始说吧。” 第五百二十一章 三路出击 李世民接过箭杆,指点着舆图说道:“今年三月,乙毗咄陆先遭咥利失与薛延陀联手夹攻,又遭步利设背叛,至降唐之时,其麾下的兵马已经十不存三。上月中旬,薛延陀人洗劫了咄陆五部的重要据点浮图城,随后我朝使团抵达薛延陀牙帐,夷男迫于我方所施加的压力,还是撕毁了薛延陀与咥利失的盟约,并最终同意向咄陆五部归还侵占的全部领土。” “真是太好了!” “使团威武!” “哈哈,这夷男倒还算识相……” 此言一出,政事堂内立即响起一片兴奋的叫好声。要知道除了正、副安集大使能够第一时间获取各种讯息,其他与会者的信息来源并不十分全面可靠,是以李世民在提出自己的作战策略之前,须得先讲述一番近来的相关军情动态,而这也是李曜让他先发言的缘由所在。 李曜抬手示意全场安静,随即转头朝身边的李世民说道:“请继续。” 李世民又缓缓讲道:“尽管薛延陀人退出金山西麓,乙毗咄陆依然自觉无法与咥利失抗衡,于是主动放弃了伊丽水中下游的领地,甚至连失而复得的浮图城也没有派驻兵马,乙毗咄陆只在天山以南地带与咥利失进行周旋,试图借大唐名号联合龟兹、高昌两国以待我天师来援。可惜咥利失已抢先遣使对高昌王麴文泰进行威胁,那麴文泰胆小怕事,非但不愿协助乙毗咄陆,还陈兵将其拒之关外。 至于龟兹国,这就有些可笑了,龟兹王白诃黎布失毕为了向咥利失表示臣服,居然亲自率兵袭击乙毗咄陆,结果大败亏输,狼狈逃回伊逻卢城。而乙毗咄陆担心咥利失追来,遂见好就收,迅速撤离龟兹,挟胜战余威,转而向东逼降了焉耆国主龙突骑支,尔后咥利失率十三万骑饮马鱼海,将乙毗咄陆围困于焉耆国都员渠城,据探子们送来的最新情报,目前双方应该尚在相持之中……” 薛万彻比较急性,忍不住插言道:“武功王,咥利失如此势大,显然想要毕其功于一役,这个乙毗咄陆撑得住么?” 李世民见插话之人乃是当年险些灭他满门的家伙,眼底立时闪过一丝阴沉,不过薛万彻毕竟是护国公主最为器重的军中大将之一,所以他还是按捺住心中的不悦,尽量语气平和地答道:“员渠城虽不大,但墙高粮足,而突厥人向来不善攻城,那咥利失还曾一度用上了‘围三阙一’之策,可乙毗咄陆并不蠢,一门心思固守待援,只要乙毗咄陆能看好城中的焉耆人,我估计他至少也能坚守两个月。” 听到这儿,凉州都督李大亮捋着长须问道:“依武功王之见,吾等应当围绕这个员渠城定计喽?” 李世民点点头,一面用箭杆在舆图上比划着,一面仔细讲解道:“诸位请看,那咥利失为尽快结束突厥南北庭之争,即使已经得知我大唐发兵来讨,也不愿放乙毗咄陆一条生路,右厢精锐倾巢出动,其治下弩失毕五部的后方自然也是大为空虚,而西域诸国的国主又多为高昌麴氏与龟兹白氏这种首鼠两端之辈,故此本王认为,我军可先兵分三路: 一为北路军,亦为我军主力,即从敦煌出发,北出玉门关,横穿莫贺延碛,再借道高昌,向西进入焉耆,以解员渠城之围。若咥利失敢于城下决战,我军就成全他,不过以咥利失的脾性,这显然不大可能;若咥利失退兵,则立遣精骑衔尾追击,同时委派特使监督乙毗咄陆及其帐下咄陆五部返回北庭故地,以免节外生枝。 二为西路军,即我军主力抵达敦煌之后,挑选精锐组成一支偏师,继续向西进至蒲昌海,然后沿赤河溯流而行,抵达白马河口之后,再北上进扰龟兹国以及拔塞干部的领地,以引弩失毕五部西归,并配合北路军,于半道对其邀击,尽量不要给这些夷狄丑类喘息之机。 三为南路军,即从大斗拔谷进入河湟,沿羌中道西出婼羌谷,逼降于阗、朱俱波、疏勒、羯盘陀等图伦碛西、南两面诸国,再穿越葛罗岭,降服河中诸国,然后由南及北,分兵据守铁门关、白水城、怛罗斯三地,以绝咥利失远遁之路。” 李曜见李世民放下箭杆,适时地问向众人:“诸公以为此策如何?” 沉寂片刻,柴绍率先开口道:“西域幅员辽阔,地形复杂,气候多变,古人曾言‘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不知贵主与武功王如何保障三路兵马之间的配合?” 虽说李世民薄情冷酷,与李曜有过非常严重的冲突,但谁也不可否认,李世民是隋唐时期最顶级的兵法大家之一,即便跟李靖相比,也不会逊色多少。 对于如何布署、如何进兵、如何破敌,李曜与李世民这一路上早已反复推演过了,而柴绍显然知晓李世民此前所言其实就是姐弟二人达成共识的一个方案。 作为河西走廊上的土着,安修仁对西域的水文地理有着极深的了解,未等李曜和李世民回答,他已然拿起箭杆在舆图上划了三道弧线:“柴将军多虑了,在三路兵马的行进路线上,均是一马平川之地,并无关山险阻,老夫方才粗略估算了一番,如若不出意外,北路军至焉耆、西路军至龟兹、南路军至于阗,应当皆为四十余天。” 李世民朝安修仁拱手致敬了一下,赞道:“申国公的心算当真了得,实在令本王佩服!” 李曜接口道:“不瞒诸公,三路大军在战前的所有行程,我与武功王的确是核计好了,却不知诸公可有异议?” “但听贵主帅令!” 众人齐声回应,随即离开长案,各自归席。 李曜端坐上首,扬声道:“昆丘道行军总管柴嗣昌、河中道行军总管安修仁听令!” “臣在!” “本帅命柴嗣昌为主将,安修仁为副将,以你二人所部六万兵马为南路军,即刻准备启程。” “喏!” 柴绍、安修仁二人接过兵符,齐齐快步而出。 李曜转眸看向薛万彻:“葱山道行军总管薛万彻听令!” “末将在!” “本帅命你为北路军先锋,立即率领八千轻骑赶赴高昌监督麴氏,在我军主力到来前,切记不可擅自前往焉耆!” 薛万彻大步而出,李曜又道:“热海道行军总管李大亮听令!” “臣李大亮在!” “本帅命你部三万将士为西路军,全员轻装,每人三马,务必克服恶劣气候,尽快抵达龟兹作战。” “臣定不辱使命。” 李大亮刚要接令,李世民却忽然截口道:“且慢!”旋即冲着李曜质问道:“何故不让本王率领一军?” 李曜并未立即作答,面不改色地将兵符递到李大亮手中,李大亮拱手应了一声,赶紧溜之大吉。 随后,李曜瞧了一眼李世民涨红的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才说道:“不过是为了稳妥起见罢了,武功王深通兵法,还是留在本帅身边出谋划策为好。” 第五百二十二章 高原反应 政事堂议事结束之后,李曜又向兵部侍郎韦挺、天辅府军谘祭酒荣九思、仓曹参军事韦庆嗣等随军文官交待了诸项工作事宜,便领着扈从们返回了庐陵公主府。 庐陵公主知道她早间没有吃好,已然提前在府中花厅备好了午膳,李曜嗅到美食佳肴的味儿,两眼就放了光,庐陵公主瞧见她一副饿鬼表情,赶紧屏退左右。 “媛儿果然懂我。” 李曜见状笑赞了庐陵公主一句,随后便毫不顾忌个人形象,立即风卷残云起来,庐陵公主在一旁忍不住劝声道:“阿姊别噎着了,慢些吃呀。” 李曜头也不抬地道:“你府上这凉州特色吃食做得真不错,我此番西去便是万里之遥,可能要等很久才能再回来享用了。” 李曜舒舒服服地饱餐一顿,待庐陵公主叫人收拾了刀叉勺筷和清洁溜溜的碗碟,便拍拍肚皮儿,往侍女们抬来的矮榻上一躺,阖目问道:“媛儿,你在姑臧生活了多久?” 庐陵公主轻移莲步,挨着榻边坐下:“十四年了。” 李曜眼都没睁:“你对这里可有归属感?” 庐陵公主许久没说话,李曜又问:“想回京师长住么?” 庐陵公主沉默了半晌,才从口中吐出一个“想”字,几乎轻不可闻。 李曜顺着话音拉过庐陵公主的一只纤婉素手:“乔驸马此番出使薛延陀,把差事办得很好,封赏自是免不了,待会儿我抽空给父亲写一份书信,让他老人家把你夫君召入朝中为官。” “真的吗?” 庐陵公主翘臀一抬,便扑在李曜身上,就连声音都发着颤儿,显然是相当的激动。 李曜揽着庐陵公主柔弱无骨的腰肢,在对方耳边压低声音道:“父亲年事已高,太子少不经事,我需要更多的助力。” 是的,想要把权力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里,就需要更多的可用之人。 不止是乔师望,无论是坐镇幽州的地方大员刘世让,还是在外任职进行历练的吕才,她都会设法一一调回京师。 庐陵公主心思何等敏慧,当然一点就通,眉开眼笑地环住李曜颀长的秀颈,在姐姐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媛儿在此谢过阿姊提携。” 温软的触感,令李曜心情大好,她微笑着拍了拍庐陵公主的肩背:“自家姊妹,客气个甚……” 李曜与“投怀送抱”的庐陵公主聊得正欢快,突然一声“哇”的低呼传来,两姊妹齐齐扭头,就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呆若木鸡的小男孩。 很显然,这孩子应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暧昧的场面。 庐陵公主赶紧恢复端庄的坐姿,上下打量这男孩,见他衣着不俗,面相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像谁,不由问道:“你是哪家孩儿?” 李曜也坐起身子,纳罕道:“怎么,这不是你的……” “他是我儿。” 李曜还未说完,门外就响起了一道中性味十足的女子声音。 绀缯帼,紫装玉带,红披风,眉黑目亮,细腰长腿,步若流星,把公主府的引路婢女甩得老远,这英姿飒爽的模样仿若花木兰在世,正是时任青海都护的西海郡公祁黛双。 在祁黛双身侧跟着一名中年男子,头系折上巾,身穿绯袍,三十四五年纪,再看他那清秀的五官,显然就是门口小男孩的亲爹、祁黛双的夫婿兼军师梁元度。 李曜和庐陵公主看清来人,倏然起身相迎,祁黛双解下披风,随手交给引路婢女,然后拉着儿子与梁元度齐齐上前见礼。 待得各自入座,庐陵公主端详着小名叫做“豨儿”的男孩,一面笑叹道:“呵呵,我就说豨儿眼熟得很,原来就是祁都护和粱君府上的世子,几年前妾身陪夫君到都护府上作客,这孩子身量才刚过案几,不想今日都长这么高了。” 李曜也含笑问向豨儿:“敢问小郎君年方几何?” 豨儿的小眉毛微微一皱,扳着手指头数了一下,这才结结巴巴地回道:“九九九……九岁。” 梁元度连忙欠身一礼:“犬子口拙,还请贵主见谅。” 李曜心道这孩子哪里只是口拙,这症状分明就是口吃,遂轻轻摆手:“无妨无妨,令子年岁尚幼,让我瞧瞧吧,或许现在矫正还来得及。” 祁黛双拱手道:“这个……正要请教贵主。” 李曜朝豨儿招手道:“小郎君过来。” 豨儿倒也不怕生,立即蹿到李曜身前,就好像一阵风儿似的。 李曜暗自好笑,这孩子就是个急性子,也难怪会在别人家里跑得那么快。 李曜命他张嘴,观察了片刻,问祁黛双:“令子口吃已有多久了?” 祁黛双忙不迭地答道:“豨儿六岁时得了瘴病,而后就变成这样了。” 李曜听了立时心中了然。 在这个时代,人们对大自然的了解非常有限,以为高原反应就是瘴气引发的病症,而三年前祁黛双转任西海州都督,迁居吐谷浑故都伏俟城,显然让这孩子患上了急性高原病,并且这种病又容易引起许多并发症,因此才会造成这种生理性的语言障碍。 李曜伸出双指,用指尖轻轻按了按豨儿颈部的气舍穴,豨儿立刻剧烈咳嗽了起来,李曜一收回手指,咳嗽声很快就停止了。 “贵主有法子吗?” 祁黛双似乎有点心急,可李曜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我听说你们还有一个儿子,怎么没有领过来?” 祁黛双眸光闪了闪:“我那次子未及五岁,还禁不起车马劳顿,是以留在了伏俟城。” 李曜让豨儿回到母亲身边,便实话实说:“焉支虎,梁君,你们这长子断然不可再回西海了。” “可是……” 祁黛双犹豫了一下,说道:“豨儿是我郡公府的世子啊。” 李曜语气肯定地道:“令世子会哑。” 祁黛双脸色发白:“这……这可如何是好?” 李曜略作沉吟,说道:“改姓吧。”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两个都改。” 这十几年来,李曜一直都比较关注祁黛双的状况,而她此前一番寒暄,只是佯装不知罢了。 祁黛双眼底闪过一抹亮彩,却故作无可奈何地叹息道:“也罢……也只能这样了。” 事实上,祁黛双今日带着丈夫和长子过来面见护国公主,就是想让借他人之口,成自己之念。 她这个女郡公让长子从了母姓,次子从了父姓,在河西之地早已是人尽皆知。 虽说她和梁元度一起历经过患难,可谓夫妻恩爱,彼此都坦诚洒脱。 但,毕竟是招赘婚姻,关乎着门第传承和氏族利益的稳定。 废立世子,二子换姓,已成必然。再继续拖延下去,夫妻未来的情分就越发说不清了。 而护国公主的到来,自是她解决困扰再好不过的机会…… 第五百二十三章 控弦之士 天光未亮,先锋大将薛万彻便带着八千轻骑悄然出了姑臧城,风驰电掣般地策马而去。再待到辰初时分,唐军各路兵马开拔,鼙鼓声、号角声、喊叫声、嘶鸣声打破了凉州的宁静,亦不知惊动了多少百姓人家。 李曜告别挥泪相送的庐陵公主,率领唐军主力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凉州,次日兵至删丹畜牧场,身兼牧监一职的甘州长史吕才立即组织人手为大军添置马匹。 此次配发的军马基本都属于杂交改良的品种,一种是凉州大马和突厥马的混血儿,胜在数量庞大,乃普通士卒校尉骑乘之用;另一种则比较稀少,为青海骢与贺兰骠两种名骏所结合的后代,主要供给将领和随军文官。 虽说两种马匹的价值不同,但实际特征很相似,负重能力与环境适应力都比较好,并且兼备不错的耐力与爆发力,既能胜任轻骑的活儿,也可披挂具装去冲锋陷阵。 只不过,这一批军马的体格在许多人眼里,比下有余却比上不足,尤其是某些骑惯了高头大马的武将往往都是一脸嫌弃,觉得不够威风也不大养眼。 李曜对此也不好说什么,因为她所考虑的,只是满足唐军此番远征作战的需求而已,反正唐军武德充沛,人均不止一马,别人爱骑不骑。 当然了,唐朝有李曜这个穿越者推行的马政,肯定不会再像汉朝或宋朝那样在育马方面犯下致命的错误,在该牧场内还驯养着上万匹来自凉州、河湟、河套、碛北以及西域等地的纯血马种,已经足以维系杂交军马的优秀基因了。 就在李曜为自己的新坐骑“照夜白”挑选小伙伴的时候,一名卫士忽然前来通报道:“启禀贵主,有三位来自居延海的部落首领求见。” 此言一出,尚在李曜身边任职的王文昌、葛志高、潘量、黎尚道、付子勋、车前实等六名原东风堂成员俱都变得激动起来,纷纷看向了李曜。 而李曜的脸上也浮现出了欣喜之色,她随意选了一匹青海骢特征偏多的健马,便领着一众扈从匆匆赶去接见拜谒之人。 李曜等人出了牧马场,便有三名骑士立刻迎上前来,齐齐翻身下马,冲着李曜跪地叩首:“下奴参见贵主!”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十二年前在李曜的主持下,结拜为兄弟的刘安远、杜德满、敖乐根。 李曜在马背上虚扶一下:“免礼,诸位陪我走走吧。” “喏!” 待刘安远三人利落地踩镫上马,李曜问道:“你们带来了多少人?” 刘安远欠身答道:“一万两千控弦之士!” 李曜闻言两眼一亮,忍不住连声赞道:“好!你们做得很好!” “贵主恩重,这只是下奴分内之责。” 刘安远言语谦恭,神态间却难掩得到表扬后的自豪与骄傲。 须知当初李曜将所谓“苔草湖十二部”交到他们手里时,男女老少加一块儿才两千多人,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壮大到了可以出兵上万的规模。 而且,这一万两千人都是护国公主名义下的牧奴——也就是说,刘安远三人在变相为自家女主豢养私兵! 刘安远举鞭一指:“贵主请看,人皆在那边!” 李曜举目望去,就见一里之外黑压压的一片人马,虽然衣袍各式各样,着甲者只有十之二三,但行列整齐,秩序井然,可见他们这些“控弦之士”的军事素养绝不会比陇右诸州的府兵差多少。 刘安远笑着问道:“不知贵主以为如何?” 李曜颔首道:“可为大军后援。” 刘安远、杜德满、敖乐根一起抱拳大声道:“愿从贵主差遣!” “向参军!” 李曜朝身后轻轻招了招手。 “属下在!” 一个绿袍银带的中年官员立即打马来到李曜身侧:“请贵主吩咐。” 这位向参军乃平阳公主旧部向善志之子向崇德,武德八年以门荫入仕,初为华阴县尉,后被李曜荐入朝中为官,历任武器监主薄、武器监丞,去年累迁为卫尉寺丞,并兼任天辅国师府铠曹参军,可谓是李曜悉心培植起来的亲信之一。 李曜问道:“此番我府中带出的无主甲胄还有多少?” 向崇德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快速浏览上面记载的数据,确认无误之后,这才叉手答道:“回禀贵主,经属下核计,还剩赭甲五千余领,玄甲三千五百领,细鳞八百余领,乌锤一百二十余领,银光六领。” 李曜举鞭遥指前方人马:“赭甲、玄甲、细鳞、乌锤全都发给他们。”随即眸光从喜不自禁的刘安远、杜德满、敖乐根身上一一扫过,微笑着道:“至于这银光,乃今年新制铁铠,我就赠与你们三位每人一领吧。” “谢贵主赏赐,某等愿为贵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仨兄弟又是一番跪拜谢恩,待他们起身之后,李曜立马吩咐侍卫取来三副银光铠,刘安远刚收下铠甲,便惊讶道:“这……抱着并不怎么沉,没想到竟是双重铠甲!” 杜德满和敖乐根也俱都抚摸着明亮的板状甲片,口中啧啧称奇。 