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之城》 第一章 夏日再见 明明双脚已经站在了酒店门口,我却再一次踟蹰起来。 现在这个时侯,说不紧张是假的。若干次试图提起了脚,又放下。我的行为实在愚蠢透顶,搞得酒店大厅的服务生频频对我侧眼相看,走过来笑容可掬地问我是否需要什么帮助。 我回了他一个笑容,再深呼吸一口气,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一切都好,然后踩过明亮得可以照人的大理石地板穿过酒店大厅,走到前台,以一种毅然决然不跳黄河心不死的语气开了口。 “我约了人见面,我想知道她现在在不在。” 前台的年轻女孩笑容可掬,“请问是哪个房间的客人?” “二十二层,2208号房。” 她边在电脑上查询边问看我,“客人的姓名是?” 我抿了抿唇,“梁婉汀女士。” 这是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提起这个名字。本以为这三个字我会说得十分艰难;让我意外的是,那三个字忽然就有了力量,像跳跳糖一样从我嘴中蹦出来,诧异的同时,我的心情顿时微妙地放松了一大块。 这是个很有生命力的名字,就像这个名字的主人一样,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只能用大名鼎鼎如雷贯耳来形容,虽然带给每个人的雷声程度各有分别。 例如我面前这位的女孩,“梁婉汀”三个字让她肃然起敬,连念都念得字正腔圆。 “梁导演?”前台女孩抬起头打量我一样,虽然她克制的极好,但我依然看出她和善视线下的浓浓好奇和探究。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在琢磨我和这位大导演到底是什么关系,“那你的名字呢。” “许真,”我说,“我的名字。” 她拿起酒店内线电话拨了出去,十秒钟后她放下了电话,盯着我说:“梁导叫你上去。” 站在2208号房门,我今天头一次镇定下来。 大约是我所有的犹豫不决在来酒店的路上已经全部消耗殆尽,现在只剩下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勇气了。小腿不哆嗦了,急促的心跳变得平稳,出汗的手心也重新恢复了干爽,我稳着手心敲了敲沉重的木门。 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一道光流泻到走廊上厚厚的地毯上,我抬头朝门内看去,一个素未谋面的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女人正在对我报以十分亲切的微笑。 “呀,你就是许真?请进。” 我身处的地方是这栋豪华酒店的一间套房, 色彩沉稳,格调典雅,就这座像酒店的整体风格;客厅很大,四五米宽的落地窗帘半遮半掩,漂亮壮观,可以远眺蔚蓝的天空、俯瞰城市的街景,还有远处蔚蓝色大海,一望无际的海平面延伸到。早上的九十点钟的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玻璃,毫不吝啬地撒了满屋。 “我叫纪小蕊,是梁导的助理,跟着梁导也有快六年了,”她把我安置在落地窗旁的小茶几上,她说话速度很快,从那给我倒咖啡的动作看,做事极为干练娴熟。她抬头对我一笑,马尾在她后颈里轻轻扫过,“我们虽然通过两次电话了,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本人呢,你看上去比照片里的还像梁导,都非常漂亮。” 我有点不好意思,“纪小姐,过奖了。” 她愉快地笑起来,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叫我小蕊就可以了。” “噢,小蕊姐,”我想了想,还是加了一个“姐”字。 她再次打量了我,说:“我以后叫你小真吧。” “哎,好。” “这几天拍电影到凌晨五点,梁导六点多才睡下,”纪小蕊说,“她刚醒没一会,还正在洗漱。” “噢,没事的。” 客厅里很安静,豪华的家具们都不动声色地彰显着酒店的品味和档次。我乖乖坐好,低下头去,茶几上除了一套咖啡杯,还有一本书。 “是电影剧本,”纪小蕊解释,“你来之前我正在看。” 在我贫乏的想象力中,剧本应该就是是一叠装订好的打印纸,我面前的剧本比我想象的漂亮多了。封面做得漂亮艺术,上写了四个极艺术的大字“约法三章”——我想起,这是电影的片名,其下是导演的名字梁婉汀和一个时间——那是开机时间。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很想翻开剧本看看剧透,但终于忍住了。 在别人的地盘,总归要谨慎点。 有些紧张。 抬起眼,通往卧室的门半虚掩着,我忍不住朝门内看了两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有人从门里出来,让我措手不及。 纪小蕊看到我的目光,很善解人意地开口,“我去看看梁导。” 她刚刚站起来,那扇虚掩的门就被人从里推开了。 我眼睛发直地盯着门,首先看到身穿黑色坠地长裙的女人从里面门内信步走出,修长手臂和脖颈的皮肤轻轻巧巧地□出来,白皙的肤色和那身如水的黑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全身几乎没有任何装饰,除 了脖子上挂着的那串银色的项链——项链垂到胸口,最下方悬着一个“l”形状的吊饰,反射着明亮的星光。 我几乎被那光耀花了眼,一时间无法分清是那光是从吊坠上迸射出来还是来自于她那淡然沉稳的气度,实际上,我也无暇去顾及这样的小细节——因为,她正朝我走过来。 这让我更清楚的看清了她的容貌:就像无数八卦新闻里形容的那样,她的外表看上去更像是个一流的女演员而不是导演;她的真人比照片和视频里的更年轻,她今年应该是四十岁出头,可看上去绝不超过三十五岁;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极为有神,视线所到之处就像此时的阳光一样,让一切无所遁形。 她就用这种审视的视线扫我一眼,好像把我完全看透了一样;我脊背一麻,下意识弹跳起来,那悦耳而不失威严的声音传入耳中。 “许真?”她连名带姓地叫我,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干练而又冷静。 “……是我,”我犹豫了一下,轻轻叫出来,“妈妈。” 我平生第一次叫出这个司空见惯的名词,那一瞬间,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是的,面前这个气势凌人、美丽而高贵的的女人,是我的母亲。 关于我的母亲,我能说的其实很少,因为在我生命最初和现在的岁月里,我的生活里从来没有母亲的存在。 很小的时候也傻乎乎的问我爸“为什么别的小孩子都有妈妈而我没有”,因为每次提到这个问题,我爸都会放下手里的论文或者化石,端正的脸上出现一种神秘莫测的表情,似乎他被天大的问题难住了,黑框眼镜后的那双眼睛显得既困惑又愧疚。我也是长大之后才明白,我爸那不可言说神情的隐含意义——他的确想要告诉我一点什么,但每次话到嘴边又欲言又止。 因为我还太小。 末了会干巴巴地对我说“你妈妈现在很忙,她空闲下来就会来看你的”。 一样话说过三次、五次后,我也就不再多问了,不是我自吹,我向来都有着绝佳的领悟力。 我跟父亲一起长大的,他是个古生物学家,涵养很好,我一辈子也没见过他发脾气;他的学识也很渊博,这在他的几大本著作里得到完美的体现。他发现了数百种从无记载的新物种;他能从一块化石中看出其中疑似网状结构的生物是生活在白垩纪或者第三纪,是木兰或者桦树;还能说出这种生物的习性和食物;他狂热的爱着自己从事的事业,长时 间跋涉在外进行古生物考察,他的著作里的每一个字都浸泡着辛勤的汗水。 我十五岁前,爸爸每次出门都带上我,我们去过偏远的山区、浩瀚的沙漠、荒凉的海岛……我们在裸露的地表寻找露头的化石;我见过那么多新奇别致的景色,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这对开阔我的心胸是有好处的。 我爸只懂得古生物,但我还是以他为傲,所以,有没有母亲对我来说,似乎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早饭吃过没有?” 我走神了片刻,终于听到了从我母亲嘴里说出的这句话。这之前,我母亲都在等着喝咖啡,纪小蕊往咖啡杯里放了小半杯牛奶、三分之一块方糖后,她这才拿起了咖啡杯。 照例上说这是个问句,虽然我没有听出来其中的询问感。 “在学校吃过了,”我立刻说。 “一起吃,”虽然我表示我已经吃过了,她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叫纪小蕊:“叫客房服务,两个人的早餐。” 纪小蕊答应了一声就去打电话了,剩下我和我母亲在茶几旁独坐。我抓空心思的想着话题,和素未蒙面的母亲见面的尴尬就像过夜的水一样喝了个十足,茶几上的杯具们嘲弄地看着我,我大腿抖了抖,茶几微微震动了一下,咖啡泛起了一圈圈缓慢的涟漪。 母亲看了我一眼,勺子搅着咖啡,“说说你吧。” 这种“被面试”的语气让我有轻微的不适感,我微微紧了紧眉头,还是和盘托出:“静海大学,大三,噢,我是说,秋季开学后就是大四了。我在商学院经济系就读,成绩还不错,之前是班上的学生代表,也是院里的宣传部长。” “你也应该是大学生了,”她垂下眼睑说了这句,又问,“你今年二十一?” “是的,已经满了。我的生日在二月。” 她点了点头。她既然生了我,应该还记得我的生日。 我注意到她眼角一丝轻微的皱纹,眼圈下方有些发青,她明明化了淡妆但怎么都掩盖不下浓浓的倦意。一个多月前我在电视上看到她新电影的开机仪式;自那以后,关于这部电影的各种新闻就在报纸电影的娱乐栏目上频频出现,前期的宣传可见一斑;这部电影是这两年来投资最大的电影,几个主演也都是现在最当红的大明星,一举一动都会被写到八卦新闻里去,而她一个人要当好这么一部大片的导演,不受苦受累是不可能的。 “正尧,”她停了一下 ,“你爸爸的葬礼是什么时候?” 就像有人拿着一把钢钎往我的五脏六腑扎来,我眼睛鼻子同时发酸,喉头哽了一下,“三个星期前。”说出来才发现,声音还是有点哆嗦。 母亲静了一瞬,仿佛想起什么,低头喝了口咖啡,才说:“那时我在国外拍外景,回不来。” “噢,没关系,”我说得很诚心。 我的确认为这事没什么关系,也不会迁怒我母亲。反正这么多年我们父女俩过得很好,我爸对化石和标本的兴趣已经盖过了一切,也从来也没有流露过没老婆的遗憾和失望。所以我想,我爸不会在乎她是否来观摩他的葬礼。 说话间,有人叩了叩门。 纪小蕊坐在距门很近的沙发上,听到铃声,她放下掌上电脑去开了门。不出我所料,是客房服务,服务生把早餐整整齐齐在桌上放好。早餐很简单,双面烤的焦黄的面包片、颜色喜人的草莓酱,还有一壶牛奶,两个鸡蛋。 实际上我昨晚想着今天的见面,根本没睡好,今天一大早就醒了,在空荡荡的寝室里呆了一会,又一路小跑去学校的餐厅,匆匆忙忙吃了一顿新鲜出锅的早餐。然后我就坐上地铁和公车,还经过了一座跨海大桥,在唾弃这个城市实在太大和无穷的煎熬中,花了足足两个小时零一刻,辗转到了这座坐落在城市南边且靠海的酒店。车船颠簸明显消耗了我的体力,我忽然觉得有点饿了。 母亲动作优雅地往面包上涂果酱,小口小口喝着牛奶;我也准备照做,忽然听到门又响了一下。我心里琢磨着着这门今天真是被开了关了太多次,如果门有感情的话,想必会觉得不耐烦吧。 原以为是服务生去而复返,我随意往门口扫了一眼,当即一怔,伸手去拿面包片的手僵在空中,还有点颤抖。 纪小蕊冲着来人熟络的打了个招呼,又回头看着我母亲:“梁导,顾持钧先生找你。” 顾持钧。 活生生的顾持钧出现在我面前。 我没法控制自己不看他。 起初是做贼似的,鬼鬼祟祟瞥一眼,悄悄摸摸收回视线。我眼角余光中的顾持钧挺拔修长,穿得很随意,烫得笔直的衬衣和深蓝色的长裤,头发整整齐齐,至于五官,我太紧张以至于视线模糊,只依稀觉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好像都在发光。 当真是明星中的明星,不论走到哪里都那么耀眼。 于是我又大了胆子, 再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比我想象还要持久且颇有成效,他的面容五官闯入我的眼睑——和我在无数照片电影里看到的一样:额头饱满,眉目疏朗,眼眸沉静,一眼望不到尽头。 我忽然想起某本电影杂志上的影评——如果一个人长了顾持钧这幅容貌,除了当明星就没有别的出路了。他拿着一个文件夹朝我们走过来,且边走边和我母亲点了个头算是招呼,视线扫到我身上,一停。 只一眼,我的世界好像都亮了起来。 等等,他居然在看我?我后知后觉地发现。 于是我再次看了一眼他。这次确认了,他的的确确正在用那双漂亮的凤眼看着我。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撞上。顾持钧容貌俊美,眼神极其迷人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情,上一次我跟他这么近距离的接触是在三四年前的事儿,那是在他代言的某产品见面会上——他当时在台上环顾四下,眼神在我身上略微停留,对我微微一笑,示意抽中签的我上台参与一个小活动;其实那个眼神和微笑不过是转瞬的事情,我可怜的心脏几乎不堪重荷,差点爆掉。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什么叫被电到?这就是! 在我不负责任胡思乱想的片刻,他已经自行坐到茶几旁的第三把木椅上,把手里的文件夹放到餐盘旁,叠起了双手。 当然,人是会变化的,我现在比三年前有用多了,绝对不会出现他看我一眼我就要紧张得死掉的激动心情了;但不幸的是,他现在距我不超过五十厘米,他衬衣领口的第一颗扣子没有扣上,我几乎能看清他劲瘦的上半身和起伏流畅的锁骨。 我母亲抬头看他一眼,随口问:“持钧,什么事?” 语气很平和,一听就是熟悉了若干年的老朋友语气。这也难怪了。据我看到的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娱乐新闻,总结出来两人的大致经历如下:顾持钧在二十岁左右遇到了我母亲,我母亲那时已经是个颇有名气的导演,她很赏识这个年轻人,让他在自己的电影里担任了一个小小的配角,这部电影合作下来,他从配角升为主角,接演了一部爱情电影,故事里的男女主角是对笔友,相隔千里之外,每天坚持通信;有一天女孩不再来信,男孩循着信封上的地址找过去,才知道她已经因为绝症去世。 这部电影当年骗了无数年轻人的眼泪,顾持钧也由此大红大紫,从此走上了光辉灿烂的明星之路。 他的样貌非常好,那时候又特别年轻,这让他在起初的几年里,很演了一些感人 时髦的爱情电影,跟女主角谈情说爱,无不哀怨缠绵。这些电影未必是跟我母亲合作的,但他积累了大量的名气。 不过,在电影界,男演员长得太英俊本身常会使人得出一个判断:无能。但顾持钧打破了这种陈规。在我母亲的电影《半生》中,顾持钧展现了日臻完善的演技。他在片中演十分逆反的儿子,和几位老前辈级的演员对戏,完全不输任何人。 他凭借那部电影,首次拿到了国际电影节影帝提名。 十一年时间过去,顾持钧早已成为炙手可热的大明星,他极勤奋,一年至少有一两部电影问世;他几乎不演烂片,接拍的戏都是选了又选,极有口碑那种。他的演技也得到了认可,各种影帝拿了无数,算是现在国内身价最高的几个男影星之一,而现在的他正是我母亲这部《约法三章》的主角。 此时,我身边这位顶级巨星现在正一只手支着下颚,徐徐道:“昨晚那幕戏要改,剧本我大概修了修。” 声音温润低沉,非常动听。 他只演电影,对出唱片完全没兴趣。倒是有点浪费这把好嗓子。 “好,我看看。”母亲伸手去拿文件夹,“改到现在?” “差不多,就睡了两个小时。也不急这一会,剧本你吃了饭再看吧。”顾持钧一手压住了文件夹,视线从我母亲身上转移到我的脸上,朝我露出一个那种只有成熟男人才具有、能让异性心跳快十倍的亲切微笑,“这位,是新演员?” 他在跟我说话,这个事实让我血管都要不堪重荷了。不幸的是,他关于我身份的质疑足以把我的激动完全抵消。我有些轻微的尴尬,正打算说“不是演员”来澄清事实,我母亲已经抢先我一步开口。 “不是,”她就这样毫不避讳地解释我的身份,“我女儿。” 那一瞬间,顾持钧的表情只能用异彩纷呈来形容,不胜惊讶、难以置信交替出现;不过不愧是影帝,下一秒就恢复了镇定,让我以为他的惊讶是我做梦的时候看到的。顾持钧和我母亲认识、相熟整整十余载也是头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我的存在;那么我敢打包票,母亲是个极为注重隐私的人、也是极为自我的人。 “我可真是没想到,”他摇了摇头,对我露出炫目的笑容,又在茶几上方伸出了手,认真同我招呼,“你好。” 我匆匆伸手跟他相握:“啊,顾先生,你也好。”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那双手干燥清爽,指 节修长,温热有力,我严肃考虑着几天不洗手。 他又问我的名字,我毫无保留地说了。 “你姓许,许真,”他轻轻念了一遍,“不错的名字。” “谢谢。”我脑袋发热地感谢他,也不知道感谢的到底是什么。 母亲拿起牛奶抿了一口,问他:“吃过早饭了没有,一起吃吧。” “没,”顾持钧摇了摇头,神色中露出一点迷茫的倦意,“醒了就过来了。” 本着节约粮食的原则,我把自己面前的餐盘推了推,说:“这份早餐我还没动过,我来之前已经吃过饭了,顾先生你——”话到一半忽然哑住了,顾持钧是什么人,怎么会吃我不要的早饭。 母亲脸上的神色也充分说明了我的可笑,她摇摇头扫我一眼,“不要自作主张。小蕊,打电话。” “不用叫了,我就吃这份就可以,谢谢你,许真。”顾持钧拖过了我的餐盘,礼貌和涵养无可挑剔,缓解了我莫名的尴尬。我想,身为一个顶级巨星,顾维钧还真是如同传言那样,做人做得八面玲珑。 “保密做得真好,”顾持钧咬了一口面包,跟我母亲说,“梁导,我居然一直不知道你有个女儿,而且都这么大了。” “不是保密,”我母亲却说,“是没必要说。” 这个答案真够我尴尬的。我在她心中也就是这么个“没必要”的存在,甚至连提都不必提及。虽然她在我心中可能也差不多,但我毕竟有求于她,现在低声下气总是没错的。 两人缓慢吃着早餐,时不时聊上一句关于电影的话题。听他们的对话,我才知道他们现在能坐在这里吃一顿早饭是多么的来之不易——连续两周他们都是凌晨四五点钟才睡觉,今天是执行导演在拍几幕不那么重要的戏,他们才得以休息。 但这些话题到底和我平时的世界相去甚远,我插不了话也不想去插话,干脆不做声的傻坐着,静等他们吃完饭。 只是……时不时看顾持钧一眼。 他吃饭的姿态很优雅,修长的手撕着面包,微微低垂眼睑;就像他在电影里的一贯形象。 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偶尔会对上他的目光,总能感受到他微笑眼神中的善意。 这个人是受过训练的专门演员,随便的视线都带着可怕的杀伤力,英俊得让人不敢直视。我需要在桌下攥紧我的手,费极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心情,不让自己的 花痴表现出来。 忍不住想起之前看过的我母亲拍过的一部电影《无休无止》,海报印刷得极其精美,画中的顾持钧和一位美丽的年轻女人对坐在路边的咖啡厅里,顾持钧抚着女主角的脸颊,额头相抵情意绵绵地谈情说爱,画面真是唯美得让人想哭;我也就是因为这张海报,脑子一热冲进电影院买了票,才知道海报上的画面只是一个幌子,开场五分钟后海报上的场景出现,顾维钧跪下求婚,在他求婚的一刹那,不知道哪里的子弹忽然而至,一枪夺走了年轻女人的生命。然后顾持钧开始了复仇之旅,一波三折的剧情,把他的演技展现得淋漓尽致。片中他跪在女友墓前失声痛哭的那一幕,现在还反复被人提及。这部电影让他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影帝,也是很重要的一个。 这部电影对我来说也意义非常,就是这部电影后,我成了顾持钧的粉丝。 等到两人吃完了饭,看着我母亲伸手去拿顾持钧带来的飞单,心知他们又要陷入一场关于剧本的讨论里去,我立刻插了话。 “妈妈,我有事想求你帮忙。” 母亲并不意外地扫我一眼,“什么事情?说吧。” 有顾持钧在场的情况下,我觉得这话题难以启齿,低下声音:“能单独跟你谈吗?去卧室,可以吗?” 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离座而起,可见还是应允了。 她的卧室很大,看上去和外面的客厅差不多大小,也有着同样壮观的落地窗帘,不过是全拉上的,看上去私密得多;酒店的房间大同小异,但总有个等级,母亲这间套间明显属于较高档次的。我也来不及细看,毕竟此时不说更待何时,“妈妈,我想跟你借点钱。” “借钱?”她皱着眉头,仿佛听不懂我的话,好像我说的是古埃及语或者西夏语。 但凡有人听到“借钱”两个字都会露出这种“果然不是好事”的表情,我早就习惯了。不过既然对象是她,也许还有说服的可能。 “我不借很多钱,只要能支付一年的学费和住宿费就可以了,”我怕她想多,连忙解释,“我已经大四,只差一年就毕业了,都到这个时候了,我也不打算跟学校申请减免学费……再说我还有同学比我更需要学校的奖学金。” 她不答,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进一步解释说,“生活费我可以自己挣,我已经找到了一份兼职。我打算上研究生,我的导师钱教授说帮忙,我肯 第二章 糖果时光 离开酒店门口,时针已经快到了中午。眼看时间来不及,我没回学校,搭了地铁去了市中心。结束父亲的葬礼后,为了筹措生活费,我在市里的一家叫曼罗的连锁意大利餐厅在找了份服务生的工作,昨天已经面试过了,今天开始接受培训。 餐厅正在本市市中心广场一条街外,旁边的建筑不是五星级宾馆就是各大银行总部、跨国公司的大厦。在这种地方开餐厅,想必算是得天独厚了。装修只能用烧钱、奢华来形容——不过也对,人家来这里吃饭是吃环境的,味道则是其次。 匆匆扫了一眼菜单,发现餐厅中每道菜的价格真是让人瞠目结舌,我在这里辛苦干上半天也不够点一道稍微像样的菜——好在员工吃饭还是免费的。 我去见经理,他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一脸和气生财的样子。 我还没毕业,在所有能做的兼职里,收入最高的恐怕就是曼罗的服务生,运气好的话还有可观的小费;而且时间安排也还算合理,一周在曼罗工作四天,周二周四、还有周末两天,从下午四点到晚上十点半下班,早上的时间全都空了出来。 我唯唯诺诺听着经理的安排。 “时间上有没有什么问题?”经理问我。 “没有没有,”我连声道,“这样就很好了,谢谢您。” 说话间,虚掩的门响了三下。 有人踩着很轻的步子走进来,静静站在我身边,跟经理微微一躬身。 “经理。” 声音可谓十分悦耳,介于男孩子和男人之间,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我心思一动,侧过头去看来者何人,顿觉眼前一亮,以至于暗地里吃了一惊。 早知道曼罗这样的高级餐厅的服务生必然都是相貌不错的,但我身边的这个男生,其容貌水准远超平均水准。 他非常非常年轻,比我高了大半个头,一身黑白相间的制服。他很瘦,但肩膀的宽度却可以衬起那烫得妥帖白衬衣,脖子下是打得一丝不苟的黑领结,笔直长裤简直就是为他定做的。 经理指着他道:“他叫沈钦言。以后,由他带你。” 寒暄之后,我跟沈钦言就算是认识了。 离开经理室后,他带我穿过走廊,到了一个大概是员工休息室的房间,我跟他说:“以后就麻烦你了,我什么都不懂。” 沈钦言看我一眼,点点头,没有多言,只弯腰从柜子里取出一套制服。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眼,却看得我心口一跳。刚刚没机会真正看他,此时终于有了机会。他眼仁黑亮且清澈,看人的时候极其专注;鼻梁高挺,淡色的嘴唇削薄,比英俊更添了一份柔和美丽,却完全没有任何女性化的特质,总之,是那种极其讨人喜欢的长相。 我从来都是个颜控,对长得漂亮的人,宽容度异常的高。 因此对他刚刚那种模棱两可实在瞧不出亲近和欢迎之色的眼神,也只觉得没关系——人长得好,自然允许有一些自己的矜持和骄傲。 “试试。” “好的,”我接过,“沈钦言,谢谢你。” 他摇头,表示没关系。 我低头看着黑白相间的裙子上的蕾丝,有点发憷:这衣服似乎很繁琐。 沈钦言那时候已经准备转身,忽的又停住了动作,顿一顿后问我:“不会穿?” “不会……”我讪讪笑,这就是第一次当服务生的坏处。 他点了点头,退了出去,站在门口又说了句“我找人进来教你”后掩上了门。 我琢磨,这个年轻人还真是吝于言语。 换制服的时候我想,不要紧,慢慢就熟悉起来了。 接触之后才知道,沈钦言在这个餐厅已经工作一年多,经验和我不可同日而语。 他在工作之外话极少,只是做着规中规矩的事情:带我熟悉了餐厅、去了厨房,介绍各种餐具给我,让我背菜单。我有时候被那些繁复的菜色折磨得头晕,他不厌其烦的一遍遍提点我,从来没有不耐烦。不论我的问题多么愚蠢,他都会解答;但也仅限于此,他平时不会多说一句话,年轻的脸上也没有表情,有时候我被菜单折磨得太累,试图说点笑话缓和气氛,但他完全不搭腔,只是看着我。 于是,气氛顿时降到零度,冷常 随即释然。他这样真的不错,我见过不少巧言令色的男人,难得见到他这样品性的——低调、沉稳且可靠。 我也在他的指导下,飞速进步。 一周后我大致熟悉了流程,菜单终于也记得差不多,轮到学习礼仪了。餐厅档次太高,对员工的要求也很严格;虽然我只是兼职,一周只上两个白天和两个晚上的班,但要遵守的规则一样不少。 厚厚的员工法则里事无巨细地规定了一切礼节,包括怎么对客人微笑,鞠躬时弯下去多少度,走路是要如何不 踏出声音——于是我不得不笑容僵硬地站足一个下午,真是腰酸背痛,我以为是脑力劳动者,现在做的完全是体力活。 我想到这点就觉得浑身疼,真痛苦。 爸爸生病之前,我们的生活虽然谈不上大富大贵,但从来衣食无虞;我从来没穷困到用打工来维持生计的田地;爸爸生病之后,我休学了照顾他,虽然又累又辛苦,但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此生唯一的父亲,怎么辛苦都心甘情愿,只怕自己做得不够做得不好。 可现在,要对从不认识的客人低声下气和曲意迎奉,心理上的落差,一时半会总是难以适应,脸上还得堆出笑容。 现在一切都让我深切地感觉没父母依靠的孩子会遭受何等境遇,什么都要自己去打拼,每分钱都要用自己的双手去挣回来。 没有父亲的庇佑,我觉得很累。 只好多看他的脸缓解郁闷。总觉得,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就好像看到一棵笔直的青松拔地而起。再一次忙到夕阳西下,沈钦言终于放我去休息,好容易得了几分空,我一脸倦怠地坐在员工休息室喝水。 沈钦言敲了敲门走进来,看我一会,忽然问:“很累?” 他难得跟我多聊两句闲话,我心情略微好了点,也配合着点头,“这份工作,是不容易。” “你之前没干过服务生?” “完全没有。”我坦荡一笑。说真的,第一份兼职就在高级餐厅打工,我自己也觉得自己起点太高了,高得我快接受不来。 “那做过什么?” 我摊摊手,说实话,“我最开始跟你说我什么都不懂,不是虚言,除了读书和给老师打工,我完全没有任何经验。所以最初有些不上道,请放心,我会努力不给你添麻烦。” 认识十多天,这还是我俩第一次说起关于自己的话题。大抵是因为我态度陈恳,他的神色柔和很多,嘴角勾了起来露出了微笑。我想那是我在工作时间外,第一次看到他的微笑。 他说:“也没有,你很认真。” “不能不认真啊,”我心情慢慢好起来,笑盈盈,“坦白说,我需要钱交学费呢。” 他看上去有些吃惊,“你是静海大学的学生?” 面试的时候我提交了一份简历,他知道我的学校不足为怪。 “是啊,让你见笑了。”我叹气。 “让人佩服。”他这么说。 我就读的静海大学算得上是国内最有名的几所学校之一,排行榜上不会跌出前三。对名校生,人们的宽容度或者不满往往都比较高,沈钦言大概属于前者,看我的神色大抵带上了钦佩——他肯定以为我是自己挣钱供自己上大学的人。 我没有澄清,笑眯眯问他:“你呢?” “我没上过大学,”他背过身去,似乎对这个话题不予多谈,走到他自己的储物箱前拿出一个笔记本递给我,“只要你还想在这里干下去,先回去看看这个。” 我翻开小本,首先惊艳于那漂亮流畅的字迹,随后才看清楚内容,记载着满满的心得体会——背菜单的诀窍、怎么和几位大厨打交道,怎么让自己的大脑高速开工,能同时记下客人的若干吩咐等。这样宝贵的经验也肯告诉我,我百感交集。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我拿出考大学时百折不挠的精神,白天在餐厅学习各种技巧和近乎苛刻的礼仪规范,晚上在空荡荡的宿舍一个人捶着腿背着菜单,一点点熬过了餐厅的培训期,总算也能走上台面了。 送走了上一桌客人,换了簇新的桌布,我也暂时歇息下来。 沈钦言对我点了点头,看上去倒像是赞许。 我背过脸去叹了口气。 被他称赞,感觉真是……诡异。 平心而论,沈钦言这样容貌气质的男生在曼罗也是出众的,我用了几天和餐厅里的其他女服务生混熟,人多嘴杂,各方听到的消息一拼凑,大致知道了他的情况。 同组的舒冰知道沈钦言今年才二十岁,比我还小了一岁。知道这事的时候,我大跌眼镜。舒冰又说,他不但没上大学,中学似乎都没念完,独自一个人在本市漂泊,十六七岁时就开始自谋生路了。 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在学校不知道过得多开心,从来不为生计忧愁,总觉得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的顶着;至于他,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是怎么在这个严酷的社会生活下来的,我简直不能想象。他和我这样的兼职生不一样,工作繁忙得多,一周上班六天,只有一天休息,从来都规规矩矩做自己的事情,对待客人时可以笑得跟春天一样温暖,该低声下气就低声下气,该迎合就迎合,不过只要下班后一秒都不多呆,径直离开餐厅。 我本来就喜欢看他精致的脸,现在就更经常地打量他——明明生活那么坎坷,可他的脸上却丝毫没有被生活压榨的痕迹,只有和年龄不符合的从容、低调。 “我 怎么了?” 我这样明目张胆的看他,他自然也有所察觉,终于问我为什么。 他褐色的眼珠透明极了,眼神和表情都有些古怪,我想他大概是被我充满慈爱的眼神给吓到了。 我是多么淡定的人啊,不动声色地别开视线,若无其事打个哈哈,“没什么没什么,你好看我就多看你几眼啦哈哈哈。” 这借口找得显然没有水准和没有分寸,在某些国家已经能扣上性骚扰的罪名了。毕竟我和他远远不到熟悉的份上,只是比最开始稍微好了那么一点,可以聊聊家常的关系。 “你——” 沈钦言张口欲言,但忍了忍还是平息了心情,低低“氨了一声,视线扫向我的身后,跟我说:“有客人来了。” 我回过头,看到从旋转门进来客人时,心里“咯噔”一下,气息顿时不稳。 我的身体忠实地反应了我的微妙心情,脚步都跟不上。 我这一迟疑,沈钦言已经抬起了腿,迎了上去。 我跟过去,“我也去,我认识他们。” 准确的说,刚刚走进店里的那对青年男女,我只认识那位男士,是我的学长,姓林名晋修;至于他身边吊着他胳膊显得那位小鸟依人笑靥如花的姑娘,是谁都不打紧,反正他身边的女人三天两头都在换。 我调整了心情,露出标准的服务性笑容迎上去,道了句“欢迎光临”。 林晋修上上下下打量我,嘴角荡起一个微笑,指了指我,“她一个就够了。” 沈钦言依言退开,眼角余光瞄我一眼。 我自认为是个胆大的人,可每次看到林晋修这样笑都心里发毛。林晋修这个人外表看着样样都好,除了桃花运稍微多点没什么大毛病,但平心而论,我一辈子都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我小心翼翼地欠了欠身,“请问二位想坐哪里?”最忙碌的时间已经过了,现在餐厅里空出了大片座位。 林晋修反问:“你给我推荐一下,我们适合坐在哪里?” 今天晚上第一次听到有人要我介绍座位的优劣,我完全没准备,绞尽脑汁地想了想:“您和这位年轻的小姐两人一起吃饭,最好选适合说话,不被人打扰的位置,窗边的位置就很不错,二位还可以欣赏外面的花园。” “听起来倒是不错,不过我想起来,”林晋修饶有趣味地瞧着我,“我还是坐老位子吧。” 可怜我才结束培训开始上班,哪里知道他的老位子在哪里,完全傻了眼。林晋修的人生一大爱好就是看我吃瘪,于是他笑得更开心了。 我尴尬至极,沈钦言折了回来,跟他欠身,“林先生,她是新人,还不了解您的喜好。我来为您带路。” 是的,我很早就意识到沈钦言是个好人,但今天更是进一步了解了这个事实,险些热泪盈眶。 在外人面前,林晋修从来都要维持一幅绅士君子的好模样,绝对不会做得太过分。他当下笑了笑,不再为难我,微微笑着走到窗边落座。 我为两人摆放餐具时,拿过两本菜单递给两人。点餐进行得很快,林晋修对这里的菜色异常熟悉,基本上不用看单就说了餐前的甜点,然后问他对面的小女生,“乐玉,这里的甜点非常可口,你应该很喜欢吃。正餐你要吃点什么?” 我能感觉出那个叫乐玉的女生大概是第一次跟着男伴来这么高级的餐厅又或者是因为跟林晋修在一起心情太激动,她咬着下唇,不知所措地翻了翻菜单,在林晋修温柔的视线下,她的脸一点点的发红,最后低声说:“我,我不是很清楚。林先生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沉溺爱情的模样看得我于心不忍。 林晋修随口推荐了几样,都是店内的招牌点心。 乐玉犹疑着,“会不会太多了?” “哪里会太多了,晚上看电影去了还没有吃饭呢。就这样吧。” 林晋修转头吩咐我,“我刚刚说的都记住了?” “当然当然。” 我答得飞快,走笔如花的记着菜单,赶紧撤退到服务台后,惊魂未定的拍了拍胸口。 沈钦言跟在我身后撤退,把菜单递到厨房后,转回来跟我说了一句:“你一紧张,就会把话说上两遍。” “哎哎,一紧张就话多,这是我的老毛病了。” 说着隔着服务台,用眼角去偷瞄林晋修,他视线飞来,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得我一哆嗦。 沈钦言看我一眼,又看林晋修,低头去拿咖啡杯子,脸上居然露出一点狐疑和思考的神色,显示出难得的兴致。 我也不瞒他:“也许你之前就在疑惑,现在明白了吧,为什么我毫无工作经验却能得到这份工作?而且经理对我非常客气……就是他介绍的。” 沈钦言是聪明人,听了我的话,了然地一点头,“一个多月前我见过他一次,经理 对他毕恭毕敬。” 我想,沈钦言真是观察入微,对客人记得这么牢,亏得只见过一次就记住了他——当然也不排除林晋修是个特别显眼的人。 “他之前在国外,两个月前回国,”我停了一停才说,“曼罗,大概是他某位表亲家的产业。” 沈钦言“嗯”了一声,不再作声,埋头做自己的事情。 我也埋头整理手中的餐具,心情沉甸甸,好像灌了铅。 我和林晋修的恩怨真是一言难尽。我是在高中阶段认识他的。 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母亲,也没有亲近的亲戚朋友,爸爸一年到头十二个月到有十个月在野外考察,他不放心把我交给保姆,于是不论去什么地方时总会捎上我,他亲自教导我学习学校的课程——于是,十五岁前,我压根没进过学校。所以,刚上高中那会,我对“学校”这种环境感觉到无比的新奇,整个人正直又朝气蓬勃。 我就读的高中是一所真正的贵族中学,之前是男校,数年前才开始招收女生。高中奉行精英教育,学费贵得可怕。 我爸送我到这所贵族中学的目的很简单,希望他出去考察时有人能照顾我——比如这所中学的罗校长。我爸和罗校长是大学同学,毕生至交,我爸觉得把我送到挚友手底下,他能放心地出远门。 罗校长对我关爱有加,也多方照顾,所以我刚一入学就被老师青眼相看;身边的同学也很友好,我自己也表现得很不错,随后加入了学生会的宣传部和好几个社团,当时的我简直爱死了这所高中。 在学生会里,我认识了林晋修。林晋修当时是学校里的王子,家世良好,成绩优异、容貌俊美、在学生中威望极高。他在中学的最后一年,就接到了静海大学经济系的通知书,这是国内最好的商学院。在新生的开学仪式上,他作为优秀的学生代表,给我们讲了一番激动人心有关青春、有关高中、有关人生的话,让人恨不得赶快、迅速、马上燃烧青春。我坐在茫茫的新生人海中,从下而上的看着这位优秀的学长,想,一定要成为他这样的人,让人憧憬和向往。 于是,我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除了学习之外,还参加了学校的各种活动,各种事情都抢着做——我们学校的对外活动非常多,我在宣传部忙得脚不沾地不亦乐乎,总是呆得很晚才离开学校,于是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 我记得那是深秋,我把宣传册的样本打印出来后就离开了办公室。爸爸那时在外考察 ,让我寄住在罗校长家里,就在距学校不到一百米的公寓,很近也很安全,所以晚一点回去也不要紧。 回去的一路我穿过校园,经过了实验大楼、操场室内体育馆和游泳馆。路灯晦涩不明,我在夜色中看到有人从游泳馆中鬼鬼祟祟地跑出来,当下大惊,立刻冲过去找人,人没抓到,但游泳馆的大门的确是虚掩着。 野外考察的时候,经常几个月都跟父亲露宿野外,各种危险都见识过;我也会一点防身的功夫,所以我从来都胆子大,无所畏惧地进去查看。 我们学校被誉为贵族中学是有道理的,游泳馆非常大,有大中小三个游泳池,大的是比赛用池,中小是老师上课用的。 我咬着牙,一层层推开门,确认没有人;我终于来到那个有着最小的泳池的房间,推开虚掩的门,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象——呛人的烟酒味道、或许还有大麻的残余味弥散四周,泳池里、岸边上,几近□的身体毫无缝隙地贴在一起,一口酒从一个人口中渡到另一个人口中,湿漉漉的水汽从一个人身上淌下来又黏上另外一个人的皮肤……嬉笑的语言、绵长的呻吟、激烈的肢体动作、激起的水花声交融在了一起。 我呆立当场。 要知道我在此之前连张十八禁的图片都没看过,眼前的这种视觉冲击让我足足愣了三分钟。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不堪入目啊,简直不堪入目。 我现在都能回想起我当时的反应——目瞪口呆、站立不稳、浑身发热、气血上涌、怒发冲冠、这并不是因为泳池里暖气充足的原因。 我那时很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正想吸一口气酝酿情绪势如破竹地大叫“你们在干什么”,气刚刚提到嗓子眼,就看到了林晋修。他几乎是用瞬时移动的功夫从泳池旁的沙滩椅上弹起来,闪到我面前,一把捂住了我的嘴,扣住我的肩膀拉我闪出了泳池。他动作行云流水的动作中,我几乎没看清他的脸。 好容易他放开我,我才看清我们正在小泳池外的走廊里。和泳池内的人相比,他穿得最为周正,因为他除了条泳裤,还披了件白色的衬衣。他距我的距离是如此之近,水珠从他的肌肤上滚下来,滴在我的身上。 他穿得太少让我觉得紧张,于是后退两步,直到身体和墙壁的距离彻底消失;他又逼近,一只手撑在墙上,手臂上的皮肤几乎要碰到我的耳畔,眼神如刀子般凌厉。我大口地喘息,气得话都不利索了:“你……你……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 他也不多话,准确地伸手,从我的左衣兜里拿出手机,迅速翻了翻,手机屏幕上的亮光照在他的脸上,我看清他紧绷着脸,咬着牙,脸上写满阴沉的不愉、被人打断好事的愤怒。他眼底的光芒异常冰冷,声音也是。 我之前和林晋修虽然不熟,但总还是说过几句话的。他修养极好,对女生极其绅士,总之言笑晏晏,何尝变脸到这个程度,完完全全是另外一个人。 “你叫人了?” 我跳起来去抢手机,“把手机还给我!我要叫保安!我要告诉老师!告诉罗校长!”我的身高和力气怎么能跟个比我大两三岁的男人相比,再怎么反抗也和跳梁小丑一样,结果当然失败了。 他也不多话,扯着我的衣领把我带进游泳馆,当着所有人的面,“啪”一声把我的手机扔进泳池。 我呆了好几秒,眼睁睁看着心爱的手机沉到水中,屏幕上的亮光消失无踪。 一干人发出了“哈哈哈”肆无忌惮的嘲笑声。 林晋修好整以暇地紧了紧衣服,轻轻拍了两下手。 我不知道这算是什么暗示语言,总之这群人纷纷从泳池里爬出来,也不避嫌,就这样开始换衣服。 我目瞪口呆看着现场,愤怒的火焰节节攀升,就要烧起来。 我指着林晋修痛骂:“你们,男男女女……不穿衣服……太无耻,太不要脸了!” “你说,我们有什么好无耻的?”他收好了冷峻的笑意,以一种聊天的口吻问我。 我几乎崩溃了,红着脸大吼:“你们,你们居然做这种无耻的事情!有伤风化!不知廉耻!” 一屋子人好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穿衣服的忘记穿衣服,套裤子的手停在半截,拍着凳子椅子对方的肩膀哄堂大笑。 “这个小妹妹是怎么来到我们学校的啊?” “简直是原始人类。” “哎呀,你们也别这么说,小姑娘有颗透明的玻璃心噢。” “恐怕连男人的手都没牵过吧哈哈哈。” “……” 等他们笑完了,林晋修才冠冕堂皇地回答我,“男欢女爱,是人之常情。我们都过了十七岁,有些人满了十八岁了,是成年人了。你学过生理课,应该知道人都是怎么出生的,难道你要说你父母的行为也有伤风化?” 我被他噎得险些一口气上不 第三章 约法三章 新学期很快开学,教授同学也都陆陆续续知道了爸爸去世的消息,对我寄予了很大的同情;教授找我谈心,说只要我需要帮助,学校都会尽可能的提供。 虽然我没有接受,但这样的好意让我的浑身都暖和起来。 在母亲给了我那笔巨款后,我肩上的压力小多了。我缴纳了学费后就把剩下的钱单独存在一张卡上,等着几个月后和母亲的关系近一点了,再还给她。 我念的是国内最好的经济系,念到了大四,课程还是一样多,选修必修实习等等。毕竟,大学这个门槛一跨过,剩下的就只能靠自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进一步深造,要么面向社会。 父亲在病床上的样子让我前所未有意识到金钱的重要性,所以我早早就下了决定准备出来工作;但两三个月前,学院的钱纲教授忽然主动找到我,说愿意接收我为研究生且能让院里给我奖学金。我起初以为是他偏爱我,后来才知,他在医院里看到我在父亲病床前衣不解带,被我感动了。 总之,不论什么原因,这是最近一年里,我收到最好的消息。 学业还算辉煌,但挣钱真是太难了。每一家餐厅都是社会的缩影,社会百态尽收眼底。来曼罗吃饭的客人大都有些来头,我一个小小服务生实在得罪不起,加倍小心的伺候。 好在餐厅的总体环境不错,同事们还算友好,只除了一位叫韩美的领班。沈钦言对我更是步步提携,我是新人,难免有顾虑不周不熟悉流程的时候,都是他帮我在领班和几位大厨面前说好话,还帮我应付难对付挑剔的客人。 有时,林晋修每两三天都会带着不同的女伴来曼罗吃饭,他总是点名让我为他服务,像小丫头那样使唤我,只要我稍微露出一点要爆炸的迹象,他就会支着下巴,闲闲地来一句“许真,你可不要给我丢脸噢”。 他的话的意思很微妙,每次我一听,脾气全没了。他可以轻易给我这份工作,也可以轻易收回,我只能加倍小心。 大抵是我的唯唯诺诺低声下气让他开心,林晋修每次给的小费很多,简直可以说非常多,几乎赶得上他吃的那顿饭的价格了。 第一次也就罢了,第二次第三次也是如此。这让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疑心他正在变相的接济我。 但他给小费的姿态丝毫不见同情,只随手把几张大钞放在菜单里递给我就携女伴从容离开,丝毫没有特殊之处,显然他把这事儿看得十分稀松平常。 悄悄问沈钦言怎么办,他倒是言简意赅:“收着。” 他说得轻松,我只觉得,林晋修的钱可不是那么好收的。我垂头,心情十分沉重。 他说:“有附加条件?” 我唬了一跳,“啊,这倒是没有……” “你们认识多年?” “哎,是,所以尴尬得要命。”我唉声叹气。 “你跟他暗示过你缺钱?” “没有!我怎么可能做这事?”我顿了顿,“说实话,这份工作我本都不想答应的,不得不欠他一个人情了。” 沈钦言不意外地点了点头,“那不过是再欠一个罢了。” 能把一件让我纠结两周的事情说得如此轻松,沈钦言当真是快刀斩乱麻。 “人人都有难关要过。欠下什么,以后总有还清的时候,”沈钦言说,“现在,装傻。” 真是简单易行的操作方法。我钦佩地看着他,慢慢呼出一口气。明明年纪比我小,在很多事上比我通透得多。 我工作的第三个周末,遇到了一对让人印象深刻的中年夫妻。那位妻子一脸阴沉,脾气大得很。我察言观色,估计这两人必定是吵架方歇,心情都不好,于是格外的陪着小心。我知道在一百个人里总会有一个恶意顾客,但没想到遇到那么难打发的人。 通常我们是两个人照顾一桌,那天餐厅客人特别特别多,还有不少要外卖打包带走的,我们的人手不足这个缺点就显得十分明显,我完全沦为了他们的出气筒。 那妻子起初嫌开盘菜里的蔬菜、火腿片不新鲜;一会嫌通心粉太硬;过一会又批评说“海鲜的酱料不好”,我只能一次次赔小心,立刻端走请厨师重做一份;这还不够,只要我速度慢一点就用极为尖刻的语言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还骂我是狐狸精,勾引她丈夫,威胁投诉到经理那里去。 勾引?我完全傻了眼。 我只是保持着一贯的笑容,希望她丈夫稍微可以压制她的火气而已。 那真是我人生中最奇耻大辱的时候。我长这么大,何尝被人骂成这样。爸爸当我是掌上明珠,在学校里虽然时有不顺,但从来没有卑贱到这个地步;我又羞又怒,火上心头,眼睛都气红了,手开始抖,托盘里的盘子杯子“哗啦”掉在桌上,残渣冷汁弄脏了桌布,往那个女人身上也溅了不少。 那个女人眉毛一竖,下一秒她抓住我的 衣领站起来冲我咆哮,我看见她扬起了肥厚的手掌,恶狠狠地朝我打煽过来。 我绝没想到这个女人除了言语侮辱之外,还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动用肢体攻击,一时间都忘记反应;等到灵光一现想躲都来不及了。 沈钦言一只手把我拨到他的身后帮我挡去了全部的火力,完全挡在我的前面,一把抓住了女人高高扬起挥舞的手臂,沉声道来。 “这里不是您上演全武行的地方。您对我们有什么不满意,可以提出来,不需要动手。” 他的声音又沉稳又可靠,不容挑剔的礼貌中带着不容侮辱的强硬。沈钦言在工作氛围中绝对专业得让人仰慕。如果不是因为被攻击的对象是我,我想我一定会更好地欣赏他的行为。 那女人大叫:“她弄脏了我的衣服!” 我想要分辨,但沈钦言一拉我的手心让我稍安勿躁,对那个女人不假辞色,“我们会送去干洗,请您自重。” 说着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被我搞得狼籍的餐桌,对我使了个眼色。我无比地感激他,蹲下身去捡起那些摔碎的餐具残片。 刚一站起来,就被匆匆赶来的韩美按住了脖子,让我跟那个女人道歉;我自觉一点都没做错,梗着脖子不肯,韩美在这么多客人面前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她让沈钦言处理后续情况,面色铁青拉着我就到了员工休息室。 “你这是什么态度!客人挑剔你忍一下,怎么能把东西泼在人家的衣服上!” 我试读解释,“我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手滑盘子才打碎了。如果有制度,我愿意受罚。” 然而韩美怎么都听不进去,反而更尖利的数落我;我起初咬着唇忍着羞辱不做声,直到她忽然说:“你这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是要给谁看!别以为你有后台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样了!” 我茫然:“什么?” 韩美冷笑,“你怎么来曼罗的?” 原来她说的是林晋修。这件事我的确没有分辨的余地,只有苦笑听着她的处分——除了挨骂之外,还要被扣掉薪水补偿餐厅的损失,谁让我摔碎的是一套珍贵的瓷器呢。 我心灰意冷,自认为兢兢业业,想不到还是落到了这种不堪的境地,虽说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但被侮辱到这个份上,我也只能撂担子走人了。 “够了。”这句中气十足的话完全反应了我的心声,却不是从我的喉咙里喊出来的。我诧异的回头,看到经理推 门而入进来。 “今天的事情下班后再处理,”经理言简意赅,大手一挥,“许真,你先回家。” 我被这么一句话打发出了房间;出了房间看到沈钦言靠着走廊,微微勾着头。我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他抬起头,明亮的眼睛里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我心里一动。 “是你去叫经理来的吗?” 沈钦言打量我,仿佛是要确认我是否头手完整,安然无恙。 “今天的这些事情,真是谢谢你了,”我感动得几乎想要给他一个拥抱。委屈受得太多,看到一个支持我的人,就恨不得掏心掏肺歃血为盟毕生为友。 沈钦言终于说话,“有时候会遇到不讲道理的客人。” 我大有知己之感,“你也遇到过?” 他不语,那就是默认。我也觉得自己真傻,沈钦言在社会上好几年了,见过的肯定比我多,经验也丰富得多。 他顿一顿:“以后再遇到这种客人,就直接叫经理。” “我记住了,”我低低呼出一口气,有些虚脱地背靠着墙。 沈钦言不做声,伸手轻拍我的肩膀。 我在他面前也没有什么可隐瞒了,“如果不是经理进来,我大概已经跟韩美翻脸了,太痛苦太冤枉了,在杀人和忍住不杀之间反复挣扎。” “忍一忍就过去了,”有一瞬间他看上去比我还怅然,“有时候就是这样,不论多么平淡无奇的生活里,都会遭遇到各种各样的恶意,还有那些让人恨不得一瞬间死掉的事。” 假设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汪湖水的话,我几乎能看到那句话像水珠一样滴进我的心口,泛起“天涯都是沦落人”的涟漪。 他侧头对上我的眼睛:“怎么?” 我微笑起来,“难得听你多说几个字。” 他明亮的眼角里有光闪过,不过那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下一秒他“唰”一下别开了视线,转头去看着走廊尽头,轻声道了句“你先回去吧”。 “不了,临阵脱逃不是我的个性。” 他嘴角一扬,勾出了一个完美的弧度。 那天和沈钦言一起离开曼罗时,我又重新打起精神来,完全打消了辞职的念头。在回去的地铁上,我痛定思痛,对服务性行业艰苦性的了解加深了一个档次,于是决定将服务性行业和国民经济增长挂上钩,当做毕业论文课题来研 究。这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了。 我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迎接接下来的压力和工作,根本不惧挑战,却没想到经理没给我任何处罚,只是提醒我如果再遇到这种事情就直接找他,好说话得要命。 我受宠若惊从经理办公室出来,迎着韩美的视线走到餐厅,就看到林晋修好整以暇坐在老位子等我。我一惊,拿出所有的劲头来工作,小心翼翼招待他。 下午四点刚过,客人不多,林晋修难得没带女伴,慢慢喝着咖啡,优雅得好像在表演一样。他也不在乎别人的视线,让我坐在他对面:“昨天晚上的事情我听说了,你没有做错。所以,你想怎么办?” “什么叫我想怎么办?”我不解他这话何来,“继续工作呗。” 林晋修挑眉,“我还以为你最起码会打算辞职。” “我没那么脆弱,被这么一件小事打击了就辞职,”我说,“把自己当成一块锂电池就行了,睡一觉就恢复精神了。” “虽然我一直知道你好养活,”林晋修饶有深意地微笑,“但也未免太能忍了,和几年前的你可不太一样,那时候的你为了一点小事就跟我顽强地对抗好几年,完全不认输的。” 直到现在,我也不觉得在泳池里开party是小事;让人把我当成小偷关在黑屋子里直到半夜我也记忆犹新。 我自然不会跟他说起这些,只说:“此一时彼一时了。” 他笑:“那就继续保持吧。” 手指摩挲着衣角,我犹犹豫豫开口:“学长,我没受到经理的处罚,是不是你帮我说话的原因?” 他笑而不语,离座而起,我送他走到门口,他才回头说了一句。 “你说呢?” 我默默把他的外套递过去,决定不去思考这个哑谜的答案。我有一种很朴素的世界观:生活已经不容易了,我不打算给自己添堵。 那段时间,学校、餐厅构成了我生活的大部分;除此外,我每周还要去见我母亲,有时候她实在太忙,她就取消见面,但电话则是一直没断过——只是时间让人尴尬,通常不是在深夜就是清晨,她的态度让我有些犯糊涂,不得不疑心她是在抛弃我二十几年后忽然内疚,想给我一点温暖的母爱来补偿。 可惜她实在不是那种慈爱的母亲,她问我的学业、生活,我例行公事小心翼翼的回答,对话干瘪瘪,就像没有水的海绵,宛如下属汇报工作。 眼看着又一个周六来临,我试探性地打了个电话过去问是不是可以不见面了,没想到母亲直接说“来片场”。 我有些傻眼。 纪小蕊接过电话说,有司机一会来学校接我。梁导两三个星期没见你,想念得很。她这周不论如何都要见你。 我打哈哈,假装她的话是真的。 两个小时后我到了片场。 所谓的片场,是在一艘巨大的海轮上。因为《约法三章》说的一个在发生在船上的故事。豪华巨轮上,各色人马为了一份机密文件而汇集,化装成美女的特工、腰缠万贯的商人、神秘奇特的掮客……都汇集在了一起。 这些剧情是纪小蕊跟我讲的,我在接待处跟她见了面,鉴于我们已经相当熟悉了,她像个姐姐一样领着我走进停在海湾的巨轮。我老远在车上看着海轮就觉得异常的大,简直就是一栋放到的摩天大厦;近看更是规模惊人,船身总长一眼望不到尽头,绝不低于十层。 “好大!” 纪小蕊拉着我走入电梯,电梯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是租的海轮,也是国内最豪华的海轮之一,还在施工中,所以有点吵。” 我现在总算知道新闻上说这部电影投资很大的原因了,光是租用这条船的费用恐怕就是个天文数字。上船的一路上,我发现,这艘船还未完工,楼下的几层还在施工,工人们忙忙碌碌往墙上喷漆。 “是相当昂贵,差不多占了成本的三分之一,所以我们只租借了两个月多,需要加班加点拍摄船上的戏份,”纪小蕊一边解释一边拉着我走,“电梯通往十层,我们去的是三层,这里是普通餐厅,今天的戏在这里拍。” 一听这话,我眼睛发出光来。 纪小蕊忍俊不禁,“你很激动?” “是啊,”我很兴奋,“电影看得很多了,但这是第一次到电影片场!” “看多了就好了,你以后来片场的机会很多,”纪小蕊说,“我大学毕业就成了梁导助理,那时候又年轻又激动,还跑去跟明星要签名,被好一顿批评。” “噗——”我太理解这种情绪了,“上次我在酒店见到顾持钧的时候,差点就跟他要签名了,我喜欢他好些年了。不过还好,我当时忍住了!” “那你今天可以跟他要签名了,”纪小蕊拍拍我的肩膀,让我侧身让开一个搬着道具箱的工作人员,“他人很不错,私下一点 巨星的架子都没有。他要是听到你这么喜欢他,一定非常高兴。别说一个签名,我估计别的条件他都会答应你的。” 我莞尔,“因为我是导演的女儿吗?” “当然,他和梁导是什么关系啊,可以这么说,没有梁导就没有他的今天,他是很感恩的人,”纪小蕊说着停下脚步,伸手指了指旁边,“到了,在甲板上拍摄的,虽然不是现场收音,但还是稍微轻点。” 我紧张地问:“有顾持钧吗?” “当然,他是今天的主角。” 我平生第一次来到电影片场,给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忙碌,各色人来来去去,眼睛简直不够用。 正在拍摄的一幕我看不出来,但应该是群戏——海轮顶层的户外餐厅里,十几个人在吃午餐;摄像机在拍摄轨道上缓缓滑动,我母亲坐在导演监视屏后,膝盖上躺着剧本,穿着身干练的深色套装短裙,肩上围着同样颜色的小披巾,我站到她身后,也瞧着大屏幕。 海风拂面。 虽然我自诩顾持钧的粉丝,但实际上,镜头第三次扫过顾持钧时我才认出他。总是衣冠楚楚、气质高贵、永远保持着一种浪漫的高贵气质,随便一笑就有着致命诱惑能引无数粉丝折腰的顾持钧在我面前变成了一个潦倒落魄的中年人。 他躲在甲板的角落里,异常颓废,下巴上有一道疤痕,头发留了很长,胡子拉碴,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挡住了他眼底的痛苦和忧郁。镜头在他身上停留了十秒钟,我看到他表情苦涩,双目迸发出焦灼的光芒,他想要把身上的焦灼熄灭,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提起酒杯,醉眼迷蒙地灌了两杯酒,轻微地咋了咂嘴,仿佛咽下去的不是酒,而是一段被人丢弃的时光。 他邻桌的女子起初瞥了他几眼,片刻后撩动一袭红色长裙离座而起,走到他身边款款坐下,一双玉一样的胳膊搭在桌沿,微启红唇开了口,声音撩人:我以前见过你。 他默默往肚子里灌着酒,对身边那个香气扑鼻、面如春水、美丽得像个顶级艺术品的女人毫不在意。 她微微耸肩,低语:大白天就醉酒,这可是不好的习惯哦。 他懒得理她。 她笑得百媚千娇:我记得你有个孩子吧,她怎么样了? “孩子”两个字让他瞬间抬起头来,憔悴的面容隔开一道裂痕,深入骨髓颓废气质忽然一改,眸子里竟然精光毕现,极为慑人。 美丽的女子 微微一怔,拂袖走人。 两分钟后场记打了板子,这一幕拍摄暂停。 气氛明显松懈下来,摄像回头看我们的方向,“怎么样?” “很好,”我母亲说,“再来一次。” 于是,我把这幕场景又看了一遍,再一遍,还有一遍……足足三次。再好吃的事物吃上几顿也会腻,再动听的歌重复几次也会索然,最关键的是,这一幕场景重复这么多次,而我完全没看出这其中的任何差别。 我几乎抓狂,但现场的工作人员都面目如常,除了偶尔的疲惫,几乎看不出异样。看来他们倒是早就习惯了。 这一幕好容易过了,我比演员和剧组成员还要如释重负,长长的松了口气。 母亲之前一直都在凝神静气地看屏幕,这时才回头看我一眼,“来了?” “嗯,”我点点头,把那句“妈妈”掐灭在喉咙里。这是她工作的地方,我不确定她愿意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纪小蕊给我搬了张凳子,让我在她身边坐下。我隐约觉得有些不妥,斟酌几秒还是坐下了。 顾持钧一离开镜头就判若两人,落魄和慑人的光芒就像被光芒击退的黑夜那样消失了。他容光焕发,那拉碴的胡须,下巴上的疤痕,没有扣上的外套让他有种特别的魅力。这种出戏入戏的能耐让我对他的仰慕又上升了一个档次,不愧是影帝。 他笑着走过来跟我打了个招呼,“许真,好久不见了。” “啊,你也好,顾先生。”殊不知我紧张得就要爆炸了。 他在我身后弯下腰,一边挥了挥手让工作人员回放带子,一边说:“好久没见你了,最近在干什么?” “学校开学了,所以有点忙,顾先生——”我想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他,他右手搭在我的肩上,肩膀上垂直下降的力度像钉子般把我稳稳地摁在了座位上,“不用让,你坐就可以了。我一会还有戏。” 我仰起头悄悄看了他一眼。不敢直视他,只能这么偷偷看上他一眼。他的肩膀和脖子极其漂亮,下颚的线条棱角分明,鼻子像是笔架上突起的梁。 “持钧,这小姑娘是谁?” 说话的是片子里的女主角秦子青。刚刚我在母亲身边坐下来的时候,就注意到很多不明真相的工作人员在打量我。现在他们看到顾持钧跟我熟稔的说笑,诧异更胜。秦子青也不例外,她笑吟吟地走过来,红色的长裙飞舞。她也 是当今最红的青年女演员之一,生得极为美艳,三、四年前出道,在好几部年度大制作电影里担任女主角;她去年和顾持钧合作了一部传统的爱情电影,让她拿到了一尊极具分量的金像影后。 秦子青的问话让我难以启齿,顾持钧也犹豫了一下,接话的是我母亲,她表情淡淡地,“我女儿。” 因为指导戏的原因,她衣襟上一直别着话筒。于是,“我女儿”三个字跟声波炸弹一样传到了空间的每个角落,连凳子都在嗡嗡作响。 全场震惊,甚至那些桌子凳子玻璃杯都有了生命,微微颤动着,好像听懂了她的话;下一秒我成了焦点。演员和片场工作人员没有四十个也有三十个,他们投过来的各种视线几乎可以把我烤成肉干,这绝对是原子弹级别的八卦。 秦子青很快收拾好不符合她身份的震惊之色,掩口笑道:“好爆炸的新闻啊,真是没想到,梁导居然有女儿。” “是,”我母亲看着监视屏上的画面,随口道来,“我跟她爸爸结婚得早,离婚得也快。她之前一直跟着她爸爸。我完全没尽到母亲的职责。” 她居然在这么多人面前说“没有尽到职责”,我再傻也不会听不出这其中的后悔和自责——虽然从她那张美丽疲惫的脸上完全看不出来这两种情绪,只是一如以往公事公办的脸。我怔住片刻,说:“妈妈,你……”话没出口就哑了。 她抬起手压了一压,环顾片场一圈,“好了,看够了就回去做事,不要因为我的私事出戏,”她略微一顿,等着演员和工作人员有条不紊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再说下去,那是属于导演般的命令的口吻,“子青,下面的镜头很重要,是电影里最重要的段落之一。我希望你在这里的表现会今人印象深刻。记住,你要表达的,不是勾引,而是激怒。” 那位长着络腮胡子的场记大叔本来还在盯着我瞧,我母亲这一句,他浑身一抖,马上收回视线,一面打板一面高喊:“各就各位,56场13镜1次。” 半小时后上午的拍戏结束,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酒店送了外卖过来,我也跟大家一起,就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吃外卖。棚子里放着各式道具,凳子椅子桌子挤成一堆,所有人一起吃饭的场面热闹的很,我和母亲、还有几个主演一桌。我环顾四周,感慨这片子还真是明星云集——比如影视新星罗睿、比如新科影后秦子青,老牌戏骨关亦中…… 他们吃饭的时候完全不谈电影也不谈任何八 第四章 刹那温暖 每天餐厅结束营业的时候我总会长舒一口气,就像三千米长跑终于跑到了尽头,除了疲累之外,心头还会涌上来某种名叫轻松的情绪。这天却好得多,我想是因为林晋修这个晚上没有出现,跟我为难的缘故。 下了班我和沈钦言一起离开餐厅,沿着长街走到一公里外的地铁站搭车。这几个星期来,我们下班后必一路同行,已经成了习惯。 我们走过了整个九月和十月,直到延迟的凉意姗姗而来;抬头望去,宽阔道路依然是灯火璀璨,车辆人流依然不减少,花园里五颜六色的喇叭花正奋力怒放着最后一季,直到凋零。 大抵是因为我和沈钦言走得太近,惹得餐厅的女同事们纷纷诧异,都问我用了什么秘籍让他融化了——我很诚恳地说不知道,她们压根不相信我。 实则我和沈钦言的话题总是围绕着大学生活,通常是我说,他听。 他性子沉稳,话少,说真的,起初我不知道该跟他谈什么,餐厅同事的八卦?我和他对此都敬谢不敏。 喜欢的电影?他对电影的看法很老道,说的话我基本听不懂。 喜欢看的图书?我们的爱好完全不一致,我除了本专业的书籍,看得最多就是古生物;他看社科文艺。 交流生活中的那些不顺心的感受?算了,何必让我们都再难受一次。 只能跟他说我在学校里遇到的种种状况,学业、老师、社团、活动等等,他极少发言,只安静听我说,我每次说到兴头上侧过头去,就能看到他沉静的侧脸——道旁的盏盏路灯光照亮了城市的夜空,他的脸反射着这个城市里的光芒,是那样青春洋溢的一张脸。我于是知道,他喜欢听我说大学里的逸闻趣事。 我跟他认识这么久,对他也可谓了解,我几乎能从那张脸上看出那种隐蔽的向往,还有些难以言说的寂寥。我能明白他,错过了大学,总有一些遗憾。 我问他:“是不是觉得我话太多?” “没有,”他摇头。 “你有想上的大学吗?” 他静了一瞬后,回答,“电影学院或者戏剧学院。” 我微微一怔,本来我俩走得就不快,现在几乎完全站住了,“为什么没上大学?” 夜风拂面,带来隐约荡漾着的花香,他垂下脸看着我,年轻的肌肤上写满了不可言说的无可奈何。 我知道自己戳到他的痛处了,然而我这个人总 是向前看的。 “没必要太难过的,你现在还很年轻,还可以再试一试。” 沈钦言不语。 “你先别给自己泄气了,学习这种事情,只要努力就没有不可能的,”我脑子飞快地转起来,帮他出主意,“你可以考虑我们学校的戏剧学院,据说相当不错。我不太知道考试流程……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来我们学校,我介绍戏剧学院的学生给你认识,你可以问问他们入学考试的准备工作。” 他仿佛不认识那样看着我。 我说的不是虚言。静海大学的理工类学科相对较弱,社会学科,经济、法律、哲学、文学全国翘楚,戏剧学院也有相当的知名度。 “虽然我对戏剧电影这类的不了解,但我觉得你对戏剧电影应该有一定的了解,考大学也不是难事,一年的时间,准备什么都来得及。” “但——”他震惊而且犹豫。 “仅仅是入学考试的话,我可以帮你补习的,”我发挥古道热肠的热情,“我学习还不错,准确的说,应付考试的水平还不错。再说申请戏剧学院不需要全优。” 他明显被我说得动心了,唇轻轻颤动着,就像蹲在洞口前的小兔子,谨慎地环顾四方。 “为什么帮我?”他的视线停留我的脸上。 “我到曼罗这段时间,你对我的帮助,我永远都记得,”我拍拍他的肩膀展现自己的豪迈气概,“你帮我,我不会问你原因。轮到我为你做一点事的时候,你却那么见外。” 他不置可否,“帮我补习,这需要很多时间。” “我的时间我自己有数,沈钦言,”我连名带姓叫他的名字,弯起了嘴角,“我总觉得你是个有目标的人,应该不会甘于在饭店当一辈子的服务生。虽然现在成功的路子很多,但读书依然不失为一个捷径。你觉得呢?” 我们并肩走入地下通道,地铁呼啸驶来,轰隆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扩散。我站在车厢里,对他招招手,“就当我多事,考虑考虑吧。” 地铁开动起来,而他矗立在站台上,留下一个瘦瘦高高的剪影。 我不着急等着沈钦言的回答,也不会去问结果。人的道路都是自己选的,不是我游说了两句就能奏效;他需要完全考虑好且想好了所有的退路后,才能一鼓作气打起精神,朝着预定的目标努力。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他就给了我答案,异常坚定 的四个字:“我想试试。” 我忍不住一笑,“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接下的我来安排就可以了。” 他既然愿意,我当即联系了戏剧学院的学妹安露,跟她说明了来由。安露学的是编导,我大致知道她家境相当优渥,但她完全没有大小姐的娇蛮脾气,为人坦荡豪爽,我很愿意跟她结交。她现在除了上课外,正在max广播公司下的某著名新闻台实习——她平时非常忙碌,但一接到我的电话,立刻答应,约定了时间地点。 她一看到沈钦言眼睛都直了,自我介绍后马上说:“学姐你从哪里拐来这么一个漂亮男生啊,你的桃花运就是好,啊啊,我嫉妒死了。” 她说话也从来不顾及别人,看到沈钦言微微涨红的脸,我忍俊不禁,“你多帮帮他的话,他明年成为你的后辈,到时候你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 “当然了,”安露笑,“学姐你都这么说了,这个忙我一定会帮到底的。” 沈钦言欠身,“谢谢你们。” 安露还带着个同学院的男生乔子萌,是安露的好友,也是个清秀的大三男生,学的是表演,也是沈钦言想考的专业。 这对学弟学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一言我一句的,一顿饭吃了近两个时,基本上沈钦言想知道的都说尽了,我也大概明白了戏剧学院的考试流程——先报名,再参加戏剧学院的面试、如果有作品最好提交相应的作品,最后参加全国性的入学考试,达到一定的分数就可以了。总之,没什么出奇的。 乔子萌说:“我那时候就提交了一个自己写的剧本,和一段自己拍摄的mv。” “你是技术派吗。其实学表演的话,最重要的是长得好。听说过一个最有名的笑话没?” “什么?” “电影学院说,我们并不以貌取人。” 我笑出声。 “沈钦言的样子长得这么漂亮,我们学院里那些老头老太太肯定喜欢得很,以我阅人无数,我敢说咱们整个戏剧学院都没见过几个比他长得还出色的,”安露诡异地笑了一下,“也非常有明星气质,学姐你不觉得他跟顾持钧非常像?” 我闻言一怔,转过头仔细看了看坐在我身边的沈钦言。他不说话专心倾听时微微挑起的鬓角,和顾持钧的确有些微相似之处。只是一个青涩到一眼就可以看透,一个经过岁月的打磨而变得深邃。 沈钦言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跟 顾持钧相比,他抬起手臂摸了摸自己的脸,茫然中又带着不确定地,“是吗?” “当然啦,”安露上上下下打量他,“我这双眼睛,能看错吗。” 我打趣她,“知道知道,你那双眼睛就跟探照灯一样,什么□都瞒不过你。” “不过,上大学也不是灵丹妙药,最重要的还是人际,”安露支着头笑,表情诡秘,“学姐,依我说,你真有心想帮沈钦言的话,不如去跟林学长说来得快。” 