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宗师》 作者写在前头的话 写在开头,这部书并不算是网络小说,只能算是一部登于网络的书,里面没有一男n女,没有主角无敌,如果觉得不对胃口,大可不看。 另,有人说传统武侠在没落,我认为是写传统武侠的人在没落,或者急功近利地去写那些更易让人马上接受的玄幻、仙侠小说,而那些玄幻仙侠小说,不过是把武侠的外衣换了,实质却仍是如此。 而还在继续传统武侠小说的人,写的好的不敢指谪,更多的开始剑走偏锋,或者是故事都没编好就开始发表,或者是走另一种少女文学的路子,还有就是类似单机rpg的养成类小说,笔者大都不以为然。这部《大明宗师》从构思到动笔用了七年,才把整个故事框架想好,至今年开始动笔,预计为7,80回,每回1万5000余字。文字布局上我师承的是金庸先生,如果写的不好,还望诸友指出,随时修改。 明天第8回下 可以更新:) 谢谢大家的支持 楔子(一) 北风凛冽,呼呼作响。 南阳府东门外十几里处,有个小镇,名作毛家集,淮河经此而转南下,平日南北客商往来甚众,是以此地市廛繁华,颇为热闹。 这一日申时甫过,镇上的人家却已早早地闭门锁户,街道两边冷冷清清,更不见半个人影。青石板铺的路上积着厚厚一层落叶,风吹过处,一阵四散,淡淡的阳光照在空街之上,平添了几分寒意。只有镇西头一家破陋的小酒店中,四五个行旅客商在此稍作歇脚,才见一些生气。 这家酒店的主人是个身材极矮的老头,平地不逾五尺,弯腰弓背,满脸皱纹,瞧来年纪已是甚老,一头须发却只略现灰白。这时他招呼完铺子里的几位客人,回到柜台旁,慢慢烫了壶酒,嘴里自言自语道:“这世道啊,买卖是越来越难做了,还没出得正月,生意便是这般冷清。”说着连连摇头。 客人中有个长须汉子听他发起牢骚,回过头来,笑道:“袁老头,那件大案再要结不了,我瞧你这小店迟早关门大吉,得回家抱娃娃去啦。”那姓袁的老汉叹了口气,并不答话,手提酒壶,独自走到店门口,抬头看着天边斜阳,口中喃喃低语。 那长须汉子邻桌的一个年轻后生突然问道:“这位大哥,你方才言道那件什么大案,这话却是怎么说,倒要请教?”那长须汉子转头看去,见说话这人面皮微黑,眉目清秀,儒冠方巾,瞧模样似是个读书秀才,稍一迟疑,说道:“这位老弟面生得紧,敢情不是本乡人罢。此事……嘿嘿,不说也罢,不说也罢。”摆了摆手,脸上似乎颇有难色。 那年轻人微微一笑,移到长须汉子这桌坐下,高声道:“掌柜的,给我打一斤酒,再切一斤羊肉,今日小弟做东,要请这位大哥吃喝。”那长须汉子姓王,排行第二,只因一部胡子生得威风,远近都唤他作王二胡子。他原是当地一户破落人家子弟,读得几年书,却不曾考取功名,平日最喜道听途说,又因囊中羞涩,是故时常赊酒来喝,此时听得有人请客,登时从心窝里笑了出来,翘起大拇指,赞道:“我早瞧老弟生得一表人才,果是豪爽过人。我王二胡子瞧人也算是多了,但象老弟这般慷慨的人物,倒也真是少见。年轻后生,了不起,了不起。”那年轻人又是一笑,拱手道:“原来是王二哥,好说,好说。” 过不多时,袁老汉将酒肉端送上来。那年轻人替王二胡子斟了酒,不住劝喝,那王二胡子倒也不客气,夹起一块羊肉,放进嘴里便吃了,又连尽了三杯,才慢慢说道:“我听老弟口音,并非是咱们北方人罢。” 那年轻人道:“王二哥好耳力。小弟乃杭州钱塘人氏,祖上却是生居河南,说起来,与老兄倒也算得半个同乡。” 王二胡子笑道:“对,对!不过我瞧老弟相貌非俗,倒不象走卒商贩,怎会来得此地?”那年轻人笑道:“不瞒王二哥说,小弟本在家中读书,只因气闷不过,这才出门游历一番,一来是为玩赏湖海山川,二来也为增长见闻。昨日到得此间,爱这里人情淳厚,风物佳胜,因此便想多留住几日。不意刚才听得老兄说话,一时冒昧,还请莫怪。” 王二胡子点了点头,道:“老弟是从外乡来的,难怪不知此事了。”忽然放低了声音,说道:“这位老弟,非是我不愿和你说,只因这件事实在非同一般,只怕说与了你听,没的连累了你。”那年轻人听他说得煞有介事,愈加心痒难搔,笑着道:“小弟并非本地之人,听过且过,亦复何妨?王二哥倒是太小心了些。” 那王二胡子叹了声气,道:“好罢,今日遇着老弟,也是有缘,我又白吃了老弟这许多酒肉,若再不说,倒显得不够仗义。” 那年轻人笑道:“区区酒肉,何足挂齿。”说着又替他斟满了酒。那王二胡子一口饮干,舔了舔嘴唇,道:“这事说来,话就长了,小老弟,你到得这里也有一日,可察觉此地有甚古怪?”那年轻人笑道:“古怪?此间风致如画,又有什么古怪的?若有古怪,便是大白天的,路上却见不着一个活人,不免有些纳闷。” 他本是一句玩笑之辞,不料那王二胡子听了,脸色微变,说道:“原来老弟也瞧出来了。”那年轻人略一诧异,心想自己瞧出什么东西来了?只听那王二胡子又道:“咱们这镇子现下是冷冷清清,可在一个月前,却不是这般,只可惜老弟来得迟了些,没遇上好光景。”那年轻人越听越奇,忙问:“一个月前,此地却又如何?” 王二胡子叹道:“咱们这镇子虽小,可是往北不远,便是当年岳飞岳爷爷大破金兵的朱仙镇;往南,则是湖北的汉口镇,那都是天下有名的市镇。要去到这两处地儿,都得打此经过。因此一个月前,这里可说得上人烟辏齐,百货云集,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无所不有,那就别提有多热闹啦,哪似如今这般死样活气。哎,过去的事儿,那也不必再提。”他说话颇嫌罗嗦,那年轻人倒也耐得性子,听他说完,只道:“还请王二哥细细说来。” 王二胡子不紧不慢,呷了两口酒,说道:“约莫一个月前,此地南阳府的知府刘百年刘大人突然在府中暴毙。”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眼睛朝四周顾望一圈,凑到近处,轻声续道:“老弟你可不知,这位刘大人死的十分蹊跷,衙门里的人说他收了赃贿,乃是畏罪自尽,可咱们南阳的老百姓却个个都说,刘大人是被人给害死的。”那年轻人吃了一惊,道:“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害死朝廷命官?”这几句话说的甚响,酒店中其他客人一齐转过了头,向二人看来。那王二胡子模样威武,胆子却是极小,急忙打个手势,示意他说话轻声些。 那年轻人会意,低声又问:“你们怎的知道,那位刘大人是为人所害?”王二胡子恨恨的道:“刘大人为官清正,爱民如子,收人赃贿云云,只是官府一面之辞,毫没确证。再说他既是畏罪自尽,衙门又何以不敢开棺查验他的尸首,这里头分明有不可告人之事。” 那年轻人点头道:“听王二哥这么一说,此中当真有所暧昧。”王二胡子斜了他一眼,道:“岂止有所暧昧,这事儿十打十的不会错。大伙儿都在说,刘大人被人害死之后,连脑袋都叫人给割去了,因此官府才不敢声张于众。”那年轻人又是一惊,这次却没支声,隔了片刻,才问:“那后来便怎样了?”王二胡子道:“后来怎样?嘿嘿,那还能怎样,还不是外甥点灯笼,照旧。不久上头便又调来一位新任知府。哎,可怜那刘大人,半世为官,生平没做得半件亏心事儿,到头来却落得个不明不白枉死。那些贪官恶吏,好事不干,坏事做绝,偏生还好端端地活在世上,享尽荣华富贵,我瞧这老天爷还真是他妈的没长眼儿。好官做不得,做不得哟。”他每说一句话,便喝上一杯酒,这时十来杯下肚,已醺醺然渐有醉意,说话便没什么顾忌,直说得口沫横飞,兀自滔滔不绝。 那年轻人插口道:“王二哥这几句话可说得不大对了,似刘大人这般,纵是身死,却留得百世芳名,百姓也一心感怀其德,岂不胜过那等贪官百倍?”那王二胡子一怔,干笑了两声,却答不上来。 那年轻人又道:“想来那位新任的知府定是贪横不法,以致将此间闹的民不聊生了?”王二胡子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这位新来的知府黄大人为官也还清正,只听人说,他原是在朝廷里做大官儿的,只因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失了势儿,才被贬到此地来当个小小的知府。那些朝廷官老爷儿们勾心斗角的事儿,咱们乡下人也弄不明白。不过自打他到此以后,这南阳府便再没消停片刻,接连出了不少的怪事儿。”正待往下说去,突然间店外脚步声响,门口走进两个人来。 王二胡子听得有人进店,立时住了口,侧目看时,只见当先一人步履凝稳,是个三十来岁的壮汉,左手臂上缠着一条青色软索,身材高大,紫膛面皮,唇上留着两撇髭须,一对虎目凛凛有神,识得便是此地南阳府的总捕头,“青龙鞭”吴大衡,武艺精熟,一条软鞭使得出神入化,远近闻名。他身后一人五短身材,生得獐头鼠目,嘴尖腮削,腰间挂着块腰牌,却是本镇的捕役贺六。 那二人一进得店,也自瞧见了他,贺六走到他跟前,笑着道:“王二胡子,这几日不曾见,你一向可好啊?嘿嘿,瞧你小子这副贼样,定是灌饱了黄汤,又在瞎嚼舌根了,是不是?”那王二胡子见是官差,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大半,哪敢再胡乱说话,急忙站起身来,弯腰行礼,赔笑道:“原来是吴大爷,贺六爷的大驾光临,您二位身子清健,多福多寿。小人刚才多喝了几杯,胡说八道,您二老可千万别放心上去。”他生怕惹祸上身,后患无穷,向那年轻人拱了拱手,道:“叨扰了老弟一顿酒肉,来日再行言谢,这便告辞。”也不等别人答话,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便出了店去。 吴大衡自进店来,始终面色凝重,一言不发,贺六和那王二胡子一旁说话,他也只恍若不闻,独自寻了张空桌,便即坐下。那年轻人眼见王二胡子竟自离去,心下好生失望,轻声叹了口气,一个人倚窗独坐,重又自饮自酌。 贺六走到吴大衡身旁坐下,他是此间的常客,与那袁老汉极是熟络,吩咐他先打上四角酒,再弄些肥鹅嫩鸡之类下酒。袁老汉连声答应,不一会儿工夫,酒菜备齐,送到二人桌上。 吴贺二人喝得三四碗酒,贺六见他闷闷不已,笑道:“吴大哥定是又在为那案子着恼,眼下离二月初八尚有几日,管叫弟兄们这几天加把劲儿,不怕查不出些眉目来。” 原来那吴大衡眼下正被一桩棘手案子缠上了,上头催逼得他甚紧,可他明察暗访将近一月,这案子仍是毫无头绪,眼见一月期限将至,这几日心中正自烦恼。此刻听贺六一提,不禁皱起了眉头,默不作声,沉吟片刻,重重哼了一声,道:“这案子非同小可,疑惑诸多,咱们查了这许久,也没见半点端倪。别说只有数日,便是再有一月时光,就凭你们几块料,又能济得了什么事?”说着斟了一杯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贺六本想拍句马屁,谁知却碰了个老大钉子,当下不敢再说,自管低头吃喝。 那年轻人听他二人言语,似也正在谈论那件案子,禁不住又生好奇,笑嘻嘻地凑了上去,问道:“敢问二位兄台,你们所言,是否便是先故知府刘大人那一案?” 吴贺二人一听之下,脸上各自变色。贺六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冷冷的道:“你是何人?打听这事儿,是什么用意?”那年轻人道:“在下游学至此,只因听人说起刘大人之事,心下不免好奇,二位兄台可否告之一二?”贺六适才被上司抢白了几句,心中正没好气,眼见他言行举止,确是象个读书人物,心想那还有什么客气的,喝了一声,叫道:“谁来和你这书生称兄道弟,这事儿与你没点相干,你休来罗嗦,遮莫把老爷惹恼了,便是一顿好打。” 那年轻人听他说得凶狠,也不以为意,微笑道:“这位兄台若不肯说,尽可不说,何必如此蛮横。瞧你当也是公门中人,莫非平日对待百姓,也是这般狠霸霸的么,那成什么话了?”那贺六几曾受过旁人这等数落,不由得心下大怒,霍地跳起,骂道:“哪里来的穷酸丁,竟来管老爷的闲事,今日不教你闹个灰头土脸,老爷今后还有脸做人么?”不等说完,呼的一拳,便向他面门击去,要打他个鼻青脸肿,不料拳到中途,忽然手腕一紧,已被人牢牢抓住,再难动弹分毫,却是吴大衡出手拦阻。贺六一怔,道:“吴大哥,这穷酸丁没点规矩,让我教他识个好歹,今后少来放屁。” 吴大衡当差多年,为人行事比他老练干达得多,目下大事未了,不愿多生枝节,当下喝道:“老六,不得无礼。”向那年轻人凝视片刻,拱手道:“这位兄弟,不知如何称呼?” 那年轻人还了一礼,道:“在下无名之辈,区区姓字,不足一提。”吴大衡微一点头,又道:“阁下既不愿说,吴某自不便问。不过我有一句话,须当在此奉劝,少年人莫要多管闲事,徒惹祸端,悔之不及。”那年轻人听他话中含话,似有规劝自己之意,哈哈一笑,道:“在下路遇奇事怪事不平之事,总是忍不住要去问上一问的,这古怪脾性,怕是到死也难改得了。” 这几句话虽算不上无礼之辞,然而却也没半点恭敬之意,那贺六对这位总捕头奉若神明,听得他如此说话,忍不住气往上冲,又要发作,吴大衡朝他使个眼色,摇头道:“由得他去罢。”贺六不敢违拗,只得恨恨的坐下。二人不再说话,又喝得两角酒,会了钞,径自出店去了。 楔子(二) 这时天色渐渐暗下,众酒客纷纷离去,酒店里便只剩得那年轻人一个仍自坐那儿饮酒,似乎意未酣畅。他一手持杯自斟,另一只手在空中胡乱比划,也不知是在作画还是写字。 他正悠然自乐,听得背后有人道:“这位客官,时辰已是不早,小店便要打烊了,你投别处去罢。”那年轻人“咦”的一声,转过身来,见是那姓袁的老头正同自己说话,问道:“老丈也是江南人么?” 那袁老汉听到“江南”两字,身子微微一震,一张布满皱纹的面颊上突地牵动了几下。原来普天下的店铺中,只有吴越之地才将关门谓之“打烊”,那年轻人乃杭州人氏,自然一听便知。 袁老汉久久不语,抬起头,望着远处落日,口中喃喃低吟:“春去也,白首度穷关。千里长云黄日落,十年老病故秋残。何处是江南?”那年轻人听他一阕吟罢,高喝了一声彩,拍手和唱:“千里长云黄日落,十年老病故秋残,何处是江南?”赞道:“好词,好词,最后这一句‘何处是江南’结的尤为佳妙,原来老丈还是位风尘奇士,在下失敬了。”说着起身敛衽,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礼。 那袁老汉忙即还礼,摆手道:“小老儿不通文墨,这首《忆江南》词是我昔年一位故友所作,那位故友……那位故友……”说到此处,禁不住又抬目向西眺去,但见天边余晖未尽,心头思潮起伏:“江南,江南,十年老病故秋残,这一晃眼,真已是十年过去了,我这口乡音那是再也改不了啦。”忆起往事,不由得千丝万绪,蓦地里都涌上心来,呆呆的出了神,过得良久,突然“嘿”的一声,自语道:“小老儿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还去想那档子事情作什么?”苦笑了几下,喟然一声长叹。这一声叹息里,竟仿佛含着无穷的心事。 那年轻人见他脸上忽尔露出豪情胜慨之状,忽尔却变得颓萎痛楚,眼角边隐隐渗出了几点泪水,只道是心情激荡所致,笑着道:“老丈既是同乡,何不坐下同饮几杯,一叙欢畅。此刻天色尚早,也不必着急逐客。” 那袁老汉摇了摇头,道:“小老儿靠此小店糊口,怎敢与客官同桌?”那年轻人大笑一声,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掷在桌上,说道:“出门得遇同乡,此乃生平一大快事,必当浮一大白。喝上三杯,又有何妨?今日权当在下做东,老丈切莫要客气。” 那袁老汉仍是摇头,说道:“小老儿也劝客官一句,此处眼下并非善所,客官又不是本地人,还是及早离去的为好。”那年轻人一拍大腿,道:“是啊,今日所见之事,确是处处透着一丝古怪,不知老丈能否略加点明?”那袁老汉背过身子,淡淡的道:“小老儿风烛残年,旁人的是非,早已无意打探,实难相告客官。”说着慢慢向门口走去。 那年轻人望着他佝偻的身影,暗道:“这位老先生或知内情,不如便向他打听个明白。”正欲开口问时,忽听得西北角上传来一个男子凄厉的叫声:“不……不是……饶命啊……”跟着又听一声惨叫,万籁俱寂之中,尤是显得诡怖异常,但一响之后,外面即复重归静寂,便好像刚才什么动静也没发生一样。 年轻人认得这声音便是先前那王二胡子所发,心头登起骇然,急要出店去一看究竟,刚跨出两步,只听得袁老汉“嘿嘿嘿”三声,低声道:“又是一个,可惜,可惜。”那年轻人一怔,停下脚步,问道:“老丈,什么又是一个?可惜什么?” 袁老汉抓起一块门板,轻轻往门上安了,不紧不慢道:“这个月也不知有几个如他这般的人了,客官现今想走,怕是也走不了了。”说话时脸上丝毫没动声色,犹似对眼前之事习以为常,早已漠不关心。 那年轻人却越听越是糊涂,又问:“老丈何出此言?乾坤朗朗,大路昭昭,如何就不容人走了?”突然间心头一凛,补上一句:“莫非此处有山贼强人出没不成?” 袁老汉神情木然,并不理睬,这时又将一块门板安上了。那年轻人问到第三遍时,他才轻轻“恩”了一声,却再没下文。那年轻人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怒道:“什么强人竟是这般胆大包天,目中可还有王法没有了!” 袁老头回过头来朝他看了一眼,目光中颇有讶异之色,但这讶异之色一闪即泯,随即又转过了头,道:“我瞧客官还是少理这事,惹得一身晦气,那可没什么滋味。”那年轻人昂然道:“那可不成,此事我非要管上一管!” 袁老汉听他语气甚坚,全没犹豫,倒是颇出意料,暗自点点头,回到柜台旁,端起茶壶,倒了半碗水,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扣住茶碗底部,另三根指头往下一插,左手往茶碗上一盖,双手端着,走到那年轻人面前,道:“客官,请用杯茶水。” 那年轻人见他突为此举,不明其意,双手接过了茶碗,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不便就喝。袁老汉瞧他接碗的手法,心下已是了然,淡淡一笑,道:“客官似非武林中人,何以如此好管闲事?”那年轻人心头迷惘,问道:“老丈说什么武林中人,那是何意?”袁老汉不再答话,自行掉头走开了。 那年轻人也不理会,放下茶碗,大踏步便向门外走去。袁老汉突然回身叫住了他,道:“客官既有一腔热血,小老儿便与你同去瞧一瞧罢。”那年轻人喜道:“如此最好不过,只怕劳烦老丈。” 当下二人并肩出了店门,循着声响处找去,穿过两条巷子,只见一人趟倒在前边街口,一动不动,满地都是鲜血。那年轻人险些便失声叫了出来,袁老汉轻轻一扯他衣衫,低声道:“别做声。” 那年轻人强作镇定,跟着袁老汉悄悄走到近处,斜阳下看得分明,地上这人长须浓密,正是那王二胡子。袁老汉伸手一探他的鼻息,摇头道:“救不活了。”只见他双目圆睁,神情扭曲,想见临死之时,心中定是惧怖已极。那年轻人与他虽只初识,并没半点交情,但见他这般惨死,也忍不住悲愤填膺,洒了几滴眼泪。 袁老汉突然“啊”的一声低呼,却见那王二胡子胸膛之处破了一个小洞,血肉模糊成一片,不细看倒还罢了,凝目细看时,赫然惊觉,他的一颗心脏早已不见,竟似被人用利刃剜去的一般。 那年轻人听他语声有异,顺着他的目光瞧去,也不由得大惊失色,全身汗毛根根竖起。他一生之中哪曾见过如此奇悚怪怖的情形,一时间只张大了嘴巴,喉头如被塞住,说不出半句话来。 袁老汉默然不语,俯身又向尸首凝视了片刻,陡然间脸色变得郑重无比,沉声道:“此地不可多耽,回去罢。”那年轻人这时惊魂略定,伸手抹了抹眼泪,却不肯走,大声叫道:“这伙山贼越来越不成话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杀人行凶,难怪此地被他们搅的这般萧索冷清。”语下极是忿忿不平。 袁老汉皱了皱眉,道:“这些江湖上的事儿,非是客官能懂,快些走罢。”那年轻人只是摇头,说道:“咱们一走,王二哥的尸首便怎生处置?这伙凶徒如此残暴不仁,却视我大明律如何物?这的官府怎地也不来管一管?”一言出口,登时想起了王二胡子先前说的那一番言语,寻思:“王二哥莫非便是因这几句话,引来的杀身之祸么?”言念及此,禁不住的打了个寒噤,隐隐察觉眼前之事大不简单,中间只怕另自藏着什么隐情,却非自己所能猜到。 袁老汉双眼朝他一翻,冷冷的道:“这里闹了人命官司,还怕官府不来理会么?你又不是衙门里的大老爷,却去管他作甚?”说罢竟自走了。那年轻人听他言语间颇有不悦,又是一怔,当下不及细想,只得朝尸首拜了三拜,这才离去。 二人回得酒店,袁老汉将门带上,静静坐下,抬起头望着屋顶,呆呆思索,一言不发。那年轻人虽有满腹疑窦,但瞧他神情凝重,也不便开口相问。又想不久之前,自己还与那王二胡子同在这里饮酒畅谈,现今却已阴阳两隔,心里不自禁的又是一酸。 一个静坐不语,一个独立无话,这么僵了一阵,外边天色更加黑了。那年轻人只觉再留于此也没甚意味,于是躬身一揖,向袁老汉道:“老丈,在下叨扰多时,这便告辞了,咱们后会有期。”袁老汉斜睨了他一眼,道:“此处方圆百里,只怕没一家客栈还敢开门揽客,客官今夜却去哪里投宿?” 那年轻人一愕,心想这街上连人影也没一个,若说无处可宿,此话多半不假,但他性子本就豪率,于这等细琐小节向不放在心上,便道:“谋事在人,这事总有法子可想,最不济便露宿一夕,想也不妨。”袁老汉冷然道:“不妨?客官既不惜命,自去便是。”说罢又不言语。那年轻人听他口气,内里似含莫大玄机,心中一动,忙道:“在下确有许多不明之处,老丈若能稍示指点,当是感激不尽。” 袁老汉自头至脚地重向他端详一会,忽道:“客官是死是活,小老儿原本不愿多管。不过我瞧你为人还算热肠,此去枉送了性命,倒也有些可惜。这世上的好人本已不多,多死一个,便少一个。恩,你随我来罢。”说着站起身,朝后堂走去。 这几句话说得甚是冷淡,那年轻人一听之下,却是精神大振,心想:“此中谜团,毕竟要水落石出了。”便即随他入内。 二人步进后堂,那年轻人放眼环顾,只见这处屋室虽小,但四壁清洁,不染纤尘。陈设雅致,布置精巧,也别有一股韵致,绝不似寻常百姓人家,倒象是书香门第,心中先已存下了几分好感,又见左首墙上挂着一幅字,上面书道:“海远天遥,干戈寥寂。孤臣遗泪,所向何泣?”虽只寥寥十六个字,但下笔者胸臆郁郁,如有满腔悲愤,却是一望可知。 他于书法一道也颇精通,当下走到字前,细细观看,但见这几个字写得苍拔遒劲,骨势浑然,端是一笔好字。而其中意含凝蓄,本当悲愤莫抑之情,却似被何物所羁,致令郁气难抒,胸间怅然,与文意原旨亦是大为相合,禁不住连声赞叹。再看下款,落的是“东海狂生字付栖梧吾兄”,心道:“这四句话,想来便是这位东海狂生所作。那栖梧吾兄,莫非就是袁老先生么?” 凝思了一会,忽听内室脚步之声细碎,转头看去,只见门帘被掀起了一角,从里探出一个男孩的脑袋来,不觉微微地一怔。 那男孩见了这年轻人,初时也颇有一些惊讶,但随即转露喜色,奔了出来,问那袁老汉:“外公,这位大哥哥是你的朋友吗?咱们家可好久没有客人来啦。” 袁老汉望着这男孩,脸上倏地闪过一丝爱怜与柔情,“恩”了一声,伸手摸了摸他脸蛋。 这男孩拍着手,走近那年轻人身前,脑袋左右摇晃,说道:“大哥哥,你好啊。”他见了生人,竟无丝毫羞怯之意,面上心间,尽是透着说不出得欢愉。 那年轻人听他称呼袁老汉作外公,心想:“原来是爷孙两人,不知这小孩的父母却在何处?”向这男孩细细打量去,见他身材瘦小,只如四五岁的幼童一般,显是自幼少了滋养之故,但面容生得十分俊秀,雪白可爱,一对眼珠黑如点漆,尤其灿如明星,心下十分喜爱,笑道:“小兄弟,你也好啊。” 袁老汉温言道:“石儿,外公要同客人说话,你自到屋里去玩罢。”这男孩难得遇见客人,心中很不情愿,但听外公如此说了,只好应道:“是。”朝那年轻人摆了摆手,闷闷不乐地回内室去了。 袁老汉请那年轻人坐了,说道:“这孩儿父母早亡,小老儿是个山野粗人,不懂管教,少了礼数,客官勿要见怪。”说到这里,声音一沉,颇怀喟然。 那年轻人见他脸上大有戚容,心想这是人家惨事,自不可多提,当即敛起了笑容。过了片刻,袁老汉说道:“客官若不嫌弃,今夜便在敝舍暂歇一宿,明日一早动身,那便无妨了。” 那年轻人心之所念,只为此事,听他说及,立时凝神静听。袁老汉侧头斜目,说道:“客官很想问一问其中缘由,是不是?”那年轻人道:“此事实颇难解,在下愿闻其详。”袁老汉脸上似笑非笑,又道:“你知道了此事,又有什么好处?如那王二一般下场,便不怕么?”那年轻人闻得此言,一股热血直涌上胸,拍案而道:“王二哥死得这般冤枉,我定要替他讨个公道。” 袁老汉嘴角边略挂冷笑,道:“自来王侯将相,哪一个能逃得了一死?那王二生前也不是什么好人,死便死了,又有什么公不公道。”望了望墙上那一幅字,低声道:“天下自有比他屈上百倍之人,满腹冤苦,无处与诉,却又有谁能够知晓?却又有谁去替他讨过公道了?”说罢怆然不语,隔了半晌,才发出极低极轻的一声叹息。 那年轻人瞧他神色凄楚,心中微起恻然,说道:“老丈亦有心事么?”袁老汉面色陡地一凛,森森的道:“话已尽此,客官勿再多问。” 当夜袁老汉就在这小室内添了一席草榻,自己与外孙睡在里屋。那年轻人和着衣衫,躺在榻上,回思日间所遇,越想越觉不平,思忖:“今日之事,多有怪异,既是叫我遇上了,又岂有袖手之理?”转念又想:“袁老先生当是知晓此事内情,可却偏偏不肯道明,不知又为何故?”思索一阵,始终摸不着半点边际,便也不再去想,合眼睡了。 第一回 山中有客勤修苦(上) “天下名山众,惟此最险峻。名山各千秋,惟此多神韵。石莲怒放姿,苍龙腾飞阵。三峰插南斗,一掌揽北辰。突兀傲苍穹,峭拔垂乾坤。巨灵传神话,老君有轶闻。群仙天外客,毛女秦宫人。造化真奇巧,引世探迷津。遂使乐山者,慕名频登临。李白叹峥嵘,韩愈为惊魂。端的神仙境,真源费猜寻。徒羡陈希夷,云台隐终身。往昔我首途,曾作《华山吟》。今再来拜谒,重逢意尤深。欣喜有缆车,如鸾飞天门。松涛壮人怀,惠风拂衣襟。不求灵丹药,不采茯苓根。不慕羽客居,不思归山林。自知是凡骨,岂能免浮沉?只望觅净土,仰贤沐清芬。幸又临绝顶,顿作方外人。烦嚣俱抛却,返璞竟归真。东迎旭日升,西醉火烧云。始悟天寥廓,山雄赖地脉。大块即华章,深壑有诗痕。但愿借飞瀑,涤我心上尘。但愿借晴岚,润我笔下文。快哉逍遥游,俯仰已忘神。” 作这一首《咏华山》诗的,是北宋年间的一位宰相,姓寇名准。他本是陕西华州人氏,幼时聪慧过人,闻名于乡里。七岁之时,曾随其父登游华山,口占得五绝一首道:“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俯首白云低。”传为一时佳话。《咏华山》诗中“往昔我首途,曾作《华山吟》。今再来拜谒,重逢意尤深。”一句道的便是此段旧事。而“徒羡陈希夷,云台隐终身”一句,说的却是五代宋初年间的一位炼气之士,修道高人,名为陈抟,道号扶摇子,因之宋太宗曾赐号“希夷”于他,故而寇准在此诗中称之为陈希夷。陈抟年少时数举不第,其后便弃功名而改求道,遍访天下修道之士。七十岁后他隐居于华山云台观中,潜心于易理玄门之术。传说他精擅闭气胎息之法,能够一睡数年,一次他长睡醒来之后,顿觉神明空灵,便在华山石壁之上刻下了一幅“无极图”,而后又对图面壁数年,终于悟得了道家无上妙法,世人都以为他飞升成仙,便以“陈抟老祖”相称。后来他一直活至一百一十八岁,卒于北宋端拱二年。陈抟生前有亲传弟子一百余人,而出类拔萃者亦有二三十人,其中又以大弟子火龙真人最得其师真传。火龙真人俗家名字唤作贾得升,早年却是一位行走江湖的武林豪客,中年后慕道求仙,便拜入陈抟门下,陈抟爱其悟性过人,临终时便将一身所悟之道尽数传授于他。此人实是一位不世出的奇才,他本已是武学高手,此时更将道家修炼之法融于武学打坐练气之中,希望以之另辟修道奇径,虽然他终究未能得偿所愿,飞升化仙,却籍此成就了一身旷古烁今的功夫,更就此创下了华山一脉的武学。 花开叶落,月复盈虚,时当明朝永乐十八年,距离陈抟老祖,火龙真人之世已自相隔了四百余年。华山派早已立入了中原名门大派之列,传到如今,算来已是第十四代,确是声望日隆,威震天下。其中名声最著者有六人,是为“寒梅六剑”。现今掌门、“六剑”之首的柳树风更被武林同道尊为“华岳剑神”,剑术之强,公推他为当世第一。每年欲要投入华山派的江湖子弟、世家公子几达千人之众,而华山派门户虽大,但择徒却是甚严,若非根骨资质俱佳者绝不收入,往往千余人中,得以拜入华山门下的尚不及半成。而在这半成之中,能拜到“六剑”门下的,更是稀如星凤。只是近年来“六剑”不知何故,闭门谢客,钻心苦研于一门极深奥的功夫,足不下山,也不再收徒,然而每年登山求艺者,仍是不绝如缕。 此时天气已近春暮,这一日晨曦始出,华山山麓之下便已是人影簇动,声喧嘈杂。原来今天正是三月十五,乃是华山朝山庙会正日。自当年秦始皇亲登华山祭封起,历代帝王多曾来到华山封禅祭嗣,每年的此日,可算的上是华山一年之下最为热闹之际。偶尔间从东侧朝阳峰上飘下的几声“铿铿”之音,夹杂于乱风之中,众人更没有丝毫察觉。 朝阳峰乃是华山三大主峰其一,巍巍雄立,如接天地。峰顶有一块极大的平台,是当世九大观日胜地之一,世称之为朝阳台,是以此峰也即叫作朝阳峰。名震天下的华山一派,便是居于此峰之上。 在平台广场之上,这时已黑压压的围满了人,人群之中正有两名男子以剑相搏,金属交击之声不断。这“铿铿”之声,便是从此处飘至山下。人群北面端坐着两名中年道士,左首一个长须如墨,神情颇为潇洒,脸上微露得意之色,右首一个身材肥大,脸色却是铁青。两人身侧各立着四名青年男子,各自面色端凝,毫无片丝兴奋之状,只是全神凝视着场中两人较量。原来这一天也是华山派考较门下弟子武功之日。自华山派第三代掌门木叶道长起传下了规矩,每年三月十五华山朝山庙会之日,便对门下弟子的武功进行考较,以查验各人在这一年中的修为进境。须知以华山派享名之盛,历代高手所出之众,固是因为本派武功之深湛,而在择徒上又是极严,但这每年一期的比武大较实也是重因之一。其胜者固然会得掌门亲自指点一两手妙着绝技,扬威江湖,指日可待,而败者亦复勤加苦练,以期在下一届时独得魁首,是以无形之下,互相自励,华山武学也因此一代强于一代,传到如今的掌门柳树风手里,直可说是到了至矣尽矣,无以复加的地步,声望武功俱臻极境。江湖上但叫提起“剑神柳树风”这名号来,无人不是肃起景仰。只是正所谓“武无第二”,天下学武之人何止千万,对这“天下第一”四个字又有谁不觊觎。柳树风得享“剑神”之誉十余年来,华山一派自也成了武林中的众矢之的。而华山弟子又人人都自怀“掌门人既然称到‘剑神’,那华山武学必定是天下惟尊,但叫我比同门师兄弟都勤上三分,又何尝不能称雄天下”之念,是以各人莫不心怀愀然,暗自潜心苦修,对这每年的同门比武大较,比之从前又更加着意了三分。 华山派第十四代门人中,除却艺成后下山自谋者,尚有六十余人,除了掌门柳树风生平只收了一个徒弟外,其余诸人俱是广纳门徒,最少者亦有十余名弟子。这日清晨乃由各支门人先行两两相较,其中优者得以参预下午之大较。那坐着的二道,长须飘洒的叫作李清玄,另一个身材肥大的叫作何清胡,均是华山派第十四代门人里的杰出人物,名声虽及不上“寒梅六剑”那般显赫,却也都算得是江湖上第一流的人物,此时场中比武斗剑的正是二道的弟子。 只见青光霍霍,场中两人越斗越快,忽听得“铮”的一声,一名男子手腕中剑,长剑落地,已然输了一招。四周喝彩之声顿起,那人脸皮涨得通红,匆忙拾起剑来,狼狈退下场去,得胜的那人从容还剑入鞘,向四周拱一拱手,神情颇有得色。李清玄右手轻捋长须,转首微笑道:“何师兄,小徒侥幸连胜得三场,按规矩已是不用再比了吧。”胜的那人正是他的得意弟子。何清胡适才脸色一直铁青,此时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师弟教授有方,做师兄的佩服得紧。” 李清玄笑道:“谁人不知何师兄是我派有数的高手,武功造诣那是远在小弟之上的。只可惜高足尚未学到师兄一成的功夫。不过今日是同门较技,嘿嘿,胜负之数原是不必挂怀。”他有意把“高足”两字拖得极长,言下之意自是直谪何清胡不会教徒。李清玄与他素来不睦,但武功造诣上颇有不如,自是无计可想,今日门下弟子大获全胜,正是一舒胸中所积郁气的良机,如何能不大大讽刺一番。何清胡心下狂怒,换在平日,按他的脾性立时便要发作,但今天却是本门大较武艺之日,四周皆是华山门人,只得强忍住怒气,当下“哼”了一声,起身便走。他自己武功虽强,却不大会教徒弟,更兼脾气暴躁,门下弟子稍有不称意处,或是一番臭骂,或就一顿拳脚,是以众弟子人感自危,武艺上自然也较同门为逊。此时众弟子见师傅脸色不善,心知这番回去必然免不了皮肉受苦,各自面色怏怏,低首退去。 只一盏茶时分,广场之上又换上了另两支华山门人,如此往复不断,直至日头渐渐当顶,场中已换了二十余批弟子。众人的心神都只凝注于场中比武较量,谁也不曾留意到广场西侧的松林里,一株大树后面,有一个少年,从清晨起便偷偷地窥视着众人比武。这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面容黑瘦,粗眉大眼,一望之下,倒似甘陕一带的寻常农家子弟。他呆呆地望着场中斗剑的弟子,目中满是羡慕之色。 这个少年姓谢,单名一个慎字,祖上原是江南松江府人,到他父亲那一代时迁到华山山脚下华阴县郊的杨家村里。一年之前,他上得华山,想要拜师学艺,但众人嫌他根骨不佳,资质也是平平,更非名门世家子弟,合派之中,竟无一人愿意将其收入门下。不料这少年性情极为坚韧,遭人回拒之下,竟也不肯就此离去,便在华山脚下的玉泉院里讨了份差活儿,做起了杂役小厮。玉泉院乃是华山派专司接待外客之处,院里多为在华山挂单出家的道士,均不习练武艺,也不算是华山派的弟子,看见谢慎求艺之心甚诚,手脚又是伶俐勤快,倒也不忍就此赶他下山,便就任由他留住了下来,此来已是一年。谢慎住得这么些天,除了日子寂闷一些,平时倒也无人来理睬管束于他,竟是相安无事。 这几日里,院里来往之客纷纷都在议论这比武之事,谢慎听得众人谈论,心下早已难耐。他是少年人心性,最喜热闹事情,况且他深慕华山派的武学,自是决意要来一观。 直待到昨日夜深,谢慎到厨房里寻了些干粮,便悄悄出得院去。山间的大路皆有华山弟子巡视把路,若非华山门人,决难上得山去。亏得谢慎自小长于斯处,华山的大小山径当真是熟极,当下便寻了条小道,乘着长月当空,慢慢摸上山去。 华山号称天下奇险,大路已自难走,何况是这山间小道,待谢慎上到峰顶,已是四更时分,他实在劳累已极,便随便寻了株大树,和月倚树而眠。正自半睡未醒,模模糊糊之间,远处打斗声骤起,谢慎从梦中惊醒过来,见比武已经开始,心下大喜,只怕被人发现,便寻了处高地,将身子藏在大树后边,远远地偷眼观望。 这一年之中,谢慎除了干活吃饭,便只有在睡梦里习武练功,几时真正见过这般比斗的场面,直呆呆瞧得出神,但觉目眩神迷,暗自艳羡不已。 本来偷看别派比武练功乃是武林大忌,比之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更遭人痛恨十倍。若是被人发现,轻则废去武功,从此沦作废人,重则直接处死。但一来此时场上众人的心神全然注视在比武之人身上,谁也不会去分心留意是否有人在旁窥看。二来这华山派成名垂数百年,武功自成一家,乃是由内及外,外表看来再寻常不过的招式,往往却深藏精微奥妙之功。纵是比谢慎再聪明十倍之人,若非得到师傅指点,也绝不能只在眼观之际,便即学得这博大至深的华山武学,是以华山派上下倒也决无人会担心有人来偷师窃技。 看得良久,谢慎低声叹道:“唉,也不知要等到何时,我才能和这些师兄一般,练得这一身高强武艺。”念及此处,不禁苦笑了一声:“这些师兄哪个不是下了十数年寒暑苦功,才练到如此地步的。似我这般想拜师学艺,都给人拒在了门外的,当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可不是相差着十万八千里么?”他愈看愈是想及自己所遭之况,愈想则愈是难过,当下不愿再看,转身便往松林里走去。 走得片刻,但见两面郁乎苍苍,每株松树都是枝叶绵密,直参云端,如荫如翠,如伞如盖。风吹过时,四处松涛似波,凉意习习,极是旷人心神。 华山奇松众多,南峰落雁峰上的“迎客松”乃是华山胜景之一,这朝阳峰上更是古松如簇,四季长盛。南宋大诗人陆游曾有一首《梦华山》诗,里有一句“古松偃蹇谷谽谺,太华峰前野老家。”说的便是朝阳峰上松林之美。这片松林谢慎不知来过几次,但此刻他却暗暗生出一个从所未有的念头:“原来这里的风光如此美妙,怎地我平时从未发觉。”只是这念头在心中一闪即逝。他又哪里懂得,凡事境由心生,平日里他满腹愁事,无暇赏景。直到此刻心伤之余,但觉清风拂身,心头萦索之绪渐渐消散,这清幽之色始入眼中,自然是说不出的爽快畅意。 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身旁的松枝越来越是粗茂,四周雾气弥升,云烟缭绕,仿佛步于仙境一般,早已令他流连往返。谢慎却不晓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然走到这片松林的极深之处了。 忽然之间,一股若有若无,淡淡芳馨的幽香从面前飘过,谢慎甚觉惊奇,于是便循着香气寻去,走出七八十步外,只见不远处有偌大一块峭壁,峭壁前竟然开着一大片寒梅,一白如雪,清雅脱俗,幽幽然有出尘之姿。谢慎一生中哪里见过如此绝品寒梅,不由看得呆了,脑中一时只反复盘旋着唐人张谓的那一句:“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销。”不住赞道:“人道华山绝顶的寒梅,乃是天下花中极品,若非今日亲眼得见,哪信世间还有这般景致。”又是摇头,又是赞叹,一斜眼,蓦地瞥见那片寒梅边上数丈处,堆彻着一堆乱石,乱石中央立着一块石碑,上面似乎还刻着几个字,只是离得远了,一时难以辨认。这堆乱石突兀而出,与四周的幽致风光极是不合。 谢慎好奇之心顿起,待走近看时,不由吃了一惊,原来这块石碑竟是一块墓碑,上面赫然刻着“华山女侠顾倩之墓”八个大字,旁边却没有立碑之人的姓名字号。这块墓碑显是年代隔得久远,石面已然模糊,青苔纵横倒错,只有那八个字迹依然清晰能辨。谢慎一时之间不及多想,只是呆呆地瞧着墓碑,若有所思。 谢慎自忖道:“原来这底下葬的,竟是一位华山派的前辈,只是恁大一座华山,怎么她死之后,却孤零零地埋在了这里,也没人来作理会?”转念又想:“是了,石碑上面只写道是华山女侠,也未必就是华山派门下,说不定这位前辈象我一般,只是住在华山,却不是华山派的弟子。呸呸,人家既是女侠,我又怎么配和她相提并论。谢慎啊谢慎,你道天下之人皆如你一般的没有用么?这位前辈死后虽然孤单,但总还有人来为她收拾尸骨,立墓树碑,免去了死无葬所之苦,况且又有这一片天下至品的寒梅相伴,可谓夫复何求哉。哈哈,倘若我死之后呢,谁又会来给我这个默默无名之辈埋骨立碑?恐怕到时我多半要暴尸荒野,连尸首也要给野狗野狼给叼去吃了的,最多也是给人往乱葬岗里胡乱一扔,便算作了结了。”这般自怨自艾,不禁神伤黯然。 其时天下方定,西北之地民生尤苦。谢慎自幼生长在乡下,于村野荒郊之地,乱墓死尸原是见得甚多,乍然见此墓碑,倒也不以为意。只是此刻触景生思,不由得念起自己身世凄苦,父母双双亡故,这世间再无一个亲人。后来上华山求艺却遭人拒绝,眼见天下虽大,自己只有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漂泊世间,实可说是茕茕孑立,形影互吊。 此时突然见道这座孤坟暴露山野,杂草芜乱,想来也是因为久无人去关心之故,是以七分怆然之外,内心深处更还怀上了三分同病相怜之情。须知谢慎自上华山以来,平日所见,不是名门子弟,便是武学好手,这些人中从没一人对他正眼瞧过一下,更遑论是攀谈交结了。即是玉泉院里的道士,整日价除了干活清修之外,也不大有人来理睬于他。是以失落之余,谢慎便只有自己同自己说话。今日难得遇到一个可以倾诉之“人”,虽则那“人”只能听言而不能开口说话,但于谢慎而言,却是隐隐有得遇知音之感。 第一回 山中有客勤修苦(中) 谢慎自忖:“原来这底下葬的,是一位华山派的前辈。怎么恁大的一座华山,她死之后,却要孤零零地埋在此地,也没人来作理会?”转念一想:“是了,石碑上只写道是华山女侠,也未必就是华山派门下,说不定这位前辈象我一般,只是寄住华山,却非华山派的弟子。呸,呸,人家既称女侠,我又怎配和她相提并论。谢慎啊谢慎,你道天下之人皆如你一般的没用么?这位前辈死后虽然孤单,总还有人来为她埋骨立碑,免去了死无葬所之苦,况且又有这一片天下至品的寒梅相伴,可谓夫复何求哉!哈哈,我死之后呢,谁又会来给我这个默默无名之辈收拾尸骨?恐怕那时我多半是要暴尸荒野,运气好些的,兴许让人往乱葬冈里胡乱一扔,也就算是了结了。运气不好,便是叫野狼野狗给叼去吃了,那也实未可知!”这般自怨自艾,不由得一阵黯然。 其时天下方定,西北之地民生尤苦。谢慎自幼长在乡下,于村野荒郊之地,乱墓死尸原是见得甚多,乍然见此墓碑,倒也不以为意。只是触景生思,却不禁念起自己身世凄苦,父母双双亡故,这世间再无一个亲人。后来上华山求艺而不成,眼见天下虽大,自己却只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漂泊浪荡,实可说是茕茕孑立,形影互吊。 乘客突见这座孤坟暴露山野,杂草芜乱,想来也是因为久无人去关心之故,是以七分怆然之外,内心深处更还怀上了三分同病相怜之情。须知谢慎自上华山以来,平日所见,若非名门子弟,便是武学好手,这些人中从没一人对他正眼瞧过一下,更遑论是攀谈交结了。即令是玉泉院里的道士,整日价除了干活清修之外,也不大有人来理睬于他。是故他失落之余,便往往只有自己同自己说话解闷。今日难得遇到一个可以倾诉之“人”,虽则那“人”只能听言而不能开口说话,但于谢慎来说,却已隐隐有得遇知音之感。 这时他思量道:“我又何必去理会这底下埋的是不是华山派的前辈,平日里,又有谁来听我这低三下四之人说话?我原也只有对着死人说话罢了。”心中蓦地一酸,又想:“华山派不许我入门拜师,难道我自己偏不会拜么?哈哈,现下我就算要拜这位华山女侠为师,又有谁能拦我?何况死者为大,我便当真给她磕上几个头,又能妨着什么事了。”想到此处,胸口一热,血气上涌,当即便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磕,嘴里轻声祷告:“女侠前辈明鉴,晚辈谢慎今日有扰。晚辈自小便是苦命之人,父母早亡,如今诚心想要拜入华山派门下学艺,只是福缘未到,为人拒之门外。前辈若是地下有知,望可怜见,保佑我早日遂愿。”随即又是三磕。 正待要起身,忽听得背后有人“哼哼”一声轻笑。谢慎吃了一惊,急忙转身望去,只见一个男子正站在他身后不远之处,负手而立,凝眸看着自己。那男子三十六七岁光景,一袭白色儒衫,头上纶巾飘荡,貌白神清,疏眉长目,斜插入鬓,身材极是高挺,一望之下,谡谡如劲松下风,极是英雄气概。 谢慎尚自惊愕,却见那男子微笑道:“好个没骨气的小子,别人既是不肯收你,又何必去苦乞强求,自讨没趣?世间武学门派甚多,难道只他华山派有功夫可学么?大丈夫膝下是金,只可跪得天地君亲师,哪有似你这般胡乱屈膝,没出息的男子?” 谢慎起初见不知何时,身后竟站着一个男子,一时之间惊畏未定。待见那人容色温和,畏惧之情便已先自去掉七分。又听了他这番言语,虽然隐有训斥之意,但其中所含谆谆教诲之情却也昭然可鉴,那所剩的三分惊疑霎时间便也随之消散,不由得回想起这一年以来,自己寄人篱下,凡事看人脸色,说来却也只为能够投入华山门下,至于是否可以另投他派,则确实从未想过,此时思来,自己这番所为实是无谓之极,禁不住遍体冷汗,暗道:“这其中的道理原是再简单不过,只是我身在其中,心为所羁,因此才难以分辨。适才我见四周松林绝美,平去却从未加以留意,此中的道理可说是一般无二。” 他一想明此中道理,既觉惭愧,又深为叹服,当下正色敛容,朝那男子深作一揖,说道:“先生所言极是,当真如醍醐灌顶,惊醒愚顽。从今往后,我谢慎凡事但凭自己,决不再求诸他人。” 那男子点了点头,道:“如此方是大丈夫行径。你名字叫作谢慎是么?我瞧你言谈举止,倒似个知书达礼之人,你长辈怎会让你跑来华山学艺?”这话正触及了谢慎心事,眼眶一红,答道:“晚辈幼秉庭训,也曾略读得一些诗书。家父原是洪武二十九年丙子科的举人出身,其时正好逢上杭州府学徐一夔一案事发,家父乃徐老先生的门生,因此受了牵连,被夺去功名,抄没家产,迁谪到此。家父心灰意冷之下,决意不再应试,此后便以务农为生。只是家父不善经营事务,家中情形也每况愈下,后来家母病重之时,因无钱去请大夫医治,终于病故。家父因家母之死悲恸终日,不久也……也随家母而去,临终之时,对完备说道,他一生读书,到头来却是百无一用,便嘱我要弃文习武,将来好自谋营生。”说到最后,心中一阵酸楚,眼泪几乎便要落下,终于强自忍住了。 那男子听他说完,脸上似有动容,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又是一个苦命孩子,当年因这一案家破人亡的还少么。” 这“徐一夔案”在明初名气极大,徐一夔本人乃是当世名士,只因在上给皇帝的颂表中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一句,其中“圣”字与“僧”字读音相近,“则”字与“贼”字同音,朱元璋便以为是徐一夔有意讽刺自己作过僧人又是贼人,竟而将他处以极刑。这一桩公案当时轰动天下,又因此案牵连极广,是故事隔二十余年,仍然颇有影响。 那男子沉吟半晌,叹了口气,又道:“人生不如意事本居十九,你年纪尚轻,也不必牵怀于心。那后来华山派又何以不肯收你入门?”谢慎道:“华山派的师傅说我根骨不佳,年纪也已经颇大,更全无一点武学根基,上乘的武功无论如何是学不了了,倘若收我入门,必然……必然……”一时竟说不下去。 原来当日华山派司职收录门徒的那人对他说道:“凡是入我华山门下的弟子,日后无不学有所成,倘若今日收你入门,将来你学有不成,反使我派百年声誉受损,岂不致令贻笑大方?”谢慎自觉这话太也羞惭,难加启齿,因此一时语塞,但此番话意,听者自无不明。 那男子抬头远眺,突然哈哈大笑。谢慎一愣,不知他所笑何来,心想:“莫非他是笑我不自量力?”却听那男子说道:“可笑华山派名声如此之大,见识却也不过尔尔,当真鄙陋得很。纵然资质再差,根基全无,年纪又大,难道便不能学得上乘武学么?崔琰二十始读《诗》,孔夫子五十以学《易》,又何迟之有了?”言下大有不屑。 谢慎原以他定是华山派中人物,待听了这话,暗道:“原来他不是华山派的。”又思索那人话中之意,竟似说自己尚能学武,心中登时生出一阵狂喜。本来他几已断却了习武之念,之所以不肯下山离去,一来是因他性情坚韧之故,二来则是念及先父临终所言,终究不忍半途而弃。此时忽闻此话,当真便如人在绝境中遇到一线生机,虽不知前途如何,毕竟仍存希冀,如何能不欣喜若狂?当下言道:“望先生不吝赐教。”双手一拱,身子前斜,又欲作揖。 那男子微微一笑,突然右手轻拂。谢慎也不见他如何用劲,却只觉一股大力向自己推来,双足哪里还站立的住,身子笔直向后摔去。他突遇变故,大惊失色之下,竭力想要稳住身子,但人在空中,丝毫使不上劲力,直飞出了两三丈外,才轻轻跌下。说来也奇,这一交摔得声势极猛,落下之时却没半点声息,谢慎也不觉如何疼痛,拍了拍衣服,便又站起身来,一时竟呆在了那里。 那男子“恩”了一声,笑道:“果然全无根基,一点武功也不会。”原来这一拂里,他用上了极高明的内家功夫,倘若对方是个会家子,受了这股内劲所激,内力必然会生感应,这是丝毫作假不得的,除非那人功力练到至醇至厚,反朴归真之境,那自另当别论,只是如眼前这个少年,无论如何也练不到那种地步。那男子袖风甫至其身,便知他毫无内力,只是这一摔力道恰到好处,令得谢慎丝毫没有受伤。 谢慎见这男子风采俨然,语态温和,心中原是对他颇存好感,但这一交摔的好没来由,心中不免纳闷,此刻听他话意,却原来是疑心自己欺骗于他,不禁怒道:“我又何必要来骗你,你既不肯说,那便罢了,却为何还要作弄于我?” 那男子只作不闻,笑道:“好,好。”谢慎不知好在哪里,只道他仍在消遣自己,心下恼怒愈甚。 那男子笑了几声,忽然似被什么东西一震,笑声顿止,走到那块峭壁前,俯身轻拈了一朵寒梅,拿在手中,颤声道:“这些寒梅竟……竟又开花了……”摇了摇头,又道:“花虽在,人已逝,可怜花开人不知。”嘴里说着话,手指微微颤抖,花瓣便也微微颤抖,眼泪更不知不觉的怔怔落下。谢慎没听到他说得什么,但见此人片刻之前还在大笑,这会儿竟又哭了起来,心中一头雾水,不知所然,暗自奇道:“莫非这人是个疯子?”那人哭得一会,也就不哭了,看了一眼谢慎,忽然振衣而起,一个飘身,就此消失不见。 谢慎但觉眼前白影晃动,那人早已不知去向,直惊得目瞪口呆,没等回过神来,只听得远处那男子的声音传来:“你若确想学武,今夜子时便到此地相候。”说完复又长笑,倏忽之间,笑声便已在数十丈外。 谢慎怔然惶惑,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怒,过了良久,寻思:“他刚才是说要教我武功么,莫不是又要来作弄于我?恩,看他举止,多半是个疯子,寻常人又怎会忽笑忽哭呢?可是瞧他样貌谈吐又似不是。晚上我要不要来呢?哎,我又何必去管这么多,今夜便来一看,又有何妨?最多就是再摔一交罢了。”计议已定,当即快步朝山下走去。 回到玉泉院时,已是申牌将过,平日管他的道士骂道:“你娃个锤子,这一天功夫,跑到哪里胡混去了?”一口陕北的乡下土话极是嘶哑难听,谢慎支支吾吾答不上来,那道士又骂了几声“他妈的牝”,便不再理睬于他,自顾忙去。 当晚谢慎早早用过了晚饭,一等明月既出,便摸出院去,循着昨夜的路径上山。这一路上,他心情起伏难定,忽而亢奋不已,忽而忐忑未平,忽而又是疑虑不安。待到峰顶之时,已近子时。谢慎只怕去得迟了,那人便就走了,于是向松林里飞奔而去。将到乱石堆时,只见一个高挺的身影正自立在墓前,那男子果然依约赴会,等在了此处。 月光之下,但见他临风负立,衣袂飘飘而起,直如神仙一般,哪里又象是个疯子。谢慎见状大喜,心中疑虑尽消,胆气也自壮了起来,走到近处,却见他痴痴地望着那块石碑,竟似出神,便轻轻咳了一声。 那男子听得声响,回首看时,“恩”了一声,道:“你来啦。”谢慎见他满脸郁色,与白日那神采飞扬之状已是判若两人,也不及深虑,问道:“先生日间所言,可是当真?” 那男子莞尔一笑,道:“傅某生平从未说过一句空话,你不是做梦也想学得武艺么?”谢慎暗想:“原来这人姓傅,也不知是师傅之‘傅’,还是富足之‘富’?”心头却是大喜,道:“晚辈日间言语之中多有冒犯,望傅先生见谅。” 那男子仍是笑道:“无妨。”转身又望了一眼石碑,长叹一声,续道:“我与华山一派有些渊源,为之避去麻烦,是以不愿遇见华山派的门人。日间试你一试,便是因此缘故,此中细由,却不足为外人道也,日后你或会明白。”谢慎见他神情怅然,似有满腹的心事,当下不敢多问,默默立在一旁。 过了良久,那男子又道:“我这人性子古怪,平生没什么朋友,门下空空,也无一个弟子,便连收徒之念也从未有过。这一身所学,原拟是要带进棺材里的。不意今日遇你,只觉你身世凄苦,心意坚诚,颇有三分欢喜,更难得你还是个读书之人,身上却又全无一点读书人的酸气,性子倒也对极我的胃口,心里竟而萌生收徒之念。”说到这里,斜睨了一眼谢慎。 这话要是在片刻之前对谢慎说到,他自必欣喜万分,但此时听那男子语气之中,竟似饱含凄苦,却如何也高兴不起,只是一旁静立默听。那男子见他无动于衷,微微一笑,道:“怎么,莫非嫌我本事不及华山派的高手,不配做你师父,是么?”谢慎这才猛醒,心中大喜,忙即跪下,道:“傅先生……不,师父,如蒙不弃,徒儿心里实在欢喜得紧。”他幼时颇读经书,通晓礼仪,当即毕恭毕敬地行了拜师之礼。 那男子双手虚抬,笑道:“好啦,你起来吧。”谢慎只觉身不自主,便似被人用力托起一般,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谢慎见他这手功夫如此神妙,心中又是一阵惊喜。那男子道:“为师的姓名,你且记下了,我姓傅,乃傅说之傅,草字云山,取的是天山云海之意。我收你为徒,一半固是因之你我甚为投缘,另有一半却也实是为了自己之故。哎,说来终究存了一些自私之念。”他叹了一声,左手轻轻探出,已搭到了谢慎肩上,又顺着他臂膀一直捏到手指,脸上失望之情一显即逝,摇头道:“你骨骼太硬,要练上乘武功,确实万难。”谢慎听得此言,低头不语,心中颇怀沮丧。 傅云山又道:“不过这也没甚打紧,我有一位至交好友,根骨之差,只怕世间罕有,但他一身惊人技艺,江湖之中人人震服,武功也远在为师之上。” 谢慎对傅云山本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待听说这世间还有如此人物,不由得乍舌惊叹,悠然神往。又听那人竟和自己一般根骨不佳,更是喜不自胜,不免想道:“若能见一见这位前辈的风采,也不枉此生了。” 傅云山瞧出他的心思,摇头叹道:“不过我那朋友是个闲云野鹤之人,常人想要见上他一面,当真极不容易,更何况他……哎,算来我也已有十年未曾见过他了。恩,以你的材料,若能有缘得他传授一两手功夫,倒是很对路子,必能终身受用。” 谢慎心里一阵唏嘘,点了点头,又问:“师父白天袖子只这一甩,便将我摔出老远,那,那是什么功夫?” 傅云山哈哈一笑,道:“那可并非什么功夫。你既从未学过武功,那为师便只好从头教起,须知天下武学门派何止千万,但武学之道,却无外于拳脚、兵刃、暗器、轻功、内功五门。无论拳脚、兵刃或是暗器、轻功,其妙诣只在一个‘用’字之上,总而言之,便是用以伤敌,而内功却是诸般法门的根基,讲求的则是一个‘蓄’字。‘用蓄’两道虽则殊途,然而临敌之际却又同归一道,这一关节十分重要,任天下何门何派的武功,总也离不开这‘用蓄’两字,如此一说,你可知悉?” 谢慎自幼得授的不是《大学》、《中庸》之道,便是唐诗、宋词之学,即令身在华山的这一年中,也只于耳闻目染里,方才知道了一些武术常理,但这武学一道,深奥之处,决不在世间任何一门学问之下。傅云山所说的这些道理本是粗浅之极,但于谢慎来说,却实闻所未闻,自此刻起,方始初窥门径,直听得他似懂非懂,一片茫然,也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才好。 傅云山看他神情,已知他不能片刻间便即明白这一番道理,又知这个弟子虽及中人之资,但决非聪明绝顶之人,况且从未触及此道,一时之间便不能通晓也在常理之中。当下稍加思索,指了指那堆乱石,道:“‘用蓄’之道便如同用这木石造屋,若你空有若些木石,却不懂如何使用,那也不过一堆朽木烂石而已,但纵若你造屋的技法再如何高明,倘如没有了木石,那也决不能凭空造出屋子来,两者乃是缺一不可。如此说来……”未及说完,谢慎已抢道:“这么一说,我便明白了,内功就如木头石块,拳脚兵刃之类便似这造屋的法门,两者都是不可或缺。” 傅云山点头道:“正是如此,你能明白这层道理,那也很是难得了。”谢慎自上华山以来,第一次得尝为人褒奖的滋味,心中只感十分喜悦,却听傅云山又道:“虽则‘用蓄’为一,但当人修炼之时,内外的功夫究也有主次之分,或是由外至内,那便是走得外家武功的路数,又或是由内至外,那便算是内家武功的路数。两者练到绝顶之时,可说是各擅胜场,难分轩轾。外家功夫先练力,再练气,以力驭气,通常以刚猛见长,而内家功夫则是先练气,再练力,以气培力,多以气息柔长为胜,但那也不是一概而论的。倘是真正高手,内劲外功,自是欲刚则刚,欲柔则柔,不存刚柔之分。”谢慎奇道:“那内外功夫一并修炼,岂非更妙?” 傅云山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内外兼修原也使得,但一则修炼之初太过艰难,而见效却是奇慢,二则练到最后,威力也未必就强过专修一道之人,是以也就不大有人愿意如此来练。但一个人若然能将内外武功俱练臻绝顶,那此人在江湖之上便罕逢敌手啦,这样的人,也许一生之中也未必能遇上一个,为师自己便是穷尽一生之力,也是决然练不到这般境地的。要知人力有时而尽,又怎能求得事事尽如人意呢?”说罢轻抚那块石碑,又是一声叹息,他最后那句话似是说的武学之道,却又是发心中之慨,宽慰自己。 谢慎虽不懂得察颜阅色,但见他片刻之间,竟已连发了数声长叹,大异于白天的状貌,又见他每每呆望着那块石碑,也已猜出定是和这墓中所葬之人有着极深的关联。 谢慎知欲使他愁消,只有暂分他的心神,便问道:“那师父所学武功,是属外家还是内家?” 傅云山道:“我这一身所学,乃是源于道家,推及根本,其实便是出于华山一脉,算来更近于内家武学。”此言一出,谢慎不由大为惊诧,奇道:“什……什么,华山?师父你……你是……”傅云山料他必会大吃一惊,只淡淡说道:“天下武学,论及源头,原本均出一家,我的武功源于华山,那也没什么可奇。你既是读书之人,想来也听说过陈抟老祖此人罢?”谢慎道:“便是那个一睡数年的希夷先生么?” 傅云山道:“正是此人。华山派的开派祖师火龙真人,便是他的亲传弟子。”谢慎又是一奇,道:“这陈抟老祖难道也是一位武学高手?”傅云山笑道:“陈抟老祖自然不会武功,但他的炼气之术却是暗合了武学里的内气修炼之法。他的大弟子火龙真人,出家前原是一位纵横江湖的武林豪客,出家后尽得其师所传,终于悟得了至高无上的武学妙谛,便此开立下华山一派。我这身武功,大半便是脱于当年陈抟老祖所传下的练气之术。其实你初来之时,我已对你略有言及了。” 谢慎回思上山之时,他确有说过自己与华山派有所因联,只是决计也不会想到他言下之意,便是指此,当下仍是吃惊不已。傅云山道:“我若现下不与你说明,则你日后心中必生疑惑,于修炼我这一门功夫大是有害,而今你尽已知晓,到底是愿学呢,还是不愿?” 谢慎脱口而道:“自然愿学!”傅云山脸色陡然一沉,正色道:“好!你既愿学,那便须先立下一个重誓,将来决不能此身武功为非作歹。”谢慎见师傅面色严厉,心中一凛,也不假思索,当即便屈膝跪下,仰面朝天道:“弟子谢慎对天盟誓,他日若是学有所成,必定行侠于世,不敢起半点非正之心,若违此誓,便叫我死于师父手底,死后更无葬身之地。”傅云山见他言辞恳切,知他是诚心而发,伸手将他扶起,微笑道:“我让你立此重誓,原也是为了你好,倘若你将来真的心存不仁之念,做下伤天害理之事,那时也不须为师亲自动手,你自会得遭报应。从今晚起,我便开始传你功夫。”谢慎见师父终于要传功夫,心头激动难言。 傅云山道:“本来你年纪已大,又无半点根基,再要习练这上乘武功,实属不易,但谋事在人,此事总也有法子可想,我初习武功之时,年纪比你眼下还大着几岁,不过为师当年另得奇遇,却非你所能及,那自另当它论了。现下我便先传你一些修气养力的法门,这些都是扎根基的功夫,你务需用心勤修,方可以期有成。”谢慎道:“是,弟子谨记于心。” 傅云山道:“陈抟当年以睡功闻名于世,实则这是一门极深奥的练气功法,须知人在熟睡之中,最不易受心魔所扰,也就最易修习内功。这篇《蛰龙功》所载的便是陈抟睡功诀要,你修习之后,便是于睡梦之中,也能增长功力,远胜于常人的打坐练气。这套口诀也不甚难,总纲只有八句话:‘龙归元海,阳潜于阴。人曰蛰龙,我曰蛰心。默藏其用,息之深深。白云高卧,世无知音。’”接着便把何为“归元”,何为“阳潜”,何为“蛰龙”,何为“息心”一一了作释解。 谢慎悟性平平,好在性子坚毅,而傅云山居然也耐心奇好,师徒二人一问一答,约莫半个时辰功夫,谢慎已将这门《蛰龙功》的修炼之法全然牢记于心。 可是真到练时,谢慎脑海中的许多往事便一齐浮现,无论如何也不能克制心神,归元守一。傅云山知他初习内功,必定思绪万千,难以入定,于是伸出右掌,抵住了他后背,运起内力,助他克制心障。 