李曜见状遂简单解释道:“此铠甲内外两重皆采用精铁料,内为环锁,外镶甲片,由秘法打造而成,因比明光铠更为耀眼,故取名为‘银光’。” 刘安远用指节敲了敲坚实的胸甲,又好奇地问道:“如此说来,这‘银光’一定极耗财力吧?” 李曜摇了摇头:“比起你们所熟识的‘明光’,此铠所费工时、工钱、工料皆不及其三成,只可惜初期因故耽搁了许多时日,以致我军身披银光者堪堪过万,要不然本公主也不会只送给你们三领了。” 在删丹整束一日过后,柴绍、安修仁依令率本部人马前往大斗拔谷,而李曜则带领唐军主力继续向西进发。 因为军制改革使得将士们行军负担大为减轻,而且又人人骑马,所以这一路行程走得颇为快捷,渡过了张掖河,入目满是平坦的戈壁,全军几乎日行百里,只用了不到十天的工夫,便望见了瓜州的治所——晋昌城。 第五百二十四章 前人之志 在瓜州本地文武官员和土豪们的恭迎下,李曜一抵达晋昌便入住了刺史府。忙忙碌碌又一天之后,李曜召见瓜州刺史赵孝伦和游击将军曹通以咨询军备事宜。 说起来,此二人与李曜皆有过颇为深刻的一面之缘。昨日望见护国公主尊颜之时,饶是赵孝伦一向矜持有礼,也不禁费了好半晌工夫才保住形象。至于曹通的表现就更加不堪了——只瞧李曜一眼,险些当众滚下马来。 此番再一次近距离的会面,赵孝伦深深地感受到了源自李曜久居上位所产生的威压,这位自诩瓜州风流人物的他,整个儿一副垂首帖耳的模样。 而曹通则心中感慨万千,他实在没有想到,十数年前令他一时神魂颠倒且身负惊人怪力的女道,居然就是武功赫赫的护国公主,当下连大气也不敢多喘。 谈完正事,刺史夫人王氏领着两名小婢适时地端来了布置瓜果和粥水,李曜瞥了眼白瓷碗中红褐相间的黏粥,忍不住问道:“这可是……锁阳粥?” 侍坐在侧的王氏恭谨地点头答道:“不错,此为锁阳瓜粥,乃取大泽之畔锁阳与上品子母瓜精心烹制而成,虽得名‘锁阳’,其实女子食用亦可滋补身子,延缓衰老……” 说到这儿,王氏微微一怔,不由得抬眸瞧了瞧李曜,旋即又嫣然一笑:“当然,此粥远远比不得贵主驻颜仙丹,还请贵主权且当作夏日解渴之物。” 李曜只笑而不语,饮了几口,不动声色地打量王氏一眼,隐隐觉得对方眉目有着两分熟悉之感,遂问她:“郡君是否认得王瑾、王振?” 王氏面露讶然之色:“妾自是识得,前者乃本族现任族长,而后者正是妾的胞弟。” 李曜轻轻颔首,又问道:“令弟可有入仕?” 曹通也颇感意外,心说这位公主当真好记性,怕是有过目不忘之能,忙答道:“王郡君胞弟现任瓜州司田参军事,与臣一同协管本地屯垦戍边事宜。” 李曜眸光从赵孝伦与曹通脸上一一扫过,淡淡地道:“待此次西征事了,朝廷会在某些地方试行新的任官回避制,刺史不得用本州人氏担任七品以上实职,县令不得用本县人氏担任九品以上实职,故此你们还须得早做打算才是。” 李曜突然曝出一个猛料,赵孝伦和曹通俱都现出难以掩饰的震惊表情。 要知道,当初东汉政权为加强中央集权和打击官官相护的行为,出台“三互法”,明文规定地方主官必须回避其原籍地,而且不能在姻亲之家所在地任职,可谓是华夏最早的任官回避制度。 但是后来曹魏为了缓解中央朝廷与地方豪族的关系,隆而重之地施行了“九品中正制”,并保留了汉代的乡举里选,选拔官吏时,以家世为重中之重,才华、品德反倒成为了次要的评定项目,久而久之便形成森严的门第之制,在最严重的两晋时代,甚至造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一大历史怪象。 再后来,一统天下的隋文帝深刻地意识到了阶级固化的危害性,于是推出了科举制度,尝试打破门阀对晋升通道以及社会地位的垄断,同时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汉代的回避制度,只是由于禁忌严密与地方世家的抵触,经常造成地方官员久缺未补,逾期难定,所以李渊代隋立唐之后,让回避制度的执行标准一降再降,以致如今诸州县的主官、佐官及其他重要实职大半都落入了地方豪强和名门望族的手中。 在赵曹二人看来,朝廷一旦全面实施这种回避制度,极有可能会撬动世家政治的根基,与此同时他们也听出了李曜的言外之意——很显然,瓜州就在试行地区的范围之内。 沉寂片刻,赵孝伦忧声道:“朝廷此举未免也太急进了。” 李曜洒然一笑道:“萤火之光,其亮不远,君不见名臣之中有几人长期囿于一方天地?” 曹通闻言,冲着李曜抱拳道:“臣多谢贵主提点!” 他本为府兵出身,对家族的依赖性并不高,如今他之所以能得居将军之位,主要还是靠他从征吐谷浑时立下的战功,所以很快就想通了此中关节。 而赵孝伦神色间似有所悟,却未再做声。 吃过东西,赵孝伦夫妇和曹通齐齐告辞,李曜望着离去的背影,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恰好被匆匆赶来的李世民听见,李世民走到李曜案前兀自坐下,抬手一指门外,一双丹凤眼便慢慢地眯了起来:“晴空万里,大好时节,却不知三姊为何而叹?” 李曜反问道:“对于世家,你是怎么看的?” 李世民眸光微闪,一字字道:“治天下之本。” 他说着,唇角又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意,压低声音道:“不过,世家亦为海内首患……莫非三姊想让阿耶和二十弟效仿前朝文、炀二帝?” 李曜神色泰然地说道:“因噎而废食,惧溺而自沉,乃矫枉过正,吾辈自然要沿袭前人之志。” “好吧,世民只有预祝三姊重整天下,绘盛世之宏图了。” 李世民用词豪迈,语气却颇为漫不经心,显然另有在意之事,但见他从袖中取出一卷黄麻纸,往李曜眼前一递:“喏,这是同意跟随我西行之人的名单,还请三姊过目。” 李曜接过纸张,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忍不住笑了。 这还真是一曲忠诚的赞歌啊,高士廉、刘师立、公孙武达、李孟尝、杜君绰、程知节……张士贵,俱是李世民的旧属,清一色的玄武门之变参与者。 此前,李世民已经和李曜谈好了,若能如愿击破咥利失,李世民可领一万玄甲军精锐老兵,以封堵咥利失逃路为由,征服怛罗斯、白水城以西的火寻地区,并以此为据点开大唐皇子封疆建国之先河。 李世民见她笑得意味深长,不由眉锋一挑:“如果三姊觉得这份名单有不妥之处,可以指出来,世民定会听从,绝无二话。” 远离中原,到苦寒之地开荒拓土,其间所面临的未知危险与艰难可想而知,李曜不禁动容道:“世民为何不南下天竺,那里土地肥沃,人口众多,物产丰盛,远远胜过你选的这个去处呀!” 李世民摇了摇头:“天竺,一马平川,易攻难守,百姓崇佛,兵不善战,得之不难,失之也易,吾不喜也。” 李曜收起名单,郑重地拱手道:“既如此,我也预祝你再创一番丰功伟业。” 李世民与她相视一笑,还礼道:“彼此彼此!” 第五百二十五章 估个价吧 金乌东升,朝霞漫天,唐军铁骑从晋昌城西门列队而出,蹄声隆隆地奔向沙州。 李世民负手肃立城楼之上,目送大队人马离开,直至再也望不见烟尘,这才走下了城头,六人七马迅速从四面围拢上来,各个人高马大,满身行伍气质,正是李世民的死忠程知节、张士贵、刘师立、公孙武达、李孟尝、杜君绰等人。 李世民从程知节手中接过缰绳,踩镫扳鞍,扬手挥鞭,领着随从们向东疾行。 约莫一个半时辰过后,众人来到了晋昌东北四十里处,李世民伫马山坡,手搭凉棚,望眼欲穿。 不知不觉,巳时将至,驿道上已是人来车往,他的视线里总算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为首两人并辔而行,居左者是一年约五旬的文士,容貌清癯,广袖宽袍,峨冠博带,居右者肉鼻阔口,头挽道髻,身穿缁衣,背负着一柄法剑,乃是一副游方道士打扮,二人身后是十数辆大车,车内还隐隐传出孩童的哭闹声。 李世民立马激动地迎了过去,对那文士和道士大笑着招呼道:“玄龄!子明!哈哈,许久未见,真是想煞本王了!” 房玄龄与张亮齐齐下马参拜:“房乔,张亮见过大王!” 这时他们身后的车辆也俱都停靠路边,长孙氏从其中一个车厢走了出来,含泪唤了声:“夫君。” 李世民闻声心里一酸,连忙迈步上前扶住长孙氏的双肩:“为夫让你和孩儿们受苦了。” 长孙氏慢慢抬起头,面露一丝决然:“夫君志向高远,不肯苟且余生,如今潜龙出渊,妾自当乘风破浪,与夫君共进退,同生死!” 长孙氏语气轻柔,话音却非常清晰地传入了许多人的耳中,这时正在见礼的房玄龄、张亮、程知节、张士贵等人也不禁动容,沉寂片刻后,纷纷对李世民夫妇抱拳敬礼:“臣等誓为大王抛头洒血,至死不渝!” 李世民听闻众人的誓言,心中不禁一阵唏嘘。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和三姊的姐弟关系早就毁于武德九年那场手足相残的惨剧之中。他之所以还能再次得到皇帝老爹的起用,不过是因为他是三姊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弟。 “玄武门之变”让李唐皇室伤了元气,而世家门阀的心态也因此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对于他的三姊来说,他活着,不会过度刺激到山东豪强,可以防止局势进一步恶化,利大于弊。他若早早死掉,只会进一步削弱皇家的影响力,以致引发不必要的动荡,得不偿失。 现如今他那三姊权倾朝野,地位稳固,可谓一家独大,所以他的存在价值已然不比当年,三姊提出封建之制,也是给予了他一条出路。 只不过,远离故土到异域打地盘,除了勇敢善战的武将,显然还需要能够替他出谋划策的智士。 况且,他的这些亲信们虽侥幸未死,但人生履历被打上“秦王党”这个失败者的烙印,自然都是前程一片黯淡……如果不继续跟随他,哪儿还有用武之地? 思及此,李世民敛回心绪,环看一眼众追随者,几步跃上马背,举鞭遥指晋昌城的方向:“高翁尚在城中等候,走!吾等先去痛饮一场再说!” …… …… 当李曜刚进入沙州地界的时候,负责监视李世民的人员便给她送来了一封密信,信上详细描述了李世民迎接家眷与房玄龄、张亮等旧僚属的活动经过。 李曜看罢,随手将信递给伴骑在侧的兰韶英:“交给你处理了。” 兰韶英浏览了一遍,不禁撇撇嘴,道:“武功王动作真快。” 她说着,迅速骑至路旁,然后翻身下马,拿出火镰熟练地操作起来,待密信烧成了飞灰,又打马回到李曜身边,小声道:“贵主放得下心么?这样是不是有些放虎遗患了?” “我当然放心,他走得越远,我就越省心放心。” 前日李世民主动请求留在瓜州督运粮秣辎重,李曜欣然同意,自己则率军继续向敦煌进发,在那里有她和张护、李通、何潘义共同创办的“西沙贵坊”,有她的大师兄钟馗和明华观教众,还有故齐王元吉的五个儿子。 所以,她与李世民各有各的打算,最好是互不干扰,各办各的事儿。 李曜抵达敦煌后,受到了当地人最隆重的夹道欢迎,张氏、李氏、曹氏、翟氏、宋氏、阴氏、索氏、令狐氏等沙州世族的子弟都赶来凑起了热闹,硬是把城门口到刺史府邸的街道两边挤得满满当当。 原本沙州刺史张护还想展示一下自己依靠财富所囤积出来的力量,但自从数日前他亲眼目睹了唐军大将薛万彻麾下先锋精骑经过沙州时的场景,便自觉收起了这份小心思。 因为他精心豢养的私兵与大唐正规军相比,无论是装备还是素质,都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吃过接风宴,李曜也不耽搁,立即约见张护、李通、何潘义三人商议要事。 在刺史府的书房中,李曜端坐书案前,含笑看着对面正襟危坐的三个生意合作伙伴。而在她的身侧,英武俊朗的柴哲威静坐一席,表情淡淡,目光有神。 张护打量了柴哲威一眼,觉得对方与护国公主眉眼有两三分相似,不由好奇道:“这位郎君是……” 李曜微笑着介绍道:“这是我的徒儿,霍国公柴绍嫡长子哲威,道号‘玄恒’。” 张护闻言,心说“果真如此”,此刻他已完全确定护国公主就是平阳公主是同一个人,却是看破不说破,只拱手道:“原来是柴世子,幸会幸会。” 待柴哲威与张护、李通、何潘义互相行礼完毕,李曜便开门见山地道:“如今贵坊存有多少可正常取用的钱帛?” 这个问题自然是由担任贵坊掌柜的何潘义来解答,只见他连忙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念道:“开元通宝,二十二万余贯,绢帛,二十五万余匹。” 李通试探着问道:“军中可是缺饷?” 李曜摆了摆手:“当然不是。”随即向身边的柴哲威递了个眼神,柴哲威拍了两声巴掌,立即有四名卫士抬进来两个大木箱子,柴哲威起身将箱子一一打开,里面满是金银珠宝。 李曜淡笑着道:“我要换钱,还请估个价吧!” 第五百二十六章 入世圣贤 何潘义离席而起,上前一瞧箱中的宝贝,心下便是吃惊不已。 玛瑙、翡翠、琥珀、珊瑚、南珠、夜明珠…… 虽无成品,可这数量着实不少,饶是他做了半辈子的珠宝生意,也从未见过有谁能凑出这么大一笔财货。 费了好半晌的工夫,这位老商贾才清点妥当:“回禀贵主,某细细算了一下,这些物件应该能值三十五万缗。” 坐在一旁的张护、李通听了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俩都看过京师送来的邸抄,少府监去年铸钱的总额创下大唐开国以来的最高纪录,却也刚过三十万贯,富可敌国,不外如是。 李曜淡然地问道:“换这两箱宝贝,贵坊的财帛可够?” 何潘义回道:“自是远远够了,只是沙州的绢价五百文一匹,比关中贵了两倍有余,对贵主来说,显然不大划算,而且贵坊也需要留一些活钱来周转,故某以为,可换十五万贯铜钱,余下折算成金银——黄金一万两,白银十万两。” 李曜略一思索,道:“如此也行,却不知二郎两日之内能否办妥此事?” 何潘义叉手答道:“绝无问题,贵主耐心等待便是。” 李曜微笑点头:“那就有劳二郎了。” 何潘义与张护、李通其实都挺好奇护国公主以珠宝换铜钱金银的目的,不过他们也知道,不该说的话不能说,不该问的事儿绝不能问。 李曜又道:“我还有件事,需要与你们谈一谈。” 张护、李通、何潘义不约而同地道:“臣等洗耳恭听。” 李曜抬手指了指柴哲威,说道:“我欲将西沙贵坊的一成实股转至玄恒名下,尔等以为如何?” 张护三人齐声道:“臣绝无意见。” 反正护国公主是做的甩手掌柜,就算她把股本全部转给自己的儿子,他们也没有任何可说的。 随后,张护取来笔墨纸砚,五人签署了一份协议,重新分配了西沙贵坊的股权,李曜的份额由四成变作了三成,但仍为最大的股东。 面谈结束,张护、李通、何潘义俱都迅速告辞而去,而得了横财的柴哲威却有些踟蹰,面上亦毫无兴奋之色。 李曜瞧见他欲言又止,莞尔笑道:“玄恒可是觉得为师太富有了?” 柴哲威咬了咬嘴唇,正色道:“师父资财之巨,显然已冠绝天下,还请恕弟子斗胆进言,师父应主动将部分产业转让给朝廷,如此一可巩固威信,二可斩断祸根,毕竟祸福倚伏,人心难防啊!” 李曜逐渐收敛起笑容,心中不禁感慨日月如梭,当年那个哭着喊她‘阿娘’的阿卯,如今已然成长起来,都学会为她分忧解难了。她赞赏地看了柴哲威一眼:“这个道理,为师当然晓得,然而很多事都是无法摆上明面的,做事的方式方法也要择优而定,再过两日,为师就将用行动证明,为师不止精通赚钱之道,同样也懂得如何疏财。”顿了顿,又神秘一笑:“而且为师相信,到那个时候,你一定会明白为师赠你资财的用意。” 柴哲威少年老成,是个颇为理性的人,他发自内心地敬佩李曜,却并不盲目崇拜,当下也不再多言…… …… …… 抵达敦煌的第二天,李曜按照既定的行程,率领随行弟子及布道营众成员来到了位于敦煌城东面的三危山。 明华观就位于三危山最高的主峰上,整个建筑群全部倚靠山壁而建,层层叠叠,紧密相连,规模颇为壮观。 李曜一行浩浩荡荡地来到山门,便有钟磬丝竹之乐适时响起,法师钟馗、吕道济两人领着一众观中教徒隆重出迎,齐齐躬身道:“福生无量天尊,恭迎大唐天辅国师护国明昭公主明真!” 李曜并未立即虚扶对方起身,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个黄灿灿的金轴敕书,神态庄严地道:“钟馗、吕道济接旨!” 钟馗和吕道济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并肩跪拜在地。 李曜展开敕书,声音清亮地念道:“楼观派明华观监院钟馗、法师吕道济,道心坚韧,有德而能操持,餐霞赤城之表,驭风紫霄之上,今为黎元,大崇道本,可授钟馗太中大夫,吕道济中大夫,另分赐钟馗、吕道济法衣、羽氅、上清冠、金带、麈尾、玉剑各一,望高登青元之境,远播大道之义,以慰朕心。” 待得一番“谢主隆恩”之后,李曜拾级而上,被钟馗等人如众星捧月般迎入位于半山腰的主殿。 同莫高窟的窟寺群一样,明华观亦以石窟建筑为主,主殿一半建在石坪台地上,一半为人工开凿的洞窟,甬道和殿堂四周内壁均绘满了壁画,有道家人物的故事,也有华夏上古神话的传说,画面栩栩如生,使人不觉间就会看得入神,而且殿堂内相当的宽阔,数百人进入其间,竟然丝毫不显拥挤。 由此可见,哪怕是护国公主十数年不曾过来看一眼,当初张护、李通两位明华观的承建者以及观中道众也是打理得极其细心,下足了血本。 