她说的林学长是自然是林晋修,我一头雾水,“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啊,原来还是不知道,”安露抿住嘴角,笑得肩膀都在抖:“没……没什么,学姐你忘记这事吧。” 沈钦言很疑惑又茫然地看着我。我摊手摇头。 安露遮遮掩掩的态度让我好笑,不愿意说我也不能逼问。我只关心的是最终目的:沈钦言得到了所有考试的相关信息,并且乔子萌和安露还表示可以随时提供后续信息,这就足够了。 仔细说来,我是因为林晋修的关系认识安露的。大约是两年前,那时林晋修即将出国,在某个高级的俱乐部办了个极奢侈的告别晚宴兼生日宴,非请帖勿入的那种。我现在还记得那请帖精致考究,足有半斤重。那场晚生日宴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奢侈程度让我体会到火星撞地球的震惊感,同时觉得十分疑惑:明明他请的都是大学里的同学,有必要炫富到这个程度么? 这种看热闹的时候,林晋修自然不会放过我,我刚到了没一会儿就被他抓住了,他当着二三十位客人的面要我交出赠别礼物,现场拆开参观。我那时候和林晋修斗法若干年,已经知道他从不介意看我窘迫、无助的样子,因此我绝不会让他如意,以不变应万变,坦坦荡荡递给他我的礼物。 我送的是一块晶莹剔透恍若水晶的琥珀化石,裹着一枚翠绿的四叶草。那是我十二岁时跟爸爸在野外考察时亲手挖掘出来的,对我来说意义非凡。要把这件心爱的收藏送出去,我很肉痛,但随即想到林晋修即将出国再也不会跟我为难,心情大好,似乎也能割舍自己的心爱之物了。我跟他说:“这块琥珀有数百万年历史,而这片四叶草是地球上最古早的四叶草。四叶草代表了幸福,学长,希望你在国外一切都好。” 我在心里把这话补充完:千万别再回来了。 林晋修当时用一个长达一分钟的拥抱来感谢我,所以我没能看到他当时的表情,只感觉到他呼出的暖气在 我的耳廓旁萦绕不去,随后听到他戏谑调笑的声音,“居然舍得送我这么一份大礼,真是太让我感动了。不过,许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盼望我马上就出国然后再也不回来吧,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如愿的。” 我就算再沉稳淡定,听到这话的一瞬间也恨不得狠狠掐住他的脖子或者一脚把他踢成天边的流星。 那个拥抱实在太过暧昧,在现场的安露也看到了。以至于此后的两三年,她一直坚定地认为我和林晋修关系非同一般,不论我找林晋修帮什么忙他都会答应,虽然实际情况是我从未开口求过林晋修任何事,但这并不妨碍她绵绵无尽的猜想。 但我也有口难辩。 林晋修在国外的两年,每到各种节日都会给国内的朋友寄送礼物,这其中总有我的一份,谈不上多么贵重,但总是比别人的特别。比如上一个圣诞节,他给男性朋友都送了电子产品、给女性朋友是香水,唯独寄给我的确是一盆淡粉色的少女石竹。 我当时在医院里照顾父亲,每日都心力交瘁;他的那些朋友把花带给我,我抱着石竹呆呆站在走廊里,花香且美,明明知道他的存心,依然觉得百感交集。 吃过饭后,我和沈钦言去了书店。买书总是件美好的事儿,徜徉在满满的书架之中,让人心情愉悦。我一把抽出早就写好的参考书目录,对照书架一本本选购,沈钦言则提着购书篮跟在我身后。 “你想的很周到。”沈钦言看了看我手里的书单。 “我一直觉得,下了决心就赶紧做事,一分钟也不要浪费,所以昨晚就把书单列好了。”我边说边从架子上取出一本书放到篮子里去。 “难怪你说你很会自学。” “其实是被蚊子逼出来的。” “蚊子?”他诧异。 “我爸是个古生物学家,他对自己的事业很痴迷,”我说,“很多时候我们都住在野外,到了晚上,我爸清理当天发掘的化石,我就趴在帐篷外的小桌上看书,写作业。你知道,在野外,高原还好,如果是在山区,蚊子又多又凶猛,简直可以把人都抬走。爸爸说,如果我能提高效率快点做完作业钻进帐篷,就好多了。我因此养成了制定计划的习惯,什么事情都希望速战速决。” 沈钦言似乎忍俊不禁,但是又止住了笑,垂下头,在嘴角留下一丝浅浅的笑纹。 “许真……” 我有些恍惚迅速别过脸,在他说话之 前把最后一本书扔进篮子里,再把书单收好,“走吧,去结账。” 选好了参考书,书店外的整个城市夕阳西下,阳光如金色细沙奢侈地涂满了半个城市。 我跟沈钦言说:“我想回家一趟。” “回家?”他抱着装书的纸袋,转过脸面向我,“你是本市人?” “我家就在附近……”我心思一动,“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他说:“好。” 我家的公寓偏旧但却有特色,深灰色外墙红色屋顶,望之颇有历史气氛,且整个街区地段好,绿化也极好,环境舒适。 父亲去世后我再也没回过家,只把一些必需品搬到了学校;此时再次走入熟悉的公寓,一时酸涩难当。 拿钥匙开门进屋,这么久没回来,屋子里还是我离开时的模样——窗帘拉得密密实实,一丝光都透不过来,黯淡的灰色犹如潮水淹没了这间屋子。我看到暗处的阴影微微晃动着,那是爸爸曾经在这里工作生活的痕迹。 什么都在,只是人不在了。所谓的顾景伤情说的正是我现在的心情,这屋子的每个角落都有爸爸留下的影子。我脚步一个踉跄,几乎跌坐在地上。 沈钦言眼疾手快地扶住我。 “怎么了?” “没什么,有点难过而已。” 我迅速地揉了一把脸,走过去扯开蓝色的窗帘,夕阳余光“唰”的映红了屋子。 我招呼他,“随便坐。” 话虽如此,但我回过头才想起,我家能坐人的地方确实不多。 从面积来说,我家并不算小,但能容人的地方不多——起居室、储藏室、大卧室被打通,成了爸爸的工作间,书从柜子上码到了床下,把书桌和床都挤到了角落里去。爸爸采集回来的矿石样本太多,工作间放不下,连客厅都堆放着各种箱子和柜子,按照年代、种类,整整齐齐排列着爸爸这么多年在深山、荒原里回来的化石样本。 于是,偌大一间客厅只有一张小沙发可以坐人,被我用布遮上了,我扯开布,再次招呼他坐下。 “呃,大概有灰,我两三个月没回家了。” 他却在一个柜子前站住了,透过玻璃看着里面的一个个贴着纸条的木盒子。 “是我爸爸发现的新物种。” “这是?”他指着柜子里的白色晶体问我。 “ 干燥剂。动植物的化石必须要小心保管,防止水分、防止尘埃、避免被破坏……爸爸在世的时候,这些化石都是他的心肝宝贝,其重要程度可以跟我相提并论了。” 他对我点点头,一声不吭放下书,这才环顾四周,轻声问我:“你家里没别人了?” 我说:“我从小没妈,爸爸前阵子也去世了。” 我这话似乎也有不妥之处,我母亲毕竟还在跟我联系,某种意义上,照看着我的生活。但要跟他解释我的混乱的家庭关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眼神里闪过一丝了悟,大抵是明白了我为什么会缺钱以至于不得不打工挣学费的缘由。他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声音有一丝起伏:“抱歉。不过,你跟我差不多。” 我悲伤而感慨地看着他,难怪我一直觉得我们身上有种惺惺相惜的气质。 “我爸爸很早去世了,妈妈改嫁……”他表情怅然,想必是往事不堪回首。 “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我最后说。 他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我先领着沈钦言大致看了看我家的构造,他问我:“厨房在哪里?” “你会做饭吗?”我很惊奇。 沈钦言年轻的脸上流露出孩子气的神色,“你要吃什么?” “我不挑的,不过厨房可能没什么东西了,不然我们出去吃?” “先看看再说。” 我把他带到厨房,开始翻箱倒柜找吃的——结果翻遍了所有橱柜和冰箱,只找到了几只鸡蛋和一包从未开封的面。 “这就够了。” 我太久没有回来,灶台和锅上积累了不少灰尘。沈钦言没有多说话,拧开水龙头,立刻卷起袖子开始清洗流理台。他动作熟练,清洗锅子的速度准确而快速,一看就是胸有成竹的样子。鉴于我们都这么熟了,我也不跟他客气:“那就麻烦你了。我爸去世后我就没再回来了,我还有一些需要处理的事情。” 他点头:“你去忙。” 我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哗啦啦的水声,晃动的人影让我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他是我的亲人或者兄弟。今天带他回来还真是对了,如果他不在我身边,我也许连这扇门都不敢踏入;就算有勇气踏入,但恐怕又会一个人抱头痛哭吧。 电话留言大概有几十条;传真也有十来份,大都是哀悼和悼词。我爸从来都独立进行 研究,但和很多协会都一直有来往。爸爸去世后我在报纸上发了一份讣告,然后就躲回了人多嘈杂的学校里去。 我一条条听着电话留言,又弯下腰打开了书桌下的大抽屉。爸爸的著作整整齐齐地放在抽屉里。爸爸这一生写了五本学术著作,每本大概四五百页,和某些科学家比起来并不算多,但在古生物学界都极有影响。 我各选了一本,装到书包里去,同时分神听着电话留言。 一般的留言大抵是悼词,只有最后一条稍微不一样,几个小时前打过来的,是本市自然博物馆馆长助理邹琪特地留言给我的。 “许小姐,知道许正尧先生过逝的消息,我代表博物馆深表哀恸。另外,一个月后博物馆会举行为期一个月的古生物展览,许正尧先生有不少珍贵的化石藏品,许小姐,这些藏品能否暂借给博物馆?” 我爸爸跟自然博物馆很有些交情,这样的请求我不可能拒绝。我当即拨回,表示可以借出那些化石。 邹琪很感谢我,“太谢谢许小姐了。” “没什么,”我说,“如果有必要的话,到时候我也可以来当志愿者。” “那就太好了,”邹琪说,“其实我们有些缺人的,学古生物的人确实比较稀少,愿意当志愿者的就更少了。” “古生物学到底是门冷学科。”我感慨。 话音未落,沈钦言端着炒面出来了,明明只有鸡蛋作为辅材,炒出来的面却香气扑鼻。只闻那个香气我就知道我们做饭的水平绝对不在一个档次上。我长话短说迅速挂掉电话,朝他扑过去,五体投地表示崇拜,“你真是太厉害了!” “还好。”他并不觉得自己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 “以后谁当你女朋友就有福气了!”我笑,“我一位朋友的人生目标就是找个厨师当老公,我也深有同感。” 沈钦言对我的话题不予置评,可脸颊似乎有点微红,视线在我身后的墙壁上飘来飘去。 我努力不让自己的吃惊表现出来。沈钦言当真是一个很有趣的男生,在餐厅的时候面对一个个刁钻古怪的客人都很从容,看上去那么可靠,但此时,居然因私下里的几句玩笑而不知道如何应对,露出了这种羞怯的表情。 真是难得一见。 他指着墙,终于说话了,“那是什么?” 人家的墙壁上挂的都是油画、水彩,只有我家的墙壁上是古生物学年 表——那是我爸爸亲手绘制、撰写的一张古代植物的进化表,足有三米长,一米宽。这画很有些年头了,据说此图比我的年龄还大,挂在墙上非常显眼。爸爸每发现一种新的植物,都会把这张表取下来,记录上新的植物种类。 我一一解释,他说:“你对古生物学真的很了解。” “平时生活里都是古生物化石,什么孢子植物、裸子植物,所以看得多自然知道得多,被我爸熏陶这么些年下来,我也算是小半个古生物学家。” 他满脸佩服。 我稍微停了停,又摇了摇头,“但比起我爸差得多……哎,都不好意思说是他的女儿。” “但是……你学经济学?” 我怔住,握着筷子的手也微微一颤。从来没有人问过为什么要学经济学,以至于我自己都快要忘记原因了。我就读的静海大学的商学院名声卓越,成就很高,是所有学子的梦想之地。若干商业巨子都是我们的校友,每年收到国内国外的申请都可以装满一个屋子,在外人看来,能踏入这个门槛,你简直就可以看到人生的康庄大道了。 我想,对,就是这么回事。 我定了定心神,笑得很轻松:“学经济有钱啊,这不是明摆着的。我爸说,一家一个古生物学家已经够呛了,不要再存在一个了。” 沈钦言凝视我半晌,却不接我的话茬,换了个话题:“许真,今天谢谢你。” 我正想说“不用谢”,他已经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十六岁离开家后,就不敢再奢望大学了。但因为你,回到学校里读书似乎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了。” 我绝口不问他为什么离开家,莞尔,“你看,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虽然我在工作上笨拙,光给你添麻烦,但我怎么也比你大一些,有些建议还是有用的。说真的,你现在的样子,可让我找回一点自信了。” 他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年轻的脸上写满了真挚的谢意。我喜欢他看这种生动的表情,蕴含了无数的感情,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不是在曼罗时对客人的那种流水线生产出的微笑,也不是那种收到小费时的公事公办的谢意。我始终觉得,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应该更没心没肺一点,不是在大学校园里愉快追逐女孩子就是在球场挥洒汗水,怎么耗费青春怎么来。 我从来不是个拖延的人,很快敲定了学习地点——是在曼罗旁的一个公园。鉴于我俩的经济情况都比较窘迫,总不能找个花钱的地方 第五章 进退之间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又去了两次片场,再没有第一次的激动了。 我从纪小蕊那里知道了电影的大致进度,部分外景已经拍完了,现在所有的戏份都在那条豪华海轮上进行,这艘海轮已经被改造成一个豪华的摄影棚。剧组是没有假期的,我听到剧组各部门的工作人员也颇有抱怨,跟着我母亲这样一丝不苟动辄拼命的导演也真是辛苦他们了。 让我意外的是,顾持钧在这部电影里戏份似乎并不多,比如现在的他都是“闲散”状态,大多数时间和我母亲一起坐在监视器前,和她语速极快地说着话,话题大都是行业或者剧本相关,如对一些细节的删改,有时候也会产生争执——那种态势和别人不一样,就像有跟琴弦绷在他们之间。 印象最深的就是有一幕,剧中顾持钧饰演的男主角怀念旧日爱人的那一段感情戏,我母亲和顾持钧就要不要正面拍他的脸产生了不小的争议,争论了近一个小时。 我这时才发现,我以前对电影的所谓爱好更像是叶公好龙——原来我只喜欢成品不喜欢制造过程。我难免心不在焉,实在提不起精神时就从包里拿出书,努力在片场这种大呼小叫的环境中闹中取静,默默看书。 直到母亲掉转头看着我,“去外面的甲板。小蕊,给她拿点吃的。” 这里是她的地盘,她一发话我立刻从善如流地站起来,“好的,妈妈。” 船头的风景果然好得多。海面就像一匹闪着蓝色光芒的缎子,海轮则是剪开绸缎的剪刀,义无反顾地迎风破浪,我的头发被吹得沙沙作响。靠着栏杆一边看一边默记书上内容,却听到了带着笑意的亲切声音。 “许真。” 我回过头去,看到顾持钧迈着长腿,稳步朝我走来。他今天没戏,也没有上妆,穿得很随便,看上去又年轻又英俊。这艘气势恢弘的海轮被他抛在身后,彻底沦为了背景。有些人的气场就是这么强大,让人一见倾心。 “顾先生。”我连忙放下手里的书。 他走到我身边,海风吹得他微眯了一下眼睛,“我打扰你了?”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他从电影里朝我走来——距离我如此之近,又那么遥远。我下意识抿了抿唇,不争气的心脏又漏跳了一拍,只能笑自己真是不顶用。 “没有没有。”我摇头,“顾先生也是出来看看风景吗?” 船头的甲板上没有旁人,所以,这是我第一次跟顾持钧单 独呆在一起。之前不论那种情况都有别人在场,我母亲,剧组的工作人员。意识到这个事实后,我一向觉得自己还算能言善辩,那些词语忽然就蒸发得一干二净了。 好在顾持钧不是我这样的小角色,他手搭上栏杆,眺望了一下远处,那里是茫茫的海岸线,他直指着远处的某片海水,“这片海景非常美,海水的颜色和别的地方都不一样,尤其是在阳光下。” 这倒是前所未闻,“是吗?我倒是没看出来。” 他笑意深了点,“在镜头下尤其如此,选了不少地方,有几幕就选在那片海域拍外景。” “原来如此,”知道一些新东西总是高兴的,我挺受教地点头。 顾持钧确实是个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的成熟男人,举止妥帖,可靠而沉稳。三言两语后我的紧张感消失殆尽,也放松下来。我的包就放在旁边的太阳椅上,我匆匆过去,拿起来,取出了几本书递给他。 他踱步走到我身边,我把书放在小桌上,“顾先生,这是我爸爸的书,你上次说要看的。” “啊,”他拿起来每本都翻了翻,“谢谢你能记住。” 我简直不能直视他,“哈”了两声,当然记得住,他特地让助理来提醒我的事儿我可没忘记。 他忽然翻开一页,指着《寒武纪古生物》勒口上的照片问我,“这是你爸爸的照片?” 我为他解释,“是的,几年前的照片了。” 我爸爸并不喜欢拍照,照片也少得很。之所以会在书上印上这张照片,是出版商说“让同行见见你的真面目吧”,爸爸不得不从命。照片里的爸爸带着黑框眼镜,笑容和蔼亲切,鬓角斑白。 “你父亲看上去,完全是与世无争的学者形象。”他仔细地开始翻书。 “的确是这样的。他平生最热爱的就是他的化石了。” 他的视线扫过我的脸,“那你呢?” 我点头:“我爸当然更爱我了。” “是啊,我想你也有一个非常爱你的父亲,”他低下头,指着书页上的彩图,饶有兴趣问我,“这是什么?” “啊,”我兴致勃勃地立刻解释,“这是我们在罗尼亚岛的骨山发现的银杏科植物泪杉,这是在高岛发现的石松科植物,叶片小、浑圆,要知道,这个可填补了断代的空缺呢……” “你去过罗尼亚岛?”他问我,“我没记错的话,那是南太平洋上的 一个小岛国。” “是的,”我诧异于他的地理知识如此丰富,罗尼亚岛是个有着百年历史的小国家,绝大多数人都前所未闻,“我从小跟着我爸满世界跑,地球上的地方能去的差不多都去了,哦,只有北极没去过了。” 他若有所思地一想,出声轻叹:“真是位好父亲。” 轻轻一句喟叹,不知为何让我心头一动,眼眶居然有点发酸,于是赶紧别开视线。 单独跟他这样说话让我更坚定了一个认知:顾持钧这个人真是了不得,如同传言,不论站在他面前的人身份如何,无不得体周全的应对。 我没头没脑的东想西想,他则再次低下头去仔细翻看书中的图片,指尖拨动书页翻过一页,“这又是什么?” “啊,这也是罗尼亚岛上发现的另一种松木的化石。罗尼亚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靠近南极圈,土壤非常肥沃,岛上还有座七八千万年前由海底火山喷发形成的死火山,在那里的地层中藏着不少化石,化石层非常混乱……” 我说起古生物就非常起劲,顿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偏偏顾持钧还不停的问,我也就不停的解说,等到一口气顿下来,附录的几十页图片都解说得差不多了。 抬头看到顾持钧定定看着我,眼神异常明亮,半是感慨半是欣慰地说,“你去过很多人迹罕至的地方,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以你的年龄,也真是很难得的经历。” 被顾持钧这么夸奖,我一时间也忘记了内敛,“噗嗤”笑出来,“谢谢你这样评价我,顾先生。呃,我……我想请你——” “什么?” 他挑眉看着我,眼里光华流转,又迭起了手臂。 虽然我觉得他已经过了靠脸吃饭的年龄,但他那张脸还是不能久看,多瞄一眼就难免心猿意马。我掩饰般的咳嗽了一声,垂下头从乱七八糟的包里翻出了笔记本和笔,顺着桌子递过去,然后期盼地看着他,“你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他有点轻微的愕然,下一秒就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你要我签名。除了名字,还要我写什么吗?” 我赶快说:“签名就足够了。只要签名。” 他修长的手指握着我的笔,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用低沉悦耳的声音问我,“这是新的签名本?专门拿来给我签名的?” 从第一次见过顾持钧后,我就专门去买了这本签名本, 打算一有机会就找他签名。若干年后,总算派上用场了。 “顾先生,”我顿了顿,很不好意思地开口,“我是你的粉丝,我想要你的签名很多年了。” “这个啊,”他拉长了声音,“我知道。” 我从椅子上弹起来,脸都涨红了,“啊,你知道?” 他也站起来,抬起手臂摁着我的肩膀坐下,“难道你觉得自己表现得不明显吗?” 这个反问句实在太微妙了。说来也是,他是见过多少世面的人啊,又见过多少热情的粉丝;作为一个出色的演员,我相信他的观察力也是一流水平,我的那些激动的小心思怎么藏得住,也不会逃过他的眼睛吧。 我脸皮燥热,反正他都发现了,我也不怕死的、竭力表现得很坦荡地,继续说下去。 “反正……我,我很喜欢你和你的电影,”我吸了口气,“就像,你的其他粉丝一样。” “谢谢你的喜欢,我很高兴,”顾持钧把签名本和笔还给我,我宝贝一样的收起,感激地跟他再三道谢,他摆摆手,黑曜石般的眸子熠熠生辉,眼梢微微上翘着,看上去心情好得不得了,可说出来的话却让我大吃一惊,“不过签名的事,仅此一次。” “啊!什么?” 他说:“我不希望你当我的粉丝,宁可你做我的朋友。” 我的感动之情真是铺天盖地,连我脚下的海洋都远远比不了。 “朋……朋友?” “是啊,我没有几个年轻、电影圈外的朋友。我有时总觉得自己跟社会脱节了,如果你肯当我的朋友,那实在太好了。”他视线停在远方,显得又遗憾又很犹豫。 是的,被亿万人仰视得太久,迷恋得太多,渴望得太激烈,就不太能回到平凡的生活中去了。朋友对他而言,可能的确是一种奢侈。 我傻傻地看着他,大脑“噗”的一下燃起来,就像个怀着对国家热情而入伍的小兵对豪情万丈的主帅表衷心,“我有很多朋友,但没有一个是大明星的。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当你的朋友,但是我努力!顾先生,你需要我做什么吗?” 他的表情千变万化,最后一个没忍住,完全不顾形象地“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地那么愉快,让我隐约有些不良的预感——我经常在林晋修身上看到那种想要忍俊不禁却演化为失声大笑的情况。我有些挫败地想,难道我生来就是给人取乐的存在吗?明明我没什么幽默细胞的 。 他边笑边跟我道歉,“抱歉,我不是有意要这么笑的。但你真的——”他微微顿了顿,把后半句咽下去,“你和梁导还真是不一样。” 虽然他带着善意的笑话了我,但我还是很感激。因为那穿破云层的笑声,让我们之间的那道看不见的藩篱消失殆尽。 “我们当然不一样了,”我说,“我以前只在新闻里看到她。” “觉得自己的身世很离奇吗?” “几年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大导演时,还是有些吃惊的,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我随口说,“要说吃惊,只是没想到她会联系我。” “你是她女儿,她怎么会不联系你?” 我看着我面前这位大明星,“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有谁规定母亲有义务照顾女儿。” 顾持钧靠上木椅,视线扫过我的脸,手指轻轻敲了一记桌面,“一般人都不会这么说。”我和他的立场完全不一样,看问题的角度自然也不一样。他自然是帮我母亲说话,我也不打算反驳他,笑了一笑,然后给自己倒了杯水。 杯子还没举到唇边,我手机响了。 我接了电话,是博物馆打过来的,跟我讨论什么时候交接藏品的问题。那些藏品是爸爸一辈子的心血,我没有马虎,决定约好时间面谈。 顾持钧待我接完电话后,问我:“什么博物馆的展览?” 我把自然博物馆的古生物展览和我的关系略微解释了一下,他眉目一动,满脸兴致地问我哪天开展。 “三个星期后。” “你是志愿者的话,可以带我去看看?” 我的发散性思维非常强大,一瞬间想到带他去的后果:一旦被人认出来,又或者被人拍到照片绝对是头条新闻,不幸的是我还在现场,也许我也会成为八卦新闻的主角,占据了报纸的某个版面;但另一个方面,作为免费广告倒是绝佳,有顾持钧的带领,大批观也将众纷纷涌向博物馆,参观那些凝聚了古生物学家心血的化石…… “带你去看展览啊,”我喜忧参半,不能拒绝也不好勉强答应,“你还有电影要拍……” “没有拍摄计划的时候我可以不在场,”他直接看到我眼睛里去,“朋友之间,帮这点小忙很平常吧。” 刚刚说的话成为落人口实的把柄。这个大帽子一扣下来,我完全被压得毫无还手之力,只好点了点头,乖乖认命。 “好的。” “那就这么定了,”他容光焕发,挑着眉梢问我,“所以,把你的手机借我一下。” 他用我的手机给他自己的手机拨了个电话,跟我交换了手机号。我盯着那串数字想了想,保存到电话薄里,本想输入他的全名,想了想删掉了名字,只输入了一个“顾”。 片刻后他的助理孙颖叫我们回片场。 我们离座而起,顾持钧对我颔首:“我会给你电话。” 我傻傻点头,悄悄侧过头去,落在他身后一步。偶尔抬起头偷窥他,他的鼻梁真是挺拔漂亮得让人恨不得抚摸上去。 我想起曾经读过的一则新闻,我母亲正在接受记者的采访,回答自己的电影为什么选了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顾持钧当主角。她很直截了当地说:远看的时候,他的侧脸把我迷住了,走近一看,他的眼睛和双唇进一步打动了我。我的新片就是需要这么一个年轻人。 我并不觉得顾持钧会联系我,再加上我本来事情就多,于是很快把跟顾持钧约定的事抛之脑后。 我是真的很忙,忙到恨不得一分为四:一份履行我当乖巧女儿的职责,在我母亲面前承欢膝下;一份去曼罗打工,应付那些刁钻古怪、形形□的客人;一份帮沈钦言复习大学入学科目,这事我们通常放到早上,沈钦言基本上算是个好学生,勤学肯干,只有一次,我发现他稍有松懈,完全没有完成制订的学习计划,我提醒了一次,他之后再也没有忘记过。 还有剩下的一部分精力则分配到自然博物馆去,为期一个月的生物展已经开始了。我当志愿者当得不亦乐乎,摆放藏品、撰写说明词、还有解说等若干事宜。 至于我的本职工作——学生,则好像被我抛之脑后了。每天晚上回到宿舍都非常晚了,洗了个澡,忍着腰酸背痛,才开始熬夜写老师的布置的作业,我们的大四作业大都以小论文的形式出现,查资料、做调查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写论文写得两眼失焦,室友韦姗取笑我:“再不给窗台上的少女石竹浇水的话,花可就渴死了。” 我放下笔,揉着肩膀给花浇水,心里埋怨林晋修为什么要送我这么麻烦的植物,他喜欢给我找麻烦,连送的礼物都是如此。我又不忍对它们视而不见,不得不悉心照顾。毕竟,我爸爸是专攻古代植物的古生物学家,因此,我对可爱的植物也从来都抱有特别的爱心。 “你到底在忙些什么啊?以前总觉得你 精力旺盛好像总是朝气蓬勃,现在怎么也觉得累了?” “年纪大了吗。”我叹了口气,配合她的玩笑。 她笑得打跌,“许真同学,别太勉强了。林学长已经回来了,赶快飞奔投入他的怀抱吧。” 我对她做心碎状,“你这么想推我入火坑啊!他身边的女人三天两头都在换,要是我真投入了他的怀抱,不到一周就会被他打入过去时的行列。” “你和其他女人又不一样,”韦姗不以为然,伸手一指窗台的少女石竹,“我今天看到林学长了,他还问我石竹长得怎么样,你有没有天天浇水啊。” 毫无疑问,韦姗是个热心肠的好人,不幸的是,她是林晋修的粉丝并且以为我和林晋修关系暧昧。大一入学时的新生舞会事件后,人人都传说林晋修“冲冠一怒为许真”,从那时起,我的名声在学院里已经永远跟林晋修挂上勾了。 眼看着这玩笑也开不下去了,我只好扶额头,回到桌前捡起笔头也不抬继续奋笔疾书,“林晋修已经帮过我了。总之,总靠着别人是不行的,熬一熬就好了。” 她于是不再说话,翻个身就睡了;等她睡熟后,我过去为她拉上被子,又回到书桌前写作业。写到凌晨,终于写完了,连夜发送到老师的邮箱,总算能爬上床安心睡觉了。 在头挨着枕头的一瞬间,手机响了。迷迷糊糊接通电话,听到悦耳低沉的男声。我的睡意顿时全没了。 居然是顾持钧。我想起他曾说过会联系我,没想到真的打过来了。 他在电话那头说话,“许真?这么晚打电话,不知道有没有打扰你。” “顾先生,没事没事,我还没睡。”我手忙脚乱地说,“刚写完论文。” “本想早点联系你,但太忙就总忘记时间了,”他解释,“刚刚回到宾馆,这才有时候找你。” 漆黑寂静的夜里,他的声音仿佛成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声音,有着一种奇特的、抚慰人心的力量。眼角瞄到韦姗墙上顾持钧的某部电影海报,竟产生了他在我面前跟我温柔说话的错觉,脸上一热。 “古生物展览已经开始了吗?” “是的,前几天已经开展了。” “我明天到博物馆找你,可以吗?” “好的。”我飞快地说,“我明天恰好要去当志愿者。” “那好,我不打扰你了,明天见。”我几乎能听到他的微 微的笑意,“祝你好梦。” 我都傻了,等到反应过来,想说一句“你也好好休息”的时候对方已经挂了电话。“滴——”的忙音响在耳畔,我幸福地抱着被子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 为了组织好这次古生物展览,自然博物馆把自己的看家之宝——几具你能见到最完整的霸王龙、翼龙化石都搬了出来,摆放在高大的展厅充当迎宾客,煞是威风。大抵是因为这几只远古生物化石的缘故,这次的古生物展览参观者非常多,大出我预料,忙得我不可开交。 一般的参观者还好,最头疼的就是小孩子。不少学校老师组织了学生来博物馆参观,场面蔚为可观。 我今天带领着的就是一群九、十岁的小朋友们,尽管有老师带队还是能折腾,但他们正是顽皮的时候,好奇心旺盛极了。 我为他们解说化石的年代和形成,播放三维投影古代动植物给他们看,几千万年前的植物远没有今天这么丰富,大都是蕨类植物和孢子植物,但其美丽的程度是现代人难以想象的。 回答他们的疑问,用最通俗易的的例子告诉他们,古生物学的作用。我跟馆长申请之后,打开了博物馆的技术室,让小朋友们了解动植物标本的制作、带领他们参与化石的修理与复原。让我意外的是,小孩子们虽然没有定性,但做事却比我想象的认真多了。 尤其是一个坐着轮椅扎着辫子的小男孩,虽然安静,但却很有见地,时不时问我一些同龄人根本想象不到的问题,例如“怎么才能从这块化石中发现线索”或者说“热带雨林的植物化石为什么出现在冰天雪地中”等问题。 最后,小学生们乘兴而来乘兴而去。我推着小男生的轮椅把这群孩子送到场馆外,又蹲下身跟他们告别,两个小朋友拉着我的衣角,恋恋不舍的模样跟我道谢:“大姐姐,谢谢你,今天的三维电影真好看。” 我笑眯眯道:“不用谢,能跟你们一起渡过这个上午,大姐姐也很高兴。” 我蹲下身,把准备好的一套精美的古生物图片集赠送给轮椅上的小男生——这是半小时前我跟博物馆申请来的。 他大抵是没想到这份意外的礼物,愣了一下就笑起来,凑过来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老师和小朋友们统统笑起来,我也忍不住莞尔,心里也免不了得意地想:没办法,我就是特别招孩子喜欢。 送这群孩子上了校车,我就听到了从后传来的喇叭声。一回头,就看到 场馆外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纯黑的外观,很经典的款式,我正想劝说司机把车子开走,后座车门就徐徐打开,露出了顾持钧的脸。 他就像所有单独外出的大明星那样,浅灰色外套褐色长裤,看上去十分朴素,他没带墨镜,而是一幅厚得跟啤酒瓶底似的黑框眼镜。 就像超人戴上眼镜和不戴眼镜是两个人,他一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大明星忽然蜕化为大学校园里儒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恋爱都不知道的宅男老师。 “顾先生,”我忍俊不禁,“我刚刚差点没认出你。” 他一丝不苟地扶了扶那副黑框眼镜,问我,“怎么样?” “应该不会被人认出来。”我说。 前座的车门也被打开,走下来一个面容端正、一丝不苟的男人。他比顾持钧略矮,但还是算得上高大;黑色西装笔挺地穿在他身上,一看就是社会精英。他看上去比顾持钧略微年长,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依稀有些面熟。 顾持钧为我们介绍:“我经纪人,章时宇。” 我恍然大悟,展颜一笑:“啊,章先生你好。” 章时宇跟我握手,礼貌得无可挑剔,一看就是王牌经纪人的风范,“许真小姐,初次见面。” 他太正式了,我一边跟他握手,感觉有些轻微的不适,“章先生你客气了。” “长久以来蒙梁导照顾,感谢之至。” 我见过的人绝不算少,但能把客套话也说得这么如此恳切如此发自肺腑的只有两个人,偏偏他们都站在我面前。不知道顾持钧和他,到底是谁影响了谁。 “这样啊,”我笑了两声,迅速转移了话题,“你是陪着顾先生一起来参观古生物展的吗?你最好把车子停在旁边的车库里。那里有指示牌。”我挥动着手里的志愿者小旗帜,往右侧的入口一指。 “我不参观了,我只是司机,马上就走,”章时宇轻微地摇头,他看着向顾持钧,“我先去公司,现在把车子停在车库里,你离开的时候去取车。” 顾持钧颔首,转头看着我,“带路吧。” 这两人哑谜一样的交谈我不太懂,一愣一愣的,只能带着顾持钧进了自然博物馆的大门。自然博物馆有些年头了,谈不上多新,尤其是那群小朋友一离开,一时间场面俱静,连脚踏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都可以听到。 进去时碰到神色匆匆的馆长助理邹琪 第六章 一线之距 自然博物馆足够大,我领着顾持钧里里外外地参观,慢慢闲聊,一个下午的时间呼啸而过。顾持钧实在是一个极佳的谈话对象,跟他呆在一起,时间流失得好像指尖的沙漏,下意识抬头看向墙上的大钟,才知道已经快到闭馆的时间,倒是吃了一惊。 顾持钧到是一副意料中的样子,转头看我,表示我晚上没有别的安排的话,就一起吃晚饭。 我的确没有别的安排,爽快地答应下来,收拾了东西换了衣服跟他一起离开博物馆。 顾持钧上车后取下了那副吓人的黑框眼镜,露出了那双湛然的眼睛,再侧过头看我,“你想去什么地方吃饭?” 我想了一想,“只要不是意大利菜,别的都可以。” “打工时吃得太多?”他忍俊不禁,“那我定地方了。把安全带系上。” 我依言而行。再次抬起头时,车子迎着秋日的夕阳慢慢驶出,他放下了挡光板,逼人的光线褪去了不少。 顾持钧开车很慢且非常谨慎,连笨重的大货车都可以趾高气昂地超过我们。在我说出任何话之前,他主动解释:“我很久没开过车了,小心点好。” 他这样级别的明星,出入自然有助理经纪人开车。我摆摆手表示不介意,口气温和绵软得自己都难以置信,“又不赶时间,没关系的。” 他“嗯”了一声,专心致志用蹩脚的开车技术对付那辆车,不再说话。 我用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车窗紧闭,我和他呼吸着同一片空气,这个事实让我心里的那种不真实感犹如涟漪一圈一圈的扩大,变成一个梦境般的肥皂泡沫,把我包裹起来。在我最痴迷顾持钧的那几年,也从来没有做过这样华丽的梦——他开车载着我奔驰在宽阔笔直直达蓝天的大道上,我们的说笑声溢满小小的车厢,幸福就像刚刚酿好的蜂蜜一样,又香又甜,好像可以溢出来。 顾持钧带我去的是市中心的一家会员制餐厅,餐厅安静而舒适,为了保护名人的**做得十足十周全,没有会员卡你连大门都进不去。 顾持钧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刚一进门,戴着领结、一身黑色的侍者就称呼他“顾先生”;那些侍者像影子一样,走路都没有声音,领着我们穿过一个种植着木槿树的庭院,最后进入了有着小桥流水的小厅。 我现在好歹也算半个餐饮行业从业人员,只看地板光鉴程度就知道这餐厅和我就职的曼罗一样,绝对是那种贵得杀人不偿命的 。在这种地方吃饭,完全是吃环境,不要指望味道。 我随便点了一份套餐,跟他道谢,“顾先生,让你这么破费,真是不好意思。” 他说:“不用客气,因为你,我渡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下午。” 我莞尔,竭力表现低调,含蓄地说,“那是我的工作啦。” “也就是说,不论对象是不是我你都会这么接待参观者?”顾持钧抬起眼,笑着接过我的话,“是啊,我想你也是这种人,对工作一丝不苟对人完全平等,并不因为我是电影明星对我另眼相看。” “也不是的,”我摆手,“当然我当然对你另眼相看,因为你来博物馆之前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而其他人根本就不会问我那么多生物学问题。” 他说:“噢,是吗?” “当然这话也不完全正确,还有个坐轮椅的小朋友也问了我很多古生物学相关问题,真是很聪明的孩子啊。” 他若有所思:“就是在博物馆外,你送他礼物,他亲你脸颊的那个小男孩?” 我睁大眼:“咦,你居然看到啦?” 他笑而不答,只点了点头。 “你送的是什么礼物?” “噢,那是一套三维古植物的画册,不外卖,赠送的,”我解释,“小朋友很聪明,又善于思考,太讨人喜欢了,所以我送了份特别的礼物。” “有意思,”他微微挑起眉梢,“那你觉得我呢?” 我莞尔,“顾先生,你当然……嗯,也很善于思考和发问。” 这话绝不是恭维,我也说得真心诚意。不论是他接近我否别有所图,但好学到这个程度也实在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顾持钧微妙地“噢”了一声:“既然我也算好学,怎么没有礼物?” 我睁大眼睛,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来,“好的,顾先生你有兴趣的话,我过几天再拿画册给你,好吗?” 他却不答,视线停留在我脸上,我看到他眸光闪动,笑意从眸子里渗出来,带着沁人心脾的暖意和柔情——我心跳又没出息的狂跳起来。 “我的脸……怎么了?”我紧张地问。 “没有,”他微笑着低下头去看菜单,说的确是一本正经的话题:“那位馆长助理说得非常正确,你的确一个人顶三个。” “顾先生,你过奖了,”我轻轻呼出一口气。 “你总有一天会发现,我从来没有客套这个毛病,”他简明扼要地点了单,“许真,我很长时间没有这么高兴了。” 会让他烦恼的事,我自然也没办法出主意,只好关切地问,“拍戏太累了吗?我看着你们也觉得挺累的。” 他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敛,但语气依然十分轻松,“拍戏对我来说,是所有事情里最简单的一桩。” 那就是说,让他闹心的是别的事情。我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端起侍者送来的红茶慢慢品尝,脑子却不由自主回想起初见他时的一幕。 在那场见面会结束后,我带着签名本,悄悄跑到了后台的出口处,希望能等到他,让他给我签个名。原以为这是一场苦等,几分钟后我就等到了他。他被人群簇拥着走出来,独自一个人走在最前面。他不像别的明星那样走哪里都带着夸张的大墨镜,只系着围巾,风度翩翩。 他大步流星地边走边接电话,那电话里传来的显然是不好的消息,所以他眉心紧皱,一反在见面会上言笑晏晏亲切迷人的模样。他的神情越来越焦灼,声音也严厉若干倍——“怎么回事”四个字被他说得又快又急,像一柄剑一样直朝我杀过来,让我的手微微一抖。 我想,当明星看起来固然是人人称羡,但得到的越多失去的越多,电影、人际、绯闻……在影视圈这个巨大的名利场沉浮,其中的苦楚恐怕也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至少,没必要在我面前提起。 而现在,他会跟我见面请我吃饭,除了因为我母亲的原因之外,恐怕很大程度上也是觉得我能带给他一些新鲜感吧—— 顾持钧出道至今,向来勤勉,在他那繁忙的拍戏和通告之外,大抵不剩下什么自己的时间了,自然也没什么机会来结识圈子外和他完全没有利益关系的人,偶尔遇到了我,我的生活、爱好和他截然不同,大抵是会觉得新鲜有趣。 过几天后,应该就不放在心上了。 只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三四天后顾持钧又打电话给我,约我出门。除了亲自打电话,他还亲自开车来学校外接我,绝不假手经纪人或者若干个助理中的一个。 说不受宠若惊是假的,我也努力抽出时间跟他出去。等上了车到了目的地才知道,他带我出去打网球。 “呃,顾先生,你这是——”我看着他。 顾持钧从车子后备箱拿出一个挎包给我,打开一看,那是为我准备的运动服和球拍。 “上次吃饭的时候,你不是答应过跟我打球吗?”他颇认真地看着我。 我轻轻“啊”了一声。没错,上次我们单独吃饭的时候,聊起平日运动的时候,我说过我经常游泳和打网球,他点点头说“我也很喜欢网球,你明后天要上班吗?那好,我们可以切磋一下”,我笑哈哈地答应了,并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是他真的付诸实践。 他却明白了,“你以为我又是跟你客套,敷衍你,然后转个身就忘记自己的话?” 我低低呼出一口气,小声辩解,“也不完全是……顾先生你那么忙,就算不记得了也不奇怪啊。” “实际上,不把这事放在心上的是你。” 顾持钧这样回答,完全不留情面。 我抿着唇,没反驳。其实,他的每句话我都听得很认真,哪里敢不放在心上。我只是觉得,和偶像距离这么近像做梦一样,有点偏离现实。我的生活历来都是大众型的连续剧,偶尔掺杂着激情的花絮,但现在已经变成一波三折的悬疑剧了。 他领着我走进俱乐部大厅,把女更衣室指给我。 在影视圈,顾持钧的口碑是好得出了名,简直能跟他的演技相比。我看的每条关于他的娱乐新闻中,似乎都寻找不到什么恶意的诋毁。所有人都夸奖他,后辈说他提携新人,前辈说他尊老敬贤,工作人员则说他君子之风。 不论在哪一行,要想成事,先学做人。我以为这是顾持钧太做人,做事、说话太滴水不漏的原因。现在看来,似乎是我对他的理解出了问题。毕竟,一个人仅仅靠着虚伪和客套,仅仅靠着说漂亮话,在演艺圈是走不到这一步的。 怎么跟人相处是一门技术活,一个很小的举动就能使人们的关系融洽起来,但这些动作里缺不了真诚,就像吃饭少不了盐一样。最开始它们是一种技术,由于真诚,然后就成为我们的习惯,最终,它会转变为某种魅力。 就如同我面前的顾持钧。 顾持钧的网球打得相当漂亮,水准相当专业,他穿上白□球运动装站在球场那头,我偷偷打量他——宽肩窄腰,四肢结实且修长,迷人得要命。 我们所在的这个俱乐部人也不多,我们占了一个小场子,一来一回地交锋,跑步抢球时我看到他的上衣在大力的跳跃挥拍卷了起来,露出了结实平坦的腰腹。我忍不住想,如果他这个样子参加比赛,人家哪还有心思跟他打?至少我肯定是要分心的。 中场休息的时候我们旁边的场地被人占领,有人过来跟顾持钧招呼,又朝我看了一眼,笑问他我是何人。 顾持钧轻描淡写,朋友。 那人笑了笑,说“球技不错”然后才走了。 跟我母亲相认之后,我对这样的目光已经坦然得多了,淡定沉稳地继续喝着我的水。 不过心里还是泛起了略微的疑惑,如果我跟顾持钧在一起出没的被记者拍到照片,写出五颜六色的花边新闻又该怎么办,顾持钧在这个圈子里还算洁身自好的,以我所见,他从来都尽量避免以私生活炒作,做事也很谨慎。我只担心,若记者进一步挖出我和我母亲的关系……我倒是无所谓,如果调查到我父亲身上—— 我斟酌片刻,试探性地问他,如果我和他在一起被拍到照片了,会怎么样。 顾持钧看我一眼,道:“不碍事。” “噢……” 他如此不放在心上,我也就略微放心了。再说,我跟着母亲相认的这几个月,在她身边也有些天了,也有耳闻,电影公司处理新闻的速度绝对超一流水准。 “毛巾拿给我。” 其实毛巾就在他手畔,我还是拿起桌上的毛巾递给他。 顾持钧喝了口矿泉水,从我手里接过毛巾擦汗。 “你很不喜欢出现在镜头下?” “这不是肯定的吗?”我反问,“我才不喜欢被人参观。” “我认识的很多人,他们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获得名望、光辉和聚光灯的环绕。” “或许是有这种人,但我完全不是。顾先生,你呢?” 他停了一停,重新拿起了球拍,示意我站起来,接着打球。 “对我来说,演员是一种有趣的职业。你可以成为很多人,体验各种各样的人生。” 凡事有一就有二。第一次打过网球之后,顾持钧对我的球技大加赞赏,差不多每过几天会叫我出去陪他打球。虽然总的来说,三盘中我只能胜他一盘,发挥得好的时候,也能在短时间内跟他旗鼓相当。 顾持钧说:“你看上去那么瘦,却非常有爆发力。” “锻炼出来的。” 我从小跟父亲奔波在外,身体素质相当好。我可以拿来充门面的技能不多,网球算是其一。以前林晋修就时常约我跟他去打球,不过我从来都找借口不去——我才不想跟他多 接触呢。 不过,我平时各种事情很多,顾持钧比我还忙,拍起电影来没日没夜,我们总有时间对不上。 再一次和顾持钧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我跟他说起我的时间表,学业、工作、还有帮助朋友复习大学入学考试课程,他听后微讶,“你怎么比我还忙。餐厅的工作占了你太多时间,这么辛苦的话,就把那边的工作辞掉。” 这样的话让我啼笑皆非。我跟他解释,“这是不可能的。我要挣钱,绝不会辞掉的。” 他揉了揉太阳穴,“你不应该这么缺钱。梁导对你,不会、也不可能吝啬。” 服务员拿着菜单悄无声息地离开,随后送上了两杯红茶。顾持钧很爱这里的红茶,那香气是美好得好像是做梦一样,在这个美好的时机,我说出了心底话,“既然谈到这事了,顾先生,我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嗯,以朋友的名义。” “你说。” 他从善如流,实际上就我认识他以来,他一直都很耐心的倾听我。 我吸了口气,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顺着桌面滑过去,“我第一次见到我妈妈那次,在海景酒店,我跟妈妈借了笔钱,这事顾先生你也知道。只是,我妈妈给了我很大一笔钱,我很忐忑不安。这段时间我一直想找机会还给她,就怕她不肯要。所以,你能不能帮我……拿给她?” 他瞥了眼那张卡,对我的话明显不以为然,“她是你的母亲,有义务照顾你。” “她是生了我,这没错,”我没有直接的反驳,只说:“但这钱我不能收,真的不能收。” “为什么?” 我仔细地斟酌,决定挑一个他会相信的理由,“顾先生,你可以认为是我赌气。不论我多么宽宏大度,但始终忘不了她当年抛下我们父女的事情。我想,这个鸿沟永远都会存在,我可以堂堂正正跟我妈妈借钱,但不能白拿这么大一笔钱。” “不多,你不用介怀。” 我干瘪瘪地笑。 对于一部电影数千万片酬还有若干奢侈品广告兼电影公司股份的他来说,三十万大概是不算多。 他沉吟着,“你没有考虑到,你这么说,你母亲心中会难过?拒绝帮助,有时是非常伤人的行为。” 我身体微微前倾,慢腾腾动了动手臂,双手合拢在精致的红茶茶杯上。 “这只是我残存的一点尊严吧。”我低下视线想了一想。 顾持钧不置可否,直截了当反问我,“你看过梁导的电影么?” “你们合作的那几部电影,是看过的。” “以我这么多年对你母亲的了解,她虽然从来不说,但每部电影里都或多或少反应了对孩子的愧疚。她给你钱,只是弥补的一种方式。” 对电影我基本一窍不通,这通似曾相识的理论让我蹙起眉心。不过我倒是明白了,顾持钧正站在我母亲的立场思考问题。我在顾持钧面前总是不自觉地把自己的放得很低,找他帮这个忙也是无奈中的下策。他不答应就算了。 我垂下视线,“我看电影只关心情节,从来不会深想。顾先生,如果你觉得不方便,那就算了。我知道,不论谁做这事都有些为难……你就当我没说过这件事吧。” 他略一思考,把卡推给我,“我可以帮你在梁导面前劝说,但钱你要自己拿给她,我不能帮你转交。” 能得到他的这个答复,也完全满足了我的预期。我喜悦地连连道谢:“这样已经很好了,顾先生。” 走到饭店外,我就接到了沈钦言的电话,他遇到了几个比较困难的题目,打电话来请教我。这是我跟沈钦言的惯用相处模式,在他自学能力相当不错的前提下,通常都是见面解决功课上的疑难,剩下的电话回答。我边走边回答着那些不太费脑的题目,大约谈话内容特殊,顾持钧回过头,看着我好几眼。 我因为接着电话的缘故,落后了他好几步。他修长的身影走到门口,随手把车钥匙给了车童,这时白光一闪,另一辆招风的车停在了饭店门外。 我一怔,连忙压低了声音,吃了火药般跟沈钦言急匆匆道:“抱歉,我有急事,一会再打给你。” 他“啊”了一声,“好的。” 那车太招风了,我想不认识都不可能。我下意识寻找可以躲避的地方,光速钻进饭店大门后阴影中,做贼一样坚定地躲在门后不出来,引得前台的两位服务生面面相觑,我急得跳脚,连连跟他们比“嘘”的手势。我想我的样子实在是对不起这家会所的品味。 好在他们没有叫我出来的打算,我这才松了口气,隔着门缝看出去,果不其然看到林晋修风度翩翩地从车上下来,而另一扇车门中走出来的年轻女人,我居然认识,是我学姐肖菲。在学院里,肖菲工作上一直是林晋修的左膀右臂,两个人一起出来吃顿饭也不稀奇。 我微微蹙着眉心,把自己往门后再缩了缩 。 车童把林晋修的车子开走,他和肖菲两人并肩上了台阶,恰好和大门处等车的顾持钧来了个正面相遇。于是我诧异地看到,顾持钧和林晋修并不是擦肩而过,在短暂地招呼之后,两人随即交谈起来——我缩在门缝里想,他们居然认识? 隔得有段距离,我听不清他们的交谈内容,只见三言两语后,林晋修把肖菲介绍给顾持钧,肖菲本就□无边的脸上更添了一丝喜色。这期间顾持钧回头了一次,我知道他大概在寻找我的下落,但我绝对不想在此时此地跟林晋修来个狭路相逢,咬着牙拒不出现。 三人的交谈维持了大约两分钟,作为寒暄的话似乎有点偏长。我转念想到,以林晋修的家庭背景,认识几个明星完全不足为怪。 忍不住沾沾自喜:还好我英明神武地躲起来了。 好容易看到林晋修和肖菲上了楼,身影没入拐角后,我这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从门后闪了出去,若无其事地跟顾持钧打了个招呼。 “我刚刚去了卫生间,顾先生,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顾持钧拉开车门请我上车,“我也和认识的人聊了几句。” 我存心说笑,“是你的朋友?” “这倒不是,”他没细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顾持钧在市内有套房子,每次跟我打完球吃了饭后都过了晚上九、甚至十点钟——我们的晚饭时间总是特别特别长,一顿饭几乎完全是在说话中度过的,我跟他说我早年和父亲在外的见闻,说学校的同学、老师,甚至侃侃而谈我正在进行的论文内容——因为聊得太晚,从市中心回海景酒店又太耗时,他就干脆住在市内。 我其实并不愿意他送我,但他坚持己见,我也一如既往地跟他道谢。 “谢谢你,顾先生。” 他本来已经要去拉开车门,听到这话忽然停住了动作。他站在庭院里的木槿下,四周响起缭绕。顾持钧起初没有说话,用那最全世界的最漂亮的凤眼看着我,连名带姓地叫我的名字。我看到银河的星火落到他的眼中,竟然有些恍惚。 “许真,”他嗓音那么温润,“我一直觉得你太见外,以后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啊?” “名字或者姓名,随便你叫。” 等到反应过来他说什么,我骇笑,连连摆手。 “不,不。我怎么能叫你名字,我不能叫你名 字。” “为什么?”他笑了笑。 紧张会逼出人的急智,我略微一喘,又逼出来一句话,“你比我大了不少,又是我妈妈的好友,说起来,也算是我的长辈了。我叫你一声叔叔都不过分的,直接叫你的名字,这也太不符规矩了。” 虽然我们现在很熟悉了,但说这话还是不太妥当。果然,我看到顾持钧眼睛中的笑意瞬间被锐利所取代,那情绪绝对不是愉快。 “许真,你在提醒我的年龄问题上真是毫不客气,”他唇角眉梢扬起来,似笑非笑地,带着点不可琢磨的情绪,“我的的确确、已经是个大叔了。” 他半年前过了三十一岁生日,是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虽然他的气质和风度绝不是个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可以具备的,但他的外表依然年轻,眼角眉梢几乎都没有纹路,随便笑一笑就可以迷死一条街的所有女人和大部分男人。我把他的辈分抬高,形容得好像个老头子一样,他必定不会太愉快。 “……啊,顾先生,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他神色就像大海一样,看不出什么情绪,但也没再强求。 “当然,叔叔就不必叫了。其他的,随你。” 我松了口气。 到底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气量够大,被我如此形容,依然从容不失。 回去的一路我们说话不多,他对开车这种事儿依然没熟悉起来,车子如蜗牛般缓慢挪动。我脑海里也不停翻滚着“我十三岁时第一次开车也比你的速度快”“不知道跟自行车比谁胜谁负”“把可以飙到三百的车子开到三十也是一种难得的才能”之类的吐槽,等到这些话语就要被我的体温煮开,从我嘴里蹦出去的一瞬,我终于看到校门遥遥在望。 当下真是松了口气。 我抓起书包,扬起笑脸跟他道了谢,这才下了车。 顾持钧对我跟颔首示意,如往常一样道了句“慢走”。 校园里人来人往,这才是我熟悉的世界。我深吸一口气,站在门里再回头,顾持钧的车子再次涌入了车水马龙之中。 我挪动着脚步朝宿舍走,也许,这段时间,我跟顾持钧接触得太多了,关系太亲密了,亲密到模糊了一些距离。 回到宿舍,我跟沈钦言挂了个电话,想跟他解释继续刚刚挂掉电话的话题。 但过了很久他也没接电话,我就不再打电话了。我跟他一周至少四 第七章 一波三折 我想沈钦言大概比我更局促和尴尬,因为半小时后我在地铁上,就接到他匆匆打来的电话。他一开始就劈头盖脸地问我:“你根本就没吃午饭吧?” “怎么了?”我心道原来我看起来那么饿吗? 他说:“我会搬出去。” 这种直截了当的问话真是让我有些招架不住,我只好说:“找房子是大事,你考虑好再说。” “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借住让我非常尴尬,”他顿了一顿,说,“我和安宁姐是在一个同好者剧团里认识的。当时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我没有追问,饶有兴致关注别的话题,“剧团?什么剧团?” 他仿佛语塞,语气微微一顿,最后说:“我和几个朋友筹办的一个小剧团。” “真有意思,”我笑起来,“你们都拍过什么剧?” “到目前为止,只有两部自己写的戏。” 我不觉肃然起敬,“不错不错。” “也还好。”他却远远没有我这么兴奋,声音带着些微的苦涩,“还有太多问题。” “万事开头难啊,慢慢的就会好的,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沈钦言的声音微微高了一点,“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再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志同道合的一群人走到一起了。” “谁说的!非常了不起,”我眉飞色舞地赞美他,“我以前以为你只是热爱表演,想不到你因为热爱表演居然能组织一个小剧团!申请大学的时候完全可以写上这个!” “嗯——” “你们现在还有什么拍摄计划?” “我们是正在排练一部短剧。” “啊,我可以去看看你们的戏吗?” “当然可以。”他声音轻快了不少,“你不嫌弃就好。” 我兴奋地挂上电话。我对电影、话剧基本上一窍不通,但前两年大致了解,组织一个剧团相当不容易,导演、编剧、演员、服装、灯光、道具缺一不可;不论是短剧,还是话剧,或者更短的默剧,都是一个繁琐的系统工程。 沈钦言居然用这种方式无声无息实现自己的梦想,我满心钦佩。 我回到学校,去食堂吃饭,又顺手在路边拎了份报纸,在下午的阳光中边吃边看。新闻一条条的扫下来,世界新闻国家大事尽收眼底;最后翻到娱乐版,头条新闻就跟《 约法三章》有关,撰稿记者宣称:他昨天悄悄打入片场,竟然看到顾持钧和我母亲发生了异常严重的争吵。争执的内容没有写明,但提到我母亲说出要跟顾持钧分道扬镳的消息。 我吃了一惊。 跟我母亲接触也有几个月了,我知道她是非常严苛的人,拍戏的时候会跟工作人员签字保密协议,记者探班,写一些花边新闻不是不可以,但必须在电影公司的严密安排之下;在别的时候,她的片场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我每次去片场,都是她的贴身助理纪小蕊亲自接我,才能稍稍踏足禁地。 而她和顾持钧,是导演加演员的绝佳组合。合作十多年一直相当融洽,没可能出现“不合”的流言。 难怪这次矛盾会上头条新闻。 我想了想,给纪小蕊打了个电话,先跟她说了说这周时间我没法跟母亲见面,又随口问起报纸上看到的新闻,纪小蕊“哎”了一声,“公司已经在处理这新闻了,是个刚入行的记者写的,不懂规矩。说风就是雨的,夸大其词也不奇怪。”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 “小真,稍等,”电话那头一片寂静,她捂住了话筒,稍微压低了声音,“我到外面接电话了。刚刚梁导和顾先生都在,我不敢跟你细说。总之,他们是争执了几句。” “还真吵架了啊!”我很吃惊,“我看他们一直相处很好,噢,不是,讨论电影的时候有过争执。” 纪小蕊静了一下,“你这段时间一直和顾先生在约会吧。” “约会?” “你们出去过好几次吧。” 我完全不能理解好好一件事被说得这么暧昧,马上澄清,“真相是,我们出去打个球吃个饭而已,完全谈不上约会。难道,我妈妈是因为这事生气?” 纪小蕊显得难以启齿,支吾了几句后才用破罐子破摔的语气道:“你们出去的那几天,顾先生总会跟梁导告假,说自己有事,但他没告诉梁导是跟你在一起。昨天梁导一知道这事,确实发了很大一场脾气。” 这么说,那记者在新闻里写的,也并不是夸大之词了。我慢腾腾地说,“这事居然跟我有关,匪夷所思。” “小真,”纪小蕊语气中大有安抚我的意思,“梁导有她自己的考虑。” 这话说得深深浅浅,我不做声。 “啊,梁导要跟你说话。” 下一秒我母亲的声音出现 在手机信号那头。 “许真。”声音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 “妈妈。” 她让我出来跟她见面,我连忙解释说还要去见教授,是一个星期前就预约好了,实在不能推柜,她没再强求。 “你是大人了,要跟谁恋爱,我不管,”她说,“但只要是影视圈里的人,我都不赞成。” 我想,当一个命题及其否定命题互相等值,在逻辑上可以看作同等的论据,无法明确指出在断定这两个命题成立的论证中含有错误,此两个命题称为悖论——显然,我母亲的这句话是个悖论。 不过,跟她讨论逻辑学问题,似乎不太恰当。我想了一想,才开口。 “顾先生人非常好,我们仅仅出去过几次。” “我没有说顾持钧为人不好。” 也是,为人不好你们俩也不会合作那么多年了。合作十年后,也算知根知底了。 我说:“您相信我,我有分寸的。” 母亲声音果断,“你们没谈恋爱,那是最好。” 挂上电话,我无力地垂下头,把额头抵在桌子上。 我母亲真是高估我了,我哪里敢跟顾持钧谈恋爱。在今天这通电话之前,我想都没敢想。跟顾持钧在一起的时候,我最离谱的意淫不过就是,若干年后,我老了,坐在摇摇椅上,看着老电影,指着电影中的人跟儿子孙子孙女们回忆往事,感慨道,我当年也曾经有过青春啊,也曾经和偶像呼朋唤友呢。 只是这么单纯的想法。 现在看来,也许这个美好的想法也要让人遗憾的泡汤了。 那天晚些时间,顾持钧给我打了两个电话。 屏幕上的“顾”字闪烁,我没接,挂掉了。我不愿意他和我母亲起冲突。演员和导演的关系好比蔓藤和树木的关系。虽然顾持钧已经是个大明星了,和我母亲的联系实在太多。他们起了冲突,对谁都不是个好事儿。 现在因为我起了冲突,我真是太有魅力太有面子了。 再次见到沈钦言,时间到了下个星期。他的病已经痊愈,想来也是,毕竟有李安宁无微不至的照顾,再不快点病愈也说不过去了。我们坐在公园里的老位置上,时间走到年末,天气也越发冷起来,尤其是在室外。我往手上呵着气,仔细看着沈钦言的试卷。 我很满意地点头:“两个人复习事半功倍,但一个人的效 果也很不错。你虽然病了,但复习的效果倒是很惊人。” 沈钦言眼睛一亮,亮晶晶地看着我:“还有别的。” “是什么?” 他轻轻呵出一口气:“我们的话剧,下周六上午有一场比较正式的彩排,你要去看吗?” “当然!” 这时间倒是正好,我俩都没有兼职;我本来要去我母亲那儿,看来可以推掉了。 “我们剧团成员平时都有各自的工作,只有周末能挤出时间排练。” 我点头感慨,“真是够不容易的。” 我们去快餐店吃了午饭,又一起去了曼罗。下午我俩都有工作,一切按部就班,我们各自换制服、化妆,然后挤出笑脸,上工。 曼罗的下午时分相对清闲,客人大都是附近几栋金融大厦的白领来讨论公事;一过五点,就忙得要命了。客人谈不上川流不息,但九点之前通常不会有太多空位,好位置的话,通常都要提前预定。在服务行业做了也有好几个月,我对那么多有钱人拿着大把大把的钱来吃这种华而不实的餐点有了很深的认识。 今天我和沈钦言负责的是一桌大学生,听他们的言谈才知道是我的学弟学妹。这群高中生像足了当年的林晋修那群人,来得早,闹得开,倒不用我们怎么费心费力。 只是等待的时间实在太长,百无聊赖站在一旁等他们吃完,抬起头又看到了熟人。 不,不是熟人,简直是闪烁的星辰。 顾持钧穿着咖啡色的风衣,戴着那副厚得跟啤酒底似的老式黑框眼镜;章时宇和纪小蕊一左一右一前一后。这三个人居然凑在一起,真是有趣的组合。 顾持钧抬头四顾,似乎在打量餐厅,我朝后退了一步,低着头装作不认识。餐厅规矩严苛,我还在工作中,此时跟他们打招呼实在不是明智的选择。顾持钧的出色装扮我曾经见识过,很具有隐蔽性,餐厅里也没人认出他。 所以我根本没想到沈钦言反应得那么迅速,他目光一扫到门口,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低低叫了出来,“啊,顾持钧!” 沈钦言确实激动,他几乎一眨不眨地看着顾持钧,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低下头,反思着我见到顾持钧的模样,想必也是这个如饥似渴的表情吧。 三个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在领班的带领下,走向了东侧,那里单独的包间。 等到他们消失在拐角,沈钦言 才恍然大悟如梦初醒,“唰”一下转过头,“许真,你看到了吗?” 我点头。 “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真人。” “他打扮成那样,你还认得出来?” 我们一般情况下是不允许交谈的,因此声音放得很低, “为什么认不出——” 话音嘎然而止。回头一看,那桌大学生中倒了一个女生,她头埋在腿上,扶着桌子腿一幅要呕吐的样子。 男生说:“啊,喝醉了喝醉了,服务生!” 我一惊,连忙把女生扶起来。喝红酒也能喝醉,这姑娘的酒量真是比豌豆还小。喝醉了人身体沉得要命,而且她略微偏胖,我和她的同伴,另一个女生费了好大力气把他搀扶到了女卫生间,她扶着洗手台一阵狼狈的呕吐。 我们能做的事情不多,只好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等她吐得差不多就扶着她回了餐厅,又去拿了醒酒药和白开水递过来,叫帮她擦干净了衣服,再结账,送走了这桌学生。 好容易忙完,一转身在柜台交接完毕,领班头也不抬说,“把鱼子酱给三号包厢送过去。” 我端着鱼子酱敲了敲门,看到一屋子三个人一起回头看我。他们打发走了别人,只剩下三个人。 纪小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肩膀瑟瑟发抖,“小真,你的制服……”大概笑得太猛,被刚刚喝下去的水呛到了,捂着嘴连连咳嗽,险些埋在章时宇的胳膊里。章时宇没多话,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那姿态实在太娴熟了,显然是做惯的动作。我在心里“啧啧”了两声,把鱼子酱放下。 “小蕊姐,我知道女仆装很搞笑,但你也不是第一个笑话我的人了。” “不不,我不觉得搞笑,”纪小蕊缓过来,“只是你穿上这衣服,好像变了一个人。怎么说呢,很意外的适合你。看上去像极了《龙凤配》里的赫本。” 这话,大概是夸我? 我没作声,顾持钧已经摘下了眼镜,透出一点笑意,“坐吧。” 这屋子不大,只有一对沙发,一边可以坐两个人。我一本正经的指了指衣服,“我现在是服务生,不能跟客人一起坐下。” “那就不坐。” “顾先生,”我说,“第一次看到你来曼罗。” “我是来见你的。” 我完全没想到他这么直白,一时没反应过来。 “上周五的事情,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谈一谈,”他这么解释,“我本来想给你打电话,但毕竟隔着电话总是说不清楚,也显得不够真诚。你说过你每周四天在曼罗打工,我就想过来找你了。” 我抿了抿唇,有点疑惑。我母亲肯定不希望我跟他接触太多,他却顶风作案,跑来找我,这事显得很有趣味了。 章时宇沉默,拉着纪小蕊站起来,“我们出去一趟,你们慢慢谈。” 我睁大眼睛看着这位王牌经纪人。 咦咦? 就我零零散散的看到的八卦新闻里,不总是说经纪人对明星的私生活限制得挺紧么?明星要跟谁睡觉也许不会管,但如果跟异□往过密,经纪人总会干涉的呀,电影公司也不会袖手旁观。尤其是顾持钧这样的大明星,他要跟谁传个绯闻,粉丝们的怨念都可以铺天盖地了,玻璃心碎得可以填满白莎海湾了。 怎么章时宇完全不干涉顾持钧?还有纪小蕊,身为我母亲的助理,应该对她的话言听计从才是,怎么好像被顾持钧收买了呢。 我垂下眼睑,诡异的想法满脑子乱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两人带上门出去了,顾持钧才慢悠悠开口,“他们是一对,谈恋爱也有大半年了吧。” “噢,我也这么想,”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挺好的。” “你也这么想,嗯?”顾持钧说,“难道很明显吗?”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说,“章先生那种一看就一板一眼,非常能干的人,对小蕊姐却蛮温柔的。” “观察入微。”顾持钧面带微笑,这样评价我。曼罗的包间通常是给情侣设计的,灯光暧昧,顾持钧的五官在灯下就像是雕刻出来的,那么一个难以看懂的笑,让我半边身子一麻。 “你妈妈让你别跟我接触,是吗?” 我点头。他都知道了问什么。 “你怎么想?准备遵从她的意思做吗?” 我觉得,跟我妈妈那言简意赅的要求或者说命令相比,顾持钧的话更复杂更难理解。他平时都不跟我这么说话的,听上去温柔,但语调却很强硬。 他语气和意思又递进了一层,“小真,我很喜欢跟你在一起,不论是看展览还是打球,或者在一起吃饭。我不希望你因为梁导的原因疏远我。但我不知道,你对我的感觉是不是这样 。” 这次我听懂了,脸一热,自觉受宠若惊。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已经知道他说话不打诳语,至少在我面前不打诳语的性格。 我摇了摇头,“顾先生,你很好。我不在乎我妈怎么想的,我只是怕你跟我妈再起冲突,这对谁都不好。” “真心话?” “当然,”我直视他的目光,“顾先生,你以为我真在乎一个从来没抱过我从来没养过我消失了二十几年忽然一朝冒出来就要大肆干涉我私生活的母亲的一句话吗。” 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在乎。比如我拿了母亲的钱,所谓拿人钱财自然手短。我更担心另一件事——这事处理得不好,我立马沦为我母亲和顾持钧斗法之间的炮灰。 “那就行了。我想你也不是那种完全听你妈妈安排的女孩子,”顾持钧笑得极为开心,支着头,“梁导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我很想吐槽地问一句“你怎么处理”,终于忍住了。他和我母亲之间的不快分歧,我才不要去当炮灰。 他得到了答案,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站起来,扯过我的手腕站在了最亮的一盏壁灯下。 “谁给你化的妆?” 他低下头地问着我,眼睛亮得可怕。如果不是因为他正在说话的对象是我,我肯定认为这是□裸的勾引。他是知道自己的魅力的,也知道,只要稍稍发挥一点,就可以达到势如破竹的效果。 “我自己随便弄的。”我讪讪回答。 “我刚刚就觉得你看上去有点不对,”顾持钧说,“眉毛有点浅,眼线却太浓了,有点花。” 我还真不怎么会化妆,来曼罗工作之前临时看了本速成手册,然后稀里糊涂的上工了。一直以来也没人说我化妆不好,我也就这么坚持了几个月。 顾持钧抬起手。