谢慎但觉一股清凉无匹的气息慢慢流遍周身百骸,把心中起伏不定的思绪渐渐压制下去,又听傅云山轻声言道:“屏息宁神,毋使多想,只须按我适才传你的法门修习便可。”谢慎依言照做,终于在不知不觉之中,慢慢睡去。直到鸡鸣三更,才惊醒过来,傅云山却早已不知去向。 接连两日,谢慎只睡了不足三个时辰,但此时精神却似更见佳旺,他料知必是昨夜修习内功之效,又想自己只练得一晚,便有如此奇效,惊喜之情自难言喻。 这日夜里,傅云山又把第二篇《龟鉴法》的口诀传授与他,这路心法比《蛰龙功》足足长了二十余倍,是修神固元的入门功夫,直教到第十一天上,谢慎方始学全。 第一回 山中有客勤修苦(下) 如此日复一日,转眼已有两年过去。这两年中,谢慎每晚都随傅云山在峰顶修习内功,直到翌日清晨才回玉泉院去。平日里本也没人来加理会他,而他白天干活之时又毫无异状,是以虽常彻夜不归,却也无人察觉。 傅云山传授内功之余,每每与他月下共语,说史论经、品诗话词,无所不谈。他学贯古今,乃是文武全才,胸中所知,何止十倍于谢慎,谢慎得他指教,自也受益良多。但除此之外,其余拳脚兵刃,师承来历,以及这石碑底下葬的何人,傅云山却是只字不提。有时谢慎见他痴痴地望着石碑出神,忍不住问及于此,他也只是一笑不答,第二次再问时,他仍是不答,谢慎便不再问了。 两年勤修之下,谢慎内功虽未称得上小有成就,但毕竟落得手脚轻便,身子健壮,夜间再上朝阳峰时,也愈见快捷,以前不敢冒险攀爬的陡坡峭壁,居然也能一纵而上。 傅云山所授的这些心法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长,共是九九八十一篇,每篇都乃独立成章,字句多是古意盎然。好在谢慎平日里读惯了古文,这些文字虽然难懂,却也还及不上《尚书》、《楚辞》这等先秦文典,果是遇到太过深奥之处,抑或武学术语这等,傅云山便逐字逐句与他释解,直至全篇通晓,再无阙疑为止。至于修习之法,只因谢慎全然不懂武功,傅云山则须从旁详加指点,着实费了一番心血,才使他了然于胸,这些心法一旦领会,上手便极容易。 这天夜里,傅云山将最后一篇《观空篇》传完,长吁一声,道:“一神变有千神形矣,一气化而九气和矣。故动者静为基,有者无为本,斯亢龙回首之高真也。等你将来能练至这等境界,内功便算是初有小成了。”谢慎吃了一惊,道:“这八十一篇我都已练完,难道还不算是初有小成么?” 傅云山微微一笑,道:“练完?这个‘完’字当真谈何容易,你只须将此八十一篇心法都练到圆熟如意,单就内力而言,那便已是江湖中第一流高手的境地了。这些心法均是前人心血所积,实乃内家练气至妙无上的法门,愈练愈纯,愈纯愈强,那是永无止境的。我现下已把心法口诀尽数相传于你,将来你能练到何种地步,那就全凭你自己修为造化,为师亦是爱莫能助了。”谢慎感念师恩,一时间心旌驰摇,莫可抑制,高声道:“弟子定会勤加修练,不负师父厚恩。” 傅云山轻声叹了口气,说道:“转眼两年已过,你瞧那些寒梅,又到了花开之期。”谢慎转头看去,果见那片寒梅业已绽开,幽幽月色之下,更显得清雅高致,绝代芳华,师徒二人,一时皆都默然。 过得良久,傅云山忽道:“为师有一言相问,你须如实以答。”谢慎一怔,道:“是!”傅云山道:“倘若有一人站于你面前,世人皆指他大恶无道,万死莫赎,你当如何作为?”谢慎想了一想,说道:“自当锄恶扬善,不敢或忘师父平日教诲。”傅云山道:“当真毫不犹豫?”谢慎不知师父何以会有此一问,道:“决无半点犹豫。”语下甚是坚决。 傅云山淡淡一笑,仰面观天,不再言语。谢慎见师父面有苦色,心中一阵惊惶,忙即跪下,道:“弟子说错了话,惹得师父不快,求师父责罚。” 傅云山摇头道:“此事无须再提,我已知你心意向善,不必为师牵虑,那很好。”顿了一顿,又道:“你今年已有二十岁了吧罢。”谢慎见师父并无责罚之意,起身答道:“弟子今年正及加冠之龄。” 傅云山“恩”了一声,说道:“令尊令堂既已过逝,为师便代行为你取个表字,你意如何?”谢慎大喜过望,忙道:“弟子求之不得。” 傅云山道:“你单名一个慎字,为师就再赠你‘少言’二字,以作表字,取的是少言慎行之意,你可喜欢么?”谢慎低声念了两遍,喜道:“多谢师父赐字。”傅云山微微一笑,道:“你我虽习武艺,却又都为读书之人。习武所为仗义扬善,读书乃求济世安民,两者宗旨,原是一般无二,并无上下之分。只望你日后行事之时,能够时时记得为师今日所说,少言慎行,身在江湖,勿忘天下,将来作一番利国利民的大事业来,既不负这六尺身躯,一身才学,更可告慰你父母之灵,也不枉我传你这身本领。” 谢慎胸间一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道:“师父对弟子的再造之恩,弟子……弟子永世不忘。”傅云山微笑道:“好没出息的小子,今后你行走江湖,也动不动便给人下跪么?” 谢慎双目通红,道:“师父曾说,大丈夫只可跪天地君亲师,弟子这下……这下没有跪错吧。”傅云山笑道:“不错不错,起来吧,为师知你是个好孩子。”言辞间极怀温和爱怜之情。 谢慎自父母亡故以后,从无一人对他如此好过,更没体尝过这般人伦之情,父母之爱,饶是他身世沉浮,性情坚毅,听了这话,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滚滚而下,伏在傅云山怀中,失声大哭起来。 傅云山轻轻抚他背脊,微笑道:“好孩子,好孩子。”低声吟唱:“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居人愁卧,怳若有亡。日下壁而沈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巡曾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谢慎神思恍惚,全然没留意傅云山所吟是何诗句,此刻只将他当作父亲一般,余事皆不足挂怀。过了良久,傅云山把谢慎扶起,说道:“今夜你便早些下山去吧,明夜我另有功夫相授。”谢慎恋恋不舍,但见师父目光严湛,只得依言下山而去。 次日夜里,谢慎早早上得峰来,他过往心情舒愉,胸臆畅料,从未逾于此刻。来到日常练功的那块峭壁前,却见四处空无一人,心中奇怪:“师父平日总比我来得早,今日怎的还不见他人来?”心中隐隐似觉不安,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思索片刻,猛然间想起一件事来,胸口蓦地如遭重击,寻思:“师父昨夜吟的那首……那首不是……他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吟起《别赋》。”一时竟不敢再往下想。 他正茫然失措,月光下忽然瞥见石碑前散着几株寒梅,他走到近处看时,只见乱石堆中,赫然夹着一封信笺,信笺旁还放着一只布袋。谢慎微颤双手,拿起布袋看时,却见里面装的乃是几两碎银,又拾起那封信笺,取过火折,借光一照,见上面写道: “我徒少言入见:相识二载,不胜其慨。为师向日,所羁其多,身固孑然,意非所能。死灰之心,不复波澜,旦暮之驱,岂谓僭越。然至遇汝,爱尔志气弥坚,性情况韧,虽非上人之资,却可期颐之材。今余重事索身,暂当分别,不忍见面神伤,是故尺素相寄,他日有缘,自当再见。惟望汝念师徒情谊,勿令泄己师承及为师姓字,事系重大,切甚,切甚!华山虽大,终非立身之所,大丈夫生于世间,当提三尺之剑,立不世功业,蹀躞垂翼,宁不有愧?汝知史故,可自度也。今当临别,无以为赠,所遗薄银,聊做缠资。世人未知是非,独断善恶,不亦悲夫!”其下款道“云山手泐”。 谢慎读完此信,立时瘫软在地,却又欲哭无泪,一时难敢相信,自语道:“师父昨夜还说要再传我武功,为何……为何竟是骗我?”他心中仍存一丝希望,只盼师父重又回来,然而足足等了一个时辰,除却山间清风,寒梅幽香,哪里又有半个人影出没。谢慎情知师父终究已是走了,当下大哭一场,拾起信笺和那钱袋,悄悄往山下而去。 他上山时满怀兴采,下山时却觉喟然心伤。这一喜一悲之间,竟似上天入地走了一遭。待回得院中,悄声推门进房,躺在床上,霎时间百感齐涌,想到自己孤苦一人,终于遇上一个真心呵爱自己的师父,却悄然间离己而去,也不知再见何期,想到伤心之处,当真愁肠千结,忍不住又落泪而泣。 这一夜辗转反侧,竟是难以入眠,眼见天边渐白,谢慎干脆起身打坐,练将起傅云山所授的内功心法,以消磨时间。他深引一口长息,徐徐引气归元,正感烦躁渐消,心澄空明,眼前一片明亮,浑身舒畅无比之际,忽听得门外一阵急敲声。谢慎一惊,心想:“居然会有人来找我?”下床推门看时,见敲门之人是个道士,身着一件黄色道袍,颌下微髯,认得此人便是玉泉院的监院玄一。只见他气急败坏,高声叫道:“今日是咱们掌门出关大典,他老人家闭关六年方始出关,那是武林中一等一的盛事。今日江湖上不知有多少门派宗主,帮会首脑要到朝阳峰上道贺,山上已忙得不可开交,你这小子竟还躲在屋里睡大觉。”他边说边骂,见谢慎一脸茫然,心下更怒,道:“你还楞在这儿干吗,还不快随我上峰帮忙。”谢慎心想:“我只顾练功,竟连这等大事也不知晓。算来我在华山三年,这掌门人是何模样,却是从未见过,只听人说他剑术如何通神,武功怎么绝顶,今日倒可乘机见上一见,看他是怎生一副英雄气概。”心下计较已定,便道:“我昨夜睡得熟了,误了时辰,实在抱歉之至,这便上山去。” 两人出得院去,顺着石梯,径向山上疾行。单以脚力而论,谢慎此时已远胜玄一,但仍只默默跟在他身后数尺之处,并不越他而行。走了大半时辰,谢慎隐约已能瞧见远处光景,只见朱檐连栋,玉宇飞轩,好一片森然气象。又行一阵儿,道路渐显崎岖,待转过一个山道,突然间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巨门直立道间,上面书着“华山洞霄宫”五个大字,正是华山一派根本所在之地。谢慎故地重游,想起三年之前,自己便是在此被华山派拒诸门外,不禁慨然一叹。 一进宫门,谢慎见着眼之处俱是装饰各异的人物。此时卯时方过,可先自赶到的人已着实不少,既有须发皆白的各派耆宿,也有华服贵饰的世家公子,更有劲装结束的绿林豪客,便是僧人道士,妙龄女郎亦甚不少。华山派弟子无论男女俗道,则皆着一色服饰,立在其中,反倒显得少数。谢慎暗暗称奇,心想华山派果然声望鼎盛,仅只掌门人的出关大典,竟也有这许多人前来道贺。 他还待再瞧,早有一名长须道人迎上前来,和玄一交代了几句。玄一点头哈腰,神情极是恭敬,转头对谢慎喝道:“你便随这位李道长去吧,一切事务,都须听他吩咐。李道长是有道高士,你小子能得他差遣,那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你知不知道?”这位“李道长”自然便是李清玄了,当年在朝阳峰上,谢慎曾见过一面,只是他记性平平,事隔两年,早已忘却此人样貌,当下唯唯称是。 李清玄被他这么一捧,心下已自飘然,斜瞥了一眼谢慎,见他黑黑瘦瘦,一副乡农模样,甚是瞧他不起,冷冷地道:“你随我到膳房来吧。”谢慎应了一声,便跟他沿大道向里走去。这一路上,李清玄逢着相熟的江湖人士,便上前稽首招呼,遇到不识的,也点头示意,与会之人,倒有一大半与他熟识,看来此人的是交游广阔。 两人穿过几座偏殿,又路经三排屋舍,折向东首,再行得数十丈,忽见一座木屋当立道边。李清玄摆了摆手,指道:“你先到里头劈柴搬炭,一会儿或须端茶送水,腿脚利索着点。”谢慎见他大剌剌的神情,颇觉厌恶,当下也不言语,只是诺诺点头。李清玄平时颐指气使惯了,见他竟不搭理自己,心中甚感恼怒,白了一眼,冷笑道:“真是个乡下人!”便即走开。 谢慎推门进屋,见里头已有数十人,或在劈柴烧水,或在切菜弄饭,各自忙得不亦乐乎。除了厨伕火工,有一些却是玉泉院里的道士,谢慎倒全认得,另有一些则是身着华山派服饰,瞧年纪都和自己相若,想来乃是华山派的低辈弟子。执管膳房的是个道士,见谢慎进来,只当是个仆役小厮,便令他到一旁去搬炭取火。 谢慎一面低首干活,一面却用心留意诸人谈话,只盼能打探到一些华山掌门的讯息,也好见识下这位当世第一剑客到底是何模样。听了一会儿,隐隐约约间却得悉,原来今日这些宗派帮会人物云集华山,非止是为柳树风出关一事,更是为有一件大事,须得请他出面主持,至于是何大事,则非这些人所能获知了。 谢慎又听了一阵,再没听得任何端倪,正感穷极无聊,忽听屋外“当”地一声钟响,金鼓之声冲彻云霄。一名华山弟子喜道:“掌门人出关大典开始啦。”另一名华山弟子笑道:“高师弟,你入门之时,掌门人已闭关两年。嘿嘿,他老人家便是站在你面前,你也不认得,这般激动却做什么?”那“高师弟”哼了一声,怒道:“难道你便见过掌门人么,这里那么多师兄弟,难道有哪一位见过他老人家么?”原来华山派掌门剑神柳树风于六年之前突然闭关谢客,其时他方当盛年,武功威名均已登峰造极,突为此举,着令武林同道骇异莫名,一时谣言四起,或说他身染沉疴,或说他潜心研武,更有甚者,说他遭人暗害,早已身死,种种说法莫衷一是。膳房里这些华山弟子均是近几年新进的后辈,十个里倒有九个没见过本派掌门,此时都不由得翘首以盼,只望能一睹掌门真颜。 又听“当当”两声钟响,屋外喧杂之声渐已平息,随即不住有人进来催茶要水。今日来到朝阳峰上的各门各派人物,几近二千人,加上华山本派也有千余人众,执管膳房的那道士应付不暇,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才好。 便在这时,又有一人进屋催茶,此刻膳房里,除了几个做饭烧水的厨子,实已无人可遣,那道人焦急之下,只见谢慎在旁劈砍木柴,登时大喜,喊道:“喂,劈柴的那小子,先送四碗茶水到紫阳殿去。”谢慎只等派己送水,便好去看个究竟,听他一说,不等吩咐,早已接过茶盘碗具,又向他问明了紫阳殿所在,便即出门而去。 注:明朝初年因文字而入狱致死者确实有之,但文中所提徐一夔一案并不见载于《明史》,最早乃见于徐贞卿的《翦胜野闻》,此一说法历来多为史学家所疑,以其为满清欲诬太祖之故,作者亦颇然之,然则此处不作更改,乃小说家言,读者自不必认真考究。 另附《浙江通志》所载徐一夔生平: 徐一夔(1319—1398),字惟精,又字大章,号始丰,天台县屯桥乡东徐村人。博学善属文,擅名于时。元至正八年(1348),为避兵乱,隐居嘉兴,与宋濂、王祎、刘基等结交,相与切磋诗文。二十七年,朱元璋平定江、浙,广征宿学耆儒,询安邦治国之计,四方名士云集南京。朝廷设置律、礼、诰三局,一夔入诰局,与著名文士杨维桢、朱右、林弼等撰写诰文。 明洪武三年,诏一夔等撰《大明集礼》。王祎荐其续修《元史》,以足疾辞。五年九月,荐授杭州府学教授。次年九月,复受命参修《大明日历》,成书100卷,一夔之力居多。朝官皆推入翰林,仍以足疾坚辞。诏赐文绮、纤缯各3袭,钱6缗,准其回杭任职。后卒于任,人皆为之痛惜,称“教授之贤,难乎为继”。 通经博古,著述颇丰,有《始丰稿》15卷、洪武《杭州府志》、《艺圃搜奇》等。 第二回 谁料风波起屠酤(上) 谢慎步出膳房,迳往紫阳殿寻去,但这华山洞霄宫委实太大,殿阁林立,参差仿佛。谢慎既非久居,那执事道人又说得不清不楚,按他所说的而行,越走却越觉得不对,到了后来,更连人影也不见一个,心知自己定是迷了路向。正感彷徨,暗叫不妙,忽听得前面拐角处传出两个女子说话的声音,一人道:“师姐,介格地方好大,我们玉剑宫连伊十分之一都还及不上呢。”另一人道:“你也是多此一问,人家华山派是什么样的声望呀,我们哪能比得?”前一人笑道:“好啊,师姐,我拿侬的话告诉师父去,瞧他不打你耳刮子。”另一人也是扑哧一笑,啐道:“师父才不会信你胡话八道哩。”两人又说又笑,声音清脆如铃,年纪听来都不甚大。 谢慎初时听得前面有人,心下一喜,再听她们话语之间,说的竟是江南一带的吴越软语,蓦地里百感交集,又是激动,又是亲切。他父母皆是江南松江府人,当谢慎尚未出世之时,便已迁居西北,但平日一家人说话,自是用的故乡方言,谢慎自幼便听说惯极。只是双亲故世之后,他除了自言自语或睡梦之中偶有听及,便再没听过这等乡音了,此刻重得听闻,叫他怎不欣喜?眼眶也禁不住微微潮润,暗想:“原来是游子遇乡亲,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去问上一问,好歹总胜过这么到处乱走。” 谢慎阔步急追,转过一个长廊,果见前面有两个红衣少女正并肩而行,忙走上前去,恭声说道:“两位阿姐留步!”那两个少女闻听身后有人呼唤,回首来看,见是一个陌生男子,都不由觉得好奇。 谢慎眼见左边那少女十五六岁模样,一张圆圆的脸蛋,眼睛睁地大大,样貌甚是娇俏。右边那少女年纪稍长,却是一张瓜子脸,眉目秀美,皮肤白腻,浑身上下无不透着一股斯文秀气,宛然便如书中所言的江南闺秀模样。谢慎与她四目相对,脸上一阵发烫,胸口突突突的跳个不住,一时间竟把要问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只觉站立不安,不知所措。 那圆脸少女嘻嘻笑道:“师姐,这位阿哥瞧侬生得好看,面孔也红了。”另个少女登时红晕双颊,颜若玫瑰,嗔道:“侬再乱讲话,看我还理睬侬不?不知这位大哥有何事请教?”最后那句却是用的官话相询谢慎。谢慎登时省来,施了一礼,说道:“两位姑娘可知道去紫阳殿的路吗?膳房道长命我递送茶水去那,只是……只是这个……这个路我可记不得了。”那圆脸少女又笑道:“师姐,侬瞧这位阿哥说话颠三倒四,明明伊自己就是华山派的人,却问我们怎么去紫阳殿。”谢慎脸上又是一红,说道:“在下并非华山弟子,只是寄住在华山脚下的玉泉院里,是个做杂活的。”说到“做杂活”三字,不觉惭愧,声音也轻了许多。 那圆脸少女倒也不以为意,点了点头,道:“怪勿得,怪勿得,我叫瑚心,这是我师姐岚心,我们也是……”话未说完,那位叫岚心的少女已连连顿足,急道:“师妹,你也不晓得害臊,人家又没问你,你怎的就自己说起自己名字来了。”言下颇有责怪之意。 瑚心吐了吐舌,笑道:“这位阿哥又不是坏人,讲出来又有什么打紧的。嘻嘻,这位阿哥,侬好呀,我和师姐都是东海派玉剑宫的弟子,这次是随师父出来瞧瞧热闹的。” 谢慎见她心直口快,心中便先存了三分好感,又想:“瞧这两位姑娘,一个娇憨天真,一个斯文秀气,难道也是学武之人么?这个东海派玉剑宫又是什么来头?”江湖上门派帮会之事,傅云山从不和他说及,东海派在江湖上也并非什么了不起的名门大派,是以谢慎全然未有所闻。 瑚心见他毫无反应,连客套话也不说上一句,心中不甚乐意,哼了一声,道:“师姐,他瞧不起我们东海派,不是好人,我们别去理他。”岚心忍俊不住,笑道:“你一会儿说人家不是坏人,一会又说人家不是好人,天底下就数你最会瞎三话四。这位阿哥又不是江湖中人,勿晓得我们东海派也实为平常。”瑚心眨了眨眼,似乎有些相信,又有些不信。 谢慎被一个少女当面直谪“不是好人”,本已大为困窘,听岚心这么一说,立时会意,歉声道:“是极,是极,我不会说话,得罪了姑娘,抱歉的很。在下是个乡下人,见识浅陋,想必贵派在江湖上定是威名赫赫。”瑚心听他称赞自己门派,大是喜悦,笑道:“勿怪侬,勿怪侬,对了,还不知道这位阿哥的姓名呢?侬叫什么?”岚心心思较为细密,见谢慎举止谦逊,言辞有礼,决非寻常乡野人家子弟,也问道:“这位大哥是要去紫阳殿吗?我和师妹刚从那边出来,此刻便要回去,你就随我们同往如何?” 二女同时发问,又叫谢慎好不尴尬,不知先答谁的话才好,但听对方言语之中似有邀己同行之意,却是欣然一喜。他生来就长于乡野山村,性子生养得十分淳朴,虽则幼承父训,儒家的经书典卷读得甚多,但其父一生便是毁在“礼法”二字上面,故此对之颇不以为然,也就并不强令他要遵礼崇儒,因此上谢慎便极少受礼教所拘,心中更不存什么男女相防的念头,当即笑道:“如此甚好,在下先谢过两位姑娘了。在下姓谢,单名一个慎字,谨慎小心之‘慎’,表字少言。”说到表字,又念起师父的恩情,眼圈一红,生怕为二女瞧见,只得把头微微低下。 瑚心小嘴一撅,生气道:“这阿哥就是偏心,明明我先问的他,他却先去回答师姐。”谢慎哭笑不得,岚心却知这位师妹毫无机心,说话往往口无遮拦,啐了一口,道:“侬尽会胡说,也不怕人笑话。”拉起师妹小手,引着谢慎便往紫阳殿走去。 谢慎和二女年纪相仿,谈谈笑笑,倒不生闷,少顷便到了紫阳殿前。华山派以道教为尊,这紫阳殿乃是一座三清道观,也是华山派主殿所在,在武林中极富盛誉,向来和嵩山少林寺的大雄宝殿、武当山紫霄宫的真武大殿齐名,并称当世三大武学圣殿,不知是多少学武之人梦寐以求一见的场所。 三人正欲进殿,早有一名华山弟子迎上前来,执礼道:“两位东海派的女侠便请入殿罢。”瑚心“咦”了一声,指着谢慎,奇道:“这位阿哥不能同我们一道进去吗?” 那名弟子早已瞧见谢慎手端茶具,一身杂役装扮,这时斜了他一眼,冷笑两声,道:“今日乃是我派掌门出关大典,里面到场的都是武林中颇有声望的头面人物,岂容一个仆役小厮随便进出。”这几句话说得并不甚响,但骄矜异常,却是一听便知。 谢慎听了这话,忍不住怒气填胸,只是牢记着师父所嘱,凡事要他少言慎行,当下强忍怨火,低头不语。瑚心却深为谢慎不平,正欲争辩,岚心扯了扯她衣角,连使眼色,低声道:“我们快进去吧,在这儿胡闹,不怕挨师父他老人家骂么?”说罢对谢慎拱手一礼:“谢大哥,我们就此别过啦。”瑚心心中虽有一万个不情愿,但也真有些害怕师父责骂,只得依着师姐,随她进殿而去,走了两步,回头对谢慎扮个鬼脸,说道:“谢家阿哥,我们先进去啦。” 谢慎苦笑一声,心中正感凄怆,那名华山弟子已右手向他伸来,冷冷说道:“把茶水给我,你可走了。”不料手指甫一碰及茶托,右臂立时一震,谢慎猛然省觉,要想收劲,却已势成不及,只听“嘭嘭”两声,茶碗一齐落地,尽数摔得粉碎,茶水淌了一地。原来他修习内功时日不久,内力收发尚未自如,此时心头荡荡,全身的劲力不知不觉都贯注于手上,那名华山弟子怎会料到这样一个乡下小子,竟然会身怀内功,毫无防备之下,便为他内劲所震,将茶碗全部弄翻。不然以两人功力而言,谢慎虽已习练了两年上乘内功,但修为仍较那名华山弟子为逊,无论如何也不能以内力将他手指荡开。 那名华山弟子先是一怔,随即勃然变色,高声叫道:“好啊,看阁下不出,原来是身藏不露,今日到华山来显功夫的。”谢慎情知闯祸,正自不知所措,忽听殿内一个威严的声音喝声:“外面何人吵闹?”一名道士缓步走出,谢慎抬头一看,来者正是李清玄,他今日司职华山内务,此时闻声出殿。 那名华山弟子转身向李清玄秉道:“李师叔,你来的正好,这小子一心要想进殿,弟子未得师长吩咐,怎敢放他入内。他便故意打碎茶碗立威,望师叔明断。”其实他虽是受了谢慎内力所震,以至打碎了茶碗,但推其缘由,终究也是他自己伸手去夺,才致此果。只是要他分承事责,更要口承自己为这貌似乡农的小子以内力所震,却如何能够启齿,当下自然是把事责尽数推到谢慎身上。 谢慎听他颠倒是非,如何能不恼怒,正要辩解,李清玄瞥了一眼,见他便是刚才那个乡下小子,冷哼了一声,沉声道:“好的很呐,尊驾敢来华山耍横,可是仗着哪位高人在身后给你撑腰?”他料想谢慎便有再大的胆子,也决不敢在华山主殿之前闹事,背后定是有极厉害的师尊长辈,说不定还是华山派的大对头,他做事向来小心,不愿轻易得罪别派高手,是故先要有此一问。 谢慎心下大怒,指着那华山弟子道:“分明是你自己……”那弟子不待他说完,已接口抢道:“你现下定是不肯承认了。”李清玄暗道:“管他是谁的门人子弟,总是他无礼在前,到时他师长便是怪罪下来,也只由得我说。再说任是他再强的高手,难道我华山派还会怕了不成?”想到谢慎适才对自己不理不睬的神情,恨意直涌,身形一晃,已到谢慎面前,右手挥出,啪啪两声,打了他两记耳光。这几下兔起鹘落,快捷如电,谢慎心念方动,脸上已结结实实挨了两下,双颊登时高高肿起,痛入骨髓。总算李清玄心存顾忌,手上未使全力,否则便连颧骨也必尽碎。 谢慎接连遭人羞辱污蔑,此刻又被李清玄无故痛打,不禁怒发欲狂,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闪过:“和他拼了!”跳起怒道:“你华山派太也不讲道理。”一拳向李清玄击去。其时他内力已略有根基,但拳脚功夫实与常人无异。李清玄见他拳势松浮,劲力歪斜,已知他功力甚浅,待得拳力击到自己身前数寸,微微沉肩侧身,谢慎登觉扑了一空,身子已往前方猛倾出去,李清玄右手蓦地抓出,将他手腕扣住,反手一拗,谢慎只觉手骨剧痛,忍不住大叫出声。李清玄朗声笑道:“我还道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原来是个脓包。嘿嘿,就凭这点微末道行,也敢来华山撒野,谅你师父也是三脚猫的玩意儿,便给道爷提鞋也不配。”那名华山弟子在旁迭声喝彩,高帽随之送上:“李师叔这手可俊得很,这小子不知好歹,竟敢跟师叔动手,他便再练十年,那也敌不过师叔的一根指头。”李清玄微微一笑,更增得意。 谢慎手腕被拿,稍一挣扎,腕骨便似被折断一般,丝毫动弹不得。但听李清玄言语辱及师父,双目如欲喷出火来,丹田微微发热,一股真气自然而然冲向手腕。李清玄正要设法对他再行折辱,忽觉虎口一麻,手指险些被震松脱,蓦地里一惊,忙运劲于指,向谢慎手腕上的“内关”、“外关”二穴疾点而去。两人功力委实差得太远,这一下劲力透诸经脉,谢慎只觉眼前一黑,五脏之内有如刀绞枪缭,痛得几欲昏死过去。李清玄却更是惊骇:“这乡下小子貌不惊人,想不到竟还身怀内功。恩,他这内功与我华山派的内功似乎有些相近,只是精微之处,又全然相同,却不知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功夫。”他见谢慎身藏不露,更料定他是别有图谋,当即问道:“你这一身内功是从哪里学来的?” 那名华山弟子忽然心中一动,凑到李清玄耳边,轻声嗫嚅了几句,李清玄脸色微变,怒道:“你怎不早说?”转头对谢慎细细打量,似乎决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低声道:“东海派的常无言常掌门和你怎么称呼?”他说这句话时,声音竟也微微发颤,显然颇怀胆战。 第二回 谁料风波起屠酤(中) 谢慎早痛得汗水透衣,连喘气也十分吃力,断断续续地道:“我不认识……不认识什么常掌门,刚才我走失了路,是东海派的岚……岚心、瑚心两位姑娘带……带我到这里来……”李清玄轻舒了一口气,跟着眉头微皱,暗忖:“我也太过多虑,常老儿心气何等高傲,怎会让子侄门人来华山做这打杂的仆厮,不过他既识得东海派的那两个小妞,今日便须卖那老儿三分面子,这老儿最是护短,若是纠缠起来,当真极不好惹。可这小子拳脚功夫倒还罢了,所修的内功着实精妙,教他内功的定是一位武学高人,我虽不怕,却也不必无端添结仇怨。”他迟疑得片刻,须知东海派虽是人丁不兴,寂寂不扬,但其掌门人常无言却在江湖上大大有名,号称“气盖东南”,一向声威素著。武功之精湛尚在其次,更为甚者,他与华山派掌门柳树风乃是莫逆之交,李清玄当真不敢得罪于他,当下权衡一番利害,低哼一声,说道:“算你小子运气好,今日道爷我心情不坏,快滚下山去罢。”说罢右手一推一掷,将他重重摔出。谢慎直跌出丈外,方才落下,但脚趾刚一着地,体内真气流转,身子立即弹起,并未摔倒。 李清玄这一掷只用了五分气力,但自度必能让他跌个四脚朝天,但见他居然能站立不倒,心中惊异愈甚,但这惊异之情也只一闪而过。他虽是修道之人,然而生性自私凉薄,想到此刻常无言就在紫阳殿中,若是事情闹大,自己非被掌门责罚不可,虽则对方的一身内功甚是奇特,其中必有古怪来历,可这事终究不关己身,相较之下,但求自己无过便可。 谢慎自知武功和他相去太远,眼见李清玄竟然放过自己,心知若再一味强拼,只有徒自送了性命而已,他性子虽然执拗,却绝非是个傻子,想道:“华山派素来轻贱于我,为何我却总是一心想要留在此地?今日他们如此辱我,难道我还非要留着不走么?师父的信上不也说道,这里终非是我立身之地,师父既然这么说了,其中定有道理。是了,我谢慎堂堂大丈夫,焉能仰人鼻息,苟活于此。”一想到此节,顿时意气霓生,只觉眼前天阔地朗,世间无事不可为,当下头也不回,径直朝宫外走去。 他从前即令求艺不成,对华山派却总心存崇敬,有时自己想起,也实不觉得华山派有甚好处,对己更无半点恩情,但自己就是说不出个道理来,始终不舍离去,直至此时,他终于明白自己所以有此一念,全因自幼便听人说起华山掌门柳树风乃是天下第一剑客,他心中便自始至终认定了华山派的武学也是当世第一,至于究竟是否真是第一,他自己也并不知道,只觉非欲学之而后快,世人愈是求之不得的东西,愈觉它妙不可言,乃至于胜过其他一切事物,而一旦拥有,却又往往觉得不过如此,今日他连遭羞侮之下,方才省知此理。 谢慎脸颊手腕处仍是火辣辣的疼痛,但此刻心情释然,疼痛便也似稍减了几分,他不愿问路于华山门人,独自寻了好一阵儿,竟也找到了出宫之路。下得山来,回到玉泉院中,他取出傅云山所遗之信,展看信笺又细细读了一遍,额头冷汗不禁渗出:“师父让我万不可泄露师承,刚才我在山上却无意间两次露了功夫出来,幸得他们未行深究,不然可对不住师傅了。”先前他神舒意驰,难及深虑,这时心情渐趋平静,却不免余悸陡生,庆幸不已。 谢慎将信笺放在烛火之上燃着,片刻功夫便化作了灰烬,暗道:“此间之事尽已了却,我也再无牵挂,是当该走之时了,可是天下之大,我该去向何处呢?”转念却又想道:“天下之大,又有何处不能去呢?我离家三年,无论如何,也当先回去祭拜父母一番,然后天高海阔,任我驰游,说不定遇上师父和东海派那两位姑娘也未可知。”一想到那位岚心姑娘清丽秀美的面容,胸口不自禁得一热。 谢慎将包袱收束齐当,把傅云山所赠的碎银藏入怀中,又取了些干粮以备路上充饥,最后朝屋子看了一眼,终于再无留恋,轻轻掩上屋门,大步走出院去。 华阴县位处于华山北麓,去离华山便只数里之遥,古人以山之北,水之南为阴,华阴故以此而得名,当年谢慎之父举家西迁,至此而止,便是住在这附近的杨家村里。华阴除了以华山闻名之外,弘农华阴杨氏与琅琊王氏、陇西李氏等同为中国历史上的著名望族,千百年来人才辈出,人称“关西夫子”,后来四世三公的东汉杨震、开隋一代的文皇杨坚、“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唐玄宗之妃杨玉环、北宋一门忠烈的杨家将俱是出自于华阴杨氏一族,谢慎沿着官道向北而行,见两侧的杨氏牌楼、祠堂越来越多,又行一会儿,眼前的景致也渐渐熟悉,一草一树,一花一木,显得格外亲切,宛然便是他自小而居的杨家村。 明初之时,因之兵祸日久,人口流逸,许多地方荒田极多而耕者稀少,洪武、永乐两朝都曾命人口富庶的省府大量迁令移民,让他们徙居宽闲之地,开种田亩,是为官迁,而官迁所移之民都能因此得到大片土地,耕种垦荒,往往便定居住下。谢慎一家乃属私迁,所分得的土地便少了许多,谢慎之父又是个黄口书生,让他提诗论经自是信手拈来,而经营务家之法却是全然不懂,数年过后,家中的农田已被当地富户兼并了大半,境况一日不如一日。谢慎的母亲本是江南望族人家小姐,哪里受过这般穷苦日子,忧伤交集之下,便一病不起,三年后就即亡故。后来谢父逝世之时,家中实已再拿不出半两银钱,眼见后事便无处着落,谢慎只得将这余下的田地也典卖成钱,才使亡父下殡安葬。他后来所以上华山求艺遭拒却坚不肯走,大半自是为了遵照父亲临终所嘱,有一小半却也是因这无家可归之故。 谢慎三年未归,但乡村之地自无什么变化,他寻到了父母坟头,只见入眼之景,荆莽森森,四处长满杂草,而泥石横陈,积灰如布,更是一派破败不堪的景象。他心中阵起酸楚,泪水潸然欲出:“我上山三年,父母之坟近在咫尺却不顾清扫,当真是不孝之极。”当即便折下了几根粗大树枝充作帚把,将碑上灰尘一一扫除,又将坟头杂草修锄了一番,直忙了两三个时辰,方才收毕。此时天色渐已黯淡,不多时便明月升起,当空朗照,谢慎忙累了半日,倚在石碑旁稍作休憩。时交春分,夜间山风仍是阴冷刺骨,谢慎被凉风所激,一股苍凉之意慨然而生,暗想:“今夜便在这里过么?那么明夜却又去哪儿过?”他随傅云山在华山绝顶练功时,夜夜皆都露天而宿,自是早已成惯,但其时有师父相伴,与他指点风物,和此刻的境遇却是大不相同。如今孤身一人,虽然满腔的豪情壮慨,心中却实也没有一个巨细计较,看来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他坐得片刻,只觉昏昏沉沉,茫然若失,胸间空荡荡的一片,默运了一遍行功,便即酣然入睡。 次日谢慎醒转,朝着父母坟头拜了三拜,依依作别,便在此时,他脑中蓦地灵光一闪:“我父母都是江南人氏,我却从未到过江南,眼下何不便去江南走上一遭?何况东海派那两位姑娘不都是江南人么,东海东海,想来也是在江南一带,说不定还能遇上她们。”自从昨日在华山上匆匆一见后,谢慎脑中便总挥之不去岚心的身影音貌,每稍心静气平之时,她笑魇如花,秀丽清雅的面貌就清清楚楚的在脑海中映现,心中只感一阵甜蜜喜悦,这甜蜜之意隐隐约约,似有若无,却又当真叫人不可捉摸。 这时计议既定,精神便也随之一振,他生来从未足出华阴一步,只知江南必处东南之地,当下便折向东行,一路振步高冈,赏风阅景,倒也颇为逍遥自在,不数日间,已到了潼关境内。 这一日,谢慎步入潼关,已是正午时分,眼见街上车水马龙,店铺如云,一时不由看得呆了。潼关自古便是三秦门户,东汉末年曹操始设此关,北临黄河,南依秦岭,最是险要不过,出得潼关,东向便属河南省境,平时往来客商极多,因此也远较华阴来得热闹繁华。 谢慎随身所带的干粮早已用尽,此时肠中辘辘,只想寻处地方先行充饥,闻得右边街首似有阵阵香气飘来,定目望去,果见一座酒坊当街而立。谢慎心头一喜,快步入得店去,只见内里熙熙攘攘,大半桌子上已坐满了客人,生意瞧来极好。谢慎游目四寻,只见东首有一桌上只坐得一人,便走到那桌坐下了,抬头向那人看去时,却见竟是条魁梧大汉,四十岁上下年纪,虎目阔口,两道卧蚕眉毛极显威武,身材高大,坐着也几乎有常人一般的身长,颌下浓髯似戟,根根见肉,神情甚是粗豪,穿的一件青布长袍却甚是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又见他身前的桌上别无他物,只放着一大坛酒水和一盘熟羊肉。那大汉也不用碗筷夹来吃喝,只是伸手向盘中抓肉来吃,吃得几块,便托起坛子,仰起脖子大口喝酒,谢慎同桌坐下,他竟视而不见,依旧旁若无人地自顾吃喝。 谢慎见他仪表过人,吃相又如此豪爽,心中暗赞一声:“好一条汉子!”这时早有小二笑脸迎上,走到谢慎面前时,忽见他衣衫褴褛,浑身脏臭难闻,只道是个要饭的乞丐,登时心生鄙夷,忙不迭道:“这位客官,小店做的是小本买卖,只会现钞,概不赊欠。” 谢慎一听,颇觉气愤,转念又想,自己这身衣服本就十分破旧,这几日不曾换洗,想来更是脏臭无比,任谁一眼见自己,都会误以为是个要饭乞丐,也须怪不得那小二,便即释然于心,从怀中摸出钱袋,往桌上一放,笑道:“你尽管放心便是,一会儿保管兑付现银给你,先给我来半斤面饼,再要一碗阳春面。” 那小二见这钱袋鼓鼓,只怕里头放的未必便是钱两,忙伸手掂了一掂,见袋内果有不少碎银,脸上又即堆笑道:“是,是,客官稍坐,饭菜一会儿便来。”谢慎自幼贫苦,早已见多了人情炎凉,但如这小二般脸色转变之快,当真确属罕见,忍不住摇头微笑。 对首那大汉突然哼了一声,冷笑道:“世人趋利附势,无处不然。”谢慎见他相貌粗鲁,谈吐却是不俗,这句话又极合自己心意,当下报之以一笑。那大汉眼皮略翻,见谢慎正对自己微笑,又是冷哼一声,双目突然精光大盛,但只刹那工夫便恢复如常,又自管喝酒吃肉。谢慎心中暗暗吃惊:“师父曾言道,一个人内功练到极精纯时,双目便似有精光射出,莫非这大汉也是个身负高深内功的武林好手?” 便在这时,小二已将面饼和阳春面端到谢慎面前,笑道:“客官慢用。”谢慎饿的慌了,也不多作理会,抓起面饼便大口咀嚼起来,却听门外一阵人喧马嘶,跟着门帘掀起,鱼贯而入走进了三个中年汉子。 这三人都是一色服饰,当先一人极高极瘦,神色阴沉,背上负着一口大刀,其余两人都是身材短小,样貌骄悍,腰间各悬一口长剑,面容也十分肖似,若非其中一人脸上多了道长长的疤痕,简直便如一人,看来是对兄弟无疑。三人满脸风尘之色,似乎甚是疲乏。店中的客人见了他们持着兵刃入内,四下早已议论开来。 三人一进店里,当先四下一扫,见已无空桌,那疤脸汉子走到谢慎西首那一桌前,重重地一拍桌子,高声喝道:“我们兄弟三人着急赶路,劳驾移步到那桌去坐。”手指正指着谢慎这桌。 桌上客人见他如此蛮横,嘴里说的虽是“劳驾移步”,但瞧那架势,却与喝令指使无异,更兼身上还携着兵器,哪敢不从,各自惶惶起身转桌。那疤脸汉子哈哈大笑,招呼同伴过来就坐,又喊道:“小二,先来两壶高粱,再切一盘羊肉,老爷急着上路!” 那小二胆子极小,瞧他如凶神恶煞一般,手脚不免战兢抖霍,酒肉便上得慢了,疤脸汉子又是一顿叫骂,那瘦子沉声道:“老二,你少说些话,过了这里便是华山地界,不可多惹事非,误了正事。” 疤脸汉子笑道:“大哥就是多心,咱们吃饱喝足便走,哪会误得了什么事儿。” 那瘦子道:“哼,这一路上吃得苦头还嫌少么,那对头极是厉害,能作弄得咱们狼狈不堪,却又不露丝毫痕迹,料来决非寻常庸手,何况人家在暗,咱们在明,倘若真刀真枪的干上一场,凭着咱们兄弟三人联手,自是不用害怕,但若人家暗中施弄手段,再强的高手也不免着了道儿。这事如若办得不成,师父他老人家就算不怪罪咱们,咱们‘西凉三雄’今后可还能在大伙面前抬起头作人么?”那疤脸汉子一听这话,显是十分顾忌,便不再说话。 谢慎一边低头吃面,一边凝神细听,那瘦子说话虽轻,但他内功已初有火候,这几句话自是听得清清楚楚,暗暗好笑:“原来这三人叫作什么‘西凉三雄’,听这瘦子言语,似乎他们一路上遭人作弄,偏偏又不知是谁下的手段,那疤脸汉子蛮横无礼,另两人是他的同伴,想来也非良善之辈,哈哈,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他偷偷地斜眼瞥去,见三人衣着华贵,只是上面满是污泥,想必定是大大吃过一番苦头。 这时小二已将三人的酒肉送上,只听另一个汉子说道:“大哥,此番师父让咱们千里迢迢去请掌门师伯出山,究竟所为何事?” 那瘦子叹了口气,道:“你们一路上也问了我几十遍了,咱们兄弟结义一场,难道我知道了还会不说与你们听么?别说我是真的不知,这事就连咱们师父也未必十分清楚,只道上头差下来的,但求不出差错,稳稳当当地照做便是。吃完咱们便早些上路,早一日赶到昆仑山,见了掌门师伯,那就不用再整日里提心吊胆地提防那对头了。”那汉子听了,默不作声。 那疤脸汉子却不服气,狠狠地道:“他妈的,那王八羔子可别让老子给揪出来,不然定要叫他娘的脱上三层皮!” 那瘦子冷笑道:“揪出来?你却上哪儿揪人家去?别人既然打定主意不肯现身,咱们只好自求多备。听闻前几日是华山派掌门柳树风的出关大典,江湖上前去道贺的人着实不少,现下华山上高手如云,说不定那对头此刻正在山上,咱们万不可去招惹得他。” 谢慎听到“华山派”三字,心头一凛,不由自主地朝三人看去,那疤脸汉子也刚好向这边瞧来,正和谢慎相对而视,料想自己说话已被他听去,怒道:“兀那小叫花子,敢来偷听老子说话,活得不耐烦了么?”正欲发作,那瘦子早将他一把按住,转头向谢慎瞧了一眼,见是个小叫化子,也就没放在心上,回头却厉声斥道:“老二,你别再惹事,成不成?” 那疤脸汉子对老大向来惧服,见他发怒,当真不敢再动,只是狠狠瞪了谢慎一眼,骂道:“呸!”不过那三人也留上了意,再说话时又更放低了声音,谢慎再也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 三人吃得一会,那瘦子倏地起身,挽起另两人手臂,道:“吃得也够啦,此地不可多留,这就走罢。”疤脸汉子犹有不愿,口中喃喃不已,却也只得跟着出去。小二见三人要走,上前急道:“三位客官,你们还没结帐……”话未说完,只听“嗤”的一声,一团事物从眼前飞过,跟着“咚”的一响,那小二抬头瞧去,不由得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原来一锭银子正嵌在了木梁之上,入口齐整,便如能工巧匠故意镶进去得一般。他又喜又惊,喜的是这锭银子少说也有一两,远超酒菜所值,惊的是这锭银子入木极深,想要取下来却也着实不易,恐怕还要大费一番功夫。 谢慎见那三人露了这手功夫,也不禁骇然而异:“瞧这瘦子模样凶恶,本领竟是如此了得。”随即又想深一层:“那么暗中作弄他们的那人,更不知是个怎生了不起的人物。” 他直吃了个饱透,连汤底也喝了精光,这才大感畅意,又叫了一斤面饼,卷了纸放入包裹中,结帐出店而去。他身边银钱不多,因此晚上不敢投宿客栈,生怕没到江南便落得分文不剩,那余下的日子就不甚好过了,好在这等穷苦生活他打小便过惯了,对吃住的好恶倒也浑不在意。 第二回 谁料风波起屠酤(下) 谢慎漫步向东,到得傍晚时分,已出了潼关,入了河南阌乡地界。他正自逸兴四顾,突然间见远处开着好大的一片桃林,是时桃花始开,紫陌嫣红,夕阳映照之下,更增得几分艳丽。谢慎骨子里颇有文士雅趣,欣然一乐,暗道:“看来今夜又有露宿之处了,哈哈,老天倒也待我不薄。”当即迈开步子,往林中奔去。 这二月里的天气,过了申时便暗的极快,谢慎刚一入得林子,四周已黑漆漆的瞧不大清了,他拾了些断枝干叶,生起一堆火篝,以防毒虫猛兽夜间来袭,又随便吃了些面饼后,盘膝运息,练起功来。一路内功尚未练毕,忽听得前边林子里有人语响起,一人道:“大哥神机妙算,这一着棋可高明得紧,那王八羔子哪会料到咱们不往西走,偏偏转向东去,绕过华山来走,哈哈,瞧那个阴魂不散的鬼东西还能一路跟着来么。”另一个阴沉的声音道:“你说话小声些,这般大喊大叫,是生怕别人听不见么?”谢慎只觉这话音好不耳熟,细细一想,猛然记起,说话的两人,正是“西凉三雄”中的疤脸汉子,以及为首那个瘦子,再一思索,已明其意,心想:“这三人好不奸猾,明着向西而去,暗地里却绕道向东,想要躲开仇家。”正觉忿忿,忽听草丛中“悉悉”作响,一个高大身影从眼前一掠而过,身法之迅,宛似疾风。谢慎“咦”了一声,奇道:“怎么又来一个高手,这人莫不就是那‘西凉三雄’的对头?”眼见那身影转眼间便已没入林中,而所去之向,正是适才三雄说话声音传来之处,不由好奇心起,伏身随追上去。奔出数十丈外,隐隐瞧见前边不远处有火光闪亮,谢慎生怕被人发现,把身子藏在桃树之后,慢慢移身靠近。 待到看清楚时,却见西凉三雄围火而坐,正在烤肉分食,三匹骏马系在身旁树上,此外更无旁人,不由得心中失望:“原来是我想错了,看来他们的对头终究还是中了这声东击西之计,哎……”他甚觉可惜,情不自禁地低叹了一声,刚想转身便走,不料身后突起一声暴喝:“是谁?”谢慎这一吓非同小可,只道自己踪迹已露,拔腿欲跑,却听头上一声朗笑破空划过,一个青影已从树上纵身跃下。 谢慎暗叫庆幸,凝神向那青影看去,却是大吃了一惊。原来那青影不是别人,正是午间酒肆中与自己同桌而食的那个青袍大汉。谢慎心道:“这人果然是个高手,难道便是西凉三雄口中所说的‘那对头’?” 那青袍客跃下之时,西凉三雄早已起身迎立,那瘦子道:“好俊的轻功,敢问尊驾贵姓?何以暗中跟着咱们兄弟?”那青袍客嘿嘿冷笑两声,并不理会。那疤脸汉子性情最是暴躁,当下忍不住喝骂道:“我大哥在问你话,你奶奶的装什么哑巴!”那瘦子做事精细,心想自己三人有要事在身,何必去多添事端,对方虽则来意不善,仍是恭声道:“在下盖长风,这两位是我盟弟刘伯信、刘仲义,我等与尊驾素昧平生,不知尊驾意欲何为?” 那青袍客道:“你们与我或许素昧平生,我却从北京一路跟随你们到此,可相熟的很呐。这位刘二爷的酒量当真了得,那日在永定河里豪饮,想来河水的滋味也不差罢。这位刘三爷,你在大同府时,被人剥光了衣服扔到万花楼里,艳福着实不浅啊。恩,还有这位盖大爷,马背上的功夫不坏,那天被人从马上打了下来,居然摔你不死,嘿嘿,了不起,了不起。” 此言一出,盖长风三人同时变色,那疤脸汉子刘伯信怪叫一声,怒道:“原来那阴魂不散的王八羔子便是你。”盖长风心知今日之事决难善罢,反倒沉住了气,说道:“好啊,阁下是浑没把昆仑派和西凉三雄放在眼里,便请划下道儿来罢。” 那青袍客笑道:“昆仑派好大的名号,我胆子不大,可不敢招惹,所以尊号那就免提了。这‘西凉三雄’嘛,嘿嘿,没听说过,只听人说西凉道上有几只狗熊很爱乱吠,想必就是眼前的这几只了。” 刘伯信“呸”地一声,吐了一口浓痰,骂道:“狗你奶奶的熊!”右手已然拔出兵刃,若非忌惮对手了得,早已扑将上去。盖长风怒极反笑:“昆仑派祖上传下的玩意儿,咱们兄弟三人还没学上一成,今日自不量力,便来领教领教阁下的高招。”说罢解下长刀,竖刀一立,紧锁门户,凝神相对。刘仲义平素不爱多说话,这时也已长剑出鞘,只待对方出手。 盖长风低喝一声,道:“先发制人!”话音犹在,一刀已飘然削出,向那青袍客肩上砍去,刘氏兄弟见大哥动手,双双大喝一声,两剑攒刺而出。那青袍客见三人招数精妙,出手狠辣,道了声:“有点意思!”双手一分,十指微张,化作虎爪之形,右手竟朝盖长风刀背上径直抓去。 盖长风见他伸手来夺,心中暗喜:“这下还不废了你这只爪子。”立时翻转刀刃,向他手腕剁去,不料那青袍客视若无睹,仍是硬抓硬夺,五根手指“波”的一声,已搭住刀身,让他难以翻腕,跟着腰间斜扭,避开了刘氏兄弟的双剑。盖长风见兵刃被钳,急忙运力回夺,谁知长刀被那青袍客五指抓住,便如铁铸一般,哪里夺的回来?他应变奇速,即刻松手弃刀,双拳径向那青袍客胸口击去。那青袍客未料盖长风勇决如此,居然舍刀不顾,这时刘氏兄弟双剑又至,一刺咽喉,一指大腿,都是狠捷迅猛,叫他躲的了第一剑却躲不了第二剑,便躲的了第二剑也必为盖长风双拳击中。 不料那青袍客功夫更是了得,竟不避让双剑,左肘微微一沉,反向刘伯信胸口撞去,同时飞起右足,朝刘仲义腰间猛踢,这两招均是后发先至,又都攻敌要害,两人各自一惊,急忙回剑自守。 但如此一来,力分两头,那青袍客胸口门户便即大开,眼见盖长风这两拳再难抵挡,却见他右手顺势一缩,将刀身往胸口横侧,刃口翻转朝外,倘若盖长风这两拳击实,那他双手势必先被自己的刀锋切下。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盖长风直吓得遍体冷汗,亏得他在这双手上实也下过十数年寒暑之功,就在双拳离刃口不及半寸处,硬生生地变势成爪,反向刀柄抓落,一抓一夺之下,只感对方手上丝毫无力,竟轻易夺回了长刀。原来那青袍客这手移刀横挡纯是使得巧劲,此时他右手上连半分气力也使不上来,这三下虽然避得妙到颠毫,然而这柄长刀终究还是给盖长风夺了回去。 四人于瞬息之间拆换了数招,心下均是佩服对方了得,那青袍客敛起先前狂态,赞了声:“玩意儿不坏,已学到秦老头的五成功夫。”那三人更是骇怖异常,只觉对方手上功力实比自己高明太多。盖长风猛地想起一人,说道:“久闻白莲教青莲使者的‘虎爪擒拿手’驰誉武林,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刘伯信、刘仲义齐声惊道:“他是宋牧之?” 那青袍客森然一笑,道:“眼光倒好,不过你们既是识破老子身份,今日须饶不得你们性命。”三人心中同是一个念头:“果然便是此人。” 盖长风奇道:“昆仑派和白莲教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在江南开山立柜,我们在西北营生谋事,不知敝派什么地方得罪了贵教?”他颇晓武林掌故,知道白莲教乃是元末明初民间的一个秘密教派,行事乖吝,多被世人视作邪教异徒,素不为正派中人所瞧得起,可也正因如此,更没什么人愿去招惹他们,眼前这个青袍客,便是白莲教中五大护教使者之一的青莲使者,向以虎爪擒拿、鹤行轻功著称的宋牧之。盖长风一见他纵跃擒拿的身法手段,再看他这身衣着服饰,便已从中猜到了七八分。 宋牧之冷笑道:“你既知白莲教的名头,也当知晓我教所谋之事罢?”盖长风心中凛然,白莲教据闻是源出于东晋时佛教的一支“净土宗”,最早称为“白莲社”,到了南宋绍兴年间,这支里出了一位叫慈照的僧人,始创了白莲一教,最初教义乃是要人念佛持戒,以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饮酒为五大戒律,但其建立初始便遭南宋朝廷严令禁止,被视为“事魔邪党”。到了元代初年,白莲教因信徒众多,终得元廷承认,但最初的教义十之八九却已佚失,教众佛道混杂,九流齐纳,处事举止也颇多邪僻乖张,“五戒”之律更是荒弛殆尽,而民间起事造反者,又往往以白莲教为名,是以白莲教声名日下,重又为官府所禁,直至元朝末年,教中出了位百年一遇的奇士彭莹玉,传教收徒,重张教义,白莲教方始中兴。后来反元义军领袖韩山童、刘福通等人皆是真宗白莲教徒。但到明代之后,朝廷所颁的《明律》公然称之为“左道邪术”,再次明条取缔,白莲教又趋势微,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白莲教众遍布四海,势力仍是极大,近年来更频频举事,渐已成了朝廷一大心患。西凉三雄早已投身朝廷,是以宋牧之一问之下,三人竟尔相顾失色,一时不知如何以对。 宋牧之突喝一声:“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盖长风心知今日强敌当前,不是他死,便是我亡,缓缓言道:“并肩子上,用杀着对付。”说完长刀一封,二度出手,刘氏兄弟心领神会,也一并发招向宋牧之刺去,宋牧之凝神应对,不敢大意,身子飘飘而起,间不容发间已避过了敌人三把兵刃,乘隙又向三人疾还了三招。 昆仑派虽然地陲西北,但立派之久,尚在嵩山少林寺之上,当世门派中以其渊源最久,武功上自有独到之秘,西凉三雄的师傅乃是当今武林中一位极了不起的人物,三人所学的武功也都是昆仑派嫡传正宗,在江湖上实已算得上成名高手,若非此番对手太强,无论如何不肯以三敌一。 数招一过,盖长风呼喝一声,刀势陡变,已使上了昆仑派的“飘萍刀法”,这路刀法招招斜削而出,峻峭陡缈,端的是飘逸绝伦,一把单刀之上,有时竟还生出许多长剑的妙用,刘氏兄弟的招数则是截然相反,刘伯信使一路“大力神剑”,一柄长剑大开大阖,猛敲猛砸,尽走阳刚路子,刘仲义却是剑走矫夭,剑身宛如一条灵蛇,剑尖吞吐不定,招招阴狠,专取敌人软肋,三人之中以他年纪最小,功夫却是最强。 宋牧之只凭一对肉掌与三人兵器相较,原是大大吃亏,但他双爪翻飞,身法如电,穿梭于一刀双剑之中,浑没落的下风。 四人堪堪斗了四十余招,宋牧之已觉察三人招数虽然精妙,但刘伯信每一剑劈出,均需耗费极大的内力,斗到此刻,剑上的真力已远不如初斗之时,看来不出十招,自己便可稳稳占到先机,到时先下重手将他除去,其余两个便也殊不足道了。 盖长风也看出此节,有心想要出言提醒,但对手招数太紧,胸口为他劲风所逼,竟丝毫缓不出气力呼唤,眼见胜负将分,当下把心一横,竟不顾对方一爪向他胸口抓来,右掌平平推出,以硬功对硬功。只听“砰”的一声,两人掌爪相交,盖长风功力不逮,被震的鲜血狂喷,瘫倒在地,生死不明。刘伯信见大哥一击而倒,狂叫了一声,举剑疯砍,出招已是不成家数,刘仲义比兄长精明得多,眼见己方只余两人,再斗下去除死无他,眼光已向马匹瞄去,只待夺马便走。 宋牧之与三人酣斗良久,深知三人功力不弱,但见盖长风居然挨不了自己的一抓,倒也大出其料,不过对方只余两人,刘伯信这般发疯似的乱打乱砍,已毫不足虑,刘仲义却双目飘忽,显然便想遁逃。宋牧之冷笑一声,道:“想跑么?”话声未歇,人已高高跃起,一招“双虎夺食”,双手向内一圈,往他肩上琵琶骨抓落。便在这时,却听身后一声尖叫,喊道:“小心背后!” 宋牧之身在半空,只觉身后一阵劲风袭到,心知不妙,但此时前有强敌,已无退避之路,当下双腿疾缩,向前猛一伏身,跟着背脊之上一阵剧痛,人已跌倒在地,回头看时,月光下一人挺刀冷笑,正是先前被自己一击震倒的盖长风。更又想到,若非刚才危急之时有人出言提醒,自己一条性命早已葬送。 四个人不约而同的向发声处看去,只见一个又黑又瘦,衣服脏乱的少年正躲在树后偷望,四人几乎异口同声叫道:“是你!”只是盖长风三人的声调又惊又怒,宋牧之却是疑愕之中带着三分惊喜。 注:明初之时,银钱稀少,多以铜钱为日用,实际自汉朝以降,铜钱始终是中国社会主流钱币,本书小说家言,故而也不大作讲究^_^ 第三回 兴动干戈曾易数(上) 那少年正是谢慎,他躲在桃树之后,见四人刀来拳往,掌剑齐举,激斗之险,远胜于当年朝阳峰上华山派门人的比斗。他并不知这四人孰是孰非,也不明白他们生死相搏所为何事,更不知晓白莲教是何教派,但见宋牧之粗旷爽迈,豪气干云,心中不自禁的对他怀生好感,而见盖长风那三人行事阴诈,粗蛮横行,实是说不出的厌憎烦恶,故而一心只盼着宋牧之能得胜出。 待见宋牧之一抓之下,将盖长风打得吐血倒地,不由得大觉快意,他却不知盖长风这下纯是使诈。原来他知再斗下去必然不敌,便甘冒奇险,以掌对爪,与宋牧之以硬功相拼,这一番互较功力,盖长风登时不敌,但他顺势咬破舌头,佯作口吐鲜血,倒地不起,实则是在静待良机,以期出其不意地暗施偷袭。等到宋牧之飞身跃起,正是良机乍现,当即运刀如风,疾向他手臂砍去,眼见这一击便要得手,不料一旁窥看的谢慎却是瞧得清楚,大声惊呼,若非他这声警示,宋牧之这一条臂膀立时便被卸下,饶是如此,这一刀业已深入脊背,筋肉挫裂,伤得极重。宋牧之跌倒在地,鲜血汨汨涌出,几番想要站起,却不可得。 盖长风冷笑道:“老二,你去宰了那小乞丐,老三与我联手拿下这姓宋的,嘿嘿,此番生擒白莲教青莲使者,那是天大的一桩功劳,回去之后,王爷必有重赏。”他知今夜偷袭之事殊不光彩,若是流传到江湖上去,且不说“西凉三雄”的名头自此扫地,而若累得昆仑派因此给人瞧低一眼,三人的师父只怕就放不过他们。三人俱是心狠手辣之辈,深知此中关节,都道今日之事决计不能留下活口。 刘伯信脸露狰笑,叫道:“小叫花子,你他娘的是自己找死!”长剑一振,径向谢慎头顶斩落。谢慎心中惊怕,急朝地上一滚,总算躲过了这剑。刘伯信这招却使得太猛,剑身插入树木之中,急切间难以拔出。但见谢慎躲避之状狼狈已极,显然不懂武功,自忖没有长剑也能取他性命,当下弃剑不理,又朝谢慎追去。 这边宋牧之中刀之处兀自流血不止,眼见两人强弱悬殊,谢慎命在须臾,一条性命便要为己而送,心中不忍,但他有心相助,却是力所不及。盖长风冷笑道:“姓宋的,今番拿你这条命,去换老爷功名,也不亏了你了!”他料想一个小乞丐能有多大本领?由自己师弟出手,可说绰绰有余,而眼前这个武功高强的大对头身受重伤,如此千载一遇的良机如何能够放过,伸出一指,往宋牧之胸口“膻中穴”点去。宋牧之重伤之余,见这一指来势虽缓,但风挟劲声,力道极厚,只要自己穴道一封,这条性命便算是落入了对方手中。 他身子难以动弹,手上功夫却仍未失,当即双掌斜翻,左手向内,右手向外,摆一招“摘星式”,姿式妙到毫厘,刚好盖长风指力到处,宋牧之的双掌已将他手臂套住,运劲一扭,但听“咯咯”两响,盖长风惨叫一声,一条左臂已被生生折断,骨骼尽碎,不成模样。刘仲义眼见宋牧之重伤之下仍然神勇如此,心里先自怯了三分,一柄长剑便不敢递出。盖长风强忍剧痛,吼道:“老三,他身不能动,一剑先结果了他。”他心念断臂之仇,已是不要拿活口前去邀功,只欲杀之以泄愤恨。 刘仲义尚在犹豫,长剑将刺未刺之际,却听那头“啊”的一声惨呼,正是自己嫡亲兄长刘伯信所发,三人同时转头看去,但见刘伯信横躺于地,身上赫然插着他自己的佩剑,那少年跌坐一旁,却是面如木鸡,喘气连连。 这番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三人都是一楞,宋牧之却在这一瞬之间瞧出形势转为对己有利,乘着刘仲义心神正分,左手轻挥,抓上他的长剑,一扯之下,将刘仲义连剑带人拉到身前,刘仲义才及反应,宋牧之右爪已向他胸口抓落。两人相距不过咫尺,这一招又势如风雷,刘仲义如何再能招架?宋牧之五根指头坚硬逾铁,一把插进他的胸口,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即毙命。 这一扯一抓,实已是宋牧之生平力作,虽只方寸之劲,耗力却是极大,此刻再难支持,只觉胸口烦闷,直欲晕去。倘若此时盖长风再行出手,他也只能束手任擒。 盖长风却见转眼之间,自己两个盟弟皆都丧命于此,老二更是死的不明不白,此刻心胆早已俱裂,哪里还敢逗留,便即托起自己断臂,反身一跃,跳上马背,斩断了缰绳,头也不回的夺路便逃。 霎时间桃林里只剩下了宋牧之和谢慎二人,旁边趟着两具尸体,四下里一片寂静,唯见月光如水,树影婆娑。宋牧之断断续续的道:“小兄弟,你……你将我……怀中……金疮药……”说得这几句话,气息一窒,再难出声。他背上伤势极重,鲜血不住往外泛涌,已是洒了一地,手上连半分劲力也使不上来,眼前之计,惟有请这少年相助一番。 谢慎听得有人叫唤,方始回过神来,他适才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走了一遭,七魄里早已吓掉了六魄。原来刘伯信空手向他追来之时,正要一掌将他毙命,谢慎在生死交关之际,急忙向那棵桃树后面一跃,踉踉跄跄地避过这记重手,随即便绕着那树发足狂奔。两人轻功相差悬殊,若在旷野竞逐,又或是谢慎径往前跑,早已被刘伯信赶上,但他身子瘦小,兜转挪移极为灵便,刘伯信跟在其后,一时间竟也拿他无法。他如稍许聪明得三分,大可以逸待劳,只等谢慎停步之际便能一击而中,不过他脑筋偏生不大灵光,一心只想要追上谢慎。如此绕得几圈,眼见总差着那么几步便可赶着,却又总是戛然莫及,心中不由恼火万分,当下一掌狠似一掌地向前猛推而出,每一掌上都含了极强的内家真力,谢慎只消挨得半掌,便立时筋断骨折,五脏齐碎。只是这威力巨大的掌力每每都空击到树干之上,直撞得树上枝叶如雨点般缤纷散下,却哪里能伤的着谢慎半分?再绕两圈,谢慎眼前突然一晃,只见一个黝黑狭长的事物直落下来,他匆忙之中不及细想,伸手便即抄过,拿到手里惟觉沉甸甸,冷冰冰,竟是一柄长剑。 便这么稍稍一缓,刘伯信已追及身后,觑准谢慎背心,大声呼喝,又是一掌拍出。谢慎听闻脑后风声响动,知道情势凶险,急忙矮身一让,手中长剑顺势往后送去。刘伯信才从树后绕出,不曾瞧见谢慎手上已然多了一柄长剑,掌力未及送出,胸口一阵刺痛,他这一下去势极猛,便如自己用身子强行凑去给长剑刺击一般,待得看清自己竟已为自己的利器所伤,怪喝了一声,身子软软倒下,他胸口要害中剑,眼见是活不成了,但直至断气,仍是双目圆睁,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自己的佩剑何以竟会落到这少年手中。 谢慎原本只图阻他一阻,不料误打误撞之下,竟把一名武功胜过自己十倍的高手刺死,虽是对方要取自己性命在先,但毕竟是他生平第一次杀人,心中惧怖之意远远多过了惊喜。他更不知这柄长剑正是刚才刘伯信砍入树中的那剑,本来那剑深入树干纹理,决难一拔而出,但刘伯信一连拍出的十几记内家重手法的掌力,却十之八九都落到了树上,他每一掌击到,插在树中的那剑便被震松一分,恰好在谢慎到时,那剑松脱落下,被他拾住御敌,竟然一击成功。这一下当真是险到了极处,这剑若是迟得半刻落下,抑或落得早上半分,此时横躺于地的,便换成是谢慎自己了。 这一番生死相搏,委实惊心动魄,恍若做了一场噩梦,直到宋牧之相唤,他才省觉,但于宋牧之如何毙退强敌,他在一旁却是丝毫不知。 谢慎眼见宋牧之斜倒在血泊之中,身旁还趟着一个刘仲义,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三雄之首的盖长风却已不知所踪。他定了定心神,起身奔去,依言从宋牧之怀中摸出一条长长的盒子,问道:“是这个吗?”宋牧之点了点头,谢慎但闻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从盒子上传来,却不知如何使用。宋牧之缓缓道:“抓一把……涂在……背后……伤口。”