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成长实录》 1、交锋 昭明二十年 陕西凤翔府岐山县杨家村 伴随着一声轻哼,屋内骤然响起了清脆的碗盘碎裂声。 这是一进不大不小的抱厦,一总也就是三间,因为西北天气苦寒,砖墙砌得也厚——窗户小不说,且又糊了厚厚的棉连纸,就越发显得室内光线昏暗,虽然还是吃午饭的时辰,但屋子里已经点起了油灯,才能有足够的光源,给予屋内人行动上的方便。 屋子里随后就响起了小丫鬟稚嫩的嗓音。 “姨娘……您仔细割了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您这身份,要是伤着了哪里,回头老爷怪罪下来,可怎么说呢?” 这声音里透了些惊奇,更多的却还是恐惧,似乎这位姨娘脾气并不大好。就连贴身丫头都不能和她由着性子说话,非得要在语气中添上了十二分的钦敬,才能显示出自己的本分,与姨娘的尊贵来。 “老爷?”一道沙沙哑哑,犹带了一丝气喘的女声就恨恨地道,“老爷在定西逍遥快活呢!顾得上咱们?” 伴随着这一声抱怨,窗户吱呀一声,被支起了半边。灰蒙蒙的日光透过云彩,再透过窗陇,好歹是给屋子里添了一丝亮堂,将这小抱厦内的陈设给照出了一点光彩。 这抱厦虽小,里头的摆设却不含糊,是一套成套的樟木家具,看着倒很有南边的样子,就是少了那张四平八稳雕琢精美的拔步床,而由靠墙一铺大炕取而代之。炕上的绣被,却也是上好的湖丝,甚至屋角还立了个黑得发亮的铁力木屏风,衬着一尘不染的青砖地,光彩熠熠的雨过天青大花瓶,还有花瓶里正盛放的一支红梅花。很容易就看得出来,这抱厦的主人身份虽然只是个姨娘,但日子却并不难过,应当是在主母跟前挺有体面的红姨娘。 而这一位红姨娘亲自支起了窗户,又透过窗陇望了望外头铁灰色的天空。 她烦躁地叹了一口气,回过身抬高了声音。“在京城的时候,一个人住一个院子,就是下人的屋子都有玻璃窗。回了老家,好么!这么多人歇在三间净房一样大的屋里,恨不得连堂屋都架起箱子做个铺盖。老爷这才走了多久?哎哟哟,这日子真是……” 她叹了一口气,又撩了炕桌上的碗盘一眼,“从前在老爷跟前的时候,竟不明白别人家里的姐姐妹妹,为什么都抢着要到老爷跟前服侍。现在老爷去了定西,才晓得这世上什么事都有道理。从前还是我年轻不懂事儿,才体会不到别人的难处!”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小丫鬟蹲在地上,用手绢包了手,仔细地去拾青砖地上的碎瓷片,不免又有些心疼。“唉,成套的五彩碟子呢!摔着了也就是摔着了……大椿你还捡什么呀,扫出去吧!” 大椿轻声说,“这不是怕动了扫帚,又扬起尘土来,坏了二姨娘吃饭的兴致……” 二姨娘看她臊眉搭眼的可怜样儿,不禁一笑,“还说什么坏不坏的,这个鬼地方,没风也有三丈土!说什么塞外江南,就是和京城比都差得远了!” 她又冲着炕桌上的几个菜呸了一口,“四菜一汤,连个看碟都没有,想一口洞子货吃都不成,全是羊肉、牛肉……膻也膻死了!连内脏都好意思上桌,这叫人怎么能咽得下去!” 大椿抬起眼来,也撩了炕桌上的几个碗碟一眼,她不易察觉地咽了一口唾沫,却没有说话。只是回身去摘了小笤帚来,将地上那一碗混合了碎瓷片的红爆羊肉,扫进了簸箕里。 到底是以色事人者,二姨娘虽然满口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将杨家村这西北难得的钟灵毓秀之地,嫌弃成了嘉峪关外的千里不毛之地。但她这薄怒、这轻薄、这肆意之中,毕竟也带了三分的风姿楚楚,自己偶然间从屋角的西洋半身镜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儿,一时间倒是看住了去,连饭也顾不得吃,随意挑了几口饭粒入口,便托着腮只顾着看起镜中的自己,嘴角又带出笑来,叫住大椿问,“哎,小丫头,你看你姨娘脸上,是不是多了一条纹那?” 大椿只好又搁下了手里的簸箕,走到二姨娘身边相了相她的容颜,嗫嚅道,“姨娘……我看不出来。” 她年纪小,本人看着就分外纯善天真,这一席话说得情真意切,显见得就不是在敷衍,是真没看出来什么不对。 二姨娘脸上就多了一层喜色,可这喜色过了一会,又消退了下去,换作了丝丝缕缕的幽怨。她又叹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瘫倒在炕角的迎枕上,“罢了罢了,这里又不是京城,老爷也不在身边,打扮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 大椿抿唇一笑,“过了腊月就是年,老爷不是说定了要回来过年,二姨娘别着急,再过十天半个月的,老爷不就又到家了?” 她忽然心疼地啊呀了一声,上前吹了吹青瓷海碗里的汤水,“姨娘,您不该开窗的,西北要比京城冷得多了,您瞧,这汤上又结了油了。” 二姨娘一看,果然可不是。这海碗中的羊肉萝卜汤,赫然已经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脂,死白死白的, 叫她看了就是一阵反胃。忙就扭过头去,一叠声地道,“还不快撤下去!叫厨房重做一碗端上来?” 她扫了大椿一眼,又看似不经意地道,“这碗老的,叫厨房热一热,就赏给你们吃吧!” 大椿脸上顿时露出了一点喜色,这一点喜色,当然没有能瞒得过二姨娘,她皱起眉头,不屑地唾了大椿一口。“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本地乡巴佬,一碗汤而已,在京城算得了什么?这么粗的物事,连我的屋门都进不了,偏偏到了西北,人人都当成宝贝!” 她意犹未尽,还要再说些什么,忽然间听到院子里有了响动,便又住了嘴,隔着窗陇望向了堂屋的方向。 抱厦小,当院自然也不太大,一重五间堂屋,东西厢正屋三进,各有两间小小的抱厦,再有二姨娘本人居住的三间倒座抱厦,南边一溜四间低低矮矮的小库房,便构成了一进小小的四合院。因为地方小,抱厦和堂屋隔得紧,从倒座抱厦看出去,却很难看到堂屋门口的景象,二姨娘眯起眼来,也只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背影。 “是谁在当院里这么吵闹呀?”紧接着,一道犹带稚嫩的女声便响了起来,语调慢悠悠的,还带了一丝天真,“吵得我字都写歪了几个,改明儿被先生训了,找谁赔呢?” 这声音清亮而高亢,显然带了童稚,却又不同于垂髫小儿的奶声奶气,有了一点大人的语气。传到一般人耳朵里,便很容易让听者会心一笑,想起自己孩童时故作老成的那些时光来。 可二姨娘一听这声音,面色顿时一变,她啪地一声合上了窗栏,就坐在炕边生起了闷气。大椿瞟了她一眼,知道现在的二姨娘就像是个发烟包——一戳就冒气,忙就端起簸箕,回避出了屋子。 才一掀帘子,迎头就撞见了一个锦衣小女娃,她忙笑着点了点头,招呼道,“三姑娘写完功课了?” 三姑娘今年大约十岁上下,身量虽然较一般女童要高一些,但一张娃娃脸却还是显小,看起来天真活泼,很是可人意儿。她穿着大红色绣梅花对襟小锦袄,棉裤扎进鹿皮小靴子里,却没有着裙。看起来倒是不伦不类的,不像是京城的大家小姐,年纪虽然小,却打扮得一丝不苟——可看久了,又有一种别样的俏丽。 “功课倒是没有写完,”她笑嘻嘻地看着大椿,“就被人吵出来了,恍惚听着有人说什么西北是穷地方,比不得京城好,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住的地方又小。大椿姐姐,是谁这么没眼色,站在我们杨家的地盘上 ,骂我们宝鸡杨的老家呢?” 大椿不由暗地里叫了声苦:这位小祖宗人小鬼大,虽然只有十岁,可和她亲哥哥竟似乎是两个娘生出来的,词锋锐利口舌便给,二姨娘都说不过她。偏偏脾气又燥……要不是太太约束得紧,恐怕她一开声就要冲二姨娘几句,今天太太过去主屋请安,偏偏又把大姑娘带走,这位三姑娘是一刻也闲不住,马不停蹄,就来找二房的麻烦了。 “这……这……”她本不长于辞令,此时也只能吃吃艾艾,无法回话。只是在院中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寻找脱身的机会。 却偏偏天气寒冷,满院子的下人们没有谁会在这时候出来走动,东西厢房门窗紧闭,静悄悄的竟似乎无人居住…… 大椿头上就冒出了一点冷汗,她央求地望着三姑娘,“三姑娘,二姨娘心里不痛快,难免抱怨几句……” 三姑娘板起脸来,又走了几步,站在抱厦窗前,她抬高了声音。 “杨家村不比别的地儿,一言一行,都是有法度的!正经的杨家主子尚且如此,做姨娘的就更别提了。这里可不是京城,什么牌名儿上的人,都能轻狂浮躁、攀比奢华。什么玻璃窗、西洋镜,什么西洋来的花露儿,东洋来的香粉……仗着主母脾气好脸皮薄,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名什么,见天地往屋里搬,向别人淘换。成天不是惦记着谁家的艳姬又得了上好的料子,就是想着穿了新衣服去进香,把个姨娘的日子,过成了主母的滋味。还自以为谁都亏待了她!” 见大椿手足无措,还抱了个簸箕跟在自己身后。三姑娘扫了簸箕一眼,脸色更沉。 “现在前线又在打仗,爹为了军粮是操碎了心,人都到了家门还不敢进来,唯恐延误军机。快马加鞭巴巴地赶到定西去,就是为了周旋粮草,保证前线将士们不至于挨饿!没想到就是咱们家自己,先倒这样轻浮浪费,上好的羊腿肉,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自己吃不下去,倒是赏给丫鬟吃,倒是端出去给村里家境清寒的叔叔伯伯们加餐哇?偏偏就要摔了!里头掺了瓷片,就是喂狗都担心划伤了肠子。——一路走过来,苦一点的地方,百姓们是连草都没得吃呢!这样丢人败兴损阴德的事儿,也不知道谁能做得出来!” 她一鼓作气,步步紧逼,虽然声音稚嫩,但大义凛然,说到后来,竟是隐隐有掷地有声的架势。连小脸儿都涨得红了,显然是动了真怒。大椿都听得毛骨悚然,有了几分羞愧。小抱厦内也是一片寂静,二姨娘似乎连一句话都回不上来。 三姑娘又站了站,才放缓了语调,“西北本来艰苦,就是老太太,一顿也就是四菜一汤。现在外头这个样子,连咱们杨家村,也不是人人顿顿都能见着荤腥。前儿到家给祖母请安的时候,还听见族里的长辈们过来商议,要开族仓周济周济族人。就这时候您还这个样子,搁谁眼里能过意得去?再说这地方小,本来杨家村就不同于别的地儿,我们宝鸡杨两百来年,族人繁衍生息不知有几千几百,都挤在杨家村里,谁……”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吱呀一声,院门被推了开来,一个慈眉善目的青衣老妪进了院子。三姑娘回头一看,忙笑道,“哎呀呀!嬷嬷奶奶!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她脸上一下又露出了孩童的欢悦,蝴蝶一样地飞下了台阶,往前扶住了那老妪,口中还道,“前儿过去主屋的时候,我就惦记着找您呢,结果她们说您病了!这几天事情多,妞儿想着等母亲都安歇下来了,再央着她带我去看您……” “谁说咱病了?这不是好好的吗?”这个嬷嬷奶奶穿了一身半旧的青棉衣棉裤,也是将裤脚束进靴子里,只系了一条洗得泛白的半裙——虽然浑身上下没有新衣,但衣裳却浆洗得一尘不染。看得出是位有脸面的老家人了,她一口西北土话,也是高声大气,一点都没有京城人说话的柔和。说话间就已经上了台阶,行动硬朗,竟是不露丝毫老态。“哎哟哟,这位小姑娘长得俏,这是——” 三姑娘扫了大椿一眼,“噢,这是咱们二姨娘身边的小丫头,从江南买来的,生得当然俏式。大椿,还不给王嬷嬷问好?” 大椿心中一震,这才知道这位硬朗而豪迈的老妪,居然是老爷当年的养娘,她忙把簸箕撇到一边,规规矩矩地给王嬷嬷行了礼。王嬷嬷看了看她,笑着按了按她的肩膀。 “是个水灵的丫头!” 她又把目光转向了三姑娘,“我看看我看看……三姑娘大了!这一去京城,竟也有三年,是大姑娘了!”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就进了堂屋。三姑娘满面红晕,笑声中带了羞涩,“可不是长高多了!六州!六丑!嬷嬷奶奶来了,你们还不出来?” “刚才我在院子外头听着,”隔着帘子,还能听到嬷嬷奶奶的声音,“妞妞儿人也懂事多了,是个大姑娘啦……” 大椿还欲再听时,厚实的棉帘子已经放了下来,遮掉了堂屋内的动静。抱厦内又传来一声闷响,她忙端起簸箕闪身又进了屋。果然见得二姨娘满面通红,死死地 紧咬着下唇,叉着腰站在地上。 ——炕上却是一片狼藉,炕桌歪了,一桌的菜全都打在炕褥上,想来刚才的那一声闷响就是由此而来。只有炕角那五彩联福的大迎枕,被二姨娘攥在手里,却是已经有半个角都被扯破了,枕内棉花散落一地。随着大椿进门时带起的那一阵风,在空气中翻翻滚滚,起伏不定。 2、长大 抱厦内凄风苦雨,可就一墙之隔,四合院堂屋内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毕竟是堂屋,首先屋顶就挑得高,西北天高地阔,却又和京城不同,没有条条框框,屋顶棚总是挑得特别高,几乎屋屋都能挑出个阁楼来。也因此,虽然门窗都关得严实,屋角还点了个香炉,但屋内却一点都不憋闷,反而透着丝丝缕缕的薄荷清香。就连铁灰色的阳光透过双层玻璃窗,都要被层层折射,折得更亮了几分。嬷嬷奶奶进得屋来,游目四顾,先就赞了一声好。 这是里外五进的屋子,堂屋照例不大,不过列了条案挂了对联,有个官宦人家的样子。一并屋角两个紫檀木立架上高高架着西洋五彩玻璃大花瓶装点门面,却是又简洁又富贵。识货的人只是一进这堂屋,就能明白屋子的女主人,胸中自然有一段丘壑。——嬷嬷奶奶就高声笑道,“太太还是和以往一样,这么会布置。” 三姑娘一边笑,一边把嬷嬷奶奶让进了西次间上了炕脱了鞋,待得老人家盘腿坐好,才一头扎进嬷嬷奶奶怀里,趴在她肩膀上,凑在老人家耳边说,“是我和姐姐帮着娘布置的,嘻,您说布置得好看不好看呐?” “好,好,好。”嬷嬷奶奶笑了,“妞妞儿大了,懂事了,能帮着娘,帮着姐姐了。” 她又握着嘴咳嗽起来,眯起眼掠过了屋内的陈设:成套的铁力木家具,炕上的紫檀小屏风。六州、六丑两个小丫鬟身上半新不旧的缎袄,三姑娘身上的锦衣…… 看来,二房在京城的日子过得不错,并没有受到昭明十八年那场风波的影响。 至少,这影响纵有,也并不太大。 嬷嬷奶奶就笑着问三姑娘,“妞妞儿,怎么身上这么素净?就是那时候奶奶给你整理小包袱的时候,不是还收拾了几个金的长命锁,金项圈进去?” 三姑娘和家里别人又不一样,她三四岁被送回老家,在老太太身边养大。到了七岁才进京与父母团圆,这三岁到七岁的四年间,一直是嬷嬷奶奶带她起居。小孩子刚懂事的那几年接触到的长辈,即使经年不见也决不会生疏,听见嬷嬷奶奶这样问,她又一头滚到了嬷嬷奶奶怀里,嘻嘻笑了起来,且笑且说,“嬷嬷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戴那些沉东西了。回来前娘给我们三姐妹一人打了一个金项圈,沉甸甸的,我和姐姐都不爱戴。可怜小樱分明爱不释手,也只好推说太沉了,平时都收起来。” 她又猴着身子,扳住嬷嬷奶奶的肩膀问,“您的肩膀好些了吗?是 不是还老犯疼?我给您捶捶?——回了家,一开始忙忙乱乱的,娘也顾不上管我,前儿要去主屋了,姐姐就戴起项圈来,小樱也戴起来,娘说‘小桐你的项圈呢?’我就说,‘好好地收着呢,那么沉,没事戴它做什么!’” 嬷嬷奶奶听着这稚气的复述,想到当时的情景,不由得就哈哈大笑,“倔妞妞,还是这么坏!” 三姑娘得意地笑了,她跪坐起来,从小抽屉里翻出了玉做的美人拳,轻轻地敲打着嬷嬷奶奶的肩颈,又续道,“娘说‘让你戴你就戴’,我就偏不,大家闹了一会,榆哥急得一脸通红,跺着脚说‘三、三妹!听、听、听话!别、别、别老气娘!’我倒是被逗笑了,我说‘我知道,这项圈做得了,就是为了现在戴的!娘你别着急,我这就戴……’大家都笑了,娘一开始还虎着脸,可她背过身子,我瞧见她也偷偷地笑了笑。我就戴上和他们一起去主屋了,祖母瞧见还说,‘小桐去一次京城,也肯戴首饰了。’那时候您都不在,我还找您来着呢,听说您病了,妞妞儿心里可着急。字都没有练好,您瞧,这半天才写了一张。” 她一边说,一边叹了一口气,“唉,一会儿娘回来,又要挨说了。” 二房主母王氏出身名门望族福建王家,家里从小规矩就大,也养出了她说一不二的刚强性子,偏偏妞妞儿性子又跳脱得很,这几年来只怕没有少受母亲的约束与数落。嬷嬷奶奶顿时一心柔软,全都倾注在妞妞儿身上,想要说些什么宽慰三姑娘,张开口却又闭上了嘴——这当娘的管教女儿,天经地义。再说,妞妞儿这个性子,有人管着还敢当着全家人的面下姨娘的脸,二太太要是再温和一点儿,她简直就能把屋顶给掀了! “前儿我自个儿家里也有事。”她就挑起了另一个话头,“你嬷嬷大爷续弦,也走不开——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没好意思声张,对外我就都说我病了。这不是一腾出空来,就过来看小妞妞了?小妞妞真是大了,说话做事,都有大人的样子了……四少爷这几年不见,也成大小伙子了吧?” “榆哥还是老样子。”三姑娘神色一暗,“长高了,也壮实了,别的……都和从前一样。” 到底年纪还小,七情上面,说到二房长子杨善榆,三姑娘的语气、神态,都带出了一点黯然。 嬷嬷奶奶也不禁跟着三姑娘叹了口气,这才收拾心情,笑眯眯地问,“大姑娘、六姑娘、六少爷、七少爷都好?除了大姑娘几年前省亲见过一次,余下的几位姑娘少爷,竟是都没有见过 !” 二房常年宦游在外,何止是几个子女,甚至有些下人们也都是第一次回到岐山县杨家村来。她点到的这三个少爷小姐,又都是庶出,王氏几次回家都没有带上他们,没有见过面,自然是毫不稀奇。 三姑娘就振作起精神来,叽叽喳喳地扳着手指,向嬷嬷奶奶念叨了起来。“榆哥、楠哥、梧哥都上学去了,前儿见过祖母,昨儿就去学里见先生了。娘说赶在腊月前见过先生,跟大家都熟惯了。新年开学自然而然就读起书来,不至于又要分心去结交朋友,误了读书。榴姐今儿跟着娘去给祖母请安说话,小樱呢头一次回来,吃不惯咱们村里的水,腹泻呢。现在屋里躺着,就不让她起来了,改天她好了,再带她找您玩去!” 嬷嬷奶奶就又冲抱厦的方向歪了歪嘴,“屋里那个,是你们家大姨娘呀,还是二姨娘?” 二房儿女虽多,通房姨娘却少,二老爷今年四十三四岁的人了,身边也就是两个有名分的姨娘,通房是一个都没有。就是这样,老太太从前还当着子女们的面数落过二老爷,“也是个知书达礼的读书人,你自己子女双全,按大秦律就不该纳妾!我这屋里可没有妾站的地方!” 全家从上到下,打从封疆大吏大老爷算起,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没有一个敢驳老太太的话。二老爷一听就站起来说:“儿子知错了,请娘责罚。”多大的人,脸都红到脖子根了,二太太更是臊得一脸通红…… 杨家毕竟是一百多年的名门望族,家风持正,与外头那些轻浮狂躁的所谓新贵,行事上有很大的差异。 提到姨娘这两个字,三姑娘就撇了撇嘴。 此时此刻,她就不像一个天真不知事的孩童了,一个无知小儿,是绝不会有三姑娘此时的复杂表情。 嬷嬷奶奶一眼扫过去,心底暗暗诧异,却是还没有来得及品出三姑娘的情绪,这一瞬间的五味杂陈,就已经消失在了三姑娘形于外的不屑中。 她伸出纤细的、柳条儿一样的手指,比了一个二字,轻声说,“厉害得很!仗着自己生了梧哥,就觉得是个功臣了。在京里的时候,什么事都要掐个尖儿,从前我不懂事的时候也不觉得,懂事了,外祖父家里又出了那样的事儿……她就越来越过分,越发地骑在娘身上拉屎拉尿的。娘和姐姐脾气好,都不和她计较,我却忍不下去,嬷嬷,您瞧瞧那个做派!我就是看不惯她!咱们西北前几年,年年多少百姓饿死。也就有这样的人,不把钱当钱,不把粮食当粮食, 简直,简直……” 她简直不下去了——毕竟还是小,拉不下脸来说脏字儿损人,简直了半天,才恨恨地呸了一声,“要真有报应,就该罚她下一世做个饿死鬼!” 嬷嬷奶奶不禁哈哈大笑,连声道,“傻丫头、傻丫头!” 笑过了,却也有一点出神:二太太这是转了性了?居然也会让一个小小的姨娘骑到她头上,作威作福…… 她的思维飘开了一瞬,又很快飘了回来,和颜悦色地问起了三姑娘,“这一路上好走不好走,太平不太平?唉,今年收成不好,前线又在打仗,这横征暴敛的,听说从京城过来,一路上青纱帐里,好汉们是虎视眈眈,专门打劫官眷!你们带的家私又多……” 三姑娘也叹了口气,“我去京城的时候虽然还小,可还记得那时候两边人烟稠密得很,走一段路就是一个村镇,这次回来就觉得荒凉得多啦。不过倒是太太平平的——我们是跟着后头增援过来的兵马一起走的,几千人呢,爹说,没有谁敢打咱们的主意。” 嬷嬷奶奶不禁又是一笑:一点点大,十岁的小姑娘,说起六七岁的事,就是‘从前还小’。看在老人家眼里,这三年时间,却只是一眨眼。 三姑娘一边说,一边忽然又拍了拍大腿,“噢!我忘了,大姨娘在里头念经呢!我喊她去!” 她叫了一声‘六丑’,便跳下炕来,噔噔噔出了屋子。嬷嬷奶奶要叫都已经来不及了。这边两个小丫鬟六丑六州都出了里屋,六丑捧了茶,六州捧了一盘子脆生生的小黄瓜、小香梨等洞子货出来。两人都给嬷嬷奶奶请安,“奶奶好,几年不见了,奶奶看着还是那样康健。” 这两个小丫鬟都是跟着三姑娘一起长大,又被她带到京城服侍,再跟回来的。当年和嬷嬷奶奶朝夕相处,都很熟悉,六丑更和嬷嬷奶奶沾亲带故,此时见面,自然也是嘘寒问暖。六丑和三姑娘一样,都恨不得滚到嬷嬷奶奶怀里,早已经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在回乡路上的见闻,六州却是献了茶,便在一边归置着乱成一团的炕桌,只是时不时插一句话,分一分六丑的话头,不使场面过分热闹。 没过一会儿,三姑娘就牵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进了屋子。这少妇容长脸儿,穿着水红色的裙子,戴了一朵银珠花,除此之外便没有多余的坠饰。见到嬷嬷奶奶,她就笑着行下礼去,“王妈妈好,多年不见了,没想到还有福分回来给您请安。” 这是二太太身边的大丫头提拔的姨娘,当年二太太 新婚时还在杨家村居住,大姨娘和嬷嬷奶奶当然是有接触的。 嬷嬷奶奶的眼神在大姨娘身上一转就旋开了:打扮殷实,神色安详,不过面色黯淡肤色略有些焦黄,看来近年来是没有怎么得宠…… “我老婆子又不是主子!”她安详地受了大姨娘的礼,口中道,“倒是大姨娘是半个主子,要行礼,也该反过来才对。” 大姨娘微微一笑,“奶奶客气了,您是奶过爷的人,也是半个主子,又是长辈。给您行礼,应该的。” 到底是二太太手底下使出来的人,虽然长得不过清秀,但说话做事,都让人挑不出礼来…… 三姑娘把大姨娘拽出来,自己就再不管待客的礼数,而是猴在嬷嬷奶奶怀里和她说话。大姨娘自然而然,便行使起了主人的职责,在地上找了个座儿,和嬷嬷奶奶谈起了二房离乡之后,这些年来杨家村的变化。 自从前朝杨家迁徙到岐山县居住,迄今已有一百多年。这一百多年来又先后出了几个大人物,可以称得上是书香世代、一族簪缨,渐渐这宝鸡杨的名声,在西北也就叫得响亮了起来,俨然成了一方望族,而这十多年间,随着江南总督杨海东的崛起,杨家已经隐隐有了西北第一世家大族的派头。不过一百多年下来,族人繁衍生发,如今凤翔府一带杨姓俨然已经成了大姓,若是都归拢起来,杨姓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这些人和宝鸡杨多少都沾亲带故,却是三教九流无所不为,也不乏打着宝鸡杨的名号在外招摇撞骗的,真正的杨家族人深受其扰,立身反而更加谨慎。因此随着杨家兴旺发达,族规反而日趋严厉。就连这杨家村,也不是人人都能进来胡乱窥探的。比如杨家小五房二太太这一行人回来,所有男女人丁都要编了册子,到族长家中登册造册,这就是近年来才兴发的新规矩。 “村里又公推了几个长老并年轻伶俐的族人,在各家串门打转,将下人们、家人们的长相来历都暗暗记下。生面孔们不经报备在村里随意行走,是要遭到盘问的。”嬷嬷奶奶就备细告诉了大姨娘,“我老婆子年纪大了,倒不记得什么,想来不多几日,是一定会有人上门来唠嗑说话的。到时候姨娘也留着心,将家里的下人们都拉出来见一见,免得发生误会,反而闹得不好看。” 大姨娘连连应了是,又笑着请教嬷嬷奶奶。“哥儿们昨晚上回来,个个都耷拉着脸,似乎在族学里过得不开心,可当年俺们在家的时候,三爷、四爷都还在族学读书呢——” 嬷嬷奶奶叹了口气 ,正要说话时,院子里又有了动静,三姑娘扭头一看,笑道,“娘和大姐回来了!” 3、有求 二太太王氏一进院子,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虽说杨家是百年名门望族,但似杨家小五房这样,家里兄弟两进士,一门二四品的家族分支,不管在哪个名门世家里,说话声也够响亮了。要不是小四房出了如今威镇东南的江南总督杨海东,年方四旬就是封疆大吏一品总督,多少盖住了杨氏其余人等的风头,恐怕小五房这两兄弟的威风,要比现在更甚。 尽管如此,由于小五房长子杨海晏正在庐州为官,已经有多年不曾回乡,就是要巴结也无从巴结。这一次二子杨海清从京城翰林院调任甘肃省布政使司左参议,又升了半品,落实了‘一门两四品’的外号,又要回到西北做官。族中各色人等,早已经是摩拳擦掌等着要抱小五房的粗腿,二太太才一进杨家村,各色各样的请柬便雪片一样地飞了过来。令得这位精明强干的官太太,也颇有分身无术之感。 不过,事分轻重缓急,应酬的事可以慢慢来,还是要先将家中收拾妥当。王氏才将这个两进小四合院收拾出来落脚停当,便马不停蹄地带着一家儿女去主屋给婆婆请安,又安排几个儿子进族学与族里的兄弟们熟悉认识,拜见族学老师。再派人送信进西安城内,向娘家人报平安,忙乱了足有三四天时间,这又惦记起了长女的婚事,连一天都不曾休息得,这一日一大早起来,就带着长女再进主屋,找婆婆说起了私话。 这一顿折腾下来,纵使王氏素来精力充沛,不比一般京城贵妇,稍微一经劳累,便叫着这也不舒服那也不舒服,但办完诸多杂事一进院子,还是感到一股由衷的疲惫,从五脏六腑卷了上来。又兼想到还要与族里亲戚应酬,一进门她就先叹了一口气,才要说什么,紧接着就感到了不对。 二姨娘久住京城,惯了京城的大院子,这一次回到杨家村,村里屋舍狭小稠密,一家人暂时栖居于这间两进的小院,实在是腾挪不开,只得将她安排在了倒座抱厦中。她心里嗔着自己偏心眼子,把更宽敞一些的西厢抱厦安排给大姨娘,这几天是摔锅摔碗没有一刻安静,也不顾天气寒冷,借口屋内憋气,不到晚上吹灯,是决不会关上窗子的。就是吹了灯,往往隔着窗子,还听得到她骂小丫头的说话声。 可今儿倒座抱厦却是关门关窗,屋内悄无声息,眼看着是用午饭的时点,要搁在往常,二姨娘早就兴头起来,隔着窗户挑肥拣瘦,嫌弃给自己听,刺自己待她薄了,给的菜少了…… 王氏就扫了身边的大姑娘一眼。 大姑娘善榴也觉出 了不对,一双杏眼一闪一闪,桃花一样的唇瓣也微微地抿了起来,王氏一看就知道:女儿这是早就寻思起了个中的玄机。 虽然是朝夕相处,但一眼扫过去,落到了善榴面上,王氏还是忍不住再看了一眼。她欣赏地望着大女儿的装束:白狐斗篷纯净无暇,素雅里透了庄重,丫髻盘在脑后,插了一朵小小的金珠花。胸前金璎珞伴着步伐一抖一抖的——十六岁的大姑娘,即使是这样简单朴素的打扮,都衬出了鹅蛋脸上淡淡的红晕,衬出了她初绽的风华。 是个大姑娘了……王氏不由得就在心底叹了口气。虽说有时候还稚嫩了些,但人情世故机变城府,自己的全盘本领,已经被善榴学了八成去。看她眼神闪烁中的深思,只怕是才进院子,自己尚且还在叹气,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 善榴是要比善桐灵慧得多了! 就不知道西北一带,有哪户人家配得上这个极出色的女儿了。只盼着婆婆看在孙女面子上,好歹能上心打听打听。自己多年没在西北,很多事是压根没有听说,到底不比婆婆的消息灵通。 本来还想请动婆婆,往族长家走动走动,由族长夫人出面保个大媒,善榴脸上就更有光辉了,如今看来…… 她一边心不在焉地思忖着,一边将视线转到了堂屋西次间,见到二女儿善桐隔着窗对自己招手,眉峰不由得就是一凝。 善榴已经在她身边开了口笑,“三妹也实在是太不稳重,王嬷嬷这一来,倒是把她给乐得够呛。” 王氏才一怔时,只见门帘启处,王嬷嬷已是大步出了屋子,迎下台阶来作势要拜,“老奴给太太请安——”那边善桐也追出了屋子,跟在王嬷嬷身后笑道,“娘,嬷嬷奶奶来了!” 原来是王嬷嬷到了,想必是自己先一瞅抱厦的当口,她已经从窗前离开进了堂屋。自己毕竟不比善榴,年轻人敏捷,一眼就将全局置于掌握之中…… 王氏按下思绪,抢前几步将嬷嬷奶奶扶了起来,亲热地挽住了她的胳膊。“奶妈妈,您和我也客气上了?这么大冷的天,您就在炕上坐着多好,还迎出来做什么?又不穿大衣裳,回头这要一着凉,奶哥哥该骂我不懂礼数,冻着您老人家了。” 越是北边,越是大户人家,养娘的地位也就越是尊贵,虽说还不脱下人身份,但往往和奶儿子之间的感情,有真挚得如同亲生母子的。嬷嬷奶奶非但是老太太身边的大红人,更是一手抚育了二老爷、榆哥同妞妞两代主子,身份自然更不同凡 响。王氏虽然平时自重身份,神色总是淡淡的,但对她却不一样,不但一口一个奶妈妈叫得亲热,甚至还硬是将嬷嬷奶奶拉到了炕上和自己对坐,又吩咐善榴、善桐姐妹。“去给你们嬷嬷奶奶泡一壶好茶来!” 两姐妹对视了一眼,都笑着应了声是,善榴便拉着妹妹退出了西次间,进了西里间的小耳房里。 这耳房小得只有几张方桌大,格外有一扇小门通到外头。是给丫鬟婆子们出入打水供主人使用的,墙边又放了一个小煤炉,上头坐着个大铜壶,六丑、六州两个小丫头正围着煤炉,叽叽喳喳地说些闲话。见到善桐进来,两个人还不当回事,等善榴掀帘子进了耳房,便都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问,“大姑娘好?” 善榴一皱眉,“人这么多,屋子里挤得慌,你们下去找暗香疏影说话吧,这里有我和妞妞儿呢。” 两个小丫头不言不语,顺序退出了耳房。善桐看得乐出声来,“大姐明明生得这样好看,要比我漂亮多了,可不知怎么回事,我这两个丫头见了你,倒像是小鬼见了钟馗,怕得和什么一样!” 善榴看了妹妹一眼,不由得就叹了一口气。 她们姐妹生得并不十分相似,善榴生得像外祖母,鹅蛋脸、杏核眼、花瓣一样的小抿嘴,是个最标准不过的大家闺秀,又有一股清冷冷的神韵,一打照面就看得出来:这一位大姑娘可不好糊弄,是个心明眼亮的角色。 可善桐呢,生得却是谁都不像,桃花眼迷迷蒙蒙的,老笑得眯成了月牙,虽然有时候也作出凶相,但光凭这一双眼睛就不吓人。家里的丫鬟小子全都怕自己,却是一点都不怕她,动不动还撩惹她一道玩耍。都已经十岁了,还和五六岁的孩子一样,一叫就想出门去玩。要不是到底心里渐渐也明白事情,真要以为她和善樱一样,是个面上糊涂,心里更糊涂的大糊涂了。 “我问你。”她用布包着手,试了试铜壶的温度,觉出了水尚未开,便一拉妹妹,将她拉着坐到了自己身边。“今儿你是不是又去和二姨娘置气了?” 善桐顿时就瞪大了眼,吃吃艾艾了一会儿,又要站起身来,善榴早一把拉住了,压低了声音数落,“叫你不要开口不要开口,你是把姐姐的话当成耳旁风了?一会嬷嬷奶奶走了,你又要挨数落!” 她今年十六,要比妹妹大了六岁,自小在母亲身边长大,言传身教,养得少年老成。善桐七岁到京城时,姐姐已经十三岁,言行举止和大人一般,甚至要比一般的大人更稳 重。对待善桐与其说是姐妹,倒有几分小妈妈带女儿的意思。只是善榴心软,不比王氏持家严厉,善桐虽然敬她,却不大怕她。听到姐姐这样说,便不服气地嚷道,“我又没有说错!自从她到了西北,成天摔东打西、挑三拣四的,倒是比正经的主子还闹得欢实。梧哥嘴上不说,心里不知道多少难堪,这几天饭都吃得少了!再说,祖母最憎小星充大,这件事传到她老人家耳朵里,又要——” 她的声音一下放轻了,若有若无,就像是一声叹息,“又要说娘的不是了……” 提到老太太,善榴也不禁跟着妹妹叹了一口气。 杨家百年望族,族内分支不少,虽说宗房正统延绵不绝,但却也很难将族内的争斗完全消弭。这族内以强凌弱互相兼并的事,全国历年来本所常见,杨家自然也不例外。当年老太太青年丧夫,四个儿子又都幼小,全仗她一人含辛茹苦,将四个孩子养育成才,对外维护家产不被族内豪强完全兼并。也因此,四个儿子虽然年纪都已经老大,但对老太太却依然俯首帖耳,言听计从,这杨家小五房内,还是要数老太太的声音最亮。 却偏偏,老太太和二房主母王氏之间…… 一时间,善榴就又想到了自己今早进主屋给祖母请安的场面。 她的眼神一下就悠远了起来,又出了一回神,才将话题拉回来,死死地钉在了今天稍早的事上。“你都说什么做什么了?说给姐姐听听。” 她犹豫了一下,又问,“这事,被嬷嬷奶奶听着了没有?” 善桐咬着唇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点心虚:小妾不知分寸,闹得家宅不宁,需要子女辈出面弹压。本来就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嬷嬷奶奶虽然是二房养母,但毕竟也是老太太身边的红人…… “我本来在临着大字呢,她是一句高过一句,明知道娘不在,也不知是抱怨给谁听。我就忍不住了,冲出去站在她窗户底下,冲了她几句——” 她抱着善榴的脖子,在她耳边将自己说过的话复述了出来。“我可没有说一句假话、大话。站在杨家的地儿说杨家的不是,这话传出去,不知道的,还当咱们家是多尊贵!连老家都看不上了……” 饶是善榴心思沉稳,喜怒素来不形于色,依然不禁被妹妹的回忆,逗得噗嗤一声笑将起来,“你啊你啊,娘生你的时候,准是吃了篾片,你这一张嘴,是刀子一样利!亏得你不是男人,不然科举不成,去做个讼棍,包你财源滚滚,这辈子都不愁吃穿!” 善桐见姐姐语气松动,一下就泥进了善榴怀里,“好姐姐,一会儿娘要是说我……您帮我挡一挡么!” “怎么。”善榴板起脸来,语气里却依然闪烁着笑意。“现在就怕挨娘的数落了?我看你数落二房的时候,倒是很伶俐么,怎么现在又胆小起来?” 两姐妹说说笑笑,善榴见水已经开了,便拎起铜壶,又亲自翻了一个楚窑泥金的小盖盅来,撮了一小撮上等香片,将热水注入。善桐看得直咋舌,“姐,嬷嬷奶奶又不是外人,再说……” 再说身份再高,那也是个下人,出动这泥金小盖盅,似乎也太过分隆重。 善榴看了妹妹一眼,心中忽然一动。 从前一直将她看做个孩子,虽然口舌便给,但毕竟年纪还小,懵懵懂懂,人情世故似懂非懂的,也就没有上心教她为人处事。 没想到这孩子一大,真是一天一个样,就是几个月来,妞妞儿就懂事多了。虽然行事还是疏漏百出,但如今说话做事,都肯用心去思忖。 她就将心底的愁闷露出了一星半点来,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情势比人强,咱们现如今,还得求着嬷嬷奶奶在老太太跟前多说几句好话。怎么隆重,都不过分的。” 善桐双眉上轩,先还是一脸的不解,见了姐姐的脸色,旋即又会过意来,她压低了声音,“今儿个在主屋,受了气了?” 善榴却是有意没有答话,见茶已泡得,便寻了黑漆托盘,亲自端了,带了善桐穿过西稍间,隔着帘子高声道,“娘,我送茶来。” 待得里头王氏笑着说了一声,“进来吧。”这才带着妹妹进了屋。 王氏和嬷嬷奶奶正在炕上对坐着说话,嬷嬷奶奶还是西北人的老习惯,盘腿在炕前打坐。王氏却是侧靠在迎枕上,姿态亲昵中又透出放松,显然和嬷嬷奶奶说得相当投机。见到两个女孩进来,她的眼神就落到了善榴手中的托盘上,随即又满意地一睐,笑盈盈地冲善榴做了个手势。善榴便将茶碗送到嬷嬷奶奶面前,轻声道,“嬷嬷喝茶!” 嬷嬷奶奶有几分受宠若惊,再三道,“这也太客气了,大姑娘折杀老身也。” 自从这两母女进门,善榴一举一动,嬷嬷奶奶都看在眼里,这礼遇是出于她自己的尊重,还是王氏的吩咐,自然瞒不过老人家的眼睛。 以养娘的身份,得到这样格外的礼遇——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嬷嬷奶奶对善榴的态度一下就热情 了起来。 “一转眼,大姑娘也十六岁了!”她就和王氏感慨,“刚出生的时候,我的头发还没有白呢,第三代的头一个孙女,一落地老太太看着就喜欢……” 见到王氏母女俩的表情,嬷嬷奶奶的话就突兀地顿住了,善桐更是一脸的好奇,几乎都要满出来。恐怕要不是有嬷嬷奶奶在场,早就要开口盘问母亲与姐姐这一趟往祖屋走动,到底是有了什么遭遇。 到底年纪小脸皮薄,善榴先挡不住,她站起身来和王氏说了几句话,便低头向嬷嬷奶奶告辞,“善榴先回房去了,您好歹多坐一会儿,中午一道吃饭……” 没等嬷嬷奶奶回话,一甩头就出了屋子。 嬷嬷奶奶和善桐一道目送她进了西厢,她诧异地吸了一口气,望向了王氏。“大姑娘这是——在主屋受气了?” 王氏脸上又闪过了一丝为难,她才要说话,看了看屋角的自鸣钟,便转了口笑道,“几个奶孙子要回来了,嬷嬷奶奶留下来一道吃饭吧!” 嬷嬷奶奶忙说,“太太忘了,老身过午不食,已是在家吃过午饭才来的。您们只管忙,不用招呼我。” 她站起身看了看窗外,又坐下了,说。“等看过榆哥,我就回去,下午再来和太太说话。” 正说话间,几个男孩也一前一后地进了院门。嬷嬷奶奶隔着窗户,一眼看到了打头的少年,喜得一下就站起身来,眼中放出光彩,问道。“榆哥——榆哥长这么高了?” 王氏脸上又掠过了一丝阴影,她无声地吐了一口气,才笑道,“可不是,就是光长个子,一点都没长心眼。” 嬷嬷奶奶闻听此话,脸上顿时也是一暗。过了一会,才又打叠起了一脸的笑,“不要紧,再大些就懂事了!” 王氏感激地望了嬷嬷奶奶一眼,“借您吉言!” 4、跪下 一家人吃饭,嬷嬷奶奶在一边看着,到底也不像。老人家又在屋里坐了坐,待得闻到了厨房方向的饭菜香,说定了下午再找王氏说话,便站起身来,“还要去主屋走走,这一向也有几天没过去了。” 王氏忙亲自将嬷嬷奶奶送出了堂屋,“知道老太太几天见不到您,心里就发慌,我们也不敢留您。好歹下午早些过来——” 她又依依不舍地握了握王嬷嬷的手,笑着目送她出了院子,待得院门合拢,这才带着孩子们转身进了堂屋。一家人在西稍间里围坐,让下人们开上饭来。 二房的几个孩子,除了长子善榆、次女善桐之外,都常年在京城居住。想那首善之地,自然是富贵繁华,应有尽有。这一次随着二老爷升迁外放,拖家带口地回了西北,在这苦寒之地落脚。偏偏下处又狭小,吃食又匮乏,自然不止二姨娘一个人感到不满。就是几个孩子,看到桌上的几个菜,脸色都有些发苦。就是善榴,举起筷子来,都顿得一顿,才慢慢地捡了一筷子酱瓜进口。 倒是善榆和善桐两个人并不在意,善桐闪着双眼,看了母亲一眼,先夹了一大块羊肉给善榆,她笑着说,“榆哥,你猜这是谁做的红焖黄羊肉?” 善榆眼底顿时放出了喜悦的光,他轻轻一跺脚,难得不大结巴。“是、是主屋送来的?” 王氏笑了,“哦?倒是不知道榆哥爱吃黄羊肉。” 榆哥自打满月,便和其余三房的长子一样,被送到了老太太身边养育。一直长到十岁,才和善桐一起到京城生活。足足十年的分别,使得他和这个家庭的氛围总有些格格不入,尤其榆哥性子闷,话又少,王氏居然也是到了今天,才凑巧知道自己这个闷葫芦长子爱吃黄羊肉。 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就憨憨地笑了,却并没有回答母亲,而是大口大口地扒起了白米饭,反倒是梧哥抬起头来看了榆哥一眼,略带纳闷地道,“从前在京城的时候,家里送来的黄羊肉干,咱们不知道怎么做好,爹又不爱吃,都拿去送人了。大哥爱吃,怎么不早说?” 榆哥还没有答话,善榴已经提醒道,“这里可是老家,不能再叫大哥、二哥的了。” 杨家小五房虽然四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有了孩子,但内部没有分家,说到排行,榆哥虽然是二房长子,但却是四少爷。梧哥要叫他一声四哥,才算合了礼数。 梧哥吐了吐舌头,“姐姐说得是,下回再不敢了。” 他又笑着说,“ 今儿在学堂——” 王氏轻轻地敲了敲桌子,警告道,“食不言寝不语……” 孩子们顿时都安静下来,默默地吃完了一餐饭。 孩子们吃得都快,却并不起身,等王氏搁下碗来,才鱼贯站起来告辞。“我们吃饱了。” 楠哥又笑着问,“樱娘今儿好些了吗?” “大姨娘在里头照看着,说是人已经差不多全好了。应该不是疟疾。”善桐忙向哥哥汇报,“不过慎重起见,还是不让咱们进去看她。” 二房三女善樱、次子善楠都是大姨娘的子女。三子善梧就是二姨娘的骨肉。长女善榴、长子善榆,次女善桐则是王氏亲生。不过几个孩子感情不错,嫡庶差别,并不太明显。 几个孩子又说了几句琐事,善梧就毫无遮拦地打起了呵欠,“天都没亮就要起!这半天才吃午饭,这才一饱人就困得慌。” 善桐也握着嘴直点头,“可不是困得厉害,我要去睡一会儿了!” 她浑水摸鱼,本想就这样混出堂屋,没想人都到了门口,母亲柔和的声音又追了过来。“都去睡吧,不过冬日天短,还要早些起身——三姑娘留下。” 善桐顿时知道,虽然母亲自从进屋以来一句话都没有问,甚至都没和二姨娘打过照面。但自己的作为,是一点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神。 她一缩脖子,怏怏地回转进了西稍间里,尽力弓肩耸背,作出了一副可怜兮兮的鹌鹑相,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娘……” 王氏抬起眼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打量了善桐一眼,又垂下头去,云淡风轻地吹了吹茶盅上的白烟,才吩咐屋里的媳妇,“望江,把窗户打开一点,散一散饭味儿。” 便又低头喝茶,将善桐晾在了当地,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轻轻地将茶碗顿到了桌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今儿又捣什么乱了?说。” 她平素里虽然和气公平,不论是庶子嫡女,都照管得很是妥当,但毕竟身为主母,威仪天生,这茶碗一顿,善桐吓得是肩膀一颤,吃吃艾艾的,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才心惊胆战地抬起头来,窥视母亲的脸色,见王氏脸色淡淡,沉思不语,心惊胆战之余,又有些不服气地在心里给自己鼓起了劲。 不要说是京里的大户人家,就是杨家村里,有几户殷实人家纳了妾的,哪个姨娘不是老实本分,不要说当着主母,就是当着第二代的小主子们 ,都恨不得将头垂到地上去?就是大姨娘,娘亲自提拔的通房,陪嫁大丫环出身,善楠善樱两个子女都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这么多年不也陪着小心,口中是从来都听不到一句不妥当的话。 她虽然自小也是被母亲带过的,但三岁到七岁这几年间,却是在祖母身边长大。老太太为人方正,对妾字几乎是深恶痛绝,善桐耳濡目染,自然对姨娘们就先有三分的看不惯。到了京城,看到二姨娘这样轻狂的态度,如何忍得下去?只是从前地方大,一个是父妾一个是女儿,打照面的机会也并不太多。因此虽有几次冲突,却也都并不大,像今天这样冲出去隔着窗子和二姨娘斗嘴,这也还是善桐第一次如此胆大妄为。 有理走遍天下,没理寸步难行。小姑娘就在心底自我开解了几句,才抬起头来,一咬牙关,口齿清楚地道,“是二姨娘今天……” 她就将自己和二姨娘之间的冲突,交待得明白利落。从二姨娘开着窗子念叨二老爷开始说起,说到了嬷嬷奶奶进屋,越说越是理直气壮,越说越是声高,到得说完了,便抬起头来灼灼地望着母亲,朗声道,“妞妞儿行事无状,惹恼了娘,妞妞儿做得不对。” 还说自己做得不对?声音高成这样,态度坦然成这样,做得对不对,只怕善桐自己心里早就有了成见。 王氏不由得有了几分啼笑皆非,她扫了窗外一眼,也提高了声音,不动声色地道,“你知道自己行事无状,就好!——跪下!” 三姑娘脸上若隐若现的骄傲,一下就凝固住了。她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望着王氏,就好像一脚踏出去居然踩空一般,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酸楚,一下就全涌了上来。 本来以为,母亲性子又和气又大方,不乐意和姨娘计较,大姐又是要出嫁的人了,一门心思都放在亲事上,哪里顾得上管教姨娘。自己出面说她几句,也是不疼不痒,又占着理,二姨娘就算要闹,爹不在,闹给谁看?她要是还知道羞耻,自然也就偃旗息鼓,大家安静,自己也用不着天天听她指桑骂槐伤春悲秋。这件事虽然有越礼的地方,娘是要说自己几句,但心里应当还是高兴的…… 善桐虽然口齿灵便心思活动,但毕竟年纪还小,一心以为自己做了件好事,虽然有失身份,虽然无礼,但顶多挨上几句数落,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一听母亲的语气,竟似乎全非如此——她平时也不是没有犯过错,王氏带着笑不咸不淡地说她几句,也就罢了,是从来没有这样当一回事,还要她跪下来说话。 她这一犹豫,王氏面色更沉,一眼扫过来,善桐身不由己,已经跪了下去。冰凉的地面,顿时让小女孩娇嫩的膝盖一阵凉疼,她微微一皱眉,又倔强地抬起头来,咬着唇和王氏对视,竟是不肯在神态上露出一点下风。 只是到底年纪小,这痛楚又怎么能瞒得过母亲?王氏面上闪过了一缕淡淡的心疼。——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倔…… 只是这心疼却也是一闪而逝,她抬高了语调。“二姨娘这么多年来为我们杨家生儿育女,服侍你爹尽心尽力,从情分上来说,和我情同姐妹,从名分上来说,她是你的庶母。她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你一个做小辈的僭越身份,隔着窗户去下她的面子?” 这句话问得又刁又狠,善桐一时间竟答不上来,一口气噎在胸口,吞吞不下吐吐不出,难受得她几乎翻起了白眼。月牙一样的桃花眼也凝聚起了雾气,竟是被王氏的一句话,就问出了眼泪。 “再说。”王氏看了窗外一眼,顿了顿,待得西稍间那头的倒座抱厦传出了啪地一声轻响,才又将声音给压了下来。“不过就是一碗羊肉,你犯得着这样心疼?你自己一根金镯子,换成羊肉,能供全村人吃几年了?咱们在京城住的是什么地儿,在这里住的是什么地儿?为了给你们少爷小姐腾地方,二姨娘把东西厢房让给你们,自己在倒座抱厦住……这里面的体贴,你难道品不出来?她就是抱怨几句,又算什么?偏生你还这样不懂事——” 善桐再忍不下去,高声驳了母亲的话,“是!一碗羊肉不算什么,咱们家如今富贵了,不要说羊肉,天上飞的地下走的,谁的肉吃不起。可吃得起就能不惜福了么?娘也不是不知道,就是祖母这些年来,不过四菜一汤——” 王氏面色顿时一变,她站起身来喝道,“还学会顶嘴了?” 善桐不管不顾,还往下说,“平时口中常说:当时大伯没有考中进士的时候,就是维持这四菜一汤,都要花费心机。老人家是最看不上这轻狂浮躁,有了点富贵就作践糟蹋……” 她虽然年小,但声音却很响亮,透过打开的窗门,都惊动了院中的几头猫狗,使得小生灵们跑动起来。王氏心头火起,不由得上前一步抽了善桐一耳刮子,这才将小女孩滔滔不绝的自辩,抽得断在了口中。 这啪的一声脆响,竟也似乎都传出了窗陇,将院子里的气氛,一并冻住。 王氏平时教女虽然严厉,但不要说嫡女,就是庶女庶子,都不肯动一根手指头,纵 有弹压惩戒,也多半是以言语说教为主。平时二老爷性子上来了要动粗,但凡她见到的,再没有不上前劝阻。这一下抽善桐耳光,真是几年以来第一次动手,就连屋内几个丫鬟媳妇都惊呆了。 善桐更是又羞又气,鼻子一酸,眼底便聚满了泪水,只是她越是不服气就越是不服软,抽了几下鼻子,终于将眼泪忍在眼眶中,不使下坠。 屋内气氛,一时间几乎凝固,恰又有一阵北风从屋外卷进来,还是望江耸了耸肩微微发抖,叫了声‘好冷’,上前合拢了窗子。这才打破了这一刻尴尬到极点的氛围。 小女孩皮肤比豆腐还嫩,吃得王氏这一巴掌,脸上顿时已经浮起了红肿,王氏怔怔地望着女儿,眼底到底闪过了一丝酸楚。她瞥了望江一眼,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见望江会意领着媳妇们出去了,便又上前拉起善桐,轻声道,“疼不疼?” 善桐猛地一挣,退了几步挣出母亲的掌握,却因为膝盖疼痛,不免有些踉跄,又把炕桌前一碗茶给带得摔到了地上。这精致的碗碟摔出了一声脆响,也就将她眼底的泪摔了出来。王氏还没有来得及抓住她,三姑娘就已经抹着眼泪奔出了西稍间,将西稍间门口的软绸帘子,带得一阵乱颤。 她自小性子强,虽然也娇生惯养,有任性的时候,但几乎从不流泪,这泪珠掉在地上,立刻就是在王氏心里砸出了一个坑。她几乎是本能地站起来,跟在善桐身后追了几步,这才勉强站住了脚,又沉思了片刻,才打起帘子,把望江喊了进来。 “……让善榴去陪妹妹说说话。”王氏一边思忖一边吩咐,“你到抱厦里找二姨娘说说话,就说一会让三姑娘过去向她赔罪。” 望江眼神一闪,轻声答应下来,“奴婢知道该怎么说话的。” 她略做犹豫,又问,“梧哥那里要是问起来,该怎么说?” “就实话实说。”王氏毫不考虑地道,唇角微微上扬,“看看梧哥是怎么回话的。” 这位和气公道的二太太生了一张圆脸,虽然威仪天生,但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自然而然出现了两个酒窝。倒让她有了几分不合适的天真——却和善桐的笑颜,在神态上有几分相似。她一边笑,一边反而回到炕边,又缓缓坐了下来。如若不是拳头犹自紧握,心中的万丈波澜,简直是一丝不露。 望江看着二太太的笑,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她默默地退出了屋子,才要往西厢去时,只听得吱呀一声,院门便被人推了开来,却是嬷嬷 奶奶从偏门进了院子。 和第一次进来时不一样,老人家脸上似笑非笑,又有些不忿又有些心疼,简直是一脸的官司,只是冲望江点了点头,便掀帘子进了主屋。 望江心头一颤,直觉有些不对。她先往后院西厢,向善榴传了话,便进了倒座抱厦,传达王氏的安排。 她是王氏身边第一个得意的媳妇,平时也不知走了几次二姨娘屋里为王氏传话,自然是熟不拘礼,一掀门帘便推门而入。脚步又轻,直到进了里间,二姨娘才发觉她的到来。两边一打照面,却都是一怔—— 二姨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靠到了墙边,耳朵还贴在倒座抱厦同西稍间相连的那一面墙上,很显然,她在偷听西稍间里的动静。 望江啼笑皆非,想要说些什么,可一思及连善桐身为幼女,都要在二姨娘身上栽了跟头,便赶忙又作出了一脸的恭敬。她正要说话,却只听得了嬷嬷奶奶的声气透过窗门,若有若无地传了进来。 “老太太说,大姑娘的婚事,她是不敢管,不是不想管……” 5、帮忙 嬷嬷奶奶和王氏在上房说着大姑娘善榴的婚事,善榴本人却是全不知情。她本人也正在房中,为了自己的心事伤神,待得听到望江传来消息,知道善桐吃了母亲的耳光,顿时又将自己的心事放下,站起身几步就出了门,进了善桐居住的后院东厢。 小五房虽然显赫,但杨家村人丁实在稠密,居住在内围的又都是五服内的亲戚。强买强卖的事,不要说老太太马氏,就连王氏自己都做不出来,而除非是山穷水尽,又有谁会随意典卖祖屋?小五房祖屋是四进的院子,歇下老太太并三子、四子两家人,已经是满满当当,这一间两进的院子,还是说了无数的好话,又许以高价,才从原主手中兑过来的。因此地方虽然不大,但王氏却没有再行置换搬家的打算,确实是用了心思布置的。善桐居住的东厢里外三间屋子,就都是成套的黄花梨木家具,说起来论价值,是要比善榴屋里不成套的那些个铁力木、鸡翅木桌椅更高得多。 这却不是母亲偏心,只是善桐只有十岁,还要在杨家村居住多年,而自己却已经十六岁…… 善榴就笑着摇了摇头,将思绪从这不该有的方向,又扭了回来。 她侧耳一听,便听到隐隐的抽噎声气,从里屋传了出来。隐隐约约,还有六州的声气。“姑娘……爱之深责之切,您看,太太是从来都不对樱姐儿说一句重话的,还有楠哥、梧哥,又什么时候受过这样重的管教。无非是亲疏有别,您是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又有谁和您比太太更亲?” 六州这丫头是要比六丑明白得多了。 善榴一边心不在焉地思忖着,一边掀帘子进了里屋。冲六州使了一个眼色,这个容貌平平举止稳重的大丫头便站起身来,波澜不惊地退出了屋子,甚至连脚步声都是轻的。善桐只顾伏在被上哭泣,竟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身边已经换了人。 “娘和我亲……和我亲有什么用!”她的声音虽然已经被泪水模糊,但话中的倔强,却还是依稀可辨。“我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一个耳刮子就打过来了。到底谁对谁错……她心里有数!” 她愤愤地抹了一把泪水,呜咽声又大了起来。“如果、如果是在祖母身边,二姨娘早就被赶出门了——又、又……” 话说了一半,到底还是没说下去,又化作了伤心的抽泣。 善榴望着妹妹乌鸦鸦的头发,心中百味杂陈,只觉得胸中无数心事、无限委屈,也为善桐这没遮没拦的委屈、的不服锁挑动,鼻间竟也有了酸 意。她叹了口气,将善桐揽进怀中,又半强迫地抬起了妹妹的脸,掏出帕子,细细地为善桐擦拭起了脸上纵横交错的涕泪。 “十岁的大姑娘了,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你羞不羞?”她细声细气地数落着善桐,手上的力道却很轻柔。“别哭,别哭了啊。哭有什么用?哭肿了眼睛,明儿去祖屋请安,祖母一问起来,就又是一场风波……” 提到祖母、提到祖屋,善桐原本哭得迷蒙的眼神,一下就亮了起来。她张开口想说什么,可神色一顿,又转为沮丧,善榴看在眼底,不由得就又叹了一口气。 善桐是真的大了。 小五房老太爷早逝,去世时长子不过十岁,留下偌大一份家业无人看管做主,族中豪强虎视眈眈,错非老太太马氏精明强悍手腕高超,又教子有方,将几个儿子全都养育成才,今时今日,小五房能否有这份风光,还是难说的事。也正因为老太太劳苦功高,四个儿子从大老爷算起,没有一个敢把她的话当耳旁风。老太太脸一沉,儿子儿媳妇就忙着要跪下来请罪,不论老太太发的是什么邪火,都决不会有人敢于顶撞哪怕一句。 就是这样一个威风无限说一不二的当家人,偏偏就和二太太王氏不卯,两人之间心结无数,彼此虽然维系了表面上的和气,但实在也是暗潮汹涌。如若不然,老太太今早也不会表现得那样冷淡,使得母女两人尴尬不已,更增自己的心事——说到底,可能还是厌屋及乌,没准就是因为自己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行事作风和母亲几乎如出一辙。老太太这才一见就不大喜欢…… 可善榆和善桐就不一样了,善榆是从小在老太太身边养大的,善桐也在老太太身边住过三年,那天请安的时候,老太太虽然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偏爱,可和善桐说话的时候,神态就硬是多了几分亲昵。 按照善桐以往的性子,一旦认了死理,那是撞了南墙都不会回头。哪天请安的时候,和祖母提上一嘴二姨娘的事,按老太太那老八板的性子,恐怕立刻就会勃然大怒,把二姨娘叫过去狠狠申斥一番。刚才善桐那眼神一亮,只怕就应在了这里。 可不用谁点明白,妞妞儿立刻也就想到了:妾室嚣张,就是主母无能管束不周,这件事要捅到了老太太那里,二姨娘固然没脸,可王氏也就跟着要没有脸了……遇事能想到这一层,已经不是一般孩子们的小狡猾、小聪明,善桐这是真的开始长大,遇到事情,懂得多想深一层了。 也好,自己眼看着就要出门子,家里这 一摊子事,是再不能多帮着母亲了。善桐如果可以懂事,只怕在西北,她的能耐要比自己还更大得多。 “你不明白。”善榴就轻声细语地说。“娘心里是只有比你更苦的,你只看到了二姨娘的跋扈,可你想过没有,娘要是纵容你一个姑娘家踩在二姨娘头上,二姨娘在这个家里,还有脸面可言吗?将来岂不是谁都能踩在她的头上。就是你骂得对,第一个忤逆长上的罪名你还是逃不掉的……” 见善桐尚且似乎有不平之色,善榴忙又道,“再说,越发说破了。她跋扈霸道,很把自己当一回事,家里谁心里没数?你看爹对她有过多少好脸色么?近年来也是越来越不爱搭理她,可就是爹都很少像你这样当面数落二姨娘,最多就是关起门来教训她。这为的是谁,妞妞儿,你心里不明白?” 善桐脸色顿时一变。 她其实十分聪颖,否则也不可能以十岁的年纪闹腾出这样大的动静,直接下了二姨娘的脸面,说得她是一句话都回不上来。可毕竟年纪还小,心底只想着‘我是对的,有理我走遍天下也不怕’,就一心认了死理,不再往深处考虑。被善榴一语点醒,一时间居然冷汗涔涔,半晌才艰难地道。 “为、为了三哥……” 善榴点头道,“是,这一层是谁都想得透的。下二姨娘的面子,就是下善梧的面子。你三哥面上不说,可二姨娘哪一次表现得不得体,他心里是没数的?如果他是个糊涂人也就罢了,偏偏又那样明理聪慧,每一次二姨娘闹出丑事,第二天他饭都少吃几口。你今儿说二姨娘,说得是舒坦了,可你想过没有,这件事要传到善梧耳朵里,他该怎么想?” 这六兄弟姐妹虽然有嫡出有庶出,但王氏待之一向公平,并没有对庶子庶女特别冷眼,日常教养,总是一视同仁。善桐虽然不大看得起姨娘,但和善梧兄妹之间也很友好。一听善榴这样说,她立刻满面红霞,羞愧得几乎要钻到被子里,将脸埋起来。这才觉得自己虽然逞一时之快,说得痛快了,也将二姨娘说得没了声音,可这件事闹得不好,是要伤了善梧的心,只怕三哥以后都不会和自己再好了。 “可……可……”她还有些不甘,可了半日,犹自道,“在杨家村里,就在祖母眼皮底下。我说二姨娘,也是为了她好,为了娘好!祖母有多珍惜物力,大姐你不知道,这件事要是传到了她老人家耳朵里,虽然不至于大发雷霆,但肯定也脱不了一顿数落。是被我说没面子,还是被祖母说没面子?本来娘也不是没有在村子里住过, 二姨娘做得不对,我不能说,娘总可以说他了吧?” 善榴眼神一闪,心下竟有了几分惊异。 这年纪的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昨天还傻乎乎的只惦记着玩呢,今天忽然就开窍了,这话是一套一套的,说得又在理,自己竟不能应…… 她又犹豫了一下,注视着妹妹迷蒙的桃花眼,心念电转之间,一转眼就下了决定。 “如果善楠和善梧换一个生母,娘就说得二姨娘。”无须一点矫饰,善榴的话里已经充满了苦涩。“妞妞儿,姐姐话只能说到这里,剩下的事,你自己想。但你要明白,你心里的苦,绝不及娘的万一,很多事娘也不是不明白怎么做才最正大光明……可很多事,却不是正大光明、光风霁月这几个字,可以形容的” 善桐不禁一怔,心头只觉得有什么体悟呼之欲出,却又始终是隔了一层。她怔怔地望着姐姐,忽然间又感到了无限的失落涌入心头,似乎在这一刻,天空都要随着善榴的语气阴暗下来,将她一直以来都深信不疑的……的……的和平,打翻在地。 两姐妹正是相对无言,屋门一响,却是榆哥兴冲冲地进了屋子。“妞、妞妞儿!” 他使劲跺了跺脚,道,“八房的十、十四叔,知道咱们回来了,特、特意……喊咱、咱们出去玩!” 两兄妹一起在西北长大,当然有很多小伙伴一起玩乐,杨家族人多,年纪相近者,辈分往往相差,这位十四叔说起来,论年纪还要比善桐更小一些。 他兴冲冲地说完,便在门边站着,立等着善桐出去,过了一会,才讨好地冲善榴笑了笑,招呼道,“大、大姐也一起来?” 两姐妹对视了一眼,均感无语,善榴强笑道,“姐姐都十六岁了,没事不能老出门,你……你自己去吧。” 善榆唔了一声,又站到一边等着善桐,似乎根本没有看出来她的不对,待得善桐要开口说话时,这个眉清目秀,看着一脸机灵样的少年才惊呼道,“三妹,你哭了!” 这句话他倒是不结巴了,可进门如今都有多久了,才看懂了善桐这两个肿眼泡。 榆哥反应之慢,可见一斑。 善桐倒不如善榴这样,见到榆哥就要伤心,她是惯了榆哥的慢半拍,擦了擦眼睛,才要说话时,忽然间五脏六腑融会贯通,她一下就明白了善榴的意思。 榆哥虽然是嫡长子,但反应慢成这个样子,脑袋如何可想而知。都十三岁的人了, 才认得几千个字,一本论语都没有读完。指望他考取功名步入官场,倒不如做梦快些。 楠哥虽然读书也上进刻苦,但天分似乎并不多好,用心成这个样子,也没有被老师夸奖过几次。倒是梧哥,自打入学开始,进境就快得吓人,才比自己大一岁,四书已经滚瓜烂熟,就是回西北之前,还学着做了一篇八股文出来。爹看了虽然直摇头,说他‘才会走路就想跑’,可一转身就要为他张罗名师来家坐馆——说是说为三个儿子请的,女儿们也要跟着学些才艺。可个中用意如今看来,居然是清晰明白:这老师就是为梧哥一个人请的! 要不是调令忽至一家人匆匆上路,只怕现在梧哥五经都学了有一多半了…… 这么精明的梧哥,又怎么会想不明白,二房将来最有出息的儿子,按理应该就是他不会有错了。 虽说家产是嫡长子继承不能有任何疑问,但善桐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她虽然小,跟在祖母身边那几年,族内为了分家两个字明争暗斗闹得不可开交的纠纷,却也亲眼见过几起。 更不要说小五房当年的艰难,就和祖父的兄弟们脱不了干系…… 原来娘对二姨娘这样客气,背后还有这么深的无奈,这么深的…… 善桐有些想不下去了,她甚至不愿意往下去想! “可不管怎么说——” 话才说了一半,善榴就冲她微微摇了摇头,站起身来,笑着走到了善榆身边,打发他,“出去玩吧,妞妞儿和我拌嘴了,我正数落她呢。再站着,连你一块骂。” 榆哥却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大姐的吩咐,他微张着嘴,又是吃惊、又是专注地仔细打量着善桐,过了半晌,才迟疑着问,“妞妞儿,你没、没事?” 善桐心底一暖,又是一酸,只觉得一股泪意蒸腾而上,几乎又要掉下金豆豆。她忙深吸一口气,将泪水忍住,低声道,“我没事!哥哥去玩吧,我……我是大姑娘了,也不能和从前一样,三天两头爬树捉鸟,被娘知道了,要挨骂的。” 她知道榆哥虽然反应不快,但最善追根究底,忙又拉扯了善榴一下,强笑着道,“刚才姐姐让我以后不许再随意出去走动,我还哭了呢……其实姐姐说得对,我大啦,不是孩子了,要、要守规矩了……” 这话倒十分在理,榆哥忧虑地看了善榴一眼,张开口要说些什么,又忍住了。他转过身踢踢踏踏地出了门口,又回过身来,巴着门为善桐求情,“姐、你、你… …你别太严了,妞妞儿还、还小呢!”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真的很怕被善榴留住数落,便一转身奔出了后院,转眼已经不见人影。 善榴亲自放下了门帘,这才转过身来,见善桐一脸的委屈一脸的不忿,她深深地叹息了起来,“不必说了,姐姐知道你想说什么。你都能把二姨娘说得哑口无言,娘和你大姐是吃素的么?可妞妞儿你要记住,二姨娘再怎么样都是梧哥的生母,母子连心,很多事就是咱们占着理,也得容让她一两分儿,你现在让她一分,将来梧哥许就能多让榆哥一分……” 善桐只觉得心底一股极为陌生的情绪蒸腾而上,直入五内,熏得她眼睛酸疼说不出话,却又没有眼泪。她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似乎对母亲和姐姐的很多做法,有了一点了解,并不像以往一样,觉得极为费解什么都看不明白。可这感觉仔细一想,又都消散了开去——只是看着懂了,说到底却还是不懂…… 她的迷茫、困惑与醒悟,似乎也都为善榴一眼看了出来,善桐抬起头来望着善榴,只觉得她一双眼利得像刀,直接就刮进了自己心底。她求助一样、讨饶一样地叫了一声,“大姐——” 善榴叹了口气,又在善桐身边坐下,将小妹妹抱进了怀里。 “一会儿,你去给二姨娘陪个不是吧。”她淡淡地道。 屋内静了一会儿,才响起了一声闷闷的“嗯”。 善榴就欣慰地笑了。 “你也大了。”她轻声说,“你说得对,妞妞儿,从今儿起,你就是大姑娘了。姐有很多事要教你,也有很多事,要你帮忙……妞妞儿,你大了,能帮得上姐姐和娘了。” 善桐仰起头来,迷迷蒙蒙的桃花眼对准了姐姐的杏核眼,她脸上有了些新鲜的东西,不再是孩童的稚气与张扬,却也不是成年人的算计与心机,这是一种介于二者之间的情绪,尚且还青涩得让人牙根发酸。她乖巧地将头又靠到了善榆肩上,轻轻地应了一声。 “嗯!妞妞儿长大了,妞妞儿……要帮姐姐和娘的忙!” 6、机灵 嬷嬷奶奶在堂屋坐了很久,到了半下午才抽身出来,进后院和三姑娘打了个招呼,便出了院子。 “我让六丑送您回去!”到底还是个孩子,脾气是来得快去得更快,善桐脸上已经全没有了委屈,只除了眼睛仍有些红肿之外,看着还是那样没心没肺不知天高地厚。“眼看天色就黑了,地上又滑,没个人给您打灯笼怎么行?” 虽说二太太也安排了人要送自己回家,但话里的关心,哪里比得上妞妞儿的诚挚? 嬷嬷奶奶就顺了顺善桐的额发,“不必啦。”她笑着说,“六丑这丫头还没有我老人家走路稳当呢,一会儿天就黑了,要是她回来路上摔着了可怎么好?你甭为嬷嬷担心,这条路,嬷嬷是走得惯了!” 善桐这才罢休,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又低声和嬷嬷奶奶诉苦,“刚才被大姐数落了一顿……” 好像是无心之言,又好像在为自己的红眼圈,找一个合理的说法。 嬷嬷奶奶眼神一闪,心里就又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她一手带大二老爷,又亲自将善榆和善桐拉拔长大,老人家心性,总是不由分说,就偏宠起了自己带大的孩子。 就算妞妞儿年纪小,行事有些没了分寸,以子女辈的身份去斥责庶母,那也是那个什么二姨娘不对在先。二太太这算什么……妞妞儿可是嫡亲的小女儿!从前在西北,就算做错了事,连老太太都舍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她倒好,一回杨家村就摔了巴掌。自己半条腿才跨进门就恰好瞧见——妞妞儿捂着脸奔出来的时候,脸上分明就挂了泪珠! 她小时候出风疹,浑身上下痒得不成又不能抓,一般孩子早都哭成泪人儿了,妞妞儿呢?一滴眼泪没有掉!这孩子性格强成这样,却还要被二太太训出了眼泪,二太太也实在是太苛刻了。 唉,可闺女毕竟还是护着娘,就刚才还委屈成那个样子,现在就晓得为母亲遮掩了……是懂事了!知道这件事若果被老太太知道,二太太肯定就更不讨她老人家的欢心了。 这孩子真是大得快,二太太说得没错,虽然人是倔的,但胜在灵慧机变…… 嬷嬷奶奶就又轻轻地将善桐的浏海拨到了一边,亲昵地道,“怎么还留着浏海呢?都十岁了,也不能老绑着一条大辫子就算完。过几天等嬷嬷得了空儿,就把六丑接回去,教她给你梳双丫髻,梳小螺髻……” 善桐就依依不舍地将嬷嬷奶奶直送出了院门,又走了十 多丈,待得到了巷口,才目送着嬷嬷奶奶转过了弯儿。 杨家村虽然以村为名,但其实本身规模并不比一般的乡镇更小,它背靠岐山,以山脚下的祖祠为中心,周围一圈圈屋舍构成了纵横交错的阡陌小巷。越是内围,说明族人资格越老地位越高,这些年间当然也不断有人迁出。也不断有人分家后往外围筑屋居住,一百多年下来,当年的小村落已经俨然成了气候,甚至扩张到了岐山脚下渭水两条支流之畔,大有以这两条河水为天然护城河的意思。 人多了,当然各种店铺也是应有尽有,什么绸缎铺小吃店,虽然限于族中规定,无法在内围开张营业,但在外围,多年来也已经有十多间铺子陆续开张,以满足杨家村众人在生活上的需要。甚至有些有脸面的老家人,也会在外围建屋居住,嬷嬷奶奶一家人的屋子,就在外围靠边的地方,善桐小时候当然经常过去玩耍,只是一眼她就瞧出来了:嬷嬷奶奶走的方向,根本不是回家的路,她反而是朝着祖屋去了。 善桐眉宇间顿时就添了几分心思,她怔怔地站在巷子口,心中有了些忐忑:嬷嬷虽然疼爱自己和大哥,但和娘之间关系倒是平常,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二姨娘这件事,自己是想要捂住,免得娘受到祖母迁怒的,但嬷嬷却未必会这么体贴娘亲。 她不禁又有几分烦躁地叹了口气——娘毕竟是离开杨家村太久了,根本就不明白祖母的性子。胆敢在今冬浪费粮食,又是个妾室,按祖母的脾气,恨不得是抓过来当众打几十耳光的。这件事要传到了祖母耳朵里,到时候三哥就更难以自处了。 说来说去,还是怪她太莽撞了,大姐说得对,能说二姨娘,她和娘早就说了。大家都不说,肯定是有缘由在内的,自己真是傻,看到了一点,就看不到第二点…… 她站在当地出了一回神,才要转身回去,又听到了远处传来了孩童们天真的笑声。 善桐面上一亮,几乎是本能地冲出了几步,又踌躇起来,回身看了眼巷尾半开半合的院门。她又犹豫了半晌,才一咬牙,往前奔了几步,转过一个弯高声叫道,“瞧,是谁回来了!” 顿时就有七八个声音叫道,“三妞!妞妞儿,你总算出来了!” 还有善榆结结巴巴的声音,“妞妞!你、你、你没事了?” 巷子里顿时就响起了孩童们天真童稚的笑语,还有些少年人的打趣声,“本来就是官家小姐,现在更了不得,四品大员家的三姑娘,架子大了!回来了几天, 才出来找我们!” “谁说的,是家里管得严了!”善桐不服气地辩白,“这一次娘也回来,哪里能随便出来玩呀!” 她和伙伴们站了一会,忽然又有了些不安,“我……我得回去了!免得娘找不见我,又要挨说……” 小伙伴们顿时哄笑起来,“野丫头也怕娘!” “榆木疙瘩怎么不怕娘来着,一出门就是半下午!” 善榆正蹲在地上和两个七八岁的小伙伴搭积木,闻听此言,倒是也惊惶起来,站起身期期艾艾地道,“我……我忘了!” 众人越发一阵大笑,倒还是有人明白事理,道,“三妞大了,今年都十岁了,也不该一出门就是一下午,还是快回去吧!” 顿时就有人反驳道,“我今年都十二岁了,还不是老在外头跑——” “那是咱们家没出官嘛。”那人就静静地道,“你看十三房的大妞,才九岁家里就不让她出门了,人家家里也就是出过一个六品官……” 善桐忽然觉得有些尴尬,她摸摸头傻笑起来,“才不是这话!” 又稍微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是我今儿不乖,被娘数落了来着……” 善榆也道,“那、那咱们快回去!免得大大大姐又说你!” 善桐本人会不会撒谎说客气话,那是难说的事,可指望善榆一道帮着圆谎,那就是痴人说梦了。小伙伴们果然都哈哈一笑,催着两兄妹快些回家去,“免得榆木疙瘩又要替妹妹挨板子。” 善桐小时候当然也难免淘气,不过老太太疼她,善榆又舍不得妹妹受罚,往往以身代过,虽然次数不多,但此时提起来,善桐心里也是甜甜的,她握着善榆的手,和他肩并肩往巷子里走了几步。便又问善榆,“下午不上学么?” 善榆瓮声瓮气地道,“下午先生有事,就、就不上学了。” 他和妹妹单独在一块的时候,说话倒是流利了许多,竟不大结巴了。“我走后,大姐、姐又骂你了么?” 提到下午的事,善桐又是一阵心烦,她摇了摇头,强笑着道,“没有!姐其实人很和气的,你别怕她怕成那样……她知道了,又要伤心。” 善榆微微一笑,却没有答话。善桐注视着他的侧脸,忽然间又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心酸。 要是不说话,谁看得出来他其实……就看他的长相,竟是有十分的机灵! 要是 哥哥稍微机灵一点儿,就只是一点儿就好…… “怎么不把二哥、三哥带出来玩呀?”她抽了抽鼻子,只觉得自己又要掉眼泪,便忙问哥哥,“他们都没有回来过,不比咱们俩熟门熟路的,认识的人多!” 善榆道,“我叫了,可二弟要读书,说没空出来。三弟又把自己关在屋里,我怎么喊都不应!” 善桐心里顿时一紧,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却又怕哥哥看到了空自着急,面上还要维持若无其事,她又寻出了些琐事和榆哥念叨,“我记得就是咱们去京城的时候,族学不是还挺好的?怎么我听娘的意思,现在族学已经是闹得不成样子了?” 榆哥一片讶然。“是吗?我……我不知道。” 他脸上现出了失落,肩膀也垮了下来,“反正我也都不听。” 榆哥虽然笨了些,但却从不说谎,他不说自己听不懂,却只说自己不听。善桐不禁微微发噱,“在祖母面前可不能这样说,不然,你又要——” 她比了一个手势,榆哥缩了缩肩膀,略带渴望地道,“不要紧,现、现在咱们不住在一起,我不会说走嘴的!” 说话间,两兄妹月已经进了院子。西北天黑得早,虽然距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善桐见主屋内只有东次间亮着灯火,她犹豫了一下,便松开善榆的手,掀帘子进了东次间。 王氏果然正在东次间炕上歪着,她正和望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老八房也送帖子来了,真是病急乱投医,还说择日上门拜访……” 见到善桐进来,她的动作一顿,又别开眼去望向了手中的大红飞金拜帖,并不搭理女儿。 善桐磨磨蹭蹭地靠近了炕头,又略带祈求看了望江一眼,望江不禁一笑,她站起身来默不做声地退出了屋子,又将东次间门口的厚门帘放了下来。 东次间是王氏日常起居之所,炕盘得大、火烧得旺,屋内自然而然要比外头暖和得多,善桐先耐不住,脱了斗篷,又解了外衣,还要脱裤子时,王氏已经淡淡地道,“现在脱得这么干净,一会儿出去准着凉。” “娘!”善桐再忍不住,一下就扑到了王氏怀里,猴在她身上期期艾艾地认错,“妞妞儿……妞妞儿错了!您别生我的气!” 到底是亲生母女,王氏就算有再多的气,被善桐这一泥,早也已经冰消瓦解,她唇边挂上了一抹淡淡的笑,语气却还是很平静。“谁生你的气了?” 又拉下了善桐的手,望着她慢慢地道,“你大姐刚才来过,把你们的话都告诉我了。” 见善桐脸上挂起红晕,扭扭捏捏,一脸的心虚中又带了愧疚。王氏一时真是百感交集:女儿大了,懂事了,明白了娘的不容易。这一刻对于所有父母来说,都值得为之百感交集。 “说你,是为你好。”她又道,“就算今天是大姨娘出了错,是楠哥出了错,是梧哥出了错,是榴姐、榆哥出了错,你都不能那样高声二气地去堵别人的嘴。怕的不是今天你得罪了二姨娘,得罪了梧哥,娘怕的是你养成了‘得理不饶人’的习惯。” 她顿了顿,又道,“若换作是你姐姐,得了三分的理,知道你做错了事,便滔滔不绝地数落你,数落个没完。你心底虽然不说什么,但日后未必会对她再掏心挖肺。久而久之,两姐妹之间就这样疏远了。亲姐妹尚且如此,一般人更不必说了,得理不饶人,是个最坏的习惯。记住了没有?” 见善桐脸上的愧意又多了三分,王氏便不再提起这话,而是将女儿拉进了怀里。 “三妞,”她的声音轻的几乎像是一声叹息,“咱们娘几个日子也不大容易,一会你好好向二姨娘陪了不是,梧哥那边,如果和你提起这事,你也赶快把不对揽在自己身上。这句话你记在心里:识时务者为俊杰。有些事,现在忍了,将来你未必要忍。你的委屈,娘心里都明白的……” 善桐从来未曾从母亲口中听到这样软弱的语气,一时间居然大为恐慌,有了些手足无措,只是一叠声道,“妞妞儿明白,妞妞儿听话!” 她又羞怯地加了一句,“妞妞儿长大了,能帮娘的忙了!” 王氏心头真是甜苦交加,她露出一个乏力的微笑,想要说什么,又将话头咽了进去。只是挥了挥手,叫道,“望江,把三姑娘带过去吧。” 望江就掀起帘子,进来为善桐穿戴好了,又将她带出了东次间。 这一次,善桐虽然还有些不自在,双唇犹自紧抿,但举止却很配合,表情也没有露出太多的破绽。她顺从而主动地跟着望江出了屋子。 王氏隔着窗子,望见那小小的人影跟在望江身后没入了倒座抱厦,不禁又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她半坐起身子,漫不经心地拿起美人拳来,为自己敲打着大腿,一边敲一边想心事。待一会儿望江进了屋子,才掀了掀眼皮。 “事儿办完了?” “嗯,三姑娘很得体,一进屋就 拉着二姨娘的手道歉,说自己也是吃烦了牛羊肉,这才发了邪火,请二姨娘别往心里去。”望江恭敬地道,“二姨娘一开始还不说话,后来不知怎么,又想转回来,笑着说自己也是不知道村子里都难成这样了,自己也有不是。两边倒是演了一出好《将相和》。” 王氏的笑容就有了几分冷涩,她沉思了片刻,又道,“让人买些洞子货回来,晚上各屋都加一个醋溜黄瓜片儿,大家开开胃。我看几个孩子,这一向胃口也不大好。” 都是从京城过来的,谁吃得惯西北的东西?不过也就是二姨娘会把不满外露,别人都尽量将就罢了。 望江不动声色,“这就去办。”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老太太那边知道了,难免要犯嘀咕?”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三年浊知府,所入岂不是不计其数?二老爷外放州官时,就是因为周旋财务料理后勤拿手,才被提拔回京,职务所在,分润自有。二房又怎么可能缺钱?之前几天不买洞子货,那是因为老太太持家勤俭,王氏生怕自己的做派,引起老人家的不满…… 王氏的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敛了去,她又沉思了片刻,才徐徐道,“买不买洞子货,老人家对我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今儿你是没有跟到祖屋……这件事我心里影影绰绰有了别的办法,不能这样办,还是要换个法子才好——” 她话没有说完,又收住了道,“妞妞儿回自己屋里去了?” “去找大姑娘说话了。”望江忍不住要笑,“这孩子明白事理也真是快,一经开窍,什么事都恨不得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又不敢来烦您,岂不是就只有大小姐遭殃了?”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榆哥是在外头玩了一个下午,刚刚才回来,楠哥读了一下午的书……梧哥这一下午都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 王氏就又露出了那略带天真的甜笑,她没有搭理望江的话茬,反而道,“榴娘说得对,妞妞儿其实人灵慧得很。我看,这几年也该好生调.教调.教她了。从前是我没想到这一层……没准咱们家的几件烦心事,还要着落到妞妞儿来和我一起办……” 她话说到一半,只听得外头吱呀一声,院门却又被推了开来。一个打扮整洁面容刻板的中年妈妈进了院子直趋上房,礼数周全地给王氏请了安,口称,“奴婢见过二太太!” 王氏忙给望江使了个眼色,望江忙上前笑道,“张姑姑可别这么客气!快请起来!” 这一位张姑姑也是老太太的陪嫁丫头出身,却不曾做过养娘——她一辈子忠心耿耿服侍老太太,迄今未嫁,家中人都呼为张姑姑而不名,也是老太太身边数一数二的心腹。性格又耿直,礼数一丝不苟,虽说望江开了口,却依然跪着不动,直到王氏也笑着叫了声张姑姑请起,张姑姑才起身昂然道。“二太太,老太太发话,让请三姑娘过去陪她老人家说话解闷儿!” 望江神色顿时一变。 老太太也实在是沉不住气,才听到这二姨娘的事,就迫不及待地把三姑娘叫过去问话了? 她又有了些埋怨:王嬷嬷怎么说都是二房两代的养娘,怎么这么快就把二太太给卖了…… 王氏的动作也不禁一顿,她眯起眼微微沉思了片刻,却又欣然一笑,吩咐望江,“还不快把妞妞儿领出来,来,张姑姑,坐!” 这语气里的欢悦,是瞒不了人的。 这一下,不要说望江,就是张姑姑,都不免有些讶异地眯起了眼睛。 7、盘问 善桐当然很快就被叫出了自己的小屋,站到了张姑姑跟前。 从开口到进屋,不过是一炷香的工夫,善桐脖子上甚至连金项圈都没戴,还是一身的大红梅花锦袄,只是额外系了一条小皮裙,望江手里又抱了一领小小的棉斗篷,便没有别的装饰。 张姑姑的眼神在斗篷上逗留了片刻,便拿起它亲自为善桐披到肩上,又为她戴上了手套护耳,将小女孩亲手打扮成了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才笑着道,“三妞大了,姑姑抱不动你,咱俩走着去吧?” 善桐就冲着张姑姑露齿一笑,兴致勃勃地道,“三妞是大姑娘了,也不要姑姑抱——” 她拖长了声音,拉住张姑姑的手,又和王氏道了别,便与张姑姑一道出了屋子。望江便低声问王氏,“要不要让六丑跟过去伺候……” “老太太最不喜欢摆排场。”王氏略略摇了摇头,低声道,“就这样,我看很好。” 她又不禁失笑,“今早我们过去祖屋的时候,善榴主动向张姑姑打招呼,张姑姑就回了一个字。” 到了善桐头上呢,这个一向不苟言笑的老姑姑非但笑了,还笑得一脸的宠溺…… 把善桐送回老家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小的糯米团子,话都说得含含糊糊。等她再来京城,就成了个俏生生的小姑娘。这几年间的变化,老太太都是看在眼底的,这颗心就是再坚若磐石,对住亲手带大的唯一一个孙女,怎么也都要多几分喜欢。 王氏的眉头松散开了几分,忽然又聚拢了—— 话虽如此,自己毕竟在外多年,倒是忘了,这些年来三房、四房,也都和老太太住在一块儿。 她就沉吟着吩咐望江,“去把大姑娘叫来说话!” 且不提王氏和大女儿又密斟了什么,这边善桐却是很有几分兴高采烈,偎在张姑姑身边,同她一路指指点点,笑着说起了这三年间杨家村的变化。一路上张姑姑看了她几眼,她都没有将心底的隐隐担忧,给显露到脸上来。 也不知是出于天性,还是年纪还小,有几分不顾一切的傻劲。到了这时候,善桐反而不再畏惧,倒有了几分兴奋。她虽然不想将事情闹大,却也若有若无地期待起了祖母可能有的反应。 祖母虽不说最疼爱自己,但一向也很讲理,只要她可以婉转为母亲分辨…… 善桐又摇了摇头,多了几分灰心丧气——虽说自从她懂事以来,王氏就常年在外,除了昨儿 带领儿女回主屋请安之外,善桐根本都没有看过她和老太太相处一室的情景,但她还是能感觉得出来。恐怕祖母和母亲之间的裂痕,并不是她的那一点小聪明能够弥补的。 不过事到如今,即使她战栗恐慌,祖母要过问此事,也已经是不可避免的结果了。善桐又深吸了一口气,便将心底的忧虑、恐惧给晃到了一边,笑着问张姑姑,“姑姑今年打算做几身新衣服过年那?” 张姑姑笑了,“姑姑可不是你们小孩儿了,还做什么新衣服?” 善桐一边童言童语,一边就和张姑姑一道绕出了小巷,在逐渐浓重的暮色中,直入杨家村内围中心地带,眼看着祖祠就在眼前了,两人这才从主道上转进了一条小巷。善桐一路和行人打着招呼,“二爷爷,三堂叔,十四堂哥……”一边和张姑姑一道,进了巷尾的一间大屋。 这是幢规模不小的四合院,不比二房现在栖身的小院子,一进门就是堂屋,连个照壁都没来得及置办。这间屋子进得大门,还有一个小小的车马院,供客人们上马下轿的,虽然地方不大,但在杨家村这个近乎寸土寸金的地方,已经说得上奢侈了。善桐熟门熟路,拉着张姑姑从侧门进了里院——这才是老太太起居的正院,她三步并作两步,抢在前头费力地掀起帘子,笑道,“姑姑您看,我给您打帘子!” 张姑姑不禁失笑,她轻松地撑起了厚重的棉帘子,催促道,“还不快进去?老太太是等得久了!” 善桐一吐舌头,这才钻进了屋子里。迎头却恰好和一个十七八岁,面若冠玉的少年撞了个正着,她开心地叫起来,“檀哥哥!你回来了!” 这是长房长子杨善檀,自小在老太太身边带大,同善桐自然也极为熟悉。前一阵子他进西安城读书会文,善桐过来拜见祖母时就没有见到,不想此时倒是同善檀在这里相遇。 善檀面上也闪过了一丝柔和,他还没有开口,就有苍老的声音隔着帘子传了过来,“是三妞来了?” 善桐还没有开口,善檀就抬高了嗓门道,“回祖母话,是妞妞儿来了。” 他笑眯眯地摸了摸善桐的头,又弯下腰来,一个使劲便将善桐举抱起来,抱着她进了里屋。善桐不禁有些羞赧,想要挣扎下地,又怕带得善檀跌倒,只得微微扭动着道,“大哥,人家都十岁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里屋。善檀笑道,“十岁怎么了,十岁也还是小妞妞嘛。” 他都没有放善桐下地,而是 直接将她抱到了一个老夫人身边坐好,又冲善桐挤了挤眼睛,才一整神色,道,“祖母,那孙儿下去了。乘着晚饭前,还能多读一会书。” 这一位面容刻板,衣裳朴素的花甲老妪,自然就是小五房无可争议的大家长,老太太马氏了。她本来眉头微锁,眉间现出了一个川字,可见到孙子孙女这样出场,神色却也柔和了下来。对善檀的禀告,只是点了点头,又道,“读书上心虽好,也要自己注意调节。你今儿个才回来,读到晚饭后就不要再看了。明日一早起来,先到二婶那里请过安,再安排读书写字的事儿。” 善檀应了是,又上前摸了摸善桐的头,笑道,“改明儿得了空,你说些京城的事给大哥听中不中?” 善桐笑嘻嘻地道,“好,不过,大哥什么时候才有空呢?” 屋内众人都笑了起来,老太太也掌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开来——善檀自幼就知道刻苦,一向以读书为要,只看他今天刚从西安到家,还要回去读书,就能知道他有多勤奋。这什么时候有空,还真是说不准的事。 这一笑开来,就好办事了,善桐冲善檀挤了挤眼睛,就一头扎进了祖母怀里,故技重施,拖长了声音撒娇,“老太太——孙女儿想死您了。昨儿来请安,就想上前撒娇来着。当着娘的面……没敢!” 老太太半带着笑意嗯了一声,拉下了善桐的手,又看了看她身上的衣着,见是锦袄,便不由得一皱眉,看了张姑姑一眼。 张姑姑正将善桐穿的棉斗篷披到屏风上,老太太看了,心中倒略微舒服了些,她笑着套善桐的话。“怎么,我们三妞到了京城,还学会京城小姐的做派了?一举一动,也要讲究个身份体面?这是你娘教你的吧?她平时,是不是约束着咱们三妞了?” 以老太太平时的不苟言笑,能这样和善桐说话,已经算得上是对她的疼爱了。 要是在往常,善桐肯定会向祖母告状的——京城虽然繁华,但规矩也大。她自小在杨家村野惯了,老太太也不大约束她出门玩耍,到了京城,自然觉得拘束受罪,感到母亲管束得过于严厉。这心底的小委屈,不和祖母说,和谁说去?没准祖母一心疼,会发话不许母亲管着她出门玩呢? 可现在,在这一天跌宕起伏的经历之后,她开口之前,懂得想深一层了。 祖母本来就不喜欢母亲,今早母亲带了大姐过来请安,回来脸色就不好看,肯定是在主屋受了祖母的气。爹呢远在甘肃,楠哥、梧哥和樱娘都没 有回过西北,和祖母之间有多少亲昵,那是在说笑话。榆哥……唉,指望榆哥和祖母亲亲热热地说话,倒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起来。 能在祖母身边为母亲说点好话的人,也就只有自己了。 “娘待我很好!”善桐就忙不迭地向祖母保证,“虽然管得严,但对我们兄弟姐妹,一视同仁,都很和气!” 到底年纪还小,这话里就透了心急。 一心急,就露了破绽了。 老太太心里顿时一动,她认真地打量了善桐一眼,又看了看屋角的棉斗篷,便冷不丁地转了话题。“哦,一视同仁?可我看你姐姐今早来见我的时候,穿的是白狐斗篷,嘿,好家伙,那皮草一看就不便宜,没有三五百两银子是置办不下来的。怎么你还穿着棉斗篷呀?” 这话却是在暗示王氏有所偏袒,对于在身边养大的大女儿很舍得,对小女儿就略显苛刻了。 善桐却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老太太早年生活比较困顿,从来都崇尚节俭,要不然,自己也不会特别挑了这件棉斗篷来穿。要说撑门面的皮草,王氏是给几兄弟姐妹都置办过一身的,只是善桐熟知祖母除非数九寒冬为了御寒,否则一律是棉袄棉裤过冬,甚至连一件缎袄都不爱穿,这才挑了这件斗篷,要说没有曲意讨好,想要蒙混过关的意思,那是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 没想到自己这样做张做致地,还是被祖母挑出了毛病,这毛病却又是冲着母亲直接去的……明着是不满意王氏偏心,可善桐又觉得,说到底,老太太还是不喜欢善榴年纪轻轻,就穿起了那样名贵的皮草。 “姐姐要说亲了嘛!”她也不及细想,直接就抓住了脑海中的第一个借口。“这要说亲的大姑娘,哪个不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咱们还小呢,娘也要给我做皮草,我说不必了,就棉斗篷穿着好,虽然沉些,可暖和又耐脏,也好拆洗……” 老太太就从眼底露出了一点笑意,她摸了摸善桐的头,“真是跟着我长大的,三妞说话,就是中听!” 她又格外仔细地看了看善桐,才问,“听说你今儿个在家里又惹事闯祸,还吃了你娘一耳刮子,是不是呀?” 果然是为了过问二姨娘这事来的! 因为张姑姑来得急,善桐也没来得及问过母亲对这事的口径,此时该说什么最好,她心底是一点成算都没有。一时间倒不由得暗自埋怨起了王氏:怎么着也该设法吩咐一声,自己才知 道怎么把这事儿敷衍过去。是矢口不认呢,还是避重就轻大事化小呢?祖母可一点都不糊涂,自己要是说谎——是肯定瞒不过她老人家的。 可她还没打好主意呢,老人家就从她脸上的神色中,看出了端倪。她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淡淡地道,“跟在我身边三年,也不是没有犯过错,连祖母都没有舍得碰你一指头。你娘倒好,才回来连炕头都没暖,就给了你一巴掌!” 善桐忙为王氏分辨,“是、是我做得不对,和娘犟嘴……”她将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娘气急了,才轻轻拍了我一下,其实没有事儿,根本都不疼的。” 她一下又猴到了祖母怀里。“好祖母,知道您疼我,可这事是小妞妞不对。娘是……娘是……” 到底年纪小,虽然已经被王氏和善榴说通,说到这里,善桐语气里依然带出了几分委屈。 老太太不动声色,“你怎么个犟嘴法啊?来龙去脉,都说给祖母听听?” 要指望一个十岁小孩,和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斗心眼子,那也实在是太为难善桐了。总算她尚且明白,自己一旦说谎,老太太是绝对看得出来的。又还记得嬷嬷奶奶临走时的方向,因此并不敢说谎,不过闪闪烁烁之间,到底还是被老太太套出了实话。 “一路走过来,就是抱怨抱怨,抱怨路难走,抱怨尘土大,抱怨得人都烦死了。今天非但抱怨,还摔了一碗菜,我实在忍不得了,就冲出去……忤逆了一次长上。”她越说声音越小,脸色越红,话到了末尾,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低声道,“妞妞冲撞长辈,做得不好,妞妞知错了。” 老太太的反应,却根本不脱善桐的揣测意料,她哼了一声,面上神色僵冷,过了一会,才低沉地道,“好一个京城贵妾,可算是把自己当成主子了。在京城,她也是这副德性?” “这就不知道了。”善桐老实地道,想了想,又为父母开脱。“父亲公事忙,回家往往深夜,似乎都很少见到两位姨娘,就是和母亲说说话就睡了。大姨娘还时常在母亲身边侍奉,二姨娘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十天半个月不露脸也是有的,当时也没有留心,也不知道她闹出过什么幺蛾子。” 指望一个小孩对家里的争斗心里有数,实在是要求太高,尤其善桐的性子,老太太如何不清楚?她又冷笑了一声,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对善桐发作,“早就说过,杨氏祖训写的明明白白,子孙有妻子者,不得更置侧室,以乱上下之分,违者责之。若年四十无子 者,方许置一人。你看看,妾室就是乱家的根本,现在好了,一块嫩豆腐,吹不得打不得。教训她几句,还要顾虑到她也是有孩子的人了,说多了大家面子上下不来。” 善桐不禁瞪大眼——真不愧是老太太,自己想不透的关节,她随口剖析出来,好似吃饭喝水。见老太太还要再说什么,旋即又自己收住,她忍不住渴望地偎了过去,软软地道,“祖母,那……那该怎么收拾她才好呢?妞妞儿想了半日,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老太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看了看善桐,又顶了她额角一下,“这是你娘的事,不是你的事!你娘那句话倒是说得对,以后你呀,闲事少管!没得个子女去管父母房里的事,她做得不对,有你娘说她!” 可现在明显就是王氏并不能,或者并不愿去节制二姨娘,才导致善桐难以忍耐,和二姨娘爆发冲突。小姑娘嘟囔了几声,虽然意犹未尽,但却也不敢再说,免得又招惹祖母抱怨母亲。不过话匣已开,最重要的关节,到底还是暴露出来,她索性也就不再隐瞒,而是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后续的处置。“……累得我还要向她低头陪了不是,您是没有看到,二姨娘有多得意……唉,都是不说了!” 孩子话! 老太太不免一笑:前倨后恭,嫡亲的女儿向姨娘低头。哪个姨娘心里不高兴?再说,这三妞低头不要紧,最要紧的是这一低头,倒是连带着落了王氏的面子。二姨娘又那样不省事,自然不会战战兢兢,反而要越发得意了。 从前虽然看王氏不过眼,却也觉得她行事刚强公道,不无可取之处,怎么几年不见,反而透了软弱,连一个姨娘都节制不了了。不过生了个庶子,她自己又不是没有子嗣…… 老太太的思维忽然间就断了开来,她一下面无表情,只是伸手握住了腕间的念珠,慢慢地数着念了几声佛,才又放下手,淡淡地道。 “放心吧。你娘没主意,祖母给你做主!” 善桐一时不禁大喜,笑容才绽,却又想到了善梧,所有喜意,顿时全都化为担心,她嗫嚅着道,“可三——不,可七哥……” 善梧虽然是二房三子,但在家里排行却是老七。 老太太瞥了孙女儿一眼,已经心如明镜。 按善桐的性子,既然觉得自己有理,又受了王氏的一巴掌,按理正是委屈的时候。自己一问,她就该竹筒倒豆子,把什么都说出来。 这一下遮遮掩掩的,又百般为母亲分辨,肯定是已经经过一场抚慰,明白了母亲的难处。 难在什么地方?还不就是难在嫡长羸弱,庶子更有出息。唯恐此时待他苛刻,兄弟间就存了心结,将来不能齐心协力在族中立足,甚至庶子刻薄一些的,反过来欺压兄长,也不是没有见过的事! 唉,昭明十八年那场风波,到底是伤到了王氏的元气……可要是她自己没有故作贤惠给二房抬举了两个妾,又那里至于到如今这个地步? 老太太就又凝聚起了一点怒火,她开口想要说些什么,闪了善桐一眼,又把话给咽下去了。 算了,榆哥那个样子,恐怕真的难以指望,要是没有庶子,二房的情况只会更差。 “二姨娘生的那个梧哥,”她就冷不丁地问,“就是那天请安的时候,站在你身边的那一个?” 见善桐点了头,老太太又问,“听说他读书进境很快,小小年纪,已经会做八股,是个童生了?” 8、尝鲜 老太太没有留善桐在祖屋吃晚饭。 问过了几句梧哥的事,又和善桐说了说在京城的日子,她便吩咐张姑姑将善桐送回了二房的小院子。“免得你吃过晚饭回去,天黑路滑,要真滑倒出事,可不是说着玩的。” 冬日天短,此时虽然还没到晚饭时分,但天色已经渐渐入暮。善桐出门的时候,正好瞧见堂屋里摆膳,她只是捞了一眼,便蹦蹦跳跳地出了屋子,拉着张姑姑的手才要说话,院门开处,又有一个年轻少妇进了院子。 “张姑姑。”这位少妇却是一口柔和的江南口音,她笑着和张姑姑打了招呼,见到善桐,眼睛一亮,又笑眯眯地逗她,“这是谁回来了?” 京城官宦之家,讲究的是深闺养女,女儿家等闲是一个外人都见不到,不比杨家村里,众人说来都是五服内的近亲,要摆官眷架子,必然招人非议。老太太又是朴实求是的性子,一辈子都不肯拿老封君的身份压人。因此这小五房主屋内时常是人来人往,要不是老太太性子严厉精明,恐怕许多心中别有所求的族人亲戚,巴结得要更殷勤些。 可这位少妇却与寻常人不同——她出身杨家小十三房,虽说这一代没有出官,人丁更是稀少,但早年家里也是出过官的,家境殷实不说,她本人更是南边书香世家出身,行事与一般村姑不同,很得老太太的喜欢。再者就住在小五房隔邻,因此虽然常常过来走动,但家下人却都不以打秋风的亲戚来看待她。 “鹏婶子。”善桐也笑眯眯地和鹏婶子打了招呼,“是三妞回来了。” 鹏婶子摸了摸善桐的额头,又将手中拎着的一个小盅送到了张姑姑手上,“娘家人托人带的醉蟹,也不知道伯母好不好这一口,没有敢多送,伯母要是吃着好就尽管说——这本来是娘家人为海鹏预备的……他们还不知道,现在海鹏是不能吃这些海味的。” 提到十三房的主人,鹏婶子脸上就掠过了一线黯然,张姑姑接过小盅,不免也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宽慰鹏婶子,“今年冬天眼看着就到尾巴了,明年一开春,咱鹏叔准就好了!您也别太犯愁——来来来屋里坐——” 鹏婶子忙笑着摇了摇手,“家去还有事呢,本待打发人送来的,又怕她们没吃过没见过,不知道这是什么。这醉蟹是好东西,最杀饭的,吃的时候斩些姜醋,蘸着吃最有滋味。听说檀哥今儿从外头回来了,正好给他加餐。” 她又问善桐,“你到家这几日,怎么不上鹏婶子家里玩啊?善喜惦记着 你呢!” 善喜是十三房独女,和善桐自然从小相识,虽然说不上是极为投契,但也自然有情分在。善桐忙道,“得空了就去找她玩儿!” 又不免和鹏婶子打听,“还以为今儿她也会出来玩呢——” “她都九岁啦,也该学些本领了。成天傻玩那可不行。”鹏婶子不以为然地道,还要再说什么,窗子里已是响起了老太太的声音。 “是海鹏那口子?怎么站在外头说话,快进来暖和暖和!” 她平时和家下人等说话,语气总是透着硬,但这一句口气就相当软和。鹏婶子忙又冲善桐一笑,自己掀帘子进了里屋。善桐眨巴着眼又看了看鹏婶子的背影,这才跟着张姑姑出了院子。 一路上她都若有所思,经过巷头小十三房的院子,还特地踮起脚尖,看了看院中的隐隐灯火。 回到家中,家里正是晚饭时分,就等着善桐回来入座吃饭。虽说王氏苦留张姑姑也一道在二房用饭,但张姑姑还是坚持告辞。乘着大人们客气,善桐便钻进净房梳洗了一番,又换上了居家穿的一件丝棉袍子,这才溜到姐姐身边坐好。又笑嘻嘻地对榆哥挤了挤眼睛,压低了声音吓唬他,“祖母问起你了呢!说是要榆哥到主屋去背书给她听!” 榆哥顿时面色大变,桌上也就立刻响起了一片低低的笑声。只有楠哥略带担忧地问善桐,“祖母……还会考问咱们的功课?” 这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十一二岁年纪,身量敦敦实实的,看着就是一脸的憨厚。就是年纪小小,已经有了一点抬头纹,使他看着多了几分老成,合着话里的稚气,倒是显得有几分滑稽。这一问问得是情真意切大为担忧,善桐倒被他逗笑了,乘着王氏还和张姑姑在门口客气,便把声调压得更沉了几分。“何止会考问功课,随口发问,都是又难又艰深的题目,答不上来的,还要拉下去打板子。不信,你问大哥!” 楠哥脸上顿时也充盈起了恐惧,他转过头望向榆哥,声音都有些微微发抖,“大、大哥……是,是真的吗?” 榆哥反应慢,生平又绝不说谎,楠哥问他当然是不会有错。不过他反应慢就慢在这里:听得楠哥此问,这位大少爷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低头苦苦思索起来。殊不知他一边思索,一边已经将楠哥吓得不成样子,桌上众人看在眼底,心中都不禁好笑。 善榴一腔委屈心思,被弟妹们这么一闹,倒是消化了七八分下去,她捂着嘴转了转眼珠子,又笑着 问梧哥,“梧哥,你怕不怕?” 梧哥和楠哥同岁,不过小了他大半年,此时也是十一二岁。他生得更像二姨娘,面容秀气精致,又穿戴得精心,看着倒是比榆哥还有大家少爷的气派。此时正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的油炸花生,听得大姐一问,便抬起头来徐徐道,“三妞又弄虚作假,狐假虎威。你怕不怕哥哥弹你脑门儿啊?” 善桐本来进屋后一直有几分心虚,甚至都不大敢看善梧,此时被哥哥这么一吓,倒是觉得心底的闷气丝丝缕缕消解开来,直比吃个糖还开心。她一把捂住脑门子,靠到善榴身上吃吃笑起来,呢声道,“我怕!三哥拧人可疼极啦。” 张姑姑和王氏本来在门口说话的,此时忽然拧过脑门,冲着饭桌抬高了声音,“三妞,咱们可还没分家呢,这就叫起大哥、二哥来了?” 她这话一出,屋内轻松愉快的闲话气氛,顿时荡然无存。王氏脸上掠过了一线不快,正要说话时,善桐忙站起来认错。“是三妞一时忘形了。” 便又改口一个个称呼过来,“大姐、四哥、六哥、七哥!” 二房久居京城,所有堂兄弟姐妹都不在身边,谁会记得自己在家族里的总排行?自然是大哥二哥的胡叫,此时善桐这么一改口,都觉得有些尴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无人说话。 就在此时,榆哥却一拍脑门,自然而然地应了一声,“怎、怎么?”便又转过头对楠哥认真地道,“放心,祖母虽、虽然认字,但也没、没读过四书。不、不会问功课的!” 他居然要到此时才回答上楠哥的这个问题——原来刚才楠哥一问,善桐一推,榆哥便低头沉思起来。梧哥说了什么,张姑姑又说了什么,他是一概无知无觉。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大笑起来,连张姑姑都不禁一笑,这才同王氏告了别,转身出了屋子。 王氏心底却是五味杂陈,她扫了榆哥一眼,又看了看张姑姑的背影,闭上眼微微地出了一口气,才在桌边坐下,举筷道,“都吃饭吧。” 众人笑声顿止,也都规规矩矩地坐直了身子,沉默地用起了晚饭。只是气氛到底不比之前僵冷,善桐一边吃饭,一边和楠哥、梧哥挤眉弄眼,互相在桌下乱踩,榆哥也直眉楞眼地一道掺和。王氏心里有事,虽然越看越烦,却还是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吃过晚饭又把善桐留下,仔仔细细地问了她在主屋的见闻,才放她回去,“早些洗漱睡觉,明儿一早起来,娘带你到主屋请安。” 她虽然将心事藏得好,但总有郁气形诸于外,善桐如何感觉不到?能够逃开,自然是求之不得,她忙跳下炕来要跑,走了几步,又回过身规规矩矩地给王氏请了安,这才奔出屋子——却没有回自己的后院西厢,而是闯进了善榴居住的后院堂屋。 家里六个子女,却只有两个院子,王氏便把女孩们安排在后院,三个女儿分踞堂屋、东厢、西厢。又让大姨娘居住正院西厢抱厦,亲自照管榆哥在西厢的起居,二姨娘跟着自己住堂屋的倒座抱厦,楠哥和梧哥分住了正院东厢。此时天色已晚,各屋都放下了窗屉子,隔着厚实的棉帘子,善桐只隐约望见堂屋东间里的灯火,知道姐姐不在西厢绣花写字,她便露出笑容,掀帘子直进里屋,又朗声道,“大姐,我来找你玩儿了。” 善榴果然是换上了屋内穿的轻便小袄,身上披了一件百蝶穿花半新不旧的大袄,正在灯下看一本杂书,见到妹妹进来,便抬起头笑道,“怎么,今儿闹腾了一天,你还不累?快回去歇着吧,明儿一大早你还要去主屋请安呢。” 王氏要带善桐去请安的事并没有当面公布,善榴说来却是自然而然,善桐顿时明白过来:这一举动,估计又是姐姐和母亲商量出来的应对之策了。 “姐。”她低声道,“你就不该穿那件白狐斗篷过去请安。我刚才从主屋出来,看了看祖母的晚饭。今儿檀哥回家呢!也不过就是六菜一汤,也都没什么好菜。无非是牛肉羊肉,一碗红爆羊肉就算是主菜了。再一大碗酸菜萝卜汤,一个炒白菜,连洞子货都没有……” 这一碗红爆羊肉,在二姨娘眼里是上不得台盘,进不了门的粗菜。在老太太桌上,就是主菜了。老人家自己省俭如此,又怎么看得惯孙女儿才十五六岁年纪,就换上了价值千金的斗篷? 善榴面色数变,怔怔地凝思了半晌,又叹了口气,“我当你怎么转了性子,穿那一领棉斗篷过去。到底这里不比京城,好些事,也要慢慢地改过来。” 在京城出门应酬,不打扮得出挑一点,那些个奶奶太太们眼里的笑意,就能把一个小姑娘羞死。久而久之,当然养成了王氏善榴母女出门时尽量打扮的习惯,在她们而言,一领斗篷算得了什么,已经是尽量简朴。不想在老太太眼里,白狐斗篷已经足够刺眼。再加上婆媳之间,心结由来已久,当然对自己也就没有好脸色看。 先入为主,要扭转过这斗篷在老太太心底种下的不满,恐怕就需要好一番谋划了。 善榴又扫了妹妹 一眼,她颇感欣慰地一笑:从前三妞毕竟还小,看人看事,都是懵懵懂懂。虽说和老太太一道生活了几年,但很多事问她也没有用,现在就不一样了,孩子一天天在长大,听话,也懂得听音了。 若是运气再好一些,没准二姨娘这件事,反而能因祸得福,成为一个转机,也是说不定的事。毕竟眼下娘处境不易,再不能和当年一样,同老太太各自为政了。可怎么才能放下身段去讨老太太的欢心,又不失了自己的身份,也需要仔细斟酌把握。 三妞能够在这时候懂事起来,真是娘几个的时运到了! “没事儿。”善桐见姐姐凝眉,还当她是为了不讨老太太的喜欢黯然神伤,忙又安慰她,“其实老太太就是年纪大了,看这个也不顺眼,那个也不舒服。心肠还是软的,改明儿你打扮得朴素些,多过去走动走动,说些软话。日久见人心嘛!久而久之,祖母也就明白你的好了。” 这话是在理,可自己今年都十六了,走水滴石穿的路子,要到哪一年才能说亲出嫁?虽说西北不比江南,可若十八未嫁,也算得上是老姑娘了…… 善榴眉宇间就又跃上了一点愁思,她笑着点了点头,到底还是没将心事话儿吐露出来——妹妹还小,有些事不适合知道。再说,作为一个小姑娘来讲,她的心事,也已经够多的了。 “对了,”善桐果然没有留意到姐姐的沉默,她又兴致勃勃地说起了在主屋的见闻。“我在那边院子里,倒是遇到十三房的鹏婶子又送了些南货过来,她让我明儿得了空,上门找善喜玩去。姐姐,你说娘许不许我去呀?要是不许,您就帮我说点好话吧!” 她在京城憋屈了足足三年,不能随意出门玩耍,如今回到西北,可不就是如同鸟儿出了笼子一般,只是待要飞,又怕主人的责打,便滔滔不绝地啁啾起来。“善喜也不是一般的野丫头,十三房家教严着呢!就是老太太,都对鹏婶子另眼相看,有时候鹏婶子说话,比嬷嬷奶奶还好使……” 善榴心头一动,她微微笑了,又顺了顺妹妹的浏海,才软绵绵地道,“去就去嘛,说这一大堆废话做什么。这是西北,行事当然是西北的规矩,你放心,娘要不许,我为你说。” “大姐你最好了!”善桐欢呼一声,又倒在善榴怀里一阵扑腾,“今晚我同你睡一起,好不好呀?” 善榴扭脸就吩咐丫头,“备水服侍三姑娘洗漱——” 又若有所思地和善桐念叨,“看来,你三哥毕竟疼你,这 一次,倒是没有生你的气。” 善桐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不禁又甜甜地笑了,“那就好,不然,还真没脸见三哥呢!” 里院堂屋内姐妹二人呢喃不休,又说起了小妹樱娘的病情,外院东厢,灯火却犹自未熄。楠哥在床前喃喃自语,手不释卷。梧哥却在西屋托腮出神,虽然两屋之间只是隔了两层薄薄的窗帘,并一个不大的堂屋,但东厢却笼罩在了一股特别的静谧里,只有楠哥几乎微不可闻的背诵声,在空气中漂浮。 眼看着就快到吹灯就寝的时候,门帘一动,大椿进了堂屋,又碎步拐进了西屋。她脚步轻,几乎都没有惊动着东边的楠哥,便已经闪身入了西屋。 “三少爷。”她并不知道之前在堂屋张姑姑的那一番话,口中带的还是旧称呼。“二姨娘给您留了这个,知道您爱吃……” 一边说,一边就弯下腰从食盒里端出了一碟醋拌黄瓜来,正是王氏吩咐,给各屋加的洞子货。 梧哥清秀的小脸上一片漠然,他抬起眼来看着大椿,却不说话。 大椿似乎早已经惯了他的做派,又细声细气地道,“二姨娘说,知道您爱吃蔬果。西北天气冷,实在也没什么好吃的,听说您嘴里起了燎泡,很心疼。这一碟是特别拣出来的,碰都没碰,您就放心吃吧。” 见梧哥还是不动,她便壮着胆子,将那一小碟黄瓜摆到了炕桌上,又从食盒里取了一双筷子出来,放到梧哥跟前,低声说。“三少爷,这碟黄瓜,得来不易呢,您在堂屋用饭,想必也没吃几筷子……” 梧哥神色一动,似乎被大椿说服,他慢慢地拿起了筷子。 9、举措 大椿脸上喜色才动,梧哥又啪地一声,将筷子拍回了桌上,他轻声问,“一大早就不安生,从京城一路闹到西北,就是为了给我闹点蔬菜来吃?” 这话问得虽然平淡,但语气中深深的疲惫,却实在太超出他应有的年纪。大椿一时竟回答不上来,半晌才嗫嚅着道,“姨娘就是那个性子……” 梧哥又何尝不知道自己亲生母亲是个什么性子?他闭上眼搓了搓脸,又睁开眼疲惫地望着眼前的碟子,喉头上下一动,便决然道,“端回去吧!” 大椿想要说什么,可望着梧哥,居然不敢开口,只得抖抖索索地将这碟青葱翠绿的黄瓜又放回了食盒里。回身要走时,梧哥又低声道,“你站住!” 他翻身下了床,撩起帘子往堂屋里看了看,见堂屋内并无人迹,而楠哥喃喃的读书声犹自未停。便回身将门扉合拢,这才略微提高了声音。 “说了多少次了,我好得很!只要姨娘不给我添乱,我就好得很!为了我想吃点洞子货,闹得一家子鸡犬不宁的,累得三妞被娘扇巴掌,我这还能吃得下去?一个做姨娘的人,还要三妞小姑娘家家来和她说理,很有脸面?我是臊得差一点都没敢进屋去见娘,见三妞!” 他字字句句都充斥了怒火,而这怒火毕竟是苍白无力的,仅仅稍微一振,就又因为场合上的不合适而低沉了下去。 “眼看着这事就被捅到老太太那里去了,”见大椿肩膀微颤,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梧哥叹了口气,又放缓了语调。“平时听三妞说起来,老太太是最节俭的一个人。三妞去见她都不敢穿皮毛斗篷,我看她是特特地挑了一件棉斗篷上身。这么奢侈浪费,传到老人家耳朵里,肯定又是一顿不是!更别说老太太身边那个张姑姑,当着娘的面就敢管教我们,连娘的面子都不给……” 他忧虑地摇了摇头,一下抓住大椿的手,使劲握住了,看着大椿的眼睛吩咐。“要是明儿老太太派人来申斥姨娘,千万千万,不能回嘴!你告诉姨娘,她要是回一句嘴,就是往我心里插一把刀子。以后也千万不要这样挑三拣四的,多学学大姨娘,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就是我的福分了!” 大椿又是一抖,她轻轻地应了一声是,这才将食盒拎起,推开门出了屋子。 梧哥在屋子里来回转了几圈,想了想,又披衣出门,敲门进了西厢。 时近就寝时分,榆哥是早早地上了床,在炕桌上搭起了积木,见到梧哥进来,他吃惊地抬起头来,“三、三 弟,怎么这么晚了还、还过来。” 他跳下床要给梧哥倒水,“来、来喝茶。” 梧哥心中就是有再多的烦心事,也要为榆哥的殷勤逗笑了。“我不喝茶,大——四哥也不必每次都给我让茶。” 他在炕边坐下,又四处张望了一番,最终目光落到书案角落,才找到了一本皱巴巴的《论语》——不由眉头就是一皱,“明儿先生说要小考,四哥好歹也看看书,别老玩积木……” 虽说因榆哥愚钝,几兄弟之间关系有些微妙,但也正因为榆哥愚钝,所以这微妙他是一律无知无觉,兄弟间的感情,反而没有受到影响,仍然十分亲密。是以梧哥也敢以庶弟的身份,这样数落榆哥。 “我……我……”榆哥果然心虚起来,将积木藏到被垛里,才抓过课本,“我反正也不想学……也都不会!” 梧哥就柔声道,“再怎么样,也不能交份白卷嘛。论语四哥也不是不会,在路上咱们不是还一道学了来着。大概意思也都记得清楚的——” 如此软硬兼施,到底是将榆哥提溜起来,两兄弟头碰头在炕桌两边分坐了。梧哥又领着榆哥将论语大致复习了一遍,他年纪虽小,但循循善诱,不知要比夫子和气多少,再者对榆哥的性情、进度都十分了解,因此榆哥和他一道读书,倒不觉得太苦。没有多久,一本论语就顺了下来,梧哥看了看时漏,便起身道,“那我回去了!四哥也别玩积木,早些睡吧!” 这才从西厢出来,在榆哥千恩万谢之中回了东厢。又到东屋对楠哥嘘寒问暖了一番,提点他几个问题,这才回到自己屋里洗漱睡下不提。 二姨娘半边身子都趴在了窗台上,她几乎是贪婪地看着梧哥的身影横穿过当院,直到他没入屋中,才依依不舍地合上窗陇,拉紧了窗帘,叫大椿来打水洗脚,自己坐在炕头,将黄瓜一片片地拈进口中,嚼得又响又脆。 “这西北就是西北。”饶是如此惬意,口中依然是不饶人的。“就是洞子货,和京城比都差得远了,哪有京城的甜脆。” 就是大椿都有些忍不下去了,她看了二姨娘一眼,嘴唇一动又抿紧了。半晌才低声道,“梧哥还带了话……” 便添添减减,将梧哥方才的那几句话,婉转地说出来给二姨娘听。 “说是请姨娘惜福些,别老闹成这个样子。”一边说,大椿一边小心地看二姨娘脸色,“倒是连累了三姑娘吃挂落,他都没好意思见妹妹……” 二姨娘一翻白眼,就要把碟子推到地上——她望了窗边一眼,多少又有了些顾忌,抬起来的手,又慢慢地放了回去。 “好意思没好意思的,他就是顾虑太多!” 她顿了顿,想到白天的情景,又不禁甜甜地笑了起来。“三妞十岁的人了,也该学个眉高眼低。身为子女忤逆长上,太太那一巴掌赏得好——早就该赏了!他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件事和咱们没有一点干系,那是太太教女呢!” “教女,也没有开着窗教的……”大椿不禁就低声喃喃,“太太早年教养大姑娘,可不都是关门落户,一个人都不许进去——” 话才出口,她便自觉失言,忙又死死地咬住了下唇,仓皇地望向了二姨娘。 二姨娘却并不介意,她甚至明媚地微笑起来。 “傻丫头。”她亲昵地拍了拍大椿的肩膀,“这一巴掌是打给谁听的,你主子心里有数。太太平时说话细声细气,今天嗓门为什么这么大?你姨娘不蠢,心里明白着呢!” 她又一下靠到了迎枕上,将白净的小脚从盆中抬起,踩到了大椿膝前铺就的一方白布上,“哎哟,给我捏捏脚,北边天气是真冷,冻得我脚疼……太太是个聪明人,这我也知道,她是打从心眼里看不起我的做派。” 她得意地笑了,又抬起手来,翻来覆去地欣赏着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却压低了声音。“可看不起又有什么用?谁叫她的命苦,榆哥烧傻,楠哥呢?不发烧也和榆哥一样的笨,下半辈子不指着咱们梧哥给她养老,她指着谁去?你听听大房的口气,将来老太太过世,家产均分那是想都不要想,老太太眼看着还有一二十年好活,到时候眼睛一闭,人家大房几个儿子都有了出息,就没功名,至少心思是齐全的。咱们二房呢?不是梧哥替咱们争,谁来给咱们争?老爷?老爷能撕破那一张脸?大椿你要记住,咱们家老爷心慈手软,这辈子最怕就是和人吵嘴,更不要说,那是要和他亲哥哥吵了。榆哥?话都说不囫囵。楠哥……哼,那个性子,活脱脱就是又一个老爷!” 她似乎意犹未尽,又道,“梧哥是为谁争,她心底清楚,就不说别的,就说她两个亲生女儿到了夫家,谁给她们撑腰做主?还不是梧哥!太太就是再看不上我,也得忍我,也得让我……你姨娘是苦尽甘来,生了个好儿子,下半辈子就等着享福呢!” 她的声音有了一丝细细的颤抖,似乎是回忆起了梧哥长大以前、显示出聪明以前的日子,顿了顿,又道。“ 嘿,就是梧哥……” 话说到一半,却又断了,她不耐烦地虚踹了大椿一下,“就擦左脚?你傻了?还不换一条布来,给我擦右脚!” 大椿忙唯唯地抽了另一条白布,将二姨娘湿淋淋的右脚,包裹了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一家儿女就又齐聚于王氏上房给母亲请安。就连二姨娘也现了身,同大姨娘一道向王氏行了礼,又殷勤地服侍王氏用了简单的早饭。 食不言寝不语,这一顿饭吃得很安静。尽管善桐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却也一句话都没说。几个男孩儿更是吃得很快,楠哥不过喝了一碗清浆,又掰了个馒头就下了桌。倒是梧哥不慌不忙,尽力吃了一大碗稀粥并两个包子,这才起身告退。 王氏搁了筷子,看了榆哥一眼,见榆哥依然吃得慢条斯理——礼仪倒是无可挑剔,不禁又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今天学堂年前小考,楠哥是如临大敌,要在上学前再温一温书。梧哥呢胸有成竹,这一番回去估计倒不会再背书了,也就是拾掇拾掇书箱,再亲自准备文房四宝。这是这孩子自从入学以来就养成的习惯。 唯独榆哥,一天到晚的也不知道走什么神,要说笨……也不是笨,昨晚梧哥在东厢呆了半晚上教他读论语,也都磕磕绊绊地读下来了。听大姨娘说,榆哥一点都不像是不懂,就像是不情愿去学。 是啊……这孩子是成天到晚都不说话,从来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样下去,恐怕也只能说了情托一个童生,也就顶了天了。要想考个秀才,还得再花点力气,再往上什么廪生监生,想都别想…… 这心事自从榆哥到京,伴随她已经不止一日,以王氏的心性,自然不可能动辄为此愁眉不展,她又扭过头去,见众人都吃完了,才淡淡地道,“樱娘昨晚歇得还好吧?” 二房幺女杨善樱自从到了杨家村,就因为水土不服闹了肚子,上吐下泻的,竟是连屋门都没有出,因良医怕是疟疾,众人也都不敢前往探视,只有大姨娘因为是生母,自然是责无旁贷自告奋勇,这些时经常过去走动。 听到王氏这么一问,她自然上前说了几句善樱的病情。听得这孩子如今已经接近痊愈,众人都十分高兴。善桐拍手道,“樱娘这一番是吃苦了,待她出来,可要好好补一补身子。” 大姨娘忙道,“这也不是瞎补的,还得看大夫是怎么说的。”如此又说了几句家常,王氏便吩咐善桐,“披上斗篷,咱们给老太太请安去。” 善桐才站起身来,便听得铜环响处——是有人叩响了院门。 王氏等人从京城回来,起身其实要较西北一般居民更早一些,此时天色才曙,屋外行人不多,院门根本还没有开锁。听得门响,众人倒都有了几分诧异。院子里自然有人开了门看时,却是张姑姑带了一个小丫鬟进了院子:这小丫鬟背上还背了个大篓子。 众人隔着窗户,都见着那大篓子里是整整一篓翠绿芽黄的大白菜,其上甚至还冒着蒸腾热气,就都知道这是窖藏的货色。又见到那红的是南边来的辣椒,灰扑扑的是近年来才传过来的洋红薯,还有一条条绿色的脆黄瓜,雪白的冬笋口蘑……纵使是王氏,都不禁咽了咽口水。西北冬日鲜蔬难得。这一大筐蔬菜,就是送给西北总督衙门都不算失礼了。 望江不待王氏吩咐,早笑着迎出了院子,和张姑姑说了几句话,便将小丫头引到厨房去了。这边张姑姑昂然进来给王氏请过安,又同几个少爷小姐互相问了好,这才清了清嗓子,道,“二太太您才安顿下来,什么事儿也都顾不上安排,想必这几天家下的哥儿姐儿,吃这些牛羊肉也吃得腻了。这是老太太给孙儿孙女们加餐的。老太太还说,今年您们来得晚,没有能窖藏起蔬菜,也没有让孩子们顿顿吃肉的道理。不过家里窖远,这见天的送呢也不是办法——家里没有那样多的菜,也只有隔三差五地送几次过来给孩子们打牙祭了。不过眼看着就开春,今冬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今日送来的这一筐子菜,就给孙少爷孙小姐们加餐吧。” 说到孙少爷、孙小姐时,张姑姑格外加重了语气。也不等王氏说话,又道。 “老太太又说了,别人犹可,妞妞儿年纪小又娇气,从前冬天跟在老太太身边,也是专挑些素菜吃,恐怕是吃不惯净荤——就让妞妞儿跟着她吃到开春,再回您这里吃饭吧。” 说完了这一番话,张姑姑又看了二姨娘一眼,便又福身告退。 连王氏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张了张口,又闭上嘴,只是吩咐望江,“送张姑姑出去吧!” 她又看了二姨娘一眼,见二姨娘一脸的通红,心下也不由得有了几分快意,想了想,又自失地一笑,对榆哥道,“既然祖母发话送了些好吃的来,今儿中午就吃饺子吧。嗯,楠哥爱吃大白菜羊肉馅的,梧哥爱吃素馅的,咱们家大妞稀罕吃三鲜馅——有了冬笋白菜还有口蘑,倒也能应付下来了。榆哥喜欢吃什么馅儿的?” 榆哥慎重考虑了半晌,才缓缓道, “我……我爱吃全肉馅的。” 善桐见王氏难得一愣,不禁又噗嗤一声,笑得弯了腰。 善榴却是目光连闪,和母亲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才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善桐的肩膀,催促道。“还不穿斗篷?眼看着就要误了请安的时辰了!” 10、眼力 昨日里王氏带着善榴去主屋请安时,身边还带了两个丫鬟随侍。虽然没有乘车乘轿,但官宦夫人的气势架子始终还在。可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今次她身边就只带了望江这一个媳妇儿,自己竟是亲自牵起了善桐的手,就好像一般出门闲步的村妇一般,如此安步当车地出了院子。 杨家村一大早倒是热闹,街头巷尾,处处都有人进进出出。不是到河边去买早饭的,就是攥了钱去河边割肉回家做菜的。因为二房这所院子靠近内围,当初规划得也好,因此竟也说得上是街道整洁行人鲜亮,与其说是一般的乡村,倒不如说是个富裕宁静的小镇子。王氏牵着善榴的手款款走了几步,便有人认出她来,上前问好。如此热热闹闹地进了主屋,已是天色大亮,老太太也正袖着手在院子里踱步,见到儿媳孙女过来,冲她们点了点头,便率先回身进屋。 西北天亮得晚,天气又冷,请安就不摆在早饭前,而是摆在了饭后。王氏母女维持了京城的习惯,起得早,饭吃得也早,虽然住得远,但到得反而最早。两母女待得老太太在炕上坐定了,收拾衣裳一个福身一个磕头,给老太太行过了礼。王氏才略带羞涩地谢过了老太太,“还是娘想得周到,从京城过来,一路忙乱,路又不好走,居然没想着早派个人来开了窖,好歹窖些蔬果下去。要不是娘有心分润,可不是拿着钱也不知道上哪儿买了。” 西北不比京城,京城捏着钱什么东西没有?西北就不一样了,地广人稀生意本就难做,尤其是杨家村一带,家家户户进了冬自然会窖藏蔬菜,有要外买的,也是时鲜的洞子货。要买个大白菜,反而是无处寻觅。王氏这句话,倒是体现出了她是个当家的主母。 老太太一撩眼皮,本要说话,望了善桐一眼,见她满面欢容,心下倒是一软,就将话吞了嗓子里,咳嗽了几声,又道。“你们送信也迟,本来多窖个一两千斤白菜啊,洋薯啊,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偏偏这边才封了窖,那边信才到。再要开进去,反而一窖的东西都该坏了。当时又来不及物色房子,说不得今冬大家都少吃一点,也就一两个月就开春了。” 她扫了王氏几眼,见她和善桐打扮得都很朴素,王氏自己身为四品夫人,不过是一件灰鼠斗篷,毛也一般。善桐更是一身的棉衣,看着和杨家村常见的小女孩儿没有半点不同。便又满意地点了点头,磕了磕桌子,慢慢地道,“本来也就该给你送来的,事情一多,忙着就忘了。昨儿听说你们买了那什么暖房里出的洞子货尝鲜,我这才想起来这码子事。这不就 赶着叫老三媳妇收拾了一大背篓,给你们送去了?以后你们也别买菜买肉了,老三媳妇每天早上会收拾鱼肉给你们送去。” 是不是自己不买洞子货,老太太就不送,这就是千古之谜了。王氏倒也不大在意这个小小的钉子,她忙道,“那也太麻烦三弟妹了,再说——” 她的再说还噎在嘴里,老太太就毫不客气地瞪起了眼,“一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咱们这可还没有分家呢!” 王氏一下就合拢了嘴,面上显出了几许尴尬,只低头用了一口茶。 老太太和二太太打哑谜,倒是打得善桐一脸的迷糊——这还是小姑娘这些时候忽然开了窍,渐渐地明白了人情世故,如若不然,恐怕是连这对话中的机锋都听不出来。 不过,现在内堂气氛紧张这一点,她倒是已经看出来了。 “祖母。”善桐眨一眨眼睛,就奶声奶气地道,“妞妞儿是今儿就进祖屋吃饭呢,还是明儿呢?” 她神态天真可人,总是比老太太身边几个已成少年的孙子更可爱一些,老太太看了,心里的一点点郁气倒是跟着就散了开去,她笑着招了招手,让善桐到自己身边坐下,这才问,“怎么,你是想今儿过来吃,还是想明儿过来吃?” 善桐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我惦记着张姑姑做的酸菜肚片锅子——” 老太太顿时忍俊不禁,“这都几年了,西北什么都没有记住,就记住了你张姑姑做的锅子?” 王氏冷眼旁观,虽然还维持着略带不快的表情,心底却好似被一杯热水滚过,从里到外都舒舒服服妥妥帖帖的,险些就惬意得要笑出声来。 自己不讨婆婆的喜欢,已经是板上钉钉无可挽回的事了,自从过门以来,几桩恩怨,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老太太如此刚愎,自然不会认错,自己又远在京城,难免疏于修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眼下要在乍然间重得老太太的欢心,难比登天。 本来还以为以善榴的人品相貌,想必是可以得到祖母欢心的。不想阴错阳差之下,也没讨着老太太的好。反而在老太太心底落下了个奢侈轻浮的印象,老人家最是固执,第一眼偏见既成,想要挽回,也不是容易的事。可善榴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头几年自己觉得她还太小,又一心要物色一个十全十美的夫婿,因此在京城就没有能说得上亲。昭明十八年那场风波之后,上门提亲的人一下少了,善榴外祖母又忽然去世,这守孝两年下来,就耽误到了十五 岁。偏偏才一出孝,自己一家又回了人生地不熟的西北,就是想把善榴说在京城,一时间也没有合适的人家…… 因丈夫一生抱负尽在边事,又惦记着老家母亲不能奉养,因此恐怕这一次回西北之后,再赴京城的可能也不会太大。能把善榴说在西北,就在自己眼前,第一娘家近在咫尺,又是百年的名门望族,四品的大伯、亲爹。婆家人就是要搓摩善榴,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二来将来榆哥是肯定不会随意离乡的,恐怕也就是要在杨家村落地生根守成一辈子了,姐姐嫁得近也可以多加照拂。自己想着纵使老太太和自己关系冷淡,可善榴是孙辈又不一样,能讨着老人家的好,请老人家出面说亲。岂不是两全其美,又得了里子又有了面子。 可没有想到,昨日里一进门,老太太就劈头盖脸地训斥了善榴一顿,说她打扮太过富贵,神色傲慢,似乎目无下尘,看不起老家风物。字字句句戳的却是自己的心眼子,戳得善榴是眼泪汪汪,若不是她识得大体连连请罪,倒让老太太缓了语气。这边就要让三房、四房白看了一场热闹。 自己和婆婆多年分离,如今细细斟酌起来,竟是年纪越大,越发有些刚愎乖戾,越发的偏听偏信……却也越发的老谋深算了。 还以为二姨娘的事,老太太乍一听必定大发雷霆,恐怕不等入夜就要派人前来申斥。不想她却是等到今早才安排送了蔬果过来,又言明善桐接到主屋吃饭。虽然连二姨娘三个字都没有提,但无形之间,却是将对二姨娘的讥刺、的不满,给说得明明白白。二姨娘连糊涂都装不得,当着自己的面,就已经是满面红晕。——最娇气的妞妞儿都能忍着吃肉了,偏偏就是她挑三拣四的。老太太态度如何,还用提吗? 当然,这里也有村着自己,和自己赌气的意思:自己刚打了善桐一巴掌,说她忤逆长上。这边立刻就对善桐显示出非比寻常的偏爱,这是无声无息在和自己抬杠,也是确实疼爱善桐,舍不得善桐受自己的调.教。 老而弥辣,老太太虽然性子更偏执,但说到行事却越发不含糊,比起十多年前,这一招是清风拂面,又照顾到了梧哥的面子,又无形间安慰了善桐,村了自己,真是天马行空,不见丝毫烟火气息。 不过,自己这一巴掌,倒也是打出了好几重的用处。 王氏想到梧哥的表现,不禁就微微一笑。可旋即想到女儿脸上流泪的场面,她的笑意又化了开去,低头又沉吟了一会儿,才抬头笑道,“善桐,别老猴在祖母身上,祖母年 纪大了,禁不得你的揉搓。” 老太太果然中计,一下搂紧了善桐,亲昵地道,“没有的事!三妞从小猴到大的,怎么如今就不能猴了?” 她见善桐脸上有些为难,似乎果然要离开自己的怀抱,竟横了王氏一眼,将不快表现出来,倒让王氏不禁报以微笑。 屋内的气氛,一下就活泛了起来,虽然依旧静谧,但尴尬已不复存。老太太逗善桐说了几句,便撑着下巴出起了神,王氏也不说话,而是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老太太的动作,见老人家总是捏着腕间一串佛珠,眸光便不由微沉。 老了老了,变得还是那样地快,从前老人家是再不信神佛的……不想现在也拈起佛珠来了。早知道,从京城求一串佛珠,也就是一眨眼的事—— 善桐却是看看母亲,再看一看祖母,小脸上是写满了不解,写满了好奇。似乎恨不得下一刻就要问出口来,把刚才那一瞬间的尴尬,给打破砂锅问到底。若不是得了王氏两个眼色,只怕是早忍不住了。 王氏一盏茶才喝了一半,屋外又有了人声,没有多久,三太太和四太太联袂而至,见到二太太,都是眼前一亮。给老太太行过礼,纷纷又过来给二太太问好,“昨儿您来得迟了,倒是没有撞见。现在家里都安顿下来了吧?” “都安顿下来了,多谢弟妹们惦记着,还老派人过来问候。”王氏也笑得春风拂面,同三太太四太太握着手彼此寒暄了一番,这才各自落座说话。三太太慕容氏捞了善桐一眼,又笑着问道,“怎么,今儿善桐过来看祖母?可要多坐一会,陪老太太解解闷了!” 此时已经到了上学时分,男孩儿们到了年纪的自然已经去族学了。小五房的女孩儿们呢,二姑娘杨善桃随着母亲在任上居住,四姑娘善柳体弱多病,一到冬天几乎不能出门冒风。大姑娘善榴昨儿才得了不是,今天自然没有过来。五姑娘善槐三岁夭折,六姑娘善樱身体还没有痊愈,也不曾过来。倒是只有善桐一个人可以过来陪伴老太太,因此三太太这话是说到了老人家心里,老太太欣然一笑,环住善桐的肩膀,对慕容氏道,“从今儿起,三妞就跟着我吃饭,吃到开春二月,过了龙抬头,再回她们自己院子里吃。” 她又看了王氏一眼,到底还是没说出集中供应菜肉的事。饶是如此,三太太依然不禁和四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才笑着站起身来答应,“是,媳妇记下了。” 便逗善桐,“想吃什么,你求三婶,三婶给你买。” 小五房人口多,虽然老太太不喜张扬,但毕竟还是物色了两个厨师为一家人做饭。跟着老太太,那就是吃的小灶,整个小五房,也就是长房长孙善檀有这个待遇了。别的两个孙子,虽然算是养在老太太身边,但吃饭还是吃的大灶。 老太太这一下,是给了善桐多少人都求不来的脸面…… 王氏的心在这一刻,也完全安到了实处:不管是和自己赌气,还是真心疼爱善桐,老太太对三妞另眼相看,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整个二房最讨老太太欢心的,不是善榆,而是善桐这个三姑娘。 她又想到了女儿的话,不禁漫不经心地笑了——是啊,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能在主屋安下善桐这个钉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善桐能够懂事起来,二房还不算太没有运气。 三太太慕容氏和四太太萧氏的脸色就没有那样好看了。慕容氏还好些,这个容貌俏丽的少妇只是转了转眼珠,就似乎把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兴致勃勃地和老太太说起了自己娘家请客的事。“三月底的婚事……说是这一次要办得大些,请人来唱七天的戏,再开个流水席。” 这是全盘的西北乡村做法,为了炫耀财富,尽量地多开席面多唱戏——三太太的娘家也的确殷实。西北办喜事和京城迥然不同,亲朋好友们历来是礼轻情意重,一家人带来又吃又玩连吃带拿,全由主家出钱,随礼很可能不过一吊钱罢了。没有相当的财力,是不可能支撑起这样的排场的。老太太一边听,一边不禁咋舌,屈指算了算,道,“这一次婚事办下来,几百两银子是跑不掉的!这成亲的是你哪一个弟弟,你爹娘这样舍得?” 慕容氏笑道,“是五弟——因弟媳妇家里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想着场面大一点,也算是配得上弟媳妇的门第了。” 慕容氏家里虽然是天水一带有名的大地主,但却一直没有出过官,把官家看得重些,也算是情理之中。四太太萧氏却是县官家的闺女,虽说父亲早已告老,但毕竟是官家出身,听着听着,不由得就一撇嘴,冲王氏递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才懒懒问道,“三嫂,这是哪家的闺女?至于这样当回事?我说句话,您别不爱听,这五媳妇是五媳妇,不比长房长媳……架子摊得太大,你大嫂眼看着,心里不好受呢。” 老太太虽然不吭声,但面上却颇有赞同之色。慕容氏微微一笑,自然地道,“哦,是桂家的姑娘。说起来,是老九房桂将军的嫡亲堂妹……” 萧氏猛地就闭上了嘴,转着眼珠子不再说话。老 太太也呆了呆,才笑道,“好么,好么,这可是门好亲事!从此你们慕容家在天水,说话就更有分量了!” 当着老太太的面,几妯娌就算各有各的盘算。也就只能交锋到这个程度了,大家又坐了一会,王氏就起身告辞,“妞妞儿每天早上按例是要学一个时辰女红的——我这里先带回去,等到吃午饭了,再给您送过来——” 老太太摸了摸善桐的头,也就笑着应了。王氏便又和妯娌们招呼过了,这才带着善桐回了二房落脚的小院。才回身关上门,善桐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问,“娘,您说三婶……三婶是故意的么?” 王氏心中一动,她欣慰地笑了。 看来,自己这个女儿,是要比自己想得更聪明得多了。 11、三戒 她没有正面回答女儿的问题,而是先扫了院子里一眼,见倒座抱厦的窗户还开着,便又望了善桐一眼。 虽然自己一句话没说,但善桐面上已经有了恍然之色,她一把捂住了嘴巴,又有些心虚地抬头望着母亲,低声道,“娘,我又说错话了?” 王氏微微一笑,牵着善桐进了堂屋东稍间,见善榴已经在里头做起了针线,便冲望江点了点头,待得她退了下去,才徐徐道,“说错话倒不至于,但说话还是要看场合,你年纪小,到底是沉不住气。” 善榴就住了手,好奇地看了看母亲,王氏一边落座,一边就问。 “第一件事,你想知道娘为什么不肯让三婶送菜肉过来,而是一意要自己操办。甚至为此不惜触怒你祖母,让当时的气氛,更僵冷了一分,是不是?” 见善桐点头,她便指着善榴道,“让你姐姐解释给你听吧。” 善榴又没有跟去请安,怎么就能解释给自己听?善桐不禁多添三分不解,她正要开口,善榴已是会意一笑,向母亲道,“我说,原来老太太是等在这里……娘没有松口吧?” “老太太也就是虚晃一枪,这件事只怕还是要等你父亲回来过年了再提。”王氏神色自若,见善桐一脸的糊涂,又冲善榴摆了摆手,笑道,“解释给你妹妹听了……是大姑娘了,也该懂得父母的不容易。” 善榴就轻声细语地指点起了妹妹,“咱们家分家了没有?” 善桐摇了摇头,只觉得心中思绪涌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无法明白过来,一时间小脸不禁皱得厉害,又听善榴指点道。“没有分家,咱们家的俸禄收入,是不是都要交到当家人手上?这么多年,咱们二房有没有自己的产业?” “娘有陪嫁……”善桐嗫嚅了几句,旋即又明白了过来。这些年王氏名下的陪嫁,是兴旺发达,也不知道就是自己在京城那几天,偶尔听姐姐和母亲谈起,已经是不知道置办了多少田产,又生发了多少号铺。若不是昭明十八年那场风波过后,母亲要韬光养晦,收缩经营裁撤了不少分号。恐怕如今她的嫁妆,已经抵得上寻常官宦人家的全副家当了。 不等善榴再说什么,她便追问了一句,“这些年,爹的进项,肯定是不止俸禄那一点钱吧?” 王氏不由和善榴相视一笑,两母女的笑容里,都满是欣慰。 善桐真是大了,触类旁通,只是一点就已经明白了过来。 “现在做官要是指着俸禄,那是谁都活不下去了。”王氏便亲自开口,淡淡地为女儿解释。“你爹已经算是手短的了,大家都收的,他自然也收。不该收的,送到手边他也不要。也所以这些年来周旋财务料理军机,没有出过什么大的差错,上官见喜,他的路才走得顺。走得顺,发财分润的机会自然也多。虽然谈钱是件俗气的事——但你要记住,三妞,人生在世,没有钱是到哪里都抬不起头,没有权,更是到哪里都开不了口。明白这两件事,你也就明白了你三婶和四婶间的那点不快。” 她举起茶碗,略略润了润唇,又放下茶盅轻声道,“这话是说岔了,拉回来继续说这俸禄的事。你爹历年来当官所得,除了俸禄之外那些进项,我也不瞒你,咱们是自己留了一半,往家里送了一半。” 人的天性,谁不自私?对善桐来说,除了在外当官的大伯不算,三叔四叔根本不事生产,尤其三叔海文,成日里只是吹吹打打,不是写唱词就是亲自下场票戏,从前她没有想到三叔花的是谁的钱,自然也无所谓,反而觉得三叔人挺好玩,不比父亲严肃。今天听到母亲这么一点破,顿时就觉得三叔四叔两家人自己没有营生,成日里都是花的公中钱财,自己家却要拿钱不断贴补进去,一点都不公平。她脸色不禁一沉,就是满腔的不高兴。 “老太太总想着一碗水端平,都是她的儿子,你大伯和你爹的进士,也都是她一手培育出来的。”王氏看在眼里,只是一笑,“越发和你说破了,只要当家人还是老太太,财权在握,儿子媳妇们谁不上赶着讨她的好?老人家也是年纪大了害怕寂寞,所以就想着要将家里的钱都捏在手心里,她多次说过,将来去世之前怎么分家,她早就有了腹案。” “那怎么一样!”善桐满面寒霜,险些就要拍案而起,“没得因为一碗水要端平,就养出两个懒汉来。四叔还时常为老太太跑腿儿,三叔呢?成日里是什么都不做,专管吃喝玩乐……呸!真没出息!” 她之前冲二姨娘几句,王氏就又是打又是骂的,如今这样臧否三叔,她却只是责备了一句,“以后当着人的面,不许这么说!告诉过你小辈顶撞非议长辈,是为不孝!” 她又放软了语气,轻声道,“你记住,很多事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说出来乱了场面,娘不罚你说不过去,罚你又过意不去……” 善桐心底一酸,虽然沮丧,却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三妞记住了。” 她又听母亲续道,“当然,老太太心里也是有 数的,各房攒私房的事,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咱们从前在外头的时候,总要给自己留点家用吧。如今回了西北,就在杨家村里住。家用有主屋供给的话,这交给公中的钱,就应该要多一些了。” 至于是多多少,王氏却并没有说,她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善桐,似笑非笑地道,“现在就考考你,你说这家用归公的事,会是谁的主意呢?” 善桐早已经开动了脑筋,仔细地寻思起了这件事背后的弯弯绕绕,过了一会儿,她喃喃自语。“三叔家里其实也有钱呢,三婶家是天水有名的大地主,都说天水的地,一半姓桂一半姓慕容。他们是肯定看不上这点小钱的……那,就是四叔四婶了?” 三房虽然花钱花得比较凶猛,但手眼也大,不说别的,慕容氏的陪嫁就够杨家老三糟践一辈子的了。如今家里有钱,他们尽可以糟践家里的,家里没钱了还有陪嫁可以糟践,因此这一点小钱三房看不上,善桐的推论倒是十分正确。王氏眼中多了一丝笑意,她慢慢地道,“怎么,你为什么不猜是你的祖母呢?” “以祖母那说一不二的性子,真要下了决心,又哪里是我随便撒个娇就能糊弄过去的?”善桐毫不考虑地道,她越说越顺。“四婶出身虽然高些,可是家里兄弟姐妹多,听丫头们平时说起来,手是很紧的,似乎把钱看得很重。祖母最不喜欢就是这一点,几次关起门来教训她呢。这件事呀,一定是她撺掇四叔,向祖母开的口!祖母呢,却不过面子,也只好提一提,她是巴不得您回她的嘴!” 既然说了一碗水端平,四房的要求也在理——人都回杨家村住了,没得还要分两处家用开销的。如此一归公了,二房自然要把交给家里的银子多加几分,这不就又挤出了一点钱来?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老太太未必是不明白的,只是四房说得在理上,她必定是要开一开口。在王氏这里碰了钉子,居然也就不提,可见得老人家也未必看得上这一点小钱。 “就是我十岁的时候,恐怕都没有妞妞儿聪明。”善榴不由得脱口而出,至此终于彻底放心,她笑盈盈地站起身来,一把就把善桐抱进怀里揉搓起来。“我们妞妞长大了,姐姐心底真高兴!” 王氏心中又何尝不高兴?望着这对姐妹花,她心底是一片软和,只是下一瞬想到榆哥,又不禁有了几分抽痛。 两个女儿都这样聪明,善榴不必说,妞妞脸上糊涂心里明白,略加点拨就什么都懂了。榆哥一岁就会说话,两三岁时那个灵气,杨家村里没有谁不夸的 。要不是那一场大病,如今开蒙读书,少说考个举人回家,如果考上进士,一辈子的康庄大道,是随他怎么走都好!一家人和睦亲热,哪里如眼前这般,连个小小的二姨娘都不能收拾,还要耐着性子…… 她又将这熟悉的、绝望的思绪给掐断了,微微一笑,反而又训善桐。“不错,你想得已经很深。不过娘想得就要比你浅得多了。” 善桐不说,这一下是连善榴都吃惊地望了过来,王氏顿了顿,才慢慢地说。“你祖母虽然节俭,但却不把钱看得过重。三叔三婶,虽然也不是没有不对的地方,可也不是那样的人。一家子唯独你四婶斤斤计较,因此老太太一开口,我立刻就想到是她。无非是因为日常我就留心看人,对每个人的心思行事,都有了解。” 她喝了一口茶,又道,“不要小看这件事,见微知著,一个人的心思往往就在小事里体现出来。将来你们出嫁后,要和婆家亲戚打起交道,这些人当然形形色色,有好也有坏,如何远着你该远着的人,近着你该近着的人,将你不得不亲近,又不愿意亲近的人,维持在不远不近的关系上。凭的就是你看人的工夫。” 她这一下是对着善榴说了。“越早看明白一个人,就越早明白行事的法度分寸,很多事你就非得捏准了此人的性格,才能对症下药。比如……” 她见善榴若有所思,便又扭过头对善桐道,“早前教你,得理不饶人,是最坏的习惯。你知道为什么?恐怕不知道吧。当时虽然应下,心底未免还有些不以为然。娘现在就告诉你,这件事,二房可以说是占着理的,这些年虽然三房四房不事生产,但我们念在两兄弟代你爹、你大伯孝顺母亲,非但一句话不说,连年送回家的银子,也都一分不少。如今四房还要这样来挤,按你的性子,是不是娘就应该要拍案而起,和四房对质了?” 善桐嗫嚅了几声,却是答不上来,半晌才鼓足勇气道,“这……这样做,岂不是伤了两房的和气?” 王氏容色不变,淡淡地道,“是,非但伤了和气,一旦传出去,咱们为了一点钱和兄弟翻脸。村子里的人岂不是都要议论起来,小五房还有脸面可言吗?因此虽然这件事你四婶做得很不对,但娘非但没有说破,也根本不打算说破。得理不饶人这句话,在一家人里是绝行不通的。” 善桐至此,方才心悦诚服,她也不是死不认错之辈,当下便站起身朗声道,“三妞知道了,以后在家,决不再和二姨娘置气。” 孺子可教,王氏唇边的 微笑一闪即逝,她没有再接二姨娘的话题,而是又喝了一口茶,笑道,“那娘就再考你一句,你说三婶最后那一番说话,是不是故意而为呢?” 得到母亲的一线微笑,已经足够鼓励善桐,她越发兴奋起来,脑子转得飞快,不过片晌,就已经肯定地道,“妞妞儿觉得,三婶肯定是故意的!如今回想起来,四婶平时很自重身份,似乎很有瞧不起三婶的意思。靠的不就是娘家有出过官嘛,如今三婶的娘家虽然还没有出官,可迎娶了桂家老九房的堂姑奶奶,将来出个官,那是看得见的事……” 桂家老九房,乃是桂家宗房。宝鸡杨天水桂,一文一武是占尽了陕西的地灵之气,杨家小四房的大老爷是一品总督,桂家桂大爷也并不差,世袭的镇西将军衔不说,如今还挂了讨寇大元帅衔,同京里来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平国公许氏,竟是隐隐有分庭抗礼的意思。两人分帅兵马互为犄角,一在延安一在定西,说起来善桐父亲杨海清还是给这两个人同时打下手料理粮草的跟班长随呢。能和老九房扯上亲戚,慕容氏虽不说飞黄腾达,但此后在陕西一带,也没有多少人敢随意欺侮了。 “嗯。”王氏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点拨女儿,“那你说,为什么三婶不逗你娘来臧否她的娘家,非得要逗你四婶呢?” 见善桐卡壳,善榴倒是若有所思,她就指着善榴道,“大妞来说。” 善榴眉尖轻蹙,低声道,“我想,一来恐怕四婶平时行事也实在是过于嚣张,动辄抬出娘家来压三婶,三婶是久有不忿之意。” 她顿了顿,见善桐拼命点头,面有恍然之色,便知道自己猜得不错,微微一笑,又道,“二来呢,两房久居一处,不可能没有摩擦。四叔因为三叔是个庶出,因此处处排挤,不让三叔沾了家务的边,逼得三叔只能寄情戏曲。恐怕三婶也是有些不甘,逮着机会,就要刺四婶一刺,压三婶一压。” 王氏不禁微微冷笑,她问善桐,“听了你姐姐的话,还以为你祖母凡事都一碗水端平吗?” 善桐说不出话了: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看得足够透彻,眼下听到姐姐点破,这才明白三叔也不是自己懒散。恐怕还是有心帮手家务,却遭四叔猜忌,唯恐他沾边便不能再……再……再上下其手从中得利。而再一想祖母虽然管家严格,但从不约束三叔冶游,心中早已经信了七八分,只觉得好似吃了一团肥肉,恶心得有些想吐。再想到四叔四婶的面孔,就觉得透着可憎了。 王氏度女儿神情,已经知道善桐 明白过来,她又是一声冷笑,清晰地道,“三妞,娘今儿最后再教你三句话。” 她竖起了一根手指头。“第一,人心天生就是偏的。什么一碗水端平,端得再平,有意无意,也有失手一歪的时候。” 她面上的冷峻之色越浓,一瞬间竟似乎和女儿一样,也流露出了少许恶心,只是这情绪毕竟一闪即逝,王氏清了清嗓子,又竖起了第二根手指头。 “二,男子汉大丈夫,必须有自己的营生!哪怕贩夫走卒也好,总之要有自己的一份事业。一旦游手好闲,不是和你三叔一样变成一个于国于家无用的废物,就是同你四叔一样,变成一个只会算计家里人,唧唧歪歪小肚鸡肠,只会绕着小利打转的苍蝇。” 她不许善桐无事骂人,自己骂起人来,却要比女儿更狠更痛快,善桐只觉得心里郁气被母亲这样一说,一下全都消散了去。还未开声时,王氏又斩钉截铁地道。 “第三,人心不足,乃是常事。你一定要学会克制,决不能以你的短处去比别人的长处,一旦如此,则如同你三婶一般,对你四婶的官户出身又羡又妒,或如你四婶,对你三婶的陪嫁是垂涎三尺,偏偏求而不得反而更加记恨。一旦贪婪至此,则再美貌的姑娘,面貌也将丑陋。这戒贪两字,你每每心浮气躁时默念百遍,绝不许忘记!” 善桐怔怔无语,回味良久,只觉得母亲所说,真是句句珠玑,她一下站起身来,郑重地道,“善桐记下了,绝不敢忘!” 12、任务 由二姨娘挑头,善桐闹大的这一钞奢侈纠纷,泛起了一小阵余波,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散了开去。当天中午,王氏亲自主持包了一顿饺子,又带话留善桐在家吃了一顿饭,到了半下午的时候,就又把善桐叫到了身边。 “你这一次去主屋,身上是有差事的。”毕竟是亲娘亲女儿,彼此说话几乎没有顾忌。王氏也没有和善桐玩什么微言大义、什么弯弯绕绕,而是直截了当告诉小女儿,“这差事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娘本来也不想交给你来办——你毕竟还小呢,眼下该是学本领的时候……” 她略带感伤地叹了口气,又轻轻地将女儿的额发撩开了些,把善桐光洁的额头显露出来,仔细地端详着自己这个又聪慧又任性,却又懂事得招人心疼的小女儿。“可家里这么一大摊子事,娘也就是一个人,分身无术。很多事也只能硬着头皮差遣你去办了。” 善桐却是早已经跃跃欲试,满面容光焕发,“娘,妞妞儿大了,能给您帮忙了!您就只管吩咐!” 一边说,一边转着眼珠子揣测王氏的用意,“是要妞妞儿去盯着三叔、四叔呢,还是让妞妞儿私底下摸摸咱们家的家底……” 王氏不禁被女儿童稚的言语,逗得一阵好笑。“你才多大,这两件事,还轮不到你来办那!你放心,娘自然有所考虑。” 她语带玄机,“该是咱们的,就是咱们的,谁也抢不走。” 见善桐一脸的不解,她便又放柔了声音,仔仔细细地解释给女儿听。“你大姐今年十六岁了。早两年在京城的时候,虽然也不乏人家想和咱们结亲,但那时候她不过十二岁,年纪还小,你父亲官位也没有上去。这么多人家,不是这不合适,就是那不合适,娘也不想委屈了你姐姐,亲事始终就没谈下来。” 她顿了顿,面上掠过了一线阴影,又续道,“昭明十八年,你外祖家又出现了那样的事,当时闹得风风雨雨的,家里一下门庭冷落,几户人家一下都没了声音。要不是转过年来,你爹在官位上又抬了半步,嘿嘿……” 望了善桐一眼,王氏又觉得她始终还是太小,官场的事说得太多,恐怕女儿一时未必能够听懂,她便轻描淡写地将此事给跳了过去。“可你外祖父就是那时候去世的,你大姐守孝期满,就是十五岁了。到了年中,咱们又忙着回老家的事。这一下就把亲事耽误到了现在。” 她顿了顿,又几乎是不自觉地向女儿解释,“本来想把你姐姐说在京城,如今看来,没说在京城也好 。西北毕竟是杨家的地头,如今你爹又是甘肃布政司里说得上话的左参议。在京里四品不算什么,多得是一品、超品的人家,一般的四品京官穷起来,那是能穷个底儿掉。可在西北就不一样了,从容物色一家门当户对家风严正又少琐事滋扰的人家,十六岁也算不上太大。毕竟西北出嫁得晚……” 见善桐似懂非懂,眨巴着眼却听得入神,她又不禁自失地一笑——说得再好听,也毕竟是自己早年间有所疏忽,否则即使嫁在京城,也没有现在说得这样不好…… 王氏就又振奋起了精神,细细地解说给善桐听,“可咱们毕竟多年在外,偶然回乡也就是小住。要在这儿说上一门知根知底的好亲,就得指望你祖母了。你祖母一辈子在杨家村过活,自从你大伯中了进士,就越发有了脸面。人人也都敬她三分,由她出面物色打听,要比娘出面强得多了。怎么说也不至于盲婚哑嫁,被媒人的嘴给骗了去。” 当然,由老太太出面给善榴物色亲事,还有些看不到的好处,不过这好处,善桐就无须知道了。——至少现在,她还太小,有些事不必说得太细。 善桐渐渐地明白过来,“可没想到您一上门就碰了钉子,大姐点子背,无意间得罪了老太太,老太太一看就不喜欢……” 王氏不禁苦涩地一笑,“老太太也不是不喜欢你大姐,其实一件白狐斗篷又算得了什么。老太太自己虽然居家节俭,该花钱的时候可从来都不会皱眉头的。” 她顿了顿,又犹豫了起来,思前想后,再三审视善桐,只觉得心中这个隐痛要分享出来,真是无异于在伤口上再挖一刀。又担心女儿年纪小,心底藏不住事,被老太太看出端倪,反而不美。 可善榴十岁大的时候,也已经很懂事了。就懂得安慰自己,“这福分都是天生的,弟弟的福分在后头呢,您别急,您急也没有用,您越急,老太太反而越生气,越要和您对着来。” 现在,善桐转过年来就十一岁了,虽然开窍得晚,但也几乎是一日千里地懂事起来…… 再说,现在不说,到了主屋,善桐又怎么知道该如何行事呢? 她一咬牙,就将女儿揽到了怀里,细细地揉搓起了这个越来越懂事的心肝宝贝儿,闻着她发间的桂花味道,过了一会,才轻声道,“孩子,你年纪小不知道,你大哥早年间是个最最聪明最最灵慧的孩子,一岁半话就说得极为流利,根本就不结巴!五岁给他开蒙,不到半个月就把千字文全背完了,先生都说是个神 童。前面三个堂兄,榕哥在外地不算,檀哥、柏哥根本都比不上他。嬷嬷奶奶一说起来就是一脸的喜色,常跟人夸口,说我们杨家恐怕要出父子双进士了。” 她紧紧地闭了闭眼,却还是没有忍住眼中酸涩的泪珠,由得晶莹的液体,缓缓地滚了下来。“那时候你还小,都不记事,这些事恐怕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在你大哥六七岁时候,发起痘子高烧不止,这一场大病足足病了有三个月才能下床,反复高烧,几次都不行了。最后……最后他命是保住了,可从此……” 她说不下去了,就是善桐都不禁掉起了金豆豆。她竟是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个榆木疙瘩一样迟钝缓慢的亲哥哥,居然曾经如此聪明。一时间心中真是酸苦到了极处,只觉得一团棉絮酸胀胀地,在心底一下就泛了开来,堵得她简直透不过气来,一下就呜呜咽咽,放开了声儿。 此事乃是王氏一生最大的憾事,多年来只要看到榆哥一眼,心中就如同被戳了一刀,竟是从来都未曾释怀。被善桐这一哭,她也再忍不住,眼泪走得更急更快,如同断线珍珠一般滑落下来。二人抱头痛哭了一会,王氏才勉强振作精神,强笑着道,“好了,别哭了,一会到了主屋,你祖母又疑心我把妞妞儿怎么着了。” 妞妞儿就忙擦了擦通红的双眼,又使劲吸了吸鼻子,寻出手帕来拭去了脸上的涕泪。神色反而越发肃穆,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脸上的孩子气,简直已经消退干净。她心底似乎又明白了许多事,虽说一时还难以言传,但有一件事却是清楚的:娘并非无所不能,也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也有办不到的事。既然如此,她当然责无旁贷,必须出面帮忙。不论这事有多难办,也一定要帮着娘办下来。 王氏见她神色,心底又是一酸——不说杨家村里那些个不懂事的乡野村姑,就说京城中的官宦人家,十岁也是刚懂事的年纪。尤其嫡女,更是千恩万宠,谁会让她小小年纪就学着和人斗心眼子? 自己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善榴的事,再不能拖,就是苦了妞妞儿,无忧无虑了这么些年,忽然间要学起来心机手段,这一条路,必定是要走得艰难,将来还不知有多少时候,自己要疾言厉色地教她,这么多苦都在前路,这孩子却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心心念念,只是要帮着家里…… 她忙别开头去,咽下了喉中的肿块,才又慢慢地道。 “你大哥从小就抱到西北,在你祖母身边长大。我们四房的长子都是一个样,当时同你大哥一道发花的还有 檀哥——” 时至今日,王氏声音里犹带一丝恨意,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将无数言语吞进了心底,才慢慢地道。“檀哥现在什么样,榆哥现在什么样,你也是看得到的。当时娘难免也埋怨老太太偏心……现在虽然都过去了。但老人家记仇着呢,不管你大姐的婚事,就还应在当年的事上。” 善桐从来也不知道原来祖母和母亲之间,居然还有这样一段恩怨,她不禁讶异地瞪大了眼,心中直是五味杂陈,却又有很多事一下清楚明白起来,好似原来的懵懂,一下也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祖母对榆哥总是特别严厉,明知道他脑子不灵活,还非得要强着他悬梁苦读,闹得榆哥一看到祖母,就好像老鼠看到猫。 为什么嬷嬷奶奶常常背着人擦眼泪,对榆哥几乎是百依百顺,榆哥读书不读书,她是一概不管。为什么三婶四婶背着人说‘二房没福,可惜了榆哥……’。为什么三堂哥善柏嘴里从没有正经话,最爱和人开玩笑,但却从不叫哥哥榆木疙瘩。为什么善檀哥一听别人取笑榆哥脑子笨拙,就要沉下脸来,为什么两兄弟对榆哥这样回护…… 她一下又要掉下泪来,又怕招惹得母亲伤心,吸了吸鼻子,又忙道,“那娘的意思是……” “娘和你祖母之间是没有多少回转的余地了。”王氏就寻思着徐徐地道,“多年来的恩怨,一朝化解,那是戏台上唱的故事。眼看着你大姐的婚事是不能再拖——再拖,就真成老姑娘了。可老太太又是那么个样子,你嬷嬷奶奶劝了几次,都碰了软钉子。老人家似乎是铁了心再不肯插手咱们二房的事,免得……免得——” “免得又是个吃力不讨好。”善桐倒是明白了过来。 她虽小,却也知道这出痘子是难说的事,别的不说,就是自己的五堂妹善槐,不就是几年前出痘子没了的?榆哥虽然是在西北出事,但老太太自己肯定也不觉得自己偏心。这母亲一回家,却是满嘴的老太太偏心——偏偏摆着檀哥,一起出的花子,人就好好的一点事儿没有。就是善桐心里一想起来,不免都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母亲心里如何那是不用说的了,也难怪老太太不想管大姐的婚事,在她,这肯定是出力不讨好的差事。恐怕还是担心将来大姐在婆家受了委屈,母亲又要说她的不是了。 这件事从这个角度去看,她又有些迷糊了,似乎老太太也没有太大的错处,只是榆哥自己倒霉。可当年那聪明伶俐的哥哥,现在却变成这副模样,就是她都感到愤愤不平。母亲的 心情,她也能够体会。 小姑娘心底就迷迷蒙蒙地出现了“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句俗话来,她又甩了甩头,听母亲吩咐。 “楠哥、梧哥都是庶子,老太太是看不上的。家里也就是你在祖屋最有体面,最得老太太的欢心宠爱。你到了主屋,除了侍奉老太太讨她的欢心之外,娘交待给你唯一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差事,就是相机多为你姐姐说几句好话,牵线搭桥,让你姐姐孝敬孝敬老太太。等时机到了,我们再好好地求一求你祖母——怎么说都是孙女,老太太会心软的。” 这差事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如果换作榆哥去做,成功希望肯定是极为渺茫。楠哥梧哥固然不傻,可身为庶子,先天就不讨老太太的喜欢,在主屋的嫡子堆里恐怕也讨不到便宜,善樱就更别说了,就是个没主意的糊涂蛋。 善桐一下明白过来:也就是自己这样,在老太太身边养过,得老太太的宠,人又算得上机灵的小孙女儿,能够为母亲来办这件事了。 她和善榴感情极好,甚至要比和王氏更为亲近,就是王氏不说,能够帮忙她自然也不会回绝,更不要说此事根本责无旁贷,她办不好,也就没有人能办了。 善桐就挺起胸膛,尽量慎重地望着母亲的眼睛,认真地道,“娘就交给妞妞儿吧,妞妞儿一定尽力去做。” 王氏看着小女儿的脸蛋,眼神一下又悠远了起来,她强笑着说,“你要比你大姐还苦些,你大姐十岁的时候虽然懂事,可也没有要做这样的事儿。娘真是没有办法……” 她的话断在了喉咙里,又伸手摸了摸善桐的脸蛋,深吸了一口气。 王氏眼神就渐渐锐利了起来,语气也由动情的绵软,变作了刚硬。 “尽力去做,”她徐徐地道,“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善桐顿时就被母亲给问住了。 13、初露 到得向晚时分,善桐已经装束停当,由望江亲自送去,在主屋陪祖母用了一顿晚饭。此后几日遂成定例,她每日里在家吃过早饭,便同母亲一起,有时还带上善榴一道,去主屋给祖母请安。之后便不再回二房居住的小院子,而是在主屋玩乐一个上午,吃过中饭才回家。睡过午觉做做针线,便再到老太太跟前侍奉,往往要吃过晚饭又陪老人家说几句话,才被放回来休息。 二姨娘一事在二房内激起的重重波澜,似乎也终于泛到了头,因为时近腊月,王氏忙着料理年货年礼,又要预备着二老爷回家过年,此外小五房自己的年事她自然也要参与,因为杨家村地方小,她回乡时遣散不少下人,因此许多事不得不亲自安排。