我疑惑的看着他,下一秒就知道了答案。我看到他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最后似乎停在我的眼角眉梢处。他的手指温度大抵是不高,干爽清亮,肯定没我的脸温度高,我的感觉不太准。 他背着光,距离近了,五官却模糊了。 “把眼睛闭上。” 我闭上眼睛。心脏“砰砰”地跳,像面鼓一样撞击着前胸后背,都要蹦出来了;呼吸急促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别动,头仰一点。” 他似乎从桌上扯了块干净的湿巾,轻轻擦过我的眼睑,慢慢擦 拭去我那过浓的眼线。他的另一只手也动了起来,手心贴着我的后颈,一前一后固定住了我的头。我历来淡定的气场不翼而飞,很想高傲的一扬脑袋道“我才不要被你折腾来折腾去”,但随即想到——天啊,这个人是顾持钧啊!顾持钧啊! 身体根本不听我使唤,愣是乖乖地一动不动,任凭顾持钧在我脸上涂涂改改。眼睑很清凉。额头,脖子却烫起来,燃着热气。 片刻后他终于满意了,指腹从我的眉梢离开,挪到了鬓角。 可算好了,我松了口气,再不好我的心脏就要爆炸了。睁开眼睛,发现我们的脸距离不到一指。 交睫之距,呼吸可闻。 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眉峰绷着,薄唇抿着,唇角上翘。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以为他的唇打算贴到我的唇上。 吻我?我被这个天外飞仙的想法劈了一下。 我脑子里怎么会有这种可怕的念头!绝对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时间不对场景不对人也不对。怎么想都不对劲。顾持钧是爱情片拍太多了,以至于生活中都在不自觉的扮演深情款款可以骗得小姑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男主角。他确实不应该这么对我,太没有朋友义气了,我想,他知道我是他粉丝经不起诱惑的,我只是一个无辜的看客而已。 顾持钧凝视着我,还是没说话。 我的头被他用不重不轻的力度扶着,还是动不了。我想说话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声带发声,只能看着他的眼神,像磁铁似的,根本挪不开。 门被推开了,纪小蕊和章时宇回来了。 顾持钧脸色一沉,锐利的视线朝门口一扫,纪小蕊后退了一步,用近乎赔笑的语气道:“……不然,我们晚点再回来?” 章时宇扶着额头,跟顾持钧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眼神,我可看不懂,我只是红着一张脸,无辜地看着顾持钧身后的壁灯。那灯确实很亮,亮得过头了。心跳完全没减速的趋势,手心下意识攥紧,已经捏了一把汗,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凉的。 顾持钧贴在我后颈的另一只手慢腾腾挪开,对他们点了个头。 我摆出标准的服务生笑,“那,那我出去了,你们慢慢吃。” “等一等,”顾持钧低头问我:“你周末有没有空?” “没有,”我还是紧张,语速飞快,“我跟朋友约好了,去看他的一出舞台剧。” 说完想起这 是顾持钧的老本行,他没准会有兴趣追问下去;果然他“嗯”了一声,问我。 “什么戏?” 顾持钧看着我的眼神让我一瞬间疑心他是要跟着我去看舞台剧,不觉悚然一惊。 “呃,我朋友自己的一个小剧团的一出戏,”我语速飞快,“我觉得没什么好看的,真没什么好看的。” 顾持钧点了个头,在他说出任何话之前,我光速开溜。 隐约的声音从包厢里传来。 “……你吓到她了……” 晚上收工后,我和沈钦言一道离开,闲聊起晚上的事情,他问我:“你见到顾持钧了?” “见到了,”我说,“还挺和蔼的。” 沈钦言看我一眼,没有回答。 ——实际上是和蔼得过分了。他特地追来找我,跟我解释一件并不是很要紧的事情。顾持钧实际上做人周详,态度亲切好,又没有架子。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板着脸的时候虽然让人觉得山雨欲来,但更有一种凛然的严肃。 我想起了第一次找持钧签名的可怜惨状。 那时候,他挂上电话后,心情看起来实在不好,大步流星朝电梯走;我明明知道,还是忍不住凑前了一步——机会太难得了,下次见到他不知道何年何月,他代言的商品大都是奢侈品,名表名车服装钻石等等,能出现一次很不容易。 结果还没走到他面前,就被助理和保镖拦住了。我记得那时候他的经纪人也是章时宇,他皱着眉头问我怎么知道这个隐秘后门的通道;我当时太紧张,准备好的台词一句没用上,支支吾吾、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知己知彼,调查这个又不难的。 顾持钧走在最前,被这骚动也惊到了,停住脚,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又走回来,用中低音的男声问身边的人,什么事情? 他神色严峻,脸色不太好,我当时完全沉浸在见到活人偶像的激动中,根本没注意到他脸色不好。 我乱七八糟、语速飞快地解释我是他粉丝崇拜他很久了之类因为怀着对他的无限憧憬才蹲守在出口之类的仰慕之词,还说我刚刚参加了活动得到了他送出的礼物很感谢云云……因为太激动了,一句话翻来覆去的说了若干次,就是忘记请他签名;他还算有耐心,听我说了一车轱辘话后,终于没忍住,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打断我的话,淡淡说了句“下次吧”,转身走人。 没想到这句“下次”, 第八章 风栉雨沐。 这剧场里,除了工作人员只有我一个观众,我立刻热情的鼓掌,“非常不错。” 他们大概还沉浸在戏中没有回神,听到我的掌声后才四顾,喘息的喘息,慢慢的笑起来。 作为一部短剧来说,本出戏偏短,但对于这么个十几人的小剧团而言,已经是非常出色了。我是个没太多戏剧细胞的人,也无法对这出戏提出真知灼见,只有很朴实的评价观点——能感动我的表演,就是好的表演。至于其他的,场景不够好、道具差劲,部分演员的台词没有记熟,结结巴巴;声音偏小这都是次要的。 等我把这些赞美之词一说,在场诸人都笑了起来。大家就在客厅坐下,擦汗的擦汗,喝水的喝水。 大郭一边看着手中的dv,还不忘记拍着我的肩膀,几乎要把我拍到地面上去,“小姑娘有眼光!” 我大笑,问离最近的沈钦言:“你们的剧什么时候上映?” “谈不上公映了,”沈钦言说,“打算在新年的几天,那时候大家都放了假,有空。” 想法倒确实很好,如果安排在新年的话,那只有一个月了,什么准备工作都来得及,这出戏还有大大的提升机会。 正想再问点剧本相关情况,手机响了,是纪小蕊打来的电话。那边声音轰鸣,但我听得出她在声嘶力竭地大吼:“小真,你现在快到快艾瑟医院一趟。” “什么?” “梁导在片场忽然昏过去了。” 我五脏六腑瞬间冻结,握着手机,愣是没咬出一个字。 那边实在太过嘈杂,我隐约听到风声和巨大的发动机声音,纪小蕊的声音隐隐约约,我听不到任何关于病情的细节,随即挂了电话;本想着一会儿再打过去,手机邮件到了,是艾瑟医院的地址。 艾瑟医院是市内的一家私立医院,我之前从未听说,奔出小剧场,直接打车过去,计价器上的数字看得我眼皮直跳。 下了车,看到路边的花店,心思一动,跑去买了束鲜花,价格同样贵得离谱。 我不喜欢医院。因为父亲生病的缘故,有一度到达了闻到双氧水味就恶心反胃、看到白大褂就双脚颤抖的地步。万幸,艾瑟医院倒是没消毒水味道,更像个舒适的度假山庄。 我缓慢挪动脚步,从大门到医院大楼前也就一两百米的距离,我走得分外艰辛,脚抖个不停,勒令自己东想西想,比如最近的天气和生病的辩证问题— —降温降得太快,生病的一个接着一个。 边走边想,眼看大楼到了眼前,愈发觉得腿灌了铅,沉重得不得了,被一辆忽然驶来的车吓了一跳。 车子“唰”地在我身边来了个急刹车,停在我面前几米远的地方,带来的风吹得我手里的百合花抖了好几下,紧张地侧头,看到车中走下来几位西装笔挺的男人,被簇拥着的那位是个并不年轻、看上去五十多岁的男人,两鬓略有斑白,表情肃然,器宇轩昂。 出租车根本进不了医院大门,这车却可以直达楼下。 他们跟一阵风似的走进大堂进了电梯,我走到前台问了我母亲的房间号,上了楼。 我妈住在五楼的单人病房,楼层不高,我没乘电梯,在旋转楼梯上抬头看,病房外站了六七个人,我都认识,都是剧组成员。大家正在三三两两的说话或者打手机,脸色都不好。 我看到顾持钧站在外围,蹙着眉心跟制片人和副导演小声交谈,声音压得很低,偶尔比划一个手势;而纪小蕊则捏着手机一圈圈地原地打转,紧张兮兮地念叨着“林先生居然来得这么快,我以为他还在国外,他万一跟小真撞上了怎么办呢”,章时宇轻拍她的肩膀,安抚之意非常明显。 我取出手机看了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了。 我就坐在楼梯上,左思右想了十分钟,还是抱着花上了楼。 我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顾持钧回头看到我,立刻中止了和制片人的交谈,招呼我过去。 “我妈妈——”我慢腾腾地说。 顾持钧马上说:“医生半小时前检查过,梁导没有大碍,但疲劳导致了昏厥,几个小时后应该就会醒过来。” 纪小蕊拉着我的手,满脸的自责和痛苦,“我知道梁导身体不好,还有胃病,她这段时间是太拼命了,还有不少别的事情让她烦心。” “没大碍”三个字实在太美好了,我长长的舒了口气,心脏慢慢归位。这口气从我在小剧场就一直憋着,现在才能喘出来,“那就好,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几个人交换了视线,顾持钧说:“稍等,现在有人在里面。” “好。” 剧组成员纷纷对我表示了慰问,我从他们那里知道了当时的情况。 前几天他们结束了在海轮上的拍摄,转而进入摄影棚。当时正在拍一幕很关键的室外戏,完全采取鸟瞰镜头, 难度非常很高,对环境的要求也高,现在是冬天了,天气远不如几个月前那么舒适,ng了多次都没拍成,我妈妈对女主角秦子青发了顿火。 我妈发起火来就是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女皇,对谁都不客气。我亲眼见过她批秦子青,连剧本都摔了,说她一点生活阅历都没有,连哀而不伤的情绪都表现不出来,还当什么演员,直接滚回去当家庭主妇好了。当时所有人都吓得屏住呼吸,最后还是顾持钧劝住了我母亲,自己去跟她长谈了一番。 其他人好容易劝住了我母亲,她终于消气了,正打算再一次跟秦子青说戏的时候,忽然昏了过去,不省人事。剧组里有医生,当即就做了急救处理,海轮当时正在海上,母亲的一位朋友调用了私人飞机,把她接到了这家医院。 纪小蕊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正在飞机上,难怪我在电话里听到那么大的杂音。 我站在探视窗口往病房一瞧,微微吃了一惊。 病房里一片肃然,刚刚在楼下碰到的那几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居然就在我母亲的病房,那位五十多岁的男人站在病床前,低头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伸手轻抚她的脸颊。他的头发盖住了眼睛,我看不到脸,更分辨不出表情,只看到绷紧的唇角。 病床上的母亲脸色白得像张蜡纸,正在昏睡,手臂上插着针头。 “他是?” 顾持钧解释,“他就是你母亲的朋友,也是盖亚电影公司最大的股东。” 这么说就是这里所有人的大老板了,来头真是不小。我回头看了纪小蕊一眼,侧过头问顾持钧,“我要不要去谢谢他?” “不用。” 我点点头,从病房门口离开,走得远一点。顾持钧跟过来,似在打量我的神色。 “我明白了,”我又问,“那我要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所有人都被我的话问住了。顾持钧盯着我不做声;纪小蕊明显松了口气,把话说得很暧昧,“这也是我没想到……梁导没跟我说过这种情况怎么处理……我想,没什么关系吧,我们都知道你是梁导的女儿。林先生肯定也知道。呃,但是,但是——” 我听出她的为难了。 制片人孙大叔则干脆地说,“许真,你可以暂时避一避。” 我心领神会。 我母亲在电影圈沉浮多年,有如今的地位,还是绝对的美人一位,自然有自己的关系网。傻子都看得出 来那个林先生跟我母亲关系非比寻常,绝对不仅仅是电影公司老板和导演的关系。我的身份又那么暧昧,啧啧。只要有心的话,我母亲这几个月有无数机会介绍我们认识,但她没那么干。我对她的了解仅限于工作状态中的梁婉汀,至于她的私生活,那真是一个飘忽的谜。 顾持钧跟其他人示意,又低声嘱咐了助理几句,带着我上了楼。那已经是医院的顶层了,冬日阳光正好,暖洋洋洒在异常宽阔的天台上。地上的飞机拖痕异常明显,还带着些气流翻滚的新鲜气味。 顶楼上有个漂亮花坛,还有长长的凳子。我扶着长凳坐下,伸手盖上了眼睛。心情不是不复杂的,有些飘忽的想一些事情,半晌才呼出一口气。 身边有人影晃动,有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匆匆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出现又消失,脸上觉得一烫。睁开眼睛一看,顾持钧递过来一罐加热后的咖啡。 “梁导跟他认识很多年了,交情不一样。” 我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刚刚我看到的站在我母亲床头的男人是电影公司的大老板。 明明知道自己问的有点多余,我还是说了出来,用打趣的口吻:“比认识你还久吗?” “十几年吧。” 我悄悄松了口气。 “你介意?” “介意的是我妈妈。我又不是傻子,我的身份,她谁都不避讳,偏偏只避讳那个男人,”我说,“如果连这个都看不出来,这么多年的饭也白吃了。不过,我没打算多管闲事,我妈爱跟谁好就跟谁好,也犯不着经过我的同意。” 顾持钧侧头看着我,“伤自尊心了?” “没呢。”我啼笑皆非,“我哪有那么脆弱。” 他还以为我是没接触过社会的孩子,长了一副玻璃水晶透明心肝,稍稍被刺激就露出受伤崩溃暗自神伤的样子,这怎么可能。真要是如此,我早在高中的时候就崩溃了,或者,更早的时候就被艰苦的野外生活打败了。 顾持钧舒展双臂,靠上长椅。我们并肩坐着,距离不到一指。他穿着件灰色的大衣,扣子没扣,衣襟微敞,看得到里面的那件修身的褐色羊毛衫。 我问他,“你这么闲着,不要紧吗?” “不要紧,导演病了,我们也可以趁机放个假。” 剧组是没有假期的,我母亲这样严苛的导演,平时绝不会休息,她不休息,工作人员演员也不会休 息。何况这片子要赶在明年的暑期档上映,二月前务必要拍摄完毕,所以母亲才会这么拼命,把自己都累倒了。 “恐怕我妈醒了后,说不定又要回片场了。” “那是有可能的。梁导从来都是轻伤不下火线。” “真的不容易,她要是嫁了人也不会这么辛苦吧,别的不说,就刚刚看到的那位林先生,应该还是很喜欢我母亲吧。” 顾持钧微微眯起了眼睛,眼睑覆上一层阴影。 “我认识这么多导演,演员,但我觉得,只有你母亲是为了电影而生的。” 这句话一字不拉的进入我的耳朵,在脑海里久久盘桓,仔细的消化。我就是相信他的评判,他既然这么说了,那事实必然如此。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阳光实在太暖和,他挪了挪,坐到我身边,他的衣服上有阳光的味道。 “你是怎么认识我妈妈的?” 平时绝不会聊起的话题,现在也有勇气说了出来。我盯着远方,看不见他的脸,听到他用微妙的语气回答我,“你很想知道?” “我看娱乐新闻说,是我妈妈在路上找到你的。” “并不完全是,”顾持钧瞧我一眼,“我最初并不想当演员。” 我“咦”了一声,精神抖擞地看着他。大概我的神情太急切太八卦了,顾持钧视线停在我的脸上,微微笑了一下。 “我本来希望从事编剧,”顾持钧声音低沉,早已听惯的中低音在耳边不徐不重地响起来,“读大学的时候,我写了不少剧本,很想找人投资拍摄成电影,但很难。那时候全世界都在闹经济危机,每个老板都提心吊胆,一筹莫展。” 我醍醐灌顶地想起第一次见到母亲时,顾持钧就是拿着改好的剧本来找她,他说一个晚上只睡了两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都在改剧本。 “然后你找到我妈妈了?” “我左右碰壁,也很绝望,甚至自己筹钱拍戏的想法都出来了。你妈妈那时也名声鹊起,她的一部电影刚刚获得了桑岛电影节的金奖,也是二十年来第一个得到这个奖项的女导演,”顾持钧说,“在经济危机的时候,谈电影的确太奢侈,如果导演是她的话,投资肯定不成问题。我就想到去找她,我想,女人也许好说话点。” 我无声地笑出来。以他的长相,的确容易得到异性的好感。 “我带自己最出色的剧本,守在她 住的酒店楼下四五天,终于见到了她。好容易搭了话说明了来意,她却完全没看我的剧本,只盯着我看了三分钟,最后说了句话。” 他顿住不言,我大为好奇,扯了扯他的袖子。 “是什么?” “她说,你的剧本我完全没有兴趣,但我的新片需要一个年轻人。” “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演戏了。” 我且叹且笑,导演从成千上万张脸里寻找到合适的那张,实在是一种缘分。 “简直跟小说一样,这叫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顾持钧正要说话,蹭蹭的脚步声在我们身后响起来,是章时宇上楼来。他先跟我打了个招呼,又俯下身去,附耳跟顾持钧说了句什么。顾持钧眉目不动的听完,又站起来,满怀歉疚地跟我说了句“小真,我有点事,一刻钟后回来”,两人一起下了楼。 我是个挺善于自得其乐的人,顾持钧走了,我就独自坐在长椅上看天。阳光实在太温暖了,都不像是冬天。今天是这几个月来,第一个没有兼职的星期六下午。精神放松了,疲倦就像涨潮的海水般,弥漫上来。 我靠着椅背,打了个盹。 我向来睡眠极好,通常是不会做梦的,那天却不然,稀里糊涂的做了好多梦。医院、药水味,爸爸憔悴的脸纷至沓来;我正惶恐无依,又觉得天寒地冻,有人抱住了我,那人的手臂有点像父亲但似乎比父亲有力,我在梦里分辨不清,只觉得温暖得很,就像个暖炉一样,我忍不住朝他怀里缩了缩。 拥抱得更紧了,脸颊都感觉到了温暖潮湿的热气。 我隐隐约约地想,还是做梦美好,在梦里什么都可以得到;甚至都有人抱着我,要是在现实生活里,怎么可能呢。 高中的时候不消说,林晋修威名笼罩全校,哪怕他毕业了也是,我没可能有谈恋爱的心思主观意愿也不乐意;林晋修大学时代在本学院依然大杀四方,有时有外校、外学院的不明真相的男生向我表示好感,下一秒就会被会同学警告“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了,是林学长噢,那个林学长,你知道吧”类似的话,让我郁闷不已。 我许真,说起来长相不差,才干也不差,那些远不如我的女生都纷纷找到了男友,青春的爱情享受了一次又一次,只有我,混到这么一把年纪了,连个恋爱都没谈过,男朋友依然是雾里看花的生物,做人真是太失败了。 连梦都 做得这么有逻辑,可见大脑依然在高速运转没有休息。因此,醒来的时候,疲倦没缓解,我异常头疼。 睁开眼睛看看四周,才发现现在不是在顶楼,而是窝在母亲病房的沙发上,这屋子没别人,暖气充足,我的身上盖着条厚厚的毛毯。而我,我从来不记得自己有睡着之后再梦游的习性。 想到这层,脸一下子僵了。 我把脸埋在手心,心里复杂得开了锅。病房太安静,几乎可以听到门被轻轻的推开的纪小蕊一手提着一个行李箱,小心翼翼进了门。 我们眼神交汇,她对我做了个口型:“醒了?” 我点头,这就算是打了个招呼。她打开行李箱,一样样的拿出东西来,我看到有笔记本电脑,还有衣服,化妆品等等若干。 我蹲下去看着她收拾,很轻地问是不是我母亲这段时间要用的生活用品。她点了点头,用同样轻的声音回答我,我母亲起码还要在医院呆上三天,她对待生活很挑剔,只习惯用自己的东西。 我想了想,犹犹豫豫问她,“我……我是怎么从楼顶上下来的?” 纪小蕊飞快地回答我,“顾先生抱你下来的。” 虽然我之前就在这么猜想,但知道事实后,还是被小幅度震惊了一下。有点茫然,还有点紧张,还有点受宠若惊,感觉异常复杂,大脑无法处理这么多感情,太阳穴有点疼。 “哈,这样,”我说,“原来是这样啊……” “顾先生对你蛮好的。”她的表情和声音也微妙起来了。 我纳闷地看着她,“你在鼓励我跟他多接触?不怕我妈妈知道了生气?她可是旗帜鲜明的反对我和影视圈的人来往。” 她“唰”一下回头去看病床,我母亲依然在昏睡。 她松了口气,放低了声音,“梁导心思缜密。她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自然会考虑各方面的因素,却不记得,你仅仅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她停了一下,“再说,顾先生可不是那种随便对人示好的人,你可以相信他。” 小蕊的声音很轻,我的脸却热了起来。心里在骂自己没用,虽然知道她说的“喜欢”和我想象的不是一码事。 床上一动。 我和纪小蕊同时朝床扑过去。她醒来的时间比医生预计的早了两个小时。 我母亲微微睁开了眼睛,脸色还是很苍白,唇却很干。我一手扶着肩膀,一手托着她 的头,轻轻喂她喝了口水,纪小蕊叫来医生,又去走廊上打电话。大概是去通知别人。 母亲眼神起初有点涣散,看了我一眼后视力慢慢聚焦,意识恢复了。 “许真。”她叫我,“许真。” “是啊,”我说,“妈妈,你昏过去了,小蕊姐叫我过来的。” 她要坐起来,但身体虚弱,只能半靠着床,眼睛微微阖着,疲惫地开口让纪小蕊打水给她擦脸擦手,梳头。她是个很爱整洁漂亮的人,和其他不修边幅的男导演可不一样,什么时候对自己的外表都很严苛。 “不用叫小蕊姐了,我来吧。” 这病房里一应俱全,什么都是新的。我去卫生间打了热水,洗了条新毛巾,一点点帮她擦拭着脸,额头,颈窝,双手,她素颜的时候有一种憔悴的美丽。我做得很细心,然后又扶着她,接过温水给她漱口。 她睁开眼睛看我一眼,没说我照顾得好还是不好。 “爸爸生病的时候,都是我照顾他的,”我轻声说,“妈妈,要是觉得不舒服就跟我说。” 她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任凭我给她梳头。母亲的头发平时挽起来,在脑后打了一个髻,放下来之后才发现她头发并不短,卷卷垂至半腰,发质其实不错,但掺着若干白发。 我小心翼翼地梳直了她的头发。 母亲这一醒过来,又投入到电影事业里。她不论如何都想要出院,我跟纪小蕊都苦劝无效,最后纪小蕊满脸强硬地说“林先生已经跟医院交代了,绝不许您出院”后,她才阴沉着脸放弃了这个念头。 但这并不是说她打算平心静气,不管不顾的养病。一部电影从筹建的那一天开始,就会陷入花钱的无底洞。拍戏耽误一天,就相当于几十万甚至几百万打了水漂。 我再一次见识到母亲的能力。这种能力和她是否正在手握导筒完全无关。手握导筒的时候,对任何东西都召之即来,哪怕是不合理的要求也有人迅速完成,此时躺在医院,她要见的人,一个小时内都出现在了病床前。 那种号召力就是无形的导筒,控制着每个人。 执行导演和几位主演站在病床前,制片人孙大叔则坐在旁边,递给母亲简单的时间表。母亲披着衣服坐在床上,眼睛扫了一扫,用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雷厉风行下了命令:这几天内由副导演代为履行职责,把后面的几幕不太重要的场景拍掉,剧本方面则完全交给顾持钧负责 。剧组的其他人显然是早已经熟悉我母亲的行事风格,犹如激烈交战的战场,无一人有异议,各自领命离开。 在这个过程中,那位林先生又打了电话过来,说一会儿来看我母亲,于是医院就变得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我委婉地表达了回学校的意思,顾持钧弯腰抓起沙发上的大衣。 “一起走吧。” “哎,好。” 天色暗下来了,窗外的天空失去了光彩,好像凋敝了一样。母亲本来精神困顿地靠着床,凌厉的视线还是朝我们扫了过来。 顾持钧只做不查,跟我母亲颔首,“梁导,我送小真回学校。” 母亲神色不豫,只说:“不用你送。小蕊。” 纪小蕊看着我们,答应了一声,不甚热心的去摸手机。 “不麻烦了小蕊姐,”此言一出,气氛顿时有点僵,我心中叹气,飞快阐明态度,“妈妈,我跟顾先生一道先走,没事的。” 她阴沉地扫我一眼,或者精神实在不佳,偏了偏头,阖上了眼睛,也不再作声。 离开医院才知道,顾持钧的车就在医院大门外林荫道上。他解释说是孙颖把车子开来的,但我往车子里看了几眼,什么孙颖?人影子都没有一个。 上车后顾持钧问我,“要不要去我家吃晚饭?” 我吃惊地看着身边的这位大明星。的确,我们都没吃晚饭,不过去他家……似乎不太对劲,直觉要出言拒绝,他却打断了我的话。 “我其实不喜欢在饭店吃饭,演了多少年电影就吃了多少年盒饭,外面的饭都吃腻了。”顾持钧轻微地摇头,熟练的打着方向盘。他的开车技术似乎比最开始好多了。 这念头刚一闪过,我就听到“砰”一声,身体猛然前后晃动,迎面一股大力把我压了椅背上。我第一反应就是车子撞到东西了,匆忙的回头去看,果然见到车屁股用力抵着后面的墙壁,好像很舍不得离开医院。 我边回过头去边开口,“顾——” 刚说了一个字,顾持钧双手扣上我的肩膀把我扳过去面向他,急切地问我,“小真,有没有事?”他的呼吸和急迫就在眼前,我微微闪了神。 “没有,”我抿着唇不看他,微微侧开身子,“我下去看看车子怎么样了。” 原来车子撞到了墙上,车尾的撞痕相当明显,凹进去了一大块,又掉了好大一块漆。我叹了口气想,他真是夸不得, 第九章 晚餐 车子进了车库,我和顾持钧一人抱着一个购物袋,乘电梯上楼。 顾持钧的公寓大概二十多层,在静海这座城市,算不上高楼大厦。我们直接到了顶层,电梯打开后我楞了一下,整个走廊异常安静,我们的脚步声让声控灯亮了起来,我环顾四下,视线所及的地方,只看到了一扇门。 “一层楼就一套房子?”我很有些吃惊。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买的。” 在外面就被关注得够呛了,肯定希望自己家是个安静的地方。我忍不住想,如果每层楼去敲门的话,不知道会看到多少大明星,想到这里忍不住噗嗤一笑。 顾持钧把购物袋放在地上,“你在笑什么?” “我在想,住在这里的人,很多都是大明星吧。” “听说是有几位,不过从来没碰到过。你想认识?” “完全没这个想法。” 他低头浅笑,拿出门卡刷开了门,招呼我进去。 我吸了口气,一脚踏入了房门。脚步落地之前,我明显感受到心底的异样感受,还听到我的心灵在叹息——可怜我从来不在晚上六点后跟异性单独回家的良好记录终于、彻彻底底被打破了,我的纯洁啊天然啊,一去不复返。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方可是顾持钧啊,我默默地对着心里那个纯洁的自我说,要是几年前能到这里,难道你不会激动得昏过去吗。 原以为顾持钧这样级别的大明星的住处绝对是豪宅,结果进屋一看,不论是摆设还是装修,都很家居很普通——完完全全不会让人吃惊。户型很合理,过了玄关上两级台阶就是客厅。客厅铺着乳白色的木地板,大概两三米长的浅蓝色木质沙发,上面搁了条厚厚咖啡色的毛毯,沙发旁是个简易的书架,上面放着两排书,歪着倒着的;电视和音响看上去倒是真的很惊人,我可以想象播放出来的效果非常不错。 总之,非常居家的一套屋子。 唯一让人感慨的,是这套屋子很大,客厅至少有四十平米;环顾四周,我看到了四扇门,有关着的,有虚掩的;且在进门处右侧的那棵室内观赏树后,还有一道楼梯直达楼上,上面至少还有三扇门。而我身处的客厅,则是一般的客厅的两倍高,让人不觉肃然。 而厨房就在客厅的左手边,被一道透明的玻璃隔断遮住了大部分。 顾持钧走进厨房放下纸袋,厨 房大且非常干净,整洁,只是看不出开过火的痕迹。 “放在流理台上就可以了。我做饭的时间不多,但每过几天都有人来打扫。” 我由衷地感慨了一句,“那还真是辛苦了。” 顾持钧微妙地“嗯”了一声,视线扫过我的脸,“什么意思?” “屋子太大了吧,”我说,“上下两层怎么也有四百平方吧,不论谁打扫肯定都很辛苦。” “差不多,我之前没想过这层,”顾持钧偏过头想了一想,“不过,我跟孙颖说一句。” 我决定不吱声了,只默默从袋子里往外拿刚刚买的蔬菜,心里琢磨着晚上做点什么。今天我们在医院忙了一个下午,都累得够呛,清淡点好了。顾持钧的厨艺我完全不敢抱希望,不,准确的说,他的气质和容貌跟“厨房”的关系就像寒武纪时期的地球板块和当今的差距。说实话他提出“去我家做饭吃”的时候,我心里真疑心他就是想找个厨师—— “好了,小真,你出去吧。” “啥?” 一回头就看到顾持钧把脱下来的外套扔给我,又迅速地从橱柜里拿出了一件蓝色的格子围裙,熟练地系上了带子,又把手伸到水龙头下,擦了点洗手液,开始洗手。 我目瞪口呆。 顾持钧回头扫我一眼,完全无视我的震惊,语速不急不缓:“许真,把衣服挂到衣帽间里去,然后去客厅看电视或者看书,书房就在衣帽间的隔壁,有电脑,没有密码。四十分钟后吃饭。” 顾持钧系围裙?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摸出手机或者相机不管了一切可以照相的东西都可以总之要把这一幕照下来绝对要照下来。可惜那些统统不在身边,我都没有,我只能努力发挥我的记忆力,把这厨房的一切细节记下来——例如厨房里的清新剂味道、白色流理台上的红辣椒、白色的地板、厨房墙壁上的淡色格子墙纸——这回忆太难得,我一定要一辈子记住。 他拿过一条干毛巾擦了擦手,走到我面前,盯着我一眨不都不眨,微微俯下身来,跟我的脸相聚不到五厘米的时候,缓缓开口。 “小真,我决定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瞪着眼看他。 “其实,我是外星人。” 我眨了眨眼,道:“噢。” 无奈的人换成了他,他伸手在我面前一晃,“我说,许真,我能下厨,你就那么惊讶?比你听到我是 外星人还吃惊?” 我很想告诉他:他是外星人和他会下厨这两个概念根本不一样好吧。一个是完全没有依据的,一个就是活生生出现在我面前啊。我这样的现实主义者,才不会相信什么外星人呢。另外,我根本不是惊讶,是震撼啊。 “啊,哈,啊。”我词不达意,这才意识到我刚刚在严重的走神。今天,我实现了许多人生中的第一次——第一次跟他去超市,第一次到他家并将吃到他亲手做出来的食物——于是我没出息的天外飞仙了。 顾持钧把抱着他衣服的我推出了厨房,把这偌大房子的衣帽间指给我。 我走出两步,又不甘心地回了头,他已经折回了厨房,充足的灯光剪出他的挺拔背影。 这套大屋子真是很大,衣帽间都赶得上我的卧室了,拉开厚重的木门,衣橱贴着墙,随便打开就可以看到满柜子的衣服,西服、衬衫、领带、裤子各就其位,烫得笔直。顾持钧像大多数男士一样,偏爱深色系的衣服,还有若干异常庄重的礼服。 我拿着他的衣服犯难,视线在那一长串的衣服里来回巡弋了几圈,最后才发现衣挂,立刻挂上,小心的离开,去了书房。 书房里则铺着厚厚的松软的地毯,吸走了一切声音。左侧是一壁书架,右侧的玻璃立柜中则放了上千张cd和dvd。我推开玻璃门,随手取下一本书,翻开,是全英文的莎士比亚,页面有点旧,折页的痕迹非常明显,夹了张书签。翻开另一本,萨特的,依然有折页的痕迹,看来他的书,还真不是装门面的。 他是个很有条理的人,书架上的书,架子上的cd,dvd也经过了仔细的分类。我慢慢地看出来一点门道——他大学学的心理学,于是我看到了足足三行、各种语言的心理学著作;他演过忧郁的摇滚青年,我看到了近二十本摇滚音乐人的传记和百来张摇滚音乐cd;他去年得到影帝的那部电影是部传记电影,讲述了一位传奇的画家的一生,他饰演那神经质的疯狂画家,关于这位画家的相关资料,足足有两只箱子,就放在书柜的最下方。 我垂首看着那两只打开一半的箱子,手心里都是汗。 人要成功,总是有点理由的。 他就像一块海绵,吸收着那么多的知识。 随后,我坐在书桌前,看到一个半打开的包裹,地址是瑞士苏黎世大学,有本书从里露出一角,纯英文的,我在心里翻译了题目,大概是《论法制的伦理性》。 我炯炯有神的看着这本书,预料到这本书对我来说和天书无异,最后还是没忍心打开。 书桌的另一头放着我爸爸的几本书,有一本里夹着书签。 书桌前还有一大叠手稿和笔,潦草地写着什么。这绝对算**范畴,我没细看,悄悄闪开了,去看他收藏的dvd和书。 这一看就入了迷,只能感慨一句:真是收藏家。 等到回过神,准备去厨房看这顿晚饭的准备程度时,他已经端着一钵浓浓的汤出来了。 晚饭是三菜一汤。 顾持钧蒸了很香的米饭,煎了一大块排骨,淋上了看着很美味的汤汁,清蒸了一条鱼,还做了玉米汤,颜色美丽,香气扑鼻。我今天已经震惊很多次了,但这一幕依然让我觉得梦幻,顾持钧极为绅士的帮我拉开椅子,我晃晃悠悠在餐厅里坐下。 “你尝尝。” 我拼命点着头,夹了一筷子鱼送到嘴里,浑身僵硬,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听到了花开的声音,我听到了海洋的呼吸,我感受到了天空的气息,我简直看到了上帝和佛陀…… 顾持钧看着我:“不好吃?” 我的回答是四个字:“人间美味!” 懂得厨艺的男人永远都那么让人仰慕,光这个做菜的水平就足以让我奉他为偶像了。 他眸子里的光闪了闪,表情愉快得要命,笑着拿起了了筷子。 “这是我的拿手菜,练了很多年了。” “很多年?你哪里练的厨艺?” “很小的时候开始,”他笑起来,“我们家的女性,从祖母到我妈妈,姐姐,每个都是女权主义者,在家里从来不做饭,甚至厨房都不进。所以,我家做饭的都是男人,起初是我爸,然后是我哥,最后是我。”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跟我想象的差不多,我完全不觉得他当了明星后还有时间练习厨艺,那必然是在此之前了。不过他竟然还有哥哥姐姐,让人觉得意外。我阅他的相关八卦挺多,似乎没看到哪里有爆料说他有兄弟姐妹。 “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哥哥比我大了十几岁。”顾持钧说。 今天顾持钧让我意外太多次了,我连惊讶的表情都用光了,故作镇定地问。 “唔,他们都是干什么的?” 我好容易把嘴里的鱼肉咽下去,顾持钧给我倒了杯橙汁,那是他刚刚打出来的, 香甜得要命。 “我爸研究历史,我妈主攻人类学和社会学,大哥是语言学家,大嫂是法学专家,姐姐是法医。” “你们一家都是学者?”我睁大眼睛。 “是的,除了我。”他镇定自若。 枉我自认为是顾持钧的热情粉丝,对他的情况也算了解,但是真的第一次了解到他的家庭背景。一瞬间颇有大跌眼镜之感,只好扶着额头消化这种震惊。但同时,也觉得醍醐灌顶。原来,他的彬彬有礼并不是在娱乐圈里侵染出来的;而他没有沾染什么娱乐圈中的恶习,则是由家庭环境培养出来的。 “真是家学渊源,”我自觉发现了新大陆,心中的成就感汹涌而出,“难怪我之前觉得你只要一戴上那副黑框眼镜就变成了学者,并不是我的错觉。” 他笑着垂下视线,用刀把鱼切开。 “看得多了,自然也能模仿出来了。” 我支着下巴看他,试探着问:“如果你不拍电影不当演员的话,会不会成为你父母、大哥那样的学者啊?唔,心理学家?” “很有可能。”他颔首。 他大学时研习心理学,这事儿并不是秘密。在电视台的一次访谈中,主办方请来了他的大学老师,老师带来他的成绩单和他当年的关于行为心理学的论文。所有人都惊讶的发现,他和很多年纪轻轻就在娱乐圈沉浮的明星绝不一样,成绩相当优异——优异到了每个家长都心甘情愿得让孩子把他当成偶像的程度。 “好了,吃饭吧。”顾持钧把切好的羊排递给我。 我们在一起吃饭的次数实在太多,没二十次也有十次,不用顾忌,我飞快地点了点头,开始风卷残云。 席间跟顾持钧聊起了电影,才知道《约法三章》正在加快进度,时间太紧迫,所以我母亲才会累到昏厥,这部电影的拍摄周期实在太长,比一般的电影长得多。 说起电影的时候,他有些轻微的疲惫,“这部戏结束后,我一年内都不想再拍任何戏了。” 他自入行以来每年都有至少一部作品,最多的时候有五部。而以我刚刚在书房所见,他对每个角色都那么用心,觉得累也是人之常情。忙了这么多年,什么都有了,自然也可以休个长假。这日夜颠倒的演员工作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应该休假的,”我随口说,“找个美丽安静的地方住上两个月。” “我正是这么想, 不过暂时没想到什么好地方。”顾持钧说。 我想了想,“可以去国外,国内……认识你的人太多了,国外总要好点。” “你去过的地方多,不如给我推荐一下?” “啊,这可不好说了……”我想着自己走过的什么地方,“要说美丽的,就太多了。你看你的偏好。” “你的偏好呢?” 我边想边说:“我最喜欢雪景。小时候跟着爸爸去米勒尔的高原,山下还是六月,高原上却是冬天,皑皑白雪覆盖,远处只有牧民的白墙红瓦小屋。真是童话里的景色。” 他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一幅完全采纳我的意见的样子。 吃了饭,我主动去收拾了碗筷,顾持钧倒没拦着我,跟我一起收拾了厨房。两个人做事比一个人快得多,我洗了洗手,跟他告辞回学校。这个晚上已经非常美好,我可实在没有在他家留宿的打算。虽然他的屋子那么大,并不缺乏我的容身之处。 他关掉水龙头,说要送我。 鉴于时间不早了,而他的开车技术实在不值得信任,我拒绝了他的要求,直接打电话叫了出租车。 顾持钧拿着我的书包,送我到了电梯门口。我一路都在絮絮叨叨跟他说话。 “顾先生,记住明天叫助理去修车,以后,你也别自己开车,多看点前头后头,你的开车水平真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 迟迟没得到回音,诧异地回头一看,安静的走廊里,灯光极亮,厚厚的地毯吸走了声音,顾持钧一身象牙色的居家常服,看上去闲逸洒脱,站在我身后,对我微笑。 而且他只是微笑,眼角微微上挑,有着温柔的弧度,只是,并不开口。 我拿过包,“那我走啦。” 电梯“叮”地一声爬上来,我走进去,正要摁下楼层,他忽然伸手挡开了即将闭合的电梯门,探身过来,双手捧住了我的脸。我下意识别过头,可他虽然看起来温柔,但手腕上的力气远比温柔大得多。我被他挑起了下颚,微仰着头,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他的脸上。 他轻轻吻上我的额头。 浑身的血液“嗤”一下燃了起来,耳朵也随即失聪。我无意识地瞪着他,大脑里一片空白,翻来覆去的念头都是“顾持钧吻我”这个惊人的事实,有种变身电影女主角的错觉,完全无法消化。 “小真。晚安。” 醇酒一 样的声音和吻,彻底灌醉了我。 我就像负荷过大的机器人,彻底进入了死机状态。 逃窜一样返回宿舍。 枉我自诩为心理素质极好,可这事却让我晕乎了很长时间。韦珊还没回来,我开了窗,冬夜的风透过窗户吹来,我脑子也清晰了大半,看到自己的脸在镜子里一会白一会红,只好抱着头蜷缩在书桌前。 我忽然有点明白我母亲为什么不赞成我接触顾持钧了,一瞬间真是心有戚戚兮。 所谓搅乱一池春水,就是顾持钧这种行为。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魅力,还对防线薄弱的我做这种暧昧的行为,直接逼近我的底线。就算不提我是他的粉丝,任何一个年轻姑娘也被个大明星这么对待,都会飘飘乎做梦。稍微把持不住,就会陷进去。某种程度上说,他比林晋修还有杀伤力。 林晋修固然有千百种不好,但他对我的态度一向清清楚楚,这么多年下来,他从来不留给我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门倒是开了。 韦珊提着书包走进来,扑上来掐我的脖子,“你这一天都去哪了?联系不上!林学长在找你呢。” 我这才想起手机没电这事,忙忙掏出手机充电,又顺便开了机。 “他找我干嘛?” 她炯炯有神地看着我,“你们俩的事儿,我怎么知道。不过我看他的样子,像是你欠他好多钱不还。” 真是欠钱倒还好办了。林晋修不常找我,一旦找我,从来没好事儿,这点我非常清楚。我开了机,发现手机里若干条短信,比如沈钦言问我中午急匆匆离开小剧场的后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情,我回复了一条“不要紧”;然后是同事舒冰的,说帮我代班了;最后一条则是顾持钧十分钟前发来的,问我到学校了没有。 我看着他的信息,微微出神,在回复和不回复之间纠结不下。 韦珊推了推我,“我刚刚跟林学长说了你回来了,他让你去他宿舍找他。” 我匪夷所思看着她,完全不知道她啥时候告诉林晋修我回来了,她动作真是忒麻利了。我叹了口气,心情无比沉重地拍了拍韦珊的肩膀,“我说啊,韦珊,如果你不这么多事儿的话,一定更加可爱的。” 她瞪我,“最后问一句,你知道林学长在哪里住?” 我胡乱地点头,重新抓起外套出门。 推门而 出的时候听到她愤愤不平地小声嘀咕“还说没□,连林学长住哪里都知道,我都不知道呢”。 出门后我摸着鼻子苦笑,能不知道么,就算不知道也听人说过。林晋修平时并不在学校里住,他的房子实在太多,我起码知道其中两套。不过,在他很忙的时候,例如通宵赶论文,忙活动时,就会回学校的单人公寓住。他毕竟还是个学生。 暑假的时候,林晋修带我去过他的单人宿舍,粗粗打量了一眼,比我们本科生的普通公寓是好了很多;谈不上多么豪华,倒是很舒适。作为临时的休憩站,倒是不错。 住这套公寓的学生不多,但还是给我遇到了肖菲学姐。我对上她视线的一瞬,她正从林晋修的房间出来,垂着头,咬着下唇,一脸的情绪不佳。 肖菲看到了我,露出了在雷雨天气摔倒在滑腻道路上的表情。她算是大学里和林晋修走得最近的女性之一了,所以对我怨念颇深,好像我是她的情敌一般。 我向来不跟肖菲正面接触,防她比林晋修更甚。大一入学时被误认为小偷的惨痛的经历后,这三四年来,我和她没说过一句话。此时我也不打算理她,迎着她针扎般的视线,从她身边绕过,推开了林晋修的房门。 房间里鬼哭狼嚎。地上是玻璃和瓷器的碎片,沙发翻了一只,垫子滚在墙角,茶几上有重物砸出的若干裂纹,完全就是被人抢劫后的模样。 而这屋子的主人林晋修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他只是安静地站在窗前,手指中夹着一支烟,却没抽,烟雾寥寥地从他指尖升腾而起,模糊了他的背影。 我清楚地记得,林晋修极少抽烟的,至少我之前从未见过。 “林学长,我来了。” 林晋修没回头,“把屋子收拾一下。” 冷峻、干脆利落的吩咐,仿佛我是他的女仆一般。 更离奇的是,我竟然也想不起反驳他,乖乖应了一声,又去阳台拿来了打扫的工具和吸尘器,拖下外套,重新绑一绑头发,开始干活。心里也不是不自暴自弃的,这几个月在餐厅打工,彻底被包括林晋修在内的客人们使唤惯了,柔顺地像只兔子。可怜我这样一个被诸多教授夸奖为“全能型人才”的得意门生,沦落成了林公子的钟点工了。 我埋头清理着地板上的玻璃碎片,看着他凝在窗前一动不动的背影,谨慎地问,“呃……学长,你找我,就是让我来打扫屋子的?” 他这下子终于回了头 ,背靠着窗,眼睛里的黑色以缓慢的速度凝聚起来。 他面无表情,“你说呢?” 他眼底的光让我脊背一凉。大概是从小受到的家教所致,他外表看来温文尔雅,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流露出这种神情——看上去是笑,只是眼睛里一点暖意都看不到。就像舔着嘴角,对猎物虎视眈眈的豹子。 我没做声。虽然这乱糟糟的景象很像抢劫现场,但是,谁敢抢劫林晋修呢?且不说无处不在的摄像头,进进出出的人群……退一万步说,真要是被抢了,他绝不会钉子一样扎在窗前不挪窝了,而已经在想法子抓获处置嫌疑人了。这场景,除了他本人搞出来的,不做第二人想。 “你的反应一向很快。” 林晋修扫我一眼,这么说。 我俩之间一直存在着某种诡异的默契,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就知道对方的心意。 这事儿说起来似乎很浪漫,实则是在我和他的漫长的斗争过程中形成的,每一点默契都代表着一段针锋相对的历史。 他欠身把烟头摁灭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整个人倒在沙发里,伸手盖上眼睛。 “把门带上。” 此时绝不是多嘴的时候,我照做。虽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也完全不觉得林晋修对我有什么企图。我们毕竟认识太久了,恩恩怨怨、爱爱恨恨的事儿该发生的都发生过了,现在都过期了。 我扫着地上的碎片,把陶瓷花瓶扶起来,默默感慨这花瓶真结实。花是不能要了,扔进垃圾袋里,再把乱七八糟的家具按照记忆力挪回原位。 “你下午没在曼罗,去哪里了?” 看来林晋修从下午起就在找我了,我含糊回答,“有点事。” 我有一种很微妙的直觉,宁可被他误会,也别告诉他我还有个妈。他一直以为我和他一样,都没有母亲。 我想起很久前一件事情。 那时我和林晋修刚刚开始针锋相对,我怀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雄赳赳气昂昂笑傲江湖,结果一下课就撞了鬼,被他的随从们堵在教学楼旁的小巷子里。 我有种古怪的硬脾气,不愿意把自己遇到的大麻烦事告诉校长和爸爸,第一他们太忙,第二就算说了也未必管用。 我记得那是游泳池事件后的第二周,我被人泼了半桶水,冰冷的水顺着头发流下来,漫过脖子,浸湿了羊毛衫,贴着皮肤往下 第十章 话语 林晋修的条件十分诱人,我不是圣人,要说一点不动心绝不可能。可惨痛的记忆还在脑海,我再三提醒自己,千万不能跟他牵绊太多,不论什么时候和他对峙,最后吃亏的总是我。 要知道他所谓“提供一份工作”,和他介绍我到曼罗工作不同,在曼罗的时候我不用天天看到他,也不是他的属下。成为他的属下,就意味着他有更多的牵扯,到时再脱身就难了。 那个晚上我没睡太好,默默寻思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拒绝林晋修是肯定的,但在拒绝的情况下不得罪他就是个技术活了。 巧的是,早上的战略投资选修课结束后,教授也找到了我,让我帮他做一个市场调查分析。我大喜,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我到处寻找林晋修。他现在在学校内时间不多,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过总算给我在他的办公室外找到了人,用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客套的语言回绝了他。 他听完不露情绪,玩味地扫了我一眼。 “我尊重你的决定,”他微妙地笑,“不过到时候,你可不要后悔。” “你可不要后悔”,他当年也这么跟我说过,而我后来也的确有些轻微的悔意。 心里打了一个突,谨慎地看着他。 “学长,你看,我们都不是高中生了……再说这种话,很没意思的。” 我发自肺腑、诚挚的建议,希望我们之间的默契还在,也希望他懂我的意思。高中磨练下来,那些痛苦经历使我变得小心谨慎,所以说年纪大了胆子就越小,我觉得这句话颇有道理。毕竟,勇气常常是盲目的,因为它没有看见隐伏在暗中的危险与困难。 林晋修笑了一笑,把手中的书卷起来,在我脑袋上轻轻一拍。 我于是知道,这事情就此揭过。 我随后去了医院。 我原以为母亲住院这事捂得很严密,但出去买了份报纸才知道这事已经传传开,“导演为拍戏呕心沥血”的字样看得人触目惊心。记者潜伏在各处,还有人上来跟我搭话,简直不堪其扰。我只好把自己伪装成不明真相的路人甲,潜伏进医院。 母亲的病并无大碍,照顾她的人很多,轮不到我。我不想空手出现,又买了束鲜花。 纪小蕊看着我直叹息:百合,又是百合。康乃馨多好。 我尴尬地赔笑,进退两难。 母亲扫了我们一眼,也不知道是在看我还 是纪小蕊,“这花插在瓶里,其他花都拿出去扔了。” 纪小蕊抿嘴一笑,依言而行。 就在我们说话的几分钟,又有人送了花来。我大致扫了一眼,这些其他花大都是影视圈的人送来的,剧组的成员,其他导演,跟我母亲合作过的演员……这病房里鲜花礼物太多了,我那束花似乎有点不成体统,但她更愿意把我送来的花放在醒目的位置。所以我猜,母亲对我也不是不重视的。 她在生病的时候依然是导演,也不可能真正闲下来,电话来往很多,她不高兴就蹙起眉心。人在病时脾气往往比平时更尖锐,虽然我看得出她努力在抑制情绪。但被控制在医院让她情绪比平时更暴躁。 纪小蕊就很能察觉她的细微情绪,往往在她开口之前就能察觉心意。这个圈子里,随便一个小明星都有好几个助理,导演的助理三五个都不奇怪,但我母亲身边,一直都是纪小蕊一个人。 我存心打趣,“小蕊姐你干脆给我妈当女儿好了。我靠边站比较好……” 纪小蕊脸色一变,“小真你开什么玩笑?”声音有点变调,仿佛我说了什么可怕的事。 母亲斜靠着床头,伸手关了电视的遥控,说话时声音没什么热度。 “不一样。我每个月都会付小蕊工资。” 我心道,也差不多一样,她给纪小蕊工资,给我钱交学费了。 说起学费我又想起另一件事,磨磨蹭蹭坐到了床沿。纪小蕊察言观色,知趣退了出去。 单独跟母亲相处总是让我紧张,我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跟她说起那笔钱的事情。 “妈妈,你给我交学费的那笔钱实在太多了,”我说,“我拿着真的很不安,也想很久了……打算还给你……” 原以为她会生气,结果她只是用精疲力竭的眼神扫我一眼。刚刚打电话吩咐剧组的精神头不翼而飞。她真的太累了,连平时的肃然表情都不愿意或者说无力表现出来。 “许真,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我知道。” 我倒是从没怀疑过这件事情。她当然是我生母,这点不需要dna来证明,只需要看我们这两张脸就有答案了——基因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此。 “我当年抛下你,是不得已的。”母亲说,声音低得近乎沙哑。 我面带微笑表示理解。 每个人都以为,我是因为自 己被母亲抛下而心怀怨恨,但我本人却不这么想。 说实话我很庆幸她扔下我。她是个事业心这么强的女人,如果我跟着她生活,恐怕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她几次,接触的大都也是娱乐圈的浮华,性格也绝不会是今天这样,大抵已经变成骄傲又不知好歹的人了。 但跟着我爸就不一样了,我爸教给我太多知识,带我去了世界上的每个角落,他教给我怎么为人处世,教给我认真谨慎的学习精神,他塑造了我的性格,别的不说,只是他那么狂热的爱着自己的研究,却从来没有抛下我一天。 我帮她紧了紧被子,又握住她的手。 “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意气用事,做过许多蠢事,”母亲停了一会,“但生下你,大概是所有事中最不后悔的。” 我心里一个哆嗦,她那么虚弱的跟我说她多么重视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实在太小心眼,说错话了。 我想了想,找了个折中的法子,“妈妈,我用你的那笔钱去投资,怎么样?如果赚了的话,我就把本金还给你。” 她叹了口气,“嗯”了一声,脸上有依稀的倦色。以为她要休息,结果她吩咐我把剧本拿来,真是一有时间都在想着她的电影。 剧本就搁在床头的柜子里,我扫了一眼,当即一愣。不论是装帧还是封面上的名字,和我在母亲的酒店房间、片场看到的剧本完全不一样。 “啊,这是……” 我眼睛炯炯有神地睁圆了,表情也扭曲了。手指戳戳点点着封面上的“顾持钧”三个字,也不知道是因为真的想戳这几个字还是因为震惊得手发抖, “我之前看到的剧本,上面写的是你的名字啊!怎么这个是顾持钧的名字?” “你之前看到的,是导演剧本,上面写导演的名字,”母亲说,“现在拿着的,是电影的文学剧本,写编剧的名字。” 我大脑使劲的转啊转,“这么说,他是《约法三章》的编剧?” 母亲表示了同意。 我醍醐灌顶。想起昨天我跟他坐在这栋楼的屋顶上,我们都靠着长椅,他说“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写剧本”这事儿。我以为他是当做茶余饭后的的谈资讲给我听,没想到他就是真的深藏不露。 “妈妈,他跟我说,最初找到您是希望你拍他的剧本?但你说对他的剧本没兴趣啊……” 母亲神色不明地看一眼我,还是回答了,“ 开始的确没有兴趣,夹带私货太多,不切实际。但这几年,有些进步。” 我“噗哧”一笑。心中暗道,等我跟顾持钧熟了之后,一定要把这话说给他听,他的剧本被嫌弃成这个样子,也当真好笑。 母亲说:“不过,他会告诉你这件事情,说明你们的关系不错。” 这试探得还真是毫无保留。我平静地笑了笑,把手中的剧本递给她,平视她的眼睛,认真开口。 “妈妈,我跟他亲近,只是因为我是他的粉丝。您知道粉丝对偶像是什么心情吧,我以前为了见他,还兴奋地去参加见面会呢……”看着她的神色略有松动,我继续道来,“他这样的明星,什么世面没见过,多美的女人都见过。我在他面前,大概就是个可爱的小女孩罢了。他有大把大把的人可以去喜欢,没可能看上我,而我,也从来没有把他当成可以恋爱的对象。” 我第一次单独跟她说这么多话,母女间中断二十多年早已变得不存在的牵绊似乎在这席话里慢慢的牵连,并且有了一定程度的恢复。 母亲很满意我的话,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背,没有再说什么。 离开了医院,我又去了曼罗。到了才知道,林晋修已经跟经理交代过我新年前辞职一事。我暗自磨牙,他动作还真快,居然不跟我商量一下。不过转念一想,他怎么会跟我商量?横行霸道惯了的人。 沈钦言安慰我:“也好,就不用跑来跑去。” 我笑:“就是不能经常见到你了。” 他沉默了一会,“我们平时一直都在见面。” “哈,这倒是,我还要去看你们的戏呢。” 沈钦言点了点头,给餐桌中的花瓶插上玫瑰,“有什么意见吗?” 我忍住笑,随口道,“我哪有什么意见,就觉得你们挺不错。如果我——”声音嘎然而止。 沈钦言停下布置餐台的手,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嗯?” 他比我高,此时微微弓着身子,直接落在我的视线里。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我们这个装修风格也很暖色调的餐厅里,照在他的脸上,别有一种温情脉脉。他真的很年轻,年轻的肌肤上有玉般的光泽。工作之外,他笑得不多,可一旦展颜,别有一种孩子气,清澈耀眼。 我呆了一呆。那么一瞬间,我想,如果他的脸出现在大屏幕上,一定更漂亮。无声地盯着他的脸好半晌,“你有没有想过当电影演员?” 他听完一愣,嘴角一扬起来,低着头笑,仿佛我说了一个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 我追问:“你怎么这么笑?” “那太难了。”他这么回答我。 “这么说,你有这个意思?”我追问。 “绝大多数人都走不通。”沈钦言垂下眼睫。 我想起我看过的一本书的某一句话——电影明星,这是多么耀眼的头衔。大量的、众多的其他人苦苦追寻它直至死亡,其中一些人,死于不能找到它。 “虽说如此……那你想过没有?” “就算想过,也死心了。” 沈钦言的语气有点无奈有点挫败,但我不觉得他真的死心。那句“死心”与其是说给我听,不如说给他自己听。要是真没有梦想了,他也不会跟朋友一起组成剧团,排演爱尔兰作家那晦涩的小说;也不会被我呼来唤去,熬夜做大学入学考试模拟题做到深夜。 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那卧床的母亲。如果是她的话,很容易就可以提携沈钦言一把。就像她当年提携顾持钧一样。沈钦言外表、身材在男生中相当出色,我想不会比当年的顾持钧差到哪里去,连安露初见时都说“很像顾持钧”。 只有一个问题—— 我跟我妈的关系没好到那个份上啊。 我的话一出口,母女之间那微弱的关系肯定会染上别样的色彩。没准我的话一出口,她就跟我翻脸,或者让纪小蕊把我赶出去。她对我是心怀歉疚,但她对电影、对演员则是个公事公办的女皇陛下。她看得上什么人,看不上什么人,绝对不会因我的意志为转移。 “沈钦言。” 我连名带姓叫他的名字,这是我从顾持钧那里学来,直呼人家的名字会显得正式而严肃。 “你知道古生物学中,怎么寻找化石么?收集大量资料,寻找当地老乡,确定地层的年代,把土地打上格子,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的搜寻。你永远都不知道你会在下个格子里发现什么,有时候寻找几平方千米发现不了任何东西,但有时候只需要跨出一步,就能发现珍贵的哺乳动物的骨骼。走一步看一步,我永远支持你。” 他握住我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我抿嘴笑,“首先,就是把舞台剧做到底。” 他长长的睫毛在日光下一跳一跳,笑了,表示同意。 我对待有兴趣的事情,向来热 心到底。几天后,我抽了半天时间去小剧场看沈钦言他们的戏的又一场排练。 和上次的匆匆告别不一样,我这次和他们在一起呆了大半天,中午还一起吃了个饭。很快跟他们打成一片,大郭爽朗,言谈中颇有江湖义气;小简很可爱,其他人对我和和气气;虽然身为女主角的李安宁对我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太愉悦的表情,但我并不在乎。我很喜欢他们这个小剧团,跟她并无关系。 十几个人分成两桌,围在一起吃烧烤,听着他们的闲聊,才知道剧团的问题也不少。道具少,宣传上也面临各种问题。他们的上一幕戏的宣传全在网络上,大概不太到位,观者寥寥无几。当然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归结到一个点上——经费不足。 这群人本来就是戏剧爱好者,目前已经有的投资都是自己掏腰包。拍一出舞台剧非常花钱,已经有些入不敷出。而他们没有谁是有钱人,都是怀揣着美好的梦想从外地漂到静海,期盼着在这个大都市寻找到新的机会。至于投资,则是梦中才会出现的事情。 但幸好大郭比较万能,豪迈的表示:夹麦克、无线麦克、有线麦克、调音台……所有东西都可以借到,大家只要能做好本质工作。 经历了最初的疙瘩和结巴之后,大部分人至少已经能完整熟练的记住台词。纠结点就凝聚在宣传和舞台后的巨幅背景上。 我始终认为,网上宣传这事不够可靠,最好的主意是制作大量的宣传单发放,同时花一点时间和金钱把剧场彻底清扫和翻新一遍。 还有舞台背景,如果找广告公司绘制大幅背景画,耗资不菲。我豪情万丈地卷起袖子,连烧烤都不吃了,拍拍大郭的肩膀,“给我颜料,背景我来画吧。” 大伙都看着我。 我说:“放心吧,我是熟练工。” 沈钦言递过纸巾给我擦手。 “不用小看我,我在学校也做过一两年的宣传,组织过商学院的的几项大型的活动,不是全无经验的。” 李安宁坐在我对面,不以为然,“这事不是你说得那么容易的。” 她之前对我虽不乐意,但碍于沈钦言的面子,没直接给我难看。这么直接的表露意见,还是第一次。 我心平气和,“安宁姐,你的怀疑可以先放一放。” 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叹气。我不是个闲人,平时的事情已经够多够繁杂了,但还是揽下来了这种麻烦的活。韦珊曾经给我取了 个非常长的外号——“有事请找许真”,还真是一点错都没有。我就是那种一刻都闲不下来,心肠热得过头的人。 那顿烧烤吃到最后,大家都有点醉,剧组的各位都是有梦想的人,为了梦想而努力,总之那么激情万丈。我心情很好,吃得太多。后果就是肚子不舒服,冲着奔向卫生间。 那群人——主要是男人为首,还在划拳吆喝,我听到大郭笑哈哈地问沈钦言:“输了吧。我知道你小子酒量不行,我也不要你喝酒。老实交代,你和许真是什么关系?” 此问一出,其他几个男人也在附和。 这句话把我完完全全钉在了原地。 “朋友。”沈钦言捏着一罐啤酒,说了这句。 从我所在的角度,恰好看到他的背影。听他的语气,似乎更喜欢喝酒而不是说话。 “我们什么关系,就别说这些场面话了,”他重重拍了拍沈钦言的胳膊,“那姑娘长得那么美,啧啧,大眼睛白瓷皮肤,还是名校生,看上去是个大小姐,但举止洒脱得很,说一不二,能干又聪明……” 我摸了摸下巴,沾沾自喜地想难道我看上去很像大小姐么?大郭你太抬举我了。 “……她不是大小姐,我去过她家,”沈钦言澄清了真相,“她父亲是名学者。” “噢,难怪气质也不错啊。兄弟有眼光。”另一个叫王宁的随声附和。 而显得不愉快的则是女人们。小简和李安宁阴沉着脸交谈了几句后忽然站起来,高声说:“安宁姐,你忍得了我可不行。”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沈钦言,“她不但辅导你学习,连我们都一块帮了,这是朋友关系吗?沈钦言,你别粘糊了,老实说,把安宁姐当成了什么?” 我有点吃惊,以前倒是不知道小简对我意见这么大。她还真是个急性子。 这一问,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众人交流着彼此心知肚明的目光,没有人觉得惊讶。显然,沈钦言和李安宁两人关系非同寻常,又是舞台剧的男女主角,是他们这个小圈子内共有的秘密。而我,是一个尖锐的外来者。幸好我此时不在餐桌旁,不然一定会尴尬到死。 我看到沈钦言的背影笔直,纹丝不动,声音不高但是异常清晰,“安宁姐,谢谢你两个月前租房子给我,我很感激。” 李安宁扫了一眼小简,声音里缺乏热情但很清晰,“我们除了在戏中演夫妻,再没什么关系。我还不至于假戏真做。再说,他 好几天前已经从我那里搬出来了,”说罢昂着头站起来,“我先走了。” 她走了之后,小简也跟着走了。烧烤桌上方的热气眨眼之间不翼而飞,仿佛被冷空气冻住了一般。 几秒之后,大郭拍了拍桌子:继续吃。 这群人的复原能力堪称一流,纷纷笑起来,拎啤酒的拎啤酒,叫上菜的上菜。他们并不介意李安宁的忽然离开。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不容易,那种同甘共苦的情谊值得珍视。 我深呼吸了好长一口气,走回餐桌旁,在沈钦言身边落座。低下头去,在明亮的灯光下,看到我的碗里堆了一大堆烤好的肉片、土豆、青椒……都是我不在的时候他为我烤的,并且还在继续为我夹菜,就怕我吃不饱。 我用眼角余光看着沈钦言。他对我露出微笑的、明亮的、年轻的脸,开心得好像世界上在没有任何烦心的事情。我吃了口烤肉,想,他没有告诉我,他搬家了。 那天回了学校,我去图书馆借了几本美术、建筑和室内装饰史的书仔细研读。小说的背景是二十世纪初的北欧,风格十分明显,我很快确定好了风格,设计了几张宣传海报,也确定好了剧中客厅的背景。 第二天拿草稿给大郭看,大郭一激动,差点没把我打趴在地上。我们讨论了半个小时,确定好方案,隔天就开工了。 大郭找来了颜料和可以作为素材的大幅广告画,又指挥大伙把几张零号绘图纸黏在一起,贴成一块可以完全覆盖舞墙壁、占地十来平方米的大幕布。铺在打扫后的舞台地面上,我跪在纸上,开始打格子铺线,在大郭的叙述下,勾勒出故事里“阮家”的客厅,如墙上的壁画、挂毯…… 我埋首于纸上,能画的画,能贴的贴,竭力做到风格统一;忽然一抬头,小剧场的人散了个干干净净。 一瞬间有昨日重现的感觉。那是高中的周年庆,我们需要做一副巨幅的欢迎图,当年被林晋修欺负的时候,没人愿意帮我的忙,我不得不一个人进行这个庞大的设计。虽然痛苦,但我还是凭着自己的力量画出来了,虽然偶有瑕疵,但并不要紧。最后看着成品,欣慰得好像看到了钻石一样。 食物香气飘了过来。 抬起头,沈钦言小狗一样蹲在我面前,递过来一盒烫得要死人的烧卖。我忍不住笑了,揉了揉麻木的膝盖站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 “你昨天说的。” 他带着些微笑意说出这句,眼神明亮得过了头——此时的他倒更像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了,我真想摸摸他的头。但我很快抑制了这种怪姐姐的可怕心思。他最近心情一直不错,我都想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儿。他在舞台上铺了好几张报纸,我们对坐在报纸上,中间是他买的外卖,地板虽然冰凉,颇有幕天席地地感觉。我们俩一口一个抢着烧卖吃。 他是男生,可是抢东西吃却不如我,我指着他笑得东倒西歪,“太秀气了。” 他微笑着看我,没有开口,只把外卖盒朝我面前推了推。 吃了饭,我继续画画;沈钦言则在旁边陪着我,看书。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我说:“我最近也要期末考试了,可能顾不到你太多了。等放假的时候,再系统地复习。” “好。” “你不去曼罗么?” “请了假。” “我听说,你新租了房子?” 他安静了一会才答:“是的。” “在哪里?” 他抬头看我。 “租金贵不贵?” “可以接受。” 我抬头,他眼睛还盯着书页,手也在纸上做着笔记。 我沉吟了一下,“需要的话,我可以把我家的房子借给你……或者租给你。” “不。”这次他回答得比任何一次都迅速,而且声音也大,书都放下了,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绝不。” 我惊讶地看着他,“我家你也去过的,地段很好,面积也大收拾下能住人,虽然有点老,但还不至于那么糟糕啊。” “不是,许真,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会去住的,”沈钦言沉声,是我从来没见过的认真,“上次逼得没办法,在李安宁那里住了一会儿,引起了那么多闲言碎语……” 我道:“我不是李安宁。” “正因为对象是你,我更不能去住。”沈钦言坚持己见。 我了然地点了头,不再劝说他了。他的意思我大致已经有些明白了,男人的自尊就是这样的,他不愿意被人家说靠我,或者李安宁。 蹲在地上画画实在太累了,肩膀和手臂都酸的要死,眼看着进程过半,我扔下画笔,瘫坐在一旁的报纸上,轻轻揉了揉肩膀。沈钦言放下书,朝我看过来。 “我来吧。”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 第十一章 逝者如斯 有个词叫做抓现行。 周末的时候,我和沈钦言去剧场附近的广场散发宣传单,对话剧有兴趣的人或许不少,大都是怀着善意接过宣传单,看一看,笑一笑就置之不理。偶尔也能遇到两个表现出浓烈兴趣的,问我:你参与表演吗? 我摇头说不,他们就笑:可惜了。 两个小时的辛苦还是有成效的。手里还有最后的几张单子,我跟沈钦言鼓了鼓劲,奔向不同的方向。饶是冬天,也累得出了一身的汗。我把宣传海报拿在手里,走到广场边买水喝,又给沈钦言拿了一瓶。 瓶盖旋开,匆匆往肚子里灌水,眼角余光却看到几米外的大道上停了一辆看上去有些眼熟的黑色大奔。眼角挑了挑,马上扫了眼车牌,长长呼出一口气,还好还好。 正想转身离开,黑色的车子滴滴响了两声喇叭,就像跟人招呼。 肯定对象不是我,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只见车子朝前缓缓了一段,停在我身边。 前后车窗同时摇下,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顾……顾先生。”我的笑意完全吓掉了,结结巴巴的说,顾及礼貌,又微微弯了腰。 车窗完全摇下后,顾持钧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礼服,英俊帅气,我眼睛都要瞎了。他端坐在后排右座,看着我,却没说话。 车上不止他一个人,司机是他的助理孙颖,他的右侧是章时宇。我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我吸了口气,重新扬起笑脸,“你们……怎么在这里?” 难道不应该在片场吗?而且穿得这么正式。 “有个广告,恰好路过,看到你在这里,停下来打个招呼,”章时宇回答了我,又问,“许小姐在这里做什么?” 话题总算转向我熟悉的方向,我晃了晃手里的宣传单,“帮朋友宣传他们的舞台剧。” “舞台剧?”顾持钧这才开了口,声音低沉,“给我一张。” 我下意识把手往背后挪了挪,也不敢对上他的视线,眼神认真严肃规矩地停在他西装的第一颗纽扣上。 “顾先生,没什么好看的……”我说,“小打小闹的舞台剧而已。” 顾持钧除了电影之外,偶尔也会接演话剧,都是有口皆碑,场场爆满。我第一次在他面前产生了某种叫“藏拙”的情绪,心理七上八下,担心他看不上这种戏剧的爱好者组成的剧团,即便知道,他肯定不会把这种 轻视表现出来。 “拿来。”顾持钧有点不耐。 我再抗拒也抵不过他的一句话。我只好抽了一张海报递了过去。 “《逝者》,改编自乔伊斯的《死者》……”顾持钧念着海报上的字,不满地拧起眉头,“这宣传单是谁做的?” 我讪讪地,“……是我设计的。” “颜色太暗了,完全不吸引人。” 我赔笑。 他晃了晃宣传单,“多少人看了海报有兴趣?” “不多……” 他挑眉,并没有因为是我而变得客气。 “这剧定位首先就不对。