李曜在上首坐定,钟馗、吕道济分坐左、右下首,钟静云、鱼玄微、张玄妙、柴哲威、华姑等也与明华观诸执事对席而坐,待所有人都坐定,钟馗、吕道济等人向李曜问道,李曜也不谦让,自是口若悬河:“诸位与我皆为道友,亦为悟道修仙之人。我们道家虽与释家一样,亦有轮回之说,却从不寄托来世。我认为,悟道既是参悟今生,而修仙便是逆天改命!凡人若想达此目标,除研修长生之术,还必须不断强大自身魂魄。那么这又该如何做呢?简单的讲,其实可用九字概括,即为‘悟道机,知真理,掌本源’……” 李曜为了阐述自己的道学观点,足足讲了两个时辰,不过明华观的道众都听得极为认真,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须知道家并非只是追求超然物外,不染凡尘的隐逸风尚,也要讲究入世修行的,故此才有了“出世隐者,入世圣贤”一说,而护国公主这些年所缔造的传奇,观中的男女道众皆是耳熟能详,如今骤见公主天仙般的尊颜与异常非凡的气质,无不惊为天人。 用后世的话来说,护国公主就是道家入世修行的成功典范,更是他们心中的超级偶像。 第五百二十七章 指点江山 坐而论道,自然不是李曜一人唱独角戏,法师吕道济紧随其后,滔滔不绝地向众人讲经授道。 在道观中,担任经堂、坛场或科仪法事的执事通常被称为高功,而作为前宗圣观高功的吕道济常年足不出观,一门心思钻研道学,由于他署名编撰的《明华经》在西疆诸州广为传播,所以他的声望还是比主持道观事务且形象惊人的钟馗高出了许多。 当然了,《明华经》的诞生也绝非吕道济一人之功。 多年以前,吕道济与钟馗启程前往沙州的时候,李曜就曾交给二人几本札记,她在札记中对西域佛教、祆教,以及西方的基督教与新兴的大食教等宗教均做了简明扼要的介绍,并且直言不讳地指出了楼观、上清、灵宝等道教支派只重修持已身而忽视团体组织性与教义严密性的积习流弊。 为了解决这些影响道教发展的历史问题,李曜决定推动一场史上从未有过的宗教改革。 因为一个强国想要进行扩张并实现征服异域民族的方略,就必须输出文化。 而在这个文盲占据世界人口主体的愚昧时代,宗教就是文化输出的最佳载体,没有之一! 自张道陵创建道教以来,道士们的传教方法总是呈两极分化: 一种如张角、孙恩之流,走的是极端宗教民粹主义道路,以“仙书仙术”或借道教名义造“鬼神之说”蛊惑信徒,妄图席卷天下,结果往往是初时从者如云,声势浩大,转眼就身死道消,灰飞烟灭,可谓是“其盛也速,其败也速”,成不了大气候。 另一种人则以黄老学说为基础,弃“三张伪法”,融合儒家思想,推崇“天命”学说,同时还吸取佛教观点,建立规范的斋戒礼仪,让道教为封建统治阶级服务,让皇亲国戚们成为道教的信众,如北魏国师寇谦之、上清派宗师陆修静,乃至预言“隋运将终,当有老君子孙治世”的宗圣宫监院岐平定皆属此类。虽然这种上层路线,确实能让道教兴盛一时,但由于受到魏晋玄学和中原传统文化局限性的影响,隋唐的道家教义变得“曲高和寡”,远没有佛家典籍那般多元化,容易为不同民族所接受。 所以,李曜首先要做的便是“集诸教之长,抑已之短”,改变道教的传播模式和教义,使道教的受众面更加广泛,进而发展为一个世界性的宗教。 但是,个人的精力终究是有限的。志在天下的她不可能事事躬亲,宗教这方面的主要事务,也只得托人代劳。 而吕道济乃当世玄门名师,博学有威望,又舍得躬身践行,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基本认同李曜的宗教改革理念,自然就成了推广新道教的不二人选。 论坛结束时已近黄昏,待用过飨食,李曜在人群的簇拥下,迤迤然登上了位于峰顶的天象台。 夕阳如血,红霞漫天,大地一片宁静。 李曜临风远眺山川,绝美的面容上无悲无喜,仿若俯瞰众生的神只。 钟馗忍不住朝身侧看了一眼,顿时一阵恍惚,只觉自己根本看不透这个师妹。 李曜忽有所觉,一转头恰好迎上钟馗的视线,不禁露出一抹微笑:“师兄,有话但说无妨。” 钟馗也不拘谨:“自我离开南山,来到西疆传道,迄今已十一载有余,期间也曾彷徨过,所幸有吕师叔襄助,这才有了今日明华观之盛况。” 李曜心中明了,却眨着眼睛,故作纳罕:“哦?不知师兄这‘彷徨’所为何来?” 钟馗见她眨眼间仙女形象全无,居然学俏皮少女冲充傻装愣,不免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嘴上却仍委婉地道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道心不稳,盖因放不下俗世的执念。” “执念?” 李曜眸光微微闪烁,当年她劝阻钟馗入仕并设法让对方来远居此地多年,其实是受到穿越前记忆的影响,想起后世逸史里钟馗因“貌丑而落选,怒撞殿柱亡”的记载,她是宁可信其有,不信其无的。 然而,钟馗只是一个半路出家的道士,他早年饱读儒学经典,精习刀马箭槊,自是曾经想要有一番作为,如今又知晓昔日来历不凡的师妹竟已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因此身为护国公主师兄的他,割舍不下“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情怀,会有重燃旧志之念,也就不足为奇了。 “师兄愚钝,还望明真指点迷津!” 静默片刻,钟馗忽然朝李曜郑重一揖,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李曜连忙虚扶钟馗起来,语重心长地道:“师兄之才,明真岂会不知?请师兄不必烦恼,因为大展鸿图的时代已经到来了。” 钟馗不由脱口而出:“此时此刻么?” 李曜轻轻颔首,随即缓缓抬手,以拂尘遥指日落方向,映着晚霞的明亮眼眸,仿佛能望见世界的尽头:“一手仗剑,一手执书,天穹之下,皆为吾等用武之地!” 话音落下,不仅钟馗心中激荡,在场众人无不动容,就连随侍在侧的小华姑都瞪圆了一双凤眼,枉她胸怀一颗不甘平凡,想做天下无双奇女子的心,听得李曜这番无比豪迈的话语,也只觉难以望其项背了…… …… …… 就在李曜在明华观“指点江山”的时候,唐军八千先锋精骑已然抵达了饮马河畔。 饮马河,因汉定远侯班超曾饮马于此而得名,位于沙州西北部与焉耆国南部,发源于焉耆国都员渠城附近的鱼海,经渠犁、楼兰古国故地,最后流入蒲昌海,全长一千五百余里,没有任何支流,乃是沙州以西最主要的淡水来源。 此时正值饮马河的丰水期,两岸草木茂盛,生长着大片大片的黄麻草和红柳子,瞧来生机盎然,与远处荒凉死寂的戈壁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岸边的营地里炊烟袅袅,猛将薛万彻大马金刀地坐在行军凳上,一手提着羊皮水袋,一手拿着几串烤鱼,吃得好不快活。 水面上不时发出笑闹声,许多唐军将士聚在河边刷马捉鱼,甚至毫无顾忌地赤身沐浴,薛万彻吃饱喝足过后,也想洗去这一天的风尘和疲劳,可未等他褪去上衣,河对岸忽然有了大动静。 只见浪花四溅,一队游骑踏水驰来,转眼便奔至薛万彻面前,为首的队正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抱拳道:“禀报大将军,西北方二十五里河湾处发现一个部落,约有八百余帐,依服饰判断,应为突厥人!属下担心打草惊蛇,是以并未抓捕舌头。” “小心不是坏事,你做的很对。” 薛万彻点头表扬了那队正一句,便声如洪钟地道:“弟兄们,该干活了,今晚某等开刀!” 第五百二十八章 不出所料 月黑风高,战马狂飙。 八千铁骑冲破木栅,犹如摧枯拉朽一般,将连绵成片的毡帐踩得稀烂。 唐军此番夜袭的对象乃是西突厥的拔塞干部,该部落原本游牧于碎叶川,拥兵三万余众,数月前西突厥南庭咥利失可汗率领弩失毕五部兵马围困北庭乙毗咄陆可汗于员渠城之时,命令拔塞干暾沙钵俟斤将部落迁徙到焉耆的东南边境一带,以便监视焉耆周边状况及阻遏、迟滞唐军西征的脚步。 但随着围城战愈发艰难和惨烈,拔塞干的大部分青壮都被咥利失可汗抽调走了,留守的人主要是一些老弱病残,面对悬殊的战力差距,饶是这群牧人天生机警,各个都会骑马射箭,却也只得抵挡片刻便作鸟兽散。 看着四处奔逃的敌人,薛万彻并没有下令追击,收集了补给和战利品便大手一挥,带领麾下部众迅速撤离而去,只留一片狼藉。 此后的十数日时间里,薛万彻又率军袭击了多个分布在天山南麓的草场和城池,甚至还一把火烧了龟兹的重镇乌垒城,他们既不占地,也不与敌正面接战,只是四处骚扰,来去如风不见首尾,搅得西突厥南庭境内人心惶惶,夜不敢寐…… …… …… “混帐!都是混帐!” 员渠城外的一座金顶大帐内,咥利失咆哮如雷,案几上的杯碗盆碟和酒水吃食被他扫落一地,其他帐中之人个个正襟危坐,连口大气儿也不敢喘。 良久之后,咥利失瞪着一双虎目,视线从汗国一众酋长和胡臣的脸上一一扫过:“你们谁有对策?” 话音一落,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左下首的一个少年身上。 此人乃是咥利失兄长咄陆可汗第四子,封号薄布特勤,因咥利失无后,薄布特勤被咄陆可汗过继给咥利失当嗣子,而后咄陆可汗病死,按照突厥可兄终弟及的继承制度,咥利失做了可汗,而年幼的薄布特勤自然就成了未来可汗的一号继承人。 薄布特勤作战勇猛,经常身先士卒,在用兵方面更是敢于冒险,多次出其不意地击败北庭军队,因此被咥利失可汗寄予厚望。 不过,第一个开口回答的却是一名虬髯大汉,这大汉正是拔塞干部落的暾沙钵俟斤,只听他朗声道:“这股唐军效仿强盗行径,欺我老幼妇孺,实在可恶至极!还望可汗准许我部寻机消灭他们!” 薄布特勤面色不悦地倪了暾沙钵俟斤一眼,说道:“想必这里有不少人都知道中原有个名为‘围魏救赵’的典故吧!唐国出兵扰我后方,其目的非常明显,就是逼我们退兵,好让员渠城里的逆贼继续苟活几年,那些逆贼不死,父汗便不能一统突厥诸部,亦很难从薛延陀人和回纥人手中夺回漠北、漠南的肥沃草原,所以我们绝不能被唐军牵着鼻子走,应该加紧时间、加大力度攻城,赶在唐军主力到来之前斩尽城中逆贼!” 坐于右下首的龟兹王白诃黎布失毕立即接口道:“薄布特勤所言极是!如今员渠城守军已力不从心,尽显疲态,若可汗分兵搜剿游敌,便是顺了李明真那狡猾女人的意,恐怕此番围城就会功亏一篑了。” 闻言,阿悉结阙、阿悉结泥熟、哥舒阙、哥舒处半等部落俟斤纷纷应声附和:“可汗,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暾沙钵似乎不乐意了,他义愤填膺地道:“我拔塞干部惨遭唐兵荼毒,难道你们想让我这个俟斤坐视不管么?” 冷静下来的咥利失可汗也觉得薄布特勤和龟兹王的话更有道理,捋了捋唇边卷翘的胡须,昂然道:“暾沙钵,只要能够砍下乙毗咄陆的人头,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内乱,再多的牺牲也是值得的!” 说着,他的视线转向右下首,一脸肃然地道:“诃黎布失毕,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本汗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十天之内必须填平或摧毁一段城墙,如若不然,你这龟兹王也就不要再做下去了!” …… …… 玉门关外,莫贺延碛。 天无飞鸟,地无走兽,极目远眺,难见水草。 驼铃马嘶此起彼伏,一支庞大的队伍正犹如长龙般地行走在布满砂土与砾石的戈壁滩上。 众所周知,戈壁滩温差极大,五月的莫贺延碛只需半天工夫便可将活人烤成干尸,但夜里的寒气却也算不得严酷,所以这时穿越戈壁的人们往往都是昼伏夜行。 时间已过辰时,骄阳愈渐热烈,随着一声声命令,队伍有序地四散开来。 为首一面大纛的周围迅速被人清空,眼见一群甲士娴熟地搭起了一顶大帐,唐朝西征大军的女统帅护国公主便一头钻了进去,而她身后的一众女子也紧随其后,掀帘而入。 李曜兀自脱出大氅和外袍,只着一件纱衣,大喇喇地坐在了凉席上,拿起湿巾擦手拭面,随后女侍卫阿史德明玉与阿史那归云抱来两个西瓜,绿油油的西瓜刚刚落盘,钟静云已然拔剑,但见银光闪烁几下,西瓜如花绽放,眨眼间变作了数十瓣。 “师姐好剑法。” 李曜右手竖起一根大拇指,另一手则接过华姑递来的一牙儿西瓜,笑靥如花。 钟静云擦了擦锋刃,旋即还剑入鞘,浅笑道:“师妹就别抬举我了,这点花招只能用来娱人娱己,倒是师妹一身武艺让人望尘莫及呐。” “师姐过谦了。” 李曜打了个哈哈,然后埋头吃瓜。 几牙西瓜入腹,李曜正舒服得眯起了眼,账外忽然响起一声洪亮的通传:“贵主,有伊吾快信!” 钟静云抬眼看向李曜,整理了一下衣裳正想起身回避,却听李曜已然出声吩咐道:“速速出帐拿与我看。” 一旁的华姑抹去嘴角的瓜汁,麻利地取了信件回来,钟静云等人认出信封乃是厚厚的茧纸所制,显然不是飞鸽所能承载,不由目露好奇之色。 李曜瞥见她们投来的目光,一边拆开印有双鲤图案的信封,一边解释道:“这几年伊州编户齐民和屯田安边,再加上西迁落户的草原牧人,如今汉、胡丁口已逾五万,虽未筑直道,但修出一条穿越戈壁的简易道路还是难度不大的。” 李曜说罢,垂眸一览信上内容,唇角不禁缓缓勾起了一抹弧度:“不出所料,果然如此。” 第五百二十九章 了如指掌 钟静云见李曜喜悦之情溢于言,不禁问道:“明真可是收到了甚么利好消息?” 李曜随手将信纸递向旁边。 “此信……” 钟静云伸手欲接,指尖触纸却忽地顿住,但她未吐之言却并不难猜。 李曜满不在意地将信纸直接塞到对方手里,说道:“这不过是我方密谍在西域定期收集而来的讯息,几乎与邸报无异,拿给你们传阅也无妨。” 得知信件内容不算什么机密,钟静云不由神色一松,展开信件大大方方地读了起来。 随着钟静云清婉的声音响起,众女立即保持安静,各个侧耳倾听。 了解到西域近日的动态,钟静云等人纷纷明白李曜那句“不出所料”所为何来。 武德十三年春,大唐置伊州,正式将伊吾国故地纳入自己的版图,至此一个重现两汉广开西域伟业的方略终于变得完全切实可行。 国家的未来一片光明,但大唐君臣并没有因此头脑发热,若要尽可能快速且稳妥地达成这个远大的目标,必须谨慎布局。 孙子曾经曰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而面对久未回归华夏,已然不为唐朝人所熟悉的西域,“知彼”二字就成了大唐征服西域的重要先决条件。 于是,在伊州治所伊吾城的官仓和武库得以落成,连接玉门关与伊州的交通得以改善的同时,大唐鸿胪寺也新增了一个部门——番情司。 该司由鸿胪寺卿掌管,明面上负责了解外邦诸蕃领地的风土人情,实际却是一家专业的间谍机构。 武德十六年,唐朝攻灭吐谷浑,彻底消除了河西走廊的最大安全隐患,便在伊吾城设立了番情司的地方分支机构“西域署”。 骑都尉肖元朗经李曜推荐,被皇帝授任为西域署令,全权掌管西突厥及其属国的情报工作。 肖元朗出身卑微,本是李曜买自西市的一名家奴,为人低调谦逊,在李曜的一众亲信当中从不显山露水。但李曜发现他心思缜密,能知微见着,朋友众多却非滥交,尤其擅于识人、相人,遂让其进入“丽竞门”担任执事,协助兰韶英和凌敬打理这个直属于护国公主本人的秘密组织,结果肖元朗不学而有术,干得风生水起,很快就正式坐稳了丽竞门的第三把交椅,堪为难得的特务人才。 西域署令一职,官秩仅为正七品下,但皇权亲授,位卑权重。胸怀壮志的肖署令到伊州任职后,立马开始大展拳脚,到处搜罗人手,不遗余力地为大唐编织西域的情报网络。 于是乎,常年往返于丝路上的粟特行商、拓枝城的着名舞姬、吐火罗的人口贩子、龟兹的宫廷乐师、于阗的工笔画师、行小乘法的疏勒僧侣、鹰娑川边的牧马人、西突厥南庭可汗侍卫……甚至连能够参与牙帐议事的人物都成了西域署的细作。 当然,这些唐朝特务的活计绝不止是收集和传送资讯这么简单,实际上调查西突厥南庭重要成员的个人情报也是他们的重要任务。 故而到得如今,咥利失可汗、薄布特勤、龟兹王诃黎布失毕以及弩失毕五部俟斤等人的性格、行事作风、生活习惯、思维方式乃至彼此间的亲疏关系等等,李曜都了如指掌。 其实,咥利失并非刚愎自用之主,他也是很懂得纳谏的,而且一旦拿定主意,必是言出法随,不会再容他人反对。 只不过,咥利失生性残暴凉薄,臣子办事稍有不如他意,便会遭其体罚,就连手握重权的五部俟斤都曾经被他施以鞭挞之刑,无一不是皮开肉绽,无一不是口服心不服。 咥利失严于律人,对继子薄布特勤却是宽容有加,其中缘由不仅是薄布特勤是可汗之位接班人的首选,而是因为此子很多方面都颇像咥利失本人,不是亲子胜似亲子。在制定重大决策的时候,薄布特勤与咥利失的思路总能保持高度一致。 薄布特勤是“攘外必先安内”这一说法的支持者,并且是一条道走到黑的那种。对于唐朝间谍来说,南庭可汗的这个儿子的口风并不难打探,李曜派遣薛万彻进行骚扰作战,摆出一副逼迫咥利失从焉耆退兵的架势,便是有假装迎合薄布特勤想法之意。 而她算着时日,带领唐军主力不疾不徐地朝目的地行进,为的是尽可能地让突厥人在坚城之下多流些血,以便激化咥利失、薄布特勤父子与南庭五部俟斤及其属国诸国主之间的矛盾,为大唐以最小代价征服西域的计划奠定出一个完美的基础…… …… …… 行行重行行,西出玉门关的第十天,李曜终于走出了莫贺延碛。 