他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如纸,此时便要多说几个字,也是吃力万分。 谢慎应道:“是。”动手要将他身子翻转。宋牧之体格硕大,他使足全力,才将一个二百来斤的身躯扳转过来,见他背上那道伤口自肩至腰,足有两尺来长,深及寸许,仍在汨汨冒血,心想:“他伤得这般厉害,这些药膏怎能够用?”略感迟疑,转念又想:“这人本领大得很,依他说的便是。”当即除去药盒,抓了一把药膏,只觉着手处粘呼呼的犹似糨糊,但气息芬芳,清凉透肤,便往宋牧之伤口上抹去。 谢慎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鲜血,这时手上沾满血渍,心中颇觉恶心,但他今夜连人都杀了,何况受伤的又是他敬佩之人,这么一想,便也不觉如何。 这药膏果有神效,一涂到伤口之上,原本涌流不止的鲜血立时凝住,伤口既不再流血,那宋牧之便已无性命之忧了。谢慎见药到血止,既喜又奇,问道:“可还需把伤口包扎一下么?” 宋牧之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道:“不必,多谢,姓宋的一条性命算是保住了。我狂傲一生,不想到头来却多亏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小兄弟相救,哎……”一声叹息里,竟是充满了无奈之情。他外表粗蛮,实则极富智计,兼之武艺绝伦,一生当中罕逢敌手,因此才得一路轻易戏弄盖长风等三人于指掌之中,也因此缘故,他向来倨傲凌世,生平不肯受人一饭之恩,不料今夜自己性命却两度为眼前这个小乞模样的少年所救,心中实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好在他在生死一线之间徘徊数度,一身的傲气已稍有收敛,于什么浮身虚名也都比从前看得淡了些许。 谢慎见他神情大异,岂知他内心已转过了十数个念头,低声说道:“宋先生,我听他们叫你宋……,那瘦子不知哪儿去了?”宋牧之道:“他被我吓跑了,数日之内是不敢再来的,但我伤得极重,非十天半月不能痊愈,若他再行找来,那时我无力抵御,必死无疑,今夜却可安心睡在这里,嘿嘿,小兄弟,你为何要来救我,日间在酒坊之中,我可没给你好脸色看。” 谢慎脸上一红,说道:“宋……宋先生不必这么说,我见你豪迈过人,心里好生敬仰,我本是一默默无名之辈,天下除了我……除了有一人外,大凡见到我的,都不大有好脸色,所以我也从不介怀。宋先生若不嫌我本领低微,这几日里我便与你同行,也好有个照应,不知宋先生意下如何?”他本想说“天下除了我师父一人外”,但想傅云山要自己严守师承来历,于是硬生生地转了话角儿。 宋牧之见他年纪轻轻,义气倒是深重,竟不愿舍下自己独自逃生,脸上略有惊讶之色,笑道:“你本领可不低啊,那刘伯信武艺不弱,你竟能将他一举格毙。”他实不知眼前这少年究竟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能空手将一名昆仑派的高手杀死,心中疑窦着实难解,此时不由出言相探。 谢慎当下便把自己如何绕树窜逃,如何意外得剑,又如何一剑刺杀强敌,原原本本诉说了一番。宋牧之听得冷汗直冒,暗叫庆幸:“若非这少年恰好在那时得剑,一举刺毙那刘伯信,他固然不免一死,我也决无生还之理,看来是老天不意绝我,哈哈。”想到自己这条性命得来实在侥幸,禁不住放声想笑,只是笑得几声,内息滞塞,哑然难以为续。 他转头对谢慎道:“我流血太多,现下要休息片刻,你也便睡罢,余事明日再说。”说完倒头便睡,不多时竟已鼾声如雷。谢慎心中又是一阵叹服:“今夜他死里逃生,此刻还能说睡便睡,当真是个奇男子。”他生平最慕英雄豪杰,是以一见傅云山、宋牧之这等人物,便已为之心折。 谢慎躺了一会儿,哪里睡得着,只要眼睛一闭,脑海中立时便跳出方才那惊险一幕,傅云山传他的“蛰龙功”最能安定心神,助人入睡,谢慎勤修两年,于这门功夫上修为最深,平素只要运得两遍,便能坐定安睡,但这时蛰龙功竟似全然无用,任谢慎如何归元息心,潜阳蔽阴,总是不能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模模糊糊,渐渐失了知觉。 次日一早,谢慎尚在睡梦之中,忽然闻得一股浓香扑鼻,睁眼看时,只见宋牧之正在一边生火烤肉。宋牧之见他醒来,说道:“这半条猪蹄是那三个家伙留下的,我们不吃,倒叫糟蹋了,你不必客气,过来一起吃罢。”历经昨夜这一番患难,宋牧之对他的神态已非如当初那般冷淡,隐隐然更将他视作生平知己一般。 谢慎却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眼见宋牧之昨晚还是个将死之人,不料只一晚上的工夫,他便能行如常人,脸上虽仍毫无血色,但说话间中气显是已足了许多。 他兀自吃惊不已,宋牧之早已猜知他的心思,笑道:“我体格如牛,昨夜让你涂的那盒,乃是云南姚家的伤科圣药‘万应百草膏’,这药是姚万应那老小子穷尽十年之功,采集了上百味绝好的草药配制而成。当年他送了我一盒,说道这药有起死回生之效,我日后定会派上用处。当时我听后却颇为生气,那可不是在咒我倒霉嘛,所以只当他是放屁,对他说道:‘姓宋的纵横半生,连油皮也没擦破过半块,要你的药拿来何用?’嘿嘿,我那时自以为英雄无敌,当真是自负得紧,不料昨夜还真全应了那老儿的话,险些命丧此地。说来这药也的是神乎其效,不过若非得小兄弟之助,那也全无用处,我这纵横半生的‘英雄好汉’仍不免就此一命乌呼哉。” 谢慎听他说得风趣,也笑了出来,宋牧之又道:“还没请教小兄弟的姓名?”谢慎道:“宋先生,请教可不敢当,我叫谢慎,慎乃……”宋牧之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道:“我最不爱听人掉书袋,谢慎便是谢慎,以后我就叫你谢兄弟了。我姓宋,名作牧之,你爱叫我姓宋的也成,叫我宋大哥也成,总之不要宋先生宋先生的叫,我听得不惯。咱们学武的人,平生在刀口上讨生活,过日子,卖弄什么虚文?真若满腹经纶,就去考他娘的进士,做他娘的状元。哼!放着好好的鸟官不做,却要来舞刀弄剑的干吗?老子平生最恨的,就是那些假充斯文之辈,明明也是江湖中人,行事说话却又婆婆妈妈,官老爷的气派倒是摆得十足,许多大事,便就坏在这等穷酸迂儒手中,老子一见,便就生气,恨不能生食其肉!”说到最后几句话时,言语中竟带着几分怨恨之意,似乎是在大骂什么人。 谢慎心中奇道:“那你自己的名字叫作牧之,牧之牧之,那不是大诗人杜牧的字嘛,可不也文雅的很?再者你又怎知我就定是学武之人,况且说话斯文,未必便是穷酸迂儒,象我师父武艺既强,学问也好,平时说话更是斯文十足,可哪里又有半点迂酸了?”脸上却显难色,说道:“这个……宋先……你年岁比我大的多,武功更比我高出那一大截,我怎敢以兄长相称,这个……似是不妥。”言下甚是勉强。 第三回 兴动干戈曾易数(中) 宋牧之怒道:“有什么不妥?我姓宋,年岁也较你为长,你称我一声宋大哥,难道还有不对么?若说我武功胜过于你,那倒是大大的不对,我等江湖中人结交朋友,当先讲求的便是个义字,昨夜你两次救我性命,又不肯舍我独逃,足见义气深重,是条真正的好汉。”说到这里,忽然嘿嘿嘿冷笑得三声,又道:“这世上的人,平日无事之时来和你称兄道弟的多不胜数。一到生死关头,能如你这般的,那就稀罕得很。你不肯叫我一声宋大哥,莫非是瞧不起我等粗人?”谢慎忙道:“不是,我怎敢……”宋牧之抢道:“既然不敢,那便先叫一声宋大哥来我听听。”谢慎哭笑不得,心想:“这人倒也蛮横得紧。”好在他本不是极重礼数之人,当下便依言叫了声:“宋大哥。”宋牧之畅怀一笑,撕下一块炙熟的猪肉扔了给他。 两人吃吃谈谈,宋牧之几次出言试探,见谢慎丝毫不知白莲教的事情,心中所剩的三分疑虑也尽消除,于是便和他无话不说。谢慎听他的谈吐,有时固然粗俗不堪,有时却又雅量高致,实叫人摸不着头脑:“若说这位宋大哥不喜别人卖弄斯文,怎么他自己说话却也经常这般文绉绉的?” 两人食量均是甚豪,只一会儿工夫,便将半只猪蹄吃了个精光,宋牧之拍了拍谢慎肩膀,正色说道:“谢兄弟,大丈夫立世行事须当恩怨分明,对待敌人,自然可以无所不用。然而对待朋友兄弟,却务求光明磊落。有一件事,我须得和你说在前头。我姓宋的乃是白莲教中的要紧人物,这白莲教嘛,一时半刻与你是说不清楚的,总而言之,做的是杀官造反的勾当。昨夜被你我杀死的这两人,加上那逃走的瘦子,三个人都是北京汉王府里的侍卫,也是当今昆仑派掌门‘六阳真君’殷陆阳的师侄,任哪个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嘿嘿,就算是他三人的师父,那也是极不好惹。”谢慎听他说到白莲教杀官造反,心中已凛凛一惊,只觉此事似有不当,待听说昨夜被自己所杀的那人,竟是汉王府里的人物,这一吓当真非同小可,差点便喊了出声。要知这汉王便是当今永乐天子朱棣的次子朱高煦,英悍果勇,大有乃父之风,听说比之太子朱高炽来,更得朱棣宠幸,大有侵凌太子之上的架势,而朱棣也确有废长立幼之意,此事天下皆知,谢慎也是久有耳闻。至于那六阳真君的名头,谢慎倒是头次听说,但见连宋牧之都说大有来头,想必也绝非泛泛之辈。 宋牧之见他一脸惶栗,哈哈一笑,说道:“那日我探听得风声,这三人此行是要前往昆仑山中,去请他们师伯出山,我寻思朱高煦那狗王专与我教作对,此事也必不利于我教,因此便暗中跟上了他们,这一路之上将他三人好生嬉耍了一番。昨天日间,这三个狗贼在酒铺里大放狗屁,说什么光明正大较量便不会怕我,是故昨夜我便现身和他们斗上一斗,后来之事,你也都知道了。眼下我虽能行走,不过武功却只恢复得一两成,与人动手那是远远不足。现今我要赶回江南白莲教总坛,这一路会遇着什么危难险困,那是殊难预料,谁也不知。到时我自保尚且不足,更无余暇来护你周全,你年纪尚轻,再怎么跟我讲义气,却也不必白白为我送命,咱们就此分别,姓宋的倘若侥幸不死,日后自有再见之期。” 谢慎本来确有和他分道而去之意,但听他说得如此豪迈,心下倒生犹豫:“他重伤未愈,我若此刻离去,岂是大丈夫的行径?他要杀官造反,我不去助他便是了。”心念既定,当即铿声说道:“宋大哥既然让我称你作兄长,那么这舍兄独逃之事,我谢慎怎能为之?何况我本来便要去往江南,咱们正可顺道同行。” 宋牧之听他说得决绝,倒是颇出意外,心知再要相劝,便是小觎了他,扬声一笑,道:“好好!谢兄弟,不枉你我结识一场。”说罢将刘氏兄弟的尸身拖到道旁,他天生神力,此时功力虽只恢复得一两成,但要拖动两具死尸已是豪不费力。他又找来些树枝枯草,堆在了尸首上面,点着了火头,随手往上一仍,两具尸首登时便燃了起来。谢慎骇道:“宋大哥,你……你这是干什么?” 宋牧之淡淡说道:“这两人都是官面上的人物,若不毁去他们尸首,地方上知道这里闹了人命案子,定会贴榜缉凶,那我们便难以出得河南地境了。大丈夫要成大事,就须心狠手辣,这点手段算得了什么。”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便似天经地义一般。谢慎一听之下,却不禁默然失色,暗道:“宋大哥说他白莲教杀官造反,行事中果真透着一股邪气,西凉三雄不过是说了句狂言,他便忍不住出手邀斗,难道我此去助他当真做的对么?师父平日教导,要我心怀天下,做一番利国利民的大事业,这虽是期许之言,但我又怎能去和造反之徒为伍?哎哟,不好,刚才我只顾脑中一热,却忘记了当初对师父立下过重誓,说道将来决不会为非作歹,这便如何是好?”想到当年自己所立之誓,不由得背心阵阵发凉。 宋牧之见他神情突变,哪料到他思潮起伏,几个念头正在胸中交杂互斗,还道他是不忍见这两具尸体被如此焚去,笑道:“你良心倒好,昨夜却不知是谁要来杀你。”这句无心之言,于谢慎听来却如醍醐贯顶:“是啊,昨夜若非天助,此时躺在地上的便是我,而不是他们,宋大哥豪迈过人,如何是这二人可比,我又何必要去同情。只是,只是师父的话……”他读书虽多,然而对正邪之别并无独到的见解,心之所持,但觉为善便是正,为恶便是邪,后来傅云山所教的,也无不是一些兴邦济世,行侠仗义的大道理。至于小事小节,非但从不加以提及,更还有些避而不谈之意,直到此刻,他才始觉世事并非如此简单,只是他阅历尚浅,于这一层上便难以深想下去。 宋牧之见他仍在发呆,不禁眉头微蹙,心想:“谢兄弟做事好不婆婆妈妈,哪有半点昨夜勇决的样子。”当下颇不耐烦,道:“谢兄弟,为人处事,但求于心无愧,这两个也不是什么好人,烧了便烧了,事不宜迟,这就上路去罢。”谢慎嘴里只反复嘀咕着那句“为人处事但求问心无愧”,终于暂时想通:“是了,我昨夜杀人乃是逼不得已,现在宋大哥将他们尸体焚毁也是迫于无奈,宋大哥自管他造反作乱,我可并非助他,也就不算是为非作歹了。”他也知道这番道理实则大无道理,当下却不敢多想,冲口说道:“宋大哥,我们走罢。”宋牧之笑道:“招啊,这才是条好汉子,此去江南路途尚远,所幸这两个贼厮人是死了,坐骑倒是留下了,谢兄弟,你骑得马不?”谢慎道:“小时骑过,后来便不曾骑得。”宋牧之微一沉吟,道:“先上马再说。”便即牵过一黑一黄两匹马来,让谢慎先上那匹黄马。 谢慎心中本来没底,但见那黄马瘦骨嶙峋,皮毛零落,当即惧意大减,反生怜惜,踏着马镫用力一跃,已坐上了马背。不料他刚一上鞍,那马却突然一阵嘶鸣,狂跳乱跃起来。谢慎略知马性,一手紧紧握住缰绳不放,一手却轻抚它的骢毛,不到一盏茶时分,那马似乎也知谢慎对他实无恶意,竟是站定不动,不再乱窜乱跳。宋牧之拍了拍手,大声喝彩,道:“想是那两个狗贼平日里没对这畜生好,今日它见了生人,竟是这般良驯。”说着自己也翻身上马。 两人一路向南,白天尽捡荒芜险僻的小道而行,夜间便到城镇上打尖投宿。宋牧之早换了一件青袍,又替谢慎弄了身干净衣服,一路上竟是相安无事,也不见地方上有何动静。 如此行得七八日,宋牧之的武功也大抵恢复了六七成。这些日子里,宋牧之时不时地便与谢慎说些江湖上的帮派禁忌和武林逸事,偶尔也提及一些白莲教的处世作风,说到快意恩仇、侠烈激昂之际,往往谢慎打从心底里称叹不已,但若说到白莲教报复仇敌时的种种残酷手段,谢慎听来却不禁大皱眉头,心中不以为然。较而言之,还是皱眉的时刻远远来得多些,听到后来,他对白莲教越见反感,若非碍着宋牧之面子,便欲直斥其非。 两人所乘的都是汉王府中的良马,脚程极快,这一日正午时分,二人出得一条山道,但见眼前一望无垠,乃是一片极广阔的平原,竟是到了豫中平原。宋牧之对谢慎言道:“谢兄弟,前几日我伤未尽好,不便动手,更兼要防范强敌来袭,所以心中有件事情一直没能够办。现下武功也恢复得十有七八,再有强敌来袭,那也不用再怕。现在乘空,我便先传你几手武功,今后你在江湖上行走,也好做防身之用。”谢慎这几日里一直内心纠缠,反复思量自己此番相助宋牧之究竟是对是错,这时听得宋牧之要传授自己武艺,生怕错上加错,摇了摇头,说道:“宋大哥这番好意,我谢慎心领了,不过我是愚笨之人,宋大哥的神妙武功我是万万学不来的。” 宋牧之原拟谢慎听后必定欣喜万分,却不料他一言回绝,一番察颜阅色,知他仍在为自己放火毁尸一事耿耿于怀,心道:“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求我传授一两招绝技以扬名天下,我连瞧都不去瞧他们一眼,现在我亲口说要传你,你却不想学,此事真不知从何说起。”他是个言出必践之人,说出的话便决无反悔之理,当下又道:“此去江南尚有十余天的路程,若是来袭之敌众多,我便难以分心照顾你了,你学得几招擒拿手法,那时或可做保命之用。眼前学与不学,那全在你,但到时别人杀不杀你,那就由不得你来做主了。” 谢慎听他言辞间颇怀期许,知他乃是一番好意,实不忍再三拂之,又想他这几句话也确有道理,便唯唯应了声:“那就多谢宋大哥了。” 宋牧之见谢慎答允了下来,心中大喜,笑道:“咱们先去找个僻静之处,我再好好传你功夫。” 两人疾驰出六七里地外,来到一个小镇上,寻了间客店住下,一入房间,宋牧之将屋门关上,轻声问道:“谢兄弟,你可知我生平最得意的功夫是什么?”谢慎摇了摇头,正想说不知,蓦地记起那夜盖长风曾称他的“虎爪擒拿手”驰誉武林,便冲口说道:“是虎爪擒拿手?”宋牧之点头道:“不错,我生平最得意的功夫正是这三十六招虎爪擒拿手,说来在武林中也可算是薄有微名。现在想来,当日若非那三个狗贼一听之下,先自吓了一跳,恐怕也不会这么快便落败。”谢慎听他提及那晚之事,默不作声。只听宋牧之叹了口气,又道:“这路功夫原是我虎鹤门中的不传之秘,向来不传外人,如今我先将扎根基的十二式起手式传与你,虽是入门功夫,却也有伤敌防身之用。”谢慎听说这是他本门绝招,忙道:“宋大哥,这功夫既是你门中秘传,我不学也罢。”宋牧之笑得一笑,道:“我当年被逐出了门墙,早已不再是虎鹤门的弟子,这狗屁规矩还去理他做什么?”谢慎见他这一笑里颇有苦涩之意,猜想其间必有一段难堪往事,当下也不再提。宋牧之道:“陈年旧事,多说无益,你且看好了。”说着搬开桌椅凳子,在屋中留出了一片空地。 天下任哪个武学门派都有各自的擒拿手法,其中以习练龙爪、虎爪、鹰爪这三门功夫者最多,流传也是最广,但同是一门擒拿手法,每一派也有每一派的独到练法,细微之处各有不同,譬如少林派有少林派的龙爪功,华山派也有华山派的龙爪功,无论招式法度,亦或运劲心法,都实截然不同,泾渭分明,然而却是各有所长,难分伯仲。当世虎爪功夫中,向以福建虎鹤门的虎爪擒拿手最为著名,宋牧之本是这一门的掌门大弟子,只因一次酒后狂言,得罪了本派尊长,以至被逐出了师门,但他在虎爪擒拿手上的造诣实是远超同门侪辈,江湖上已无人可及。后来他投入白莲教中,以他的武功智计,不久便升至这青莲使者之位。 当下宋牧之就将这起手十二式从头示起,说是十二式,实则便是“勾、抓、拨、挑、握、摧、点、扫、翻、截、扣、挠”这十二种基本手式,这些手法所练的俱是手腕指节的翻转灵动,本身并不甚难,纵是下愚之人也决无不能练成之理,况且谢慎跟随傅云山修习了两年上乘内功,功力虽不深厚,根基却是扎得稳实,是故一学之下,便即领会。 宋牧之又将其中的秘奥窍要细细解释一通,再令他试演了一遍,见谬误居然极少,笑道:“谢兄弟学得不慢,大出我之所望,看来你与我这路功夫果是颇有因缘,好极,好极。”谢慎得他赞赏,心中却无半点喜悦之意。宋牧之道:“这十二式手法你都已学会,那三十六招虎爪擒拿手均是从中演化而来,无论何等精繁复杂的变势奇招,也都不能脱此藩篱。不过我这门擒拿手功夫乃是武林一绝,精妙之处,与别派的擒拿手法都有不同,习练之时须得牵动内息,最是艰深难练。一旦练成,却不仅威力无穷,出手之际更自然而有内劲相附,在天下擒拿手法中实可算得第一,只是你现下毫无内功根底,学来却是有害无益,待你日后内功有成,我便可尽数传你。”他不知谢慎其实已身负了两年上乘内功,而谢慎心中的那结尚未解开,也不愿去学他功夫,听他这么一说,乐得不加点破,便道:“宋大哥授我武艺,我心中很是感激,只是……”宋牧之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我知你仍为那事埋怨于我,哈哈,没想到你为人重义轻生,性子却这般柔软,要干大事业,这可不大成。”说着不禁摇一摇头。 谢慎道:“我怎敢埋怨宋大哥,我年幼识浅,原分不了什么是非善恶。”宋牧之忽然问道:“那依你所见,如西凉三雄之辈是善是恶?”谢慎一愣,答道:“那三人凶蛮狡诈,行事阴险,自然决非好人。只是我这几日里好好想了一番,宋大哥若怕被人发现他们尸体,将他们随地埋了也就是了,又何必要焚其尸首,这事实在……实在……”他本想说“实在太过残暴”,但他一生之中从未指责过别人,又见宋牧之英风飒爽,后面的话便缩了回去。 宋牧之哈哈大笑,豪气纵生,道:“对待好人,我自然用光明正大的法子,对付这些卑鄙小人,却又何必客气。”谢慎摇头道:“就算不为此事,宋大哥要杀官造反,我也不敢苟同。” 宋牧之双目一亮,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道:“你终究瞧不起我们这些造反之徒,是不是?哈哈,我瞧你非富非贵,莫非这鸟朝廷有给过你何等好处,要你这般甘心维护?”他说这句话时,声调也自高了不少。 谢慎面色如常,道:“朝廷与我实未有半分的好处,先父当年更因受文字案牵连,被太祖皇帝革去了功名,以至家道中落。但先父常对我言道;‘忠孝节义’这四字乃是做人之本。谢慎虽然不肖,却不敢一日或忘。” 宋牧之冷笑连连,说道:“忠孝节义,嘿嘿,好个忠孝节义,果然是迂腐不堪,礼教流毒,大放狗屁!” 谢慎心念一动,凛然道:“忠义之道乃是大节所在,岂是寻常礼教所涉,我辈小节可以不拘,大节却决不容亏。”他说这句话说时浩然不阿,隐隐更透着一股正气。原来便是当日傅云山与他谈古论今时所说之话,谢慎原本早已淡忘,但此时宋牧之既然提及,他脑中自然便想起师父的这句话,脱口便道了出来。 宋牧之神情陡变,一把抓住谢慎胸口,喝道:“这番话是谁教你的,快说!”面目凶狠恶极,眉间竟已透出一阵杀意。谢慎自与他相识以来,第一次见他如此亢怒,但他脾气甚倔,一旦激起那股子拗劲,便是再无顾惜,此时毫无畏惧,一字一句缓缓说道:“这话人人皆知,又何必要他人来告诉我。” 宋牧之突然大喝一声,提起右手,便欲一掌往谢慎头顶击落。这一掌只要击实了,谢慎便有十条命也一并送了,但他全无惧色,心中反倒坦然,当下闭目待死,想道:“我就要这般死了么?”脑海中霎时间闪过了好几人的面目,有师父傅云山,有东海派的岚心姑娘,也有华山派的李清玄,甚至还有那西凉三雄。 然而等了许久,仍不见宋牧之那掌击落,谢慎睁眼看时,但见宋牧之端视着自己,手掌凝在半空,却在微微发颤。 第三回 兴动干戈曾易数(下) 两人各怀心思,相对而视,宋牧之暗道:“这小子救我两次,我若这一掌击了下去,岂非成了恩将仇报的小人?何况那人远在天山,这句话决计不会是他所教,倒是我太过多疑。”慢慢收回了掌势,和声道:“谢兄弟,做哥哥的有一言相劝,你年纪尚轻,又非朝廷爪牙,何必要去学人做那守户之犬?不如就此入了我白莲教,我必定传你一身足以惊动江湖的技艺,将来傲睨群雄,扬名天下,那时再闯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来,叫后世之人皆知这世上曾有一个谢慎,岂不大快妙哉?”他自度少年人性热易浮,若是以名利为诱,未始不能说动。 谢慎苦笑道:“宋大哥,我知你们所谋之事甚大。我虽武功低微,才略鄙陋,却还有一点是非之心,扬名天下虽好,但要我加入贵教,随你们造反,这事我实不能做。”宋牧之脸上青气一闪,倏又泯去,背转过身子,道:“你可听说过‘弥勒下生,明王出世’这两句话么?”谢慎点头道:“当初蒙古鞑子占我中原,后来韩山童、刘福通这两位大英雄身率红巾军起事举义,当时似乎就是以这句话来号召天下百姓推翻暴元,恢复我汉家江山。”此时隔着元末之世不过数十余年,韩山童和刘福通当年揭竿反元,天下汉人无不称颂,谢慎自小便常听人提起。 宋牧之仰天长笑,道:“不错,韩刘二公确是盖世无双的大英雄,大豪杰,但你只知他二人所为之事,却不知他们都还乃是当年我白莲教中的重要人物,韩山童便是当日我教的副教主,刘福通则在教中位任五大护教使者之首的白莲使者。我教所信奉的是弥勒佛祖、明王谶言,教义所倡的是普济苍生,救世于难,现在你尽已知晓,还道我教为非,朝廷为是么?” 谢慎道:“贵教当日的所作所为,确可当得上救世于难这四个字,好生教人钦佩。然而现下你们造反谋叛,休说此事未必便成,就算真的成了天下,那也是靠着白骨如山,血流成河所换来的,这却又是什么普济苍生之举?如六朝侯景这般,便叫坐了江山,也让天下黎民卖儿鬻女,哀鸿遍野,这江山又如何能够坐得稳当?死后也总免不了要遗臭万年。” 宋牧之一怔,未料谢慎竟然还熟知前朝史实,随即哼了一声,道:“自古成王败寇,他大明朝的这座江山,恐怕也来得不怎么干净罢,你既知晓典故,那小明王韩林儿当初是怎么死的,总也该知道吧?”韩林儿便是韩山童之子,当年韩山童死后,刘福通奉他为帝,立国建制,号称“小明王”,他率领教众纵横于江淮之间,与元朝周旋了十有数年,朱元璋初时亦为其部下。其后张士诚发兵围攻韩林儿,朱元璋派军将他救出,从此挟为傀儡,不久又将其暗害于前去南京的途中,此事时人皆知,只是朱元璋后来做了皇帝,便谁也不敢再加提起。 谢慎正色道:“争王夺位,古今如一,他们自管封王拜相,享那富贵荣华,受苦的终究是布衣百姓。”这句话也是傅云山当日所言,谢慎本已记不大清,但不知怎的,师父平日的种种教诲,此时都一一浮现于心,许多原先难以体会的道理,此刻虽也尚未全懂,但自然而然便想到了。 宋牧之双目朝天,冷笑道:“当真迂儒之言,古来成大事者,如汉高祖、唐太宗等,又有哪个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谢慎道:“那是吊民伐罪,有道以讨无道,自然使得。”宋牧之嘿的一声笑,道:“在你看来,自然是我教无道,在我看来,却是他朝廷无道。” 谢慎低头不语,默然半晌,才道:“宋大哥,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的大计,我是决计不能参与,你武功既复,我再留着也不过多增累赘,咱们……咱们就此别过罢。”宋牧之知道须留不住,叹了口气道:“谢兄弟,姓宋的向来恩怨分明,你两番救我性命,我说什么也要设法报答于你。今日传了你几手功夫,算是还了半次恩情,这余下的人情嘛,只好日后再图回报了,然若你将来回心转意,也可上昆山淀山湖白莲教总坛来找我,但叫你有事开口,我决计为你办成。” 谢慎心想自己同他终究殊途二道,当下不愿多待,道了声:“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宋大哥多保重了。”便推门而出,却听身后又是一声叹息,似乎还在说:“可惜,可惜。” 谢慎出得客店,牵过了黄马,便骑之向东而去,沿途只觉清风徐徐拂面,吹得人心神俱爽。这时他一人一骑,再无挂怀,但心头却是空空荡荡,怅然若失。本来他结识了宋牧之这等奇磊男子,又得与他携伴同行,真可谓是人生一大快事,谁知两人一言不和,偏偏又都不肯退让,终于不得不就此分手,心中想及,不禁略感憾然。 谢慎牵绳揽辔,任由黄马在茫茫旷野上信步所之,心中自语道:“宋大哥也是往东边而去,若是在半道上遇见,岂不尴尬的很?”依他的心思,最好再别遇见宋牧之,免得徒添烦恼。正想之间,那黄马突然“吁——”地一声嘶鸣,伸长了脖子,马首却连连向南摆动。谢慎一怔之下,伸手轻轻揉抚马背,笑道:“马兄,你是让我往南边去么?哈哈,想不到我谢慎茫然之际,居然要靠一匹牲畜来指点于我,说来这马兄和我相识,也算是场意外之缘,若非……”说到这里,忽地想起宋牧之来,若是没有他,自己如何能象现在这般骑马而行,可是跟着便又想到,这匹黄马乃是别人之物,心绪登时又如一团乱麻:“我杀人已是不对,现下还取了人家座骑,自己却用之泰然,那可不是强盗行径么。虽说它主人已死,我顺手牵来,可就算那两人活着,想来也决无将这马给我之理。谢慎啊谢慎,你这十几的年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真是越活越不长进。”他愈想愈是惭愧,伏下身子,对那黄马说道:“马兄,你家主人已死,也不知是为我所杀还是为宋大哥所杀,总之我将你放生回去,也算是聊表些歉疚之意。”说完便跳下马来,解开了缰绳,转过头脸而去。一人一马相处数日,渐渐生出情感,真当离别之时,谢慎毕竟有些不舍,但一想到这马是宋牧之和自己杀官所夺,便又决意要放它而去,是以转头不忍相看。 那黄马哀鸣一声,竟是不愿离去,前蹄一举一落,尾巴盘旋恒转,伸出舌头,不住舔着谢慎面颊。谢慎只觉一股热气扑面,转头看时,见那黄马的眼神之中,流露的尽是留恋之情,似是在说:“别扔下我,别扔下我。” 谢慎自来便没体尝过这等被人所依的滋味,此时显见这黄马十分依恋自己,胸口蓦地一酸,心想:“这世上除了马兄,旁人还有谁会对我不离不弃。师父对我虽好,可……可是终究走了。”想及此处,哪还管什么世俗道义,但觉天地之间,自己只此一位知己,说什么也不忍再放它走了。不自禁地伏在马背上,眼泪怔怔落下,轻声道:“马兄,你既不愿走,我便再不会扔下你啦,你我都是苦命的人,从今而后,咱们同进同退,我只把你视作良朋好友,你说可好?”心神激荡之下,竟将这黄马视作了生平知己一般,倾心诉说。又想:“宋大哥教我的那些擒拿招式,我自是不会去用,但马兄却是自己留下,与我无干。”这么一想,心中稍觉安心。 那黄马居然也颇通灵性,知道主人留了自己在他身边,又是长嘶一声,乱蹦乱窜起来,窜蹦得一会儿,忽然矮身伏下,示意让他上马。但谢慎既已将这黄马视为良友,便不愿在平时里骑它而行,于是牵着它折向南方,尽拣密林荒山而去。 一人一骑,悠悠南行,晓行夜宿,倒也无拘无束。这一日来到豫南一处荒山,放眼望去,前边的道路甚是狭窄。谢慎正要进山,忽见道旁林子中横倒着两匹白马,不由好奇,走近看时,却见两匹白马的口中满是白沫,看模样已是毙命多时。他尚自惊讶,空中突然飘飘洒洒落下了几滴雨珠,抬头一看,见天边团团乌云正自涌来,暗忖:“春雨绵密,一会儿下将起来,一时半刻须停不下来,得赶紧找个地方避雨才是。”一瞥之间,瞧见东北角上似有一座山庙,便拍了拍马背,笑道:“马兄,借你一程脚力,咱们先去躲雨。”言罢纵马提缰,向着东北疾驰而去。 刚到得山庙门口,雨势已淅淅沥沥地逐渐转大,谢慎却也看清,这山庙竟是一座废败不堪的土地神庙,想来因年久失修之故,残垣断壁,破陋之极,好在屋顶尚且严实,不曾渗漏滴水,避雨将将为够。 谢慎将黄马系在门外一棵垂杨上,快步朝庙内走去,甫进庙门,脑中嗡的一阵轰鸣,不自禁“啊”的一声喊了出来,原来庙里已有人先他而入,当先一个红衣少女,温雅端庄,秀美淑致,赫然便是东海派的岚心姑娘。 两人目光相触,都未开口说话,却听旁边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咦,谢家阿哥,侬哪能也到这里来了?”谢慎循声看去,说话的那人正是瑚心,她突见谢慎到此,脸上颇露惊喜之色,但只刹那工夫,便又转为忧伤神情。她本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女,此时却似数日之间长大了许多,成了个饱经风霜的大姑娘一般。 谢慎一愕,岚心轻声道:“谢大哥,你怎会……”语带泣声,一时哽咽,竟是难以续言,当下别过脸去,低头微微啜涕。谢慎见她眼圈红晕,眼角旁边还带着晶莹泪珠,显是刚刚痛哭过一场,这时秀美的容颜中带上了三分凄楚之意,更让人一见之下,便不由得顿生怜惜。谢慎看得呆了,痴楞了片刻,这才顺着岚心的目光瞧去,只见二女身后的墙上,竟还斜倚着一个黑衣老者,这老者五六十岁年纪,相貌清癯,可脸色却实在青得吓人,便似被人用青色染料涂画上去的一般,嘴角胡须上沾着丝丝血渍,两眼紧闭,气若游丝,已然奄奄一息。 谢慎脑海中闪过一事,出言询问:“这位老先生可是姓常么?”岚心点了点头,瑚心奇道:“谢家阿哥,原来侬认得我师父的。”谢慎摇头道:“我不认识,常老先生怎么会受了如此重伤?”这黑衣老者正是东海派掌门常无言,那日在华山朝阳峰上,李清玄见谢慎身怀内功,曾问及他是否是东海派常无言的弟子,是以此时一猜即中。李清玄人品虽劣,武功却着实了得,谢慎自是领教过的,但不想连他都大为忌惮之人,竟然便是眼前这个重伤垂死的老人。 瑚心小嘴一扁,眼泪扑漱扑漱地落下,一时答不上话来,岚心牙齿紧紧咬着嘴唇,低声泣道:“那日华山派柳掌门的出关大典完后,我和师父师妹便辞别下山,谁知路过孟津地界时,忽然有一个黑衣人向我们出手袭击,那人武功高得出奇,师父奋力上前和他交手。他们打得太快,我和师妹在一旁看得着急,却插不进手相助师父,终于……终于师父斗那人不过,胸口要害先是挨了那人一记重手,跟着手腕脉门又被那人点中,不过那人一个大意,背上也被师父打了一掌,受伤不轻,便即逃走了。但师父他伤得更重,当场便身子软倒,吐了一大口血,我和师妹吓坏了,带着师父一路挑拣小路急行,可到得这里时,两匹坐骑都已累得毙命,师父……师父他……他身子也越来越凉,真不知……”说到这里,悲伤不禁,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谢慎“噢”了一声,心想:“原来路旁那两匹倒毙的白马便是她们的。”他既不懂医道,又见二女哭的厉害,也不知该如何劝慰才好,一时呆。过得半晌,谢慎问道:“常老先生的伤可能治得了么?”他明知这是多此一问,若是有办法医治,在路上便早就治了,又何必要等到这里才行医治,但当此情形,他实不知还能问些什么。 岚心拿出手绢,轻轻擦干眼泪,又道:“师父说,他是手少阳心经被那黑衣人用阴劲所伤,本来也无大碍,可是那人的功夫十分怪异,师父他一运内力疗伤,浑身的气门便似被人用针刺破了一般,始终无法凝聚到一丝真气,也就无法自行疗伤。除非是有一位精通内功的高手,用内力封住师父腹下的‘气门穴’,师父才可凝神运气,把闭塞的经脉打通。可……可是我和师妹都不曾修习过内功,只好眼睁睁看着师父受此煎熬。我们本想把师父送去华山派找柳掌门医治,但师父说,那人定会守在西去之路,所以我们便只好向南而行,盼着早一刻能赶回江南,再找人医治,可眼见师父的伤势越来越重,怕是……怕是要支持不住了,现在却又上哪去找个精通内功的人来相助师父呢?”说完眼神凄绝,泫然又欲落泪。 谢慎听到“精通内功”四个字时,心头不禁略一震荡,暗道:“不知师父教我的那些内功管不管用,但这些什么心经,什么气穴的,怎地师父从未和我说起过。”大凡世间习练内功之人,多半都是修炼自身的奇经八脉,以求激发人身潜力,是以练功之前,必先学得经脉穴位之理,所谓“搬运大小周天”,其实便是以贯通奇经八脉为要旨。而傅云山所传的内功心法却来源自道家炼气之术,说的尽是些“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修炼法门,讲求的是心中存想,然后引导脏腑之气,徐徐积蓄内力,这门心法与经脉穴位并无相涉,因此傅云山也就没将奇经八脉之学教授给他。 岚心见他默默发呆,叹了口气,轻轻言道:“我倒忘了谢大哥你不懂武功,却和你说这些作什么。”说着低下头去,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谢慎见此情景,心中怦然大动,正欲张口说出“我便懂内功的”,但转念一想,自己所学时日既短,内力修为怕也不怎么高明,而师父临别时又叮嘱过万勿泄露师承,终于又把这句话缩了回去,当下只点了点头。 瑚心扑到岚心怀中,越哭越是伤心。岚心拍了拍师妹背脊,想到自己再怎么痛哭难过,事情恐也已无法挽回,于是镇定心神,柔声道:“师妹,等外头雨小些,我们先送师父去到附近城镇,寻个大夫给他老人家瞧瞧罢。”瑚心睁着一双哭得红通通的眼睛,问道:“师姐,师父他能治得好么?”岚心强自噙住眼中泪水,点头道:“恩,师父吉人天相,老天爷自会庇佑他的。”二女年纪原是相差不大,但岚心细致稳重,隐然似是大姐姐一般,瑚心与之相较,则显得格外稚嫩天真,当此情形之下,其中的差别更是分明。 谢慎望着二女凄伤模样,寻思道:“见死不救,枉称为人,不管成不成,我总须尽一把力才是,师父平日也正是如此所教。”他拿定了主意,正要上前向二人示明,忽听得庙外又有人语响起,一个极尖极细的声音说道:“咦,这不是刘老二的马么?”另一人道:“果真是刘老二的‘金雷驹’,他们哥仨儿不是被王爷派到西北,去请他们师伯了嘛,怎的他的坐骑会在这儿鬼地方?”那个尖声尖气的声音又道:“谁知道他妈的玩什么花样,走,先进去瞧他一瞧儿。” 第四回 庙堂凶音屋外雨(上) 谢慎听得庙外之人竟是西凉三雄的同党,这一吓的是非小,脸上也不禁变色,仓皇之间,已见两个身着华服的汉子并肩走进庙里,左首一人身材高瘦,白净面皮,形容颇为英俊,右首一个却是相貌猥琐,眼中戾气十足,让人望而生厌。 这两人入得庙内,甩了甩身上雨珠,目光往四下里一扫,都是“噫”的一声惊叹。那相貌猥琐的汉子道:“怪了,庙外那匹明明是刘老二的马,他人怎的不在庙里,搞的什么古怪?”谢慎听他说话声音极是尖锐难听,想来便是那个说话尖声尖气之人。 那白脸汉子也觉奇怪,一瞥之间,瞧见谢慎神色慌张,便上前问道:“喂,小子,你见没见着一个脸上有道疤的汉子?”谢慎心中有虚,支支吾吾道:“没……没……不曾看见。” 那白脸汉子见他说话之间神情有异,显是所言不尽相实,于是凝神打量了他一番,见是个衣貌无异,土里土气的乡下少年,哪里又瞧的出什么端倪,便又厉声喝道:“你小子可别欺瞒大爷,要是叫大爷知道你耍什么把戏,嘿嘿,大爷我可有的叫你乐了。”谢慎忙不迭道:“不敢不敢。” 一旁瑚心看在眼里,心中大有不平之意,起身道:“侬这人介凶作啥,这里哪里有侬讲的脸上有疤的人啦。”白脸汉子听她说的尽是江南口音,整句话里倒有一半听不懂,微微一楞,随即哼了一声,转头朝谢慎一瞪,和同伴一并坐到西首。谢慎见他不再盘问,也暗自松一口气,走到二女边上坐下。 那两人犹觉此事蹊跷,但他们与盖长风等并无深交,又因时常在朱高煦前争宠,相互间的恶感还要多过好感,于是也就不再多问,尽挑些不着边际的话来说,眼睛却不时地向谢慎这边瞟来。 那白脸汉子突然见着常无言躺在一边,向一旁那猥琐汉子道:“米大哥,你瞧那老头儿受了伤。”那姓米的猥琐汉子转头一看,“恩”了一声,尖声道:“伤得还不轻。”眼光却停在了岚心、瑚心二女身上,一对眼珠子不停打转,目中透出丝丝淫亵,朝那白脸汉子努一努嘴,奸笑道:“韩兄弟,这两小娘们可长得不赖。”姓韩的白脸汉子也是一脸阴笑,说道:“谁说不是,真他妈看的撩人。” 二人见这破庙中除了自己外,便只剩着两个妙龄女郎,并上一个身受重伤的老者,和一个黑黑瘦瘦的乡下少年,料来皆不足惧,说话便也渐渐大胆起来,越说越是放肆,到了后来,更不住地对着岚心、瑚心偷眼淫笑,笑完又复窃窃私语,所说之话,不想可知,也必是极为污秽不堪。 谢慎听他们嘴里不干不净,心下早已大为恚怒,苦于自己武功低微,若是要翻脸动手,自己决计讨不了好去,何况还有二女在旁,实是不宜轻动,当下只得强忍怒气。瑚心听这二人言语无礼,却是忍耐不住,几次三番欲要站起斥责,都被岚心拉住。 那边二人兀自谈论不休,谢慎三人心里却都同是一个念头,只盼着大雨快快停歇,及早离开此地为妙。可是老天偏生不遂人愿,外面的雨势丝毫不见减弱,雨水落在屋檐上的“滴答”之声反倒越发细密,这短短时光,对三人而言,实不异于漫漫星夜。 又过得一柱香时分,岚心忽然站起身来,低头对谢慎道:“谢大哥,我和师妹要带师父去附近城镇寻医疗伤,咱们后会有期了。”谢慎先是一怔,跟着心中一阵失望:“岚心姑娘毕竟不要我这个外人相助。”但一腔扶助弱女的男儿气概也应之而生,当即说道:“岚心姑娘,不如我和你们同去,常老先生行动不便,我这正好有匹……我正好可以背负他走。”那“有匹黄马”四个字险些一齐顺口说出,好在他惊觉及时,立时便就改口,饶是如此,仍怕露出了破绽,回头向那二人望了一眼,只见他们低头说话,似乎并未发觉,这才放心,暗自庆幸:“好险,若叫这两人听见,此事必然要遭。”其实他和岚心说话均轻,韩米二人离得又远,哪里能听得见,只是谢慎心萦此事,生怕叫他二人知觉,不免处处疑心。 岚心见谢慎这般直心热肠,心中倒觉不好意思,脸上微泛红晕,但转念一想,若能得他相助,事情毕竟要好办许多,何况自己与师妹妹失了坐骑,实难带着师父行走寻医,便低头道谢:“那就有劳谢大哥了。”瑚心也笑道:“谢家阿哥果然是个好人。” 谢慎站在岚心身前,只觉她吹气如兰,一阵阵幽香送了过来,这时二女便不道谢,他心头已是昏乱一片,何况是得二女这般衷心称赞,脸上不由得阵阵发烫,忙即上前要将常无言扶起。不料他手指刚一触及常无言背心,只觉着手处寒若冰霜,一股阴冷之气直彻透骨。谢慎不曾提防,登时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几乎“啊”的一声叫出来,暗自惊讶:“怎么常老先生的身子这般寒冷,莫不是已经遭了不测?”但听他气息虽然极弱,可一呼一吸之间,仍是翕然可闻,这才稍稍安心,又想:“便是死人,也不该这般冷法啊?”他捉摸不定,仍又伸手去扶,这回先自深深吸了口气,运起一路“少阳玄功”,一股暖气自丹田骤然生出,再触手时,指尖虽仍冰寒异常,却已忍受得住。他将常无言身子负在了背上,岚心也牵过瑚心小手,三人便欲往门外走去。 韩、米两人眼见谢慎一行要走,跟着站起身来,那姓白的汉子身高腿长,轻身功夫颇是了得,一晃一跃,已闪到门口,挡在三人身前,伸臂一张,笑道:“两位妹子可是要上哪儿去啊?” 瑚心朝他扮个鬼脸,说道:“侬这人真勿要面孔,谁是侬妹子了,说话也不害臊。” 说话之间,姓米的汉子也已站到门口,向那姓韩的汉子说道:“韩兄弟,这小娘们不想做你妹子,敢情是要做你娘子,嘿嘿,做哥哥的先恭喜老弟又添一房妾室。” 那姓韩的汉子哈哈一笑,说道:“原来米大哥是看中了旁边那个小妞儿,可也不必这么拐着弯儿的说话,凭咱们兄弟的交情,只消米大哥开口,小弟还能不拱手相让么。”说着眼珠朝岚心一转,又道:“这小妞确是长得标致,他妈的,除了那个姓凌的骚娘们儿,老子生平可还没见过这等秀气的美人儿,说来还真有些不舍。” 姓米的笑道:“呔,原来韩兄弟的心里,一直打着那姓凌的娘们儿主意,做哥哥的劝你一句,这想归想,可也要小心着你脖子上的那颗脑袋。”姓韩的叹了口气,道:“不瞒米他哥你说,小弟日思夜想,就只盼能和那骚娘们儿睡上一晚,他妈的,又不单是我一人,咱们大伙又有哪个不想了。老子每回见着她,心里便如销魂蚀骨,按捺不住,要能让我和那骚娘们儿快活上一回,便是给老子神仙做,老子也不干,这颗脑袋便不要了,又有打什么紧。” 姓米的哈哈一笑,道:“瞧不出韩兄弟倒是个情种儿,不过凭你我这种材料,也配和人家睡觉吗?眼前这俩小妞儿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嘿嘿,做哥哥的只乐上一乐,完事了便让给兄弟你来快活,你瞧如何?”姓韩的只乐得眉开眼笑,喜道:“成,成,那兄弟就先谢过米大哥了,他妈的,玩不了那姓凌的骚娘们,这俩小妞倒也使得。”两人一说一答,竟似已把谢慎三人当作了掌中玩物。 岚心不知他们所说“姓凌的娘们”是谓何指,但听二人满口秽言,只气得俏脸煞白,几欲晕去。谢慎更是如颤如狂,胸中怒火欲炽,再也忍耐不住,轻轻放下常无言,指着二人怒道:“你们两个身为官门中人,说话竟是这般下流无耻,你们……你们说的,到底是人话不是。”他当真气愤已极,生平头一次这般痛快骂人,心中却隐隐想起宋牧之说的话来。 那姓韩的汉子瞧也不瞧他一眼,转头向姓米的汉子道:“这儿还多了一个乡下小子,倒是有些碍眼,米大哥,你瞧如何打发?”姓米的冷笑一声,说道:“还能怎么打发,自然毙了再说,总不成让他在旁看着我们快活,那也忒不地道。”姓韩的汉子点了点头,道:“米大哥说的极是。”此言一出,谢慎三人都是一惊,同时向后退出一步,谢慎心中更是凉透:“宋大哥手段再辣,为人行事却强过眼前这两人百倍,我这番难道竟是错了?”但这当口儿哪里容得他多做深想,岚心、瑚心都道他不会武功,而对方瞬即便要出手,已自拔出腰间长剑,当当两声,双剑齐封,将谢慎挡在剑后。 那姓韩的汉子早就见到二女腰间悬着长剑,眼见她们出手法度严湛,招式之间,颇似有名家风范,不禁一凛,但见二女罗衫翩动,身姿婀娜,双剑联袂之下,更添一味妩媚之致,又禁不住心旌摇动,笑道:“原来两位妹子还是会家子,妙极妙极,做哥哥的先指点你们两手功夫,一会儿再来好好疼你们。”此人生性好色,毁在其手上的良妇少女不计其数,然而他却颇以风流自命,眼见二女居然动手相向,心想她们年纪既幼,况且又是女流之辈,纵然得遇过名师指点,本领也必高得有限,决计不是自己对手,若是能以武功慑服二女,或许她们就此倾心于己也说不定,这自比用强来得妙趣的多。他这般一厢情愿,越想越乐,脸上禁不住皮开肉笑,道:“米大哥,你在一旁儿给小弟掠阵,瞧小弟来‘一手窃二玉’。”姓米的汉子一张丑脸狰狞怖笑,说道:“好说,好说。” 瑚心对这二人殊感厌恶,乘着他们谈笑之际,长剑一挺,一招“烟波横江”,笔直朝那姓韩的汉子胸口刺去。这一剑来势极快,方位又奇,姓韩的汉子万没料到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居然说打便打,事先更无半点征兆,才及反应,剑尖已至胸前三寸,总算他功夫不差,危急之刻身子朝后一仰,堪堪避过了这剑。但仓促间使力太巨,只听咕咚一声,屁股竟已跟着坐倒在地,极显狼狈之状,胸前袍子更被剑尖划破一道长长的口子,直吓得他魂飞魄散,心想这一下若是避得稍慢半分,此刻免不了已遭开膛剖腹之祸。 姓米的汉子见同伴出丑,而瑚心这一剑又极是高明,自己竟全然不识,不禁诧道:“这小娘们的武功好是邪门。” 米、韩二人不识得这一招是东海派中的上乘剑术,也并不甚奇。这东海派始创于南宋孝宗年间,创派的那位先祖文武双全,本来有意仕途,后见朝局黑暗,自己生平抱负难得施展,一身所学更不见用,抑闷之下,便隐居于东海孤岛之上,创立了东海一派。他立下门规,后世门人一不得身入宦途为官,二不得参与武林争斗,是以几百年来,东海派人丁稀少,派中高手往往也都是一些山林隐士,洁身自好,向来不涉世事。又因此故,东海派势力单薄,也就更无意去理会那些江湖是非,武林恩怨。直至明初年间,东海派中出了一位了不起的宗师人物,非仅将东海派的武学整理推新,发扬光大,更在武林中闯下了极大的万儿,后来收下的两名弟子,也都是赫赫有名,这大弟子便是常无言。然而东海派的武功招式至此仍旧是鲜闻于世,江湖上知者甚少,任那姓韩的汉子真实功夫高出瑚心甚多,但既不识得这招“烟波横江”,又在毫无防备之下,竟也险些命丧当场。而瑚心临敌经验毕竟太浅,若是她接着再刺一剑,势必可将敌人毙于剑下,但她眼见只这一招,就已迫得对方大为窘困,心中一乐,就此收剑,笑道:“就凭侬这点本事,还要来指点我们功夫,也不怕羞。” 此时那姓韩的汉子重又站起,脸上阵青阵红,羞惭难当,吼道:“他妈的小贱人,看老子一会儿怎生整顿你。”这会儿气急败坏,早已顾不得什么风度潇洒,提拳便朝瑚心肩上击去,以他的武功,如此出招对付一个年轻少女,实是与其身份大为不符。 岚心见这招势大力沉,生怕师妹招架不住,于是横转长剑,一招“玉龙乘风”,剑尖微颤,向着他腰间划去,嘴里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那姓韩的汉子不敢再行托大,右手朝外一拂,一招“鞭手”使出,对着岚心手腕急挥,这一下既有夺人兵刃之效,又暗含小擒拿手法,端是厉害不过,乃“六合拳”中的八大绝招之一。这姓韩的汉子名作韩琼,投身汉王府前,原是河北沧州六合门中的弟子,在六合拳法上浸淫了二十余年,功力自比二女深厚的多。岚心见他劲力凝稳,心知厉害,当下不敢硬接,长剑忽地上挑,已变招为“星河鹭起”,剑尖指向他咽喉而去,韩琼见她变招奇速,仍是一招“鞭手”甩出,但听“当啷”一声,已拂中了长剑剑脊,岚心虎口一热,兵刃险些拿捏不住,瑚心见师姐吃亏,叫道:“师姐,咱们一起上。”挺剑倏刺而出。 韩琼以一敌二,略拆得数招,心下便已雪亮:“这俩小妞儿剑法虽是不坏,不过功力甚浅,实不足惧,仍是跑不出我的掌心。”他心境一平,出招愈发得心应手,神情也自回复了刚才轻佻之状,又见二女额头汗珠微沁,晕生双颊,更衬得娇美秀丽,心里邪念陡生,兀已按奈不住,猛咽了一口口水,笑道:“两位妹子再不依从,哥哥我可就不再怜香惜玉,这便要下狠手啦。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啧啧啧……心里还真他妈的舍不得。” 岚心恨他口齿轻薄,含嗔不语,双唇一抿,剑招愈加使得紧密,再斗十余合,韩琼使开轻身功夫,双足轮点,绕着二女游身疾走,手中招数却是不慢分毫。转到四五圈外,二女只觉头晕目花,眼中竟已看不清敌人身影,忽听耳边“嘿嘿”一声谩笑,手腕跟着一麻,两柄长剑竟是已给韩琼夺去。 韩琼笑声未歇,身子已飘然退至三尺以外,将手中长剑放到鼻端,佯作深深一嗅,嘻嘻笑道:“真他妈香的勾人,一会非叫你们欲仙欲死。”眼中邪态毕露。岚心脸色霎时惨白,瑚心更是气得眼泪也要掉出,偎到岚心身边,急道:“师姐……” 第四回 庙堂凶音屋外雨(中) 韩琼淫笑连连,长剑往地上一抛,缓缓向着二女逼去。姓米的那汉子突然伸手将他拉住,凑到耳边,低声道:“韩兄弟,我瞧这俩小娘们武功很奇,必是有些来路,不如玩过了就……”用手在脖子上虚划一划,做了个杀人的手势,又道:“漂亮的妞儿今后还怕寻不着么?若是一路上带着她们,只怕留下些个后患,王爷交代咱们的事儿因此办的不妥,咱哥俩儿可有几颗脑袋够掉?做哥哥的也不来和你争,这俩小妞儿都让给你去乐便是,我只求图个安稳无失,那便够了。”这相貌猥琐的汉子名作米铁夫,武功虽不甚高,为人却是精明强干,颇受朱高煦倚重,在汉王府中的职司更在西凉三雄之上。他原也是个好色之徒,然而虑事周详,心机深沉,绝非如韩琼那般见色忘命。 韩琼寻思这番话不无道理,但转眼一瞧岚心,只见她风致楚楚,秀丽绝伦,若说只能乐得一回,便要将她杀了,心中实是一万个舍不得。 他正犹豫难决,心猿意马,谢慎心下却也在暗暗思量:“说不得拼上一死,也要保住这两位姑娘的清白,决不可叫那两个无耻之徒给糟蹋了。”他初见岚心之时,心中其实便已暗生倾慕,只是他自己并不知晓而已,此刻见那韩琼神情,心想岚心姑娘若是落入其手,所受的屈辱实难想像,不由得又惊又急,哪还管得上自己是否会有性命之虞,正要抢身上前,却见那二人又自交头私语,韩琼脸上颇有踯躅之态,心念一动,暗道:“他们似还不知岚心姑娘乃是东海派的弟子,当日华山之上,那李清玄听得常老先生的名头,显是十分忌惮,我何不出言恫吓一番,此事或能有所转机,就算不成,也胜于现下。”计议已定,当下便高声叫道:“且住,你们如此大胆,可知道这两位姑娘的师父是谁么?” 米铁夫正想此事,听他一提,尖声道:“她们师父是谁?”谢慎瞧他神色,已知这法子生效,索性更装作有恃无恐,傲然道:“你们听好了,这两位姑娘乃是东海派常无言常老前辈的高足弟子,你们得罪了她们,常掌门须放不过你们。”他性子淳朴,本来不易装出一副狂傲之态,但想此事关系二女清白,能否保全,全在自己这番说话,因此竭力伪饰,唯恐装得不象。 他此言一出,米韩二人同是一惊,齐声道:“她们是东海派的弟子?”脸色骤变,也不知是惊是怕? 谢慎心下暗喜:“他二人还不知刘伯信已死,干脆再吓唬他们一下。”又道:“这是自然,方才你们来前,有三个自称是‘西凉三雄’的人,想要冒犯这两位姑娘,常老先生一出手,便将他们打得落荒而逃。”他只顾大言作势,却不查这番话里实有极大破绽。 韩琼剽勇少谋,听后却不疑有他,脸上大见惶粟,忙问:“米大哥,你瞧这小子说的话,可能当真么?” 米铁夫低头沉吟:“这小子莫非是在虚张声势,若是常老儿就在左近,见到门人受难,怎会到了此时仍不现身相救?然则这小子既能说出‘西凉三雄’的名头,却叫人不得不信……啊唷,老子险些上了他的恶当。”一瞥之间,又见到地上所趟那受伤老者,心中疑虑更盛:“这俩小妞儿剑法精奇,武林中甚为罕见,又是满嘴的江南口音,若说是东海派门下,原也大有可能。当真如此,那这老头儿莫就是常无言本人么?”想到此节,细细将前后之事思索了一遍,果是大相吻合,心头忍不住一阵激动,又想:“不如再出手试探一番,倘若真是常老儿,这一桩功劳可是唾手得来,全不费功夫。”当下冷笑一声,道:“你便是认了华山柳树风做你师父那也没用,待我先把这个老头儿宰了。”右手一探,俯身向地上的常无言击去。 他所练的是长拳一路功夫,这一拳力贯形合,风声煊赫,去势却缓。谢慎只道计策已成,浑没料到他会猝起发难,一时不知他何以竟能看穿,不由惊得呆了。瑚心离得较近,早已抢上挡在了师父身前,口中叫道:“别伤我师父!” 当谢慎出言欺敌之时,岚心便已知他心中计较,但见对方竟也有些相信,心中不禁既惊且喜。这时陡见米铁夫出手,急道:“师妹别上当,他是……”一言未毕,瑚心果已中计。只听米铁夫“嘿嘿”一声怪笑,身子一沾即回。他这招原是虚招,只为试探对方底细,瑚心毫无心机,此番又是初涉江湖,如何能够识辨这等奸谋诡计,非但出手,更直承了地上这老者便是自己师父。 瑚心尚未明白事由,却听米铁夫笑道:“这老儿果然便是常无言。”韩琼双目睁圆,惊道:“什……什么,米大哥,你说这老头儿便是常……常掌门。”言语之中竟是十分恭敬,不敢直呼常无言的名讳。米铁夫哈哈大笑,道:“这老儿姓不姓常那是难说,不过你倒想想,他若便是常无言,那么此刻他身受重伤,他妈的,我们又怕他作什么?若不是常无言,那这小子刚才的一番话便是放屁。韩兄弟,你还记得进庙之时,你问过这小子什么话么?”韩琼的一副心思全只停落在岚心身上,自己说过什么,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正自思索,一旁谢慎却已知省,霎时间悔恨交集,暗骂自己太过糊涂:“这下可糟糕之极,我只顾着骗他,却把两位姑娘给害惨了,谢慎啊谢慎,你此番真是罪大莫及,万死不足赎其恶了。”当下恨不得重重打上自己两个耳光才好。 米铁夫一脸得意,道:“你问这小子见没见过刘老二,他可怎生说的?”韩琼道:“这小子说……”随即便也恍然,“噢”的一声,伸手拍了拍额头,笑骂:“好奸猾的小崽子,若非米大哥机警,兄弟我还险些上了他的当。” 米铁夫扬嘴一笑,又道:“这俩小妞儿一口子的吴越口音,剑法又这般精妙,若不是东海派门下,更会是谁人门下?嘿嘿,他东海派的高手十几年前就已死绝了,如今便只剩那常老儿一个光杆掌门,此事尽人皆知,这小妞儿管地上这老头儿叫作‘师父’,那依你说,这老头儿还能是谁?” 韩琼越听越觉大妙,拍了一下大腿,笑道:“妙极,这么说来,这老头儿九成九便是常老儿了。”惧意一去,称呼也从“常掌门”变成了“常老儿”。 二人对视一眼,忽然一齐纵声大笑,韩琼又道:“米大哥,这些人怎么处置,全凭你来做主。” 米铁夫笑道:“韩兄弟,这俩小妞儿喜欢哪个,便要了去,然后同着常老头儿一起带回京师邀赏,这功劳嘛,你我兄弟自是一人一半,这叫作半斤换八两,咱儿谁也不吃亏。至于这乡下小子嘛,他好像还知道些盖老大他们的事儿,便一并带着上路,慢慢拷问于他,不怕他不招来。”韩琼喜不自禁,笑道:“米大哥真是仗义过人,此番南行,你出力比小弟多得多,我怎好意思再和米大哥你平分功劳。”他嘴上说得客气,一双贼眼却已老实不客气地盯在岚心身上,上下其眼,恨不得立时便就扑将上去,把她揽在怀中,无所不为。 米铁夫低沉着嗓子一笑,道:“咱们兄弟还分什么彼此,韩兄弟不必客气,这就请罢。”说着叉手而立,脸上微露阴霾之色。 韩琼色欲攻心,早已心痒难耐,当下又朝岚心走去,至于谢慎立在一旁,他是毫没放在心上。 二女只精于剑术,其余武功均是一窍不通,此时长剑既失,便等同于武功全废。 岚心手足冰凉,紧咬嘴唇,暗道:“这贼子若再走近,我便咬舌自尽,说什么也不能让他碰我一下。”谢慎眼见情势急迫,不容再想,当即五指成爪,朝着韩琼面门疾抓而去,这一招正是宋牧之所传他的“虎爪手起手十二式”之一。本来他已打定了主意,决不去使这路功夫,但这时情格势禁,再也顾不了这许多了,又所幸他学成这几招擒拿手不过是最近之事,倘若再过得十天半月,那时他恐连招式也已忘记,便是想使也使将不出了。 谢慎这一出手,庙内四人都是吃了一惊。韩琼见他这一招使得有模有样,倒也不敢小觎,喝了一声:“好小子!”坐马拉弓,凝神应了一招“冲天炮”,右拳陡出,对准谢慎胸口直击而去。这一招势大力沉,却是“六合拳”中最粗浅的功夫,但凡天下学武之人,便没有不识这招之理。原来他见谢慎貌不惊人,却生怕他如适才瑚心那般,有什么奇招怪招突迭使出,那便极难应付,是以出手之际只使最最平常无奇的招式,却欲凭着力大取胜。 哪知谢慎却没什么奇招可使,何况这是他学艺以来,初次与人动手过招,但见韩琼一拳击到,已自慌了心神,全忘了如何招架。其实他纵使不会武功,这一下也只消往旁略闪,便能躲开,可他学得一招半式之后,心中反倒不知如何才好,犹豫之时,胸口早已结结实实中了一拳,砰的一声,身子向后摔出,撞在墙上,“哇”的一口鲜血喷出。若非他身怀内功,这一拳便已要了他的性命。 谢慎身子摇晃了两下,便要跌倒,瑚心急忙上前扶住了他,问道:“谢家阿哥,侬勿要紧吧?”谢慎神情委顿,剧痛阵阵袭心,听她一问,摇了摇头,苦笑道:“没事的。”又想二女即要遭辱,忍不住心伤忿懑,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韩琼见谢慎连自己一招都接不下来,也是微微一楞,但随即便不再加理会,朝着岚心淫笑一声,伸手便要撕扯衣服,却听身后米铁夫尖声叫道:“韩兄弟,小心右边。” 韩琼一凛,迅急向右看去,却不见有何动静。他正要转头,忽觉背心一痛,已知中了暗算。他大喝一声,回头看时,只见米铁夫脸上似笑非笑,手中拿着一把匕首,兀自带血,双目正凝望自己。韩琼一时竟想不通,指着他道:“米大哥……你……你,为什么……” 这番变故来得太过突兀,连谢慎三人都张大了嘴巴,惊得说不出话来。 米铁夫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这一桩天大功劳,难道我便不会自己独吞么,何必要与你来平分。韩兄弟,你今日力战而死,做哥哥的回去自当为你请功,那一份优赏总是短不了的。” 韩琼做梦也没想到,米铁夫竟会为此而对自己施下杀手,当下双目圆睁,怪叫道:“老子和你同归于尽!”双臂一张,便往米铁夫身上扑去。 米铁夫“嘿”的一声,侧身让过,韩琼这一下去势太猛,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已撞在了墙壁之上,他临死一击,劲力大得出奇,直撞得墙上青灰扑扑散落,身子却是慢慢垂倒,指着米铁夫道:“闻……闻教头……不会……放……”一句话未说完,已自气绝。 谢慎等见他们忽然自相残杀,一时皆都骇然,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只听米铁夫自语道:“这么两个花容月貌的小美人儿,老子又怎会舍得自己不要,反去让给这家伙,呸,这家伙他妈的是什么东西,居然想和老子来争女人,哈哈,杀得好,杀得妙。”说完又尖声大笑起来。 三人听他这么一说一笑,满脸狰狞,心里都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又想此人心狠手辣居然一至于此,连自己同伴也能随手格杀。谢慎心想:“怎的汉王府中尽是这等人物,宋大哥说朝廷无道,恐怕也并非全无道理。” 米铁夫笑得几声,突然顿住,目光朝三人脸上逐一掠过,心里又自盘算。 这时庙堂上敌人虽是少了一个,但阴气森森,怖意更盛,岚心慢慢理了下衣角,轻声道:“不知阁下与我们东海派有何深仇大恨,非欲如此相逼?”她不知对方底细,只道他们和东海派结有莫大仇怨,否则何以竟会如此逼难。而东海派今日全军覆没,倘若连敌人来历都不知道,当真是死不瞑目,因此这时定要问个明白。 米铁夫冷笑道:“这事须怪不得我,那是我们主子钦仰令师名声,着意要想结纳一番。或许见完之后,就即放他回来,那也说不准。”说着又望了一眼谢慎,说道:“话已说到这儿,我这便要动手啦。在我面前,你们也不必打逃跑的主意。你这小子似乎知道些事儿,不过这当口我可没功夫跟你来磨,只好请你先走一步,去和我那韩兄弟作个伴儿了。”说着双手一翻,亮出那把带血的匕首,一步一步向谢慎走去。 谢慎重伤之余,哪还有丝毫反抗余地,心知万难幸免,索性便闭目待死,又想自己死后,二女仍不免受辱贼手,心中如同刀割一般。 便在这时,米铁夫猛觉后颈微微一麻,似被一道水柱击中,大惊之下,急往旁侧跳开,伸手在颈中一摸,却觉热乎乎的颇有怪异,放到鼻端,只闻得一股腥臊刺鼻的气味,着实难闻,细细辨来,竟是尿水。他怒不可遏,喝道:“谁他妈的敢来戏弄老子!”