新年的时候,居然演出这样悲哀的故事,还叫这么个不吉的名字,”顾持钧摇摇头,“怎么会有人愿意去看?” 我一怔。凭心而论,我从来没有想过这层,估计剧团的其他人也没想到。他们醉心于怎么把自己喜欢的戏表现出来,恐怕观众的喜好是不在考虑范围内的。 “但现在修改也来不及了,只能这样了,”顾持钧把海报给了助理,“演员表里没有你的名字?” “我又不是演员,”我解释,“我只是帮朋友忙的。” “时间是十二月三十一号,难怪你说那天没空了,是因为这件事?” 我轻轻点头。 “相比这张海报,”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似笑非笑看着我,“我想问你另一件事情……你不是要准备考试么?怎么还这么有时间帮朋友?” 我的脸一僵。一下子被顾持钧戳到软肋的感觉并不好受,不,简直可以谈得上难受了。但脸上还扭曲地笑了一下。 “那个……他们人手不足……” “这么帮忙的话,你和那个朋友关系不错了?” “是啊,他人很好。” 顾持钧接过我的话。 “什么朋友?是他?” 顾持钧目光扫向广场中央,停住不动。我顺着他的视线回过头,瞧到了拿着一叠海报,正在跟两个年轻女孩交谈的沈钦言。两个女孩就像鸽子一样笑着,沈钦言则一本正经地为两人介绍什么,看起来很和谐。 “嗯……”我点头承认,“他和几个同好组成的一个小剧团,缺人手,我就来帮忙了。” 顾持钧盯着我的脸,微微一扬下颚,示意我后退一步。他随即推开车门,下车站在我的 面前,顺手抽出了上衣口袋的洁白领巾,为我擦去我额角的汗水。丝质的手帕和皮肤相贴,清凉爽利。 爽利是爽利了,但顾持钧在这么热闹的广场为我擦汗,这事儿,让我压力非常大。更何况他为我擦拭汗的动作实在缓慢细致,完全就是慢镜头回放。如果不是因为他是顾持钧的话,我一定会认为这个给我擦汗的人极其宠爱我。 他缓缓开口,“我很多次都觉得,你实在太热心了。不论是博物馆的志愿者,还是帮人补习,或者散发宣传海报。” 我听不懂他的意思。热心并不是一个缺点,怎么他说得这么不赞成? 他擦干我的头上的汗,把手绢放到我的手里,“你留着。” 我看着手里洁白的,被我的汗微微濡湿的手绢,有点愣神。领巾作为礼服不可缺少的装饰,我拿着好像不对,但不拿也不好。 “顾先生,我会洗干净还给你的。” “好,”他表示同意,抬起视线,饶有兴趣地看着广场上的沈钦言,“你那个朋友,喜欢演戏吗?” “是……他是主演。” “主演呢,”他短暂地眯了眼睛,笑得高深莫测,“我可以跟他聊聊。” 我有一种微妙的预感,让沈钦言见到顾持钧绝对绝对不是个好主意。具体哪里不对头,我也说不上来。 “啊,别,”我一着急,拉住他的手,半真半假地胡编乱造,“他比我还粉丝你,如果让他看到你,恐怕你根本就走不了,顾先生你还有事吧。” 章时宇真是我的大救星,他在车厢里轻咳了一声,提示性的开口,“时间的确很紧张。” 顾持钧不语,就着我握住他手的一瞬间,反握住我的手心。指尖摩挲着手心,有点痒。我低头,全神贯注地一根根扳开他的手指。他用力不大,等我完全扳开手指后,不作声地扫我一眼,重新上了车。车窗飞快摇上,把他挡在了我的视线之外,又迅速载着他扬长而去。 原以为一切都准备好了,但事到临头了才发现计划不如变化快。 好容易忙完了一场又一场的考试,打算去看沈钦言最后的舞台剧,结果提前两个小时到了小剧场却发现现场远没有我的构想的井井有条,依然乱糟糟的,七八个人围在一起,争论之声不绝而耳。 我看了看表,没错,提前了两个小时。不论我们的海报有什么影响,总会有人来,他们就准备这个样子给人看? 沈钦言回头看着我,匆忙解释,“音响有些问题。” 仿佛是诠释这句话,有人拿起了领麦克说话,声音完全没有被放大。 “都要演出了啊,”李安宁气得跺脚,一旁人在赶紧附和。 大郭见测试无效,已经拿起手机开始拨号码了。几分钟后他气恼得扔下手机,抱着头解释说他认识的几个剧团的音响不是在维修,就是联系不上人,要么太远。 我盯着舞台两侧半米的高大立式音响插话:“需要借音响的话,我可以找人问问。” 一圈人听到这话眼睛都亮了,大郭火烧眉毛似的催促我,“那你快打电话问问。多一个人问问把握也大一点儿。” 我给安露打了个电话。 她电话那边闹得很,大笑声不绝于耳;听她的声音高兴地几乎要飘起来了,一开头就嚷嚷,“啊,学姐!你也是打电话来祝贺我的吗?谢谢啦。” “哎呀,祝贺你,”我飞快地说,“另外,你不介意告诉我,你遇到了什么好事儿?” “噢,学姐你不知道啊,是我自作多情了……”她失笑,“我要当主持人了!主持电视台的一档综艺节目!”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国内三大广播公司之一旗下电视台的主持人,多少人挤破头而不得,这完全预示着她即将走上光辉灿烂的大路,她比现在高兴一百倍都是应该的。 我笑着道:“恭喜,安露。” “学姐你的祝福比什么都好,真的,”她大笑起来,“学姐,有什么事情你就直说吧。” 虽然她看不到我,我还是窘迫,好像我找她大多数时间都是有事相求。难得她一点都不介意,对我总是笑言相对。 “安露,我记得你们学院有很多戏剧社团吧?想问问,能借音响吗?” “有的,学姐你要用?” 我简单地解释了遇到的问题,表示这事儿真的非常紧急。 “赶时间啊,你们只有两个多小时,现在回大学去搬也不现实,”她“唔”了一声,问了我现在在哪里,“我正在电视台,距离你现在你所在的街区近一些。我现在有些走不开,你们可以在一个小时内赶到电视台吗?” 我在心里计算时间,“四十分钟。” “好,告诉我需要音响的类型,四十分钟后我在max大门口等你。” 跟安露交谈就是愉快,从来 不用多费口舌,她总都能第一时间领会我的意思。 我“唰”合上手机,环顾四周,“确定了。我们马上去电视台搬音响。大郭,把车钥匙给我。”大郭有辆破破旧旧的吉普,我来的时候看到就停在剧场外。 大郭连忙在作为道具的桌上翻出钥匙,“你还认识电视台的朋友?还有你要车钥匙?” “联系了一个学妹,但需要我们自己开车去取,你们现在都忙也不可能去,我开车去就行了,”我瞧着周围的剧组的男人们,“谁最闲,跟我一起去搬音响。” 好几个人飞快地表示“我要去。” 但显然都盖不住沈钦言的声音,“我跟你一起去。” 李安宁眉头一皱,第一个反对,“你不能去,你是演员。我们最后还要对一下台词。” “不用,我都记住了。”沈钦言态度很坚决。 “行。” 我抓过大郭手里的车钥匙,冲到外面打开了靠在路边的吉普,坐上了驾驶椅。沈钦言从另一侧坐上来。冬天冷,我发动油门等着预热,手捏着方向盘,体会着那种握住方向盘的熟悉享受。 好在理智还在,看一眼沈钦言,压着语气提醒他,“坐稳,系安全带。” 他乖乖照做,但有点神游物外地看向我,“许真,你会开越野车啊。” 我目不斜视“嗯”了一声,把手机扔给他,“如果安露打电话来,你接一下。” “啊,好。” 越野车如离弦的箭一样射了出去。 其实我不但会开车,还会飙车。 我刚刚学会开车那会儿,是和爸爸在西平州考察的事。顾名思义,西平州处在西部,且宽阔平坦。几百公里的道路都无比笔直,直达天际,旁边的草原在道路两旁无声无息蔓延,美不胜收;我技术渐渐纯熟,一高兴起来,就可以把车速飚上至少一百八。 爸爸起初对我放任自流,后来被我吓得够呛,曾经有一度勒令我不许开车。我爸那样的科学家,哪里知道青春期的孩子越逼越逆反,越不许做的事情越要做。有阵子在学校被欺负得太狠了,精神上的压力太大,随时随地都处在暴走的状态。 每个人缓解压力的办法都不一样,有人抽烟有人喝酒有人运动,而我,是飙车。 半夜开着家里的旧车出城去,加满油,在高速路上开个数百公里又开回来。敞开车窗,速度飙到一百五以 上——车子上的零件都在“噼啪”作响,好像随时都可以散架,人仿佛也可以飘了起来。平时在学校里受的气就这么飘散在高速公路上,随着夜风走远。 压力随时随地都会有,每次无法排解我就如此炮制。谁能想到,我白天是讨老师喜欢的优等生;可一到晚上,却在变态疯狂地折磨家里的车。 现在想起来,我那时候也太胆大了,几年下来,午夜飙车的事做了几十次。万幸的是,我虽然如此疯狂却一直没有出大的交通事故,真是命大。 意识到自己的做的事情毫无意义,是在上了大学后。一天发泄完毕开车回家,我难得心血来潮放慢了车速,把车停在了路边。夜风潮水一样在耳边涌动,吹动了时间和空间,宁静的小湖泊就像月亮滴下的泪珠在地球上凝结,岸边草丛中的昆虫交响着和声,抬头看着满天的繁星,那些镶嵌在天幕上银色的眼睛对我微笑、眨眼。 它们的眼神写满了秘密。这种神秘,我们普通人永远无法驾驭,只能充当旁观者。 我大哭了一场,开车回家,从此彻底戒了这个毛病。 我开着大郭的吉普在静海市的主干道上飞奔,速度控制在市区车速的上限。 说实话,太久没有开过这么高的速度,起初有点发憷,但慢慢顺手起来。吉普车颠簸时零件发出的“吱呀”声,飙车时风过脸颊带来那种血液逆流的亢奋让我既陌生又熟悉。 在这个交通繁忙城市,速度不快一点儿真的没可能四十分钟赶到电视台。正是新年时节,大街上的车比平时都多,我看到红绿灯时能闯就闯,能超的车就迅速超过。 为了安全,我精神高度集中,简直可以媲美一学期不听课最后一个晚上突击一本书的状态。偶尔分神,用眼角余光瞄一眼沈钦言,只看到他脸色苍白,连唇都没了血色,看上去真是被我吓得够呛。 总算一路平安地赶到了max广播公司总部的大门口。 max的大楼几乎算得上是静海市的标志之一,外形看上去像两艘帆船,阳光照得湖水颜色的玻璃墙壁粼粼波光,相当气派。当然,max也完全可以这样牛气冲天,作为创办至今已有六七十年历史的老牌广播公司,旗下频道无数,尤其强于新闻和娱乐,各种节目的收视率常年位居前几位,至于其他的相关业务更不要说了。 我们去的地方是max的节目制作中心,就在总部旁的裙楼,安露正在大楼下等我们。 我跳下车 ,她满脸兴奋地扑上来抱住我,连珠炮似的感慨,“啊啊,学姐你太帅了!老远就看到你的车,真是神乎其技啊!我还在想谁这么厉害可以这么连超四车,结果是学姐你啊!沈钦言在电话里说你开车飞快我还不相信,结果你比我想象的还帅!深藏不露!学姐,我真是爱死你了。” 我深吸一口气,揉她的脸,“我也爱你,真的。音响。” 她大笑起来,指了指脚边的两高两低的箱子。 沈钦言虽然在车上脸色苍白,但脚一挨到地就恢复了正常的颜色,迅速和安露身边的电视台工作人员把箱子抬上了后座。 安露拍了下沈钦言的肩膀,“你以后可要好好感谢学姐啊,她两次找我帮忙,都是因为你哦。” 沈钦言重重一点头。 “等今天忙完了,我请你吃饭,地方随便挑,”我说,“顺便祝贺你成为主持人。” 她笑起来异常明丽,让人看了就心情大好,“学姐,不用请吃饭,等你挣了钱再说吧。其实,我也是借花献佛。学姐你肯跟我做朋友,已经是我莫大的光荣了。” 挣了钱?我真想对着苍天泪流满面,看来全世界都知道我是贫穷人口;至于借花献佛?借谁的花献谁的佛?她太抬举我,我受宠若惊。 我虽有此一问,但碍于时间,也没细问,重新跳回车上,又开回去。 回去的一路我没敢像来的时候那样疯狂,因为怕把音响颠坏。虽然安露满不在乎的说“经得住颠”,但我觉得还是小心点儿好——因为剧场那边还有个坏掉的音响呢。 但即便这样,沈钦言的脸色也不是太好,比我还紧张,小白兔一样东看西看,他似乎有话跟我说,却怕打扰我,不敢开口。我忍不住莞尔,心说,他是一辈子都不敢坐我开的车了。 车子拐入了长街,小剧场所在的小楼遥遥在望,我放慢车速停车。 沈钦言这才开了口,“许真,你以后不能再这么开车了。” “怕啦?”我逗他。 我以为男孩子会羞于承认自己胆小,但他沉默之后,又点了一下头,“是的,怕了。我爸爸……是车祸中去世的。戏不演了都没关系,我只希望你一辈子都安全,永远不要再做危险的事情。” 我一愣,能言善辩的许真不翼而飞。在开口之前,他推开车门,下了车去后座搬音响。 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去的时候花了四十分钟,回去却 花了一个小时。 大郭已经安排好人在外面接应我们,抱着音响就去调试,一秒钟空隙都没有,忙得简直跟打仗一样。等我停好车,进去后才知道,已经有几名观众来了,坐在座位上闲聊、好奇的打量呢。 也不是不喜悦的,看来我和沈钦言发放的宣传单很有效果。 我累得够呛,先去后台喝了瓶矿泉水,这才把飙车的紧张缓过来了。后台是演员们的化妆地,虽然这是一幕小得可怜的舞台剧,但标准的程序都要走,化妆也不能少。 沈钦言来得迟了,大郭把他按在凳子上,李安宁就开始为他化起妆来。 我趴在桌子上休息,偶尔跟其他人搭上两句话。后台的房间小得很,一屋子男女都挤在一起,说话声谁都听得到。 大郭不那么忙的时候,对我伸出大拇指,“从舞台幕布到宣传甚至到借音箱,许真,你真是我们的贵人,这样的恩情非要以身相许来还了。” 一屋子人齐齐爆笑出声,男生的声音尤其大,“大郭你想得美啊!要以身相许也轮不到你啊,我们还在排队呢!啊,许真,你看上谁了尽管说,我们保证送货上门!包试用!免费维修!” 我支着额头笑,跟这群人相处太愉快了,玩笑时口没遮拦倒是很习惯了。正在说笑,剧组里一个女生做梦似的掀开帘子走进来,她看上去异常平静,但声音却以爆炸的力度从她喉咙里传出来,“你们!知道!谁来了!” 大伙面面相觑。 李安宁扭头看了眼她,“慢慢说。” 她尖声叫:“刚刚,我看到顾持钧了!” 所有的动作都慢了一拍,大郭头也没抬,“哪个顾持钧啊?” “这世界上还有几个顾持钧?!当然是电影明星顾持钧啊!他也来看我们的戏了!坐在观众席呢!带着眼镜,穿着风衣,”她梦游一样的说,“啊,太帅了,天啊,怎么那么帅!我现在腿都在发抖。” 群情哗然,那表情活像看到了火星撞地球。 大郭抽了抽嘴角,“喂,方梅……你看准了没有啊……” “我怎么可能看错他!”方梅受到了质疑,生气了,“你们自己去看!” 一瞬间屋子里的人都丢下各自手里的事情,冲出了门。 只剩下我还坐在原地,没动一下,心说“坏了”。 几分钟后他们回来,带着不可置信的狂喜神情,“真 的是顾持钧”几个字不需要说都完全写在脸上了。惊喜的居多,猜疑的也不少,还有人商量着去要签名。空气中泛滥着一种不理智的情绪,但是又非常激昂。 大郭则激动得满场走,“别想签名的事情!好好表现啊!表演结束了再说!” 沈钦言兴奋得眼冒紫光,跟我说:“你说的没错,他的态度真的很好。大郭去搭话的时候,他笑着说‘朋友邀请我来看你们的演出,预祝表演成功’。” 沈钦言难得眼睛发光用这么高的语速说这么多话,可见确实太激动。 李安宁蹙着眉头,“朋友,我们中有人是顾持钧的朋友?” 大伙笑着摇头,“怎么可能呢。” 我也热切地附和。 “啊,你怎么完全不激动,你不也很喜欢顾持钧吗?”沈钦言长篇大论后终于发现我的态度不对,充满疑问。 “谁说我不激动,我是太震惊了,”我苦哈哈的笑,自觉有点狼狈,“我现在就去跟他要签名。” “喂,许真……”沈钦言在后面叫我。 我有气无力答了一句,离开了后台。 顾持钧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孙颖。他穿着咖啡色的风衣,坐在小剧场最后一排,若有所思看着膝盖上的一本书。这剧场太简陋了,简陋得让人心酸,简陋得跟他实在不搭配。小剧场已经坐了十来个人,每个人都在偷偷的打量他。 哎,他实在是太显眼了,难怪被人发现。 我头晕目眩,好阵子才恢复过来。从门后闪出来,镇定地走过去,跟他打了个招呼。 “顾先生。” 顾持钧抬头看我,孙颖对我一笑,站起来离开。她这一离开,一个晚上我都没看见她。 我静静坐在孙颖的位子上。 他……居然真的来了。 仅仅是因为我那张被他严厉批判的宣传单,于是,此时此时他出现在这里。这事儿带给我的感觉与其说震惊,不如说是……感动。 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给我全世界所有的语言和所有美丽的文字,我都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描述那种心脏在胸膛里跳动的感受。手心手指统统在发痒,想开着车去大街上狂奔十圈再回来。 “我,没想到……”心理建设还是没做好,简单一句话居然说得结巴。我简直想把这句话咽下去再重新说一句。 顾持钧摘下 第十二章 遥望烟火 顾持钧拉着我出了小剧场。 他的车就在停在附近,他一句话不说,把车钥匙塞给我,就坐在了副驾驶的位子。 我叹口气,真是当大牌明星当惯了。认命地发动汽车,握着方向盘问他:“顾先生,请问要去哪里?” “去吃饭。” 他不提还好,一提我我才想起来,我们因为忙着舞台剧没吃饭,他肯定也是。只是,现在这个时间,大概八点多,正是吃饭的时间,又是新年,恐怕有空位的餐厅实在不多。但我绝对不想去他家,虽然他的厨艺比大多数餐厅的大厨还要好得多。 最后去了我们第一次出来吃饭的那家餐厅。从停车场我就知道,这里果真人满为患。顾持钧果真是一早就订好了座位。 从我们所在的位子看出去,可以看到满天星辰。真是一个美丽的新年之夜,虽然可能有点冷。 我真是快饿死了,大快朵颐,吃得高兴极了。 顾持钧却不像我这么吃相难看,举动优雅。 “以前没觉得你这么喜欢这家餐厅,”顾持钧说,“比我做得还好?” “比不了你的厨艺,”我公事公论,“你做饭的水平在我认识的所有人里,算得上最好的,不用加之一。” 今天晚上他的心情都高昂得很,我起码在他脸上看到了五种以上的笑容,“这评价高得我受宠若惊,早知道你那么喜欢我做的饭,今天也该回家的。” “我记得之前看过一个评论,说以你的长相,天生就是吃明星这碗饭的人,作者说,除了当电影明星似乎找不到别的路可以走,”我吃饱了,心满意足地说,“但现在,我至少发现你还有两种职业可以做。” “说来听听。” “编剧和厨师。上次探班的时候,我知道你是《约法三章》的编剧了,”我好奇地问,“你做演员这么成功,为什么还要写剧本?” “采访吗?”他挑起眉梢,用好玩的轻松语气反问,“你刚刚的语气很像记者。” “这跟是不是记者没有关系的。这世界上,恐怕认识你的每个人都想知道,我怎么说也是你的粉丝啊。有此一问也是正常的,”我为自己找到一个可靠的论据,“毕竟,编剧和演员这两种职业,一般人恐怕都会选择后者吧。” “你会选择那种?” 他把问题像抛皮球一样的又扔了回来。 “哎,我?我不 知道,从来没想过。” 亏他好意思反问我,我要跟他多么惺惺相惜,多么知音才能知道他的想法啊。但我也学到一招,不想回答的问题,直接反问就好了。 吃了饭,把车开出来,我开始犯愁去哪里。所以开着别人的车就是不好,不论想做什么都要考虑到主人的意愿。送他回家?但我又怎么回学校? 侧头看顾持钧,他悠闲得很,“出去逛逛吧。” “逛什么地方?” “随便。” “世界上没有随便这个地方。” “握着方向盘的人决定。我睡一会。” 他那副“我完全无所谓,什么事情由你决定”的样子让我气不打一出来,咬牙切齿地磨牙了半晌,恨恨地想,干脆把他拿去卖掉,想必是可以赚一大笔钱的。 怀着这个诡异的念头,我侧头去看他,才发现他放下了车座,真的睡着了。他眼皮轻轻阖上,下颚被围巾挡住了大半。关了车灯,路灯光芒落在他的脸上,在绕过睫毛,眼睑下投落新月形的阴影——心头忽然一颤,那是坦荡、不设防的暗示。他拍完戏过来找我,看沈钦言的戏,跟我一起吃饭。他也只有在跟我单独相处时,才会露出那点疲惫来。 我把暖气开到最大,下了车从后座上扯出一条毯子搭在他身上。他大概经常在车上休息,后座上的毯子好几条。他太疲倦了,我如此多动作都没醒。 额头抵着方向盘想了想,看着车子的油量还很充足,我一踩油门,车子朝城外而去。 我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只是顺着记忆,专挑平稳的条路行走,城外的高速路平坦,我开得不快,只怕吵醒他。 眼看着记忆中的小湖泊出现在眼前,顾持钧也醒了过来。 我几乎要跌破眼镜了——如果我有眼镜的话——不会这么巧吧,我刚刚到达目的地,他就醒了? “到了。” 顾持钧总算清醒了一点,看了看仪表盘上的时间,又借着车灯光芒环顾四周。 “过十一点了,你开了两个小时?” “走得很慢。” “看来是到了郊外?” “是的。” 我们下了车,和温暖的车内相比,室外温差太大。一年内最后一天的晚上,寒冷的空气变成了一种生物,往你的脖子、袖口里使劲的钻。我往手心呵了一口气。现在所在的地方偏 离了主干道几百米,有个几十平方的小平台,平台下几级台阶,有个宝石一样的小湖泊。前后车灯照亮了这块小平台,也照亮了一池如墨的湖水。 “很……漂亮。”顾持钧凝神看了好一会,才轻声说。 “我喜欢这里。” 我在台阶上坐下,夜晚的湖边偏冷,我把手笼在袖子里。他去车子里取出刚刚盖在他身上的毛毯,从后把我裹住。 “我又不冷,”我推辞,“反倒是你,刚刚才睡醒吧。” 仰着头看他,他从上面俯视我,车灯光芒在他身后闪烁。他难得的没跟我客气,跟我并肩而坐,一张毯子裹住了我们两个人。我扯着这角,他挨在身边,牵着另一头。这种偎依的做法距离太近了,我垂下视线,腿比他的短,我的膝盖轻轻擦着他的大腿,我能听到他绵长的呼吸。 两个人偎依在一起,很快就不再寒冷。不但不冷,还发热,心情像小提琴琴弓上的弦子越绷越紧。此时的气氛……就像湖边那稀薄的空气,需要沉静着体会。 顾持钧在毛毯下握住了我的手,轻声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的手掌比我的大,而且温暖。 “机缘巧合,”我强作镇定,“我看新闻说,今晚市政厅会组织焰火表演。在这里看市里的焰火,最好不过了。啊,开始了。” 远处的烟火升到高空,距离太远,根本不可能听到炮弹升空的声音,但我们可以看到红的,金色,蓝色的……各色鲜花和祝福新年的词语交替出现,花团锦簇,五彩缤纷,那是这静谧夜空里开出的花儿。 它们用一生的等待,换来一分钟的绚烂,最后了无痕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一场场焰火让人模糊了时间,我轻轻呼出一口气。侧过头去,才发顾持钧根本就没看这样焰火,只静静凝神,看着我的侧脸。他有一双深潭般的眼眸,那一瞬间,只觉得那绚丽的烟火在他的眼眸再次上演。 根本不敢久看,我想,时间应该过了零点。 顾持钧放开我的手,起身去车内拿了个盒子,双手递给我,“新年礼物。新年快乐。” 新年礼物?现在还兴送新年礼物?我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完全傻眼了。 “早就想给你了,但每天拍戏二十个小时,实在没时间。”顾持钧看我不接,自顾自地打开了盒子,取出躺在里面的鹅黄羊毛大围巾,伸手搭在我的颈项上,又绕了几匝,飘飘 的巾穗垂在胸前,几乎没过了唇。 和他脖子上的那条一个牌子,型号相似。 非常暖和。这哪里是一条围巾,简直带来了明媚春光。 我之前就在想,如果他的礼物太贵重了怎么办,拿或者不拿都够郁闷的。只是一条围巾,我还能坦然接受,但是—— “我没有回礼啊。”我跟他说,几乎要抓狂,“我根本没想到……没想到你会给我礼物。” “回礼啊——”顾持钧拉长声调说了一句,揽过我,在我额头上轻轻一吻。 “好了,我拿到了回礼。” 他不像在电梯里那样一吻即止,唇往下移,我吓得赶紧闭上眼,他顺势吻上我的眼睛,用温柔的力道,让眼睛飞快的热起来。我觉得眼球变得很柔软,湿漉漉的好像就要掉下泪来。 他的手指停在我的唇边,轻轻摩挲着我的唇。明明心脏不堪重荷,而他还有下一步的动作——眼睛上的压力撤去,手指已经开启了我的唇,挤进来,触到我的舌头。我实在没办法再伪装下去了,眼睛蓦然睁开,咬着牙上身往后一仰,用尽最大的力气抬起手肘,格在我和他的胸口之间,把他往外狠狠一推。 原本裹在我们身上的毯子掉在台阶上,可怜兮兮的,像是也不明白这场变故。 我仿佛做了一场春秋大梦,世界对我变成不复存在。周围的空气增加着热度和湿度,湿热的气息凝结在眼眶,逼得我清醒过来。 事以至此,不能不把话说清楚。 我不敢看他此时的脸色,又挪开一点,才轻轻说,“不行。我……我虽然看起来这样,很喜欢你……我是说影迷的那种喜欢……但实际上,我胆子小,真的非常小……顾先生,我玩不起的。” 双手手腕还是被他抓住,右手又抚上我的脸,把我的脸扳过去正对他。 “许真,你看清楚我。我没跟你玩。” 他一生气就会直呼我的名字。偌大的一个月亮悬在上空,像是在偷听我们的谈话。车子停在湖岸,前灯光芒一闪一闪。我在那种光芒里看到了他的脸,我从未见过的严峻;我看到他如点漆一样的眸子,那里发出的暗光几乎要刺穿我了。 “这么多年以来,你是我第一个下苦心追求的女孩。” 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怀疑他的这句话的真实性。他握着我的手虽然还很稳,但声音却有些不对。低低的、有点哑,努力克制着情绪。紧张 ?无所适从?第一次被人拒绝后的茫然,恼羞成怒? 我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处境——远离城市的夜晚,寂静的湖边,空气触肤冰凉。眼睛酸得很,努力低下头,围巾的吊穗轻飘飘地落在被他抓住的、那紧张的手背上。 “顾先生,谢谢你的厚爱。但是,你对我来说,真是太不切实际了。” “不切实际?”顾持钧的声音里挂着冰霜,“我正在你面前,你却说我不切实际?” 我抱着腿,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凝视着漆黑的夜空,听着自己的心跳。四周寂静得好像不存在。声音来了又去,光线明了又暗,就像佛语里所言的色即是空,空既是色——当一切的色都不存在,只剩下我和他所在的这个方寸之地。 “我妈说,不要和影视圈的人来往,我很同意她。” “你之前跟我来往,是为了什么?” “我是你的粉丝,看过你的每一部电影,真的,我从来没想到过要跟你产生任何交集。你在船上跟我说,愿意跟我做朋友,我很高兴。” 顾持钧不做声。 “但是偶像,和恋爱的对象,是不一样的。我是个非常非常小心眼的人,眼睛里容不得任何沙子,”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回响在身体里,“我不需要男朋友多么英俊,多么富裕,我只要他对我全心全意,一生一世心无旁骛地只看着、只爱着我一个人。我希望他没有什么复杂的过去,也没有旧情人。我不希望看到他和别人纠缠不清的绯闻,也不能忍受自己被卷进新闻里去,如果在电影院里看着他和别的女人谈情说爱生死相许,哪怕那只是演技,我都会气得要死。” 他的手上力气一松,我抽回手指。垂下眼睫,只见满天繁星在我脚畔的湖中开放。 顾持钧静了一会儿,才道:“这是苛求。” 我当然知道这是苛求,自私到了极点。自私到自己都想抽自己俩耳光,也到没胆子看他,胆小到极致了,连自己亲手造成的局面和后果都没胆量去看。 何况对象是顾持钧。他的年纪、阅历决定了他之前根本不可能是白纸一张。我用他的过去来要挟……说实话,相当过分。 但他的脾气真好,居然没跟我发脾气。设身处地站在他的角度想,要是谁敢跟我提出“放弃你的工作和追求,我才跟你恋爱”,我恐怕一板凳就拍死他。 眼角余光瞥到,他高大的身形完全挡住了车灯的光芒 ,我压根看不清他的脸,依稀觉得他身形微动。 “虽然是苛求,但在情理之中。我看上去的确不是一个让人安心的男人,”顾持钧忽然展颜一笑,好像天光都亮了起来。 他重新握住我的手,俯身下去,吻了吻我的掌心,“那么,你希望我不再演戏,是吗?” ……啊? ……啥? 情节直转而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一怔,一句“也不是”刚刚到了嘴边,汽车的鸣笛由远而近。回头一看,两朵车灯飘过来,停在顾持钧的车子旁边。 我几乎要感动得掉眼泪了,身体里重新蓄满了力气,精神抖擞几步跳上平台,对另一辆车上下来的两个人人飞快地挥手,“章先生,小蕊姐。你们来了。” 顾持钧脸上的笑意不翼而飞,俊眉一压,“唰”一下站起来,“你叫他们来的?” 他这么聪明的人不应该明知故问的。来的一路上他都在睡觉,除了我,还有谁能叫人半夜到这么一个冷僻的地方?当然gprs也发挥了莫大的作用。我心里翻滚着这些没头没脑的念头,躲开两步,垂着头不敢跟他正面相对。要换了我是他,被个小丫头片子这么涮了一下,一定会抓狂的。 两辆车的车灯亮起来,已经足以照亮这块小平台了,也足以让我们看清楚每个人的脸了。 章时宇和纪小蕊对视了一眼,看向顾持钧,最后又跟我打了个招呼。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们这个招呼打得勉强得很。 没人说话,一时间气氛极其诡异。 我低头想了一想,出主意,“章先生小蕊姐,你们送顾先生回去吧?顾先生的这辆车,先借我开回市内,明天我再把车送——”一边说脚步往外挪。 话音嘎然而止,被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捧住我的脸的顾持钧吓了一跳。 “许真,这算什么?我们两个人的事就我们自己解决,你却把别人叫来?” 他刚刚还对我微笑的脸上已经敛去了所有的温柔和感情,刀子一样锐利的视线几乎把我捅了无数个洞。 “我……我觉得……”我张口结舌。 “你倒是算得精。” 他捧着我的脸,手腕的力气异常大,我挣扎两下无法动弹,眼睛里闪着异常的光,“刚刚你说的话,是真心的吗?你以为我是被你敷衍就会放弃的人,那你可就想错了。不相信我,是吗?那我就让你相信,我用全部 的真心对待你。” 他的臂膀把我搂在怀里,俯身下来,吻住了我的唇。 我退,他进;我再退,他又挤上来,直到我被压在车门上,再无退路。 我刚想开口怒斥“你在干什么”,唇一分开,舌头被他吸住了。我可从来不知道顾持钧被戳到痛处了,会这样抓狂。明明纪小蕊和章时宇还在,他却完全无视我的意愿强吻我,本来这事就够丢人了,此时还有两名我亲自叫来的观众,顿时变成丢脸的三次方。 气到头昏眼花。我的人生罕有这样失策的时候,连当年被林晋修的跟班们污蔑成小偷都没有这么难堪过。 该死的车灯照着我紧闭的眼睑,金色的带着暖意,就像温暖的日光。我“呜呜”地叫,手脚在他背后乱挥踢打,想要推开他。顾持钧才不管,硬生生地抗下我所有的攻击,把全副精神放到了唇舌之间。灵活的舌头搅着我的,舌尖抵着我的舌根,几乎顶到了喉咙里面,毫不客气的辗转吸吮,我睁开眼睛,看到他黑如点墨的眸子——他从头到尾都在盯着我,好像这不是一场单方面的、带着怒意的强吻,而是情投意合的、充满感情的深吻。 肺里的空气都耗尽了,濒临窒息带来了无穷的后患:腿软,腰也软,眼冒金星且发黑,到了最后,我完全忘记推开他。等他放开我的时候,我就像被抽走筋骨的鱼,几乎要瘫软在他身上。 茫然的伸手去抚上唇,居然都肿了,这一下,理智终于回来了。 害得我丢人唇肿的那个混蛋背对着车灯,因而显得面色不明,他要来搀我,我闻到他身上的淡淡香味,火气涌上心头,一把打开他的手。纪小蕊恰好在我身边,扶住我,又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我喝得太急,呛到了,弯着腰大声咳嗽,咳得衣服上都是水,狼狈得简直不堪入目。她又匆匆拍着我的背,轻声问我。 “初吻?” 这两个字里大概还有一点促狭的笑意,我又羞又怒,咳得血液全堵在脸上,脸涨得通红,被她这么一说脸皮更是好像要烧起来,口不择言地嚷嚷。 “是又怎么样?你管我!” “我不管不管,”纪小蕊赶快说,抽出纸巾擦我的脸。 章时宇侧过头叹了口气,拍了拍顾持钧的肩膀,“你犯了个错。” 顾持钧挺拔的身影在逆行的车灯光芒中隐隐约约,等我咳完了抬起头,恰好对上那一片明亮的光,也许是他的视线,或许又不是他的视线。 “纪小蕊会送你回去。” 我喘气,低着头看着鞋尖。 “小真,这次是我冲动。但我不会跟你道歉。想想你刚刚说了什么。你玩不起,难道我玩得起?” 本来可以是一个美好的、可以永存记忆的夜晚,换来这么一个惨淡的收场。什么叫“我不会跟你道歉”,他要是跟我说一句软话,我还不会这么生气。 我气哄哄地上了车,纪小蕊也赶紧跟上来,说“大小姐我求你了,别任性了,我不能让你拿着我们俩的命玩”,死说活拉的,强行把我从驾驶椅上推开,自己上场。 “去哪里?” “回学校。” “好,我送你回学校。” 我倒在副驾驶位子上,恰好看到后视镜里,章时宇的车也跟了上来。虽然看不清车里有多少人,但想起顾持钧刚刚躺在我现在的位子小憩,烫到一样跳起来。 纪小蕊啼笑皆非,“大小姐,别这么一惊一乍的。” 我气鼓鼓不吭声,一把扯下脖子上的围巾扔到后座。想了想又爬回去,把围巾折好塞包里。纪小蕊看着我的动作,也不说话,打开了音响放起了cd,是钢琴曲,琴声舒缓美丽,我也平静下来了。茫然的伸手抚摸着唇,好像他的触感还留在上面。 “你们为什么会闹成这样?” 我没作声。早就不生气或者说没力气生气,胸口疼得厉害,闷得发慌,心脏失去了平日的节奏和韵律,像一只被困住的鸟那样没有规律的前后上下撞击前胸后背。手指轻微的抽搐,从心里生出一股揪心的情绪,像歌声一样缠绕着我,只要一点刺激,下一秒都能哭出来。又怕纪小蕊看到,伸手盖住了眼睛。 “我不是要为顾持钧说好话,不论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纪小蕊说,“但他真的是全心全意对你。” 说得我付出的好像全都是虚情假意一样。 我抿了抿唇,他的气息和味道在我唇上卷土重来,有些缠绵的气息。 “不过是很难相信。影视圈的人,我见多过太多了。逢场作戏的多,有真心的少,为了钱、名利,什么都可以出卖,恋爱分手、结婚离婚和家常便饭一样,没什么天长地久,”纪小蕊叹了口气,“担心不能长久,就算有真心又能持续到几时?尤其是顾持钧这样的明星。你的顾虑是可以理解的。” 我把脑袋抵在车窗上,喃喃自语。 “… …他不是第一个。” “什么?” 隔着玻璃看着窗外的黑色,莫名想起了几年前把脑袋别在腰上,不要命飙车的心情,心里的苦楚真是一言难尽。 “……那种太华丽、太不切实际的对象,吃过一次亏就够了……我不要第二次……” 她不掩好奇,“那么,第一个是谁?” 我不做声,把头埋在膝盖里,铁了心不再说话。 “对了,我还有事情要跟你说,”她也自顾自地说:“大学已经放假了吧?今天晚上,梁导还问我,是不是你搬去跟她一起住比较好?你自己觉得呢?” 跟她一起住?我有点不寒而栗。我就算是做梦也不会有这么不切实际的念头,每天呆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等着她回来吗? “梁导在市内有几套公寓,郊外还有别墅,不过她几乎不去住。她绝大多数时间都住酒店,她在香荷酒店有间长期的包房。” 这家酒店我听过,著名的五星级酒店。一个没结婚又没孩子的女人住在酒店总是方便一些,什么都有人为你做了,交通也方便,不比住在郊外的山上,冷清,乏人关注。一个人守着大宅子,光是想一想就是让人发寒。 如果我以后嫁不出去,大概也是一辈子独居的下场。 原以为一切都会有所不同,结果日子还是继续过。 新年的第一天,我找到沈钦言,跟他一起把借来的音响还给电视台。以为他要因为顾持钧的事情对我生气,结果他并无任何怒色,只说:“你现在说认识外星人,我都相信的。” 忽然想起顾持钧逗我时说“我是外星人”,不由得一个哆嗦。 ……这个冷笑话真的不好笑。 沈钦言正在打扫剧场,而我坐在小剧场的舞台边上,脚后跟有一下没一下踢着墙。 “不是我存心隐瞒你。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我之前跟你说过我从小没有妈妈,但实际上,是有的。她生下我后就跟我爸爸离婚了,这二十多年我都没见过她。直到几个月前,我爸爸去世,她才忽然出现,”我平铺直叙,“她的名字你知道,你看过很多她的电影,就是梁婉汀。所以你也可以理解为什么我会认识顾持钧了。” 大概经过了顾持钧一事的洗礼,沈钦言听到这消息居然一点惊讶都没露。我简直要赞他一声:有进步。 “我以前就觉得,你们长得有点像,原来是母女,那么一 第十三章 火中逃生 两三个星期的假期在一大堆市场调查报告数据里很快就过去了。教授真不遗余力地压榨我等苦学生的剩余劳动力,新年假期都不例外。好在最后报告出来,教授给了我一笔小钱。问了其他几位同学,得到的都没我多。 看来我的贫困真是天下皆知。 这期间我看了安露主持的节目,四个小时的节目被剪辑成了两个半小时。我好几次看到自己傻里傻气的脸出现在观众席上,不是茫然就是呆滞——看得我气血上涌,我平时没这么呆啊,那天绝对是发挥失常! 而身边的沈钦言就生动得多,要么浅笑要么沉思,漂亮的眉眼好像在说话一样,上镜得不得了。明明我记得他跟我一样呆滞的,为什么效果差这么多! 安露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说,“像沈钦言那样天生适合镜头的男生可不多!连我们制作人看了节目后,都在问我这个小男生是谁。” “好事啊!”我得意的心说这制作人真有眼光,“你告诉他好了。” 她顿了顿,很隐晦地开口,“这个圈子不是那么单纯。你舍得啊?” 我顿时词穷,“我还真的……舍不得。” 安露“啧啧”了两声,“我早猜到学姐舍不得,你护着沈钦言像护着心肝宝贝一样。” “他就像我的弟弟一样,”我啼笑皆非,“不过……” “嗯?” “你不是说这个圈子不单纯吗?可你现在是主持人,是不是……” 安露轻笑:“学姐你担心我啊?” “我知道你不用人家操心。” 我摇头失笑,这是我顾虑太多了。安露这样的大小姐,不欺负别人就是万幸,她绝对不是受人欺负的人。 电话挂上之后,我想又想,终于还是没把这事儿告诉沈钦言。 没什么原因,就是安露说的那句,我舍不得。 但我的不舍得并不妨碍沈钦言那忽如其来的运气。 他直接来学校找我,我从教授办公室往下看;他站在楼下的广场旁,鹤立鸡群,吸引了无数女生的目光。 我斟酌着感慨,他真是个招人注意的体质。 下了楼,拉着他去图书馆详问,这才知道他来学校找我的缘故。 当即傻了眼。 这是昨天的事情。他一如既往在曼罗工作,收工的时候一个星探模样的人问他想不想当 演员。沈钦言并不当真,但对方态度实在诚恳,于是今天一早,他抽了个时间跟他去了电影公司。到了才发现,那个所谓的星探居然不是一般人,而是盖亚电影公司的一位颇有资历的经纪人。 到了这一步他还是不敢完全相信,疑虑重重。 但没想到,那位经纪人直接把他介绍给了盖亚旗下经纪公司的经理。 盖亚作为最有名的老牌电影公司之一,走到程序很合法很正规,他被介绍给了艺人总监,对方随即表示,给他提供了一份合同。 那不是一部电影的短约,而是一份彻头彻尾的艺人合同,包括了电影、广告、甚至还有音乐,他可以得到最好的策划人、经纪人,甚至还有最棒的宣传团队,完全把他当做了未来的顶级明星那样从头打造到尾——条件是那样的优厚,中千万巨奖都不足以形容,总之,足以让每个想进入这个圈子的年轻人眼红到死。 沈钦言跟我复述合同中的那些条款时,我目瞪口呆,好半晌没有缓过劲来。但身为当事者的他却比我理智得多,谈话时脸上毫无表情,没有笑意,甚至还有些凝重。 我很同意他的谨慎,但还是问了问:“你不会签了吧?” “不会,”沈钦言心思重重,“我想先征求你的意见。” 他看重我的意见,但我对于这种合同着实不懂,好在我认识知道内情的人,当即给给纪小蕊打了个电话。 作为我母亲的助理兼秘书,纪小蕊随时随地都很忙,我们还没聊上几句,就有新的电话找她。我尽量言简意赅地跟她谈了谈沈钦言的这份诡异的合同,她十分意外。 “据我所知,这种条件的合约也不是没有先例,这两年电影圈子里最红的几个新星都是这么捧出来的,”纪小蕊说,“赵闽之,秦子青……先天条件不错,又有背景,很容易就能捧起来。” 她说的都是这两年红极一时的男女明星,但沈钦言的情况明显不是这样。 “他哪有什么背景?”我叹口气,“真要有如此强大的背景,哪里还来问我的意见?” “这事是挺奇怪,”纪小蕊又说,“你的哪位朋友这么被盖亚看好?” 我犯愁,“我也正吃惊呢。” “那我帮你打听一下。” “谢谢。” “跟我不用客气,”纪小蕊笑起来,“不过最近几个月我都在片场,不知道公司的到底有什么决策变化,晚上答 复你。” 挂上电话,我和沈钦言在安静的图书馆走廊,对视一瞬,又把视线别开。 我低下头沉思,他亦然,年轻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成熟的表情,若有所思。我看到他走到了人生的岔路口,或许会遇到美丽的风景,或许会误入空寂的荒漠,或许是宽阔笔直的大道,或许是迷雾笼罩的沼泽。 我道,“这种决定你人生的大事,你自己做决定。” 他点头。 “我会的。” 但我没想到他那么快就有了答案。那天晚上我准备睡觉了,他的电话就打了过来,用很清晰、理智地告诉我:他拒绝了电影公司的合同。 他最后说:“你不必再帮我打听了。” 我斟酌:“想好了?” “是。” 他还是以往的说话风格,言简意赅,毫不拖泥带水。 我没有多劝,我和他都清楚,天上掉馅饼这种事情是不会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发生的。 但我佩服他。有些人的处境比他优越一千倍,但依然经不起这般诱惑。 我继续睡觉,又被纪小蕊的电话吵醒了。 她说她也打听了一下,在盖亚的工作计划中,这半年完全没有捧新人的计划。但沈钦言见到的总监确有其人,这就说明合同肯定存在。更多的细节她也不太清楚,那位总监嘴巴严得很,一时半会打听不到。总之,此事透着绝对的诡异,需要谨慎对待。 我感谢她,“不用忙了,我朋友已经拒绝了。” 纪小蕊“啊”了一声,大惊:“居然拒绝了!” “我也没想到啊。” “做事这么干脆倒是少见,”纪小蕊很八卦地问我:“是男是女?” “男生。” “很帅?” 我笑:“非常非常俊美。” 纪小蕊大笑,“那么,跟顾持钧比怎么样?” 听到“顾持钧”三个字我就不自觉心跳加快舌头打结,吸了口气,敛了心神,我回答,“不能这么比较的。他太年轻啦,才二十岁出头。” 她似乎吃了一惊,“那看来是真的很不错了,其实他要真想演戏的话,为什么不带来见见梁导?” 我吃惊,“我倒是想过的……但也就是想一想,从来没试图付诸实践。这真的可以吗?” “为什么 不行?” “那可是我妈啊,每次看到她就想起还欠她的三十万,精神压力大得不得了。当时跟谁借钱都好怎么会跟她借钱……”话没说完就后悔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果然是人糊涂了,电话那头的人是我妈的心腹中的心腹,怎么能在她面前说实话?大惊之下赶快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跟我妈比较陌生,不亲近。不好意思跟她提出要求。” 纪小蕊果然不做声了,有一种逼人的力量。 “我没想到,”她一字一顿,每个音节都带着穿凿铁板的力量,“你对梁导居然是这种看法?看到她居然只想着还钱?枉她挖空心思地想对你好,想补偿你!” 我迷糊了。我妈想补偿我? 纪小蕊用气愤到极点而变得匪夷所思的语气,“……对你妈妈是这样,对顾持钧也是这样,从来都是虚以委蛇?” 我彻底清醒了,第一次被人评价为虚伪,我心里很不好想。 “算了,不说了,”电话那头的她猛然来了个深呼吸,“总之,今年上半年肯定不行,《约法三章》二月杀青,然后是后期,剪辑、特效、宣传,这段时间她肯定都在忙,等片子上映后就有时间了,到时候你叫上你朋友来见她。” 她不再多言,“啪”一声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呆了好长一段时间,又缩回了温暖的被子里。 胸口好像压着块石头,当真是,长夜漫漫难以入梦。 以前跟爸爸在野外搭帐篷、帐篷外有野兽环绕都睡得尚好,现在身处温暖的、暖气充足的宿舍,反而难眠,可见人越大是越没出息了。 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或许是上半夜,或许是下半夜。 但何时醒来倒是印象极其深刻。 起初像是有人在我脑子里敲鼓,我的神经是鼓槌,而太阳穴变成了鼓面,醒来后才发现,那是走廊里传来的怪异呼声。我疲倦得要命,心烦气躁地睁开一只眼睛,窗外还是黑的,这么早,谁在哪里怪叫? 同宿舍的韦姗和男朋友一起去旅游了,宿舍就我一个人,连个询问的人都没有。我打算忍着噪音,翻了个身继续睡,空气中那隐约的烟火味道让我整个人从四肢到大脑瞬间清醒。 不对,是火警! 人在危急关头时的反应分为两种:一种是没反应过来而显得茫然呆滞,一种是我这样动如脱兔。我什么都没来得 及想,一阵风似地直接往门口冲去,扯开门的一瞬间。只见浓烟滚滚,肆无忌惮地席卷整个走廊,顿时逼出了我的眼泪。 还好理智尚存,门口旁边就是洗手间,我抓了块湿毛巾,往脸上一遮就冲出了大门。走廊里空荡荡,隔着烟尘看过去,几乎没人。电梯是不能坐了,而且还离得远,我的宿舍在公寓楼的左侧,恰好正对楼梯口,我迅速往下冲。 去找灭火器也不可能,在走廊的另一头。 二楼的烟雾比三楼重得多,隔着湿毛巾都能闻到那种烧焦的糊味,几乎看不清路,只觉得天地间灰茫茫一片——灰的,是此时的天色,白的,是燃烧的痕迹。 一路下楼空气温度节节攀升,所到之处烟尘滚滚,我的头发卷起,皮肤炙痛,眼睛几乎不能视物。 难道靠近了火源? 到了二楼,酸涩的眼睛一扫,居然看到鲜红的火舌正舔着最近的一扇宿舍门,隔着两三米的距离,热气灼人。 犹如炼狱。 就这么一分神,脚下踢到了软软的东西,顿时失去平衡,头朝后一仰,就跌倒在地。虽然不是平生第一次摔得这么惨,但绝对是第一次领会到什么是屁股裂成两瓣,疼和烟雾逼得我眼睛立刻酸麻。这才醒悟过来,毛巾掉了。 立刻抓起掉在地上的湿毛巾手足并用的爬起来,却看到那个让我摔跤的罪魁祸首——居然是一个脸朝地倒下的女生。她的头冲着台阶,手抓着第一级台阶,而脚和大门不过一米的距离。 大概是从失火的屋子跑出来的,然后摔倒在地,就昏过去了。 我大惊,也顾不得疼,手足并用的爬到她身边。她身上传来了烧灼的味道,借着火光仔细一看,后背上大块焦炭的痕迹。 我知道火灾的时候应该自己逃命,可实在没办法看到一个人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活活闷死。我咬咬牙,扶着她的头,抓住湿毛巾取下往她脸上一盖。 扶起一个完全失去知觉的人实在是个挑战。 她完全失去了意识,我拨过她的手横在我的肩头,伸手过去抱住她的腰,半扶半抱的弄她下楼,她不能走,我每拖着她下行一步,光着的脚咯在台阶上,“啪”、“啪”的声音。单调的,可怕的,就好像那火舌的脚步,又或者是催命的音符。 氧气从我体内抽离,迷烟笼罩住身体,起初还能憋着不呼吸,但意识渐渐模糊。 还好是在二楼。屏住呼吸一鼓作 气冲到楼下,眼见得宿舍门口在望,空气渐渐好起来,深深呼吸一口气,身体里又再次燃起动力,一咬牙,拖着她连奔好几步。 好在有人迎了上来,接过我手里的人,我这才松了口气。 宿管老师都要哭了,抱着我,“许真,你怎么才下来……整栋楼就你们俩了……” 在烟尘里呆得太久,双眼迷茫,看什么都在晃。我瘫倒在地,冷、软,呼吸不畅,已经疲乏得没有任何力气了。 有人扶着我到树下休息,还有人给那个女生做人工呼吸。四周环了十来个女生,有认识的不认识的,大都跟我一样身着睡衣,披头散发。很暗,天色很暗。附近的三栋学生宿舍大都黯淡着,偶尔开了一两盏灯,只有苍白的路灯眨着眼。 我昏昏沉沉地想,幸好这是在假期,楼里学生不多。满打满算,每栋楼也就几十人。还好,损失不大。 救护车和火警一起到达。 火警把我救出的女生送上担架,又给我裹了条毯子,一起打包送上了救护车。 我紧了紧毯子,吸着氧气,疲乏的靠着救护车窗,看到自己的脸被烟熏黑,且双眼通红。 现在再次确定了起火点,就在二楼,我的房间正下方。 楼下的房间冒出滚滚黑烟,烟柱不断向上升起,随风扩散,极为刺鼻;火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舔了舔窗帘;丝绒的窗帘是火舌的最爱,只一秒就全卷了起来。 随后,我眼睁睁看着窗户脱落,窗帘被热气卷起,深色的窗帘就像恶魔的披风那样飘散在清晨的灰暗晨光里。 医生说我一氧化碳中毒,昏昏沉沉一直到了医院,然后被送到了病房,进行了一系列身体检查。慢慢地倒是清醒了。最后又被摁在病床上,打了点滴。 鉴于我昨晚实在没睡好,于是就躺在病床上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不知时间,偏了偏头,我看到了阳光透过薄薄纱窗落在床头。有人沉默站在窗前,身形修长,似远眺窗外的景致,他背脊笔直,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宛如一尊雕塑,仿佛黑白电影中凝固的画面。 那是谁? 手上的吊针不知什么时候被拔掉了,又睡饱了,我自觉神清气爽精神振奋,揉了揉眼睛坐起,视线总算清楚了。 “林……学长?” 林晋修深黑色风衣下一身藏青色的西装,走路时风衣下摆轻轻晃着。他缓慢的转身过来, 走到病床前,面无表情盯着我,就是不做声。他不说话的时候远比说话时可怕一千倍。我揉了揉脖子和手,直觉想去摸床头的闹钟,随即才想起来现在是在医院,挤出一个笑问他,“现在几点了?” 他不做声,坐在床头伸出手臂,微微拨开雪白的衬衣袖口,让我看他的腕表。 精致的时针指着“十”,分针指着“六”,原来我睡了两三个小时。 “你怎么在这里?来看我的吗?谢谢你啊,学长。” 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他。既然都在一个大学,火灾这种谣言传得又快,林晋修大抵是从某人那里听说此事,又担心我挂掉,于是来医院探病。但我不论如何都没想到,醒过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他。这里是个单人病房,和急诊室的喧闹绝不一样,十分安静。大概是我睡觉的时候被人转移了,谨慎地掀开被子一看,还好,还是那套睡衣。 “我不是睡在急诊室?” “太闹。”林晋修不咸不淡地扫我一眼,眼神里看不出什么意思。 不用说,林大公子怎么会跟各色人等一起挤在急诊室呢。 “我没什么大事的,还麻烦你辛苦地跑过来,”说着翻身下床,满床下找我从宿舍里穿出来的拖鞋,“学校那边怎么样了?我走的时候看到火好大啊。” “不知道。” “啊,你不知道啊,”我又问,“我救出来的那个女生怎么样?” 他没回答,眸光割过我的脸,一张俊脸上表情全无。 我心里直打鼓,低下头蹙起眉头,脚上套着一只拖鞋又专心致志地去踩另一只。眼角瞄到病房里有卫生间,当即躲了进去。惊讶地发现,这里还有一套崭新的洗漱用具。我早上从宿舍里逃命出来,一切都乱糟糟从未打理,加上被火气一熏,整个人自觉变成了风干的肉干,脸又干又麻。 想了想,从卫生间探出头看他,“我可以用吗?” “是给你准备的。” 林晋修细心起来的确让人恨不得以身相许,连这点小事都可以为你想到。 镜子里的我脸色恢复如常,除了眼角那轻微的发红。我一边洗脸一边想,太完美了,下一秒我就可以回学校去了。 但林晋修却没有这个意思,从卫生间出来,看到他翘着腿坐在沙发上,眼神冷冽。使我想起冬日雪后树上挂着的冰凌,虽好看,但冷、且扎手。稍有不慎,反伤其身。 我们默认对视片刻,他开了口。 “重度一氧化碳中毒,小面积烧伤,还在抢救。” 我过了一会儿才想起他在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她真是伤得不轻。在我发现她之前,她想必已经在地上昏迷了一段时间。火灾中的一氧化碳浓密的时候,人只要呼吸几口就会昏过去甚至有生命危险。 “许真,逞英雄的感觉怎么样?” 林晋修眼中蹦出道道凛冽寒光,我下意识一个哆嗦。他语气里完全没赞许的意思,反而隐藏了一层可怕的怒意,我几乎听到他暗地里磨牙的声音。 我实话说:“不怎么好。只是,她不在我面前也就算了,就那么躺在我面前,我实在是……不能无动于衷。” “你明不明白情况?只要差一点,躺在床上那个就是你!” 我低头想了想,“哎,我知道的。但好人有好报,所以我安然无恙。” 边说边用谨慎的态度去观察他的神色,判断他的心情。他能在第一时间出现在我的病床前,光这点,我也不应该去惹他。只见到他眯起眼睛,薄薄嘴角往上一勾,我猛然住嘴不言。但大概已经激怒了他,他大踏步朝我走来,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扔到墙上,一只手压住我的双肩,鼻尖也快碰到我的脸。 “好人有好报?”他的嘲讽不加掩饰,“吃了这么多亏,怎么还相信这么幼稚的道理?” 我暗自忖量,谁跟我说这话都可以,他还真不应该。我这辈子吃过最大的几次亏都是在他的手下翻的跟斗。这么一个人来警告我“各人自扫门前雪”,颇有些滑稽。 我摊手,为难的叹了口气:“可是,我的性格已经如此了。再改也不可能了。” 本来是尽可能的让语气平和镇定,可那一点点的陈年旧怨还留在心中,不自觉地带上了极少的不以为然。他眼角的光一闪,缓慢地磨着牙,“我有时候真想掐死你。你这个多管闲事的个性,到底什么时候能好?” 我啼笑皆非:“学长,仅仅是因为我多管闲事,你就想掐死我?” 我贴着墙角站立,他阴着脸把我逼到墙角,抚上我的脖颈,指尖轻轻摩挲着皮肤,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他的指甲修剪得短且整齐,割过我的皮肤,有点轻微的刺痛。面颊几乎贴到了一起,热热的呼吸徘徊在耳畔,强硬的威胁到了这个份上,我也没办法再淡定下去了。 那一瞬我竟然在想,我才刚起床 呢,为什么要被人掐着脖子? 不应该感到奇怪,林晋修的身体一直藏着危险和黑暗的成分。 他的手停在我脖子上,我能感觉到他手劲加大,慢慢收紧了力度;我可以反抗,但站住不动,任凭他动作,只轻轻地调匀了呼吸,锁住他的全部视线镇定开口:“学长,我就这么招你恨?” 他跟我默然对视片刻,额头却不急不缓地抵上了我的额头。好像我是高热的病人,而他需要用这种方法来探测我的体温。而我,也好像真的发了高烧。 门轻微的一响。 看到安露出现在门口的一瞬间,我感动得几乎要哭了。她表情尴尬,脚还踏在门槛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林晋修扫她一眼,冷哼了一声,复又站直同时放下手臂,从掐着我脖子的状态变成了“谁让你进来的”的肢体语言。我揉了揉脖子,好险。如果她不出现,真不知道下一秒林晋修打算对我做什么。也许他会掐死我,然后后悔一辈子——打住!这对我们俩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还是别往这个方向去设想比较好。 我满脸笑容跟安露招呼:“安露你来啦。进来,” “是,”她眼神犹豫着,终于进来了,招呼:“林学长,学姐。” 所以说辈分低了就是不好,看谁都要恭恭敬敬招呼。但安露做得好,那种生疏程度倒是很细微的在语气里体现出来了。我由衷地感到欣慰。 林晋修凝眉:“你怎么来了?” 或许因为主持人的缘由,她现在越来越有气质,大红的短大衣加上皮靴子,看上去潇洒极了,只是,被林晋修扫了一眼,就像只耳朵被人抓住的兔子,听话得很。 “我去学姐的宿舍拿她的衣服来了。我想,那么早从楼里跑出来,出院的时候可能没合适的衣服。” 太贴心了! 我马上问:“我的宿舍怎么样?烧到了没有?” “暂时没什么影响。” 我松了口气,说了“我去换个衣服”,一把拉过安露,另一只手抓过她手里的包进了卫生间。 到了相对隐蔽的空间,安露这才拍了拍胸口,惊魂未定地看着我,“你们刚刚在做什么?我破坏了你们的好事?” “不是,”我把头发扎起来,把身上那套皱巴巴的睡衣扒下来,“你想多了,实际上他正打算掐死我呢。” “学长怎么舍得,”安露莫名地叹息 第十四章 生日礼物 在宿舍门口跟安露到了别,上楼。 宿舍楼里比早上热闹,火灾现场总会引人关注。我走到二楼楼梯口,看着被烧得什么都不剩下的哲学系宿舍,叹了口气。众人围观叹息,看到我出现,纷纷赞我为英雄。我飘飘然了一会,回了自己的宿舍收拾打理。 我和韦珊还算幸运,虽然起火的房间正位于我们下方,但除了窗户被熏黑,别的一概都好。韦珊看了电视新闻,当天晚上就赶了回来。学校提出要给我俩换宿舍,我们想了想,还是算了,主要是搬家麻烦。 她表情沉痛地抱着我,嚎: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我啼笑皆非,配合她道:就差那么一点…… 她继续嚎:你可不能让我守寡啊! 我说:是啊,我出事了也就你来给我扫墓了…… 说完觉得不吉利,赶快唾弃了自己一口。什么叫只有她来扫墓,我的人缘也没有差到那个份上。 脑子里却忽然想起昨晚纪小蕊跟我说的那番话——父亲去世后我觉得自己再无亲人,可现在却有个母亲,我要是出事,她大概会难过吧,毕竟她只有我这一个女儿,也没可能再生一个,不知道这算不算白发人送黑发人。 算了,还是不告诉她好了。 我母亲是在几天后得到消息的。 假期实在太短了,学校很快开了学,我忙得团团转,都快忘记火灾这事儿了;接到纪小蕊的电话先是茫然,再觉得头疼——也不知道她听了什么过时的小道消息,现在才想着来慰问经历了火灾事变的我。 我跟她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店见面,纪小蕊在店外一把拉住我,神色诡异地盯着我好几分钟,跟我道歉,“那天的话,我说得太重了。” 我豪迈地笑着,表示不介意。人和人是有差异的,最大的差异性就表现在对同样一件事的理解,每个人都不一样。 母亲围了条大披肩,看上去比之前还瘦,手指上还夹着一支女士烟。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抽烟,有点愕然。大概我盯着她的手指时间太长,她把手里的烟掐了,上上下下盯着我好半晌,最后才说了句,“你没事就好。” 我笑着点头附和说“没事儿”,然后落座。 母亲沉默了一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通知我?” “你看,”我有精神的笑,“我连一根头发都没掉。” “学校太不安全,过来跟我一起 住。”虽然是命令的语气,但并不是绝对。 人家和母亲住在一起是可以朝夕相见的,我跟她住在一起,见面的时间恐怕不会比现在更多。我的分析实在有道理,她凝着眉心,慢慢想了一会。 “那么等这部电影拍完吧。” “哎,您别——” 我要再说,她已经没时间听了。确认了我还是全须全尾,连头发都没烧掉一根,马上站起来回片场。我也不急,慢悠悠地喝完咖啡打算离开,迎头撞上了熟人。 算起来,从新年那天晚上到现在,我有两三个星期没有看到他了。 我对顾持钧点了个头,打个招呼。默默在心里笑纪小蕊:她拿着我母亲给的工资做两份事,认准了我不会跟我妈告状? 顾持钧落座,点单一气呵成,没有看我,也没有多言。他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傻乎乎坐在位子上。哎,心里叹了口气想,顾持钧比我妈,可难对付多了。 “这段时间忙于拍电影,今天才知道你们宿舍前几天的火灾,你竟然没有告诉我你们宿舍发生了火灾。” “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广而告之。” 我转着咖啡杯。我还没有告诉你们我也差点遇险呢。 “你对我还真是不够信任,那么,就一点点来吧。”顾持钧喝了口咖啡,声音很平静,“许真,既然你不希望我拍戏,我就退到幕后。所以,《约法三章》之后的片约,我都推掉了。在这种前提下,我们应该可以试一试。” 他说话时两道英挺的眉毛一动不动,仿佛在说跟他完全不相干的事。 我目瞪口呆瞠目结舌忐忐忑忑惴惴不安不敢置信,我有这么大魅力?能让他为了一棵树放弃整个森林?太异世界外星球了。我后悔不已地抓着桌面,恨不得在上面抠出一个洞来。我怎么才能告诉他,我没有那种意思。 但不等我开口,顾持钧极度镇定地,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情,那样继续聊下去:“你太年轻了,也缺乏安全感。觉得我不值得信任是可以理解的。你说你玩不起,我比你还玩不起。对你来说,是一场恋爱;我要是谈恋爱,事业基本上会陷于停滞,人气下跌,还有广告合同,有合同明明白白写在那里,我谈恋爱就是违反合约,”顾持钧眼睛不眨地看着我,“我们的损失,谁比较大?” 他不会要我赔钱吧……我额头开始冒汗,从来没觉得身体虚弱至此。我就像在表演一出不得已为之的哑剧 ,张张嘴,没有道出任何声音。 “最开始认识你我就告诉你,我从来不客套,也不会逢场作戏,”顾持钧语调很沉稳,“你不会认为,这半年来,我在你面前的表现都在作假?哪一次,我不是言出必践?” “……我……我只是……我们不太合适……” 话出口才知道自己居然如此结巴。我没想到我这辈子也会结结巴巴的说话,像是理亏,又是愧疚,还有无奈。 “明白了,”顾持钧更进一步,“你关于合适的标准,我洗耳恭听。” 我完全没准备好,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到合适的说服之词,整个人跟傻子无异。 “那么,我来说吧。” 顾持钧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我闻声一惊,兔子一样抬起头盯着他。对面那个人那姿态像足了严厉的老师,又像一个深藏不露的审问官。我想起来,他的确演过卧底的探员,而我就是罪大恶极的犯罪嫌疑人。 如果告诉旁边的人我们有感情纠葛,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相信。 “你觉得我太老了?” 我真不觉得他老。他仅仅比我大了十岁。身为大明星,他本来就是那种英俊得让人不会联想到年龄的长相,更何况保养锻炼从来不缺,扮演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绰绰有余——虽然他过了三十岁后就再没演过毛头小伙子。 “……不是……” “怕你妈妈阻拦?” 我茫然道:“……唉?” “你讨厌我到愿意跟我试一试都不肯?” ……我怎么可能讨厌他。 从头到尾我不敢直视他,却能感觉到顾持钧的目光就没离开我身上。我怎么就忘记了,他不但是影帝,还是心理学系出生。 “你对我提出的要求,我可以做到。于是,你现在又在想找新的借口来搪塞我?你可以和我暧昧,却不肯越过那条线,你当我是什么人?我那么不堪?” 搪塞?再也不敢了。不堪?我怎么会觉得他不堪?但他说对了一点,我不敢越过那条线。我们如同两军阵前对垒,他咄咄逼人地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而我节节败退,连自己脚下的方寸之地都守不住。垂着头看着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感觉到了一种无奈、荒谬、类似于爱情的慰藉。 我垂着头,长久的沉默,顾持钧也不做声。时间和咖啡的热度一起溜走了。我多希望他就也像那流失的温度,悄悄离开 。 “你在哭?” 顾持钧的声音一颤。 胡扯。你才哭! 我怎么可能掉眼泪?这么多年,我就掉过两次眼泪。一次是父亲去世的时候,再上一次则是午夜飙车停在湖边的时候。我怎么可能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哭啊。他真是疯了。他以为我是谁,在电影里和他对戏缠绵的女主角吗?那些玻璃透明心的公主大小姐?他完全搞错了。当年在非洲大草原上被狮子豹子满地追我都没哭呢,现在怎么会哭? 不知何时起,顾持钧却到了我身边,半蹲在我腿畔。 他的手指从我脸颊上划过,在我眼皮下摊开,我看到他的手湿漉漉,居然泛着水的光泽。也不知道那些水是从哪里来的,绝对跟我无关。 我一把抹掉脸上的不明水迹,抓起包站起来,低头看着半蹲着的他,“顾先生,给我时间想一想,我会给你答复。” 他没有拦住我,默默颔首。 我逃回学校,写我的毕业论文,把所有的一切抛之脑后。 大四的下学期终于姗姗来迟,随后又是春假和测试。林晋修倒是说对了,我也确实不喜欢当服务生。没了曼罗的工作,也有去了心头大患的感觉。学校的事情一切如常,有时候跟沈钦言见见面。 我也不怎么去见我母亲了,自然不用跟顾持钧碰面,这让我松了口气。我还没想到怎么面对他。 正在图书馆找资料,忽然接到纪小蕊的电话。她告诉我《约法三章》杀青的消息。剧组现在狂欢,闹得很。纪小蕊声音没什么热情:“你也来一起庆祝吧,车子都快到你们校门口了,是梁导要求的”,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只好收拾了书包往校门一路狂奔,恰好赶上了来接我的车。 到了地方才知道,剧组包了一家夜店,百来号人在里面狂欢。 音响开得极其大,随处都可以闻到酒香,我的心脏几乎要被震掉了。服务生抬着一箱箱的酒进来,可想而知,这里根本就不是以瓶的数量消耗,而是以箱子计算。大家辛苦了大半年,终于结束了漫长的拍摄,激动也是正常的,太激动我吃不消。半小时前我还在学校的图书馆看书呢,反差太大,一时半会儿缓冲信号不好。 我想起某位哲人说过,被压迫得太久,人类也会化身为妖魔鬼怪。 偌大的厅内光线晦暗不明,我看到有人在跳言语难以形容的舞蹈,有人站在角落的沙发上, 一只手握着啤酒一只手握着话筒唱着古怪的、完全走调的歌;还有人躲在酒廊里,完全心无外物拥抱接吻,动作**到了极点,我几乎要瞎掉了。 我的眼角余光瞄到那对是秦子青和罗睿。虽然顾持钧的名字在演员表的第一个,但秦子青和罗睿才是《约法三章》里镜头数最多,换言之戏份最多的。 纪小蕊淡定地告诉我,“他们假戏真做,早就好上了。” “我还以为只是绯闻……” 纪小蕊摇头。 说话间有两位服务生搀扶着一位大叔离开,我定睛一看,是电影的美术指导。 “喝成这样肯定没法回家了,”纪小蕊说,“我们在酒店楼上开了房间,谁醉了就抬上去睡,要回家的也有服务生找出租车。” 路过一个包厢门口,我听到了某种让人面红耳热的呻吟,忍不住扫了一眼,发现门口虚掩,隐约看得到赤条条白花花的人影纠缠。我没有勇气去看那是谁和谁,匆匆别过了视线,有一下没一下踢着脚下的地毯。 纪小蕊低声念了一句“该死”,伸手抓过门把手,“啪”一下迅速关上了门,很平静地开口,“这群人疯起来,是没有底线的,别放在心上。” 我也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我没打算告诉她我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局面了,娱乐圈可不就是这样。 她把我带到楼上一个略微安静的包厢里。这里的隔音效果真是不错,一上楼梯,楼下的所有喧嚣都被隔绝了。我妈坐在沙发上,轻轻揉着太阳穴。所有人都在狂欢电影杀青,她居然一个人呆在这里?视线一扫,才发现,桌子上有大堆的零食饮料,旁边还有个精致的礼品盒,最引人注意的莫过于那只大蛋糕,上面插着蜡烛,还写着“生日快乐”几个字。 我在她身边坐下,好奇问:“这是?有人生日吗?” 母亲紧了紧披肩,看我一眼,“你的生日。” 震惊让我瞬间石化,解冻的一瞬间才想起今天的确是我二十二岁的生日。我妈居然记得我的生日? 我连忙说:“我都忘记了,难为您记得。” “你爸爸没给你过生日?” “这倒不是。” 我的生日都是和爸爸一起过,但爸爸去世后,我再也想不起我还有生日这事儿……没想到,她那么清楚的记得。 她没有说话,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 安静的房 间里,纪小蕊拿着打火机,一只只点着蜡烛,又抬起头跟我说笑。 “梁导下了死命令,今天之前务必杀青。因为拍戏的时候,实在顾不到给你庆祝生日。” 很难形容此时的心情,我对那些微妙的,忽如其来的感情始终处理不好,不是逃避就是难受。我不知道我给了她什么错觉,让她觉得有必要给我过这个生日。她的身体条件并不好,再加上电影杀青,正常人难道不会在这个时候去庆祝或者大睡一觉吗? 喉头有点哽,呼吸也有点儿窒。 纪小蕊把蛋糕刀递给我,我慢慢切开,分开到餐盘里,先给母亲拿了一份,再给自己,纪小蕊分了一份。 奶油实在太甜太纯了,咽到嘴里就迅速融化成一片甜腻,正宗得让人叹为观止。我就着蛋糕吃了几口,悲哀地发现,晚饭在学校吃得太多,都没有什么容量可以装得下蛋糕了。 吃药一样的吞了整块蛋糕,看着她还要给我夹,立刻紧张地拒绝,“不要了。” 她不再劝,拿过桌上的盒子递给我,“生日礼物。” 我狐疑地看着这只精美的、镶嵌着一串拉丁字母非常精美的金属盒子,觉得冰凉细腻,纪小蕊催我打开看看。 掀开盒盖,我手心直抖。翻开盒盖,红丝绒上躺着一串银光闪闪的项链,最下面的吊饰异常别致——细小的钻石镶嵌在新月形的白金边框上,椭圆形的蓝宝石静静躺在月亮中央。 这项链美得好像一个梦,眼睛都要瞎掉了。世界上任何人送我这份礼物我都不敢接。我浑身一麻,立刻推回去。 “妈妈,太贵重了,我不要。” 她神色不悦,“不算什么。让你拿着就拿着。” 不算什么?以为我是小孩子那么好骗吗?我跟着我爸研究古生物这么多年,对地质学也有一定的了解,且不谈这根项链本身的价值,光是这种大小、这种质地、有着这么美丽光泽的蓝宝石的价格肯定是天文数字。 纪小蕊说:“梁导今天下午才从银行的保险箱取出来的。” “那再放回保险箱,”我一脸坚贞不屈,“反正我绝对不要。妈妈,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母亲揉了揉太阳穴,“这是你外祖母留下的,只传给女儿。我只有你一个女儿,不给你给谁?” 我一怔,这串项链还有这么个来历。 实在怕她又用母女关系来威胁我,我逼出了急 智,无数侦探小说情节跃入脑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现在什么能力都没有,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完全没办法保护。为了珠宝谋财害命的事情从来都少不了。珠宝虽好,但还是我自己的安全更重要。拜托您了,还是送回保险箱吧。” 母亲盯着我,“许真,你——” 我也叹气,“我就是这么个性子,您稍微为我考虑一下。我爸是什么人,您也清楚。他把我教育成现在的性格,是没有办法回炉重造了。” 母亲垂下脸想了一会儿,“小蕊,打电话给银行的经理。” 纪小蕊点头,依言走到包厢的隔壁房间打电话,单独留给我们一处空间。 “许真,”她欲言又止,“我……” 我记忆中的她从来都雷厉风行,很难看到她这么不干脆迟迟疑疑连说一句话都吞吞吐吐的模样,不由得问:“怎么?” 她沉默着,过了一会才说:“这么多年,你爸爸有没有想过再婚?” “爸爸压根儿想都没想过,”我诧异她忽然提出这个话题,“我是劝过他再找个伴,他完全不在意,光是研究化石已经够他累了。” “你赞成他再婚吗?” “如果他自己愿意的话,我绝对会支持,”我看着桌上的蛋糕,“其实,只要是爸爸自己的选择,我都无条件支持。” 