此前在沙州的时候,钟馗等数十名明华观道士自愿随军出征,使得布道营的规模又扩大了,为了照顾其中一部分从未曾有过远行的新加入者,饶是有穿越八百里瀚海的捷径,这行军速度也快不起来。 往西北方又走了两日,一条长河出现在眼前,顿时引发队伍里一阵欢呼,李曜便下令游哨散开,全军就地休整。 此时夕阳斜挂天空,余晖洒在水面上,泛起片片红晕。李曜在荒凉的戈壁上走得久了,乍见美丽景象,心头也有了些许兴致,当即脱去了鞋袜,卷起裤腿儿,牵了爱马,取了水囊,兀自涉入河中。 “爽快!” 可口的瓜果早就吃了个干净,李曜痛饮一口甘甜冰凉的河水,消除了喉间的焦渴,只觉无比舒坦。 正待马儿饱饮,李曜忽见一个高大身影立于钟静云身边,正是已然成为布道营重要成员的钟馗,当即冲着对方打了个招呼:“正南师兄。” “见过明真师妹。” 钟氏兄妹闻声而来,齐齐施了一礼,李曜随意拱手算作还礼,旋即手指水面,笑问钟馗:“师兄可识得此河?” 钟馗在西疆这些年,为了发展信众,难免要到四处走动,伊州地界当然没少来,只见他轻轻颔首:“没错,某是认识的,此河发源于东北天山上的冰川,被伊州百姓唤名为‘黑水’。” “黑水?” 河水清澈透底,水底卵石河沙清晰可辨,李曜和钟静云都顿觉奇了怪了。 钟馗见涉猎广泛的李曜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不由得哈哈一笑,解释道:“每年到得晚秋时节,便是皮革买卖的旺季,本地牧人会来到这河边洗皮制皮,河水遭受那般污染,自然不复当前的模样。” “原来如此……” 李曜正说着话,一骑飞驰来报:“武功王前来迎接贵主,此刻已在两里外恭候!” 第五百三十章 龟兹来使 “知道了,赶紧带本帅去见他。” 李曜迅速穿戴整齐,跨上坐骑,扬鞭踏水而去。 因为共同的利益、残存的一丁点亲情以及时光的作用,如今李曜与李世民姐弟二人间的关系,已然不再如前几年那般紧张。 只不过,此地距离伊吾城少说还有百八十余里,她的好二弟费这般工夫急急地跑过来,显然不会是思姐心切,而是遇到非老姐不能定夺的棘手难题。 果不其然,甫一见面,李世民便道:“麹文泰闭关锁国,不肯同意我军借道高昌,真真的岂有此理!” 李曜蛾眉微皱:“劳烦二郎细说端详。” “喏。” 李世民作为唐军副帅,负责管理后勤和主持备战工作,所以比李曜先行一步来到伊州,李世民得知高昌封闭关隘阻绝两国交通,立即派遣最得力的幕僚房玄龄前去交涉,可鞠文泰却安排将军张定和与房玄龄进行洽谈,其本人则避而不见。 房玄龄见高昌王缺乏诚意,便知此番接洽定将无果而终,也不再浪费时间,立即回程向李世民作了汇报。 李世民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叙说了一遍之后,李曜已然面若寒霜。 李世民见状,眼中闪过一抹戾气,沉声对她建议道:“三姊,麹文泰这屡生子如此不识时务,吾等何不如拿高昌国杀鸡儆猴?” 李曜按捺住心中的怒气,沉吟片刻,轻轻摇头否决:“不可。” “为何?”李世民不解。 “因为你阿姊我想到了一个稳妥些的法子。” 李曜冷冷一笑,冷酷的笑容中透着邪魅,直教李世民心惊肉跳…… …… …… 伊吾城中,车水马龙,一派繁忙景象。 伊州都督谢叔方亲自从城外十里长亭将李曜等人一路迎进了自己的府邸,随即摆上丰盛的宴席,为对方接风洗尘。 谢叔方,这位当年冲冠一怒为故太子泣血死战的忠勇之士,如今已是大变模样——两鬓斑白,额头眼角的摺皱犹如刀削,其实才三十六七的岁数,竟好似年近半百,但他整个人却看起来充满干劲,仿佛精力旺盛更甚年轻之时。 几年前的伊州,悍贼横行,土地荒凉。谢叔方到任后,剿除沙匪,招辑亡叛,垦田挖池,栽树防沙,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将管辖之地发展得日新月异,因此李曜颇为欣赏他的才干,早已有意对其加以拉拢和提拔。 而谢叔方这厢与李曜相见甚欢,对待李世民的态度却是冷冷淡淡,显然对李建成的死还耿耿于怀。不过李世民也有自知之明,小酌几杯便以不胜酒力为由匆匆告退。 宴会结束后,李曜一住进官驿,便召见了自家的特务头子西域署令肖元朗。 肖元朗把一些不方便通过书信汇报的事情一一禀明,最后提到龟兹王的时候,从怀中取出一个焉巴巴的小布袋,恭敬地交到李曜手里:“此乃龟兹王信物,还请主人过目。” 李曜撕开布袋封口,从中抖出一卷白绸,上面写满了蝇头小字,李曜仔细一看,竟是龟兹国主的投诚书,心中不禁又惊又喜。 原来,当初咥利失对白诃黎布失毕下达死令,限其十日之内助他攻破员渠城,结果白诃黎布失毕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也未能完成任务,咥利失不由分说便要将其处斩,幸好弩失毕五部俟斤和多位国主及时出言求情,这位龟兹王才逃过一劫,只被马鞭抽了个半死。 随后,咥利失借此机会废黜白诃黎布失毕,封坐镇龟兹国都伊逻卢的王子白素稽为新王,并强迫白诃黎布失毕把兵权移交其弟白叶护。 须知,前两任龟兹王,即白诃黎布失毕的父亲白苏伐勃駃与长兄白苏伐叠非常仰慕大唐,而且还俱都遣使朝贡敬献名马珍宝。但到了他这一任,则对先后灭亡东突厥和吐谷浑的唐朝充满了警惕和敌意,并反其道而行之,停止向长安朝贡,转投西突厥,去抱咥利失的大腿。 谁曾想,这条大腿竟如此暴戾成性,如此冷血无情……于是白诃黎布失毕在悔恨交加之下,没有考虑多久便决定改旗易帜——秘密遣使向大唐表示愿意投诚。 “龟兹使者何在?” 李曜览毕,立即提出一问。 “啪啪!” 肖元朗举手拍了两个巴掌,未及片刻,幛子门左右一开,进来一个年轻的胡族男子。 这青年约莫二十出头,身量颇高,皮肤甚白,赤发青目,容貌俊秀,汉话口音带着一丝生硬味儿:“外臣那利,拜见大唐护国明昭公主!” “免礼,坐吧。” “谢公主赐座。” 李曜仔细打量那利一眼,见他双手虎口和食指内侧有非常明显的勒伤,问道:“你从哪里来?焉耆还是龟兹?” 那利欠身道:“回禀公主,外臣是上代龟兹王的侍郎。” 龟兹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西域国家,曾先后受匈奴、两汉、西晋、前秦、北魏、嚈哒、突厥节制,故此形成了一套汉胡杂糅的官僚体制。 龟兹的侍郎一职,与唐朝侍郎的品级相去甚远,类同汉代郎官,主要担当国王的近侍和宿卫。 而上代龟兹王,自然就是失势的白诃黎布失毕。 答案不言而喻,李曜略一凝思,又道:“焉耆至伊州,必经高昌,然而高昌近来封闭关隘,阻断通道,那么你又是如何过来的呢?” 那利如实回答:“不瞒公主,高昌田地城以南有一条密径可走。” 李曜眸光微亮:“你可有高昌与图?” 那利摇了摇头:“外臣秘密出行,不便携带与图。”说着,又微微一笑:“不过外臣学过工笔画,可将此路为公主绘制出来。” 李曜轻轻颔首:“既如此,就有劳你了。” 肖元朗亲自取来画具水粉,那利铺纸提笔,不消片刻功夫,一幅画风极具西域风格的简易地图便新鲜出炉。 但见此图不只是包涵那条所谓的密径,连同高昌、焉耆两国的所有关隘哨堡都一个不落地标注了出来,李曜和肖元朗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待肖元朗收敛好地图和作画用品,那利见李曜问东问西,迟迟不转入正题,忍不住开口道:“吾主心向大唐,却不知贵主有何主意?” 李曜立马摆出一副肃然起敬的表情:“汝主幡然悔悟,弃暗投明,当为西域表率,本帅必救龟兹于水火,但是……” 听得“但是”二字,那利心头不由咯噔了一下,面上立时浮现出难以掩饰的紧张之色。 李曜眸光沉沉地凝视着他,又继续说道:“龟兹此后也须得诚心向我朝臣服,若学高昌麹氏这般动摇不定,就休怪我朝施展雷霆手段了!” 第五百三十一章 喜迎王师 漫漫黄沙,一望无际。 但在寒则如刀,热则如炙的沙漠里,却有一支军队砥砺前行。 而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则是一只悠然迈步的骆驼。 这头骆驼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对于这支唐朝大军来说,却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 因为那利说的所谓“密径”,竟然就是这个令无数人为之恐惧的大沙海。 那利作为上代龟兹王的秘使,并未与唐军同行。 只不过,他回去复命之前,将这头绰号“沙漠之舟”的偶蹄目动物送给了李曜。 骆驼能在沙漠里记得住自己走过的路,并且懂得如何寻找水源,可谓是绝佳的向导。 红日东升,晨曦初现。 李曜、李世民、兰韶英等人攀上百丈沙梁,纷纷手搭凉棚,居高远眺。 但见绵延起伏的沙丘之中,隐隐约约有光芒闪烁,显见是一处水源。 李曜从腰带间抽出一支黄澄澄的细长圆筒,这是大唐格物院研制出来的单筒望远镜,由于玻璃工艺尚不过关,他们只得另择材料,最终还是李曜从皇帝老爹那里讨来了透明度极高的东海水晶,又费了好一番工夫,这才成功制作出三件成品,结果一支留在格物院,一支让老皇帝拿去把玩,整个西征唐军里面,望远镜也就只有李曜手里这一支而已,着实珍贵得紧。 李曜举起望远镜,朝泛着波光的方向望去,映在水晶镜片上瞳孔忽地一缩,旋即微微皲裂的唇角便勾起了弧度。 李世民见老姐面露笑意,忙不迭地问道:“可是有了发现?” 李曜把望眼镜塞给他:“你自己看吧。” 李世民也有样学样,眯起一只凤眼,将另一只眼睛贴到目镜前,用望远镜顺着李曜的视线看去。 李世民见沙丘之间的低凹处有一滩水洼,而水洼边竟然挺立着几株粗壮的树木,忍不住惊呼出声:“树?!” “不错。” 李曜接过李世民交还的望远镜,一边将其传递给跃跃欲试的兰韶英,一边解释道:“此树汉名‘胡桐’,突厥人则称之为‘tok(托拉克)’,意为‘极美之树’,其根可深入地底三四丈,狂沙风暴不能摧其身,无论寒冷,还是干旱,依然能顽强生长,是以西域自古便有‘胡桐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朽’的说法。” “生命顽强如斯,当真令人叹服。” 兰韶英听了感慨不已,李世民却是心中一动,对兰韶英说道:“云阳,请将‘千里镜’给我一用。” 李世民接过望远镜,仔细观察水源之地,略一思索便语气笃定地道:“这些树排列整齐,且根深枝茂,正好阻碍沙碛流向,所以我觉得它们并非自然落脚此处,而是人力栽种的树木。” “不愧是武功王,果然好眼力。” 李曜抚掌赞了李世民一声,又道:“既然有人种树,说明此处必是沙海边缘地带。” 随后,李曜派出侦骑,不到半日便得回报:“禀告大总管,西北二十里发现大片树林、草滩,还有农田和村落。” “云阳县主。” “在!” 李曜果断吩咐道:“传令下去,全军停止休整,即刻出发!” …… …… 田地城,高昌国五大郡城之一。 东晋咸和二年,前凉西域长史李柏率军击败主管晋国西域军政事务的戊己校尉赵贞,置高昌郡,并在汉代柳中城旧址设立田地县。北魏景明二年,高昌王麴嘉推行中原郡县制,自此田地城由县升为郡,经过麹氏上百年的苦心耕耘,而今田地郡已然成为高昌国的第一大粮仓,可谓地如其名。 李曜骑着高大神骏的“照夜白”,英姿飒爽地领着一支大军行走在通往田地城的乡间土路上。 队伍浩浩荡荡,有如席卷一切的洪水,亦不知俘虏了多少受到惊吓的高昌国人。 太阳西斜,一名绿袍银带的官员立即挥鞭打马来到李曜的身侧,正是西域署令肖元朗。 他压低声音说道:“主人,前方十里就是田地城,城中有我们的密谍。” 李曜轻轻颔首:“行动吧,本公主乏了,想要早些入城歇歇。” “喏!” 肖元朗应了一声,便唤了两名背插红色靠旗的骑士快马加鞭向前奔去。 …… …… 天光渐暗,飞鸟归巢,在田地城外忙碌了一天的人也开始各回各家。 此刻已到了关闭城门的时间,眼见城外似乎不会再有人进来,老门吏冯悉达连忙招呼同僚赵摩诃:“赵四,来来来,一起动手。” “好……” 赵摩诃懒洋洋地答应着,可他刚把一双手按在厚重的大门上,忽然发现城外又有了动静。 二人齐齐寻声望去,就见三人三马沿着官道飞驰而来。 此时天色已暗,冯悉达一双老眼可看不清来者模样,不过他却瞥见赵摩诃面上似有激动神色,忍不住问道:“你……可看得真切?” 赵摩诃握紧刀鞘,语气敷衍:“某不知。” 三匹马儿在距城门一里处忽然停住,为首一名绿袍骑士张弓搭箭,其身边两名同伴也各自抽出靠旗不停挥舞。 红旗舞动有序,响箭声啸长空,冯悉达不由惊呼一声:“这三人有问题!” 不料话音刚落,冯悉达突觉后颈好似挨了一记闷棍。 刹那间,他猛然明白——原来自己身边这个同僚其实也有问题…… 赵摩诃收回了刀鞘,将失去意识的老门吏拖到门边,这时门楼上传来了一声大叫:“不好,速关城门!” 赵摩诃对此充耳不闻,不但搬来杂物将城门抵在门洞壁上,还走到门口抽出腰刀,冲着三名骑士比划了几下。 眼见城门迟迟没有动静,城门官刘伽陀急得跳脚,立即带着一群士卒冲下城楼,就见赵摩诃还在手舞足蹈,不禁勃然怒道:“赵四,你这蠢货发得甚么疯!” “赵某只是回应别人的招呼而已。” 赵摩诃转过身来,目光犀利,不复平时谄媚奉承的模样,直教平时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城门官感到无比陌生。 “你究竟是……” 话未说完,刘伽陀突然身躯一震,双目圆瞪,满脸都是不可思议与惊恐。 因为,城外那三名骑士的身后已是尘土飞扬。 马蹄声渐渐轰鸣起来,仿佛密集的鼓槌,不停敲击着大地。 “杀细作,关城门!” 刘伽陀反应过来,立即戟指赵摩诃,暴喝一声便手握刀柄作势要将其格杀,忽然一柄冰冷的钢刀紧紧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个身材精壮的士卒站在刘伽陀的身后,冷声制止蠢蠢欲动之人:“谁也不许过来,否则莫怪某不念旧情,对他下狠手!” 刘伽陀被赵摩诃和这名士卒挟持至门外,胆战心惊地叫道:“你们要某做甚?!” 赵摩诃哈哈一笑:“喜迎王师!” 第五百三十二章 大师解厄 “那时,佛对波斯匿王等十六大国主说:汝等善听,吾今正说护国土法用。若要护国,汝等当受持《般若波罗蜜》。此经复有无量功德,护国土如坚墙城堑、刀剑矛楯。当国土欲乱、敌来破国、种种灾起时,须得饭食沙门,顶礼三宝,敷百高座,请百法师,一日二时讲《般若波罗蜜》……” 高昌大佛寺的法堂内,一位老僧正在代佛讲经。 这位老僧白眉白须,身披百衲衣,在高高的狮子台上跏趺而坐,语气恬淡,宝相庄严。 而在讲台之下,则围坐着高昌国王麹文泰、王妃宇文玉波、侧妃索绯璎、大王子麹智盛、二王子麹智湛、三王子麹智勇等人,个个双手合十,神情肃穆,静静聆听佛法。 “大王!大事不好了!大王……” 忽然,法堂外传来了几声高呼,一个年轻官员避开门口卫士的阻拦,竟是硬闯了进来。 高僧宣法被人生生打断,麹文泰眉头一皱,轻斥道:“田秉元,你身为都官,在佛门清净之地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田秉元目光不善地瞥了王侧妃索绯璎一眼,这才跪地禀告:“兵部长史索延知与虎牙将军翟公礼二人在城中起兵作乱!殿中将军张定和正率领禁军与之苦战……” “你说什么?!” 索绯璎忍不住尖叫一声,索延知正是她的胞兄,她根本无法相信刚才田秉元说出来的话。 要知道,麹氏高昌的官制类同中原,设吏部、祠部、库部、仓部、主客、礼部、民部、兵部等八部,各部最高长官便是长史,可谓位高权重。 而且,索延知不仅是麹文泰的舅兄,还娶了那殿中将军张定和的姐姐,怎么突然就死命相搏了? 别说索绯璎不敢信,就连麹文泰本人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田秉元急得站了起来,提声继续说道:“臣赶来之前,曾亲耳听见叛军中有人反复高喊‘占城门,迎天师’!” “天师……” 麹文泰微微一怔,旋即便觉有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世上能称得“天师”之人,他从未有听说过,但却知道中原王朝军队历来有此称号。 所以,此“天师”便是唐军无疑。 不过麹文泰这些年久居王位,心理素质也不算太差,他轻轻拭去额头的冷汗,郑重其事地对田秉元交待道:“田卿,汝速去告知张定和将军,叛军能灭则灭,短期不能灭则驱之、困之、徐徐图之,当务之急是守住各大城门,若不能阻外敌入城,我高昌亡也!” “臣谨遵王命!”田秉元急急起身离去。 不一会儿,又有一名武将模样的人闯入了法堂,这人头发披散,衣甲染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麹文泰的身前:“大王,明威将军史洪修反了……此贼使奸诈之计,夺了末将把守的青阳门!” “气煞我也!” 麹文泰怒不可遏,一脚踹在这员武将的肩头:“孤要你不惜一切代价把青阳门夺回来,否则提头来见!” “啊~~是!” 这位高昌将领痛呼一声,赶紧应命而出。 麹文泰艰难地平复了一下心情,望向堂内那尊高大的佛像,屈膝跪于蒲团,双手合十,嘴唇翕动,自是祈求佛祖保佑。 只可惜,人有时候害怕什么就来什么。