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 第一番话 首先谢谢大家点开此页。不过出于做人的厚道考虑,咱还是应该先说一下…… 这篇文的节奏比她的女主的性格还要缓慢,而某只填文的速度大概比文的节奏还要慢。所以喜欢节奏比较明快文章的大人大概会比较失望吧(喜欢《笑倾君心》的各位对不住啦,这篇好像风格完全不同,就目前的状况看,应该是始于一个阴谋,终于一个错误==+)。 废话不多说啦,只希望此文不会太失败(但是咱已经嗅到前途的黑暗了,orz)。 鞠躬爬下…… 第一章 许若然是谁 所谓山无常势,水无常形,天下间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变数。江湖武林,天家朝廷,都不能例外。当今天下,自康安帝即位以来,国库充盈,四夷安定,二十余年矣。江湖上有尹家缔结众派,相与为约,也无甚风激浪涌。 总之,中原一代一片祥和太平,安宁如无风水面。 然而这一池明镜,却终于被一块横空而降的石头打破,沉寂太久的湖面终于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仿佛只在一夜之间,朝廷官员、江湖侠士,都变得神秘无比。无论在酒馆、客栈、饭庄、甚至大街上,都能看到他们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好像在说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从他们的低声细语间,时常不经意地漏出一个名字—— 许若然。 许若然?许若然是谁? 百姓不知道,朝廷大臣也不知道,江湖侠士们自然更无法回答。因为这就是他们讨论的问题——许若然是谁? 名属教坊中从未曾听说有叫“许若然”的扫眉才子,民间传说中亦无她行侠仗义的动人传说。她好像,的确,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民女。像她这样的市井小民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个,这些高官们本连一哂都不屑。但——正是她的默默无闻,成了大臣们面上错愕表情的原因——这个无名小卒,竟然突然被皇上下旨认作义女,封为帝姬! 所谓帝姬,就是公主,是天下间最尊贵的女性之一。通常情况下,皇上要认义女无非三种理由:最常见的是和番,其次是表现亲民,最后一种可能是皇室血脉不盛。如今明显三种都不是,那么,皇上突然下旨封姬究竟是有何道理?许若然究竟是谁? 在大臣们揣测圣意的时候,江湖上也早已一片哗然。 许若然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今日以前太明显了。去问任何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他都能闭着眼睛准确地告诉你—— 许若然?三途神医嘛! 三途岸,许若然,莫回首,渡忘川。 许若然许神医,作为江湖上最神秘的人物之一,赫赫有名。 然而今日以后,一切都变得不确定起来。 虽然三途神医本就神龙见首不见尾,但——神医这种角色,说到底不过也就是个爱耍玄虚的江湖中人。历来有本事的人总喜欢给自己弄点神秘光环,以衬托自己的超凡脱俗。三途岸纵然难找,要她出手救人纵然困难,说到底,这许神医总归也是凡人一个。 但…… 帝姬?! 被皇上御旨封为帝姬?!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不可思议啊! 有道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江湖武林,庙堂朝廷,本就是各自为政两不相干。就算偶尔有交集,那也是公门中人与绿林草莽之间,论理,断断不会扯上天家宗族。而许神医,究竟如何在一夜之间竟成了金枝玉叶? 江湖人物傻了眼,面面相觑—— 许若然,到底是谁? 第二章 沈七少是谁 酉时刚过,正是客栈酒楼最忙碌的时刻。姑苏太白楼楼上楼下早已无一张空位,跑堂的小二挥汗如雨,掌柜的算盘拨得噼啪作响,连算盘珠子都要撞破了,嘴角却是收不拢的笑意。 在这个时候,一群吵吵闹闹的江湖中人走了进来,为首的青衫大汉虎背熊腰,虬髯赤面,一看就是不能得罪的人物。小二不敢怠慢,立马迎上前来陪着笑说:“四位爷,实在不好意思,蔽店今儿客满,恐怕……” 话还没说完就被那青衫大汉一巴掌打翻在地。小二“哎呦”一声惨叫,便见那大汉瞠目怒斥道:“张开你的狗眼看看清楚,爷几个是谁!龙门镖局的人来你们这里吃饭那是给你们面子!还不回家拜祖宗烧高香!”那人声如洪钟,语气蛮横,引得周围好几桌食客纷纷放下筷子向这边看来。 算账掌柜一见事情不对,丢下算盘三两步凑上前来,连连点头哈腰地赔笑:“几位爷,这小子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千万别跟他计较。在姑苏,谁还能不知道你们龙门镖局的名头?小店就是怠慢了谁也不敢怠慢几位镖爷啊!” 那几个镖师似乎对掌柜的这一番吹捧大为受用,个个胡子都翘了起来。青衫更是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道:“算你识相,还不给爷几个安排张座儿!得罪了爷几个,保管你吃不了兜着走!” 身后一个褐衣汉子却早已不耐烦,喝道:“还废什么话?!老子早饿了,自己动手找个桌子便是!”说着,他朝周围环视一遍,目光突然定在了窗边的一个位置上。那里正坐着一位身形瘦削的白衣公子。他面朝窗外,背对门口,因此看不清面目,只能瞧见一头乌发随意地绾在脑后,松松散散。屈起的右手支在桌子上,撑着脑袋,左手一只白瓷酒杯,漫不经心地晃悠着,仿佛很享受的样子。方才这边发出这么大动静,他竟然就像没听到一样,仍兀自悠闲地赏着风景。 那帮镖师平日嚣张跋扈惯了,走到哪里不是让别人赔上十万个小心?如今见有人居然如此轻慢,不由怒火中烧。褐衣重重“哼”了一声道:“老子今儿就看上这个位置了!”说罢蹭蹭两步跨至那白衣公子身后:“算你小子走运,龙门镖局的镖爷今儿看上你这桌子了,给你个荣幸让出来。速速给爷滚!” 周围的食客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同情怜悯。但无论哪种,都有一个起码的共识——这个纤瘦公子,这次真是——死,定,了。本来嘛,惹到这样一群不讲理的主儿,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谁知那公子竟像没听到一样,仍是一副悠然懒散的样子,甚至略显困倦地大大打了个哈欠,却是连头也没回一下。 那镖师面色一阵青白,冷笑两声道:“原来是个聋子。好,爷就送你一程。”语声未落,巨掌已抓向那白衣公子肩头。 这个镖师在江湖上也有名头,叫“铁指钢掌”,他这一掌便是实打实的带着自家硬功夫。让他这么一抓,肩胛立碎,整条手臂便算废了,出道以来不知抓残过多少条胳膊,如今这白衣公子断无侥幸之理。 掌柜和小二皆暗自为那公子捏一把冷汗,却也都敢怒不敢言。眼见那铁掌就要抓住白衣公子的右肩,小二咬着牙,撇过头去不忍再看。果然,片刻后便听到骨骼碎裂的咔嚓声。小二心里一咯噔,深深呼吸两次,方转过头去,谁知这一看,立刻傻了眼——声音的确是骨骼碎裂的声音,手臂也的确是断裂的手臂——但,那白衣公子仍是曲肱撑首,仿佛动也未曾动过,连杯中酒水摇晃的节奏都丝毫未乱。而身后的褐衣大汉脸色惨白,额头已经冷汗层层,却还算硬气,紧咬着牙关不肯吭出声来。他的右肢正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弯曲着,即使不是江湖人或郎中,也看得出他肱骨已断。 他的同伴本乐呵呵地在一旁看热闹,此刻不由全部呆住。青衣第一个反应过来,怒吼一声便扑上前去。 吼声未歇,人已到窗前。 他人到窗前,窗前的白衣公子却已经不见。 青衣和随后几个赶到的大汉都一下愣住,面面相觑——青天白日,竟然见鬼了不成?! 褐衣汉子的脸色此刻更白,从牙缝里咬出两个字:“轻功。” 轻功。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让其他三人的面色和他一样惨淡。 他们扑到窗前不过眨眼的功夫,这白衣公子竟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不见,这样的轻功,岂非比鬼魅更可怕! 正在他们惊疑不定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为什么想好好喝杯酒,就这么困难呢?” 几人被骇了一跳,差点蹦了起来,反射性地回头——当然是那白衣公子。只方才那眨眼间,他人已站在楼梯畔,身子随意地倚在楼梯的扶手上,左手仍执着酒杯,杯中酒却是一滴未洒。 众人这才第一次看清他的面目——竟,出乎意料的好看。长眉星目,墨发雪肤,若非眉宇轩然,那五官精致得竟直如女子。饶是这帮镖师走南闯北见识广博,也不由被这样的姿容惊得呆住了,方才的愤怒惊惧眨眼皆被抛到九霄云外。 却见那公子手腕一翻,将杯中酒尽数倾洒在地,嘴里叹息着:“菊花酒需得闲逸兴致方可得其真味,如今被粗鄙之人染了俗气,此酒已再不宜饮,可惜,可惜。”几个镖师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小白脸是在拐着弯子骂人,“腾”地一下火起,两个大汉摩拳擦掌,卷起袖子就想上前出手,却被青衫伸手拦住。他冲那公子一抱拳,道:“这位兄弟,不知哪条道上的?龙门四杰方才有眼不识泰山,阁下莫要见怪。”他已看出此人来历定不简单,所以即使心中气盛,也只得强自压下,同时搬出自己和镖局的名号,暗示自己也不是善与之辈,凡事莫要做太绝,彼此给个台阶,大家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也就罢了。 那公子却悠悠道:“什么龙门四杰,虫家四傻,我倒是听也没听过,不过本少爷喝酒的时候一向讨厌有人啰啰嗦嗦,扰了兴致,好生吵耳。” 四人脸色又是一白,青衫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冷笑两声:“如此,只有……” “有”字刚出口,青衫忽然就愣住了,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下不去出不来,模样甚是滑稽。不光是他,剩下的三名大汉,乃至店中所有的人,此刻都好像突然被人点了穴,个个傻子一样呆住。 因为——那个白衣公子突然笑了一下。 方才众人在看到他的面容时,已觉得他俊逸得过分了些,而这一笑,竟让他的容颜瞬间明艳了许多倍,如熏风刹那吹开了桃瓣,明月瞬时装点了波光,无限风情,不可尽述。 他的一笑,竟比他的轻功更让人震撼惊绝。 尚未等镖师们回神,一张白色的小笺便飘至他们面前,信笺落下时,白衣公子的身影也已经消失在客栈门外,只有清亮的语音和倾城的一笑仍环绕在众人身畔,久久不绝——“想要报仇,自己来找我吧。” 青衣大汉首先勉强拉回自己的魂魄,看向手上的小笺,脸色“刷”的变得比死人还要苍白。 旁边继而回神的同伴问向青衫,声音还有些沙哑:“刚才那个……是个娘儿们?”——娘的!刚刚那一笑简直比牛头马面的勾魂令还厉害! “不”,青衫缓缓摇头,从执笺的手到勉强发出的声音都在颤抖:“他是沈七少,”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笑倾城,沈七少。” ================================请8要纠结那个短笺是啥……那就是一张名片…… 第三章 宁献王是谁 天下之博物者莫若江南,江南之富贵者莫若沈家,沈家之难缠者……莫若沈家七子沈笑。 沈家虽说是商贾世家,但在江湖、朝廷中皆有势力延伸,加上他们本身家底雄厚,要得罪他们,无疑是为虎掳须,自取灭亡。而沈家第七子,自幼被沈老太爷带出游历,负责沈家中在江湖的人脉联络,虽在江湖上不甚出名,但商界都知道,这个沈七公子虽总神出鬼没,人又懒散荒唐,却是沈家真正厉害的人物。 比如向来以喜爱拖欠债务闻名的“九华斋”陈老板,在沈七少造访第二天清早便登门请罪并将所欠债务连本带利一个子儿不少双手奉上,并且痛哭流涕指天誓日再也不会亏欠沈家半个铜板;比如城里新来的不知情况的一个小帮会,吃了沈家名下一家酒楼的霸王餐后当天傍晚上至帮主下至新入帮的小喽喽一个不落的跪在沈家门口,请求拜沈七少为龙头老大从此马首是瞻惟命是从,比如……不用再比如,重点是,因此,如果你开罪了沈七少,你此刻最应该做的就是——去“闻雅轩”买最上好的笔墨纸砚——写、遗、书! 然而这名冠江南的沈家七少,也终有笑不出来的时候。 沈笑以笑闻名,能让他笑不出来的原因实在不多。 确切的说,只有一个—— 女人。 此刻,他刚推开房门,就看到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坐在本属于他的椅子上,靠着本属于他的桌子,喝着本属于他的美酒。更该死的是——她的神态还安详得好像她才是这本属于他的屋子的主人。 要知道,沈笑平生第一讨厌有人打搅他喝酒,第二讨厌有人喝他的酒。打扰他喝酒的龙门四杰被他废了一条手臂,而上次擅自拿了他一壶酒的江湖第一剑客潇湘剑何遥,喝完酒后连续拉了三天肚子,在第四天的比武中输给了与他齐名的水阔刀,此事曾盛传一时。而沈七少听闻后居然还低低地叹了口气,道:“谁叫老何是我朋友,总不好对他太过分。” 此刻这个女人不仅打乱了他准备回房喝酒的计划,更堂而皇之喝着他的九酿春。 她是不是也该去闻雅轩买松墨竹宣来写遗书? 沈笑看着她,忽然眨了眨眼:“这瓶九酿春,普天之下除了皇宫,最多也只能找到十五瓶。” 女人执着酒杯,仿佛在发呆,良久,方慢悠悠地应了声:“哦。” 沈笑扫了眼几乎见底的酒壶:“为了让老何那只铁公鸡出让这瓶美酒,我差点连老婆都卖了,最后还扮成女装在红袖招卖笑三天,此事你应该也听说过。” 女人漫不经心地“恩”了一声,慢悠悠地说:“不大记得了。”看见沈笑的脸色,她又慢悠悠加了一句,“而且我口渴了。” 沈笑瞪着这个因为口渴而败光他的宝贝美酒的女人,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现在告诉你,你总该想起来了,所以你是不是该把酒还给我?” 女人终于看了沈笑一眼,又看了看手中的杯子,想了想,竟真的将剩下的半杯递了过去。 沈笑像抢宝贝似的立刻抢过酒杯,二话不说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才抬头看女人。而那女人已经慢慢从衣襟内摸出一个白瓷小药瓶,慢慢拔下红绸瓶塞,顾自慢悠悠喝起里面的液体。 沈笑眨眼看着她:“这是什么?” 女人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方答:“琐窗寒。” 沈笑皱眉:“毒药?” 女人没有回答——她似乎相当懒散,比沈七少还要懒散,懒散到连多说两个字都觉得麻烦。 沈笑继续追问:“那种喝了会死的毒药?” 女人仍然没有回答——是毒药喝了当然会死,对于这种近乎废话的问题,她实在懒得浪费口舌。 沈笑深深叹了一口气:“你因为口渴喝了我的九酿春,又因为我不给你喝我的酒就喝毒药。你当真不怕死么。” 女人终于悠悠开口道:“谁都会死的。”谁都会死的,所以如果活着的时候还要那么辛苦,她不如趁早死了的好。 沈笑看着她,忽然一笑:“饮鸩止渴,天下间除了三途神医许若然,可还能找出第二个来?” 这个懒散至极,莫名其妙的女人,竟然就是近来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三途神医! 那个在朝野名不见经传、在江湖却闻名遐迩的许若然! 女人淡淡扫了他一眼,沈笑却明白她是觉得自己又说了句废话。他却也浑不在意,摸了摸鼻子,道:“那么,不知传闻中一夜封姬,本该在皇宫大内陪伴她的皇帝义父的三途神医许大夫,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在下的房间里?” 许若然仍旧是相当不情愿说话的样子,抿了口瓶中的毒,方慢慢回答说:“因为许若然只有沈笑一个朋友,如今惹了麻烦,自然也只有沈家一个地方可以躲。” 沈笑苦笑道:“我这算不算交友不慎?” 许若然微微一笑:“我更喜欢的说法是物以类聚。” 这两人,原来竟是相交莫逆的好友。 沈笑仰头“哈哈”一笑,酒杯在食指尖打了个旋儿。收住酒杯,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许若然一番,若有所思:“你平日懒得说话,懒得出谷,甚至若没有柯梦遥盯着,连饭都会懒得吃。能将你逼得满天下跑的,想必不会是简单人物。” 许若然漫不经心地抿了抿唇:“天下第一聪明人,自然不是简单人物。” 沈笑面色倏变,惊呼道:“宁献王?!” 许若然没有说话。 沈笑“刷”地起身,有些烦躁地在屋里走了两圈,方重新坐下:“可是那个当今圣上十七弟的宁献王?” 许若然没有回答。 沈笑不依不饶,追问道:“可是那个十七岁便独破内宫奇案,五年前三计平七王之乱,一阙《鹧鸪天》释了司马文兵权的那个宁献王凤箫?” 许若然终于微微叹了一口气:“除了他,世上还有几个天下第一聪明人。” 沈笑颓然地放下手中的杯子,长叹一声,冲许若然苦笑道:“若然,你这次的麻烦可大了。” 许若然漫不经心地说:“你现在反悔,不认我这个朋友,也还来得及。” 沈笑愣了一下,忽然“哈”地一挑眉梢:“我以为你一向最讨厌说废话。” 许若然看了沈笑一眼,沈笑也正定定地看着她。两人对视片刻,倏尔同时笑了。 朋友间,有些话,是不必多说的。 片刻,沈笑问道:“柯梦遥可是李代桃僵代你入宫了?” 许若然点了点头。 沈笑撇撇嘴角,忽然叹息一声:“三途岸,许若然,莫回首,渡忘川。这本是我编来讽刺你健忘的十二个字,现在我却怀疑你究竟是健忘,还是薄情。柯梦遥跟你十年,说是你徒弟,实际上根本是做牛做马了,你当真忍心就送了她进去,当真忘了十年相伴之情了么?” 许若然没有回答,目光转向窗外彤红的夕阳,良久,才慢慢开口道:“生老病死,离合悲欢。你让我记住什么?”声音过处,竟有股说不出的苍凉。 沈笑张口,刹那间眸光数变,终究什么也没说,只轻轻一声长叹,尾音消散在暮色里。 半死残阳似血,新上冷月如钩。 第四章 桓因是谁 虽是夏初,夜间仍有些微寒。 许若然没有点灯,她靠在窗前,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收在袖管中的玉箫,直到星辉洒了满身。 这实在是件很不寻常的事情。 许若然的原则一向是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能站着绝不走着。何况她被凤箫追击大半月,本已很疲倦了,此刻好不容易到得江南沈家偷得暂时安全,她实在该好好休息才是。 但她却没有。 非但没有入睡,她反而衣着整齐地站在窗前,仿佛耐心等待有约不来的客人一般。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滑进房间,静静立在她身后,如影子般融化在黑暗里。那人步法精妙,想是轻功高绝,却偏偏发出了一点声音,简直是故意要让许若然听到。许若然却浑然不觉似的,依旧抚着玉箫发呆。 过了很久,久到一钩淡淡的弯月已从东方升上中天,她才缓缓地叹了一口气:“都说凤王爷身边的桓因是天下最好的影卫和杀手,平日片刻不离王爷左右,小女子何德何能,劳动桓因,真是惶恐得很。” 身后黑影沉声开口:“王爷公务缠身无法离京,特命在下前来,请许姑娘随在下还京。” 许若然笑笑,款步走到桌前,点燃了灯盏,黑暗中人的身形立刻显露出来——却是一个长相平凡的青年男子。年纪不高,但双掌都覆满厚厚的茧子,显然是外家功夫的高手。此刻他恭谨地站在原地,全然是为主人邀请客人的有礼管家。 许若然懒懒倚上桌子,轻轻弹了弹晶莹的指甲,慵慵道:“王爷真是好客气。” 桓因仍低着头,目光却扫过她的双手:“不敢,王爷说姑娘乃万金之体,理当好好招待。”顿了顿,他续道,“王爷还让在下给姑娘带句话。” 许若然面色不变:“哦?” 桓因一板一眼转述他主子的话道:“姑娘所配‘醉花阴’乃稀世奇珍,浪费在桓因身上实所暴殄,还请姑娘慎思。”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眼睛却还是盯着许若然方才弹过的食指处。 许若然淡淡扫过面前的低眉顺目的男子,终于幽幽叹了口气:“你家王爷还有没有说过别的什么?” 桓因老实答道:“王爷还说,姑娘身上其余三十六味毒和二十三味迷药,也可一并省下了。” 烛火摇曳下,许若然的面色阴晴不定。 突然,她笑了起来,直起身子,冲桓因道:“走吧。” 如果一个人在千里之外就能知道你身上有多少毒多少迷药,甚至算出你最先用的是哪一种,你最好还是打消与那个人为敌的念头。 许若然是懒人,懒人的好处,就是从不做毫无必要的抵抗。 她微微叹了口气:“我真的不明白,你家王爷为何那么想做我的皇叔?” 桓因对她的抱怨充耳不闻,继续道:“还要委屈姑娘,在下需要点姑娘的睡穴。” 既已打定主意要做人家案板上的鱼肉,不如洒脱点任人宰割到底。懒得反驳,许若然淡淡点了点头。 桓因抱拳道了声“得罪”,出手如风,许若然便一头载进了黑暗里。 意识湮灭前的一瞬间,她突然想到——这一回她醒来,莫非就会直接被丢到宫里裹上凤服当帝姬?那倒还真像是……南柯一梦…… 第五章 王妃是谁 经常有人说,三途神医是个很怪的人。而通常有资格说这话的人往往是很得意的——因为能见到这位“很怪”的神医的人本来就少之又少。 “她好像非常懒,”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鸳鸯双刃中的雌剑白若雪回忆道,“我曾把刀架在她脖子上,让她救我中了毒的丈夫,她却连话都懒得回我一下。直到她的徒弟柯梦遥柯姑娘回来,帮我拿了解药。”白若雪接下来的表情变得很奇怪,“柯姑娘说,她不是不愿意救,只是要让她麻烦地去拿解药,她宁可死在我的刀下。” “许姑娘?”江湖第一刀楚山高的笑容有些苦涩,“她很健忘,真的非常健忘。”他的目光投向很遥远的地方,“我见过她三次,第一次她救了我,第二次我救了她,但她依然不记得我是谁。第三次她终于没忘记我的时候,却说希望今后再也不要见到我了。” 有人奇怪的问:“为什么?” “为什么?”楚山高的表情突然变得和白若雪一样奇怪,“因为她根本不愿意记得任何人。” 由此可见,许若然的确是个很怪的人。连曾与许若然对坐论道的少林“空”字辈高僧空寂大师提起许若然,都悠悠念了声法号,默然不语。许久,他才叹了口气,说了四个字:“深不可测。” 沈七少听闻此语哈哈大笑:“深不可测?你们太看得起她了。”作为三途神医唯一的朋友,沈笑的笑容也带着三分懒散和三分不可捉摸:“那家伙,不过是个懒惰的白痴而已。” 不过这些都与许若然无关——一个连说话都嫌麻烦的人,是不会有闲情逸致去管别人是怎么评价她的。 一个连说话都嫌麻烦的人,更是不愿意浪费精力去惊讶的。 所以,当许若然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烛影摇红的新房,也没有露出太不一样的表情。 新房? 对,就是新房。 就是那种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后送入洞房的新房。 如果沈七少被人打昏,醒来后发现自己在新房,那是一点儿也不奇怪的事情——在他娶了他家君子老婆之前,不知多少少女做过这样的打算。但对象是许若然就不得不说有点诡异了。且不说三途神医相貌平平,更何况她此刻应该呆的地方应该是皇宫大内,被那个莫名其妙横空出世的皇帝义父下旨封姬,为何会在人家的新房? 难道是有人觉得让从来不惊讶的三途神医露出吃惊的表情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如果是这样,那么那个人恐怕要失望了——事实上,他好像的确很失望,不过失望的原因却是许若然平凡无奇的长相。 许若然一坐起来,就看见了坐在桌前的男人。 当一个人穿着仅金缕丝线和珠宝坠饰就价值二十两黄金的衣服时,人们往往第一眼注意的会是那件价值不菲的衣服。 但眼前的人不。 即使是一片耀花了眼的珠光宝气里,那个人天然的贵气却还是先声夺人,势不可挡。纵然他已不年轻,但无论那些珠宝再招摇,你的目光一已经过他,就注定无暇再注意其他。 而这个人此刻看着许若然的脸,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甚至有些不屑,却又隐约透出两分兴味来。 许若然淡淡扫了他一眼,目光越过他停驻在桌上的酒菜上,忽然起身走到桌畔,顾自坐在那人对面,摄起桌上的筷子就吃了起来——纵然几天粒米未进,她吃饭的动作仍然慢得离谱。 那人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不屑顿时消退了不少,笑意又浓了几分:“你没有话问我?” 许若然浑若未闻,仍旧慢条斯理地一样样菜吃过,而那人竟然也没有气恼,耐心地等着,双眼中隐隐透露出几分期待。 直到将桌上每道菜色都尝了两口,有八分饱的时候,许若然才放下筷子。 她慢慢掏出手帕擦了擦唇角,慢慢将手帕放回袖中,方慢慢地回答道:“有的。”顿了顿,微微笑了,“但我的问题,只有凤王爷能回答。” 那人眼中神色一下变得很古怪:“哦?我难道不是凤箫?” “你不是凤箫。”许若然平静地说,“你是皇上。” 那人良久不语,看着许若然的眼神中已全无轻视之意,反而多了几分了然,多了几分思量,半晌,方沉声问:“你如何知道?”话一出口,竟已是承认了。 许若然瞄他一眼,显然懒得回答。 面对九五至尊,居然仍轻慢至此!她究竟是极端的懒散,还是根本忘记了眼前的男人可以随时能摘下她的脑袋? 皇上竟然没有生气,只轻轻叹了口气,起身道:“十七弟,你进来吧。” 房门应声而开,一个红衣喜服的男子含笑而立。比起皇上,他年轻了许多,也文气许多,若非束发金冠隐隐透露出他的身份,简直就像个书香世家的读书人。 皇上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苦笑道:“你猜得果然不错,她的确一眼就认出朕来。这次打赌,朕又输了。” 凤箫微微一笑,浅浅倾了下身:“皇上莫要忘记臣弟的赌注便好了。” 皇上哈哈一笑,回头看了许若然一眼,又冲凤箫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方径自离开了。 当房间里只有许若然和凤箫的时候,气氛忽然变得奇怪起来。 洞房花烛,红罗喜帐。轻衫女子斜倚案边,娇憨疏懒。红衣男子长身玉立,倚门而站,双目含温。本是一幅温情脉脉,让人望之怦然心动的画面,却偏偏不知为何暗流激涌。好像游走在光滑木板边缘的冰珠,稍不小心就会坠落粉碎。 许若然的目光淡淡掠过凤箫,突然悠悠开口道:“一个人若能被称为天下第一聪明人,又恰巧是伴驾在侧的王爷,至少一定深谙内敛。皇上的气势太过外放,是以我才猜测他不是宁献王凤箫。” 却是在解释方才的事情。 凤箫微一勾唇角:“听闻三途岸许大夫一向懒于多言。即使方才皇上相问,许大夫也充耳不闻。果真不负懒散之名。” 许若然没有答话。 凤箫直起身子,走进屋来:“所以,许大夫此刻对小王如此慷慨,可是想提醒在下,现在是该轮到小王告诉姑娘些什么了么?” 许若然轻轻叹了一声:“我实在喜欢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可以省她许多口舌。 凤箫在方才皇上的位置坐下,倏然冲许若然一笑,“这里是宁王府。”许若然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而凤箫也果然继续道:“小王今日迎娶王妃。” 许若然慢悠悠环视一圈周围的红烛绸挂,点点头,淡淡说了句:“恭喜。” 凤箫又笑了。这次的笑容,带着点儿神秘。他看着许若然,意味深长:“新王妃是民间女子,乃扬州杜员外家三小姐,闺名,一个默字。” 杜……默? 许若然偏起头看着凤箫,食指却不由自主抚上袖内的玉箫。 北宋杜默,为诗多不合律,后人因子虚乌有之事讽为“杜默所撰”。亦称……杜撰。 这个“杜家小姐”,分明就是臆造虚构之人物。 ——要她许若然填补其中的虚构人物。 慢吞吞伸手将一绺头发别在耳后,碰得绕银丝长耳坠一阵轻颤。许若然慢慢开口道:“真是好名字。” 凤箫笑着承认:“本是好名字。”执起酒壶,将桌上的两只空杯一一斟满,他递过一杯给许若然:“不知杜小姐可否陪小王饮了这杯交杯酒?” 仍是温润如玉的声音,还是轻柔浅笑的双眸。 许若然看着递过来的酒杯,一时懒得伸手去接。清澈的酒液倒影出对面男子清俊的眉眼,却又在昏黄的烛光和摇荡的液波中涣散不清。 良久,许若然终于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凤箫看着她,突然笑了:“你为何不生气?” 许若然淡淡道:“我为何要生气?” 凤箫道:“我撺掇皇上收你为帝姬,逼得你现身,逼你送出柯梦遥,如今柯梦遥仍以许若然之名在宫中,你不生气?” 许若然漫不经心地正了正发上的凤钗:“我不愿做帝姬,不过因为做帝姬太麻烦。早知道是王爷拐了这么大弯子,不过是要我做王妃,而且连行礼都省了,我哪里有不愿意的道理?” 凤箫笑了。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许若然忽然觉得凤箫这一笑异常的好看。 他虽不及沈笑的风华绝代,但就是有一种人,他们的魅力与相貌无关。 凤箫无疑就是这种人。 许若然忽然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下意识地去摸那管玉箫,指尖触及之时,心尖却突然像被扎了一下似的,蓦地一缩。 “发间暗香绕,钗上满庭芳,环坠诉衷情。许姑娘如此厚爱,小王方才倒忘记说声谢谢。” 一句话,生生打断方才的幻景。当凤箫笑得特别好看的时候,就是他算计或者揭穿对方算计的时候。 发间暗香绕,钗上满庭芳,环坠诉衷情。 暗香、满庭芳、诉衷情,任何一种都足以让人昏迷五天以上。 方才她别发,扶钗,银坠悬耳,连用三味迷药,竟一一被识破! 许若然的面色却没什么变化,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凤箫叹息着:“你的三十六味毒和二十四味迷药我既然没收走,自然有不怕它们的理由。许大夫何必如此浪费精力?” 用毒高手下药被揭穿,就像高明的剑客败在自己拿手的剑术一般,实在是件令人恼羞成怒的事情,许若然竟好像全然不以为意,檀唇在空杯边缘抿了一口,悠悠道:“那么,去告诉皇上我才是真正的许若然想来也是不必要的了。” 凤箫优雅地为自己满上一杯酒:“我想皇兄更信任我。” 许若然点点头,面上居然露出很满足的神色——既然已经知自己是断无逃路,也省了许多功夫,岂非是件很值得庆幸的事情? 很安心,非常安心。 于是安下心的许若然索性打了个哈欠:“臣妾困了。”她自动将“我”字改为“臣妾”,便是摆明了自己已无他念,索性便做了这杜小姐凤王妃又如何。同时言下之意,凤箫可以离开了。 凤箫有趣地看着她:“新婚之夜,洞房花烛,你觉得我该就这么离开?” 许若然淡淡扫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凤王爷,无论你要什么,都一定不是我。你是聪明人,而许若然不过是个懒人。如今聪明人可否让懒人过得舒服些?”连说了这么多话,真是到她的极限了。 凤箫淡笑着看着她,缓缓饮尽杯中的酒。 我要什么? 哈……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要什么…… 第六章 为字为画 箫声。 润柔婉转,幽远绵长。 如一泓清泉流淌过柔软的青苔,似半亭疏风轻动了细柳青枝。 月光摇动竹影,撒落一地的横斜萧疏。许若然一伸手,就斑驳在她的手心上。 抬首,林间吹箫人的侧影恬淡而清凉。从未曾相见,却似已等待了千百年。 许若然有了瞬间的恍惚,而箫声却还是低低回回,缱缱绻绻。如一个低喃,像一根绳索,低低地呼唤,细细地牵引,带着她,朝向某个方向,一步,一步…… “啪”地一声脆响,如乍投入水面的一块石子,将整幅画面打碎。景象缤纷破碎凝结成珠,朝她扑面而来。许若然一下张开眼睛,同一时间指尖已触及袖中的玉箫。 阳光如洪水席卷,有一瞬间她看不清任何东西。 “睡着了?”淡淡温温的声音传来,许若然怔忡了一下。 眼前的光影渐渐汇聚重组,景象一样样清晰起来。 清幽静谧的书房,满地的废弃画纸,案台上翠色葳蕤的兰叶,以及书案前细细执笔作画的男子。 许若然恍惚了刹那——还在梦里? “你的书掉了。”执笔的男子头也不抬,只是淡淡的提醒着。 许若然愣了一下,回神,果然看见跌落在自己脚边的经书。陪这个王爷作画,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又一张画纸落地,看来她大梦已归,凤箫却还是没画出满意的作品。 许若然的目光淡淡扫过满地的画纸,她入府几日,每天唯一要做的事就是陪凤箫在书房作画。这个天下第一聪明人的王爷,究竟玩的什么把戏? 只方才片刻间,凤箫又停了笔,看着面前的作品,轻轻皱了皱眉,随后长臂一扬,那纸就飘飘摇摇落在了地上,和先前的废稿混在一起。 那是上等的冷金熟宣,全天下只有姑苏闻雅轩有售,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这样一张画纸,够普通百姓家减省些吃度小半年,而他的脚边已整整十张,每张都只粗粗画了两笔,就被毫不吝惜的丢弃。 许若然慢慢弯腰,捡起地上的书。许是在无人的阁子里放久了,书页已经泛黄,晦涩朦胧如幽暗的阴雨天。字迹被湿气氤氲,墨色已淡,丝丝顺着纸张的纤维渗透扩散,然后晕染进许若然的眼睛。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捡书的手一顿,一股无力感瞬间将她淹没。仿佛掉入了某个梦魇里,想醒,却发现醒来仍是梦——每次,她从那个竹林箫声的梦中醒来,都会被这种莫名其妙的思绪萦绕。 应作如是观,应作如是观。如是若然,若……哪般?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将手上的经书卷成一个卷儿,抬眼看向案后的凤箫。 凤箫正丢掉第十一张画纸。 他显然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一次次重复地画,丢,画,丢…… 从纸上的寥寥数笔看,那应该是个女子——当然不是许若然,从凤箫提笔作画开始,他就全然没看过她一眼。 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能让才冠天下、高不可攀的王爷执着如此? 许若然看着他,突然道:“聚散本无定,何苦自淹尘域。”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愣了一下。看着凤箫望过来的眼神,随意地笑了笑,又懒懒地转过头去。看来真是那个梦和佛经造的孽,害她莫名其妙又多说了两句话。 “你真的是懒得说话么?”凤箫忽然开口问。 许若然稍稍偏过头去,挑了挑眉梢——不然呢? 凤箫回视。眼神很淡,却仿佛洞悉一切。 在许多情况下,许若然懒得开口,但正是她的沉默让她占据了上风,而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再不说话,她的气势便注定兵败如山倒。 聪明人不必追问,自然懂得让人开口的办法。 不知对视了多久,许若然终于叹了口气:“王爷岂不闻,处世戒多言,言多必失么。” “失言么……”凤箫笑了,“不可言而与之言者,方谓之失言。”他的神色中带了丝不可捉摸的深意,“在你看来,天下,已无可与之言者了么?” 许若然靠着案几的身子微微一颤,仿佛僵了一下——与无法理解自己思想的人说他无法理解的东西,才叫失言。那么在她看来,天下已无一人值得她说话么? 从来没有人对她的疏懒有过别的想法,眼前的人,何以想到那许多? 然而失态不过片刻,下一瞬间,许若然又已恢复了散漫疏懒的样子,淡淡道:“王爷言重了。” 凤箫却不肯放过她,盯住她的眸子,一字字问:“我,也是不可与言者之一么?” 天下无可与言者。不仅仅是超脱,不仅仅是淡然,更是骄傲,无可匹敌的骄傲,天下无一人可入其眼中的骄傲。 她许若然,是吗? 许若然长长叹了口气,终于转过头来,正视凤箫的眼睛:“凤王爷,你要的,究竟是什么?”萍水相逢,不会是为她倾心;身无长物,不会是别有所图;要说是为了自己的一身医术,为何又未见他要自己诊治何人? 凤箫,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原本,无论答案如何都与她无关。他自可机关算尽,她照旧步逍遥以自虞。以止观行,以静制动。 可如今,他步步紧逼锋芒毕露,逼得她这穷寇终于走投无路,要回身直视他的挑衅了么。 凤箫凤王爷,天下第一聪明人,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凤箫看着她的眼神非常奇怪。忽然,他将手中工笔紫毫一抛,从架上取下一支关东辽尾,大笔一扬,挥毫而书。 他平素总不温不火,恬恬淡淡,似书香传家的公子,而此时的凤箫的气宇轩昂,恍若傲立山河之巅,笑看风云变幻的九五至尊。 笔走游龙,不过须臾,两行草书腾蛟起凤,跃于纸上。 最后一笔先重后轻,戛然而止,却余韵绵绵。凤箫长臂一舒,一滴墨汁凌空甩落,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的废稿当中。 凤箫长长呼出一口气,将毛笔架在白瓷笔架上,方冲许若然笑道:“帮我看看这几个字,可好?”转眼又已恢复了谦谦君子的风范。疏放谦冲,不过转瞬。这个人竟已可将气势收发自如,运用一心。 许若然看了他一眼,低首。 那是两行王羲之今草,笔势奔放不羁,几乎破纸而出。写的却是宋儒程颢的两句律诗——“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句出《偶成》,本是一首描摹闲情逸致的词句,却被他写得龙飞凤舞,气象万千。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好大信心,好大口气! 道通天地有形外——自诩通彻古今,无所无能。 思入风云变态中——意欲身入红尘,玩转众生。 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这才是,隐藏在温和表象下,真正的宁献王凤箫? 许若然慢慢抬眼,目光从墨迹未干的字纸移到他温润的双眸。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眼前这如玉公子,就是片刻前写下这傲荡字句的狂生? 许若然看着他,忽而笑了。走上前去,拿起笔架上的狼毫,就着他方才的字又随手续上了些什么。 几字写完,她将笔信手一丢,便再不停留,连看也没看凤箫一眼,就径自离去。 凤箫看着面前的熟宣,又望了望许若然离去的背影,眉头不禁微微皱起。 连绵疏放的今草下,各接了四个小字。无筋无骨,也不知是何家字派: 道通天地有形外,问谁能之? 思入风云变态中……干我屁事! 凤箫看着续上的八字,面色变幻不定。许久的沉默后,突然就轻笑出声—— 问谁能之,干我屁事。究竟,谁比谁,更骄傲? ========================= 于是……某只再用那种“xx是谁”做章节名是不是太欠扁了就…… 第七章 吴艿是谁 青玉案。 那是一曲《青玉案》。 曲中有蛾儿雪柳,宝马雕车。滚滚红尘在身畔奔涌而过,而时间独独裂开一个窄隙,只留一个落寞的身影独立灯火阑珊。 吹箫人斜倚碧竹,以一个等待的姿势,轻吐满腔的萧索。 许若然远远看着,心里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 西窗下,风摇翠竹,疑似故人来。 如今芊芊竹影婆娑满林,又是谁将走进谁的宿命? “王妃?王妃?!” 箫声的最后一个音符拉长成缕,消失湮灭,许若然半晌才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又白日做起梦了。她愣愣看着眼前惊疑不定的女子,半天才想起来她是王爷的侍妾,好像姓吴,叫什么来着…… 姓吴的女子瞪着她,表情又惊讶又不可思议。她晌午来拜访这个所谓王妃,侍女竟然说她尚未起身。 尚未起身? 吴姬看着几乎到头顶正上方的太阳,怀疑自己是耳朵出了问题还是眼睛出了问题,她清了清嗓子,重新向侍女确认:“你是说,王妃她,直到晌午还未起身?”一句话断开三次,自认算是问得天衣无缝。 侍女毕恭毕敬地回答:“是。” 吴姬哑然。最后只得说:“那好,我在这儿等她。” 午膳时间快到了,午膳时间到了,午膳时间过去了。 王妃那儿还是没传召。 吴姬重重一点头,脑袋从撑着的手上滑落,这才惊醒过来。她等着等着,竟然睡着了! 看看外边日已过午,肚子忽然咕噜噜叫了起来。吴姬脸一红,心中不由气恼——这王妃,好大架子!不见就不见,我还巴巴的求你不成么! 一念至此,“刷”地一下起身就要出去,却被对面直勾勾一道目光吓得跌坐回椅子里。 对面不知何时已经坐了一个女人,长相平平,一身衣服倒煞有模样。此刻她正定定地看着自己,不知看了多久。 吴姬背上出了薄薄一层冷汗——不用说,这定然就是杜家小姐新王妃了。自己方才失态,岂非全落入她眼中? 她慌忙站起来,向那女子行了一个礼:“王妃吉祥。” 对面没有动静。吴姬低头低得脖子酸,偷偷抬眼,那王妃竟然还望着自己刚才坐的方向,连动也没动一下。 吴姬心下疑惑,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又拜了一次:“王妃吉祥。” 这次,她直接偷偷瞄了瞄王妃,对方却仍然是呆望前方。吴姬突然想起儿时在宫中一位老宫女说的鬼故事,里面经常会有一个情节,说一个人面无表情的坐着,好像活着一样,但是突然头就掉了下来。吴姬浑身一哆嗦,在大中午的竟然感到一阵寒凉。 这个王妃,会不会也突然掉下头来? 她小心翼翼地再瞄了新王妃一眼,硬着头皮试探着叫了两声:“王妃?王妃?!” 万幸,新王妃的头并没有掉下来。许若然终于回过神来,注意到眼前的女子。她偏头想了半天,只记得侍女告诉自己的她的姓氏——吴,但叫什么,却是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了。 吴姬看着缓缓转过头来的新王妃,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阿弥陀佛,不是鬼。 “早上好。”许若然缓缓开口,吴姬又是一愣。她瞥了眼已经开始偏西的日头,勉强笑了笑。 许若然打过招呼,自认已经做到了主人应做的事,便心安理得地继续发起呆来。 吴姬看着新王妃的眼神又开始涣散,差点就哭出来了——她已经在这里耽搁了半天,再这么耗下去几时是个头?! 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礼数,开门见山地说起今日的目的:“听说王妃和王爷吵架了?” 话一出口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本来她演练了不下十次,想了不少于五种方法在闲聊中套出这个问题,如今却就这样直直地问出来了。新王妃会怎么想?自己以后在王府如何自处? 新王妃什么也没想。 许若然有些讶异地看着她:“有吗?”轻轻皱了皱眉头,“没有吧。”看了眼吴姬的表情,很抱歉地补了句,“或者我忘记了。” 吴姬从忐忑不安到呆若木鸡,再到最后终于怒不可遏——她这算什么?装傻装到这个程度,是摆明了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自己纵然只是一个小小侍妾,倒也不能让人如此轻视!于是也管不了什么上下之礼,她狠狠剜了许若然一眼,索性一股脑把要说的话都说了:“王爷会被称为天下第一聪明人,自然有一定的原因。王妃既已到得府里,许多事情还请王妃斟酌。”言罢屈了下膝,便要告退。 许若然却像完全不知她这话有多冒犯似的,随意地点点头算送客。 吴姬满肚子火发不得,只得脚步踩得重重的离去,在即将跨出门槛的一刻忽然听到身后一声低低的叹息:“她倒是个好人。” 