她略微点了点头,微微阖上了眼睛,那种疲累一下子涌到了脸上。纪小蕊回屋说银行马上来人取走项链,我建议她扶着我母亲上楼休息,余下我一个人留在包厢。 包厢顿时空了,我一口口吃着蛋糕,猛然想起这楼上就是香荷酒店,我母亲在这里有间长期的套房。纪小蕊下楼后狼吞虎咽吞了两块蛋糕,语气不清地开口:“我就知道你不会要这项链,劝了梁导好一阵子,她压根儿不听。” 我的心思有点远,随口说:“我妈肯定是钱太多花不掉,这么贵重的东西,她还说不算什么。” 纪小蕊笑着吃蛋糕,“在梁导的收藏中,这条项链的确不算什么。当然我也没见过她的大部分的藏品。见过的几件藏品里,起码有一半比这条项链还要华丽。” “当导演这么挣钱?” 轮到我吃惊了。我严肃考虑下辈子投胎一定要投胎成导演,还要成功的那种。 “你没听她说吗?这项链是你外祖父祖母留下的,”纪小蕊说,“别的我不知道,光是你外公外婆留下的巨额 信托基金,就足够让梁导一辈子不用工作了,轻轻松松维持现在的生活水准。你是经济学的高材生,可以自己算一算。” 我抬起头,“那就是说,梁家很有钱?” 纪小蕊看外星人似的看我一眼,“是的,梁家是做实业的,以制药厂起家。” 我点点头,若有所思,“什么制药厂?” “安平制药,曾经是国内最大的制药厂之一,”纪小蕊顿了顿,又说,“十几年前给收购了,原因很多。不过,也有梁家人丁不旺,后继无人的缘故。” “人丁不旺?”难怪梁家这边似乎都没有什么亲人。 纪小蕊倒是笑了,饶有兴趣看着我,“你难得对一件事这么有兴趣。” “没,”我摇头,“随便问问罢了。” 纪小蕊笑,“可惜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了,你妈妈极少说这些过去的事情。她对助理就一个要求,能做事,少问问题。” 我笑着摇头,动手切了小块蛋糕放进餐盘里去,“剩下的,可以拿下楼分掉吧?” 她点头,叫来服务生,把蛋糕送到了楼下,还叮嘱了一句,“跟他们说,许大小姐请他们吃蛋糕。” 我啼笑皆非,想起另一件要紧得多的事情需要处理。我暗忖,从进店到现在,我都没看到顾持钧。 我低声问:“顾先生呢?” 纪小蕊饶有兴趣地看我一眼,“我还以为你不会问了。” “我——”其实尴尬得要死。 “好了,逗你玩呢。他在桌球室,我带你过去。” 再上一层就是娱乐会所,角落那间就是桌球室,里面不光有顾持钧,还有关亦中。关亦中是大名鼎鼎的老戏骨,六十岁出头,他演了半辈子话剧,近些年开始接演电影,让人印象深刻,而他也是《约法三章》这幕戏里年龄最大的演员。在片场看到我母亲对他很敬重。 一老一少两个人在里面一边说话一边打球,关系倒是极好。我进去的时候,两个人正在谈关亦中早年的一部话剧《茶花女》,关亦中一球入袋,道:“现在的年轻演员,像你这么看老片子的可不多了。” 昏暗的台球室,顾持钧一身白衬衣,挺拔地握杆立于一旁,笑道:“您在里面的表演真是出神入化。那句‘我不觉得自己在恋爱,我完完全全被您俘虏了’真是让人记忆——”他抬头看到我,“……犹新。” “小真?” 我礼貌地笑了一笑,跟他和关老先生打了个招呼。 “我打扰你们没有?” “没有,只是在闲聊,”顾持钧看着我手上的蛋糕,伸手接过,低声问我,“给我的?” “嗯……”我点头,稍微有点尴尬,“关先生,我没想到您也在……早知道,应该也您带一块蛋糕过来。” “年纪大了可不爱吃甜的,”关先生笑呵呵,“这蛋糕啊,你今天生日吧?” “您怎么知道?” “导演几天前跟我打听怎么给孩子庆祝生日呢,难得她留心这类事情,”他说着笑起来,“以我说,不外乎四个字,投其所好。” 顾持钧把手里的长杆塞给我,坐到沙发上去。 “帮我打。” “好。” 我的台球技术很烂,但如何逗长辈开心,我颇有心得。关先生的年龄和我爸差不多大,我跟他东拉西扯地闲聊,聊孩子聊养生聊话剧,一桌球打下来,虽然球一个都没进,但他对我赞不绝口,直夸我不但和我妈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还一样的聪明能干。 我笑地很腼腆,“比我妈可差远了。” “哪里,”关先生笑,“看到你,就忍不住想起导演当年的样子。” “她什么样子?” “那股聪明和倔强的劲头,”关先生颇感慨,“她和家里有矛盾,完全没有经济来源,又着迷电影,做许多兼职,挣的每分钱都用在买器材找演员拍电影上……连饭都是能省就省的,哎,身体也是那些年搞坏了,现在怎么补都补不起来。” 呵,原来也不仅仅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她的电影看上去……很温暖。”我顿了顿,想起沈钦言曾经说过的她的电影充满感情。 关亦中笑了笑:“你还小。对你妈妈来说,不理想的遭遇,只是外在的环境。心里真正是什么,才会在电影里表现出来。” 我静静听着,没主动询问。他说了不少话,大都关于我母亲当年的经历——她历经一系列磨难后,在二十七岁时拍出了第一部真正的电影,因为成本有限,每一分钱都物尽其用,细节极其到位,十五年后的今年看来都不觉得过时,也获得了影评家的一致赞许;此后她拿到了父母留下的遗产,有了资金,于是以三年两部的速度拍电影,大都是小成本电影,统统剧本精致,镜头剪辑漂亮,很有可看之处。 第十五章 秘密和隐藏 三月开始,大学入学考试迫在眉睫,我一刻不停的敦促沈钦言复习。我临近毕业相对较闲,而他也干脆地从曼罗辞了职一心一意复习,我们挤在学校的图书馆里,通宵通宵的复习,抽查各种知识点,顺便帮他修改入学申请。 沈钦言果真非常出色,他的测试分数很是理想,完全足够申请戏剧学院。 帮他准备材料的时候,才第一次真正了解了他的家庭情况,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的父亲是名检察官,在他五岁时因车祸去世;他的母亲则是检察官助理,寡居了一年之后,带着他改嫁,改嫁的男人不是什么无名小卒,还是法律这个圈子的人——是个中年丧妻、带着一个女儿的法官,在法律界颇有名声,以量刑重和严厉著称,他曾经办过一些颇有名气的案子。两人结婚后,又生了一个儿子。这样的五口人,组成了一家人,他母亲生了小儿子后,干脆辞了职,成了家庭主妇。 我看着他的资料,沉默了很久。 在再婚家庭中,总是继母的孩子地位比较低下;更何况他的继父不但是个严厉的法官,还是家庭里最主要的经济来源,他自己有个女儿,下面还有个小弟弟,他的尴尬处境可想而知。 但离家出走和普通的家庭不和谐又不一样,必定是到了过不下去的程度,沈钦言才会放弃家庭一个人在外漂泊。 许久后我问他,“你继父是法官,你离家这几年,他们应该容易找到你的下落。” 沈钦言埋着头仔细看我修改后的入学申请,不甚在意地“噢”了一声。 “他们没找过我。” 我哑口无言,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然,就算找了我,我也不会回去。我现在过得很好,”沈钦言笑起来,年轻的脸上写着完全不被往事困扰的真诚的喜悦,“能认识你,比所有事情都好。” 我心情大好,所有的阴霾不翼而飞。 图书馆是通宵开放的,我们连续在图书馆熬了好几个晚上——睡醒的时候就看到他也趴在看了一半的影视表演相关图书上,睡得正好。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嘴角挂着微笑,脸庞无忧无虑,头发漆黑而柔软,轻轻盖住了眼睑。他有很长很翘的睫毛,小刷子一样,微微阖上眼皮的时候,会让无数女孩子尖叫和嫉妒。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想起安露说的那句话“学姐你舍得啊”,自嘲地笑。 没错,我还真不舍得,可惜我有 什么资格不舍得。 收回思绪看到他的手机在桌上震动,我拿过一看,是条未知来源的短信息,本想帮他摁掉,让他专心睡上一觉。不过,我对他的手机系统极不熟悉,不但没关掉,反而打开了,看到了内容。 ——沈先生,合约的事,你可以再考虑一下。你应该知道这个机会多么难得。 好奇心会杀死一百只猫。但是,没有好奇心,人类就还是饮血茹毛的原始人类,会停滞不前,我们现在享受的一切高科技事物都不会出现。 我默默地做着心理建设,瞧瞧瞥一眼沈钦言,拨了拨按键,打开了他和这个号码的短信聊天记录,随后发现:沈钦言和对方短信来往约有三次,内容大同小异。但毫无例外,他都拒绝了电影公司的邀请。 我暗忖:电影公司的确相当看重他。或许他们从沈钦言身上看出了潜质,因此才一次次的相邀,沈钦言实在不应该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但他的决定,我不能干涉,全力支持就是。 两天后就是戏剧学院的面试。 安露和乔子萌传授了他不少技巧,恰好沈钦言又是个讨人喜欢的长相,光是这个就足以进入面试教授们的眼睛了。戏剧学院很看重才气,沈钦言若干年来写的影评和舞台剧的录像,以我的水准来看,非常不错;但到了现场才被那些面试者的华丽简历吓了一跳。 不论怎么说,也只能看他的表现了。 安露现在名声鹊起,已难得回学校一趟,也特地回来鼓励他。 我们送他进了面试场,出来后安露却问我:“如果他没被选上,学姐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能做的都做了……”我沉吟,“如果真的不行,只有劝他接下电影公司的合同了。” 安露诧异得很,“合同?什么合同?” 我把盖亚电影公司的合同一事跟她大致说了一遍。 安露起初睁大眼睛,后来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颚,半晌不语。 这个平日里话超多的学妹忽然缄默,我很有些不适应。 “怎么了?” 安露长叹,重重拍我的肩膀:“学姐,这种入行的机会,你为什么会让沈钦言放过?你知道,就算是我们这种科班毕业的学生,没路子、不付出一些惨痛的代价,绝对不可能拿到这么好的条件。” “但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我 的顾虑比较多,“总是让人觉得不放心啊。”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只要能成名,灵魂都可以出卖。除了像顾持钧那样,运气特别好的,或者说家世好的,比如说我,”安露也不讳言,“一般人,尤其是沈钦言这样的年轻人,长得漂亮又怎么样?这个世界上的俊男美女不要太多。真想闯出点名堂,需要踏着尸山血海一路顶着枪林弹雨上去。如果找对了人,要把他捧成下一个顾持钧,也只是一句话一个授意的事情。依我的意思,戏剧学院都他不用考,现在、马上、趁人家还没改变主意的时候,直接把合同抢到手。” “你说得有道理,”我顿悟,“难道是沈钦言无意中认识了在圈子里地位非常高的人?” 安露扯扯嘴角,似乎在笑,又像严重的不以为然。 这神情刺痛了我,我忍不住问:“你要说什么?” 安露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学姐,这次,你真的听我一句。这份合同,虽然你只说了个大概,但我能确定,比上十个大学都有用的多。沈钦言太年轻,一时意气用事。你劝劝他吧。不然他之后会后悔到死的。” 安露的一席话,让我陷入了两难。 暗自腹诽,为什么最近,我老需要面对一些难以抉择的选择呢? 左思右想中,时间匆匆而过。其实二十岁的生日后,我就觉得时间过得快多了;而现在面临大学毕业,更是觉得时间的速度成了比较级——睁开眼睛,闭上眼睛,然后,天就黑了,而我的盘算,还是没告诉过沈钦言。 毕业越近事情越多,我花了不少时间写毕业论文,大量的运行速记和计算,熟悉一些复杂得要命的软件。 我给自己制定了一份完美的计划,忙碌不堪毕业临近,答辩的前一天,我得到了第一手的消息,沈钦言十分不幸地没能通过戏剧学院的面试。我大惊,托了乔子萌找人打听,才知道,几位面试官对他印象颇深,评价也很高:外形好,天赋高,可塑性极强。 看得我想掀桌想磨刀霍霍冲进面试教授的公寓制造血案,为什么这么高的评价,你却不给人读书的机会? 但事实始终是要面对的。我找到沈钦言新租的房子楼下,告诉他这个消息。我带他选择了大学读书这条路,有义务告诉他结果。他的新公寓是大郭介绍的,很破旧,其他几个住客是几个搞音乐的,每个人都是哥特妆上身,观之犹如鬼魅,我去的时候敲锣打鼓试音,喧嚣不停,几乎无法交谈。 沈钦言拉着我下了楼。我们周围的破旧的楼道里贴着诡异的涂鸦,写着神鬼难认的字符,就像张牙舞爪、愤怒得好像要从墙上跳跃而出的异兽——恰好和我心里的不平之意相吻合,更加气愤难当。 沈钦言对这个消息表现得比我冷静得多。 “今年不行,那就明年吧,”他看向我,“许真,我不遗憾,只是对不起你……你花了那么多时间跟我一起读书补习,而我却不中用。” 我听不得他内疚的语气,觉得有点哀伤——真是应了安露的那句“尸山血海枪林弹雨”。为了实现梦想,他甚至连曼罗的工作都丢了。一心一意地准备入学,辛辛苦苦攒钱。明明已经是夏天了,我却打了个寒颤。 “沈钦言,”我轻轻推了推他:“你把合同签了。” 他却不甚在意,“早就拒绝了,没有回头草可以吃了。” “当然有回头草,我看到过你的短信,他们对你还是有兴趣的,”看到沈钦言目光乍然一亮,我赶快说,“不是存心偷看你短信,纯粹巧合。” 沈钦言清晰道来,一字一句,“不,我不打算接受。” “为什么?难道是有什么苛刻到变态的条件?” 他没说话,看表情则是默认。 我顾不得那么多了,靠着墙皱着眉头道,“那我跟你一起去盖亚,实在不行,我叫我妈妈……” 边说边在脑子里盘算,《约法三章》大约在六月上映,我母亲作为少数有影片剪辑权的导演还要继续忙碌,但以她的地位在公司内说句话绝对不困难。 沈钦言轻轻抓住了我的手,低语:“许真,我总不能每件事情都靠你。你已经领着我上了路,剩下的,我自己有能力走好。” 被这样温柔的语气拒绝,这对我来说,是绝无仅有的经验。我这样事事为他打算,也许在不经意的时候,挫伤了他的自尊心。我忘记抽回自己的手,认真地看着面前这个清俊的、一直被我当成弟弟的大男生。那瞬间,我想起那个在曼罗为我挡下了羞辱的沈钦言,他虽然年轻,但那么沉稳可靠的。大概是他在我面前听话了太长时间,我险些忘记了,他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 所以说,在最失意的时候,才能看出一个男人的成熟和风度。 我微微笑起来,抽出手拍他的肩膀,“可你现在工作都辞了。” 他不以为意,比我还乐观多了,“再找就是了,我还有些一技 之长的。” 忍不住莞尔,以他的条件再找工作,的确是不愁。只是,他现在不再是领班,又要重头干起了。 和沈钦言一起在外面一家看上去很不便宜的餐厅吃了晚饭——在曼罗的时候都是我们伺候人,现在有人来伺候我们,倒是不错。 我豪迈地开了瓶红酒。沈钦言问我哪里来的钱,我笑着伸出指头比划,解释说我妈给了我一笔钱,我运气不错,又得到老师的提点,赚了一笔,不花白不花。 沈钦言跟我干杯:学以致用。 我哈哈笑:这顿饭也不是白请的,你以后有钱了,我要你十倍请回来。 他点头。 我俩就像之前那样,没由头的瞎扯乱聊了足足两小时。光记得聊天,饭没吃多少,水灌了不少,在香得过头的餐厅里待了太久,出来脑子还有些昏沉。 难得童心大发,一时顾不上爱护公共建筑,主跳上花坛,踩着边缘一步一顿,前脚印贴着后脚印小心行走;谁料眼前一花,重心不稳朝左侧倒去;沈钦言惊呼一声,飞快抓住了我的手臂,我终于免于摔倒。我站在花坛上,他在花坛下,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仿佛所有的抑郁和不愉快都不翼而飞。 但人是不能太高兴的,我早该记得这个道理。 前方似乎出了车祸,长街上堵着许多车,半晌才挪动一下。就这种情况,搭车是不可能的,我们商量一下,准备去最近的地铁站搭地铁。眼角时不时看一看道路情况,一辆簇新地豪华宾利房车最为让人注意,行人纷纷对那车行注目礼,我好笑地看了一眼,随即收回视线。 沈钦言也扫了一眼,面露思索之色:“那车看上去……”说着语气微微一顿。 “那车挺贵的,”我不以为意地接话,“差不多……” 后半句“是套高级公寓的价钱”还没出口,衣兜里的手机响得欢快,摸出来一看,是林晋修。 我皱着眉头看着显示屏,在接和不接之间挣扎。我有好一阵子没看到他了,在学校里碰到他的教授,说他最近在忙。 他现在打我电话,所为何事?当他的女佣再次收拾他的屋子还是过去被他颐指气使?但不接电话,又显得不给他面子。 想了半天,终于摁了键。 林晋修有些轻微地不耐:“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接电话?” “噢,我才听到。”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 说了一个充满善意的白色谎言。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行了,过来,上车。” “啊?” 胆颤心惊地环顾四方,前方五六米处的那辆宾利的车门滑开,我炯炯有神地看着林晋修从右侧下了车,踩着满街的灯火,大步朝我走来。 “学长……在这里?”我礼貌道来,脸上的表情充分反应了我此时无比意外的心情。 我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他用力之大,让我肌肤发寒,同时意识到,我刚刚盯着手机就是不接他电话这一幕一五一十地都落入他的眼睛里了。 “我就不能在这里了?”林晋修瞥我一眼,“紧张成这样,那就少在我面前卖弄花样。” 我无奈挫败地叹了口气。不论怎么说,我虽犹豫,还是接了电话,实在谈不上卖弄花样。 “吃饭的时候就看到你了,”林晋修上上下下打量我,眼神里的嘲笑根本没藏,“许真,你还有钱去这种地方吃饭?” 能一句话激得我气息不稳,世界上也只有一个林晋修了。没错,我现在是没什么钱,但这并不等于我连去一次餐厅都要被他取笑。我爱去哪里去哪里,他管得着么。我不冷不热回了一句:“我乐意。” 这答案有点刺人,林晋修难得的没有跟我打嘴仗,转过视线看了沈钦言。 沈钦言直视他,不卑不亢道:“林先生。” 林晋修不置可否扫他一眼,目光里什么都看不出来,“沈钦言,是吧?” “是我。” 沈钦言应了一声,视线锁在我那条被林晋修抓住的胳膊上,他面无表情拉过我的另一只手,淡淡的声音异常清晰:“林先生,我和许真要回去了,你放开她。” 林晋修摇头一笑,没再看他,对我颔首:“我有事找你,跟我回去。” 不是命令,也不是颐指气使。 沈钦言的脸色可谓相当不好看,对林晋修说话的语气也不客气,“许真自己能决定去哪。,你太多管闲事了。” 跟林晋修起冲突是最不明智的事情,我也不希望沈钦言因为我而跟他闹起来。于是轻轻拍了拍沈钦言,阻挡了他即将说出的话,“既然这样,沈钦言,你先回家吧。我明天再来找你。” 沈钦言静静看着我,握着我的手臂的力度半点不减。 我说:“学长说有事问我,那就是肯定有事。我认识他这么多年 ,这点了解是有的。” 我希望他能懂我的意思,看上去沈钦言也确实懂了。他面色阴郁下来,不再多言,看了我足足一分钟后才点了点头,垂下又长又浓密的眼睫朝我俯身,凑近我的耳朵,轻声道“今天,谢谢你”,才垂着头离开了。 车厢里异常宽敞,真皮沙发也很舒适,不愧是上千万的车子。除了司机,后排的沙发上只坐了林晋修一个人。因为堵车,车子一寸寸的挪动着,飘着依稀的香烟味道。我想着刚刚沈钦言离开的寂寥背影,不无恼怒地想:本来很美好的一个晚上,只林晋修的出现,没能捞到一个完美的结局,于是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慢慢侧过头去,看着林晋修的侧脸。 “学长,是什么事?” 林晋修也不跟我客套,直接道:“你对沈钦言了解多少?” “很了解了。”我平静地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他离家出走不能回家的原因?” 我倏然一惊,“你怎么知道他离家出走?你调查过沈钦言?” 林晋修面无表情瞥我一眼,从沙发前方的几案上拿起个蓝色的文件夹,递给我。 “这……”我没动弹,“是什么?” “翻开看看。” 我反其道而行之,把文件夹放回几案上,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林晋修居然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调查过沈钦言,连他离家出走一事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但为什么?我努力回想,他们两人从来也没有什么正面的交集,最多就是曼罗的服务生和客人的关系。 “他离家出走的原因,我不知道,”我强调,“也不想知道。” 林晋修好整以暇地拿起茶几上的那纯白的烟盒,抽出一支点上,却不抽,烟尘在他之间飘了起来,“你对他真是信任。不过他不值得。” “我当他是朋友,值不值得由我自己来判断,”我不悦,“你不应该插手。” 林晋修微微垂目,敛去了眼里那逼人的光芒,“许真,你的判断力从来不可靠。不论是火灾的时候,还是之前不管不顾跟我作对,做什么错什么。你的判断要是可靠,我也不会多此一举了。” 我凝着眉心,忧郁地叹了口气:“学长,沈钦言不过是个小角色,你放过他吧。” “他是谁,我不关心,”林晋修道,“但他跟你有关系,我就不能不插手了。” 我不做声,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做这件事情的是别人,我会以为那是一种吃醋的表现。因为我和沈钦言关系实在太好了,他心里酸的要命,暗地里气得要死,醋吃了一桶又一桶就要抓狂了。但显然,林晋修不会因我吃醋,他只是控制人的老毛病又发作了——这是他的天性,而我是他人生中的一个例外,因此特别执着。 “我希望你知道,你每天与之相处的是什么人。”林晋修语速平和,就像他手中香烟寥寥升起的烟,“沈钦言之所以离家出走,是因为——” “不,我不听,”我声音抬高,迅速打断他的话端,“学长,你调查沈钦言,这是你的事情,我不觉得你做得不对。但我并不想知道沈钦言过去的经历,除非他自己告诉我。学长,如果你不希望我恨你的话,现在就可以打住了。” 林晋修沉默了极短地一瞬,随即若有所思,手指在膝盖上敲了一敲,“那么,这是你的底线。” “对。”我毫不退缩。 他的的确确触到了我的原则问题,否则,我没可能跟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如此讲话。 我们之间的相处就其本质,是以触到对方的底线为基准的。比如大学入学时,我被他设计陷害为小偷,他触到了我的底线;比如几个月前的火灾一事,我触到了他的底线。就这样,仿佛乐此不疲地,一点点试探对方。不是不累的,跟太聪明的人相处,不但是死脑细胞的脑力活,也是让人精疲力竭的体力活。 但他听进去了,终于还是没把后半截话说出来。 车子走走停停,我们谁都没有最先出声。刚刚的话题让我们都不愉快。车厢太大,无声的时候就异常尴尬,把头转向车窗外,这下子倒是发现了能看的事物。 对街大厦外不知何时起挂上了《约法三章》的巨幅电影海报。我摇下车窗,试图看得更清楚一点儿。 真是一部大制作的电影,只看海报的华丽程度就可知道。海报热烈似火,海报上六位主演一一亮相,旁边有中学女生在海报前站住,兴奋满满地仰着头往上看。 顾持钧居中,面目冷峻,漆黑的眉毛如长剑脱壳而出,而那深深的眸光穿破时间亘古而来,掩盖住了所有的光芒。明明只是二维的平面图,那眉眼却像有了生命,俯瞰着我。 于是我想,我到底有多久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又瘦了没有。 呵,有一两个月了。 这段时间顾持钧简直是空中飞人——我后来才 知道,电影杀青的那天晚上,顾持钧的母亲心脏病发作,他立刻出了国,一直在病床前细心照顾。但他差不多每周都会因为后期的录音和不得不出席的一些宣传准备活动比如拍摄海报等琐碎事宜飞回国内,时间紧得好像打仗。 所以我们见面机会极少,有一次他在校门外等我,我去车子里跟他见面,时间太紧,也就能说几句话。 他说,等电影上映后,就有很多时间了。 我经常能收到他的礼物。差不多每隔两个星期,就能接到他从瑞士寄来的明信片,明信片很漂亮,阿尔卑斯山的雪山顶闪闪发光;山下的小镇在阳光下色彩斑斓。他写字不多,大都是不超过五个字的祝福之语。落款当然不可能是“顾持钧”三个字,只有一个漂亮花体英文字母——“g”。 韦珊就笑着问我:是谁寄来的? 我一本正经:前段时间在网上认识的网友。 哪里敢告诉她,给我寄明信片的,是她床上海报上那个男人,到时候等不到顾持钧回来我就先被她给掐死了。 “想看这部电影?” 林晋修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来。 “是打算去看看的。”我点头称是,一边回头一边重新摇上车窗。 林晋修道:“两个星期后是首映式,我带你去。” 我疑心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对我示好,用此来缓解谈起沈钦言的话题时,车厢内泛滥的尴尬僵硬的气氛。换了别的电影我也就答应了,但我母亲的电影的首映式,那绝对不行。我亲眼见过林晋修和顾持钧交谈,那么林晋修也肯定认识我母亲。 如果在首映式上来个狭路相逢,那如何对林晋修解释我这个忽然出现的妈妈,怎么对顾持钧解释林晋修的身份等等,都是极其考验智慧的行为。我很有自知之明地想:目前的我,显然还没有能力应对这么复杂的情况。古人有言:小心驶得万年船,我应该更谨慎一点儿。 但我也不能用真实的理由拒绝。 “首映式那天不行,”我诚恳地指出,“过两天我们就答辩,马上就毕业了。我们班的毕业疯狂计划从下周一开始,已经排到了最后一天。” 林晋修颔首,他们那级毕业的时候,比我们还疯狂,他自然认可了这个观点。 我说的也是实情。虽然我现在已经不是班代表,但作为现任班代表特邀的“助理”,确实排满了之后最后半个月的计划。 我 第十六章 冒名顶替 很多年前,爸爸跟我说,等我大学毕业的时候,送给我一份大礼。 但这个世界上不如意的事十之**,计划总没有变化快——爸爸的礼物我永远收不到了。 毕业典礼之前我就开始琢磨:近三个月的暑假实在太长,一定要找一份暑期兼职做一做。但我历年积攒的好人品发挥了作用,不等我去找兼职,兼职主动来找我了。 我们经济学院的王牌,世界著名经济学家荣教授有个经济分析项目,需要一些吃苦耐劳的学生帮忙分析数据,我也有幸加入其中。荣教授是数学系出身,对数据有着狂热的爱好,我们每个人都拿到了一硬盘的数据,然后用各种软件分析。第一天去荣教授的办公室时,在团队名单上就看到了林晋修。当然,这事毫不奇怪,荣教授是他在国内的导师。 不过,除了第一天,我都没在办公室看到林晋修。 同组的研究生学长感慨万千:人家有真正的企业要管理,真正商业企划要做,比不得我们纸上谈兵只知道分析数据的。 还有人说:我们做得再出色,出去也不过是个高级白领,给林晋修这样的人打工罢了。 大家都深以为然,又笑着看我。那眼神,让我如芒在背。我自暴自弃地想,真是什么时候都摆脱不了林晋修的阴影。但又不能解释,越解释越错。 四年下来,一直本着不动不说原则,以为不表态谣言就能止于智者。却没想到,我的不做声在人家看来就是默认。我盯着电脑显示器,自嘲地想:真是被林晋修说对了,做什么错什么,不做就更错了。 他们聊起新的话题,关于《约法三章》。 我心里一动。 这段时间,白天都耗在学校,忙得连看电影的时间都没有。 《约法三章》公映后,就像炸弹一样在平地上爆炸开来,给了人们不少的冲击,一则影评颇具有代表性——“这是一部非常优秀的商业电影。明星大腕的华丽组合,当然,最值得一提的还是跌宕的剧情,精彩的对白,皆大欢喜却又略带忧伤的结局,能满足每个人的需求。毫无疑问,《约法三章》是本年度最值得一看的电影。” 另一则著名导演兼影评家的评论也颇有趣味:“我要说付出和努力通常不成正比,我的许多同行都跟我抱怨过:我最真诚的电影往往是最不被观众所喜欢的。但我要说,《约法三章》是一部真诚的电影,和其票房相得益彰。我有预感,这不仅仅是一部成功的电影 ,而且会变成一种社会学现象。多年后人们也会用津津乐道的语气谈起它。” 同时,剧组奔波各地参加见面会,在各大电视台参加访谈节目。节目上大家妙语如珠,连我妈这种寡言的人都很配合主持人。我在网上搜了搜,发现评分也相当高。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宣传中,顾持钧绝对是最佳话题。虽然他在电影里的戏份不算最多,可他还是本片的编剧。身为演员又创作剧本的全才并不少见,但所有人都认为:能像顾持钧这样,在两个行业都能做得极其出色,却很罕见。 大家都感慨:顾持钧一次次打破人们对他的期望,在人们以为他是男花瓶的时候他凭借自己的演技拿到了影帝;人们以为他演技和外貌一样出色的时候,他居然还可以自己动手创作出这么出色的、对人物心理琢磨得那么透彻的优秀剧本。真是难得。 顾持钧这段时间接受访谈无数,对编剧的心得倒不予多谈,只用完美的态度笑道:这个故事我想了很多年,改过无数次,十年后终于得到了导演的认可,将其展现在大荧幕上,我很感激。 所谓才貌双全,再加上态度谦虚,得到了一致的赞誉。 华丽的影评加上巨大的媒体宣传攻势,电影不红都不可能。所谓的人群效应和口碑相传就是如此,票房火爆。显然,上映三个星期,成本基本上已经收回,票房眼看着一路看涨,很快就要打破历史记录。所以电影公司在剧组从外地宣传归来后,办了个庆祝晚宴。 纪小蕊兴致勃勃邀请我出席,还不等我吱声,她又迅速道:“这次你可不能再推辞啊,这次晚宴很重要。刚刚在飞机上,梁导再三强调,我就算绑也要把你绑来。” 居然都上升到暴力事件了,可见事关重大。 我匪夷所思:“这叫什么话!?我实在——” “别忙着拒绝,”纪小蕊匆匆打断我的话,“这次庆功宴,你可以带人来的。” 我一愣,“带谁?” 她说,“你不是有个朋友被盖亚看中却拒绝签约吗?你可以带他来让梁导见一见。” “啊,是吗?”我的心口一动。 对沈钦言来说,这真的是个好机会。 “这次庆功宴场面非同一般,来的都是大人物。错过可惜。”纪小蕊说。 我忍不住犹豫了,你看,这事对我来说也就是一顿难吃的晚饭,可对沈钦言来说,却是人生的巨大转折。安露说的 话一阵阵的在我脑子里回响。 “噢……好。” 电话那头的纪小蕊不知为何松了口气,笑起来:“答应就好。我帮你们准备晚宴的礼服,告诉我你朋友的尺码。” “大概是一米八四八五,偏瘦,腿非常长……”我费力地解释。 “那么,跟顾先生也差不多。” “比他还要瘦上一点儿。” “呵……”纪小蕊十分诡异地轻笑了一声:“小真,我对你的朋友,充满期待。” 挂上电话后,我反思了一下自己:总不能即将参与电影的庆功仪式还没有看过这部电影本身。我转头就给沈钦言电话,考虑到下午晚上一票难求,约他明天一早去电影院看看早上的第一场。 沈钦言现在的新工作是同屋那支哥特乐队的电吉他手。 我去酒吧听过一次,当时惊为天人。他弹吉他时总是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脸,可激荡的音乐如决堤之水从他指尖流淌而出。他在舞台上几乎不动,除了手指间的动作,整个人完全是静态的——那种凛冽的气质,真的让人沉迷。 他每晚都是通宵上班,白天的时间倒是充裕,一个电话过去,他飞快地应允了。虽然是早上,但也有不少人了,大都是跟我们年纪差不多的学生。 我和沈钦言捧着爆米花和可乐进了电影院。 沈钦言忽然问我:“你以前也是这样,坐在电影院看你妈妈的电影?” 当然是这样。 我不知道其他从小失母的孩子处在我的角色会作何感想,但也只有坐在电影院里,看到她的名字出现在大屏幕上,只有这个时候,才会觉得她跟我毫无距离。她是个寡言不爱表露情绪的人,很笨拙很努力地表达着对我的关爱,可我统统都接受不良。 而此时,她展现,我观看。 于是,也就可以理解她了。 两个小时的电影满满当当,每位主演的角色各具特色。 总的来说,题材并不新颖,讲述的不外乎是夺宝的故事:为了一份珍贵的资料,各利益方展开了殊死斗争。争夺到了最后,才发现,资料是假,那个只在最后惊鸿一瞥的小女孩才是真的。 最后的一幕,顾持钧饰演的主角抱起了那个无父无母的小女孩下了船,融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留下了一条灰扑扑的背影。 故事紧凑,回味悠长。 我这才明白,我在片场看到的几个没头没脑的小片段完全不能说明《约法三章》的故事情节。其实我在片场这么久,一直没有正儿八经地看过剧本。在片场随手翻看的分镜剧本实在太精细,我这样平时只看小说的人干脆就弃之不看。 在片场的几次探班,我见过忙碌的工作人员,各种各样的布景,但总的来说都是零散的电影概念;我还是更喜欢完美的成品。所以我没想到,《约法三章》一旦表现在大屏幕上,会变得这样——迷人且充满感情。 电影,的的确确是一门艺术。操控得好,也就有了操控人心的力量。 在电梯里我已经慢慢恢复了镇定,电梯里大部分人都在交头接耳讨论剧情,或者说“还挺好看的”;刚想侧头学别人一样跟沈钦言讨论剧情,却看到他神情恍惚,眼睛始终盯着一个方向。嘴角绷得死死的,下颚的肌肉在颤动,像是在用力咬紧牙关时心跳加快,仿佛他还置身电影院,依然被那些跌宕的剧情所感动,连灵魂都在颤抖。 抱在他手中的爆米花还是满的,就我吃了一点儿,整场电影,他居然都没有吃过一粒爆米花。我了解他的感觉:激动、兴奋、感动等感情。沈钦言对电影的看法从来都比我深刻,我并不想打断他,但电梯到了楼下,我拽着他的胳膊出了电梯,他这才回了神。 “我刚刚一直在走神,”他神思还是有点游离,眼神中积蓄满满的兴奋和一丝失落的茫然,“这部电影让我……” 我微微笑着看他,“明天晚上,跟我去见我妈吧。” “嗯?”沈钦言站住了,眨巴了几下眼睛,小孩子那样盯着我看,可爱得要命。 “电影公司办了个庆功宴,我想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恰好可以介绍你跟她认识,”他没作声,我又说,“我很早之前问你想不想拍电影也是因为如此。” 沈钦言怔怔看着我,手在发抖。他本来也不怎么善于言辞,现在更是没辞了。 “不过,我不保证效果,”我叹口气,“她是个非常严厉的人,我偶尔跟她在一起,都胆颤心惊。也许她愿意见见你,别的我不好说。” 他这时才如梦初醒,眼里蹦出了璀璨宝石般的光,他明显动心了——实际上没人能不动心,偶像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不想拍电影,”沈钦言沉默了一下,“但我很想见见她。只见一见就足够了。” 我说:“你也不用这么妄自菲薄,盖亚之前也跟你抛出橄榄枝… …” 我说到“盖亚”的时候,他眼里的光华“唰”一下敛去大半,突兀地来了一句:“那合同,我不会签的。” “先别说这么肯定,”我好气又好笑,“只要不是奴隶条约……” 沈钦言只是摇头,不肯细说。 手机响了,我拿起手机,是一位学姐打来的,说有点急事,要我赶快回学校去。 我赶快答应着,又叮嘱沈钦言明天下午等我的电话,才匆匆回了学校。 回学校才知道荣教授今天需要一份数据,恰好在我处理的那部分里。我昨晚离开前就一直开着电脑运算着,原以为算得差不多,结果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电脑被人关掉了,现在只算到了一半,忙活起来。也不敢吃饭,守在电脑前忙活了一个下午。 偶尔抬头看天色,太阳贴在西边,晚霞都要升起来了。等到所有工作都快结束时,才想起不但饥肠辘辘,还渴得很。一天没吃饭,饿得头昏眼花,站起来没留神,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去。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边抓住对方扶着我的胳膊一边抬起头,看清楚林晋修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倦意全没了。上次他调查沈钦言的事儿在我脑子里记忆犹新,我有点怵他,一时间也没吱声。 林晋修瞧着我:“怎么回事?站都站不稳?” 我揉了揉太阳穴:“没事儿,坐太久了。” “事情做完了?” “差不多,但我还要打印出来。”我说,“明天也可以不用来了。” “那好,走吧。” 我一头雾水:“什么?去哪里?” 林晋修一手拽着我的胳膊,一手拿起我扔在电脑旁的书包,跟屋子里其他几位学长淡声道:“我带许真先走,剩下你们帮着处理。” 大家再次用暧昧的“你知我知”视线看着我,无不点头。 暑气也已经消散了不少,走在校园里的林荫下,颇有阴凉之感。我被抓到了楼下还是一头雾水,问他:“学长你找我有事么?” “是。”他言简意赅,抬头朝某个方向一扫。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肖菲从不远处的树荫下朝我们走过来。 这是个什么状况? “林学长和肖学姐出去玩?今天天气好,是蛮适合出门去的,”我笑眯眯顾左右而言它,“你们好好玩,再见。” 他把拎在自己手心的书包重新扔到我怀里,“我要回家。你也跟我一起回去。” “什么?” 我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看到了他唇角那抹外人难以察觉的笑,心里一哆嗦,脚下揩油就要逃走。林晋修眼疾手快,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又侧过头看一眼肖菲,平淡地吩咐,“可以了。你回去吧。” 肖菲本来还晴朗的脸忽然阴云密布,她狠狠瞪我一眼,又看向林晋修欲言又止。那一眼里火光四溅。我自认为眼神不佳,但也能看那一眼里,他们交流了丰富的、大量的、不打算让我知道的信息。最后,她不再看我,背过身去,肩膀轻轻抽动了几下,最后才昂首走了,像个公主。 “走吧,”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车子应该快来了。” 他家里能有什么事情让他觉得非要捎上我?我心中腹诽表情真诚:“学长,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事情,但我又不——” 林晋修的悠闲自在和我完全相反,他好整以暇地抬起手臂,一圈圈捋起了衬衣袖子。他的衬衣雪白,结实的手臂上肌肉贲结,紧绷,蓄势待发,彰显着力道。 “你不介意被我抱着出校门的话,我也不在乎。” “我介意我很介意我非常介意!”我抓狂地叫起来。 林晋修是绝对干得出在在大庭广众之下抱着女人招摇过市的事儿,大一的时候也有那么一次,他当着全学院数百个同学送花给我导致一片哗然。此时学校虽然放假了人远没有平时多,但看热闹的还是不少。我的名声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不能再火上浇油。 于是,我“不得不”跟在林晋修身后。一路上他抓住我的手就没放开过,我努力劝说他放开我的手臂,我会好好走路的,但他完全充耳不闻。 偏偏我打不过他,试图一根根去扳他的手指,奈何他扣着我的手腕,好像扎根在我的皮肤上了。所以说,要强迫人也需要本钱。至少身材够高大,锻炼要充足,力气够大,才有强迫人的本事。 心里痛苦的腹诽,忽然眼一花,一阵疾风扑面而来;定睛一看,几个星期前搭过一次的豪华房车如光一样出现,来了个急刹,“唰”一下在我们面前停下。后门光速弹开,林晋修从后按着我的头顶,一把推我上车,自己也坐了进来,右手依然扣住我的左手腕。 “开车。” 那豪华的车瞬间来了个漂亮惊人的180度大倒车,直穿过广场旁的林荫道,朝校门而去。我目 瞪口呆地想:以前也没觉得林家的司机开车如此彪悍啊,都赶得上我的水平了!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上了车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回头一看,我们已经穿过了大学校门,愣神的功夫,校门被抛在身后几十米了。我打量了宽阔的后车厢,觉得有必要把今天的事儿说清楚:“学长,我提醒你,你今天的行为,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 后座空间很大,林晋修一整坐姿,翘起了腿,淡声回答我,“以你我的关系,绝对是你情我愿。” 我真的快被他气得翻白眼:“我午饭都没吃就被你拉上车了!” “这个时候还没吃饭?” 他扫我一眼,身子前倾,打开了座位中间的储物盒,里面自然没有食物,倒是插着两支暗红色的香槟,还有两只光鉴可人的玻璃杯。车上都不忘记备酒,可见此人生活的糜烂。他“唔”了一声,重新扣上盒盖,“不要紧,到了家就有吃的。” 我警惕地盯着他,“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说过,回家。” “你回家就回家,捎上我干什么?” 他回答:“因为我高兴。” 跟自我中心主义的人很难交流,跟自我中心主义加上肆意妄为、偏偏还有钱有势、生下来就是人生赢家的人更无法交流了。 我脸上乌云密布。 “你对我一脸不爽我可以不跟你计较,”林晋修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露出来的袖子领口雪白,一眨不眨盯着我,我有点怕他的目光,朝后缩了缩,“看到我爸我大哥的时候,一定要乖一点,开心点。惹到他们的人,下场都非常凄惨,跟他们比起来,我就是一位大慈大悲心地宽厚的圣人了。” 能这么大言不惭说自己是圣人,我相当佩服他的自恋。 林晋修说:“我大哥十岁的时候被绑架,你猜猜那些绑架他的人最后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闷声回答:“不知道,也别告诉我。” “总之,别想着在我爸和我大哥面前做什么,”林晋修眉目一沉,“他们不像我,可以容忍你的糊弄和漫不经心,就算你是我女朋友都不例外。” 我真是怕林晋修说出“女朋友”三个字,当下浑身一个激灵。 我挣扎在吐血和不吐血之间,胆战心惊问:“什么女朋友?” “噢,”他带着那种让人一看就能分 辨是存心的惊诧,“我难道没告诉你,我今天要介绍女朋友给家人认识?” “我不是你女朋友!” 我大叫着跳起来,情绪太激动,头撞到了汽车顶盖,又呲牙咧嘴地跌坐。 他扫我一眼,淡淡道来,“演戏你总会吧,今天一个晚上应付过去就可以了。” “我又不是演员,为什么要陪你演戏!”我深呼吸几口气,试图心平气和跟他讲道理,“这工作我实在做不来,强扭的瓜不甜是不是。林学长,您另寻高明吧,你刚刚不是带着肖学姐吗?她又漂亮又大方又有品味,又淑女又文静,甩了我好几条街,你带着她绝对比带着我有面子多了。” 他理所应当地点头:“你对自己的定位很准确,我也认为,带着你确实挺没面子的。” 我气得噤声。自己贬低自己是一码事,但被他用这种方式肯定,真是有种自己打自己脸的挫败感。我调整视线看向窗外,总算让心情平复下来了。 “你既然也同意,那让我下车吧。”我双手合十,诚挚地看着他,把这句话说得无比恳切,无比期盼。 林晋修眼神一闪,倾身过来,双手完全覆在我合十的手心上,徐徐道来:“看,就算你被我一句话气得要死,但还是可以变得跟小白兔一样无害,你这么能演戏,我女朋友这个职位非你莫属。找别人,会露出破绽的。” 我匪夷所思地盯着他,这都是什么歪理! 他扫我一眼,低声一笑。 林晋修家在半岛上。 所谓的半岛其实是化名,在静海市的东南边。自古以来,静海市内有两条白练似的河交汇,最后会于一处注入了大海,两条河交汇之处形成了几平方公里的三角洲,地势略高于城市的其他地方,风景极佳,站在半岛上,可以随心所欲地俯瞰整个城市和远处的大海。只是一般人没这个福分,这一带早被各大富豪瓜分殆尽了。 车子走上了山顶道,很快就到了林晋修家。林家极大,围墙周围是若干排高大笔直的树木,把整个宅子完全挡住。我们的车子从正门进去后,至少在路上还跑了一百米,绕过一个带着池塘的花园才到了主宅面前。 我假装镇定地参观顶级富豪的宅邸。 静海是个经济发展得快瓜熟蒂落的国际性大都市,地段寸土寸金,更不要说半岛这种地方。这花园的占地面积大概是三四块宅基地大小,而他家却用这么大块地方来建一座纯观赏性的花园 。 林晋修很自然地拉起我的手,我想挣脱,他眯起眼睛,“别忘了,你现在是我的女朋友。” 我咬了咬牙,跟在林晋修后面进入大宅正门,衣着干练的女管家迎出来,林晋修问:“爸爸和大哥回来没有?” “他们半个小时内到家。”管家说着,看着我的眼神很复杂。 “这是周管家,”林晋修简单介绍了一句,松开我,一扬下巴下命令,“我先上楼,带许小姐去餐厅,给她准备点吃的。她都饿了一下午了。” 管家问我:“许小姐要吃什么?” “最简单的,”我补充一句,“小点心就可以了。” 从大学到林晋修家,坐了足足一个小时的车,我本来就饥肠辘辘,现在更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所谓的餐厅在花厅旁,和楼梯隔着一条走廊。 餐厅南北通透,十分宽大,差不多是我家两个客厅大小。在别人家里我明明应该感觉到局促的,我反而吃得很开心。我想这是和林家十分安静有关。 佣人们的行动也没什么声音,端上了那一大堆糕点就悄悄退下去了。我乐得清静,把书包放在旁边的凳子上,独自坐在那宽敞豪华的实木餐桌旁,喝着橘子汁吃着蛋糕,解决我的午饭。偶尔看向窗外,偌大的泳池反射着阳光,像是一块晶莹的蓝宝石。 我原来一直以为“被误认为是林晋修的暧昧对象”是最糟糕的局面之一,这个名头跟着我太多年,让我一直孤家寡人、乏人问津。以前还只是谣言,现在我居然在他家人面前冒充女朋友,这个悲催的现实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蒙上了污点。我大口往嘴里塞着蛋糕,自暴自弃地想:算了,情况已经不可能再坏了,随遇而安吧,就算要生气,也要填饱肚子。 下一秒我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正吃得自暴自弃,眼角余光注意到大片阴影逼近,抬起头一看,绕是我这么胆大的人,也被噎了一下。 我面前站了个面容严谨的中年男人,身板笔挺,风度太好,一时间我竟然无法分辨他的年龄,随后才看清他的鬓角略有花白,五官和林晋修分外相似。他左手旁站着一个二十**岁的年轻男人,也长了一张和林晋修相似的脸,也不动声色地看着我。考虑到我正坐在林家厨房大快朵颐,面前这两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除了林晋修的父亲和大哥,还能是谁? 不仅仅是他们,他们两人身后,还有 第十七章 一进母亲在香荷酒店的套房门口,就被乱糟糟的景象吓了一跳。这是五星级酒店的套房,不是抢劫现场啊。一屋子东西都是乱的,家具挪了位置,壁柜立在中间,茶几推到了门口;地上摊开了好几只大箱子,纪小蕊拿着个小本,一边清点一边飞快记录。 我跟她点了个头,在想着什么地方下脚。 “小真进来,”她隔着一个大衣柜高声叫我,“你还客气什么。” 我扯了扯沈钦言走过去。 纪小蕊“唰”打开衣柜,目不斜视地盯着柜子里的衣服,又唰唰唰在小本上登记了一大堆数字,边转头边道:“梁导的一件珠宝死活找不到,我正在……”她的视线扫到我身边的沈钦言身上,居然怔了一怔。我暗自抿嘴笑,沈钦言能让见惯娱乐圈俊男美女的纪小蕊露出这种表情,真是值了。 我迅速为两人作介绍,沈钦言欠身,“纪小姐,你好。” 纪小蕊对我眨眨眼,随即笑起来:“哦,来了就好。年轻真好。” “他比我还小一岁多呢,”我笑道,“还不到二十一岁。” “不错,”她指了指手边的一个房间,“店里刚刚把衣服送来了,在隔壁的房间,你们去试试,有喜欢的就留下。化妆师马上到。有问题就找我。” 纪小蕊正焦头烂额,我不好再打扰,点了点头就进了隔壁。我一直佩服纪小蕊,可想而知她当年大学毕业才找工作的时候也就跟我差不多,现在在我母亲手下干了这么多年,完全十项全能,比如考虑事情的周详程度让人叹为观止。 男装有两套,都是很规矩的锻制的黑色晚礼服;女装又华丽丰盛,至少挂了十几条裙子,淡红的浅蓝色金色的黑色的白色的,露肩的立领的吊带的,荷叶边的鱼尾状的,绸缎的天鹅绒的,半截裙长裙短裙,让人眼花缭乱。 沈钦言对自己的礼服不以为意,倒是很专心地瞧着那些漂亮的华丽的裙子,转头看我,绽出一个炫目的笑容:“裙子都很漂亮,你都试试看,怎么样?” 我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造型师叫进了隔间。 痛苦。非常难熬。 我觉得,演艺界的人也真是不容易。 造型师是我母亲的御用造型师之一,为人简直铁面无私。在化妆间折腾了我足足一个下午,我被他半英文半法文的话从头挑剔到脚——虽然大部分的名词没听懂,但也足够让我对我自己的穿着打扮水平产生质疑了,我真 就那么差劲? 平时扎成马尾的长发被完全打散,盘起了一部分,我精疲力竭,比跑了八百米还辛苦。衣服试了一身又一身,最后选定了一条白色、浅蓝色丝线在下摆绣了小桥流水的及膝的裙子。裙身太紧,我的身体和自由完全被禁锢,我不得不挺胸收气,低头一看,缎面流光,异常华丽。造型师很满意,笑道“有好身材为什么要埋没”,听得我尴尬得想找地洞,跟沈钦言相视苦笑。 结果苦笑没出来,倒是吃了一惊。沈钦言英俊飒爽得吓人,化妆师都说他长得实在太好,基本不用修饰。 本想像往常一样取笑他,但居然想不到合适的取笑台词。 你看,服装就是人的一层幌子,有潜移默化改变人的功效:我们都穿着几十块一件的衣服时,可以称兄道弟呼朋唤友聚在路边的店里吃烧烤;现在我们都穿得一本正经人模人样,反而不知道怎样打趣对方了。 造型师正在给我挑鞋子,我试了一双小巧的白色牛皮高跟凉鞋,扶着沈钦言的胳膊站起来。穿这种鞋绝对是虐待自己的脚。 纪小蕊终于找到那丢失的手链后,推门进来看我们,明显被震撼的表情。 她扶着额头,不知为何长叹一声:“真是金童玉女。” 我忍俊不禁,那么这算是赞美了? 沈钦言显然没我这么皮厚,这么一句奉承的词也让他轻微地红了脸,稍微别开了视线。我本来抓着他的胳膊,现在居然觉得他在轻微的发抖。 我笑得打跌,“没事儿,别紧张,你就是很帅的。比那些华而不实的男星帅多了。” 造型师笑而不语,看得出来他很赞同。沈钦言抿了抿嘴角,胸口略微起伏,对我点头。我随后放开他的手臂,踩着高跟鞋走了几步,相当别扭。 沈钦言低下头看我脚上的鞋子,“真的,非常漂亮。” “那是的,”纪小蕊看着我,若有所思笑起来,“也不看小真是谁的女儿啊。” 她受雇于我母亲,大部分时间也对我极尽夸赞,但所谓万变不离其宗,夸我还不忘捎上我妈。我母亲给她的工资实在划算。 沈钦言又道:“不过,脖子上差了点什么。” 造型师若有所思瞧他:“眼光不错,是差了一条项链,搭配上耳坠就更好。” “有道理,”纪小蕊低头看表,又干练地摁手机,“那条蓝宝石的项链倒是衬你,现在六点,让银行送 过来还得及。” “不了,这样挺好的。” “那怎么行,”纪小蕊理所当然地看着我,“今天晚上你要比谁都漂亮。” 今天晚上的宴会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来,电影公司的庆功宴,少不得一屋子明星大腕导演。我不是明星,没道理出现在那里。除非…… 我收住了思绪,好说歹说让她别让人把项链送来了,问她:“我妈妈什么时候过来?” “她不上来了,”纪小蕊说,“宴会就在楼下,七点开始。” 那就是说,我一会儿才能把沈钦言介绍给她。不过算了,没多少时间了。 我轻声问她:“那……剧组的其他人呢?” “差不多也是同时到达。” 六点半的时候我们去了宴会大厅,灯红酒绿觥筹交错极为盛大,红地毯从大厅铺到门口,一会儿来一辆车,衣香云鬓的明星们下了车来,站在楼梯上俯瞰,可以看到记者们的闪光灯此起彼伏。我脸色顿时青了。 “这算什么?怎么有记者!”我拉了一把走在最前的纪小蕊。 纪小蕊被我莫名的态度惊了一跳,“你怎么了?” “真以为我是傻子?你们搞那么多花样,”我不耐烦地扯了扯紧得要命的裙子,攥紧了拳头,“我妈想把我的存在告诉全世界每个人知道?现在这样,已经是我的极限了。麻烦你转告我妈,她真要那样做,我马上掀桌走人!” 纪小蕊震惊地盯着我,好半晌没说话。 沈钦言不做声,只是前所未有地握住了我的手,我感激他的好意。 半晌后她才叹口气,道,“小真,你误会了。本来想瞒着你,让梁导亲自跟你说,但现在看来,我必须要跟你说明白了,”她顿了一顿,“今天来了这么多明星,不光是因为庆功宴,还因为林先生也要出席,所以排场很大。你妈妈之前要介绍林先生给你认识,你不肯答应,只能先斩后奏。至于记者,不会进入主会场,没可能乱写。” 我脸上一热。 原来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乱发脾气,难看得要命。 纪小蕊只是摇头,没跟我计较,拉着我下了楼。 我们一进大厅,纪小蕊一进场就跟几张熟面孔说笑寒暄,看来我妈要结婚的事儿是尽人皆知的秘密,估计我的身份也是。我不在乎他们是不是知道,简单的寒暄了几句,慢慢打量周遭环境,赫然 发现,来这场宴会的,观其行听其言,大都很有来历。比如我看到多位影视圈里的顶级导演、制片和明星,还有数位政商界人士及其家眷。 哈,真是满屋高端人士。 沈钦言说:“我在这里陪你。” “陪我做什么,我好得很,我们都认识一年了还没看够啊,”我示意他看现场的几位导演和制片人,“你现在需要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多认识人总没坏处。” 说着把他推开了,让他去跟人打交道,忽然有了一种嫁女儿的悲怆感——我对沈钦言,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 我艺术细胞虽然不多,但也知道他才华出众,可惜这个社会从来不是有什么才华就能吃什么饭的。沈钦言有足够漂亮的外表能引起别人的注意,但他还需要足够的智慧才能得到赏识。安露说过,只要我跟林晋修开口,什么事情都很容易。但我有自己的原则,求自己的母亲开个后门还能想上一想,要我为了他去求林晋修,实在是做不到。 宴会是自助形式,我被那细腰的裙子锢得太紧,也不敢吃东西喝水,只好站在一旁看着厨师把一盘盘点心摆成花样,听着时而响起的一声碰杯之声。这里就像十**世纪的宴会,每个人都努力装点着门面,给自己贴上华丽的流苏和羽饰。 我思绪漫不经心,偶尔也听到一言半句的聊天语言,比如谁有什么电影要拍,谁最近出了什么新闻,而在娱乐圈子里最主要的话题,就是我母亲和那位林先生的婚礼。 小□的来到是《约法三章》剧组出现的时候,主演主创十几个人陆续走进大厅,引发了一阵掌声。 走在最前面的,是顾持钧,黑色笔挺的晚礼服,真正风神俊秀。他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我定睛一看,就是电影里饰演他女儿的那个漂亮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粉色连衣裙,粉嘟嘟的脸,非常可爱。 他抱着小姑娘走到餐台前终于站住,把她放到地面,跟大厨交谈了几句后,又取了两块精致的小蛋糕装入餐盘,又把她抱上桌位,亲她的脸叮嘱了几句;然后回身,跟大厅里的熟人招呼握手寒暄,一个人应付好几个都从容不乱。 我站在角落,隔着人群近乎贪婪地看着他,至于后面的其他人,我完全看不到了。自《约法三章》杀青后的那天晚上,我没再见过他,他是真的瘦了。 说也奇怪,冬天看到他微笑时候只觉得温暖,可现在他的微笑宛如冰雪融化,沁人心脾,绝不是我 在这个宴会场上看到生厌的、那种浮于表面的客套、讨好笑容。 正在和他说话的是一位叫刘长宁的导演,六十多岁,极有名气,仅仅是言谈举止就可以看出顾持钧的出类拔萃。他的容貌从任何角度拍照都很好看,无须精心的布光和角度设计。这大厅不少俊男美女,比他年轻的有,比他长得漂亮的都有,但言谈举止中无意中散发的那份魅力,真的是无人能敌。 好吧,我很想自抽——可怕的粉丝情节又发作了。 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打量,隐秘地在心中勾画他的轮廓。忽然他抬起头,朝我所在的方向看过来;我吓了一跳,身体一侧就躲在了一个大个子制片的身后,有了一扇人肉屏障,我轻轻呼出一口气。 身边有人低声交谈:“我听说,林董的两位公子今天晚上也出席?” “父亲都出席,做儿子的怎么能不来?” “林家父子难得出现在这种场合,想挖空心思结交的不知道有多少。” “他们怎么会看得上这种小场面?他们除了一些投资型的会议,都不大露面。” “啧啧,那才是这个圈子里真正拥有权利的人。梁婉汀真是厉害角色,我听说她和林远洋都要结婚了。” “一个女人能在这个圈子里扎稳脚跟,自然不是普通角色。” 我心头泛滥起不安。他们的话题围绕我母亲的厉害进行了一会儿,扯到林家的两位公子身上。 “……哈,我还听说,林家的两位公子十分出色,是难得的人才。” “可不是,多少人挖空心思钻他们的路子。” “梁婉汀的女儿也来了吧?” “就在那边。” “啊!倒真是位美人。” “……” 我觉得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心思沉沉走到纪小蕊身边。 “别叹气了。”纪小蕊笑着递给我一杯果汁。她今天的任务大概就是守着我,就在我身边不远,熟练的周旋,帮我挡下了所有的寒暄和搭讪。我刚刚那通不经大脑的话,大概对她很有影响。 “小蕊姐,那个林先生为什么会来?” “你明知故问吗?”纪小蕊啼笑皆非,“你妈妈的庆功宴!他当然要来。” “哦……”我说,“那他们……打算结婚吗?” 她边喝水边用一句微妙的“当然”来回答我的话, 似乎觉得我的问题十分可笑。 “嗯,差不多,婚期应该定在年底。” “那个……林家的家庭情况是什么?” “他的夫人十几年前就去世了,还有两个儿子。” “两个儿子啊……”我头开始大起来,“我妈不会嫁过去了被欺负吧。” “怎么会,”纪小蕊笑起来,“大儿子常青藤盟校毕业,学法律和新闻,能干果断。我见过一次,他话虽然不多,人倒是真不错,绅士风度十足,极为文雅。二儿子我倒是一次都没有见过,据说几乎不在圈子里露面,我估计……” 她欲言又止。 我追问:“估计什么?” 纪小蕊咳嗽一声,“大概对婚事不太赞成。” 我愈发觉得不对头。 “二儿子多大了?” “似乎是静海大学的学生,说起来是你学长……具体的就不清楚了。” 我清晰地听到了心脏不正常的跳动了一下。 “那……这个二儿子叫什么名字?” 纪小蕊没听出我语气的异常,声音还很轻快,“大哥叫林晋阳,弟弟是叫林晋……啊,他们来了。”果然入口处有轻微的骚动传来,我捂着嘴,险些把刚刚喝下的果汁喷出来。 墙上的大挂钟显示七点整。一幕大戏里,主角往往最后登场的,而我母亲和那位林先生看来都是守时的人,想必不会让人久等。 一道雷电劈开我的头,的确出了岔子。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跑,第二个念头是快点逃,第三个念头是不要命的逃跑。情势紧急得都没去想昨晚林晋修的奇怪态度后的潜台词。 回头找沈钦言,没看到人,恰好对上顾持钧的视线,一秒或者是两秒。虽然只是短短的目光交汇,可我却没出息仓皇失措,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我看到他唇角一压,没像其他人那样朝入口趋近一见林家父子,反其道而行之,朝我走过来。 “好久不见。”顾持钧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偏低而温润。 是的是的,我们确实很久没有见面,虽然一直都有电话联系,但电话总比不上面对面的交谈来得直接。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比如你妈妈的身体情况比如这几个月你辛苦了,但这些对话绝对没办法在现在聊。可我是怎么搞的,脚步居然迈不了,好像他的话是强力黏贴剂,把我活生生地定在这个狭 小的空间。 “顾先生。”我定定神。 他负手而立,微微低着头盯了我半晌,“怎么躲在这里,不过来跟我招呼?” 完全被他光辉灿烂的外表迷昏了头,哪里还想得起过去招呼。 “我刚刚看到你了,一瞬间真的没有认出你,”顾持钧笑意加深,好像要从眼睛里溜出来,“非常漂亮。” 我绷得紧张的神经松下去一快,我今天的打扮,他一时没认出也是情有可原。我对他轻声道:“恭喜,《约法三章》真是一部好电影。” “你喜欢吗?” “当然。” 顾持钧微笑:“那就好。” 我连忙问:“你妈妈身体怎么样了?” “出院了,”顾持钧说,“所以我才回国。” 我理解地点头。 “你的明信片和毕业礼物……也收到了,”我说,“谢谢你。” 不知道他是以怎么样的心情寄出给我的礼物。他那时候应该还在照顾他生病的母亲吧。 顾持钧看着我,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但我不怎么想听所谓的‘感谢’。换一句。” 我都快被他气到了。换一句说得容易,我现在哪有时间跟他说别的…… 人在紧张的时候注意力会高度集中,听力也格外敏锐。 我瞄到入口处的人群有些松懈的迹象,心里更紧张了,一只眼睛去瞄沈钦言,一只眼睛盯着出口。跟林晋修不对盘的那几年,我养成了随时自我安慰的精神和极其谨慎的习惯,前者或许不是什么优良品质,后者却大有裨益——不论做什么,都留有后手。刚刚跟纪小蕊发脾气的时候,就已经准确地捕捉到了偌大一个宴会厅旁的两扇小门。 终于看到沈钦言到正在跟一个漂亮年轻的女人交谈。和他沉静的眉眼相反,对方满脸兴奋。我跟他一个点头,他匆匆朝我走来。我别过脸匆匆看着顾持钧,“我有点事儿先走一步。” 顾持钧神色不佳:“现在?” 人群好像朝我这边移过来,我紧张得额头出汗,再不走可真是走不了了。 扯了刚走到我身边的沈钦言一把,火急火燎地跟顾持钧扔下一句“我我我一会打电话给你你等我……”,转身踩着高跟鞋就开跑。沈钦言会意,一言不发跟在我身边大步流星。 心里越发憷越容易做错 ,高跟鞋跟一歪,右脚一崴。我清晰地听到脚踝处骨头错位,发出的“咔嚓”声响,肌肉“吧嗒”一声被拉长。疼痛有如高速子弹,直袭大脑心脏,冷汗一瞬间侵袭全身。右腿再也使不上力,眼看就要单膝跪地,沈钦言眼疾手快,一把扶起我才让我幸免在大庭广众之下摔倒。 脚踝处钻心的疼,但我从来轻伤不下火线。沈钦言蹲下去看我的脚踝,拽着他的胳膊拉他起来,“没事没事,先离开再——” 话还没说完,阴恻恻的声音从我后方传来。“想跑?” 我浑身打了个突,十指陷进掌心。 完了,这下子真完了。 平了平呼吸转过头,看到了许多人。 比如我母亲的手挽在林伯父胳膊上,他们盛装、诧异且蹙着眉心;林家两位公子紧随其后,白色的礼服笔挺,十分英挺——其中一个我认识很多年的脸上表情十分微妙。 林家父子的身份决定,他们所到之处气场当真不同,我能察觉到全场所有人对林家父子顶礼膜拜的视线,简直敬若神明。 但这些人到底也是圈子里混的,不好意思太过围观,分寸到底还是有——只是纷纷驻了足,离得远的近的,都端着酒杯驻足观看好戏。 沈钦言被我拽得从地上站起来,环顾四周,不做声地垂手而立。顾持钧是个例外,他的脸色……我根本不敢细看,依稀觉得那目光就像是冰雪朔风扑面而来。 脚下“咔嚓”的声音还在耳边,内心却无所适从。 “跑什么?”林晋修跨出一步,气定神闲走到我面前,忽然单膝蹲下,握住我的脚踝低头看我的脚,“脚崴了还要跑?你怎么不再给我丢人一点?” 话里的亲昵和关切不是聋子都听得分明。我想我的脸色一定是惨白色。难怪昨天晚上他没强求我今天跟他一起参加什么宴会,根本是早就知道我也会在场,特地等着此时出现,来个仇人狭路相逢的好戏呢。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居然要跟林晋修成了一家人,不是命运鬼斧神工的安排,又是什么? “我没跑,拿块蛋糕而已,怕晚了就没有了。你起来。”我装淡定。 他站起来,一把捞起我的手臂,手再滑下牵住我的手。 这亲昵的动作让我浑身都不舒服,我表情平静,猛一下抽回手。一愣,第一下居然没抽出来;暗暗咬牙,手腕大力用劲,甚至还掐了一把林晋修的手腕,终于得到自己左手的自主权。这暗地里 的角力不过是转瞬之间。 “这么喜欢吃蛋糕?”林晋修没再执意跟我拉拉扯扯,举手招来餐台后的厨师,“这里的蛋糕,所有的都再做一份,宴会后送给这位许真小姐。” “是。” 我脸顿时紫了。不提蛋糕还好,一提起来想起昨晚在林晋修家那顿让人记住一辈子的晚饭,随后想起险些被撑死的可怕瞬间…… 死林晋修! 略一定神,母亲和林伯父已经走到我们面前,林晋修跟他们招呼,又轻描淡写道:“梁阿姨不用再介绍了,小真昨天就去过我家了。” 我垂下头,唯唯诺诺地叫:“林伯父,林大哥。” 林伯父点一点头;林晋阳则淡淡“嗯”了一声,锐利的视线扫向我身边的沈钦言。不知道沈钦言扶住我那幕被他们理解成了什么。 母亲一身素色长裙,头发在脑后微微挽起,年轻且光彩照人。她和林伯父对视一眼,不惊奇也看不出意外,想必已经知道我是林晋修的“所谓女友”。她短暂的沉默后表情有点复杂:“许真,我以前不知道你和阿修认识。” 许真,阿修…… 嘿,还真是亲疏有别。 林晋修对这种叫法并无异议,从容一笑:“岂止认识。” 我没否认,我们的关系的的确确不是“认识”两个字可以概括的。于是环顾四周,平和地用清晰的声音补充道:“妈妈,我们是学长学妹的关系。我在弗莱中学和静海大学读书的时候,他对我都很照顾。我起初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看到他,真的吓了一跳。” 声音很清晰,大家都听得到。众人略微释疑。 既然最尴尬的事情已经发生,不如一鼓作气做完。我用空闲的另一只手去拉沈钦言,清晰的开口:“妈妈,这位是我朋友,沈钦言。” 沈钦言平着一张脸,礼貌地对她欠身,除此外,不出一言。他平时虽然话不多,但谈到我母亲的电影时总是滔滔不绝,此时见到了心仪的导演,倒成了一个面无表情的哑巴。不过也难怪,我都被这急转直下的剧情忽变吓了一跳,何况是他。 我妈扫了他一眼,瞧不出心思,只道:“知道了。” 手臂被人拍了一下,是林晋修。他似笑非笑地环顾四周那些看好戏的,跟林伯父和我妈颔首,说我带小真去休息室上药。 然后枉顾我的意愿,捉住我的手腕从人群里穿过去。他知道我好强, 第十八章 我记得只和林晋修在休息室呆了十几分钟,再出来时,蓦然发觉全场大多数人五体投地那样膜拜我脖子上的钻石项链。 林伯父和林晋阳看到了项链,没作声,是一切尽在意料中的表情;我母亲瞥了项链一眼,轻轻皱起了眉。至于其他客人,羡慕、惊讶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看项链的人越多,我心情越糟。我自认为是个低调的人,从不爱出风头,于是越被众人膜拜越难受,脖子疼,要窒息了,自觉脖子压着的不是璀璨的钻石,而是能逼得我喘不过来气的事物。 有人无比恭敬地跟我和林晋修寒暄:恭喜恭喜。 喜个屁。不明的火从肚子里升起来。 再一次落入了林晋修的彀中。 他果真是又在想新主意,要坑死我。不,我已经被他坑死了。只可怜我这个不明真相的群众,茫茫然被林晋修再次卷入这出难看的恩怨大戏里去,仅仅是因为我是梁婉汀的女儿?他不会不知道,我跟这个妈妈之前的二十一年毫无交集。 真是一个让人笑不出来的冷笑话。 抬头看去,厨师正在切蛋糕倒香槟,全场气氛十分喜庆。 音乐响起,我妈妈和林伯父跳起一只很慢很慢的舞曲。 他们两个人的衣服是经过精心搭配的,也各自做了很得体的修饰,看上去非常年轻,仿佛三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细心观察,就能发现他们偶尔对视时,眼角眉梢流露出的温存的笑意。 我想,我母亲再如何厉害如何传奇,不过也是个普通女人,一个人过了二十多年,不论事业上如何成功,自然愿意找位可靠的伴侣过完下半生。 我沉着眼神盯着他们看了许久,依稀觉得头痛欲裂。 现在的感觉很糟,很不好。像是与人对弈,棋盘上的王后被逼到了死角。 这宴会大厅有灯光、有掌声、有音乐,很容易使人进入一种忘我的境地。诸多因素混杂在一起,形成某种怪异的氛围。 在宴会厅里初见林晋修的震惊已经过去,我也可以开始分析一些事情。我自认为算是一个相当有想象力的人,但我就连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会和林晋修结成某种亲戚关系。其实,我早应该发现的,在母亲的病房里,在林家的主宅中……哪怕我只要多嘴问一问顾持钧,我母亲的再婚对象是谁就好了。 回过神才发现林晋修就负手站在我身后,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我们的视线都瞧往一处,他徐徐 道:“作何感想?” 我没回答他,只默默消化眼前这一幕就够让我受的。他也不追问,我和他就这么站着,等着乐团把一曲德彪西奏完,又响起下一首。 半晌后我说:“我想……你爸爸如果要再婚……有很多更好的选择吧。” 这个物质化的社会,排队要嫁给林家父子的女人不要太多,多美的都有,多年轻的都有。我母亲再有才再美丽也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 林晋修回答我:“我爸有自己的想法。” “他们会长久下去?” “不知道。” 我轻轻“呵”了一声,无声笑了笑,“也是,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 “你那一脸痛苦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不希望你妈再婚的话,”林晋修说,“跟我一起把他们拆散,怎么样?” “你这什么意思?” 我大大吃惊,这才侧头看着他。结果只看到他负手而立,挑起嘴角在笑,戏谑和玩笑的表情根本没藏。 我放下一颗心,慢慢呼出一口气说:“这个玩笑……很差劲。” “未必,”林晋修目光也停在他父亲身上,“你点个头就不是玩笑。” “那,当我没说好了。” 他笑了笑,手伸过来停在我的后颈,轻轻拨了拨我脖子上的项链。 我别过头躲了下,又忍不住开口:“他们结婚这事儿,你和你大哥似乎……” “嗯?” “没什么,就当我没有问吧。” “怎么?怕我们欺负你妈妈?” “她也不是个好欺负的女人,”我说,“手握导筒的时候完全是个女皇。” 