大姨娘、二姨娘自然也都忙着帮手,老太太看在眼底,这一日王氏过来请安时便道,“你们年前忙,你也不必每日里过来了,来回走一走再坐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我知道你这一回来,多得是人上门送年礼套近乎的,你忙你的,年后了再来请安也不迟的。” 她说这话时,屋内人倒是齐全,因进了腊月族学放假,连榆哥善榴等人也都来了,孙辈们就是济济一堂,三房四房两口子也都到齐。虽然老太太是体贴王氏,但王氏亦不能顺口就答应下来,她就笑道,“娘这怎么说的,就是再忙,这晨昏定省也是误不得的。咱们离家在外多年,好容易回来住,自然要尽尽孝心。” 老太太还没答话,三子杨海文已经笑道,“二嫂,话不是这么说的,我那天给你送鱼去,眼见着天都要黑了,院子里还是来来往往,全都是村子里的人。咱们这的规矩,人家来过,你是无论如何也要去人家那里走动走动的。就是这一桩事,就够你忙十好几天的了。一早一晚过来坐着,多耽误事啊?” 他虽然是小五房唯一的庶子,但因为生母难产,从小跟着老太太长大,和一般的嫡子根本也不差什么。在老太太跟前甚至很有体面,抢了老太太的话头,老人家非但没有生气,还道,“老三说得在理。咱们家里的事,怎么都是小事,对外可千万不能缺了礼数,免得人家说我们小五房才一发达,就抖起来了。” 老人家一生起起伏伏,最艰难的时候,西北连着几年遭灾。家里又没个主事的男丁,田里是颗粒无收,外头还有些仗势欺人的族亲想要侵占小五房仅剩的一点田产。最富贵的时候便是如今当下,可她口中时常念叨,“忘不了当年的苦滋味,要不是穷亲戚们你帮一把我帮一把,咱们家现在怎么样,还难说呢。”因此虽然发达,但最忌讳家下人擅自作威作 福,摆出官眷的架子。这一点非但媳妇们,就是孙儿孙女辈也都清楚的。 话说到这份上,王氏自然也就顺着台阶往下打滚,“也好,索性等年后忙完了,再定下规矩,每日里带着孩子们过来请安。” 她就笑着冲善樱招了招手,把二房最小的女儿带到了老太太跟前。“这孩子身子弱,一回家就病了,这几天人才好起来。七妞,来给祖母请安。” 善樱生得一点都不像生母大姨娘,同哥哥善楠也殊无相似之处,倒是生得很像二老爷杨海清。白生生的圆脸儿,弯弯的眼睛,不笑也是在笑,看着倒像是一只温顺的绵羊,只差没有咩咩叫了。她抿着唇规规矩矩地给老太太请过安,老太太相了她一眼,便摆了摆手,不在意地道,“起来吧,西北日子苦,不比京城风调雨顺首善之地。还是要锤炼锤炼身子,免得风吹吹就病了,以后这日子可不好过。” 这话虽然硬,但却也是一片关心。王氏见善樱呆呆的不知道回话,忙冲善榴使眼色——却已经是习惯成了自然。 善榴还没开口,善樱身边的善桐已经笑开了,她一边拉起善樱,一边道,“六妹,等明年开春,姐姐带你学骑马去。可好玩了,我骑得很好呢!” 西北儿女,就算是读书人家的子弟,也都有沾染骑射。尤其杨家村还有村兵制度,到得灾年是立刻筑起木头村墙,由村兵来回把守交通要道,唯恐村里被响马瞄上酿出事故。虽说历年来凤翔府一向很照拂杨家村,但制度未废,习武之风也未曾颓败,这些年来还真发挥作用,挫败了几起来犯的小马贼群。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就连最孱弱的善柳都会骑马,不要说善桐这个野姑娘了。 提到骑马,三堂兄善柏就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给善桐使眼色,却不巧被老太太看到,老太太倒是没有搭理善桐的话头,而是把善柏叫到跟前,拎着他的耳朵问道,“你又起什么坏水儿,要带着妹妹去哪里犯事啊?” 善柏虽然生得白净斯文,但素来嬉皮笑脸,倒是一点都没有读书人的稳重,老太太也从来都不管着他读书——又是在老太太身边一手带大的,因此祖孙关系格外融洽。他就学着善桐的样子,一下扑到老太太怀里,奶声奶气地道,“善柏最乖了,善柏才不会闹事呢。” 这是摆明了取笑善桐爱撒娇,众人不禁哄堂大笑,只有榆哥眨巴着眼没回过味来。善桐臊得脸儿通红,赶忙也冲进了老太太怀里,趴在她膝上呢声道,“祖母,你瞧三哥又欺负人!” 老 太太搂着一对孙儿孙女,虽然孙儿大了些——有十五岁了,但依然是心花怒放,她难得地露出了笑脸,打趣善桐。“我看你三哥学得很好,学得很像嘛!” 众人又是一笑,榆哥的笑声格外响亮:他终于也明白过来了。 四房的萧氏却是心中一疼,环顾四周,又垂下脸不易察觉地摸了摸眼角。 小一辈是男多女少,在老太太跟前养大的更少。三房的善柳从小身子弱,养在屋内绝少出门,虽然也算是在祖母左近长大,但和老太太是一点都不亲近。善榴、善桃、善樱,又都远在外地,只有自己的善槐,是老太太从小看大。虽然善桐嗣后也跟着回乡,但到底不比襁褓之间就疼过的善槐受宠。 要不是命薄早夭,现在老太太跟前的心肝宝贝开心果,分明会是善槐!哪有善桐卖弄的份……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忽然觉得袖子被人一扯,这才回过神来,听老太太道,“族学现在看来是不大行了,你们看着怎么样?若都觉得不好,年节里王氏跟我到族长家走一走,还是把孩子们放到他们自己的宗学里去吧。” 四房都有儿子,当然这上学的事是大家都关心的话题。众人都换了姿势聚集精神,准备和老太太商议此事。老太太扫了孙辈们一眼,便道,“檀哥留下,柏哥带你弟妹们出去玩吧。” 她的目光不期然就落到了善榆身上,见善榆脖子一缩,便又转了开去,若无其事地揽住了身边的善桐,“三妞也留下,给祖母捶腿。” 善桐本来渴望出去玩乐,听到老太太的差遣,还有些不大乐意,但旋即想到自己的使命,心下一凛,她便直起身子,神气活现地取过了美人拳,轻轻地为老太太捶起了肩膀。 老太太就惬意地眯起眼睛,享受着小孙女的服侍,慕容氏又站起身来,娴熟地伺候着老太太抽了一筒水烟,老人家才慢条斯理地开了口。“自从去年开了宗学,我心里就知道,族学是不成了。” 杨家一百多年来兴旺发达,最难得的一点就是宗房绵延不绝,正统传承不倒。历代族长全是宗房宗子,在族中威望极高。宗房一句话,在杨家村是比什么都更管用。虽不说是一言九鼎说一不二,但即使是小五房和小四房这样显赫的分支家族,也都要给宗房三分面子。这宗房的地位可见一斑。 因为人丁繁衍迅速,如今在杨家村定居的人家,按照同宗房血缘的亲疏,分作了宗、小、老、外四个称呼,从家主算起,是族长三等亲内的,则为宗 房。出了三等亲,但还在五服内的,是为小某房,出了五服外,但上数七代还是一个祖宗的,是为老某房。上数了七代都不再是一个祖宗的,则为外某房。宗、小、老、外,这四房的待遇就不大一样,对家族承担的责任,当然也不一样。——当然对于一般子弟不大成才没有出读书人的分支来说,是和宗房的关系越近,得到的好处也就越多。譬如说宗房代代掌管的千顷族田,里里外外就需要不少管事。这管事怎么任免,一应由宗房说了算。看得见的产业之外,还有宗房的人脉…… 也因此,年前宗房自行开设宗学之后,凡是有些出息有些志气的杨家子弟,自然都钻营着要往宗学里挤。留在族学里的多半是些自己无知,家人更无知的顽童,学风一坏,纵使先生还是好的,也都没有回天之力了。 因檀哥已经有秀才功名在身,正一心苦读预备乡试,并不再去族学读书,只是等闲时有空,同族学的先生挫磨学问。三房的善柏根本无心读书,和父亲一样一心寄情戏曲,票戏倒是一把好手。而四房的善桂么,一来人小,二来也不是什么读书的好料子,去年这一年,老太太就没有动念将孩子们送进宗学去。 可如今二房回来,善榆不说,善楠善梧都是一心苦读,想要走科举一道。老太太自然不免为孙辈们考虑,也要动念和宗房拉拉家常,把孩子们塞进去了。 “这件事究竟并不难办,咱们家有事是从不小气的,不说别的,就是看在海清的份上,宗房也非答应下来不可。” 老太太又吧嗒了几下烟嘴,才惬意地将水烟筒一递,自己歪在炕上,徐徐地道,“今儿个把你们留下来呢,还有另外一件事儿。” 她就扫了王氏一眼,神色中带出了少许忧虑,“海清递话回来,说自己已经到了定西安顿下来了,定西那边情况很不好!已经开始缺粮了。今年冬天都不知道能不能过得去。老帅们互相一商议,打算派人往附近的大家大族都借一借粮食,先把这个难关过了,等到朝廷军粮解到,再加了息还给咱们。” 在西北要说大家大族,绕不开的就是一个杨字,这话一出,屋内倒是都静下来了。就是善桐,都感觉到了少许毛骨悚然:定西的局势,居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她本能地就开始担心起了父亲的安危,旋又想到父亲是管粮草的,饿死谁也不能饿死他,心下又安稳了少许,美人拳的节奏稍微一乱,就又恢复了常态。 但屋内大人们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 第一个开腔的倒是萧氏,“这事儿可不好办啊,今年收成不好,咱们家都没有多少余粮,勉强维持一个不赚不赔也就是了。这要再拿出来支援将士,可就有点……” 慕容氏鄙夷地扫了她一眼,倒是清脆地表了态,“咱们也都是没主意的人,娘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娘说借就借,说不借就不借。” 三叔海文到了这样的场合,一直都是什么话也说不上的,此时更是抓瞎。四叔海武却是眼神连闪,并不出声。老太太看了看王氏的脸色,见王氏脸上很有几分难看,心底叹息了一声,又指着檀哥道,“檀哥今年也十八岁了,你爹不在,你也要开声。这件事,你怎么看?” 檀哥原本一直沉眸凝思,此时才坐直了身子,扫了众人一眼,低声道,“祖母,这……是宗房的事,宗房说了才算呢,咱们这么商议,不大顶用的。” 萧氏脸上顿时就舒展开了:她是真以为老太太考虑将自己家的存粮外借,所以这才着急上火地反对起来。被檀哥这么一语点破,倒是立刻就有了事不关己的悠然。 老太太看了檀哥一眼,嗯了一声,一时间却是一语不发,只是闭上眼沉思起来,又过了一会,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檀哥自幼在自己的羽翼下长大,虽然自己是悉心调.教。但要比他爹十八岁的时候,嫩了许多。 家里境况好了,子孙们懂事得就慢,这原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她正要开口点破个中关窍,忽然发觉孙女儿捶腿的节奏忽快忽慢,睁眼望去,却见善桐若有所思,手中的美人拳有一下没一下,却是全乱了节奏。 老太太心中一动,又看了王氏一眼,见王氏兀自沉思,却是一眼都没有望向女儿,便和颜悦色地问善桐,“妞妞儿,在想些什么?” 善桐手底下又是一颤。 一时间,母亲的话似乎又流过了耳边——“须知道,任何一件事都不可能一蹴而就,你祖母是老人精了。你一到就处处殷勤,又相机为你大姐说话,用心太过明显,老人家倒未必喜欢。一开始这几日,你只是按部就班,稍微用心体贴祖母罢了。平时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不用处处想方设法地出风头,和兄弟姐妹们争风吃醋。等时机到了,一切自然而然,有你开口的时候。” 她又看了看檀哥,心底就多了一丝犹豫:祖母对大哥的回答并不满意,这是大家都看得出来的……万一自己说对了,岂不是抢了檀哥的风头,和兄弟姐妹们争风吃醋起来 了? 可一想到檀哥榆哥两人一起发了痘子…… 善桐一咬牙,又羞怯地瞥了母亲一眼,才低声道,“妞妞儿说错了,祖母可别笑话——我想着,这公事归公事,家事归家事,是爹常说的话。可现在他人才到定西就特地写信回来说这件事,是不是也着急了点呀?” 老太太的眉宇顿时舒展开了,她略带惊异,又含着欣慰地看了善桐一眼。 这一眼,已经不是看心肝宝贝开心果妞妞儿的眼神了,她看的是一个聪慧的小姑娘,小五房的三孙姑娘杨善桐。 14、公事 “我想着,这公事归公事,家事归家事,是爹常说的话。可现在他人才到定西就特地写信回来说这件事,是不是也着急了点呀?” 善桐这还带着稚嫩的话声一出,屋内众人,自然是反应各异。 王氏又是欣喜,又是惊讶地望了女儿一眼,这意料之外的惊奇,自然是瞒不过人的。老太太看在眼里,心底倒是越发信实了这是善桐自己的话。恐怕王氏自己都是才收到这个消息,仓促之下,才会把心中的不快形诸于外,让自己瞧见了去。 到底儿子心里还是同娘更亲些,只看这封信是送给谁的,就已经能够看出海清心里,这内宅做主的人是谁。 小小年纪,就能看透这一层,善桐将来大有可为啊! 老太太就不禁又走了走神,屋内众人虽然各有各的想法,互相看着,却都不敢开口,扰了老人家的思绪。 还是四叔海武——毕竟是幺儿,更受宠一些,壮着胆子道,“娘,这件事既然着落到二哥头上来办,咱们明儿就去找宗房说道说道?” 毕竟是一家人,兄弟齐心,什么事办不成?老太太唇边就泛起了满意的微笑,她没有说话。 三爷海文被妻子看了一眼,也忙道,“宗房的老四,和我最要好的,我改明儿就请他吃酒去,把宗房的底给套一套。看看怎么开口最好,娘你看怎么样?” 当时天下承平,京里多的是无所事事没有差事,家境又富裕的大家公子哥儿,因无所消遣,票戏的很多。这票戏又和吃喝嫖赌不同,为了保持嗓音清亮,必须养成早起习惯,平素不抽烟不喝酒,女色也要少近。因此大家大族,倒是并不禁止子弟们票戏,也算是为这些有钱的闲人,找一个消遣的去处。这票戏之风,当然是京城最盛,可西北在西安一带,也有不少票友聚集。海文成日里就是四处票戏反串,倒是结交了一大帮子一样的闲人朋友。这宗房四爷平时就和他要好,此时用上这份关系,当然也可以说得上很恰到好处。 老太太神色一动,却是先征询地看了王氏一眼。 王氏笑了笑,面上倒是带了几分感激。“三弟、四弟都先不用着忙。要是上官对你们二哥还有三分的喜爱,这差事肯定是用不着他来办的,不然,宁可辞官也决不能帮着外人来算计咱们自己族内的粮食。” 她毕竟是官宦人家出身,陪伴丈夫宦海沉浮,已有多年,此时为家人分析起来,气定神闲鞭辟入里。“才提拔了他,就让他回自己的老家来借 粮。是看上他的才具,还是看上他是杨家人?上官只要是个会做人的,就断断不能下这样的钧令。娘,海清信里口气还好吧?” 老太太也明白过来,点头道,“还好的,也没提这提早动身回家的事。” “那就是了,这来借粮的人,肯定不会是海清本人的。”王氏端起茶喝了一口,又指点两个弟弟。“不过大家同僚,彼此友好,这西北军事,又是国运所系……嗐,这都是说好听的,说难听点,许家和桂家一边握了上十万的兵马,一在定西一在延安,距离杨家村都是几天的脚程。说这一声借,恐怕还是平国公老人家看在小四房的情面上,否则是不是借,还难说得很呢。” 海文便叫起来,“怎地还不讲理了?不借又如何——” 话说到一半,已经被母亲瞪了一眼,他顿时就蔫了。 老太太面色肃然,冷冷地道,“这话有理,老.二媳妇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上万的兵要吃要喝,没吃没喝就敢兵变敢造反,到时候杨家村这块肥肉,可就是由着人家怎么吃了。海清写信回来,一句话没提帮忙的事,知道为什么?” 她看着善檀,缓缓地道,“因为聪明人自然知道,当此时,该如何行事!” 善檀便起身跪下,诚恳地道,“祖母教训得是,是孙儿考虑得浅了,未能胸怀国事。” 老太太嗯了一声,又挥了挥手,“起来吧——你们年纪小,也不知道这战事的可怕,不知道这大军的威力……” 她的声音又渐渐地细了下去,闭上眼沉吟了半晌,才道,“听海清的语气,这借粮的人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定西过来七百里路,快马加鞭,不过五六天的路程。我们先也不要轻举妄动,看来人的口气,能帮着说话,自然也是责无旁贷。这件事还是除了看宗房的口气,也还要看来人的口气。人还没到,我们一头热也不是办法。” 见众人都默然无语,她又格外看了王氏一眼,才淡淡地道,“好了,都忙去吧。老三这阵子和宗房四爷走得近些,到时候若要行事,也方便一些。” 三爷肃容应了是,四爷和萧氏自然是无话可说,只有唯唯应是的份。见老太太闭上眼,似乎有疲倦之色,便一个接一个退出了屋子。王氏却没有动,反而催促善桐,“出去找姐妹们玩去吧。” 善桐此时已经知道,母亲这是要和祖母密斟。她会意地应了一声,便轻快地出了屋子,正好赶上了最后一个退出屋子的檀哥。两兄妹眼神相触时,檀哥冲 她一笑,又把善桐抱起来笑道,“小丫头,比我还聪明了,嗯?” 善桐本来有些暗中生气,虽然说不上理由,但心底始终不快。没想到自己抢了檀哥的风头,哥哥的态度却还如此亲切。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面红耳赤地道,“我也是瞎说的……大哥生我的气了?” 檀哥哈哈一笑,抱着善桐出了院子,“傻妞妞,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这个愚者嘛,千虑有一得,也是要许你有的。” 善桐不禁哈哈大笑,倒觉得对檀哥那一点莫名其妙的不满,已经烟消云散,她不依道,“大哥你又逗妞妞。”两人的笑声,居然穿过了明亮的玻璃窗,传到屋内。 老太太掀了掀眼皮,似乎被孙子孙女的笑闹声给惊醒了过来,她半坐起身,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微微一皱眉。王氏就起身道,“给您添些茶。” “嗯。”老太太低沉地应了一声,她又短暂地走了一回神,等新茶送上,才惊醒过来,直截了当地开口问,“这件事,海清上任之前心底有数没有?” 王氏的脸色也不禁阴沉了下来,她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一次也是三年缺满了,海清托了南边的关系,记了好评语。娘也知道,他外放那几年,经济倒是搞得有声有色。几个上官都抢着想要他去打理财务,甘肃布政司这边正在打仗,催能员催得紧,吏部就把海清给了甘肃布政使,当时还觉得离老家近也没什么不好……” 这官员的提拔上位,大体可分为两种情况,第一是有派系的,派系斗争成功,则自然青云直上,官路走得就顺;第二种就是二老爷杨海清这样出名的能吏,就是给他一枚石头,都能种出花来,那自然也是人人都抢着要他。二老爷虽然一向洁身自好,绝不在朝中的储位之争上开口,但背靠了族兄杨海东,众人多少也要个他一点面子,因此官路走得还算顺。 只是靠族兄的时候甜够了,如今族兄的连襟要这样用他,虽然令小五房猝不及防,一并大感不快,却是没有一丝回绝的空间。于公,就好像老太太说的那样,十万兵马在边疆没有饭吃,那是要出大乱子的。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倒不如此时出了血割了肉,保个平安。于私,虽说小四房大爷这些年太得意,身边奉承的人也太多,同小五房的来往渐渐地疏远了,但小五房两兄弟,在官场上也得到过他的照拂和荫庇。这固然是因为当年小四房大爷落魄的时候,老太太没少接济他为他说话,可小五房却不能因为当年的情谊,就把如今总督府的帮助,看做是理所 当然。 “这许元帅也实在是太……”老太太吧嗒了一阵水烟,眉宇间还是写满了不快,“也罢也罢,人家是一品国公府,一等一的大户人家,名门望族。咱们不过分支,人家要以势压人,整村人能站着的也没有几个,富贵人有富贵人的做法。” 如此自我宽慰了一番,她又问。“说到这一茬,你预备什么时候往各房回拜?” 王氏盘算了一番,便道,“跨了年总不好,这几天将家里的事安排一番,进了腊月十日,便顺着各房来访的顺序,一家家团拜过去,想来等海清到家时,也都该拜完了。” “嗯……老七房和老八房,你就不要过去了,礼到了就行。”老太太拉长了声音。 “老八房也实在是病急乱投医了。”王氏不由也轻蔑地一笑,“这一次是送了厚礼过来,我退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预备着准备相当的礼物回过去。他也不想想,四房大爷是一品总督,咱们家两个四品算得了什么。人家真要动手,我们还能护着他们不成?” “这就是因果报应,循环不爽。”老太太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一点快意。“当年他们来碾四房的时候,是恨不得把小四房那两兄弟逼死。结果呢?逼出一个翰林一个总督,现在竟成了活脱脱的瘟神,走到哪里,哪里都关门落户的……哼,亏心事做不得呀。” 王氏深知老太太这是物伤其类,忙又跟着她踩了老八房几句,才小心翼翼地问,“媳妇儿听善桐说,隔壁十三房的鹏婶子这几年时常过来走动……” “嗯。”老太太脸上不由得就蒙上了一层阴影,她吧嗒了几口水烟,又叹息了一声。“十三房恐怕是要绝嗣了,偌大的家业,难免招人眼红。” 多余的话,却再不肯说。只是又狠狠地抽了几口水烟,才吐了一口又浓又辣的烟圈,缓缓靠到枕上,闭上了眼。 王氏心中有数:老太太这是想到了当年。 她又垂眸凝思了片刻,才站起身来告辞,“媳妇儿回去忙了,等年后得了闲,再陪娘好好地说说话。” 她转过身来,又凝视着窗外同几个孩子追逐嬉闹的善桐,一时间倒是看住了。只觉得女儿在冬日阳光里跑动的身姿,仿若一只小小蝴蝶,鲜艳而轻盈。 王氏的眼神不由得就柔和了起来,连带着老太太也望向了窗外。 老人家就喃喃地道,“三年不见,妞妞是真成大姑娘了。今日这一番话,问得真聪明。” 她又叹了口气,轻声道,“也不知道是谁有福分把妞妞娶回家去呢!”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还是不肯在善榴的亲事上松口!到底是哪个孙女儿年纪到了,出嫁就近在眼前? 王氏心底不禁又阴烧起了一团火,她连连吞咽了几下,才将预备好的回话给吞进了肚子里。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轻声道,“是啊,眼错不见,这孩子就已经精灵成这样了……” 她有意一顿,才道,“也不知道都是谁教的。” 老太太就吃惊起来,“这是你女儿,不是你教她,还是谁教的?” 王氏笑着摆了摆手,“我总觉得她还小呢,还不到学这些人情世故的年纪,再说在京里也忙,一时间那里考虑得到这里。还当是老太太调教出来的,可又觉得不像,刚到京城的时候,的确是一团孩气——” 她点到即止,又看了看天色,便笑着告辞了出去。经过善桐时,只是冲她微微一笑,又摆了摆手,就出了院子。 老太太独个儿盘坐在炕头,又吧嗒了一筒烟,沉思着将烟灰磕了出来。又叫小丫头,“把前儿老三孝敬进来的几个苹果拿出来,几个孩子们进来分一分,一人吃几片,都尝尝鲜。” 善柏和爹一样,在家是呆不住的,早不知溜到了哪里去。榆哥在祖屋,好像有人咬他的屁股一样,也早跟着善柏溜走了。楠哥、梧哥都情愿回主屋读书,樱娘更不必说了,人才好全,根本不敢吹风。院子里互相追逐的,其实也就只有善桐和四房长子善桂,善檀稍微陪弟妹们玩了一会,也早进去读书了。 这两个孩子年纪差不过两岁,也都有些天真骄纵,自然很谈得来,进来洗了手,一人分了半个苹果抱着啃。老太太就逗善桂说了几句话,又逗善桐,“妞妞儿,在家最怕谁呀?” 善桐深深记得母亲的叮嘱‘该说的话就大胆说,不要曲意奉承祖母,不该说的话,宁可不说,也决不能说谎’。她眨了眨眼,自然地道,“最怕娘了。” 善桂一下就找到知音,“我也最怕娘了!娘一板起脸来呀,我就……” 老太太忍俊不禁,又问,“那最亲谁呀?” “姐姐——”善桐拉长了声音。“姐姐待我最好了,虽然也常常板着脸数落我,可我要犯了错,时常还代我向娘求情。” 大了六岁,的确算得上是个小娘亲了,没想到善榴还真有几分长姐如母的风范。 老太太不禁又是一笑, 紧接着问,“那今儿这番话,是谁教你说的?是姐姐还是娘呀?” 善桐眨巴着眼,一下就有些糊涂了,她望着祖母,又看了看手中的苹果,问,“祖母说的是哪一番话?” 她这一问,反而证实了这番话,的确出于善桐自己的机变。 老太太不由得就对善榴生出了几分好奇:能把当时那个懵懵懂懂任性娇憨的三妞,调教成这一朵含苞待放的解语花,也的确是需要几分手段。 她又沉思起来,不知不觉间,就将水烟袋又抓了起来。 善桂一脸的自然,盘坐在炕上只顾着吃苹果。善桐却把苹果搁下,跳下了炕去,“我给您塞烟叶——” 15、无赖 又过了几天,二房便换了善榴带着弟妹们来给老太太问安。 “虽说娘这一向忙得厉害,”善榴已是换了一件朴素的青缎斗篷,看着半新不旧,倒像是居家常穿的。“但晨昏定省礼不可废,便叮嘱孙女儿日日里带着弟弟妹妹过来给祖母请安。” 老太太对善榴的态度就要缓和一些了,虽说还称不上和颜悦色,但已经没有那形于外的冷淡。“也难为你们日日早上都走过来,还好今年冬天算不上太冷,不然一进一出,这——六姑娘又要冻出病来了。” 善樱虽然穿得鼓鼓囊囊的,但显然身体要比兄弟姐妹们都弱一些,冻得是双颊通红,进了屋就一个劲儿地擦鼻水。善榴望向幺妹,不禁就是一笑,她亲昵地掏出手帕递给善樱,又道,“说起这事儿,正想向祖母求个情儿呢,六妹年纪小,身子骨又不大好。今年冬天就免了她的请安吧,等到开春了再带她过来——六妹,你自己和祖母说。” 善樱便听话地站起身来,抖抖索索地抬起头来望着老太太,声若蚊蚋,“孙女儿身体不好,冬日里恐怕不能时常过来请安。” 她顿了顿,又望了善榴一眼,见善榴满面微笑,便又磕磕巴巴地道,“请祖母无须惦记,孙女儿在家休养也是一样的……” 这番话说得断断续续,显然是在来前被姐姐教的。 老太太嗯了一声,不由得就又看了善桐一眼。 三妞就坐在妹妹边上,她生得高挑,虽然只是比六娘子大一两岁,看着倒是要比六娘子更老成得多了。虽然没有说话,但脸上的机灵劲儿倒是丝毫未减,桃花眼弯成了月牙儿,冲善樱一睐一睐的,似乎是无声地在提示些什么。 果然,善樱又加了一句,“等到开春了,孙女儿再到祖屋来侍奉祖母。” 她看了善桐一眼,又加了一句,“还想请祖母出面,为孙女儿请个师父,学习骑射拳脚,强身健体……” 话到最后,已经带了浓浓的犹豫,显然对于这一句话是否能讨好到老太太,善樱并无丝毫把握。 老太太没来由地就有些忍俊不禁:三妞是真的大了,却又还稚气未脱。最难得心地纯善,倒是对庶妹颇多照顾,知道自己一向对庶出、姨娘等不以为然,便挖空了心思,从骑射入手来讨好自己。 西北生活不易,当然民风要比东南彪悍得多,从不以把女儿养成个娇小姐为荣,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为了打点生意,时常骑马来往于杨家村与西安之间。 对于孙子孙女学习骑马,从来都是乐见其成。善桐才五岁就敢骑着小马来回跑动,一直是老人家津津乐道的话题。不过善榴年纪大了,善桃人不在身边,善柳身子不好。孙女辈里也就是善桐能够骑马,这孩子拉着善樱来一道学,一面是讨好了自己,一面也是给自己拉个伴儿。这一点小小的浅薄心机,当然瞒不过老太太了。 也就是因为这心机的小、的浅薄,老太太看着善桐,就更看出了三分可爱。她笑着摸了摸善桐的头,反倒对善樱多了几分和气,“学骑马、拳脚,那也得看你的禀赋。这一冬你好生歇着,日子长着呢,身体养好了,想学骑马还不简单?” 善榴也忙着在一边凑趣,“可不是?我们也想学呢,就是年纪大了骨头硬,也不方便抛头露面的……” 她到底在京城长大,虽然尽量要投合老太太的喜好,可京城小姐骨头里带着的娇贵,是一时半会之间难以抹去的。老太太嘿地笑了一声,淡淡地道,“抛头露面?从前你们祖母,也是经常抛头露面,骑着大马抽着旱烟,到西安城里做生意的!” 屋内的气氛一下又有几分尴尬,善榴被老太太这样一堵,实在委屈。虽然面上还压抑得住,但眼圈却不由就有一丝红了。善桐左右看看,心下又是发急又是骇然,一下就明白了母亲的谆谆教导。 “不要以为帮你大姐说几句好话,不是什么重要的差事。你祖母一辈子当家做主惯了,脾气刚愎偏激。喜欢的是怎么都喜欢得不得了,不喜欢的要想博得她的喜欢,就是千难万难。” 换作自己说了这么一番话,祖母说不定还哈哈大笑,劝自己‘想学不怕晚,真要学就学起来’。大姐这么一开腔,就得了一个钉子……却又不是正经放下脸来数落她,就是要赔不是,都不知道怎么赔…… 善榆不说,就是一直保持沉默的善楠、善梧,都因为善榴的受挫而格外不安起来。善梧左右看看,便冲善桐打眼色——偏又被老太太抓了个正着。老人家顿时沉下脸来,看善梧也有了三分不是。 到底是在京里长大的,心眼儿就是多!老太太就有了几分负气,浑然不顾善桐心眼儿也不少。她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却听得脚步声响处,三房、四房太太已是拖儿带女地进了屋。 因为老太太今儿邪火旺,三爷、四爷又都没有过来请安,屋内的气氛不算热络。老太太问得三爷海文昨晚快四更才进门,脸色更不好看了。众人更都不敢多说什么,倒是善檀说了几句笑话,逗得老人家微微一笑,众 人松一口气,便纷纷起身告辞散去。 善桐本来一向是直接留在祖屋和祖母玩笑,今天老太太脸色不好,她也有几分怵,一路将善榴等人送出了院子,在院门边上又拉着善榴低声道,“姐,祖母就是那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善榴强笑着摸了摸善桐的脑袋,“一句话而已,姐没事的。” 善梧也拉了拉善桐的衣角,在她耳边道,“今天祖母口气不大好,你小心些,别触了霉头!” 几姐弟这才去了,善桐靠在墙边,待要进门回去,还真有些不敢——她毕竟还半大不小,一知道祖母今儿心情低沉,心中难免畏惧。在墙角来回徘徊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一闪,便往回走了几步,拉着张姑姑道,“姑姑,我去十三房找善喜玩儿!祖母要问起来,您帮我说一声。” 张姑姑才从外头进来,自然不知道刚才屋内的一幕,倒是愣了愣才道,“知道啦,早去早回。中午有羊肉锅子吃呢。” 善桐胡乱答应了一声,便顺院墙走了数十步,拐到了十三房的小院前。推门而入,笑道,“善喜,我来找你玩啦——” 话虽然出了口,却被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她不由住了脚,怔怔地听着上房内传来的咳嗽声,一时间,心底居然泛起了一点凄凉之意。 她在祖母身边养了三年,当然时常到十三房来玩耍。每年冬天也常常听到十三房的海鹏叔咳嗽,只是从前年纪小,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来就直接进后院找善喜去了。如今懂事了,听到这空洞洞牛吼一样的咳嗽声,却品出了里头的无限凄凉心酸。 说起来,也是杨家村里数得着的殷实人家,虽然比不上外二房有钱,老三房人多势众,但家里也有一百多倾地并几间商号,要是海鹏叔的身体能好转起来,再生个儿子,哪里会像眼前这样……这样…… 仅仅是一墙之隔,还听得到小五房的院子里谁说话的声音,这个小四合院却是冷冷清清,甚至连一点人声都没有,满院子里只有那止不住的咳嗽声。善桐忽然害怕起来,退了几步,倒恨不得回小五房去看祖母的脸色。 却正是此时,海鹏婶掀帘子出了上房,她手中还端着个痰盒,见到善桐先是一愣,旋又笑起来。“三妞来了?你海鹏叔又咳嗽,就不让你进上房了。善喜人在后院呢,快进去吧。” 善桐应了一声,便加快脚步进了院子。正好十三房独女善喜听到动静,正贴着窗户往外看,两人目光相对,善喜忙下了炕出 来笑道,“妞妞姐来了!” 族内人口多,互相称呼排行非常容易导致混乱,小辈们彼此都叫小名,善桐大模大样地道,“本小姐今日摆驾来看喜妞!喜妞还不接驾?” 一边说,一边自己掌不住笑了,善喜也抿唇一笑,拉着善桐进屋上炕,才道,“前儿娘回来说你到家了,我还想呢,你这几天是准要过来的。结果你却总不过来,想上你家找你呢,爹又犯病,家里人忙着服侍,你们家也远了。找不到人和我一块出门,只得算了。” 她虽然年纪要小善桐一岁,但说话做事,倒是要比善桐老成得多。许是父亲多病,这个清秀的小姑娘脸上总有淡淡的忧郁,即使是和旧友重逢,脸上也没有多少喜色。她又贴着窗户听了听外头的动静,才自嘲地一笑,“你听听,爹这几天咳嗽的声音,隔着两重墙都传进来了……” 善桐从前难以体会善喜的难处,倒没有和她十分要好,此时稍微懂事,听到善喜这一句话,真是觉得万般情肠都被勾动,简直要为善喜掉下泪来。她沉默了一会,才措辞安慰善喜道,“眼看着冬天就到头了,海鹏叔这病过了冬就好,你就把心往肚子里安吧。” 善喜嗯了一声,又静了一会,才换上笑脸来问善桐,“怎么样,我看你去了京城三年,人倒是高了不少——京城好玩吗?” “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京里规矩大得很,我们平时没事都不能出门玩耍。偶然出门,也是去别人家里做客。我又不爱去,娘也不爱带我去,嫌我没规矩。因此只是在家里闷着。”善桐闷闷不乐地道,又振作起了精神,邀善喜。“回来就好多了,祖母说开春了放我去骑马,到时候,你也一起来!” 善喜眼神一亮,又有些踌躇,“你们家有马,我们家可没有……” 当时马是金贵的物事,尤其是专门供人骑乘驱策的骑马,要比驮马更昂贵得多,因为吃得也多,是以一般人家没事也不会喂养。十三房家境虽然富裕,但不像小五房,三爷四爷日常外出都要骑马,因此要找出一匹马来竟还很难。善桐毫不在意,“你和我骑一匹,怕什么,我们轻着呢,你要自己骑,我还不放心——笨手笨脚的,上回善檀哥带我们出去,要让你一个人骑,你怕得抱住他不放!” 善喜红了脸嗔道,“干嘛揭人家的短呀。” ——她终于有了小姑娘的样子。 两个人笑笑闹闹了半天,善喜才摆了摆手,又挽了挽头发,才笑道,“你在京里认了多少字了?我都学 到论语了!娘说等开了春,半天认字,半天绣花,半个月才给一天假。要和族学里一样,也上起课来。” “你个女孩子还学什么论语。”善桐不禁吃惊起来。“我平时没事,就读些女诫之类的书,没什么大意思,我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现在——” 她刚想脱口而出:现在有差事了,娘就更不惦记这个了。话到了口边又连忙收住,搪塞道。“现在一整天都在祖母这里打转,更没空读书了。” “娘说,虽然我是女孩子,但要把我当男孩子养。”善喜脸上又掠过了一丝阴影,“说是虽不能考个功名,但也要知书达礼,将来才不会被人随意……” 不等善桐开腔,她又笑着甩了甩头,“你看我,老说些败兴话。十四叔他们都好吗?我好久没有出门找他们玩了。他们来了几次,我不能出去,渐渐也就不来了。” “都好呢,我也是,虽然回来了,可不能随便出门玩儿。倒是榆哥还是老样子,一不上学就和十四叔他们玩儿去。”善桐撇了撇嘴,难免有些酸酸的。“我要是个男孩子,我也成天在外头玩。” 两个小女孩很有些同仇敌忾,都哼了一声,表示对这不平等待遇的不满。对视了一眼,又都笑了起来。善喜抱着善桐的胳膊道,“以后你常在你们家主屋走动,我就有人玩了。你们家的善柳,我不爱和她玩,成天到晚想的不是打扮就是吃,再不然就是她的娃娃,一点点意思都没有。” 她又问,“对了,这一次你姐姐也回来的,你姐姐……是个怎样的人呀?” 一提到姐姐,善桐就想到今日善榴在主屋受的委屈。她啧了一声,只觉得满心都是事,想要对小伙伴吐露,又恐怕传扬出去不好,正犹豫时,只听得外面一阵骚动,隐约传来了男人说话的声气。她不禁就侧耳细听,露出了留心神色。 善喜更是早已经气得红晕满脸,一下就跳下炕去,翻身穿上了大袄就往屋外跑。善桐忙跟在她身后,到了后院院门前,善喜忽然又止住了脚步,将耳朵贴到了门上,善桐自然有样学样,两个小姑娘便都把耳朵贴到了门上,听着门外那怪声怪调的声音嚷道,“海鹏婶,这可就见外了吧?这是外头访来的上好老山参,给我海鹏叔吊命的。您不收不说,怎么把客人往外撵哇,这可失了礼数不是?” 善喜已是气得满面红晕,她低声对善桐道,“是老七房的——” 她顿了顿,似乎寻找着合适的说法,却又找不出来,过了一会,才恨恨地 道,“是老七房的无赖!” 善桐顿时就露出了几分同情。 16、胆量 两个小姑娘虽然都说得上千伶百俐,但到底年纪还小,善喜没有开门出去,善桐也就没动,两人只是扒着门缝儿往外看。只见海鹏婶不知什么时候出了上房,已经是气得满面通红,指着阶下一个二十啷当岁的惫懒青年怒道,“你走,你马上走!别逼着我喊人!” 她是南人出身,平时说话总是带了绵软,此时虽然气得厉害,但声调还是柔柔糯糯的并不吓人。这青年嗤地一笑,竟是一点都没有出门的意思,而是嘬着牙花子,慢悠悠地道,“一家人,干嘛这样火冒三丈的,要传出去了,不知道的人,还当我温老三怎么着您了呢鹏婶!来来来,咱今儿就是来看海鹏叔的,鹏婶子您让个道,我进去把这老山参放下就走,不喝您的茶,不脏了您的地方,行不行?” 他虽然也是满口憨厚的西北土腔,但说话拿腔拿调,声音也拉得长,一脸的二流子相是不言而喻,反穿的羊皮袄也不知道沾染了什么汤汤水水,一片污渍是让人看了都直摇头。善桐就低声问善喜,“这是老七房的三哥?” “什么三哥,是三无赖!”善喜此时反而不气了,她冷冷地道,“自从今年进了冬,爹的病不大好了。就见天地过来打转,也不知道从哪里淘换来了什么所谓的燕窝鱼翅老山参,全是假货,就敢拎着上门来,说是孝敬我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谁不知道?呸,二十多岁了,也就比我爹小一轮,还想过继进来喊爹呢?做梦!” 她压低了声音交代善桐,“你在院子里别出来。”便推开院门出了后院,善桐待要出去,又觉得不妥,便在半开的门后半遮半掩地望着当院的动静。 海鹏婶见善喜出来,倒是一皱眉,她才要说话,上房里又咳嗽起来。善喜顾不得说什么,便奔进了上房内去照看父亲,那温三爷也乘势想要闯进屋内,海鹏婶忙又拦住了去路,怒道,“说了多少次了,咱们家就是要过继,也不过继你老七房的种。出去,出去!” 温老三这一下上得台阶,倒是离海鹏婶近了几分。从善桐眼里看去,都能看出他神态中那油腻腻色迷迷的表情,他几乎是有意地又逼近了几步,逼得海鹏婶步步后退,才笑道,“咱们两房是通家之好,鹏子婶您真是别见外了——哎,也别咒我海鹏叔早死,咱还盼着他吃了咱送的老山参,啊,龙精虎猛龙马精神,给我大妹妹添个小弟弟——” 一边说,他一边有意无意上下扫视着鹏婶子的身子,善桐看在眼里,只觉得从心底反胃出来,她再也顾不得了,几步出了院子,大喝道,“温三哥,你这 像什么样子!” 温三爷虽然留意到了院门后这个小姑娘,但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善喜的小伙伴,忽然被善桐这么大喊一声,一时倒吃了一惊,往后退了几步。善桐不待他回过神来,已经怒道。“咱们杨家族规记载得分明清楚,子孙轻浮无赖及一应违于礼法之事,众得言之家长,家长率众告于祠堂,击鼓声罪而榜于壁。海鹏婶是你长辈,瞧瞧你是怎么和长辈说话的!这是我们杨家人该有的样子?” 她声音洪亮气势凛然,虽然年纪小,但义正词严颇有威势,温三爷一时居然不能回嘴,他转了转眼珠子,又作出凶相来,指着善桐怒道,“小丫头片子,大人说话插什么嘴,滚一边去!别招我一脚踹你飞老远!” 一边说,一边就要上来推开善桐,海鹏婶忙上前几步要护住善桐,善桐却偏偏走前几步,指着温三爷道,“你碰我一下!转脸我就上宗房找族长爷爷告状!” 一边又扭脸喊人,“张姑姑!有人欺负三妞!您快来啊!三叔!四叔!大哥!” 她越说越是生气,不禁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怒道,“呸!下九流的无赖胚子,在京城我见得多了,比你无耻的还真没有!你踹么!你倒是踹啊!” 似温三爷这样靠无赖混饭吃的人,素来都是极有眼色的。善桐扭脸喊人,又是一口的三叔、四叔,他自然想起近日里刚搬回杨家村的小五房二子一家。 从来都有俗话,民不和官斗。他一个白身,家里最显赫的亲戚无非就是族里的几个官儿,又如何敢动善桐一根手指头,又见善桐一脸的煞气,虽然年小,但气度俨然,比起海鹏婶来竟似乎是块更难啃的骨头,一时间不由就有了退意,往后又退了几步,强笑道,“小族妹,您别和哥哥为难哎。俺们西北土老冒可禁不起你京城大小姐的搓弄——” 一边说一边就往门口走,到了院门口犹自回头道,“鹏婶子,俺可就把药留下了啊,吃得好尽管说,咱再买!” 鹏婶子还没有说话,善桐早已经捡起药包拆开一看——她寻常也是见过些人参的,却是从没有见到这样发紫发黑的参沫沫,一下更是义愤填膺,上前几步将药包劈手就摔到温三爷背后,朗声道。“三哥您被骗啦,这可不是什么老山参,不知道哪里挖来的树根充假的吧!下回买着真的,您再来吧您!” 一边说,一边碰地就关上了院门。倒是把温三爷气得色变,一转身要骂,却见张姑姑从巷子里疾步出来,一张脸黑得关公一样,盯着自己不放 。再一看周围是早聚起了一小丛人看热闹,对着自己指指点点,心中虽然想找回场子,但又畏惧张姑姑,只得拾起药包,骂骂咧咧地转过身子,去得远了。 善桐只觉得一口恶气总算得出,心胸都是痛快的,回过身时,又早被海鹏婶搂到怀里,一叠声谢个不住。她又有了些不好意思,往后退了几步,谦让道,“我小孩不懂事,说话无状,倒是给鹏婶子添麻烦了。” 鹏婶子的声音都有些细细的颤抖。“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她一下又把善桐拥进了怀里,与其说是在抚慰善桐,倒不如说是将自己的身体靠到了善桐身上,可话出了口,却又带了三分的忧虑。“三姑娘您……您……唉,您又何必,这一下,连您都有麻烦了。” 他们十三房人丁稀少,男主人多病,自然要怕事一些。善桐却是不以为然,只笑道,“他敢拿我怎么着?我就敢去族长爷爷那里告他的状!” 杨家宗房虽然和小五房走得不远不近,善桐回来之后,还没有到宗房走动过。但她在京城的时候,时常听到父亲说起,和族长、宗子之间的书信来往,父亲凡是提起这事,口气中轻松如意,倒是提起和小四房大爷杨海东之间那些往来时,有几分战战兢兢的。因此善桐心里也早了些若有若无的了悟:虽说宗房是需要尊敬的,但小五房也未必输给他们。此时提起到族长家告状,倒是说得极为自然自信。 鹏婶子听在耳中,心头实是五味杂陈,她抹了抹眼泪,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平静下来正要说话。院门又被叩响了,张姑姑的声音响起来道,“海鹏家太太,咱们家三妞妞在您院子里吗?” 善桐想到上一回在廊下说二姨娘之后,被母亲教训的情景,立刻僵硬起来。鹏婶子如何感觉不到?她不禁又有了几分好笑,忙保证,“三姑娘放心,这事儿鹏婶子要亲自向你祖母、你娘道谢。” 她上前开了院门,将张姑姑让进来低声说了几句,便高声道,“延寿好生熬药,延年来扫扫院子!善喜——伺候好你爹。”便亲自牵了善桐的手,与张姑姑一道进了小五房的院子。 老太太也难得地出了二层院子,站在大门口把鹏婶子迎进了堂屋,倒是善桐被打发到了院子里玩耍。她心里有事,如何玩得起来,坐在堂屋里喝了一碗茶,便捧着脸,只顾着害怕今日再度莽撞,回家要被母亲数落,甚至在祖母这边也难得讨好。一时间又大悔自己冲动,可又觉得当时不出来说话,心中实在是难受得很。这边葳蕤了一会,里间 便传来了鹏婶子细细地哭声。 善桐听见这一声,心中忽然大定,她低声喃喃了一句,“再来一次,我也会这么做!”又深吸了几口气,便安稳下来,挺直了脊背望着桌上的豆青色大茶碗,等着祖母的传召。 又过了一会,老太太说话的声气传了出来,鹏婶子的哭声便止住了。善桐侧耳细听,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倒是看到善柏在屋前一晃,招手让她过去。善桐冲他摆了摆手,让他进来,善柏又不肯进来,她只得跑到门边低声道,“三哥你掀着帘子干嘛呢,冷风都灌了一屋子。” 善柏就跨进门槛低声道,“我娘让我来问问,出什么事了,隔着院墙听到那边吵得厉害。” 善桐这才知道原来十三房隔墙是三叔三婶的住处。她心里有事,越发不愿说得仔细,只是随口敷衍,“还不就是老七房的来闹事……” 她话才出口,善柏已经露出恍然之色,拖长了声音,“哦,我就猜是这样。算着也是时日了!” 见善桐睁大了眼,他就压低声音和善桐说起了小话。“你也不是不知道,十三房家里有钱没有儿子。老七房呢,家里没有钱儿子又多,这不就打上十三房的主意了?唉,也亏他们想得出来的,轮番来十三房走动,这个装怪脸,那个就一团和气,就是要让人觉得老七房和十三房走得近……将来海鹏叔……” 善桐已是明白过来,不由得唾了一口,怒道,“无耻!” 善柏耸了耸肩,一脸的无所谓,又叮嘱善桐。“那我回去了,你在路上看到老七房的人,小心着别去搭话,那是一帮子穷鬼,仗着家里男丁多,横行霸道的。咱们犯不着惹这样的事!” 顿了顿,又道,“要是他们敢来惹你,你就和我说。” 善桐被他这么一说,心头倒是又有些毛毛的,她还要再细问几句,门帘一动,老太太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三妞?三妞?”善柏脖子一缩,就跑没了影。 祖母传召,那是肯定要进门的,善桐又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重复了几遍‘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也忍不得’,便挺直了身子进了里间,正好和鹏婶子擦身而过,又得了她一个感激的微笑。 果然,老太太面上虽然还是一片慈和,可等到鹏婶子被张姑姑送出了院子,她的脸色就难看起来了。 “你娘上回罚你,我还嫌她罚得重了,”老人家脸一板,这多年来累积的威严自然放出,善桐一下就缩了缩肩膀,下一刻才又努力地 挺直了身子。“可现在看来,她竟是被你闹得无计可施了。年纪小,胆子倒不小……温老三那个无赖,都被你冲了一跟头。你就不怕老七房说我们仗势欺人,说你这个官小姐四处摆架子?说你目无兄长。就不怕老七房从此对我们小五房生了怨气?” 她一拍桌子,一时已是疾言厉色,大喝道,“说!你错了没有?要有下次,你还敢不敢了!” 善桐反射性地一梗脖子就要说话,可话到了嘴边,忽然又顿住了。 上一回她犟了嘴,娘是打了她一耳光的。 虽然,虽然是有几分打给二姨娘看的意思,可娘也说了,没有和长辈犟嘴的道理……和娘都不能犟嘴,更不要说和祖母了。再说,要是自己也惹恼了祖母,自己不得欢心不要紧,姐姐的事眼看着就要耽误了。难道真要盲婚哑嫁,说给个不知根底的人家? 还是要低一低头,再好好地认个错,事情过去之后,再为大姐的事用心才好。没得为了十三房的事,反而耽误了大姐。 可这一声‘我错了,下回再不敢’,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就好像有千斤重,悬在善桐舌头上就是出不来,她张了几次口,都又闭上了,就好像有谁堵住了她的口,将这一声认错给堵在了嘴巴里,噎得她心口发沉,都没能吐露出来。 见祖母面色冷厉沉吟不语,只是等着自己的回话,她又再努力了一番,违心之言却仍然说不出来,索性屈膝跪下,将心一横,静静地说出了实话。 “孙、孙女儿错了——但……若有下回,孙女儿、孙女儿还是敢的!” 说完这句话,即使以善桐的胆色,依然不禁要闭一闭眼,这才慢慢地睁开眼来,预备迎接祖母狂风暴雨一样的怒火:她是见识过的,老太太气起来,就算是长孙善檀,她也要劈头盖脸地骂上一两个时辰—— 不想这一睁眼,却撞进了一片温存之中。 老太太唇边已经含上了笑意,她缓缓道,“好,好,不想这满堂子孙,却是三妞最像我老婆子。” 17、迷雾 善桐眨着眼,还没有回过味来,尚且有些晕晕乎乎的,要不是听得真真的,她真想追问一句——“祖母,您说真的?”可没等她回过神来,老太太就又开了腔。 “可你毕竟年纪还小,行事还是失了分寸。”老太太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茶,又嗯了一声,“还不起来说话?” 她略带心疼地责怪起了善桐,“要跪,也该跪到炕头上,那儿暖呢。这冰冷的地,把你的膝盖冻坏了可怎么是好?” 善桐嗫嚅道,“我……我……” 见祖母没有说话的意思,她终于忍不住问道,“祖母,我错在哪里?” 老太太就欣慰地笑了。 说三妞像自己,真是不假。 满屋子的子子孙孙,自己最宠的那还是长房长孙善檀了,可就是善檀,自己一板起脸来,也是怎么说怎么是,决不会和自己犟嘴。背地里或者自行其是,或者听了自己的安排,总之是从不会在明面上和自己发生冲突的。 老太太心里也有数——这也是因为孙子孝顺,不愿在言语上忤逆了自己,让自己老了老了,还要生起闲气。连善檀尚且如此,老三老四就更不用说了。老大老二自己是用心教养的,对自己只有更尊重更敬畏,在这个家里,自己多年来是没有听到过一个不字了。 嘿嘿,可自己又不是圣人,就是圣人孔夫子,就没有错的时候了? 倒是三妞有几分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别看年纪小,可那急公好义仗义执言的性子,竟是和她母亲她父亲一点都不一样。就是被自己吓成了这样,也不肯委曲求全,认了这不该认的错…… 人心都是偏的,就算老太太从前看善桐,不过是看着一个可爱的小孙女,此时觉得善桐和自己的性子最是相像之后,她看善桐,就又多了三分亲近,与三分原本并不存在的期望。 孩子还小,行事难免有些不妥当,但心思是正的,这就很好。 她一时间就又出起了神,心不在焉地考虑起了二房的将来。 谁叫榆哥……总要把善桐调.教出来了,将来自己百年,才能放心撒手。 人老了心事就多,弯弯绕绕的利害关系,好像一张蛛网,张在老太太心头,她又出了一回神,在心中回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惊醒过来,有些自失地冲善桐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顶心,淡淡地道,“老七房那一窝无赖,打十三房的主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虽说 这是他们两房的事,我们隔房的不好多管,还是要宗房发话,更加名正言顺。但不平则鸣,遇到这样颠倒黑白欺凌弱小的事,咱们小五房见到了就不能不管。否则岂不是辜负了当年亲戚朋友们为咱们说话的好意?鹏婶子把什么话都和我说了,你做得很好,不愧是小五房的孙女。” 善桐小时候野得厉害,不大懂事,成天只知道傻玩。到了京城之后,虽然心智发展,渐渐的自然明白是非,但头顶有善榴这个老成持重的大家闺秀压着,王氏又是个严母,平时竟很少听到这样贴心的夸奖,一时间倒是有了几分羞赧,但她没有出声,而是眨巴着眼望着祖母,又等了一会,才听老太太续道。 “但你要记住,这世上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小人。别看咱们家出了两个官,男丁也不少,在族里说话声音响亮。老七房是一个官没有,还穷得掉渣……但正因为他们穷,他们无赖,就更不能把他们往死里得罪了。凡事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出面呵斥善温,挑明身份把他吓走。已经为你鹏婶子分忧解难,又何必还要追出去扔药?这一下他面子是跌到老家了,心底对你的怨恨,也自然就更浓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要认真和你找起事来,虽然我们也不怕事,但终究是个麻烦。” 老太太的声音就渐渐地凝重起来,又慢慢地道,“祖母从来都把你当成个孩子,也没有教你为人处事的意思。倒真是有些老糊涂了,你人聪明又机灵,虽然年纪小,却已经懂事。祖母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句很软的话——做事不要做绝了,什么时候都放人一马,才是大家大族的做派。” 见善桐若有所思,却没有马上答话,老太太又是满意地一笑。 这么大把年纪了,眼力之毒无需多言,善桐一个小孩子,心里的弯弯绕绕,大略也瞒不过她。要是善桐顺口应了,老太太只怕还有些不高兴,现在她懂得寻思这话里的意思了,反而显见得是将这话给听进了心里。 “可……”善桐又嗫嚅起来,她有些不好意思,靠到祖母怀里伏了一会,才低声道,“可要是忍、忍不住呢……” “忍不住也要忍。”老太太顿时板起脸来,“百忍成钢,人世间不平的事很多。今天老七房家里没有官,不得不受我们的辖制。如若今日老七房家出了一个大官,如若是小四房家中出了这么一个无赖,你不忍怎么办?到那时,你能忍得住吗?” 善桐寻思了一会,便点了点头,扳着老太太的脖子笑道,“忍得住,我都能向二姨娘赔不是了,还有 什么忍不住的。” “这就是了,你不得不低头的时候能忍得住,为什么能够放人一马的时候忍不住呢?”老太太就柔声教导善桐,“得饶人处且饶人,就是因为看一个人厚道不厚道,就得看他在能饶人的时候,到底饶不饶人。” 善桐一下就想到了王氏的话。 这样看来,得理不饶人,的确是失于厚道…… 她又寻思了片刻,才认真地道,“祖母的教诲,三妞记下了。往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儿,绝不会赶尽杀绝。” 真是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老太太心中一片暖意,不由得就将善桐揽进怀中,喃喃地道,“若三妞是个男孩……” 唉,若善桐是个男孩儿,二房的路,就要顺得多了。 她断了话头,又搂了善桐一会,和她说了几句闲话,才问,“梧哥这一向在家,都做什么?” 善桐心中还回味着祖母的教诲,听到老太太这一问,不疑有他,便笑道,“三——七哥一向在家就是专心读书的,顶多是在小考前,会抓榆哥过来补一补功课。平时都很少出来玩,这一次腊月过后要进宗学,唯恐被先生小瞧,这几天都在家温习功课呢。” 老太太面色一动,“抓榆哥温习功课?” 善桐笑着点了点头,“要不然呀,我们家善榆大少爷上课也不听,回家也不读书的,又怎么能逃过夫子的戒尺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太太面色不禁又是一沉,静默了半晌,才淡淡地道,“你娘也真是心大,庶子们管教得那样严厉,唯独一个嫡长子反倒不管不顾的,由得他到处去野。” 虽说这语调是淡淡的,但个中不满,听在善桐耳中却无异于一个惊雷。她连忙为母亲分辨,“也不是不管,就是……就是哥哥又结巴,手又抖,小楷写得像草书,爹说这个样子,就算中了进士也不能当官。更别说……” 更别说榆哥看书久了,就头晕想吐,若要强迫他再读下去,是真的会呕吐出来。王氏在京城试过几回,又延请名医瞧过,也都束手无策,无计可施之下,也只有放任榆哥玩乐了。 当年那样聪明的孩子…… 老太太干枯的手指,不由得又捏住了腕间的佛珠。她闭上眼不再说话,老半天才慢慢地道,“快到中午了,你叫善檀进来吃饭吧。吃完饭让你张姑姑送你回去,以后进进出出也别一个人走,毕竟年纪大了,身边带个丫鬟……” 吃过中饭,老太太要歇午觉,善桐无事可做,虽然按例也都是回家去睡午觉和母亲姐姐闲话的,但今日闹出事情,她很怕母亲再行管教,因此磨磨蹭蹭的只是不愿意走。张姑姑却是也要休息的,等了善桐一会儿,失去耐心,便半是请半是拖,将善桐送回了二房院子里,紧赶着就回转小五房去打盹儿了。 善桐虽然想要直接回屋,躲开母亲可能的教诲与惩戒,但心中也知道这不过是掩耳盗铃。虽然一步一磨蹭,但毕竟还是进了堂屋东次间,站在门口探进头去,窥视着母亲的动静。 冬日天短,王氏又忙,她没有睡午觉的习惯,正和善榴两个人在炕上对坐着说话,见到善桐进来,两母女面上都似笑非笑的,倒让三姑娘心底有了些慌张。这探进了屋内的半边身子,又慢慢地往回缩了缩。王氏倒是一阵好笑,她不冷不热地道,“回来了就进来吧,这样扭捏作态,小家子气。” 善桐却熟知王氏的语气,深知母亲这样说话,多半是没有恼她。她一下高兴起来,奔进屋内就扑到善榴怀里,藏起半边脸看着母亲,笑道,“娘,你都知道啦?” 王氏没好气地看了善桐一眼,却没有搭理她。善榴便笑道,“傻丫头,村子就这么大地方,一传十十传百,闲话传得快得很。娘一大早都在走亲戚,还没走到一半,消息就长着腿撵上来了。你还当我们是活在什么地方,闲话都传不开的?” 善桐这才回过味来,知道自己犯了傻,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又向母亲和姐姐夸耀,“祖母夸我来着呢!” 王氏神色一动,却并未露出多少讶异,只是哦了一声,“你仔细说说?” 善榴却立刻犯起了沉吟,揽着妹妹的手都紧了紧,直到善桐开了口,她才猛地回过神来,听善桐口说手比,将在十三房里发生的那几件事都说完了,又把老太太对她说的那些话儿都背了一遍。心中实在感慨万千,又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地道,“娘……妞妞儿,可真是咱们二房的一员福将。” 王氏和善榴这一次却没有想到一块儿,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早就告诉你,老太太看到十三房,就想到了当年的自己。家产又多,主事的男人又病弱不顶用。当年她有四个儿子还好,如今十三房只有一个女儿,还不得被逼到什么地步?十三房的事,她是早就想出来说话了,妞妞儿这一闹,反倒给了她插手的借口……” 她一边想一边说,倒是没有顾虑到善桐就在一边,直到善榴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才回过神来 叮嘱善桐,“这话可不要往外说。” 善桐只觉得母亲实在是厉害得不得了,将老太太的心思简直琢磨得丝丝入扣,她甚至都有些叹为观止起来,听到母亲的叮嘱,自然是死命地点着头,心中却又有了些不肯定——这样看来,祖母夸她,倒未必是因为她做得好了…… 善榴却道,“我想的不是这一回事呢,娘。如此看来,祖母在西北活了一辈子,喜欢的姑娘也是西北一路。最好就像她自己当年一样,爽快利落——” 她看了善桐一眼,又抿唇笑了,捏了捏善桐的脸蛋,这才续道,“刚硬好强——” 王氏眼睛也是一亮,她难得地轻笑了起来,甚至还摸了摸善桐的头,这才笑道,“女儿说得是,娘老了,思维比不上你敏捷。” 这一下,善桐是真有些不懂了,她低下头琢磨了一会,也没有明白姐姐说这话的用意。 善榴和王氏却都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王氏低头喝了一盏茶,又寻思了片刻,便换了一张严肃的脸,叫善桐,“你坐好。” 善桐早也已经料到必有这样一番教诲,忙端正了脸色盘膝做好,低头听母亲训诫道。 “你祖母说得不错,我们这样的百年世家,子弟持身必正。遇有这样欺男霸女的不平之事,出面帮人一把,也是积阴德的好事。你的用心是好的,所以祖母才会这样夸奖你。” 她顿了顿,不禁疼爱地用眼神爱抚着女儿柔和清秀的轮廓,口气却丝毫不软。 “可你想过没有,你一个十岁大的孩子,和人家二十多岁的混混儿顶嘴。温老三今天是还有三分的清明,知道咱们家是啃不得的硬骨头,所以他走了。他要是混一点,直接大嘴巴扇你,或者踹你一脚,你不是白白吃了眼前亏?” 想到女儿今日运气要是差一点,可能就会吃了大亏,她眼神一眯,倒是有了些戾气。“温老三一条贱命到了那时候,固然是死不足惜。可你金尊玉贵的身份,他就是拿命来抵,也抵不得你的一块皮!你为人出头是好的,可为人出头,未必要你这样和人家对冲。” 她一指善榴,“大妞你说说看,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善榴转了转眼珠子,就笑道,“我就走出去告诉海鹏婶,我说这儿闹得厉害,我要回去告诉祖母。请海鹏婶多来我们小五房走动,我们家刚回来,没有什么要好的亲戚,正缺海鹏婶这样知书达礼的亲戚说话呢。” 王氏又问善桐,“知道 你大姐这话后头的意思吗?” 善桐沉默了半晌,才慢慢点了点头,“大姐这是点明了自己的身份,又告诉温老三,今儿他的所作所为,都会传到祖母耳朵里去……” 王氏就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是好的,手段却还差了几重火候。帮一个人,也未必就要得罪另一个人。尤其你人小力薄,更不能因为有心助人,反而自己吃亏。让家中长上挂心,反而成了你的不孝。” 她又看了善榴一眼,倒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大女儿密斟,便冲善桐摆了摆手,“你回去好好想想,下回遇到这样的事,你会怎么处置。” 善桐不禁颦眉思索,只觉得心中又多了一团迷雾,她站起身来,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18、发威 老太太让王氏别在年前晨昏定省,倒真是出于体贴她的意思。杨家村从宗房算起,自忖有资格和小五房往来的,有头有脸的分支各房,少说也有上十家,而那些个中平之家,想要巴结二老爷的,自然也都有送礼。王氏和老太太都不愿意落人口实,叫人以为小五房发达了就看不起当年的穷亲戚,因此凡是有送礼送帖子来的,均一一回访,有好些老亲戚更是要主动上门拜访。虽说只是坐坐就走,但也要忙得一整天都不见人影。家中诸事就托给善榴和望江照管,倒是便宜了善榆,进了腊月族学放假,他便抓住机会,每日里只是回来吃饭,其余时间都和一群小伙伴们在外头乱跑。 善桐今日里经过了一场小小的冒险,心中自然有事,午觉就没有睡着,只是睁着眼望着天棚想事儿。她两个丫鬟都有些纳罕,到了半下午,六丑就催善桐起来,“三姑娘,您老在炕上躺着,咱们该在哪里做活呀?” 一边说,一边就毫不客气地将善桐闹了起来,拉六洲在炕上坐下了,各自拿出针线做了起来:却都是善桐贴身穿着的小衣服。 善桐和这两个丫头几乎是一起长大,从当年回到杨家村起就是她们服侍,虽说主仆,但日常相处反而像是姐妹。她也不生气,盘膝看着两个丫鬟做活,数次张开口,又数次都闭上嘴。 老太太教训她的那几句话,告诉这两个丫鬟,倒是不妨事的,可王氏说的那些话,善桐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要她说给这两个小丫鬟听呢,又觉得并不合适,可真要说到哪里不合适。善桐又想不出来。 她越坐越是烦闷,想要找善榴说话,又觉得姐姐和娘委实是一个口气,很多心事说给她听,和说给母亲听没有什么两样。如此翻来覆去东游西荡地葳蕤了一番,想到自从回来还没有去嬷嬷奶奶家探望,不由得眼神一亮,站起身就央求六丑,“好姐姐,你带我到嬷嬷大爷家去走走吧?嬷嬷奶奶自从上回进来,都过了十多天了,我想着去看她老人家,又老没空。” 六丑说起来和嬷嬷奶奶也是沾亲带故的,要能回亲戚家走走,如何不愿?她就放下针线利索地站起身来,取出棉袄换穿上了,又给善桐披了斗篷,笑道,“你嬷嬷大爷要是已经回家歇年,没准咱们还能混上些新鲜的洞子货吃。” 嬷嬷奶奶唯一一个儿子很有出息,现在已经是凤翔府几间商号的主人,虽然是靠了小五房的势,但自己手腕也很灵巧。他素来是最疼爱善桐和善榆的,到了腊月送年礼的时候,总是会偷偷塞给兄妹俩一些金贵的小零嘴。 善桐兄妹往往在大冬天里能吃到小蟠桃、哈密瓜——要不是嬷嬷奶奶在杨家村住了一辈子,人老恋家不肯搬到凤翔府去,其实早都可以进城做老封君了。 主仆俩兴高采烈正要出门时,六洲不紧不慢地发话了。“三姑娘要出门,怎么也得和你大姐说一声?” 六丑顿时翻了个白眼,有些不高兴了。“就你小蹄子话多,咱们平时不也是爱出门就出门的,怎么今儿个又要这么多礼了。” 她们两个是提扫帚棒长大的好友,熟不拘礼平时经常拌嘴,善桐已经习以为常。眼看着你一言我一语又要争辩起来,她想了想也觉得六洲说得有理,便道,“走,和姐姐说一声去。” 六洲见善桐纳谏,微微一笑,也不接六丑的话,又低下头去慢条斯理地做起了针线。六丑更不理她,拉着善桐出了屋子,口中还气哼哼地道,“是一天比一天话少,一天比一天无趣了,哼!” 善桐不禁微笑。 她到得善榴屋子里,邀大姐‘一道去嬷嬷奶奶家坐坐’时,善榴却一下拧起了眉毛,迟疑地问,“我记得嬷嬷奶奶和老七房住的那个大杂院就是隔了一条巷子,是不是?” 听得这句话,善桐就知道这一趟门是出不得了,她干净利落地应了一声是,就脱了外衣,盘膝坐到善榴身边,低声道,“姐,犯得着这样小心吗?” 善榴微微一笑,揉了揉善桐的头顶心,低声道,“你还小,没有见识过无赖。这和京城又不一样,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一族的亲戚,很多手段都施展不开……这几天还是小心些,宁可躲着麻烦,也别自找麻烦。” 虽说善桐聪慧肯学,但一天连着听了祖母和母亲的说教,其实多少也有些烦躁,眼看着姐姐又要给自己上课,不禁将不耐外露,捂着耳朵道,“那……那我去找樱娘玩!” 不想樱娘却又有些不舒服,大姨娘正哄她睡觉呢,善桐在门外晃了晃,就又出了后院。左思右想,知道楠哥一向勤力非常,把读书看得很重。便只好进了东厢去,掀帘子进了南里间,小声问道,“梧公子,您在读书呀?” 善梧果然正在书桌前坐着,凝神望着手头的一本书出神,见到善桐来了,他有些讶异,弯起眼合上书,冲妹妹招了招手,笑道,“怎么,今儿不出去玩,就来闹你梧七爷?” 要说二房三个男丁,自然是数善梧口舌最为便给,平时和善桐玩笑起来,机锋打的是又快又好——偏偏人又和气很少生气,善桐一和他说 话就觉得开心,见到哥哥搭理自己,便小步小步挪到了哥哥跟前,又撒娇地要和哥哥坐一张椅子,好在善梧今年不过十一岁,和善桐并肩而坐,太师椅还有些空地。 “最近都不能随意出门了。”她就扁着嘴,颇有些委屈,又有些愤愤地将十三房里发生的事,说给了善梧知道。 善梧听得大皱其眉,半日才道,“你也实在是太鲁莽了,万一那个什么温老三打了你一下,你这细皮嫩肉的多不值得?下回就算要出头,也别这么冲,免得吃亏。” 这话却是和王氏一样的口气,善桐一扁嘴,更有些委屈,“和母亲是一样样的说法……祖母就不这样说!” 她就随意将老太太的教诲和王氏的说话,告诉给了善梧知道。又叹了一口气,小大人一样地抱怨。“祖母是一种说话,娘又是一种说话,七哥你说,我听谁的好哇?” 老太太和王氏不论为人如何,对于教养善桐,是都用了心思的。这两番话其实都是知味之言,善梧听得目光连闪,望着善桐心中又有些酸酸的——到底是嫡出,就是有底气闯祸。自己平时谨言慎行,在大人跟前都只有得到赞誉,倒是错过了这言传身教的无数机会…… “照我看嘛。”他随意理了理思绪,便笑着说。“祖母和娘说的都对,你能不吃眼前亏,就别吃眼前亏,非得要和人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了,那肯定要占得上风后,再得饶人处且饶人。” 就又冲善桐挤了挤眼,轻声道,“要是落了下风呢,你就喊人,喊不到人呢,你就跑!” 善桐被哥哥逗得哈哈大笑,只觉得自己钻了半日的牛角尖,梧哥一句话就把难题解开,实在厉害,不由得就满是倾慕地道,“三哥,你真聪明!” 一边说,一边不禁就把头靠到哥哥肩膀上,又挽住了他的手臂——心中却是想起了榆哥。 今儿这件事,就是全盘掰开揉碎了说给他听,把里头的每一个利害关系都剖析出来,只怕榆哥也根本都不明白,为什么海鹏叔没有儿子,老七房就要做出这样的事吧…… 她不由得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善梧倒不禁有些纳罕,笑着就问她,“怎么,小丫头也有心事,也学会叹气了?” 善桐扮了个鬼脸,自然不会将心底话说出来,随口就敷衍道,“我怕和祖母说的一样,那个什么温老三恨上咱们了,要给咱们家添堵。那就是我的过错了……” 直到话出了口,她才觉得这也 不是没有可能,不禁又添了一重心事,只觉得自己当时所作所为,的确欠了妥当,如果能和姐姐一样绵里藏针,只怕温老三知难而退之余,对自己就不至于太记恨了。 如果能和姐姐一样八面玲珑进退自如,该有多好…… 她略带惆怅的思绪,很快就被善梧给调开了。 “杞人忧天。”善梧干净利落地道,“你来得正好,上回教你背了半本《朱子格言》,你都记住了没有?背给我听听?” 善桐大叫一声捂住耳朵,抬腿就想跑,被善梧一把捉住,大笑道,“来了还想走?嗯?背不出,就得打手心!” 屋内顿时就响起了兄妹俩热热闹闹的笑闹声,连北屋的楠哥都住了手中的功课,竖起耳朵听了听南屋的动静,他略带渴望地叹了一口气,这才又坐直身子,又喃喃念叨起来。“子曰:南中已有人云,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 第二天一大早,善桐的担心果然就成了真。 姐妹几个才起了身,一家人进正屋给王氏问安时,善榆一进屋便抽着鼻子,纳闷道,“哪……哪来的怪味道。” 王氏也皱起眉头,“可不是,一大早隐隐就闻到味儿了——” 众人也都纷纷抽着鼻子,都道,“可不是有些味道!” 还是善榆道,“这不是粪肥的味道吗?哪——儿来的?” 正是七嘴八舌时候,望江掀帘子进了屋子,面色罕见地有了几分难看,她附耳在王氏耳边说了几句话,王氏脸色丕变,一下就站起身来,又惊又怒地道,“好大的胆子!” 她一下又冷静了下来,吩咐望江,“找人打扫一下,再洒些土上去,盖一盖味道。” 众儿女们彼此交换了几个眼色,除了榆哥之外,就连善樱都知道出了什么事,榆哥才要说话,得了善桐一个眼色也就不出声了。气氛正有些沉闷时,二姨娘一掀帘子火急火燎地冲出来,嚷道,“太太!是谁这么大胆,在咱们家大门口泼了粪!” 她气得是一脸通红,似乎只要王氏说个名字,就要挽着袖子上门干架去。王氏扫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孩子们,微微地摇了摇头。二姨娘却根本没有回过味来,见王氏不说话,她急得直跺脚,“您这佛爷一样的性子,怎么就不会生气呢——” 还要再说时,大姨娘上前在二姨娘耳边说了几句话,就把她拉了出去,王氏若无其事地坐下来,举筷道,“吃饭,吃饭,吃了都有事忙呢。” 这一顿饭善桐就吃得没滋没味的,心底似乎已经垫了一大块肥肉,说不出的腻味恶心,她只吃了小半个馒头就再吃不下去。王氏看在眼底,心中越发恚怒,面上却不露声色。吃完饭,见望江进来点了点头,便嘱咐善榴,“今儿出去多带两个人吧。”就站起身来,自己带走了两个丫鬟,先出了院子。竟似乎一点都没将这无名氏的挑衅放在身上。 善榴自然也是一片淡然,催促着弟妹们换了出门的衣裳,便领头出了院子。 一关院门,众人就见到青石板上一片土迹,便都绕了开去不提。善桐心底憋着一股气,小脸绷得紧紧的,跟在姐姐身后左顾右盼,简直恨不得下一刻就找到这胆大包天的主使者。连善榆都看出了她的不对,格外望了她几眼,便拉住善桐的手低声问,“怎、怎么,出什么事了?” 善桐才要说话时,一眼就看到了温三爷斜倚在巷口,她一下气血上涌,简直恨不得上去将此人脸上的笑亲手撕下。却又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只是拉了拉姐姐的衣袖,低声道,“姐,那就是那个无赖。” 善榴扫了温三爷一眼,眉头也不禁一皱,她冲妹妹摆了摆手,便高高地抬起头来,目不斜视地带着弟妹们从巷口经过。善桐也就有样学样,只是扫了温三爷一眼,轻蔑地哼了一声,便扭过头去,不再搭理他。 不想温三爷反而得意起来,竟拦在善榴之前招呼道,“这不是小五房的三姑娘吗?这位族妹是谁呀——是你的姐姐么?啧啧啧啧,也是个豆蔻年华的大姑娘啦——” 一边说,一边又拿眼在善榴身上乱看,神态轻浮可恶,二房众小辈全都勃然大怒,善梧上前几步拦在善榴跟前,善榆虽然慢了一步,声音却不小,在善榴身侧叫道,“你、你想做什么,不许乱看!” 温三爷倒是乖觉得很,退了几步作出委屈神态,啧啧道,“真是官家子弟,架子不小,咱就看看,看看不行么——族妹就是再金尊玉贵,我长了眼,看看总不碍着什么吧?” 善梧善榆毕竟年纪小,遮挡不住姐姐,他又冲善榴飞了个眼色,竟是露出了十分的丑态,善桐气得几乎晕厥,她才要讥刺回去时。只觉得眼前身影一动,却是善榴已经快步上前。 温三爷面上浮现出一抹笑来,只是他还未说话,啪啪地两声脆响,善榴竟是二话不说就是两巴掌招呼上去,力道之大,竟将善温扇了个仰倒,她垂下头来望着善温,冷冷地道。 “别的眼睛都看得,唯独狗眼,就看 不得。” 19、张扬 善榴在京城的时候,处处规行矩步,纵使有些手段,但京城小姐,行事要的就是优雅和顺这四个字,她又何曾这样泼辣过?根本连声音都没有高过几次,想不到这回了西北,反而厉害得多了,这两巴掌,固然是扇昏了善温,但也将善梧等弟妹们吓得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周遭人群一下就爆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嗡嗡声,场面竟似乎一时凝固住了。 善桐从小在西北长大,养就了她的爽快脾气,见到姐姐发威,只觉得这一巴掌简直是打得她痛快无比,比大冷天里的一口热茶还要惬意。她几乎没有笑出声来,快走几步假意拉住了善榴,脆声道,“姐,这是个出名的泼皮无赖,惯了轻薄无行,竟不知道礼仪两个字怎么写的。咱们犯不着和这样的人计较——” 她话音没落,善梧已经回过神来,一脸怒容地道,“这可不行!你起来,咱们到族长家说理去!没见过老大一个族兄,好意思盯着族妹的脸,作出那些个恶心下贱的样子!这是咱们杨家哪条族规上写着的?” 他和善桐一个黑脸一个白脸,字字句句无非都是损着善温,把个善温听得是两股战战,不由得竟有些怕了:虽然他自恃老七房儿子多,又穷而无赖,小五房是要脸面的,未必会和自己当真计较,但这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身份又尊贵,又都不是省油的灯,字字句句犀利无比,口口声声要去见族长说理。所谓横的怕更横的,他满腔胡搅蛮缠的心思,倒是去了大半。也不曾在地上打滚说善榴打坏了他,自己就捂着脸坐起来,低下头怏怏地分辨道,“哪个轻薄无行了?不就是多看族妹一眼,这当了官的就是不一样……” 话音没落,善榴手又是一举,他竟吓得一缩。围观的众族人不由都发一大笑,善桐的笑声更是响亮,“什么胆子,两巴掌就戳破了你的牛皮?” “自己做了什么事,族兄自己心里清楚。”善榴却懒得和善温多加纠缠,只是放下手冷冷地道,“俗话说得好,公道在人心。别人怵你穷而不要脸,我们小五房不怵。族兄近日还是小心些为好,免得事情闹大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误了你们家一心谋划的大事,族兄不后悔?” 她甚至都并未抬高音量,但字字句句意在言外,最后一句更是蕴含了无限的不屑。善温一听之下,面色顿时大变,又见得巷子深处几个小五房的下人疾步出来,手里都拎了棍棒,便越发害怕,一缩脖子,连场面话都顾不得撂了,竟是这样灰溜溜地转身而去。众族人有些胆大的,便纷纷向善榴笑道,“大姑娘好钢口。” 善榴一律微笑以报,又和几户近亲近邻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这才低声同追赶上来的望江交待了几句,望江眉宇间也不禁泛起怒色,“真真是戏文里一样的事,四品人家的小姐……” 她啧啧几句,还要再说什么时,善榴已经轻声喝道,“嫂子!怎么说,那还是咱们的族亲。” 望江顿时会意过来,忙住了口不提此事,只是若无其事地安排道,“今儿既然出了这样的事,就让张看陪着您们去请安吧,免得还要您亲自和这样的无赖过招……” 张看正是望江的丈夫,也算是二房最能干的管家,这番安排虽然妥当,但话到了最后,到底是若有若无地露出了一丝不平。 善榴见周围族人已经各自散去忙碌,都未曾留意到望江的言谈,便微笑着点了点头,又冲几个弟妹们招了招手,低声道,“进了主屋,都别乱说话。这件事得让娘和祖母说。” 善梧心领神会,抢着答了一声是,又关心善桐,“大姐没有被气着吧?可别往心里去,这样的人和他计较,倒是让他得意了。” 善榆、善桐自小就离开父母身边,善榴身为大姐,对待底下的庶弟庶妹一向是严厉中不乏和气,虽然嫡庶有别,但弟妹们对她却都是发自内心的仰慕敬重。善楠虽然刚才没有抢到话头,但此时却也挤上前来,气得是小脸通红,“从来在京城都没有见过这样——” 才一开口,善梧和善桐不约而同,都叹了一口气。 小五房出了两个官,在族中的地位当然非比寻常,按照四品大员在京城的气派,子女们出门,小姐乘车少爷骑马,那是不用说的排场。可为什么到了杨家村里,就要和大家一样徒步来回?固然是因为这里居住的都是族亲,架子摆得太过,招人议论。更重要的,却还是老太太一辈子最忌讳人家议论她发达了就忘本,看不起族里的穷亲戚们。 就算老太太没有这个顾虑,这样的名声传扬出去,也实在是够不好听的了。所以善榴都不许望江往下抱怨,为的就是怕这群好事的围观者听去了回头一学,就显得小五房目中无人,是连族亲们都看不起了。 也正是因为都体会到了姐姐的顾虑,善桐虽然且气且痛快,却是一句话都不敢往外说,唯恐忘形起来,又生事端。没想到楠哥直眉楞眼的一句话,就又硬生生地踩进了禁区。 他声音且还挺大,四周人都看了过来,虽说听得弟妹们叹气已经住口,但场面无形间已经多了几分尴尬。还是善榆瓮声 瓮气地道,“咱们还去不去了?眼看着这太阳都要到半天了。没、没准主屋那人都散尽了。”这边才无形间为善楠给解了围。 善榴不由得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一家这么多兄弟,最笨的其实就是楠哥。要是榆哥没病,真是千伶百俐,梧哥再能耐,又算得了什么。即使是病了这一场,人也结巴了,说话也慢了,一读书就头疼呕吐,但其实说到底,心底那一丝灵气也没有泯灭,平时行事有法有度,虽迟钝些,却并不愚蠢。 楠哥就不一样了……要说刻苦,真是自己生平仅见,偏偏天资有限,却是随了大姨娘,为人处事、读书识字仿佛总有一窍未通。就算是再有心提拔,也是扶不起的阿斗……如若不然,二姨娘又哪里会那么得意? 她也没有太责怪楠哥,只是和颜悦色地道,“出门在外,不要随意臧否地方,再说这里是你的老家,哪有人话里话外,尽是嫌弃老家风物的?” 楠哥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又想到大姐自己,都因为似乎有怠慢老家风物的嫌疑,被祖母当面数落了一顿,当下面色就是一白,吱吱唔唔,再不敢多说什么。善梧脸上却不由得就是一红,他小心地看了看大姐和三妞,见两姐妹面上都是一派自然,似乎全没有联想到别处,这才勉力安下心来,笑着同善桐道,“说起来,爹怕也就是这几天可以到家了。” 众兄弟姐妹一路说笑,待到进了主屋,已经是笑声连连一团和气,善榴是丝毫异样不露,她恭敬地带头给祖母、叔伯婶婶们行了礼,又在众人下首落座了。善桐便亲亲热热地挤到了老太太身边,“祖母,我伺候您抽水烟。” 老太太却是一脸的似笑非笑,她漫不经心地抓起水烟筒递给了小孙女儿,撩了善榴一眼,慢慢地道,“听说今儿一大早,你们院子门口,可热闹得很哇。” 虽然早已经知道了杨家村里闲话传得快,但善榴也没有想到就是这几步路的工夫,主屋这边居然已经得到了消息。她本待还要和母亲商量一番因应之策,此时心念电转,知道敷衍过去绝来不及,便略微抬起头来,有些局促地道,“是孙女儿一时没有忍住……给老太太惹麻烦了。” 老太太的目光就越过窗子,落到了院子里的张看身上。 这个精壮的青年汉子她当然也是认得的,二房年年遣人回来送年礼,都是张看主持。今儿个让他送孩子们过来,可见得在二房院子口的那一番冲突,是有几分闹大的意思。二房的仆妇才不放心这一群半大不小 的少爷小姐们自个儿在村里走动了。 她没有搭理善榴的话茬,而是望向了善榆,和蔼地问,“榆哥,今儿一大早,家里是不是就不很太平呀?” 善榆自然而然就是一脸的气愤,他却没有说话,反而先看着善榴——因为这动作实在明显,众人的眼神,也就都跟着榆哥一道,落到了善榴身上。 唉,这孩子,说他笨,倒也不笨,还记得自己刚才的吩咐‘这件事要娘和祖母说才好’,说他不笨么,也实在又很说不过去了。 善榴一时倒有了几分哭笑不得,善桐更是再忍不住,噗嗤一声就笑起来,她和姐姐交换了一个眼色,一边塞烟叶,一边翻纸煤儿,一边就道,“祖母,我说给您听吧!” 老太太哼了一声,半真半假地就发起了脾气,“榆哥在我屋里,是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现在祖母点名要你说,你还不听话?” 到了末了,她略略抬起了声调,榆哥吓得就是一个机灵,却始终没有开口,直到善榴点了点头,他才结结巴巴地道,“是一大、大早起来,院子门口就被人泼了新鲜的人粪……” 如此吃吃艾艾地将一早二房门口的热闹,说给了众人知道,却是用词质朴全无矫饰,连善榴喝止望江、教导楠哥的几句话,也都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了。 老太太听了犹可,四爷海武早已经是一脸的怒色,手中两个铁球捏得咯吱直响,阴沉着脸只是不说话。三爷海文、四婶萧氏面色也都不好看,三婶慕容氏更是气得连声道,“平日里我们待人和气,不想反而被人从门缝里瞧——瞧得也忒扁了!老七房这是当我们家里没有男人了?这样的事也做得出来!” 就是善檀亦不禁薄有怒色,他关切地瞥了善榴一眼,皱眉道,“三妹没有吓着吧?——你一个女儿家,这样领头出来行走,的确也有欠妥当……” 他就转向了老太太请示道,“横竖孙子每日起得也早,不如吃过早饭,安步当车往二婶院子里走一遭儿,顺带着就把弟弟妹妹们接过来了——” 善榴心里倒是一暖:善檀的确有长兄风范,虽说兄妹见面不多,但这番安排,却是真真切切地为自己着想。 老太太闭着眼又思忖了半晌,才淡淡地道,“嗯,这样也好。免得老七房还以为我们真那样好欺负。事情到了门口,还都和傻子一样,没个应对的办法。” 她又睁开眼来,扫了三爷海文一眼,轻声道,“这件事,你逮着空和宗房的老四提 一提。” 三老爷神色一动,他看了看满堂的人,张了张口,又闭上嘴轻声道,“是,娘,一会儿我找他喝茶去。” 老太太嗯了一声,居然对善榴的作为一句话都没有,反而把话题扯向了迄今未归的二老爷,“海清这是怎么回事,眼看着都要到二十三了,还没有他的消息。今年他倒是回不回家过年了,一句话也没有。” “冬天路难走,这送信的一个人路也难走,信送不过来也是有的。”四老爷忙为二老爷分辨了几句,老太太又念叨了一会,见善桐将水烟袋递上来,就口一含,便心满意足鸣金收兵,摆了摆手吩咐,“都忙你们的去吧。” 她又瞟了善榴一眼,不动声色地道,“大姑娘留一留,海文留一留。” 善桐因要服祖母抽水烟,自然也没有走,她一边晃纸煤儿,一边冲善榴打眼色,心中不禁又有了些担心:祖母看大姐,那是怎么都看不出好来。这一次又恐怕更难过关——昨日里老人家才教导过自己,得饶人处且饶人,今天大姐就打了人家两个耳光…… 善榴却是不慌不忙,她气定神闲地安坐原处,对老太太审视的目光竟似乎木无反应,反而隐约透出了不卑不亢,老太太看在眼里,嗯了一声,却没有搭理善榴,而是先问三老爷。“刚才看你似乎有话没说,人多口杂,也就没问——” 三老爷看了看善榴姐妹,又犹豫了片刻,才道,“娘,您也不是不知道,这宗房老四,和老七房是互为表里。这些年来老七房是没少帮他往里搂银子……要不然,老七房早被人赶出村子里了,还能这样耀武扬威无所不至?” 老太太嘿地冷笑了一声,又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烟圈来,她轻声道,“老三,你是越活越回去了怎地?这里头的道道,只怕连妞妞都听明白了,你这个说话的人,自己还没明白过来?” 三老爷一时就不禁看向了善桐,善桐却是货真价实一脸的迷惘,她不禁又求助地望向了姐姐。 老太太看在眼里,心头一动:三妞的确没有说谎,这二房家的孩子们,是唯善榴马首是瞻…… 她也就跟着看向了善榴,用眼神略微示意,让善榴开口来回答这个问题。 善榴却是根本不做寻思,她微微一笑,自然地道,“打狗看主人,这恶狗咬人,自然也得和主人抱怨。咱们什么身份,和老七房计较,没地跌了架子。宗房四叔要是还把小五房当回事……” 她没有再往下说,三老爷 与善桐,都已经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 老太太哼了一声,却是多少又有了些不甘——王氏虽然行事颇多可议,但的确把几个儿女,都教得好。 一时间,她口中又泛起了少许苦涩:如若当年榆哥能留在父母身边…… 20、抬头 老太太出了神,屋内一时就无人说话,善榴唇边噙着一丝淡淡的笑,低头用了一口茶,在心底盘算了片刻,就听得善桐脆生生地问,“祖母,咱再来一筒?” 老太太顿时就笑了,“傻丫头,水烟虽然是好东西,可傻抽傻抽那也不行。你搁一边吧,别乱捅烟道了,免得烟油沾了一身。” 善桐就傻笑着把水烟筒搁到了一边,又拿起了美人拳,轻轻地为老太太捶起了肩膀,老太太惬意地哼了一声,又抬起眼来,笑着向善榴道,“我寻常是不夸人的,不过三妞这孩子,真不怨我偏疼,家里孙辈这么多,也就是她最有孝心,最惦记着伺候我了。” 夸了善桐一句,气氛顿时就活泛了起来,三老爷欠了欠身,笑着道,“可不是?我前儿还和慕容氏说,等开了春,四妞身子好了,就让她多和三妞来往,也学学三妞的机灵孝顺。” 善桐红着脸笑道,“人家哪有这么好!”又一头钻到祖母怀里撒了半天的娇,老太太才握着她的肩膀道,“好了好了,别闹腾了,你这折腾得我老婆子骨头疼——三妞,你说一说,咱们不和老七房打交道,还有什么别的用意么?” 她这一问,倒是把善榴问醒了,她扇了扇睫毛,心中倒不禁有了一丝悔意:早想到这里,今早就不上巴掌了…… 可一想到老七房三爷那惫懒无赖的样子,又觉得自己这两巴掌打得的确痛快,眉宇间倒挂起了一丝倔强,一时咬着唇,并没有说话。 善桐连刚才那打狗看主人的问题都不能答,如今老太太天外飞来一笔,她如何想得出来?自然是搜索枯肠也无法作答,期期艾艾了半晌,又望向姐姐。 善榴便平静地道,“老七房虽然穷,但人口多,要窜是非,也窜得快。眼看着西北来的借粮使者就要到了,这件事虽然是族里的大事,但也和我们小五房密切相关。爹人就在前线为粮草发愁,我们不好扯他的后腿……要是把老七房往死里得罪了,他们几乎是一无所有的人,认真和咱们过不去,光是在借粮上,就能闹出好大的风波。” 善桐恍然大悟,只觉得心头又一重迷雾被善榴一语点破,眼前顿时就敞亮了开来:为什么老七房的温三爷几次上门找十三房的乐子,祖母人就在隔邻却并不开声,一反从前嫉恶如仇的性子。而母亲在知道自己和善温的冲突之后,也没有进一步对老七房施压的样子。甚至今早被人把大粪都泼到门口了,也不曾暴跳如雷…… 她才要说话,三老爷已是笑道,“大姑 娘真是兰心蕙质,你这一席话,倒是把三叔都说得豁然开朗起来!” 老太太看了三老爷一眼,不轻不重地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是真想不透?怕是只惦记着你的戏,根本就没往深里想吧。” 见三老爷面露愧色不敢说话,又扫了两个孙女一眼,见孙女儿们面露尴尬之色,善桐更是冲着善榴直使眼色,似乎正在请示姐姐是否应该起身回避,老太太又叹了口气,“家里的事,你好歹也上点心,别老让你媳妇一个人忙里忙外的操持……今晚和宗房老四说话的时候,口气别太硬,却也不能软。” 点了一句,就也不再往下继续这个话题。她的语气变得更冷了一些,轻轻地磕了磕水烟袋,又森然道,“咱们小五房就是最落魄的时候,也没有人敢这样欺负到我们头上来。老七房是当我老得不像话,竟怕起事来了?——你不要把话说死,就让宗房老四先把这事压一压。等明年开春缓出手来,再从容收拾善温那不成器的东西。” 三老爷面色一正,肃然道,“是,娘的吩咐,儿子记下了。” 他见母亲再没有话,便小心地站起身来告退,“那儿子就先下去,母亲要想起什么,再叫儿子过来吩咐——” 老太太嗯了一声,挥了挥手,便闭上眼不再说话。三老爷又冲善榴一点头,同善桐挤了挤眼睛,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子。屋内一下就静了下来,善桐见善榴泰然自若,并无告辞的意思,心中又有些好奇,又有些着急:虽然今天祖母似乎转了性子,但几次也都没有给大姐什么好脸。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今天的事儿,能在祖母心中稍微扭转印象已经是幸事了,想要一夕之间扭转在祖母心里的印象,只怕就太冒进了些。 她给善榴使了好几个眼色,善榴都微微摇头不予搭理。善桐也只好安静下来,心中不禁又是好奇又是担心,就不知道大姐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不过她一心二用,手底下捶背的节奏却是丝毫不乱,老太太闭着眼享受了一会儿,也不睁眼,就这么懒懒地道。“今儿我们家大姑娘出风头了……十六岁的人了,这样上去扇人耳光,也不嫌跌分?” 这话一出,善桐倒是放心了:老人家惯于拿捏小辈,欲扬先抑,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上回自己都能够度过这一番试探,更别说大姐了。 果然,善榴的语气依然不卑不亢,“这一番是孙女儿冲动冒进了。不过弟妹们都小,一时大意身边也没有能说话的底下人,孙女儿又实在懒得和那样的人拌嘴,反而显得自己 是个市井泼妇只会逞口舌工夫。如若不理会呢,又觉得人家都欺负到门口了,甚至犯了事还不走,要在巷口看着我们的反应……这也太欺人太甚,太可恶了。让底下人去应对呢,人家又说我们仗势欺人,落了话柄了。不如摔两耳光拉倒。他就是要认真闹起来,那也没账。” 堂堂男儿,因为行动轻薄着了族妹几耳光,这事就算以善温无赖的身份,说出去也实在是丢人了。老太太再严肃,唇边不禁也微微蕴起了笑意,她又在心底回味着善榴的表情——方才问善桐的时候,自己是早就已经把善榴的神态给看在了眼底。 没想到这丫头虽然在京城养了一身的娇小姐做派,谈吐更从她母亲那里学出了一派福建人的软和,骨子里居然还真有些西北儿女的硬朗。 这样的孩子,倒是值得自己出面说一门亲事的,最好是说在西北,说个体面些的夫家,将来榆哥要是受到兄弟……族人的排挤,大姑奶奶出面说话,那是天经地义。善桐毕竟还是小姑奶奶了,再说年纪又小,将来归宿何方,还是说不定的事…… 老太太心中是早已经思忖开了,面上却是不露声色,嗯了一声,又道,“这件事闹出来,你娘只怕是要嫌你不够娴静了。你怕不怕?” 善榴并没有被老太太的话吓住,她似乎是早就考虑过了这个问题,只是淡淡地道,“事急从权,孙女儿也这么大了,娘就是心里不痛快,也不过是说几句罢了。” 老太太不禁微微露出笑意,她的语气只是温和了一点,但就是这一点微妙的变化,也被善桐和善榴同时捕捉到了。“嗯,还当你有勇无谋,两巴掌只是图个痛快。既然前因后果心里都盘算明白了,那也没什么好说。以后出入还是小心注意,三妞她们还是孩子,不比你到底大了。没事还是在家多做做针线,别外出走动了。” 这还是老太太第一次含蓄地夸了善榴,虽然这褒中还带了贬,但毕竟要比从前随口一句话,都能引来一个硬钉子要好得多。善榴微微地笑了,她就站起身来向老太太告辞,“出来这半日,眼看着快中午,娘应该也回家了。村子里闲话传得快……” 善桐也插嘴道,“真不知道那些人成天到晚都做些什么,闲话传得比人腿还快!活像是没个别的事了,就指着闲话活着!” 老太太哈哈大笑,“农闲时分,可不是就没有别的事了?等开春下了田,想传都找不到人来传了。” 她挥挥手,又赶善桐,“今儿我们吃羊杂,你不是一闻到羊肠的 味道就要吐?回去和你娘吃吧,到晚上再过来喝牛肉汤。” 善桐果然色变,忙牵着善榆的手出了屋子,口中犹自道,“哎呀,我想到羊肠就一阵恶心,大姐吃过没有?爱吃的人都说还吃呢,我是一闻到那味儿就想吐——” 两姐妹就一路闲话,出了院子没多久,张看便迎头接了过来,笑道,“刚把几个少爷送回家——” 这一次回家的路上,就有人指指点点的,依稀可闻议论,“别看生得俏,泼辣着呢!两巴掌,老七房的老三都被扇到地上……” “啧啧,别看是官家小姐,到底还是像她姆姆,一朵带刺儿的玫瑰花……” 善桐不禁皱起眉头,见姐姐面容恬静,她却也不敢说话,进了院子才抱怨,“哼,从前居然也不觉得——村子里怎么这么多长舌妇!” “从前你还小,哪里懂得这些。”善榴不以为意,一边走一边说,“其实走到哪里也都一个样,在京城的时候你是不知道,那些个官宦夫人聚在一起,又何尝不是东家长西家短的……” 说话间,姐妹俩已经掀帘子进了里屋,果然见到王氏正在屏风后脱外衣换家常穿的夹袄,善桐想到祖母所说‘这一次回去,你娘肯定是要说你的’,不禁又担心地看了姐姐一眼。不想善榴却是泰然自若,非但如此,甚至还笑靥如花地主动到王氏跟前,和她耳语了几句。 王氏脸上顿时露出了兴味的笑,这位贵妇之前虽然说不上是一脸的官司,但也是满身的疲惫风尘,听了善榴的几句话,所有疲惫竟似乎一扫而空,她亲昵地顶了顶善榴的额角,嗔怪地道,“真是个小鬼灵精,逮着机会就顺着杆子往上爬。你娘在你这个年纪,也没有你这样的手段!” 虽然是责怪,但这责怪里竟分明带了无限的赞赏。 善桐一下就呆住了,她张大嘴,傻乎乎地看着母亲与姐姐,猛地一下回过神来,又急着追问,“什么手段什么手段,姐姐你——可我们今儿一直在一块的呀……” 王氏和善榴对视了一眼,两人都被善桐逗笑,善榴亲热地捏了捏妹妹的鼻头,笑道,“就不告诉你,三妞自个儿琢磨去吧。” 一边又和母亲道,“祖母说,今儿那边吃羊杂汤,怕妞妞儿见了羊肠要呕,就打发她回来吃饭……” 母女三人正唠嗑家常时,二姨娘忽然掀帘子进了里屋,三人倒都是一怔:二姨娘那天吃了老太太的排头,倒是稍停多了,却也很少进主屋来服侍王氏。 “太太。”二姨娘却是不管不顾,一脸的着急,“刚才大椿看着榆哥、梧哥哥俩和三房的善柏一道,往村外头去了。脸上神色都不大对呢,她多问了一句,问去干嘛,榆哥说——说——说要给大姑娘出气去!” 不要说善桐善榴,就是王氏一下都站直了身子,一叠声追问,“叫人去追了没有哇?” 她一面说一面就叫望江,望江忙进来回道,“刚才大椿过来找我,我已经赶着打发张看去了。” 王氏听说,这才稍微放下心来,二姨娘却犹自操心,她转着眼珠子又犹豫了片刻,一咬牙就道,“不成,太太,我这还是得去看看!”一边说,一边撸袖子就往外走。 善桐本来对她殊乏好感,此时倒是有了几分同病相怜——她也很想去凑这个热闹,可还没动弹,王氏就蹙眉道,“我们这样人家的姨太太,等闲有出门的没有?” 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二姨娘却一下似乎被打蔫了,她精致的面容上浮现出少许犹豫,过了一会又是一阵扭曲,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在京城多少人压在头上,咱们也没有这样丢人过。太太啊,人家是都欺负上门来啦,这您还不出面,往后在村里还抬得起头来吗?” 再粗俗的姨太太,都有讨着人喜欢的时候。这想法一下就窜到了善桐心底:从前看二姨娘,觉得她俗不可耐,又妄自尊大,自私傲慢。真是怎么看怎么讨人嫌,她甚至于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人是怎么生下梧哥的。可今日里看,她虽然粗俗,但这泼辣刻薄用到家外,就是精明强干,虽说这精明强干始终带了几分市井,但也要比家里大人们那老谋深算的所谓温吞水,来得更讨人喜欢得多。 忽然间,善桐的思绪飘了开去,似乎又一片迷雾,从她眼前缓缓地揭开了。她一下就明白了姐姐今早为什么作风丕变,一下就爽快地甩了老七房温三爷两个耳刮子,而母亲又为什么这样欣喜地夸奖大姐‘才露了一丝破绽,你就顺着杆儿往上爬’…… 21、私聊 张看很快就把几兄弟带进了二房的小院子里——这三个少年郎还没有跨进老七房的门槛,便被张看提溜着耳朵,软硬兼施地拎了回来。二姨娘人就站在院子里,殷切地盼望着,见到善梧进来,别的不顾,先上去仔仔细细地将他上下翻看了一遍,善梧红了脸要挣,却都没有挣开,他见两兄弟先进了里屋,越发有些站不住了,一边挣扎一边说,“姨娘,我没有事儿!您这像什么样子!” 二姨娘见他皮肉完好精神饱满,这才放下心来,她悻悻然地哼了一声,却没有答话,也不曾再进屋服侍王氏,松开善梧回身就进了抱厦——却是才进抱厦,就又把耳朵贴到窗户边上,听起了正房的动静。 已经接近饭点,西稍间里是摆了一桌子的菜,屋内炕烧得暖,倒还冒着热气。只是谁也没有动一筷子,王氏沉着脸在炕头打坐,善榴善桐姐妹都在下首陪坐,善楠更是忐忑不安,站在母亲身边,看看桌上的菜,又看看才进屋的兄弟几个,一时间竟似乎都有些手足无措。还是三房的善柏素来皮厚,又仗着是隔房的侄子,静静地站了一会,便涎着脸道,“二伯母,此事都是我的主意,是我鲁莽,您别生弟弟们的气,只管罚我。” 见王氏木着一张脸似乎不为所动,他犹豫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成么?” 这个善柏,从小到大虽不说是胆大妄为,但也实在是散漫调皮,偏偏脸皮又厚嘴巴又甜,连老太太他都不怕,对着自己这个二伯母,自然就更不会有畏惧之心了。 王氏又看了善榆、善梧两兄弟一眼,心中无限思绪一闪即逝,她漫不经心地道,“就是老三你不说,我当然也要罚你的。你这个做哥哥的,哪有带着弟弟去闹事的道理?一家人,二伯母也不会和你客气……” 见善柏一僵,似乎真被自己吓住,她不禁微微露出笑意,“不过好在这事儿还没闹大,老七房那里是一无所知,就是要罚你,也伤不着你的筋骨。你大可以不必作出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二伯母呀,不吃你这一套。” 这话硬中带软,善柏先忧后喜,一时间倒是被王氏搓摩得没了脾气,又小心翼翼地陪了几句好话。王氏方道,“你一心要为大姐姐出气,这是你维护自家人的心思,你大姐姐知道了,心里也很谢你。不过这件事毕竟不是你们小辈能管的,善柏,眼下我们可还占着理,要是你闹上门去,占理变了没理……” 她话说得虽然含糊,但意思却很明白。善柏略一寻思,就咧嘴笑了,“二伯母就放心吧,我明白 您的意思。以后我肯定规行矩步的,不和老七房闹事!” 他又冲善榴点了点头,大剌剌地道,“大姐,还有谁给您不舒服了,您要觉得和长辈们说了不方便,又不想和大哥说的,您就找人给我带句话。老七房是硬骨头没得说,这杨家村里别户人家,咱还真不怕!带上两个兄弟咱去小小闹腾一番,没账!” 王氏不禁啼笑皆非,善榴也是一脸的尴尬,待要笑又不好意思,待要呵斥善柏么,他又是一番好意。善柏却满不在乎,他向善桐挤了挤眼睛,似乎在说‘小丫头你也一样’,便一缩脖子,回来给王氏行礼,“到吃中饭的点儿了,我回去了,过些天再来给二伯母请安!” “好歹也吃了饭再走——”王氏才出了一声,善柏就跑得没了影,隔着窗子还能听见他的声音,“今儿个家里吃羊杂,爱吃呢,下回再来叨扰吧!” “这个善柏!”王氏隔着窗子望出去,见他已经溜出了院门,只好摇了摇头,又看了看两个儿子,思忖了片刻,竟笑道,“好啦,有惊无险,总算没有闯祸,先吃饭吧!” 不要说善榆善梧两兄弟,就是善楠都没想到两兄弟这一次居然这样容易就过关了。他不禁诧异地望了母亲一眼,又看了看善榴,善榴冲他微微一笑,低声道,“读了一早上书,饿了吧?还不快吃?” 此时也到了晌午,众人一早上各有各的忙,虽说饭桌上的气氛要比往常低沉几分,但饭菜也都没有少吃。善桐第一个吃饱了,摸着肚子嚷了一声,“您慢慢吃。”一边就跳下地回了屋子,不一会善榴也吃完下了桌。倒是王氏虽然早就撂了筷子,但还是支着下巴,等三个儿子陆续吃完下桌,才起身道,“榆哥跟我进屋来。” 早就知道这件事没这么容易过去,榆哥倒一点都不惊讶,他顺从地嗯了一声,当先出了屋子。王氏见善梧给他直打眼色,他都似乎没有看到,不禁抿唇一笑,又叮嘱善梧,“你也别走,一会儿就轮到你了。”这才施施然起身进了东次间。 这里是她日常起居之所,比起兼作餐厅之用的西次间要私密得多。门一关是一点声音都漏不出来,王氏连望江都没有留在屋内服侍,亲自回身关了门,给榆哥、自己倒了两碗茶,又轻声道,“来,坐到娘身边来。” 榆哥便手足无措地挨着王氏坐下——却是只挨着了炕边,似乎再坐深一点,都显得太不礼貌。 王氏见了,倒不由得想起善桐来,心中越发是一阵酸楚:善桐回到自己身边的时候,才不过 七岁,虽然一开始也是这样战战兢兢客客气气的,但没有多久就和自己熟惯起来,女孩儿性子娇,动不动猴在自己身上撒娇,她倒经常忘了这孩子是在祖母身边养过四年的。善榆又不一样了,才几个月就送到西北,间中虽然回去几次,但却是直到十岁才接到自己身边。孩子年纪大了,记事了,对自己虽然恭敬,但就没有在身边养大的善榴那样,尊敬中又带了理所当然的亲昵。 好容易三年下来,见到自己也不害怕了,也敢偶然撒撒娇了。没想到才做一点错事,自己还没有说他,就露出了这副可怜的受气样。 她顿时就想到了嬷嬷奶奶信里的话,“在老太太身边是被搓揉得惯了,他越是不会读书,老太太就越是要逼着他学,时常挨手板子。檀哥、柏哥虽然都心疼得不得了,可连两个叔叔为他说过几次话,全都得了不是,谁敢触这个霉头?久而久之,受了罚也不敢让人看出委屈来,只好背着人偷偷地哭,我过去问他,还要装个笑脸说他没有事……” 她的拳头就渐渐地收紧了,榆哥见到,越发一缩肩膀,脸上现出了少许惊惧。王氏看在眼里,想到他在主屋时可能的遭遇,直是心如刀割,她又深吸了一口气,才松开手,轻轻地按上了榆哥的肩膀,将他拥进怀里柔声道,“孩子,你懂得心疼姐姐,娘心里很高兴!” 榆哥浑身一僵,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瞪大眼看着母亲,甚至疑惑地张大了嘴。 王氏又是心酸又是好笑,轻轻拍了榆哥脸蛋一下,低声道,“娘的心也是肉做的,你姐姐被人轻薄了,娘也生气。只是娘……娘是大人了,大人做事,就得前瞻后顾,其实娘心里又何尝不想像你们一样,直接上门去找老七房的麻烦呢?” 她顿了顿,见榆哥犹自不敢相信,只得将话再挑得明白了些,“如果你大姐今年只有七八岁,温三爷也是和你差不多的年纪。娘是决不会拦着你们兄弟的,做兄弟的不为姐妹出头,那还算什么男子汉?只是今日温三爷他是大人了,很多事没那么简单,为你大姐出气,就是你娘和你祖母的事了——” 榆哥嘴唇翕动了一下,露出深思之色,王氏熟知他思维迟钝,一时也不说话,只是耐心等着儿子想通。果然过了半天,榆哥才慢慢地说,“明、明白了,我不、不找七房的麻烦!” 王氏唇边不禁露出笑意,她还没有说话,榆哥又望着她认真地道,“可,可爹不在家,我……是长子,遇事,该我出头!我、我……我得去!” 他似 乎又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轻声道,“不该去……也得去!” 他虽然平时说话时常结结巴巴,可这几句话,却是一字一顿,说得无比认真。王氏就是再铁石心肠的人,听到这一句话,也都要化了。更何况她心中对儿子实在是又愧又爱,听得此语,一时间心头酸甜苦辣,五味俱全,所有心酸似乎都随着榆哥的这一句话而蒸腾起来化作了薄雾,似乎已经无关紧要,却又似乎更加无孔不入。 榆哥毕竟是懂事的! 可惜,现在都这样懂事,如果当年…… 她一下红了眼眶,又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力压下了鼻间酸涩,强笑着道,“是啊,咱们榆哥是长子……家里的事,以后都要交到你手上……” 话说到这里,王氏终于再也绷不住了,她一把搂住榆哥,眼泪纷纷而落,全都掉在儿子发里,又哽咽着在榆哥耳边轻声道,“你放心,你放心,孩子,娘绝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家业也好,将来的出身也罢,娘心里都有数儿,我们榆哥不比人差,我们什么都会有,什么都不比人差!你弟弟有的你有,你弟弟没有的,你也有!你是长子,家里的一切,总有一天全是你的……” 榆哥一下慌了手脚,他扎煞着手呆了一会,才闭上眼紧紧地抱住了母亲,却并没有说话,只是眨动着双眼,若有所思、迷迷噔噔地出起了神。半天才道,“娘,别哭,别哭……是,是我笨,是我不争气……” 王氏越发哭得厉害,她几乎语不成声,“谁说你笨,谁说你不争气!我们榆哥比谁都更争气,我们榆哥,我们榆哥……” 她说不下去了,唯独眼泪似乎再止不住,越发如断线的珍珠一般,落入了榆哥发里。 又过了半晌,王氏才渐渐地住了泪,她不好意思地掏出手帕,一边收拾脸上的妆容,一边又强笑着道,“孩子,听你姐姐说,你很能守得住话。这是好事,以后这屋里的话、的事,咱们出了屋子就谁也不提,好不好?” 见榆哥慎重点头,她才又打起精神,细细地叮嘱榆哥,“以后这样为姐妹出头的事,固然可以去做,但也不能过分。我们家是大户人家,行事要有大户人家的风范,你上门去,见到小伙伴的爹娘,也要客客气气地行礼,再把事情说明。不分青红皂白一进门就动手,那是纨绔恶少的作风。知道了?” 榆哥虽然迟钝,但妙在很听爹娘祖母的话,王氏见他点头,心中一块大石头便放了下来。她寻思了片刻,又问,“今儿这事,真是你 三哥挑起来的?怎么就楠哥没有过去?你把事情仔细说给我听听?” “娘,我、我结巴……”榆哥倒是有了些为难,“又说得慢,您,您不如找梧哥——” “我儿子说话,再慢我也爱听。”王氏沉下脸来,又将榆哥搂在怀里。只凭儿子苦思冥想,结结巴巴期期艾艾地叙述着稍早的景象,自己却是细细地打量着榆哥的穿着打扮,气色神态,时不时又翻开榆哥的衣领看看,看他穿得厚不厚,内衣是不是旧了。又一边以眼神丈量,取了榆哥的尺寸在心里,惦记着开春要将他的几件外衣放一放……等榆哥说完了,她才回神复述一遍,问善榆,“你们兄弟在回家的路上,你三哥追出来说,要去老七房讨个公道。让你们等等,一会儿他脱身了就过院子里来找你们,是不是?” 榆哥点头道,“是。” 找的是三兄弟,怎么只去了善梧同善榆?楠哥那么一个大活人,去也不去,不肯为姐妹们出头,报信也不报信,就闷在厢房里读书…… 王氏微微一偏头,又露出了淡淡的笑,她本来和女儿生得就像,此时这一笑,竟大有善榴、善桐姐妹的味道,只是笑中的天真,到底已经为更深沉的一些东西取代。 她又拍了拍榆哥的肩膀,温言叮嘱,“以后还是少惹事,今年西北不太平,村子里也就跟着不太平,别白让娘担惊受怕的,啊?不喜欢读书,就敷衍过功课,咱宁可和小伙伴们去踢……踢——” “踢、踢灌了水的猪尿泡!”善榆响亮地道,他咯咯地笑起来,似乎为母亲难得的语塞所取悦,又主动偎向王氏。“娘总说不出口。” 善榆这样主动亲近自己,很是少见。 王氏也抿着唇笑了,她高兴地附和着善榆,“是,娘不爽快,那三个字,娘说不出口!” 善榆母子这边谈天说地,气氛宁恰,善梧却是在西次间里候得忐忑不安。他深知嫡母虽然慈和公允,但决不是泛泛之辈,这一次自己跟着过去却不报信,恐怕一会难免要落下不是,一时间又转而忧虑起了别的事,心中各种思绪是此起彼伏纷至沓来,烦躁得他恨不得大喊几声,却偏偏又是在堂屋之内,非但不能随意出声,反而要加倍地小心。好容易等到外头吱呀声一响,榆哥瓮声瓮气的声音在门口响了片刻,又出了屋,善梧竟似乎反而轻松起来,一口气还没有叹出,那边已听到了王氏的声音,“梧哥呢?” 他又一下紧张了起来,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勉力维持住了面上的 平静,垂着头进了西次间给嫡母行过礼,小心地道,“儿子来领罚了。” 王氏俨然已经回复了大家主母的从容,除了眼圈还略略泛着一点红晕——却是不仔细再看不出来的,竟是一点都没有不对。她气定神闲在炕边打坐,听到善梧的说话,反而笑了,亲昵地冲善梧招了招手,道,“来,站到娘身边来。” 善梧便向前几步,忐忑地抬起头来,由得王氏审视——西北炕要高些,他毕竟才十一岁,人还矮小,王氏在炕上,倒是正好可以平视他。 “这一次你三哥带着你四哥去捣蛋。”王氏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徐徐地道,“我心里是不诧异的——柏哥不懂事,榆哥……娘就是纳闷,你怎么也掺和进来——梧哥,这可不像你寻常的性子啊!” 自己果然还是让母亲失望了! 梧哥心头一沉,口一张就要推托:是柏哥不由分说拉了自己就走——可现放着楠哥就没有过去,老老实实地在屋里读书…… 或许是屋内的炕烧得太暖和,他不知不觉已经是一脸的汗。可母亲却还是没有看见似的,只是含笑望着他等着自己的答案…… 要想搪塞敷衍过关,怕是不成的了! “是……是……”梧哥的声音就小得像是蚊子叫。“是我气不过……我们四品人家的儿女,也被老七房那样……那样的人家欺负……三哥一说,我血冲上头就……娘,我错了,我以后再不敢了!” 他一边说,一边就心惊胆战地去看王氏的脸色。 王氏果然已经沉下脸来,过了半晌,她才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唉……” 虽然只是一声轻轻的叹息,但这叹息声却似乎比一个耳光更锐利,直直地刺入了梧哥的耳朵里,好似摔了他一耳光一样,摔得梧哥满脸通红,双膝一软不由得就跪了下来,满面羞赧。“儿子让娘失望了!” 看来,不仅仅全二房乃至全小五房都清楚,二房第三代里,就指望着善梧了。恐怕连善梧自己心里都很有数:榆哥是不顶用的了,将来二房的顶梁柱,舍他其谁。 王氏心不在焉地思忖着,又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你知道就好,多的话,娘真是不想说,也不愿意说……唉,很多事,你自己也看得出来!” 顿了顿,又满不在意地问,“梧哥,你怪娘吗?娘知道,我一直对你特别严厉一些!” 梧哥抬头看着母亲,见她脸上疲惫之色越浓, 才三十多岁的人,看起来竟有了几分苍老。一时间想到榆哥,想到檀哥,实是心潮翻滚,未曾细思就说出了真心话,“我不怪娘!我知道,娘都是为了我好!” 王氏顿时就欣慰地笑了,她弯下腰扶起梧哥,略带亲昵地责怪,“站起来吧,男子汉大丈夫,膝下有黄金呢!” 又低下头喝了几口茶,才又抬起头来,望着垂手侍立的梧哥,她轻声说,“今儿,我数落了二姨娘一顿。” 梧哥顿时讶异地睁大了眼。 22、世态 自从楠哥、梧哥懂事,王氏在人前就很给两个姨娘留面子:毕竟是有生育的屋里人,动辄打骂,也显得她这个做大妇的太刻薄。大姨娘、二姨娘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方,王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大姨娘还好,她从小进了王家跟着王氏出嫁,行为举止深有法度,偶然有什么照顾不到的,嗣后自己明白过来,悄无声息就弥了缝儿。二姨娘却是小户人家出身,一身洗不去的市井气息,随着梧哥成长,越发是得了意了,成日里飞扬跋扈的,连二老爷看不过眼都说过几次,王氏却还是看在梧哥面子上不和她计较。似今日这样明明白白地告诉梧哥自己数落了二姨娘,似乎还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梧哥心中一下就涌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乎有些气愤,却也似乎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松弛:以母亲的手段和身份,要管束生母自然是理所当然。虽说生母和自己怎么都更亲近些,但也实在是太上不得台盘了,有个人管管,也是好的…… 王氏似乎没有注意到梧哥的千回百转,只是自顾自地道,“她也是关心太过,先知道榆哥和柏哥去了还好,后来知道你去了,越发着急得不行。急着要出去亲自把你给叫回来,虽然是一片关心,娘也不是不懂,只是我们毕竟是大户人家,做姨娘的没有抛头露面的道理。我就说了她几句——” 王氏一边说,梧哥的心就一边往下沉。 柏哥还好,毕竟只是堂亲。可榆哥和自己可是亲兄弟,二姨娘也把心偏得太明显了一点。 母亲就从来没有这样,总是一视同仁。因为榆哥没在身边长大,有时候竟还不懂榆哥的喜好,反而自己的一些小习惯小偏嗜母亲是记在心里的,那天吃饺子,自己爱吃什么馅儿的母亲一口说出,反倒还要去问榆哥……这些小事,梧哥也都是记在心里的。 从前在京城的时候,母亲也带着自己出门应酬,哪家的姨娘不是和大姨娘一样低眉顺眼,主母一声哼,就恨不得跪下来磕头请罪? 也就只有二姨娘,会在被主母数落之后,还故意站在门外等着自己,回来后还要一把拉过来验看过了再进门了。 他也知道,这是出于好意,这是生母疼惜自己。可这疼惜虽然是好意,却还是疼得梧哥打从心底尴尬出来,疼得他好像被人打了几耳光,脸上是热辣辣的红,难堪不由得就形诸于外。 王氏看在眼里,就停了话头,静了半天,又慢慢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似乎是叹到了 梧哥心里,叹出了他甚至是无穷无尽的委屈,他一下就红了眼,待要扑到王氏怀中哭泣,却又有些畏惧。还是王氏将他搂住,徐徐带进了怀里,这才将头埋在王氏肩上,死死地咬着下唇呜咽了起来。 “娘也知道你不容易。要不是你这么懂事,原来也不想说……”王氏的语气依然是淡淡的,可这一份淡里,似乎又掩盖了无数的情绪。“可思前想后,还是告诉你知道一声。免得你从别人那里听到,反而不好,你就埋在心底,也不必露出来给姨娘知道,否则又生事端。” 她又紧了紧怀抱,轻声道,“好孩子,娘知道你的苦。个人都有个人的不容易,人活世上谁不是这样?你别往心里去,很多事想太深又有什么用……” 又温言宽慰了梧哥几句,见梧哥渐渐收泪,才绽出笑来,轻声道,“好了,眼看着就快过年了,你爹要是回来,想必也就是这几天到家,你还不去温习功课?免得到时候,又要挨打。” 二老爷虽然现在走的是军官的路子,但当年也是两榜进士,学问是没得说的顶呱呱,对儿子们的教育抓得也很紧。一回到家必定要考校儿子们的功课,只是大家心中也都明白:榆哥是不中用的了,楠哥的天分摆在那里,这考校考的是三个儿子不错,但主角却只是梧哥。 梧哥只觉得身上的压力似乎又重了几分,却也有淡淡的欢喜,他擦了擦眼睛,勉力笑道:“儿子失态,沾脏了娘的衣服。” 到底不是亲生,才会说出这样生分的话来。王氏心中不禁暗叹,面上却故意板起脸来,“小时候也不知道在我身上尿了几次——” 两人竟都不约而同地笑了,梧哥这才退出屋子,王氏在心中又前思后想了一番,这才慢慢歪到炕上,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也顾不得叫人进来添茶捶腿,扯过锦被搭在身上,竟是就这样迷糊了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墙边的自鸣钟响了几声,王氏蓦地惊醒时,却见是善桐在墙边拨弄着自鸣钟的钟摆。她揉着眼先惬意地打了个呵欠,问女儿,“什么时辰啦?” 善桐的回答显得中规中矩,缺乏了往常惯有的活力与愉快,竟可以用冷冷的、淡淡地来形容,她说,“未时正了。” 王氏不禁纳罕地看了女儿一眼,见女儿脸上有些心事,心中倒是一动,先喊人进来服侍着洗漱了,才换上新茶来,和声问善桐,“怎么还不出门玩耍去?难得今日不用在主屋孝敬,却又不出门?” 善桐毕竟年纪小,心里藏不 住事,又葳蕤了片刻,忍不住就蹭到母亲身边,低声问,“娘,大姐那两巴掌……” 见这句话成功地吸引了王氏的注意力,她又踌躇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是有意而为之,就是要讨祖母的好?” 这个小姑娘,实在是聪明剔透得有些过分了! 一时间,王氏心中的欣喜,险险竟就要转化成了担忧:早慧如此,真是让人又喜又忧…… 她没有答话,只是略略抿了抿唇,反问善桐,“怎么会这样想?难道这老七房的无赖,咱们也能安排了上门来唱双簧?” 善桐只是年小没有经过事情,其实一点都不愚笨,见母亲不答反问,心中已是拿稳了九分,一下倒真有了些醍醐灌顶式的恍然大悟,又有了些隐隐的寒意。 就说姐姐从来都是温言细语,就是要给人厉害瞧瞧,也都是绵里藏针,怎么这一次反常地戾气外露,作风居然要比自己更加霸道爽快。原来是应在了这里,难怪,难怪姐姐说自己是一员福将…… 原来这一员福将的最大作用,是试探出了祖母的喜好,俾可让姐姐对症下药,扭转在祖母心中的印象,让老人家对姐姐多添了几分好感。 原来,人心是这样好操弄的东西,就连祖母这样精明的人,都受不得这精心的马屁,果然就对大姐多了几分欣赏…… 这当然是件好事,可善桐却觉得这好事好得让人脊背发凉,有了几分毛骨悚然。 母亲肯定是知道个中究竟的,没准这事就是她和大姐商议出来,正好遇到善温前来滋事,姐姐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发挥的机会—— 一时间,她倒是忘了为姐姐高兴,心中只是反反复复地在想:若是有人要这样对付我,我能——我能看穿么? 而这思绪,一下又发散到了另一个疑问上去:若娘和大姐早已经这样用我,我能察觉得出来吗?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便让善桐羞愧地几乎红了脸颊——不论娘和大姐的手段有多厉害,自然都不会对付她。她应该担心的,却是自己能不能学会大姐这样、这样自如的……的演技…… 她摇了摇头,低沉地道,“没有那个该死的善温,也会有别人的。立定了这样的心思,还怕没有筏子么……就是……” 她拖长了声音,抬头看了看王氏,又把没出口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王氏看在眼里,如何不明白女儿心底的想法? 善桐天性光 明磊落,其实和祖母的确有几分相似,这当然是件好事,只是毕竟为人处世,少了谋略也行不通。 她不动声色,只是笑道,“现在是来不及说了,娘虽然将村子里的人家都走遍了,但十三房还没去呢,眼看着天色不早,你和娘一块过去吧,到十三房坐坐,再进主屋给你祖母请安——这也有十几天没和老人家打照面了。” 自己对母亲、姐姐的做法有一定意见,这毕竟是自家人关起门的事。这道理善桐还是懂得的,母亲应酬过十三房,要进主屋和祖母商量对付老七房的事,这才是眼前的正事。她压抑下心头翻涌着的不快,又打起精神来笑道,“成,那我回去换衣服。” 王氏自然也换上了外出的衣服,又格外让望江多预备了二色礼物,让善桐亲自捧着,又带了两个垂髫小鬟在一边服侍,如此安步当车,徐徐地出了院子,却又招惹得一大堆族人远远地围观。王氏却一概不理,只是和善桐偶然说笑,直到小五房和小十三房共住的小巷子。自然早有人当前敲门投名次,海鹏婶已经亲自等在门口,她满脸是笑,握住王氏的手,就将她让进了院子里。 这一番是主母亲自来往,自然和善桐自己过来找善喜玩耍有所不同,海鹏婶将两人让进了上房上茶不说,就连海鹏叔也挣扎着过来和王氏厮见了,谢她,“从前宪太太在京城的时候,没少托老太太,请您帮着买药。” 王氏平时虽不说不苟言笑,但的确总是一脸的严肃,很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样子。此时却是未语三分笑,和和气气地道,“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何况咱们两家不但是族亲,又还是近邻?这些年我们都在外头,家里有什么事,难免麻烦您们照应着,互相帮忙,那是应该的。” 这样的寒暄自然是在所难免,海鹏叔又客气了几句,似乎忍不住要咳嗽起来,海鹏婶就安排延寿延年两个丫鬟,将他扶进里间休息,自己慎重指了原在服侍父亲的善喜,道,“这是我那不成器的丫头——” 自然又是一番免不得的见礼,王氏似乎很喜欢善喜,握着她的手好夸了一番,又细问了出生年月等,这才一边笑着道,“我说句心里话,海鹏婶别笑我,虽说我们家三个女儿,但就从善榴算起,似乎都不如善喜沉稳老成呢。” 这话是说到了海鹏婶心坎里,她不禁就叹了口气,“唉,不瞒您说,我们家这境况您也是看得见的,要不是善喜懂事,能够帮我分担些,这日子也真不知道该怎么过——” 她看了善桐一眼,又握住 了王氏的手,“其实这事也瞒不过您,那天……” 善桐此时已经明白了王氏的用意,她虽然依旧不喜欢母亲的做法,但却也没有从中作梗的意思,见海鹏婶受到母亲话里的钩子勾引,已经说起了心里的苦楚,便冲善喜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姑娘手拉着手,就出了堂屋,进了善喜自己居住的小院子。 善喜此番对善桐就热情得多了,她亲自给善桐倒了茶,又摆上点心来,笑着说,“这是南边来的时鲜花样,我没舍得吃,要不是你来,我也舍不得摆出来待客。” 没等善桐回话,她又一下握住了善桐的手臂连连摇晃,问她,“你说你怎么就有那么大的胆子——我倒是也想骂那个不要脸的臭无赖几句,可我就是骂不出来!” 善桐本来觉得此事是生平的得意之举,经过这一天跌宕起伏的心路,倒不大想提起这事,只是懒懒地笑道,“我嘴巴利你是第一天知道?反正当时一气就说了呗……怎么样,他没有再来找麻烦吧?” 善喜哼了一声,恨恨地摇了摇头,“我是下定决心了,下次他再敢进门,我就学你,把他骂跑!” 善桐倒是货真价实地吓了一跳,忙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实话实说,“我家里是带着官的,他不敢乱来,可你——” 话说出口,又觉得这话虽然无心,却有炫耀的嫌疑,便忙忐忑地咬住了,偷眼去看善喜,唯恐她被自己惹恼。 不想善喜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冲她弯着眼睛笑,这个略带忧郁的小姑娘一字一句地道,“三妞,你真是个实诚人,我……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一心为了我好!” 她一下有些激动起来,又紧紧地抱住了善桐的手臂,轻声道,“以后,我就拿你当亲姐姐看!你别学那些人,和我说些虚话,就和今儿一样,这话我爱听……” 善桐倒是有了几分手足无措,哎呀呀了几声,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好在善喜这感情流露得快,掩藏得也快,她很快就回复了往常那镇定的样子,压低了声音分析给善桐听,“我知道他不怕我,惹急了说不定真扇我,到时候,我就去宗房跪着,请族长爷爷评评理。腊月里大年下的,闯到人家家里来,还把我的脸扇肿了……我看宗房这一次,还能不能装聋作哑了!” 话到了末尾,忍不住又还是咬牙切齿,露出了几分刻骨的怨恨。善桐看在眼里,忽然明白:宗房对于自己来说,虽然素未谋面,但却是个极为可靠的 靠山,似乎并不会让自己失望。 但对于十三房来说,却似乎并非如此…… 一时间,她心头就涌起了一股酸涩的味道,又沉吟了半日,才明白这样的一种体悟,其实前人早已经作出了总结。 世态炎凉这四个字,已将一切道破。 作者有话要说: 杨家的族谱,先奉上小五房族谱。 杨家族谱 小五房 老太太马氏 大老爷杨海晏(未出场) 大太太孙氏(未出场) 大少爷杨善檀 二少爷杨善榕(未出场) 二姑娘杨善桃(未出场) 二老爷杨海清(未出场) 二太太王氏 大姑娘杨善榴 四少爷杨善榆 六少爷杨善楠 七少爷杨善梧 三姑娘杨善桐 六姑娘杨善樱 三老爷杨海文 三太太慕容氏 三少爷杨善柏 四姑娘杨善柳 四老爷杨海武 四太太萧氏 五少爷杨善桂 五姑娘杨善槐(去世) 23、出场 王氏和海鹏婶就聊得很投机,王氏居然在十三房坐了整个时辰,这才派人进后院来叫善桐过去,“该去给祖母请安了。” 西北冬天日短,眼看着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善桐也不敢多加逗留,唯恐误了晚饭的时点,又耽误了善喜服侍父亲,她和善喜道了别,善喜一反从前矜持的常态,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你得了空千万来找我玩,我在家也无聊得很。每天除了上课,没有多少事做!” 善桐也觉得善喜软和下来,也是个可爱的小玩伴,她笑着点了点头,又和善喜说了几句心腹话儿,这才奔出前院,同王氏一道出了院门,拐进了小五房的大院里。 才进了院子里,王氏神色就是一动,善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时,却又为高高的青砖墙所阻,她踮起脚尖来使劲张望了一番,这才透过小小的一扇玻璃窗,看到了屋内的景象—— 老太太还是歪在炕上,手中捏着个水烟筒吞云吐雾,炕上斜对面却是盘腿坐着个老妪,她穿着朴素身板硬朗,正一脸笑意地和老太太说着什么。不是嬷嬷奶奶又是谁? 善桐早就惦记着去嬷嬷奶奶家里探望老人家,几次都没有成行,此时在这里遇到,哪有不高兴的道理,还在院子里就要喊起来,“嬷嬷——” 话才出口,手上就是一紧:却是母亲用劲捏了她一把。 善桐连忙住了口,所幸尚未惊扰到嬷嬷奶奶同老太太,她看了母亲一眼,略带疑惑地请示,“是妞妞儿犯错了?” 王氏唇角逸出了一线淡淡的笑意,垂下头瞥了善桐一眼,低声道,“回家再告诉你。” 就又带着善桐拐进了偏院,到三房、四房都坐了坐,慕容氏和萧氏都慰问王氏,“许多年不在家,这一下回来,要应酬的人可是多了!” 萧氏更是连连叹息,“按理您也该到西安走走,见见舅爷,只是今年冬天冷得很,收成不好路上就不太平,看来年前是怎么都去不了了。” 王氏自从出嫁以来,十多年来都未曾回过福建娘家,王氏虽然显赫,但在京城为官者却并不太多,说起来和自己的亲兄弟也有近十年未曾相见了,先前从京城过来的时候,就想着在西安多逗留两天,却不想官道损毁,绕了远路反而不得相见,听到萧氏提起来,脸上不由得就多了几分愁绪,叹道,“年前是肯定去不得的,第一个路太难走,第二个也要预备着家里的大事,随时要和母亲商量……第三个,族里麻烦事也多,就看看开春后能走 得开不能了。” 提到家中大事,萧氏不免有几分不以为然:到底是官太太,一开口就是大事,就是大局。二哥一回来,就给小五房找了麻烦,眼看着借粮使者就要到村了,到时候免不得又是一番拉帮结派……忙了一年,到年边都不让人清静! 她久住杨家村,虽然也不乏心机,但又哪里比得上京城那些个八面玲珑的贵妇人,心中做了此想,面上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蛛丝马迹。就是善桐都看出了几分,她颇有些不大高兴,望了母亲一眼,却又小心翼翼地忍了下来,笑着拉开话题问萧氏,“怎么没见四叔呀?” “噢。”萧氏就笑着说,“刚才三哥喊他一道出去,拉宗房老四一道进县里吃个饭,要喝了酒,就不回来了。” 她就和王氏交换了一个眼色。 王氏略带抱歉地看了善桐一眼,“说起来还是妞妞不懂事,这就麻烦四哥了。” “也不是这么说!”萧氏忙客气了几句,“这样的事遇上了就是遇上了,说起来还是老七房那个温老三不懂事,凭他跟谁飞扬跋扈去了,也不能欺负到我们家头上来,不然岂不成了笑话了?” 她眉间闪过了一丝厉色,又轻声和王氏抱怨,“不是我说,这也忒不像话了些,整个老七房里竟是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好人都没有,打从老大算起,二十多岁的人了,没有一户人家敢和他们结亲,我听说岐山县里有女儿的人家,一看到他们老七房的人进了城门,立刻都关门闭户的。就只有那些窑子里的货色,见了他们和见了亲人一样。你说这个样子,哪还有一点大家子弟的风范?杨家的名声都要被败坏光了,宗房就只是不管,族长是老糊涂了,只带累得我们这些老实过日的头疼罢了。” 也是官家小姐出身,怎么当着侄女儿的面就说起了青楼楚馆的事?王氏不免有些不快,面上却并不露出,只是笑眯眯地附和道,“可不是?我刚进十三房问好,海鹏婶还抓着我抱怨了半天,说是老七房里就有四五个儿子想要过继进来,偏偏宗房又装聋作哑只是不管事……” 提到十三房,萧氏一撇嘴,竟也没有好气,“十三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家男人不顶事,成天就巴着我们家的大腿,指着我们出面当她的枪,去帮她挑了老七房?谁家有那份闲工夫!也就是摊上了和他家邻居,要不然谁也不傻,干嘛和他出这份头啊。” 善桐只觉得四婶实在面目可憎,她再也听不下去,跳下地道,“娘,我去……” 一时 间想到祖母和嬷嬷奶奶似乎在密斟什么,并不适合自己进去打扰,三叔不在家,三婶也是个嘴快如蹦豆的性子。檀哥要读书,柏哥和桂哥早出去玩了,善柳又多病得很没什么意思,犹豫了片刻,就道,“娘,我去外头走走!” 王氏并不在意,只吩咐道,“别走太远了,一会儿就得去前头请安呢。” 她又换了个姿势,听萧氏说道,“不过也不怪老七房作出这个样子,说起来人家祖上也是阔过的,就因为上几代和宗房闹了别扭,现在怎么样?这么多个儿子,宗房愣是一个都不肯照应,也就是老四肯给他们一个好脸色。脸色有什么用?有什么好事,人家是上赶着给小二房送去,再不然还有老三房、老十六房,都是又吃又拿好事占尽的主儿,我几次和母亲说起来,海武也这么大了,身上没个差事,倒不如和宗房的人略略亲近一番,在族田里谋个管事……” 这话传到善桐耳朵里,她倒是站住了脚,只觉得若是能为四叔谋个差事,倒也是大家几便的事情。不过萧氏为人实在不得她的喜欢,小姑娘回头看了母亲一眼,便又加快脚步,出了四房住的偏院。 杨家村她自然是走熟了的,此时出来东游西逛,一时间也不知道去哪里打发时间为好。善桐想着善榆等一群小伙伴,这时候多半是在河边玩耍:西北天气寒冷,到了冬季河水上冻坚逾精钢,孩子们在上头滑冰玩耍,倒是安全得很,就是大人们有时候来了兴致,也会在河上溜一段路。 她自从去了京城,唯一一次见到大片大片的冰,还是偶然一次和娘亲经过什刹海,此时想到滑冰,一时间心痒难耐起来,便一溜小跑穿街过巷的,没有多久就到了村子外围,却见河边冷冷清清的:偏偏今日榆哥一群人又没来滑冰。 村子虽大,但附近毕竟是野地,背后还有一个岐山,可以玩的地方很多。善桐经过这一番失望,也灰心丧气不再想滑冰的事儿,她站在河边望着灰白的冰面,一时又惦记起了家里的钩心斗角:从前没有开眼,真是不知道大家的一举一动,背后还有这样的文章。 祖母把嬷嬷奶奶叫来,说不定就是在询问大姐的婚事吧,从前她对这个话题根本漠不关心,母亲碰了钉子自然也不会详细说明。眼下一时拉不下脸来,找了嬷嬷奶奶过来盘问,或者一来是问一问大姐的情况。二来也是辗转传递出自己的态度,母亲和大姐要是能捕捉得到,顺着杆子往上一爬,没准来年开春,祖母就会为大姐张罗一门好亲事了。 善榴过年十七,在南边都 算是老姑娘了,即使西北成亲晚,但也不能再耽搁。祖母能够为她说亲,当然是善桐求之不得的好事,她可不想大姐所适非人一辈子都不开心,可这件事是这样办成的,又令她实在很难开心得起来。祖母茫然无知间,似乎是被母亲和大姐联手算计了一回,真要细究,自己似乎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小姑娘怔怔地站了半日,一时间又想到了母亲对十三房反常的客气。 母亲和大姐说话的时候,是漏过一句嘴的,说祖母‘早就告诉你,老太太是一见到十三房,就想到了当年的自己’……她对十三房这样客气,也是为了要讨祖母的好儿吧? 她又想到了海鹏叔牛吼一样的咳嗽,与海鹏婶搂住她时那细细的颤抖,还有四婶萧氏的话。 “十三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家男人不顶事,成天就巴着我们家的大腿,指着我们出面当她的枪,去帮她挑了老七房?谁家有那份闲工夫!也就是摊上了和他家邻居,要不然谁也不傻,干嘛和他出这份头啊。” 一时间,善桐的心竟全乱了起来。她又不喜欢四婶的话,又觉得四婶的话也不无道理。可又觉得自己看不起四婶,实在没有底气——就是娘亲,不也是因为有所求,所以才对十三房那样的温存吗? 可母亲这样大张旗鼓地去十三房拜访,被街坊邻居们传开了,或者老七房也会有些顾忌吧。虽然是为了讨好祖母,可十三房也能得到好处…… 她感慨万千,不禁就叹了一口气,又蹲下身来怔怔地望着河面,心中思潮翻涌,却又和塞了一团棉花一般不得劲儿,这一出神就是半日,这才觉得手脚发麻,站起身来原地跳了跳,反身要走时,却见得一个长相陌生的少年站在身后,神色颇为友善地望着自己。见到善桐转过身来,他就笑眯眯地问,“这是小五房的三姑娘吗?” 善桐不禁退了一步,略带吃惊地问,“请问您是哪位?” 那少年哈哈一笑,忽然欢容满脸,刮着脸道,“小三妞,你不记得我啦?我是你德宝哥!哎呀呀,一晃四五年没见,我们三妞成大姑娘了,刚才乍一眼我可还没有认出来!” “德宝哥!”善桐一下又惊又喜,她笑着道,“你才变得厉害呢,四五年没见,你成大人了!我记得我去京城的时候,你还拖着两管鼻涕呢——” 见德宝哥不好意思地抹了抹鼻子,她哈哈笑起来,“听嬷嬷奶奶说,你娶亲啦,都要给我生小侄子了!” 这一位德宝 哥,正是王嬷嬷的亲孙子王德宝,他和善桐等人关系自然非比寻常,虽说王嬷嬷是小五房的仆人,但从她儿子王德宝他父亲开始都是自由民,因此和善桐说话从来并没有主仆架势,又比善桐大了几岁,两人虽然隔了四五年没见面,但亲密倒和往日里一样。互相问过了好,善桐就笑问,“是嬷嬷大爷回来送年礼了?还是你们今年就在村子里过年啊?” “我爹还没那么早呢!怎么也得进了腊月二十八,把店里的事给安顿完了再说。”王德宝笑着道,“我是回来接你嬷嬷奶奶去凤翔府的,今年咱们在凤翔府过年来着。” 他又往后一让,拱手冲身后一名少年笑道,“诸兄,认识一下也好,这是我旧主家的三姑娘,三妞,这是兰州诸总兵家的大公子燕生,这次和我同路过村子里来。说起来和你们小五房似乎也辗转有亲的!” 西北各世家大族,联络有亲的很多,如果算上各族女眷本身牵扯的亲戚关系,那就更别提了。因此善桐一点都不惊讶,她给诸公子行了礼,又很规矩地问了好,这才好奇地看着诸公子,笑着问,“世兄,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这时候过来,还赶得回家吗?” 诸燕生虽然是武将之子,但却生得十分白净,虽然相貌称不上多英俊,但却自然而然有一股世家子弟的气质,且因身材高挑,虽说衣着朴素又带了沙尘,但牵着马站在当地,竟还有些玉树临风的气质。他含笑冲善桐回了礼,“今年甘肃过来路很难走,本以为腊月初就能到村子里了,没想到路上冰结了尺许厚,要不是遇到王兄,现在恐怕还被困在驿站呢。” 他从甘肃过来,和二老爷走的可能是一条回家路,善桐哎呀一声,关心之色,顿时溢于言表,她看了王德宝一眼,又冲诸燕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才将王德宝拉到一边,低声道,“诸世兄是来找哪房的呀?你知道世兄是从哪条路过来的?我爹人也在甘肃呢,要是路那样难走,岂不是可能也被困在路上了?德宝哥,一会你仔细问问呗?” 王德宝会意地笑了,他还未说话,诸燕生忽然在两人身后惊异地咦了一声,“怎么远处又有了蹄声?” 当时能够骑得起马的人,自然都不会是什么平民百姓,尤其西北苦寒之地,一般人家全都骑驴。善桐侧耳一听,果然听到蹄声阵阵似乎成群,她心中一下想到了父亲,当下便高兴起来,拍手笑道,“我猜是爹回来了!要不然,就是……嗯,就是小四房有人回来!” 这个猜测基于杨家村现状来说,当然不算有错。王德宝 才一笑正要说话,诸燕生忽然道,“小世妹,别太往前走,前面就是河,滑——” 他话才出口,善桐已是往前奔了几步,听了诸燕生的话,一回头却恰好踏上一片薄冰,只听得惊呼娇笑声中,小姑娘已经滑出了几丈远。王德宝笑道,“不妨事的,妞妞儿身手敏捷得很!小时候咱们常常过来滑冰。” 诸燕生却是眉头紧皱,又环顾四周,稍微一想,又自嘲地一笑,低声道,“却是我想左了——陕西的情形,还没那么差。” 他这话善桐自然没有听见,小姑娘索性一边笑,一边往前溜了几步,想要尽早接到父亲。不想人才到了河中,只见得对岸虽现出了十数骑士,但却无一人身形与父亲相似,居中似乎为首的三四人里,倒有三个是一脸的稚气,做的是少年打扮,唯独老成些的两个,远远一看就知道不是她爹。善桐不禁丧气起来,偏偏去势难止,转瞬又滑了几步,已经靠近河岸。那十数人马正鱼贯过桥,见到她滑近桥边,都笑道,“哪来的野丫头。” 其中一人高踞马上,一身貂裘的,更是指着她戏谑,“滑得好,滑得好,栽个倒就更好了!” 善桐见不是父亲,本来心情就很沮丧,听了那人的话,越发恼怒,一时激愤起来,本要讥刺回去。想到母亲、祖母的教诲,满腔怒火又是一冷,只是白了那群人一眼,嘟囔道,“到了杨家村地头,还嚣张成这样。谁借粮食给你?” 一边说,一边转身回去,心急之下却是转得太猛,失去平衡正要摔倒时,只觉得身后风声一响,自己已是身不由己腾云驾雾一般,被人拎到了桥上——那救她的人,却就是之前出言讥刺她的貂裘贵公子。 24、讨厌 善桐经此一变,虽然晕头晕脑还没有回过神来,却也转了态度,带了些羞赧地向这贵公子道了谢,“虽说我摔下去了也没什么事,但公子终究是救了我。在此谢过公子。” 那裘衣公子已经又再翻身上马,此时一群人都俯视着桥板的善桐,倒让她有了几分不自在,只是她素来倔强,连王氏的威严都压不服她,现在更是不会示弱,仍然尽量挺直脊背。又抬起眼来向那贵公子点了点头,便道,“请诸位让一条路,让我出去。” 那贵公子原本尚未开口,此时却忽然道,“小丫头,你是怎么知道这借粮的事的?” 他虽然年纪不大,也就是十三四岁左右,但肤色黝黑声音低沉,倒显得有几分老成,一双火热的眼睛盯着善桐不放,又兼高踞马上衣饰华贵,自然而然就有一股迫人的气势。善桐倒觉得虽然身边也有大人,但要数此人给自己的迫力最强。她一翘嘴又有了些不服气,扭头并不答他,只是踮起脚尖,从马头上冲王德宝挥了挥手,王德宝自然奔来,一边冲那裘衣公子笑道,“这位爷,多谢您照应我们丫头了,她人小不懂事,有什么冒犯的您别计较。” 虽说口上客气,可行动却是老实不客气——他一把握住善桐的肩膀,把她提起来抱到自己身后,冲一群人拱手谢过,回身就敲了善桐额头一下,低声责骂道,“你看!这滑出事儿来吧!栽一跤虽说不疼,可在这么多人眼前出乖露丑,很好玩吗?大姑娘了,还和小时候一样冲动莽撞!回头让你祖母知道了,看她不罚你!” 善桐被这样一说,倒也羞愧起来,脸渐渐地红了,埋着头被王德宝一路数落过了桥。身后蹄声得得,却是一行人跟在他们身后缓步过桥,善桐一边听王德宝说话,一边不免抬起头来,打量着这从甘肃一带过来的借粮专员。 她虽然年小行事还不稳当,但思维敏捷,听祖母说过西北要有人过来借粮,不日即到。此时见了这一群人自然有所联想,对方再一反问,身份互相印证已经没有疑问。只是在善桐心中,只觉得借粮这样的正事,怎么都得挑些老成人来办,可这一群人中为首的三个却都是少年人,其中一个说起来年纪竟似乎只在十二三岁,不过比自己大一点点。心下不由就纳罕起来,一边想,一边偏了头打量着三个少年。 救了她的裘衣少年,看着出身地位,似乎都高出众人,别的不说,就是那一袭裘衣看着就十分轻暖华贵,似乎由貂鼠脑门上的那一块皮子连缀而成,善桐上一回见到这样一袭衣服,还是在京城随母亲去惠妃 娘家达家赴宴时,在达三小姐身上看到,对方也甚是珍重,当天手炉上的炭火迸上去烧掉了一小星子,虽不说当场大发雷霆,但却也沉了脸——这少年却是随随便便就当作了路上御寒的衣物。更别说面上隐隐约约透露出的矜贵傲气了,此人出身必定不凡不说,善桐总觉得这做派带了几分京里纨绔的习气,倒不像是另外两个少年,虽然也穿着好料子,但神色间就没有他那样的高人一等了。 另两人形容略有几分相似,看着倒像是兄弟,大的那个神色正经些,丹凤眼虽然也扫了善桐几眼,但眉宇含笑神态温和,倒是比裘衣少年更可亲得多。小的那个要散漫些,一路左顾右盼,也是一双丹凤眼——眼里满是笑意,似乎对杨家村的景色很是好奇,都走过了善桐几步,还要回头笑道,“小姑娘,你人不大,胆子倒是不小!” 虽说这话也没有太大的不对,但被他笑眯眯地说起来,似乎总带了几分轻薄,善桐想要回嘴,张开口时,他已经回过身去,拨马前驱几步,亲热地和裘衣公子说起话来。 这样一行人进村,动静自然不小,沿路众人都住了手中的活计望了过来,连王德宝、诸燕生都看了许久,直到人们去远了,诸燕生才皱眉笑道,“怎么这早晚才到,我还当他们早就进村了,看来路还是不好走……” 他笑着冲王德宝打了个招呼,自己翻身上马,王德宝也解了树边拴着的一头大走骡,笑道,“妞妞儿,你上来,我牵着你走?” 善桐扮了个鬼脸,笑着道,“不要,我自己跑回去得了,你还是和诸公子一道吧。” 她又挤了挤眼,低声道,“别忘了问问甘肃那边的路!” 一边说,一边自己回身跑了,王德宝要留都来不及,只好喊着,“得空了记得到你嬷嬷奶奶家里走走!”一边踢了踢驴子,跟在诸燕生后头去了。 或许是老太太和嬷嬷奶奶谈得太投机,虽然此时天色已晚,但当善桐跑进主屋的时候,来请安的众人都还没有散去。老太太见到善桐进来,先嗔道,“野到哪里去了,一件好好的衣服,又沾了尘土。” 一边借题发挥,又向王氏道,“我知道把你闺女打扮得和村里的姑娘一样,你心里未必情愿。不过西北尘土大,妞妞儿人又活泼,这要是穿的颜色衣裳,不是勾破了就是脏了洗不掉,棉布衣裳么,胎一脱,浆洗了又是崭崭新,这居家过日子就是得靠勤俭,家里有钱,咱也不能浪费了物力。” 这话虽然是向着王氏说的,但眼睛却看 着众人,特别是看向了慕容氏身上的一件锦衣,众人都忙齐声应道,“祖母/母亲教训得是。” 老太太这才满意,又板起脸来问善桐,“上哪野了去?虽说是腊月,也没有闹得这样一身狼狈的。” 善桐虽然顾虑自己今日在河边的事被母亲知道,又要挨一顿说,但心急着想告诉家人甘肃路坏了的事,好关切父亲的归期,因此便口说手比,将两起人先后造访杨家村的事说了出来,又强调。“听诸公子的意思,好像那群借粮的人出门还比他早,没想到走了这么久才到。爹要是没和借粮的人一起出来,年前还能赶得到吗?” 二老爷已经十多年没有回家过年了,这当然不是小事,老太太听了只是沉吟不语,就是王氏脸上都多了几分心事,善檀也道,“难怪现在甘肃那边一点消息都传不过来,原来是路坏了。” 他看了祖母一眼,又低声道,“既然如此,就算是我们愿意借粮,恐怕也很难运过去吧?” 老太太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淡淡道,“还是只见其一不见其二,杨家村的粮食运不过去不要紧,榆林粮仓怕是半空了也不说它。可从京城也好从江南也罢,哪里的粮食是不要运来的?甘肃这条路,是一定要修好的。” 修好,怎么修?现成放着大军自然不会让他们闲着。 可一旦如此,则北戎攻势越紧,而大秦却要分兵去修路…… 众人的神色都凝重了起来,善檀面上带起了一丝懊恼,轻声自责道,“是孙子没考虑周详。” 他顿了顿,又轻声道,“那二叔的差事,就更难办了。” 老太太看了王氏一眼,见王氏也正瞧着自己,两人目光相触,心中都有了数,却也都没有说话,老太太只是挥了挥手,略带疲惫地道,“好了,回去吃饭吧——都惜点福!咱们杨家村不缺粮!定西那边,现在可就难说了。” 善桐本来还眼巴巴看着母亲,等着她留下来和祖母说话,见母亲却也随着众人退出了屋子,不禁有些纳罕,看了看祖母又看了看母亲,眨巴着眼,只觉得身边的重重迷雾一下又浓重了起来。她靠在祖母身边又出了一回神,才轻声问,“祖母,我嬷嬷奶奶回去了吗?德宝哥今儿回来接她去凤翔府过年来着!” “你嬷嬷奶奶下午过来了一会,已经走了。”老太太不禁一笑,她语带玄机,“不过是不是直接回家,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她见善桐懵懵懂懂,不禁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孩子还是小,虽然思维敏捷,但到底还是没机灵到那份上! “我不懂您的意思……”善桐只觉得心底直翻泡泡,无数个疑问从下往上跑,却又有不少梗在了喉咙里,她忍不住轻声问,“就好比刚才,您和我娘使眼色,这又是哪一茬啊?妞妞笨,都瞧不明白。” 老太太哈哈大笑,她亲昵地点了点善桐的额角,笑道,“就数你话多!安生吃完饭,回去问你娘去。” 善桐不说话了,她不服气地转着眼睛,兀自盘算起了自己的心事。 老太太也不说话了,她慈爱地看了小孙女儿一眼,伸出手为她拨了拨浏海,忽地又轻声问,“那个诸燕生,今年多大岁数了?” 善桐不疑有他,轻声道,“我看着大约十七八岁吧!” 老人家眼色一沉,淡淡地嗯了一声,几乎是自言自语,“诸家也算是甘肃有数的大户了,怎么这一次还要到杨家村来……难道甘肃的情形,真的糜烂成这个样子了?” 善桐心里的那些个小儿女心思,一下又都随着祖母的话给飞远了,她担心地道,“祖母,您说爹在定西,不会出事吧!” 老太太担心的却不是这一茬,她漫不经心地宽慰善桐,“急什么,你爹是管粮食的,饿死谁也饿不死他。祖母担心的可不是这个,是——” 她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天下,恐怕是要乱一阵子了!” 吃过晚饭,张姑姑就牵着善桐的手,亲自打着灯笼,把她送回了二房的小院子。 善桐一开始还有些担心,生怕母亲又得到小道消息,知道自己在河边上演的那一幕——虽说小孩子跌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冬天穿的厚,冰又滑溜溜的没什么棱角,就是栽下去了也没什么妨碍,但毕竟是又闹腾出了一点动静。要是母亲心情不好,训斥几句也是难免的,和张姑姑在小院门口分了手,他就格外有些蹑手蹑脚地进了门。 没想到才一进门,就隔着窗子望见了王氏的笑脸——她正和炕头对面的嬷嬷奶奶说得热闹,两人脸上都带了盈盈的笑意。炕桌上还有几色果盘,依稀可以见到望江等人在炕下撤走饭桌:母亲这是留嬷嬷奶奶吃了晚饭,吃过饭,又和她聊起来了。 善桐一下就明白了祖母刚才的那句话——‘你嬷嬷奶奶下午过来了一会,已经走了。不过是不是直接回家,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祖母虽然年纪大了,心里可真是有数…… 她略带感 慨地叹了一口气,又想了想,便明白过来:祖母恐怕是问起了大姐的婚事了。 从前提到大姐,祖母脸上就没有好气,大姐本身的性格志趣,自然是更不屑于去了解。而要给大姐说亲家,怎么说也得稍微了解大姐的脾气品格,再问一问大姐本人的意思……不过其实这些话,还是直接问母亲最清楚的了。嬷嬷奶奶虽然和二房亲近,和大姐可还不怎么熟络。 善桐一边掀帘子进屋,一边就沉吟了起来,不片刻恍然大悟:老人家对大姐改观,可还未必和媳妇修好,有些事明知道是在问媳妇,还得绕个圈子,先问了嬷嬷奶奶再说。 娘也真是的,乘着这热乎劲儿,上前求一求祖母,两边把脸抹开了,什么话不好出口?非得这样劳烦嬷嬷奶奶两边带话——善桐心里不免有几分不以为然,她掀帘子进了里屋,先给母亲问了安,又亲亲热热地直奔嬷嬷奶奶怀里,“可算见着您了,今晚您别回去,和我一炕歇着吧!” 嬷嬷奶奶揉着善桐,闻着这小身子散发出的淡淡奶香,真是心都要化了,她呵呵直笑。“那可不行,德宝今儿回家,怎么着我也得回家见孙子去哇。妞妞和嬷嬷回家,跟嬷嬷睡一炕中不中?” 善桐扭着身子道,“不好,明儿一早还要给祖母请安呢——” 她撒了几句娇,见母亲看了自己一眼,便安静下来。听王氏向嬷嬷奶奶道,“其实也不是我们眼光太高,京城呢是官大进项少,一样是三品、四品的人家,持身正的,家里多半都穷。我是舍不得善榴吃这份苦的,要多陪点……家里口舌又多。夫家自己殷实还好,要夫家穷些,日子就不好过了。” 嬷嬷奶奶看了善桐一眼,见她似听非听,手里玩着个万花筒,便也压低了声音,“就是这话了,老人家心里也是有数的。大姑娘是第一个出嫁,这嫁妆怎么给,各房都盯着呢。尤其四房没有女娃子,更是忌讳得很。几次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女娃儿陪嫁还是不能太多……” 没有分家就是这一点不好,除了长孙善檀的婚事理所应当是要大办的之外,其余几房的陪嫁聘礼该怎么给,里头的讲究就多了。老人家一碗水要端平,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王氏低了眉叹了口气,“只盼着能说一户殷实简单的人家,我们自己私房多陪一点也没什么。就是今年局势吃紧,又是见功的时候,那些个有出息的儿郎都跟在父兄身边熬资历分功劳呢,要过杨家村给我们相女婿是难了,可要是没有亲眼看一眼,我也不放心的。” “老太 太也就是犯这个难了!眼看着甘肃路又坏,战事恐怕是要拖下去,大姑娘过年十七,要还说不上亲事那可就真耽误了。”嬷嬷奶奶也不禁皱起眉,又很快堆出笑容宽慰王氏,“不过您放心,老人家发了话,十有八九是想要管一管的,她肯出面,事情终究好办。马家也是西北有数的人家,这七大姑八大姨的,多走动走动打听打听,合适的人家没准就出来了不是?” 王氏嗯了一声,虽然依旧愁眉不展,但脸上也有了些笑模样,她又沉吟了一会,才笑着问善桐,“对了,你今儿不是看到三四个年轻人进了村子——看着,都像是哪家的人啊?” 善桐摇了摇头,如实道,“那三个来借粮的,不知道是哪家哪户的,不过来头肯定不小,为首的那个穿的是貂仁大氅,神色也倨傲得很,听谈吐像是京中子弟。倒是后头两个像是兄弟的,神色谈吐要亲切一些,我听口音,像是从西安城里出来的。” 嬷嬷奶奶神色一动,忙追问,“这兄弟俩,是不是都生了一双凤眼哇?” 善桐点头道,“那倒是,都是凤眼呢。” 嬷嬷奶奶顿时抚掌大笑,“太太——这可不就赶巧了?生了凤眼,西安口音,肯定是桂家子弟。能在西安居住的,不是老九房嫡亲的儿子,肯定也是近支子弟,您看看,这就叫千里良缘一线牵,这边才为亲事犯愁呢,那边可不就送上门来了?” 王氏还没答话,善桐却忍不住道,“嬷嬷,可那两兄弟……看着都不大呀,我看哥哥也就是十三四岁的样子……弟弟更别说了,比大姐能差出三岁、四岁——” 嬷嬷奶奶神色一窒,很快又笑起来,“不妨事,不妨事,女大三抱金砖嘛!” 王氏目光闪动,露出深思之色,却是半晌都没有说话,只笑道,“是不是桂家的公子哥儿,就看明儿上门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了。” 善桐啊了一声,想到在冰面上闹出的热闹,一时倒有些担心起来,提心吊胆地问,“怎么,他们还要上门来啊?” 这一次是连王氏都被逗笑了。“傻孩子,你爹怎么说都是前线的粮道,按辈分算更是长辈,人都到了杨家村,还能不拜我们这座山头?你就等着吧,明儿或是一早或是下午,他们准来!” 她又和嬷嬷奶奶拉了几句家常,才站起身来,略带歉意地道,“耽误您和孙子团聚了——望江,你亲自把奶奶送回去,嬷嬷一路小心,可千万别踩滑了。” 一边说,一边和善桐一道将嬷嬷奶 奶送出了院子,回过身又抓住了善桐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道,“跟娘进屋来。” 善桐心中暗叫不好,却又无计可施,只得一苦脸,跟在母亲身后,老老实实地进了屋子。 25、身份 这一天从早到晚,王氏几乎都是忙得脚打脊梁骨,又兼中午难得动情大哭了一场,送走嬷嬷奶奶之后,精神难免疲惫,她进了东次间先没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拿起美人拳,近乎慵懒地递给善桐,轻声道,“好女儿,给娘锤锤腿,对——就是这儿,用点力……” 此时没有外人,不用端出当家主母的架子,她自然就打从心底露出了疲色,善桐看在眼里,只觉得父亲不在,母亲一人要独力支持门户,还要操心大姐的婚事,榆哥虽然大了,但一点忙也帮不上不说。楠哥、梧哥、樱娘不添乱就不错了,大姐又到了出嫁的年纪,自己还小…… 忽然间,她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酸涩,这酸涩中有对母亲的心疼,也有对自己无能为力的自愧、自卑与无奈,却也有些隐隐的恐慌。 将来自己也是要出嫁的,若要这样日日夜夜没休没止的算计着、安排着,那将会是怎样的疲惫与折磨? 她本来盼着长大,只觉得长大后可以帮助母亲,可现在却又有些怕起来,只觉得长大后要面对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 屋内就静了下来,只有墙角的自鸣钟不紧不慢地敲打着,用单调的机簧声点缀着这浓黑的夜,透过高高的天棚,依稀还能听到屋外的寒风,一阵又一阵地呼啸着,吟唱着不休的寂寥。 虽然屋内炕火烧得很旺,但善桐却觉得隐隐的寒意,已经爬上了她的脊梁骨。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氏才长长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握住了美人拳,“行了,你也闹了一天了,不比娘松快多少。” 她睁开眼,神色间流露出了罕见的温存,将女儿揽到了身边坐下,轻声道,“你还记得今儿下午,你问娘什么来着?” 善桐嗯嗯哼哼,想了半日才道,“噢,是……是您和大姐着意讨好祖母的事儿。” 她本来因为这事,心里不得劲儿,可到底年纪小,后来遇见了外人,倒是把这事给抛到了九霄云外,这时候翻出来再想,心头倒是宁恰多了,没等王氏开腔就主动道。“其实妞妞儿也想通了,祖母那个脾气,明着来是肯定不行的,那个善温也是欠打!既然如此,顺着杆子往上爬,其实也、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话虽然是这么说了,但听得出来,小姑娘软糯的语调里还有些说不出的犹疑。王氏不禁一笑,她撩了撩善桐的浏海,欣慰地道,“你的脑子要能和榆哥换一换,娘就没什么好操心的了!” 见善桐面上露出 赧色,她又放沉了语气,“不过,你心里是不是还觉得,娘和大姐毕竟做得不光彩,问心还是有愧?” 善桐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去,不敢看母亲。 “三妞,你要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要是所有做好事的人,都没有一点私心,这世上就再没人能做好事了。”王氏却并没有动怒,反而要比刚才更加仔细地教导起了善桐。“人家帮我们,我们不管人家还有什么用意,只要不是害我们,就要发自内心地感谢。” 她顿了顿,又道,“而若是你去帮别人的时候,能够顺带帮一把自己——或者反过来说,你帮自己的时候,能捎带着帮别人一把,这不也是好事吗?好事就是好事,没得非要损自己利别人才叫好事,彼此两利就不是好事了。我们给十三房做面子,十三房得了体面,以后应对老七房心里更有底气。我们得了老太太的欢心,这没什么不妥……至于善温那边,就更是该打,敢在我们小五房头上动土——” 她面上闪过了一丝煞气,嚼着唇一时没有出声,过了一会才收摄心神,望着善桐笑道,“孩子,听懂了吗?娘不是教你诈,是教你做人,这世上没有能分明的清浊,黄河水还是浑的呢!你想要一辈子孤高自傲,纤尘不染,那是不成的,前朝海瑞海清官的事,你听说过了吗?” 善桐摇了摇头,一脸的懵懂,王氏看在眼里,心头不禁又叹了一口气:善榴是跟着自己启蒙的,后来梧哥楠哥启蒙的时候,她也跟着弟弟们识字读书,虽不说见多识广,但好歹也看了几百本书在肚子里。 善桐就不一样了,自小东奔西跑,老太太又不大看重这个,虽然也认字,但说到书本上的见识,就要比姐姐少多了。——这孩子要是多读一点书,只会更聪明。 “等年后和你祖母说一声,让你跟着善喜上学吧。”她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征询善桐的意见,却不等女儿开声,便又将海瑞的故事,给善桐学了一遍。“穷人都叫他海青天,同僚却叫他海阎王,他一言一行是俯仰无愧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律法,可那又怎么样?这样的人是清到头了吧?他没有一个朋友,没有做出一点成绩。活着的时候连儿女都养活不了,更别说死后荫庇了。于国于家,其实都没有太大的用处。无非是几个穷人念他的好,又能念多久呢?” “可前朝的张居正就又不一样了,人家贪墨专权,还和太后娘娘……”王氏看了女儿一眼,收住了就不往下说,“虽说死后下场也凄凉,可当时纵横天下,做了好大一份事业。没有 他在,大明朝早就倒了,一条鞭法延绵到今日,给多少穷人一条活路?他浊得很,可他对天下更有用处。” 见善桐似懂非懂,眨巴着眼不做声,王氏又出了一口气,“清不能清到头,浊却也不能浊到头,浊到头那就是严嵩,就是贾似道,就是秦桧,那也是不成的。为人处事,妙就妙在清浊两可之间,这话你现在肯定不懂,就连娘——” 她不禁苦涩地一笑,“就连娘都是这些年来,才慢慢地品出了味道。不过这话你还是死死记在心里,没事就想几遍,可不能忘了。” 善桐的确似懂非懂,她嗯了一声,只当这话题已经结束,便直起身子笑道,“娘,那我——” 王氏却又白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急什么,今儿在桥边的事,还没完呢。” 就知道消息传得快,是已经传到了母亲耳朵里! 善桐一缩脖子,讪讪然地道,“是我一时冲动——我也是以为爹回来了,娘……您别罚我行不行?” 小女儿这样娇憨可爱,纵有所失态,也是一片孝心,还这样楚楚可怜地眨巴着桃花眼,从睫毛底下瞟着自己,这样楚楚可怜,真是石人的心都要软了,王氏又岂是真正铁石心肠?她嘿然道,“你冲到河面上,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人家逗你几句,你还什么口?祸从口出,若是来人是一群恶少,比那个善温更跋扈呢?你一个小姑娘家家,就算有德宝护着,吃个眼前亏也是难免的。以后说话之前先想清楚,这话出口会有什么结果,想不清楚,宁可不说!” 她却没提个罚字,善桐知道已经过关,忙又涎着脸撒了一会娇,指天指地地发了一回誓,见母亲唇角现出笑意,闭眼不理会她,却又不着急走了,只是傍在母亲身边问,“娘,今儿在主屋,您和祖母打什么哑谜啊?” 王氏嗯了一声,一时还想不起来。善桐便将自己和老太太的对话复述出来给母亲听了,又说,“我问祖母,祖母不说,让我回家问您。” 她顿了顿,又道,“您常年在外,但对家里的情况了如指掌,是……是不是因为嬷嬷奶奶呀?” 孩子灵慧起来,有时候真能让大人吃惊的。王氏不禁一笑,望着善桐,只觉得这小女儿真是处处都可爱得很,真恨不得咬她一口,她伸出手摸了摸女儿嫩滑似凝脂的脸蛋,反而故意带了一丝嫌弃,“这么简单的事,你竟是现在才想通吗?” 善桐想通了关窍,不知怎地心中又是大定:虽然祖母厉害,但母亲手段竟 似乎更加厉害,家里家外,各种事都有安排,各种事都瞒不过她的手腕。自己在她的羽翼之下,真是心安得不得了。 她咯咯地笑了,又蹭了蹭母亲的肩膀,呢声道,“人家还小嘛,从前哪里知道这个!” 和王氏又亲热了一会,王氏才道,“其实那个眼色也不是别的,甘肃路坏了难走,运粮肯定更难,而且走过来就必须要结帮成队的,不然孤身上路肯定被困。你爹都这会还没到家,也没有音信,恐怕是忙得厉害,送信的人也过不来,因此就耽误住了。今年过年,他恐怕回不来啦。” 虽说二老爷在家也忙得很,但毕竟是善桐的亲爹,少了他过年,总觉得没了几分年味。善桐不禁沉下脸来不说话,王氏见了,也叹了口气,“老太太就是猜到了,却又不想往外说,老人家迷信嘛,总觉得话出口就成真了。唉……算起来,她有十年没见着你爹了。” 想到自己也有十多年没有见到父母,更是下定决心,搂住善桐喃喃地道,“你们姐弟,最好是都在我跟前,嫁也不许出省。免得一别就是经年,要见一面,都和登天一样难!” 善桐却哪里在意这个,她嘻嘻地笑了,搂住母亲的脖子轻声道,“那个诸公子,祖母问了他好几句呢,竟似乎要更留意他多些。” 