吴姬一下顿住了,生生将脚收回门内,她转身勉强笑着问:“你说谁?” 许若然看了她一眼,似是有些后悔刚才说了那句话,但还是慢悠悠回答她:“教你说这些话的人啊。” 吴姬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没谁教我说这些话,完全是我自己……” 但是她的反驳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因为她看到了许若然的神情。即使她什么都没说,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但那样懒懒的、笃定的气息,让她觉得自己再解释下去简直就像个小丑。她有些气恼地咬着下唇,终究问:“你怎么知道的?” 许若然一句叹息惹来这么多麻烦,本来就够沮丧的了,如今当然更不可能回答需要答那么多字的问题,所以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吴姬咬咬牙,终于回答道:“是我姐姐。”片刻,又补充说:“她也是王爷的侍妾。我单名一个‘艿’字,她单名一个‘苌’字。” 许若然不甚上心的点点头。 吴艿突然红了眼眶:“她,她只是太过在意王爷,你……你不要……” 许若然苦笑:“我为何要与她为难?” 吴艿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你怎知我想求你不要与她为难?” 许若然连叹气都省了。她很容易满足,极少抱怨什么,唯一冲柯梦遥发过的牢骚就是为什么人们都那么爱问废话。 比如刚才,这个小侍妾分明喜怒形于色,一看就知道是单纯之人,而那番话却暗示多多,怎么可能是出自她口?自然是代人传话。再比如她泫然欲泣,又急于为姐姐辩护,难道除了求自己这个王妃不要公报私仇,还有别的可能吗? “如果人们都能省却几句无用之话,这世上岂非清净很多?”她曾这样对柯梦遥抱怨着。 “您这不也是问了句无可回答之话么?”当时柯梦遥笑着如是说。 许若然愣了一下,摸摸鼻子,自言自语道:“没错,我也问了句废话。”她忽然又摇了摇头,“既然是废话,你又何必搭理我呢?”见柯梦遥愣住,她倏然笑了,“世上诸事,言语纷纷,多数不过是姑妄言之,既是姑妄言之,又何妨姑妄听之。左右,”她看向窗外翩然而过的蝴蝶,“不过是一场虚幻吧。” 眼前的吴艿显然不知道许若然又陷入了回忆,还在苦苦哀求:“王妃,顶撞你是我不好,但姐姐真的真的是好人,她要我跟你说这些,无非是想提醒你不要与王爷做对,你一定斗不过他的。他十七岁就破了宫中悬案,被称为天下第一聪明人,你……” “我并未想与他做对。”许若然无奈地打断她,索性一次将话说清楚:“我也不会为难你姐姐。我刚才就说了,她是个好人。”笑了笑,她道,“虽然,她让我不要不自量力,归根结底是为了凤箫,不是为我。” 吴艿的脸红了,一下子变得像做错事又得到母亲原谅的孩子。她有些局促地绞着手帕,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幸好,这时婢女来了。她冲屋里两个主子挨个行了礼,冲许若然道:“王妃,王爷请您去书房陪他作画。” ============================ =v=命名无能……就让我继续欠扁吧! 第八章 三次机会 许若然见凤箫的时刻不多,而她见到凤箫的时候,凤箫永远在做一件事——画画。 许若然进来,他连头也不抬,对着纸张的神情不仅仅是专注,简直称得上肃穆。看得出,他要画的人对他极为重要。重要到只能在心里想,落在纸上的任何一笔都是错。 许若然淡淡看他一眼,径自走到旁边坐下,自然而然地屈肘撑在身畔案几上。她的动作一向很慢,所以从她进屋,坐下,屈肘,凤箫也已经连丢了三张冷金熟宣。 许若然看着一张宣纸蝴蝶般飘落,忽然叹息了一声:“值得么?” 凤箫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只在嘴角噙了一个很奇怪的笑意。里面似乎包含了什么,但此刻的凤箫逆着光,又只是一个侧影,许若然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明日,随我入宫。”他忽然道。 许若然听了,慢慢点了点头。凤箫此刻专注于画纸之上,但她懒得发声,那点头,也不知是点给谁看。 “上次你问我要什么,可要知道答案?” 许若然轻轻皱了皱眉。这个王爷倒是很少说废话,只是他的话往往让她出乎意料。 “与我无关。”她写的那八个字难道还不够表明立场吗? 凤箫停了笔,转过头看着她:“若与你有关呢?” “一定无关。”许若然淡淡道。 凤箫笑了,也不在意她的冷淡,柔声说:“我给你三次机会,你若猜中,我就放你走,可好?” 许若然看着他,他又一次笑得惑人心智的好看。上一次他这么笑着的时候,他识破了她施放的三种迷香,并告诉她她的一身药草于他无用。这一次,他可是又要邀她踏入一个陷阱? 许若然若有所思,忽然也笑了。这一笑,难得地也风华尽展,她平平无奇的面庞在夕阳的余晖下竟如东风草绿,残照花开。 凤箫似乎愣了一下,看着她缓缓开口—— “依然,无关。” 她淡淡走到门口,忽然听到背后凤箫轻唤:“许姑娘。” 她回头,他已重新拿起了画笔,在纸上细细描绘:“你可是认为我永远画不出我想画的?” 许若然默然无语。 凤箫一挥手,又一张废弃的宣纸飞起,翩然落下时,凤箫的笑容清晰地呈现在许若然眼中,那一刻,许若然终于看清他方才的笑意中藏着的东西。 “我要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到。” 那叫—— 执着。 第九章 九重宫阙 人,为什么要执着? 许若然轻轻抚着玉箫,淡淡地想着。 佛说,人有三毒,谓贪,谓嗔,谓痴。而这三毒,哪一样不是由执着而起? 贪者,执着于色、声、香、味、触等五欲之境而不离;嗔者,执着于情乐之流而生愤;痴者自更不必多言。人受惑于三毒而不得脱,何等可悲。 何如境心相证,物我两忘,岂非逍遥? 马车辘辘响着,皇宫已经不远。 好在凤箫还算照顾她的“特殊习性”,免去一切繁复妆扮,甚至任她插着那支简朴的杂玉簪。两辆马车更是从府门口就毕恭毕敬地候着,利用十七王的特殊待遇长驱直入,直达皇宫内城。 所以总体而言,许若然还是比较满足的。事实上,她入王府这么久,竟然直到今日才要入宫觐见,已是大大的奇迹了。 单纯从这点上来说,凤箫还不算太过分。 许若然淡淡想着,不知不觉马车已停,一个小厮立刻架好了下车的小凳,打起了车帘。许若然缓缓下了车,一抬头,正瞧见坐前一辆马车、先一步到达的凤箫已站在殿门之外。 玉墀台高,龙楼霄汉,而凤箫竟然是一身常服,轻裘缓带。但某些人纵然布衣褐裘,照样风华不改。仿佛那琼楼玉宇的金辉翠色,只消他的一揽袖一扬眉,便会立时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那是一种气质。 无关乎外在的、天然的气质。 许若然想起第一日见到皇帝时他身上逼人的贵气,原来竟是天家人所共有和独有。 见许若然下车,凤箫冲她一笑,耐心地等在那里。 许若然心念一动,有什么东西迅速划过脑海,却如流星坠夜,稍纵即逝,再也捉不到一丝痕迹。 轻一抿唇,也不费神去想些虚妄之事,许若然缓缓朝他走去。 “只是私下里的召见,不必太正式。”凤箫淡淡解释着。 许若然漫不经心地应了声,随意地扫过头顶“养心殿”三个金字——她不但逃过了册封帝姬,逃过了册封宁献王妃,逃过了王府婚礼,竟然连正式的觐见也一并逃过了。她会不会太幸运了些? 还是……扫了眼身畔表情恬然、看不出心思的凤箫,低柔的声音回响在耳畔—— “我给你三次机会,你若猜中,我就放你走。” 她不由又想起了那个“与她无关”的问题——宁献王凤箫,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第十章 世间连城 平心而论,许若然其实很讨厌猜谜。因为太废脑筋。 幸好不是人人都像凤箫那么喜欢出谜题的。至少皇上就直白的多。 因为只是私下里随意的见面。皇上也未穿正统的明黄锦缎,而是一身蓝绸云锦龙纹袍,虽仍然是天威难犯,却多了几分亲和。 两人分别见礼落座后,皇上冲凤箫别有深意地一笑,接着目光转向许若然,眼神中仍然存着几分探究。 许若然懒懒回视,敷衍地笑了一下。 皇上竟也不以为忤,笑了笑,指着一个人道:“宁献王妃想来是第一次见到辛爱卿吧。” 许若然这才注意到厅中还站着一个中年人,三十上下,虽一身儒衫,但眉眼轮廓,皆如斧凿刀刻,顾盼有神,难掩英武之气。总让人觉得他腰下所悬不该是汉青玉佩,而是三尺龙泉。 那人冲凤箫和许若然一一行礼,道:“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凤箫连忙起身虚扶了一把,笑道:“快快免礼。”回身为许若然介绍着说,“这位便是兵部尚书辛佑安辛大人。他父亲辛老将军可是先帝座下名将。虎父无犬子,辛尚书行军用兵之道乃辛老将军亲传,五年前七王之乱若非辛将军用兵如神,我朝又怎能熄兵戈于无形之中。” 辛佑安笑道:“王爷过谦了。五年前分明是王爷的一阕词退了敌兵,又怎是下官的功劳。” 凤箫哈哈一笑:“世人皆爱传些浮夸之词,真相如何你我二人又怎会不清楚?彼时若非辛大人四十万大军隔江而望,使敌军心胆俱碎,小王又如何能侥幸吓退敌军?” 皇上笑道:“你二人无须再争。十七弟与辛爱卿在朝一称‘言语妙天下’,一赞‘名德冠朝绅’。一文一武,珠联璧合。都是栋梁之才。”接着他叹道:“朕曾听人评论说,我中原有兵七十万,长江天险,可当十万,凤箫之才与佑安之谋,可合当二十万。有你二人在朝,朕这个皇上当得才能高枕无忧啊。” 凤箫和辛佑安急忙跪呼“万岁”,皇上大笑着扶起二人。而此时许若然竟然微微偏着头,不知神游到何方去了。 皇上与凤箫已知她的性子,相顾大笑,辛佑安便也跟着笑了。一时气氛倒轻松得很。 皇上微笑道:“我们几个大男人尽聊些朝堂之事,也难怪皇弟妹觉得无聊。不过朕敢打赌,朕马上要说的问题皇弟妹一定感兴趣。” 他已将“宁献王妃”改成“皇弟妹”,可见经过方才那一笑,不自觉已与许若然亲昵了许多。 许若然漫不经心“哦”了一声,淡淡扫了皇上一眼,表示询问——她方才的确走神了,但当然不至于完全不知屋内情况,她不过是懒得随他们跪下而已。 皇上兴致很高,自己先坐了,再给站着二人赐了座,说了起来:“列位可知道雕玉大师天工璇?” 凤箫微一点头,许若然面无表情,辛佑安却微微皱起了眉头,道:“臣是粗鄙之人,对雕玉一道并不了解。” 皇上点点头,解释道:“雕玉一门,从前只是一家,直到百年前,才分为南北两个派别。”说着已端起手畔茶碗,看了凤箫一眼。 凤箫会意,续道:“北派即是传承上古以来的雕玉之术,讲求形神兼备,不强调细节,以描神为主。而南派则相反,注重精工细致,在镂空雕、多层玉球等方面独树一帜。勉强打个比方,北派的作品就像画技中的写意,而南派则是工笔。” 辛佑安皱眉想了半晌,方问道:“那哪一派更好呢?” 凤箫一叹:“正如写意与工笔,哪一个更好呢?虽然人们说真正的绝品画作必出于写意,但抹杀工笔的价值也是不公平的。世人总愿分个高低,但如果要小王看,应该是各有千秋,平分春色。” 皇上满意地“恩”了一声,放了茶道:“十七弟雅善丹青,以画作比喻。丹青中写意为尊,而在这玉雕中,却是南派的名头更大些。” 辛佑安有些糊涂了:“臣愚昧,但是好像至今为止,臣所见的玉佩都是一个样子的。应该都是北派的作品吧。” 皇上笑道:“那是因为北派传人遍布天下,宫廷玉坊与民间的玉肆中绝大多数是北派之人。而南派的传人,其实非常少。” 辛佑安不觉脱口问道:“有多少?” 皇上伸出两根手指。 辛佑安猜道:“二百人?” 皇上笑而不答。 辛佑安皱眉,有些不敢相信:“全天下,难道只有二十名玉匠是南派传人?” 皇上哈哈大笑,凤箫也笑了起来,道:“辛大人,是两人!放眼天下,只有两人是南派传人!” 辛佑安目瞪口呆。许若然却还是漫不经心,好像又要神游了。 皇上笑够了,接着道:“朕方才所说天工璇,便是南派人物之一。南派创始人未留名于世,只知他一生只收了两个徒弟。一为天工璇,一名地善玑。天造物,地法天。天工璇一生雕玉无算,而地善玑却只模仿天工璇的作品。以她自己的话说是‘述而不作’。天工好缘,地善好钱。天工璇的玉佩只给有缘人,而地善玑只要拿到足够的银子,便保证能做出连天工璇也分不出真假的赝品来。” 辛佑安听得有些头晕目眩,试图理清道:“那么,也就是说其实南派有多少作品得看天工璇,因为地善玑只仿造天工璇的作品,是吗?” 皇上点点头,忽然叹道:“可惜天工璇在临死之时忽然将自己以前作品一一寻得毁尽,说‘觉今是而昨非’,从前的作品不堪回首,不如何处来何处去,归于土石。只留下三块,代表他一生雕玉轨迹。” ======================================= 俺一向不喜欢把情节交代在对话里的设置,但是这次也不得已而为之了……希望不会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第十一章 随机应变 辛佑安不由问:“哪三块?” 连许若然都不由自主淡淡扫了皇上一眼。 皇上微笑道:“这第一块,乃是一块青白双鲤和田玉佩。许姑娘应该不陌生。” 许若然眉心几不可查地跳了一下,目光迅速掠过凤箫——许姑娘?皇上叫她许姑娘?凤箫难道不是以杜默之名假言于皇上,让皇上以为柯梦遥才是许若然吗? 皇上细细观察她的表情,仿佛也惊愕了一下:“怎么?你还不知道?朕这十七弟为了娶你可真是煞费了心思。他甚至不惜以一个赢来的赌注来换取朕的帮助。朕原先倒不知道他竟是个痴情种子。”说到最后一句,他向凤箫露出促狭地一笑。 许若然看向凤箫。 凤箫竟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淡淡一笑,连看也没看许若然一眼。 辛佑安也对此事也略有耳闻,心道:“传言宁献王凤箫钟情于一位江湖女子,竟不惜求皇上谕旨封姬以将其逼出,看来此事不是空穴来风。” 皇上自觉没趣,便也没再说下去,回到那玉佩问题上:“第一块青白双鲤和田玉佩,乃是上等子玉雕成。那块玉是典型南派作品的代表,同时以双鲤作为人间极富极贵的象征。现在应该在许姑娘的一位朋友手中。” 许若然淡淡点头。 那块玉现在在沈笑那败家子身上。不过那“典型南派作品的代表,同时作为人间极富极贵的象征”的两条鲤鱼已经被他拿来追美人讨老婆了。 “第三块玉,传说是天工璇的遗作,代表着他一生雕玉的最高成就。而且,”皇上的声音忽然压得很低,“据说结合他所留的两句话,便能找到一个巨大的宝藏。” 辛佑安本想问为何先说第三块而不是第二块,听到这里不由被吸引了注意,奇道:“宝藏?那第三块玉在哪里?他又说了什么话?” 皇上笑而不语,转头看凤箫,却见他不甚上心地在喝茶。那神情竟然与许若然有两分相似。皇上眨眨眼,对凤箫道:“十七弟,你不问,可是已经知道?” 凤箫淡淡一笑:“知道与否都好,臣弟没兴趣。” 辛佑安的面色微微一僵,皇上的笑容却突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但转眼就恢复了正常,接着哈哈大笑:“你有时也跟你形容的许姑娘一样——对什么都不在意。” 许若然淡淡一笑,向辛佑安投去同情的一瞥。 皇上富有江山,又怎会对什么宝藏感兴趣。他真正感兴趣的,是臣子们对此感不感兴趣。一大笔金银可以做什么?可以招兵买马,可以揭竿而起,可以将他赶下他的金龙宝座!凤箫懂得藏拙韬晦,不管皇上信或不信,总归是暂时过了这一关,而辛佑安有统帅千军之能,论揣度人心,毕竟还差些。 皇上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道:“没有人知道那第三块玉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那两句话是什么。甚至人们连天工璇是不是死了都无法确定。” 辛佑安经刚才失言,本已准备三缄其口,但转念一想如此必惹得龙颜不悦,于是立刻问道:“这怎么会?” 果然,皇上满意地一笑,道:“因为并没有人看见过他的尸体。人们最终只在他的玉室中看到了满地砸碎的玉屑。遗留的两块玉,就埋在一堆玉屑之中。”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迷离,“有人说,函谷关的小太守一日曾见紫气东来,当日只有一老者骑青驴而过。不知那是否就是天工璇,不知他是否已得道升仙了?” 凤箫看着皇上,若有所思——历朝历代,哪个皇上不想成仙呢? 辛佑安一直凝神细思,忽然一拍掌叫了起来:“我想起来了!我曾听到一个传闻,说二十年前江湖上有一位侠女,持有通往一个大宝藏的钥匙,后来那侠女莫名其妙地失踪不见……” “噼啪”一声脆响突然打断了辛佑安的话。辛佑安立时住口——却竟然是皇上生生捏碎了自己手中的茶碗! 辛佑安脸色一变,而凤箫已跪倒在地!许若然依旧以手拖腮,仿佛已经睡着了。 辛佑安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但也随即跪在地上。 一时屋内一片死寂,只听得皇上急促的呼吸声。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今日,可又是有谁的鲜血要浸染这恢弘轩亮的金碧殿堂? 点点冷汗渗出在辛佑安的额头。不知过了多久,皇上才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沉声道:“平身吧。” 许若然慢慢张开眼睛,好像刚刚睡醒。 辛佑安不敢马上抬头,片刻后才迟疑地说了声“谢圣上”,缓缓站起身来。 而凤箫已沉稳地传唤道:“传太医。” 皇上神情已恢复如常,面色却依旧有些苍白。闻言他摇头笑道:“有宁献王妃在此,何必倚靠太医院的那帮庸医。” 凤箫面色几不可察地一变,不由自主地瞟了许若然一眼。 以她的性子,怎可能动手为皇上疗伤? 世人都说,宁献王凤箫算无遗策,洞穿世人。他十次设下圈套,便有十人要掉入陷阱,他十次掐指一算,便有十事要被他料中。 许若然偏偏是第十一。 她竟然慢慢眨了眨眼睛,慢慢从梨香木雕画扶手椅中站起,慢慢向皇上走来! 凤箫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琢磨的神色,但只一瞬间,便又恢复了一派温文尔雅。 皇上似乎也有些意外。他明知许若然懒散异常,本不该自讨没趣,但方才心神未定,竟然一时糊涂出言让许若然医治。正自忖度此番恐怕难以收场,不想许若然竟真的起身从命。是真怕了他这九五至尊天家威严,还是单纯不愿惹出更大的乱子? 许若然走到皇上面前二尺处,马马虎虎扫了眼他手上的伤口,从袖中慢慢掏出一个小瓷瓶,往凤箫手中一放,便一言不发地走回椅中坐下。 皇上一时愣了不知说什么,辛佑安心神未定不能说什么,凤箫一笑鞠躬道:“臣弟代贱内献上伤药一瓶,还望皇兄尽早请太医院太医医治。”没有惊讶,没有疑问,默契得仿佛此事很早以前就商量好。既免了许若然的辛苦,又给了皇上一个台阶下。 皇上岂是真正要用许若然的医术?况且本也不想将事情闹大,于是哈哈笑着接了,顺便调侃道:“有皇弟妹在,十七弟今后倒是不愁病恙了。” 凤箫含笑称是。 就这样,方才紧张的气氛在这一谈一笑间尽数烟消云散。 辛佑安此时也终于缓过神来,跟着笑了两声,冲化解这场危机的两夫妻投去感激的一瞥。而在这整个过程中,这两人连一个眼神都没有交换过。 皇上派人传唤太医后,仿佛漫不经心地提了句:“天下之大,江湖纷扰,许多话也不过是姑妄言之,谣言止于智者。朕希望今后不要再听到些不实之辞了。” 辛佑安心神一凛,自然明白皇上的言下之意,低低应了声“是”,再不敢多言。 皇上点了点头,正巧此时太医已到,为皇上清洗包扎自是不提。 第十二章 阴阳双璧 太医告退后。皇上笑了笑,道:“瞧,聊着聊着,朕差点儿把正事儿忘了。今儿叫你们过来,可不单单是听朕说故事的。” 辛佑安经方才一变,开口有些迟疑。而凤箫已经笑着问道:“皇兄就莫要卖关子了,直接告诉了我们吧。” 皇上哈哈一笑,拍了拍手,已有一个老太监奉上一柄金装宝剑。剑长三尺,龙口暗收,却是皇上的御用宝剑! 凤箫、辛佑安疑惑地对视一眼,不明所以。 却见皇上已拿过宝剑含笑道:“朕今日唤两位爱卿前来,实是有一件物什,想赐予两位中的一位。” 辛佑安不由吃惊,皇上赐剑,如不是要臣子自尽,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尚方宝剑。难道皇上今日竟是要将这上打昏君、下斩奸臣的宝剑赐予他们其中的一个吗? 皇上见了他的面色,不由有趣道:“辛爱卿何必如此紧张?朕要赏赐的并非宝剑,而是这个——”说着托起了剑格上的剑饰。 那是一块阴阳太极形状的双玉,黑者如墨,色重质腻,乃是上等墨玉所制,而白者洁白光泽,柔和滋润,自然是精工羊脂白玉。玉是好玉,只是雕工比较粗糙简陋,配这上等玉材,实是有些可惜了。 辛佑安愣了一下——赏这个? 凤箫方才一直未曾说话,此时突然开口道:“莫非这便是皇兄方才所说的‘第二块玉’?” 皇上哈哈大笑:“十七弟不愧是聪明人。不错,这便是天工璇所留的第二块玉——阴阳双璧。” 辛佑安这才想起方才皇上讲玉时跳过了第二块,直接说了第三块。那连城宝玉还害得他惹得龙颜大怒,这才将这第二玉忘得干净了。此番闻言,不由多朝那玉打量了两眼。 果然,虽只是两个简单的太极图纹,却大粗似精,大野还真,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蕴含其中。他纵不是风雅之人,也粗浅能分得出好赖。 皇上微微一叹,道:“朕早想将此玉赐予你二人,以表彰你们的忠心与才干。怎奈玉只有一块,你们又同样的出色,朕实在是为难得很。所以才想干脆将你二位召来,当面商讨究竟将玉赐予何人。讨论出结果后,朕将亲下诏书,昭告满朝文武,以表其德。”言罢诚恳地望着两人。 厅内诸人反应却各不相同。 辛佑安面色复杂。 凤箫淡笑不语。 许若然方打完一个哈欠,此刻竟微微笑了起来,仿佛看到了非常有趣的事情。 的确有趣。 她等了这么久,看了这样长一场兄友弟恭、圣君贤臣的戏码,皇上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儿,终于还是图穷匕首现。 什么“一文一武,栋梁之才”。眼前这两人,一掌握着朝臣的发语方向,一手握着天下的兵权,若两人真“珠联璧合”,君臣之间的权力天平将如何变化,他的君权又将被置之于何地? 既然尚无外患,那就制造些内忧吧! 人是追求安逸的生物。 但人注定是无法安逸的生物。 只有不断的分裂、斗争,才能带来大势的平衡与平和。波澜不兴的海面下,几曾不是暗涛汹涌? 许若然淡淡扫过眼那似朴实精的阴阳双璧,既然齐景公用两个桃子就能杀掉三个莽汉,康安帝用一块连城美玉令两个朝臣生隙又有何难? 果然,辛佑安沉默一下道:“臣何德何能,不过一介武夫,要封功行赏,此玉自然应当是赐给王爷的了。” 要两人商讨谁的功劳大是假,挑起两人的攀比与嫉妒才是真。凤箫自然能一眼看穿皇帝的算盘,辛佑安却未必。他自然是不能与凤箫争功的,让出这阴阳双璧后,又怎能不对凤箫产生不服与怨愤? 凤箫立刻谦让推辞,辛佑安自然也不敢接受。最后还是皇上拍掌笑道:“也罢也罢,难得辛爱卿礼让,十七弟又对美石佳玉感兴趣,这个小物件,不如就赏了十七弟吧。” 圣口一开,已成定局。 两人接旨谢恩。辛佑安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许若然暗自叹息。 君子比德于玉。 天下,何必有美玉? 第十三章 帝姬与幕僚 却说凤箫刚谢过恩,便听外面通传道:“帝姬许若然求见。” 这被皇上谕旨封姬的“许若然”自然就是柯梦遥。 皇上笑道:“梦遥这丫头倒是机灵,想来是知道朕今日请了皇弟妹。传~”言语间竟当真有两分父亲对女儿的宠溺。 许若然不动声色地看着,却很快被匆匆走进门来的人吸引了注意。 那是个与她年岁相当的女子,一身亮色宫装,硬挺的绣花领口更衬得一张瓜子脸灵秀可人——自然便是许若然名义上的徒弟柯梦遥。 她一进门便急忙向许若然看去,见许若然冲自己微微一笑,方松了一口气,好像终于安下心来的样子,这才笑吟吟给皇上和凤箫挨个行了礼,又匆忙让给自己鞠躬的辛佑安平身,方对皇上道:“父皇,儿臣能与许……皇婶婶去御花园走走吗?” 皇上故意说:“这个不必问朕,得你皇叔答应才做得准。” 柯梦遥犹豫了一下,转向凤箫时,眼中已带了些淡淡的警惕。 凤箫仿佛没发现似的,温和地点了点头:“小王自是不反对的。” 柯梦遥迅速扫了他一眼,手上更是一刻也不耽误,拉起许若然就往外走去,连句告退都忘了说。 皇上看着离开的两人,倒也没怪罪,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三人随意地聊了些别的什么。日头偏西的时候,柯梦遥与许若然才回到了养心殿。 许若然仍是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柯梦遥的双眼却仿佛比先前更加明亮。 “父皇,儿臣有一个不情之请。”许若然坐下后,柯梦遥对皇上道。 “哦?”皇上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凤箫的目光也不由向她飘去。 柯梦遥扫了眼辛佑安,道:“辛大人也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父皇知道,儿臣原是许大夫的徒弟。许大夫的生活习惯比较奇特,从前定要由我来照顾。如今儿臣身处宫中,许大夫又不得离开王府,儿臣怎能放心?” 皇上沉吟片刻:“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柯梦遥笑了:“儿臣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说罢,拍了拍手,一个青衣书生便走了进来,冲在座诸位一一行了礼,低下头退到一边。 皇上奇怪道:“这不是前几日你出游时带回宫中的陶公子么?” 柯梦遥笑道:“正是陶公子。我告诉父皇陶公子是我的旧识,想带入宫来游玩几日。其实,陶公子曾蒙许大夫救命大恩,与我共同照顾过许大夫一段日子,对许大夫的行为习惯也算得上了解。儿臣希望皇叔能让陶公子住在府上,至少能让许……”她好像才发现自己叫了那么多次“许大夫”似的,冲凤箫抱歉地笑笑,继续道,“让皇婶婶有个照应。” 皇上面色一沉,低叱道:“胡闹!陶烨身为男子,让其进宫本已是朕念你初进皇宫无法适应,如今你竟要让他进王府侍奉王妃?得寸进尺!这成何体统!” 凤箫却笑道:“无妨。”说罢冲那“陶公子”温声道:“陶公子可以近前说话么?” 陶公子似乎迟疑了一下,慢慢走上前,抬起头来。却是一个二十来岁的文弱书生,五官还算清秀,只是在天子贵胄面前有些紧张,整个人看起来拘谨了些。 凤箫看了许若然一眼,向陶公子道:“原来陶公子是王妃旧识,不知公子高姓大名,何方人士?” 陶公子一鞠躬,毕恭毕敬答道:“草民姓陶名烨,祖籍姑苏,中过秀才,但才疏学浅,之后便未再进京参加京试,不过经营些小买卖。” 凤箫的目光移向许若然,却无法从她的面上读到任何东西。他于是又看向陶烨,陶烨恭谨地立在原地,连袖子都未曾颤动一下,从眉毛到嘴巴无不写着“顺从”两个字。凤箫忽然笑了:“既然如此,那便请陶公子入小王府中做个幕僚,不知陶公子可肯屈就?” 陶烨一副诚惶诚恐地样子,连连鞠躬:“自然是草民的荣幸。草民一定尽心尽力,为王爷和王妃分忧。” 柯梦遥不由自主地笑了。而许若然从方才起就一直仿佛事不关己,此刻更是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皇上还欲出言阻止,凤箫却起身道:“时候已不早,臣弟也该告退了。” 辛佑安自然也不能独自留下,也随着起身告退。 皇上看了看陶烨,又看了看许若然,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低低叹了口气:“罢了罢了,都去了吧。” 几人终于离开养心殿。 第十三点五章 插播-姑妄言 咳咳……此篇可直接跳过,我承认完全是凑字数用的……因为10号也就是今儿是咱生日,真的很想在今天把该坑凑足3w挂到主站上去——哪怕的确是很雷人==+ “姑妄言”的意思,其实就是“姑且随便说说”,简单一点的说法就是“废话”。本来咱打算是在假期把这个坑平了的,可是事实证明废话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容易说的…… 这篇其实是在假期开始前就动工了,也就是说某个定力不够的尚在考试期间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偷偷刨坑……嘘嘘,老妈不在吧? 到最后一门考完的时候,其实已经挖了有3w多字,那么为啥到现在——咱原先预计平坑的早上凌晨2点37分的时候——某只还在这里编废话中的废话凑字数呢? 以下放送独家幕后花絮—— ******************** 从凤箫出场开始,全部大修 没有表现出男主的“莫测高深” 男主性格不突出 这里的矛盾,男主若是书卷气+智慧就会显得寒酸,和王爷的身份不符,但若太华贵又明显不不大会写。先找参照吧 马车上情节设置为许若然的失败逃跑 服毒情节推后 诊疗情节推后 玉杯情节重新设置 我泪……都是俺的心头肉啊……没办法……为了大局…… =================== 这是第一次废稿,一次cut掉了3w,咱没有从“凤箫出场开始”大修,而是直接全选+delete了 所以大家此刻看到,上面那些情节没有一个出现在目前的定稿中。真是造孽,如此浪费俺本就不多的脑细胞==+ ************** 冷静……冷静……深呼吸…… 放假再刷文,先理清思路。以前觉得做到文从字顺角色鲜明非常容易,真正自己动手才知道难。一篇小说好不好看前5000w就知道了。 角色和情节的合理与一致性是基础,但是此篇前面所有角色均表现不佳。 首先是宣传工作没做好,开篇两个主角出场噱头不够。宣传人员,pia! 然后是女主初登场造型问题。既然不懒得打理衣服,又怎会懒得打理头发?女主是懒,不是邋遢!造型师,pia! 男主出场,我雷到不行!丫的叉的丫丫叉叉的!这是我心目中的凤箫吗?!是我想写的舞彻鱼龙的凤箫吗?!人物身份和服装和气质都不搭调!说是智慧型人物又偏偏不伦不类套了层华丽外皮显得肤浅,说是华贵型人物又偏偏说话谦卑显得寒酸!整个儿就一不伦不类!男主,直接拖出去斩了换人! 由于这些基础问题都没设置好,后面的情节还能看吗能看吗!不知所云不明所以不堪入目不不不……不活了啊~~ 呼……呼……喘气……我淡定…… 总之慢慢来,不可能一口吃个胖子,前文不要顾念后文太多,即使这篇是打算权谋算尽,也要蚕食,不可鲸吞…… 恩……信心信心。丫丫的,老娘就不信写不出想写的东西! ====================== 这是第二次废稿,因为一次又割掉了2w,所以某只几乎陷入癫狂状态中,成日里唧唧歪歪,醉生梦死…… 因为当时怎么也把握不好凤箫和许若然的相处模式和人物形象,咱很郁闷地跑到超市买了一瓶青梅酒买醉(6度,近乎白水,请鄙视)。天可怜见,某只的确经常醉,但也的确很少喝酒,所以老妈郁闷地看着咱桌上的空瓶道:“你当你李白?” *************** 1,人物出场时性格表现不够。不是反应不真实,而是典型片段没有选取好。仍然是情节设置和人物性格表现的关系 2,不需要波澜壮阔或者特殊奇异的情节,小小的细节往往就很能说明问题。 =========================== 第三次废稿,咱已经无力多写什么了……直接将qq签名改为“欲练此功,必先自宫”。 实际上不仅自宫,自戕的心都有啦! 用咱某一段时间的签名来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以我一脑残之躯,去纠结那俩脑代偿增生的bt,我真是自己找抽啊我…… 所以如果有亲在我的blog上看到该文的话,大家看到的是《姑妄言,草稿4》,她的兄弟们已经惨死在某只用来自宫与自戕的屠刀下,并且继续准备随时任某只鱼肉宰割…… 无论如何,已经开了头咱还是想努力坚持下去。路漫漫其修远,深呼吸,咱做好九死的准备…… 第十四章 明修栈道 车夫扬起鞭子,轻喝一声“驾!”,六匹马拉的车子便稳稳地前行起来。 许若然低低叹息一声,对面凤箫一扬眉,道:“怎么?小王怕怠慢了陶公子,体恤他乃一介文弱书生,特将王府马车让一辆予他,而与王妃同乘一车,难道王妃仍有何处不满意?” 许若然看着他,终于道:“王爷有话,不妨直说吧。”她是懒,但却不笨,凤箫若不是有话要说,又怎会找借口与自己同乘? 凤箫笑了:“王妃真是不解风情。岂不知话说得太白,说话的人会无趣,理看得太彻,整个人生都会无趣,实在是没意思得很么?” 许若然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的确有很多时候,大家都心知肚明,戏却还要演下去。不同的只是她看着好笑,他却乐在其中。 他们有着某种方面的相似——比如都能一眼看彻某些东西而达到某种意义上的超脱。 但他们又是那样的南辕北辙——她入世是为了出世,而他出世只是为了在红尘中更加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她无所依恋,他却会为认准的目标执著无悔。 如果一个执著不悔的人的目标,偏偏是要那无所依恋的人心有所系,这场角逐,谁才会是最后的赢家? 许若然突然产生了一种预感。 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每当她心神不宁地时候,总是下意识地去摩挲袖管中的玉箫,而这次在她还未触及到玉箫前,凤箫已开口道:“今日入宫,关于小王上次提到的谜题,王妃可有头绪了?” 许若然沉默良久,方悠悠开口道:“有些话说出来,实在是煞风景得很。王爷一定要听?” 凤箫有趣道:“哦?看来你已经有答案了。不妨说说看。” 许若然看着凤箫,慢慢地说了四个字:“明修栈道。”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凤箫要不要暗度陈仓,她不知道,她唯一确定的,只有自己这个“栈道”而已。 身为王爷,作为曾经的王位竞争者,本来就会被皇上猜忌牵制。而他偏偏在十年前独破宫中要案,名动天下。卓然的智慧是宝藏财富,却更是利器毒药。果然,对凤箫,皇上一方面不舍得弃之不用,一方面更是多方防范,几番试探。 而凤箫用最迂回的方式,最艰难的方法,将自己收为王妃,无非是要告诉皇上——他只是一个耽于儿女情长的短志之人而已,他只是一个只想吟风弄月的逍遥王爷而已。摆出痴情人的姿态,剖白自己无意于那万里江山,只求断了圣上的猜疑。 “王爷要的,不过是一个标牌罢了。”许若然轻叹道。 一个表明自己姿态的标牌。 凤箫“哈”了一声,向后一仰,靠在了靠背上,半晌才懒洋洋地道:“王妃,你还有两次机会。” 许若然淡淡“哦”了一声,微微皱了皱眉心——她猜错了? 凤箫直起身来,看着她的眼中带着笑意:“若只是一个标牌,为何我不选别人,偏偏是你?” 许若然轻一挑眉:“或者是许若然运气不佳?” 凤箫笑而不答。 一时车厢内很安静,只有马蹄得得作响。 好像过了很久,久到许若然几乎忘记这次对话时,凤箫突然道:“给你个提示。” 许若然看向他,正撞进凤箫墨黑的瞳孔:“提示是——为什么,一定是你。” ============= ==== 凌晨4点40……最后一次废话凑字数。实在不想往文里硬塞,orz,本来已经够水淋淋的了,也不希望仓促地再补下一章,所以要卑鄙还是明目张胆一点t0t。侃点什么呢……恩恩,就说说酒吧~(众:你个醉猫,一大清早的少来给我们说些颓废糜烂的东西啊。) 话说先前某琴在饭店吃饭,老爹动用了一瓶宝贝迎驾贡酒——家里有老爸喝酒的亲大概都知道这种酒吧?当时琴爹说,这其实就是古井贡酒。 而说到古井贡酒,某琴倒是有点感情的,因为那恰好就是在本文第三章出现的“九酿春”。不知大家还记不记得,许若然因为口渴而擅自取来沈笑的宝贝酒当水喝,后来又被沈笑抢回来的那小半杯就是九酿春。 东汉建安年间(公元196年),曹操将家乡的“九酝春酒”即古井贡酒以及酿造方法献给汉献帝刘协,自此“九酝春酒”古井贡酒成为历代贡品。 同时琴爹还给咱补充了一个小典故:据说霍去病同学打了胜仗后,欲犒赏三军,无奈物资不够,所以将此酒倒入河流中,将士就河而饮,竟然酒香不散。由此可见小7那么宝贝那小瓶酒还是可以理解的了。不过咱爹那会儿也喝得差不多了,典故的真实性咱还没来得及去考证,要是出现穿越大家表揍我啊~ 于是后来某琴很亢奋地尝了一口……直接后果是从3点到现在只抽出了这么点儿字,光荣完成由脑残到脑瘫的转变…… 于是废话结束再不结束真要被劈了,嘿嘿……字满…希望编辑大人们大发慈悲…我尽力了…… 第十五章 兰亭古墨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帝京城内早已红稀绿遍,而宁王府花园虽比不得皇宫繁贵华美,却也按季候种植了各色花朵。迎春早梅谢后,红掌凤仙便艳了遍地,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而那些,当然是与许若然无关的。任他窗外争宣夺妍,也不过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因为,从她的“竹里馆”到花园足足要走一百三十三步。 一百三十三步! 那岂非要先走一个五十步,再走另一个五十步,最后还得追加个三十三步才走得完?! 她许若然会为一朵连名字都记不住的花走两个五十步外加三十三步吗? 当然不会! 她最多只能走三十步,在她屋后的竹林里稍稍透透气。因为从“竹里馆”正厅出门后右转三十步,正好有一座小亭,可以供她休息发呆,以便在午后凤箫派人找她的时候有力气走到他的书房去,看他画那副永远也画不成的画。 所以现在,夕阳西下的时候,许若然就静静坐在这“流杯亭”中了。 流杯亭乃是取自兰亭古意。亭六角六柱,周围白玉栏杆可坐人,雕王右军《兰亭集序》于其上。脚下却是白石水道,曲回蜿蜒。水流由竹林中一处天然小溪引入,从一口流入,再由另一口流出。若有凤箫王爷突发雅兴,倒也可以携酒呼朋,来此小聚,学古人流觞曲水,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凤箫有没有如此做过,许若然自然不得而知。她正心不在焉地望着一片竹叶自她眼前划过,落在水道中,然后如一叶青舟,悠然漂零而去。 清水波荡,窄窄一隙明鉴中映出许若然的烟眉倦眼,却在水波一个起落后幻化成一双比夜还深的眸子,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响在脑海,如在耳边:“为什么,一定是你?” 许若然心中一震,一些东西飞快闪过眼前,一时意识拥挤如万国朝觐时的车水马龙,却由于太过的繁华冗塞,反而空茫如无物。 一阵眩晕袭来,许若然摇摇欲坠。 “小心。”一双有力的手稳稳扶住许若然。 许若然抬头——却是一个面目平凡,略显清秀的年轻人。 “做了半月王妃,人倒娇贵了。”那人打趣地一笑,仿佛与许若然是知交昵友。 许若然歪头看着他,很久才终于恍然大悟道:“你是陶烨!” 那人稍显夸张地叹了口气,仿佛早习惯了她的忘性:“是,我是陶烨。曾蒙许神医救命大恩、如今无以为报、特入王府以身相许的公子陶烨。”言语间却全然没有当日御前的拘谨。 许若然淡淡一笑,对他略显得轻薄的玩笑竟不以为忤,甚至也逗趣了一句:“我若要养面首,可还得先问过王爷的意思。” 陶烨刚欲大笑,便听一个温温的声音传来:“本王不同意。” 却是宁献王凤箫。玉冠束发,金丝锦袍,腰下两块羊脂白玉佩饰,贵气逼人。他今日未曾派人来召许若然去书房,却是亲自过来了。身后眉清目秀的伶俐小丫鬟自然就是服侍许若然的侍女冰弦。此刻冰弦手上正持着一只托盘,上面还盛着三样小菜,两碗玉粳米饭,两盏暖玉杯,以及一只小银壶。 陶烨好像吓了一跳似的,连忙起身行礼问安,许若然却只淡淡看着他不动。 凤箫却也不怪,微笑着边向许若然走来边问:“怎么?爱妃要收面首吗?” 许若然微一挑眉,陶烨已忙躬身答道:“王爷玩笑了,王妃刚才那是拿小人寻开心呢。小人不打搅王爷和王妃,先行告退了。” 言罢匆匆离去,仍是当日局促的乡野书生。 凤箫微微一笑,也不追究,人已走到亭中,在许若然身畔坐下:“爱妃好兴致,这流杯亭可是王府中最别致的景致之一,乃是得当日兰亭古意而建,爱妃可还喜欢否?” 他自提出那三次机会的赌约后就不再呼许若然“许姑娘”,而是“爱妃”相称,似是在提醒她,一日猜不破他的谜语,便一日不能逃他而去。 许若然透过水流看着他,慢悠悠答道:“无所谓喜欢不喜欢。方便休息而已。” 凤箫轻轻一笑,便不再说话。一时天地寂寂,唯有时时疏风带动竹叶飒飒作响,间杂着凤箫腰下的环佩叮咚。远远望去,幽篁深处,曲水流觞,一对璧人相依默坐,若此景直接入画,不知可当得起那“岁月静好”四字? 冰弦持盘在亭外候了,心道:“府中都传新王妃并不得宠,否则王爷怎么竟不让她住正妃当住的‘凤仪苑’,反而安排在位置偏僻的‘竹里馆’?如今我看,却不见得。” 正想着,忽然听凤箫吩咐道:“酒菜放在地上,你退下吧。” 冰弦依言放下托盘,屈膝告退。 许若然向凤箫投去疑问的眼神,却见凤箫笑道:“爱妃陪本王吃些小菜可好?”虽是问句,却一点问的意思也没有。 许若然慢慢看了他一眼,又慢慢扫了眼阶下的酒菜,慢慢起了身。 两人席地而坐,凤箫拈起绕银象牙筷指着面前的小菜笑道:“未作过多准备,不过一些寻常百姓家菜色。” 许若然目光扫过,果然并非王府大厨惯做的山珍海味。说起来,她来王府将近半月,所用餐点几乎都是些江南一代菜系,因此口味上并未有太大不习惯。 凤箫搛起一块类似豆腐的食物放在许若然碗中,道:“这道菜叫‘金风玉露’。将虾仁在料酒中泡香后蒸熟,猪身里脊嫩肉以酱油拌了,取香菜、香蘑洗净切好,上边所有材料加入酱油、精盐等佐料拌匀做成馅料。最后将豆皮切开,包入糯米与馅料,于油锅中煎至金黄,捞起沥干,切段而成。爱妃尝尝,可合你口味?” 果真是一道家常菜色,所用食材均寻常易得,但难得做法精细,煞费心思。更令人惊叹的是菜名奇巧,借得少游佳句,既描摹了此菜外金内玉的形态,又暗示其“胜却人间无数”,雅致精绝。 许若然看着碗中的“金风玉露”,眼中露出一线奇怪的神情。她缓缓举筷夹了,细嚼慢咽下。果然外脆里嫩,鲜香可口。待食物尽数下咽后,她才缓缓开口:“这道菜,我倒是吃过的,只是名字略有不同。” “哦?”凤箫为两人斟了两杯酒,饶有兴趣地问:“据王妃所知,此菜该为何名?” 许若然看着凤箫 ,眼中奇怪的神色愈溢愈满—— “油炸豆腐皮。” 许若然淡淡重复道:“我知道的菜名叫,油炸豆腐皮。”笑意终于逸出双眸。 凤箫也不由轻笑出声:“小王曾说王妃不解风情,爱妃倒当真不解风情。小王绞尽脑汁想出的菜名,爱妃何苦白白揭穿了这层西洋镜?”接着举杯微饮一口,悠悠道,“世人都说聪明难得,其实有时候糊涂是比聪明更困难的事情。若人人皆知‘金风玉露’,而不知‘油炸豆腐皮’,这道菜吃起来岂非更有意思么?” 许若然眼中闪出一道异样的光芒,第一次,她认真地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 轩眉朗目,挺鼻薄唇。纵然没有沈笑与暨寒宵一样绝色的容颜,温雅的气韵仍让人不饮自醉。 凤箫迎着许若然的目光,淡淡一笑,微一抬手,却是举杯相邀。 许若然心中一动,目光立刻移向手中暖玉杯。杯中的碧波荡漾,不知是何种美酒。她不由自主地问:“这酒,可是也有个名字?” 凤箫顺手拿起小银壶,晃了晃,笑道:“酒无名,壶却是有名字的。叫‘尘缘相误’。” 尘缘相误?许若然不由多向那壶看了两眼。那是一只银质曲柄长颈酒壶。壶身不大,看起来也不过能装二三两酒,样式也没什么特别。这样一只普通酒壶,如何有这样的一个名字? 似是看穿了她的疑惑,凤箫解释说:“这酒壶的神奇之处在于,无论内盛的是哪种酒,无论饮酒的人酒量如何,若只影独酌,酒干壶空之时一定是不多不少,三分醉。但这酒壶的精妙之处却远远不止于此,需二人同饮方可领会。” 许若然不自觉地问了句:“哦?” 凤箫接着道:“若二人同饮,则两人皆酩酊。”说着放下酒壶,含笑看着许若然:“不知王妃可敢与小王饮尽此壶中美酒?” 南风徐徐,竹香细细,淡淡夕辉打在流杯亭上那翩若惊鸿的《兰亭集序》,依稀仍是千百年前的风流盛宴。而对面男子带笑的目光比手中的暖玉更温润,比杯中的醇醪更醉人。 这一口尘缘,可真的要去醉? 许若然忽然笑了,一翻腕,酒液化作一链银丝细细飘散在风中。 她站起身来:“王爷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饮酒最宜微熏。既然已知尘缘为误,仍要自困其中却是何苦?