话声未歇,只听得头顶上格格格一阵笑声,抬头看去,却见庙堂横梁之上,正坐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肥肥白白,头上扎着两个羊角小辫,面貌俊秀,很是可爱,两只眼珠漆黑如墨,上下不时转动,笑嘻嘻地盯着自己,双手却在提拉裤子。 第四回 庙堂凶音屋外雨(下) 霎时间米铁夫的神色已自恼怒转为惊骇,他见这根横梁离地足有二丈之高,便是轻功高明之士也未必能够轻易跃上,他自己便就万万不能做到,可眼前这么一个小小孩童竟能在上面呆了许久而自己却是不知,实是不可思议之至。他伸指厉喝:“哪里来的小顽童,胆敢戏耍你爷爷。”那孩童拍手笑道:“木马不撒尿,走路摇啊摇,我又不是木马,自然是要撒尿的。”说完格格格又笑了起来。 这时谢慎三人也已瞧见那孩童,岚心见他当众撒尿,虽则只是一个小孩,但毕竟不甚雅观,不禁脸颊通红,转过头去,瑚心心下好奇,问道:“小阿弟,侬是哪能介上去的?”那孩童摇摇头,耷拉小嘴,道:“这位姐姐说话声音真是好听,不过讲的话我可听不大懂。”米铁夫却是面色铁青,怒道:“小畜生,你爹妈叫什么名字?”那小孩童朝他扮个鬼脸,说道:“大狗熊,你爹妈叫什么名字?”他学着米铁夫的声调语气,一个嗓音尖刺,一个稚嫩细锐,竟是模仿得十足相象,谢慎三人都忍不住大笑出声。原本庙内的肃杀之气被这孩童如此一搅,登时轻松不少。 米铁夫脸色愈黑,暗道:“这小孩是仗着谁在背后给他撑腰,竟敢如此对我出言不逊。”他见对方越是大胆轻狂,便越不敢掉以轻心,生怕四周另伏高手,当下强忍怒气,问道:“你长辈在哪里,是谁让你躲在这里的?”那孩童仍旧依着他口吻,说道:“你长辈在哪里,是谁让你滚来这里的?”他年纪幼小,这番话说来却是硬生生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态,不仑不类,十分滑稽可笑,谢慎和瑚心不禁又是相顾莞尔,岚心却暗暗为这小孩担心,只怕米铁夫立时就要痛施杀手。 米铁夫城府甚深,并不立即发作,心道:“谅这小小孩童,怎敢如此来戏耍于我,必是有人背后唆使。”心念甫动,便高声叫道:“哪位朋友要和我姓米的过不去,尽可现身一见,这般鬼鬼祟祟,岂是英雄好汉的行径。”这一喝中气十足,方圆半里之内恐怕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谢慎三人先前都恨此人卑劣凶残,此时却无不大骇,均想:“这人好强的内力,我万万不是他的对手。”但他说完这句话后,过得良久,四周仍是寂静一片,不见有人回答,米铁夫冷笑一声,道:“阁下既不肯现身相间,可就别怪我下手无情。”这“情”字才一出口,左手微扬,只见一道白光倏闪而过,一枚透骨钉已朝那孩童身上招呼而去。 “哎哟”一声,谢慎三人同时惊叫,眼看这么一个小孩便要丧生于此,心中不免都觉难过。但见那孩童向侧突地一滑,轻轻巧巧便已让过了暗器,身体伏在梁上,浑没半点害怕之状。那枚透骨钉余劲不衰,直钉入了屋顶房墙之中,灰尘漱漱而落。 这一下看得庙堂上四人都是瞠目结舌,决没想到这个孩童竟有这等身手,这横梁如此之窄,他居然能在上面闪转腾挪,瑚心拍手笑道:“这小阿弟本领真好。”那孩童摸了摸后脑,对着瑚心嘻哈一笑,跟着转头向米铁夫挤眉吐舌,说道:“大狗熊,你这般鬼鬼祟祟,岂是英雄好汉的行径。”这句话仍旧是在模仿他刚才所言。 米铁夫城府再深,被一个小顽童这般连番戏耍,哪里还忍受得住,呸的一声,骂道:“小畜生,米大爷一会儿就叫你知道厉害!”伸手便从怀中掏出一支判官笔来,这支判官笔长逾两尺,笔端弯曲如钩,尺寸形状在武林中均是甚为罕见。 米铁夫走到庙中庭柱之前,抬头丈量一眼,忽地拔身一跃。他武功以稳重厚实见长,膂力刚健,内力沉雄,轻功却是平平,这一跃只能跳起丈许,身子正要下坠之际,右手匕首猛地挥出,嗤地一声扎进柱中,这柱子木质松腐,匕首扎进数寸,身子便如钉在了柱上一般,跟着左手判官笔在匕首上方三尺处也是用力一插,身子便又腾空上得三尺,这么匍匐上行,转眼工夫便已爬到横梁之前。 他钩身一翻,双足已踏上了横梁,怒喝道:“小畜生,看你还往哪儿跑?”一步一步慢慢向前移去。他身宽体重,难以如小孩一般在上面灵闪挪动,但见这梁子只可容得一人,心想只要自己步步逼近,难不成这孩童还能从这横梁上跳下去不成? 那孩童脸上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说道:“大狗熊,你有胆子过来么?”米铁夫恼怒至极,暗道一声:“小畜生不知死活,今天不取你小命,老子从此便跟了你姓。”当下再不言语,仍是一步踏出,突然“喀”的一声,顿觉脚下一空,情知不妙,身子已从空中重重摔落,原来这里的梁木年久失修,里面有数段早已腐坏朽烂,只要所受外力稍重,必定立时折断,那孩童是当地之人,久在这里玩耍,自是知道其中关窍。米铁夫却又如何能知,他一心要捉那孩童,浑没留心其他,足下刚一踏着朽木所在,便如同一个一百余斤的重量全部压在了上面一般,梁木哪里吃力得住,立时崩毁塌断,人也跟着摔下。 米铁夫皮粗肉厚,从这二丈高的梁上跌落,倒也并未受伤,但屁股却是摔得生疼,他一个翻身立定,脸皮已涨成紫酱之色,破口大骂道:“我操你奶奶十八代祖宗,老子不把你生吞活扒,这事便不算完。”他狡诈多诡,生平但有害人之举,却从未吃过如此大亏,今日接连折在一个小孩手里,心中实是恨极欲狂。 那孩童早已乐得前俯后仰,嘴里却仍是不肯吃半点小亏,一般地回骂道:“我也操你奶奶十八代祖宗。” 谢慎和岚心听得这样一句粗秽不堪的脏话,居然从一个不及十岁的小孩口中说出,虽说是学着米铁夫的言语,但也着实另人难以置信,一时均觉诧异。瑚心却是天真懵懂,不知这是骂人的粗话,眨了眨眼睛,奇道:“师姐,啥格叫操你奶奶?” 岚心羞红着脸,啐了一口,道:“我不知道,女孩子家,问这些干吗。”瑚心心想师姐又在教训人了,“哼”了一声,道:“勿讲就勿讲,介凶做啥,人家勿晓得才问侬,侬老是摆出师姐的架子,侬勿讲,我勿会去问谢家阿哥么。”便转头去问谢慎,谢慎支支吾吾,半晌也说不上来,只得道:“这个……这个……总之……总之是骂人的坏话。”瑚心似是恍然大悟,自语道:“原来是骂人的坏话。” 米铁夫见自己身处下位,那孩童却是居高而临,一时半会儿拿他无可奈何,暗道:“这小畜生若就这么不肯下来,我又能拿他怎样?” 正思量间,忽地心生一计:“我又何必要和这小畜生多做纠缠,何不先去宰了那乡下小子,再点了俩小妞儿的穴道,然后一边自管快活着,一边再和这小畜生对耗,难不成他还能一辈子呆在上面不吃不喝?只消这小畜生忍不住一下来,嘿嘿,老子便不会放他过门,但叫落到老子手里,若不将他好好折磨一番再行弄死,难消我心头这口恶气。”心中恶念陡生,提笔敛容,转身朝谢慎而来。 谢慎见米铁夫突又面腾杀气,向自己走来,情知今日之事,终究是劫数难逃,双目拂然一闭,心道:“早知如此,还不如死在宋大哥手下来得干净。我这一死,跟着岚心姑娘她们便要受这贼人侮辱,我谢慎堂堂男儿,却不能保得二女清白,实在枉负此身,死后也不能瞑目。”想到此处,不禁心情激荡,又牵动了内伤,胸口如撕裂了一般阵阵刺痛。 那梁上孩童突然叫道:“大狗熊,看打。”米铁夫听得脑后风声有异,知有暗器射到,不敢怠慢,回转身来,左手起判官笔一架,“当”的一声,把那暗器撞飞数丈,凝神看时,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哪是什么暗器,竟是一粒小孩用做玩耍的钢弹。 再看那孩童手中,已是多了一把弹弓,米铁夫寻思:“我先前还道这小畜生有甚古怪,原来也不过尔尔,倒是我忒过多疑了,若是平地交手,用不了一合,便能取他小命。”他以判官笔挡下那粒钢弹,只这一架之间,便已知对方劲力甚小,实不足以为敌。 米铁夫心下正喜,那孩童却见这弹没有射中,心头微觉懊恼,嗔道:“大狗熊厉害,看我再打。”曲臂一弯,又是一粒钢弹向他射去。 米铁夫见钢弹劲道虽小,但直朝自己右肘间的“曲泽穴”而来,准头奇佳,却是不得不去招架。这“曲泽穴”乃是手厥阴心包经的气血交汇之处,只要稍加外力于其上,整条臂膀便立时不能动弹,米铁夫知道厉害,未敢大意,仍是挥起判官笔,照着来路一架,这次他只使上三分力气,却仍将那粒弹珠击出三五丈外。米铁夫暗暗称奇:“这小畜生认穴怎的如此之准,这里左近,可没什么暗器名家呀,武林之中,更没听说过有哪号人物是使弹弓的。” 那孩童接连两弹不中,不免气浮心躁起来,嘟囔起小嘴不再说话,右手一扣一拉,这回却是两粒钢弹一齐射出,一前一后,分别打向米铁夫双腿“三里穴”,乃是位于膝盖下侧三寸之处。 这手连珠弹发的本领极是高明,本来一前一后的两粒钢弹,到了半途之中,却忽然调转了个,原先在前的那粒蓦地去势变缓,而那粒在后的则是后发先至。米铁夫不料这孩童竟还有此能耐,仓促之余,已是难以再用兵刃架开,只得双足一点,向右跃开数尺,才一落地,跟着又是三粒钢弹向自己面门急射而来。 米铁夫正迫得手忙脚乱,岚心在一旁已瞧出机会难得,这孩童来路虽则不明,然而与自己一方是友非敌确属无疑,眼前之事或有转机,那就全着落在了他的身上,当下觅了个空子,纵身抢到门口,拾起地上长剑,刷地一剑,向米铁夫刺去,嘴里叫道:“师妹快拾剑攻他。” 瑚心未及反应过来,米铁夫右手匕首已在胸口划了一个半圈,“噌”的一声,架开岚心长剑,和她交上了手。 岚心右臂震得酸麻难当,几乎提抬不起,不敢再和他兵刃相交,当即剑换左手,游身和他相斗。谢慎睁眼看时,只见场中形势又起变故,一怔之间,知道良机稍纵即逝,忙呼喝道:“瑚心姑娘,快去相助你师姐。” 瑚心登时醒悟,奔到门口,抄手拾剑,一招“云雾滔滔”,剑势恍惚难辨,若有若无,向米铁夫当胸挺刺。 这一招乃是东海派剑法精要所在,若是由常无言亲自使出,当真是如云雾歙绕,剑气弥天。瑚心功力尚浅,火候未足,剑上的威力只发挥不到一成,但业已将米铁夫吓出一身冷汗。他眼前一花,只觉这招或实或虚,自己攻也不是,守也不妥,委实叫人难防,便不敢以笔硬接,只得左足虚抬,跟着一招“鹞子翻身”,身子平平退出三尺,勉强避过这招。 米铁夫一面凝神和二女拆招,一面更须提防那孩童不时射来的钢弹,一时之间狼狈万状,险象环生,心中叫苦不迭:“我方才太过性急,若是慢些再下杀手,此时有韩兄弟在旁相助,又何惧这几个小鬼。”他暗自懊悔不已,当下紧守不攻,把一支镔铁判官笔拨使得滴水不入,有如一道黑光蔓罩,护住周身要害。 二女见他收招自守,剑招愈发使得紧了,但无论怎么精妙的招数,总递不进他周身一尺之内,而那孩童射来的弹珠刚一撞及那道黑光,便立时被荡得四散而飞,有数次还险些伤着了瑚心。 米铁夫何等机警,瞧出了此中便宜,手上便加紧拨动,脚下缓缓向二女逼去,欲把她们迫入墙角,那时便可任己所为。 这一着果然大是有效,岚心、瑚心二女的剑法固然精妙有余,但膂力内劲却是远逊于他,被他这么步步相逼,只觉对方兵刃上罡风奇劲,顿感吃力万分,胸口有如巨石压迫。 那孩童见三人缠斗一起,而米铁夫兵刃挥舞快极,如同一张网罩也似,不露半点空隙,他怕伤着了岚心、瑚心二人,已是不敢再射钢弹,丧气之下,大骂道:“大狗熊,乌龟王八蛋,有胆子来找小爷较量。” 米铁夫此时心中雪亮,怎会受他所激,暗忖:“这小畜生有些来路,此事须速速了当,不然惹得他师父长辈前来,未必讨得了好去。” 谢慎看得这一场恶斗,明知此事干系到自己生死,心惊胆战之余,却是无力出手相助。眼看二女步步退却,再退得几步便到了墙角之中,他眼光虽不高明,却也知晓一旦到此地步,那便成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地。 谢慎手捂胸口,挣扎起身,但见米铁夫的兵刃只护得胸前身侧之处,背后却是空门大开,心中暗道:“我此时如去偷偷攻他背心,或许能叫成功。”他心知这下若是偷袭不成,自己这条性命便十有八九送到了对方手里,但当此之时,实无别法可想。他只往前踏出一步,眼前突然一黑,胸口伤势又度发作,再想稍动一下,也是不能。 正此之时,只听得庙外有人朗声高吟:“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一歌未毕,一个书生相公轻摇摺扇,悠然步入庙内,身后跟着一位少年书童,手中提着两柄油纸小伞,肩上还挑着一担行李。 庙内众人的目光,随着吟声一起向那书生望去,只见他二十三五岁的光景,羽衣褐衫,剑眉星目,神态潇洒,面目极是俊雅。谢慎心中陡地一沉,暗道:“以这姓米汉子手段之狠,恐怕这书生性命也是危矣。” 那书生见得庙中情形,微微一楞,身后书童“哎哟”一声,叫道:“公子,里头正有人在打架呢。”那书生“恩”了一声,微笑道:“看来你我皆是不速之客,不过《论语》有曰:‘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只要我们对人家敬而恭之,恭而礼之,想必借别人宝地歇一歇腿,避一避雨,那也使得。”转身又向众人深作一揖,恭声说道:“小生游学四方,今日幸如宝地,叨扰诸位了,各位请便,不必招呼小生。”他自言自语,也不管别人应诺与否,已是往庙内一钻。 第五回 书生霄汉凌一羽(上) 米铁夫初听来者歌吟声中中气沛盈,似是内功深厚之辈,不觉悚然一惊,但见进来一人是个读书相公,言语之中更透着十足迂酸,转而一喜,暗道:“原来是个穷酸秀才,嘿,待老子解决了这几人后,再行料理他,今日之事,除了这俩小妞儿和常老儿外,一个都不能放过,不然老子杀戮伤幼,暗算同伴,强抢少女这些事儿传扬出去,今后可没法儿在江湖上立足了。”他心性歹毒,行事向无所忌,此刻杀机陡起,脸上却是丝毫不动生色,左手判官笔重又拨开,把二女再逼退两步。 那梁上孩童见他恃强逞凶,自己却无力阻止,只得指着他破口大骂,什么“直娘贼”、“乌龟王八蛋”、“狗日的杂种”种种粗话都已出口,越骂越凶,骂到后来,更把他家中下至老娘,上至祖宗三十六代的女子都如法操骂一遍,当真骂法百出,层现不穷。谢慎在旁听得直皱眉头,暗道:“先前还可说他是学着旁人言语,此刻却是本性流露。怎的他小小年纪,说话却这般刻薄恶毒。” 但任那孩童如何恶语咒骂,米铁夫只作不闻,给他来个听而不见,一支判官笔舞得更急,顷刻间又向前进逼了一步。 这时二女只消再退一步,身子便要贴到后边墙角,眼见无幸,一旁那书生忽地站起,笑眯眯地吟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好极,当真是好极。”这几句诗乃是出自《诗经》中的《硕人》一篇,原是称赞女子美貌之句,此时被那书生引来,又连称“好极”,也不知他意下何指,但见他一面吟诗,一面却缓步向米铁夫踱去。 米铁夫朝他横了一眼,骂道:“好你妈的屁,臭穷酸,识相的便与老子滚到一边去,别来给我罗嗦。”说也奇怪,他对那孩童的恶语咒骂毫不放在心上,对这书生之言却是不胜其烦。 谢慎见那书生人品俊雅,心中好生倾仰,忍不住出言提醒:“这位兄台赶紧逃命去罢,这恶人一会儿便须来杀你。”那书生微微摇头,笑道:“我和这位大哥素不相识,他为何要来杀我?他功夫如此之高,人品想来也是好的。”谢慎苦笑连连,心想:“若说素不相识就不来杀人,那他却又为何要来杀我,何况人品好坏,和功夫高低又有什么干系,那姓米汉子的功夫不差,人品却是大大的低劣。这书生相貌生得挺俊,脑筋似乎并不怎么灵光。”他暗自焦急,却又不知如何相劝才好。 那书生晏然自若,说话之际已走到米铁夫身侧,此刻两人不过一步相隔,他嘴里犹在说道:“这位大哥好本事,一支毛笔竟也能舞得这般出神入化,直令小生侧目相观,钦羡不已。只不知这套功夫叫什么名堂,能否赐教小生?”米铁夫见他走得近了,暗哼一声:“你自个儿来寻死,倒省去我一番功夫,当真再好不过。”恶念陡生,右手横翻,一把匕首已朝那书生胸口蓦地刺去。 那书生大叫一声:“啊唷,我的妈呀,杀人啦!”脚下一滑,似是要俯身摔将下去,左手却在空中有意无意地凌虚一抓,正好抓中了米铁夫手腕上的“神门穴”,米铁夫半边身子登时一麻,手指拿捏不住,“仓啷”一声,匕首跌落在地。 他脚下滑步,手上拂穴,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情,谢慎本待出声惊示,话到嘴边,那书生已然闪身擒拿,一气呵成。但见他趋避之状虽显凌乱,实则却是妙到了极处,不由得心下暗暗喝彩:“惭愧,没想他一个文弱书生,武功却是胜我十倍。” 那书生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并未摔倒,脸上似乎仍有惧意,喃喃自语道:“摔死我啦,摔死我啦,这位大哥好厉害的功夫。” 这么一来,已换成了米铁夫脸色大变,眼见对方这招明明是极高明的擒拿手法,却偏偏要装作不懂武功的模样,心中委实又惊又惑,猜不透其中缘由。 他心神略分,左手判官笔不免舞得稍慢,岚心见机,急道:“师妹,使‘双龙戏珠’。”瑚心会意,剑势由刺转削,向米铁夫左臂疾斩下去,岚心左手持剑,却向他右臂砍去。这招“双龙戏珠”的名目本是有个来由,说的乃是东海十景之一,化于剑法之中,便成了极厉害的招数,在高手使来,原是能以一剑同时削断敌人双臂,二女功力不足,只能一人分砍一处。 米铁夫吃了一惊,正要提笔招架,忽觉背心“神道穴”上又是一麻,浑身无力,接着双肩一凉,两条臂膀已脱身飞出。 米铁夫惨叫一声,跌在了地上,大声哀号。瑚心从未见过这等鲜血淋漓的惨状,不由吓得花容失色,一头扑到岚心怀中,不敢去看。 岚心未料得手竟能如此之易,正自一楞,但见那书生悄立其后,倒转摺扇,料想必定是他暗中动了手脚,便朝他盈盈一拜,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那书生惊惶万状,连连摆手,说道:“姑娘此言谬赞,小生不过在旁胡言乱语,想来是他自己心神受扰,而二位姑娘又是剑术神通,这才得以制服,却并非在下的功劳。” 这时梁上那孩童一跳一跃,抱住了一根庭柱,倏地一下滑了下来,动作之迅,矫若灵侯。那书生见了,又是没口子地赞道:“这位小兄弟年岁幼小,想不到竟也有此身手,当真英雄出少年,此番出门,着实教人眼界一开,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那孩童搔脑一笑,说道:“这位书生大哥也是好俊的身手,只这么一下,这只大狗熊便不能动弹了。”边说边在手里比划。 那书生微微一怔,似是听不明白,迷迷糊糊的道:“这个……小生适才吓得呆了,一时手足无措,倒叫小兄弟见笑了。”轻轻一句便就带过。 那孩童一听,倒也信以为真,又见米铁夫双臂尽断,此时倒在地上来回翻滚,嘴里“恩……啊……”不住呻吟,却又呼不出声来,大感畅怀,拍手笑道:“大狗熊,这会儿尝到苦头了罢,小爷我大发慈悲,让你早些归位。”弯弓一弹,正中米铁夫脑门“神庭穴”上,米铁夫重伤之后已无力抵御,要穴中弹,立时毙命。 众人正自说话,谢慎突然问道:“这位兄台,你可……可认得一位叫宋牧之的人么?”他适才在后瞧得清楚,当岚心、瑚心提剑向米铁夫斩去之时,那书生用扇柄在他背心上一点,制得米铁夫无法动弹,这才让二女得手。而这一点的功夫,正和宋牧之当日所教 “虎爪擒拿手”中的一招“点”字诀无异,个中差别,不过一个用手,一个用扇而已。是故他心生疑窦,有此一问。 那书生一脸迷茫,说道:“小生生平只听得宋之问,杜牧之的名字,却不认识什么宋牧之,李牧之的,不知他们是何人物,倒要请这位兄台赐教?” 谢慎心道:“原来是我瞧错了。”他江湖阅历不丰,听那书生矢口否认,便只道是自己眼界太浅,是以瞧来有些似是而非,又想:“宋大哥说他师出福建虎鹤门,说不定这书生也是虎鹤门的弟子,难道天下使这门功夫的便只宋大哥一人么?”想到此节,便不再问。 便在这时,突然间庙外一阵清啸响起,这啸声刚猛无铸,初听有如雷鸣大作,闪电交轰,再听又似龙吟虎咆,百兽齐鸣。仿佛是从极远之处发来,却又好似近在耳边私语。众人耳膜震得嗡嗡作响,各自大吃一惊,只觉这一啸之威,竟能强劲如斯,当真不可思议之至,与方才米铁夫那声巨喝相比,其间差别,实不可以道理来计。那书生更是脸色大变,惊讶之中,又带骇异,只见他恍若神失,已远非先前那般悠然无谓。 众人之中,唯有那孩童脸带沮丧,神情怏怏,说道:“我出来玩耍太久,外公在叫我回去啦,各位哥哥姐姐,咱们别过了。” 那书生闻言又是一震,惊道:“你说那发啸……啸声的人,是……是你外公?”那孩童望了他一眼,道:“是啊,这位书生大哥认得我外公?” 那书生不置是否,又问:“小兄弟,那你姓袁,还是姓林?”那孩童“咦”的一声,奇道:“我姓袁,你怎么知道?” 那书生面色惨然,嘴里不住道:“姓袁,姓袁。”干笑了几声,却不作答。只听那啸声已如浪涛滚滚,一声压过一声,便似永无止歇一般,那孩童嘴角一沉,道:“再不回去,外公一会儿就要生气啦,他生起气来,便要来大声骂人,两位姐姐,再见了。”原来他幼时家中曾遭大变,娘亲早早亡故,一生当中未曾见过一面,因此他对女子别有一番眷爱。今日他本在庙中玩耍,后来岚心和瑚心带着师父进庙,他不愿遇见生人,便独自躲到梁上以避,待见二女娇俏温柔,心中不自禁生好感。也幸得他这一番好感,米铁夫想要欺负她们之时,他忍不住出手相帮,二女的清白这才得以保全。 这时众人均已看清他的面貌,只见他身材直如八九岁的孩子一般,神色容貌却已分明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瞧来大是怪异。 岚心婉言谢道:“今日若非得小兄弟香助,恐怕我和师妹都已遭了那人的污……污……毒手,我和师妹在此谢过了。”瑚心对这孩童尤感亲近,摸了摸他脸蛋,笑道:“小阿弟,你家住哪里,带我们去看看好勿好?” 那孩童摇了摇头,道:“我外公凶得很,见到生人就要生气,最是可怕不过,两位姐姐,我真的要走啦。”说着便往庙外跑去,他身法快溜,一转眼工夫,就已没入了雨帘之中,不见人影。 瑚心望着他的背影,轻声一叹,转过头来,却见那书生仍自抬目凝神,若有所思,似是在想什么东西而想得出神。她戳了戳岚心手臂,笑道:“师姐,侬看这书生阿哥是不是傻了。” 岚心道:“别去打扰人家,咱们还是快些带师父去找大夫瞧瞧罢,晚了怕是师父要支持不住。”瑚心被师姐一言提醒,叫道:“哎哟,这事情我差点给忘记了。”正要去扶常无言时,斜眼却见谢慎仍是趟在地上,一动不动,显然伤得不轻,忙上前问道:“谢家阿哥,侬勿要紧伐?” 谢慎胸口又痛又闷,伤势只有比适才更重。但见强敌已除,心头却是再没顾虑,当下强作一笑,说道:“我没什么大碍。常老先生身子冰冷,看来不能多捱,可惜眼下我身子难动,不能助你们一臂之力了。” 那书生听得他们说话,神思忽收,回头望了一眼,眼见谢慎和常无言一少一老,都似身受重伤,常无言面色更是青得古怪,心念微动,又复先前笑貌,说道:“瞧这二位模样,似乎身上受了点伤,小生粗知一些医道,几位若是信得过在下,不妨让我为之一观,不知意下如何?” 二女一听,都是大喜,瑚心上前一把便拉住了他衣袖,急道:“原来这位书生阿哥还会作郎中大夫,我们信得过,信得过,侬快来给我师父看看。” 那书生被她这么拉拉扯扯,倒觉忸怩,身后那书童笑道:“我家公子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就怕有娇滴滴的姑娘来软语相缠。” 那书生脸上一红,瞪了他一眼,一本正经说道:“主人说话,你怎么这般没规没矩。你再多嘴,瞧我不把你赶回家去。”那书童佯装害怕,却在一旁掩嘴偷偷暗笑,看来二人平常说笑惯了,全无主仆之分。 那书生走到常无言身前,俯下身子,伸出食、中、无名三指,轻轻往他手腕寸口处搭去,手指一碰上肌肤,突然间浑身一颤,只觉一股极阴极寒的内力袭来,险些将自己手指弹开,而寒意直侵入体,牙齿已是忍不住格格相碰。 那书生手指一松,奇道:“古怪之极,这位老先生的脉口怎么如此之冷。”脉口即是寸口,医家又常称之为“气口”。寸口在经络之中乃属手太阴肺脉,肺主人体之气而朝百脉,是以脏腑气血之况,均能显于其上,而这寸口又分“寸、关、尺”三部,左右手相同,合起来共六部脉,每部脉各应人体一处脏腑,也因是故,最为医家所重,所谓“脉象”,便是指的这六部之象。 那书生微一运气,三指凝力,重又搭到他左手三部之上,这时奇寒稍减,但一触之下,已知他脉势浮缓无力,乃属“浮脉”之状,显是所受阴伤极重,而邪气侵身,体虚阳衰,只有心脏周围尚存一丝暖气,这才保得他命延至此。 瑚心见那书生眉头紧皱,问道:“书生阿哥,我师父勿要紧罢。”岚心拍了拍她肩膀,微微摇头,示意别去扰那书生。 过了半晌,那书生直起身来,慢慢舒了口气,说道:“这位老先生的内伤本来并非极重,只是后来心脉之处又被人用阴劲震伤,才致如此情状,但也并非无法可治。”二女听他这么一说,脸上登时露出喜色,岚心道:“这位公子说的一点儿也不错,我师父他正是心脉被人打伤。”当下便把常无言如何遇敌偷袭,又如何受伤的遭际重述一遍。 原来常无言被人用内力震伤脏腑在先,又以阴劲暗伤经脉在后,所致命者,却是后者。此时一股阴冷至极的内力封留在他体内,沿着经脉不断噬其精血,是以他面色发青,全无半点血色。所幸他内力浑厚,一口真气护住了心脏等要紧之处,才得支持如许之久,若是换作旁人,浑身血液早已凝冻成冰,饶是如此,此刻他周身奇冷异常,更胜过于寒冰数倍。 第五回 书生霄汉凌一羽(中) 那书生又道:“不过另有一事,小生现下还尚未能解。这位老先生身受如此重伤,居然能支撑至今,足见其内力之深,绝非常人可比。既是如此,按理就当能以本身内力,逐渐化去这股阴寒真气才是,怎么这阴寒之气至今仍不见衰,反倒愈见强烈,此事当真怪异之极,另人费解。” 岚心见他单是搭了一下师父的脉搏,便能将他受伤情形说得一点不差,虽非亲身所历,却如目见一般,心中又是钦佩,又是欢喜,道:“公子说得对极,师父他老人家也是这般说的。他说打伤他的那人,功夫很是古怪,只要他一运功驱逼寒气,浑身真气便如被人用针刺破一般,始终无法凝聚一丝内力,公子医术高明,定能着手回春,有法子来医治我师父。” 那书生微微一笑,道:“姑娘这顶高帽,小生实在收受不起。”神情忽然一肃,又道:“若据姑娘所言,这门功夫当真阴毒无比,世所罕闻,小生自当竭尽所能,至于天意如何,我亦不敢妄言。” 岚心被他说中心事,脸上羞若云霞,低头不再言语,只听那书生又道:“这位老先生伤情沉重,不宜再延,须得赶紧找个僻静地处为他驱寒疗伤,本来此处倒是个好地儿,不过眼前闹出了两条人命,倒是麻烦得紧。”眼光转处,又停落在谢慎身上,道:“这位朋友说话中气不足,外伤倒还无妨,只是内伤看来着实不轻,我这有几粒去淤化血的丹药,你服下之后,静养数日,便可复原,不过数日之内,恐难行走。” 谢慎道:“兄台不必牵顾于我,只要能将常老先生医好,我……我便感激不尽了,我这条命硬得紧,阎王老爷未必就肯收留于我。” 那书生心道:“原来这老者姓常。”当谢慎和瑚心说话之时,他心中正被一桩往事牵萦,想得出神,浑没听见二人说些什么,此时闻知这老者姓常,又忆起方才二女动手时的情形,心中忽地一凛,道:“不知这位常老先生和东海派的常无言常掌门如何称呼?” 瑚心道:“那就是我师父啊,书生阿哥侬认得他吗?”那书生暗自惊讶:“果真便是他,怪哉,今日怎么尽是遇到这些人物。”脸上却露笑容,道:“小生福缘浅薄,虽慕常掌门之名由来久矣,却始终无缘得瞻仙颜,不想今日居然在此邂逅,幸也?不幸也?” 瑚心听他突然掉起书袋,心下不耐,说道:“这位书生阿哥叫啥格名字,我叫瑚心,这是我师姐岚心,这位阿哥叫谢慎,还有个表字,叫作少言。” 那书生见她不谙世事,却又天真直率,心中不禁暗暗好笑:“这位姑娘倒没半点机心,随便就对陌生男子言明自己姓名。”他却不知这番自报家门的本领,正是瑚心的看家绝技,当日在朝阳峰上,谢慎便曾领教过的,当下言道:“我……这个,小生姓孟,双字诸野,区区贱名,叫姑娘见笑了。”说话之间,已将一粒药丸喂入谢慎口中,这药丸通体金黄,入嘴却是清香宜人,甘甜之中略带些许苦味,谢慎服下之后,但觉一股凉气直透胸膛,痛意登时大减,一时舒适畅极。 他见瑚心“故技重施”,这次更连同自己名字也一并带上,忍不住笑了出声,又听那书生自报姓名,寻思:“孟诸野,孟诸野,‘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这位书生大哥进庙之时,嘴里不就吟着这首《封丘作》么,莫非这竟是个化名。” 岚心和瑚心自幼跟随常无言习武练剑,未曾读过什么诗书,自不知这三字乃是出自高适名作,听来也都不以为意,瑚心道:“原来是孟家阿哥。” 谢慎不能起身,朝他虚执一礼,道:“多谢孟兄,此药果然应效如神,小弟服下之后,胸口已舒畅多了。” 孟诸野还施一礼,笑道:“少言兄太过客气,这几粒药丸你今后每日各服一次,五日之后便可生龙活虎,完好如初。”说着便将那药丸塞到谢慎手中。 瑚心听他二人说个不休,顿足道:“孟家阿哥,谢家阿哥,你们两个倒是一对宝伙儿,书袋掉起来就没完没了,我师父可要受不住啦。” 谢慎和孟诸野相视一笑,孟诸野道:“瑚心姑娘教训的甚是,不过这里多了两具死尸,夜间若是闹起鬼怪来,未免有点唐突佳人,姑娘莫非不害怕么?少言兄,你瞧这两具尸首怎生处置为好?” 瑚心本没想及这些事情,被他一说,倒觉得有些害怕,不自禁的打个寒战,躲到了岚心背后。 谢慎受伤虽重,神智却清,这句话宛如晴天霹雳,一时怔得呆了,心道:“当日宋大哥一把火将那二人尸首烧了,我始终不以为然,现在想来,若是我与他易位而处,也实没更好的法子可想。那时他重伤未愈,更还身处险境,凭我一人之力,又怎能挖土掘坑,掩葬那二人,但他又为何不对我明言?是了,宋大哥心高气傲,如何肯在人前稍有示弱?何况就算他力有所及,料想也决计不会去埋那二人。哎,我既不愿再见他,却何以总要念念不忘地想起他来?”一时间心烦意乱,踌躇无计,轻声道:“小弟没什么见识,还请孟兄示下。” 孟诸野道:“示下实不敢当,依我愚见,咱们这里共是六人,常掌门和少言兄俱是身有不便,剩下的两位姑娘也都弱不禁风,要把这尸体埋了恐是力有不及,不如……”谢慎心神一颤,凝神静听,只听他续道:“不如便将他二人以粗布包裹了,置于山野之间,任他是给野狼叼去也好,是给小狗吃掉也好,那就全凭天意做主,诸位以为如何?” 岚心和谢慎自无异议,瑚心笑道:“这两个人那么坏,野狼小狗也不爱吃。” 众人听了,均自笑着称是。谢慎更深为钦服,只觉眼前这位书生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虽则语笑滑稽,然而言谈行止,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高华气度,令人一见,便不由得大是心折。 这时庙外雨势渐已转弱,不久便即止歇,孟诸野与那书童找来一些粗麻布,将那两两具尸体一裹,扔到了山间小道旁边,岚心和瑚心则去取了些稻草灰料,将地上血迹稍稍隐去,各自忙碌了些时分,待到暮色笼罩,薄雾飘起之时,庙堂大厅已是涣然一副样貌。 众人安顿已毕,孟诸野又令书童在常无言身侧生起一堆炭火,道:“我这便要为常掌门驱寒疗伤,一会儿无论见我如何举动,诸位都不可大惊小怪,以免乱我心神,后患无穷。”他一直言笑自若,这几话却说的郑重无比。岚心和瑚心都应了一声,立在一旁,屏息而视,两只小手紧紧握在一起,心中甚是紧张。 孟诸野举起手掌,朝常无言头顶“百会穴”上轻轻拍去,这“百会穴”乃人体三十六大要穴之首,意为百脉在此交会,稍有碰撞,便可致人死命。瑚心一见之下,大惊失色,“啊”的一声尖叫,吓道:“师姐,孟家阿哥他……他……这是在做啥?” 岚心亦不知孟诸野此举何意,心中难免有些惴惴,但又觉他并无恶意,轻声在师妹耳边道:“孟公子让我们不可大惊小怪,想必正是为此。” 她话声未落,果见常无言原本毫无生气的身子,忽然间微地一颤,紧闭的双目也稍稍睁开了一些。二女大喜过望,正要扑上前去,那书童拦住道:“我家公子说了,二位姐姐不可妄动,此刻正是紧要关头,若是微有差池,不免性命交关。” 原来常无言身上的大半经脉,此刻都已凝结,若以内力稍加其上,则经脉立时寸断,死得惨不可言。这“百会穴”是人体三阳五会之所,阳气最盛,孟诸野这一掌力道施得恰到好处,既不令致其身受损,又激起他自身体内的纯阳之气,使隐伏于经脉诸穴内的寒气不减自消,意识也随之复苏。 孟诸野见常无言神智稍清,立即伸出一掌,贴在他腹下的“气门穴”上,内力急输而入。岚心心下又是一阵钦服,低声对瑚心道:“师父这回有救了,孟公子的医术大是高明。”她见孟诸野一动手,所使的手法方位,正如师父说的疗伤之法一般无二,显是大为对症。 孟诸野的内力刚至常无言体内,忽觉原先封留其身的那股阴寒真气已生感应,化作成一道内力,向自己反击而来。这道内力非但阴寒无比,更兼细锐锋利,犹似针尖牛毛一般,隐隐然,森森然,刺得自己丹田隐隐生痛,当下凝神运气,全力与之相抗,心道:“原是这真气作祟,无怪常掌门伤难自愈,不知那下手之人是谁,功夫竟如此歹毒?”他功力不及常无言深厚,但那道真气并非附于他自己身上,而他却尽全身内力与之抗衡,再加一旁的炭火助势,身子虽是冻得瑟瑟发抖,却兀自能低敌得住。 两道内力在常无言体内酣斗不休,他人也跟着悠悠醒转,当先便觉一股柔正醇和的内力正在相助自己疗伤,这股内力虽不及自己浑厚,但也非同小可,精神登时一振,试着稍运内息,果然气走百骸,再无迟滞。当下便徐引丹田之气,先行调理受伤的手太阴心经一脉,这路经脉从腋下的“极泉穴”始,沿途而下是“青灵”、“少海”诸穴,一直到手指的“少冲穴”,共是九个穴道。他外号“气盖东南”,内功本极深湛,这时后顾之忧尽除,自己只须勇猛精进即可,不到一柱香的时分,这路经脉便已尽数贯通,脸上的青气也大为消退。 他所受内伤原本不重,只苦于内息无法凝聚,才致沉疴愈深,终于险成大祸,此时附诸在他“气门穴”上的那道阴寒真气正和孟诸野互相牵缠,常无言将自身数十年苦修的内力全力以应,剩余的伤势便殊不足道。只一个时辰,已将体内的寒气驱除了小半,面色逐渐由青转白,胸口的内伤也大见好转。 他睁开眼来,只见助己疗伤的是个年轻书生,不由一惊,又见自己两个徒儿站立在侧,脸上满是关切之情,一时间悲喜交加,道:“岚儿,瑚儿,我……我这是在哪儿?”他经脉久冻,此时神志虽清,说话却是有气无力。 二女见师父张口说话,再也忍耐不住,一齐扑到常无言膝前,瑚心眼泪垂落下来,啜泣道:“师父,侬……侬终于醒来了。”常无言见她满面风尘之色,与往昔的娇美憨态大不相同,想来这些日子里定是受了不少辛苦委屈,心中怜伤不已,微笑道:“师父这身老骨头,看来一时半会儿还散不了。”瑚心破泣为笑,道:“师父侬老人家一定长命百岁。” 常无言泯然一笑,道:“小妮子又来胡说八道,此番你师父能保住这条老命,已是托了老天爷的福气。” 那道阴寒真气虽然霸道无比,但只须化去一分,便减少一分,此消彼长,到了此刻,孟诸野已然将之尽数化去,余下的伤势,则只需常无言自己运功调理便可。他性命虽已得保,可是年纪毕竟老迈,受了这番煎熬,经脉俱已大损,要想尽复旧观,至少也须三数个月的细细调养方可,却非一日之功可成。 适才一番运功,孟诸野疲累甚堪,此时收功调息,盘膝而坐。常无言暗道:“这书生年纪轻轻,内功造诣大是不凡,不知是何来历?”问道:“岚儿,瑚儿,这位书生朋友如何称呼?” 瑚心道:“我们起先在庙里遇到谢家阿哥,然后又遇上两个坏人,后来又来了个小孩儿,最后这个书生阿哥就来了,那两个坏人……两个坏人都死了。”她见师父醒来,心情激荡,这番话说得没头没尾,任谁听来,也都难以明白。 常无言一头雾水,不知所云,岚心见师妹夹缠不清,微微一笑,当下将如何在华山上识得谢慎,其后如何进庙遇敌,又如何得一个孩童相助,直至最后受那书生援手之事一一道来,说得虽慢,但条理缜密,讲到凶险之处,只听得常无言又惊又怕,冷汗涔涔,心中连道:“此事当真凶险之极,这一路灾厄不断,幸亏最终无事,却不知是谁要致我东海派于死地。”转头望去,果见谢慎伤倒在旁,向他点了点头,以示谢意,又对孟诸野道:“多谢孟贤弟大德,今日若非你驰以援手,我这条老命固然难保,我两个徒儿的清白也要毁在那两贼子手中。”他生性孤傲,平日极少对人稍加青睐,今日称得孟诸野一声贤弟,以二人年岁相差之殊,实可说是莫大的赞许了。 孟诸野运息已毕,听得常无言出言道谢,抱之一笑,道:“常掌门太过客气,小生虽是读书之人,但自幼便深慕剧孟、虬髯客之行,也知‘君子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的道理,何况二位姑娘剑法高明,本也无须小生相助,这区区之事,何足挂齿。” 常无言摇头道:“年轻人居功不傲,那便更是难得,孟贤弟的内功极是高明,再练十年,老夫也难以望其项背了。”这句话倒非谦称,他自度十年之内,要胜过于这书生并不为难,但十年之后,那便殊难意料了。 孟诸野笑道:“常老掌门太过抬爱,小生班门弄斧,倒叫大行家见笑了,这点粗陋功夫,实是不值一哂。” 常无言道:“孟贤弟再要谦虚,便是显得伪了。以你这身功夫,放眼当今武林小一辈人物之中,除了嵩山少林寺明信方丈的高足观止大师外,老夫实未再见过第三个了。” 此言一出,却叫他不便再行辩言,否则岂不是说对方眼光有差,那就成了万分不敬,孟诸野微微一笑,道:“我这点微末本领,岂敢和少林寺的高僧大师相提并论,常老掌门伤势已无大碍,小生尚要云游四处,这便先告辞了。” 第五回 书生霄汉凌一羽(下) 瑚心道:“孟家阿哥,侬不和我们一道去江南玩一玩吗,那里有趣得紧,侬见过那么大的鲨鱼没有?吃过西湖的莲藕脯没有?我房里还养着好几只千年大海龟,哎,出门好些天了,也不知它们过的好勿好?”岚心听得孟诸野这便要走,心中颇觉失望,低头道:“孟公子,这番搭救之恩,我们尚未报答……” 孟诸野朗笑一声,道:“小生极承各位的盛情,这厢心领实受了。只是我刚从江南游玩而来,现下便要北上一观,咱们这个道路嘛,可谓有些不太相同。”也不容众人再劝,已朝诸人拱了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或有再见之期,各位多自珍重。”说完左手负背,右手摺扇轻摇,向庙外阔步而去,嘴里又清声吟念了起来:“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那书童跟随其后,一起出了庙去,过不多时,那歌吟声便湮没在了暮色之中。庙里的四人各怀心思,默然不语,常无言摇头低叹,谢慎正自回味他诗中之意,瑚心小嘴嘟囔,心中不甚乐意,岚心却是幽思楚楚,心念往复。 也不知过了多久,瑚心忽道:“师父,今朝晚上,我们就睡在这地方吗?” 常无言内力虽复,但蕴蓄在经脉之中的寒气尚未尽除,此刻手足僵硬,实难走动,便道:“今晚就住此地,明早再想法子赶路。”瑚心道:“今朝总算可以好好吃顿饭了。”这几日里,她和师姐没命价地只顾奔命,餐风宿露,确没吃上过一顿安生之饭。 三人被他一说,都觉腹中饥饿,好在各人身上都带着干粮,这时围火而坐,除了常无言不言不语之外,三个少年说说笑笑,霎时间庙堂中一片旖旎风光。谢慎心里奇道:“这位常老前辈姓的好,名字更是有趣,果然姓名如其为人,连一句话也没有。”又想:“那我表字少言,岂非和他有异曲同工之妙?”心里这般想着,差点没笑出声来。 吃饭之间,瑚心忽然问道:“谢家阿哥,侬不是好好地住在华山,怎么会突然到这里来的,是不是背着那些道士,偷偷跑下山来玩耍?”岚心微笑道:“你以为天下人都和你一样,这般好事贪玩么?” 谢慎亦作一笑,于是便将自己如何求艺遭拒之事简略叙述一番,至于另拜傅云山为师,以及被那李清玄痛打一节自是隐去不提。瑚心听完,大为谢慎打抱不平,嗔道:“华山派这般小气,我看还是不要呆了为好,那侬现在要去哪里?” 谢慎喟然一叹,道:“我要去江南松江府走上一遭,那是我父母故里,我却从未去过。”言下颇为郁郁。 瑚心却闻言甚欢,说道:“那我们正好同行。”说到同行,她蓦然不语,双手托着下巴,另自又动起了脑筋。 用过饭后,瑚心替谢慎引见过了常无言,谢慎抱拳道:“晚辈手足不便,难以行礼,常老先生恕罪则个。” 常无言“恩”了一声,微微点头,却不答话,谢慎平日被人轻贱惯了,见他神情冷漠,也毫不放在心上。却见瑚心吐了吐舌头,笑道:“谢家阿哥千万勿要生气,我师父他老人家就是这样的,面孔冷冰冰,好像勿睬别人的样子,其实心肠是最好最好的。”说着向谢慎频使眼色,谢慎只道她又要作怪,一笑了了。 常无言闭目端坐,道:“瑚儿,你这小妮子鬼精鬼精的,没事突然大献殷勤,定是有事相求。” 瑚心嘻嘻一笑,道:“师父料事如神,什么事情都瞒不了侬的眼睛,瑚儿是有一桩事情想求师父。” 常无言微笑道:“你也别拍马匹,又想动什么坏脑筋,爽爽快快地说出来罢。” 瑚心嘴巴一翘,道:“这回我可不是动坏脑筋,是想给师父送份大礼。”转眼望了一下谢慎,道:“谢家阿哥为了救我和师姐才受得重伤,师父你不如收了他做徒弟罢。” 常无言面色陡变,怒道:“我道是什么事情,原是为此,我东海门下,岂能胡乱收些没相干的人?此事休要再提,我也万万不会应允。” 瑚心见师父动怒,又嗲声央求道:“师父武功那么高强,多添一个弟子我看也不打紧的嘛。” 常无言冷冷的道:“你师父此番差点被人打死,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还胡吹什么武功高强。”任瑚心如何软磨硬求,常无言总是不予理会,到得后来,更是眼睛一瞪,重重地哼了一声,吓得瑚心不敢多言,却赌气不再说话。 谢慎本没料及瑚心居然会去求她师父收自己为徒,暗自颇笑她胡闹之极,但听常无言这般冷言冷语,心中也不免有气,想道:“我谢慎做人到底哪里低贱了,为何人人都视我如无物,华山派如此,东海派也是如此,难道我偏生就要低人一等?”念及此处,不禁胸口热血上涌,大声说道:“我已拜得师父,实难另投明师,瑚心姑娘好意,我实不敢拜领。在下出生卑微、资质蠢笨,根骨不佳,原是高攀不起贵派。”最后几字说得响亮无比,却是神情激愤,如颠似狂。他心中这股郁气蓄积已久,此时怨闷难当,便如洪水决堤一般,顷刻间将满腔的忿怒吐倒了出来,倒并非是对东海派别有殊恚。 但这几句话可算是无礼之至,常无言怔得一怔,不知这个少年何以会突然神态大异,疯态毕露,没头没脑地乱说一通,正没理会处,岚心却怕师父着恼生气,忙岔开了话题去说,柔声问道:“师父,你可查知打伤你的那人,使的是什么功夫?又为何要来与我们为难?” 这句话正中常无言心事,他心中一震,过了半晌,才道:“那人功夫很杂,看不出武功家数来,瞧他点穴的手法,似是辽东一带的左道旁门,拳脚之中却又夹杂着几招云贵苗疆的邪派功夫,内劲更是自成一家,阴狠毒辣,不在当世任何一门内功之下。至于是谁人要与我东海派为难,现下我也说不准,若按你所言,或许与姓韩姓米的那两贼子有关。”说着眼皮一合,脑中重又印现出当日情形。 那天在黄河渡边一战,常无言与那黑衣人激斗到三百招外,终于落败负伤,此时想来,实是他生平大凶险事之一,又想那黑衣人显是在竭力隐藏本身武功,若非如此,自己恐怕连他一百招都接不下来,言念及此,不禁神情黯然。 谢慎一阵心情激荡过后,神智顿清,颇悔自己刚才失言,说道:“晚辈一时失礼,多有冒犯之处,还请前辈海涵。”言下甚为歉疚。常无言冷哼一声,也不理他,只是自顾运功调息。谢慎想把米铁夫二人的来历示以告之,却又讷讷不知从何说起。 这一来,堂上登时寂静下来,谁也都不再发一语,岚心拉过瑚心小手,坐到厅角上耳鬓厮磨,三言两语便把她逗乐说笑,两个少女经历这许多艰难凶险,劳累已极,这会儿心神松弛,没叙叨得几句,便都熟熟睡去。 谢慎默运了两遍玄功,也慢慢合上眼睛,庙内诸人皆是江湖儿女,于男女大防之事本就没甚忌讳,这时一室同居,倒也不觉尴尬,况且谢慎和常无言均是身不能动,此情此形,也只有从权而处。 次日清早,晨辉始照入堂,谢慎当先醒来,他内伤虽重,外伤却是极轻,又正当年富力壮之时,内功也已小有根基,昨日所服的更是治疗内伤的对症良药,一番调剂之下,此刻手脚竟已能稍作活动。 他试着运展四肢,果见伸舒已无大碍,心中欣喜不已,便扶着墙壁,慢慢站立起身,正想出庙去瞧瞧那匹黄马,却见岚心熟睡在前,霞光映洒在她俏脸之上,秀美之中更添几分娇艳,不由瞧得痴了,脸上火辣辣的好似发烧。他正发呆,没曾料想神思牵动,情不自已,气血便也随之奔行加剧,触及淤血所在,胸口又是一阵刺痛,“哇”的一声叫了出来,他这一叫,却把旁睡的三人一并惊醒。 瑚心睡眼惺忪,蒙蒙胧胧间忽见谢慎立在身前,还道是自己身在梦中,伸手揉了揉眼睛,奇道:“谢家阿哥,侬伤好了吗?怎么能走了?我是不是在做梦?侬面孔为什么这般的红?是发烧了吗?”她连珠价似地发问,谢慎听来,却只道是自己盯着岚心发呆已被她瞧去,脸上登时通红,正自惭愧难当,无地自容之际,猛听庙外不远处隐隐响起了马蹄之声。 这蹄声渐行渐近,得得的声响也越来越重,细细听来,里头竟还夹着一些车轮辗滚之音,片刻间已到了庙堂门口,响声戛然顿止。 四人心中蓦地一惊,同是一个念头闪过:“莫非又是敌人寻上门来了?”心念方动,只见一个身穿紫绸缎子长袍、商人模样的中年胖子缓步走了进来,脸上笑呵呵的颇显和气。 那胖子前脚刚一踏入庙门,目光便在众人脸上逐一掠过,忽地满脸堆笑,走到常无言身前,点头哈腰,恭声说道:“这位想必就是常老爷子了。”常无言一时不解,问道:“阁下是哪一位?”他见这胖子浑身市侩之气,步履轻浮,绝非是身怀武功的模样,心中稍稍宁定,但疑窦跟着丛生,想他一个寻常商贾,如何竟能知晓自己姓名。 那胖子笑道:“小人姓李,贱名不敢有污清听。常老爷子身子不便,你们还不快把家伙抬进来伺候。”最后两句却是对着门外呼喝,转眼之间,便有两条大汉抬着一副担架,阔步而入。 众人惊愕未定,只见那两个大汉伸手便要去扶常无言,瑚心忙上前一拦,叫道:“你们想要把我师父干吗?” 那两个大汉一怔,回头看那胖子,等他示意,那胖子笑道:“这位想必定是瑚心小姐,我们决没恶意,尊师手脚不便,所以只好相请他老爷子先坐上担架,我们好把他抬了上车。” 常无言心中疑虑更盛,暗道:“这胖子知晓我的姓名已属稀奇,瑚儿更从未踏足过江湖半步,此次乃是头回跟我下山,他竟也能知晓其名,这事当真有些蹊跷。”他正捉摸不定,岚心已然问道:“不知诸位是受了何人所托,我们可不认识你们啊。” 那胖子微微一怔,自语道;“怎么你们不是相识的?”脸上却仍是一副谦卑模样,躬身道:“这个……这个,雇主的名字小人可不敢说。” 瑚心拔剑一指,“哼”了一声,道:“什么敢不敢的,我师姐问侬话,侬就快快说来。” 那胖子见对方竟然亮出家伙,只道是要谋财害命,吓得魂飞魄散,双腿发软,连逃跑的念头也没生出,连忙摆手道:“姑奶奶饶命,小人说便是,小人说便是。” 瑚心扑哧一笑,立即又正色道:“谁要侬格命了,侬这人真不懂事,自己年纪一大把了,却来叫我姑奶奶。”那胖子肚里暗自嘀咕:“分明是你自己不懂事,怎么反倒还来说我。”但嘴里哪敢说半个不字,只是不住点头,诺诺称是,说道:“昨天夜间,有个姓孟的年轻相公忽然找上敝号,那相公好不大方,一出手便给了小人五十两黄金。”说到这里,双目异光四射,显然极是兴奋,顿了一顿,又道:“小人生平哪里见过这许多金子,自然是欣喜万分,高兴地差点晕了过去,忙问他有何贵干。那相公对小人说道:‘小生有几位朋友要去江南一趟,但路途遥远,想在宝号处租些车马,几位朋友中又有两位手脚不太便利,更须劳烦宝号帮着护送,这些黄金聊作定金,事情倘若办得顺利,过后另有重酬。’接着便将各位的年岁相貌、落脚之处说与了小人知道,让小人今早来此地相候。我见他一派富家公子的气派,出手又是这般的豪爽阔绰,这笔生意自然是接了下来。乖乖不得了,单是这五十两黄金,我便不知要到哪年哪月才能赚到。不过后来他又吩咐小人不可说出他的名字,若是不然,后面的酬金便……便要打个对折,这个……这个……瑚心小姐,这个可是你逼小人说的,不干小人之事。” 此时众人均已听得明白,原来是孟诸野托了这个商人来护送自己一行去到江南,心中无不感激,瑚心笑道:“原来是孟家阿哥,他想的倒是周到。”便收剑回鞘,岚心却问道:“那位孟公子可还有什么话吩咐你么?” 那胖子苦笑道:“没了没了,噢,对了,那位孟相公还吩咐小人向诸位捎一句口信,说什么务须小心提防铁船帮,至于这铁船帮是什么东西,小人便不知道了,当时我曾问那相公,他只微微一笑,却不回答小人。” 岚心与瑚心面面相觑,都不知这铁船帮是何帮会,为何孟诸野要示以小心,常无言忽然冷笑一声,道:“谅那小小铁船帮,东海派还不放在心上。” 那胖子陪着干笑几声,又道:“姑娘这下可放心小人了罢。”瑚心噘起小嘴,道:“那可说不准,还得听我师父的。”回头望了一眼师父。 依着常无言往日性子,定是不愿平白受人恩惠,但想自己手足不便,此去江南路途尚远,若是逞强不受,只怕又要累得两个徒弟再受劳苦,当下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今日承了人家偌大恩情,只有来日再图报答。” 那胖子本来生怕这一桩大生意就此落空,心里暗暗担忧,忽听常无言这般言语,立时欢喜得合不拢嘴,忙招呼那两大汉将他抬到马车之上,跟着岚心、瑚心也上到车中,只有谢慎仍是站立不动。 那胖子道:“还请这位谢大爷上车,咱们这就要南下而去了。”谢慎生来从未让人称呼过“大爷”,这时却摇头道:“我不能丢下坐骑,独自而行。”那胖子道:“谢大爷但管放心,我那两个马夫都是御马的行家,引着你那宝马同行,也是小事一桩。”谢慎闻言大喜,若说让他就此别过岚心,原是有些不舍,事情能得如此处置,当真再好不过,便即也上了车去。 那马车蓬高箱敞,足以容得下五六个人,那胖子陪坐在车厢之中,又令一个汉子牵过谢慎那匹黄马,随在了车后,一行人便向南方而去。 第六回 身寻梦里江南土(上) 一路之上,那姓李的胖子将四人照顾的好生周到,吃穿住行,总是未等众人开口,便已抢在前头办得妥妥当当,花钱直如流水一般。反正那五十两黄金便是如此用上一年,也决计花使不完,何况孟诸野又还另自许以酬金。 这样行得数日,一行人已出了河南地界,到达湖广辖境。谢慎服下那五粒丹药后,内伤早已尽愈,此时已自行动如旧。他几次想要将米韩二人的来历示明,但见常无言一副冷冰冰的神情,终于还是忍住了不说。常无言每日以上乘内功祛除寒气,身子也是一日好过一日,手足关节已能渐渐活动。 车中日长,旁人倒也还好,瑚心却是气闷不过,不时耍闹些小性子。谢慎心底暗暗好笑,看她实在闷恼不过时,便说些故事与她听说,以来消磨时光,他肚里典故甚多,又得傅云山加意点拨,这时口中滔滔,指画江山,自是信手拈来,只听得瑚心如醉如痴,饶有兴味。讲到后来,便连岚心也一起凑来旁听,那李胖子更是没口子地夸赞谢慎学问过人,将来必能点中进士等等恭维之语。常无言静坐一旁,似是漠不关心,却也不禁暗自纳罕:“看这姓谢的小子不出,样貌平平无奇,学识倒恁地渊博。”一时车中风光,别有一番乐趣。 这一日,众人用过了午饭,又喂过坐骑,车马复往南驶,约莫行得一个时辰,已是到了襄阳城边,汉水之畔。 汉水源起汉中,故以汉水名之,乃是长江上最大的一条支流,水浪湍高,浩荡不已,颇与江南的涓涓溪流有所不同,瑚心未曾见过如此江河,不由得大加赞叹。 众人行到江边,那李胖子先自去租了条大船,众人一起上了那船,顺着汉水向东行去。 船舱之内,瑚心又缠着谢慎要听故事,谢慎吃缠不过,只得笑道:“今天又想听什么故事?” 瑚心手托下巴,想了片刻,说道:“这里是襄阳,恩……那我就要听襄阳的故事。” 谢慎一听,微微含笑,襄阳历来便是人才辈出,此刻要以之为题,自是难不倒他,只是他想瑚心师徒均是江湖中人,若一味说些文人趣事,未免听者兴味索然,更显不出自己本事来。少年人逞强好胜,原是天性使然,谢慎亦是一般,当下稍动心思,登时想到一个故事,说道:“你想听故事那也无妨,不过我先要考量考量你。” 瑚心精神一振,伸舌道:“好啊,可不准太难了。”谢慎道:“这襄阳城以西数十里处,有个地方名叫‘隆中’,一千多年前,那里出了一位古往今来的大贤者,你可知那人是谁?” 瑚心想了一想,突然跳起,拍手笑道:“我知道啦,是诸葛亮。” 谢慎道:“不错,正是诸葛孔明。”瑚心道:“诸葛亮的故事我听得多啦,什么三顾茅庐、七擒孟获,可有什么好稀奇的。”三国故事自宋朝以来,便已在书场茶肆、勾栏瓦舍里流传甚广,其时正当明朝初叶,市井百姓几乎人人皆知诸葛亮的名字,其事迹传说自也是家喻户晓,无人不知,任谁都能随口讲上几段,瑚心幼时顽劣无比,常无言便时常给她说些诸葛亮的智谋故事,只盼她沾习一点名士风采,可以少些调皮胡闹。 谢慎笑道:“我讲的故事,保管你没听说过。”瑚心最喜新鲜事物,越是罕闻少见之事,她越是兴趣盎然,此时闻知这故事自己从未听过,不禁把头凑近了些许,急道:“快讲快讲。” 谢慎道:“世人皆知诸葛亮能谋擅政,却不知他还是一位武学高手。”瑚心惊讶不已,道:“啊,诸葛亮会武功吗?”谢慎道:“正是如此。”此言一出,连岚心、常无言也都错愕异常,难敢相信,一时都凝神听他续言。 谢慎又道:“此事倒非为我杜撰,乃是前人所言,我也不过是从一本古书中看来而已。”瑚心甚是不耐,连催道:“谢家阿哥,侬勿要卖关子,是什么书,快些讲下去。”谢慎微笑道:“作这本书的,乃是南北朝时,南朝梁代的一位名士,姓陶名弘景,时人称为‘山中宰相’是也……” 瑚心忽地打断道:“这人倒也有趣得很,好好的宰相,却做到山里去了。”谢慎道:“此人倒不是在山里做宰相,而是他不愿为官,隐居于深山之中,后来梁朝皇帝每逢遇到军国大事,便要派人先来问过于他,然后才政令行事,所以当时之人便叫他‘山中宰相’,这人本领可大得很,天文地理,医卜星相,诗书文章,乃至铸剑炼兵都无所不会,无所不精。” 瑚心道:“噫,这人本领那么大,又不肯出山做官,倒和我们东海派的祖师爷象得很,就是不知他会不会武功。”说着望了一眼常无言,眼波之间颇含得意神情。 谢慎道:“陶弘景会不会武功我也不知,但他著有一本《古今刀剑录》,里面却录有诸葛亮的一则故事:说当年诸葛孔明南征黥中,路过一座青石祠堂前时,只见山势耸拔,心中忽然一动,于是抽出刀来,猛地刺向石壁,谁知这一刀使力太巨,整把刀竟都没入了石壁之中。这一下太过神妙,军中将士虽也不乏武功精熟之辈,但自忖和他这下相比,委实差得太远,骇异之余,无不大为称叹。一个人竟能将刀刺入山石壁中,你说这诸葛孔明当不当得‘武学高手’这四个字?” 瑚心道:“诸葛亮原来武功也是这般高强,那当真了不起了。”谢慎笑道:“这是故老传说,也未必是真,然则就算诸葛亮手无缚鸡之力,但他大智大信,扶弱主于危难,全忠义于一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实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丈夫。你想自古贤人众多,千古之下却只推诸葛一人,不正因是如此么。” 瑚心年岁尚幼,不谙世道,哪能体会此中道理,尚未开口说话,常无言却突然道:“嘿嘿,少年人也学别人大言不惭,你年纪轻轻,乳臭未干,又能懂什么大丈夫做人之道了。”言下冷淡,语气之中,却又微含嘉许之意。 谢慎脸上一热,说道:“常老前辈指谪的甚是。”常无言“哼”了一声,冷道:“口是心非。”这样一来,却算是冰释了谢慎前番言语无礼之罪,船舱之内,霎时间暖意融融。 瑚心见机往常无言身上一靠,撒娇道:“师父,谢家阿哥为人很好,侬干吗就不肯收下他来?”常无言这次并未生气,只是淡淡说道:“当十二年前,我便已在东海派历代祖师灵位之前立下毒誓,此生再不收录男子入门,任谁来求,也是无用。” 瑚心奇道:“这是什么古怪规矩,师父侬自己不也是男子么,还有小师叔不也……”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常无言已然脸色大变,喝道:“休得再提此人,他不知自爱,淫邪无耻,又去勾结白莲妖孽,早已非我东海门人,也不是你们师叔了。”狂怒之下,这几句话已不知不觉使上了内劲。谢慎等听他每说一个字,胸口便都跟着一颤,只感心惊肉跳,极不舒畅。 瑚心从未见过师父如此动怒,一时竟吓得说不出话来,谢慎却想:“常老前辈不肯收我入门,原是为此,倒非因我之故。”他素来为人轻视,但叫有人稍稍示露怜惜之色,便会心存感激,久久不已,此刻忽晓此节,胸中竟而生出一阵温暖,又想:“岚心姑娘她们还有一位师叔,人品似乎不怎么高明。这白莲妖孽,莫非便是白莲教么?常老前辈一提白莲教便如此生气,难道白莲教当真是邪魔歪道,罪大恶极么?”想到这些,不禁又想起宋牧之来,心中大为叹惜。 岚心轻拍师妹脑门,笑道:“师妹,谢大哥曾拜过师父,怎能另投他派,你这不是让他欺师灭祖吗?”谢慎忙附和道:“正是正是,瑚心姑娘一片好意,谢慎实在愧不敢当,常老前辈刚才能指点晚辈,我已是感激不尽了。” 瑚心幽声一叹,说道:“谢家阿哥,我总是帮不了侬。”谢慎心中一阵激动,想道:“瑚心姑娘涉世未深,心肠却这般的好。”说道:“小生极感姑娘盛情,这厢心领实受了。”他学着孟诸野说话的口气,惹得二女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谈笑晏然,如此打发时光,倒也不觉寂寞,不数日间,大船便已流经武昌府,转入了长江,又行旬日,一行人终于到得江南。谢慎生来二十年间,从未到过此地,只见青山如画,秀水明丽,鸟语嘤嘤,垂杨拂水,花香馥郁,说不出得繁华气象。此时正当四月天气,值逢江南烟雨时节,两岸更是热闹似锦,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瞧得人眼花缭乱。 谢慎心中不住赞道:“古人云,江南四月是‘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诚不余欺也,真是山水不言而人醉其中,我在西北之时,哪曾见得这等秀丽风光。”回头望了一眼岚心,又想:“也只有这般明山秀水,才能生出这般江南佳人。” 这一日清晨,船已到得杭州城郊,众人弃舟登陆,经此一月调养,常无言伤势好了大半,这时已能自行走动,便对那李胖子道:“老夫行走已便,就不须劳烦阁下三位了,你们早些回去罢。” 那李胖子巴不得立时回去,听常无言如此一说,客套得几句,便躬身道辞,满面笑容地回去等着领取赏钱。 松江府是在杭州东北,东海派却在杭州东南的大海之上,路途相去甚远。谢慎牵过黄马,正要与三人告辞作别,忽听得前方林中有兵刃之声传来,铿铿不断,人数似是不少。 瑚心少年好事,奇道:“咿,好像有人在前边打架,我去瞧瞧。”不等说完,已撒腿向林子里奔去。常无言正欲出言叱止,岚心道:“师父不必担心,师妹不过一时好奇,我去一旁照看着她,料想在江南之地,也不会真有什么危险。”常无言知这徒儿外表柔弱,实则缜密多思,大有男儿之风,有她在侧照应,确不会有什么乱子生出。 谢慎见岚心随着而去,便也跟上进了林子。三人藏在树后,分开花草,只见林子里头,十几个劲装结束的蓝衣壮汉,正在围攻两个青年,旁边站着一个鹰鼻深目的紫袍汉子,神色阴鹜,正自注视着众人打斗,周围地上还躺着三两具尸体,看样子也是蓝衣人一路。那两名青年一高一矮,都是头戴毡帽,身着袍袄,手中各使一口弯刀,刃尖身窄,中原之地甚是罕见。那两人离得既远,这时又纵跃起伏,一时之间瞧不清他们的年岁相貌。 激斗之际,却见高的那人左手低垂向下,点点鲜血不住地飞溅而出,显是受了些伤,但见他绝无惧意,右手弯刀高接低架,全是拼命的打法,身子更牢牢挡在同伴之前,舍身照护,敌人的狠辣着数大半都由他抢身接下。 那十几名蓝衣汉子见胜券稳操,对方又状若发疯,便有人劝道:“老子又不是要你们的命,把那东西留下了,放你们走便是了。”另有一人道:“快快抛下兵器投降,咱们三当家宽宏大量,饶你们一条性命。” 但那二人打发了性,对众人言语只作不闻,两口弯刀越使越疾,斗到分际处,只听一声惨叫,一名蓝衣汉子已被高的那人拦腰一刀,劈成了两半,鲜血内脏登时流了一地。 众蓝衣人见他如疯虎一般的打法,心中皆生寒意,旁侧观战的那紫袍汉子突然呼哨一声,众人齐齐向后退开几步,但仍是围成圈子之状,将那二人困在核心。那紫袍汉子越众而出,笑道:“两位贤弟何必如此拼命,敝帮不过是想要那件东西罢了,你们乖乖交了出来,我秦老三立马放你们归去,对大家岂不都好?” 那高矮二人对视一眼,脸上均现鄙夷之色,高的那人叫道:“谁是你贤弟,汉人蛮子最无信义,算我们瞎了眼睛,居然会错信你这恶贼。”