王氏就是一怔,拍抚女儿脊背的手一下就住了,她略带惊异地道,“你祖母竟是更看重诸家的那个少爷?” 要说今天见到的四个少年,其实善桐还是对诸燕生最有好感,毕竟他人又和气,长相又斯文,对自己也亲切得很。她有些不服气地道,“听德宝哥说,他父亲也是在江南做总兵的呢,就是小四房大爷手底下数得着的那种总兵。” “说了多少次了,那叫实权总兵……虽然官职不太打眼,却是极紧要的职位。”王氏不禁一笑,她漫不经心地思忖了一会,眉头越来越紧,旋又自失一笑——八字还没一撇呢,人都没有见过,不论是老太太还是自己,想头都只是想头而已…… 她就催促善桐,“好了,回去睡吧,这都多早晚了。你还腻歪在这,明早又起不来。” 善桐也知道母亲说得对,她依依不舍地嗯了一声,披上外衣出了堂屋,却正好和大椿擦肩而过,便随口招呼了一声,“大椿姐,去哪儿啊?” 大椿身形一顿,慢了片刻才笑道,“给二姨娘打水洗漱呢。” 见善桐并不在意,一蹦一跳地进了后院,她才加快脚步进了倒座抱厦,凑到二姨娘身 边轻声道,“梧哥说了,他没有事,人到半道就被拎回来了。” 二姨娘正抱着腿在炕边出神,听到大椿的话,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见大椿欲言又止,她精致的脸上掠过了一线阴云,几乎是咬着牙道,“怎么,我们三少爷又给你脸色瞧了?” 大椿虽没说话,但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二姨娘气得柳眉倒竖,啪地一声狠狠拍了炕桌一下,声音才一高——望了墙角一眼,又低了下来,“说他聪明,聪明在哪?读书都读傻了!谁对他好他是一点都不知道。上赶着贴正房的冷屁股,这种事也要抢在前头去做!平时我动弹一下他说我不安份,如今到他头上他忘记这句话了,榆哥是个傻的,他要比榆哥更傻——” 她说到气头上,不禁拉着大椿问,“他才十一岁,去和人家二十几岁的混混捣蛋,不是去垫踹窝的,难道还是去调兵遣将的?你说我这话难道不是正理?” 见大椿无言以对,她哼了一声,气哼哼地道,“说,他又怎么回你了?” “梧哥说,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比姨娘更清楚得多。请……”大椿明知道这话说出来,二姨娘非得大发光火,一咬牙话却还是出了口,“请姨娘以后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他的事用不着姨娘操心,让姨娘没事多做针线,少出屋子……” 二姨娘果然气得满脸通红,白玫瑰变作了一朵红玫瑰。她咬着牙关狠狠地跺了跺脚,耳边又听得大椿小心翼翼地道,“还说,还说姨娘的身份摆在这,请姨娘自重身份,别老和太太使性子,太太身份尊贵……姨娘得罪不起……” 倒座抱厦里就又响起了清脆的瓷器碎裂声。 这声响虽然被厚重的门窗遮掩,但到底还有一点动静传到了厢房,梧哥抬起眼来,纳闷地望了窗外一眼,又站起身子掀开门帘,撩了对门一眼。 虽然时间还并不太晚,但对门楠哥的房间已经上了门板,被门板一遮掩,里间影影绰绰的说话声,就只传出了一点话影子来。 他偏着头想了想,又自微微一笑,放下门帘坐回桌前,又打开书本,全神贯注地阅读起来,时不时还低吟出声,喃喃地念诵起了经义。 严严实实的门板后头,楠哥隐约听到了梧哥嘟嘟囔囔的读书声,越发是有些坐不住了,他略带央求地望着大姨娘,轻声道,“姨娘,我还有功课呢——” 大姨娘面沉似水,全没有平日里的柔和,她白了楠哥一眼,“不许去!成天到晚就只知道读书……下回 有这样的事,人家来喊,你一定要去,决不能借口读书逃回家来——知道了没有——” 西厢内各自压了声音热闹非凡,东厢里,榆哥却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手头的积木,眼看着垒起了一座瓦房,他不由欣喜一笑,又看了看窗边的沙漏,便又小心翼翼地将积木放到了炕桌一角,扭头吹熄了油灯,翻身躺倒被褥一拉,没有多久,漆黑的屋里就传出了淡淡的鼾声。 26、不是 老太太和王氏猜得都没有错,这一群借粮使者头天才到杨家村安顿了下来——借由善桐到现在还无缘得见,又似乎无所不知的小道消息,老太太和王氏一早起来,就已经知道了这一群人昨日里是歇在宗房特地为他们打扫出来的两个院子里。昨晚上已经拜见过了族长,将来意提出。 “只看宗房准备这两个院子,从容不迫,就知道事前必定是已经得到消息。”老太太还是老样子,把闲杂人等都打发出门了,留下儿子、儿媳妇们,和善檀这个孙子,善桐这个孙女说话。善桐早已经熟能生巧,见老太太伸手,便熟门熟路地掏出了烟叶子,又拿起了水烟袋,要伺候祖母抽水烟。 不想老太太却摆了摆手,淡淡地道,“今早许有客人来呢,抽了烟嘴里总是有恶味,这不大好。” 她没有搭理善桐,而是望着王氏,征询地抬了抬眉毛,“你看,宗房的态度怎么说呢?” 王氏不由得就扫了妯娌叔伯们一眼。 三叔海文不用说了,一心就惦记着自己的那几本戏,家里的事要从他口中拿主意,千难万难。慕容氏性子虽然爽快,但不是书香世家,家里有钱是有钱,可惜不识字没什么见识。海武庸庸碌碌的,遇事也很迷糊,萧氏更别说了,一股穷酸气简直扑面而来。善檀呢,千好万好,就是年纪小,看事和妞妞一样,看不长远。 也难怪老太太虽然不喜欢自己,却也只能问着自己了…… 心念电转之间,王氏已经收回了眼神,徐徐地道。“宗房应该还是看得透这一层利害关系的。” 她顿了顿,又道。“母亲怕是已经听说了吧?这一次过来的人不少,光是爷字辈的就有五个,又带了十多个亲兵,三个少年郎——亲兵口中都是喊少将军的。” 才几天,消息就已经灵通成这样了…… 和王氏比,慕容氏、萧氏就显出笨拙来了。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行事实在是没得说。 众人都有些动容,老太太却是神色不变,她几乎是本能地要去抓水烟袋,但才一动手指,又忍住了,只道,“嗯,我想那两兄弟肯定是桂家人了,另外一个妞妞儿说的貂裘小伙子,应该是许家来客。” 这一下,连三老爷脸上都不禁微微变色,他倒抽了一股凉气,低声道,“这一次,老帅们是真要下狠手来挤我们杨家了!” 要说这三个小伙子天纵奇才运筹帷幄,可以决胜于千里之外,或者说能把杨家村这老老少少打 得一败涂地,挤出无数粮食,那自然是在说书。但这三人身后所代表的桂家、许家两大家族,却是可以和杨家现在最显赫的小四房大爷杨海东一较高下的豪门巨族。这两家单独拿出一家来,杨家村也许还不会太在意,但两家联手,又都派出了自己的第二代……这里头代表着怎样的态度,几乎不言自明。 宗房只要不是傻瓜,都知道这一次,是免不得要大出血了。 “我还是那句话,如今谁的兵在西北,谁的嗓门就最亮。指望靠着江南的小四房大爷来压这两家,那是远水来救近火。”老太太神色有些疲惫,也有隐隐的自嘲。“咱们家老二不说了,在人家底下讨饭吃。老大也难指望得上,还有几户在外地做官的族人……都太远了。这一次粮是肯定要借的了,就不知道,老帅们到底想借多少……”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又轻又含糊,众人居然未曾听清,萧氏便好奇地问,“娘,这不是好事吗?咱们肯借粮了,二伯在定西一带就更好办事了不是?” 自从知道这借粮的事应该是由宗房做主,而借出的当然也是族田里收成的粮食,她就显得一派贤淑,一脸的深明大义,恨不得玉成好事方便二老爷在定西的公务。此时这句话更是问得迫不及待,似乎唯恐被人抢去了好儿,慕容氏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谁也不是傻子,娘这样精明能干,会想不到?” 萧氏一瞪眼才要回嘴,老太太皱眉轻咳一声,两个儿子都好像被谁打了一耳光一样,三老爷横了媳妇一眼,四老爷更是狠狠敲了萧氏手背一下。王氏若无其事地继续了老太太的话题,“娘是担心——” 这四个媳妇,还是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娶得称心。老三媳妇和老四媳妇,都有些不在调子上。 老太太心里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到底还是没忍住,拿过水烟袋来干吸了一口,叹息着道,“族里这摊子事,乱得厉害,自从宗房开了宗学,就有人说话不大好听,借是肯定要借的,怎么借,那还得闹上一阵子喽。” 她瞟了萧氏一眼,一时心中又起了一丝反感,便有几分蓄意地道,“我看到时候,各房私库出血,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见萧氏一下大急,却又不敢开口,老人家心底竟起了一丝好笑,她又紧跟着问儿子们,“昨晚和宗房老四喝酒,喝得如何?” 两位老爷都是今儿一早从岐山县里赶回来给母亲请安的,昨晚出去之后,就在岐山县睡了一宿。 三老爷点头道, “听老四的意思,老七房这一次做事他是不知道的,听说妞妞儿和大姑娘都受惊了,他吃惊不小。一个劲和我们赔不是呢,满口里只让我们放心,回头见了善温那混小子,他会可着劲儿敲打的。” “别的就没再说什么了?”老太太盯问了一句,见两个儿子都摇了摇头,脸上不由露出几分不快。一看到王氏也是如此,倒又为宗房老四说了几句话,“且看他日后行事吧,若是存心敷衍,我亲自找族长说话去。” 善檀此时也开了口,“二婶不必过分担心,宗房四叔平时虽然不大稳当,但做事应该还是牢靠的,或许几天后,就能让咱们见着结果了。” 王氏这才舒展开面容,笑笑地嗯了一声。见女儿一脸的迷糊,便随口指点她道,“人家嘴上说的好听,却没个实在话,说要怎么敲打。这样的话多半不必当真,要当真,也得等人家先当了真再说。” 这话出来,不但善桐,连三房、四房都大有恍然大悟之色,老太太看在眼里,不由好笑起来。正要再说些什么敲打儿子儿媳,院外忽然有了动静,紧接着,张姑姑的声音便在外间响了起来。“回老太太,定海千户所桂副千户、亲军都护府经历许百户并定海千户所桂百户给您投了帖子问好,请问您什么时候有空,俾可登门拜见。几位少将军还带了二老爷的一封信,随着帖子也送进来了。” 老太太顿时神色一动,她坐直了身子,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道,“快,快拿进来!” 张姑姑便掀帘而入,将一封素信递到老太太手上,老太太一边拆信一边心不在焉地吩咐,“就问问他们中午有饭局了没有,若是没有就到家里来吃吧。怎么说都是海清的同僚……嘿嘿,咱们也不能太过怠慢。” 王氏双眼紧盯着老太太的动作,口中也是心不在焉地附和,“娘安排得是——正好让三叔、四叔陪着……”见老太太拆开了信封抽出信纸,她半抬起身子,又硬生生地坐了下来,只是盯着老太太不放。 老太太眯着眼看了几句,脸上失望之色一闪即逝,便顺手将信递给善桐,道,“你看看,信上都说什么了——字小,祖母看不见。” 善桐拿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轻声道,“爹说甘肃路坏了,他要主持修复,忙得不可开交,今年回不来了。说这封信还是马上匆匆写的,盼着送信人能追上往这边来的商队、使者捎来,不然怕是都送不来——路坏了一个人根本走不了……说问家里人好,说自己挺好的。” 这封信并不长, 她将信纸递给母亲,王氏还是逐字逐句地看了,这才失望地长出了一口气,又静默了半晌,才堆出笑来,轻声宽慰老太太,“不要紧,老爷人没事就好,要是坚持回来,路又坏了,困在半路上生病了,那才叫尴尬。” 老太太似乎一下就老了几岁,她唉声叹气地换了个姿势,脸上一下就现出了好几条皱纹,看了面色木然的慕容氏、萧氏,不以为意的三老爷、四老爷几眼,不禁又把善桐搂得紧了些,还是善檀轻声道,“二婶说得对,祖母不必操这份无谓的心,二叔能主持修路,足见上官见喜,恐怕这一仗完,又要高升了——” 王氏和老太太脸上就又都有了些笑模样,善桐看了看善檀,心中大感佩服,只觉得堂兄虽然说话不多,但却没有一句不妥当。她在心中暗暗记下,要向堂兄学习,一时间张姑姑又进来道,“少将军们说,中午是宗房主持洗尘,若是老太太得空,想现在就过来拜会。奴婢已经乍着胆子答应下来了。” 老太太正是犯烟瘾的时候,又愁着有客到不好抽烟,能够早点完事如何不喜?她扫了三太太、四太太一眼,皱眉道,“女眷都回避一下吧——王氏可以留下,你是海清家那口子自然又不一样。” 看了四老爷一眼,又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才道,“算了,你们也都忙去吧,几个毛孩子,我老太婆一个人也能应付得了。” 这是嫌弃三老爷、四老爷上不得台盘,还是有意要藏一手牌,或者是做个姿态给客人们看,一时间却无人悟出,三老爷、四老爷当着母亲的面从来没个不字,得了这话自然鱼贯而出。 老太太见妞妞儿扭动着身子也要下地,唇边又露出了一点笑意,她淡淡地道,“妞妞儿却不能走。” 善桐啊地一声,倒局促起来,还没说话,就听得祖母续道,“他们不是问了?问你是哪家的野丫头,今儿就让他们知道,你是我们小五房的野丫头!” 王氏不由得无奈一笑,见女儿冲自己打眼色,也只能笑而不语。——老太太这是年纪越大,越发护短了。一句玩笑话,也要这样半开玩笑一样地回过去。 要不是孩子自己聪颖谦虚,老太太心里也有分寸,长此以往,只怕妞妞儿是真要被宠坏了。 善桐却是早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只觉得祖母这话喜怒难测,不过她也不是无胆之辈,既然祖母和母亲都知道此事,便索性也不再畏惧,而是偎在祖母怀里,和善檀互相打眼色玩儿。又用口型轻声问,“怎么人人都知道了昨儿的 事呀?” 善檀一边微笑,一边也用口型回,“因为妞妞儿一举一动,都有一百双眼睛看着嘛。” 两兄妹玩得正是开心时,门帘一撩,几个少年人身边并伴了两个中年军官,鱼贯进了屋子,都规规矩矩口称晚辈,向老太太行礼。善桐忙让到一边,一并连善檀都站了起来。倒是老太太和王氏安坐不动,先受了这三人的礼。 这三位少年将军在村外时,神色轻松中不免带了惫懒,尤其是那许家的少将军,原本更是倨傲之色外露。今日进了屋子,反倒是彬彬有礼,一点都没有带出京城纨绔的气息。甚至对小五房堂屋和京城相比明显寒酸朴素的陈设,也未曾露出一点臧否的意思。 他虽然年纪并不是太大,但却隐隐为众人之首,先上前一步,单膝落地抱拳给老太太请了安,又朗声道,“晚生许凤佳恭请老夫人金安。”这才磕下头去,竟是十足十的拜见世交长辈的大礼。 老太太听到许凤佳这三个字,已经知道此人身份,见他一丝傲气都无,心中自然惊异,倒是先看了王氏一眼,在心中又暗叹了一口气。这才露出笑来,和蔼地道,“你也太客气了,快快请起。” 许凤佳露齿一笑,又露出了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他一边说,“在定西时受到杨世伯多方照顾,凤佳铭感,且四姨夫同家父说起老家时多次提到,老夫人当年对他有提拔接济之恩……”一边又闪着眼睛看善桐。 这少年虽然还有些青涩,但眼神却要比一般人更亮、更热得多,善桐吃他看了几眼,心下不禁懊恼起来。她见母亲、祖母都未曾留意到自己,索性轻轻地哼了一声,摆出了一脸‘有胆你就提’的表情,在心中恶狠狠地想:了不起什么,娘和祖母都知道了,也没有罚我!你用不着用这样的事来挟制我。有胆子,你就只管说好了。 或许是她表情趣致,许凤佳眼底笑意一闪,便别过头去拜见王氏,这边却是年长的桂少将军上前自报家门,“晚生桂含春恭请老夫人金安。” 一边说,一边就双膝落地磕头拜见——这却是因为许凤佳乃是京城人氏,行礼和西北不同。老夫人也含笑受了,一边叫起一边笑道,“你是老九房的二少爷吧?上回我到西安吃酒,席间见到你大哥,你们兄弟长得很像,都一样俊。” 桂含春就要比许凤佳多了三分西北青年特有的朴素与刚健,少了几分京城纨绔的慵懒与风流——只是毕竟年少,这朴素刚健中,又透出了三分的腼腆。听到老夫人这样问,他便略略红 了脸笑道,“老夫人过奖了——含沁——” 那最小的小将军,本来正背了人冲善桐做鬼脸来的,听到桂含春说话,才笑嘻嘻地上前请安,道,“晚生桂含沁恭请老夫人金安。” 要是不说话的时候,他倒是和桂含春很像,凤眼末梢那一挑里,似乎都带了煞气。可一旦开腔,则所有煞气竟全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惫懒散漫取代,虽说他的脊背也是直的,但善桐怎么看,都觉得他站得一派松弛。就连双膝落地那一跪,都跪得特别松散。请过安来,还要先揉揉脸,揉出了一脸睡不醒的迷糊样,才又抬起头来,亲热地冲老夫人眨了眨眼,道,“晚生和老夫人,说来还带了亲呢。先母马氏,是老夫人的侄女儿——” 老太太顿时神色一动,还未曾说话,桂含沁已经又转过头来冲善桐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世妹,昨儿在桥上问你是哪家的野丫头——是世兄不对,世兄给你赔不是了。” 27、买卖 善桐不由得就是一怔,她定睛看了桂含沁一眼,又扫了许凤佳方向一道眼风,抿了抿唇,倒是落落大方地道,“没什么,世兄别介意。” 想了想,又不禁加上一句,“虽说是问得刻薄了些,不过一句话嘛,算了,不和你计较。” 许凤佳似乎轻哼了一声,这边桂含春已经轻声喝道,“含沁——你还没给世伯母、世兄行礼呢。” 一边说,他一边对王氏报以歉意的笑,似乎对桂含沁的莽撞散漫深感无奈,却又拿他没法。 王氏自然不会挑这几个少将军的礼,她兴味十足地看着这对兄弟之间的对话,听桂含春这样一说,只是摆了摆手笑道,“哎哟,不要紧,多大的事儿。说起来,还是我们三妞不懂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桂含沁一边行过礼叫了世伯母,一边又笑嘻嘻地说,“不麻烦,不麻烦,要不是三世妹这一跤,我还不知道许六哥有这样好的武艺,能够在冰面上自如来去。” 他冲许凤佳挤了挤眼睛,许凤佳本来被善桐看得没有好气,经过含沁这么胡搅蛮缠一番,也不禁露出笑意,没好气地道,“说武艺,谁能和你们桂家几兄弟比?我这点轻身工夫那是班门弄斧,藏拙还来不及呢。”’ 他虽然浑身都是不经意的京城子弟傲气,但和桂含沁说话时,倒是一点都没有带出来,两人对着嘲笑了那么一两句,还是桂含春有些无奈地出面制止,持重道,“当着老夫人、世伯母的面呢——” 人老了老了,就爱和这样逗趣的小辈说话,更何况桂含沁和老太太还有远亲。老太太被逗得合不拢嘴,连声道,“好风趣的小崽子。” 王氏却是抿唇一笑,夸奖桂含春,“我看着少将军也真稳重。” 善桐又乘着长辈们不注意,划着脸去羞许凤佳,除了善檀还一本正经地和三个少将军互相见礼,屋内三个人,竟是都各有各的忙,气氛一下就软和下来,没了刚见面的生涩,倒多了几分围炉夜话一般的温馨。 这众人刚见面,互相见礼虽然烦琐,但也是必行之礼,善桐见善檀行礼过了,也就上前和许凤佳互相见礼,正儿八经地道,“小女杨三妞,见过世兄。” 当时女子闺名,按理当然是不该随便透露出来的。不过一般也就自称个三娘子,或是杨三,三妞这样乡土气味浓重的说法,也只有乡野村姑会用。善桐这样一说,分明是报复许凤佳喊她野丫头,许凤佳眼底火光一闪,要说什么却又忍住了,他悻悻然 地回了半礼,便不再搭理善桐。善桐又给桂含春、桂含沁兄弟见礼,桂含春眼底含着笑意,居然也难得地夸了她一句,“三世妹真是口舌便给。” 这话和善桐的话一样,味道很深,善桐倒是听出来了,心中对桂含春“老成持重”的观感,立刻打了个折扣,在心底道,“没想到你也是个嘴皮子刻薄的,哼,三个少将军,没一个好东西!” 桂含沁还是那似乎笑眯眯,又似乎没睡醒,对善桐的请安他倒是回得中规中矩,这样互相见礼完了,众人又不免和两个军官行礼——这才知道一个姓萧一个姓夏,身上都有五品的功名。 这一次两个老帅可是下血本了,虽说军官升官快,这些年战事不断,更是养出了一群军中新贵,但正五品的军官,陪着这几个豪门世族的少爷们一道进杨家村来,这样大的声势,所求要小也难。 老太太面上还笑着,心中却极速地掂量起了老帅们的胃口和宗房的家底。 虽说儿子那边要照应,不能让他的差事太难办,不能身为内眷反而给儿子丢份子。但族里的情分也要顾,这么多年的老亲了,去年收成不好,明年开春好些人家种粮还不知道有没有呢。族库要是倾其所有,来年如何接济穷苦族人?更别说族库其实就是宗房自己的私库,这有得还的才叫借,万一兵败了可真不叫借了,那就叫肉包子打狗……宗房总不至于能全从族库里出血。粮是肯定要给的,怎么给给多少,族内各房人如何分担,实在是让人头疼。 实在不行,说不得也得开开口,提一提慕容家了……唉,其实桂家刚和慕容家结亲呢,这么新鲜的亲家,他们又哪里想不到——是了,从甘肃过来是先到杨家村再进天水更顺路…… 老太太出神,王氏虽然心事也重,却也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待客的担子,同善檀一道一长一短地问过了甘肃的情况。许凤佳和桂含沁倒都没说什么,十有八九,都是桂含春出面作答——虽然善桐觉得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很显然,这一位少将军,可是三位少年里最沉稳的一个了。 “今年冬天还勉强过得去,我们收成不好,北戎收成就更不好了,进冬时来犯两次,都被打退了。我们要追出去,路也不好走,他们要打进来更没有办法。”今日桂含春打扮得也颇为光鲜,一身玄色团花曳撒,倒显得他有了几分富贵气,虽然这富贵气里又透了彻骨的诚恳,并不如许凤佳那样在漫不经心中透出了矜贵,但他唇畔含笑,认认真真望着王氏、善檀的样子,倒格外让人放心,叫人心底明 白,这位少年郎办事的确是妥当的。“因此进了冬没有多少事,兵士们也可以分散开来操练的操练,整顿的整顿。” “就是没想到路居然坏了!”老夫人回过神来,不禁就皱起了眉头。“这事可难办得很,知道是怎么坏的吗?” 桂含春还没说话,许凤佳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今年进了冬天雪多,进腊月之前天气忽然一暖,反常得和小阳春一样。雪一化就坏了,道路崩裂,又一冷全都上冻,现在一时半会恐怕也修不好。” 他看了桂含春一眼,若无其事地道,“榆林大仓的补给现下还是充足的,就是要修路也不知花多少时间,京城到定西一线又有好几处地方和甘肃一样路都坏了,到了明年开春还修不好……恐怕大家伙就得断粮了。” 都说世家子弟,三代看吃四代看穿,其实是不是大门大户出身,第一就看谈吐。别看许凤佳这矜贵傲慢的感觉环绕周身似乎挥之不去,一旦说起正事,立刻是一脸的严肃,说话条理清晰,潜台词含而不露却又分明易懂,十几岁的少年能把话说得这样清楚得体的,其实不多。 王氏不禁在心里就叹了口气:家里这几个孩子,也就是梧哥几年以后,可以有这样的谈吐了。如果榆哥…… 她一下收住了这不该有的念头,略带焦虑地蹙起了眉尖,也把眼神调转向了婆婆。 谈话至此,其实已经触及核心。老太太不知道借粮专员们的胃口有多大,借粮人却也不可能对杨家村的底细一清二楚。要得太多,那就把杨家得罪得太狠了,两边结怨至少对于桂家在西北行事毫无好处——许家在小四房大爷那里也不好交待;要得太少显然又难以满足老帅们的需要。所以不但老太太想要知道对方的肚皮有多大,这一群人,自然也想要知道杨家村这锅饭里,到底有多少米粒儿。 现摆着老太太是村里的老人,又是二老爷的亲娘,也因此,这三位少将军这边才安顿下来,那边火急火燎地就带了人来拜会老太太,为的自然是探一探老人家的口风了。 老太太心念电转,一时间竟难得地犯了难,在几个数字之间斟酌难下,咬了咬牙,索性就问许凤佳,“打开天窗说亮话,少将军,这一次你们过来,心里是预算了多少呢?” 她扫了屋内众人一眼,又道,“这里都是自己人,说话不必忌讳,我老婆子年纪大了你也不必回避,要觉得不方便说出口,就附耳密语一两句,也让老太婆心里有个数儿。” 许凤佳先看了两 个中年军官一眼,又和桂家兄弟交换了几个眼神,他摸着下巴还没有说话,桂含春却从容一笑,欣然道,“老夫人真是爽快,如此明人不说暗话——” 他便果然起身踱到老太太身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话。 老太太脸色骤变,几乎连想都不曾想,她斩钉截铁地道,“这个数字,绝不可行!” 屋内的气氛似乎一下就僵冷了起来,王氏反射性地看了女儿一眼,见善桐一脸的懵懂,知道她也没有听着。便一心一意地望着婆婆,许凤佳调整了坐姿,这个少年将军已经沉下脸来,似乎并未习惯这样不留情面的拒绝,此时身子前倾——竟活像一头年轻的豹子,有了择人欲噬的气魄。就连桂含沁都一下睁大了眼,迷迷噔噔地望着老太太,沉吟着没有说话。 桂含春却是一脸的沉稳,他似乎一点都没有动怒的意思,眼神甚至一直没有离开老太太的眼睛,就这样诚恳地盯着老太太道,“老夫人,这数字大了些,我们也是知道的。可将士们保卫的正是大秦的疆土,说得难听些,定西到凤翔就是八百里路,延安到凤翔更近。士兵吃不饱肚子闹了哗变,怕的不是他们掳掠百姓——我们桂家和许家的兵,还不至于这么下作。” 说到此处,他不经意地顿了一顿,见老太太微微色变,又恳切地道,“怕的是北戎在我们自己乱起来的时候乘虚而入,那帮蛮子,老夫人您也是知道的……当年闯进来烧杀掳掠——” “够了!”老太太面色有些发白,她咬着牙道,“我老太婆活得久,见识过北戎的厉害,还轮不到你们小娃娃讲故事一样讲给我听!” 毕竟是久居人上说一不二惯了,老人家情绪激荡之下,对着这几个身份不比二老爷低的少年将军,居然也用了这样的语气。 众人都尚未说话时,善檀已经歉然道,“先祖父正是没于边乱……” 桂含春忙一叠声致歉,老太太胸口起伏不定,却是半晌都没有说话。屋内气氛一时陷入僵局,许凤佳咬着下唇沉思不语,神色越见严厉,似乎思绪已经飞出了眼前。桂含沁轮着眼珠子,看了看两个军官,又看了看老太太,他忽然问善桐。 “哎,三妞,昨儿在你身后那一位年轻的公子,也是你们家的世兄吗?” 善桐气鼓鼓地白了桂含沁一眼,虽然恼他自来熟地就叫了自己的小名,却还是回道,“那是诸家的大少爷,也是昨儿刚到。我不认识他,只是见到了招呼一下。” “噢,原来是 诸家的世兄。”桂含沁拍了拍脑门子,回身就和许凤佳拉起家常,“哎,说起来,诸家来这怕也是借粮的,许六哥,咱们可得提防起来,别让诸家狮子大开口硬是抢先分走一份去。” 许凤佳还未说话,老太太倒是忍不住开口了,“怎么,他来村子里,还真是借粮来的?我原以为是,可又……说起来也是甘肃有数的大户——” “今年收成不好,甘肃治安更乱,诸家是遭马贼了。”许凤佳低沉地道,“十几绺胡子汇合在一起,诸家村虽没死人,可粮食几乎也被淘换尽了。听说是连种粮都没有全保住……” 他神色严肃,语气沉重,这一番话说得善桐倒发起了抖——她从来未曾想到,这马贼进犯一事,居然会真的发生在自己身边。 桂含沁又笑嘻嘻地道,“哎,二哥,都说这一次是多亏了诸大少爷出面斡旋,才没出人命来着。不想这一次还是他出面张罗借粮,英雄出少年诶——他虽没功名,可把你和咱许六哥比下去啦!” 桂含春稳稳当当地摆了摆手,“诸世兄一心要考武进士,这才不曾入伍,否则以他的身份,在江南谋个职位却也不难。他志向高洁,我们如何能比。” 客气完了,才又横含沁一眼,低声道,“你别老东拉西扯插科打诨,仔细回去不给你饭吃。” 他虽然稳重大方,但对含沁却似乎很是无奈,连这威胁,都透了三分无力。桂含沁扮了个鬼脸,却似乎一点都不把兄长的威胁放在心上,他迎着老太太的黑脸,又看了两个千户一眼,欣然道,“世外姨祖母,您别瞪我,您瞪得我心慌——嘿嘿,许六哥,您也该揭盅啦,免得外姨祖母要用眼神呀,活吃了我。” 他惫懒无赖到这个地步,几乎和温三爷有得一拼,偏偏年纪小嘴又甜,不过刚和老太太认了亲,东拉西扯就是一个外姨祖母叫起来,叫人有火也发不出。老太太哼了一声没有好气,只是冷冷地望向了许凤佳。 许凤佳略作踌躇,便向前压了压身子,郑重地道,“世家大族之间互相照拂,本是常理,尤其四姨夫虽然人在江南,但多次来信叮嘱,请我们照拂族人。凤佳受到诸家村一事震动,此来还带了二十亲兵,以为贵族守卫门户之用——” 他话还没有说完,老夫人已经动容,“难道是平国公威震天下,可以以一当百的三百亲卫?” 这位身份尊贵的许少将军面上掠过了一缕笑意,他傲然道,“正是亲卫中人。” 只是这一句话 ,便有无限铁血,喷薄而出。 老夫人一拍桌子,断然道,“这笔买卖,我看做得!” 28、撩惹 有了老太太的这句话,接下来的对话自然就轻松了不少。桂含沁冲老太太挤了挤眼睛,他甜甜地道,“外姨祖母,您真是巾帼英雄,老而弥坚。这句话说得真是掷地有声,外姨孙听了,心里佩服得很!” 老太太虽然严肃,但也不禁是一脸的笑意,指着桂含沁笑道,“真是个小鬼灵精,你也别急着敲砖钉脚,我告诉你,这事我老太婆说了不算——” 她又看了那两名中年军官一眼,加重了语气,“就是宗房说了也都不算,能不能成事,还得看族里几个大宗的意思。要是大家都说不成,老婆子没那么大本事,能力排众议,给你们把事办成。恐怕就是宗房,也都难说。” 那两名军官对视了一眼,其中姓萧的那位轻轻咳嗽了一声,站起身道,“少将军——” 老太太也看了王氏一眼,眼神中似乎有些别的东西。王氏看在眼里,略一琢磨已经会意,她笑着站起身来,招呼三个少年人,“好啦,大事说定了,小事咱们也管不了,几个世侄早上来得早,且随伯母用些点心吧。” 这几个身份尊贵的第二代,这一次来与其说是办事的,倒不如说是来撑场面的,很多细节和这群嘴上没毛的大孩子商量,老太太自然也不放心。既然买卖已经做了一半,这剩下的事该怎么操办,自然要办事的人来细谈了。 这里面的道理,善桐虽然半懂不懂的,却也知道自己退场的时间到了。她偎在母亲身边,想要跟母亲一道混出去,以便逃到院子里玩耍。没想到祖母眼睛一斜,却是看向了美人拳,小姑娘暗暗叹了口气,却也识趣地笑了开来,“祖母,我给您捶腿。” 老太太满意地嗯了一声,目送着王氏、善檀带着这几个毛头小子出了里屋,这才换出忧色来,淡淡地道,“这一次诸位既然开了这么大的口……可见这一场仗,不是一时半会就可以打完的了?” 善桐心底顿时又对祖母多了几分佩服:她虽然旁听了整场对话,但却从未从这个角度来理解老帅们的要求。直到听到祖母这一问,才明白一叶落已知天下秋,更何况粮草这样和军情紧密相关的消息,更是可以从一点信息,推演出整个大局来。 祖母这么一说,她顿时有恍然大悟之感,可祖母要是不说,善桐自己是决计不会有这个想法的…… 她一边想,一边越发留心地听那萧军官道,“老夫人真是慧眼如炬,其实这战况怎么说都还是有利的——” 他看了善桐一眼,老太太立刻道, “我这个小孙女人很懂事,不该说的,决不会乱说。” 善桐也脆声道,“请世叔放心,善桐知道该怎么说话的。” 萧军官到底还是压低了几分声音,他轻声道,“最重要是恐怕京城附近的几个大粮仓,仓储也没有那么十足了。还要从江南调粮上来……这里头一进一出,花的时间就长了。” 粮仓空了,对于前线来说是个毁灭性的打击,杨家村自然也要受池鱼之殃,老太太神色骤变,一下就直起了身子,又惊又惧地道,“这样说,明年开春就算路修好了,粮食一下还进不来?” 萧军官露出了一丝苦笑,他点了点头,却不曾再说些什么。 善桐心里却冒出了无数个泡泡:即使她年纪小,却也知道这粮仓里的储粮,通常都是满的,才能支应军粮的需求。尤其是陕甘一带,战线拉得很长,要支应大兵,当然要后方的支援。可此时后方粮仓居然空虚,那这事儿—— 这事儿,可不就闹得太大了? 她想要继续往下细问,追问到底该由谁来为这件事负责,皇上又知道不知道这件事,想要追问这件事该如何解决——可看了看祖母的脸色,又把所有问题都吞进了肚子里。 该问的,祖母肯定不会不问,不该问的,自己问出来也没有用…… 忽然间,她明白了母亲的教诲:话出口前再想一想,很多时候,可以避免无数麻烦。至少此刻,就给她避免了一场数落。 老太太却也没有多问。 很多事问了也是僭越,倒不如不知道为好。横竖知道不知道,也不能如何。 “倒是我老婆子小气了。”她淡淡地道,“若是京城无法支应,只怕杨家村这点粮食,不过是杯水车薪。” 她叹了口气,又道,“罢了,能挨得一日是一日吧,真的不成了,那也是天命!” 见萧军官面上也有隐隐的悲苦之色,老太太心中是更凉了几分——如果情况稍微乐观一点,这时候萧军官是一定会出言宽慰的…… 她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只是不动声色地道,“不过,老太婆还是那句话,这件事小五房说了不算,宗房说了不算,就是小四房大爷站在这里,他说了也不算。杨家村百年繁衍,有出息的子弟不少,各房是山头林立,谁也压不过谁。单单就说这借粮的事,你们要的分量太大,从族库出是肯定不够的。我们小五房之外,还有几房是必须要拜访的。” 老太太换了一个姿势,又举起手来,为萧军官解说道,“老十六房多年来书香世代,这一代虽然没有出官,但善字辈的几个孙子都已经有了秀才的功名。在族里人望一向不低,且家境也十分富裕,是族里的地主之一。最难得房主深明大义一心国事,只要略微告知实情,肯定会倾囊相助……” “小二房儿子多,虽然也没有出过官,但和宗房走得近,族里有事也肯出面帮忙,在族中人望也不低的。他们家家产虽然不算丰富,但声音响亮,能得到一句好话就省事多了。”老太太眯着眼,动了动手指,又把水烟袋推到一边,打起精神续道,“又都是族田的管事……族库的底细,他们心里是最清楚的了。” 善桐虽然在杨家村长大,但从来只知道这家穷那家富,背地里的故事竟是从来没有想过,一时间倒是比萧军官听得还更入神些。 “老三房呢,你们不用太操心,那是小四房的大恩人,这些年来受到小四房的提拔。现在小四房的亲戚上门了,当然没有怠慢的道理。”老太太又徐徐出了一口气,她略带疲惫地道,“就是外九房要略略废些心思——其实也没有什么,他们家和甘肃诸家是亲戚,眼下诸家上门借粮了,当然不能怠慢。这样一来,还肯拿出多少劳军,那就要你们去下工夫了。” 她顿了顿,语带玄机,“外九房别看声势不大,在族里声音也小,但你们却不好小看了去——这是族里唯一一户经商的人家。现在的商贾能有多富,您心里也是明白的……” 萧军官脸上就现出了货真价实的感激之色,他站起身来长揖到地,同那夏军官齐声道,“老夫人尽心提点,下官等感激不尽!” 老太太摆了摆手,她刻板的脸上绽出了一丝笑意,“你们和海清也是同僚,大家共事,能帮衬的就互相帮衬起来,其实也不算什么事儿……还有些沾边就倒霉的宗房,越发一并告诉你们了。免得行事不慎闹出口角,又是麻烦手尾。” 如此又说了一盏茶工夫,两名军官这才起身告辞,老太太牵着善桐一路送到了门口,正好善檀也送了三位少将军从边厢出来。几人照了面,桂含春、许凤佳都先看萧军官的脸色,含沁却是笑眯眯地和善檀唠嗑,“这可是表哥你说的,眼下粮食紧我不说什么,日后等过了这一关,我上杨家村来找你,表哥可不许赖账,你说得这些个菜名儿我是都记在心里了——” 这个人油嘴滑舌,有时候有用,有时候却简直不分场合惹人讨厌,善桐翻了个白眼,老太太在她身 边没有看到,别人倒是都看着了。许凤佳忍不住噗嗤一笑,桂含春摇了摇头,唇边也泛起了一丝笑意,他先给老太太请了安道了别,又转向善檀客气了几句,才转过身来,轻声对善桐道,“世妹,最近世道不大太平,恐怕往下开春了之后还会有事,以后没事,最好少出村墙……” 善桐不禁微微一怔:桂含春虽然也被她认作了坏东西,但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分明是带了丝丝的关心与善意,温厚醇正得让人打从心底暖上来。倒是让善桐有了三分自愧。 自己是有些误会他了……说不定坏的只是许凤佳和那个桂含沁罢了,这个桂家二少爷,是个好人呢。 才要开声谢过,桂含春却没有等她回话,就又冲她微微一笑,就转过身子,在善檀的带领下出了院门。 这一行三位少将军的来访,当然在杨家村内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才只刚吃过中饭,就有些年迈的老人家拄着拐杖进了小五房的大门,慕容氏、萧氏等人自然也没闲着,老辈人来找老太太唠嗑,这中间一辈的奶奶太太,自然是来找三太太、四太太了。反而是王氏因为才回村子没多久,交游究竟不广,便难得地得了半日的空闲。她没有去主屋蹭热闹,也没有再窜门子,而是留在家里和善榴一道张罗着支使下人们将这二进小院里里外外都擦洗了一遍,这才在炕边安安闲闲地坐下来,和女儿唠嗑。 “你嬷嬷奶奶说得对,这姻缘我看着倒是好的。”她一边说一边看善榴的脸色,“虽说是比你小了三岁,但出身好,身上也带着官位,副千户不管是不是实职,那也是正五品了。你爹运动了这么半生,现在也就是个四品,将来能再上一步在三品告老,已经不错了。武将就不一样了,现在朝廷有战事官位升得快,他做的又是见功讨好的事……” 善榴抿着唇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才轻声道,“娘,我们不忌讳女方大,没准人家忌讳呢?八字没有一撇……” “这不就是怕你忌讳?”王氏蹙眉道,“你先不忌讳了,娘这才能找人去打听,去说合。桂家老九房那是没得挑,一等一的好人家了。二少爷我也见过,比他那个弟弟要稳重得多,又不至于太固执死板,人虽然还小,但行事是有板有眼的一点都不掉链子。” 她喝了一口茶,又道,“如果他和世子爷的身份掉了个个儿,这话我就不提了。许世子年轻高傲目无下尘,我们这样的人家,平国公府也不放在眼里。再说又是将来的国公爷……这位要是大少爷,娘也不想高攀,偏偏又是二少爷— —” 她见女儿不大说话,只是垂下头摆弄着辫梢,轻咬下唇,一脸若有若无的倔强,便知道其实善榴还是顾虑到年纪差距,恐怕对桂含春也还有疑虑——毕竟是没有亲眼看过。女儿年纪越大,越是自重,也怕轻许了终生一生抱憾…… 她又盘算了一番,才将此事按下,只宽慰善榴,“不要紧,就是问一问你的意思。我看你祖母也有些别的想头……这几个少爷倒是都还没说亲,没准是便宜了你哪一个族姐族妹也说不定的!” 这件事不牵扯到自己,善榴就顿时松了一口气,她也不禁露出笑意,低声道,“要不是妞妞儿实在太小,其实说起来,桂二少和妞妞儿也就差了四五岁……” 姐姐没说亲,哪有给妹妹说亲的道理?王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难得地顶了女儿额角一下,“你啊,有什么好的都想着你妹妹,恨不得是先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先给了她,再想到自己!” 她顿了顿,侧头稍微一想,又自失地笑了,“不过眼下杨家村里打着这个主意的人家,绝不止我们一户。这件事终究还得看家长的意思,老太太要不愿意出手,到底还是难办。”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当然不可能私定终生,即使善榴本人满意桂含春,这件事也要通过老太太的人脉设法辗转托人提亲,王氏和桂家素无往来,更重要的是对于西北人脉关系生疏至极,这件事要成,十分里有三分在善榴,倒有七分在老太太身上。 王氏一边喝茶,心中一边已经转过了无数个念头。一时往窗外一望,见善桐从侧门进了院子,一蹦一跳地往门外去了,又忙隔着窗子喊她进来问,“你上哪去?” 善桐眨巴着眼道,“我找善喜玩一会儿,直接进主屋吃晚饭去。” 她甩了甩手里的小包袱皮儿,笑道,“善喜说借我几本书看,我拿包袱装了,让张姑姑帮我抱回来!” 女儿真是大了,一天天越发知道上进。王氏本来还想说她几句,听善桐这样一说,顿时一心柔软,挥挥手放她去了,又隔着窗户在暮霭中目送她出了门,这才转过头来继续和善榆闲话不提。 那边善桐出了门,却如出笼小鸟一般,她见天色还早,又想找善榆等人玩耍,因还记得桂含春的嘱咐,没有敢往村边走。想着善榆等人怕是在祖祠边上的空地里聚着玩耍也未必,便一路寻寻觅觅,蹦蹦跳跳地小跑了过去。才在半路,便又遇见许凤佳从巷子里踱出来,见到是她,又似笑非笑地招呼,“野丫头 ,又出来野了?” 29、请托 善桐见到是他,心中倒是先有了三分的不快,她虽然并不害怕这个兽一样勃勃野性的少将军,但也顾忌着他的尊贵身份——很多事在这样一种身份上,小事也要变作大事。万一弄巧成拙两边又拌了嘴,反而更闹出麻烦。因此倒是想要扭头跑走,懒得搭理许凤佳。 她身形才动,又见许凤佳抱着手斜斜靠在墙上,脸上似乎有些嘲笑,好像在笑自己没胆子。一时间不禁有些不忿,转了转眼珠子又转回了身子,略带了不快地道,“我才不是野丫头呢!野小子少将军。” 许凤佳显然被她逗得很是开心,他火一样明亮而灼热的眼睛更亮了,站直了身子望了望天色,又伸展了一下身子,漫不经心地道,“三小姐胆子还真不小——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善桐稍微一伸头,就看到小二房家院门口有好些人在探头探脑地瞧热闹,便知道这是借粮的那批人已经开始四处拜山头了。许凤佳多半是又当过了幌子,眼下是溜号出来散心的。她对许凤佳倒是起了一份敬佩:从早上忙到现在,这幌子也实在是当得不轻松。许凤佳辈分还小,要是从小四房大太太的亲戚关系论起来,恐怕进一次门就得行无数的礼,更别说和同辈们的厮认见礼了。 善桐想到这里,就有些感同身受,觉得他也不容易。对许凤佳的敌意不禁消退了些许,她笑着说,“我去找我大哥玩,要是找不到,就回去吃饭。你们晚上在哪儿吃?” 许凤佳撇了撇嘴,往后看了一眼,“主人家自然是要留饭的了,不过多半还是回下处去。” 这个傲慢的少年世子爷一旦不再摆谱,其实也并不太让人讨厌。慢吞吞的话声似乎总是有些意在言外,可这一回善桐却不大明白了。她想问,‘为什么不在小二房吃饭’,但又怕问出口来被许凤佳嘲笑,便没有开口。冲许凤佳点了点头,就要穿过他身边去。 不想世子爷似乎忽然间来了兴致,善桐才经过他身侧,又被他叫住了道,“你说要找你大哥去,这么说,离晚饭还有些时辰?” 见善桐纳闷地点了点头,许凤佳眼神又一闪一闪地,他露出了一口白牙,很亲切地说,“愚兄曾听四姨夫多次提起杨家村内的往事,只是初来乍到,竟不知道四姨夫当年故居何处。三世妹,你若是无事,能否带愚兄前去瞻仰长辈祖居?” 他忽然间这样说话,善桐只觉得浑身毛发竖起,禁不住好气又好笑地道,“干嘛这样做作!” 这件事本来也不大,她本想一口答应下来 ,不过想到小四房的屋子在村墙边上,自己如果带着许凤佳过去,路途远不说——又实在靠近老七房的屋子。善桐便转了转眼珠子,告诉许凤佳,“你叫我野丫头,我可不带你去——” 见许凤佳居然眉头微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久居上位者被人拂了意思之后的不悦,善桐心中倒是觉得有些不对:她原本以为此人是闲坐无聊,偶然间想到亲戚家里看看而已。可没想到许凤佳居然在意到了这种地步…… 看来他是真的很仰慕小四房大爷了——善桐心中倒是对许凤佳又多了一份好感。以他目无下尘的作风,她还真没想到许凤佳是这样发自内心地孝敬仰慕长上。 “从这儿过去非但远,而且路也不好走,一来一回你再站在那儿看看,就得小半个时辰。到时候你上哪里吃饭呀?”善桐毕竟年纪还小,看许凤佳亲切起来,又因为两人年纪差距不大,就已经你你我我地称呼上了。她笑道,“倒不如明儿早上起来,你让宗房派来照应的小厮带你过去,就在村墙附近,大家都说得上来的。” 许凤佳环着手,他的神色缓和下来,又多少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淡淡道,“哪有空啊,你当我来就是为了玩儿的?” 善桐先是一怔,紧接着越发同情起他来。 说起来,比檀哥还小呢,就是比榆哥大一岁。哥哥成天只知道傻玩,人家就已经要出来办差了…… 她又看了看天色,想一想,便道,“那我为你找个人带路好不好呀?” 许凤佳露出一丝苦笑,又指了指小巷深处,却没有说话。善桐一看之下,却只见巷子深处隐隐约约,俱是人影,细看之下,却都是些相对更穷困些的族人,虽然远远望着,但也可以看出这些人的神色,倒都是写满了好奇。更有些年纪轻些的妙龄少女,看向许凤佳的眼神,已经写满了别样的东西。 眼下要找个人来带路,恐怕年长些的族叔、族兄们,不是惦记着要问这借粮的事,就是惦记着想要世子爷做个东床快婿……这可不是什么体面人家该有的做派!善桐一时间不禁大窘,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红了脸半天才嗫嚅道,“唉,西北和京城不一样……” 在她小小的心灵中,从来都认为杨家延绵百年以上,杨家村里的每一个族人,都是古朴厚道、富裕健康、举止得体的积善之民。此时心智渐开,这才明白即使杨家村也不是世外桃源,在哪里都有些让人难堪的举动。只是平时大家都是族人,倒不觉得什么,此时当着外人的面,她 就觉得那些个冲许凤佳使眼色的女儿家,实在是轻薄到让自己都有了些羞愧。 没想到世子爷却没有因此嘲笑善桐,他反而严肃地道,“这没有什么!西北民风彪悍,我们在武威、定西的时候,当地的女孩儿更不得了。这和京城当然又不一样。” 善桐忽然间觉得许凤佳其实的确是个好人,虽然他也有种种傲慢之处,但却似乎并不是自己第一眼时所认定的纨绔子弟。她一时冲动,便笑道,“那我带你过去吧,不过把你带到了地头,我可就要走了。不然吃饭晚了,祖母该数落我啦。” 许凤佳转过眼睛,似乎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善桐,他定睛瞧了许久,才举步随着善桐出了巷子,笑道,“我知道你像谁了,你很像我的一个表妹——野丫头,你今年多大?” “过年就十一啦。”善桐始终记恨许凤佳叫她野丫头,“我们乡野村姑,那哪里会像世子爷的贵戚?世子爷真是抬举了!” 许凤佳哈哈大笑,“她也是你的堂姐呢,不知道你见过没有,要比你大上两三岁——我也有几年没见她了。” 善桐就知道他说的是小四房的女儿,小四房和小五房虽然有过来往,但多年来都是异地为官,并未相见。她摇了摇头,多少带了些好奇,“我听说小四房的堂姐妹们全都住在江南,难道世子爷也下过江南去吗?不过,他们家女儿多,我却只见过他们家的七姑娘。她还比我小了一岁呢。” 世子爷的步伐忽然一顿,这位英姿勃发却犹带了一丝青涩的少年面上,忽然闪过了一丝意绪,却是快得没等善桐看明白就不见了。又过了一会,他才慢吞吞地拉长了声音,道,“噢?我倒不知道,她和你见过?她不是五六岁就已经去了江南吗?” “嗯。”善桐笑道。“她小名杨棋的对不对?我们年纪差得不大,她去江南之前,有出来我们就在一块玩儿的。不过她姨娘管得严,她人又听话乖巧,没我们那么野,平时总是在屋子里帮着姨娘做针线,也很少出来。后来还是我先动身去京城的,这一次回来问了善……问了十三房的妹妹,才知道我走了没多久,她也去江南了。” 许凤佳许久没有说话,善桐也觉得杨棋虽然说起来是许凤佳的表妹,但她是庶出,人家世子爷未必认这门亲的,和他说太多杨棋的事,似乎也有些尴尬。她便安静下来,只是一边走,一边大略向许凤佳介绍了村子里的布局。“这里你们来过了没有?这是外九房的院子……嗯,外九房有钱,做粮油生意的——” 又说了些时候,许凤佳忽然清了清嗓子,又问她,“杨棋这个人脾气倔得很,她小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说起来,小四房女儿那么多,光光是总督那一房就有六七个女儿,虽说排行年纪什么的,善桐并不太清楚。但许凤佳先说的自己和他一个表妹很像,这表妹肯定不是杨棋了——年岁对不上,听是听得出来,他挺喜欢那个表妹的。怎么自己一提到杨棋,他就全问起了杨棋的事? 善桐心中倒觉得有些不对起来,她想问一问许凤佳,想了想——现在她是越来越觉得,问出口之前想一想,实在是个很不错的习惯——又收住了口。只是反驳许凤佳道,“杨棋一点都不倔,她懂事着,聪明着呢。我带她回家玩了几次,祖母都说,她虽然才五六岁,但聪明得就好像十五六岁一样——” 在她心底,又一块泛着重重迷雾,几乎被遗忘到了深处的记忆忽然间浮了上来,善桐的说话声顿住了。她想到了祖母当时的说话,却不记得祖母是对着谁说的了,也许是三婶,也许是四婶,也或许是嬷嬷奶奶。 “不过五六岁的孩子,聪明得就像是十五六岁一样。甚至要比一般二十五、二十六岁的人更沉静精明。我们家善檀也算是个聪明孩子了,和她一比,竟觉得平庸的很!”祖母话里满是讥诮,“嘿嘿,这个姨娘是不得了!她的心大着呢!” 祖母在记忆中吐的烟圈,又似乎弥漫在了善桐鼻端,传来了一阵辛辣。 “这就是没父没母没人教养的坏处了。”祖母当时又说,“别看海东是个能人,这后院的事他就是管不好。十多个姨娘,妻妾相争,家里就不安生。少年时父母去得太早,很多事当时真是不觉得。” 就是现在听来,这话也实在是太耐人寻味了,善桐就根本不懂为什么祖母会从杨棋的早慧里,读出这些个感想来。她望了许凤佳一眼,想要问,却又住了口。 杨棋毕竟是庶女,世子爷却是正太太的亲戚,很多话现在问出来不要紧,将来连累杨棋不好和世子爷说话,倒是显得她搬弄是非了。 许凤佳毕竟和善桐并不太熟悉,他没有察觉到善桐的沉默,又似乎是不经意地开了口,“哦?她懂事?嗯……她肯定是刚出娘胎,就聪明得像个小怪物。哼,小小年纪就……” 话说到这里,看了善桐一眼,他又收住了口。善桐打量了他几眼,就是她也看得出来,这位世子爷虽然面上并不太显露,但提到杨棋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神态,总是有微妙 的差别。 “你到底和杨棋有什么恩怨呀?”这个问题在心底转了转圈,善桐终于没有忍住,冲口而出。“我说她一个小姑娘,也不能把你往死里得罪了吧?还是——” 她一下又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懵懵懂懂地打趣许凤佳,“世子爷看上了她呀——” 许凤佳神色顿时一整,他瞪了善桐一眼,但却没有多少斥责,语调也依然是温和的,“这话可不能乱说!” 顿了顿,见善桐面露不以为然之色,他又咳嗽了一声,才慢慢地道,“她还欠我一次呢——姐弟连手,算计得我好狠!这笔账,我一定要讨回来。” 善桐望着许凤佳,又带着他转过一个弯,指着院墙道,“那,这就是小四房的院子了。不过他们家院子里常年就一两个老家人住的,现在掩着门,怕是人也不知道去哪了。你现在认路了,改日再自己来吧。” 她和许凤佳毕竟不熟,含在口中的另一句话就没有出口:眼神本来就亮晶晶的,提到杨棋的时候,更像是烧起了一把火。杨棋一个小姑娘,能把他怎么样?这个人的心胸,也实在是太狭窄了。 许凤佳眉头一皱,居然直接推门进了小四房的院子,善桐见了不禁大急,忙跟着跳进去道,“别,可别,门虽没关,却也不是你能随意进来的呀——” 才进了院子,话的下半截就又被善桐给忘在了口边。 因为小四房的祖屋靠近村墙,她小时候其实并没有进来探访过。之所以知道这里是小四房的祖居,只是因为小四房这些年来红得太冲。 在善桐意中,这祖屋虽然方位不大好,太靠近外围,但应当是极大气极稳重的,她没有想到,眼前的景象居然这样寒酸荒芜。 虽说没有荒凉到令人看不下去的地步,但屋檐上的青草,腐朽的门条窗框……那泛黄的窗纸——说起来,杨棋也就是走了四年。可看这堂屋失修的样子,怎么也并不止四年。 再说,就算这里没有人住,按小四房如今的富贵,时不时修缮一番,能费几个大子儿?小四房大爷居然轻忽成这样,连修缮都不修缮? 许凤佳环视周围,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他忽然绕到堂屋背后,推开一扇门进了内院——脚步居然迈得飞快,善桐要跟上去都没来得及。 此时天色已晚,惨红夕阳挂在天边,沉沉地压在了屋檐边上,这寒冷而没有一点生机的院子,竟让善桐略微有些害怕起来。她壮着胆子想要跟在许凤佳背 后推门而入,可是推开门探出头去,只见长长的甬道,两边似乎都没有人迹,许凤佳竟是不知道走哪儿去了。 想要不等他自己回去,可走到院门边上,又见到巷子对过老七房的院门开了,温老三正叉着腰站在门口,不知和院子里的谁吵架。善桐想到自己这几天来已经惹出了无数的事,今日里要是再和温老三发生什么故事,实在是太没脸面对母亲、祖母。一时间竟是进退两难,僵在了当地。 正踌躇时,却只见在一片血红的暮色之中,又有人缓缓走来,看面孔穿着,也是少年形象。只是光线一时逆行,善桐竟没看清楚他的脸,只听到温老三住了骂声,咧嘴问了一声好。 “桂少将军,怎地贵脚踏了这贱地——”一句话没说完,又扭头去骂院子里的那个谁,污言秽语,简直不堪入耳。听得善桐面色更苦,只得探出头去,悄悄地冲那桂家的少年招手。 30、可爱 “桂少将军,怎地贵脚踏了这贱地——”一句话没说完,又扭头去骂院子里的那个谁,污言秽语,简直不堪入耳。听得善桐面色更苦,只得探出头去,悄悄地冲那桂家的少年招手。 此时此刻,不论是谁在她跟前出现,只要不比温三爷更无赖。善桐自然都乐于向此人求助脱身。不过当此人走近了,她认出来是桂含春不是桂含沁时,却不由还是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然桂含沁似乎也并不含糊,但他油嘴滑舌,总是给人以轻浮而不可靠的印象。桂含春就要稳重得多了,且个性温厚,恐怕不会因为自己的胆怯取笑自己。 果然,桂含春虽然见到善桐偷偷摸摸躲在院门边上,却并没有嘲笑戏谑,只是略带吃惊地望着善桐,温温和和地问她,“怎么,眼看着就要吃晚饭了,三世妹却跑到这里来?” 善桐虽然慌张,但却并不笨拙,她先合上了院门,才道,“桂——嗯……桂世兄是来找许家那个世子爷的吧?刚才在小二房的巷子口,他央求我带他来小四房的院子里看看,我本来不想来的,结果他这样一说那样一说……我又没忍心就带他来了!结果人一到这里,就跑没影了!” 她不禁跺了跺脚,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我要追进去的,这里多少年没有人了,我又……我又有点怕。” 桂含春眼底闪过了一丝笑意,令这个刚健朴素的少年脸上,多了一丝柔和,他先道,“原来野丫头也有怕的时候?”见善桐双眼圆睁,又不禁微微发噱,转而安慰道,“是许少将军不对,这里没有人烟,他怎么也不该留你一人——不要紧,一会我们一道出去,我把你送回去。” 一边说,桂含春一边环顾周围,以他的沉稳,亦不由得露出了些许惊异。善桐看他神色,已经猜到他的想法,她感激桂含春没有怎么笑话自己,心底对他已经多了几分亲近,没等桂含春说话,便压低了声音,轻声道,“我也觉得古怪呢,这一带是村子里比较偏僻的地头了,我很少过来。没想到进来一看,这么破破烂烂的,和小四房的富贵可一点都不衬。” 桂含春游目四顾,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又问善桐,“许少将军往哪里走了?” 见善桐指着甬道,他便推开门也要跟进去寻找,善桐害怕自己被丢下,便紧紧跟在桂含春身后。只觉得这甬道长得慎人,且夕阳颜色又红得厉害,没走几步,她心底想到了柏哥没事时说来吓她的鬼故事,居然真的打从心底毛骨悚然起来。左顾右盼时,恨不得兄姐中有一个人可以在此现身, 好让她依偎进去。 两个人先找了一边,见那甬道尽头的小院子上了锁,锁上积了厚厚的灰尘,便知道许凤佳怕是去了另一边,转身而回时,桂含春望了善桐一眼,忽然微微一笑,伸出手递给善桐道,“世妹牵着我的袖子吧。” 善桐见桂含春伸手,没有多想已经把手放到桂含春手心里——两人都戴了手套,却也不觉得什么,听了桂含春的话,这才呆呆地问,“怎么?你的手脏了吗?我不能牵?” 桂含春脸上一下就闪过了笑意,他握着拳头,扭头咳嗽了两声,才慢慢道,“三世妹,你今年十岁,是大姑娘啦。” 虽说在江南时,十岁的姑娘说不定都开始说亲了。但西北人家,十五六岁才定亲的也有的是,且善桐一向稚气未脱,谁也没把她当个大人看。在她心中,桂含春这样十三四岁的少年,已经几乎是隔着辈的大哥哥了,牵个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小时候德宝哥也经常牵着她回祖屋来着。 听了桂含春这一说,她一下才明白过来,连忙改为拎着桂含春的衣袖,红了脸嗫嚅道,“我……我忘了!” 不知怎么,她又在心里想:这个人要比许家的世子爷细心得多了,世子爷目无下尘,虽然见面时已经通了年纪,但他肯定转头就忘了,这才又要问我。可这位桂少将军就已经记在心里了。 “自己的年纪也能忘?”桂含春眉眼间的笑意越浓,他的语气却是温和的,这话在别人口中,也许是嘲笑,在他口中就像是一个婉转的打趣,落到人身上软软的一点都不疼。 呆在这人身边,只觉得自己的头发尖儿都要被抚顺了,善桐不知不觉已经忘记害怕,她笑嘻嘻地道,“都赖祖母、娘她们,老叫我妞妞儿,我就把自己当个小妞妞了呗。” 桂含春看她可爱,忍不住腾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是啊,你没戴妈虎帽,不然,我也把你当个七八岁的小妞妞啦。” 妈虎帽是专给孩子冬日御寒的大帽子,可以直接遮盖面孔,只露出两个眼睛。善桐毕竟是女孩子更爱漂亮,早就求了母亲不肯戴妈虎帽了。听到桂含春打趣她,她有些不依,一边走一边说,“也没有那么小嘛!都十岁了还戴什么妈虎帽!我都长得这么高了——当着祖母的面,桂二哥可千万别这样说,不然,祖母又要逼我戴了。” 不知不觉间,世兄已经为桂二哥取代,这称呼虽然说不上多亲密,但要比假模假式的世兄世妹要来得实诚得多了。 这孩子真是个西北性子,爽快得和男孩儿一样。桂含春忍不住又摸了摸她头上的皮帽,为她正了正帽子,才笑道,“嗯,不说,绝不说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转进了甬道西边的小院子,果然见到许凤佳正背着手和一个老家人说话,一边侧耳细听那老家人的江南口音,一边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着小院里的几间屋子。 这几间屋子,就有了人气了——在西北冬天,有没有人气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有人住的屋子里才烧炕,有炕就有烟,有暖和气。看得出,这几间屋子里都住了人,虽说窗户上糊的都是白纸,但影影绰绰,还是能透过白纸,望见屋内物件的轮廓。 善桐一脚踏进来时,只听到那老家人的话尾巴,“九姨娘带着七娘子回去之后,我们倒觉得这屋子到了冬天能暖和些。送九姨娘回去的大哥问了太太,太太说那就把这屋子给奴婢们住……当时七娘子和九姨娘就住在堂屋里。” 她看了善桐等人一眼,又压低了声音,只是老人家自己也许有些重听,声音还是大的。“先九姨娘还只能住在厢房——毕竟七娘子是主子,没有主子奴才一起住堂屋的道理。还是七娘子懂事后闹了一场,说没有姨娘带睡不着。唉,乡下地方也没讲究那些……就让九姨娘搬到堂屋了。” 她又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大袄子。“厢房冷呢!毕竟是老屋子,觉得连窗缝都漏风!” 善桐不禁和桂含春面面相觑,又不可置信地去看许凤佳——小四房的家底有多厚,她并不知道,但怎么说都是三省总督一品大员。怎么连自己的祖屋都不肯修缮,搞得回乡的家人,只能住在这漏风的破屋子里…… 善桐更是喃喃自语,“怪了,我们一起玩的时候,杨棋从来也没有抱怨过的。那时候祖屋里就用玻璃了,杨棋看了,一句羡慕的话都没有。我还以为她的屋子,肯定也全都装了玻璃……” 许凤佳一下旋风一样地转过身来,他略带不耐烦地瞪了善桐一眼,眼睛亮得就像着了火,又抱着手几乎是掂量地上下打量着那陈旧的堂屋,似乎又陷入了深思之中。 善桐吃了他一眼,不禁有些莫名其妙,更有些委屈,她就求助一样地去看桂含春。果然桂含春轻轻咳嗽了一声,出言道,“许六弟,眼看着那边就要散了。” 许凤佳对他倒是很尊重的,他点了点头,又几步上前,推开门打量了一下屋内的陈设,转过身来又沉思了片刻。一抬头,已是换出了一脸的笑,“没想到四姨夫老家居然残破 至此。我还想,若是村子里有事,这里——” 他扫了善桐一眼,又看了看那老家人,一边说一边拉着桂含春往外走,只是略略压低了声音。“若是村子里有事,这里离村墙近些。我做主给亲卫们起居,四姨夫也不会见怪的,不过这样看,恐怕……” 轻轻几句话,就把自己的反常给遮盖得滴水不漏。 善桐一路紧紧跟在桂含春身边,一边听许凤佳和桂含春议论起了村子里有多少适合亲卫起居宿卫的地方,一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行动处处出人意表的世子爷。她不禁在心底又感慨了一句:一样是十三四岁,看看人家,再看看榆哥…… 可不知为什么,小姑娘却又隐隐觉得,这个世子爷这一番小四房祖屋来,倒是未必全为了亲卫起居的事。 说穿了。这附近空着的院落虽然不多,但也决不会没有,这样的事如果可以谈成,自然有宗房出面说话,比他自己自作主张似乎要来得方便得多……这个借口看着好像很合理,仔细一想又似乎处处都有些牵强。 善桐眨巴着双眼,想了半日又不禁有些好笑——人家找不找借口,好像也不关她的事嘛! 不过,世子爷听着似乎真的挺在乎杨棋的。说起来,杨棋现在也是……也是大姑娘了,难道—— 可,可她毕竟是个庶女……虽说善桐自己是不大在乎嫡庶之别的,也从不曾看不起别家的庶子庶女,可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可不是这个做派。就是自己母亲对庶子慈和一些,都有要好的伯母婶婶不以为然地告诫母亲,“这庶出就是庶出,一家子将来的出息,看的还是嫡子!” 想到善榆,她心头又是一痛,只觉得眼前这两个出色的少年,简直就是两把尖刀,搅得自己眼睛一阵酸楚疼痛,几乎就要流下泪来。 原来真正出色的少年郎,是桂含春和许凤佳这个样子的,虽然跋扈,虽然也有不足,但却是这样的……这样的……这样的不凡! 从前她也觉得,哥哥虽然反应慢了些,但和村子里别家的男儿相比,其实也没有什么太不对的地方。村子里不识字的人也不少,不读书的人更不少。哥哥的小伙伴们,也没有嫌弃他是个榆木疙瘩。娘一提到哥哥就伤心成那个样子,其实多少有些多愁善感了。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是自己见识太少。原来真正优秀的少年,竟是眼前这两个少年一样,出身大家举止有度,年纪虽小,心机却已经深得自己看都看不透。自己在这两人跟前,就 像是真正的小妞妞,要抬起头来,才能望得到他们的脚底。 自己见过的所有青年少年里,也就只有檀哥,可以和这两个人比一比了! 要是哥哥没有发烧,要是哥哥没有……今日的他,也许就是这两个人现在的样子! 一时间,她忽然明白了娘的伤心,在这一刻,善桐只觉得自己心头热辣辣的,就像是有一把火烧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烧得她已经是一眼的泪。 她不敢开口,唯恐自己的声音已经哽咽。只是松开手想要背着脸去擦掉眼泪。没想到手一动,桂含春就看了过来。 虽然天色渐渐地黑了,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善桐的不对,一时间倒是吓了一跳。忙柔声道,“嗯?三世妹?好好的,怎么哭了?” 善桐也吓了一跳,她忙扭过头去,逞强道,“我——我没事的!我才没哭!” 却是一开口,声音里就现出了哽咽。倒让许凤佳也看了过来,两个少年交换了一个眼神,均感到了少许无奈。 桂含春思前想后,只觉得善桐可能是之前一个人在院子里受到惊吓,本来情绪就不够高昂,在里院又受到许凤佳的呵斥——一时间委屈之意上涌,又没被安抚,因此越想越不舒服,这就哭了起来。 还真是个孩子!他有些哭笑不得,但见善桐背过脸去,肩头一抖一抖的,又觉得这倔强的小姑娘虽然稚气未脱,但却也很可爱。便沉了脸冲许凤佳使了个眼色。 许凤佳心中的想法,自然也和桂含春相类,他犹豫了片刻,面上虽有不耐,却也勉强伸出手来,拍了拍善桐的肩膀,温言道,“嗯……野丫头,刚才瞪你那一眼也不是有心的——你还真和善礼很像!娇生惯养得很,受一点委屈,就要哭起来。” 想到远在江南的亲表妹,他的眼神又柔和了下来,话中也带了温情。“偏偏又这么倔强,哭就哭了嘛,还不肯认!” 又哪里比得上那个心机深沉的庶女,怎么都没有眼泪……自己都逼成那样了,在她眼里浮现的,除了从容,还是从容…… 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善桐才一露馅,心底就觉得羞耻:当着两个外人的面如此失态,不是大家女儿的做派。她抹去泪水,又深吸了口气,将鼻中的酸涩咽进了喉咙里,清了清嗓子,才哑着声音,正正经经地对许凤佳和桂含春半福了个身,低声道,“是三妞失态了,请两位世兄不必在意。许世兄更不必往心里去,三妞是……” 她也不约而同,想到了刚才在院子里的那一段独处。“是自己吓自己,想到了村子里的怪谈故事——” 她略带羞涩地一笑,桂含春和许凤佳对视一眼,也都笑了起来。桂含春又为她正了正皮帽,道,“不要紧,不用怕,有我们在呢。” 他自己没有妹妹,见善桐哭过之后面色嫣红,色比林檎,双眼泛着粉红柔光,竟是可爱可怜得很。一时间心底倒是微微一动,想道:这丫头真是又古怪,又……又挺可爱的。虽然晚熟得很,稚气未脱,但行动也的确有大家风度。 一边思忖,一边又笑道,“嗯,告诉你,鬼怕恶人,也怕我们当兵的丘八爷。有个当兵的在啊,它们才不敢来的!” 他虽然秉性沉稳也不乏趣致,但毕竟严肃一些,又腼腆得很,一向回避女眷——和弟弟们说话哪里会这样温言细语,这哄小孩哄得是疙疙瘩瘩的,语调很有故作欢快之嫌。善桐还没说话,许凤佳已经忍不住捧腹大笑,他顶了桂含春一下,笑道,“桂二哥,你这样说话,我鸡皮立起来了!” 桂含春还未说话,善桐也不禁噗嗤一笑,笑声脆亮,声若银铃。两个少年人顿时都松了一口气,带着善桐步出了院门,许凤佳站在门口,回身和老家人说话。桂含春才欲回避,低头要和善桐说话时,却觉得小女孩的身形又僵硬起来,他有些不解,顺着善桐的眼神望过去时,却见巷子对过那户人家的院门大敞着,一个惫懒青年正站在门口,不知和谁说得正欢。 31、要脸 桂含春是何等人也?见了善桐的神色,又想到善桐说的,“这一带靠近村墙,很是偏僻,我从前也很少过来。”再一打量此人的打扮,便知道这人多半是杨家村里混混一流的人物,说不定还欺压过眼前这粉嫩嫩的小姑娘。 他虽然年纪不比那惫懒青年更大,但也是见识过战阵的人物,又兼熟习武艺。这么一个混混还真不放在眼里,见善桐神色警戒,心中不禁怜意大起,便弯下腰拉起善桐的手,低声道,“别怕,有我们呢。” 一边说,一边去看许凤佳。却见许凤佳还和那家人说得热闹,似乎都未曾留意到这里的不对。心中不禁就略略犯起了沉吟:才到杨家村,就按捺不住要到这里来转转,扯的那什么亲兵驻扎,根本只是敷衍之词。借粮的事八字才有了一撇,哪里就想到这里了……现在还和那老家人说得这样用心…… 该不会是和许家、杨家内里的私事有关吧? 桂含春双目一凝,顿时不打算再探究下去。他回过神不紧不慢地带着善桐走向巷口。只觉得小姑娘的手一开始还有些僵硬,待到靠近那青年,便紧紧地反握住了自己。心中倒是觉得她越发可爱:“虽然胆子大,但却其实也不是不知道害怕。好像一只小家雀儿,能飞到人脸前,可要手一动去捉,它早就飞走了。是又胆大又灵醒,还有些娇嫩嫩的任性。” 一时间又遗憾起来:只可惜非但家里,连几支近亲,都没有女儿,不然,有个这样可人意儿的小妹妹,也怪有趣的。 他既然已经暗地里倾向于善桐,看着那混混的眼神自然只有不善。正想着他要是不识轻重首先挑衅,自己该如何处理才占得住理,又打得痛对方时。两人已经走近了,那混混又将身子一让,露出了和他详谈甚欢之人来,一边哈哈笑道,“你这个小犊子,倒是挺会说话的,中啊,下回进岐山县遇着你,俺就带你去——” 他才要往下说时,一眼看到善桐,顿了顿,便越发放大了声音道,“去窑子里耍耍!” 善桐再小,也知道窑子不是正经地方,一时气得面色煞白,才要说话。桂含春却早她一步,喝道,“含沁!你和他胡说八道什么!” 他虽然老斥责桂含沁,但当时的语气和现在的凝重却是截然不同,显然已经动了真怒。桂含沁一吐舌头,一下站直了身子——他年纪虽小,但个子却不小,之前被温老三挡住,还是因为自己太懒散,靠在门板上就歪了半边——走到桂含春身边,笑嘻嘻地道,“刚好有事过来找你们呢,在巷口 遇到这位大哥张望,没忍住就聊开了。” 善桐之前见识过桂含春和许凤佳的为人处事,此时看桂含沁的样子,越发觉得讨厌,又因为温三爷说得实在是难听,也不免有些迁怒于桂含沁。她白了桂含沁一眼,并不出声招呼,桂含沁却也不以为忤,他冲善桐点了点头,又背着温三爷拍了拍自己的耳朵。善桐立刻会过意来,忙牢牢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不听温三爷口中的话,“这窑子里的姑娘……”一边冲温三爷怒目而视,一边快步出了巷口,远远地站着。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温三爷自然不敢寻衅。桂含沁又和他说了几句话,他也关门进了院子。巷子口一下又安静了下来。 桂含沁这才快步走到桂含春身边,他忽然神色一整,又低声道,“刚才打听了一下,说是岐山县还平安的,他上回进县里也就是四五天前的事,没听说胡子过来的消息!” 桂含春顿时神色大缓,就连善桐都不禁一惊,心中对桂含沁的轻视立刻全收了起来。竖着耳朵听桂含沁续道,“我问了问北戎那边的消息,他倒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看来那群人没走这条道。” 桂含春看了善桐一眼,摇头道,“这件事有爹那边的人打听着,你别乱问,也不是你能过问的事——” “嗐,顺嘴多问一句就问一句了嘛,”桂含沁有了几分不以为然,他又看了巷子深处的许凤佳一眼,快速道,“刚才那边散了之后,出来没见你人。说是你来找大少爷了,萧叔夏叔怕出事,又分不开身被留在那边吃饭了。我就过来找你们,现在过去还赶得上,说是拉了外九房的人来见一见。你们两个不在总不行的。” 桂含春一时间倒有了些为难,他看了善桐一眼,还没说话——善桐都没回过味来,桂含沁已道,“怎么,野丫头自己不懂得回去的路?” 他的眼神又落到了两人相交的手上,一时间那迷迷噔噔似乎永远没睡醒的丹凤眼,都瞪大了几分,唇边立刻浮上了贼忒兮兮的笑,张口就要说话。善桐一看就知道他没好话,忙松开桂含春的手,怒道,“又说我是野丫头!野小子野小子野小子!” 桂含沁扮了个鬼脸,却没多搭理善桐,因桂含春已道,“大少爷一时兴起,硬要拉她带路,这耽搁到现在天色晚了……你送她回去?” 他们兄弟虽然性格很不一样,但彼此感情似乎非常亲密友善,说话态度随便,背地里一起喊许凤佳‘大少爷’,那份隐隐的捉狭更是让人会心一笑。桂含沁看了看善桐,满不在 乎地道,“成,我送!” 他冲善桐伸出一只手来,虽然一句话没说,但眉眼间是写满了戏谑,显然是在笑话善桐刚才牵着桂含春的手。善桐气呼呼地瞪了桂含沁一眼,又看了看桂含春,想要说一声谢,但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谢他什么。只得点了点头,笑道,“桂二哥,我先走了。” “三世妹路上小心。”桂含春也报以微笑,又向桂含沁道,“时辰也晚了,你要饿了,就随便哪里吃一口也好,不必一定过来。” 桂含沁一时间竟怔住了,过了一瞬,才望进桂含春的眼睛里微微一笑,他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二哥疼我。” 也没等桂含春回话,便催善桐,“喂,还不走?” 善桐眨巴着眼,看了看桂含春,又看了看桂含沁,顿了顿才道,“嗯,那桂二哥我走啦!” 也是没等桂含春回话,便回过身来,跟着桂含沁一道钻进了巷子中。 因今日里她出门得早,虽然被许凤佳拉来耽搁了这样一大会,但其实眼下还没到吃晚饭的时辰。善桐走得并不太急,反而显得含沁是走在她前头的那个,她看含沁拐了几个弯都是对的,不禁奇道,“咦,你从二房的院子过来的不是?怎么知道从小四房院子往我家走,是这条路最近?” 桂含沁哼了一声,神气地道,“这有什么,就是只看一眼堪舆图,我都能找出一条最近的路来呢。杨家村这样的地方,走两遍心里就有数了。” 他说话真真假假,似乎是在吹牛皮,又似乎是说的真话。善桐将信将疑,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腔。桂含沁却打开了话匣子,也放缓了脚步,走在善桐身边问她,“你和刚才那个善温大哥,是闹过什么别扭啊?你家这么富贵,你又才回来村子没有多久,怎么就和他不对卯了呢?” 善桐没有想到桂含沁连自己刚回村子不久都知道了,也不由得为他的细致吃惊。她想到含沁和善温详谈甚欢,就故意呛他,“你和他谈得那样投机,是他告诉你我和他不对卯?还是他就提了一句,其余的时候,你们说的都是——都是——” 窑子这两个字,她还是说不出口,不过含沁已经知道了她的意思,他笑了笑,淡淡地道,“都是为了你,才和那个什么杨善温搭话的,不然,我会理他?我好歹也是个爷呢!” 善桐吃惊地瞪大了眼,“为了我?” 她白了桂含沁一眼,怒道,“又说大话!” “可不是为了你?”桂含 沁索性放慢脚步,为善桐解说道,“我从二房院子里出来,一打听,说大少爷跟小五房刚回来的小姑娘不知去哪里了。再一路问了问,才知道你们是往小四房走。那自然是去小四房的祖屋转转,我二哥过来找你们没回,可见小四房的祖屋是有热闹看的。一过来到了巷口,发觉这短巷子里就两户人家,一边是个大杂院一样的窝棚,门口还站了一个汉子来回打转,窥视对门的动静。又和院子里的谁骂架,一边嫌他忽然开了院子里的门,屋里风大冷得很,一边就是不肯关门。” 他顿住了脚步,喘一口气又续道,“这样说来,他肯定是因为你和大少爷、我二哥来了,这才开的门。可大少爷就是再傲慢,也不至于第二天就把这人得罪了吧?他脸上凶光点点,不是冲着大少爷,当然更不是冲着我二哥了,那……” “那就是冲着我呗。”善桐忍不住帮桂含沁把话说完了,心中却是说不出的震惊:没想到桂含沁看着轻浮得很,其实却是这样的聪明,许凤佳和桂含春比起来,似乎都胜不过这人的敏捷…… 桂含沁哼了一声,神气活现地道,“你说,我上去和他攀谈,不是为了你,为了谁?” 虽然人是聪明,但实在是太……太……太不要脸了! 善桐也哼了一声,淡淡地道,“我又不大认识你,你管我干嘛呀?难道你上辈子当里正的,看到谁有闹事吵架的样子,就赶着要去说和?” 桂含沁哈哈大笑,也不生气,反而亲昵地捏了捏善桐的鼻子,夸她,“三妞表妹真聪明!” 他说完这句话,也不顾善桐摸着鼻子气得跺脚,便不再说话,只是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善桐。 善桐先生了一会气,忽然明白过来,桂含沁之前半开玩笑,是认过祖母为外姨祖母的…… 这外姨祖母说起来远,其实民间都喊姨婆。如果桂含沁的外祖父和祖母是亲生兄妹,那的确是门近亲。若是堂兄妹那就远了些了,不过善桐倒是未曾听说祖母还有一个侄女是嫁到桂家的,一时间也不敢断定桂含沁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话,并不敢贸然反驳。她静默了一会,在心中想了想,便慎重道,“不管你是说实话呢,还是讹我,总之,谢谢你的好意啦。其实我是挺怵那个无赖的!” 桂含沁“哦?”了一声,眯着眼道,“没想到野丫头也有犯怵的时候!” 善桐翻了个白眼,老实不客气地道,“我是怕我被他惹着了,忍不住又要闹出事情来!” 她又低 下调子,不好意思地摆弄起了辫子,“回头又要遭娘的数落了……” 桂含沁一下就不说话了,好像没听到善桐这话一样,蓦地就断了声音。善桐忍不住偷偷地看了看他的脸色,却因天色太黑,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两个人并肩行走,一个人不说话总是有几分尴尬。善桐又忍耐了片刻,终于忍耐不得,轻轻地推了推桂含沁的手,嗔道,“干嘛不说话呀,天暗了我们又没打灯笼,本来就阴森森的,你再不说话,我都要害怕了。” 桂含沁这才回过神来,他的声音里又多了几分笑意,“怕?要不要牵着表哥的手呀?” 善桐狠狠打落了桂含沁的手,恶狠狠地道,“什么表哥嘛,臭小子臭小子。” 桂含沁哈哈大笑,同善桐又说笑了几句,眼看着祖屋小五房祖屋在望,善桐恐怕自己太活泼又招惹祖母说教,便没敢再和桂含沁打闹,住了手两个人安安静静地走了一段,她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又自忖和桂含沁熟惯了些,便问道,“我问你呀,分明那声野丫头不是你喊的,你也明知道祖母因为那句话不大开心,怎么你还把这事给揽到自己头上来?” 桂含沁不置可否,拉长了声音长长地嗯了一声,问,“你真想知道?” 善桐被他吊起了胃口,一时间倒是把桂含沁当作了善梧似的,不依地捣了他一拳,道,“再卖关子,我就扼你的脖子。” 桂含沁又做沉吟状,嗯了好几声,才痛下决心一般,“那你告诉我,你怎么那么大能耐,让那杨善温如此切齿地恨你,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把事儿揽到自己头上。” 这件事牵扯到杨家族内的隐私,善桐本来不大想说的,可是被桂含沁这么一勾引,不自觉就好奇起来。想了想又觉得这也不是什么秘事,何况看桂含沁和杨善温勾肩搭背似乎很是亲热,如果自己把事情一说,桂含沁知道杨善温是个什么货色,倒也是件好事。便一口答应下来,笑道,“嗯,行,我一会告诉你!” “你看啊,三妞。”桂含沁就压低了声音,在善桐耳边道,“那时候大家也不熟络,要说心底话呢也难,要是谁来说个笑话,气氛一下活泛开了,你也开心我也开心,大家岂不是都开心起来了?” 见善桐点了点头,他又续道,“正好在河面上现成的事儿,不大不小,稍微赔个不是,姨婆老人家开心了。你呢回几句嘴我再回你几句,气氛也活泛了,大家好说话了,这不是好事吗?可你能不能指望许家那位大少爷来和你 赔不是呢?” 想到许凤佳那傲气外露的样子,善桐不禁咯咯笑道,“指望他?” “这就是了。”桂含沁一拍善桐肩膀,“他不说,那就我来说嘛。一声不是,咱赔得起!” 他豪气地一挥手,好像这赔出去的不是,是真金白银,而他却是最豪阔的巨贾似的,即使赔出千万个不是,也都不在话下。 善桐略略皱眉,想了半日,都快进了祖屋,才嗫嚅道。“可赔不是,毕竟是没脸的事……” “脸?脸值几个钱呀,”桂含沁又扮了个鬼脸,在祖屋内隐隐辉映的灯火映照下,他脸上的神色一瞬间竟烙进了善桐眼底,让她不禁怔住,心中有无数的话,似乎又说不出来。只觉得在这一刻,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哥哥,脸上神色的复杂,竟似乎并不下于母亲。“我早就不要脸了,我告诉你三妮,有时候,咱就不能太要脸!” 撂下这句话,他一掀帘子把善桐带进屋里,脸上一下又堆满了笑,甜甜地叫了一声,“外姨祖母——我把三妞送回来了——” 屋子的几个人顿时都看了过来,善桐先还迷迷噔噔的,叫祖母一望,顿时又回过神来,赶忙上前依偎到祖母怀里,奶声奶气地问,“祖母,能开饭了吗?我饿!” 她看了桂含沁一眼,忽然想到他和桂含春的那几句对话,心中无限思绪一闪即逝,不知不觉间,便脱口而出,“含沁哥,你今晚在这吃饭吧!” 32、改口 这话一出,屋里人倒都是一怔——老太太正和善檀对坐着唠嗑呢,张姑姑在一边伺候着烟袋。这本来是极居家极亲切的场面,桂含沁送人进来,一时寒暄也不打紧,可要留下吃饭,不说别的,老太太先得灭了水烟袋,张姑姑也得多安排两个菜…… 这都还是轻的,西北人好客,无非是折腾一点也不算什么。可桂含沁又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那样多的同伴,单他一个在这里吃饭,算什么意思? 善桐也不是全不知事的孩子了,怎么还这样贸然留客? 善檀不禁就略带忧虑地看了祖母一眼,心中为小堂妹担忧起来:这话说错,倒是把场面说得尴尬了,祖母现在不说,没准私底下又要说三妞一顿…… 却不想老太太一点恼意都没有,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俨然已经恢复了镇定,她不紧不慢地又吹出了一口烟,淡淡地问桂含沁。“留下来吃一口,方便不方便?” 桂含沁本来正吃惊地望着善桐,好像还没回过神来,听老太太这么一问,他一下正了脸色,恭敬地道,“回姨婆的话,方便的。” 老太太就看了张姑姑一眼,张姑姑立刻站起身来,将仙鹤嘴烟袋递给善桐,自己退出了屋子。善檀也笑着站起身来,将炕边自己的位置让给了桂含沁。自己向善桐打了个询问的眼色,见善桐微微点头,他心里有数了:这亲戚关系,恐怕还真不是随口乱攀的。 老太太许久都没有说话,两个孙儿孙女也都不曾开腔,桂含沁更是一脸严肃,盘坐在炕边出神。屋内一时倒是静得不得了,过了一会,一袋烟吸完了,老太太徐徐地吐出最后一个烟圈,又用下巴点了点南窗,善桐便会意地搁了烟袋,开窗放了半屋子的烟气。又回身拿起美人拳来给祖母捶着腿儿,老太太惬意地享受了一会,才半眯着眼睛问,“你原是哪房的儿子呀?” 桂含沁一直是迷迷噔噔没睡醒的样子,刚才耷拉着丹凤眼出神,更像是已经迷糊过去了。此时一掀眼皮,善桐才看出这少年眼底精光四射,哪里是快要睡着了,根本精神健旺得不得了。他欠了欠身子,恭恭敬敬却又不卑不亢地道,“回姨婆话,我本来是老九房的老四。” 老九房的老四,那就是桂含春的嫡亲弟弟了。可——善桐一边捶腿,一边打量桂含沁的表情,桂含沁却是一脸的平静如水,一反刚才的口若悬河,只是答了这话,便又垂目不语。 老太太似乎也没有料到这个答案,她嗯了一声,略带诧异地道,“老九房?这行事 可有几分霸道了啊?” 这话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问桂含沁。听得善桐是一头雾水,她圆睁双眼望着桂含沁,可桂含沁却一眼都不望向她,也不搭老太太的话。老太太又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怎么入继进去的,说说看?” 桂含沁顿了顿,低声道,“当时先父母过世之前,惦记着香火无人承继。因与叔父、叔母一向交好,便过继了我来,继承十八房的香火。” 善桐猛地想起来,当时他自报家门时,并没有提到自己的出身。和桂含春的对话似乎也没有明确地叫过某哥某弟……她不由得就蹙起了眉头,心中一下想到了十三房的情形。 老九房不但是宗房,而且是最强势的桂家派系。这样过继一个儿子进绝嗣的支房,其实极有仗势欺人的嫌疑……原来桂家老九房行事,也根本都不像外头说的那样公正严明? 难怪祖母要奇怪了,再说,这过继出去是要继承香火的,怎么会过继桂含沁呢?他现在才十三岁,什么时候才能娶妻生子啊,就算长子不能过继,怎么都该过继桂二哥吧! 她一边想,一边又听老太太自言自语,“真真去世也有七八年了吧?当时就听说为了给她治病,家里是什么田土都变卖了,就剩一个定海千户所的世袭副千户——没想到还把你老九房的金枝玉叶过继出来,就为了这样一个世袭的五品……” 她自嘲地笑了笑,“嘿嘿,五品,的确,五品也不低了!我老婆子也不能看不起五品,还是世袭,不容易,不容易。” 桂含沁似乎并没有听出老太太话里的讥刺,他欠了欠身子,“的确,因先父母体弱多病,因此除了这五品职每年的钱米以外,家中进项,的确不多。” 在这一刻,他的语气和做派倒是和桂含春有了几分相似,都透了沉稳,透了不卑不亢。老太太倒对他有了几分另眼相看,又定睛打量了桂含沁一番,她忽然问,“那你是在西安养大的,还是在天水老家长大?” 桂含沁一掀眼皮,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在天水老家,我们桂家只有老九房常年住在西安。含沁既然已经过继到十八房,就是十八房的人,无事时自然是住在天水的。” 老太太的神色就缓和开了,“好,住在天水,也可以时常给你爹娘扫墓上坟,四时八节,也不至于断了祭祀。” 没等桂含沁答话,她又有了些疑惑,“可你这一向也没住西安,这一次借粮他们怎么又把你带来了?” 这一下,桂含沁脸上有了些笑影子,“回姨婆的话,我身上毕竟带了五品的官嘛……” 老太太怔了怔,一时间还没回过味来,倒是善桐明白得早一语道破,“祖母,扯虎皮拉大旗嘛,旗子越大那当然越好喽。”她这才哈哈大笑,连连拍着大腿,兴味十足地道,“有意思,你父——你叔父是着急成什么样子了,连你这个五品官,都拿出来吓人了。” 话没说完,她又怔住了一会,寻思了许久,才缓缓地道,“嗯,你生母也舍得把你那么小就过给十八房?你回天水的时候,也就是两三岁吧?” 桂含沁顿了顿,他揉了揉鼻子——这动作还带了一点未褪的稚气,又调整了一下坐姿,才慢慢道。“老九房叔母倒不是我的生母,我是庶出,生母在两岁时过世,待得母亲弥留时才过继进的十八房。” 一边说,他一边慢慢抬起头来,迎视着老太太,神色坦然,不见一点忐忑之色。 老太太的脸色却一下变得极为难看。就是善桐和善檀,一时都是满脸的错愕。 这过继的事,因为牵扯到的利益一般不小,所以有形无形的忌讳很多。宗房插手本来就不应该,还是拿个庶子过继进来,实在是有欺人太甚的嫌疑。如果这样的事在杨家村出现,宗房的脊梁骨都能被人戳断了,威信自此荡然无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道理连善桐都明白,宗房讲的就是公允,哪有这样不要脸地往自家搂东西的。就是要过继,怎么也得用嫡子过继,用庶子过继成嫡子继承香火,这虽然似乎并不犯国法,也许也不犯桂家自己的族规,但话说出去,总是太不好听…… 她忽然间似乎就明白了桂含沁所说那句话的意思,明白了他为什么那样不要脸,为什么把赔不是看做是最清爽简单的一件事儿。 见祖母的神色越来越沉,桂含沁却还是泰然自若似乎并不明白老人家的不快,善桐心里一下又多了一重担心:嫡庶之分,祖母似乎一向都看得很重,虽然她对三叔倒是很好,但—— 她不禁细想,便脱口而出,“从小就被过继出去,又要到天水长大……含沁哥身边都是谁在照顾?” 她本来还很生疏地叫桂含沁为世兄或者臭小子的,此时却脱口而出,唤了一声含沁哥。 桂含沁神色一动,他慢慢地道,“是由先母身边的陪嫁,当年叫做四红,现在换作红妈妈的一位老妈妈带大。家境不大宽裕,养不起太多下人,除了红妈妈外,家里也没 有太多使唤人了。” 老太太的神色又渐渐地宽和了下来,善檀借机道,“祖母,恐怕可以摆饭了。” 这边把话题岔开,刚好张姑姑也进来摆方桌,老太太迟疑了一会,又看了桂含沁几眼,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对自己的任何反应都已经有所准备。心下倒不由得一凛。 小小年纪进退得宜,深知世故不说,灵活至此,却又能静得下来,甚至还不乏傲气。此子将来或者受身份所累,无法开创太大的局面,但守成是绰绰有余的了。 怎么说都是五品的功名,亲爹又是桂老帅…… “从前的事,不说了!”她淡淡地道,“四红自小伺候在你母亲身边,是两辈子的老人了。你要多尊重她些,这一次回到天水,就说我身边的王嬷嬷惦记她了,让她有空过来杨家村走走亲戚!” 见桂含沁神色坦然,并不因这句话有所惶恐,她暗暗点头,又给善檀使了个眼色。善檀忙笑道,“吃饭吃饭,祖母——您别一见表弟,就板起脸来训他。” 善桐见祖母话头活动,忙拉着老太太问,“从前没提起来居然不知道,居然您还有个表姨孙呢,哎呀,这辈分可把我闹糊涂啦。” “你们的亲戚也不算远!”老太太借机下台,起身坐到桌前,让桂含沁在自己对面坐了,孙子孙女左右打横陪坐,一边道,“他去世的母亲真真是我四侄女。不过当年那场大乱后没有多久,含沁的外祖父外祖母都去世了。” 老太太出身的马家本来也是名门望族,只是当时北戎大举入侵,烧杀掳掠屠了好几个村子,又掳走不少汉人为奴,马家虽然有人逃得生天,但更多的人就此失去了消息。老太太自己的哥哥嫂嫂死于那一役众人倒都是听说过的。提到此事,众人神色都不禁一暗,老太太喝了小半杯酒,才续道,“真真那时候才刚到十岁,唉,我这个当姑姑的也不争气,自己也难没能帮到侄女……她是被她哥哥养大的,没想到一转眼去世已经八年。含沁唯独仅剩那个舅舅,五年前去西域做买卖一去也不曾回来——他一走没有多久,北戎割裂商道封了路,连音信都断绝了,也不知道他人是否平安……” 当时生活在西北的边民,哪一个的家史说来都充满血泪,众人反倒也渐渐习惯,彼此唏嘘了一番,桂含沁便首先举杯道,“今日来杨家村反而认了亲人,因母亲去世得早,凤翔和天水究竟也有一段路。虽说知道有个姨婆在杨家村,一直也没能联系问好,是姨孙的不是,姨孙先罚一杯,再敬 姨婆一杯,当认亲了!” 此时此刻,他脸上倒又泛起了那嬉皮笑脸油滑无谓的表情,不等老太太说话,自己一扬手一杯已经落肚,又双膝落地,给老太太磕了个头,恭敬地道,“姨孙见过姨婆,含沁自小孤苦,日后还要请姨婆多多教诲照顾!” 以他的年纪,喝酒居然这般爽快,行事作风实在是干净利落。只可惜,匪气还是重了…… 可不论如何,也是桂家的一房之主,不说别的,大姑娘的婚事…… 老太太心底无数想法一闪即逝,她唇边罕见地露出了笑意,弯下腰亲自扶起桂含沁,道,“喝了这杯酒,姨婆就把你当自己人了!你大表舅在安徽,二表舅就在定西,也不知道你见过没有——没见过日后引见!三表舅、四表舅都在家,一会儿吃完饭大家进来从容拜见改口——” 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善檀、善桐,道,“现在都先改口了,且叫着再说!” 桂含沁顿时就又满上了酒,起身敬善檀,“表弟见过大表哥!” 善檀也不客气,坐着受了含沁的礼,见含沁喝得爽快,一仰脖子也是一饮而尽。老太太见他喝酒爽快,眉头一挑倒也有几分得意,善桐本来正转着眼珠子出神来着,等桂含沁含笑给她斟了一杯酒,才跳起来道,“哎呀,表哥,是我来敬你才对嘛——” 她忙抢过酒壶为桂含沁满满倒了一杯酒,一边倒,一边笑道,“嗯,斟得满一些,表哥多喝些!”等斟满了才响起来,一拍脑门呆呆地道,“可,可我不喝酒……” 打从老太太起,连最稳重的善檀,都被妞妞儿逗得大笑起来。屋内的气氛顿时满是宁馨欢快,桂含沁一边揉着肚子,一边擦着眼泪,他笑着说,“不要紧,那我喝一杯,表妹喝一口。” 他又端着杯子看了善桐一眼,冲她眨了眨眼,低声道,“来,表哥谢谢表妹了!” 一边说,一边已经是一饮而尽。善桐连停都来不及叫,桂含沁已经翻过杯子,示意自己没有养鱼。小姑娘急得手足无措,看看祖母又看看桂含沁,一咬牙道,“这不喝完也太失礼了……祖母——” “西北儿女,怎么能不喝酒?”老太太不以为意,“横竖也是果酒,甜丝丝的没什么劲儿,你喝一杯吧。” 善桐于是深吸一口气,又端起酒杯,一下满满地饮了一杯,咂了咂嘴还没有回过味来,刚笑道,“甜甜的蛮好喝的嘛!” 话音刚落,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已经不省人事。 33、亲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善桐这才渐渐醒转,只觉得头疼得厉害,稍微一动就有些晕晕的,她左右翻动了几下,睁眼又揉了揉眼眶,这才发觉自己就睡在堂屋里间的条炕上,而油灯尚且没熄,祖母也根本没有躺倒,依然盘坐在炕前。因炕大,正好就挡住了自己的上半身。她也看不见炕边还坐了谁,一时间只听到祖母低沉的声音道,“老九房的行事真是让人看都看不透……” 还残留在善桐脑中的睡意一下就消散了开去,她稍稍挪动了一下,更凑近了炕外,凝神听了起来。 “可不是,这事还是透了古怪。”却是张姑姑的声音——善桐心中不禁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三婶四婶人就在院子里,可是这样的事,祖母却宁愿和张姑姑商量……“虽说天水隔得远,西安也不近,但这几十年来我们可从来没听说过老九房的不是。都说老九房太太是最公正最严明,深明大义又厚道大度的当家太太,怎么这样的当家太太会操办出这样的事来?庶子过继承嗣,真是不好听!” 祖母又沉默了片刻,善桐听到了清脆的碗碟碰撞声,过了一会,她才道,“这是一回事,庶子过继且不说了。你听他的口气,到天水的时候顶多就是五六岁,他今年十三,真真去世八年……五六岁的孩子才刚记事就被送到天水。这些年来和老九房不疏远也是疏远了,这个五品官她是费尽心机谋到手了,又送出老九房去?看不透,实在是看不透。” 张姑姑也嗯了一声,她低声道,“伺候您抽一袋烟?” 紧接着就是打火石的声音,与水烟袋轻轻磕着桌边的碰撞声。长长的安静之后,水烟那甜丝丝又带了辣味的烟雾飘进了善桐鼻端,祖母的声音也跟着传了过来。“不管怎么说,这门亲戚能认还是认了。他一个孤儿,在天水住着,人家看着老九房的面子不来挤他就不错了。要怎么金尊玉贵的长大那也是没有的事。桂家内里的明争暗斗,我不信会比我们杨家好看到哪里去。能联络上这门亲,他是求之不得,我们……” 她没有说完,张姑姑已经插嘴进来,“年纪毕竟小了!能起到多少用处,还是难说的……您要是想和老九房结亲,恐怕还得找找别的路子。看看桂太太的意思。” “老九房我们是高攀不起。”老太太毫不犹豫地道,“人家是二品大员实权元帅,嫡长子不必说了,自然是门当户对的人家。小四房那边的嫡长孙女要是没有说亲,两边联姻倒也是美事一桩。就是嫡次子,恐怕桂太太都看不上善榴,倒是善桃也许能说这一门亲。” 张姑姑似乎有几分不以为然,“咱们也是正四品的人家呢……” “这不是正四品不正四品。”老太太略略抬高了语调。“海清在西北做粮道已经是走了武将这条路了,在西北耍枪杆子的,哪个不要看桂家脸色行事?他要是还在京城做翰林,这门亲事倒是说得的。现在这样,大姑娘过去了也没有底气……嫁妆要不够沉,更压不住场子。” “这也得看桂家长媳人怎么样了。”张姑姑也沉默下来,她慢慢地道,“不过上回西安那边过来说起,说是大公子还没有定亲的……这要等也实在是等不起。他们桂家规矩严,说亲得按序齿,大姑娘转过年就十七了。就是要说给桂家,那也是看二姑娘,三姑娘。” 老太太哈哈一笑,“三妞?三妞还小呢,年纪差得也大了,二妞又远。桂家这门亲看着是好,但内里未必真有那么甜。从前是觉得桂太太行事好,现在看来也未必如此。我来往西安那么多年,从不知道老九房还有个庶子——听说桂将军身边也是近年来才有几个通房,按含沁的年纪算,十几年前桂太太还年轻,老九房内宅就她一人独大,连一个开脸的丫鬟都没有。这事,内里也许有玄机在。” 没等张姑姑回话,老太太又道,“这件事回头问问含沁就行了,这孩子精明,闻弦歌而知雅意,很多事没准还真能帮得上忙,要能成事,我当然也乐见其成,能和桂家攀亲,谁不喜欢?开春后要是四红没来,这里战事又还好,你就去天水走走,和四红拉拉家常,问一问当时真真的意思。要是真真也喜欢这孩子,那没得说,大家当亲戚处起来。唉,老马家虽然分支也不少,可是咱们嫡亲的这一房留下的血脉,现在说起来也就是含沁一个外孙子了。能照应,还是要照应。” 说了这么久,老太太还是第一次提到了感情。 善桐只觉得身上隐隐有些发冷,甚至看着祖母的背影,都没有了往常的慈和。她虽然已经明白了母亲的不得已,明白了很多时候人不能不算计。但祖母私底下和张姑姑分析起来,口气中的冰冷,却是她从没有听过的。一时间她甚至觉得祖母的身影离得很远,就好像母亲在算计祖母的时候一样,祖母算计起桂含沁来,竟也是将他放到了秤上,连一点斤两都要算计清楚。到了最后才补了一句轻飘飘的:能照应还是要照应。这话竟虚伪得让她有些想吐。 如果桂含沁对祖母,对小五房没有用,祖母对他的态度,还能不能那么宽和?老人家一辈子最注重的就是嫡庶之分,庶子入继承嗣,这要 是在杨家村里,这户人家是别想得到祖母的好脸色了。就因为他是老九房出身,就因为现在要给大姐说亲了,可能用得到他,就因为—— 再说祖母自己不是看得很透?听她的意思,姐姐到了桂家,日子可能怎么都说不上惬意。但就因为和桂家攀亲,能给小五房带来好处,祖母到底还是说了‘能和桂家结亲,谁不乐意’。 她总觉得,将一家人维系在一起的,应当是浓得化不开的亲情。可就在这时候,善桐感到了不对。她感到了在这亲情之外,似乎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左右着一家人的一举一动,左右着他们的一言一行。 她想了很久,也只想到了利益两个字。 一时间梧哥的读书声,似乎又回荡在她耳边,那是她无意间听在耳中的,当时以为转瞬即忘,可没想到到了此刻,这句话又跳了出来。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她不禁微微有些发抖,只觉得眼前的天地,已经和记忆中那片宁馨的净土,有了极大的不同。 可下一刻,母亲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娘不是教你诈,是教你做人,这世上没有能分明的清浊,黄河水还是浑的呢!为人处事,妙就妙在清浊两可之间,清到家浊到家,那也都不成!” 又过了很久,善桐才微微叹了口气,又翻过了身子,透过窗帘的缝隙,望向了窗外泛着微光的雪地。 是啊,娘也有算计,祖母也有算计,就是被人算计的桂含沁,肯定也有自己的算计。人活在世上,又有谁能不算计? 忽然间,她想到了杨棋,想到了那个沉静而清秀的小姑娘。想到她那个美丽却憔悴的生母,想到了她们所居住的低矮小屋,想到了她在江南可能的生活,想到了许家那个少爷的话。 “姐弟两个联手,把我算计得好惨!” 看来,即使远在天那一边的江南,即使是比自己还要小的杨棋,也都早开始了自己的算计。 祖母和张姑姑的对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止住了,有人轻轻地推了推善桐的身子,可善桐又已经困倦了起来,她摇了摇头,口齿不清地道,“要睡觉……” 不知是谁轻轻地道,“一直没有醒呢!” 然后就是祖母的声音,“诸家那一位,是歇在了宗房,还是歇在了外九房那里?” “就歇在外九房院子里,”张姑姑的语调也多了一丝无奈。“村子里有点余粮,四面八方都惦记着了。外九房也难,这两天往小二房跑得很勤快——” “哼!”祖母的声音飘了起来,在浓重的睡意中,渐渐地扭曲了。“只是为了借粮的事?我看不至于的,小二房不是还有一个女儿……” 似乎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善桐的世界又成了一片浓黑。她翻了个身,半边胳膊打到了祖母背上,自己却是无知无觉,很快就在梦中露出了甜甜的笑。倒是让老太太和张姑姑相视一笑,都止住了话头。 “真是可人疼的小妞妞。”张姑姑望着善桐红扑扑的脸蛋,罕见地将喜爱露在了外头,她为善桐掖了掖被子,低声道,“又憨又巧,巧得也让人心疼。也不像爹也不像娘,这可人疼的性子,真不知道像谁!” 老太太的眼神也柔和了下来,她忽然叹了口气,低声道。“要是真真那个亲生的孩子没有夭折,倒和她是天生的一对。门第也配得上,人品想来也是配得上。现在,就得慢慢地访了。” 她又自失地一笑,“不要紧,她还小呢,不比她姐姐,这婚事真是已经迫在眉睫,再拖不得了。” 想到善桐提到姐姐时,那发自内心发自天然的仰慕,老太太又往后一靠,一边抽烟,一边徐徐地道,“你明儿到外九房串串门,看看诸家那个公子哥儿的人品行事,再打听打听他说了亲没有。” 沉吟了片刻,又道,“等含沁过来了,再问问桂家内部的事情吧。王嬷嬷说,王氏始终还是看好桂家……她要是始终不愿意女儿远嫁,我们也不能一手包办,能成全,还是成全。” 老人家办事从来是说一不二,这一次居然这样和软,脾气好得连张姑姑都有了几分不可置信。她想说些什么,看了老太太的手腕一眼,又闭上了嘴巴—— 老太太一手数着腕间的念珠,神色竟是有了一线感伤。 “还是说说这借粮的事吧。”张姑姑就轻声拉开了话题。“这一次不大闹一场,怕是不能完事了。就好像还嫌族里不够热闹一样……这当口又来了诸家,您看,咱们是不是得出面做做功夫了?” 屋内就又响起了低低的絮语,惹得炕上的小姑娘,在睡梦中不满地动了动嘴巴,娇声呢喃着抗议了起来。“嗯……别、别吵啦……” 第二天一大早,乘着大家都来请安的当口,老太太果然就干净利落地宣布了桂含沁的新身份。 “多年来亲戚们疏于走动,这一次含沁过来认门,虽说世道艰难,但一顿饭还是要的。我让他今天忙完了过来认认门,和兄弟姐妹们都见一见,以后到了天水也有一门亲戚来往。”老太太淡淡地吩咐过了,众人虽然都有些惊奇,但自然也不会拂了她的意思,都起身祝贺过老太太娘家亲戚有后。又说了就闲话,这才分头散去。 善桐因为昨晚没有洗漱,就在祖母炕上混过了一夜,此时起来很是不舒服,惦记着要回家洗澡。便和祖母报备过了中午不过祖屋吃饭,一边和善榴出了屋子,一边拉着姐姐的手笑道,“姐,我们回去,你打发我洗头成不成?” 因为王氏留在祖屋,几个妯娌连三爷四爷都要和老太太商量借粮的事该怎么办,这年该怎么过,因此这一番又是善榴带了弟妹们回家。善榆带着两个弟弟在前头一溜小跑,两姐妹手挽手在后头跟着,一边走,善桐一边就迫不及待地猴在姐姐身上要撒娇。善榴被她闹得没法,只得笑道,“嗯,好,好,打发你洗头洗澡,你个小泥猴儿,恨不得一天洗三次澡的,偏偏次次都要姐姐给你洗。” 善桐红了脸,笑嘻嘻地道,“人家本来也没想姐姐打发洗澡的,可昨儿带那个许凤佳去小四房的屋子,沾了一身的脏,我自己洗我怕洗不好。六丑和六洲手劲太大了,我不喜欢她们打发我洗。” 她想到昨天的遭遇,又迫不及待地将许凤佳的古怪表现一一告诉善榴,在姐姐耳边轻声细语地道,“要不是桂二哥来找我们,他就把我丢在当院不管了!什么大家子弟嘛,根本行事是一点风度都没有!” 听到桂含春的名字,善榴的步子不由得就是一顿,她微微咬住下唇,想了想还是轻声问,“这么说……你倒是见了桂家二少爷几次了?” 善桐点头道,“嗯,怎么?”她虽然听到了祖母的话,但对母亲的心思却是一无所知,因此还不明白姐姐的用意。只是难免也多看了善榴几眼,见姐姐蛾眉微蹙似乎心事重重,不禁大是关心,忙道,“怎么了姐?——是娘——” 话音未落时,两人刚转过了一个弯角,善榴忽然咦地一声,站住了脚问善桐,“那一位——是许家的少爷呢,还是桂家的少爷呀?” 34、一见 善桐顺着姐姐的眼神看过去时,只见外九房院子外头站了一个少年正在里走,他打扮得没有那几个少将军那么花哨,身上披的不过是一领灰鼠斗篷,虽然也名贵,但却不像许凤佳的貂裘那么扎眼。只是其身材挺拔气质温文,却是前几天有一面之缘的诸燕生。她笑道,“噢,这个是诸家的大少爷,才不是那三个坏小子呢。” 她一边说,诸燕生一边已经看了过来,见是善桐来了,便住了脚笑着招呼道,“小妹妹,那天没有摔伤吧?” 善桐脸上微微一红,走近了笑道,“没有,多谢您想着。” 她想到诸燕生在甘肃一个人说退了一群马贼的事,对诸燕生倒是多了些好奇,没等诸燕生答话,就又问道,“诸世兄,你武艺好不好呀?我听许家、桂家的少将军说,你一个人打退了一群马贼呢!” 这话不说犹可,一说出来,顿时惹得善榆等人齐声惊呼,一下都贴近了善桐,好似要把诸燕生身上看出一个洞来,倒是惹得诸燕生一阵尴尬。他摸了摸头笑道,“小妹妹,我哪里有那样厉害!——还想问问你,王德宝兄弟家住在哪里呢。我们一道过来,我想去看看他,问了几户人家,又都说不知道。” “他很少回来,别人不认得他也是有的。”善桐弯了眼还要再说,善榴已是轻咳了一声,看了望江一眼。 望江便上前提醒善桐,“三姑娘,这一位是诸家公子?您也该给兄弟们引见呀。” 善桐这才想起来,慌忙拉过善榆,笑道,“这是我大哥善榆,大哥,这是甘肃诸家的大少爷燕生大哥,他厉害得很!听说今年秋天有马贼打诸家村的主意,就是诸公子斡旋解决的,没伤一条人命呢。” 善榆眼底顿时射出了崇敬的光,他老老实实地和诸燕生互相行了礼,善桐又把善梧和善楠介绍给诸燕生认识了。想到姐姐今年十六岁了,不大方便通晓闺名,便含糊介绍道,“这是我大姐。” 善榴望着诸燕生浅浅一笑,又福了福身,轻声道,“见过诸公子。”便又垂下眼,没有多看他。 诸燕生眼睛一扫过来,却是似乎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一样,在善榴身上粘了一会儿,才扯了开来,他回了礼,咳嗽了一下,道,“大姑娘好。” 善桐却是一无所觉,见两人招呼过了,便续道,“嗯,不过,德宝哥今天早上已经把嬷嬷奶奶接走去城里过年啦,要过了十五才回来呢。他今早给我们家送年礼的时候还说,让我看到你,给你带声好,说下回到 了兰州,他找您喝酒。” 诸燕生眼睛一弯,笑道,“好,我记着了,麻烦世妹带话啦。” 虽然王德宝和他这样的世家公子,身份相差不可以里计,但听到王德宝这话,诸燕生却一点都没有露出不屑,而是这样温和,一时间善桐更是对他好感大增,她在心底道:还是这样的做派,更像是百年世族,大家子弟呢。许凤佳那么傲慢,真是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这一群人聚在门边又寒暄了几句,善榆已经是迫不及待地问,“世、世兄,您,是怎么说、说退胡子的?” 诸燕生见他结结巴巴的,神色又热切,倒是微微一怔,反问道,“咦?善榆世弟,你怎么知道我是说退马贼,不是大发神威,把马贼打退的?” 他一边说,一边含笑看了善桐一眼,虽是打趣,却也温和。善桐也并不以为忤,事实上她只要比善榆更好奇,只是和诸燕生不熟,不好缠着他说故事罢了。见善榆问出口了,也就跟着眼巴巴地望着诸燕生等他的回话。 诸燕生看了,眼底笑意更浓,他踌躇了一下正要说话,院门却又吱呀一声拉了开来。一个中年人叼着烟袋锅,笑眯眯地探出了半边身子,道,“嗯?燕生,你和谁在门口说话呢?” “海和叔。”善榆和善桐忙都行礼问好,善梧等人虽然不认识这海和叔是谁,但也跟着照猫画虎。一时间院子门口倒满是此起彼伏的问好声。那中年汉子吸着烟袋锅,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连声道,“好,乖,乖。” 善桐直起身子,天真地道,“我们想听诸大哥说他打退马贼的事呢!海和叔,三四年没见您啦,这一次回来还没给您请安,真是失礼啦。” “嘿嘿,小妞妞,和你海和叔客气!”海和叔笑出了一脸的纹路:他虽然比二老爷年轻,但脸上风霜之色很重,看着倒像是五六十岁的老大爷。“难得上门,也巧了,进来坐,喝口茶,让你们燕生哥给你们好好讲讲!燕生这孩子是有本事,十七八岁——” 他看了善榴一眼,狡黠地眯起了眼睛,咳嗽了一声,续道,“连个媳妇儿都还没说上,还是个半大孩子呢,就已经办下了这么大的事儿,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一边说,一边将众人往院子里让,又高声招呼人端茶倒水上果子。诸燕生也就从善如流,笑着道,“嗯,都进来说话吧,外头冷成这样,呵气成冰呢!” 善榆等不得一声已经进了屋门,善梧和善楠互相看了看,自然也都跟了进去。 善榴却有些犹豫,她望了妹妹一眼,刚要说:他们听了就行了,回家我打发你洗澡吧。就见善桐一脸的祈求盼望,心下便是一软。 三妞虽然懂事,但到底还是个孩子,平时家居无聊不错,还要服侍讨好祖母,为的却是自己的婚事……难得有个故事,自己要拘着她不听,也太严厉了。 可眼下自己要一个人先走,三妞也肯定不会让自己一个人回去的…… 她略微踌躇了片刻,便挂起笑来,还是轻声向海和叔道别,“我回家还有事,弟弟妹妹就请您多照看些了——” 话才出口,善桐已经是一脸的遗憾,却还是断然道,“姐姐我和你一道回去。”那边海和叔又连声道,“腊月里的能有什么事啊,大姑娘你别看不起我们外九房地方小,尽管进来坐坐。这位嫂子也一道进来坐,来来!” 也不等善榴说话,便不由分说将她拉进堂屋,善榴身不由己,只得掀帘而入。左右一打量屋内的陈设,又和诸燕生的眼神撞了个正着,两人对视一眼,又都转开了眼神。诸燕生口中续道,“到了秋收前后,庄子外头已经多是马贼前后来往活动的痕迹。可老家附近的守军又全被调到前线去了,一时间居然无可奈何。只是话说回来,家父毕竟是官面上的人物,手里也是握着兵的,道上的朋友也一向给我们诸家村三分薄面……” 他口齿清楚明白,娓娓道来,众人都听得入神。就是海和叔都不顾抽烟,善榴越听越是惊心动魄,一时间也顾不得要走,手里搂着善桐,已是秀眉微蹙,侧耳聆听起来。 诸燕生没有多久就已经说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庄户中有人里应外合,打开村墙放进了马贼,要不是诸燕生察觉得早,带了族中兄弟把马贼堵在了村口,又请出了家中的四品官服挑在枪口,马贼们险些就要砍杀进来酿成血案。众人都听住了,榆哥结结巴巴地问道,“为、为什么要拿官服呢?” 诸燕生还没答话,善榴已经习惯性地指点弟弟。“民不和官斗,除非把庄子里所有人都杀灭了,不然这事传扬开来,看在江南总兵大人的份上,这群贼子纵然快活一时,但恐怕家人就要受牵连了。” 这话说出口来,海和叔先是一惊,随后便拍桌子笑道,“好聪慧的姑娘家!” 这时候海和婶已经泡了茶进来,他便指着善榴对海和婶道,“你成日夸小二房的善婷聪明,怎么样?小五房的大姑娘也不差嘛。” 善榴只觉得众人的眼神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连诸燕生都 略带惊讶地看着自己,不知怎么,面上就是一红,她站起身来带着弟妹给海和婶问了好,海和婶果然是握住她的手好一顿夸,又问,“有人家了没有?叫什么名字?” 长辈有问按理是不能不答的,但当着年轻外男,善榴又实在有几分不好意思,她脸上越来越红,还没来得及说话,善梧已经在旁道,“海和婶,我姐姐还没说亲呢。” 善桐紧接着笑道,“诸大哥,后来呢,后来呢?我姐姐说得对不对呀。” 诸燕生又看了善榴一眼,才点头道,“胡子们都是走老了江湖的,我一说报信的人已经出了村寨后头抄小道去兰州了,他们顿时也不往里闯。都说自己今年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一点粮食都淘换不到了,这才打了诸家村的主意。于是大家便坐下来商议,到最后商定了给一人三百斤粮食……” 这一次却是善梧问了,“既然报信的人已经去了,诸大哥你干嘛还真给他们呢?拖一拖时间,等官兵来了,他们自然退走——” 诸燕生望着他,温和地道,“世弟,官兵可不能抄小道过来,且不说走大道要绕远路至少一日一夜工夫,就说他们来了,胡子们就堵在村口,一发急往里杀进去,那就是人命呀。” 善梧这才明白过来,不禁红了脸讷讷地道,“是小弟没有想到。” 就是善榴亦是在诸燕生开口后方才想到这一点,她不禁看了这青年一眼,诸燕生不巧又是也看过来,两人目光相触,善榴便微笑道,“世兄真是机敏练达,勇于任事。难怪村里的老老少少,会将这样的大事交到世兄手上。”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和诸燕生搭腔,诸燕生面上微微一红倒是有些腼腆,他又咳嗽了一声,含糊地道,“世——” 因为善榴没有通报年纪,诸燕生就不敢以兄长自居,海和叔看在眼里,倒有了几分好笑,他摸着胡子慢吞吞地道,“燕生你今年是十八岁吧?我记得小五房的大姑娘今年是十五岁?十六岁?” 见善榴微微点头,低声道,“今年十六。” 诸燕生便紧接着道,“世妹真是过奖了!众人敬的哪里是燕生这个白丁呢,多半还是看在家父的面子上罢了。” 能把事情看得这样清楚,便越发是个明白人了。这样的人物,如果诸总兵有心,早就可以放到身边做个军官,少说也谋个出身,怎么到如今似乎身上连个官都没有,穿戴得这样朴素…… 善榴出身京城,日常往来时暗地里掂量斤两几 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这心思只是在心头一转就又被她抛开了,她矜持地笑了笑,并不接话,只是目注妹妹,善桐便道,“哪儿啊,我看诸大哥真是能干得不得了!将来一定能登阁拜相,做个大元帅的。” 众人越发一笑,善梧闪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诸燕生,又垂下头去并不说话。善楠和善榆却一无所知,善榆还缠着诸燕生说了好些细节,问他一共给了胡子们多少粮食,如何如何。诸燕生有的答了,有的便含糊过去。尤其是给了马贼们多少粮食这件事,善榆问了两次,他都没说。 善榆还要再问时,善榴恐怕他追根究底失礼人前,忙横了他一眼。又笑着起身向海和叔告辞,“弟弟妹妹们年幼喜事,给您添麻烦了,正月里给您拜年,也请您好歹上我们家坐坐。” 海和叔一家虽然是族里有名的富户,但因为做的是粮油生意,始终露了下乘,一般人家倒是不大看得起外九房。以善榴金尊玉贵的身份,肯这样和和气气地和他说话,海和叔自然是喜出望外,笑得见牙不见眼,没口子地夸善榴,“大姑娘真是会说话,真是和气!” 又苦留一行人吃午饭,这个善榴自然无论如何不会答应,只得和诸燕生一道,将众人送出了院子。 善梧跟在姐姐身后出了院子,他转了转眼珠,忽然笑道,“我打赌,我能从这儿一口气跑回家,都不歇!” 善桐第一个中计,拍着手笑道,“我不信,我不信!” 孩子们互相追逐,立刻就去得远了,望江害怕他们跑出事来,也追在身后急忙过去,一时间只得善榴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院门口,她倒有了些愕然,只得回身笑道,“海和叔请别再送了——” 又看了诸燕生一眼,低声道,“诸世兄也请留步。” 诸燕生的眼睛好像又被什么粘在了善榴脸上,过了一瞬再扯回来,他再咳嗽了一声,也低声道。“嗯,世妹慢走!” 善榴这边回身要走时,那边海和叔又道,“哎对了,大姑娘,你叫什么来着?几次要问,几次都被打了岔。” 长辈用心,至此可说昭然若揭,两个年轻人脸上一下都热了起来。善榴待要不说,又觉得实在没有礼貌,只得尽量大方地道,“我叫善榴,石榴的榴——” 她眼神掠过诸燕生,也停了停,一想自己真是忸怩作态,不禁一笑,索性放开来冲诸燕生点了点头,便追在弟妹们身后,拐出了巷子。 海和叔看了看 诸燕生,又歪着头想了想,他叼着烟斗咧嘴一笑,忽然一扯诸燕生,笑道,“大侄子,昨儿家里有事也没顾得上和你说这粮食的事——你放心,你放心,多少年的交情了,又沾亲带故的,难得开口,海和叔不会让你走空的,村子里别人来了,那是别人的事,咱们的事是咱们的事——” 诸燕生眼睛一亮,他的神色越发开朗,一边转身一边道,“老叔的高情厚意,燕生日后是绝不敢忘……” 海和叔又送了善榴的背影一眼,见善榴始终未曾回顾,心中倒是又有了些不稳,他偏着头想了想,吐出了一个烟圈,合上院门,又和和气气道,“大家自己人何必这么客气?只是现在村子里还有一件事你想必也听说了……” 35、闲愁 且不说为了这借粮的事,杨家村里里外外这个腊月过的都是暗潮汹涌。小五房的孩子们却都暂时还没有感受到前线缺粮给他们带来的压力,尤其是善桐,她的几个哥哥姐姐都不是爱玩的性子,善梧难得这样有兴致主动撩.拨,使得小姑娘越发是兴致勃勃,追着哥哥一路跑回了二房居住的小院子,犹自笑道,“我现在还没长高呢,等我长高了,你就跑不过我啦!” 善梧和善楠相视一笑,倒是善榆气喘吁吁地笑话妹妹道,“等你长、长高了,梧哥自然也长得高,难、难道你想长得比男孩子还、还高?” 他弹了善桐脑门一下,道,“小、小心嫁不出去!” 善桐捂着脑袋,一时间却是怔然无语,榆哥还当自己敲疼了妹妹,忙又揉了揉善桐的脑门儿,低声问,“疼,疼不疼?” 小孩子的心思不深,有了玩的,往往把正事就抛到了九霄云外,要不是榆哥这一句话,善桐竟险些把祖母的那几句话给忘到了九霄云外。此时听到了嫁不出去几个字,顿时就想到了姐姐这老大难的婚事,以及祖母对诸公子的关注。 刚才海和叔还说呢,诸公子还没说上媳妇儿…… 善桐转头又盼望了几次,才看到姐姐不疾不徐地掀帘子进了里屋。她又一扫屋内,见善榆善梧等人都没有留意到善榴进来,转了转眼珠子,便拉着善榴道,“姐姐,一大早累了吧?走,咱们上你屋里做针线说说话,今儿个,我不出门玩了,让哥哥们野去吧。” 善榴哪里知道善桐的心思,她笑了,“难得我们三妞口中会有针线两个字!” 见妹妹红了脸嗫嚅着不说话,她也就不为己甚,又嘱咐善榆道,“这几天村子里来了生人,也许有些是非,你们别往人多的地方走,天黑了就回来。”见善榆点头,又吩咐善楠,“不要老读书,腊月里也松散松散。和梧哥一道找柏哥、桂哥玩,都是好的。” 长姐如母,王氏虽然不在,但善榴的这几句话说出来,也极有母亲的风范,众人都起身乖乖地应了。善榴这才带着妹妹进了里院,又派人到西厢把善樱请到堂屋东次间来,三姐妹围着炕桌,果真翻出了针线来做。 二房这三姐妹,说起来针线活最好的还是善樱,她虽然平时说话做事有些笨拙,并称不上灵巧,但手工却是又精细又飘逸,这才七八岁的人,就已经赶得上一般绣娘的手艺了。王氏就曾经夸奖过她,“你大姨娘伺候我的时候,是专给我做小衣服的,她做得最用心的小衣服,都没有 樱娘随手绣的帕子好看。” 也因为有王氏的这一句话,善樱得了闲就常给母亲做些鞋袜,也为善榴、善桐做过小衣服。虽然进了西北一直生病,但如今在屋内将养得稍微痊愈,身边就又有了五六样活计,她低着头飞针走线极是专心。善榴也拿了个手帕一针一针地扎着,唯独善桐从小在女红上就极平常的,随手扎了一朵花,和善樱的稍微一比,又恨不得绞了,才绣了几针,她就忍不住打破了东次间内的静谧,一边对着阳光比线一边笑道,“姐,你没看到许家、桂家的少爷不知道,其实我觉得,许凤佳、桂二哥和桂含沁,都比不上诸大哥的稳重。” 她偏着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或者桂二哥可以比一比吧,但许凤佳和桂含沁同诸大哥比起来,真是差得有十万八千里,什么百年世家的子弟——分明是是暴发户家的纨绔子弟呢!” 善榴专心地扎了一针,轻声道,“是吗?你看着那个桂家二少爷那样好,这才几天,就叫起桂二哥了?” 要是别的小姑娘,难免就要红了脸娇嗔起来了。善桐却是根本没往歪里想,她大大方方地道,“说起年纪,桂二哥要比榆哥都大,说做派,也要比许凤佳、桂含沁都更像是个大人。我觉得他稳稳重重的挺值得尊重,就叫他一声哥哥。又有什么不对嘛?” 善榴住了针线抬起眼来,望了妹妹一眼,想要说什么,又叹了口气,只是露出一个笑来,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西北毕竟和京城不一样,女儿家的讲究要少得多了。再说,你还小呢……再过几年,才要提回避的事。” 善桐还要再逼问善榴对诸燕生的印象,偏偏善樱又闪着眼睛问起了借粮使者中的这三个少将军,她只得将那天在河边、在小四房老宅子里的几件事略作交待,善樱听得眼神晶亮,托着腮半晌都没有言语。善榴看在眼里,心中倒有多了几分好笑:别看善樱比善桐还小一岁,心思可要比善桐活络多了。 只是一个四品人家的庶女,再活络又有什么用……唉,两个妹妹,真是各有各的傻。 正要将心思集中回手中的针线活计,耳边又听得善桐问,“姐,你不觉得诸公子生得挺俊的吗?我倒是觉得,他要比我们在京里见过的那几个公子哥儿,都俊俏得多。” 这句话倒是问得善榴一怔,她住了针线偏头想了想,才道,“没觉得生得特别俊俏?我都没怎么看他的脸……” 善桐心底一个咯噔,顿时就多了几分丧气。 都说情 人眼里出西施,亲人看亲人,都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亲的。家里的这几个兄弟,都说不上多俊俏,可在善桐眼里,就觉得哥哥们不是虎头虎脑生机勃勃,就是白净斯文温文尔雅。虽说诸公子除了气质十分稳重之外,她也不觉得有多俊俏。但姐姐要是看得上诸公子,自然会附和自己一两句。现在非但没有附和,甚至连诸燕生的长相都要现去回忆。可见姐姐对诸燕生是没有一点好感,这样看来,祖母的盘算,恐怕终究还是难成的…… 又想到姐姐刚才还主动问着自己,想要知道诸燕生是不是桂含春,善桐心里越发肯定:和诸家比,姐姐只怕还是喜欢桂家。 想到桂含春可能会变成自己的姐夫,她心中倒觉得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得劲,可要细琢磨,这感觉又冰雪一样地消融了去。左思右想才要讪讪地说几句话为诸燕生圆场,善樱已经笑话她,“三姐是不是看上人家诸公子了?怎么三句话不离他!” 这话还好是闺中女儿玩笑,善桐心胸也大——且又实在是小,不然其实很容易就招惹出口舌来。善榴眉头微微一皱,看了善樱一眼,却没有多说什么,善桐已经笑道,“哪有,我就是觉得他厉害得很。和檀哥一样的年纪,已经办下了那么大的事,又帮着家里人出门办差了。这么年轻就这么厉害,等到他到爹这个年纪,岂不是厉害得可以飞天遁地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善榴也不禁被妹妹逗得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住了针线,略带沉思地道。“其实诸世兄说的对,他出来借粮,和那几个少将军过来办事,都是起一个拉虎皮扯大旗的作用。只是诸家村拿大了些,没有派出老成能够谋事的长者跟着。” 她心中一动,脑中忽然又闪过了无数思绪,低眸沉思了半晌,才凝重地道,“要不然,就是村子里能够主事的那寥寥几个人,实在是走不开了……” 见两个妹妹都面露不解,善榴却没有直接揭盅,而是启发善桐道,“你说,他是为什么来咱们这借粮的?” 自然是诸家村被胡子盯上差一点村破人亡,只好破财消灾,眼下是来借春天的种粮的。 “诸家村虽然规模肯定不如咱们杨家村大,但也出了诸总兵这样的人物。不是被逼急了谁也不会犯上门来,”善榴轻声梳理着自己的思路,也是启发着妹妹的思绪。“可话说回来,今年整个西北收成都不好……农户穷得吃不上饭,往年胆小的就得背井离乡逃荒去了,可甘肃今年秋天正在打仗,烽烟处处,百姓们根本逃不出来,到了冬天 ,路又坏了……” 她又顿了顿,才慢慢地道。“被逼到了那份上,兔子都咬人呢。落草不过是一咬牙的事,全省里这样的人家多了,可像我们村、诸家村这样存粮多的大户人家,又有几个呢?” 善樱也不禁住了针线,左顾右盼起来,“你们说些什么呀。” 她略带羞赧地抿了抿唇,轻声道,“我又听不懂了……” 善榴平时常常教育两个妹妹,对善樱就得把话说到十二分明白,善樱才听得懂。因此姐妹俩并不以为意,善桐想要为妹妹解释,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概括,想了想只好告诉善樱。“大姐的意思是,诸家村现在所有的人手,只怕都已经动员起来防御村子,免得被更多的胡子——” 她叹了口气,“或者说是今年新落草的胡子们,抢走了自己过冬的粮食。” 村子里的居民究竟是有数的,人就这么多,能人当然也就只有这么几个了。借粮虽然是大事,但比起守住现有的粮食,似乎又不算重要了。换句话说,能比借粮更重要的,也就是保住自己所余下的活命粮了。善桐越想越是心惊,见善樱依然是一脸不解,便又粗略地解释道,“姐姐的意思,是担心有人吃不上饭,也来打我们杨家村的主意……” 善樱还是一脸的懵懂,她偏着头吃力地眨巴起了眼睛,似乎在消化着善桐的言语,过了片刻才道,“三姐,要是……要是有人来打杨家村的主意,咱们该怎么办呢?” “村墙立起来,河水一浇就是冰坨子,砸都砸不烂的,要从岐山那边翻进来,全都是羊肠小道,还得走两三天。”善桐不假思索地道,“村里的男丁也会轮番把守,要真有人进来,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再等几天,岐山县、凤翔府都会派人来解围的。从前也有没长眼的胡子盯上过咱们,连村墙都没立就被打跑了。那时候祖母还带着三婶、四婶和我们,去给村兵们送饭呢。” 西北存活并不如江南容易,真到了没饭吃的时候还能打河鲜海鲜的主意,天气又和暖,再冷的冬天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到了灾年,西北是真有连草根都吃尽了的时候,更别说漫漫冬日根本无处觅食,因此到了荒年,常有悍匪劫掠之事。一般人家的女眷就不说了——往往是膀大腰圆和男人一样能干,就是杨家村这样的百年大族,书香门第家的小姐,也都有熟习骑术的,为的就是一旦有事不会成为家人负累。老太太以诰命之尊亲自为村兵送饭,在江南肯定是骇人听闻,善桐说来却极为自然,好似根本不值一提。善樱却听 得张口结舌,又想了半日,才合掌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也没什么好操心的,横竖有村兵在,是出不了事的。” 她又拿起针线,笑嘻嘻地眯着眼数起了针脚,容长脸儿上是一片宁恰:似乎只要有这句话在,即使真的有贼人来犯,这事——爱谁操心谁操心,反正也不管她的事,她是决不会操心的。 善桐暗自翻了个白眼,她熟知妹妹的性格,索性也懒得再解说这斗争的凶险,也低下头来,又胡乱地扎起了帕子。 善榴却是怔了半晌,忍不住叹道,“和京城比起来,这里真是另一个天地。” 她就又托住了腮帮子,若有所思地望向了窗外,又过了一会,才幽幽地问善桐,“你说甘肃要比咱们更西一些,那里的民风……是不是更、更悍勇啊?我听说,穷一些的人家,甚至有兄弟共妻的。就是一般的村户,家里是个地主的,也都要跟着下地干活……” 一时回过神来,见妹妹好奇地看着自己,又忙遮掩道,“以后定西事情完了,爹要回兰州去,我们也是要跟到任上去的——” 善桐这才明白过来:姐姐是担心兰州乃是化外不毛之地,即使贵为四品人家的小姐,也要自己操持家务,劈柴烧水…… 没有想到,素来是智珠在握的姐姐,也有这样想当然的犯傻时候。善桐不禁就笑了,“有是肯定有的!不过像咱们这样的人家,也轮不到主子们做活,你就把心往肚子里安吧!” 善榴顿时松了一口气,她又拖着下巴出了一会儿神,才略带苦涩地笑了笑,低下头一针一线地做起了针线活儿。一时间屋内又静了下来,只有善樱手中那又快又准细听之下极有韵律的嗤嗤穿布之声,在炕桌上轻声回荡。善桐又刺了几针,却是眼珠子乱转心思浮动。听到前院有了动静,又隐隐听到了母亲那和蔼的声气,她坐不住了,跳下炕道,“我去瞧瞧娘!” 也不等善榴回话,便抓过斗篷往身上一披,掀帘子出了东稍间。 走到窗下时,又不禁往里看了看善榴。善桐望着姐姐秀丽的侧脸,在心中立定了决心:姐姐的婚事,自己是一定要帮到底的。 36、中意 王氏的确是才从主屋回来。 认了桂家的十八房这门亲,这件事不大不小,以桂含沁的年纪和成就来说,似乎还不算大事,但要真的计较起这孩子真正的出身、人脉和世袭官职,这门亲戚也不能等闲视之。至少对王氏来说,这一门亲就很有些用处,只是她也和老太太一样,实在是读不懂老九房的做法。 要真是愿意提拔庶子……那也没有这样提拔的,再怎么说都是五品的官职。不说别的,当时听人唱名,嫡次子身上也才是六品的功名呢。当然,这衔下的兵足不足,那还是两说的事。可这权足不足,还不是桂元帅一句话?庶弟压过了嫡次子,不成体统不说,两人之间也很难处好关系,桂太太这是爱庶子呢,还是害庶子呢? 更别提婆婆说了,孩子是在天水长大的,由她去世侄女马真的陪嫁四红一手带大,和老九房之间感情说不上亲近……这就更奇怪了,冒了族人的议论把孩子过继过去,为的就是将桂家内部的权力尽量集中到老九房,可这样不管不顾,又不是亲儿子,到底隔了一层,人家心底就不会有自己的打算? 就是因为怎么都想不透,王氏前思后想,也得出了和婆婆一样的结论:这个桂太太,或许并不像众人满口夸的那样公正贤明,桂家老九房内部,没准也有些自己不知道的故事。 虽说含沁的生母一早就过世了,也从没听说老九房出过什么红姨娘,但毕竟西安隔得远,也许消息没传过来也是有的……就不知道老帅是有多偏心庶子了,其实偏心些也不要紧,最要紧不要太忽略嫡子,让桂二少没了着落。那这门亲事,就有些不妥当了。 她心不在焉地在炕边落座,又和望江说了几句话,得知孩子们已经都回了院子,不过在途中竟见了诸燕生,还都到外九房坐了坐,听诸燕生说了诸家村遇险的事,心中就是一动。 善榴素来谨言慎行,孩子们不懂事胡乱串门是一回事,她怎么也跟着进了外九房? 按照她的性子,就算外九房的人往死里拉她,有年轻外男在,怎么都会回避了先回院子里的…… 正在这样想着,就听得门帘一动,伴着一阵冷风,三妞卷进了屋子里,一下就扑到了王氏怀里,呢声道,“娘您回来啦。” 王氏将女儿搂了个正着,心中一下满是柔情,所有的烦恼与算计一下似乎都消融在了善桐的声气里。她嗅了嗅女儿的脖颈,笑着说,“是啊,回来了,回来收拾你这个臭烘烘的小妞妞——昨晚吃完饭,没洗漱就睡 着了吧?这一身的酒菜味道!” 善桐这才想起来,自己惦记着洗澡洗头,只是被诸事一岔又想到了祖母昨晚的对话,一时居然忘了。她忙央求母亲,“娘,您好久没亲自打发我洗澡了。 一边说,一边扳住了母亲的脖子,轻声道,“我还有话要和您说呢!” 忙了这一阵子,终于把村里的人家都应酬完了,只有家里的年事需要预备。不过二老爷不回来过年,王氏的事一下就少了不少,反正大年夜是肯定要到祖屋守岁的,这里的杂事望江自然会安排。她寻思了一番,想到自己也的确很久没和三妞亲近了,今日除了桂含沁上门认亲之外,也没有多少事,便笑道,“好,你就是没话和我说,娘也打发你洗澡。” 一边说,一边就吩咐望江拎水,又让几个丫头在地上铺了油布,扛了浴盆拉起帘子,帮妞妞儿脱了衣服——因烧炕,热水是现成的,因此一会就全得了。她挽起袖子,令妞妞儿趴在盆边,拧了丝瓜瓤为她擦背,一边擦一边笑道,“我们三妞还真是个孩子,肚子胀鼓鼓的,和小宝宝一样。” 其实善桐身上脸上都没有几两肉,只是在外九房吃了些糖果糕点,肚子一带就不大平整。听到母亲这样说,她一下沉到浴桶里,不肯让王氏看她的前半边身子,撒了一回娇才笑道,“娘再笑我,人家不和你说那件事儿了。” 一边撒娇,一边就把老太太前儿所说的那一番话,复述给王氏听了。“看祖母的意思,还是更中意诸家呢,倒似乎并不觉得桂家是姐姐的良配。” 王氏手下的动作早已经缓了下来,她一边为女儿擦洗脖梗、腋下等孩子自己时常疏漏的角落,一边已是咬着唇沉思了起来。善桐看母亲犯了沉吟,便又道,“今早姐姐和诸大哥不是见了一面么?我看姐姐倒不是很喜欢他。” 她又把自己试探姐姐的几句话备细告诉给母亲知道,“我想,姐姐要是真中意诸大哥,怎么会连他长得俊俏不俊俏都不知道呢……” 当然,一门亲事成不成,和女儿家自己的喜欢似乎没有太多的关系。但善桐自小在杨家村长大,在她心中,女儿家喜欢谁不喜欢谁,那都是爽爽快快的。西北还真有女儿自己看中了谁家的二郎,父母上门提亲的。因此她心里还是把姐姐的喜欢看得很重,郑重告诉了王氏,又眨巴着眼睛,祈盼地看着王氏,低声道,“我想,祖母就算再喜欢诸大哥,姐姐要是不喜欢——” 王氏却有几分不以为然,她淡淡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 言,诸公子也不是不好,只是的确不如桂家……” 见三妞瞪大了眼,好像并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她叹了口气,轻声道,“孩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祖母心里,是从来没有觉得当年的事,是桩憾事,没觉得你哥哥他……”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所幸善桐也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见母亲语塞,便想要主动为母亲补完,“不知道哥哥他……” 话到了嘴边,这个傻字却似乎有千斤的重,母女俩面面相觑,竟都没有谁把这个字给说出口来。 王氏轻叹了一声,跳过了这话,续道,“若是不想着你哥哥,诸家这门亲事的确不错。和我们也算是门当户对,又是长子,诸公子也有能力,人又稳重……只是要想到你哥哥,诸家就远了一些,说到根基,也不如桂家根深叶茂。再说……” 再说,诸总兵虽然官职不小,但和兵马大元帅比,始终少了三分的威势。和桂家亲事如果能成,善榴算是高嫁,不但对父亲的前程有所裨益,以后在娘家说话,也就更有分量了。 从前是犯愁和桂家没有亲戚往来,还想着是不是能走慕容氏的路子,辗转托姑奶奶说亲,只是又怕新婚燕尔,人家也不知道小五房的底细,不敢贸然说媒。现在倒好了,现成的桂含沁就是亲戚,这孩子自己当然还不能说亲了。可也是条路子——只是含春究竟小了,现在西北又有战事,该怎么办这件事还得费点周章。 王氏不禁皱起眉头,她发觉要办成这件事,没准还需要老太太出马,从她多年来积攒的人脉中,寻觅一条合适的路子。桂含沁虽然是两头的亲戚,但毕竟年纪小不说,和老九房的关系未必太融洽,从他那里摸一摸老九房的底可以,要将女儿的优点展示给桂太太,要想方设法促成这桩婚事,还是不大妥当。 可老太太的性子自己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自己没看上诸燕生不要紧,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老人家也未必会生气,只是这子丑寅卯自己又说不出。或者说,说不出也等于是说得出了。老人家一不高兴,指不定又撂开手不管这门亲事,要请她出面,那是难比登天…… 当年的那件事,真是一辈子都扯不开的心结。走到今天,已经不是自己还含不含怨恨的事了……说不得,还得指望妞妞儿这里能不能出点力,试着让老人家的态度缓和上一分半分的—— 王氏将目光调向善桐时,才发觉女儿已经洗濯好了头发,正自己往身上抹第二遍澡豆呢。见到自己看过来,她非但没有热切地迎上来 撒娇,反而扭过头望向了水面。 怎么态度忽然冷淡下来?王氏心中不免犯起了嘀咕。 知女莫若母,她略加寻思,立刻明白了过来,忙又道,“再说,你姐姐自己也不喜欢诸公子——” 善桐心里,的确是为了母亲的话有几分不开心。 是,哥哥需要人照顾,这大家心里也都明白的,可姐姐也是娘的女儿,总不能因为哥哥需要照顾,就这样嫁了吧?总要有姐姐喜欢,总要姐姐自己也中意…… 直到听了母亲这话,她心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气这才略略消散,善桐寻找着母亲的眼神,似乎在寻找一个保证,又是肯定,又是征询地道,“是呀!最重要,还是姐姐不喜欢诸公子嘛。再好的人,姐姐自己看不上,那也不成的—— 见王氏含笑点头,她一下又高兴起来,趴在浴桶边上叽叽喳喳地道,“桂二哥人是很好的,虽然姐姐还没见过,可我觉得他俩性子都是一般的稳重。桂二哥呢也爱开点玩笑,虽然小了几岁,可没准一看就喜欢呢?娘,你说我找一天带姐姐看看桂二哥,好不好呀?” 这找机会让女儿自己相女婿,也是京城惯有的风俗。王氏笑了笑,顺着善桐的话道,“好,要是你姐姐看中了,咱们就和祖母说去。到时候,免不得又要由妞妞儿来帮姐姐,看着怎么能扭转祖母心里的想法,把这门亲事说成了……” 善桐神气活现地拍了拍平坦的胸部,又顶起了那微微有些起伏的小肚子,在浴桶里叉腰而立,笑道,“好,就包在三妞身上!” 王氏不免一笑,虽然有心说善桐几句,要她也学一学善榴的谈吐。但想到老太太就是喜欢孙女儿这稚气未脱的样子,话到嘴边又收住了不提,只道,“水要凉了,还不过来冲冲?” 一时又为善桐冲了一遍身子,让她爬出浴桶来擦干了,打发她穿了衣裳,善桐一边穿衣,一边嘴巴还不停的,把自己和善榴的猜测说给母亲听,一径担心道,“娘,你说我们村子该不会和诸家村一样,也遇到这样的事儿吧?” 提到这事,王氏心情自然低沉,可也有些隐隐的欣慰:孩子是大了,渐渐地懂事了,也懂得从天下、从政局出发,来看待眼前的局势了。 “你祖母也担心这个呢。”她也没有瞒着善桐的意思。很多时候,孩子要知道大人的不容易,懂事得才能更快些。“诸家村虽说没有我们村子人多,但也不是吃素的。连他们都要出血,可以见得甘肃的形势是坏到什么地 步了,偏偏路又坏了。其实诸公子就是借到了粮食,也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运过去。这件事要是走漏了风声引来胡子,那就更麻烦了。闹不好他连命都要葬送,我们想着都为他发愁……” 她强笑了一下,又道,“最麻烦还不是这个,今年收成不好,各户人家都没有多少余粮,虽然比甘肃好点,但也……你也知道,这借粮的事宗房也不能擅自做主,得问过几个耆宿的意思。而且各房还多少都得出点血,要是有心人再叨登一番诸家村的事,大家害怕起来,这件事就更难办了。唉,明年收成好,一切还好说的,要是明年收成不好,只怕就难说了。” 她手中不停,已经为女儿穿戴好了一身新棉袄棉裤,岔开了一句笑道,“这是你嬷嬷奶奶送来的棉衣,说是你最爱穿的款,站起来我看看——嗯,合身。” 见女儿洗过了澡,脸蛋红红的像是涂了胭脂,极是清秀漂亮,却偏偏作出了一脸的忧急,入神地听着自己的分析,心中不禁又有些酸酸的:要是留在京城,现在哪里这样操心,孩子们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又怎么会受这样的苦,似乎身家性命,随时可能随着局势变化,危在旦夕! “单单只是村里的事就有这些了。”王氏忍不住就又对女儿露出了一点心中的烦难。“更别说你西安的舅舅……” 话说到一半,想到在西安的哥哥,叹息声就争先恐后地要从王氏的喉咙里往外跑,她勉强压下了这股冲动,又摸了摸女儿柔滑的脸蛋,才要继续说下去,屋外已经传来了望江的声音。“回太太,表少爷上门来认亲了,现在屋外等着呢。” 37、喜欢 善桐人在屋内收拾呢,虽然穿了衣服,但一地的杂乱实在不适合见客,王氏忙道,“快请到西次间去上茶,我收拾收拾一会儿过去。” 她随手把麻布交给善桐,让孩子自己擦抹头发,又进里间稍微换了件颜色衣服,便含笑掀帘子出了屋门。没过多久,六丑便笑嘻嘻地进了屋子,手中还拿着香露,笑道,“难得在主屋洗一次头,又要我们这样东奔西跑地搬东西来给您抹。” 善桐和六丑说了几句话,穿戴得齐整了,在炕上坐了一会便觉得无聊。她头发没干也不能随意出门,王氏屋里虽有几本书,但却大多都是劝农救荒,小孩子家家哪里爱看这个?等六丑打发她穿好了衣服,又把头发擦得半干,便索性出了堂屋,站在西次间门口掀起帘子一角,悄悄地往里张望。 西次间里的气氛却很是轻松,桂含沁正盘膝坐在炕边和王氏说话,一眼看到来客,便笑着冲她招了招手,王氏扭头见了,也笑道,“妞妞儿进来吧。” 善桐便笑嘻嘻地进了屋子,先冲桂含沁扮了个鬼脸,才规规矩矩地招呼,“表哥好。” 桂含沁也笑嘻嘻地道,“你好哇,野丫头,今天披头散发地就出来了?这是越发野了。” 当桂含沁一拨人只是外人的时候,他们说善桐是野丫头,老太太有几分不高兴。如今桂含沁成了亲戚,这句话非但没有贬义,反而已经含了些亲昵。王氏不禁笑了,“还不是昨晚和你认亲改口的时候,满满地喝了一杯酒?当时就醉倒了,一晚上都没醒过来,是一身的酒臭味。赶着就打发她洗个澡了。” 桂含沁揉了揉那没精打采似乎总带了睡意的丹凤眼,咧嘴一笑,又调侃善桐道,“三表妹,在西北过活,不会喝酒可不行的。我看你得练起来,每天晚上都喝一碗酒,几年后,你就是海量啦!” 他说话老没正经,善桐也懒得理他,吐了吐舌头,便猴在王氏身边。听王氏继续起了刚才的话题,“也不是说担心战况,就是甘肃情况这样差,你们那边更靠近河西,今年冬天想必也就更难过了。” 说到正事,桂含沁脸上的调侃之色渐渐就消退了下去,他动了动身子,沉吟着道,“我们天水这边又不大一样,去年收成还好,而且桂家子弟嘛。表舅母您也知道,都是惯习武艺的。虽说叔父人在延安,但毕竟招牌在这里,很少有人敢打天水的主意。就是天水又一家大地主慕容氏,因为他们一向待佃户很好。佃户们也都是精壮汉子,到了秋后要聚在一起习练些棍棒的,连年来 就是最难的时候,也很少有胡子敢打他们家的主意。所以天水到底还说得上太平。” “聚众习武,还纠结了佃户。”王氏不免有几分踌躇,“这是犯忌讳的事吧?动静毕竟还是大了点……” 桂含沁却满不在乎地一笑,“把话说白了吧,表舅母,天水是我们桂家的地盘,慕容氏习练佃户呢,其实也有点自保的意思。我们虽然厚道,但他们要为自己打算,有点小心思也不能说是小心眼了。就是因为虑着了这个,觉得他们战战兢兢也怪可怜的,这……” 他一时失言,忙住了口不说话。但见王氏脸上闪过了悟,善桐又极为好奇地盯着自己,等着自己的下文,便索性把话说穿,“这才把二族姑说给他们慕容家。这可不是?人家一下就不提什么从沧州聘师父的话了,还说请我们指点佃户们的拳脚。到了荒年的时候大家齐心协力,也可以将不怀好意的人,拒于千里之外。” 生逢乱世,身处乱局,就觉得武将的好处是眼睛看得见的了。杨家村现在摆着一个一品总督,两个四品大员,四品往下的小官更是大有人在。只是文官必须回避家乡,不能在家里当官,这些势力压人可以,现在要自保就有些不够用了。桂家就不一样,桂元帅麾下的大军就在左近,这股势力,不压人也是压人,子弟们又都习练武艺……慕容家要是不纠结起一股势力来,在天水真是说话都没有人听,睡觉都不能安心。 这样看来,其实虽然说慕容家地也多,但在天水话事的还是桂家,这是确凿无疑的事。问题就在于这桂家内部,是不是也风平浪静了,武将家可能又同文官不一样,子承父业要更稳当一些,不必非得挤科举的独木桥。只看这么多年来宗房老九房一直稳稳当当地把握着族内大权、西北大权,这就可见一斑了。 不过,再往上数个几代,宗房是不是老九房,那也是说不清的事……这和杨家村又不一样了,有出息的分支势力都在省外,对宗房的威胁毕竟是隔了一层。再说,杨家村从来也没有一枝独秀的境况,出了小四房大爷,就有小五房的两兄弟,宗房虽然是夹缝里做人,但毕竟也还是好做人的。这几年来把小四房的大腿抱得牢牢的,对小五房还真有点怠慢了…… “说是这样说,可慕容家一个官身没有,我记得你那二族姑家里也是有官的,是几品来着——”王氏就摆出了一脸的话家常,又笑着吩咐善桐,“给你表哥添茶。” 善桐听得有些无味,只觉得王氏问的都是些着三不着两,和杨家和小五房一点关 系都没有的闲话。和她想象中该问的借粮、战事,有很大的差别,因此也有些无精打采,揉着脸应了一声,这才跳下炕给桂含春倒了茶,又抓了一把瓜子放在手中要嗑。 桂含沁看了表妹一眼,脸上异色一闪,他举起茶杯却没有就喝,望着茶水沉吟了片刻,才爽快地道,“表舅母,和您说句实在话。其实这武将的功名也不大值钱,关键还是看能不能上战场去,如若上不得战场,那点俸禄还比不上几顷地值钱呢。我们老九房的叔父又是个极严厉的人,从来都不肯徇私的。任是亲缘再近,就是自己的亲儿子,我那几个堂哥,也都是兵法、武艺、为人处事都拿得起来,这才能跟在身边打杂。” 他顿了顿,见王氏听得入神,心中越发明白,望了善桐一眼又微微一笑,续道,“一般的族人,实在不成器的,就算有世袭的官职也不会领兵。二族姑的几个兄弟嘛,倒的确都在兵事上没什么能耐,一个世袭的六品,也谈不上威风。嫁进慕容家也不算辱没了二族姑,远亲不如近邻,这件事是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慕容家——也就是这样的人家,慕容家才有胆子娶进门了,要不然,要是真把老九房嫡亲的姑姑嫁过去,先不说没有这号人物,就是有,慕容家有胆子娶么。” 王氏听得简直极为入神,她对眼前的这个少年几乎有些刮目相看了:虽然年纪小,虽然是一脸的迷糊,但为人处事却真不含糊。自己那点含而不露的询问,他是听得清清楚楚,答得明明白白。可又滴水不漏,不知情的人听来,简直觉得两个人扯得无边无际,也就是两个人彼此心里明白,这一问一答问的是什么,答得又是什么。 她不禁又瞥了女儿一眼,见善桐一脸的无聊,知道她根本没有听懂这背后的含义,心中不由得泛起了淡淡的失望。 孩子毕竟还是小了点……要是善榴在这里,这番话她就能听得懂了。善桐还不明白听话要听音的道理。桂家老九房强势成这个样子,桂元帅手里握着西北的兵马,有职官有什么用,人家不给你兵,上哪说理去?要建功立业就得看老九房的脸色。他们宗房在族里当然说一不二,似桂含沁这样有世袭官职的分支,只有比那些个没有的更巴结宗房。老九房的当家太太,受的是众人的捧,不是众人的刁难。这一房的日子,的确是好过的。 桂含沁的话里透露出的信息,要数这一条最让王氏满意,紧接着他又谈起了桂含春的人品,说得也坦白:桂元帅严厉成这个样子,就是要抬举亲儿子,也得过了族人的眼,不能把个纨绔捧出来。所以老九房 自己的家教肯定是严格的,桂含春可以代表老九房出来借粮,表现不优异,人品不过硬怎么行? 家世好,门房又强势,自己也优秀……这样的人家可不多见!就是桂家在西北没有这样大的声势,都说得上是善榴的良配。 王氏倒不知不觉地叹了一口气。 桂含春是好的,善榴其实也真的不差,自己在京城见过了那些官宦人家的小姐——不是当娘的偏心,真很少有比得上善榴的。人又大方又有谋略,生得又好,谈吐又好,管家本事也是一等一的强。自己是把她做当家主母养起来的……西北到底不比京城,放言全陕西,比得上善榴的女儿家恐怕也没有几个。 只是杨家村和西安,说不远不远,也是三百里的路。怎么把善榴的好,展现在桂太太面前,还真是要费点心思——毕竟年纪又差了三岁,就是搁在自己身上,那也得仔细掂量过女儿家的人品,再做打算呢。 她这边出起神来,那边善桐却无聊得很,见母亲出神,便悄悄地冲桂含沁使眼色,又做口型问他,“你的差事办得怎么样啊?” 桂含沁也笑嘻嘻地看着她,他闪了王氏一眼,也做口型道,“都办完啦,年前都没我们的事了。” 见善桐转着眼珠子不知在想什么,桂含沁又逗她,“表舅母在相女婿呢,看上我二哥了,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 他口型做得毕竟快了,善桐费尽心思也只看到了表舅母、相女婿几个字。她不知不觉就把话说出口了,“什么?我知道呀!” 这句话竟把王氏给震得回神了,她莫名其妙地看了女儿一眼,见善桐和桂含沁都若无其事的,也就把这事搁到了一边。才要再说些什么,那边望江又进来道,“外九房的海和老爷上主屋去了,老太太请您立刻过去说话,还带话说,若是看到了表少爷,请表少爷晚上过来一道吃饭。” 杨家村现在主要就围绕借粮两个字忙得厉害,王氏身为杨海清的妻子,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她忙下了炕笑道,“含沁不要介意,我们自家人失礼些也没什么,外九房却是财主,眼下可得罪不得。” 桂含沁忙笑道,“可不就是这话了?自家人真不必客气。表舅母只管去吧。” 他冲善桐眨了眨眼,又笑道,“我一会进去找表哥表弟们说说话,就也过去给外姨祖母请安。” 王氏懊恼地轻轻拍了拍大腿,“光顾着和你唠嗑了,倒是忘了认亲改口的事。” 她烦躁地看了窗外一眼,只得道,“那等晚上大家请安的时候再说吧,含沁你只管坐——望江,把大姑娘请出来待客——” 一边说,一边又和桂含沁客气了几句,就急匆匆地出了院子。 桂含沁眼珠子一转,又拦住了要进后院的望江,笑嘻嘻地道,“不用麻烦大表姐了,一会儿我还要出去走走呢。劳动她换衣服出来也没什么意思,这口茶喝完了,我就去找几个表弟说话。” 其实他身为小辈外亲,即使身份贵重,也没必要当个上宾款待。望江虽然深知主母心事,无奈善桐那边才洗过澡,一摊子乱还没收拾,王氏又把家里的年事大半都交给她来办,一时间也没往深处去想,便笑道,“那真怠慢了。——妞妞儿,你可不许吵表哥!” 到了年边,众人自然是各有各的忙,一时间全都走得一干二净,屋内只有善桐这个大闲人和桂含沁做伴。桂含沁喝了一口茶,见小姑娘趴在炕边,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小脚一踢一踢的,红红的绣鞋踢到了半空,越发显得她肤色洁白,眼睛又黑又亮,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一时间也觉得她真是可爱。念头一转,便笑嘻嘻地问,“喂,你这么不害臊啊?你娘问女婿呢,你也就在一边听着?” 善桐根本不明白母亲刚才和桂含沁的对话,基本就是在盘问桂家老九房的底细了。还当桂含沁又在逗她,她坐直了身子略带疑惑地道,“什么害羞不害羞的?你们说什么了,难道我不能听么?” “表舅母刚才看你那几眼……”桂含沁却根本不理善桐,摸着下巴,眯着那本来就不精神的丹凤眼,看起来更是一脸的瞌睡,“嗯,是疼你呢,怕你不乐意,看不上我们二哥。” 他放下茶碗,嘿嘿笑出声来,“你别小看我二哥,人家可是天水数得着的人物呢——” 见善桐还是一脸的懵懂,对于桂含春究竟数得着数不着似乎不大在意,桂含沁转了转眼珠子,又道,“是啦,你们小姑娘,心里想的只是喜欢。” 他又亲热地推了推善桐的额头,笑道,“和我你不必客气,昨儿你帮我说话,我还没谢你呢,你老实告诉我,你喜欢不喜欢我二哥?若是喜欢,我能帮你!” 38、人情 善桐根本莫名其妙,她觉得自己和桂含沁好像说的都不是一件事儿。要不然怎么两个人根本是个人说个人的,虽然在一间屋子里说的是一样的话,但却是你也不明白我,我也不明白你。 只是桂含沁最末那句话,到底还是击中了小姑娘的心扉,她想到桂含春、喜欢,一下就又想起了那天自己握着桂二哥的手,桂二哥忍着笑,说自己是大姑娘的样子。 自己是大姑娘了么?原来已经有人把自己当成了大姑娘……可喜欢不喜欢,又是什么呢? 似乎有些朦胧而酸涩,涩中又带了些甜的东西,从善桐心底流了过去。可一想到桂二哥可能是大姐的夫君自己将来的姐夫,这东西又退了回去,善桐皱眉道,“喜欢不喜欢的,我不知道,我就觉得——” 她多少带了些逆反地道,“我就觉得,你简直要把你二哥都夸出花来了。他真有那么好啊?” 桂含沁摸了摸善桐的头发,笑道,“小姑娘说话惯说反话,我是知道的。” 又摸着下巴想了想,忽然一拍大腿,道,“嗯,我知道了,眼下哥哥没事,人就在屋里歇着呢。咱们找他玩去,你自己看着,看看他好不好就知道了。” 善桐别的倒没听到,就听到一个玩字了。她摸了摸头发,见头发已经干透,心思顿时更加活动。又踌躇道,“可我要又胡乱出去瞎跑,娘知道了,越发要骂我——” “你这就是胡说了。我会把你带出去瞎跑吗?”桂含沁笑嘻嘻地道,“和野小子一道玩叫瞎跑,和表哥一道玩,就不算瞎跑。” 善桐一想也是:其实族中很多兄弟的亲缘关系,还要比含沁更远,只是沾亲带故,和他们往来就少了顾忌。表哥带着出去玩玩,的确不算什么…… 想到善榴和善樱此时多半正在刺绣,不能陪她玩耍,善桐更是心动得不得了。她一骨碌翻起身来,兴奋地道,“那你等我一会儿,我换一身衣服,梳个头发!” 一边说,一边又扑入了东次间,死活求了望江打发她换了外出的斗篷,又打了两条辫子,这才掀帘子进来催促桂含沁,“快走快走,没玩一会,又要去给祖母请安了。” 桂含沁划着脸羞她,“不害臊,你赶着相女婿呀?才这么大的人,就惦记这事儿了。” 善桐真是不明白桂含沁的意思,她隐隐约约,觉得桂含沁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但又感到很难说明:毕竟人家也没有明说,可能只是在打趣自己,要郑重其事地解 释母亲打算把大姐说给桂含春而不是自己,似乎又有些过分了。再说,也可能损伤到大姐的脸面…… 她只好跺着脚道,“我惦记的可不是这个——” 一下又有了些不好意思,“我、我惦记的是玩……” 桂含沁哈哈大笑,“亏你说得出口!”一边和她斗嘴一边就出了屋子,又向望江保证,“一定不让表妹摔着。” 做表哥的要带小表妹出去逛逛,有什么不能的?望江千叮咛万嘱咐,又请桂含沁,“无论如何别让我们小妞妞又蹭了一身的泥。”这才让桂含沁带走了善桐,两个人并肩走在路上,桂含沁还感慨道,“原来女儿家要养得这样娇,都十岁了还同五岁一样,似乎一出门就要蹭一身的泥,不然就不算出门!” 善桐满是不好意思,“是我……是我不懂事。其实别家的姐妹们,也不会这样的。” 桂含沁看着她笑了笑,忽然道,“不要紧,你虽然稚气些,可大方坦诚,这样也挺好的。我二哥就喜欢这样的人。” 他满口的我二哥喜欢,你喜欢我二哥,似乎已经把两人的婚事当了真。善桐心底倒觉得怪怪的,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扭着身子,略带不悦地道,“说了没有的事,表哥你还这样说我要生气了——” 又不禁问他,“奇怪,你干嘛对我这样好,还说要帮我。” 桂含沁转了转眼珠子,“我乐于助人成不成呀?路边看到一头狗,我都给它饭吃,更别说你是我表妹了,我不帮你帮谁?” 善桐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桂含沁,桂含沁自己都掌不住要笑起来时,她才慢悠悠地道,“总算表哥还知道心虚呀。” 一边说,自己一边也掌不住哈哈大笑,两个人笑了一会,桂含沁才正了脸色,慎重地道,“昨儿晚上的事,我还没有谢你呢。” 昨天桂含沁认了亲,其中或多或少有善桐只言片语的帮助,要不是她说让桂含沁留下来吃饭,这亲当然也能认,但未必会认得这么顺。只是为了这点事要谢自己,却有些小题大做了吧?善桐不禁踌躇道,“我又没做什么,就是留你吃饭嘛……就是一头狗送我回来,我都会留它吃饭的。” 桂含沁却没接这个话头,他望着善桐,一双似乎永远也睁不开的丹凤眼也睁得大了些,顿了顿,才慢慢地道。“你和我素昧平生的,为我说这一句话,又处处惦记为我圆过场面,怕我得罪了你祖母被她老人家训斥……这是你的情分。我桂含 沁做人,从来是恩怨分明,滴水之恩,我涌泉相报。三妞,这份情,表哥真记在心里了。” 善桐一时不禁一怔,可没等她反应过来,桂含沁又道,“眼下就咱们两个人,表哥就和你说句心底话。我二哥人真不错,出身人品,长相前程,那都是千里挑一。” 他环顾周围,见巷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便放低了声音。“越发和你说穿心窝子,就是许家的那个少将军,一品国公府的世子,我看做他的媳妇,也没有做二哥的媳妇有滋味。人家京城名门,人口多架子大,媳妇多受搓摩。上头是几个庶兄压得死死的,各有各的能耐,大哥简直是转世的小诸葛,三哥就是在世的猛张飞,还有四哥、五哥……哪里比得上老九房,一家子三兄弟,什么嫡庶那是没有的事,全是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 他的笑容就带了几分苦涩,“唯一一个庶子还被过继出去了,家人兄弟亲密得很,又有钱——这门亲事,真是千里挑一。你是个聪明的娃娃,懂得为自己打算,要是还喜欢我二哥呢,那就更不能错过了。你得和我说……我帮你!这亲事虽然好,可要成,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虽说桂含沁一贯的嬉皮笑脸,满嘴里跑舌头,但这番话的分量,善桐还是掂得出来的,她一下怔住了,一时间心中竟有了感动:自己不过是为他说了几句话而已,人家就这样掏心窝子地回了这么一大长篇…… 她本来一直觉得桂含沁为人轻浮不大可靠,虽然也有精细的的一面,但还是给人以浮动之感,心中其实并没有把桂含沁太当回事。此时却觉得他心里其实什么都有数,而且——而且也的确是个好人。 “其实被过继出去也没什么不好。”她就不假思索地安慰桂含沁,倒是把桂含春的事放到了一边。“本来你是庶子嘛,我倒不是看不起庶出,不过嫡庶之分也不在小,这一过继不是就变成嫡子了?说不定老九房的太太也是为你好呢……” 桂含沁露出一抹笑意,只是走路并不说话,善桐话说出口自己也是心中大悔:她是嫡女,这样说话真显得有些站着不腰疼。她恐怕自己伤到了桂含沁,忙小跑着赶到桂含沁的前头去看他的脸色。却见这一脸迷糊相的少年脸上非但没有怒火,反而带起了微微的笑,他似乎是沉浸到了自己的思绪之中,这才一时没顾得上搭理善桐。 “嫡庶之分,差别是大。”过了一会,桂含沁才轻轻地道,“就是因为差别大,大家心里才都记得清清楚楚。谁肚子里爬出来的,都明白着呢,过继了 ,那也是庶子承嫡……” 这话虽然说得轻飘飘的,但不知怎么回事,落到善桐心里,却好像重达千斤,压得她几乎都喘不过气来……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已经近了杨家村最中心,靠近祖祠的一片建筑。这里因为是祖祠所在的地儿,不论是路口还是空地,都要比别处多些。打从宗房大院门口开始,处处可见孩童玩耍的身影。桂含沁就转头对善桐道,“到了夏天吃完晚饭,不少人在这里唠嗑吧?” 善桐嗯了一声,“从前常和祖母来这儿,这儿到夏天凉快!” 她一边说,一边咦了一声,高声招呼道,“哥哥!”又向桂含沁解释,“那是我——我大哥,你的四表弟。——他怎么会和大少爷搅和到一起!” 大少爷这三个字,简直和许凤佳太过切合,他虽然行六,但来头大、年纪少、做派又很大爷,因此虽然只听过人家这么一叫,再看到许凤佳的时候,善桐自然而然就脱口而出叫起了这略带调侃的外号。桂含沁不禁一笑,他跟在善桐身后徐徐踱到一株大榆树下,和许凤佳打了个招呼,漫不经心地道,“天气怎么冷,你怎么蹲在这个地方?” 许凤佳看着桂含沁同善桐一道过来,也闪了桂含沁一眼,他说,“我看这人的手巧,做的小弓弩有意思,就看住了,让他给你看看——哎,那个谁,你手里的弓呢?拿出来瞅瞅。” 他虽然和善榆几乎是一般年纪,但不论是谈吐还是做派,都要比善榆成熟了何止一星半点。此刻神态傲慢衣着华贵,偏偏又是站在善榆身侧,就把个身穿棉服,冻出了些鼻涕的善榆比成了个小厮样。又因为说话口气居高临下,善榆还没觉得什么,善桐已经怒道,“怎么说话呢,你不懂叫名字么?哥,咱们不给他看!” 善榆本来已经拿出了手里的小弓箭,听到善桐这样一说,只好听话地又把弓箭塞回了怀里。几个小伙伴们本来在左近玩耍,见到许凤佳这样气魄逼人的少年贵公子,或许是都有些害怕,渐渐地都散开了,只留这一行人站在榆树下头。 许凤佳左右看了看,面色倒有些难看:众人这一散开,倒显得他是个恶少,一直在欺负善榆,眼下他家人来出头了,众人唯恐遭池鱼之殃,这才次第走开似的。偏偏他的语气的确也轻慢了些,按善榆身份,怎么说一个世弟是要的,你你我我,那谁这谁的,也挺说不过去…… 桂含沁摸了摸鼻子,还没说话,善桐白了许凤佳一眼,一把拉起哥哥怒道,“走,咱们回祖屋去,谁 要在这里被个外来借粮的穷亲戚,当个小厮看。” 许凤佳还没说话,善榆已经为难道,“三、三妞!不好这样话里带刺!” 桂含沁也笑嘻嘻地道,“三表妹你怎么说话呢,不懂得叫人名字的?” 他看了许凤佳一眼,见世子爷脸上又黑了几分,心中暗笑,口上却又做起了和事佬,因为拿善桐的话堵了善桐的口,气氛已经松动,他又和气地向着善榆道。“这是四表弟吧?今儿我上你们家认门呢,我是你外房表哥,要叫你祖母外姨祖母的。” 善榆刚才斥责妹妹,虽然结巴,但气势却还是足的。善桐被他一说,立刻就嘟着嘴不讲话了,此时听到外房表哥、外姨祖母几个字,却一下无助起来,拉了拉妹妹的衣角,低声地问,“外、外姨祖母——” ……说话结巴,反应似乎也不快,难怪野丫头一戳就跳,护哥哥倒像是护弟弟……桂含沁的心思是一闪即逝,他又放慢了语速,解释给善榆听。“去世的先母,是贵祖母的内房侄女儿。” “内……内房?”榆哥还是晕得厉害,他对这些弯弯绕绕的亲戚关系,的确一向也实在很不在行。善桐叹了口气正要解释,许凤佳眼神一闪,慢吞吞地道。 “内房,是说你祖母和含沁的外祖父是亲生兄弟姐妹。” 他一语道破,话说得极为浅显明白,善榆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来。“外房,那说的就是堂兄弟姐妹……” 他脑子并不灵光的事,到这里已经俨然真相大白,虽无一语提及,但众人心底已经全明白得很了。善桐只觉得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狠狠抓挠,一时间又是烦躁又是难受,她虑着以许凤佳的性子,必定会出言讥刺善榆的脑子,便先恶狠狠地盯着许凤佳,只等着他一开口,立刻连珠炮一样地回口过去。