麹文泰刚开始默诵经文,忽然听得门外有骚动声,他的一颗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忙不迭地走到门口一探究竟,就见一名禁军校尉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那校尉一看到国王,立马单膝一跪,双手递出一封信:“大王,田地郡急报!” 麹文泰看到信中文字,险些晕厥过去。 麹文泰自幼学习汉家经史子集,非常清楚中原王朝鲸吞西域所采取的政策:高昌作为汉人建立的政权,一旦臣服唐朝,将很难再作为一个国家长久存在下去。 突厥人虽然野蛮凶残,但统治方式非常松散,无论西突厥的内斗谁胜谁负,麹氏高昌都可以享有极高的自主权,所以他只想保持现状,安心做一株随风摇摆的墙头草。 结果,他严重高估了自己,更是低估了唐朝打通丝绸之路的决心。 他以为高昌有盆地山关之险,有千里沙海为屏障,就可以作壁上观,避免卷入大唐与突厥的战争,却万万没想到那个大唐公主竟敢挥师深入大漠另辟蹊径,并且还能兵不血刃地占领了田地城。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之所以会突陷绝境,除了护国公主那超乎想象的胆略与智谋,他的这个高昌国早已被唐朝间谍的策反和渗透搞得千疮百孔了。 这厢麹文泰惶恐呆立,那厢他的后妃儿子们得知变故,也都吓得面无人色。 大王子麹智盛突然踹倒了魂不守舍的索绯璎,一边撸起袖子,一边破口大骂:“索家,国贼也!我现在就打杀了这个贱婢!” 闻言,麹文泰登时惊醒过来,连忙出言阻止麹智盛的不智之举:“住手!” 待麹智盛愤愤不平地退至一旁,麹文泰快步走到似已入定的老僧座前,合十施礼道:“慧乘大师,麹氏治理高昌已历九代,一百三十多载以来,一直都在为我佛护法,孤也是诵经礼佛每日不辍,而今大劫将至,高昌危在旦夕,恳祈大师为我麹氏指点消灾解厄之法。” 说罢,麹文泰朝老僧缓缓跪下,叩首抬头,看向老僧的目光里充满希冀,脸上尽是虔诚。 慧乘神色古井无波,默默地拿起身边一支木鱼槌子,旋即又将其随意丢回了原位。 麹文泰愣怔了片刻,试解其意:“大师是说……孤放手一搏,还能抢在唐军入城前剿灭叛军夺回城门?” 慧乘轻轻摇头,慢慢敛起袖口,露出了一截枯槁的手腕,然后缠上一圈佛珠,这才放下了袖子。 麹文泰眼神顿时一黯,其实他也明白此时拼命根本来不及了,略一思索,眼神又忽然亮了起来,似有所悟地道:“莫非大师打算亲自出手,用佛法来打动叛军和唐军?” 此话一出,慧乘那张好似佛像般安详的面孔竟突然抽搐了两下,他凝视着麹文泰,合十宣了一声佛号,缓声说道:“阿弥陀佛……老衲的意思是大王若要唐人放下屠刀,使麹氏一族得保平安,唯有弃掉兵仗,自缚出降一法尔。” 第531章 高抬贵手 随着一阵隆隆声响,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 高昌王麹文泰携后妃、王子、麹氏宗亲及诸多文武走出大门,缓慢地迎向了城外排列整齐,威风凛凛的中原王师。 “吐鲁番的葡萄熟了~阿娜尔罕的心儿醉了~心儿醉了~~” 李曜头戴幂篱,悠闲地骑在战马上,轻轻哼唱着后世西域民歌小调的同时,两眼也在打量着面前的一切。 城头上,没有高高竖起的降旗。 此处,亦非城中内应所占据的青阳门,而是距离青阳门一里之遥的建阳门。 麹文泰等人,面色明显有些凄惶,却没有依照降礼着装和自缚双臂,依旧是锦冠华服,仪仗随行。 不过,在李曜看来,高昌君臣这般表现其实也不难理解。 高昌对唐军西征的确造成了阻碍,让她有了“不得已而征讨之”的理由。因此麹文泰虽听从高僧慧乘的建议,最终选择放弃抵抗,但他还是想尽可能给自己保留一丝国主的尊严,将出降仪式改为了出迎仪式,哪怕实质上并无差别…… “吐鲁番?似乎是铁勒语,阿姊唱的这首俚曲还真是颇为有趣呢。” 李世民用马鞭在鞍桥上敲打着节拍,忽然笑着问向李曜。 李曜轻揽纱罗,抬起下颚,指了指那个走路一步一顿,好似腿儿有千钧重负的麹文泰:“难道世民不觉得他更有趣吗?” 李世民皱眉道:“有趣归有趣,就是挪得这般慢,实在浪费我们的时辰,不如让我去催他快些过来?” 李曜摆了摆手:“我军好歹也是仁义之师,别人就要做亡国之君了,多少给他一点点体面嘛。” 李世民冷笑一声,轻蔑地道:“这麹氏投降没有投降的样子,耍这种小聪明,却是减了吾等的体面。”说着,挽起缰绳,作势就要打马前冲。 受降不是小事,李曜身为主帅,岂容李世民将风头占去,只见她伸手一拦,呵呵笑道:“我自有法子全了双方的体面,还请世民稍安毋躁。” 果不其然,待这群高昌人走得再近了些,李曜忽地一叩马腹,神驹“照夜白”如离弦之箭,转眼便载着女主人来到了麹文泰身前。 战马希聿聿一声长嘶,人立而起,两只铁蹄凌空挥舞,几乎踢到麹文泰的天灵盖,顿时引得四下里一片惊呼。 尘埃散去,李曜居高临下,傲然地扫视一眼颇显混乱的队伍,目光旋即落在麹文泰的身上,似笑非笑地道:“金世子,没想到我们竟以这种方式再次见面了。” 十数年前,麹文泰曾扮作商贾子弟游览大唐西境,与李曜在敦煌有过一面之缘,而“金世子”正是他在那时所用的化名。 麹文泰险些被李曜吓出个好歹来,哪还有心思去琢磨对方这略带调侃意味的招呼?他后退了四五步,方才按捺住转身逃跑的冲动,恭敬地叉手躬身道:“本国……出了些状况,文泰适才尚有要事缠身,不知大唐护国公主驾临,有失远迎,还请贵主恕罪!” 然而,马背上一声“免礼”也无,麹文泰的一颗心似乎沉到了谷底,腰杆也不自觉地弯得低了。 过了好半晌,李曜才开口道:“我军兵锋锐利否?” 麴文泰艰涩地道:“锐……锐利至极。” 李曜又问道:“本公主比之咥利失如何?” “萤火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咥利失远不及贵主也。” 语毕,麴文泰的脑袋埋得更低了。 李曜的琼鼻中发出一声轻哼,冷冷地斥道:“既如此,为何尔等封关设隘,阻我大军前行?” 麴文泰身躯猛地颤了几颤,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抖着音儿求饶:“凶狼贪狈在侧,高昌国小力弱……吾等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啊,还祈贵主宽宏大量,高抬贵手啊!” “请护国公主高抬贵手!” 麴文泰的身后立时跪了一片,呼声此起彼伏。 李曜突然扬起马鞭,甩出一个噼啪炸响,惊得麴文泰等人立时闭嘴收声。 麴文泰下意识地抬首往上一瞄,但见马鞍上的黑色三纱罗蓦然飘起,露出一张冷傲而绝丽的面容,以及一双寒厉如刀的眸子,吓得他连忙以额叩地,身子亦抖得厉害了。 麴文泰上次见到李曜,还是武德十三年冬的长安朝贡之旅,当时李曜仿若时光定格的容颜,让他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番,可如今再次目睹这张熟悉的脸,他的心里却升不起任何感慨之情,只有满满的惶恐与惊悚。 李曜睥睨一眼跪在地上的高昌君臣,淡淡地道:“本帅宁愿领军穿越沙海,也不进攻高昌的关卡要隘,不仅仅是为了避免延误军机,主要还是希望能给尔等保留一个生机,就看尔等能否把握得住。” 此言一出,麴文泰如闻天籁,忙道:“请贵主明示!” 李曜一字字地道:“汝本汉种,若肯归唐,我可上疏圣人,授汝刺史之职与世袭罔替的王爵之位,以保尔等荣华福禄代代相传。” 麴文泰虽然明白自己一旦同意降唐,便意味着高昌国祚即将终结,但他已然没有了别的选择。 至少,麴氏一族还能延续下去。 于是乎,麴文泰就好似等来了救命稻草的溺水之人,未及多想便哭拜道:“罪人麴文泰愿除高昌国号,举五郡十四县二十二城归附天朝!” “好!平身!” 李曜顿时神采飞扬,抬起秀美的长腿,利落地跃下马背,旋即伸手虚扶一众高昌人起来。 麴文泰一抹眼泪便主动上前给李曜牵马,脸上都是劫后余生的笑意…… …… …… 武德十九年五月末,高昌王麴文泰倾国投降唐军,并表示愿意入朝为质以抵罪过,护国公主好言安抚,同意了麴氏的请求,随后暂行高昌旧制,任命前高昌兵部长史索延知、虎牙将军翟公礼、明威将军史洪修等举义者为郡守,同时将高昌故地军政大权交由伊州都督右监门卫将军谢叔方代为掌管,并派遣亲信刘安远、杜德满、敖乐根等人率其本部一万两千兵马全面接管高昌各处关隘、戍堡、烽燧等军事要地。 慑服于唐军强大的武力,高昌的局势和人心很快便得到了稳定,饶是那些文化意识上比较倾向突厥的贵族也无法掀起半点波澜,不得不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大唐的统治。 高昌事了,唐军的偏师也传来了好消息,于阗、疏勒、羯盘陀等国传檄而定,柴绍所率的南路唐军几乎兵不血刃就征服了葱岭以西的大片疆域。 眼见各路军队或将到位,李曜迅速整顿人马辎重,发兵直扑员渠城,天山南麓的游牧部落纷纷望风而逃。不过数日工夫,上万精骑便率先抵达了鱼海之滨,出现在了咥利失可汗的眼前。 第532章 优势在我 “唐军来得好快,高昌人简直无用!” 在一处土丘上,西突厥南庭咥利失可汗眺望着一支突然出现在淡河南岸的军队,忍不住磨起了后槽牙。 突厥人不擅攻城,围攻员渠城整整三月才取得重大进展。咥利失本以为蛇鼠两端的麹文泰能凭险要地势迟滞唐军行进的脚步,不想破城指日可待,乙毗咄陆的“救命稻草”还是如期而至了。 随即,他又忽然冷笑两声:“只是,这李氏女竟敢直接以精骑开路,着实狂妄!” 咥利失口中的精骑,并非完全是精锐骑兵之意。 自秦汉以来,华夏古代兵家便将骑兵这一兵种分为三类: 人披轻甲马不披甲或人马皆不披甲者为轻骑,人披铠甲马着具装者为甲骑,人披皮铁甲或铁甲但马不披甲者为精骑。 在他看来,两军交战之前,先派遣轻骑进行战场侦察才是一名主帅的正确用兵方式,而且对面的这些骑兵只有万余之数,更何况还是长途奔行之后立即投入战斗,相对于他麾下十二万部众,不但没有冲击力,也构不成任何威胁,只会成为他用来提振士气的下酒菜。 性格粗犷的哥舒阙俟斤闻言哈哈大笑道:“唐军如此托大,想来那个所谓的护国公主也不过是徒有其名!” “说来也是,区区一个女人又能有多厉害,孩儿愿率本部控弦之士迎前击敌,还望阿塔准许!” 薄布特勤自负武勇,当下便第一个站出来请战。 “我等愿随特勤一起出战!” 哥舒阙、哥舒处半、阿悉结阙、阿悉结泥熟等弩失毕部俟斤纷纷自告奋勇,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不过,拔塞干部的暾沙钵俟斤却发出了与众不同的声音,他不无担忧地道:“汉人狡猾如狐,而母狐狸往往要比公狐狸更狡猾,不管李氏女是否有传闻中的那般厉害,她的裙下却也不乏善战的强将。” 他说着,举鞕指向前方:“我观唐军分列行进,秩序井然,纵横如兵阵,且速度越发缓慢,似乎有意在等待我军出击,何况还有员渠城中的乙毗咄陆,可汗,特勤,我们须得小心提防啊!” 咥利失听暾沙钵俟斤这么一说,不由微微一怔。 他也觉得唐军的确与众不同,看起来完全不像是那些半农半牧的西域小国兵卒可以相提并论的,可他正想要询问其他人的意见,却听薄布特勤不以为然地道:“这股唐军救人心切,明显犯了冒进的大忌,难道你以为对方这点兵马便能抗衡我们十二万大军不成?”话音一落,旁人纷纷附和。 这些西突厥的高层只是从碛北投奔过来的东突厥贵族的口中了解到一些关于唐朝的信息,知道护国公主的威名,也知道唐军甲坚兵利,可是南庭兵马常年在西域横行无忌,从未遇到过有一战之力的异族对手,即便是面对同文同种的西突厥北庭,也是胜多负少,不然也不会将乙毗咄陆可汗逼到困守孤城的危险境地。 所以,他们对唐军并没有任何畏惧心理,反倒因为此前唐将薛万彻执行的骚扰作战而憋了许久的恶气,早就打算一举击败唐军主力,终结乙毗咄陆的最后希望。 咥利失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看向暾沙钵俟斤,说道:“正如薄布特勤所言,优势在我,但本汗也明白你在担心什么……” 他顿了顿,又道:“这样吧,为防乙毗咄陆铤而走险,便由你部负责继续围困员渠,切记严加防范,不可使其有任何逃遁之机!” “这……遵命。“ 暾沙钵俟斤一阵气闷,这几个月来,拔塞干部不仅要参与攻城,而且要负责周边警戒,因此遭受到了唐将薛万彻的重创,损失之大堪为五弩失毕之最,如今他所统领的可战之兵也不过万余,却要独自面对困兽犹斗的四万北庭残兵和一万焉耆兵,他的心里真真是七上八下,半分底气也无。 待暾沙钵俟斤悻悻而去,咥利失转头看向薄布特勤。 薄布特勤与他目光一触,立即单膝跪在他的脚边:“请阿塔下令!” 咥利失将手中的马鞭朝唐军先锋所在方向重重一挥,神情残忍而狠厉:“踩死他们,一个不留!” …… …… 一杆猎猎作响的大旗之下,苏定方驻马远望。 前方烟尘漫天,隆隆蹄声已渐渐清晰,便有数骑自前方飞驰而来,皆人马批甲,威风凛凛,显是唐军甲骑。 当先一人揭下怒相面甲,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眉毛粗长的国字脸来,乃是苏定方的副将独孤达。 甫一勒住战马,独孤达便请示道:“大将军,突厥来攻,某愿率部迎击!” 此时唐军步卒正下马列队,还需得争取一些时间才可排好战阵。 苏定方郑重颔首:“好!全部精骑也交由你指使,敌军势大,你们只需挫其锐气,一击即走,不可恋战!” “喏!” 独孤达领命而走,他虽是勋贵子弟,却不愿倚靠门荫混日子,征战多年,早已成长为唐军中的一员悍将。 此番面对浪潮般涌来的突厥骑兵,独孤达毫无惧色,只觉浑身热血沸腾,不由得高吼一声:“大唐的儿郎们,随我冲锋!” “冲锋!冲锋!冲锋!!!” 众骑兵轰然响应,个个亢奋无比,豪气云天。 多年的辉煌战绩以及精良的武器装备,给予了这些唐军将士足以自傲于四海八荒的资本,稍作整顿,独孤达便领着他们泼喇喇地迎向了铺天盖地的来敌。 狂飙突进间,唐军骑兵逐渐聚拢成一个密密匝匝的横排队形,仿佛高速移动的铁墙。 不过两三里的距离,铁墙与洪流很快撞在一起,唐军骑兵势不可挡,如劈波斩浪一般,立即将成群结队的突厥骑兵冲得人仰马翻。 “长生天啊,这是什么?!” 向来喜欢身先士卒的薄布特勤见状眼皮一阵狂跳,饶是他身经百战,也从未遇到过这种人挨着人、马挨着马的骑兵阵式。 而在远处密切关注骑兵战况的苏定方忍不住手拍鞍鞒,大叫了一声:“好!” 他这一声叫好,不仅是赞赏独孤达等人的勇武,更多的是对护国公主发自内心的佩服。 近年,护国公主一直在军中推行一种战法,名曰“墙式冲锋”。 起初苏定方对此表示不解,因为两晋南北朝时代便出现了类似的战法,多为甲骑所用,但难以掌握,甚至要辅以锁链、绳索来维持阵型,胜则大胜,败则完败,可谓优缺明显,毁誉参半,至隋唐时已是罕现沙场。 但护国公主却明确地告诉苏定方,她的这种战法能让大唐铁骑打败天下所有的马背民族。 而且,这种战法不需要将士练就出特别高明的骑术,其重点只有三个——训练、组织与纪律! 第533章 战斗机器 “队形密集整齐的骑兵部队,必然战胜阵列松散的骑兵部队。” 前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拿破仑的参谋、“近代”军事家安托万?亨利?约米尼在其着作《战争艺术概论》中所推出的这一观点,被奉为了十九世纪骑兵作战的基本原则。 尽管唐朝已经拥有了这个时代最为顶尖的军事实力,可是从总体水平来看,汉家儿郎的骑术和马背武艺与游牧民族仍然存有较大的差距。 虽然唐军率先普及蹄铁,却只能让自己在短期内占据一定的优势,一旦技术扩散出去,游牧民族迟早都会掌握打造蹄铁的手艺,并且会让整体战力得到比唐军骑兵更为明显的提升。 由此可见,一个农耕文明想要长久实现所谓“以骑制骑”的战术方针是非常艰难的。 也正因如此,李曜才决心参考后世法兰西帝国骑兵的培养模式和作战方法,让唐军铁骑的战力远超这个时代,成为陆战无敌的存在! 当然了,任何改革都要讲究“因事而化,因时而进,因势而新”,以现有的生产条件和社会基础,试图把华夏骑兵全部打造成“近代军人”也是极不切实际的想法。 毕竟唐朝虽强,却只是一个农耕文明,并不具备工业革命时代欧洲军事强国的资源整合能力与科学的后勤体系,所以李曜也只能选人择地,在比较小的范围内开展她的战术革新。 直至目前,大多数唐军折冲府依旧是遵循着“农隙教战”的传统。府兵们平时务农放牧,间歇期进行训练,冬季搞一两回“唱大角歌”,也就是听鼓角声练习步骑战阵或进行对抗演练……人均算下来,每年的训练时间顶多九十天左右。 苏定方、独孤达麾下这批骑兵所接受的,则是“近代”军队的日训制。他们遵守着严苛精细的军纪条例,一年如一日地操练,其训练强度远远超过了普通府兵,甚至战前还要参加更为艰苦的封闭式集训,直至变成李曜心目中的“战斗机器”。 而此时此刻,独孤达等人的表现也完全当得起这样的称谓。 “转!右转!” “冲锋——!” 独孤达率众击散突厥的排头兵之后,又朝他们围拢过来的一大波敌骑直扑过去。 面对唐军铁墙般密不透风的冲锋阵型,突厥人很难正常发挥出自己的骑战水平,因为他们和各自的坐骑都已经习惯了两马相交的战斗,很多马儿一见无缝可钻,总是不听使唤地转过身子,直接把主人的后背卖给了敌人…… “给我稳住!” 薄布特勤见状勃然大怒,立马张弓满弦,一支鸣镝呼啸而出,旋即便有无数箭矢密如飞蝗似地飞向唐军的骑阵。 