这壶酒还是王爷独饮方为上佳,臣妾就不打搅王爷的雅兴了。”言罢转身,施施而去。 凤箫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中笑容仍是淡淡,他举杯尽下自己的那杯酒,叹息很快融化在落日的余晖中:“是啊,何苦。” 最后一丝光线隐没在黑暗中,兰亭古墨终于寂然冰冷。不知王右军若在天有灵,能阅历千年,看尽苍生如蝼蚁朝生暮死,可还会有那“虚诞”、“妄作”之说? 第十六章 所为何来 “尘缘相误?”微扬的尾音不掩诧异,陶烨微微拢了眉,沉吟道:“天下美酒没有我不知道的,有名的酒壶我也勉勉强强算得上精通。论古雅,首推东周周景王的兽首回雁盖铜壶;说精致,必论五代南唐后主的芙蓉玉凤柄壶;另外还有唐时玄宗的纹牡丹银壶以及宋汝窑的雨过天青瓷壶……就是从未听说过什么尘缘相误。难道竟又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皇宫秘宝不成?” 许若然懒懒靠着流杯亭的白玉栏杆,任陶烨一个人喋喋不休——她刚说了不少话,此刻实在是动也不想动一下了。 陶烨看着许若然,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就说最近怎么没见你,原来那聪明王爷现在不仅要你看他画画,还要你陪他吃饭。近日来,你可不是都在他的书房中用过晚餐才能走吗?”说着大声地叹了口气,“依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菜名也不必取,最贴切的不过两个——莫须有,姑妄言。那酒也不用另想名字了,就叫——醉翁之意不在酒。恩?”说完自己也觉得很得意地哈哈笑了起来。 许若然淡淡瞥了他一眼,终于开口:“你果然聪明。” 陶烨神采飞扬地一挑眉:“我自然聪明。” 许若然闭上眼睛,干脆看也不想看他了。 陶烨刚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到竹林间传出轻轻的“啪”地一声。声音很小,在流杯亭潺潺的流水声中本极不容易被听出,陶烨却偏偏听见了。 他向竹林深处极快地扫了一眼,又看了看面前已经闭目养神诸事不理的许若然,眨了眨眼睛,忽然幽幽地叹息了一声:“若然,你怎么偏偏就成了王妃呢?” 许若然张开眼睛睨着他,淡然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陶烨悲哀地瞧着她,摇了摇头:“我们相识十二年。整整十二年!在这世界只有你最了解我,也只有我最了解你。我一直以为你是明白我的,可是如今……” 陶烨眼中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好像他已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煎熬。他突然激动地一把握住许若然的手:“若然,我们逃吧!我们私奔!离开这个见鬼的地方!” 许若然淡淡看着陶烨,好像面前的不是一个正在像她倾吐山盟海誓甚至邀她一起亡命天涯的男人,而是一个过路的疯子。 不理会许若然的冷淡,陶烨坚定地望进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明夜相约,月上柳梢,我在流杯亭等你!” 竹林间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当然不会是风吹竹林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又已寂静如初。 许若然平静地迎着对面深情款款的目光,终于微微皱起了眉:“你就不能让我消停两天么?” 陶烨哈哈大笑着放开许若然的手,方才的痛苦痴情已全然不复存在。他边笑边摇着头叹道:“若然啊若然,你果然是凉薄得很。严格说起来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我们岂非的确认识了十二年?你我岂非的确是世间难得的知己?难道你一点也不为我们的‘感情’而感动吗?” 许若然攥住袖中微凉的玉箫,以提醒自己要保持冷静,出口的声音仍然淡淡听不出情绪:“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陶烨“哈”了一声,道:“我也想知道呢。”他朝竹林颇有深意地一笑,低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我到底来做什么的?” 第十七章 吴苌来访 许若然的身上一共有三十六味毒和二十四味迷药,可惜没有一味是后悔药。如果有,她一定不会在进宫那日默许柯梦遥的“计谋”让陶烨进王府来;如果有,她一定不会在为了逃避当帝姬而踩入陷阱成了所谓王妃;如果有…… 渺渺箫声隐约响起,却立刻被窗外的啼乌惊破了旋韵。那日在凤箫书房掉下的佛经又闯入脑海,模糊的三个大字“闻如是”在眼前晃动不休。 佛传弘法,我闻如是。 如今佛祖千般教诲我皆已不记,只记一句“境忘心自灭,心灭境无侵”。 世间是没有后悔药的。若想不受伤害,只有自灭其心。 那便……忘却吧。 “笃笃”的敲门声打断许若然不知飞至何处的思绪,却是冰弦进来通报:“王妃,吴苌夫人求见。” 吴……苌? 许若然淡淡蹙起了眉,接着想起那个曾来过的、护着姐姐的吴姬。那个妹妹,好像是叫……吴艿? 许若然有些惊讶自己竟然能想起,于是虽然懒得动,仍旧冲冰弦点了点头,表示会去见客。 上次这个吴夫人让妹妹带来的一段话颇有意思,仿佛她才是王府中真正的女主人,殷殷叮嘱新入门的妾室出嫁从夫。她曾听冰弦唠叨过,王爷只有两个侍妾,就是这吴氏姐妹俩。平日里王府中的财会家政都是吴苌打理,暂代王妃之职。许若然册封后,她本提出将手中权限交还给许若然,却被王爷淡淡一句“不必,你做惯了的,本王也放心”做了罢。府中到处流传“新王妃不受宠”一说也是由此而起。今日这位“吴夫人”终于亲自上门赐教,不知又所为何事? 许若然想到这里,心里忽然揪了一下——自己何时竟习惯记住如此多的事情了? 不行,不能,不可以。 这个王府果然太危险。她不能再久留。 这样,带着些许不定的心思,许若然见到了“吴夫人”。 许若然进正厅的时候,吴苌正低头细细地喝着冰弦送上来的一碗茶,听到许若然的脚步声,她才抬起了头。许若然看着她,一时竟没有了平日见到生人时不自觉生出的困倦和不耐。 因为这个女人的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许若然的眼睛永远带着两分困意和七分的心不在焉,而眼前这个女人的眸子中却已空无一物,深深的,除了疲倦,还是疲倦。仿佛江头断壁上的望夫石,已在悬崖上展览了千年,只求能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但所有婀娜的风情早已在日日夜夜的等待中剥蚀殆尽,所有旖旎的遐思也在一次次千帆过尽的失落中凝固成绝望。最终只剩下这两潭幽深的死水,带着风中残烛般微茫的希冀,疲倦地继续等待下去。 这是个悲伤的女人。 许若然看着她,自己竟然也涌出一股淡淡苦涩的感觉来。 她无言地走到椅子前坐下,吴苌也没有跟她见礼。两个女人就这样默默地静坐对视,夜晚充斥着浓得化不开的沉郁。 终于,还是吴苌先开了口。 她说:“今天下午,我在竹林。” 今天下午,我在竹林! 下午,陶烨在竹林与许若然约定夜逃。 许若然神色不动,淡淡应了声:“哦。” 下午竹林有人,她和陶烨当然都是察觉了的。只是她和陶烨都以为是哪个下人,陶烨故意说出那些话,也是想诱偷听的人去前去告密——当然,他和许若然不会真的就如此离去。离开王府只能躲过一时,若不釜底抽薪,任许若然逃到天涯海角,凤箫都有办法把她找出来。陶烨如今这样做,无非是想既然他们目前斗不过凤箫,耍耍他也是好的。再者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谁知哪天今日这步棋就成了妙着了呢? 可是这人是吴苌。凤箫的侍妾、目前王府上真正意义上的女主人。无论从哪个身份上说,这都应该是她的一个大好机会。去凤箫那里狠狠告一状,或者干脆到时候带人抓个正着,甚至不闻不问任他们远走高飞,都对稳固她的地位百利而无一害吧? 可她竟然没去找凤箫,而来找许若然。 她到底想做什么? 吴苌慢慢地又呷了一口茶,忽然下定决心似的站了起来,走到许若然面前,然后——跪了下去! 身份上来说,许若然是王妃,吴苌只是一个侍妾,侍妾跪王妃,本是天经地义。但许若然知道,眼下这个女人,并不是为了这个而向自己下跪。吴苌此刻跪下,自然是有话要说。所以她等,等着看这王府的女主人到底要说什么话。 吴苌只说了六个字。 她说:“不要走,他爱你。” 许若然慢慢地长吸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终究没有说话。 吴苌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你不信,我也知道你们打了一个赌,但我要告诉你,这是真的。王爷……”她顿了顿,咬了咬下唇,艰难地继续道:“凤箫他爱你。这才是那个问题的答案。” 一阵夜风吹过,窗外竹影缭乱,扰了一室的灯火。 许若然的眼神在摇曳的烛光中明灭,看不清是喜是忧。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轻叹了口气,说了两个字:“不会。” 那个问题的答案,不会是这个。 一定不会。 吴苌的神色一变,似还要说什么,许若然已开口道:“但是我不会走。”她不是个善心的人,却也不愿意再看到眼前跪在地上这女人的眼神。 吴苌的目光中涌现出一种复杂的神色,像欣慰,又像黯然神伤。她用这种复杂的眼神看了许若然一眼,终于慢慢地站起身。 “你也许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她这样对许若然说着,露出一个凄然的笑意,转身离去了。 许若然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忽然渗出一丝凉意,随之是一种隐隐而来的恐慌。这种恐慌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仿佛是一条幽暗密林中的毒蛇,她步步为营防意如城,就是为了避免它的攻击,而它终于还是悄无声息地慢慢缠绕上她的颈项。 尘缘相误,众生皆苦。 但她不要! 绝对,不要。 第十八章 无所待 日薄西山,彤云尽染。 流杯亭中依旧流水渐渐,石凳上放着一小坛酒,两只青瓷杯。陶烨看着许若然,叹了一口气。从他来到流杯亭到这会儿,已经连叹了十三口气,许若然也就连喝了十三杯酒。陶烨终于忍不住摇头道:“我实在为这上好的竹叶青叫屈。它碰到了你,可真是怀才不遇。” 许若然淡淡横他一眼,陶烨立刻会意,哈哈笑着饮尽了自己杯中的酒,道:“你想说早知道不如你自己来喝酒了?可惜得很,本少爷的鼻子也不是白长的,嗅到你这里有好酒,又怎么能白白错过呢。” 许若然又饮了一杯,淡淡道:“你以前倒也不是这么爱喝酒的。” 陶烨“哦”了一声,很感兴趣地挑起了眉毛:“你记得我‘以前’是什么样的?” 许若然丢去一个“你找茬么”的眼神,陶烨便又笑了起来,说:“若然,其实你记得不少东西,不是吗?” 执杯的手微微顿了一下,许若然将杯中的酒送入口中,方慢慢开口道:“你想说什么?” 陶烨轻轻叹了口气:“若然,我常常说这世上真正了解我的人只有你,而真正了解你的人怕也只有我。我喜欢鲜衣怒马,美酒香车,一切奢侈华丽的东西。我的爱好随时会变,没有常性,人人都只说沈七少风流成性公子脾气。你却对我说了四个字,你可还记得是哪四个字?” 许若然抿了抿唇,没有答话。陶烨——自然也就是易容了的沈笑——接着道:“你说,‘莫负多情’。”沈笑笑着喝了一杯酒,叹道:“莫负多情。我天性好玩,喜爱浮世的一切,但又不会过于留恋,自诩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而你则干脆隔岸观火,抽离尘世。你我互相引为知己,也是因为当时我们都逍遥自在,自认可以超脱于世。若然,这些事,别告诉我你不记得。” 许若然慢慢、慢慢地喝着酒。竹叶青特有的药香溢了满口。 沈笑轻轻叹了口气,看着渐落的夕阳,缓缓道:“我也曾以为我可以一直这样逍遥下去。但是——我遇到了子君。”沈笑淡褐色的眸中浮现出温柔的神色:“有些事,有些人,你永远无法预料,更无法躲避。当他来临的时候,你除了接受,根本无路可逃。也许那就是所谓的……宿命。”沈笑顿了顿,接着道:“你曾说,你最喜爱的三个字是‘无所待’。无所待,意思是没有牵挂。没有牵挂才能不受伤不寂寞,没有牵挂才能不流连不遗憾。所以你不愿意记得喜欢你的楚山高,所以你不愿意记得与柯梦遥的师徒之情。所以,若然,你不是健忘,不是凉薄,”沈笑逼视着许若然的眼睛,“你是——懦弱!” 许若然握杯的指节微微发白,她以极慢的速度举杯就唇,却根本没发现杯中一滴酒也没有。终于,她将杯子往石凳上一顿,慢慢道:“我与你不一样。何况,我根本不记得他。” 沈笑“哈”了一声:“那么,把你的玉箫折断给我看。” 许若然微微一愣,回过神来时,发现五指已经攥住了袖管中的玉箫。沈笑看着她,道:“我记得楚山高因为爱慕你,曾赠你金刀令,你让我帮你还了。柯梦遥的母亲曾送你一只白玉钗,你第一天爱不释手,第二天便‘失手’打碎了。你从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牵挂,独独这支玉箫,从两年前就未曾离身。我从未问过你玉箫的来历,如果它真的与宁献王无关,与你无关,何不折了它干净。” 许若然缩在袖子里的指尖在微微颤抖,她轻轻抿了唇,终于用很低的声音道:“别逼我,好么。” 沈笑震了一下。他认识许若然十二年。十二年来,她一向懒懒散散,优游岁月,从未曾如此如此的……卑微。 沈笑心中低叹一声,却故意哈哈笑了起来,抱起酒坛子道:“你的健忘果真还没好。怎么说你也是我沈笑的知交好友,何况你还算是我和子君的半个媒人,本少爷再下三滥也不至于过河拆桥,不然现在怎么会放着家里好好的老婆不抱,来到这王府深院自讨苦吃?”说着戏谑地拍了拍酒坛,“这坛酒便算是我的报酬吧。二十年竹叶青,也不算折了本。” 许若然淡淡一笑。 沈笑也没心没肺地咧了咧嘴,目光移开时,眸子却黯淡下来。若然,只要是你的决定,我一定会帮你到底。我只希望,你将来,不会后悔。 第十九章 拈花一笑 你可曾听过,佛祖拈花,迦叶一笑的典故么? 繁华世界,众生三千。太多的语言,太多的表情,太多的倾诉,都比不上那拈花一笑间的默契与心香。 浮云交汇在天际,落红飘散入波心,天涯漂泊的游子在羁旅中擦肩而过,却独独只有那一个人,会在与你眼神交汇时淡淡地一笑。 许若然在看见竹林中的人时,就这样笑了一下。 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天淡星稀。她受沈笑之约来姑苏参加沈家的婚礼,经过喧闹的白天,华灯初上之时,她突然产生一种没来由的寂寞。前厅仍在觥筹交错,她却不愿等待酒醒歌阑。独自走出沈家,漫步姑苏城外。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城郊的竹林。 那时,那个人正独自在林间吹着一管玉箫。 这样的人本不该出现在这里。许若然当时心里淡淡地想着。 那样的一身华服,被竹影月光一斑驳,便更有种说不出的繁华摇落的萧索。而他吹奏的曲子——《青玉案》,极叙着冠盖满途、车骑嚣闹的京城上元夜。 遍地萧疏中吹奏这样一曲靡靡奢华,多么地残忍而讽刺。却也多么地尖锐。如一支利箭,正中她的靶心。 许若然静静地等,一曲终了,余音仍缠着夜风回旋在耳际。直到最后一丝音韵也将消失的时候,那人才转过身来。 星辉黯淡,月色无光。所有的光线仿佛都被眼前人深暗的眸子吞没。许若然看着这样的一双眼睛,竟然没来由地微弯了嘴角。那人见了许若然,先是微微一愣,接着,也笑了起来。 银辉洒,月华开。两个同样寂寞的人在寂寞的夜晚相遇,一瞬间便震颤了心房。 沈笑一直猜测她在沈府失踪的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那一夜,她只是听了一支曲子,与一个过客相逢一笑。 东方微白的时候,许若然淡淡说了“再会”,竟然有种微微的惆怅。仿佛丝丝看不见的线缠绕在两人腰际,痴痴地不肯分开。 那人用温润如玉地声音道:“还不知小姐芳名。” 许若然淡然一笑:“但只相逢,何必相识。” 那人微微一愣,便轻轻笑了起来:“好一句‘但只相逢,何必相识’。如此,小姐便收着这支玉箫,权作个纪念吧。” 许若然怔了一下,终是推脱道:“萍水相逢,不必了。” 那人笑道:“倒也不是白送,小姐方才听了在下一曲,现在是否也当还一支?” 许若然倒没想到他这么说,一时竟无言以对。 那人又道:“若小姐不擅洞箫,不如就清歌一曲吧。” 许若然思索片刻,看着眼前的人。温润的目光仍旧深沉不见底。萍水相逢,真的是萍水相逢。此后,便各自天涯了吧。许若然心中微微一阵感伤,轻启朱唇,唱了一曲悠悠扬扬地《鹧鸪天》。她平时很少说话,但其实声音很好听。似清非清,若淀非淀。慵懒中透着两分飘忽,婉转里藏着几许落寞。 一曲终了,她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玉箫,转身向着旭日初升的方向走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散似朝云无觅处。 这一夜的清歌谈笑,便如同人生无数次的擦肩而过,与叶梢露珠,一并烟消云散了吧。 第十九点五章 插播-姑妄言 因为这周的三千字还有最后一点点总觉得感觉不对,所以干脆压下来等到周五改好了发来好啦。 这篇很无良,虽然出发点不是凑字数,但的确与情节无关,就当幕后花絮吧。一直想拿出来和大家分享一下呢。 【关于流杯亭】 关于流杯亭,某琴倒是真的去过哦。不过周围不是竹子,也没有王羲之大人的墨宝就是了。 三年前高考刚结束的假期,某琴和朋友去雨花台安抚被考试摧残到千疮百孔的心灵。朋友是定向越野队的,到了地方就和队伍一起跑步去了,咱一体育白痴就开始到处溜达~那天正下着微微的小雨,夏天的暑气消退了不少,天气很宜人。这雨花台,咱小学时候也是来过的,只是那时候老师只让我们献了小白花,瞻仰了烈士们伟大的精神就匆匆回去了。这次终于有机会在里面到处逛逛,苍松翠柏,疏柳池塘,时而可见流水瀑布,加上雨天游人又少,真有种身处深山的感觉呢。咱走啊走,突然一个转弯,就看到了一座白色的小亭子。咱看过的亭子也不少,但从来没看过那样的亭子,当时就萌上了,当然就是流杯亭啦~ 用手机拍了视频,发上来与大家共享~ http://。tudou/programs/view/vtqljlkdnui/ 其实已经有点破旧了。不过这个亭子最让咱郁闷的还是没桌子,也没法设置个桌子,若然他们喝酒吃菜都只能席地或者放在椅子上。不过那样也不错吧,很有古人席地而坐的雅趣。 ============================================================== 【关于“金风玉露”】 真身叫“八宝豆皮”=v= 八宝豆皮 材料: 豆皮 6 张 白芝麻 25 克 猪肉馅 120 克 香菇 10 克 胡萝卜 50 克 虾米 20 克 糯米饭 60 克 香菜 2 棵 调料: 食用油 50 克 酱油 1 大匙 料酒 1 大匙 胡椒粉 1/2 小匙 精盐 1 小匙 做法: 1。猪肉馅放入碗中,加入酱油拌匀;虾米放入碗中,加入料酒泡出香味,放入锅中蒸熟,取出沥干备用; 2。白芝麻放入锅中炒香,盛出;胡萝卜去皮,切末;香菜洗净,切段;香菇泡软,切丝; 3。把上述所有配料放入碗中,加入酱油、精盐、胡椒粉拌匀做成馅料备用; 4。豆皮对半切开,分别包入适量的糯米饭及馅料,放入热油锅中煎熟,盛出,切块,放入盘中即可。 特点: 味道特别,鲜香可口。 备注: 可往糯米饭里加少量盐,这样味道会更好。 玉照: http://bbs。readnovel/attachment/52_319853。jpg 大家有空不妨试试哦。 ============================================================ 【关于凤箫和若然】 谢谢猫猫给画的若然和凤箫,虽然说是草稿,但咱很有爱哦!猫猫说有空要画精美版的,打着滚的期待哦^^ http://blog。readnovel/attachment/day_090311/4_1062103_cd0123f5708e165。jpg http://blog。readnovel/attachment/day_090311/4_1062103_9da6721ab20d977。jpg ============================================================== 好啦,啰嗦完毕,爬走看书去也~ 哦对对,可能亭子和菜色与大家想象的不同吧(尤其是豆腐同学,orz,完全是现代style),嘿嘿姑妄发之,大家姑妄观之就好,博君一笑耳~ 第二十章 陈年旧事 执笔的手一顿,一朵墨汁便晕开在宣纸上,如一个刺目的疤痕,在洒金的白底上烙上不可磨灭的痕迹。 凤箫看着手底的画,淡淡笑了——又一张,废图。 他搁了笔,负手走到窗边。骤雨刚过,一池的荷叶正擒了满盘的琼珠,摇摇欲坠。 夏至。又是一个夏至阿。 轻轻的脚步声响在凤箫身后,一个黄衣女子端着一只托盘款款走入。她将盘放在书房的几案上,轻轻开口道:“王爷,您要的点心。” 凤箫没有回头,良久,才缓缓道:“撤了吧。” 黄衣女子站了一会儿,小声问道:“王妃她……今日又没来?” 凤箫看着窗外的荷叶,没有说话。 黄衣女子轻轻叹息一声,没有依言将点心撤走,反而取了一盘芙蓉酥到凤箫面前,柔声说:“王妃没来,想来必定是有个缘故。妾身一会儿就去竹里馆瞧瞧,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能帮忙的。王爷何必因此苦了身子?这点心,照例是妾身亲手做的,王爷不妨尝尝。” 凤箫回身看她,幽深的眸中微带笑意。他取了一块芙蓉酥,点头道:“也好。辛苦你了。” 吴苌眼中划过一丝苦涩,却仍体贴地道:“王爷说哪里话呢。妻以夫为纲,妾身即使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妾,也理当为王爷分忧。王爷就先用些点心吧,妾身这便去王妃那儿看看。” 凤箫含笑点头,看吴苌转身离了房间。在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口的时候,凤箫忽然道:“那把扇子,可还在么?” 吴苌的脚步一下顿住,脸上蓦然褪尽了血色。她站了良久,方回头勉强一笑:“王爷所赐的东西,妾身自然珍重着。王爷放心吧。” 凤箫点了点头,依旧温文尔雅:“这就好。” 吴苌惨然一笑,消失在门外。 凤箫,为什么,为什么呢?我明明可以为了你,做任何事! 任何事啊! ****************************************** 许若然看着对面的女子,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既然已经知道过来会伤心,又何必要过来;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又何必要伤心呢?人,一旦为情所累,便会成为愚蠢而矛盾的生物。 吴苌正柔和地看着许若然,神色间尽是一派宁定: “他怕你嫌府中事物繁忙,所有的事情都不肯让你操劳。” “他知你不进晚膳,所以每天都要我做些江南小食,想尽方法让你吃些。” “他知你讨厌繁文缛节,竟用免死铁券换了皇上尽量不要召你入宫的承诺。” 吴苌一件件叙述着,仿佛那个被极尽呵护的女人就是自己一样,“自从两年前他遇到了你,就多方寻访,遍查你的身份下落,直到今年开春,他找到你为止。” 许若然淡淡看了吴苌一眼,悠悠开口道:“他爱的为什么不是你?” 吴苌震颤了一下,苦笑着说:“你真的很讨厌我。” 许若然漫不经心地喝着一碗茶,不置可否。 吴苌站起身,来到窗边,目光投向幽深的竹林,看不到尽头。 “十年前,我和小艿只是皇宫中普通的宫女。”她嘲讽地笑了一下,“宫女。你知道宫女的生活,是怎样的吗?” 许若然没有回答,但显然吴苌也并不是真要她的答案。她已经顾自说了下去:“当年,吴家虽然家境贫寒,我却算是江浙一代小有名气的才女,十岁时便能找出苏蕙《璇玑图》的三种读法。正巧几年后宫中选秀,我和小艿双双入选。就这样,我们来到了皇宫。”说到“皇宫”这两个字的时候,吴苌眼中的颜色沉了下来,言语中似乎也多了两分怨毒,“小艿不知道皇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却是知道的。一入宫门深似海。皇宫禁苑,危墙高城,哪里看得到尽头!我读过无数白头宫女的诗篇,在宫中见过无数年华虚度的女子。纵然那时我才十四岁,但我已经能预想到自己将来的岁月会多么可怕。”吴苌的眼中浮现出痛苦恐惧的神色,仿佛又回到了那广厦高楼遮住天空的囚笼。 “我耍了个小心眼,想办法让自己被当时皇上最宠的贵妃选中,做了她的贴身婢女。日子相对好过一些。在外人眼中也风光了许多,甚至比那些一辈子也见不到皇上一面的妃子还要幸运三分。但宫女就是宫女,皇宫中的女人,哪里有‘幸福’可言?就连我们那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主子,也要不断面对其他妃子不时的冷言热语、机关算计。最后,她疯了。”吴苌又露出了那种嘲讽的表情。嘲讽,又心痛。 “疯了?”许若然皱起了眉,居然追问了一句。 吴苌点了点头,道:“在我进宫后的第二年,她就疯了。从前一直隐忍温婉地主子,忽然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见人就骂。说她们可怜,说她们都是疯子。甚至折断了一个妃子的腕骨。连对皇上,都疾言厉色起来。” 许若然静静地想了一会儿,问:“你们的主子,后来可是中毒死了?” 吴苌凄然一笑,回身看她:“看来你也知道那件事情。没错,那就是当年震惊天下的天泉悬案。” 十年前震惊天下的天泉悬案。专宠后宫十一年的贵妃在天泉阁暴亡,且太医无论如何无法查出死因,贵妃亲生的十岁小帝姬也不知所踪。皇上震怒,下令斩杀太医院十余名太医,以及贵妃身畔所有下人。直到当时年仅十七岁的宁献王凤箫查出贵妃乃死于中毒,并找出凶手闻妃,此事才告一段落。皇上下令闻家满门抄斩,九族以内一人不留。自那次起,凤箫天下第一聪明人之称传遍朝野。 那么,如此算来,吴苌便是被凤箫所救了?许若然呷了口茶,淡淡道:“为了报恩,你便以身相许?” “不。”吴苌摇了摇头,“当时,我的确是去诱惑王爷的。用的也的确是报恩的理由。然而那时我这么做,却并不是因为爱他。” 许若然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吴苌的神色忽然变得凄厉起来:“我之所以会那么做,是因为,我不甘心。不甘心啊!”她哽咽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道,“当时,我伏在震怒的皇上脚下,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这么完了。可我知道,我的人生本不该如此苍白。满腹的才华尚未有人欣赏,青春的容颜还未找到檀郎,我怎么能就这样,作为一个卑微的宫女,死在这样一个荒唐的理由上!”她的脸色因激动而有些发红,眼睛也射出光芒来。 许若然淡淡接口道:“但是你没有死,而且进了王府。” 吴苌笑了:“对。我没有死,而且进了王府。当我看见凤箫的时候,我心中便有了一个计划。我不要做宫女,我应该有更好的生活。于是我以报恩为名,恳请皇上让我入王府做丫鬟。皇上准了。我当时开心坏了,以为以我的才学姿容,一个王爷还不是手到擒来。” 吴苌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意:“以我的容貌才情,本来足以可以打动任何男人。可是,为什么我碰上的是凤箫,为什么我碰上的是凤箫呢?”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中已有了氤氲的水气:“我极尽体贴温柔,也抓紧一切机会展露我的才学。他却一直温文尔雅,对任何人都一样的温文尔雅。我摸不透他到底想什么,心里越来越不安。直到有一天,我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虚耗下去——那样的话,与在皇宫中又有什么分别?所以我向他表白了我的心迹。我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但他看了我一会儿,竟然决定收我为侍妾。” 许若然没有接话,默默握紧了袖中的玉箫。 吴苌脸色露出幸福的笑容:“那时我好高兴,趁热打铁地求他也收了小艿——她从小没读什么书,人又单纯,让她一个人留在宫里,我实在不放心。凤箫也允了。我的所有愿望都得到满足,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安心地生活。可就在这时,我发现我的计划中出了一个意外。一个很可怕的意外。” 许若然淡淡替她道:“你爱上他了。” 吴苌惨然一笑:“是。我爱上他了。这是我千算万算都没算到的。如果我没有爱上他,那么我可以安然享受着他给我的一切。珍珠首饰,地位尊严。但爱上他之后,我开始变得不满足。我不仅要做他名义上的侍妾,不仅要做他府中的管家和暖床的工具,我更想要他的心,要他看着我的时候全心全意,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许若然低低叹了一口气。 吴苌凄凉道:“看来你也猜到了。王爷从未发过脾气,连说话都未曾大声过一点儿。他对任何人都一样的谦和有礼,文质彬彬。但他其实真的很……残忍。” 许若然没有说话。 吴苌接着道:“他要的东西,一定会得到,而他不要的东西,从来都弃之如敝屣。没有同情,没有商量,一经他的决定,就再没有挽回的余地。” 许若然立刻想到了那副永远画不完的画。凤箫执笔时的执着,和丢弃废稿时的毫不吝惜。 吴苌凄声道:“我的爱,就是他一定不要的东西。而你,就是他一定要得到的东西。” 许若然慢慢地喝着一盏茶,稳稳地将茶盅放下,看着吴苌的眼睛,悠悠开口道:“你说得没错,我真的很讨厌你。” 吴苌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喜欢我也好,讨厌我也罢,我并不在乎。我只求你,能对他好一点。”她叹息一声,语气中说不出的幽怨:“你可知道,他身体真的很不好。每隔两个月,必要呕一次血。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朝廷上的事我帮不了他,他的病我也束手无策,我只能为他留住他爱的女人。所以,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离开他。”吴苌说着说着便掉下泪来,低声地哭着。 许若然没有说什么,但在听到凤箫呕血的时候,心里忽然莫名地烦乱起来。仿佛在水下拨弄了一根弦,无声地起了阵阵涟漪。吴苌的抽泣声传入耳中,那种恐慌越来越清晰。 她猛地站起身来,淡淡说了声“送客”,便向内室走去。 无所待,以游于无穷。姑妄所言,何必听之? 第二十一章 风雨故人来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许若然静静坐在窗下,指尖一一抚过洞箫上八个音孔,一遍又一遍。 窗外正细雨抛珠,打在竹叶上,嗒嗒作响。虽刚过中午,天色也晦暗得如黄昏一般。夏日通常都是疾风骤雨,雷厉风行,一阵咆哮也就过去了,偏偏今日下起了霖霪细雨,飘飘洒洒,将尽未尽,直如春日一般,搅得人心烦。 冰弦偷偷打了个哈欠——王府中这么多主子,伺候这个是最轻松,却也是最不轻松的活儿。说轻松,是因为杜王妃成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去书房与王爷作画,便是在流杯亭与陶公子饮酒。没有交际应酬,自然也少了很多忙碌,连本应该日日来请安的两个夫人,也被王爷一句“不必打搅她”而鲜少驾临。说不轻松,是因为王爷说王妃好静,整个竹里馆只安排了她和宝轸两个丫头,宝轸负责外厅和一些杂事,而她则贴身服侍王妃,两人很难碰到一块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寻常主子至少时而还与丫头们聊聊天磕磕牙,虽不指望交心知己,但至少也不会太闷。哪像她家王妃,一坐发一整天呆,半个字也不说。这是生生要把人憋死啊。 门声忽然响起,竟是有人进得屋来。冰弦吓了一跳,立刻朝门口望去——这里再冷落萧条,到底是王妃寝殿,论理,总是该让宝轸通报一声。是谁竟然这么大胆,直接闯入内堂来? 许若然却仍惫着眼,懒懒望着窗外,动也没动一下。 冰弦看清来人,立刻行了个礼:“陶公子。”接着有些踟蹰地看着陶烨——主子虽与陶公子相熟,但他毕竟一介男子,这样擅自闯入,实在是不成规矩啊。 陶烨手中正执着一柄纸伞,伞尖水珠细碎地滴下来,想必刚刚用它挡雨来着。他笑了笑,舒臂一震,将伞梢雨滴抖尽,方将手中的伞递给冰弦:“有劳姑娘。”竟是要冰弦回避。 冰弦迟疑地接了伞,却哪里敢走?犹犹豫豫唤了声“王妃”——许若然自然是发呆没听到的。 陶烨笑道:“你家主子的性子你还不知道?指望她应你,恐怕是难啦。没事,你只管休息去好了。” 冰弦只觉陶烨今日与平时不大一样。往日里拘拘束束的一个公子,今天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潇洒的味道,和着身上的新雨的气息,随着那一笑扑面而来。她不自觉地红了脸蛋,胡乱行了个礼,抓着伞就跑了出去。 陶烨——自然也就是一笑倾城的沈七少——看着她的背影不由笑了起来,笑容中不免又多了两分得意和狡猾。顺手关了门,到许若然对面的座位兀自坐了,悠悠道:“人说最难风雨故人来,如今老朋友冒了雨来看你,你竟连杯热茶也不招待么?” 许若然仍是那般懒懒地看着雨,懒得搭理他。 沈笑大大叹了口气:“当王妃果然有很多好处。架子也大了,人也尊贵了,三天两头有人冲你下跪。早知道我也该扮成女人去找个什么燕王端王把自己嫁了,也不必沦落到今日连口茶都讨不来。” 许若然微微皱起了眉,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你又看到什么了?” 什么三天两头有人冲她下跪? 沈笑耸了耸肩:“没什么。不过方才恰好看见你家相公的二夫人跪在门口而已。” 吴艿?许若然心下了然。这便难怪沈笑连让宝轸通报一下都等不及便闯了进来了——这个家伙一向自诩怜香惜玉,见不得女人受苦。 许若然盯着沈笑看了会儿,慢慢道:“她愿跪便跪,与我何干?” 沈笑摇了摇头:“是与你无关。但若她倒在你门口,却不得不与你有关了。恐怕到时候那位聪明王爷不仅要叫你治好她,还得追着你问东问西,到时候麻烦的岂非还是你?” 许若然眨了眨眼,想了会儿,终于慢吞吞开口道:“帮我叫人。” 沈笑哈哈一笑,便起身出了门,不久,便扶着吴艿回来了。 吴艿已经被淋得浑身湿透,发丝粘成一绺一绺的,水滴像断线的珠子滴落,看起来狼狈极了,双腿也因跪得太久险些走不了路,若不是倚靠着沈笑,恐怕连站都站不起来。 许若然见了她,淡淡点了点头,面上连一丝表情都没有。吴艿本就恼怒,见许若然如此,更是气得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沈笑低低叹息了一声,将吴艿送到他方才所坐的椅上安置好,自己站在一旁。 吴艿坐下后轻轻喘息了片刻,方冷冷道:“我姐姐跪不够的,我补上,可算了结了?” 许若然没有说话。沈笑却已开口道:“她虽冷淡了些,但对人并无恶意。你这又是何苦?” 吴艿冷笑道:“并无恶意?她明明答应我不会为难我姐姐,为何近日我姐姐总是以泪洗面?并无恶意,又怎会让我姐姐为她下跪?”她咬牙切齿道:“我与姐姐虽出身寒门,来王府前又只是宫女,但姐姐一向心高气傲,你与她到底有何深仇大恨,定要辱她如此?!”她字字愤恨,恨不能将许若然食肉寝皮。 好一对情深姐妹!沈笑心下暗自赞赏这女子护着姐姐的诚心和勇气,不由向许若然看去,指望她多少说个两句,也好教这女子安心回去。但他的目光一触上许若然漠然的眼睛,就知道自己实在又痴心妄想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正考虑着要不要直接点了吴艿的睡穴,却听吴艿冷笑一声,冒出一句:“一个来历不明的淫娃荡妇,也不知你哪点比得过姐姐,竟然让王爷迷恋到如此地步!” 沈笑一向自诩处变不惊,听到这话也不由大大愣住了,下意识就望向许若然。许若然居然眉目不动,连看也没朝吴艿多看一下。不知过了多久,竟轻轻笑出声来。 吴艿方才在气急攻心,不小心口不择言,心中正懊恼着,见许若然如此,怒火不由又冲上头来,喝道:“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 许若然终于开了口,淡淡道:“你这话,应该直接跟王爷说。” “你!”吴艿气得面无血色,刷地站起身来,却立刻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沈笑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却被她一把推开。吴艿指着许若然的鼻子道:“你以为有王爷撑腰就可以这样为所欲为?你以为我不敢告诉王爷?!要不是姐姐拦着,你以为你如今还能坐在这里?!你等着,我这就找王爷去!”说完一扭头就大步离开了屋子。 沈笑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许若然,不知说什么好,终究说了句:“我送她回去。”便也离开了。 许若然看着窗外细细的雨,眼角的笑意还未褪尽,却又涌上了一种奇怪的情绪。 这王府里果然奇怪,人人都有自己的牵挂。然而他们这样——不累吗? 雨声沥沥。这场雨,看来会下很久。 ======================================== 泪……话说这一段吴家姐妹唱主打,不知道俩主角看上去会不会很欠扁……请轻拍哦~ 猫猫的新画,好有爱的彩图哦。咱又开始花痴了~~大大么口~~嘿嘿~~~ http://blog。readnovel/attachment/day_090318/4_1062103_32260dbc6ffaf1c。jpg 第二十二章 红豆红豆 吴艿气冲冲地跑到竹里馆的正厅门口,才突然停住了脚步——滴滴答答的水珠从瓦当上滴落,外面还在下雨。她先前赌着气来许若然门口下跪,跪到一半就已经很难受了,却又腆着面子不肯离去。现在还得淋一次雨吗?她有些迟疑。转眼间却已下定决心:哼,反正湿也湿了,还能坏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她提起裙子就朝外跑。但只跑了一小会儿就不得不咬着牙停下来了——膝盖!膝盖还疼得厉害呢! 罢了,只能慢慢走回去了。她有些懊恼地想着。却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呢?她偏着头——对了!怎么从刚才到现在,连一点雨也没淋着? 她猛地抬起头,正看到头顶上为她挡雨的纸伞,顺着纸伞的柄转身看去,便看到了握着伞柄的手,和恭恭敬敬立在她身后的白衣男子。 “陶烨?”吴艿惊讶地叫了起来。 “正是小生。”沈笑微微躬了身,答道,“小生奉王妃之名,送夫人一程。” 吴艿“哼”了一声道:“谁要她装好人。”想想又觉得不对:“你从方才就一直为我撑伞?” 沈笑答道:“从夫人出竹里馆开始,小生就跟在夫人后面了。” 吴艿震惊了一下。从竹里馆开始,他就跟在后面? 她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下陶烨。眼前的人书生气质,看似弱不禁风,手执雨伞,仿佛只是普通的读书公子。但是——他浑身上下竟然一丝潮湿都没有!就连长长的白衣下摆,也干燥得如刚从柜子里取出来一样。 吴艿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会轻功?” 跟了她这么久,在她跑动时仍能一直为她撑着伞,而自己却一点都没沾湿,这样的技巧,当然只有轻功了。 沈笑笑了起来:“夫人对江湖上的事也了解不少。” 吴艿又看了陶烨一眼,忽然落寞起来:“是姐姐告诉我的。”接着她又恢复了之前的敌意,冷冷道:“不需要你们猫哭耗子!若是你担心我真去找王爷的话,大可不必。我方才不过是吓唬吓唬她,我既答应了姐姐,就不会反悔。带着你的伞滚吧!” 沈笑轻轻叹息了一声:“那么,如果只是小生想送夫人一程呢?” 吴艿讽刺道:“你是她的人,会这么好心?” 沈笑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吴艿本还想再冷嘲热讽几句,看到他的眼睛时,却一下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那眼神没有被数落而产生的羞愤,反而非常温和,仿佛包容一切。就像一个温柔的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轻轻告诉她——没关系,任何事都没关系,有我在这里呢。 吴苌心里蓦然一动,不知怎的鼻子就酸了起来。她先前倒也见过陶烨几次,对这个眉目平淡的拘谨男子印象并不深,但此刻看他执伞而笑的样子,忽然发现,原来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很亲切。 她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沈笑自然跟在后面。 亭台楼阁一样样退去,雨点打在雨伞上,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吴艿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渐渐地,竟然觉得心里很平静,很温暖。那种孑然一身的孤独莫名其妙地消失无踪,仿佛无论她走到哪里,这脚步都会一直跟着她一样。这种久违的宁定实在来得突兀,她竟然不知不觉低声喃喃道:“从前下雨,姐姐也是这样打着伞,和我一起出去的。” 沈笑默默加快了两步,从吴艿身后转到她身畔,与她并肩而行,轻轻道:“你和你姐姐感情很好。” 吴艿的嘴边勾起淡而甜的笑意:“那是当然。小时候,我最崇拜的人就是姐姐。家里虽然穷,但哪个不知道姐姐的才气名声!而那个时候,姐姐才十几岁啊!没事的时候,我就喜欢粘着她,听她给我说故事,讲古代的传奇轶事。”嘴边的笑意延伸到眼睛,满满的都是快乐:“我笨得很,有时候也想学姐姐读读诗,看看书,但总也记不住。有一次我背王维的《红豆》,背了许久也背不下来,急得大哭起来。这时候姐姐过来为我擦干眼泪,在我手上放了一把红豆,告诉我,红豆又叫‘相思子’。她托起我的一滴泪水说,‘小艿,你看,你的眼泪的形状多像红豆啊!’。”说到这里,她轻轻笑了起来。 沈笑也笑着说:“只是你当时不是相思,却是为读书急哭的。” 吴艿一说起小时候的事,立刻又变成一个天真的少女,全然没有了夫人的样子,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是想自己能和姐姐一样优秀啊。当时我问姐姐,可是眼泪怎么会是红的呢?姐姐说,‘假如有一天小艿要和姐姐分开了,会不会很伤心很伤心?姐姐会很伤心的。那时候流出的眼睛就会变成红豆。所以红豆才会代表相思啊。’我当时听了,看着姐姐的眼睛说,‘姐姐,小艿绝对不和你分开,这样,我们就永远不用流红豆泪了’。所以,后来家里实在过不下去,姐姐说要进宫当宫女,我也跟着去了。姐姐问我要不要进王府和她一起做夫人,我想也不想就答应了。我和姐姐,是永远永远不要分开、永远永远不该分开的。”她的眸色忽然一黯,住了口不说了。 沈笑低低叹了口气:“你恨王爷吗?”爱上了宁献王的吴苌,怕是不再有那么多心思放在妹妹身上了吧? 吴艿摇了摇头,眼神中忽然多了几分悲哀:“姐姐只有在想起他的时候,眼睛里才是暖的。” 沈笑心中一动,不由看向吴艿。