一时间心里却又酸涩得不得了:自己就是把许凤佳说得再难听,一样的年纪,一个是世子爷少将军,手底带了兵,帮父亲出了差事,已经前程无量。榆哥呢…… 许凤佳目光连闪,一时还没有说话,桂含沁才要开口时,他忽然也蹲下了身子,问榆哥,“刚才那把弓,你自己做的?我看射程要比别人的更远些!” 他居然是若无其事地将这一页给揭了过去。 善桐怔在当地,要说话又说不出什么来。心中那难受的抓挠感却是骤然一轻,她正讷讷不成言时,桂含沁一下也蹲了下来,两个少将军都听榆哥认真地道,“是我画的图,请、请人做的。” 他似乎一下兴奋起来,清秀的脸上神采飞扬一派得意,“你看,倘使寻常的弓箭,拉到了这样满……” 几个男孩子就兴致勃勃地捣鼓起了善榆手里的小弓箭。 39、相面 被善榆的事这么一打岔,含沁所说带善桐找桂含春玩的事儿,自然是成了泡影。大家在露天里站了一会,善桐是又无聊又冷,也根本听不懂男孩子们口中说的都是什么,她索性死活把哥哥拉回了祖屋,早已经听得入迷的两个少将军自然也跟了进来。两人稍微给老太太请过安,就跟着善榆进了三房的院子,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善桐又无聊下来,她也懒得跟去凑热闹——祖母又是一脸的困倦,正歪在炕头和母亲密话,不让她进去。思前想后只得进了十三房的院子,去找善喜玩儿。 善桐几次到十三房来,都觉得这院子里冷冷清清的,有一股难言的颓唐味道,尤其是海鹏叔那空空洞洞的咳嗽声,更是让人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因此她虽然和善喜投缘,但却不大愿意进十三房的门。没想到这一次推门而入时,十三房院子里却已经是张红挂绿一派的新年气象,上房内只是偶尔传来一声咳嗽,却再没有了从前的动静。海鹏婶带了一脸的笑,站在屋门口支使两个丫鬟,“酸菜也拿出来,一会儿让他们开窑子再拿些菜——” 见善桐来了,她眼神一亮,笑眯眯地用眼睛向善桐打了个招呼,又径自忙活了起来。善桐反而觉得这样的招呼要格外贴心得多。她咧嘴一笑,也用眼睛向海鹏婶打了个招呼,便进了内院。 善喜正伏案看书,她脸上的忧郁之色,似乎也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开来,善桐透过窗子看进去时,只觉得善喜双手支颐,脸上的神色一片宁恰。她一时间倒不忍进去侵扰,不想善喜无意间一回头,见到她来,早绽开笑容,隔着窗子招了招手,让善桐进去。 “昨儿说要找我借书看。”善桐一进屋子,善喜就笑吟吟地道,“借到哪里去了?我留神听着外头的动静,想着你一出门我就能听着你的声音,没想到听了半天,你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善桐就红了脸笑道,“我昨晚喝了酒,醉了!就没出门,在祖屋过了一夜来着。” 两个小姑娘凑在一起,自然要叽里呱啦地说说昨晚喝酒的事,善喜听得笑声连连,小脸上难得地带起了红晕:“一碗酒就醉了你了?没出息!我都能喝两三碗呢,在西北不会喝酒,真正冷的那几天你都没法出门。” 善桐越发惭愧,忙又岔开话题,将桂含沁认亲的事告诉给善喜知道,善喜自然是连番感慨,又和善桐说了些当年兵荒马乱时杨家村的故事。两个小姑娘凑在一起,话自然是越说越多,善桐又说了自己带许凤佳去小四房的事。听得善喜只是连声道,“我怎么觉得你 这一天比别人一辈子故事还多?你平时是不是什么事不干,就光顾着四处去招惹麻烦,经历这些个事情了?” 善桐被她说得倒有几分心虚,望着善喜手头的书本,不分青红皂白便夺来道,“从今儿起,我也要多读书了!” 一边说,一边一叠声地催善喜,“还有什么书你是要借给我看的——哎呀,我的包袱皮又没有带来,要不你这里有什么能包书的东西——” 善喜托着腮看她在屋里转了半天,这才从炕边的小桌子上搬下了一个小包袱,笑盈盈地道,“在这呢,三姑娘,都给您预备好啦。” 善桐这才讪讪地坐回了炕边,一时间却也不说话,只是垂着头拨弄起了桌布上的流苏。善喜也不着急说话,她拿过书爱惜地平整了又平整,这才抬起眼来问善桐,“你到底有什么心事呀,怎么今儿闹得这样坐立不安的。” 想到西北缺粮父亲身在甘肃不知道忙成什么样子,想到诸家村已经被马匪围攻,杨家村来年要是遇到这样的境况可该怎么办,想到祖母和母亲之间又一次有了分歧,一个看中诸家一个看中桂家,似乎随时有闹大的可能,想到姐姐本人似乎不喜欢诸公子,可听含沁的意思,桂二哥虽然很好,但要嫁进他家也不容易。想到含沁误会了母亲要把自己说给桂二哥又不是大姐,想到许凤佳和榆哥之间的对比…… 无数心事流过了心头,善桐是恨不得把它全说出来,好减一减心中那说不出的不得劲儿。可是看着善喜的面孔,她又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虽然还没有人教导过善桐这一点,但她自己早已明白,有些事,就是再要好的朋友也都不能说的。 “我就是奇怪。”她随口道,“你说这些人呢,诸大哥、桂二哥、含沁表哥还有那个许凤佳,到底有什么好的?族里的那些姐姐,是恨不得用眼睛把他们吃下去。我看长得也就是那样,怎么就那么多人喜欢呢!你说这喜欢,又到底是什么感觉呀?” 善喜要比善桐还更小,说到这种事,还要比善桐更加茫然。一时间竟不能答,两个人对视了一会,也不知怎么回事,都哈哈大笑起来。善喜道,“我也不知道,那些个臭烘烘的野小子有什么好喜欢不喜欢的。反正年纪到了就嫁人呗,喜欢不喜欢的,好像也没什么用。” 这话虽然听着的确在理,可善桐却觉得事实又似乎并不是这样,她托着下巴,一会想到诸燕生,一会想到桂含春,一时间只觉得两人似乎的确各有优劣,但无论如何从姐姐的眼光来看 ,也该更喜欢桂含春才对——可又有些隐约的心虚,她觉得自己这样想,或许是因为……因为含沁表哥说得对,自己是,是有几分喜欢桂含春…… 可喜欢,又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善桐就犯了难了,她在心里将自己见过的小子们都拎出来挨个儿排了排,又试着用大人们的眼光去想了想。觉得也许许凤佳才是那个最应该被最多人喜欢的:出身高长得好,除了傲慢些也没有别的不是…… 想到他蹲下身和榆哥说话的那一幕,她又默默地纠正了自己的看法。 其实这个人,也不是很傲气…… 可这就是喜欢了么?似乎也并非如此,如果这就算是喜欢了,那她得喜欢上诸大哥、桂二哥甚至还有含沁表哥。这只是觉得他身为天之骄子,却还能体贴榆哥,人挺不错。 这……应该不是喜欢吧? 接下来的几天,不论是借粮还是婚事,似乎都不约而同地被众人所遗忘,王氏当天和老太太密斟了一个下午,到了晚上却根本不提此事。杨家村里的老老少少也似乎都根本没把粮食的事放在心里,原因倒也很简单:虽然这个腊月实在是太多事了,但过了大年二十三那就是年,没人在腊月里借粮,也根本没人会在腊月里开仓,肯定是要到了新年才能提这借粮的事。族长也已经放出话来了,大年初七,族里是要议一回事的。 天大地大,也赶不上过年的大,虽说事情不多,这几天借粮使者也都不再四处登门拜访,只是在客院中安静度日。除了桂含沁不时到小五房给老太太请个安,桂含春和许凤佳竟是尽量闭门不出,倒是善榆时不时会找许凤佳说说话,这两个人尽管性格迥异身份也有相当差距,无形间却似乎有了些淡淡的情谊,这件事落在老太太耳朵里,都令她老人家啧啧称奇了一番。 善桐前阵子可着劲前后折腾,这一向也安静了几分,每日里除了给祖母请安之外,就是看善喜借给她的几本书,她似乎发现了书本的魅力,虽然这些书纸面也都泛黄了,却也看得起劲。善榴说了她几次,让她专心学一学刺绣,见善桐还当耳旁风,母亲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不再管。索性也拿了几本书来陪妹妹一起看,两姐妹一个在炕头一个在炕尾,各自专心看书,倒也成了小五房一景。 到了腊月二十六,这一天是约定了祭祖的日子,杨家村男女老少都聚集在祖祠前头,众人虽然贫富不等,但都尽量打扮齐整,由族长带领,各分男女前后祭祀。因为要按排行顺着来一批 批地祭祀,小五房一家人以老太太为首,女眷们都聚在祖祠后院里等着,百八十人都聚在当地,实在是气闷得厉害。善榴站了一会儿,有些胸闷,见长辈们都围绕在祖母身边,自忖今日自然没有外人,都是女眷也可以随意行事,便问妹妹,“要不要出去散散闷,透透气?” 善桐比善榴更矮,当然更受不得人堆里的恶味,她点点头,丢了一句,“姐姐等一等。”便奋力往人堆里挤去,没有多久,就从人堆里牵出了善喜。 因为善桂善樱都体弱没来,善喜一来,屋内再没有别的熟人了,善榴便带着两个小姑娘出了屋子,在祖祠后院门前站着,她惬意地呼吸了几口带着凉意的空气,才要说话,善桐忽然笑道,“哎呀,你看,他们在外头过年,不用祭祖。这么冷的天呢,打起马球来了。” 祖祠后头就是岐山,因这一带山势平缓些,宽敞的空地很多。善榴定睛望去,果然见到三四个少年郎正打马在空地中来回穿梭,还有些年长的兵士也混在一起玩乐,虽然隔得远,只能模糊看见面目,但笑声却是早已经钻进了耳中。 她还没有说话,善喜已经兴致勃勃地道,“妞妞姐,快和我说谁是谁?” 善桐眯着眼看了半日,只认出了许凤佳来,“你看那个穿得最花哨的就是国公府的世子爷,哼……打个球,还穿那样花花绿绿的,真是京城来的!” 余下桂含春、含沁两兄弟,因为都在马上看不出身高,穿的衣服又很像,她分辨不出来了。至于第四个身着青衣纵马奔驰,笑声爽朗的那个,更是好像第一次见到,努力地看了许久,还是善榴淡淡地道,“那是诸公子吧?没想到他们倒是搭上话了。” 善桐一时没有想到,听善榴点破,这才恍然大悟,“是呀,我倒没有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搭上话了。” 她踮着脚尖看了半晌,终于认出了桂含春,顿时就兴冲冲地推了推姐姐,“你看你看,大花马上那个就是桂二哥!” 善榴只是漫应,她似乎并未留意到远方的少年们,反倒是看着岐山的景色出了神。善喜看了看善榴,她若有所思地偏过头想了想,又自一笑,拉着善桐问,“剩下那个就是你的含沁表哥了?嗳,他不是才十三岁吗,怎么还骑了一头大黑马呀。” 善桐自己其实也会骑马,看到这些人在马上顾盼自豪的样子,早已经技痒起来,她摩拳擦掌地道,“嗯,等开了春,我们骑马的时候,我也要骑这么高大的马儿,娘不是说我大了,是大姑娘了?大姑 娘就得骑大马!” 真是童言童语,善榴收回心思,扶着门低头看向妹妹,微微一笑,轻声道,“我回头告诉娘,看她不罚你。骑个小马也罢了,那么高大的马儿,摔下来是玩的?” 两人一边说,只听得善喜惊呼一声,都抬头看时,却是那小小的马球,似乎被桂含沁打出了高高的弧度,竟是往这里飞了过来,大有要落到宗祠屋瓦上的势头。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尤其是现在正在祭祖,惊扰了仪式又是一场纷争。善榴不禁发急起来,倒在心中埋怨起了含沁鲁莽,不想那马球到了半空中急剧下坠,落下地又滚了滚,距离宗祠也还有十几步路。善桐早蹿出去拾球在手,也是撑腰道,“表哥好不当心啊,要是落进院子里可怎么办呢?等他来,我好好数落他了,再把球还给他,你们说好不好?” 善喜早藏到了善榴身后,只露出眼睛望着打马过来的少年,善榴本有心要回避,看到过来的是那匹大花马,倒也没动。一时间众人都静了下来,院门口倒是落针可闻,只有善桐失望地道,“哎呀,怎么是桂二哥来了,哼,表哥真是没意思,有胆打过来,没敢来拿呢!” 话说到一半,她自己也噎住了没往下说。而是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又推善榴,用气音道,“姐,姐,那就是桂二哥了!” 40、暗涌 桂含春这一番出场,即使是善桐这样不知人事的小姑娘,也不由得要在心底称赞了一声:真是好精神的桂二哥。 或许是因为接近了年节,也或许是因为借粮之事虽然还困难重重,但毕竟已经有了眉目,他眼眉之间含了浓浓的笑意,虽然含沁又冒冒失失,将球打向了宗祠,也都未能洗脱这少年郎脸上的愉悦。 说到轮廓的精致英俊,他确实是不如许凤佳那样,非但出身好,长得也好,气质更好,纵然有千般傲慢,但也难掩他的矜贵。但善桐本人却更喜欢桂含春的朴素刚健,只觉得桂二哥看起来就显得老实可靠,更得她的眼缘。倒不像是每次见到许凤佳的时候一样,总是担心要被他欺负了去,尚未接近,就要竖起了一身的刺来防备。也不像和桂含沁说话时一般,总得废着心琢磨他话里的含义,到底是真还是假。 只是她更喜欢桂二哥,倒不知道姐姐如何……小姑娘一边想,一边就偷眼去看善榴。 善榴却是极为大方,她见桂含春策马到了近处,便翻身下马,迎面走来,便含笑示意两个妹妹跟着自己一道向桂含春问好。桂含春亦忙不迭还了礼,善桐已经捡起球来送到桂含春身边,殷勤地介绍道,“桂二哥,你还未曾见过我大姐吧?这是我大姐善榴,这是我十三房的小妹妹善喜!” 究竟老太太同二太太的一番心事,到目前为止都还只是一番心事而已,桂含春本人并不知情,因此对着善榴,只有他天然的一点腼腆。少年郎摸了摸鼻子,笑道,“见过世姐,含沁无状,打扰世姐清静了。” 善榴微笑着和桂含春客气了几句,见妹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心中倒不禁有了几分好笑。又看了看桂含春,见他已经含笑和善桐说话,心中多少有了些眉目,便道,“大家亲戚,何必那么客气,不过含沁也实在是不大小心,怎么,他都不敢过来拿球,倒要桂世弟给他出头呀?” 桂含沁是两边的亲戚,善榴是他的表姐,这样数落他也说不上太拿大。桂含春眉头这才一皱,似乎就想到了这一层,他的表情又舒展了开来。“含沁少年顽皮好弄,他又出继得早,常年在天水居住,我们几个哥哥也难得见到弟弟,难免就失于纵宠,请世姐念在此点,不要过于责怪含沁。” 真是再尴尬的事,从桂家的这位二少爷口中说出,都多了几分的自然而然。 善榴就心不在焉地思忖起来:虽说含沁出继实在是令人费解,但从桂含春的言谈来看,几个大哥哥对含沁还是很照顾的,并没有 嫡兄欺压庶弟的事儿。 大家大族,讲的就是兄友弟恭,昭穆和睦。嫡庶争斗虽然难以避免,但如果太过激烈,常出人命,也的确很犯忌讳——斗到那份上,可还怎么安安生生的过日子? 更别说含沁和哥哥们感情好,至少就说明桂太太为人还是宽和的…… 善榴的目光又落到了妹妹身上,见小三妞正眨巴着眼看着自己的神色,她不禁又是一笑,口中道,“小事而已,也谈不上什么责怪。不过大家自己人,含沁就是挨我几句说也是该当的嘛。桂世弟还是太护着他了。”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桂含春这才从善桐手中接过了那五颜六色的马球,他笑着对善桐夸了一句,“三世妹今儿打扮得很可爱!” 却是一点都没有了同善榴说话时那淡淡的腼腆,而是透出了兄长一般的亲昵。 善桐得到他人夸奖,自然也笑得开心,她摆弄着辫梢,难得地露出女儿态来,微微地红了脸,“桂二哥客气了!”一边说,一边又觉得自己看着地上实在是太粗鲁,便抬起头来冲桂含春灿然一笑——却又害羞起来,笑完了,就藏到了姐姐身后,倒是和善喜撞到了一起——小姑娘自从见到外男,就缩到了善榴背后。 她要是若无其事就受了这称赞,桂含春也不会觉得什么,现在善桐难得地露出了羞赧,他倒也被闹得有了几分不好意思。脸上浮现了一点深泽,转开目光,不和善桐接触。善榴转着眼珠,左看看右看看,忽然也抿着嘴微微地笑了。 场面一时倒是多了几分尴尬,正好背后几个少年郎都过来了,这才把局面缓开。桂含春便转了头,作势要拿马球砸桂含沁,口中怒道,“先让你过来你不过来,现在倒是拉了一群人过来!” 桂含沁接过马球,还是一脸的迷糊,显然根本不把兄长的怒气放在心上,他正正经经地给善榴行了礼,又冲善桐挤了挤眼珠子,笑道,“三妮,好呀,今儿个玩得开心吗?” 善桐一见到桂含沁,心里就很警觉着怕他又恶作剧,此时听到桂含沁这话中有话的一句话,不禁又更害羞起来,却是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忸怩。好在桂含沁也没有再说什么就放过了她,这边善榴已经训他道,“行事还是要小心一些,今儿个若是族里别家的女孩儿站在这里,就难免要受惊了。” 她是惯做大姐的人,此时教育含沁,态度严厉中又带了温和,且显得推心置腹,让人明白这训斥终究还是为了桂含沁本人好。桂含沁也收敛了神色, 诚恳地道,“大表姐说得是,含沁日后不敢了。” 桂含春看在眼底,神色骤然一片温和,他还没有说话,身后诸燕生并许凤佳两人也走到近前来,许凤佳拉长了声音,慢悠悠地道,“桂二哥,怎么拿个球倒是拿了这样久?”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用了和善桐一样的称呼——善桐却已经全没了羞意,自打许凤佳走近,她就站直了身子,炯炯有神地望着这位少将军,唯恐自己不当心起来,示敌以弱,许凤佳又要对自己这边的姐妹们无礼了。听见许凤佳若有似无的打趣,她更是立刻反击,“桂二哥懂礼貌,打扰了我们总要赔个不是的,这可不就耽搁住了?” 许凤佳冲她拧了拧眉头,哼了一声,大有不屑和善桐计较的意思,众人反倒都被这两人取悦,均露出笑意。诸燕生也笑了两声,才和善桐姐妹相互见过,他望了善榴一眼,拿过了桂含春手中的马球,便道,“咱们该回去了,眼下是祭祖的时候,外人聚在宗祠附近,被人看到总不大好。” 善榴也就看了诸燕生一眼,便垂下脸去,望着眼前的土地,若无其事地同桂含沁道别,“出来这么久,我们也该回去了,你们玩得开心些,不过天黑了也别在外逗留,天冷路滑,不是闹着玩的。” 桂含沁摸了摸脑袋,倒是略带诧异地看了善榴一眼,他略加寻思,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又笑眯眯地逗了善桐几句,才拉着桂含春道,“二哥,咱们走吧,诸大哥说得对,人家祭祖呢,我们总不好太过打扰的。” 这一番会面,会得是暗潮汹涌,善桐看出了一些,善喜也看出了一些,善榴却是全盘涌动几乎都尽收眼底。桂含春同桂含沁也都看出了一些,两边各自都有沉思,一时间个人满怀心事,倒是许凤佳左看看右看看的,也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诸燕生却一心一意只是要看善榴,却又不想为人发觉,见众人都未曾动,他便乍着胆子又看了善榴一眼,正巧善榴也在看他,两人目光一对,又都各自别转了头去。 众人心里有事,倒是都未曾发现,只有许凤佳心中是无事的,电眼一扫却是尽收眼底,他摸了摸下巴,不动声色正要说话时,只听得姐妹几人身后一阵脚步声响,有人高声笑道,“嗳,还当你们三个人躲到哪里去了!”正说着,一个明媚可人的妙龄少女,便探出了半边身子来,挤在善榴姐妹身边,兴味盎然地盯着眼前的几个少年郎,又招呼道,“诸大哥,你好哇!今日原来是和这几个客人在一道玩耍!” 诸燕生的神色一下变得很 严肃,他猛地直起身板来,只是点了点头,并不说话。善榴与善桐都很有些吃惊,善榴还未开口,那少女已经又转了视线,瞥了许凤佳一眼,又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去看桂家兄弟。 善榴善桐姐妹和桂含沁带了亲,与桂含春、许凤佳并诸燕生等人,也都算是认识。这样见面说话,彼此之间知道如何称呼,也才不算尴尬。如今多了这么一个两边都不熟悉的女孩儿,气氛一下就严肃起来。诸燕生更是再没说一句话,就一言不发回身上了马,在马上又冲善桐点了点头,和气地道,“三世妹再会。” 善桐还没说话,那女孩儿已经笑道,“诸大哥再会!” 诸燕生便也向她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丝笑模样,道了声再会。便领着几人一道,浩浩荡荡地拨马回身。善榴没等他们开拔,便招呼善桐、善喜:“咱们也该回去了。”一边说,一边回身掩了屋门。 善喜生性怕生,适才一直没有说话,这时才道,“大姐姐没有见过善婷姐姐吧?” 善桐这才想起来善榴一直出门在外,对村中人事并不太熟悉,她略带些勉强地道,“是啊,大姐,你没见过小二房的善婷姐吧?” 诸家和村里的老九房是亲戚,除此之外,可没有听说和小二房有什么来往…… 善榴心中的思绪快速地打了几个转儿,一下又收到了心底。她又抬起头来,亲切地对善婷露出笑意,“初次见面,这是善婷妹妹还是善婷姐姐呢……” 善婷露齿一笑,自然而然地道,“我今年十三,姐姐今年十六了吧?我自然是妹妹了。上回到外九房串门,海和叔把姐姐一顿好夸,说姐姐是全村里、全县里,乃至整个陕西都难得一见的大家闺秀。我早就有心结识了——” 她就这样挽上了善榴的手臂,似乎一点都没有察觉到方才那涌动的暗流。善榴一时倒也拿她没法,只得让她搀着,口中笑道,“我哪有那么好,是海和叔太客气了。这话传出去,我倒是羞得都没法见人啦。” 善婷一边说一边笑,“哪里的话,我呀可是一看姐姐就看出了不凡,这个长相这个打扮,真是一看就知道是从京城来的大家小姐!” 她看着善榴的眼神中果然全是羡慕,“就说这裙子的花色布料,姐姐别怨我眼浅,我可是真没见过!是京里今年的花样吗?” 在古代交通不便,西北又是苦寒之地,比不得江南富庶。天下最时兴的花样出自苏杭,从苏杭流行到京城可能也就是几个月的时间 ,可从京城再流行到西北,那就久了。善榴自从进了杨家村,看到的都是三四年前的流行花色,她自以为是西北住民天性朴素,倒是没有多想。得了善婷这话,才醒得祖母看自己处处不对,果然不是没有道理:自从知道自己打扮上惹了祖母的眼,自己已经尽量简朴,今天是只穿了一件红绸袄子,上头隐了缠枝莲罢了。 只是这样的剪裁,已经引得善婷如此羡慕…… 善榴再看善婷一眼,见这位出身殷实的富家女儿,也不过是一身淡红色的棉袄,心中忽然就多了几丝担忧:在京城住久了,即使自己怎么韬光隐晦,和西北只怕还是格格不入。不论是桂家还是诸家,都…… 更别提诸燕生和这位善婷姑娘似乎早有前缘,两家根本扯不上关系,善婷却对他如此热情。 正做这样想时,耳中已听得善喜问道,“善婷姐,刚才那个诸家的公子,你同他很熟悉吗?” 她心中顿时一动,竖起耳朵等着善婷回答之余,也不禁看了善喜一眼。 善喜眉宇间一片安宁,只是有些纯然的好奇,似乎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心思,只有望向自己的那一眼,露了一点端倪。 善榴再看了善桐一眼,见善桐根本不知所以,傍在自己身边是一点都没有留意到话里的机锋,心中不由得就叹了口气:家计艰难,孩子懂事得就早。善桐已经够懂事了,却还根本比不上善喜识得看人眼色,小小年纪,已经观察入微…… “噢!”善婷也闪了善榴一眼,这才笑道,“我上回去外九房串门的时候,正好诸大哥也在外九房做客,一来二去这就认识了嘛!” 她又冲善榴绽开了灿烂的笑容,“不怕姐姐笑话我,我们西北的女儿家,可从来都不学江南那边拿腔拿调,喜欢就是喜欢,犯不着害臊。我看着诸大哥第一眼,就觉得谁能当他的娘子呀,谁可就有福气了!”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害羞,又忍不住笑着问,“姐姐你看我,像不像有福气的人?” 这话实在是一片天真,可善榴听在耳中,却觉出了无限杀机。她本有无数暗藏锋锐的答话,可想到母亲的心思,却又都化成了重重的忧虑,只得勉强一笑,轻声道,“嗯,这个么……” 一时间又觉得有人轻轻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襟,低头一看,却是善桐望着自己,眉头微皱,神色隐现忧虑。善榴心中一暖,又续道,“我刚和妹妹认识,说实在的,也看不出你有福没福……这福气毕竟是天定的,一般 人也看不出来不是——” 41、暗潮 善榴和善婷这一番隐藏机锋的对话,并没有能持续下去,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向前,已经进了里屋。慕容氏一早冲姐妹们招了招手,示意两姐妹过去,海鹏婶也笑着招呼了善喜一声。善榴歉意地对善婷一笑,便拉着妹妹踱进了小五房女眷们身边,只听得老太太口中道,“什么京城出身不京城出身的,总归都是我们杨家村的闺女。” 一边说,老太太一边冲孙女儿点了点头,语气带了一丝微妙的威严,“来,见过你们老十六房的叔祖母。” “叔祖母好。” “侄孙女拜见叔祖母。”两个女孩儿便忙莺声燕语地拜了下去。边上的族人都纷纷笑道,“真是对珠圆玉润的姐妹花。” 善榴心知小十六房也是杨家村十分殷实的一户人家,且书香世代,家教最严。虽然之前没有听说过这位叔祖母的名字,但想来其在族中说话也甚有分量,这个礼行得是结结实实,额头触了地,才稍微偷眼看了看这位叔祖母的相貌。见她装扮朴素神色严厉,心中先提了几分小心。果然虽说周围族人凑趣的甚多,但叔祖母却是静默了一会,才先对善桐道,“小丫头,几年没见,长得蛮快。” 这才冲善榴不冷不热地道,“嗯,看礼数,真不愧是京城来的姑娘,一举一动,都这样有礼有节。” 她字字句句都提着京城、礼节,自然是谁都听出了她的不善,善榴微微偏头和母亲交换了一个眼色,见王氏神色间略带担忧,却并不大沉重,便知道这位叔祖母毕竟不是个厉害得令母亲都无从招架的角色,只是这一次态度也的确不好,恐怕在之前已经和祖母、母亲,爆发了小小的唇枪舌剑。 善榴还未说话,见善桐肩背绷紧,忙将手放到她肩上,这才柔声细气地道,“叔祖母谬赞,善榴不敢领。” 她顿了顿,又抿着唇微微一笑,瞥了祖母一眼,自然又带了些羞涩地抬出了老太太刚才的话,“什么京城出身不京城出身,其实呀,也都是村子里的闺女。” 周围的妇人们顿时就是好一阵笑,就是老太太脸上也都露出了难得的笑意,她没有等十六房老太太发话,便将善榴拉起身来,似乎有些嗔怪地问道,“刚才到哪里去了?你叔祖母要见你,我们还一顿好找。” 老太太可从来都没有对姐姐这么亲热过…… 善桐只觉得自己又来到了一团一团的迷雾里,身边似乎有些明枪暗箭在你来我往,就好像刚才姐姐和善婷姐姐之间的对答一样,似乎暗潮汹涌, 可细品之下,又说不出暗潮汹涌在哪。 姐姐必定是做对了什么事儿,这才得到了祖母的夸奖,可自从进门以来,除了反常的驯良忍让之外,她又做对了什么事儿呢? 她虽然还觉得十六房叔祖母的态度阴阳怪气、惹人讨厌,但却也已经不敢再使什么性子了,而是乖巧地偎到了祖母身边,听姐姐回答道,“这里人多,怕碍着伯母、婶婶们出入,就带着妹妹们到外头略微避了避。” 分明是出去透气了,但人家就能把话说得这样动听…… 十六房叔祖母就又扫了善榴一眼,在心底更多了三分的不喜,再一扫老妯娌,见老太太望着善榴的眼神一派温和,心念转动之间,无限思绪一转而过,又牢牢地钉死在了自己的道理上,她偏头端起一盏茶,口气中多少带了些劝诫,“老嫂子,也不是我年岁大了,就看不惯鲜嫩嫩的小姑娘。不过你们家这一位大姑娘,京城做派实在也重了点儿,气性和京城的姑奶奶们一样,可是大得不得了哇……” 现在杨家村红得最冲的除了小五房之外,也就是小四房了,可小四房没有家人在老家。老太太当然隐隐就有些当红不让的气派,身边除了自己的儿媳孙女们,多得是一等平凡人家的族人妇女簇拥了凑趣,小十六房老太太这话一说出来,周围的欢声笑语忽然就是一滞,老太太左右一扫,已经全瞧明白了。 都是聪明人,心里都有数呢。十六房的老弟媳妇,这是冲着当时善榴那一巴掌来了。 不管为了什么事,做族妹的人掌掴族兄,说起来的确也不好听。不知道内情的人,听说善温只是言语上略微不规矩几句,善榴就老大耳刮子打了上去,也的确会同情善温——尽管善温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但在这件事上,他是吃了亏的。 可真正的明白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很多事背后都有自己的隐台词?也就是十六房的这位老弟媳妇,生平最是光风霁月,一点算计都不能容纳,一辈子认了死理,自己的儿子孙子们也都争气,认出了一肚子的脾气。眼下才听说了一点鸡毛蒜皮,就迫不及待要兴师问罪,来给别人当枪了。 老太太心念电转,又扫了孙女儿一眼。见善榴神色宁静自然,似乎完全没有听出弦外之音,只是眨着眼望着自己,好像在等自己的示下。反倒是善桐已经鼓起脸颊,露出了一脸的不悦,她心下就顿时一软:三妞真是还小,家里人一受气,就忍耐不住自己的不快了。 好,会懂得维护姐姐,这孩子就是有一颗孝悌的 心。 她借着喝茶的当口,又给自己争取到了一点时间,再看了看几个儿媳妇。 萧氏还是老样子,一脸的事不关己,慕容氏呢,气愤是有的,却也还有些莫名其妙,显然是不明白小十六房老太太的火气为什么这样旺盛,唯独王氏,却是已经若无其事地扫视着人群,将目光投注到了几个角落里…… 这才是真正看透了局势的聪明人那。 她也不禁跟着儿媳妇的眼神,望向了人墙的角落。但却又很快废然而止,收回了目光。 年纪毕竟大了,眼神不好使,又是坐着,很多事,靠自己已经看不清,必须要有另一双眼睛来为自己看了。 老太太不由得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这才和颜悦色地道,“老弟妹,我们善榴的性子,我这个做祖母的是最清楚的。” 她就和气而慈爱地握住了善榴的手,笑道,“好孩子,坐到祖母身边来。” 善榴也是一脸的孺慕,她自然地笑了,半蹲下身子靠到了老太太身边,伸手就为老太太捏起了大腿,轻声道,“方才见祖母坐姿僵硬,敢是腿上的老伤又犯了?” 老太太当年骑马行走得多,腿筋是有毛病的,这件事村里知道的人不少。只看善榴这样自然地慰问老人家,就知道祖孙情谊深厚,老太太说自己清楚善榴的性子,绝非虚言。 “这孩子性子随我。”老太太又看了众人一眼,话里有话。“别看平时这开开朗朗的,好像没什么脾气。可真有谁敢欺负到我们自己人头上,那也决不会含糊。” 她又像是解释,又像是感慨,“本来是想要说她的,金尊玉贵的女儿家,在家也是千恩万宠的,很多事别出头就别出头算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嘛。可再一想呢,这孩子也是随我,凡事不占个理字,那是绝不敢出头的。别看行事似乎大胆了些,可决不是肆意胡为。” 王氏在她身边忽地一动,老太太忙看了二儿媳一眼,见二儿媳的眼神追随了谁往外一路出去,她心下一动,口中又续道,“再加上她又可人疼,也就养出了这样的性子。她要是什么时候冲撞到了老弟媳妇,我让她给你赔罪!” 一边说,一边就板起脸来问善榴,“从前见过十六房的叔祖母没有?可是对叔祖母无礼,得罪了叔祖母?” 善榴顿时就露出了几分惶恐,“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叔祖母……” 小十六房老太太被祖孙俩的联手双簧给糊弄得一愣一愣的, 她毕竟年纪在这里,再一根筋,至此也终于琢磨出了一点滋味,她讪讪地摆了摆手,嘿然道,“我也就是听说了什么!祭祖的大日子,不说那些个了。老嫂子自己心里有数,那就成了!” 老太太也忙露出笑脸,“这就是弟妹心里有我了,不把老嫂子当作外人——” 两个重量级的老妯娌又彼此客气了几句,气氛果然大见缓和,众人的说笑声也都又高了起来:这没见硝烟的一场比试能够这样结束,的确也能令人松上一口气。 善桐就眨巴着眼睛,靠到了姐姐身边,低声嘟囔,“大姐,你捶得累了,我帮你捶呀?” 老太太本来正心不在焉地思忖着什么,听到小孙女的这句话,她倒不禁一笑,垂下眼略带欣赏地看着善榴——自己腿筋不好,已经是陈年旧事了,她是如何得知?必定是平时就处处留心,这时候才能这么顺畅地接了话茬子。 一个人的心思用在哪里,是看得出来的。就算善榴是有心讨好,老太太心里也受用。 她就故意放沉了声音,“怎么,你见不得你姐姐孝顺祖母呀?” 善桐吓得脖子一缩,又扑上来抱着祖母的脖子撒娇,“您老人家就爱挫磨我……” 老太太还没说话,小十六房老太太先哈哈大笑,忍俊不禁地弹了弹善桐的额头,“你们家这个三妞,这都十岁了,怎么还和五六岁的小妞妞似的童言童语!” 善桐将脸藏在祖母肩上,又半真半假地发起了脾气,“叔祖母弹得三妞疼呢,叔祖母坏——” 老太太也大笑起来,众人也都纷纷笑道,“真是个娇娇的小妞妞!” 在一片热闹笑声中,宗房宗妇进了屋子,于是众人鱼贯起身出外行礼祭祖,在一片寒风中肃然行礼,完了年下最隆重的一场礼仪。 祭祖之后,杨家村的新年已经正式拉开帷幕,老太太发话,二房的下人们也好,主子们也罢,从今天起就在祖屋开饭,一直吃出了正月才算完。因此王氏并没有带着儿女们回自己的小院子,而是侍奉着婆婆一路进了正屋,大家又落座说话。 村子虽然初一十五,也要清扫祖祠,但毕竟人聚得从没有这样齐。萧氏在外还能维持体面,一进屋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慕容氏议论起了谁家的女眷穿戴得光鲜,谁家的家境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头上的首饰都没能翻新云云。慕容氏平时不大看得起萧氏,但毕竟也还是个女人,提到这样的话题,如何不兴致勃勃?两人你一言我一语, 倒是低声说得热闹。 三老爷和四老爷也都在低声议论着族田上谁新得了差事,谁又得了体面。老太太歪在炕上似听非听,眯着眼抽过了一袋水烟,这才撩了王氏一眼,低声道,“说吧,都看着什么了?” 这还是老太太这些年来第一次这样直接地和自己商量台面下的事。 自从榆哥出事那年之后,两人之间虽然没有断过联系、断过来往,但全是台面上能淡出鸟的客气。有什么私底下的事要商量,自己还没开口,丈夫已经大包大揽,根本不给自己说话的余地。要不是这一次回到杨家村来,恐怕两人是再不能有今日的这一番对话了…… 王氏心潮汹涌,只觉得酸甜苦辣,一时都泛上心头。她扫了榆哥一眼,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娘,还是把孩子们都遣出去吧?” 这话说出来,便坐实了她的确是看出了些门道,老太太心头一凛,毫不犹豫地冲善檀摆了摆手。 她和王氏对话声是低的,善檀根本都没有听到什么,可只得了祖母一个眼神,他就含笑起身招呼弟妹,“咱们出去玩吧?” 孩子们轰然应诺中,老太太又补了一句,“三妞留下!” 她疼爱地瞥了善桐一眼,似乎是向着屋梁解释,“这孩子也到了懂事的年纪了,让她知道知道家里人的不容易!” 就是老太太不发话,回到家王氏自然也会解释给善桐听的,她飞快地看了慕容氏一眼,等孩子们都退出了屋子,便神色自若地揭过了这一页,开门见山。“十六房婶母是个炮竹性子,又认死理,家里也殷实,倚老卖老……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这一次出头要用善温的事来下我们家的面子,倒不像是十六房要和我们作对,应当是老人家自己听了谁背地里的挑唆,要出头当枪了。” 事情分析到这里,大家都还跟得上的,慕容氏和萧氏未必没有想到这一层。除了善桐有恍然大悟之色,众人都还维持着平静。老太太嗯了一声也不着急,她淡淡地道,“你继续说。” 王氏游目四顾,不知为何,她竟叹了口气。“说起来……我们在村子里也没有什么不得劲的人家,除了这一次和老七房闹了生分之外,这么多年来,母亲行事谨慎出手大方,众人只有夸没有贬的。十六房婶母背后是谁在说小话,我一时倒是没有猜出来,后来心念一动,索性东看看西看看,这一看就看出些不对了。村子里几个敢于和我们作对的人家,主母都是神色自若,显然并不心虚,唯有宗房的老四媳妇,是 不敢看我的……” 屋内的气氛一下就凝重了起来,四老爷气得猛地一敲桌子,“他娘的,他这是吃定我们小五房好欺负?这什么意思?这边满口子答应得好好的,那边就挑唆了人来给我们添麻烦——” 话说到一半,看到老太太的脸色,他又讪讪然地住了嘴不再往下说。一屋子人的眼神,倒是都集中到了老太太身上。 老太太沉吟了半日,这才抬起头来,环视了屋内一周,却又根本没有细想,便叹了口气。 自己老了,很多事虽然还拿得住大准儿,但小细节,已经需要人提着醒儿了……而这一屋子的人里,也就只有老二媳妇,能给自己分点忧啦。就是自己看上一千遍,也看不出第二个人来。 她又不禁抚了抚小孙女的长发——至少在这几年,是看不出第二个人来啦。 “老二家的,”她就低沉着嗓子,疲倦地问,“你看着这件事,族长知道不知道?强行过继谋夺家产,传出去,可实在是不好听啊……” 42、收获 老太太这话问出来,就分出高下来了。 三老爷目光闪动,沉吟不语,显然是品味出了老太太话里的味道,一时却没有开口的意思。四老爷同四太太对视了一眼,脸上却都露出了不解,四太太想要说话,却又被四老爷给按住了手。三太太慕容氏握着脸想了半天,都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她转了转眼珠子,却是谁都没看,直接看向了善桐。 善桐心里自然也有无数不解,就等着祖母和母亲前来解惑,她虽然年纪小,此时却也看出来了:满屋子的人里,也就只有祖母和母亲,一向是从容不迫,智珠在握了。 “三妞。”正这样想着,耳边就传来了祖母的声音——老人家似乎对她的反应也很有兴趣,一边顺着孙女儿的鬓发,一边徐徐开口问,“宗房老四的心思,你明白不明白?” 在祖母身边伺候,就要比在母亲身边更累人一些。母亲是把自己当成了不懂事的小妞妞,什么事跟着她的步伐去使劲就行了,偶然指点设问,善桐也很明白总有个答案准备在后头。可祖母却总是带了几分莫测,似乎总是在若有若无地考校着自己。总是希望自己能够开动脑筋,给祖母一点惊喜,总是会在这样深奥的问题上,期待着她自己的看法…… 这想法只是浮光掠影,在善桐的脑海中一闪即逝,小姑娘一时也说不上来自己更喜欢谁的做法,她很快就把心思给投入到了眼前的难题中。低头琢磨了半晌,才带着疑惑地道,“或许,这还是和十三房过继的事有关?” 老太太和王氏不约而同都动了动身子,老太太面上的喜色一闪即逝,王氏更是带了几分惊讶。就是慕容氏不禁都抬起一边眉毛,略带吃惊地道,“什么,过继?” 见众人都望了过来,她倒有了几分不好意思,“我还当宗房老四是铁了心要给老七房撑腰,这才两面三刀,这边糊弄我们,那边又撺掇十六房出面,给我们气受……” 老太太想到今天在祖祠的那点事儿,唇边不知不觉浮现冷笑,“也算你看得明白,还知道十六房婶子是冲着我们小五房来的,并不是要为难咱们家大姑娘。” 如此简单的道理,屋内人自然也都是明白的:十六房和小五房又不是仇家,如果是真的觉得善榴做法不对,私底下劝诫老太太辗转教导,怎么都要比在祭祖的大场面里骤然发难要亲切得多。十六房老太太要真只是想说一说善榴无礼的事,又怎么会如此行事? 这位老妯娌倒也未必是真的想和小五房作对,估计还是 觉得自从二儿子一家人回了杨家村,又是添置这个又是花销那个的,虽然已经尽力低调,但四品的人家,手笔放在那里。有心人难免觉得刺眼,这才借题发挥想要找找麻烦,也是压一压小五房的风头。 “一辈子就是这么个二五眼的性子。”老太太话里难免带了抱怨,“听风就是雨的,看事只看一层,就以为自己看懂了全部……” 一边说,她一边瞥了萧氏一眼,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又续道,“一般人看事情,也就是看到这一层了,都以为这一次小五房是和十六房过了一招。其实十六房和我们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人家自己家教严,几个儿子都是秀才,孙辈们也都拘束了起来读书。实在读书不成的,自然有家业分给他过活。家里也不是没官,虽然远了些,就位份上来说也比不上咱们小五房,但这样的人家,是犯不着也决不会四处作耗,拿捏穷困族人以此牟利的。” 话说到这里,其实事情已经分明,善桐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长长地喔了一声。老太太就势指着她笑道,“嗯,三妞妞看来是明白了,那你说说。” 善桐心底虽然已经有了一线曙光,周身那些个未解之谜,仿佛也都有了一条看不见的线串联了起来,但听了祖母的吩咐,到底还是犯起沉吟,斗着胆子看了母亲一眼,见王氏似笑非笑也没有反对的意思,这才轻声道,“听祖母的意思,老七房这一年来对十三房百般纠缠,几乎是死皮赖脸也要坐实了这过继的事,背后当然不至于没人撑腰。这一位撑腰的实权派,应当就是宗房四叔不错了。” 她顿了顿,索性又把话说破了,“宗房嘛,什么事都得顾虑宗房的面子,又不是桂家的老九房,什么事都独占鳌头。” 想到含沁的过继,善桐不禁一皱眉头,又看了看祖母的脸色,她小心地跳掉了这个话题,续道,“十三房家事虽然丰厚,但宗房要过继进来,总是不大成的。就是人选似乎也不合适,宗房四叔和老七房之间……” 话说到这里,其实已经极为明白。宗房四爷和老七房合谋,看上了十三房的家产,想要过继进去坐享好大的富贵—— 萧氏忍不住就一撇嘴插了口,“这和咱们家其实也没什么关系!这宗房老四是怎么回事,怎么什么事都冲着咱们家来闹了?我就是闹不明白这个,他好日子过够了?咱们家那和十三房能一样吗?也能让他骑在头上拉屎拉尿?” 在这一瞬间,善桐心底顿时就流过了丝丝缕缕难言的情绪,她一向觉得身边的人都要比 自己聪明一些,可在这一刻,小姑娘才恍然明白,在这世上还有很多人,是要比自己驽钝得多的。 她轻咳了一声,正要说话,祖母忽然间捏住了她的肩膀,母亲也开口道,“十三房无依无靠的,就是宗房老四手里的泥,他爱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宗房老四可犯不着和他们犯相……”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善桐已经明白过来:十三房也就配和老七房捉对厮杀了。要和宗房四爷作对,他们可没那么大的胆量和能量。宗房四叔虽然不是未来的族长,但毕竟是宗房出身,他的对手也只可能是小五房。 王氏话说到这里,萧氏也终于琢磨出了味道,她一下站起身来,罕见地露出了几分激动,“这个宗房老四!这件事和我们什么相干,不就是三姑娘在十三房受了气,我们给了老七房一个没脸。说到底那还是老七房自己不知趣——他这怎么回事?还以为我们和十三房好,是为了贪图十三房家产怎么地?像是我们会碍着了他的事!” 老太太一竖眉毛,重重地将茶碗放到了桌上,她还未曾说话,四老爷已经低声呵斥萧氏,“做什么这么咋咋呼呼的!坐下!天大的事?能吃了你去?” 善桐其实心底也有和四婶差不多的疑惑,虽然自己家愿意对十三房伸出援手,是她乐见其成的事,但毕竟这件事也给小五房带来了形形色色的麻烦,小女孩心思,总是有些畏难,更不愿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得家人处处都有麻烦。因此对宗房老四的行为,她是很有几分疑惑的:人家又没有要碍你的事,只盯着我们家出招,这算什么呀? 可这话被四婶一说出来,祖母就有了几分不高兴…… 小姑娘才清明的脑袋瓜子里,又多了一团云雾,她几乎是反射性地看了母亲一眼,想从母亲眼底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没想到这一眼望出去,善桐却怔住了。 她在母亲的眉眼间看到了一缕被隐藏得很好的,深深的喜意。 虽说王氏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但她毕竟是善桐的亲娘,在女儿面前也不会刻意遮掩情绪,善桐又不是愚钝之辈,这几年朝夕相处下来,对母亲的神态自然也了解入微。虽然此时王氏一脸淡淡的忧虑,但她还是在母亲光润的眼角,发觉了几缕淡淡的笑纹。 娘也就是在极开心的时候,眼角才会有这样的笑纹。即使是自己伺候在母亲身边这么久,这样的笑,也就见到两三次而已。 眼前这乱糟糟令人费解的场面,就算不是 因为自己而起,毕竟也不是什么好事,母亲这是—— 善桐又望了萧氏一眼,再看了看沉吟不语的祖母,她乖巧地站起身来,请过水烟袋为祖母点了一袋烟,借着祖母吞云吐雾的当口儿,仔细地思量了起来。 祖母和母亲不约而同地不准她解释,这道理善桐倒也很快就想通了:不论如何,四婶终究是个长辈,没得个小辈向长辈说教的道理。这事又这么简单,自己都明白了,四婶还不明白,长辈脸上难免不好看。 可母亲又为什么这么开心呢? 她一边心不在焉地为祖母扶着烟袋锅子,一边梳理着事情的脉络,只是从上往下,什么事都乱糟糟的没个分数,过了一会,善桐忽然灵光一闪,开始从结果倒推了回去。 父亲远在西北,母亲也无法为他的差事出力,她的开心,当然不是因为父亲的关系。既然如此,那也就只有姐姐的婚事了。 母亲想要将姐姐说给桂家,就需要祖母的帮忙,才能在此事上牵线搭桥。如何让她自己,让姐姐更获得祖母的欢心,也就是母亲现在最大的心事了。母亲眼下这么开心,估计就是这件事有了进展。 可这宗房四叔变相对小五房施压,究竟又有什么契机能让母亲利用?善桐却是怎么都没能想得出来。 屋内一时间就静了下来,只有呼噜噜的沸水声从水烟锅子里往上冒。慕容氏一脸的不解,几次想说什么,看了看丈夫的脸色却也没有开口。四老爷却是满面苦吟之色,显然正在琢磨母亲的情绪,王氏双眸低垂,看不出喜怒。萧氏却急得恨不能抓耳挠腮,她坐立不安地按捺了半晌,终究是没有按捺得住,禁不住就开口问,“娘,咱们还是得想个办法,让宗房老四知道,咱们可没有过继给十三房的心思!碍不着他的路,犯不着让他这样来找麻烦!” 老太太的脸色顿时又是微不可见地沉了一沉,她没有说话,而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又垂下眼,吧嗒吧嗒地吸起了水烟。 这一切自然也没能瞒得过善桐,她又看了看母亲,见王氏眼底喜色越浓,越发倒不解起来:母亲这高兴,究竟是为的什么呢? 才正纳闷时,王氏开口了。 这位一脸和气的贵妇人,此时话里倒是带上了几分正气,就连说话的腔调,似乎都带上了西北特有的豪爽。“四弟妹,话不是这么说的。虽说我们居家过日子,不能惹事。可这么大的家业,也没有怕事的道理。” 她顿住话头,看了 看婆婆的脸色,见婆婆略带讶异地抬起眼来望着自己,心底更甭提有多舒坦了,面上却还是丝毫不露,而是带上了三分的羞愧。“虽说这事是因为三妞小孩子不懂事起的,这才把我们家也卷进来了。但话说的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十三房这个样子,也实在是可怜。宗房的做法,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得过去。” 见萧氏数次想要回嘴,却又硬生生地忍了下来。王氏心底越发好笑:这个四弟媳,什么都好,就是出身寒酸了些,格外有些小气。 也好,越是这样,越不足虑,今次这件事,倒也许能一石数鸟,为将来留下伏笔。 “再说,人家都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十三房平时和我们走得也近。这时候和十三房划清界限,倒是让宗房老四看小了去。”王氏又徐徐地道,“别人看起来,也要觉得我们小五房软弱怕事,连这样的事都不肯出头伸张正义了。要知道,当年我们家也是这样过来的,要不是有人出面说了几句公道话,最后的那点家业能不能保下来,可也不好说呢……” 她略带歉意地对老太太露出了一丝笑意,又轻声道,“媳妇的一点浅见,让母亲见笑了。” 老太太已是吸尽了一袋水烟,抬起眼来细细地打量着王氏,竟是无喜无怒,过了半晌,才似乎有些不情愿地哼了一声,偏头吐出了一口烟圈,喝道,“说得好!这样的事,没扯到我们小五房也就算了,都扯到我们小五房了,我们还不肯出头说话,将来到了地下,我老太婆怎么有脸见当年的那些恩人!” 善桐只觉得脑际嗡地一响,一瞬间融会贯通,她来来回回地看着母亲,看着祖母,心中已是全明白了过来。一时间心中直是百感交集,又感到祖母老谋深算心事深沉似海,又感到世事真是错综复杂,世态炎凉,令人五味杂陈。可到了末了,耳边也就只有一句话来回翻腾—— 母亲的心术,实在是太厉害了! 43、恍然 自从母亲让自己帮助姐姐,领了这一桩在祖母身边的差事起,善桐就留了心思,知道母亲心底对一切都有了盘算。可当时在她想来,母亲面临的重重困境,竟似乎是一点出路都找不出来。姐姐的婚事,祖母的欢心,善榆、善梧之间的关系……个个几乎都是死结,姐姐的婚事其实已经算是最容易处分的问题。善桐多次自忖,都觉得以自己的见识,实在是无法想出该如何应对这重重的难题。 可母亲眼下俨然是就用自己的布置,对这个问题做了最好的回答。 多年心结,的确一朝难解,但母亲和祖母之间又没有解不开的生死大仇。水滴石穿,若又能够抓住机会,这个结,也还是可以解得开的。 只要祖母喜爱,只要祖母能和母亲站在一起,姐姐的婚事又算什么?祖母的本事有多大,善桐影影绰绰心里也是有数的,她甚至依稀记得,祖母和桂家族里的哪一位族人也有过交情,算得上是亲戚……当年老人家在西北经商也算是有些名气,交游广阔,哪里是二房这样初来乍到的人家可以比拟的。要联系到桂太太,把大姐绍介过去,在母亲这里恐怕是个难题,在祖母手上,不过是一袋水烟的工夫。 可要得到祖母的喜爱,却没有那么容易。不说别的,姐姐千好万好,几乎挑不出毛病的人,就因为头回请安没打扮好,就得了不是,在祖母跟前几乎抬不起头来,费尽心机到了现在,才得了一两个好脸色。多年心结,只凭着殷勤小心就这样解开祖母心底的不舒服——世上哪有这样的美事! 善桐一边想,一边又忍不住看了祖母一眼。此时她心底几乎已经可以肯定,祖母之所以第一眼就不喜欢大姐,恐怕就是因为她是母亲一手带大,言行举止,很有母亲的风范。 祖母这个人,真是什么都好,就是太记仇了点…… 可就是此时此刻,这个最记仇的祖母,竟对母亲叫了一声好。现在正多少有些尴尬地对母亲露出了笑脸……就别说自己,连三叔、四叔,三婶、四婶,都是一脸的讶异。 善桐看在眼底,心里更有数了:母亲和祖母的这点心结,一家人面上不说,心底却都是明白的。 她心底一下又冒出了一个冷冷的声音,好像一朵冰冷的浪花扑在脸颊上,留下了一道咸腥的痕迹:三婶或者不论,以四婶的性子,只怕是早就等着看母亲的笑话儿了。 善桐看了萧氏一眼,忽然又觉得自己很有些不对,四婶明明就在眼前,自己脑中却还转着这并不恭敬的想 法…… 可就在内心深处,小姑娘也明白,以四婶的为人,连三婶的出身,只因为娘家有钱,都和她处成那样。只怕她是巴不得母亲吃瘪,以便能让她看看二房的热闹。毕竟……毕竟四婶这个人就是这样嘛! 也就是因为四婶这样小气,才给了母亲可趁之机,什么事都得有个比较,要不是四婶,哪里衬得出母亲的好呀?尤其在这件事上,四婶的小气,尤其是母亲最好的陪衬了。 自打善桐记事以来,十三房的海鹏婶就往小五房里走动得勤快,说也古怪,祖母对她的脸色总是特别慈和,也总特别给海鹏婶脸面。从前她以为祖母是看在邻居份上,也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可如今回头这样一想:只怕是海鹏婶这孤苦的处境,勾动了老人家的心肠,让老人家想到自己当年的境况。一样是丈夫身体不好,一样是要被贪财势利的族人亲戚们来挤兑,只是小五房有四个儿子,十三房却只有一个女儿…… 看透了这一点,眼下的局势,顿时是一目了然。 的确,姑且不论他是否能和小五房对抗,宗房老四在十三房过继的事上忌惮小五房,是没有道理的。小五房的男丁虽然不少,但几乎个个都是嫡子,大堂哥善檀不说了,那是嫡长孙,绝无过继出去的可能;二堂哥善榕,是大伯母带在身边长大的嫡次子,据说宠得不得了,又远在外地,怎可能拿他过继;三堂哥善柏是三房独子,自己的大哥善榆也是二房的嫡长子,五堂哥善桂是四房独子,六哥善楠、七哥善梧虽然都是庶子,但母亲肯定是从没有过继的念头,按照家里的境况,也根本用不着过继。任谁对十三房的万贯家财有想法,都不会是小五房。 除非……除非小五房的老太太,是怜惜着十三房,是真的想要为十三房出个头,管一管这闲事的。 就是因为对祖母的性子了如指掌,善桐才几乎是本能地执拗认定,祖母的确是想要为十三房出头的。老人家这一辈子最介意的就是‘不能让从前的恩人,以为我们出人头地了,就换了做派’,可见得当年的往事,对她有多大的影响力。如今海鹏婶的遭遇,又怎么能不让她想到从前的自己? 可虽然祖母一向是说一不二,但与宗房闹生分也不是说着玩的,老人家太独断专行,也难免遭到儿子、儿媳妇的埋怨。尤其四婶又是这样自扫门前雪的小气性子,祖母行事,也不得不顾虑到小辈们的态度…… 就是因为有了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在内,祖母行事才会这样出人意表。自己在十三房和善温 对上,非但没有受到责怪,反而更得祖母欢心。大姐扇了善温一巴掌,祖母的神色也是大见缓和,甚至在祖祠里,祖母是借题发挥,隐隐地说出了‘占着理就不怕出头’这样的话来。这话是说给十六房叔婆听的之余,只怕也有几分是说给宗房四叔听的吧。 只要思绪通畅,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几乎是一个接一个地在善桐面前解出了自己的答案。善桐差一点就要长长地呻吟起来——她总算是明白大姐为什么作风丕变,为什么要掌掴善温了。 母亲和大姐,只怕是早就摸透了祖母的心思了吧。 要不然,依照母亲的性子,又哪里会对海鹏婶如此别样地客气、礼遇,今儿个也决不会旗帜鲜明地支持祖母为十三房出头:归根到底,无非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是为了与祖母能更贴心一些! 要不是有四婶的全力相助,这差事恐怕还未必能完成得这样出色呢…… 她又想到了母亲对自己的教诲:妙在清浊两可之间。算计在恰当的时候,也是一大助力。尽管这意味着母亲是以儿媳妇的身份,来算计自己的婆母。意味着大姐是以孙女的身份,算计自己的祖母…… 善桐淡淡地出了口气,她的心思又飘回了眼前的对话,她漫不经心地为祖母捶着腿弯,一边听着四婶虽然经过极力压抑,但依然隐含气愤的抗辩,“宗房要这样做事,是宗房自己的不是。咱们家虽说出了官,两个哥哥也都争气,可和小四房比,还是差得远儿了。母亲,宗房这些年把小四房的大腿抱得很牢呢!有些事……” 萧氏这一番话,倒的确是过了脑子的。毕竟是官宦人家的闺女,就是再小气,再狭隘,再愚钝,一旦给她时间考虑,见事还是要比慕容氏明白几分的。 老太太扫了儿子、儿媳一眼,不禁在心中就叹了口气:老三老四人才毕竟有限,也只能娶到这样的媳妇儿了。又有出身又有人品的,会屈就你一个白身?说到底还是儿子不够本事,真和老大、老二一样中了进士,自然就有孙氏、王氏这样的大家女儿来嫁……这读书不读书,差得实在是大了! “就是因为宗房这些年,把小四房的大腿抱得太牢了一点。”她低沉地道,“我们才越发不能软了!” 这句低沉而威严的宣告,几乎就像以生铁铸就而成,一经吐出,立刻沉重地压在了众人头顶,压得空气里都多了几分沉重。不论是萧氏、王氏,都一下没了声音,众人全都露出凝听神色,听着老太太继续自己的训诫。 善桐也自然屏息凝气,听祖母续道,“人这什么时候,都不能自轻自贱,只因为财势不如人家,就平白觉得自己矮了人家一截!” 这句话天马行空,似乎和眼前的局势并不相干,善桐愣得一愣,又听老太太往下说。“十六房老弟妹虽然是个二五眼的性子,可我就是格外敬她几分。这些年来我们家发达了,人人在我们家跟前,似乎都矮了三寸,多少从前穷困时候,大说大笑的老朋友,现在见了老太婆我,也都要露出局促来。十六房虽说也有官,可声势自然不比咱们一房,你看十六房老弟妹在我老婆子跟前露过怯没有?没有!” 她顿了顿,深深地望着善桐,向着她道,“别怪我老人家啰嗦,都这把年纪了还想着要唠叨你们,教你们为人处事。但为人处事,是宁可学十六房老弟妹那样过分孤介,也不能同那一等趋炎附势的人一般,就为了一点财势,便对人卑躬屈膝的。人家有权有势,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们家是站不起来,是穷得吃不上饭?” 见善桐面上渐渐露出激昂,老太太刻板严厉的脸上迅速地闪过了一线温情:这孩子秉性正直,真是和自己如出一辙。只是这温情又迅速地为一丝苦笑所取代,她不无苦涩地道,“若我们是实在真的站不起来,真的无法自立,说不得也要去捧人的脚,去巴望着人家赏我们一口饭吃。可如今我们是立得起来的,我们家有官,我们家的官也不指着小四房大爷提拔,就是指着,我们也不用看宗房的脸色,怎么,就因为宗房的臭脚捧得好,我们就得看个二等人的脸色?我们尊重宗房,是因为宗房传承多年在族内有自己的威严,对村子是有功的。我们不尊重宗房,是因为宗房行事不当,欺压族人。这和小四房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自己站得起来,我们的脊梁骨是硬的,就绝不能忘记有理走遍天下这句话!” 这番话回荡在寂静的屋宇内,隐隐竟有金石之音。 屋内众人一时间都似乎被什么扼住了,还是善桐第一个脆声道,“祖母教诲得是,妞妞儿记下了。”这才似乎打破了这凝固了的平静,打从王氏起,众人都肃容谢过了老太太的教诲——纵使萧氏还是一脸的不服气,却终于也没有多说什么。 至此,整件事的基调似乎是终于定了下来,小五房在之后的日子里,肯定是不会回避宗房的锋芒,在这件事上,是要为十三房出头做主的了。 要不是王氏在这件事上旗帜鲜明地表露了自己的支持态度,恐怕就是四房被自己吓服了,三房也不会没话说的。 老太太又额外看了王氏一眼,这才垂下眼来,心不在焉地用了一口茶。又过了一会,她慢慢地道,“好啦,宗房老四毕竟还只是个老四么,照我看,族长也断断还没有糊涂到这份上。我们先也不必慌乱,且看他的下文就是了。如果是族长老哥的意思,宗房的后手,是肯定不止一招的。” “但现在借粮的事……”萧氏还不甘心,嗫嚅着说了半句话,就又吞了下去,很有些提心吊胆地抬起眼来,窥视着老太太的神色。 老太太却并没有发火,神色还多少带了欣慰,她挥了挥手,先道,“我乏啦,都下去吧。王氏留一留——”这才回答了萧氏的疑问,“借粮不是我们小五房的事,是整个杨家村的事,族长在这件事上,是不会有一点私心的。” 说完了这句话,她也懒得再观察儿媳妇的神色,而是径自闭目养神。直到听得清浅的脚步声鱼贯出了屋子,最终只余得了两三个轻重不匀的呼吸声,这才缓缓睁开眼来,调转眼神,意味不明地望向了眼前的二儿媳妇。 王氏神色静若止水,她没有迎视婆母,甚至都没有摆出顺从屈服的神色,以此来取悦老太太,这反而引起了老太太的好奇,她略带防卫地坐直了身子,又有些讥诮地问,“怎么,有心事?” “媳妇是在想。”王氏并不以老太太的语气为忤,她轻轻地皱起眉头,和声道,“是否可以借一借村里两位贵客的势头,压一压宗房老四的想头?” 老太太顿时心中一动,一时间竟走了神儿,过了一会,她才摆了摆手,把话题扭到了原意上。 “这都是年后的事了,过完年再说也不着急。”她紧盯着王氏,直接就把自己的意思摆到了两人跟前。“让你留下来,是想问一问大姑娘的婚事了。过年就十七岁,拖不得啦,眼下村里两个少年郎,我看着都好,打听了打听,也都没有说亲。我看着诸家的大少爷和善榴年貌相当,说起来家世也是配的。你意下如何呢?” 竟是一点都没有婉转试探,就这样赤.裸.裸地把这个问题给抛到了王氏跟前。 纵使善桐极力抑制自己,在心底拼命地告诉自己——我就蜷缩在祖母怀里,有一点异动,老人家必将察觉——但她依然随着祖母的问话,忍不住地僵硬了起来。 44、责任 几乎是和女儿一式一样,老太太话才一出口,王氏就反射性地僵直了脊背。 老了老了,还是这样激烈的性子,连一点回转的余地都不给彼此,这就把善榴的婚事给摆上了桌面…… 她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起眸子平静地注视着婆母,见婆母神色深沉如海,心知这位经历过风风雨雨的老人家多半也猜出了自己的心意,便索性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媳妇还是看着桂家的二少爷好些……” 她还要再行解说时,老太太的脸色已经显著地沉了下去,室内气氛顿时又凝重了几分,王氏轻叹一声,索性也不再开口,只是垂下头来,对善桐使了个眼色,微微摇了摇头。 婆媳之间的这一番对峙,虽然一方极力避免,但毕竟双方都是性子难改,进行到现在,已经没有多少回转的余地。双方也都是聪明人,心知多说无益的道理。唯一可以出面缓颊的善桐又得了母亲的命令不敢开声,室内顿时就笼罩在了一阵难言的寂静之中,善桐只觉得自己周身难受,似乎有谁静静地捂住了她的口鼻,让她竟有呼吸滞涩之感,偏偏她又不敢乱动,僵着身子在祖母怀里伏了半晌,老太太才一动,她就弹开了缩到炕角,从浏海下头抬起眼来,窥视着祖母的脸色。 老太太经过一番沉淀,脸上竟也没有剩下多少怒色,她又静默了片刻,才淡淡地道,“桂家这门亲事,好处是近在眼前,看得到的。只是桂太太远在西安,要让她看到大姑娘的好,可不容易。你既然有这个想头,那还要好生掂量才是。” 这话说出来,摆明老人家是不愿意再插手善榴的婚事了。王氏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又放软了语调,徐徐道,“媳妇想着,和娘家舅爷也有多年没见了,等过了年,要是西北形势好,倒是可以带上孩子们去西安走走……” 她没有再往下说,而是注视着老太太,略带征询地挑起了一边眉毛。 老人家年轻时候往来于西安与宝鸡之间经营家中事业,在西安也不知有多少个老朋友、老交情,要找出一条线来,为桂太太和善榴安排一次会面,虽不说轻而易举,但也不是什么难事。原本她想,如今善榴和老太太的关系已经大见缓和,到了年后软语央求一番,老太太就算对这门亲事不以为然,这一点面子总是要给的。不想老人家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居然是一点回转的余地都没给自己,就这样逼得自己表态否决了诸家,两人之间才刚好转了一点的关系,一下又紧张了起来…… 要不是老人家是 这个性子,婆媳之间又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 王氏在心中再叹了一口气,随后,她慢慢地挺直了脊背。 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这条路再怎样艰难,也都得走下去了。归根到底,老太太是从没有觉得榆哥已经到了那份上—— 她一下掐断了自己的思绪,注视着婆婆,微笑着问出了自己的问题,“若是母亲有什么能用得上的人脉——” 话说到这份上,老太太也不可能再装疯卖傻,她瞥了小孙女一眼,见善桐死死地咬着下唇,脸上又是害怕又是为难,心下便是一软,心灰意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慢慢地道,“好,到时候,自然不会让你走空的。” 话里浓浓的讥诮之意,连善桐都听出来了,王氏自然不会一无所觉,她却只是微笑以对,从容地道,“媳妇谢过母亲看顾。” 祭祖后的这一番对话,虽然说不上是惊心动魄跌宕起伏,但给善桐的震撼却并不小。见识到了母亲和大姐的心机,又正面见证了母亲和祖母的冲突,这场面中的每一个细节,似乎都让小姑娘明白了一些从前不明白的道理,只是这道理究竟是什么,她又有些说不上来了。 也正因为如此,善桐这一天都很沉默,同祖母竟闹了个相对两无言,就是吃过晚饭回了二房的小院子给母亲请安时,也显得落落寡欢。王氏看在眼里虽然关切,但无奈自己心事也多,便并不曾多说什么,只是吩咐善桐,“找你大姐姐玩去吧。” 善桐也正心切要和大姐说说她的亲事——虽说自己因为年小得宠,反而阴差阳错地在祖母身边见证了几乎是决定姐姐终生的场面,可看母亲的神色,大姐本人应当还是一无所知。毕竟这件事八字还没有一瞥,小姑娘影影绰绰地也能猜测出来,按照母亲的作风,恐怕是要等西安那边的会面可以安排出来,才会备细向姐姐说明个中细节。 她一头往善榴屋里走,一头就不禁在脑中反复回味起了今儿个姐姐和桂含春的会面。 姐姐说自己不喜欢诸大哥,可……可她似乎也不见得有多喜欢桂二哥。今日见面的时候,她就看了桂二哥几眼,也还是落落大方的,一点、一点忸怩都没有。倒是和诸大哥之间,虽然似乎没有对视几眼,也没说什么,但就是…… 她想到桂二哥对自己微微一笑,叫自己三世妹的样子,只觉得心儿忽然一跳。这一跳就把心思跳得虚了,小姑娘只觉得自己心底无数心思,似乎都说不出口,竟是有些羞于和大姐见面,在门口徘徊了 一会,到底还是受不住冻,把心一横,掀帘子进了屋笑道,“大姐,你做什么呀。” 善榴正托腮在灯下出神,手边一卷书连扉页都没有打开,在烛光掩映之下,她的半张俏脸阴晴不定,不知如何,倒是平添了三分的妩媚,连善桐看了都很有几分心跳,一时间心头又有些羡慕: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和大姐一样的……一样的…… 见到妹妹来了,善榴慵懒地叹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笑道,“怎么,看你一脸的心事,又带了什么烦恼过来?” 没等善桐回话,她又自嘲地一笑,捏了捏善桐的鼻尖,“从前呀,嫌你不够懂事,恨不得你多些烦恼,别那么没心没肺的。可咱们小三妞有了烦恼,脸上带了心事,我这个做姐姐的,又觉得自己没本事,没能把你护得个周全了。” 她怎么忽然有了这样的感慨,善桐是一点都不明白的。只是姐妹之情,却从大姐的这一番话中展露无遗,善桐心中一暖,顿时就想:听含沁表哥的语气,要嫁到桂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可得帮着姐姐,尽量哄好祖母,也让老人家能出一份力。 既然存了这样的想头,将这番对话瞒着大姐也就没意义了,自己该怎么行事,也得由大姐来拿主意。再说,善桐早已经养成习惯,跟着大姐做事了。她顺着善榴的话头,就把老太太和王氏的那一番对峙告诉了大姐,低声道,“姐,这还不是为你的婚事犯愁么?我主意浅,见祖母和母亲闹了不开心,早就吓得不成啦,什么都想不出来,还得指望你指点我几句,在祖母那里该怎么行事呢。” 她这话说出来,别的都先不论,善榴的脸色不禁大变,她几乎是一下就失态地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步,咬着下唇沉吟了许久,这才低声道,“怎么……怎么连问都不问一声,就定了桂家?” “村子里也就这两户人家了。”这是嫡亲的大姐,善桐说话也就没那么顾忌了。“你的年纪在这里,实在也拖不得。大姐又不喜欢诸大哥,娘本来也属意于桂二哥。一来二去,娘就拿定了主意。” 她面上不禁又露出了愁容,低声道,“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祖母那样看好诸大哥,怎么都不肯让步,两个人才缓和了一些,眼下看来,又……” 善榴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妹妹话里透露出的其余信息,她愤怒地顿了顿足,终于失态地轻喝了一声,“谁说——谁说我不——不喜欢他!” 这番话听在善桐耳朵里,倒像是一声响雷,她一下张大了口,不知不觉 地道,“可,可我问你诸大哥长得如何,你却分明告诉我,你都没注意到诸大哥的长相……” 这两姐妹都不是笨人,话说到这里,王氏是凭什么判断女儿不喜欢诸燕生,已经昭然若揭。善榴气得双颊煞白,一下背过身去,不肯搭理妹妹。善桐更是急得原地乱转,想要说些什么,可看着姐姐的背影,又一下什么都不敢开口: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主,如今母亲已经和祖母闹崩,要把姐姐许配给桂二哥,按照母亲的性子,要把话回转,再取诸家,只怕是难上加难。 再加上母亲要取桂家,更多的还是为榆哥着想…… 自己这一次的误会,恐怕是要害到姐姐终身了! 小姑娘好像吃了一口黄连,打从心底苦到了喉咙边上,她有无数的话想说,既想埋怨姐姐为什么连自己都要瞒着,明明喜欢诸燕生却不肯告诉自己。又想要为自己分辨几句,解释母亲本来看重的就不是诸家,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这时候说出来,还有什么意思。 在这一刻,她无比沮丧,甚至是无比苦涩地认识到,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在结果面前,本心没有任何作用。 望着大姐的背影,她一下就心慌了起来,即使是母亲要惩戒自己,祖母要考校自己的时候,善桐也从来没有这样心慌,这样没有底气。一时间她几乎想掉头就走,想要回到自己屋里,把自己埋到被窝里就此沉睡,巴望着醒来之后,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巴望着姐姐能够想转这一切也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不再生自己的气……这,本来也是孩子们在闯祸后,在闯下明知自己收拾不了的大祸后的第一个反应。 小姑娘的脚,就往门口挪了半步。 可这半步才迈出去,善桐又止住了动作。 在这一刻,她想到了祖母,想到了母亲,甚至连大哥善榆,桂含春、桂含沁等人的身影,都在她脑海中掠了过去。这些人虽然个性不一本领各异,但在善桐的脑海中,却都是有本事有能耐,值得自己去佩服,去学习的人。 尽管她并不知道这些人在应对眼前的场面时会如何处置,但善桐可以肯定,没有一个人会选择走开。 母亲和祖母的关系坏成这个样子,可也从来没有停下过缓和局面的举动,从没有想过就抛下这摊子不管……自己如果想要成为一个抵用的大人,就不能走开。 善桐深吸了一口气,她紧张地望着姐姐的背影,又咽了咽口水,听着自己如鼓的心跳,低声道 ,“姐……你生我的气了?” 话出了口,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都带了颤。 善榴却连动都没动,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善桐已经开了腔。她秀丽的背影被摇曳的烛光映得明暗不定,善桐看在眼里,越发添了一阵慌乱,她又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咽下喉头的梗塞,道,“你要是生气,就骂我吧!我,我该当的。” 又过了半晌,善榴才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回过身子,木然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姐姐没怪你,也没生你的气!” 见善桐一脸的不信,这位稳重而有心计的大姑娘露出了一缕无奈的笑意,她苦涩地道,“你今年才十岁,不过一句话而已,怎能当真?放心吧,姐姐不会怪你的,一家子兄弟姐妹,最疼的就是你这个小妞妞,哪舍得怪你!” 凭着对大姐的了解,从她的神态、语气中,善桐终于肯定,大姐的确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她一下放下心来,大松了一口气,连连喘息了许久,才纳闷起来:姐姐不怪自己,可看神色分明有幽怨之意,那怪的又是谁呢? 她有这样的疑问,自然形诸于外,善榴哪里又看不出来?她心中有无限的苦涩想要诉说,可思来想去,又全诉说不出口,到了末了,也只能幽幽地道,“只怨姐姐命苦,是个女儿,不能遮挡门户,如若不然……” 这话题可就扯得远了,并不是善桐现在关心的话题,她全心全意,还是为大姐的婚事操心。现在肯定大姐喜欢的是诸燕生,会头一想,便觉得两人两次相见,的确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小姑娘年轻心热,满心里都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一套,见大姐肯搭理自己了,只是唯唯敷衍过了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抱怨,迫不及待地道,“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姐,我这就和母亲说去,是我没眼力,看错了你的心思。其实你是喜欢诸公子的……” “不必了。”善榴扯了扯唇角,将妹妹拉到怀里,顿了顿,竟似乎再支持不住,一下将脸埋到了妹妹的肩颈之间,直到呼吸间盈满了那淡淡的奶香,才低声道,“娘要想问我的意思,早都来问我了。得你一句话就当真,分明就是不想问我……三妞,姐姐还是那句话,只可惜咱们命苦,不是男儿身……” 善桐满心热血,被这低沉而凄楚的音调一激,就好像照头被泼了一盆凉水,她抿着唇回味着姐姐的话,不知为什么,一时竟很有些接受不了,好似身边的世界一下变了颜色,变得——变得更为丑陋了些,又过了半晌,才低声道,“那,那咱们现在该怎 么办?” 善榴心灰意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慢慢地说,“喜欢,又当得什么事呢?天下不如意事,十有,可日子还不是得过下去?娘要我嫁桂家,我就嫁呗。” 语气里,竟似乎也有了一丝认命。 善桐却只觉得耳边嗡地一声,热血上涌,她忽然一下挣开善榴的怀抱,倒退了几步,瞪大眼望着自己的姐姐,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大声质问,“这怎么可以!” 45、提议 虽说台面下暗流涌动,除了二房的热闹之外,小五房的其余各房也都有自己的算盘,甚至族内的人家,只要但凡觉得自己家事算得上殷实的,无不都有自己的小九九。但一旦进了腊月二十八,这些心事也就都被推到了一边:西北穷苦,一年间也就看重个年节,也正因此,西北人的年,一向也都是过得很隆重的。 不论是老太太也好,王氏也罢,都没有在善榴的婚事上再做文章。甚至老太太似乎还变相地给媳妇儿行了个方便:腊月二十八一大早,她就命三老爷同四老爷去邀请桂含春、桂含沁兄弟,并许凤佳这个身份尊贵的大少爷,让他们到家里来吃年夜饭。 “怎么说都是亲戚,含沁是一定要来的。余下两个小伙子也不容易,都叫上一起吃饭,也热闹热闹。” 老人家的口气虽然和缓,但却不容置喙。众人自然也都没有多余的意见:虽说小五房是决不会趋炎附势的,但能和桂家、许家人有来往的机会,他们自然也不会拒绝。 萧氏特别看了二嫂几眼,见王氏容色平静,好像根本没捉摸明白老太太的意思。她心下倒是多受用了几分——这四个媳妇,除了远在外地的大嫂之外,那是各有各的不好,谁也不比谁强…… 她就露出笑容来,主动和王氏商量,“守岁大家自然是一块的,善榴是大姑娘了,若是几个外男进来过年,倒还是要回避一番才是。二嫂要不嫌弃,就让善榴在我屋里过夜吧?” 萧氏这是还嫌老太太把自己的不舒服表示得不够清楚,还要再描摹几分了。 虽然西北民风开放,但怎么说都是高门大户,想把善榴说到桂家,两个当事人就不能有过多的接触,不然传出去很不好听。老太太就是看在这点份上,今年也不该邀请桂含春一起吃年夜饭才对。 别看萧氏人小里小气的,不讨婆婆的喜欢,但这钻营消息的工夫,也真是一绝。前几天自己和婆婆说这事的时候,屋里可没有一个外人,她是怎么得到消息的,也真是耐人寻味。 王氏不禁就是一笑,她漫不经心地看了女儿一眼,见善榴低头沉思不知想些什么,并没有同自己做眼神上的接触,倒是略略有些失望,随口道,“嗯,那就麻烦弟妹了。” 老太太不动声色地撩了两个儿媳妇一眼,在心底又叹了口气,才打发几个人,“都去忙吧,大年下都是事儿,老太婆老了帮不上忙,少不得要你们多担待了。” 的确,老人家现在也就是掌着家务的总舵,底 下的事儿,都交给媳妇们忙去了。今年她已经将各种家务安排得井井有条,三个媳妇都有司职,没有谁能清闲,从正房出去,立刻就各有各忙,倒是少了相互揣摩猜测的闲工夫,又因为大家也都忙于年事,没有谁再上门探听消息,也就给了老太太罕有的半日清静。 她歇息了一会,又抽了一袋烟,扶着善桐在院子里绕了绕弯,回屋内在炕边盘腿坐下,同张姑姑说了些陈年旧事。见善桐还伺候在边上,自顾自地低头出神,不由得就有些纳罕,“怎么,得了空不找你姐姐妹妹们玩去,还赖在祖母身边?” 善桐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她秀丽的小脸上写满了心事,面对祖母的询问,只是简单地道,“就在祖母身边,三妞才觉得安心呢。一离了祖母啊,这心就乱乱的。” 这话再肉麻,听在老太太耳朵里也是受用的,满屋子的孙儿孙女,也就是这个傻乎乎的憨三妞,是越来越招惹她的心疼了。见小孙女儿脸上多了心事,她给张姑姑打了个眼色,张姑姑就会意地退出了屋子。 “是你娘又训你了?”老太太就低声地询问善桐,“心里有什么想不开的,和祖母说说?” 善桐果然张开口来,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她泄气地道,“是——是和大姐拌嘴了。” 她这话半真半假,倒的确是把老太太给糊弄过去了,“怎么?你姐姐要嫁进桂家做二少奶奶了,正是顺心随意的时候,还有闲心冲你这个小妞妞撒脾气?” 只看这酸溜溜的语气,善桐便知道祖母果然是恨屋及乌,对酷似母亲的大姐,印象也有所减退。她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姐姐要是顺心随意,就不会和我拌嘴啦,桂二哥毕竟比姐姐小了三岁……” 话才说出口来,善桐就不禁又叹了口气。 那一晚她虽然着急上火,只觉得姐姐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就要放弃同诸燕生之间的大好姻缘,实在是让人急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但大姐的态度却实在是消极得不得了,口口声声:“横竖娘已经打定了主意,同祖母之间也把话说到那个份上,再难以挽回了。”又说什么:“才见了两面,也当不得真,命就是命,不认还能怎么着。”竟似乎是一点奋起雄心,要颠覆大局的意思都没有。 她不是没想过直接向母亲进言,但大姐却将这条路一口堵死,咬定了‘要是娘愿意听,早就来问我了。她不问,就是你说了也没有用’,善桐一时间还是参不透里头的玄机——她就搞不懂,为什么姐姐这样悲观,竟一点都不愿 意努力,就已经断定了母亲不肯松口。但却也不敢公然违抗大姐的意思,去和母亲咬耳朵。 无奈何之下,只好尽力想在言语上说服大姐,可自己是说得嘴皮子都要干了,到末了,善榴一句‘我看上人家,人家也未必看得上我’,到底还是把善桐给堵回来了。 是啊……大姐看上了诸燕生,也没有太大的用处呀,诸大哥能不能看上大姐,那还是另一回事呢。 现在可好,大姐是一切如常,顶多就是神色憔悴了一点儿,可善桐却是镇日里地琢磨起了这两门婚事,在心中时而愤愤不平,时而又觉得无可奈何,时而又百思不得其解,虽说善榴说了很多次,这件事不怪她,可小姑娘却还是觉得到底是自己带累了大姐,一心一意,还是要为善榴做些什么的。 虽然自己的这句话,的确勾引起了祖母的兴趣,但善桐却也不敢再往下说了。祖母和母亲之间虽不说势同水火,但关系已经足够僵硬。大姐的婚事要是再起什么风波,两边关系再继续僵硬下去,她的罪过可就更大了。 因此,虽然老太太加紧追问了几句,善桐却都用‘大姐不让我说’给敷衍了过去,老太太颇有几分悻然,哼了几声,索性也不再问,还赶善桐,“出去玩吧,老在我身边打转,看了烦。” 祖母老了老了,脾气倒是越来越像孩子。善桐有几分好笑,搂着祖母的脖子又亲了几口,亲得老人家眉开眼笑,这才一蹦一跳地出了屋子,想要找善喜说话,谈谈自己这几天来看的半本书。 才出了巷口,就看到桂家兄弟一边说笑,一边朝巷子这边走过来。善桐眼睛一亮,先甜甜地叫了一声“桂二哥、含沁表哥”,可看到桂含春,她立刻又想到了大姐的婚事,脸上的笑容不禁一敛,低下头给两个桂少爷行了礼,就要径自溜达开来。 她几次出现,虽说并不总是笑口常开,但精力十足的样子,早已经给桂含春留下深刻印象。今次见到善桐蔫得和霜打的茄子似的,桂含沁还没有怎么,他先有了几分介意,还了善桐半礼,便问她,“三世妹怎么啦?是受了谁的气么?” 善桐心底一暖,又不禁露出了几分笑意,“桂二哥总是一看到我,就担心我被人欺负了去。” 桂含春想到自己同她在小四房老宅的一段小挟历险’,又想到她自认人人都把她当成个小妞妞时那娇憨可爱的表情,也笑了开来,“谁叫你总是一脸要被人欺负的样子?” “她会被人欺负?”桂含沁扮了个鬼脸,懒 洋洋地笑道,“她不去欺负别人惹点麻烦,就要阿弥陀佛了。” 若是以往,这话善桐听过就算,顶多抬几句杠,并不会往心里去。可现在身上压了大姐的婚事这个担子,一听就触动心弦。小丫头嘴巴一扁,神色更见委屈,她低沉地道,“是呀……我老惹麻烦!” 这一下,桂家两兄弟都看出不对来了——合着小妞妞今儿是真的遇到了不快,心情低沉得很。 桂含沁冲桂含春递了个眼色,咧嘴一笑,居然伸手摸了摸善桐的脑袋,道,“干嘛这样半死不活的,大年下的,看了真难受。你在这等着,我们进去给姑婆请安,一会儿出来了,带你骑马!” 也不等善桐回话,就一拉哥哥,和桂含春一道并肩进了巷子。桂含春一路走,一路温言责备,“虽说是你的表妹,但也是大姑娘了,带她玩也没什么,可别老动手动脚的……” 桂含沁满不在乎地道,“嗐,她才多大,我看着和七八岁一样。二哥你别说,咱们桂家的姐妹虽然也不少,可我看着都没三妮可爱,要有这样一个妹妹,倒也不错!” 没等桂含春答话,他转了转眼珠子,又道,“嗯,不如你娶了她得了,当不了我亲妹,当个小嫂子也不错。” 不论是老九房还是十八房都没有女儿,含沁又是老小,现在见到这个不是老小胜似老小的小妞妞,当然会特别偏疼一些。就是自己,看着都觉得她可爱得很…… 桂含春微微一笑,他轻轻捶了桂含沁肩膀一下,“仗着二哥宠你,你就胡言乱语起来了?祸从口出,你这性子,以后能改就改。” 桂含沁倒是多了几分认真,他左右一望,见巷子里冷落无人,便低声道,“哥,我是说真的,咱们家和杨家迟早是要结一门亲的,我看着,小五房倒是要比小四房好些——” 话没说完,桂含春面色一板,已经有了几分不悦,他沉声道,“含沁——” 这一番态度,比起平时那不疼不痒的发作又有所不同,桂含沁便不敢再往下说,硬生生地转了话题,“那天诸家的大公子来找你,是为了运粮的事吧?” “嗯。”桂含春也就将怒色抛开,“他的意思和你猜得几乎一模一样,也是打着兑进兑出的主意……” 桂含沁得意地摸了摸下巴,“诸家这小子,也的确是个人才!” “他比你大!”桂含春啼笑皆非,“你这个故作老成的语气,究竟是哪里学来的?” 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一边已经进了屋子,向老太太问了好说了几句话,又退出来时,便见到许凤佳在巷子口和善桐说话,没说几句,善桐看到两兄弟出来,便气鼓鼓地奔到了他们身后,探出头道,“我懒得和你说!” 许凤佳竟冲她扮了个鬼脸,哼地一声也不搭理她,又招呼桂家兄弟,“等我一步,我进去给世伯祖母请个安,一道打球去。” 也不等两兄弟回话,一边说一边已经径自走开,桂含沁转了转眼珠子,忽道,“等等,我同你一块进去——还有几句话要问姑婆呢。” 他紧跟着追在许凤佳身后,又进了小五房祖屋。倒只剩下桂含春同藏在他身后的善桐,桂含春想到弟弟之前的话,知道他虽然嘴上闭了口,却是又自作主张起来,心底倒有了些恼意,可看了善桐一眼,这恼意也不知如何,竟又化了开去——看她眼神纯净,还是个孩子呢……哪里就能想到婚事上去了! “怎么。”他就温言问善桐,“是谁给你不舒服了,还是你自己身子不好?今日里看着,是要比往常更没有精神!” 桂二哥叫含春,真是人如其名。这关心就好像……就好像京城里天气最好的那十几日,春日将近夏日未至时,那和暖到了几点的风儿,话飘进耳朵里,就好像这风吹在了脸上,心一下就跟着暖起来了。一听就知道,就知道这问话的人,是真真切切地关心着你…… 善桐忽然间不敢看向桂含春,她扭过头去,情不自禁就低声嗫嚅,“是姐姐——”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想起,若是一切顺利,桂含春就即将是她的大姐夫了。 而如果说这个事实还没有让她清醒过来的话,第二件事,也足够令善桐难受了:如果一切不顺利,连姐姐都不行,桂家肯定看不上自己。不论如何,桂二哥……都只能是桂二哥而已。 小姑娘只觉得心房一紧,她几乎要为这陌生的感受而吃惊起来:如今她已经知道,在讶异到了极点的时候,在明白自己已经闯下弥天大祸,根本无力弥补的时候,说书人说的那‘谁谁谁好似一脚踩空,心落到了脚后跟’,实在形容得很生动。可到了这时她才明白,说书人口中的‘谁谁谁心头一痛,喷出一口甜血’、‘谁谁谁只觉得喉咙里噎了好大的石头,喘不上气来’,也都不是平白说出来的。这份感受实在难以形容,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禁一阵吃惊。 这才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呀,自己怎么就——再说——这嫁人的事不还远着呢吗…… 她一下又想到了姐姐。 虽然只见过两面,但大姐想到自己和诸公子的婚事已经落了空,心底一定也是这样难受吧。不然,她又怎么会那样大失常态,许久都没有搭理自己…… 善桐猛地回过神来,见桂二哥正一脸关切地盯着自己,忽然间,她明白了姐姐的说话。 恐怕姐姐是真的都没有太注意到诸大哥的长相,就好比自己,也说不出桂二哥长相的好坏,就觉得他看着很可亲,很、很顺眼…… 她咬了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低声道,“是姐姐和我拌嘴了——桂二哥,我、我还有点事,我先走啦!” 也不等桂含春回话,她便发足小跑起来,向着外九房一路过去,没多久就已经到了小院门前。 西北民风淳朴,尤其杨家村多半都是族人聚居,白日里当然是不上门槛的,大部分人家甚至都敞开着大门,方便左邻右舍随时串门说话。外九房自然也不例外,善桐跑进门去,左右一张望,便根据格局推测出了客院所在,她冲到客院外头,推门而入才要说话时,就隔着窗子听见了一句。 “这样说,到了明年,胡子们是肯定会打咱们村子的主意喽?” 善桐的眉头还没皱起来,就听到了诸燕生低沉的回答。 “其实更可虑的不是胡子,晚辈怕的是官兵……” 46、心意 一听这话,善桐的心思顿时就从儿女情事上飞了开去,留下的只有一团谨慎。 在当时的西北,生活的确不易。即使杨家村处于陕西腹地,甚至在宝鸡都算得上是独一份的好地方,但就是这好地方在十多年前,也险些要为北戎蛮子掳掠一空,要不是当时族长当机立断,将族内众人先安置到了墙高粮足的凤翔县里,又把断后的青壮撤到岐山上避开了蛮子们的锋芒,今日的杨家村只怕就不是这般景象了。 这一遭热闹虽然善桐未能经历,但距离她出生却不算远,她是听着这一段往事长大的,此时听到了胡子两个字,顿时就想到了当年的事情,一惊之下才又自我安慰:不怕,胡子毕竟和蛮子不同,只是乌合之众。 话虽如此,但西北绿林这些年来活动频繁,不少好汉傲啸山林,犯下累累大案,这些事小姑娘也都听长辈们窜门时磕过牙。虽然也知道胡子们当然不会特别优待杨家村,但听到诸燕生和海和叔——她已然听出了另一个说话人的声音——这样煞有介事地将胡子攻村的事拿来讨论,她也依然吓得浑身一个机灵。 但想要再听下去,也已经没了机会。善桐进门时并没有特地瞒人,屋内人当然不可能听不到动静。诸燕生的话说到一半已经断了,海和叔紧接着就问,“什么人?” 话中颇有些警戒之意,倒让善桐一阵尴尬,好在她余勇尚在,索性大大方方地掀帘子进了门,笑道,“是三妞妞!” 见到是她,海和叔自然神色一缓,他摸了摸善桐的头,又瞟了诸燕生一眼,一瞬间表情竟有些狡猾,又笑眯眯地咬着烟锅问善桐,“怎么,来找你诸大哥唠嗑呀?” 既然知道了姐姐和诸燕生彼此有意,善桐也不是个十分粗疏的人,自然就想到了当时姐姐落后和海和叔道别的事。见到海和叔的表情,她心中一动,却是影影绰绰地猜到了几分:姐姐的心思,只怕没有能瞒得过海和叔吧。 这样一想,善桐忽然间就警戒了起来,想到了小二房的善婷。 小二房这些年来和外九房一直走得很近,就是上次过来,海和叔口里还挂着善婷的名字呢…… 从前不知道,自然不会把善婷那天的话当回事,现在知道了姐姐的心思,善桐就觉得当时善婷的那几句话很不中听了。她也不知道海和叔到底会站在姐姐这边,还是善婷那边,转了转眼珠子,脑海中无数心思一闪而过,将全副心眼都调动起来,话要出口前又想了想,才笑道,“不是我要找诸大哥,刚才 我在巷子口和我含沁表哥说话呢,含沁表哥说,要喊诸大哥一道打球,就差遣我来传话了呗。” 这个借口真真假假,又合情合理,海和叔自然无法辩白,他呵呵笑了笑,见诸燕生要开口,忙道,“回来再谈!也谈得乏了,世侄正好松散松散筋骨。” 又压低了声音,也不避讳善桐,低声道,“和桂家走得近了,好处可是在眼前的。” 一边说,一边又摸了摸善桐的脑袋瓜子,站起身来背着手就出了屋子。诸燕生想了想,便略带自嘲地一笑,冲善桐解释道,“大家都要借粮,能凑在一道走也安全一点——” 善桐是立定了主意要来套一套诸燕生的心思的,她平时总觉得身边的人都比自己厉害,在祖母、母亲和姐姐跟前,总是不自觉将自己当成了个孩子,能不用脑很少用脑,可此时这主意是全出于自己的盘算,她不用脑不行了,已是将脑力运足到了十二万分,见诸燕生这样说,灵机一动,便笑眯眯地道,“诸大哥干嘛向我解释呀,我不会笑你不够英雄的!你一个人要运那么多粮食,当然要人帮忙啦。” 这话倒是看透了诸燕生的心思:海和叔那话说得实在是捉狭了,就显得诸燕生要去讨好桂家似的,他自然不得不作出解释。 不过善桐态度大方,诸燕生倒是少了几分尴尬,他神色大缓,要说话时,善桐又抢着笑他,“噢,我知道了,诸大哥是怕我向善婷姐姐传话,让她笑话你不够英雄。” 说实话,这试探可以说是相当粗浅,甚至都够不上婉转的边,不过在西北这样的爽朗地儿,善桐这话已经很含蓄了:她至少没有大剌剌地直接问诸燕生,‘我姐姐喜欢你呢,你意下如何’。 说实话,小姑娘也实在很担心话说得细了,诸大少爷他品不出里头的意思…… 好在诸燕生也并不傻,目光一闪,已经明白了善桐的意思,他几乎是毫不考虑地道,“我和那位世妹只是数面之缘,并无深交,三世妹要怎么说都由得你。” 顿了顿,又语带玄机地道,“不过回了家,也别提这事——你诸大哥还是爱面子,怕跌了脸面。” 善桐不禁解颐一笑,只觉得漫天乌云,总算是散开了一点,她略带欣喜地望了诸燕生一眼,又故意板起脸来,想了想才笑,“好,不说,不说,卖诸大哥一个人情。” 她忽然间跑来找诸燕生说这等话,自然不是无的放矢,诸大少爷眼下的心潮起伏,其实并不比善桐少,他此时看善桐自然 又有所不同,要多了三分的客气,因此就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嗯,诸大哥谢谢你啦。”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去,诸燕生牵了马来,到了巷子口,还问善桐,“要一道去吗?若要去,你骑诸大哥的马,我在地上走着也一样。” 善桐笑嘻嘻地摇了摇头,“我不去了,我要回家陪我姐姐说话解闷儿。” 诸燕生脸上不由得一红,这位儒雅的武将公子,至此终于露出赧色,他喃喃地应了一声,同善桐并肩走了几步,忽然又低声道,“这一次我打算将粮食先兑给粮道长官,再从我们诸家村附近支取出部分粮食来,如此大家两便。既然如此,少不得要到定西去周旋此事,三世妹可以问问家里,若是要给世伯捎信,燕生自然义不容辞。” 如若平时,善桐自然也就欣喜一番,点头谢过算了。但此时她精神高度集中,几乎一瞬间就解出了诸燕生话外的意思,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是要给我爹相女婿去吗’,但又忙咽住了,只笑道,“嗯,好,我一定把话带到!” 诸燕生便望着善桐微微一笑,轻声道,“那就有劳三世妹啦!” 善桐也的确说到做到,她甚至连祖屋都没回,就直接进了二房的小院子里,作好作歹地将同大姐一道做针线的善樱请出了屋子,也不顾妹妹略带委屈的娇嗔,便心急着屏退了底下人们,附耳在善榴耳边,将自己和诸燕生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善榴。 或许是关心则乱,或许到底是京城长大,善榴倒是不曾在意海和叔的那半截话,一心一意只顾着琢磨诸燕生话里的意思,越想面上越红。善桐看在眼里,不禁桀桀怪笑,“这一回你心里有数了吧?你喜欢人家,人家心里也未必没你呢。” 善榴伏在桌上,半晌才勉强道,“这么大的事,娘都下定决心了,你再说这个又有什么用……” 话虽然没变,但语气已经是天差地别,同昨晚比,又何止松动得了一星半点。善桐看着姐姐只是笑,过了一会,她推了推姐姐的手肘,拿起姐姐的手往自己肩上一放,就钻到了姐姐怀里,在她耳边低声问,“姐,怎么只见了两面,你就喜欢上他了?” 善榴毕竟是长姐,面上又一阵红潮之后,俨然已经恢复了镇静,她慢条斯理地抚弄着妹妹的大辫子,声若蚊蚋,“姐姐不瞒你——一见他,我就觉得脊椎过了一股电……好似被雷打了一样,说不出的滋味。你问我他长得好不好,我是真都说不上来。就觉得他实在是……” 善桐只觉得面上一片潮热,不知为何也害羞起来,她想到了桂含春:难道,难道我也喜欢上桂二哥了? 可旋即心底又是一阵苦涩:就是喜欢又能怎么办?我今年才多大,人家肯定看不上我。再说了,含沁表哥也说过,要嫁进他们家可没那么容易。 在这时,她终于理解了姐姐的感受,‘就算我喜欢他又如何,人家也未必喜欢我呢’这句话,只是这一眨眼的工夫,就在自己心里流转了几千次、几万次…… 她出了一回神,觉得姐姐要看出不对了,又连忙收敛了这恼人的思绪,问善榴道,“人家都要特地去定西给爹爹相女婿了,姐,你该不会还是那满口的认命吧?” 善榴又静默了半晌,抚触善桐辫子的手一下比一下重,到后来几乎是在狠狠地撩擦着妹妹的辫子,善桐一声也不敢出,过了半晌,善榴才将她一松,咬着牙轻轻地说了一句,“这件事,很难安排!” 善桐却立时已经放松了下来,她知道,姐姐会这样说,肯定是已经决心要放手一搏了。 果然,善榴又托腮沉吟了一会,便冲善桐招了招手,在妹妹耳边轻声道,“好三妞,你年纪还小出入方便,这几天你寻个机会问一问他,他能不能做得了家里的主!” 没等善桐答应,她又急急地叮嘱,“就像今天这样问,别问得太白了。” 能帮得到姐姐,善桐不知有多高兴,自然是一千一万个好,她又和姐姐腻了一会,盘问了不少姐姐对诸燕生的感觉,才托着腮纳闷地道,“我昨儿看后汉书,看到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总觉得光武帝真是怪得很,就看了阴丽华一眼也这样说。原来……”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了自己都不明白的情绪,“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事!” 善榴心中一动,看了妹妹一眼,见她面色朦胧,倒是比平时的一团天真要多了些心事,一时不禁想到桂含春——可心知此时绝不能逼问,便又把话吞了回去,随意道,“都看起后汉书来了,你是要考科举么?” “是善喜给我看的,她说她的先生讲,读史可以明兴亡、知更替,可以医愚,可以清心。”善桐摇头晃脑地道,又嘻地笑了,“我就觉得挺好玩的,和看故事一样,倒是比什么女诫、女则的,合我的胃口!今早看,还看到一个婕妤要为皇帝挡熊——” 话说到一半,小姑娘忽然又跳起来,丢下一句‘我去主屋’,便披上棉袄,疾奔出了屋子。 适逢年节,媳妇们里外操持年节琐事,忙得都不可开交,倒是老太太第一个是享福的,她午睡起来在院子里溜了几个弯,和几个上门说话的老妯娌唠了唠家常,小孙女就想着到眼前侍奉了,众人见了都笑着夸,“还是您这个三妞妞贴心,我们家的孩子们,一个个和没熬熟的鹰似的,飞出门了就不知道回来!” 老太太笑眯眯地摆了摆手,又把话题拉回了原来的轨迹,“三妞就是长不大,多大了还和小囡囡似的——老嫂子,上回您进西安,看着西安那一带怎么样?” “毕竟是省会,是古都,我看着还行!就是街面上要冷清得多了。”说话的是老三房的老太太,这位老人家要比小五房老太太更年长一些,也算是杨家村硕果仅存的人瑞了。善桐知道她出身西安,对西安人事自然是熟悉的,忙也竖着耳朵静听起来。“我走了一圈亲戚,都说今年日子要比往年难过,不过,还不是过不下去。” 老三房老太太一边说,面上一边就有了得意之色,“恰好是老九房桂太太过小生日——” 西北世家彼此婚配,牵扯来牵扯去,都算得上是亲戚。善桐从来不知道老三房伯祖母娘家和桂家老九房辗转也算是亲戚,不由得格外看了祖母一眼。 就是这一眼,倒是看坏了事,老太太本来还听得好好的,得了孙女儿这一眼,忽然间哎哟一声,摸了摸肚子站起身谦让道,“老了老了,也不和老嫂子讲面子,我先回避一下。” 人有三急,西北人又不必江南人、京城人那样穷讲面子,老三房老太太并不介意,便住了话头,笑着问善桐,“你大了不少啦,要说人家了没有?我上回看到你姐姐,喝!好齐整的姑娘,言行举止,真不是咱们这穷地方养得出来的!十六房弟妹这句话倒是说得不错,就看她的做派,全西北也没谁能比得上了。她说上人家了吗?” 她不明白,善桐却明白了祖母的潜台词,一时间倒是有些啼笑皆非,才想说‘我姐姐还没说人家呢’,想到老三房伯祖母是个热心肠,又要卖弄和桂家的关系,只怕自己才这一说,她就要给姐姐做媒说去桂家。便又把话吞回了肚子里,避重就轻地撒起娇来,“伯祖母就夸大姐,都不夸三妞妞,三妞妞也大啦!” 老三房老太太哈哈大笑,她疼爱地摸了摸善桐的辫子,慢声道,“你还要人夸啊?一般十岁的孩子,有你这么精的吗?嗯?你这个小人精,偏偏又这么可人疼,你还缺人夸呀!” 其实善桐平时来往的小姐妹们,年纪相 当的,也就是一个善喜能和她说的上话了,别的人确实不如她聪明。可想到方才和许世子的那一番对话,她便不由脱口而出,“我还记得小四房的七妹妹,叫杨棋的那个,就比我精得多了!” 老三房老太太一下就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她才郑重其事地点着善桐的脑门,压低了声音道,“什么不好比,你自低身份,和个庶女比?人家不精能行吗?” 老人家一撇嘴,竟说出了和善桐祖母几乎一模一样的话来,“小五房外头热闹,里头也是乱得厉害。姨太太纳到第九个,她不精点,怎么回江南去?” 虽说对杨棋的印象已经有些淡薄,但见伯祖母提到杨棋时,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不屑,善桐多少还是感到了一些不舒服,她静默下来,凭得老三房老太太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几句,“当时海东刚出去时,也不是这个样子,立身还是很正的!毕竟是没有人管……这一点,小四房比不上你们小五房!儿子出息了也决不纳妾!” 想到善梧、善楠两个哥哥并善樱这个妹妹,善桐一下就觉得口中全是苦涩,她嗯了一声,便垂下头去,老三房伯祖母又说了几句,张姑姑上来奉茶,老太太也整了衣服出来说话。待得近晚时分,客人这才告辞而去。 将老妯娌送到了院门口,老太太就带着小孙女进了屋子,点着她的额头笑道,“干嘛这一脸的心事?是嫌祖母吊你姐姐的胃口?” 对于善榴的婚事,一切尚未底定之前,善桐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她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就拉着祖母的手,将自己在外九房听来的只言片语告诉了祖母,不解道,“我就是不明白,这怕官兵是什么意思——就来问祖母了。” 老太太却早已经收起了一脸的戏谑,怔然回味着孙女儿话里的意思,过了半晌,她才勉强一笑,随口道,“怕官兵缺粮,滋扰地方嘛……你放心吧,他们也就是随便说说!” 善桐就算再精,毕竟涉世不深,又对祖母和母亲都有一股近乎盲目的崇拜,得了祖母的这句话,顿时就放下心来。站起身笑道,“那我就没心事了!我——我找善檀哥玩去!” 一边说,一边回身就出了屋子,老太太歪在炕上目送她出了门,又沉吟了半晌,正好张姑姑过来敬茶,她便问,“王嬷嬷现在人还在不在村里了?” 张姑姑略微一惊,她毫不考虑地道,“嬷嬷去凤翔府过年了,怕是要出了元宵才回村子。” 老太太就略带烦躁地翻了翻身,低声道,“晚了… …你来,我有事和你说!” 47、任重 辞旧迎新,随着除夕的到来,昭明二十年的纷纷扰扰,终于也要落下帷幕。这一天一大早,王氏就带着子女们进了祖屋,老太太也已经穿戴齐整,她脸上反常地挂出了和煦的笑意,就连对儿子、儿媳妇说话,语调都软和了不少:天大地大,过年最大,老人家这也是在帮着营造过年的气氛呢。 既然连老太太都这么识趣,众人也都不是摆不上台面的乡下人,就是最小气的萧氏,脸上也带上了一抹淡淡的微笑,轻声细语地指点着底下人清扫家里家外,又给家人发放新衣压岁钱,带着人置办年夜饭。三爷、四爷带着善榆等子侄一道,转悠着给家里贴挥春……里里外外,是又透着和睦,又透着分明的规矩。 这一次应邀到小五房来做客的三位少将军,自然也是将小五房的做派看在眼里的。他们虽然在小五房过年,但不是一姓人,自然不便掺和这些家事,由萧氏出了主意,老太太首肯,让善檀做主待客——不过,萧氏想让善桂傍边的心思,却落了空。老太太发了话,善榆、善桂都还小呢,这陪客,她只点了善柏一个人。 大家都是年轻人,善柏性子活泼,少年好弄,不一会儿,同许凤佳已经是大为投缘。善檀性子稳重谈吐文雅,又和桂含春对上了卯,一行人关在屋内吃茶看雪景,倒也逍遥得很。只是含沁少年无聊,听善柏和许凤佳说了一会打马球的事,便觉无聊,他站起身来在窗前踱了几步,见到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出了屋子,不禁眼前一亮,笑眯眯地隔着窗户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来。 善桐今日又不比前几天,自从姐姐和诸燕生的婚事,似乎柳暗花明有了一线生机,小姑娘就精神了起来。又恰逢除夕,老太太放松禁令可以随意打扮,善榴不敢打扮自己,倒是将妹妹当作了个小布娃娃,非但悉心打点,让她披了一件大红羽纱小鹤氅,甚至还在小姑娘头发里编了几颗米粒大小的南珠。在京城这打扮本来也不出奇,可到了西北,就显得善桐眉清目秀,肤色润得比珍珠还亮,见到含沁叫她,她也笑嘻嘻地跑到窗户前头同含沁招手,桂含春隔着窗子望见,不禁莞尔,也冲她招了招手。就是许凤佳,也都冲她翻了个白眼,就算是招呼过了。 见善桐不肯进来,含沁索性开了窗子,笑问,“三妮,你要到哪里去?前几天带你去骑马,你又不去,我才听你说你想骑大马来着,真没良心。” 这人真是天生的自来熟,才在杨家村住了半个来月,已经和这半路捡来的姑婆一家混得烂熟,善柏听到他这样打趣善桐,也不禁笑道, “三妞可不就是个小没良心的,成天只顾着陪大姐做针线,喊她跟我玩去,十次能来一次就不错了。” 善桐本来看见桂含春有些害羞,并不想进来同他照面,但听着含沁和善柏接二连三的嘲笑,跺了跺脚,终于忍耐不住,翻身进了屋,转了转眼珠子,缩到善檀怀里去告状,“大哥,你看三哥同含沁表哥欺负我。” 天下的男孩子,就没有不爱这娇憨的女孩儿撒娇的,不论善桐是十岁还是二十岁,这一条都改不了。善檀顺了顺她的鬓发,冲桂含春略带歉意地道,“一家人都宠着她,宠得一点分寸都没有了,见到世兄也不知道见礼——” 他一边说,善桐一边已经抽身出来,乖乖地给桂含春行了礼,她也知道若是露出羞涩,难免被含沁、善柏并许凤佳等人瞧出端倪,因此尽量大方,叫过了桂二哥,含沁自然上前来和她斗嘴。善柏就又回去给许凤佳讲几个男孩子拉弓射箭的故事,“老四新做的那两支弓我也看着了。” 他竟似乎也对这弓箭有很大兴趣,又兼言语便给,和许凤佳也谈得相当投机。善桐和含沁说了几句话,瞥了那头一眼,想到哥哥今日里正和小伙伴们在外快乐玩耍,心头不禁一酸,想道:祖母不肯桂哥来和客人们说话,其实就是因为他要比榆哥还小,如果连他都出面了,榆哥自然也要过来。可榆哥反应木讷,祖母一定是担心丢了小五房的脸……四婶还是白费了一番心机。 这一个多月来,小姑娘的心思总是转得很快,无形间已经懂事许多。这一点心事只是在心头稍微一转,她就又回过神来,听含沁和她絮叨,“这一次过来,听善柏他们说了好多岐山上的事儿,要不是今年太冷,整座山都快变成大冰坨子了,我还真想去岐山看看。” 要说含沁不靠谱,很多事他又办得靠谱,可要说含沁靠谱,这样不靠谱的话他是绝不离口的。善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划着脸羞他道,“你好意思呀,大冬天上山,你不是西北长大的?” 其实说起来含沁也就是比善桐大了一岁,只是他平时有些别样的老成,善桐从不觉得这个表哥和自己年纪有多接近,此时含沁一翻白眼,终于有了些孩子气,他拍着胸脯道,“不是和你吹呀,你表哥那是一般人吗?” 紧接着就滔滔不绝地说起了他在天水时的丰功伟绩,善桐只好笑着静听他吹牛皮,一边听,一边心不在焉地瞅着桂二哥那边的动静:桂二哥和檀哥说话,就要文雅得多了,什么兵道呀、修路呀,兵营生活呀、武举呀……都是些极务实的 话题。 她顾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偷听了桂含春的说话,自然没顾得上听含沁的念叨,含沁问了她两次,“你在这的时候,也常去山上玩吗?”善桐才回过神来,嗯嗯啊啊地道,“没有,那都是野小子们去的地方,我还小呢,去不得的。” 含沁左右看看,不禁嘿嘿一笑,他亲热地拉起善桐出了屋子,善桐还有些懵懵懂懂的,“干嘛呀,炕上多暖和,非得拉我到没生火的冰窟窿里站着。” 北方到了冬天,有些储物的屋子自然是不烧炕的,也难怪善桐要跟这抱怨。含沁转了转眼珠子,先给自己挑了个冻柿子,这才顶了善桐脑门一下,低声道,“怎么样,让你相女婿,相中了没有?” 善桐这才想到,他误会了自家是想以自己同桂家结亲的,这件事若是在她还没有……没有喜欢桂二哥之前说出来,她随口两句也就辩白清楚了。可此时想到桂含春的一言一笑,小姑娘的脸就不禁往上烧得红了,她忙别过头去,声若蚊蚋地道,“表哥别乱说话!人、人家才没……没……” 天下的男儿家,没有不吃这一套的,桂含沁看她动作太大,辫子都甩在脸上了,不禁一阵好笑,帮善桐把辫子拨到了身后,和颜悦色地道,“叫你贪图漂亮,往辫子里编米珠,打在脸上就不疼吗?” 他越是尽量和气,嘲笑的意味就更明显,善桐要回击两句,自己一想,也觉得好笑,噗嗤一声笑了开来,“死表哥,就会欺负人!” 桂含沁抛了抛冻柿子,又将话题拉了回来,轻声道,“把你带出来,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可没你想得那么容易。别看他是次子,可在我叔叔婶婶心里,分量比长子不轻,这门亲事,我婶婶是寄予厚望的。要坐上桂二奶奶的位置,你还得花不少心思呢。” 就算明知道自己许配给桂含春的可能性,几乎就比……就比河水倒流要大上那么几分,但善桐依然不禁被桂含沁话里的钩子勾住了,她没有做声,只是默默地抬起眼来,望着桂含沁,听他往下说。 或许是少有人这样慎重地将自己的话听在耳朵里,桂含沁显得格外容光焕发,他虽然还是那睡不醒的惫懒样子,但半睁半闭的丹凤眼里,已经放出锐利的光芒。竟先拉着善桐在窗边坐下,让两人都沐浴在冬日暖阳之中,摆出了长谈的架势,才徐徐地道,“从前你不肯认,我也不便多说。现在倒不妨告诉你,老九房虽然人口简单,但内里也不是没有故事。我大哥含欣的婚事,就说得并不太好。” 他顿了顿,见善桐眼底放出了好奇的光,便低声叮嘱了一句,“这件事,只告诉你娘同你祖母,别人是一句都别多说……大哥的婚事已经说定了,其实就是慕容家一个远亲的女儿,家里就是二十来顷地,听说我大嫂在农忙的时候,还要到田间送饭。” 以桂家老九房的声势,承嗣的宗子要娶这么一个媳妇,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了。要是在从前,善桐可能也就当个稀奇事儿,听过就算了。此时却是一听就瞪圆了眼,脑中流过了无数的利害关系:宗妇如此,将来族人如何心服?长媳出身这么低,往后的媳妇们该怎么说…… 过了一会,她才透出了一口凉气,慢慢地道,“要是这样,以后你们老九房那么多事,都得落到……落到桂二哥的媳妇身上了吧?” 这句话虽然是问句,但却问得极为肯定。 官宦人家的夫人,本就不是寻常出身的农户女儿可以胜任的,要知道大秦豪门世族不少,宫中女眷也不稍停,虽然不多干政,但社交活动却极为频繁。一个拿的出手的主母,可以貌似无盐,但却决不能举止粗鲁,一个农户人家的女儿,不经过多年训练熏陶,是不可能站到前台,代表桂家来交际应酬的。即使经过多年训练,她能不能胜任这个交际的职责,都相当惹人疑窦。 这还只是一个方面而已,远的不说,近的比如王氏,比起两个弟媳妇,她就要多出不少工作,今年回乡之前,还要和管家一道打点年礼,将管家留在京里专事送礼,免得在路上耽搁了没能及时到家坏了礼数。这么多林林总总的工作,个中轻重很难拿捏,几乎每一个主母身边,都要有深谙此道经过专门培训的大丫环提点主母,望江之所以特别受宠,就因为她也是受过这种训练的。 除此以外,还有主持中馈,平衡族中势力的种种工夫,说起来没个尽头,但对善桐这样的官家嫡女来说,即使她受到的教育并不是那么正统,但多年来耳濡目染,早已经视作寻常。她一直以来所隐隐畏惧的也并不是这些工作,而是在这份工作之外必须存在的钩心斗角。小丫头觉得自己的脑子实在是太笨了,很容易被人算计了去…… 可不管怎么说,会为长子说这一门亲事,老九房的行事也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桂含沁见善桐目光闪动,还以为她想到了歪处,忙弥了一句缝,“倒不是因为有了什么不才之事,非得这么做不可。”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脸上掠过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绪,“是我大哥太喜欢未来的大嫂了,喜欢得不成,婶婶也没 有办法……反正一来二去,这门亲事她是已经发了话,定下来了。” 没等善桐回话,他又振作起精神来,从眼角瞟了善桐一眼,见善桐一脸若有所思,倒是甚感满意,“这下你明白,为什么我说你想嫁进桂家,还没那么容易吧。” 长媳不能承担主母的责任,就只有由次媳来承担家务了,这道理善桐是明白的。不过她尚且并不明白桂含沁话里最核心的那层意思,见桂含沁拿丹凤眼瞥着自己,似乎自己若不明白,很有要鄙视自己一番的意思,忙又开动脑筋,细思之下,这才明白过来——就好像祖母也不是对桂家这门亲事不心动,但想到的却不是大姐善榴,而是二姐善桃一样,世家大族之间的联姻,除了看人品,最重要当然还是看门第了。 祖母和母亲说起来的时候,都是把二奶奶的位置当作了次子媳妇来看待,当然就觉得这门第是够了的。可现在长媳不大行了,门第又这么低,次媳的门槛肯定相应就得高点了……按这个标准算,恐、恐怕大姐还不够数呢…… 善桐心中一动,一时间倒是根本不记得为自己沮丧,她似乎是已经看到了一条最恰当的路来解决姐姐的婚事,并且可能还不费吹灰之力,不用激起一点争吵…… 她脸上非但没有蒙上失望之色,反而隐隐亮了起来。这多少让桂含沁有些意外,才要再说点什么提点这个小表妹,告诉她嫁进桂家之事虽然难成,但毕竟不是没有希望,鼓舞鼓舞她的士气,窗外忽然传来了一声悦耳的刺啦声,随后便是一阵肉香飘进了窗门。 ——毕竟是除夕,晚饭吃得早,才过午饭没多久,年夜饭就开锅了。善桐闻着这诱人的味道,不禁深深叹了口气,喃喃道,“是我最爱吃的焖羊肉,你闻闻这香,一定是张姑姑炼羊油呢!” 才一转头,却看见含沁一脸的苦色,喉头一动一动的,似乎有些想吐,小姑娘着慌了,“干嘛呀,怎么忽然就这样了!” 含沁摆了摆手,又咽了口口水,才苦笑道,“我一闻羊肉味就不舒服——没事没事,就是忽然这一下有些受不了,咱们说回正题……” “说什么那?”门口忽然又响起了低沉的招呼声,善桐回头一看,见是许凤佳站在门口,便冲他扮了个鬼脸,道,“说小四房七妹妹的事呢!” 48、端倪 桂含沁虽然年纪要比许凤佳小些,但论到缓和气氛的工夫,倒是要比世子爷炉火纯青得多了,见大少爷面上有些下不来,似乎又并不想对表妹发火,便挠了挠头,傻乎乎地道,“什么七妹妹不七妹妹的,听着脆生生的,比这冻柿子好吃啊?上回在巷子口谈她,这回来拿个冻柿子,也要追出来说她。” 这个玩笑开得好,善桐先噗嗤一声笑了开来,从墙边挂着的一嘟噜鲜红深黄的冻柿子里取了一个扔给许凤佳,“是没冻柿子好吃!” 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地穿过世子爷出了屋子,竟是一点都不把世子爷乍然变黑的脸色当回事,含沁冲许凤佳摊了摊手,安慰道,“还是个孩子,比你小好几岁呢,你和她计较?” 他要是不拿话挤兑,也没准世子爷还会放下身段来认真和善桐置气,但这样一说,许凤佳自然不可能不顾身份,去同主人家的孩子生气,他哼了一声,很有几分讪讪然,“一样是表妹,善礼敢这样对人说话,我早拿大巴掌扇她,含沁,你这个表哥可当得不怎么地呀。” 桂含沁也学着善桐,对许凤佳扮了个鬼脸,无赖道,“我自己都还是孩子呢,还管得了别人呀?” 这话说出口,他自己似乎都觉得好笑,捧腹了片刻,才亲热地邀请许凤佳,“来来来,咱们西北的柿子可要比京城的好吃多了。这一整个秋天都忙着打仗,还是今儿闻着了味道,我才记起来是一整年都没吃了。想来许六哥也不例外,咱们进屋吃去,隔窗赏雪品冻柿,很风雅嘛!” 被这个无赖缠上,许凤佳还有什么好说?世子爷盘着手,似笑非笑地瞟了桂含沁一眼,“你还是孩子?有你这么会算计的孩子吗?” 一句话说了一半,后一半挂在嘴边,桂含沁要细听时,又被世子爷咽到了肚子里。他心知这位胸有丘壑的大少爷,恐怕是听到了自己和善桐的一点对话,却并不在乎,只是哈哈一笑,一摊手无辜地道,“我这十八房,没爹没娘的,要连我都傻得无可救药,那能行吗?” 许凤佳只是笑,不说话,一身傲慢气度之下,似乎有什么闪了过去,却只是一闪又不见了。两人不再说这样敏感的话题,而是进了屋子,正好听到桂含春问善桐,“刚才你表哥拉你出去,和你说什么私话了?” 没想到桂老二一脸的道学,说起笑话来也这样拿手,你表哥三个字,果然逗得小姑娘哈哈一笑。许凤佳看在眼里,倒是没有吭声,只听得善桐道,“没什么!就是想吃冻柿子了,又不好开口要, 索性就带我出去偷了一个。” 这话答得倒是俏皮,善檀善柏都笑了,善檀忙命人布了一碟冻柿子出来待客,歉然道,“是我没想到,这家常东西,原本以为不登大雅之堂……” 一边说,一边自己摘了一个,随手撕开了柿蒂,本要递给许凤佳的,善柏忽然咳嗽了一声,略带尴尬地道,“大哥,看仔细了。” 众人都定睛一看,却只见那冻柿子不知被谁已经吃了精光,可却又仔细地没有损坏外皮,又灌了水,重新冻成了一个冰坨坨。因为是从柿蒂下面挖开,又复原得好,善檀竟丝毫没有察觉,便打了开来,要不是善柏说了一句,就要递给客人了。 这样调皮的事,也就是善柏和善桂的差事了,本来善桐也应该属于怀疑对象,可她回来之后虽然在祖屋逗留,却很少进没生活的屋子。众人又见善柏一脸的心虚,都有几分好笑,善桐也怕哥哥受罚,忙笑道,“嘿,这个倒让我想到我们小时候,我也拿这一招来作弄小四房的七妹妹来着!” 这话一出,许凤佳的注意力自然被分散开了,就连桂含春都不由得看了过去。善桐受到两人注目,想到自己对许凤佳口口声声地说:“我们又不输,哪来那么多故事告诉你。”面上不禁一红,遮掩着道。“嗯,那么多年前的事,只记得一点影儿了。那时候我做了个这样的水柿子,正不知道给谁好呢,可巧看到七妹妹走来,我就顺手塞给她了。七妹妹倒是要比大哥强些,拿到手就知道不对,她动都没动,立刻就转送给榆哥……” 说到这里,她一下想到当时七妹妹其实才五岁出头一点,应对敏捷居然不输如今的自己,且处置得也极为得体。当时榆哥到手了还要撕开去吃,发觉里头是一包子水,明知道是自己作怪,却也没有责备。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从此对杨棋是多了好几分尊重,也不敢再对她搞什么恶作剧了…… 连这一件小事,她都处理得这样滴水不漏。难怪人人都说她老成持重得不像个孩子了。 善桐忽然有了几分怔然,过了一会儿,才留意到一经提起杨棋,非但许凤佳眼神火热地看了过来,连桂二哥都流露出了几分倾听的神色。 她一下就想到了大姐和自己说的几句话。 “自从昭明十年以来,朝廷里露了乱象,桂家就很有心思和我们结亲。只是宗房没有女儿,我们小五房也好,小四房也罢,都没有合适的姑奶奶,能和桂老帅的弟弟们结亲。这件事几乎十年前就已经埋下伏笔,只是我们两房一直 在外为官,你年纪又小,自然不知道个中隐衷。” 这结亲自然讲的是门当户对,桂家长子地位尊崇,不论是小四房还是小五房,都肯定要以嫡女为配。小四房的二姑娘说了京中定国侯孙家,这个善桐还是知道的——她大伯母还是孙家的远支姑奶奶呢,另外一个嫡女五姑娘十年前还小呢,等到了如今可以说亲,小四房的身份又太高了一点,江南总督这样的封疆大吏,已经隐隐比桂家是高了一层。且小四房大爷又年轻,功名上想必也是心热的,这女儿多半还是要高嫁到京中人家,桂家僻处西北,对小四房的吸引力肯定就弱了几分。要娶个庶女——在西北这样的地方,也没谁敢给宗子娶个庶女做媳妇儿的。 既然如此,桂家也就只能在杨家宗房和小五房之间择配了,偏偏宗房这一代又没有女儿……小五房呢,两兄弟都是四品的功名,配桂家略差了一点,做个长媳有些心虚,可一个次媳还是能坐得稳的。在小五房自己房内,善榴又是老大,从序齿上来说、地缘上来说,都要比远在安徽的二姑娘来得名正言顺。老太太就是想跳过大姐为二姐说了桂家这门亲事,也得先为大姐筹措一门亲事,才能堵了二房的嘴。 这一番道理分析下来,善桐这才明白,为什么母亲对桂家的这门亲事抱了这么大的期望。原来十年前桂家已经露了意思,再一想也就明白过来:连慕容家,桂家都要主动和他们联姻了。身为西北大族,桂家和杨家分处两县,又没有多少冲突,自然是合则两利。小四房没有合适的女儿,宗房干脆没有女儿,小五房自然当仁不让,这门亲事虽然还在脑海之中,但却决不是白日美梦,十有八九,是可以成事的。 可桂二哥又为什么对杨棋的事显得有几分在意呢?他从前没来过杨家村,也没有下过江南,肯定是不认识杨棋的…… 小姑娘心中似乎又松了一口气:姐姐的婚事,是又有几分可成了。小五房虽然显赫,但要和小四房别苗头,那纯属痴心妄想。 可一想到桂家说不定是看上了小四房的庶女,小姑娘心底又腾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比不上姐姐,也就认了,那杨棋就算有千好万好,毕竟出身放在那里。桂家难道连脸面都不顾了,宁可要小四房的庶女,也不要小五房的嫡女? 她心思百转,面上却到底是压抑住了,留了心又笑道,“现在想起来,七妹妹真是好聪明。我虽比她大一岁,可在她跟前呀,就像个小娃娃。” 许世子动弹了一下,面上似笑非笑,似乎低声嘟囔了一句 ‘也算有自知之明’,善桐并不理会他,只又道,“不过她虽然聪敏,但是身子娇弱得很,似乎风吹吹就要倒。出来和我们玩了几次,总是到一半就累得厉害,在路边一坐,便走不动了。” 西北是从来不同江南一样,喜欢扶柳之辈的,天气严苛,局面也严苛。别的不说,北戎要再犯边一次,抢到了地头大家都要逃命的时候,是病歪歪的美人儿跑得快呢,还是高挑健美,骑射都来得的女儿家跑得快? 桂含春眉头不禁微微一皱,善桐看在眼底,就好像把那冻水柿子一口吞了下去一样,一时间噎得都有些喘不上气来,她咽了咽口水,耳中只听含沁笑道,“干嘛啊,这人是谁?又都不在眼前的,你就只说着她的事。” 屋中一下就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善檀才缓声道,“这个小四房的族妹,当年我们也都见过的——世子爷见谅,舍妹无状,妄加议论,倒是让你看笑话了。” 只听大堂兄和缓的回话声,善桐就知道他必定是看出了什么。她心中又添烦躁,却也有些解脱感,捧起一个冻柿子不管不顾地咬了一口,就势把话题交给了善檀。 许凤佳似乎也吃了点什么冰的,声调一下淡了下来,“哪里,杨棋是我表妹,也是你们的堂亲嘛。若果四姨夫一家还有别人在村里住过,自然也会谈起来的。” 谈话嘛,总是要谈谈大家都认识的人,这话倒也并不算错,只是许凤佳说这话的声气到底有些不对了。善桐正是极敏感的时候,她不禁瞥了世子爷一眼,见那英挺的少年郎面上似乎一下多了一股疏离,一股傲气,心中多少有数,可一想到许凤佳自己的门第,又觉得许凤佳也没有身份做这个样子。思绪一时又有些乱了,眼神放出去,就没有及时收回来,直到和含沁碰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又跑到善柏身边,缠着他要吃他敲的核桃。 没有多久,老太太就让张姑姑带了一大包袱的玩物进来,有骰子——玩抢红的,有羊拐骨儿——给小孙女儿解闷的,还有双陆棋、投壶,倒是正经给客人们预备的了。含沁不用人说,自己拉了善桐去玩羊拐骨,许凤佳拈起一颗围棋,放在手心把玩了片刻,又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看了桂含春一眼,沉声道,“桂二哥,来下一盘?” 桂含春却是一无所觉,他爽朗地笑了,“好好,就是怠慢了主人家。” 善檀和善柏自然是一番客气,含沁在角落里看着,又窃窃私语,和善桐咬耳朵,“怎么,嘴巴忽然翘得老高,都能挂两斤猪肉了。你急什么, 人家……人家那再好,也是个庶女。” 他脸上飞快地闪过了一丝情绪,口气又轻快了起来,“刚才和你说的话,你可别忘了,都要记在心底。你这么聪明,什么都看出来了,这件事,也一定能琢磨出来的。” 毕竟大家都在一间屋里,有些事,含沁表哥也只能说到这份上了。 善桐不免有几分若有所思,她毕竟年纪还小,喜怒哀乐都是一阵一阵的,回头看了桂含春一眼,心中又渐渐气平,没有一会,便嫌羊拐骨玩着没有意思,拉含沁和她去下象棋。“我虽然围棋下得不大好,但象棋却很精通!” 到了将晚时分,众人团坐一处,因有外人在,还是分了男女,善桐被祖母揽在怀里,听大人们说着闲话,不多时便有些朦胧起来。勉强挨到子时大家吃饺子,善桐连吃了数个都没吃出什么,肚子倒是饱了。老太太便安慰她,“三妞妞还小呢,不着急,日子在后头。” 一边说,一边自己咬出了一枚小银钱,知道是有意安排上的,不过付诸一笑,便慈祥地道,“咱们家人多,钱放得也多,看看还有谁吃着了。” 正这样说,那边萧氏忽然哎哟一声,吐出一枚钱来,起身笑道,“谢娘的吉言,媳妇得喜了。” 那边男桌上也陆续听到了欢笑声,想来是都吃到了,老太太毕竟老了,还不就图个热闹?听到这欢声笑语,心下欢喜得很,才要说什么时,善榴微微一笑,也吃出了一枚银钱,大家都道,“大姑娘有运气。” 不想善榴一发不可收拾,再吃一个,又出一枚钱,过了一会,因善樱胃纳弱,一碗饺子剩一个吃不下了,她随口帮妹妹吃了,却又出了一枚。这连着吃出了三枚铜钱,倒是把老太太心里吃得有了几分纳罕——这大姑娘倒是有福气的,今年的运势,就这样强? 王氏唇边也挂上了淡淡的笑:虽然榆哥、三妞是一个都没吃着,但目前最需要运势的就是善榴,天意如此,她已经很满足了。 就是善榴本人,心思都轻了几分,她望着手中光亮圆润的三枚银钱币,眼波流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才珍重将银钱收进了腰侧荷包里,倒是同善桐相视一笑,姐妹俩凑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说起了小话。 49、自得 西北把年节看得重,除夕晚上吃过了饺子,众人便分列男女向老太太拜年,因桂含春和许凤佳同小五房没有亲戚,这拜年问好是赶不上的了。倒是含沁怎么也算是自家人,老太太又有心和他亲近,等两个客人回屋去休息了,便让含沁进了里间,“还小呢,过了年也就是十二三岁,不到要避讳的年纪。” 含沁平常油嘴滑舌的,这时候倒是动了点感情,呼吸声见了粗重,“往常过年总是冷冷清清的,再没有今年这样热闹——这也是第一次领压岁钱呢。” 他是独立支撑门户的大人了,手里的活钱当然是多的,老太太给的二两银子也不算什么。榆哥、梧哥等人,到底也是四品人家出身,平时自然有月钱等着,虽然到不了自己手上,但却也不短钱使。善柏和善桂年纪不大,家里也没有给月钱的习惯,看老太太的压岁钱就看得很重,接过来了珍重掖在怀里,老太太看了,心里倒又高兴了几分,就笑眯眯地逗孙子们,“表哥是头回领压岁钱,把你们的份让给他,让他拿个三份子吧?” 善柏倒还好的,明知道祖母是在说笑,便道,“好哇,给了表哥,再问表哥要一份儿。”善桂虽然也明知道祖母在说笑话,但却还是流露了一瞬间的不舍,才笑道,“嗯,这就给表哥送去。” 众人越发一笑,萧氏看着儿子,满脸的慈爱。王氏却不免略略皱了皱眉,因是新年,也不曾多说什么。也就只有善桐眼尖,一眼瞧见了关在心里,只等着回头问母亲了。 大年初一众人自然要到祖祠祭祖,到了下午,老太太在家招待来拜年的亲戚,王氏打头,三个媳妇们一道出去拜年。因为今年冬天路坏了不大好走,几个媳妇嫁得也远,都没有回娘家的意思,大年初三,老太太就吩咐,“都在家歇着吧,前些日子也都辛苦了。” 正月里禁忌多,多半也是为了让人们有个由头歇着,王氏倒也难得地清静了下来,靠在炕边看过了丈夫来的几封家信,字里行间都琢磨透了。又想拿账本来看看,奈何这是正月不让动算盘,便又熄了心思,正在惬意时,就听得帘子一响,小女儿进了屋子。 过年就是十一岁了,善桐不言不笑的时候,多少也有了些大姑娘的样子。因为年边忙碌,也有近半个月没能好好打量小姑娘,王氏定睛一看,倒觉得她长高了些,因在正月里,穿了颜色衣裳,头上也见了金玉首饰,看起来倒和在京城的那几年没甚差别。王氏不禁微微一笑,淡淡地道,“怎么,不和你那些小伙伴们一道出去野?” “我是大姑娘了。”善桐就小心翼翼地蹭到了母亲身边坐下,盯着脚尖道,“前回祖母还说,过了正月,让我同善喜一道读书。我想,也不能还把自己当个孩子,闲来无事,就出去乱跑了。” 孩子太讨祖母喜欢,是好事也不是好事,约束得狠了,她到祖母那里一诉苦,老人家有心发作,训斥下来,难做人的还是母亲。王氏虽然有心教导女儿,但如今在婆婆跟前已经够难做的了,也不想把局面搞得太僵。如今善桐自己懂事,明白道理,她哪有不开心的?心下顿时就是一阵熨帖,拉过女儿来摩挲抚弄了片刻,才想着问,“你姐姐呢?” “在里头带着樱娘做针线呢。”善桐略一咬牙,知道此事总有一天必须得和母亲摊牌,她深吸了一口气,略略平静下了耳边雷鸣一样的心跳声,一张口,话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了。“是含沁表哥年前对我说了几句话,过年忙,我就没和您说……” 王氏不由神色一动,略一寻思,也不禁叹息。 “真是个小人精。”她低声道,“什么事都办得这样漂亮。” 看含沁和三妞亲近,还以为他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走到了歪道上去。原来想的却是借三妞传话——唉,也是榆哥愚钝,否则,含沁也不用这样大费周章。 至于含沁是怎么知道自己有意同桂家结亲的,王氏盯了善桐一眼,心底多半也猜到了几分。女儿心里挂念着姐姐那是好事,她也不想拆穿,因此没加细问,只道,“他都说什么了?” 善桐便将含沁的几番叮嘱,和盘托出,“说是这门亲事要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桂家长媳名分已定,是……” 三言两语,便将桂家长媳竟是农家女的事,告诉了王氏。 不消任何人点醒,王氏已经听得眉头大皱。善桐忙又趁热打铁,略带忧虑地道,“含沁表哥还说,这件事可没那么简单,要办成不大容易。不过,他自然会鼎力相助……” 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就算身后代表了桂家一房,现在也还不到他出头说话的时候呢。纵使含沁身上带了功名,人微言轻的,鼎力相助,能助到哪里去? 王氏的眉头不禁慢慢地打成了川字结,善桐见此,知道母亲心里已经品味到了这门亲事的难处,索性一咬牙,把底牌也搬了出来。“还有一件事,不是含沁表哥说的,是我自己看的,也不知道该不该和娘说。” 这答案自然不可能是‘那你就别说了’。善桐轻声细语,在母亲耳边 又给桂含春下起了谗言,“就是除夕的时候,含沁表哥和我说事呢。许家的那个世子爷来了,一来又问我杨棋的事,杨棋你还记得吗,小四房的七姑娘——” “怎么不记得。”王氏不禁微微一笑,“比你还小一岁,精成什么样子了。” 想到桂含沁的人小鬼大,不禁也叹一口气,“家大业大,这些庶子庶女,一个个都是精怪。” 善桐听在耳朵里,倒也听出了一点意思,她对杨棋倒没有什么,在除夕之后,更有些隐隐地忌恨起了这个印象早已经模糊的玩伴,可却早把桂含沁当作了自己人,听到母亲这样一说,不服气就浮到脸上了,却不敢多说什么,只道。“我也难得见到世子爷,就索性说了些我们小时候的事给他听。我觉得……” 她咽下了口中的苦涩,道,“我觉得桂二哥听得也很上心!后来许家的大少爷也发觉了,脸色可一下就变得古怪起来啦。” 这样说,老九房是宁愿娶个庶女,也想和小四房攀亲了?这心思连儿子自己都体会到了,才会对小四房的女眷那样上心吧。 也是,按照桂二少的年纪,也就是他们家的六娘子、七娘子和他年纪相近了…… 还以为桂、杨之间早有默契,这一代的亲事如果不是着落在善榴身上,也会归给大房的善桃。没想到他们吃相居然这样不好,为了和南边的总督攀上关系,连个庶女都愿意娶回来做当家少奶奶? 尽管对老太太有诸多不满,但王氏心里始终还是服她老人家一件事的:小五房如今光是男丁就有十多个了,虽不是个个都读书有成,但就是最浪荡的三爷,也只敢票票戏写写唱词,嫖赌是绝不敢沾手的。别的林林总总也不多说了,小五房的家风,是数得着的正。 在西北,家风越正,嫡庶之分看得也就越重。自己本来想着,要是善榴婚事不成,桂家的三少爷和善桐也算是年纪相近,这样看来,即使桂家愿意再和杨家结一门亲,老太太都看不上这娶庶女为当家主母的做派了。 也罢,若是要娶为当家主母,小五房也的确是高攀了。再说,次子媳妇出面理家,就为将来伏下了无穷无尽的矛盾。想要安安闲闲地做个次媳,几乎已成泡影。这样看来,这门亲事也的确是弊大于利了。 王氏叹了口气,还有些恋恋不舍地玩味了一下桂家的门第,随后便一扬眉,干净利索地道,“娘知道啦,这件事,我心里有数。” 这是变相的逐客了,善桐也不是听不懂, 但却依然留恋不去,王氏本待与望江计较一番,见女儿如此,倒是有几分心软:说了要将她当个大人看,也就得当个大人看起来。 “要是这消息能来得早几天就好了。”她将一丝后悔露给女儿看到,“也犯不着和你祖母闹得这么僵,这一次,少不得又要你在祖母身边相机说说好话,让老人家回心转意,问一问诸家的亲事了。” 母亲能这样利落地放下桂家,着实令善桐喜出望外,最初一波喜悦过后,又难免觉得好笑:一家人,本来就应该抱成一团,母亲心心念念,也是为了大姐考虑,要还得使出各种手段去打动母亲,那还叫什么一家人。 就算是祖母,也就是一两句话,说到点子上的事儿……一家人能有什么大矛盾?大年初七,族里商讨借粮的小会,那才是真正的戏肉所在呢。自己在这里为了姐姐算计母亲,转头再要到祖母那边挖空心思地为二房谋划,其实说到底,一家人还不是得紧紧地抱成团来,在小会上维护小五房的利益。 话说到这里,善桐不免又要往深里去想了:其实现在西北乱成这样,杨家村里斗得再厉害,还不是得一心对外?否则胡子们一来,就得和诸家村一样,老老实实地交粮食换命。 她觉得她还能再往深想点,可再想到北戎大兵压境,她就想不下去了:小姑娘见识虽然广,但是却也没有见过前线厉兵秣马的样子。这些事,她心里只是影影绰绰有个数而已,再往深也想不出来了,只模糊知道,北戎大兵压境,其实整个西北都应该抱成团来,免得这波蛮子再度犯边,大家都不得安生…… 可再一看母亲,她不禁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即使是小五房这么亲亲的一家人,又何尝不是你一个心结,我一个心病?要做到紧紧抱团一心对外,哪有那么容易。 “祖母像是被伤了心呢。”既然桂家的亲事,已经为母亲所搁置,善桐也就乍着胆子,将老三房老太太来访的事告诉了母亲。“老三房的叔祖母似乎有心为桂家和我们牵一条线,祖母是一听就告罪去了净房……” 王氏唇边不禁露出一线苦笑,老人家的性子还是这样爱憎分明——这是又和自己顶上牛了,也亏得女儿心里藏得住事,不然,岂不是又要带着心事过年了? 她倒没有往深处去想:归根到底,善桐今年也才十一岁,又一向显得稚气。为什么她非得在得到了这许多对桂家婚事不利的消息之后,再轻飘飘地将此事告知母亲。而非在年前就向母亲说明,老三房老太太 有周全两家婚事的意思,这里面的缘由,王氏只是略一沉吟,就随意放了过去。 “眼看着今年战事恐怕不会太好。”她一转眼就又操心上了女儿的婚事。“你大姐过年十七岁,亲事也实在是不能再拖了……即使她不喜欢诸家,那也没得再挑。三妞为娘跑一趟,说一说我的意思,劝劝你姐姐。如她愿意,你再来和我说说,过了正月,等借粮的事办过了。娘就……娘就和老太太说去。” 毕竟是母亲,转眼间已经安排出了一个极妥当的行事方案。善桐自觉能在一切无法收拾之前救火,也颇有些不好外露的成就感。想到自己鼓起勇气试探诸大哥,又要为姐姐鼓劲,又要试探母亲,居然也都妥当地办了下来,把姐姐口中‘娘都打定了主意’,‘婚姻大事,咱们做小辈的没法多想’,似乎竟是无法承办的一桩事给办成了,小姑娘心底影影绰绰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很多事,说起来难比登天,真的办起来,其实也很简单。 见母亲颇有些愁眉,她转了转眼珠子,便大胆地道,“娘,祖母那边,老人家脾气执拗,你贸然去说,恐怕又要受气了——这件事,不如让我来办吧?” 王氏心头一动,看了小女儿一眼,颇有些不信,“你——你能行吗?” 善桐甜甜地笑了。 过了大年初三,老太太这边也就闲了下来。 年前热闹,那是因为族人们摸不清借粮一行人的底细,也摸不清他们的胃口,更拿不准族内众耆宿的意思。难免要攒头攒脑地四处打听,毕竟借出去的粮食也不会从地里凭空变出来,还不是得从自己的手心里往外挤?等事到临头了,大家反而不急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清楚,该拿多少,心里也都有了底稿。真到这时候,也就用不着在上门陪着小五房这位脾气多少有些古怪的老太太喝茶聊天,云山雾罩地想要捉摸一点底细了。 就是老太太自己,往年多少也会出外走走,和老妯娌们说说话,今年也不出门了,就在屋里抽烟喝茶,吞云吐雾地运着气儿,和长孙善檀唠嗑。王氏等三个媳妇要来陪老人家说话,也都被老太太自己打发走了。 明年是乡试之年,善檀一心是要取个举人在身的,和老太太说了几句话,他便露出了神思不属的样子。老太太看在眼里,哪还不知道孙子的想头?只好打发他回自己院子里读书,自己又抽了一袋水烟,正在出神时,隔着窗子就见到善桐进了院子——正月里,小姑娘脸上却没有多少笑影子,一张俏丽的小脸板得紧紧的,一看就知道这 是找祖母诉苦来的。 老太太见到善桐这样,心里不由得也是一紧:这孩子虽然娇贵,但素来懂事,很少摆脸色给人看,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大能耐,能把孩子气成这样…… 她心里有了数,等善桐进来一头扎进自己怀里,虽然心疼,却不着急盘问她,只是沉声道,“大家女儿,喜怒不形于色,脸上带着笑,那没有什么。可受了委屈,甭管多大的事,你也得把情绪往肚子里咽一咽。七情上面,是会让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 这道理善桐也想得明白:厌你的人见到你生气,心里自然称愿,喜欢你的人见到你生气,心里自然心疼。只是她颇为不以为然,人生在世,当着亲人的面,哭也不能痛快地哭,笑也不能痛快地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顶多当着仇人的面,再摆出高深莫测的样子来就是了。 不过今日里,她是有意作出了一脸的委屈的。虽然等来的不是祖母的盘问,而是一顿教训,但小姑娘还算沉得住气,低声道,“我知道了,下次必定不再犯。” 老太太满意地长出了一口气,这才问孙女儿,“到底怎么了,是哪家的闺女儿又给你气受,还是老七房的人不知死活,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来生事?” 小孙女儿叹了口气,也就竹筒倒豆子一样地将家里的烦难告诉给了祖母知道。 “姐姐自从知道母亲有说她进桂家的消息,就镇日里愁眉不展的。觉得桂二哥比她小了三岁不说,北疆战事没停,哪有空办喜事,这一来出阁时就是名副其实的老姑娘了……” 一门亲事要成不大容易,要不成,理由可不是成千上万?老太太本人又不看好善桐和桂含春的姻缘,自然是听得频频点头,对善榴也多了几分赞赏,“她倒是看得清楚。” 善桐本待将含沁的那一番话再说出来的,不知为什么,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见祖母已经认可,便又附耳在祖母耳边道,“况且呢,她在外九房的院子里和诸大哥见过一面……我看诸大哥的样子,好像很在意姐姐。只是他孤身一人在这,也没个长辈做主,现在正着急得很呢。天寒地冻的,也没个人回家送信——” 老太太心中千回百转,一时间已是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到末了想到次媳那淡淡的脸色,心又冷了下来。她没有吭气,只凭着孙女儿往下说。 “腊月里您问我那一次,我也不是不想说,是她还憋着呢。眼看着过了正月,姐姐的心思也藏不住了,”善桐小心翼翼地闪了祖母一眼,见 祖母神色深沉,不禁又有些紧张,恨不得能喘几口大气,又强行压抑下了这股激动,垂下头去,嘟起嘴拨弄着腰间的小荷包,“和娘吵了一顿,说了自己的心思。娘只是一口咬定,说已经在祖母跟前认定了桂家,否了诸家,人无信不立……现在两个人都不说话。” 一房主母,儿女的婚事自然是由得她主持不错,可倒行逆施到这个地步,要强按着女儿的头去喝水,这也实在说不过去了吧? 本来还以为二房内部还是一片铁板,这一次转向也是一起转了向,小孙女儿是辗转来为王氏说说情,再请自己出面辗转托人牵头的。没想到王氏居然软硬不吃到这个地步……孙女儿不情愿成这样,婚事也的确不大合适,这件事再不管,有失体统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早就盼着下一下儿媳妇的面子了,老太太这一挑眉,挑得倒有几分扬眉吐气。 她干净利索地道,“这件事不能这样办,你姐姐说的对,她一个女孩儿耽误不起。桂家是好亲事,只是和她的确没缘。” 见自己虽然表态,但小孙女还只是愣愣地看着自己,面上殊无欢喜之色,倒有些忐忑。老太太不禁一笑:孙女儿还小,有时候难免掉个链子。 她就难得地又多说了一句,“傻孩子,你姐姐耽搁不起,满村里现在就两户人家是合适的,桂家不成,诸公子本人又有意,岂不就是诸家了。让你姐姐放心,她的意中人,跑不了的。” 善桐这才露出欢容,笑逐颜开,出口反而却是埋怨。“祖母——话说得这么白,姐姐又要害羞了!” 这一老一少相视一笑,笑里居然都有几分自得。 50、手段 虽说还没有正式通过诸家长辈,但善桐还是向祖母稍事透露了诸燕生本人的说话。 “年初二我遇着他,诸大哥还说,家里的事,祖父母一向是随他做主。” 今年十八九岁,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可以代表诸家村出面借粮,这样的人要被人做了主去也难。两厢有意,门当户对,这亲事十分倒是成了五分了,老太太虽然素习稳重,喜怒不形于色,但也还是不免将诸燕生当成了未来的大孙女婿,就半真半假地同善桐抱怨,“人都在村子里了,少不得也要上门百年,这点礼数都不知道,不懂事。” 善桐笑嘻嘻地,也没有往心里去,半开玩笑地为诸燕生分辨了几句,“没沾亲带故,也不好随便上门。再说,他现在一动,咱们家的门槛还不得被人踏断喽?” 是啊,怎么说都是借粮来的,虽说这问的只是外九房,没有老帅们的霸气,一问就是一村子。但沾了粮字的边,就不好胡乱走动了。老太太自己也不是想不明白这一层,只是没想到善桐居然也看得这么清楚。 孩子大了,真是一日千里,每天都比从前更懂事得多了。有时候就是自己,也不能一眼看透了深浅…… 她不由得就又打量了小孙女一眼,才略带欣慰的一笑,起身道,“行啦,别摆弄你那大辫子了,陪祖母出门转一转吧。” 眼看着就是年初七了,大孙女的婚事再大,大不过一村人的前程,就是王氏面上也丝毫看不出一点不顺,这两天过来请安时,话里话外问的也都是族内小会的事。老太太心里有了数,倒也没有为难次媳——打老鼠还怕伤着了玉瓶儿呢,只是按下不提。 她难得说要出门,今日又是年初六,善桐不能没有联想,只是没想到祖母居然会带上她。要在从前,这可都是善檀的差事,她一下来了精神,直起腰板脆生生地应了一句,“哎,我扶着祖母走!” 才出到院子里,张姑姑不言声就上前扶住了老太太的手肘,善桐不过是意思意思罢了。这一老一少一仆三个人还真在村子里转了几圈,老太太还带着善桐去到河边,看了看上冻的河水,说了声“今年天气冷,好事,开春了庄稼就旺盛”。这才不紧不慢地踱到了宗祠附近,带着善桐进了宗房。 杨家宗房血脉连绵,一百多年下来,虽然不断有人分家出去,只有族长一支在这宗房院落群内居住,人口其实说不上多,但多年老宅,自然而然就有一股兴旺润泽的气息,透在了这一片宽敞的四合院群落之中。老太太才 进了大门,就有人上来行礼,口称“拜见伯祖母”,没有多久,宗房长子杨海林就恭恭敬敬地接了出来,给老太太行礼,“今年事多,没能亲自上门拜年,伯母别见怪。” 宗房和其余各房不同,年节时事情更多,打发孙辈出外拜年已成惯例。不过在往年,杨海林怎么都会到小五房、老三房、十六房这样的人家走一走的,毕竟随着年月,老一辈在世的越来越少,除了一枝独秀,年已届花甲的老族长杨子沐之外,族内子字辈的老人家,经过当年的连番战乱,还健朗的已经着实不多了。 到底还是和宗房有了些生分,否则就算宗房大爷不上门,自己也要主动上门来坐坐的,不说别的,借粮的事,通个气也比装聋作哑强得多了。 不过,自己不上门,宗房大爷也不上门,这里面的意思也不大好,恐怕老七房背后,不仅仅只是一个宗房老四,整件事老大也是看在眼里的,只是装聋作哑罢了。 老太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面上却是显得有几分不快,“哪里的话,听说族长老哥年前又犯了咳嗽,你们事情也多!一家人不计较这个。” 她一手养出了两个儿子,说来也是有诰命的太夫人,宗房就算素来很有体面,哪敢真和老太太拿大?杨海林又几次请罪,一边让老太太上座奉茶,他去扶老太爷起身相见,这边他妻子也上前给老太太行了礼,这才低声向老太太赔不是。“今年过年,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从天黑到天亮,都是来问借粮一事的,这种事,家里人除了大爷,说话也都不算数。老爷子身体不好,不能累着,因此就没有出面,只是打发了大郎过去。如有冒犯,伯祖母也别往心里去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善桐本来对于宗房意见老大,此时倒觉得宗子、宗妇这样低声下气,可以说是给足了小五房面子,她见祖母脸还是绷得厉害,倒觉得祖母有些不近人情了,可一想到善喜,又在心底猛地抽了自己一嘴巴:面上柔媚,背地里做坏事的人可多了去了,这也是祖母、母亲都时常教导的,怎能因为一点笑容,就失了立场。 老太太就很软硬不吃,得了杨海林媳妇的解释之后,她面上本好看了些。可一等宗房老四杨海明夫妇出来给她见礼,她面上的笑容一下就淡了下去,吃过茶居然木然不语,善桐和张姑姑两个人一边一个昂然立在身后,善桐除了请安问好竟是别无他话,倒是让气氛一阵尴尬。 这位宗房四爷虽然读书不成,和小五房三爷一样,平日里也就喜欢票个戏,但毕竟并无显著劣迹,忽 然得了伯母的臭脸,脸上也有些不大好看。好在此时族长一边咳嗽一边进了屋子,拱手给老太太问了安,“老嫂子,今日贵脚踏贱地啊。” 虽说贵为族长,但私底下这族长爷爷的行事,也实在是有几分不着调的。善桐没忍住,一撇嘴就笑了,“族长爷爷耍贫嘴——” 气氛一下就缓和了下来,杨海明若有所思地扫了四弟一眼,见四弟一脸的莫名其妙,纳闷也就先装到了心底,扶着父亲和老太太厮见了,各自分宾主坐下说话。 这一次老太太过来,众人自然都猜到了她的用意:肯定是为明天的小会来打前哨的。因此话没有说几句,杨海明就站起身来告退,顺带着将几个弟弟都带了出去,还要带善桐出去玩,老太太止住了:“让小孙女伺候我抽烟吧。” 族长也笑道,“海明留下来端茶倒水。” 待得人都退了出去,老太太却是一句话没提借粮的事,而是提起了小五房想进宗学读书的几个孩子,“善柏和善桂都不是什么读书种子,也就懒得费心提了。如今倒是要讨个面子,把孩子们都送进去沾染沾染文气。” 族长很有些诧异,他掂量地望了老太太一眼,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中,小事罢了,老嫂子不拘派谁过来打声招呼,也就是了。” 老太太脸上微微绽出笑容,“毕竟是宗房自己的私学,和族学不同,是你们自己的东西。我老婆子还没那么拿大,总是要过来亲口说道说道。” 她字字句句扣紧了‘自己的’这三个字,族长未免有些讪讪然,“其实就是给家里孩子们起的私塾,老嫂子也知道,族学人多,先生也顾不大过来……” 老太太就算再急公好义,也不会在这当口就这件事和宗房较真,横竖小五房的孩子要上宗学,宗房是决不会说不的,只是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便笑道,“好先生的确难得,我们也想自己开个家塾呢,可惜一直也没能物色上好先生,也就罢了。不过族学先生也不错,起码是把善檀给教出来了。” 见族长脸上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当着善桐的面,老太太也不为己甚,随口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一家一族,读书种子是越多越好。山西、江南的名门望族,还不是尽心搜刮读书种子,宗学要能为村子里多培养出几个秀才,甚至举人、进士,那也是全村的大好事。” 话虽如此,她却心知肚明,族长老哥开了宗学,为的只怕也不是搜刮族内读书人才,多半还是老先生去后,觉得族学人多, 孩子们学不到东西,这才动了念头,为自家人办个家塾。 其实这倒也没有什么,错只错在宗房的身份,连宗房自己都不上族学了,族人对族学的信心可想而知。这一下,族学是不散也散了,本来几个好先生,不是另谋高就,就是进了宗学……宗房的身份,一件事稍微办错,就是这么个结果。 老太太虽然不大高兴,但到底还是没往下说,咳嗽了一声,又问候了族长的旧疾,两个老人家你来我往地客气了一番,善桐听得朦朦胧胧的,只顾着捉摸祖母话里的门道,有些门道她已经悟出来了,有些却似乎还蒙了一层薄纱,更有些话,在她听来就是废话,可族长爷爷却听得极是认真。好容易,才从族长爷爷那里盼来了一句,“说起来,老嫂子也来得正好,明日借粮的事,还没问过你的意思……” 这到底还是到了戏肉,善桐精神一振,又直了直腰,小心地给祖母捶打起了膝盖,没想祖母反而摆了摆手,毫不在意地道,“您秉公行事,还有谁能说您不成?我这就是来问问宗学的事,别的没有二话。族里怎么安排,我老婆子都听命行事就是了。” 一边说,一边就拉起善桐告辞,“出来这么久,家里要惦记了,也是年节,大家都忙,你们忙!” 雷声大雨点小,把众人都遣下去,满以为是要来密斟的,没想到只得了秉公行事这四个字。老太太这行动实在是有几分天马行空了,非但善桐不解,族长父子也有片刻僵硬。族长忙道,“老嫂子这是哪里的话,族库这是族人共有之物,总是要耆宿们都点了头,这才可以开库。会前通通气,也是该当的——” 老太太的态度却很坚决,“这是族里的大事,没得我提前来打招呼的,到时候听凭族长安排,我们小五房倒是不会有一句二话!” 善桐先还有些纳闷:这当口上门,摆明了是问粮的,客气客气,大家面子上做到了也就是了。祖母这装得有些过了…… 她暗自按捺下了心头的疑问,听祖母和族长又客气了几句,末了竟要起身告辞了,族长一叠声地留客,到底还是把老太太留了下来。 “就是老嫂子不上门,我也要派人去请的。”杨子沐终于是吐出了实话,“这里有件事,我们一时间还很难下个决断呢。” 老太太不动了,一扬眉看着族长,老人家却又不着急了,喝过了一盏茶,才慢慢地道,“老帅们是这个意思,这借粮呢,当然也不能白借。是朝廷兵马又不是胡子,做事都是凭着理字的……” 他叹了口气,又有一丝嘲讽地笑了,“至少面子上总是过得去。世子爷说了,老帅们的意思呢,这粮食借出去,算利息,三分。利息是还钱还是还米都行,等后边的军饷到了,一应归还,一分都少不了咱。” 三分的利,算是高利贷了。如果限期没还,利滚利可是一笔可观的数目。不过世子爷既然没有言明归还期限,借一年是三分,借十年也是三分,后边军饷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顶不得真。 老太太扬起眉毛,听宗长续道,“此外还有,三个国子监的缺额,不拘是秀才还是举人功名,愿去都能进去,这是热心军事输捐钱财,由太子爷奏请皇上特批的。这边粮食交割清楚,那边人就能上路进京读书了。不过为了做得好看些,这家人的粮米就不能算利息了。世子爷意思,哪家捐得最多又有秀才的,这名额就给了哪家。” 善桐年纪小还没有怎么样,老太太已经先叫了一声厉害,她旋即又沉默了下来,过了半晌才道,“老帅们是心急了……恐怕前线,是真的缺了粮食。这样费尽心机地来挤,是要把最后一点余地都挤出来啊。” 族长也是有烟瘾的人,见老太太手指弹动,忙吩咐杨海明,“给你伯母敬烟。” 杨海明到了这样的场合,却是一句话都插不上来了,只是肃容静听,得了父亲的吩咐,忙站起身来为老太太举过一袋水烟,老太太也不谦让,由得善桐服侍,和杨子沐对着吞吐了半日的云雾,才低沉地道,“老哥,听我一句劝,这利息没得话说,为使族人心服,那是一定要受的。国子监读书的事,还是缓着点办。”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你们家也不是没有秀才,我看,最好和老三房、十六房商议一声,三家分了,也就算了。不必再横增枝节,不然,倒是只让老帅们得意了,对村子也没什么好处。” 老太太是什么性子?往坏了说,那是有几分清高孤介,正直到极点的老脑筋,往好了说,就是急公好义处事公道。西北毕竟不比江南文气旺盛,好先生少,能进京城国子监读书,若是本人有几分才学的,将来一飞冲天的机会就大得多了。杨家村毕竟是百年望族,读书人不少,秀才就有十好几个,不第举人也有七八个,这三个名额虽然没有明说,但无异于是给这些人一个自由竞争的机会。却偏偏是祖母建议,将这三个名额给昧下来——善桐一下都有些懵了,就是族长父子,似乎都始料未及,半晌没能说得出话来。 “老嫂子这是老成之言啊。”杨子沐清瘦的 面容,在烟气中倒是带了几分飘飘欲仙的味道,泥雕木塑一般呆滞了许久,他才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咳嗽着道,“满村子里能看透这一点的人,除了老嫂子又能有多少呢……只是这个名额,我们宗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要的,老嫂子看,善檀大侄子也是有功名的人了——” “善檀父亲也是有品级的,官生他是跑不掉的。”老太太摆了摆手,“这个缺我们也不敢吃,老哥心里有数,借粮这件事我们小五房出力不少,越是这样就越要避嫌……” 杨子沐神色有些发苦,善桐平时也是见惯族长爷爷的。总觉得他虽然老说些笑话,看着和气,但其实从容不迫,似乎很少有被难倒的时候。直至今日,才发觉他毕竟已经年过花甲,是个老人了。 再一看宗子杨海明,虽然也是三四十岁的人了,但在两个老人精跟前,还是有些稚嫩,听到两个长辈的密斟,面上更是神色变幻阴晴不定…… 她一直觉得虽然摆在杨家村之前的困难不少,但这么多大风大浪都过去了,眼前这个波澜,必定也能平安度过。可此时小姑娘心里明白了:没有哪一道坎,是能平平安安熬过去的,从前不觉得,那是因为有长辈给掌着舵呢。 “老帅们真是拿住了我们杨家村的命门了。”又过了一会,杨子沐才徐徐地道,“是啊,这三个名额,哽着脖子要私吞,我看没谁有那么大的胆子。要吐回去不吃这个饵,可这个饵又实在是太香了,也真的舍不得……老嫂子,你说得有理,我也是难下决心那。再说,你这边要瞒,人家那边一下揭开来,还是一样难做人。” 老太太哼了一声,很有些悻悻然,她说了半句,“看着都是好孩子,想不到如此——” 话却又断在了嘴里,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她便站起身来,柔和地道,“老哥要为一村人谋划,实在是辛苦了。家家多出,那族库少出一点也没什么,只是太小气了,大家背后也难免说三道四,个中分寸,老哥还是要把握清楚。” 杨子沐神色一动,笑容更是有些苦涩,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也站起身来,“我送老嫂子出去!” 这一番暗藏机锋的问答,让小姑娘一路琢磨回了小五房祖屋,还不肯出去,只是在老太太身边为她捶着腿儿,自顾自地低头沉吟。 会听得出文章,就是可造之才。老太太歇过了一口劲儿,又闭着眼小睡了片刻,稍微缓过精神,就把善桐叫到身边,沉声道,“问吧,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出来。和外人尽管绕圈圈 ,和自己人,咱们有一说一。” 善桐想到自己和母亲却是又算计了老太太一会,多少有些心虚,在心中默念了几句‘妙在清浊两可之间’。这才脆声问道,“不懂的主要有两点,第一,您为什么那样客气,始终绷着不肯说是来谈借粮的事的。第二……就是这入监读书的名额——这不是好事吗?可您为什么却似乎并不太赞同?” 嗯,这是看出了戏中三昧,没问宗学的事,看来是已经读懂了宗学一事到底坏在哪里。 老太太就直起身子来指点小孙女儿,“为人处事,虽然立意要正,但也要有足够的手腕,不被人所拿捏。宗房再怎么说,也是村子里一号人物,借粮的事必须他们主持。这当口你撞上去一头热血地说这说那,人家反而容易怀抱疑虑。欲擒故纵,只是雕虫小技,却也不得不为。” 见善桐有恍然大悟之意,她又闲闲续道,“至于这三个监生名额用心深在哪里,你毕竟年纪尚浅,没能品出味道,也不算什么。其实无非就四个字,僧多粥少,为来年计,最好别让各房舍生忘死地追求这玩意儿。私底下能退就退了,不能退,各大户分一分,大家心里也好受些。” 大户自然是要多出粮食的,把三个名额暗箱操作过去,人家心底自然也宽慰了几分。比如说老三房和十六房,家里都是有秀才的。这弯弯绕绕善桐自然已经明白,得到祖母一语点醒,她福至心灵,忽然恍然大悟,“其实族长爷爷也就是在找借口吧,他要是私底下退了那三个缺额,世子爷也未必会自己挑明了拿出来为难他……借粮的事,还得指着宗房帮忙办呢。” 老太太唇边浮起一抹欣慰的笑,她没吭声,由得孙女儿继续往下说。“僧多粥少,为了能够理直气壮地得了这个缺额,大家自然是踊跃借粮,数目摆在那里,大家多出,宗房自然少出……难怪,他们自己不要那个缺额,原来还是想为族库多留点粮食!” 她自觉看透了宗房的伎俩,顿时就有些不屑,“真是把族库都当作是他们自己的私产了!” “族库本来就已经是宗房的私产,他们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老太太犀利反问,“三妞,咱们要脸,架不住有些人不要脸啊……这么多年经营下来,族库除了宗房,谁还有资格过问?他们想着自己多留一点粮食,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毕竟要是各房都不肯出,余下的还不都要摊到族库里去。” 她说得自然有理,但善桐依然不禁有些愤愤然,“族库是他们的,宗学是他们的,损公肥私,这个 宗房还要来干嘛!” “也不能这样说。”老太太却没有和从前一样,鼓励善桐的锋芒,她略带不满地扫了孙女儿一眼,淡淡地道,“有私心较量,是人之常情。宗房大节上始终还是无亏的,也就是这些年族长有几分糊涂了,约束不了儿子们,这才闹出了几件不像话的事。” 顿了顿,想到善檀几乎已经长成,除了阅历不够,格局还小之外,这些事上是无需自己费心的了。唯独小孙女年纪不大,尚需见识场面,增长眼界,便下了决定。“也罢,明儿的小会就带着你去,让你开开眼,见识见识宗房的手段吧。” 51、族会 不论是一贫如洗还是家事丰厚,杨家村一村子上下在大年初七这一天都没能有多少过年的喜悦。人面广些的,才吃过午饭就上了各耆宿房中候着等消息,人面不那么广的,也难免老着一张脸,去了人面较广的人那里,等着二手、三手的消息。小五房身为族内红得一等一的一门,自然也少不得三亲六戚都上了门来,只等着老太太回来了说话。 老太太却显得很沉着,一大早起来,先在院子里遛了几道弯,吃过早饭让家下人请了安,便吩咐王氏,“老大媳妇不在,遇到这种事,本该让你们伺候在一边的,奈何你也是个诰命了,不好出来抛头露面的。倒是我老婆子老了老了,也无所谓避嫌。这一次,让妞妞儿跟着我伺候茶水就行了。” 王氏本来打量着自己怎么都有份跟随的,见婆婆说得也是道理,自然也只能应承下来。倒是萧氏、慕容氏脸上均都是一宽:虽说和婆婆不睦,但二嫂的回归,的确对两个小媳妇造成了很大的压力。 又用了半碗茶,老太太一整年来头一次换了锦衣,勒了额帕,又插戴起了半套金镶玉连鱼的头面,虽然对于京城、江南地界来说,实在还有些简陋,但在老太太而言,已经是难得的华服。 人要衣装,老人家这样打扮起来,自有一股说一不二的气息,又柱了沉香木拐杖,手中扶着也是着意打扮过的善桐,两人进了宗房,顿时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众人也似乎直到今日才想起来:小五房的两个儿子都有为母亲申请朝廷表彰,这一位是正儿八经的四品恭人,眼下杨家村里诸女眷,能在品级上和老夫人拼个旗鼓相当的,怕是还未曾出世。 一时间就连宗房都对老夫人多了几分客气,欠身自主位上起来,亲自将老太太迎进了上首第二个座位,和老十六房老太太挨着坐到了一块,善桐自然在祖母身后站着伺候,她游目四顾,见屋内即将满座,再一默默细数,心中也有了计较:族内家事略丰厚一点的人家,几乎也都到齐了。