林晋修无声地想了一刻,又轻轻笑起来。我想,也亏得林晋修的父亲能受得了她,要跟她结婚。一家里两个性格强硬的人,这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前景不容乐观。说不定正是因为这样,两人蹉跎到了一大把年纪才结婚。 正在暗自脑补,却听到了招呼声:“小真。” 抬头一看,居然是顾持钧。刚刚我看到他正在和人说话,怎么一会儿功夫就过来了? 我应了一声,顾持钧又跟林晋修打了个招呼,说的是“林董”,语气很客气。 林晋修跟他点了点头,微笑着说了句:“今天的庆功宴是为你们办的,电影票房不错,辛苦了。”语气拿捏得恰 到好处,风度十足,对得起那句“林董”,他说完又转头看我,“我记得你算是顾持钧的的粉丝?跟他要了签名了没?” 我完全没想好如何接话,尚在愣神;顾持钧对林晋修摇头一笑:“您还真是……上次也这么说。” 顾持钧的语气虽然淡,但隐约有种不客气的意思。脑子里顿时想起去年某次和顾持钧吃过饭,在饭店外遇到林晋修一事。观其意,顾持钧大概是指林晋修身边的层不出穷的女伴。 我连忙打岔,问林晋修:“你怎么知道?” “认识这么多年了,你什么事情我不知道?”林晋修拍了拍我的头。 我不语。我和他的关系可从来没有好到可以一起聊偶像的程度,但韦珊对林晋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持钧看不出心思地笑了一笑,接口:“刚刚让人大跌眼镜。完全没想到你们认识,小真从来也没提过。” “呵,她的嘴严得很,”林晋修眉梢一挑,“连我都是昨天带她回家后,才从大哥那里听说,她居然是我未来继母的女儿。” 我一愣,忍不住低低“啊”了一声。本以为在很久之前林晋修便已经知道我母亲是谁。只是我不提,他也不会说,就等着什么时候忽然出现,杀我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他也如此后知后觉——大概是因为我们太熟了,他没想过调查我。 “当初你不是说你妈妈生下你就走了?”林晋修扫我一眼。 “我也没有骗过你,”我说,“她是走了,只是字面意思。” 林晋修不高不低地“嗯”了一声,露出个不知道怎么形容的笑,“你这个妈妈,有也跟没有差不多。” 我不做声。他的确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顾持钧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扫过,平静的指出:“不能这么说。梁导应该有她的苦衷。” 林晋修嗤笑了一记,“不要自己的女儿,还有什么苦衷可言?”说完他低下头看我,“别的不说,你爸爸住院近一年,你妈出现过没有?哪怕有一次?” 虽然他说的是事实,可不论场景和说话人都不对。我从来也不需要林晋修用慷慨激昂、义愤填膺的语气为我出头或者声张正义,何况这个话题也委实让人不愉快。果然看到顾持钧眸光一闪——他由我母亲一手提携出来到今天的地位,和林晋修的立场截然不同。不论怎么样,都不能让这个话题进一步发展下去。 我抓过侍者送来的酒杯塞到 林晋修手里。 “不说这个了,”我语气不善,“这是我的事情。” 言下之意是你管不到我,希望他别说了。他应该懂我的意思。 林晋修果然明白,笑了一笑,抬起手理了理我鬓角的一点头发,才道:“你的事情从来也是我的事情。别不高兴就跟我抬杠。不甘心的话,你可以去问问傅寅。” 我呆了呆。傅寅是我爸的主治医生,国内著名的肿瘤专家。他是个好医生,真正为病人着想,所有惨痛的消息他都是看着我的眼睛说的。不论是医术或者尽心程度,他想方设法,把我爸弄到了移植名单的最前面。我对他无比感激。 但林晋修会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却没解释,抬头看向宴会厅的另一边,我看到林晋阳对他颔首示意他走过去;他低头问我“一起过去”,我连忙摇头,他并没有强迫我,只拍拍我的头,像是要留给我思考余地那样,抽身离开。 我心绪不平匆匆走到阳台,摸出小包里的手机打电话。 傅医生在电话那边说:对的,是林家二公子亲自打电话给我,请我做你父亲的主治医生。让我有什么困难直接找他。他还说,不必让你知道。 我靠着栏杆,好半天没做声,只觉得此间安静得近乎诡异。往厅内看去,林晋修正在远处满面笑容地和人寒暄,他自然有他的圈子去结交,这华美大厅里林家的朋友也不少,政商都有。他目的已经达到,不会每时每刻都盯着我。 盯着我的,是顾持钧。 他站在阳台的另一头,和我隔着半米距离遥遥相望。 我想,大概是思绪混乱,用词都产生了错误,半米的距离根本不算“遥遥”,分明触手可及。宴会厅在一楼,外面花园树影参差婆娑,虫声唧唧。 明明我看得见他的脸,看得清他生动的五官,看得见那双漂亮得仿佛不兴波澜的眼睛,可我就是无从辩别他的情绪。 “刚刚你要跑,是因为林晋修?” 没法直视他的眼睛,只能把目光下移,盯住他的领结,点头。 “你和林晋修关系倒是不错。” 顾持钧这话说得很慢,是肯定句加强调句,也没有讥讽。 我没办法解释。林晋修刚刚在我和顾持钧面前的表演让人印象深刻——至少会让我一辈子记得。我自以为想象力足够丰富,但怎么会想到,连我感激无比的傅医生都和他有关系! 他给傅寅打个电话只是举手之劳,但对我来说意义非同寻常。 他知道我是欠人家恩情就要加倍偿还的人,何况是这么大的恩情! 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这种微妙的时刻告诉我这事儿。我下唇咬得快要出血。 在顾持钧的逼视面前,我败下阵来,在沉默中死死盯住自己的鞋尖,“我跟林晋修认识了太多年,是发生过很多事情……都在认识你之前。现在,已经没有了。” “你脖子上的项链,是他给你戴上的?” 我尴尬地“嗯”了一声。 顾持钧英俊的脸上挂着寒霜,表情冷得吓死人。他发起脾气的时候,可怕程度绝对是我见过最无法揣测的。 但……总要解释清楚。 我垂下眸子,颇艰难地开口:“顾先生,不论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但今天晚上的事情,是误会。我并不是他的女朋友,从来也不是。” 顾持钧狭长的眸子慢慢收紧,看得出他在竭力压制情绪,但总有些压制不下的情绪折射在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我浑身一紧,看着漆黑的夜空。 “你要不愿意,他还能强迫你?” 声音很冷,宛若拷问。我苦笑,并不觉得他相信我,我自己都不相信。 我岂不知道我和林晋修关系暧昧得要死。学院里关于我们的流言沸沸扬扬,何尝不是我的默认所致;我一直没有男友,说到底也是自己不甘心,放不下。 仔细想起来,林晋修对我有非常恶劣的时候,但也只是被认为是“爱她就要欺负她”罢了,依照同学们的话——“他也没亲手欺负你啊”;他对我也有好的时候,比如在微妙的时候对我伸出援手,比如介绍工作给我,比如让傅医生当我父亲的主治医生,比如在那场火灾之后,第一个出现在我的病床前。 这些是事实,怎么辩白都是事实。 顾持钧步步紧逼。“这几个月,我母亲生病了,情况不太稳定;电影正在宣传期,我脱不开身。于是我想不然给你几个月的时间考虑。结果你的答案就是跟林晋修在一起?” “不是,”我说得很费力,“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 “那是什么?难道不是在这么多人面前表演眉来眼去上下其手的暧昧戏码?” 我从来不知道顾持钧的可以如此尖刻,他口气不好,我也暴躁:“不是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 你告诉我。” “林晋修这个人,最大的乐趣就是控制别人,我……”我吸了口气,“谁都以为他对我深情款款。但是没人知道,他从来没喜欢过我!我不过是他的一个有趣的玩具罢了!” 说完竟然呆了一呆。我都说了什么?被他逼急了,居然连这种自爆其短的,我平生最引以为耻的话都说出来了。 顾持钧沉声道:“你说,我听。” 我阖上了眼皮,又睁开。我面前是宽阔的草坪,树影婆娑,像是这个世界都睡着了;而身后,则是觥筹交错、灯红酒绿、名流齐聚的宴会厅……不真实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哈,仿佛一个梦。 我垂下头。 在我生命中的二十二年的时间里,林晋修是除了我父亲外,在我生命中出现得最久、影响最大的异性。 高中阶段,对我来说意义非比寻常,我从原始社会回到现代社会了。一切都那么新鲜,有趣。在这所有新鲜事物里,林晋修就像个王子一样出现。 成绩极其优异、举动非常绅士、说话时语气沉稳凝重,有着让人折服的说服力。 坐在教室里时有走神,忍不住去看另一栋楼,他所在的教室,脑子里想:他现在在做什么,一定在认真听课。 那时候真是太傻,不懂得隐藏。把所有的爱情都投入到这一场毫无未来毫无前景的暗恋里去,义无反顾,还唯恐给得不够彻底。 在活动大楼里有时候跟他擦肩而过,眼睛就那样黏在他的身上,几乎舍不得挪开。偶尔运气好,能跟他说上几句话;他礼节性的一个浅浅笑容,只让我觉得如沐春风,会让我激动很久;他记得住我的名字并亲切地叫出来时,我会愚蠢地面红耳赤。 后来我才知道,林晋修能记住我,是因为他的记忆力格外好,对人脸的识别度高,基本上打过招呼都能记住。 那时候我有的是一往无前的勇气,明知他犹如天上的星辰那样高高在上,终于跟他表白。 我知道自己的举动无异于飞蛾扑火。喜欢他的女生,实在太多了,几乎可以从学校门口排到实验楼。虽然像我这样大胆的女孩子不算多,但也不能算少。我听到好几次某女生跟他表白又被他拒绝的消息。 但我又忍不住想,他或许并不讨厌我——我长得不差,性格活泼,各方面的条件都不输给别人,一般人看我,都是优秀的女孩子。 林晋修经验丰富地微笑,问我:“ 你喜欢我什么?” 我结结巴巴的说他很英俊成绩优秀,总之他什么都很好。 他饶有兴趣问我:“你的心意我知道了,那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忐忐忑忑,声音小得犹如蚊子嗡嗡,“学……学长,我……我就是很喜欢你……想跟你交往……” 他笑意温柔,让人如沐春风。 “我即将升入大学,而你刚进高中,”他顿了顿,“所以……” 我全然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傻傻问:“……那,我们在一个学校就可以了吗?” 他只是笑,却不答,拍拍我的头,转身离开。 我拿不准他的意思,但心里也大致有数——这是他的拒绝了。 事有凑巧,几天后,我阴差阳错撞破游泳池事件。 我无比愤怒,甚至可以说是恼羞成怒。他跟我说他要上大学无暇交往,可偏偏大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地方!做这么无耻的事情! 我心中那个最完美的学长一夕之间完全崩塌。我恨透了现在这个林晋修,恨得咬牙切齿。在路上遇到他,恨不得从眼睛里喷出火烧掉他才能一解心头之恨。我的满腔愤怒和那几个月表现出来绝不服输的行为,在他看来,只是“有趣”两个字,只是一场猫和老鼠的游戏。 被欺负得够呛,但我从来都是逆流而上,有人孤立我,我偏偏要参加各种活动,包括运动会。 我的身体素质比起同级的大小姐们好,加上又受排挤,被安排了许多许多项目,长跑短跑跳高跳远,最后几近虚脱。 一千米跑下来后,我拒绝了老师的搀扶,披上了运动服,一个人跑到洗手池旁洗手,把冷水泼在脸上,抬起头,却看到林晋修递给我一瓶水。 我嫌恶地躲开,真是恨他恨到伤心。 林晋修也不动怒,只一笑:别倔了,你不是很早就喜欢我吗? 我脸涨得紫红,不由得恼羞成怒,吼他:我喜欢的是之前那个学长!不是你这个混蛋! 他轻轻拍了拍掌心,像是为我喝彩:有趣,你宁可喜欢一个表象也不喜欢真实的我。 我不再多言,转身回教室,结束了这次短暂的交谈。 那时候我就知道,如果他不是一个自恋的变态,就是个人格分裂的变态。 之后我的生活比以前还要丰富多彩。他就时常出现在我被欺负时候,比如被人围在学校的 角落;比如在火急火燎的时候被使绊子……他在最微妙的时刻出来“拯救我于水火”;然后在别人问起的时候,他笑着说“我喜欢许真啊”。 我冷笑。 林晋修问我:你不信? 恕我孤陋寡闻,从来没有看到一边说喜欢,一边乱搞男女关系,一边使劲欺负“喜欢对象”的人。 林晋修笑起来,倒是不瞒我:老欺负你也没意思,不如换个方式玩吧。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你,大大的满足你的幻想吧,是不是很感激我?话说回来,你真不喜欢我了?不可能。感情这种事情,从来不会因为一个人好或者不好就消失的。 我其实很清楚,林晋修不论多渣多混蛋,但他起码说对了一句话。喜欢一个人的那种感情,从来不会因为发现对方的真面目后就会消失。 我拿得起放不下,连装模作样的表现漠然都做不到。 是的,我喜欢那个完美的学长,可他偏偏要竭尽所能的糟蹋我喜欢的人给我看,刺激着我的底线。我少女时代第一次付出的纯真的感情被他践踏,我越阴暗越憎恨。感情逐渐扭曲,爱恨交织、咬牙切齿。被人欺负的压力我可以扛下来,但被他这样折磨,实在难以忍受。 好在林晋修很快毕业了。毕业前夕他跟我说:还恨我? 我恨他恨得说不出话。 他却很满意,拍我的肩膀鼓励我:爱我的太多了,但被人又爱又恨倒是第一次感觉到。好好表现吧。 当时以为,被这是我人生中最暗无天日最没有尊严的时刻,没想到这不过是一场由林晋修主演,我担任搞笑配角的话剧的第一幕。 大学才是噩梦的第二幕。现在回想,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以静海大学商学院为目的努力,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申请,也许是堵着一口气,总之不能让他看扁——别人或许是因爱而生恨,可我确实因爱而变得倔强和一往无前。 他上大学的两年,人虽然不在我身边出现,但阴影却总是无处不在。我一向睡得好,那两年却被时常梦惊醒,梦里,林晋修毫不留情地嘲笑我“你宁远喜欢一个臆想的人物而不是真实的我,真是蠢到极点。” 林晋修带来的压力,让我失眠,失去了理智,连自己的安全都顾不得了,在城郊的高速路上飙车。不是没有出过事,一次撞到树上,一次撞到护栏,身上都挂了彩。也无数次反思了自己和他之间的各种关系。最后所有的恨意都奇异的消失和淡化,剩下 一种要了断的想法。我不是个对过往可以一笑置之的人,但那时候还太年轻,只想解决主要矛盾。 在我此生唯一一次大学新生舞会上,我再见到了他。漂亮的舞厅里异常热闹,我本来正准备投身到热情中,却被林晋修抓住了手臂从人群里扯开,叫到了一旁。别的女生羡慕我,却不知道,这是我噩梦的开头。 他跟我招呼:许真,好久不见。 我们的确很久不见了,高中后就没再见过,两年了。舞厅里各色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得好似梦中的王子。 我说:这是新生舞会。新、生。 他微微一笑:我在新生名单里看到你的时候就在想,你变成什么样子了。结果还是一样不客气的语气啊。 我是不客气,谁让你来跟我搭话的。 他听了我的话,也没动怒,笑意还深刻点儿:没想到,整个高中,喜欢我的女孩子那么多,竟然只有你追随我到了大学。 我气得发绿:谁追随你了!少自作多情了! 林晋修笑着凑近我的耳朵低语:别倔了,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几年过去,你还是一眼就能看透啊。许真,我对你刮目相看。你既然那么喜欢我,那么,请做我女朋友吧。 如果他继续讥讽我,我准备好了一车的话反驳他。但没想到,他让我做他的女朋友。 我完完全全怔住了,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完败,太失败了。是啊,我怎么没想到,他这样善于控制人心的人,对我的小心自然思洞若观火。怎么瞒得了他?他只是微笑旁观,从来不语。 原来我是那么不中用的一个人,时隔两年之后,我居然真的对林晋修随手抛出来的诱饵动了心。我从来也不是个理智的人,从来都很容易被他控制情绪和言行。明明知道林晋修说这话没有任何真心,只是逗我玩,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我的沉默已经是回答了。 林晋修很满意我的反应,他揽着我的肩膀,轻轻吻了吻我的耳廓,声音低得近乎耳语:我暂时走不开,有点事找你们的新生代表,你帮我去社团办公室拿个相机。 于是我的大脑彻底断路,傻乎乎自投罗网。 跟他两年不见后,再见面时,他只三言两语,我就被打动了。忍不住自嘲:比起高中来,不中用得真不是一点半点。 离开舞会走向他指定的房间时,我想:不论他是出于 第十九章 真是一场让人极度疲乏的晚宴,亏得那些圈子里的人乐此不疲。 项链解开,我浑身都松懈下来,再没力气跟谁谁还是那个谁谁耗下去,一个人直奔停车场,开车回家——不由得庆幸,幸好扭的是左脚,右脚还可以踩刹车。临睡前发了条短信给纪小蕊,让她提醒我母亲把项链还给林晋修,然后倒床就睡。 我想我听到雨打芭蕉叶的声音,“嘀,嗒,嘀,嗒”,淅淅零零,好像有手指点在心口上,又像一首诗。我不喜欢下雨,这是被爸爸影响后的习惯。每到下雨的时候,他不得不打开每一扇柜门放入防水剂,一块块检查最心爱的化石,生怕潮湿的空气侵袭。翻了个身,人飞快而迅速地醒了过来。 那滴滴的声音还响在耳畔。 原来不是下雨,那声音就像有人弓起手指,轻轻击打着玻璃窗——我肃然一惊。 家在一楼,自然有很多不安全因素。 我可从来都记得,小时候曾经遭遇过的一次闯空门事件,那之后,我在床下就放了跟棒球棒。我摸到球棒棍,轻手轻脚趋近窗户,镇定自若透过蓝色窗帘缝隙往外看。其实我胆子也不是天生就大,跟爸爸在荒郊野外睡帐篷,晚上可听到夜风哭嚎,那真是磨练意志力的好时刻。 下一秒,我“唰”一下扯开窗帘,同时举起了球棒。 月渡天河,夜静花香,光影错落,庭院里蕉影、人影晃动。果真有个穿着白色衬衫个子高高的男人,用手指轻扣着我家的玻璃窗。 如果说我不认识他,那是胡扯。手里沁出了汗,黏在球棒上。我推开窗户,呆呆看着窗下的男人。他站在楼外的消防栏上,双手扶着我家的门框。就像被月色浸透的王子。 顾持钧抬头看我,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你总算发现我了。” 声音真是蛊惑,笑容里写着隐隐的期盼之意。 我手里的球棒一下子掉在地上,砸得“噗通”一声响。 他继续问:“既然打开了窗户,那么,许真小姐,可以让在下进屋吗?”简直是舞台剧上才会出现的对白。 我说不出话,只微微侧开了身子。 顾持钧翻身爬过了窗,身手极为矫健。我家窗台和外面的小灌木从距离约一米五高,他双手撑在窗台上,身子一高,脚踩上窗台,跳进房内。实在是太荒唐。这个半夜翻我窗户的人真的是那个从来都风度翩翩气宇轩昂的影帝顾持钧?反差太强烈,竟然不知 道是惊是喜还是感动。 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一点朦胧的月色从大敞的窗户里漏进来,且他又是背光而立,几乎照不到他的脸,只有隐隐约约的轮廓。顾持钧在午夜的暗色里拍了拍手上的灰,伸出根手指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我决定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恍惚地问:“你是外星人?” 顾持钧道:“错了,平行世界来客。” “欢迎异世界来客!”他这一说我回了神,装模作样地露出惊奇之色,“请问您,尊敬的客人,为何到了我家门口?” “宴会完了到处找你,才知道你早早退场了,”顾持钧说,“不过,那地方是不适合你,早点走了也好。就算你不走,我也要先带你走。” “我走了无所谓,你走了那庆功宴不是大大失色?” 顾持钧极低地“呵”了一声,没回答,只是隔着层层的夜色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心慌意乱,努力找一点轻松的话题,轻轻说:“半夜跳窗翻墙,这算什么?要让你的影迷知道的话,恐怕只觉得偶像太跌份了,心都要碎一地了。” “你不是好好站在这里吗?”顾持钧展颜一笑,俯身下去作势要听我的心跳,“让我听听心碎了没有。” 没有任何来由的,眼眶忽然一热。 一句话都答不上也不需要说什么,在他倾身过来时,手臂抬起来,像自己有了自主意识主动搂住他的腰。察觉到手臂下的身体微微一僵,顾持钧低声一喘息,反客为主,更用力带我入怀。 他比我高不少,我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双臂更紧的攀住他的腰。他身上有从宴会厅带来的淡淡香槟酒香,在这样的午夜中,醺然醉人。 我感觉到他的手指轻轻抚着我的头发,抱着我这么静静矗立在我的卧室里,好像这是一场早已约好的午夜幽会。就像罗密欧和朱丽叶隔着阳台相见一般,气氛旖旎缠绵。 “你喝醉了?” “要不要我背你的电话号码给你听?” “……不用了。” “相信我没醉?” “不相信,不然你怎么会爬墙而不事先给我打电话?” “……完全忘记了。只想见你。” 我感觉他颈侧的皮肤微微轻颤,喃喃说:“真是笨。” 顾持钧轻轻吻上我的鬓角,声音不高,是字字句句都沁入心脾,“你 能跟我说以往的那些事情,我很高兴。之前的种种,我完全不介意。罗密欧遇见朱丽叶之前也遇到过罗瑟琳,以后你只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罗密欧朱丽叶,我们真是想到了一处。跟顾持钧走到了这一步,再推开他也就难了。而且,我也不想再推开。拒绝他的滋味从来都不好受,遭罪一次、两次就已经足够了,我不想再难受第三次。 我的卧室异常安静。静静的沉默中,我想起一句曾经看过的诗“爱情是深海般的含蓄”,午夜的风溜溜达达从窗帘下吹进来,贴着我光裸的小腿卷了一卷,就像清澈的湖水被微风带起了涟漪。 顾持钧低声说:“许真,我爱你。跟我在一起吧。” 我不再做声,手臂却不由自主收拢死死抱住了他,觉得眼眶喉咙都那么酸涩。 说实话,和顾持钧发展到今天,当真意料之外,也从来不在我的人生计划中。 我没有太长远的人生计划,但大学的时候已经合计好以后要走的路子——要么大学毕业后进企业或者银行当个高级白领,不然就留在研究所和大学里,从事研究。 感谢老天给了我一个不错的脑袋和还算平头正脸的相貌,我可以像每个人那样走上平稳的道路,一辈子波澜不惊,毫不出奇。 也许我会遇到志同道合愿意与之共度一生的男人,也许遇不到,但都没什么要紧的。 我爸这辈子不也过得挺好? 一个人也好,两个人也罢,我都能照顾自己。顾持钧出现,我的人生道路也随即出现了岔路,他站在那条不知名的道路上,微笑着引诱我。 不管顾持钧是因为什么原因来接近我,但他讨好我,挤出时间跟我一起吃饭打球,为我下厨,在他母亲生病的时候,还不忘给我寄各种各样的明信片和毕业礼物……他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处心积虑也好,步步为营也罢,付出的统统是真心,那是骗不了人的。 对我细致到这个份上的男人,这个世界上,找遍了也只有他一个。 平心而论,我不是不想谈恋爱,但一个人独自行走得太久,也忘记依靠人的滋味了。 顾持钧放开我的时候,也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 他心情很好,握住我的手走到了门旁,摁亮了灯,参观我的房间。我房间东西极多,也不甚整齐,各种纸张盒子堆得到处都是,他饶有兴趣地到处打量,我觉得他很想发表意见但按捺住了。 “东西真多。”他最后站在书桌前,合上那摊开的书页,来了这么一句。 “是啊,住了几十年,什么都舍不得丢。” 顾持钧笑了笑,盯着我的书架看了会,又侧头看我,“晚上我在你家住,行不行?我不敢再开车回家了。” 我叹气:“恐怕有问题。” “为什么?” “跟我来。” 我带他去参观各个房间。 其实不是不答应他住下,我们都已经是这种关系了……但一切都那么不方便。 这几天,我把爸爸这么多年收集整理的化石再次整理了一遍,从楼上到楼下,卧室的床上到客厅的沙发茶几……统统堆满了沉睡几千万上亿年的宝贝化石。每一个我都装在了木盒子里,贴了标记,写上了年份和地点。沙发虽然能整理出来,但窄小,顾持钧身形高大,肯定睡不下。 为了保存化石,一到夏天我长期开着冷气,屋子里很是凉快,只是费用也不菲。我们穿过储物室和卧室间的走廊,顾持钧一路低着头看箱子盒子外的标签,飞快理出了思路。 “你在整理化石?” “是的,我足足想了一年,还是打算都送掉……”我轻声叹气,“一部分赠送给博物馆,一部分赠送给其他的古生物学家。” 从去年爸爸刚去世开始,就有一些人旁敲侧击地问我这些研究价值极高的化石和他平生的学术研究资料作何处理,我当时心情太糟,一概不回应,讥讽地想,每块化石都爸爸的心血结晶,看到这些化石就觉得爸爸音容宛在,怎么可能送给你们?但现在也慢慢地想通了。我没继承我爸爸的衣钵,这些化石放在家里毫无用处。 顾持钧没有多发表意见,只说:“不论你怎么处理,你爸爸都不会有意见。” 是啊,爸爸永远不会对我有意见,不论他活着还是已经去世。我只想确认,自己有没有做错。我靠着墙,手抚着额头,看着那些化石,或许是因为夜色深沉,或许是因为刚刚那个梦,心头隐隐绞痛,忽然又舍不得——于是苦笑,思想建设还是没做好。 顾持钧指了指左侧窗帘后的屋子,“那间房子是做什么的?” “跟我去看看吧。” 我拿钥匙开了锁,打开了灯,顾持钧一时间都怔住了。 “啊……”他轻叹出声,“这是你父亲的实验室?” “没错。” 他环顾四周,伸手指了指屋子中央的黑乎乎的大家伙,居然准确说出了名字:“那是……nxi的扫描电子显微镜?” 顾持钧果真是学富五车,连电子显微镜都认得出来。我点头,“没错。角落的那个是多功能生物显微镜,还有那台主机,是分析系统。” 他说:“这屋子里的仪器恐怕不便宜。” “挺贵的,非常贵,每次维护和更新都要花几十万,”我说,“我爸这个人,为了自己的事业是不计较成本的,所以怎么说呢,也不善理财吧。” 小时候我对家里的财务状况一概不知,爸爸从不跟我谈钱的问题。我也是上大学后才领悟到似乎我家从来没有面临缺钱的困境——我爸爸买古生物研究仪器都是一掷千金,送我去上一年学费几十万的贵族中学眉头都不眨一下,我们在国外考察时,只要有条件,不论是租车还是住酒店都是最好的。 后来爸爸病卧在床,我掌握了家中的财产权后才知道,原来三十多年前,我爸手里的确有一笔数量惊人的款项,但我爸爸不善理财,有钱只存在银行,需要的时候就从里提取出来,慷慨的花掉,然而几十年来的通货膨胀,再多钱也经不起坐吃山空,到了他因癌症病卧在床那年时,那笔款项恰好被消耗一空。 参观完了我家,顾持钧最后得出个深沉的结论,“看来你家是真的睡不下了。” “不光睡不下,洗漱用具、睡衣……什么都没有。”爸爸的睡衣倒是有,但我不想拿给顾持钧穿,我家确实不适合待客。话说回来,这么多年家里也没什么客人来访。 “既然住不下,”顾持钧沉吟着,侧头看我,“那去我家吧。” “嗯……啊啊?”我反应过来。 顾持钧一脸无辜:“我喝了酒,不敢再开车了,你送我回去吧。”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样——他酒后开车来找我已经够危险了,我不能让他自己开车回去。 我简单地换了衣服,把睡衣洗漱用品装入一个行李箱,就开车送顾持钧回他在市中心的公寓,当晚就在这里住下了。 卧室都在楼上,装修得简洁不失温馨。顾持钧领着我参观卧室——主卧大得吓人,白色的床罩盖住了一张大床,枕边搁着很多书,家具不多,床边有沙发茶几;客卧也不见小,很周到体贴地带着卫生间。 顾持钧笑容坦荡征求我的意见:“你要住哪间?” 我脸一热,转 身就要进客房。 这么晚了,亏他还有精神跟我玩这种戏码,我对他佩服得要命。 顾持钧却一把捞住我的腰,我只觉得被他带得脚步踉跄,转身过来未及站稳,有温热柔软的事物轻轻贴上我的唇。 我半边身子一麻,完全不知道如何动作。好在他没有更进一步,只让双唇轻轻摩挲。 我心如擂鼓,睁开眼睛,走廊里开着壁灯,廊影错落,橘色的光线亲昵暧昧,就像他的这个浅浅的吻。我看到自己的脸倒影在他黑色的瞳孔里,我看到他眼睛里的温柔越来越浓,浓到几乎化不开。 我的心里好像变成了一口湖,他的温柔和所有的感情,就像巨大的波浪一阵一阵地拍打我的心口。 顾持钧是爱我的。 起码这一刻,他非常爱我。 能够被人所爱,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幸运和幸福。 就这样四目对视不知道多久,他终于松手放开我,手贴在我的腰上把我往客房一推,跟我道了句“晚安”,才心满意足地回他那间偌大的卧室睡觉。我洗了个澡,踹掉鞋子,人也不自觉朝床上倒下去,把脸埋在了柔软的布料里,心绪复杂难平。 昏昏沉沉在陷入梦乡的时候,我忽然想起爸爸去世的前几天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忽然精神好了起来,居然能跟我说上几句话。他那时候已经被癌症折磨得形销骨立,颧骨陷下去,却微笑着跟我说:可惜啊,爸爸看不到你结婚生孩子了。我还一直盼着牵着你的手,送你进结婚现场呢。 我想哭又不想让爸爸难受,硬生生从嘴角挤出个笑。 爸爸的话却格外多,又说:我走了,连个照顾你的人都没有。 我说我都二十多了,不要人照顾。 他摇摇头:女孩子总要找个可靠的人陪在身边才好,你这个孩子啊,太逞强了,现在连个男朋友都没有。要是有人陪着你,我也放心点。说起来,这是我教育失败啊。 我板着脸强笑:哪儿失败了?我不觉得自己失败了。 爸爸就笑了,伸手抚摸我的头发。 我轻轻说:爸,你的移植手术会成功的。 爸爸笑了笑,缓缓闭上眼睛。在我以为他要睡过去的时候,他忽然说了句:以后别再半夜开车了。 我仰起头,生怕自己掉下泪来,想起年少无知的时候,不知道我让他操了多少心。我的人生 中,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不孝女。 所谓知子莫若父,知父也莫过女,至少在我家的情况是这样。我知道我爸在担心什么,我和林晋修的事情他这么多年也有所耳闻,大抵是知道我怕了感情这回事儿,所以一直到最后都放不下。 但他可以不用担心了。我已经想得清楚,就像顾持钧说的那样,试一试吧。虽然我们身份悬殊,年龄也相差十岁……但我还年轻,可以试得起。 能和他走到哪一步我不知道,总之,尽力地走下去吧。 ————以下接出书版 或许是因为床太软的缘故,第二天我起得早,顾持钧还没起,我去了趟厨房,发觉冰箱里有很多现成的材料,我热了牛奶,煎了鸡蛋和饼,做了顿早餐。 顾持钧下楼的时候,我刚刚把煎蛋盛出来。 “你起得真早,我还打算做早饭的,太勤快了。”我夹出煎饼,嘟囔道:“不过我的厨艺可不如你啊。” “没关系,你做得都很好。”这样的对话让我产生一种“老夫老妻”的错觉。但实际上,我们昨晚才确定关系,不知道别的男女在确定关系的第二天早上,会说出什么样的话。他还一身淡灰色睡衣睡裤,头发都没打理直,些微翘着,看上去很有趣,但是一脸容光焕发,看上去异常年轻。他施施然走到我身后,伸手扳过我的脸在额头印下一个吻,又仔细看我脸色。动作纯熟得很,简直就像在演某部爱情电影。我随后又在心里笑了一下,他可不就是影帝嘛! 我们坐在餐桌前吃早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起得这么早,是不是睡得不习惯?” “稍微有点。” “习惯就好了,”顾持钧不以为意,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串钥匙和一张卡给我。“这屋子的钥匙和门卡。”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还没来得及说话,顾持钧危险地一眯眼,“男女朋友迟早要住在一起的,你打算找什么借口?说来我听听。” “不……”我看着他好半晌,真怕他戳穿我,只好虚弱地抗议,“那也太快了。再说我爸爸那边的事情我还没处理完……”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当然,我陪你一起整理。”他一锤定音。 “工作不要紧?” “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还有些小事,让章时宇去处理好了,我要休个假。”顾持钧倒是云淡风轻。《约法三章》从拍摄到上映,现在票房喜 人,他劳苦功高,休假完全在情理之中。 于是我好心地提议,“那你可要好好玩一下。” “不是我一个人,是我们,”顾持钧道,“去年在这张餐桌上吃饭的时候,我就说电影完了要休假,当时就想着,带你一起去。” 好吧,我只能说他还真是深谋远虑。他心满意足地干掉了我为他准备的早餐,又问我,“有护照吗?” “很小就有,跟着我爸爸满世界跑呢。” “我想也是,”他吩咐我,“一会儿我们去你家,你把护照拿给辛馨。” 辛馨这个名字倒是很熟,我想起毕业前的一通电话,随口问:“这是你的新助理啊,我跟她通过一次电话。为什么把孙姐换掉?” 顾持钧眉毛都没动一下,“她要结婚了,公司安排了新人。怎么了?” “噢,没什么。” 白天我和顾持钧回到我家,他帮我一起整理化石。他做事相当认真,简直就是以实验物理学家的勤勉,戴着手套,把化石装入一个个的小盒子,贴上各种标签,被我各种使唤也从善如流。我们坐在地上,我感慨道:“难怪导演们都喜欢你。” “天赋不够好,”他说,“只好勤勉了。” “你还没有天赋?太谦虚就是骄傲了!”我失笑,“沈钦言曾经跟我说过,说你是那种难得地从角色的心理去理解角色的人,所以演技特别真实。” 他不置可否,顺手把脚畔的盒子放到箱子里去,“那个年轻人,如果我没看错,很有天分。” “啊?”我吃惊,“新年时你看他们的舞台剧,你不是对他从头挑剔到尾吗?” “我那时候在吃醋,怎么可能说他的好话?”顾持钧一脸理所当然。 我一笑,暗地里嘲嚷这个人还真是……真是什么,却也不知如何形容了。 “他现在虽然青涩,前途倒是不可限量。如果以后他的成就比我高,我毫不奇怪,”顾持钧若有所思,“我会花很多时间和精神去研究一个角色,但这不仅仅是因为工作,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心理学上的研究。这个人出生于什么样的环境,对他的心理造成了什么影响,统统都反映在他的行为上,这又恰恰是观众通过大荧幕看到的……这类研究非常有趣。” “喜欢写剧本也是这样?” 顾持钧颔首,似笑似叹,“这大概也是家庭影响吧。我们一家人都是科学家,都奉行 实验研究的原则。” 我莞尔。 他顿一顿,近乎感慨,“沈钦言和我不一样。他有一种天生的领悟力。一般来说,我站在镜头前就很清楚自己在演戏,但他不是,一上舞台就再也注意不到观众,所以我说,算得上是天生就有表演才华。” 我大大诧异,“这评价还真是太高了。” “不过,才华需要展现出来才能称其为才华,”顾持钧看向我,“能遇到你,算是他这辈子运气最好的一件事情。”就个人观点,我绝不同意顾持钧这番话。沈钦言有自己的人生境遇,我充其量是推了一把,把他推往哪个方向,我不知道,推他上了哪一条路,我也不知道,他在这条路上走得是否顺畅,我当然更不知道。毕竟,得福者未必非祸,得祸者未必非福。但光就这席话,就可以知道顾持钧的气度多么让人称道。任何一个圈子的绝大多数人,看到后来者居上总是有种心不甘情不愿的挫败感,甚至不予承认,设置障碍给后人。但他那么坦荡,承认得异常痛快。 我没忍住,“于是,你除了吃醋,对沈钦言没有别的感觉?” 顾持钧知道我在想什么,笑着摇了摇头,“永远都有更年轻更有才华的演员在后面追赶,不承认这一点无异于掩耳盗铃。”他抓过我的指尖轻轻一吻,“我是个很幸运的人,有自己的表现方式,遇到了赏识自己的导演,被绝大多数观众认可……尤其是你。这种运气足够绝妙,没什么可挑剔了。” 那是我印象中第一次这么正儿八经跟顾持钧聊起电影相关的话题,我历来觉得,只要他愿意,任何话题都可以相谈甚欢,但话题一旦深入,我一窍不通也兴致缺缺。我同他说:“我可完全没继承到我妈的艺术细胞,如果你觉得我很无聊,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顾持钧拍我的头,“早就应该说实话了,我还以为你喜欢听。其实我也觉得枯燥得要命,你看成品就足够了。”我们一起笑起来。 两天后,博物馆和研究所的人取走了满屋的化石和仪器,屋子一下子空了。博物馆方面为了显示诚意,还特地挑了周末办了一个小型的接收仪式,鉴于我爸在古生物学界的地位,还来了好几位记者。顾持钧自然不能陪我一起参加接收仪式的,如果他一出现,这则科学类新闻立马变成娱乐新闻,那绝对不是我乐意看到的。 整个接收仪式我都有点轻微走神,爸爸一辈子低调,现在大肆宣传,有点滑稽。离开博物馆是下午,我琢磨着回家还是去顾持钧家,却接 第二十章 恬淡幸福 屋子里很黑,空荡。随着门外那低低的汽车引擎声,林晋修的车在家门口扬长而去。我在没开灯的空屋子里独自坐了许久。去每个房间晃了晃,空荡荡的屋子,昨天还满满当当的柜子箱子都被搬走了,一个人实在寂寞。以前还有化石听我说话,现在它们也走了。 林晋修说得轻松,什么叫“以前的事情,过了就过了,”他以为人生是可擦写的光盘吗?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说抹去就抹去?我做不到,一辈子都做不到。我独自坐在漆黑的房间里发呆,过往的一切走马观花从我眼前溜走,直到顾持钧打电话给我。 他问我,“回家了没有?” 我说:“你在家吗?” “在。” “我过来找你。” 顾持钧声音温柔,“欢迎。” 拿上车钥匙,开着家里的小吉普去了顾持钧那里。我跟他已经确立了关系,除了第一天,我一直坚持绝对不留宿,不论多晚我都要赶回家或者让他回家。顾持钧对此并无意见,他向来尊重我。 我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敲门,他伸手抱我进屋,“以后别再敲门了,你又不是没有钥匙,自己进来。” 我点头。 “以为你们会吃饭到很晚,毕竟是……家庭聚宴?”顾持钧笑了一笑。 我坐在沙发上,狂灌了几口水,“什么家庭聚宴?和拷问一样。” 他忍住笑,拿手拍我的头,“慢慢适应人生的大起大落吧。” “我才不想适应,这叫什么事情?”我嘟囔,“亏我妈想得出来。” “见到林晋修了?” “恩,见到了。” 他倒水给我,对这个话题十分在意,“你们说了什么?” 我有点后悔,当时不应该在他的视线压迫下,把我和林晋修之间的那些恩恩怨怨告诉他,以至于他现在一听林晋修的名字就如临大敌。其实,我跟林晋修连旧情都谈不上。 “他对我进行思想教育,”我说,“让我跟我妈妈好好相处。” 顾持钧一怔,“你们居然说这个?” “我也没想到,不知道他哪里出了问题。”我摇头说完,太疲倦,栽到沙发上就想睡觉,顾持钧轻笑起来,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俯身拍我的脸颊,“宝贝,去床上睡。” 我脸一热,“肉麻。”还是上楼去了。 洗了澡 缩到被子里去,顾持钧在我枕头边放了杯水,转头拍了拍我的脸,等我转过脸去时他吻住我,片刻后又笑问:“你是专门来我这里睡觉的吗?”其实,我早该知道顾持钧耍起嘴皮子来也是一流水准的。 “脸红得跟苹果一样,”他蜻蜓点水亲亲我的额头,“别担心,我会等到你愿意那天。” 被顾持钧调戏得太狠,我好半天才睡着。在半夜的时候,我醒了过来。 第二次在顾持钧这里住下,依然不太习惯。床太大,又太软,对一个睡了木板床二十几年的人来说,躺下去人都被松软的感觉包围就跟溺水差不多。我懵懵懂懂揉着眼睛打量四周,头疼脑热地坐起来,抓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入睡前顾持钧放下来的,我端起来喝了一口,是拧檬水,微酸,略微有点甜。顾持钧……还真是细心。这觉大抵是睡不着了。我手有点痒,忽然想起当年在午夜大街上飙车的感觉。虽然现在早就不做这种危险的事情,但每到不眠之夜,总会犯老毛病。 据说人在夜里意志力特别薄弱,我是深有体会。想起楼下有个偌大的阳台,差不多可以俯瞰半个城市,我干脆推门而出,想去阳台待一会儿,吹点冷风也许大脑会清醒一点。 主卧就在旁边,房门紧闭,倒是楼下的一扇房门虚掩,流泻出窄窄的金色灯光,像是一条金色的细流在地板上无声淌过。我记得那房间是视听室,顾持钧专门改造的,屋子虽然不大,但可以营造在电影院观看电影的效果。我当时还想,真不愧是敬业的演员,专门建了视听室。难道是视听室的灯没有关? 我扶着扶手下楼,轻手轻脚来到门口,沿着狭窄的缝隙看进去。有人坐在沙发上,沙发遮去了他的大半个身影,露出了头顶郁郁的黑发。他的手肘支在扶手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对面的墙壁。那里挂着一个占了三分之二墙壁的荧幕,播放电影胶片可以拖曳下来,投影到荧幕上。 我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不看不知道,一看整个人呆若木鸡,我的脸放大了数倍出现在荧幕上。那是我当年参加alp见面会的时候的录像。我看到自己兴奋地跑上舞台,参与问答游戏。这段录像应当经过了剪辑,没有旁人的镜头,绝大多数时间是我一个人的特写。 当年兴奋的时候不觉得自己的表现多么夸张,现在看录像的时候,才知道我那时真是年轻气盛。短短的几分钟,顾持钧翻来覆去重复了三遍。 最后画面定格,停在我的兴奋的脸上,真的是很大的一张脸,一个人占据了镜头 的一半。我记得那时,我答对了所有的题目后,太兴奋太雀跃,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在舞台上跳起来。 顾持钧盯着这个镜头看了很久,最后手肘微微一动,遥控器被搁在了沙发扶手上,他起身,走向屏幕,用手和唇拂过我在屏幕上的那张巨大的脸。先是额头,再是眉毛,最后是眼睛、鼻梁和唇。片刻后他回到沙发上,片刻后我听到那暧昧的高高低低的喘息。 想到他有可能做的事情,我大脑里彻底一片空白。本来就是贴门站立,我忽然觉得腿软,明明知道不应该看到这一幕,想要抽身离开,我身子一转,晕乎乎地不小心撞到了门框柜,发出一声响。 这真是结结实实的一下子。脑袋被撞昏,身体的本能反应就是伸手去捂住痛处,但眼角余光还是发现,顾持钧已经回过了头,大步朝门口走来,推开门。 我不敢再揉着头,尴尬地抬头。他一声不吭,忽然一把扯过我,双手死死扣住我的肩膀,带我入怀,把我勒在他的怀里。 我几乎不能呼吸,垂下眼脸,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在我看来只是一个普通的拥抱,但顾持钧显然不这样想。他一向都反应迅速。反应过来的时候,顾持钧抱着我坐在视听室的那张沙发上。沙发太小,只能坐一个人,我不得不坐在他的腿上。 “你怎么会看这带子……” “你跟我说了之后,我就找人去找当年活动的带子,没事就翻出来看看。”顾持钧一副没事人的模样,视线一扫屏幕,“看着就能笑起来,你那时候真是可爱,那么多人,就你一个人最惹眼。难怪我会把你从人群里挑出来。”我笑了笑,轻轻吻他。 我很少这样主动,顾持钧眼睛睁大,扳起我的下巴,吻我。舌头伸进来,跟我的舌头纠缠,一下下进入极深。我口不能闭,脖子以下的部位全都软了,任凭他在我唇舌间动作,然后给我空气。身体贴得近,我又坐在他的腿上,不注意到他的某些变化是不可能的,我轻轻挪了挪身体,听到他轻轻喘了一下。我吓得不敢再动,想从他大腿上跳下来,他却按住了我的头压向他的脸,想说的话统统都闷在他的耳边。 片刻后他放手,正对我的眼睛开口,声音不高,“被你发现了,怎么办?” 我全身都要燃起来了,整个人开始结巴,“发发……发现……什什么?” 他穿着一身睡袍,带子松松垮垮系在腰上,之前我们的一番动作,前襟微皱敞开了一个v字形,那裸露在外的皮肤宛如金色 的沙子,性感到了极点。我还来不及反应,他捉住我的手,穿过睡衣腰带,直接往下身探去。 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再傻也知道他要做什么。更何况,他睡袍下的动静实在不小,隆起的形状分明可见。 “我……我……你……你……要做……什么……” 顾持钧低声说:“帮帮我。” 我很快发现,即便见过猪跑,可轮到自己亲身上阵的时候,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实践和理论真的截然不同。我哆嗦得完全没法控制自己的手,就好像患了异手症的病人,别说帮他,指尖一碰到那个挺硬的滚烫事物,浑身就一抽搐,除了哆嗦,根本就没法进行下一步。顾持钧凝视我半晌,最后抓住我不争气的手从睡袍里出来,挨个亲了亲我的指尖,随后是手背手心,最后是手腕上的皮肤。他吻得那么细致,仿佛那是全世界最值得珍爱的事物。我从来不知道吻手心也会让人身体酥软。 他笑了一笑,伸手推我,“乖,上楼吧。” 大脑早就不好使了,完全无法指挥四肢,却很有理智地分析,如果我走了,他又要看着我投影在屏幕上的脸用手自己解决?真是荒谬极了。 我干脆心一横,咬了咬牙,主动吻住他的薄唇,用蚊子般大小的声音说:“我……我不走……我是你女朋友……” 顾持钧嘴角一弯,眼睑微眯,“那你是说,你愿意了?” 我很想后悔,但嗓子眼出来的声音却是“嗯”。 于是我听到他用前所未有的愉快声音道:“那我就笑纳了。” 顾持钧抱着我出了书房,上了楼,把我扔到他那张大床上,动手解开了自己的衬衣衣扣,把衬衣扔到一旁,露出了光裸的上半身,那简直可以媲美大卫的塑像。屋子里的空调开得很足,本来我还觉得冷,瞬间热了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抗议“力气太大了”,细细密密的吻又压了上来,嘴唇、鼻、脸颊、额头、眉梢、鬓角……我已经察觉到这么发展下去绝对要出事,但浑身发软,竟然抬不起手指去推开他。身上的睡衣已被他撕掉,大片光裸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我觉得有一丝冷,但下一秒就感觉到重新热起来。是他肌肤的温度。身上承担另一个人的体重,我又热又难受,难受得只剩喘气的份儿。刚一张开嘴,他的舌头就伸了进来,吮吸住我的舌头,跟我死命纠缠。 那是一个长长的撩拨得我耳热心跳的吻。混乱中看 到他黑曜石一样的眼睛,我叫出来。“顾……持钧”,他用温柔的声音诱惑我,“宝贝,叫我名字。” 啥?啥?宝贝?!他不嫌酸啊!我脸上一阵灼热。 “持钧……”我低低喘着气。 “再叫一遍。” “持钧……” “真听话。”他满意地笑起来,手开始从我的腰线往下轻轻滑动,在大腿内侧,轻轻划着圈,“以后还叫不叫我大叔了?” 我又急又委屈地瞪着他,几乎要哭了。我怀疑我认错了人,我的偶像,那个英俊潇洒的顾持钧,怎么会是这样的恶魔般的小心眼啊?这个时候还要占我语言上的便宜,他咬上我的耳垂,“宝贝,你耳朵真甜。” “哪……哪里甜了?”我脸都要烧起来了。 “以后家里可以不用买糖了,”他舌尖在我耳边上滚过,然后又掉过头跟我接吻,“是不是甜的?” 我根本就没力气回答他的话。这个人说起调情的话,比在电影里的深情款款更有吸引力,我被他蛊惑,双臂好容易积蓄好了力气,结果没能把他推开,反而环上了他的脖子。大脑里迷迷糊糊想到,不对,不是说谁先表白谁输掉吗?明明是他先跟我表白的,明明我应该在感情的上方啊,怎么被他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呢?这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啊,发生的事情实在有些糊涂了,依稀记得大脑里理智和感情天人交战,冷不妨觉得大腿一冷,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腿已经被他分开了。某种叫后怕的情绪正如其名,姗姗来迟。惊骇铺天盖地,我收回吊在他脖子上的手臂,并拢腿,弓起身子,试图把自己蜷缩成虾米,一寸一寸挪动,慢慢朝后缩。 顾持钧微微迟疑,手肘撑在我身体的两边制止我的动作,双手慢慢抚上我的脸。他俯下身,小心翼翼亲我,手轻轻拍着我的背。“小真,别怕。我知道你是第一次,我会负责的,”他的动作温柔下来,“你可以相信我的任何话,也可以相信我给你的任何承诺。” 我茫然地看着他,抓住他的胳膊,手指抖抖颤颤。他翻了个身,侧躺在我身边,就这样抱我入怀,肌肤相贴。我把脸埋进了他的肩膀,赤裸的身体挨在一起,很容易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硬邦邦的东西顶着我的小腹。他的皮肤有点湿,大概是出了薄汗。我稍微挪了挪身子。他身后是大片的落地窗,远处城市里的灯火就像璀璨的星空。 我听到了他压抑着呼吸,呼吸却非常重,想必忍得很辛苦。好在黑漆漆的 卧室看不到我红得滴血的脸,我吻上了他的唇。我想他应该明白我这个吻表示默许。结果他实在太明白了。他进去的一瞬间,我身体一僵,“啊”一声,真的哭出来。 “神啊!疼死我了,好像有把斧子把身体从内到外劈开了,一定流血了,好难受,谁说不疼啊?谁会喜欢做这事啊?谁说有快感啊?你们那都是什么变态的体质啊?妈的,总之绝对不是地球人!” “咬我。” 疼得失去理智了,眼冒金星,仿佛茫然行走在黑夜里。处在崩溃边缘,我还以为自己要死过去,却听到顾持钧满足地叹息了一声。我恨得牙都疼了,把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气不打一处来,我哪里跟他客气,一口气咬住他的肩膀。 他长期锻炼,肌肤柔韧有弹性,一口咬下去都是肌肉,顾持钧闷哼了一声,也不再进一步动作,抱着我坐起来,让我跨坐在他身上,轻轻拍着我的背。不坐起来还好,一旦换个姿势,坚硬的器官埋进去更深,我也更疼了,“疼……”我的眼泪往下掉,用模糊不清的声调控诉。 “觉得疼,你才会记住我是你的男人。”声音毫不留情,甚至还有点冷酷。我费力转过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泪光中他的脸有点模糊和扭曲,但还是很英俊啊,不对,我到底在想什么啊?明明是一张虽然写着心疼但还是毫不吝惜带给我疼痛的脸。我所托非人,他居然故意让我这么疼。他慢慢地动了起来,然后疼痛感略微减少了些,这就好比一碗辣椒水灌下去,辣的耳鸣眼花分不清东南西北,最难熬的过去,那此后的辣就算不得什么了。 实际从科学道理来说,是因为大脑更易接受高敏感区域传来的疼痛。疼痛抽走了我全部力气,我恍惚失神,顾持钧的手在我光裸的后背游走,在我的肩膀一吻,用恶魔一样的语气诱哄我。 “说,许真是顾持钧的。” 我又气又躁,不想理他,把脸更深地埋在他的胸口,手臂用力圈着他的脖子。他腰上一用劲,我能察觉他直顶到底,那种热辣辣的疼痛又在我身体中卷土重来。我“哇哇”叫,半哭着呜咽,一字一句重复,“许真……是顾持钧的……” 他声音陡然凌厉,“说,以后只有顾持钧一个男人。” 这叫什么话?好像我之前很不检点一样,明明我是个身心纯洁的好孩子,他的醋劲也太大了,从几天前的晚宴一直吃醋到现在。初夜都给他了,他还想怎么样?我喃喃,“我根本……” 他似乎没兴趣 听我语意不清的嘟囔,打断我的话,声音更凌厉了几分。“说。” 我疼得连脚都在抽筋,几近崩溃了,“我,我一直只有你啊……”别过脸去,抵着他汗湿的额头,轻声说,“我喜欢你。” 那天晚上是怎么开始的,我印象深刻,但如何收尾却实在不记得。 做到最后,疼痛模糊了我的意识,或许还有些微的快感。身体好像变成了一艘在汪洋大海上沉浮的小船,去往哪里,全由不得自己做主。汗水泪水在我脸上一塌糊涂,他一点点全部吻掉。最后的意识,是他抱紧我,舌尖舔过我的睫毛,唇覆上我的眼睛。 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大亮,而我腰酸背痛。窗帘上了一半,但纱窗还在,挡住了大半的光线。 空调还在转,我被被子完全裹住,一个人睡在顾持钧那张超大的床的中间。 居然让我一个人起床!我盯着天花板,手在被子里揉了揉腰。顾持钧折磨了我大半个晚上,再好的腰力都扛不住。我支着身体想要坐起来,腰间产生撕裂的感觉,完全不着力,我“哎呀”惨叫了一声,跌回床上。 “醒了?”顾持钧系着围裙推门而入,白衬衣卡其布裤子。明明是一身居家打扮,我却想到他昨晚不穿衣服的样子在床上折磨我半宿的事情,脸刷地红了,不想见他,忍着身体的不适翻了个身,拉过被子蒙住头。床塌一压,是顾持钧在我身边坐下。 他轻轻扒开被子,强迫我对上他的视线,伸手摸了摸我乱糟糟的头发,俯身在我额头上一吻。 “睡醒了没看到我,生气了?” 我气哼哼地吼他,“少研究我的心思!这是犯规。” 顾持钧从被子外搂住我,笑盈盈,“别气了,昨晚是我不对,以后会节制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绝对没有以后了!我愤愤地想,推开他,我要去卫生间洗嗽。但……一起身就跌回去……困难,真的困难,腰疼,腿软。 顾持钧搂住我,“别动了,我把水给你打来。”结果我在床上,接过顾持钧递过来的毛巾杯子简单洗漱,自觉精神了许多。 顾持钧又去了一趟客厅,端着水杯和两片药回来,放在床头柜上,转头看着我。 “要不要吃?” “这是什么?” 他解释道:“避孕药。” 我没出息地脸皮又红了,昨晚被他整得要死要活大脑完全混沌,现在仔细回忆 才想起,昨天晚上他的确没有做任何措施。我对这方面知之甚少,完全被他牵着鼻子走,大脑中的常识一点都没剩下,想都没想到这事。 “昨晚的事情,是我考虑不周。吃药对身体不好,仅此一次,以后我会做好防护措施的。我尊重你的决定,”顾持钧跟我额头相抵,握住我的手,“所以,如果你不决定吃药,碰巧怀上了小宝贝,那就生下来,生几个我养几个。如果你不想……” 还生几个养几个!当我是猪啊?可以一口气生一窝?我打断他的话,“我当然不想怀孩子,我还要读书!”说完一把抓过药,也不要水一口咽了下去,这才觉得安心了一点。 他看看我,有短暂的沉默。“小真,我要你知道,我随时都可以跟你去结婚,”顾持钧吻我,“只要你虑好了。” 结婚?这个思维跳跃性太大了!我抿着唇嘟囔,“可是……恋爱都没谈,结什么婚啊?”他恍然大语,把我连人带被子抱在怀里,跟我目光对视片刻,大笑着吻我的鼻尖,“真是小姑娘,喜欢先恋爱后结婚啊。那我们就先谈恋爱吧。现在,我把午餐给你端进来……” 我的人生罕有这样堕落的时候。大半天都没下床,只在吃晚饭的时候下了一次床,被顾持钧抱到了视听室,他有一些很老很老的电影胶片,我们偎依在一起,看完了好几部卓别林的老电影,我笑得前仰后合。 我啧啧的说:“真是伟大的电影艺术家!” 顾持钧往我嘴里塞爆米花,表达不满,“怎么不夸我?” 我笑,“你又不演喜剧……”说完想起顾持钧如果演喜剧,忍不住笑不可抑。 “居然笑成这样,看来我还真有必要去演个喜剧片了”,等我笑完,顾持钧才正色道,“机票订好了,跟我出国一趟。” 我警惕,“去哪里?” 他笑着捏了捏我的鼻子,“自然是去度假了。” 两天后,我们就上了去往瑞士的飞机。一前一后走进机场,顾持钧戴着大墨镜走在最前面,我隔着几米的距离拖拖拉拉跟着他,只装作不认识,登机排队时也跟他拉开了一点距离。之前我们从来只在家中相处,出来后不得不加倍小心。我们乘坐的是商务舱,不像经济舱那么拥挤,空中小姐也十分周到,领着我找到位置,顾持钧是这条航线的老乘客了,我找到自己座位的时候,他已经落座,摘下墨镜,跟另一位空中小姐貌似熟络地寒喧。 “顾生生,又见到您了。” 他回了一个礼貌的笑,抬目瞧到拿着机票的我,站起来让我坐到里面去。我对他道了句“谢谢”,走到里座,把视线转向窗外。看着偌大的停机坪,而且打算视线不移地继续看下去。我想以我的表现,不会有人看出我和顾持钧是一路人。 “避嫌到这程度,”飞机起飞后,顾持钧才缓缓道,“跟我在一起,很丢人吗?” “不是的,”我小心地开口,“但我不想出现在娱乐新闻里。”我也不是跟每个记者都有交情,圈子里还有敌人。 “我能尽量避免让你出现在镜头下,但万一被记者拍到了呢?” 我迅速抽回手,紧张地看向过道,还好没人发现我们。“那就努力不让他们发稿。” “这也做不到呢?”他步步紧逼,执意要问我要出一个答案,“你就那么怕出现在镜头下?” “是的,我真的怕。和一个大众偶像谈恋爱,媒体和记者的关口实在难过,前阵子我们在一起,总是在家足不出户,现在刚刚要走出去,就遇到了这个尖锐的问题。我……”我半晌说不出话。 大抵是我的表情太惶恐,顾持钧沉默许久,终是轻轻握住我的手,“我知道了。” 这番谈话带来的阴影始终不散,我连看书和睡觉都心神不宁。十几个小时的飞机真是让人异常疲倦,大半时间我都在睡觉。偶尔醒来,只觉得窗外的太阳从未掉下,透过舷窗往外看,飞过了广阔的大陆,最后到达了终点站。 明明在飞机上还觉得疲倦,但不得不强打精神应对。我对瑞士完全不了解,所有的一切都跟着顾持钧。在飞机上顾持钧告诉我,没让家人来接机。 他在这个机场出入多次,拉着我直奔停车场,打车回家。怎么说也是我第一次登门,第一次见男朋友的家人,总是让人觉得异常紧张。顾持钧的母亲和大哥大嫂一起住,他的兄嫂都是学者,住在大学里面,出租车到了目的地,我和顾持钧付了车资下了车,举目四望,大学的宿舍区草木繁盛,一栋栋小楼别致漂亮。 哗一声拉开铁门,他的母亲和兄嫂坐在院子里,顾持钧开门的一瞬间,一起回头看着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压力,几乎压扁了我。我也迅速弯了弯腰,“伯母,大哥大嫂……你们好。” 顾持钧的大哥大嫂,两人看上去年纪相仿,约莫四十岁,微笑着异常和蔼。我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之前了解到的信息,他大哥叫顾立南,大嫂郭韵,都是苏黎世大学的教授。 第二十一章 阿尔卑斯 醒过来时头疼得厉害,被顾持钧折腾了大半个晚上,精神好得了才奇怪。 我掀开被子欲下床,发现身上除了内衣,就穿着一件顾持钧的大衬衣:松松垮垮。昨晚穿着的睡衣不知道扔哪里去了,行李箱也不知去向。没了衣服,连这个卧室门都出不去。口干舌燥想喝水,但床头上居然没有水杯,他从来都会放一杯略带甜味的柠檬水在柜子上的。 找不到顾持钧,于是我推开门,探头探脑地去看走廊,这套二层小楼看不到任何人影,一切寂静。我轻声叫:“持钧,持钧。”声音不敢太大,怕吵到别人。 四周无人,忍不住走到走廊,趴在栏杆上提心吊胆地又叫了两声。隔壁的房门一动,有人走了出来,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一身短裙套装,眉目干练,面如冰雪,手持一只青色瓷杯,眉目不动看着我。 我觉得她长得眼熟,正绞尽脑汁想在哪儿见过她,她倒是先开了口。“许真?” “是的,您是……” 她不论是说话还是看人,表情始终不带温度。“腿不错,老三倒是有眼光。” “哈?”我低下头一看,两条腿当真光溜溜,大腿根内侧居然还有顾持钧吻咬出的大片红痕,红红白白很是显眼,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弄上去的,大抵应该是昨晚。 我顿时面红过耳,下意识扯过衬衣下摆,就要逃回房内。不用我自己逃,身体忽然一轻,熟悉的手臂绕过我的腰,我觉得腿下悬空,就像个面口袋一样被顾持钧带进了房内,门砰一声带上了。 “还好是二姐。让别人看到了你这个样子,我就太吃亏了。”顾持钧一手放下衣篮,一手放下吊在他胳膊上的我,严厉地数落。 “我醒了没看到你,又找不到衣服,”我小声嘟囔,“打开门看看你去哪里,就跟你的二姐聊了几句……” “行李箱我放到车上了,你的衣服我拿去洗了。”顾持钧从衣篮里取出我的衣服,休闲短袖上衣和印花小短裙,不但洗过,还烘干过,有浆洗后的香味。他低头解开我的衬衣扣子,当我是小孩子那样给我穿衣服。 我有点想笑,顾持钧在外头是个风靡众生的大明星,在家里则是家庭煮夫,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无所不能,偏偏做得极好。 我对伯母无比钦佩,到底要怎么样的手段才能养成这么听话家务全能的好儿子呢?这技巧全世界的母亲都应该学上一学!所以说,好男人都是在好家庭里成长起来的。 我脱下他那过大的衬衣,套上自己的休闲上衣。顾持钧抖了抖裙子,在我脚畔蹲下,抬起我的脚穿过裙子,我站起来,他提起短裙,整平上面几乎不存在的褶皱,低着头扣上裙子两侧的纽扣。 “你和我姐聊了什么?我听到她说你腿长得好,她很少夸人,但从来都准得很。”话到最后,顾持钧的声音已经带上了笑意。 “基本就只说了这句,”我不理他,随口答了一句,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就是那个跟你一起从机场出来被人拍照的姐姐哟,我说怎么觉得眼熟呢!” 顾持钧拿过梳子帮我打理头发,“是她。” “我记得你说过,你姐姐是法医?” “资深法医。” 我脸不受控制地抽动,被人夸奖大多数时间都让人高兴,但是,被法医用毫不亲近的态度、毫无表情的脸、毫无温度的声音夸奖“腿不错”,恐怕正常人很难真正露出喜色吧。我觉得自己是正常人。 “我姐就是这种冷面毒舌的个性,跟我妈妈如出一辙,”顾持钧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抬起手指轻轻弹了弹我的额头,“别瞎想,她心肠很好,夸你腿漂亮就只是字面意思,跟她的职业毫不相关。”好吧,姑且相信他。 穿好衣服洗漱完毕,跟顾持钧一起下楼吃早饭。还是老规矩,早饭是顾家的两个男人做的,对这种享受人家劳动成果的行为我有点不好意思,视线直往厨房瞄去。但这屋子的其他女人都很淡定,顾阳,顾大嫂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冷不防顾大嫂笑了一笑,慢条斯理道:“当顾家的儿媳妇当真不错吧?我当时就是看上立南的厨艺了。” 我“哈哈”干笑了两声,脸皮有点燥热,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心里也是承认的,顾持钧第一次带我回家做饭给我吃的时候,我才第一次真正认识到,在那光鲜灿烂的外表下,他不过也是个普通人,甚至还要费心费力地讨好我。 “他说要拍戏当演员的时候,我还以为总有一天他要带个小明星回家,结果还好,还算有脑子。”唔,顾家二姐这话是称赞我了?我刚露出一点感激之色,她复又恢复冷口冷面,“你不是圈子里的人,也有不好。上次跟他在一起被拍照,给我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你也要做好思想准备。”我身体一僵。 “不会,”顾持钧端着餐盘从厨房出来,督一眼顾阳,如果我没有看错,倒是看到他眼中有一丝警告之意,“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短短一 个对视,顾阳始终面目不动,没接顾持钧的腔;转而看向我,“看到了吧,提起你的事情,他脸色都变了。我还没看到过他这么紧张谁,简直是小心翼翼了。” 顾持钧把餐盘放下,神色不豫,“二姐,你今天怎么话这么多?又被什么变态的案子刺激了?” “怎么,语气这么僵?怕我说不该说的话影响你们的关系?”顾阳完全不接茬,语气依然平板,“恋爱这种事情,就像流沙,抓得越牢流失得越快。” 顾持钧也不客气,“二姐,你实在应该去做文学教授。” 顾阳表情冰冷,“老三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居然敢用文学这种弱智的科目来侮辱我的智商。你怎么不说我是诗人?这笔账我记着了。”顾家大嫂摇头失笑,“又来了……”我想,顾家二姐的嘴上功夫,真是我平生仅见的厉害。 我扯过顾持钧的衣角,让他坐下,又看向二姐,“我可算是明白了,难怪持钧和我妈妈合作愉快,原来是这祥练出来的。”顾持钧笑着在我发顶一吻。 顾立南好脾气地解说:“我们家,向来是女人比男人厉害的。”我深有感触地点头。 “所以,你也要保持优良传统。”顾阳转过脸看我,一脸正色,“许真,你记住,家务事不要做,结婚生孩子后也不要放弃工作,经济一定要独立,人生一定要自由。” 好,好有远见!但我怎么才能保持优良传统啊? 随后伯母从房间出来,这顿早饭也开始了。一家人说说笑笑,天文地理社会历史无所不谈,当真其乐融融。我从来没跟这么多人一起吃早饭,心里异常暖和。 吃过饭,我和顾持钧就开车上了路。开车主力是我,因为我之前拿过国际驾照。开着gprs导航仪,我们沿着莱茵河驱车而上,直往阿尔卑斯山而去。汽车经过了一个个农庄,穿过了一个个蜿蜒起伏的低矮山峦和山谷,偶尔有羚羊跳过。我们经过了一个中世纪的小镇,最终到达半山腰的目的地,森林里阳光斑驳,溪流上的石桥安静无声。抬起头,看到一条朦胧的云雾犹如腰带,缠绕在半山腰,而最远处的山峰直入天际,就像沉默的宝剑。 山中十分凉爽,草木繁盛,远处的峰峦头顶着皑皑白雪,漫山淡淡的红叶和杉树林交相辉映,野葡萄藤攀爬在高大的树木旁边,鲜花在湖边簇簇盛开,五颜六色的花瓣在夕阳的映照下折射出炫目的流光。顾持钧在山中的湖边有一套典型的度假小木屋,上下共有三层,四周被鲜花包围 ,白墙外彩绘着漂亮的花纹,红色屋顶非常漂亮。 进屋去,一楼是客厅和厨房,二楼有两间小卧室,三楼则堆放着一些杂物,钓鱼竿,自行车,几张画等。真正的木屋,走路的时候听得到回音。 “好漂亮的地方!”我扔下挎包,摘掉宽檐帽,兴奋地趴在二楼的阳台上探出头看,真正叹为观止。群山尽收眼底,潺潺河水从脚下流过,在屋子下方数十米凝成一个碧玉般的湖泊,这地理位置,实在太妙。 顾持钧不紧不慢拖着行李进屋,站到我身后,手臂绕到我腰际,抱了个囫囵。“因为漂亮,所以带你来的,”他吻了吻我的头顶,“这屋子我眼馋很久,好容易劝说了主人租给我一个夏季……所以你就在这里,安心陪我过暑假吧。” 远处还有不少这样的度假小木屋,也都有人居住,大都是来过夏季的旅客,大都以家庭为单位。我们很快结识了一些人,一起钓鱼,烧烤,还去附近的小农场挤牛奶,摘苹果,总是互通有无。有时背上包袱去爬山,或者去山脚下的斯特雷小镇上喝咖啡。 斯特雷小镇是绝佳旅游之所,四周是青青的河流和绿地,灰色的石板街道,红色的咖啡馆,镇子中央有个白色的中世纪城堡,在镇子中骑自行车,街边小屋上的大幅壁画走马观花掠过眼前。在这里,几乎没有人知道顾持钧是谁,我们可以坦坦荡荡提着灯手牵手走过中世纪的街道,去教堂看壁画,穿过护城河的吊桥,在长着青苔的古堡下接吻。到晚上回到山中,趴在阳台上吹着一点微风,看银河一片星光。 其实我并不是缺少见识。实际上,我从小跟着爸爸走南闯北,我们曾经坐船环游全球,在非洲大陆停驻,穿越广阔平原,我们也曾开着车,穿过南美洲的茂密热带雨林;我们还曾乘着考察船,在海洋上看日出月落,我们也曾在高原上看满天繁星;我甚至进入过北极圈,看到了极光犹如一匹华美的锦缎铺满了半个天空。 我见过许多许多风味不同的小镇,比斯特雷小镇更古朴更有历史,我在几千米的高原山见过比阿尔卑斯山上更明亮的银河;我还见过比阿尔卑斯山更美丽的高山草甸草原,冷水湖,更陡峭的山峰,更茂密的森林。但这里到底是不一样的。 我想这是因为有顾持钧在身边。这是两个人的风景,落入两个人眼底,就有了别样的意味。这就好比快乐,一个人的快乐难免有些寂寥,两个人一起,就截然不同。山上的夜晚比较冷,有时我们会烧起壁炉,手里端着热茶,借着暖洋洋的橘色床头 灯,一切都是暖的,脸热,手热,心也热起来。我和顾持钧一起缩在被窝里看阿加莎小说改编的电影,或者看带。 靠在顾持钧怀里读书绝对是一种享受,他肩膀宽挺,热气从他的胸膛透过脊背肩膀沁进心中,那些纸页上带着墨香的字就也像一棵棵春草,生机勃勃起来。有时候我看书,他则在桌前写点东西,凑过去一看,虽然看上去是文学剧本,依我看读起来倒是有趣。说的是一个打破了空间的女孩的故事。本是个老掉牙的题材,但他写出来的那部分我读过,非常有趣。在对科幻小说的追求上,他和他妈妈倒是不一样,科学的严谨不是第一位考虑的。他对编剧这个职业还真是痴心不改。 “毕竟伏案著书可比炉前夜读辛苦多了!”我玩笑说,“比起写剧本,你应该可以去写小说当作家。” 顾持钧则摇头:“不,那太麻烦。”住在山上,和外界的联系不多,也只觉得时间疾如闪电,七月刚刚擦肩而过,八月也跑了一半。 八月中旬的周末,我终于想起了我带了电脑出门,于是从行李箱翻出笔记本,坐在屋外的草坪上上网看娱乐新闻。沈钦言的发展势头不错,他果然如我母亲所说,成了邹小卿导演的一部新片男二号。他外形极佳,气质又干净,在新片开机仪式的新闻发布会上简直艳惊四座,娱乐新闻里写“不知道邹导是从何处寻来这么干净漂亮的男孩”,还有人干脆称呼他为“精灵王子”。 把新闻指给顾持钧看,他把刚刚洗好的草莓塞到我嘴里。“看来公司是要力棒他了,”他示意我点开播放器,看一会儿后点头道,“是天生吃这碗饭的人。” 那段视频是沈饮言坐在沙发上手执话筒回答记者提问,面孔正对镜头,神色从容态度认真,丝毫看不出新人的怯场。记者问起电影的情节,他微微侧头,似乎想了一想,才认真道,“是一个求而不得的故事”,边说边侧过头,看一眼旁边的女主角任凌,嘴角带上了丝丝笑意,但仔细一看,却又没了。 其实,他话不多,胜在字字珠玑,态度不卑不亢。女主角任凌也是新人,和沈饮言年龄相仿,看资料说她学芭蕾出身之前有过舞台剧的经验。她回应沈钦言的眼神,表情甜美,俨然一对完美璧人,我边看边感慨地想,照这种发展趋势,沈钦言的出路,毫无疑问只有大众情人一条路了。 在那个尴尬的晚上后,在一切事情都说开之后,我跟他很长时间不再联系,大抵是因为他跟导演接上了头又和电影公司签约,又看剧本又参加了电影的 选角,于是忙碌不堪,同时我又被顾持钧拐到了国外。做不成恋人的朋友总是尴尬的。我现在只有看新闻才知道他的行踪和近况,大有朋友终成陌路的无奈感。 顾持钧评价这部电影,“本子我看过,原著非常漂亮,邹小卿改了三个月,可看性很高。”我心思一动,倒是有点想给沈钦言打电话问他近况,手机都拿在手里,又因为顾持钧不咸不淡的一句“你难道真想现在找他?”而迟疑。 “为什么不能?” 