当先一排唐军骑兵几乎瞬间变作刺猬,连人带马都扎满了箭矢,但突厥射手们早已见惯了的场面并没有如期出现——唐军落马之人寥寥无几,而绝大多数中箭者依旧马不停蹄,阵型丝毫不乱,速度竟也未减半分! “这怎么可能……” 薄布特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似眼前出现了幻觉。 若论骑射,突厥人自称第二,绝无其他种落敢说第一。 靠着边骑边射的各种花式打法,咥利失可汗帐下的勇士们从东杀到西,从北闯到南,骑战罕逢敌手。可是现在他们这个引以为傲的祖传技能已然明显不顶用了。 须知骑阵越密集,机动就越困难,但唐军骑兵却能做到冲锋、转向整齐划一,快速灵活。 实际上,西突厥南庭也有着数量可观的所谓重骑,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冲击敌军阵列,常被咥利失可汗用作决定胜负的杀手锏,其基本作战要领就是两骑间需要保持足够远的距离,以便充分发挥战马的爆发力以及骑兵的个人战技,阵形齐整与否往往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支唐军骑兵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为了保持阵形的严整,骑阵中的所有成员都必须控制好马速,太快或太慢都不成,至于能使出几分力,完全取决于骑兵操典和军官的组织能力。 按照李曜在武德十六年编写的《武德操典草案》之要求,独孤达将部众分为了三排横队,每排相距约莫三丈,诸营校尉冲在各横队前方勇作表率,旅帅、队正位列横队之中及两侧以防阵形散乱,独孤达本人则没有像猛将薛万彻那样身先士卒,而是带领卫队、号手、鼙鼓手在第三排的后方压阵,负责发号施令和主持军法,可谓是“轻个体重整体”的标准范例。 而且,这支唐军的骑兵装备也与薄布特勤此前获知的信息大相径庭。 唐军甲骑和精骑并没有穿戴明光铠或玄铁甲之类的传统甲胄,而是换装了新型的钢制铠甲。 位于当先一排及后两排外围的甲骑浑身都包裹在耀眼夺目的银盔银甲之中,就连战马的身躯也有钢件保护,很难让人伤其要害。 阵中精骑则俱都身披玄色铠甲,虽然他们的坐骑没有披挂具装,但被外围的甲骑保护得很好,损失也是颇为轻微。 此外,这支唐军骑兵皆没有携带弓箭,也无骑盾,甚至连小巧轻便的手弩都没有,只余一杆丈八长槊和一柄刃长二尺的横刀。 别看薄布特勤年纪轻轻,却也算得上一员沙场老将。 只交过一次手,他就搞明白了对方这般配置兵甲的缘由——其目的无他,就是为了给战马减负。 正所谓“科技强军”,生产技术进步带来的成果,总能优先惠及军队。 由高炉炼铁、改进版的灌钢法、水力锻压等工艺所打造出来的钢甲可以说是跨越时空的产物,其甲片厚度仅为普通铁甲片的一半,坚韧程度却远远超过了后者。 故此,独孤达麾下一名唐军甲骑装备的钢铠“银光”加上坐骑的新式具装也没有传统工艺制造的一副“明光铠”重,说是当今世上战马负担最轻的具装骑兵也不为过。 精骑们身上的玄甲就更轻了,总重只有十五唐斤,按照中世纪西方文明的兵种划分,他们已经属于轻骑兵的行列,但防御力却达到了突厥重骑的水平。 除了武器甲胄,唐军骑兵的坐骑也是经过数年精心培育出来的新马种,主要以甘州删丹马场畜养的吐谷浑马与河套马的杂交后代为主,这种马也因此被甘州长史吕才命名为“删丹马”。 删丹马体格不如波斯马雄健,长跑耐力不及突厥马,速度比不上西域本土的几种名马,但胜在躯干结实,四蹄粗壮,承重能力和快跑持久力都非常强,而且跑姿平稳,易于骑乘,其性情温驯,服从性、集群性都好过其他马种,简直就是为李曜推行的骑兵战术而生。 迎着箭雨的不断洗礼,装备精良、纪律严明的大唐铁骑再次冲散了一批擅于奔射的来敌。 近战不力,远战也收效甚微,几番交锋下来,突厥人越发手足无措。 落后就要挨打,体会最深的莫过于此刻的他们。 几名俟斤眼见初战受挫,为避免战场局势进一步恶化,纷纷来劝薄布特勤暂时退兵,整顿一番再战。薄布特勤也拿这股唐军骑兵无计可施,遂一咬牙:“鸣金收兵!” 第534章 决胜之地 “孩儿无能……请阿塔责罚!” 薄布特勤跪伏在咥利失的面前,头都不敢抬,其余几位出战的俟斤也俱都单膝跪地,人人都是一脸羞惭之色。 “你们全都起来吧。” 咥利失面沉似水,却难得没有大发雷霆。 因为此前的交战过程,他全都看在了眼里——唐军骑兵战力之强,着实超出了他们所有人的想象。 原本以为是唐军先锋冒进,已方只需发起一次冲锋就能歼灭对方,结果谁都没有想到,反倒是自己挨了当头一棒! 咥利失只觉得,若是此前换成他亲自出马,恐怕表现也不比儿子好到哪里去。 待薄布特勤等人起身,疏勒王裴阿摩支小心翼翼地上前提议道:“可汗,唐人战法之诡异,可谓闻所未闻,初战不利,盖因我等对其缺乏了解所致……这还只是唐军先锋,其大部人马还在后面,我们应该避其锋芒,多搜情报,缓缓图之。” 这位疏勒王是咥利失可汗的妹夫,而且还在南庭兼任吐屯,负责征税及监察地方,在臣服于突厥人的西域诸国王公当中,就属他的地位最高,所以有着不小的话语权。 却不料话音一落,便遭薄布特勤出言反对:“如果就此畏敌而走,必然大损我军士气!” 裴阿摩支与薄布特勤二人的话都有一定的道理,咥利失不由皱起了眉头,似乎有些犹豫不决。 沉寂片刻,头缠绷带的哥舒阙俟斤站了出来:“眼前唐兵虽悍,但毕竟仅有区区万余人马,骑兵更是不到三千,我就不信我们突厥勇士连那些唐军步卒也对付不了!” 哥舒阙俟斤说话有些激动,不慎扯动面部的伤口,绷带立时渗出血来,疼得他一阵龇牙咧嘴。 此前交战,他可是冲在最前面的,哪知唐军骑阵密集,当头就有数支长槊刺来,多亏他身手了得,只是被破了点皮相,要是反应再慢上半拍,他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作为一员颇有威名的突厥勇士,他还是头一次被人打得如此狼狈,如果不马上将对手赶尽杀绝,实在难以消解他心中的屈辱! 咥利失听到“步卒”一词,不由抬眼望向远方,看到唐军止步不前,只是静静地待在阳光下,立时心中一动,对众人说道:“唐人远来,我们并非没有反败为胜之机,他们的骑兵刚经历一战,此刻正疲,而且我观其主将也未安排人手在阵前设障助守,显然是自恃武力,有些小觑我等了。” “可汗所言甚是!我愿为前军攻击敌阵!” 咥利失的话刚说完,原本进言退军的裴阿摩支竟然第一个跳出来表示赞同。 咥利失知道这个妹夫向来圆滑最善机变,对此丝毫不觉意外,是以立即同意:“好!” 薄布特勤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也忙不迭地道:“还望阿塔再给我一个雪耻的机会!” 咥利失点点头:“本汗准了!就由你带领尚未参战的拓羯攻击敌阵两翼,不惜代价也要牵制住唐军骑兵!” “是,阿塔!” 薄布特勤接到军令,精神又振作了起来。 随后,咥利失的目光落在一个虬髯大汉的身上,只听他肃声道:“阿瑟那鼠匿,我命令你率部为阿摩支助战,伺机冲破敌军步阵!” 这阿瑟那鼠匿棕发棕须,直鼻深目,身躯健壮,乃是古塞种遗裔“拔汗那”的国王。 “拔汗那”古名“大宛”,正是盛产汗血宝马之地,而阿瑟那鼠匿就拥有一支强悍的重骑兵部队。 只是汗血宝马虽被世人誉为“千里马”,但其体格纤细,负重能力较弱,所以拔汗那骑兵的坐骑都是仅有稀薄大宛马血统的杂交品种。 咥利失不愿意消耗南庭的王牌“附离”,又想扭转战局,只得祭出了最好的替代者…… …… …… “好汉子!你们做得好极!” 唐军先锋大阵里,苏定方一巴掌拍在独孤达的肩吞,满脸皆是欣喜。 要知道,他可是看着这支骑兵成长起来的。 前年初冬,他奉诏回朝任职,名义上是掌执御刀宿卫侍从,实则专门负责训练护国公主的新军。 事实上,独孤达等人原本都不是真正的骑兵,骑射技艺平平,只能算作骑马的步兵。 但护国公主就是看中了这些人长于结阵作战的本事,只让其练习骑马排队冲锋,别的什么也没教,不想只用了短短一年半的工夫,他们居然就能无比神奇地把自幼在马背上生活的突厥人打得满地找牙。 对他来说,此刻心情之好已经无法用喜出望外来形容了。 独孤达佯怒着回敬一拳,不轻不重地打在苏定方的披膊上:“好是好,就是不甚痛快,若非有大将军的军令在先,达真有些想追杀过去,剁了咥利失那只丑虏的脑袋!” 说罢,独孤达一屁股坐在卸下的马鞍上,提起水囊鲸吞牛饮起来。 苏定方收起脸上笑意,语重心长地道:“须知马有力穷时,我军铁骑虽锐,但已几番冲锋,况且敌我兵力悬殊,突厥人知难而退,见利即前,你若追不上,也就罢了,若是衔尾追上,反而易陷险地。” 独孤达抹了一把嘴角的水渍,打眼一扫附近,就见许多骑兵在地上或躺或坐,揉肩捶腿,俱都是疲惫不堪的模样。 收回视线,独孤达再略微琢磨苏定方的这一席话,不由得心悦诚服,当即恭敬地抱拳道:“大将军才略非常,达受教了!” 苏定方大笑着叉手还礼:“呵呵,独孤将军客气!” 二人正谈笑间,军阵后方忽然传来了马蹄声,一个飞骑很快来到他们面前:“报,天山道行军大总管已挥师至淡河北岸!” 独孤达腾地一下站起来,急忙问道:“公主来得这么快,可是没有带什么辎重?” 那飞骑语气笃定地答道:“回禀将军,情况正是如此!” 苏定方默算片刻,手指地面,对独孤达郑重其事地道:“淡河水浅,易于泅渡,而突厥人也无撤军迹象,依我看来,此处便是敌我大军决胜之地。” 果不其然,他才道出自己的推断,前方就响起了号角声——突厥人再次发起进攻了。 “哈哈哈哈。” 独孤达忍不住仰天狂笑,苏定方也咧嘴一笑,声如洪钟:“全军听令,准备迎敌!” 第535章 恐怖如斯 伴随着鼓角声,数万人如潮水般向唐军战阵滚滚涌来。 走在最前面的就是裴阿摩支的疏勒兵,疏勒人口不多,户不足两万,兵只三千,但自古尚武,男子性多狂暴并以勇力为荣,其重甲兵的步战能力在整个西域堪称首屈一指。 这些疏勒兵排成了五个方阵,俱都头顶护面铜盔,身披双层重甲,一手拿着方木盾,一手扛着铁矛,每走几步就会齐声发出一声吼叫,听着颇有气势。 位置稍稍落后,跟在疏勒重甲兵两侧的,则是来自石、康、米、安、何、史、东曹、西曹等河中国家的仆从军,这些人有老有少,衣甲陈旧,兵器残破——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一群炮灰。 在疏勒重甲兵身后的是上万名火寻步弓手,火寻人居住在遥远的乌浒水下游及咸海南岸一带,以农耕为主,兼营畜牧渔猎,由于火寻人的绿洲城邦长期互斗,有一定的步战和攻城经验,是以咥利失此番围攻员渠便强行征用了他们。 护在火寻兵两侧的,是突厥化的吐火罗人,原本他们都是轻骑兵,但现在只得下马组成步阵,充当起了长矛手的角色。 走在火寻人和吐火罗人后面的,自然就是阿瑟那鼠匿精心打造的两千铁甲骑兵,人披罗圈铠,马披锁子甲,只露出两双眼睛和四只马蹄,一看这模样就知战力不凡。 而薄布特勤与哥舒阙俟斤则各自率领万余突厥精骑分别跟在大部队的左后方和右后方,以便伺机切入战局。 “这突厥人在西域经营多年也是颇有长进呀,这打仗的本事可比当年称雄碛北草原的同族全面多了!” 苏定方看着对面五花八门的军队,嘴里这么感叹着,一双眼睛里却是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因为,突厥大军杀气腾腾,唐军这边也是早已严阵以待。 七千唐军背靠波光粼粼的鱼海,整齐地列出了一个偃月阵,只是苏定方布置的这个阵式与经典的“偃月阵”刚好相反,凸面朝外,凹面朝内,两头也很厚实,几无薄弱之处,与其说是月牙形,不如说更似一个半圆。 顶在阵形最外围的是三排弩手,其后是五排长弓手,而后是一排刀盾手和五排长矟手,再往后依次是手持长短钝器的跳荡兵,以及分成左、中、右三组的长刀兵,俱都是位列主将的前方。 而在主将的身后,则是充当预备队的三千骑兵,所有乘马和驮马都收拢在湖畔,暂时交由独孤达等人看管。 在咥利失等人眼里,唐军这摆出来的玩意儿是一个典型的刺猬阵,其作战意图再明显不过——就是背水而守,以待后援。 敌军即将迈入远程兵器的打击范围,中郎将梁建方立马扯开了嗓门儿:“弩手,定位箭,准备!” 第一排弩手纷纷端举起提前搭好箭的弓弩,并将其微微上仰,随着梁建方的一声“放”,纷纷扣动悬刀,密密麻麻的弩箭立时离弦而起。 裴阿摩支看着插在自己前方不远处的弩箭,吓得险些跌下马来。 这位疏勒王对中原兵器非常了解,知道唐军的“擎张弩”绝不可能把箭射到这么远的地方。 于是,他刚一稳住身子,便开口问向旁人:“这……距离是多少?” 一个眼神特好的侍卫官立马答道:“大人,约莫两箭之距。” 闻者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箭”是突厥人及西域诸国惯用的长度计量单位,“一箭之距”相当于后世的180米,换成唐朝的算法,就是一百二十步。 而这款射程高达两箭之距的弓弩,被命名为“武德弩”,正是李曜为了取代袭自前隋的“擎张弩”而发明的产物。 武德弩的弩弓为反曲形制,又因采用筋角复合材料而非传统的柘木,使其有效杀伤距离几乎与原史宋之“神臂弓”相当,而且弩臂有杠杆装置,可以帮助弩手快速上弦,无论是省力程度,还是射速和射程,均远非普通隋唐步弩可比。 “二百二十步,放!” 很快,唐军大阵再次弦声大作,三排弩手发起了真正的远程攻击。 疏勒重甲兵连忙举盾遮挡,但大部分弩箭其实是射向他们身后的阵列,仅数息间就倒下了两三百人。 “二百步,放!” “一百八十步,放!” “一百六十步,放!” “一百四十步……” 突厥军阵每前进二十步,都要承受一轮乱箭的血洗,当两方距离接近一百二十步时,梁建方顿时把嗓门扯得更响亮了:“弩手继续,弓手轻箭准备!” 轻箭穿透力不强,但射程较远,伴随着梁建方及诸营校尉、旅帅、队正的口令,五排弓手配合三排弩手循环交替射击,有如镰刀割草般将那些身着皮甲或无甲的杂牌胡兵射翻在地。 惨叫声不绝于耳,让远处观战的咥利失可汗都快将手中马鞭拧成了麻花,这样的场景让他心中不忿,却又无可奈何。 在付出了数千人伤亡的代价之后,突厥一方总算有机会结束单方面被动挨打的局面。 火寻步弓手齐齐拿出行进中射箭的看家本领,向唐军箭阵发起反击。 万箭齐发,遮天蔽日。 但唐军的弩手和弓手仍立于原位操作着手里的杀人利器,动作并没有丝毫停顿。 这是因为苏定方麾下这一整支唐军全部都是从头到脚得到了重甲的保护,知道敌方的箭矢在中远距离很难伤及他们的身体。 而事实也的确如他们所想,兵器工艺的差距,往往也代表着文明水平的差距。 在唐军将士们的眼里,吐火罗人射过来的羽箭实属粗制滥造之物,真的就跟地上的垃圾没什么两样。 梁建方抓住一支被自己颈甲弹开的羽箭,只打量了一眼便没了兴趣,将其随手扔到脚边,旋即口中发出一道语音高亢悠长的命令:“六十步!楯手,进——!” 刀盾手迅速来到弩兵的前面,将齐胸高的大盾紧密连接起来,弩手和长弓手则躲于其后,改用破甲重箭继续射击敌军。 五十步内,重箭之威非同小可。 一支支三棱箭簇轻轻松松地贯穿了木盾和甲札,就连疏勒重甲兵也出现了大量伤亡,直教他们的国主阿摩支大人感到心头滴血,肉痛不已: “唐人箭阵,真是恐怖如斯啊……” 第536章 人马俱碎 四十步…… 三十步…… “弓弩,收——!” “步矟,上——!” 当两方距离二十步时,唐军弩手和长弓手立刻有序地后退,而五排长矟手则上前顶替他们的位置,然后纷纷将长矟探出盾牌间隙,与刀盾手共同组成一道带刺的盾墙。 过不多时,两方前沿阵列轰然相撞。 盾墙毕竟是靠人力支撑,憋了一口恶气的疏勒重甲兵如嗜血野兽般顶着攒刺过来的长矟,硬生生地将许多唐军击倒在地。 梁建方一锏砸死身前之敌,随即拾起一面大盾,奋力堵住盾墙的漏洞,尔后大声疾呼:“战锋,进——!” 下一刻,唐军阵中立时响起一片“呛啷”声,之前撤至二线恢复力气的弩手们齐齐抽出腰间的三尺横刀和铁骨朵,一通连敲带砍,又将冲破盾墙的疏勒重甲兵反推了回去。 唐军刚刚稳住阵脚,行动略比疏勒人迟缓的吐火罗长矛方阵又朝唐军阵列攻了上来。 虽然这些吐火罗人都是半吊子的长矛兵,所用的骑矛也比唐军步矟短了一尺,但仗着人多势众还是给唐军战阵的两侧造成了非常大的压力。 眼见前方阵列开始松动,主将苏定方将佩刀向前一指:“跳荡兵,出——!” “你阿爷来也!” 真化府折冲都尉高德逸大吼一声便率众冲出盾墙,一头扎进了敌群。 高德逸出身渤海高氏,原本是卫国公李药师帐下猛将,与薛孤吴仁并称“朔方双雄”,可惜在唐灭东突厥一役期间严重违反军纪被弹劾贬职,后来又因为守丁忧错过了击灭吐谷浑之战,作为一个军事贵族子弟,他绝不甘心一直沉沦,其立功之心早就急不可耐! 高猛将此番西征可谓是卯足了劲儿,但见他一身银光战甲,左手宽刃斧,右手狼牙棒,所到之处断矛乱飞,鬼哭狼嚎,如虎入羊群般勇不可挡。 看到自己一方的攻势已经显现疲软之态,性情暴躁的咥利失再也坐不住了,当即下令阿瑟那鼠匿的拔汗那骑兵与薄布特勤、哥舒阙俟斤所率的突厥骑兵一齐加入战团,分别向唐军左右两翼发起冲锋。 “马军,出右阵驱敌!” “弓手执戎械,进援左翼!” 旗语发出,独孤达提槊上马,率领一众甲骑和精骑出阵迎战突厥骑兵,步弓手们则立刻拿起预先准备好的钩镰枪,迅速结阵阻击拔汗那重骑。 有道是“吃一堑长一智”,突厥马弓对唐军骑兵的杀伤力实在微乎其微,薄布特勤与哥舒阙俟斤自是不由分说,仗着兵力优势和出色的个人骑术,也有样学样,开始尝试排出墙阵与唐军骑兵对战。 