吴艿的眼中好像有丝晶亮的东西一闪而过,但尚未及他看清,她便已抬眼看着沈笑道:“虽然我讨厌破坏姐姐幸福的人,但我其实也明白你们的苦衷。如果不是王爷横刀夺爱,你们应该是一对鸳鸯佳侣吧?” 沈笑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你该不会以为我和王妃暗通款曲吧?” 吴艿瞪大了眼睛,满满地写了三个大字——不是吗? 沈笑摇头叹道:“我就说你方才怎么说若然淫荡。没想到你口中的奸夫居然是我。” 吴艿不由红了脸:“我……我刚才实在是气坏了。你知道吗?姐姐从来不哭的,最近却一连哭了许多次,我反复追问,才知道她竟然还下了跪,所以我……我……” 沈笑理解地冲她一笑,道:“我明白。”他看着吴艿的眼睛,坚定地说:“王妃不会怪你的,所以你不必内疚。” 吴艿看着他的笑容,心里忽然动了一下,脱口道:“那你呢?你可会怪我,觉得我是个粗鄙不讲理的人吗?” 沈笑笑道:“我自然也不会怪你,相反地,我很欣赏你对姐姐的维护和勇气。” 吴艿的心中一时雀跃如一个孩子,绽开一个开心的笑颜。 此时,吴艿所住的露香院已经到了。沈笑将吴艿送到门口,笑道:“到了。” 吴艿踟蹰着,竟然不大舍得去扣响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她咬了咬唇,突然冲沈笑道:“陶公子,我以后还可以去找你说话吗?” 沈笑愣了一下,觉得仿佛有什么事情不对。他应该拒绝的,但面对着这样一双饱含期待的目光,拒绝的话竟然无法说出口。 他心中暗叹一声,柔声道:“食客所住的地方你是来不了的。但是如果有机会碰到,我当然是喜欢听你说话的。” 吴艿听说她不能去找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下,但听他说喜欢听自己说话,那股快乐又升腾起来。她开心地笑了一下,转身便敲响了铜环,片刻后,开门的小丫头就大呼小叫地拥着主子进门了。 在大门关上之前,吴艿又回头看了一眼雨中执伞的男子,那种彬彬的姿态和王爷有些像,却又大不相同。她不由又弯了嘴角。 门外,沈笑心中苦笑。 莫负多情。若然,我如今,却是要生怕多情了。 第二十三章 生怕多情 冰绡帕子被绞在指间,柔滑的料子几乎将吴艿细嫩的手勒出红痕来。她咬着唇,看着面前的许若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疯了,她一定是疯了!吴艿懊恼地想着。 如果自己不是疯了,又怎么会在那日撂下狠话后又来到这里当不速之客?如果自己不是疯了,又怎会特地来这里冲王妃道歉?如果不是疯了……她又怎么会以道歉为名,三番两次地往竹里馆这里跑,只求能再见“他”一面? 但是……她没办法啊! 这几日,只要张开眼睛,就能看见陶烨在雨里撑着伞的样子,闭上眼睛,他的笑容还是挥之不去。她坐立不安,寝食无味,只要一想到“陶公子”,整颗心就怦怦地跳动不已。 是,她真的疯了! 她有些绝望地想着,眼神却还是不自主地飘向门外。 “你在看什么?”简直天上要下红雨,许若然竟然开了金口。 吴艿连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勉强敢看她,故作镇定地说:“没什么。” 陶烨说王妃不会怪罪她,但陶烨错了! ——王妃根本不记得她得罪过她了! 吴艿在惊讶王妃“非凡”的记忆的同时,也不由地偷偷想:“她也许并不是太讨人厌吧。” 心不在焉地左支右盼了半晌,她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咳嗽了一声,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上次误会你和陶公子,是我不对。” 许若然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她记性再差,也记得她这话说过至少三次了。 吴艿又咳嗽了一声,脸色泛起两朵可疑的红晕,声音也忽然变得紧了些:“陶公子……是个怎样的人?” 许若然眼中闪过一丝奇怪的光芒,她转头看着吴艿的眼睛。吴艿脸上的红色扩散得更大了,她连忙开口道:“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很感激他那日送我回去,我知道你和他不是……” “有妻子的人。”许若然淡淡地说。 吴艿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随后,脸上的红晕一下子就褪得干干净净。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和秋日的落叶一样颤抖。 “他是有妻子的人。”难得的,许若然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语。 似一个闷雷劈过,吴艿的面色灰败得可怕。 有妻子的人!有妻子的人! 他竟然是有妻子的人! 可是……就算他不是有家室的人,又能怎么样呢?她自嘲起来——她是有夫君的人啊! 本来,她根本没想到这点。她只是一心想见见他,听听他温暖的声音。但直到这一刻她才发觉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她想要的竟然是……竟然是…… 几乎没有意识地,吴艿浑浑噩噩地离开了竹里馆。 使君有妇,罗敷有夫。 她还想怎么样?她还能怎么样? 一声叹息忽然响起,白色的身形从屏风后闪出来:“你不该告诉她的。” 许若然看着沈笑,直看到他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眼睛:“好吧,好吧。”沈笑无奈地摸了摸鼻子,“的确,其实我是希望你告诉她的。” “长痛不如短痛。”许若然淡淡地说。有些事,不沾染比沾染好,少沾染比泥足深陷强。 沈笑只有苦笑的份。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多情累美人。 生怕多情,生怕多情啊! ========================================= 又感冒了……头痛啊头痛…… 这章很少,周五继续奋斗哦 第二十四章 眼儿媚 沈笑生怕多情,许若然却是生怕麻烦。可许多时候她不惹麻烦,麻烦却偏偏找上门来。 “小艿病了。”忧心忡忡的吴苌看着许若然,道。 许若然看着这本不想见、最终却还是不得不见的人,慢吞吞道:“与我何干?”上次她提及王爷呕血,却未曾求她出手医治,想来吴苌也只知道“杜默”是个化名,而不曾真正了解她这个“神医”的底细。 吴苌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怒的光芒,但很快便隐忍下来:“我想和你们谈谈。”顿了顿,补充说,“你,还有陶公子。” 许若然转过脸去。谈又怎样?不谈又怎样?许多事情,尚未开始便早已注定结局,并非一颗心、一席话便能改变什么的。 吴苌却似乎已打定了主意:“我已经通知了陶公子,今天晚上,我来找你们。” 今晚?在这儿? 许若然没有发怒,也没有反驳,而是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对武林中的事了解多少?”上次沈笑送吴艿回去,无意间发现吴家姐妹竟然对武林中事也略有了解。百姓人家,宫中女眷,会脱口而出“轻功”两个字吗?而武林中事吴艿却是听吴苌所说,那么,吴苌又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情的呢? 吴苌愣了一下,片刻后才明白过来,冷笑一声:“你怀疑我?” 许若然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吴苌冷冷道:“我若是想加害你们,根本不必和武林中人勾搭成奸,这你应该很清楚。” 许若然淡淡笑了一下。没错,吴苌若是怕许若然抢走王爷,便没有必要瞒下她与陶烨欲逃跑之事了。 吴苌以为许若然不信,咬了咬下唇,终于叹了口气:“我原先的主子,天泉悬案中的贵妃,便是个武林女子。还记得吗?我说过她折断过一个妃子的腕骨,那只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会武功的。” 这实在是一件让人无法不惊讶的事情!后宫之中竟然有出身草莽的妃子,在当时没有皇后的情况下,还做了后宫的最高统领!难怪,当年人人都说贵妃来历不明,甫一进宫便被敕封高位,是祸国之兆,原来她竟本是江湖人物。 许若然的目光露出沉思的神色,一时无法得知她心中在想什么。 吴苌看着许若然,好像突然变得很疲惫:“除了王爷,我一生最重要的人,也只有小艿了。你……请你……”她的声音哽咽起来,转过脸,似是无法再说下去。 许若然看着她强抑着泪光的眼睛,心里突然泛起了一股微妙的、难以言明的酸涩——这个女子,也曾经青春无敌,恃才傲物。如今她虽仍不算老,但一双眼睛里的光采简直已如风中的残烛,随时都会安静地熄灭。如此早慧,如此才情,究竟是上苍的恩赐,还是惩罚? 隐隐叹了口气,许若然慢慢点了点头。 她自认无情,终究却无法真正做到心坚如铁。 不入红尘,自不妨冷眼旁观,既入红尘,谁又能真正超然物外? ************************************************** 月白星稀,碧天如水。白色的身影如期来到了竹里馆。 沈笑一进门,就嗅起了鼻子,赞道:“好酒!” 许若然淡淡道:“吴夫人送来的窖藏女儿红,自然是好酒。” 沈笑哈哈一笑,一撩下摆便落了座,二话不说先举杯一饮而尽,方问道:“吴夫人还没来?” 许若然慢慢端起酒杯,慢慢举杯就唇。酒液沾染她粉色的唇瓣时,她的面色细微地变化了一下。她轻笑一声,放下了酒杯——看来,他们的客人今晚暂时不会来了。 沈笑看见了她的行为,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可惜了这坛好酒。”说罢,竟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悠闲地喝了起来。 许若然斜睨着他,沈笑无奈地一摊手道:“我喝都喝了,中一杯的毒和中一坛子的毒可有区别么?还是不要浪费好东西的好。” 许若然看着他,慢慢道:“我只是好奇,沈七少究竟做了什么,让吴艿如此魂牵梦绕。” 沈笑立刻高举双手表示冤枉:“本少爷这次可真是什么都没做!”他放下手轻轻叹了口气,“她实在是个很寂寞的女孩子,我只是忍不住安慰了她两句。” 许若然看沈笑的眼神仿佛他突然变成了一只青蛙。良久,她移开了目光,淡淡说了句:“你变了。”沈笑成亲后,她已经有两年没见他。从前的沈笑插科打诨,明朗澄澈。纵然同样的不舍得女孩子难过,但总是用一些三分气人七分逗人的笑话让她们重拾笑颜。如今的沈笑虽仍然爱笑,仍然痞赖不正经,举手投足间的沉稳成熟却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 沈笑笑了,眼中不经意透出温暖的光芒:“成了亲的男人,总会有些不一样的。” 许若然淡淡一笑,没有说话。却听沈笑叹道:“我一直以为吴夫人是聪明人,怎么也会做出这么糊涂的事情。杀了我们,就能一了百了吗?” 许若然淡淡道:“她不蠢,也没想过要杀我们。” 沈笑怔住了,看了看手中的杯子:“酒中不是有毒?” 许若然慢慢起身,走到窗前抚着手中的玉箫,缓缓开口道:“我一直很奇怪,当日在皇宫她不肯认输,今日又怎会心甘情愿地任我呆在王爷身边?” 屋内的温度好像升高了,沈笑不由将衿口拉下了些,但额头还是冒出了点点汗滴,封在人皮面具中,很是不舒服。 许若然看着窗外的夜色,声音低得直如自语:“她以为我们要私奔,但她不会放了我——凤箫能抓我第一次,必定能抓我第二次。也不能告诉王爷——一则没有真凭实据,二则即便说了,也不过是让他更加执着于我而已。” 热气灼烧得更厉害,沈笑呼吸急促起来,他必须紧咬着牙,才能勉强压制下几乎喷薄而出的欲望。 许若然却好像完全不知身后的朋友在忍受着多大的煎熬似的,叹了口气,悠悠道:“她更不能杀了我——没有人能在宁献王的眼皮底下玩阴谋,何况活人是永远争不过死人的。所以,她只剩下一条路了。”许若然终于回过头来,将好友的狼狈尽收眼底,“造成既成的事实,让宁献王对我痛恨一辈子、却无可奈何的事实。” 沈笑苦笑道:“我现在知道,酒也不是那么好喝的了。”声音低沉沙哑,又充斥着一种奇怪的压抑,听得人怦然心动,面红耳赤。 许若然的眼底却闪出了一丝笑意:“哦?那你现在想喝什么?” 两滴汗珠透过面具滑了下来,沈笑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眼角的青筋都已暴出皮肤。他挣扎着说了两个字:“解药。” 许若然看着他,仍是不紧不慢的调子:“吴苌做事,基本是天衣无缝。她下的药,叫‘眼儿媚’,即便是武林中人,也甚少有人能解。” 沈笑将面具取下,姣好如女子的脸已经红透,他喘息着道:“但你是许若然!” 许若然点了点头:“没错,我有解药。但是——”她看着沈笑,忽然嫣然一笑,在平素总是波澜不兴的面上,如暗夜的烟花绽放,异常美丽,“我没打算给你。” 看着沈笑愣住的脸,她幽幽叹息一声:“如果这是让宁献王死心、一劳永逸的唯一方法,倒是值得一试的,不是吗?” 第二十五章 邀君前往 铜壶滴漏的滴水嗒嗒响着。夜不算深,这个时间,凤箫照例在书房看书。吴苌进来的时候,他刚刚翻开三韩曹去晶《姑妄言》的前序。 凤箫放下书:“这么晚了,可有什么事么?”语音温和,似是对吴苌的打搅并不怪罪,眉尖却并不遮掩地微微蹙起。 吴苌一向擅于察言观色,本当一眼便看出对方的不耐而自觉离去。但是今日,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整个人仿佛也心事重重的样子,甚至连见礼都忘记了。她有些烦乱地在书案前的空地来回各走了两小步,才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道:“王爷,有一事……妾身不知当讲不当讲。” 凤箫看她一眼,淡淡道:“但说无妨。” 吴苌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道:“妾身怀疑,王妃和府中食客有染。”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是直直盯着凤箫的眼睛的,连一眨都没眨过。有一个瞬间,吴苌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凤箫在冷笑,可她眨了一下眼睛,对面又是一双温润的墨玉了。 “如果你说的是公子陶烨,本王知道他们本是旧识,交往亲近些也在情理之中,不必多言。”凤箫连语气都没有起伏一下。 “可是……”吴苌轻咬了一下下唇,“妾身方才看见陶公子进了王妃的竹里馆。” 凤箫向椅子中坐深了些,靠在了红木椅的靠背上,“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吴苌没想到王爷竟然会不在意到如此地步。他不明白一个男子深夜进入一个女子闺房的含义吗? 她咬了咬牙:“请王爷和妾身移驾竹里馆!”如果王爷不去,今夜她的一切安排皆会付之东流。 凤箫眸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芒,他淡淡道:“本王若是不去呢?” 吴苌的面色更白了些,良久,她悠悠叹了口气:“王爷若是执意不去,便当妾身多言了吧。妾身告退。”说罢,福了福身子便要离去。 “且慢。”凤箫缓缓站了起来,“本王且和你走一遭。” 吴苌温顺地立在原地,等王爷先过,自己跟在后面。灯影晃动在她脸上,将她眸中的笑意映得更加诡谲。 “眼儿媚”无色无味,她曾听贵妃提过,即便在江湖上,也几乎无人可解。 “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儿,将来你会变成聪明的女人。而女人为了心爱的男人,即便是耍一些手段,也是可以理解的。”贵妃送给她这瓶药的时候,曾这样说,她牢牢地记在了心上。 本来,这瓶药她打算用在凤箫身上,没想到如今却用在了这里。 安排在竹里馆附近的眼线已经回复,两人的确已喝下带药的酒。算好了时间,王爷这会儿过去,应该正好能看到一出好戏。 灯芯燃尽,火苗发出噼啪的一声轻响,终于灭了下去。书桌上倒扣的书隐没在黑暗里,“姑妄言”三个字朦胧不清,平添了两分神秘。 当天明光起,那神秘的面纱破尽,发现一切不过是一场妄言,又该是多大的讽刺。 ================================== 插花: 咱要做个广告,关于曹去晶大人的《姑妄言》,那才是正版啊正版,其文辞之优美,知识之渊博,阅历之丰富,远非咱这枪版能及。更重要的是——(邪恶地笑)那是一部古典colour(这两个字被论坛屏蔽了)小说(躲西红柿)! 虽然很多观念在今天看来是很欠扁的,但在当时应该已经算是不错了。所以咱还是很佩服曹大的~而且咱这是架空,本来就很乱七八糟了,也顾不得该书的朝代问题,姑妄言之啦~ 在这里共享一下凤箫同学晚上在书房正在读的内容,虽然咱也讨厌看古文,但有兴趣的同学还是可以瞧瞧的—— “ 自序 夫余之此书,不名曰真而名曰妄者,何哉?以余视之,今之衣冠中人妄,富贵中人妄,势利中人妄,豪华中人妄,虽一举一动之间而未尝不妄,何也?以余之醒视被之昏故耳。至于他人,闻余一言曰妄,见余一事曰妄;余饮酒而人曰妄,余读书而人亦曰妄,何也?以彼之富视余之贫故耳。我既以人为妄,而人又以我为妄。盖宇宙之内,彼此无不可以为妄。呜呼!况余之是书,孰不以为妄耶?故不得不名之妄言也。然妄乎不妄乎,知心者鉴之耳。 时雍正庚戌中元之次日 三韩曹去晶编于独醒园” 第二十六章 十年夫妻 竹里馆很快便到了,不算大的庭园在夜幕中如一只一触便惊的兽。 “啪啪啪”,三下门环的叩击声划破夜晚的宁静,不紧不慢的节奏竟然敲出了一种让人心惊的调子。 无人应门——平日里,二更前都会守在门口的宝轸会在第一时间前来开门通报的。 吴苌自然是不意外的,竹里馆的两个丫头都被她用借口打发了去,此刻除了杜王妃和陶烨,里面没有任何多余的人。 只是……她看着那个修长的背影——这个男人,真会对她的小动作一无所知吗? 转眼,她又冷笑了。 知道,又如何?当他进入这扇门,看到的将是这一生难以忘怀的耻辱和背叛。从今以后,他对那个“杜默”,将只有无穷无尽的恨。 既然她得不到他的心,别人也别想得到! 夜沉如水。 凤箫的面色和水一样平静,眸色却和夜晚一般沉郁。 “桓因。”他低沉地唤出一个名字。 吴苌只看见一个黑影一闪,下一刻,门便缓缓打开了。 桓因——一直跟随在王爷身边的影卫。吴苌即使知道,还是被吓了一大跳。 凤箫回头冷冷扫了她一眼,大步跨进了竹里馆。那眼神在寒夜里比清霜还冰冷刺人,吴苌不由打了个寒战,回过神来,一咬唇,便也急忙跟了上去。 穿过正厅,路过两个短短的回廊,便到了主卧室。房间里还亮着灯,但没有看见人影。这至少说明,屋内的人,不是坐着的。 吴苌的心更定了下来。她处心积虑赢得了杜默的信任,又有杜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奇药,这次,杜默断无幸理。 凤箫从进竹里馆开始就一反平日的沉稳,步履急促。到了这里,反而停住了。他伸出的手放在门口,却不肯推开,甚至有着几乎看不出来的颤抖。 但终于,那只手还是一用力,稳稳地推开了那扇门。 吱呀—— 木门打开,烛火摇曳中,两人看清了屋内的情境。 吴苌的眼睛蓦然瞪大,连嘴巴也微微张开了。 床幔垂下,隐约可见其后一个女子的身形——自然是已经休息的许若然。 但屋内还有一个男人! 他此刻正盘膝结印,坐在地上,额上满满的都是汗水,显然在运功。见两人进来,他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却是动也不敢动。 凤箫轻呼出一口气,肩膀微微松弛下来。 吴艿惊讶地瞪着他,脱口而出:“你是谁?”其实第一眼,她几乎以为这个漂亮的过分的家伙是个女人,但她一低眼便看到了他的喉结。 地上的人低低叹息了一声,做了收势的动作,缓缓站起身来。他好像非常疲乏似的,一屁股坐上了屋内的椅子,朝床帐中一努下颌:“问你们尊贵的王妃吧。” 凤箫双眸微眯,走到床前撩起纱幔:“爱妃是自己起来,还是本王抱你起来?”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却仿佛有着某种隐忍。 许若然轻轻动了一下,知道不能再装睡,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爬起身来。 “我想喝杯水。”她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凤箫看着她,突然扬眉一笑:“好。”说罢,亲自走到案前,看见那两只杯子和被喝了一半的酒,眉心不动声色地跳了一下,转身看向了吴苌。 吴苌的面色从那男子开口说话便已变得惨白,此刻更是已如死人一般——那男子是陶烨!那男子竟然是陶烨!虽然样貌变了,但她听得出他的声音! 他们,他们竟然没有…… “爱妃对此事有何要说的?”话虽是问许若然的,凤箫的眼睛却是冷冷看着吴苌。 许若然懒懒靠着床柱,带点儿微嘲地道:“我说,你就信?” 凤箫转眸看着她,淡淡道:“你说,我就信。” 许若然对上他的眼睛,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目光。 见她移开目光,凤箫的眼中光线流转,露出一个非常古怪的眼神。那个眼神太过复杂,几乎囊括了人世间所有的情感。即便才华如吴苌,超脱似若然,聪颖若沈笑,也无法读出那个眼神的全部含义。但只一片叶子掉落的时间,他的眸中又只剩下了一片黑色。深得看不见底的黑色。 许若然的目光游移了一圈,看到了紧紧咬着牙的吴苌,漫不经心道:“那么……就请王爷休了吴家姐妹吧。” “什么?”这话不是吴苌叫的,却是沈笑! 他有些惊愕地看向许若然,但随即便了然地叹了口气。 吴苌的脸上早已无一丝血色,她什么也不说,只将所有的情绪逼成两道极亮的光芒,死死看着凤箫。 纵然知道她有错,但他们毕竟将近十年的夫妻! 他会怎么做? 凤箫听了许若然的话,并没有太多的表情,他淡淡扫了眼吴苌,说了两个字:“可以。” 可以。 吴苌不可思议地看着凤箫,踉跄了两步。 他说……可以? “王爷……” “礼部洛大人曾对吴家姐妹的才华赞赏不已,找个日子,便把她们送到洛大人府上吧。”满不在意的语气,仿佛要送出的不是相伴十年的枕边人,只是一块玉、一壶酒之类的寻常礼物。 吴苌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想,只能这样呆呆的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她痴恋了十年的、永远用最温和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的男人。 凤箫走近她,清俊的容颜凑近她的耳边,轻轻道:“本王送你的话,你还是没有好好记在心上。” 吴苌浑身颤抖起来——他知道!他果然知道!甚至在她开始一切行动之前,他便料定了她会从中作梗。他曾经警告过她,不要忘记他赠的扇子,便已是摆明了不会将她的小聪明放在眼里。只是一旦涉及到那杜默,便再不给她转寰的余地了吗? “哈……”她后退一步,摇着头,轻轻笑了起来。 “哈哈……”更多的笑声不可遏止地从喉咙中滑出。 “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酣畅淋漓,笑得花枝乱颤,笑得泪如泉涌。 “我懂了,我明白了……”她边笑边擦掉不断滚出的泪水,“宁献王,凤王爷,我,终于,明白了……” 她一路大笑着,走出了门去。那笑声一直持续了很久,直到她走了很远,才渐渐淡然消失。 屋内开口要撵人的和下令撵人的都面无表情,反而是沈笑露出满眼的同情。他方轻轻叹了口气,便听凤箫缓缓道:“本王和爱妃有事要单独相谈,沈七少。” 沈笑咳了一下:“马上走,现在就走。”说罢果然匆忙看了许若然一眼起身就走——早知道他的身份不可能瞒过这个家伙。 直到出了竹里馆的大门,他还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望。好险好险,这次差点儿贞操不保。若然那家伙,分明是看准了他就算自杀也不会对不住他家的亲亲小娘子,故意报他招惹来吴苌的一箭之仇。 当日在流杯亭,他发现有人偷听两人谈话后灵机一动,说出要私奔的话,才惹来这许多事情。以若然那有仇必报的性子,能容他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他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那药果然厉害,为了逼出体外他几乎把九成的内力都耗光了——看吧看吧,娶老婆就是要娶他家小娘子那样一根筋的,从来都只有被他玩的份,至于若然这种可怕的女人……他打了个寒战,还是交给凤王爷那种可怕的男人吧。 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很快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二十七章 不堪盈手 沈笑离开后,卧房中只剩下许若然和凤箫。 他们单独相处的次数不算少,新婚之夜的激流暗涌,书房里的无言相对,甚至流杯亭中的尘缘相误。但没有一次,让她觉得如此危险。 方才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淡淡地说“你说,我就信”。如此地理所当然、毫无保留。有一瞬间,她简直以为回到了那夜的竹林里。但只一转眼,他的残忍与冷酷便暴露无遗。 她不由微微颤抖了一下——这个男人无情起来,比她更狠、更绝。 凤箫看着她,眼中闪烁着一种很奇怪的光芒。他一步步逼近她,迫人的气势扑面而来。 许若然掩饰地打了个哈欠:“我累了。” 谁知凤箫没有像平日里温声说“那便休息吧。”反而冷笑一声,突然一把攫住许若然的手腕,一个用力便将她拉入怀里。 许若然重重撞上他坚实的胸膛,正要低呼一声,双唇已被重重封住。 凤箫深深地吻着她,辗转不肯放开,许若然初时还想抗拒,不知何时却渐渐蒸腾融化在一片热气里。 不知过了多久,凤箫才松开她,任她在自己怀中喘息。 “这是对你的惩罚,”凤箫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你明明有解药的是不是?如果沈笑不坚持,你便宁愿与他在一起,也要离开本王,是不是?” 许若然还有些头晕脑胀,她抓住尚存的一线理智,用力挣开了凤箫,退开两步,平息了一下,尽力用漠然的语气道:“王爷,何必呢?” 凤箫下意识地想将她揽回来,伸出去的手却在看见她警惕地退后一步时僵在了半空。他慢慢放下手臂,露出一个自嘲的苦笑:“何苦、何必。你老是问本王何苦何必,其实本王又何尝不想知道答案呢?” 许若然的目光露出悲悯的神色。她走到窗前,推开窗,夜风一瞬灭了烛火,月华如水银般倾泻下来。许若然仰头看着月亮,一时似是痴了。许久,她伸出手去,做了一个掬捧的动作:“不堪盈手赠,只因流光本就无从抓握。王爷,有些东西,与其执着不放,不如成全一个美好的瞬间。”她转身,整个人在淡淡的月光下空灵得似乎随时会御风而去,“有时候,忘却,比念念不忘要好。” 凤箫低着头,似是在深深地思考。抬起头的时候,仿佛已明白了什么。他冲许若然微微一笑,慢慢道:“本王——不信!”他逼视着许若然的眼睛,一字字道:“本王说过,只要是本王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过!” 他看着许若然的眼睛,慢慢朝她走来:“不堪盈手赠。这就是你怕的东西么?你怕天地无情,万物曾不能一瞬,你怕人心变幻,众生负你而去。你怕今日种种终究会似水无痕,所以与其最终别离,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得到,是么?”他每说一字,就离许若然更近一步,说到最后一句“是么”,已经站到了许若然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直视着她的眼睛:“你可知道本王当日为何送你玉箫?” 许若然本能地想向后退,却已靠上了窗沿。 “因为,”凤箫凝视着她的眼睛,“你当时总在无意中屈伸手指,做着抓握的动作。我当时就很好奇,你到底是想抓住什么呢?”他的眼中泛起一丝笑意,“若然,你现在屈指,能抓住什么呢?” 许若然下意识地照着他的话屈指,冰凉的触感沿着指尖直击心脏—— 她一屈指,抓住的……是他的玉箫! 她抬起头,向来淡然慵懒的眼眸中终于现出慌乱。身前的男人低头俯视着她,宁定的微笑有着志在必得的信心与笃定。 兵法曰: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她在这一刻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微凉的手指抚上了她的面颊,她却只能颤抖着双唇,看着他瞳仁中的墨色更加浓郁,然后,缓缓地俯下身来。 凤箫温热的鼻息已经扫到了她的脸上,薄唇也几乎触上了她的柔软…… 这个时候,许若然突然轻哼一声,两手一抬微一用力,就将凤箫推了开去。凤箫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她指间多了一痕碧玉,双腕一压,便要施力。 凤箫面色一变,两步上前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凤箫看着她,眼中第一次有了愤怒的神色。 “为什么?”他几乎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几个字。若不是他阻止及时,这管玉箫便已被她折断了吧。 “我从不留着毫无意义的东西。”这一刻的许若然冷淡而陌生,眉梢微挑,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淡淡嘲讽,仿佛他一直以来坚持都是最不值一提的尘埃。 凤箫紧紧握着他的手腕,死死看着她,许若然也一改平日的懒散,定定地望了回去。屋内几乎听到金铁交鸣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凤箫冷笑了两声,猛地松开握住的手:“好!”他看着许若然,重重又说了一次:“好!”一甩长袖,大笑着转身离去。 身后,看着凤箫身影消失的许若然终于倚着墙,慢慢地跌坐在地上。依旧是漠然的表情,两行冰冷的液体却顺着腮边留下,她伸手抚上脸颊,感觉那泪水还没有带走他的体温。 为什么要逼她,为什么要这样逼她呢! 为什么……他是凤箫呢…… =============================== 明儿回去祭祖,大家清明快乐啊!愚人节居然没整到人,好失败啊好失败…… 哦哦,谢谢子陌给p的封面哦!终于上传成功了,非常喜欢呢!!哈哈~ 第二十八章 如此而已 人是天性爱寻找答案的动物。 问别人,问自己,问苍天。穷其一生,不断地自己给自己提问,再不断地自己为自己解答。但有些问题,哪怕你升天入地,碧落黄泉,也永远无法得到答案。 比如沈笑,他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许若然,此刻却已经非常不确定了。 “酒里没毒。”许若然看着几次举起酒杯到嘴边,又几次放下杯子的沈笑道。 沈笑拿起酒杯,嗅了嗅,还是放了回去,苦笑道:“我想我可能得暂时戒酒了。”经过那夜的惊吓,他怕是至少三个月不敢喝许若然经手的任何东西。 许若然轻笑出声。沈笑却皱起眉来:“我总觉得,你有事情瞒着我。” 许若然微一挑眉,沈笑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慢慢道:“你虽然是个大夫,可是我却知道,你比我这个商人更精明。太费力的事情,你是不会做的。之前你拼命逃着凤王爷,不过是因为怕爱上他会很辛苦而已,可是现在,你为了不爱他做的事,已经比爱上他更辛苦了。这样亏本的事情,你又怎么会做?除非……”沈笑沉吟道:“十二年前我误闯三途谷认识你时,你已经独自一人住在那里了。我从来没问过你,一个女孩儿,为何会独自住在那种地方,而且仿佛生活得很好。”他满含深意地看着许若然:“若然,你到底是谁?” 许若然轻轻抿了杯中一口酒:“我记得,宋子君也曾问过你类似的问题,你可记得当时你是如何回答的?” 沈笑当然记得。 宋子君曾误会他是绝色楼主,真相大白后,误会虽已澄清,但宋子君还是疑虑地问过他:“沈笑,你到底是谁?”当时他回答说:“沈笑。从来都是沈笑,从你认识我的第一天起,我就是沈笑。” 许多事,想多了,反而是错。 沈笑哈哈笑起来,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没错,我居然忘了。你是许若然,从我认识你第一天起,你就是许若然。” 许若然淡淡笑了——沈笑是她的知己,不仅因为他大多数时间能理解她的意思,更因为他绝对的尊重和支持。 沈笑刚要说什么,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了一下。他幽幽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走吧,”他对许若然道,“要见客人了。” 客人是吴苌。 沈笑听到了她与冰弦说话的声音,早早和许若然坐在了前厅。 许若然第一次见到吴苌时,也是晚上,那时候她眼睛里的悲哀如黑色的漩涡,将人深深的卷入,然后紧紧的窒息。此刻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情感,只剩下一片墓碑一样的平板和冰冷。 沈笑眼中透出一丝怜悯的神色:“你这又是何苦?她那日那么说,不过是不想看你这样,一辈子做无用的坚持。本想让你们离开王府,做一对平常女儿家,王爷做到如此地步也是出乎意料。但我们会再跟他请求,让你们离开的。” 吴苌却好像完全没听到似的,麻木地说:“小艿病了。”空洞的眼神与其说看着他们,不如说越过他们看向不知名的地方。 许若然面无表情,沈笑却露出担忧来。 “小艿病了。”她机械地重复着,不做任何解释,只是不断告诉他们这个事实。 沈笑看了看许若然,低低叹了口气,站起来道:“带我们去看她。” =========================== 凌晨起来补的……得找点伤感的感觉啊…… 希望周五前能找到…… 第二十九章 入骨相思 今夜是下弦。惨淡的月被寒雾一笼,像白纱下死人的脸。 灯笼在夜色中摇晃出微弱的光,吴苌执着灯慢慢地在前面走着,仿佛一个失了魂魄的幽灵。 许若然和沈笑默默跟着,各怀心事,都没有说话。 不知走了多久,几人终于进了露香院的大门,穿过重重回廊,来到了吴艿的卧室。 沈笑一推开门,就看见了倚着床半坐着的女孩儿。他心中抽痛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那个苍白的、虚弱的生灵就是几天前还怒气冲冲来竹里馆兴师问罪的女子。她的脸上有着一种黯淡的灰色,沈笑认得那种颜色——那是死亡的颜色。 吴艿听到脚步声,张开眼来看到沈笑,脸上好像立刻有了神韵:“陶公子。”即便是在极度的虚弱中,也闪现出生命的色彩来。 沈笑大步走到她面前,在她身旁坐下,柔声道:“是,我是陶烨。”他脸上的面具未摘,显然吴苌也没告诉她什么,是以吴艿还只当他是陶烨。 “陶公子,我以为你讨厌我,不会来见我了。”吴艿痴痴地看着沈笑,幽怨地说着。 沈笑喉头微微一紧,连忙道:“我怎么会讨厌你?我说过,你是个值得尊敬的女孩子。” 吴艿眼中发出幸福的光:“是吗?你真的这样想吗?”她满足地笑了起来,甜美得像一个得到想要礼物的孩子。“你知道,我真的很开心。姐姐亲手给我做了红豆点心,还说你会来看我。我真的是个很幸运的女人,是不是?” 沈笑看着她纯真的面庞,不由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笑着说:“你不是幸运的女人,你还是个孩子呢。所以你是幸运的女孩子。” “不,”吴艿坚持地摇着头:“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早就是个女人了。” 可能是摇头的动作对她太勉强了,吴艿好像很疲倦似的闭上了眼睛,轻微地喘息着。她休息了一会儿,才重新张开眼睛,对沈笑露出一个苍白而恳求的笑意:“陶公子,你能抱我一下吗?” 沈笑怔忡了一下,随即轻轻答应道:“好。” 他的动作很轻。双手扶在她的身后,慢慢地将她从床头揽起,轻轻抱在怀里。 吴艿安静地枕在他的肩上,微弱的呼吸轻轻喷在他的颈部。 须臾,沈笑的身躯忽然微微一震,他仰起头,吐出一口像哽咽一样的、颤抖的气息。他伸手轻轻在吴艿的背上拍了拍,像安抚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他那样静静抱着吴艿很久,才扶着她的肩,轻轻将她拉离自己。 吴艿闭着眼睛,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仿佛在做最甜美的梦,但那轻微的呼吸却早已停止。 沈笑温柔将她放在床上,帮她盖好被子,仿佛怕她会被惊醒一样。回过头来的时候,眼中难得地不再带着愉快的笑意,他冲吴苌愤怒而心痛地低吼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是你的妹妹啊!” 吴苌麻木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来。她笑着,从桌上拈起一粒点心:“是啊,她是我的妹妹啊。” 她将手中的点心放入自己口中,闭上眼睛,很慢地咀嚼着,似乎在用心地品尝它的味道:“小艿最爱吃我做的红豆点心,她说每次吃,都会觉得很幸福。你看,她幸福吗?” 沈笑愕然看着她,随即明白过来,立刻抢过桌上的点心送到许若然面前,气急败坏地问:“还有救吗?”纵然痛恨吴苌杀了自己的妹妹,他也认为她罪不至死。 点心的形状很奇特,不是做成团形或花形,而是一粒粒的小方块,像骰子一样。许若然看着沈笑急迫的脸,终于慢慢拈起一只,轻轻掰开,鲜红的红豆馅料便流淌出来。她用指甲挑起一点,在鼻尖嗅了嗅,淡淡道:“长相思。” 吴苌咯咯笑了起来:“没错,长相思。在相思子里加长相思,岂不是最好不过的吗?” 沈笑痛心疾首地摇着头:“你疯了……你真的疯了……你知不知道,吴艿她最亲近的人、最相信的人就是你这个姐姐啊!” 吴苌的身子一震,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她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意:“姐姐?对,我是她的姐姐。”她一步步走到吴艿的床前,伸手轻轻抚上妹妹早已冰冷的面颊,语气变得温柔而悲哀:“我是她的姐姐。但我让自己的妹妹不能爱她的丈夫,我让自己的妹妹不能与心爱的男人在一起,我让自己的妹妹不能不知道——她的姐姐恨她!” 她哈哈大笑起来,眼中泛起晶莹的泪花:“小艿知道,她一直知道的。知道她的姐姐——恨她啊!” 沈笑哑然,脸上显出极其复杂的神色来。 本想与妹妹共享荣华的吴苌,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真的爱上宁献王。她爱上了王爷,所以她恨所有与她共享爱人的人。而那个人,偏偏就是自己从小疼到大的妹妹。 可是吴艿呢?她又情何以堪? 她不能与自己的姐姐抢丈夫,不能对自己喜欢的人动心。甚至——她从小就当作神祇般崇拜、当作母亲般依恋的姐姐,恨她。 沈笑紧紧咬着牙,拳头攥得能听到骨骼的吱吱声。 “王爷驾到~”响亮的通传打破屋内的一片死寂。 匆匆推门而入的凤箫第一眼便望向许若然,见她安然无恙,淡淡转过头去,目光随意地在室内扫过。经过死去的吴艿和面色惨白的吴苌时,微微停顿了一下,便再不流连地转开了。 “既已无事,便回房去吧。”凤箫淡淡说着,虽是看着沈笑,但那话明显是说给许若然听的。 沈笑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没有这么愤怒过,他得用上所有的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要冲上去狠狠揍这个冷血的家伙一拳。 “你没看见吗?你的妻子死了!”沈笑冷笑一声道。如果宋子君在这里,她一定认不出这个冷冷说着刻薄嘲讽的人是那个永远不正经地笑着的沈七少。 “人都是要死的。”凤箫淡淡地说。 人都是要死的。这话,许若然也说过。但她说的时候,语气里带着漫漫茫茫的哀漠与沧桑,而凤箫说出口,却只有一片冷冷的无情。 许若然半垂眼帘,看不清眸中的神色。 吴苌踉跄了两步,咬着下唇,目中泪光闪动。她长吸了一口气,冲沈笑凄然一笑道:“你不必为我们鸣不平。他从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了。”她转过眼,望向凤箫的目光似痴似怨,但纵使痴怨,却仍然无比温柔而深情。她来到桌前,端起桌上的点心,走到凤箫面前,柔声问道:“王爷,你还记得这红豆点心吗?当日,我就是用这点心,向你表白心迹的。” 吴苌眼眸微转,浮现出回忆而甜蜜的神色:“那时,我让你猜这道菜的名字,你一下就猜到了——入骨相思。是啊,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我当时只是为了卖弄才学,吸引你的注意,谁知道,相思真的是可以入骨的呢!” 她惨然一笑:“我以为你踏入了我的陷阱,所以收了我和小艿,可现在我才知道,我实在是太傻了。”她双手一松,白瓷盘“哐当”一声碎裂在地,满盘点心洒得到处都是。吴苌后退两步,语气中已经带了浓浓的嘲讽,“你是谁?你是宁王凤箫!十七岁便独破宫中悬案、天子敕封‘献’字,特许不必去封地而留在京师的宁献王凤箫!我何德何能,竟然妄想能骗过天下第一聪明人,实在是可笑至极。” 她从怀中摸出一把扇子,慢慢地打开,看了半晌,用拇指食指拈了,自嘲地道:“你再三提醒我,不要忘记你的扇子,便是早已叫我绝了痴心妄想,而我,偏偏愚蠢地要自取其辱!” 手指一松,那折扇便翩然落地。许若然和沈笑终于看到了扇面上的字,龙飞凤舞,飞扬跋扈,一见便是凤箫的手笔——“花能解语还多事,石不多言最可人”。 解语多事,不言可人。 多么残忍的真实! 他会娶她,只是因为知道她不爱他。而他,根本不让她爱他! 吴苌凄厉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可笑我吴苌自负聪明。我用算计做了贵妃的侍女,谁知却碰到天泉悬案;我用算计进了宁王府,谁知遇见的却是宁献王凤箫;我用算计想除掉占据你的心的人,谁知最终除掉的是自己!”她看着凤箫的眼中带着绝望的疯狂:“王爷,人,真的能算得过天么?” 凤箫冷冷看着她,一个字也不说。 吴苌的脸上已经透出了濒死的死灰色,沈笑再也看不下去,对许若然低声恳求道:“能不能……” “不能。”他还没说完,许若然便淡淡打断他。她微微叹了口气道:“哀莫大于心死。我救不了心死的人。” 救不了她,就放了她。这是许若然一贯的信条。所以她才会提议让凤箫休了吴家姐妹,以一时的痛楚换来长久的解脱。可她没想到,吴苌竟然选择了更决绝的方式。 许若然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个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又一次无比清晰地击中心头—— 人,究竟为什么要执着?! 吴苌冷笑一声,忽然扑到许若然面前,狠狠抓住了她的手臂:“告诉我,告诉我你的名字!”她死死盯住许若然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道:“我知道杜默不过是子虚乌有之说,我要知道你的名字!”她冷笑着说:“我会在冥府看着你!看你的心是否真如你表现的一样,可以永远超然物外!” 吴苌长长的指甲掐入许若然的皮肉,许若然应该很疼,但在那样的目光逼视下,她出奇的没有任何感觉。 “许若然。”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许若然的内心忽然无比宁定。