他说话之时舌音带卷,一口中国话听来极是不纯。 这时二人站定,谢慎已瞧清了他们面貌,只见高的那人生就一张国字方脸,浓眉细眼,一部虎髯粗密威武,神情极是精悍,矮的那人却是鹅蛋圆脸,面颊红润,颌下无须,一双大眼乌溜溜的甚是灵动,七分俊秀之中更透着三分爽朗英飒。 秦老三脸色陡地一沉,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无味的紧。”右手一招,众人齐又拥上。 那二人酣斗良久,气力已渐不如初,又斗得数合,矮的那人刀法稍显松缓,两名蓝衣汉子见机猛攻而上,刀剑并举,向他额头击去,那人矮身一让,毡帽却被一剑削去,一头乌黑长发顿时披洒于肩,众人见她容颜俏丽,明艳动人,原来竟是一个美貌少女。 那一干蓝衣汉子大都是些轻薄无赖之徒,这时已有好几人出口嚷道:“嘿嘿,原来是个娘们,还他妈的长得挺俊俏。”秦老三哈哈一笑,道:“没想到竟是个雌鸟儿,老子这趟出门,运气倒也不坏,弟兄们,这小妞儿我是要生不要死,大伙儿都看着点。”另一人道:“那是自然,三当家捉了她回去做个压寨夫人,那滋味可也美得紧。”余人跟着一阵轰笑,笑声中充满了淫猥之意,竟已将那二人视作俘虏一般。 谢慎看在眼中,气得胸膛直欲炸裂,心想哪有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行此强盗行径的,一腔侠义心怀怦然激起,忿然道:“那些人好不可恶,我去帮那两人。”瑚心见这么多个汉子围攻那两人,早也心怀不平,道:“谢家阿哥,我帮侬一同去。” 岚心道:“师妹,谢大哥,且慢。”谢慎回头一怔,道:“岚心姑娘,这群人实在欺人太甚。”岚心微微低首,轻声说道:“我并非说不能去,只是他们人手众多,咱们不宜贸然直上,一会儿谢大哥你去相帮那两人应付众人,我和师妹出其不意去攻他们首领,这叫射人先射马……” 谢慎心头一喜,接口道:“擒贼先擒王,姑娘妙计。” 三人伏身潜进,待离众人稍近,只见那少女已是狼狈万状,此时既要抵挡身前敌人,身后却又有一名蓝衣人扑到。谢慎见形势紧迫,不容再想,蓦地里使了一招“抓”字诀,向那名蓝衣人右臂抓去。这一月时日里,他每每忆起破庙中的那一战,便心生余悸,思来想去,总是因为自己武功低微之故,因此这些天中,他一等伤势痊愈,便暗地里勤练不辍,把宋牧之所教的那十二式擒拿手法练的烂熟无比,这记出手既快又狠,辅以内劲,已是颇具法度。 那人的真实本领原与谢慎相差无几,但一来未料有人背后偷袭,二来谢慎这一招着实迅捷。那人毫无防备,一抓之下,一条右臂登时脱臼,没等呼痛,颈上又已中那少女一刀,身首立时分离。 第六回 身寻梦里江南土(中) 谢慎见一击成功,心中大觉欣慰,自他下山以来,这是头一回以真实功夫伤敌,虽是暗中偷袭,颇失光明正大,可却哪里还在乎这些。那少女忽见有人出手,稍稍一愣,便知是来相助自己,说道:“多谢这位大哥了!”复又挺刀而上,众蓝衣人见对方突然来了帮手,都是又惊又怒,早有一名使枪的汉子抢上,嘴里哇哇大叫,但见红缨剧震,抖起了碗大一个枪花,朝谢慎当胸刺去。 谢慎所修习的内外武功俱乃当世第一流的功夫,其中尤以内功精深奥妙,而宋牧之所教他的那十二式擒拿手法,虽则仅是虎鹤门中的粗浅功夫,然而简明之中不失凌厉,临敌之际另有妙用,颇合谢慎的路子。本来他恃此两技,当能与那汉子一战,但他临战经验极浅,只见对方正面袭来,枪声噗噗,枪花飒飒,惶急之下,早已乱了方寸,哪里还知如何招架?那少女适才见他抓脱敌人关节的那招擒拿手法使得干脆利落,只道他不是庸手,此时见他呆立不动,忙抢到他身前,替他架开长枪,连拍他肩膀,急道:“这位大哥还要性命么?” 谢慎被她一拍,登时醒觉,暗自懊恼:“刚才那枪刺来时,我若使个‘拨’字诀,未必便挡架不开,只是一到紧要关头,我怎么便就忘了。”不等他后悔,一名使剑的汉子又已向他攻到,长剑一挺,朝他腰间疾刺而来。 这回谢慎凝定心神,把长剑来路觎了个准,左手运个“翻”字诀,五指横转,朝他手腕迅疾拿去,右手却成“扫”字诀,往他面门横着一击。那人见谢慎招数精奇,不敢小觑,身子斜让,长剑回封,躲过了这两记招数,跟着出剑反击。谢慎眼见自己只须凝神出招,便尽能抵挡得住,心中怯意便去了大半,当下使开那十二式爪法,劈击勾打,一时之间与那人斗了个难解难分。 那厢岚心和瑚心悄悄绕到秦老三身后,待离他只数步之遥时,岚心忽然使个眼色,瑚心自小便与师姐一起长大,彼此熟稔甚深,对方一举一动,立时便能心领神会。二女同时拔剑出鞘,双剑并刺而出,乃是用上了东海派绝技“文心剑法”中的一招“杨柳堆烟”,当年创制这路剑法的那位前辈武艺自是绝高,文采亦富风流,他所创的每一招剑式,威力固然极大,却偏偏又都附以一个风雅名字,而剑意随然,收发由心,实是武林之中绝无仅有的一路奇学。这一招“杨柳堆烟”,道的是深闺怨妇的凄冷萧索,妙诣只在“暗淡”二字之上,这时二女使将出来,端的是无声无息,幽然暗淡。 那秦老三自恃首领身份,而自己一方又已大占上风,因此不愿参与围攻,一直负手在旁观看,这时陡觉身后寒意大盛,回头一看,猛见两把明晃晃的长剑已刺到自己肋下,这一吓直魂飞天外。总算他反应迅敏,危急中使了个“倒踩七星”的功夫,身子平平向后弹出,总算免去了穿肠之厄,但腰间还是被剑锋带到,划了两条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 他一退之后,生怕敌人连环进击,双足蹬地,又是一个跟头向后翻出,这才立定身子,却见身前所站,竟是两个娇滴滴的少女,不由得一骇,正要开口相询,岚心已抢道:“师妹,再上。”她瞧见秦老三腰间插着一把短刀,心想若是让他腾出空来拔刀,那自己与师妹未必能是他的对手,是以要乘对手惊魂不定之时,一举将他杀败。 二女纤腰微弯,手腕急抖,一招“瀚海阑干”,双剑从左右两侧分刺合击。这一招也是“文心剑法”中的招数,那“瀚海阑干”四字,说得是八月飞雪,诗者送别友人回京,与那招“杨柳堆烟”相较,剑意虽是同有萧索之味,讲求的却是浑然苍劲。果见二女剑势一改先前柔态,隐然而成凛冽之势,动向无定,便似大漠云烟,瀑底飞沫,双剑连绵,威力尤增一倍。 秦老三眼前剑光闪烁,实不知二女的剑招究竟指向何处,眼见难以招架,只得向侧急避,让过二女剑锋。他与两个少女连拆两招,竟是缓不出手还攻一下,心中更增惊惧。 以功力而论,他自是胜过岚心、瑚心,若是与其中一人单独放对,那是绝然不惧。但二女配合无间,攻防相应,犹如一人,剑法又是奇幻莫测,月前与汉王府中的好手尚能一战。这秦老三虽非庸手,终不过是三流角色,比之西凉三雄等辈亦原有不及,况且又被二女先声夺人,拆到十余招后,已是左支右绌,叫苦不迭,心想再打下去,自己这条性命非送在这里不可,于是掌风一逼,将双剑微微荡开数寸,立即向后跃开三步,高声问道:“两位姑娘是哪条道上的,为何要来插手干预我帮中之事?”瑚心大声道:“侬听好了,我们是东海玉剑宫的弟子,路上遇到不平的事情,自然是要管一管的。”她说最后两句话时得意之极,只觉今日行侠仗义,大是出了风头。 那秦老三脸色大变,惊道:“原来……原来是东海派……东海派的,好好好,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说着口中呼啸:“风紧,大伙扯乎。”言下愤恨,朝着二女怒视一眼。 此行而来的这一众蓝衣人,原有一十七个人,除去秦老三外,剩余的十六人中,已被那两个青年杀死五个,这时场中十一人正围斗三人,那男子身已受伤,谢慎武功较弱,实已是大大占到了上风,忽听秦老三喝令撤退,心中均感疑惑,但首领之言不得不从,众人立时一拥而走,竟自退去了。 瑚心还待要追,岚心道:“先去看看谢大哥他们。”谢慎与那使剑的汉子斗到酣处,终因他所学招数太少,来来去去便只那一十二招,眼看渐要不敌,却见敌人突然退去,心知岚心二女定已得手,抬目一望,果见瑚心满脸笑容,正与岚心携手向这边走来。 激斗之下,那浓髯男子心神一松,登感浑身脱力,一屁股跌坐在地,那少女上前为他包扎伤口,问道:“哥哥,你要紧罢?”语含关切,一时竟忘却答谢相救自己的三人。 瑚心见状,上前问道:“阿姐,这位阿哥不打紧罢?”她事事关心,若是路遇事情而不问上一问,确是难受无比。 那少女回头朝三人各望一眼,见这两个少女似和谢慎相识,料想不是敌人,便道:“我哥哥受的是外伤,不打紧的,多谢这位妹子关心。”说着又向谢慎再三道谢。她适才与众人缠斗甚烈,于岚心、瑚心怎生打败秦老三,却是没有看见。 谢慎心想自己本领低微,怎能救得你们,脸上不禁一红,伸手朝旁指了指,说道:“是这两位姑娘击退匪首,这才救得阁下两位,与我并无关系。” 那少女闻言一凛,朝岚心、瑚心仔细凝望得片刻,见二女文弱秀美,娇怯怯地似乎风吹得倒,她知那秦老三的武功比之自己哥哥尚要强上几分,实是不信这两个花朵儿一般的姑娘竟能将他击败,但回想方才情形,若说不是如此,众蓝衣人又怎会自己退走,把前后之事细细一想,确是叫人不由不信,当下便即连声向二女称谢。 这时那受伤的男子也站起身来,上前谢过了谢慎三人,他体格健壮,受伤又轻,一经包扎止血,精神即复振作。 这五人年纪相仿,客气得几句,瑚心自然又使出看家本领,报上了自己三人姓名。那二人见她很是直爽,心下也自高兴,那男子道:“我叫脱欢,这是我妹子白音,我们是从北边来的。” 瑚心“咦”了一声,奇道:“脱欢阿哥和白音阿姐既是兄妹,怎么不是同姓?” 白音道:“我和哥哥是蒙古人,脱欢和白音是我们的名字,我们的姓氏叫作绰罗斯。”绰罗斯乃是蒙古的大氏族,明初之时,蒙古内乱,大草原上分裂成数部,各不相服,绰罗斯氏所在的斡亦剌惕部便是其中一个较大部落。永乐帝朱棣于永乐八年、十二年曾两次率军北征,这第二次北征,所攻打的便是斡亦剌惕部。此年三月,蒙古鞑靼部的太师阿鲁台再次兴兵犯界,永乐帝第三次出兵北伐,不少蒙古百姓为避兵祸,便南迁来到中原,是以在江南之地遇见蒙古族人也并不为罕。 瑚心哪懂族类之见,这时拉着白音小手,端详得一会儿,赞道:“白音阿姐,侬长的可真美。”蒙古人直鲁坦率,若得旁人称誉,必定欢喜万分,决不稍假伪饰,此时白音听她夸赞自己美貌,心中喜不自胜,笑道:“瑚心妹子你也美得很。” 谢慎听得他兄妹二人竟是蒙古人,心中不免一惊,其时读书人对华夷之分看得极重,但谢慎不曾历得家国之痛,尚不知其中五味,是以此刻惊则惊矣,倒也并非十分在意。 他向白音打量了几眼,果见她相貌虽也极美,但神色英爽,全无中原女子的娇媚忸怩之态,与岚心瑚心二人的娇弱柔美更是截然不同。 一番叙谈之后,五人各自道了年岁,脱欢年纪最长,谢慎次之,下来则是白音、岚心和瑚心。 众人一路向林外走去,瑚心问道:“白音阿姐,那帮坏人都是什么来头,为何要来对付你们?”白音:“他们……”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似乎。脱欢道:“我们不认得他们,他们要来抢我们东西,我们不给,大家便打了起来。” 岚心见白音吞吐不言,脱欢又含糊其词,心想这必为他人阴私,自当不便相询,而深知依师妹的性子,定又会去问个清楚究竟,忙用手肘击了她一下,瑚心道:“师姐,侬干吗打我?”岚心笑道:“我试试你功夫,看你长进些没。” 瑚心笑道:“好啊,看我不呵侬痒。”伸手便朝岚心腋下抓去,岚心出掌架开,两人边追边笑,片刻间已出得林子,正见常无言站在原处,瑚心忙奔上前去,笑道:“师父,这次瑚儿可给侬老人家长了脸啦,可惜师父没能看见。”常无言轻咳一声,道:“哼,你这小妮子不把我气死,便已是大幸,你又去惹是生非了,是不是?” 瑚心嘻嘻一笑,说道:“原来师父都已看到了,我和师姐行侠仗义,这还不是给侬老人家大大的长了脸么?”常无言内功既复,目力何等深湛,适才二女与秦老三动手过招之时,他在一旁都瞧得清清楚楚。本来他见两个徒弟横生事端,心中微有生气,但见瑚心满面欢色,天真烂漫,还怎么生得出气来?冷冷的道:“就凭你们这点玩意,也去学人家行侠仗义,岂不叫人笑掉大牙?刚才你使那招‘杨柳堆烟’时,为何要心浮意佻,不然又焉能让那人察觉,以致打得这么许久?而那人若是一流好手,似你们这般轻易出手,这条小命此刻哪里还在?”其实那一招“杨柳堆烟”使来之时,确实须得心意相合,胸存凄怨。但瑚心既不懂诗词文章,又是天性活泼,心里何曾有半点哀怨之情,是以剑招使去之时不免着了痕迹。须知当年那位东海派前辈创制剑法之时,正逢情场失意,是以剑式之中多半是凄苦缠恻,哀怨迷离之意,这路剑法既称“文心”,若是使剑之人不能文与心通,知解这些剑招名目上所含之意,那便发挥不出十足威力,这是丝毫勉强不来的。 瑚心见明明是自个儿赢了,却还给师父数落了一顿,心中老大不快,便要不依起来,常无言熟知这徒儿的脾气,任由她使耍小性子,不去理他,转头却看了谢慎几眼,道:“你是福建虎鹤门的弟子,是不是?” 谢慎听他突然问起自己,语意似有不善,心想定是刚才自己这番露示武功,已被他看去,一时心头惶然,不知如何回答,但见他眼中精光炯炯,心中一凛,道:“晚辈不是虎鹤门的弟子。”他怕常无言再要追问自己的武功来历,那时自己不免十分为难,若是出言欺瞒,自非本心所愿,但若道出是宋牧之所教,那更是万万不妥,汗水不自禁的流了遍体。所幸常无言话到即止,只是漠然点了点头,便不再多问只言片语。 当下岚心替脱欢兄妹引见过了自己师父,他兄妹二人见岚心和瑚心的本领已甚了得,眼前这老者竟是她们的师父,想必更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忙把右手放到胸前,弯身鞠躬,行了蒙古族的大礼。 常无言眼睛一翻,毫不理睬,自管牵过二徒之手,冷冷说道:“老夫不爱见到生人,岚儿,瑚儿,咱们出来的时日已久,也该早些回去了,你们去和这几位朋友告辞,让他们不必相送了。” 脱欢和白音眼见常无言如此神情,禁不住面面相觑,不知自己哪里竟得罪了他,谢慎听出常无言言下讪讪,大有逐客之意,心中一凉:“莫非常老前辈已知晓宋大哥传授过我武艺,就此便瞧我不起了?”言念及此,莫名的一股惧意油然生起,这惧意究竟如何那般,他自己也实说不上来,总觉眼前有件事情似乎万分不妙。 瑚心听了师父这般言语,心中亦感伤然,她自幼便被常无言收养,住在东海孤岛之上,一生从未与外间相触。常无言对徒儿固然很是疼爱,但他生就寡言少语,也不懂女儿家的心思,十余年前,东海派门户陡生大变,他性子更愈发变的乖僻孤吝,经常数月不发一语,独自默默观海,瑚心若有什么心事,也都只有对师姐岚心一人诉说。 此番她出门见世,只觉事事新奇,自从得遇谢慎之后,更觉他待人温和,凡事迁就自己,不知不觉间便已对他生出依恋之情,虽则这依恋之情未必就是男女间的情愫,但总而言之,她是少女初怀春情,芳心可可,一屡情丝已悄然系于谢慎身上,但觉和他相处一起,自己便十分甜蜜喜悦,就好似少女怀恋大哥一般,此刻突要分别,既是不舍,又觉伤心,忍不住哽咽抽泣,眼泪哗哗地落下。 岚心拍了拍师妹背脊,轻声安慰得几句,便向谢慎三人逐一话别,瑚心红着眼睛,道:“谢家阿哥,脱欢阿哥,白音阿姐,咱们再会啦,你们有空,可要来东海云霞岛上看我们。” 谢慎怅然失所,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欲要开口致辞,却见师徒三人已越走越远,又见瑚心不住地回头挥手,终于都慢慢没入了林中。 待他们走远,白音自言自语道:“瑚心妹子的师父真是个怪人。”脱欢道:“汉人蛮子都是这般古怪。”忽地想起谢慎也是汉人,忙歉声道:“谢慎兄弟,我可不是说你。” 谢慎恍若未闻,轻轻道了声:“没事。”这么一来,他又变成孤然一人,虽说这一刻迟早是要到来,却没想到离别之际竟会是如此情形。霎时之间,但觉空林寂寂,难以自遣,恨不得就此放声大哭一场。 白音哪知他内心澎湃,犹似潮涌浪翻一般,问道:“谢慎,你不是和他们一块儿的吗?”谢慎摇了摇头,苦笑道:“不是,我和他们几位也是萍水相逢。”白音一楞,道:“萍水相逢?”语气之中甚是迷懵。 谢慎不禁莞尔一笑,想起他兄妹皆非中土人士,如何能懂这等俚俗成语,当下释解道:“萍水相逢便是偶然相遇的意思。” 白音听了格格一笑,说道:“你们汉人说话就是这般奇怪,好好一句话,偏要弄得这般深奥难懂。” 谢慎心道:“这自是我们汉人的文章华采,岂是你们化外之人所能知晓,何况一个人说话平平淡淡的,又有什么意味了。”但这些话却不便对她明言,当下微微一笑。 只听脱欢忿忿说道:“妹子,咱们的坐骑被那群江南蛮子抢去了,得想个法子去夺回来。” 第六回 身寻梦里江南土(下) 白音道:“他们人多势众,单凭我们两人,怎能夺得回坐骑?”微一沉吟,转头对谢慎道:“谢慎,我们的马儿被那群坏人抢去了,现在要去夺回来,你陪不陪我们一同去?” 谢慎心间空荡荡的正没理会,听得白音出言相问,语气里极含恳意,实是叫人难以推托,又想起那群蓝衣人的言行确是可恶,便道:“好!我陪你们一同去,只不知那些人是何来历,两位可否见告?” 脱欢正欲向他道明,可话到嘴边,终于又咽了回去,患得患失之态甚是明显,谢慎见他这副神色,心中也不禁暗暗生气,寻思:“你们请我相助,却又不肯信任于我,那是什么道理?”便说道:“脱欢大哥既然有所顾虑,我自不便多问,何况在下本领低微,原也帮不上你们什么大忙,这就告辞了。” 白音急道:“哥哥,我瞧谢慎不象坏人,就说与他听了罢。”脱欢犹有迟疑,喃喃道:“汉人蛮子……哼……汉人……总是不太可靠……昨日……”白音道:“可刚才若不是他这个汉人来救我们,那东西仍免不了要被他们抢去,何况那群人这般可恶,若是被他们擒去,那……那……”后面之话自是在说:自己若被捉去,势必要遭了他们污辱。他兄妹说这几句话时,却是用的蒙古话。 脱欢一声不吭,一个人从西到东,再从东到西,来回转了几圈,终于说道:“好罢,妹子,由得你。”白音嫣然一笑,握住了谢慎手掌,说道:“谢慎,你可别怪我哥哥,我们蒙古人有句俗语,叫作‘来到异乡,就要守口如瓶’,何况昨日我们受人欺骗,险些闯了大祸,所以才不得不小心谨慎。”谢慎被她一只柔腻温软的小手拉着,登感浑身发热,老大不自在,又听她语含歉仄,心中之气也便平了,红着脸道:“原来如此。” 白音轻声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们兄妹都是蒙古斡亦剌惕部首领马哈木的儿女,斡亦剌惕部在我们蒙古语里就是‘森林和百姓’的意思,当年成吉思汗曾把他心爱的女儿嫁给了我们部族的先祖,因此我们也都是成吉思汗的后代。” 谢慎于蒙古之事所知甚少,但成吉思汗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此刻闻知他兄妹二人竟是此人后裔,心中也不禁大为一凛。 只听白音续道:“成吉思汗把女儿嫁到我们部族之时,曾赐下了一把匕首,作为陪嫁之物,我们斡亦剌惕人便世世代代将它奉作是我们部族首领的信物,谁要是拥有了它,谁就可以号令我们部族的子民。后来这把匕首就传到了我父汗马哈木的手中。有一次,父汗他带兵去攻打我们的世敌鞑靼人时,被狡猾的鞑靼人害死,临终前,他将这把匕首交给了我哥哥,让我哥哥接替大汗之位,将来为他报仇。可是我们那两个叔叔不怀好意,他们觊觎我哥哥的汗位,便想来抢夺信物,自己去做首领。我们那时势力单薄,斗不过他们,就只好逃到你们中原避难,哥哥他说:‘等我们将来羽毛丰满的时候,便要回到大草原去,再跟那两个叔叔斗上一斗,只要那件信物仍在我们手中,我们便能打赢他们。’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到这里,不禁笑了一笑。 谢慎听她突然说起汉人常用的俗语,也不由微微一笑。 白音又道:“其实我们来到中原,还另有一个缘故。我父汗当年曾经受过你们汉人皇帝的欶封,被封作了‘顺宁王’,我父汗死后,我哥哥便沿袭了王位,所以他想去问你们的皇帝借兵,谁知我们的行踪被几个叛徒出卖给了我那两个叔叔,他们知道了我哥哥的心思,害怕终有一天,我哥哥会回去找他们报仇,便勾结了你们明朝的一位王爷,叫作‘汉王’,让他派人来抓捕我们兄妹。我们还没见着你们皇帝,便只好又从中原一直逃到江南,一路上我们杀了不少追兵,可是我们的随从也全部战死牺牲,之后就遇见了刚才那群蓝衣恶人,为首的那个秦老三,自称是什么‘铁船帮’中的三当家,行事却十分卑鄙无耻,先用诡计骗了我们坐骑,又想来抢我们的信物,幸好后来遇到了你,不然我和哥哥失了信物,也决不能再活下去了。”说到最后却是衷情毕露,感激之意流于面颜。 谢慎当听得“汉王”两字时,不禁念道:“原来你们也是受他所迫。”待听她提及“铁船帮”这三个字,心中微微一颤,似觉这个名字在哪听过,一时却想不起来,又见她说完这番话,眼中已凄伤万状,思忖:“看样子她说得全是实情,他兄妹也是苦命之人,比我的遭遇可还惨上了几分,若能相助他们一臂之力,倒也不枉此来江南一趟了。”他心意已决,便道:“感激之话不必再提,大丈夫男儿汉,路见不平,岂能坐视不理?” 脱欢听他说得豪壮,忍不住大声喝彩,拍了拍他肩膀,赞道:“汉人之中,果也有如谢兄弟这等好汉子。”谢慎道:“好人坏人,这世间哪里没有,你那两个叔叔既然要抢夺你的东西,岂不就是坏人,可见你们蒙古人中也并非全是好人。” 脱欢摸了摸自己脑袋,寻思这番言语确是不无道理,但他自来中原之后,所遇所历,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于汉人狡猾多诈这一节,早已是深印入脑,因此一时半会却也无法转念。 白音笑道:“谢慎,我们和你只是……恩……那个叫作‘萍水相逢’,你竟然也肯为我们的事情出力,可见你定是汉人中的好人。” 谢慎听她出言赞许自己,三分得意,倒有七分的不好意思,微笑道:“其实我本领当真有限得紧,比之二位实为大大不如,说是相助你们,不过略尽心意罢了。” 白音道:“我们蒙古人常说,‘天不说自高,地不说自厚’,有本领的人总是说自己不成。”说着浅浅一笑,脸颊上露出两个圆圆的酒涡。 谢慎哭笑不得,心想自己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索性便不再提此事,当下又问:“不知你们的坐骑怎生被那秦老三使诡计骗去的?” 谢慎一提此事,脱欢立时满脸怒意,忿忿的道:“昨晚我和妹子赶到杭州,肚里正感饥饿,便找了家饭铺吃饭,那汉人蛮子……”说着望了一眼谢慎,说道:“对不住了,谢慎兄弟,我说惯了嘴,一时改不了口。”顿得一顿,又道:“我们正在饭铺吃饭,忽然有个汉子走到我们桌前,邀我们过去同坐。”说到这里,不由气往上冲,拔出了腰间弯刀,朝空中虚砍一下。 谢慎见了他这副咬牙切齿的神情,忍不住问道:“那人便是秦老三么?” 脱欢满脸胀得通红,说道:“正是那个恶贼,想来是他见到我和妹子这身穿着打扮,所以便想上来探问我们口气。我们起先也有防备,凡事都只说上半分,后来见他十分客气,神情又很是关切,还说道自己是这里当地一个帮会的首脑,我们若有什么事情,尽可找他相助。我和妹子都被猪油蒙了心,只当他是真心实意,便把我们的事情一件一件全都告诉了他,当时他听完之后,也是一副气恼的样子,重重拍了下桌子,说道:‘岂有此理,天下间竟有这等事情,二位贤弟放心,我秦某自当竭力相助二位。’那时我妹子穿的男装,这恶贼竟也没瞧出来。我们听他说得如此激愤,更当他真的是条好汉,心里越发敬重。吃完饭后,那恶贼便邀我们去他帮中盘桓数日,我和妹子本就无处着落,见他盛情相邀,自然便应了下来,谁知……谁知……”他连道了几个“谁知”,急愤之下,喉头竟咽住了声。蒙古人生性粗率,却轻易不肯恶语骂人,这时脱欢称他作“恶贼”,心中愤恨,实已到了极处。 谢慎暗道:“你们一去,自然是中计了。”隔了一会儿,才听脱欢续道:“我们到他帮中之后,那恶贼便领了我们去到客房歇息,说是明天要带我兄妹去见他们大当家,大伙儿共谋大事,我听了之后又是感激不已,不想我实在太过欢喜,半夜里竟是因此睡不着觉,一个人独自到外边花园走动走动。幸蒙老天垂佑,这么一走动,竟叫我听到了有人正在悄悄说话,我心想这么晚了,不知是谁有那么空的闲情,便偷偷寻了过去,只见月光下面,正有两个人躲在树底。我只道是有人要来作偷鸡摸狗的勾当,便悄悄藏在树后,探听他们到底说些什么,当时我一心只想着要好好报答一番那恶贼的恩情,却听一人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动手?’我心想:‘果然是两个窃贼。’正想出手打发,又听另一人说道:‘三当家吩咐了,过了五更天便就动手,这次事情如若办妥,自会重重的打赏。’前一人又道:‘那是自然,听说汉王已许了咱们三位当家重诺,只要事情一成,全部封做大官,咱们兄弟以后也就跟着发达啦。’另一人笑了几声,忽然打个手势,说道:‘你小声些,莫要给那两人听到了。’我听到这里,已是浑身冷汗,心想那三当家自然便是秦老三了,而他竟和汉王是一路的,那还能有什么好事,我当即便奔回房去,叫醒了妹子,打算要连夜出逃,若是等到天亮,那就势必来不及了。谁知那恶贼早就在我们坐骑的饲料里喂了泻药,我们的马匹只跑出半里,便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只见后面火光冲天,那恶贼已带人追将出来,他们人太多,我们斗是斗他们不过的,只好一路奔逃。这么逃了一夜,终于还是叫他们追上,后来的事情,谢兄弟你便全都知道了。” 他华语不如白音说得流利,这时心情激荡,更不免说得干拗晦涩,但一番大意,总算叫人听了明白。谢慎想了片刻,说道:“脱欢大哥,那你现下有何打算?”他已决意要为二人出力,但他读书虽多,说到智谋计策,却是一窍不通。 脱欢道:“我心中虽已有了个主意,但如只有我和妹子两人,这事仍旧万难办成,现在有谢兄弟你相助,大事定成。”当下三人围坐到树下,听脱欢说道:“其实我这主意说出来也不怎么高明,我和妹子的这身蒙古服饰,别人一眼就能认出,猜想那时秦老三也正是因此缘故,才会过来试探我们,所以我想先请谢兄弟为我们兄妹二人去街上买些汉人衣物,若是由我兄妹二人去买,只怕那恶贼的耳目众多,不免露出了马脚。” 谢慎点头称是,只觉他说话之间颇有见地,倒非鲁莽之辈。其实脱欢自十三岁起便跟着父亲征战大漠,才略智计在蒙古人中,实已算得上是第一流的人才,只是蒙古民风甚淳,平日所处的又尽是些爽直质朴之辈,是以来到中原后多历磨难,此时心气凝定,见识谈吐自是高人一筹。脱欢又道:“谢兄弟置买完后,我和妹子便换上这些汉人衣物,咱们今夜便去夺回马匹。” 谢慎、白音同是一惊,道:“今夜?”脱欢点了点头,道:“便是今夜,那群恶贼料定了我们会往别处逃去,决想不到我们竟会自寻死路,找上门去。况且昨夜这么一闹,那群恶贼必定都没睡好,我料他们今晚个个都睡得如同死猪一般,因此正是我们下手良机。” 谢慎和白音都觉这个主意太过大胆,脸上均露惊疑之色。 脱欢眉头一皱,说道:“今夜不去,日后他们防备一严,只怕就再没有下的机会了,谢慎兄弟,你是男儿汉,大丈夫,去或不去,一言而决罢。” 未等谢慎答话,白音已然叫道:“去,我们蒙古人把马儿看作是亲人一般,现在亲人被抓,怎能不去救回。”转头又朝谢慎望去。 谢慎听她这么一说,又见她目光如水,深蕴切意,不禁想起:“白音姑娘倒是个情种儿,倘若是我那‘马兄’被人抓去,我会不会去救?”他如此一问自己,立时胸口热血腾起,扑地一下,跳了起来,大声道:“去,自然要去!” 脱欢、白音俱是大喜,挽住了谢慎臂膀,重重地拍了两下,却不再说些感激言辞。 脱欢从怀中摸出一条金叶子,交到谢慎手中,说道:“谢慎兄弟,你快去快回,我们便在此地等你回来。” 谢慎道了声:“好。”牵过那匹黄马,翻身一跃,便往市镇上驰去。 白音赞道:“这匹黄马好不神俊,可一点儿也不比我们大草原上的马儿差。”两人待他去远,便又席地而坐,尽拣些没要紧的话来说。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却仍不见谢慎回来,脱欢不免焦急起来,道:“莫不是他拿了我们钱财,竟自跑了罢。”白音摇头道:“我瞧谢慎光明正大,决不是无信小人。”口气甚是坚定。 脱欢“哼”了一声,似有不信,道:“汉人蛮子,未必可信。”白音还待反驳,却听远处“得得得得”的马蹄之声响起,心中一喜,欢声道:“定是谢慎回来啦。”兄妹俩各自起身,果见一人纵马而来,肩上还扛着一堆衣物,正是谢慎。 白音看了脱欢一眼,笑道:“我说谢慎一定会回来的。” 脱欢陪笑了几声,歉声道:“说到瞧人的眼光,我远不及妹子了。”白音心头喜悦,却不说话。 谢慎驰到二人跟前,止缰勒马,跳了下来,将那一干衣服饰物交到脱欢手中,说道:“两位久等,我也是初到江南,连东西南北都分不大清楚,问了好些个人,这才找到一家铺子,买了这些衣服,也不知合不合身。” 谢慎将衣物替他兄妹二人分好,白音自寻了个没人的地处去换衣饰,各自忙碌些时分,待到脱欢换完衣服,仍是不见白音出来,谢慎正觉纳闷,忽地背上被人一拍,跟着鼻中闻得一股淡淡幽香,转头看时,不由惊得呆了,只见眼前一个少女,明艳似霞,绿衫如画,却不是白音是谁?先前她衣服脏乱,已是难掩清丽容颜,此刻换上了汉家女子的衣衫,更显得秀美绝伦,活脱脱便是一个汉人佳丽。 白音见到谢慎发呆的模样,不禁扑哧一笑,道:“谢慎,你在瞧什么?” 谢慎回过神来,脸上却不由一红,说道:“没什么,只是不曾想到白音姑娘长得和我们汉人的女子如此相像。” 白音又是微微一笑,说道:“那你瞧是我好看些呢,还是那两个汉人妹子好看些?”那“两个汉人妹子”自是指的岚心和瑚心,她性子豪迈,爽朗率真,想到什么,便脱口说了出来。 这番问话却叫谢慎好生难答,登时窘得耳根子也是通红,别过头去默然不语,心里却在思量:“三个姑娘各有各的好处,说起来倒是白音姑娘和瑚心姑娘的性子最像,一个天真无邪,一个率直开朗,又都是一般的出言无忌。”忽然想到自己怎么尽往这些东西上花费心思,暗骂自己太过无聊,轻轻打了自己两下耳光。 白音见他这般古怪举动,一时不解,却听脱欢说道:“妹子,谢慎兄弟,咱们先去那铁船帮左近找间客店住下,待到夜色升起,便就动手。” 谢慎、白音一齐称善,当下三人牵马阔步,往杭州城里走去。 注:所谓斡亦剌惕部,亦即是后世所称“瓦剌”,其时瓦剌初兴,马哈木为其部首领,但并未称汗,小说中称其为汗,乃是为使读者读来易懂,此人及他两个兄弟都曾被永乐皇帝封王,故事里的人物与正史上有些出入,读者自不必当真^_^ 第七回 西湖烟云向谁舞(上) 三人进得杭州城里,已是巳午交牌时分,脱欢领着谢慎、白音沿街而行,但见四处笙萧,游客往复,说不尽的热闹繁华。谢慎适才匆匆来去,无暇一观胜景,此时游目观赏,兀自瞧得目炫神迷。 脱欢记性奇佳,昨天到过这里一次,便已将来途去路记得清清楚楚,此时好似宾主易位,由他这个蒙古人在带着谢慎游玩一般。谢慎虽不识路,但每见一处景致,总能拈攥出一两个典故来,白音在旁听得饶有兴致,连连拍手,脱欢却是满怀心事,一句话似也没有听进耳去。 三人又行数里,只见道边的行人越来越多,脱欢低声道:“再往前走,就是西湖,那铁船帮就在西湖沿畔,我中原话讲得不太利索,我妹子说话的口气又不似你们汉人女子,未免露出了破绽,谢慎兄弟,一会儿出面说话的事,就麻烦你来应付,怎样?” 谢慎见他这般小心翼翼,自也没有异意,于是点头应诺,脱欢又教他一会见到店家要怎生说话,见到掌柜又怎生说话,让他牢牢记在心中,谢慎记性平平,听他说了三遍,这才记下,脱欢恐他忘记,又让他重述一遍,见他所言一字无差,这才放心。脱欢数遭大难,便道凡事都需小心唯谨,只恐稍一不慎,便又重蹈昨日覆辙,到时夺马不成事小,若是因此失了信物,以致无法回去和自己两个叔叔争位,那便成千古恨事了。 三人在左近寻了间客栈,一进店门,那掌柜见谢慎三人衣着光鲜,早已笑脸恭迎,上前招呼。谢慎依着脱欢吩咐,向那掌柜说道:“掌柜的,给我们来三间上等客房。” 那掌柜见有大宗生意上门,自是喜逐颜开,忙道:“便请,便请。”亲自引着三人上楼看房,谢慎又道:“我要做东请两位朋友,烦请掌柜再给我去张罗桌酒菜,送到房里。”那掌柜满口子地应承下来,只一会儿功夫,一桌丰盛酒菜便即送到了房中。 三人用过饭,又把一切安顿妥当,白音见时日尚早,有心想去西湖一游,脱欢正自计议夜晚之事,心头繁重,不愿出门。白音便又去问谢慎:“谢慎,你陪我去,好不好?”谢慎也是久慕西湖之名,只恨未尝得见,心想好容易来到杭州一趟,若是不去赏玩一番,着实可惜,便道:“也好,不过咱们去去便回,以免误了大事。”白音婉娩一笑,道:“好,我全听你的,总成了罢。”说完便拉起谢慎手臂,下楼而去。 出得客栈,谢慎向途人问明了西湖所在,便自领着白音寻去,没走出半里,只见四面楼阁林立,亭台起伏,游人熙攘,正是到了西湖之畔。 二人漫步走到岸边,入眼尽是一片碧绿,暖风之中和着菱叶清香,绿波之间荡着几条游船,当真如画卷景色,人间仙境一般。 二人沿湖畔赏玩得一会儿,不知不觉已来到一座石桥边上,见那桥头立着一块石碑,上书着“断桥”二字,谢慎心念一动,道:“原来此处便是断桥了。”白音颇觉好奇,问道:“这桥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叫断桥?” 谢慎道:“这个我也不知,不过这座西湖断桥在我们中土可是大大的有名,当年白娘子和许仙便是在此处相会的。”白音又是一奇,道:“白娘子和许仙又是什么人?” 谢慎哑然失笑,当下便把《白蛇传》的故事讲与了她听,白音听完,不禁大是感慨,暗自嘀咕:“为什么白娘子就不能同许仙在一起,为什么她又要被压在雷峰塔下?”蒙古人只道两情相悦,便能厮守一处,于什么世俗礼法全都视若无物,是以白音有此疑惑。 谢慎不知她心中所想,又道:“可惜白音姑娘来的不是时候,这断桥最好的美景却不在此时,须得到隆冬之季,这里下起大雪,那‘断桥残雪’便就成西湖十景之一了。” 白音笑道:“我们大漠之上,虽然也有美妙景色,可是名字大都平平无奇,偏就你们汉人有那么多的名堂。” 二人谈笑之间,突然听见周围阵阵哗然,游客纷纷驻步向湖上观望,谢慎顺着众人目光看去,却见一艘高大威武的楼船正从湖心驶来,那楼船甚是奇伟,锦旗飘洒,彩带招空,船身之上还锈着的一条金龙,张牙舞爪,金边辉映,与周围小船一衬,更是显得气势盛煌,无与其匹。 谢慎凝目端望,只见一名男子当立船头,缓带轻裘,青衫飞扬,左手按着一支长萧,右手负在身后。人群之中便有人问道:“这是谁家的楼船,这般大的气派?”另一人道:“瞧那架势,准是哪个王公贵胄出游。”一旁一个汉子嘿的一声,冷笑道:“王公贵胄?哪个王公贵胄不要命了,竟敢在船身上绣条金龙,那不是明摆着想造反么?”又有一人道:“嘿,这位老兄说话可小心着点,别要平白无端的惹祸上身。”此言一出,先前那人立时吓得不敢做声,慌慌张张的低头便走,旁观众人也纷纷四散而去。 那楼船慢慢驶近,谢慎已瞧清了船头那男子的面目,险些失声叫了出来,但见那人双眉斜飞,相貌俊美,赫然便是月前相救过自己的书生孟诸野。谢慎心道:“孟公子不是向北游玩去了么,何以竟会人在此处?又怎么换了这身装束打扮?”正觉好奇,欲要开口示意,却见他神色冷峻,目光如电,仪容威严,丝毫不见当初潇洒从容之态,倒似面有忧色,满腹心事,再细辨其貌,更觉他哪里似有不对,至于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大上来。 谢慎正思量间,只见那楼船舱中又走出两名老者,左首一人红衣似火、赤须赤发,倒也罢了,右首那人却是眉毛耷下,面如白纸,长相怪异之极,常人脸色白净,或以面如冠玉相喻,可这人白的着实吓人,就如是被漆粉刷过一般,加之那身白袍束裹,更是大显怖意,若非此刻阳光艳照,直叫人误以为是身入地府,见着了无常恶鬼。 那两人神色恭谨,走到孟诸野身后,红衣老者唇齿轻动,似是在开口说话,这时人声喧杂,又隔着十来丈远,谢慎便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只见孟诸野脸色微微一变,左手一挥,那楼船立时掉转过头,向西边驶去。 “孟兄!”谢慎见那楼船突然转向,忙朝孟诸野高声叫道,孟诸野却似没有听见,头也不回一下,便走入了舱内。那楼船顺风而驶,顷刻之间便已去远,白音问道:“谢慎,你在叫谁?” 谢慎神思茫茫,全然注于孟诸野身上,心中暗暗纳罕,没听见白音的问话,待她问第二遍时,这才知觉,说道:“船上那个男子是我的一位朋友,我们虽只见过一面,他于我却是有过救命之恩。”白音噢了一声,道:“又是一个萍水相逢么?”谢慎一怔,随即相对而笑起来。 两人下得断桥,又往孤山游了一圈,穿过放鹤亭,一路古树香花,奇石异草,煞是好看。谢慎心中仍在牵记刚才之事,当见“放鹤亭”三字时,却蓦然想起了林和靖梅妻鹤子的逸事,随即便又想起朝阳峰上的那片寒梅,心道:“不知几时才能回去看一看那片寒梅。哎,师父也不在了,我还回去作何?”想到此处,不禁废然一叹。白音见他满怀心事,不由问道:“谢慎,你有心事,是不是?” 谢慎道:“没……我……我是在想今晚之事过后,该当去到何处?”这句话本是推就之辞,可一经出口,他却当真寻思起来:“今夜相助完他兄妹二人后,松江府自是要去的,可是去完之后呢,华山是定不再回去了,那么是回华阴老家?是去找寻师父?还是四海漂泊?若是去寻师父,却又从哪里寻起?”这些疑问伏在他心中多时,平日里间或想起,往往是胀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主意来,只道走得一步算一步,此刻却是事临目前,不容自己不去思量一二。 白音见他怔怔发呆,笑道:“今晚我和哥哥夺回坐骑,好歹还要再上北京一次,你跟不跟我们一块去?” “北京?”谢慎苦笑一声,摇头道:“天子脚下,岂是我这等人随便所去之地。” 白音脸上颇露失望神色,又道:“那等将来我和哥哥回了蒙古,打败我那两个叔叔后,你若是肯来,我一定也领你在大草原上走走看看,叫你瞧一瞧我们大漠的风光。” 谢慎心想蒙古乃是本朝大敌,纵然自己不因此而与他兄妹心存芥蒂,然则若说要去到大漠,也情知此事终究难能为之,但见她一脸至诚,却又不忍拂她好意,便道:“好极,在下日后若是造访贵部,必定前去叨扰姑娘一番。”白音欢然一笑,心中甚是喜悦。 两人又胡乱游赏得一会儿,直到夕阳西斜,谢慎瞧时辰已是不早,说道:“白音姑娘,咱们出来已久,便早些回去罢,免得脱欢大哥担心。”白音今日玩得甚畅,当下欣然答应。 回得客栈,二人上楼进房,却见屋内空无一人,脱欢不知所去。白音奇道:“我哥哥上哪去了?”谢慎步出房门,把楼上楼下遍寻一番,仍是未见脱欢踪影,于是叫过了掌柜询问,掌柜却也连称没见。 二人回到房中,正感惊惶无主,踟躇无计,只听得屋外脚步声响,一个高大身影推门而入,正是脱欢。 白音长长舒了口气,上前抱住脱欢身子,问道:“哥哥,你到哪里去了?我见你不在房中,可急得要命,就怕是被那群蓝衣恶人捉去了。” 脱欢“嘿”的一声笑,说道:“他们想要捉我,只怕也没那么容易。”说话间,双手已把房门轻轻合上,走到桌前,取过了纸墨,横竖勾挑,竟自动起笔来。白音和谢慎对望一眼,都不知他此举何意。蒙古本无文字,当年成吉思汗征服乃蛮人后,便以回鹘文字作为了本族文字,但也多是用小刀将字刻在羊皮之上,直到忽必烈攻灭南宋之后,蒙古的王公大臣才始推习汉人之法,以毛笔来书文字,后来元顺帝败逃漠北,这一习惯却仍是沿袭了下来。脱欢出身蒙古贵族,笔墨纸砚自是运用无碍,但见他一笔一划,说是作画,好像不是,说是写字,更又不象。 待他画得一会儿,谢慎渐渐瞧出些端倪,只见脱欢或线或圈,似是在作一幅地图,又见他笔锋突地一转,在白纸中央画了一个大圈,谢慎脑中猛然映出一物,冲口说道:“这……这是西湖的地图。”脱欢抬头大笑,道:“不错,刚才我悄悄出门,已将铁船帮四周地形一一记在心里,现下画来与你们一看,晚上我们依图行事,可保万无一失。”谢慎、白音这才知晓,原来脱欢独自出门,竟是为此。 白音犹有余悸,道:“哥哥,你这次可太冒险了,万一叫敌人看了出来,岂不是危险无比?” 脱欢哈哈笑道:“我躲在远处偷偷观望,岂能叫人看出,又怎么会出得了事?” 谢慎心中暗道:“脱欢大哥对别人似乎谁都放心不下,他自己行事倒是大胆之极。他只出门看得这么一会儿功夫,便能将西湖地形全部默记于心,这份记性,却也实非常人可比。”他既是惊叹,又是佩服,只见脱欢伸出食指,在图上一处点了一点,说道:“铁船帮前后共有两个大门,三处小门,这里是守御最为薄弱的地方,咱们今晚便从此处下手。”谢慎凝目看去,只见他手指所指的地方,画着一个极小的圈圈,旁边便是西湖沿畔,确是僻静少人之处。 脱欢又道:“咱们今晚三更动身,到了那边,谢慎兄弟你守在门口把望接应,我和妹子悄悄潜到里头,得手之后,咱们便一同出城,若是被人知觉,你只管带了我妹子往城外逃去,出得城外,你们就在那片林子里等我前来会合。” 谢慎、白音齐声问道:“那你呢?”脱欢道:“这边地形我已摸熟,自能和他们周旋一番。若是三人同行,那到时就一个也跑不了了。” 白音犹有迟疑,但见脱欢面色已决,心知再劝也是无用,便点头答应了。 三人晚饭不再置叫酒菜,只粗粗啃了几口干粮,便各自回房稍做小憩,谢慎躺在床上,翻翻滚滚一时睡不着觉,心里时而琢磨着何以会在西湖之上遇见孟诸野,时而又思量起少刻的夜间之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楼外“咚!——咚!咚!”的打更声响起,谢慎心中一凛:“时辰到了。”果听隔壁房间传来三下拍手之声,正是脱欢所约定的暗号。谢慎呼的跳下床来。踏出门外,见脱欢、白音俱已装束齐整,脱欢作个手势,三人蹑手蹑脚,鱼贯下了楼去。 其时正当大明盛叶,江南一带往往夜不闭户,谢慎牵过黄马,三人悄悄出了客栈,却见空中月明星稀,街上一片死寂。脱欢引着二人阔步急走,穿了一条大道,绕过几条小街,赫然瞧见了一堵高大红墙,遥看里头府邸宏大,院落深深,想必就是铁船帮所在。 谢慎定睛望去,见墙角之处,果然有扇小门,半闭半敞,而四周空荡如也,确是无人看守。他正暗自钦服脱欢料事精准,只听脱欢低声道:“这里便是铁船帮了,我和妹子从这进去,谢慎兄弟你在外边等候我们。”白音也道:“谢慎,咱们进去啦。”语致殷殷,颇含关切。 谢慎点了点头,轻道一声:“两位也多自小心!” 脱欢、白音弓身伏进,一个跨步便蹿入了院中,谢慎独自守在门外,心中惶惶荡荡,也不知是害怕,是担忧。 过了良久,月色越渐明晰,谢慎却仍不闻里面有何动静,自语道:“没有动静,就该当没有出事,否则定有打斗之声传出。可是总也不能一静如斯罢,难不成真如脱欢大哥所料,那群人都自睡得如同死猪?”便在这时,忽听一声惊呼从院内传出,正是白音所发,谢慎心中一凉:“终于还是出事了!”但那惊呼声一响即逝,重又没入夜色当中。 谢慎心中大奇,忍不住伸头望去,只见院里一片昏昏沉沉,毫无一丝生气,于是干脆往里跨了几步,但见冷月冥冥,清风寂寂,哪里更有半点动静?当下便壮起了胆子,快步朝里走去。待穿过一条长廊,来到一个花圃之中,忽然听见脱欢和白音说话之声,他心头一喜,循着声音找去。但黑夜里难辩东西,谢慎心道:“怎么这么大处地方,竟连灯笼烛火也不点一个?” 借着月色,似乎隐隐约约瞧见前面有个身影,他怕惊动了旁人,不敢出声呼叫,正要向前奔去,忽觉一阵劲风扑面,黑暗中竟是有人向自己偷袭。 谢慎身处危境,不及细想,左手一圈,护住了面门,右手成爪,自上往下,笔直探出,正是虎爪手中的一招“扣”字诀。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谢慎已与那人交了一招,但觉气血翻涌,朝后腾腾腾地连退出四五步,这才站稳。那人也不乘隙进逼,低喝一声,问道:“是谁?”谢慎听那声音正是脱欢,心中大喜,应道:“脱欢大哥,是我。”脱欢道:“谢慎兄弟?”又听另一个声音叫道:“谢……谢慎,你快过来瞧瞧。”却是白音声音,语气中充满惊怖之意。 第七回 西湖烟云向谁舞(中) 谢慎听她说话大异平时,料想必有古怪之事发生,走到近处看时,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月色之下,只见花圃内竟横横竖竖趟着三十来具尸体,东一个,西一个,均是身着蓝衣,看装扮便是铁船帮的帮众。谢慎蓦地里见到如此情景,禁不住大吃一惊,连话也说不出来。只听脱欢道:“我和妹子一到这里,便见这些人躺在地上,都是被人一击毙命,连兵刃也没来得及拔出。”白音道:“行凶的人武功好强,这么多人竟没一点反抗余地。” 脱欢沉声道:“未必便是一个人做的。我们去大厅瞧一瞧。”三人径出花圃,悄悄转到大厅前,只见厅堂之中也是黑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静夜中瞧来,大是鬼气森森。谢慎心中怦怦乱跳,脱欢取出火折,晃亮了一看,入眼便见地上俯伏着一具蓝衣人的尸首。谢慎和白音虽已猜到会是如此,但乍见死尸,心中还是不由得一惊,白音双手颤栗,紧紧拉着谢慎,不敢放松。 这时脱欢已把墙上壁灯一一点亮,只见厅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十来具尸体,大厅正中的三张虎皮凳子前,另有两名紫袍大汉横倒在地,脸面朝后,瞧不见他们的容貌。 适才月下模糊,死者情状未能看清,此刻却是瞧的清楚分明,谢慎一见之下,禁不住作呕欲吐。 脱欢走到那两名紫袍汉子跟前,扳过他们身子,将火折凑过去一照,见二人肌肉僵硬,早已死去多时,身上一无伤痕,死状便和那些蓝衣人一模一样,显是同一些人所为,再细细看那二人面貌,暗道:“秦老三怎的不在其中?”心中疑团正起,忽听谢慎低声道:“有人来了。”他武功不及脱欢兄妹,内功却比二人高出许多,这时听到门外隐约有脚步声响,忙即出声知会。脱欢吹熄了火折,指了一指偏厅,三人一齐藏身于内。 过了片刻,果听厅外一人笑道:“这回全仰仗大伯出手相助,侄儿才得以出了胸中一口恶气。大伯不愧是当今昆仑派的名宿高手,此番亲自出马,再难的难题,也都迎刃立解。什么‘气盖东南’,我瞧这个‘气’字须得改成‘屁’字,‘屁盖东南’,岂不更妙,哈哈……”笑得几声,忽然“咦”的一声,道:“今夜怎的帮里这般安静,他妈的,定是都去偷懒睡觉了。” 脱欢一听那人声音,立时怒气上涌,便欲拔刀冲出,原来来人正是那秦老三。谢慎见他满面怒色,急忙一把将他拉住,打了个手势,示意噤声勿动。以机谋料算而论,脱欢原本远胜于谢慎,只因一时激愤,这才难以自持,被谢慎这么一拉,稍加思量,登时又凝定心神,续听外边动静。 只听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哼了一声,道:“你不必捧抬老夫,咱们把话说在前头,我此来是为王爷效力,并非助你出气,因此你也不必谢我。何况若非那姓常的身上受着内伤,此事料也不能这般容易办成,凭你这块料儿,也敢口出狂言,当真是不知死活。”秦老三好言奉承,却被他一顿抢白,脸上登时一阵青,一阵红,却又不敢出言顶撞,只得悻悻然作罢不语。 这几句话钻入谢慎耳中,却是凛凛一惊,心道:“姓常的老儿,莫非就是常老前辈?那个什么王爷,莫非便是汉王?常老前辈是叫他们捉去了么?那……那……那么岚心姑娘岂不是……”心中害怕,不敢再往下想。 那二人一步进大厅,猛听秦老三失声惊叫,颤道:“这……这是……严……严老大,风二哥,怎么……怎么……”听他声调,仿佛是见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之事。谢慎心中牵念岚心,当下屏息凝气,微微掀开帘布,待露得一丝缝隙,便偷眼向厅中望去。只见秦老三身旁站着一个老者,形容枯瘦,须发皆白,看来没有八十岁,总也有七十岁,双目却是炯然生光,不怒自威。 那老者眼见这满厅死尸,也不禁一怔,俯身向地上一具尸体察看,见那人遍体上下并无一处外伤,随即伸手将他周身骨骼都捏了一遍,仍是未见异状,心中不由大奇,于是撕开那人上身衣裳,猛见他胸口之上,清清楚楚的印着一个血红五指掌印,鲜艳欲滴,便如画上去的一般。 那老者端详得一会,忽道:“这是……这是……”他连道了两声“这是”,却没往下说去,但语含骇异,黑夜之中听来尤是显得分明。 秦老三见状,忙问:“大伯,这……这红手印是……是什么?”那老者摇头不语。 秦老三独自走到左首一个紫袍汉子身前,学着那老者手法,将他上衣解开,只见当胸之处也赫然印着一个血红掌印,不禁失声惊道:“严老大……严老大胸口也有这红掌印。”那两名紫袍汉子一人叫严雄飞,一人叫风向群,乃是铁船帮的大当家和二当家。秦老三与他二人意气相投,在江南一带开立下铁船帮,这几年中闯下了不小的万儿。这时见到两位盟兄死得古怪,不免又是惊恐,又是害怕。 那老者向严雄飞的尸首望了一眼,脸色陡地一沉,道:“我所料不差,这些人都是身中朱砂掌而死,难怪身上不见外伤。此人朱砂掌力之强,当世恐已无人能及。” 秦老三素知他武功极高,向不服人,此刻竟是称许这门掌力厉害,那就确是非同小可,问道:“这朱砂掌当真……当真这般厉害?” 那老者并不接口,只自语道:“这朱砂掌专伤人身气脉,乃是内家掌法一绝,只因艰深难练,向没什么人肯下苦功去练,江湖上会者极少。这门功夫旨在制人,并非伤人,与黑砂掌损人血肉、蓝砂掌断敌筋骨的外家掌力截然不同,此人能以朱砂掌一击毙人性命,武功委实了得,莫非便是他?” 说话之间,秦老三又解开了风向群的胸口衣衫,却又大吃一惊,叫道:“大……大伯,你过来瞧瞧,风二哥胸口可没那红手印。” 那老者“啊”的一声,抢上前去一看,果见那风向群胸口空无一物,只膻中下方数寸处,有个杯口大小的黑点,于是伸手往那黑点上轻轻按去,只觉着手处炙热难当,周遭却是冰寒异常,微一沉吟,道:“是了,这是阴风指力。练朱砂掌的人决不能再去练阴风指,看来行凶之人并非惟一,你们铁船帮这回算是遇着高人了,你再去看看那些人的尸首。” 秦老三依言将地上众人的衣服一一扯开,只见那些人的胸口不是印了一个血红掌印,便是带着一个斑驳黑点,看来俱是死在这朱砂掌和阴风指下,一股凉气登时从心底直冒上来,手足齐软,颤声道:“到……到底是……是谁?” 那老者深深吸一口气,嘴里缓缓道出四个字:“是——白——莲——教。” 此言一出,大厅上的秦老三,偏厅内的谢慎俱都面色大变,谢慎心下一奇:“这事怎的也和白莲教扯上干系?”秦老三却是瞪大了双目,又惊又怕,道:“白……白莲教,我铁船帮可没什么地方得罪了他白莲教啊。” 那老者哼了一声,冷冷地道:“除非老夫瞎了眼,否则怎会看错?武林中能打出如此厉害朱砂掌的,除了白莲教的红莲使者‘火云手’崔烈外,决计再没第二个了。那阴风指力,当世便只有‘白面阎君’应修一人会使,听说此人执管白莲教刑堂,教中之人若是犯下重罪,他便使阴风指在那人丹田上轻加一指。中指者一时并不就死,浑身忽冷忽热,如虫蚁啃噬,足足煎熬上七七四十九日方才血衰而亡,最是阴毒不过,旁人又如何能够冒得?” 没等那老者说完,秦老三已是脸色惨白,道:“白莲教为何……为何要……”说到此处,忽然强笑了几声,说道:“大伯,你昆仑派武功天下无敌,自是……自是不怕白莲教的什么红莲使者,刑堂堂主,是不是?”其实他何尝不知敌人厉害万分,但总存着一线侥幸,只盼那老者能说一句“自然不怕”,那心中也可稍觉宽慰。 秦老三斜目看那老者,但见他闭目凝神,似是气定神闲,心下果然稍稍安心,却听那老者淡淡的道:“倘若我师兄在此,自是不必畏惧,我武功远不及我师兄,若是单打独斗,或能和其中一人打成平手,他二人联手齐上,我便多半不敌了。何况白莲教好手如云,还不知有多少高手暗伏在侧,嘿嘿,此番老夫怕是要栽跟头了。”说着向他白了一眼,目中满是不屑鄙夷之色。 秦老三一颗心扑扑地乱跳不住,哪还有心思去分辨他话中之意,便道:“那……那咱们便去请殷掌门来此罢。” 那老者抬头冷笑,道:“我师兄何等身份,这点小事怎能亲劳其驾,何况京城距此千里,等他赶到,恐怕……嘿嘿。” 秦老三听了此话,心中一下凉了半截,瘫软在地,如痴如呆,口中只道:“那……那……我看……我看咱们……咱们还是赶快逃命罢。” 那老者“呸”的一声,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人家着意找你,你能跑哪里去?我昆仑门下,又岂有不战而逃之辈。嘿嘿,白莲妖孽,老夫三个徒儿的两条性命和一条手臂,今番正好要一并讨还。” 秦老三听他言下之意,竟是要去向那白莲教寻仇,当下差点没喊出娘来,苦笑道:“大伯你武功卓绝,自是不怕,侄儿这点微末本领,怎能……怎能当得了别人一击,到时被那朱砂掌拍上一下,阴风指戳上一指,我……我这条性命哪里还能保得住?”他本是地方一霸,平日里威风八面惯了,此时说话竟是语带哭腔,显是害怕到了极点。 那老者双目突然精光暴亮,怒道:“先前去捉常无言时,是哪一位好汉拍胸脯道:‘侄儿拼上这条性命不要,也要将那常老儿生擒活捉,献给大伯前去邀功请赏,今后跟着大伯出生入死,刀山火海,决不皱一下眉头。’哼,果真是英雄气概,胆气过人,怎的现下变得这般脓包怕死了?” 秦老三脸皮一热,心想先前仗着有这么一座大靠山,自己才把话说得满了,谁知眼下情势生变,却是全没料到,只得扑通一下跪倒,哭求道:“大伯念在侄儿一片孝心的份上,千万须要救侄儿一救。” 那老者也没料想他竟这般没有骨气,眼见他这副孬种模样,不禁又好笑,又好气,哼了一声,道:“亏你也是一帮之首,老夫吓得你几句,便就怕成这副德性,罢了罢了,你起来罢,白莲教杀了这许多人,此刻定已去远,哪里又会回来。似你这等人,便是送与别人去杀,别人也未必一屑。我这便要带人回京,你跟着滚来罢。”这老者乃是昆仑派的耆宿高手,也是秦老三的亲伯父,平素一贯瞧不起他的为人,这时见其惊惧如此,终念是血脉之亲,便不再出言恫吓。 秦老三一听之下,如遇大赦,身子尚未站起,已是笑道:“一切全凭大伯做主。”他说这话时,脸上非但没半点羞惭愧色,更是洋洋得意,谢慎若非先前亲眼见他怕死乞求之状,实难相信便是一人所为,心想这“不知羞惭”四个字,用在其身,当真再确当不过。 他在一旁听得二人这番说话,更料定常无言已被他们擒去无疑,蓦地里胸口一凉,暗道:“这老人说要为他三个徒儿报仇,那他自是‘西凉三雄’的师父了。那刘伯信是我一剑刺死的……”想到此节,心中不禁一颤,又想:“听他言语,倒还算是光明正大,和他三个徒儿都不相像。可此人与姓米、姓韩那两个恶贼乃是一路上的人,此番常老前辈落入其手,当真危之极矣。连常老前辈这等武功都被他捉去了,那……那岚心姑娘的处境,也多半不妙。” 第七回 西湖烟云向谁舞(下) 他心中正自惶乱,果听秦老三问道:“大伯,东海派的那两个小……小姑娘又怎生处置?”那老者道:“自然一并带着上京,怎么?”斜眼朝他一瞥,见他满脸淫亵之色,厉声喝道:“有老夫在此,可容不得别人动甚下流主意。” 秦老三被他当面点穿心思,顿时讪讪不已,脸上却立即装作一副忧愁之状,说道:“侄儿哪敢动那……那坏主意,侄儿只是担心带着她们上路,终究有些麻烦……”那老者摆一摆手,道:“休来罗嗦,你若嫌烦,便独自留在此地,老夫自不来拦你。”说完大步飘飘,径往门外走去,秦老三忙道:“侄儿自然不嫌麻烦。”话声未落,早已跟着那老者步出厅外。 谢慎听秦老三说到“东海派的那两个小姑娘”这几个字时,脑中嗡的一声轰鸣,心想岚心姑娘终究还是叫他们捉去了,待听那老者出言叱骂秦老三,心底竟是隐隐生出一阵感激,暗道:“汉王府我所见过的人物之中,当属这老人品行最佳,其余那些个人便是加在一起,也及不上他一半,却不知似他这等人物,怎会去和那些人同流合污?现下常老前辈和岚心姑娘他们都已失手被擒,这又该如何是好?”他本非机变之人,这时竭力思索,却哪里想得出什么法子。 那伯侄二人的脚步声渐渐去远,谢慎忽觉肩上被人一拍,回头看时,正是脱欢,只见他咬牙切齿,说道:“那秦老三卑鄙无耻,我定要杀了此人,谢慎兄弟,你去是不去?” 谢慎本已打定主意,相助脱欢兄妹夺回坐骑之后,便起身前往松江府,此后浪迹江湖,再去找寻师父。但现下突悉此讯,心想岚心师徒那是非要去救不可的,只是单凭自己一人之力,料想这事也决无可能办成,此刻听得脱欢邀己同去刺杀秦老三,正是大合心意,便道:“岚心姑娘他们师徒三人也叫这秦老三捉去了,我助你们杀那秦老三,你们帮我救人,脱欢大哥,你意如何?”他性子仁和,杀人之事绝非其所愿意,但这些日子以来,他先与宋牧之共历一番生死,其后又在破庙中领教了米韩二人的行径,心中已隐约生出了坏人自当可杀的念头,这念头虽非十分强烈,然而将之与相救岚心一事相较,则非但觉那秦老三杀之也无不可,更简直是理所当然之事。 脱欢点头答应,一旁白音说道:“岚心妹子和珊心妹子早上才与我们分别,怎么也被那群贼人捉去了?恩,定是那群贼人见两位妹子出手救过我们,这才将她们擒去。她们师父虽对我们冷冰冰的不理不睬,但她们救过我和哥哥的性命,就算谢慎你不帮我们,我们也要去救的。”脱欢道:“我妹子说得对,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大丈夫正该如此。”当下三人抚掌议定,一起走出了偏厅。 进得厅中,忽听门外一声朗笑响起,笑声之中,厅门外并肩走入两人,正是适才离去的秦老三及那老者。谢慎三人各自变色,却听秦老三哈哈大笑,说道:“大伯神机妙算,早已料知有人躲在偏厅之中。”说着朝三人各望一眼,登时浑身发抖,惊喜交集,道:“这……这不是脱欢和白音二位老弟么,噢不对,该当是脱欢老弟,白音妹子才是。嘿嘿,怎么二位改着了我们汉人衣饰,做哥哥的险些都认不出来了。莫非你们此行是特意前来拜望愚兄我的?”原本脱欢兄妹换上了这身汉装,一时之间极难辨认出来,但脱欢这部胡须委实太过显眼,任谁一见之下,都会心生好奇,忍不住多看两眼,秦老三胆子虽小,心机却十分乖巧机灵,因此一眼便即认出他来,跟着便识破两人底细。 脱欢一见此人,怒气陡生,刷地一下拔出腰间弯刀,喝道:“我们正是来寻你这狗贼的!”飞身朝秦老三扑去,弯刀当空一削,只听风声呼啸,这招凌厉已极。不料人到半途,忽觉眼前人影一晃,秦老三身旁的那老者已欺到自己面前三尺之处,食指扣住中指,朝着弯刀刀背振指一弹,但听“当”的一声,脱欢只觉虎口剧痛,握刀的右手已拿捏不住,一口弯刀不由自主地脱手飞出。 脱欢兵刃虽失,却仍是勇悍之极,双手一挺,直朝那老者胸口抓去。那老者斜身一晃,人已绕到脱欢身后,头也不回,反手便一指点出,宛似身后长了眼睛一般,正好点中了脱欢背心“神道穴”。脱欢浑身酸麻,便有再大的力气,这时也使将不出,慢慢软倒在地,嘴里高声叫道:“这老头厉害,妹子你打不过,快走。” 白音见兄长一招之间即被那老者制服,明知自己也绝非是他对手,但却哪里肯走,急叫一声:“哥哥!”拔出刀来,刷刷两下,往那老者肩上砍去。那老者不招不架,身子微侧,从容之间已避过了她这两记杀招,却并不出手反击,似是不愿与女子动手过招。待白音第三刀砍来之时,那老者眉头一皱,道:“这刀法中原可没有。”倏地伸出两根指头,看准刀身,用劲一夹,白音这刀登时凝在半空,再也砍不下去。 那老者双指一抽,已将那口弯刀夺到手中,不等倒转兵刃,顺势以刀柄在她胸口“膻中穴”上一撞。白音登时劲力全失,跌在了地上。那老者瞟了一眼谢慎,道:“你怎的不出手?” 谢慎见他片刻之间便已打倒两人,武功之高,直是生平罕见,又想脱欢兄妹的武功均比自己高出甚多,他们既是一招失手,自己更非他的对手,于是说道:“我打不过你,何必出手。”那老者微微一笑,道:“不错,那你怎的又不逃跑?” 谢慎见事已至此,干脆昂然道:“一来我武功远不如你,想逃也必逃不了,二来我两位朋友既已被你拿住,我又岂能弃之不顾,独自逃生。”那老者点了点头,又道:“几位究竟是常无言的什么人,何以要去救他,老夫听闻他门下从不收录男子为徒啊?”这老者内功深湛,适才便已察觉有人躲在偏厅之中偷听,但那时身居危地而敌友未明,又想偷听之人呼吸粗重,武功殊不足道,因此便没当场揭穿,后听三人商议救人之事,这才返身而回,势要问个清楚,若是刚才谢慎三人单单只说要去刺杀秦老三,那他决计不会来作理会。 没等谢慎开口说话,秦老三已凑到那老者耳边,将谢慎三人的身份来历一一向他道明,那老者“恩”了一声,道:“原来几位是蒙古来的朋友,那就再好不过了。”