只不过,这墙式冲锋岂是“临阵磨枪”就能学好的? 突厥骑兵在慢跑时还能保持队列齐整,结果最后一加速,他们这阵式立马就走了形……稀的稀,密的密,结果依旧被唐军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而当独孤达率领唐军骑兵肆意横冲直撞之时,唐军战阵左翼已然陷入了一片乱战。 唐军的盾刺之墙仿佛被重锤砸出了几个大洞,终究还是没能挡住拔汗那重骑兵势弱雷霆万钧般的强力冲击。 “跟我上!” 梁建方从腰间解下一条带绳的铁钩,然后奋力往前一抛,便牢牢地缠住了一个迎面冲来的敌骑。 紧接着,两名手持钩镰枪的士兵迅速上前攻击敌人的战马,只听得一声惨嘶,锋利的钩刃轻易割伤了两只蹄子。 全身覆甲的骑士重重地摔在地上,未等其爬起身,梁建方已然欺近,高举铁锏,狠狠砸下,骑士立时脑浆迸裂! 但,“以步御骑”终究不是一件易事。 对抗铁兽般的重骑兵,需要非常强的心理素质,而唐军显然不可能人人都能做到梁建方这般从容不迫。 眼见战势胶着,手持长刀的郎将葛志高忍不住向苏定方请示道:“敢问大将军,某等何时可以出战啊?” 苏定方眼观前方,镇定自若地道:“十郎莫急,让胡人甲骑再冲一会儿。” 葛志高顺着主将的视线望去,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既然如此,葛某就只有希望这些胡骑不要死得太早了。” 不多时,拔汗那骑兵撕开唐军数道步兵阵列,终于杀到了苏定方的将旗前,但前冲的势头却也快到了强弩之末。 正当阿瑟那鼠匿准备稍作蓄力以便斩将夺旗之时,突然金鼓声急促地响起。 阳光之下,一道耀眼夺目的刀墙赫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陌刀,进——!” 一声令下,千名手持长刀的甲士立时迈步向前。 “陌刀”并非时下新鲜事物,隋末唐初江淮豪杰阚凌便是善使此物的好手,但如这般被唐朝作为军中制式兵器,还是有史以来的头一遭。 而这些唐军甲士所持陌刀,均为两面开刃的长柄钢刀,通长一丈,标重十四唐斤,刀身全是精钢打造,皆可削铁如泥,吹毛断发。 并且,此刀对刀手的能力要求也很高,非力大胆壮者不能胜任。 葛志高所统领的这十旅陌刀手自然都是从军中千挑万选出来的锐士,个个体格雄健,高大威猛,齐头并进之时,那气势是相当的骇人。 其中,尤以葛志高本人最为抢眼,身长将近六尺五寸的葛家十郎,锦盔黑铠赤面甲,握着陌刀的样子宛如一尊魔将现世,让拔汗那骑兵们见了无不有种想要避而远之的冲动。 作为李曜的坚定拥护者,葛志高长期担任着天辅国师府的典军一职,虽然这个见官大三级的身份,看起来威风八面,却罕有让人真正施展一身武艺的机会,否则他也不会至今还是一个区区的五品郎将。 所以,这个正当盛年,身体状态处于巅峰的大唐男儿强烈渴望着上阵杀敌。 而此时,这个自取功勋把名扬的机会就摆在了他的眼前! 见到敌人露出惊惧之态,葛志高的心中顿时生出一股巨大的勇气。 不等对方做出反应,他已然越众而出,三步并作两步,身形陡然加速,快如八步赶骣。 在靠近阿瑟那鼠匿的时候,葛家十郎猛地挥起映着夏日骄阳的陌刀,紧接着便是惊天一声暴吼:“喝啊!!!” 射人先射马,斩将当然也是先斩马。 绚烂刀光闪过,马头高高飞起,鲜血喷了它的主人一脸。 染成红人的阿瑟那鼠匿还未从鞍鞯上落下来,葛志高再次挥舞陌刀,只听得一记令人牙酸心悸的刺耳声响了起来,这是重刀锋刃切开甲片、肌肉以及骨骼的声音,阿瑟那鼠匿的整个人瞬间被他拦腰斩断,分作两截。 葛志高看也不看地上惨嚎将死的拔汗那王,把猩红的长刀斜举胸前,开口发出了一道洪亮悠长的命令:“斩——!” 千柄陌刀高高扬起,又重重劈下,溅起无数血花。 这一刻,许多拔汗那骑兵突然发现自己被数道亮光同时封住了行动,堵住了呼吸。 刀墙所过,人马俱碎! 第537章 阵前易帜 白刃霜飞,红血星流。 陌刀手们不断挥斩,杀得敌军好似易碎的泥偶一样,人头滚滚,断肢横飞,以致地面上迅速堆积起一层又一层的人马尸体。 葛志高连斩十数人,浑身上下都粘满了鲜血和碎肉。感觉自己快要无法视物,他竟然摘去了面甲,似狂似颠地哈哈大笑起来,舞得刀风呼呼作响,明显已彻底进入了忘我状态。 见此情形,苏定方不禁哑然失笑,用略带调侃的语气向左右吩咐道:“瞧,葛郎将笑得多开心呀,立刻传我军令,擂鼓吹号,为血战中的将士们助威!” 金鼓号角齐鸣,葛志高等陌刀手的表现得更加凶猛了,当者尽皆死状极惨。 国主阵亡,又遭一边倒的屠杀,拔汗那人的意志彻底奔溃了。 他们无序地拥挤着,拼命掉转马头,试图尽快逃离这处修罗场。 但,唐军岂容这群胡骑轻易地跑掉? 钩镰枪兵与陌刀手迅速组成了包围圈,很快就将深陷唐军主阵且难以动弹的拔汉那骑兵全数歼灭。 咥利失看得又惊又怒,他简直无法相信会出现这样惨不忍睹的场面。 不过饶是如此,这位西突厥南庭的可汗依然没有退兵的想法,他仍觉自己掌握着战场上的主动权。 因为唐军以寡敌众,这时已经渐渐显现疲态,就连最后加入战斗的陌刀手们也开始有点体力不济了。 就在咥利失打算把作为预备队的龟兹人也投入战斗的时候,北面数里外忽然升腾起了一柱狼烟。 许多人立刻就认出来了,这是突厥斥候释放的警示信号——唐军的主力到了。 不消片刻,一群游骑自北狂奔而来,途间不断有人坠马,背后显然还有追兵。 咥利失见状,立即派出两队附离前去救援,而追兵只是唐军的侦骑,看到附离俱为甲骑,于是知难而退,打马而还。 幸存下来的斥候被甲士们扶到狼头大纛前,咥利失急忙问道:“你们快告诉本汗,敌军有多少人马?” 一名斥候抢先答道:“禀报可汗,我估计敌军兵马应该有十万左右。” “十万?” 听到这个数字,咥利失顿时脸色微白,面对唐军先锋区区万余人马,自己这帐下逾十万之众竟然会打得如此艰难,若是两方兵力相近,那还了得! 咥利失下意识地扫了周围一眼,果然不出他所料,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现出了难以掩饰的惊惧之色。 咥利失刚收回目光,阿悉结阙俟斤就适时地上来劝他暂避敌锋芒,先撤退回龟兹,改日再与唐军一决雌雄。 咥利失心中没有底气,却又不愿落下畏战的名声,遂有些犹豫不决起来。 可是未等他细想,北面再次传来动静。 咥利失等人纷纷循声望去,就见远方的地平线上,正有一支大军如海如潮般汹涌而来。 视线所及之处,当先两面大旗隐约可见,分别上书“大唐护国明昭公主”“大唐武功郡王”。 而在大旗之下,正被一大群卫士众星捧月般簇拥的,便是李曜和李世民姐弟俩。 李曜双腿控马,双手举着单筒望远镜,一直看个不停。 并辔而行的李世民见她先是观察了交战之处,随后又望向了西突厥南庭可汗的所在,遂问道:“明昭,前方形势如何?” 李曜把望远镜递给他:“我们来得还算及时,你自己看看吧。” 李世民接过望远镜,看了片刻,不由得大发感慨:“世民着实没想到这个刘黑闼的旧属会有这般大将之才,明昭慧眼识英雄,令人不得不服啊!” 李曜傲然地笑了笑,从李世民手中收回望远镜便扬声唤道:“韦师实!赵文彦!宋君明!牛进达!” 附近四个声音齐齐应答:“末将在!” 随即,李曜发出一道道命令: “韦师实领八千精骑,从敌军左侧包抄!” “赵文彦领三千甲骑,冲击苏定方部右阵来犯敌骑!” “宋君明领五千轻骑,直奔铁门关!” “牛进达领一万轻骑,绕至敌军右侧,等我们奋力合击,你立即对敌加以驱阻拦截,不可让咥利失向南而逃!” “喏!” 四人接下军令,立刻分头而去,李曜用望远镜往身前一指,含笑问向李世民:“二郎,可敢随我冲敌?” “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李世民久疏战阵,早想练练手了,方才见到突厥人战力平平,等的就是李曜这句话。 李曜哈哈笑赞:“好!不愧是世民,胆气端的不减当年!” 笑罢,旋即从得胜钩鸟翅环上取了丈八长槊,娇喝一声:“传我帅令,全军乘马出击!” 进攻的号角声起,万马奔腾,蹄声如雷,撼天动地。 “这该死的女人……难道她战前不须整军吗?” “可汗,我们该怎么办?” “迎战,还是撤退,可汗快拿个主意吧!” 看到唐军主力的整个阵式向两翼伸展,无边无涯,势如排山倒海,阿悉结阙、阿悉结泥熟、哥舒处半等部俟斤一时不知所措,咥利失也是脸色又白了几分,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全军撤退,撤往铁门关!” 但是,随后他又忽然觉得有点不妥,伸手一把拽住龟兹将军白叶护的缰绳,冷不丁丢出一句:“你率部殿后。”便匆忙命人敲锣发出了撤军信号。 在作战中撤退,不仅检验着将帅的统率能力,还是一支军队纪律性和组织性的最大考验。 咥利失可汗本人还是颇会治军的,率领着上万名铁甲附离退而不乱,井井有条。 他的嗣子薄布特勤和哥舒阙俟斤都是善战之辈,面对赵文彦和独孤达两支骑兵的夹击,且战且走,还会主动分兵遮护咥利失可汗的两翼安全。 而其他弩失毕部的表现也不逞多让,不给唐军可乘之机,甚至还想寻机给对方一个“穷寇莫追”的教训。 可是,那些仆从国的军队就有些不堪入目了。 按照他们的惯性思维和经验认知,仗还没打完就要全军撤退,基本等同于战败。 因此,正在战斗的众多西域胡兵一听见鸣金声响,立马乱了套。 各部人马都只顾着自己,争先恐后地转身逃窜,恨不得多生出两条腿来,简直是完美地诠释了何为“乌合之众”。 看到那些好似牛羊一般被人驱赶过来的败兵,担负殿后任务的白叶护显得异常淡定。 只见他稳稳坐于马背,不慌不忙地从鞍鞯里取出了一卷布并挂在了自己的骑矛上,然后将其高高举起,赫然竟是一面“唐”字旗! 第538章 父慈子孝 “咥利失横征暴敛,肆意欺压诸国,你们还不速速与我跟随大唐仁义之师,推翻突厥暴政!” 白叶护手举唐旗,一边策马,一边疾呼,而他身后的龟兹兵也齐齐高声应和:“跟随大唐仁义之师,推翻突厥暴政!” 瞧见这等场面,正逃得狼狈的裴阿摩支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将他是咥利失妹夫这档子事儿都给忽略了,率先对白叶护的号召做出了回应:“疏勒的儿郎们,现在摆脱突厥人残酷压榨的机会来啦!拾起你们的钢刀和长矛,一起去杀突厥狗呀!杀啊!” 其他诸国的溃兵目睹到这家伙毫无节操的表现,为了保命也不再迟疑,纷纷振臂高呼,竟是全员选择对五弩失毕反戈一击。 仆从军的集体变节,气得咥利失三尸暴跳,七窍生烟:“无耻的龟兹人!天杀的阿摩支!”其声音分贝之高,哪怕是嘈杂的战场,在二里外都听得见。 见此情形,李曜忍俊不禁,对身侧的兰韶英打趣道:“那个阿摩支倒是一个机灵人,不知他发现疏勒已在自己外出作战期间亡于柴嗣昌之手,又会作何表现?” 兰韶英轻声笑道:“他还能怎样,当不了一国之主,做个羁縻州刺史也是不错的。” 李世民肚子里憋了多年的怨气,原本准备杀戮一番,狠狠发泄发泄,谁知面前之敌居然悉数倒戈,直教他一时无从下手,此刻听闻二女的对话,没好气地插嘴道:“什么刺史?他也配?胡儿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依我之见,该将此类杂胡统统送至长安,免得他们故态复萌,节外生枝!” 在他看来,番邦蛮夷都是不服王化的民族,没有礼义廉耻,只以强者为尊,谁能赢得战争就依附谁,如此他们永远是赢家,都是一群典型的墙头草。 李曜暗叹李世民的这些气话并非没有道理,原史里裴阿摩支的表现还真就跟他说的一样,不由饶有兴致地问道:“二郎可是还有高见?” 李世民笑而不答,只道:“明昭,阿兰,你们等着看好戏吧。” …… …… “杀!杀啊——!” 在唐军的默许下,吐火罗长矛手、火寻弓兵纷纷骑上战马,重新操起了自己的主业,配合唐军铁骑对五弩失毕大军的两翼发起了猛攻,薄布特勤和哥舒阙俟斤两部骑兵对此毫无还手之力。 随着压力倍增,五弩失毕的左翼率先奔溃了,哥舒阙俟斤被中郎将赵文彦一槊枭首,其部众也被全歼,除了战死者和重伤垂死者,大部分人都明智地选择了下马受降。 而薄布特勤见自己处境岌岌可危,在亲信胡将石亦温的劝说下,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脱离咥利失可汗原定的撤军路线,率领数千拓羯胡骑朝西北方向突围。 “逆子!可恶的逆子!让本汗再见到你,定要敲碎你的骨头!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剥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咥利失目眦欲裂,怒不可遏地冲着薄布特勤遁去的方向发出一通咆哮,旋即身子在马背上晃了两晃,就两眼翻白昏厥过去,引得一众扈从大呼小叫,手忙脚乱…… “这……这就是所谓的好……好戏?” 兰韶英震惊得说话都结巴了。 她知道突厥人基本没有什么操守,却没想到薄布特勤会在危急关头抛弃了对他宠护有加的叔父兼养父,跑得半分迟疑也无,当真是养不熟的狼崽儿。 李曜看了李世民一眼,揶揄道:“是啊,还是一出父慈子孝的大戏呢。” 李世民听出李曜一语双关,也对他暗藏讽意,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不过他这些年养气功夫大涨,面不改色地把话头转移到了正事上:“这个薄布特勤,我们要不要分兵去追?” 李曜略一沉吟,摆手道:“放他走吧,此子将来还有用处。” 由于南庭军队的两翼失去了保护,唐军和西域诸胡可以对其进行三面夹击,没费太大工夫就把咥利失可汗的直系部队和另外三个突厥部落的兵马分割了开来,使其各自为战,无法遥相呼应。 于是,落在最后的哥舒处半部很快支撑不住了,其部落俟斤只得带头向唐军缴械投降。 阿悉结阙部和阿悉结泥熟部俟斤发觉形势变得愈发糟糕,不约而同地率部南奔图伦碛,试图凭借沙漠险地来摆脱敌军的围追堵截,但唐将牛进达的一万轻骑早已提前拦在了他们的面前。 碰了个头破血流之后,这两部突厥人只得折返向西,待他们与咥利失本部汇合,已经折去了大半人马,可谓损失惨重。 这时,咥利失刚好醒转过来,阿悉结阙部俟斤和阿悉结泥熟俟斤主动向可汗交代了自己的违背军令之举,毕竟他们没有背弃南庭,因此咥利失也没有出言责怪,而是激励他们与自己勠力同心,杀出一条血路。 接下来,咥利失将部众分作两批,采取交替掩护的战法,一批结阵阻击后方追兵,一批向前突进,每战一阵便互换角色,始终没有显露溃败之象。 经过一番恶战,咥利失终于成功突出了重围,只可惜当他带领残部来到铁门关时,抢先赶到的宋君明逼降了关城守军,城头已然插上了大唐战旗。 过不了铁门关,咥利失就剩下一条路可选,只能冒着被唐军再次包围的风险,逃往位于铁门关东南方的渠黎城。 至于尚在围困员渠城的拔塞干部,他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而暾沙钵俟斤得知铁门关失守,咥利失可汗也彻底放弃了他的拔塞干部,赶紧派人将咥利失兵败鱼海的消息告诉了员渠城内的乙毗咄陆可汗,并表示自己不想屈膝降唐,愿意举部投入北庭。 乙毗咄陆可汗起初半信半疑,但暾沙钵俟斤下令解除通讯封锁后,留在城外的北庭探子立即给乙毗咄陆可汗送来了唐军大胜南庭的战报,证明暾沙钵俟斤所言非虚。 于是,乙毗咄陆可汗不再有任何犹豫,连夜与暾沙钵俟斤重修于好,指天为誓,风急火燎地接受了拔塞干部的加盟。 次日一早,李曜率领大军来到员渠城下,看见北庭乙毗咄陆可汗与拔塞干暾沙钵俟斤携手出城相迎的场景,并没有感到丝毫意外,也更加认同了李世民的一些说法…… 第539章 指点迷津 武德十九年六月初三,唐军取得焉耆大捷,首战即重创西突厥南庭。 此战,南庭数万仆从军阵前倒戈,突厥弩失毕四部被斩两万两千余人,逾一万人沦为俘虏。 由于薄布特勤领八千拓羯弃父北遁,哥舒处半部全体投降,拔塞干部转投北庭,五弩失毕变成了三弩失毕,咥利失可汗躲入渠黎城时,帐下兵马已不及两万,可谓元气大伤。 渠黎相距员渠不过一日路程,咥利失可汗片刻也不敢多留,准备好补给,整顿完残兵,不等天明便率部向西“转进”。 他的目的地是跋禄迦,因为那里现在正是步利设的管辖地。 步利设此人极端敌视唐朝,与唐军主帅护国公主有杀子之仇,还有亡国之恨,因其反叛北庭之举,又跟乙毗咄陆可汗结下了死仇,故其个人利益与西突厥南庭已然紧密捆绑,除了与之共存亡别无他路可走。 从渠黎到跋禄迦,必须经过龟兹,且西域夏季干燥少雨,军队会尽量沿河而走,所以咥利失可汗刚踏入龟兹的领地,就在赤河北岸遭到了唐将薛万彻和龟兹王白素稽的攻击。 南庭军缺乏斗志,士气低迷,战力和纪律性都大打折扣,半道突遭伏击,又失去了近半兵力,若非薛万彻故意放咥利失一马,只怕西突厥南庭就此成为了历史。 对于唐朝来说,此番出兵远征明面上的理由是援救西突厥北庭,打击西突厥南庭,但真正的战略目标是掌控整个西域。 所以在此之前,唐军对咥利失可汗既不会抓,也不会接受其投降,更不会伤其性命,只会逼着他不断逃跑。 咥利失可汗跑得越远,唐朝扩张的地盘就越大,控制的番邦就越多。 否则的话,李曜可能就要领着将士们提前打道回府了…… …… …… 赤河遇伏之后,咥利失可汗又提心吊胆地走了几日,总算是毫发无损地抵达了跋禄迦。 步利设出城相迎,见到南庭残兵凄惨的败军模样,不禁想起了当年自己在战场上被那位唐朝公主痛击的恐惧,心中暗忖:“自己也该做些准备了。” 