从宗房的狗腿子小二房算起,外九房、老三房、老十六房、小十三房都来了人,小十三房甚至是海鹏叔撑着病体勉强出马。此外还有些儿子多的人家,譬如老七房居然也混到了一个位置,虽说一房只有一个位置,但再加上众人带进来‘端茶倒水’的小辈,屋内竟是一点都不觉得宽敞,闹哄哄的连着甜丝丝的水烟味,呛鼻的旱烟味,这个小会说是小会,倒不如说是田间地头摆的龙门阵儿。 其实这话也不能说错,当时的大家大族,是以耕读为要。读书不成务农为业也是本分。 虽说家大业大,可没有官职就得亲自和田土打交道,同佃农打官司,西北连年战乱,人口最少的时候,到了农忙时分,地主们也得下地干活送饭。自然养就了这些人一身的土味儿,可善桐心里明白:京里的穷官儿们,别看面上风雅光鲜,未必比这些土老冒儿们殷实呢。这些年也说得上风调雨顺,西北人又节俭,指不定存了多少粮食,就等着熬荒年。不说别的,就是小十三房,人丁虽然稀少,可地实在是多,光是存粮的库房就有十来个。要不然,老七房怎么眼睛都绿了,非得要咬上这块硬骨头…… 她正自出神时,只听得族长轻轻咳嗽了几声,忙积聚精神,全神贯注地望向了这位其实已经出了五服的叔祖父,略带好奇地等着宗房的手段。众人也都静了下来,听族长给这会议开了一个小头,“大家也都知道了,腊月无好客,村子里来的三位贵客,是借粮来的。” 或许是西北人性子憨直,这个开场白实在是平平无奇,没什么惊艳的地方。众人一片寂静中,又听他道,“这粮食也不白借,算三分的利。眼下路坏了大家也都知道,粮食在江南在京城,就是运不过来!大军就在延安定西,饿了是要出事的。就是不给利息,老帅们张口了自然也没得说,得借,又还有三分利,我打量着也不坏,就先应承了一个数目。” 他咳嗽了一下,说了一个数字,众人这一下就炸了锅了,老七房房长都不顾自己的年纪,直跳起来,几乎是吼出来的,“两万石!全村一年,再风调雨顺也就是三万石!他们倒好,一开口就是两万,我们得不吃不喝地攒几年啊!” 虽说老七房素日里名声不好,但这番话出来,倒是激起了一大片赞同的嗡嗡声。族长不说话了,只是拿眼睛看了善桐这边一眼,垂眸做起了老僧入定状。 这是摆明了要让祖母出头说话……善桐倒没觉得族长这是祸水东引,毕竟这件事小五房出力多,那是看得见的,大家看似是在驳族长,不少人的眼睛也看着祖母呢。就是祖母不出头,她都想替祖母说几句话了。 可老太太还没开声,就有人发话了。 十六房老太太猛地一拍桌子,她站起身来了,“这是都忘了元德年间的事了?” 这声音并不响亮,却一下就把众人都说得哑了火,唯独老七房房长——这个精壮黝黑,颇有几分无赖气质的壮年汉子,还不服气地嚷道,“元德年那也是朝廷驻军不力几乎是纵兵入关!如今我看前线消息也不大好,咱们就是给了粮食,人家还打输了,老叔,这仗该问 谁讨呢?” 这话虽然是歪理,可也不无道理。元德年间北戎南犯,就是因为驻军把守不力,退得比兔子还快了几分,把大好的西北粮仓,陕西腹地留给敌人烧杀抢掠。直到桂元帅调兵遣将从后掩杀过来,这才解了围。可就是这样,宝鸡一带也几乎是十室九空,此役不但伤了西北的元气,着实也伤着了西北诸人对朝廷的信心,大军要粮食是不怕的,怕的是要了粮食还打不赢,那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十六房老太太还没开口反驳,族长已是先咳嗽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道,“话也不能这样说,人家没粮食吃,兵散了就是匪。谁不知道杨家村是个富户,知根知底的人盯了上来,咱们又得罪了官家,倒是全族都要折进去了。这粮,肯定是要借的。” 到底是族长,这话说得虽然不怎么大义凛然,但胜在实在,一群汉子纷纷称是。老七房房长还要说什么,宗房老四起身给众人添茶,他也就没了声音。 要借肯定还是要借的,老七房这几句话,不过是各房的一番垂死挣扎,见不是事,众人也都认命。十六房老太太先表了态,“俺们家地不大多,人口不少,也难……就出个五百石吧!” 十六房秀才虽然多,地却的确是不少,这一千石的数目说出来实在是有几分小气。善桐看了她一眼,心想:真是说得比唱得好听,到了自己头上,就显出小气来了。 旋即又是一凛,提醒自己:我又何尝不希望人家多出些,我们少出些。毕竟是活命的粮食,谁知道来年年景怎么样,闹起饥荒来,可不是说着玩的。 有了十六房开头,其余几房也都各自说了数目,倒是有多有少,善桐心算了一番,加在一起也有近七八千石了。宗房出个一万,还有小五房未发话的,出个两三千,这两万石的数目,足可以凑齐了。说到底,杨家村这么大的人家,两万石还真动不了他们的筋骨。小姑娘一时间倒觉得祖母很有几分小题大做了,这件事眼看着就能平安过度,又哪来宗房的手段可看。 此时也就只有小五房未曾发话,众人不期然都看着老太太,十六房老太太更是神气十足,自觉大义凛然——也的确,出了两个四品官,虽说小五房家风正,这些年来也未曾欺男霸女鱼肉乡里,但家事要比寻常人家更丰厚些,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就说地,实在也是并不少的。 老太太却始终并不说话,只是看着族长,半日才咳嗽了一声,淡淡道,“老哥,该揭盅了吧?” 只听这话,善桐心里 就是一个咯噔:她太熟悉祖母了,听了老太太的话,便知道这决不是事情的结束。换句话说,老帅们肯定是不止借了这么多的…… 也是,就两万石,十万大军,够吃多久,就是实打实地发下去,也就是半个月的工夫。人家又为什么要废这么大的劲儿,连少将军都派来了做筏子。 从前没长大的时候,成天都觉得大人的世界很复杂,如今自觉已经长大了,觉得大人的世界没那么复杂了,很多事儿自己也可以办了。善桐才赫然发现,到了正经场面,自己的脑子,还实在并不够用。处处都落后了一步,虽然已经能看懂大部分的钩心斗角,却总是要等人家的招出了,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里面还蕴藏了如此心机,是自己没有看明白的。 她能想到的,各房房长自然不会想不到,众人又起了些小小骚动,老族长面色数变,终究是道,“唉,老嫂子这样说了,那咱就这样办。” 他就又咳嗽了一声,才慢悠悠地道,“这一次呢,朝廷也不是不知道我们的难处。老帅们特地请旨,得了三个国子监的恩生空缺,三个京卫武学的恩生缺……” 到底还是瞒了点家底。 老太太本来用意,是想催促宗房说出真实数目,不想族长反而顺水推舟,到底还是要把监生名额的事放到台面上来说。她不禁大皱其眉,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偏过头来,让善桐伺候着打起了一袋水烟吸了两口,才低声吩咐孙女,“你仔细看看,这就是你老叔祖的手段了。” 善桐自然看得明白,深知这才是戏肉所在,之前一切不过铺垫。族长是先摸了摸各房的底线,再祭出这一招来。如此各房如果对此名额有意,则势必不能加得太少,尤其是那些对恩生名额势在必得的人家,必定会互相攀比。如此一来,踊跃捐输之余,族库要出的份额,自然也就少了。 她不禁微微一笑,也压低了声音回祖母,“叔祖还是厚道呢,按着我来,族库说不准是一两谷子都不用打了。” “哦?”此时屋内已经起了一阵嗡声,老太太兴味盎然,索性也和小孙女窃窃私语,“那依你的办法,该怎么样呢?” 善桐扒在祖母耳边,轻声细语地道,“要是依我呀,我这会子就说,大家也不急,回去想想,想好自己能出多少了,再来找我说道。留个数字就好了,到时候谁出的多,名额自然就给谁了……” 她话才说了一半,族长已经笑道,“大家不用急,动用族库总要告诉全族一声,正月初十在宗 祠有个大会。初十之前,各家愿出多少,往我这说一声也就是了。” 居然和善桐的主意不谋而合! 老太太一下有些心惊,一面是心惊孙女儿居然如此聪明,小小年纪,和饱经世事的族长都想到了一块。另一面,她也是老人精了,几乎是一下就看出了这主意的厉害。 众人暗中攀比,唯恐不高,不能得中那难得的恩生名额,这是看得出来的事。只看老三房和老十六房那摩拳擦掌的样子,就知道这三元之中,他们是必定要占上两元的了。余下一元,族内多的是人家巴望着呢——再加上武学门槛低,武秀才的功名也好拿一些,不能走文路,走武路那也是功名……好些人家已经流露出了蠢蠢欲动的神色。这一招一出,恐怕宗房是不用动用族库多少,就已经可以凑够数了。 宗房小气,本来是宗房的事,也没甚好说的。可天下乱象将起,一家一族如果不能紧紧抱团,只怕覆灭就在转眼之间,不能再由着宗房这样闹下去了! 老太太扫了屋内一眼,见众人脸上写满了计较,竟是没有一人和她一般忧虑,一时间不禁大起无奈之感,叹了口气,振奋精神正要说话时,只听得耳边又有人问道,“伯祖母,您……打算出多少哇?这恩生,是打算便宜了善柏,还是善桂呢?” 也是有些见识,知道善檀同善榆他们,用不着这恩生的名头,也能荫庇进国子监读书。 这话一出,屋内的眼光顿时又刷地一声聚集到了老太太身上,老太太在心底叹了口气,不得不肃容道,“这件事我老婆子就不掺和了,粮食我们出,名额,让给大家吧!” 却没有多少人讶异——小五房为借粮的事出了多少力,和借粮的人有多黏糊,大家也是看得见的。此时若不避嫌,话说出来就很难听了。又有人乍着担子去问宗房,族长还没说话,宗房老四已经轻描淡写地道,“家里没有读书种子,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到底是族内耆宿,”十六房老太太也不禁挑起大拇哥,脸冲老太太赞了一句,“这事办得,干净利索!” 老太太苦涩一笑,见众人都有起身的意思,竟似乎就要这么散了,一咬牙,她站起身来,放沉了声音,“老哥,这事这样办也不是不行,您思谋深远,我是佩服的。不过有一桩事您得先答应我,要不然豁着和您破了脸,我也不能应承。” 先不说她素来威望高,就是这一身的华服,已经让众人高看一眼——平时小五房不显山不露水的,大家也都 难免忘了她们的显赫。今日老太太披挂上阵,才叫人想起,这一位背后乃是有两个四品大员撑腰,更别说其中一味还就在定西,到宝鸡不过八百里路,说得难听点,他跺跺脚,杨家村就得吃不住的摇! 就算是最拿大的十六房老太太一下都没了声,屋内瞬时静了下来,族长皱了皱脸,倒像是在做鬼脸一般,一时间显得有几分滑稽。他却是没半分停顿,“老嫂子只管说。” 老太太一点都没有放松自己的姿态,她死死地盯着族长,一字一句地道,“族库里还存有多少粮食,年年都是帐上看的。多少年也没有开仓验看了——这是琐事,素来都是烦宗房操办的。不过今年情形特别,大家要多出了粮,手里没了余粮,若遇到灾年可真就一点办法没有,只能靠族库了。我老婆子老脑筋,不信帐上的数目,那都是虚的,老哥,族库多出少出不要紧,您得让我看一眼,库里的粮食,足额不足!” 这话一出,旁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善桐却已经是响亮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52、双簧 这主意既然她也能想得出来,小姑娘就不会把握不到族长的思路。她之所以会做此想,就是不禁把自己代入了宗房,想着怎么能让自己少出一些,让别人多出一些。 只是还是那句话:年纪太小,看事只看得到眼前,没能看得到后头几步。她想到了这个主意,却没想到族库毕竟不全是宗房的私产。适当地中饱私囊可以,护食护到这份上,不惜以种种手段尽量鼓励私房多出,个中用心,实在是惹人疑窦。 虽说这些年来族人已经渐渐地不往族库中缴纳粮食了,但多年来置办出的族田,说起来是不比小五房家的田产少多少的,宗房的吃穿用度还自有自己的私田供给。族库里的粮食,平时多半用来周济贫苦族人,主持祭祀、族学等等,总是进多出少,账本虽然不轻易示人,但对小五房老太太来说,要看到账本并不困难。年前祭祖的时候,老太太问了一嘴,回头还和母亲感慨了两句,善桐记得当时她说,族库里有四万石的存粮,也的确不少了。 恐怕祖母那时候就开始为粮食的事操心了吧……四万石看着不少,足够一村人吃上一年半载的了,但这也得是实数才行。再说一旦遇到饥荒,不但得留够一村人吃的数目,还有来年的种粮,再加上族人没凑够的粮食,族库得凑足了借给大军,算起来已经左支右绌了,更别提那可怕的两个字:挪用。 善桐不是孩子了,像她这样在村子里长大的小姑娘,平日里若是留心,可以接触到的社会层面,反而要比被关在屋内的娇小姐更广得多。自己再一善于琢磨,成熟起来的速度连自己都会被吓着。此时此刻,她脑中就不禁构建起了这样的思绪:祖母说自己多年没有进族库去看,也就说明宗房把持族库,非只一天两天。不说别的,西北粮价波动很大,从前在祖母身边的时候,还听她和嬷嬷奶奶算过这笔账。甚至嬷嬷奶奶他们家做的就是粮食生意……宗房有四万石粮食在手,囤积居奇,追涨杀跌,一波行情做完获利多少,还真是说不清的事!要是再善于操作一点,这边支取出去,那边盈余到手,悄悄补了亏空,一年就是这一项资本,能翻出多少利来! 要是在平时,这也没有什么。可现在路不好,连年收成也不好。这粮食就金贵得很了,一进一出之间要出了什么差错,仓促间真是拿着钱都不知道上哪买粮去!大军要的也不是金银,是货真价实的稻谷。人家就在左近,当然也不能以次充好……自然是希望族人私库多出一些,族库少出一些了!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流了一脊背的冷汗, 也不知道是被宗房可能的用心吓的,还是为自己毫无一点证据,就如此恶毒地揣测宗房用心而有些自愧…… 依然还是那句话:一个孩子能想到的事,老人精们只有反应快慢,却绝不至于什么都想不透的。如今在屋内的都是一房之长,虽不说个个精英,但事关生计,再没有谁比他们更上心的了。如此一琢磨,大部分人也都明白了老太太的担心,宗房数子脸上的神色,也都不怎么好看了。 老太太却依然稳稳站着,没有丝毫动摇,“我老婆子不是信不过老哥。”她又补充了一句,“只是连年收成不好,今年年景要再差些,又有大军在左近,这是个吃粮食的无底洞。老婆子怕的是真到了荒年,拿钱也买不到粮食,到那时候大家还得靠族库过活,不看一眼,我是不放心的!” 族长却并无丝毫怒意,他扫了大家一眼,蓦地笑道,“好哇老嫂子,我也明白你的心思,人老了就是多疑,我也一样,这两年都没有验过库了,听你一说,我也不放心的很!” 竟是欣然起身,招呼众人,“那就现在开了库,都看看,都看看去!” 怀疑毕竟只是怀疑,宗房表现得如此坦荡,就是老太太都不禁松了口气,合十低低地念了一声佛,善桐赶着就扶上来了,轻声道,“我扶着祖母——” 宗房居住的乃是杨家村的中心地带,族库就在宗祠左近,又养了无数头猫来捕鼠,虽说平日里人迹罕至,但倒也热闹得很。一群人大驾光临,一时间闹得猫儿们喵咪连声四处乱跑,更增喜庆。杨海明亲自从腰间解了钥匙,笑道,“二十多间仓库呢,一间是二百石的存粮,要都验看,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索性大家想看哪一间,我开哪一间吧?从甲字一号到二十五号,都是满的。” 这样的大粮囤,也就只有杨家村这样的百年望族才能支撑起来了。众人虽然素知杨家底蕴身后,但身临其境,脸上也不禁都有些自豪,老三房房长杨海旺就笑,“凤翔府一带,是没人能和咱们比了。听说也就是天水那边,粮囤的数目比咱们更多些——慕容家和桂家偏偏又在一个镇上,就隔了不远,当地都说,爬到桂家粮囤顶上一看,就能看到慕容家的粮囤了。” 正说话时,老七房房长已经指了一间,叫杨海明来开,善桐眼尖看着了,一推祖母,老太太忙又指了另一间。杨海明略作犹豫,还是先开了老太太随手指的那间粮囤。 才一开大门,众人鱼贯而入时,果然见得金灿灿的麦穗如同小山一样,将粮坑填得满满 当当的,杨海明又随手拿了一根木棍,拨拉开了给众人看底下,一直插到底,带上来的都是麦子,只是因陈了,色彩有些黯淡。 这一下众人无不放心,老太太还欲再看时,因进粮仓必须上下攀爬,大家年纪也都不小,她自己下地时一个没站稳,差点崴了脚,想想也就罢了。她多少有几分讪讪然,又一推善桐,“扶着你海鹏叔些。” 宗房倒是很有风度,未曾落井下石,虽然老太太枉做了小人,但族长却一路都帮着打圆场,甚至扯开话题还问了善檀的婚事,“也到了娶亲的年纪了,老嫂子可有看中的姑娘?” 老太太也乐得下台,“老哥也不是不知道,我们家规矩,没中功名是不说亲的,他还小呢,等中了举再谈也不迟的。” 众人原本对老太太都有些埋怨,此时也都转了笑道,“满族里再没有谁比老太太教子更有方的了,一门两进士,同小四房的两兄弟真是交相辉映。” 如此一路谈笑回了宗房,又有人换上茶来,十六房老太太心急,这一路心里已经想好了数字,觅机会写了一张短笺就递给族长,“家里没有多少积蓄,这是尽了力了。好歹周全,我念情的!” 她开了头,大家也都有些发急,正要纷纷散去和家人商议时,老太太想了想,到底还是忍了无趣,又截入道,“倒还有一件事——眼看着今年要不太平,又难得少将军许了十一个铁卫留下来,老哥看着,是不是再兴个村兵,万一有事,也是有备无患。” 族长露出沉思神色,尚未说话,老七房房长已经嘟囔道,“十一个人连人带马要吃要喝,不小的开支呢!人数又少,顶得上什么事,老嫂子自作主张,带累族长老叔都没法讨价还价。” 这事究竟是不是因为老太太自作主张,使得族长无法还价,自然已经不可考了,但这话说出来,众人不免觉得老太太实在也有些自作主张,虽然不敢说什么,但看着老太太的眼神不免有几分古怪,老人家要保持风度,并不理会,善桐倒是在她身后气哼哼地道,“留了上百个,住谁院子里呀?” 这话虽然胡搅蛮缠了点,但也不是不能解释,老七房房长翻了个白眼,望着天自言自语,“四品的人家呢,娃娃也这么没有规矩!” 小五房和老七房的冲突,在座的没有哪位不知道,就是由善桐而起。一时间望着善桐是神色各异,善桐见十六房老太太正要开口,在心底正是叹气时,忽然得了祖母一个眼色,她服侍祖母日久,这一下得了意思虽然诧异 ,但心中却是一喜,便也望着天大声地喃喃道,“比不得人家呢,送假药送假酒的,巴不得气死了同宗的兄弟,自己好过继了谋夺家产。” 老太太顿时变了脸色,呵斥道,“三妞!怎可妄言!” 老七房房长却是一下紫胀了脸说不出话来,十三房的海鹏叔陡然咳嗽了几声,这才虚弱地附和小五房老太太,“没有真凭实据,也不好乱说。再说,老哥也没有过继的意思,三小姐误会啦——” 老太太顿时更多了几分怒气,“三妞,听着没有?人家哪有过继的意思,还不快向老七房堂伯道歉?” 善桐瞟了老七房房长一眼,见海壮伯面色难看到了十分,心中别提有多爽快了,又刻意扫了宗房四叔一眼,索性再挤老七房一挤,她一顿足,倒是使出了十二分的任性,哼道,“才不要!海壮伯又没说不过继,他没开口,那我就没有说错!” 这是还要挤出一个不过继的承诺了,老七房的杨海壮也是心思深沉之辈,只因为一句话说错,便被人挤成了这个样子,心中又如何好受?面上阵红阵白,哑然半晌,才道,“你小孩子不懂事,我不和你计较!过继这样的大事,当然要宗房做主,我便说了,也不算数!” 这一场好戏虽然短暂,但却十分精彩,见话题又抛到了自己手上,族长咳嗽了一声,和事佬状,“海鹏虽然身子骨柔弱了些,看着不像是短命之相,开了春身子骨好转,自己就生儿育女传承香火。正月里咱们不说这丧气话!” 众人都还没来得及说话,杨海鹏自己倒是站起来了,这个病骨支离面容焦黄的青年汉子一脸的沉静,“虽说正月里不说丧气话,但这事我也早想开口了。托人把脉案送到外头,千方百计托了人找神医看了,人家说了,这病也就是看日子吧。生儿育女,那是休想。十三房的香火自然不能在我这一辈断了,不过海鹏也就这一句话,今儿个扔在堂伯这,大家也别和我一个病人计较:过继谁,我都不过继老七房的侄儿——虽说侄儿们和宗房走得近,也是桩好处,可最小的一个都十七八岁了,年岁太大,又是过继,内外进出不便不说,还有些话正月里也不提了。七房大哥的好意我心领,做不了侄子们的便宜爹,是我没福罢。” 他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到了后头还有些气紧,好像在谁耳边絮絮叨叨地说个故事似的,善桐听在耳边,却觉得这一番话比什么高声大嚷都要有力得多,最后一句话尤其刻毒。非但杨海壮听在耳中勃然色变,就是族长杨子沐也是神色丕变——这是摆 明了说宗房给老七房撑腰,纵容老七房欺压十三房了。 他反射性地扫了四儿子一眼,见四儿子虽然面上依然带笑,但眼中已是有了几分怨毒,心下也是一阵烦躁,又埋怨地看了看大儿子:自己卧病,对族里的事难免知道得少了,十三房背靠小五房,抱了小五房的大腿何止一年两年?难怪老嫂子今天步步紧逼处处针对,原来是应在了这里。 有小五房做他的靠山,和他一起唱双簧,态度自然不能太硬。老人家环视一圈,见不少人面上都有同情之色,他也心知肚明,这同情肯定不是同情老七房或者自己,不免在心中哂笑几声,才肃容道,“海鹏,你这话说得难听了。宗房做事如何,大家看在眼里的,会和别族一样,玩弄手腕强行过继?若是如此,说句诛心的话,你们十三房家事是够丰厚的了,我也不是没有几个小孙孙,这等好事,还轮得到老七房?” 这话义正词严,杨海鹏也不得不低头道歉,“侄儿说话没过脑子,伯父别往心里去。” 这一下就稳住了众人,老太太也数落了杨海鹏几句,“宗房多少年来行事公正,大家都是交口称赞,你放心,将来万一如何,你身后事,宗房自然给你做主。要不放心,现在开口,但凡你挑中了,宗房还能说个不字?” 这就是把过继权给牢牢地握在了十三房手心,老族长又如何看不清楚?他满不在乎地道,“就是这话,大侄子,也劝你一句,既然再生育已经绝望,还是早日过继了,也有个依靠!你只管留心去看,若是对方也情愿的,便和我说,只要是杨家人,辈分又合适,再没二话的!” 这是彻底地绝了老七房过继的指望了,杨海壮也不顾场合,嘴一嘟手一抱,顿时就生起了闷气。善桐看在眼里,笑意真是从心底往外跑,拦都拦不住。她勉强按捺着又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族内几件琐事,等到散会了,才一边搀祖母起身,一边甜甜地道,“我今儿算是见识着了,叔祖爷就是叔祖爷,真镇得住场子!让人挑不出个错字!” 老太太却是若有所思,她没有搭理小孙女的话茬,扶着善桐出了院子,都走了十多步,才回身道,“你先回去!我还有点事,要和老哥唠唠嗑。” 53、现世 自从腊月里三位少将军进了村子,杨家村就没有停过热闹,只是这热闹到底也分人的,大人们的热闹,孩子们往往品不出味道来。尤其是正月初七的这个小会,在孩子们看来,无非是长辈们又找了由头聚到一起说话罢了。而在大人们,这个会却似乎要比年节本身都更重要得多,又因老太太本身威望足,因此她虽然在宗房又滞留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但回得家来,还有十数个日常往来密切的寻常村人亲戚等候。 这时节有底气等到老太太回家的,自然都是小五房的近亲,其中不乏小五房当年的恩人。老太太自己讲究了一辈子,自然不能在这时候掉链子,扬着笑脸将族长的话掰开揉碎了向众人解释,“这一次族库却不会出多少的,有了监生、武学生的名额在,大家踊跃出钱出粮食,私库里出来的份子就能有一大半。族长这也是为大家着想,您们就把心往肚子里安吧!” 对于这些族人们来说,他们的家计自然是比不上族中大户厚实,有些略单薄的人家,到了灾年还免不得要向族库拆借,因此自然是乐见族库可以保存元气。即使有人对监生名头心动,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以他们的身家,自然无法和大户们相比。因此虽艳羡,却也只能放在心里——总算也是都带着欢容,出了小五房的院子。 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了,今次劳累了一天,又是算计又是担心,还亲自爬上粮囤,疲累也是难免。她不顾家下人的好奇,自己先睡了一两个时辰,这才将一家人都叫进屋内,传达了族长的决议。出乎意料,倒是没能激起多少波澜,众人多少还带一丝欣喜,尤其是萧氏:银钱粮米上的事,找她是准没错的,她心里的算盘滴答响呢。本来以小五房二老爷的关系,族库没能补齐的,他们自然是当仁不让,如今众人愿意出粮食,小五房也可以保存元气。至于这监生、武学生的入学名额,虽然老太太明言,小五房是决不会染指的,但横竖善桂还小,又不爱读书,看着也不像是习武的料子,加加减减一番,族长这一招,其实根本于小五房无碍,甚至还有所裨益。 自从少将军进村,四太太脸上就少见这样盛的笑意,老人家又如何注意不到?她略带无奈地笑了笑,见二儿媳妇神色间透出深思,心下倒不期然有些宽慰。虽说平时同这个儿媳妇,素来是有些心病的,但如今大局这样晦暗,眼看着要有今年艰难的年景,身边能有个靠得住的聪明人,总是安心一些。 “虽说才正月初七,但今年前线局势紧,我们这边歌舞升平的也不像话。”她放沉了声音,“有几件事, 乘着人齐,也告诉大家一声吧。” 她扫了屋内众人一眼,又不禁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家里人多了,心就多了,想要和从前一样,一家人心往一块想,力往一块使,真是谈何容易! “善檀今年也十八岁了,来年乡试,对一家人都是大事。我的意思,开了春本来是要送他到西安去,在省学里读书的,但我们家在西安也没有什么近亲。要为了他一个人,现闹着凭房子,买家人,也是没有的事。”尽管一家人没有一个露出异色,但老太太还是略微提高了声调,好像在和看不见的谁争辩,“再说,虽然我没读过什么书,但江南文气旺盛,这我还是明白的。安徽又是文气所钟之地,我记得去年的状元似乎就是庐州人。等过了十五,你就去安徽找你爹娘,让他们管你两年吧。” 老太太就扭头严肃地吩咐长孙,“没中个举人,都别回来见我!” 善檀显然是早已经得到过祖母的吩咐,乍听此言,竟是半点都不惊讶,只是叹了口气,“眼看着就是一段艰难的日子,祖母……” 老太太截入断喝,“少做儿女态!让你去,你就去!难道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虽说已将古稀之年,长孙都有十八岁了,但这一声大喝里,还隐隐可见当年的威风。屋内一下又肃静了下来,三老爷和四老爷都拿眼睛看住了自己的媳妇儿,倒是王氏一脸的宁静,甚至还帮着老太太劝说善檀,“知道檀哥没有离开过祖母,心中难免挂念。你就放心吧,凭怎么难,能难着咱们家不成?你就只管去安徽安心读书,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 屋内的氛围多少有些松动,三老爷第一个附和嫂子,四老爷也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檀哥今年都十八,再过两年要加冠的,也该出去走走了!” 话虽如此,可是摆明了西北局势晦暗,这时候把檀哥打发到南边去,老太太安的是什么心,用不着太聪明也能参详得透。在老人家跟前把场面圆过去了,回了房,慕容氏都难得地沉下脸来,“明天我就把善柏、善柳送到姥姥家去!” 三老爷久久不语,半日才难得地为自己点了一筒烟——他为了养嗓子,平时是不烟不酒,连大荤都少动的——闷头抽了半晌,才吐出一口烟圈,淡淡地道。 “那是承重孙,老太太也是留一招后手。心里多偏着大房也是没有的事,再说就是偏了又怎么样,那是大房。二房、四房也是她亲生的,二房还是巴巴地从京城回来吃苦,咱还有什么能说道的?” 慕容氏这才想起丈夫不是老太太亲生,再一想这些年间,婆婆处处做得公允,她竟都忘了丈夫的出身,一时间倒也气平,却到底还有些不快,半晌,才气哼哼地道,“我是没什么说头的!且看四房闹吧!这一回,我不信她的脸色能好看到哪里去!” 四房的萧氏做如何想,善桐并不知道,不过二房自己也够热闹了。二姨娘也不知从哪里听了些不着调的消息,众人一回家,她就泪涟涟地来给王氏请安,也不顾子女们都还在一边,就跪到地上给王氏磕头。“太太您行行好,把哥儿送回京城去吧!他外公一家都还在京里呢,苦一点也少不了他一口饭吃!” 这个二姨娘! 王氏不禁啼笑皆非,她倒没看善梧,是先给了善桐凌厉的一眼,将一脸不平的小女儿给压得没了声音,这才和颜悦色地道,“当着孩子的面,说的这都是什么话呢,快起来吧。” 二姨娘却是下了决心来的,望江和大姨娘亲自搀了两次,她是越扶越醉,“咱们家的哥儿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在京城的时候,可不是锦衣玉食,老爷升了官还要到京城吃糙粮——” 一声嚎啕含在口中,还没有放声儿,善梧忍无可忍,猛地喊道,“姨娘你说什么呢!我外公去世多久了,哪里又跑出一个外公来!” 他倒退了几步,见屋内人都看向自己,一时间羞愧无极,转身就出了屋子。众人不约而同,都隔着窗户目送他摔门进了西厢,局面才一下又生动起来。善榴不待人说,已经招呼善桐、善榆、善楠退出了屋子,大姨娘也早嗫嚅着,“我瞧瞧樱娘!”一边走得无影无踪。独留望江一人在王氏身边服侍,还有地上面色尴尬的二姨娘,同王氏本人面面相觑。 要不是自己住了一个院子,只怕今日的事,在老太太跟前又要掀起一场风波。 王氏先不说话,低下头来先用了半盏茶,才淡淡地道,“起来吧,儿子都这么大了,也要给自己留点脸面。别老跪不跪的,当着孩子的面,多不好看。” 二姨娘实在其实并不太傻,就是她真傻,此时也知道自己是伤着了善梧的面子,她讪讪地低下头来,细声道,“婢子一时心急,说错话了,太太别往心里去。” 有儿子的人,说话就是硬气,就是道歉,都道得这样硬邦邦的。 王氏偏头想了想,倒也没和二姨娘计较,又将剩下半盏热茶一口一口地咽进了肚子里,才和声道,“要送走善梧的话,再也别提了。咱们家本来可以置身事外 ,就因为老爷的差事,这才热心谋划。到了今天这泥足深陷的地步,怎么,善檀才走,我们也要把孩子送走了?” 她对二姨娘素来是客气的,又肯说道理给她听,二姨娘咬着唇,虽说一脸的不情愿,但到底还是作出了侧耳倾听状。 “我们在西安现成的亲戚,”王氏自失地一笑,“要把孩子送过去,一句话的事,可三叔、四叔心里会怎么想?只要老太太不动不发话,咱们二房是一个人都不能走。我把话放在这了,听不听,你自己看着办。” 二姨娘就一点点地软了下去——她毕竟听懂了王氏话里的潜台词。真到了过不下去那天,孩子们送到西安,不过是几天的路,犯不着和老太太一样着急,这样早就送走善檀,倒是落了埋怨。 “是婢子记性不好!”她一脸的心悦诚服,自己就慢慢地站起身来,抚着额上的青黑讪讪的笑,“忘了孩子他舅爷就在西安,今日……给太太添麻烦了。” 王氏挥挥手,不为己甚,“下去吧。” 转过头,又让望江把善梧领进屋子里谈心。望江出了屋子,没有多久就一脸为难地回来了,“梧哥把自己关在屋里,谁叫都不应。奴婢刚才出来的时候,大椿进去了,我就站着等了等,大椿叫了几声,梧哥非但没开门……还嚷起来,叫大椿滚……滚得远远的。” 什么事都怕比,大姨娘就站在边上,二姨娘的跋扈的任性,谁都比得出来,梧哥脸嫩,一时下不来台,也是有的。 王氏微微一蹙眉,叹了口气,又吩咐望江,“这件事还是要捂住,让老太太知道,又要生事了。梧哥那里,让大妞帮着去劝劝。” 见望江领命出了屋子,她撑着手想了想,又微微地笑了笑,这才从炕桌底下的抽屉里翻出了给榆哥做的一个荷包,一针一线地做了起来。 善榴一接到望江的传话,就拔脚出了屋子,只匆匆叮嘱妹妹几句,“没有我的话,你绝不许和二姨娘生事。再怎么说,那是你的长辈,管教她是娘的事。”便把善榆、善楠同善桐三人,丢在了自己屋子里。 善桐虽然看不上二姨娘的做派,但因为善梧本人的羞愤,倒是也减了去寻衅的心思。小姑娘心里一个是担心自己出面,梧哥知道了和自己不亲,另一个,竟是也有几分可怜起梧哥来:偏偏生母就是个刺头儿,这样上不得台盘,他在家中也难做人…… 虽说回家没有多久,但连番经过事情,善桐倒是多了几分沉稳气质,听姐姐这样吩咐 ,也未曾回嘴,只道,“成,姐你就放心吧,我才没心思管他呢。” 她倒是盘算着,要给诸大哥传个信儿,让他快些上门来提亲。这样私相授受的事,大姐出面不好,让榆哥出面,又怕他把事情办坏。楠哥、梧哥,她却不想让他们掺和进来……怎么说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事,也不是不信任这两个哥哥,只是知道的人越少,善桐就越心安。 她自己出了一回神,抬起头来,却见得榆哥和楠哥看着自己,都是一脸的欲言又止。善桐微微一怔,“怎么,我脸上有花啊?” 是亲妹妹,榆哥自然是不怕丢人的,“刚、刚才二姨娘,闹……闹那什么闹啊!” 善桐这才想起来:祖母是把一家人都叫齐了,这才宣布大堂兄要走的消息。一回头二姨娘就闹着要送走梧哥,这两个哥哥就是心思再粗疏,也难免要觉出不对劲了。 若是在往常,她自然也读不出二姨娘的心思,可如今却已经能轻而易举地解读出二姨娘的盘算。见榆哥一脸的求知若渴,善桐本来一张口就要说话,可看到楠哥,又把话吞了回去。 就是亲哥,毕竟也是庶出,编排姨娘、庶子,总有几分指桑骂槐的意思…… 小姑娘心里隐隐就觉出了不对劲。从前虽然嫡庶分明,可在她心中,那是天经地义,并没有就此见了外。总觉得大家还是一家人,没有什么话是需要藏着掖着的。 可如今世事见识得多了,这才觉得,一家人又怎么样,就是一家人,不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就是隔了一层。很多话,和榆哥可以肆无忌惮地说,和楠哥、梧哥,就得隔了一层…… 她忽然觉得有几分寂寞,又有几分解脱,在这一刻,她才真正地明白了母亲的话。 “别以为一家人就不用算计了,什么事都在清浊两可之间。算计过了固然不好,可也不能没了分寸。” 她就笑着搪塞了过去,“嗐,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二姨娘享惯福的,一听要借粮,这还不是怕自己没吃了……” 这话暗合她之前和二姨娘的龃龉,楠哥唔了一声,深信不疑,转眼又叹了口气,“倒是可惜了老三,这下倒搞得我也不方便回去读书了。” 虽然祖母发话,要依着小五房房内的排行来叫,但楠哥还是老脑筋,一出口,善梧就是‘老三’,不是‘七弟’。 是啊,一家人再有隔阂,那也是一家人,和三叔、四叔、大伯比,毕竟又还是近的。再往大了说, 房内争斗得再厉害,到了族内,又必须抱成团了…… 善桐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惘:年纪还小,这里头的分寸,总觉得难以把握。 不过,小姑娘看了榆哥一眼,见亲哥哥闷不吭气,可脸上却分明还写了些疑惑,似乎并不认可善桐的解释。她很快又笑了,不知为什么,心底反而又了几分甜。“急什么,正月里还读书。二哥,你都好久没陪我抛羊拐骨了——” 正月里难得有这样好的天气,都是半下午了,阳光还这样明媚,隔着半扇玻璃窗洒进屋内,为兄妹三人的笑声,又添上了一层暖色。 54、多心 有老太太这样一个能镇宅的老人在小五房坐镇,很多事不简单也变得简单,第二日一大早起来,老人家挑了一个知事的老家人到跟前来,细细地亲自嘱咐过了,又让檀哥身边惯使的一名小厮儿回家休二、三日的假,连元宵节都不让檀哥在家里过。打点了行囊,又从帐上支走了一百两银子,少许兑成铜钱,少许换作银票,少许深藏箱笼之内。等到正月初十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时,便拜别了祖母叔伯,骑了三头骡子,出了村门去得远了。 老太太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和长孙分别,虽然面上不显得,但多少还有几分若有所失,等善桐等人送别回来,和她说话,老人家都没怎么回话的。几个儿媳妇看在眼里,倒都没吭声,还是善桐道,“到今晚上,大哥就在凤翔府里歇着了,有嬷嬷奶奶照看,到西安还有我舅舅在。这一路都有亲戚接连照管,出不了什么事的。” 二房的这个小妞妞,也的确是精怪得很。面上看着憨实,心底的算盘也不知道打得多脆亮。如今善檀去了,眼看着她是又要再得宠几分…… 萧氏前几天和丈夫大吵一架,虽然面上绷住了没说什么,但想到自己的善桂连送都不知道送到哪里去——她娘家还在更西边,日子只怕要更苦,心里就是一阵不舒服,她扫了善桐一眼,待要翻个白眼,又恐怕丈夫敲打,只得垂下头来,看着脚尖不肯出声。 众人都不说话,善柏、善桂也就跟着劝了祖母几句,善榴也道,“祖母毋须担心,我们自京城一路过来,治安还好的。西北的百姓老实,不到过不下去,万不会做不好的事儿。眼下又刚要开春了,就是贼也要种地,大哥一路不会出事的。” 老太太这才出了一口长气,略带惆怅地道,“到底不如小四房的手笔,连个管家出门,都是前呼后拥,带了十多个随从。我们家简朴惯了,一时间就是要摆阔气,都拿不出这么多可靠的人来。” 其实按照如今小五房两位老爷的品级,小五房要摆阔,也早都可以在西安城内起大屋,你一个老太太,我一个四太太的叫起来了。只是老太太本人老脑筋,不愿学人抖威风罢了。三个儿媳妇心里不是没有看法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是又沉默下来不肯接话。老太太如何不省得?见三老爷、四老爷面上也有些不以为然,心中倒有些窝火,待要发作,想到檀哥刚走,自己就发脾气,众人越发觉得自己舍不得孙子,偏心大房。一时间一肚子火气倒是冰消瓦解,她自嘲地叹了口气,便问萧氏,“你这几天在外行走得多了,往十三房走动得 也勤快,怎么样,都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因老太太一心打发孙子出门,村子里的事难免关心得少了。萧氏罕有在婆婆跟前卖好的机会,虽然生气,但也忙殷勤道,“问过了,最后十六房、老三房同外九房拿得多,得了彩头,不过外九房屋内没有人读书,这个监生的名额,他们又送给宗房了。宗房再三说了不要,外九房大爷就说:‘知道族长老叔要避嫌,可这也是我们真心孝敬,敬着老叔一辈子为族人考虑,有事从不先占鳌头,不要,就是不给我面子’。作好作歹,又有小二房的人在一边敲边鼓,最后老叔没有扛住,就答应了下来。” “外九房也难得有在宗房跟前露脸的机会。”老太太略带嘲讽地笑了笑,“别家事归别家事,最后拢共各家是凑了多少份子,这个外头传出来了没有?” 萧氏怔了怔,老实道,“媳妇也纳闷呢,各家害怕攀比,都是写了数字过去的,也就只有宗房知道各家是出了多少的。如今族里就是我们没有送了,咱们家自己也就是五千石的粮食,正想问问娘,我们写多少好。” 藏着掖着,到底是露了嫌疑。要不是族长再三保证,族库全是满的,自己还真要……唉,年纪大了就是大了,虽说把族库视为私产,已经是在所难免之事。但宗房在这件事上,做派到底还是太小气了些。 “去问问看十六房出了多少。”老太太就吩咐四老爷,“他们出了多少,我们就出多少。十六房老弟妹对我们小五房,也不至于藏着掖着。” “哎。”四老爷再没有二话,都起了身,才想起来问一句,“这话,咱们自己知道就行了,犯不着和十六房说吧。” “这不是废话吗?”老太太没好气,又点着三老爷,“你去宗房问一声,各家拢共出了多少……族库里的粮食,咱们得算得清楚些,别做了冤大头都不知道!” 这话很耐人寻味,三老爷却好像听不懂一样,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是,便拔起脚来和四老爷一道出了屋子。 到了半下午,两个答案都回来了。十六房出了三千石,是各家之首。因西北人实诚,没赶上监生的人家,数字出口也就出口了,零零总总各家凑的份子居然四万已经出头,再添上小五房的三千石,加在一块那就已经是近五万了,宗房只要再补进去一万两三千石,便凑足了老帅们开的口。 “这一下是撮弄出了七万,连个声响都没有。”老太太就教导善桐,“人家就敢瞒了五万下来,对村子里说只借了两万石。嘿嘿 ,是又安抚了人心,又维系了军机机密。宗房手段,你算是见识到了吧。” 的确,能在不动声色之间,将七万之数凑齐,更妙是被挤各家没有怨言,互相也不知道底细,更维持了族库的元气。这手段虽然看似朴素,甚至有些无耻笨拙,但收效良好,实在在善桐意料之外。她不禁点了点头,露了沉思之色,半天才笑道,“要是咱们这样的村子再来几个,十万大军,可以吃好久了。” “满西北,恐怕也就是你三嫂娘家一族,还有桂家,甘肃那边的牛家有这样的底气了。可牛家毕竟是通了天的,底气也足,恐怕不像我们,有你爹这个现成的把柄在,好拿捏。且又在腹地……一旦兵败就要遭殃,能借来多少,还难说得很呢。”老太太却摇了摇头,“一般的人家又太瘦了,入不了老帅们的眼,这一次总能借到二十万石,我看就不错啦。” 她就掰着指头给善桐算,“二十万石实打实的粮食出去了,能发到士兵手上,一点克扣折损没有的,那是做梦,就是按着这样算,什么不干省吃俭用,也就只能吃三个月。这还不说打仗……后头粮食要还不跟上,到底还是要乱。” 善桐听得很有几分目瞪口呆,这才明白祖母把大堂兄打发到安徽,到底是什么用意。如今才是正月,就算那边粮食也还能支撑,可想来到了今年秋前,战事要还没有结果,恐怕西北就真的要乱了…… 她一下有些害怕起来,却不敢在祖母眼前露出,只是究竟也没了说话的兴致,忧心忡忡地靠在祖母身边,一时间想到自己西行时随处可见的流民,还有路边插着草标卖身的少年少女,只觉得饥饿的阴影,一下就笼罩在了自己头顶,连晴朗的天色,都黑了半边。 老太太又哪里察觉不到?她半是好笑,半是心疼地呵斥了善桐一句,“傻孩子,饿死谁都饿不死你!你怕什么,家里几千石粮食放着,这么十多口人,吃上五六年总是有的!” 善桐却一点都没有被这虚假的安慰骗倒,“话是这么说,可咱们家还有佃农呢,您老就眼看着他们饿死?到了那一步,还有族人们……这几千石的粮食,能有一半分给咱们自己,都是好的啦。” 老太太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心底却不是不喜悦的:孩子真是聪明,所喜立心又正,并不像那一等刻薄寡恩之辈,一旦遇事,只为自己衡量,并不顾身边骥尾。当家主母,要的就是这一份担当。 她就故意板起脸来,“到了那一步,不是还有族库吗!” 说到 族库,到底还是免不得一声叹息。 善桐听出味道来了,“您这还是不放心吧?” 她喃喃地道,“的确,我也不放心得很,粮食不攥在自己手里,就是心慌……” 这话是说到老太太心坎里去了,她难得地叹了口气,却没有说话。 善桐就悄悄地道,“要不,我看,这三千石,咱们买一点,自己出一点成不成啊,祖母?库里粮少了,妞妞都睡不好觉——现成的嬷嬷奶奶一家就是做粮食生意的……” “买?”老太太嗤笑起来,“买不起!” 她还要再说什么,话到嘴边一下又断了,善桐还要再开口,老人家挥了挥手,已经是一脸的沉思。她只得知趣地退出了屋子。 有二姨娘的事在,梧哥最近罕有欢容,大姐虽然劝了几次,但他都宁愿在西厢读书。榆哥和楠哥要劝也说不上什么话,只好避出去玩耍,屋内气氛总有几分古怪。善桐又惦记着想要向诸燕生通报好消息,她索性就借着去找善喜玩儿,从主屋出来,溜溜达达地向外九房的方向踱过去,却是才走了一半,就遇着了桂含沁。 虽说粮食还未交割,但这件事毕竟办得很顺,小将军脸上的笑都硬是多了几分。见到善桐,他亲亲热热地叫了声‘三妮’,善桐也就亲亲热热地叫了声‘表哥’。 她又转着眼睛,学着桂含沁那贼兮兮的样子问他,“诸大哥同你们在一块吗?” 桂含沁眼珠一转,敲了善桐一下,佯怒道,“女孩家家的,别学我转眼睛。” 他又笑眯眯地逗善桐,“干嘛老诸大哥诸大哥的,怎么,桂二哥你看不上,反而看上了诸大哥?” 善桐到底是个女孩,被桂含沁这么一说,忙左右看看,见无人听到,才要去打桂含沁,“表哥就爱胡说!” 两人笑闹了一会,她到底还是没说出自己找诸燕生的用意。倒是桂含沁自己给她揭盅了,“我们在河边放马,你要一道来找你诸大哥玩么?” 善桐久已经技痒想要骑马的,只是怕没有大人在,含沁不肯答应,见含沁自己邀她,忙答应了下来,两人一道并肩走了几步,又想起来问,“刚才看你不是这个方向呀,表哥原本预定要做什么那。” “也没有什么,就是和姑婆说一声,我们定在十三号走,你诸大哥也和我们一道。”含沁一边走,一边随口道,“不想倒是撞见你了——等一会放了马,我再和你一起过去也是一样的。” “十三号就走?”善桐抬起了声音,旋又自己笑了,“那么多粮食呢,清点搬运不要日子的?我看,你们到二月才能动身。” “傻三妮,那些事哪要我们来做。”桂含沁瞥了她一眼,笑得倒是有些宠溺,“说你聪明,你寻常又只是犯傻。我们还赶着去牛家唱戏呢,这里的事,有人会来做的。” 善桐顿时释然,毕竟以这三人的身份,运送粮草的事,是不用他们操心的。含沁又提到牛家,想来杨家村还真只是开始,他们还得到牛家唱一出好戏,看看能掏出多少粮食来。 一思及此,她不禁又顶了顶桂含沁的肩膀,低声道,“喂,这监生的主意,是谁出的?真损!要不是有这玩意,我看你们还得好一阵子才能走呢。” 桂含沁摸了摸下巴,“你觉得是谁?” 善桐先猜是老帅们身边的幕僚,后猜是桂含沁,桂含沁都摇了头,她急得蹦蹦跳,就差拉着表哥的手撒娇了,只是总算还记得自己已经十一岁了,孩童之态没有太露,饶是如此,桂含沁也将娇声埋怨听了个饱,见善桐猜得丧气了,才指点给善桐看。 “这个阴损主意,是他出的。”他语气中倒也多了几丝兴味,“非但如此,还是先斩后奏,这里先拟就了行文,那边才回信东宫,托东宫说项,盖的大红印子。一路文书往返,都跑死了几匹马,才赶在年前把东西送到你们族长手上。” 善桐看着鲜衣怒马,意态悠闲倨傲,正高踞马上正和桂含春谈笑的许世子,她的下巴很有些不雅观地掉了下来。 桂含沁又压低了几分声音,“至于这个写暗花的主意,你猜是谁出的呢?” 虽然一向知道许凤佳此人并不简单,但他有这样的魄力和眼光,还是让善桐吃了一惊,她望着含沁呆呆地摇了摇头,含沁又眯着眼笑了笑,将手指微微一偏,就偏到了一脸温厚的桂含春身上。 “含沁。”那边已是发觉了两人,桂含春一边策马近前,一边数落桂含沁,“指指点点的做什么?” 他又亲切地对善桐笑了笑,“三世妹,你终于忍不住,要来骑马啦?” 这话其实已经透了亲近,甚至带了些微微的戏谑,可善桐却一点都没有害羞,她的心思还根本都不在害羞上呢。 就比自己大了这么几岁,打从许凤佳开始,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就是自己身边这个小表哥含沁,其实说话做事,也都极有法度…… 她不禁有 了一丝不服气:打从今日起,我发奋图强,未必就比他们差了! 一边这样想,一边又不禁瞥了桂含春一眼,见桂含春对她笑了,善桐面色微红,转过脸去不敢和他对视。 没想到桂二哥,看着温温和和的,其实……其实背地里也这样有主意! 虽说有些害羞,也有些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自惭形秽,但一想到桂含春就要走了,善桐还是咽下了羞涩,大大方方地央求桂含沁,“表哥,你有马儿么?给我骑一会儿成不成?” 桂含沁狡黠地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调侃她,“怎么不叫你桂二哥把马儿给你骑?” 一边说,一边究竟是翻身上马,又牵过一头自己平日里不大骑的马儿来,弯腰将善桐拉上了马背。 55、共骑 善桐虽说多时没有骑马,但她说自己骑术上佳,倒不是吹的,上得马来,和马儿熟悉了片刻,便已经可以拨马小跑、来回冲刺。骑术之精熟,倒令众侍卫都纷纷道,“三小姐不愧是西北世家之女,骑射上果然来得。” 就是许凤佳,对她都多了几分另眼相看,策马靠近了,扬声问她,“喂,你能射箭么?” “走的时候还小,村里男孩儿们学射箭的时候,祖母没让我去,说我人小力弱,也开不得几石弓。”善桐也和许凤佳喊了回去,“到了京城,再别提了。女儿家连门都不能出,别说射箭,两三年来,就骑了一次马!” 自从除夕夜那天,许凤佳听了她同桂含春的对话,世子爷脸上就总是笼罩着丝丝缕缕的阴霾,这十来天以来,也就是此时,他脸上浮现出了真心的笑。这笑意就仿佛是灼热的日头,拨开阴霾云雾,稍一露脸,便烘得人全身都热了。善桐年纪长大,正是情窦渐开的心思,见此也不由得呆了一呆,在心中道,“这个人真像是一团火,走到哪里烧到哪里。” 正这样想,许凤佳在空中稍微一挥马鞭,带起了尖锐的呼啸声,就挑战善桐,“和我赛赛马,敢吗?” 善桐虽然性子烈,但却也不是有勇无谋之辈,她翻了个白眼,看着天喃喃自语地道,“又不是我的马,我又多少年没骑了,这样要和我赛马,我当然——” 她这样说,自然是不敢的意思了,许凤佳失望地哼了一声,正要说话时,善桐一夹马肚子,顿时跑出去老远,银铃一样的笑声远远地被风带了回来,“当然敢啦!” 许凤佳啐地一声,也哈哈大笑起来,纵马追上,高声叫道,“死丫头,你耍诈啊!” 杨家村外这一条小河,虽说并不宽敞,但蜿蜒盘绕,放马跑去,要跑了好久才能跑到岐山脚下无路的地方。众侍卫恐怕少将军出事,忙都拨马追了过去,含春含沁两兄弟自然也不例外,却只是遥遥坠在人群背后。有些相熟的侍卫经过的时候,便压低了声音对含沁调侃道,“这些年来,也不是没见过大家小姐,再没有这一位三小姐这样活泼的!你这个表妹若是能说成世子爷的媳妇,好不好哇?” 桂含沁没好气地道,“去去去,她四品人家的女儿,哪里堪配大少爷。大家玩笑罢了,出去要乱说,我不依的!” 这些侍卫们哪一个不是腥风血雨里杀出来的,全是跟随平国公多年的三百铁卫中人,私底下连许凤佳都不甚畏惧,又哪里会害怕含沁。闻言不过大笑而 去,桂含春目送他们一个个追了上去,又见诸燕生也追得起劲,在人群前头,不免微微一笑,对含沁道,“都是知道分寸的人,回头不会胡说的。不过,三世妹的性子,的确活泼。就是在西北,也难得见到这样又大方,又伶俐的小姑娘。只是她终究年纪渐渐大了,你可要留神些,别让她再这样野啦。今年还好,再过两年,十三岁了,那就真是大姑娘了。” 的确,就算放眼西北,也难得见到善桐这样大方伶俐,活泼中不失分寸的少女。一等人家的女儿,大多足不出户,可以随意行走的姑娘家,出身又大多不够,谈吐难免粗俗,哪有善桐的慧黠。含沁转了转眼珠子,又揉了揉那似乎永远都带了睡意的脸,懒洋洋地道,“二哥,你想到哪里去了。依我看啊,诸大少爷看中的可不是她。” 桂含春不免失笑,“哦?你道我想到哪里去了?又把你的歪心思,栽派到我头上!” “你口口声声是大姑娘了,又看了诸大少爷好几眼,你道我想到哪里去了。”含沁嘻地一笑,拨马靠近了桂含春,亲昵地道,“你看,好东西尚且人人抢呢,好姑娘岂不是更抢手了?你要是看中了三妮,赶紧的,回头和婶婶说了,咱们留神相看着,这场仗打完了呢,就上门提亲,先把她定下来再说!” “没你说得这样容易。”桂含春皱起眉来,“你可别大包大揽地,胡乱做媒。” 他的声音一下就低了下去,“家里很多事,不由我做主的,你也别多问,知道了更心烦。” 桂含沁张开口,却半晌都没有说话,过了良久,才偏头道,“我说婶婶怎么那样痛快就答应了大哥的婚事……” 他失笑了一声,笑声中却带了无数复杂的情绪,复杂到只能以笑来掩饰。一时又在马上站起身来,手搭凉棚,张望着前头,任凭马儿小跑,他随着摇晃,脚下竟是纹丝不动,过了一会,才坐回马鞍上,道,“大少爷追上她啦——嘿嘿,她的性子,和大少爷倒也配的,可惜,出身还是低了些,并不算门——当——户——对——” 后头这四个字,被他故意拉得很长,桂含春自然知道含沁意在言外,他却没有多纠正弟弟的讽刺,脚跟轻轻一碰马腹,一转眼已经跑到了前头去。桂含沁嘿嘿直笑,踢了踢马儿,一边放声高唱起了不知哪里的乡间小调,一路也尾随在后头,跟着去了。 善桐自然不知道后头的纷纷扰扰,她迎着风跑了一路,只觉得心胸爽快,似乎连日来的委屈烦恼,都随之消弭于无形。直到许凤佳追上 她了,小姑娘才骤然勒马,笑道,“跑得好痛快!” 她心情大好,也不去笑话许凤佳带了一群跟屁虫,见人群尚且未跟上来,便转向许凤佳,笑靥如花地问,“这下我可有心思说杨棋的事了,你听不听?” 许凤佳白了她一眼,低声道,“听什么劲啊,你没听出来吗?” 他眉宇间就挂起了少许低落,那丝丝缕缕的阴霾,似乎又遮去了他周身的无数热力。善桐一下静默下来,过了一会,她皱起眉头,慢慢地道,“桂家是有心要说杨棋做桂二哥的媳妇儿吗?” 她就是再迟钝,多少也看得出许凤佳对这个表妹有非同寻常的兴趣,只是打量着杨棋还要比自己更小,而且到江南去没有几年,许凤佳这几年好像都在西北,再喜欢又有多少认真?此时见了许凤佳耿耿于怀的样子,才知道原来大少爷竟然是有几分当真的,一时倒忘记介意桂含春的婚事,只是好奇道,“我听他们说,你在西北几年了,几年前,杨棋也就是个孩子嘛,你——就这么喜欢她?” 许凤佳就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善桐亦不禁为这一瞥中的无限风流,呆了一呆。 “我还有一笔帐没收回来呢。”这低低哑哑的声音,头一次让她感受到了一股难言的吸引力。善桐第一次以女孩儿的眼光去打量许凤佳,她忽然觉得村子里那些大姑娘们跟着世子爷的屁股跑,也不是没有来由的。比起温和的桂二哥,甚至是文雅的诸大哥,这位世子爷身上燃烧着的勃勃生机,同他的尊贵矜持,纠缠成了一股特殊的东西,让他格外有一种虎视眈眈的进犯感,即使是这样平常的说话,也令善桐有些本能的心跳…… 她就惦记起了已经在记忆中模糊了面容的杨棋,一边心中难免有些耿耿于怀:这个小小的庶女,是哪来这么大的福气,又让桂二哥没见面就惦记起她来,又让许凤佳对她念念不忘的。分明除了懂事些,生得也没那么漂亮嘛…… 不知怎么回事,小姑娘心里有了些轻轻的刺痛。她还是第一次意识到,虽然杨棋是庶女出身,但小四房论权势论家产,的确都不是小五房能比的。两相比较之下,小五房能拿的出手的,无非是所谓的严格家教罢了……当着财势说家教,真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感觉。 “杨棋在江南过得怎么样?”她忍不住问许凤佳,“想必是锦衣玉食,要比西北这边,舒服多了!” “说到衣食住行,自然要比西北强些。”许凤佳轻描淡写地道,“她又是在正院养大的庶女, 说起来也算是半个嫡出身了。自己一个人就是一个大跨院,比起在这里住的破屋子,差得那是多得多了。” 正院庶女,这里头蕴含着的意义善桐也不是不清楚的。想到杨棋在西北时,穿着打扮都难免带了落魄,唯独谈吐尚好,此时却已经俨然是换上了华服,在江南的锦绣园林中徐徐穿行。善桐的目光不禁就悠远了起来。在她的想象中,小四房的主母,既然已经是总督府的一品夫人,又容下了那许多的姨娘同庶女,自然是大度宽容到了十二万分,将杨棋养在正院,虽不说处处能和嫡女一样,但至少同嫡女也差不得几分。杨棋的日子,理当是过得同梦中天堂一样,处处欢声笑语,堆锦着绣到了十二万分。又哪里像是在西北的自己,虽说比京城要自由了好些,但四品人家的闺女,邻居就是农户,往来的都是一口黄牙,打扮寒酸的乡人…… “但我想。”许凤佳醇厚的声音,又将她自这无边无际,略带了酸意的遐想中惊醒了,这少年郎静静地道。“她恐怕更羡慕你些。” 善桐顿时明白自己的心思,只怕已经露到了面上,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到桂含春和小四房之间可能的婚事,又是一阵酸楚,袭上心头。她轻声说,“我没羡慕她,我就是……” 话说到这里,她忽然又想到了许凤佳的身份:堂堂的世子爷,怎么会在意一个小女儿的心事,此时他自己也惆怅得很,这才将心事吐露了少许。只是他的心事泄露出来,是他的风流,自己的心事一经泄露,就是高攀。男儿和女儿,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改了口。 “我就是觉得,你要是喜欢,你就去求嘛。都说你本事大得很,很多事,连你都做不到,还有谁做得到呢?” 她又戏谑地冲许凤佳挤了挤眼睛,便不再理会他,而是催马上前,迎着诸燕生问道,“诸大哥,你什么时候动身呀?总要把好消息传给家里人知道吧。” 诸燕生早已经到了,他自然要格外留意善桐几分,见善桐话中暗带玄机,心下不禁一喜,他笑着说,“和少将军们一道走,喜信是早就捎回家,让家人们准备着办了,我先去定西,谈谈借道的事儿。这里头还少不得要世伯多照看呢。” 善桐笑嘻嘻地,也没有多说什么,众人也没听出什么不妥,大家玩耍一番,到底是桂含春老成,害怕善桐回去晚了,受到长辈责骂,又跑了跑马,便笑道,“来,三世妹,咱们回去吧,让含沁送你。” 桂含沁却是早就觅得了一处空地,带着 众人玩起马球来了,听到哥哥差遣,他老大不乐意,隔远了喊,“哥你送吧,我玩球呢!” 桂含春啼笑皆非,有心要凶他几句,又唯恐当着众人的面,落了弟弟的面子。再者善桐虽然养得野,但毕竟身份摆在这里,叫一个侍卫去送,未免托大,只得温言对善桐道,“那我送三世妹回去?” 善桐现在看到桂含春,就想到杨棋,心中就不得劲儿,可又想多看他几眼。便不肯做声,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便放马前行。桂含春追在她后头,倒也觉出了小姑娘情绪不大对头。只是他一个少年郎,又怎猜得出女儿家千回百转的心思?纵使善桐还小,只算是半个小女儿,这份心思的精妙,也绝非桂含春可以蠡测。他逗了善桐几次,看善桐都不说话,也就罢了。两人一前一后跑了一会,善桐才慢下马来,歉然对桂含春道,“我想到村子里的事,一时间有些担心,桂二哥别怪我失礼了。” 小小年纪,心思倒不浅。桂含春心下思忖,见她嘟起嘴来,脸上被风吹得红彤彤的,又觉得她煞是可爱,因笑道,“哪来的失礼。不过这一次,我们开的口是有几分大了……” 他脸上竟也真有些赧色,善桐见了,想到那招暗花的主意居然是此人所出,所生的一点点怨气,也就被风吹跑了,她又恢复了女儿家言笑晏晏的态度,且行且笑且言,“不瞒桂二哥,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那天还和祖母说呢,我说要大家都出粮食,非这招不行。就是这主意也损了点,我是怎么都没想到,会是桂二哥你出的!” 桂含春的脸刷的一下就红透了,他面红耳赤地道,“也是形势所逼,让三世妹看笑话了!” 善桐就算原本还有一点怒火,此时也再无法维持下去,刚说了一声,“还是打仗要紧。”只觉得腮边一凉,抬头看时,却是天边飘下了点点雪花。 桂含春忙就道,“了不得,咱们快走,你身上这件衣服是不当水的!可能着凉。” 的确,善桐因是在家,没有他们穿得体面,身上的棉披风挡风是尽够了的,但沾上雪就是透湿。她自己也大皱其眉,正要加快马速时,桂含春又恐怕即使走快了,善桐身上热,雪花落到身上就化了,还是有寒气入骨的危险,索性就把身上大氅解下,缓了马要递给善桐,“来,你披上!” 善桐忙道,“那可不行,风这样大,没了挡风的骑回去,你要着凉的!” 话虽如此,可雪眼看着就下得大了,桂含春实在不放心善桐,两人争执一番,见善桐 还不肯答应,他索性把心一横,“今年才十一岁,又这样孩子气,避嫌这样的话,事急从权,也顾不上了。” 竟就探过身子,在马上把善桐拦腰抱到了自己身前,重又披上氅衣,沉声道,“那你缩在衣服底下吧,横竖你身子小,外头人也看不到的。” 善桐只觉得天旋地转之间,自己便落入桂含春怀中,她的脸一下就红透了,默不做声地掀起氅衣一角,钻到了桂含春怀里。 先还保持了一点间距,后来马儿走起来,冷风钻入,桂含春不免轻轻一缩,她恐怕害得桂二哥着凉,便又缩到了桂含春胸前,将两人的最后一丝距离,也给拉得不见,彻底缩进氅下,成了桂含春胸前的一颗大果子。 桂含春倒不觉得如何,在他眼中,善桐虽然已经十一岁,但的确还是个孩子。只是雪势渐大,马行又缓,善桐又再不肯说话了,他倒有些尴尬起来,左顾右盼之间,觉得一股幽香沁入鼻端——这香味还带了些甜甜的奶味,但若有若无之间,却也有了些淡淡的茉莉味道,两相组合,竟十分沁人心脾。 他想要说一声‘咦,小丫头你身上好香’,又觉得难免唐突,偶然回头望去时,却见地下一层新雪上,只得两行蹄印,逶迤相随,心中竟不由一跳,只得将话咬在舌尖,在越来越密的雪花中,渐渐又放缓了马速。 56、姜汤 两人到了遥遥能望见村墙的地方,桂含春便下了马,从鞍袋里掏出一把小伞来,笑道,“来,咱们撑伞走吧。” 善桐要和他共伞,桂含春又道伞下太小,只让善桐撑着,自己带起兜帽做数。善桐明白他是为了避嫌,越发有些不好意思,却也佩服桂含春想得周到:两人共乘,在别人眼里,大小总是个话柄。 虽然桂含春心思是细的,不过天降大雪骤然降温,路上行人其实已经极少。两个人并肩走了一段,才听到身后马蹄声响,却是众人遇雪往回,他们跑得快,也赶了上来。 并不是每个人鞍袋里都带了伞的,桂含沁就没得,他一脸的惫懒,不由分说就钻到了善桐伞下,“好哇,小丫头,你偷我的伞使!” 善桐被他惹得直笑,想到这伞是从他那匹马鞍袋里掏出来的,便索性递还给他,“好意思拿,表哥就拿回去吧!”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桂含沁果然接过伞来,笑嘻嘻转了一圈,转得伞上积雪飞溅,将伞面清得个干净,又递回给善桐,自己也带上了兜帽,“走,上你家讨一碗热汤喝去!” 善桐这才发觉众侍卫已是都转过了另一条巷子,只有桂含春、许凤佳同含沁三人和自己并行。她一下猜到了原委,心中也不是不高兴的:虽说许家、桂家同小五房没有什么交情,但这两位少将军对小五房还是很尊重的。 一行人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地进了小五房祖屋,张姑姑早候在门前,见到善桐伴着三个客人来了,先给客人们问了好,这才一把拧住善桐的耳朵。“刚才老太太问了几次,怕你淋了雪回来着凉,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都应付过去了,还不快进来!” 善桐被她拧得龇牙咧嘴,进了屋张姑姑亲自为她去了披风,一边埋怨,一边在浑身上下细细地摸了一遍,见善桐的确未曾淋湿受寒,才放下心来,板着脸道,“见下了雪,老太太就让煮羊肉汤,喝一碗去吧!。” 她是老太太身边的老人了,又老板着一张脸,善桐其实有几分怕她的。待要搂着脖子撒娇,请她不要告诉祖母自己又出门野了,见张姑姑神色严厉,只得又硬生生地忍了下来。溜进小厨房喝了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上头洒了好些姜末的,果然浑身上下都暖起来。 想到桂含春为了给她挡雪,难免受了些寒气,善桐眼珠子一转,就搂着厨娘韩妈妈的脖子,笑眯眯地同她耳语了起来。 这边厢小姑娘忙着小姑娘的心事,那边老太太却也和少将 军们说得热闹。许凤佳郑重谢过了老太太,“世伯祖母为我们出了多少力,凤佳记在心底。” 他略作犹豫,又道,“虽说凤佳年纪尚小,但毕竟已经出外办差,也不怕世伯祖母笑话,日后府上有什么用得着凤佳的地方,托人带一句话,凤佳必定义不容辞。” 到底是世子爷,这样客气,老太太也觉得面上有光。她欠身先谦让了一句,“世子客气,老身不敢当。” 顿了顿,又颇带深意地道,“——大家也算亲戚,日后也要常来常往才好。” 许凤佳脸上微微一红,竟答不上话来。其实他虽然和小四房算是亲戚,但怎么都是打了弯的,老太太这话听在有心人耳中,自然是含义丰富。就是桂含春都不由有几分恍然:母亲几次说,杨家五姑娘是早被订走了的,这话看来就是应在了许家身上…… 他和桂含沁是早拜谢道别过的,老太太又问了几句运粮的事,知道诸燕生要和他们一道去定西,还道,“诸家这一次也不知道借了多少粮食走。” 这件事别人不知道,三个少将军是一定知道的,许凤佳和桂含春对视了一眼,桂含春温言道,“诸家村人也多,这一次借了一万石……利息倒是和我们一样,都是三分。” 老太太惊得一跳,半日才喃喃地道,“一万石……嘿嘿,这一下,可有得好瞧了。” 虽说借粮乃是公事,但人来一趟,掏走了有八万石粮食,杨家村元气大伤是肯定的事,归还之日又还遥遥无期。几个少将军对视了一眼,均有些尴尬,桂含沁就坐到老太太身边,甜甜地道,“姑婆,我看,您要不还是住到西安去吧。西安城毕竟是省会,能比凤翔府要好些……” 虽然明知桂含沁是一番好意,老太太却依旧嘿然道,“借粮的事是我一手给你们张罗的,现在出了结果,我倒走了?这可不成,就是饿死,咱们小五房也是不能走的。” 众人顿时又多添了几分忐忑,桂含春简直如坐针毡,“世伯祖母这样说,我们真是坐不住了,您请放心,军粮一到,一定立刻给您们送来……” 屋内气氛正是僵凝时,善桐端着个桃木盘进了屋子。她人小力弱,托着这沉沉的木盘子,可相当吃力,颇有些颠颠倒倒的。老太太看了,眉头不禁一皱,“这是在做什么?多亏三位也都不是外人,不然,你岂不是现眼了!” 善桐在门外已经听到了些大概,她未语先笑。“表哥和两位世兄从外头进来,这不是下了大雪吗,我 看着都是没撑伞,一路淋进来的。祖母您也心疼心疼他们,让先喝一碗羊肉汤,暖暖身子再说话吧!” 这话透了贴心,最可喜在座包括善桐自己,都没人把她当个大人,免去许多避嫌。老太太一摆手,“你就胡闹吧!” 语气似乎有些嗔怪,可一转头又热情招呼,“我倒是没个孩子想得周到了。来来来,怎么样先喝一碗汤,免得淋了雨雪湿气入侵,落下病来就不好了!” 善桐早已经笑盈盈地给许凤佳递了一个精致的楚窑黑兔毫小盅,“世子爷,您请用,小门小户,别嫌弃器具粗陋。” 许凤佳掀开盖看时,果然见得里头是金黄色的一碗热汤,羊肉的香味中略带了一丝姜辣,闻起来就别样香甜,惹人食指大动。他还没说话,老太太已先笑骂,“又是从哪里翻出来的!我竟不知道咱们家还有这名贵物事!” “是上回母亲给您送药膳,就落在这儿没收回去了。”善桐一边说,一边又端了一个雨过天青苏窑小盖碗给桂含春,看了看桂含春,又低下头,声若蚊蚋,“谢谢桂二哥给我遮雪……” 她瞥祖母一眼,见许凤佳脸上带了捉狭,就又略略放开了声音。“这碗里的姜,就没世子爷那碗里的多,没那么辣口!” 老太太年纪大了,有几分耳背,见善桐说话声轻,便不在意,还催促许凤佳,“多喝些,西北天气冷,风是会割人的!” 少女捉狭,竟至于此。桂含春忍俊不禁,轻笑起来连道多谢,倒是许凤佳摸了摸鼻子,很有几分自讨没趣。善桐转了转眼珠子,又笑嘻嘻地把最后一个略带陈旧的豆青色粗瓷大杯放到含沁跟前,笑道,“含沁哥欺负我,就只能喝这个啦。” 才说完,小姑娘就笑着端起木托盘,跑出了屋子。大长辫子在门帘处一摆,人就不知去了哪里。许凤佳少年好事,伸头看了一眼,啧啧连声,就低声和桂含沁感慨,“看看,亲表哥,她也敢给你喝姜汤了事!” 含沁的大杯子里,果然是一盏俨俨的姜汤,浓得桂含沁一闻就咳嗽起来,简直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桂含春虽然也奇怪善桐的做法,可又怕老太太问起来添了口舌,善桐回头又要吃挂落,忙低声道,“别嚷了,给什么喝什么。”一边又高声和老太太道,“今年天气冷得厉害,这一下又下雪了,开春恐怕要晚些了……” 农事自然是老太太当前最挂心的话题,她的眉头就皱起来,将小孙女闹出的小插曲给搁到了一边,同桂含春叹了口气,“唉, 关中粮仓,这几年也就是勉强自给自足,要是今年年成再不好些,真正是不要活了。” 许凤佳乘着机会,将汤水一饮而尽,虽有些意犹未尽,但他素来矜持,也不再讨要,一搁杯子也插入道,“也不妨事,我们艰难,北戎还要更艰难些。这一次大军封锁边境,再无一家商人胆敢走私粮草,就是耗都能把他们耗死……” 桂含沁却反常地没有出声,他玩味地把玩着手中的大茶杯,不时又若有所思地看看门帘,好半晌,才一口一口地呷尽了杯中浓烈的姜茶,又垂下眼不知想些什么,长长的睫毛竟不时微微颤动,倒显得睫毛下的丹凤眼荡漾似水,难得地将心中神韵,露出了少许。 过了正月十三,杨家村一下就平静了下来,一整个正月再无事端。各家陆续开仓打点存粮装袋,又预备天气和暖,要安排佃户春耕,自然也有不少琐事忙碌。倒是王氏闲下不少:小五房做派再怎么平民,到底也是有官的人家,各地陆续有人前来献田投靠,田土自然不少,老太太一早就安排了可靠管事,这些事,还用不着她们亲自操心。 进了二月,倒也算是风调雨顺,二月二龙抬头那天打了春雷,下了几滴春雨,河上坚冰开冻,王氏便打点了四色礼物,和老太太商量,“宗学开学时,家里忙着迎来送往的,事情又多,倒没有特意给老师送东西,您看——” 老太太无可无不可,摆了摆手,“你随意去办就是了。” 她又在炕上翻了几个身子,自顾自就出起神来,几个媳妇儿子不由又交换了几个眼色:老太太一向是最沉得住气的,怎么自从来客走后,这十多天来似乎连饭都吃不安生了。从前最是尊师重道,对家务也最难以放手的,这送出去的礼物,必定要细细地过了眼方罢,如今也就是一句话就轻轻放过了…… 因长媳不在,老太太对家务又把得很紧,虽然底下事多有嘱咐媳妇们帮忙的,但大权并无旁落。她自己不说话,慕容氏、萧氏都不好开口,还是慕容氏大方些,“二嫂,家里孩子都进了宗学,没得礼物要你们来出。” 老太太这才回过神来,也道,“是,这一回备下了也就罢了。回头把东西报过来,我这里找找,要有呢就送过去,要没有,也选些给你填补。” 这样一点小钱,别说王氏,就是善桐都未必放在心上。她满心以为母亲是决不会收的,不想母亲客气几句,居然也就应了下来,“回头就把礼单给您送来。” 再看看三婶、四婶,小姑娘心底多少 也有数了,家里钱多钱少,越不过一个理字,既然没有分家,有些花费就该是公中出的。二房虽然相对富裕一些,但却决不会做冤大头。 不过,这道理既然连三嫂都懂得,祖母又为什么没想转过来?这十多天来几乎是魂不守舍,心事重重,连饭量都减了。 善桐还打量祖母是牵挂大堂兄,待得请安众人散去,便没有出去找善喜一道读书,而是挨在祖母身边,柔声细语,“您就放心吧,大堂兄也是十八九岁的人了,素来又稳重得很的,您给他挑的也是走南闯北惯了的老人了。路途上断断不至于有事……” 老太太长出了一口气,随意揉了揉善桐的头发,低沉地道,“不是这码子事——哎,和你说了也没有用,你一边玩去吧。” “我今年都十一岁了。”善桐不禁撅起了嘴巴,“很能为您分忧的。就是姐姐,十一二岁的时候,也能帮着娘打理家务了。您有什么烦心事不能同我说呀?” “你的婚事,不就不能同你说了?” 到底姜是老的辣,老太太随口一句,就把善桐堵得无话回答,又跺脚撒起娇来,倒是略解了老人家的愁怀。又玩笑了一时,她才催善桐,“我听说你近日时常去十三房善喜那里,同她一起读书,爱读书这是好事。去吧,陪在我老婆子身边,也是无聊。” 善桐便随口道,“也就是这几日了,娘说等到诸事忙完了,要派人到西安去请个女红师傅回来,还叫我早上跟在您身边,学您如何理家呢。” 老太太的动作顿了顿,坐起身来,慎重地看了善桐一眼,见善桐神态虽然还略有些天真,但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分明已经渐渐长开,有了豆蔻少女的模样,心下不由得一叹:按善桐排行,说出了她大姐,再说了善桃,就该给她说亲了。满打满算,也就再留在身边教养个两三年,到了十四岁、十五岁上,就该到西安去给那些官夫人们相面。到底是亲妈,自己这边还没顾得上这一茬,那边就已经都给定下了课程。 再一想到善榴的婚事,二儿子的官事,族内各房的钩心斗角,还有自己心心念念介怀不已,却又拿不定主意的粮事…… 老太太就闭上眼来,淡淡的叹了口气。 人老了,看事更加情薄,也就更品得出味道来。王氏自从回来,态度就很矜持,似乎并不屑于讨好自己,又上赶着将小孙女往自己身边送,姿态又高又低的,自己一时还真没回过味来。到这时候才明白:她不用求自己,眼看着族内家里,操心 事这样多,老大媳妇又不在身边。老三媳妇、老四媳妇各有各的不好,自己是不用她也不行了。 “去把三妞她娘叫来说话吧。”见张姑姑正好进来收拾屋子,她一咬牙就开腔吩咐,想了想,又道,“把她大姐也叫过来!” 张姑姑不动声色就出了屋子,老太太看了善桐一眼,哼道。 “你也不用走,都在一边听着。打了这么久的哑谜,该把话说开了。” 57、摊牌 王氏和善榴很快就联袂进了里屋。 尽管乍得传唤,但两母女脸上都没有一丝惊讶,善榴面上甚至还带着盈盈的笑意,见到祖母,她眼中的笑又加深了三分,倾身请了安,却没有多说什么。 小姑娘的确懂事,言行举止,很有分寸。善柳和她们比起来,就露了村相了。 老太太在心底叹了口气,也不看儿媳妇,坐直身子,望着天棚,似乎在和天上的谁说话一样,语气却是斩钉截铁,几乎不容辩驳。“大姑娘的婚事,我知道你有意于桂家。但桂家名门望族,官居二品。不是我们十拿九稳能够高攀得上的,大姑娘年纪也大了,禁不得折腾。我看着诸家也好,正好人家对大姑娘也有意思,论起门当户对,人家是实权总兵,隐隐还要比我们高了一筹。我的意思,应了这门婚事,赶在今年把礼全了,让姑爷带着大姑娘去江南也好,到京城读书也罢。总之远远离开西北,你看怎么样?” 毕竟是当家人,虽说年纪摆在这里,说话声音也并不大,但那股说一不二的气势,却依旧分毫不弱。且又爽快利落,一下就挑破了双方心照不宣的分歧,善桐心里极是痛快,一时间倒忘了自己在这门婚事上还小小玩弄伎俩,笑眯眯看了母亲一眼,却见姐姐眼风扫过,这才警醒起来,垂下头,不肯让祖母看清自己面上的表情,唯恐露出马脚,又生枝节。 以老人家的性子,肯第二次提起善榴婚事,已经算很给面子了。王氏情知机会难得,也不再做作,低下头恭谨地道,“既然母亲发话,媳妇也没甚可说的。这件事就这么办吧。”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诸家大少爷父母都不在西北,他们家又是族长,他这个承重孙,恐怕未必能随意外出。媳妇意思,还是等西北战事结束了,再来行婚礼?” 老太太摆摆手,神色凝重,“拖不起!多少婚事,就是拖出了变故。诸家两老,当年我在西北也是见过的,见事很是明白。他们要比我们更靠近前线,是个晓事的,自然要打发走嫡长孙这滴血脉。就是要留他下来,善榴也得马上嫁过去,以便尽快传宗接代,若不然……” 话说到这里,也不理善榴本人晕生双颊低头不语,她又立刻接上了下一个话题,“西北战事胶着,大军缺粮,我看形势不很乐观!你们心里要有个数,我们全家人里,我先送走善檀,并不是我偏心,那是因为他是我们小五房的承重孙,万一有事,将来传宗接代,将小五房再度兴旺起来的责任,是要落到他头上的!其余孙辈,我心底也有 数儿,到了使不得的时候,自然会一总送走。” 她望着王氏,目光如炬,放沉了语调,一字一句地道,“甚至老三、老四两个大人,到最后我都也许会送走。但你却是走不得的,不单单是你,从榆哥开始,梧哥、楠哥,三妞,善樱,都得最后才走。这话和你说破了,你心里别不服气!” “媳妇明白。”王氏却是毫不犹豫,“咱们之所以牵扯进这借粮的事,还是因为海清身在军中供职。既然因我们而起,媳妇自然要陪着娘留到最后。” 这话倒很真心,也没有虚客气,劝自己及早离村。是摸透了自己的性子,明白自己是一定会留到最后的。 这么多年来耳濡目染,王氏一身的南边小姐做派,到底也染上了西北的痕迹。其实归根到底,她也不算没有担当……要从一开始就这样爽利,两婆媳之间又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老太太只是伤感片刻,就又果断地掐灭了这不该有的闲散思绪,嘴角微微一翘,又略带了安抚的意味,“你就放心吧,什么事咱们都得预做最坏的打算,杨家村处于陕西腹地,打应该还是打不进来的。真打进来了,战火连绵,其实逃到哪里,也都没有用!” 她瞥了善桐一眼,见小孙女神色肃然,似乎这才意识到整个西北面临的是多大的危局,而一旦深陷其中,个人的力量又是多么弱小——却又丝毫没有惧色,不由得又在心底叹了口气,一手抚上了腕间佛珠,干净利索地道,“反而是大姑娘嫁到诸家去,那边要更西一些,更贫瘠一些,就算没有被破,才被抢了一把,日子肯定也不好过。你怕不怕?” 善榴神色静若止水,摇头道,“孙女儿心里有数,怕也无用。” “好!”老太太不禁喝彩,“这才像是我的孙女儿,咱们都是好样的,事到临头,怕也无用!” 她难得地夸奖了王氏一句,“这两个来月,我冷眼看来,几个孩子,你都教养得很好。” 又犹豫了一下,才续道,“就是榆哥不中用了些,却也老实得很!” 提到榆哥,就是触到了两婆媳之间永远的底线,善桐唯恐母亲发作,同大姐交换一个眼色,全身绷紧,只等着气氛一旦恶化,迅速出言打岔的。却不想王氏只是浑身一颤,便轻声道,“榆哥以后,还要靠祖母多看顾呢。” 不论是语气还是语调,都不露丝毫破绽。 善桐心中遗产, “我都多大的年纪了,要看顾,还能看顾 几年?”老太太一哂,“我知道你想把大姐说进桂家,打的是什么心思。庶子再好,不是你肚子里出来的,和你就是隔了一层,养得再亲,也还不是你亲生的,什么事,你都得掂量着办。” 这话几乎已经直言不讳地说出了王氏心中的盘算,只为王氏留了一层薄薄的遮羞布,尤其两个女儿都在一边,王氏就算再想和老太太打好关系,当此也不禁浑身一颤,低声道,“娘!” “怕什么。”老太太满不在乎,“孩子们都很聪明,有些话就算不说,她们自己心里也不是不明白。” 她根本都不理会善榴同善桐的反应,自顾自地往下说,“桂家这门亲,不是不好,也不是我们痴心妄想。但你却选错了女儿,我看着含春为人不错,有勇有谋,却又懂得藏拙。就算是次子,将来成就未必弱于哥哥,你为大妞挑他,也不是害女儿。一门好亲事,又能帮得上榆哥,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为什么不做?要不是含沁和我说了几句话,我早都托人上门,和桂太太提亲了,我看我们家三妞,和他们含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当时天下风俗,从来没有当着女儿家自己的面提及婚事的,善桐就算再大方,也不禁一下红了脸,只是看姐姐稳重,并不曾因为祖母说起她和诸燕生的婚事,便做小儿女态,这才强自压抑着听祖母继续往下说,只是心儿却跳得要比之前快了十分有多,半日才平静了下来。 “不过这门亲事要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虽说桂家早就有意和我们杨家结亲,但小四房如今红得发紫,我们虽然不差,可却比不上人家小四房大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江南说一不二。”老太太见儿媳妇面上带了惊容,心下倒不由得微微有些纳罕:以王氏为人,这边和诸家的亲事,自己一旦做主定下。一转眼间,她就该惦记起了三妞才对—— 她不动声色地续道,“不过,上回你们三叔听宗房二爷说起,小四房的大姑娘说给了当地人,二姑娘说的是京城定国侯府,三姑娘、四姑娘也都纷纷定亲,五姑娘是嫡女,意思是说给许家她嫡亲表哥——这门亲事虽然没有十分准,但看杨家众人行事,没十分也有八分了。只等着这边战事了了,世子爷下江南再给他姨母相个女婿,怕是也就能成了。再往下两个姑娘,就都是庶女了。说起来,也就是从西北回去的七姑娘,她的双生弟弟是小四房唯一的嗣子,更有脸面一些,这些年来被养在太太膝下,也算是半个嫡女吧。” 老太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什么事情都装在心里,没想到却是 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王氏在京城倒是时常同小四房的二太太来往的,善榴、善桐也都和小四房二太太很熟悉。尚且都不知道这么多小四房的事,没想到老太太却是如数家珍。这么一番话下来,王氏自然也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老九房仕途上要是再想进一步,只怕还是更乐意娶小四房的七姑娘。” “话虽如此,人家毕竟不是嫡女出身。”老太太轻轻地哼了一声,“当时在西北,我也是见过的。小姑娘人很清秀,心思却实在深了一点。病病歪歪的,看着风吹就倒,能不能禁得住西北的苦日子,也难说得很。” 她见善桐脸上有古怪之色,便坐正了身子教导孙女,“别以为咱们处心积虑攀龙附凤,是见不得人的事。人生在世,谁不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尤其为了你哥哥,这门亲事你得说得高些,那就免不得受人脸色,受人挑剔。可这也都是一时半会的委屈罢了,真有手段,等你过了门之后,再熬上十年,往后的六七十年,从前给你脸色,挑剔你的人,只怕都要对你陪着笑脸说话了。这番话不是亲孙女,我也不会说,都记住了没有——” 她虽然对着善桐说话,但眼尾却扫的是善榴,显然是在提点善榴过诸家后的行事方针。这番话在情在理,透着老成,两姐妹都起身肃容应是,“祖母的教诲,孙女儿记住了。” 老太太这才嗯了一声,面色却依然沉肃。“这是一回事,另一回事,小四房的家风和小五房比,还是歪了一些。海东自幼孤苦,没有父母教养,也不晓得家风门风的要紧。别看他现在红成那样,但真正家教严格的大户人家,是不会同他结亲的,所以他儿女中最重要的两门亲事,都是同武将人家定下的。可桂家又和孙家、许家不同。那些京里的人家,一个个都是妻妾满门,自己就斗得不像话,自然不会介意小四房的做派。桂家却是家风严整,多少年来从未出过丑事,这门亲事,我猜桂太太心里恐怕也很难拿定,到底是说小四房,还是说我们小五房。” “要是你哥哥聪明伶俐,那么我们不高攀也罢了。可无奈这第三代是个嫡弱庶强,”老太太又看了王氏一眼,见王氏嘴角绷紧,分明是咬紧了牙关,多少苦涩,都绷紧了不肯现出一点儿,心中却又是一叹。“你们做姑奶奶的就得嫁得强些,你大姐又嫁得远了,你这个亲妹妹,就要嫁得近。再多的委屈,为了你哥哥,也只好往肚子里咽。送上门去给人挑拣,也顾不得了。” 她一动不动,逼视着清秀可人的小孙女儿,又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道,“你 仔细想想,从今儿起,你就再不是孩子了。要想嫁进桂家也好,牛家也罢,咱们的家世,都还差了那么一星半点。你得想方设法地表现自己,你得下了脑筋去钻研、去揣摩贵妇人官太太们的喜好,你得把自己的架子放低喽,是官小姐又如何,想往上爬,就得把这些矜持给置之度外,可你又不把这矜持给全丢了,无论如何,你得维系住咱们小五房的脸面……你要是点头应下,从今儿起,你就再不是孩子了,也没有人会把你当个孩子看。囫囵吞枣也好,因噎废食也好,你都得尽快成长起来,做个几乎十全十美的女儿家,纵情肆意这四个字,再同你无缘——三妞,你想想祖母的话,再告诉祖母一声,你能行吗?” 自己和桂二哥的亲事也许有望,善桐自然是欣喜的,可祖母的这一番话,却往她火一样热的心上泼了一盆凉水。她一下就想到了——竟想到了小二房的善婷。 自己看善婷,其实是带了少许居高临下的。出身摆在那里,眼睛看得这样高,难免遭人轻视……而她可以受委屈,甚至可以咽下一肚子的不平,却没想过以自己的出身,竟还会有一天,可能遭到别人居高临下的蔑视。 然而祖母的话却再中肯不过,以她如今的成长,又怎么会不明白,以小五房的身份,以桂二哥亲事的特殊,要嫁给桂二哥,她就得把自己的委屈往肚子里咽,把不平给忘到九霄云外去,将血性、冲动与最后一点天真埋葬在心底,从此以姐姐……不,以那个她如今其实已经并不太喜欢的杨棋为样本,做一个大方得体心思深沉如海的大家闺秀,一边维持着小五房的体面,一边不动声色地往上爬…… 她几乎是惶惑地看了母亲一眼。 母亲脸上虽然平静,甚至还有些隐隐的不忍,但嘴角平稳,不曾下撇,眼角更没有细纹,望着祖母的眼色中,也不见不满,甚至有些隐隐的臣服。 母亲是赞同祖母的做法,这两位长辈虽然有心结无数,但此时此刻,却站到了一起。 她又想到了姐姐和诸燕生的婚事,想到了姐姐那句幽怨的:姐姐命苦,不是男儿身。想到了桂含沁看似开朗,内中却含了无数心酸的‘脸面?脸面值几个钱’,想到了榆哥同许凤佳、桂含沁等人之间几乎令她不忍卒睹的对比…… 善桐深吸一口气,轻声道,“祖母,事到临头,舍我其谁?” 是啊,她一手成全了姐姐的婚事,如今二房嫡女,仅自己一人。瞄准的又是自己……自己有些心许的桂二哥,这种种艰难,舍她其谁? 老太太就欣慰地叹了一口气,又望向王氏。“你看,这孩子要怎么教才好呢?” 婆媳两个都是心思深沉之辈,很多事已经不必明说。老太太把话点得这么白,连嫡弱庶强都说出来了,不认错,也是变相认了错。而王氏又还有什么样天大的理由,要和婆婆继续面和心不和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却是款款起身,先跪了下来,响亮地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头。 “娘呕心沥血,只为第三代打算。”王氏的声音却很平和。“媳妇无以为报,只有给娘磕几个头了。” 虽说王氏不怎么说话,自己是连唱带比,身段做到了十分。但这几个头,足以抵得无数未出口的甜言蜜语。 老太太欣慰一笑,“大难当前,一家人总要齐心协力。你两个弟媳妇都不中用,以后家里事,还要你多操心了。” 一边说,一边弯下腰来,亲自扶起了王氏。两婆媳目光相触,都漾出了微微的笑意,随后却又都不约而同地扭过了目光,望向了面带微笑的善桐。 这一出将相和,至此终于圆满落幕。 【卷二:豆蔻初成,斜风细雨尚不须归】 58、大似 本来西北的春天就短,昭明二十一年的春天,更好像是《五台相会》里打过场的杨延德,才露了个脸,就急匆匆地退了场。才过三月底,就已经是一派盛夏气象,到了五月、六月,越发是热得不得了了,一进中午,西安城竟如死城一般,就连最勤快走街串巷卖脂粉的南货担子,都在树荫底下歇了,直到太阳沉进西边,这才肯挑着担子,沿路叫唤,“南边来的珠花,京里贵人们都爱呢——” 就有大胆的妇人开了门问价,问得了价,却又狠狠地叹了口气,“哪里买得起!秋后再来吧!没到秋后,手里可没余钱。” 话说到末了,又转了个调子,“要不,等大将军旗开得胜了,你再来也成!到时候啊,俺家没准还能落几个赏钱来着。” 她声音略大了些,被风一吹,就吹进了巷子口一辆桃木车里。车内贵妇人听了,也不由得微微一笑,冲身边一个盘腿而坐的半大女孩儿笑道,“这是军户……听她口气,这家的爷们,少说也是个小军官了。” 这女孩儿自然就是善桐了,小半年当口,她身量似乎又长了不少,也不再做女童打扮,打着辫子,而是正正经经地梳起了丫髻,发间也现出了金、玉影子,就是神色间那股天真浪漫的孩童气息,似乎也随着打扮的变化,消退得一干二净。闻听得母亲这话,她只是微微翘起唇角,“到底是省城,日子要比村子里太平多了。” 王氏已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女儿一路,见善桐额顶虽然沁出了几滴汗,但却依然稳稳盘坐不动,也不曾趁机探看车外的街景,心中自是无限满意。她微微一笑,随口指点,“要看城中兴衰,不在这里看,你舅舅怎么说是个官身。住的街坊还能差到哪去?要到那一等下三滥的街巷里走过,才能知道今年城中百姓,日子过得如何……这还是你外祖父教我的道理。” 这小半年间,杨家村虽然说不上风平浪静,但也没出什么幺蛾子。自己同婆婆暂时放下成见,齐心协力,除了打理家务之外,全副心力里倒有七八分,都是在雕琢善桐。 早上起来给老太太问过安,便到十三房去,同善喜一起上课。善桐本已经认字,也读过女诫,只是功课上未曾精心,学得七零八落。此番除了女诫、女四书等,由先生悉心教导之外,老太太又请动家中账房,教善桐看账本算进出,还请三爷海文开了书单,都是教人明理上进,格物致知的百家著作。给善桐开了功课,三四天必须读完一本,三爷随时抽查……这为的是增长她的气质眼界,教她明理上进,思维清晰 。 一个月里有两三天,也要跟在祖母身边,学她管理家务。佃户、邻居、族人、生意、家务,一个家里总有百般琐事,需要打点。这些事,老太太虽然吩咐给儿媳妇们去做,但始终未曾放松掌控。 到了下午,跟着大姨娘学了女红,晚上还要听自己说人情往来。将小五房的人际关系,小五房内二房的人际关系一一谨记心里,老太太私底下,肯定也没少说桂家的事给她知道:虽说西北望族,除了杨家、桂家之外,尚有牛家、慕容家、诸家、洪家等等,但宝鸡杨天水桂,桂家离得又近,自己和婆婆自然是先指望着桂家,实在不行,把三妞教出来了,人品摆在这里,出身摆在这里,配上哪家的少爷也都尽够了。 孩子的确是块璞玉,虽说早年来往于京城与西北之间,大家又都还顾不上她,多少是有些耽误了,但这小半年来一通恶补,竟很有了几分脱胎换骨的意思。虽说私底下有时还天真不减,但大面上,却已经很过得去了。最可喜聪明处犹过其姐,就是年轻心热,到底还有些心软,当着老太太,自己也有很多手段拿不出来教她。 王氏不由得长出一口气,若有所思地抬起手来,要顺女儿的鬓发,触到善桐乌鸦鸦的秀发,又放下了手:是大姑娘,梳起发髻了,就不好再随意去抚她头顶。 正出神时,车轮声中,两辆桃木车一前一后,又转进了一条幽深的巷子里。两边高墙森森,有古树探墙而出,顿时给车中母女添了一丝阴凉。王氏自己倒先掀起了帘子一角,略带挑剔地审视着这条巷子。见巷中只有两户人家,一前一后地开了门,这才略略放下心来,一时百感交集,又叹了口气,才随口道,“这个通判,当得倒是比翰林强些,你舅舅在京里,也就是凭了两进院子住着。京官再清贵又如何,进项太少,还是穷苦。” 话里却多少有些自我安慰的味道。 善桐望了母亲一眼,双唇微动,却也说不出什么来:自从昭明十八年,自己堂舅福建布政使王光勉倒台。福建王家顿时失去了遮荫的大树,虽然名门世族,历代累宦之家,也不是说死就死得透了。但卷入党争之中,又做了皇长子的弃子,墙倒众人推之余,王家也渐渐地现出了衰败的气息。 虽说舅舅素来谨言慎行,不肯踏入党争之中。但从母亲的只言片语里,善桐也渐渐明白个中委屈。当时舅舅身为侍读学士、国子监司业,虽然官位不高,但身份清贵,又是皇上身边近人,得皇上心许,甚至隐隐有‘为儿养相’的考语传出。意气风发 之下,难免锋芒毕露,恐怕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借此风波,不知为谁弄了手脚,京察后被调到西安城内为一通判,迄今已经三年了,转眼又是一次考察,虽然得了优异考语,却还没有动弹的消息。 翰林出身,外放从来都是正印官,真正的储相,外放不过是走个过场,捡了最上等的州府,轻轻松松在任上打熬三年,不是回京入部,就是往上升迁。通判却是为人做妾,最是吃力不讨好的活计,虽然也是正六品,但同翰林滋味差别多大,也就只有舅舅甜苦自知了。 外祖父年纪大了,早已经退休回家荣养,人走茶凉,当年的门生如今成了路人。二舅舅多年科举不成,在家耕读照管产业。王家这一代虽然也有不少族人出仕,但可以依靠着,唯独大舅舅同堂舅两人,当时一为封疆大吏,一为天子近臣,比小四房两兄弟也差不了多少——小四房大爷的总督位虽然尊贵,但当年在福建,还是王家嗓子最亮。更别说小四房二爷多年来不过一个翰林院编修,又怎比得上侍讲学士,定期出入宫中,可以随时面圣……自己出生懂事前的那段日子,母亲想必是很得意的,却不想先是哥哥出事,紧接着一两年内朝内风云变幻,王家从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变作了炙手可热的热炭团,现如今倒还要在西安看人家脸色过日子。一时间有不胜今昔之感,又怎么不是人之常情? 善桐前思后想,见车已近了巷底小门,便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现在朝中风云变幻,两派人马斗得那样厉害。舅舅能够蛰伏于边疆讲养生息,并不能算是坏事。” 王氏心潮起伏,一时不免道,“坏事是你堂舅坏的事,他得了三品虚衔回去荣养。你大舅却要在这里受夹心气,倒还要靠杨家照拂,你说我——” 话说到一半,她这才意识到善桐的身份,便又收住口不肯再提此调,只是笑道,“女儿大了,读得懂娘的心事了。” 从前不懂事的时候,只觉得周身均是迷雾,只晓得穿衣吃饭,余下的事,似乎自然而然就能被安排妥当。母亲即使沮丧生气,也并不大明白背后的文章。如今心智渐开,有些事却已经不再是母亲不想提,她就看不清楚。 却也正是因为看得清楚,才越发觉得母亲的为难。本来就是嫡弱庶强,同祖母关系又不咸不淡的,娘家人现在还要靠婆家人照拂,又兼村子里粮食少了,今年事情就多些,小五房身处风口浪尖……才小半年工夫,母亲鬓边竟有了一两星银丝。 母亲今年也才三十多岁而已 ! 善桐心内一酸,一边扶王氏下车,一边低声道,“还不够大,不能为娘分忧。” 王氏听了这话,却好似吃了一剂雪花泡饮,大热的天中,顿时是遍体清凉,说不出的舒坦。她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碍于场合,转了笑道,“大嫂!三四年没见了!” 随着她的招呼,善桐也徐徐下拜,和从后头赶上前的善榴一道,两姐妹莺声燕语,“给大舅母请安。” 王大太太米氏原本站在月洞门口等着,见到众人下轿,也已经打叠起笑容,迎了出来。“哎,都长大了!——大热的天,快进来歇着,喝一碗绿豆汤再说话。仔细中了暑,不是闹着玩的。” 她是福建出身,说话自然而然带了南边口齿,肤色微黑,活脱脱一派“福建蛮子”长相。却胜在修饰得好,一身半新不旧的宁绸淡褐袄裙,手里一对碧玉镯,头上装点些许金玉,瞧着稳重大方,极有官宦夫人气派。因多日未同亲人相见,更是堆出了一脸的笑,一边说话,一边就把人往屋中让去。王氏也就就势握住了大嫂的手,一边同她说话,一边进了屋子。 善桐和善榴自然就坠在后头,两姐妹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色:虽说做派还在,但分别这三年来,大舅母却是见老多了。 人在失意时,总是老得快些,也总是要冷清一些。众人进了屋子,各自喝了一碗祛暑汤饮,一时间面面相觑,却是都无人说话——王氏是忙着打量屋内陈设,善榴眺望当院景色,善桐却是新学了‘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道理,要练这一份城府,即使是在舅母跟前,也不愿轻易多话。倒是米氏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倒笑了。 “两个姑娘都大了!大娘子越发稳重,就是我们三娘子,也出脱成大姑娘了,看着多贞静啊,倒要比小时候沉潜了好些。” 也就是江南口齿,会将小姑娘称呼为‘某娘子’了。王氏乍然一听乡音,多少前尘,顿时涌入心中,猛地堵在胸口,噎得上不上下不下的,竟说不出话来。还是善榴道,“大舅母谬赞了,我稳重些还好,可您夸三妞贞静,那就夸错人啦。” 她难得卖弄口齿,众人自然捧场,从善桐起算到米氏,都发一笑。米氏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忙扯起帕子去拭,却是越拭越多,王氏强笑道,“大嫂,当着孩子们面呢——” 话说到一半,眼泪也纷纷而落。 善榴忙一拉善桐,善桐知机,两姐妹悄悄起身,连着屋内下人,不言声都退出了屋子。自 然就又有人上前道,“院子已是预备下了,表姑娘们远道而来,不妨入内稍歇。” 到底是名门世家出身,纵使落魄如此,口齿谈吐,依然不同别家。善榴暗暗点头,也拿出了在京城的架子来,微笑道,“都辛苦了,回头打些酒喝。” 一面说,一面随手掏出两个荷包来打赏过了,这才细声细气地教导善桐,“出门在外,比不得在家,底下人身上带了赏封儿,你自己身上也带几个,误不了事的。” 这小半年来,祖母、母亲同大姐,几乎是要将自己的全副本事全都倾注在善桐身上,她早已经惯了这随时随地的机会教育,不过毕竟杨家村内做派粗犷,同城里规矩又不一样,得了善榴的指点,倒有几分新鲜起来,将方才被触动的愁肠又暂且搁下,同姐姐一道进了客院,各自梳洗换衣,又坐到一块用了半盏茶,才道,“往年在京城的时候,也上舅舅家走动过一两次,其实说起来,的确是这儿院子更大些。看来,西安的日子也不算太难过。” 还是少了几分火候。 “京城寸土寸金,和西安比自然不一样了。”善榴眼底就闪过了一缕深深的失落,她叹息起来。“你心思浅没留神……舅母身上那件宁绸袄子,还是三年前在京城时做的。” 善桐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她游目四顾,见房内摆设虽然不多,但却件件精致,心中更是百感交集。半晌才跟着姐姐叹了一口气,垂下头抚弄着手上一对春紫镯子,也不再说话。 懂得把话往心里藏了,这是好事。善榴望着妹妹,心头却不知为何起了一丝惆怅:真是一天大似一天,过往那个天真无暇的小三妞,如今似乎已被深藏在安静后头,再也难以露脸了。 才做此想,善桐就抬起头来,兴致勃勃的灿然一笑,“烦心事且不说它,这一次进城,怎么说都能了一件心事——” 她就冲善榴挤了挤眼,“大姐,你说是不是呀?” 毕竟年纪还小,绷了这半日,当着最亲的姐姐,她的娴静还是有了一丝裂痕。这小姑娘就像是由无穷无尽的活力塑成,只是一缕裂痕,就将方才室内的沉重颓唐,一扫而空。 纵使和诸家的婚事,几乎已成定局,善榴面上依然不禁一红,却又被妹妹的活泼感染得直想微笑,嗫嚅了半日,才道,“闭上你的口吧,不说话,没人当我们三娘子小哑巴。” “三娘子。”善桐就又玩味起了这绵软的称呼,她撅着嘴道,“我倒觉得,要比三妞妞这样的叫 法,文雅得多啦。” 过了一会,她又自言自语,“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三妞妞,虽说没那么好听,可听在耳朵里,就是实诚,就是熨帖!” 善榴望着她只是笑,才要开口再打趣她几句,那边已经来人道,“老爷请两位表姑娘过正院相见。” 从来娘亲舅大,王大老爷是最疼这一对姐妹的,尤其善榴是他看着长大,情分自然更不寻常,两姐妹忙随来人从夹道拐出客院,又绕过两扇屏风,进了正房,才掀开帘子,就听见米氏的声音。 “虽说是来给诸家姑奶奶相看的,但我劝妹子一句,宁可还是先上桂家走走。礼多人不怪,就是诸家姑奶奶知道了,也必定不会怪责妹子的。” 善榴一下晕生双颊,一只脚踏在门槛内,进退两难。善桐再忍不住,笑嘻嘻地轻声道,“羞什么,亲舅舅呢,大姐别的事大方,就是这件事绷不住。” 帘内就传来了男子的笑声,“好哇,我们家三娘子竟如此利口,连大姐都敢调侃,还不快进来让舅舅看看,听说你长大不少,是个大姑娘了!” 虽说如今正处于人生低谷,官场失意,但听此人口气,竟是一派光风霁月,意态之潇洒,仅从这一句话,便可以窥见些许。 59、不飞 善桐和善榴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善桐便掀帘而入,埋怨道,“舅舅又笑话我——” 一边说,一边和姐姐一道插烛般拜了下去,口称,“见过舅舅。” 这位王大老爷口气潇洒,看着也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三十来岁快四十岁年纪,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半,身披一件葛麻道袍,长须飘飘面容清矍,看着倒像是五六十岁的老道士。他笑着摆了摆手,道,“都是大姑娘了,起来吧,我看看——嗯,真是如花似玉,一个赛一个的好看。” 王氏当时在京城时,和这个哥哥也是常来常往的,当时王大老爷极修边幅,不要说长须飘飘了,连唇上髭须,都修得一丝不苟,即使盛夏,也是衣饰宛然,绝不肯将就半分。不想三年后竟彷如脱胎换骨一般,人更是瘦得都有些脱形,就是她自己一见之下,都忍不住红了眼圈,还挨了哥哥几句‘何必作此儿女之态’的训话。却不想善桐虽然嘴上和舅舅逗乐子,面上却绷得死紧,连一丝讶异都不曾露出,心中倒也满意,便不再责怪她的轻佻,反而顺着善桐的话往下说,“大哥口德上是越发坏了,连自己的外甥女儿都要调侃,她们要当了真,自高自大起来,我只找大哥算账。” 王大老爷抚须长笑,意兴湍飞,“找大哥算账,大哥可没账和你算,家里连隔夜粮都没有,真要算,就把你大嫂身上的首饰撸几件下来。” 他虽然说得像玩笑,但王氏母女三人,无不悚然动容,王氏忙问米氏,“大嫂,家里到这个地步了?” “你大哥就会胡说!”米氏面上尴尬之色一闪,又露出笑来,“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说起来,通判的进项反倒比京官更多些,这些年来,二弟寄钱的次数都少得多了。” 善桐听在耳中,初时不觉得什么,却见母亲和大姐面上都有黯然之色,忙细细品味,才发觉舅母这话听着是喜信,但听话听音,也可说明福建家业渐渐凋敝,在家侍奉外祖父并掌管家业的二舅舅捉襟见肘之余,支援大舅舅一家的钱,自然也少得多了。 陕西并不富裕,通判的进项纵多,和家里几十年的基业比,也不值得一提。才三年而已,王家这条百足之虫,似乎已经渐渐地要死得透了…… “好了,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干什么。挂了个通判的衔,总之穷不死你。”王大老爷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倒是你们,怎么过来得这样晚,我满以为开了春就能收着信,不想眼看着夏天都要过完了,才过来走动。” 当着孩子们的面,王氏也不好再追问家中境况,见王大老爷问起,忙打叠精神交待道,“西北军粮不够的事,想必大哥也听说了吧,我们村子里也借了一些粮食过去。海清新得的差事就是管粮草的,我们自然不能不做个表率,这下家里事情就多了,婆婆年纪又大了些,大嫂不在,还有什么说的?忙乱到了五月,眼看着就要秋收了,紧着就带孩子们过来看看你们。不然麦穗一落地,又分不开身了。” 大老爷还没说话,米氏先问,“怎么不见榆哥?忙着上学呢?” 她面上就有了几分心疼,没等王氏答话,又压低了声音,“孩子的功课怎么样?” 王氏苦笑不语,一时间连大老爷都说不出话来,屋内众人竟是再度相对无言,过了半晌,米氏才,“能健壮成人就好,说来今年也十四岁了,该给说门亲事了!” “我们家规矩,孩子说亲得按序齿,读书有望,二十岁之前中举的,没中进士又不许成婚。”王氏低声道,“家里的大哥儿、二哥儿又都是会读书的,三房的善柏,今年都十六七岁了,也没有说亲。” 米氏欲言又止,半日才道,“也是积年人家才有的规矩,有它的道理……” 室内就又沉默了下来,所谓得意人逢得意人,有说不完的话,失意人对失意人,却只有喝不完的酒,大约就是这个道理。王大老爷手拈长须,也收敛了那带着玩世不恭的潇洒,半晌才打破了沉默,“记得你们家梧哥倒是个读书种子,要比楠哥好些,可要留心养育,别让他走了歪路。” 男人见事,就是这样直通通的,一点弯儿都不会转。就算为了二房着想,要全力培养梧哥,免得被大房越甩越远,但这话说出来,小姑子心里如何好受?米氏倒是白了丈夫一眼,想来想去,竟想不出一个不烦心的话题。她同王氏姑嫂相得,一看小姑子,就知道她虽然面上不显,但心底却毕竟是极苦涩的。正为难时,倒听得善桐问道,“方才在门外听见舅母说,倒是宁可先去桂家拜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呢?” 她就扫了外甥女一眼,见小外甥女一脸的纯净无邪,倒像是无心间问出来的,不似有意缓颊。却也并没有再看姐姐,拿姐姐的婚事来打趣,心中不禁暗暗点头,想道,“毕竟是西北的女儿,又在京城养过,又是精细,又落落大方,倒是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就抓住机会,拉开了话题,“你们毕竟没有在西安住过,这里不比京城,高官权贵数不胜数,再大的官儿,也大不过四九城那位。说难 听些,就是街头卖花郎,没准都有亲戚穿朱着紫的,因此就是一品国公夫人,待人都是谦和的。西北这穷地方,这些年来又不太平。你们宝鸡杨名声虽然响亮,但毕竟走的是文官,总要回避的,小四房大爷人又在江南……整个西北,现在倒是桂家说话最顶用。这两年许元帅虽然来了,但又没带家眷,十多年来,凡是到西安来走亲访友的也好,办事的也罢,哪怕就是路过,也都习惯了到桂家打声招呼。” 她顿了顿,多少有些自失地一笑,“说难听些,桂家就是西北的土皇帝,那些个小官夫人们,倒也无所谓了。如今妹夫又坐到四品,不是小官,这方面还是要多注意些,咱宁可多礼,也不能让人挑了理去。” 这就是明摆着说二老爷如今身在军队系统,要看桂家脸色度日,自然不能得罪了桂家。王氏不禁蹙起眉来,低声道,“这桂家也未免有些太嚣张了吧?十多年前我在西北的时候,老九房声誉极好的,都说虽然发达,可行事厚道,深知韬晦之理,怎么这十多年间,就变了个做派?” “再韬晦也没有用,十多年前那是桂老帅刚刚晋升,自然要小心做人。如今桂老帅地位稳若泰山,拍马的人多了,这做派就是不变也得变。”米氏撇了撇嘴,倒也为桂太太说了几句好话,“不过桂太太人倒还是公道的,架子也不大,就是多年来养尊处优,又没往京里跑,脾气多少有些古怪了。” 王氏面上凝重之色越浓,直起腰来正要再问,王大老爷听得不耐烦,已是插入道,“宝鸡一带米价如何了?这几个月,西安的米价竟是翻了倍的长,城北一带,桂家牵头几个富户开了粥棚,筷子立不起来的稀粥,我往年看着也就是百十个人来领,如今是排出了几里的队去!” 米氏也紧接着道,“偏偏今年春天雨水又多,官道冲毁了那几处,榆林库又不肯再放粮,说是前线快没得吃了……唉!” 她终于是忍不住抱怨道,“怪道都说北边穷,在我们福建,哪里有这样的事!从前在京城住的,觉得北方也不怎么穷苦,日用百货是应有尽有,西安这样住了三年,才觉得西北人日子真不好过!我和你大哥说,我们倒不如索性辞官回家算了,好歹咱们王家架子还没倒,一口安稳饭是有的!” 谈到粮价民生,一家人都关心,也都有话题。虽说米氏没有绷住,将落魄稍微外露,但也无人在意,厅内气氛反而热闹了起来。到了晚上,米氏安排出一桌宴席来,又遗憾道,“你们难得过来,可惜我们家二郎去法门寺了,一家子到底是不齐 的。” 王家两子,长子和檀哥一样,都在老家侍奉于祖父母膝下,次子随着父母在任上的。王二郎王时善榴、善桐也都是相熟的,说起他来又是一箩筐趣事。王氏不免又问过王时的功名,王大老爷道,“什么功名!我如今把这些都看得淡了,他爱做学问,如今也薄有文名,只是不愿应试,我问他明年下场不下,他说再看,我也随他胡闹去。” 舅舅从来都是在功名上最热心的人,如今口气大改,形容清减,虽然一字不提,但仕途上的不顺,已经渲染得淋漓尽致。善桐虽然勉强做了欢颜,但心中却好似被小虫子咬个不住,麻麻的有一股酸疼,听到他这样说话,险些就没有绷住。见母亲点头不语,竟似乎又要红了眼圈,忙眨巴着眼睛,又换了话题,“您在省城住着,倒是要比我们消息灵通些,也不知道现在京里斗得怎么样了?” 王大老爷似乎对妹妹的情绪一无所觉,他笑话善桐,“小小姑娘,也知道关心京里的局势!” 善桐很有些不服气,抗声道,“舅舅,一叶落知天下秋,这边又在打仗,依我看,这一仗能不能赢,看的却是朝中的胜负。我们毕竟住在西北,又怎么能不关心呢?” 王大老爷还没说话,王氏就皱眉道,“三妞又胡说什么,朝廷里的事,你懂得?在舅舅跟前也罢了,到了别人跟前,切不可胡乱卖弄,不然人家心里要笑话你了!” 米氏和善榴虽然都不说话,但面上却均有赞同之色。 王大老爷心里有事的人,喝酒就猛些,已是有了几分醉意,他扫了妻子、妹妹一眼,不屑地道,“妇人之见!朝廷里的事若是不懂,怎能相机行事,得风气之先?难道什么事都要等家里的男人发了话,才知道该怎么行事?” 见米氏和王氏都有些不服气,便在心底叹了口气:毕竟家里的出身还是低了些,不知道真正的大家大族,越是当家主母,就越关心朝中局势。就是大外甥女,自己看着是最大气的人,也被母亲活脱脱地养小了眼界。倒是小外甥女毕竟是在小五房亲家老太太跟前养过的,和他们家长房长孙一样,眼界要宽得多了。 “你怎么知道这一仗能不能赢,看的就是朝中的胜负?”他就笑眯眯地逗起小外甥女来,“难道你和你大堂兄一样,身在杨家村里,心怀的却是天下?” 善桐明知舅舅是在逗自己多说几句话,可却实在受不了宴席间隐约可见的沉闷,心中想:就是回头被母亲责骂,也要多说几句,免得大舅舅看着开心,却 是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聊得开心了能少喝些,也是好的。 “这是明摆着的事嘛。”她就扳着手指头,半真半假地道,“我听爹偶然说起来,平国公家里出的太妃娘娘,是太子爷的养母。您说这都是养母了,许老帅不是东宫党,又有谁是东宫党呢?皇上派他出来打仗,我看啊,也是看重他的能力,也是要为太子养势……皇长子又怎么能善罢甘休呢?肯定要想方设法地使绊子了。这打仗没有粮草也没法打,可粮草是朝廷给的,军队也不能自己就地割麦子。要我是皇长子,我就卡着前线的军马,一个月就给一点点粮食,就不让许老帅立功……等皇上顶不住了,临阵换将,换了自己的人上去。我就敞开了供应,军队吃饱了肚子,自然就能打仗了……” 话还没说完,王大老爷已是满腔惊喜,一下握住善桐的肩膀,将她拉到了自己身侧,搂住外甥女放声大笑,“我家有女,我家有女!” 到底是有了酒的人,嘴上没有把门的,又冲着王氏嚷道。“正月里你们家檀哥过西安,在我们这里住了两天,我已经觉得是个俊彦。没想到我们三娘子今年多大,已经聪慧成这样!若是个男儿,只怕将来成就,要高过我们多了!你又何须愁成那样!” 他又沉下脸来盘问善桐,“这番话,都是你自己想的?” 能引得舅舅这样失态的赞美,善桐心里也不是不得意的,她一翘嘴巴,不甘示弱,“可不是我自己想的?村子里的人吃饱了肚子就算数,还有谁没事琢磨这个!” 王大老爷仍有几分将信将疑,见王氏面上讪讪,略一思索,就觉出自己说错话了,忙道,“既然如此,舅舅索性告诉你。你猜得不错!就是今年四月里,你小四房大伯在江南就地免了浙江布政使刘徵的职务,摘了他的官帽,现场就锁起来送到京城去了……这位刘徵,就是个铁杆的皇长子党!” 这话说出来,连王氏都不免惊得变了颜色,颤声道,‘大哥,江南那边,到这个地步了?’倒是善榴多少有几分怡然自得。王大老爷也不理会妹妹,直盯着外甥女,又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问,“眼下看来,南边胜负已分,粮道打通,军粮是不日必到的。你说,舅舅该不该借这股东风,鼓翼而上呢?” 善桐心中悚然一惊,在这个绝对兴奋,又绝对紧张的时刻,她的脑子似乎也要比平时更灵醒得多了,几乎是立刻,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这个看似已经无意仕途寄情山水的大舅舅,其实心中依然怀着勃勃雄心,正等待着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只是孤独的环境,似乎已经将他逼到了一个极寂寞的境地,他甚至已经徘徊彷徨到了一个地步,连自己这个孩子的意见,都不愿意放过。 话就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样,从她的嘴唇里溜了出来。 “我祖母常说,卖力气的活儿,即使只需要五分,也得出十分的力气。可要拿钱出去的生意,即使十拿九稳,也只能用五分的本去做。朝廷里的事,善桐不懂,可舅舅要是连九分主意都拿不稳,我看这门生意,风险还是大了一点!” 王大老爷不说话了,他沉默了很久,忽然又推开善桐,慎重地对王氏道,“妹子,这个小娃娃你要好好教,万不能耽误了。将来就算进宫做个娘娘,我看都很够格了!你的期望,十有八九是要落到她头上的,大哥这句话,你记在心里!” 竟是口齿分明,神色冷静,哪里又还有丝毫醉态。 不等王氏回话,他又站起身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长笑中,歪歪倒倒醉态可掬地出了屋子,隔着窗户,都能隐约听见他的长吟声,“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 眼看王大老爷居然就这样拐出了院子,米氏无奈地叹了口气,歉然对王氏道,“你大哥这几年心里苦得很!家人跟前,更是放浪形骸……妹子别和他一般见识!” 王氏就算有千般思绪,又怎么会露出不快来?忙跟着叹了口气,“大哥心里苦,我也明白——时辰也晚了,明天还要上桂家去,我看,就散了吧?” 这一席接风宴于是曲终人散。 善桐牵着姐姐的手出了院子,走到一半,又忍不住仰望星空,只见满天星辰密密如织,一时不知为何,竟有了一丝惶然,忙调开了视线,又紧了紧姐姐的手。 60、初见 第二日一大早,王氏果然吩咐贴身带着的媳妇,同王家大管家为伴,上门向桂太太问好。因两家虽然没有正式见面,但桂家、杨家都是陕西望族,彼此总是熟悉的。西北地界上,四品官也值钱得很,更别提二老爷怎么说也是粮道,这是当红实缺,谁见了都要给三分面子。桂太太也并不曾怠慢,上午才收了王氏的拜帖,下午就来人请王氏并米氏过府吃酒,“我们太太说,‘自从年前听说您回了西北,就一直惦记着,难得嫂夫人进西安省亲小住,务必要赏脸过来吃顿饭,因如今西北日子过得苦,并不曾预备下戏班子,请嫂夫人勿怪呢’。” 这才是小五房熟悉的桂家作风:其实按照桂家家底,就是日日唱戏,又能怎么了?因桂老帅人在前线,西北今年又的确缺粮,桂太太是宁可事先道歉,这样低调朴素的做派,老九房是十多年未改了。 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将老九房目为良配……王氏一时倒有些出神,同那媳妇好言好语了几句,米氏自然命人将她带下去奉茶。因见小姑子走神,便笑道,“就是我们也吓了一跳,桂太太这几年来,很少有待人这样客气的。非但打发了手底下有脸面的媳妇来请,还纡尊降贵,叫了你一声嫂夫人。” “我们家那口子要比老帅年轻了几岁,这声嫂夫人,桂太太是真的客气了。”王氏倒不介意米氏话里微微的酸意,自觉面上也有些光辉,吃了几口茶,又不禁叹息,“在村子里住了半年多,几乎都把自己当个村妇了,哪里还记得身上是带诰命的。还是进了城里,才有了些往日的味道。” “你们老太太不忘本,发达了也还是老样子。”米氏不禁微笑,“我们在西安这三年,四时八节,都打发人送节礼来。倒是没甚好回送的,说来也有愧。” 婆媳之间纵然不合,但当着娘家人,还是舍得为自己做面子的。王氏心头千般的苦,顿时又不愿往外说了,沉默了一会才道,“说起来,大郎、二郎也都到说亲的年纪了吧?” 总之如今不比王家得意时,伤心话说多了也是无味,又没有多少喜事,说来说去,还是只好说西北的战况同粮况,米氏扳着手指头只是算,“都说江南鱼米之地,真是一点不错。咱们福建就是富庶,真到了荒年,地里没收成了。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怎么都能活,这边就不成了,你看看,就因为两年收成不好。你们什么样的人家,也这样苦起来。” 其实杨家村放言西北,都是有数的村子里了。就是去年那样艰难的年景,村子里也都没有饿死人,只是住 在村墙边上的下人们有些无法生活,收拾包袱外出谋生罢了。王氏想到诸家村不但在更贫瘠些的甘肃,而且还遭胡子抢了一把。女儿嫁过去,虽然不是宗妇,却也胜似宗妇。要是老人家脑筋死板一些,竟不愿意放嫡长孙外出,想必在西北战事出一个结果之前,都要费尽心思操持家务,对战事就格外多了几分抓心挠肺的关切。她就压低了声音问米氏,“说起来,你经常见桂太太的,怎么样,战事如何,有消息吗?” 米氏的神色更阴沉了些,只是轻轻摇头不语,过了半晌才道,“其实三娘子说得一点错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件事,根本来说还是看朝廷。我看……皇长子千岁这一次做得过分了,桂家本来立志明哲保身,这一年多的仗打下来,倒是有些心灰意冷的样子。和许元帅非但没有互相猜忌牵制,走动得还越发密切起来,互通有无,粮草都是一块用的。要不是许家只有几个庶女,身份低了不说,年纪也小了几岁,桂家又没有庶子,我看两家是大有结亲的意思了。”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许家是最铁杆的太子党?难怪会把主意打到小四房庶女头上,毕竟有个岳父在那里,小四房大爷不是东宫党也是东宫党。王氏不禁低眉不语,又多添了几分心事,慢慢地道。“怎么说都是嫡子,娶个庶女,又不是续弦呀、填房,说出去总有巴结的意思,也不大好听的。我看老九房行事,还不至于这么没有章法。” 大凡天下的嫡太太,只要看着姨娘、庶子、庶女,天然都有三分的酸意。任是彼此再谈不上来的,一说起此事,顿时同病相怜,米氏叹了口气,想了想又道,“是这么个理,但天下事,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出来的。就是不合情理,我看西北也没人能给桂太太颜色看,还不是凭着她怎么喜欢怎么办了。” 未进桂家门,王氏心中已经先凉了三分,她面色沉了片刻,见大嫂似乎发觉要问,几乎是立刻又转移了话题。“现在进来的粮食都在西安转运,恐怕各家各族都有人在西安常住吧?也不知道明日里席上会有哪些奶奶太太们,这里不像京城,送来的帖子上是要写全宾客的,倒要废点心思来猜。” 米氏果然不疑有他,兴致勃勃地道,“少不了牛家四太太的,还有诸家姑奶奶,新出炉的慕容家亲家母、张家太太,大差不差这几户人家,关陇地方小,能做你陪客的,也就是这几户人家了。” 的确,西北几家大户,慕容家不多说了,和自己也算是沾亲带故。牛家本家现在正是显赫的时候,皇后虽然无宠,但索性膝下有个 太子,这么多年来和许家合力,也算是要捧出来了,还有诸家更不必多说。至于张家,倒要更东一些,虽然也算是关陇世家,但这些年来最出名的反而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张唯亭。自己丈夫走的又不是文人领袖路子,倒是可惜了大哥没有女儿,要不然,现成就是鼓吹的好帮手…… 王氏的心事,就一直重到了第二天上路去桂家。 天气炎热,车内实在是闷热难当,众位女眷们乘的都是街头巷尾雇来的小竹轿。一溜四乘轿子出了王府所在的街坊,又往南走了约一射之地,便可见到一条小巷内,诸官署匾额次第悬挂,轿子从巷中穿行而出,又走了不过一炷香时分,众人头顶一黑,已是又拐进了一条夹道。善桐心中好奇难当,见这夹道并不宽敞,恐怕轿边没有外人跟随,便微微掀起轿帘探看时,却只见两边已经是一色的白墙,下头是平整圆润的青石板,隐约可见夹道终点一扇垂花门……原来这夹道竟是桂家二门内女眷们专门出入的一条甬道,方才眼前一暗,已是穿过了桂家大门。 按京城规矩,在大门前就有小厮换了轿夫,二门前便有婆子上前换下小厮们。只是西北毕竟不如京城讲究,这四顶轿子一路进到垂花门前才住了。众人次第下轿,倒也未曾刻意遮盖头脸:隔着墙头,还能隐约听见墙那边有弓马之声,并有女子隐隐娇喝声传来。善桐却只微微一偏头,便不动声色地跟在桂家人身后,随母亲、舅母、大姐一道,徐徐进了桂府后院。 毕竟是武将人家,这院子里竟没有多少花草,反而处处都是松柏,偶然还有几个侍卫自后院匆匆穿行出来,男女交通竟不大避讳。善榴是要出嫁的人,不免有些避嫌,早扭过头去,不和这些年轻外男做视线接触。善桐年纪尚小,反而更放得开些,陪在舅母身边目不斜视,随舅母一道又过了几扇门,进了正房内室,屋内却空荡荡的,一时不见人影。就是米氏都有了几分纳闷,刚同王氏交换了一个眼色,屋外已传来笑声,“贵客临门,倒是我来迟了,杨太太别和我计较!” 这是个高挑健美的妇人,尽管大儿子今年也有十七八岁了,但看着却仿佛才三十出头,虽说容色平常,但双颊嫣红,气色极佳,装束又甚利落,穿了一身窄袖袍子,看上去竟如同刚过门没多久的少奶奶一般,哪有当家主母那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严。进得门来,人却是极热情的,和两位太太都见了礼,又笑道,“真是失礼了,家居无聊,这骑射又是一天不练就生的,索性每天早上起来演习演习,不想今日兴起,多射了一壶箭,倒险些怠慢了客人。 ” 这样的待客之道,也委实令人绝倒。王氏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来,才要让两个女儿拜见桂太太,桂太太又歉然一笑,“出了一身汗!两位容我再失陪片刻,换件衣服出来!” 她额角颈边顿时有些汗迹,王氏同米氏还能说什么?两人只好都笑道,“桂太太尽管自便,不用着急。”目送桂太太进了屋子,便又坐下来喝茶。两姑嫂都很没兴致,相对默然无语,屋内的气氛,倒有了些滞涩。 桂太太手脚却也利落,不多时便换了一身贡缎长衫出来,面上脂粉也重新匀过,也多插了几件头面,此时她面上红晕渐渐消退,善桐才觉出眼角眉梢,毕竟是有了纹路,又兼气息喘匀了,神色也深沉了几分,这一下,她才真正像个当家主母,像个长辈的样子了。 “这就是两位千金吧?”一开口却还是高声大气,豪爽不减。“来来来,我看看,嗯,真是春兰秋菊,竟说不出谁更强些了!” 善榴和善桐自然规矩拜见,众人这才算是全过礼了,各自落座了,又寒暄闲话起来。桂太太倒也直接,说不多几句话,问过老太太并杨家村好,便笑道,“杨太太这两位千金,都说了人家了?” 多年来众星捧月,毕竟是将桂太太的脾气捧得古怪了起来。老九房行事大面不差,私底下谈吐就见了粗糙了。王氏自恃二老爷究竟是以文官身份行武事,且在西北做得也是有声有色,与仕途上并无求于桂家,一时间倒有些当不得桂太太的作风,只是想到大哥大嫂还要再西安住着,到底耐了下来,和颜悦色地道,“大的已是说了人家了,这一次来,也带她给婆家人看看。我们家说亲按序齿,小的这一位,家里排行第三,二姑娘还没说呢,轮不到她。”不免又解释一番,二姑娘善桃现在随父亲合家在任上云云。 桂太太又细细地打量了善榴善桐姐妹几眼,方才拊掌道,“真是可惜了,我满以为大姑娘也没有说亲,这一次来,是想在城里物色一户人家。正窃喜奇货可居——以大姑娘的人品做派,城里哪户人家不想抢回去做儿媳妇?——却恰好杨太太在城内人头也不熟悉,我正好讨了人情来,这边带杨太太相看一家,那边再介绍杨太太认识一家,骗些酒来吃也是好的!” 还当她是迫不及待,已经以为自己有攀亲的意思,要大剌剌地回绝起来,没想到却是要赞善榴。这赞得虽然也粗、也随意,但王氏听在耳中,总是舒服的。 看桂太太意思,未必无意于善榴……她心中念头亦不过一闪即逝,便又从容 笑道,“桂太太真说笑了,以小女资质,只怕是要托赖了桂太太的面子,我们才有酒吃呢。” 她平时在家最是稳重,纵使玩笑,也是私室独处时偶一为之,此时却是满面春风,说起俏皮话来连眼皮都不眨。这个玩笑又恰巧开中了桂太太的脾气,她原本又有些深沉的表情一下就亮了起来,合掌笑道,“杨太太太谦虚——又会说话,我可说不过你!” 不几句话,就已经和王氏说得投机起来。一时就连米氏亦不过陪笑而已,竟插不进话去,善榴、善桐自然更不开口,只是闪着眼睛,在一边见习母亲的社交能力。又过了一会,众陪客们也都到了,各自厮见之余,都拉着善榴、善桐的手笑道,“真是难得见到这样娴静秀气,又灵慧大方的闺秀。”两姐妹都得了一盘子的表礼。 牛姑太太尤其喜爱善桐,将她拉在一边细细地相看了些时,才向众人道,“大家都是有女儿的人,我也不客气。咱们久住西北,养出来的女儿大方是大方了,可总透了些粗气。就是再三养护,也养不出这孩子蛋清一样细嫩透亮的脸颊,这乌鸦鸦的头发。还有这眼神,亮得就透了灵气儿,又雾蒙蒙的,一笑起来可好看,可招人疼!哎哎哎,害羞了——又笑了,好孩子,你再笑一个给伯母瞧瞧?” 善桐虽说是嫡女出身,但养得并不娇贵,性子烈是烈,同骄纵倒有一段路的。乍然得了牛姑太太的喜爱,双颊自然飞起红晕,樱花一样粉嫩的唇瓣微微抿起来,略略害羞地看了看母亲,又转回来一笑,落落大方地道,“承蒙伯母偏爱,其实善桐哪有您夸得这样好。” 这几句说话虽然也平常,但做派就透了说不出的风味,几位太太都道,“看她姐姐也是一样,不愧是京里养出来的姑娘。满西北都难找第三个!” 桂太太被牛姑太太这一说,也留意起善桐来了,她本来粗粗看过,心思并不在善桐身上,此时留神一看,也不禁随意笑道,“真是漂亮,最难得又大方。杨太太真好福气——” 正说着,一拍大腿又念叨起来。“你们杨家也真是会调理女儿,前几年小四房的七姑娘同母亲经过西安要到苏州去,在谁家借了一宿,我正好在他们家吃酒,隔远看了几眼,虽说长相不比你强,穿得也朴素多了,可做派却是一样样的精致!” 善桐只觉得心头似乎压了一块大石头,好似正往无底深渊沉去,怎么都沉不到实处。她一时间几乎都要喘不上气来,只能咬着舌尖,在心底暗暗地提醒自己:周身环绕着这遍身珠翠的官太太,可不 是杨家村里的叔叔婶婶,能由着她七情上面的。这一个个都是人精,哪怕是露出了一点端倪,自己的——在此时看来,是如此不合适的想望——没准就能被揣测得底儿掉! 她就尽力自然地微微一笑,作出害羞的样子,垂下眼帘道,“桂伯母也来闹我,善桐不依啦。” 小姑娘的娇声软语,桂太太又是爱开玩笑的,自然欣然受落。一边慕容家太太又问,“嗯?都说你们小四房要更富贵些的,怎么他们家七姑娘反而要穿得朴素了。” 这里面牵扯到的弯弯绕绕,就不足为外人道了。真要说起来,七姑娘以庶女身份,同姨娘忽喇巴回老家住,细细琢磨,小四房主母难免要挨几句风言风语。善桐不及细想,倒没觉出那么深,只是本能地遮掩了一句,“七妹妹平时就不爱红啊绿的,那些年找她玩,箱子里压着的红石榴小裙子,怎么都不肯拿出来穿。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还笑她不懂得打扮呢。还是她教我的,这居家行旅,打扮得朴素些,并不碍什么,只有方便的。横竖场面上不出错,也就尽够啦。” 王氏也忙帮着弥缝,“正是这话,虽说小四房大哥如今发达了,但毕竟是白手起家,极是念旧,衣食起居素来都很简朴——倒不比我们,有了些银子就要穿戴出来。” 她恼慕容太太不会说话,难免也绵里藏针村她一句。慕容太太本人却怡然自得,顶着那硕大的金镶玉楼阁钗,竟似乎毫无所觉,倒是牛姑太太同张太太、诸太太互相递了个眼神,都撇着嘴笑了。 家里没读过书出过官,就是上不得台盘……人家杨家一百多年的积累,就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说出来的话都这样得体大方,真是人比人,比死人。 牛姑太太就哎呀一声,向着桂太太道,“倒是忘了,我们家麒山从定西回来了,今儿也来给您请安。不巧才进来,又被含芳劫走,两个小子不知在咕哝什么呢,我这就让他进来?” 61、其人 如今的定西自然是众人关心的焦点,连桂太太也不例外,一叠声道,“还不快喊进来!” 她又亲昵地对牛姑太太数落起了小儿子含芳,“还是你们家麒山听教听话,我这个含芳,家里两个哥哥都出去了,唯独剩他一个男丁,我要支使他往定西去给他爹送点夏衣,这个小奴才,有一千句话等着我呢!” 众人都笑道,“三少爷聪明伶俐也是好事嘛,再说年纪还小,去前线做什么?” 一并得米氏也问牛姑太太,“只听说您家麒山去了定西,倒真不知道做什么去的。也不知道现在定西情形怎么样,粮草紧张不紧张。” 牛姑太太夫家姓卫,也是桂元帅麾下的猛将,因有勇有谋,如今身上带的是五品正千户的头衔。因屡次都有斩获,这一战结束之后,一个将军是十拿九稳的,说起来要比米氏还高了两集,同王氏却只是平级了。她对米氏对王氏,却都很客气,“粮草还行,多亏了杨家二老爷周旋,虽不说尽善尽美,但好歹从上到下都能吃个八九分饱。军营里也挺平稳,没闹幺蛾子。听说不独桂老帅满口夸奖,就是远在延安的平国公,都道把二老爷要回老家,这步棋真是走对了!如若不然,现在恐怕早就乱起来啦。” 王氏米氏面上都甚有光辉,就是善榴姐妹听了,心里自然也是喜欢的。善桐绽开一朵大大的笑,看了看母亲,忙又不着痕迹地收敛了下来,同姐姐一道退过一边,将热闹让给了大人们。 定西平安,在座众人心里也都安稳多了,牛姑太太这才接了米氏的问话,向着她道,“您也知道,麒山他爷爷一刮风腿脚就疼,多少年来寻医问药,都没能见好。可巧权家小神医不是到定西去给桂老帅把脉么,我就让他紧赶着捧了脉案过去,想方设法,到底是让小神医看了一眼。小神医说了个方子,回来抓了一吃,果然是缓和多了!” 这是她一桩得意事,说来自然是眉飞色舞。众人都感慨道,“都说这小神医出于蓝而胜于蓝,听起来真是神乎其技!” 王氏几乎都听得呆了,她甚至是本能地一把攥住了女儿的手,似乎要用这温软的小手,来约束自己的仪态,闭上眼又咽了一口,才追问道,“这是良国公家的二公子?一直听说他跟着先生在江南学艺,出师都没有几年。不想医术居然这么高明——又、又到了西北?” ——却到底是露了急促。 米氏也是一呆,也顾不得是否失礼了,忙紧跟着王氏问牛太太:“这事怎么我们一点风声都 没收到呢,是什么时候来的西安——又是什么时候走的呀!” “嗐,小神医的做派,您也是知道的。”牛姑太太情不自禁,就是一脸的得色。“他身份又尊贵,性子又和闲云野鹤似的。这一次要不是自己愿意到西北来,恐怕是皇上都差遣不动呢。就是这样,也是悄悄地来,谁都没有告诉——他这边一出京,那边宫里就飞马送信来了。我派人在城门口等了五天,险些都没有堵住。可就这没能留着住一个晚上,只好让麒山把脉案捧过去,一来呢也是为了慎重,二来,也让这眼高于顶的小子见识见识,什么才叫真正的天之骄子、一时俊彦。” 众人都纷纷道,“您真是花费了好些心思,就是牛千户在,怕也做不得这样十全十美了。” “也都是尽力罢了,闻说小神医针灸之术是极神奇的。”牛太太嘘了一口气,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听说在江南,也不知哪户人家的小娘子,脸上划了一道血口子,竟是要破相了——他不知怎么,一上药,又施了一针,居然也就好了!真可以说是神乎其技了,据说这一手绝技,连欧阳老神医都瞠乎其后。人家今年也不过才刚刚二十岁呢!” 纵使手心被母亲捏得隐隐作疼,善桐一时竟也顾不得计较了,她不禁和姐姐交换了一个兴奋的眼色,只是碍于场合,不得不将满心的喜悦硬生生地又捺了下去,主动提醒王氏。“娘,说起来,祖母也有腿风呢……” 榆哥的病,一家人毕竟不愿意外传,王氏得女儿一语提醒,也回过神来,真是一下连坐都要坐不住了,又沉淀了一会儿,才笑道,“可不是,我这不就是想到这茬了?你看看人家卫世伯母,消息多么灵通,打点得多么妥当。真可谓是孝道表率了!我倒一时都坐不住了,只觉得臊得厉害!” “杨太太风趣!”由桂太太起,众人顿时又笑成了一片。桂太太拿手点着牛姑太太,“要不是宫里那一位娘娘疼她,肯跑死了马来送信,您瞧她消息还灵通不灵通了!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您还当真了。” 再怎么亲昵,到底当着自己一个生客,这又是得力属下的夫人……王氏一时间对桂家这门亲事,倒是淡了几分心思,全心全意想的都是权仲白的行踪,忍不住又问,“这到了定西,按理说也有段日子了。我们家那位是最孝顺的,知道这事,必定会捎信回来——” “小神医古怪着呢。”这连桂太太都知道了。“别看他年年在各地义诊,这四处行走时,却都是尽量隐姓埋名,绝不喜大肆张扬。杨大人要是稍微忙 一点儿,没收到风声,那是再平常不过了。依我看,您就是要去求诊,也都得把声音放软和些,这是国公府的次子,大长公主的亲外孙,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可不是一般大夫能比的。” 从前在京城的时候,小神医倒是难得回京城来,都在江南一带行医。自己又觉得他毕竟只是十多岁的毛头小子,能懂得多少?这样看来,真是白白错过了多少良机!早知道,就亲自带了榆哥下江南去,现成的小四房大爷还欠了小五房半个人情,举手之劳顺水人情,断断不会不帮的…… 王氏一反方才的兴奋与期待,一下在心底又懊悔无极。要不是她多年养气,心思深沉,只怕早已经形诸于外。饶是如此,也是平复了一会儿,才又参与到众位太太的谈话中去,却是寡言少语,再没有之前的从容挥洒。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位杨太太,是添了心事了。 众人又说了几句话,便有两三个面容平实身材健壮的丫鬟进来回报,“太太,酒菜已备下了。” 牛姑太太这才咦了一声,“那个小兔崽子,又跑到哪里去了!”桂太太又现叫人去找去催,众人再等了一会,两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这才手牵着手进了屋子,给一屋子桃红柳绿的衣裳们行礼请安——虽说来得极慢,但礼数却还很到位。王氏是头次相见,自然也预备了表礼相送不提。 善桐倒是第一眼就认出了桂含芳:桂家这一代几个兄弟,都有一双丹凤眼,可就是这几乎一色一样的丹凤眼,都挑出了不一样的气质。桂含沁眼仁就浅得多了,似乎还镶了一圈淡淡的黄边,细看时又觉得不是。他眼皮要厚些,就是睁着眼,看起来也和没睡醒似的,挑出了一身的惫懒。桂含春的丹凤眼就很精神,瞳仁儿也黑,不说话时别有一股铁血的味道,好似刚长成的小老虎,双目炯炯有神,整个人跃跃欲试,要一试身手。一说话却又温厚起来,偶然开起玩笑,丹凤眼一眯,虽说人生得并不多风流,但善桐自己……就是挺喜欢的。 桂含芳呢,这双丹凤眼挑得要高些,他脸又尖,要比含春、含沁都俊俏多了,可这丹凤眼却挑出了无限的杀意。虽说年纪尚小,脸上也还带着笑,但那股浓重的煞气,却似乎是与生俱来,怎么都抹不掉的。善桐只看他一眼,就有些害怕,别开眼去,又打量起了卫麒山。 怪道这两个人这么没有规矩,又有恃无恐的:在西北住了这大半年,一路从杨家村过西安,也不是没有见过路人,没有见过所谓的‘翩翩俗世佳公子’,但说老实话,也就只有许凤佳的仪容,能和 这两人一比了。要是抛掉他谈吐间那股说不出的味道,只从外表来看,没准还输卫麒山一截呢。 他虽然是武将家的子弟,但却居然高高瘦瘦的,并不虎背熊腰,年纪虽小,已见剑眉星目,站在那里,就似一株临风玉树。最妙眉宇间居然带了一丝病容,看着似乎没精打采,但双眼偶一顾盼,却又神光四射。这样的反差竟是说不出的耐人寻味,看着越发让人打从心底涌出一股溺爱似的,就连牛姑太太自己都舍不得太说他,才数落了几句,“以后喊你就马上过来,在别处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便一脸慈爱地把他推到桂太太跟前,“他也跟着他爹,在老帅帐下听用了几日的,您想知道什么,就只管问!” 桂太太自然有一堆的话要问,“老帅瘦了没有?这一向旧伤没疼吧?小神医怎么说?” 卫麒山便逐一回答,“看着虽然瘦了几分,但精神好得很,一顿省着省着,还要吃两碗冒尖的小米饭。旧伤本来犯疼的,权世兄用了两次针就好得多了,听说再用一个月的针便能断根儿。” 他的声音也要比一般男孩更清凉几分,桂太太也不知道是听得声音舒坦,还是听得回话舒坦,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爽利倒是褪去不少,又浮现了几许慈祥。这慈祥,可是连善榴姐妹都没能享受到的待遇。“还是麒山知道伯母的心思,亲兵们笨死了,总是问不到点子上!” 这个桂太太,论变化之大,面容之多,也真可谓是独一无二了。 善桐不禁在心底暗暗斟酌:她身边的成年女性,几乎人人都有几套面孔,譬如说母亲王氏,在家时稳重,出门应酬时,或者寡言少语,或者玩笑连连。总是挥洒如意,不使场面太过冷清,又或者热闹得不像话。还有祖母,哄自己时故作威严,遇到大事杀伐果决,小事却似乎一团和气并不过问,或者深沉或者无奈,或者精明或者大度。可这都毕竟只是人的几个侧面罢了,毕竟底子还是在的,江山易改,本性总难移。母亲——(她目前也只敢在心底小声承认)稳重中的高傲,祖母的霸气,都并不是不一样的几张面具可以全然掩盖过去的。 可桂太太就不同了,也不知道是否认识尚浅,从见面以来,她几次变脸,都变得很快很果断,变得让人竟有些无所适从:虽不说喜怒无常,但说句大不韪的话,竟有几分天威难测的意思。虽说每一张面孔都端得好,但总似乎是在做戏……不知怎么回事,善桐居然有几分怕她,只觉得她虽然这一刻在笑,但没准下一刻就能掀桌子拔剑,翻脸 无情。 才这样想,外头就又进了一个圆脸丫鬟,在桂太太耳边一阵低语——却到底是嗓门天生高了,没能把调子压下来。 “邱千户的夫人在外头等着见您……” 桂太太脸上特别的的慈祥和善,一下就褪得一干二净,她好似一桩泥雕,不说话也不动弹,一下就把厅内说说笑笑的热闹气氛都压了下来——就连诸姑奶奶,正问卫麒山定西的事呢,都一下不自然地收住了声音。 虽说这个高挑健美的贵妇人,脸上并没有浮现多少戾气,但仅仅是一沉下脸,就能收到如此效果,也还真是善桐生平仅见。她注视着这张略带焦黄的脸,注视着那好似入过窑烧制过的沉默表情,忽然间觉得桂太太的确是三个孩子的娘——在这一刻,她看起来是和年纪一样的老了…… 她一下有些胆怯,便又垂下头去,主动抓住了母亲的手。王氏略微一怔,便回握了片刻,才抽出手来端茶。 屋内虽然人口不少,但让人窒息的沉默,却持续了许久,才随着桂太太的一句话,被狠狠打破了。 “军令如山。”桂太太就淡淡地道,“老帅人在定西,我怎能在西安吹枕头风,把前线的军令都吹歪了?我口气再大,也应不下这件事。你让她回去好生歇着,改日再来找我说话吧。我这里待客呢,她一个待罪官眷进来,场面上不大好看!” 这句话,简直硬得能绷掉这梨木桌一角。几个太太顿时都交换了几个眼色,就是善桐,不禁都越发不自在起来。 邱千户获罪的消息,还是大舅母说的,杨家村消息闭塞,母亲和祖母一直都还以为,邱千户是桂元帅手底下的实权派。 就是邱太太,听说当年也是和桂太太常来常往,亲密逾恒的…… 62 镇定 有了邱太太这个插曲,虽说桂太太很快又恢复了笑脸,但厅里的气氛,到底还是冷淡了不少。 有资格做王氏陪客的奶奶太太,断不是那些个苍蝇逐血一般,围绕着权势打转的小官太太们。在座出身最低微的反而是慕容太太——丈夫没有实权不说,家里也没有出过一个官儿,纯粹因为是天水的大地主,和桂家一衣带水,家事着实丰厚,又是桂家的亲家,这才做了陪客。别的打从牛姑太太起,诸家的大姑奶奶、张家太太,或多或少都有亲戚在桂元帅手底下做事。反倒是王氏,因二老爷的编制算是甘肃布政使司下头的粮道署,反而是文官编制,职务上有交叉,也算是弃笔从戎,可说到晋升,走的就是文官路子。米氏更不必说了,王大老爷不论升黜,都和桂家这个外地武将没有关系,文武殊途,和桂家走得近,是大家互相给面子,就是疏远些也没什么。 这些官太太们,在家也是说一不二,由着人哄由着人巴结的,为什么对桂太太这样迁就?无非因为上司太太,多少有些荫庇,打好关系,将来有好事多说几句,也能多落着点好处,有坏事那更不必多说了,得桂太太一句好话,比别人的一千句都好使呢。 可桂太太就这样当着大家的面,把邱太太给发落出去了:好说歹说,大家也都来往了快十年了。就是铁了心不给说情,怎么也好言相劝几句,再婉转拒绝,大家都留点情面为上嘛…… 就是王氏,面上笑着,心里都不由得费起了思量,对桂家这门亲事的心思,再冷了三分。她此时全心全意想的倒不是桂家,而是这个出身权贵行踪诡秘,却又据说医术通神的小神医权仲白。席间酒菜过半,见张家太太打点起精神,同桂太太说马事说得起劲,便又笑着向牛姑太太道,“这位小神医今年才十九岁吧,前些年来,也听说他居然是个学医的奇才,不过才十五六岁,就已经可以四处问诊了。只是他素来懒得应酬我们这些官场上的人物,一心只给义诊,我还当他是——” 这话说出来有些不好听,王氏住了口,又不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也明白您的顾虑!”牛姑太太已经是一脸的推心置腹了。“说老实话,一开始宫里给出信来,让我等着等着,把小神医接到家里,我也犯嘀咕呢!名门世家出身的公子,没得是个脾气大本事小的,又做张做致弄出这无数的规矩来,倒很有……” 良国公府出身高贵,虽然没有掌兵,但素来位高权重,红得发紫。论根基,又不是王氏、牛姑太太这样的身份可以妄加议论 的。因此牛姑太太的话,也就断到了一半,这位略微有些丰满的官太太露出了和王氏一色一样的笑,捂着嘴道,“一边派人在城门口等着,一边我又打发人亲自到河北去问了二堂哥——您也知道,就是娘娘的亲二哥,老犯咳嗽的那个。” 就絮絮叨叨地同王氏说起这个小神医权仲白的神奇来。 善榴和善桐都坐在母亲身边,拉长了耳朵听得专心,还是善桐灵醒些,见诸姑奶奶含笑目注善榴,忙拉了姐姐一把,又要去推王氏。诸姑奶奶已经察觉了,对善桐额外一笑,便起身踱过来,拉着善榴的手,笑着向桂太太同王氏道,“我要告个罪了,吃多了,胃气不大舒适,想散散步——今儿豪华,有两朵玉一样的姐妹花陪着,索性就拉了她们走走,桂太太、杨太太可别笑话我。” 王氏心知肚明,这是大姑子要来相弟媳妇了,虽说当着桂家的面,做得不够婉转,不过毕竟也是人之常情,自己又未能头一个拜访诸姑奶奶,说来也有些不对,又兼心切多打听些权仲白的事迹,便只笑道,“只怕善榴粗陋,碍了您的眼呢。” 桂太太自然不会留难了,倒还记得吩咐下人,“后院小花园罩房里,预备下点心、酸汤子,日头大,免得中了暑。” 善桐就只好随着双颊酡红的姐姐一道去做烟幕,随在诸姑奶奶身后,听诸姑奶奶一左一右地问善榴,“今年多大了?平时在家都做些什么?瞧你们姐妹花儿一样的脸颊,只怕是不大出门吧?西北日头毒呢,晒一晒脸蛋就粗了,你们看,我今年多大,脸上就有些细纹了。” 她同诸燕生在轮廓上很相似,都是白净的脸儿,清秀温文的眉目,说起话来文雅中透着爽朗,并不难亲近,也全没有拿捏大姑子架子的意思。善榴又不是个没谱没弦的人,两人自然说得投机,诸姑奶奶还照应着善桐,不一会就问她几句话。善桐不抢姐姐风头,中规中矩回答几句,也就算是完过场面了。 “今日在桂太太家里相见,倒是好事。”没有多久,诸姑奶奶就同善榴低声说起私话了。“虽说自己家更方便些,但毕竟有婆婆在,要拉你进房说几句私话呢,又碍着亲家太太……” “倒还要向您道歉呢,按理说,是该先上您家里送帖子的——”善榴也是轻声细语,两姑嫂你也客气,我也客气,倒显得和姐妹一样亲密。 “这是哪里的话,我们哪里敢抢桂太太的风头呢。你们到了西安,自然是要先送拜帖过桂家,拜过了山头再做别的计较的。”诸姑奶奶反而吓了一 跳,“快别不好意思了,这些年南来北往,哪家的亲戚来了都一样。倒是桂太太对你们特别客气,还特地设宴招待,想来是很看重的。” 两人相对一笑,善榴不免又看了妹妹一眼,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在人家地盘上坐着,总不好说太多主人家的事。 毕竟是午后,天气相当渥热,三人没有散多久的步,就进了后罩房喝茶说话,善桐告罪进了净房,从净房出来走到窗下,隐隐约约听到了‘婶母、续弦、江南、妹妹’几个字,便站住脚不肯进去,反而转身在树荫下站着纳凉。 西北倒有个好处,甭管日头多毒,在树荫下要再有一丝凉风,便不觉闷热。这桂府也的确和善桐去过的几个园林不同,虽说占地也很大气,但处处可见武风。这小花园里不过敷衍了事地栽了几株芍药,余下一律都是松柏,看年份也都不短。善桐便在树下的石凳下坐了,手里把玩着一杯冰茶,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没过了多久,就听得远处起了笑声,两个少年一边说话,一边相携进了后院,见到善桐,倒都是一怔。还是善桐先点头打了招呼,“桂三世兄好,卫世兄好。” 她今年才十一岁,还没到十三四岁要说亲的年纪。就是桂含芳、卫麒山,也都是十三岁上下,如若不然,又怎能不随着父兄上阵作战?两边见面也不忙着回避,桂含芳回了礼,还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孤孤单单的,也没个人陪着。” 论自来熟程度,此人真是不输桂含沁的。善桐笑道,“嗯,就是吃饱了,出来走走坐坐,看看风景。” 卫麒山本来没有做声,只是站在当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善桐,此时忽然笑起来,一拉含芳,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一边说,一边还看着善桐,摆明了在议论她。略微清瘦的脸上毫无遮掩地就现出了一个坏笑,善桐看着心底倒是有些毛毛的:这个千户公子,虽然出身不如,长得也更文雅些,甚至很有江南文士略带病容的风流,但双目一转神光熠熠,却令她感到了一股只有许凤佳这个国公府世子爷才有的逼人。 她本来性子倔强,若是一年之前,管他什么身份,老早就要一扬眉喝过去:“鬼鬼祟祟的,看什么看!”虽说如今性格沉潜多了,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却也不愿示弱走开,白了卫麒山一眼,便不理会两人,又坐回去喝自己的茶。 桂含芳却也没有喝止卫麒山的意思,呵呵一笑,竟坐到善桐对面,冲一边侍女道,“来两碗凉茶,跑了半天,真渴死人了!”又亲热地问, “哎,世妹,你说你胆子大不大?” 这一听就是要生事的语气,善桐就是再不怕事,此时也知道再待下去恐怕要生事了。她移开茶杯,冷下脸来正要说话,只听得波的一声,手中骤然一轻,一股凉意顿时就从腿上沁了下来,低头看时,却见得手中茶杯下半截,不知什么时候已成齑粉,余下一点茶水,却是将自己的半边裙摆都染得褐了。 时逢夏日,又是出来做客,这条香云纱裙子就是京城都颇为名贵,如今眼看着染了色,是不能再要了。善桐一下有些心疼,耳边又听得那侍女道,“卫公子,三少爷!” 她虽然做呵斥状,但声音发虚,显见得有些畏惧这两个小恶少,善桐抬头一看,果然就见此二人根本未曾害怕走开,卫麒山手中犹抛接一枚小石子,见善桐望来,还作出无辜的样子,望向了别的地方。 虽说他迄今未发一语,但善桐却已经想将手中半个茶杯冲他抛掷过去。她深吸一口气,垂下头撇去了裙摆上的污渍,站起身将茶杯放回桌上,在心底告诫自己:这样的人,你越理他他就越来劲的,别惹麻烦! 要起身走开时,见到这两人脸上的笑,终于再忍不住,刻意笑得甜美,一副不怒反喜的样子,轻轻鼓了鼓掌,“卫世兄真是好俊的身手,这一手好绝技,将来想必能在班子里讨个满堂彩呢。” 没等卫麒山回话,又转向桂含芳道,“桂三世兄也不差的,真是个好捧哏!我看就是京城有名的麒麟班,他们的杂耍,都没有你们的精巧。” 当时天下贵族子弟,玩票可以,甚至下场票戏也不是不行。但将其比作戏子,却是很严重的侮辱。两个少爷脸上顿时没了笑影子,卫麒山面上更起了一层青气——看着病恹恹的,却倒是更惹人疼了些。 他第一次开口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这两个人里,桂含芳本来天然就带了煞气,一旦恼了,真令人无法逼视。如今卫麒山一说话,清秀脸上戾气涌起,善桐更是有些头皮发麻。一时间她居然惦记起了许凤佳的好:这位世子爷虽然也霸道蛮横,但至少就从来不会凶女眷。 她本来还要说些俏皮话,但见那丫鬟神色仓皇,又听到后罩房有了动静,便只是扔下一句,“手上劲儿这么大,耳朵怎么不好使了?”便转过身去要走。 正巧诸姑奶奶带着善榴出来,善桐忙招呼一声,翩翩然踱到姐姐跟前,诸姑奶奶眼尖,顿时就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可不得了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坏了这条裙子!” 善桐看了看犹自立在树下的两人,还有那不知溜到了何处去的丫鬟,只轻声道,“就是不小心,没有什么的。” 诸姑奶奶虽然年纪不大,城府似乎也不大深,但看了善桐的表情,如何不能会意?她住了嘴不说什么,只是带着两人出了院子才道,“这两个人出了名调皮捣蛋,你是懂事的,别和他们一般计较。” 她都这样说了,善桐还能说什么?自然只有笑道,“嫂子放心,我没事儿。” 诸姑奶奶似乎是冲着善榴,又似乎是冲着善桐,还嘟囔了一句,“桂三少爷不说了,卫少爷仗着母亲溺爱,又得了家传武学真传,不要看一脸文弱,其实似乎有些病恹恹的,其实那是习练了他们家祖传一门绝学……又好卖弄,以往也时常闹出事来,偏偏说起来,也算是宫里那位的外甥……你们就别和他计较了。” 到底还是明明白白地把卫家的靠山给点出来了。就算是狐假虎威,天高皇帝远的,谁能去查证不成?恐怕那个卫什么麒山,就是因此才这样无法无天的吧。 善桐闪了纱裙一眼,终究不是不心痛的,面上却只是乖巧一笑,谢过诸姑奶奶的提点,“嫂子且安心,我胆肥呢,一点都没被吓着。” “那就好。”诸姑奶奶终于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上回也是这样,有人带了个孩子过来,被卫少爷随手弹落了手上一块糕,当时就哭起来。桂太太面上数落了三少爷同卫少爷,背地里还说,孩子也太胆小了……” 一边说,三人一边进了堂屋,诸姑奶奶笑道,“杨太太,我可是把人给您还回来啦——” 才说了一半,她就将话吞进了肚子里。牛姑奶奶一脸心疼,已经起身把善桐拉到了怀里,好一顿揉搓,“好孩子,麒山不懂事!你吓着了没有?” 随即又一脸心疼地看着裙子啧啧做声,“这一条连做工带料子,三五十两跑不掉吧!这孩子真是该打了!你放心,回头伯母给你出气!” 就是桂太太,也不由得望着善桐笑了,“我们家孩子粗野,吓着了没有?” 善桐心中一动。 她就平静地摇了摇头,“只是微微吓了一跳。” 桂太太一怔。 听那丫头的说话,这两个小混球,是把人家姑娘手里的茶杯给打成粉了…… 就算是自己,只怕也都要惊得一惊,一般人家的小姑娘就算当时不哭,神色必定也难看得 很。 杨家小五房这个三姑娘,却看着是真没有吓着,连说话的气息,都均匀得很。 这一次,她运足了目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善桐几眼,才略带掩饰地笑道,“没吓着就好,也是我忘了嘱咐他们,今儿个款待贵客,可不许他们胡闹的……” 63、苦辣 虽说有了这个算不上愉快的小插曲,但众位太太奶奶的兴致似乎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没一会这两个小淘气也到了,牛姑太太就强着要卫麒山给善桐道歉。 虽说私底下没准横行霸道得不得了,以至于连侍女都不敢对这两人的行径多说一句。但当着太太奶奶们的面,这两个半大不小的少年郎还是很有分寸的。卫麒山也未曾如何作态,便爽快给善桐做了个长揖,笑道,“不知道世妹不是武将家的闺秀,还以为大家都研习武艺,一时技痒难免卖弄,世妹请见谅。” 又大包大揽地将所有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冲着桂太太道,“含芳就是被我带累的,伯母您别罚他。他劝我来着呢,是我没听。” 倒是挺有义气的! 桂太太本来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闻听此言,不禁欣然一笑,望着善桐道,“这可不在我,你问问这位三世妹,要不要伯母罚他了。” 看来桂太太虽然把二少爷含春教得相当好,但对三少爷含芳却是异常偏宠……王氏心中一动,就给女儿使了个眼色。 善桐本来已经听懂了桂太太的潜台词,又得了母亲的眼色,怎么不知道该如何行事?她索性也就大方到底,笑道,“算啦,一点小事嘛,卫世兄的武艺真挺不错的。我也没有吓着,倒要你来赔不是,得了一个揖,是我赚了呢。” 这一下众人都笑起来,桂太太连声道,“真是个鬼精灵!比你娘还会说话!” 又叫她到身边站着,握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边挥手让两个男孩子下去,一边问,“今年是十一岁?嗯,倒是比你小四房那位堂妹大了一岁。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平时爱吃什么,爱玩什么?” 善桐却只觉得被桂太太握着的手一阵一阵地发冷,却又说不出这是为了什么,她只盼着桂太太没能察觉到这个变化。面上努力挤出笑来,尽量表现得大方些,却又不愿失了女儿家的矜持,把态度表现得过于热切。 “家里还有三个哥哥,一个妹妹。我倒是江南人的口味,平时爱吃大米饭……读书针线闲了,偶然也出门骑马。祖母说,西北女儿,骑射上不用精通,却也不能不会……” 这个年纪的女孩儿,稍微骄纵懵懂一些的,还是一派童言童语呢。就是一般官宦人家的女儿,庶女多半怯懦了些,嫡女又总是有些当仁不让的傲气。如善榴善桐姐妹一样,大方中带了诙谐,又还有一丝女儿家羞涩矜持的做派,在西北的确是难得一见。桂太太捞了王 氏一眼,倒是暗暗点头:杨家不比桂家,只是老九房一枝独秀,从宗房算起,小四房、小五房,真都是拿得出手的人家。 可惜,身处桂家这样的高位,一举一动,都不能不再三慎重。这小姑娘虽好,母亲一系如今却是烫手的山芋……如今京里斗得如火如荼,有些事就不能办得太急了,免得招惹来不必要的误会。 再说,怎么说,小五房这位二老爷的官位也的确是低了一些,若是受到舅爷带累,仕途艰难,倒为不美了。 她心中思绪万千,不多时已是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只是看着善桐白嫩秀丽的容颜,所有念头又渐渐消散了开去,又问了善桐几句话,便松开手笑道,“好孩子,我家里没有女儿,最喜欢水灵灵的小姑娘了。我知道你姐姐要备嫁不好随意出门的,在西安的日子里,你闲了就打发人来告诉我一声,我接你到家里来,带你骑马,教你射箭!” 善桐望了母亲一眼,抿着唇只是笑,却不肯说话。王氏笑道,“您是抬举她了,她说是说会骑马,其实又哪里能和您的身手相比呢。” 话才说到一半,桂太太已经截入道,“这些虚客气话,我不要听!我听孩子自己的说话。” 一边说,一边又笑着看着善桐问她,“三姑娘,你甭听你娘的,你就说,你爱不爱骑马。” 第一次上门拜访,已经得到桂太太的青眼,能够时常到她跟前,陪着她骑马射箭的,其实已经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尤其骑射本来也是善桐所好,她本该称心如意到十二万分,可不知怎么,这个爱字悬在口中,居然似乎有一千斤重,坠得她一心的酸疼。她犹豫了片刻,又看了看母亲,见王氏虽然不说话,但眼神里带了淡淡的笑,还有舅母对自己微微点头,心中不知为何又是一痛,便掩饰地垂下头摆弄着衣角,轻声道,“嗯,爱。” 桂太太顿时笑逐颜开,众人也都笑道,“到底年纪小,听说有马骑,怎么不肯来了?” 如此又打趣了善桐一通方罢了,那边张太太又问起定西的事并朝廷局势,众人也都放下善桐,都听住了。善桐靠在母亲身边,垂着头望着底下朴素的青砖,长长的睫毛时不时微微抖动,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只觉得心乱如麻,长辈们的对话,却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含春两个字忽然划破混沌,响在了小姑娘耳边。她猛地一震,这才回过神来,听桂太太道。“含春也不是不想上阵杀敌的,是我不许,我说你老实呆着,过了二十岁,有你杀 人的时候。这一次你就先把粮草的事办完了,那也是大功。跟着你几个世叔到江南去,见识见识这催粮的难办,你就知道什么叫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一边说,一边又向着王氏道,“正好在总督府里遇到了杨家宗房二爷,也是过来打点生意的,前回给我送信,说是正好搭伴回来。” 这年头,凡是世家大族,都有几门自己的生意。杨家村自然也不例外,宗房为什么这样殷实,就是因为世世代代都将几门生意握在手心,虽说账做得清楚,但这里头的现金流水能翻出多少利润来,王氏也能稍微想象。她心中却先是一动,动到了这上头,片刻后才想起来:桂家二少爷这一次去苏州,恐怕是去给人相女婿的了。 连小四房七姑娘的面都没有见过,就上赶着去江南给人相看! 看来,桂太太面上虽然霸道,心底却还是很清楚,什么时候该摆架子,什么时候,又该把面子两个字,给抛到九霄云外去。 只是王氏心中依然惦记权家小神医的事,对这些细节一时也不大着意了,过了一会,才叹息道,“也不知道二爷买着了多少粮食,这一遭我们村子为了支援大军,可是把底儿都罄出来了。今年收成要是不好,那就真叫……” 众位太太的脸色也都不由得一沉,桂太太过了半晌才叹息起来,“全国米价都贵!都缺粮食!江南那边也不例外,往年到了丰年,稻米价钱和土一样贱,今年就不一样了,本来还想在当地赊买一些过来的,可几间大粮铺都开了仓库进去看了,实在是要空了,余下的一点也不敢动。总督府亲自打的招呼,恐怕今年收成不好,官库里粮食是没多少了。得指着这点子粮食赈灾救命呢。” 屋内气氛就更差了些,王氏脸色也不由得难看起来,半晌才问,“我们宝鸡的白面,从两钱银子飙升到二两银子一石!也不知道西安这一带怎么样了……” 众人就都七嘴八舌地道,“虽不如宝鸡的那样贵得怕人,却也很吃不起了。我们还好,家里有粮食不怕的,街上好些百姓别说白面,玉米面都快吃不起了。” 如此又说上兴头来,竟是近晚时分才陆续告辞。牛姑太太又握着王氏的手再三道歉了,犹道,“改日亲自上门来拜。”这才依依不舍地去了。 一行人回到家里,才各自洗漱坐下来吃了晚饭,席间米氏便歉意道,“是我们没用,权神医来西北这么大的事,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不然,一定快马报给妹妹知道的!” 王 氏知道嫂子意思,乃是唯恐自己暗自埋怨哥嫂,忙道,“榆哥也是你们看大的,我如何不知道你们也一样着急。只是权神医来得这样低调,我看除了牛姑太太事先得到消息,别人也都是事后跟着听说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他人在定西,回头我亲自带榆哥过去,也是一样的。” 这就是亲娘了,别说八百里路,八千里路都愿意带着折腾过去。米氏想到自己在老家的长子,鼻子不禁一酸,“可要早点回去,仔细迟了小神医人一走,那可真就无处去寻了。” “明儿去诸姑奶奶家坐坐,也算是全了礼,瞧着驴马都歇过来了,大后日大大后日就走!”当着自己嫂嫂,王氏也没有故作淡然。她略带歉意地看了女儿一眼,顺了顺善榴的鬓发,“本该再多留几天,诸姑奶奶自然带你到她们诸家在西安的老亲那里走动走动……” 善榴自然别无二话,众人又筹划了许多预案,预备着打动权神医,让他出手去救榆哥:实在是良国公的二公子,身份如此尊贵,也不能同一般良医似的,患者家还要摆出个官宦人家的架子来。 王氏自从得到小神医权仲白的消息,那股子兴奋劲儿压抑了半天,直到此时才爆发出来,一时间兴奋得连牙齿都要打抖,虽然应酬了一天,但竟丝毫都不觉疲惫,同米氏在灯下筹划了半日。等王大老爷自衙门回来,也不顾哥哥又喝得微醺,又拉着他将好消息告诉出来。王大老爷立时也激动起来,兄妹两个又说了一个来时辰,王氏回客院时,已经是过了三更。 两个女儿分住客院两厢——屋内灯火居然都还未熄,王氏此时渐渐冷静下来,想了想,先进了善榴住的东厢,善榴已是换了竹色连纹的布袍子,靠在竹床背上沉吟不语,虽说做了要睡的样子,但双颊嫣红唇畔含笑,显然神思不属,哪里有半点睡意? 大女儿也到了思春的年纪了! 王氏心下又是一暖,含笑在女儿身边坐下,低声问,“诸姑奶奶人可好相处?” 善榴便红着脸将诸姑奶奶同自己的对话说给母亲听,“人是极好的,虽说婆婆是续弦,但只生了一对女儿,又在江南住着。即使将来我们也到江南去了,想来也断断没有……” 两母女轻声细语地说了好一番私话,善榴又偎到母亲怀里,轻声道,“这一次出来,倒是值当的!若是榆哥的病能够治好,咱们就是倾家荡产了,也都甘心。当时我说什么来着?时来运转,很多事心急不得,时候到了自然有个结果。榆哥那样聪明灵慧,哪里能没有他的结果 ?您就只管等,缘分到了,您看这不是,小神医人就到西北来了,偏偏就还在定西住着,还要住一段日子……” 要不说女儿是娘贴心的小棉袄?王氏心情本已经渐渐平复,听了善榴这话,眼泪顿时又落得同走珠儿一样。