走到谢慎面前,忽地抬手向他面门抓去,谢慎早已料道他会出手,一直凝神以待,但见他出手快得出奇,忙举手向上一格。谁知这一下乃是虚招,那老者手掌蓦地一翻,已拿住了谢慎肩上“缺盆穴”,劲力到处,谢慎只觉肩膀一酸,身子再也动弹不得。 脱欢倒在地上,嘴里兀自骂道:“秦老三!你这不要脸的狗贼!有胆子的便和我单打独斗,战上三百回合!” 秦老三阴恻恻的一笑,道:“脱欢老弟,这当口儿你还逞什么英雄好汉,爽爽快快地把那东西交出来罢,免得多吃些零碎苦头。”脱欢冷笑一声,道:“那东西我早就藏在妥当的地方,你这辈子也休想寻着。” 秦老三哈哈大笑,道:“好得很,既不在你身上,那就一定在你妹子身上了,待我将她浑身上下好好搜上一搜,看是搜不搜的出来。你说我先从哪里搜起好呢?”说到这里,一对贼眼珠子朝着白音不停打转,显是不怀好意之极。 白音听他说话如此轻薄,气得浑身发抖,她出身高贵,性子又极豪爽,一生之中旁人对她无不都是敬爱有加,何尝受过如此欺辱,这时她双目紧闭,泪水已从眼角流了出来,实是气愤已极。脱欢脸孔胀得通红,怒道:“你……你这无耻狗贼,别动我妹子的主意。” 秦老三笑嘻嘻的道:“我也不动什么主意,只想扒光你妹子的衣服看看,那东西到底藏没藏在她身上。”他见白音身穿着汉人衣衫,更显得俏美秀丽,心下早已忍耐不住,正要伸手朝白音胸口抓去,突然间后颈一酸,身子已被人凌空提起,转头一看,正是自己大伯。 只见那老者满面怒容,骂道:“你这下流胚子,再若不规不矩,坏我昆仑派的名声,也无须旁人动手杀你,老夫第一个便饶不过你。”顺手一挥,如掷小孩一般,将他扔了出去。 秦老三摔出三四丈外,屁股重重落到地上,直吓得魂不附体,连声道:“侄儿知错了,侄儿知错了。”心里大骂:“贼匹夫,老乌龟,老子瞧你年纪大些,这才叫你一声伯父,你竟敢如此折辱于我,他妈的,日后你落到老子手里,也叫你好好尝一尝老子的手段。”他浑不去想是自己无耻在先,却对那老者训斥自己怀怨在心。 谢慎三人穴道被封,身子不能移动,但眼嘴俱都无碍,眼见秦老三这副狼狈模样,都忍不住笑了出来,脱欢笑得尤欢,笑声中大含嘲讽之意。秦老三灰头土脸,站起立在一旁,却不敢支声说话。那老者拱手向三人道:“老夫姓秦,草字舞阳,乃是当今圣上的二皇子,汉王座下的一个幕宾,汉王殿下礼贤下士,特命老夫相请几位蒙古朋友进京一见,决无为难之意,诸位只管放心便是。这一路上只怕艰险重重,是故老夫不得已点了几位的穴道,万望莫怪。”转头又对秦老三喝道:“还不快将这三位好朋友送到马车之上。”他对谢慎三人说话时彬彬有礼,丝毫不敢怠慢,真如是请客光临一般,对秦老三却是呼喝指使,如差仆役。 秦老三面上诺诺称是,肚子里又暗自骂道:“送送送,终有一日,老子送你这老匹夫上西天。”转身出厅而去,不一会儿工夫,大厅里走进了六条汉子,谢慎认得他们身上服色,和西凉三雄、米韩二人的相同,想必也是汉王府里的侍卫,又见六人个个都是身健体壮,料来皆非庸手,心中不自禁又沉了几分:“单是那秦舞阳一人,我们几个加起来也决不是他的对手,何况还有这许多高手,看来这次想要脱身,当真是千难万难。但愿他所言非虚,汉王礼贤下士,不来为难我们。可是脱欢大哥和白音姑娘乃是蒙古贵族,常老前辈师徒是名门正派,倒也罢了,我算什么玩意儿,难道汉王也会对我礼贤下士么?”既知逃跑无望,索性便任听天命。转瞬之间,那六个汉子已将谢慎三人抬出了大厅。 到得府外,大门口已停了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车身被一块黑布罩笼,看不见里面情状。周围也立着六名侍卫,手里各自举着火把。 一名侍卫上前掀起帘幕,车里车外不约而同发出“啊”的一声惊呼,只见车中端坐着三人,当先一个须发苍然,面色冷漠,正是东海派掌门常无言,两个红衫少女坐在他的身旁,自是岚心、瑚心二女。 谢慎三人被扶进车内,坐定之后,六个人面面相觑,霎时间又是惊奇,又是疑惑,不知此事从何说起。 第八回 当年寒梅摧折处(上) 这一日是明朝永乐二十年的四月,这个日子在江南早已是百花相竞,鹂啭燕语,可是在这片西北苦寒之地,却仍是萧索凄清,凉意侵人,华山南峰的“落雁峰”上更是山风劲荡,肃杀一片。 这“落雁峰”向称西岳第一峰,也是五岳之中最高的山峰,相传大雁南飞至此,便会停落在峰顶歇息,是以此峰便以“落雁”名之。昔年李白登落雁峰后,曾有“此山最高,呼吸之气想通天帝座矣,恨不携谢脁惊人句来搔首问青天耳。”之句传世,足见此峰之高之峻,实当傲视中原。其时朗月长空,薄雾笼罩,更显得清拔耸峭,笔立苍穹,人若立于此峰之巅,的有如履浮云,俯瞰天下之概。 这时蜿蜒直上的山道中,只见一团黑影正自疾速而行,与周围的夜色一衬,宛如湖面上泛起的一线波浪。那黑影疾奔出数十丈外,忽听左首树林之中传来“咳”的一声轻响。那黑影登时停滞不前,原来这团黑影竟是个身着黑衣的汉子,黑布蒙面,只露出两只冷电般的眼睛,大有森怖之意。 这黑衣人抬头看去,只见林中一株大树的树枝上,正立着一个青衫男子,身形高瘦,脸蒙青布,看不见他面目,这时树枝随着山风起伏不定,那青衣男子便也随着树枝上下而动,轻功之高,实是匪夷所思。 两人对视片刻,那青衣人长作一揖,说道:“凉夜寒风,要阁下亲驾光临,在下何克敢当。” 那黑衣人“嘿”的一声,道:“久闻华山派‘冯虚御风’的轻功,天下无双无对,今日一见,才知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那青衣人微微一笑,道:“阁下谬赞,一别经年,今夜能得再见尊范,也是在下生平幸事。” 那黑衣人冷笑一声,道:“你千里相邀我来,不会只为说这些无聊的话罢?” 那青衣人道:“十余年未见阁下,如今在下居高临下,岂是待客之道,阁下何不上来一叙。” 那黑衣人暗道:“原来你是想考较考较我的轻功。”当下更不答话,只见他双膝并不弯屈,身子轻轻一纵,便如利箭一般突地窜起,跃到了那青衣人对面的一株树上,双足踏落到树枝上时,枝叶竟无丝毫晃动。 那青衣人轻喝了一声彩,赞道:“阁下这手‘旱地拔葱’的功夫确是神乎其技,在下再练十年,可也及不上你,佩服,佩服。”这话倒是由衷而发。原来那黑衣人所露的轻功也并非是什么了不起的绝技,但凡练过轻功之人,几乎人人都会这一手‘旱地拔葱’的功夫,只不过要练到如他这般双膝不弯不屈,一跃而能上纵二丈有余的地步,江湖上却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那黑衣人冷冷地道:“阁下这对狗眼倒还算是锐利,我也佩服得紧。” 那青衣人微微摇头,道:“在下处处好言以待,阁下却字字恶语伤人,不知此所何谓?” 那黑衣人斜眼望天,昂然道:“和你这等卑鄙小人说话,又何必口吻生花,假充斯文。” 那青衣人也不生气,只淡淡一笑,说道:“阁下太过抬爱,倘若说到卑鄙小人,那阁下与我实是彼此彼此,难相伯仲,在下又何敢独占令名,未免大失故人之义。” 那黑衣人哼的一声冷笑,也不答话,抬头望着夜空,眼中尽是不屑之色。那青衣人道:“阁下也不必暗自生气,在下自知武功拳剑那是远远不如阁下,当年便差着老大一截,如今想必更是寸木岑楼,相差不可以道理计。” 那黑衣人嘿嘿一笑,说道:“我许久不曾和人动手,只怕昔年的武功倒有一半忘记了。”随手摘下一片树叶,手中运劲,“嗤”的一声,向那青衣人弹去。这树叶轻若无物,只须微风轻扬,便会被吹飘起,那黑衣人竟能将之射到三丈之外,委实神功惊人。 那青衣人脸上果然稍有变色,伸手将那片树叶接过,凝神细看,霎时间更是惊骇异甚,难以名状。原来那片树叶之上,居然附着一层薄薄白雾,其寒胜冰,其坚逾铁,竟是那黑衣人以阴寒内力附诸其上,将这小小的一片树叶,顷刻间变成了冰霜薄片。 要知武林中故老相传,一个人气功练至绝顶之时,虽凭飞花摘叶,亦可伤人性命,但那终究不过是传说而已,谁也不曾亲眼目见,此时黑衣人所示这手化叶成冰的武功,比之飞花摘叶固然尚逊数筹,但究也骇人听闻,足可与当世豪杰一争雄长。那黑衣人道:“雕虫小技,实在不足高手一哂。”他话虽这么说,但双手朝后一负,大有狂傲之态。 隔了良久,那青衣人才缓缓说道:“十余年不见,阁下竟已将那‘玄冰刺’神功练成,确实可喜可贺。”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无怪阁下今夜有恃无恐,原是如此,难怪,难怪。只是阁下方才所说的言语,恐怕未必尽是真话罢。” 那黑衣人眉间突然现出一层黑气,喝道:“你此话何意?”那青衣人微笑道:“听阁下说话之时,中气似有不纯,想必所受的内伤着实不轻罢,既是如此,又怎会是许久不曾和人动手呢?不过阁下神功既成,这世间能伤得了阁下的,当真已是寥寥无几,屈指怕是便能数的过来,不知阁下是伤在哪一位高人之手,可否明言以示?” 那黑衣人斜了他一眼,道:“此事与足下无干,你这猎奇之心也未免稍大了一些!”顿了一顿,沉声又道:“我纵是身有内伤,但要杀你,却也不见是桩难事。” 那青衣人哈哈笑道:“阁下欲要杀我,确非难事,不过今夜若是动手,在下当有必胜之法。”那黑衣人冷笑几声,道:“人贵自知,各人有几斤几两,该当心知肚明。” 那青衣人微笑道:“以武功而论,阁下自是胜过于我,可是要在数十招之内取我性命,只怕也非易事,此刻你身居华山,只消我纵声一呼,千余名华山弟子便立时围山而上,你便是武功再强十倍,又岂能全身而退?” 那黑衣人心头一凛,知他所言非假,又想此人阴险毒辣,素无廉义,此事也未必做不出来,当下连声道:“好一个‘寒梅六剑’,却是倚多取胜之辈,无耻之极,无耻之极。”那青衣人道:“适才阁下言我为‘卑鄙小人’,常言道卑鄙无耻,可见卑鄙之人,自是要与无耻为伍,倒也不甚稀奇。”那黑衣人顿时默然,心念动处,却自潜运内力,只待猝起一击,先将此人格毙再说,倘若容他出声示警,那等华山门人一拥而到,自己决计讨不了好去。 只见月光之下,他的一双大袖飘荡异常,如同两只鼓起的布袋一般,显是内劲满布,蓄势而待。那青衣人一瞥之间,便知黑衣人已动杀机,只怕瞬息就要出手,嘴角一扬,又是澹然一笑,摇头道:“阁下枉称武功高强,岂知见识竟是如此短陋,惜哉!惜哉!”那黑衣人一怔,朗声道:“有屁就放,休要故弄玄虚。” 那青衣人缓缓地道:“在下若是有心杀你,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引阁下至此。我只须叫上几个帮手在侧,抑或是我大师兄亲临此处,恐怕今夜你便是有来无回,此中关窍,阁下不妨想上一想。” 那黑衣人听他这么一说,沉吟半晌,道:“这话确是不错,不过柳树风……嘿嘿,他‘剑神’之名也威风得十几年了,到底是否徒有虚名,我倒是很想领教一番。”说话间内劲已自收去,两只袖子又复平常之状。 那青衣人摆了摆手,说道:“我劝阁下还是乘早作罢此念,阁下的‘玄冰刺’神功虽然神妙难匹,但要胜过我大师兄,却还稍嫌不够,你若执迷一意,那在下只有把方才阁下所赠这‘人贵自知’四个字原数奉还。” 那黑衣人双眸一亮,哼了一声,道:“你是华山门下,自是把他柳树风夸上了天去,似这等自吹自擂之事,武林中原也见得多了。” 那青衣人哎的叹了口气,说道:“无谓之争,多说何益,我大师兄之能为,阁下日后自当识见。” 那黑衣人眉头紧锁,森然道:“既是不饶口舌,那你此番邀我来见,究竟所为何事?但请开门见山,直言了当罢。” 那青衣人道:“若是无事,我自不敢劳烦阁下移步来此了。”说到这里,声音陡然一沉,续道:“阁下可知,天山那人已然重涉中原了?” 那黑衣人一听“天山那人”四个字,脸色登时大变,道:“你是说那……那人已经重回中原了?”言语之中,竟已有些微颤。 那青衣人拈指一笑,说道:“在下尚未提他名字,阁下便已惊惧如此,莫非心中大有惭愧乎?”那黑衣人如何听不出他话外有刺,但眼前此事关系太重,自己实没功夫和他作口舌之争,跟着便问:“你深居华山,又怎知他已回到中原?” 那青衣人道:“这个我自不便与你道也,总之此事千真万确,阁下信也罢,不信也罢,现下我已尽实相告,信与不信,那也只好由得你去。” 那黑衣人沉默片刻,又问:“这十余年来,他一直隐居在天山忘情峰上,足不下山,何以会突然重回中原,此中缘由,你可知晓?”先前他还是副目中无人,倨傲不可一世的神色,此刻却已语下拘谨,只盼将此事问个清楚明白。 那青衣人微笑道:“阁下倒也不必害怕,一来我料那人尚不知晓你我之事,此番前来恐是另有他图,二来阁下神功已成,又何须畏惧与他?况且中原群雄无不痛恨此人,单是贵教,只怕就已恨之入骨,决计放不过他。” 那黑衣人厉声道:“既是如此,你又叫我前来作甚?莫非是要消遣在下?”那青衣人哑然一笑,道:“可贵教并不知此人已回中原,是以这事儿便须有劳阁下一遭了。”那黑衣人浑身一震,喃喃道:“嘿嘿,好一条借刀杀人的毒计。” 那青衣人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道:“在下不妨实言相告,但叫此人活着一天,在下便如坐针毡,睡不安寝,出此下策,那也实出无奈。” 那黑衣人突然仰头大笑,说道:“好一个‘实出无奈’,倒似是你心有不忍,十分为难。” 那青衣人笑道:“阁下自不必讥讽于我,只怕你心中畏他比我更甚,当年之事,阁下不也曾……”未待他说完,那黑衣人已然拂袖怒道:“休再提当年之事,当年我便是听信你这小人之言,才致落得如今这个地步,你倒自管风流快活,大享那人间极乐,只可惜了那人要无辜替你受累。” 那青衣人冷笑道:“阁下倒会拣便宜话来说,当日若非你贪图一己之利,又岂会为我言语所动?那人清流自居,实则迂腐至甚,和我那掌门师兄一般,自负天下奇才,其实都是蠢不可及,似这等人,原本也须怨不得我。”说着闭上眼睛,森然一叹。 那黑衣人不愿多提昔年往事,当下拱一拱手,说道:“事既如此,那也不必再提了。咱们就此拜别,只盼你我日后再见无期。”说完大步疾迈,径自朝山下去了。 那青衣人望着他离去背影,干咳了两声,抬头向天,忽然纵声长笑,这笑声有如夜枭暗啼,深夜之中,尤显诡怖,直惊得树上栖鸟四散飞开。 第八回 当年寒梅摧折处(中) 此时千里之外的杭州城里,谢慎一行人正坐在马车之中,各人身上穴道均已被制,身子无法动弹。 常无言斜瞥了一眼谢慎,脸上虽仍漠然无动,心中却已怏怏不快,暗思:“老夫从没给这小子好脸色瞧,此番我倒霉之际,却又偏偏撞见了他,岂不是平白惹他耻笑?”他本是极要面子之人,在武林中位望又尊,向来只受人敬崇恭维,这些日子连遭挫折,实是生平从未遇过的大辱,胸中早已抑闷难当。又想自己此时的种种狼狈之状,全叫一个他素瞧不起的后辈小子看去,心下更老大没味,什么当世高人,什么一派宗师,这些念头霎时俱都湮没于怀,不剩得分毫,怅然一叹:“我常某自负英雄,纵横半生,不想到老却连遇大挫,莫非竟……竟是天意么?”言念及此,不禁摇了摇头,黯然神伤。 谢慎却也在想:“日间才与他们师徒分别,不料只半天时光,便又在此处重逢了,最奇之处,竟还又同是被人捉到此地,这……这却叫怎么一回事?”偷眼朝岚心等人望去,只见众人面上均带疑惑之色,想来也是一般的想法。只有瑚心乍见谢慎至此,心中涌起一阵喜悦,却是怔怔说不出话来。 众人沉默了一阵,毕竟还是瑚心性子最急,当先忍不住,问道:“谢家阿哥,白音阿姐,脱欢阿哥,你们三个怎么也被捉得来啦?” 谢慎摇了摇头,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实不知从何说起。”此事本是与他丝毫无涉,若非他插手相助脱欢兄妹,原是不会被人捉来。但想若把事责尽数推托于他人,一来颇对不起两位蒙古朋友,二来也于事无补,三来更非大丈夫的气概,于是便缄口不提。又见岚心师徒虽然失手被擒,但身上完好无损,料想没吃多少苦头,心下自又稍稍宁定。 白音歉声道:“瑚心妹子,岚心妹子,若不是早上要你们出手搭救我和哥哥,现在也不会累得你们被那群恶人捉来了,我和哥哥心中好生过意不去,真是对不起得很。” 瑚心忙摆摆手,急道:“勿是格,勿是格,那些人……那些人……”她一时情切,小脸胀得通红,却说不下去,岚心接口道:“白音姑娘千万莫要自责,其实那些人原本便是冲着我们师徒而来,就算那时没有相帮你们,想必他们也一样要来对付我们的。”转头向谢慎道:“谢大哥,你还记得那日孟公子……”说到“孟公子”三字时,突然把头微微一低,接着道:“那日孟公子曾托人捎来口信,叫我们务须小心提防铁船帮,当时我们谁也没加留意。今早和谢大哥你们分别之后,我和师父、师妹便加快步程,想着早些赶回云霞岛去,谁知傍晚行到城东郊外时,却遭到一群恶人伏击,里面有一人正是秦老三,原来他便是那铁船帮中的三当家。他们人多势众,为首的一个老人武功又太高强,我和师妹都只和他交手一招,就给他点中了穴道,师父他人家伤势尚未痊愈,跟他斗了几十个照面,终也失手被擒,给带到了这里。哎,也不知那铁船帮和我们东海派究竟有何深仇大怨,三番五次要来为难我们?”她不知秦舞阳的身份来历,只听秦老三称他作大伯,便道他也是铁船帮里的好手。 谢慎猛然记起,当日孟诸野确是曾令那个姓李的胖子传话,只是时间隔得久了,自己早把此事淡忘,后来和脱欢兄妹说话之时,也曾提及铁船帮的名号,但那时只觉这三个字模模糊糊,似有印象,却没细细推想,此刻经岚心一提,方才记起,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脱欢恚怒难当,破口大骂秦老三卑鄙下流,骂得一会,更骂起了汉王朱高煦来,谢慎听他骂得凶狠,脑中忽又想起一事,说道:“岚心姑娘,你们恐还不知,其实欲与贵派为难的并非铁船帮,而是当今的汉王,那日在破庙中所遇的那两个恶汉,也是汉王府里的人物,那时我没对三位言明,现下想起,却是我的不是。” 瑚心与岚心均是一奇,瑚心睁大了眼睛,问道:“汉王?汉王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捉我师父?”二女深居东海孤岛,于时务世事全不知晓,因此竟没听说过汉王之名。 谢慎正要开口相告,只听车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汉王便是当今圣上的二殿下,素来敬贤礼士,求才若渴。他久慕令师之名,此来便是命老夫相请常掌门北上欢叙,此外绝无恶意,但请两位女侠放心。至于个中情由,却恕老夫不便奉告。”说话之人正是秦舞阳。 此话一出,车中登时寂静无声,常无言至此方知,何以这一路上险厄重重,原来竟是有这么一位大人物在背后指使,不禁惊诧莫名,心中更凛凛一惊:“我东海派偏居海上,与朝廷中人素无往来,他一位王爷,怎会来请我去相见,莫非是为了……为了我那师弟之事?”念及此处,一股凉气不由从心底直冒上来,又想:“此事可越来越奇了,那汉王不过是要与我一见,然则当日在黄河渡边向我出手偷袭的黑衣人,却分明是欲取我性命,如此说来,他与这些人当非属一路,却不知又是何方人物?”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多,种种疑惑交织参杂,一时实难释解。须知东海派向来不问武林中的是是非非,十多年前门户遭逢变故,常无言更不再足出东海一步,若非此次华山掌门柳树风亲柬相邀,他决然不会赴会,谁料这一涉足江湖,便自有是非之事缠上身来,当真是他始料不及。 常无言正凝神思量,却听车外秦舞阳已大声吆喝,招呼众人启程。只听蹄轮之声骤响,马车已然缓缓驶动,却是向东而去。 马车为黑布所罩,从车内瞧去,更不见窗外事物,六人端坐其中,均不知此去前途如何,胸间茫然无所。只觉车身颠簸起伏,心情也即随之忐忑不定。 行出数十丈外,转过了一个街口,马车忽然停滞不前,只听车外秦舞阳叫道:“这……这是我二徒弟的‘黄雷驹’啊,何以竟在此地?”语下甚是惊奇。 谢慎暗叫不妙:“哎哟,我那‘马兄’尚还留在原处,这老人既是西凉三雄的师父,如何能不认出它来,这会儿他若要来给徒弟报仇,那我断无活命之理。”一颗心扑扑地跳个不停,凝神倾听车外动静。 秦舞阳打了个呼哨,那黄马听得有人召唤,迈开步子,径朝这边奔来,待驰到他身边时,秦舞阳右手一挥,拉过缰绳,控辔细察了一番,自语道:“果真是我徒儿的坐骑,我那两个徒儿俱是丧在宋牧之手下,这马自也是被他夺去的了,这般说来,莫非宋牧之就在左近?”想到杀徒之仇,一股恨意登时涌上心来,当下足尖一点,轻轻跃上了墙头,踏着墙缘,迅捷异常的游走环望。他是当今昆仑派第一代的名家高手,武功之强,在派中仅逊于掌门殷陆阳一人而已,这时施展开轻功,黑夜里但见一个白影来去如风,便似一道白电穿梭。只是他轻功虽高,可四下里除了清风明月,草木屋舍,却不见有半点异状。 秦舞阳跳下墙来,暗自奇道:“怪了,这马既在此处,却不见宋牧之的人影,不知他是要耍什么把戏?”他素知白莲教青莲使者武功卓绝,“虎爪手”和“鹤翼功”的绝技成名已久,此番自己三个徒儿折在他的手里,事后曾详加询问过当时动手的情形,料想自己也未必能够对付,何况现下敌暗己明,更处万分不利的境地。那白莲教既称邪教,这等阴损使诈之事,原也是其拿手好戏。 秦老三见此情状,心中已然猜到三分,双腿不住发抖,道:“大……大伯,是……是不是白……白莲教的人又找来了?”秦舞阳横了他一眼,身子挺直,朗声道:“哼,邪魔歪道,自然只会做这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勾当,又岂敢以真面目示人。别人怕他白莲教,老夫却是不怕,他宋牧之若是做个缩头乌龟倒也罢了,如敢现身一见,老夫正要替我两个徒儿报仇雪恨。”他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明知强敌在侧,却是毫无惧色。这一番话似是对秦老三而说,暗地却以内力逼运,将声音远远送出,倘若宋牧之便在附近,必能听得清楚。可是四下里鸦雀无声,哪里有人答话,隔了良久,仍是寂静如水。 谢慎坐在车内,二人的说话自是听得清清楚楚,心中稍自一安,想道:“那刘伯信明明是被我所杀,他怎的说要去找宋大哥报仇?不过那也难怪,谁又能料得到,一位武林高手,竟是死在我这籍籍无名之辈手里?只是要宋大哥替我背下这个黑锅,却是有点对他不住了。”转念又想:“宋大哥此刻必定不在左近,不然受了这般嘲辱,定会忍耐不住,出来和这老人斗上一斗,就似当初邀斗西凉三雄一般。”想到西凉三雄,猛地想起,那三人之中,尚存一个盖长风未死,心里忽又大觉不妙:“不好,倘若到时被那瘦子认了我出来,那时便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只听车外秦舞阳高声笑道:“看来他宋牧之决意要做缩头乌龟了,哈哈,便由得他做去,咱们自管上路罢。”翻身却上了那匹黄马。秦老三正自担心他要去惹白莲教的人找上门来,听他这么一说,登时安心,陪笑了几声,说道:“大伯明见千里!侄儿猜想,怕是那宋牧之一闻大伯之名,便已望风而逃了。嘿嘿,世上原也没有这等蠢人,会嫌自个儿活得太久,跑出来寻死。” 秦舞阳哼了一声,心想:“这宋牧之乃是邪教中的要紧人物,岂是你这等贪生怕死,不战而逃的脓包可比。但我如此相激,他竟还能隐忍不发,此人行事,也当真出人意表。想必定是另有厉害诡计伏在后边,我倒须小心在意。”原来当日盖长风逃回之后,并没向秦舞阳提及谢慎之事,只说宋牧之使了卑鄙手段,将自己两位师弟害死,他拼死厮杀,方才侥幸保得一条性命。因此刘伯信为谢慎所杀这一节,秦舞阳丝毫不知,此刻心之所念,便尽往宋牧之的身上推想去,又知此人实是劲敌,是故面上虽只轻描淡写,好整以暇,心中却实打起了十二分的戒备。 一行人马不停蹄的赶路,沿着西湖岸畔,向东北而行。秦舞阳本料这一路之上,必定少不了连场恶斗,哪知等众人到抵钱塘江边,天边已泛鱼肚,一路竟是安然无事。他眼望浩浩江水,暗自沉吟:“若从陆路北上,只怕会撞见邪教中人,我虽不惧,却也不必多生事端,水路虽远,毕竟太平许多。这杀徒之仇,来日终当向宋牧之讨还,现在却不着急,只须将车上之人送至北京,王爷交代的事便算办成了。”便向秦老三道:“咱们取道水路,从运河北上。”秦老三道:“是!是!大伯放心,一切包在侄儿身上,侄儿自会安排妥帖。” 铁船帮在江南一代颇有势力,“铁船”二字也殊非幸致,钱塘江口的船只码头多半被其霸占。秦老三安顿了一条大船,秦舞阳令左右先将谢慎六人扶进舱中,余人立在船舱四周护卫。待众人坐定之后,秦舞阳才步进舱中,走到常无言身边时,伸手在他背心“灵台穴”上轻轻补了一指,低声道:“常掌门武功太高,老夫不得以如此,还请恕罪则个。”常无言闷哼一声,随即闭目端坐,不发一语。 岚心、瑚心不知秦舞阳此举何意,只道他要加害师父,不禁又急又惊,待见师父脸色如常,并无要紧,而秦舞阳言下又甚为恭敬,这才放下心来。 六人一夜颠簸,此时实已疲累不堪,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都各自昏昏睡去。 第八回 当年寒梅摧折处(下) 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先后醒转,睁开眼时,只见一丝淡淡的阳光从西边射进船舱,晒得浑身暖洋洋的好不舒服,又见天边霞光如火,竟似已过了未牌时分。 谢慎但觉肩头穴道被封的地方酸麻难当,想也没想,伸手便即抚去,刚一伸出手臂,情不自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奇道:“我的手能动了?” 他这一叫出声,旁人跟着便都察觉自己手足无碍,已能行动如常,看来被封的穴道已自解开。只有常无言一人仍是凝坐不动,瑚心上前想把师父扶起,可手掌碰及其身,只见他身子微晃,却是一动不动,问道:“师父,怎么侬身上的穴道还没解开么?” 常无言摇了摇头,道:“没有。”瑚心又伸手在常无言身上推宫活血,忙活得好一阵子,额头汗珠微沁,可他仍是纹丝不动。这等点穴解穴的本领乃是武学中极上乘的功夫,内功颇有根基之人,也须得到名师指点,苦练数年方能有成。东海派的武功独具一格,与别家各派均不相同,门下的弟子必先将外功底子打好,等到二十岁后才可始习内功,瑚心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虽曾跟随师父学过一些认穴之法,却尚不曾修习内功,这般胡按乱捏,又岂能解得开常无言身上穴道,只急得她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却仍是不见功效。 常无言眼见徒儿这般忧急,心中也不由大生怜惜,皱了皱眉头,道:“瑚儿,不必枉费心思了,这穴道你是解不开的。”叹息一声,不复多言。 原来昨日城东郊外的一场激斗,常无言重伤初愈之下,手脚毕竟尚不灵便,斗到三十招上,被秦舞阳一招“大九天手”拍中后背,跟着“志堂”、“玉枕”两处大穴又被他以重手法点中。其后常无言几次强运真气欲要冲开穴道,但那昆仑派僻处西疆,在点穴功夫上实有独到之秘,和中原点穴名家的手法截然不同,常无言内力虽深,竟也冲解不开被闭住的穴道。后来秦舞阳又在他“灵台穴”上再加一指,此刻常无言想要凝聚一口真气尚且难能为之,更不必提自解穴道了,只是他不愿在人前示弱,自也就不再多说。 瑚心转头向岚心道:“师姐,为什么我们的穴道都已解开了,就只有师父身上的穴道还没解开?”岚心道:“定是那些人害怕师父他武功太强,所以不敢给他老人家解开穴道。”瑚心“噢”了一声,低垂着脑袋,怔怔若思。 一旁的脱欢怒声喝道:“那些狗贼偏只给我们解开穴道,自是瞧不起我们的本领。哼,要杀便杀,谁要他们卖好了,爽爽快快的一刀将我杀了罢,我们蒙古只有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可没有贪生怕死的懦夫孬种!”声音有若洪钟,神情更是激动不已。 白音听兄长这般自暴自弃,急道:“哥哥,你若死了,那谁去给我们父汗报仇?谁去赶走我们那两个恶叔叔?我们部族的子民,又盼着谁去带领他们打败鞑靼人?”这些道理其实粗浅之极,脱欢如何能不知晓,只是激愤之情,实难自抑,又想自己两个叔叔早已和那汉王勾结一气,自己既然落入他们手中,此去十有八九是有死无生,至于秦舞阳所说什么“请去北上一见”、“绝无恶意”云云,更哪里会有什么好意,多半到了北京之后,便要把自己大加折磨一番,然后再行处死,现下却不能让自己痛快死去。 他猜忌之心本就极重,此刻将前后关节细细推敲,越想越觉如此,不禁心伤悲恸,对白音说道:“妹子,看来这次命数如此,我必定是脱不了身了。你若有机会,便独自逃了出去,以后都不要再回大草原去了,就快快活活地留在中原过日子罢。”说到这里,声音忽然放低,轻声在她耳边道:“那把匕首,我是藏在了……” 脱欢正欲往下说去,忽然间舱门一敞,一名老者缓步走进舱来,正是秦舞阳。只见他身后跟着两名汉子,手里各自捧着一张方碟,左首那人的碟上放的是六只茶碗,右首那人的碟上放的四盒点心。众人见他突然进舱,心中俱是一凛,不知他所欲何为。 秦舞阳进得舱内,先向众人拱手施了一礼,说道:“各位贵客都已醒来,想必腹中也已饥饿,敬请用些粗茶薄点。此去北京路途尚远,舟上百物不齐,这怠慢之处,还请各位原宥。”话声方落,两名汉子早已将清茶糕点奉到诸人面前。适才秦舞阳踏进船舱之时,眼光已在各人身上逐一扫过,知道诸人被封的穴道均已解开,但也丝毫没放心上。这六个人之中,他真正忌惮的唯有常无言一人,是以日间要在其背心要穴上补了一指,使他不能自解穴道。其余诸人功力甚浅,均都不足为虑,也就没有多去加那一指,却也没有解开他们身上穴道,只是这般过得六七个时辰,众人身上血脉流动,早已将闭住的穴道渐渐冲开,便是不去解它也自然通了。 脱欢等见他礼数周到,言语间又客气备至,心中疑虑只有更盛,那些茶水糕点虽无异样,却哪敢伸手去取,常无言自始至终悄坐一旁,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犹似对周遭之事恍若不闻。瑚心见师父和师姐都未动手,倒也不敢没了规矩,往岚心身侧一站,直瞪瞪地瞧着碟里的点心。 只有谢慎见这秦舞阳曾出手教训过秦老三,而言谈不俗,对自己一方也颇多维护,心中对他很有一些好感,何况睡了大半时日,此刻肚子也着实饿了,又见那些糕点色鲜形雅,甜香扑鼻,煞是诱人,便伸手从碟中取了一块玫瑰松糕,正要放到嘴边,岚心、脱欢、白音一齐叫道:“吃不得!” 谢慎一怔之下,向三人望了一眼,随即会意,心想:“这老人的武功高出我们甚多,他若当真要杀我们,那也是轻而易举之事,又何必用得着在茶点里下毒,岚心姑娘和脱欢大哥都是精明之人,怎么个中道理却都看不明白。”当下朝三人笑得一笑,说道:“我瞧这位老先生光明正大,并非卑鄙小人,何况‘岂闻有鸩人羊叔子哉’?”咬了一口松糕,含在嘴中咀嚼起来。江南细点甲冠天下,这玫瑰松糕乃是用糯米调和了芝麻、白糖、香料等蒸制而成,甘甜软糯之外,更有一股玫瑰清香,谢慎尝了几口,大声叫好,转头却见岚心等人脸上均露出着急之色。 秦舞阳哈哈笑道:“这位小弟台竟将老夫譬比先贤,却叫老夫何以敢当。你能谬赞老夫一句‘并非卑鄙小人’,我已很承你的情了。然则我们乘着常掌门受伤之际将他请来,未免有些乘人之危,这‘光明正大’四个字,无论如何却是称不上了,只是常掌门神功盖世,倘非如此,我们实难请动他的大驾。”言语甚是谦卑。 脱欢霍地站起身来,冷冷地道:“好一个‘请’字,原来你们汉人便是这般相请客人的,今日我算是领教了。”秦舞阳对他的冷嘲热讽毫不生气,微微笑道:“不知这位蒙古朋友言下何指?” 脱欢大声道:“你们究竟想使什么法子来折磨咱们,快点使将出来罢,这般戏辱于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反正此刻落在你们手里,要杀要砍,也不必这般虚情假意,叫人呆着难受。”秦舞阳摇头道:“阁下兄妹乃是蒙古尊客,又为汉王殿下的座上贵宾,老夫怎敢施以无礼。” 脱欢嘿嘿冷笑,却不答话。秦舞阳又道:“阁下既是大英雄,真好汉,一死尚且不惧,又何必畏惧尝此糕点?”脱欢被他一激,寻思:“这话不错,我是马哈木的儿子,成吉思汗的后代,焉能让这些汉人蛮子小觑了,况且里面若真有毒药,倒也死得爽快。”陡然间豪气纵生,从碟中抓起一个蟹粉烧卖,往嘴里一扔,连咬都没咬上半口,便一骨碌吞到了肚里,正所谓食而不知其味,当是指此而言了。 白音见哥哥如此,于是也拿起一块松糕,放进嘴里大口食咽起来。脱欢眉头一皱,道:“妹子,你又何必学我。”白音淡淡笑道:“谢慎说里面没毒,我信得过他。”回眸向谢慎盈盈一笑,说道:“里面若是真有毒药,那么哥哥你死了,难道我还能独自活着么?”脱欢一怔,随即放声大笑,道:“好!好!咱们兄妹同生同死。”举起一碗茶水,仰头一倒,竟连着茶叶一并喝了下去,用手抹了抹嘴唇,说道:“不愧是我们斡亦刺惕部的‘白鹿’,不愧是我脱欢的好妹子。”蒙古人向尊白鹿为神兽,常自称是“苍狼白鹿”的后代,白音长的既美,身份又高贵无比,向得族人的敬爱,因此蒙古百姓便把她称作是草原上的“白鹿”。 岚心、瑚心望着二人举止,一时都自无措,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常无言突然道:“岚儿,瑚儿,你们也只管吃便是,此人气度不凡,决不会使那下毒害人的手段。”他昨日曾与秦舞阳动手过招,知他武功极高,自己身上纵是无伤,至多也只能和他打成平手,料想不是哪一派的宗主,便是哪个帮会的首领,这等江湖中下三滥的手段,自是不屑去用,何况自己一行早已被他制住,真要动手杀人,那也是易如反掌。 秦舞阳叉手说道:“得常掌门金口一赞,秦某幸何如之。”常无言心念一动,昨日交手时的情形,一点一滴都在脑中重现出来,寻思:“此人姓秦,难道是他?可年岁不该相差如此之殊啊。”问道:“足下莫不就是昆仑派的秦舞阳秦老师?”秦舞阳笑道:“常掌门‘气盖东南’之名威震天下,竟也知道区区在下的姓字,直令老夫诚惶诚恐。” 常无言心中骇异愈甚:“果真便是此人,那倒奇了,他师兄的年纪竟比他轻得这么许多!那汉王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儿,连这等大高手都能罗致麾下,甘心为其趋命,的是有些门道。”口中却只淡淡说道:“我是秦老师的手下败将,虚名何敢夸言。”秦舞阳道:“常掌门太过谦逊,昨日若是你身上无伤,老夫决不能是常掌门的对手。” 常无言摇头道:“胜便是胜,败便是败,胜败岂是凭嘴说来得。”秦舞阳道:“胜之不武,宁有是理?”说来也奇,以声望武功而论,秦舞阳决不在常无言之下,而昆仑派在江湖上的地位更远远胜过了东海派,然而言语之中,秦舞阳非但对他极是恭谨,更简直是尊崇万分,唯恐有半点不敬之处。 常无言道:“人言‘昆仑九阳’,以秦老师才识人品第一,今日得见,才知此言果然非虚。”秦舞阳笑道:“那是江湖同道给老夫脸上贴金,却叫常掌门取笑了。秦某这点本领,比起我掌门师兄那可差之远矣。”常无言道:“令师兄武功虽好,嘿嘿……但不知似足下这般人物,何以会投效官府,做那朝廷爪牙?”秦舞阳脸上微微一红,道:“人各有志,我辈凡夫俗子,原非常掌门这等世外高人可比。”说完躬身一鞠,退出了舱去。岚心和瑚心取了几块糕点,先去服侍师父吃下,方才自己食用。待众人食毕,瑚心忽问:“师父,侬认得那个枯瘦老头儿吗?”常无言道:“也没一点规矩,此人在武林中大有位望,你当尊称一声老前辈才是。”瑚心嘟嘴道:“哼,他捉了师父,也不给解开穴道,我才不叫他呢。”常无言微笑道:“孩子气!”过了半晌,又道:“我也不识此人,不过我与他师兄曾有一面之缘,当年在北氓山上……当年在北氓山上……”说到此处,突然抬起头来,望着天边残阳,默默发呆。 岚心情知师父又被昔年往事萦纡,牵过了师妹小手,并肩坐到一旁。便在这时,忽听远处江上鼓声大作,犹如千军万马般奔腾不息,声势磅礴。舱中诸人听得声音有异,都感好奇,凑近窗边,放眼望去,但见江面共天一色,水天相接处,正有一个黑点向这边疾速而来。过得片刻,那黑点渐渐变大变清,众人已看清了原来竟是一艘大船,船身上绣着一条金色巨龙,一面锦旗竖立船头,兀自在风中摇曳,珊心拍手赞道:“这船好大,我可从来没有见过。”谢慎失声惊道:“这……这不是……那艘船嘛?” 注:书中“岂有鸩人羊叔子哉一”语出自《晋书。羊祜传》,曰:祜与陆抗相对,使命交通,抗称祜之德量,虽乐毅、诸葛孔明不能过也。抗尝病,祜馈之药,抗服之无疑心。人多谏抗,抗曰:“羊祜岂鸩人者!”时谈以为华元、子反复见于今日。 第九回 江海茫茫两相遥(上) 众人一齐向他看去,只见他张大了嘴巴,脸上神情颇有异样。瑚心好奇,睁着一对圆圆的眼睛望着他,问道:“谢家阿哥,侬认得这艘大船吗?”谢慎道:“恩……便是那艘船……”摇了摇头,又道:“或许又不是……我也不知道。”众人听他说的没头没脑,不由都觉纳闷。 过不多时,江上鼓声稍见平息,忽听一个清朗的声音远远传来:“来者可是铁船帮的朋友?”其时两船相隔尚远,江面上风急浪高,那人说话却是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传到众人耳中,听来便如对面相谈一般,足见此人内功深湛。 只听甲板上一个苍老的声音应道:“老夫昆仑秦舞阳,敢问对面是哪路的朋友,可否相告?”他听来人功力大是不凡,便也运起内力,遥相对答。 那人哈哈一笑,道:“原来是汉王府的高手莅临江南,失敬,失敬,敝教忝为地主,理当一尽宾主之宜。” 秦舞阳眼见来船船身之上绣着金龙图案,早已暗怀诧异,这时听那人自称“敝教”,心中更是一惊,想道:“江南一带除了白莲教外,更有其他哪个教会?哼,这群邪教的妖孽当真猖狂之极,竟敢明目张胆自刻龙图,那是要公然造反啊!” 转念又想:“此人既是知晓我的来历,那自必是有备而来,却不可不防。”便道:“不敢叨扰,老夫与贵教素无往来,阁下几位若有兴致,不妨便来北京一晤,老夫自当扫榻恭候。”他与白莲教有杀徒之仇,心想他们既已诛灭铁船帮上下满门,眼下又拦江横截,自不会有何好事,一番权衡利害,若是就此寻仇,一来并无必胜把握,二来身处敌境,也不知对方布下了多少机关陷阱,自己实不宜轻举妄动,因此便出言相激,只盼对方受不住言语挤兑,就此一别而过,虽也知道此望殊为渺茫,但当此情形,实想不出更善之策。 只听那人道:“秦老师既然相邀,这北京城嘛,在下日后定当要来拜访,只是眼下却不急于一时。正所谓相请不如偶遇,倒是秦老师远道而来,何必忙着便走,在下已略备薄酒,就请劳移玉趾,到船中聊作一叙,不知意下以为如何?”秦舞阳暗暗吃惊:“果然是冲我而来,今日之事,看来决难善罢甘休!”脸上平静如常,道:“老夫尚有要务在身,恕不能奉陪。”两艘船一往北驶,一往东行,当二人每说一句话时,之间的距隔便缩短数丈,待秦舞阳说完“恕不能奉陪”这五字,已不过还隔着七八丈远,彼此船上的情状已能尽收对方眼底。 谢慎瞧见对面船头立着三人,左首一人红袍赤须,右首一人白衣白面,都是五十上下年岁,中间那人却是面如冠玉,神情俊逸,不是孟诸野还有谁人?谢慎、岚心、瑚心不约而同地惊呼一声,瑚心叫道:“那个人好像是孟家阿哥啊!师姐,侬说是不是?”岚心望着船头默然不语,心中却是一阵乱颤。谢慎心想:“当真便是孟兄的船只,那俩老人,正是昨日在西湖上所见的那两个,想不到在此竟又重见。” 秦舞阳不识来船之人,但见他青衫如靛,手中横握一支玉萧,瞧年纪不过三十来岁,又见他身后那面锦旗当空扬曳,旗身朱红似血,中央处绘着一幅日月星辰图案,上方绣有五朵白色莲花,分明是说:“白莲教压过了朱明朝。”心下不由得大怒:“果是白莲教的妖孽,好啊,这伙狂徒一心想要反叛朝廷,也未免太过痴心妄想了。”正待冷言讥讽,却听那青衫男子长笑一声,道:“秦老师既不赏脸,那在下只好不请自来了。”听他声音,正是刚才以内功传音之人。 秦舞阳心中一惊,寻思:“此人年岁轻轻,内功竟有这等造诣,倒是不可小觑。” 那人说完这一句话,两船又移近了数丈,也不见他提身纵跃,忽地发了一声清啸,竟从船头高高拔起,轻飘飘地便向这边船上跃来。船舱内的诸人和甲板上的众汉王府侍卫一见之下,无不脸上变色,但见他身凌半空,衣衫翩飞,宛若乘风虚渡、浑不着力。 秦舞阳见他露了这手上乘轻功,心里也忍不住一声赞叹,但其时彼此船头尚有五丈之距,任是轻功绝顶之人,也决无可能这般一跃而过。就在众人一片惊呼声中,果见孟诸野身子向下一沉,已笔直往江心坠去。 眼见他要跌入江中,谢慎暗叫:“不好!”秦舞阳也自一诧,随即见对面船上那个红袍老者伸手一拗,在船舷上扳下了寸许一截木块,朝着江面使劲掷去,只听“嗤”的一声轻响,那截木块竟抢在孟诸野坠江之前,正好落到他的脚下,木质远较水质来得轻,木块浮于江上,便不会下沉。孟诸野足尖在木块上轻轻一点,借着他上浮之力,身子重又跃起,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对面甲板之上,玉萧一挥,纵声长笑。这刹那的工夫,直瞧得船上众人瞠目结舌。瑚心拍手赞道:“原来孟家阿哥的武功这般高强,哼,原先他还瞒着我们。”谢慎、岚心也均愕然大异,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觉眼前这人说话声音似和孟诸野有些不象,年纪也仿佛大上了几岁,但身材相貌却宛然便是一人无疑,而轻功好得出奇,更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秦舞阳知他来者不善,但见此情形,也不禁喝彩道:“好个‘一叶登萍’,好个掷木借力,敢问尊驾几位如何称呼?”他心下了然,这“一叶登萍”的轻功固已神奇异常,然而更妙之处却还在于二人这一掷一纵之间,配合得完美无隙,否则人力再高,终究不能一跃五丈,至于此人胆量之大,心思之奇,亦决非等闲无名之辈。 孟诸野笑声甫歇,束手一立,目光向众人逼视而过,既不答话,也不行礼。船上众武士见了他这副大刺刺的傲慢神情,登时收起惊诧之状,纷纷出言呼叱:“哪里来的野东西,居然这般不懂规矩。”“咱们秦老师问你话,装你娘的蒜,还不快快答来。”“好个无礼小子,一会便让你见识老子的厉害。”这些人均是汉王府里的亲兵侍卫,平日里骄横惯了,哪里受得了这等奚落。孟诸野冷笑几声,玉萧在手里虚划一划,竟不理会众人的喝骂。 秦舞阳身后的两名侍卫兀已按捺不住,互相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同时抢出,各出一掌,朝着孟诸野身上击去。孟诸野抬头望天,竟连看也不朝他们看上一眼,那二人见他如此神情,均想:“你轻功再好,难不成还能插翅飞走?”当下更不留情,掌力猛催过去,眼看手掌离他只有尺许之距,却见他身后红光闪处,早有一人飞身抢出,双掌齐举,与那两名侍卫各对一掌。三人四掌相抵,“砰”的一声巨响,这两个汉王府的侍卫同时向后平飞摔出,连翻了几个筋斗,只听“喀喀”二下,竟将船上的桅杆撞断了两根,倒在地上,哼都没哼一声,也不知是死是活,再看那人巍然屹立,站定不动,原来便是那个扔掷木块的红袍老者。他掷出木块之后,待两船离得只有丈许之距时,便跟着跃到对船,恰好那两名侍卫扑到,便替孟诸野接下这两掌。众人眼光朝他望去,只见他昂然七尺,面如重枣,生就一副赤发赤须,凛凛如金刚下凡一般。 秦舞阳深知这两名侍卫的武功均颇不弱,竟连这红袍老者的一掌都接不下来,心中委实大骇,再看他手掌殷红如血,略一沉思,心头一震,说道:“原来是白莲教红莲使者驾到,今日得瞻尊范,又识见这‘朱砂掌力’,实是大幸。”那红袍老者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你这老儿眼光倒也使得,只是这群手下太过脓包。”众侍卫见己方两人一招便败,皆感面上无光,又听他出言嘲侮,数十道目光齐刷刷朝他怒视而去,若非慑于他方才神威,早已破口大骂。 外边几人的对话传到舱中,谢慎、脱欢和白音均是一惊,同时想起:“杀死铁船帮上下几十条人命的便是这人。”谢慎更想:“孟兄何以会和白莲教的人在一起?宋大哥是白莲教的青莲使者,这红脸老人定是认识他的。”念及宋牧之,脑中忽又想到一事:当日在破庙之中,自己曾见孟诸野使出“虎爪擒拿手”来,但那时他未承其事,自己便只道是看走了眼,事后也没放在心上,此刻想起,胸口不禁一凉:“这……这么说来,难不成孟……孟兄他也是白莲教中人物?不不不,决计不会的……”不知怎地,他心里感到的并非惊讶,而是一阵失望和黯然,隐隐还有些害怕,脑中一时混乱之极。 二人说话间,另一名白衣老者也跃上甲板,往孟诸野身后一站,只见他眉毛朝下耷拉,一张面孔毫无血色,阴沉恐怖,形如僵尸一般,大白天突见此脸,也不由让人打个冷噤。秦舞阳暗暗悚然,抱拳说道:“这位想必就是人称‘白面仙君’的应修应先生了,秦某久仰大名。”这白衣老人正是白莲教刑堂堂主“白面阎君”应修,原来他这外号有个名堂,因之他天生一副异相,加上又执掌白莲教刑堂,处罚教众及对付仇敌之时,手段异常狠毒,往往决不留情,是以江湖上的朋友便暗地送了他“白面阎君”的雅号,一则谓他相貌可怕,有如阎王。二则谓其心狠手辣,谁若是得罪于他,那便算是自取死路,连他同教中人也都十分忌惮。只不过大家当其面时,却谁也不敢这般相叫,往往是要称呼一声“白面仙君”。 那白衣老者回敬一揖,冷然言道:“不敢,区区正是应某,应某便是区区,什么先生不先生的,可不敢当。”他说话之时只嘴角的肌肉微有颤动,面上却没半点表情。 秦舞阳眉头紧蹙,心中暗道:“果然是这两个魔头,此事可棘手不已。但不知那青衫人又是何人?我可未曾听过白莲教还有这么一位年轻高手,瞧这崔、应二人神情,倒似还是他的属下,这可奇了。”便道:“三位既临敝船,便请到舱中用杯清茶如何?”他颇有机变之才,须臾之间已将敌我态势瞧得分明,心想自己这方人数虽多,但除己之外并无一流好手,若在甲板空旷处厮斗,实无胜算,舱中狭小,手脚不易使开,到时对方纵要寻衅翻脸,也可凭着人多势众,给他来个一拥而上。 孟诸野微微一笑,说道:“秦老师既这般客气,在下便却之不恭,就请秦老师在前引路。”说着向他望了一眼,神色之间颇含深意,似乎看破了他的心思,却又成竹在胸,满不在乎。 秦舞阳听他答应得爽快,心中反生迟疑,但只迟疑得片刻,便即侧身一让,说道:“便请。”却见崔烈大步走上前来,冷笑道:“听闻昆仑派在武学上大有独到之处,秦老师是昆仑派的名家高手,就让崔某先来领教过你的高招,再去喝茶也不迟。”说完五指一翻,一道掌力径朝秦舞阳胸口推去。 秦舞阳哪料到以他白莲教护教使者的身份,竟会说打便打,这般猝起偷袭,惊呼道:“你干什么?”急忙举手去格,两道掌力相激,崔烈身子不动,秦舞阳却向后腾腾退了两步,显是输了一招。崔烈嘿嘿冷笑,道:“昆仑派好大的名头,原也不过如此。”甩手便朝船舱而去。 秦舞阳涵养功夫素好,但听对方言语之中辱及师门,不禁须发竖起,森森而道:“阁下瞧不起我昆仑派的武功,且尝尝这掌滋味又是如何?”适才那一掌他只使了七分气力,加之对方又是偷袭在先,因此才稍稍吃了些小亏,这时运起昆仑派嫡传心法,将浑身功劲贯注于右臂之上,一招“大九天手”蓦地击出,直往崔烈面门上拍去,掌力才到中途,已听得骨骼劈啪作响。 崔烈只觉胸口窒息,一道排山倒海般的大力向自己身上压来,知道这招厉害无比,稍有疏虞,性命恐也不保,当下收起先前狂傲之态,急提一口真气,将“朱砂掌”凝于掌心,还了一招“力震天南”,二人再度交掌,但听“轰”的一声,这回秦舞阳只微微一晃,崔烈却感气血倒腾,五脏翻涌,身不自主地连连朝后退去,每退得一步,船身便被他踏出一个寸许见深的足印,直退了七步,身子方才站定,甲板上却也留下了七个足印,个个清晰可见,犹如刻画上去的一般,秦舞阳眼睛朝他一翻,略一拱手,说道:“崔兄承让。” 崔烈膂力奇大,又自负这“朱砂掌”乃是天下掌法绝艺,自己于这门掌法上浸淫三十余年,纵横东南,寻常武师连一招半掌都接不下来,尝对人言道自己掌力之刚猛,可称得上是“天南第一”,不料今日却在掌法这一节上给人挫败,如何能不羞赧恼怒。他脸色本就赤红,这时更胀得如欲滴出血来,暴喝了一声,又待上前再斗,却听一旁应修道:“三弟退下,待我试试他的功夫。”身随音到,一句话尚未说完,人已欺近至秦舞阳身侧,食指、中指并拢,化作鹰嘴之形,陡地向他当胸点去,指风凌厉,指尖上竟还隐隐发出“嗤嗤”的响声。 秦舞阳见他身法如电,已知他武功尚在崔烈之上,又觉他指力汹涌而至,劲力却是虚虚实实,叫人捉摸不透,当下不敢怠慢,也疾出二指,守在胸前五寸之处,心中抱定主意:“我以静制动,任你指力如何变幻,也只紧守不攻。”只听“啵”的一声轻响,两人食指对中指,中指对食指,四指相粘,立时凝在空中,一动不动。适才秦舞阳与崔烈比掌之时,声势斗得极为煊赫,此刻与应修比拼指力,却是悄无声息,众人知他二人正以上乘内功互斗,胜负并非片刻所能分晓,各自屏息凝望。 只见应修一条臂膀伸得通直,秦舞阳却将手掌缩于身前,两人手臂一长一短,旁人看得格外分明,似是高下早判,秦舞阳已大大落了下风。船上众人个个都是会家子,任哪一个的武功也都强过了谢慎,他们既是这般想法,谢慎自也等而同之,心中竟起一阵焦急:“不好,这姓秦的老人怕是要敌不住了。”此念一生,自己也觉奇怪,按理而言,他这一路上遭历不少危难险厄,皆都拜汉王府人所赐,自己早该深恶其行,而那应修乃和孟诸野、宋牧之同属一路,若是他能胜过这秦舞阳,自己说不定便能脱身,因此理当一心盼他取胜才对。但不知为何,谢慎对这秦舞阳殊怀好感,也不知是为他训斥秦老三时的那股凛然正气,还是因他言谈文雅,举止有礼,自己也实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此刻见他渐趋势危,心中不禁暗暗替他忧急。 谢慎自管着急,却不知武学之道,手臂长者固能制占先机,利于攻敌,所谓“一寸长,一寸强”,说的即是此理,但秦舞阳将手臂缩短了数寸,发出内劲之时就近了数寸,内力便也更易凝运,在守御上自就大占便宜。原来他在铁船帮中曾细细查验过那些被应修以“阴风指”击毙的帮众尸首,知他指上造诣极为深湛,且内力阴幻莫测,大是劲敌,是以此刻宁愿失却制敌先机,也要先行立于不败之地,而后再慢慢找寻敌人破绽,以期伺机破敌,正合兵法所说的“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只是此中道理太过深奥,却非谢慎此时的修为所能明了。 第九回 江海茫茫两相遥(中) 二人僵持得一柱香时分,仍是胜负难决,其势已渐成互耗内力的局面,秦舞阳年垂七十,武艺身手固因年老体衰,已大不及壮年之时,然而比斗内力却是毫无此弊,以他六十年的精湛修为,此时已深得老辣醇厚之道,初时尚不易显,越斗到后来,内息越见绵密,劲力一道接一道地扑来,绵绵而上,似是云蒸雨飞、天垂海立,一发而不可收拾。 又过一阵,秦舞阳渐感对方指上的劲力趋显绵和,已远不如先前那般凌厉,显是察觉了自己意图,也要收势而待。秦舞阳本恐强敌环伺,久耗之下于己不利,因此并不欲和他硬拼真力,这一来正合心意,非但凝力不攻,更将内劲收回半寸,仍只稳取守势。 应修与秦舞阳斗到此时,已知他功力深厚,非己所及,再比下去也决难取胜,若是以性命相搏,则徒有两败俱伤之虞,见他既不乘隙追击,于是便撤劲跃开,退到圈外,道:“阁下内功精深,应某佩服。” 秦舞阳淡淡地道:“应先生谦言,我没赢得你,你也没胜过我,咱们是不分胜败,两不亏输。”孟诸野缓步越出,拍掌道:“不愧是昆仑名宿,好武功,好气派。”秦舞阳转头看去,见他神闲气定,姿度悠然,似乎全没把刚才的比斗放在心上,的是一派名家高手的风范,心中凛凛一惊,暗道:“此人公子哥,然而胜败不惊,这份胸襟也当真算是难得,我须得先探明他的来历!”问道:“没敢请教尊驾贵姓?”孟诸野摇了摇头,说道:“姓字如浮尘,又何足一提,秦老师乃是当世高人,看来亦不能免俗,令在下好生嗟嘘。”言之黯然,颇有遗憾之意。秦舞阳见他说话间毫没露出半点声色,心下疑虑愈盛。须知武林中人,往往功夫练得越高强,一言一行也越是不着痕迹,让人莫测高深,当下便道:“秦某一介武夫,何敢妄称高人,不过大丈夫行得直,站的正,心地若是光风霁月,又何须要掩姓藏名?” 谢慎听他这几句话说的慷慨壮迈,暗暗喝了声彩:“‘大丈夫行得直,站的正,心地若是光风霁月,又何须要掩姓藏名’,这句话说的极是,做人本该如此,却不知孟兄他为何不肯道出姓名?”心中甚是疑惑,再朝舱外望去,只见孟诸野既不生气,也无羞愧,只是冷冷抱之一笑,说道:“秦老师不必出言激我,我愿和你来打个赌,不知秦老师意下怎样?”秦舞阳没想到对方会突然说出这句话来,怔得一怔,问道:“尊驾想赌什么?” 孟诸野道:“咱们学武之人,赌的自然也是拳脚兵刃上的玩意儿,难不成还要去学人家流觞曲水,考较文采么?若是那样,在下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绝不能是‘西山文隐’秦老师的对手。”说着似笑非笑,斜眼向他望去。这话明着是在誉赞秦舞阳,然而话含讥诮,却分明又是说:“若只单单比试武艺,我又怎会惧你?” 秦舞阳心思何等机敏,怎能听不出他言外之意,倘若这番言语换由旁人之口说来,年纪如与孟诸野相仿,那他自重身份,绝不会去和后生晚辈当真计较,最多也不过一笑置之,但他适才曾亲眼目见孟诸野迭献身手,先以内功传音,后又凌虚跃渡,事事眩人耳目,叫人决难想像,心中并无半点等闲小觑于他,此刻听他公然出言挑战,语下轻狂,更全没将自己放在眼里,不免深自一凛,心思动处,却想:“他怎会知道这‘西山文隐’四个字?”原来秦舞阳六十岁前曾僻居于昆仑山西麓的玉虚峰上读书研武,因之在西北道上便博得了这个外号,只是此事一向少人知晓。后来机缘之下,他投入到汉王府中为幕,这个外号更从此无人再提,不想今日竟在江南之地重又听到,当真为他所意料不到,一时间恍同隔世。 他心念转得极快,又想:“是了,他先提我外号,而后又口出不逊,其意无非是想扰我心神,好让我意浮气躁,他便可乘机突施杀手。哈哈,如此伎俩就想来算计于我,可是太也小瞧了我秦某人了。”言念及此,仰头笑道:“好一个‘西山文隐’,老夫这个外号已有十余年不曾听人提及,阁下居然能够知道,这份眼光见识,也足当秦某钦佩不已了,但不知阁下欲要怎生一个比法?” 孟诸野原是要诱他动怒,高手过招,胜负决于顷俄,那是万万急躁不得的,谁若恃气而动,那便先自输了九成。眼见秦舞阳从容以应,言辞更针锋相对,显是在说:“你的眼光见识那是不错的,武艺却未必见得高明。”心道此人行事果然老练,也不由暗自佩服,说道:“久闻贵派以‘掌法、内功、点穴’三项著名于世,向称三大绝技,秦老师掌力超卓,内功精强,适才敝教的红莲使者与应堂主两位已是领教过了,果然称得出神入化,令人叹服。至于这点穴一门嘛,嘿嘿,却不知又是怎样的了得?”秦舞阳哼了一声,道:“阁下莫非是要来考较考较老夫的点穴本领?”他所担心者,不过是孟诸野提出要与自己比试轻功,以他方才所露的轻身功夫来看,确已臻至极高境界,自己虽然未必便输于了他,然而年纪究已老迈,纵跃之际若有什么闪失,一世英名不免就此付诸流水,耳听得他要和自己来比点穴之技,心中不禁一喜:“凭他多大年纪,纵是打从娘胎起便始练武,修为也必有限,那崔烈、应修如此武功,尚且非我之敌,他难道还能强得过这二人去么?”这么一想,便即有恃无恐。 孟诸野道:“‘考较’二字何克敢当,只是在下早年曾随一位街头卖艺的师傅学过几手三脚猫的点穴本领,经年不练,也不知现下还剩几成功夫。今日机缘巧合,恰有一位精于此道的大行家光临江南,若能借此良机印证一番,诚为美事。”秦舞阳听他言语说得客气,却是拿昆仑派的武功去和江湖上第九流的卖艺之人相提并论,登时勃然大怒,但转念一想:“此人一再出言激我,看来所谋之事非小,我可要小心在意,决不能坠入其毂而不自知。”当即冷冷地道:“昆仑派的武功虽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比之三脚猫的玩意儿总还强上那么几分。也罢,阁下既想找人切磋过招,那秦某乘着这几根老骨头还没散架,只好勉强奉陪,但不知胜负分晓之后,又待怎说?” 孟诸野玉箫一竖,悠然言道:“此刻良风好景,咱们只赌输赢,不必论及胜负。”秦舞阳苍眉横蹙,重重地道:“你莫不是在消遣老夫?既是要赌输赢,又怎能不论胜负?”孟诸野摆手道:“此话不然,今日之事,敝教是主,秦老师为客,若是强要分出一个胜负,未免让旁人说一句以主压客,在下赢了也没什么光彩。” 秦舞阳听到这里,禁不住脸色大变,怒气直冲上胸,依他说来,似是尚未动手,自己便已输定,当下抬眼望天,自语道:“嘿嘿,昆仑派今日竟给人瞧得一钱不值,好,好,好。”三声“好“字出口,突然向孟诸野道:“打赌总得有彩头,不知咱们所赌何物?” 孟诸野淡淡一笑,说道:“这彩头嘛,恩,贵船之上似有几位朋友正在作客,倘若在下侥幸赢得一招半式,还请秦老师把他们留了下来,交与在下带走,你瞧如何?”秦舞阳心中微凛,暗道:“原来他是为这事而来。”脸一沉,道:“阁下若是输了,却又怎样?” 孟诸野笑道:“我若输了,那么在下三人自当束手就缚,送与了秦老师拿去邀赏,这桩功劳想必也不算小。”秦舞阳道:“好,就这么一言为定。”孟诸野道:“不过在下忝居地主,这个便宜实在占得太大,因此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秦老师能够答允。”秦舞阳听他一味纠缠,早已颇不耐烦,正要开口回绝,但一想此番赌赛并非擂台比武,对方若是有意承让几招,自己实可大占先机,便道:“你划下道儿来罢,再难的难题,老夫也接下了。” 孟诸野道:“好说,在下想以三招为限,若在三招之内我不能赢得秦老师,那这场比试就算是在下输了,秦老师觉得此议可算妥当?”此言一出,秦舞阳便是再好的修养终也忍耐不住,突然间须眉齐张,怒极而笑起来,这笑声远远送到江上,与江面劲风交相应和,只震得船身左右摇摆,余音回绝不断。 众人听了他这一笑之声,都是心头怦怦乱跳,脸上骇然变色,谢慎心中更接连闪过好几个念头:“怎么孟兄他说话忽然变得这般狂妄刻薄了?一个人相貌声音纵能变化,难道说话口气,行事心性也能大变不成?这人莫非不是……”正自思量,只听秦舞阳笑声已然歇止,向孟诸野道:“就依你所言,咱们三招以决输赢。” 孟诸野笑道:“秦老师内功一强于斯,直令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知待会比试之时,许不许使上内劲?”秦舞阳知他又在使激将之法,暗忖:“此人辱我太甚,我如再行示弱,昆仑派的颜面将之焉存?”冷哼一声,道:“只比招式,秦某又何惧哉。”左手胸前虚地一托,右手朝天一立,摆了一个昆仑派与人切磋过招的起手式“仙人指路”,姿势凝稳,守中含攻,端是妙招,然而衣袖不起,手中确没使上半分劲力。 孟诸野道:“好!在下身为晚辈,若是空手和秦老师放对,未免有不尊长辈之嫌,我便使这支玉萧当作兵器,到时便是那个……嘿嘿,也可不伤和气。”说完朝着秦舞阳扬眉一笑。 秦舞阳微微一楞,心想:“什么那个?”随即会意,知他仍是语带机锋,意指若用这支玉萧与己对敌,便不会伤到了自己,气得浑身发颤,冷笑道:“你这玉萧若能带到老夫一片衣角,秦某情愿归隐山田,从此不再言武。”他行事本来老成持重,只因今日连受其侮,胸间的一口恶气实在按捺不下,是以此刻说话竟不再留丝毫余地。 孟诸野轻声一笑:“那倒不必,在下的第一招来了。”手腕一抖,一支玉萧刹那间化作了数支,萧尖所指,乃是分点秦舞阳前胸、肩膀、咽喉等九处大穴。 秦舞阳吃了一惊:“他怎会使这‘惊雷指法’?”原来这招一指点九穴的功夫,正是昆仑派“惊雷指法”中的一招“陆吾九尾”,这时孟诸野以萧代指,竟是使得分毫不差。 秦舞阳突见本派绝技从他手里使将出来,而招式之纯,犹似下过数十年苦功一般,心头甚感骇然,当下不及细想,左掌在胸前一锁,让他不论从哪一方位进袭,全落在自己掌力笼罩之下,右手骈指一立,却朝他臂弯“曲池穴”上点去,正是破解这招“陆吾九尾”的法门。这路“惊雷指法”秦舞阳自三十岁起便即拆练纯熟,生平对敌不知使过多少次,此时见孟诸野乍然使出,心中虽存疑惑,却也并无半点畏惧。 孟诸野未待这招“陆吾九尾”使老,中途已然变式,玉萧横转,急点秦舞阳伸来的右手,左手手肘一曲,反向往他胸口撞去。