顾持钧道:“感情需要决刀斩乱麻。你既然已经拒绝他,就不要留给别人错误的希望。” 我想,其实我和沈饮言之间,根本谈不上拒绝。是我自己没处理好,但他一直把我看得很清楚。“你要我以后都不再联系他?”我问他,说不清什么心情。 顾持钧甚是干脆,“至少一年内不要。” “啊!一年?” “一年是最低期限,”顾持钧很严肃,“相信我,男人要忘记你是很难的。” 我微微皱眉,这叫什么话?顾持钧俯身亲了亲我的鼻尖,“别犟嘴,听话……”我只好听他的话。顾持钧有个让人称道的本事,只要你看着他的眼睛,就会乖乖被他牵着鼻子走。 山中岁月当真容易过,有人远远呼唤我们,我抬起头,繁花铺就的花径走来两位熟人。 那是住在几百米外木屋的一对西班牙的年轻夫妻,丈夫乔高大英俊,妻子凯诺金发碧眼,很是漂亮,相配得不得了。最近这段时间我们混得很熟,晚上在一起烧烤,白天去附近的冷水湖钓鱼,交流电影碟片。我们所住的山区能看到的电视台不多,节目也不太有趣,大都是德语,看dvd就成了最大的趣味之一。 我总疑心他们总有一天会看到顾持钧演的电影,果不其然,走近了真就见到凯诺晃着的是顾持钧主演的一部电影的dvd。 凯诺眉开眼笑,湛蓝的眼睛玻璃珠子般透明,“我看电影时就在想,这电影里的男演员怎么这么像住在我们附近的顾?看了许多遍才确定。”我忍住笑推顾持钧,反正这种场面他应该应付出经验了。 “是我,”顾持钧笑了一笑,从桌边站起来,“没想到到这里也会被认出来。” 凯诺盯着他好一会儿,又看dvd封面上他侧脸的照片,大发感慨,“你不如电影里看上去英俊。”我一个没忍住,趴在桌上笑了起来。 是啊,是不能比。那是顾持钧二十六七 岁时演的一部爱情片,本就年轻,化妆师不遗余力把他往俊美了打扮,灯光师把所有美好的镜头都留给他,而现在这个在我身边的男人,穿着v领长袖衫,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还系着围裙,因为刚刚洗了水果手上还滴着水,怎么都是一副持家好男人的模样,和电影里那个有着凌厉眼神的年轻人绝对不是一回事。 顾持钧拍一拍我的头,态度坦荡得很,“这才是真实的我。” “虽然不如电影里英俊,”凯诺有些感慨,“却更真实了。” 我表示同意,“这倒是没错。我起初也觉得他不是真实存在的人,接触的时候都战战兢兢,结果真实的他远比电影里的角色更好。” 顾持钧低头看我,脸上笑意清清楚楚,“是吗?”我点头,正要说话,结果手机响了。看来电,居然是国内的号码,我犹豫着要不要接听。 不用讳言,这些天我很怕接电话。刚到瑞士的当天晚上,母亲就打电话给我,说要约我出去吃饭,我回答说我和顾持钧在国外度假的时候,她震惊得好像听说太阳撞到了月球,在电话那头足足愣了三分钟,然后大发雷霆,说我实在太不像话,居然把她的话当耳边风,居然瞒着她和顾持钧搅到了一起,实在太不像话了! 我承认,我是刻意没有把暑假的行程和计划都汇报给她,其实不光是她,是针对任何人,她要说我“隐瞒”那也对。说穿了,我和她的关系,就像联系任意两只手机之间的微弱电磁波,看不见摸不着,稍稍改变一下频率就无法接收对方的信号。因此我默默听着她的训话,一言不发。 当时顾持钧本来正躺在我身边看书,在一旁看我脸色越来越差,皱着眉头要抢我的手机,我不给,于是小小争执了一番后,我不得不走到阳台接电话。 “你们已经住在一起了?”她听到顾持钧的声音,怒意更加勃然,“你们才交往了几天就住在一起了?怎么这么不自爱?”这番重话终于让我忍无可忍挂了电话,直接关了手机好几天,我对自己几斤几两从来都很有数,做事从不违背良心和最基本的做人准则。没有人有资格指责我。我母亲,更没有。 上次和母亲的电话交谈不欢而散后,我关了若干天手机,现在铃声再次响起。 我有微妙的预感,绝对没有好事。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接通了。偏低略沙哑的男声在电话那头响起,似曾相识,像极了林晋修,但万幸,不是。 “是我,”那边顿了一顿,“林晋阳。” “啊……”还好我脑子转得快,震惊后马上说,“林先生你好。” 居然是林晋阳。我和他从来也没有私交,甚至都没有单独说过任何话,见过几次面全都是在林家人都在场的情况下,他找我可真是前所未闻。我立刻推开笔记本电脑,离桌而起去一旁,屏住呼吸听电话。我一直觉得林晋阳做事干脆,果然他没有一句废话,直接在电话那头说:“我希望你马上回国一趟。” 虽说是命令语气,但因为有“希望”两个字,听上去完全不让人觉得反感,只觉得电话那头的人气场强大,让人只听声音也不由得肃然,我想这就是林晋修比不了他哥哥的地方,林晋修为人处世,到底还是太张扬。 “为什么?” “阿修出了事,”他简洁地说,“缺人照顾。” 林家怎么会缺人照顾?我来不及细想后半截,匆匆问:“学长遇到了什么事?” 林晋阳沉默了一下。心头一沉,我忙问:“严重吗?” 他还是不答,我在电话这头等得越来越心焦,心脏就像被一只有力的拳头猛然攥住了,被捏得完全变了形,大脑一瞬间不能思考,深深呼吸几口气后才道:“林先生……林大哥,怎么不说话了?不会吧?很严重?学长到底伤成什么模样了?怎么不说话?不要吓我,学长现在怎么样了?” 林晋阳这才缓缓开口道:“几天前已经醒过来了。” 我茫然,“醒过来?什么意思?” “许真,”他依然不解释,“如果你上今天晚上的飞机,十六个小时后就能看到他了。” 我抬起眸子,看了看不远处院中的顾持钧,忽然有点明白林晋阳打这通电话的原因了。 他沉声,“你现在出发,直接去苏黎世机场取票。” “等一下,”我匆匆打断他,“学长到底怎么样了?他病重到不能自己打电话?”说完就哑然,事已至此,以林晋修的个性,怎么会主动联系我?林晋阳不答,最后淡声道了句,“给你一个小时准备。” 回到桌前,顾持钧已经打发走了凯诺,她笑眯眯又拿着几张dvd回家。因为刚刚的那通电话,我难免有些神不守舍,重新翻开电脑查了查,没有任何林家某人出事的新闻,林氏一门的新闻极少,想来也是,到底是他们控制传媒。 倒是搜到了一张几天前林伯父和我母亲出席某慈善晚宴的照片。他们捐了一个基金,用于培养有天分 的文学艺术人才。顾持钧看我挂了电话,对我一笑,径直走进了厨房,就像平时那样,开始忙碌午饭。我靠在厨房门边,一动不动看着他。他拿一罐子新做的番茄酱喂我,徐徐问:“林晋阳说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是林晋阳?” “你跟林晋修说话不会这么诚惶诚恐,也不会那么吃惊,至于他们的父亲,就算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也不会插手你们小辈的事情,至少不会亲自打电话给你,”顾持钧看我,“没说错吧?所谓福尔摩斯的演绎法。” 我轻声说:“那你猜猜他说了什么?” “叫你回国。” 我垂下眼睫,应该说他料事如神还是太善于揣摩人心? “倒是没错……你还真可以当神探去了,”我本想开句玩笑,但心情太沉重,声音不自然地小了下去,“他说林晋修出事了,在医院里昏迷了好多天,才刚醒过来。” “嘿,”顾持钧脸上一点吃惊表情都没有,他似乎更关心他的番茄酱,“味道如何?” 我舔了舔勺子,“哦”了一声,“有点酸。” “番茄酱不酸就不是番茄酱了,”顾持钧把罐子放在餐台上,又回身看我,“不要回去。” 我哑然。顾持钧朝我逼近一步,“不要回去。我已经打听过了,林晋修的确出了点意外的情况。具体细节打听不到,但他绝对没有大碍,还能继续处理公司的事务。如果他真的一只脚踩进了棺材,我绝对不拦你。现在这种情况,你根本没有回去的立场。”他说得对,我有什么立场? “记住,你是我的女友,你如果在国内,出于朋友道义去探病,我可以理解,不过你记住,我们正在度假,”顾持钧调小了火,又舀起一勺汤递到我唇边示意我品尝味道,“许真,我是个非常自私的人,我的东西我的人,是绝对不许别人沾一根手指的。” 我默默喝光那勺他熬了几小时的汤,真是香气浓郁。 “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他倾身过来,吻上我的唇,“唔,好像太淡了?” “挺好的,味道足够了,”我微微侧开脸,“但是……我不知道林家会做什么……” 顾持钧放下汤勺,凑过来双手抚上我的脸颊,轻轻吻我的眼睫。“小真,我一点都不在乎。这么多年,该享受的都享受了,该得到的得到了,能赚的钱也赚了。之所以还继续做演员这份工作,是因为惯性,”顾持钧凝视我的眼睛,“你见过我 第二十二章 归来 假期不论多么美,总是要回去的。但这偷来的暑假也实在是够美好了,足够我回味个三四十年。 回国的第三天是新学期开学,我早早回到校园,收拾宿舍,我很幸运,依然和韦姗同屋,免得再去适应别人。站在窗前看校园里的一草一木,似乎没变,似乎变了,谁也说不清楚。 我离开宿舍楼,去学院找教授,拿到了课表和新学期计划,主要任务还是上课,课程比起本科时代少了很多,但单独的研究和论文却不见少。钱教授评价我,“气色不错。”我笑着道:“是啊,出去度了个假。”慢悠悠从教授办公室出来,意料中的盘问就开始了,母亲打电话给我,约我见面。这就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叹了口气说好。 她的司机开车来学校门口接我,司机大叔直接送我到某顶级商场门口。显然不论多么顶级的店对名人都是顶礼膜拜的,我母亲在商场门口接到我,跟走进她的片场一样走了进去。她显然是熟客,经理直接把当季所有的衣服摆出来,让我挑选。我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注意到我母亲身后不远有个黑色西装高大魁梧的男人,眼神异常警觉。我对他一笑算是招呼,又看了母亲一眼。 “保镖?”她略微一点头。 我母亲现在身份真是大不一样了,出门还要带保镖。在林家这样的顶级富豪家生活也真不容易,但转念又想起林晋修,还好还好,没看到他身边有保镖。 “现在才带人,”母亲简明扼要地说,“一个多月前,阿修遇到了一起事故,你应该知道。” “嗯,”我心情沉重,“学长他……没事吧?” “已经痊愈出院了。” 林晋阳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以为是普通的交通事故,怎么现在听母亲的语气如此不对? “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扫我一眼,“车子上装了炸弹。” 这句话像一枚重磅炸弹炸得我神志不清,我忽地打了个冷战,大惊失色,“啊?怎么会有这种事?车祸?炸弹?” “他运气够好,”母亲说,“炸弹爆炸前临时有事下了车,但被爆炸产生的气浪冲击受了伤,司机没能救回来。” “啊……”这急转直下的情节让我目瞪口呆,“是什么人做的?” “犯人已经被抓到,”母亲难得多说了几句话,“大致是生意上的纠纷,对方不甘心破产,就用这种办法报复。” “真是商场如战场。”真可怕 ,没了命,钱再多又有什么用?只辛苦我母亲,不过求仁得仁,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听到这样爆炸性的消息,我情绪复杂得难于言表,哪还有心情选衣服?连说不要买衣服了我们还是走吧,母亲却罔顾我的意愿,领着我在店里转了好几圈,从内衣到配饰都买个够,大有把我的衣橱统统更新一次的架势,又让司机拎着十几个袋子拿到车子里,然后又要带我去楼上的会所喝下午茶。 坐下去没多久,咖啡上了桌,母亲用小勺子搅了搅咖啡,这才徐徐开了口。“在瑞士还待得愉快?” 我点头,“相当愉快。” “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我不信她不知道我和顾持钧这个暑假的动向,但和盘托出,“先在顾持钧家里住了一周。然后去了阿尔卑斯山,顾持钧在山上有栋小木屋,我们在那里住了一个夏天……” 她锐利的看我一眼,“他家人你都见过了?” 想起在顾家发生的事情,我忍不住微笑,“是啊,都见了。顾家人统统学富五车,不论是伯母还是他的兄嫂二姐。一家学者,但却一点都不呆板,为人很好,有趣,他妈妈是位非常有名的科幻作家,写的小说很有趣。” 母亲表情莫测,看不出什么心思,淡淡说:“是吗?” “您不知道?”我有些诧异。他们认识十多年,这些事情恐怕是早清楚了。 “听说过一点,没见过。”我想,那说明也不是太熟。 她答了这句后,手轻轻敲着桌面,似乎在平息心情,“你说你和顾持钧是朋友关系时,我给了你信任。” 我很感慨,我当时跟她表态绝不会跟顾持钧有超过朋友以上的关系时,当真发自内心,半点都没想到会和顾持钧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说真的,我根本控制不了和他的关系,一切都是他在主导,我只是没有抵抗力,陷下去了,太高估了自己。 “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这也不怪你,”母亲摇头,用冷静的表情为我开脱,“顾持钧这个人,只要他有心,收服十个你都不在话下。” “所以……您是觉得我们差距太大,他欺骗我感情,于是对我始乱终弃?”我干脆直说,“别的不说,妈妈,就算看在您的面子上,他也不会做这种事吧?” “我没这么想,”母亲否认,“但我认为,你们不合适。他比你大了足足十岁,他现在可以陪你,等年纪大了后 怎么办?你和阿修更衬一点,年龄接近,认识很多年,彼此非常熟悉。” 我忍不住勾起嘴角,嘲讽根本没藏,“也是,林氏的二公子当然是更好的选择,不论是家世还是财产。” “你怎么会想到这头?”母亲眼神一凛,微皱眉头不悦道,“我梁婉汀的女儿,何须仰人鼻息?我的都是你的。” 这回答当真出乎我的意料。随后一想,我有点恍然大悟。母亲的身家多少我不知道,但我想,再如何丰厚对林氏来说都是九牛一毛,她嫁了林伯父后,当然不需要自己再花费什么,而她似乎也没什么更亲近的家人,大抵也只能把钱留给我了,她不知道的是,我并不想要。 母亲沉默半晌,又再次开口,“许真,我劝你,是因为你是阿修的唯一,但不是顾持钧的唯一。我这双眼睛,没有看错过。” 我想,到底我不在国内这一个暑假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佩服林晋修,不知道他在我母亲面前表演了什么精彩的戏码,能让她产生这种“深刻”的感想。我是林晋修的唯一?这简直太可笑了。 这世界上有一种人最可恶,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要装作很了解的样子,从来没有涉足过我的生活,却在我面前大放撅词?我发觉自己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可却更加面无表情。 看我不做声,母亲又拿起放在咖啡杯旁的手袋,离座而起。“阿修前几天出院,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去探望他。” 我想我母亲说得有道理,于是一小时后我再次来到了林家大宅。 车子在大门口停下后,我先钻出来,回头环顾四下,一个夏天不见,院子里的香草依然盛开如故,那淡淡的香气让我产生了一丝迷糊,到底是花香还是母亲身上的淡淡香气,却也分辨不清了。 母亲已经俨然是这大宅的女主人了,包括管家在内的佣人、园丁、司机对她统统毕恭毕敬,称呼都是“夫人”,并不带姓。管家说林晋修刚刚结束了在书房里的视频会议,我在他的带领下去了二楼的书房。 偌大一间屋子,铺着羊毛地毯,厚实绵软,踩上去无声无息。推门而入时,林晋修一件白衬衫站在窗前,右手有一下没一下摆弄着窗台上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左手夹着一支白色烟卷,烟灰无声地积了很长。“学长。” 林晋修侧过半边身子回头看我一眼,积了老长的烟灰终于轻飘飘掉在地毯上。 “我听说了你的事情,”我说,“你身体好点了吗?” 他气色远不如以往,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来只见他意气风发骄傲自豪的样子,苍白虚弱的样子真是平生仅见。只有眼神还明亮得很,可见一两个月前的“车祸”对他影响很大。 “你……现在可以抽烟吗?”我轻声问。 林晋修朝书桌走了几步,伸长手臂,把烟头灭在烟灰缸里。我看到书桌上那沓十厘米的厚厚文件。 “你不盼望我早死?” “你知道我的……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他抽了抽嘴角笑了一下,只是没有声音,大抵是觉得和我的口头之争也无趣得很。我和他之间从来也没有深仇大恨,虽然有恨他恨得浑身疼的时候,但也不希望他早死。 他手支在桌上,袖口轻轻扫着漆黑的桌面,眸子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许真,这么多年,你最想要的,是不是我的道歉?”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手轻微地一抖。 他垂下眼睫,“如果我道歉……你会不会回到我身边?” 我从来不知道林晋修的词典里还有“道歉”两个字。我也知道,他今天对我这个态度,也是他能想出来的最大的让步了……我伸手盖住眼睛低低苦笑,在过去的这个暑假里,对每个人来说都不容易。 “你现在回来,之前的事情我不跟你计较。” 我不语,根本想不到怎么回答。注意到他手心那亮晶晶的东西,居然是我多年前送给他的那块四叶草的琥珀。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还留着它。 “这块琥珀……”我轻轻说,“我当年……送给你的。” “我没有失忆。” “学长,你知不知道这块琥珀的价值?” “独一无二。”林晋修淡淡开口。他没有从经济角度上分析这块琥珀价值若干,只回答说“独一无二”。 我呆呆看着他,心情一阵凄惶。“是的,全世界都不可能再有第二块里面藏着四叶草的琥珀了,”我垂下眼睫,吸了口气,“不论是商业价值和研究价值都很高。它是我十四岁那年,在涉山上亲手发掘出来的,我送给了你。” 林晋修瞥我一眼,“怎么,想要回去?” “不,送出去的礼物就没有拿回来的说法,随便你砸了也好扔了也好……但是,这份礼物是结束,从来不是开始,”我一字一句竭力让自己把话说得更清晰,“学长,我们已经不可能了,或者说……从 来也不可能。” 他面无表情坐入椅中,一只手轻点着扶手,一只手支起了头看着我,一副不可侵犯的君主模样,仿佛刚刚的话只是另一个人说出来的。他双眼微眯,表情阴郁,“许真,忤逆我,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默然,“我很早之前就知道这个事实了。” “你以为我还会像读书的时候,仅仅是逗你玩?” “我没有这么想过……”我轻轻摇头。 他磨牙,“你以为你妈会给你撑腰?” 我皱着眉头看他一眼,不理解他为何这么说。 寄希望于一个抛弃我二十几年不知道哪门子的母亲来给我撑腰?别搞笑了,骗三岁小孩都没人信。我不想再跟他闲扯下去,疲惫摇头,“就这样吧,你没事就好。我告辞了。” 我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侧了侧头,瞥到他逆着光的脸,表情隐在阴影里,林家主宅大,书房对面有楼梯,我才走了没几步就有大力从后袭来,那是一双有力的手扣住了我的左肩。 我蹙眉,来还不及呼痛,就被扔到了楼道间的墙壁上,头撞到墙,头昏眼花,迷茫中看到林晋修愤怒的脸,胸口被他用横着的手臂压在墙上,脑子里有一串串的星星飞过,疼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 林晋修双眼冒着明显可见的火,“你还知道疼?” 我不是机器人,自然会感觉疼痛和侮辱。我知道他心情不好,但失态到了这个地步,也是罕见。看得出来,他的控制欲在这场车祸后没有减少,反而大幅度增加。 我克制怒气,“请放开我!” 他暴怒,高高扬起了手,眼看着就要一耳光打下来,“我疼的时候你在哪里?瞒着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我抬起腿就踢了他一脚,他抓住我手臂的力道一轻,简直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甩开他抓住我的手,跌跌撞撞就往楼道跑下去。 大抵是跑得太急,脚下一个踉跄,觉得天昏地暗,头重脚轻,囫囵滚了下去。我大脑清楚,但根本没办法控制不平衡的身体,前额、后脑勺、脸颊、手臂、胸口、大腿轮流和楼梯重重接触,交替受力,下滚的趋势就像刹车失灵的汽车一样,怎么都控制不住。 其实滚下台阶只是一瞬的事。浑身都疼,幸好意识清醒,我尚有心思想到还好台阶上也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否则这么一坡滚下去可了不得。 林晋修站在楼梯上,看表情似 乎有点惊呆住,大抵是被我如此夸张地滚下楼吓了一大跳。眼角余光瞄到管家从二楼厅中经过,忽然定定站住朝我看过来,明显呈石化状。 其实我也觉得很丢脸,这一滚下来,大概足以让人们笑上好些年。我想笑又觉得意识模糊,疑心自己跌成了脑震荡,大脑却在嗡嗡作响,就像有千百个小人拿着锣鼓在我耳边敲击,身上好像被鞭子抽过,钝疼。 林晋修这时才慢慢下了楼梯,在我身边半蹲下来,居高临下看我,慢慢抬起手,原以为他是要对我动手,可他只把手轻轻放在我的额头上,拨开了我额前的碎发,冷冷“哼”了一声。 “蠢不可及。”他又跟走过来的管家说,“叫李医生。” 周管家应了一声就离开了。他不再做声,伸手要扶我起来。说来也怪,前一秒我还觉得身上疼得好像要裂开,连口气都提不起,下一秒不知从哪里偷来了力气,干脆在地毯上又滚了一圈,躲开他的手,迅速手撑着地毯坐起来,还能颇冷静地跟管家的背影说:“不用叫医生来,没什么大事。” 可怜我又不是此间的主人,管家完全不理我,转到了侧厅,也许是打电话去了。 林晋修的手还停在空中,静静地,和他正在起火的眼神绝对不配。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万幸,下一秒母亲出现在大厅门口,脸色铁青朝我走来,“怎么了?” 我身上疼,但还要强撑站起来,摆出没事人的样子无比淡定地开口:“没,没事,从楼梯上滚下来了而已。” “你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子?这一坡滚下来怎么会没事?”母亲训斥我几句,口气和林晋修如出一辙。她又和林晋修交换了一个我完全看不懂的眼神。 我有些意外,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们这对继母继子的关系变得如此之好,衬托得我反而成了外人,不,其实我一直都是外人,这个自觉性我从来都有。 林晋修负手而立,“我叫医生了。” 我心里发谎,伸手抚上额头,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我去医院检查吧。”其实我平生最讨厌去医院,但现在也顾不得了,实在不想单独和林晋修在一个屋瞻下,宁可选择医院。 “也好,”林晋修淡声道了句,“一起去。” 结果我们三个人,再加上司机和保镖一起去了艾瑟医院。 车子里的气氛非常诡异,我身上疼于是不想开口,母亲则接了个电话,林晋修靠在后座 ,头微仰着,一只搁在膝上的手紧揍成拳,一只手搭在太阳穴一侧,轻轻揉捏,撩开了额前的碎发,我这才看到林晋修额头上的那道五六厘米长的浅色疤痕,我记得他以前是没有这道伤疤的,那必然是那场爆炸事故导致的。疤痕从他的额头蔓延到鬓角,只差一点就会割到眼角,可想而知当时的情况多么凶险。林晋修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这也表现在他对自己的外貌修饰上。这道疤留在他的脸上,简直就是他的耻辱。 “看够了?”林晋修冷冷问我一声,眼神像把磨得极为锋利的刀。“同情我?” 我轻轻摇头。不论从哪个角度说,林晋修绝不是个让人同情的人。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林晋修做事的手段也足够绝,虽然我不清楚他的手段。但他必然把对方逼到了绝路,宁可鱼死网破也要用暴力手段灭掉他。只是他运气够好或者命不该绝,侥幸逃过一劫。 明明知道自己没有立场,但我犹豫许久,还是轻声开口,“学长,你以后做事,给人留点余地吧。” 他不做声,微微眯起双眼,看着我,但就是不开口。 我一时哑然,微微别开了视线,却看到他喉结微微颤抖着,颈上居然起了一层薄汗,洁白笔挺的衬衣领口被濡湿了一点,变成了更深的颜色。车内的空调开得足,温度适宜,不论如何都不会让人流汗,不论是冷汗还是热汗。这实在不像我以前接触的那个林晋修。 我没忍住,终于叫了他一声,手试探性地搭上他的手背,不但冰冷,居然还在轻微颤抖着。他瞥一眼我,没有把手抽回去,任我握着他的手一直到了医院。 我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大致有数,以前和爸爸在野外考察,摸爬滚打是常有的事情,再说林家的羊毛地毯那么厚,我不会有大事。但母亲实在不放心,怕我摔出毛病,非要我做一系列烦琐的身体检查,这一系列检查做完都到了落日时分。 照完ct出来,我看到林晋修站在走廊尽头,双手插在衣兜里,保镖站在不远处。或许因为日暮,走廊十分安静。左看右看瞧不到母亲,我在林晋修身边站住,微微抬起头看着他。 “学长,谢谢你陪我来医院,”我轻声说,“你现在很怕坐车吗?” 那么严重的事故,有心理阴影也是常理。本以为林晋修被我戳到痛处会反唇相讥或者不痛决,但他只言简意赅地道了一句,“我会克服。” 这话符合他的个性,骄傲,一点点的自恋和绝对的自信。对他来说,世界上什 么困难都不是困难。看到山就翻过去,看到了河流就塔桥,哪怕是他自己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咬牙撑过去,心中的恐惧,用毅力来克服。现在不习惯,就逼得自己习惯,仅此而已。 我看着自己的手,说:“学长,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以为有人能给我撑腰。以前还有我爸爸,但他走了。至于我妈妈……我想都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你有什么不满就请冲着我来,别迁怒……我身边的人。” 以前也不是没跟他针锋相对过,但那时还是学生,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要折腾我,扛着就走了。但现在我不是一个人,林晋修真发了火,影响的不止我一个人。 林晋修听完只是面无表情,“你凭什么和我谈条件?” 苦笑,他说得对,我是没条件。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没有说话,就像晨雾中的两军对阵,看不清对方的所在,判断不出对方前进的步伐,看不到对方手中的长剑是否已经拨出,这种情况委实太过危险,我只能屏住呼吸,静静跟他对视。 林晋修负手背过身去,看着医院大厦外的辽阔花园和更远处的夕阳,淡声开口,“如果是两年前,我会把碰过你的男人的手指头一根根切下来;如果是一年前,我会让他身败名裂,让他在国内无任何立足之地;如果在两个月的车祸之前,我会打断你的腿,用链子套在你脖子上,把你一辈子都囚禁在我身边。但现在,我只等你自己回心转意。”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又忽然狂跳起来,激动得要冲破身体这个牢笼。“我知道了……” 精神压力太大,那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躺在黑暗的床上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只想着,新学期第一天就发生这么多事情,可谓流年不利。林晋修最后那番话一遍遍在我耳边复读,无休无止,我伸手盖住了眼皮,只莫名其妙觉得鼻酸。 顾持钧的呼吸低沉平稳,我转头看了看他睡着的侧脸,星月辉光漏进卧室,成了一幅静态的黑白油画,连时间也冻结了。我伸手,手指停在他脸颊上方,隔着毫厘虚空滑过他的脸,眉骨、颧骨、下巴。俊眉修目,嘴唇线条完美,沉默时有凛然的犀利,微笑时带着沁人心脾的柔情,他那么英俊,但却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攻击性。我当时成为他的粉丝,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这样一张脸吧。 收回手,想翻个身,牵动了身上的淤青,我不由得扯长了呼吸轻轻“啊”了一声。原以为声音很轻,顾持钧还是醒了。他板过我的肩,温热的呼吸 擦过我的脸颊,低低问我,“身上又疼了?” 我摇头,“不是。”他扶着我的头翻了个身,让我趴在床上,又开了床头灯,翻身去拿柜子上的药。 今天回到家已经很晚了,顾持钧没说什么,只是赶我去洗澡,睡觉的时候他发现我身上大块淤青,我解释说我从林家楼梯上滚下来的时候,他又心疼又凶很地瞪我,吓得我赶紧解释是我母亲带我去的,他才叹了口气。他总是以为我和林晋修会发生点什么事,于是我若干次跟他强调,我和林晋修之间绝对清清白白,纯净水都没有这么清白的。 现在他好像还是板着脸,姑且不论心情如何,他为我涂抹药的时候,下手倒是很轻。“到底是怎么摔下的?” “我说了啊,不小心踩漏了。” 顾持钧手下一重,我“啊”了一声,“是真的。” “林晋修推你下来的?” 我一愣,“啊,当然不是。他怎么会做这种事?” 顾持钧面无表情,“这么维护他?” “不是的……”我想起下午林晋修在楼梯口抓住我冲我扬起手臂时的痛楚表情,心里微微一颤,轻轻回答他,“真的是我自己没看路摔下来了。林晋修还不至于在自己家上演凶杀案。” 顾持钧平静地问:“噢,他怎么样了?” “还好,恢复得不错,但额头上留了一道疤。” “所以你放心了?” 这话有点酸,我下巴搁在枕头上,轻声说:“既然回来了,低头不见抬头见,躲不开的。何况我妈即将跟他父亲结婚,总要说清楚的。” 顾持钧停在我背上的手滑到我的下巴上,扳了九十度让我看到他,床头灯光落在他脸上,五宫半明半暗,很本就无法分辨他的情绪,现在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我轻轻吻了吻他贴在我脸颊上的手,“林晋修答应我,他什么都不会做的,也不会干涉我们的事情。你放心吧。”顾持钧眼里的眸光一寒,整间卧室宛如数九寒冬。 我不知道他想到哪里去了,但确实是相当不好的信号。 果然他淡声反问我,“你们就聊了这事?” “差不多,”我说,“我总觉得,出了车祸后他性格大致有些改变,大概是想通很多事情,不像以前那么爱控制人了……经历过生死的人大都想通很多事情,他也不例外。” 顾持钧俯身看着我半晌,手 第二十三章 怀疑 研究生不好念,除了上课写论文之外,我又开始忙起来,就是去院庆现场指挥部的办公室帮忙打理各种事物,我的主要责任是联系校友。我们学院能人辈出,初审后的邀请名单都不下数百人,这些前辈大都功成名就,著名学者、著名公司ceo……遍布国内外,都轻视不得。要知道,学校的捐款大概有四分之一都出自商学院校友之手。 校友会给了我们详细的名单,几百份邀请函都要发送到对方手中,传真、快递、电话……等待回执、汇总人数,琐碎的事情繁杂而枯燥,我们通常从早忙到晚。三五人一个办公室,忙起来全办公室白色纸片乱飞,连饭都不能正常吃。 工作上的辛苦是小事,但林晋修也每天都出现,这让我着实压力很大。以我的想象林晋修本来已经接近毕业,自然跟这种热热闹闹的活动不沾边,但我到筹备组报到的第二天,他也来了办公室,两手拎着好几个纸袋。大家喜笑颜开跟他招呼,“学长回来了!”他微笑点头,走到我们的长桌前坐下,放下纸袋。“辛苦了,”他微笑,“犒劳品。” 纸袋里全都是全市各家老字号的小吃和点心,人家排队买都买不到的那种,整个校庆办公窒欢呼雀跃,恨不得跟他做牛做马。众人流泪,“学长你真是伟大!我们爱你!”你看,这就是林晋修,做事滴水不漏,一点点小事就可以把人收服得妥妥当当。 一个星期前他通知我说暂时要去一趟国外,说是外祖母去世。现在应该是一回国就出现在这里。现在看得出来,他养病的效果不错。他穿着休闲,毛衫牛仔裤,就像这间大学里的每一个学生。 林晋修走到我身边,拿起我的茶杯,给我泡了新茶。 我诧异地看着他,长久以来,都是我在他面前伏低做小,泡茶这种体贴温譬的动作,从来没有过。 我震惊了三十秒,迅速说:“谢谢。” 林晋修不以为意,翻看我们的计划表,“我以后就跟你们一起忙吧,毕业之前最后做一点事。进度如何?” 我干笑,“学长……不用麻烦你了。” 他瞥过视线,抖了抖手里的名单,“你们忙得过来吗?”实际情况是这里不是我负责,我说话不算,老师不知道多欣喜他来帮忙,当即就点头说了好。 那天跟他一起吃晚饭,我问候他,“节哀。” “还好,”他很平静,看不出什么哀恸之色,“外祖母今年八十八岁。”这个年纪倒算得上高寿了,是喜丧 了,我点点头,不再多言。 他瞧我一眼,脸上的神色看不出什么意思,用谈论天气的语气道:“外祖母把盖亚的股份留给了我。”他话里的意思我知道,我不由自主地表情有点僵。股份在谁那里都不重要,反正都是他们家的人转手。所以,他现在插手盖亚的事务更加名正言顺了。 接下来的几天,林晋修在我面前真没了那种高高在上的气势,一举一动都让人觉得妥帖,他跟我们共同进退,帮我们准备资料打电话斟酌邀请函的措辞。我跟他于是变成了低头不见抬头见。 我不得不承认他真是厉害,我和其他筹备组的同学打电话给那些著名校友时总觉得底气不足,有时候一通电话从公司的前台小姐转到助理秘书,经过若干次才能最后转到邀请人手里。但林晋修一出面,简直是势如破竹。我们听到他彬彬有礼地打电话,不论对方是谁他都能相谈甚欢。这就是林晋修的本事,到底是出身世家,很清楚那个圈子里的人的喜好,只要他愿意,待人接物与人相处时,他完全可以做到百分之百完美。这一点,不能不服。 眼看看到了周末,我们照例忙得脚不沾地,尤其是周六那天,更是从早忙到晚,加班加点忙到晚上十一点,偶尔看一眼窗外,学校都快入睡了。我想起我和顾持钧的约定,今天要去他那里,又匆匆发了信息说今天不过去了。 众人慢慢散了,我问林晋修,“你这么熬夜,身体不要紧?” “没事,”他简单回答我,又说,“走吧,我送你。” “不用了,”我连忙说。 他淡声道:“客气什么?”又卷起袖子,开始整理我散在桌面上的文件。 韦姗一边关电脑,视线扫过来,对我们暧昧地笑,“看了你们分分合合四年……难得看到这温馨的一幕啊,好感慨!” 我心里一跳,正想呵斥韦姗,林晋修则笑了一笑,那笑容是如此公式化,也什么意思都看不出来,“现在和以前不一样。” “所以我应该知趣一点,对不对?”不等我澄清,韦姗笑了两声,抓着包走人了。 韦姗一走,这屋子彻底全空,我也准备走人,林晋修在我身后带上了门,跟我一起下楼,两个人的脚步声落在走廊中。 离开大楼我才真正意识到,秋天到了。入夜就冷,秋风吹过,带上萧萧瑟瑟的凉意,道旁的梧桐树便轻轻响上一阵,路边那块草坪花坛中没有一点声音,却带来了迷人的暗香。 秋天的月亮升得高高的,月色光芒像温柔拂面的手落在我脸上。林晋修走在我身边,开口道:“车子在停车场。我送你。”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意思,平板得像南极运来的冰。不是我自视过高,但他很清楚我现在和顾持钧住在一起。 “太晚了,我就在宿舍住。”我跟他说。 他略一点头。学校的林荫道上有大片落叶,地毯一样。我和林晋修踩着落叶并肩而行,天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大一时候那个夏天,暑假时我和父亲在中东待了许久。回国时却因天气不好滞留机场,恰好遇到林晋修。大抵是在国外相遇有种“他乡遇故知”的巧合感,又或者是因为我爸爸也在一旁,于是我能平平淡淡貌似普通朋友般跟他说上几句客气的话。 我爸爸对他的印象不错,在林晋修邀请我去喝杯咖啡的时候,他笑着挥了挥手,说:“你们年轻人去吧。”后来我们喝了咖啡,离开了机场,跟他在机场外不知名的林荫道上散步,看着阳光中漫天浮尘飞舞,只觉得气氛异常平和。就是那时候,他告诉我,他即将出国念研究生。我于是微笑回答:“很好。”林晋修看我一眼,表情平淡得很,带着那么一丝戏谑,“所以,你以后不用在学校里躲我了,也不用特意跟我抬扛了。” 没错,这一年我是想方设法躲他,有他参加的活动我一概不参加,不得不在一个教室或者办公室的时候我都缄默少语。虽然竭力躲得不动声色,但他没可能不知道,不过知道也就是知道,他从不跟我谈起这个话题。这次他能主动提起来真是罕见,我表示同意,“是不用避你了,”林晋修不置可否,说起别的话题,“许真,你想不想出去念书,”我摇头。 对我来说,书在哪里念都是一样,何况,静海大学已经是非常非常出色,至于各地的风俗人情,从小到大,我见得已经够多,对我而言,平平安安波澜不惊念完这几年大学,不要重复中学的惨剧才是当务之急。 林晋修侧目看着我,“谢谢你了。”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说的是放假之前,他疲劳过度晕倒,我送他去医院的事情。林晋修做事的时候当真不要命,还在大三就把大四的所有学分都拿到了手,忙得没日没夜,那阵子他似乎还严重失眠,恰好被也在图书馆通宵自习的我撞见他半夜昏倒在图书馆,我一边急救一边打电话,送他去了医院。 那时夜深,我陪了他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回学校考试,考完回家跟我爸上了飞机去了中东。我摆手示意不碍事,“以后在国 外,别这么累了。”他当时只是笑。 沉湎于往事的思绪被林晋修的声音打断,“过两天把东西收拾一下,你妈妈下周会搬到我家,你也会搬过来。” 搬去他家?这种主意亏他能想得出来,再说,我身上还疼着呢。我皱着眉心回了一句,“真到了他们结婚的时候,肯定要到学长家再次拜访的。久住的话,还是算了吧。” “这件事情,是你妈的主意,”林晋修淡淡回了我一句,“我没有反对罢了。” “那我会眼她说的。” “怎么?”林晋修瞄我一眼,“跟我住在一起很尴尬?” 如此坦白,我反而哑口无言。他和我母亲早就是一条战线上的人了,这两人的话,我谁也不打算信,也不讳言,“跟你无关,是你们家的关系。别人不清楚我,你还不清楚?我和我妈可不一样,我不可能适应你家的生活。” “规矩是人定的,什么地方不适应,改就行了。” 他说得轻松,我一个没忍住,“继母带着拖油瓶女儿住进你家,凭空多出来一个不知道哪门子的妹妹甚至是遗产继承人,还嫌家庭矛盾不够大?” 林晋修瞥我一眼,“许真,如果你真想继承遗产,不如嫁给我来得快。” “不是那个意思。”我恨自己多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是现在这种情况了。 林晋修不咸不淡继续说:“你可以考虑一下。嫁给我,我名下的固定资产一半就是你的,我母亲留给我妻子的信托基全和珠宝,哦,还有我刚刚去世的外祖母……” 我及时打了个喷嚏,总算止住了林晋修的声音。 今天早上出门时天气还不像现在这样冷,因此我穿得不多,长袖衫牛仔裤运动鞋,就这样在外头走了一段路,寒意终于浸透了衣服,后背一凉,喷嚏之后眼泪都快呛出来,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念着我。 “这么激动?”林晋修边说边递纸巾给我。 “没那回事,”我也不用跟他客气,接过纸巾迅速擦脸擦手,“这话你大可跟别人说,对我不行。我车子房子都有,还有一双手。” 林晋修嘴角微微扬起,那是这些天来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微笑。“的确是你会说的话,”他顿了顿,脱了淡灰色的外套顺手披在我身上,只剩下一件格纹毛衫,“财产问题暂时不讨论了,先把衣服穿上,你现在穿太少了。”这举动实在暧昧,我好不容易缓过劲,连忙抓着外套要 脱下来,“啊,不用了……” “穿着,你还要回宿舍,”林晋修声音强硬,正面立在我面前,双手使劲在我肩上压着我的衣服,“我现在也算你半个哥哥,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这话好冷。我记得婚礼安排在年底,目前他们还没结婚,这“半个哥哥”也着实尴尬。我想脱下外套就不得不去扳他的手,拉拉扯扯又难看,抓着衣服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林董,我的老婆,不劳您费心了。”顾持钧的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我还来不及发愣,身体一歪,脚步踉跄着被身后的人带入怀中,腰身被搂得紧紧的,而肩上的外套已经被他拽走又扔回林晋修手里。 我仰头一看,顾持钧的下巴线条绷得紧紧的,阴沉到了极点,林晋修脸上的微笑荡然无存,在几秒之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凛然的冰冷,就像我之前几次在他脸上看到的某种情绪,极度的不悦又很很压制下去了的某种情绪。 他不做声,我知道他在忍耐,顾持钧也是。 我不知道这算什么戏码,也从不觉得自己居然有那么大魅力。林晋修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衣服,抬起眼又对我点头,“我先走了。” 我呐呐,“学长,慢走。” 一辆全黑的suv驶到我们身边,林家的司机下车打开了车门,林晋修上车。车子穿过带着薄雾的夜空,扬长而去。 环顾四周,我这才发现,我们正站在学院外的停车场旁,顾持钧的车就停在里面。我慢慢呼出一口气,平息了心情才轻声问他,“你怎么来了?” “有一阵子了。” 我假笑,“我跟你说过……今天不回去了。” “所以我来学校接你,还好我来了,”顾持钧拽着我的手腕把我拉到车子旁,一手打开车门,把我塞到车子里去,“很有收获。” 这活当真刺耳,但我只能受下来,解释道:“我和林晋修一起忙完了院庆的事情,说了几句活,你别想多了。” “我本来没想多,你这么着急解释,可就是欲盖弥彰了,”顾持钧眼神灼灼似有火光燃烧,“被我撞见了可不巧,是不是?” 我苦笑。当真是时机不好,偏偏让他撞到这幕,不知道我和林晋修边走边闲扯的话他听去了多少。以他平日里的作风,恐怕会吃醋到死。但他只是沉默,没有质问我,也没有我预想的大发雷霆,一言不发发动了车子。 我小声说:“我来开吧。 ” 他不答。实际上这回家的一路,他一句活都没说,直到车子最后在车库停下,车内的气氛尴尬到了极致,而我也愈发战战兢兢,呐呐扯他的胳膊,“别生气了。” 他灭了引擎,又侧过身子,脸上再没有怒意,如深海一样平静。他伸手轻抚我的脸,在我额头上印上一个吻。“许真,你记住,我顾持钧是全心全意对你。” 我轻轻搂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颈窝,“我知道。” 原以为这事就算揭过了,但顾持钧显然不是那么大度的人,那天晚上他把我折腾得够呛,第二天我险些都没爬起来。想起和母亲约好的会面,我坚持着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心中却痛苦不已。 有些人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有些人是三年不见都不会想念,我母亲就属于后者。我正扶着头纠结,又被顾持钧叫去吃饭。时间不上不下,我吃得食不知味。解决了这顿接近午饭的早饭后,我回卧室换衣服。打开衣柜却犯了难,满柜子衣服,也不知道选哪件适合。 顾持钧走进来,打开衣柜选了套衣服给我,那是他上周给我买的,一件系绳收腰的白色连衣裙,下面要穿上灰色长筒袜和长靴,我只在他买回来的那天试穿过一次。 “这套。” 说起来倒是有趣,我和顾持钧住在一起之后,我的衣服鸠占鹊巢地占据了他卧室的衣柜的一半,我本来没这么多衣服,其中三分之一是顾持钧为我添置的。他的审美远超过我,为我选的衣服并不太贵,大都是舒适大方为主,我若干次说别给我买衣服了,他也置若罔闻,乐此不疲,大有把我从头改造到脚的趋势。 我套上裙子,顾持钧伸手埋平了裙子上的褶皱,低着头为我系上腰带,我看着他手的动作,终于没忍住,半开玩笑地说:“原来你也跟我妈一样,真那么嫌弃我的打扮?” 顾持钧显然没想到我这么问他,迅速抬起头,我看到惊讶的神情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下一秒他双手扣过我的肩头盯住我的眼睛,回答:“不是。我从来都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孩子,这种美丽与衣着无关。” 我对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有数的,他这种评价不在我意料之内,我一时间目瞪口呆。“真的,”顾持钧微微笑了,“我从来都这么觉得。” 我脸一热,“你什么美人没见过?骗人吧?” “在酒店里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想真是漂亮极了,一双大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像会说 话,还以为你是梁导从哪里挖来的新人,”顾持钧说了这句才抬头,对我微微一笑,“没有人能跟你比。” 我们都已经这么熟了,可我看到他的微笑还是忍不住心跳加快,加上他说的又是这么深情的甜言蜜语,我不能免俗地心花怒放,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轻吻了一下。 他从衣柜里捡了件常穿的针织衫和风衣,开始穿上。 “你也要出门吗?” “你不是要见你妈妈?我跟你一起去。” “啊……”我诧异,“你去做什么?” “我可以不去,”他低头扣着衬衣纽扣,没抬头,我只看到他的眉尾危险地向上一抬,“你先告诉我不去的理由。” 顾持钧真正发脾气的时候不多,但他心情不愉快的时候我绝对不想对付,只好嘟囔了一声“好吧”,反正都已经是这种关系了,总要见面的。 母亲大抵是没想到我和顾持钧一起出现,非常吃惊,但下一秒就恢复了镇定,招呼我们坐下。再次到她酒店的套房,不知为何,只觉得这里和上次很不一样,明明家具一样没少,但我还是觉得少了很多东西。随后我才明白过来,这屋子是少个人。 “小蕊姐呢?” “她病了,我放她假。” 我轻轻呵了口气,纪小蕊不在的时候,这偌大一套房居然只有她一个人,难怪这样冷清。而林氏的豪宅比起这酒店套房不知道又大了多少倍,林家父子三个通常都不在家。 母亲轻轻呼出口气,在沙发上落座,又指了指长沙发示意我们坐下。沙发前的水晶茶几上有只瓷瓶,插着一束桅子花,开得正好,香气扑鼻。这个季节哪里来的桅子花?想必是特地找来的。 我和顾持钧对视一眼,也坐下。她和顾持钧认识这么多年,就算有什么不满,也不太可能当面发作。 “妈妈,”我打开话题,“看到您获得提名了。”她随便点了下头,对名利置之度外的样子。我想也是,即将嫁给林远洋的人,还在乎什么无聊的名利?只要她点个头说自己需要那座小金人,组委会肯定眼巴巴送上门恳求她一定要收下。不过以她的傲骨,未必做这种事情。 “妈妈,您找我什么事?” 她微微皱着眉头,“没事就不能找你?”我尴尬地赔笑了两声,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她看我一眼,终于说到了正题上,“许真,之前我也跟你说过,《约法三章》拍完后,你就过来跟我一 起住,现在是时候了。” 顾持钧闻言看了我一眼,略有惊讶。我对他摇摇头,不卑不亢道:“学长已经跟我说过这事,我的答案是拒绝。妈妈,你的好意我领了。” 她皱眉,看了眼顾持钧,“跟我一起住委屈你了吗?看你现在瘦成什么样子?几个星期没见,怎么瘦得那么快?” 我连忙否认,“哪有?我没瘦。” “睁眼说瞎话,自己去镜子里看看,下巴都尖了,气色不好,脸也比以前小了一圈,”她语气加重,“你平时没吃饭还是作息不规律?这么大的人都不会照顾自己?” 我怎么可能不会照顾自己?我摇头,“我真的都挺好的,不信你问持钧。”我扯了扯顾持钧的衣袖,让他帮我说话,谁知道他严肃地转头,锐利的视线在我的身上扫过,重重道了句,“是瘦多了,”他回头看我母亲,满脸都是歉意,“梁导,抱歉。我没照顾好小真,以后不会了。下次您见到她,绝对比今天的气色好。” 我可不希望顾持钧陪我一起来挨训,匆忙打断他,“好了,不说这个话题了。妈妈,你就安心嫁给林伯父吧,他家的事应该挺多的,你不用操心我了。”说实在话,能让她不管我,要我做什么都乐意。 顾持钧伸出右手轻抚过我的脸,又往下,轻轻握住我的手,转过身正对我母亲,表情异常郑重,“梁导,我知道你觉得小真和我住在一起名不正言不顺,当母亲的人总是心疼女儿。我们马上结婚,这样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我又惊讶又脸红心热,正要小声嘟囔,“我不要这么早结婚,”他轻轻一捏我的手指,我顿时闭了嘴。其实这几个月,顾持钧多次跟我谈过结婚的话题,但就这样坦坦荡荡在我母亲面前郑重道来,还是第一次。 母亲脸色一沉,“少篡改我的意思!谁让你们结婚了?” 顾持钧面色沉稳,“我家人非常喜欢小真,只要您点头,我大嫂可以在两周左右订好教堂……” 眼看着这谈话的方向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我也越来越紧张。我不是没看到过顾持钧和我母亲意见有分歧,但那都是因为电影产生的,此时这种情况我前所未见,好半天完全插不上嘴。只能眼睁睁看着我母亲的眉心越来越紧,而顾持钧也显得越来越严肃。 缓解尴尬的是卧室里的电话声,母亲对我一扬下巴,“去接电话。”一副把我当秘书用的口吻,我也松了口气,冲到卧室去接电话。 结 果是林伯父的秘书打来的,说下午五点时派车来接她出去吃晚饭。我搁下电话走回客厅,下一秒就停住了脚步,透过虚掩的门,我看到母亲严肃的侧脸,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我这才想起,这似乎是我和顾持钧确定关系以来,我们三个第一次出现在一间屋子里。 他们在说话,本来不想偷听,但我偏偏是个耳聪目明的人,哪怕他们的低声交谈也能大致听得清清楚楚。 “不论您怎么想,但小真选择了我。你不能代替她做主。”这是顾持钧的声音,清清楚楚。 “她到底还是孩子……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也和家长对着干,长辈的话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母亲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寡淡,好似自嘲。 “不是这样。梁导,你真是不了解小真,”顾持钧沉默了半晌,“她和您不一样。她不是因为赌气才不跟你住在一起。她的每一个选择都有自己的道理,没有人可以干涉她的决定。” “怎么,你跟我说你比我了解我女儿?”母亲冷冷反问。 顾持钧没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您说呢?” “行了,不要用心理学的那套来对付我,”母亲显然不爱听这话,“电影公司那边准备怎么办?” 顾持钧不以为意,“我的态度已经是答案了。” 他们相熟多年,很多话一点就透,根本不必往深了说。只苦了我这个偷听的,云里雾里不知深浅。 出去的时候,母亲已经结束了和顾持钧的交谈,站了起来,又对我招手,“陪我出去一趟。” 我一头雾水,“去哪儿?” 她不回答这个问题,把视线一转,转头看顾持钧,“你先回去,我和许真有事出去。” 显然,我的男友也不是那种可以被人指挥的人,他不卑不亢抬起眼皮看她一眼,“梁导,我和小真一起上门拜访,也自然应当一起回家。” “顾持钧,这是我们母女的事情,即便是男友也不能对她管头管脚。”她语气刻板,表情也很平板,拿起桌上的手袋,再次强调了一遍,“许真,拿上花走吧。”这话非常不客气,顾持钧脸上没什么表情,我相信他有一百种反驳我母亲的方式,但此时,他不太可能跟我母亲真的发生争执,他偏了偏头看我,我知道他在征求我的意见,他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全看我的意思。 我对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稍等,也不动脚,先问我母亲,“妈妈,你先告诉我,去哪儿? 第二十四章 心结 院庆的筹备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时,淅淅沥沥的秋雨下起来,屋外的雨连成了线,万根银丝在秋风里晃晃悠悠,天气也越来越冷。我和韦姗收拾了一下东西,出了教室。今天林晋修难得没出现,我心情比平日好得多,在若干天后第一次和韦姗一起去餐厅。雨不算大,我们都没带伞,走得飞决,韦姗忽然说:“啊啊,你看,那个从头到脚都在散发雄性荷尔蒙气息的人是谁?真是又狂野又性感!啊,他正在冲我们笑呢!” 我一边抬头一边笑,“你还真是好眼力,隔着雨雾也能看清……”这一看完全愣住了,连忙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楚那个撑着一把伞,又晃着另一把伞,正在对我笑的男人居然是顾持钧。 我完全傻了。他身上一件皱巴巴的长袖t恤,外面罩一件破旧的短夹克,有着破洞的牛仔裤卷着边,脚下是一双定位不明的鞋——介于拖鞋和凉鞋之间,这都不算什么,最离谱的是,他居然贴了把胡子,头发乱得好像刚刚起床时的模样。不知道他这副打扮,校园保安怎么没把他抓起来。 顾持钧把伞移到我头顶,“送伞给你。” “不怕被人认出来吗?” 他笑了一笑,“你猜有几个人认得出来我?” 这倒也是。我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得不说,他正如韦姗说的那样,又狂野又性感,不再是平日里那个让人觉得高高在上的影帝了,带着一点大大咧咧的粗犷感。 顾持钧笑眯眯躬身,凑到我耳边,“迷上我啦?”我脸一红,刚想说话,韦姗溜溜达达跟上我用眼角余光看着顾持钧好半晌,又激动地捅捅我,“不介绍一下?” 我抽着嘴角笑,“这是我朋友,这是我同学韦姗。” “你难得有几个异性朋友啊,”韦姗小声跟我嘀咕了这句,笑得甜丝丝的,热情跟顾持钧招呼,自我介绍了一番。 顾持钧一把揽着我到伞下,又把手里的另一把伞递给韦姗,“听小真说过你。”我又一怔:他连说话声音都变了,比他的真实声音听上去更低沉。这伪装还真是面面俱到,连他的粉丝韦姗都没能认出来。 韦姗跟他道谢,视线停在我的肩膀,狐疑道:“你们什么关系?” 我说:“呃……” 顾持钧看韦姗,“你说呢?” “男朋友肯定不是……”韦姗说,“网友?” 顾持钧大咧咧一笑,“为什么不是男朋友?” “这还用说吗?”韦姗说,“许真可早就名花……” 我心头一紧,连忙给了韦姗一眼,又把她往外推,“别瞎说,快回宿舍吧。” “既然都遇到了,”顾持钧肯定也已经猜到她的后半句话,但脸色不变,笑容满面,“韦姗,也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不了不了,”我赶紧在韦姗开口之前打断他的话,同时扯他衣袖,“我们还有事情要谈,先走一步,韦姗你先去吃饭,明天见啊。” 我也不管韦姗的抗议,赔了个笑,匆匆拉着顾持钧就离开学校。他的伪装虽然到位,但我不敢保证韦姗和他待久了会不会认出他。顾持钧把车停在学校附近,一路上因为雨大,我们几乎没怎么说活。一朵朵伞云从我们身边流过,但我能感觉顾持钧心情不好。坐进车子的时候,他才开了口,“那个韦姗是你最好的朋友?” “啊,算是吧。”我发动汽车,“你自己开车来的?下雨了路又不好走,你的车技又糟糕……我给你发短信了,说晚上不回去,你没看到吗?” “看到了,但我还是想来,”顾持钧放下伞,“送伞是一方面,还有,我想见你的朋友。” “哎,你不知道韦姗……她床头贴着你的海报,我怕你们在一起吃饭没几分钟,她就能认出你,现在不过是一时迷糊了眼。” 顾持钧声音冷峻,“认出来又怎么样?到了现在,你还不愿意把我介绍给你最好的朋友?防着别人就罢了,连你的朋友也要瞒着?” 这话的语气实在不对,我忽然不想开车了,下意识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顾持钧的脸色实在说不上好看。我低头,才注意到他的裤沿都湿了,他为了送伞给我,特地变了装,又在我们的教学楼下等了许久,可我却用如此不耐烦甚至觉得麻烦的态度对他。真是糟糕透了,我下意识觉得局促,“你生气了?”顾持钧伸手盖住眼睛,不发一言。 我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哀求,“别生气了啊……我考虑不周……我错了行不行……持钧别生气了……”我在他面前很少做这种撒娇的事情,真是破天荒头一次,只觉得被逼无奈。 顾持钧拿开盖在眼睑上的手,面无表情睁眼看我,“回去谈。” 一路上我都忐忐忑忑,好不容易挨到回了家,他直接进屋,把湿漉漉的伞扔在地板上,我匆忙把伞捡起来又小心擦干水迹,跟在他身后进了玄关,又尾随到了衣帽间。 “你最好的朋友居然不认为我是你 的男友,而你不打算澄清?” “我没这么想,但……现在时机不对,不好解释。” “时机?”他也没回头,背对我摘了贴的胡子,脱掉略湿的短夹克和t恤,换上居家的白衬衣,“韦姗说你名花有主,是指的林晋修?” 我深吸一口气,“我和林晋修的事情都告诉你了,我和他之间什么都算不上,但是……一直以来都有人误会,韦姗……也是……” 顾持钧低着头,慢慢挽起了衬衣袖子,压抑着声音,“我每次去大学都很有收获,上次我们就不提了,这次见到你最好的朋友,她以为你和林晋修暧昧牵扯而不知道你的正牌男友我的存在。噢,而你告诉我,这仅仅是个误会?” 我整个人似被魔术师用定身法定住,心里酸楚难当,低头喃喃说道:“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他就像一只竖起毛、弓起背的豹子,什么涵养都扔到了一边,“你对不起我什么?许真,你心思缜密,很多小事你都会在心里反复思量数遍,真的会考虑不周?”随即我听到凳子被踢飞的声音,我错愕地抬头。 他大步流星走过来,抓住我的手腕拖过我把我扔到客厅沙发上,居高临下看着我。“不是这样的……你别生气……”我支起身子,伸手努力抱住了他的腰,“你听我说,我不想告诉韦姗,是因为她曾经欠过林晋修很大的人情,足以让她还上大半辈子。她什么都好,就是这件事始终想不明白。所以她先入为主,总觉得我应该和林晋修发展。我不想因为这事跟她争执。” “仅仅是这样?” “真的,是这样。”我咬着唇,觉得眼睛酸疼。真要命,为什么每次都是在他面前流眼泪。顾持钧实在太懂得怎么逼迫我,我不想再领教一次了。我的眼泪起了作用,顾持钧沉默许久后,伸手抱住我,我仰头看他,他虽然还是板着脸,但眸子里的戾气却一点点掩了下去。 “别哭了,好像我欺负你一样。”顾持钧轻轻吻我头发。我埋首在他腰际,轻轻嘟囔,“刚刚还以为你要吃了我。” “我是想吃了你,”顾持钧也不讳言,抚着我的头发,“我不是你在电影里看到的那么无所不能的人,实际上——”我看着他。“实际上,在有些事情上,我承受不起损失,我会担心很多事情,”顾持钧轻轻抚着我的头发,“对你,我永远会患得患失。” 原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揭过不提,随后的几天我也特别赔着小心,既然院庆办公室的事情也处理得差不多了, 我每天上完课就回家,图书馆都不去了,也不参加讨论小组,借了书回来写论文,生怕再惹他发火。现在才发现,顾持钧这几天统统早出晚归,每天都是临近晚饭时分才抱着超市购物的纸袋回家。 当然,理论上说,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在电影公司总有些事情要处理,大概是因为他闲得太久,我险些忘记了,他也是个有工作的人。让我觉得忐忑不安的是周五接到的一个电话,居然是某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打来的,听对方声音似乎很紧急,我回答说顾持钧不在家,有什么事情可以转告我的时候,那名黄律师立刻否认,说没什么要紧事。对方语气变化之快,让我心存疑虑。更让我迷惑的是顾持钧的态度,他只一笑耸肩,让我别放在心上。 我却没那么容易放心,只是想,顾持钧难道卷入了什么法律事务里去?我对律师的态度完全继承了我父亲,他觉得,这辈子最好不要和律师打交道,除非你的余生除了消磨时光,再无其他事情可做了。顾持钧对此事避而不谈,并不妨碍我得到真相。第二天我挑了个时间打电话给纪小蕊,想委婉地从她嘴里套话,不料接电话的是章时宇。 于是,想问的话题就变得难以启齿,吱吱呜呜了两句就要挂电话。“许小姐,”章时宇对我很客气,“有事的话,你可以跟我谈。” “章先生,我其实也是想找你……”我叹口气,“顾持钧和电影公司,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不过我没想到他回我也是简单一句,“没什么事情。” “怎么可能没事?”他说话和顾持钧一个口吻,我有点头疼。章时宇当顾持钧的经纪人六七年,顾持钧的事业也就是他的事业,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大概被顾持钧叮嘱过了,什么都不能告诉我。 “是不是他的工作上出了问题?”我咬牙。章时宇没直接回答我,只平板着声音说:“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这个回答让我心头一沉,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我不知道啊,我要知道了就不问你了。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他避重就轻,“他自然有他的考虑。” 我垂着眼皮看着地面,“章先生,当时要撮合我和顾持钧,你是不是觉得后悔了?”章时宇不是个专制的经纪人,何况以顾持钧的大牌程度,他也未必能全管得了他。以我的看法,他们的关系更像是要好的朋友。顾持钧也是人,勤勉了十多年,忽然要谈一段浪漫的恋爱,他不会有什么意见。只是没想到这个恋爱对象居然是个定时炸弹,恐怕他心里真是悔不当初。 “不是后悔。是吃惊,”章时宇用词谨慎,“我的的确确没想到你和林二公子关系这么不一般。恐怕也没人想得到。” 这话潜台词非常明显,你许真仅仅是认识林晋修也就罢了,偏偏还暧昧纠缠得要死。事情顿时就复杂化了。我有些尴尬,“我和林晋修的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说着声音哽了哽,事已至此,怎么解释也没有用了,“我明白了,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从章时宇那里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但所谓无巧不成书,我从沈钦言那里得到了真相。三四个月不曾见到的沈钦言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他已经今非昔比。他来学校找我,戴着个大大的墨镜。在外头说话不便,我们就坐到车子里去,开车的是他经纪人,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一脸的精明强干,他介绍叫王南,我叫她南姐。南姐跟我握手微笑,言辞上对我异常客气,打了个招呼就下了车,似乎要给我们留出说话空间。 “怎么有工夫找我?”我开玩笑,“还以为你成了明星,把我忘记了呢。” 他摘下了墨镜,我看到一双熬夜过度的眼睛,好在一如既往地清澈。 “许真,”他声音忽然沙哑,“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想见你,想得要命,但……” 我后悔失言,“我知道我知道,我在开玩笑。”他是什么人我也不是不了解,我也真是失心疯了。可见最近烦心事太多,判断都不准确了。 他垂着眼睑看着地面,表情是难以形容的苦涩,就像一个在沙漠中长途跋涉的行人。我认识他的时间并不算短,却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即便是他提起他的生父和那复杂的家庭情况都没有。 “抱歉。”我轻轻说了一句。 沉默一会儿后他才开口,“你和顾持钧在一起,是吗?” 我点头。 “会……结婚吗?” 我脸一热,“应该吧。” “那……你们结婚后有什么计划?” “嗯?”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扭过脸看着他,“什么计划?” 沈钦言也侧过脸,“顾持钧准备息影,所以……” “啊?”我们惜然对望,沈钦言静了两秒蓦然眼神一亮,“你不知道?” 电光火石间,我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联系到这几个月顾持钧都待在家的事,我心头一沉,“我是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你一五一十告诉我。” 娱乐圈消息传得快,两人又在同一个公司,总会得到一些风声。沈钦言犹豫了一下,似在考虑说还是不说,我瞪着他,他总算交代了,“我听说,他正在跟电影公司解约。” “解约?解什么约?”我目瞪口呆,这么大的事,顾持钧居然一个字没跟我说。 “那你知不知道……”沈钦言顿了一顿,“顾持钧这几个月的工作完全停止了,都没有参加任何宣传和广告活动,连慈善活动都给推了,完全没有接新片的计划。” “他跟我说,电影公司放他假。” 沈钦言摇了一下头,目光有些深邃,“不是的。” 我心头一紧,“那是怎么回事?因为我的关系?” 他脸皮绷得紧紧的,仿佛我在逼他吃氰化物一样或者说出一个让他深受其害的秘密,此时我也顾不得了,目光灼灼盯着他,等他把后半句说出来。 “圈子里的传言说,顾持钧把你从林晋修手里抢走了,林晋修极为震怒,封杀顾持钧。顾持钧气极,随后提出跟公司解约,但解约的时候被刁难……”我觉得自己在听小说,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两个人我都认识。什么叫从林晋修手里抢走我?我从来没和林晋修越过那条底线,为什么会被传得如此不堪?那我成了什么? 手有点抖,我下意识去摸手机想问问两个当事人。大脑一片空白,茫然之中我侧过头看到他的侧脸,他垂着眼睑沉默不语,那安安静静的模样倒让我静下心来。 “你打算怎么办?”沈钦言半晌后问。我推开车门下车,走出若干步才想起回头看他,“谢谢你告诉我。” 我从来不赞同宿命论,但一年之中往往有这样的一天——365天里,364天都过得异常平凡,唯独有那么一天充满了浓浓的戏剧感,比任何故事都要精彩。 我去了一趟图书馆,学校的图书馆有着幽深的走廊,墙外都是爬山虎,图书馆的每一扇窗户都敞开着,只有靠近墙角的百叶窗半掩着。林晋修就在百叶窗下写论文,他正在看书,脊背却挺得笔直。毕竟,眼看着还有半年多就要毕业,他面临繁重的论文。 林晋修这个人就算有千万不好,但他绝对是个优秀的学生。学习从来不含糊,尊敬师长,不论哪门课,分数在学院里总是名列前茅,我还记得高中刚入校时他的那番演讲,其中有多少真心话姑且不论,但有一句我印象颇深“你欺骗知识,知识总有一天会欺骗你”,我想这句应该是他那华丽的发言 稿里少数几句靠谱的话。 他事情虽然多,但我们还是每天都见面,有时帮我处理院庆办公室里的问题,有时叫我一起去吃饭。我是想着要跟他划清界限的,所以答案往往是拒绝,但他并不介意,只说“我可以等”,这样的谦逊的态度,简直不像之前的他。 “学长。”收回思绪,我轻轻叫他。林晋修抬头看到是我,略微一颔首,放下了笔,倒是笑了,“你难得来找我啊,” 说着抬腕看了看表,“都这个时间了,等我一下,陪我去吃点东西。”其实这个时间不上不下,晚饭太早,午饭又太晚。我没有纠正他,也不做声,抱着书走近他,等着他收拾好论文和笔记本电脑,一起离开图书馆。 林晋修跟我并肩而行,“你最近是不是拒接你妈的电话?” “我不想跟她说话。” “你狠心起来真是厉害,”他摇头,“你妈妈病了,今天跟我一起回去看看她?” 我拒绝,“你家也不是没医生。我不去。” “臭脾气又发作了,”林晋修显然并不意外,“一副我妈对不起我才不要理她的样子。就算世界上别人的活你都不听,你至少应该给你妈妈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不觉得有需要解释的事情,我很清楚。” “一意孤行。”林晋修轻轻摇头。 我不再做声,没跟他做口头之争,反正已经铁了心不去了。 我根本不信我妈有什么大病,看林晋修这种淡淡的神色,想必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感冒之类。“我会把你的话带到,只是,”林晋修看着我,“许真,你以为你还有几个亲人?” 我并不需要他来提醒我,我比谁都更深刻地认识到这个事实。一直以来我的亲人也只有爸爸一个人,我过得那么幸福,生活那么丰富,就像我爸爸懒得再婚,不需要另一个女人来填补他生命里的空缺一样,我也不需要母亲的存在。 她的出现,对我来说,是个尴尬大于感慨的存在,而我对她也是如此。我是她年轻时的错误,是妨碍她前途的绊脚石,她认回我,不过是年纪大了寂寞,希望找个女儿承欢膝下,可惜我不是她想的那种乖女儿。