她慢慢地重复了一次:“我叫许若然。” 吴苌眼中露出诧异的神色:“你姓许?”她深深看着许若然,又转头看着阴晴不定的凤箫,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她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意,凑上许若然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声音很低,但屋内每个人都听到了。她说——“你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我曾经的主子,天泉悬案里死去的贵妃,就姓许!” 沈笑愕然,许若然面无表情,凤箫紧紧攥住了拳头。 吴苌又一次疯狂地大笑起来,她一把将许若然推开,踉跄着来到吴艿的床边。 她摸着吴艿的脸,轻轻地说:“小艿,等等姐姐。到了黄泉,姐姐还给你做红豆点心。” 月色更加凄迷。满地凌乱的点心早已冰冷僵硬。 吴苌寂然回首,留给凤箫最后一个哀婉而凄绝的笑。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原来,你并不知道。 ==================================== 话说这一段从故事开始构思就已经在脑海里过了许多遍了,但是真正写出来却总觉得没有预期的效果……太郁闷了…… 嘿嘿,就说俩主角在这一段会比较欠扁,尤其是凤箫,他至少要来给若然垫背。捂嘴笑~ 第三十章 许贵妃 沈笑的心情相当不好。不仅因为吴家姐妹的事,也为了他的至交好友。 沈笑不久前刚刚说过——许若然就是许若然。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起,她就是许若然。但吴苌临死前的那句话,让他实在不能不多想。 她说:“天泉悬案里死去的贵妃,就姓许!” 当年,贵妃暴死,帝姬失踪。如果小帝姬流落民间,很大可能会抛弃“凤”姓,而随母亲姓许! 而也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王爷虽不肯放手却仿佛一直有所顾忌、以及许若然一反常态的坚持抵抗了。 沈笑看着许若然,几次三番欲开口,最后却总是只能懊恼地灌下一杯酒。 许若然一早便看出了他的心神不定,但直到他喝了第十四杯酒的时候,才慢慢开口道:“我的确认识许贵妃。” 沈笑呛了一下,手里的杯子差点儿掉下来。他惊讶地看着许若然,良久才记得要怎么说话:“你不会要告诉我,你爱上的是自己的皇叔吧?” 许若然看着流杯亭外的万竿细竹,眼中的神色高深莫测:“如果我是许贵妃的女儿、天泉悬案中失踪的小帝姬。那么——是。凤箫是我的皇叔。” 沈笑愣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吗?” 许若然看着沈笑,慢慢地张开了口—— “王妃!王妃!”这个节骨眼上,冰弦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王妃,快随我去王爷的书房吧!”她用绢帕擦了把额上的汗珠,“皇上驾到了!” *************************************** 许若然在房门口,还没进门,便听到了一阵大笑声。 “皇弟妹。”笑意未消的皇上看见许若然,亲切地点了点头。 许若然的目光从皇上转向凤箫。他方才还陪着皇上谈笑风生,许若然的身影一出现在门口,他脸上的笑意便消失了。 自那夜许若然试图折断玉箫开始,他就对她极其冷淡,仿佛陌生人一样。而吴苌死去的那天夜里,他看她的眼神又变得非常复杂,仿佛包含着巨大的隐忍和痛苦。 他是为了吴家姐妹难过,还是别的什么? 凤箫忽然站起身来,冲皇上行了个礼,说了句:“臣弟先出去一下。”便朝门口走来。清瘦的身形与许若然擦肩而过,他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那样淡淡地离开了。 皇上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接着冲许若然招了招手:“别站着,过来坐吧。”接着又笑着说:“不必拘泥什么礼仪,朕常来十七弟这里的。”许若然站了片刻,慢慢走进屋,慢慢在客座上坐了下来。 皇上上下打量着她,忽然苦笑道:“想不到,十七弟今天,居然遇到了与朕当年同样的境遇。” 许若然心念一动,轻轻问道:“许贵妃?” 皇上闻言微微一震,若有深意地看着许若然:“你可知道,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在朕面前提到这个名字了。” 许若然默然不语。皇上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朕并不怪罪你。” 屋角的炉烟袅袅升起,皇上长长出了一口气,靠上了椅背。 “朕年轻的时候,很喜欢微服出访。扮成寻常百姓或者武林中人的样子,到各个地方游历。也正是因为如此,二十年前,朕在江南遇见了君诺。” 皇上的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笑意,第一次褪却了高不可攀的威严,而只是一个单纯思念着爱人的男人。他看向许若然,目光慈祥如一个长辈。 “和你一样,君诺是个武林女子。但她爽朗,自由,明亮。我们一起过了一段很开心的日子,她一直不知道朕的真实身份——其实岂止是她,连朕自己都几乎忘记了朕还是个皇上。” 皇上苦笑一下:“你真该看看当她发现真相时愤怒地拔剑指着朕的样子。朕一直以为,天下之大,万物之博,没有一样不是属于朕的,可她却是个例外。朕用尽了办法,才劝服她随朕一起回到宫中。我们约好。三年,只要她与朕做三年夫妻,朕便放了她,还她自由。” 三年…… 可许贵妃在宫中整整呆了十年。许若然淡淡地想。 “三年。”皇上的声音带着苦涩:“一个又一个三年过去了。朕想尽了办法拖延,朕知道,她是个天性自由的女子,一旦离开皇宫,她就会远走高飞,再也不会回头看朕一眼!”皇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愤怒而霸道的光芒,“朕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没有任何东西是不属于朕的,而一旦碰上他,朕却几乎连自己的心都保不住了,你说,朕怎么可能让她离开!”与其说他是在问许若然,不如说他只是在宣告着他的决定。 许若然看着他,耳边却是那日画室中凤箫淡而坚定的话语——“我要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到。” 相似的眸子,相似的语气,相似的执着,在许若然的眼前耳边交织回旋。恍惚间,许若然竟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幻觉,仿佛一切都在重演。 “你很自私。”许若然一个晃神,意识回来的时候,这句话已经逸出嘴边。 皇上愣了一下,随后却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意:“没错,朕也觉得自己很自私。可你却比朕更自私。君诺至少给了朕十年,而你,却连一个希望都不肯给十七弟。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太残忍了吗?” 许若然沉默片刻,轻轻道:“她给了你十年,最后,岂非仍旧是疯了?” 皇上痛苦地紧紧握着黄花梨木的扶手,半天,才艰难地道:“不是。” 他沉声重复道:“不是。君诺会那样,并不是朕的错。”他的眼睛喷出愤怒的光芒,低吼道:“是那块玉!是那块该死的玉毁了我们!” 玉! 许若然脱口喃喃道:“天工璇的第三块玉……” “没错,”皇上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但随即便了然:“你也是江湖中人,自然也知道那关于第三块玉的传言。” 许若然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南派雕玉大师天工璇平生作品仅留下三件。 第一件青白双鲤和田玉佩,象征着人间的极富极贵,作为沈家的传家之物落在沈笑手中。 第二件墨脂太极阴阳双璧,已被皇上赏赐给宁献王凤箫。 第三件,从未有人见过,但几乎全天下的人都想得到它。不仅因为它代表了天工璇雕玉的最高成就,更因为据说有了它,再结合天工璇留下的一句话,便能找到一个倾尽天下的大宝藏。但这句话,也从未有人知道是什么。曾有一段时间,江湖传言这玉石和天工璇的遗言都掌握在一个女子手里。 “君诺,就是传言中的那个女子。” 许贵妃竟然就是那传言中关系着天下至宝的女子! 当日在宫中,兵部尚书辛佑安大人提起这个传言时,皇上还曾失态地捏碎了茶碗。 皇上长叹一声:“当时闻妃不知从哪里得到这样的消息,她嫉妒君诺,便用此离间,说朕只是为了那个宝藏才对她专宠。君诺留在宫中,本只是因为爱朕,如此一来,自然再也无法忍受,这才用了药,以假死逃脱……” “你知道她只是假死?”许若然忍不住出声。 皇上苦笑了一下:“朕本来就不相信君诺会那么容易被害。小帝姬失踪以后,朕曾去皇陵看过,果然没见到君诺的尸体。朕这才能肯定,必是她借此机会逃离皇宫了。这种事情朕当然不能昭告天下,只有不断派人在民间暗自查访。可惜十年过去了,朕始终没有她们母女俩的消息。” 许若然轻咬嘴唇,长长的睫毛垂下,打下一片深深浅浅的阴影。 皇上的眼中却放出光来:“可是这次,朕终于得到线索,说君诺可能隐居在姑苏醉红坊!朕今天来,正是要十七弟代朕去姑苏一探。希望能把君诺带回来,回到朕的身边来。” 许若然忽然冷笑一声:“你真如此想她,何不亲自前往?” 真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皇上脸色一变,似要发怒,终究仍是忍下了,沉声道:“你以为朕不想吗?可如今犬戎蠢蠢欲动,边疆有侵渔之患,朕又如何能离开帝都,弃天下于不顾?故此,才只有将此事交予十七弟。” 许若然冷笑一声。天下。男人总是有办法以天下为借口,光明正大地做负心人。 皇上却未曾注意,只是微皱了眉头:“说到十七弟……他怎么去了这么久?” 两人这才发现,凤箫的确已经离开太久了。 ================================ 小小润色了一下,没怎么改,大家将就着看吧……俺去码明天的东东…… 第三十一章 贵妃画像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直到狻猊金炉中的沉香燃尽,凤箫还是不见踪影。 皇上浓眉微皱,刚欲喊“来人”,却听见一阵脚步声,随后,凤箫便出现在门口。他换了身衣裳,浅黄柳色缎袍让他看起来有些孱弱,怀中抱着一卷画,一时居然有种遗世独立的错觉。他冲屋内两人轻轻一笑:“久等了。”眉目间的倦色却因这一笑浮现出来,许若然心中一痛,却正好撞见凤箫看向她的目光。方才他出去时还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如今却又用这种倦然的、等待的眼神看着她。许若然一颤,突然觉得身体中有一个声音在嘶吼叫嚣,强烈地冲撞,欲破出她界定好的囚笼。 她悚然而惊,脸色变得比凤箫还要苍白,紧紧扣住了自己的拳头,长长的指甲几乎刺破自己白皙的手指。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种莫名的感觉才消退下去。她再抬起头的时候,凤箫已经在和皇上说着话了。 “叫你拿画,怎么连衣服都换了?”皇上有些不满,目光却已盯住凤箫怀中的画像。 凤箫恭恭敬敬地呈上,答道:“臣弟取画时不慎打翻了砚台,弄污了衣服,所以才先换了身去。皇兄恕罪。” 声音很奇怪,比起平日的温和,更有些沉闷,仿佛是压着嗓子说出来的。 但皇上显然没注意,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似乎全副心思都放在了画像上。他接过画卷,却不展开,只轻轻抚摸着,眼神温柔沉静如夜晚的井。 凤箫微微一笑,也不说话。 良久,皇上才轻轻叹了口气,说:“朕该回宫了。” 凤箫理了理衣裳,打算送驾,皇上却道:“不必,你留在这里。” 他深深看了眼凤箫和许若然,目光略过两人时,浮现出不同的深意。接着,便再不说什么,真的离开了。 **************************** 皇上离开了。凤箫却没有转过头来,仍是冲着门口的方向,轻轻道:“皇兄每年,都会让本王绘制贵妃娘娘的画像。至今,也有十幅了。”仍是那般奇怪的、有些沉闷的声音。 许若然默然无语,心中却好像突然空了一块——他那样认真画着的、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的画像……是画许贵妃的吗? 一种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又酸又涩,好像还带着某种莫名的怨愤。 凤箫回过身来,将她此刻的表情尽收眼底,一种奇特的神情在眸中一闪而过。仿佛有一瞬间是笑着的,随后却又被无边无际的痛苦淹没:“贵妃失踪后,皇兄从未放弃过寻她。 许若然转过眼去,似乎对这个话题完全不感兴趣。不久,却又看着他,忽然问出一句不相干的话:“刚才,你真的是打翻了砚台么?” 方才凤箫说自己拿画时不小心打翻了砚台,为了更衣,这才迟了些。 凤箫面色一变,本就无血色的脸上更加的苍白。 许若然慢慢走近他,淡淡看着他略有些闪烁的眼睛。突然,伸指在他胸前一个穴道一戳—— 凤箫浑身一震,却一声也不肯吭,只迅速地拿手掩住了口。 鲜红的血液从指缝间蜿蜒而出,汇聚滴落,迸溅在地上,发出滴答的声音。 凤箫眼中头一次现出懊恼之色,他看也不看许若然,转身就走,却在一个急旋后一阵头晕目眩,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棒似的,眼前直冒金星。 “吴苌曾说,凤王爷每两个月便要吐一次血。”许若然慢慢踱到凤箫面前,看到他狼狈的样子,心中不由自主一阵火气上窜。 她冷笑一声:“枉你被称天下第一聪明人,难道以为将血压在胸口便没事了么?” 凤箫移开手,大口大口的鲜血激涌呕出,他再也不能支持,双眼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听到许若然淡然而略带一丝惆怅的声音:“你若真就这么死了,你我是否反而更好过一些?” ================== 咳……这章是少了点儿……但素……但素但素……人家明天要春游(渴望地眼神看着大家)…… 咳咳……于是咱呼噜呼噜先啦…… 第三十二章 何可不忘 据说一个人房间的挂画最能看出主人的性格和内在。比如沈笑的卧房里挂的就是一块桌布,上面张张扬扬地写着几个大字——肯爱千金轻一笑。据说是某次沈七少醉后,借着酒兴一挥而就,醒来后想誊到纸上,却再也写不出醉时的那种狂放了,于是干脆大手一挥,把整块桌布搬到了墙上。 相形之下,凤箫卧房的装饰则正常得多,只是简单的一副对联而已。可许若然看着那副对联,却轻轻笑了起来。那幅对联熟悉得很—— 道通天地有形外,问谁能之? 思入风云变态中,干我屁事! 当日在凤箫的书房,他挥毫写就这两句的前半部分,旨在压倒她的气势,而她当时大概也当真动了气,竟然写下那样的句子——干我屁事……向来甚少有情绪波动的自己居然骂出了脏字,许若然现在看着,不觉哑然失笑。 更有趣的是,凤箫在这两句的上方又续了一个横批。简简单单,轻描淡写,却足以再一次向许若然发起挑战——拭目以待。 拭目以待。 许若然几乎能想象他唇角微勾地写下这四个字时的样子。用一副闲淡的姿态睨着眼睛,看她能否真能逃出他的天罗地网。 好像一点儿也不霸气,其实却是霸道到了极点。 如今再扪心自问,她还能如此坚定地抽身事外吗?她轻轻咬住下唇,竟然发现自己有些害怕去想这个问题。 许若然看着躺在床上的男人,昏迷中的宁献王看不到幽深的双眸,也没有了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淌出的睥睨天下的气势。此刻的他平静而清秀,什么天下第一聪明人,什么皇上最宠爱的第十七弟,都好像离他很遥远。 这一刻他只是凤箫。 只是凤箫而已。 许若然忽然竟有一种冲动——不如让他就这样睡下去,再也不要醒来。 但她看了他半晌,还是慢慢地开了口:“他中了毒。”她当然不是自言自语,她这话,是说给身旁面目平板的男人听的。 桓因,王爷身边寸步不离的影卫,方才凤箫刚倒下,许若然便叫了桓因将凤箫送回房间。 桓因犹豫了一下,道:“是。” 许若然道:“我要知道他中毒的时间,和一些细节。” 桓因咬了咬牙:“属下不能说。” 许若然淡淡瞥了他一眼,终于轻轻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瓶,放在桓因手上。桓因立刻小心翼翼地伸手接了,却听许若然道:“这药叫‘见血封喉’。可以让他走得痛快些。” 桓因拿药的手重重一顿,惊讶地看着许若然。许若然面无表情,冷冷道:“我是三途神医,不是三途神仙!” 凤箫身上的毒极其复杂,不知来龙去脉,便纵真是大罗神仙,也未必有回天之术。 桓因额角的青筋都暴了出来,显然在进行着剧烈的挣扎。而许若然什么也没说,就那样淡淡地看着他。 良久,桓因才长长地出了口气,道:“王爷有个仇家。” 这似乎是句废话。若非与人结仇,又怎会沾染上如此厉害的毒? 许若然眼中却闪过一丝奇特的色彩,微嘲地道:“像他这样的聪明人,也会与人结仇,实在是奇怪得很。” 桓因不理会许若然的讥讽,继续道:“王爷有个仇家,十年前,他给王爷下了一味毒。这是属下目前唯一能告诉王妃的了。” 许若然淡淡睨着他,直看到桓因的额头再次冒出冷汗。 “尘缘相误,”桓因最终无奈地道,“王爷中的毒,叫尘缘相误。” ***************** 尘缘相误。 在流杯亭的暮色疏风中,凤箫曾笑指一只银壶,告诉她那叫尘缘相误。而桓因说的尘缘相误却是一味毒药,一味极其罕见,又极其厉害的毒药。 凤箫醒来的时候,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知道你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他努力地张开眼睛,便看见了坐在床前的许若然。她仍旧是没什么表情,仿佛随口说着“今天天气不错”一样说她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是么。”凤箫轻轻道。他与她打赌,若她猜得出他要的是什么,他就放她离去。 许若然看着他,慢慢道:“你要找三途神医。你需要一个医术高绝的大夫,倾尽心力地为你解你身上的毒。” 天地万物,自相生相克,任何一味毒都有相应的解药,只有一味除外——尘缘相误。一坠尘渊,便再无超脱之日。即便是神医如许若然,也未必能解得了。 而许若然一贯疏懒,如何才能让她竭尽全力地解毒? 她将目光移向桌上的蜡烛,语气中的温度随着每一个字的吐出而下降:“有什么能比让一个女人爱上他更能让她心甘情愿地付出呢?” 他要她爱上他,只是为了让她解他身上的尘缘相误。 烛火反射出许若然眼中淡淡的嘲讽和破碎的悲哀。 凤箫没有说话,烛芯每一次轻微的噼啪声都让人心惊肉跳。 “是么。”良久,他才重复了这两个字,声调比方才更低沉些。 “你猜对了。”他平静地说,“你猜对了,我输了。你可以走了。” 你猜对了。我输了。你可以走了。 多少次,许若然希望听到这样的句子。真听到的时候,竟然是如此地凄凉可笑。 她轻轻笑了起来,屈指,却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 我不负天下人,自有天下人来负我。 莫失莫忘,何可不忘! 第三十三章 子非鱼 许若然回到竹里馆,却正好遇见心情不坏的沈笑。 “我想明白了,许若然果然就是许若然。”沈笑笑眯眯地说,两只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既然帝姬失踪在十年前,而我十二年前就在三途谷遇见你,许若然当然是许若然。”他越说越轻快,几乎哈哈笑起来,“许若然就是许若然。我先前居然因为担心忘记了这么明显的事情!” “你本来就不该多想。”许若然没什么心情理会他,只冷冷这样说道。 沈笑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这才发现许若然的异常,有些吃惊地问:“你心情不好?” 他之所以感到意外,是因为他认识许若然十二年来,她几乎从没有过情绪的波动。只有一次,当他们都还是少年的时候,他在一个春末夏初的清晨去三途谷看她。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雨,他到的时候她正站在春桃谢尽的后院里,仰头望着天,浑身都已冰冷湿透,仿佛就那样站了一夜。 他惊讶地看着她,她却立在一地的残红上,转头冲他露出一个不合年纪的、沧桑的笑,说了句:“花谢了。”然后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那以后她变得比以往更加健忘,并且突然开始学医。她天赋极高,不出几年,便成了江湖上有名的神医。 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让她一反常态了呢? 许若然本来一个字也懒得说,但看着沈笑关切的眼睛,心中的冰冷倏然融化了一块——有什么能比难过时朋友关切的眼神更温暖的呢?她沉默片刻,终于慢慢开了口,讲起刚才的事情。 沈笑静静听完,沉吟着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王爷不过想利用你为他解毒?” 许若然点点头,轻轻半垂下眼帘。 沈笑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走了两圈:“我觉得不对。” 许若然冷笑:“他自己都已承认,有何不对?” 沈笑道:“若他真的只是要你为他解毒,又怎会这样放你走?” 许若然愣了一下,皱起娥眉:“也许他知道再强留下我也是无用……” “我倒是有一个想法。”沈笑难得地打断了她的话,慢慢地道,“我知道你不是许贵妃的女儿……王爷知道吗?” 许若然怔住了,疑问地看着沈笑。 沈笑苦笑道:“你自己也说过,‘哀莫大于心死’。若然,你可知道,有时候你的冷漠是很伤人的。” 无可否认,许若然不是许贵妃的女儿,但无疑和她有着某种联系。从王爷过分迂回的方式和他一系列古怪的行为看,他很有可能认为若然是他的皇侄女!如果是这样,许若然一再的拒绝和否认便是给本就挣扎在伦理道德边缘的凤箫狠狠捅了一刀! 许若然完全呆住了,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凤箫呕血时的样子,以及他说“我输了”时的那种深深的疲倦。 他以为他是她的皇叔…… 他以为他爱上的是自己的侄女……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不顾一切千方百计地想将她留在身边! 他为她颠覆伦常罔顾天道,而她当着他的面要折断他的玉箫,她在他昏迷刚醒时残忍地指责他只是利用她! 许若然紧紧咬住了下唇。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 沈笑看着她变幻不定的神色,轻叹了口气道:“若然,其实,你只要相信就好了啊。” 许若然沉默半晌,轻而坚定地道:“纵然真是你猜的那样,我也不会爱上他。” 沈笑哑然,良久,才苦笑着说:“我真的不明白了。你一向最讨厌执着的人,但在这一点上,你却固执得让人无话可说。” 许若然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过头去:“子非鱼。”声音里有着她一贯的落寞。 子非鱼。 子非鱼,是一种慧黠的孤独。 你不是另一个人,所以你永远无法真正站在另一个人的立场上,以他的思维去理解他的想法。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不是么? 沈笑沉默了片刻,道:“你知道,在这一点上,我并不赞同你。但……我尊重你的选择。” 我非你,但我仍然可以是你的朋友。 许若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你未必能完全理解你的朋友,但你们至少能够互相尊重。 沈笑哈哈一笑,双手交叉反撑向前,做了个放松的姿势:“所以本少爷终于可以解脱了。”语气中很有那么点儿“谢天谢地”的意思,“再不回去,家里恐怕要多一块望夫石了。”虽然油腔滑调,眼中却多了一抹怀念的颜色。 “恐怕你得让她再等等了。”许若然道。 沈笑愣了一下,转眼望去,正瞧见许若然看不出情绪的面孔:“我不会爱上他,因为我是许若然。”许若然淡淡道,语气中有沈笑不懂的坚决,“但我会治好他,因为他是凤箫。” ============= 情节开始比较纠结了。上一章改了一些,加上这一章,不知道这一部分情节交代清楚没有。说实在的我自己觉得很怪,不知道大家看了什么感觉呢? 第三十四章 拭目以待 我不会爱上他,因为我是许若然。 沈笑琢磨着许若然方才在房间里的话,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大大不以为然——当一句话、一个观点被当做旗帜高高竖起的时候,并不代表旗帜上的内容是真的,相反,它只能说明提出者本身对此缺乏信心而已。就好像撒谎的人一定会不自觉的提高音量、不断强调自己有多么幸福的人内心多半充斥着苦涩一样。 被太过强调的标语往往可以用一言以形容之——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笑又看了一眼正在给凤箫施针的许若然,嘴角不由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意——若然,你不觉得,你说自己“一定不会爱上凤箫”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吗? 他无声地扬唇笑了一下,又安静地叹了口气,悄悄退出门去了。 许若然显然没有注意,她心不在焉地下了第三根针——从方才她与沈笑来给王爷看诊起,到如今已过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里,她只下了三根针。她的每一针都下得很慢,仿佛极其艰难似的。可眼神又极其的散漫,好像心思完全没有集中在眼前的事情上。 甚至在凤箫醒来,睁开眼静静地看着她时,她都用了很久才发现到这一点。 她拔下一根银针,慢慢开口道:“醒了?”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是一句她自己最讨厌的废话。 凤箫看着她,刚从昏迷中醒来的声音有些嘶哑:“你应该走的。” 许若然淡淡地拔下第二根针,没有理会他。慢慢将针插回针袋:“我只是有个问题想问明白。” 凤箫的眸色很深,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似的,重复道:“你应该走的。” “我想问,”许若然慢吞吞拔下最后一根银针,对上凤箫的眼睛:“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 凤箫看着她,很久没有说话,却忽然笑了。开始只是轻声的、低低的笑,后来笑声越来越大,直笑得他咳嗽起来。 他咳着,挣扎着坐起来,平息下来时,望着许若然的眼睛里还有着笑意,笑意背后却还藏着某些危险的气息:“我说过,你应该走的。” “你应该走的,那是我给你的唯一、也是最后一次机会。”凤箫一字字道,笑意已经消失,眸色沉郁危险如一只将要猎杀猎物的兽。许若然轻轻颤抖了一下。 针袋“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凤箫不容分说地将许若然揽入怀中。 他不是第一次抱她,但许若然仍然被狠狠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想推开,手平推到凤箫的胸口时,却感受到了他略显微弱的心跳。 她咬了咬牙,终于在心底叹息一声,气恼地闭上了眼睛。 凤箫抱着她,呼吸有些急促,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在她耳畔呢喃道:“你是谁……本王怎么会不知道你是谁!你可知道那夜姑苏竹林外遇见你后,本王费尽心思查到你竟是三途神医,你可知道十年前许妃最后出现的地方是三途谷,你可知道……你可知道你本该姓凤,本该是本王的侄女……”他顿了一下,许若然却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他真的以为自己是她的皇叔?!心中不可遏止地涌出一种她自己也难以解释的疼痛——他一直在为这个而煎熬么? 凤箫嗤笑了一声,继续道:“但,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许若然微微推开他,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正将他傲然而微嘲的神色收入眼底:“你是谁,本王根本不关心。伦常算什么?本王说过,本王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话语间又夹杂了几分萧疏的落寞:“更何况,本王,早就是伦理道德的……亡命之徒了……” 亡命之徒! 这四个字如一个铁锤在许若然的脑袋上狠狠敲击了一下,让她一阵天旋地转。 被逼到走投无路,因为失去一切,故而不再怕失去任何东西的……极端的、疯狂的却又无比寂寞的……亡命之徒…… 他与她是一样的。 抛却一切的……一无所有的…… 许若然的心脏怦怦跳动着——是因为害怕,慌乱,以及一些她现在还难以理清的东西。 她猛地一个激灵,立刻退开了他的怀抱——他微弱的心跳似乎有着某种让她失去冷静的能力。而她清楚地知道,一旦自己失去冷静,等待她的将是万劫不复。 他的眼中忽然涌现出爱恨交织的痛苦,却又奇异地闪着光,但那些很快便如风吹皱的水面,转眼便消散了痕迹。 “不可能的。”凤箫苦笑着摇头,一眼戳穿她的恐惧,“人,怎么可能没有牵绊的活着?”他的眼神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温和中又藏着一点悲悯,“即使是你,也一样。” “我没有牵绊,”许若然很快地答道,然后立刻惊觉自己的声音比平时要尖,她用指甲掐了下自己的指背,努力镇定下来:“也不需要牵绊。” “那么,”凤箫看着她,慢而坚定地道,“我来成为你的牵绊。” 凤箫的目光一贯柔和,用柔和掩盖所有的情绪。只有当他面对许若然时,才会剥落那层柔和的面具,但却又总是复合着太多的情感,让人难以辨析。可是这一次,他的双目澄澈如寒夜的明星,好像他们间本该如此那样,好像红尘一些皆成了虚幻那样,好像他们还在竹林里相视一笑那样! 许若然颤抖起来。 她见过无数无数的眼睛。挣扎的,哀求的,绝眦欲裂的,伤痛欲绝的……她都可以付之一笑。然而这次,她做不到。 头脑里有一种疯狂在叫嚣在奔涌,强烈的震颤如冰与火的两极,嘶吼着要将她撕成两半。她双膝一软,倒在地上。 墙上那轻描淡写的“拭目以待”,在微湿的夏夜恍若墨迹未干。 拭目以待。 她转眸,与凤箫的视线精准地撞击。 她可以瞧见他面色的灰败,他却可以看透她内心的苍白。 她输了吗? ====================== 哈哈……大家五一节快乐哈!(众怒:你丫干嘛不再晚点过来!直接祝我们端午快乐得了!) 泪~100度鞠躬道歉……经过六天的放纵俺几乎把《姑妄言》变成姑“忘”言了……orz,喝了两杯小酒才有胆子看先前的内容…=v=rp了啊~ 非常谢谢善良贤淑又有才的笛子老婆东东帮俺理清思路哦,不然不知道现在脑残成啥样了。嘿嘿飘个大心心~~ 呃最后还有一件事……因为咱进入考试期间了,所以估计以后都只能周五回来更文……请大家不要鄙视我(掩面)…… 【西红柿雨过后】 好吧,不鄙视ms是不大可能的……那……鄙视的轻一点好了…… 【被西红柿埋葬】 第三十四点五章 插播-姑妄言 (话说关于图片的查看,有一个比较简单的方法。就是选中后同时按住ctrl和c键,就相当于把地址复制了,然后在地址栏右击黏贴再敲回车就可以啦~) 咳咳……于是我又开始废话了……但是后天要考传说中可恶的流行病和统计,让俺再恶劣一次吧t-t 预告一下猫猫画的《姑妄言之凤梨吐血》,还在润色中~嘿嘿~~ (可恨主站不能直接贴图片啊~呜呜呜~) 然后是夫子庙的红豆手链~ http://bbs。readnovel/attachment/52_343913。jpg http://bbs。readnovel/attachment/52_343914。jpg 话说咱本来对红豆绿豆黄豆一类食品是没啥感情的,但是从写“红豆红豆”那章开始就陷入yy而不可自拔了,对这种植物产生了非同一般的友爱(典型的叶公好龙),还特地到夫子庙买了三条手链回来。嘿嘿~ http://blog。readnovel/attachment/day_090509/4_1062103_da607bb278cfda4。jpg http://blog。readnovel/attachment/day_090509/4_1062103_24f7138912e6b5c。jpg 嘿嘿这是亲爱地兔兔做的“入骨相思”!太美好了!真羡慕会做饭的巧手的mm们~~咱也要啊啊啊~ 最后……这周太神奇了……难道老天都嫌我太龟了么?居然让我在路边捡到一只小乌龟!囧~~ http://bbs。readnovel/attachment/52_344904。jpg 第三十五章 如是若然 许若然从来只想做许若然,不是宁献王妃,也不是天泉帝姬。 对,许若然不是帝姬。因为十二年前她已经在三途谷了,并且遇到了沈笑,可是天泉悬案却是十年前才发生的。即使凤箫查到许贵妃最后出现的地方是三途谷,许若然也断然不可能是她的女儿。这一点,沈笑知道,许若然知道,凤箫却不知道——显然,许若然也没打算告诉他。 “我早已是伦理道德的亡命之徒了。”他曾这样说过。 许若然当时无言以对。事后却忍不住问过他,既然不在乎天理伦常,为何当时又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并肯放她离去? 凤箫沉默了一会儿,回答她:“原本,本王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不如放你离开,但现在……本王后悔了。” 他凝视着许若然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即使本王一炷香后就要命在黄泉,这炷香熄灭的前一瞬,你也要在本王身边!” 许若然不由颤抖了一下。 即使我一炷香后就要命在黄泉,这炷香熄灭的前一瞬,你也要在我身边。 这个连天道都不在乎的男人,因为她畏惧了天命,又因为她,连天命也一并抛却了。 这样的执着,让她怎么还有退却的余地? “在想什么?” 耳畔忽然响起熏醇的声音,不必转头,就能知道是凤箫。 许若然没有回答,反而闭上了眼睛,背靠着马车上柔软的垫子,仍然能感受到马车的震动。她的确开始考虑正视他的感情,但不表示她一定能接受。冰封太久的心,要慢慢破茧而出,还是需要时间的。 凤箫也不在乎,柔声道:“再忍一忍,还有半个时辰,我们就能进姑苏的城门了。”凤箫身子调养好后,他们不敢耽搁,立刻奉旨启程,前往姑苏了。 许若然张开眼睛,本不想接话,看见凤箫温润的双眸,却还是不情不愿地慢吞吞地开口道:“我没有觉得无聊。” 凤箫轻轻笑了,将手伸到袖子里摸索起来。许若然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过去,凤箫一抬头,正好和她的目光交汇,眼中流露出些许欣喜来。许若然腾地红了脸,欲盖弥彰地转过头去。 凤箫忍着没笑出声,抽出手时,指间已经多了一线红绳,系成一个如意结,下吊一颗粉红色的玉珠,与鲜红的流苏一起,随着马车的节奏晃动着——却是一个佩饰。那珠子圆润光泽,似玉非玉,如胭脂在颊,丹蔻染指,却又更添几分柔腻。许若然微讶:“碧霞珠?” “恩。”凤箫漫不经心地应着,俯身上前,竟是要亲手将碧霞珠为许若然佩上。许若然微动了一下,本能地想退开,最终却还是忍住,任他侵入自己平日绝不让人靠近的距离。 凤箫半低着头,嘴角处仍是南风般熏然的浅笑,他的手指修长,又因为长期失血,有着一种不正常的白皙。那双白皙的手以优雅的姿态,稳稳地将丝绳扣了两次,系上了许若然的腰带。 不知怎的,许若然的呼吸忽然就局促了起来。 “好了。”凤箫却显得自如,退回了原处。 他的气息消失在她的感官范围时,她竟涌起了一股淡然不舍的情绪。不由转了眼眸,故意找话地淡淡道:“碧霞珠为大理芙蓉石所制,可算天下奇珍,哪里来的?” “皇兄很喜欢打赌,”凤箫显然心情颇佳,“也从不吝惜赌注。”语调比之平日的温醇,更多了分轻快。 许若然微微皱起了眉:“御赐之物,怎可轻易送人。” 凤箫但笑不语。许若然想了想,将手伸向腰际,竟是想解下那珠子。 凤箫面色一沉,忽然伸手按在她的手上。许若然看着凤箫,什么也没说,但凤箫显然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微微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迟疑了一下,慢慢收拢手掌,握住她的柔荑:“此次本王来姑苏,除了寻找许贵妃外,还需帮皇兄办得一事。皇兄应允,若本王为他办成此事,便可将他所赐之物随本王处置。”他顿了顿,道,“你还记得兵部尚书辛佑安么?” 许若然垂眸想了片刻,方轻轻点了点头。 她依稀记得当日在养心殿,皇上赐凤箫阴阳双璧,是有一位军武气息的大人也在场。听凤箫一提“辛佑安”的名字,她才彻底回想起来。那位大人出身将门,五年前曾与凤箫共平七王之乱,有将帅之才。 凤箫沉默了一下,道:“有人秘奏辛大人贪污军晌,中饱私囊,甚至暗招兵马,有通敌叛国之嫌。而辛大人的祖籍,便是在姑苏。这次,本王便是奉了皇上密旨,前来调查此事。” 许若然不由轻轻笼了眉。她虽不甚了解朝堂之事,也大抵知晓辛家一门忠烈,几乎与凤箫齐名天下。如此位极人臣,怎么还会起谋反之念?不过转念一想,当今圣上为人多疑,当日在养心殿,便因不放心臣子之间太过紧密,以阴阳双璧离间,如今听到这样的传闻,哪怕明知只是姑妄言,也自然不会置若罔闻。 许若然低头细思,淡淡柔光透过鲛绡车帘打在她的侧脸,勾勒出一个恬静安宁的弧线,好似岁月隐约显现了轮廓,凤箫静静看着她,心中一暖,光影流动间,错觉他们这样执手已千年,方才的谨慎犹豫全然不见,将握住她的手微一加力,唤回她的注意,笑道:“辛大人的事情,可以等一会儿再考虑。现在,该关注的是我们的事情了。” 他们的事情? 许若然微愕——他们有什么事情? 凤箫故意道:“此次我们微服出巡,本王不是宁献王,你也不是三途神医,本王不能喊你爱妃,也不能喊你若然。要……怎么办呢?” 许若然颊上一烫,有些气恼地不去看他难得地藏着两分促狭的眼睛。什么怎么办?他分明就早有打算,何必还要她亲自说出来? 凤箫终于笑出声来,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入自己的怀抱,在她鬓边轻柔地说:“爱妻。怎么样?” 许若然轻咬下唇,感觉自己整个脑袋都在冒着热气,却偏又藏着两分窃喜。她一向最喜欢别人直呼她的名字,或者叫一声“许大夫”,而江湖中人为了有求于她,往往想尽办法将那三个字叫得好听些,却从来没有一次,能像这样轻轻的两个字,让她的心如清风抚摸的水面——无限涟漪,却无比熨帖。 许若然有些绝望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的沉沦—— 这样的男子,一旦解去心防,若想不爱,实在是太难的事情啊。 “或者,你该用个化名……”凤箫没有在意她的心思百转,沉吟着道,“若然,若……然……‘如’即是‘若’,‘是’便是‘然’。‘如是’,你看这个名字,好听么?” 许若然的身子却整个的一僵!方才如沐春风的温暖全然不见,一瞬间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和窒息! 如是! 如是! 如是!! 这轻柔的两个字却如隐藏在黑暗最幽深处的恶灵,召唤出颠覆天地的浩劫,震碎穹宇的啸电,分甭离解她方欲沉入的舞蝶幽梦! 她惊恐地抬头,对上凤箫柔润的双眸时,却一瞬间望见了漫天残霞般的血光,凄厉绝寰得连呼吸都染成红色! 她尖叫一声,一下推开凤箫,向马车门口冲去! 凤箫被她吓了一跳,在发现她几乎下一瞬就要掉下飞速前行的马车时蓦地褪尽了面上的血色。在他意识之前,他已经合身扑上,在她的身体冲出马车的同时抱住了她,一同跌落飞出! 车夫惊惧地收紧缰绳,奔马扬蹄,发出高亢的嘶鸣。 第三十六章 我有美玉 车夫骇然回头,弥漫的尘埃渐散,慢慢显现出的竟是三个人的身影。 凤箫紧紧抱着许若然,虽然面色不好,却显然已镇定下来,冲及时救了他们的桓因微一颔首。桓因躬了下身,便再度隐于暗处。 许若然的头埋在凤箫胸前,看不见表情,只能瞧见她单薄的双肩在不住地颤抖。凤箫心中涌上一阵不安与轻痛,将臂膀收得更紧了些,柔声唤她的名字:“若然,若然。” 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唤出似乎有着神奇的作用,许若然竟慢慢平静下来,那微微的战栗也渐渐消退了。他安抚了她一会儿,将双手由她的背部移上她的肩,轻轻拉开她,看见她的脸时,不由轻轻一震——秀美的面庞上竟水渍纵横——她流泪了?! 许若然抬起头来,视线对上凤箫的眼睛,身子猛地一缩,双手随即握成拳,抵在两侧太阳穴旁,仿佛又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事。凤箫咬了咬牙,还是松开了手,让自己退出她的范围。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放下手来,眼中也恢复了清明,开口道:“我想自己走走。”声音中竟是大病初愈一般地沙哑疲倦。 凤箫面色变幻不定,最终,仍是点点头,轻道:“也好。”随即转身上了马车。 许若然看着马车放下的帘子,心中不知是解脱还是失落,正欲转身离去,却见那帘子又掀了起来。刚上车的凤箫手执一个水袋,又下得车来:“此处距离姑苏城门还有段路程,我们带着水袋,也不怕路上口渴。” 许若然讶然:“我们?” 凤箫含笑肯定:“我们,本王和你。本王——我和你一起走。”说罢,也不管许若然答应与否,一扬手,车夫便知趣地驾车先行了。 许若然看着他,轻轻咬了咬下唇。早该知道,这个人看似温和,却是决计不会放开她的。但此刻她心里一团乱麻,一些她也弄不清楚的画面和情绪困扰纠缠着她,而这种矛盾正是因凤箫而起,只要看见凤箫,她的心便像被割裂了般满是挣扎。这种莫名地感觉让她很有些烦躁,却又无从倾泻,只得径自转身,由着他与自己同行。 两人一路都是闷不做声,许若然长睫半垂,不知在想什么,而凤箫也未尝打搅她,仿佛自然而然地走在她身侧偏前一点的地方。 不知走了多久,许是离姑苏城已经不远,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路旁也能见到简陋的茶棚。许若然好像终于宁定了些,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一抬头,却正看见凤箫额上细微的汗珠,听见他微有些急促的呼吸。许若然一怔,这才想起自己虽是一介女流,却跟沈笑学过些粗浅的吐纳功夫,是以走这么些路还算撑得住。可凤箫却是久病之躯,陪她如此长一段时间,身体怎吃得消? 刚刚平静的心湖又起了波澜,她分明感到了自己的心在为他而牵痛,却又有一个声音从远处低沉而清晰地警告着她:“你不能爱他!你不能爱他!” 你不能爱他! 声音由远及近,嘶吼成冲天的血光,遍地的残肢。惨绝人寰的场景又一次沸反盈天,烧灼漫眼。她却在这样惨烈的情境中,冰冷得连呼吸都冻结。 阴冷的墓穴被刨开了一角,记忆的尸骸在闪电中显现出阴森的轮廓,往事的阴魂化身成索命的厉鬼,张牙舞爪地扑面而来! 