是夜,咥利失可汗在步利设的府邸内酒足饭饱过后,便把焉耆之败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 咥利失可汗说着,似乎忽然悲从心来,哀声叹气地道:“枉我待那逆子如亲生,竟在生死存亡之际弃我而去,真是人心难测啊!”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步利设眸中一抹精光倏然而逝,也长长叹了口气,故作关切地道:“隔皮猜瓜,谁知好坏,却不知可汗将来作何打算?” 咥利失可汗苦笑道:“本汗近来一直疲于奔命,还没有考虑好。” 步利设又试探着问咥利失:“可汗是否有意遣使求和?” 失败者向胜利者求和,无异于主动请求称臣,咥利失可汗自是知晓步利设的立场,只要他在步利设面前露出半点这方面的意思,运气好的话,乙毗咄陆可汗就是他的前车之鉴;运气不好的话,步利设现在就会跟他火并,然后自立为汗! 思及此,咥利失可汗不着痕迹地瞥了步利设一眼,见对方神色间隐含锋芒,室内也是一片肃杀,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眼珠子微转,赶紧表明态度:“你放心,我突厥与唐贼不共戴天,本汗宁愿站着死,也绝不会为了苟活,向东方下跪称臣!” 步利设神色稍缓,点头道:“可汗败而不堕,我相信突厥仍有复兴之望!”说罢挥手屏退一众侍者。 咥利失见状暗暗松了一口气,也让自己的贴身卫士们到室外守候,随即诚恳地向步利设求教:“唐军现在势大,我们暂时无法力敌,不知符利有何主意?” 步利设缓缓说道:“伟大的伊利可汗当年灭柔然,并高车,征服数万里土地,起家也不过几百帐而已,如今可汗虽新败,但有上万勇士跟随,可谓远胜先祖!世上的英雄从来不会屈服于困难,既然现在我们打不过唐军,那就找地方蛰伏起来!毕竟天山冰雪也有消融的时候。” “符利,你说的太对了!” 咥利失闻言,顿时振作起了精神,挥舞着拳头说道:“天地广袤,鸟凭翅膀,人靠骏马,本汗就不信唐军能追到天边!” 步利设对咥利失抚胸施了一礼:“阿史那符利愿意永远追随可汗,但也不至于到天边那么遥远,我们只要去一个唐军不敢涉足的地方就可以了。” “不敢涉足……” 咥利失微微一愣,随即大摇其头:“你说的可是图伦碛?这绝对不成,唐军灭高昌,就是取道沙海。” 步利设也摇头道:“可汗会错我的意思了,据南方传来的消息,图伦碛周边诸国已然尽皆降唐,而北面有北庭咄陆五部拦路,都去不得。” 咥利失略一思索,道:“莫非是粟特人的地盘?” 步利设再次摇头。 咥利失疑惑道:“呃……但请直言为本汗指点迷津。” 步利设压低声音,一字字道:“火寻之西——可萨部!” …… …… “那……是跋焕城?!” 当李曜领军来到所谓跋禄迦国的都城近郊,就亲眼目睹到了一个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的焚城惨象。 城池被人付之一炬,远道而来的唐军也只得在野地里休整了。 安营扎寨之后,先期抵达跋禄迦的大将薛万彻适时地把几个胡人带进了帅帐。 这些胡人的年纪都很大,个个满面烟灰,衣衫褴褛,模样极为狼狈,他们一见到唐军的主帅和副帅,便立即哭诉突厥人犯下的滔天罪行。 原来,咥利失可汗为了迟滞唐军的追击,下令将周长五六里的跋焕城付之一炬,当时正是深夜,城中的土着们尚在熟睡,因此逃生者仅十之二三。与此同时,步利设带领部众扫荡了跋焕河上游与思浑河下游的所有村落和草场,将男女青壮和粮草劫掠一空,只留下了老幼病弱和废墟白地…… “咥利失、步利设二虏简直是禽兽不如!” 李世民听罢拍案而起,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李曜暗自好笑,她这个好二弟当年在河北大开杀戒,单单水淹汉东军的洺水之役就不知殃及了多少无辜的百姓人家,若非后来她及时安抚和补救,恐怕河北地区与大唐王朝的关系就会变得如原史那般疏离了。 不过她心里这么吐槽,却不可能开口说出来,只是好言宽慰了老土着们几句,便问明咥利失的大致去向,随即看着李世民,一脸严肃地道:“武功王,本帅拨你甲骑两千,精骑八千,轻骑一万五千去追击咥利失,稍作休整,能否即刻出发?” 第540章 临别密谈 李世民的一颗心擂鼓似地跳了起来。 因为他知道,自己就要自由了!获得彻底的自由! 最近这半年,李世民和他的三姊约见了好几次,每次见面都会谈很久的话。他发现自己的这位阿姊在认知方面已然超凡脱俗,对方所谋求的格局已经宏大到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在他三姊的眼里,哪怕是华夏九州,也不过是数顷之地而已! 长达十年之久的软禁生活,让李世民早已意识到自己并无太大希望登上大唐皇帝的宝座,而后李元祥入主东宫,更是彻彻底底地断绝了他在这方面的心思。 可是,他不想就此潦倒半生,更不想磨平自己的性格!他还想要做回那个曾经叱咤风云、搅动天下的秦王。 夏君夷民?天地之大,无处不山河! 王位……帝位!我李世民自可取之! 李世民强行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故作一脸淡定地问李曜:“不知我可否自选随行文武?” 李曜的声音很平静:“当然可以,如果无甚问题,便请早些行动,莫让咥利失、步利设二虏跑远了。” 两个时辰后,李世民整装待发。 他这一走,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去开创属于他自己的江山。 如果李世民成功征服一方异域,或许他这一生都不会再回长安。 所以,李曜决定亲自为其送行。 …… …… 跋焕河畔,烟雨迷蒙。 突如其来的一场雨水浇灭了废墟里的余火,也为焦土带了一丝难得的凉气。 李曜与李世民并辔挥鞭,仗着千里神骏的脚力将大部队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策马奔驰间,李曜忽然递给李世民一个卷轴:“给你的。” 李世民双腿控马,徐徐展开卷轴,平原、盆地、山脉、水系显于绢布之上,地形险易,种落分布,无不齐备。其中尤以“突厥可萨部”领地内的标注最为详细。 公元五世纪,北魏以除北患为由九击高车,部分袁纥人的聚落被迫不断西迁。 其中止步于天山者,成为了回纥九姓之一的葛萨部。 余者继续向西迁徙至里海,变成了拜占庭帝国文献里的“哈扎尔人”。 即为今日的可萨人。 也就是说,这可萨部虽然挂着突厥部落的名头,但实际上他们的先祖出自高车六部之一的袁纥氏,与突厥人的死敌回纥人才是同宗同源! 常言道“不以成败论英雄”,李世民毫无疑问也是一代人杰,李曜瞥见他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便是明白对方心中的征服方略已然有了雏形,遂又叮嘱道:“这是番情司在西域辛劳多年的成果,为此还搭进去了数十条人命,现在我把他交给你,可千万不要弄丢了。” 李世民小心翼翼地将舆图藏入怀中,郑重颔首:“请三姊放心,此图关乎世民此生成败,世民必惜之如命,如有不测,也绝不会使其落入异族之手!” 默行良久,一座横跨长河的石桥渐入二人视野。 此桥看上去异常结实,桥身满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已不知经历了多少磨难,在刚经受住了突厥人一番草草的破坏之后,残破的身躯依然坚强地屹立在波涛滚滚的河面上。 李世民瞧了李曜一眼,剑眉微蹙,欲言又止,不觉放慢了骑行的速度。 李曜似有所感,眸波一转,便从对方的眼神里瞧出了心思,忽然一勒缰绳,驻马回首:“你我姊弟离别在即,亦不知今生能否再见,世民有甚么话,但说无妨。” 李世民在她身前停下马来,鼓足勇气地开口道:“三姊,我的九个侄儿可还安好?” 李曜微微一怔,旋即莞尔笑道:“有我在,他们自然安好。” 自从李曜组建了特务机构“丽竞门”,前秦王府的僚属们统统受到了严密监视乃至追捕与清除,李世民苦心培养的“影杀”成员逃的逃、死的死,而后随着周绍范、罗君副两名头目相继亡故,更是彻彻底底地散了伙。 可以说,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再威胁到李建成、李元吉的儿子们了。 “三姊做事周全,世民也就放心了。” 李世民好似释然般地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只不过,听在李曜的耳里,他的话里却是夹杂了愧疚与疑惑,甚至还带了那么一点点的委屈意味。 “周全?” 李曜凝视着李世民:“如果你成功登位,而我也折在你手里,他们即便当年死不了,只怕很难全部活到现在。” 李世民没有避开她的目光:“以当时的状况,我没有别的选择。” 李曜苦涩地笑了笑:“所以,我才会插手阻止你。” 李世民慨然道:“我承认,我曾经深恨过你,但是现在我只想感谢你,你让我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雷翥海绝不会是我的最终归宿。” 李世民有着绝对的自信,借追捕咥利失之机,征服可萨部,然后凭此功绩封地立国,只会是他李世民重建辉煌的起点——因为李曜给了他足够的本钱! 虽然长孙无忌、杜如晦、杜淹、尉迟敬德、段志玄等人皆已不在人世,但李世民的身边还有房玄龄、高士廉、张士贵、程知节、公孙武达、刘师立等忠心耿耿的能人智士。 而且,两万五千名骑兵当中的骨干基本都是前天策府的老兵。 李世民完全有理由相信,凭自己和房玄龄等人的手段笼络住这批人马,再打造出一支愿意继续跟随他建功立业的“玄甲军”也不是不可能! 李世民沉吟片刻,又忽然问道:“我就要走了,你打算何时让九个侄儿重新现世?” 李曜也不对他隐瞒:“须得新帝登基之后。” 李世民立时了然:“说实话,世民都有点同情当今太子和杨家人了!” 李曜含蓄地解释道:“俗语云‘鸡卵不可全部放于一篮之内’,如果父亲殡天之时,未来新帝还年少,兴许我这姊姊还要摄政,用一些手段也是很正常的。” 李世民不禁哈哈大笑:“端的好手段!” 笑罢,他又凑到李曜耳畔低声道:“三姊,凭你的本事,不做皇帝实在可惜。” 李曜心中一紧,却是面不改色地道:“我只是女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已满足之极。” 李世民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看来现在还没到时候啊,三姊将来必会明白何为真正的身不由己,正如世民当年一样!” 随后,二人齐齐陷入了沉默,直至房玄龄、程知节等人打马来到身边,李曜这才道了一声“诸位保重”,旋即掉转马头,扬鞭而去…… 第541章 已手熟尔 送别了李世民,李曜给幸存的当地百姓留下足以保命的米粮,便在感恩戴德的声浪中离开了满目疮痍的跋禄迦。大军沿着河流西行四百余里,来到孤石山下的据史德城,该城依山傍水,地势险要,附近还有着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大草场,乃是西突厥南庭最为重要的据点和粮草储备基地。 由于咥利失可汗选择向北逃遁,坐落于赤河南岸的据史德变成了一座孤城,于是当咥利失可汗战败的消息传入据史德地界,负责守城的突厥人和龟兹人就立刻火并了。 龟兹人多胆气壮,突厥兵少但更彪悍,两方混战数日僵持不下,直至唐朝大军的到来吓跑了突厥人,才终止了这场几无意义的冲突。 据史德城颇为雄壮,城墙比高昌、焉耆的国都还要高大,但城内却没有多少建筑,因此显得相当宽敞,李曜瞧见城中足以容纳十数万人入驻,遂下令全军进城休整,自己则住进了城主府。 兰韶英推开血迹未干的门板,不禁感慨道:“若非守军内斗,恐怕我等拿下此城也要颇费一番工夫的。” 李曜闻言淡淡一笑:“华姑,准备笔墨纸砚。” “喏!” 伴随在侧的华姑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迅速从腰间算袋里取出了文具,随后李曜念一句,她写一句,认真执笔的小模样简直是十足的文官范儿,看得兰韶英一脸的姨母笑。 不大一会儿工夫,一则劝降檄文新鲜出炉,李曜立即派人唤来“西域通”肖元朗,吩咐他道:“开路之事便交给你去办了,我会派精兵强将与你随行,软硬兼施,冲突能避则避,若实在不能避免流血,立即飞书传信,明白否?” “元朗省得。” 肖元朗跟随李曜多年,对他来说,如何“开路”其实已无需明讲。 “署令,请收好。” 肖元朗郑重地捧起华姑递来的文书,稍一思索又道:“为保万无一失,属下还需几名降酋协助。” 李曜颔首道:“你带上那个疏勒王裴阿摩支,再到哥舒处半部挑些名头大的,应该没问题了吧?” “元朗定不辱命!” 待得肖元朗离开,李曜便褪去戎装,换了一身男子便服,然后领着兰韶英、华姑等扈从乘坐马车往城外行去…… …… ……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马车驶入了据史德城郊一座山谷,这时已有一众男女在谷中等待,个个道家打扮,正是钟馗、钟静云等布道营的核心成员。 钟馗随性惯了,见李曜走下车来,也不先打招呼,扯起嗓门大喊一声:“推上来!” 两名年轻的男道士合力将一辆蒙着厚羊皮毡子的木车推至李曜近前,随即揭开羊皮毡子,现出数对泥封陶瓶。 这些陶瓶的瓶体黑色,小口尖底,下粗上细,瓶颈一掌可握,瓶口的泥封盖顶中间还插着一根管口有软塞的竹管,竹管外露部分长约寸半,直径与粗毛笔杆相当,整个瓶体像极了后世插着吸管的细颈饮料瓶子。 瓶内填装之物乃是按照最优配方制成的黑火药,其用途不言而喻。 钟馗讲解道:“这种‘雷火瓶’外壳乃黑釉陶所制,可装药二两八钱,全重一斤四两,这些时日……我们伤了好几个匠人,所以为了安全起见,非战之时药捻与燃药一律分离保管。” 李曜就近拿起一个陶瓶掂了掂,对钟馗说道:“我可否一试?” “可。” 钟馗朝身侧点点头,钟静云上前递给李曜一根细麻绳,提醒道:“还请师妹谨慎。” 李曜乍见众人都有些紧张,呵呵笑道:“诸位放心,我已手熟尔。” 说罢,她拔出陶瓶盖顶竹管口的软塞,将火绳塞入竹管里,只露很小一截在外,这“药捻”浸泡过硝石溶液和石灰水,软硬适中且具有不错的慢燃性,正是另一平行世界火器时代初期才诞生的火绳。 李曜兀自从腰间蹀躞带取出火镰、火石点燃了火绳,随即撸起袖子,右手握住瓶颈,待火花燃至管口,立即朝着一块无人的空地奋力掷出,两息过后,陶瓶突然“轰”的炸开,溅起一片尘土。 一个道士迅速跑到爆炸点,用尺具在地面丈量了一番,尔后向李曜高声汇报:“坑宽一尺,正中深半寸,碎片散落最远二丈四尺五寸。” 钟馗适时地开口补充道:“雷火瓶廉价易造,只要材料充足,一府工坊都可月产上万,然而若想杀伤人马,其破坏力就略显不足了。” 钟馗说着亲手做起了示范,点燃一个所谓的“雷火瓶”,用力投向了十丈外的一个假人。 这假人其实就是一个套着铁甲铁盔的木桩,雷火瓶爆炸之后,李曜快步上前观察,发现木人损伤不大,盔甲上面更是只有一些浅浅的划痕。 众所周知,陶品易碎,所以为了提升抗摔性,雷火瓶的瓶壁达到了半寸之厚,即使扔在坚硬的石头上也不容易开裂,但此消彼长,厚厚的瓶壁压缩了瓶子的容量,装药少,威力自然就小。 有鉴于此,钟馗等人又按照李曜的设计图稿试做了一种名为“掌心雷”的木柄铁壳炸弹,每颗掌心雷重约两斤,造型与后世的木柄手榴弹比较相近,只是结构更加简单:因为凭现有技术无法做出雷管与拉火绳,所以掌心雷仍然以火绳作为延时引信,并将其塞进了空心的木柄里,弹体则为铸铁所制,内装黑火药、细铁珠,为了增强破片杀伤能力,外壳均有深深的网状凹陷条纹。 钟馗像变戏法似地从身后掏出一颗手雷,在李曜眼前晃了晃:“师妹可敢试投此物?” “有何不敢。” 李曜一把从钟馗的大手里抢走掌心雷,抠开柄盖,见手柄内已预先装好火绳,立即点火、投掷,动作一气呵成。 掌心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在假人近前,随着一记震耳的爆响,假人身上的铁甲立时被炸得甲叶四散,铁盔甚至飞落到了半丈开外。 “不错不错!还是这铁疙瘩够劲道!” 李曜忍不住放声叫好,钟馗却苦笑道:“这掌心雷倒也名符其实,只是铁壳成本颇高,而且打造不易,非手艺精细的良匠不能做,故此产量远远不如雷火瓶。” 李曜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正容道:“雷火瓶初时自是好用,但威力偏弱,毕竟只有能击破坚盾铁甲,将来才可堪当大用!常言道‘万事开头难’,我相信只要不断改进工艺,掌心雷迟早会成为普及全军的利器。” 钟馗皱眉问道:“那么,这雷火瓶还需保留吗?” 李曜想了想,认真说道:“雷火瓶可加以改进,比如……增大瓶体、加宽瓶口、加粗瓶颈,内里再添加一些铁蒺藜,虽说重了一些,将士投不了太远,但也能作杀敌辅助之物。” 钟馗两眼一亮,抚掌赞同道:“师妹高见,我这就照此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