她的亲人是另一群人另外一个圈子,跟我从来都没什么关系。现在,连林晋修都开始帮她说话为她着想了。 他对这个继母并无好感,我始终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他生母忌日的那天,我母亲昏倒在片场,林伯父选择去医院探望 我母亲,他在大学公寓里,把自己的房间砸得一塌糊涂。我母亲收服人心的手段,可谓高明。 我跟他一起去了餐厅,就我们两个人。 曾有一度,我们也经常坐在一起吃饭,那时候我对他小心翼翼提防,一顿饭吃得无比谨慎,而他自小家教极好,吃饭时话也不多,于是我们往往就这么不言不语地吃完一顿饭。我记得他那时是个很挑食的人,胡萝卜洋葱这类菜碰都不碰。我觉得他浪费食物,他于是就把不爱吃的菜挑出来,让我帮着解决。 我当时就想,他哪里知道没有食物的痛苦,我记得我和爸爸在南美的时候,车子在森林里坏了,我们花了三天三夜徒步走出森林,那饥饿的痛苦我至今记忆犹新。但现在,他挑食的毛病倒是改了不少,只是挑食的那个换成了我。 我最近胃口不好,吃不下什么东西,只点了份水果粥。吃饭的时候,餐厅的电视播放着电视新闻,看max的台标,过一会儿又看到沈钦言的脸出现在大屏幕上,是他所在的剧组参加电视台的访谈节日。他这几个月频频出现在平面广告上,又因为电影的缘故,积累了一定的知名度。年初时,我和沈钦言还是观众席上的陪衬,这次,他已经是主角了,他和主持人的互动倒是可以看出来,进退有度,风度翩翩。我说:“说起来沈钦言的事,我还欠你一句谢谢。” “许真,你应该知道,”他淡声道,“我的观点是,要么不言谢,要么就要付出行动。光是一句话未免太可笑了。” 我噤声,我能付出什么行动?还不如赶紧闭嘴来得快。把视线挪回电视画面上,沈钦言正在接受访问,说了自己在片中的角色,一个深情的男人最后为了女主角而死亡,采访的主持人则笑吟吟地就着这个问题展开,问他对女朋友有什么要求。他显然被问住了,支支吾吾搪塞了几句,“并没有太高的要求。” “比如说?” 沈钦言略一迟疑,“开朗和善良。” 这样的答案完全不能让伶牙俐齿的女主持人满意,她笑了两声,“这样可不好,太敷衍了啊。你的很多影迷都想知道,你偏爱什么外貌的女孩?” 他像是知道已经没办法再回避,终于开口,“眼睛好像会说话,会让人愿意付出一切去换取她的笑容……” 说着嘴角一场,露出了笑容。我没想到会在电视里听到这些话,本来就吃不下什么,现在更是难受。茫茫然垂下头,正在心神不属的时候,我忽然听到林晋修低沉的声音,“ 说得倒是准。” “嗯?”他声音不高,我半晌后才有所反应过来,抬起头看坐在对面的他,未来得及看清他的样子,却看到他不知何时放下了餐具微微抬起了手臂,手掌虚虚贴着我的右脸颊,却没有真正触碰到,隔了毫厘虚空,掌心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下我当真吃惊不小,下意识往后一躲,他定定看我一眼,面无表情收回了手臂。我心里复杂得不堪忍受,放下了勺子。 “你最近都吃不下什么?”林晋修瞥我一跟,“脸色这么差,遇到了什么事情?” 我欲言又止。“说吧,”他倒是难得的好脾气,“找我什么事?” 我忍了忍,终于开口,“顾持钧……”我总算知道什么叫如鲠在喉,在林晋修面前谈顾持钧,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对我来说比登天还难,简直难以启口。 林晋修看着我,“怎么?” “我听说他正在和电影公司解约。”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听说?” “他没亲口告诉我。”随即想起沈钦言那张忧郁的脸,下意识朝屏幕上看过去。 “没告诉你?”他似有所悟,却不是真的意外,倒有一种意料之内的笃定。 我问他,“你知道这事?” “我说不知道你信不信?”我想我脸上一定是显出了不信的神色,林晋修一只手搁在玻璃餐桌上,漆黑的瞳孔里似有暗光,“盖亚的具体事务由几位执行董事负责,我不清楚,但这件事情的确有人告诉我,我没有多问。我能想象到你听到了什么流言,所以,来找我兴师问罪?” “不是的……”我轻轻摇头,“我是想知道,如果他跟电影公司解约,他的违约金……是多少?” 林晋修无声看我一眼,“你应该了解一些合同法,这属于保密内容。” “那就是不能告诉我?” 林晋修手指敲了敲桌面,声清低沉。“许真,你知道我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如果你那么急切地想知道合同内容,没问题,你当然可以知道,”他声音不高,字字句句十分沉重,“但后果也要你自己承担,你考虑好了吗?” 第二十五章 电影节 那天晚些时候,我跟林晋修去了趟他在学校的单人公寓。我不愿跟着他去电影公司,林晋修于是让人把合同副本都送了过来。 我坐在沙发上,一份份看着复印件,最上面放着的,是顾持钧和电影公司的合同副本,顾持钧自出道以来所有的合同都在盖亚电影公司,合同期都是五年为限。而我手中的这份最新合同是他两年多前签下的,还有两年半到期。盖亚给他的待遇优厚,各种资源优先。他是盖亚公司一手栽培出来的,再加上有我母亲这层关系,他似乎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主动解约,所以对违约条款不那么放在心上。违约的情况有好几种,比如疾病、自然灾害等人力不可抗拒的因素而解约,他什么都不需要赔偿。但顾持钧需要面对的,无疑是最糟糕的一种。从今年下半年开始,他拒绝了公司安排的一切活动,态度强硬地要求解约。因此他的违约金,是个天文数字。 于是我看到合同副本之后,还有大堆资产转让的文件副本,顾持钧手里的现金不多,大都是各种形式的资产,比如他包括郊外那套别墅在内的两处房产、一些基金证券股份,他都已经签上了名字,或卖或转让,给电影公司作为违约金的一部分。 我在脑中迅速估算,显然,那天文数字的违约金已经席卷了他大部分个人财产,还有一部分的缺口,大概只能用我们俩正住着的那套公寓来填补。我想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解约一事拖延到了现在。那套公寓实在太大,一时半会不是那么好出手,而且我们还住在里面,一旦卖掉,我们又搬去什么地方?他要怎么跟我解释忽然“搬家”的问题? 即便顾持钧有着极高的智商,处理好这件事依然是个难题。而且他喜欢那套公寓,交通方便环境幽静,我问过他为什么要买这么大的房子,他就笑语,“我喜欢大家庭,人多住在一起才热闹。”我跟他不怎么谈金钱,但也隐约觉得,他对金钱没有多少具体的概念。除了身为公众人物必要的行头,他甚至都没什么一般明星都有的奢侈品,平时在家,他穿得非常随便,常常穿着大学时代买的衬衣和t恤,自在得很。 但是,金钱和物质有时候也是成就感的直接体现。这么多年的心血和打拼,统统放弃。我看着都心头滴血,何况是他。现在所有的一切,他似乎都要放弃了。我心口绞痛,只觉得那白纸黑字的签名再也看不清了,明明那么熟悉他的签名,此时却这么模糊…… “这就是全部的相关文件。” 我点了点头,手心哆嗦着,把文件重新整理好 。 “好了。”我说。林晋修略微一点头,那位黑色西装的秘书一言不发把文件重新放进文件夹里,跟他鞠了个躬就离开了。 “许真,”林晋修走到橱柜前,最后盛了杯红茶递到我手里,声音低沉,“我早跟你说过,做好思想准备。”他在边上坐下,又去摸茶几上的烟盒,但又放了回去。“刚刚你都没吃什么,跟我出去再吃点东西。” “不,我不饿。” 林晋修根本不理我,“我让你看合同,不是为了刺激到你连饭都吃不下。你以为你是铁打的机器人?” 我伸手揉了揉脸,只觉得手指和脸颊异常冰冷。 “你的这种性格,以前觉得真是有趣,现在想,还不如傻一点。”林晋修伸手拨开我的一缕刘海,低声说了这句。 “我还不够蠢吗?直到今天才知道真相。” “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他随时可以回来。”林晋修面无表情,“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违约金也可以再谈。” “不……不了,就这样吧,”我悲哀地垂下头,“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既然瞒着我就是不希望我插手。和电影公司解约,这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会造成什么后果,他比我清楚得多。” “他也未必清楚。”这话有潜台词,我诧异地抬头。 “十几年来,他和盖亚都合作良好,忽然提出解约,多半是因为你,”林晋修微眯双眸,静静盯着我,“你是不是正在这么想?”我哑口无言。“只是,他高估了你的承受能力。合同你已经看到了,你真的放得下?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温莎公爵只有一个,即便是他,最后也心生悔意。你们的事情,一年两年之后呢?以一个人的牺牲成全一段恋情,从来没有善终。” 他忽然变身为恋爱专家,我很不适应。嘴上功夫我一直不如他,不论是调侃还是说正经的事情。最关键的是,他说到了点子上。 是啊,怎么可能有善终?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那些合同就像白色枷锁一样缠绕了我,我没办法再谈下去,也不能和林晋修再待在一个屋檐下。太阳穴一抽一抽,大脑疼得发木。许久后,我茫然站起来,“我回去了。”林晋修伸手盖住了眼睛,“嗯”了一声。 走到门口听到他低沉的声音,“记得吃饭。” 我心神不宁地回到家里,时间已经不早了,手机里有好几个未接电话,和平常一样,进门的时候顾持钧已经做好了晚饭 ,我心里有事,一顿饭也吃得食不知味,顾持钧看上去真是心情大好。 两个人吃饭还是太寂寞了点,我心里哽得慌,胃里全是石头,基本吃不下什么。看到他吃得差不多了,我把餐具收拾到厨房,顾持钧跟在我后面进了厨房,跟我一起打理。 他脸上笑意宛然,就像我们在一起生活这几个月的每一天,我却觉得脊背发寒,他遇到这么大的事情,人生已经走到了最关键的路口,他绝对不可能不忧心,而我们现在住在一起睡在一起,我居然没有发现他情绪上的任何异状,交谈中他也从不漏任何口风和蛛丝马迹。他到底是把跟我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当成了什么?他在我面前一举一动都是表演? 我终于忍无可忍,“我有事问你。” 顾持钧头都没抬,“什么?” 我咬着唇,“你准备和电影公司解约?” 他侧头看我一眼,不动声色,接过我手里的盘子用干毛巾擦干。“嗯,是有这个打算。” “什么叫打算?”我几近抓狂,“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他随口问:“谁告诉你的?” “谁告诉我的你别管,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还瞒着我什么?”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只凝神想了一想,又面无表情道:“沈饮言告诉你的?真够多事。男人要纳于言而敏于行,在这个圈子尤其要管住这张嘴。” 我深吸一口气,“这是我跟他的交情。再说,他以为我已经知道,谁知道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顾持钧放下碟子,“去客厅谈。” 我们沉默不语地来到客厅,我坐在沙发上发呆,虽然告诉自己要镇定,但肩膀下意识瑟缩着,完全控制不住。 顾持钧收起了所有的玩笑之色,正色道:“许真,不论你从他里知道了什么,但我告诉你,和公司解约纯粹是我自己的考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而且事情马上就解决了。” “不仅仅是钱的事,”我觉得嗓子像有火烧,“更多的……是你的事业。你说过,你很喜欢演员这个职业。” “也就仅仅是喜欢,”顾持钧轻轻吻了吻我的发梢,“回归老本行是不错的选择。”他说得没错,以他的能耐,不会离开了这个圈子就不能过日子。只是账不能这么简单算。 我想,如果他没有遇到我,他必然还是风光无限的顾持钧,在电影圈子里如鱼得水,不会面临这样无奈的选择。 林晋修一点都没说错,两个人相处,一个人牺牲太多,另一个人会承受不起的。哪怕对方是牺牲得心甘情愿。如果有人为了你改变了人生的道路,那你就要负担起未来生活的责任。是啊,如果他没有了事业,我又离开他,哪怕他有着钢铁般的意志,恐怕也受不住。 我抱着头,觉得肩膀被无形的重物压住,瑟瑟发抖。一时间屋子安静极了,他轻轻吻我的发顶,感叹地说了一声“还是个孩子”,又在我面前半蹲下,握住我的双手,轻轻吻我的手心和十指,“小真,喝一点咖啡定定神。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大问题。” 我想我面如死灰,“都到了这步,你还瞒着我做什么?我们什么时候搬走?” 他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你所谓的马上解决的代价不是你身无分文吗?这套房子马上也要给公司了,不是吗?” 顾持钧原地踱步,脸色骤然一变,他重重拧起了眉心看着我,“胡说什么?” 我看着他,“别瞒我了,合同我都看到了。” “合同?”他从来都是个聪明的男人,一怔之后几乎是下一秒反应过来,“哦,林晋修给你看的?”下一秒他声音陡然大了好几分贝,尾音上扬,阴沉而恐怖,“遇到问题后,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回来问我,而是去跟林晋修求证?”问他?跟影帝对质,没有证据怎么行? 我苦苦地笑,“你不可能跟我说实话的。实际上我刚刚问你这件事情,你的第一个念头,也是想着先瞒过我,对吗?”顾持钧脚步一挪,朝我趋近一步,竟压得整间屋子气压一沉,宛如风雨欲来,“你的意思,林晋修就不瞒你?” 我没力气也没勇气迎接他逼人的目光,转移了话题,“林晋修说,你还可以回去……违约金也可以再谈。” “我要回去的话,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了,”顾持钧声音听起来痛彻心扉,“林晋修的话你也信?他对你什么心思你会不清楚?我跟公司解约就是为了一个了断,我不可能容忍公司老板一直觊觎我的老婆!” 说到底,他还是不信我。我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连一句反驳的话都不想说,只默默低头翻开书包,取出一份文件给他。“这套公寓不要动了,我不想搬家,”我轻声说,“最后差的那部分违约金,用我家的房子抵押吧。虽然只有这套公寓的一半面积,但地段好环境好,没有按揭。我按照市价算过,足够了。” 顾持钧是真没想到我会这么做,半晌后 才拧着眉头开口。“收回去。”他完全不假辞色,话也说得干脆利落。 “不,你能不能听我一次?你口口声声‘我自己的决定’,却没想你现在面临的状况完全是我造成的。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是我们两个人的问题啊!”我嗓子一紧,话也说得带上了沙哑的破音,“顾持钧,你就没想过,即便你现在瞒我瞒得滴水不漏,我总有一天会发现真相……到时候要怎么办?我没有办法释怀的,你当真要我内疚一辈子?” 我觉得眼睛潮湿,隔着蒙蒙水汽看出去,顾持钧表情复杂难辨,震惊、意外、不安、难过、伤心……似乎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他在我面前,从来没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他使劲揽我入怀,把我搂得死紧,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哑着嗓子。“别哭,别哭。是我不对,好吗?”他吻我的鬓角。 那天躺在床上,我怎么都睡不着,只能睁着眼睛凝视黑暗中的一点,大脑里无数想法天人交战。顾持钧在我身边睡得很沉,绵长的气息在我的颈窝徘徊,表情安静,好像从来没什么事能打扰他的睡眠。是啊,我和他的角度完全不一样,他不觉得解约是多大一件事情,但我不能这么释然。人和人的差异就是在对同一件事情的态度上体现的。所以他选择不告诉我,打算等所有事情都告一段落后再告诉我解约和退出影坛一事。我身体越发僵硬。以前也有这样的时候,身体完全不能动的时候,大脑的脑细胞却异常活跃。忽然身处的好像不是黑沉沉连星星都看不到的卧室,而是空旷的郊外,头顶繁星漫天,耳边风声猎猎。开动引擎,车灯雪亮,蓄势待发,关闭大脑,猛踩油门。风驰电掣,尽情飞奔,无拘无束,征服了恐惧之后,再也没有什么感情能控制我。我享受到至高无上的自由。那种自由的感觉,我无比怀念。 第二天就是周末,我跟院庆办公室请了假,花了一天把家里最后打扫了一遍,把能搬走的家具统统搬到了顾持钧的公寓。其实这间屋子在我捐出化石和仪器后基本已经半空了,东西并不多,搬家工人往来了三趟就搬空了屋子。 我这才发现我家原来很大。和顾持钧站在屋子中心,说话都有回音。顾持钧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开口,面无表情。默默环顾四周,我顺着他的视线往周围望去,褐色地板白色墙壁,窗帘在风中猎猎作响。门口忽然一响。我回过头,有风从门口吹来。恍惚中似乎看到父亲背着大包小包,牵着我的手推门而入。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我和爸爸在家的时间是极少的。小的时候,整年都在外头,七大洲五大洋,那么多可 看的风景……虽然外面的世界有趣又新奇,但在长久的奔波之后回到家,总那么让人愉悦,只需要在家中的沙发上坐下,煮上一壶热茶慢条斯理地喝,一年的辛苦疲劳就不翼而飞。 眼睛忽然一酸,说不伤心是假的,但我不敢表露出来,怕顾持钧不好受。自己难受无所谓,不能让喜欢的人也受这份罪。他家境优越,从小到大都没为钱发过愁,现在为了解约才动用了我家的房子,以他对我的维护,此时绝对比我更难过。钱之一事,没遇到难题不说,遇到了才知道窘迫和无奈。 我推着他往外走,笑说:“好啦好啦,没啥好看的,去会计事务所吧。”顾持钧的资产都是专门的会计事务所打理,解约的事情他们一并负责。他应该是从瑞士回国就在准备解约,只是违约金数额实在太大,而他的各类资产也庞杂,准备各种文件都花了很久,且不说公司那边可能还会刁难,结果拖延到了现在。 在会计事务所花了半天时间,终于把我家房子交割完毕。同时我才知道顾持钧本不会被违约金逼到这个份儿上。他在电影圈的这些年,是赚了不少钱,但也捐出去了大概三分之一。比如我现在才知道,他原来还是一个著名慈善基金的长期捐款人,用于帮助患白血病的儿童。 离开的时候,顾持钧一直不语,在电梯里他抱着我,跟我额头相抵,脸颊轻轻蹭着,气氛异常缠绵。 没想到的是,没过两天,林晋修就找到我,直接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把正在布置活动的我从阶梯教室里拎出去,磨着牙阴着脸说:“你发疯了?那是你爸留给你的房子!” 好吧,我也没指望瞒着他。“那曾经是我家的房子,现在是贵公司的财产了,”我轻松地微笑,“没什么大不了。” “还装?!”林晋修面如冰雪,“对你来说真的就是一套房子?是你的全部了!你以为你爸还给你剩下什么?” 我要努力深呼吸才能按捺住心头的情绪。“顾持钧付出的远比我多,我做的不值一提,”我静了半晌,随即轻轻摇头,“总之,我绝对不能让他一无所有,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这样才公平。我回去做事了。” 学院的校庆活动如期展开,金像奖颁奖典礼也如期召开。顾持钧虽然已经解约,但提名出来的时候,他的合同还在电影公司,所以自然要出席金像奖颁奖典礼。我也觉得有始有终的收场才堪称完美。 第二天是个美好的周末,我窝在客厅的沙发上,在电视上看了现场直播。直播 的是max旗下的娱乐台,红地毯、闪光灯,剧组轮番出场,我还看到了沈钦言。他所在的剧组的电影虽然还没完全公映,但并不妨碍先做好先前的造势工作。 《约法三章》作为压轴剧组,最后才出现在红地毯上,顾持钧一身白色的礼服,英俊挺拔。顾持钧之前跟我说过,这次的两个奖项绝对落不到他的头上,他去参加活动,不过是去履行在公司的最后一份义务罢了。 仪式很快开始,给他颁奖的是个著名的导演和上一届的最佳编剧奖得主,两个人的台词也相当有趣,一唱一和。“哎呀,今天晚上将会出现金像奖有史以来最大的惊喜之一。” “本年度的最佳编剧获奖者大家都很熟悉,他曾经是金像奖最年轻的影帝之一,在两年前也曾经站在这个颁奖台,拿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奖,真是让人佩服。” “依我看,其他编剧一定恨死他,长得帅演技好已经够幸运了,居然还跟他们抢饭碗。” “我想大家已经猜到他是谁了。”偌大的剧场里已经有人叫出了“顾持钧”的名字。“对,《约法三章》,顾持钧。让我们有请这位集编剧、演员于一身的天才上台领奖。”宣布获奖名单的那一刻,全场掌声雷动。从提名开始,镜头大半时间都切在顾持钧脸上,摄影还真是周到,给了特写。 他始终保持了微笑,非常愉快,接过奖杯的时候,他真诚地接部就班地感谢了一大堆人,他说:“一部电影是不是成功,往往跟题材的关系不大,而是看你怎么执行。《约法三章》剧组是个非常优秀的剧组,能把构想变成现实。我感谢他们。” 随后,金像奖组委会、导演制片,然后是支持他的影迷等都被他提到,是他一直以来的滴水不漏的风格。我想,坐在大剧院里很多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他要退出电影圈的事,主持人完全无视时间限制,特别让他再说上几句。 他对着镜头和亿万观众微笑,眼神真挚,“无论我拿下多少奖项,这种荣誉都不是我一个人的。对我来说,人生真正的意义,来自于用真切的感情,研究这个世界,也来自于我所爱的人,爱我的电影。成为演员,是我的幸运,从事电影行业十二年,许许多多的经历让我永生难忘,打开了我的灵魂。我想,在数十年后,我可以指着荧幕,骄傲地对我的孙子说:‘你的爷爷曾经是一名电影人。’”全场掌声雷动。他眸子里有光,在亿万观众前微微一笑。我知道他真心微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也清楚他刚刚说的这番话发自肺腑,不是演技。 我莞尔,是真的为他高兴,下一秒,眼眶酸涩难当。他用的词是“曾经”。这也是他最后一次站在这个舞台上,领取那尊小金人了。只是笑着笑着就那么难过,眼前模糊得已经没办法再看下去了,我歪在抱枕上。电视里陆陆续续地有声音传来,最重的奖总是留在最后,我总算等到了最佳导演奖的揭晓。得奖的不是我母亲而是邹小卿。镜头转到我很久不见的母亲脸上,虽然奖项旁落,她丝毫不见失落,只是笑着转过头,和邹小卿握了握手。 顾持钧很晚才回来,那时候我正披着毛毯靠在沙发上昏昏欲睡。他之前和我通报过,颁奖后有通宵酒会,他不会在那里待上一个晚上,但肯定也要晚归,我就用这段时间画了张贺卡放在茶几上。迷迷糊糊觉得沙发一重,睁开眼睛,只看到顾持钧坐在我旁边,礼服扔在地下,只余一件白衬衣,墨色的领结扯开挂在脖子上,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脸。他显然喝了不少酒,脸色发红,薄有醉意。见我醒了,他也不说话,只一笑,俯下身来跟我交换了一个吻。他唇舌间酒意甚浓,我推推他,“去洗澡。醒酒药就在茶几上。” 他干脆整个人压住我,隔着被子,小孩子一样嘟囔道:“嫌弃我吗?”亏得他还有力气闹,我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蹭了蹭他的脸,“不敢。”他随即抱我回到卧室,把我放在床上俯下身缠绵了一会儿,才哑着嗓子低低地笑了,“为了不让老婆嫌弃我,我去洗澡。” 他片刻后回来了,带来沐浴后的香气,我只觉得身边一暖,被他树袋熊一样抱在了怀里。“谢谢。”他贴着我的耳朵轻语。 “什么?” “为了很多事情……”他气息缠绵,“比如,你的贺卡。” 我的手攀上他的腰,真的睡了过去。 我是被电话吵醒的。醒来觉得天光未明,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不过早上七点半,时间实在太早。艰难地搬开顾持钧缠在我腰上的胳膊,又把他压在我肩膀颈窝的头挪开,这么一番动作他都没醒,可见他昨晚实在醉得厉害。 我探出身子去接电话,刚说了一句“喂”,那边忽然安静了一瞬,我倦意浓浓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的确是市内的号码。知道家里这部私人电话机的人极其少,只有顾持钧的家人和公司里的寥寥几个人,都很清楚我和他的关系。我担心是有要紧的事情,打起精神说:“哪位?” 那边又很快嘈杂起来,我听到很细却很突兀的声音响起,“是女人接的电话,”一愣,还没完全反应 过来,另一个清晰的从未听过的女声在耳边炸开,“我找顾持钧先生。” “他正在睡觉,你可以晚一点打过来。”我还没睡醒,茫然应了一句。 那边忽然静了一瞬,“我是《星报》的记者,你是不是正在跟顾持钧交往?” 大脑轰然一响,所有的困倦不翼而飞,理智逻辑统统回来,迅速分析这通电话,得到一个结论:出事了。“你从哪里得到这个电话号码的?!” “既然没否认的话,那就是承认了。那你必定是顾持钧的女友了?” “啊……” “那么,顾持钧为了你息影的事也是真的了?” “什么?”我彻底慌了手脚。一只手从我肩上越过,挂了电话。 我仓皇地回头看他,顾持钧也醒了,脸色不好,我知道那并不是因为宿醉的关系。我头昏脑涨,心情又紧张,“记者怎么会知道家里的电话?她听到我说话,问我是不是在跟你交往,我没反应过来,让她抓到把柄了……” “没事,别紧张,我先问问。”顾持钧沉声开口,揽过我抱在怀里,要伸手拿电话,整个房间都有声音。这次不光是座机,我的手机、顾持钧的手机都在玩命地响。我跟他对视一眼,分别去抓电话。打电话找我的是韦姗,她在那边哇哇大叫,“我说许真!照片上那个女人是不是你?” “啊?” “就是顾持钧的新闻里的那个女人啊!虽然是侧脸,但跟你太像了。”我呆了足足半分钟,才想起来问她是哪里看到的。“新闻铺天盖地!报纸上都是!”我心下暗道不好,在她“喂喂,到底是不是你?你怎么都不否认啊?你怎么对得起林学长?”的吼声中关上手机,下床去拿书桌上的笔记本,开机,连上网络,终于知道了造成我一大早就被迫失眠的元凶。 原来今天早上,几家最有影响力的娱乐报纸上都登出了一组照片,我和顾持钧牵手走过长街,在街角接吻的照片。照片里的我踮着脚尖,微闭双眼,顾持钧一只手揽住我的腰,一只手轻轻抚着我一侧脸颊。我想起来了。那是暑假的一个早晨,我和顾持钧在阿尔卑斯山下的斯特雷小镇住了一晚,早上趁着游人稀少外出散步时,他缠绵地吻我。和这几张照片相对应的,还有顾持钧昨晚在颁奖典礼上手持奖杯,面带微笑的照片。新闻题目则让人忧然惊心,“顾持钧为女友急流勇退?”本该是大肆报道金像奖的时候,结果却变成了精彩的八卦新闻。 我扫 第二十六章 分手 我在学校里还有不少事情要做。我带了箱子去宿舍收拾我的东西,拖着行李箱离开的时候,坐在小花园里打电话给我母亲,没想到,电话根本无人接听。我不死心地连续拨打了三次之后才有了说话声。 “妈妈?” 母亲冷淡地“嗯”了一声,“之前拒绝接我电话,怎么现在想起找我了?” 这话当真刺耳,我也顾不得,低声下气开口,“妈妈,能不能跟你见个面?” 她回答我,“我在国外度假,电话里说。” 仔细一听,确有浪花拍岸的声音。我深吸一口气,“我遇到了一点麻烦,你能不能帮帮我?” 她声音平淡,“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从来没当我是你妈妈。”我何尝不知道自己这前倨后恭的态度十分难堪,但告诉自己要镇定,还让自己心平气和地问:“不是因为我,看着我爸的面子上,这还不行吗?” “你爸爸?”母亲声音冷淡,“少跟我提他。”她的话让我彻底掉进了冰桶里,“这么说,您是不肯答应了?” “我之前警告过你不要和圈子里的人谈恋爱,就是担心这事。你和顾持钧在一起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总有一天会变成这个局面,”她说,“你应该尝尝自作自受的后果,不是每件事都有人站在你身后为你收拾烂摊子。” 我几乎能想象出来她坐在海边的别墅旁,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漫不经心接听助理递来的电话,嘴角挂着高贵的笑容,双唇开合间说出冷漠的言辞。我默默合上手机,坐在花园里的长椅上想了一想。说也奇怪,被她拒绝的那一瞬间,我并不觉得太失望,也没有觉得心灰意冷,只是忽然明白了,我爸为什么带着我独自生活的原因。爸爸那么担心我,即便是在弥留阶段都没告诉我母亲的下落。那是因为,他从来都知道,我的生母就是这么个冷心冷面的人,之前对我露出来的所谓关切,不过是耐心耗光之前的假象而已。真正遇到了事情,是绝对指望不上她的。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刚走了没几步就被一大群不知道哪里出来的记者围住了,上一秒他们好像还只是参观学校的普通人,看到我的下一秒纷纷变了脸,摄像机相机纷纷出动,无数镜头闪着光,我眼睛都要瞎了。我完全没应付过这种可怕的阵势,彻底呆住了,脑子居然反复在想,这些记看到底是从哪里进入学校的?我已经低调处理,但他们还是迫踪到了学校。无数的问题朝我砸过来。 “你和顾持钧是什么关系?” “听说你强烈要求顾持钧息影?” “……” 每一个问题都让人崩溃,我头疼欲裂,“你们怎么进学校的?!” 有个下巴尖尖的女记者就笑了,忽然挤到我面前,压低了嗓子故作神秘地塞给我一张纸条,“许小姐,关于这件事,我想请教你。”我低头一看,匆匆展开手中的纸卷,那是一份三十七年前某报纸的复印件,纸片上虽然只有短短几行字,我却好像被人扔进了冰窖,“这个变态的世界,永远都是怕什么来什么。”那女记者看看我,“所以许小姐,可不可以单独给我个采访的机会?” 我推开人群,傀儡似的跟她走到僻静处。女记者说:“我令天查看旧报纸的时候无意中忽然发现,许小姐,你的父亲许正尧三十七年前被控谋杀他的第一任妻子梁婉灵,我很想知道你对此事的看法。”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眼睛里闪着格外欣喜的光芒。是啊,她当然高兴,这是多么大的一起猛料。我身上没什么多余的料可以挖,但我爸爸有。 “据我所知,梁婉灵是安平制药家的长孙女,据说嫁妆丰厚,她身亡后,你父亲继承了她的大笔遗产,对吗?” “你既然调查了这么多,那应该知道,所谓的案件是不存在的,这件事从没有被正式立案,”我咬牙,狠狠盯着她,“而我爸爸也过世了。” “的确是这样,”她怜悯地看着我,“但人们总是不介意从最坏的角度揣摩一件事。” 我咬牙,“你要什么?” “坦白说,我对这件旧案的兴趣不算大,当年有关系的人早已不在,最多不过是花边谈资,”她饶有兴趣地开口,“我好奇的是另外一件事情。我查到,你的父亲只结了一次婚,就是和梁婉灵。而他的第二次婚姻记录并不存在,同时,系统里也没有你的收养记录……我对你的来历当真好奇。” 我想我母亲做得真绝,为了不让人查到她的过往有机可乘,连当年的婚姻记录都统统销毁了。明明我还清楚无比地记得,我从爸爸的废纸堆里翻出的他们当时的结婚证明和我的出生证明。 “既然你这么神通广大,不如再去查一查我生母是谁。到时候咱们再谈。”我冷冷瞥那女记者一眼,再没有心情纠缠下去,头也不回转身就走,同时打电话叫了学校保安。 但俗话说祸不单行,好不容易解决了麻烦的记者,又被几个女生围住了。我瞧着她们很有些眼熟,似乎是我们学院的大一新生。 “真了不起啊,记者都追到学校里了,”为首的女生昂着头问我,“你就是许真?” 一看就来者不善,我懒得理她们,转身要走。另一个女孩忽然推我一下,我尚在愣神,就被她们泼了一身的冰激凌,远远近近的同学都看过来,还好天冷,在草坪上学习的学生不多。“脚踏两只船水性杨花的贱女人,已经有了林晋修还要去勾引顾持钧!”她们气势汹汹质问我,“顾持钧是公众人物,你凭什么让他为你放弃事业!自私,无耻,卑鄙!” 我听得发愣,看到冰激凌顺着我的发尖滴落,只想着这个女人居然是我? “学姐,”我茫然抬头,看到安露朝我疾走过来。她一身火红,做事却像锋利的刀子,沉着脸一言不发走过来,扔了为首的女孩一个耳光,“滚!凭你们几个贱人也敢动学姐的一根头发!”她现在已经颇有气势,一个耳光打了之后那群女生完全不敢反驳。 她拉起我,“学姐,跟我走。”安露送我回了宿舍,我洗完澡换着衣服,有一搭没一搭跟她说话。“看到照片之前,我是真的没想到你和顾持钧……” 她叹了一声,“几个月前,大概是《约法三章》上映前后那几天,顾持钧来max上通告,我在演播室外见到过他一次,他那时正在打电话,表情温柔得不得了。当时我就在想,他一定在跟很喜欢的人说话,现在才知道是学姐你。” 我说:“你别说了。” 安露神色怅然,轻轻抚我的背,“学姐,我知道你不想听,但我还是要说出来……哪怕你觉得我讨厌。你和顾持钧在正常地交往、恋爱,这事完全不丢人。顾持钧肯为了你息影,我认识的每个人统统觉得非常浪漫,都说顾持钧是个世上难寻的好男人。”他的确是很好的人。 “会有人反应过激,没办法,谁让顾持钧是公众人物,”安露耸肩,“但你完全没必要放在心上。新闻我也在看,其实倒也没有说得太过的地方。过了几个月,人们再提起这件事情,只会说两个字‘传奇’。” 我穿好衣服从浴室出来,头发还滴着水,“安露,你还不明白吗?两三天内这件事情发展到现在的地步,针对的已经不是顾持钧,而是我。” 安露翻箱倒柜地找我的吹风机,对此话题不予置评,看来她是清楚的。“明星谈个恋爱算不上大事,可从我的照片被曝光的时候起,焦点已经落在了我身上,”我看着安露,“你也应该知道我母亲是谁了?”她表情复杂,“之前不知道……现在 ,有所耳闻。” “媒体发疯了一样报道我,甚至扯出了我爸爸,却没一个字提到我母亲,”我说,“以这些媒体的信息来源,他们会不知道我母亲的身份吗?即便现在不知道,早晚也会知道。流言根本挡不住。但他们根本不在乎,还追我追到学校里。” 安露不语,拿过吹风机帮我吹头发。我想这个学妹的最大好处就是善解人意,该说话时就说话,不该说话时就缄默不语,从不多事从不多问,也难怪林晋修待她和别人也不太一样。 我疲倦极了,强打精神,“安露,你开车来了是吧?帮我个忙。”我知道,林晋修这段时间如果不在学校就是在max总部,没有通行证我自然进不去max。在安露的带领下,我乘着观光电梯一路往上到达顶层。 我想这就是顶级富豪的好处,可以站在这个城市最高的地方俯瞅全市。虽然没有预约,但他的秘书听说是我,当即叫我进去。林晋修的办公室异常宽大,阳光明媚,简练且舒适,黑白二色为主,一看商业气氛浓厚。有事求人,我规规矩矩就站在他那宽大得足有四平方米的漆黑办公桌前,只觉得桌后的人很有判官的气势,很能慑人。 “学长。”我轻轻叫他。 “怎么,两天不见就憔悴成这样了?”我虽然垂着头,但能感觉到他在看我。真是明知故问,他应该比谁都清楚事情的原委。“你来找我比我预想的还要快。”林晋修开口,桌上的文件又翻过了一页。“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觉得大脑都要炸开了,“你需要什么代价?” 林晋修轻轻呼出一口气,“许真,我要什么,你一直很清楚。”都是一笔什么样的烂账?我头疼欲裂,眼前一阵血红连接着一阵白雾,有一瞬间连我身处何地都不清楚,我喃喃自语,“我不会跟顾持钧出国,我会跟他分手……”完全看不清林晋修的脸,我听到他的声音,“这不够。” 会议室里开了暖气,吹着我的头发和脸颊,我觉得眼泪都要被熏出来了。“这是我能做到的了,”我太阳穴突突直跳,“你不能要求我更多。” 他盯着我半晌,“许真,去沙发上坐下。” 我小腿发软,连走到沙发边上的力气都没有了,慢慢蹲下身,无力地摇头,感觉就像无数看不见的透明蚊蝇在我四周飞舞,模糊了视线,侵入了身体,我只觉得一辈子里,从来没有这么心痛。茫然中林晋修走到我身边,我抱着他的腿,“我求你了,学长。只要我爸爸,我爸爸 ……” “起来。”他半抱半扶地把我弄到了沙发上,又顺手拿过他的咖啡杯放到我手里。我看到林晋修的脸从一阵雾气里浮现出来。我双手握住杯子,觉得热气从加了牛奶和方糖的咖啡杯里燃起,蔓延到了全身。 我默默看着林晋修的脸,忽然觉得我很久没有正眼看过他了。无须讳言,林晋修的皮相固然不如顾持钧,但在男人里也算是顶好了,他看向你的眼神总显得极为专注,三秒钟的凝视就让人有暧昧感觉。他出身太好,也太聪明,众星捧月般长大,女孩子都对他芳心暗许,于是他觉得有些东西自己出生就该拥有或者总会拥有,所以他永远也学不会宽容。一定是我凝视他的时间太久,林晋修忽然别开目光,半晌后说:“好,我答应你。” 头重脚轻离开他的办公室,大脑里昏昏沉沉,我看到林晋阳和几位西装革履的助理边交谈边从玻璃门后走来。没力气说话,我竭力维持着最后一点平和的情绪,点点头就算打了个招呼。林晋阳看到我,惊讶神色一闪而过,随即站住叫我的名字,“许真。” “林先生。”我说。他跟身边人点了点头,一群人先行离开到了会议室。“跟我过来。”势不如人的坏处就是,他要跟我谈话我不能不给面子,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脚下一拐进了一间装修精致的休息室。 “林先生,我是来找学长的,”上次我们在电话里的交锋可谓不欢而散,我只想说完快点离开,“请他帮忙把我的各种新闻压下去。就是这样。” 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兴致,“你怎么会来找阿修?” 我言简意骇,“除了他,没有人能帮我了。” “以你的脾气,此时最不应该找的人,就是他。”他又了解我多少?我们不过见了几次面罢了。 我简单道:“此一时彼一时。” “你和顾持钧的照片被公开,他脱不了干系,”林晋阳瞧我一眼,“你不会怪他?” 我挺意外,没想到素来沉稳冷静的林晋阳今天的话这么多。“不,不是他,”我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照片的事情跟他无关,至少起初没有关系。” 林晋阳一怔,像是真正吃惊到了,“你相信他?” 我摇了摇头,又闭上双眼,“我认识学长这么多年,虽然他自大狂妄,还有些自恋,又表里不一,有很多缺点,但他……那么骄傲的人,不会做这种事情。” 他意外,端正的 脸上难得显示出一点怅然之意,显得若有所思,“难怪阿修会对你……” 我不去理会他这句话后的潜台词,又叫他,“林先生……”林晋阳看我,“有事?” “不,没有了。”我沉默许久,又轻轻摇头,“我可以离开了吗?”他点了点头,我欠身离开。只觉得他锐利的视线一直停在身上,如芒在背。 安露送我回家,一直到楼下的停车场。我跟她说“我就不请你上去了。” 她苦笑说,“没关系,”又低声叹了口气,低声说:“学姐,抱歉,这件事情我帮不了你。” 我拍拍她的肩膀,“现在就够好了。”这是我自己亲手布下的一个局,如蛛网一样困住了每个人,只有我自己能解开。安露能帮我到这个份上,已经仁至义尽了。其他人卷进来,不过都是炮灰而已。 我开门的时候顾持钧正在衣帽间收拾行李,地上摊开了四五个行李箱,我的衣服堆在床上,他一件件叠好,整齐地放进行李箱里去了。“别收拾了。”我哑着嗓子说。顾持钧抬头看我一眼,本来还算轻松的脸色骤然一变,伸手拉过我,手指摸索着我的脸颊,“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又哭了?今天遇到了什么?” “我不去瑞士了。”我说。 顾持钧语调一扬,“怎么?不是都说好了?明天的飞机。” “我不去了。”我重复了一遍。下面这句话我不知道我是用什么表情说出来的,只觉得心如死灰,脸上的表情大概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我坐在地上,仰起脸,“我们分手吧。” “住嘴!”顾持钧暴怒,站起来,一脚踢开行李箱,英俊的五官乌云密布,压得偌大一间屋子风雨欲来。“这种话不要再让我听到第二遍。”我完全呆住了,他重重喘息了几声,又竭力镇定下来,“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了?你遇到什么事情了?” “我去见了林晋修,”我答非所问,“让他把……关于我和我爸爸的新闻统统压下来。”他真是聪明,下一秒就说:“林晋修要挟你?”说完阴着脸揽过我的腰,动手扒我的衣服。 我想顾持钧的心理学真是没白学,总是可以准确地分析我的心思,如果他去做心理医生,应该也是非常优秀。只是人无完人,百密一疏,有那么一件事情,他不知道。我挣扎着,“你做什么?” 他不言,手上动作加快。我脸都涨红了,使足了劲一把推开他,“没有!林晋修没碰过我!他不会做这种事情。” 顾持钧果然停了手,微妙地“嗯”了一声,“为什么?” “什么?” “我说你为什么去找林晋修帮忙?” 我不接腔,别过头盯着空中虚无的点,“持钧,我们在瑞士的照片……是你给记者的,对吗?” 顾持钧面无表情看着我,“胡说什么?” “我知道是你。” “怎么不是林晋修?”顾持钧冷着脸看我,“出了事情,你怀疑到我头上?他知道你没办法忍受记者的镜头,把照片给记者,逼你去求他,然后跟我分手。这不正是他的手段?” “林晋修……不会做这种事情,”我低着头,顿了顿,“他骄傲得要命,总以为我是他的所有物……他怎么可能让全世界都看到我和你在一起的照片?这事对他来说是个最严重的羞辱,好比在全世界人面前被扇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他不再说话,起身走到窗户旁。“第五次了。” “什么?” “这是第五次,你跟我说,对林晋修的信任超过对我。” 我垂下眼皮,“你是分析心理学的专家,你告诉我,每一次,我可有说错?” 顾持钧转过身,他逆着光,面部表情模糊不堪。他语气平和,态度从容,“许真,你看,事情到了这步,你还为林晋修说话……”到了现在,他反而不动声色了,我想他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我沉默了一会儿,无比镇定继续开口,“我认识林晋修真的太久了,比跟你久得多。而你,我从来都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你。你跟电影公司解约的时候,我问过你那么多次,你都瞒得滴水不漏。你那么会演戏,我根本看不出你的真实情绪。” “我瞒着就是怕你瞎想,却换来你的不信任。”顾持钧的声音带着浓浓的自嘲。 “我为什么要跟公司解约?没错,林晋修是没封杀我,实际情况恰好相反,”顾持钧一字一顿,“电影公司把我以后一年的日程表全都排得满满当当。如果不提出解约,这几个月根本就不可能陪在你身边。聚少离多的话,怎么恋爱?” “许真,你还不知道吗?你对林晋修从来没有办法释怀。我费了多大工夫才把林晋修从你心中赶走,最后追到你?即便这样,我跟你求婚这么多次。你也不肯答应,或多或少也是因为林晋修,”他满脸疲惫,“如果我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在外面拍戏,你会怎么样?只需要三个月,不,也许要不了三个月,你 就会回到林晋修身边。” 我如遭雷击,这才知道什么叫轻声说重话。下意识蹲在地上,我捂着脸,身体中有器官被撕裂,痛楚得钻心。 “终于明白了?”顾持钧也蹲了下来,伸手抚过我的脸颊,“你信任他超过信任我,比如,你甚至都不肯告诉我去求林晋修帮忙的真实原因……跟我在一起后,你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这几个月,我寸步不移守着你,你依然和他藕断丝连。我一开始就知道,林晋修是你心头的一根刺。他会横在你我之间,不是因为他是林氏二公子,而是因为你爱过他。” 顾持钧和别人不同,别人震怒的时候往往会失去理智,而他却不会,思路却格外清晰,极有条理。他坐到床沿,把床上我的衣服一件件全部折好,在他折到第七件衣服的时候,他静静抬头看我。 “好,我们分手。” 顾持钧一个人去了瑞士。 第二天我在学校宿舍睡过了日上三竿,直到下午。我很久没有睡过这么长的时间,独自坐在床上发呆的时候,打开手机,看到他发给我的一条信息,“你家的房子,我很抱歉。但我相信,林晋修会把房子还给你的。我正在机场,二十分钟后上飞机。小真,再见。” 短信是一小时前发来的,现在的他,已经到了离地万米的高空。 他终于还是上了去往欧洲的航班,离开了我。仔细想来,真是一次和平的分手,毫无波折,说断就断。我要跟他分手,他就跟我好聚好散。顾持钧说自己拿得起放不下,其实根本不是。他才是最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干脆利落。付出感情的时候全心全意,收回感情也毫不拖泥带水。这样也挺好,我终于不用在学校和他家之间奔波来去,可以住在学校,沉默地上课下课,在图书馆准备论文和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我镇定自若地换衣服,下床,去卫生间洗漱,然后打开电脑,去网上搜索各种新闻,关于我和我父亲的各种花边新闻已经从报纸和网站上撤去,连点影子都找不到。 我换上以前的手机号,终日安静,从未响起。林晋修做事,果然是万无一失。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取消了请假,上下课无人滋扰,在学校里虽然还有人对我报以好奇的眼神,但并不太过分。我想那是因为林晋修经常在我身边的缘故。谁敢那么不知趣惹到他?他在我身边也不做别的什么事情,只跟我一起吃饭,在图书馆学习,甚至帮我准备论文的材料,简直可以称得上贤惠体贴了。韦姗小心翼翼跟我说:“我还是 觉得你和学长在一起般配一些。” 这其间我知道我妈终于还是要结婚了,她选择在教堂结婚。婚礼的排场似乎不小,听纪小蕊夸张的说法,嘉宾都是跺一跺脚整个静海市都要晃几晃的人,所以婚礼之前必须预演一次。我对她的婚礼毫无兴趣,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林晋修说了几次我都充耳不闻。最后一次他跟我提到我还想装傻,他拿笔敲了敲我的课本,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看到他淡定的脸,“别想装糊涂躲掉。”他肯定是觉得自己一个人难受不划算,所以非要拉着我跟他一道受罪。“胆子真大,”我反唇相讥,“我和她芥蒂还在,你不怕我一脸丧气地去婚礼现场大闹一场?” “我正愁找不到人去婚礼上大闹一场呢,你能提出主动破坏,我非常欢迎,”林晋修头也不抬,“反正丢脸的又不是我,是姓许的。我只需安安心心坐收渔人之利就可以了。”我气结。“我有什么脸可丢?反正客人我也不认识,要丢自然丢你们林家的脸了。” “丢我的脸?”林晋修侧头看我一眼,淡声道,“只有我的妻子才能让我丢脸。”我很不得抽自己的耳光,让你多嘴!林晋修翻着我的考试表,语气不容置疑,“《金融法》考完之后,我来接你。” “喂……”我气恼,“你少自作主张行不行?” 林晋修不理我,取过我那篇被教授批了个鲜红的“重改”两字的论文,低头看起来。“你最近的论文实在太难看,数据处埋从头错到尾,完全是敷衍,那么想延期毕业?”他语气不善地评价我的论文,又提笔修改,圈出了其中的几处关键性的错误,“许真,我不管你到时候怎么丧气,但你务必要出现。”三天后,我到底还是被他抓走了。 偌大一间教堂,很有些年头,安静极了。林晋修和婚礼组织者在门口急速交谈,我目不斜视走进教堂,恰好看到母亲一个人静静站立在教堂通道中央。 她穿着白灰相间的套装,戴着丝质柔软的手套,慢慢回过头来,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怔了一怔,表情阴晴不定。看来她不乐意看到我,我们母女在这点上倒是颇为相似。“来了?”我点头。她垂下眼睫思考了一会儿,“过来。”我往前走,她也往前走,最后在教堂第一排落座,把挎包放下,手搭在膝盖上,也示意我坐下。 “我最近想了很多,你对我生气是有理由的,我做错了很多事情。心理医生说我们母女需要坦诚相见,”她搁在膝盖上的手居然微微颤抖着,“小真,但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给我一 第二十七章 一路向北 我关了手机,花了一天时间去超市采购各种物品,又把家里的路虎擦得干干净净,灌满了油,从静海出发,一路往北。我不在乎目的地,不在乎要走多少天,也不是为了旅游,只需要开着车在路上奔驰,就能体会到无拘无束的快感。我晚上通常会在路旁的城市里休息,补充食物和饮用水,给车子加油,保养。只有一天为了赶路,又太疲倦,就把车停在加油站,放下后座,拿着毯子把自己裹成圆柱体安静睡下。当年我和爸爸也是这么过来的。 夏夜的时候,爸爸还会教我辨认天上的星星,怎么寻找北方,如果在密林里迷失了道路又当怎么办,最基本的生存技能一个没落下。我小时候记性好,学东西快,再怎么复杂的流程也都一字不差地印在脑海,爸爸对我的好学十分高兴,总是抱着我,说:“我的小公主真是太像我了,真聪明。”爸爸对我学什么总是抱着赞许的态度,试想世界上还有几个父亲允许十三岁个子刚刚能够到刹车的女儿开着路虎在荒野中奔驰?我还记得当时爸爸看着我的表情,儒雅的脸上满是笑容。我爸爸还教会我怎么反追踪。我离开静海的时候,特别换上了备用车牌,卸载了导航仪,关了手机,跟外界的联系方式都用无线电长波,用上所有从爸爸那里学来的超一流的反追踪手段,阻断了所有能找到我的办法。实际上,这一切可能都是多余,也不会有人找我吧。 我在路上陆陆续续载了几个徒步旅行的大学生,倒是不寂寞。能在冬天选择徒步旅行的人,大抵都和一般人不太一样。我有时候会问他们为什么徒步旅行,回答大抵都是相似的,不是为了找回一些东西就是为了一个具体的目标。 有一对二十岁小情侣真是很有意思,男孩子叫詹林,随时随地都在用手机、电脑刷新自己的博客,发布一路的旅行见闻,还趁我不注意时把手机镜头牢牢对准我拍照,在网上发布照片文字,称:“在景宁遇到的女大学生,超级大美女一位,开着一辆十分霸气彪悍的路虎自驾旅游,载了我和小昕一段路。”他女友张昕献宝似的把网页给我看,“小真姐,你看。”我看着自己手扶方向盘,扎着马尾戴着帽子墨镜面无表情的侧脸,板着脸说:“删掉。” “为什么?小真姐别担心啦,你这么漂亮,简直像个女王。”我瞪她一眼,“实话告诉你们,我现在正逃亡在外,如果我的照片被你们贴到网上被我的仇家发现,那我就完了,只能伸长脖子待宰了。” “哎呀,小真姐的这个故事真不错,记下来记下来。”她笑得容光焕发,手指如飞敲 着键盘,显然她完全不认为我说的是真的。我到底还是逼着他俩把我的照片删掉了,我把两人送到了就近的景宁市,找了家青年旅社住了几天,在这个城市过了新年。 这一路往北,天气自然越来越冷,从静海出发的时候还是草木常绿温度适宜,静海的冬天总是暖暖的,这里已经慢慢飘起了雪,来往的行人都裹得厚厚实实。白天整日都在开车,我通常睡得早并且往往一宿无梦。那天打开电视,恰好看到安露主持的娱乐节日到了所谓的新年特辑,依然热闹喜庆,不免多看了几眼,结果看到了安露巧笑倩兮的脸。 我想她现在一定很担心我。我最后在欢快的电视声中入睡,又在半夜醒了过来,带着怅然,我想是青年旅社的床让我不舒服的缘故。 景宁算是这一带的大城市,也洋溢着新年的气氛,我趴在旅社的窗口往下看,有人在外面开篝火晚会,到了午夜,大家一起把旧物扔进火里烧掉,欢呼至黎明。我起了个大早,驱车离开了景宁。冬天的黎明来得迟,我经过的路还被夜色笼罩,正是黎明前的黑暗,远近的灯光在冬日完全被薄雾掩盖,我看不到前方的路。车前灯的光极微地反射进车厢,就像我那些飘忽的思绪。 我摇下车窗,想着那些似是而非的往事。爱情啊,友情啊,亲情啊,我一无所有。这些不是追不回来,只要我回去认个错,再哀哀哭上两场,总是能得到原谅,但有些话出口之后,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和顾持钧坐在城郊的湖边,看着绚丽的烟花一朵朵盛开。当时我在想什么呢?我在想,这烟花就像人的聚散,许多的人,走近,再分开,或者继续坚持,或者无疾而终。我当时觉得,在我们这段关系中,顾持钧才是坚持不下去的那个,没想到最后变成了我。 黑漆漆的郊外公路上,只有我的车亮着灯,我好像驶入了黑色的雾中,常常觉得在这个处处隔绝的世界上,只住着我一个人。我第一次觉得人生如此孤独,我和生命中的每个人都走散了。在父亲不得不离开我之后,我又亲手推开了表示要照顾我的母亲。我破坏了许多可纪念的东西,亲手破坏了一段又一段的感情,爱过的人,爱我的人,我都亲手舍弃了。 我想我当时是走了神,我太恍惚,没有看到拐弯处驶来的卡车。那雪白的灯光,等回神时,那偌大的卡车已经在我前方数米。 我呆了一呆,才知道我无意中居然抢到了左侧的道路,正在逆向行驶,并且车速飘到八十。我开车多年,罕有这样 犯傻的时候,大惊中猛踩刹车,不要命地把方向盘往右打,但不论怎么反应迅速,总是来不及了。 再做什么不过是补救,对方司机肯定也吓了一跳,他往左,我往右,我的吉普车和货车险险擦身而过,车身剧烈颠簇,我听到金属摩擦的尖锐叫声。路很窄,我再难控制引擎,双目只见前方的白杨树呼啸而来,下一秒车子重重撞上了树干。 那一瞬我自觉思维清晰,始终是晚了一步,我感受到身体被惯性甩出去,脑袋朝左重重撞上车窗,在大脑的震荡嗡嗡声响起来之前,胸口撞上了方向盘。我想我昏了好一会儿,大概失去了几分钟或者更长时间的意识。 恢复理智的时候,我拨了急救电话,通知了警察,然后努力拉开车门,跌跌撞撞下了车。黎明前的黑暗已经慢慢退却,我在清晨的薄雾中看到我家路虎的车盖已严重变形,回过头,货车在我后方也歪歪斜斜地撞入了一片白杨树中。 我一只手扶着头走过去,摸索到货车所在的位置,爬上了又高又陡的卡车,开始拍打车窗,“有人没?” 看到司机大叔对我点了下头,张嘴模糊地说了一句什么,我的眼泪就这么下来了,后怕的劲头现在才泛滥开,终干出事了,我真是害人害己。我忍着泪,拿砖头砸开了玻璃,打开了货车车门,把司机大叔扶下了车。大叔额头和衣服上有血,看得我触目惊心。 几分钟后警察和救护车同时到达,又送我们去了最近的医院。在救护车里我看到镜子里我的脸,有血从头上流下来,染红了左边鬓角,我胃里翻江倒海,和去年的情形何其相似,但去年我是救人的英雄,今年我成了肇事者,那么羞愧。 我的驾照被警察拿走了,他们盘问我,“你是静海的大学生,怎么会独自一人到了我们景宁?现在还在新年假期。你家人呢?” 我任凭自己在救护车里颠颠簸簸了一会儿,觉得思维也被颠得模模糊糊,“我没家人,我爸妈全都不在了……自己开车出来散心。”两名警察对视一眼,年纪大的李警官语重心长,“既然父母都不在了,更不能瞎开车啊,爱惜生命啊!” “知道了。” 到了医院才知道,新年时分医院居然分外忙碌,车祸的、酒后肇事的简直把医院都挤满了。我左侧额角上缝了三针,缠了一圈白白的纱布,胸腹处撞到了方向盘,青青紫紫了一大片,总的来说没有大碍。警察勘查了现场,认定我是责任人,要负全责。我表示同意。唯一庆幸的是货车司机也没 有大碍,都是皮肉伤。 从医院出来,我被带回了警局。警察问我有没有人能给我取保候审,我摇了摇头,随即被扣了驾照,至于罚款,我才知道那货车里装的居然是一车的精密仪器,赔款数额实在不少,而我考虑到回去的路费,一时半会凑不出那么多钱,只能选择被拘留。 我平生第一次被拘留,感受到了被拍照留指纹的犯人待遇,真是复杂得难以言说。我想警察对我还算同情,带我进了一间人最少的女拘留室,只有两三个人。拘留室的其他人和我的情况差不多,统统面无表情,十分安静。拘留室有个小窗,我透过窗户看过去,天气愈发阴沉,是下雪的前兆。 果然,第二天就下了雪,六棱的雪花纷纷扰扰如羽毛一样飘落下来,越积越多,白茫茫布满天空,在窗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那是静海没有的风景。雪花飞舞的时候,拘留室的其他人被家人接走,唯有我孤零零待在这里,举目无亲,旅行搁浅。 我想,人生中有多少计划,严密而详尽,原以为一定可以实现,而某一天某一个瞬间突然变了,多少预料不到的情况会突然出现。第一天待在拘留室很难熬,我根本不敢喝水吃饭,连上厕所都需要人领着去。第二天就好多了,我没有书看,只能终日发呆,睡觉自然也睡不好。 第三天已经渐渐习惯了,只依稀觉得自己蓬头垢面一定很难看。第四天……我想,快结束了。我总是不能适应的是,拘留室很冷,让人直哆嗦。我仰起头,往小窗户上的玻璃呵了口气,随即起雾了,结成了霜花,我微笑着看着自己的杰作,伸出手,用指尖划开白雾,静静写上几个字,再用手擦掉,再呵一口气。反复重来,乐此不疲。 “许真。”熟悉的声音叫我,我听得出来那是李警官。我匆忙应了一声“是”,手掌在玻璃上一抹,匆匆回头,隔着拘留室的栅栏我看到了李警官身边的数道身影,其中两个人我异常熟悉。 我睁圆了眼,那么一瞬间,只觉得眼睛酸涩难当,默默垂下眼睑。李警官打开了门,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看我,语气还是和蔼的,“你可以走了,林先生带了律师来接你。” 我当然看到了林晋修。他衣架子似的穿着一身大翻领的青灰色风衣,右手斜插在口袋里,臂弯还塔着一件羊绒大衣。他面无表情站在门外,大抵是因为从风雪中来,浑身上下带着凛例之气,有一种先声夺人的压迫感。 我恍惚了一瞬,呼吸几乎凝滞,连带着大脑也行动迟疑,没挪脚。他的视线 在我身上一扫,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出来!赔偿已经谈好,手续也办妥了。”哪怕事情到了这种难堪的地步,我还是不愿意接受林晋修的帮忙。 “怎么?跟我装不认识?还想在这拘留室过一辈子?”林晋修淡淡瞥我一眼,“既然不想欠我的人情,那就自己出息一点,别在外头闯祸!”骂得我毫无还手之力,我咬了咬唇,走出了这间困了四天的狭小天地。 林晋修把臂弯的大衣扔我手里,“穿上。”我默默接过衣服穿上,当真……十分暖和。在拘留室被冻得太久,已经忘记了温暖的滋味了。 我走了一段路后想起一桩事,落后几步回头看李警官,“我的车……”林晋修的秘书跟我说:“许小姐放心,都安排妥当了,车子会有人送回去。” “嗯。” 那一路上我们都没有再说话,直到我们离开警局上了林家的飞机。机舱异常宽敞,异常舒适,都有名画装饰。机舱里除了我们,剩下的是秘书和律师,他们坐在机舱末尾,一个吃东西一个看电脑,似乎是为了不打扰我们。 我坐在沙发上,自觉局促不安,低声问:“学长,你怎么找到我的?” 林晋修指了指桌上的笔记本。我翻开一看,忍不住苦笑,果然还是前几天搭我便车的小詹的博客,想不到他们忍了两天,最后还是把我的照片贴到网上了。 林晋修往我对面的长沙发上一躺,拉过毛毯盖上,闭上眼睛,闭目养神的模样。我这才注意到,他脸色很不好,苍白而憔悴,就像是生病了一样。 “学长?” 他“嗯”了一声,一副静等下文的样子。我张了张嘴,居然没有任何声音从嗓子里出来。他不语。 “我……”我沉默许久,“学长,在教堂里,我和妈妈说的那些话,是气话。我知道你站在外面,是故意说出来让你听到的。我想你这么骄傲的人,听了那些话,一定恨透我了。”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冷静地瞥我一眼,并不意外。我指了指额头上的绷带,轻轻说:“这不是我第一次出车祸了,是第三次。” 他眼睛蓦然睁大,有看不见的光就要从眼睛里喷薄出来。 “之前的两次,万幸都没伤到别人,我自己受了点轻伤,还好,”我觉得回忆一点点从思绪深处弥漫起来,就像一阵白雾笼罩了我,“一次是高中二年级,一次是大一。精神压力太大,只有半夜飙车才能缓解。不是因为被你欺负,而是因为 ……我喜欢你。高中的时候,总是天不怕地不怕地跟你作对,其实只是单纯地希望,能用这种方式让你能多看我一眼。我一心一意喜欢你那么多年,追着你的脚步上了大学……我之前只想继承我爸爸的事业,从事古生物研究,走遍天涯海角,看遍世界的每个角落,” 我嗓子哑了哑,只能用深呼吸支持自己说下去,“但是,世界上的美景不论多美多迷人,也不如看着你的背影更迷人。我看着你身边的女人一个个换了又换,我心里那么难受痛苦,我无数次跟自己说。够了,别再傻下去了,但马上自我安慰,她们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我在你心里和别的女人终究是不同的……” 林晋修从沙发上坐起来,毯子无声无息从他腿上滑下来,落在地毯上。 “我花了足足六年时间来对你绝望,等着对你的爱消磨殆尽的那天,可始终没能成功,我没有办法真正恨你……”我说,“我以为我这辈子不可能再爱上别的男人了,直到我遇到了顾持钧。” 林晋修垂下眼脸。 “我起初并不相信他会喜欢我……说真的,他怎么会看得上我这样的小丫头?因为你的缘故,我曾经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没有任何让异性喜欢的特质,”我的眼前慢慢浮现出顾持钧微笑的脸庞,不由得也轻轻笑了,“但顾持钧不一样,他总能发现我的优点,他觉得我是最聪明的最漂亮的最好的……被拘留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会爱上他。起初我以为是偶像对粉丝的吸引力,你也知道,我是他的影迷……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爱他,就是因为他的这份气度。他和电影公司解约,这么严重的事情,也明明因我而起,可他从头到尾,没有对我透露一个字。 他有担当,有决断,能够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也能承担随之而来的后果,不管这个后果多么严重。他的想法很简单,我值得用他的一切来换取。”我看着他,“学长,我值得你用一切来换取吗?” 一个半小时后,我们在停机坪下了飞机。时隔半月,我再一次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呼吸到了静海的空气,暖暖的,带着一缕冰凉。我被他送回了家,是我真正的家,我和我爸爸两个人的家,一切家具如旧,地板一尘不染,就像我离开的那时候。 失而复得并不能让我感觉欣喜,我茫然无措,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低声说:“谢谢你。” “一出闹剧,”林晋修背对我,手指轻轻敲在窗台上,“去洗澡换衣服。” 我匆匆洗了个澡换 了衣服,他还在客厅等我,手里静静翻着我的素描本,随后他又送我去了艾瑟医院,我头上的伤口应该今天拆线。拆线的感觉就像有蛇舔着你的额角,最后留了三四厘米长的疤。 医生有点遗憾,“看来需要再做个小的整容手术。” 我微笑,“没关系,我的体质似乎不怎么留疤的。就算真的留下来了,刘海也可以盖住。” “但最好……”医生欲言又止,又看着林晋修。林晋修跟医生点了点头,拉着我站起来,“随她。” 在医院走廊里,他站住,我也站住。这一路上我都没有问他带我去往哪里,有什么样的计划,完全任凭他的安排。我想,这么多年下来,我和林晋修之间根本不需要多余的话就能明白对方的想法,正如顾持钧所言,我和林晋修之间的确有着一种心领神会到可怕的默契,那种默契让我们互相信任和了解,甚至到了让他这么自信的人也不安的程度。他在我面前站住,呼出的热气凝结在我的眼眶。我感觉林晋修修长的手指静静描摹着我的脸,就像是最后一次见我,试图用手指记下我的容貌。 他的手贴着我的颈窝,俯身抱住了我,吻了吻我的脸颊。我们相识多年,这是他对我做出来的最亲密的动作。我几乎想要流泪。“早上看到你在拘留室,无声地坐在角落里,静静在玻璃上写字,我终于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相遇相爱,相知相许,那是我能有的最真挚的一份感情。这是我这辈子错得最多的一件事情。” 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里,他静静抱着我良久,那样用力,全身居然都在颤抖。我感觉颈旁一片濡湿,没忍住,自己也流下泪来。是的,谁耽于幻想而倦于守候,谁就将错过。对我和他而言,一次次地错过最后意味着永远失去,终我一生,我也难再找回这样一个了解我明白我,总是在危难时候对我伸出援手的林晋修。从未相许,从不失约。林晋修拢了拢风衣下了楼,我目送他离开,自此分道扬镰。 母亲还在以前的病房,安静的走廊里居然看不到护士,我奇怪地走近,才发现门居然是虚掩的,我站在病房的外间,听到屋子里低低的说话声。母亲的声音极度疲倦,“你们已经分手了,怎么还跟我打听她的去向?” “分手?从何说起?我从来没想过放弃小真,一秒钟都没想过。” 那么干净清晰的声音,带着一点低沉的力度和温柔的语调,叫我还没平静下来的心又抽搐起来。那是顾持钧的声音,他终于回来了。“在她心里,她爸爸是永 远的第一位。她为了她父亲,什么都肯付出,什么感情都能割舍,”顾持钧轻声说,“是我低估了。” 母亲不语,他接着说下去,“我不能在她濒临崩溃时还去逼她。我主动离开,是留给她时间思考。这几个月也让我明白一件事,她自己想不通的话,我付出再多都没用。她要靠自己的能力想明白,她和林晋修早就结束了。” 我靠着墙,把头抵在门框上。 “但我怎么都没想到她居然一放假就消失得干干净净,私家侦探统统束手无策。梁导,看在我们相识这么多年的分儿上,我恳求你,如果你有了许真的下落,请别瞒着我。我需要知道她在哪里。” “我这个女儿啊……她在心里给许正尧搭了一座神龛供奉,其他人,统统靠边站,”母亲怅然道,“行事手段也学了个十成十,玩失踪那套,自然是跟他学的。许正尧在学古生物之外,还有个电子信息的学位。他当年满世界躲我,什么手段都用光了,精彩绝伦。” 顾持钧微微一怔,“怎么回事?” “现在告诉你也没关系,”母亲重重喘息,似乎气苦,连我在门边都听得一清二楚,“我怀上小真不久,远获就去世了。我为家庭所不容,生活窘迫,还想上大学……许正尧提出跟我假结婚,说不能让孩子受苦,当时说好了,等我大学毕业,环境稳定一点就把小真接回去。等我大学毕业回头找人的时候,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带着我的女儿,从南美躲到非洲,从非洲逃到澳洲,丛林荒野荒岛,行踪神鬼不知,我怎么可能找得到他?他在任何城市都待不了一个月……这样的拉锯战足足十几年,我根本见不到我的女儿,甚至连她长什么样都一无所知,他甚至不肯给我一张小真的照片。我比不过他,最后我也倦了,我说你别躲了,我不逼你把女儿还给我,我只要知道,她过得好就行了。” “许正尧要我保证,只要他活一天,都不能去找小真,也不能跟她相认,”母亲嗓子沙哑,“他那时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我想这么多年他也不容易。其实我也清楚,孩子跟着我,肯定不如跟着他学到的东西多。” 病房里一片死寂,我屏住呼吸。 “原来如此……不过,也是个傻父亲。” 母亲说:“许家人丁稀薄,他是家中独子。他父母过世,我堂姐也过世后,这个世界上他再没亲人了……当年堂兄为了堂姐的那部分遗产,污蔑他,说他谋杀了我堂姐。自始至终,我一个字都不信。他品行端正,站得正坐 得直。” “因为这件事,他一直在壳子里活了好些年,除了研究学问,就只剩一个女儿了,小真是他唯一的亲人,也是唯一的感情寄托。他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来把女儿夺走,哪怕生母也不例外。我要追,他就逃。十多年下来,我也累了。所以,我终于答应了他,承诺在他有生之日,都绝不会干涉小真的生活。” “如您所愿,”顾持钧静了半晌,轻声说,“许先生把小真教育得非常成功。” 大概是刚刚说了太多活,母亲随后沉默了很久,我听到倒水的声音。“顾持钧,你真的爱小真?” 回答毫不犹豫,“是。” 母亲声音很轻,“你那么想知道的话,我告诉你她的下落。” 顾持钧说话时声音里几乎有了颤音,“导演,谢谢您。” “大学放假后,”母亲轻声说,“小真一个人开车去了北方,结果前几天在景宁市出了车祸,撞了人,自己也受了轻伤,还被拘留,昨天晚上我们才知道她的下落。” 顾持钧“啊”了一声,刚刚声音里的镇定全失,“小真受伤了?景宁?那是北方的城市?我查一下……” “不用了,阿修一早已经去了景宁,把她接回来了,”母亲打断他,“现在应该下了飞机,正在来医院的路上。” 顾持钧松了口气,“那就太好了。林氏出面,事情一定很快解决。”我心口颤动。 顾持钧以前提起林晋修的语气总是带着轻微的不以为然和浓浓的醋意,这次真是心情平和,十足就事论事口吻,甚至还有点感激。 “顾持钧,”母亲轻声叹息,又说,“遇到小真,你不后悔?” “导演,每个人都问我这个问题,”顾持钧沉声回答,“永不后悔。真正爱上一个女人了,就会这样做,这是本能。” 病房里有脚步声响动,我微微退开了几步,坐在医院走廊外的沙发里,静静等着顾持钧出来。和他视线对上的一刻,他呆了一秒,疾步朝我走来,他走得太急,居然同手同脚,实在有些滑稽。 我刚刚弯起嘴角想笑,下一秒他俯身下来把我搂在怀里,我胸口有点疼,轻轻“啊”了一声,他马上又放开,似乎在检查我是否头手完整。 “小真,”他声音有点哽,却坚持着一次次叫我的名字,“许真,许真。” 我看着他,只觉得视线模糊,五官都看不分明,只依稀看到他眼里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