她紧紧咬住贝齿,一阵头痛晕眩突然没顶而来,她蓦地驻足咬唇,不住地颤抖起来。剧烈痛苦后,大脑只剩嗡嗡一片鸣响,再无任何意念想法。她仿佛被抽离了所有力气,又仿佛终于得到了安宁,红尘一切又一次离她很远,飘渺得好似她从未沾染过一般。 凤箫见她停住,立刻转身问道:“怎么了?”只是任他转身再快,也已经迟了。 许若然冷汗淋漓,看着他关切的眼睛,爱与恨的力量都已被消磨殆尽,她只能静静看着他半晌,最后淡淡地说:“我累了。”不是她不愿与他尘缘一醉,实是不能…… 这样淡漠的语气让凤箫心头一颤,仿佛回到她不肯为他打开心房的日子,“我累了”三个字竟让他窒息如直面灭顶之灾。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笑着,避重就轻地说:“如此,便去那里喝碗茶,休息一下吧。”如果假装不知道就能快乐,我宁愿,从来不是聪明人。 许若然近乎木然地看着他,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 两人比肩向茶棚走去,突然,一个人大叫一声出现在他们面前,把他们吓了一大跳。 却是一个浑身脏兮兮的老乞丐,衣衫褴褛,须发纠缠,手中还抱着块不知哪里捡来的石头,浑身散发着一股食物腐败般的怪异气味。 “我有美玉!我有美玉!”那老者看见他们,仿佛很高兴,又很得意似的,桀桀怪笑着,大声在他们面前嚷嚷。 凤箫和许若然都不是常人,初时的惊讶很快便平复下来。 “是吗?”凤箫未尝露出害怕的神情,反而展开一个亲切的笑容,不动声色地踏前一步,挡在许若然的身前:“美玉在哪里?” 那老乞丐一见凤箫理会自己,更是亢奋起来,将手中石头高高举起:“看!这就是美玉!这就是价值连城的美玉啊!” 凤箫与许若然同时微皱眉头——原来竟是个疯子。 那老乞丐却突然神秘地冲凤箫眨了眨眼:“我知道你想要美玉,但你必须用一样东西来换。怎么样?” 凤箫刚要答话,茶棚的小二却已闻声赶来,挥舞着肩膀上的布巾就把老乞丐往外面赶:“去去去,又是你个老疯子!说了到别处讨饭去,听不懂是不是?下次可别怪小爷不手软,放狼狗咬死你!”转身面对凤箫和许若然时,看见他们一身华服,不由眼睛一亮,点头哈腰道:“呦,二位客官,怠慢了,这边凉快坐啊。” 两人对视了一眼,凤箫率先点了点头,跟着小二往里走去。许若然却忍不住,回头望了那老乞丐一眼。谁知那老乞丐被她一望,忽然大哭起来,像拍婴儿般拍着石头嚎道:“美玉啊美玉,你来世投生成人,可千万不要像那对男女一般!不要像那对男女一般啊!” 凤箫刚刚落座,闻言不由也向外看去。小二脸一黑,冲上前又要赶人,许若然却心中一动,伸手拦住小二,问道:“像他又如何?像我又如何?” 那老人忽然收了泪,一本正经的对着石头说:“美玉啊美玉。你千万不能学那个男人,他看不开,所以他生不如死。但你也不要像那个女人,她看得太开,所以虽生犹死。你千万记住,不要像他们,不要像他们啊!” 凤箫和许若然蓦然色变! 小二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将老人驱赶离去。回头笑脸招呼许若然时,发现她的面色和死人一样惨白! 而身后,凤箫虽没露出什么表情,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你千万不能学那个男人,他看不开,所以他生不如死。但你也不要像那个女人,她看得太开,所以虽生犹死。 一针见血。 他的执着,她的不肯执着。是他们此生最大的悲剧。 那位老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许若然久久望着老者离去的方向,竟有些痴了,耳畔不停回响起那老人的话——虽生犹死,虽生犹死…… 她轻咬下唇,几乎要仰天叹息—— 虽生犹死。即使虽生犹死……又有什么办法呢? 凤箫的眸子里却闪过一丝奇特的光芒,随之露出了沉吟的神色:“小二哥,”他唤道,“那老人家经常出现在这里吗?” 那小二一听凤箫问自己,连忙凑上去殷勤答道:“这位客官,吓着了吧?是啊,那个老疯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几个月前突然出现在这儿,总是随手捡块破石头说是美玉,还老让别人用东西换。”说到这里,他啐了口,忿忿道,“那种东西,送给我,我还不要哩!” 凤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冲那小二笑了笑,拿出块碎银子放在他手上:“我们是新搬入姑苏的夫妻,那老人家也许是我们的一位故人,若他下次再来,请你一定想办法第一时间通知我们。”顿了顿,他补充道,“你只需在城里打听萧府就可以了。” 小二本自嘀咕这样富贵的人怎么会和那种老乞丐成了故人,但一见银子,眼睛都亮了好几倍,自然点头点得脖子都快断了下来,连声称是。 许若然回头淡淡看了凤箫一眼,他的神情一如往昔,她便也轻轻将视线移了开去——她因老者的话而心生动摇,他却固执己见,连感触一下都不屑。这果然是个从不懂得回头的人。 许若然忽然感到一种深沉的悲哀。 会不会,他们的相遇,原本就是个错误? 第三十七章 一片废墟 近日来,姑苏百姓最爱谈论的是一对从京城而来的神秘夫妻。这对夫妻虽然年轻,却富有得令人咋舌——他们人还未到苏州城,便已命人大手笔地买下了城西刘家的定园,定园的原主人刘老爷子在价格谈妥后的第二天便举家迁出,不移园内一草一木。 而他们在园子里安顿下来后,也不见走亲访友,亦不像是要做买卖,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到姑苏是做什么的。唯一确定的,只有当家的男子姓萧而已。 而更让他们惊诧的是,一向行踪不定、成了亲后才稍稍能看着几次影子的沈家七少,竟然带着夫人亲自到萧府上拜访! 这一下可好,姑苏市井间又炸开了锅。有人说那两人是武林盟主的女儿和女婿,特来找沈七少叙旧的;也有人说他们是沈家生意上的秘密对手,此来苏州是特地与沈家为难。一时众说纷纭,茶余饭后,添了多少谈资。 谁曾想到,这集着众人视线的定园,此刻正无声地开了西角的偏门,悄悄让出一对身着便装的男女来。 那男子一身青蓝色交领单衣,只作平常人家外出装扮。女子更是简单,直领对襟的小袖衫子,顶上髻子松松散散,斜插一支桃木簪。虽然都是普通随意的样式,但若细心去看,就会发现那料子织工,都是极上乘的原料手艺,轻薄细腻绢纺裁剪得体,与身型贴合得仿佛那衣服天生就该是属于这两人一般。 这一对男女,便是现在姑苏城中口口相传的萧氏夫妇——也自然就是凤箫和许若然了。 凤箫身份尊贵,虽是微服出访,也早已有人在他们动身前便打点好了在姑苏的各项事宜,这环境清雅的定园便是其一。从这里出行,向南不到半个时辰,便是有“吴中第一名胜”的虎丘,向东不久,便到姑苏最繁华的中心地带;北面,西园古刹遥遥相望,可谓四通八达。唯有西面,行向城郊更偏远的地方,只有一条衰草遍布的古道绵延伸展,鲜少有人前去。可现在凤箫和许若然没有去虎丘,没有去城中,更没有去西园古刹。他们所走的,恰恰就是无景可赏,也不知究竟通向何处的西面。 两人出得门来,对看一眼,也没有多话,便相伴踏上了杂草丛生的小道。 凤箫依旧是走在许若然身侧偏前一点的位置,许若然也理所当然似的,默默跟了上去。从他们来到姑苏开始,两人之间的言语就少得可怜。许若然总是独自在定园的众香亭中,一坐就是一整天,而凤箫这次竟然没有强迫她面对自己,只常常在不远处的听瀑轩的东窗下遥遥看着那亭中静坐的窈窕身影,若有所思。 直到今天,他忽然出现在亭中,冲她伸出手来,说:“走吧,带你去一个地方。”许若然看了他半晌,还是把自己的柔荑交入了他的掌心,任他将自己拉起身来。 所以,他们此刻才会从西角门出,踏上这条羊肠古道。而他,究竟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 落日融金,黄云凝暮。 初夏的黄昏还算凉爽,两人却双双走出汗来。许若然不知已经走了多久,也不知路过了多少个分岔口,正在她心中暗想这条道会不会没有尽头时,凤箫忽然停了下来,静静望着前方。许若然跟着脚步一顿,微抬臻首,眯起了眼睛。 余晖的映照下,她看到了一片断圮颓垣。那破败的石墙,疯长的衰草,与残阳的血色一起,勾勒出一个沧桑而悲壮的侧影。恍若一个在戈壁上行走了千年的老人,在落日黄沙中咧开一个苍茫的笑意。 许若然的心头好似立刻被大锤重击了一下,一时仿佛涌上了千千万万个念头,却又在暮风吹来时尽数化为一声轻轻的叹息。 她轻轻闭上了眼,却仍旧能看见散落在草丛中的琉璃碎瓦反射出的耀眼的光芒,以及高耸的断柱巍峨依旧地直指穹宇,一瞬间竟然想到了王府流杯亭中所刻的《兰亭集序》——当你面对华屋高楼如井干丽谯,风流盛宴似兰亭雅聚,眼前出现的却是埋葬时间、或被时间埋葬的废墟,以及冰冷褪色的旧墨残诗,你还会相信什么?你还会执着什么? 姑苏城外疯乞丐的话仿佛天边的闷雷,嘲讽地响起——她看得太开,所以虽生犹死。 但——她张眸,正看见凤箫逆着光的侧影——若看不开,又该如何面对前尘往事,恩怨纠葛编织而成的回转璇玑呢? 手上轻轻一紧,却是凤箫轻柔而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柔荑。 “走吧。”他柔声说着,拉着她向那片废墟走去。 ******* 凤箫的步伐在触及第一块残砖时止住,灰白的砖块被他皂色的靴尖轻轻一碰,便发出轻微的“噗”的声响,化为雾烟一般的齑粉。但凤箫连看也没看一眼,他微微仰起了头,目光放得很远,眼中浮现出了不真实的、如在梦里一般的色彩。 “这里——”他缓缓抬起了没有牵着她的右手,修长的食指缓缓扫过面前的一片荒凉,“便是闻家的旧址。” 闻家!许妃! 许若然的手在他的掌心轻轻颤抖了一下,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吐了出来。 天泉悬案!又是天泉悬案! 许若然轻轻闭上了眼睛,再张开时,眉间竟似已锁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十年前,皇上最宠爱的妃子——来自民间的许贵妃——死在天泉阁,最终是年仅十七的宁王凤箫查出凶手闻妃。皇上一怒之下,下令闻家满门抄斩,九族俱坐。而凤箫,却被敕封“献”字,宠爱日隆。从此宁献王天下第一聪明人之称传遍天下。 时间如不断冲刷的雨水,洗去了斑驳的血迹。如今,百姓口中口口相传的天泉悬案,近乎一个故事传奇。 这个故事中,有太多人们津津乐道的情节——比如皇上与那女子的美丽邂逅,比如那神秘女子的来龙去脉与红颜薄命,比如年少风流闻名天下的宁献王凤箫…… 人们记住了他们想记的东西,把不感兴趣的付之一哂,留在这里与这片废墟一起,等待黄沙的覆盖。 好比……闻家。许若然忽然露出一个近乎嘲讽的笑意。是啊,人们爱听的是风流佳话,哪里还会有人记得,那个被灭了门的,被冤枉的,闻家呢…… 十年前,闻妃的确曾试图给许妃下毒,但许妃却并未中毒身亡,而是将计就计,借着这个机会逃离皇宫远远遁去。凤箫却误认闻妃是凶手,使她惨死深宫,家中数百人也一夕之间身首异处。 而这些,从来没有,也绝对不会出现在人们的故事中。闻家数百口的鲜血,自始至终,不过是衬托一位帝王对爱妃眷恋的道具。 许若然轻轻颤抖起来,咬牙问道:“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凤箫无言地紧了紧许若然的手,又轻轻松开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松开她的手。 凤箫向前走了两步,步入了废墟的地界里。许若然此时无法看见他的眼神,只能瞧见暮天的晚霞,卷舒变幻,不可捉摸。 “十七岁独破天泉悬案,被称为天下第一聪明人……”凤箫轻轻叙述着世人对自己的传言,尾音微扬,似乎含着无限讥嘲。 “若然,我知道你一向觉得浮生空幻,然而真正最虚妄的,从来不是华屋高亭、锦绣繁华——是人言。”他转过身来,逆着光的容颜竟像高高在上的世尊般,恍若悲悯。但这悲悯中,又有多少是自嘲呢?他因天泉悬案而名扬天下,谁知一切只是个错误。 “当年,我告诉过皇兄,许妃之死还有蹊跷,闻家尚不能定罪。但皇兄当时太愤怒了,太愤怒了……而当我们知道真相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若然,”凤箫轻柔地说:“皇上对闻家下的令,是就地处斩。而当时奉旨来监督抄家正法的,就是我。” 许若然面色死白,长长的指甲紧紧掐入皮肉里,鲜红的血顺着指腹细碎地蔓延。 “为什么……”她轻颤着双唇开口,忽然厉声喝问道,“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为什么?!” 凤箫看着她,慢慢张开了口,许若然却失去了听下去的勇气,她转身,用尽全力地飞奔了出去——不!不会的!他以为自己是当年的小帝姬,他不会知道“那个”的! 不会的! 太阳终于渐渐地沉下去了。 ================= 于是暂时这么定稿了吧…… 大家粽子节快乐哦!嘿嘿~~~ 第三十八章 鹿回头 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扬起的发丝被掠至脑后,抛之不去的却是那残阳下废墟上凤箫的一个眼神。该怎么去形容那个眼神?苍茫寂灭惨烈绝望……连一切用以形容废墟的辞藻在它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知道自己在那一瞬间如暗夜里被追击的猎物,看着猛兽悄悄地逼近,狠绝地追击,而她除了战栗,最顽强的抵抗也不过是奔逃,奔逃,奔逃! 不知跑了多久,她猛地停下脚步。 “啊——” 几只飞鸟被惊起,扑棱棱地飞开。她双拳紧握,好似这一声叫喊倾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半生的悲哀。那些鲜血的记忆、在他的温柔中不断挣扎的苦楚,统统统统,与这一声叫喊,湮灭在深邃的穹宇深处。 她颓然坐倒在地,木簪从松散的发结上跌落,发出“啪嗒”的声响。 天已经暗下来了。 正当许若然失魂落魄之时,一只手忽然出现在她身畔。那只手的手型很好看,指甲也修得整整齐齐,但拇指和掌心结了一层厚厚的茧子,一看便是常年握刀的习武之人。一层翻边绣花袖口即使没对着光,也知道衣料里嵌着金丝,华贵非常。那只手捡起了木簪,在递给许若然时突然顿了一下,接着便听到低低一声惊呼:“许姑娘?” 许若然木然抬起头,借着微弱的光线,她看到了一张并不陌生的面孔。许若然慢慢回过神来,微微皱起了眉:“楚少侠?” 江湖上有一句话——水阔山高,潇湘何遥。说的便是天下第一剑何遥,与第一刀楚山高的事情。 眼前这个人,恰好就是楚山高。 而许若然,也恰好认识楚山高。 事实上,岂止是认识,他们几乎算得上交情匪浅。 如楚山高自己所说,她救过他,他也救过她。而当她终于能记住他的名字时,她要求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原因很简单——许若然知道了一件事,而那件事不是别的,正是楚山高——钟情于她。 足够了。这个理由便足够让她与他割袍断义。更何况,他们之间本就没什么情义——在许若然看来。 此刻,楚山高意外地看见传闻中已经当了帝姬的许若然出现在这种荒郊野外,眉目中满满的都是惊喜。 “许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可知,我一直在找你,沈笑成亲后,我一直在……啊,地上凉,你先起来再说。”激动的楚山高几乎语无伦次,将许若然从地上扶了起来,热切地看着她。 即便她已经将“金刀令”还给自己,言明不愿再有瓜葛,但两年多来,他对她的心从未变过。原以为许若然拒绝自己是因为沈笑,而沈笑却突然成亲了,他无论如何都得再见她一面。也许……也许没有沈笑,她会考虑自己的,是不是? “许姑娘,这两年你过得好吗?你……还要不要回皇城?”他不问她怎么突然会被封为帝姬——那个全天下人皆好奇的问题——只单单问她好不好,以及她还会不会离去。 许若然刚想推开他扶着自己的手,便听身后一个温雅的声音淡淡传来:“有劳公子惦记,内子一向还好。” 听到这个声音,楚山高与许若然同时一震。 楚山高不可思议地看向来人:“你……你说她是你的妻子?”声音因为痛苦和愤怒而颤抖着。 许若然则深深闭上了眼睛——被追击的猎物,已步上了,穷途末路。 不!她张开了眼睛,两只眸子冷冽如寒冬的湖水。她不是阮籍,只能效穷途之哭。没有人能逼她面对不愿面对的东西,没有人!一切的痛苦都是因他而起,她不能爱他,也不能恨他,她只有逃,只有逃! 这时,楚山高正看着许若然的眼睛,伤痛地问:“许姑娘,你难道真的是……” “不是。”许若然淡淡的,肯定地打断他。 简单的两个字,点亮了楚山高眼中的两簇火焰,却让黑暗中凤箫的眸子更加阴沉。 “我不认识他。”许若然慢慢地说。声音不大,但每个字的发音都清晰无比。 “真的?”即便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他的声音透露了他的狂喜。 许若然不敢面对眼前楚山高晶亮的眸子,也无法回头看凤箫一眼,她轻轻别开了眼睛。 身后,凤箫沉默了一阵之后,却突然重重叹息起来,无奈而宠溺地道:“若然,夫妻吵架,本是常有的事情,为夫已经向你道歉了,何必还要扯上这位公子呢?”他边说,边摇着头朝他们走来。 月亮刚刚露出头。 楚山高这才看见,这自称许若然夫君的人,竟然是一个身材瘦削的文弱男子。长相虽是出色,比之沈笑,却是不可同日而语。 楚山高惊疑不定,看看凤箫,再看看许若然,一时竟不知信哪个好。 许若然却紧紧咬了牙——这个宁献王!竟然想做出一副是她在闹别扭不认夫的样子,这样下去,楚山高恐怕也不会帮助自己离开吧? 她狠了狠心,做了一个她平生最幼稚愚蠢的决定。她抬头冲楚山高道:“他要杀我。带我走。” 凤箫已经离两人不到三步,楚山高虽吓了一跳,仍旧下意识地望着凤箫要求证。许若然心中着急,终于孤注一掷,厉声问道:“你是信他,还是信我?!”楚山高一愣,再无犹疑,眸中杀气一闪而过,便向凤箫出了手! 许若然一刻也不耽搁,在楚山高刚刚擦过自己身畔时,她就拼命地向前跑了出去——凤箫的安全不必顾虑,楚山高刀法绝世,但桓因也不是易与之辈,如今她只要…… “啪”地一声闷响,接着是一个人重重倒地的声音。 “你不会武功?”楚山高惊讶的叫喊让许若然的步伐重重一顿。 不可能……不可能!桓因呢?那个凤箫一有危险,就必然会出现的影卫呢?! “许姑娘?”楚山高惊异地回头问她。这个人分明不会武功,怎么会要杀许若然?难道……他真是她的夫君?! 许若然面惨如纸,但还是一咬牙,身形轻轻晃动了一下,向前踏出了一步! 不回头!千万不能回头! 身后的凤箫没有出口唤她,但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像那日在书房中,像方才在废墟上。那样淡淡的,淡淡的却又不可抗拒的,定在她的背影上。 不能回头! 冷汗逼出额角,许若然只觉得自己一口银牙都要咬碎,却仍旧又向前迈了一步! “许姑娘!”楚山高又唤了她一声,这次的声音中,明显紧张的成分更多了些。 许若然竟然被他叫得生生一震,瞬时竟恍惚了起来。 他死了吗? 若他死了……其实不是更好? 若他死了,她与他的爱恨纠缠,就此一笔勾销。 若他死了,她仍旧是逍遥天下、了无牵挂的许神医,许大夫,许若然。 若他死了……若他死了…… 滴答。 滴答,滴答。 黄土小径上突然出现了潮湿的水点,一个,两个,越来越多——不是下雨。 白色的月光照亮大地,长发女子回过头来——泪流满面。 传说,在遥远的南方,有一个地方,叫天涯海角。曾有一个猎人追捕一只梅花鹿,直逼到这天地的尽头。逃无可逃的鹿在最后的时刻,回头,看了猎人一眼。 那以后的故事,并没有传过来,所以中原人不得而知了。但那逼迫到穷途末路的一个回首,眸光转动间,兜揽了多少前尘往事,柔肠百转。 “我没有牵绊,也不需要牵绊。” “那么,我来成为你的牵绊。” 无所待才能游于无穷。没有牵挂,才能逍遥。如今,他之于她早已不知不觉间深入骨髓——她沦陷的程度,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深。 若他死了…… 她此生还有何逍遥可言?! 第三十九章 放心 云层压得很低。阴霾的乌云如无数翻滚纠缠的黑龙,绵延到天际。正午才过,天却已经黑得如将入夜晚一般。 沈府西园中,宋子君站在客房外,屈起的手指轻抵在门扉上,犹豫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地举起手来—— 刚准备扣下去的小手被身后伸出来的一只大掌包住,宋子君讶然回头,却发现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夫君。 沈笑无声地冲她摇了摇头,拉着她来到小院中。 “为什么不能进去瞧瞧?”宋子君忧心忡忡地朝身旁的屋子望去。透过半掩的窗扉,许若然的侧影在晦涩的光线中模糊不清。 前日楚山高和许若然忽然造访,还带着昏迷不醒的凤箫。当时凤箫那苍白的面色可把她大大吓了一跳,连问一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都忘了。沈笑在最快的时间将他们带入房间,而从许若然和楚山高他们进屋到现在,已经整整二十一个时辰了。 宋子君心里着实担忧得很,皱着眉道:“都将近两天了,连许姑娘这样的医术都束手无策,难道王爷真伤得这般严重?” 沈笑苦笑一下:“也许她根本不是在烦恼要怎么救他,而是在烦恼要不要救他。” 宋子君瞪着沈笑的眼神好像他忽然变成了女人。她瞪着他,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王爷可是许姑娘的夫君啊!即便如沈笑所说,许姑娘本是被迫成了王妃,但身为女人,前日许若然看着凤箫的眼神她非常清楚——当年,自己看着昏迷而且“失忆”的沈笑的时候,也是那个样子的。不救王爷? 怎么可能! 沈笑低低叹息了一声,转头向那窗扉看去,目光渐渐深沉了起来——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在他不知道的地方。 正如他所说,若然虽然不是商人,却比他这个“商人”更加精明。她不愿意被红尘牵绊是事实,但那只是因为她太懒。怕麻烦,怕受伤。而如今,她所做的一切却早已比接受凤箫麻烦千百倍,痛苦千百倍。这绝对的不合道理啊!以至于他不禁会想——如果今日对若然做出同样坚持的是另一个男子,比如楚山高,恐怕两人早也成了一对鸳鸯佳侣了吧? 所以,让许若然这般失常的只有一个原因,正如她自己曾说的——她不会爱上他,因为她是许若然;但一定会治好他,因为他是凤箫。 她想做许若然,但奈何碰上的是凤箫,生生把她逼上了这爱恨莫能进退维谷的绝境。 他们两人,之前到底有什么瓜葛呢?沈笑微微蹙起了眉头。 宋子君看沈笑不说话,忽然恼火起来:“你们不是朋友吗?现在她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你怎么问也不问一声!” 沈笑看着一脸斥责的妻子苦笑不已——这个小君子,当初为了自己和若然的事情可是大大打翻过醋坛子,现在却又见不得人家受苦,反而埋怨起自己来了。但——这也是让他珍惜不已的地方啊。他心中一暖,不由轻轻笑了起来,耐心地解释道:“我们是朋友,所以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前提是——她需要。就好像她被掳入京城,我乔装入宫混进王府一样。因为那时我知道她无法自主,必然需要我这个朋友的帮助。可是现在,她并没有被禁锢,所以所有的决定或者选择,都只有她自己去做。我能做的,只有绝对支持她而已。” 宋子君凝神细细想了很久,好似仍旧不能完全赞同,但还是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接着心念一转,问沈笑:“如果是我,你也会不问缘由,不顾前后,‘绝对的支持’我吗?” 沈笑哈哈笑起来,伸手轻轻刮了小妻子的巧鼻:“那也要看什么样的事情。下次你若再一声不吭丢下为夫去‘行走江湖’,我可不会那么好说话由着你,必然要亲自把你拘押回府的。” 宋子君的脸刷地红了起来,娇嗔地瞪了沈笑一眼,惹得沈笑又想大笑了。 笑声还没从喉头里滚动出来,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两人立时转过头去——出来的是楚山高。仅仅两天,这个平日里比沈笑这货真价实的富贵公子还富贵公子的第一刀客,竟然变得比落榜的举子还要黯淡狼狈——再华美精致的服侍,也无法遮蔽内心的苍凉。 他冲沈笑勉强笑了一下:“我好像还是晚了一步。”两天的时间,许若然看着凤箫,而他看着许若然。从震惊到不甘,从不甘到愤怒,从愤怒到绝望……二十一个时辰,有多少次他想开口告诉她自己的心意,有多少次他想问她成千上万个问题。但最终,那些话冲到嘴边,看见她凝视床上这个男子的眼神时,尽数成了烈日下的露水,软弱的消散在空气里——不管这个受伤的人是谁,甚至不管这个人能不能醒来,他注定,已经晚了一步。 宋子君同情地看着他——她知道这个男人对许姑娘的用情,从当年他们第一次相识就知道。只是两年前他没有赢得佳人芳心,两年后,难道注定要留下同样落寞的背影? 沈笑只是无声地将手掌放在他的肩膀上,用力压了一下。 楚山高回以一个苦笑,将一样东西交到了沈笑手上——却是一支木簪。昨日他见到许若然时,为她捡起的木簪。只是他果然没有机会,为她插回发间。有权力这么做的,会是另一名男子。沈笑接了簪子,冲他点了点头,只简单地说了两个字:“放心。” 放心。男人间的安慰,不过是一个承诺。 楚山高看着沈笑肯定的眼睛,眼中凝滞的哀伤终于渐渐溶解,现出些了然与喟叹,与隐约可见的海阔天空。 他冲宋子君和沈笑抱了个拳,旋身,向沈府大门方向走去——放心。原来过去的两年,他从来未曾对许若然“放心”。如今他亲眼见到了她已经找到了一生最重要的人,他终于放了手,死了心。 放心。放心了啊! 宋子君看着楚山高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出口唤住他。她轻轻叹了口气,又向房内投去不安的一瞥。 纤细的侧影仍旧一动不动,只是仿佛比先前更孤独。 天边传来隐隐的雷声,宋子君的眉间爬上一层忧虑——希望,不会出什么事情才好啊。 第四十章 闻家余孽 这是入夏以来最猛烈的一场雨。 雨珠疯狂地向地面冲击,又重重地跳起,带起一波波白色的烟,瀑布般的水帘在呼啸的风中横飞成白练。宋子君听着窗纸哗啦啦地作响,心中的不安如屋角的沉香一般渐渐升腾扩散,溢满整个胸腔。 她不安地在屋内走着,几次将手放在窗棂,几乎忍不住推开窗向许若然所在的客房处望去。不知为什么,她有一种感觉,今天下午她在院落中看见的那静默的背影,便如那暴雨前的天气一般,将所有的暗涌藏在云层之后,但先前越是平静,最终的爆发就越是剧烈。 闪电不时照亮黑暗的天宇,雷声滚滚接踵而至。宋子君气闷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一旁喝茶的沈笑说:“雨停后,我还是去看看许姑娘吧。” 然而雨停后,宋子君却终究没能看到许若然—— 大雨刚刚停歇,沈笑和宋子君就接到一个消息:许若然不见了! 宋子君大惊失色,沈笑也轻轻皱了下眉头。一个时辰后,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城西郊区的小道上。 借着黄昏的夕阳,你能清晰地看到他面上难得的凝重—— 沈笑曾说过,对许若然“绝对的尊重”。因为他相信她,相信她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可以对自己的事情负责。可是这一次,他真的有些没了把握。 也许是这夏日多变的天气干扰了心境吧—— 刚出沈府的时候,他曾摇头苦笑着如此自嘲。 可是接连问了几个路人,随着离城西越来越近,他的心像被丢进水中的铅块一般,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所有的路人,指给他的方向,都是城西闻家的旧址。 闻家的旧址! 沈笑在通往闻家故地的小道上停下脚步来。雨后的光线不再那么阴霾,散去的云幕后露出残阳的侧脸。 闻家。 若然独自离开了生死不明的凤箫,来到当年的闻家。 如果事情真是他想的那样,那么之前许若然所有奇怪的反应便都在情理之中,但若真是如此……沈笑心中的压抑更甚了几分,眼中浮出忧虑来。 若然,你要怎么办呢? 你爱上的是自己杀家灭族的仇人。 你,要怎么办呢? 一种灰色的情绪袅袅升起,瘴气般盘绕在心头,沈笑的心中已经有些急躁了,他加快了脚步,已然运起轻功来。 忽然,他一下停住,站在了原地。前方不远处,一个孤独的身影静静立在废墟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黯淡如破败的时间。 沈笑稳了稳心绪,静静走到许若然身边。 “真是不够意思啊。”他喃喃开口,将方才的忧虑收起,仍旧是带着两分调侃的味道,“你一直以为自己相当了解某个人,结果有一天你突然发现,其实你连她的真实名字也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很受伤,很失败?” 许若然转过头,淡淡睨了他一眼—— 没有他想象中的伤痛无助或者空茫,是和往日一般无二的平静无波,漠然疏懒如身为所有人的过客。然而如今看到她这样的眼神,沈笑却觉得呼吸有些凝滞起来。 “若然,其实你……” “是我下的毒。”许若然忽然开口,沈笑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随即倒抽一口凉气。 “你是说……” “可看到那边的金钗?下面埋的,是我的弟弟。”再平常不过的口吻。然而沈笑却觉得自己的心惊得厉害。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即将被证实,他却在这个关头几乎不敢相信。 “你真的是……” “是。”许若然缓缓肯定,“我真的是,闻家余孽。” 闻家余孽! 这四个字一出口,仿佛一条看不见地线穿过脑海,将所有零碎的珍珠串联成链,破碎的拼图渐渐整合,隐藏的画面终于慢慢浮现。 时光轰轰作响,花谢花开,白云苍狗,回溯了二十年。 二十多年前,闻家不满周岁的小姐突然失踪,即便倾尽全力地搜寻,却终究一无所获。那个时候,世界上才第一次有了“许若然”这样一个人。 “只是恰巧。”许若然淡淡陈述着,“只是师父恰巧看见了抱着我的乳娘,而他恰巧需要一个人传承他的毒术。”她看着沈笑,眼中似乎有一丝讥讽,仿佛要说:“瞧,所谓命运是多么不可抗拒的东西,只需一个恰巧,便能改变你一生的轨迹。”但真正说出口的,却是一句辛酸地自嘲:“他的眼光也没有错,我,恰巧又是个适于修习毒术的、天性凉薄的人。” 沈笑看着她,一时闪过千般滋味,百种思量,想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却梗滞在喉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天性凉薄?不!她或许凉薄,但哪里是“天性”! 都说婴孩是没有知觉的,但恰恰相反。每个生命的初始,都有一种特殊而敏锐的感觉。这种感觉,甚至能深刻到影响你的一生。她在不满周岁时被带入深山,也许这种变故对成年人并不算什么,但对于当时混沌初开的许若然,她必然已经有了这样模糊的认识——虚妄。如果前一天你还在一个温暖的环境,身畔不时有人看着你笑,告诉你你多么重要,而闭上眼,再睁开,一切都不一样。无论你怎么哭,怎么叫喊,都没有人理会你,你熟悉的一切眨眼间就全部颠覆,你是什么感觉? 虚妄!这个世界太过虚妄,没有任何温暖长久而可靠。 沈笑想起她一贯漠然的眼神,和那句轻凉惆怅的“生老病死,离合悲欢,你让我记住什么”,不由更加恻然。 那不是凉薄,也不该称之为懦弱。那是一种惶恐。 “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世的?”良久,喉口那种堵塞感稍稍缓解时,他才这样问。 “十年前,”许若然道:“十年前,云游的师父去世的时候,托了封信给我。”她的眼神渺远而追溯,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如是……师父说‘如’便是‘若’,‘是’便是‘然’,所以给我取名许若然。” 落寞的声音在这样一片废墟上交织成绝望,几乎将沈笑也窒息于其中。 十年前! 她在深山住了十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忽然有一天得知自己不是孤独的,在世上的某一个角落,有着和自己血脉相通的人。她即便未必想去相认,心中又怎能没有念想? 可是十年前……是天泉悬案啊! 当她赶到向往已久的闻家,一路上想象着自己父亲母亲的模样,见到的,却是冲天的血光与满地的残肢。这让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怎么忍受,怎么忍受! 他看着这满地正在化为泥土的青苔碧瓦,几乎不能再想下去。 “那一年,三途谷的桃花开得特别好看。所以我想,我只是去看他们一眼,只偷偷看一眼。如果我有弟弟妹妹,我就带他们来瞧这里的桃花。然后,我就安心地做我的许若然。”她的声音忽然渐细消失,沈笑却已经知道发生了怎样的事情—— 十年前,她在雨里站了一夜。冲他笑了一下,说“花谢了”。 那一点难得的,小女儿情态的窃喜和唯一一次对温暖的渴望,就这样以一种残忍的方式被生生撕裂切断。 夕阳的最后光晕已经隐没在天边,只在那里镶嵌下一道红色的痕迹。许若然将目光放得很远,里面融不下悲欢喜乐,只是静静重现着许多年前的画面:“我到闻家的那一天,姑苏也下着大雨。” 那一天,她站在闻家已经破败的院落里,看着四处散落的残骸,雨水都变成了红色。 就地处斩。皇上当时下的命令,是就地处斩,府宅摧毁,尸体不准入殓。 多可笑。施毒杀人,最多不过数百,而上位者只需一句话,一句话而已。 “我亲手将他们从断墙中挖出来,又亲手埋葬了他们。”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些人。但那些面庞,不时就能看见与自己相似的轮廓。在她的双手沾满鲜血和泥土的时候,她几乎产生了幻觉,那些血肉模糊的脸似乎一张张还原,露出温暖的笑靥,在她周围言笑晏晏。 “我当时问自己,我恨吗?我可以不恨吗?我给不了自己答案,只知道心里有一种愤怒,更有一种凌驾于愤怒以上的悲哀。这两种情绪混合成剧烈的毒,而唯一的解药是鲜血。当年我虽年幼,虽处在极端的愤怒与悲哀中,头脑反而出奇的冷静。我知道凭自己的力气,杀不了皇帝,但我能杀那个自作聪明的宁王!所以我连夜潜入王府,对他下了尘缘相误。”许若然的声音终于现出了一线悲凉,“尘缘相误,师父百余毒药中,唯一未尝研究出解药、便已溘然长逝的毒。我当日下手,本就没有打算留余地。” 沈笑看着她,先前喉头那股压力已经转移至胸口,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而更让他无法承受的是,在叙述这些惨绝人寰的往事时,许若然竟然那样的平静,那样那样的平静!好像那个与家人分离的十余年的人不是她,好像那个刚刚得知自己有亲人便目睹了全家灭门的人不是她!好像那个亲手挖出亲人残肢并且埋葬的人不是她! 他感到自己的心在隐隐地痛楚,终于忍不住,狠狠扳过她的肩头,低吼道:“若然!别再这样了!” 别再这样平静了!别再这样故作坚强了! 为什么人们会以为不显露自己的情绪便是坚强或者可以不受伤呢?上天赋予我们喜怒哀乐或者愤怒凄惶,这正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可贵啊。你可以控制你的表情你的言语,但你怎么能控制得了自己的心与灵?你的内心总在发出最诚实地呼唤,你埋葬它填塞它,它总有一天会化为厉鬼山洪,以当初十倍百倍的痛苦报偿你。 沈笑直视着许若然的眼睛,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但出乎他意料地,许若然那种平静并没有消融崩溃,反而依旧渊沉清明,像包容一切地大海,万类翱翔的天空。 沈笑愕然地看着她:“你……你……” 许若然笑了,不是嘲讽,不是悲极,而是一种真真正正地解脱与明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也正是我终于想清楚的事情。”许若然告诉沈笑,“我曾经选择遗忘来帮我度过悲伤。我忘了闻家,忘了宁献王,甚至为了忘记毒术,我特地学了医——你知道,世上的道理总是相通,如果你真正精通了一件事物,学任何其他东西,也总是能游刃有余的,何况,医毒本就是一家。” 说到这里,她停顿下来,仰头望着已经是沉水色的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但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错得多么离谱。沈笑,我忘得了宁献王,但我依然碰见了凤箫。” 她忘记了过往关于宁献王的一切,当凤箫出现的时候,只是这么多年来积累的惶恐和悲哀让她下意识的想拒绝,而宁献王在她记忆深处挥之不去的阴影更是让她负隅顽抗。当她终于决定接受他时,往昔的记忆偏偏在此刻卷土重来,将她推入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 不能爱,也不想恨,那个执着的王爷却连不去面对的权力都不赋予。 他用匪夷所思的方式让她来到他的身边。 他送她一管玉箫,让她在惶恐时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自己。 他总走在她身侧偏前一点的位置,让她不必抬头,一个余光就能收纳自己的身影。 他甚至给她的丫头取名“冰弦”。冰弦乃琴丝,任何一个细节,他都要她知道,他必用情丝缚她。 当那日在小径上她回过头,看见倒在地上面有死色的凤箫,她的魂魄几乎当场碎裂纷飞。当在沈府客房,她握着凤箫冒着冷汗的冰凉的手,感觉到他的脉搏已经细速成一线,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即将停止。 那一刻她终于看清楚,眼前竟然是—— 穷途末路。 她的恨,走上的是穷途末路。 而那被逼至极限的、压抑多年的积怨,终于在这样的逐杀中,以最激烈的方式爆发,然后消失殆尽。就如天空中的闷雷,爆炸后,便又是无边的宁静。 许若然轻轻叹了口气:“我忘记了。忘记了我从何处来,忘记了我能往何处去,只记得天地悠悠,世间的温暖是多么脆弱不可靠的东西。每一点点的希冀,最后都会流为刺入心脏的毒箭。所以我避如蛇蝎。但是——” 她忽然回过头看着沈笑:“这一次,我决定,再忘记一次。” 眼中流光一闪而过,许若然的语气有一种抛却一切的轻松和释然:“我不再忘记我的过往,但我决定,忘记对他的仇恨。我现在能记得的,只有他是宁献王凤箫。只有他是凤箫而已。” 沈笑震惊地看着她,久久不能说话。好久好久,当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 仰头大笑。 是了!是这样了! 方才他由于震惊与关心,竟然没注意到许若然今日的平静与平时有着细微的差异。往日许若然的淡漠像冰,有着隔离一切的气质;而现在的她像春风,有着包容一切的能力。 她想明白了,真的明白了! 沈笑心中一阵轻松,那种油腔滑调的架势便又溜了回来,他夸张地摇着头,大声道:“可恶得很,当真可恶得很。这样有趣的事情你竟然直到事情结束才告诉我,这算什么朋友义气?” 许若然也淡淡笑了起来:“七少可以与我割席断交。” 沈笑立刻反驳道:“你让本少爷错过了那么多有趣的事情,竟然还想浪费本少的一张席子么?这种蚀本的买卖若是做了,老太爷不打死我,我家夫人也不会饶了我!何况,”黑白分明的桃花眼贼贼转了一圈,“谁能保证今后没有更多更有趣的事情呢?” 许若然脸上的笑意渐渐暗淡了下去,笼上一层忧虑:“你说对了,事情并没有结束,还真有‘更有趣的事情’。” ============== 做了较大的修改,希望人物感情转折能更自然一些。继续奋斗ing~ 第四十一章 三件物事 沈笑看着她眉间的郁色,也渐渐收敛了玩笑之意:“怎么?” 许若然道:“你可还记得,王府中我跟你说过,凤箫曾给我看过一只酒壶,叫尘缘相误?” 在宁王府的流杯亭外,凤箫曾邀她同进晚膳。当时只有一道菜,一壶酒。菜名为“金风玉露”,而那酒—— 彼时凤箫举杯微笑,对她说:“酒无名,壶却是有名字的——叫‘尘缘相误’。” 沈笑挑了挑眉,他自然是记得的,但是……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惊呼出声:“难道……” 许若然轻轻叹息了一声:“是,我很担心,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之前凤箫误会她是小帝姬,她没有辩解,一方面是因为凤箫已经言明他并不在意她的身份,一方面也是因为这样才能更好地掩饰她的身份。可是上次凤箫带她来到这片废墟,告诉她当年的天泉悬案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错误,究竟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单纯地想与她分享自己的过去? 沈笑紧紧锁住了眉头,低声呢喃道:“尘缘相误,尘缘相误,怎地偏生就是尘缘相误?” 凤箫随意给酒壶起的名字,偏巧就是许若然当年下在他身上毒的名字。若他已经知晓许若然的身份,又怎会留她到现在?若他不知许若然的真实身份,为何有了那么多的恰巧? 沈笑思量半晌,实在想不出答案,只得反问许若然:“你们在流杯亭饮酒之时,你还没有恢复记忆。他拿出那壶‘尘缘相误’,可是想试探你么?” 许若然摇摇头,语气有些萧索:“不,我想,那是一个隐喻。” 夕阳疏风,流杯亭内流水潺潺。 宽袍广袖的男子声线柔如一管竹风,告诉她:“这酒壶的神奇之处在于,无论内盛的是哪种酒,无论饮酒的人酒量如何,若只影独酌,酒干壶空之时一定是不多不少,三分醉。” “若二人同饮,则两人皆酩酊。” 那时,他微笑扬手,举起了酒杯—— “不知爱妃可敢与小王饮尽此壶中美酒?” 轻起的微风将他的几绺发丝别至耳后,一叶青竹正悠悠飘落,荡起一圈圈涟漪,他腰间御赐的双玉也发出细碎的声响,将他笼罩在夕阳下的线条衬得更加柔和安谧。 彼时的许若然未动声色,但这样许多个日日夜夜以来,每当回想起那一日,那个画面就清晰地浮现,击中她的心房。 他用深邃的眼眸淡淡看着她,问她:“不知爱妃可敢与小王饮尽此壶中美酒?” 他的意思,她其实知道,一直都知道—— 饮酒的最高境界是微醺,与人相处也当是浅尝辄止。但他举杯,邀她一醉——哪怕误尽尘缘。 追思往事,历历在目,许若然心中泛起一阵酸涩,但多年的习惯使然,她依旧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沉默片刻,却又幽幽说道:“只可惜,此刻误人的,何止是尘缘了。” 沈笑不解:“什么意思?” 许若然轻轻咬了咬下唇:“我解不了。” 沈笑一时没听懂她在说什么,等明白的时候,慢慢瞪大了眼睛::“你是说……毒?你当年下的那味,叫‘尘缘相误’的毒?” 许若然的面色苍白起来,轻轻点了点头。 她曾说过,她当日下手,本就没有打算留下余地。尘缘相误,她的师父没有研制出解药,她也没有。然而这种毒本不至于一下致人死地,只是在漫长的岁月中将如附骨之蛆,一点一滴地折磨,将中毒者的健康慢慢啃噬消蚀。 沈笑惊愕地看着她,这件事情几乎比许若然是闻家后人更不能让他接受——医人无数,从无败例的许神医解不了她自己下的毒!解不了她的爱人身上的毒! 他心有不甘地问:“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任何办法?” 许若然沉默良久,久到沈笑几乎以为她也绝望了的时候,她才开口道:“其实,也不是全无办法。” 沈笑双目一亮,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需要三样东西,有了这三样东西,我至少暂时能保住他的命。” 