“好孩子,娘心里的苦,就只有你能明白几分了!我只盼榆哥能好起来,就是折了我二十年三十年的寿,拿我的命去换,我也甘心的!” 善榴忙又劝慰了母亲一番,回思这些年来的艰难困苦,不禁也落了几滴眼泪。好容易双方都平复下来了,才推王氏,“您也看看妞妞儿去。回了家她就静得很,回来了只说想静一静,就把自己关起来了……” 想到小女儿今日在桂家的表现,王氏心底又舒坦了几分,若说这些年来,她心头是蓄了几万斤的黄连水,这一次到西安来,这黄连水渐渐地似乎都要放空了,反而要从心底泛出甜味儿来。她擦着眼泪就笑了,“我夸你妹妹,你可别生气,这孩子真是灵性极了,怨不得老太太那样爱她……你看看今天在桂家,知道的说她十一岁,不知道的,二十一岁的大人,表现得也没有那样得体呢。” 善榴就笑了,“我吃什么醋呀,您这话说的,我只盼着妞妞儿比我强得再多些。日后啊,我跟着沾光!” 母女俩不免相视一笑,王氏又抚慰了善榴几句,这才起身出了屋子,想了想,见善桐屋内灯火果然未熄,便又放轻脚步,悄悄地进了西厢。 虽说善桐号称要静一静,但六州同六丑两个丫鬟又哪里敢忤逆王氏,悄无声息就开了内间的门。王氏缓步进门时,只见同东厢一色一样的一张竹床上,善桐面冲里躺着,连外出衣服都没换下。听到有人进来,也是一动不动的,只是哑着嗓子道,“我一会儿就起来洗漱!” 声音又哑,鼻音又重,分明是哭过!王氏心头一紧,忙几步到竹床边上坐下,将善桐翻到灯下看时。果然见得那秀丽的桃花眼,已经肿成了红润可爱的小桃子,小姑娘白皙的面颊上不但被压出了竹条纹路,更是沾满了泪痕。 善桐从来倔强,即使是被自己打了一巴掌那一次,也不过掉了几滴泪就完事了。何曾哭得这么凶过!王氏心里顿时酸痛难当,一把将女儿拥进怀中,心痛道,“怎么就哭成这样子了!” 善桐先不说话,只是一抽一抽,不出声地流泪,王氏百般哄问,她才抽噎着道,“我就是心里难受!” 话匣子打开了,倒不用母亲再问,小姑娘自己就断断续续地招认了。“我、 我们家也算是名门世家,和桂家比,差、差不得多少!就是爹的官衔没他们高,又、又犯得着那样势利眼吗!她以为她是皇后娘娘,还是贵妃娘娘!我、我又不是走街窜巷的货郎担子,专要卖给他们家……染了我的裙子,一句不是不肯赔。那是她儿子,还是东宫太子?就是平国公的世子爷,也没有那样做派……我们靠她给吃还是给喝呀,要受这样的气!” 一边说,一边禁不住又流下泪来,“偏偏我们又想着……又想着……”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伏在母亲怀里,仿若一头受伤的小兽,断断续续的呜咽了起来。 64、酸甜 王氏心头,一时真是酸甜苦辣,五味杂陈,无数的话语堵在喉咙里,争先恐后地要往外冒,反而让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由得善桐呜咽了一刻,她才捏住女儿肩膀,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颊,和声道,“三妞,你坐起来。” 善桐一阵纳闷,半坐起身子,还当母亲又要以大道理来说教,心中不期然就起了一丝烦躁。 其实道理,她也不是不懂,只是世上这千般折磨,要是知道道理就能毫无挂碍——那反而好了!道理人人都是懂得的,只是懂得道理,也不代表心底不会难过。 “娘,我……”她就瓮声瓮气地开了口,“其实我——” 王氏没有搭理女儿的话茬,她自顾自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不像是你姐姐,从小就养在身边,看着娘起起伏伏的,自然而然就懂事多了。从前的事,你知道得也不大清楚。” “你父亲是元德年间中榜的,当时他也就是二十啷当岁的年纪,尚且没有说亲,你外祖父在京中做个国子监司业的闲职,同他的座师也是同年好友。一来二去,看上了他的人品,便写信回家,牵成了这门亲事。我从福建发嫁到宝鸡,全礼不过三天,就跟着你父亲回京城居住。” 王氏的声音里就带上了一丝怅惘,一眨眼这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她叹了口气,慈爱地望着女儿,见善桐已经止住了泪水,眨巴着红彤彤兔子一样的大眼睛望着自己,便又续道。 “当时你大伯已经得中,他是二甲进士,未能考中庶吉士,外放到浙江一带为官。你自小在北京打转,并不知道,王家在南边也是有数的名门大族。历代以来,三品、四品的高官是从不曾断绝的,哪怕是一品、二品,也不是没有出过。虽说家里人多数在福建居住,但浙江省是我们祖籍,也不是没有亲朋好友。你大伯在浙江能把事情办得那样顺,和我们王家是脱不开关系的。” 这个一脸和气的中年妇人,面上不免也现出了丝丝缕缕的迷离。“虽说家中也不是没有姨娘,但你外祖母把得好,你外祖父膝下无非就是你二舅舅一个庶子,余下兄弟三四人都是嫡出,我又是唯一的女儿。王家门第高,你堂舅年少有为,当时不过三十岁出头,已经有坐上福建布政使这位置的意思。那是同祖父的亲堂哥,你可想而知,我们这一门在族内的风光是有多盛了。你娘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听到一个不字,虽然也学了千般的管家本领,但当时年轻气盛,将世情看得很轻,满心里只以为这一生就只是这样顺顺当当地,不可能有任何波折 。” “的确也似乎是如此,过门没有多久,我就有了身孕。如今天下,就算是一般商人户,这大妇有身子,也要相机提拔一两个通房,免得家婆给人,反而和自己更不贴心。更别说杨家也是数得上号的人家,当时小四房大爷还在京里做官,没有外放到江苏去呢,他身边就有了两三个姨娘……我想来想去,与其等婆婆从宝鸡送人过来,倒不如自己先做得大方些。这就给大姨娘开了脸……这也都是官宦人家的常事。没有多久,我有了善榴,又过一两年得了善榆,因……”王氏看了女儿一眼,又顿了一顿,才低声道,“生善榆时伤了身子,也就给大姨娘断了避子汤。没有多久,大姨娘有了身孕,你爹呢眼光又高,我索性就更大方些,见他看着巷口那户屠户人家的闺女好,也就给他聘了进来。无非是取个开枝散叶的意思,免得我们家男丁太少了,将来是要吃亏的。” “官宦人家,纳妾纳宠也是常事,在京中那些年,除了四时八节按时打发人回去请安送礼,也很少同你祖母打交道。因我们家规矩,长子都要养在祖母前头,这也是为了各房公平。虽说我心里极是不舍,但有你大伯母先例,过了周岁,我就亲自把榆哥送回宝鸡去……这是我婚后头一次回婆家。你婆婆问我读过了《杨家规范》没有,我说我读了。她也没有二话,彼此和和气气地,住了几天,我也就回来了。后来楠哥、梧哥相继出生,我们写信回家报喜。你祖母不声不响的,也没有一句话,我还觉得古怪,我心想,老太太年纪大了,恐怕是想把人安插进二房,可两个庶子出生,又没了话柄,因此有些暗自纳闷。” 往事进展到这里,其实除了同榆哥分离之外,王氏一生也都还说得上顺遂,善桐听母亲叹了口气,心头蓦地一紧,知道紧接着就是自己出生,大哥发烧……她一时竟有些不想往下听了。 王氏却并不给她喘息的时间,只是叹了口气,又续道,“再往宝鸡去的时候,是我们到河北去了,你水土不服,又吐又拉的。找了良医来看,经他指点,这是你不适应河北的气候。当时你舅舅虽然在京里,但舅母不在身边,没个大人照顾我也不放心的。只好把你送回宝鸡去,没想到这一次回去就、就坏了……” 她的声音有了一线颤抖,即使是多年之后,依然听得出那股深深的恨意盘旋不去。善桐心头不由得一紧,她反射性地揪住了母亲的衣襟,听母亲续道。“我的榆哥,本来是最伶俐的,望江次次回去看他,都说他聪明得都有些怕人,不到三岁就认得字,背得出几百字的家训……天呀 !可我这一次回去看他,他连话都说不清楚了!问老太太,老太太还不肯说!硬着脖子说榆哥没有事,就是出了痘子,烧后恢复得慢了一点。王嬷嬷背着人哭得眼睛都看不清了,当了我请罪,说是自己没有看顾好。我一点都不肯信!她是老爷的养娘,怎么能不把榆哥当个眼珠子一样看待,私底下查了又查我才知道,两个孩子高烧,从宝鸡请的良医足足有三四位,檀哥烧得更重些,老太太就慌了,亲自在檀哥床前看顾。” 她咬牙切齿地道,“她做成这样,底下人又哪里不知道轻重!良医们先看了檀哥再来看榆哥,我派人上门问了药理,说起檀哥,头头是道,说起榆哥,一问三不知!” 自从两婆媳在祖屋上演了一出将相和,这半年来,王氏待老太太不但恭敬,而且处处妥帖,老太太待王氏也是客气中带了推心置腹,善桐私底下常想,也许这一层心结也会慢慢随着时间淡化。直到今日听了母亲的叙述,才知道虽然面上不提,但王氏竟丝毫没有忘记当年往事,只是将它埋藏得更深了些。 她想要说些什么,也许是为祖母分辨,也许是宽慰母亲,可话到了口边,又觉得什么言语都是那样地苍白无力。只得怯怯地牵住了王氏的手,听王氏续道,“吵,吵了,闹,闹了。我连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要不是王嬷嬷同望江死命拦着,我能把杨家村闹得个天翻地覆!我怕杨家么?杨家也就是个小四房大爷在江苏做布政使,那又怎么样,我们王家也有布政使,也不比杨家差多少!笑话,自己大儿子还要靠我娘家帮衬,她也配和我摆婆婆的款!我豁出名声不要了,把她打个稀烂又如何——” 话说到这里,王氏忽然猛地收住了,她闭上眼,剧烈地喘息了起来,过了一会又开口时,声音中那露骨的怨毒,已经被克制后的冷静取代。她的叙述几乎没了一点感情色彩,似乎只是以一种旁观的姿态,复述着当年的往事。 “可毕竟,我还是软了……你不知道,我们小五房未发迹之前,最落魄的时候,祖传的田产几乎都被卖光了,老太太是拿田地的本去做生意,换了钱来供儿子们上学读书,赴京赶考。这些田地其实本可以不用卖,但当时族里你祖父的亲兄弟自己贪财来挤,仗着家里有官,一点点地几乎都挤光了。后来你大伯你爹当起官来,你大伯为官又清廉得很。做的几任官也的确穷,倒不如我们进项更丰富些。你爹又是个孝子,我的嫁妆钱他自然没动,可任上的结余,几乎都被他带回老家赊买这些祖传的产业。这也是应该的,我没有二话,可我当时毕竟年轻, 我没想到,这赊买回来的产业,都握在老太太手里……” “手里钱不够多,说话就不能大声。我的嫁妆不少,可也不比这祖传的产业赢利多。”王氏苦笑起来,轻声道,“你看老太太多聪明,不动声色,命脉就被握在手上了。榆哥科举已经绝望,要再被我牵累,将来分家时二房吃了亏,以后他拿什么营生?难道专靠舅舅过活?我是他娘,我不能不考虑……这一口气,思前想后,我忍了!” “没想到我忍了这口气,老太太还要反过来数落我,说我故作贤惠,明明杨氏规范说得清清楚楚,除非四十无子才能纳一妾。我非得给你爹纳妾,说我行事自作主张,眼里没有她这个婆婆——当时又吵得快翻了天了。你两个婶婶看热闹都快笑死,我记得清清楚楚,墙倒众人推,你三婶还好一点,面上帮着劝劝架,回了家再幸灾乐祸。你四婶是恨不得再把事情闹得大些,架秧子两边拨火……恨不得我们二房就和老太太闹掰了那才好呢。这些事,你也要记在心里,除了亲亲的一家人,世上再没有谁是能信的。没事的时候,个顶个的和气,有事的时候就看出来了,碍着了他的路,别看面上笑着,其实心底巴不得你出丑呢!” 她自言自语地又重复了一遍,“要碍着了他的路,别看面上笑着,其实心底巴不得你出丑呢!”这才续道,“虽说当时闹得难堪,但后来总算,不想让外人看笑话。还是把场面圆过来了,我认了错,老太太明知道我心里恨着她,面子上也和我做起戏来。本想把榆哥带走,可也不知道任上情形如何,王嬷嬷说,刚烧好的孩子,也不敢随意搬动,恐怕去了生地,更容易吓傻了。再过上一年半载,没准就慢慢地好起来了。我明知道这话多半是在宽慰我,可我,可我……正好你回了老家,也天天见好。我就把你们都留在老家,自己去了河北,三年后人满回京,我就派人把你们接过来了。我想,我人生中最落魄最低沉的三年也就过去了。等你们到了京城,我好好给你大姐说一门亲,为榆哥物色两个医生,治得好也好,治不好,我的嫁妆多生发一些,将来就靠祖产,也能够他过一世了。有姐妹兄弟们照看着,不会读书又如何,保他一世富贵平安,我还是有底气的。” “没想到,你们才刚到京城安顿下来。转过年就得了噩耗,你们堂舅牵扯进上层争斗做了弃子,整个王家都跟着倒霉……上头的贵人们就只顾了你堂舅,保了他一个太中大夫的虚衔回家养老。底下也是为他勤恳办事的人,就顾不得理会了。这倒也没什么,只是你舅舅……唉,官场上的事,说了你也不 明白。他平时很得皇上看重,难免得罪了些人,落井下石之余,竟有被免职永不叙用的危险。我们千辛万苦,塞了五万两银子给东宫身边最说的上话的连太监,东宫这才抬了抬手,把他平调出来做个通判……”王氏越说越是凄楚,“这一下是快把我们的家底给掏空了——没有做过亲民官,手里的钱就是不多。大部分又补贴了家里,现如今是不指望分家,都要指望分家了。” 善桐几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母亲也有会犯错的时候,甚至于也有落魄、凄惶的时候,似乎不管两房处境多差,不管她多么憔悴、疲惫而伤心,却总是智珠在握,行事大有章法。可听母亲说起了往事,虽说她对当时自己的心情并无一语着墨,但只听语气,她又如何不明白母亲当时的煎熬?一时间,她只觉得眼前的母亲似乎矮小了不少,又似乎苍老了不少。却不再是从前那几乎无所不能的完美形象……她吞了吞口水,又无声地松开了手,让王氏调整了一下姿势。 “那年春天,我是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就在我以为人生中最落魄也不过如此的时候。进了四月,楠哥、梧哥进学读书,梧哥连连受到褒奖,先生们都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奇才。有知道我们家底细的,还拿梧哥和小四房大爷相比……”王氏苦笑了起来了。“二姨娘本来一向是很听话的,可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到了这时候,她就有些轻狂了,对我也不如以前那样毕恭毕敬。她心里清楚着呢,梧哥和她也亲,以后有了出息,忘不了她这个生母……那一天我偶然经过她房门口,就听见她同大椿说话,筹谋着要老爷给她请个诰命,封个七品抬了二房,也好和家人做一门亲戚来往。她倒是看得透,她说,你爹虽然看她平常,可很看重梧哥,没准看在梧哥面子上,是能准的。” “我那天回到屋子里,怔怔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话说到此处,王氏的声音反而沉静了下来,连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都不再有,她几乎是轻声细语,可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我想我一生循规蹈矩,哪件事做错了。凭什么上天这样对我,和婆婆不贴心,和丈夫也不算太贴心,和娘家人倒是贴心了,可我没仗上一天娘家的势,还要受娘家人的连累。亲儿子是嫡长,又聪明成那样,顺理成章就是锦簇前程,可又半路病了一场,变成这样。大女儿花一样的人品,受此风波牵连,本来可以说成的人家也说不成了……我是得罪谁了,凭什么我的日子就这样难熬,人家的路都顺得不成,到了我这里,却是事事不顺……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任谁都要和我作对,凭天地良心,我对不起谁 ?两个妾,我待她们刻薄了?我撺掇着你爹和家里离心了?” 尽管事隔多年,王氏谈起来当时的情绪,语调甚至有几分漠然。但她的不甘与无奈,却已经狠狠地撞进了善桐心里。她还是第一次这样直观地了解到母亲当年的王时,这些事对于她来说,一向是有几分模糊的故事。她没有想到仅仅是七八年之前,母亲还有过这样一段伤心的王氏,甚至,甚至…… 从她的叙述里,小姑娘敏感地感觉到,在当时,母亲的精神,甚至都有了崩溃的危险。 “也就是在那天,我对自己发誓。这一天将是我王光庭一生最落魄最见不得人的日子,我走了五年背字,从此之后我再不走霉运,是我的,我要得回来,不是我的,只要为了这个家,厚着脸皮跪在地上,求我也要求来,昧着良心杀人放火,我也夺过来!”王氏一把攥紧了女儿的手,放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道,“什么名门闺秀,我不要这样的幌子!我娘家不行了,我就当我没有娘家,你哥哥读书不行,我就当我没有儿子……”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孩子,在那天晚上娘才明白,脸面?脸面都是不值钱的!越是不要脸,你的路就走得越顺……这个道理你一定要明白。我不是让你从此以后连一点廉耻都没有了,四处撒疯卖味,可你得明白,你想着求人,你想着攀高枝儿,你心里有所图谋的时候,你就顾不着脸面了。等你往上爬了,你到了高枝儿了,你有整年整年的时间来拾起你的脸面。可你要为了脸面不肯弯腰,将来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时候,有的是呢!” “今天在桂家,娘受了气没有?有。桂太太在西北呆得久了,哼,真把自己当盘菜了。招待客人,自己不在屋里待着,还去骑马射箭,把客人晾在一边自己进屋换衣服……她是把我们当成了打秋风的穷亲戚,还是来巴结她的小官太太?桂三少爷闯了祸,我们说不要紧是我们客气,她连一句话都没有,还不叫自己孩子赔罪……才夸了你一句,忙不迭就说起了小四房的七姑娘,是摆明了看不上咱们家。可瞧着你好了,转眼间又令你常常过去陪伴,呼之则来挥之即去,颐指气使的,这是把我们整个小五房都看得小了。”王氏斩钉截铁地道,“可咱们家就是这样,第一嫡弱庶强,第二弟弱兄强,第三老太太又偏心长房。这些事是娘造的孽,可得你背在身上,娘知道你也委屈。但你没有办法!你必须担起来!你是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娘不和你见外……” 善桐哽咽了,她紧紧地回握着母亲的手,“我没有推诿的意思,我知道除了我您 也不能指望谁。娘,我不委屈了,我、我真不委屈了。我就当今晚是我……是我一生最落魄最低潮的日子,我,我以后再也不把脸面当回事……” 话到了最后,到底还是带了一丝细细的颤抖。 王氏心底蓦然泛起了一阵不忍。 自己在三妞这个年纪,何曾知道愁字怎么写?娇生惯养金尊玉贵,每日里最大的烦恼,就是堂姐妹们又裁了花样翻新的衣裳,打了自己没有的新首饰。三妞自小在这样穷苦的地方长大不说,才刚刚懂了点事,就要弯下腰来,为了今后长久之计,忍着轻视表现自己…… 她又怎么不明白女儿的泪水,不仅仅是因为桂太太的骄横,更是因为明白自己要忍着耐着去巴结这样骄横的桂太太,尊严受了挫折。觉得自己要比桂太太更惹人讨厌,反而更自厌起来,又因为桂家分明更有意于小四房,有些出师未捷的积郁—— 这孩子肩上已经担了太多东西了,沉重得几乎都要把她稚嫩的肩膀压垮! “我没有怪你!”她抚上善桐的脸颊,禁不住摩挲着那细嫩的肌肤,一遍又一遍,似乎要将善桐的泪抹去了,再抚出笑靥来。“娘不后悔,这些道理,你现在明白,比以后明白来得更好……娘不后悔……可娘也不是一门心思要卖女求荣,之前看重桂家,是因为看重二少爷的家教同老九房的名声。可现在老九房分明更看重小四房,作风……也实在是令人看不上眼,很多事,咱们也不必一头热,一味强求。桂家这门亲事,没缘分就算了!” 善桐顿时惊愕地瞪大了眼,听母亲续道。“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才吓了一跳,权神医这些年来,据说竟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也不求他如何,不求榆哥能聪明成什么样。只要他不结巴,能读得进书……你们姐妹又何必这么辛苦?我心头肉一样的女儿,若不是不得已,为什么要抢着嫁进高门给婆婆糟践?你自己舍得,我都舍不得!” 善桐的眼睛又热了,她闷闷地叫了一声娘,将头埋进王氏怀里,便再不肯说话。 这一夜,西厢的灯火亮到了天明。 65、超卓 第二日起来,王氏就没让善桐跟着自己出门,只是带了善榴,到诸姑奶奶夫家坐了小半个时辰也就回来了——官场上行事素来是有规矩的,虽说诸姑奶奶所适的这一户肖家,也有四品的世袭将军之职,但如今空头将军也多。这户人家并不算多么显赫,以王氏身份,上门拜访是杨家行事客气处,若还久坐,未免就太把自己看得低了。 “为人处事,就是细微处最见学问了。”得闲了也教导善桐。“都说低头娶妇,抬头嫁女。当然诸家人也客气,燕生那孩子还特地到定西给你爹相看过了再回的甘肃。但我们也不能太跌你姐姐的面子,娘家人一言一行,关系着女儿在婆家的脸面,因此是最需要慎重的。” 到了第三天,诸姑奶奶又上门回访,王氏也不摆长辈架子,和和气气地留她吃了一餐饭,又放她和善榴闲话了多时,这才亲自送出门去。回来和米氏说起来,都很满意,“诸家这才是真正的大户人家做派,说起来这位也是四品夫人了。虽说没有实权,摆架子也不是摆不起来。可大家都这样客客气气好来好往的,才是做亲戚的正道呢。” 米氏就想到自己成亲没有多久,还在老家居住时,同自己娘家来往的事情。按了按眼角才道,“就是这个理了,也是因为素日里看着她家教不错,诸家这门亲,我才没有说话。不然,甘肃那样穷,倒不如说回老家去,好歹虎老威风在,我们王家说话,还是有几分管用的。” 她又压低了嗓音,略带了一线诡秘地道,“听说大军陷边日久,未建寸功,皇上很不满意。已经命令大皇子在京郊操练禁军,竟是大有临阵换将,取而代之的意思。若是真有这一天,恐怕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虽说自己这一房和大皇子素来往来得不够频密,即使大皇子上位,也未必会重新扶植大哥。但堂哥也是亲戚,自然都是盼着家里好的——可王氏想到小四房大爷隐隐约约,也是个不大高调的东宫党,一时间却是又喜又忧,沉默了一会才道,“算了,男人家的事,管不了那么多。这一次来西安,我看诸家对善榴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的,回头再往来几封信,最好今年秋天就把事情办了。到时候大哥来不了,大嫂一定要来宝鸡吃喜酒!” 米氏沉吟片刻,却没有立刻答应下来,王氏心中一紧,又低声道,“家里真的难到这份上了?” “不是不是!”米氏忙道,“就是王时那孩子,平时他爹也不管着,饶是我在呢,他还东奔西跑的没个正形。我要一走半个月,只 怕是又翻天了。你也知道,你大哥没带姨娘通房在身边,什么都是我来打理,我要走了,爷俩起居还真怕没人管着!” 她叹了口气,又带了几分推心置腹地道,“你大哥今年四十岁了,心里有数的。王时呢,虽然浪荡,但我们管得严,他也不敢到花街柳巷里去走动。成亲前又不好给丫头开脸的,眼看着孩子一天一天地大了,我是怕我一走啊……” 王氏会意地点了点头,“这可要看紧了。要不然,以后说亲也难看。” 姑嫂相得,自然有说不完的话,米氏嘀嘀咕咕,“我也给他看中了两个,不过这都是日后的事了。要是媳妇懂得做,我也乐得不开口……我看着这一次善榴过来,她身边两个丫鬟也大了些,又都生得平常,你心里也要有数,及早预备了送到孩子身边,让她降伏上一年半载地再跟着过门,也不至于要用人了还不凑手,要到外头现买,那就没什么大用了。” 这实在是老成之语,实在是世家大族害怕公子哥儿们按捺不住寂寞,在孕期出外沾花惹草,惹了一身的病回来。因此一旦媳妇没有预备,婆母赏人,根本是顺理成章,容不得一丝抱怨。王氏想到自己提拔了两个通房,却偏偏还受到婆母的埋怨,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叹了一口气,才懒懒地道,“老太太的性子,嫂子也不是不知道,最是古怪的。我怕这边预备了人,那边她看见了,面上不说,私底下对我又添埋怨了。” 米氏也苦笑起来,正要说话时,外头又来人道,“卫总兵太太下了帖子来,说问太太并姑太太明日得空不得,若得空,她带少爷并表小姐上门拜访。” 王氏心中一动,顿时就想到了牛姑太太对善桐那特别的喜爱。——就是米氏也看出来了,她打发了来人,便似乎是自言自语地道,“在西北行事,从来没人越过桂家的,桂太太对三妞发生兴趣。就算卫家也有意说三妞,那也得先让桂太太挑完了再说呢……这位卫太太,心急了点吧?” “三妞今年才十一,顶上还有一个姐姐呢,现在提婚事,也还太早。”王氏就像是从来不知道桂太太几个儿子都到了说亲的年纪一样,恬静地笑了。“桂家和杨家,毕竟也是大家了。没有这姐妹嫁兄弟的,他们家二少爷不是去江南了?你看桂太太满口的小四房七姑娘,是做什么去的,不用多提啦。要是二少爷说了小四房的七姑娘,三少爷便不会说杨氏女。不过年纪还小……先这么拖个一年半载的,也还无妨了。” 米氏隔着窗户,望了眼亭子中的两姐妹,见善桐手 执玉管正襟危坐,屏息静气地描红练字,一边善榴垂头做着针线,便不由羡慕道,“我真是没有女儿的福分,就连姨娘生了两个也都夭折了。不然,真恨不得有这两个玉娃娃在身边做伴,多陪些嫁妆我也甘心的。” 一时又指点王氏,“不过卫家倒的确殷实,和牛家走得也近的。怎么说那是皇后娘娘,要活得久,将来一个太后跑不掉的……就命薄,牛家也败不了。要是卫少爷没那么顽皮,西安城内想着和他们说亲的人家要更多些,就是现在,也并不少……” “你总是旁观者清。”王氏就笑了。“可我看那天在桂家,话怎么就那样少——” 米氏的脸暗了下来,“虽是姑嫂,可她们看得起你,未必看得起我。唉,还不都一样,到了京城,她们要挖空心思和一品太太们来往,也会照样被看不起!” 这话简单朴素,倒是将王氏心头一个水泡一针戳破了,她又沉默了半日,才淡淡地道,“会好的!时来运转嘛。连权神医都能等到西北,还有什么等不到的?” 本来王氏心急着要动身,第二日就要回去,偏偏牛姑太太说要来,也只好等了牛姑太太一天。顺便就又给桂太太发了辞行的小笺,不想桂太太很当真,迅速回信,请善桐明日到桂家,履行一道骑射的诺言,才肯放她回去。王氏无奈之下,只得又把行程往后推了两天,米氏倒很高兴,“——正好王时也该从法门寺回来了,索性见一面再走。” 牛姑太太这一次来,来得很客气,她带了一匹八宝缂丝的料子来做登门礼。 “虽说也不是什么难得的物事,但西北市面上也是少见的。是今年娘娘刚从宫里赏出来的,花式呢又新巧,一般缂丝的料子,多半都是福寿纹的。这样花花草草的,据说都是给小公主们、小皇子们做大节下鲜亮衣裳,我们也难得见到。”牛姑太太一脸的笑,一边就冲善桐招手,“偏巧我们家又没有女儿,表姑娘呢,也不爱这些花儿草儿的,我一拍脑门,正好给大姑娘、三姑娘做几件衣服穿。” 牛姑太太和桂太太一比,真是被比得无比懂事文雅,就是赔罪,都赔得很体面。 王氏见善桐有一丝犹豫,便不动声色地递了个眼色过去,善桐也就挪动到了牛姑太太怀里,一边被她揉搓,一边乖巧道,“多谢伯母赏赐。” “真会说话!”牛姑太太搂着善桐,简直一脸开怀,又瞥了儿子一眼。“这个小孽障,回家我就放下脸说他了。杨太太您别往心里去,他从小性子野,我要管 教,他爹还说,这要上战场的男孩子,宁可是调皮些的。如今也就是他爹不在,才有些没规矩,等他爹回家,知道他在外头炫耀武艺,他就有得疼了。” 王氏略带掂量地瞟了卫麒山一眼——也不好意思打量得太明显,她握着嘴笑了,“不妨事的,都是孩子嘛。等到大了,上了战场了,渐渐也就懂事了。现在是有劲没处使,这才调皮些。” 这话是说到牛姑太太心坎里去了,她一拍大腿,“杨太太就是有见识!” 就笑眯眯地望着卫麒山道,“你要是再淘气,就把你送到你爹旗下,做个大头兵让你上阵杀敌去,看你怕不怕!” 卫麒山脊背一挺,病恹恹的态度顿时一扫而空,那股漫不经心的精致,也为跃跃欲试取代,他双目晶亮,朗声道,“娘要是舍得,我明日就走!” 可牛姑太太又如何舍得?几个长辈都对视一笑,牛姑太太又拉过身边的一位小姑娘,向着米氏道,“今日来,还有一件事是想托您的。知道您针线好,据说当时在福建也是极有名的,我这里这个小姑娘呢,平时没事也就爱刺两针,西安城里找遍了,都没有看到好的绣娘可以教她。一时半会也请不到什么好的,知道您懂行,还想请您在福建给物色一两个,我这里先让她谢谢您了。” 这是个极其清俊优雅的小姑娘,今年大约十二三岁,同善桐是一样年纪,只是出脱得极为超卓,瓜子脸上一双大得都有些惊人的眼睛黑白分明,眨一眨就是一个故事。漫说长辈们,就是善榴善桐,一望之下都大为倾倒,通了姓名才知道,这是牛姑太太堂弟的女儿,因母亲早逝,父亲没有续弦,牛姑太太不忍得她无人教养,特地从老家接在身边抚养的,闺名唤作琦玉的。此时听了堂姑的说法,便站起身徐徐一礼,轻声道,“麻烦王太太为琦玉操心。” 王太太自己没有女儿,一见之下,早忍不住拉起来一阵夸奖。又细细地问了琦玉的出身年纪,因查知她父亲并无官职,母亲也非系出名门,心下暗叹了口气,却也爱不释手,笑道,“我真是没福分,没能生个这样的女儿呢!” 又向牛姑太太道,“放心,这件事举手之劳,一定为您办好。如今捎信回去,若是得便,一两个月就有回信的。” 牛姑太太笑着点了点头,自然和王氏等人说话。她像是很疼爱琦玉,见她站着多少有些害羞,便打发她,“和姐妹们一道玩去吧。仔细别给人添麻烦了。” 善桐忙笑道,“哪里的话呢!琦玉姐姐生得这样 好看,就是看都看得心旷神怡的,又哪里会添麻烦!” 她就像是完全忘记了前一天的低沉,拉起琦玉的手,就同善榴一道进了里屋。牛姑太太看了卫麒山一眼,嘴唇动了动,倒不曾说话。王氏和米氏一律微笑,只做看不见。 虽说善桐心底记恨卫麒山,今日连眼尾都不肯看他。但对牛琦玉,她却没有多少妒忌的心思,稍微交谈下来,只觉得对方又文雅,说话又大方得体,又博学得很。琴棋书画,虽不说专精,但似乎在书画上极有心得。她这半年来每日里也临字帖,一来练字,二来磨练心志,最近正觉得怎么练都没有进益,十分枯燥。才说了几句,就拉着牛琦玉去看自己写的字,又请教她,“都说得了神韵,才算是能够出师了,可我一向也练得用心的,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不但没有进益,似乎反而越写越差了。” 牛琦玉先还有些怕羞,如今说到书法,反而容光焕发起来,一点羞涩,也丢到了九霄云外去。她一边徐徐研墨,一边柔声细语地解释给善桐听,“这练字就是这样,讲究一个水磨工夫,又要用心,又不能着急。我走火入魔的时候,成日里只想着,这一横要怎么写才好看。反而进益不快,后来心思缓下来,只是想着陶冶情操,渐渐的倒有些样子了。正好我和你练的都是前朝唐六如唐大家的字,我看你写得有些样子了,只是转折处还透了着急,你看——” 一边说,一边挥笔写了一个杨字,果然是柔媚中隐含机锋,以善桐眼光来看,已得唐寅字体几分真传。 两人说得兴起,善榴倒落单了,她也不在意,嘱咐丫鬟们上了茶点,自己打点了针线来埋头绣花。小姑娘们说得热闹了,善桐又大笑起来,拉着牛琦玉的手笑道,“琦玉姐,你虽然只大我一岁,字倒是比我写得好多了!我要向你学呢。” 牛琦玉本来害怕善桐高门嫡女,年少气盛,觉得自己写得不好,暗地里生气。见善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坦荡荡地称赞自己,不禁也大起好感,抿唇一笑,红了脸向善桐透露,“爱写,多练,就写得好些。我不爱绣花,每回都要堂姑过问了,这才拈起针来……” “可不是了,我也正是如此!”善桐一拍大腿,更觉得投缘了。“有空闲的时辰,我是宁愿多看几本书的!” 与牛琦玉又说了几句闲话,牛琦玉与她也熟惯起来。究竟这两个小姑娘身份地位大不一样,彼此间毫无利益冲突,因此交好得也快。没有多久,牛琦玉就红了脸,羞怯地打听起了前几天那场冲突的始末。“表弟 还从来没有气成这样呢,回了家愤愤然的,只说你口出不逊。还说,下次要给你颜色瞧瞧。” 善桐不屑地喷了一口气,“我怕他呀?” 就连说带比,将桂家的那场小风波告诉给牛琦玉知道。 牛琦玉顿时蹙起眉来,“你可别小看了他,大家都知道他厉害,又有桂家三少爷跟他一道。平时很少有人这样回他的嘴的……把他的性子挑起来,你吃亏呢!” 善桐已非昔日只知逞勇斗狠的吴下阿蒙,想到若是卫麒山一再挑衅,自己多半也难免麻烦,一时间也有些烦恼,并不曾嘴硬,只是伤脑筋道,“唉,这可怎么办,总不成还要我和他赔不是吧?” 牛琦玉握着嘴想了想,大眼里闪过了一丝狡黠,她伏在善桐耳边,轻声道。“他啊,什么都不怕,最怕女孩子的眼泪了。平时专拣男孩们吓,就是怕惹得女孩子哭起来,偏偏呢,有时候又忍不住,嗐,还是个孩子罢了。我刚到西安的时候,他也吓唬我来着呢,我当时倒不怕的,可故意哭起来。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个劲给我赔不是呢。下回呀,遇到这样的事,你就……” 善桐一边听一边笑,“没想到你也这样坏!” 她又叹了口气,“唉,可惜,也不能做得太过分,不然回了家,娘又要数落我了。” 牛琦玉面上掠过了一丝快得几乎难以发觉的羡慕,她略顿了顿才道,“说的也是,不比堂姑倒是宠我的,我怎么欺负麒山,她都笑眯眯不说话……唉,有娘真好……” 虽说似乎是在夸耀牛姑太太对她的偏疼,但小姑娘周身,显然就多了一丝落寞。 66、英雄 送走了牛琦玉,善桐还有些意犹未尽,和善榴议论过了,“天底下也有这样好看的小姐姐,又这样温柔。” 又跑去和王氏说,“真不知道西安城里还有这样清秀腼腆的小姑娘,牛姑太太还夸我们呢,就是一个琦玉姐姐,都够她看的啦。” 王氏和善榴、米氏都看着善桐笑,笑完了米氏才说。“傻孩子,你当她为什么被养得那样娇贵,那是牛家预备了要嫁进东宫去的。所以才特地从福建请师傅来教绣花,她不漂亮不温柔,那还成何体统?” 善桐一怔之下,才明白自己毕竟是比大人们少了几分远见。没能见微知著,看透事情背后的深意。 “要做太子妃,那她的出身还是矮了几分呀。”她就怔怔地道,“能压得稳后宫吗?” “能不能,那是选秀时候的事了。”王氏淡淡地道,“不过,她生得太美,出身又不够,恐怕牛家人也未必会选她。他们自己内部,肯定也有纷争有比较的,还得看当家人怎么说了。要瞄准的是皇后的位置,就得寻觅一个稳重平和些的,出身高些的。恐怕牛姑太太娇养一场,也只能落得一场空了。” 米氏又恭喜王氏,“看来妹夫在定西干得不错,你还是有福气。” 这一次善桐倒是很快也想明白了:卫麒山刚刚从定西回来,自己父亲是红是黑,他自然是最清楚的。牛姑太太对在自家这样热情,只怕还是因为父亲受到了上级的好评。 “这些年来,看在他小四房堂兄并我们家的面子上,一般人倒也不大为难。”王氏唇边不禁含笑,“他年纪也轻呢,且慢慢来吧。” 她叹了口气,又道,“权神医在定西也好的,这个人忙起来就顾不得吃饭睡觉,身边带着的两个小厮又不敢怎么劝,能给他把把脉,那是最好。免得累坏了身子,也不值当。” 一时又和王氏说些京中的事,这两个官太太久居京畿,别的不说,对京城人事还是极熟悉的。一时间权家长许家短,焦家这个,秦家那个的。善桐听得几乎要掩耳疾走,索性退到一边安静练字。第二天一大清早,桂太太就派人来接她过桂家去。 今次上桂家,桂太太邀的是善桐一个人,王氏也没跟着凑热闹的意思。只是打发善桐换了一身贡缎里素纱面的短打,淡淡地道,“这是你舅母和我赶着给你裁的,毕竟是长辈针线,你要仔细些。” 娘这几天累成这样,得了闲抽空还要做衣裳,善桐抚着衣襟,不禁感慨万千:也不知道娘 通身的精力是从哪里来的,居然面面俱到至此。 桂太太这一次根本都没有在堂屋里等候,轿子进了二门落地,仆妇便把善桐领到了另一条路上,东拐西绕的,竟又出了二门,进了个大校场。桂太太直接就在校场边上,一边刷着一匹大白马的鬃毛,一边对善桐笑道。“你来了!” 见善桐打扮清爽,她又是一笑,“我还当你没带骑马的衣裳来,特地把含芳的衣服翻了几件出来改小了。这样看,倒是白预备了。” 善桐此时面对桂太太,不知怎么,反而更落落大方,更放得开了。她虽然还有些不服气,心里想着要撑住杨家的面子,但少了想望,反而更挥洒自如,含笑承认,“也都是娘和舅母熬夜赶出来的,出来的时候没想着要骑马,的确没带。” 也没等桂太太回话,她就踮起脚尖拍了拍大白马的身子,笑道,“这是要给我骑的吗?” 只听得嘶鸣一声,马儿长长的尾巴甩过来,要不是善桐躲得快,险些就要被扫到了脸。桂太太笑个不停,“不行,这马性子烈,你和它也不熟,我怕你出事呢。你骑的马儿在那边。” 便有人牵了一匹枣红色的马来,善桐留心一看,见它是骟过的,倒的确是放心了些。她握住马鞍,也不要人扶,轻轻巧巧就翻身上马,看桂太太骑的那匹大白马,不但没有骟过,比自己的马儿又更高大了几分,心下倒是大为钦佩,“没想到桂伯母居然能降得伏头马。” 桂太太眼神大亮,笑着赞道,“嗯,是个懂行的,你没讹我呢,平时在家也常常骑马?” 若真不会,讹了还怎么下台?善桐心中不免一笑,口中却甜甜地道,“平时要学的东西多了,也就是十天半个月,才骑一小会儿。要读书,要写字,要绣花,要学管家……嗐,能骑就不错啦!” 两人说话间,已经彼此相随,在校场里跑了几个圈,桂太太多少有些不足,一边带着善桐往校场外头跑去,一边道,“我们家含芳和麒山今儿也在兵营那边,带你去瞧瞧吧,要射箭也得往那里去,家里还是小了,有些施展不开。” 虽说西北民风较为粗犷,时常能见着女子抛头露面地在外行走,但似桂太太这样拨马就出门的女眷,也的确还是不多。善桐一面有些忧虑,一面也的确大感新鲜,一抖缰绳跟在桂太太身后,一边笑道,“嗳,我就跟着伯母了,伯母就是把我卖了,我也跟着您。” “你这孩子,多会说话!”桂太太朗声大笑,自边门出了元帅府, 便道声跟好,一夹马肚子,放马跑了起来。善桐忙纵马跟在后头,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出了城中最繁华的地带。又越过了一片破旧不堪,居民蓬头垢面的贫民窟,眼前依稀就可见东北角城,一并连天的兵营:西北军事重,这片兵营俨然是建成几年都没有撤销。久而久之,众人也习以为常,都以城北大营呼之。 见了兵营,桂太太才缓了马速。这个贵妇人又是一脸的容光焕发,看起来似乎才三十出头,精神健旺得不得了,一边夸善桐,“嗯,你懂得学是好事。女儿家的心思不能只放在刺绣上,读书写字也好,骑马射箭也好,算账管家也好,都要拿得起来。不然出嫁了有事,只会哭,只会绣花,那有什么用?——唉,不过有时候,有本事也没办法,你看老百姓日子,是眼看着就穷苦了。这还是省城呢,乡下地方,只怕更难过些。” 善桐前几日第一次见桂太太,可以说是又不喜欢她,又有些怕她。今日里不知怎么回事,居然觉得桂太太其实也满和蔼可亲的,作风爽利大胆,也有种说不上来的魅力。她也跟着叹了口气,低声道,“朝廷打仗,第一个苦的还不是百姓!” 桂太太深以为然,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格外留神又看了善桐几眼,带她从营房间穿过,没有多久,就见到城墙下一大片空地,有许多兵士在其中拨马为戏,似乎有些在打马球的,也有些对着箭靶,射那没箭簇的木箭,以此练习武艺。 见到桂太太,众人都抱拳行礼,却并不下跪,桂太太也不介意。带着善桐又往外走了走,再绕了个圈,才见到一个宽大的校场,却几乎都是空的。 “这是你伯父亲卫们平时演习的地方,眼下人都到前线去了,空荡荡的,我倒是时常过来。” 桂太太一边介绍,一边拿过一把小弓来递给善桐,问她,“一点都不会?” 善桐倒是玩笑般学过些皮毛的,此时试着将弓拉开,居然可以拉满,不禁一阵喜悦,冲桂太太炫耀道,“您瞧,我能拉满呢!” 桂太太不禁捧腹大笑,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校场外头已经传来桂含芳同卫麒山喘不上气的笑声,善桐面上一红,讪讪地收了弓。听桂含芳一边笑一边道,“哎呀,三世妹真厉害——这是我六岁学射箭时开的弓,你居然能开满呢!” “好了,人家是女孩儿,能和你比?”桂太太笑够了,才直起腰喝了桂含芳一句。 善桐既然一无所求,自然也懒得讨好桂太太,她就红着脸策马靠近桂太太,“伯母! 您瞧两位世兄又要欺负我了!” 桂太太倒是看她可爱,笑眯眯地道,“好,我罚他们——含芳,去取硬些的弓,并一些棉花箭来。我记得你帐篷里还有些的。” 桂含芳便怏怏地拨马去了,桂太太这才对善桐道,“你别小瞧了他,虽然他小,可五六岁起,一年有竟半年在这里住的。自己的帐篷自己收拾,和他大哥、二哥一样,都是好样的。我养儿子,同你娘养女儿一样,别看年纪小,可从不娇惯。” 这话就有些味道了,善桐心里似乎品出来了,又觉得不信。她索性也不多想了——也不敢多想,随口敷衍了几句,便央求桂太太,“您说,我今儿能学在马儿上射箭么?这个我在杨家村的时候看桂二哥并许家那一帮子铁卫做过,好好看呢!” 桂太太直笑,“你还是好好地在地上练吧!我怕你两手一抬就得摔了。” 卫麒山此时也纵马过来,绕着善桐的马儿来回穿行,逗得枣红马一阵不安。他虽然骑的也是骟马,但毕竟骑得熟了,善桐有心闪避都躲不开,半日里才得了空纵马出去,气鼓鼓地白了卫麒山一眼。偏偏并不理会他,只是和桂太太说笑。桂太太说了卫麒山几句,见卫麒山似听非听,也就不管他。 不一时,外头士卒们忽然鼓噪起来,桂太太眉头一皱,扔了一句,“你们在里面不要出去,我去看看!”便转过马头出了小校场,善桐手里拿着小弓同些棉花箭,一时很有些技痒,想要试着在马上射箭。可看了卫麒山一眼,又怕自己射得不好被他笑了,只好拨马在小校场一头呆立:却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下马了。她其实很喜欢骑马,只是在家总是太忙,又不愿给大人添了事。今日之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摸到马鞍呢。 她不去招惹卫麒山,卫麒山却自然是要来招惹她的。没了桂含芳帮衬,他也并不害怕,慢吞吞地拨马到她身边站着,他就笑了。 “你胆子不小呀,三世妹!我还当你见了我就要跑呢!” 善桐扫他一眼,面带寒霜并不说话,卫麒山眨了眨眼睛,带了一丝病容的面上又现出一缕笑来,他轻声道,“嗯,你想学射箭?我可以教你。” 一边说,一边就从身后解下弓来,又慢条斯理地抽了一支羽箭,动作利落爽朗,倒是显得格外矫健。善桐不禁看着他,却还不愿搭理他。卫麒山笑着冲她眨眨眼,拨马远远地跑动了开来,跑了几圈,在马上张弓搭箭,一箭果然就射中了一个固定的木靶子。善桐斜眼看时,只见那羽箭虽然没 有箭簇,箭头甚至包了薄薄的棉絮,但也将靶子上击打得木屑飞扬,将将中了十环。 卫麒山手上的工夫是真的很说得过去的! 她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拍手道,“射得好!” 卫麒山面上闪过了一丝得意,却又摇头遥遥地说,“射得还不大好,两军交战,对方自然是四处跑动,没有呆在原地等你去射的。这活动靶子,我也就只能中上五环、六环,做不到箭无虚发。” 见善桐露出聆听神色,他又道,“我爹说,就是射了移动靶子射得好,到了战场上也未必能准。毕竟人和靶子总是不一样的。他说拿了战俘回来,给我做活靶子来练呢!” 一边说,一边张弓搭箭,遥遥对准了善桐,掀起嘴角道,“我却有些等不及了!你看,这上头包的是棉花,被射中了也没事的,不如你跑起来,陪我练一练?” 早就知道,他之前好言卖弄,是有用意在的! 善桐白了他一眼,忍不住高高地抬起头来,冷笑道,“你有胆子,尽管试试看好了。” 卫麒山眯起眼,竟真的将弓渐渐地拉了开来,对准了善桐胸口,声音里也带了一线紧绷,“我可要放了啊——” 善桐终究还没长大,其实就是个大人,在这样的时候,心里也不免有些害怕,她咬紧了牙关,却硬是不愿意示弱。只是控着马儿站立不动,傲然迎视卫麒山,虽然没有说话,但言下之意也很明显了:你有胆子,就放箭吧! 这个小丫头,怎么就这样倔强! 卫麒山心下也觉得有趣,正要再说几句话戏弄她时,忽然听得远处一声怒喝,弓弦声起,他心下一慌,手中一松,箭矢便斜斜地飞了出去,所幸手上其实没有用力,箭飞出去不多远,连只是在校场中央就落到了地上。还没来得及转头探看,虎口就是一痛,樱木弓顿时应声而落,低头看时,却是被一支包了棉花的羽箭射在扳指上,虎口吃痛迸裂,这才连弓都握不住了。 他心中一紧,那边善桐转头一看,却是喜出望外、笑逐颜开,她赶着脆声招呼道,“桂二哥,你回来啦!” 但见校场边上,一名身材高大的少年风尘仆仆,犹自穿着一身染了尘土的褐布袍,可即使是这朴素的装扮,也难掩他自然而然勃发出的一股英雄气概。他面沉似水,并不做声,手中一把长弓犹自未放,另一只手已是又扣住了一枚羽箭,转眼上弦瞄准了卫麒山。 不是桂含春又是谁? 67、救美 隔了几道泥土夯成的矮墙,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大校场上卫士们的鼓噪声。小校场上却是一片寂静,氛围古怪,卫麒山只觉得精气神都被锁死了,不禁自额际流下一滴冷汗,强笑道,“二哥,我就是吓吓她——” 却是全无了刚才的凶霸强横,善桐见了简直要从心底笑出来,她亲亲密密地策马靠近了桂含春,跳下马道,“刚才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一边说,一边对卫麒山做了个鬼脸,卫麒山气个半死,却又无计可施,盖因精神被箭头锁死,虽然箭头包了棉花不能伤人,但桂含春虎视眈眈,气势上一点都不曾放松,他要一动,气机牵引之下,箭一离弦射中,虽说没有箭簇,但这样的力量,一场瘀伤是免不了的。一时间只得小心翼翼地看着桂含春,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还是善桐觉得这样下去也不大像话,被桂太太看到,又生事端,这才向桂含春求情道,“算了,桂二哥,他也没怎么着。别闹大了,让大家知道,又是一场风波。” 半年不见,不但长大了不少,看起来更有小姑娘的样子了,就连谈吐,都多了几分稳重。 桂含春对她当然要亲切得多了,他瞥了善桐一眼,手上一松,木箭顿时离弦,才过校场一半,便斜斜落地,竟是软弱无力的一箭——卫麒山大松一口气之余,不由得更讪讪然起来:被桂二哥教训,他是不怕的。可他就硬是没有看出来,刚才桂二哥只是虚张声势,吓吓他罢了。 正这样想,桂含春已是和和气气地问,“你们进这里来做什么?” 这是桂家的亲兵校场,当然不是谁都可以进来的。善桐转了转眼珠子,笑道,“是桂伯母带我进来的,说要教我射箭来的。” 她便同桂含春一道望向卫麒山,卫麒山摸了摸头,要说什么,又把话咽了下去,低声道,“是我自己溜进来的。” 只听他的语气,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个心高气傲,有绝技在身的少年,对桂含春是彻底心服口服,连一点玩把戏的念头都不敢有,已经被桂含春的那一箭,射丢了自己的锐气。 桂含春一边收弓,一边淡淡地道,“擅入禁地,念在你年纪还小,也不多罚你了。自己找军法官报道,把事情说一声,领军棍十记。” 卫麒山面上又憔悴了几分,他看起来又是那个文弱谦雅的江南公子了,老老实实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是。”便翻身下了马。 从善桐和桂含春身边经过时,他又偷看了桂含春一眼 ,低声道,“我真没想伤人,二哥,我就吓吓她。” 到了最后一句,不禁鼓起嘴巴来,流露出了几分委屈。 桂含春啼笑皆非,哈哈一笑,拿弓拍了拍卫麒山的屁股,道,“去吧,你要真想伤人,就不止这一箭了。” 他顿了顿,又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不过,箭是对着敌人的,不是对着自己人的,是对着男人的,不是对着妇孺的。下次再撞见你这样,我废了你的手。” 他平素里说话一向和气,此时也并未板起脸来,可却自然而然有一股渊停岳峙、言出必行的气度。卫麒山何曾再敢多言?一跳老高,匆忙奔远了,连善桐都不禁咯咯笑起来。桂含春这才扭头看着她,伸手比了比,笑道,“嗯,三世妹你长高了不少呢。” “桂二哥也长高了好些呀。”善桐先抢着说了一句,忽然才觉得小校场内就彼此二人,实在有些不成体统。她心中虽然已经对桂家这门亲事不抱希望,但见到桂含春,总是有种说不清的羞涩和喜悦,想要多和他待一会,可又觉得这不大像话。一时间思前想后,反而没了声音,半晌才道,“桂二哥,你从江南回来啦!” 她忽然意会到桂含春回归的含义,一下精神大振,笑道,“桂二哥,你带粮食回来了?” 桂含春见她一惊一乍的,好似又有了小姑娘的样子,一时间倒很想摸摸她的头的,只是想到善桐也有十一岁过半了,转过年来,再过上一段时间,就是十三四岁的大姑娘。手都伸出去了,又缩回来道,“嗯,虽不多,但解大军燃眉之急,够了。这是第一批,往后还有好些,会陆续运来的。” 西北粮急,已经延续了大半年有余,如今险情终于得到缓解,真是军民都松了口气。善桐这才明白军士们为什么鼓噪,就是小姑娘自己,都很想鼓掌欢呼一番。她喜得满面通红,又缠着桂含春问了好几个问题,才笑道,“对了,桂二哥你进来做什么,是找桂伯母么?她方才出去啦!” 桂含春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点头道,“我说那群兵痞子怎么安分得那样快——粮食还没进城,这里人眼看着要多了,你一个小姑娘家的在这里不方便,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善桐也知道,大量军粮的到来,必定会为桂家添上许多工作。她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又指着枣红马道,“这是我骑来的,我骑着它回去吧?” “孩子话。”桂含春不禁失笑。“等着,我让人给你雇架车来。” 他大步走开,没有多久,便领了两个小亲兵,一并桂含芳一起进小校场。桂含芳满面放光,上蹿下跳地围着哥哥只是问话,桂含春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了,又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叮嘱道,“好生送三世妹回去了,路上要生了什么事,和麒山一样,自己去领军棍吧。” 又似笑非笑地道,“也不知怎么回事,他竟一个人跑到了小校场里,恰好被我撞见了,只好罚他。” 桂含芳一缩脖子,顿时老实了不少,没好气地冲善桐道,“走,跟我来。” 善桐和桂含春挥手作别,虽有些不舍,但却不敢流露出来,只笑道,“桂二哥,我走啦。” 走了不多远,终于是忍不住回了回头,见桂含春还站在原地目送自己二人,心下不禁暖到了极处。只觉得有一股情绪潮潮热热,在心头盘旋,忙转回头去不敢再看。直到上了车,才猛地扑倒在自己膝盖上,想着方才桂含春的一言一行。 有了桂含春的叮嘱,桂含芳这个小猴儿倒是老老实实地将善桐拉回了王家,又对出迎门人略作交待,便隔着窗户道,“三世妹,我心急回去,就不进去吃茶了。改日我哥哥问起来,你可不许说我的坏话!” 虽说他同卫麒山狼狈为奸,十分可恶。但这份可恶毕竟是孩童之间的龃龉,善桐得了桂含春为她出气,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对桂含芳自然也多了几分大度,隔着窗户笑道,“你以后不欺负我,我就不说你的坏话。不然啊,胡编乱造,也要编造出来,向你哥哥告状。” 桂含芳不禁大为头疼,哼了一声,悻悻然道,“早晓得,半路上把你给卖了!” 等善桐下了车,他打发了车钱,便自顾自地上马走了。米氏得了消息还很奇怪,“都送你回来了,怎么也不进来喝口茶。” 善桐忙指手画脚,把江南粮食送到的消息告诉给长辈们知道。王氏、米氏都是精神一振,米氏更是喜形于色,“这下好了,看来城里的粮价可以降了!” 一边又叹了口气,“不过今晚你大舅舅肯定又要在官署忙到半夜啦,我们先吃饭吧——今儿跟着桂太太,都到哪里玩了?” 善桐当着舅母的面,倒是没说起卫麒山的事:虽说桂含春没有叮嘱,但她也明白,卫麒山为这事已经受了罚,要再叨登出来,惹得牛姑太太罚他,又要上门道歉。一来多事,耽搁住了回宝鸡的脚步,二来也有些得理不饶人了。她轻描淡写地道,“就是带我到城外的小校场去跑了马——还要教我射箭 来着,不过后来桂二哥他们回来,我不想碍事,桂伯母又出去安抚兵士们了。桂二哥就让桂三哥把我从校场送回来了。” 王氏这才稍释疑心,嘴角一翘,笑着说了一句,“嗯,也许三少爷是小儿子,桂太太难免偏宠了些。桂家这个二少爷,行事倒是很稳重的。” 说到这个,米氏倒也有话说。“桂家也就是三少爷调皮了些——也是桂太太宠他,前头两个孩子,都很不错。大少爷二少爷,行事稳重中透着精明,最让人放心的了。这一次把二少爷打发到江南去借粮食,里里外外的事,是他一个人主办。跟着过去的两三个老人,不过是协办罢了。你看,岂不是办得漂漂亮亮地回来了?” 她又冲王氏挤了挤眼睛,“不过,你们杨家村想必出力也不少。” 不管小四房大爷和村里几房有什么过节,总归杨家村是他的根。杨家村在西北,西北的事,他就要特别上心地办。这话都不用说破,朝廷众人均心照不宣:不然,湖广也是天下粮仓,川蜀之地这几年也丰收连连,且又都离得近,为什么军队要到江南去催粮食? 王氏只是笑,又念了念佛,没接米氏的话头。“只盼着粮草到了,能打几场胜仗吧,西北再这样下去,是真要乱了。” 因善桐从桂家回来后,一行人在西安再没有别的人事必须应酬的,王氏给小五房平时往来频密的一些亲朋好友带了口信,就说是这次急着回去,下次再上门拜访。如今往各处去请安的仆妇陆陆续续都回来了,善榴、善桐姐妹便在母亲身边帮着记人情帐:这户人家给了多少赏封表礼,那户人家又送了什么东西。 到得近晚时分,这才将人情帐记清了,东西各自处置,有些鲜货便交给米氏处理。两姐妹这才得了空,善榴忙着做针线,善桐又取文房四宝出来,见缝插针地练字,写了几笔,又拄着下巴自顾自地笑一笑,写几笔,又自己咯咯地笑出声来。 善榴早就留意到了妹妹的不对,她微微皱起眉头,笑道,“你怎么了,去个桂家,把你魂儿去丢了?” 见善桐面色微红不肯说话,心头倒是微微一动,细细打量了妹妹几眼,又低头沉思了片刻,才略带试探地道,“敢是你见到谁了不成?” 姐姐的厉害,善桐是早有所领教的,这半年来姐姐一心备嫁,对家里的事没那么热心了,许多大事小事,却还是心中有数,只是不开口儿。她见姐姐留了心,倒是有几分提防,也不知怎么回事,就不想把心事告诉给姐姐知道,转了转 眼珠子,便搪塞善榴,“我告诉了你,你可不许告诉娘——卫家那个纨绔浪荡子弟,今儿个……” 就添添减减,把卫麒山作势要射她,反而为桂含春射了一箭的事,告诉给善榴知道。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就笑,“叫他淘气,叫他霸道!我治不了他,有人能治!” 这是善桐心中得意事,一提起来,笑得自然欢快。善榴倒是信实了,心想,“妹妹今年才十二岁不到,虽说心思聪慧,但在男女之事上似乎晚熟得厉害。倒未必是私心里中意了谁。” 她也就握着嘴,跟妹妹笑了一会儿,才放下脸说她,“逞一时之快,又把场面弄僵了。他骑射比你强,你要吃眼前亏的。这一次我不和娘告状了,下次他再这样,你只是不理他,拨马远远跑开完了。什么事都要认真计较,你有那么多工夫吗。” 善桐之所以不欲露出此事,就是害怕被母亲姐姐说教,不想还是没有躲过一劫。可待要俯首听训,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虽然到底还是垂下头去,却又终究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烦躁之意,已是不言而喻。 善榴拧起眉毛,看了善桐一眼,也只好无声地叹了口气。 孩子大了,一天比一天懂事,也就一天比一天更有自己的主意。很多道理她也不是不懂,就是不愿意去做,你奈她何?总不能强按着她的头,逼她喝水吧。 想到自己把妹妹比作牛儿,她唇边不禁又挂上了笑,正要说话时,只听得外头毕剥作响,似乎有人往屋顶上倒了一盆炒豆子,转眼间响声越大,敲击之声不绝于耳,一股寒气自门窗处席卷过来,两姐妹都走到窗前看时,却见窗外天色苍茫阴霾,空中不断有冰粒落下,大小仿若米粒,砸在玻璃窗上,带得窗户一阵颤动。 隔着敞开的窗户望过去,王氏同米氏也都止住了话头,先后出了屋子,站在廊下面沉似水地望着天。 虽说院子并不大,大家隔着门窗说话,也都能听到,可一时却是谁都没有了说话的兴致。 隔着院墙,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冰粒与铁盆撞击那沉闷的砰砰声,还有不知哪里来的孩童尖叫。 “下冰雹喽——下冰雹喽——” 68、窘境 小五房一行人第二天当然没能回得去宝鸡。 这一场冰雹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不过半个时辰工夫,就化为了大雨,泼天一般下到了半夜住了,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又是晴空万里,似乎是个动身的好天气。可王氏就好像忘记了榆哥的病情一样,反而在西安又住了下来,只是打发了望江男人张看回宝鸡报信。甚至还写信问桂太太借了两匹好马,并备了一封路引,以便可以尽快赶回宝鸡。 宝鸡到西安并不如到定西那样远,也就是三四百里路,张看正值壮年,又很懂得主母的担忧。到第三天早上,居然就带着老太太的回信来了:这一场大冰雹没有放过宝鸡,从西安出去到宝鸡一带都遭了灾。——他在驿站还听到了更可怕的消息,那就是往天水一带,整个陕南粮仓,都没有能逃得过这一场灾。 “就差这十多天!”王氏和米氏说起来,脸上写满阴霾。“再过十多天,开镰秋收了,它就是下个三天三夜也不妨事的。现在……今年的收成能有往年的两三分,那都算是好的了。” 米氏也跟着愁眉不展,“这下倒好,这是消息还没到西安,再过十天半个月的,米价又要涨了!” 一时就想起来嘱咐家下人,“索性多买几百石来,一家人慢慢吃到明年,吃不完再说了。正好最近军粮运到了,粮价还正跌着呢。” 每天开门七件事,身为主母怎能不操心?善榴、善桐都听得很入神。王氏却忙道,“不必了,你们这样零散地买,其实也是吃亏。今年粮价贵得离奇,反正我们这里也是要买的,到时候匀些出来,倒也够了!” 米氏看了王氏一眼,又扫了两个外甥女,她压低了声音,“怎么,你们的粮食也不够吃了?” 王氏之所以滞留西安不回宝鸡,其实就是顾虑着这一层。只是这毕竟是杨家村的内部事务,却不好和米氏说得太多。她含蓄地笑了。“老人家这一辈子是挨过几次饿的,手里没有粮食,总是不安心。可我们的存粮又借走了不少,真遇到荒年,米珠薪桂的日子有得是呢。现在赶着买一点,贵是贵了,却还是安心的。” 二两银子一石白面,也买得下手! 米氏瞪大了眼,待要细问,见王氏神色,又住了嘴,半日才道,“你大哥好歹也是个官,城里也有几个熟人,要是你心里没有成算,我这里倒是有相熟的米店——” “那倒不用。”王氏笑道,“妞妞儿养娘家就是经营这个的,在西安也有分号,我已经派人去请掌 柜的过来说话了。他们家办事,那是最牢靠的。大嫂就只管放心吧。” 这一场冰雹下得突然,可小姑子却一点都没有慌乱,往家报信,这边安排买粮,似乎早就有了成算。看来这些年来虽然日子过得不如意,但毕竟是历练出来了…… 米氏还在咂摸着“米珠薪桂”这四个字时,外头来报,二少爷王时从法门寺回家了,午饭前就能到家。她顿时又活跃起来,忙着张罗给王时打扫下处,又要做几个好菜云云。索性就让王氏自便,自己带着几个媳妇子进内院去折腾了。 两姐妹一向不曾开口说话,等到米氏去了,善桐才道,“没想到下这场冰雹,倒是把祖母的决心给下定了。” 王氏叹了口气,“也是赶巧了,这会子军粮刚到,西安的粮价还是在往下走。再早些再晚些,就是想买,怕是都买不起了。” 善榴这小半年来一心备嫁,对家里的事难免就没那么上心了,一时间居然没有听懂母亲和妹妹话里的意思,忙问,“怎么,这买粮的事,祖母是早就有准备了?” 虽说姐姐一向同自己要好,但她似乎无所不知,又似乎什么都能办好的形象,在善桐心里实在是太根深蒂固了。听善榴这一问,她要比姐姐还吃惊,“你没看出来啊?这几个月,祖母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还不就是又想买粮,又舍不得钱。连三婶、四婶都看出来了,三婶那天还说呢:家里现放着上万亩的田地,还要去外头买粮,传出去简直是个笑话。虽说是在议论十六房的事,但其实是村着祖母呢。” 虽说老太太强势,但毕竟年纪大了,三个儿媳妇也都不是没主意的人。她没有明说,不代表大家都看不出来,慕容氏这是借物言志,暗暗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善榴的眉峰顿时就蹙了起来,见母亲含笑看着自己,又有了几分不好意思,呐呐道,“倒是我走神了,没品出味道来……” “你忙着绣嫁妆,谁舍得分你的神。”王氏也笑了,“正好现在妞妞儿也大了,心明眼亮的,又在她祖母身边伺候,有她提点着,你就只管安心绣你的花。” 这还是母亲第一次明确地表示,自己可以和大姐一样,为她分忧了…… 善桐含了一枚福建老家捎来的醉橄榄,眯着眼笑了,见善榴也望着自己笑,她羞涩地道,“大姐你也尝尝——酸酸甜甜的,好吃着呢!一会儿就能品出味道了!” 姐妹俩彼此暗地里打趣,全从眼神动作过招,王氏看得也是会 心一笑。正欲说话时,外头来报,却是丰裕粮号的少东家王德宝亲自来了。 这和寻常掌柜的又不一样,两姐妹也就都不曾回避,等王德宝进来互相见礼过了,他还冲着善榴笑道,“听说大姑娘喜事近了,到时候可不能少我一杯喜酒,要不是我带了诸少爷往村子里来,今儿大姑娘可还不知道要嫁往哪家呢!” 善榴顿时红了脸不说话,王氏也笑道,“小猴子,少不得你一杯酒喝的,到时候说不得还要和你同路,发嫁到甘肃去也未必呢。怎么,上回新年里你爹过来,还说今年预备要让你在凤翔府里承担起一两间分铺的,才半年不到,你又跑到西安来做什么?” 王德宝神色顿时就是一暗,他四周看了看,又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二太太,这话就是对着三太太、四太太,俺也不敢随便开口的……” 他虽然自小脱籍出去,但对旧主始终极为客气,见到慕容氏和萧氏时,总以三太太、四太太呼之,唯独对二房很是亲近,新春里几次走动,有时口中也会带出婶母字样来。因是两代养娘,又是奶侄子,王氏也从来不曾多加指责。王德宝和善榆、善桐之间,反而是像亲戚更多于像主仆,这样慎重其事地称呼二太太,那还是第一次。不要说王氏,就是善桐善榴都不禁皱起眉来,露出了凝神细听之色。 “你只管说就是了。”王氏心中也是一惊:王德宝年纪虽小,但精明能干,从小帮着父亲打点生意。如今已经可以一个人跑远路了,踏实靠谱可见一斑。这样的人,是断断不会危言耸听的。 再想到丰裕粮号在凤翔府也算是排得上号的粮店,王氏心中多少已经有数了,却还是抱了万一的希望,催促道,“不该多说的,你婶母是决不会往外漏一个字的。” 王德宝又瞥了善榴善桐两姐妹一眼,面上神色数变,终于没说出请姐妹们回避的话来,他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婶母,宝鸡全府都没粮了……我这次来,是想乘着军粮到了,城里米价跌了,宕些粮食回去的!” 王氏顿时就倒抽了一口冷气。 当时同业之间,虽然也有竞争关系,但更多的还是互帮互助互通有无,存货互相平调是常有的事。丰裕粮号背靠了杨家,短短十几年间,在凤翔府已经很排得上号了,王善又一向很急公好义,隐隐竟有行业魁首的意思。他说宝鸡府没粮食,那就是真没粮食了。 西安城还没下冰雹的时候,一石白面都要二两白银了,过上几天等陕南全线遭灾的消息传到城里 ,粮价恐怕是要翻着倍的涨! 不论多贵,现在必须得买粮食了! 只是到底买多少呢……王氏一时却拿不定主意了。她扫了女儿们一眼,又看了看王德宝,竟有了些不知所措:这件事牵扯到族中龌蹉,实在并不适合同嫂子说明。可两个孩子毕竟是孩子,虽然聪慧,却不能出面办事。德宝又不是家里下人,很多事也不方便出口…… 这一次,善桐却完全读懂了她的犹豫。 “娘,依我看,这件事还是要问一问桂二哥。”她一扬眉毛,毫不犹豫地开了口,“不过,买肯定还是要买的,再贵也要买。这不是买粮食,是买命呢。不管三婶四婶怎么想,在咱们看,肯定是买得越多越好的。” 是啊,真到了艰难时候,三房和四房可以避到安徽去投奔大房,可自己一家是必须在杨家村陪着老太太坚守到底的。就是老太太走了,丈夫就在前线,自己也万万不能离开…… 王氏赞赏地看了女儿一眼,就从袖子里掏出了几张银票,送到了王德宝手上。王德宝又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可这机敏练达的少年东家,不但没接银票,反而一脸苦笑,一缩手又续道,“婶子,我话还没说完呢——这到了西安都七八天了,日常相好的那些个商铺们,没有一户是有余粮的,都只剩仓库底了,就是我出到三两银子一石,都没人肯卖,一个是不缺钱,一个也不敢卖……现在就是有钱都没粮食买,实话说,还指着婶子能给指条明路呢!” 西安城里面上不显,其实粮荒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屋内一时竟无人开口了,大家你眼看我眼,半天王氏才叹了口气,低声道,“从前真不知道什么叫做国难!你看看,还没到国难的地步呢,就是西北打了仗,什么四品不四品的,还不是和佃户家一样,今天愁着明天的粮!” 她也只是抱怨了一声,就又站起身来,振奋精神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先出门四处问一问,不过,德宝你可别说太多了,就只说凤翔府粮食要卖完了,想要寻些便宜的米粮回去……” 一边说,一边吩咐套了车,打发人和米氏说了一声,居然就这样出门去了。善榴、善桐姐妹面面相觑,都觉得心情沉重,说不出话来。两人相携回了客院,善榴忽然道,“真恨我不是男儿身!不然,哪里要娘亲自出去跑!到了有事的时候才知道,家里没几个儿子,真是不行。” 善桐勉强一笑,心儿却也是飘飘荡荡地落不到实处。只觉得在这样严峻的形势跟 前,似乎所有权势地位,都已经失去了意义,只有粮食两个字才是真的,才能保证生命的延续。 生平第一次,她想到了死,恐惧起了死。在这一瞬间,她强烈地想要逃离西北,不论是去京城,去安徽,去福建,似乎都比留在这一块危机四伏的土地上要强得多! 可她又想到了祖母斩钉截铁的那句话。 “这件事是我们小五房从中促成,别人可以走,我们小五房不能走,小五房里谁都能走,我老太婆和你们二房不能走。就算到了那一步,把孩子们都送走了,你这个二房主母,也不能走!” 当时母亲的回答,却的确是出自真心,她并没有丝毫犹豫,便已经答道。“老爷就在定西,媳妇自然是哪里都不去的。一家人,死都要死在一块儿。” 在那时候,她只觉得这话是母亲难得的豪壮之言,可到了此时,善桐才觉出了母亲和祖母话中的分量。 明知道离开西北,安徽福建都是鱼米之地,退一万步说,京城至少也绝不可能粮荒,可为什么却不能走? 她不禁就问姐姐,“姐,你说要是甘肃也缺粮,那可怎么办啊?咱们和诸家说一说,成亲后让诸大哥带你下江南去吧!” 善榴手上一顿,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显然也并不是不担心这一点,可话说出口来,软绵绵的声调里又透了一股硬气。“这话我们是决不能开口的。他是长房长孙,虽说不是宗子,可诸家和咱们不一样,族长家是早就没有多少声望了,一族亲戚都指望着总兵老爷的照拂。这时候一走了之,成什么人了?信义威望荡然无存,以后就是回乡,也羞于见人哩。” 王氏到了晚饭时分都没回来,只是派人带话,说自己在小五房一门亲戚家吃饭,晚上还要再走几户人家,叫众人都别等了。米氏自然不免犯了疑心,问善榴道,“出什么事了,这样着急。” 善榴倒没说什么,善桐已道,“就是怕晚买了粮食,买得就太贵了!” 她又问米氏,“舅母,要是明年收成还是不好,战事也不好,您看该怎么办呀?” 话才说了一半,米氏已经惊惶起来,一叠声地道,“那还用说!当然是回福建去了!连你舅舅都得让他辞官——” 她看了姐妹俩一眼,又添了一句,“你们也一起带回福建老家去!至少饭是能吃饱的!” 反倒是表少爷王时不以为然地道,“大丈夫死生国事,到那时候弃官而走,哪有脸回乡去。要 走您走,爹是肯定不走的。” 他放下碗筷,抹了抹嘴,起身道,“吃饱啦,姑姑晚上带个半大小子在外头,令人多不放心。我去陪着跑跑,看看能不能从男人们口中问点门路出来!” 一边说,一边已经出了内堂。米氏被他顶得直翻白眼,半日才道,“到这时候又说国事了!让他去考功名,怎么都不肯去!你们这个二表哥,也不知道像谁!真是天生的牛心古怪!” 善榴同善桐对视了一眼,两姐妹都没说话。善桐低下头去,不和米氏对视。 当晚,王氏很迟才到了家,却也是一脸的失望:杨家在西安的亲戚虽然多,但毕竟和粮号有深厚交情的也就那么几家。多少也都和王德宝的关系网有重合,这一天全是白忙,没能牵得上一条有用的线。 到了第二天,四老爷杨海武居然也到了,他又带上了几张银票——先先后后,居然凑足了一万两银子,并言明,“娘说了,手头也就是这些现银了,能买多少粮食,不分种类咱全买了。” 只听这句话,就知道家里的灾情到了何等地步。 王氏顿时苦笑起来,就是善榴、善桐,都是一脸的苦涩,米氏左看看右看看,一时间眼眶儿都红了。“哎哟喂,这可怎么办啊!真是要塌天了!” 四老爷还有些不明白,“也到不了这地步吧?咱们手里捏了钱,还怕买不到粮食?” 善桐握紧了扶手,想到桂含春当时所说,后续还有军粮会陆续运到,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我去求桂二哥,等后头粮食到了,匀一点先还给我们村子。”可心中又隐约明白,桂含春决不会答应,这也不是他可以做主的事。 正在此时,又有人来报,“桂家十八房当家来了,说是给二太太请安问好来的。二太太您看——” 米氏不由得就纳闷地看了王氏一眼,王氏强笑道,“是含沁那孩子?他怎么也来西安了!正好,问问他有门路没有。” 四老爷面上掠过一线不以为然,“二嫂——他一个半大孩子——” 王氏再忍不住,横了四老爷一眼,凌厉道,“还看不出来吗?咱们这里是能想的办法都想尽了,也没能买到粮食!含沁好歹是自家亲戚,不先和亲戚开口,难道要老了脸求老九房去?” 到了这时候,四老爷才露出明白神色,张大了口呐呐地道,“可,可今年田里几乎是颗粒无收,家下还有那么多户佃农等着咱们周济呢……” 王 氏还没回话,脚步声响处,桂含沁一挑帘子就进了屋。“小侄见过王世伯母——二表婶!——四表叔也在!三妮,大表姐!这都是怎么了,有什么难事?方便的话,也说给我知道知道?” 只这一句话,就能看出来含沁年纪虽小,在察言观色上却要比四老爷强得多了。 王氏扫了四老爷一眼,在心底又叹了口气,“也不瞒你……”三言两语,便将事情交待了清楚。“现在正是不知道上哪买粮了,真是捏着钱也没地儿买去了——唉,早知道,半年前就买了,今儿也不至于这样犯愁!” 桂含沁揉了揉眼,还是一脸睡不醒的迷糊相,偏头想了想,笑了。“我当什么事呢,您就把心往肚子里安吧——这件事,包在侄子身上了。” 没等众人答话,他又冲善桐挤了挤眼,道,“三妮,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69、灰色 这小半年来,桂含春自然没有造访过杨家村,但含沁因为时常要往来于天水和西安之间,往往经常绕到杨家村来看望老太太。众人和他都是熟稔的,善桐自不必说了,因善檀去后,老太太身边少了孙辈陪伴,善柏起往下,男孩们又都要上课。因此见含沁来了,高兴之余,总是留他在当院檀哥的住处住了。善桐又时常要在祖母身边侍奉,进进出出哪能不打照面?善桐和他早熟得不得了了,她扫了眼母亲,见王氏没说什么,就笑嘻嘻地道,“什么什么,别吊胃口了,快告诉我。” 含沁一扬手,就从身后拿了一个珐琅描金的盒子出来,递给善桐道,“你自己拆。” 一边说,一边又笑着向王氏递了一个眼色,王氏会意,便沉下脸来吩咐善桐,“别在这咋咋呼呼的,耽误我们商量正事,下去拆吧,和表哥熟了,越发连礼也不讲了,哪有当着人面拆的。” 善桐虽然也挂心粮食的事,但说到底,她一个没长成的小姑娘,就算能出主意,却又能帮着办多少事?虽说明知道桂含沁是要把自己打发下去,但转了转眼珠子,还是没有说穿,站起身和米氏打了声招呼,便出了里屋。没有多久,善榴也跟出来了,问善桐,“表弟给了你什么好东西?” 善桐正费尽心思地解着那盒子上的连环锁,本来天气就热,已经解出了一头的汗,见到姐姐来了,忙道,“快来一起解!我瞧着可难了,比上回表哥带来的那个子母九连环还难解呢。” 善榴生性也爱解九连环这样复杂委曲的锁扣为戏,一边问,一边早不自禁端详起来,得了妹妹的一句话,便拿过来道,“奇了,我也爱解九连环的,怎么表弟就不给我一个呢?” “上回不是也给你带了,你又叫人家别费事。”善桐头也不抬,回了姐姐一句,倒顶得善榴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解锁。两姐妹专心起来,便连里屋的动静都顾不得听了,只过了一会,米氏出来吩咐人去衙门请王大老爷时,善桐抬头瞥了一眼罢了。 不多时,王大老爷也来了,抚了抚善桐的辫子,便进了里屋。又过了一盏茶时分,善榴方才和善桐一道揭开了那复杂到极点的连环锁扣,两人额边都见了汗珠。善桐迫不及待,揭开来看时,却见这盒子里头躺了一把五彩漆绘花花绿绿的小火铳,柄上还镶了些珍珠,一望即知是西洋那边流传来的货色,虽然不比姐妹们在京中所见的西洋货一样遍体都是珠宝,但也绝非易得之物。善桐欢呼一声,顿时拿起来反复打量,爱不释手,倒是善榴被吓了一跳,忙夺下 来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走了火怎么办?含沁胡闹!” 善桐顿时老大不乐意,嘟嘴道,“多轻啊,里头肯定没有弹药。我就拿着看看么,谁还真要打人了。你看,表哥连火绳、弹药都没得。” 一边说,一边去摸索那漳绒底衬,忽然咦地一声,轻轻往上一提——原来这底衬下还有个夹层,里头垒满了圆而小的弹药,都拿油纸包着,虽说不见火绳之物,姐妹俩倒也都吃了一惊。 正说话间,里屋已是散了,众人三三两两地出了屋子,面上却是神色各异。四老爷笑逐颜开,见到侄女们在玩弄一把火器,自然也凑过来道,“这什么东西,你表哥给你带的?含沁,你又带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过来。说你小,你比谁都老成,说你老成,又比谁都调皮。” 桂含沁紧随其后,也出了屋子。这小半年来,他个头窜得很猛,几乎赶得上四老爷高了,却又没能跟得上长肉,越发带了一丝猴一样的敏捷,要不是一脸睡不醒的迷糊样子,说不定还要多一分猴精猴精的狡诈。听到四老爷这样打趣,他也不生气,只是懒洋洋地道,“哎,这也是难得的东西,又镶嵌了珍珠,画了花儿。我也用不上,送给谁好呢?想来想去,也就是三妮最野了。大表姐也好,四表妹、六表妹也罢,都娴静着呢,送了我也落不着好儿。” 一面说,一面又向善桐扮了个鬼脸,笑道,“我说得对不对啊,三妮?” 善桐最喜欢和他抬杠的,可这份礼物,的确是送到了小姑娘心坎里。她都舍不得故意说一声不好,只好扮了个鬼脸,并不做声。此时王大老爷也出了屋子,王氏、米氏尾随其后,脸上都有些讪讪的。倒是王大老爷若无其事,拍了拍含沁的肩膀,低声道。“好孩子,为难你了,你尽管去办吧。我自然知道怎么做事的。” 四老爷顿时喜形于色。 姐妹俩都多了几分纳闷,善桐脸上更是顿时就写满了疑惑,她仗着含沁和她熟悉,又很疼她,早就向表哥打起了眼色。桂含沁只做看不见,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又冲几个长辈行了礼,道,“我这就去找人,若是顺,明儿就能把粮食装车了。” 这么几个长辈,连大舅舅这个现管的通判都无能为力的事,怎么他眨眼间就办妥了?善桐的眼珠子都要瞪得掉下来,却也按捺住了没问。好容易等王氏和米氏又低声说了几句话,两人各自回了屋子,她立刻就扑到了母亲怀里。“这怎么回事呀,娘,含沁表哥又不是神仙,就是神仙,他上哪儿变出那么多粮食来 呀?” 王氏没有答她,这个一脸慈和的中年妇人深深地蹙起了眉毛,一脸的心神不宁,过了许久,才缓缓出了一口气,低声道,“这件事,你们不许给祖母知道,就是透一个字也不行,知道吗?就说咱们是终于撞出了一条路来,买到了粮食,别的是一句话都不准多说。” 善榴、善桐自然只有点头的份。王氏却又不说话了,又出了半晌的神,连善榴都催促了一声‘娘’,她才轻声道,“其实城里也的确是没有多少粮食了,含沁毕竟是桂家人,消息要比我们灵通得多。麦子就要下地了,大家都等秋收呢,没有谁会在这时候进货的。现在就只有老西儿本钱的那几间粮铺子有粮食了,可他们底子厚实,也不是我们能随意就能挤出来的。上头有人给他们做主呢……除非是惹恼了许家人,或者是老九房亲自出手,那还或者有胜算。可到时候,咱们连一点汤都分不到了。” 一边说,王氏一边走神。 只看桂含沁小小年纪,对西安城里的形势这样清楚,便能看出他是个怎样的人精了。 小五房有这一门亲戚,真不知道是祸是福…… 一时间,她居然又忘记了叙说,直到善桐再三催促,才心不在焉地道,“唯独有一家,本钱是西安城内的,儿子又正巧犯了事。现在还没过堂呢,这不是正巧就撞在你舅舅手上了。说起来也是和桂家沾亲带故的,桂家一向粮食买卖都是和他们做。辗转就托了含沁来说情,听含沁的意思,白拿也不是不行。不过这样的事我们也做不出来,略低于市价,买个三五千两,想来也是能成的。” 这虽然解了小五房的燃眉之急,但其实说来并不光彩,也难怪母亲脸上不好看了。善桐和善榴对视了一眼,善桐道,“事急从权,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家里那点粮食,支撑到明年这个时候,肯定是不成的,现在买了,总比回去饿着好。” 王氏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又怎么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我们家做官,虽说也是和光同尘,该拿的没有少拿,可从来也没有昧着良心过。不论是你爹也好,你大伯也罢。你大伯做了那么多任亲民官,老百姓只有夸没有骂的,虽说这些年拿回家的银子不多,有时还要家里帮补,可这一点我们是没有二话的……就是你爹呢,那也是因为任下商人多些。哎……这事要被老太太知道,老人家要睡不好觉了。” 她说来说去,都没说那位犯事的少东家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儿,善桐想问,善榴却赶着对她摆了摆手。又说了些好听的 宽慰王氏,等王氏心情略好些了,两姐妹退出来,才对妹妹道,“木已成舟,你问了也是给娘添心事,倒不如不问了。大家都舒服些。” 善桐面上虽然应了,但心里始终还是放不下,连含沁给她的火铳都玩得不开心。闷闷地到了晚上,桂含沁果然又带了个人过来——她却只是听说,没能亲眼见着了。第二天一大早,杨四爷就带着张看、王德宝出门忙活去了。王大老爷去衙门办公不提,王氏又忙着和米氏一道商议找镖局护送粮米的事。桂含沁到下午再过来的时候,正巧王时又出去了,两厢拜见过了,善桐便主动拉着他说,“表哥教我打火铳。” 王氏偏又皱着眉把含沁叫过去商议了半日,善桐竖着耳朵听时,只听到含沁的声气道,“镖局是一定要找的,虽说一百多里地,可东西沉重了,也得运上个三四天。不找镖局,出了什么事,可是真金白银都折在里头了。依我看,索性请当时留在杨家村内的十一个铁卫大哥来接一接那是最好的了……” 他和桂含芳年纪相差不大,可两人一比较,善桐就觉得桂含芳实在是没看头了。自从她认识桂含沁以来,别看他迷迷糊糊的,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可似乎什么事都有成算。认识的人又多,门路又广,主意又巧妙,办事又靠谱……虽说年岁不大,可竟是比谁都精明厉害。也就是因为如此,她心里总觉得有几分不对劲:这边才要买粮,那边含沁就上赶着来送路子了。这也实在是巧得过头了点…… 好容易等含沁从屋里出来,善桐就死拉活拉,非得要和表哥去打火枪。王氏本来有几分生气,可看小女儿一脸祈求,又想到她在桂太太身边,也不知受了多少说不出的气——大女儿背地里影影绰绰露了口风,那天和桂太太一道出去,她又受了些惊吓。只是一味息事宁人,也不愿告诉自己……她心下就是一软,挥手道,“含沁带她到后院玩一会儿吧,你学会了也不许多打,吵人呢!回去村子里,野地多得是,你有空,一天打一百发也随你。” 善桐欢呼声中,桂含沁忙道,“有我在,吵不了别人的。” 他似乎又成了个大孩子,忙着对善桐挤眉弄眼,“你说是不是啊,三妮?” 虽说王大老爷如今正落魄着,但西北也不是什么人烟稠密的地方。以他通判的身份,这一处住宅并不太小。又因为人口不多,后花园内空空落落的,可以打枪的地方并不少。含沁和善桐没多久就择定了一块大石头,善桐低头摸了枪出来,递给含沁笑道,“我还没见过火铳呢,这该怎么使呀! ” “这可是好东西,说是西洋人也当宝贝呢,他们千辛万苦从广州淘换来的。没有一点机缘,你也拿不上手。”桂含沁一边低头摸索一边道,“你看,就这样上膛,不用点火绳,它自己给你打火,你就把弹药塞进去,再一扣扳机——” 只听轰地一声大响,那石头上顿时就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小洞,善桐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这个这么好用……表哥你自己带着防身呀!” “真到了刀枪相见的时候,这小东西装填如此麻烦,你还没塞弹药呢,那边枪就进胸口了。”含沁不以为意地道,“也就是日常玩玩罢了,战场上是当不得大用的。除非是长枪、火炮,那才好使……唉,不过要打骑兵还是得靠骑兵,不然,他们跑得太快了!” 善桐这是真的不懂了,她一头雾水地听含沁忽悠了半日,不禁叹道,“表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连打仗都知道。好像你上过阵一样。” 含沁面色一暗,静了片刻才道,“我还没三哥大呢,怎么能轮我上阵。其实也都是纸上谈兵!” 善桐已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虽说含沁脾气好,一般不和她计较,可越是如此,她就越觉得抱歉,原本想问的话,更问不出口了,只是握着火枪把玩,过了一会,才嗫嚅道,“嗯……表哥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昨天遇到麒山,听他说又吃你一个暗亏。”含沁声音里又有了笑意。“好哇,三妮,你本事不小。二哥脾气菩萨一样的,被你逗得连狠话都出口了。什么废了一只手,唬得麒山都预备到定西躲一阵子去,免得遇到二哥,又被他敲打。” 善桐原本的歉意,又潮水一样地褪下去了,她咯咯笑了起来。“又不是我故意的,分明是卫麒山自己欺负人。表哥你不帮我出气,反而回头数落我,我不和你好了。” 桂含沁敲了她头顶心一下,佯怒道,“不是给你火枪了?还要怎么帮你出气,下次他要拿箭射你,你就拿火枪出来,看看谁怕谁。” 想到卫麒山若是再来逞威风,自己拔出火铳的场景,善桐不禁笑弯了腰。两个人又说笑了几句,她见气氛又活跃起来,转了转眼珠子,便扯了扯含沁的袖子,低声问。“说正经的,你出了什么好主意,一下就把粮食给买着了?娘说,刚好有个开粮食铺的少东家犯了事,撞到舅舅手上……他犯了什么事呀,又是城里哪间商号啊?” 桂含沁不说话了,他低着头寻思了半晌,才自失地一笑,轻声道,“你就刨根问底吧…… 傻三妮,不让你知道,是为了你好。” 善桐知道含沁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女孩子对他撒娇,忙抓住含沁的手一顿猛摇,一边要求,“告诉我,告诉我。”含沁被她摇得受不了了,只得甩开她的胳膊,沉着嗓子道,“不是什么小事,要不是西北局势这样,我也未必会帮他说话。他在窑子里和人争风吃醋,打死了一个窑姐儿一个来嫖的客人……要是没有意外,按例应该是斩监候。” 善桐顿时就说不出话来了。 人命关天,一般的案子,送了礼来,官老爷偏偏手,那是她也司空见惯的事。毕竟世上的事也不是什么事都是非分明,若是如此,就用不着官府了。但这样牵扯到人命的案子,这样上下其手打点关系…… 她立刻就明白了母亲的叮嘱:这件事要是让祖母知道了,恐怕老人家是肯定会责怪母亲为了粮食不顾大局,竟做了这样一盘交易的。 “这家人本来想的是动个手脚,换个人替死……我说这绝不可能。”桂含沁却似乎没有留意到善桐的静默,而是自顾自地往下说,“顶多就是改了刺字流配,过了几年再行打点。不过就是斩监候换个刺字流配,也够得上几千两银子了。” 难怪母亲和舅母面上都有不豫之色。 善桐只觉得眼前的含沁表哥,就像是换了个人,她情不自禁往旁边退开了一点,轻声道,“嗯……嗯。” 却是一句别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桂含沁抬起眼来,看了看她,似乎永远都睁不开的丹凤眼也睁大了些,他的声音还是很轻。“我早就说过,不让你知道,是为了你好……现在,你还想要这柄枪吗?” 70、肮脏 善桐也沉默了很久。 虽说她已经知道,自己周身一样存在着许多丑恶的,让她不快的一面。甚至小姑娘自己也有不那么光彩的打算,也会为了富贵权势,半是违心半是自愿地,想要‘往上爬’。可毕竟这许多钩心斗角中,就是最让人看不过眼的老七房,其实也是多少占了理的:十三房无后,的确是应该要过继承嗣。老七房只是要抓住这个机会而已,虽然他们动作难看,但毕竟没有触犯国法。 可含沁口中的这件事,就远远不止是让人不快这么简单了,将来要是叨登出来,舅舅会不会—— “万一被人知道了,舅舅……”她忽然问。 含沁当然也回答得很快。 “你就放心吧,这些事,当官的哪个不熟悉。文官曲笔断案,吃孝敬收回扣。武官吃空额吃火器……再说,只是从斩监候变成流配,又不是李代桃僵要换人去死,这件事就是被叨登出来又怎么了。咱们又不是没给钱,是买粮食不是收粮食嘛……再说,那个价,就是在荒年也高得离奇了。”含沁似乎是喃喃自语,又似乎是在向善桐解释,他靠在院墙上,只是看着自己的脚尖。“王世伯知道分寸,所以才答应得那么痛快。” “那……舅舅在这件事里,除了粮食就没有落得别的好处?”善桐又问了。她心头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滋味,一时间竟有些害怕听到答案,可含沁的回答却给得很快。 “四千两……也不多也不少,行情价吧。” “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呀?”善桐真是说不出话了,憋了半天,就憋出了一句不咸不淡的疑问。“他们又怎么想到托你上门来说情的?” 她也终于鼓足勇气,扭头看向了含沁。 出乎意料,在善桐眼里,桂含沁也并未变得特别丑陋,他还是那睡不醒的迷糊样,正揉着眼睛没精打采地望着自己的脚尖一摆一摆的,踢着脚下的红土。只是在听清善桐问句的时候,稍微愣了愣,却也回答得很爽快。 “不是我知道得清楚——傻三妮,你娘的说话,你还是没品味出味道来。”桂含沁没忍住,又抿着唇笑了。“你再想想,你娘是怎么说的。” 善桐这才用心去想,没多久,她明白了。 “犯了事撞到舅舅手上,这几天我们又急着买粮。舅舅那头露个话风儿……”她没往下说。 也没必要往下说了,含沁表哥本来就心知肚明,或者娘也大概猜到了一些。本来犯人家属正 愁找不到门路送礼呢,这边听了话口儿,哪里还不紧着要上门巴结。别说是一两银子一石了,就是白送,想必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要是白送,那就落人话柄,也落入下乘了。毕竟是米粮这样占地儿的东西,一经搬动,立刻就能引来有心人的注意。舅舅正是要韬光养晦的时候,吃相不会太难看的。 那边让德宝哥的丰裕粮号出面,这边私底下坐收四千两,是一点痕迹都没有。随便找个借口,把斩监候改成流放三千里,什么都有了。说起来,还是别人求到门上来,自己为了帮妹妹,这才勉强昧了一次良心…… 善桐就慢慢地透了一口凉气。 “我说你怎么就这么巧,就带了好消息上门呢。”她也学着含沁的样子,踢起了土,没多久,就污了干净的红绫鞋头。“原来你和舅舅心知肚明,就是走个过场罢了。你呀,就是个说话的由头。” “没有这个过场、这个由头,王世伯也不好下台嘛。”含沁的语气又淡起来。“说起来,我和他们是老交情了,十八房年年找他们卖粮食的。又和王世伯也算是有拐弯抹角的亲戚,我不出面,谁出面呢?正好我也知道,姑婆其实心底还是惦记着粮食呢,没有粮食送回去,她老人家更不安心了。一拍几响的好事儿……” 他没往下说,倒是善桐帮他补完了。 “就是委屈了死人罢了。” 院子里一下又沉寂了下来,善桐心底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踢了半日的土,又回头看了看含沁,忽然微微一笑道,“其实说起来,这件事还是要领舅舅的情。要不是为了娘和我们,他也未必会这样做的。” 含沁似笑非笑地看了善桐一眼,“怎么,知道是你舅舅做的,不是我做的,你又不生气了?” “谁说我生你的气了?”善桐翻了个白眼,“我就问问不行吗?” “行行行。”含沁也学她翻了个白眼,做出娇嗔的样子来。“小姑奶奶,真是怕了你了。” “去你的!”善桐不禁失笑,她挥舞着火枪,娇憨地道,“敢和小姑奶奶作对,我一枪崩了你!” 说到这火铳,她又想起来问,“对了,你干嘛问我还要不要这枪?难道我还为了这件事就不理你啦?” 含沁瞟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脚尖,还没说话呢,善桐已经明白了。 “这是从他们那拿来的?” 她一下就觉得这镶满了珍珠的小火铳沉得握不住 了,忙不迭地将它塞还给了含沁。“那……你拿着吧!人家给了你就是你的了,你也没落辛苦费——你拿了吗?” “钱我没要。”含沁答得也很坦然,“就是这个火枪,都是上门的由头。” 他掂了掂火铳,笑得有一丝自嘲,“我是大由头,大由头又得找个小由头嘛……” 院子里一下又静了下来,过了许久许久,善桐才轻声又问,“死掉的两个……都是坏人吧?” 这一次,含沁罕见地卡壳了,又过了一会,他说。“唉,女的我不知道,男的倒的确是个浪荡子,成天到晚地吃喝嫖赌,死了才好呢,免得家里东西都败了,还要卖妻卖女的。” “嗯……”善桐就把声音拖长了,她忽然舒了一口气,又一下振奋起精神来,捶了含沁一下。“表哥呀,你说你,事儿都办了,你还不要钱,你图什么呢。” 她问得很随意,几乎就像是个玩笑,可含沁却答得很认真。 “我不缺一两千银子,可我也得生活啊,三妮。这些事,不让你知道是为你好。可我自小没爹没娘的,就我自己,没人帮我遮风挡雨。再肮脏的事,我也得自己做……” 他似乎是在辩驳什么,又似乎是在解释什么。善桐闪了含沁一眼,只觉得他面上表情,几乎令自己无法逼视。她垂下头去,闷闷地道,“我又没有怪你!我怪你什么呢,这一次买回去的麦子,难道我不吃么?我还得谢谢你呢,直接就找了舅舅,不然,你找了你婶婶,她肯定也缺粮食。现在西北的大家大族,谁不缺粮食,谁没有路子……嗐,做都做了,咱们矫情个什么劲儿!谁还不是为了活!” 含沁翘起嘴角,他举起手,又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狠狠地揉了揉善桐的头顶。“那就收着枪!” 不由分说,又把枪塞给了善桐,“难得的好东西,你随身带着,可别不听话。” 见善桐大有反驳之意,他忙又添了一句,“不是和你开玩笑……没准那一天你就用得到了!就今年到明年之间,我看西北是一定要乱的!” 善桐其实已经先后听很多人用或担忧或犹豫的语气说过这句话,但尚未有一个人的口气和含沁一样肯定,她不禁用异样的眼神望住了含沁:就算他再精,今年也就是十三四岁年纪……比自己其实大不了两岁!天下大势,也是他能随口断言的? 含沁弯下腰来,用火铳在泥地上勾勒了不一会,便勾勒出了一两座城池,并蜿蜒曲折的山川河流,他 蹲在地上冲善桐道,“你看,这是秦岭,这是黄河,这是长江……这是咱们陕西,借着山西……再过去河北,京城。” 善桐虽然听他说过他在地图上有能耐,但直至今日才明白桂含沁没有吹牛,她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听含沁续道,“北边不多说了,自己都忙着呢。南边也不说了,山脉重重,运粮得从水路走再转上来。湖广一带过来有个秦岭拦着也得绕路,要运粮是从山西过来最近的,别的地方进来都不大方便,不是要绕路就是不好走。要不说陕西打仗难呢,运粮进来就难……这一次二哥弄来的粮食,是在郑州就下了运河过来的。知道为什么这样运吗?” 善桐自然是一问三不知的,含沁叹了口气,低声道,“因为老西儿和东宫不是一条心呢。人家心里惦记着另一位贵人!” 这句话出来,善桐的确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含沁对现状这样悲观。 “你……你怎么知道老西儿和、和太子爷不是一条心?” 即使周围再没有第二个人,善桐依然反射性地压低了声音。含沁微微一笑,笑容里却半点高兴都没有,“你想啊,城里也不是没粮食,那伙老西儿不肯拿出来,非得逼得咱们到各村里借,是因为什么?肯定是因为不和老帅一条心呗。咱们桂家可没有得罪他们的地方,那肯定就是许家了。你再想想,山西那边的路,从年前坏到现在,都多久了还没修好……” 诡谲而惊心动魄的朝局斗争,桂含沁用这么简单的逻辑就轻轻松松地解了出来,而且还解得有理有据的,令人不信都难。善桐思来想去,只觉得脊背骨仿佛浸到了冰水里。她想要失声大喊:数省之地,几千万人命,就因为皇长子不想许家得胜,东宫势力大涨,就这样……就这样卡着不肯运粮?可她又喊不出来,她是连喊都喊不出来了。 “你这样一想,就知道除了江南三省挤出来的粮食,其实短期内京城的补给根本就到不了,全都会被堵在山西那边过不来。就是绕路走,损耗也大得多了。可江南自己也要过日子,不可能再多给的,再说,那么远运过来,也太浪费了……”桂含沁淡淡地道,“这是在顶牛呢,就看谁先顶不住了,谁就输。咱们老百姓算什么,人家才不在乎。” 他又振奋起精神,低声道,“不过,湖广那边终究是可以运进来一部分的,也不可能完全断了补给,那就真的要乱了。可我看,除非朝廷里有变化,不然怎么可能不缺粮。大军自己都不够吃了,为了不激起兵变,肯定是要先紧着军队的。民间一旦缺 粮,肯定要乱。你们在这时候买了粮食回去,道上不可能收不到风声……到时候,你有把枪防身,比没有强!” 从天下大势说起,归结到最后劝善桐佩枪,这立论的高远,真是无人能及。善桐张了张口,还是说不出话来,她震惊地打量着桂含沁,就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永远也睡不醒的少年。过了半日才轻声道,“我……我乖乖戴着!” “这就乖了。”桂含沁又摸了摸善桐的脑门,他忽然又嬉笑起来。“我厉害不厉害——其实,这里面好多事,也是二哥告诉我的。不然我上哪知道去?” 这一句话出口,他又是那个开朗爱笑,满嘴里跑马的桂含沁了。善桐使劲白了他一眼,怒道,“危言耸听!回头我告诉祖母,罚你——” “可不是危言耸听。”桂含沁又正经起来。“很多话,二哥陷于身份,也不能随便乱说……你自己知道就行了。这话传出去,人心才真要乱了。” 是啊,眼看着今年收成这样差,全陕西可不都是指望着京城一带过来的补给?这时候,补给无望的消息再一传开,恐怕乱势一成,就真不可开交了……这不是几句玩笑就能遮掩过去,可以轻忽对待的事儿。 善桐使劲吞了吞口水,又用力挺了挺脊背,将自己挺得笔直笔直的,就像是一株刚长成的小松树。 “我知道,我不会乱说的。”她轻声道,“我一个人都不告诉!” 桂含沁急了。“哎,我也不是让你谁都别说——” 善桐噗嗤一声,又被他逗笑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个由头,这番话,你是要说给祖母听……这我还能不知道吗?” 她冲桂含沁扮了个鬼脸,忽然想到,“对了,表哥怎么不自己告诉祖母,你往常不也时常到宝鸡来看我们?” 桂含沁难得被她戏耍一次,倒也笑得开心,听了善桐一问,他的神色又阴沉了下来,反问了一句。“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来西安?” “对了,你为什么来西安啊,你住了多久了,住在哪儿?怎么我到元帅府去也没看见你。你是才到的?”善桐这才想起来,忙连珠炮似的问了个不住。含沁被她闹得不成了,举起手道。“姑奶奶,你别老问个不停行吗?” 见善桐收了声,他才一一回答,“我是来西安办差的,老帅让我回来跟着新兵蛋子一块练枪法,学着操练行伍……来了半个多月了,我就住在城北大营里,那天你来,我就在校场上,还看见你了!” “那你怎么不叫我啊!”善桐着急了,话出口了才想起来,自己那天是同桂太太一道进的大营。 虽说桂含沁并没有提过,但她也看出来了,自己这个表哥同生父一家的关系似乎很是微妙,话赶话说到这里,善桐索性就乍着胆子又问了一句。 “你……是不是同桂太太处得不亲近呀?她待你——不好?” 桂含沁一下又垂下头去,望着自己画出来的山川地理图不言语。过了半晌,才拿着树枝一顿划拉,将泥土地又画花了。 “没有,她待我很好。”他几乎是机械地回答。“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都说我命好,遇着个好嫡母。” 善桐便不敢再问,她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小火铳,迟疑一会,又绽开一个笑,扯开了话题。“那你要练多久呀,今年过年你回天水吗?要不然,你和我舅舅一块过年得了。平时没事,你也过来看看,我舅舅在西安没多少认识的人,有时候办事难免不大方便……” 71、精明 世上很多事,少的其实就是个门路。杨家、王家虽然不能只手遮天,但究竟底蕴放在这里,很多事一旦找到门路,办起来就比寻常人家要容易得多。不过三数日,粮食就已经交割完毕,只是因为小五房在西安城里没有仓库,因此还暂存放在粮号仓库里罢了。 这一次借着东风,也因为这位少东家乃是粮号主人的独生子,即使是改了刺配,也不放心由他一人去远。王德宝是个精灵人,同王氏、王时并王大老爷等人商议了一番,便咬着牙将全盘生意吃了下来。王氏也用一两银子一石的天价,买下了一万石麦子。 “都是陈年的老麦了,要出白面,也就是六千石顶天了!”杨四爷来找王氏算账的时候,一边弹舌头,一边啧啧地心疼。“这一下,是把几年的积蓄都赔进去!恐怕娘手头也没有多少活钱啦。” 毕竟是杨家自己的私事,虽说热心帮忙,但到了写账算账的时候,王家人还是回避了。善桐这小半年来字写得好,就在一边打下手帮着誊抄。听了四叔这样的说话,她就看了四老爷一眼,又默默地垂下头去。 王氏不动声色,随口道,“怕也不止吧,这些年来不说别的,家里在西安的几间铺子,就不止一万两的收成了不是?” “哪有那样多。”杨四爷就笑了。“总也就是十来间铺子,一年能有个五千两出息是顶天的了。这些年西北不太平,生意也不好做。有了结余还要拿去买祖产,虽说那些人惧怕大哥、二哥,也不敢胡乱开价,但当年我们家田多了去了。如今这样赊买,怎么都是不合算的……宗房二哥这一次跟着桂家一道回来,也带了些粮食,说是江南粮价贱如土呢,生意也好做。气候又和暖,悖怪咱们命苦,没能托生到江南去呗。” 这些年来,宗房专管着的族中祖业,也是越做越大了。不说别的,就是皮货一项,一年获利多少,真是难以胜数。也难怪他们要抱小四房的大腿,不说别的,就是这个江南总督的招牌挂着,这几年来在江南就多开了好几间分号…… 王氏也没有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下去,倒是盯着又问了一句,“宗房二叔这一次带了多少粮食回来,四叔心里有数么?” 四老爷怔了怔,又挠了挠头,笑了。“我本来还想问的来着,后来忙着办咱们自己的事儿,就没多嘴了。试探了几句,老二是滴水不漏……二嫂想要知道,我再去问问!” 既然人家不想说,三老爷或许还能捞着些口风,四老爷却是决计问不出什么的。 也难怪虽然老太太多少有些忌讳着庶子,但有了事,却总还是交待三老爷带着四老爷去做了。庸碌至此,真是一件事都不能让他放心。 王氏便想起来问,“怎么三哥这一次没来? 老太太说,家里没个男丁不安心,就让三哥留下来了。”四老爷倒是什么都没听出来。“今年收成这个样子了,佃户们都沮丧得很,三哥这一向也忙,就怕他们抛荒了一去不回,要找人来种地可就难了。” “从前都觉得买卖不实惠,这种地是最实惠的。”王氏不由得就道,“又实惠又体面……其实如今想想,还是做生意更实惠得多。至少不用看天吃饭,不比得农家,天色一暗,就提心吊胆的。”她又和四老爷说了几句话,便打发他,“你去丰裕的分号,把德宝请过来,咱们得商量着怎么运粮回去的事儿。” 四老爷憨头憨脑的,“不是说了,请许家铁卫过来护送吗?不说别的,好歹许家军的旗子一打,就有人打主意,也得掂量了来。”王氏还没说话,善桐忍不住就笑着叹了口气,“四叔,这一动用了铁卫老爷们,村里还有谁不知道这件事?” 四老爷脑子就是再缓慢,也知道宗房和小五房之间的龌蹉。他脸上一红,“这就找德宝去。正好他们也要运粮食回去的,要能一路走,那是最好的。” 王氏等四老爷出了门,才不轻不重地敲打善桐,“在你四叔跟前,说话就那样不客气?那是你四叔,不是你弟弟、妹妹。你那个语气,是你四叔和你不计较,换做个心胸狭窄的人,只怕就要记恨上你了。” 善桐心中多少是有些不服气的,这一阵子,虽然说知道母亲说的都是正理,可小姑娘心里就是有一股难掩的躁动,似乎不和母亲抬两句杠,她就不大舒服。 可世上又哪有哪个大户人家,女儿敢和父母抬杠顶嘴的?她就咬着嘴唇低声道,“是,下回一定软软和和地把话说出口,不让四叔下不来台……” “官宦人家,私底下再怎么龌龊,面子上是一定要过得去的。”王氏却没有留意到女儿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啜了一口茶,徐徐地又道,“日常在杨家村里,众人自然都是顺着你了。可你看看桂太太,人似乎也不坏,为什么不招你的喜欢呢?还不是因为她没有顾忌到你的面子。你不喜欢桂太太,就要当心些,免得一不小心呀,自己就变成了她。” 这番话倒是说到了善桐心里,她不禁停下笔来,出了半日的神,才有些不服气地道,“娘怎么这么厉害,随口说 一句话出来,我竟无话可回了。还当我已经聪明伶俐,其实这样一想,还差得远来。”“你还小呢,”王氏微微笑了,“做人是一辈子的学问,你慢慢学,急什么。只别和那谁似的,光长年纪不长心眼,那就行啦。” 母女相视一笑,善桐就又低下头去,将账本推开,换了连格纸来练字。王氏在一边坐着,看她面色渐渐端凝专注起来,笑意忍不住就爬到了嘴角。 又过了几天,王氏忙前忙后,终于还是把运粮的事给办妥了。一万石麦子占地方,索性就在西安城里碾成了白面。和丰裕粮号一起到凤翔府里,小五房自然也有仓库在的。虽说今年收成不好,可也还没到颗粒绝收的地步,秋收后运粮入库的时候再跟着运进来,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王德宝本来还想请许家铁卫出面,不过他要比四老爷聪明得多了,话一出口,看善桐眉眼里带了笑,也就跟着笑起来,打那之后,也就再也没提起这话头了。王氏也没占他便宜――冒昧问了牛姑太太,牛姑太太亲自给荐了个好镖局,两家平分了镖费,三天的路,却花了二百两的天价,这才把粮食给运出去了。王氏还怕四老爷事情办不好,让王时跟着,看着粮食进了小五房的库房,又上上下下都查看了一遍,得了个准信儿,这才安下心来。又安顿下人们,预备着自己一行人回凤翔府的事。 “早知道就跟着粮食一块回去,有镖局护着,还安心一些!”牛姑太太很热情,又把王氏米氏都请过去,握着善桐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她,“现在道上可不太平,你们又是官宦人家的女眷,要是出了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善桐难免被她看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她扭过头去,恰好又看到卫麒山打量自己,两人目光相遇,他冲善桐扮了个鬼脸,一脸的恨恨,倒是少了几分江南文士一样的风流,多了些孩子气。 善桐呢,一想到含沁说的‘下回他再拿箭对着你,你就拔火铳也对着他’,又觉得火铳沉甸甸地挂在腰间,就忍不住打从心底噗嗤一笑。一边笑,一边别过头去不理会卫麒山。 牛姑太太看在眼里,也跟着笑了,听王氏回了几句,‘就是害怕粮食在路上出了事,这里还要赶着再买,宝鸡不比西安,交通不方便,手里粮食不多,真是不安心’――她这才回过神来。“也是!还是杨太太办事稳当。” 她又很热情地说,“虽说孩子的爹在定西了,但城北大营里还是住了一队回来换防的亲兵,二十来个人,虽不说是精兵勇将的,但在战场上也立下过功劳。如今 正好要到前线去的,不如就让他们把你们送到宝鸡,再拐到定西去,那也是顺路的。” 小儿女之间的眉眼官司,王氏和米氏也都是看在眼里的。王氏在心底将这主意转了几遍,也就没有回绝,“那我可就打蛇随棍上了,今年年成实在太差,谁说得准有什么妖魔鬼怪呢?卫太太好心,我记在心里啦。” “我也不是对谁都这样好心的!”牛姑太太说话很直爽,“还不是三妞妞,生得好似花骨朵一样,行事又这样娇憨,惹人怜爱。想到她要是在路上遇到什么强人,倘或被惊吓了,我这心就揪起来了。杨太太您是沾了女儿的光!” 众人都是一阵笑,米氏和牛琦玉都看着善桐,一边笑一边点头。善桐只觉得不自在得很,瞟了卫麒山一眼,见卫麒山也是一脸吃了苍蝇一样的表情,心下倒是稍安,落落大方地站起来谢了牛姑太太,就道,“我吃饱啦。”一边给牛琦玉使眼色。 牛琦玉就带着她在后花园里转了几圈,笑道,“这里不比江南富庶……”两个小姑娘越说越投机,到了分手的时候,善桐倒是很舍不得琦玉,还追着她道,“得了空,你来我们家玩,我来西安找你玩!” 回了家,米氏过来客院帮王氏收包袱,又带了个包袱过来。“本想留你过了生日的,今年事情多,也就不和你虚客气。”一边说,一边拆开包袱给王氏看。“不是正生日,也不给你打太贵重的首饰,这里一个金戒指上镶的红宝石倒是不错,你戴着压压寿,又给你做了些衣服。” 王氏略微翻阅,却见全是给自己做的亵衣、鞋袜等物,针脚细腻,显然是米氏亲手所作。一时倒红了眼眶,“三四年没穿过大嫂给我做的小衣服了。” 又嗔怪米氏,“一天忙成那样,还要打点王时的起居,得了闲歇着也罢了,又给我做这个。” “出阁的女儿家,这些小衣服不是娘家人做,谁做了可你的心意?”米氏笑了。“三年来想着就做一点,也不费工夫,不知不觉倒是积了一包袱,明年来,可就没那么多了。” 自从出嫁生子,自己当了娘之后,除了娘家人,还有谁把自己当个女儿?这样心疼体恤? 王氏心中真是酸苦万分,叫了声大嫂,便哽咽住了不再说话。米氏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知道你要强,难处都在心里不说出来。眼下咱们落魄呢,且忍着。过几年你大哥若起复了,慢慢的又好起来了。” 就是自己面上不说,又哪里能瞒得过大嫂!只是两边落魄 ,也都不忍多说罢了。 王氏又抽噎了一会,才嗯了一声,拭了眼泪收拾心情,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荷包,递给米氏道,“今次来,别的事都没什么好客气的,就是让大哥操办了粮食的事,我心里很过意不去。那毕竟损阴德呢,两条人命的事,又不同于寻常争产官司……我知道大哥也都是为了我。不过咱们正是艰难的时候,可不能让人捉了破绽,老家银钱一时缓不开,也别急着催了。别催了一肚子的火气,我这里还有,若要,尽管来说一声就是了。” 米氏拆开一看,见是两千两的银票,倒是吓了一跳,忙推回来道,“我们这里还有的,哪里就艰难成那样了。” 她又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这一次,你大哥也落了些银子。我们不收,人家不心安的,因此我就收了。一年半载的,还短不了银子使。” “尽管拿着!”王氏不听。“那样的钱,一年能得几次?况且也不是正道。日后再别沾手了……我看着大郎、二郎都到了说亲的时候,操办聘礼处处都是开销,我又没有使钱的地方,如今在村子里住,纵有钱也不能花呢。” 两人推让了一会,米氏到底没拗过王氏,讪讪地收了银子,又道,“明日让王时送你们出城吧,你大哥要去衙门,是不能送你的了。” 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从前家里发达的时候,手上有了钱就知道买地。只道这是最稳当的,做生意还要看风头火势,况且说出去也不大好听。如今才知道没了势,就是有地又如何……周转不开就是周转不开……” 这句话里,到底还是透出了少少老家的难处。王氏心头又是一阵酸楚,也不接嫂子的话茬,只道,“晚了,明日还起身呢。大嫂也早点休息吧!” 第二日起来,就有些没精神,和善桐一道进了车里,她沉思许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才缓缓摸着善桐的脖子,和声问,“怎么,看你这几天都没睡好,心里有事?” 善桐就靠到了母亲怀里,又安静了一会,才低声问,“娘,那个……那个少东家,真要刺配三千里么?” 王氏心头便是一跳,她反射性地掀起帘子,望了望窗外,这才压低了声音呵斥善桐,“在外头,这样的事也好乱说的?” 见女儿虽然不说话了,但大眼中分明写满了疑问,她又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样的事,你小孩子不要多管。” “我不是孩子了。”善桐望着自己的手指,细声细气地道,“还是您说 的,我比一般大人都懂事呢。” 王氏一路沉默,等车出了城,进了野地里,那得得的蹄声取代人声,成为了天地间最响亮的声音时,她才轻声道,“是真刺配,不过,那人要是吃不得流放的苦,半路上没了……” 话尤未已,善桐已经明白了过来。 “我说,怎么连粮号都不要了,全家都要跟着搬到外地去……”她低声嘀咕,“表哥也没和我说清楚。” 她又急急抬起头来,加了一句,“这是我强着表哥说的,您可别怪他! 提到桂含沁,王氏面上一沉,又捞了女儿裙边的火铳一眼。“以后,你少和他往来。你这个表哥,小小年纪就这样老于世道,手段娴熟,连暗地里居中牵线的事都干得出来。十个你都不是他的菜――跟他多来往了,我怕你被他带坏!” 善桐心里几乎是陡然就起了一股反感,她想要说,“可不是舅舅暗示在先,也没见他登门啊。怎么不见你说舅舅了。”可又实在不想和母亲拌嘴,免得漫漫长路上,又要挨母亲的说教。 “哎,再过几年就是大姑娘了,还有什么来往不来往的。”她就避重就轻地躲开了这个话题。“也是我问得急,不然,表哥再不和我说的。” 王氏扫她一眼,见善桐显然没有当真,不由得越发沉下脸来,她轻声道,“你根本一点都不明白你表哥的精明……这一次别看你舅舅坐享了三四千两好处,其实最大的赢家,还是他!你当粮号是出脱给谁的?又是用什么价钱出脱的?这些事,就是一桩桩地告诉你四叔,恐怕他都干不来的,他今年才多大,就已经办得滴水不漏了――” 见善桐瞪大了眼,她还欲往下说时,车身忽然一阵歪斜趔趄,王氏两母女都不禁发出了小小的惊呼。 72、遇险 好在车子没有翻覆,这个小小的车祸,并没有致使车马受伤,不过是不知谁家的车子洒了一地的沙砾,因和官道泥地同色,众人都未曾发觉,不巧又溅入车轮,才发生这个不大不小的插曲。王氏和善桐下了车,由车夫鼓捣了小半个时辰,车队便又陆续前行。善桐还因祸得福,骑了众护卫的马在前头领了一段路,等太阳上来,暑气渐盛,王氏怕她晒黑了,才让她到车里来坐着说话。 两母女之前在桂含沁的话题上多少闹了些不愉快,虽然因为小车祸并没有继续下去,但善桐也知道母亲的性子,断断不会善罢甘休的,进了车内,就等着王氏发难。不想她水都喝了几口了,王氏才慢慢地道,“别喝啦,荒郊野外的,上哪给你方便去?连人家都难找的。就是要拉了脸来借,都不知问谁借呢。” 善桐一想也是,忙把水壶拧紧了,又望着窗外,就岔开了话题。“连年征战,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我记得去年咱们回来的时候,这一路上还有好几个村庄呢。还有打尖歇脚的小客栈……现在看,几间铺子都黄了。” 若是在往日,正是收麦子的时候,往来的客商能把道路给占得满满的,如今路上却是一个人都没有,几乎从头到尾,就是自己这一行旅人。好在这一段路边上还未曾有多少高粱,不然青纱帐一动,那真是叫人不胆寒都难了。王氏想到可怖处,禁不住握住了女儿的手,这才轻声续道,“可不是?这一场仗打得,西北是百业凋敝,你别看村子里穷苦,其实这都已经算是好的了。更差一点的地方,今年明年之间,还不知道有多少户人家要逃荒呢,卖儿鬻女的就更别说了……” 一边说,一边又想到了自己留给大哥的两千两银票,脸上终究还是露出了少许愁容。 善桐虽然心中多少害怕母亲数落自己,但见到母亲神色,又有些不忍,主动偎到王氏怀里,低声道。“娘你又不开心了,怎么了么,好好的又这个样子,心事多了闷在心里,最容易坐下病来——和我说说呗?” 不和善桐说,又和谁说呢?善榴转眼就要出嫁的人了,家里的事,不好再拿来烦她。丈夫不在身边,婆媳又是天生的对头,儿子们一个小,一个亲生的不懂事,懂事的不是亲生的,再一个,也要专心读书博取功名。除了这个贴身小棉袄,还有谁能陪她说话,为她分忧? “我是在想,你哥哥去定西的事该怎么办。”王氏就沉吟着和女儿商量。“身上藏多少银两才够使……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什么事都赶着不顺。我看,只能挤出 两三千两银子带在身上了。” 当时说家业,当然是说手头的田产、铺子,很少有人家随时随地可以拿出几千上万两的银子流通的。小五房的家事其实已经算得上很丰厚了,就是那些田产换成了现银,少说也有十几万两银子,更别说铺子年年的入息了。可就是这样的人家,要一气拿出成千上万两来,其实也是相当吃力的。尤其公中刚开支了一万多两银子来买粮食,今年的出息全打了水漂不说,还有上千户佃户等着小五房的周济。官中的担子也重。 “家里的产业,有四婶盯着,四叔肯定是最清楚的。”善桐就小声地和母亲咬耳朵。“我看四叔的意思,这一万两银子,的确是家里现有的了。要再从帐上支走三千两,恐怕是没那么多现银。再说,三婶、四婶——” 她拉长了声音,虽然满面的不以为然,但却并没有说下去。 “给你哥哥治病的钱,当然不能指望公中。”王氏赞赏地望了女儿一眼:很多话,大家心照不宣即可,说太透也没有意思。女儿现在是越来越懂得这个道理了。“就是手里钱也不多了,这才犯愁呢……” 她就扳着手指,跟善桐算了起来。“也让你心里有个数,知道家里的底子厚薄。” 这些年来,二房在任上的出息不多不少。二老爷手并不很长,不过到底是做过一任亲民官的,在京城也是头面人物。冰敬炭敬不说,值钱的还有做亲民官时王氏入股的几门生意,送了一半回家,瞒了一半回来,在昭明十八年,就已经有了二三万两的积蓄。夫妻两人商议一番,索性把钱挪用了一部分进王氏自己的嫁妆名下,扩张了几间分号,王氏又颇善于经营,这几间铺子财源滚滚,小家庭的私房钱颇有欣欣向荣之势。 只是昭明十八年那场风波,王家为了保住王光勉,已经是竭尽全力,哪有心思顾及王光进。福建省远在千里之外,且当时人心惶惶之下,就是要出脱产业变现,也都没有人愿意接手。送给连太监的五万两银子,倒有一多半是二房出的。那之后王光勉被贬西安,娘家的情况一天坏似一天,王氏就是要开口要债,也都要不出来。更别说她根本也没有这个意思,于是这里吃亏一笔,再加上京中产业受王家倒台连累颇多,货源供应跟不上了,也就是勉强经营而已。这一次来西安,又贴了两千银子给娘家,还有些零零碎碎的买粮花销,还要给善榴压箱底的嫁妆钱,因此王氏算来算去,就觉得手紧了。 “索性出脱一间分号,变出二三千两银子的现。”她就和善桐商量, “横竖我们现在回西安了,京城的生意,怎么说都要渐渐收歇的。不然年年来回算账也是麻烦——” 善桐虽说也意识到了自己一家处境并不大如意,但却从来没有这样贴近家中的经济账,此时在心中一算:家里还有几个兄弟姐妹要各自嫁娶的,不管公中怎么出钱,私房也要贴一部分。爹爹在定西一年了,似乎也没有捎带银两回来,家里是有出没进的,而且看着大舅舅的样子,只怕还是要补贴进去…… 一时间,她忍不住就脱口而出。“依我看,倒不如变了两三千银子的现钱出来,我们和含沁表哥合伙做粮食生意算了!” 王氏顿时板起脸来,瞪了善桐一眼,“我说他带坏你,你还不信!我们能和你嬷嬷奶奶抢饭吃不成?就是要做,也得和丰裕一道做!” 她见善桐不大服气,顿了顿,又点她一句,“你以为开粮食铺子要靠什么赚钱?良心么?开粮铺,那是最损阴德的事。在现在的西北开粮号,更是八辈子的荫庇都得赔进去了,这样的绝户生意,做不得!” 善桐待要反驳,仔细想了想母亲的话,不禁不寒而栗,心中对桂含沁那说不出的亲近感,也为陌生感取代了少许。她想:“开粮号靠的就是囤积居奇,低买高卖,含沁表哥明明深信西北最艰难的一段时间要来了,可这时候还盘下一间粮号,号里有还有好些粮米……难道他也要囤积居奇,借机抬价不成?可这挣的都是人命钱啊!”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商人逐利,本来任何货物的价格也都是随行就市,似乎乘机抬价也不能算错……一时间思绪纷乱,过了好一会,又听母亲道,“说他厉害,就是因为他的厉害你根本都看不明白。你看这事情办得,他是两面落了好处,落了人情,还落了间铺子。怎么说他是老九房出去的人,就是陕甘总督要拿不听话的粮号开刀,也决不会找到他头上。这一场战争财下来,他怕不是要发了十几万两银子?可你得记住,三妞,有些钱咱们能挣,这种钱却是决不能挣的。祖宗都在地下看着呢,咱不能让祖宗也戳我们的脊梁骨!” 善桐就不吭声了,半晌才道,“您又用着表哥,又防着表哥的,似乎也不大厚道……人家未必就会那样做呢?也就是咱们干猜猜罢了。” 这是变相地承认了含沁的心机,却还有些不服气了。 王氏扫了女儿一眼,待要再说几句,却也看出了她隐隐的不耐烦。她心中一动,便不再往下训诫,而是转了话题,又和女儿盘算。“出脱京城那几间分号,也 不是因为急着要变现。从来事情都是这样,人走茶凉,我们现在没有亲戚在京里,生意只会越来越难做的。倒不如捏着现银……也不买地了!” “这里这个样子,买地也没什么用。”善桐低声附和母亲,“我看还是做生意赚钱……您说,要不咱们和祖母说说,到江南去看看?再怎么说,小四房大爷在呢,就是看在他面子上,咱们也不能受到多少刁难。再说了,还有外祖父一家,虽说现在也不大得意,可根基到底还是在的……” 王氏本来心中倒很是茫然,没有多少思路在的,听女儿这样一说,便低了头只是筹划。半日才道,“也好,横竖你和你哥哥娶亲出嫁都还早了,家里也不着急等钱,我看这样,回去就派张看到京城去。铺子盘走一半,盘出一两万银子来,尽够榆哥治病的了,若还有多,便带到江南去,请十七房的嫂子带着,跟你小四房大伯母打个招呼,看看能有什么商机没有。” 其实权仲白身为一等良国公之子,又哪里会是在乎钱的人,就是这几天听说了他的事迹,善桐也丝毫不认为能用银两打动他。而按当时物价来说,榆哥就是要用百年老山参,东北血鹿茸,医药费也根本上不了五千两银子。一两万银子就预备着治病,其实颇有过分谨慎的嫌疑。她想要劝母亲几句,可看了看母亲的神色,又闭上嘴不说话了。 不管常理如何,做家人的总是希望能有个完全的准备…… 两人一路盘算,王氏一路和善桐说些节制下人经营生意的诀窍,又教导她道,“有些事固然可以放手底下的掌柜去办,但你自己心里也要有数的,别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那上下情弊可就大了。虽说只是小小一个家,可权衡之道,也和朝堂一样。避嫌、制衡、后招、敲打、立威,都是学问,你平时瞧你祖母管家,似乎什么都是含含糊糊的,其实老人家一搓麦穗就知道今年收成怎么样,心底清楚着呢。生意上的事就更不含糊了,看账算账都来得。只是尊重账房掌柜的,等闲不挑错儿……” 说着,太阳已经上了中天,虽说出门得早,可因为一路车行不快,又有个小插曲,打尖吃午饭的时辰就晚了。到了半下午,善榴又晕车闹得吐了,众人又耽搁了一会儿,眼看着天色将晚,离一行人来时投宿的小村庄还有一段路,王氏便有些不安了:这一片村庄还算稠密,因已经靠近宝鸡,人口是多的,土壤也不算太贫瘠,就是官道两边,都种上了高粱。 她就亲自掀开帘子,问过车夫,知道恐怕还要走一个时辰才能落脚,不禁就看了 看天色,皱眉道,“恐怕太阳落山了也未必到得了呢。” 善桐也有些畏惧,她握着腰间的火铳,心思倒慢慢地宁静下来,又弯下腰去,从包袱里拽出了漆盒抱在怀里,一边安慰母亲,“没事儿,就到了有人家的地方呢……你看,咱们还有二十多个兵爷护卫着,一般的小蟊贼看了也不敢出来。” 王氏见那二十来个侍卫果然前后扈从,虽说神色惫懒,但也是披甲之士,远远望去,都能看到甲片上的反光。心下也渐渐安宁下来,才说了一句,“路上人也实在是少了,你看除了刚才经过的那几辆驴车,一天都没见到多少光鲜的行人了……” 正说着,只听得远处一阵风响,高粱丛一阵乱抖,众兵士们忽然精神抖擞,往三辆车前聚拢了过来,各自都擎出了兵器。 王氏心下一突,面色顿时已经大变,紧接着就见得青纱帐里也跳出了一群人马来,却是都拿黑布蒙了头脸,远远的也不近前——因车边的兵士已经张弓搭箭,也早瞄准了这一伙强人。两帮人马一时间倒是谁都没有乱动,只是遥遥对峙,竟成了僵持之势。 就算生平已经见识了无数场面,但却也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样惊惶,王氏险些就要掉下泪来,看了女儿一眼,又强屏住呼吸,只是一把拉过善桐搂在怀里,又担忧地望了身后一眼——善榴还在后头那辆车内,便低声安慰善桐,“没事儿,没事儿,我们人多……” 善桐却是个遇事反而兴奋的性子,当此时,心思转得要比平时更快得多,她掀开帘子,从窗缝儿内看了看外头的动静,一边就抖着手开漆盒,摸出了一粒弹丸塞入火铳内压实了,声音都有些发颤。“没事,娘别怕,我们也有火铳!” 正说着,外头已有人悠悠地搭话了。 “道上的朋友,吃的是谁家的饭啊?” 王氏面色又是一变,她紧紧地握住了女儿的手,和女儿交换了一个眼色,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担忧。 说的是道上切口,这显然不是没饭吃的刁民,而是聚啸绿林,专业打家劫舍绑票勒索的土匪了。 73、惊险 顺带护送杨家小五房回宝鸡,只是这一队兵士行的方便罢了,他们乃是回西安休整疗伤,又携带了许多卫千户点名要的精锐装备等物。因此自己也是有几辆车的,此时车夫们倒也老道,随着士兵的示意,慢慢地将车子聚拢起来,将小五房三母女围在最中间。善桐胆子大,掀开帘子跳下车去,不多时便将善榴带进车中。大姑娘饶是素来镇定逾恒的,此时也不禁吓得面色发白,缩在王氏怀里,微微有些发抖起来。 这些太太小姐,平日里自然是娇生惯养,纵然是经过风波,但这样和土匪面对面的时刻,一生中是从未经历过一次。就是王氏一时也都没了主意,母女三人面面相觑,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只听外头亲兵什长——姓白的道,“吃的是胡虏肉,喝的是匈奴血,打的是桂家旗,前头是哪个山头的朋友,亮一亮万子吧?” 他这一说话,上弦声紧跟着就响了起来,善桐掀开帘子往外看时,只见暮色里那群土匪居然一点都没有惧色,心中便是一沉。紧接着果然就见对面的马队也都从腰间端出了黑乎乎的火铳,隔得远了上了膛,也都瞄准了这边。 那火铳样式虽然老了,但声响却极大,一旦击发出来,别的不说,要惊了马,这里就必定是一阵混乱。可这边的利箭也不是吃素的,一旦开打,第一轮箭过后,对面至少也要倒下几个人的。也就是因为双方都心知肚明,谁都不可能一举致胜,是以虽然你来我往暗藏机锋地对答了几句,但都却也都没有谁轻举妄动。 善桐得了这点工夫,倒是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她前思后想,心中倒是有了主意,将头上的簪环先都取了下来,又低声对王氏道,“娘,值钱的首饰都给我!” 王氏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你想做什么?别轻举妄动,咱们听军爷的!” “军爷们心里也没底呢,”善桐深吸了口气,尽力压抑着心跳,对王氏道,“要是有底,早就打起来了。他们有火枪……不是一般的土匪,人又多!恐怕硬拼起来,我们是要吃亏的!越是这时候,他们就越不能示弱……这样僵持下去,万一真打起来可怎么办?还是破财消灾算了!” 王氏还没说话,善榴已经将簪环卸下,拿手绢包了送到善桐手上。王氏左思右想,也只得无奈地长出了一口气,将头上的一对金钗,并金玉团花给摘了下来,又开了随身的小妆奁,取出两个硕大的金镯子放到善桐手上,为难道,“可让谁去送呢?” 这就等于是要从中说和了,万一送过去的时候被对方劫持为人 质,能不能保住命,都是难说的事。这等送死的活计,就是吩咐下人们,怕是也无人敢去。善桐撩开窗帘,大胆地望了外头几眼,见几个小丫鬟同车夫等都缩在车边索索发抖,心中不由得一叹:可惜张看望江夫妇是押送着粮食先回了宝鸡…… “我去!”她振奋起精神,将首饰一捏,火铳往怀里一塞,也不等母亲姐姐回话,便一掀帘子跳下车来。 这跳下车来就看得清楚了,当时天色已经渐渐地黑了,漫天红霞照耀之下,二十多个兵士手里都拿了武器弓箭,将车队团团围住,同远处的土匪遥遥对峙,其实防卫也甚多空当,善桐见此,益发下定决心。见白什长吃惊看来,便冲他摇了摇头,朗声道,“前头的好汉,我们乃是自西安探亲回家,与这一队好心的军爷搭伴,身边未带多少银两。车内也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尽其所有,不过这一包金玉,所值大约也有千金。愿意献上作为买路善款,请好汉们怜我母女孱弱,饶我们这一回吧。” 一边说,她一边缓缓走出,又打开手绢,让夕阳照在手中金玉之上。远处的马群里顿时起了一阵骚动,倒是身边近处,白什长近前低声不悦道,“小姐,快回车里去,这里交给我们吧!” 善桐也压低了声音,轻声道,“军爷,没有十分把握,不如破财消灾算了!” 如果什长有十分把握,早已经下令弟兄们出击了,他迟迟不肯下令,心中自然是有几分怯战的,见善桐神色清朗坚定,自己又已经把话说到位了,便叹了口气,略带无奈地道,“也好,您们金尊玉贵,若是受到惊吓,宪太太要降罪的。”便伸手去接善桐手中的珠玉,一边催促道,“快进马车去吧!免得有事照应不到,那就不好了!” 此时众马贼已经鼓噪起来,似乎也正争执着什么,过了一会,便有人叫道,“对面是哪家的小姐,这样大胆?”一边说,一边都哄笑起来,见善桐不答,又有人笑道,“好!拿过来吧,瞧着你们识趣,今儿就这么算了!” 见白什长要动,为首的马贼又叫道,“不成,让小姑娘来送,不然我们不放心!” 一边说,身后一边又是一阵笑,那马贼回过头去怒喝了一声,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白什长待要说话时,善桐一咬牙也不多言,从什长手中又夺过了珠玉,往前走了几步,叫道,“那你也得下马来拿!” 她这是害怕自己被人掠上马去掳走,众人都能会意。何止对面马贼,就是这里的亲兵们,心中都不由得有了淡淡的佩服:这样紧 张的时刻,这小姑娘谈笑自如不说,心思还这样灵动,真是难能可贵。 对面的马贼便也爆发了小小的争执,他们声音不大,纵使善桐侧耳细听,也只能听到只言片语,却又都是她听不懂的腔调。她心下不禁有了几分纳闷,又有些隐隐的触动,正要细想时,那头领居然亲自下马,拍了拍腰间火铳,满不在乎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官道上,走了一半,却又不肯动了。 善桐知道他的意思,虽说身后车内不断传出轻响,却也无暇去看,她深吸了一口气,便发足缓缓地往前走去,因两边距离尚远,走到近前,才看清楚这头领其实身量纤长,虽说用黑布缠住了头脸,但隐约还能看见一双亮得非常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自然而然,便散发出了一股择人而噬的气魄,好似一头猛虎正张大了口,等着她过去。 虽说小姑娘胆子不小,但这也是生平头一回冒险,可不知为什么,心跳加速之余,她居然不觉得多么害怕,虽然心中不断揣想:万一他掳走我该怎么办,万一他要……但脚步却稳健得很,并没有丝毫迟疑。徐徐地近了那马贼,还有几步时,便将手绢打了个结做成个小包袱,抛给了那首领。 那头领自然一把抓住,他却没有就走,而是打开手绢仔细地检查起了内中的饰物,善桐伸手入怀抓住火铳,也没敢动——马贼们的火铳,如今倒有几柄是对着她的。她耐心地等了一会,才扬声道,“看过了,便可以行方便了吗?” 那头领抬起头来望了善桐一眼,声音里倒是带上了些笑意,道,“小姑娘,你胆子不小!你是哪家的姑娘啊?” 一边说,一边忽然身形暴涨,探手就来抓善桐。 他是江湖人士,身手非凡,善桐如何能够和他抗衡。但所幸她反应敏捷,身后惊呼怒喝声中,已是倒退了几步,飞快地抽出火铳来,一把顶住了自己心口,大声道,“你再近前一步,我就放枪自尽!拿我的命换你的命!” 那首领本已经握住了善桐一边胳膊,如今动作却只能僵住——他们两人已经完全暴露在对方的射程之内。在这个距离内,稍微有准头的射手,甚至可以直贯双眼,若是善桐活着,还能当个人肉靶子,使人投鼠忌器。但善桐一旦放枪自尽,则自己也必无幸理。这个道理,众人也都还是明白的。 一时间,官道上的气氛俨然已经紧张到了极处,那头领还要再说什么时,身后传来了几声粗野的喝声,他便渐渐松了手,高举起胳膊,示意自己并无恶意,善桐见他这样,便往后 慢慢倒退了几步。 那人忽然又问,“喂,说真的,你叫什么名字?” 他此时话中已经没有一点恶意,原本凶神恶煞的气质,也早已经不翼而飞,话中居然多了几分惫懒。懒洋洋中,又透出一股颐指气使的意思,善桐看了他一眼,还未答话时,那人又道,“你不说实话,我就派人跟你到你家去!” “若我说了实话,你不跟到我家,怎么知道我是不是说实话?”她没有多想,就紧跟着反问了一句。 不想那人居然一笑,摊开手道,“你说了,我就当你说的是实话。” 善桐转了转眼珠子,一边退,一边拉长了声音,慢慢地道,“我叫——我叫——” 她本待敷衍过去,可见那人双目灼灼,望定了自己,不知如何,又有些胆怯,到底还是说了个名字。“我叫杨善槐。” 那头领眼睛一亮,他压低了声音,不使对话传得太远,“既然你姓杨,今年明年,我们总能再见!” 没等善桐回话,他便一转身,发足奔回了马贼群中,只听得一声唿哨,这一群胡子顿时又进了青纱帐里,伴着晚风吹过那悉悉索索的草叶摩挲之声,似乎一转眼就已经不知去了哪里。 善桐茫然回身,自然有人上来将她一把抱起,回车阵中安顿,又有几个兵士驱马近前,一脸戒备地侦探起来。善桐这时候才觉得脚软,攀着那四五十岁的中年什长到了车前,王氏也顾不得避嫌了,早扑出来将女儿抱进怀里,只是发抖。众人难免劝慰了几句,白什长又道,“恐怕他们又杀个回马枪,也是难说的事,还是快走为上。” 便不再耽搁,匆忙又动了身。善榴便不肯孤身坐车,母女三人挤在车内,王氏连话都说不出了,只是紧搂着善桐。善桐也是浑身无力,正好就做了个听话的,才要说话,见姐姐手心一片血肉模糊,便问,“怎么,姐,怎么伤到了手?” 善榴瞥了她一眼,声音犹带颤抖,“你就这样跑出去了!娘要下去追你,要喊……全靠我死死抱着,没能乱了局面……” 一边说,一边忍不住也滴下泪来,打了善桐几下,“你怎么就这样大胆!若是出了什么差错……” 正说着,王氏搂着善桐的力道又紧了几分。善桐才要措辞宽慰母亲、姐姐,只听得身后极远处,数声悠长而凄厉的惨叫同时响了起来,紧接着便是密集的砰然之声,与牲口嘶叫奔跑的声音。 西北地平,声音往往能传出几里开外 ,马儿受到惊吓,脚步都不由得一顿。善桐更是一个机灵,掀开帘子就探头望了出去,想起了在午饭时遇到的那一队行商。王氏却又把她拖了回来,自己掀开帘子,沉声吩咐催车夫道,“时辰不早了,还是加快脚步吧!” 车外头,白什长也叹了口气,扬声道,“走了,还磨蹭什么,明儿到了宝鸡,还得把耽搁的时间给赶回来!” 刚才正面遭遇的时候,就已经投鼠忌器,顾忌着对方的火器,没有敢正面硬拼了。现在就是鼓足了勇气赶回去,又能来得及吗? 这一层道理,再愚钝的行伍也都想得明白的。众人都沉默了下来,几个士兵没精打采地吁了一声,便纵马跑到了队伍前头。善桐只觉得车身一动,车夫挥鞭声中,车子也走动了起来。 她巴着窗边,探出头来,犹自有些不死心地回望,只盼着能再听到些声音。可除了方才那一阵骚动之外,远处居然已经寂然无声,连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只有天边一轮新月,在车辙上洒下了冷清清的光芒。 王氏本待让善桐坐好,可善榴却道,“让妹妹吹吹风也好!”她便不再说话,只是按着善桐的肩膀,似乎只要一松手,女儿就将不见。 又过了一会,远处再又有了些动静,似乎有女子在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又有男人粗野的笑声,但终究是离得远了,善桐就是再用心,也都听不清了。她想问母亲和姐姐听到了没有,可一回头又问不出口:这两人面色木然,除了母亲的手捏得更用力了一些之外,连一点多余的反应都没有。 就是听见了,又能如何呢? 可善桐犹自不死心,又听了很久,直到更无一丝响动,这才慢慢放下帘子,让车内又重新沉浸在一片昏然的沉默之中。 寂静就持续了很久。 直到前方传来了隐隐市声,又有朦胧的灯火隔着树林透过来,王氏才动了动,她摸着黑从车中小柜里取出火石,点起了一根细细的牛油小蜡,低声道,“不要再想了!” 在黑暗中,她清秀的面容似乎也隐隐蒙上了一层说不出的黑气,死死地咬着细白的牙齿,一字一句地道,“须是怨不得咱们,要怨,就怨这人吃人的世道,怨这老天爷吧!” 善桐忽然就想到了桂含沁的话。 “这是在顶牛呢,就看谁先顶不住了,谁就输。咱们老百姓算什么,人家才不在乎。” 一股酸涩顿时就从心底涌了出来,直直地冲进了小姑娘眼中,她 热了眼眶,却哭不出来。似乎有一把刀捅进了她脑门内肆意搅动,疼极了,可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爽。她好像又长大了不少,又看清了很多,又明白了一些说不出的道理。 再没有什么比生死之际,更催人成长。 一时间又想到了那马贼漫不经心的嘟囔。 “今年明年,咱们总是要见面的。” 她忽然害怕起来,细细地颤抖着偎进了母亲怀里,可却又什么都没有说。 74、饥荒 王氏一行人遇险之事,自然是瞒不过家里的,这件事在小五房激起了轩然大波。 老太太就严禁一家人出门,“好么!连王法都没有了,光天化日,才出了西安城多远!以后没有事,连凤翔府也别去。” 榆哥去定西寻医的事,自然也就耽搁了下来——“这一次是三妞临危不乱,你们身上又带了钱财,还有二十多个军爷跟着,也都是人高马大,兵强马壮的。若不然,怕是见不到你们了。榆哥要是遇到一样的事,折损在半路上了,那可怎么是好?” 有了路途上的一番惊吓,王氏也不能再坚持己见。也的确,以如今的局势来看,恐怕榆哥出门,也实在是让人无法放心。便只得自我宽慰,“先写信给你爹,让他在定西相机寻找,再好言相求,请先生到杨家村来也是一样的。” 话虽如此,可谁都知道这也不过是空话罢了。神医权仲白身份贵重不说,行踪更是飘渺,性子喜怒无常。就算二老爷能抛下公务全心寻找,人家来不来还是两说的事呢。就是不来,二老爷还能逼着他来不成? 再说,没有多久,往定西的音信都不通了:这一场冰雹影响了整个陕南,北戎当然不可能得不到消息,如今乘势来攻,可谓是意气风发。整个陕甘战线竟是全面开花,如此兵荒马乱的时候,还有谁敢来往于前线送信?更何况夏收之后天气更冷,想要套种一季杂粮也几乎没有可能……世道是眼看着就乱了起来。 这时候就看出世家大族的好来了。自从下了冰雹,宗房就召集族内各耆宿商议过了,等善桐回到杨家村的时候,村墙已经立了起来,还要比往年更加高了。密密实实地将整个杨家村围绕得风雨不透,杨家村倒有几分像是杨家寨了。十多名铁卫又分了组上夜值守,就是平时要进村的百姓,也得详加盘问。等善桐诸人带回了差点被劫道的消息,善桐又言明劫匪有来年再见的言语之后,生面孔更是一个都不肯放进村里了。虽有几户宵小也远远地隔着河岸探看过动静,但毕竟没有再出什么事。 和如今动辄传到耳中的‘某某人又当道被劫杀’、‘某某村饿死了若干人’相比,村内的日子虽有些艰难,但总也还算是过得下去的。今年既然大家都没有收成,家贫无存粮的人家,宗房也都有打点粮米送去,倒是那些个依附杨家村居住的外姓商人并奴仆繁衍之辈,因年成不好,十成里散去了九成。也让村子里有了少许萧条。 这一日早上,善桐黎明起来,先在院子里习练了一套防身用的女子长拳,打出 了一身热汗,翻身进屋又梳洗过了,见天气还算晴好,便吩咐六州道,“你一会同娘说一声,就说我先过主屋去请了安,就去跑一跑马。” 六州应了,又笑道,“您也不喊着大姑娘一道,仔细她又数落您呢。” 自从遇匪一事之后,王氏的思想竟发生了很大转变,本来她对善桐骑马,总是不大鼓励,无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可如今非但放任善桐练习骑射,还让兄弟姐妹们没事也都跟着学一学。只是几个男孩子都粗通骑术,也无须多加练习。善樱身子骨又弱,禁不得马上的颠簸。只有善榴有兴趣跟着善桐学,可她到底是养尊处优惯了,在马上坐久了,回来就抱怨腰骨疼。 “我今儿不带她了。”善桐笑道,“昨儿才拉她出去跑过一遭,大姐面上不说,回来就累得躺下了。眼看着就要办喜事了,要是累病了大姐,我怎么向姐夫交待,今儿我带善喜和我一道去。” 虽说兵荒马乱,但诸燕生和善榴的年纪放着,也实在是拖不得了。诸家又打算安排诸燕生进京读书——也有避祸的意思,因此婚期安排得就很紧,诸家又带话来,请杨家将一应嫁妆中的大件都直接送到京城去。 “说是怕打了人的眼,村里又有事了。”王氏就和老太太感慨,“真是成了惊弓之鸟了,连几件箱笼都怕招贼。” 世道乱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办法?无论是升斗小民还是世家大族,都只能想方设法地保全自己了。老太太叹了口气,“诸家恐怕是要合族内迁避祸了。” 就是有了内迁的心思,所以才打发走了长孙,又不愿多出大件家具难以搬运,老太太见微知著,倒是要比自己更精细一些。 王氏就露出了受教的样子来,垂首道,“媳妇还是比不上母亲的敏捷。” 人心肉做,这一年半载,杨家村的日子并不好过,老太太处处要倚重王氏,王氏也处处都尊重老太太,相处得多了,往日里总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心结,似乎也模糊了些。婆媳之间虽不说显见得亲密起来,却没有从前那股子剑拔弩张了。 “什么敏捷不敏捷的,其实也都是从自己去推别人。”老太太眼神就暗了下来。“宗房老哥多大的年纪了,按说是故土难离,前儿见我也在犯愁,不知道战事要维持多久,咱们是不是也该往南边走走。可我们人口太多了……诸家就不一样,繁衍几代而已,一百多号人还都是五服内的亲戚,说一声走,大家一道,倒是比我们干净得多。” 现在谁不 想离开西北这个大闷锅子?要不是二老爷在前线做事,王氏早就打发人回京城打扫房屋了,听了老太太的话,也是心有戚戚焉。“上回德宝过来请安,说是西安的白面叫到了十两银子一石,凤翔府这边跟着水涨船高,还要比西安卖得更贵,吃不上饭的人多了,往年放粮的人家今年又都不放了……城里自己都乱起来。” 乱、乱、乱,现在到哪里听到的都只是乱字,北戎还没进关,西北乱象已成。从前死个人是大事,如今死人已经听得麻木,老太太长出了一口气,忽然有了几分头疼,她轻声和王氏商议,“你看,咱们是不是也该把善柏、善桂、善樱、善柳几个孩子送到安徽去了!” 王氏不禁悚然动容,“娘……” “老了,一闭眼就想到从前的事,那时候年纪轻不懂事,只觉得人家死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杨家村墙高枪利……嘿嘿,杨家村是没事,可邻近几个村子全被屠空了,尸山血海的又是夏天……也顾不得立碑了。连我们全村人都出动了,一概草草掩埋。”老太太闭上眼,梦呓一样地道。“就怕起了瘟疫,那是全村都没有活人了。我亲自骑了马,你公公陪着我去了娘家,我在死人堆里翻啊!一家人全翻出来,唯独只有大侄子是怎么都没有找到。那时候连眼泪都没有了,就忙着打下手,你公公挖坑,一家人好歹是葬在了一起。这人逢乱世,命贱如纸……” 老太太这是要给小五房再留几条血脉了。 王氏虽然饱经世故,但自小在富裕丰饶的江南长大,从未经过战乱,说起这些事,自然没有老太太这样淡然。一时间是从心底往外一个劲地冒着寒气,半天才道,“就是要送,现在怕也不是时候,等明年开了春,这些人总是要回去种地的。道路上好歹能太平一些。” “等到入冬以后看看,入了冬,在野地里猫着也不是事,是会冻死人的。道路上就可以太平得多了,从西安往外走,先在京城落脚,等明年开了春南下也行,或者让老大派人上京来接也行。”老太太正和王氏商议,一边善桐已经拍打着披风上的尘土,撩起帘子进了里间。 “刚才遇到老七房的人了。”一进屋她就说,秀气的眉毛深深地打了结。“温老三带了几个弟弟,都穿戴得破破烂烂的,还拿了几根棍子,我问他上哪去,他说他逃荒呢。老七房的行事,是越来越古怪了。” 王氏和老太太都不禁动了颜色。 就是善桐一边说,心底一边也在回味着老七房的举动,早已有了两三个想法,如 今见长辈们也是一样当真,便压低了声音问老太太,“他们抱宗房大腿是紧的,消息自然也要灵通些。照我看,恐怕这件事,还是得应在宗房了……” 应在哪里,自然是应在宗房的粮食上了。 老太太的面色阴沉若水,又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按了按王氏的肩膀,低沉地道,“买粮的事,你办得很漂亮!不然今日岂不是坐困愁城,硬生生被宗房害死!” 她忽然来了这一句,难得地明言夸奖了王氏,但小五房母女都并未感到分毫喜悦。善桐的眉毛恨不得打成十多个结,“这样看,宗房的粮食是真出问题了?” “我们想得到买粮食要等秋后,宗房会想不到吗?从去年到今年,粮价最便宜的就是冰雹前的那几天,咱们赶上了买走一万石。往后就是拿着钱也买不到那样大宗的粮食了,宗房等秋后粮食跌价,不想等到的反而是涨价消息。”老太太神色阴沉,“如今都到了十两银子一石了——就是他们舍得倾家荡产,那些坐地起价的奸商,舍得兑这么多给他们?要不是小四房从江南多少还是支应了一些,只怕是早就露出端倪来了。宗房老二、老三、老四顶着这么乱的局面,见天地往外跑……” 她没有往下说,反而话锋一转,又告诫起了媳妇和孙女,“这件事你们自己心里知道就好,就算是对着老三老四两家,也不要露出一个字来。外人就更别提了!” 这件事要是露出了一个字,村子里人心浮动,会兴出多少事来,善桐根本都不敢想!一时间那天在官道上听到的呼救声,似乎又萦绕在了耳边。她低垂下眼帘,无声地叹了口气,又听母亲问道,“娘,您看是不是该问问宗房,逼一逼他们的底细……” “这一次,我们不问!”老太太冷哼了一声,一字一句地道,“平时敬他是族中尊长,行事多有容让,能退步的时候,都退了一步。就是正月里,我还问了多少次,粮食究竟足额不足。他们是怎么说的?这一次我倒要看看,宗房能撑多久,才能拉下脸来求我们!” 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老太太这一番话说得是霸气四溢,王氏和善桐对视了一眼,善桐口唇翕动,王氏略略摇了摇头,一回头已是一脸的心悦诚服,“但凭母亲吩咐,我们决不多话一句就是了。” 恐怕西北局势若是真这样下去,等到烽烟四起乱成一锅粥的时候,陪在自己身边的也就是二房这几口子了。 老太太看着王氏的眼神里难免又多了几分温情,她虽然将王氏的敷衍和顺从 看在眼底,但却罕见地没有生气,而是按了按王氏的肩膀,沉声解释,“外头越是乱,家里就越要抱成一团。这话说得是一点都没有错,我也不是舍不得粮食,只是你毕竟回到村里时日尚短,对宗房的作风还不大了解。咱们这一次,就是给了粮食,也得让宗房知道痛,以后他们行事才不敢这样过分……” 说到此处,她不免哼了一声,话语中的不满,俨然已经不言而喻。 一转眼,为许多人所期待,许多人所恐惧的寒潮,已经随着呼啸的北风到来。昭明二十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地长,才进了十月就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剪径盗贼顿时绝迹,让过往行人安心了不少,可相应的,因冻饿而死的事情,也频频能有所听闻。杨家村虽然村墙紧闭,更已经往村墙上浇了水,让整个村寨如同冰坨坨一样玲珑剔透,但依然有不少小股盗贼在河岸对面出没,而村墙下也逐渐聚集起了少许流民,他们并不生事,各自捡了商贩们锁上的屋宇小院入住,每日里只是靠着向村民们乞讨得来的一点残羹剩炙,或是照得见人的稀粥度日。 善桐早已经绝了去村外跑马的习惯,可就是这样,也还是能看得见村子里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需要宗房发米的人家越来越多。西北毕竟贫苦,这些年收成又都不大好。挺到这个时候,大部分人家都已经要数着米粒下锅,宗房的口袋却又捂得很紧……好些经年不走动的亲戚朋友,也都到小五房、老十六房这样的殷实人家来串门走亲戚。她成日里进出祖屋,看得见的都是愁容,虽说小姑娘自己衣食无忧,但周遭全是这样的愁苦面容,她也一天比一天,更知道了世间的疾苦。 善榴的婚事就是在这样一片惨淡的气氛下,匆忙办成的,老太太亲自把善榴叫到身边,说了半日的话,回头就吩咐几个媳妇,“荒年不可以大事铺张,亲朋好友们叫上三桌,吃一顿午饭就够了。和往年那样大摆流水,实在是太招人眼目,我问过大妞,她说只凭我吩咐,那就这样办吧。” 毕竟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大好日子,这样潦草,王氏心底也不是没有不满的。可善榴本人却安之若素,善桐奉母亲之命过去陪她说心事话儿宽解姐姐,还反过来被她宽解。 “也就是再熬一年,等到明年的收成出来,那就好得多了。”善榴抚着妹妹乌鸦鸦的头发,沉默了半晌,又道,“喜事办得简陋一点,也是没办法的事,说到底只要夫君是个可人心意,会疼人的,就是草做头冠麻做新衣,喜事也终究是喜事。婚后到京城去,无论如何,吃住上都不会委屈。 我就是担心你们在西北……三妞,无论如何,这骑射和打枪你不能荒废了,你表哥送你的火铳,你千万要随身带着。家里要是有事……你要学那天一样,知道吗?聪明些、大胆些,先以性命为要……” 这零零碎碎的叮嘱里,有多少不祥的猜测,善桐简直都不愿意去想。什么官宦人家的体面,百年望族的规矩,再花样百出的讲究,在生死面前,都要变成将就。 善桐心中五味杂陈,搂着姐姐想说什么,却只能说出一句话来。“一定能平安再见的!” 是啊,平安再见,这句话是如此的简单朴素,可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能体味得到里面蕴含着的无限牵挂,无限期许。 善榴的婚事就办得非常简单,甚至就是在杨家圆了房——一这可一点都不合规矩,新婚不过三日,诸燕生便带着她往北去了。善桐和亲人们一道,将姐姐送出了村墙外头,见她和诸燕生一前一后,骑着两匹大马去得远了(又更不合规矩的作风),心中竟全无喜悦,只有无穷无尽的不舍,与那虽然尽力压抑,却还是止不住萦绕心头的凄惶。她又扫视了村墙外头的流民一眼,便转开头去:这些人一见村里往外出人,便已经拥了过来,虽然并不出声,但那无声的希冀,却也让善桐喘不过气来。 身边善梧忽然道,“咦,你们看,有人过了桥——那不是老七房的温老三吗?” 75、投林 温老三的出走,虽然没有被刻意张扬,但到底也在村里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有些家计无着,人口又少的贫困家庭多少也有些蠢蠢欲动,但毕竟村里有粮食,柴火也总是足的,在这天寒地冻的当口,谁知道出去了能不能回得来了?因此追随他而去的人家毕竟还是不多的。这一行人走了也有一个多月了,就算是一路步行,也该早出了西安,只怕都进山西境内了。 老太太如今是难得到村墙外头来走动了,原本正弥缝着眼,神色凝重地打量着村墙外头的流民,听了善梧这一声,顿时转过头来,眯起眼相了相,果然见得一个高大身影,是一步一蹭跌跌撞撞地近了村子,她忙道,“快,老三老四过去扶一把!看着要倒了!” 三老爷和四老爷从来都是最听老太太吩咐的,虽说温老三裹着的羊皮袄油光发亮,黑黝黝的也不知沾了多少脏污,却仍是疾步向前,迎向踉踉跄跄的温老三。善桐捅了榆哥一下,榆哥还有些迷迷糊糊的,但见善柏也跟着出去了,便跟在哥哥后头,同他一道帮着两个长辈,将温老三架住了一路扶进了村墙。亦早有族人上前吆喝,又有人开了自家的门,要将温老三扶到屋子里,三老爷连连道,“不行,给一间不生火的屋子,不然要冻掉个指头耳朵的,那就不好了!” 众人亦有经过事情的,当下便又簇拥着温老三进了空屋子,有人烧了热水来兑温了递到温老三跟前,温老三劈手夺过,先咕隆咕隆地喝了半壶,这才透出一口凉气来,低哑道,“总算是挣着回家了!” 话音刚落,众人都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你兄弟几个呢?” “不是说要到京城去,要到江南去?” “路好走不好走,山西一带还太平吗?” 正扰攘时,只听得有人嚷道,“小五房老太太来啦!” 众人便都又安静了下来,让开一条路,由善桐扶着老太太进了屋。老太太神色肃穆,瞅了温老三一眼,便冲着人群道,“小十六房的,回去把你们祖母也请过来,还有外九房的、小二房的……宗房的……能说话的都过来!” 人群中便有人接连应声出了院子,众人都知道要出大事了,一时间人心惶惶,倒都不愿意走。老太太也不说话,找了张椅子坐了,望着温老三只是出神。温老三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渐渐地就开始发抖,众人都道,“好,好,知道冷了就好。快摸摸身上哪里青紫了!” 于是女眷们又都回避出去,过了一会,众耆宿都聚过来,连宗 房家老大都到了,他面沉似水,和众人招呼了一声,“爹病得厉害,起不来身……” 和往日相聚时比起来,这一次,几个当家人脸上都现出了倦容,老十六房老太太更是一脸的严峻,皱纹都似乎深了几分。互相打了招呼,众人似乎连寒暄的力气都没有了,一时只是沉默不语,又过了一会,温老三便自己掀帘子进了里屋——毕竟年轻火力旺,本来都冻得要站不住了,这一下缓过来,没有多久,居然已经行走自如。 “函谷关被封住了!”头一句话,就已经让众人悚然动容。 西北日子贫苦,又常常有北戎进关来打草谷,战事频仍,老百姓衣食无着,逐渐形成了逃荒的习惯。遇到荒年,则互相结伴,或者踽踽独行,往东南方向而去,到更富裕的江南、京城一带去讨生活。有些心灵手巧之辈,在江南寻到了织工的活计,便就此安身立命不再回来。但更多的人,还是在暖和富饶的南边,靠乞讨过了一冬,到了要开春耕种的时候,还是抱着万一的希望,往回迁徙。杨家村历年收成不好时,倒是不大有人逃荒的,但对这样的现象却也并不陌生。 要往东南方向走,或者是出武关去成都绵阳一带,或者是东入函谷关,往河南河北一带走。这都是千百年来走惯了的路线,可如今函谷关不放人进关了……那些个没有粮食无法过冬的灾民、饥民,该要到哪里去活命呢? 自然就只有回头了!而这一旦回头,关中乱象无疑就更增了三分。对于这些在西北经营了接近百年,家大业大的当地望族来说,这自然是他们最最不希望面临的险峻形势。 “怎么忽然就不让进关了!”宗房老大杨海林素来是有涵养的,沉默寡言得几乎像个哑巴,不论喜怒都动不了颜色,可就是他也不禁急急地追问了一句。“这咋就忽然不让进关了呢?” “不知道!”温老三没好气,抄起一碗水咕咚咕咚又下了肚,他惬意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嗝,听着小五房老太太吩咐主人,“给老三拿两个馍来!”便又满意地眯起了眼睛,喘了几口大气,这才仔细地说起了自己命运多舛的逃荒路。 “一路上不知遭遇了多少响马,好家伙,要不是我们人多,恐怕是连衣服都要交待了。凡是路上的村庄,都有人抄着锄头要过路的粮食呢。钱现在也不要了,没人要,都要粮食。一路进了西安,西安还好一点,听说几个官太太联合起来,逼着城里的大户放粥。虽说是稀得照得见人影,可好歹也是粮食。我们呆了几天,后来又被赶了,说是没有西安 的户贴就不给发粮食。这一下又走了一大批人,有的往南去了,有的和我们一样往函谷关走。到了关口,关门深锁!一个人都不许放进去,除非有东边的户贴,不然就是给钱也不让进。守门的说,皇上的大寿就要到了,河南河北境内绝不许出一点事,今年明年,不放一个灾民进关……” 温老三苦笑了一下,淡淡地道,“一起去的兄弟们,有的熬不住,交代了。有的没脸回乡的,就在关外插标卖首,用了个奴藉换了进关。我……我想着我们到底是杨家人,不能给祖宗丢脸!我就往回走了,要死我也死在村子里!为人奴婢那样活着,终究也没什么意思!” 善桐素来很看不起他,此时却有几分肃然起敬,众人也都沉默下来,老十六房老太太最是心直口快的,“当初就不该出去!在村子里,干的稀的好歹有你一口!出去了又能怎么样,能回得来算是好的了!看看那些个鬻身为奴的,客死异乡的,下场好得很么?” 温老三倒没有说话,他搓了一把脸,抬起头看向宗房大爷,杨海林紧跟着就道,“好了,能回来就好,老三先回去歇着吧!” 便自有老七房的人口上来搀走了温老三,一路走,一路渐渐地就起了哭声——温老三此去是带了几个亲兄弟的,如今都没能回来。众人沉默了一会,面面相觑,老太太站起身来咳嗽了一声,同主人道,“老三吃的那点东西,算我们出的,一会让人带回来给你。” 主人家忙笑道,“两三个馍馍还是出得起的!” 话虽如此,可到底还是没再多客气几句——杨家村富庶,往年再穷的人家吃的也都是白面,可现在宗房已经开始放玉米面、红薯面、高粱面了。硬话自然也就说不出口了。 王氏、慕容氏诸人,到底都是有身份的妇人,年纪又还轻,就没有跟着老太太一道去问温老三。而是在家等着消息,善桐回来把话一学,众人也都沉默了起来:时势如此,一个人、一户人的力量根本无法解决问题,就算明知日后西北情况将会更坏,但如今朝廷不肯放人进关,路上又极是不太平的,除了困坐愁城,还有什么办法? 老太太却看得很开,在屋内吧嗒吧嗒,抽了两袋水烟,便叫慕容氏和萧氏进屋说话,当着王氏的面开宗明义,“大难临头,明春收成要再不好,恐怕人都要吃人了。我老了,故土难离,你们却都还年轻的,走吧!” 三老爷同四老爷也都在屋子里的,三老爷一听就起身给老太太跪下了,“娘,儿子是不走的!” 四老爷慢了一步,不言声也跟着就跪下来,慕容氏和萧氏自然不敢怠慢,慕容氏面色还算平静,萧氏却已经是一脸的文章。 老太太不免就看了王氏一眼,见王氏容色平静似水,身边善桐也是一脸的深沉,小小年纪,才刚要十二岁的孩子,已经练出了城府,不过瞥了四婶一眼,竟是丝毫情绪都没有外露。 她不由得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历经生死一劫,三妞妞又成熟不少,现在这孩子的心思,已经不像是小溪水,自己一眼就能望得到底了。倒是王氏,虽说也有自己的打算,但到底是大户人家出身,大节上真是说得过去的…… “没说要把你们也打发走。”她不动声色地道,“小五房做事,别人是挑不出话柄来的,就是兵荒马乱的当口也是如此,更不要说现在还没乱了。但孩子们没必要跟着受苦——善柏、善桂都会骑马吧?善柳呢?” 除了善柳身子弱,一受风就要生病,并不会骑马之外,善柏、善桂这两个小鬼头,自然都是马术能手。 老太太丝毫不容得他人置喙,立刻就敲定了下来。“现在天气太冷,路上劫道的还不太多,你们从宝鸡到西安,一路上快马奔驰过去,可以赶得上你们的人是不多的。进了西安城之后——” 她看了王氏一眼,王氏便道,“不管怎么说,兵丁来往是肯定要有的,还有甲胄等物,朝廷不可能没有后勤,不如就在我大哥家暂住几天,就和运送后勤的兵士们结伴回京,甚至是走到成都去也好,只好不乱起来,设法到安徽去,总是有路的。” 她三言两语之间,就拿出了一个可以履行的方案,众人听了也都觉得甚是稳妥。慕容氏看了萧氏一眼,便道,“娘,我放心不下善柳,还是让四弟妹带着孩子们去安徽吧,我也留下来服侍您。” 萧氏脸上喜色才动,老太太就断然道,“不成!别以为留下来凶险,从这里带着两个孩子一路去安徽,路上会有多少险阻,也是说不清的事。单凭你四弟妹一个人,我是不放心的,你们两个都要过去,再说,多一口人留下来,那就是多一口饭!能走,我倒是巴不得都送走,只可惜没有那么多马了。” 慕容氏还要再说什么,三老爷已是不耐烦地道,“娘都发话了,你就只管听着。有我在,善柳还能饿死?” 老太太又当着众人的面进了里屋,没有多久,她捧出了一个小匣子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开了匣子道,“家里是没有多少现钱了,这五百 两银子,慕容氏贴身收着,散碎银子我知道你们各户都有的,我这里不出了!拿着路上使,到了安徽,若是手里使用不足——我知道老大脾气,又臭又硬,未必会开口借钱的,实在不行,给小四房写一封信吧。” 老人家也不禁有了几分黯然,“出门在外,谁没有个难处,小四房大爷肯定能帮得上忙的。” 家里有个能做主的老人,遇事就少了几分口舌,给了路费,又添了几句叮嘱。老太太一锤定音,“也顾不上什么年节了,这两天收拾了就走,看看能不能在京里过年吧。进了京,小四房的二老爷也是可以依靠的,不过也不要太不见外,出手大方些,咱不能让人看不起……” 就把三老爷、四老爷两家子打发回去了,又把王氏留下说话,连善桐都打发出去。 “家里的孩子,善樱是顾不得了,三妞又到底只是个女孩,万一有事,老二不能没个血脉……送走哪个男孩,你自己说吧。” 王氏一下就怔住了。 她抬起头来看老太太,仔仔细细地,甚至想要看清楚老太太脸上的每一根皱纹。 老人家这话是什么意思?善榆是二房长子嫡孙,传宗接代的重任,当然要落在他的头上,遇到事情,第一个送走的当然就是他了,难道这还有二话不成? 她心头一下就沸腾起了一股火焰,似乎一张嘴,就要有发烫的毒汁淌出来,无数恶毒的回话,已经含在口中,就等着她往外喷吐了…… 王氏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情绪勉强压抑了下来。