秦舞阳见他应变虽快,然则一招一式仍是使的昆仑派武功,当即化掌为爪,左手一挥,化去他的左肘攻势,右手却从左手掌底穿出,施展开小擒拿之术,五指蓦地翻旋,往他腕骨按去,竟是要强夺他手中玉萧。 孟诸野知道玉萧若给他手指搭上,自己力有不及,非给他夺去了不可,眼见这招避无可避,只得往后疾退半步,道:“好,在下的第二招来了。”身子一旋,如影如幻,已绕到了秦舞阳身侧,玉萧化作长剑使开,横地一拨,一招“龙女献扇”,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圆,如同一道扇面也似,斜往他腰间扫去。 秦舞阳见他这一拨既快且稳,萧尖所划的半圆清晰可辨,显是深得本门“玉带剑法”精髓,寻思:“我昆仑派的功夫他可会的不少啊,哼,就算他尽会本派武功,又焉能伤得了我?”左手在腰间一竖,右手仍是硬抢硬夺,直往他玉萧上抓落。 孟诸野不敢与他以硬碰硬,倏地一下便已转到秦舞阳身后,玉萧仍往他腰间扫去。这路“玉带剑法”的妙诣只在脚下的步法灵动迅捷,令敌人身随己转,而剑尖招招指向对手的腰间穴道,便可伺机伤敌,这时孟诸野将这“玉带”两字发挥的淋漓尽致,脚下一沾即走,竟似足不点地,瞬息之间已绕着秦舞阳周身转了一圈,手上同时连攻一十七下,这一十七下其实同属一招,因此也并不算是违背三招之约。 若是换作别派门人,要这般兜转招架,势必已应顾不暇,偏偏秦舞阳乃是昆仑派的名家耆老,对这路剑法自已烂熟于胸,只须听及风声响动,便能知晓后面的种种变化,因此不必跟着他转动身子,只待他玉萧攻近身侧,左手便轻描淡写地或挥或拂,立将他兵刃上的攻势尽数化解,而右手偶尔反击,更迫得他急闪避让。 崔、应二人均已看出情状于己不利,崔烈朗声道:“二哥,昆仑派这手‘不动如山’的神功当真了得,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应修冷冷说道:“恩,确是不凡,这般只挨揍,不还手,你我再练十年,却也难以办到,三弟,日后在江湖上行走,若是遇到昆仑派的高手,千万小心在意,最好是退而避之,免得被人施展开这路神功,那便万事休矣。”崔烈哈哈笑道:“二哥所言是极。”二人一唱一答,早已传到了秦舞阳耳中,心想:“还剩这最后一招,他若仍使我昆仑派的功夫,难道我便不会还招么?” 孟诸野一个圈子绕完,见仍是奈何不了他,退开三尺,笑道:“秦老师好本事,在下这最后一招可要来了。”纵声一啸,将玉萧衔在口中,整个人竟平地跃起,往秦舞阳身上扑去。 第九回 江海茫茫两相遥(下) 秦舞阳眼见他身法怪异,心中早存戒备,将双掌立在胸前,只待他攻到自己面前之时,便可举手相拒。却见他左手斜刺里探出,五根指头轻飘飘地朝自己肩头拂来,右手一招却是迅捷无伦地直按胸口,脚下鸳鸯连环,径踢自己下腭。这三式连绵而出,竟似在瞬间化作成一招,甫到中途,忽又变换方位,也不知他究竟攻向何处,至于手足并施,更乃生平从所未见的怪招。 秦舞阳讶异之余,见他左手一招看似绵软无力,实则柔中带刚,极是阴狠不过,识得这是“三阴绝手”中的凌厉着数,而右手那招更为厉害,是“飞凤掌”的第七个变式,中者心肺齐碎,立时无救,脚下的连环二腿变化不定,则显是昆仑派绝学“神山腿法”中的一招“双燕南飞”。 昆仑派立派千载,派中所流传下来的武技甚为驳杂,其精华所在,有所谓“拳脚三十六路,内功一十八路,暗器一十二路,器械六十四路,轻功一十六路”共一百四十六项,任哪一项都是繁复艰深,异常难练,天资稍差之人便穷一生之功,也未必能学得成一项半路,合派上下,除了掌门殷陆阳一人外,再无一人能够使得齐全,秦舞阳武功深湛,却也只学成其中的八十一项,堪堪过于半数,然而他毕生浸淫于本派武功之上,眼力何等精到,一见孟诸野这三下圆熟老练,出手方位恰到毫厘,虽不知劲力如何,但造诣显然已达颇深境地,比之自己固然尚逊火候,自己要如他这般三招同时贯使,却也决计难以办到,更何况如此匪夷所思的打法,自己就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这时心念动处,寻思:“这是什么怪招,竟能手足同使,我该当是攻?是守?是进?是退?”就这么稍一迟疑,孟诸野的拳脚已临至其身,倘若他这招使得是别派武功,以秦舞阳武学底子之厚,临敌经验之丰,自然而然便会生出相应之法招架,决没半点犹豫,抑或他这招仍如先前两招一般,使得是昆仑派本门武功,那秦舞阳胸中更早已伏设下了厉害后着,只待他一出手,便能稳稳为己所制。可眼见他这下似是而非,委实怪诞之极,秦舞阳心中计议尽数落空,一时惶然无措,脑中霎时间转出了无数个念头:“我如强守不攻,他这招纵是再奇十倍,也仍是奈何我不得;但如我出手攻他不中,反倒误着其道儿,那这番比试便算是输与了他,秦某一世英名倒也罢了,更还愧负王爷重托;然则此人猖狂至极,对我昆仑派又折辱太甚,若是任由他连攻三招,我却连一招也还不出手,秦某却是有何面目以对昆仑派的历代祖师?”想到到本派千年令誉,胸口登时一热,他虽身处公门,于这“功名利禄”四字不可谓不看得极重,但究不失武林豪杰的身份,此事有系昆仑派之颜面大体,他又自恃断无会输之理,于是踏上一步,出手反攻,口中低喝道:“小子无礼,看你接不接得老夫这招。”双手各施擒拿之术,分掌一错,掌力所至,已将对方来势去路从四面八方牢牢裹住。 孟诸野面色微变,似是已怀怯意,其时他手脚上的诸般招数已尽在秦舞阳罩御之下,若是一味对攻,则己招势必一一被其破去,如要趋闪退避,那么秦舞阳后着跟至,自己更是非败不可。眼看输赢即要分晓,哪知孟诸野弓身一曲,竟将踢出的双腿硬生生地缩了回来,双手竖于身前,攻势立刻转为了守御,秦舞阳见他变招甚捷,也不禁心下佩服,但随即便想到:“哼,此刻后悔生怕,却已迟了,今日若不叫你知晓我的手段,你还道我昆仑派门下无人。”本来对手易攻为守,他只须回势一收,三招之约便算比完,这场赌赛自然也就稳稳得胜,但他争雄之心既起,此刻竟是非要将对手打得抬不起头来,方能消解胸中积郁的恶气,是以双掌不收,仍是直摧过去。 孟诸野双手迎上,二人四掌相贴,只因各自手中都未使上内劲,一时胶着难分,但孟诸野三招使罢,在招式上并未能占得丝毫便宜,按理便算是输了。秦舞阳心下一喜,正要开口冷嘲热讽几句,却见孟诸野脸上略露狡黠神色,一凛之下,顿时生疑,便在此时,忽觉脸前风声有异,他口中那支玉萧竟朝自己面上径直射来。秦舞阳心念所注,尽只在他拳脚之上,生怕另有旁门左道的怪着突然使将出来,那便防不胜防,却哪里料到这玄机竟是藏在他口嘴之中,待见玉萧倏忽而至,心中立知不妙,其时两人相距不过咫尺,玉萧几可触及其额,这般猝起一击,秦舞阳轻功再强十倍,也已闪避不及,只听“噗”的一声轻响,眉间“印堂穴”上早着一萧,但觉额头微微一凉,心中登时万念俱灭,双掌挣脱,呆立在当场,却是废然不动。似这等口中吐物的无赖打法,原本只见于街头流氓的厮打斗殴,高手自重身份,动手之时决不屑于使用,但二人有言在先,此番赌赛只论输赢,而非正式比武,因此孟诸野在三招之内以玉萧点中秦舞阳眉间要穴,自是让他输得无话可说。 孟诸野伸手抄过玉萧,微笑道:“多承秦老师手下留情。”他一招得手,立即纵身反跃,退到三丈之外,笑吟吟地盯着秦舞阳。 秦舞阳却是面如死灰,一时说不出话来,默然半晌,才道:“尊驾手段高明,秦某佩服之至,不过……不过我有一事不明,你这昆仑派的武功,是从哪里学来的?” 孟诸野哈哈一笑,手掌斜挥,往船头一根桅杆上击去,看他出手架势,赫然便是一招昆仑派的“大九天手”,这路掌法招式平淡无奇,其威力所生,全在于以浑厚的掌力作为根基,在昆仑派诸般武功中向有“刚猛最甚”之誉,秦舞阳先前便是凭此一技震退崔烈,但见他这掌去势威猛,然而击到桅杆之上,却只听“砰”的一声轻响,那根桅杆竟然纹丝不动,连晃都没晃得一下。 旁人见了倒也不以为异,秦舞阳却是瞧得目眩眼晕,身子剧震,脑中登时豁朗:“他这虚劲若实的功夫,决不是本门的内功心法,难道……难道他先前那些招式,只是徒有架势,并非真的会使我昆仑派的武功?”想到此节,跟着便又想道:“他此前所做种种举止,莫非都是预设好的,故意如此,只为要我在最后那招上着他一道?”他为人本来精细,非止武功精强而已,否则汉王府中能人异士甚多,朱高煦也不会单单差他来办此事,这时心中的疑问纷然想通,额头上汗珠一滴滴的渗了出来:原来孟诸野先以言语相刺,待秦舞阳答应与其赌赛,便又提出以三招为限,无非是要激得他心绪狂躁,出手之际便会失之沉稳;而真到过招之时,孟诸野却又突然使出昆仑派的武功招式,那是算准了秦舞阳一见之下,必定会大吃一惊,存下顾忌;至于激使他定下比试之时不得使用内力的约定,一来的是忌惮其功力深厚,二来则是欲掩本身内功之故,不然招式纵易模仿,功劲内力却无半点取巧余地,以秦舞阳见识之超卓,自己招式中只消稍含劲力,他便立时能判知武功真伪,最后一招便也失之出奇制胜的效用。秦舞阳料定孟诸野所使的必是昆仑派武功,这一念头先入心头,动手时自然心神贯注,全然留意于他手足变化,其他动况不免大加疏忽,以致最后一招,终上其当。 这番比试,孟诸野可说赢得极巧极险,殊非光明正大,然则其心计所设之深,手段所使之高,实又让人拍手称绝。秦舞阳惨笑一声,心中愤懑已极。要知他真实本领决不在孟诸野之下,但论到斗智比巧,只因一时失察,终于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孟诸野笑道:“秦老师还待怎说?”秦舞阳黯然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老夫复有何言,江南一路,秦某日后绝足不再踏入半步。”崔烈冷笑道:“你既服输,那是再好不过,快些把人交出来罢。你日后踏不踏足江南,我们可也管你不着。”众侍卫见头领兀已认输,哪里还敢多言,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均回头朝秦舞阳看去,或是群起一战,或是悉听其命,只待他一声令下。 这时船舱之内,除了谢慎了无兴奋之致,常无言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其余四人却都又惊又喜,脱欢兄妹并不识得孟诸野其人,也不知白莲教是何教派,但想他们既然杀了铁船帮上下满门,自己落于他们手里,自是要比落入汉王手中好上千倍,何况听谢慎等人口气,似是还和对方首脑相识,那就更无凶险了。瑚心喜道:“师姐,怎么每次我们遇上危难,孟家阿哥总会出来帮忙,你说他是不是天上的神仙?”岚心浅笑不语,心中自道:“他是特地来救我们的么?莫非那日他得知铁船帮要来为难我们的消息,犹不放心,便亲自跟来了么?”这般胡乱猜想着,脸上不由泛起薄薄一层红晕。 秦舞阳叹息一声,正要开口放人,忽听江面之上传来一阵“咯咯咯”的女子娇笑声音,婉转脆亮,甜腻柔软。众人心头无不一荡,只觉这笑声悦耳之极,简直胜过了天上仙乐,让人受用不已,听得出神,一时竟忘却了眼前事情。那女子笑声不绝,又听另一个男子清越的声音道:“仙子,咱们再不上去,秦老师可要吃亏了。若是给王爷知道,大伙儿面上须不好看。”先前那个柔媚的声音又道:“哎,闻教头既然都这般说了,小妹哪里敢不依从。”那男子道:“仙子如此说话,可真是折煞于在下了,叫闻某何克敢当。”那女子笑道:“闻教头一张嘴巴当真是会讲话,无怪王爷如此重用于你,连小妹我都喜欢得紧。”说完又是一阵娇笑。 这两人谈笑自若,众人已循声望去,但见不知何时,座船旁边竟是多了一叶小舟,舟上站着一男一女,男的紫袍宽裘,背上负着一柄长剑,剑身宽大,几是寻常用剑的一倍,那女的却只身着一件黄色单衫,薄如蝉翼,临风动裾,想来就是说话之人。 是时浪湍风高,正是钱塘江晚潮欲来之时,那小舟随着波涛上下浮沉,颠簸不定,这两人立于其上,却是如履平地,轻身功夫大见不凡。众侍卫中已有人叫道:“是闻总教头和凌波仙子的大驾到了。”又有人喜道:“闻教头一到此地,还怕他白莲教的贼人做什么。”众人轰然称是,脸上竟是大泛红光,似是此人一来,便再无可惧之事,与先前那副胆站惶栗之状已是大异其形。 谢慎心下奇道:“怎么汉王府又有高手来了?这‘闻教头’是什么来头,难道本领还在秦舞阳之上么,这些人先前还都胆战心惊,何以一听他来了,竟变得这般兴高采烈了?”凝目向那男子瞧去,只见他四十余岁光景,面如淡金,五缕长髯,相貌颇为清雅,却也无甚奇特之处。转目再看他身旁那个黄衫女子,登时眼前一晕,天地仿佛旋转起来。谢慎还道心生幻觉,揉了揉眼睛再细看时,见那女子约莫二十来岁年纪,却生得柔情绰态,瑰姿丰逸,一顾如海棠之春睡,再顾如流风之回雪,当真是美艳不可方物,而冰肌玉骨,神清貌秀,又宛若是画卷中的仙女一般,让人莫敢逼视。只有一笑一颦之间,才自然生透出千般娇媚,万种风情,叫人一望之下,便自心旌摇荡,魂骨俱酥。 谢慎只瞧得两眼,就已双颊发热,口干舌燥,一颗心突突地乱跳不住,他并非登徒浪子,但少年人好慕美色乃是天性所然,何况这女子的身上似乎别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魔力,便是惠子再世,子仲复生,只怕此时也奈不住她秋波流盼,媚眼如丝般的风姿,何况谢慎年才弱冠,正值血气方刚的岁数,内心深处从未敢有过的种种邪恶念头竟是自行被她勾荡起来,霎时间丹田热气上涌,情欲如潮,脑中不时地纷呈幻象,一会觉她腰身盈盈,不堪一握,一会又觉她浮凸勾人,难以自持,心里不自禁地胡思乱想起来:“这……这哪里是人间女子,定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是了,这些人称她叫什么‘凌波仙子’,那定是仙女无疑了。庄子有云:‘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卓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外。’说得怕就是她了,这样美丽的女子,如果能让我抱上一抱,亲上一亲,我便立刻死了也心甘情愿,不,不,我……我怎能生出这等龌龊念头,谢慎啊谢慎,枉你读得这满腹圣贤之书,可都读到哪里去了。”一及此念,登时惊醒过来,宛如刚才做了一场噩梦,此刻浑身大汗淋漓,然而如炽的欲火也渐渐平息下去。谢慎生怕脑中再起邪念,亵渎了仙女,忙把目光移开,却见岚心呆呆望着窗外,心中一凛:“难道岚心姑娘也和我一样,被那仙女勾了魂去?”虽觉好奇,却终不敢再朝那女子看去。 只听那“闻教头”说道:“仙子,请罢。”那“凌波仙子”格格笑道:“小妹胆子既小,功夫又差,想要闻教头拉我一把,一并上去。”说着眼波向他一转,眼中仿佛欲要滴出水来,却叫人情何以拒,那“闻教头”微微一笑,也不答话,一提那女子之手,并肩跃上了船头。 众侍卫和这“凌波仙子”同府当差,深知她的厉害,谁也不敢正眼朝她看去,只低头向二人弯膝请安,那“闻教头”朝众人拱了拱手,笑道:“自家兄弟,不必客气,诸位也好。”又朝秦舞阳抱拳行了一礼,道:“秦老师一路辛苦,小弟来迟,还望您老勿要见怪。”秦舞阳见这二人突然到来,又是惊讶,又是气闷,心中老大不是滋味,但当此情形之下,却实不便多说,向二人还礼道:“闻教头,凌姑娘,二位可是奉了王爷之命,前来此地的么?”那“凌波仙子”与他素有不睦,此时听他连仙子也不称呼一声,心中已是不快,而一出口便如喝问一般,更哪里受得住这等怨气,当即轻启樱唇,说道:“王爷这回可大大地料错了,原先他还担心秦老师一人出马,会有什么闪失,所以才命闻教头和小妹前来相助,依小妹看来,秦老师本领高强,适才力挫三个强敌,却是王爷他多虑了。” 秦舞阳气得面皮焦黄,心道:“原来你二人早就到了,却在一旁袖手旁观,那是存心要看老夫的笑话。”当下却又无言以对,只好“哼”了一声,不去理她。 那“闻教头”笑道:“凌仙子,秦老师,两位同是为王爷效力,又同为王爷的左膀右臂,何必说这等见外的话,岂不叫旁人听了笑话。”秦舞阳听他这话是在相帮自己,向他点了点头,以示谢意,说道:“闻教头的见识毕竟高人一筹。”那“闻教头”笑道:“哪里哪里,秦老师可是过奖闻某了,眼前之事,却是要齐心对外才是。”说完朝孟诸野三人各瞧了一眼。 孟诸野当见这二人上船之时,便知形势又生变化,当即越出一步,道:“又有两位高人降临敝处,致令江南之地蓬荜生辉,我等实感不胜荣幸。”那“闻教头”执礼道:“岂敢,岂敢,我们冒昧而来,还没能去拜会贵教,实在有失礼数。”孟诸野心中一凛:“我并未自承来历,他倒先行道破,此人行事大是干练周到,决不可小觑了。”便也还之一礼。 崔烈突然道:“听说京城里号称有什么四大高手,叫作什么‘剑胆琴扇’,合起来又称作什么‘京城四岳’,为首一个叫什么‘铁剑闻白’,想必就是阁下你了。”他一连四个“什么”,口气极是无礼,那“闻教头”却不生气,微微笑道:“不敢,在下便是闻白。” 凌波仙子笑道:“闻教头的英名广播四海,连这江南之地,都有人知道你的大名,小妹当真又是羡慕,又是嫉妒。”闻白微微一笑,道:“仙子取笑了。” 孟诸野道:“那这位定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凌波仙子’了,在下也已久慕大名。”那“凌波仙子” 向他打量了几眼,见他面目俊美,气宇轩昂,登时脸似怯雨,面如羞云,嫣然报之一笑,道:“噢?这位公子久慕我的大名?那是久慕我的什么大名?”秦舞阳一旁冷冷地道:“‘玉娘子’艳名广播四海,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原来这“凌波仙子”的闺名叫作凌玉娘,只因生得太过美貌,性子又非端庄矜持,是以在武林之中艳名极著,大家当她之面称其作“凌波仙子”,一些轻薄无赖之徒却在背后管她叫“玉娘子”,谐音“予娘子”,以占她口嘴便宜,她听闻之后,倒也不以为意,说话行事反而更加浪荡不羁,非拘一格。此女不但武功甚是了得,据传还身怀西疆异术,有媚人心性之能,以之勾引男子,的是百试百中,因此在江湖上的名头虽响,声誉却是极为不佳。当下听得秦舞阳意含嘲讽,朝他白了一眼,心道:“这老头好不识趣,总是来和我作对,一会须让他知道老娘的手段。”又向孟诸野笑道:“这位公子生得好不俊俏,怎么什么不好学,偏去学人家做那叛逆的反贼呢?你若肯归伏朝廷,妾身愿在王爷面前,给你保举一个功名,岂不是光耀祖宗,贻泽子孙么?” 第十回 尝将恩怨看应少(上) 孟诸野正色道:“昔时曾听人言,凌波仙子行事超脱,不拘小节,乃是当世一位出尘超凡的奇女子,不意今日邂逅,竟原来也是个墨守迂规的世俗之人,却是闻名不如见面了。仙子若想凭着这几句说辞,便把在下说动,就此归顺了你们朝廷,那你可是将在下瞧得太也轻了,我辈虽没什么本领,却多少还有一些志气,决不屑为人做那守户豚犬。”词锋犀利,神情甚是峻傲。谢慎听得凌玉娘说出“反贼”两字时,已微有吃惊,再听了孟诸野这番言语,心头更是一震:“孟兄的这几句话倒是和宋大哥说得象极,看来他是白莲教徒那是再无阙疑。难道这白莲教中,个个都和他们一般,一心想要造反谋逆么?哎,若是这样,那中原的百姓可又要遭殃了。”他先前虽已隐隐猜知,孟诸野便是白莲教中人,但此刻听他亲口道出,方才确信无疑,一颗心登时凉了半截。岚心等三女听得懵懵难懂,不知其云,脱欢却甚是聪明,闻一知百,立时便明白:“原来这白莲教是他们明朝的叛逆,倘若我能有幸得脱,日后的兴复大业,倒是可以借助其力。就算借兵不成,让他们去和明朝皇帝拼个你死我活,于我蒙古也是极为有利。” 凌玉娘闻言一怔,她自负美貌绝艳,冠盖当代,一生纵横情场,无往而不利,平常不须开口,只消一扬眉,一抬手,颦笑之间便自会有大把的男子拜服倾倒,愿作自己裙底之臣,而若再稍假以辞色,天底下更不知还有哪个男子能不甘听挥策,任意驱使,便教之吃糟咽糠,想必也是甘之若饴。但此刻自己婉言诱劝,对方竟能坦然辞拒,毫无所动,真可谓是万里无一,稀罕之至,因此心中虽有些许懊恼,一颗芳心却只有更为欢喜:“这位郎君倒是与众不同,非但年轻俊俏,更还傲气得紧,比之那些自命英雄之辈,可不知强上了多少。哼,那些臭男人,平日一个个装得道貌岸然,倒象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似的,一到老娘的面前,还有什么丑样能少得了了。”想到此处,不禁春心荡漾,满面娇红,温声软语的道:“小妹言语失当,公子莫要着恼,哎,似这等军国大事,想我一个弱质女流又哪里能懂得了。此间风大,妾身衣衫单薄,可有些禁受不住了,秦老师,我们到你舱里去坐坐,成不成?”这话虽是对着秦舞阳而说,但眼角眉梢,尽含春意,却是直勾勾地盯着孟诸野。 秦舞阳暗骂:“这淫妇当真是无耻之极,竟在大庭广众之下与邪教的反贼调起情来。”尚未开口说话,一旁秦老三却已抢道:“是啊,大伯,仙子说她冷了,想去舱里坐坐,咱们……咱们便请她到舱里去罢。”口涎欲流,竟是一脸的色相。自打凌玉娘上船以来,他这一双眼睛便再也没有半刻离开其身,此时早已神魂颠倒,意乱情迷,凌玉娘每说出一句话,在他听来便如皇帝的圣旨一般,言出法随,无可与抗。 秦舞阳见侄儿当众出丑,勃然变色,喝道:“住口!休得胡说八道。”向凌玉娘横了一眼,冷冷说道:“凌仙子,舍侄无礼,你可别要见怪。”凌玉娘似不在意,星眸闪动,腰肢乱颤,笑道:“原来这位秦郎是秦老师的侄子,果然英雄了得,气概不凡,妾身怎么敢怪他呢,秦老师,你这般喝骂秦郎,可是大大的不该了。”秦老三被她这声“秦郎”一叫,登时浑身酥麻,骨头也似要给溶掉了,差点没软倒在地,又听她左一句“英雄了得”,右一声“气概不凡”,霎时间竟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倒真把自当成是那巨鹿城下的项籍,草桥关上的姚期一般,痴痴的道:“老匹夫,连仙子都说老子是大英雄,你可听到没,你再来骂老子,老子可要打你耳刮子了。”众侍卫见此情形,无不想要大笑,只是碍着秦舞阳之面,却谁也不敢露出半点笑容,人人均自苦苦忍住。 秦舞阳直气的三尸暴跳,怒道:“下流东西,还不快给我滚了下去。”一掌便往他脸上拍去,只听“啊唷”一声,秦老三面上已重重挨了一记耳光,门牙掉落了两颗,满嘴都是鲜血,头脑却也稍许清醒,一怔之下,又听凌玉娘娇声微嗔,道:“秦老师,你怎么能动手去打秦郎呢,秦郎,你痛不痛?打在你的脸上,可疼在妾身的心里。”伸手往他脸上摸去。 秦老三神智才复,被凌玉娘这么一说一摸,立时又呆呆地痴笑,口中牙齿尚未吐出,便已含糊不清的说道:“痛,痛,痛死我了,这里……这里更痛。”乘机抓起她的皓腕,往自己胸口贴去,但觉着手之处温软如玉,柔若无骨,说不出得舒服受用。凌玉娘“哧”的一笑,缩手道:“秦郎你使坏,人家不来了。”秦老三轻轻叫了声:“啊!”魂飞天外,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几句缠绵腻涩的风情话语传至众人耳中,纵是如崔烈、应修这等武功高强、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又或是脱欢、白音这样的塞外英豪之士,也禁不住心跳加剧,觉之肉麻不堪。瑚心更是把头埋到了师姐岚心怀里,捂住两耳,小脸胀得通红。谢慎心道:“这凌波仙子长的冰清玉洁,美若天仙,可说世间少有,怎么说话却如此媚俗入骨,好不令人作呕。”转头朝岚心望了一眼,只见她青丝小绾,秀口微翘,宛然便如一朵雨后清莲,虽未稍施脂粉,眉眼之间却隐然含有一股清雅之致,登时胸口微微发热,只觉两人一个幽淡素雅,一个艳媚如妖,其间之高下,心里着已立判,思忖:“岚心姑娘温柔斯文,端庄娴雅,无不胜于她百倍……原来在我心中,这个念头是如此的清楚,怎地我先前自己毫不知觉,竟还……还……生出这么许多龌龊念头?”他哪里知晓适才自己乍一见凌玉娘,心之所系,全被她美貌所惑,这才情欲难遏,此刻灵台清明,但掩藏内心极深处的种种念头却已被尽数呼起,渐渐然察知了心中所思,原来自己竟已对岚心情根深种,无可自拔了,这种爱恋情怀是他生来从未体尝过的,其时情思初萌,不禁怦然心动,但随即便又想到,自己地位卑贱,鹑衣鹄面,居无定所,穷困潦倒,连武功也是差极,直可说是一无所长,又如何能配得上别人名门高徒,心中既感惭愧,亦复大觉苦恼。 秦舞阳见自己侄儿被那凌玉娘迷得七荤八素,若再呆将下去,还不知会怎样的丑态百出,惹人笑话,当下哼了一声,道:“凌仙子,外面既是风大,那便舱里有请。”他岂不知凌玉娘这般戏弄秦老三,旨在要让自己丢脸,但在外人面前,却实不愿与她撕破脸皮,于是便一言揭了过去。 崔烈“嘿嘿”两声冷笑,道:“姓秦的,想你也算是号人物,自己先前说过的话,难道全是放屁不成,到底还要不要脸了?” 秦舞阳面色微微一赤,先前一番比试,自己既已认输,按理就当把常无言一行人交与对方,似他这般武林豪杰,于“信义”两字看得无比之重,宁可失了性命,也决不愿食言而肥,授人话柄。然则此刻情势生变,自己这边已来帮手,那“铁剑”闻白乃是汉王府中的枪棒总教头,职司尚在自己之上,他既亲临此地,自己就不便再行做主,因此一言不发,斜眼却朝闻白看了看。 闻白知他心意,踏出一步,笑道:“对面的三位朋友若有兴致,不妨到舱中一起来沽饮三杯,大家亲近亲近,诸位看是如何?”语气甚是和蔼。 孟诸野道:“闻教头既开金口,咱们就不便推却了。”应修低声道:“此人阴险,小心有诈。”孟诸野淡淡地道:“料也无妨。”将玉萧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几声,往腰间一插,昂首阔步,从容而前,竟是丝毫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秦舞阳在前引路,凌玉娘朝秦老三流波一转,嘤嘤言道:“秦郎,小妹暂且别过,稍待一会儿,再来相陪。”见秦老三瞪大了双眼,不住地傻笑,神情甚是痴呆,不由扑哧一笑,向秦舞阳道:“秦老师,令侄的模样可真叫人看着有趣。”秦舞阳心中大怒:“他这般模样,还不是被你这淫妇所害,此刻强敌当前,老夫暂不与你计较,此事一过,咱们便走着瞧罢。”一转头,不作理会。众人步进船舱,秦舞阳当先一个入内,跟着凌玉娘、闻白、孟诸野等也纷纷进得舱里。各人依宾主之次坐开,孟诸野是宾方首席,坐在左首上座,主方首席则由闻白来坐,众武士侍立在侧。待众人坐定之后,秦舞阳命手下奉上茶水,再替众人引见过船舱内的诸人,先朝脱欢兄妹指了一指,说道:“这两位朋友是蒙古草原上的贵客,这位是脱欢王子,这位是其妹白音姑娘,大家多亲近亲近。”脱欢有意要想结纳白莲教,是以并不理睬秦舞阳与闻白等人,却站起身来,单向孟诸野行了一礼,孟诸野朝他微微点头,并不起身还礼。 忽见秦舞阳肃然起敬,走到中间一位须眉苍苍的老者身前,恭声说道:“这位老前辈就是名震天下的东海派掌门,常无言常老前辈,想必众位也都是听说过的。”他年纪比之常无言还要大上了许多,这时反倒称其为老前辈,旁人听来不免觉得十分滑稽可笑。 但此言一出,孟诸野却是微微变色,轻声“恩”了一下,便又转头自顾。崔烈、应修互相对视一眼,面上也各现异样,他二人乃是白莲教中的首脑人物,久在江南,素闻常无言的名号,又知他居住在东海云霞岛上,平常决不出岛半步,也不接见外客,因此闻名固然久矣,却从未见过其人。此番听闻他足入中原,这才亲驾而出,为的是要来向他打听一些紧要秘事。不料于半路上得知消息,北京的汉王也派了人马前来追寻常无言的下落,更还联络了江南当地的铁船帮共谋其事。 昨夜应、崔二人奉命潜入铁船帮中探查究竟,不巧行踪被人撞破,两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其一门上下尽数诛尽,可也没能查到一丝线索,索幸白莲教耳目极广,不久便又获悉,常无言已被秦舞阳擒去,一行人正要从水路北上,故此今早就在钱塘江上截江相候,果然遇了个正着。本来孟诸野与秦舞阳定下了三招之约,自忖当能以智计取胜,眼见事将成功,谁知中途却横生变端,对方那边又平添了两位高手,眼见目下之局势,单是那闻白一人,就已极不好对付,若要凭武力硬拼强夺,实是难能得手,当下之计,只好随机应变,再待时机。 秦舞阳又伸手指向岚心、瑚心二女,说道:“这两位也是东海派的门下,乃是常掌门的亲传高足,所谓‘名师出佳徒’,两位女侠年岁尚轻,本领却已经十分了得。”瑚心自不知道高足是何意思,但听他言语之中夸赞自己本领了得,心里不禁有些得意:“本姑娘的功夫本来就了得,还用侬这干瘪老头多说多话么。”她见秦舞阳不给自己师父解开穴道,心中一直对他颇怀不满。 凌玉娘微微浅笑,向一旁的闻白道:“闻教头,此番小妹与你来到江南,不但结识了这么多位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更还见到了三位如花似玉的小妹妹,可算是不虚此行了。你看这三位妹子,各有各的标致,真是让人一见生怜,连妾身也看得心动不已,闻教头,你说是么?”闻白拈须微笑,说道:“世间美色共有十分,仙子你一人便占去了七分,难道还嫌不够么?多少总也得留点给旁人去分罢。”凌玉娘听了,霎时靥笑如春,格格娇笑起来。孟诸野等三人均想:“这铁剑闻白的名头近年来好生响亮,听说此人是凭真实本领,在北京城里连败了二十七位武学好手,这才做到了汉王府的枪棒总教头,更被人尊为‘京城四岳’之首,怎么现下所见,竟是这么一个谄媚献谀之辈,难道江湖所传,皆是虚言?又或此人生性好色,也被那凌玉娘的美色所迷?” 三人均是见多识广之辈,心下虽自疑惑,脸上皆不动声色,只见秦舞阳已指到了最后一个少年,一时语塞,过了片刻,才听他道:“这位小兄弟……这位小兄弟与常掌门和脱欢王子颇有渊源,秦某也不知他姓名。”众人朝谢慎看去,见他貌不惊人,不象身怀绝艺之辈,倒似是个寻常农家子弟,便谁也没加留意,目光所聚,重又凝注在常无言身上,但见他始终闭目端坐,于眼前之人不理不睬,恍若睡着了一般。 谢慎见孟诸野目光所掠,明明看到了自己,却又装作一副素不相识的神情,心中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要不要出言相认;岚心虑事周密,心想他此举必定另有深意,自己说破,反而不美,于是也缄口不语。两人都只默默地猜想,瑚心却忍耐不住,开口问道:“孟家阿哥,侬不认得我们了么?”孟诸野朝她看了一眼,问道:“这位姑娘可是在叫在下?”瑚心奇道:“自然是在叫侬,侬不是孟家阿哥么,怎么不认识我们了?”孟诸野摇头道:“在下从未见过姑娘,又怎会识得姑娘。”瑚心眨了几下眼睛,心里寻思:“孟家阿哥为什么要说没见过我?”却见凌玉娘柔声一笑,说道:“原来这位公子姓孟,小妹子,你见孟公子长的俊俏,想要和他攀个亲,对不对?” 第十回 尝将恩怨看应少(中) 瑚心虽是心地纯真,天性又喜顽皮胡闹,但毕竟已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倘若生在平常百姓家中,早该到了出阁婚嫁的年纪。她于男女之事可说似懂非懂,却又多多少少略知一些,此时当众人面前听了这句话,不禁大为害羞,红晕双颊,向凌玉娘啐了一口,道:“侬这人讲话爱瞎说八道,我不同侬讲了。”转过了头,却偷偷地朝谢慎喵去,见他脸色木然,似乎全没听见刚才的说话,这才放下了心。凌玉娘俏目流转,笑吟吟地说道:“小妹子是怕羞了吗,你不爱和我讲,自是爱去和你的情郎讲,孟公子,你说妾身说的是不是?” 孟诸野淡淡的一笑,道:“在下并非姓孟,想必是这位姑娘认错人了。”凌玉娘“噢”的一声,又问:“那公子的尊姓大名,能否对妾身见告?”孟诸野道:“在下贱名,原本不足有污清听,凌仙子既然诚情相询,我若再不说,就未免显得不识抬举了。说来区区之姓,和仙子倒也有些相近,是个木秀于林的‘林’字,名作寒萧,林寒萧便是在下。这名字俗气的紧,叫各位见笑。”谢慎和岚心一听之下,心中都不由砰的一动。到了这时,二人都已感到,眼前这个“孟诸野”似乎哪里有些异样,与月前在庙中初遇之时颇有不同,至于哪里不同,只因那日与他也只匆匆见过一面,随后便各自分别,时间隔得久了,他到底是怎生一个模样,在脑中实已有些模糊淡忘,所以也说不上来。眼下乍遇一个长相酷肖于他之人,心里不免先入为主,已自将他认作成了孟诸野。 此刻听他这么一说,再凝目仔细辨去,更觉这人除了身材和相貌象极了孟诸野外,其余无论说话行事,还是神态装束,都实大不不同,个中差别十分显见,均想:“原来果真不是他。”可是一及获悉于此,忧喜之情却是截然相反,一个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惊喜:“孟兄他侠肝热肠,最是好义不过,与白莲教的行事原也大相径庭,又怎会是和他们一伙,先前倒是我多心瞎猜,可真有一些愧对朋友了。可是这世上竟有长得这般相像的两人,也当真是奇事一桩。”另一个却是心间怅恻,别生幽忧。 凌玉娘眼波盈盈,朝他一笑,柔声道:“好个‘木秀于林’,除了林公子这般俊雅的人物,世上原也没几人能当得上这四个字了。”一瞥眼间,见到他腰间所插的那支玉萧,笑道:“‘北风吹黄花,落木寒萧飕’,依妾身看来,这个名字非但高雅不凡,更还大合林公子你的身份,哪里又见俗气了。”谢慎听了,又是暗暗一奇:“‘北风吹黄花,落木寒萧飕’,文丞相的这两句诗生僻得很,她能随口咏上,着实大不简单。”他对武功一道殊无天赋,但自幼喜好读书,父亲与师父均是当世饱学之士,平日耳濡目染,自已嗜之成癖。此刻忽知凌玉娘竟有这等才学,心中自然而然便生亲近之感,犹似他乡偶遇旧识,久别重逢故友一般,大感欣怀。 林寒萧道:“咱们这等学武的粗人,平生只知舞刀论剑,哪懂得什么诗词文章,不及仙子的华瞻雅致远矣,在下这名字是爹娘胡乱取的,却没半点的考究。” 一直闭目不语的常无言突然张开眼来,向林寒萧道:“白莲教林慕南是你什么人?”这一句话突如其来,众人听在耳里,尽皆一震。 崔烈大怒,喝道:“你这老儿胡乱叫嚷什么东西?”常无言不理会他,又厉声问了一遍:“白莲教林慕南是你什么人?”目中精光大盛,瞪视着林寒萧,与先前那副冰冷漠然之态已是判若两人。 林寒萧悠然应道:“林慕南正是家严,不知常掌门有何见教?”说话间神色若定,竟不避及家讳,直呼其父的姓字。 明朝虽以武功得天下,然而礼乐昌明,文教鼎盛,这话于当时说来,算得上忤逆之极,可是一经出口,船上众人却谁也没有留意于此,反倒登时如沸开来,只听失声惊呼者有之,出声奇叹者有之,大声讶叱者有之,轻声微诧者有之,霎时间乱成了一片。 常无言双眉竖起,一时默然。隔了良久,才发出“嘿嘿”的几声哑笑,合上眼睛,复又静坐不言。 原来船舱中除了谢慎等寥寥几人不明所以外,旁人却均曾听说过这林慕南的名头,知他便是当今白莲教的教主,武功深不可测,据闻近十年来海内已无抗手,惟有华山派掌门“剑神”柳树风方可与之比肩相媲,武林中也并称二人为“西北玉树,江南秀林”,只是白莲教行事诡异,阴蓄重谋,素被世人看作为邪教异端,正道中人或是嗤之以鼻,或是避之不及,因此上他的名声却是大大不及柳树风来得响亮了。秦舞阳心下一骇:“此人原是林慕南的儿子,无怪有此能为,他先前不说姓名,自是还有这层用意:我若早知他的底细,心中必有提防,他后边的种种诡计也就难以使成了。以他这等年岁,那应、崔二人竟便唯他马首是瞻,我先前早该想到此节了,否则又何至亏输如此。”他自败于林寒萧手下,胸中一直耿耿不平,直到方今知其姓名,这才恍然大省,不禁既悔又恨。 闻白微笑道:“原来林老弟的令尊便是白莲教的教主,倒叫大伙都看走眼了,失敬,失敬。在下对令尊的大名亦是仰慕已久,只恨福缘浅薄,至今未尝得见一面,日后若有机缘,定当亲身垂访。”崔烈哼了一声,道:“我教教主是何等身份,岂是随便什么人说见便能见着的么?”他见闻白刚才卑颜奉承于凌玉娘,觉得此人名不副实,心中对他大为鄙夷。 闻白本想交代几句场面话,被他这番抢白,顿时哑口无语,右手轻捋长髯,脸上似笑非笑,看来并未动怒。 应修忽然冷言道:“阁下几位一再岔开话题,莫非自恃人多,想要违诺践约不成?” 汉王府众武士听得对方重提此事,面上无不露出尴尬神色,舱中霎时一片寂静,过了片刻,只听凌玉娘道:“林公子,刚才你和秦老师打的什么赌,能不能说给小妹听听?”林寒萧目光在秦舞阳身上一转,道:“方才秦老师与在下定了三招之约,言明在下如若赢了,这船上的几位朋友便须要交由在下带走,到敝教之处作客数日。后来嘛,嘿嘿,秦老师有心承让,在下又侥幸之至,终于碰巧赢了半招,说来实是惭愧。” 凌玉娘不住点头,轻轻自语道:“原来如此。”向秦舞阳笑道:“秦老师,林公子说得不假么?” 秦舞阳斜了她一眼,脸上登如罩上了一层严霜,心里暗骂:“我和这姓林的动手之时,你二人早在一旁看见了,这番明知故问,却不是装模作样,故意要出我的丑么?”忍气道:“不假!”一拂衣袖,腾的一声,回到原位坐下。 凌玉娘又问闻白道:“闻教头,依你看,这事咱们可要怎么办?”闻白微微笑道:“仙子可又给闻某出下难题了。”略一沉吟,转身朝林寒萧拱了拱手,道:“贵教想留这几位朋友盘桓数日,原也并非大事,只是这几位朋友都是我们王爷相请来的座上贵客,林老弟若是强要索去,王爷必定怪罪我等,在下几位实是担当不起,林老弟看可有法子通融一下?”林寒萧点点头,道:“闻教头既是这般说了,恩,敝教本也不过是想向常掌门打听一些事情而已,今日冲着闻教头金面,便且退让一步,只取其一是了。余下几位,任由闻教头带走,你看此议如何?” 闻白顿了一顿,道:“此议虽好,不过闻某等人此行,乃是奉命而来,倘若差事办的不力,未能把客人尽数请到,只怕王爷仍要责罚,到时可就不免令人有些为难。”崔烈喝道:“我少教主已说得再明白不过,还有什么好罗嗦的。若不是看在各位远来是客,今日便将这六人一齐留下了,你们又能如何?”神情极是傲慢。 闻白侧头向林寒萧瞧去,却见他似含微笑,对属下无礼之辞既不加呵责,脸上亦无歉意,其意显然非善,当下摇了摇头,向凌玉娘道:“仙子,闻某可没主意啦,看来此事还须仙子亲自出马。”凌玉娘笑道:“连闻教头都没主意,妾身更哪有什么法子。”说着转过头去,一对俏目朝林寒萧不住转动,嘴角轻扬,慢慢说道:“林公子,小妹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你看看可还使得?” 林寒萧道:“凌波仙子如有什么高见,在下洗耳恭听。”凌玉娘笑道:“高见可当不起。小妹刚才想到,常掌门既是林公子凭着手中本领所赢的彩头,我们再要讨回,倒也非合江湖规矩。但若公子肯卖个面子,那我们自也不能让公子空手而归,必当以一物酬换。” 林寒萧道:“噢?不知凌仙子欲以何物来换?”凌玉娘一张白玉般的面容登时泛起春色,脉脉一笑,道:“林公子,你看用妾身来和常掌门掉上一掉,可还当得么?” 林寒萧仰头一笑,道:“凌仙子莫非是在说笑?”凌玉娘道:“林公子是嫌妾身的本事卑微,不足当换常掌门么?”说话时双颊浮过一层红晕,竟似腼腆含羞,忸怩无限。识得她的无不大奇:“此女竟也会知害羞?” 崔烈冷笑连连,道:“凌波仙子对付男人自有一套本事,却只怕我教中兄弟经受不住,至于拳脚武功,嘿嘿,倒没听过。”他故意将“男人”两字说得加倍响亮,这话外之意人人都听得出来,自是骂她淫荡无耻,喜好勾引男子。 凌玉娘听了这话,果然脸色大变,本来娇滴滴的脸上,忽然闪过一层杀气。原来此女也有个怪脾性,她自己行事放浪,颇有不端,倘若有男子为其美貌倾倒,而出语有所轻薄,那她决不会着恼,心中反而更为欢喜。但若有人加以讽刺,只须言语里稍稍带了半点不敬之意,那她定要挟隙报复,适才秦舞阳便是说话之时得罪于她,之后连受诸般闷气暗侮,就是为此缘故。这时她听得崔烈如此嘲辱,心中怎不忿恨?当即俏脸一扳,瞪视着崔烈,冷冷的道:“你瞧不起我们女子的本领,是不是?” 崔烈不答她话,双眼一翻,背转过身子去。凌玉娘见他如此轻视自己,愈加怒不可遏,直气得俏脸煞白,道:“便让你瞧瞧女子的手段。”右手微扬,一道白光如疾电般从她腰间窜出,直取崔烈背心要害。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何物事,那东西便已无声无息地朝崔烈背后飞去。也是他太过托大,虽然素闻此女武功了得,但想终究不过是个女流之辈,再强又能强到哪去,因此毫没将她放在心上,待到察觉背后生风,有暗器袭至,才知此女果有惊人业艺,但这时躲闪固已不及,回身接挡亦无可能。危急之下,只有连人带椅一并朝侧倾去,哪知他身子刚一斜倒,那暗器便如活物一般,跟着顺势向侧击落,崔烈人在半空,无处着力,眼看再无可避,应修蓦地从斜旁跃出,同时伸出一指,朝着那团白光点去。那暗器离他手指尚有尺余之距,但被他指风所激,立时荡开了数寸,击在一根椅脚上,“噗”的一声,椅脚折断,崔烈俯身摔落,总算他武功了得,但觉身下一空,急忙双足点地,人便随之弹起。这一下虽未出丑,但脸上神情已是异常狼狈。 凌玉娘见一击不中,右掌轻曳,已把那物收回手中,这几下接发暗器的手法,每一下都是干净利落,但实是快得不可思议,在旁人瞧来,不过是一瞬之间发生的事。只有闻白、秦舞阳等三四个高手方才看得明白真切。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的朝凌玉娘手中望去,只见她五指所持,乃是一柄厚身薄刃的飞刀,刀柄下端用一根细长丝绳相连,丝绳的另一头却是系在腰带之上,如此用时,既能收发如意,远近随心,又能当作软鞭来使,威力平添了数倍,但若非一个人将武功暗器均练至极精极深的地步,却也决难能够如此运使。 凌玉娘道:“崔先生,现下可知道女子的本领么?”说着朝崔烈格的一笑,脸上又复先前容态。众侍卫素仰凌玉娘的飞刀神技,只是从未见过她在人前施展,此刻她露了这手本领,船舱中登时暴出了一阵雷鸣价似的喝彩,秦舞阳与她颇有夙怨,但见她暗器功夫竟然一精于斯,也不禁微微点头,暗自叹服。 要知女子的气力不及男子,平手过招,便已先自吃了三分亏,是以江湖中的女流高手大多精擅暗器之术,一来可弥补武功上的不足,二来以远攻近,比之手脚相搏毕竟要雅观许多,三来亦能使敌人心存忌惮,动手之时便不敢过分相逼,但所使的暗器多半是梅花针、蚊须刺一类的细小器物。凌玉娘生性倨傲,自负武功不输天下间的男子,因此不屑去使那等轻便暗器,却专喜飞刀,铁胆这些大开大阖的重具,又加之她发射暗器的手法别具一功,专走阴幻歹毒的路子,往往能在悄无声息之间取人性命,江湖上不知有多少成名的英雄好汉,便是丧命在她这把刃出如风,来去无踪的飞刀之下,武林中人闻之丧胆,背地都谑称之为“阎王票子”。 第十回 尝将恩怨看应少(下) 崔烈成名业久,在江南一带也算威望极著,适才比掌输与秦舞阳,心中已大不服气,这时众目睽睽之下,又折在一个女子手里,当真是生平未遇之奇耻大辱,这口恶气却叫他如何还能咽忍得下,当即大喝一声:“贼婆娘,暗算偷袭算什么本事?”呼的一声,双掌便向凌玉娘推去,盛怒之下,已是使上了十成力,只见他手心隐隐发赤,掌风中挟着一股炙热罡气。谢慎大叫一声:“啊哟!”眼见崔烈这招声势劲急,凌玉娘娇怯怯似弱不禁风,纵然本领再好,又怎能抵挡得住,只怕立时便要香销玉陨。他于两方本无好感,但恻隐之心,却是人皆有之,况且是凌玉娘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女子,实不愿见她就此横尸当场。 闻白微笑道:“崔烈先生何须动怒,凌仙子不过是与你开个玩笑罢了。”说话之际,身形一晃,人已离座而起,左手弯到背后,伸出二指,往剑鞘上轻轻一按,船舱内登时剑光四作,只见他背上的那柄铁剑恰似一道白虹脱鞘飞出。闻白右手抓过剑柄,反手斜削,将剑锋对准崔烈的掌势来路一架。此剑长逾四尺,阔达六寸,剑背极厚而锋刃细窄,通体乃以精铁锻铸,几重三十余斤,可算得是当今武林的第一重剑,气力不足的便是拿在手中,也未必能挥舞得动,更休说用之对敌厮杀了。但此时被闻白使来,却是举重若轻,矫夭雄浑,两者兼而有之,只这随随便便地信手一挥,自也有黄沙千里,万马奔腾的气象。 他自起身拔剑、再到出手御敌,中间一气贯成,决无丝毫迟滞,较之刚才凌玉娘的飞刀绝技,显然又更快上许多。崔烈没料他身法竟如此之迅,一眨眼间已身至眼前,至于他是如何出手,自己事先更没半点知觉。这一剑后发先至,格在半道,崔烈这招若再击下,势必将手掌送到他剑锋上去。但这一掌乃是他生平功力所聚,劲道已极,中途无法收转,眼看手掌便要撞上剑锋,背上直冒出了一身冷汗,刹那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闪过:“这双手不保矣!”应修急叫:“三弟小心!”这下变起猝然,两人相距又远,其势已难以解救。 便在这电光火石的俄顷一瞬,闻白手腕轻轻一抖,将剑锋侧转了过来,“啪”的一响,崔烈的双掌已生生地击在他剑身平面处。两人掌剑相交,崔烈身子一晃,闻白却只右臂微颤,跟着铁剑横挑,崔烈但觉胸口发热,一股大力向己推来,立时借势反跃,直纵出了丈许外,才身形站定,却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闻白身不动,头不回,右手向后一挥,已将铁剑插回鞘中,抱拳道:“多有得罪。”众侍卫一见之下,竟连喝彩都忘记了,一时相顾骇然,只觉眼前之事如梦似幻,太也匪夷所思。崔烈掌力之强,适才众人都是有目共睹,连秦舞阳这般厉害的高手,与他连对两掌,也只不过稍占上风,但闻白仅凭一剑之力,便将他这记石破天惊的朱砂掌力尽数接下,兀自行有余力,这份神功委实可怖可惧,而他出剑之巧,收剑之准,虽也足以惊世骇俗,可相形一较,反倒显得平庸无奇。 崔烈一张红脸已然呆如土色,他与闻白只交手一招,即知此人武功内力均大胜自己,若非他手下留情,自己这对手掌早已不保,他毕生专修掌法,双手一断,此身武功便即废了。此刻听得闻白言语之中仍是谦退有礼,当真不知说什么才好,愣了半晌,才讷讷言道:“多谢……多谢你手下留情。”神情已颓萎之极。 闻白微笑道:“久闻红莲使者掌力卓绝,今日一见,的是名不虚传,闻某十分钦佩!”这句话本是客套言辞,但于这时说出,实有奚落讥嘲之意。崔烈一日之内连败给三人,最后这场更是输得无话可说,此刻怏怅难已,哪里还有余裕去分辨他话外之意。应修自忖武功只比崔烈稍高一筹,和他相较,委实相去甚远,当下也不敢妄动,暗自盘算计议,却见林寒萧蓦地站起,笑吟吟地道:“闻教头的‘大奔雷剑十七式’果然独步武林,今日一见,足慰平生。” 闻白闻言,心头一凛,脸上的肌肉牵动了几下,随之哈哈笑道:“林老弟的眼力好生厉害,竟能说得出闻某的剑招名称,后生可畏,了不起,了不起。”众侍卫虽与他同府为僚,却也只知他武功卓绝,乃是当世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至于他出身何门何派,使得是何种武功,那便无人知晓了,这时均想:“这‘大奔雷剑十七式’是什么剑法,怎地从来没有听过,以闻教头如此的身手,他这门剑法该当威震武林才是啊。”心中甚觉疑惑,跟着便都想道:“闻教头只随便使了一招,这姓林的小子便能从中说出他剑法来历,这份见识也委实渊博,邪教之人大不简单。”对白莲教不免又添三分警畏之意。 只听林寒萧不紧不慢地道:“在下眼力平平,‘了不起’三字实不敢当!只有一事想要请教闻教头。”闻白道:“林老弟有何见教,但说不妨,只教闻某耳目所知,自当奉告。”凌玉娘笑道:“林公子连闻教头的剑法来历都能识得,天下还有什么事情须要向人请教的么?” 林寒萧朝她微微一笑,道:“仙子谬赞!在下生平没什么嗜好,只爱打听些江湖上的奇闻轶事,聊以解闷。越是罕闻少见的事,我便越想探个究竟。今日得瞻闻教头的神功绝技,实乃三生有幸。只是见猎心喜,不免旧病复犯,闻教头既会使这路‘大奔雷剑’,想必也定识得它原来的主人,不知此人与足下如何称呼,可否见示在下?” 闻白听得这话,原本一张温雅和蔼的面容忽现狰色,但只片刻之间,便即平静如常,摇了摇头,道:“林老弟这话是何意思,何谓原来的主人,可叫人听不大懂了。” 林寒萧道:“闻教头听不大懂?这倒奇了。恩,原来如此,嘿嘿,原来如此,嘿嘿。”每说一声“原来如此”,跟着便笑得一笑,这笑声甚是古怪,仿佛带着无穷轻蔑与嘲弄。 但见闻白面态从容,向他看了一眼,又道:“闻某这路剑法乃是得自本门师长秘传,个中之事,却实为本门之私秘,不足与外人道了。林老弟,抱歉得很。”说完这话,便行若无事地转身朝原位走去。林寒萧在旁嘿嘿冷笑,不再言语。 二人这几句话说得讳莫如深,好似在打哑谜一般,大透着玄机,却叫旁人如堕雾中,听得错愕难解。 便在这时,忽听得耳边“轰隆隆”一声巨响,船身突然剧烈晃动,船上众人被这冷不防的一震之下,几乎站立不住,功夫稍差些的更已一跤跌倒。众人大吃一惊,念道:“莫非是座船撞上了什么暗礁之类的东西,否则怎能有这般大的动静?”想到此节,心中无不悚然。 只听得甲板上有人叫道:“不好了!船……船舷漏水了。”“这……这水里……水里有怪物啊!”众人听了这几句话,愈加慌乱失措,当下便有几人大喊大叫起来。这时舱外雷声隐隐,正是钱塘江晚潮将至,倘若船在此刻遇事,后果实是不堪想像,众侍卫大多生于北方,陆地上多少都有些玩意,水里功夫却均一窍不通,一旦身陷江中,待会儿潮头冲到,纵有天大的本领,恐也难以脱身,至于江里究竟是水怪是鱼怪,一时倒不及细想。这些人勇悍成性,杀头流血那是浑不当一回事情,但想到葬身鱼腹之惨,霎时人人脸上俱都变色。秦舞阳身经百战,久历风浪,当此局势之下,仍是镇静万分,他自不信怪物之说,料来是有人从中作祟,这时霍地站起,高声喝道:“大伙儿莫要慌乱,待老夫前去察看究竟。”这一声有如洪钟,登时将众人嘈杂的声音压了下去。 只说话的片刻工夫,众人但觉船身似乎向前倾斜得几分,想是撞破的洞口甚大,江水不断涌入船头,以致船身失衡。顷刻之间,又听得一阵劈劈啪啪的碎响,却是桌上的茶碗杯盘等物纷纷掉落地上,摔得粉碎所发出的声响。 正当船上人心惶惶,林寒萧向应修、崔烈二人各望了一眼,叫了声:“事情已成,动手罢!”话音未歇,人已晃身欺近到常无言身旁,右手扣住他后颈要穴,左手一提,拉起他身子,便往舱外奔去。岚心和瑚心同时惊叫:“你……”后面的话尚未说出口,已被他一拨一带,推开二女。林寒萧手中虽然提着一人,脚下奔行仍是快捷异常,倏忽之间,人便已在舱门之外。闻白、秦舞阳等正自询查事由,突见常无言被他劫去,这一惊如何得了,闻白当即大喝一声,提剑欲追,只踏出了三步,便觉眼前红、白两道身影一晃,却是应修、崔烈已挡在了身前。 闻白更不答话,顺手一挥,铁剑疾向二人斜斜劈去。应、崔二人见识过他武功,心知单打独斗均不是他的对手,当下联手相迎,分身合击。三人略斗数合,闻白听得舱外“哼”“哎哟”“啊”之声不断,显是众侍卫敌那林寒萧不住,被他一一打倒,心想常无言乃是王爷钦要之人,有件干系极紧的大事,便要着落于他身上,若在自己手里丢失,这份罪责可实是担待不起,念及于此,蓦地里深吸一口长气,将内力凝运至四尺青锋之上,一柄铁剑舞得更急,只盼数招之内能将二人驱退。这路“大奔雷剑法”本以气势雄浑见长,这时他使将开来,更若狂风卷浪,雷霆破天,船舱的隔板被他剑气所逼,已自木屑纷散,足见其剑势之盛。秦舞阳心头凛凛生寒:“此人年纪不过四十来岁,剑法精奇倒还罢了,功力竟也臻至如此境地,纵我昔年,也远不及他。当世能胜过于他的,怕也只有我师兄和那华山柳树风等寥寥数人罢了。” 但见闻白一剑疾似一剑刺出,只数招之间便已大占上风,迫得二人不住后退。可应修、崔烈究乃一流好手,两人联手,更是非同小同,二人之中又以应修尤为了得,招招阴损,指指狠毒,专取敌人空隙柔软之处下手,委实叫人难防。闻白虽然不惧,但出招之际,须留三分心神应付他那变化多端的“阴风指”,这么一来,剑上的威力自然稍减,急切间便难以速胜。秦舞阳情知自己只要这时上前夹攻,那二人非立败不可,但有心要想相助,却见舱中狭小,三人堵在门口激斗,实容不得第四人再插进手去,一时束手无策,只有干自着急。 凌玉娘聪敏伶俐,见此情形,心中早有了计较,伸手抓过一名侍卫,运起劲力,对着舱板掷去,但见这一掷去势缓慢,似乎并不怎么使力,待那侍卫身子撞上壁板,只听得“嘭嘭”两声闷响,中间夹杂着一声惨叫,船舱竟已被撞开了一个大洞。凌玉娘道:“秦老师,这俩老头交给闻教头来料理,小妹与你追那正主儿!”论到智计巧谋,秦舞阳本不在她之下,只是他性子磊落,平生素不喜做这等损人利己之事,此刻见她不顾自己手下侍卫死活,竟是拿来当作暗器使唤,不禁怒从心起,喝道:“你干什么?”凌玉娘微微一笑,道:“秦老师,这当口儿是去追人要紧呢,还是向妾身来问罪要紧,原也凭你决断。”秦舞阳一怔,见那名侍卫倒在地上连声惨呼,口中鲜血狂喷,知他是被凌玉娘一掷之下,以厉害阴劲震碎了五脏六腑,伤势沉重,十九难以活命了,再若向她讨罪,一来无济于事,二来却让敌人占得便宜,但怒气难消,重重“哼”了一声,独自从洞口跃出追敌,凌玉娘笑道:“只要捉了那常无言,区区一名侍卫,又算得什么?”跟着便也一跃而出。 二人一言一行,谢慎听在耳中,瞧在眼里,心想:“这女子心肠怎么恁地狠毒。是了,当日在破庙里,那个姓米的恶汉不也随手就把自己同伴杀死么,只叫于己有利,却不管旁人死活,在他们看来那是再平常不过的。如此行径,比之白莲教,实也不遑多让。”跟着又想深一层:“她只轻轻一掷,竟有这等威力,如此武功,我先前却还替她担心,谢慎啊谢慎,天下自不量力之人,你可真算得上是一位了。”念及于此,不禁摇了摇头。自从他下山以来,一路所闻所睹,所遭所历,无不甚奇,眼下更又无端卷进一桩莫名是非之中,实叫人无可奈何。他这般想着,不由得怔怔出了神。 其时江水急涌而入,船身不住往下沉去,舱外已乱成了一团,舱内却打斗正酣,谢慎脑中胡思乱想,浑忘了身外之事。忽觉有人拍了拍自己肩膀,转头看去,却是脱欢。 第十一回 癫僧醉笑人间老(上) 脱欢嘴唇微动,道:“谢慎兄弟,你会游水不会?”声细如蚊,几不可闻。谢慎勉强才得听清,却是微微的一怔,不明其意。脱欢朝四周顾望一眼,又再凑近到他耳边,低声道:“他们在互相厮杀,正是天赐良机,你如能游水,便有脱身的法子。”谢慎听他这么一说,立时也恍然大悟,原来脱欢是想乘着船上混乱,从水路遁逃,只因前次在铁船帮中,两人说话之际被那秦舞阳知觉,险些酿成了大祸,前车为鉴,是以他说这几句话时格外小心,唯恐再被旁人听了去,那便万事莫提。 谢慎虽是生于北方,但华阴北临渭水,他幼时读书种田之余,常在河里玩耍,因此水性倒也精熟,便悄声应道:“潜水是不行的,游水还能对付。”脱欢点点头,仍是轻声轻气地道:“那便行了,一会儿我留在这里和他们周旋,你俟机带着我妹子从水里逃走。”他适才见了众人神情,猜知他们多半不懂水性,他与妹子白音却是自小在蒙古斡难河畔长大,水里的功夫都是绝佳,稍加思量,脑中登时便生出了这条脱身之策。 谢慎问道:“脱欢大哥,那你呢?”脱欢摇头道:“我自有理会,你不必担心。”说着又用蒙古语对白音说了一通话,白音点点头,答了两句,眼中却蕴着泪珠,大有不舍之情。谢慎听不懂二人言语,但见脱欢神色凝重,白音泫然欲泣,心想:“脱欢大哥对汉人终究怀有成见,他既不愿让我知晓,我自不便多问。”他知脱欢心机深沉,极富智计,如此安排,必定另有用意,自己若是再问,只怕他便要见疑,当下默默不语,只待其示。 说话之间,那厢闻白与应修、崔烈已斗到了二十招外,眼见他剑路纵横,如刀劈斧凿,渐已将二人逼至了舱门边上,只消再进一步,便可夺门而出。那二人却也瞧出了此节,指掌护身,紧守门户,只盼能多拖得一些时分,羁绊住眼前这个强敌。 闻白暗思:“我何必用寻常招数和他们纠缠?”心念甫动,右臂猛地一沉,圈转铁剑,自左而右向二人腰间疾扫过去。这一剑剑挟劲风,隐隐含有风雷之威,应修、崔烈本已抱定了主意,坚不再往后撤,但见对方来势凌厉已极,终不敢硬接这招,只得再退了一步。哪知这不退倒也罢了,二人这向后一退,却正好撞上他的后着。原来闻白这下声势虽猛,却是使得虚招,他算准了二人后退方位,右手剑招未待使老,内力早已运至左手,蓦地里又是一掌拍出,一道巨力向那二人源源不断压将过去。他这路“大奔雷剑法”本是走的阳刚开阖,光明正大的路子,这招“雷奔云谲”却是大异其旨,其剑出如烈雷,其诡谲若翻云,中间更还夹杂着左手掌法,刚猛之中蕴蓄柔劲,威显之处暗藏机锋,乃是他近年来苦诣自创的一招,单就威力而论,实不在任何一招大奔雷剑法之下。 应修、崔烈见他剑势陡变,突生奇招,这时浑身要害已尽数落在对方掌力笼罩之下,知道当此情形,实已避无可避,如不接挡,势必要身受重伤,不得已之下,只好各出一掌,运起内力与之相抗。但听“啵”的一声,三股掌力相撞,闻白屹立不动,应修和崔烈俱是浑身大震,倒退了数步,背心在栏杆上重重一撞。两人早就料知比拼功力,绝不是此人的敌手,但见以自己二人合力,居然连他左手一掌也挡不下来,还是忍不住骇然变色,心想此人武功实是胜过自己太多,倘若单打独斗,自己能否接得住他十招八招,也是殊无把握。 闻白一招迫退白莲教两大高手,脸上却无一丝兴奋之状。他一掌既出,更不多朝二人瞧上一眼,当即涌身上前,跨出舱门,要去追那林寒萧。忽然间耳边又是“轰隆”一声响起,船身复又剧晃,震动之烈,比之前一次更为厉害。旁人却听得清楚,这声响乃是从船尾传来。 事至于此,人人心下都已再明白不过,自己所乘之船正向北面驶去,震荡之声却自南边发出,显然不是撞上了暗礁等物,而是出于人力所为。在这江南一带,敢和官府公然为抗的,除了白莲教外,再无旁人。 原来林寒萧极有城府,当之未上船时,便已预伏好了后着,倘若自己能凭武功慑服对方,便即将人交出,那自是再好不过;如若比武不能得胜,则即另使熟识水性之人潜到江中,在对方的船底暗动下手脚,方才他进舱之时,曾引萧吹奏数声,便是事先定下的暗号。旁人只见他也身在船上,众目所瞩之下,谁也没料到他会行此一着。这一来神不知,鬼不觉,比及座船遇事,他便乘众人一怔之际突然出手,掳走了常无言,应修、崔烈却留下以作断后。这前后的种种关窍当真设得天衣无缝,丝丝入扣,即连闻白、秦舞阳这等大高手,一时竟都没能觉察,被他瞒过。 众侍卫一想到是白莲教在暗中捣鬼,一股凉气直从心底冒出,虽见闻白得胜,却无一人喝出彩来。 这时白浪冲天,狂涛如倾,打到船身之上,直击的水沫乱溅。座船连遭得两下撞击,又给巨浪这么一冲,焉还能吃受得住?只见船身晃斜,下沉之势愈急。 众人只觉冰冷的江水已浸没至小腿。其时虽是四月天气,但春寒尚未褪尽,故江南有民谚谓之曰“春冷透骨寒”,时人又作歌云:“春天孩儿面,一日变三变。”皆是道的此间春季,白天往往阳光和煦,到了傍晚却自阴生寒凉。这时夕阳渐没,晚风微荡,江水浸体,隐隐觉有刺骨之凉。 众侍卫眼见江水漫进船舱,只道自己转眼便赴黄泉,脸上一齐惨然失色,突然间有一人骂道:“直娘贼,老子来到江南,却把大好性命丧在这里!老子做了鬼……老子作了鬼……”竟失声痛哭起来,边哭边骂,兀不绝口。 这骂端一开,旁人也都跟着纷纷喝骂,有的说白莲教伤天害理,自己无辜受累,纵到阴间,也定要向阎罗王告上一状;有的却道汉王暴虐不仁,自己是误受其诱,才致有今日惨事;更有几人想起,刚才凌玉娘为求追敌,反害同伴,倘若其时被她所抓的那人便是自己,此刻哪里还有命在?众人平日里都没少受她的轻侮,只是一来忌惮她武功了得,二来又深得朱高煦的宠信,谁也不敢得罪于她,今日反正有死无生,那还有什么顾忌,索性痛骂一番,也可稍解胸中之愤。每个人当处绝境,多少总会生出一些怨恨之念。这些人本非良善之徒,一至大祸临头,自是把一切事由都怪到了别人身上,倒似自己深负冤屈,这时恼恨起来,呼爷咒娘,叫骂之声迭起不断。 岚心和珊心瞧着这些人又喊又骂,神情可怖,禁不住有些害怕。二女终年居于海岛,在海浪中捉鱼嬉鳖,以解寂寞,早自习以为常,虽见覆舟在即,却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见师父被人捉去,生死未卜,自己偏又无力相救,心里又是忧急,又是难过。瑚心的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几度欲要落下,岚心牵着师妹小手,靠在一起,静静坐在舱角,看着众人。 应修和崔烈对望了一眼,应修冷笑道:“他们自起内讧,咱们去罢!”崔烈道:“好!”向闻白道:“姓闻的,我武功大不及你,今日之耻,来日再当图报!”