沈笑这次倒没有急着问是什么,沉吟了片刻,悠悠开口道:“我虽然不是现任沈家掌事,但有属于继承人的双鲤玉佩在手,至少能调动沈家一半的人力物力。子君虽然江湖人脉不广,但岳丈大人与名剑山庄庄主也都算是武林泰斗,外加盟主尹前辈家千金与我夫妻也算有点儿交情……”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许若然。 许若然看着他的笑容,明白他这是告诉自己他会不遗余力地相助,不由升起一阵暖意,终于慢慢开口道:“蜀中唐门的五毒珠,凤山乔家的月寒石,以及……”她顿了顿,道,“姑苏辛老夫人的宝贝,璇玑瑶草。” 沈笑思量片刻,道:“五毒珠和月寒石你便不用考虑了,十日……不,八日后,便可送到你手上。剩下的一样……” “辛老夫人那里,我会亲自拜访。”许若然淡淡接口道。 沈笑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许若然知道这三样东西皆为世间罕有,更是被它们的主人视为至宝,要求得一借,谈何容易。沈笑已经帮了她太多,其他的,就让她自己努力吧。 辛老夫人的璇玑瑶草……许若然轻轻眯起疏淡的眼眸,看来改日,便得造访一下辛府了。 ============= 芜湖归来……god,我竟然还活着…… 第四十二章 唯今之计 姑苏两大家,千金沈,弓刀辛。 沈家富可敌国,自不负“千金”二字。而辛家,如果你还没有忘记的话……兵部尚书辛佑安将军辛将军的祖籍,便是在姑苏。 许若然没有忘,所以她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立刻前去辛府送上名帖,而是修书一封,差人快马加鞭送至都城,交予辛尚书。 宋子君听闻此事,大吃一惊,急急忙忙跑来找到许若然。 “许姑娘,你送了信给辛尚书?”她一进门,就风风火火地问。 许若然轻轻挑了挑眉梢,算作承认。 宋子君一见就急得直跺脚:“许姑娘,这回可糟糕了!你送书给他做什么!” 凤箫与辛佑安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关系,基本上来说,凤箫对辛佑安什么态度不知道,但是辛佑安却的的确确是对凤箫心有芥蒂的。沈笑曾告诉过宋子君阴阳双璧的事情,当时沈笑还感慨说,这两人的龃龉怕是早就存在了,双璧只是加深了这种间隙而已——自古文武总是相轻,连一代名将廉颇也曾因蔺相如职位高于自己而心生嫉妒,何况皇上如今如此偏袒凤箫? “请他出面,求老太太赠瑶草。”许若然仿佛没听懂宋子君那句“你送书给他做什么!”是一句气话,慢条斯理地回答。 宋子君哭笑不得。当初皇上在养心殿赐凤箫双璧的时候许姑娘明明就是在场,怎么能做出这种糊涂事呢?!偏巧沈笑昨日便已动身前去蜀中,眼下连个能劝劝许姑娘的人都没有,这可怎么办是好? 宋子君咬牙犹豫了一会儿,一握拳,转身就走。 “你想去把那封信追回来?”许若然的声音在身后幽幽传来,和宋子君着急上火的样子倒是鲜明的对比。 “对!”宋子君闷声道。有时候她觉得这许姑娘真有能把别人逼疯的本事。 “我以凤箫的名义动用了飞马加急,你追不上的。”许若然平静地告诉她。 宋子君回头,几乎是瞪了许若然一眼:“追不上也得追!”该死!她现在也开始怀疑,许姑娘到底是想不想救王爷?以辛佑安和王爷的关系,不落井下石就很不错了,怎么可能伸出援手?!唯今之计,该是隐瞒身份前去辛府,向辛老夫人动之以情方有一线可能,如让辛佑安知道,那瑶草怕是断断到不了手了! 许若然却仍旧是淡淡笑了一下:“放心吧。”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流转了一下目光:“辛尚书一定会帮忙。甚至,他会亲自前来。不出三日,他必定出现在姑苏。” ****** 三日后,黄昏。 定园紫云阁顶的琉璃瓦在夕阳中折射出斑斓的辉光,远远望去,透过周遭郁郁葱葱的树木,依稀能看见窗边两人对坐品茗。 宋子君已经出发去凤山了,不然,当她看见阁中坐在许若然对面的辛佑安,想必会吃惊得合不拢嘴巴。 茶烟袅袅,是上等的铁观音,以虎丘第五泉之水烹之,而辛佑安却轻轻皱起了眉头。他本是武将,比起文人墨客附庸风雅地品茶,他倒是更钟情于杜康佳酿。 但更重要的是——这是宁王府的茶。 从前,他也许还能与凤箫虚与委蛇,但双璧之事后,他实在是有些意不平。这片江山,是他们辛家世代忠良一刀一箭地拼过来的,是辛家无数鲜血一点一滴换回来的。莫要追溯到开国之初,辛家先祖的社稷之功;单说他辛佑安,五年前领军平乱,十余年治理边防,出生入死呕心沥血,这才换得康安帝二十年的太平春秋。可凤箫究竟做了什么?不过是十年前查出了一个女人的死因,五年前填过一阕词而已。仅仅因为他是皇家的人,他的名声地位竟然超越了自己,在五年前的平叛中,那“一词退兵”可以说抹杀了他的全部功劳。普通百姓不明事理,他可以理解,但皇上,他们辛家世世代代为之效忠的皇上,竟然也不能明白! 念及此,他又如何能对凤箫或许若然心生好感?是以他淡淡地说了句:“王妃盛情,下官心领了,可惜下官是俗人,只怕可惜了王妃的好茶。” 许若然却不介意辛佑安的冷淡,淡淡一笑,慢慢回了句:“我也是。”与辛佑安刻意的冷淡不同,许若然的淡然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气质,像春花冬雪般自然。 辛佑安皱了皱眉头,不明白她的意思:“也是什么?” 许若然答道:“不爱茶之人。” 辛佑安愣了一下,皱眉道:“王妃做事,当真高深得很。” 许若然微微一笑:“小女子知道大人嗜酒,却偏偏请大人来品茗,这的确是强人所难。只是小女子本身,也并不愿如此的。” 辛佑安望了她一眼,眼中的神色带着些许思量。沉默片刻,他取出一封书信,放在桌上:“既然知道是强人所难,王妃又为何要写这封信?” 许若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说过了,非本愿也,不过是唯今之计罢了。” 辛佑安似是对这“唯今之计”并不赞同,咄咄逼问道:“下官远在京师,而瑶草近在咫尺。可是据下官所知,王妃从未曾屈驾辛府讨药,王妃一定要如此舍近求远么?” 许若然笑了。她慢慢拿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方缓缓开口道:“舍近求远?不。辛大人,其实你我都知道,这的确是唯一的、最快的办法了。” 辛佑安心中倏然一拎,对面女子的目光与茶烟一同晕染开来,弥散在空气里。无所在,无所不在。一瞬间他有一种在战场上才有的不安全感,他不由对眼前这个几乎是自己后辈的女子重新审视起来。 许若然将茶碗放下,慢慢开口道:“辛大人不必奇怪,其实,小女子只是恰好听说了两个故事。” 辛佑安问:“哦?” “第一个故事,发生在两年前,”许若然缓缓叙述着:“两年前的冬天,姑苏城里要办一件大喜事——姑苏两大家之一的辛家二公子要娶亲了。辛大人,”许若然忽然看着辛佑安,问:“大人膝下共有四子,其中三者皆在京师任职,只有二公子自小由辛老太太亲手抚养长大,留在姑苏承欢膝下,是辛老太太最宠爱的孙子,可是如此?” 辛佑安知道许若然马上要说的是自己家的一段闲事,却并没有如普通人般尴尬恼怒,而是坦荡荡地承认道:“不错。” 许若然点点头,继续道:“然而就在吉日的前五天,辛老夫人却执意要退掉五日后便举行的婚事,勒令那个与辛二公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王家小姐一辈子不许踏入辛家大门。此后,辛二公子在老夫人房前跪了五天四夜,直至发热晕倒,也没让老夫人改了主意。”许若然幽幽叹了口气,道:“当时我很奇怪,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让这个最疼爱孙子的老人家硬生生拆散这一段好姻缘?” 辛佑安眼中浮现出一线沉思和明了,但没说什么,继续听许若然说下去—— “是璇玑瑶草。”许若然淡淡道,“辛老夫人当时不肯认这个孙媳妇,是因为璇玑瑶草。” 辛佑安接道:“故事中可是说,就在成亲前数日,下官的母亲忽然得知,王家小姐孩提时代来蔽府游玩时,曾损毁过一株瑶草?”许若然点头,又反问辛佑安道:“如果自己最疼爱的孙子的终身幸福,还比不上十几年前的一株瑶草,辛大人,你觉得凭我许若然去求辛老夫人,她会将瑶草给我吗?” 辛佑安若有所思地看着许若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浮现出一丝笑意:“的确不会。第二个故事呢?” 许若然淡淡一笑,道:“第二个故事,就是辛大人您的故事了。” 辛佑安“哦?”了一声,做了个“洗耳恭听”的手势,先前的疏远已消减不少。 许若然道:“想来大人不会忘记李定邦?” 辛佑安没想到她说的竟然会是这件事情,点了点头。 早年平叛之时,军中曾有叛将逃往敌营。而那名叛逃的裨将李定邦,恰恰是辛佑安早年患难之交,两人感情甚笃。李定邦裨将之职,还是辛佑安一手提拔而来。听闻李定邦叛逃,辛佑安登时大怒,亲自追击,连夜赶回驻扎,削首示众。 “赤手领军五十骑,缚取于五万众中。”许若然微微一笑,“这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一段传奇了。” 辛佑安呆了一呆,眼中浮现出复杂的情感,但随即回过神来,轻“哼”一声,指节轻轻地叩击桌面:“王妃是在夸赞下官?” 敲击的手指触及桌面上的书信,他心中一动,恍然大悟,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辛佑安身为武将,宏亮的声音与豪迈的气度即便在沙场上也能震慑人心,何况此刻在这静谧的小园,更是带起一种让人心惊的震动。 许若然却眉目不改,静静地看着仰头大笑的辛佑安,直到他渐渐收声,抖开手上的信笺。没什么筋骨的字体,正是许若然的字迹—— “小女子顿首拜贺。王爷抱恙,双璧入大人府库指日可待矣!” 好刻薄的话语! 先刺辛佑安见死不救,心胸狭窄。再言其功勋不比凤箫,必得凤箫死后才有资格得到双璧。真是尖锐至极。 “辛某总算明白了。”辛佑安笑着将信笺折好,放回封套中,再一次打量了许若然,仿佛一瞬间想到了许多事。最后,他有些感慨地说:“仅通过两则传闻,便可做出这样的判断,王妃心智,辛某佩服之至。” 许若然薄笑一下,却也并不否认。 的确,李定邦的故事告诉她,请将,不如激将。 赤手领军五十骑,缚取于五万众中。与其说是勇敢或者气魄,不如说是——自负。 近乎于狂妄的自负。 每一段的风流佳话都不乏人津津乐道,但比起那些溢美之辞,许若然却更直觉地从其中窥探人性的黑暗之处。 优点只能用于赞美,弱点却可以利用。不是吗? 辛佑安忽然抬手,将那封信双手递过:“王妃,三日之内,下官必当奉上瑶草。” 许若然微一颔首,嘴角露出几不可察的笑意——果然,这般自负的人一旦发现自己的性格被人摸清甚至利用,必然会愿赌服输。 这次的赌注,她终于赢了。 她伸手去接信笺,在她即将拿到时,辛佑安却忽然一收手:“王妃莫急。下官并非没有条件。”他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许若然:“在送上瑶草之前,王妃也要为下官完成一件事。” ===================== 非常抱歉!好像拖了很久……最近在医院实践,时间观念实在太淡薄了…… 这一段重新看了一遍,差点把自己吓死……果然是在睡眠中无意识的产物,居然直接剧透了……我泪……果然是脑子不够用啊…… 先修改了这么一部分。明天周末咱不去医院,好好努力后文~~ 第四十三章 女儿香 《河图》有云:天一生水,地六成之。 宁波范氏的藏书楼天一阁便是取此为意,希望存在书楼中的典籍有了水咒的庇护而远离火患。 姑苏也有一个“天一阁”,其中的“天一”也是水的意思—— 三千弱水。 没错,姑苏的天一阁不是藏书楼,而是青楼,并且是整个苏州最有名的青楼。而它之所以有名,是因为这里有一位有名的老板娘。 青楼的老板,一般都叫鸨母,但却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言若。 天一言若,任谁见了那样的女子,都绝对无法将她和“鸨母”这两个字扯在一起。 许若然站在湘妃帘幕前,帘后女子的体态影影绰绰。但就只是这样一个大概的轮廓,却已经给人以无限的遐思,恍若淡云轻笼了疏月,薄烟浅锁了春寒,让人单纯欣赏着这样一片迷蒙,却又忍不住想拨开遮障一探究竟。 “便是你?要入阁的女子?”一线声音柔柔送出,东风惹柳样的娇软,却又红露凝香般的雍容。 许若然的声音也很好听,但她的声线虽也是柔软,却更偏清泠,如果一定要比喻,大概更接近于旖旎于无人处的蔷薇。不似眼前的女子,有着洛阳名园中名花倾国的气质,又暗藏一种繁华阅尽的气度与沧桑。 “便是我。”许若然淡淡答道。 厢房内其余几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都投射到了许若然身上,眼中或探寻或钦佩或不屑,各不相同。 房内除却许若然,一共四人。风姿不同,却一样地是人间绝色。即便是这样风华绝代的四人,在当年第一次见到言若时,也难免自惭形秽,眼前这貌不惊人的陌生女子,竟然能不动声色,是真淡然,还是假清高? 湘帘后好一阵沉寂,倒是立在一旁的红衣女子忍不住开口道:“喂,我说你,可是像那边的莺莺姐一般,”她纤指一扬,指向一旁的黄衫女子,“擅长操琴?” 那位“莺莺”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举止间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意韵,却冲许若然抛去一个安慰的眼神。 红衫女子视若无睹,又伸一指,指向黄衣女子身畔的粉裙佳人:“还是像香君姐姐,清歌妙音?” 粉衣女子娇小玲珑,向许若然浅浅一笑。 “又或者,像玉环姐姐,”她指向自己身旁着百花蝶衣的女子,“解舞无双?” 那位“玉环”神色有些倨傲,体态稍显丰腴,却看得出肢体柔软,必然是常年习舞所制。 许若然的目光跟着她的手指将眼前佳人一一掠过,最后,微微一笑:“都没有。” 红衣女子立时瞪大了眼睛:“不是吧?难道你是像我——”她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尖“丽娘一样,会画画?” 许若然摇了摇头:“也不会。” 红衣丽娘顿时皱起了巧鼻:“你这也不会,那也不会,长得也不怎么样,你凭什么以为言若姐姐会让你入阁?” 黄衣莺莺责备地轻唤了一声“丽娘”,粉衫香君也微微笼起眉头,百花衣的玉环倒是轻哼了一声,显是对方才丽娘的话也赞同得很。 四双妙目此刻都注视在许若然身上,看她怎么回答。 许若然倒是不急不慌,半晌,方慢慢开口道:“我会调香。” “调香?”丽娘惊讶地眨着眼睛,香君与莺莺也好奇地望着许若然,就连一直未曾正眼瞧过许若然的玉环,也不由自主地转过头来。 这时,许若然刚好从怀中掏出一只精致的胭脂小盒。 “调香,调香有什么了不起。”这个丽娘显然是孩子心性,明明两只眼睛已经紧紧盯住了许若然手里的胭脂盒,人也不由自主地已经来到许若然旁边,嘴里却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许若然薄笑一下,打开盒子——却是空的。 丽娘的眼中明显透露出失望,扁了扁嘴,嘀咕道:“故弄玄虚。” 许若然也不以为忤,纤指在盒缘轻轻扫过,随即指尖轻轻在丽娘耳后一点。刹那间,屋内众人只觉心脏被什么东西轻轻拂动了一下。紧接着,一阵丝丝缕缕的幽香便渐渐扩散至肺腑。那香气缠缠绵绵,若即若离,似有还无。最神奇的是无论离香源是远还是近,似乎感受到的都是同样的缥缈,却又能清晰地抓住香气的源头——方才被许若然点了一下的丽娘。如一根看不见的游丝,细细地拉扯,柔柔地牵引,将闻香者牵引至香源处。 丽娘吃惊极了,呆呆地望着许若然,半晌才反应过来,惊喜地“呀”了一声,一把抓过许若然手上的盒子。细细观察下,才发现原来盒子并不是空的。在盒的边缘,沾着一层极少的粉末。她满怀惊异地将盒子凑近鼻尖,却什么也没闻到。 难道这粉末并不是香粉么?可是,若不是香粉,自己身上的香气,又是哪里来的呢? 丽娘疑惑地来回转动着盒子。 “女儿香?”玉环的目光也一直盯着那胭脂盒,此刻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地说。 许若然淡淡点了点头。 女儿香,乃香中圣品。本身无色无味,只有接触到女子肌肤,才会散发出类似女子体香,却又更甚于体香的香气来。 丽娘又“呀”了一声,显然也是听说过“女儿香”的,顿时将手中的盒子攥紧了几分。 “不知这般手艺,可足以入阁?”许若然淡淡道。 丽娘一径眨着眼睛,盯着手中的女儿香。香君和莺莺有些迟疑地对视一眼,只有玉环,仍旧皱起了眉头:“就算你会调女儿香又如何?我们天一阁,可不是……” “可以。”雍容柔雅的声音,如女儿香一般淡淡散开,玉环立刻闭上了嘴巴。因为发话的,正是言若。 “你可以入阁。”言若重复了一遍,接着一阵环佩叮当,却是她已起身,从帘后的偏门离去。 许若然站在原地,用没有人发觉的方式暗自松了一口气—— 终于进入天一阁了。 辛佑安的要求,是要她不得借他人帮手,三日内取得天一阁言若的“凝香露”。不能有帮手,凭她的三脚猫功夫,最稳妥的办法,怕也只有混入天一阁,伺机而动。 只有三天。 许若然的目光微微沉了下来。凝香露,究竟在哪里呢? === 俺地妈妈咪。说实话,那个丽娘丫头把我问傻了,咱突然发现小许同学其实相当废柴啊(除了当大夫还可以外)~江南大人笔下的死神在《爱死你》中说“我连哲学都不怕,还怕药学吗?”事实上,俺悲哀的发现在混碗饭吃方面,哲学是永远混不过药学地……== 第四十四章 人言难信 如果地域也能用气质来描摹,姑苏无疑是一位气质复杂的女子。若论温柔多情,她的长袖可以甩出水乡绵延的绿流;若说英姿飒爽,她的横眉可以立出吴剑犀锐的锋芒。即便同是在夜晚,也有缺月疏桐与华灯流彩两种情味。 天一阁的前院此刻正是夜晚最喧哗热闹的时刻,而后院的忘心小筑中,却是一派清幽。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姑苏最有名的青楼的当家,会在这样的夜晚烹着一壶茶,如同一个撒扫以待的妇人呢? 许若然人潜在窗外,娥眉轻轻皱起,细心观察着屋内的情境。由于许若然惯来疏懒,一点跟沈笑学来的轻功也有近乎无,所以不敢太过接近,屏息凝神,生怕被发现——她好不容易混入天一阁,就是为了寻得凝香露,而这样东西的去处,怕只有屋内的言若才知晓。若非时间实在太紧,转眼便已是第三日,她也不至于这般冒险潜至言若房外,希望有所发现。 这时,小炉上的茶还没煎好,绿色的茶烟丝丝缕缕地袅娜着,言若却已经倚着梨花木椅的扶手,一手捻起一只棋子,闲闲在几案上的棋盘敲了几下,笑道:“茶未煮好,你就不进来了吗?” 许若然心中一惊,不敢确定她是叫自己,一时也不敢妄动。却见言若微微一笑,中指一曲,那枚棋子便急射而出,向许若然扑面而来! 许若然大吃一惊,想后退,却分明也知道来不及,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却突然听近处啪啪两声碰撞,接着脚面上微微一震,骨溜溜两道什么东西滚动的声音。她心有余悸地张开眼,却发现脚边一黑一白两枚棋子,白色那枚滚了段曲线,趴了下来,黑色那只打着旋儿,边缘却有一块缺损。 许若然暗叹一声,知道这次自己是班门弄斧了——先将一颗黑子射向自己,再以一颗白子后来居上地将之震开,这等功力,又岂会发现不了三脚猫功夫的她? 既然确认自己已被发现,她也懒得再玩其他花样,索性将衣服随意一整,大大方方从正门进了屋。 言若正将烹好的茶倒入两只茶碗里。 借着烛火,许若然终于看清那日在珠帘后的神秘女子。显然,她已经不再年轻,却让人有着一种难以描摹的气质。和她的声音一般,暗含着一点雍容,更刻骨的却是顾盼间的一点江湖式的爽利与风霜,这两种特质如此矛盾又如此奇特地结合在一个人身上,使人们很难再去注意她的年龄。即便是一向视皮相于无物的许若然也不得不承认,外界关于这个女人的一切传言并非是空穴来风。 言若将许若然的那一碗茶放在她面前,落了座,微笑道:“你来得早了些,我原本指望‘他’到了之后,直接让你们见面的。” 许若然心中微异,想这言若莫不是搞错了什么,将自己当成了其他人?正在心思百转,却听言若道:“你也不必惊疑,若是想得到凝香露,今日乖乖听我的便是。” 许若然又是一惊,没想到自己的来意早被看穿。却又轻轻蹙起眉头——即便她欣赏言若的气质,但实在不喜欢她那种掌控一切的语调,“乖乖”二字,更是让她反感。而许若然一向信奉以不变应万变,若换了往日,面对这种诡谲的情形,她必然淡淡一笑,离席而去。但如今凤箫昏迷中晦暗的面容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她的面色黯了黯,终究是坐在了原处。 不多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许若然下意识朝门口望去,却见一位高大的青年男子,剑眉星目,不知为何,竟有些眼熟。那男子似是对言若极其敬重,见言若笑着招呼他进来,才近前冲言若施了个礼,唤了声:“言若前辈。” 言若点点头,冲旁边的椅子一指,道:“知道你们辛家都是喝不惯茶的,就没给你备着,自己坐便好。” 那男子又半揖了一下,依言坐在一旁。 许若然在听到“辛家”二字时心中就是一动,恍然明白过来这男子缘何觉得面熟——这眉目轮廓,分明就是年轻了二十年的辛尚书啊!难道…… “他便是辛家的二公子,姑苏传言中的辛奕。”言若笑着为许若然介绍。 许若然惯来波澜不惊,这次却也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没让她疑惑太久,言若已经对辛奕道:“这位就是那个要听你和碧蓉姑娘的故事的女子,你准备好了,就详细地告诉她吧。” 辛奕闻言打量了一下许若然:“原来你就是……”接着欲语还休地停了下来,有些似笑非笑地看着许若然,道:“王妃之前可是听说了什么传闻?” 许若然知道他指关于王小姐与辛二公子婚约一事,轻轻点了点头。 姑苏尽传,辛二公子与王家小姐王碧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及长,在双方家长的主持下便订了亲。谁知就在婚期前几日,辛老夫人突然发现王小姐多年轻曾损毁辛家一株瑶草,自此勃然大怒,断断是不认这个孙媳妇儿了,即便最受宠的辛二公子跪昏在雪地里也未曾改了主意。就是从这个传闻,许若然心知若是直接向辛老夫人讨要瑶草,怕是没指望的事情,这才兵行险招,找了辛尚书。 果然,辛奕开口道:“外人说得并没有错,我与碧蓉是自小一道长大的,我们也的确在双方家长的认可下订了亲。但是,”他忽然看着许若然,道:“我与她,完全是兄妹般的情分,并无男女之情。” 许若然今天晚上已经碰到了太多的出乎预料,此刻却仍旧忍不住要感到惊讶。 却见辛奕微微一笑,继续道:“王妃此番找上父亲,想来也是经过审慎思量、多方打探的,在这样的情形下得到的仍旧是碧蓉因璇玑瑶草而被辛家退婚的消息,看来辛某那两日倒是没有白跪。” 许若然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测,却又不敢坐实,只望着辛奕,等他将当年那段公案细细说来: “我与碧蓉虽只情如兄妹,当时却也各自心无所属,对于父母的安排便也无可无不可地接受了。谁知就在我们成婚前不久,我听说碧蓉的丫鬟说碧蓉近日神思恍惚,还不时地背人偷偷哭泣,我出于关心,自然也不顾避嫌地偷偷去了一次王府,探望了她。” 他说到这里,像是对自己顽皮的妹子没辙似的,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碧蓉那丫头一贯被家中宠坏了,玩起来没个分寸。我几番打听询问,才知道原来她前些日子竟然男扮女装,到得这天一阁来。那丫头也不想想,她本身就长得俏丽,又学不得男人家的行为举止,自然一眼便被知道的认出真身来。一个女孩子家,处在这种地方,那就是羊羔进了狼窝,怎么能不招人觊觎!几个无赖公子当时就上前动手动脚,把碧蓉吓得够呛。”他此刻说起当时的事情,仍旧怒气冲冲,仿佛想亲自狠狠揍那些登徒子两拳似的。 言若轻轻一笑,听辛奕继续道:“当时有个应考的举子,被同窗好玩拉着去了天一阁,见到这般场景便见义勇为,上前想帮碧蓉脱身。可是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又怎么是那些人的对手!这个书生当时被打得奄奄一息,最后多亏言若前辈,为他二人解了围。”他冲言若投去感激的一瞥,许若然这才知道言若与辛家竟然还有着这样的一层关系。 转念一想,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失声道:“那璇玑瑶草……” 辛奕点头:“根本就不关什么瑶草的事。碧蓉从那日起对那书生芳心暗许,无奈又与我有了婚约,所以才会郁郁寡欢。而我视碧蓉如妹,当然是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归属,在当时的情形下,自然只有退婚。可是女方被退婚,总得有个缘由,若是实话说了,碧蓉怕是这辈子抬不起头来。思量再三,才演了那样一出瑶草的戏码。碧蓉被退婚后,虽说名义上是辛家有些蛮不讲理,但被退了婚的女子总是会被人说道些什么的,所以不久后书生前去提亲,王家未曾考虑太久就答应了,也算遂了碧蓉的心愿。”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辛奕顿了顿,看着许若然道:“王妃,这才是那段传言的真正由来。璇玑瑶草纵然珍贵,若是为了救人,祖母必然不会为难王妃的。” 许若然越听脸色越难看,最后已经是一片惨白。她二话不说,起身便要走。 还留下做什么?!辛尚书如此安排,显然是为了羞辱自己。瑶草他是必然不会给了,他让儿子来告诉自己这件事情,无非是嘲笑她自作聪明,若是当日直接上辛府求药,又哪里会生出这些许麻烦? 谁知她刚站起身,双膝忽然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一阵酸麻,让她跌坐在椅中。 她怒目望去——正是手执棋子的言若。 言若看她的表情似乎有些居高临下的淡漠:“在我这里,没有不喝茶就离席的客人。” 许若然瞪视言若半晌,怒极反笑,端起杯子将茶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后,却又已恢复那淡淡的、不在意的调子:“这样,可成了?” 言若看着许若然,忽然笑了,那笑和方才辛奕提到碧蓉时一样,竟然是一种长辈对待小辈的包容与无奈:“真是这般性子。” 许若然一时恍惚,转瞬间竟然觉得似曾相识,但念头稍纵即逝,她也未曾抓住。 言若悠悠道:“昔人论煎茶之水,说法不一。或言扬子江南零水第一,或言庐山康王谷水廉水第一。在我看来,其实烹茶最妙者,只有那无根的雨水。落于叶尖则成碧色,坠于花间则发异香。你方才牛饮的茶,便是用我在牡丹花瓣上收集的雨水所煮,”她微微一笑,看着许若然慢慢道,“我叫它,‘凝香露’。” 许若然本来心中有气,虽借喝那一碗茶的功夫勉力震惊下来,却也到底难除心中芥蒂。方才听言若慢条斯理大论茶道,本自不欢畅,忽然听到那最后一句,却像被冬日的雪水一盆当头浇下,整个人呆愣了。 却见言若冲辛奕道:“她已完成你父亲的要求,还不将东西拿出来。” 辛奕立刻恭恭敬敬从袖中取出一个长形锦盒,双手递到许若然手上,许若然迫不及待接开看了,一阵干草的清香顿时弥漫了整个房间,甚至连那“凝香露”煮出的茶香也被盖了下去。 “璇玑瑶草!”许若然不觉失声道。 “家父让在下转告王妃,”许若然尚未回过神来,却听辛奕道:“家父说,他之所以回来,并非因为王妃那封激将之信。” ============= 终于更了……谢谢大家对某只的包容哦^^ 第四十五章 自负与傲气 许若然用巾布擦去凤箫额上的汗珠,服下药的他面色好了许多,立在一旁的沈笑与宋子君也松了一口气。 沈笑曾言八日将五毒珠与月寒石交给许若然,现在不过五日,他和宋子君却都已经双双归来,许若然这才能够在最快的时间内为凤箫救治。 一旁宋子君看了看坐在床边痴痴望着凤箫的许若然,轻轻拽了拽沈笑的袖子,两人悄悄离开了房门。房内,许若然看着凤箫,想起那救命的瑶草,和两日前在天一阁后院言若的房间内的情形。 当日,辛奕奉上锦盒,许若然打开一看,不觉失声惊叫:“璇玑瑶草!” 辛奕笑答:“正是璇玑瑶草。家父让在下转告,瑶草只在每月十五——便是今日——方可摘取,因此日前王妃求药时没有立刻奉上,得罪了。” 许若然一时愣住,忽然明白了一切。 她自作聪明,以为用激将之法让辛佑安将瑶草双手奉上,谁知他只是不动声色,将自己诱到这天一阁来,一是让她等待三日,到瑶草可摘取的日子,二是借言若与辛奕之口,让她明白自己的盲目与片面。 而她,还以为辛尚书不过是故意羞辱于她! 许若然脸上一阵红白,难得的,心中泛起一阵羞愧。沈笑处世,总觉得世间无人不可爱,无物不美好,而许若然则总容易看到事情阴暗的一面。这次看待辛佑安也是一样,她以为抓住了他的弱点,却没有想到一个“赤手领军五十骑,缚取于五万众中”的人,除了自负,也许更有另外一个更合适的词语可以形容他——傲。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狂放与铮铮傲骨。 其实这两种品质本就类似,区别只在于,自负者行事是为了不让别人看轻自己,傲者则是为了不让自己看轻自己。 而辛佑安,显然是后者。 二十年霜刀未试,他收敛一身杀气,在朝廷上处处谨慎但求无过,只为以待万一,仍能报效沙场。人们认得谋划筹措的辛尚书,可谁还记得当年驰骋疆场的辛将军? 他本有一根骄傲的脊梁,却又为了维护这种骄傲弯下了它。 但,世间从没有什么能真正消磨一个英雄深入骨髓的气概。境遇,甚至时间,都不能! 辛奕说,“家父让在下转告王妃,他之所以回来,并非因为王妃那封激将之信。” 激将只对自负者起作用,对于真正有傲骨的人,能驱使他们的,也只有他们自己。 许若然自诩超脱,而这种超脱的基础除了自小的境遇,也建立于她自认为已看透人世的情感。因为看透,所以不屑。而那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才是真正的自负者。 即便此时已告别了言若与辛奕,她仍然沉浸在思索中。连带着,看着眼前瘦削了许多的凤箫,她也有些不确定起来。 她是不是,也未曾懂过他? 她知道他是个不服输的人。 她知道他是个温柔又霸道的人。 她知道他是个死也不肯回头的人。 她记得他拿起一只酒壶邀她尘缘相误。 她记得他在废墟上告诉她关于自己的一切其实都是一个错误。 她当然也记得他们之间的那个赌约。 她猜了两次,都没猜对。如果这次她再猜,是不是终于能找到那个答案? === 在一个风烟寂静的日子里,凤箫悠悠转醒,他慢慢地转眼,便看见趴在床边已经累得睡着了的许若然。 宋子君端着一碗粥进了屋,看见凤箫,惊喜地要叫出声,凤箫连忙竖起手指,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宋子君明了地点点头,眼中仍旧冒着快乐的光芒,蹑手蹑脚将粥放在床头,用很小的声音道:“她几天不肯吃东西。” 凤箫闻言眼睛亮了一下,看向许若然的目光中熔炼着责备与欣悦两种意味。 宋子君知趣地退出房间,刚刚关上门,便一路飞奔向沈笑那里跃去了——她有好消息告诉他。 这边,凤箫忍耐良久,终究是忍不住,将手轻轻抚上许若然流云般的秀发,谁知刚刚接触,她便警觉地醒来了,猛地抬起头,正对上他有些猝不及防的眸子。 一时两人都有些错愕,随即,凤箫先轻轻笑起来了。 许若然抿了抿唇,慢慢道:“我在想一些问题。” 凤箫却望了眼身畔的粥,声音沙哑地开口:“我有些饿。” 许若然将唇抿得更紧了些,不理会他,继续道:“你为什么带我去闻家?”她必须要知道,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便是当年给他下毒的人。 凤箫也不理会她,坚持着:“我想吃些东西。” 许若然这回连眼睛都微微眯起来了,似乎是有些气恼,最后却仍旧是端起粥碗,搅拌两下,舀起一勺,细细吹凉后送到凤箫口边。 凤箫吃了一口,看着许若然板着的脸,又轻轻笑起来了。他将粥碗接过,放到一边,转而拉住许若然的手,道:“我带你去闻家,是因为我希望你爱我,真真实实的我。而且,如果你因我是你的皇叔而有负疚感,我告诉你,我背负的罪孽永远比你深重。而我坚持先喝粥,”他笑得竟然有些志得意满,“因为我有恃无恐了。”他满足地叹了口气,“我知道,如果自己这次能醒来,我就赢了。” 许若然一瞬间几乎没认出那个有两分狡黠的男子就是平日仿佛背负着几世情感的、深沉的凤箫凤王爷。只有真正轻松下来的人,面对真正能让自己放松的人,才能开出这样狎昵的玩笑。 许若然心中一动,凑上前,轻轻抱住了他,明显地感到身下的凤箫身子一颤,随后却更紧地将她拥住。 “是的。你赢了。”许若然的声音从他怀里闷声发出,仍旧是淡淡的,却没人看见她眼角藏不住的笑意。 是的,他赢了那场赌。那个答案即便猜出来,她也不会说出口,因为先前想要的赌注现在已经不值一文。而她也永远不会告诉他自己的真正身份,就让他以为自己是天泉帝姬吧。她已经抛却了过去,又何必让旧日的阴魂将他一起纠缠? 况且……许若然的面色晦暗了一下,“尘缘相误”还没解,若再找不到方法,凤箫的寿命怕拖不过十年。若他知道自己便是害他身中剧毒的人,会不会原谅自己呢? 第四十六章 音信 伏天已经全部过去,暑气渐渐消退,许若然看着身子日渐好转的凤箫,时时竟产生一种恍若隔世、宁静美好的错觉。过往的许多是是非非,竟然也像是别人的故事那般遥远了。 当时沈笑与许若然四处求访得来的药物确有奇效,不到半月,凤箫已经渐渐恢复了元气,可以下床走动了。这几日,他又开始出现在书房里。中午,许若然照例送来汤药,正巧遇见前来禀事完毕的桓因告退。与许若然擦身而过的时候,她感受到对方投来冷冷的一瞥,即便是盛夏,她也被其中的杀意激得脖颈上微微一麻。 她轻敛眉,回头看向桓因,那个影子一样的人却已经退出门去了。 “他有些气你。”许若然回过神来,回头看见桌后的凤箫对自己笑了一笑:“我的侍卫很衷心。” 许若然想到这次凤箫被楚山高打成重伤完全是自己所害,心中不由一紧,只是又平素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此刻只能站在原地,将唇抿成一线。 凤箫见她如此,心中有数,想了想,忽然轻轻呻吟了声,右手握拳抵在心口,仿佛很不舒服的样子。许若然见状一惊,连忙上前搁下药碗替他捉脉,见没什么异状,有些疑惑地看了凤箫一眼,他却似已经好多了,缓缓舒过一口气来:“没事了,不必担心。”许若然这才渐渐放下心来,督促他将药喝下去,这一番光景间,已经让她分散了注意,方才内心刚刚形成的阴霾也散了开去。可是又想起了凤箫身上余毒未清的事情,不由又有些烦闷。 凤箫身上的毒是自己亲手种下的,那味连师父都没有办法研制出解药的毒,如今自己连配方都未必能找回,又该如何找出解药呢? 正忧心间,忽然听到凤箫唤她:“若然。”语气间有些欲言又止,似乎犹豫了片刻,又笑笑道:“算了,没事。”许若然心中的不安更深了起来,一些乱七八糟的猜想和着愧疚感纷纷踏入脑海。 凤箫当然没有放过她神情恍惚的样子,知道她又在乱想了,只得放下药碗,看着她道:“若然,你可记得那天晚上……桓因不在我身边?” 许若然当然记得,她知道凤箫说的是他们遇到楚山高的那天,她原以为桓因会现身阻拦才会骗楚山高让他向凤箫出手,谁知当时桓因不在,才会有后来凤箫重伤昏迷的事情。她也不是没有奇怪过,这个平日形影不离的影卫,那天到底干什么去了? “事实上……那天我接到了一条重要的消息,手头又实在没有信得过的人,这才让桓因去核实查探。”凤箫慢慢说道:“有情报告诉我说肯能发现了一个人的行迹。”许若然心里咯噔一下,抬头盯着凤箫的眼睛,难道是…… 凤箫点点头:“许妃。” 许若然半垂下眼帘,心念数转。 十年前天泉悬案里的许妃被杀,引得圣上震怒,灭了闻家满门,事实却是许妃不愿再困在皇宫中,用金蝉脱壳之计假死遁入了江湖。如今凤箫到姑苏来的两个任务之一就是秘密寻找许妃。 而凤箫一直认定许若然是许妃的女儿,天泉悬案中的小帝姬,是以在与她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有些犹豫。 现在显然不是让他知道自己真正身份的时候,但是自己又该做出怎样的反应呢? 许若然举棋不定间,凤箫却已经叹息道:“若然,我知道她是你的母亲。她当年逃离皇宫,怕是就不打算回去,但是你知道围绕她的传闻实在是太多。光是她掌握有天工璇宝藏的钥匙这个说法就不能容她流落在外,况且以皇上对她的感情,怕是也不会轻易放手,所以……” 许若然初时还心中愧疚惶惑,但是从听到“宝藏”与“钥匙”开始,就渐渐升腾起一股无名火,不由冷笑:“皇上到底是对许妃的感情,还是对宝藏的感情?”凤箫脸色一变,刚想说些什么,却又被许若然抢白讥讽道:“这许妃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今生竟需要遭遇此种对待。” 得到皇上的青睐,抑或者掌握天下宝藏的钥匙,无论哪一种都可以称之为天下最大的幸运了,足以让所有人嫉妒红了眼睛,此刻从许若然口中说出来,却竟然仿佛这是世界上最不堪、最不幸的事情似的。 得到天下最大的幸运,岂非本来就是天下最大的不幸? 凤箫叹了口气,轻轻揽住她,道:“我知道你为她鸣不平,但我可以担保,皇兄对她的心意绝对不亚于我对你的心意——你忘了他要我画的那些画吗?当年他甚至在盛怒之下抄了闻家满门。在许妃之前,我是绝想不到他会做到这般田地的。我这次找到许妃,也没有一定要带她走的意思,但现在她既然有了消息,你不觉得至少应该见她一面吗?” 凤箫说到闻家的时候,许若然轻轻颤抖了一下,却又很快地稳住了。她瞥了眼凤箫,见他似乎并没有察觉,便咬着唇,想了想道:“她在哪里?” 凤箫从案上书册中抽出一张纸,许若然看去,上面写了三个大字:“天一阁。” 天一阁! 许若然心思一动,大大地吃了一惊。 这个名字她当然不陌生。凤箫伤重期间她曾经为了取得辛家的药草去天一阁寻凝香露,还因此结识了传闻中的青楼奇女子言若。 ……言若! 许若然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什么。难道她真的…… 凤箫见她沉吟良久,却不知她在想什么,小心问道:“如何?” 许若然缓缓从思绪中缓过神来,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已见过她了。” 这倒出乎凤箫意料,讶异道:“你见过她?” 许若然点点头,慢慢地将这段前因后果告诉他。许若然本就觉得亏欠凤箫,因此在他病重期间虽然她也曾为他奔波,却也始终不愿让他知道。因此凤箫此刻听说她曾经为自己只身前去青楼,不由轻轻叹息一声,握紧了她的手。 许若然说完后,凤箫轻轻点点头道:“青楼,的确是最好的藏身之处。皇兄和我都认为她要么会从此隐居,要么就重回江湖,因此搜寻的重点都是在山水佳处和江湖武林,断没想到她会大隐于市。”接着又感慨说:“天下间竟然真有这样的巧合事,更没想到辛将军竟然也与她有旧。却不知辛将军可知这位‘言若’姑娘的身份呢?” 许若然不愿与他多谈许妃,于是带开话题道:“我到那日方知,自己从来都看错了辛将军。只可惜,他始终不能对你释怀。” 凤箫苦笑道:“此事自古难全。我无争胜之意,奈何已身处是非间,又怎能还期待事事如意?我和辛将军一文一武,皇上猜忌我们,更不愿见内臣与将领和睦。我一介文弱,又是皇亲,总还好些,辛将军手握重兵,如何能让皇上不防?” 许若然明白,当日在养心殿面圣,皇上当着辛佑安的面将天工璇遗留下来的宝玉赐予凤箫,便是给了辛佑安一个大大的难堪。这次凤箫来姑苏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核实辛佑安贪污军饷之事是否属实。只是此刻让许若然来看,她是不大愿意相信辛将军会做出通敌叛国这样的事情的。 凤箫显然也看出她的心思,笑道:“无论如何,我们总该谢谢辛将军的。等过两日,我的身体再好些,我们就登门拜访。” 许若然极喜欢凤箫将他与她称之为“我们”。而且他只谢了辛将军,却没谢她——自然是因为他认为她是不必谢的。 于是她无声地笑了:“等过两日,我们便去辛府。” ===================== 谢谢所有等待与包容的亲们!咱知道自己今年实在很不像话……戳手指。 在之前一段时间实在是也像被逼进死胡同了,越想早些完结,就越困难,结果弄得越拖越狠,开学后更是没时间,就耽搁到了现在……不过过了这样一段禁欲的生活后反而觉得比之前能放下一些包袱了(虽然从手指头到键盘都在生锈t-t),所以咱希望能好好完成它。 再次抱歉以及谢谢哦^^ 第四十七章 不速之客 (上一节章末尾有更新) 凤箫和许若然还没来得及去辛府,辛府的一位客人却到了。 这一日傍晚,许若然与凤箫正在后庭散布,管家忽然带着个家丁走了过来,管家的手上拿着一把小弓,家丁的手下却拧着一个孩子。那男娃儿不过十岁,脾气却似乎硬得很,就算被家丁反拧了双手仍旧不断叫骂挣扎。许若然微微皱了下眉头,凤箫却已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管家无奈地回禀:“爷,这孩子在我们府门口捣乱有将近十天了,凡是从咱们府正门口出去的都得被他的冷箭吓回来。府里的下人们抱怨了很久,今儿好不容易才抓住他。但是他说……”又看了一眼身后的孩子,管家有些迟疑地道:“他说他是辛府的人,吵嚷着一定要见您。” 辛府的人?许若然和凤箫对望一眼,显然管家也和他们一样不知真假,不敢擅做决定,这才叫干脆把孩子带到主子面前,让他们决定。 家丁已经扭着孩子走上前了,谁知那孩子一见着凤箫,就像寻着了宿仇债主般狠狠瞪着他,破口大骂了句:“无耻小人!” 这话一出,管家和家丁的脸都白了,凤箫和许若然也同时愣了一下,然后许若然好奇地微偏了下脑袋,凤箫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挥挥手,让家丁把这孩子放开,弯下身温和地问:“你认识我?” 那孩子挣脱出不情不愿地放手的家丁的钳制,瞪着凤箫怒气冲冲道:“我当然知道你!你就是那个宁王爷凤箫!” 许若然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他真的是辛家的孩子了。” 凤箫此次来姑苏本是秘密,如今知道此事的除了沈家、言若,便只有辛府了。只是不知道这孩子又为何要做这种事情,又为何要骂凤箫无耻小人呢? 凤箫却已经笑了起来:“我也知道你是谁。你就是辛府的辛香。” 辛香?许若然心下讶异,多看了这小男孩儿一眼——这分明就是个女孩的名字,难道眼前这小“男娃儿”竟然是个女儿身吗? 那小家伙似乎也没想到凤箫会知道她,惊讶地看着他,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话一出口却又好似后悔这么快不打自招地承认了似的,满脸懊丧。许若然暗自好笑,心道孩子果然就是孩子,真是喜怒不加掩饰,但正是这份出于天然的纯真才正是孩童的可爱之处啊。 凤箫淡淡笑道:“早听说辛将军有个小孙女,小小年纪就武艺出众,颇有古木兰的风范。” 真是个小丫头! 辛香听到凤箫这么说,居然脸红了一下,但还是强硬地仰起脖子道:“不要你拍我马屁。别以为我年纪小就不知事,要不是你用些卑鄙的手段,爷爷怎么会受欺负?爷爷怕你,爹爹和舅舅怕你,我可不怕你!” 许若然心下了然,想来这女孩儿是辛将军的孙女,不知道听到了家里什么样的言谈,对凤箫有了成见,又听说了凤箫来了姑苏,这才只身“复仇”来了。不觉有趣。 凤箫没有生气,温声问道:“你为什么觉得爷爷受欺负了?” 辛香扁了扁小嘴:“我听奶奶说的。爷爷从小就打仗,总想着为国效力,他在战场上杀坏人,最后大家却都夸是你的功劳。你一定是用了什么卑鄙的手段把功劳都抢去了!”说到这里,又动起气来,大声道:“你现在一定得意死了,是不是?我就是来告诉你,就算爷爷拿你没办法,我也要来找你的麻烦,我是辛家的人,你不许看不起我们辛家!” 凤箫渐渐收敛了笑容,变得严肃起来,他认真地看着辛香的眼睛,慢慢地道:“辛将军是良将,是国家不可缺的人才。论领兵作战,我不如他。” 辛香本欲开口再骂,听他这么说,反而愣住了,她不敢相信的说:“你说什……”接着却又轻哼一声道:“不用你假惺惺!”话是这么说,眼神却不似刚才锐利了。 凤箫薄笑一下:“你怎么想我没有关系,但是你应该相信自己的爷爷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功劳’和皇上的评价无关,与外人的评价更是无关。”