她不断地在心中提醒着自己:和婆婆闹得太僵,是绝没有任何好处的。 她轻声说。“我不明白娘的意思!” 老太太又望了王氏一眼,她神色一暗,垂下头去,话语间罕见地带了一分解释的意味。 “不论是留下来,还是送出去,其实都是有风险的!呆在西北,局势险恶,杨家村一旦被洗劫那就得挨饿,这话不错……可送出去就能得保平安了?我看未必,你们在路上遇到的那件事,不就是个明证?再说,榆哥又和兄弟们不一样,西北形势一旦稍微好转,我是想把他送到定西去的……” 话说到这里,王氏倒明白了过来。 权神医行踪飘忽,不乘着他在西北的时候就近求医,等他回了京城,想请他上门问诊的人不知凡几,榆哥要想求治,就没有那样容易了。一旦送到江南,这一耽搁没准就是几年,到时候上哪找权神医去?老太 太倒不是已经偏心了梧哥,而是为榆哥的病情考虑…… 虽说老人家嘴上不提,心里也是惦记着榆哥的。 她心中倒是一暖,抬起头略带歉意地对老太太笑了笑,低声道,“既然如此,那就把楠哥送走吧!” 老太太讶异地抬起了一边眉毛,还没有说话,屋外已经传来了善桐的声音,“祖母,宗房大爷来了,问您在做什么呢。” 76、崭露 王氏不由得挑起了一边眉毛,就轻声请示老太太,“娘,媳妇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慕容氏和萧氏都要出门避祸,就是在家,也不是靠得住的主。三老爷和四老爷一个是庶子,一个能力如何,老太太心里有数。家里的事,也就只能靠王氏和自己来撑了。 老太太就哼了一声,“不必了,什么要紧的大事,是不能让你听见的?” 她又抬高了声音,回门外的善桐,“就说我身上不好,已经躺下了。让他回去和族长老哥说一声:就说有什么事,我们小五房听凭差遣,他不必特意过来,这样抬举我们。” 虽然是客气话,但底蕴其实是透着硬的。老太太虽然平时在家中很有些说一不二的气势,但对族人却很少有这么强硬霸道的语气。 善桐先还有些吃惊,但转念一想,想到祖母对族库粮食常年存在的忧虑,温老三反常的逃荒决定,宗房大爷隐隐的慌张……她心中多少有数了,一时间竟是冷汗潺潺,心中来来回回就只有一句话:还好当时不惜重金,如今小五房手头还是有粮食的! 就掀起帘子,穿过夹道进了堂屋,轻声对杨海林道,“大叔,祖母的话您也听到了。有什么事,您还是让族长出面吧,恐怕这件事上,您的斤两还不够呢。” 屋子就这么大,杨海林又如何听不到老太太的回话。对老太太的语气,他其实也并不十分吃惊:这个年级越老,越发精明强悍的老人家,多半是早就看出了宗房的不对劲。如今她手里握有粮食,整个杨家村就属小五房嗓音最亮……摆点架子,给自己吃几道闭门羹,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小五房最终愿意慷慨解囊,本来就是宗房不对,这点闲气,他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行!”他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并不露出丝毫不快。“既然婶子精神头不好,那咱就明日再来。” 居然也并不纠缠,就爽快地转了身子,出了堂屋。 老太太和王氏不禁都透过玻璃窗,目送杨海林的身影出了院子。王氏一欠身,给老太太满上了茶,似乎是自言自语,“恐怕是有钱也买不到粮食,这才着急上火了……嗐,也是造化弄人,冥冥中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看我们杨家不顺,这一次诸事都赶在了一块,也为难他了。” “从不知道你竟是个善心人。”老太太闪了王氏一眼,唇边竟流露出了一缕傲然的笑意。“当时我们小五房是处处仁至义尽,话说到头了,摆到谁跟前,都不能说占不到一个理字……这一点,非 但你要记住,门外的三妞妞也不能忘记,什么事,我们总要先占住理字,宁可当时被人看了点笑话,总好得过现在要点头哈腰地求人……” 王氏噗嗤一笑,还没说话,门帘起处,善桐已经伸进了脑袋,又带了些心虚,又带了些撒娇地拖长了声音,“祖母,您就是知道我——我偷听,也别就这么揭穿嘛,那人家多没面子——” 老太太哈哈大笑,“哪有人偷听偷听,偷听得半边身子都陷进门帘里,连轮廓都出来的?要不是棉帘子厚实,你又要闯祸了!” 一边说,一边将善桐叫到身边来,爱惜地拢了拢她微乱的鬓发,又不禁叹了口气,向着王氏轻声道,“委屈这孩子了,要是个男丁……” 王氏望着善桐,心中又何尝没有酸楚?虽说出门也有风险,但如今西北乱象渐起,最可虑者,朝中风云动荡,东宫一党似乎根本不占上风,这小半年来,只看西北的粮草形势就能知道,虽有江南一块的全力支持,但鞭长莫及,大皇子翻云覆雨之间,似乎大有逼退平国公一系,由自己上位的意思。而朝堂中不流血的斗争到了西北,那就是千万人的血写就的一个血淋淋的败字,真到了那一天,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以身殉夫,别无二话。善榴已经婚配,又和夫君去了京城,也用不着过多的担心。只是孩子们都还小,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都是心头的一块血肉…… “我看着她要比楠哥机灵得多!”她就搂着善桐喃喃地道,似乎是自我开解,又似乎是说给老太太听,“万一要是有事,她又能骑马,人又胆大,不论是去西安找她舅舅,还是到定西去寻父亲,都是能让人放心的……” 老太太望着善桐,眼神也渐渐地悠远了起来,她犹豫了一下,居然伸出手来,拍了拍王氏的手。 王氏浑身一震,几乎是不可思议地闪了婆婆一眼,老太太却已经收回手去,若无其事地问善桐。“咱们这样对宗房摆架子是为了什么,你心里多少也猜到了些吧?说出来给祖母听听?” 一家人之间,毕竟没有多少解不开的心结。就算当年有再大的不愉快,在迫在眉睫的危机之前,终究还是要携手共度难关。眼前这一幕虽然不过短短一瞬,但善桐心里有数:这才是婆媳言和的开始。同一年多以前那迫于形势,流于表面,多少带了表演痕迹的将相和相比,这险象环生的局势,终于是把老太太的骄傲给硬生生地压低了。 她压下了不期然涌上的一股暖流,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分析起来,“宗房年前对于 族库的粮食,是夸下了海口的。虽说还弄不清楚他们用了什么样的办法,来遮掩过大家的耳目。但只看老七房男丁出外逃荒一事,与老七房和宗房老四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便可知道族库的底蕴,恐怕要比我们想得更差得多。如今放了一段日子的粮食,西北只怕也是被跑遍了。虽然有江南来的一股粮食作为补充,但存粮消耗殆尽的日子,只怕是近在眼前,无论如何,是撑不到明年的夏收了。为了宗族考虑,宗房一定要拉下脸来借粮,我们进的这一万石粮食,村子里虽然没有多少亲朋好友们知道,但是一定瞒不过宗房的耳目的。” 这一番分析,最难得在条理清晰,思路也很明确。虽说没有多少真凭实据,但经过善桐这一梳理,如今村子里的局势不言自明:宗房身为首脑,粮库却即将告罄。大半年前,村子里殷实的人家又大多把存粮借了一多半出去,这余下的一点,是各户的保命粮食了,谁都不会轻易交出来的。宗房盯上小五房,那是题中应有之义。 “嗯,那你说,这粮食,我们给不给呢。”老太太也半坐起身子,认真地望向了善桐。“孩子,你过年就是十二岁了,甘罗十二为相,你年纪不小啦……家里的事,你也能说得上话了。粮食给不给,怎么给,给多少,你都仔细想想,说个子午寅卯出来,没准祖母和你娘都没有主意,反而是你有了主意呢?” 这是真的把善桐当个大人看待了…… 王氏心头又是喜悦,又有些淡淡的伤感:善桐这样的年纪,本该还有些童趣在的,虽说也要言传身教,让她懂得大户人家做人的道理。但也没有把个家族兴衰的重担,往个女儿家肩头放的道理。 老太太这是实在不看好村子的将来,迫不及待地想要调教出善桐来,以便万一出事,第三代能有个能经得住风浪的话事人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调整了自己的表情,也配合着婆婆,带上了些许郑重,似乎是无声地认可了婆婆的说法:眼前的棘手形势,即使是婆媳二人都很难拿出一个十全十美的应对方案,病急乱投医,已经不得不求助于第三代的孙女儿了。 善桐一扫母亲和祖母的表情,不禁就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说一年半年之前,她对于长大,对于扛起责任,还有些说不出的恐惧,那么在遇匪一事之后,这丝丝缕缕的恐惧,似乎已经被一种明悟给不见痕迹地消融了去——她渐渐地明白了一个道理:事到临头需放胆。即使是祖母、母亲,也不是算无遗策,更多的时候,她们 是随着形势的变化,不断地调整着自己的策略,随机应变,因势利导……这些诀窍,她虽然还生疏,但已经不是全然陌生。 是到了可以扛起责任,做个大人的时候了!初生牛犊心里虽然也有畏惧,但更多的还是跃跃欲试的喜悦与兴奋,她迫不及待想要证明,自己也有一样的能力,可以运筹帷幄,在困境中带领一个小家庭,一个大家庭,甚至是一个百年望族,继续艰难而稳健地走下去。 “粮食是肯定要给的。”她毫不考虑地定下了整个问题的基调,语气冷静得甚至有几分淡漠。自然而然一挺脊背,就将两位长辈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自己身上。“不管怎么说,宗房始终还是宗房,一百多年下来,也没有出过什么大差大错,有宗房在,村子的心就乱不了。这时候最要不得的就是一个乱字,乱字一起,就难以收拾了。因此粮食不但要给,而且要给得低调,族库缺粮的事,一定要死死捂住,不能走漏丝毫风声。最重要是树立起对族库的信心:即使再来一个荒年,我们也能坚持得下去,唯有如此,才能上下一心,共渡时艰。”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村子里粮食多,不仅仅是村人们知道,连外人都有所耳闻。今年冬天一来寒冷,二来有坚冰护卫,应当是可以平安度过的。到了开春的时候就很难说了,到时候固然大部分强人响马,都会解甲回去春耕,但专事劫掠的绿林好汉,却未必不会来打杨家村的主意。我想最大的危机,应当反而是明年春天一直到夏收之前,那一段青黄不接的日子。仅靠十一个军爷,是肯定无法应对此事的,宗房对此似乎还没有足够的重视,我们当然要运用粮食这个筹码,逼得宗房出面组织演练村兵,俾可护卫家园……虽然对粮食的消耗必将加剧,但这点粮食是省不得的。” 不要说王氏,就是老太太都不禁一怔。 不说以善桐年纪,能够看得这样高远,足证她天资多高。就说这个以粮食为筹码,逼得宗房就范的主意,说真的,就是老人家自己都尚未想得清楚。 到底是老了,还一味打着逼族长老哥让贤退位,拱海林这个年轻人上位的算盘。想着他年轻大气,必定能够收拾起这个烂摊子……却还从这个角度入手去安排。 她陡然浓厚起来的兴趣,是瞒不过善桐的——她实在是太熟悉自己的祖母了。小姑娘精神一振,又低头盘算了片刻,才续道,“祖母也说过,粮食是握在我们自己手上,这才能够心安,其实兵事也是一样的。我们既然要和村子共存亡,宗房又实在难以信任,尽管为 了人心,不好在这个时候贸然更替,但也应该将大局握在手心,不能再听由别人安排了。第一件是军事,第二件,这粮食的发放,应当由各房一起做主,孙女儿想,最好是族库拿出一部分粮食,各家再出一部分粮食,此后大家都不要再动自己的存粮了,所有人一律领饭吃,村兵们吃得好些,族人们吃得差些,佃户、下人们吃得再差些。但大家都有饭吃,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我们小五房的佃户,比一般的族人吃得还好,长此以往,大家就是不犯嘀咕,也都要犯起嘀咕来了。再一个,这样做的好处还在于存粮可以控制,若是明年春天风雨不调,我们宁肯再省些,也不至于无法支持下去……” 这两个主意的角度都实在新颖,连王氏都嗯了一声,若有所思,“这办法在笼络人心上,好处是大的。” 善桐低声道,“其实还不在于笼络人心了,统一开火,各家各户就是要开小灶都难。这样还是强迫富户们存一点粮食,到了万一实在支撑不下去的时候,还可以拿来公中救命……出兵的时候,总是要先算败再算胜,我们也得把明年收成还是不好的可能给计算进来,能多省一点,就多省一点。” 她又振奋起精神道,“第三件,就是宗房的人事更替。宗房四叔一再和我们小五房过意不去,这族库粮食的事,虽说现在我们不计较,但宗房不能不给我们小五房一个交待。他们也需要一个替罪羊——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依着孙女儿想,事情过去之后,宗房必须把族库一事公诸于众,将四叔逐出宗谱,不许他再回来!” 这个清秀端丽,桃花一样明媚的小姑娘,脸上竟似乎蒙了一层煞气,她一字一句地道,“也要让宗房知道,一味靠着小四房是没有用的,到了危急关头,要依靠的还是我们小五房!他们既然趋炎附势,媚上欺下,就须怪不得我们照脸扇他们的巴掌,让他们也尝尝小五房的厉害!” 她扫了母亲和祖母一眼,一下又有了些不好意思,低声道,“自然了,这还不算我们和宗房之间的交易……粮食我们也是用钱买回来的。宗房这些日子以来四处走访,无非就是要买粮食嘛,家里不是没现钱了吗?一万两银子进的货,四万两、五万两银子往外卖,虽有囤积居奇之嫌,但也是随行就市,其实比起市价,也已经便宜了一半了……这三个条件,不过是和我们谈生意的门槛罢了。少了一个,这生意就别谈了,大不了大家闹个鱼死网破,反正咱们占着理儿,也不怕闹大——还怕闹不大呢!” 王氏已经完全听住了,她不禁追问了一句 ,“可你前头才说,这粮食咱们是必须给的——” 话才出口,就不禁自嘲一笑,“哎呀,娘都被你给绕傻啦!” 善桐不禁和老太太相视一笑,一老一少居然异口同声,“这道理咱们心里清楚,可宗房未必清楚哇!” 王氏也只好讪讪地笑了,可这笑很快就变成了忍俊不禁的,真心的笑,她笑着向老太太道,“娘,三妞妞算是被您给教出来了!” 老太太难得地摇了摇头,“我不敢居功,这孩子是咱们一起调.教,一起教好的!” 婆媳之间虽然没有过多的眼神交流,但相处时的态度,已经显著地松弛了下来。 善桐看在眼里,不禁甜甜地笑了。 虽说远景艰难,但只要同舟共济,天底下又哪有过不去的坎呢? 虽说善桐的一席演讲,堪称惊人,也让老太太和王氏都有了很多想法,但毕竟和宗房之间的谈判,往大了说,竟是关系到杨家村的命运走向,两个长辈不能不一再推敲。这一次,她们已经开始频频询问善桐的意见:在这样的时刻里,任何一种新鲜的想法,都有存在的价值。 这个小会就一直进了初更,等老太太露出了疲态,王氏才道,“族长未必不要再矜持一番,摆摆架子。娘也累了,还是先歇着吧,别的事,咱们明儿再说。” 两母女这才出了祖屋,望江已是亲自打着灯笼来接人了。一行三人便默默地在一片冰冷的雪夜中徐徐穿行了起来。 或许是方才说得太过兴奋,王氏一路都没有多少话,一边走,一边兀自沉思。善桐也就若有所思地游目四顾起来,直到二房居住的小院子已然在望,她这才轻轻地扯了扯母亲的袖子,低声问,“娘……您是为什么要打发楠哥去江南呢?” 她会偷听到这句话,王氏并不意外,事实上整件事也根本没法保持机密——一个大活人忽然不见,只要不是瞎的,当然都会追根究底。 她唇边就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笑,轻声道,“妞妞儿,你要知道,有很多道理,娘可以说给你听,但也有很多道理,娘只能做给你看……这件事,你就只能自己琢磨。” 她爱惜地瞥了女儿一眼,又握住了她单薄的肩膀,轻轻地捏了捏:这小半年来勤练骑射,孩子的肩膀都硬了不少,真是大了…… “该怎么对外,你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她话里带了几分欣慰,“艰难困苦,毕竟是把你给洗练了出来,这苦也不算白吃 ……可这对内的心术,你却才刚刚登堂入室呢,什么时候你把娘的这个决议给琢磨清楚了。娘也就没什么能教你的啦!” 见善桐秀丽的脸庞上,又流露出了带着憨的不解,王氏不禁一边笑,一边叹了口气。 其实按理说来,善桐年纪毕竟是小了几岁,又是个女儿家,真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说话还是不如男丁管用。这一番商议,旁听的人并不应该是他,而是善榆或者善梧才对。 自己不提善梧,固然是有自己的私心,恐怕家中也就是大妞看透了几分,却也从不曾明说。可老太太也不提善梧,就很值得费上一番思量了,怎么连这样危急的形势,都不肯倚重庶孙…… 看来,虽然面上不说,但老太太还是铁了心,一定要把榆哥给扶植起来,虽说二房嫡弱庶强,几乎是明摆着的局面,但老人家还是一味倔强,都到这份上了,也不肯对善梧少假辞色。 王氏不由得就回过头,望向了来时路。 年成不好,往日最热闹的农闲冬夜,如今也是一片冷清,几乎所有人家都早早熄了灯火,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前头望江手中的玻璃灯笼,晃晃悠悠地辐射出了一股淡淡的光源,将三人的身影,斜斜地映照在了雪地上头。 这一段路并不好走,雪天路滑,王氏几次都差点失足,要不是善桐年轻敏捷一把扶住,说不定就要栽到了地下。这一摔,没准可就伤筋动骨了。 不过,再长再难的路也有尽头,就是一步一滑,就是真的栽倒在地,她到底也爬起来,到底,也走到了这里。 手边就传来了轻微的拉扯,女儿说,“娘,走快些,外头冷呢。” 年轻人脚步总是大的,雪天路滑,她反而能快跑几步,就着这滑溜溜的地儿,往前溜出老远。 王氏转过眼,望着善桐稚气犹存,却已经见了美貌的脸蛋,不禁深深一笑。 77、揣摩 出乎小五房的意料,这一次宗房根本连一点摆架子的意思都没有,第二天一大早,王氏带了儿女们进祖屋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萧氏就迎上来了,撇着嘴,已经露出了一脸的不乐意,“族长老爷子在里屋呢,也没来得及和你们报信——先上我们院子里坐一会吧。” 族长此来为的是什么,众人心里自然都是有数的,王氏昨天和婆婆关在一起密议了一天,当然也瞒不过萧氏。四太太这是打探消息来了…… 王氏微微一笑,也不推辞,就吩咐儿子们,“要上学的,就别耽搁了,索性早些进宗学吧。免得在这里添乱——” 又看了善桐一眼,善桐深恐去萧氏院子里做客,听她和母亲絮絮叨叨些柴米油盐的事,忙道,“我还有几张字没练,几个荷包没做呢,屋里有人,那我去善喜那儿好了。” 因今年西北地界实在是不太平,十三房请的那位塾师一入冬就辞了预备回家过年,想来明年是否还会回宝鸡也都是两说的事了。善桐的功课也就跟着耽误了下来,所幸孩子自己已经知道上进,成日里不是读书就是练字,虽说女红上不用心,但也能敷衍得过去。王氏便不大约束她同善喜来往:说起来,善喜聪明机灵,又极刻苦的,做母亲的自然也乐于看到孩子和这样的朋友来往。 她同萧氏略寒暄了几句,慕容氏也过来了——脸上分明就带了心事,看到王氏,倒是精神一振,握住王氏手就切切地道,“二嫂,善柳身子弱,她爹又是个男人……” 善桐听了,心里倒是不大好受:善柳自小就是药罐子里焙着的,同善樱一样,到了冷天连门都不敢出,自己在家还能和善樱说几句话,善柳又没有姐妹,这一向只怕是寂寞得很了。 她就没进小十三房,而是从垂花门里穿了进去,东拐西弯的,很快就掀帘子进了三房住处,笑道,“四妹,你做什么呢?我来找你说说话。” 善柳却是才起来没有多久,正靠在床上,让养娘帮着喂药——过年就是十一岁的人了,说起来比善桐就是小了一岁,可纤弱瘦小,看着竟只有七八岁的模样。人虽然随慕容氏,生得俊俏,但发色面色都带了一丝枯黄,倒显得病恹恹的,很没精神。 听到善桐的招呼,她脸上也没多少喜色,只是淡淡地道,“喝药呢……天气冷,今儿怕是又不能出去走走了。” 人身体不好,精神就差,就更不爱说话。善桐和这个妹妹在一起,总觉得没什么话说,又觉得自己活蹦乱跳的透了粗野,坐一坐 就要走的。今日善柳态度更淡,她不禁浑身都不舒服,想了想,却忍着坐了,轻声道,“不要紧,你好好将养,等春天来了,身体好了,我带你出去骑马!” 一提到骑马,善柳面色顿时一变,她愠怒地瞪了善桐一眼,似乎在责怪她哪壶不开提哪壶,扭过脸去竟没有答话。养娘只好尴尬地打圆场,“三姑娘别和她计较,她就这脾气——”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善桐摆了摆手,盯着善柳道,“你娘得带着你哥哥去南边……你肯定是舍不得的。可你今年都十岁了,也是个大姑娘了,你不能让三婶带着心事、带着牵挂出门。知道吗?你得开开心心的,好好吃药,你和你娘说——等春天来了,天气好些,你身体也好了,就让我带你出去骑马,咱们多晒晒太阳,多动换动换,人就好得多了……知道了?” 小姑娘虽然还执拗地盯着墙角,不肯看姐姐,但过了一会,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毕竟是多病,三婶实在是娇惯,就娇惯出了她的脾气。其实人还是挺懂事的……善桐叹了口气,本想说,“要不你搬到我们二房一起住着,和善樱做伴也是好的。” 可转念一想:善柳这是嗽喘,也说不清会不会过人,再说,万一善柳在自己院子里病情重了…… 她又和颜悦色地陪善柳说了几句话,一边说,一边拿着针线要做,善柳一看就笑了:她虽然每逢冬日,几乎不能出门,平日里也病怏怏的,并不曾上学,大字都没有认识几个。但一手针线,做得是要比善桐漂亮得多了。 等药效上来,她迷迷糊糊又要睡了,善桐这才出了院子,也懒得和母亲再打招呼,便直接拐进了十三房的屋子。海鹏婶和她已经是熟不拘礼,隔着窗子望见了善桐,不过点头笑笑,指了指内院,便又低下头去,似乎在细细地挑拣着手中的药材。 善喜和善桐虽说亲戚关系已经相当疏远,但两个人说话倒是要比同善柳说话随意得多了。 “族长大爷一进屋,我就知道你准得过来了。”善喜一边叨叨,一边就给善桐倒了一杯茶,“特意烧了水泡了一壶新茶,想着你过来了正好入口,结果又耽误了半天。怎么,族长和老太太说话,你也偷听?” “谁偷听啦!”善桐呸了善喜一声,“我那是……我那是凑巧!凑巧就站到门外去了——” 一句话没说完,自己也掌不住笑了,这才在善喜跟前摆了文房四宝,两个小姑娘头碰头,一个描花样,一个练大字。安静了一会,善 桐又问,“海鹏叔最近怎么样了?” “说来也奇怪,今年冬天这样冷,吃食上又不丰盛,反而似乎渐渐好起来了。”善喜不禁容光焕发。“好在药材是管够的,就是不知道家里的粮食够不够了。几个亲戚上门,娘都说咱们拿麦子换银买药,也没有多少余粮了。” “孩子话。”善桐笑吟吟地道,“你们家粮食还不够,谁家粮食够?” 十三房在年初那场借粮中,因一无所求,因此不过是看在老太太面子上出了一千多石粮食,可说起地来却并不少,人口又委实不多,余粮自然是多的了。只是善桐听善喜意思,海鹏婶未雨绸缪,已经是不大肯松手借粮了,这才点善喜一句。 善喜看了看善桐,似笑非笑地道,“干嘛,你们家粮食也不够吃了,要来张口不成?” 虽然是玩笑,但却到底带了点认真。 善桐一下就怔住了。 西北大乱,粮食进不来,村子相当于自我封锁,成了个小小的山寨。往日里最亲的亲人,现在只怕算计着谁多吃一口的,也不是没有……连善喜和自己这样的交情,都开不得粮食的玩笑了。 若是在往日里,没准她要唏嘘好一会儿的。可毕竟这一两年来的风雨,已经使得善桐几乎是飞快地成长了起来。她略带解释意味地白了善喜一眼,想要分辨几句的,却又忍不住试探了一句,“要是我张口,你借不借呢?” 善喜和她又不大一样,海鹏婶似乎一点都不想过继,一心指望女儿养老,虽不说坐产招夫,但也指望找个脾气和顺的人家,因此对善喜是悉心教养……别看她平时不露出来,其实心里的城府一点都不比谁浅,脾气更是刚强,年纪虽小,在家说话已经很有分量了。她要是说借,将来自己拿了这个话柄回头一说,海鹏婶要赖账都拉不下脸来的。 善桐也不知是怎么了,往常也就把这个话题给放过去了,今日里却有些较真,也不知道是想证明什么,竟多了这一句嘴。其实话才出口就有些后悔了,但要分辨,又更着了痕迹,只好闭上嘴,多少有些心虚地看向善喜。 “借啊!”善喜却一口答应了下来。“别人家不借,你们家别人也不借,我就借你,借老太太,借二伯母。” 她一脸的认真,善桐分辨得出来,这说的不是假话。 “干嘛呀。”她忍着那涌上的暖流,笑了。“就借我们祖孙三个,是看我们生得漂亮么?” 善喜就住了笔,坐直 了身子,慎重地对善桐道,“三妞,我嘴上不说,心里记着呢。你为我们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 “哎哎,打住了,和你开玩笑呢。”善桐忙插了进来,“是我不好,拿正事耍嘴,你认真什么,犯得着说这些话吗。” 善喜就住了嘴,两个小姑娘相视一笑,又七嘴八舌地说些闲话。善桐也没有瞒着善喜,“今年乱成这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打进来,家里柏哥、桂哥和楠哥都要去安徽了,两个婶子也跟着去……虽说是悄悄的,但也瞒不过人,你这几天别混说就是了。” 她顿了顿,又道,“你娘不是南边来的吗?要不……” “我们一家就三口了。”善喜淡淡地道,“生生在一块,死死在一块,北戎进关,大不了一个死字,怕什么。” 室内就又安静了下来,善桐叹了口气也不说话,凝神写了一页字,善喜又小声问,“怎么你们二房走的是楠哥呀?” 是啊,为什么母亲不打发榆哥,不打发梧哥,竟打发了楠哥呢? 善桐琢磨这件事,已经琢磨了一晚上了,但这件事她却不欲和善喜露出,只是随口敷衍道,“其实按理也该送走榆哥的,就是娘舍不得,再说,形势也没到那一步。就是到了,我们和别人也不一样,爹就在定西呢。一家几口人,死也死在一块了。” 这说法倒是说服了善喜,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扫了善桐一眼,轻轻地道,“就是你们家那个姨奶奶,一旦知道,又有热闹瞧了。” 其实每一次二姨娘闹起来,最难堪的还不都是梧哥…… 善桐笔下猛地一顿,墨汁顿时滴落下来,险些污了袖子,善喜忙道,“哎呀,小心小心,快吹吹。” 就把这事给岔了开去,两个小姑娘谁也没有再提这个话头,善桐屏息静气练了两页字,又搁下了读了几页书,眼看着也到了午饭时分,便起身道,“也该走了,我回去啦,下午得空了再来寻你。” 说着,又和善喜说了几句善柳的病,“你得了闲我们一起过去坐坐,她娘要出门了,心里苦闷些,病情又要加重了。” 待得进了祖屋,果然见得里屋的门已经开了,张姑姑里里外外地进出收拾着,萧氏和慕容氏站在屋角小声议论着什么,善桐竖起耳朵——说的却是行李的事儿。 里屋已经隐隐约约地传出了祖母的声气,“是三妞回来了?进来吧。” 善桐便没和婶婶们搭话,撩起 帘子进了里屋,见祖母脸上带了疲惫,忙就上前跪坐到祖母身边,“我给您捶腿儿——” 孙女儿虽然贴心,老太太的面色却依然严峻,她拍了拍善桐,便恨恨地对王氏道,“也做得出来的!硬是慢到现在,西北三省都走遍了才告诉出来。再慢一点,怕不是又要到江南去筹措粮食了!宗房真是好大的脸!” 只是这一句话,善桐便知道宗房毕竟还是露了底细,她询问地看了祖母一眼,老太太勉强露出笑容,按了按孙女儿肩膀,低声道,“是三妞出的主意好……祖母按你的意思办的。宗房是二话没说什么都答应了下来……三两银子一石,真是便宜他们了!” 按白面的时价来算,这已经是罕见的良心价了。善桐关心的却不是这个,“祖母,咱们全都给了,自己是一点没留?” “族库都要吃完了,还留什么留。”老太太似乎余怒未消,“一万两银子买的安心,倒买出个趁火打劫的二道贩子名头——” 见善桐面上欲言又止,已经是一脸的文章,不禁又嗤地一乐:“急什么,就是库房角的陈麦子,扫扫也够你吃一年两年的了。咱们还真能一点后手不留?” 又和王氏商量了几句,便命她们母女,“中午吃过饭,回去为楠哥收拾了包袱,明儿一早就动身,这种事,赶早不赶晚。” 提到楠哥,善桐不免望了王氏一眼,王氏神色如常,并不见丝毫异样。 二房的主子们是早就回祖屋吃饭了,饭菜虽不说多丰盛,但也是顿顿都能见荤。下人们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两个姨娘身份尴尬,也就是比下人们吃得略好些罢了。只是老太太不愿见到她们,只能把饭菜送去,另行加热了别处一道吃。——这是自从夏季那场冰雹以来就作兴的规矩,小半年来一律平安无事。今儿个送饭的丫鬟却迟迟没有回来,主子们饭都吃完了,她才匆匆进了屋子,别人不看,先在王氏耳边一阵嘀咕。 老太太挑起眉来,先看了王氏一眼,善桐却是禁不住扫了善梧一眼,却见得梧哥也正望着那丫鬟,神色复杂到了十二万分,羞愧、担忧、绝望……在这少年脸上飞快地闪了过去,恍惚间竟有了一丝触目惊心。 善桐又看了看母亲,见王氏神色也有了一丝尴尬,心下千般思绪闪过,一时竟不知作何滋味,只得垂下眼来盯着眼前的碗盏,静静地等待了起来。 78、收心 二姨娘到底还没有蠢到家。 在西北住了一年多,男主人又不在家,老太太更是个不爱浮华打扮的,家中众女眷都渐渐地抛开了华贵的装束。就是王氏身为诰命夫人,平时也有穿着棉衣出门的时候,二姨娘在二房小院里却还是坚持了她的京城打扮,就是大冷的天,也都还是穿红着绿,插金戴银的,善桐虽然看不惯,可也不曾说她。 今儿个在众人跟前现身时,她却打扮得极为朴素,连妆都没上,顶着两颗红肿如桃子的眼,素净的深褐色棉袄,一进屋就给老太太跪下了。 “请老人家开开恩!”一边说,她一边捣蒜一样地磕头,声音里已经是带上了哽咽,不知道的人看了,恐怕还真有几分可怜。“让我们家梧哥儿也跟着一块去南边吧!请老人家开开恩!” 几句话下来,她额前已经是现出了乌青黑紫——到底是长辈身边的人,善桐第一个起身,二房的几个儿女都站到了一边,不敢坐着受二姨娘的磕头。倒是善桂、善柏等小辈,从来没有接触过姨娘的,却是愣了一刻,才跟着站到了一边。 老太太眉头不禁就是一紧,她望了王氏一眼,见王氏唇角拉紧,显然是心中恚怒——便沉声道,“这像什么样子!你是谁家的媳妇,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忽然进来磕头,我老太婆受不起!” 一般说来,姨娘总也要到主母跟前磕头斟茶,才算是过了明路。若是长辈们不在身边的,将来回了乡也要前来磕头拜见……只是老太太作风是这个样子,王氏为了通房姨娘的事,和婆婆之间关系已经闹得尴尬紧张,这件事也就无人提起。二姨娘虽然在小院里摔东骂西,但她终究是京城人家,也很懂得规矩,平时无事决不出门,因此回了西北这一年多来,居然没有和老太太打过照面。老太太要这样发作她,倒也不能说是没有话柄。 只是梧哥都十多岁了……就在边上站着呢!不认生母,他又算什么? 善桐看了哥哥一眼,见善梧虽然面上似乎平静,但双拳已经紧握,心中不由得一叹,正要出面缓颊时,王氏扫了她一眼,反倒开口把责任揽了过去,“娘,这是梧哥的生母,因家里事多,倒是浑忘了拜见的事,是媳妇儿没做好,您别生气。” 若是在从前,老太太没准就接着话头敲打王氏了,可如今两人关系毕竟已经见了缓和,老太太也颇能体谅王氏难做。见王氏眼风投向善梧,便哼了一声,并不说话。三老爷看了善梧一眼,面上不忍一闪即逝,他要说些什么,被慕容氏拉了一把 ,却终究没有出口。倒是萧氏和四老爷甚有眼色,站起身不言不语地就退出了屋子。 二姨娘本来有些无措,只是张着口不知如何做声,她本来面容娇美,如今不知所措,真有几分惹人怜爱。得了王氏几句话解围,又忙给老太太磕头,顿得青石砖通通作响,“老太太开恩,老太太开恩!梧哥年纪小,身骄肉贵吃不得苦,您可怜可怜他,可怜可怜他,把他打发到南边去吧!” 不多时,额前已经磕破了皮,血顺着鼻梁直淌下来,颇有几分淋漓可怖。善梧低低地哼了一声,善桐心中一阵难受,也顾不得看母亲脸色了,忙一推善梧,连拉带扯将他拖出了院子。善榆、善楠都跟着出来了,善楠面上很是难堪,又有几分不解,几兄弟也就都把眼神对准了善桐。 大人说话,没有小孩插嘴的份,尤其善桐在二姨娘这件事上吃过亏的,虽然心系里屋动静,善桐却也没有翻身进去的打算,只是冲善楠摇了摇头,低声道,“闹着呢!都先回去吧!” 虽说她年纪最小,但此时却俨然是个话事之人。榆哥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就招呼两个弟弟,“都回去吧,别、别在这添乱了。” 他今年也有十四岁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身量拔高之余,多少了有了些老成气息,善楠一头雾水,又很有几分慌张,自然是别无二话,跟着哥哥就走。善梧却是再忍耐不住,才走了几步,就频频回望屋里,面上神色虽然复杂,但那股浓浓的担心,是瞒不了人的。 到底是亲生母子,血浓于水,平时再疏远,到了这样的时候,还是露出了端倪。 善桐心中到底是有些酸涩的,但转念一想:如果善梧连亲娘都不顾了,这还能算得上是人吗? 她就叹了口气,上前拉了拉善梧的胳膊,低声道,“哥你就放心吧,有娘在,二姨娘不会受多大委屈的。” 顿了顿,犹豫了片刻,思及母亲的用心,又加了一句,“要是祖母隔着窗子看见你这个样子……二姨娘怕是又要吃亏了。” 这句话,她说得很小声,但善梧如遭雷亟,一下就转过身来,跟着善桐急急地出了祖屋。 不知不觉,他紧紧地攥住了善桐的手,力道之大,甚至握得小姑娘有几分生疼。 这一路大家就走得很沉默,善梧低垂着头和妹妹手牵着手,手上力道时轻时重——善桐不用多想,也能猜得出此时善梧心里,定然是百味杂陈,千般思绪翻涌。她心头涌上了少许怜惜,一时间竟又有了些 羞愧,可过了一会,又想到了这些年来眼见的,经历过的种种惨事。在回乡道上的那一声惨叫,桂太太对自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态度,村墙外日日新死的流民…… 她的心又渐渐地硬了起来,在心头暗暗地道,“要怨,就怨这逢高踩低的世道,须、须怨不得娘,怨不得我。” 可过了一会,又想到刚才二姨娘血流披面,犹自不管不顾地猛力磕头,口口声声,只求老太太放梧哥一条生路,让他跟着南下的情景…… 善桐就觉得自己刚才吃下的不是粮食白面,而是一团团的蚂蚁,这麻痒到了极致,让人坐立不安的些微痛楚,让她甚至都不敢直视善梧。只好在心里暗暗地埋怨:为什么这世道这样艰难,为什么……为什么贵人们不顾底下人的死活,要让西北的万千子民受苦。为什么——为什么娘要为爹纳妾,为什么榆哥要有这一劫,为什么二姨娘这样不懂事…… 千万个为什么,在善桐脑海中盘旋不去,好像一群聒噪的老鸹儿,在她耳际盘旋,竟让她显得分外沉默。直到进了二房的小院子,她才打起精神来,吩咐望江端茶倒水,将兄弟三个,领到了王氏起居的东里间依次坐下,却依然是不发一语,榆哥几次有所异动,都被她用眼神压下了:此时此刻,虽然长幼有序,但善桐凭借着她在长辈跟前受到的信重,俨然已经成了家中说一不二的小主母。 这反常的,带有压迫感的沉默,一路持续到大姨娘悄悄进屋,才多少被打破了一点儿。善楠自然立刻就向母亲投去了询问的眼神,但大姨娘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慈爱地望着善楠,态度中多少也带了担忧和不舍,但却终究是要比二姨娘的绝望,来得从容得多了。 人比人,真是比死人,这两个姨娘,到底谁为人好些,一眼望去,已经一目了然。如果二姨娘有大姨娘半分聪明,又怎么会这样骄狂呢? 善桐忽然自失地一笑,她发觉自己到底还是为自己的发现,乱了方寸。 难怪母亲不肯明说……即使是亲如母女,也有些话有些窍门,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众人又等待了很久,王氏才领着二姨娘回了二房居住的小院子。——却没有让二姨娘跟进堂屋,还在院子里,就吩咐望江,“拿热水和云南白药来,让大椿给二姨娘上药。” 自然就有人啧啧连声地将二姨娘扶进了屋子里,善桐隔着窗户想要看看二姨娘的神色,可二姨娘头垂得实在太低,她还没看清楚,王氏已经进了里屋。 “ 人倒是齐全啊。”王氏扫了大姨娘一眼,抿着唇不动声色地道,“樱娘呢?今儿个如何,可以出门吗?” 或许是杨家血脉里就有这样的病根子,善樱的身体虽然要比善柳好些,但进了秋冬也经常要犯哮喘,和善柳一样,等闲都是不出门的。大姨娘进了冬天,不是照管榆哥的起居,就是进内院去陪善樱,也很少在人前现身。 “怕是不大能出门的……不过,她一个不懂事的丫头片子。”大姨娘从容地道,“还不是听长辈们的安排,难道还容得她反了天不成?” 虽然由头至尾没看善梧一眼,但话里到底还是露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 王氏好似没有听到,神色不变地放过了大姨娘的话茬,“既然樱娘不能来,那也就罢了,闲话不多说。如今村子里的情景,大家都是看得到的,三房的柏哥、四房的桂哥同两个婶子,都要到安徽去了。我们家和三房、四房不大一样,你们父亲就在定西,因此我是不会走的——但也不能一个都不送出去,大姨娘帮着楠哥收拾出一个包袱来,明儿就动身……楠哥一路要听柏哥的话,也要灵醒一些,出门在外不比在家,没人顺着你的少爷性子,要警醒小心,别被人欺负了去。” 这番话固然耸动,但一来善桐心里有数,二来善梧其实多少也猜到了些,因此唯独只有善楠一个人大惊失色,立刻就站起来道,“娘……我……我……” 他我了半天,结巴得几乎赶得上榆哥,望了生母一眼,也不知得了什么眼色,断然又道,“我不走!” 就算明知道是大姨娘教他这样客气,王氏依然是有几分欣慰的,她微微笑了,低声道,“你也不走,我也不走……都是好孩子。” 这话似讽刺,又似乎是欣慰,还没等众人搭话,她又抬高了声音,疾言厉色地道,“让你走你就走!男子汉大丈夫,婆婆妈妈的像什么话!你和我客气,也是空客气,真孝顺我,一路上小心一些,到了安徽,不要分心,好好读书!万一家里出事,给我们二房传宗接代,振兴家业的重担就要撂在你肩上了——孩子,你心里要有数!你不能再这么一天大两天小的了!” 众人顿时都站起身来,陪楠哥听训,倒是榆哥还坐得稳稳当当的——却也晓得结结巴巴地为弟弟缓颊,“也……也是舍不得家里人嘛!” 王氏却似乎心里有气,越说语气越硬,“舍不得家里人,谁能舍得?你当你们三婶舍得善槐吗?天底下的事,有多少能随着你们的意来?要不是为 了这个家,我犯得着……” 话说到这里,却又戛然而止,她看了善梧一眼,又乏力地叹了口气,挥手道,“就这么一件事,都出去吧,该干嘛干嘛……安生点儿,别再惹事了——我受不住,我受不住了……” 这个素日里最是要强、最是妥帖的当家主母,似乎也再经受不住这多番的内外煎熬,罕见地在孩子们跟前露出了疲惫与无奈。榆哥第一个忍不住,轻轻地站起身来,叫了一声娘——话还没出口,却已经被善桐拉着,半强迫式地扯他出了屋子,大姨娘紧接着又牵走了善楠。善梧迟迟疑疑地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回头望了王氏一眼,见王氏撑着脑袋,也正疲惫不堪地望着他,眼神中真有无数说不出口的话,他的脚步一下就沉重起来,不知为何,那忍耐了许久的眼泪,竟再无法忍耐下去,一时间夺眶而出,不多时,便已经爬满了脸颊,他哽咽着叫了一声娘,回身几步就扑到王氏怀里大哭起来,眼泪纷纷落进了王氏裙子里,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道,“儿子、儿子不会让娘失望的!” 王氏沉默着没有做声,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善梧的肩膀,听他似乎是赌咒发誓,又似乎是呓语一样地道,“娘的慈爱,儿子心里明白……儿子断断、断断不会让娘失望,一定……一定发奋读书,一定孝敬您……” 这还是梧哥第一次在嫡母跟前失态成这个样子。 他的肩膀又剧烈地抖动了一会,这才渐渐地安静了下来,王氏目光闪动,才要说话,梧哥又开口了。 “二姨娘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抬起头来望着王氏,红着眼道,“您只管敲打她、责罚她,儿子绝没有一句怨言,儿子知道您是为了她好。今儿个在祖母跟前,委屈您了……” 姨娘不贤惠,真正没面子的其实还是主母,至少为二姨娘揽下“没有拜见长上”这个罪过,王氏是有几分冤枉的。 能够体贴到这一层,足见梧哥是真的站在了嫡母的角度上考虑事情。 王氏的眼神里就渐渐露出了欣慰,她慈爱地揽住了梧哥的肩膀,低声道,“有儿子这句话,娘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不要紧的。” 顿了顿,又道,“不过,二姨娘始终是你的生母,虽说主仆有别,但你也不能这样说话。什么敲打、责罚?这不是你一个为人子的能说的话,当着娘的面说一说还好,当着别人的面,再也别露出一句了。” 梧哥面上浮现出了一个极为复杂的表情,他似乎想 哭,又似乎想笑,又似乎根本哭笑不得,拧巴了一会,泪水又不受控制地从他眼中汹涌而出,他只得继续扑到母亲怀里大哭起来,似乎要让那嚎啕的哭声,将心中两难的情绪带走一般,竟是罕见地如孩童一般,哭得都打起了嗝来。 王氏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不禁就透过窗户,望向了铁灰色的天空。冬日那刺目的光芒,似乎都不能刺痛她的双眼,这位和蔼的中年妇人微微地笑了,笑颜竟同女儿犹有几分相似,都带了一缕说不出的天真。 79、慈母 二姨娘难得的一次表演,并没有在村子里激起多少波澜。虽有几个老太太窜门时问了一句,老太太亦不过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就是舍不得孩子,想要把梧哥留下,难为她一片慈爱,我便也准了。” 有了小五房开头,村子里好些殷实的人家,都有乘着天气冷,劫道的冻得不成样子,路上反而更太平的这一两个月,用快马将孩子们送出了宝鸡,如同飞鸟投林一般,各自投亲靠友去了。只是养得起马的人家毕竟不多,大部分村民还是只能依靠宗房发下来的过冬粮食度日。到了年前,村墙附近的流民渐渐地越来越多,杨家村能够拿出来赈济的粮食却越来越少,自己的饭都不够吃了,流民们得到的残羹剩炙,也就渐渐地更少了。仅仅是一个腊月,每日里就有七八名老弱饿死在村墙外头,村里虽然暂时还没有减员,不过两三个老人家自然过身,但这个年还是过得没滋没味的,非但没有祭祖,就连除夕日,也就是零零落落地响了几挂陈年的鞭炮,就再没有什么响动了。 族长就又派人请老太太到宗房说话,老太太懒怠活动,族长也没有办法,只好又一次屈尊进了小五房的院子,和老太太商量,“还是要把村墙外面打扫打扫,不说也都是老亲戚的住处,现在被人闯进去居住,以后人回来了,我们也不好意思。就说这天气要暖和起来了……若是还像现在这样死人,他们又不掩埋的,一旦起了瘟疫,一村人都要跟着葬送进去了。” 这是正事,也是正理,老太太和王氏都点头,“是该这样。”紧接着问题就来了:要搬运尸体驱赶流民,那就得要起村兵,可一起村兵,粮食消耗必然大增,也所以饥荒持续了半年多,流民聚集在村墙外头,渐渐地成了隐患,族长都没有能够下定决心。 众人又商议了一番,老太太见族长白眉紧蹙,宗子杨海林也是一脸的欲言又止,心知在这样的时候要起村兵,的确就是在往宗房的心头剜肉,便道,“三妞?过来伺候祖母抽一袋烟。” 善桐人在外屋端茶倒水呢,听到祖母一番话,忙碎步进来伺候老太太抽起了水烟,老太太徐徐喷了一口白烟,又指点着善桐,向杨海林道,“就是这丫头,往西安去看她舅舅,回来的路上还遇了险……这件事虽然我们没有张扬,但海林大侄子也该知道吧。” 杨海林便目注善桐,笑道,“听说啦,怪道是您的孙女呢,听说她临危不惧,好机变呢!” 老太太神色不变,又道,“也不是为了勾引你称赞她的——三妞,你把那事儿告诉给你 宗房大爷听听。” 善桐便将那匪首和自己的连番对话,又详细复述一番,给杨海林听了,犹豫了一下,又续道,“我听着他们自己有几个人,汉话说得很不清楚,喊话的时候,说的是突厥人的话。就是都拿黑布缠了头脸,也不知道是不是草原上进来抢掠的人,还是只是惯说突厥话的匪徒。” 北戎和大秦在西北打了这么多年,当然也不可能没有交流,会说突厥话的人其实并不少,也并不都是北戎自己的蒙古人。不少亡命徒一旦落草,进入北戎境内,便操起了突厥腔,拿黑布缠了头脸,转身就以北戎的身份来打草谷,这样的事,二三十年前西北是屡见不鲜。杨海林听了,只是惊,却不异。就是老太太都不禁皱起眉,“怎么之前没和我们说!” 善桐看了看杨海林,又看了看族长,声若蚊蚋,“我也没听明白,其实他们说不说突厥话也不算什么,反正都是大马贼……一色都带着的是火铳呢。” 这是以退为进,巧妙地又凸显了马贼群的武力,还是小姑娘真的只是一时疏忽,众人自然已经是懒得去分辨了。杨海林又低头盘算了片刻,征询了父亲一眼,才慢吞吞地道,“若是如此,明年三四月青黄不接的时候,最是难过了……我看从二月起,就起了村兵操练起来吧!说不得,大家都减省些,就是饿着肚子,也把这个难关熬过去再说了。” 于是进了二月,村里家家户户都出了青壮,起了村兵,由那十一个许家的铁卫领着操练了几日,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将流民们都驱散开来,又把一冬倒毙的饥民们草草安葬。又把村墙上的冰给预先凿落了,免得到时候冰雪融化,反而腐蚀木头。——却并不曾随着天气的和暖,将村墙拆卸收藏,反而依旧保持了这样一座堡垒,此后日日上夜,也是一样太阳落山就不许进出。只是这一遭进出的人也少多了:天气一暖,道上就更不太平得多了。就是明知道杨家村已经不是以往那乐善好施的名门望族,依然不断有饥民怀抱侥幸过来试探,从他们口中,村民陆陆续续便知道了:前线战事时断时续,无论如何都说不上是太平,甘肃那边似乎已经要乱起来了——实在是饿死人,能吃的全吃光了……就是种粮都绝了,流民们全涌进陕西来,陕西又偏偏也没有粮食,路上乱得太过分,已经有人卖儿鬻女,易子相食…… 就是杨家村的日子也不好过,从组村兵起,族长就联合耆宿们,进各户收缴粮食,言明是宗房‘借’的,实则是将各房的粮库都打扫一空。由宗房派了二爷、二太太做主,各房都出了人帮 厨,做起了大锅饭。要紧着村兵们先吃,女眷们落得着的就少得多了,一般的老弱一顿就是一个馒头,除非家里有病人、老人,不然再不许开小灶。 小五房更是严格地执行了这个规矩,因为三老爷、四老爷年纪都上三十,未能入选村兵,善梧等小一辈的年纪又太小了些,因此全家上下,此时竟也不分主仆了,除了老太太偶然能打打牙祭,竟是连王氏都是一顿一个馒头。好在小五房窖藏多的,三不五时,还能借给老太太做饭的名义,多炒几个菜,大家也算是开过荤了。 如此进了三月,厨房里出来的馒头渐渐是越来越小,却是谁都没有抱怨……自从开春以来,一滴雨都没下,麦苗简直都要蔫了,宗房在这个时候把粮食扣得紧一些,大家心里都能谅解的。一村人慢慢地都瘦了下来,三老爷那天还开玩笑,说自己,“还怕中年发福,经过这一番,倒是又精干起来了。” 他没有说错,显著地精干起来的不但有他,还有善榆、善梧,这两兄弟作为小五房仅剩的男丁,虽然多少得到了各方若有若无的照料,因身体长得实在快,两兄弟都有些头重脚轻的意思,伸出手来,手腕上连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了。 老太太看了就直叹气,又安排王氏,“让老三和老四暂且在老三院子里歇着,你们搬进祖屋来住,家里人少了,大家住在一起也方便照应。” 王氏心知肚明:住在一块,多少能省几个服侍的人手,二房从京城里带回来的下人,老太太是想裁撤几个,省一点口粮给孙子们吃了。 她就给善桐使眼色,善桐心领神会,等没人的时候,她给祖母伺候水烟,“其实人多人少,不差那一个馒头,这时候撵人走,传出去实在是太难听了……” 老太太听了就直叹气,一袋烟抽到了尽头,还含着烟嘴吧嗒了许久,才不舍地放开了:粮价飞涨带动物价飞涨,道路上又极不太平,小小的烟叶,都已经翻了十多倍的价钱,老人家又舍不得银子,如今就连青条,都要省着抽了。 到了三月底,再没人埋怨村兵耗费粮食了,大家都夸老太太,“还是您有远见,这十一个铁卫,留得好!” 毕竟是经过战场的铁血将士,虽然不过十一人,虽然在杨家村里耽搁了一年多,但一身的工夫,这十一位军爷是一点都没有搁下,平日里操练村兵有板有眼,一旦有事,非但身先士卒,并且行动有条有理,远比村人们自己没头没脑的瞎闹,要有章法得多。饥民们冲击了几次村墙,都被赶散了,又因为周 围的野草菜根都要被挖尽了,终于悻悻然散开,村外丢了十余具尸体,也无人去管。村里妇孺们又多了新活计:为村兵们缝制几件厚实的板甲,又要轮班为他们送饭。 老太太就和王氏商议,“我老了,三妞又还小,且还笨手笨脚的,你到底是个诰命,家里的事也要你来做主……打发姨娘们跟着帮一把手吧?” 王氏却道,“毕竟都是正妻,单单打发她们过去,多少透了轻浮,还是我带着大姨娘白日里过去帮一把,家里的事,就要娘多照应了。” 几个月艰难的光景,一家人看谁都是亲切的,就是三老爷和四老爷都和睦了不少,不要说老太太和王氏了,老太太把激赏捺下,却到底还是忍不住轻声说了一句,“还是你懂事——家里的事,就交给我吧。” 王氏就带了大姨娘,每天早出晚归地缝板甲、削木棍,帮着下厨……虽然是四品诰命夫人,但没几天也就累得顾不上仪表,一眼看去,说是村妇也并不出奇。望江、张看都惶恐得不得了,请王氏回来休息,她们愿意过去帮忙,都被老太太止住了。“这不是摆架子自重身份的时候,村里人应当上下一心,你越是提醒别人你是富户,人家就越看你不顺……” 善桐听见,又是一番若有所思,吃过午饭,她主动提出,“我也过去帮着干点杂活吧!” 老太太啐了她一口,“瘦成什么样子了!你只管写你的字,绣你的花去,十二三岁的孩子,别跟着添乱。” 随着局面越来越紧张,老太太的脾气反而越来越好,也愿意同孙女说说笑笑的了,这啐一口只是在和她玩闹,老人家没有认真生气。 善桐却觉得这虚假的欢笑实在很心酸,她倒宁愿祖母还是那不怒而威,心机深沉如海的样子,对自己永远都带了三分挑剔、三分考量,而不是同现在一样,放下架子亲自来哄自己开心。虽说和气了,但怎么看,都透了些落魄。 “那我就找善喜玩去了!”她就冲祖母扮了个鬼脸,转身噔噔地出了屋子,想了想,到底没心思去找善喜——十三房有海鹏叔这个病人在,倒是没能断了炉火,海鹏婶见到她就要塞给她一点吃的,小姑娘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都要出院子了,还是一转脚跟,回了二房的新住处。 才一进屋子,就听到二姨娘暂住的后罩房里传来了男人的声音:一家人都栖身于小院子里,王氏带了女儿住上房,两个儿子东西厢地住着,大姨娘、二姨娘就只能住在低矮愀仄的南罩房里了。 “你拿着!”二姨娘说话的声音是一天比一天高了,“我不管你饱了没饱,塞怀里!” 她一边说,一边就有人推门出来,倒和善桐打了个照脸——善梧冲她咧嘴一笑,笑得比哭还要难看,他轻声道,“三妞妞来了——给,得了闲你当零嘴儿吃吧。” 说着,就将手里的一包拿手绢包得好好的物事塞到了善桐手里,自己转过身去出了院门,越走越急,很快就不见了人影。善桐怔在当地,好半晌才扭过头去——又恰巧和二姨娘对上了眼,二姨娘毫不忌讳地冲她翻了个白眼,怒气冲冲地猛然合上窗门,善桐却还能隔着窗子,听见她责骂大椿,“死丫头,越来越没眼色了!说!你干什么呢!又偷吃!又偷吃!” 没能送走善梧,对二姨娘来说始终是个很大的打击。老太太的冷遇,或者更加剧了她的失意,或者接连耐了这样久半饥不饱的日子,也实在是让她心绪不佳,她的声音一天比一天响亮,嗓子也一天比一天更大,眼下是连指桑骂槐,骂善桐偷吃的话,都敢出口了。 不知怎么,善桐却再没有了去年冬天那得理不饶人的脾气,反而多添了几许怅然,她垂下头来,细细地解开了手绢上的小结,揭开一看时:却是满满一包泛黄的猪油渣。再仔细闻了闻,还能闻见隐隐的香气。 天下父母心,二姨娘就算有再多的不是,对善梧始终是一心一意,无可指摘。 善桐的眉头却深深地拧了起来,她又看了看后罩房的窗户,这才沉吟着进了里屋,又盘算了一会,心中委实是难以决断,可想到善梧脸上说不出的难堪,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起身打发六州,“去把大椿叫进来说话。” 80、牛刀 大椿很快就进了屋子。 年成不好,连主子们都瘦了,当下人的自然也不例外,大椿本来就并不胖,如今更是可怜兮兮,几乎只有一把骨头。一进屋,就略带惶恐地闪了善桐一眼,衬着尖尖的颧骨,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善桐托腮望着她,面上倒是不见喜怒,十二岁的姑娘,渐渐地也有了大人的样子,虽然还残存着些许孩童的天真,但一双眼已经慢慢地静了下来,不言不笑的时候,也多了些说不出的气质,叫人打从心底就不敢小看。 仅仅是一年半之前,遇到这样的事,三姑娘还是直接在廊下高声大气地给二姨娘没脸,如今已经懂得叫自己过来,旁敲侧击地警告二姨娘了…… 大椿瞅了三姑娘一眼,就越发恭顺地低下头去,细声细气地道,“二姨娘不懂事,请您别和她计较……” 善桐却仅仅只是微微一笑,她从容地摆了摆手,并不露出一点不快来,反而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坐。” 大椿犹自还有些不敢,撩了善桐一眼,见善桐已经指了指炕前的小几子,她犹豫再三,还是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这一坐,就要仰望炕上的善桐了,两个人虽然年纪差得挺远,但善桐却一点都没落下风,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大椿,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兴味地道,“大椿姐,我记得你是后来买进来的人口,不是我娘的陪嫁,是不是?” 大椿微微一愣,她又掂量了善桐一眼,越发摸不着头脑了——可主子有问,不能不答,这事也没法说谎。 “是,那年年成不好,京城米价贵得厉害,家里吃不起饭,便把我送进府里了。” 善桐又摸了摸下巴,嗯了一声,久久才道,“我记得你爹娘倒都有些能耐的,你爹后来进了娘的陪嫁铺子做活,似乎是个账房,是么?” 虽说是外头采买进来的人口,但大椿毕竟是有家的人,父亲在王氏手底下讨生活,能决定她生死的,不是二姨娘这个半主半奴的姨娘,而是王氏这个主母,她究竟站在谁那边,不问可知。 很多事其实就是这样,王氏的安排可以说得上是隐秘过人,但她瞒了谁也不会想着瞒女儿,一旦看到了这个事实,则母亲的盘算,做女儿的不问都能猜出三分来。善桐此时回想起来,只觉得母亲和姐姐种种令人费解的表现,似乎都有了解释,颇有醍醐灌顶的味道。但心头却并无一丝轻松,反而益发沉甸甸的,一时间竟是不知不觉就叹了口气。 大椿反而坦然多了,她抬起头来,不闪不避地和善桐对了一眼,态度竟多了一丝亲昵,微微一笑,并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三姑娘您长大啦。” 是啊,长大了,自己是真的明白世事了…… 想到善梧脸上闪过的茫然与痛苦,想到他几乎是疯狂的苦读,善桐的目光就渐渐地低沉了下来,她自嘲地一笑,低声道,“心还是太软了……” 没等大椿听清楚,她便又抬高了声音,指着手绢里的猪油渣笑道,“这是你给二姨娘出的主意?” 二姨娘身边两个丫鬟,的确是大椿要更得宠一些,虽然也难免受到她的搓摩,但有了什么事,二姨娘总是打发大椿去操办的。 把大椿握在手心,就等于是握住了二姨娘和善梧之间的每一丝联系,母亲这一招,真是心机内蕴,不露丝毫烟火气息,最难得这么多年以来,竟没有丝毫外泄,见微知著,母亲的城府手段,真是不问可知。 大椿眼神微沉,犹豫了片刻才道,“这个倒不是奴婢的主意,三姑娘也知道,眼下村子里事情多,二姨娘要是再闹出什么事来,大家的面子就太不好看了。太太在老太太跟前也不好收科……只是二姨娘实在心疼七少爷……” “再心疼,她也是父亲的姨娘,怎么说都是半个主子,和厨子勾勾搭搭的,像什么样子?”善桐抬高了声音,“这件事幸得是没有闹出来,若是闹出来了,你让七哥怎么做人?” 再饥荒的年景,厨子本人肯定是饿不死的,前几天是老太太的生日,虽说没有大办,但家里到底还是割了几块肉回来,这油渣是从哪里来,善桐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小厨房掌勺的金师傅是个老光棍,平日里见到条母狗都要多看几眼,二姨娘虽说这一阵子憔悴了不少,但到底是个美人儿…… 这件事不管怎么说,都实在是太过了一点,就算是母亲也未必愿意二姨娘闹出此等丑事,大椿但凡知道一点分寸,也不至于怂恿二姨娘出此下策,倒很像是二姨娘本人的作风:出身市井,在这些事上就不那么讲究。 善桐见大椿不言不语,便又垂下头来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自己的辫梢,“我知道你心底在想什么,不过你也要记住,二姨娘再怎么样,也是我们小五房的人,一举一动,代表的是小五房的脸面,她可以讨人厌,但大节上却决不能有亏……” 她心底忽然又窜过了一个念头:就算大节有亏,也不能在这当口—— 可才一这样想,善 桐自己又都不寒而栗,她甩了甩头,在心底又说服了自己:过了这个关口,二姨娘也不是傻子,自然不会为了一点吃的,和别人眉来眼去卖弄风情。自己这个想法,终究还是行不通的。 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松一口气。但善桐毕竟是松了一口气,又敲打了大椿几句,“让你在二姨娘身边服侍,为的就是你懂事,二姨娘会听你的劝,你就得相机劝着二姨娘……有些小事劝不下去,就不多说什么了,这样的大事,你要劝不下去,要你何用?” 大椿左思右想,都觉得三姑娘说得句句在理,不禁冷汗涔涔,又有些后怕,目光在那一包油渣上盘旋了片刻,一咬牙,她轻声道,“三姑娘教训得是,日后大椿知道如何行事……只是这事已经出了,您看着该怎么了局呢?” 姨娘和厨子眉来眼去的,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父亲在家,可以乘势闹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一方面是下了二姨娘的脸面,再让梧哥难堪一点,一方面,也是断了二姨娘的恩宠,让她在这个家里越发没有凭借。要往大了闹,就是把二姨娘的性命葬送进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当然,随之葬送的还有梧哥的脊梁骨…… 善桐忽然间不愿意再往下想了,忽然间她很讨厌自己,甚至觉得自己的面貌已经丑陋不堪……她不喜欢,是的,她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娘操心的事儿已经够多了。”她到底还是下了决心,扫了大椿一眼,轻声道,“这件事就不要让她知道了吧!你把二姨娘叫进来,我亲自和她说。” 大椿顿时欲言又止。 上一次善桐和二姨娘正面交锋,结果当然是善桐吃了亏,虽说主母的用心,如今在场的两个人都已经明白,但大椿一时也拿不准是不是应该听从三姑娘的吩咐——她虽然身份尊贵,但却并不是家中的主事者。真正说话算数的人,还是主母王氏。 善桐又怎么不知道大椿在想什么?但她并不想让这件事被母亲掌握在手中,虽然很难对自己承认,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虽然她很看不起二姨娘,但却并不想要她死。不管是看在梧哥面子上,还是看在二姨娘本人份上,敲打她可以,限制她可以,但要赶她出门,让她死于非命……善桐到底还是不忍得的。 而她——是的,在这一点上,她并不很信任母亲……想要保住二姨娘的性命,和梧哥在家里最后的一点颜面和尊严,就得背着母亲玩弄手段。甚至连梧哥都要瞒得死死的,不能让他知道一点内情。 她倒 是并不怕自己泄密给梧哥知道,但二姨娘会不会到处乱说,向儿子诉苦,那就说不清了。其实自己根本不应该随意插足进这滩浑水中,闹得不好就是一身的骚味。难怪姐姐虽然心知肚明,但始终装得和没事人一样,她当然是看透了个中得失…… 善桐就颓然叹了口气,在心头狠狠地摔了自己一个耳光,暗自责备自己,“你又无事生非,你又压抑不住。” 而后才抬起头来,冷冰冰地看向了二姨娘。 二姨娘也正抱着手靠着墙,翻着白眼望着善桐,这动作做来还有几分难度,盖因她要比善桐高些,翻了白眼,眼睛就是朝上走了,又要翻下来看着善桐,倒是有几分难为了这一双明眸的。 善桐吐了口气,根本无心和二姨娘计较了。她已经懂得了母亲的淡定和宽容从何而来:想来如来佛祖看着孙行者撒欢时,也有类似的宽容。 “二姨娘想被发卖吗?”她轻声细语,很亲切地问。 二姨娘的脸色顿时一变。 被发卖,是每个姨娘心头最深的恐惧。不论是贵妾也好,良妾也好,贱妾也好。当主母的要卖你,其实都是一句话的事,除非已经宠妾灭妻,否则奴婢文书是可以补的,手印是可以强按的……做丈夫的只要不想闹出大笑话,就不会和妻家翻脸,说得透彻些,自己回家怎么和太太闹是一回事,卖出去的妾,还真很少有被追回来的。 当然,这也只是下策中的下策,尤其是像二姨娘这样生育了儿子,儿子眼看着又很有出息的良妾,主母要这样行事,首先就要冒着日后年老无人奉养,同庶子反目成仇的危险。但这一句话出来,无异于是照脸摔了二姨娘一个耳光,赤.裸裸地提醒了她的奴才身份。 二姨娘还没有答话,善桐就又补充了一句,“要是二姨娘想离开西北这个苦地方,只管告诉我一声,我一定转告祖母。只要一句话,你就能离开这个你很看不上的西北。” 自从善檀去年去了安徽,全家上下最受宠,最得老太太欢心的小辈是谁,二姨娘当然不至于不知道。 她立刻就想到了老太太对她几乎是不屑的态度——善梧都那么大了,要不是主母斡旋,连她这个姨娘都不认…… 现在西北又是荒年,少一个主子吃饭,就是少一个主子,二老爷又是出名的孝子,从来没有对母亲的吩咐说过一个不字。真是这时候先斩后奏把她卖了,有老太太身份压着,梧哥能说什么?就是老爷知道了,恐怕都不会有一句埋 怨…… “现成的话柄放着呢。”善桐又点了点炕桌上的手绢,“我们家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也是传承了百年的老族了,平时吃穿用度,是不大好,二姨娘看不上,我知道的。不过规矩总是放在那里,二姨娘做的事情传出去,的确是不大好听啊。” 连借口都有了——还是自己给送上门的…… 二姨娘忽然就觉得眼前的三姑娘渐渐地高大了起来,她一向很看不起这个天真的小姑娘,虽说这一年半以来,两个人连话都没有说上几句,但当时二太太隔着窗户训斥她的那几句话,却还是牢牢地烙在了自己心底。 怎么说都是半个长辈——长幼有序,她就是再当红,能搓揉得到自己?她越是聪明,就应该越看得明白,有梧哥在,最好对自己客气上几分…… 她的冷汗一下就流了一脊背:直到现在,她似乎才明白自己的做法有多少疏漏,眼前这个天真的小姑娘只要在老太太耳边说上几句话,借刀杀人——老太还有多少年好活?等到善梧掌权,恐怕她早归黄土,到时候善梧就是再怨恨她,又能怎么样…… 善桐撩了她一眼,甜甜地笑了起来,她轻声问,“二姨娘站得舒服吗?” 在这一瞬间,她的笑容竟和王氏有了十分的神似,带着的这一缕天真,实在杀气四溢。 二姨娘再站不住了,她已经无法维持这份无动于衷的不屑,然而她到底还是不甘心跪下的,虽然放松了手臂,也不知不觉站直了身子,但双膝要弯不弯,一时间就尴尬在了当场,不禁就恳求地望向了善桐。似乎指望着善桐给她一点慈悲,让她免于下跪求饶的卑屈。 善桐盘膝坐在炕上,偏着头望着二姨娘,只是笑。 虽然她依然不过是个半大不小的姑娘家,但二姨娘心中的轻视已经荡然无存,她一咬牙,到底还是慢慢地跪了下来。 善桐顿时在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 头一次完全出于自己的主意,背着所有人行事,其实也算是对她的一次考验,这一份自己出给自己的卷子,她答得到底还并不差,足以让自己满意。 见二姨娘的膝盖触到地面了,她才噗嗤一笑,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姨娘,你是半个长辈,怎么对我一个小辈这么客气呢?起来说话吧——坐。” 她指给二姨娘的座位,正是大椿方才坐过的小几子。 这一次,二姨娘坐得虽然还不很情愿,但已经没有过多的抗拒 。 两个人的上下之分,也就随着这一坐,尘埃落定。 81、丑陋 就算宗房已经严格控制粮食的消耗,但当时序进入四月,却还是滴雨未落时,村子里的恐慌气氛也还是越来越浓,村墙外头聚集的流民也越来越多。人们拿到手的白面馒头里不但没有那么细腻了,连个头也渐渐地越来越小。——现在反而要保证佃农能够吃饱,不会跟着逃荒,还会每天来回走上十里的路挑水灌溉麦田。至于不事劳作之辈,不论身份如何,都只能暂时饿着肚子了。 各房就算还有些底子,可以私底下开点小灶,经过小半年的消耗,粮库也终于要空了。往外跑是没地儿跑的,外面只有更乱,只好先紧着老弱病残,可就是这样,到了四月中旬,宝鸡爆发了一场民乱之后,从凤翔府往村子里的商道终于也没有人走了,日用品开始短缺,第一个受不得的就是病人。药材得不到补充,有几个身体弱些的老人家,就这样撒手西归了。 小五房上上下下也都多了几分心事:善柳常年要吃药的,如今茯苓和白芍都要吃完了,就是拿着钱也不知道上哪里买。三老爷还想骑马到凤翔去的,可现在摆明了一出村墙就未必能回来了……就怕被绑架了反而来勒索粮食,到那时候家里是给还是不给呢? 老太太就亲自带了善桐,在村子里绕了一圈,白芍是有了,可茯苓也算是金贵的东西。满村问过一圈,都没有淘换来几两,三老爷一咬牙,“我上十三房问问去!” 十三房的海鹏叔和善柳一样,常年吃的药里是有一味茯苓的,他是老病号,一年四季断不了药,茯苓的藏量应该要比别人多些。 老太太沉吟再三,还是摇了头,“这是夺他的命来续善柳的命……要是和十三房没有交情,还能开口,和十三房有了交情,反而不好说话了。” 三老爷到底是善柳的亲爹,虽然不说话了,可面上到底还是多了几分阴沉。善桐看在眼里,忽然间就明白了祖母的为难:做当家人的,有时候委实不能不招人讨厌,至少这个决定下得,虽然在理,却非常不近人情。 她就多添了往三房走动的脚步,时不时拉着善柳出来多走几步,天气毕竟暖起来了,善柳发病的次数也少了一点儿,虽然减了茯苓,但看着倒像是慢慢好起来的样子。海鹏婶来了一次,送了几两茯苓,老太太都推了,“听说大侄子有些不好了……你们自己留着吧!” 天气暖了,海鹏叔的病情反而恶化,虽说十三房并不缺粮食吃用,但没有大夫根据季节添减药方,老方子一味吃着也不见效。海鹏婶一提起来就着急得掉眼泪,“也不知道张 大夫有事没有,听说凤翔那边闹得厉害了,想必让他到村子里来住,也是肯的,大不了一家人都接过来……” 老太太只是叹气,就不肯接话了。海鹏婶泪落了半日,看得善桐心里也酸酸的,又是一阵无奈,此后好几天都不敢登十三房的门。 十三房没有男丁,要去凤翔府接人,只能把主意打到小五房头上,可小五房要是可以去凤翔府,早就出去买药了。村墙外头的流民一天比一天多,多得是在凤翔附近村子里的佃户,其实都不乏和村子沾亲带故的人家。可到了这时候有什么办法?只好脸一抹,装着不认识了。好在许家的十一个铁卫是没有什么亲人的,有他们带队,每隔几日赶一赶,还是可以赶散。 “再这样干下去,水都要没得喝了。”族长还是很忧虑,常常登了小五房的门,“五十年来没有见到渭水断流了,可今年的水位就要比从前浅得多了。要是再这样干下去,明年只怕……” “到了明年要还这样,只好全族一道内迁了。”老太太不动声色,“那就是天要亡我西北,要亡杨家,人力也不能救的,到时候,能走几个是几个吧。” 这样实话实说,倒是安了一屋子人的心,大家又唉声叹气了一会,到底还是各回各的家。老太太等人散了才叹一口气,和王氏唠嗑,“村子里看着还能熬过去,也不知道定西那边境况如何了——要知道定西的境况,又得问朝廷的境况……这天下真是兴衰一体,嘿嘿,只是不知道风云变幻,最后谁才是赢家了。” 话中刻骨的怨恨,令王氏也不由得为之动容。 她不禁略带尴尬地笑了:如今西北正在打仗的是许家人,种种烦难是谁在背后运作,自然是不问可知。王家的政治投机,可以说又下错了筹码,又被人当了弃子。是两边落空,什么都没有捞着。 “我就是不明白了……”老人家又喃喃地道,“这天下就不是皇上的天下不成?就这么由着人胡作非为,难道真要等边关的将士都顶不住了,他才……” 说来也好笑,虽然西北局势决定了杨家村的命运,但杨家村众人却对朝廷中必定上演着的风起云涌一无所知,他们只能在漫长的等待中一点点地绝望,却又不能放弃仅剩的一点希望,继续这样无望地、绝望地等待下去。 进了五月,麦子眼看着就要下地了——今年到底还是有了一点收成,虽然不多,但也能缓上一点儿了,村兵们出动看青,善桐隐约听说,他们在村外驱赶流民的时候颇杀了十几个人,可 到底也没听真:大人们议论这种话题的时候,不约而同都避开了孩子们。 不过,因为立了村墙,高高的木墙挡住了河风,村子里要比往年更闷热得多。 海鹏叔就没有受住这样炎热的天气,在五月初的一个晚上,派人请老太太和王氏、三老爷、四老爷进十三房的小院子里说话。 他病情快要不好,小五房倒是知道的:毕竟是鸡犬之声相闻的邻居。海鹏婶还来和老太太打了招呼:万一海鹏叔咽气了,她一个女眷换不了寿衣,还得要三老爷、四老爷帮帮忙。 老太太不但带了第二代,还把善桐也带上了,“你多陪陪善喜,这孩子心底还不知道怎么苦呢。” 没想到海鹏婶和善喜两母女反而很平静,善喜盯着一双桃子一样的眼睛,就束手站在屋角,看到善桐过来,两人对视了一眼,她便握住了善桐的手,又用力捏了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没有事儿!” 善桐扫了里屋一眼,只能见到几个大人围着床上的海鹏叔,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还有一千多石粮食……都密密实实地锁着……回头就把钥匙给您,以后她们母女还……” 过继、家产、出嫁,一个又一个关系到善喜命运的词汇就从里间飘渺地传了出来,善喜却好像没有听到一样,只是笔直地站在角落里,望着自己的脚尖。 她的手有很细微的颤抖,如果不是善桐细心,几乎都无法发觉。 又过了一会,老太太低沉有力的声音就从屋内传了出来,“大侄子你放心去!当着儿子、儿媳妇的面,我把话撂在这儿了,以后你媳妇闺女,我们小五房看顾!” 海鹏婶细细的哭声就跟着响了起来,还有海鹏叔乏力的叹息声,又是钥匙互相敲击的声音——老太太就在众家人环绕下出了里屋,沉着脸冲善桐点了点头。 善桐紧紧地捏了捏善喜的手,哑着声音,只说了一句,“挺住!” 善喜的嘴唇都要抿成了一条线,她挑开帘子就进了里屋,海鹏婶一边哭一边赶她,“屋子里不干净,你出去,出去。” 善喜到底还是不肯出来,海鹏叔低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几乎只是气声,善桐出了屋子回头看时,只看得到善喜侧着头,专注地听着,脸上是一片如洗的平静。 三老爷和四老爷当晚就没有走,也就是三更时分,海鹏叔安安静静地去了。 丧事扰乱了几天,到 底也没有大办,寿材是早备好的,因天气反常的热,又无冰,不过停了一天的灵,村子里几个居士念了一棚经,便将人葬了进去。善桐年纪小,并不得去,只是事前事后陪着善喜。等过了头七,海鹏婶又送了一大包茯苓白芍过来给善柳服用,老太太千恩万谢地收了,回头就和三老爷商量,该怎么给善柳熬药:小姑娘也受不得这暑热的天气,中暑发烧,上吐下泻好几天了,咳嗽又重了起来,人是眼看着瘦了下去,家里偷偷给她做了纯白面馒头都吃不下去,现在已经是咳出血来了。——和海鹏叔临终前几乎是一个症候…… 三老爷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要借了宗房的马去凤翔府里请大夫,才出村墙没有多久就又回来了——路上的流民说,凤翔府里的人全都走光了,因县里粮食要吃完了,只得到山林里去淘食儿,就是进了凤翔府里也没人了。 老太太沉着脸,第二天就不许善桐进三房的院子去看善柳了。“这看着是肺痨……是会过人的!” 善柳往年虽然也咳嗽,但似乎并未上升到肺痨这么严重的程度,说起来,也许是隔邻的海鹏叔过到了她身上。可现在人都已经去了,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老太太屋里的灯亮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发话了,让善柳搬到二房原来住的小院子里去住。 三老爷眼睛都熬红了,当天硬是又骑了马往凤翔府走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只是带了一包药——府里是真的没有什么人了,就连丰裕粮号都上了门板,他寻了个相识的伙计打听过了,说是两个月前粮号就没粮食了,一家老小是拖家带口地去了西安投亲。 先不说西安城内有没有好大夫,就是有,这兵荒马乱的又怎么会出诊到杨家村来。再说,善柳这几天都开始咳血了…… 三老爷还是不死心,到底是去了一趟西安,找了个医生说了说善柳的病,得了个和海鹏叔一样的方子,出天价把药配齐了,回来给善柳熬着吃了几天,五月底一天早上起来,小姑娘就不行了。喘得话都说不上来,痰涌了一口气上不去,就这么去了。 老太太做主,连一天灵没停就葬进了墓地里。一村人心都绷紧了:连着这样去了两个,尤其善柳病情恶化得很快,现在就怕是瘟疫! “怕是天要亡我们杨家!”送葬回来的路上,善桐就听到人这样窃窃私语,“是一灾连了一灾……若兴了瘟神,一村人真是都要葬送进去了!” 她扫了说话人一眼,不由得就皱了皱眉头,心中也起了一 丝惶惑:如果是瘟疫,一家人肯定是最先遭殃的…… 等过了两日,传言已经传得一村人都慌了起来,族长上门来问了几次,老太太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她斩钉截铁,一口咬定了善柳是久有肺痨,同海鹏叔一样,都是一日拖一日,挣着命罢了。 “也是今年缺衣少食的,”话里就带了刺,“孩子吃得少了,病就没压下去——” 虽说一村人吃得都是大厨房的菜,但宗房诸人脸上都还带了血色,这是眼看得到的。族长脸上不由得一红,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期期艾艾地转身去了。老太太送他出门,站在院子口看着他的身影出了巷子,犹自久久没有动弹。半晌,才重重地叹了口气,把王氏和善桐叫来商量。 “就怕传开了去,一村人怕善柳和海鹏是得了瘟病没的……” 局势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话要藏着掖着的?王氏却是一时还没会过意来,却是善桐一语道破真谛。 “祖母是担心族人们要赶我们出去?” 老太太面上顿时就浮起了一线苦笑。 “现在村子里也就是我们几家人库房里还有一点粮食,虽说我们并不张扬,但这是瞒不过有心人的……” 的确,虽说老太太和王氏口中几乎从来不提粮食两个字。但小五房的吃食总是要比族人们好上一线的,其实要不是为了韬光养晦,不使村人眼红,家里的腊肉腊鸡也不是没有,就是白面,也够一家人丰丰盛盛地吃上几个月的。更别说海鹏叔临走之前,还把十三房的库房钥匙递到了祖母手上——要能把小五房、小十三房用瘟疫的名头赶出村子,这些粮食可是带不走的…… 纵使王氏已经饱经风霜,一时间仍然忍不住露出了骇然。 “老爷人就在定西——”她的话说了一半,就又断在了口中。 人在定西又怎么样?时逢乱世,消息根本传不出百里,一家人被赶出去之后,老的老小的小,只怕是再无生理。就算见到二老爷,把这事儿说了,二老爷还能如何?总不能杀尽族人,为家里报仇吧? 瘟疫不瘟疫的,似乎只是个借口,恐怕这个谣言,就是借着善柳和海鹏叔的死,借题发挥,归根到底,还是看上了小五房的粮食。 可就是看破了此点,一时间似乎谁也想不出应对的办法来,毕竟造谣是嘴皮子一碰的事,可辟谣就要辛苦得多了。再说这种事,只怕是越描越黑…… 老太太和王氏目光相 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线绝望,老人家唇边掀起苦笑,才要说话时,善桐已经轻声道。 “孙女儿倒是有个馊主意……” 82、主意 自打从函谷关外头一路颠沛流离地回了杨家村,老七房的温老三就沉默了不少。非但等闲不出门走动,就连十三房海鹏叔的丧事,他都没有出面尽个人情,族人们平时说起来,也都要撇嘴巴的——老七房和小十三房的亲戚关系,在村子里已经算是近的了。 也不是他不想起身,无奈老七房几个男丁这一次出去逃荒,回来的就他一个,一回来还跟着就生了一场大病。紧接着村子里物资开始紧张,老七房的存粮不多,他身子没好,又不能进村兵做活,得到的口粮少了。好大一条汉子,一场病居然延绵了好几个月,才慢慢地好起来。——屋里又没个女人照看,只是赖着嫂子帮着浆洗缝补的,天长日久,难免多了口角。老七房的日子,眼看着就有些凄凉了起来。 这一日起来,温老三就自己掇了一条板凳,在院子里一株柳树下头坐了,袒着胸懒洋洋地拍打着一把蒲扇,等日头上了半空,他嫂子叫他,“去领饭菜了!”他犹自不愿起身,咳嗽了几声,回道,“你自个儿去,要不喊大侄子过去!” 他嫂子能嫁到老七房来,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屋内当下就起了一阵叮当巨响,温老三知道一场唇枪舌剑又在所难免,正要起身出门时,只听得院门外数声笑语,脚步声响时,却是善桐身边带了个小丫鬟推门而入,还颇有些不好意思,“来问三哥讨一碗水喝!” 虽说村子里境况不比往年了,但一碗甜水还是喝得上的,温老三怔了怔,先撩了善桐一眼,才粗着嗓子向屋里嚎了一句,“嫂子!倒水来!大小子领饭去!” 毕竟是混混出身,无赖起来招人头疼,也上不得大台盘,但却也很懂得看人眼色办事。 善桐靠在门边,又瞥了屋外一眼,其实近了中午,众人都在院子里避暑,这一条巷子又冷僻,除了小四房的两个管家看着祖屋,并许家铁卫们中午会过来轮班换宿之外,很少会有人迹。她一路走来一路留心,竟真没几个村人留心,有遇见的问上一句,善桐也只道,“天气闷,到墙边散散心。” 散心散心,绕了一大段路,散到了这里,自然不是无的放矢。善桐正要说话,只听得吱呀一声,一个一身黑的高壮妇人出了屋子,将两个绿豆粗瓷盖碗顿到了院子里的八仙桌上,又翻着白眼看了善桐一眼,却是还没说话,温老三就递过了一个眼神,那妇人气哼哼地一转身就喊起来,“大小子,大小子出来!” 这就是老七房目前唯一的女眷了,丈夫年前跟着弟弟一道出去逃荒,毕竟是没能回 来……这一身黑,就是正给丈夫服孝呢。虽说从前没有见过几次,但就年前那惊鸿一瞥来看,这小半年来,她的日子也不好过,显然就憔悴苍老了不少…… 看来,虽然和宗房四爷互为表里,但这小半年来老七房的日子也不大好过——几个成年男丁都没有回来,剩下一个大嫂拉扯着底下的弟弟妹妹并儿子女儿,虽然人口还多,但声势显然就弱了。再说这半年来,宗房老四的烦心事也并不少,恐怕一时间还照拂不到老七房头上,或者说,自从老七房声势弱了,他也就不打算再照顾老七房了。 善桐就把茶碗放在手中,徐徐地转动了起来,她很有耐心地沉默了一会,倒是温老三先忍不住了,他响亮地哼了一声,似乎是自言自语,“大中午快要吃饭的时候,特地走到我们老七房来要水喝,要不是姑娘是小五房出身,金尊玉贵,我温老三连看都不配看一眼,我还当这是特地上门来蹭吃蹭喝的穷亲戚呢。” 当年大姐的那两巴掌,显然被温老三记在心里。此时犹自念念不忘,要抬出来做个话柄。善桐却早有准备,她殊无生气,笑眯眯地道,“三哥,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了?您大人有大量,还记在心里?” “你三哥心眼子小得很!”温老三还是一脸的无赖相,也不怕和善桐计较多少有失他兄长的身份,一边搔弄肋下皮肉,一边翘着脚,满不在乎地道,“尤其记仇!一个娘们儿敢扇我的耳光,我能不记在心里?” 要是在从前,善桐多半早就在心底气哼哼地骂起来了。可如今她也能渐渐品味到了温老三的刁钻:这是拿准了自己主动上门必有所求,所以拾起从前的话柄,先把记仇的姿态摆出来,一会儿就能够高声大气地和自己谈条件了…… 不过,会知道自己是有所求而来,也算是温老三厉害了。按自己这十二岁多一点儿的年纪,就是走进宗房,恐怕都会被当作是游荡过来的。毕竟自己虽然在祖母身边得宠,但非但是个女儿家,而且还是个刚刚长成的小女儿家—— 善桐还是笑眯眯的样子,“三哥记性要好,应当也能记得在村墙前头,是谁把您扶进村子里,张罗着给您一碗水喝的吧?救命之恩抵一个巴掌,抵得抵不得?” “那是你三叔、四叔的恩,和你姐姐什么关系?”温老三似乎是拿定主意要和善桐胡搅蛮缠到底了。他一翻白眼,毫不客气地盯住善桐,似笑非笑,“难道你一个孩子,能做得了你们小五房一家的主?” 这个话缝倒是抛得好,这些市井无赖,果然 都惯在言谈机变上下工夫……他果然也看透了自己的来意,到底也还是试探了自己一句。 善桐一下就又安心多了:最怕是温老三一无所求,连谈都没得谈。虽说这可能性终究不大,但她不是神仙,钻不进温老三心里,也不能把温老三的心思给拿得有十分稳。如今他既然也会反过来试探自己,足见他到底还是有所求的。 的确,一个宁愿乞讨回村里,也不肯在函谷关下卖身为奴的人,不论有多少缺点,终究还是有一点风骨,一点野心在的。 一时间就想到自己献策时,抬出来说服祖母同母亲的那几句话,“他有所求,求的无非是功名利禄,之所以向宗房四爷求,也不过是因为只有宗房四爷愿意搭理他们。我们家如今虽然艰难些,家里男丁少,又因为粮食多,颇有些招人眼红的意思。但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只要一经依附,看得见的好处,就有个现成的机会——” “当然能做主了。”善桐就很把温老三的问话当真,啜了一口那还带着铁锈味的茶水,认真地道,“如今我们家人口就这么几个。四叔呢,是个老实人,三叔又心痛柳妹去世……最近精神也不大好。两个哥哥一心读书,我不做主,难道还轮到我娘、我祖母特特地出一趟门,到三哥这里来讨水喝?” 避重就轻之余,到底还是点出了小五房内的现状。同温老三猜测得也差不了多少,三爷心痛爱女身亡,也正卧病,四爷口舌笨拙,两个男孩,一个嫡出的脑筋不好,一个庶出的似乎和家里人若即若离。家里坐镇大局的老太君出动呢,动静又太大了……也就只有这个三姑娘牙尖嘴利人小鬼大,可以代表小五房出来办事了。 温老三毫不遮掩地上下打量了善桐一会,掂量着小姑娘的底细。见善桐还是那一脸笑眯眯莫测高深的样子,不知怎么,他反而有点坐不住了: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这位娇小姐的胆子可着实不小,就敢和马贼谈交易拔枪相对,有胆子又有脑子,并非一般只知道唯唯诺诺,连一点成算都没有的平庸女眷。 她会上门来,必定也是有所图的。而老七房眼下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连隔夜粮都没有,自己还有什么能被她看上? 他自然开始了紧张的思索,不知不觉,就坐正了身子,露出了慎重来。 善桐也又吞下了满腔的话,又自喝了几口水,思量着工夫已经做足了,这才关切地一扫院子,问温老三,“三哥看着要比回来的时候更瘦了——没能进村兵,到底吃食上还是吃了亏!” 她的态度自然中带了惋惜,却并没有特别的优越感。倒很招人的好感,让人知道她并不是随意说出来砢碜老七房的。温老三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接着话茬就抱怨,“可不是?如今有村兵的人家,吃食上能比别人便宜好些呢!俺思量着俺也好了,也是条汉子,也能杀得了人!奈何管事的兵爷说人口够多了,就不让俺进去。” 村兵虽然主体都是杨家村人,但管事的却是十一铁卫,当日许凤佳留下他们时已经有言在先,村里一旦有事,必须听从铁卫指挥。即使有宗房四爷作为后盾,善温想要半路插上一脚,也的确有些难度。 这个话茬子倒是开得好,善桐默不做声,只是面带同情,听善温抱怨了一大套,才轻声道,“现在为了粮食,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人还真是少不得这口饭啊……我们还不是一样,就因为家中平日里殷实一些,似乎还能有些余粮,三哥您是不知道,那些人都编排出什么话来了!什么瘟疫呀!过人啊,这样的话也是能随便说的?” 她见善温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笑来,心中更落实了三分:这件事十有八九是宗房老四在背后作耗,那是跑不了的。 “村人们虽然眼红大户,但毕竟我们也不是最有钱的,不说别的,做粮油生意的外九房也好,宗房最亲昵的老二房也罢。这一两年间都有减员,也都肯定是有余粮的,为什么不编排他们,要编排我们呢?”善桐其实自己的思路也是一边分析一边更清晰,当时她说到这里,祖母已经情不自禁地往下接了一句,“还不是因为我们在村子里有仇人!” 别人不知道,但宗房老四是一定清楚自己被放逐的命运的。不管想不想翻盘,还是只出于报复心理,运用巧合散布谣言,杀人不见血地阴小五房一把,他为什么不做?不说别的,就是眼下自己明明几乎可以肯定他是背后的推手,可又哪来的真凭实据?就比如说眼前的温老三吧,很有可能这个谣言就是他兴出来的,否则他笑成这样耐人寻味,笑成这样心知肚明做什么?但自己要是一问,他双肩一耸一推二六五——小五房还能拿他怎么办? 不过话虽如此,也不能让杨善温就以为自己是个傻子,以为小五房是个傻子了。 善桐也抬起头来,对温老三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她的笑容虽然似乎很灿烂,但眼神却是冰冷的,虽然没有一句话,但潜台词已经昭然若揭:双方都很清楚,这个谣言背后,逃不了的是有人作怪。而小五房能找到老七房头上,也已经足以说明是看透了里头的勾 当。 “都是苦命人,在这乱世里是挣扎着活命呢。”善桐笑了笑,就又接了下去。虽然转折之间还是带了生硬,但却也已经是转换得够自如的了,“大家不互相帮着,那怎么行呢?这不是,我就来找三哥帮忙了。” 年纪还小,连圈圈没绕几下,就忍不住要摊牌了。 温老三眼仁一缩,面上露出了几分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慎重,他又站起身来,似乎是要从身高上把善桐压倒,居高立下地靠在柳树边上,瞅了善桐一眼,淡淡地道,“这话我听不懂了,互相帮着?我们老七房现在是什么都拿不出手,得求着人过日子了,能帮得上你们什么忙?” 他没等善桐答话,就又压低了声音,颇有些戏谑地道,“按我们桐妹妹的说法,小五房的日子也难过着呢,能拿得出什么来帮我们?难道这所剩无几的口粮,还要匀我们一份?” 桐妹妹三个字,格外捏得嗓子尖细,令人肉紧。善桐忽然间很想摔他一个耳光,把这人摔得老实一些,但又很快按捺住了这股血气,强笑着道,“怎么没有能帮忙的呢?我们虽然也猜得到,大家多半是为了小五房的一点子粮食,心里犯嘀咕。但毕竟没有挑明,也不能逢人就要自白。就想托三哥说说:虽然小五房库房里也是有过粮食的,甚至在去年还买了一万七八千石的麦子进来,但这份粮食是一石没留,全都私下捐给宗房,填补族库的亏空了……唉,三哥,不瞒您说,这话也不好由我们亲自说出来,不然,这不是在下宗房的脸面吗?” 杨善温这一下是真的惫懒不下去了,他站直了身子,几乎是愕然地端详着善桐的表情,过了半日,才禁不住似的喃喃道,“这可不像是你们老太太的手笔……嘶!小丫头,该不会是你的主意吧!毒!忒毒了!” 善桐也就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来,她也学善温,耐人寻味地沉默。倒是善温显然露出了兴奋,他在当院里来回走了几步,忽然间又踱到善桐身前,压低了声音道,“要买我们,价钱可不能开低了,嘿嘿,三堂妹,能出得了这个主意,你也不愧是个杀伐果断的女中丈夫!什么东西能买得我温老三回心转意,你恐怕也清楚得很吧!” 善桐抬起眉毛来,还没说话,温老三就已经自问自答,将答案给抛了出来。 “十三房过继的事,我知道已经着落在你们老太太身上了,你说,她是看中我们家大小子栓财,还是二小子狗蛋?” 83、过招 这个杨善温,也真是把无赖给做到头了。连自己这边的价钱都不肯听,急吼吼地就端出了自己的条件,这是摆明了趁火打劫,仗着小五房如今家里男丁不多,形势又不大有利,就敢开出这样的条件来。 善桐一丝一毫都不曾犹豫,她不屑地翘起唇角,淡淡地道,“说出话的话,泼出去的水。一年半之前族会上大家说得清楚明白,十三房就是过继谁家的孩子,都不会过继老七房的人。这件事可不是我们不帮忙啊,三哥,族长都发过话呢。” 见温老三面上浮起戾气,她又抢着堵了一句,“到时候,就算孩子过继过去了,出了什么事,大家面子上也都不大好看的。” 在当时的天下,要毒杀一条性命,虽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但有门路却也不难。真正的大户人家,多半总有门路可以重金购得一些杀人不见血的毒药。温老三也不是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面上是再看不出一点痕迹的,又有贵人作为靠山,就算是抬到衙门里去,都不能把事情闹大! 小五房要是铁了心站到十三房这边,先骗得自己卖了力,等事情过去一两年之后,悄无声息地将嗣子弄死……虽说不是小五房老太太的作风,但真要到了那一步,老七房可就真的鸡飞蛋打,落得个一场空了。 温老三就好像一个被戳破了的猪尿泡似的,一下就软了下来,他却还是有办法让善桐难受,也不接善桐的话,只是嗯嗯啊啊似听非听的,摆明了是在敷衍善桐——没有得到合适的价钱,要他为小五房出力辟谣,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善桐却并不着急,她胸有成竹地扫了温老三一眼,又低声道,“不过,村兵这件事,祖母毕竟还是能说得上话的。不说别的,一个队长的位置,还是可以安排出来——三哥就没有想过,等到此间事了之后,该如何谋生吗?你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没个营生可如何是好?不说别的,这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家里又没了几个男丁……” 这说的都是无遮无拦的大实话,温老三面上还撑得住,心底却早已经被善桐说得虚了,口中还犹自要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吃了上顿不管下顿的,就眼前这一关村子还未必过得去呢,我管以后!” 话虽如此,可到底气势是软得多了,眼神闪闪烁烁的,也不再敢和善桐毫无遮拦地对视。尽管善桐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脸上甚至还始终只是在笑,但不知不觉之间,温老三的态度从戏谑变作了正经,又从正经,变作了如今的示弱。 “三 哥不管以后可以。”善桐不禁面露微笑,趁热打铁,“可大侄子们不能不为以后考虑……一旦西北之围解开,大军反扑,必定是需要人手的。你有过在铁卫军爷们手下服役的资历,我们把你推荐给桂家也好,许家也罢,都好开口些。再说——我也就直说了,按三哥的名声,不论是做生意也好,老老实实地买田也罢,都不会有多少人敢和你打交道的。但在军中可就不一样了,哪一个军爷不是刺头呢?”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噎住了话头,由得温老三自己去想。 但凡有一点雄心壮志的男儿,都情愿要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而不是一份不体面的——甚至随时可能被夺走的财富。温老三一心一意谋划小十三房的家产,那是他实在没有办法,老七房的名声太坏了,不会有人愿意和他做买卖,也不会有人愿意做他家的佃户。要洗白名声,就非得有丰厚的家事…… 只要有一条别的路走,人究竟是会有向上的心思的,善桐知道自己的这个主意其实馊就馊在这里,她到底还是相信人之初性本善,还是相信温老三会为这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和宗房四爷决裂。 脑海中有无数劝慰诱哄的话语一闪而过,什么“宗房四叔拿您当狗,但我们是把您当亲人看的——”这样肉麻的话语,险些就要从善桐唇间流露,但她又费劲地咽下了滔滔不绝的话语:言多必失,好话一句两句,对于温老三这样浑身长满消息的人来说,够了。余下的利弊得失,他自己自然会衡量清楚,自己的言语,是动摇不了温老三这种人的心志的。 院子里就沉默了下来,温老三连痒痒都顾不得挠了,抱着手靠在柳树边上沉吟不语,脸上罕见地是现出了郑重,神色更是阴晴不定,显然,要迈出这一步同宗房四爷决裂,对于他来说也并非一桩易事。 其实按理来说,宗房老四已经是一艘正在下沉的小船,小五房给的这个机会,就好像是一根搭过来的舢板,温老三却还是不急着下船,可见得宗房老四给予他的甜头能有多丰厚了…… 善桐心中一动,忽然间就想到了族库的事。 究竟是谁在弄鬼,致使族库空虚,小五房没有细问,宗房也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从族长的做法来看,把宗房老四拉出来当替罪羊,他是没有一点不舍的。 该不会这件事,由头到尾连族长本人都被瞒在鼓里,自始至终都是宗房老四在背后弄鬼吧? 若是如此,老七房定然是有份帮忙的,这也就把两人紧紧地绑在了 一起。要是把宗房四爷逼到了墙角,没准他反咬一口,老七房顿时也就成了众矢之的,很可能会受到极大的牵连…… 自己的这个条件,对于老七房来说风险也实在是太大了一点。难怪温老三再三踌躇,即使有军官身份作为筹码,都要权衡再三,不肯马上答应下来。 难怪他要把小十三房过继的事抬出来当筹码……这是想要把小五房和老七房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换一个靠山……却是一拍两响,好毒的算计。 善桐额际不由得现出了一点冷汗,一时间,她竟觉得自己穿得实在是太轻薄了些。虽说早已经知道族内关系错综复杂,恩怨纠葛,虽说都是一家人,但有时提防这一家人,甚至要比提防一般的敌人更盛。但小姑娘实在是没有想到,牵扯到利益这两个字的时候,人心可以变得多么复杂而险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又能变得多么微妙而紧绷…… 但这一计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要不然,小五房恐怕是真要和宗房闹得鱼死网破,和族里闹得撕破面子了。不说别的,如今外头这样不太平,离开了有村兵护佑的杨家村,一家老小能到哪里落脚?再说,百年望族,代表的毕竟是无数或明或暗的人脉,整个西北都受到影响的人望……这一份荫庇,是任何一个家族子弟轻易无法失去的! 善桐的眼神沉了下来,心念电转之间,已经下了决定,她猛地一咬牙,轻声细语地说,“三哥的顾虑,我们也不是不清楚……族长伯爷什么都说了,您和宗房四叔的那事儿要是闹出来……” 见温老三神色骤变,竟似乎连须发都要立起来,她顿时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善桐眼仁一缩,非但没有住口,还更压低了声音。“其实,要真的到了那个地步,只要能堵住四叔的嘴,把这件事死死捂住,大家不也就太平了?个中分寸,三哥自然懂得拿捏的……” 这个小姑娘的心也实在是太狠了! 温老三也算是见过世面,手里了断的人命也有几条了,可听到善桐这娇嫩的嗓音,似乎是毫不在意地说着人命关天的大事,依然不禁从心底冒出了一股寒意: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都还没有发身长大,说到灭口的可能,是淡然自若,似乎成竹在胸,连一点惊慌都没有露出来…… 该不会是进门之前,就已经谋算好了这全盘的条件,只等着自己往里头跳进来,一步一步地将话套收拢,话赶话地就说到了这里吧?自己自负聪明,其实到底还是上了她的圈套? 不,或者也是临机应变,就着自 己的话头往下说……可毕竟事关人命,不是长辈们先定了主意,她敢开这个口?夸下这样的海口? 他运足了眼力,深深地又望了善桐一眼,想要看出些端倪来。可眼前这张秀气的脸上还是一片平静,小姑娘甚至连隐隐的兴奋都不曾有,迷迷蒙蒙的桃花眼微微弯起来,似乎还带了些笑意…… 温老三就觉得自己这一次恐怕是真的得把自己背后的那一位给卖了。 自打上门开始,句句话都透着深思熟虑,你来我往说到这里,人家才揭了底牌:非但要让宗房老四背了这个黑锅,还想更进一步直接把人逼死。而小五房一旦下了这个决心,自己不帮手,恐怕就只能陪葬了。 到底宗房行事还是太过鲁莽,把人逼到了墙角,要真刀真枪地来拼手段,连一点情面都不讲了……说起来,借粮的事,许家、桂家领的是小五房的情面,这十一个铁卫,如今隐然是村人的领袖和靠山,可他们是小五房发话才留下来的,自然听的是小五房的话,卖的是小五房的面子。小五房不动声色,看似处处忍让,其实根本从头到尾都做足了工夫,哪怕局面坏到眼前这个地步,也还是占足了主动。不发怒,是人家克己,如今要发怒了,这一怒就是雷霆万钧,要把宗房老四赶出去还不够,自己这边一旦有了不舒服,就要冲着老四的项上人头发作了……自己要是不答应,固然也许能够拖延住小五房反击的脚步,但风险也实在太大了一点,万一他们找到了别的门路,等着自己的又是什么结果?自己可不是宗房老四,还有个爹能看顾着…… 他便露出了一缕货真价实的苦笑,反问善桐,“进村兵的事,真能安排?” 善桐顿时松了一口大气,知道自己撑住的这个花花架子,毕竟还是把温老三的眼睛给迷住了。 心中一时又有了些说不出的苦涩:宗房四叔再怎么可恶,那也是一条人命。自己居然说话间就下了这样的决心,以一条性命的存亡作为筹码,来换取局面的翻覆,而这一切来得这样突然,几乎没有留给她一点挣扎准备的时间。 更可畏者,即使话说出口,善桐也并没有一丝触动,在这一刻,她居然心若铁石,甚至颇有几分淡漠。 时序很快就进了六月,夏收的日子到了。村子里更忙了起来:今年收成这样不好,除了杨家村还维持着正常的生活秩序,大部分田地都已经抛荒,如今到了夏收的关口,任何一个村人的心都绷紧了。 怕的还不是一般的蟊贼…… 前线交战,许家、桂家都是各有胜负,宝鸡身在西安之前,也算是腹地中的腹地了。倒还不至于被北戎破关而入,但前线附近的边民已经饱受滋扰,纷纷承受不住,往回涌入宝鸡一带。他们带来了新鲜的消息——就连往日里聚啸山林的绿林好汉,也都饿了半年多的肚子了。有一大绺胡子也正在定西一带汇聚,虽说畏惧官兵,未必会在当地劫掠,但宝鸡的杨家村、天水的桂家、慕容家,无疑都是他们眼中的肥肉。 借着这股人人自危的势头,村兵再度扩招,温老三也不知道走了什么门路,竟真的混进了村兵中当了个小小的头目。顿时也能吃饱肚子,偶然还可以带上几个馒头回家给侄子们填肚子。 老七房的日子稍微滋润了一丁点儿,可别人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村子里陆陆续续又有数个老弱撒了手,一半是饿死,一半是病死,满村里开始担心的是族库里到底还有多少粮食——都说小五房其实也没有多少粮了,他们的存粮,已经全为宗房补了族库的空缺。 这谣言传得是有鼻子有眼,连时间都丝丝入扣对得上的,传了数日便沸沸扬扬的,一时间和瘟疫疑云真是并驾齐驱。——宗房的反应就要比瘟疫之说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要来得迅捷得多了,不到两天就召集村里耆宿开了一个小会,会上着重就说了两点:第一,这族库空虚一说,纯属子虚乌有,第二,小五房一条巷子去了两个人,那不过是没有扛过这艰难的年候,瘟疫、缺粮这样惑乱人心的谣言,再有听说传话的,直接就撵出去不准再进村里居住。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也难于防川,可在这非常时刻,小五房和宗房一旦联手,几乎就是握住了村兵和粮食两大命脉,要赶走一两个出头椽子,赶走也就赶走了。族人们顿时噤声,又过了十多天,因夏收实在是忙碌,已经进入晒场的最后阶段,村子里的闲话倒也就淡了下来。似乎这一场风波,还未闹到最差的地步,也不用出人命,就已经可以平息。 温老三却似乎不这样想,六月底一天,太阳都快落山时,他便神色阴沉地登了小五房的院门。 84、风雨 小五房和老七房虽然暗地里联手了一次,但这件事并不太正大光明,也就是那天善桐乘着中午人少,自己又是个孩子,轻轻巧巧地往老七房院子里走了一次。之后两边行事,多半都出于无声的默契,温老三这样面色凝重登门而来,倒是让家里人都吃了一惊。榆哥和梧哥正好刚下学回来吃饭,一听他来,两个孩子就直冲出去,王氏哭笑不得,连着几声将两个儿子喊回了身边,榆哥犹道,“娘——娘,他就是来找麻烦的!” 三老爷和四老爷就要从容得多了:他们到底也影影绰绰地听说了老太太和老七房之间的那点勾当,两人得了母亲的眼色,便鱼贯出了屋,站在院子里略带戒备地瞟着温老三,又抬高了声音道,“三侄子,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是来找谁有事?” 杨善温瞥了院外一眼,见这一条巷子几家都有人远远地站在门外指指点点,他心知肚明,这话是说给这些人听的,自然不会往心里去,随意应付了几句,就拉着四老爷,“心里有事,找你喝酒!” 如今连口粮都要没了,还有谁舍得酿酒?四老爷一脸的无奈,和温老三拉拉扯扯了好一会儿,到底是跟着他去到了村兵们巡逻时惯常休息的大祠堂内,和温老三喝了一肚子的清茶,又唠了半晚上的嗑,回来就进堂屋向老太太汇报,“他心里还是不稳当得很,口口声声,要快些将老四给赶出村子里,不然,怕老四死到临头,反咬他一口。” 老太太还没有换上寝服,盘着腿坐在窗前,善桐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打着扇子,王氏在一边陪侍:这祖孙三代是谁都没有休息,硬生生地把四老爷等回来了。只从炕桌上的针线就能看出来,一整个晚上,二太太和三姑娘都陪在老太太左右,同她说话解闷。 这一两年以来,二嫂和母亲真是越走越近了,从撕破脸走到面和心不和,眼下看起来,竟似乎是一团和气连最后一点心结都已经消弭。更别说三姑娘是出落得越来越刚强,越来越有主意,也越来越得老太太的喜爱和信重……四老爷脑中思绪一闪即逝,见老太太还望着自己,忙又补充了几句自己的见解,“他也不肯多说什么,反反复复就是这几句话,说是自己也要自保,不能不为老七房考虑……儿子琢磨着他的意思,还是想催我们快些发话,或者推波助澜,不让事情就这么平息下去。” 老太太扫了善桐一眼,不期然就叹了口气。 这个四小子,没有功名也好,就凭他这个性子,到了官场上,还不定怎么被人坑呢…… “他也有 他的难处。”她习惯性地想要去摸水烟筒——手指一动又想起来,手头的青条只剩几包了,抽完了可再不知道往哪去淘换了。便又将这股子烟瘾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才慢慢地道,“三妞,你怎么看?” 这件事从头到尾,几乎都是善桐一手操办,若不是她到底是个女儿家,没有和善温这个二十啷当岁的大小伙子把酒言欢的道理。善温来找人喝酒的时候,她都恨不得自告奋勇出去和他周旋。如今听了四老爷这几句话,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她微微一抿唇,略带不屑地道,“他这是已经把底牌给自己揭出来了嘛。这件事面上是完了,私底下可还没完呢,族人们一下从议论我们小五房,变作了议论他们宗房的族库。这和瘟疫又不一样,本来也有七八分就是实情,究竟是真相不巧泄露出来了呢,还是背后有人捣鬼,宗房能不查个水落石出?温老三真是上不得台盘,我要是他,现在死扛也扛住了,索性就和老四决裂,等到这一波饥荒过去了,咱们能拉扯他的地方多了去了,才几天啊,就顶不住了,往我们身上一推了事。” 四老爷眨巴着眼,一时竟还没能明白过来,只觉得善桐虽然说的都是货真价实的西北土话,但一句话串在一起就成了天书,偏偏除了自己之外,母亲也好,二嫂也罢,都露出会意神色。他又琢磨了一会儿,才模模糊糊地明白了过来,“善温那个王八羔子,是特地上门来找我们说话,把关系挑开的?” 老太太略带欣慰地扫了儿子一眼,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四老爷倒还不算糊涂到了十分。 其实说起来,宗房老四和小五房之间也没有太大的仇怨。无非是因为十三房的过继,两边过了一招,老太太虽然看不上他的行事,但小五房财雄势大,宗房根基深厚,说起来也算是相当的对手。两边虽然有了不快,但宗房四爷想要算计小五房,还没有那样的胆子。却不想老太太一旦不做,要做就要做绝,先后力劝族长退位,把位置交到宗子手上,家里人是到现在才回过味来,一旦宗子继位,兄弟们分家出去单过,四爷海明不再顶着宗房的名头,不论是对付他也好,还是防着他也罢,都要比从前更容易得多了。 至于饥荒开始之后,捏着粮食要把四爷挑出来做替罪羊,的确是有几分冤枉了他。但其实用意还是在于培养小五房的民望人心,杨海明不过是这一番谋算的牺牲者罢了。在小五房,你不仁我不义,少了宗房后盾,杨海明能奈小五房何?但在四爷海明本身来看,自己却是连番走了霉运,自然是巴不得饥荒过后,这族库的事能够大事化小小 事化了,若是能陪些好话,自己便不用做这个替罪羊了。至于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么就是求小五房松松手,要么,就是直接利用局势把小五房给…… 善桐推测瘟疫谣言背后有他推波助澜,倒也不算是无的放矢。虽说温老三坚持不肯吐口承认,但他态度闪烁暧昧,越发是令小五房诸人都信实了此事温老三绝对有份。而小五房反击招数一出,局势翻覆过来,被逼到墙角的还是四爷本人……他自然要千方百计查明真相,弄清楚究竟是谁说走了嘴而已,还是有人在背后蓄意对付自己,对付宗房。会者不难,要顺藤摸瓜查到温老三身上,对他却不算什么难事。温老三既然会上门来找四老爷喝茶,而四老爷也真的跟他去了,已经用实际行动向四爷表明,老七房背后的主使者,的确是小五房无疑。 两三次含含糊糊隔山打牛的过招,都是各自隔了几层,其实时至今日,善桐都没有和这位四叔打过几次照面。但如今众人心里也都清楚明白:和宗房四爷之间的这点过节,已经结结实实地上升到了仇怨。彼此之间虽不说不死不休,但小五房也得防着他狗急跳墙,又撺掇着宗房利用如今这特殊的形势,来为难小五房了。 善桐再一寻思,不由得就蹙起眉头,多少带了几分自责,“还是我没有把话说头,杨善温是下九流的小混混,官场里的事未必清楚……早知道,还是要点明爹同桂老帅、许国公的关系。” “他顶不得多久的。”老太太淡淡地道,“你还是看差了一层,温老三会把咱们给揭出来,不但是受不住宗房那边的压力,其实也是为了自保……宗房要把事情推到老四身上,老四呢?就不能也找个替罪羊?你也知道你的主意是个馊主意,可馊主意既然当真去办了,也办好了,这结果再苦涩,也得捏着鼻子往下咽不是?” 见善桐犹自怏怏的,就又多提点了一句,“别以为世上就你一个聪明人,什么事都能由着你的安排来办,就你一个人能把所有人都算进来了……两房过招,犹如两军对垒。你聪明,人家也聪明,见招拆招快着呢,能赢个九成,就已经是大胜了。这一次就算让宗房知道是我们小五房在背后安排,也没什么不好的,不然,还以为我们都是傻子,只能任其揉捏。” 她唇边现出一个冷笑,这一刻竟是老谋深算威风十足。“不说整件事摊开来说,我们小五房是事事占理,就说如今整个村子的防务都握在许家兵爷手上,他们就得掂量着来。我们容他让他,是敬他,不是怕他。真要干起来,谁输谁赢,还难说得很!” 老将镇宅,善桐心中冒起的三分心虚,顿时烟消云散。她敬佩地望着祖母,这才知道原来祖母是早已经看到了这种种可能,心中竟是智珠在握——又扫了母亲一眼,这才羞涩地道,“三妞不懂事,瞎担心了。祖母您罚妞妞儿吧——” 童言童语说到一半,又想起来问,“那咱们……以不变应万变?” ——面上仅剩的一点童真,瞬间已被正色取代,好似她的童稚娇憨一样,渐渐的终于已经只剩一个背影。 村子里暗潮汹涌,水面下一连串过招是又快又狠,你有鸳鸯腿我有绝命镖。虽然宗房和小五房之间的矛盾,被温老三的来访直接挑到了台面上,令两家人之间仅余一层薄薄的和气,但这些族中密事,外人根本无由得知。也就是小十六房老太太并外九房、老二房的几个当家人,心里或者影影绰绰地有点数儿。族人们更多的精力,还是放在了夏收上。 “神佛保佑,真是没有下雨!”十六房老太太就来找小五房老太太唠嗑,一边说,一边喜动颜色。“听村外头路过的人说,粮食已经进了西北了,若是真的,咱们村子可是又熬过了一场大劫了!真是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自从过了年,所谓粮食进西北的说法,三五天总有一个,大家从欣喜祈盼听到麻木,如今善桐听在耳中,几乎只想冷笑,却也不禁有几分企望——这已经拖得够久了,再拖下去,北戎入关,事态一发不可收拾,甚至要动摇国本。朝堂上那些个尸位素餐死有余辜的大臣们,还有那个心思莫测的九五之尊,总算该以天下为念,也要缓解了西北的危局吧? 虽说这想法无疑是极自私的,但善桐肯定地知道,按照杨家村的人脉地位,一旦西北有了粮食,至少一族人是没有饿死危险的。悲天悯人的情怀也许她曾经有,但时日过去,随着她渐渐成长,善桐也逐渐明白:很多时候只有自己能够衣食无忧,才有伤春悲秋,为天下事忧愁激愤的心情。 “这一回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说的。”老太太也和孙女儿一样,对朝廷几乎不抱希望。“就是前线的事,也是一天一个消息……唉,从前只觉得故土难离,在西北经营了几辈子了,穷苦些也罢,始终是难舍一村的亲戚,如今倒是更愿意住到城里去,好说消息也灵通些。” 十六房老太太不禁也跟着叹了口气,“还是村子里好,背靠着大山,真没饭吃了,还能到山里去。城里饿死人来更是一片一片的——” 她瞟了小五房祖孙一眼,又不无顾 忌、不无猜疑地望了望善桐,一下压低了声音,把话题又转到了另一个方向。“听您的意思,这事儿过去以后,是不想在村子里住了?” 老太太一怔,倒没有回话,只是含含糊糊地嗯哼了一两声。十六房老太太见有话缝,又道,“说起来也的确是,按您的身份,不论是进西安城,还是去安徽、去甘肃,都是说得过去的。就是我们,也都想着进城里去住呢。” 为什么要进城?无非是觉得在村子里住没有太大的意思。为什么觉得村子里没意思?还不是因为宗房不能令人信服。 小五房之所以一再委曲求全,就是害怕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族人心散了,四散起来也就是几年的事。在这世道,有个强大旺盛的宗族笼罩,要比单枪匹马闯世界强得多了。小五房一房还好,如今这个高度已经很难用得上宗房的势了,可还有那几百个才具平庸的族人,是要背靠着宝鸡杨这一株大树谋生的。 老太太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吐个准信儿,只是漫不经心地道,“去不去的,都是后话了,还得看村子里的情形怎么样了。要是宝鸡这一块再这样不太平,倒是宁可住到西安去,也省点心了。” 十六房老太太顿时就道,“哎哟喂,可算是把您的真心话给骗出来了——老嫂子,您听我一句话,叶落归根,都这么大把年纪了,在家颐养天年多好呢?亲戚们走动着,老妯娌们唠嗑着……可不是比在西安冷冷清清的强多了?” 她又带了几分推心置腹地道,“不说别的,就是宗房,眼看着过了这一段,老爷子就要退下来了。海林和我说了几次,说是自己年纪轻,遇到事情还要请教你呀、老二房大爷这样的长者呢。什么事也得您看着,才办得公道,才让人放心哇……” 影影绰绰,就露出了十六房的态度:对于族库的事,是已经收到风声了。这一次过来,固然是受到宗房的委托,表明态度,维护一下宗房和小五房的关系,不至于在艰难关头,村子里自己闹起来。另一方面也是表明了,十六房在这一次不见血的斗争中,还是站在小五房这边的,对于宗房颇有几分不以为然。 老太太扫了善桐一眼,见善桐露出会意神色,不禁就叹了口气。 真是将种天生,鼠虎不同。四个儿子带着老三,从小到大教养上是没有一点分别,四个人就是四个样子。就是檀哥,也是跟着自己长起来的,唯恐他没了心眼,日后在族里要受到欺负。这些弯弯绕绕,自己是把话说得不能再透了。檀哥怎么样?似听非 听,一心读书,一心讲求他的光风霁月。三妞呢?都没怎么教她,自己就明白过来了,不时还附送惊喜。就不知道小十六房老妯娌的这一番话,孩子品出了几层意思。 她正要打一打太极拳,把话题给糊弄过去时,屋外忽然又起了一阵骚动。似乎有人惊惶地从远处喊叫了起来,声音一路蔓延过来,还带了锅碗瓢盆撞击地面的脆响。两个老太太都变了脸色,善桐更是早直起身子要往外瞧——正是惊疑不定时,却见王氏疾步进了屋子,面色罕见地带了几丝惊恐,连声音都有微微的颤抖。 她说,“娘,婶子——是胡子们来了!” 善桐脑际嗡地一声,顿时就想起了那蒙面人的话。 果然今年春夏,他们真的瞄准了杨家村! 85、叫价 这么大的消息,自然是瞬间就轰动了全村,村人有往村墙前看热闹去的——国人天性,也不知道这热闹到底有甚好看。也有收拾细软将新下场的麦子密实藏起的,也有怕得不知所措,抖抖索索只知道在家中等消息的。不多时连宗学都散了,张看亲自去把榆哥、梧哥接了回来,一家人都在堂屋内坐着,四老爷自告奋勇出去打探消息,不多时白了脸回来,道,“是胡子,两百多个……远远看过去,手里有端着火铳的,也有什么都没拿的,还没过河,在河对岸隐隐约约是落了营了。” 像这样走老了江湖的胡子,当然不会贸然暴露自己的宿营地,老太太不禁一皱眉,四老爷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军爷们那里是有千里眼的。在村墙上头看过去,什么都没能瞒过千里眼……也还好,两百多人,也就是这么多了!” 的确,两百多人虽然都是精锐之辈,但杨家村也不是吃素的,第一当时火铳的威力其实并不太大,炸膛一事时有发生,威吓平民,火铳是够了,可对于杨家村巡逻了这快一年,颇为经过事情的村兵来说,火铳的威慑力其实有限。第二,论补给,杨家村里刚下的麦子,一时半会是不会缺粮的,不比胡子们都是亡命之徒,这一次过来,口粮可能没有带足。第三,有这十一个铁卫率领,村兵三百多人,其实从人数上还是占了优,算上战力上的差距,双方可说得上是势均力敌。也是因为如此,村子里才没有跟着大乱起来,不过到底是有好些年老体弱的族人受了惊,一时间满村也是闹得沸沸扬扬。 小五房众人也都没有闲着,老太太派人到马厩里去看着,将小五房剩下的两匹马严密地保护起来,又往个人身上都放了些银子,逐个叮嘱道,“要是村子乱了,你们往定西跑!到定西去找海清,倒是要比回西安活路更大……老三、老四是去过定西,知道路的,到时候带着孩子,不要管我们,只管跑就是了!” 身为女眷,不论善桐多么受宠,此时也要靠后,老太太拿着善榆的手,犹豫了一下,便放到了三老爷手中,又让四老爷牵了善梧,盯着说道,“虽说是万一的事,但一旦出了事,不要有丝毫犹豫不舍,该走就走!两个侄子的命,就交到你们手上了!” 时逢乱世,人命真是比纸还要更薄一些,善桐心里真是一片漠然,居然连激动都不曾有,见榆哥不断望着自己,便冲哥哥摇了摇头,不使他说话。待得三老爷、四老爷答应下来,老太太又带着王氏并众下人,给几个人收拾应急用的包袱时,她才把榆哥拉到一边,将身边那不离身的火铳塞到 了榆哥手里,低声道,“你摆弄得比我熟练得多!你拿着吧!” 善桐手里这把枪,两个哥哥倒是都拿着玩过的,到了要紧关头,到底还是分了亲疏……梧哥看在眼里,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咳嗽了一声,往外出了屋子,在屋檐底下呆呆地站着,没过了多久,又听到二姨娘的声气几乎是歇斯底里地从后院响了出来,“梧哥、梧哥呢——” 这是担心家里人不把自己安排出去了……善梧心底陡然就起了一阵烦躁,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正处在人生中最敏感也最尖锐的阶段中,对未来的担忧,对战争流血的惧怕,以至于自身的抱负,心中的夙愿……汇聚成了一股洪流,早已经将他填得太满,二姨娘的声音就好像是最后一根稻草,落到了他背上,又好像是一根针,直戳进了善梧心里,他转过身大步进了后院,气急败坏地将二姨娘拽进了屋内,头一次这样高声大气地对生母说话,“你就不能小点声?正乱着呢!非得出来掺和!掺和!你就只会——” 话说到一半,难听的终究是噎住了没有出来,大椿眼睛瞪得大大的,颇有些非难地盯着善梧,正要说话时,窗外又传来六州不轻不重的声音,“三姑娘说,请二姨娘收着声,别吵着了老太太……” 这句话比什么都好使,二姨娘本来已经酝酿了一长串中气十足的叫喊,也是要反驳梧哥,也是要把事情挑开,免得主母王氏将错就错真亏待了孩子,可听到六州这一句话,她顿时就蔫了半边,只是瞥着善梧,一边委委屈屈地道,“你不懂……我也是为你好!” 真是满脑门子就只有那点子阴微见识,唯恐母亲偏心大哥,委屈了自己! 若是母亲真有偏心,倒也罢了,偏偏嫡母一向是光风霁月,因为榆哥不在身边养大,有时衣食起居上的琐事偏好,还不甚了了,对自己爱吃的爱用的却是如数家珍……什么时候都惦记着委屈,反倒让母子之间多了些生分!若不是嫡母大度不予计较,二姨娘真是要把整个家都翻过来了! 善梧气得头晕目眩,只觉得喉头血涌,只是吐不出来。他实在是再说不出话来,只好狠狠地一甩袖子,翻过身又出了屋,一时也不知何处去,思来想去,还是担心胡子,便只得又进了堂屋。 好在里里外外都乱成了一团,也无人留意到善梧和二姨娘的这一场小冲突,善榆、善桐都站在屋门口和张看说话,善梧捞了一眼,见那火铳还是挂回了善桐腰间,便知道大哥到底是不肯配着,善桐没能拗得过哥哥。他心下又酸又苦,一时 却也顾不得计较,只是听张看道,“还没有打起来!其实说起来,我们又有井,又有粮食,还有村墙……左近就是河,要放火就得过河,一过河就能射死,火铳又越不了河。两百多人冲几次怕是就散了,看来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的,刚才我去看了看——好家伙,都已经宿营休息了。” 这说的都是实话,别看村子里闹得不像话,其实杨家村毕竟是百年望族。河深墙高,兵雄器利,别看这村墙一夏天挡了多少风,可此时此刻竟成了全村人最大的屏障。众人都稍微安下心来,各自吃了饭,又都和衣睡下,以防不测。这一夜也不知多少人家都没有睡好:毕竟全村上下,能和小五房一样还有余力养马的殷实大户,也就是那么几户了。没有马,徒步能逃出多远?几乎是肯定要和村子共存亡的。 或许是因为如此,族人们的士气都很锋利,第二日早上起来,便有不少人拎着家中的铁器出来,要加入村兵去。还是族长、宗子并宗房等诸位青壮出面分头安抚了一番,众人才各自回去做事。不过村兵们倒是个个都摩拳擦掌,只等着对方来犯,就要扑出去杀敌了。 不想接连过了三天,胡子们都没有进犯的意思,村人们渐渐地就犯起了猜疑:一般的胡子,来去如风,取的就是个快字。不论事情成不成,都不会在一地逗留太久,都已经三天了,难道是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又不肯知难而退,所以才滞留在当地不成? 又过了三数天,消息传开来了:胡子们的确是不想硬打,和当时的诸家村一样,他们是来收“平安粮”的。 “一共一万石,一石不多要,拿了就走,也绝不多留。”来传话的是个长相斯文的中年汉子,要不是一身的腱子肉,看着倒像是个读书人。也不敢走近,就在桥中央远远地站着喊了话。消息顿时就传了开来,众人反应不一,也有骂的,也有怦然心动的,更有人要开门出去擒下那人进来审问,却为铁卫所阻。由得他回身去了,才把消息报到了宗房那里。 宗房反应很快,迅速就又叫齐了一屋子的人来开小会:兹事体大,即使是宗房也不可能独力拿定主意。不过会上依然是众说纷纭,外九房是力主破财消灾的,十六房、老二房等,却顾忌着西北局势不知何时才能好转,连一斗粮食都不愿施舍给胡子们,只是要打。双方相持不下,族长也难做决断,过了半晌,还是把眼神落到了小五房老太太身上,思忖着就问,“您的意思是——” 一屋子的人齐刷刷地都看向了小五房老太太,都道,“您也说两句,您说 的话一向是最在理的,俺们都服气!” “就是,要不是您做主留下了这许家的兵爷,眼下只怕是早就家破人亡了。您高瞻远瞩,俺们都听您的。” 众人七嘴八舌了一番,倒也都服气这位饱经风霜老谋深算的老太太。虽说腊月借粮的事是她一手操办,不过留下许家铁卫,又关切族库虚实,还有那真真假假的买粮匀库一事,如今回头看来竟都是透着睿智的老成之举。更别说老人家不肯离村,和族人共存亡之举,早已经不知不觉收拢了不少人心,只是要顾忌着宗房的脸面不敢说话,如今族长开口了,十个人里倒有八个看向了老太太。 老太太本来不欲说话,此时见众人都看过来了,方才咳嗽了一声,慢慢地道,“我老婆子没见过世面,也不好瞎说……要是依我,最多三千石,能打发走就打发走吧。不用见血,毕竟是件好事,要再多了,承受不起呀……” 在座的也都是当家人,对于粮食,心里是有一本账的,听老太太这样一说,各自掐指一算,对于宗房的库底倒是影影绰绰算出了个数来。十六房老太太的脸色先就沉了下来——她是最不愿意给粮的,倒宁可打了。知道族库所剩无几,更是连三千石都不愿出了,心中一阵肉痛之下,竟向着外九房道,“大侄子,我看老嫂子说得在理,要是三千石不能下来,族库里补不出九千石,你是个财主,不如你出了?” 这话近乎无奈,饶是老九房房主杨海和素来和气,此时也不禁眉立,毫不客气地堵了嘴,“我看命比看粮食重些!老婶子家里没有人在村兵队,嘿嘿,难免是看粮食比看命更重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越发闹得不可开交,善桐冷眼旁观,都觉得一阵阵的烦闷直往上冒,恨不得现在就纠结一班人马杀将出去,分出个死活胜负来。吵了小半日,还是族长定了个两千石的数目下来,众人方才不说话了,又商量着要派人去和胡子们讨价还价。现请了许家的铁卫来说话。 这十一名铁卫,隐隐然是以一位王队长为首。此人沉默寡言,对于村中事务几乎不肯过问,就是方才的族会也不肯列席,直到大家有了答案,要选人出去递话了,才出了个主意,“这件事还是要选个言辞便给的人去办比较最为合适,最好是许以重赏。毕竟是把头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我们弟兄也不是不肯冒险,但毕竟不是族人,不好擅自做主。” 这是铁卫自己不肯出人了,族长不禁有些不快,但见小五房老太太不吭声,也无可奈何,便又传下话去如此这般地吩 咐了一番,许了十亩地、一百两银子的重赏,不想至晚只来了几个言语木讷的老实人,还有一个杨善温也是愿去的,众人又很不放心善温的品行,正是为难时,宗房四子杨海明便自告奋勇,“村里有事,自然是宗房担着,还是我去吧。” 众人都吃了一惊,不禁面面相觑,老太太目光闪动之下,才要说话,十六房老太太已经拍着大腿,感慨了一句,“还是海明担得起事情!” 屋内便响起了一阵附和之声,老太太和孙女交换了一个眼色,又道,“既然如此,有海明出面做主,也不好寒了大家的心,善温不是自告奋勇吗?他又是村兵的人,让他做个海明的保镖也好!” 这样的小事,自然不会有人来驳老太太的面子,一屋子人又对海明、善温面授了一晚上的机宜,第二日清早,便开了村墙的门,放二人出去谈判了。 身为族内耆宿,老太太才吃过领来的早饭,就带着善桐坐到了宗房的厢房内,不多时一屋子人又渐渐地聚拢了,老族长也没摆架子,心事重重地盘腿坐在炕前,一碗接一碗地喝着白水,不时同宗子窃窃私语一番,过了半日,又寻出一串佛珠来捏着。 十六房老太太倒是很掌得住:或许是因为两千石这个数字比她想得还要再低一些,成不成都遂了她的意。因此虽然担忧,却还能绷得住脸。其余人就没那么洒脱了,或者望着窗外出神,或者袖着手吧嗒着嘴,等了一个上午,善桐站起来又坐下去几次,才等回了这叔侄二人。两人的脸色却都极为难看,众人还不及细问时,只听得外头又是一阵哗然惊呼之声,又有人奔走进来道,“来了好多胡子!” 这一下连族长都坐不住了,一行人你扶我我扶你,跌跌撞撞地近了村墙,围观的村民们面上都有惶然之色,见族长来了,便纷纷让出一条路来,让这一群耆宿透过墙上的瞭望孔往外看。连善桐都不禁好奇地凑上了一边眼睛,却是一看之下,就倒抽了一口气。 仅仅是一水之隔,河岸对面整齐地陈列了数十个方阵,一色一样都拿黑布缠了头脸,骑的是高头大马,和寻常乌合之众的马贼有极明显的区别,更可怕的还是人数——前几天最多才是两三百的马贼群,如今看来,竟是有五六百人上下。 只看马儿们精神十足、训练有素的列队,就能看出这一批马贼的棘手……人数又多——只是顷刻之间,强弱之势已经翻转!耳边又传来了一阵参差不齐的惊呼声,善桐回头看时,却见是族长晕了过去,老人家年岁大了,这一下哪还得了?众 人忙又张罗着要抬着他就近放下捏人中喂水。善桐惦记着祖母,怕她也受惊晕倒,正要去寻时,却是一阵大力传来,自己身不由己便被拉到了一根巨木边上,惊呼声才要出口,又被捂了回去。 “你快回去牵一匹马,从山上走!”她只觉得耳边一阵温热,汗臭扑鼻而来,正要挣扎时,善桐又听出了是温老三的声音。对方语气竟是她从未听过的紧迫,也不等善桐回答,就又急急地道,“他们足足有五百多人,我们肯定是打不过的。不但要粮食,瓢把子还点了名要一个叫杨善槐的姑娘……偏偏这次是老四出面!快走!不然,你就完了!” 86、绝处 话才说完,温老三也不等善桐反应过来,顿时就闪身出去,回了那一群闹腾得正欢的族人身边,哭天喊地地就掺和起来了,“伯爷你可不能倒哇,倒了您咱们一村人可该怎么办!”善桐待要去问时,才一伸头出去,就看见宗房四爷在温老三身边站着,面色沉肃若水,正扫视着周围人群。 她就是再不机灵,此时也意会过来,温老三是怕被宗房知道了自己通风报信,行事这才闪闪缩缩的。善桐一缩头,又藏到了大柱子后头,无数个想法刹那间都浮上心田,她自己都有些惊讶:除了一开始回不过味来的那一点惊异之外,自己居然一点都不害怕慌张。思绪条理分明,没多久就推测出了可能的对话:劫匪要人,宗房老四本可以推诿到善槐已死身上,但或者是因为私怨,或者是他很清楚这糊弄不过那一伙身份神秘的马贼,敌强我弱,惹怒了对方,恐怕整个村子都要被血洗……他可能是没有咬死——或者就没有端出善槐已死这个说法。 既然如此,要是族长决心答应这个条件。善桐几乎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为了小五房,为了整个村子,她不得不被交出去——除了预先避开逃走,几乎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回避这个命运。要不是温老三到底还有一点良心预先示警,她的处境将会更为被动。 看来,最好的办法还是一走了之了,或者根本用不着走,只需要作出走了的样子,在家里藏匿起来,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办法。毕竟这兵荒马乱的,善桐并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可以安然无恙地撑到定西或者西安。即使她已经经历过生死一发的紧张场面,也只能令小姑娘更加明白自己能力的局限。 但这样一来,不说会不会连累到温老三,祖母和母亲必定很难向族人交待,恐怕自己的失踪,将会令小五房的立场更为尴尬,说不准一房人都难以撑过这一次饥荒,也是难说的事。毕竟定西和此地相隔了七八百里,又是乱世,一村人要是在宗房的带领下作出难以宣诸于口的恶事,事后再三缄其口,恐怕就是父亲和大伯,都很难发觉不对。 善桐一时间委实难下决断,她又探出头去,正好看见众人——连四爷杨海明在内,都走进了临近的小院子,唯有祖母坠后东张西望,显然是寻找自己,便跳出柱子后头,一溜烟地奔到祖母跟前,不由分说,将老太太拉回了小五房祖屋,仓促间也难以寻觅到母亲王氏,便先同祖母钻进了里屋,压低声音将温老三的那一番话告诉了出来。 饶是老太太也是经历过事情的老人了,依然被善桐这一番话惊得煞白了脸, 善桐真担心她和族长一样晕厥过去,一时间真是坐立难安,正好王氏进来,她又忙着给祖母顺气,又低声细语地向王氏交待了一番,王氏也吓得说不出话来,怔怔地握住善桐的手,站着就出了半日的神,才猛地弹起来看婆婆,“娘——” 这一声娘,是把老太太的魂儿给叫回来了,老人家长叹一声,竟是再也压抑不住,老泪横流,一把抱住善桐,催心裂肺地叫了一声“三妞”,就断断续续地嚎起来了,“咱们家是造了什么孽!这事儿一件接了一件,要把咱们往死路上逼!” 王氏的眼泪唰地一下也跟着下来了:这一年半载以来,接连不断的噩耗,毕竟是将两人的精神都压迫到了极限,总算是腾挪闪躲,将日子勉强过到了今天,可转眼间又落进了大兵压村,逼迫要人要粮的绝境。老太太就是铁打的人,值此也要化了,王氏更是一想到那伙马贼,便是心惊胆战,一时间,这两个素来极有主意的长辈竟是塞着掉起了眼泪,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倒是善桐,或者是因为她年纪还小,或者是因为她是当事人,反而没有母亲、祖母的心碎,她耐着性子等了一会,终于忍不住推开祖母,跺脚道,“您们别只顾着哭,也出个主意呀。是送是逃是躲,咱们都得有个成算……” 她顿了顿,见老太太眨巴着老眼,还没回过神来,便索性赌气道,“大不了,送我过去做个压寨夫人,等他们回去了,我就咬舌头自尽!不给家里丢人!” 王氏一下就捂住了善桐的嘴巴,她抬高了声音,狠狠地啐了一口,“说什么胡话!快住嘴!你再说一个字,就掌你的嘴巴!” 话说到一半,又断在了口中,这位中年主母终于是恢复了理智,她目光闪烁,沉吟了半晌,竟喃喃自语,“说起来,樱娘和三妞也有几分相像……” 善桐顿时打从心底起了一股强烈的反感,她一弹身子还没说话,老太太已经开腔了。 “你这是什么恶心人的话!” 或许是因为大事当前,让老人家也真的乱了方寸,或者是紧迫的局势,已经让她顾不得媳妇的面子,当着善桐的面,老太太就字字诛心地呵斥起了王氏,“让你不要纳妾,不是让你不把妾室、不把庶子庶女当人看。生下来了就是你的孩子,你这个做嫡母的一碗水要端平!拿妹妹的命换姐姐的,这样的大孽你也造得出来?这种话再传到我耳朵里一句,我破上和亲家翻脸也休了你!” 王氏顿时不做声了,她低下头,似乎被婆婆的教训给 训得无话可说,但善桐一望她的表情,就知道母亲虽然挨了这样的重话,但却根本没有放弃这样的打算。她也顾不得照顾母亲的面子,忙跟着说了一句,“是我惹下的麻烦,要去也是我去。” 又禁不住嘟囔了一句,“再说,骗得过去吗?那人可是见过我的。别惹恼了他,回头还是讨不了好……” 王氏不敢和婆婆顶嘴,却是可以训斥善桐的,她白了善桐一眼,厉声道,“你知道什么!逃,我放心你逃出去?再说你一个女儿家逃出去了,和送到那一伙胡子手上有什么不同?就算你到了西安找到你舅舅,到了定西找到你爹,将来只要外人传出一句话,说你孤身一人上路没和长辈们在一块走,你的清白就算完了!更别说路上乱成这个样子——” 逃,是逃不了的了。 “藏,你以为那么容易藏?村里也不是没有猎户,你往哪个方向跑,追也要给你追回来!你以为我们能布置得出多少痕迹,瞒得过他?家里就这么点地儿,你藏到哪里能躲得过去?真要把你送出去,那是肯定会进来搜的!”王氏越说越是绝望,眼圈儿顿时跟着又红了起来。“余下唯一的一条路,就只有换人了……好在你当时留了个心眼,说的是善槐的名字,那本是个死人,谁顶着这名头都行……” “不!”老太太斩钉截铁地插了进来,“善桐说得对,换也是行不通的,那伙胡子点名要找三妞,可见印象之深。换了怎么能瞒得过去?只是徒然惹怒了人家。为今之计,唯有一个顶字了。” 她猛地站起身来,森然道,“我们小五房就是最落魄的时候,也没有卖儿鬻女求富贵的事!宗房拿什么压着,我老婆子也不会答应,真要逼急了,那就大家一块死!” 善桐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她怔怔地望着祖母,一时间倒起了些后悔。 早知道,就自己逃了……坏了名声又如何,活命才要紧啊。至少,至少村里人能留得下命来—— 旋即她又想到,依如今的实力对比,自己逃走之事,万一给马贼借口,触怒他们攻破村墙血洗杨家村,只怕族人们十停里也活不了一停。顿时就又有一股浓浓的绝望盘旋上了心头。 可真要就这样顶下去,先不说小五房可能和宗房决裂,就说始终顶住不给粮食不给女人,最终还不是要打,就凭村子里这点村兵,能不能坚持到对方粮食不足径自撤走,还真是说不清的事。 再说,她听过这伙胡子说话,若真是她想得那样,是北戎那边的人, 这伙凶徒听说是会吃人肉的…… 在这一瞬间,善桐终于尝到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滋味,她生平第一次切肤地体会到了命运的威压。小姑娘真想学着祖母、母亲一样,放声大哭出来,哭尽心中无限的冤屈与绝望,但就在这时候,她想到了善喜在父亲临终前的沉默。 虽然命运对她也并不公平,但善喜的脊背,却一直都挺得很直。 善桐不禁也挺直了脊背,她深深地吸进了几口气,才要说话,屋外便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娘,宗房那边来人请您过去说话。” 看来,族长已经醒过来,四爷和温老三,也终于把对方的条件给转达给老爷子了。 老太太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她站起身来,仔仔细细地掸了掸裙面上的灰土,又沉着地同王氏交换了一个眼色,王氏沉默着点了点头,又看了善桐一眼,压低了声音嘱咐,“你不许轻举妄动,老实在家等消息。” 顿了顿,见女儿神色莫测,心头不禁又浮现出少许不安:知女莫若母,虽说善桐未必会做傻事,但按她那激动执拗的性子,万一热血上头,想要为全村人献身…… 她索性一把又捏住了善桐的手,和老太太商量,“娘,还是把妞妞儿带在身边吧!她毕竟也是见过那帮子胡子的……” 老太太也正和王氏有同样的担心,她掂量了善桐一眼,咬着牙慢慢地说,“也好,让大家看看她的年纪,今年才多大……我不信他们忍得下心!” 话里终究是带了绝望般的任性:这是要无计可施到什么地步,才会要寄望一群精于世故算计的老狐狸,忍不下一颗心? 外九房、小二房、十六房、老三房……只要是村子里说的上话的人家,当家人都是来了两个三个,善桐扶着祖母一路进屋,还在院子里看到了更多的家长、房长。大家都不是傻子,对岸新出现的那一拨胡子,几乎是一下把杨家村逼进了绝境,村中诸人自然而然都聚拢到了宗房周围:不论亲疏恩怨,在这样的时刻,宗房的确就是一村的领袖。他们也的确在尽力为村子的命运奔忙:一房人从宗子到长房长孙,连偏房的庶子,只要是宗房出身,没有一个出村的,就连去了江南的宗房二爷,都赶回村中和族人一起挨饿。说起来,是要比诸家的做法强得多了…… 族长毕竟有了年纪,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精神头明显有些不济,虽说屋内都是有体面的人家,但他还是半坐半躺,苍白着脸,有一下没一下地干咳着出神 。宗子杨海林便自然而然地承担起了招呼诸人的工作,宗房二爷、三爷则围在炕边照料父亲。屋内本来气氛就不轻松,因族长这样,更是多添了三分沉重,众人心里不禁都滑过了一个念头:要是在这个时候族长去了……村子能不能扛过这一劫,恐怕还真难说! 见人几乎已经到齐,连小五房老太太都带了次媳并孙女儿到了,杨海林便对四弟杨海明使了个眼色,又冲温老三道,“大侄子,你把事情说一说吧。” 善温难得上得这样大的场面,一时间难免有些局促,他先疑惑地看了善桐一眼,却也只是一眼就过,又直起身子清了清嗓子,便从自己出了村墙开始说起,说到见匪首,发觉了新到的一整支队伍,又谈条件云云。一概也都是些寻常事务,只是着重强调了两点:第一,他听到蒙面人中有人在说突厥话;第二,对方的开价已经翻了一倍,要两万石粮食,和村子里一个叫杨善槐的小姑娘。 第一个消息显然是更为耸动一些,毕竟小五房和宗房都没有将善桐遇袭一事的细节大加张扬。众人闻说马贼们可能是北戎那边过来打草谷的蛮夷,自然只有更加惊慌害怕。至于第二个消息,反而要平淡得多了,倒是小十六房老太太心细,追着问了一句,“这个善槐是哪家的丫头?我怎么没听说过?有说为什么要她吗?” 这一次倒是杨海明作答,“说是去年曾经在路上遇见过一次,小姑娘胆子很大,身家也富贵,同行的有一群兵士,还有她的母亲和姐姐……小姑娘身上还有一柄火铳,是难得的好东西。” 形容得这么详细,善桐兄妹又曾经一度在村中试射过火铳,引来围观的。众人无须更多言语,都已经望向了善桐,王氏和老太太面色都紧绷起来,倒是善桐神色自若,她张口才要说话,十六房老太太已经又问,“说要这丫头,话说得死吗?你听着是粮食那一块能讨价还价,还是人这一块,能讨价还价?” 她本来是最不赞成出粮食的,如今形势丕变之下,居然最为热心,竟是连问都不问一声,就已经把善桐摆上了谈判桌,作为一个筹码。 杨海明面上掠过了一丝为难,他诚挚地望了小五房三女一眼,似乎在撇清自己的干系,力证自己的无奈——这个文质彬彬的中年汉子也的确可能没有为善桐说话的空间。“粮食,也许倒是可以还价的……那首领说,若是凑不够两万石,余下的粮食,一石十两银子。但人是非要不可,就是这一年间死了……也得把尸首掘出来给他过目。” 温老三满是横肉 的面上闪过一丝可以眼见的不忍,他叹了口气,帮着杨海明把话说完了,“说是日落前要见不到人和粮食,那就没有情面讲了……” 怪道他那样着急地叫自己快跑!现下都是中午了,日落前——这考虑的时间,也未免太短了些。 善桐张口又要说话时,却挨了母亲一个肘击,这一回是老九房的杨海和抢着说话了,“二嫂,你让善桐自己说话啊!” 他脸上货真价实写满了焦急与害怕,望住了善桐,神色间隐隐带了祈求,没等王氏说话,又重复了一遍,“孩子是懂事的,也到了懂事的年纪——你——你让她说!” 众人早已经都看出端倪了,七嘴八舌纷纷道,“是啊,是啊,让孩子自己说话。”一时间室内倒是热闹非凡,老太太面沉似水,回头瞪了善桐一眼,才喝了一声,“这是要把我们——” 话没有说完,炕边已经传来了低弱的声音,族长发话了。 “吵什么呢?” 老人家吃力地坐直了身子,又掏出手绢,擦了擦胡子上的涎丝,他费力地清了清嗓子,面上还带了三分憔悴。又端起茶喝了两口,才慢悠悠地抬起眼来,逐一扫过了众人的神色。 “自打百多年前,先祖从土木堡迁徙到宝鸡落脚,一百多年来,我们杨家出过进士,也出过流氓无赖……”他扫了善温一眼,在满室寂静中,又轻轻地咳嗽了起来。“都是自家人,说句心里话,咱们根基深。几十年来,族人有些不成气候的,强买强卖、欺行霸市、狐假虎威是有的,可一百多年来,还从来没有出过一个吃女人饭的龟公茶壶……怎么,今日五六百个鞑靼贱奴,就吓得你们连骨头都没了?祖宗的体面,都丢到哪里去了?” 他又疲惫地闭了闭眼,无限惆怅地长出了一口气,“不要人,咱们破着大伤元气,粮食和钱都给了——保个平安嘛!既然这样硬着脖子也要我们杨家的姑娘,那没得说了,顶吧!看看是鞑靼人的火铳厉害,还是我们杨家人的弓箭锋利……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记住!就算顶不住,就算打进来了,我们杨家人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能沦为鞑靼人的奴才,不能丢了祖宗的人!祖宗以诗礼大义传家,海明,《杨家规范》第七十八条怎么说的?” 杨海明便起身朗声道,“子孙当以和待乡曲,宁我容人,毋使人容我。切不可先操忿人之心。” 一屋子人便跟着他轻声念诵起来,喃喃的声音,竟传出了窗外,“若累相凌逼,进退不已者,以直报怨,切 不可卑鄙苟且,致使我姓蒙羞……” 老人家又咳嗽起来,好半晌才匀了气息,笑声中犹带喘息,“不可使我杨姓蒙羞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站起身道,“族长放心,万一事情不好,吾等也决不让杨姓蒙羞!” 一边说,一边都自散去归家安排诸事,倒是小五房三女一时间竟无人起身,老太太眼神闪烁,沉吟了半晌,又叫住了善温,道,“孩子,你是村兵里的人,去找王队长传个话,就说当时小公爷有一样物事留在了我们小五房的,如今也是时候取出来用了。这样一说,他就明白的。” 她对善温的态度,已经温和了不止一分。 善温面上不禁有几分吃惊,不过他也知道不是细问的时候,点了点头,便匆匆去了。倒是族长面上闪过了不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手里捏着茶杯,征询地望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露出一个苦笑,只是摇了摇头,却不曾说话,只是枯坐当地,同族长相对无言。 不多时,村墙附近却又起了一阵骚动,善桐心下也有几分好奇,她冲母亲递了个眼色,自己轻手轻脚出了屋子,折过几个弯角,在巷口抬首一望,便顿时屏息无言。 村墙上不知何时已经竖起了一杆大旗,纯黑绒底上,金边红底的大字张牙舞爪,浓烈得几乎都能滴下血来,“征北大将军天下兵马大元帅许”这十三个大字赫然在望,正随着午后的烈风,肆意摇摆张扬。 87、阴云 平国公许氏乃是开国元勋,以军法传家,死于国事者,历代不下数十人,当代平国公许衡昔年在青海一带坑杀瓦剌鞑靼近十万人,手法酷烈,平国公许的名号,在西北能止小儿夜哭。纵使数十年间不再过问兵事,将西北边镇交给桂家镇守经营,但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头衔,依然不做第二人想。这一面黑底红字的金边大旗,不论是在漠北还是江南,一经树立,便意味着平国公许家的嫡系人马在此地驻守,虽不说所向披靡,但个中含义之深远,却不是一般草民能够料想得到的。 仅仅是顷刻之间,第二杆旗帜又被树了起来,“钦命辅佐亲卫虎贲三百许”,这一扇旗帜要比征北大将军旗小倍许,却是一色一样的黑底红字,只是少了金边罢了。但善桐却深知这一面旗帜,才更能取信于敌人,令其相信杨家村是真有许家军中战斗力最强,也是威名最盛的三百铁卫中人驻守。——说老实话,这一面旗帜的威吓作用,是要比大旗更实际得多了。 她在巷口久久地抬头仰望,出了半日的神,才要回头去寻祖母时,却见两个老人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了屋子,族长到底身体还弱了些,扶着宗子的肩膀才能站稳了,老太太却是站得稳稳当当,两人也都在善桐身边驻足,抬头凝望天空有顷,族长伯爷似乎是喃喃自语,又似乎是对老太太说话,“老弟妹真是高瞻远瞩……居然留下了这一招后手,这一劫要能度过,还是多亏了老弟妹啊。” 老太太也没有多加谦逊,却更不曾自满,老人家罕见地露出了一抹苦笑,竟是将心虚与茫然,展露到了面上。“当时不过是以防万一,哪里想得到天真的就变到了这样的地步……” 她低声道,“这一面旗能吓得了多久,还是难说的事了!” “又有谁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族长看了看宗子海明,似乎是说给他听,又似乎是给自己鼓劲,“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眼下大旗立起来,铁卫军爷都是走老了江湖的,自然知道炫耀武力,能够知难而退、破财消灾,那是最好……不能,也就只能拼罢。” 周围不知不觉已经围了一圈人上来,众人多少都还是指着族长能够锦囊妙计安村人的,这两面旗帜,也都被当成了是宗房的功劳,也就是站得近些的几个人,听到了两个老人家的对话,此时才七嘴八舌地问,“许老帅能派人过来么?” 又有人略带兴奋地道,“铁卫名动天下,以一当百之名,深入人心。要是能拖一拖,他们自己心散了,四处散去,那就熬过这一关了!” 善桐瞥了那人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却是欲言又止:她毕竟是个没出阁的小姑娘,今天给家里带来的麻烦,也已经够多了。 不想老太太看在眼中,眼神一闪,反而道,“三妞有什么想头就说出来吧。” 见族长多少有些吃惊,老人家就指着善桐解释,“家里第三代这些孩子,别看她小,其实聪明过人,不输男儿。就是善檀也及不上她的急智……病急乱投医,她要有什么馊主意,也比咱们没主意来得好。” 宗房几个男丁的眼神顿时就聚集到了善桐身上,善桐扫了周围一眼,颇有些顾忌,一边也是整理着思绪,一边就将众位长辈引回了院子里,又张罗着为族长倒上了一杯水,见闲杂人等一律退下,连宗房的女眷都不见了人影,她才轻声道,“对方说的是突厥话,又带了五百多人。就算是鞑靼那边,一次能握有五百个精兵强将的,也是他们的‘那颜’了。” 虽说杨家是百年望族,但毕竟随着繁衍发展,子孙们受到的教育也是有好有差,很多事情善桐可以从这个角度着眼看出来,别的族人们就硬是想不到这一点。就连族长等人,也都被局面唬住,此时听了善桐的分析,倒觉得事理十分简单,因此纷纷都点了头。宗房四爷海明便道,“我心里也觉得那是他们的大那颜,进去递话的时候,一路往里走,虽说见不到容貌,但只看那群人的身量动作,就知道都是百战之辈,那股杀戮之气,和村里的铁卫兵爷一样,是瞒不了人的。” 到了这个时候,他和小五房之间的一点龃龉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善桐也把琐事抛开,她对四爷点了点头,又道,“虽说我不知兵,但在西安城里,也曾经侍奉于桂太太左右,听到军官太太们闲话,都说北戎鞑靼不论男女都是令行禁止,乃是天生的好兵。指望他们因为人心散了自然退去,那是不能的。但这些人毕竟也不同于一般的悍匪,也不管实力悬殊,激起了凶性,或是损伤了他们的面子,就知道杀、杀、杀。这些人是兵嘛,肯定是听主帅的话的。既然这样,那就犹如两军对垒,可以以运筹帷幄来对付他们,不想打,和也可以,只要我们实力够了,北戎那边的人,也不是没有做过投降、议和的事。” 她的思绪其实也并不复杂,只是角度新颖,一路顺下来又极简单的,此时非但几个小字辈,就连族长也不知不觉坐直了身子,听得入神。连海明又要插嘴,他老人家都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沉声道,“丫头,你往下说。” 善桐自己的思维其实也是一边说一边理,话到了 嘴边才想明白得失,她又闭上嘴考虑了片刻,直到觉得没有什么疏漏了,才续道。“既然对方会指名要杨善槐,可见……那个头领,应当就是……” 她含含糊糊地挥了挥手,又道,“对方当时也不是不能打,也有火铳,也是人数相当,但他们没有打,只是要了银子就走了。可见得这一群人还是求财、求粮食,并不是来拼命的,和我们实力相当的时候,是可以谈条件的。那么为今之计,第一就是要虚张声势,让他们以为我们的兵又多又强,因此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老太太不禁点了点头,和族长交换了一个眼色,四爷海明倒是失去耐心,嘟囔道,“这不都是在办的事儿吗——” 善桐不为所动,直到此时,才将自己心中灵光一闪想到的计划全盘奉上,“第二,就是要让他们以为我们是有后援的,后援甚至可能不日即到,这件事如果办得好,不要说知难而退吧,至少我们破财消灾,免动刀兵的希望,也许是可以实现的。” “可你这说得容易,又怎么能让人知道我们是有后援的?”族长居然亲自发问,他的语气相当和缓,明白人一听就知道,这不是在质疑什么,而是在帮助善桐,帮助大家理清可能的思绪,以便在没办法中,变出一个办法来。 “信使。”这一次还是海明抢了善桐的风头,他兴奋地拍了拍桌子,猛地站起身来,“派人用最快的马,从河这边绕远了冲出去,十个里只要能冲出去一个,往扶风县方向过去,那边有兵啊!而且是许家嫡系的人马!两边一碰不就又合上了?许家人护短天下皆知,有铁卫在这,肯定会发兵来救,从杨家村过去是一马平川,要是能把神威将军炮带来,两边夹击,这群人恐怕是要都交代在这了,到时候他们就是冲进来把我们都夷平了也没有用,咱们这一块已经是腹地了,往前就是西安,往后回去要经过好几个村镇,随时随地都能被包了饺子……他们不敢的!肯定得估算着日子退回去!” 虽然依然有很大风险,但可行性毕竟很高,收获也一样诱人的生路,就随着海明的叙述一点点地被描绘了出来。族长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就连老太太面上都多了一线希冀,善桐却还是欲言又止,她扫了众人一眼,见只有宗子海林露出深思神色,便鼓足了勇气道。“但是这个计策也有个看得见的破绽……若是他们不顾一切发兵来攻,也有很大的可能是攻破了村墙,掳掠杀戮一番,再乘援兵来之前抢着退走。所以一旦施展此计,接下来的一两天,村子恐怕是要迎来连番血战了。顶得住,便 不用多说了,要顶不住……” 顶不住如何,却也不用多说了。 纵使以族长的决断,亦不由得一时露出沉吟之色,又过了良久,他才抬起头来嘿然道,“这件事,我说了不算,老弟妹你说了也不算,还是看看许家的兵爷怎么说吧。” “可以——”王队长言简意赅地就下了结论,“村兵里出十个人,村里出十匹马,从北面出去进了林子,那是扶风县的方向,能跑得到,正好就报信了。” 这是个壮实刻板的汉子,就是对着诰命族长也没有一点客气,大剌剌地坐在当地,先喝了两碗白水,这才抹着嘴道,“一般的蟊贼,萧总兵是不会搭理的,这五百来个鞑靼人来历实在是太古怪了,帮我带句话,就说他们的主子,可能就是小公爷找了很久的那一位朋友……萧总兵是一定会来的。” 一听到朋友两个字,族长的眼睛就亮起来了,就连老太太都不免问了一句,“是有交情的朋友——” 话说到一半,自己都觉得太荒谬,便又讪讪地住了嘴,倒是善桐眼神一闪,不禁若有所思。 “是可以借个人头的朋友!”王队长冷冷地道,“刚才乘其不备,我们出去掩杀了一阵,放了两枪,从他们回击的炮火来看,弹药带得不少。拖字诀肯定是用不久的,这群人没粮食了,回头走半天就是凤翔府,守兵不过几百人,还都是扯犊子的民兵,闯进去,见到人就是粮食。他们耗得起,北戎鞑靼就是一头狼,耐心很足!拖下去,我们只有输。” 这一番话就像是一盆冷水,终于是将众人最后一点苟安的心思都浇灭了。族长颓然叹了口气,一时间连说话的兴致都已经欠奉,倒是善桐目光闪烁,主动发问,“我们求援的举动,会不会反而激起了狼群的凶性呢?” “他们不是一群狼,是一头狼。”或许是他也听说了善桐临危不惧和贼人周旋的事迹,王队长对她倒是很客气,冲善桐微微点了点头,这条眼神冰冷的汉子才继续往下说,“狼头就是他们的大那颜,一群狼可能会有凶性,可一头草原孤狼脑子里只有算计,一旦摸清形势,明白在援兵到来之前攻不破村寨,大那颜掉头就走,不会有丝毫犹豫。狼头都走了,狼腿子能不跟着走吗?这条路虽然险,但也是唯一的生路了。” 既然最知兵的人都这样说了,众人自然不会有任何异议,于是王队长又挑出了十个冷眼看中的汉子,族长自然以田地钱财安抚了一番,众人倒都知道这是全族性命所系,再说能逃出去求援的人 ,一旦跑过了最开始那一段路,活下来的希望肯定要比别人更大很多。因此个个奋勇答应,并无推诿之辈,王队长又挑出善温做了领队,说他“大胆狡猾,心细得很,对地理又熟悉”。不到半个时辰,马都备好了,此时阳光才刚有西斜的意思,王队长便让十人在村墙附近候着,又召集村兵,同十个铁卫队员一起,有条不紊地分兵、安排布防军事等等。老太太不放心,站在远处看了半日,这才对善桐叹道,“毕竟是许家出身,这半年而已,这群兵的面目都比得上西安城的守兵了。当时要这十一名铁卫,不过以防万一,做一招后手,没想到连后手的后手都用上了,真是世事无常……只盼着祖宗保佑,好歹能度过这个难关吧!” “连这样的大那颜都进关来打草谷了……”善桐淡淡地道,“西北要还没有粮食,那天下跟着大乱,谁也怨不了谁,等到亡国灭种的时候,京城里的——” 话说到一半,老太太已经横过了一眼,语调中多少带了锋利,“这种话也能乱说?” 见善桐默然不语,她缓了一口气,又轻声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京城里的事,你知道多少?就敢这样乱说。就是咱们一族里还不知有多少龌蹉呢,单说族库的事,背后的文章,你弄清楚了?皇上是天下共主,只有希望子民好的……这种目无君上的话,以后不许乱说!” 话虽如此,但这责备毕竟是缓和的,善桐嗯了一声,又略带担忧地道,“不是说皇上急病无法视事么,恐怕就是因为病情……” 她本想说,‘恐怕就是皇上病情缠绵,因此才受到大皇子蒙蔽。大皇子和东宫之间,围绕临阵换将的事,也不知道都过了几招了。’但话到了口边,想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几个字,真是觉得字字珠玑,便又临时换了话题,“您说村外那位大那颜这是什么意思,边境打得如火如荼的,他还有闲心带了这么多精锐过来打草谷……恐怕他和可汗也不是一条心呢。” 老太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又看着村兵们,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回吧,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咱们现在就好好在家呆着,别跟着添乱,才是正途。” 没等孙女说话,她又扫了善桐一眼,威严地道,“我知道你想跟着送饭送水,但你身骄肉贵,哪里做得来这个!家里的下人们我已经吩咐下去了,自然会帮着操办,你就陪着祖母在屋里等着消息。万一事情不好,你知道该怎么办!” 小五房最后两匹马,已经为宗房征用去了预备信使所用。如今一家人是逃也没地 儿逃了,善桐想到那一年在道上听到的惨叫声,心肠便渐渐地硬了起来,她咽下了一口不忍,点头道,“我知道,咱们……咱们不能让祖宗蒙羞!” 老太太不由得捏了捏孙女儿的肩膀,沉沉地嗯了一声,回头又乘着如血的晚霞,望了晚风中烈烈飘动的旗帜一眼,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便带着善桐,缓缓地踱回了一片街坊之中。 当天晚上,尽管杨家村始终保持沉默,没有再派出信使,但那一伙马贼居然没有任何动静。小五房一家人团聚厢房等到了半夜,也没等到一点消息,渐渐地就都歪在炕上、椅子上睡了过去。善桐苦等到后半夜,终究也熬不过去,靠着祖母打起了盹儿。 直到凌晨破晓时分,远处一阵急促而沉闷的突突声,竟是一下划破了黎明前的寂静,让小姑娘一下弹起了身子。一家人也都先后跟着醒来,个个面色凝重,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竟是相对无言。 又过了一时,果然村墙方向,便传来了许多人齐声呐喊的声音,一个杀字,好似被谁写在了天边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了屋宇上方,直直地烙进了所有人心底。王氏面色苍白,一手拉着善榆,一手拉着善梧,三爷、四爷一左一右扶住了母亲,一家人在内堂竟好似泥雕木塑一般,只有善桐按着腰间的火铳,开了门奔到院子里,又侧耳细听了一阵,忽然觉得不对,回身叫道,“祖母!声音像是从更远处来的!” 88、逢生 小五房诸人倒是都来了精神:昨日定下的计策,乃是今日黎明,天色将曙之时,十人一道骑了马,在河这边顺着村墙一路狂奔,只要进了林子,枝叶荫庇之下,就算是马匪们胆敢过河追击,墙上众人一通乱射掩护之下,想必也有很大可能逃出生天。 只是信使一旦逃脱,想来对方若是不肯知难而退,恐怕半个一个时辰内就会组织进攻,是战是和,就得看黎明前的这一段时间了,因此诸人最悬心的也就是这一段时间,如今一旦交战起来,别人不说,大姨娘先已经肝胆俱丧,抱着善樱在角落里只是发抖。善榆、善梧面上一片木然沉重,三老爷、四老爷更是各自面露沉吟,也不知都在想些什么,老太太和王氏都是内外交煎久了的人,一时间竟没有人对善桐的话作出任何反应,倒是二姨娘最灵醒了,从大椿臂弯里一挣出来,也跟着善桐出了院子,拉长了脖子,是恨不得将头伸到村墙外面似的听了一会儿,面上渐渐也露出疑惑来,掂量着就道,“哎,是啊,这声音倒像是在河对岸了——” 众人此时才回过神来,老太太又连忙招手叫善桐并二姨娘进来了,反锁了门道,“不许出去添乱!在这等着就是了,是好是坏,有人来报信的!” 一边说,一边自己却也不禁喃喃地念起佛来,屋内便又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善桐不甘心进来,又知道祖母说得有理,只好靠在窗前,按着火铳出神,不一会,善梧便道,“三、三妹,过来。”又把她拉到臂弯里,紧紧地夹着。 如此提心吊胆地等了半日,天边的喊杀声渐渐地停了,村子里反而静得让人窒息,老太太忽然想起来,一拍大腿,“怎么把她们母女给忘了!” 又亲自开了院门,带着三老爷、四老爷出去,没有多久,海鹏婶和善喜两人带着一身重孝进了屋子:身上有热孝,按理是不能和外人走动的,这些天村里虽然闹得热闹,但也无人去滋扰十三房。两母女安葬了海鹏叔,便安静关门守孝,这些天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也难怪小五房诸人把她们给忘了。 事急从权,如今也顾不得避嫌、带晦气的说法了,王氏拉着海鹏婶的手,还要客气,“实在是事情太多了,竟没有想起来……” 海鹏婶换了一身素服,神色倒很宁静,主动为王氏下了台,“其实在哪里也都一样,要真被闯进来了,人多人少也没什么不同。” 话虽如此,到底还是向老太太打听,“现在外头是怎么样了?” 老太太摇了摇头,只道,“没消息,家 里下人能帮手的都去外头了,也不好出去添乱,等吧。” 一边说,王氏一边起身道,“也都吃点东西。” 于是亲自带了大姨娘、二姨娘并几个丫头下了厨,端出昨日剩下的几个馒头来,大家又如何吃得下去?