说完和应修相视大笑,转身一跃,跳入了江中,只听扑通一声,水花微荡,两条人影已没入了波涛之中,就此不见。闻白见二人虽然落败,却仍不失高手气度,当此风浪之下竟敢只身入江,水性之佳,胆量之大,的是罕见,心中暗暗佩服,但随即便眉头紧锁,想到自己武艺虽强,水里的功夫却是平平,此刻船将覆没,众侍卫已乱了手脚,眼前之状,却如何是个了局?就这么稍一踌躇,只听得前边传来了两下哈哈的笑声,转头一看,见林寒萧已当立在他来时所乘的那条龙舟船头,向这边抱拳笑道:“今日叨扰各位,林某不胜歉疚,此刻匆别,礼数欠周之处,还望海涵,咱们后会有期了。”玉萧一挥,那艘船上登时扬起了一道巨帆。闻白一见之下,已知秦舞阳也未能将他拦住,更不由深自一凛,心事重重。 秦舞阳方才追出舱门,只因被林寒萧抢先一步,自己乃是从后赶去,终究追之不上,待见他欲跳回自己座船,急忙发了一掌,向他背心击去。这一招攻敌必救,本是武学中极高明的手法。岂知林寒萧头也不回,提着常无言纵身一跃,刚好秦舞阳掌力击到,他深吸了口气,竟借着这股大力,如一只断线的风筝般,轻飘飘地向前平飞出数丈,双脚已踏上了甲板,回身一笑,道:“有劳秦老师相送!”秦舞阳满以为这下不论他出招挡架,抑或闪身避开,只须缓得一缓,自己后招跟至,一接上手,他便决计逃不脱了。却不料他竟还有这门卸力御劲的奇妙功夫,如此一来,倒似成了自己助他一臂之力,心中如何不恼?秦舞阳以己身轻功度量,虽也勉强能跃上那船,但料想自己人在半空之际,林寒萧定会暗施杀手,那时自己没半点凭临之地,就算不死,也非受重伤不可。 其时南风刮的正劲,帆布上吃足了风力,转眼之间,两船便已相隔数丈。秦舞阳见此情状,心下苦无对策。饶是他精明强干,今日却接连两番折在此人手下,胸中实是忿懑难言。凌玉娘轻功不及二人,待至船头,林寒萧早已扬帆而去,她虽有飞刀在手,但正面对敌,料来也奈何他不得,何况她对他颇有倾心,殊无伤他之意,当下柔声笑道:“林公子,你怎么连茶水也不喝上一杯,就这般匆忙离去了?小妹这儿可还有几句话想要与你说一说呢。”她说话似是娇软无力,但声音钻入耳中,却叫人听的一清二楚,内力之深,竟不在崔烈等一流好手之下。 林寒萧笑道:“不敢劳烦仙子。秦老师,在下少陪了,改日当再向你请教几招。”说完复又扬声长笑,这笑声从江风中传来,有些断断续续,却是愈来愈轻。 秦舞阳见他渐渐去远,满腔怒气无处可泄,忽地瞥见江面上气泡翻腾,水中隐有黑影游动,心念动处,突然暴起一声大喝,提起船头铁锚,对准黑影奋力掷去,哗的一声,江面浪花被炸起了三丈余高,接着从水里传出一声闷哼,一股血水从江中涌了上来。秦舞阳手腕一提,把铁锚收回,只觉锚头颇为沉重,竟是从水底拖出一个黑衣人来。 那人被铁锚带起,重重摔到甲板上,浑身是血,锚头直插入腰,犹自惨叫不绝,秦舞阳喝道:“你是白莲教的什么人?何以在此鬼鬼祟祟?在座船上究竟做下了什么手脚?”他连问了三问,那人却一句话也不答,突然间诡异地一笑,仰天念道:“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天地皆喑,白……莲……莲……”一句话未毕,身子便已瘫软,一动也不动了。秦舞阳俯身探他鼻息,摇了摇头,叹道:“可惜。”凌玉娘忽道:“小妹听说,江南白莲教有一支‘水鬼队’,专在江海之上劫越往来船只,水里的本事都是千里挑一,极为了得,想来此人便是了。”秦舞阳不置是否,凝目向江上再望,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水中黑影绰绰而布,少说也有二三十来人,座船被人捣鬼,不问可知,自必是这群人所为,至于他们是如何动的手脚,却是不得其解。 那些人眼见同伴身死,深怕秦舞阳故技重施,各自四散游开。秦舞阳毫不理会,只管挥舞铁锚。此刻形格势禁,他已顾不得留下活口审问,每一击击出,锚头必然戳中一人要害,跟着一甩一挥,中锚者无不死于顷刻,如法炮制之下,霎时间又连毙得七人,江面上血染一片。余人见势不妙,急忙钻入船底,叫他无法再行掷锚杀人。 谢慎等所乘之船乃是漕运舶船,船身构造极是坚固,本来船头进水,一时半刻也不易沉没,但船尾的那道口子实在太大,这时江水滚滚而入,船身已有小半没在了江中,只剩船头尚无积水。众侍卫纷纷逃出舱外,挤到了船头。脱欢拉着白音,岚心拉着瑚心,也向舱外奔去,谢慎道:“岚心姑娘,瑚心姑娘,二位可懂水性么?”瑚心尚自愕然,岚心道:“谢大哥,你是说……”忽然住口,伸手指了指江面。谢慎点点头,心想:“岚心姑娘见机甚快,比我可强的多了。” 第十一回 癫僧醉笑人间老(中) 岚心还待再说,忽听身后一人哈哈大笑,说道:“外边风大浪急,各位朋友这就想走了么?”谢慎等都吃了一惊,回身看去,只觉眼前人影一晃,身前七尺处已多了一人,锦袍宽裘,长髯飘洒,正是那铁剑闻白。 他一掌迫退应修、崔烈,并未走远,此刻尚在舱边,他耳音何等机敏,身侧便有极细微的动静,也不能逃得过他的耳目,这时振剑长笑,欺近众人身前,左手衣袖轻拂,一道凌厉的劲风鼓荡而出,立时将谢慎五人牢牢裹住。他只图制住众人,不欲伤诸人的性命,因此这一拂上只使了三分劲道。即是如此,岚心等三女的功力较浅,被他一拂之下,还是站立不稳,同时向后跌出。五人之中,谢慎的内力最深,袖风一及加身,只觉胸口大震,身子便要向后倒去,急忙运起内功相抗,霎时间只感双腿酸软,眼前金星乱冒,却兀自挺立不倒。脱欢当听得闻白说话之时,心中早存戒备,见他扑到,双足立时急蹬,向后跃开了一步,从怀里摸出一物,朗声叫道:“这东西你要是不要?”说完右臂一伸,将那物置于船外,作势挥手欲扔,其意甚是明显,只要闻白再踏上一步,便将此物掷入江中。 闻白见自己这一拂竟没能摔倒眼前这个乡下少年,本已颇生骇异,又见脱欢蓦地里拿出一件物事,更不由一怔。他未及瞧清那是何物,听得脱欢如此一说,便即注目望去,眼见那物似是被层层油纸油布包裹,黑黝狭短,一时看不出有甚奇特之处,暗道:“这是什么东西?这小子莫不是在使诈诓我?”便“嘿嘿”一笑,说道:“想使缓兵之计么?闻某可不会上你的当。”这话一经出口,却见脱欢冷笑连连,神情中大有不屑之意,忽地想起一事:“这东西莫非便是王爷所要之物?”念及此处,心中不禁一动:“那常无言已被白莲教抢去,看来势难夺回。此物若当真便是王爷所要,倘再有个什么闪失,叫我如何去向王爷交代。恩,小心使得万年船,此事切不可贸然急躁,莫要一个不慎,反倒遂成憾事。”当即和颜说道:“这里头是什么东西,可否让在下瞧上一瞧?”说着一步一步朝他慢慢踱去。脱欢手臂一挥,又往外移了数寸,喝道:“站住了!你再上前一步,我就松手,这东西大家谁也别要了。你若不信,便来试上一试。” 闻白笑道:“好说,好说。脱欢王子,那以你之意,便欲如何?”他怕逼得紧了,脱欢说扔便扔,自己可当真就成人物两空了,于是顿步不前。脱欢冷笑道:“你让我这几位朋友走了,我便立即将这东西交与你,我也随你同去北京!怎样?”这时三女都已站起,立到了脱欢身后,听得这话,谢慎和岚心齐声叫道:“不可!”脱欢也不理会二人,只是凝神注视着闻白,生怕一不留神,他便伸手来夺,以他的武功,自己可万万抵敌不过。 闻白心道:“这几个小妞既非正主儿,我留着却有何用,那乡下小子是死是活,更不和我相干,这等顺水人情,我又何乐不为?”当下却装作十分为难,沉吟片刻,才道:“也罢。诸位贵客既不愿留,这就请便吧,在下决不勉强就是。”脱欢转头对谢慎等道:“你们发什么呆,还不快走?”谢慎急道:“脱欢大哥,这是你们族中要物,怎能轻易交付旁人。我原不知你是要以此来救我们,否则谢慎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你这般所作,却叫我们于心何安?”脱欢心下大急,但这当口哪有功夫和他分说,高声叫道:“谢慎兄弟,你只管带我妹子走便是,其余之事,不须担心。”谢慎坚执不肯,只是摇头。闻白突然笑道:“好个义气深重……”话声未歇,人已陡然而至,纵到了脱欢面前。 脱欢大吃一惊,挥手欲把那物抛出。可闻白怎能容他出手,左掌一探,食指连动,早已点中了他肩上的“云门穴”和手肘的“曲池穴”。这两处穴道被点,脱欢一条右臂登时瘫软无力,手掌松开,那物便从半空落下。闻白右手反挥,铁剑从他背后递了出去,剑尖在空中划过了一个圆圈,一股柔风自圈中卷旋而出,那东西随风一荡,下堕之势已消,便似被一道无形之力给牢牢吸将了住,竟在空中缓缓升起,重又飘回了船上。这几下快捷如电,待得脱欢被制,那物稳稳落到手中,才听他笑吟吟的把一句话说完:“……那就一齐留下了罢。” 脱欢脸如土色。谢慎见他手不沾物,便能隔空遥取,这门功夫实是匪夷所思,也不由得跷舌大骇,暗道:“若非我亲眼所见,怎敢相信世上还有如许神妙的武功。不知师父与他相比,会是谁高谁下?”这般想着,却见闻白的脸色已由喜转惊,继而大显怒色。原来他夺下那物之后,随手一捏,即知里面所放的绝非自己欲求之物,脸色沉了下去,说道:“原来阁下是在消遣闻某,嘿嘿,好极,妙极!”掌心潜运内力,神功到处,只听“嗤嗤”两声,油纸油布已被震成了碎片,如蝴蝶般随风四散飘荡,再看他手中时,却是空无一物。 谢慎险些“哎呀”一声喊了出来,心头恍然:“我怎地没想到脱欢大哥是在使计骗他。我不明所以,强充好汉,岂知却是坏了大事,不但自己脱不了身,连岚心姑娘她们也给我累了。谢慎啊谢慎,你成事不足倒也罢了,怎么又总是败事有余?”内心之中深自懊恼。便在此时,各人忽觉脚下一晃,一股热浪迎面扑来,几乎便在同时,耳边响起一声“砰”的大响,直震得众人耳膜胀裂,一时欲聋。霎时间只见黑烟弥漫,刺鼻之味四作,船身仿佛中了大炮轰击。脱欢叫道:“小心!这是炸药!”蒙古人向来极重火器,当年蒙古铁骑纵横天下,固然是得益于骑兵之利,却有一半功劳也须归于火药之用。脱欢反应既快,又深知此中厉害,一觉热浪袭面,立即拉起白音伏身低下。谢慎等都被震得甩出两三丈外,一时都惊得呆了,等回过神来,才觉身下一软,四下里全是江水,眼见身旁的船舷被炸破了一个大洞,船舱已然稀里哗啦的烂成了一片,木片纷飞,漂浮在江面之上。 各人见了眼前此景,无不胆战肉跳,心悸之余,却又不禁暗自庆幸,均想:“适才若不是及时离得船舱,此刻我哪里还有命在。”闻白轻功卓绝,一震之下,立即向后飘开丈余,一探周围形势,眼见刚才这一炸,已把船身从中炸为了两半,自己所在的这一截不久即要为波涛吞没,心知若再停留片刻,纵不丧生鱼腹,也非给炸药送了性命不可。他武功再强,终是血肉之躯,毕竟不敢与火药之力相抗。 闻白放眼环望,瞥见几根桅杆正摇摇欲折,当即跳上桅台,铁剑横挥,对准一根桅杆的腰心奋力击去,这桅杆虽然坚固,但先前经炸药一炸,根基已松,再被闻白拦腰一剑,怎还禁受得起,喀喀两声,桅杆从中折断,横堕入江。 闻白却不跳上那截断桅,收剑回鞘,突然反身抢出几步,在脱欢的肋下点了一指,脱欢应声瘫倒。谢慎和白音都吃了一惊,一齐张臂要拦。闻白不避不让,右手提起脱欢身子,左手袍袖仍是一挥,这一次又添上了一分力道。白音被他一拂即倒,跌在一旁,谢慎见状,急忙出掌相挡,与他袖风一触,立觉胸口似被一块巨石压住,浑身骨骼欲裂,幸尔这时水已没胫,他缓缓向后倒退得两步,却乘势消解了这股巨力。闻白心下一惊:“这乡下小子手脚笨拙,武功低微之极,只不知是从哪里学来了这一身高明的内功,着实有些门道,不妨便一起捉了回去。”心念电转,窜身上前,伸手向谢慎手腕抓落。这一抓出手虽不甚迅,但暗藏三个变式,隐伏着七八路后着,乃是一门极上乘的擒拿手法,纵是比谢慎武功高出十倍之人,原也不易招架。岂知谢慎没学过拳脚兵刃上的功夫,全不懂见招拆招之道,闻白以如此招数施之其身,便如牛刀杀鸡,精妙之处反倒不显。而谢慎胸中全部所学相加一起,也只不过是那一套虎爪擒拿手的“入门十二式”,与闻白相比,其间的博寡高低,实是相差不可以道理计。但正因他所会极少,这十二招在脑中反复琢磨,实已想得纯熟无比,这时猝然遇变,对方手指刚一搭上他的手腕,自然而然便使出一招“翻”字诀相应,手腕横转,登时挣脱了闻白掌握,向旁跃开。 也是闻白太过大意,一抓得手,正感欣喜,万没料想到谢慎居然还有这等能耐,不禁大为惊诧,喝了一声:“好小子,看你不出,原是深藏不露。”再待上前,忽觉面前寒光点点,两柄长剑同时向自己刺来,正是岚心、瑚心二女。原来秦舞阳见她们功夫尚浅,不足为患,为示善意,便没有卸去二女的兵刃,此刻拔剑在手,分从左右攻上。 闻白不欲和她们多作纠缠,左手一圈,中指连弹,铮铮两响,两柄长剑一齐脱手飞起,掉入了江中,跟着左手探出,向二女抓去。岚心见机较快,一把将瑚心推开,叫道:“师妹快随谢……!”话未说完,已被他拍中了穴道,委顿而倒。闻白冷笑道:“一个儿也别想走!”正要追上前去,将余人一一点倒,突然间一个浪头从侧面扑将过来。这道浪头来得突兀之极,闻白不熟水性,但见这巨浪如同一堵水墙般盖下,哪敢稍动半分,情急之中只得使出千斤坠的功夫,双脚牢牢钉在船面,任由狂风吹打,巨浪覆身,他只屹然不动。只听身旁船木横飞之声不绝,隔得半晌,才复平静,睁眼看时,却不由得一骇,眼前除了脱欢与岚心横躺于地,另外三人早自不知去向。 这时船身已喀喇喇的响个不停,随时随刻都会碎裂,闻白不敢再行逗留,当下也顾不着理会余人的死活,左手提了岚心,右手提了脱欢,双足轻轻一点,跳上了那截桅木。他武功当真高极,那截断桅在水中不住地滚动,几无立足之处,他手中又多加了两个人的分量,但足尖一及踏实,桅木只微微的一沉,他人便已站稳。闻白一手托着二人背心,一手以铁剑划水,乘风逐浪,踏波而行,竟如平地。 第十一回 癫僧醉笑人间老(下) 谢慎、白音、瑚心的武功远远为逊,当巨浪飞来之时又猝不及防,待得惊觉过来,早已身凌半空,被冲出了船舷之外,这一落将下去,便是掉进了浩荡不尽的钱塘江中。 所幸三人都识水性,先后跌入江里,却并不慌张。只因江上风浪太大,一时间难以钻出江面,于是屏息凝气,在水底静待。好在狂风不终朝,这些时分三人也尽能支持得住,只是心中各怀牵挂,却是急欲想探知旁人的安危。 三人同存此念,待巨浪稍见平息,便一齐探出脑袋,左右一望,见到同伴互相无恙,心中均是一宽,但跟着便即想起,岚心和脱欢二人尚未脱厄,此刻仍在船上,生死难卜,不禁又焦急起来。谢慎转目四眺,只见座船在南边十来丈外,一截船身已然没去了大半,只余下几根桅杆还露在水面,看来转眼也要覆没,另一截船身却不知所踪。忽听白音叫道:“谢慎,你看那边!”谢慎与瑚心齐问:“怎么?”顺着白音手指指处望去,但见一个人影矫跃如飞,身子随波起伏,犹似在江中踏浪行走一般,正向着东北方向疾行而去。谢慎定睛细看,认得那身影正是闻白,又见他手里似还提着两个人,依稀便是脱欢和岚心,大声叫道:“是岚心姑娘和脱欢大哥!” 瑚心和师姐自幼感情笃深,从未有过半刻分离,这时见师姐遇险,急得要哭了出来,连声呼道:“师姐!师姐!”但在江风呼啸之下,她的声音又岂能传得出去?三人见状,忙即拨水游去。三人水性虽都不弱,瑚心尤是了得,可身处在这狂风骇浪之中,又无一点凭托之地,身子全然的不由自主,想要如闻白这般任意而行,实在谈何容易。刚只游出了丈余,便又给波浪打了回来,试了数次,非但没游近寸步,反而离得愈远。三人心下焦急,都祈盼天上能飘来一阵北风,将自己吹回船边,可这阳春四月之际,却从哪里去找来北风? 其时东南风益发刮得疾劲,三人顺着风势水流,不停地向西北飘去,片刻间已与座船没处相隔了数十丈之遥,暮霭茫茫之中,但见闻白和座船都慢慢变得模糊,终于全在天边隐没了。 三人堕江之地离北岸不远,在江中漂流了一个多时辰,隐约已能瞧见陆地。这时天色渐暗,江上渔船早都散尽,一路顺江而下,竟连一条船只也没遇上。好在一近岸边,风浪自也小得许多,三人无须再靠水势浮流,自行便朝江岸游去。 陆地瞧着就在近处,但直游了大半个时辰,才得靠近岸边。到了陆上,放眼望去,惟见碎石杂陈,僻无人烟,原来着身之处竟乃是一片荒凉之极的乱石滩。 三人在水中游了这许多时候,已是筋疲力尽,身上衣衫浸得湿透,又冻又累,足下一晃,一齐跌坐在地上。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心头皆自怅然,虽是脱得困境,却无半点无喜悦之情。瑚心想起师父与师姐都被人掳去,现下不知处境如何,心中难受,鼻子一酸,眼泪便如珍珠断线般滚了下来。谢慎和白音相顾无措,也不知当如何安慰于她。 瑚心哭得一阵,心情渐平,擦了擦眼泪,低头不语。这时清月升出,悬挂中天,江边风大,吹在身上,更增了几分寒意。谢慎和白音体格壮健,尚能抵受得住,瑚心被冷风一吹,牙关不住地打战。谢慎见她脸色苍白,浑身发颤,怕她受冻着凉,伸手在怀里一摸,暗叫一声:“糟糕!”原来自己随身所携的火绒火折全被江水浸湿,已不能用,于是转头询问:“白音姑娘,瑚心姑娘,你们的火折火石还能用么?”白音和瑚心探手入怀,取出来一看,也都如他一般,各自摇了摇头。谢慎皱了皱眉头,寻思:“这下可不太妙了!便叫如何是好?”呆了一阵,游目再向四周察探,眼见此处前无人家着落,后有大江相阻,看来今夜势必须在野外露宿一夕,若不能生火御寒,实不知该如何度过。他思来索去,始终想不出一个妥善计议,心中不免叹息:“倘若师父在此,定能解此困局,便是以宋大哥之才,也必当拿得了主意,偏只我谢慎无能。”越想越是懊丧,忍不住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大腿。 他正自怨自艾,一瞥眼间,忽见东北方向隐隐似有火光,心中一喜,大声道:“你们看,那边好像有人在生火。”白音和瑚心起身望去,见东北一带是片树林,月光之下,果有蒙蒙烟火腾空升起。 当下三人快步朝林子里走去,甫一进林,便闻得一股香气从不远处飘来,似是有人在烤炙食物。三人均想:“前边果然有人。”循着香气找去,行不多时,来到一块宽阔处,只见前边两株大树间放着一块巨石,石旁生着堆柴火,一根粗棍上吊着一个瓷钵,兀自在火上烧煮,再向四周望去,却是空荡荡的并无一人。 三人走到近处看时,见那只钵内正烹煮着一大碗肉,香气从里阵阵喷出,乃是肉块混着焦糖和葱花的气味,浓郁扑鼻,煞是诱人。谢慎几个自打昨日夜里起,只在船上食用了一些糕点,此刻早已饥饿难耐,一闻得肉香,不由舌底生津,腹中更咕咕打起响来。 谢慎低头沉吟:“这些肉既然放在此地烧煮,那自是有主之物,或许是它主人一时走开,不久便要回来,我们若不告自取,岂非与偷窃无异?师父常言道:‘大丈夫纵横世间,最要紧的便是身有骨气,倘是别人之物,纵是希世之珍,亦当掉头不顾,方显矫矫独立,卓尔不群。’我谢慎虽不能学到师父的半成本领,但也决不可行那盗贼勾当,平白叫人瞧不起,更有负师父平日的教诲。”想到此处,一股傲气登时勃然而兴,待要转头不再去看,一抬头,却只见瑚心与白音的目光正向自己射来。 三人六目相视,谢慎眼见二女虽没开口说话,但脸上神情极怀殷盼,显是要等自己来作决断,不禁又起犹豫:“该死,该死,我只顾及自己名声,却把两位姑娘全然给抛诸脑后了。就算我能熬得一夜饥饿,难不成叫这两位姑娘也学我这般,她们又如何能够挨得?何况她们既非大丈夫,何必要跟我同受此苦。就算是我自己,又算是哪门子的大丈夫了?”他这般胡思乱想,胸中更是拿不定主意,双手一摆,突然间一团东西从袖中落下,“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谢慎拾起一看,见是傅云山临别时所留赠自己的那袋碎银,心中一动,登时欢喜起来:“是了,我们取别人的东西来食,只须留下些银钱,那就不能再算是‘窃’,只能算作买之、借之了。既然非窃,任他是买是借,自然便也不无可为。即令它主人回来见到,我们但叫善言以对,料来也不会怪责。”转念又想:“昔年孔夫子厄于陈、蔡之间,也曾索飧于人,我谢慎现下不过是效仿先贤,其行虽不为一,其意却是相同,又有何妨了?恩,圣人所为,总是不会错的,便是这个主意。”他以古人之事强解,道理上虽不甚通,但这番牵强附会,一时间竟也令得胸怀释通,当即笑着说道:“白音姑娘,瑚心姑娘,两位都不饿么,怎地不吃?”说完从钵中抓起一大块肉,放进嘴里,轻轻咀嚼了几下。他本意只在装势作样,欲要引得二女动手,谁知一嚼之下,但觉满嘴鲜美,肉汁四溢,清甜甘浓,实乃生平从未尝过的美味,与寻常牛羊之肉都大不相同,也说不出到底是何滋味。他嚼了几口,一骨碌吞下肚去,忍不住便又再去取第二块来吃。 白音和瑚心早已饿极,两人一个爽朴,一个调皮,原非拘礼之辈,但姑娘家面子终薄,明知此肉乃别人所烹,自己终究不便先行开口。此刻听谢慎一说,又瞧他吃的香甜,这才依着他样,也伸手到钵中抓肉取食。这一吃将起来,立觉美味异常,再也停不下口了。 此间无挟夹之物,三人围坐石旁,双手齐动,直弄得手指上汁水淋漓,却也浑不知觉。谢慎虽嫌这般吃相颇有不雅,但一来饥火正烧,二来美味当前,哪里还有那么多顾忌?瑚心边吃边道:“白音阿姐,这是什么肉,我吃不出来,侬知道么?”白音笑道:“我也不知,你们中原烹食的法子,比我们蒙古可高明得多了,我在草原上的时候,便从没尝过这等美味。”瑚心又去问谢慎,亦不得知,轻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都不知道,今后再想吃着,那就不大容易了。”白音忍不住失笑,道:“瑚心妹子要是喜欢,今后便到我们蒙古来玩上几天,我定当带你尝一尝草原上的各样风味。”瑚心大喜,又问:“到时我叫上师姐和师父一道来,成么?”白音格的一笑,道:“怎么不成,你爱叫上几个,便叫上几个,我们草原上的人最是好客,朋友越多,我们越是欢喜也来不及。”瑚心支颐默想:“可是师父和师姐都被人捉去了,也不知几时才能再见呢?”白音见她忽然不语,又补上了一句:“谢慎也会来我们草原的。”转头问谢慎:“谢慎,你说过的,是不是?” 谢慎听二女说到草原,脑中却想起另一件事来:“我那马兄也在船上,座船若沉,那可怎么办?”这匹黄马追随他的时日虽是不久,但谢慎俨然已将它视作成至亲好友一般,此刻念及至此,胸口一阵酸痛,但瞬即转念:“我若流露出半点哀伤之情,不免使得两位姑娘更添愁思,却是有损无益。”当下装作若无其事,听得白音相询,便微笑道:“正是!”瑚心毕竟年少,难过了片刻,听得谢慎如是一说,心头又生喜悦,道:“白音阿姐,侬人真好。”她和白音年岁相当,性子相合,当下你一言,我一语,东拉西扯,异想天开,谈得极是投机,一时间倒也忘了颠沛流离之苦。 钵里的肉虽不少,但三个人大快朵颐,片刻工夫便已吃得干干净净,连残汁也没剩下半点。待得食毕,三人伸手抹一抹嘴,均觉天下乐事,无逾于此。谢慎从袋中摸出了五钱碎银,刚要在石边放下,猛听得身后一个洪亮粗大的声音吼道:“他奶奶的!哪里来的王八羔子小蟊贼?竟敢躲在这里偷吃洒家的狼肉,岂有此理,气死我也!放屁,不对,原来是一个小蟊贼,两个女娃儿。”那声音初时离得尚远,但每说得一个字,便离近了几分。说话固已极快,行得更是迅捷,待说完“女娃子”三个字,已到了三人身后。 谢慎吃了一惊,正要转头去看,猛然间后颈一酸,身子已被人高高提起,跟着背心一股大力推到,登时凌空倒飞,一交摔出了数丈之外。这一下来的极是突然,他全没提防,只跌得天昏地暗,脸皮胳膊也被擦破了数处。 谢慎浑身剧痛,幸得他这些日子练功不辍,内功未曾荒废,比之初下华山时,修为又已精进不少,身子一及着地,自然生出一道暗劲,护住了周身要害,因此才没受得内伤,这时挣扎着爬起,回身瞧去,不由得深深一骇,眼见身前所站一人,竟是个身材胖大的和尚,平地足有七尺之高,两耳招风,手足奇长,身上披了一件黄布僧衣,脏破褴褛,污秽不堪,也不知已有多久没洗过了,背上负着一只极大的酒葫芦,几乎有寻常的数倍大小。往那一站,犹如一座铁塔也似,唯有一颗脑袋却是又小又圆,两只铜铃般的大眼镶嵌其上,实是说不出的诡异可怕。 谢慎初见此人生就如此一副怪相,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又见他两眼凶光大放,正向自己瞧来,心里连声价地叫苦,暗道:“原来我们吃的那些乃是狼肉,听他言语,倒似是此人所烹调的。可是出家人满口粗话,原已十分不妥,他竟还要喝酒吃肉,那更成什么话了?不好,今日定是遇上了不守清规的野和尚,《水浒》里有个花和尚鲁智深,不也专爱喝酒吃肉么?看来倒和此人是拜把子的兄弟,我们吃了他的狼肉,这下可不妙之极矣!” 白音与瑚心见这和尚举止粗鲁,一来便好没分说的摔了谢慎一交,都感忿忿不平,但瞧他相貌狰狞,犹如凶神恶煞一般,要想出言叱呵,却又毕竟不敢,各自退了几步,立到谢慎身畔。 那和尚瞧了谢慎几眼,突然走近石旁,俯身看去,只见钵内狼肉早被吃尽,大吼一声,跳了起来,怒道:“洒家好不容易打得一条狼腿,谁知自己还没来得及享福,却给你们几个不要脸的狗贼占了便宜,先生吞到肚子里去了。他奶奶的,岂有此理,气死我也!气死我也!” 谢慎生来头一次被人骂作“不要脸的狗贼”,心头一阵羞愧,又想此事确乃自己作得理亏,说来实也难辩,当下便不发一声。瑚心却好不服气,啐道:“侬这和尚尽会瞎说,侬是个大和尚,怎么能吃荤?”那和尚“呸”的一声,喝道:“洒家杀人放火,样样都干,平生唯独不说谎打诓。我酒也喝得,肉也吃得,骗你这女娃儿何来?这条狼腿不是洒家打的,难道还是你们打得不成?他奶奶的,倘被你们几个看到野狼,只怕要吓得尿裤子,还能大口吃肉?岂有此理,气死我也!” 瑚心刮脸羞他道:“大和尚吃肉喝酒,好了不起么?讲出来也勿晓得害臊!” 那和尚愣了一愣,朝瑚心狠狠瞪了一眼,大声道:“你这女娃娃懂得什么?洒家只管吃肉喝酒,却是……却是……他奶奶的,洒家的事,何必要对你说,洒家不爱跟你说话。”瑚心扁一扁嘴,道:“侬定是知道自己没有道理,否则为什么不敢跟我说话!”那和尚怒道:“放屁放屁!臭死我也!臭死我也!”口中乱喊乱叫,双手抓起地上那块巨石,向旁一抛,只见巨石呼呼而去,飞出了十数丈外,方才势衰落下,“砰”的一声,撞得地上灰尘四扬。 这块巨石几有四百来斤的分量,但被那和尚随手抛掷,竟似毫不费力,瑚心一见之下,直惊得花容失色,心想纵是自己师父,也未必能够办到,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和他夹缠不休。 那和尚见她害怕,心中极是得意,大笑了几声,说道:“你这女娃娃见没见过象洒家这般武功高强的人?哈哈,你不说话,那定是没有见过了。哈哈……”谢慎眼见他如此神力,心中好生钦服,旋即踏出一步,歉声说道:“大师神力惊人,的是在下生平仅见。方才在下三位饥饿难当,亦不知那些狼肉乃是大师所猎,这才冒昧取食,得罪之处,望乞大师原宥。”那和尚圆睁双眼,叫道:“放屁,放屁,你吃了洒家的狼肉,胡乱说几句话便想蒙混过去么?天下岂有这等便宜的事情?当真岂有此理。他奶奶的,待洒家把你全家宰了,却对你说:‘洒家不知杀的是你全家,这个多有得罪了,请你不要见怪。’他奶奶的,你瞧可成么?”谢慎顿时语塞,心想:“此人本领这般了得,必是大有身份的人物,我自管不少了礼数,便是给他说上几句嘴,也碍不着什么大事。”依旧恭恭敬敬地道:“大师训斥得极是,在下没敢请教大师的法号?在哪一处宝刹出家?” 谁知那和尚听了,双目一沉,嘿嘿两声冷笑,说道:“你来打听洒家的名号,那是什么用意?”不等谢慎答话,突然间伸手朝自己脑门一拍,叫道:“他奶奶的,你这小子定是那明信老贼秃指使来的,对不对?快说,快说!倘有半句虚言,瞧洒家不把你他奶奶的撕成两片。”说着右臂一探,已抓住谢慎胸口,如提婴孩般又把他提将起来。 谢慎前胸要害被他那只蒲扇似的大手抓住,哪里还能动弹得了,急道:“大师莫要误会,在下并不认得什么明信暗信,怎会受他指使?”那和尚怪叫一声,道:“洒家为何要来信你?我瞧你满口酸屁,武功差劲,和那老贼秃倒有七分的相似,定是他新近收来的弟子。他奶奶的,这点臭把戏,洒家便会上你的当么?当真是岂有此理!” 谢慎心想:“原来这位大师父是认错人了,这事真不知从何说起。”苦笑一声,说道:“在下岂敢欺瞒大师,我实是不认得大师口中所说之人。”那和尚一颗脑袋摇得象拨浪鼓似,嘴里只道:“小狗贼和老贼秃一般地爱放狗屁,臭不可闻。洒家可不会上你们的臭当。”谢慎颇觉此人不可理喻,暗道:“你自己分明也是个和尚,却口口声声地骂别人贼秃,这才真叫岂有此理。明信,明信,这名字好不耳熟,不知是在哪里听过?”一时回想不起来。 白音、瑚心见到谢慎被那和尚抓住了不放,齐声呼道:“快放下他!”也不想自己武功与他相去甚远,一个飞起左腿,一个挥出右拳,同时向那和尚身上击去。 那和尚毫不理会,右手仍是牢牢提着谢慎,身子亦不避闪。只听“啪啪”两声,二女的拳脚已击中其身,可是拳脚触处,便如打在一块铁板之上。二女奇痛之下,都忍不住“哎哟”一声大叫。 那和尚仰起脖子,哈哈大笑,道:“原来两个女娃儿都会功夫,不坏,不坏。哎呀,放屁,这可大大的不对,那老贼秃什么时候连女娃儿也收了?呀呀呀呸,真是一塌糊涂,越来越不成话,岂有此理!气死我也!”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又道:“你们出手来打洒家,莫非是看上了这小子?这小子本领差劲,又不是他奶奶的小白脸,你们看上了他,又有什么好处?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奶奶的,洒家不爱打女娘们,你们快快地给洒家滚开了。”二女一听,又羞又急,要想再与那和尚斗过,却知徒然费力,也决计奈何他不得。瑚心满面通红,嗔道:“侬这大和尚,就会瞎说八道。” 谢慎原本对那和尚颇存敬意,这时听他嘴里不干不净,不由得大怒,高声道:“我敬重你是位前辈,这才一直以礼相待,谁知你却是个无赖之徒,你……你……”气急之下,竟说不下去。那和尚怪眼一翻,冷冷地道:“洒家是什么人,轮得到你这小子来加评说么?”说完右手一松,把谢慎重重摔在地上。 霎时间谢慎的五脏六腑都似要翻转了过来,眼前一片昏黑,勉强半晌,才站立起来。他脾气甚倔,越临恶境,越是不肯低头,当初华山派拒他入门,他便在华山下一住两年,遭尽旁人白眼,亦未曾有丝毫退缩的心思,性子之坚,远过常人。这时挺直了身子,与那和尚相对而视,目不稍移,浑不露半分畏惧之意。 那和尚见他如此神情,裂开了一张嘴,冷笑道:“你嘴里不说话,洒家便不知你在想什么吗?你心中定是在大骂洒家没有道理,他奶奶的,洒家说的对也不对?”谢慎朗声说道:“不错,我武功虽远不及你,然则公道是非,又岂是能凭武功一概而决的?再说你武功虽高,却也不见得就是天下第一,便当真武功是天下第一,难道又能堵得住世人攸攸之口么?”他明知自己绝非眼前这和尚的敌手,他要杀了自己,不过举手之劳。但当此时刻,自己身上的那股子拗劲已尽被激起,却是什么也顾不得了,心中所想,口中便即道出,全无一点犹豫。 没料这次那和尚却并未发怒,踏前了两步,一对圆眼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地向他细细打量,忽然点了点头,笑道:“瞧你小子不出,本领稀松平常,倒也不是块软骨头,有点意思,有点意思。倘若你来向洒家求饶,洒家说不定便一个巴掌把你脑袋瓜子拍个稀烂。好痛快,好痛快。”谢慎听到这里,心中登生骇然:“依他所说,我先前若是向他讨饶,他便要一掌将我打死。这……这若是生死关头,求饶呼救,也是人之常情,怎能说杀便杀?这话在常人说来,已是万分不该,佛门弟子更当以慈悲为功德,岂能妄断他人生死,此人杀性如此之重,看来实非端士。” 正想之间,又听那和尚道:“嘿嘿,你小子既是块硬骨头,那就决计不会是老贼秃的弟子。他奶奶的,那老贼秃假仁假义,怎能调教得出这般有骨气的弟子,哈哈,妙极,妙极。”笑了几声,忽然声调一转,又变得粗声粗气,道:“你这小子脾气很好,很对洒家的胃口,本来饶你一命,倒也不是不可,不过你们偷吃了洒家狼肉,他奶奶的,这笔滥帐,咱们可不能马马虎虎,一笔勾销,还得要他妈的好好算上一算。” 谢慎心想事已至此,索性便一硬到底,昂首说道:“我们吃了你狼肉,确是我们不对,我技不如人,那也是无话可说,你要动手,便请不妨。”那和尚点头道:“洒家就这般宰了你,你定然心中不服……”不等说完,瑚心已抢道:“当然不服,一千个不服,一万个不服,现在不服,今后也不服。” 那和尚怒道:“洒家又不是同你说话,他奶奶的要你来罗嗦什么?”瑚心道:“侬讲的话没有道理,别人当然不服,为什么不能罗嗦?”那和尚瞠目结舌,一时答不上来,他武功甚高,行事又任性无常,平素旁人不是瞧他害怕,便是对他敬畏有加,谁想今日碰上了瑚心这个活宝,却是拿她没半点办法,只得朝她怒目视去。瑚心刚才听得他说不打女子,心想那还怕他作什么?畏惧之心既去,当下便老大不客气,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也向他回瞪而来。 两个人大眼瞪大眼,四目相对,僵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和尚是霹雳火爆的性儿,瞪得一会儿,便感不耐,不再理会瑚心,转头又向谢慎看去,沉声道:“你先前说什么洒家的武功不见得就是天下第一,他奶奶的,洒家问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谢慎一愣,心想自己不过顺口一说,哪里有什么意思了。却没料想这句话正好戳中了那和尚的痛处,便是杀了他头,也非要问个清楚不可的。 没等谢慎开口,瑚心朝他扮个鬼脸,道:“侬这大和尚也真笨,谢家阿哥这话的意思再简单没有了,侬武功虽然马马虎虎,还过得去,但他认识的人中,也有不少强过侬的,就是这意思了。”其实以谢慎的见识,又怎能品评得出旁人武功优劣?只不过瑚心见这和尚武功极为了得,因此便故意胡诌上几句,要激得他发火动怒。适才那和尚当谢慎之面,道出她的心思,小姑娘心里不大乐意了。 果见那和尚气得哇哇大叫,手指谢慎,怒道:“放屁放屁!岂有此理!气死我也!这小子是什么东西,也配来瞧不起洒家的武功?”瑚心道:“侬大发脾气,那定是叫我说中了心事!”那和尚一听更怒,转过头来,朝谢慎喝道:“他奶奶的,你说有人的武功比洒家还高,是不是?那是谁?他奶奶的,你叫他有种便站出来跟洒家比划比划,瞧瞧到底是谁的本事更好?”谢慎初听瑚心与那和尚胡说八道,心中暗自好笑:“这和尚本领极高那自不必说,可怎地说话行事却这般胡搅蛮缠?与瑚心姑娘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待听那和尚喝问自己,微微一笑,却不说话。 那和尚道:“他奶奶的,你笑什么?洒家叫你去喊那人出来,你怎地不说话?莫非他听说洒家要找他比武,这就草鸡了,要做缩头乌龟?” 瑚心伸指在脸上一刮,说道:“羞羞羞,侬明知道那人不在这里,才敢这么说,当别人都不知道么?反正侬武功比我们好,我们也打不过侬,侬用不着故意说这话来给我们听。”那和尚怒极,大叫一声,道:“放他奶奶的狗屁!好,不叫来也成,你让这小子把那人的名字报了上来,他奶奶的,洒家自己找上门去和他比武,总成了罢。”瑚心摇头道:“还是不成,武功比侬厉害的又不止一人,侬能一个一个比过来么?” 那和尚向来自负,听到这里,哪还忍耐得住,叫道:“好,那你说,这世上有几个人的武功能胜过洒家?” 瑚心佯装扳指计算,说道:“总有这么一二三四,恩,一共五个人,侬是打不过的。”那和尚双目圆睁,如欲眦裂,骂了一声:“放屁!”狠霸霸地道:“你这女娃儿故意乱放狗屁,是也不是?”瑚心轻轻哼了一声,撇嘴道:“侬爱信不信。” 那和尚道:“好,那五个人是谁?快说!他奶奶的,你们几个今天若不给洒家说个清楚,少了一个,洒家便砍这小子一条腿,少说两个,洒家再砍他一只手,他奶奶的,要是一个都说不上来,洒家便把他脑袋瓜子也一起砍了下来。恩,这个办法大妙,妙不可言!你若是故意放屁,还是乘早认了,洒家也不来为难女娃儿。”说罢大手一挥,又朝谢慎当胸抓去。 第十二回 正邪两分孰可道(上) 谢慎眼见那和尚又伸手抓来,心想这回说什么也不能再给他抓着了,忙举掌横挡,使个“翻”字诀,要把来招化开。可那和尚的武功岂是铁船帮的一干帮众可比。他见谢慎出手,嘿的一声,一条手臂曲如弯钩,自上而下,仍向他胸口拿去。 谢慎见那和尚并不拆架,手上加劲,双掌圈转,已搭上了他的手腕,正感欣喜,却不料十指所抓之处,竟如同是抓中了一段硬木。他这一下使力太猛,自己的指骨反倒险些给折断了,剧痛之下,双手不由自主的松开,胸口又被那和尚一把抓着,高高提了起来。 谢慎三度被他擒住,犹如儿戏一般,自知武功与他委实相差太远,这次连挣扎的念头也没生出,只觉心头大躁,面红过耳。那和尚哈哈大笑,道:“呔!你这小子的本领还及不上两个女娃儿,实在是丢咱们男人家的脸。他奶奶的,既是丢男人家的脸,那么洒家的脸皮上也没什么光彩了!真是岂有此理,气死我也!”跟着摇了摇头,笑道:“凭你这点脓包玩意儿,又能识得什么天下高手了,他奶奶的,定是在吹嘘放屁,洒家不信!” 瑚心见谢慎又落到那和尚手里,急道:“侬这疯和尚,癫和尚,癞皮和尚才是脓包玩意儿呢,快快放下了他!”那和尚嘴一裂,笑道:“你这女娃娃眼光倒也不差!当年洒家的授业师父便是见我又疯又癫,因此才给洒家取下了这个法号,叫作明颠,说什么洒家明参禅机,大癫非癫,日后必能成一代高僧。他奶奶的,这个狗屁高僧,又有什么好了?洒家是决计不做的。不过他是洒家的师父,说的话虽没道理,洒家却不能宰了他,便只好当他是在放屁。他说洒家大癫非癫,洒家偏偏不理,定要给他来个大癫特癫,又有谁能奈何得我!哈哈哈哈……”这一声长笑,直震得林中叶声娑娑,回响不绝。 谢慎胸口被他五指捏住,连呼吸也十分艰难,心道:“原来这和尚叫作什么‘明颠’,他对自己师父也敢出言不逊,毫无恭敬,当真是癫得可以。哎,今番苦也,教我谢慎撞上这么一个癫僧!” 正感无可奈何,却听那明颠说道:“喂,你怎地又不说话了?他奶奶的,你不说话,那就是说不上来谁比洒家的武功还高了。你说不上来谁比洒家的武功还高,那你刚才的话就是放屁。他奶奶的,你敢在洒家面前放屁,胆子可真不小啊!”见谢慎仍不作答,又道:“他奶奶的,你怎么还不说话?是了,你心中定已后悔万分,不该说了那句屁话,是不是?嘿嘿,你现今后悔,已然迟了,你爱放屁,洒家却是向来说一不二,说把你宰了,便把你宰了,决不含糊。老实告诉你,洒家肚子正饿得慌,待会儿把你洗剥干净了,正好拿来充作宵夜。恩,你吃了洒家的狼肉,洒家再把你宰来吃了,大伙儿有来有往,礼数倒也周到。”白音与瑚心一听这话,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神色大变。 明颠越想越是得意,禁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说道:“这法子妙极!不过洒家瞧你长得又黑又瘦,身上定没什么油水,吃起来滋味也不怎么肥美,未免有些美中不足。他奶奶的,美中不足便美中不足,洒家填饱肚子要紧,也只好将就着对付了!”他口中说话,一对眼珠子不停地东张西望,便似是在找寻烹调器具。 这一番话直令谢慎听得又惊又怒,怒的是这和尚竟连人肉也吃,那还有什么恶事干不出来?惊的是他行止疯癫,既然说要吃了自己,说不定当真便会吃了自己。他自来性子坚忍,便是遇上再大的难事,也不会稍露胆怯,此刻却不由得惊惧交加,颤声叫道:“你……你……这无法无天的恶和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也……也做,就不怕死后报应,堕入阿鼻……阿鼻大地狱么?”那阿鼻地狱即是无间地狱,乃佛经所言八大地狱最底之处,生前极恶之人,死后才会坠入于此,受那无穷无尽的痛苦,谢慎幼时曾读过佛典,这时说将出来,只盼那明颠会因此稍有顾忌,不至真将自己杀来吃了。 不想明颠却是毫不在乎,嘿嘿笑了两声,道:“你这小子胡说八道,洒家这身本事,怕过谁来?阎王老子见了洒家,也得喊一声佛爷。他奶奶的,你一会儿见了阎罗王,向他告洒家一状便是!”说着把谢慎往腋下一夹,径朝火堆走去。白音一旁凝神注视,只待这和尚稍起加害之意,便立刻上前相救,与他再行一拼。 谢慎被他提在了半空,身不自主,心中害怕已极,冷汗浃背,要想说一番搪塞之语,一时却是辞穷,不禁惶急:“瑚心姑娘自管胡闹,却不知给我出下如此一个难题,这下可怎么办?瞧这和尚模样,绝不似是在说笑,他若真吃了我……他若真吃了我……”想到自己要成别人腹中之餐,登时不寒而栗,浑身的毛发皆都竖了起来,不敢再往下想。就在这存亡一线之际,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是了,这和尚脾气暴躁,性子又是骄傲,我若能说上几个武功胜过他的人来,说不定他便要我带他去找那人比武,或许就不杀我了,可是……可是我又怎么说得上来……无可奈何,也只好和他胡乱说上几个了。”他行走江湖,不过只最近两月之事,傅云山又不曾和他提过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一没阅历,二无见闻,要他讲出几个武功强过眼前这和尚的人来,实是艰难无比,但目下唯一活命的指望,也只有着落此上,当下不假思索,提声说道:“你这和尚言而无信,他日纵不落入阿鼻地狱,也必要给佛祖打下拔舌地狱。”明颠大怒,喝道:“你这小子又在乱放什么狗屁?竟敢说洒家言而无信,他奶奶的,岂有此理,气死我也!” 谢慎提了提胆,说道:“怎么……怎么不是,我且问你,你何故要来杀我?”明颠一怔,左手一指瑚心,道:“这女娃儿说你识得许多厉害高手,武功居然比洒家还高,他奶奶的,洒家不信,要你报上名来,你连一个也说不上来,岂不是在戏耍洒家?他奶奶的,依洒家的规矩,这就要动手将你宰了,怎地?” 谢慎道:“那……那便是了,我确是识得几个武功强似你的英雄好汉,只是……只是刚才一时忘记,却并非讲不出来,现在忽又……忽又记起来了,你若要杀我,那岂不成言而无信?” 明颠一呆,过了片刻,忽然拍了拍自己脑门,道:“好!算你说的有理,他奶奶的,洒家便让你再活上一会儿。你说罢,这世上有谁的武功比洒家还要厉害?倘若说不上,哼哼,洒家决不会让你爽爽快快的就死,非要把你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割下不可。洒家料你小子也说不上来,现下多等片刻,又有何妨?”言下甚是得意。 谢慎见他倒还讲理,稍稍放心,寻思:“我所见过的人中,有谁的武功能胜过这和尚呢?师父的武功未必在他之下,只是师父不许我泄露师承来历,那就不便道出师父的姓字。除了师父之外,还有谁能胜过他呢?”若在一个月前遇到这和尚,谢慎便是想破了脑袋,也决计想不出这世间能有哪五个人胜过于他。幸得这一月里,他屡逢奇遇,见识了不少当世豪杰,此刻细细思索,自己所见过的几位高手之中,究竟有谁能比眼前这恶僧还要厉害。 他正苦思冥想,明颠却已等得不耐,骂了两句“他奶奶的”,大声道:“你这小子休要拖延时刻,洒家这个耐性可不大好,你若说得上来,洒家便饶你这条小命,讲不上来,便乘早乖乖地说一声,好让洒家宰了你来吃,这叫早死早超度,来世再投胎。他奶奶的,洒家肚皮又在叫了,你再不说,洒家可不等了。” 谢慎还未想全,但听他催得狠了,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好,你且听了,第一位武功胜过你的,便是……便是……华山派的掌门,‘剑神’柳树风,你敢不敢认?”明颠一怔,瞪大了双目,一时答不上来。谢慎说完之后,随即斜眼察观他的脸色,见他神情微变,暗道:“莫非是我说错了?”说道:“我虽说了出来,你也定不承认,是不是?” 明颠怒道:“放屁!谁说洒家不认了。不错,柳树风号称‘剑神’,剑术果然了得,洒家不是他的敌手。他奶奶的,他武功虽好,洒家偏不服他,不成么?” 瑚心拍手嬉笑,道:“我早说谢家阿哥识得比侬厉害的人,现在侬信了么?”明颠行事邪妄,颠三倒四,却有一桩好处,自己心下了然的事,决不愿胡言欺人。他自知武功颇不及柳树风,被谢慎道出,虽觉不快,自也无可奈何,这时听得瑚心嘲谑之言,不由得大是恼怒,伸足在地上重重地一蹬,激得沙石飞扬,骂道:“他奶奶的,柳树风的名头太响,便是三岁小孩也知道,这小子定是听人说过,又有什么稀奇的?” 谢慎心想三岁小孩未必就能知道柳树风,但这当口儿却也不必与他多作争辩。又想这和尚人虽凶恶,倒也并非混赖之辈,若是他矢口不认,自己又怎奈何他得,不免更又放心了三分,大着胆子,又道:“大师此言再对不过,一个人武功再好,也未必能真正令得他人折服。”这句话倒是他由衷而发,说得甚是诚恳。 明颠朝他恶狠狠的一瞪,厉声道:“谁要你来讨好,他奶奶的,还有四个,若是说不上来,洒家一般饶不过你!”他嘴上虽这么说,手掌却已松开,将谢慎轻轻放下,只右手搭在他肩上,防他逃脱。 谢慎凝思了片刻,又道:“这第二位武功胜你之人,乃是东海派的常无言常掌门,你识不识得?”说到这里,微微一笑,转头向瑚心瞧去。瑚心听他提到自己师父,眼睛一眨一眨,也向他望来。 明颠眯着双眼,脑袋先向左晃,又向右晃,跟着不住摇头,仿佛见到了十分不可思议之事,喃喃道:“你这小子竟也识得常无言的名号,有点门道,有点门道。听说那老儿脾气古怪,从不与江湖中人来往,本领倒还不坏,也算是他奶奶的一号人物。” 不等说完,瑚心已插口道:“呸,我瞧侬这大和尚才古里古怪,我师父的本领可大得很。” 此言一出,明颠更是一奇,道:“你这女娃儿是常老儿的徒弟?他奶奶的,今天这事儿当真有点邪门!是了是了,女娃儿是常老儿的弟子,那么这小子能说得上来,也没什么稀奇。哼,这老儿为人古怪,连收的徒弟也他妈的糊里糊涂。”瑚心又道:“侬这大和尚才糊里糊涂呢。” 明颠不去理她,只管自语道:“常老儿号称什么‘气盖东南’,内功拳术倒还罢了,识人的眼光可当真差劲之极,好好一个师弟,却叫他硬生生给逼走了,他奶奶的,洒家也不服他!”谢慎一听,不由暗暗好奇,他早便闻知岚心和瑚心还另有一位师叔,只是名声并不大好,当日瑚心一提其名,常无言便大为生气。这时听明颠所说,此事却似大不相同,心中颇是纳罕。但转念一想,便即释然,这和尚本不是什么好人,所谓物以类聚,他所结识的人,自然亦非良善之辈,当下便也不以为意,问道:“如此依大师所见,常掌门也可算得一位么?” 明颠沉吟半晌,道:“马马虎虎,便算他一个,反正还有三人,你定是说不上来的,要想活命,那是休想。”说话虽仍杀气汹汹,声音却已远不如先前那般响亮。 谢慎连着说中两人,胆气愈壮,心想常无言既是给秦舞阳擒住,那么此人的本领看来还在其上,而那‘铁剑’闻白的手段更是了得,力挫白莲教的两大高手,武功之强,绝不在秦舞阳之下,那么这两人亦当足数,于是不紧不慢,侃侃又道出了秦舞阳和闻白的名字。 明颠瞪大了眼睛,越听越奇。他也素知秦、闻二人之名,但一个久不在江湖上走动,另一个却是近年来方才声名鹊起,这小子只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居然能说上他们的姓名,说什么也难敢置信,可此话确又从他口中道出,却叫人不得不信,顿了一顿,才点点头,道:“不错,江湖上是有这两号人物。他奶奶的,秦老儿一大把年岁,还没死么?老而不死,便是大没道理。那个什么闻白……嘿嘿,听说此人只单凭一把铁剑,便打得北京城的众武师屁滚尿流,至今没逢上敌手,他奶奶的,江湖传闻,多半靠大不住,洒家便不信他有这等能耐,若有机缘,倒要向他领教领教,瞧瞧究竟是怎生一个了得。” 谢慎心想:“出家人竟还如此争强好胜,这和尚当真罕见少闻。”但听他既这般说了,自己的一条性命便算是保住了九成,笑吟吟的道:“这么算来,还只余下最后一位,是不是?” 明颠哼了一声,道:“要你多话什么,洒家不会自个数么?他奶奶的,洒家便只砍你一条腿,也是好的。”他明知谢慎已说中了四个,即令最后一人讲不上来,自己也不好再将他宰来吃了,因此心下怏怏,颇不痛快,满腔怨气正无处可泄,陡然间将头一侧,“哇”的一声大喝,对准身旁一棵大树直撞而去。 谢慎等均都大吃一惊,眼见那树腰身甚粗,他这一撞如此猛烈,岂非与送死无异?心想:“莫非这和尚是疯了,要寻短见?”但想此事未免太过匪夷所思。没等三人回过神来,只听得喀喇喇几声响,那棵大树竟在明颠这一撞之下,拦腰而折,断成两截,再瞧他一颗脑袋,竟是完好无损,连块油皮也没擦破,霎时间都不禁瞧得呆住了。 便在这时,只听右首林中传来一个柔和醇正,似吟若唱的声音,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师叔云游修行多年,仍是参不透贪、嗔、痴三毒,愈自沉陷而不自觉,不亦悲夫。” 第十二回 政邪两分孰可道(中) 谢慎等闻声一愕,各自转头望去,但见月光之下,林子里僧衣微拂,清风飒然,一个身材高瘦的僧人缓步走出,双手合十,口中低宣佛号。 那和尚约莫三十来岁的光景,方脸长目,两耳贴肉,面如三秋古月,身若苍拔云松,眉心隐隐似有莹光湛然,令人一望,便生崇仰。谢慎不由得肃起敬意:“好一个宝相庄严的和尚。同是释氏弟子,他二位的相貌,实在是判若云泥,那明颠和尚十足象极一个杀人放火的凶徒恶匪,哪里有半分出家人的模样?这位大师却俨然一派沙门大德,有道高僧的气度,只不知他何以竟会称那恶僧为师叔?”心中委实不解。又见他芒鞋履足,缁衣如雪,左手腕上挂着一窜菩提佩珠,珠光流莹,颗颗似玉,全身上下,竟没半分的尘世之气。 明颠也已看清来人,胸口剧的一震,随即脸带愠蔑,冷笑了两声,道:“洒家还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和尚!是你师父令你来的么?”那僧人走到明颠跟前,躬身行了一礼,道:“善哉,善哉!弟子此行,正是所奉吾师之命,下山来寻师叔。”一字一句,不疾不徐。 明颠暗暗一惊:“老贼秃果然还是放我不过!”脸上仍不动声色,又问:“便只你一人么?”那僧人道:“此番弟子等一十八人,乃分两路,弟子只身南往,其余诸位师兄则赴中原各路找寻师叔。总算弟子福缘非浅,前后只花了半年时光,便在此处逢得师叔。”言下甚是谦恭有礼。 明颠听他只是一人,登时心中大宽,道:“你师父只让你一人南下,那自是因你的武功远胜其他小和尚了。嘿嘿,他可瞧你得起很呐,了不起,当真了不起。”那僧人摇头言道:“阿弥陀佛,师叔此言,似见差谬。我等出家人习武,一为除魔护法,二为健体修神,武功之高下,实属末流。若是因此而起了与人争竞之心,以至有误佛法禅学修行,那便大违世尊传道之训矣。” 明颠只冷冷发笑,道:“明信老贼秃怎地自己不来,却使一干小和尚来寻洒家?是少林寺别无人才了,还是他自觉没有面目再见洒家?”谢慎听到“少林寺”三字,心头一凛:“原来他们是少林寺的僧人,这恶僧口中所言的‘明信老贼秃’,便是自己师兄,这位大师则是他的师侄。”他于武林中的各门各派原是一无所知,但少林寺的名头实在太响,谢慎早有耳闻,一明此节,心想怪不得那明颠身怀如此本领。 只见那僧人低眉垂目,缓缓道:“罪过,罪过。师叔未脱三宝,如此恶语相加,岂是出家人的心怀。”明颠喝道:“洒家面前,少来放些狗屁,没的叫人听了不耐。他奶奶的,老贼秃让你来找洒家,定没好事,你有什么话,便快快说罢。”那僧人道:“阿弥陀佛,师叔对吾师言有不敬,实是万万不该,弟子不敢接口。”明颠骂道:“他奶奶的,他是你师父,又不是洒家师父。何况他本是老贼,又是秃驴,洒家自然叫他作老贼秃,有什么该不该,又有什么敬不敬的?”那僧人叹道:“师叔执于名相,尘垢未尽,大碍证道,实乃可叹。” 明颠大骂了两声“放屁”,伸拳朝空中一挥,大声道:“洒家这对拳头便是道理,你这小和尚罗里罗嗦,是要来找洒家的晦气不成?他奶奶的,只你一人,洒家又有何惧?来来来,洒家与你比划比划,老贼秃的本领平常,倒要瞧瞧你这小贼秃功夫如何?”说着右拳前扬,左腿跨后,摆了一个“闯少林式”,凝神以待,竟是如临大敌,略无半点轻狂之态。 少林寺眼下乃以“明、观、惠、净”四字排辈,那僧人法号观止,比之明颠虽是低了一辈,但修为武功均高,实为寺中“观”字辈众僧里最杰出的弟子。明颠亦知其能,心中对他原是存着三分忌惮,生怕他乘说话之际猝然出手,自己倒是不易抵挡,因此虽听他言语有礼,却丝毫不敢怠忽,先行运气,护住了周身要害。 但见观止退开了两步,双手仍作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生嗔怒怨心,况且弟子份属晚辈,怎敢与师叔动手。”说着又深深一躬。 明颠见他神态诚恳,不似作伪,只道他确生畏惧,不敢跟自己动手,心想:“那是你自己没种,可不是洒家怕了你。”哈哈一笑,道:“小和尚倒也识趣。既知不敢,洒家也不来为难你,便远远地滚开罢。他奶奶的,洒家一见老贼秃的弟子,连喝酒也没兴致,吃肉也没胃口了,真是岂有此理,气死我也!” 观止低头念道:“罪过,罪过。师叔当年私下山门,这数年之间,于本寺的五大戒规,身犯其中杀生、偷盗、饮酒三戒。至于那恶口戒、荤戒等种种小戒,想必定也持之不严。”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续道:“本来师叔偷离本寺,亦非大恶大过,方丈吾师慈悲为怀,决不至以追究,但师叔持律不严,犯戒太众,方丈吾师既难再加庇护,亦不忍见本寺数百年的清誉蒙污一旦,因此才颁下法旨,令弟子等下山来寻师叔。这便烦请师叔随弟子回寺去罢。” 明颠脸色铁青,听他说完,突然捧腹大笑,道:“原来当真是寻洒家晦气来的。他奶奶的,老贼秃既是令你来捉洒家,你还不动手,更等什么?” 观止摇头道:“弟子决不敢与师叔动手。”明颠一怔,怒道:“你既不滚蛋,又不动手,那是什么道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观止道:“善哉,善哉!惟请师叔遵方丈法旨,随弟子返回少林,听候戒律院首座发落。” 明颠听他讲了半天,仍是要“请”自己回寺,直气得脸皮焦黄,提声叫道:“洒家偏不回去,你待怎的?”明颠合十道:“阿弥陀佛,那弟子只好无礼了。” 明颠抬手掩鼻,骂道:“好臭好臭,简直奇臭无比!你这小贼秃放了这许多狗屁,这一场架还是不免要打,当真有其师必有其徒,与老贼秃一般的口是心非,假仁假义。” 观止面色平和如常,说道:“师叔目下仍是少林门人,弟子自当以礼相待。然则师叔如不奉遵方丈法旨,那便自承不再是我少林弟子,弟子也就无须良多顾虑,即令动手相向,那也是无法可想。打与不打,便只在师叔的一念之间。”说着口中连宣佛号。 明颠哼了一声,道:“不是少林弟子便不是少林弟子,洒家有什么希罕?休再罗嗦,来来,洒家与晚辈打架,向来先让三招,你动手罢!” 观止恭恭敬敬的又稽首一礼,说道:“既是如此,弟子只有得罪了。”明颠性情如火,见他仍是这般温吞如水,哪里还按捺得住?大喝一声,叫道:“你屁话少说些成不成,要打便打,你不动手,洒家可不客气。”说完“呼”的一拳,便朝观止胸口击了过去。 观止见他拳到,左掌斜引,轻向他手腕切去。明颠见他这一招法度精严,出手甚捷,果是少林寺第一流高手的风范,喊了声“好”,拳力一沉,又击向他小腹。观止双掌一合,已将来拳挡下,“砰”的一声,借着他这一拳之力,向后飘出了丈余。 二僧说话之时,谢慎一直在旁凝神倾听,初时他见观止吐属文雅,举止有礼,心中好生钦慕,待见两人言语说僵,竟要动手,不免着实替他担心,心想:“那明颠武功如此厉害,瞧这位大师斯斯文文的模样,怎能是他对手?”比及两人交上了手,眼睛更是一眨不眨,注目盯在两人拳脚之上。 明颠是个心意决绝的汉子,既已出手,便决不容情,一招使毕,当即猱身复上,变拳为掌,当胸平平推出。这一招“山门护法”,是少林派扎根基的武术,但凡少林弟子,无一不会,这时在明颠手底使出,招式虽是一般平淡无奇,然为他内劲所附,威力竟也雄猛异常。观止觑准来势,双掌仍只轻轻一合,将他掌力卸去,又再倒退了丈余。 二僧交了两招,观止便连退了两步。明颠大叫:“他奶奶的,小贼秃只挨打,不还手,是作死么?”口中呼喝,手上丝毫不缓,左掌斜斜拍出,掌到中途,却蓦地飞起右腿,横扫他腹下。这一招掌中夹腿的功夫,乃是使得少林绝技“自在无定腿”。观止于他说话恍若不闻,侧身略避,已让过了击向上路的那一掌,同时双掌齐挥,在身前一拂,又将他下路腿劲化开,顺势却再退了两步,待身子站定,口中念道:“阿弥陀佛,师叔为尊,弟子理当礼让三招,这第四招却是要得罪了。” 明颠一怔之下,大怒道:“放你奶奶的狗臭屁,洒家是什么人,要你来让招么?岂有此理,气死我也!今日定要教训教训你这不知好歹的小贼秃。”当下高高跃起,右掌拍出,左掌疾跟而至,一招“文丞武尉”,从空中扑将下来。单见其势,就知他这一招已是使足了全力,劲力未全吐出,掌风所及,已将站在一旁的瑚心和白音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明颠与观止拆得三招,已知他招式精熟,不在自己之下,但想他年岁尚轻,功力定不如己,因此这下竟是要与他硬拼真力。谢慎眼见这一掌来势猛恶,也是大吃一惊,拉过二女,急向旁侧跃开。 果见观止不再后退,身形端凝如山,足尖微向内屈,轻飘飘地朝半空发了一拳。明颠将两股掌力合二为一,力道大得出奇,他这一拳却似漫不经心,随意使发,连僧衣都没带起分毫,仿佛不用再打,高下便已分出。明颠心中一喜:“小贼秃目中无人,今日洒家便教你一个乖。”待得与他拳劲相交,却猛觉着力之处空空荡荡,如中一团棉花,自己这威猛无俦的掌力霎时间竟已不知去向,消失的无影无踪。明颠知道不妙,脸色大变,立时一个筋斗向后翻出,不等双足落地,嘴里已自叫道:“这……这是‘罗汉柔功’么?你几时练成……练成这门功夫的?”观止也不追击,双手合十,说道:“弟子不过初窥门径,何敢妄言练成。” 明颠凛凛一寒,心想:“果然便是这路功夫。他奶奶的,洒家在寺里的时候,从没听说有人能练成此功,这小和尚便再聪明,又怎能够练成?但若不是这‘罗汉柔功’,少林寺更有什么武功,可以如此轻易接下洒家这一掌来?他奶奶的,洒家半世威风,今日莫要在这栽了跟头。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走为上计最妙;他奶奶的,一见势头不对便就跑路,那岂不成没出息的脓包了?打架输便输了,没出息的脓包却决计不能做的!”便道:“小贼秃倒也有些道理。好极,好极!这场架是越打越过瘾了,再来再来!” 原来这门“罗汉柔功”乃是少林寺的无上奇学,只因修习时异常艰繁,练功之人非仅内外武功须有相当火候,更要去贪、去爱、去取、去缠,以至勘破八苦,断绝六识,修达“阿罗汉”的杀贼、无生、应供三义,方可习之无碍,否则对修习者自身反是有害,因此少林寺千年以降,名家高僧所出无数,唯能修成这门奇功的却是寥寥无几。又因少林乃属禅宗一派,尊奉的是佛教大乘教义,“阿罗汉三义”则是出自小乘佛教,是以少林僧众之中,即有佛法武功皆都修至极高境界者,于这路功夫却也决难窥其精要。故老相传,南宋绍熙年间曾有一名在少林挂单多年的大理菩提寺僧,一个人身兼了少林诸般绝技与这“罗汉柔功”,其时名扬天下,海内无敌。此后的数百年间,却再没一人能够修成这门神功,少林寺历代高僧中,多有习练此功不成,而引以为平生憾事的。 观止天资绝高,才器非凡,自幼投入释门,好学不倦,于佛教诸宗的经文典卷无所不窥,通达大乘小乘两派教义,是故一练之下,便即深悟其旨。此刻他更不多言,身形流转,大袖飘飘,拳力倏忽而发。 明颠武功虽强,但佛法修为大是不足,纵与寻常沙弥相比,也是远有不及,因此对这门“罗汉柔功”所知甚浅,只知习之者无数,练成者无几。这时仓促遇上,但觉对方每一拳中都蕴蓄着一股余意不尽的柔劲,与少林武功纯阳刚猛的路子全不相同,而绵绵密密,似虚实坚,更叫人难以捉摸。自己招式使足了固然危险,但只消使得虚上几分,对方的拳力便立时乘隙而入,当真攻也不是,守也不是,实不知该如何抵挡才好。 明颠干自着急,却苦无应变之法,只得连连后退,数招之间,肩头肋间便已中了两拳,若非他功力深厚,早已身受重伤,饶是如此,也直痛得他哇哇大叫。谢慎在旁瞧得又惊又喜,决没想到这位温洵儒雅的僧人,身手竟是这般了得,不由得打心眼里佩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