勉强各自吃了几口时,忽然听得村口方向又是一阵喧哗大喝之声,善桐再忍耐不住,急得在窗前直蹦,焦急道,“怎么没有火铳的声音!难道已经打进来了?不至于这样快吧!” 老太太手中一块馒头就停在了口边,众人也都站到窗前,隔着透亮的玻璃窗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又过了一会儿,远远地竟传来了毕剥之声,王氏唬得一把抓住善桐的手,正要说话时,已有人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 “送——粮——的——到——啦!” 天色才刚放亮不久,太阳不过是天边的一个小圆盘子,铁青色的高天之下,这一嗓子好似狼嚎,竟大有激起回声的意思。小五房全家都呆在当地作声不得,过了半晌,才听见啪地一声,却是海鹏婶扇了大腿一下,她怔怔地道,“送——送粮的?粮食到了?” 这一下,似乎是将什么闸门给打了开来,善桐脑际嗡地一震,刹那间天旋地转,几乎站不直了,只听得巷子里几户别的人家猛地摔门而出,外头很快就响起了嗡嗡的人声。老太太亦忙命小辈们开了屋门,亲自出了门,也没有什么耆宿诰命架子了,和路边人就一道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送粮的到了?” “没听错吧?真真是送粮的?” “这咋回事呢!那伙胡子呢?救兵来得这样快?” 众人正是疑惑时,张看已经一溜烟小跑进了巷子口,一大清早就是一脸的热汗,却是满脸的喜气,才望见主人,便高声道,“是军爷们还粮食来了!胡子们狡猾得很,和他们稍微交战片刻,就已经往北边去了。现在族长已经带着宗房的人去安顿兵爷们,请老太太一并过去说话!” 那之前还显得有些低沉的嗡嗡声,一下变作了震天的欢呼,连海鹏婶并善喜都不禁露出片刻欢容,善桐呆立原地,不知为何,心中却是一丝欣喜之意均无,在这一瞬间,她反而想到了一年前在路边悲呼救命的那一群旅人,想到了村墙外日日得见的饿殍,想到了面黄肌瘦的佃农们,想到了海鹏叔、想到了善柳…… 不知为什么,就算是和马贼迎面打过交道,生死一线的时刻都不曾落过的眼泪,竟在此时涌上了善桐眼中,咸涩的液体一滴滴地落了下来,很快便打湿了小姑娘 的鞋面,她背过身去,靠在兄长怀里,无声地抽泣了起来。 送粮使者抵步的消息,几乎在一盏茶工夫里就传遍了整个杨家村,村子里顿时恢复了往常的热闹,族人们有的放起了鞭炮,有的心急的便往宗房去打探消息。老太太带着王氏早去了宗房议事,善桐等小辈倒是不得跟随,大姨娘做主,将孩子们打发着洗了澡,安顿睡下了。海鹏婶母女自然回十三房去不提。 自从去年那场冰雹以来,善桐就算是再放松的时候,也都绷着一根弦呢,此时粮食一到,村中之围顿解,她总算是完全松弛了下来,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醒来时只觉得腹中饥饿难当,又揉了揉眼,看了看天色,只见天色昏沉,也不知是将晚还是将明。小姑娘伸了个懒腰,又看了看身边的妹妹,见善樱面色红润,呼吸匀净,不禁微微一笑,爱惜地为她拢了拢被角,便轻手轻脚地下了炕,换了衣裳,又自己从屋角铜壶里倒水梳洗过了,这才推门而出,蹑手蹑脚地往厨房过去了。 一路上几间屋子的灯都是黑的,唯独厨房里却还亮了一盏油灯,善桐只当是凌晨时分,心中还自思忖:“厨子也真殷勤,才得了粮食,就又早起给祖母做早餐,也不知做的是什么好吃的,是米糕就最好了。” 一边想,一边推门而入,轻声笑道,“金叔,我来——” 她讶异地瞪大了眼睛,又拍了拍脸,揉了揉眼窝子,才欢叫起来,“表哥!你怎么来了!” 王时笑嘻嘻地揉了揉善桐的头发,“小丫头,头发睡得和草窝一样,怎么,我不能来吗?” 善桐梳的一根大辫子睡的,醒来后发丝微乱也是难免,她自忖无人看见,自然不管不顾。此时被王时一说,才觉得害羞,捂着头道,“不知道你要来嘛,不然,我肯定把头梳好。” 正这样说着,目光一扫屋内,又自连连惊讶,“咦,沁表哥——卫、卫世兄,怎么都在小厨房里?” 再定睛一看,见三位少年身前都放着大海碗,碗中还有大半碗的油泼辣子面,一时间竟是疑心在自己正在做梦之余,又食指大动起来。再一转身,才见金师傅进了屋子,手里还揉着一团面,善桐才要说话时,肚子已经咕噜噜地叫起来了,她顾不得别的,忙道,“金叔,我也要吃!我……我饿极啦!” 金师傅喜气洋洋,酒糟鼻都似乎正在闪光,他一边揉面一边就和善桐唠嗑,“好叻,三姑娘要吃劲道些的,俺老金明白。这不是才睡了半天,特特地就拍起来醒了面?也是给几位 贵客预备的,也是给俺们三姑娘预备的!” 一边说,善桐一边和王时、桂含沁、卫麒山等人问长问短,这才知道几日前大批粮食运抵了西安,有军粮,也有自山西过来,全国的粮贩子发卖过来的民粮。于是西安城内大小官员也不分彼此,都动员起来,王大老爷亲自打点军粮运到定西武威那一带去,桂太太又惦记着当时老帅们借了各地世家大族的粮食,赊买了一批民粮,便加紧安排人马运来。因为知道这一路不大太平,因此随行的兵丁也有上百人之多,且都装备精锐:预备着粮食送完了就开拔到前线去的。 米氏听说宝鸡一带乱得厉害,放心不下妹妹并外甥一家人,因此便命王时过来探望,正好也就跟着队伍一道走了。至于卫麒山和桂含沁,那是要送了粮食之后到前线去领差事的。因为西安城里饥荒情况也实在不轻,就算是官员们也颇多病弱的,能用得上的人实在太少了,往杨家村运粮的任务,反而是王时因为年纪最大领了个头,桂含沁和卫麒山做了副手,三个人也的确并未让人失望,顺顺当当地将粮食送到了不说。还发觉村前的不对,特地等了一个晚上,在黎明时分偷袭马贼营地。 马贼那边一乱起来,王队长便果断下令村兵出击,一边乘乱让那十人出去报信,两边夹击之下,马贼又并不明白西安这一支兵的深浅,居然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往北边来处去了。三人又忙着交割了一天的粮食,并安顿兵丁们宿营休息,到了这时候才得了空。宗房还要安排饮宴,王时又不耐烦和他们客气,索性带了桂含沁和卫麒山来小五房蹭吃蹭喝——没想到小五房劳累了这许久,一家人全都昏睡过去,还是桂含沁脸皮厚,见金师傅已经起身了,便带了两人直接进厨房来吃吃喝喝。 善桐和王时粗略对答了几句,见桂含沁和卫麒山只是埋头苦吃,卫麒山那样注重仪态的人,嘴上吃了一圈的油,也知道他们必定是紧赶慢赶想要早日送到粮食。一时间连看着卫麒山都顺眼了好几分,又忙推王时,“你吃,你吃嘛,吃完了再说。” 王时显然也饿得很了,这样的半大小伙,一天没进水米,那还了得?含糊了几句,也埋头唏哩呼噜起来。反倒是桂含沁抹了抹嘴,很有几分意犹未尽地放下了筷子,笑道,“三妮,你怎么饿成这样子?‘饿极了’!难道村子里情况坏成这样,你连饭都吃不上了?” 自从去年一别,善桐也有一年多没见到桂含沁了,这样的年纪,蹿个头是最快的,几个月不见就能脱胎换骨。一年不见,桂含沁简直高了有一丈,论 身量已经比王时更高大了,只是脸上那睡不醒的惫懒还是一如既往,虽说经年未见,但一说话还是那样亲切中透着些戏谑,善桐禁不住扮了个鬼脸,馋涎欲滴地望着他碗中剩下的几根面,一边随口道,“吃还是吃得饱的,就是睡了一天了,醒来真饿极啦……” 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使劲咽了咽口水,桂含沁不禁哈哈大笑,卫麒山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也丢了个嘲笑的眼神过来。只听得那边呲啦一响,金师傅端了一碗鲜香四溢的油泼辣子面来,又嘿嘿笑着去揉面,“多醒些面,一会儿蒸了腊肉——少爷们都是能吃的时候呢!依老太太的性子,俺们也能跟着打打牙祭……” 众人都顾不得说话,善桐抢着吃了几口,略微填饱肚子时,几个男孩又叫加面,三个人賽着似的一人吃了两大海碗满满当当的白面,卫麒山一抹嘴站起身来,揉着眼道,“我不管你们,我要睡了,这样一天一夜地熬着,真累死人。” 他本来就有富贵人家病弱美少年的意思,虽然刚吃了两大碗面,身上衣服也颇多尘土,可一开口顿时又是弱不胜衣的风流态度,果然也不等别人说话,就已经出了屋子。善桐还要招呼人给他备下被褥,桂含沁已经说,“不用,我们两个都睡营里,你给时二哥备一间房就是了。” 还是一样的桂含沁——这两个人也不知道才见过几面呢,就已经时二哥时二哥地喊起来了。善桐一边咽着口里的面一边应声,就要起身安排时,屋外又传来望江的声音,接着众人陆续醒来,夜幕降临时,王时已经被安顿去歇着了,小五房上上下下也不分主仆,一律都端了面在吃。善桐倒是偷了个空,便交待榆哥一句,“我出去看看。”说着就溜达出了屋子,一面消消食,一面也是想看看村里的情况。 村里虽然不说张灯结彩,但气氛也要比前些时候欢快得多了,正是饭点时候,处处人家都起了炊烟,倒还能隐约看见村墙的影子投在巷角。善桐一见村墙,兴奋心情倒是渐渐冷却下来,她一下回到了现实:那伙胡子没准只是暂时退走,是否会卷土重来,尚未可知。西北军事依然紧张,除了自己村子是百年望族,毕竟根基要深厚得多之外,外头百姓依然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善桐一边想,一边溜达到了村墙附近,寨门倒依然还开着,隔着门看过去,隐约还能见到原本马贼宿营的那一片空地里也是灯火点点。只是这灯火如今却让人心安得多了:这都是来送粮的精锐军人。 她才要往回溜达过去时,却见桂含沁站在村墙附近,和 王队长不知低声商议着什么,面上神色颇有几分凝重,善桐看了,倒是好奇起来,便站在当地没走。过了一会,桂含沁也看到她了,他又同王队长说了几句话,两人便分了手,含沁走过来问她,“不去歇着,到这儿来干嘛?” “我不是才醒来?也消消食儿。”善桐笑道,“表哥不去睡,在这说什么悄悄话呀?” 桂含沁扮了个鬼脸,笑嘻嘻地道,“押寨夫人,我说的是你的山大王呢。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吧?——胆子也真大!” 只是几句话,已经透出不少信息:显然含沁不但对马贼头子的身份心底有数,更是已经知道了善桐和他的一段渊源。 89、不舍 桂含沁的活络,即使以善桐的聪明,亦不禁要自愧不如,她转了转眼珠子,不期然想要和桂含沁斗斗嘴,不过借着月色瞥了桂含沁一眼,见他面上虽然看不出多么疲惫,但眼底分明已经有了深深的青黑,善桐心中一动,便爽快地道,“我确实不知道他是谁,你又是怎么知道他劫过我们的道呀?” 虽说听卫麒山的口气,这一支运粮的队伍已经一日一夜没有休息了,远处村墙外头,军营内也几乎是鸦雀无声,很显然一营人都已经熟睡,但桂含沁除了挂着两个俏皮的黑眼圈之外,居然殊无疲惫之色,他四处张望了一会,道,“我送你回去吧?一边走一边说。” 善桐却一时还不想回去,这一阵子她已经在家里呆得够久了,这粮食一到,真是觉得村里的空气都多了几分新鲜,她摇了摇头道,“你快去歇着吧,明天再说也是一样的。” “不碍事,我可不比麒山那样兴奋,听说有仗打,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桂含沁摆了摆手,笑嘻嘻地说,“我昨晚迷糊了两个来时辰呢,现在也不敢早睡,要错过了困点,往后几天都睡不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就带着善桐信步踱进了巷子里,一脸的胸有成竹,善桐虽然纳闷,但想到桂含沁在地理上甚有天分,便也随他带路,一边走,一边听他说。“也是你们时运低,也是没有想到,那是北戎那边的大人物,是他们可汗的小弟弟,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大那颜。我一见他们手上拿着的火铳就知道,除了罗春之外,再没人有这样精良的装备……他和他哥哥帖木儿多年不和,没想到这一次北戎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也不肯出手帮忙,反而拿黑布缠了头面,进关落草来了。” 这样惊心动魄的秘闻,被桂含沁讲起来倒好像是床边故事一样轻松,善桐听得倒很是入神,她虽然也猜到了这蒙面人的来历必定非同小可,但当含沁揭盅的时候,小姑娘依然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鬼王弟罗春的名声,在边关虽说不如平国公许衡一样威名赫赫。但身为边民,善桐自然也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 他是如今北戎可汗帖木儿的小弟弟,也就是北戎人口中的“斡赤斤”,先代可汗去世之后,按理来说应当是由他来继承汗位,可是帖木儿兵雄势大,虽然没有对这个弟弟赶尽杀绝,但王庭易主之后,双方部落极少往来,这一点西北诸人却都是一清二楚。几次大秦边防虚弱时,鬼王弟往往领兵南下打一场大草谷,所到之处死伤无算,血流漂橹,可说是北戎一等一凶名赫赫的大人物。善桐倒是不知道他还会有黑布 蒙面,过来行马贼行径的时候,饶是如此,想到自己曾经和这样的人物狭路相逢正面对峙,她依然感到了一丝寒意。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祠堂附近,这里背靠岐山,依山势倒是建了有两三个亭子,还有一条小路逶迤上山,因岐山山势险要,从这条小路出去,得走上一整天的路才能到官道左近,并且路窄难行,因此倒没有多少人在这里防守,只是牵起了铁丝门,上头又挂了不少铜铃。桂含沁若有所思地看了铃铛一眼,忽然扯开话题说了一句,“他还是把你们村子看得小了,也是因为鞑靼人不擅走山路,不然从这里进来,直接就是腹地,进来二十个人,已经可以带来很大的破坏……” 没等善桐接话,他又道,“你不必问啦,我知道你肯定想问我,我凭什么这么肯定那个人就是罗春。又怎么从火铳上判断出来的……嘿嘿,你要知道他们两个王庭之间,可以说是有着深仇大恨,虽然是骨肉至亲,但帖木儿虎视眈眈,无时无刻不想吞并了罗春手中的草场。罗春手底下的战士又比较少些,没有精良的火器,他凭什么和帖木儿斗呢?” 善桐不知不觉间,已经出了一背的冷汗,她压低了声音轻声道,“难道这火铳,是我们卖给他的?” “肯定不是走的明面。”桂含沁也多了几分沉吟,“要我说,应当是走的晋商的路子,这群山西老抠儿做的是羊毛马匹的生意,又往西北贩茶叶,卖给帖木儿他们是不敢的,但罗春嘛……背后那位大贵人发话,操办这样的事,这是易如反掌。” 三言两语,就勾勒出了一条清晰无比的走私路线,且用的还是善桐习以为常的事实作为论据:西北几家惯常卖毛料呢绒、种马牲口的老商号都是山西人的本钱,这是她所熟知的,可她就是没有静下心来想想内中的关联…… 一时间,她不禁又想到了王氏对含沁的考语,“你这个表哥,小小年纪就这样老于世道,手段娴熟,十个你都不是他的菜!” 自己在杨家村里耽误了时光,可含沁这一年来肯定没有闲着,要说他本来就厉害的话,现在肯定是更厉害了十分……随口剖析出来都是这样精辟简洁,恐怕在玩弄手段权衡局势上,自己这辈子都是拍马也赶不上他了。 “那他看上我们村子……”善桐又一想,更是汗流浃背,“除了我们村子的确也富之外,是不是……和朝廷中的那位大贵人,也有一定的关系呢?” 这话问得其实已经相当大胆,换作是卫麒山或者王时在这里,恐怕善桐都不会 问出口的,一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样的事,不是她的身份可以随意议论的;二来,很多事即使是以他们的身份,也都不可能有资格与闻,其实都还是靠猜,而卫麒山先且不说了,王时那闲云野鹤的性格,却是对这些政治勾当一点兴趣都没有,要不然,家里人又何尝会放任他读书治学,只是不肯入仕呢? 含沁眼中闪过了一丝惊异,默然片刻,才低声道,“我看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天水那边,慕容家和我们桂家联手,单单是乡勇就有千多人,他们肯定是啃不动这块骨头的,紧接着就是你们村子了。罗春和那位大贵人之间——我看就算有联系,大贵人也不能如臂使指一般地指挥他的。不过,你可以放心,有了粮食之后,大军肯定不会安于如今局面,攘外必先安内,西北很快就会安宁下来,宝鸡这一块,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了。” 善桐嗯了一声,本来还想再追问他如何就肯定那人就是罗春本人,但是想到这样的军火走私交易,其实就等于是在桂家眼皮底下进行。桂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说出来是很不光彩的,更别提罗春扫荡了几个村子,连杨家都险险要吃了他的亏,她怀疑前几年诸家遇到的那伙马贼也是他们一群人,却怎么都不动桂家……含沁闪烁其词,也是人之常情…… 她便若无其事地问,“那你这一年都做了什么?怎么都不来杨家村看看?” “忙!”桂含沁叹了口气,“想过来看姑婆来着,西安局势太紧张了,一步都走不开。反正和你们也差不多,有粮食的不肯卖,没粮食的有钱没地方买,到末了真的要乱起来了,婶婶大怒之下,抄了一户晋商的宅子,硬是挤出了五万石粮食,这才勉强支持下来。后来皇上病了,太子出阁做事,好家伙,没到两三个月粮食就来了,这不是就赶着给你们送来了?含芳送粮食回天水老家去,紧跟着就要一道去定西了。” 他絮絮叨叨说了这一长串,倒好像是在交待着什么,语气虽然平淡,但善桐也听出了一丝淡淡的喜悦,她不禁一笑,也为含沁高兴,“西安城乱,倒是显出你了。这一下,恐怕你就不愁没有差事了吧,就算你婶婶——” 话到了一半,见含沁面露尴尬,她又住了口,两人沉默了片刻,忽然相对一笑,善桐欢喜道,“总之家里人都没事,那就再好不过了。你常见我大舅吗?我大舅好吗?大舅母好吗?我想问二表哥的,又怕二表哥不说实话。” “常常见面,我在西安住的时候,还经常到你大舅家蹭吃蹭喝呢。”含沁扮了个鬼脸,又站 起身来,领着善桐东绕西弯的,善桐都险些要被他绕迷糊了,“都挺好的,就是担心你们。现在知道你们也没事,那就更好了。” “我们虽然没事,但柳妹……”善桐的声音不禁就低沉了下来。“还有三婶、四婶、柏哥、桂哥、楠哥……” 含沁看了她一眼,不禁就站住了脚步,“你说你,一个小姑娘,心事这样重!你瞎担心什么?就是担心了也没用,真担心,还不如担心担心明年的收成,担心担心皇上的病……他们进关后一路去京城,路上能出什么事?到了京城,你们杨家也是有族人的,不论是在京城住,还是去江南,都安稳着呢。更别说江南一带有你们杨家的顶梁柱一品总督在,还能让自家人委屈了去?——瞎操心!” 他话语虽然粗鲁,但善桐倒是被他骂得挺高兴的,不禁微微一笑,又走了一段路,小姑娘忍不住轻声问,“那,还有……还有那谁……” “那谁是谁?”含沁故意反问了一句,见善桐吃吃艾艾地答不上话来,才捧腹道,“我二哥好着呢,打了两场小胜仗,现在就在定西。你想他了,和我一起去定西看他?” 善桐白了含沁一眼,难得地面红耳赤,却并不答话。心下想到桂含春平安无事,终究是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含沁倒奇道,“吃哑药了?往常那么多话,一提到那谁,就变了个人?” 一面说,一面夸张地偷窥善桐的面容,倒是闹得善桐忍耐不住,噗嗤一声,灿笑起来。“沁表哥你讨厌——” 含沁倒是看得呆了,过了一会,才清了清嗓子,轻声道,“唉,一年没见,我们三妮也是大姑娘了,长大了,长大了。” 他就停下了脚步,示意善桐,“进去吧。” 善桐这才发觉含沁不知不觉间,已经带她绕了一圈,绕回了小五房所在的巷口。走了一圈下来,她也担心家人醒来寻找,且又松散了筋骨,便问含沁,“祖母应该醒了,你不进来吗?” 含沁摇头道,“我也要睡了,明儿就得走了,耽搁太迟也不好。下回再和姑婆好生说话吧。” 善桐一怔之下,不禁道,“怎么这样赶……”竟大有依依不舍之情。桂含沁虽然和她血缘关系极为疏远,但在她心底,却委实要比檀哥、榆哥,更像是她的哥哥。 “军情不等人嘛。”含沁挠了挠头,又是一脸的迷糊,语气却终于含了一丝兴奋。“就是不为我,为了麒山,咱也得赶着去不是?晚了可就没好差事了。” 话中半真半假,到底还是带了一份患得患失。 虽说含沁口中不肯带出一句桂太太的不是,但看他行事,再对比桂含春十三四岁,已经是个实权将领,为家里办了几件大事的待遇,多少心酸,真是不言而喻。善桐心下也不禁为他一酸,就不提留他的话,只道,“要不是你送我火铳,现在我说不定真做了大那颜的女奴啦,沁表哥,大恩不言谢,要是上了战场,你要保重!” 含沁微笑道,“那是你自己的本事,要是我婶婶知道,少不得也要夸你一句女中豪杰的……好啦,和我你还客气什么?进去吧!” 善桐便回身走了几步,回头看时,只见桂含沁还站在巷口,手中提着灯笼望着自己,见自己站住了脚,又冲她摆摆手,意思让她快走。她便知道含沁是要看着她进了家门再走,只得冲含沁笑笑,又用口型说了一声“保重”,便回身加快脚步,进了院子。 才自推门时,她惦记着灯笼影没动,桂含沁似乎还没走,门推开了,跨进一步,又回头去看含沁,挥手让含沁快走,见含沁慢吞吞地转过身子徐徐离去,善桐才往门里钻,一转身就迎面碰上了谁,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善桐失去重心,一阵摇晃之下,还是那人握着她的肩膀,才将她稳住。 善桐还未说话,那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已是满腔不耐地道,“是你!走路也不看着点!” 这声气简直十足纨绔,不是卫麒山又是谁?善桐心下火起,还没细想,已是回了一句,“我当是谁吠得这么大声——” “三妞!”却是老太太隔着窗子喝了一句,善桐这才收了声,气鼓鼓地对卫麒山扮了个鬼脸,也不和他多说,一甩辫子就进了屋。 才进得屋来,却听得善樱轻轻的笑声响了起来,善桐便冲她投来疑问一瞥,善樱一面笑,一面说,“刚才卫世兄也冲姐姐扮了个鬼脸,可惜姐姐没看着,可滑稽了!” 她的笑声中犹自带着轻轻的嗽喘,但小姑娘面色红润,眼里盛满了笑意,显然是被卫麒山的这个鬼脸,逗得很开心。 90、喜讯 卫麒山不是说要回去睡下了吗?怎么又在这个时候暗夜造访小五房来了?善桐一时倒很有些好奇,她冲善樱扮了个鬼脸,哼道,“再滑稽我也不愿看。”便掀帘子进了里屋,向祖母、母亲请了安,见两个长辈面上有未尽之意,炕上还放了茶水,便知道卫麒山这一来必定不是无的放矢。 以善桐如今在家中的地位,就算是个未嫁的女儿,很多事也自然而然有了过问的资格,她便冲祖母投去了疑问的眼神,没想到老太太反而问她,“大晚上的,去哪儿乱跑了,你一个人回来的?” 其实就是被含沁送回来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善桐扫了母亲一眼,想到她对含沁观感并不太好,不期然就含糊了一句,“就是想知道他们送来了多少粮食,再看看他们歇在哪里……在家里呆得也久了,气闷得很,出去走走。” 老太太嗯了一声,就是王氏也没有多加追问:西北民风自由,善桐在村里走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倒不像是在城里住时那样拘束。她又向着婆婆,话中颇带玄机地道,“见到卫家这个少爷,三妞总是没有好脸色,倒是合了卫太太的眼缘。” 善桐如今也有快十三岁了,就算西北说亲晚,也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母亲这样一说,她便也隐约猜到了话中的潜台词,不由得一苦脸,不客气地道,“那样的人,谁愿意多加搭理?拿箭冲着我呢,残忍嗜杀,满口不离一个血字……要有好脸色也难。” 王氏难得俏皮,对老太太吐了吐舌头,老太太微微一笑,点了善桐额角一下,才道,“做武将的,讲究的就是一个凶煞之气,你还以为个个都和你二表哥一样斯文?那如何能够上阵杀敌?卫少爷已经算是很秀气的啦。” 也就是随口说了一句,想到家中还有善桃没有说亲,顿了顿又道,“他是来给我们送信的。卫太太这一向和你舅母倒是走得蛮近,估计是听话听音,知道我们家有病人想找权家那个小神医求诊。他们家和权家可能有一定的交情,小少爷是背了人给我们带话,免得又生口舌。说是权神医现在京中为皇上诊治,不过皇上病情渐渐地好了些,他有回西北亲自采药的意思,恐怕下半年或者明年年初,会到西北一趟。” 这一听就是在商量榆哥求诊的事了,善桐顿时精神一振,不好意思地道,“那我错怪他了,明儿见了他,我给他赔不是。” 王氏眉头微微一皱,才要说话,老太太已经道,“这是西北,也不是京城,三妞还小呢,和小玩伴说说话也不算什么。就是定了亲,不回 避的也有的是呢。” 这话终究是过于直接了,善桐面上微微一红,站起身道,“祖母和娘都只会打趣我!——再说了,八字没一撇的事,您就别乱操心了!” 也不顾榆哥的事还没说清楚,一转身就又掀帘子出去了,这一顿没头没脑的脾气,也不知道是发给王氏的,还是发给老太太的,倒让两个长辈都怔了怔。 王氏回过味来,不禁摇头失笑,忍不住就和老太太感慨了一声,“孩子大了大了,很多事比我们还考虑得周全。可说到这样的事,又要比樱娘都稚气得多!” 婆媳两个就算有再多的心结,经过了这连番的风波,关系自然也有所改善,老太太也和着笑了几声,这才若有所思,“卫家这门亲事,也不是不好,卫太太这样殷勤,一面固然是有意结交,一面可能也真是看善桐可爱。不过……按说以三妞的年纪,要说亲也可以摆到台面上来了,这一味示好又不见动作,也挺费人思量,就不知道卫太太是做怎样的想头了。” 王氏方才倒一心都是榆哥的病,被婆婆这样一说,也不禁皱起眉头,思忖了片刻,才低声道,“恐怕还是顾忌着桂家吧……桂太太一开始对三妞平平常常的,后来倒也上心,恐怕要不是局势大变,还要再接她过去做客的。卫家毕竟要看桂家脸色吃饭,卫太太也不好——” 话没说完,老太太已经全明白了。她眼神一闪,又犯起了沉吟,好半晌才道,“三妞还小,再看吧,前头还有个善桃没说亲呢。也不是我们贪图富贵,但这门亲事,还是得往高点说好……” 她的心事,其实和王氏不谋而合,婆媳两个眼神碰了一碰,却没有谁先说破,还是王氏先若无其事地转开了头,轻声道,“榆哥的事——” 接下来的几个月,村子里的日子就好过得多了。 虽说物资依然匮乏,不说别的,就是老太太惯抽的青条烟,因战火弥漫到了甘肃一带,烟农纷纷背井离乡,今年产量极低,价格更是水涨船高,王氏虽然着意搜求,但都没能给老太太补上货。但至少粮食有了保证,就是来年再荒,村人也一时不至于饿死了。虽说军情胶着,大秦这一面似乎尚未打开局面,但有了粮食,人心顿时平稳了许多。平国公又做主抽调了人马,在后勤线上来回巡逻扫荡,陕南一带很快就安宁了下来。这一年秋天,杨家村里又兴起了粥棚,向那些无路可走的饥民们舍了稀粥,虽说依然是水多米少,但至少能保证这些荒民们一条活路。而很快的,村墙外头那些小商小贩们也 都渐渐回来,也添了新面孔,却也有些屋子的主人再也不能回来了。 宝鸡往西安的官道上既然太平得多了,王氏和西安城内的大老爷也就多了信件来往,王时偶然也会到杨家村来看望姑姑,他虽然没有功名在身,但因为粮荒那几个月帮手措置灾民,助力颇多,也不知桂太太向桂元帅带了什么话,居然又被抓起壮丁,也领了一小队人马,在西安同宝鸡、天水之间辗转巡逻,帮着引导疏通灾民返乡之路,又维护官道治安。 到了这一年入冬的时候,含沁也不时会来杨家村落脚:他的差事要比王时的重要上一点,也和二老爷有关,他是来监送军粮运输的。 自从皇上急病,太子临朝,朝中局势似乎已经翻覆了过来。如今的西安城已经成为西北最为繁华的大都市之一,第一个,数万石军粮,漕运也好海运也罢,都从江南聚集到了京城,经过山西进了西安,再从西安发往各地驻军。第二个,晋商在陕遭受重创,尤其于西安城内更是人人喊打,几间粮食商号黯然退出市场,自然要有相应的资本递补进来,正是发战争财的大好机会,各地商人又哪会错过这个大好机会?自然是个个奋勇入驻,虽说西北局势依然吃紧,但无形之间,竟是从百业凋敝,变作了百废待兴。 杨家身为西北有数的大家族,西北所有人都吃不上饭的时候,他们还能吃上白面馍馍,如今一旦商业有了一点转机,则立刻得到风气之先。新族长倒也很肯提携族中众人,这一向频频往小五房走动,同老太太密话。善桐虽然没有份旁听,但多少也猜出来了:宗房这是想要纠结起一股雄厚的资本,进入西安了。 这种牵扯到家庭财产的大事,在小五房一向是老太太做主,如今老人家年纪大了,也不过是偶然过问王氏的意见。善桐自知她身为孙女,这样的家庭基业是绝没有她的份的,因此索性也就不多过问,这一日早上起来给老人家请过安没有多久,见族长和海明联袂过来,她叫了一声“海林叔、海明叔”,便知趣地溜达出了屋子,又因为善喜正在守孝,没出小祥,也不大方便登门做客,一时间竟无处可去,偏又不耐烦回房,只得站在院门口,怔怔地望着天色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女侠,烦请让开路,让小的过一过——小的自有厚礼奉上。” 善桐不禁噗嗤一笑,回过神来道,“含沁哥你又逗我。” 虽说含沁只是偶然过来落脚,但他声线渐渐低沉,和榆哥、梧哥一样都处在变声的当口 ,因此善桐一听就知道是他,一边笑一边让开路,道,“三叔、四叔都出去了,娘和祖母同族长在说话呢,先进厢房坐坐吧。” 就把含沁招待进了厢房,问他,“这一次来能呆几天,还是过夜就走?” 运粮的任务虽急,但也不能不让征夫们休息,杨家村因为地处扶风县和凤翔府之间,含沁接手运粮事务之后,三不五时就在杨家村落脚——村外的一片空地已经被之前的流民们摆弄得适于居住不说,这里又有村兵护卫,相当太平。几乎是十天半个月就能来一趟,因此已成熟客,善桐也没派人进去通报长辈,自己给他倒了茶,便在炕边盘腿和含沁对坐着说话,含沁又告诉她,“前回从定西回来,没过你们村子,见了二表舅一面,表舅问家里人好,说自己也好,就是太忙了,脱不得身回来。” 自从二老爷去了定西,这一年多两年,竟是忙得连回一次家的工夫都没有。前头村子里的情况坏成这样,老太太都撑着不让人给定西报信,说是“我们这里难,他管着十万人的伙食,只有比我们更难,没有个为了家事给他添乱,反而误了国事的道理”。而战时消息传递不便,二老爷到此时都不知道村里闹的那些钩心斗角心机故事,便没有多的话带回来,唯平安二字而已。善桐听了却也已经很满足,眯着眼笑道,“沁表哥你看着我爹怎么样,瘦了没有?老了没有?” 含沁也学她眯着眼睛笑,“瘦了一些,看着却还精神。你放心吧,你爹多大的人了,还照顾不了自己?” 他又压低了声音,作出了神神秘秘的样子来,“告诉你,我这一次来,可是带了两样好东西,哪一样都能让人开心。你知道我带了什么?” 见善桐眨巴着迷迷蒙蒙的桃花眼,略带期待地看着自己,他又往后一倒,满不在乎地作出了纨绔子弟的样子,拿腔捏调起来,“求爷,爷就告诉你——” 甚至还装出了几分京城口音,活脱脱就是个京城恶少,善桐愣了愣,不禁捧腹大笑起来,“难为你学得这样像!肯定是跟着许家的世子爷学的,他呀,就是个活生生的京城一霸、混世魔王!” 两个人说笑了一阵子,含沁透过窗子看了一眼场院,不禁皱眉道,“谈的是什么事啊,这么久了还没出来。” 善桐略做犹豫,也压低了声音,“想知道?” 含沁白了她一眼,倒是没和她耍花腔,只道,“方便说就说,不方便说就算了!” 正说着,他咦地一声,轻声道,“那不 是你们宗房的四爷吗?我还当——” 小五房和宗房之间你来我往,过的那些个暗招,含沁是知道一些的,以他的聪明才智,推演出余下内情,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善桐一听他的口风,就明白含沁或者是听说,或者是猜测,已经知道小五房曾经提出条件,要把杨海明逐出村子去。她摇了摇头,颇有几分感慨,“宗房毕竟是宗房,手段太高妙了……胡子围村的事,我们毕竟欠了好大的人情,往事肯定就不会再叨登起来了。没个由头,哪有那么容易把人剔出宗谱去,这件事也就这样算了。” 桂含沁不由得度了善桐一眼,轻声道,“你是说——” “这也都是猜的,反正眉眼官司,就是他有暗示,也终究没有真凭实据。”善桐轻声道,“也或许是随机应变,都是难说的事。这个情欠下了就是欠下了……再说,本来就是因为善喜他们家的事,我们才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海鹏叔去的时候,村子里乱着呢,也没人帮着摔盆哭丧的,都是善喜一个人操办。现在谁提这事,口气都不能硬,也就没人提了。很多事就是这样嘛,含含糊糊的,混过去就算了。” 一般的过继都是在热孝中操办,以便出殡时有孝子送葬。的确如今杨海鹏早已经入土为安,十三房背靠的是连宗房都要讨好的小五房,过继危机渐渐缓和。小五房手中又握有致命的把柄,只要杨海明还想安生度日,应当不会再打十三房的主意。两房失去冲突理由,你放我一马,我做小伏低几天,又拉你一起做个生意……很多事情,过去了也就是过去了。 毕竟人世间很多事,又哪里是非黑即白,不过是深深浅浅的灰罢了。善桐就是想要黑白分明,却又如何能将恩怨理清?有些事注定不会有个答案,她也渐渐学会接受了不了了之。 含沁不知想到了什么,竟也沉默了下来,直到那边王氏送两个宗房男丁出来,他才跳下炕奔出了屋子——竟是少见地露出了着急。 善桐就隔着窗子看着母亲和含沁寒暄:两边都是言笑晏晏,母亲是一点都不露自己对含沁的不喜……她忽然有些意兴阑珊起来,站起身要回屋时,却见母亲面色大变,又同含沁一问一答说了几句话,便回身疾步进了里屋。 她自然是好奇心大起,瞥了含沁留在炕上的包袱一眼,又有些纳闷:表哥说他带了两样好东西来,可眼下包袱还在这里…… 善桐就几步出了屋门,又掀帘子熟门熟路地进了堂屋,本想着要偷听的,可又觉得含沁带来的消息,自己无论 如何是能听得的,便索性探进了半个头去,正好听到祖母一叠声地道,“那就快备了马!咱们明儿就走——让老四带着孩子去吧!” 91、私会 善桐眼睛一亮,顿时已经猜出了大概,此时含沁等人也都见到她探头进来。老太太就笑着骂了一句,“做张做致的,还不滚进来?脸都给你丢完了。” 和王氏相比,老太太对这个便宜亲戚倒是相当喜爱,也没拿他当外人看,要不然,这会子就该向含沁道歉,“孙女儿无状——”了。善桐吐了吐舌头,白了含沁一眼,奔到了炕边坐好,也不多问,只听得含沁略带担忧地道,“就是卫太太还说了,小神医脾气古怪,就算是达官贵人也未必能得到他的一个笑脸。姑婆,不是含沁说嘴,就算是你们小四房大爷,见到权神医只怕还要笑嘻嘻地拉着手请他问诊呢。他这一次是着急去西域采药的,可现在西北的战事这样紧,谁敢随意放他出关?只怕他心情也不会太好……” 这一番话妥妥帖帖,就算是王氏也听得频频点头,面上不禁换上了忧色:四老爷的能耐她是知道得最清楚的,虽说老实本分,也还算得上良善,一向很听母亲和嫂子的安排,但本身才具却极度有限,又一直随母亲在杨家村里居住,没有见过多少场面,只怕是未必能够和出身富贵的小神医搭得上话。就是换了三老爷也是一样,再说三老爷还病着,天气冷也实在不方便出门—— 可要指望二老爷出面安排,那也太不现实了,二老爷是粮道官,只要仗还在打自然就忙得不成。让他放下公事来照顾榆哥求诊的事,一旦有耽误,那就是丢官甚至是丢脑袋的大祸。可自己毕竟是个女眷,现在定西几乎已经成为军管,处处都是兵爷,行走不便不说,还有眼看着腊月就要到了,自己要丢开手走了,谁来照管家务?要是往年还有海鹏婶可以帮忙,如今她们母女守孝…… 王氏一时间倒是忘了含沁的年纪,她甚至忘记了自己对含沁的成见,便征询地望向了他,似乎是信定了这个滑不留手的小少年,必定能拿得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主意,她也多少没有失望,含沁揉了揉迷糊眼,轻声道,“四表叔是肯定要去的,没个大人带着,恐怕到了定西家里人也不放心。除此之外,我看善梧兄弟为人斯文得体,虽然要比榆哥小了一岁两岁的,但机变上却要胜过一些,倒不如让他跟着过去,也有个人可以在场面上应酬——” 话音未落,老太太就硬梆梆地说了一声不行,王氏还想着面子上过不去,便对含沁歉然一笑,解释道,“善梧要读书呢,家里也就是他这一个读书种子了,这一下出去,一耽搁就是大半年,耽搁不起……” 是真的耽搁不起,还是顾忌着善梧会否从中作梗,这都是 说不清的事。善桐转着眼珠子,看看母亲又看看祖母,再看了桂含沁一眼,见含沁眼底有微微的笑意,她多少有些明白了,便努力望着脚尖,尽量露出了一副稳重的样子来。 果然,老太太在心底掂量来掂量去,过了半晌,还是和王氏一样,把眼神落到了善桐身上。 西北民风要比江南开放得多,不比江南,就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到了待嫁的时候还要尽量不多出外走动。像陕西一带,农家女要日日出外劳作不说,就是城市里一般人家的女儿,也是进出无碍。桂太太以大家主母的身份,说声跑马,就能上马跑到城外去。善桐虽然过年就是十三了,但只要有个长辈带着,就是走一段长路也没有什么,到了定西,二老爷自然是有一间院子给她住的,所差者只是几个服侍洗漱的丫鬟罢了。就是到了当地再采买人口,也是来得及的。 最重要的是,经过连番历练,善桐毕竟已经成长了起来,和一般少女相比,她的大胆、机智、善于应变,都是显而易见的优点。没准还真能给她闯出一条路来,求得权神医心软了,出手为榆哥诊治…… 桂含沁又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道,“要是想让表妹跟着过去,依我看,还是让她扮成个细伢子更好些。路上行走也方便,跟着我们一道过定西去,一路又肯定是平安的。” 老太太和媳妇对视了一眼,又去看善桐,善桐心知此时表现得过于活跃,倒是会激起长辈的顾虑,便压下了心中兴奋,淡淡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为了哥哥,自然是要走一趟的了。” 王氏倒多了一丝愧疚,温言道,“耽误你学女红了,我看,要不然还是——” 话才说到一半,善桐便急着跳起身来,“不耽误,不耽误,自然是哥哥要紧——” 于是众人哄堂笑声中,便定下了善桐、善榆并四老爷三人明日动身,跟着含沁去定西等权神医过来求治。 #要动身出去,自然也有不少准备工夫要做,王氏做主拿了善楠的一箱衣服,和大姨娘、望江等人一道,在屋内赶着改出善桐的尺寸来,老太太又将四老爷叫到屋里面授机宜,给了他若干银子不说,还让善桐贴身藏了两千两的银票,“你只别丢失了,若有万一就拿出来用,要没有万一,给你爹在定西防身。” 善桐生平还从未手持这样的巨款,一时间拿着荷包,双手都有些颤抖,她吸了一口气,仔细地将荷包系到了腰内,又听了几句祖母的叮嘱,回身回了二房院子,王氏又塞给她三千两的银票 ,“看病是最花钱的事,宁可多带,也不能到了那时候不凑手……” 得知祖母私底下给了两千两,这才把银票收回,“身上带着的钱多了,容易出事!” 一面又闹着请了含沁过来,两个人手拉手说了一炷香的私话,那边榆哥从学堂里回来了,又张罗着给他收拾包袱,将榆哥叫进屋子里勉励了半天。等到太阳西斜时,善桐才得了个空,她惦记着要找含沁说话,走到院子里左右张望了一番,忽然间闻到小厨房一股肉香,内中微微还带了花椒的麻,不禁就抽动鼻子,往小厨房那边寻了过去,半道里又撞上了含沁,含沁就揉着鼻子笑话她,“我记得我们三姑娘是属鸡的嘛,怎么生了个狗鼻子?” “去你的!”善桐和含沁素来是言笑无忌的,拿胳膊肘一撞他,两个人嘻嘻哈哈地打闹了一会,善桐才问含沁,“你是早想到我要跟着一块去的?这就是第二个好消息?” 含沁眼神一闪一闪,逗她,“这样看,你是想去的喽?” 善桐从来都不否认,自己要比一般的女儿家活络不少,能够到定西见识一番世面,的确是她所渴望的,她也没有瞒着含沁的意思,便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下来,“是,所以才说算是第二件好事嘛——” 又想起来叮嘱含沁,“要是权神医来的时候,你也在定西,可得帮着我们一道说些好话——” “你放心吧,我早都想好了,关系就摆在那里,到时候,保你们能看得上大夫。”桂含沁满不在乎地道,又笑话善桐,“傻闺女,你没闻见那香味?这才是第二件好事呢。” 善桐又抽动鼻子,想了想,一下就欢呼起来,“是石家老肉!” 这是西安城最出名的老字号铺子了,不论是黄羊肉还是一般的山羊肉、牛肉,都做得比御膳房不差,就是西安城物资供应最丰富的时候,那也是一放门板,不到半个时辰就是明日请早。善桐从小在西北长大,也就是吃过几次客人特特带来作为上等礼物的石家老肉,但风味极为特别,她始终记得那一股香味,如今含沁居然能在物资匮乏的时候弄到石家老肉来孝敬老太太,的确是不能不令人佩服他的手腕和为人。善桐一时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笑着谢了含沁几句,便回了屋子,坐立不安地盼着晚饭时分。 却不想没过多久,张姑姑来送了一盘子黄羊肉,“分量不多,冷了就不好吃了,大家趁热各自分了吃,不等晚饭了。” 善桐也顾不得烫,忙塞了一筷子进口,果然是味香肉 嫩入口即化,好吃得小姑娘眼睛都要眯起来,她还要再吃时,忽然间就住了筷子。想了想,又亲自翻了个食盒出来,将一盘肉拨了大半盘进个小碟子,又装着出了院子,东绕西绕,就进了善榆、善梧两兄弟住的小院。 善榆人还在前院没有回来,善梧屋子里倒是早早就亮起了灯火,善桐想了想,倒是掀帘子先进了善梧住的西厢,却是一掀帘子,就听见了大椿的声音。 “二姨娘是不大吃羊肉的……”这一次,就算是大椿声音里也未免都有了一丝不舍,黄羊肉可的确是难得的好东西——“您这一向也受苦了,多吃几口,就算是老太太、太太知道了,也怪不着谁……” 善桐便在门外等了等,过了片刻,等大椿双手空空掀帘子出来,她才复杂地和大椿交换了一个眼色,自己进了里屋。 善梧正坐在油灯前头,身前还放了一本书,却也没看,只是对着发呆。桌上两盘子羊肉,从摆盘来看都没动几片,却是疏疏落落的,就是并在一起,也及不上善桐所得的大半。善桐心底不由得一酸:就知道如今家里看梧哥最不顺眼的还不是娘,其实还是祖母…… 她便露出笑来,亲亲热热地道,“梧夫子,晚饭前都顾着读书,来年还不金榜题名?”一面说,一面把手里的食盒放到桌上,善梧忙道,“你又送,你看我这里有呢!” “前阵子家里粮食紧,你和大哥半饥不饱的,饿了也不敢说……”善桐的声音不禁有些低沉了,“倒是我们食量小,没有怎么挨饿。我知道我们梧夫子也爱吃黄羊肉的,你多尝点,我那里还有呢,至不济,我到祖母那里混一些去。” 在饥荒年份,这种上等美食的确是极强烈的诱惑。能将千金拒之门外的名士,未必能拒绝得了一口油汪汪的红烧肉。其实就是现在,饭桌上也少见荤腥,善梧望了望八仙桌,喉头动了几下,便没有说话,只是捻起一片肉来放到妹妹嘴边,笑道,“梧夫子赏你的。” 善桐嘿嘿一笑,和善梧说了几句话,一时又不想走,两个人倒都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反而是善梧轻声道,“我听说你和大哥要跟着四叔、含沁,去定西找个神医?” 就算老太太无心张扬,王氏更是一力保持低调,但这种事毕竟是瞒不了人的,善梧会收到风声,善桐一点都不吃惊。她点了点头,坦然承认,“是有这么回事,希望至少能把哥哥的口吃治好。到时候就能进考场了……” 因为善榆的口吃,他连下场的资格都不能有,将来顶多 能弄个监生,已经需要打通不少关节了。善梧嗯了一声,又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只盼着老天垂怜,能让大哥痊愈,就是拿我十年的命去换,我都……” 他忽然间说不下去,只是将脸垂下去,不让善桐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经过了这样多的事情,如今善桐至少是可以分辨别人话中的情绪真假。梧哥的这一番话说得有多情真意切,这番话里包含了多少伦常紊乱,给他带来的痛苦与羞愧,她简直可以感同身受。 一时间望着桌上三碟冻若凝脂,色做酱紫的珍馐,竟是欲语无言,过了半晌,才收拾起心情,按着哥哥的肩膀,轻声道,“三哥……我们都盼着大哥能好起来,我知道……咱们兄弟姐妹之间,不离心!” 善梧又用劲搓了搓脸,这才直起身子,强笑着道,“好啦,三哥不和你矫情了。你难得过来,也要考问一番你的学问——” 兄妹两人说笑了一会,善桐见榆哥已经回来,想到路上大把时间相处,就先回了屋子,给六丑六州两人一人夹了一片肉吃,“好东西我也不吃独食,余下这些,送到梧哥屋子里吧。他最爱吃黄羊肉了,多少都没够。就说我跟着祖母吃饱了,让他多吃点,吃不了的带着路上吃好了。” 如此安排一番,也到了晚饭时分,因现在人少,大家都做一处吃了。王氏在饭桌上倒是表现得体,并没有多提去定西求诊的事,反而问含沁,“现在西北那边战事如何?听说最近又有两场胜仗,今年之内,难道竟可以把河西走廊打通吗?” 含沁略作沉吟,又答了老太太一句问,“前回去定西的时候,二表舅才要出门,没能写信过来……”这才肃容道,“事关军机,我也不能妄言。不过那边连着打了几场胜仗倒的确是不错的,听说有一场会战也正在酝酿,看打得如何吧。要是一切顺利,今年末明年初,至晚不过是明年夏,这一次大战是有望结束了。若不顺利,那就难说。” 老太太脸上顿时飘起了一线阴云,“难道没有十分必胜的把握,两位老帅也敢孤注一掷?” “这时候能打一两场胜仗,于朝中形势,会有利得多。”含沁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含糊了一句,善桐已经会意,她同母亲、祖母交换了几个眼神,不禁就叹了一口气:决定西北命运的人,说来也好笑,似乎是从来都不在西北,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吃过晚饭,众人自然各自都去休息,含沁要回村外兵营去睡,老太太便亲自寻了个玻璃灯笼给他拿着,又让善桐 点蜡。王氏等人都已经先走一步,善桐手里拿着蜡烛,一边往玻璃灯笼里插,一边笑道,“好哇,沁表哥真是我们的福星,每来都有好消息的。只是我们没有好消息回送,真是不好意思极了。” 老太太哈哈一笑,就和含沁打趣,“明儿在村子里给你说个媳妇儿,我看小二房的善婷就不错!就算是你的好消息了。” 含沁微微一怔,也跟着笑起来,“早呢,几个哥哥都没有说亲,还轮得到我?再说了,立业成家,我眼下又没个生计,谁愿意跟我?”一边说,一边背着老太太冲善桐眨了眨眼,又指了指门外,善桐微微有些疑惑,面上却并不露出来。待送走含沁没有多久,也就寻了个借口,偷偷地溜出了院子,见巷子里杳无人烟,自己想了想,便趁着月色,往上回祠堂附近的小亭子那里寻了去。 没想到这一寻竟真没有落空,含沁正坐在亭子里,披着厚厚的裘衣,坐在桌边,手里百无聊赖,不知划拉着什么,见到善桐来了,他不禁莞尔起来,托腮望着善桐一溜小跑上山,等善桐进来了,他才回身关了门窗,又从身下拎出一个手炉来递给善桐,笑道,“傻三妮,这么冷的天,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善桐呼了一口白气,白了含沁一眼,“我忽然间心血来潮,就过来走走。” 又去探看含沁,“干嘛藏了一个手炉在这里?” 她借着灯笼的微光,上下探看那手炉一番,见是个寻常的陶瓷玩意儿,便不着意。只是询问地望着含沁,含沁微微一笑,又从身下拿了一个食盒出来,道,“没有炉子,怎么温这个?” 揭开盒子给善桐看时,却是一盘子整整齐齐的熏雁翅,足足有三四根大排骨,还有一壶酒两个杯子。含沁一边说一边笑,“这东西进不得你们家门,也没那么多,我本来要私吞的,可你又这么有眼色,就只好偏了你啦。” 马老太太既然姓马,当然是回民出身,她倒是不约束儿辈们在外面吃,但家里素来是不进大肉的。善桐已经至少有一年没吃猪肉了,一闻这略含酒意深入骨髓的糟香,顿时食指大动,也不和含沁客气,顿时捡起筷子吃了一口,她陶醉地呻吟了一声,又讨好地对含沁笑起来,“沁表哥你也吃,你也吃嘛!” 含沁撑着下巴看她吃,眼底装满了笑,只是也不知道是嘲笑、是谑笑,还是温柔满意的笑。见善桐殷勤,不免也操起筷子来吃了一口,又倒了一杯酒给她,“吃慢点,许你喝一杯烧刀子。” 善桐却是一杯就倒的, 如何敢沾唇?她吃惊地瞪大眼正要说话,见含沁坏笑,举杯沾唇时,又惊喜地瞪大了眼:这是她爱喝的玫瑰露调米浆儿,却是京中特产,也不知含沁从何处淘换来的…… 92、相见 从宝鸡到定西这一路并不好走,天寒地冻,纵使民夫们都穿了厚厚的棉衣,一路上依然有不少人手脚冻得皲裂,队伍行进速度当然不可能太快,所幸含沁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能耐,好似一整支运粮队的大管家一般,衣食住行都打点得尽量妥帖,善桐一行人跟着他走,自然也没受多少行路之苦。只是善桐洗漱时难免稍有不便罢了,小姑娘家爱干净,到了后来几天,连话都不愿意说了,恨不得把自己密密实实全包裹起来,只露一对眼珠子在外头。 倒是四老爷和榆哥毕竟是男儿家,要比善桐粗豪得多,尤其是榆哥虽然走过了几段漫漫长路,但继续往西那还是第一次,含沁人又耐心,也不嫌弃他反应迟缓、结结巴巴,一路上倒是和含沁说得兴起,两人间自然也亲昵了许多。善桐冷眼旁观时,只觉得母亲对桂含沁的评价虽然依然失之偏颇,但也实在不能说很错。像桂含沁这样能把方方面面关系都搞得这样好,温老三和他称兄道弟,连榆哥都和他相交莫逆的,就是成年人里也不多见。 去年粮荒最紧张的时候,其实很大一部分军粮依然是用在了修路的民夫身上,当时西北人民被苛刻得厉害了,死伤者无算,但今日这条路修好了,就见得老帅们的远见。这条路又宽又平,虽然蜿蜒在山峦之间,但来回可以容得下两辆四轮车相向而行,就是驴马走着也轻松写意。一路上居然无一减员,更是没碰到所谓的劫匪,倒是遇着了几次负责来回扫荡匪寇巡逻治安的保安队,含沁又是和这些队头儿好一番亲热寒暄,这些队头儿也都亲昵地喊他“四少爷”,一望即知便是桂家的嫡系。 如此走了大半个月,这一日近午时分,众人转过了一个关口,便隐约见到远处有一座小城,城墙上稀稀落落的站了几个兵士。含沁便冲杨家三人笑道,“这就是二表舅办公的渭源了,咱们过了渭河就能打尖歇脚。后头才转过去的是首阳山,就是伯夷叔齐采薇的那一座,至少渭源人都这样说。” 善榆还要等了一刻才想起来,“伯夷叔齐!”这才转头去看,善桐早都扭过头看完了,又低声和四老爷说了几句,四老爷恍然大悟,“采薇而死嘛——嗐,你四叔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这都想不起来了。” 一面说,含沁一面安顿众民夫去城外一处众人聚集的军营那里纳粮,三人等了一会,四老爷才道,“是不是要先进城去寻二哥?”那边善桐欢叫一声,“爹!”猛地就催马前行,奔到了一个中年男子身前。 这是个干瘦清矍的中年人,一头黑发中夹杂着星星点点 的斑白,使他多出了几分和年龄不相称的老迈与憔悴,因过分削瘦,他的双颊微微有些凹陷,穿着一身绛紫色的棉袍,头上不但包了羊肚巾,还戴了一顶棉风帽遮挡了大半张脸,要不是善桐眼利,只怕是和一行人擦肩而过都不至于相认。闻听得善桐的声音,他神色一动,见善桐拉下了风帽,才动容道,“是——是三妞?” 才说了一句,那边民夫群中又有个一身盔甲的大汉骂骂咧咧地过来了,“杨粮道,大家都是骁勇,凭什么你这样偏心?他们许家的兵就——” 二老爷顿时顾不得和善桐夹缠不清,他冲女儿微微挥了挥手,善桐便跳下马来躲到父亲身后,听二老爷和那大汉说理,“这是大帅发话,你们该回撤了。粮草送多了,徒然拖慢速度,我知道你们的细思,无非是想多一些粮草,能进能退。但粮食就这么一点,许家的三将军展眼就要出去换防……” 他的声音也较从前在京城时多了一丝嘶哑,可即管那大汉多么胡搅蛮缠,二老爷还是慢条斯理不疾不徐地同他说理,说了半日,那大汉见讨不了好,便悻悻然吐了一口唾沫,“真是油盐不进,俺老祝记住你了!” 一面说,一面又回了人群中去,二老爷却一刻也不得闲,顿时又被一群出身各异的军人给围住了要粮食,这群粗人的口齿又并不特别干净,善桐藏在父亲身后,听得各色脏话漫天飞扬,一时间又觉得新鲜,又有几分害怕,等二老爷缓缓把众人都敷衍打发了,含沁又过来笑道,“二表舅,今日辛苦你了。” 二老爷显然和这个猴精猴精的便宜表外甥已经极为熟悉,他笑着指了指含沁,“你这小子,只会给老舅添麻烦,自己又不肯得罪人的。” 善桐也已经明白过来:显然含沁运送的这一批军粮,早就不止有一支将领觊觎,含沁本人又不欲和他们纷争,便索性往上一推,把麻烦推给了二老爷。倒是累得二老爷多费了许多唇舌。 这边二老爷得了空,那边善榆和四老爷自然也上前厮见,一边和二老爷低声说权神医的事,众人一边都纷纷上马往城中驰去。进了城,含沁和二老爷打了个招呼,竟自己转到另外一条路上,善桐和善榆都有依依不舍之色,就是四老爷都道,“一路上难得含沁照顾,怎么才进城就走了,还打量着置办酒席,好好为他慰劳一番!” 这摆明了是给一家人留出说私话的时间,是含沁为人过人之处。二老爷对四老爷的感慨便不置可否,领着众人在城内行了一段,便进了一个气派官署,下了马又吩咐迎上 前来的老家人为众人收拾下处,安排洗漱等等,善桐怯生生东张西望,见室内温暖如春,便乍着胆子问父亲,“爹,我能洗澡吗?” 天寒地冻的,又要赶路,要是贸然洗浴,很可能感染风寒,也不是没有就这样一命呜呼的事,是以她一路都没有沐浴,早觉得自己满身的尘垢。可又害怕家里煤炭不够,恐怕这要求为难了父亲,因此一边说,一边就看二老爷的脸色。 小五房素来是严父慈母,二老爷对女儿还好,格外有些纵容,虽然皱了皱眉,但到底还没说她,就吩咐下人,“去请厨子家的婆娘来,就说难为她了,孩子还小自己筹措不来,请她帮着给洗个澡。” 打发走了善桐,面色就是一变,也不分青红皂白,劈头先骂榆哥,“奴才秧子,谁让你把妹妹带来的?定西城里全是男人,她一个女儿家,能行走得方便?” 竟是威风八面,大有说一不二不容辩驳的意思,一点都不见了方才那笑眯眯没脾气的样子…… 连四老爷也受教训,“你嫂子糊涂,母亲老了,行事也有不对的地方,你就该小心劝着,来定西求医是正经事那不用说,带三妞出门,是谁的主意?为了她哥哥的结巴,让她一个姑娘家寒冬腊月地跟着出门,亏你们想得出来!” 四老爷对着两个嫡兄,就和对着母亲一样,是从来都没有脾气的,只好唯唯诺诺,老实交代,“听说是含沁说,让梧哥跟着过来,说二哥忙,顾不得求治的事,好歹梧哥也能帮着张罗。可娘说梧哥要读书,家里又着实没有别的人了,妞妞儿别看年纪小,厉害着呢。就……” 二老爷神色顿时一动,“家里没有别的人了?三弟呢?檀哥呢?” 一时正要细问,那边又有兵士急匆匆闯进来,“老帅那边来人,请您过去说话!” 军情大如山,二老爷只得又出了屋子,善榆这才透出一口大气来,松了松筋骨——他一直保持着垂手侍立的姿势,眼观鼻鼻观心,就等着父亲的训斥。四老爷看着他,也觉得善榆真有几分可怜,就拍了拍侄子的肩膀,低声道,“你爹面上凶你,其实心里还是疼你的!别往心里去,咱们在这儿住一晚上就去定西,到了定西找到医生,你的病就能治好了。” 榆哥掀了掀唇,想要说什么,但又咽了下去,他清秀而满是灵气的面上略过了一线阴沉,再开口时又是瓮声瓮气,“四、四叔,我没往心里去……” 这边二老爷发威,善桐并未适逢其会,却是在一桶热水中惬意 徜徉,还将一路带来的一包桂花香都倾进热水里,变了一桶热腾腾的香汤出来,痛痛快快地洗过了澡,一边擦拭头发,一边和借她残汤也洗一道的厨子老婆说话——这也是小五房的老人了,同她很是熟惯,也并不拘谨,一边搓澡一边就抱怨起来。“您说这福建又哪有这样的天气呢,就是大冷天的那不洗澡也不能过日子呀,一整个冬天都这么冷,我就和当家的说,等人都散了在厨房里架火,底下烧着,这才洗了两次,又哪里是洗,简直是煮!” 又絮絮叨叨地道,“老爷也是的,忙得脚不沾地,三个月就瘦了一圈。最难的时候一天睡不到两个时辰,还惦记着家里,偏偏又走不开。最难的时候想要请出假来回家瞧瞧,又听说路上实在不太平,嗳,乱、乱、乱!” 善桐便备细问了父亲的生活起居,得知如今形势多少缓和了些,二老爷不再难以支应,也能睡得饱觉,这才放下心来。厨子老婆又啧啧地赞美她,“真是姑娘大了,一天两天的变,我们三妞妞也长大了,和一朵花儿一样,就是打扮成个男孩,看着也是清俊的!前几天许家的公爷、桂家的少将军和一个长得好看得不得了的少爷过来,照我看啊,都比不上我们三妞妞可爱。” 说到桂家的少将军,善桐自然多了几分留意,就笑问,“是哪位少将军啊?去年他们也到我们村子里借粮来着,我们还托他给爹带信呢。” “就是那个带信过来的少爷!”厨子老婆也出了屋子,一边擦身穿衣,一边眉飞色舞地道,“和含沁表少爷一道来的,对老爷特别客气,这一向有过定西,都经常给老爷请安。有些糙汉子不大尊重老爷,被他看着了,还帮着调停呢。虽说满城里都说将来成就肯定是小公爷最大,但我呀就喜欢桂家少爷,有礼!有一次我在门外站着,他正好也闲着没事,我们说了半下午的话,听着家里在京城的事,也听得耐心。” 她冲善桐挤了挤眼睛,又压低了声音,多少带了打趣地道,“说起咱们三姑娘的事,就要听得更耐心些了。比说起大姑娘、六姑娘的事,都耐心得多。” 善桐一下红了脸,要不是这一向经过事情,究竟要稳重得多了,只怕就要跺着脚埋怨厨子老婆打趣她了。她嗫嚅着道,“一天大两天小,您再这样说,爹又要发火了,这一次我来定西,他心底肯定不痛快,还不知道哥哥在外头怎么被说呢。” 二老爷一向是个严父,别看对外是和风细雨和气生财,对女儿也多少有些宠溺,但对着儿子却从来都没好脸色,其实对榆哥都还算是 和气的了,对梧哥、楠哥,更是一言不合,动辄招来长篇累牍的训斥,或者就是直接上戒尺。儿子们见了他就和见官的犯人一样,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只是垂手等着听训罢了。这一次自己陪着哥哥过来求诊,其实也是无奈,父亲毕竟还是可以体谅的,但一场训斥却绝免不了。 善桐熟知父亲性子,知道越劝他越要驳你的面子,因此也不敢出去,在后堂葳蕤了半日,将头发好歹擦干了,厨子老婆打量着她今日是不出门的,又从包袱里给她寻了一身金红提花袄裙穿了,给她梳了一个双平髻,一边笑道,“我们妞妞打扮得漂亮可爱一些,再撒撒娇,老爷就不生气了。” 不愧是跟随多年的老家人,善桐其实也正有此意,便随她摆布了,又搂着她的脖子亲亲热热地道,“谢谢张大娘,望江还让我给您带好呢,张看这一次本来要跟来的,可是家里人也少,离不得他,我们马又不够多……” 和她说了些家中的琐事,打量着前头父亲火怕是已经发到一半了,便和厨子老婆一起拾掇了零碎物事,开了门板,自己罩上一件大氅,到前院堂屋找父亲撒娇。 却不想一掀帘子,就听到了父亲温和的笑声,善桐一听就知道是有客人到了。心下顿时一突,知道自己终究冒进闯祸了,正要退出屋子时,来人已经一眼看到了善桐,冲她笑眯眯地招手,“三妮你终于舍得见人了?还打扮得这么漂亮——是给二表舅看的吧?” 一边说,一边推了推身侧的少年将军,“二哥,你还记得善桐吧?从前在村子里也一起玩过几次的——”一边又不好意思地对二老爷解释,“那时候还有些孩子气,没事就拉着二哥陪我一起玩耍……” 这活络得浑身都是消息,一按就四处乱响的,自然就是桂含沁了,善桐见厅堂里没有旁人,也就不曾出去,只是鼓足了勇气,抬起头笑道,“桂二哥,一年多不见了,你可好呢?” 一抬头就不禁一怔—— 桂含春是真的长大了,这个身披甲胄,虽有风霜之色,但勃勃英姿几乎喷薄而出的少年虎贲,就只是站在那里,都有一股摄人的生气直扑过来,扑得善桐竟真是一怔,一句寒暄,险险就断在了口中。 桂含春双目一瞬不瞬,眼中异彩连闪,望着善桐亦不过片刻,便不动声色地挪开了眼神,只有声音中些微的兴奋,似乎暗示了他并不平静的心情,他说,“我还好,三世妹好吗?” 顿了顿,又似乎忍不住,到底还是加了一句,“一年多没见,三 世妹长大了!” 93、信任 虽说有二老爷在前,但一行人既然彼此认识,军营里也没那么讲究,二老爷便没让女儿退下,盯了他一眼,又端出待客的温和派头,同含春寒暄了几句,倒是含沁揭开了谜底,笑道,“扯着二哥上门来,倒是毛遂自荐来的。我知道二表舅你忙得很,又要安顿送榆哥、三妮他们去定西,必定是左支右绌。军粮是大事耽误不得,可求医也是大事更耽误不得,正好二哥要去定西找叔父交割差事,正好和他一块过去——” 他似乎是催促地推了推桂含春,热切之意不言而喻,桂含春倒多了几分不自在,白了含沁一眼,这才正容向二老爷道,“世叔,虽说子殷兄弟性格孤傲,但因为昔年曾经为我父亲问诊,两人之间也算是有萍水交情,这一次他过定西来,为的那是亲自去西域采药。但现在战事这样激烈,肯定要滞留定西一段时间。愚侄不才,自当尽力为善榆兄弟引见求诊,虽不说能打包票,但想来总是要比世妹、世弟等人自己过去来得便宜些。世叔就放心把世弟、世妹们交给我吧。” 最后一句似乎有些歧义,善桐听着不禁微微红了脸,好在众人都没注意到这里,只有含沁含笑望来一眼,似乎在打趣她的羞涩,又似乎在心照不宣地邀功,善桐想要白他几眼时,他又收回眼神,正色道,“二表舅,我二哥人是最稳当的,您公务忙碌,这时候还要为家事费神,就是铁打的人也支撑不过来呀,这不是就把二哥给您带过来了?您要是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就只管再问问二哥,能帮着办的,二哥绝没有二话。” 二老爷早已经陷入沉吟,眼神连闪之余,不免又踌躇地望了望善桐,过了一会,又闪了桂含春一眼。 这是个从白身一路考到了金銮殿上,又从七品翰林一路向上,几乎全凭着自己的折冲腾挪,爬到了四品实权粮道的知名能吏,且不说这一战后如何升迁,单单是如今的这份家业,就他的年纪来说已经算是难得。桂含春和善桐之间的小儿女情态,虽然双方都极力收敛,不过是昙花一现了无痕迹,但又如何能瞒得过他?再看了善桐一眼,见小女儿不过一两年没见,已经出脱得花骨朵一样娇柔可爱,心中便是一软一酸:为名节计,婉拒就要出口。 可再看了桂含春一眼,想到自己公务繁忙,辗转在通渭、定西等地,几乎一刻都不得闲。女儿跟着自己乏人管教,肯定不行,弟弟才具有限为人木讷,也当不得用,唯独可以指望的含沁——又不能跟着过去定西,什么都指望桂含春,未免太过托大,万一榆哥没能赶上权神医的便车,治得好治不好另外 一回事,事情传回家里,妻子是一定要和自己拼命的…… 这一声不字到了口边,又被一声叹息冲散了,二老爷就露出笑来,略带疲倦地对桂含春道,“大家自己人,叔父也不和你客气,就是这些个轮番来要粮的将军千户,都能把我给闹得六神无主。本来是应该亲自带着榆哥走一趟的——” 桂含春忙就站起身来和二老爷客气,“世叔为了国事奔忙至此,做晚辈的能有机会为长辈分忧,自然是义不容辞。世叔请放心,愚侄一定尽力而为。只要小神医在定西停留,便保证能引介他同世弟见面。” 有了含春在边上,含沁就显得有几分浮了,虽然天赋实在是聪明,但毕竟从小乏人教导,举手投足之间,还是带了轻浮。比不得桂含春,十四五岁的少年小伙子,本来就英姿勃发,好像一株刚长成的松树,眉宇间虽然也带了武人惯有的煞气,但桂家家教毕竟放在这里,温润敦厚的世家子弟做派,还是怎么都掩不住的。就是这一番话说得,透了十二万分的诚恳,是自己主动上门来做这个人情,却好像自己给他机会让他表现一样,这个情是真的送到了人心底…… 二老爷看着桂含春的眼色,不由得又温和了半分,他忙站起身来,含笑虚压了压,“快坐快坐,别那么外道。” 又道,“住处——” “住处自然是愚侄安排。”桂含春微微一笑,倒反过来责怪二老爷,“世叔这是和我外道呢,以两家的交情,哪有到了定西还让贵客落单的道理。” 其实桂、杨两家,虽然算得上友好,也有些无关紧要的分支联姻,但说起外九房和宗房、小五房之间,倒没有多少情分。桂含春会这样说,除了客气之外,多少可以听出来,这一向老九房和小四房走得近的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 二老爷眼神一闪,正要说话,那边又来了人请见,他只好吩咐善桐,“请你四叔出来,招待两位世兄吧。” 桂含春就起身含笑告辞,“世叔客气了,军务繁忙,含春今日也就暂且辞去,明儿一大早就走,到时候遣人来接几位弟妹并四世叔,就不亲自过来了,还请世叔见谅。” 两个人稍稍客气了一番,那边实在是催得急了,又来了两个小卒请二老爷过去,二老爷只得匆匆披衣又翻身出了屋子,出门前给善桐使了个眼色,善桐顿时会意,便笑着冲桂含春道,“桂二哥,我送你出去!” 含沁在一边撇着嘴道,“你就不送我?”善桐白了他一眼,道,“你要把 自己当个客人,才用人送的嘛。” 两个人小小唇枪舌剑几句,善桐嘟起嘴来,赌气不理含沁,桂含春看她双颊嫣红,桃花眼迷蒙中又带了十分的亮,心中不禁微微一动,怔了一刻,才笑着打圆场,“好啦,看着你才洗了澡,别出门了,冻病了还怎么去定西?” 桂含沁咳嗽了一声,喃喃着“我就不把自己当客人,怎么着了吧”,一边自己出了门,桂含春又冲善桐一笑,转身也要出去时。善桐就又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患得患失地缠着桂含春,带了担忧地问,“听卫太太的意思,那位权神医像是脾气很坏……你看着,他能为哥哥治病么?该不会三言两语,就把我们打发出去吧?” 这件事也的确只能问桂含春了,毕竟桂含沁虽然能耐,但身份毕竟有限,似乎认识的人还是以三教九流居多,权神医这样一等国公家的少爷,倒是桂含春更有接触的机会了。 还是这样孝悌,哥哥的事,就当作是自己的事一样操心…… 桂含春的眼色又暖了三分,他忽然道,“虽然三世妹长大了不少,但还是同以前一样,热心直爽。” 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来,似乎要去摸善桐的脑袋,手抬到一半又放了下来,多少有些自失地笑了,“三世妹长大了,是大姑娘啦……你就放心吧,子殷兄其实人是顶好的,脾气古怪一点,也是因为盛名所累。只要能见到面软语央求,医者父母心,他是一定会出手的。” 见善桐似乎犹有些惴惴不安,他索性盯着小姑娘,认真地问,“三世妹信我含春的为人吗?” 善桐眼前顿时就闪过了他手持羽箭,天神下凡一般的英武样子,她毫不考虑地点了点头,“这个自然是信的——” 又禁不住细声嘟囔了一句,“桂二哥,你喊我三妞就是了嘛……那么见外干嘛。” 桂含春嗯了一声,他始终望着善桐,目光温暖而坚定,“那你就放下心,只要权神医有到定西,我一定保证全力安排促成,让他为善榆兄弟问诊。三世妹,你信我不信?”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善桐怎么还能不放下心来?也不知为什么,虽然桂含春只是在就榆哥的事对她保证,可她心中却很有几分说不清的滋味,又是甜又是酸,又是喜又是慌……这种种情绪,将她的舌头压得竟有几分沉重,嗫嚅了半日,才低低地浮出了一个信字。便禁不住红透了脸,低下头不敢看桂含春。 桂含春也有些不自在,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多少有些 掩饰地道,“既然如此,那你好好休息,往定西路途虽然不长,但也不是那么好走的。就别送了,早——咳嗯,早些休息。” 也没等善桐回话,居然便回过身子,急急地出了屋。善桐抬起头来还想说什么,想了想,又低下头用脚尖跐着地,出了半日的神,这才恋恋不舍地回了内院。 虽说二老爷已经尽量想要早些回府,但无奈公事实在忙碌,今晚竟又是通宵达旦在官署安排粮草运送,到了后半夜才回来休息,善桐又怕父亲还要训子教女——多少也是不想听父亲的唠叨,便和四老爷说了,三人借口第二天还要早起赶路,均早早睡下,第二天悄悄地起来了,也不惊动二老爷,天还没亮就出了院子,自然有桂含春派来的兵士迎接,和着一个十人的小队,同桂含春一道快马奔驰了大半个早晨,在驿站里稍微打了个尖,喝了几口热水,桂含春还特地兜过来问善桐,“怎么样,还受得住么?” 善桐就精神奕奕地对他点头一笑,却不肯说话,桂含春略有些讶异时,四老爷难得看出来,就帮善桐解释,“姑娘家爱干净,嫌路上尘土大,自己不大好看,就不肯说话。从宝鸡一路过来,谁逗都不说,到后来几天,还把自己整个包起来了!” 饶是以桂含春的稳重,亦要忍俊不禁,几个兵士听到一学,更是笑声震天,善桐气鼓鼓地白了四叔一眼,跺着脚站到一边,想要寻哥哥撒撒娇时,却见榆哥一个人站在驿站角落里,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出神。 他虽然一向愚钝了些,但面目清秀中带了灵气,更是笑口常开,即使是最坏的一段日子,半饥不饱地混着,也决不会轻易露出颓丧。善桐几乎还是第一次见到哥哥这样的神色,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站在驿站破旧泛黄的板壁边上,透过朦胧的窗纸,几乎是渴望地望着窗外的晴空出神…… 似乎不用第二句话,都已经足以形容出了榆哥的不快乐。 她一下就怔住了,一时间连身后的笑声都已经无暇在意。忽然间,善桐意识到,不管是母亲还是祖母,甚至就是自己、梧哥,都没有问过榆哥的意思,就已经剃头担子一头热,为他的就诊之路奔走努力。虽说也不是要榆哥领情,但至少所有人都已经默认,榆哥是……是有病在身的,是有缺陷的。有希望治愈,无非就说明他还是不够好。 可其实哥哥已经很努力,他其实已经太努力……他是这样用力地想要证明自己能够担得起长子的责任,这一切,善桐也不是没有看在眼里。忽然间她觉得,这一次求诊,好 像抹煞了哥哥的努力,又好像将他已经熄灭的一点冀望又点燃了,她没法想象,万一权神医也对善榆束手无策,或者铁口直断:他并没有病,这只是天生。这对善榆又会是多大的打击。 一直以来,她只是担心母亲是不是能承受得了坏消息,可却没有站在哥哥的角度来看待此事…… 或许是注意到了妹妹的目光,善榆微微一动,一下又回过神来,他转过身冲善桐微微一笑,一开口又带了十分憨厚,“怎、怎么不多喝点热水?路、路上可没有这样的地儿了。” 善桐也就一下把心事都藏回了心里,面上不露丝毫痕迹,她亲亲热热地握起了哥哥的手。“我这不是不能多喝水吗,就是大哥也别多喝了,到了路上要内急小解,那多不方便,天寒地冻的,连个藏身的地儿都没有……” 虽说从通渭到定西路途已经不远,一路上也都有人烟,但也就是因为越靠近定西,路上往来的车马越多,众人的速度反而放慢了下来,近晚时分,才远远地望见了关城。 定西和通渭相比,就又要雄健得多了,这座城池依山傍水,远远望去就能见到城墙上林立的旗帜,依稀还有将士们盔甲的反光,成了远处的一个又一个小亮点,映着夕阳摇曳得格外诗意。就是城门外也有蜿蜒的人群排队等着进城,是要比一潭死水一样的杨家村更热闹得多了,善桐远远看着,就又是一阵心潮起伏:她原本还以为自己要和四叔轮班过来守着城门,苦等权神医,不过得了桂含春的一句话,似乎可以不必如此,但不管怎么说,对这城门总是有些特别的感觉。 桂含春这一次来,似乎也是有军令在身的,进了城就要去军营找父亲复命,他温言和杨四爷低声说了几句话,又冲善桐的方向点了点头,便拨转马头,领着几个人顺着长街去了。那边自然有人带着善桐一干人等在城内弯弯绕绕,不多时便进了一座独门独户的小宅院,里面两三个丫鬟小厮已经上来行礼拜见,一面安顿牲口收拾行李,一面就把三个客人招待进堂屋里用茶吃点心。内中丫鬟还脆声道,“已是预备下暖屋了,客人们行路辛苦,姑娘可要洗漱一番?” 所谓暖屋,是一间特地做了地龙,四壁也铺排了炕道的屋子,要比寻常的屋子都小、都不透风,也都更暖一些。错非达官贵人,家里一般是不会专门准备的,一来费工,二来烧热一间暖屋,也不知要多费多少炭火。当年在京城的时候,善桐倒也不是没有享受过这专为冬日洗澡准备的精致玩意儿,只是回了西北,事事克难不说,形势艰苦, 谁也没心思讲究这个。此时听到前线一个丫鬟举重若轻地吐出暖屋二字,心下亦不由得暗赞桂家在甘肃的威势,一面又有些十足怪异的感觉:在兵凶将威,处处厉兵秣马的时候听到这两个字,真是令人有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虽然昨日已经梳洗过了,但一天奔波,难免沾上尘土,众人自然欣然从命,杨四爷便道,“三妞爱干净,头发又长,你先洗吧。别耽搁太久了,仔细出来了着凉。” 就有两个浓眉大眼的健壮婢女上来,“服侍姑娘入浴。” 进了暖屋又有惊喜:居然连西洋胰子都有,甚至还有一瓶西洋来的花露儿立在木盘一角,随着经小玻璃窗折射而入的阳光熠熠生辉。 那侍女见善桐目注玻璃瓶发呆,恐怕是当她村了,便为她解说,“这是西洋货,茉莉花露儿,留香最久——” 善桐摇了摇头,倒是真有几分疑惑了,“我知道这是什么,这儿住的是谁呀?难道桂二哥平时居家是这样奢华的?随时备了热水暖屋不说,自己洗澡还要——还要——” 她这一问,真是天真可爱,那侍女不禁哈哈大笑,一边为善桐宽衣,一边就道,“这是我们太太来定西看望老爷时住的宅子,东西这才各色齐全。” 她又望了善桐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抿着嘴又笑道,“至于暖屋嘛,是下午少爷打发人先快马赶回来说了,这才早预备下的。据说是有一位客人太爱干净,少爷想让她尽快洗漱了也舒服一些,就不知道是哪一位这样娇贵了,姑娘告诉我知道?” 这就是西北,一个婢女随口打趣,就敢和客人开这样的玩笑,善桐一下红透了脸,背过身去,好半天才嗫嚅,“我、我不知道……水调温了么?可以入浴了?” 94、求诊 接下来的几天,善桐倒是很老实,连善榆、四老爷都不曾出去定西乱逛,只是在家中安稳闲坐:在善桐,她本是女儿家,在这个大军营里四处走动,未免不便。到时候让二老爷知道了,肯定又要落下埋怨。在善榆同四老爷,则是四老爷唯恐桂含春遣人来报信的时候,自己出去闲逛了误事。天气又冷,要是有谁受了风寒那也不好,因此虽然到了定西,但接连七八天,善桐看到的也就是井口大小的天空,连城墙的边边都没有沾上。 她这一次出来仓促,肯定是没带书本随身,桂太太又是个将门淑媛,虽然也不是不认字,但显然对读书写字没有太大的兴趣,屋内除了兵器,竟是一无所有,善桐得了闲就和丫头们聊天,她多了个心眼,也不多问桂家的事,免得又被婢女们打趣,只是围绕着前线军情打转,几天下来这才知道,都说定西是最前线,其实定西本身府城根本也还距离前线有一段路了,真正的大本营还要在临洮何家山一带,那一处才是两军交战的锋线所在,现在已经坚壁清野,除了军士之外,没有任何民夫商户入住。像定西这样始终还有商家经营、边民繁衍的城市,之所以成为北地军事的重心之一,主要还是因为边军轮流换防回来整顿,会在定西一带落脚。 “老帅去年一年,倒有七八个月在何家山呆着。”那服侍善桐入浴的婢女忍冬是最嘴快的,一边蹲在厨房边上削萝卜,一边就和善桐唠嗑起来,“何家山那边还好是有洮河,要不然连水都喝不上。不过那边也乱,打得很厉害,几年前刚开始打的时候,北戎那群鞑靼还妄想攻下何家山长驱直入,把整个陕西都打下来。现在是我们出去扫荡他们……不过听老爷身边的亲兵说,鞑靼主力还在,这一时半会的怕是也打不出什么结果来,老爷着急得很。几次都跑到武威去找许家公爷商量,现在是许公爷过来了,只盼着阿弥陀佛,能尽快打一场大胜仗就最好了。” 底下人陷于身份,见事只能见到眼前三分,这些事听在善桐耳朵里,就多了几分别的意味:西北粮草供应跟上了,两位将帅再没有了延误战情的借口,而后方肯定是盼望着一场大胜的,皇长子可还虎视眈眈地在一边等着呢。为了打通西北粮道,东宫党肯定没有少做工夫……也难怪两位老帅都这样着急了,这小半年来虽然也说得上是捷报频传,但鞑靼的实力还是没有受到根本损伤…… “也是将门虎子。”忍冬年纪毕竟也不大,说起少将军们的事,最是眉飞色舞,“家里几个少爷就不说了,许家打从大少爷算起——真是个小诸葛!三少爷、四少 爷,也是两员万人敌的虎将。都说世子六少爷是个嫡子,难免娇贵了些,不想作战起来也是勇猛得不得了,左手刀法赫赫有名,手里已经留下了十多条鞑靼人的头颅了。还有卫家的麒山少爷,也是我们太太看着长大的——” 如数家珍地说了七八个将二代,却怎么都不提桂家,话说到一半,又停下来笑眯眯地看着善桐。 以善桐现在的城府,又哪里不明白她是在逗着自己问桂家的事?只是这忍冬听口齿,和桂太太也是极熟稔的,她度桂太太心思,这应当是她放在定西服侍桂老爷的心腹。只是因为桂老爷住在军营里,她不便进出,这才在小院内栖身。善桐虽然也好奇桂家几个少爷的军功,但却决计不想给桂太太留下‘私下打听少爷私事’的印象,因此只笑道,“也不知道现在桂世伯人在何家山还是在定西呢,就怕小神医都不进定西的城门了,直接就去何家山……” 忍冬倒没有介意善桐的话头,她很是有几分感慨,“孝女也见得多了,像您这样又能干又大胆的小姑娘,敢陪着哥哥千里求医来的,真还是第一个。小神医其实也在这院子里住过呢,是个好人,您就放心吧,他不喜欢的是自我作践,作践了一身富贵病的上等人。可您和您哥哥这样的实心人,小神医是决不会回绝的!” 善桐禁不住露出一个笑来,她把头搁在膝盖上,又抬起眼望着天,轻声道,“借您的吉言吧!” 顿了顿,又忍不住将心事露出了一点,“其实一面是等得心急,一面也是怕……” 话说到一半,只听得吱呀一响,杨四爷开门进来,身后还跟了桂含春、桂含芳,并一个善桐并未见过的青年,见到善桐蹲坐在门槛上,杨四爷忙就对那青年道,“侄女儿无状,得罪世侄了——” 善桐只看了他一眼,就知道这一位也一定是桂家的子弟兵,因见三人盔甲上都满是尘土血迹,便不言声起身站到一边,只是福了福身,便算是招呼过了。倒是忍冬早就堆满了笑迎上前去,利索地接过了桂含春手中的头盔,笑道,“三位少爷是过来洗澡的吧?这就去烧暖房预备热水!”一边说,一边又冲善桐微微一点头,便转身出了屋子。 听了忍冬这样说话,善桐哪里猜不出来,眼前这位眉宇和桂含春、桂含芳颇多相似之处的青年,便是桂家长子桂含欣了。只是因为这三个人是过来洗澡的,多少有些不便相见,她正要回避出去时,含芳倒是叫住了她,笑嘻嘻地道,“三世妹,一年多没见,见了也不招呼一声!” 他和卫麒山这对难兄难弟,倒是颇多相似之处,两人眉宇间都有一股天然的煞气,只是卫麒山因为眉清目秀,天然有一股江南文士贵公子的病弱态度,这股煞气就显得阴狠。桂含芳却是一脸满不在乎的纨绔样子,这煞气中还混合了霸道。此时盔甲上又有一片暗红血渍,一般大家小姐,看了总要大皱其眉,桂含芳一边说,一边还有意晃到阳光底下,唯恐善桐看不清楚——这边桂含春已经蹙起眉头,温言道,“含芳,一身尘土,又是长辈面前,你仔细失仪——” 杨四爷就只好呵呵地笑,张开口要说什么,又说不上来,善桐望了他一眼,在心底叹了口气:四叔平时场面上的应酬倒还不至于这样,此时情况特殊,这几个桂家少年虽然和他差了辈,但身份尊卑是显而易见的,自己一家又有求于桂家,应对之间,难免就现出局促来了…… “桂三哥好。”她干脆利落地回了桂含芳一句,又看了他一眼,想到桂含芳和桂含沁其实是一样的年纪,如今他都混上阵去了,将来只要大秦能胜,论功行赏,军功少不了他的。可含沁却只能办些运送粮草、巡逻后方的琐事,心中倒是一阵为含沁不平,便略带了诧异地道,“咦,如今桂三哥一身的武艺,竟是已经用来杀敌了?真好得很。” 这句话暗藏锋锐,敲打的就是桂含芳和卫麒山一道四处惹事的往事,桂含芳倒被她说得很下不来台,一阵讪讪然。杨四爷还没回过味来,那边桂含春眉眼已经弯了起来,就连桂家大少爷都多看了善桐一眼,笑道,“杨三姑娘好锐利的词锋!” 一开口,就是嘎嘣脆的西北土腔——或者因为桂含芳是幺子,得到母亲的格外娇养,或者是因为天生做派不同,桂家的这两个大些的儿子,都是朴素刚健,什么煞气外露,那是没有的事,不知道的人,简直要当他们是寻常的兵卒了。桂含春为人要温和一些,还要照顾善桐是个女娃,说话时难免软了几分,桂含欣竟要比他更爽快十倍,也不管善桐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方便不方便和他直接对话,一边在堂前坐下,一边就道,“本来是不该冒昧过来打扰的,不过定西军营里要洗澡不大方便,方才冲杀一路,身上又粘了不少血迹尘土!我没过门的娘子又要来看我,只得贸然登门了。四老爷、三姑娘,得罪勿怪!” 哪有这样大剌剌地就把自己上门的委曲端到台面上来的……四老爷连声说,“不要紧,这本来就是桂家的地方。”那边善桐已经忍不住瞅了桂含春一眼,眼色里不禁带了几分询问,桂含春含笑点了点头,又轻声对桂含欣道,“大 哥,三妞是京城来的,和咱们西北做派还不大一样,你仔细吓着她了。” 桂含欣满不在意,扫了弟弟一眼,“也不是我嘴上没把门儿的,知道慕容氏要来,心里就欢喜得逢人就说。她要过来,自然是安排到这里住下最稳妥,人又不懂事,少不得要三姑娘多照顾,这不是就势就挑明了说?也省得不知道怎么开口!” 非但是挑破了桂含春的担忧,那位慕容姑娘人还没到呢,就已经当着别人的面说自己未婚妻‘人又不懂事’……善桐简直都有几分哭笑不得,她总算明白桂太太为什么许他娶慕容家的姑娘了:这个性子要撑起桂家的将来,着实是悬了一点儿。 含春、含芳兄弟面上也都带了几丝无奈,桂含春才道,“就是这样,也等洗过一身尘埃,再缓着开口吧——”那边院门一响,一个做长随打扮的小厮儿疾步进了院子,直入堂屋,桂含春霍地一声就站起身来,急道,“是子殷兄有了消息?” 他虽然不是杨家人,但面上的焦急与关切真不像是作假,善桐看在眼底,心中先是一暖,紧接着又醒悟过来,顿时多了几分着急,望着那小厮儿等着下文。那小厮喘了半日的气,断断续续地道,“是、是进了定西!不过在城门处,问得大帅在何家山,连城门都没进就直接拨马出去了……要拦都没有拦住!” 桂含春眉头一皱,扫了兄弟们一眼,断然道,“四世叔快备马,咱们今晚必须追到何家山去,不然到了何家山,恐怕子殷兄行踪又更飘忽了,见过父亲会不会私自出关,真是难说的事!” 善桐也顾不得再好奇那慕容氏的姑娘了,说了一声“我去找大哥”,便回身奔出了屋子,在跨院里找到榆哥时,他还蹲在地上,手里拿了个算盘,面前又摆了个沙盘,喃喃地不知在算什么,善桐来不及一声,先草草拾掇出了一个包袱,又自己去换了男儿们的衣服,那边忍冬也帮着手收拾了行装,马牵到院子里等着,善桐翻身上马时,桂含芳又和桂含春一道出来,桂含春口中道,“你留在这看住大哥……别跟着我了。” 桂含芳扫了善桐一眼,有意就放大了声音,“十二个时辰没睡——” 话音没落,桂含春面色一板,通身温和气质顿时一变,一股浓烈得几乎有若实质,一望即知是在血海中磨练而出的煞气自然而然喷薄而出,桂含芳顿时为他所慑,不敢说话。善桐心中却已经难受起来,怯生生地叫了一声“桂二哥”,咬着唇又说不下去了。 此时杨四爷已经带了善榆从里边院子出 来,桂含春也不多说,冲善桐点了点头,道了声,“别怕,我心中有数。”又瞪了含芳一眼,冷声道,“听话,再顶嘴,你自己知道厉害。进去看着老大,别让他又闯祸,事情办差了,自己找我领罚。” 当着桂太太的面,都是一脸吊儿郎当的含芳,此时却和榆哥见了二老爷一样老实,他束手侍立,低沉地应了一声,乘着桂含春不注意的时候,才抬起头来狠狠地剜了善桐一眼。善桐心里愧疚得很,转开头不敢看他,过了一会,等人马到齐,便随着桂含春一道出了院子,一路放马狂奔。 从定西府城到何家山,其实也就是小半天的路,要不然桂家三位少爷也不能说回就回,一行人心急着要赶上权仲白,一路连马力都不曾珍惜,纵马狂奔之下,不到两个时辰就进了何家山,远远的就只看见连天的土黄色帐篷井然有序,顺着苍白原木扎成的栅栏,或是做了一字,或是做了井字,处处可见服饰各异的兵士来回走动,隐隐还能听见震天的军号声。虽说整个西北都受到战火波及,但其实到了此时,善桐才算是真的见识到了前线的景象。 若是在平时,她自然是恨不得多看几眼,此时却是心急如焚,虽然在心中不断自我安慰:到了何家山还怕他跑了?但又真怕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神医又再销声匿迹。立在马上看着桂含春跳下马来,和几个兵士对答了几句,见他对自己点了点头,心下大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得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出了一脊背细细的冷汗。 有桂含春在前,众人自然是一路畅行无阻,在他的带领下很快近了一顶中军大帐,善桐因更熟悉铁卫一些,见这中军大帐附近来往巡逻的兵士,虽然也是一脸身经百战的凶悍样子,但面目间多少带了几分淳朴,服饰也有不同,便知道这应当是桂元帅的亲卫了。果然到得大帐前头,桂含春翻身下马,并不进去,而是贴着帐篷听了一刻,面上便多了几许释然,又给善桐打了眼色,一行人均下马来在帐外静候。 也不知过了多久,善桐只觉得双脚都冻得渐渐麻木时,帐帘一掀,一个二十出头,风神如玉,简直望之不似俗世中人的翩翩贵公子一猫腰就钻了出来,他身着一袭白狐氅衣,一边走,一边扫了众人一眼,桂含春忙迎上去笑道,“子殷兄!” 善桐这才知道,这就是累得他们一家三人辗转三地,千里求医,威名赫赫的小神医权仲白了。她几乎是屏着呼吸,望住了权仲白都不敢动弹,心下来来回回只想着一句话:原来清朗峻立、通脱华美这八个字,天底下居然还有人可以集于 一身! 下一刻,她这片刻的惊艳,又立时被权仲白简简单单的七个字给打破了。 “现在没心思扶脉。”权仲白面上带了一丝歉然的微笑,他又扫了众人一眼,虽然竟无一语鄙薄,但不知怎地,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尊贵清高,居然几乎深深地烙在了善桐心里。 她一下紧蹙起眉头,就要说话时,权仲白已经举步向前,竟是连一点游说的机会都没留出来。她正欲追上权仲白,可还没提步,这贵公子的脚步又是一顿,他往回退了一步,目注善榆,轻声道,“小兄弟,你抬起头来?” 95、有病 善桐的心一下就抽紧了,一则以喜:没有丝毫努力,这位神医竟已经对榆哥发生兴趣;一则以忧:难道榆哥真的病重到了这个地步,权神医一眼就已经看了出来? 心下也不是没有惊疑——其实究竟权仲白是连一眼都没有看榆哥的,就仅仅是经过而已,就是这样都能察觉得出不对? 要不是有桂含春站在一边,卫太太又再三渲染他的医术,善桐真要怀疑,这个年轻俊朗得过分的少年神医,是个江湖骗子了…… 她扫了榆哥一眼,见哥哥顺从地抬起头来,接受权仲白的审视,面上线条虽然甚是紧绷,但总算还是藏住了患得患失,显示出了大家子弟应有的涵养,心中亦不由得一叹:将种天生,鼠虎不同。一样的教育,只看桂家三兄弟的区别,就可知道能当大任者,非桂含春莫属。而自己家中这三兄弟,楠哥是从根子上就见了懦弱愚钝,榆哥、梧哥论心性,天生都是大气沉稳、一片纯善。如果哥哥能够治好结巴迟缓的毛病,海阔天空,还不是任他去飞! 权仲白清俊的面上一片沉吟,他仔细地端详着榆哥,竟是有一炷香时分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又抽掉了一色白狐皮的手套,伸出那格外白皙纤长的手来,将两根长指缓缓贴住了榆哥颈侧,长长的睫毛抖了抖,竟是缓缓下沉,直至触到了脸颊——竟是就这样沉吟不语,闭目入定了起来。 虽说军营内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中军大帐外头这一角竟是安静到了十分,众人也不顾天气严寒,就这样在雪地中干站着等,过了一炷香时分,杨四爷动了动想要说话,都被善桐以眼神止住。他只得重重地吸一口气,却不想就是这样一声稍微浊重的呼吸声,都似乎惊到了权仲白,他睫毛一抖,蓦地就抬起眼来,目光如电,望住四老爷又沉吟了起来。 善桐发觉他的眼神特别的亮,却又和许凤佳那充满了进犯感同占有欲,火一样野心勃勃的亮不同。伴随着他安详闲适的态度,这一双眼似乎是蕴了星辰的光,可以直望进人心底去,却又温柔得不至于伤到什么。在这一刻,她明白为什么众人都是众口一词,让她不必担心小神医的态度: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又怎么可能铁石心肠?只要是真心求诊,想必他是一定不忍得拒之门外的。 “咦——”众人都不曾说话时,倒是权仲白自己开了口,轻轻地弹了弹舌头,忽然又抽回手指来,伸手到四老爷跟前,也一样伸手贴住颈侧,四老爷倒是被他弄得心惊胆战的,瞪大眼来,脸上写满了慌张,要不是善桐连使眼色,只怕 就要缠住权仲白问这问那了。就是桂含春也不禁抬起眉头,冲善桐投来了充满疑虑的一瞥,善桐微微摇头,用动作回答了他:四老爷平时身体康健,并无疾病缠身。 这一回,权仲白的动作也很快,他好像踩在一朵云上,只顷刻便抽出手来,又一下‘滑’到了善桐跟前,手都伸到了善桐颈边,又是一顿,他略带惊异地相了善桐一眼,究竟还是示意善桐解开颈扣,一边问,“你是那位小兄弟的姐妹?” 大冬天的,善桐穿得严严实实,还戴了一顶压到眉毛的瓦楞帽,他一眼就能认出她的身份,却已经是很难让众人吃惊了。毕竟方才他从一群人中——几乎是一瞥就已经认出病号的本领,就足以让众多所谓名医相形见绌。善桐也不矫情,只是略做犹豫,就揭开了直扣到下巴上的大氅,权仲白将两根格外颀长的手指轻轻压在善桐脸颊下头,又沉吟起来。 善桐自从过了七八岁,还未曾和男丁这样亲近过,就算她爽快过人,一时也有些局促。眼神四处乱飘时,和桂含春对了一眼,见桂含春脸色端凝,眉宇间似乎有些说不出的阴霾,小姑娘自然而然联想到了眼前的境况,心下一跳,又想到了几次相处时他对自己的格外温存。思绪就好像是一匹烦躁的野马再难约束,一下就奔得远了,可一旦想到去年他才从江南回来…… 权仲白忽然间抬起眼来望了她一眼,抽回手来,从怀中掏出一方手绢,一边慢条斯理地擦手,一边轻声道,“小姑娘,你出身富贵,身体底子却好得很,可惜这些年来思虑太多,究竟还是损伤了一点元气。” 此人说话做事,处处出人意料,似乎根本不把世俗规矩放在眼里,一举一动之间却充斥了理所当然的意思,令人不知不觉就跟着他的节奏行事。善桐一听自己元气损伤,自然大为紧张,盯着权仲白等着他的下文,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那边权仲白已经侧过身子,和桂含春低低地说了几句话,桂含春忙道,“有,有,已经吩咐人安排帐篷去了。” 这是要到帐篷里给榆哥做进一步的检查了,善桐心下顿时一宽:最怕是没有病,或者有了病还治不了,如今要详细查看,希望就更大了几分。她随着权仲白走了几步,又很想问他元气损伤究竟该怎么办,可见他一面走一面沉吟,不时还打量榆哥两眼,便又硬生生地把话吞进肚子里,害怕打扰了权仲白的思绪。 只是走了一刻不到,权仲白便带众人进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帐篷,一掀帘子,众人顿时觉得温暖如春,善桐再一打量周围,只见陈设虽然简 单,但都不是廉价货色,帐内还摆了三副铺盖,又有一个大木桶放在帐篷中间的火炉上,便知道这是桂含春仓促间为自己三人所布置的帐篷。她心下一暖,暗想:桂二哥一天一夜没有睡了,考虑事情还这样周到,连我爱洁都想到了……就不知道他是对谁都这样好,还是…… 一进屋子,身上的大氅自然是穿不住的,众人先纷纷宽了外衣,她一眼望过去,见在白狐皮大氅下头,权仲白穿的居然是一身白布孝衣,虽说衣内显然是穿了棉袄,但一身雪白,竟极是显眼——善桐顿时又多了几分小心:这是家里有了丧事,还在孝期内。服得这样严谨,恐怕是权神医的父母辈有人没了。 桂含春显然也吃了一惊,他站起身来,面上多了几许戚容,“子殷兄——” 想来昔年权仲白在定西居住时,自然经常为大帅问诊,两人的交情或许就是由此而起。权仲白扫了杨家诸人一眼,忽然叹了口气。 他给善桐的第一印象,就好像是魏晋人写的一帖字,彷如《兰亭集序》一般,处处奇峰突出、写意风流,又有魏晋名士所特有的放荡跳脱,夹杂着高门出身的贵气,所凝聚而成的风度,真好似一砚水墨,风流四溅。可只是这一口气叹出来,这如水墨一样四溅的风流,所凝聚而成的便不再是一页写意的草书,竟像是一纸悼亡的家信,话虽不多,却字字似血。 “是拙荆达氏。”他似乎惜字如金,只是吐出了这五个字,便不肯多说。也丝毫不给桂含春回应的时间,又回过身去,干净利索地冲榆哥一扬下巴,“这里热,褪了上衣,你躺下来。” 见四老爷给自己使眼色,善桐只好又回避出去,她又心系榆哥的病情,不肯走远了,只是在帐外乱晃。只过了一会儿,又听得那边一阵喧哗,似乎有一小队人马回了营地,不多时,一位少年将领驰马经过,目光偶然和善桐相遇时,他讶异地嗯了一声,竟拨转马头,小跑到善桐帐篷外头,才弯下腰居高临下地问道,“小丫头,你怎么在这里?” 善桐却是呆了一呆,才认出眼前这个肤做麦色,虽然满面尘土血迹,但却依然意气风发,眼神亮得似能烧起来的少年将领,竟是前几年和她有过几次口角的许凤佳。 两年不见,他的确长高长大,几乎已经完全褪去稚气,有了大人的样子了。俊朗之余,复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吸引,就好像一块大大的磁石,女儿家的眼神到了他这里,忍不住就要被吸得弯了几弯。善桐是个女儿家,自然也不能例外,不过她心下有事,又惦记着哥 哥,还为不少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烦难,只是看了几眼,便发觉许凤佳马腹周围挂了几个血淋淋的肉球,一想到忍冬的那几句话‘许家的小公爷也不落后,左手刀法下,不知斩获了多少鞑靼头颅’,知道那或许就是他这一战的战利品,即使是以善桐的胆色阅历,一时也有几分作呕,忙偏回视线,望着地面道,“我是来陪哥哥看病的——” “噢,肯定是来找权子殷的吧?”许凤佳心情似乎不错,他望了帐内一眼,又撇了撇嘴,“你们消息倒灵通的,他要到定西来的事,我也才知道两天呢。怎么,被赶出来了?” 善桐才要说话时,隐约听得帐内传来几声闷哼,她面上顿时一沉,许凤佳高踞马上却没有听到,见了善桐的表情,反倒当了真,他顿了顿,倒是叹了口气,低声道,“虽说我看他也不大顺眼,不过这你不能怪他,他最近心绪不佳,难免——” 话才说到一半,善桐已经大感不妥,忙道,“没有没有,我是躲出来……” 那边马蹄得得,又有个青年将领拨马过来,问,“六弟,怎么在这里逗留?父亲人已经到五里外了,一道过去迎接吧?” 这些天来接连不断接触的都是青年才俊、将门虎子,善桐都已经看得有些麻木了,即使私心里也不得不承认,桂家几兄弟论长相论贵气,都无法同权仲白、许凤佳等人相比,但她看着眼前这些骁勇善战俊朗过人的少年,却总不如看桂含春、桂含沁来得更安稳,只要一见就能安下心来。可就算如此,眼前这青年男子依然令她眼睛一亮:此子同许凤佳虽然有几分相似,但不论是身形、相貌还是做派,隐隐然竟还要再高出三分,其风采如何,可想而知了。或许是年纪居长,要比许凤佳更多出了几许从容慵懒,此时高踞马上,不过是兴味地瞥了善桐一眼,就让小姑娘大有吃不消之感。原来许凤佳就是有十分的过人之处,此时在他跟前,也要黯淡了三分。不期然竟是大有沦为陪衬之感,这个中变化,微妙处的确耐人寻思。 “父亲到得倒快!”许凤佳倒是言行自若,似乎根本不介意自己的风采被哥哥盖过,他笑着对善桐说了一句,“这是我三哥——你也是大姑娘,不给你介绍了,你是陪哪位哥哥求医?” 善桐嗫嚅了大哥两个字,才要附加榆哥的姓名时,许凤佳已道,“我想也是他,权子殷这个人架子很大,这一次过来心思又急,也不知要被困在这里多久,要是局面可以打开,没准就是几天的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你们找我就对了。我和他倒挺熟悉,没 准能为你说一两句话。” 他对善桐挤了挤眼睛,亲热地道,“就是看在四姨的份上,咱们也算是亲戚嘛。让你哥哥得闲了来寻我说话!” 也不等善桐回话,便又同他三哥低声说了几句,两人一道拨马回头,扬鞭驱马小跑了开去。善桐在原地呆立了片刻,莫名其妙之余,倒也觉得心下颇有几分暖意:这个大少爷虽然看着纨绔,但这一次见面,行事却更圆融了些,这一份人情不管落没落到实处,至少是送到了善桐心底。 不过,按理说这一次会战,虽然平国公是主帅,但桂家却是地头蛇,两边倒一向是各自为政,虽然互相呼应,但却很少见面。至少善桐还以为平国公许衡一向是在武威一带驻守。 这一次他人都到何家山来了,难道…… 善桐的思绪就荡了开去,不知为什么,她又想起了在道边听见的那一声惨叫,或许是因为那是她一生人第一次远远地见证了一起凶杀掠夺,这声音对她来说实在代表了太多情绪。同那位大那颜短兵相接,在宗房内提心吊胆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为他人操纵出一个结果,火铳就挂在腰间,心底做好随时命丧的准备,只等着局面一坏,顿时吞枪自尽,维护名节…… 已经远离了她有小半年之久的战争阴影,不知为何,就随着许凤佳的这一句话,又飘回了善桐心头。 她就怅然出神,直立得腿脚发木,才听到了一声温和的呼唤。 “三——三世妹。”不知为何,桂含春又换回了那略带疏远的礼貌称呼,可面上的温暖坚定却没有变,他就好像是一株西北常见的杨树,虽比不上京城来的金玉琼花更富贵显眼,但只是一字一句,都恨不得掷地有声的稳。“可以进去暖一暖了。” 善桐回过神来,不知为何,竟目注桂含春微微一笑,其实笑中带了什么含义,自己都不甚了了,见桂含春一呆,她倒是一下又挂念起榆哥的病情来,便急匆匆地掀开帘子,又进了帐篷,果然见得榆哥已经穿上中衣,正一边扣着扣子,一边望着权仲白,满面欲言又止,似乎想要问什么,又怕打扰了医者的沉思。 权仲白的确也正在出神,桂含春小声对善桐说了一句,“一路都没说过一句话……”便不再做声。 众人又静等了片刻,权仲白才在一片略带窒息的压力中又睁开了眼,他干净利落地对着榆哥道,“小兄弟,你幼时是不是发过一场高烧,高烧后渐渐思绪就有些迟滞,尤其是早起更是如此,并且说话结巴,不由自主— —或者到了冬天,呼吸还有些不畅?” 不世神医,果然名不虚传。非但榆哥瞪大双眼,讷讷不能语,就连杨四爷并善桐都被震慑得说不出话来。权仲白却似乎根本不明白自己医术有多神乎其技,他见榆哥拼命点头,又略作沉吟,再试了试榆哥的脉,又捻起手边一根银针来轻轻一嗅,断然道。“你这不是烧坏了脑子,小兄弟,你有病。” 善桐一世人,真尚未有一次这样高兴,听到‘你有病’这三个字。 对不起,代更君代更的时候,忘了把前面的章节号和内容简介删了。现在编辑一下。 96、血瘀 “我为杨家人扶脉,也不是第一次了。”权仲白又顿了顿,忽然间风马牛不相及,捡了一个很远的话头。“从前在江南的时候,也曾经为贵族的海东世叔并善久世弟,一并他们家的七世妹把过脉象。凡是杨家血脉,似乎都有一个特点,血行速度要比一般人更缓了几分,尤其是七世妹,血行更慢,心里一有事,经脉就有淤血,很难行开。方才我把了这位小兄弟,并——” 桂含春忙说了几人的姓名与血缘关系,权仲白略略一点头,面上写满了专注,那自然而然形诸于外的尊贵疏离,与被压抑得极好,只是隐隐露出一瞬的伤痛,已被近乎无穷无尽的耐心和温和取代,他对杨四爷和善桐点了点头,续道,“并这位善桐世妹、海武世叔的颈脉,感到杨家这一房也有一样的征兆,恐怕一村人都是从祖宗那里继承下来的特征。就好似如今焦阁老一家手心的红痣一样,都是胎中带就的,这也不能说是病根,不过也的确要比一般人容易有瘀症。善榆小兄弟你的呼吸之声,就要比一般人迟滞得多了,一群人呼吸声都急,你也急,可你吸一口气还要用上力道,这就要比寻常人慢了一分。按理来说,你这样的小伙子正是生机最旺盛的时候,呼吸声理当又轻又快,或者是长而平缓。鼻声这样抖,唇色又暗紫,行为举止见了迟滞,说话时也要想一想,但我看你对答还算得体,听人说话也不至于不明白里头的意思……小兄弟,你这是血瘀之症啊。” 他一连串医理解释下来,深入浅出,鞭辟入里,众人都听住了,善桐禁不住就问了一句,“那又怎么知道这是高烧导致的呢——” “这个倒简单了,小儿发烧,烧得往往比成人猛烈得多。我看善榆兄弟也没有什么别的病症,血瘀恐怕还是因为高烧而起,随口蒙了一句而已。”权仲白浅浅一笑,居然坦然揭开了自己的把戏。 这个潇洒写意的贵公子大夫,做派的确是善桐生平仅见,一时间她竟无话回答,倒是杨四爷脑子难得好使,一下就抓住了问题的根本,“这个病,有得治吗?” 权仲白面上难色才露,善桐心头顿时咯噔一声,就连桂含春也不禁惋惜道,“知道病因还不能治,这样的事,在子殷兄身上还没有过呢……” “也不是没有。”权仲白面上悲戚之色乍现又收,他淡淡地道,“病入膏肓,我也只能续命罢了。更有些人,你一步步看她走下去,就是想挽回也都有心无力……” 他一下又振作起来,对满面惊恐之色的善桐略带安抚地笑了笑,又沉吟着道,“也 不是说不能治,就是难……我看善榆兄弟诸多症状,都和我手上另一个病人相当。方才试探了一下,四肢百骸几个关键穴位,血都是咸中带苦,唯有太阳穴上刺出一点血迹,味道发甜,你的血瘀居然和他一样,也都在脑中……” 屋内众人,顿时齐齐色变。 很多病一向是确诊最难,一旦肯定病因,很可能一个一般优秀的大夫就可以药到病除。有的血瘀之症,直接针刺放血,再佐以几贴药材,简直可以药到病除。虽说善桐也不抱希望,认为哥哥可以这样轻易便告治愈,但知道血瘀在头,依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一下就理解了权仲白为什么沉吟了这样久,又隐隐面露难色。人无头不活,榆哥的问题要是出在头部,能否治愈,那还真是两说的事了。 再说,这样的疑难杂症,也不是怀疑权仲白的医心,只是他这一次过来,身上本来就带了更重大的使命,虽然没有明说,但善桐也隐隐猜得出来,他是为皇上寻药来的。。很多事必须要有个轻重缓急,她可不觉得榆哥的病情,能大得过紫禁城里那一位九五至尊…… 榆哥第一次说话了,他的声音瓮声瓮气,还带了几分倔强,“要是吃药不能化开血瘀,难道神医想的是放血吗?” 权仲白顿时动容,他扫了榆哥一眼,面上惋惜之色,一闪即逝,嘴唇动了动,又紧紧地抿了起来。 善桐看在眼底,也是恍然大悟:吃药要化得开,权仲白就不会吞吞吐吐,始终不肯说能治不能。要化不开那也简单,就只能放血,可这又和四肢百骸不同,头骨坚硬,要如何放血,她是想不出来,但这法子风险要比吃药更高得多,那是肯定的事。 虽说关心则乱,但榆哥能先于自己想到这一点,足见即使限于血瘀,思绪变缓,可天分依然放在这里,哥哥不是不聪慧,只是反应太慢—— 善桐顿时振奋了几分,初到贵地、乍见贵人的生涩渐渐褪去,她的思维活跃了起来,抢着就问,“若放血实在是太拿不准,能不能只治哥哥的结巴呢,还有、还有他一看到书本就要呕吐,这毛病难道也是因为血瘀?” 总归病人家属见了医生,总是有无数问题要问的,难得权仲白亦十分认真,毫无不耐之色,听了善桐的问话,又叫过榆哥来,细细地询问了一番他的病困,未几,帐外又有人来请桂含春过去,说是大帅有请。善桐想起来,忙告诉桂含春,“听说是许家的老帅也过来了,我方才在帐子外头看见许家的小公爷过去,还有他三哥,叫——” 桂含春本来还看着权仲白的,听到善桐这样一说,倒转过脸来,望着善桐微笑道,“你说的是许家雏凤,许于升少将军吧?这位乃是我们塞北的常胜将军,都说他人品超脱,是不世出的人才,将来只怕‘雏凤清于老凤声’……” 他未曾说下去,只是看着善桐笑,善桐很有几分莫名其妙,看了杨四爷一眼,见四爷等人都还听权仲白分析病情,便轻声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该担心的人,是许凤佳才对吧。” 她回答得驴头不对马嘴,不知如何,却似乎正中桂含春的下怀,他的笑里多了一丝真诚,又从容交待善桐,“我要过去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帐篷外有我的亲兵把守,寻常人不会出来滋扰——” 他又一拉善桐,带她站到帐篷角落,压低了声音在善桐耳边交代,“子殷兄的帐篷就在你左手边数过去第三个,我看这病还有很大文章可做,你机灵些,不妨多下点工夫,只是这里毕竟都是兵丁出入不便,还是要小心。” 话说完便匆匆而去,善桐倒是觉得他最后这几句话含义很深,琢磨片刻,似乎若有所悟,等再听权仲白说话时,心里倒多少有数了。 果然,权仲白绕来绕去,就是不肯说一句准话,解释了半天病理,亏他一口水没喝,又要面对四老爷那几乎是胡搅蛮缠的问题,还丝毫不露不耐。榆哥几次想要说话,都被善桐用眼色止住,因为王氏出发之前曾经交待过他‘遇事要听叔叔和妹妹的话’,因此虽然一次比一次不服,但榆哥倒也还算听话。说了半日,善桐见权仲白始终不肯吐口,便拉了拉四老爷,低声道,“四叔,别再问啦,权先生远道而来,才给大帅诊治,又被我们烦了半天,也该让他休息休息,来日方长,也不急于这一时嘛。” 一边说,一边从小炉子上提了茶壶来,倒了一杯茶给权仲白喝,又请他,“帐子里家什不多,权先生受罪,在床边坐一会,也歇歇腿吧?” 十二三岁的孩子,大富大贵之家长起来的,父亲是实权粮道,伯父是一府之长,这个小姑娘非但能跑到军营里来,看她说话做事,杨家这三人竟还是隐隐以她为首,在骄兵悍将之间从容进退,行为举止,几乎没有一点可以挑剔的地方,对兄长又是一心孝悌…… 权仲白不禁就多看了善桐几眼,他忽然道,“奇怪,你们宝鸡杨的女儿家,怎么都这样厉害?” 不等善桐答话,就又站起身道,“我的确还有些事,今日出战之后,少不得有些军士们受伤 ,军医所人手未必足够使用,还得过去看看。世叔要是有事找我,今晚到我帐篷里来,再细细地谈吧。” 一面说,一面又不禁细看了榆哥一眼,他好看的眉峰微微紧皱,唇边又再漏了一声‘真巧……’,这才倒背双手,又冲善桐、善榆点一点头,也不待众人开口客套,便自己一披大氅,拎起药箱徐徐出了屋子。好似一朵白云,一眨眼就融入了茫茫雪地之中。 这一番求医,的确说得上是跌宕起伏,虽然顺利地见到了权仲白,更是不费丝毫力气,就得到了神医诊治,也不能说运气不好——按权仲白这孤僻古怪的性子,能这样尽心尽力地对待善榆,杨家人也实在是没法做更多的要求了。但病因一旦揭露,竟不能药到病除,看来要完全治愈还有风险。更可虑者,是连权仲白都不肯把话往开了说,只是一味的闪烁其词。善桐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心下倒是越想越有些不妥帖: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只看权仲白的做派,此人说话几乎不会考虑场合,恣情恣意,就是随着自己的性子来。明知道自己是女孩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还要测颈脉,要不是言语和顺有礼,简直是将礼法弃之不顾的狂徒了。 这样一个口无遮拦的人,都不肯把治疗的办法说出来,到底有怎样的内情,善桐是越想越心惊,钻了半天的牛角尖,又度榆哥一眼,倒是有几分醒悟:或许是不想当着榆哥的面说吧…… 因三人奔驰了一个早上,杨四爷有些疲倦,彼此回避着梳洗过了,他就倒在床上愁眉不展,“话也不说实,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一边就冥思苦想起来。 善桐见善榆微微合拢了眼睛,靠在床边似乎正在打盹,便打算点破权仲白可能的顾虑,却又怕吓着榆哥。思来想去,只好坐到榆哥身边,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你也听到神医的话了,其实就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咱们又不笨又不傻的,思绪缓慢一些就慢一些,抢什么快。只要能治好结巴,缓缓地取个功名,举人都够了——” 看见榆哥面上的表情,她住了嘴,一时间心头又酸又苦,许久才憋出了一句,“哥,我……我……” 榆哥沉默有顷,他呆呆地望着帐篷顶上,过了好半日,才结结巴巴地道,“是、是病就好,能治就行……再怎么样——” 他没往下说,但善桐已经感同身受,心痛得快哭出来。 到了晚饭时分,帐外桂含春的亲兵为三人送了一顿说不上丰盛,却也很看得过去的晚饭,还有些肉干佐餐,四老爷惦记着吃完了还要带善 榆去找权仲白,善桐心里有了第二种考虑,就阻拦他道,“人家客气,我们也不好贸然行事,明日里等桂二哥有了空闲,再请他居中介绍一次,日后再自行过去寻找,才不算失礼。今儿个大家都累了,还是早些睡下为好。” 其实连日来在马上奔驰,杨四爷已经累得够呛,他又惯了听别人的安排,虽然有些疑窦,但也未曾多说,吃完饭抹抹嘴巴,不多时就呼噜声震天睡了过去。善桐看在眼里,还真觉得母亲派她跟在榆哥身边,不是无的放矢。她又若无其事,和榆哥说笑了几句,陪他在沙盘上演练了几个算式,画了几个图,因内容艰深,榆哥说到这种事,思维又颠三倒四的,一会儿这,一会儿那,善桐一句话都听不明白,过了没多久,她就露出倦意,榆哥看见,便推说累了,两个人一道和衣睡下,没有多久,榆哥便也呼噜起来,善桐留心去听,果然觉得他的呼吸声又重又不均匀,大有吃力之感。 她又静等了一会,这才翻身而起,蹑手蹑脚披了大氅,又轻轻地把杨四爷弄醒,没等他说话,先捂住他的口,在他耳边轻声道,“四叔,是我,你且别出声。” 杨四爷先迷糊了一阵,后来也会过意来了,和善桐一道轻轻地出了帐篷。榆哥呼声犹自均匀得很,并未醒来,善桐放下帘子,才低声向四老爷解释,“神医不肯多说,恐怕还是担心吓着了榆哥……我们这一次就不带榆哥,偷偷过去,听听这病到底要怎样治才好。” 她又歉然对两个守账亲兵一笑,道,“还请一位大哥陪我们过去权神医的帐篷。” 如今天色晚了,兵营里安歇得早,大家吃过晚饭,不当班的兵士们,又不能吃酒,也不能赌博,自然只好睡下,巷陌之间已经几乎空无一人,只有一弦月牙挂在天边,再晚一会,恐怕巡逻的兵士就要出来了,虽然距离不远,但善桐倒宁愿做得稳妥些。 那两个亲兵都是桂含春的亲卫,一路上一起过来,桂含春对善桐如何都是看在眼里的,自然对她多了十二万分的客气,都连声道,“您太客气。”便出了一人,陪善桐两人搬开栅栏,走到小道上,往权仲白居住的那顶帐篷走过去,一边走还一边道,“其实这里都是给客人住的,禁卫不严……” 一面说,一面远远地就又见一人袖着手,牵着一匹马过来,善桐眼力好,咦了一声,正说,“这不是沁表哥吗?”就见又一群将士从左边转了过来,同含沁交接上了,才说几句话,就把他围在了当中,不知要做什么。 怎么说都是老帅的侄子, 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难道是个人就可以随意欺凌?这就晚了几天罢了,为什么不和桂含春一道走,现在过来做什么? 虽说脑中一下又掠过了许多疑问,但善桐的心还是绷紧了,她握住杨四爷的肩膀,踮起脚尖来往里张望了片刻,略带担忧地道,“这是在干嘛……”一边说,一边去看那亲兵,见亲兵犹自未曾会意,便急得跺了跺脚,拉了他一把,“咱们还不快过去看看!” 97、亲密 那亲兵尚未来得及阻拦,连四老爷都只说了一声,“三妞,别那样鲁莽。”善桐就已经乘着夜色溜了出去,她一心记挂着含沁恐怕要受人欺负,在营帐间猫着腰穿行了一段,近了前才听到一阵纵情的笑声,紧接着便有人道,“死小子,才三个月不见,你又长高了?长得更像你爹!这次回来见他了没有?” 此人声调粗豪,一听就知道是行伍中人,并且语气亲热,善桐不禁呆了一呆,便又听人七嘴八舌地道,“越来越出息了,上回我婆娘到西安去走亲戚,恰好西安城里都没粮食了!正想去将军府开开口,也不知道这小子哪里来的消息,送了一袋子上好的粳米上门,倒把她感动得眼泪汪汪,回来满口念好——臭小子,也不枉叔伯们疼你一场!” 又有人道,“恐怕不是看着你婆娘的份,是看在你大女儿的份上吧!” 众人顿时又是一阵大笑,善桐呆在当地,却是难得地愣住了——这几句话里蕴含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 “别瞎开玩笑!”先头说话那人赶着啐了一口,“说看我大女儿,倒不如说看我刚出生小外孙女的面子。哎,四小子,你不是还没说亲吗?要不伯伯我就托个大,和你定个娃娃亲?十六年后成亲是正好——” “我说耿伯伯,这话您敢当着老帅的面说出来不能?”含沁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来,越发激起了一阵大笑,‘耿伯伯’讪讪然地道,“死小子,越发精了!一句话的亏都不肯吃!” 善桐这才松了一口气,终于肯定这几个做将领打扮的中年人,倒的确不是为了为难含沁,乃是发自内心地将他视作了子侄辈同他玩笑。此时正好桂含春的亲兵也赶了上来,她不想打扰含沁,耽误他和长辈们寒暄,便冲那亲兵摆了摆手,低声道,“没事儿,是我瞎担心,我表哥没有事,咱们还是走吧。” 正说话时,那边几人也正问含沁,“今儿到这里来做什么?是来开会的?我们也正过去呢,你兄弟都到了,你多久没见含芳了?他前几天还挂着你!一道过去吧——” 看来这一次平国公特地从武威过来,的确是在酝酿着一件大事,非但自家子弟到齐了,连麾下惯用的心腹们也都要齐聚。善桐想到桂含春刚才一出去就再没有消息,也知道他此时应当在帐内听用。她不禁放慢了脚步,回头望去时,正好人群散开,含沁抬起头来,正巧和她目光相会。她便微微点头一笑,含沁一愣,也若无其事地和她打了个招呼,才道,“我是赶巧来的,粮路上出了一点岔子。倒不是赶 这次会,大叔们先过去吧,我先找个帐篷休息了,明早再去见大帅。” 当着这群叔伯的面,他的过继似乎已经被遗忘了,非独这群汉子一口一个四小子,就是含沁自己,也不叫桂元帅叔父,只是含糊以大帅带过。善桐不禁若有所思,又扭过头去赶上了杨四爷:看来,军人毕竟要粗豪一些,虽然有个过继的名头,但他们却是只认血缘,含沁出身老九房,那就是他们的‘四公子’…… 军中阡陌分明,桂含春虽然已经尽量把杨家人和权仲白的住处安排得近一些,但一个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据说是独力回天,将皇上从生死线上一力拉回的神医,就连桂元帅的病都要赖他来开方子,一个是辗转依亲求医,说白了就是蹭情面过来添乱的官眷。两边的住处自然有云泥之别,权仲白一个人就占了三顶帐篷,俨然自成一个小小的院子,善桐借着月色,甚至还能看到栅栏角落里堆叠的几个花盆,显然去岁在此处居住时,权仲白尚且还有精神莳花弄草——在兵营这样满是阳刚之气的地方,他一个大男人竟侍弄起花草来,也实在是够别出心裁的了。 不过,桂含春在人力上倒不曾亏待了杨家人,就是权仲白这个规格的贵客,帐外也就是两个卫士站岗罢了,有桂二少爷身边的亲兵开路,两个卫士略经通报,杨四爷便带着善桐掀帘子进了帐篷,一边走,一边从嘴缝里给善桐漏话,“三妞妞,你知道四叔不大会说话,你可得提点着些。四叔拿不了主意,你来拿。” 杨四爷最大的好处,就是一向都很知道自己的能力,简而言之,无非本分二字。善桐心中虽然也是惴惴,但既然杨四爷都已经虚了,她自然不会把不安表现出来,只得作出成竹在胸的样子,绷住了点头道,“四叔放心吧,咱们随机应变,最要紧是问清楚该怎么治。” 这帐篷内虽不说温暖如春,但也要比外间暖和不少,两人宽了外衣,枯坐了一会,便等来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书童,请两人“进外账说话”。 一面说,一面将杨四爷并善桐让进了内账,内帐陈设却十分简朴,只有一个书柜并一铺床罢了,柜面上似乎还铺了一幅画,只展开了半面,隐约绘有一个女子,善桐也不敢多看,就和那书童一起又掀帘子出去,进了独立在两顶帐篷后头的第三顶帐篷。 才一掀帘子,一股血腥气味顿时冲鼻而来,杨四爷一个没有忍住,捂住嘴喉头上下动个不停,他比善桐要高,不只看到了什么,连侄女儿也顾不得了,忙又返身出去,只听得一连串仓皇凌乱的脚步声后,便是 一声接一声的呕吐之音。其实就是善桐也大有欲呕的冲动,只是想到榆哥,终究还是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她非但没有出去,反而进了帐内,只是不禁又搓了搓手,轻嚷道,“哎呀,好冷。” 权仲白依然穿着那一身雪白的丧服,就连发髻都用白布缠起,身上还罩了一件黑狐皮的大氅,饶是如此,在这没生火的帐篷里,他的手也被冻得泛了红,这个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在这一刻形象怪异,似乎一下和人间亲近了许多,只是一开口时,那飘然欲仙的气质,终究是挥之不去。他略带讶异地扫了善桐一眼,竟露出一抹笑来,略带严峻的面容一下化开,带上了柔软。 “小姑娘,你胆子不小啊。”权仲白就让了开来,露出了身后的一样物事,笑道,“看到我面前这东西,你还不跑?” 的确,让杨四爷一见就忍耐不住的,便是眼前这一具已经冻得青中带紫,却是两肋大开,两扇皮肉好似死猪一般掀出来,连头发都被剃光的——善桐又看了一眼,这才肯定了自己的猜测——鞑靼人尸体。 她虽然先后被许凤佳、鬼王叔等人下此考语,但善桐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大胆的人,就是此时,其实她也不是不怕,只是念及榆哥,心急又压过了害怕罢了,她壮着胆子踮起脚来,往胸腔里看了一眼,只看到一个红红大大如猪心一样的东西,便又吓得一缩头,站在帐子边缘也不敢往里走,搓了搓手,又转开了眼神,粘着权仲白直看——她恐怕看到别处,自己也要吓得夺门而出——一边尽力镇定地道,“我想跑来着,就是冻得僵了,跑不动。” 权仲白终于被她逗得噗嗤一声,解颐一笑。 这一笑好似春风拂面,顿时就笑出了一个温和而跳脱的他,若说他原本是一副险峻的水墨山水,于风流之外,尚有无数激流在水面下湍急,而这一笑,却是把漠北笑成了江南的鸟语花香。似乎有一个更年轻、更不经世事、不食人间烟火,也更快乐一些的他,正透过眼前这略带冷淡、心事重重的年轻医者的眼睛在笑,即使善桐见惯场面,也不禁为这一笑所倾倒,一时间张口结舌,竟是讷讷而不能语。 权仲白笑意未收,一边已经说,“小姑娘,你虽然也许及不上你族姐的玲珑剔透,看着很有些傻大胆的样子,但我倒是更喜欢你的性子。” 这说的是杨棋吧……以自己的进退言谈,虽然不说处处无可挑剔,但一个得体大方、干练老成的考语,善桐以为还是逃不掉的,没想到落在权仲白眼中,尚且还要输杨棋一段。善 桐一下就想到了离村前听到的风言风语——据说小四房的大太太年前派人回来上族谱的时候,是把他们那一房唯一的男丁,带同他双生姐姐一道,都写进了自己名下……如此一来,小四房嫡出的儿女,就有四个了。 那可是秦帝师的嫡女,身骄肉贵不说,善桐在京里都看得到纤秀坊的热闹。有时候别的贵太太和母亲算起来,单单是纤秀坊,小四房大太太一年的入息就是十几万两跑不掉的。更别说随着小四房大爷步步高升,纤秀坊的生意当然也就越做越大……能分得这一份嫁妆,就算是最少一份。恐怕杨棋一个人的身家,都比得上小五房整整一支了。更别说嫡女身份,又是庶女出身,说起来和桂家老九房的家世也不是不配。原本她还以为桂二哥去江南,是相他们的五姑娘,只是五姑娘出身高,以小四房的威势,人家未必看得上他。没想到杨棋摇身一变,竟变作了嫡女身份——连权神医口口声声,都说自己及不上她的玲珑剔透…… 善桐就算是个圣人,心下也要有几分不高兴了,更何况她也就是个寻常小姑娘,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满心的不高兴,只是顾虑着都是同族姐妹,她没有发作,只是轻快地道,“这是自然的,她是总督府的小姐,我一个四品人家的女儿,怎么好和善衡妹妹比呢。” ——虽然场面话是说到了,但还是不禁带出了几分酸味。 权仲白哈哈一笑,一边从那尸体边上的托盘里拈出了一把做亮银色的小刀子,一边低头在那尸体上割割弄弄,一边又笑道,“你当我对你是明褒暗贬?我可是真心夸你。小姑娘,你虽然聪明伶俐,但还是这年纪小姑娘该有的样子,不论喜怒哀乐,面上都留有痕迹,话里也还带了影子。似你这样的聪明,那总还是常人的聪明。不论是喜欢你还是讨厌你的人,都还把你当人看。你虽然也有烦难,但总算还活得像个人,身边也永远都不会缺少朋友。” 他顿了顿,不知想起了什么,声调竟一点点又温柔了起来。“我这几年也不知见过多少你这样可爱的小姑娘,被高门大户逼得渐渐没了人味。个中翘楚,还数你的七族妹,她虽然玲珑剔透,万无一失,但却也的确已经不像是个人,反倒像个妖怪了。看似事事如意,但不知要比你孤独多少,私底下的酸苦……” 善桐神色一动,一时间又想往下听,又想岔开话题:毕竟背后议论人家隐私,始终有失厚道。但权仲白已经自己住口,只是冲善桐一笑,竟又回身出了帐篷,善桐怕得追在他身后直接又进了内帐,见权仲白从衣箱里寻出一件棉袄 来递给她,才发觉自己已经冻得浑身都木了,忙要接过衣裳披上时,竟连手肘都不听使唤,权仲白看她连衣服都拿不住,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索性夺回衣服,披到善桐身上,道,“伸直手。” 善桐唰地一下就红透了脸,才要说话,权仲白又抢着说了一句,“放心,你今年连十三岁都不到,癸水还没来吧?就是个小妞妞,我大你八岁,都差了辈了!” 话可也不是这样说……不过善桐也知道他是一片好意,便索性也做得大方一些,一边伸手让他帮自己穿衣,一边便问权仲白,“您让我们这时候过来找您,是不是因为……我哥哥的病,得和那人一样,开——开——开了身子才治得好?” 她的结巴,似乎又更取悦了权仲白,这个充满了西北风情,又大胆又娇憨的小姑娘,似乎触到了他心里哪一个格外柔软的点,使得他倒是越来越有了人味,越来越不那样出尘,他嗯了一声,一边为善桐套穿另一边袖子,一边道。 “你这一下受了寒气,等会我给你手上扎一针,你记得提醒我。——小姑娘你悟性的确不差,你哥哥的病,我看用药是很难根治,他年纪不大,一辈子这样终究也不是办法。不过,动刀子也有一定风险……” 善桐一下就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她多少明白了权仲白的意思:恐怕就是想让她亲眼看看,动刀子该怎么动,所以才特地寻了一具鞑靼人的尸体过来。当着榆哥的面又含糊其辞,不肯多说…… 尚未想明白该不该答应,正是心乱如麻的时候,只听得帐外脚步声响,桂含沁和桂含春兄弟一边说话,一边就进了内帐。正是恰好撞见了权仲白为善桐穿衣一幕。 八目相对,四个人竟全都愣住,一时间是谁都没能说得出话来…… 98、哭笑 “三妮,你怎么冻得嘴唇都发紫了!”却还是桂含沁嚷了一嗓子,才打破了室内多少有些尴尬的气氛,权仲白将袄子套上善桐手肘,善桐忙抽掉手套,自己系上了衣扣,冲桂含春、含沁两兄弟点了点头,略带好奇地道,“怎么这么快就开完会了呀?” 桂含春也不过是微微一怔,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望了含沁一眼,道,“今天就是拜见许国公罢了,其余的事,还轮不到我们这样的品阶来听。” 善桐嗯了一声,才要问他是否离去后都没有休息,权仲白已经又翻出了两件大袄来,递给桂家兄弟,道,“既然来了,就都一起看看吧,外头没有生火,都罩着,免得病了还要我出力针灸。” 同善桐说话时,他尚且还客客气气的,和桂家两兄弟搭腔,真是尽显随意,显见得彼此之间十分熟稔,交情已经到了熟不拘礼的程度。桂含沁摸了摸鼻子,又看了桂含春一眼,一边披衣一边就问善桐,“你刚才出去没穿大氅?冻病了可怎么好,都说你懂事,没想到居然这样不会照顾自己!” 就是桂含春面上都有些关切之色,善桐也不知为什么,心里一下就安稳了下来,她忽然想起,忙顿足道,“哎呀,我四叔也把斗篷落在帐篷里了,他还在外面吐呢,这一下可不又要冻坏了。” 于是含沁又张罗着去里间带了斗篷出来,善桐出去找到杨四爷,见杨四爷连酸水都反出来了,只得让他披了斗篷,在背风处站着缓缓,又道,“四叔,现在沁表哥来了,有他陪着我也是一样,一会你进里账休息吧,过来也是受罪。” 杨四爷面色苍白,气喘吁吁地应了一声是,一边穿衣,一边又抓住善桐的手,压低了声音,推心置腹地道,“三妞,你可要稳住,要是神医想给榆哥开胸、开头……咱们决不能答应!这是要出人命的!榆哥笨一点就笨一点,家里也不是养不起一个闲人,可要孩子出事,你爹可就断了嫡子传承了。这里面的轻重,你要拿捏清楚!” 四老爷成日里庸庸碌碌,最简单的一件事交给他办,有时候老太太、王氏都不敢放心,如今都说得出这一番话来,善桐自己又如何不知道轻重?只是想到榆哥面上的表情,她到底还是低声道,“还是看看权神医的意思吧,也许、也许……” 四老爷叹了口气,按了按善桐的肩膀,还要再说什么时,那间被充做停尸房的帐篷里又传来了一阵淡淡的腥味,他面色又是一变,慌忙摆了摆手,道,“你先进去吧,别让神医久等了,反而误事!” 善桐心下自然也不是没有害怕,其实想到那胸腔大开,两扇皮肉耷拉下来的尸体,她多少也从心底发起冷来。踌躇片刻,一咬牙还是掀帘子进了帐篷。只见权仲白手里已经拿了一把小刀,正挑起一片黄黄的物事给桂家兄弟看,口中道,“这东西能熬得出油来的,要是看过杀猪就知道,同猪油几乎没什么两样。” 语调淡然,好像面前躺着的不是一具死人,而是一头死猪。那份仙风道骨的出尘气质,居然不减半分。 桂含春面色自若,一点不以为意,倒是含沁脸上有几分发苦,见善桐站在门口,忙推说,“权大哥,你看三妮都进来了,她女孩胆子小,咱们别说那么多了。” 权仲白洒然一笑,放下刀来并不说话,又弯下身不知在药箱里找着什么,倒是桂含春双手倒背,若无其事地撩了善桐一眼,冲她微微一笑,就问含沁。“这是第一次看见人肉吧?” 含沁微微一窒,面上顿时就换出了恭谨之色,他垂下手轻声道,“是第一次看见不错……” “我第一次看见这黄色的人油,却是在战场上。一枪进去,挑出来的不但有血肉,还有——”桂含春就用下巴点了点那胸腔间纠缠得如同一团线一样的人肠,善桐随着他的姿势望过去,顿时好一阵作呕,只得转过眼去,听他续道。“非独如此,因为肠子被我挑破,黄白之物也少不了。对方是鞑靼人的一个小那颜,身形颇为壮硕,还有一小块人油被枪尖挑着,居然飞到了我脸上……” 就是面前这一具尸体,都没有桂含春的话来得恶心,善桐竟不知道是该捂着嘴好,还是捂着耳朵好。她又扭过头来,求救一样地看了桂含春一眼,桂含春冲她歉然一笑,又对含沁不紧不慢地道,“想上战场,眼前这鞑靼人就算不得什么了,人家是会动弹会喘气的活人,也想着要你的命,你要是还和现在这样见不得一点血腥,倒是别来何家山的好。在定西一带打转,也就差不多了。” 含沁面色虽然苍白,但眼神却渐渐坚定起来,这个素来滑不留手,惫懒无赖的少年一下挺直了腰杆,瞪大了迷迷糊糊的眼睛,目注兄长,一字一句地道,“桂家哪有怯战的子孙,只要叔父一句话,含沁刀山火海都下得,又何惧一点血腥?” 他今年也就是十三四岁的年纪,虽然心机深沉,可以说是算无遗策,虽然一直知道他正在长高,但善桐一直觉得他和自己一样,都尚未长成,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含沁的身量已经赶得上桂含春了。 桂含春目注弟弟,他严厉的表情渐渐松动了下来,唇边现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虽然没有一语着墨,但满意之情,已经不言而喻。善桐看在眼内,心下忽然一动:桂含芳和含沁乃是同龄,听含春口气,现在已经可以上得了战场了,含沁这番过何家山来,只怕除了口中所说的公事之外,醉翁之意,也在千军万马之中…… 只是碍于桂太太,也不知道桂元帅能不能完他这个心愿,毕竟要安排他上阵,只怕早都安排了。桂元帅迟迟不发话,是否是顾忌到了妻子的心情? 三人各有思绪,一时间竟都没有说话,桂含春还想再说什么,只是碍于场合,并没开口。他将眼神从弟弟身上移开,又望向善桐,见小姑娘微微张着唇,也不知道走神去了何处,一脸的娇憨可爱,虽然当着一帐篷的血腥味,但依然不减动人,心下不禁一动,正要开言缓开善桐的心思。权仲白忽然直起身来,猛地摊开了一张包袱皮,只见包袱内林林总总,工具竟不下数十件,却全都是精钢制的斧、锤、钻、凿、锯等物,尺寸偏还不大。在昏暗的油灯光下,竟都还精光闪烁。一时间就是他也不由得一怔,善桐、含沁更是瞪大了眼,讷讷不能语,三人倒是不约而同,都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望向了权仲白。 权仲白却是一派轻松自如,仿佛根本没有接受到三人的讶异之情,他甚至还漾出了一个迷人的微笑,这才兴致勃勃地清了清嗓子,随手拎起一把刀来,为那亡者唰唰地刮起了头皮,黑发飘落之间,众人又听他写意地道。 “说起来,我也是在这一两年间,才开始入手脑中淤血这个病症。” 这一两年间,他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在皇上身边寸步不离地陪护诊治,这句话一说出口,等于是侧面承认榆哥和天子罹患的都是同一种疾病。这种事本来应该是宫中秘闻,外人根本无由得知,善桐不知道桂家兄弟如何,至少她自己是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又有些隐隐的兴奋——这可毕竟是天家密事! 权仲白顿了顿,又扫了三人一眼,他心照不宣的一笑,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揭露的是多耸动的消息,一边又续道,“按说外用针灸膏药,内用汤丸散剂,我手中几乎是从没有不能治的病人,但脑中淤血又与众不同,血块一成,我这里就是放血也好,活血也罢,总之只能略微减弱症状,无法完全根治。随时可能反复发作,如此三四次下来,病人脾气越发暴躁,几乎不能理事……” 他尚未说完,桂含春已经咳嗽了一声,轻声道,“子殷 兄,仔细隔墙或许有耳。” 权仲白撇了撇嘴,顿了顿,又换了个话题。“在京城的时候,我已经搜罗过数十个有类似病症,血瘀在脑的病人,以种种办法反复论证服药,结果也不外乎如此,不是根本无法改善,就是见效又慢,又容易反复。总之不论是内服还是外用,不开颅放血,终究还是不成的。” 一边说,一边已经把死者头发剃光了,露出个光溜溜的脑壳,权仲白长指在工具上一拂,随手就拿起一枚凿子,又用了个小小的锤子,在死者天灵穴附近一击,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头骨上顿时现出一线血迹,他便又换了个钻子,驾轻就熟地操作起来,没有多久,就揭下了一小块头皮,露出了白森森血糊糊的颅骨,善桐看得浑身汗毛耸立,却又不敢移开目光,耳中听权仲白道。“开颅术并不常见,说实话,千年以来,也就只有听说过华青囊祖师手上有这样的病人。这么多年来自然已经失传,小姑娘,我不瞒你,这一套手术是我自行摸索出来,到现今为止,我也只给两个活人开过脑袋,他们都还活着,不过一个人的血瘀被引流出来,一个人的血瘀位置太坏,我原样把骨头补上去了,没有敢动手引流。” 他又冲这死人的脑袋点了点头,翻开他的鼻子给善桐看,“这是我今天下午刚得到的新鲜货色,我从鼻腔里往上,给他注了一管染过色的水,按说应当是凝聚在脑中某一部分,只是天气太冷,也不知道结冰了没有,若是没有结冰,还能再练练我引流的手法——你也顺便看看,能不能信得过我的手艺,若是可以,我这几天就能为你哥哥开颅,若是你不放心呢,开几味药那还是做得到的……” 他又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一边磨着那颅骨上的小孔洞,一边道,“不过药就要你自己弄了,都是西域一带的药材,已经有多年有价无市,鞑靼人根本不懂得采药,西域没有药农,从根源上就没有货源,有钱也很难买得到。” 一般的大夫总是云山雾罩,满口听不懂的药理,权仲白倒是把话说得很明白,可话中的信息却让善桐听得是一惊一乍,心就没有落到过实处。她看着权仲白渐渐已经将骨头打得薄了,终于忍不住颤声问,“权、权——” “噢,我虽然和你都快差了辈了。”权仲白还有心思和她说笑话,“但论辈分咱们还是平辈,许你叫我一声世兄吧。” “权世兄,我哥哥这病要是不能及时医治,性命上是不是……”善桐却哪里还有心思和他斗嘴,又结巴了片刻,这才终于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这句话问出来,善桐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权仲白面上先掠过一线失望,也不知是对善桐的保守,还是惋惜自己所失去的机会,他一边继续用小砂轮来磨着头骨,一边耐心地道,“这么多年身体都还康健,按理说是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西域的形势总有一天是会变的,大概二十岁之前,常年吃我开的药方,每一两年来扶扶脉,活过三十岁是没有问题的。再往后就不敢说了——” 见善桐面上神色骤变,他又加了一句,“三十岁,那就是接近二十年,小姑娘,这都是给你往宽了算了。得了这病的人,没准什么时候就看不见了,就尝不出味道了,转眼倒毙,也都是说不清的事。你哥哥年纪还小,骨头长得快,若是开颅放血后能活下来,五十年我是能保的。要是年纪再大一点,就是敢开脑袋,只怕……” 他扫了桂含春、桂含沁两兄弟一眼,颇富意味地笑了笑,两兄弟却都是面沉似水,彼此交换了几个眼色,阴着脸都没有做声。善桐几乎是本能地略一思忖,就已经明白了过来。 权仲白这是在明目张胆地暗示——不,他几乎是明示了,皇上的天命,恐怕就在这几年了…… 可天子毕竟是在千里之外的紫禁城内,他的死活善桐的确也根本就不大关心,她甚至希望这个一手造就了西北困局的暴君、昏君死得再痛苦一些,可善榆的病,和她却是息息相关。她又张了张口,千般思绪在脑中几乎都混到了一块,一时间竟是欲语无言。直到看见头骨被磨出了一个小洞,一股淡黄色液体顿时涌将出来,还混合了红红白白,猪脑一样的物事一道滴落在权仲白早放好的盘子里。小姑娘终于再忍不住了,捂着嘴掀帘子奔出了帐篷,好半天才平复过来,却还不想进去,只是扶着柱子,呆呆地望着天边的一轮冷月,心头居然是一片茫然,任何情绪都不曾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善桐转过身来,才看到是桂含春在她身后。 他大概也有一两天没能好好休息,随手年轻,但眼底到底多了深深的青黑,也不期然带上了几分疲惫与憔悴,同权仲白的魏晋丰姿、华美风度比,自然有云泥之别。可不知为什么,这样朴实甚至略带尘土气息的桂含春,竟让善桐一下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安心,她鼻子一酸,眼泪竟一下就涌了上来,终于再忍不住,带着哽咽地道。 “桂二哥,我……我心底好难受。” 伴着这一声说话,眼泪终于应声而落,却似乎还没流下脸颊,已经成冰。 桂含春沉默着没有应声,他似乎叹了口气,可善桐的双眼已经被泪水模糊,已经看不明白他的表情。可当又一滴热泪滑过脸颊时,她终于听到了桂含春的叹息。 而后,粗糙的指缘抚上她细嫩的脸颊,爱惜地抹去了她的冰泪。她听见桂含春低声道,“别哭啦,天气冷,仔细眼泪结了冰,把你的眼睛都冻住了。” 虽说心头实在有悲苦无数,怨怒无数,但善桐还是禁不住被桂含春这一句难得的俏皮话,逗得泪中带笑。 99、开颅 两个人这难得的静谧温存,并没有持续多久,善桐几乎才一笑开,含沁就掀帘子出来,虽然看到含春已经在善桐身边,他略略一怔,就站在了原地没往前走,但不论是善桐还是桂含春都有些微微的不自在:毕竟善桐年纪大了,两人间又没有亲戚关系,这样深夜在帐篷外独处,被谁看见了,说起来都很不好听。 桂含春素来是最本分的,他脚下微微一错,无形间已经和善桐拉开了几步距离,两人之间那迷离的气氛,被北风一吹,也不知道卷去了哪里。善桐只觉得面上还残留着的一点余温,在含沁带着笑意的眼神里,似乎越来越烫,越来越烧,她本来很是不好意思,可一旦闻到若有若无的血味,想到方才情景,心中一点旖旎顿时又烟消云散,小姑娘垂下头来,望着自己的脚尖,终究是流露出了心中的疑虑。 “若是不开颅,就只有一二十年好活。可要是开脑袋——那毕竟是脑袋……虽说神医说得是天花乱坠,可……可我还是……” 不要说开脑袋,就是开膛破肚,那都是死活各凭天命的事儿,更别说刚才那失败的演示,更是给善桐平添了不少疑虑。她虽然第一次现场观看这样惊悚的场面,但也不是没有看过别人杀猪,红红白白的那肯定是脑子。虽说那是死人,脑子自然也被冻硬了,可要到时候同意开颅,权仲白一凿子下去,榆哥的脑袋跟着流出来可怎么办? 若是不开颅,这一二十年间,榆哥总是在自己身边,笨一点又怕什么,最重要人能活着。开颅,的确若手术成功,那就皆大欢喜,可要是榆哥没能下得了床,她就永永远远,都不能再见到自己的哥哥了。 善桐不想从功利——或者说更宏大的角度,来考虑榆哥的生命。什么二房将来的命运,母亲的晚年、自己姐妹将来出嫁后有没有人照应。她只知道榆哥是自己的亲哥哥,他的生死对于她来说,就只有一层意义:她承受不了失去自己的亲哥哥,她就是难以下这个决定,只是想到以后都看不到榆哥,听不到他那结结巴巴,又带了若干童稚的谈吐,看不到他清俊的容颜…… 她越想越是难过,想到若是榆哥一旦不在——只是这六个字,眼圈不禁就又红了。在一轮冷月清辉映照之下,桂家两兄弟都看得极是清楚,两人对视了一眼,含沁见含春不肯动弹,便清了清嗓子,道,“三妞,我看这件事,你是不能做主的,至少那也是二表舅才能说话。这样,今儿个就先到这儿了,你回去向权神医道一声谢,我——我送你们回去吧。二哥,我看你眼圈都黑了,你也早些回 去休息。” 因善桐此时心乱如麻,自然也没有自己的主意,听含沁安排得面面俱到,也不及细想,举步便进了帐篷。却见权仲白已经卸下了那人半个头盖骨,正在露出的半边脑子里挑挑拣拣的,身上的白布棉袄,已经沾了不少红、黄之物,他却恍若不觉,清俊的面上一片专注宁静,好似所注视的并不是腥气扑鼻好似一滩烂豆腐的人脑,而是一副最名贵的古画。 善桐虽然又是一阵恶心,但也不得不佩服他对医学的狂热,便正经向权仲白道谢。“糊里糊涂地跑过来,带累得您这样晚都不能休息。您妙手仁心,并不介意,反而这样耐心地解答,真是令人感佩……” 权仲白这才抬起头来,猛地回过神来,“噢,你又进来了。刚才出去吐了?” 他的口气虽然平常,似乎对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并不以为异,但善桐还是不禁有几分不好意思——好像自己给杨家丢了人,她红了脸道,“没有吐,就是觉得不舒服,吹吹风就好多了。” 权仲白嗯了一声,居然还记得,“那就好,要是迎风吐了,又要多加一针。你来,让你叔叔也来,我先给你们扎两针去寒气,免得转成发热,又是麻烦。” 寒冬腊月,又是军营,一场病那是真能要人命的,善桐嗯了一声,也顾不得矜持客气,忙回身掀了帘子,却见桂含春、含沁两兄弟还站在帐篷外头,两个人喁喁私语,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便不打扰,自己将杨四爷请来,又回避出去,让杨四爷脱了外衣受针。不多时权仲白拎着药箱进了生着火的里账,见善桐换了衣裳,便道,“坐下吧,把袖子卷到手肘。” 虽然说西北女儿家豪爽,到了夏天,杨家村有的姑娘也会穿着短袖衫做活,或者把长袖卷起,露出一段小臂。但善桐毕竟身份摆在这里,权仲白以司空见惯的态度说出这句话来,倒使她吃惊不小,她嗫嚅了片刻,想到权仲白都敢给死人开脑了,只怕也不是没看过女儿家的小臂,便把心一横,卷起袖子,望着权仲白卷艾叶,又挑银针。她心中事多,不论权仲白动作多赏心悦目,总是并未留意,心中反反复复只是在想:这开颅术,到底要不要做。 或许是看出了她的心事,权仲白将银针刺进她虎口、腕间并手肘上几处穴道,又燃了针尾艾条后,却没有起身,而是依然坐在善桐身侧,语气也还是那样轻松写意,“今儿个本来想给你们露一手的,没想到天气太冷,那人死后怕是已经冻硬了,运来之后,我又把他放在这里暖了一会,以便注水。想来脑子 已经遇热融化,倒成了一滩烂泥。” 他承认自己的失败,倒是不闪不避,大得善桐好感。使得她也敢于将心中的疑问宣诸于口,“权世兄——若是我哥哥也愿开颅……您觉得,大约有几成可能,他能、能痊愈,或者又有几成几率,他、他能不死……” 权仲白嗯了一声,似乎对善桐的问题也并不讶异,他撑着下巴思忖了一会,这才慢慢地道。“你的心思,我再没有不明白的,小姑娘,可这种事又不像是做生意,世上所有事,其实你也都不能这样去看。你要看的不是赢面有多大,而是你输得起输不起啊。” 善桐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她也顾不得自己和权仲白之间其实并不大熟稔,若非双手插了银针,几乎要抱头苦恼地呻吟起来。“可眼前的这两条路,也没有哪一条是只赢不输,而哪一条路,我也都输不起啊!” “你年纪还小。”权仲白淡淡地说,“其实我也并不大,但小姑娘,我还是比你多见过些悲欢离合……世情并不是说书人的话本,也没有一条路会是只赢不输,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告诉你,这条路的尽头究竟是什么风景。无路可走的时候,就算输不起,你也只有走下去才能知道,自己究竟是赢还是输。” 话说了这么多,却到底还是没有告诉善桐,究竟对开颅术,他能有几分把握。善桐心中多少也有数了:这样的大动作,只怕权仲白本人也根本不会做任何担保,免得病人出事,反而带累到了他这个医生。 忽然间,她觉得这个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魏晋公子,其实也并不是那样高洁出尘。其实他或者也就是一个再普通过的红尘中人,或者比芸芸众生,都还要再痛苦一点,因为他毕竟已经尝过了人间的冷暖,未来也将比常人见到更多世间的无奈。 思绪正是纷乱时分,她忽然觉得小臂上几处穴位一阵烧灼麻痒,刺痛中不禁张嘴要喊,可才张开嘴,就打了几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喷嚏一打完,就觉得胸臆间畅快舒爽,就连之前那沉郁的心情,都为之一轻。这才知道外传权仲白少年神医,并非虚言,至少这手针灸绝技,他已经是够神的了。 善桐心中一动,但那点希望的火花还没亮起,就已经熄灭,她沮丧地放下了衣袖,心中自忖:针灸既然是权仲白的拿手好戏,他一定是试过用针灸来驱散血瘀的,不到无法可想,谁愿意开颅?就算榆哥能活,难道他就不怕今上有曹操之虑,一怒之下,累及家人? 可到底还是有了几分不甘心,善桐起身要出帐篷时, 终究忍不住问了权仲白一句,“敢问世兄,那一位病人脑中的血瘀,不能用针灸来治。这应当是不错的,可人人病灶不同,我哥哥还未试过,你为什么就觉得针灸对他也没有大用呢?就算一样是血瘀在脑,那脑子还那样大呢——” 权仲白提到病情,不论别人怎么问,似乎都是最耐心的,他就向善桐解释,“若是针灸有效——” 话才说了一句,忽然就断在了口中,他瞪大眼,上上下下地看着善桐,半晌忽然道,“小姑娘,你让我想一想,等过几天我有空了,会着人给你哥哥送信,针灸也不是不能试一试……唉,不过这终究只是治标不能治本,脑部行血经脉实在太细了,不比手上血脉粗,血瘀要靠针灸自然化去那是绝不可能的,但或者可以略微减轻病状,为你哥哥多延几年寿命,也是难说的事。” 虽然他还是没有把话说满,但善桐已经情不自禁,满面笑容,她几乎要扑上去亲权仲白一口。高高兴兴又没口子谢过了小神医,这才套上大氅,掀帘从前头出了帐篷。 杨四爷已经在帐篷帘子处等了她一会,见善桐非但没有意态消沉,反而唇边还蕴有笑意,自然也不是不吃惊的,只是碍于场合并没有发问。善桐和他一道出去时,却见那亲兵已经不知去了哪里,倒是桂含春背对着杨家二人站着,看到他们出来了,便示意四老爷打头,走到了军营间的阡陌里。 善桐很是吃惊,又不禁有几分心疼,她坠后了几步——碍于夜已经深了,帐篷内大多都没了灯火,也就压低了声音,嗔怪地道。“桂二哥,你都几天没睡了?我们心里哪过意得去啊,让沁表哥来送呗,你好去休息了!” “有些事还是得亲身来做,别人是代不得的。”桂含春便也轻声笑着回了一句,善桐略微一呆,心下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却是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只好长长地嗯了一声,桂含春也不再说话,倒是杨四爷咳嗽了一声,慢了脚步,善桐也就识趣地走到四叔跟前,同他一道回了帐篷。 榆哥是早睡得熟了,杨四爷和桂含春又客套了一番,送走桂含春,自己喝了一缸子热水,翻身一倒,没多久也是呼声大起。善桐心里事多,一时间心潮汹涌,不是在想榆哥,就是在想桂含春,或者就是在想父亲可能的反应,再加上两个男人的呼声此起彼伏,她一晚上都没有睡好,天才蒙蒙亮就乘早起了身,请亲兵提了热水,在小帐篷里洗漱过了,换了一身衣裳回大帐篷时,杨四爷倒是未醒,榆哥却已经穿了衣服,善桐等他洗漱过了,因见榆哥眉眼间颇有郁 色,便道,“我们出去走走吧,只要别走远了,应当没什么大事的。” 这提议果然正中榆哥下怀,两兄妹草草吃过早饭,便一道溜达出去,善桐凭着记忆,拉着哥哥的胳膊,两个人一路走到了军营前头的一条不冻河边上,站在水边看了十多个军士来回取水,又望着些不冬眠的千足虫,在水边忙忙地爬着。两人都没有说话,直沉默了许久,榆哥才道,“昨晚我醒来时,你、你和四叔都不在,是、是去神医那里了吧?” 他语调平静,倒像是和善桐唠嗑家常一般,却把善桐给吓了一跳。她忐忑不安地望了望哥哥的脸色,见榆哥面上还带了几丝好奇,这才想起来他并不知道开颅放血的事。一时间倒又为难起来,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哥哥此事,嗫嚅了半日,倒是榆哥先不耐烦,结结巴巴地道,“我虽、虽然脑子里有病,可也不是傻子……” “谁说你是傻子了!”善桐一下跳起来,“哪个傻子算学题做得那样好!谁也不许说你是傻子!就是哥哥你自己那都不许!” 她最大的逆鳞就是榆哥,只要榆哥受到一点慢待、嘲笑,善桐就算当时不和人翻脸,也必定记恨在心。这一点虽然无人明言,但全家上下倒也清楚,榆哥便接着她的话,慢慢地道,“既然我不傻,那、那我的病该怎么治,你得告诉我。” 善桐一时语塞,瞪着榆哥是又好气又好笑:是啊,谁说榆哥傻?榆哥这不就是把自己给绕住了?他一定是昨晚就猜到了自己和四叔的去向,也知道两个人瞒着他出去,那就是不想他知道细节。因此怕是早有定计……连人小鬼大的善桐都绕得住,谁敢说他傻? 就算善桐还有些不情愿,但已经被绕住了,自己要撒娇耍赖就是不说,也容易惹得兄妹拌嘴,她只好半吐半露地告诉了榆哥,“如今有三条路……” 榆哥侧耳细听,听得很是认真,听完了,他显示出本色了——足足沉吟了有一炷香工夫,才瓮声瓮气地作出了自己的回答。 “有病,那就得、得治。”他结结巴巴地说,语气很是认真。“治标不治本,那有什么用?大夫说开颅放血才能治本,那咱们就开!” 100、选择 善桐一下就怔住了。 她看着哥哥,难得也有了些口吃,“哥,你这得想清楚了,权大夫开始留心到这种病灶,也就是这一两年间的事,除了你之外,也就是开了两个人。到现在都还不满两年呢,你知道……你知道开了之后,能不能治好,开了之后能活多久?” 也不知为什么,一旦榆哥下定决心,要做这个开颅术,善桐反而觉得思绪渐渐清晰,几乎是每说一个字,她的念头都更加坚定:权仲白说得不错,她承担不起赌输的后果。尤其是这两个接受过开颅术的病人,根本也还没有活过五年、十年,谁知道这开颅术会不会有什么隐患。说她胆小也好,自私也罢,她宁愿再把病情就这样拖下去,多和哥哥相处十年、二十年,也不愿意把所有一切赌注,都压在一个太惊世骇俗的开颅术上。 善桐的这几个问题,榆哥自然都回答不上来的。而这几个入情入理的问题,也的确使得榆哥的态度出现了一点松动,他低下头来,久久未曾说话,再开口时,态度里已经多了一丝赌气。 “能治好、就治,治不好,活着也是白活……”他又抬起头来,却没有看向妹妹,而是把眼神调向了苍灰色的天空,极轻又极快地嘟囔了一句,“活着也是废物……” 善桐全副心思都放在哥哥身上,哪里听不到这句轻而又轻的自言自语?她一下心痛如绞、热血上涌,冲口而出,就训斥善榆,“谁说不考功名,就是废物?我不许你这样想!” 忽然间,她开始痛恨母亲、痛恨祖母,痛恨每一个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句话灌到榆哥脑子里的人,痛恨这个的确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世界。难道不能读书不能下场,就注定一无所成?就是愚笨?究竟是谁把榆哥‘变’成了人尽皆知的‘脑子不大好使’,即使他本人其实只是反应迟钝了一些,心底却是一片空明? 无数的话语就要喷薄而出时,她看见榆哥脸上的表情,一下又哑了火。善桐本能地知道,不论自己怎么说,只要她不能改变这天地,不能改变家人,榆哥就还是会认为现在的自己是愚钝的,是有疾患在身的,是值得自己冒着绝大的风险,开颅放血,来求一个飘渺的治愈机会的…… 她又想到了脑浆混合着颜色水淋漓而落的场面,更坚定了心意:这个开颅术实在是太不成熟了,才只有两个人开过而已,不论如何,榆哥是决不能做这第三个受术者的。 再说,虽然很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但谁知道权仲白是 不是有意鼓励榆哥接受开颅,以便为他诊治那位贵不可言的病患累积经验?虽然表面来看,他是个光风霁月魏晋风流的人物,似乎和俗世算计半点扯不上关系,但善桐总觉得从细微处见大,很多事,权仲白心里也不是不明白,或者再说得诛心一点,能坐到皇帝身边的首席御医,很多阴微心机,他怎么可能不懂? 自然,她不会因此看不起权仲白,或者觉得他是个说一套做一套的两面派,人生在世,总有许多无奈,就是善桐自己,不也运用心机,拿捏着别人?只是既然如此,重新来看权仲白的诸多行径,就显得有几分可议了。一般而论,开颅术死人的风险总是要比吃药来得大,并且更容易落下埋怨,再说,四叔是个不中用的,这一点谁都是一看就明白。自己虽然说有几分本事,但毕竟是个女孩,年纪也不大,开颅术这么大的事,当然还要家人做主。可权仲白只做不提,先就这样骗自己来看了开颅过程……多少有些欺自己年小的味道。要是榆哥一答应,自己也决定赌一赌,难道他就敢这样给榆哥开颅了? 善桐越回味,就越觉得不对劲,她终于发觉自己还是太嫩了点,多少有被权仲白坑了,还要感激他的嫌疑。只是细细想来,又觉得权仲白的每处言语似乎都无可指摘,要说他心机深沉,有意拿榆哥再练练手,这才不着痕迹,多方怂恿榆哥来做这个开颅术,那也可以。可要说他就是个医痴,一心一意只是想治好榆哥,攻克血瘀在脑这个难关,似乎也不是说不通…… 她一下又敛回了思绪,见榆哥面上倔强犹存,便不提究竟他算不算病号的事,只道,“这件事兹事体大,爹人就在定西,派人送信过去,就是一天不到的工夫,你想开颅那也没用,得爹点了头才行。不然,权大夫也不会给你开的。既然你定下了心思,那我回头就写一封信,请沁表哥也好、桂二哥也好,把信送过去,爹就是再忙,这么大的事也得上心不是?要是他许了,我也没二话,要是他不许,那咱们就试试看针灸,吃药……唉,你放宽心吧,家里还少你一口饭吃?你看楠哥、樱娘,哪个像是有大出息的样子,谁也没看小了他们不是?” 榆哥本来已经渐渐露出无奈之色,似乎也不得不接受开颅术必须先通过父亲的现实,可善桐最后一句话却还是说坏了,他面上倔强之色越浓,硬邦邦地就顶了善桐一句,“我是嫡子,我、我和他们不一样!” 善桐急得直跺脚,一句话终于没忍得住,溜出了口。“你看四叔不也是嫡子——” 善榆此时反应就一点都不迟钝 了,他涨红了脸,剜了妹妹一眼,难得拿出了严厉态度,喝道,“杨善桐,你胡说什么!” 他虽然平时和和气气的,但一板起脸来,善桐还真有几分怕他,尤其榆哥从来没有这样疾言厉色过,她吓得垂下头去,也不敢和哥哥犟嘴,耳中听善榆给她强调。“我不止是嫡子,还是嫡长子,和四叔自然又不一样。这件事,我做主了!只要父亲点头,开颅术咱们就做!信也用不着你写,我来执笔,我找含沁,你别插手!” 他难得发威,居然连结巴都不结巴了,善桐心知肚明:哥哥这是看穿了自己并不鼓励的态度。先骗自己说了开颅的事,又再借题发挥,不许自己执笔给父亲写信,怕是想要在信中吹嘘一番开颅术,若是父亲掉以轻心,许了开颅,根本母亲连知道都不知道,榆哥这边就躺进帐篷里了……一应行动,他是安排得严密合缝,现在自己气势已经被压住,反而是哥哥将场面握在手心,要想抢回主导权,则榆哥还占着理,她是闹不起来的。四叔又没主意,恐怕也很难约束住榆哥…… 她只好嗫嚅道,“干嘛这么凶呀,是你的头,又不是我的头,你要开,你开好了!” 就站起身来,也不管榆哥,自己走向下游方向,榆哥呼喊了两声,问她,“上哪儿去!一会正经要吃早饭了!” 善桐停住脚,转身又负气地扮了个鬼脸,哼道,“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我沿着河边走走!” 她料得榆哥想要尽快定下此事,肯定巴不得自己不在一边,写了信就请含沁投递出去,因此是绝不会追赶上来的。果然榆哥顿了顿,只是瓮声瓮气地喊了一声,“不许跑远了,一会赶紧回来!”便拖曳着脚步往军营方向走回去了。善桐又走了几步,便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偷偷张望了几眼,见榆哥已经没入由帐篷组成的城市之中,索性就靠在石上,捧着下巴出起神来。 随着炊烟渐渐升起,军营里也传来军号声,来河边取水的兵士们渐渐更多了,善桐掀起帽子,将面孔捂住大半,因天气冷穿得多,又戴了帽子,谁都看不出来她是个女儿家,自然也无人上来盘问。倒是有几个巡逻的十夫长上前问话,只是善桐毕竟穿着华贵,又抬出桂含春的名号来,并未受到多少刁难。 她所为难的却是另一回事:这件事,究竟是找桂含春帮忙好,还是找桂含沁呢? 或者是平日里毕竟很少和人钩心斗角,榆哥虽然接连出招,严丝合缝,但毕竟还是把善桐看得小了,她没有和哥哥起正面冲突,但要绕过 哥哥,私底下向父亲写一封信说明原委,却也不是什么难事,而且十有八九,可以赶在榆哥前头把信递到。这件事找含沁办、找含春办,也都并不复杂,找含沁,无非就是请他安排递信的时候,先递上自己那一封信,或者就再狠下心昧掉榆哥那一封信,也不是不能。只是恐怕去找含沁的时候遇到榆哥,那兄妹之间势必又要有一场争吵。找桂含春就更简单了,他手底下亲兵那样多,就随手派一个出去,以桂二哥为人,料得也不会回绝自己的。 但这件事不能被榆哥知道,自己就只有一个人去找桂含春了,先不说自己不知道他的帐篷在哪,就是知道了,无人作陪这么大剌剌地跑过去,似乎也太有失女儿家的矜持……善桐也说不清自己怎么忽然就胆小起来,开始担心矜持、物议了,但她本能地就觉得:越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越得自己留心,她是西北杨家的女儿,可不能让人看小了去。 是找含春还是含沁?善桐在心底来回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一咬牙,轻声自言自语,“哥哥这会子还在写信呢……他写字又慢——” 终究她还是立心去找含沁,因时间着实有限,打定了主意,善桐便不再踌躇,返身向来路回去时,却见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安静下来,取水的人一个都不见了,只有两三个中年男子立在河边说话,见到她从大石后头转出,便都讶异地望了过来。 善桐也不禁一怔,她见那几个人穿着富贵,都披的是一色玄黑的貂裘,料得是军中的大人物,便微微点了点头作为招呼,自行离去。 不想才走了几步,身后便有人喝道,“还敢走?还不回来!你是谁,无事为何在此逗留!意欲何为!” 声音虽然不高,但冰冷铁血之意,却是随着这短短一句话,已经尽情喷薄而出,让善桐从脊柱里麻了上来。她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绝对是个数得着的大人物,而自己虽然不是有心,但躲在近处窥视,似乎有不轨之心,也难怪他要有此一问了。 “这里是取水的地方,似乎并没有不许人来的禁令。”她知道自己要是慌张惊惶,恐怕真的要惹来一场无妄之灾,索性便转过身来,和那人针锋相对地讲起了道理。“我一早无事,走到附近出神,也没触犯军令军规吧?这位大爷,你自己走到这里来和人密斟,不派人清场,又没有一点动静,我哪里知道应该回避?自然难免冒犯,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并请放心,虽然这里空旷,但大人们说话声音不大,我是一句话都没有听到。” 那中年男子容色冷峻,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中似乎蕴含了无数的威严,听了善桐这一番软中带硬,硬中带软的回话,面上神色更冷,他哼了一声,还未说话时,身边已有一人呵呵笑道。 “原来是个小姑娘,小姑娘,你是杨家的姑娘吧?” 他也生了一双丹凤眼,但和头前第一个说话的中年男子相比,这丹凤眼的眼尾没有上挑,甚至还微微有些下垂,就显得人天生似乎没有精神,通俗地说,就是一脸的瞌睡相,非但如此,眼边还有深深的笑纹,看着简直就是一个和气的中年商人,若非身披重裘,裘下还隐隐有冒着寒光的铁甲露出,真要有人误会了他的身份。善桐听他这样一说,又见那人长相和含沁、含春都有相似之处,哪里还不知道此人身份,忙福身道,“世侄女见过大帅,冒昧叨扰,给大帅添麻烦了!” 她会这样说,自然是已经明白桂元帅此时开口,有为自己解围的意思。又猜到了桂含春已经将自己一行人过来的事情,禀报给了父亲知道,并能从桂元帅的衣着上判断出她的身份,虽然只是短短一句话,但机变尽显,也令得桂元帅有几分吃惊。他又呵呵地笑起来,指着善桐,对身边那中年男人道,“呵呵,她来得好巧,许兄,这就是那个路遇罗春,竟还能全身而退的小姑娘。听说你们许家也派人在她的村子里驻守来着,可知不知道罗春当时派兵围了他们的村子,还亲口说了,愿用这个小姑娘,换上成千上万的粮食?” 善桐顿时知道此人便是许凤佳的父亲,平国公许衡了——除了他之外,天底下还有什么人能当得上桂元帅的一声“许兄”? 平国公本来看善桐神色,颇有些不善,在知道她的身份之后,更是大有不屑之意,不以为然之色,浓得简直要从脸上泼出来。听桂元帅这样一说,面上倒是一动,定睛细看了善桐几眼,便问她,“你来这里做什么的?你见过罗春的容脸吗?” “我来陪着我哥哥,找权神医看病的。”善桐知道这时候不是摆架子和人抬杠的好时机,却是一脸的驯顺,答得也十分顺从详尽,见桂元帅有问,便主动将当时的情景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又道,“他似乎很是小心,几次出面,都拿黑布缠了头脸,并没有谁见过他的长相。” 桂元帅和平国公都听得仔细,两个人交换了几个眼色,一时都没有说话,善桐想要退下去,又不敢,正是踌躇时,这两个中年男子身边一直未曾说话的第三个人,忽然开了口,一边解下了蒙面的兜帽,一边问善桐,“既然如此,这 位姑娘,要是他再拿黑布缠了脸,站在你跟前,你能认得出他来吗?” 善桐却未来得及答话——她已经被此人的容貌,惊艳得欲语忘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