他盯着辛香的眼睛,道:“他是真正的英雄,真正的英雄不是皇上金口能封的,也不是天下人夸出来的。” 辛香不自觉地开口问:“那是谁规定是不是真正的英雄的?” “他们自己。”凤箫道。 看着辛香有些迷惘的、似懂非懂的眼神,凤箫又笑了,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放到辛香手上,“把这个带给你爷爷,说凤箫铭记他的救命之恩,改日在府中设宴,请他务必赏光一聚。” 辛香愣愣接了玉佩,再看向凤箫的眼神已不再有初时的敌意,反而多了些许不解。 凤箫冲管家道:“送辛小姐离开吧,把她的弓还给她。” 管家躬身答应,引着辛香离去,辛香最后回头看了凤箫一眼,撇撇嘴跟着管家离开了。 凤箫直起身子,回头冲许若然笑了一笑:“我们得准备酒宴了。” 许若然却不答他,反而道:“我却不知,辛家还有个这般出名的小丫头。” 凤箫点头道:“你的确不该知道。”他叹了口气,“因为她本就没有’这般出名’。” 许若然挑了挑眉梢,凤箫解释道:“我先前之所以认出她是辛香,只因为我恰好知道辛将军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这孩子既然是女孩儿,自然就是孙女了。听了管家的叙述,她能从远处射箭吓退出门的下人而不伤人,必是自小学武,又作男装打扮,应该不会反对别人将她比喻成花木兰。” 许若然似笑非笑:“可怜她毕竟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竟真的相信了自己名声在外,欢喜之余,也就就这样卸去了对你的心防。” 凤箫笑道:“你应该知道,我对辛将军的评论却是出自真心。” 许若然慢慢道:“这一点你可以等明日酒宴上亲自告诉辛将军”她轻轻叹了口气,“你把皇上的御赐玉佩让他孙女带了回去,他怎能不急着来还给你?” 原来凤箫刚才送给辛香的竟是那御赐的太极玉佩!当日在养心殿皇上将它赐予凤箫,承认凤箫的功勋更高于辛佑安,这是让辛佑安耿耿于怀的一块心病。凤箫虽然有将皇上御赐之物转赠于人的特权,但他能送,辛佑安又怎能收?此番小辛香带着那块玉回去,免不了还要转述一下凤箫当时说的那番话,辛佑安又怎能不来亲自与凤箫谈上一次? 许若然先前虽与凤箫商量要登门道谢,但却也隐隐担心辛佑安是否会接见他们两人——以他的性子,怕是不屑于接受他们的感谢了吧。不过如今这么一来,这一点倒是不用忧心了。 许若然看了眼凤箫,对方仍旧温润如玉。她故意叹了口气:“这个人还有算不到的东西吗?” 凤箫笑了:“有。”他凑近,轻轻咬着她的耳朵说了几句话,许若然的脸便微微红了起来。 天边正烧着红霞。 第四十八章 酒宴 辛佑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到了定园,看到的竟然是这样一番光景。 且说昨日他听说孙女辛香在凤箫府门口捣乱,结果被人家的管家差送了回来,不由且惊且恼。惊的是小辛香怎么会知道自己与凤箫的纠葛,恼的是后辈不懂事,居然做出这样丢了辛家身份的事情,乍一见辛香拿回来的双玉,不觉更是眼角一跳。凤箫与皇上有秘约,若是完成此番南下的任务,便可将皇上御赐之物随意处置,但这件事辛佑安并不知晓,是以看见辛香拿回来的太极玉佩,他还以为这是凤箫以此为信物,要他过府一叙的意思。 他暗自叹了一声,果真是万般皆有定,半点不由人。他自视颇高,本就觉得凤箫有些名不符实,他不屑于对凤箫见死不救,却更不屑于与他有什么交集。只是此番凤箫连御赐玉佩都拿了出来,若是自己执意不见谁知又会生出些什么事情来。也罢,且去看看又如何,他辛佑安又岂会怕了凤箫那小儿? 是以辛佑安第二日便带着玉佩前往凤箫所住的定园。定园在城西,并非处在姑苏最繁华的地段,平日里走过,街头百姓并不多见,今日却反常了起来,道旁三三两两站着居民,远远望着定园的大门不知在说着些什么。辛佑安心中疑惑,却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得让轿夫加紧脚程往定园走去。当渐渐接近目的地的时候,远远地竟听见了隐约的丝竹歌吹之声,辛佑安不由微微皱起眉头:“莫非这宁王在宴客?” 再行百步余,已能望见定园门口停了一顶红轿,一个中年男子刚下得轿来,辛佑安眼力好,急忙大声唤道:“前面可是张知州?”那男子闻声一怔,回头看见辛佑安的轿子,急忙向前趋迎几步,拱手相待,直到辛佑安下轿行了礼。 苏州府直隶京师,领一州七县,这位就是知州张德清。 辛佑安心中疑惑,暗道这次凤箫来姑苏本是暗访,若非王妃传书给他,连他都不知道这件事情,这张知州怎么知道的?又或者是他本不知道这里的人是宁王凤箫,今日到此另有他事? 心念一转,辛佑安采取了一种较为保守的方法问道:“张大人今日到此有何事?” 张知州笑道:“宁献王设宴感谢辛尚书的救命之恩,我等荣幸,也受邀忝列席末。” 辛佑安闻言吃了一惊。 凤箫为了设宴感谢自己,竟然摆明身份,宴请各位官员么?这已经不合常理,更奇的是,凤箫又怎会料定自己必然今日会来? 正犹疑间,忽然触到袖中玉佩,不由恍然大悟。 辛佑安捏着玉佩,心中一时百味陈杂。 出于种种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愿深究的原因,他对凤箫一向没有好感,因此也不愿意相信他会对自己示好到这个地步。 或者是凤箫另有打算? 这个想法刚冒出脑海,他却又有些暗唾自己有些小人之心。不由索性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这鸿门宴上有舞剑的项庄,他也用不着靠着闯帐的樊哙才脱得了身。 他大步迈进定园,跟着引路的侍女,与张知州一同来到了园子东北角落的观花苑。歌吹之声渐近,两人开了木门,只觉一阵暖气扑面而来,温暖如春,与屋外的料峭完全是两番光景。而屋里的人物却被一道帷帘遮了,尚看不清,直到掀了帷帘才算是真正进了屋里。屋中此刻屋内已有四人到场,各自已经落座。辛佑安匆匆扫过一眼,已经认出苏州府的知府和同知,还有两位脸熟,名字和官衔却一时想不起来,但总归也是地方的官员。众人见到辛佑安,皆拱手招呼。 正一环顾间,乐声早已歇了下去,立在门口的两位婢女却迎上来,一位接过张知州的帖子引他入座,另一个小丫头也算机灵,虽然没见着辛佑安手持拜帖,却已经猜出这位就是今日主人设宴邀请的主角,径自将他引至上首。 辛佑安心思已定,也不扭捏客套,向凤箫拱了拱手,一笑落座。 凤箫见到辛佑安,不惊喜不意外,仿佛他们早就约好了一样。他冲在座众位微笑环顾一番,便拍了拍手。霎时乐声又起,门外一群侍女鱼贯而入,个个娇鬟翠鬓,粉颊羞黛。她们身着紫袄,襟上别着早春腊梅,手中银质托盘,银质酒壶,碧玉小杯,纤纤细步行至案前,皓腕柔荑轻轻将银杯中的葡萄美酒倒入玉杯。顿时雪肤,红酒,玉光交相辉映;脂香,梅香,酒香相得益彰,让人未饮先醉了三分。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一群美人与美酒身上,是以直到最后才发现当每个人的桌上都布上酒具后,只有辛佑安那桌无人照管。张知州轻轻“咦”了一声,心想宁王这次可麻烦了,设宴独独忽略了自己邀请的主要宾客,实在是大大的失礼啊。 反看那辛佑安却面不改色,转眼看着凤箫,落落朗声:“辛某今日不请自来,可是没有酒喝的了?” 凤箫微笑道:“哪里的话,辛大人是小王今日的贵客,自然要比众大人的酒更特别一些。”说完又是一拍手,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众人接屏息伸颈,心中好奇:“方才那些端玉杯的女子已是如此尤物,却不知如今这位更是怎样的天香国色了。” 帷幕掀开,一个人出现在屋内,当大家看清这个人是谁的时候,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进来的并不是什么绝色美人,反而是个男人。 非但是个男人,还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伯! 他正是凤箫在定园的管家。 管家此刻正抱着一个又脏又旧的破酒坛,向辛佑安的案前走去。 凤箫在让几个妙龄少女给众位地方官员送上银瓶玉杯的美酒之后,又让自己的老管家抱了一个破酒坛给辛佑安。这是什么意思? 大家摸不准凤箫的心思,一时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甚至有些老谋深算的官场老手已经开始手心冒汗,觉得今次可真是宴无好宴——难道这宁王说谢救命之恩是假,要让辛尚书出丑是真?若果真如此,那二人一个是“言语妙天下”的王爷,一个是“明德冠朝绅”的兵部尚书,他们这些小角色夹在中间是动辄得咎,两头为难,可该怎么是好。 辛佑安的脸色也微微沉了一下,看着凤箫依旧优雅的笑容,他渐渐收紧了拳头。 辛佑安本就是行伍出身,最不缺的就是金戈戎马的肃杀之气,此番一怒,气氛刹时变得紧张,如猛然绷到最紧的箭弦。周围的乐姬都感受到了情况不对,渐渐停止了吹弹。 凤箫却像是完全感受不到似的,仿佛无论是面对缓歌缦舞或者是千军万马,他都是一个样子,甚至他还殷殷地举杯,做了一个遥敬的姿势。 周围的人无不暗自倒抽一口冷气。 辛佑安瞪视他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抓起酒坛:“少时征战,便是碗中的是人血,辛某也未尝眨过眼,何况这宁王府的好酒?”他啪地一下拍开封坛,向凤箫一敬“谢王爷的酒。”仰头就海饮起来。 灌了数口,忽然松下酒坛,惊讶地道:“这是……” 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奇怪地看着他,却见辛佑安忽然急迫起来,跺着脚道:“拿碗,拿碗来!” 很快便有人呈上一只大碗,辛佑安将酒坛里的酒倒入碗中,却见那酒成色微黄,浓郁陈香,辛佑安就着碗浅浅地喝了一口,不敢置信地道:“这是东关烧锅!” 众人一听,皆忍不住不发出一声低低的羡艳的惊叹。 原来时下名酒虽多,却无一比得上锦州的烧酒。锦州有大小凌河,生好水,自然就产好酒,这关东烧锅更是极品中的极品,历来只能用作贡酒献给皇上。这酒放在酒海里,以鹿血蘸宣纸封存,让鹿血渗入酒中,不仅功效不凡,更使得酒的味入口绵柔,醇厚细腻,后味绵长,堪称稀世珍品。 辛佑安又浅酌了两口,接着大口将一整碗酒三两口喝尽,痛快大笑起来,将酒碗往地上一砸,酣畅地抱着酒海长饮不辍。 辛佑安饮罢,将酒坛一放,冲凤箫道:“好酒!王爷可还有?” 凤箫笑道:“昔日皇上赐我三坛烧酒,小王大婚开过一坛,今日辛将军豪迈,饮尽一坛,这定园的酒窖里倒的确还藏着一坛。” 辛佑安眼睛一瞪:“既是如此,还不拿出来。” 众人一方面暗自松了一口气凤箫并非要找辛佑安的麻烦,一方面又暗自埋怨这辛佑安真是不通世故,王爷把御赐的酒赏他,这是多大的面子,不谢恩也就算了,居然还这样无礼,若是真惹恼了王爷,连累了他们受池鱼之殃可不合算。 只有苏州府知府更加老于世故,心道:“辛尚书初时对王爷态度冷淡,便是以为他在挑衅也不愿意回应,此刻却因一坛酒而呼喝,若非是酒劲太足尚书喝醉了,便是辛尚书对王爷已经亲近多了。却不知王爷会怎生应对呢?” 只听凤箫笑道:“将军莫急。酒也喝了,小王这救命之恩也算谢过了,私事已了。现在,小王想和辛将军说说国事了。” 辛佑安又是一恼:“说国事就说国事,我辛某人倒还不图你的感谢。” 凤箫脸色一肃,对在座的几位官员道:“众位大人昨日收到小王的请帖,不知可曾奇怪为何小王早到了姑苏,却直到今天才让各位知道这件事情呢?” 知府回道:“下官接到请帖时,确实是有些奇怪。只是王爷行事一向神鬼莫测,又岂是我辈所能猜测得到的?” 凤箫淡笑道:“过誉了。其实小王这次来,身负皇上密旨,只为查清一件事情。”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折子,交给辛佑安:“辛将军,劳烦你先看看这个。” 辛佑安疑惑地接过,打开读了起来。目光扫过数行,辛佑安拿折子的手几乎气得发抖,再瞧数行,连看也看不下去,“啪”地一声合上折子狠狠摔在地上,低吼:“哪个卑鄙小人如此诬陷老夫!” 原来那正是向皇上秘告辛佑安谋反的秘折。 凤箫淡淡的将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在扫过张知州的时候,张知州正偷眼瞧着他,一接触到凤箫的眼神,却立刻移开了。 凤箫微微笑了:“是谁倒不打紧,自然有皇上会处置那诬告之人。重要的是,小王今日请大家来,就是要做个见证。”他肃容沉声道:“小王已查实,辛大人忠心为国,绝无二心,贪污一事,纯属子虚乌有,若再有人捕风捉影,作这等不实之词,皇上圣明,绝不会姑息!” 几位大人唯唯称是,知府心道:“王爷当着我们的面给辛尚书看与他相关的秘折,这事若是被皇上知道,岂非要龙颜大怒?除非此事本身就是皇上受意,可皇上又为何要这样做呢?”他暗自叹气:“果真是伴君如伴虎,皇家心思实在难猜。总不会真是这凤王爷为了报恩,甘冒这大不韪吧?” 然而辛佑安却的确是这样认为的。 虽然他一直不喜欢凤箫,但他本就是半个江湖人物,纵然在朝廷数十年,也难以消磨干净一腔热血,见凤箫今日如此待他,不觉有些心旌激荡,想起自己还曾对凤箫百般猜疑,不由暗道一声“惭愧”。 辛佑安从袖中掏出凤箫的太极双璧递过:“这块玉佩,的确是该属王爷的。” 凤箫笑着将玉佩放回辛佑安手上,道:“这块玉,本就是我请辛小姐带去送给辛将军当礼物的,送出去的礼物,岂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辛佑安大大一怔,内心更是添了几分不安。正不知说什么,凤箫却已经唤人上酒了,然后回头,对辛佑安笑道:“辛将军,我们先喝酒,旁事不问,回头,我还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 (定园内情况纯属yy,请苏州同学一笑而过 至于“烧酒”其实那是清朝的酒,以今天的观点来看的确是目前最名贵的古白酒,在当时作为贡酒的确稀奇,但也没那么夸张……请懂酒的同学一笑而过 众:麻烦你,还有啥是靠谱的? 琴:mua~反正本来就是架空嘛。哈哈……哈哈哈……我囧了……) 第四十九章 闭门谢客 巳时刚过不久,许若然来到凤箫的书房前,身后的冰弦刚要敲门,门口的小丫鬟已经阻拦道:“王爷先前吩咐过,他此刻有事,任何人都不接见。”许若然还未说话,身后小丫头冰弦已经开口道:“你去通报一声,王爷若是知道是王妃来了,又怎么会不见呢?” 上次凤箫在定园设宴邀请辛佑安与姑苏各官员,皇上派他来姑苏调查辛将军谋反一事已经告一段落,加之又知道天一阁的言若很可能就是许妃,他已没有继续隐藏身份的必要,便差人回京将府中原先的下人带了过来,许若然原先的侍女冰弦当然也在其列,昨日与其他人一同到达定园。 凤箫书房门口的小丫头冲许若然福了一福,再次道:“王妃恕罪,王爷有命,任何人都不接见。” 冰弦还待再说,许若然已然回头冲她摇了摇头,将手上的食盒交给那小丫头,说句“劳烦了。”便要离开。冰弦虽是既不甘又不解,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跟上许若然的步子,待走得稍微远些,冰弦便沉不住气不平道:“王妃,你为什么不让她通报一下呢?王爷若是知道是您来了,一定会见的啊。” 许若然随意笑了笑,整个人还是显得懒洋洋的,没有答话。 冰弦心中暗道:“多日不见,王妃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只是先前见她去找王爷,还道是他们二人的关系有了转机,谁知王爷那里又出了岔子呢?这两人还真是好事多磨。”不由偷偷叹息一声。 其实冰弦昨日刚来苏州,所以恐怕不知道,凤箫和许若然已经几日未见了。定园一宴后,他似乎突然忙了起来,成日把自己关在书房,既不让人进来,自己也不出去。许若然心中不是没有想法——有什么事情,是连她也要瞒的呢?只是要她打破自己以往的作风亲自去问,却还是为难了些。因此这几日她一方面说服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一方面却又止不住去不停地猜测,甚至想到了凤箫既然已经查到言若就是许妃,是不是也已经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就是闻家的后代、那个给他下毒的人?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不由难以抑制的沉重,仿佛身处黄昏的水底,晦暗而无法呼吸。 许若然正精神恍惚,却忽然觉得微微眉间一痛,几乎同时她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就往右后方偏开半步,诧异抬头,却见一张多日不见的、笑眯眯的面孔——自然是沈笑。 沈笑转着手里一把折扇,有趣地望着她道:“真是难得,往日你就算好像时时在睡着,但要点中你的眉心却不是容易的事情。” 许若然心中暗恼——自己看似懒散,其实戒心颇重,尤其不愿意被人近身。人的面目间眉心是最敏感的部位,因此在打斗中第一招最好就往眉心动手,往往会让对方失了分寸,今天她居然迷糊到被沈笑用折扇点中眉心,真是大大的不对劲。 她瞥了沈笑一眼,不打算给他好脸色看:“也难得沈七少会用扇子。”沈笑从来都不肯用扇子,道是那种东西拿不惯,碍了他游玩的大事儿,还是不去附庸那个风雅省心。 沈笑又怎会看不出她心情不好,却也不直接问她,反而对她身后的冰弦笑了笑:“久违了,冰弦姑娘。” 冰弦第一次见到沈笑的真面目,自然也没联想到这就是当日在王府貌不惊人的陶烨,若是她神智还清醒,必然会奇怪这“久违”二字何来。可是她方才就看沈笑看得呆住了,甚至忘记了提醒自家主子有人在拿扇骨捉弄她,这会儿沈笑忽然跟自己说话,一时不由有些惊慌失措,慌乱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得透红了脸低下头去——老天,她可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啊! 沈笑却早已见惯了这种反应,仍旧笑得明朗,甚至往冰弦那里走近了两步:“你家主子似乎火气很大呢,你可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冰弦低着头,却能感觉到沈笑往自己这边走,心中如小鹿乱跳,一紧张,也忘记了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恍恍惚惚就道:“王、王妃先前去看王爷,谁知道王爷不肯见呢。” 沈笑一副恍然大悟地样子,特意“状似”理解与惋惜地看着许若然。许若然心中恨恨,瞪了沈笑一眼后垂眸不语。 沈笑刻意轻叹一声,“啪”地展开扇子,仿佛深有感触地道:“这世间果然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曾经还不信这世上有神佛,冰弦姑娘,前车之鉴,你可要小心,多多与人为善,不然到头来一不小心可都还得还在了自己身上啊。” 许若然知道沈笑在含沙射影地编排自己,干脆看都懒得看他了,把嘴唇抿得仿佛一辈子不想说话一般。本来她倒是有一千种方法能回敬回去,可惜现在——没心情! 沈笑自然也是看出了这一点,心中暗笑。以前他明里暗里吃了这许神医多少亏,这次若不抓紧机会讨回来,他把“沈七少”三个字倒着写! 于是他把扇子一收,又是“啪”地一下击了下手心,故作神秘地道:“宁献王不见你,却未见得不见我,你信是不信?” 许若然轻“哼”一声,懒得搭理他,身后的冰弦却终于回过神来,脱口而出道:“这怎么可能呢。”说罢不由又上下打量了沈笑两眼,心中再次惊叹之余又不由琢磨起来:“难道这位好看到不合理的公子竟然是女扮男装的么?如果是这样……”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却又觉得这张脸真是越看越有可能,再仔细一瞧他手上那把扇子,纤细小巧,竟然像是把女扇。唉唉,那样的话,王妃岂非很可怜?啊,难道这位姑娘也是偷偷倾慕王爷,这次是来找王妃的麻烦的吗? 沈笑却不知冰弦已经认定自己是许若然的“情敌”,仍是冲冰弦和声道:“冰弦姑娘,你可否先行告退?我与你家王妃有事相商。” 冰弦觉得让主子和“情敌”单独呆在一起始终不妥,但许若然却已经点头默许,她便也只好应了声“是”退了下去,临走前还颇不放心地望了沈笑一眼。 沈笑被她最后一瞥看得奇怪,但此刻正事要紧,他也懒得去细想,直接拖着许若然的袖子把不情不愿的许若然重新拖到了凤箫的书房门口。门口的小丫头见许若然去而复返,不由有些意外,她却是认识沈笑的。冲二人行了礼,怕惹恼王妃,只冲沈笑重复了先前对许若然的话,道:“王爷吩咐,此刻有事,谁也不能接见。” 沈笑笑了笑,将手上扇子递给小丫头:“他又不是我家娘子,我没事见他作甚。喏,这个东西给他传进去,告诉他我有这把扇子主人的消息。”说完又拽起许若然的衣袖,稍微提高了点儿声音:“我带你家王妃在苏州逛逛,你就不必操心她来烦你家王爷了。” 许若然本自暗怨着沈笑居然这样自作主张把她拖了回来,正想转身而去,却忽然又被沈笑拽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踉跄了两步,正恼得想发问,却忽然听沈笑轻笑着悄声说:“咱们打赌,二十步之内你家王爷必定开门。” 许若然一下明白了沈笑的算计,脸红了一下,赌气道:“赌你私藏的那坛九酿春。” 沈笑哈哈笑了起来。 十六步,十七步…… 二十步将近,许若然心中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一步比一步更慢,隐隐地竟然希望自己会输。 十八,十九…… 沈笑先前那势在必得的表情也渐渐收敛起来了,渐渐皱起了眉头。 二十步。 身后书房的门仍然紧闭,没有任何会打开的迹象。 许若然停在原地,贝齿咬住了下唇,心中说不清是失望生气还是悲伤。沈笑也心中纳闷,却不愿许若然觉得尴尬,正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却见许若然忽然轻哼一声,一步就跨了出去,几乎于此同时,“吱呀”一声,身后门开,小丫头出现在门口,道:“王妃、沈七少,王爷请二位进门说话。” 第五十章 蕉鹿之梦 沈笑大大地出了一口气,眉开眼笑地看向许若然,许若然此刻却不肯笑了,甚至头都不肯回,淡淡冲沈笑道:“我不想去了。” 沈笑刚露出的笑容又僵住了,老天,这对夫妻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以前就一个追一个逃闹得他远赴京城去解救,如今好不容易暂时把心结放下,这回唱得又是哪出?他欲哭无泪,这俩夫妻是命定了来折腾他的,绝对的。 心中悲叹一番,问题还是得解决,放任不管的话难保这俩人又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到时候他可能冷眼旁观吗?还不是把自己整得更麻烦。算了算了,还是长痛不如短痛得好。 于是他眼珠一转,故意激她道:“你可知道你现在的样子真是有趣极了,”然后神神秘秘故意压低声音道:“这是在跟他耍小性子?” 许若然看也不看他:“随你怎么说,我就是不想去了。” 沈笑有些傻眼了,叹气道:“他好歹也是在二十步内开了门,你这又是哪里来的火气?” 许若然凉凉道:“反正他也是为了你的扇子,你自己去找他好了。” 沈笑被她气得想笑,却忽然又想出一个主意来,故意叹息道:“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勉强,只好我自己去找王爷了。”说罢,竟然真的转身不管许若然朝书房走去,边走边嘀咕:“王爷这么急找那扇子的主人,却不知道那是个怎样的女子呢?” 说是嘀咕,声音却刚刚好让许若然听见。 许若然果然心中一动,想问,却又觉得拉不下面子,挣扎片刻,却还是忍不住叫住沈笑:“等等,你说凤箫在找你那扇子的主人?” 沈笑心中暗笑,面上却不表现出来,好像很不情愿地回身道:“若然,不是我说你,你不觉得自己最近太婆妈了吗?既然不肯跟我去,又何必阻我去和王爷谈正事。” 许若然懒得和他斗嘴,咬住下唇,磨蹭半晌,问:“他在找……一个女人?” 沈笑仿佛不小心说漏了嘴似的,显出懊恼的神色:“唉,你别多想,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沈笑那暧昧不明的态度以及那“见不得人”四个字让许若然心中蹭地一下冒出股小火苗来,又有种酸酸的仿佛被陈年老醋冲了鼻子的感觉,一时居然没看出沈笑眼底的促狭来。她咬了咬牙,大踏步地就往书房走。 沈笑赶紧跟在后面,心中暗笑不止——软肋,总算让他抓住了许若然的软肋啊! 许若然蹭蹭蹭冲进房间,猛一抬头看见凤箫,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上了沈笑的当,但来都已经来了,再退出去不是更欲盖弥彰么?她也只好有些尴尬地别过头去,闷闷地坐了下来。凤箫却仿佛这两日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也似乎完全没有发现许若然的不开心,仍旧是冲她笑了笑,道声“你来了”。这却让许若然心里的不痛快又多了几分——他最近到底在做什么?在瞒着她什么? 沈笑后脚也跟了上来,不客气地自己找位子坐下,笑眯眯地欣赏这对夫妻见面的场景。 “沈公子。”凤箫见沈笑进来,已经把注意转移到沈笑的身上,“别来无恙?” 沈笑抱了拳,笑道:“托福托福,贵府王妃最近没空出门,本少爷总算还无恙。” 许若然咬牙看了沈笑一眼,凤箫却招手让婢女为两人分别上了茶,淡笑道:“听说上次七少为小王的病情奔波,小王一直没有机会好好道谢……” 沈笑却已经笑着打断他道:“王爷,这‘谢’字倒真是不必了。我想我还是有事说事,省得占用你太久时间,又惹得别人厌烦。” 许若然刚要恼火,却突然明白,自己竟然是在被沈笑牵着鼻子走,不由深深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索性不去看那两人。 沈笑被总算还懂得适可而止,清了清嗓子,开始说正经事:“王爷,我这次来是和你谈一桩买卖。” 凤箫露出感兴趣的模样,拿起了沈笑方才带来的扇子:“哦?沈七少要找小王做买卖,这事倒稀奇。货品想必就是这把扇子了,却不知七少想开什么价?” 沈笑笑了笑,伸出食指,比了个“一”字。 凤箫道:“十万两?” 沈笑摇了摇头。 凤箫道:“一百万两?” 沈笑仍旧是摇了摇头。 许若然已经微微皱起眉头来了。凤箫却笑了起来:“区区一把折扇,沈七少莫非想要一千万两不成?” 沈笑第三次摇了摇头:“没有那么多,也没有那么少。” 凤箫挑眉,表示疑问。 沈笑呷了口茶,慢慢道:“我要凤王爷一半的家产。” 此话一出,凤箫倒是没什么,许若然却差点儿低呼了出来,她正想问沈笑这是怎么回事,但想到他既如此说,想必有自己的理由,故而忍下且看他究竟作何打算。 凤箫将扇子饶有兴致地在指间转了几圈:“东西倒是很有趣,不过本王倒是没看出它值本王一半的家产。” 沈笑也不气恼,悠悠道:“王爷自然知道这是谁的物品。” 凤箫淡淡道:“知道,又如何?” 沈笑露出一种商人式的笑容:“王爷难道觉得这把扇子的主人,不值这个价?” 凤箫不说话了,将扇子一格一格慢慢展开,盯着扇子上的图画,仿佛在思索什么。 许若然本在与凤箫赌气,但方才听说沈笑此来竟然是让凤箫买下这把扇子,出价还是凤箫的半数家财,着实引得她好奇大起,想知道那扇子到底有什么玄机。方才沈笑倒也展开过扇子,只是她心思不定,没有去注意扇面上有什么,这会儿不由往凤箫那里望去。 正在这时,凤箫也冲许若然招手道:“若然,过来瞧瞧。”许若然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却见那扇上画着一片芭蕉,蕉下半掩着一只死鹿。旁边题着两行小字“是耶非耶,是也非也”。翻过扇面,背面还有两句诗“人生事事无痕过,蕉鹿何须问是非”。 许若然不明就里,一时想不起来江湖典故上谁有这么一把扇子,却极爱这扇面字画的意境,拿在手里反复观看。 人生事事无痕过,蕉鹿何须问是非。 这是一个故事。原文许若然当然无法一字不落地记下来,但却知道这是一个和庄周梦蝶一样不知是蝶是我、为梦为真的故事。 她轻轻叹了口气,世上事的确如此,云卷无心,花谢无意,匆匆浮生些许年,最终不过如水面因风而皱,恰如春梦,何尝留下半点痕迹?既是如此,又怎知此刻不是梦,而梦中方为真? 梦耶真耶,真也幻也。 真是逼真的假,假是存伪的真。真真假假,谁说得清,又何苦在乎呢? 想到这里,许若然心中一动,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什么,脱口道:“难道这扇子的主人是……” 沈笑点头道:“南派的两位传人,一天一地。天工璇制玉,地善姬便去仿制天工璇的赝品,且只要你出得起价钱,就一定买得到一模一样的赝品。” 许若然一时间闪过数个念头,道:“天地二人虽道不同,却一直有某些奇特的联系,若是找到地善姬,便极有可能通过她找到天工璇。” 沈笑笑道:“天工璇第三块玉的宝藏,可抵得上王爷家的半数家财?” ==== 目前都在存稿消耗阶段,本来还想改,怕进度来不及了t-t 第五十一章 何以解忧 凤箫也笑起来:“天工璇的宝藏天下皆知,天下人皆想得到,小王那区区家财,自然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沈笑道:“既然王爷也这么认为,那么半数家财来换天工璇的宝藏,是值还是不值呢?” 凤箫道:“自然是值得的。” 沈笑又笑了起来。沈七少号称一笑倾城,又名为沈笑,自然是极爱笑的。然而他的笑有很多种,许若然见过的也有许多种,可是此刻他露出的笑容,却是连许若然都第一次看见的。 他露出一种市侩的、带点阴谋得逞的满足的笑意:“那么,我们的这笔交易可是谈妥了?” 凤箫也笑了,他笑着说:“没有。” 沈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然后尴尬道:“可是王爷刚刚也已承认,半份家财,换取天工璇的宝藏,是绝对稳赚不赔的买卖。” 凤箫点点头:“的确。” 沈笑还待说话,凤箫却已淡淡道:“可是用半数家产换一把扇子,本王是绝不会做的。” 沈笑辩解:“这扇子能帮你得到宝藏。” 凤箫道:“确切地说,扇子是假,你要卖给我地善姬的线索是真。然而就算有了线索,也未必能找到地善姬;就算找到了地善姬,也未必能找到天工璇;就算能找到天工璇,那个传说中的宝藏是否存在还是个未知数。我为何要用我的半数家财去换一个连真实与否都不确定的传说?” 沈笑半张的嘴巴半天都没有闭上,最后他忽然冲许若然苦笑道:“这个人可有在谁那里吃亏过?” 许若然老实回答他:“有。” 沈笑扬眉:“谁那里?” 许若然淡淡笑了:“我这里。” 沈笑悻悻地摸着鼻子,苦笑道:“这对夫妻还真是正儿八经地夫唱妇随,一毛不拔。” 凤箫终于真正笑了起来,他冲沈笑道:“一毛不拔倒不敢当,不过本王知道这次的生意一定不是你自己的意思,你也未存心想做成这次的生意。”他顿了顿道:“沈七少是在下的救命恩人,便是要小王的全部家财,小王又如何会皱一下眉头?” 沈笑苦笑道:“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费如许多唇舌?”他往椅背上大大咧咧一靠,摊了摊手道“沈家世代经商,男子弱冠之后,便必须独当一面经营生计,每年需要缴纳一定数额的盈利,否则可是要被当不肖子孙,吃老太爷的棍子的。不过既然有王爷帮忙,今年这棍子,怕是轮不到我吃了。”说罢好似很得意似的哈哈笑了起来。 许若然却知道沈笑自幼由沈老太爷带大。沈老太爷年轻时也曾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中年以后才金盆洗手,改为经商。因此他领着沈笑,说是经商,教他在江湖上游手好闲似乎还多一点,自然更不能可能对他要求每年的年份的。 那么沈笑这么做的目的怕是只有一个——故意吃瘪,缓和她和凤箫之间的气氛。 想到此节,不由心生感动,冲沈笑投去感激的一瞥。 凤箫不知是否想到了此节,冲沈笑点头道:“沈七少若有需要,尽管开口。只要小王力所能及,自然不会推脱。” 沈笑耸耸肩道:“本少爷为人最是公平,既然是做生意,自然是买主满意了才能拿银子了。不如我先告诉你们地善姬的下落,等你拿到了天工璇的宝藏再从宝藏里让我挑我要的东西,岂不更好?” 凤箫淡淡道:“只是这天工璇的宝藏,小王并不感兴趣。” 沈笑叹了口气:“你可以不感兴趣,但你的王妃却一定感兴趣。” 凤箫挑眉:“为何?” 沈笑道:“因为与‘地善姬在姑苏’这一消息一同获得的,还有另一个消息。”他转眼看向许若然,“天工璇的宝藏里除了金银,还有一样东西,一种药。” 许若然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沈笑慢慢地说出一个名字:“酒。” 许若然低呼一声,竟然激动得微微颤抖起来。凤箫却大惑不解:“酒?” 沈笑肯定道:“没错。只是这‘酒’,却不是我们寻常喝的‘酒’,它是一味药。它原本的名字,其实是‘解千愁’。” 凤箫忽然有些明白了,却不大敢相信:“你是说……” 沈笑笑道:“这是传闻中能解天下所有毒的解药。” 凤箫不敢置信地望向许若然,却见她也正看着自己,终日迷醉的眼神从来没有那么亮,仿佛正饱含着巨大地希望和欢喜。 凤箫心中的一点微弱的希望也被她眼中的光芒点燃了,纵然理智上知道寻到宝藏的机会微乎其微,却不自觉地哑声催问沈笑:“地善姬在哪里?” 沈笑也为他们高兴,痛快地说出:“天一阁,言若。” 此话一出,凤箫和许若然同时愣了一下,刚才的热情仿佛一下被冷水浇了个干净。许若然好像有些不能理解地问了句:“什么?” 沈笑见那两人方才还兴高采烈,不知为何忽然又做这般表情,不由纳闷道:“这个言若有什么问题么?” 凤箫与许若然对看一眼,同时苦笑起来。 言若有什么问题?问题就在于这个言若原本是他们怀疑的许妃! 难道许妃和地善姬是一个人么? 这需要怎样的巧合! 凤箫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本王和若然决计不会忘记沈七少的鼎力相助。言若姑娘之事……反正我与若然本也有打算近期去天一阁与她一会,事实如何,到时必然知晓。” 许若然正在埋头沉思,忽然听凤箫这么说,有些吃惊:“我们要去见言若?” 凤箫点头:“上次我在宴会上请辛将军帮忙做一件事情,便是帮忙安排与言若姑娘的见面。” 辛家与言若有交情,这是许若然在凤箫病重期间无意间知道的。当时她只道言若是一位风尘间的奇女子,断断没有想到后来她可能是许妃,更没有想到如今沈笑又说她是地善姬。 其实私下里,许若然当然希望言若是地善姬——若她是地善姬,便通过她查出天工璇的下落,寻出宝藏的线索,找到解千愁,那么凤箫的毒便自然也解了。 然而她若是许妃……虽然许妃在传言中也与那宝藏有关系,但那自己的真实身份难保不被揭穿,到时候凤箫知道自己就是害他中了无药可解的毒药的人,不知又会怎样看待自己呢? 第五十二章 何苦连城 沈笑离开后,许若然因着言若的事情有些心神不定,因此没与凤箫说上几句话便也离开了。 凤箫此后却依旧日日闷在书房里,许若然的心绪便愈发的不稳起来。凤箫在书房中做的事与言若有关吗?与她的身份有关吗?言若又究竟是什么人呢? 无论许若然是期待还是忐忑,她、凤箫与言若三人见面的日子,最终还是来了。 且不论是昔日后妃还是南派玉师,“言若”本身就是个迷一样的人物。人们只传言她是天一阁的主人,传言她美貌无双,传言她曾经有着一段曲折离奇的身世,但实际上,真正见过她的人屈指可数。此次若非辛佑安在临回京城前帮忙,凤箫和许若然要见她,怕也是要大费一番周章。 由于言若并不喜欢繁文缛节,便约了几人在天一阁的雅间小聚,言若仍是烹茶相待。 许若然第一次见言若的时候就曾赞叹过她的气质,然而当时却断然没有想到她竟然可能是许妃。其实在许若然年幼的时候,她曾经见过许妃一面,但十年过去了,她又如何能记得清楚当年许妃的样貌?就算记得,岁月不饶人,风刀霜剑也早已能将一个人的轮廓和情怀消磨剥蚀了。 虽是如此,这次见面许若然终究还是忍不住,目光总是不经意就扫过了言若的眉眼间。 言若何等精明,自然不会无知无觉,淡淡一笑:“我老了,脸上也开始长出皱纹了,总不如你们这些小姑娘好看些。” 凤箫对许若然笑了笑,冲言若道:“内子失礼。只是前辈像极了我们的一位故人,她是一时好奇才会冒犯,请前辈见谅。”他知道无论言若身份如何,她都不会愿意听到自己用在朝中的一套称谓,所以干脆改了江湖人的礼节。 言若淡淡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即便是千里之外完全不相干的两人,也有可能会有相像之处,这又何怪之有。” 凤箫“哦?”了一声,仿佛很感兴趣地:“前辈为何一口咬定是我们的故人与您相像,而非我们本就与您有旧呢?” 言若仍旧不甚在意道:“我虽然老了,却还不至于糊涂。言若与公子是第一次见面,与这位姑娘是第二次见面,这一点,言若还是记得清楚的。” 凤箫看了她片刻,笑了笑,喝了口茶,漫不经心道:“是啊,言若前辈与我是第一次见面。”正在许若然奇怪凤箫为何突然就这么轻易放过此节,却见凤箫忽然板起脸,直视着言若的眼睛,沉声道:“可是许妃呢?” 许若然不由也暗自紧张起来,观察着言若的表情,希望能找出任何蛛丝马迹。 可是言若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一般,仍旧如一朵素净而雍容的白牡丹,淡淡道:“据说这位姑娘姓许,又是你的王妃,你要找许妃,不是就在身边么?” 凤箫步步紧逼:“我要找的,却是十年前天泉悬案里的许妃。许贵妃。” 言若终于叹了口气:“贵妃也好,王妃也罢,你总归该去皇宫里找,天一阁里,怕是没有这等尊贵人的。” 凤箫逼视她半晌,终于也叹了口气:“你看见若然也在这里,就该明白,我并没有一定要带你回去的意思。你当年费尽了心机离开皇宫,恐怕便绝了再回去的念头。便是我要带你回去,若然这个做女儿的也断然不会的,我今日来,无非是想给你们母女一次再见面的机会而已。”说罢看向许若然,许若然此刻正惴惴不安,不知道言若会做何反应。 言若听到“女儿”两字时,眼中闪过一丝波动,却如昙花一现般一闪而逝。凤箫和许若然却是断然不会放过这一丝细节的。凤箫心中有了底,许若然却有些失了分寸,想着一会儿若是言若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她是该随机应变暗示言若不要揭穿自己并不是当年的小帝姬,还是坦诚地与凤箫说清楚事情的始末。 她偷眼瞧了瞧凤箫,而凤箫正看着言若,目光中尽是诚恳。许若然不禁心头一酸,知道他直到此刻仍旧是为自己着想,一时昔日竹林里的相遇,王府中他的执着,前尘种种,不设防地涌上心头——他虽看上去像个文弱书生,但那种天生的胸有成竹和皇家气度总让人误以为他是完全不必担心的。但许若然却知道,这个好似能在谈笑间解决一切难题的人已经羸弱如风中游丝,随时都可能断碎消逝。 她不由自主地咬住了下唇,多日压抑着的绝望一下爆发,如潮水般没顶而至——不,不能说,现在还不到时机……目前普天之下能控制凤箫病情的除了自己不做第二人想。如果凤箫知道了真相一怒之下再不与自己见面,那么他的身体怎么办?尘缘相误侵蚀了他十年,即便有璇玑瑶草等几样珍贵药材相助,让他目前看似没有大碍,可是之前每两个月呕血一次的固疾,在被楚山高伤了一掌后近段时间已有频繁发作的趋势,她必须严密观察,以备不测。如果言若果真是许妃,她也当想办法问清楚关于宝藏的事情,找到“解千愁”,治好凤箫身上的毒……然后,她可以告诉他真相。到时候他恨她也好,杀了她也好,她都再没有怨言了。 想到这里,她有些凄然地叹了口气,正欲对言若说些什么,却忽然愣住了。 她看到言若端起了茶杯。 茶没有特别,茶杯也没有特别,但是言若端起茶杯时,袖口下滑,露出了一只镯子。 镯子是金制,花纹华美,最惹人注意的却是上面镶嵌的一快玉雕。作蝶戏牡丹花样,繁复精致,栩栩如生,光许若然这样轻轻一瞥,便已被这玉饰的美丽而震惊。她转眼望凤箫,却见凤箫似乎也有些出乎意料,他有些不敢确定的问:“这块玉……” 言若顺着二人的目光看到了自己手上的镯子,笑了笑:“这块玉名为‘天香’。” 凤箫沉吟了一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天香是大师天工璇中年时的作品。后来被他送人,但天工璇最后尽集自己毕生的作品,在玉室销毁,只留下了三块,这块玉应该也已经早就不存于世了。” 言若点了点头:“你说得没有错。” 许若然不解道:“可是这块玉……” 言若轻轻叹了口气:“辛佑安跟我说你们想见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被天下第一聪明人盯上,我的身份怕是瞒不住的。” 许若然呆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不可思议道:“你是地善姬?” 言若淡笑着点了点头:“我本以为你们原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却不知你们似乎把我当成了另一个人。” 她转眼向凤箫:“天泉悬案我也有所耳闻,但当日惹得龙颜大怒的许妃竟然没有死,我却万万没有想到。” 凤箫的神色阴晴不定,难以捉摸,他慢慢呷了口茶,没有说话。 许若然一时有些难以接受这情况的转变,待慢慢回过神来,心中渐渐升起一股希望来:“你是地善姬,那么天工璇在哪里?” 言若道:“我在姑苏,他自然也在姑苏。” 许若然没想到竟然竟然这样就得到了天工璇的下落,而且他此刻竟然说不定就近在咫尺,心中的阴霾如风荡层云,退散开去,晶莹的阳光渐渐播开,不由追问:“那么他……” 言若叹道:“后面的话,你不必问,我也不必说了。” 许若然刚刚还觉得看到了希望,被言若这样一说,难免有些着急:“为什么?” 言若看着她道:“我知道,你们想找他,是想问他那第三块玉在哪里,那个宝藏在哪里,是也不是?” 许若然也不否认:“是,但是我们要那宝藏却不是贪图荣华富贵,我们是为了救人。难道……”她有些迟疑地地问,“难道那里面,并没有解千愁?” 问题问出后,她却第一个后悔起自己的提问来。这是他们好不容易寻到的希望,若是言若的答案是否定的,凤箫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言若似乎陷入了沉思,喃喃道:“救人……的确,那宝藏是可以救人。说不定还可以救天下……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它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的。若你们本身有缘,无须刻意追寻,你们也能得到它,若无缘,便是穷其一生又怎样呢?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东西身上,不如做点别的有用的事情为好。” 许若然不甘心,还待再问,凤箫却轻轻拉了一把她的袖子,起身冲言若笑道:“我们也叨扰了前辈不少时间了,今日便先告辞了。” 许若然先前已下定决心要医好凤箫,听到言若说宝藏中的确有可以救人的东西,又知道言若的确有天工璇和宝藏的线索,答案近在咫尺,要就如此放弃,让她怎能甘心:“前辈……” 言若却似已听不见她的声音,对凤箫点点头道:“也好。那便不送了。”说罢便转过身不再说话。 许若然还待再说,那头凤箫却也唤道:“若然。”摆出一副要离开的姿态。 离开?此刻走出这间屋子,要得知天工璇的线索不知又在何年何月,凤箫能等到那个时候吗? 许若然情急之下,竟然做出了一个她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做出的事情——她冲言若跪了下去。 在三途谷的时候,无数求医的人向她跪过。 在王府的时候,吴苌向她跪过。 她不是没有触动,但在她看来,下跪终究是一种懦弱的表现—— 若一个生命要消失了,你挽留不住,你只有平淡地接受遗憾。 若一段感情要消失了,你挽留不住,你仍旧只有平淡地接受遗憾。 因为感情,甚至是生命,说到底,都是“自己”以外的东西。而自己以外的东西——抓不住。 既然如此,又为何为了抓不住的东西,放弃自己的尊严? 凤箫知道她,了解她,在王府的时候,她就曾告诉过他于她而言,这世上的人或者情都如月光,不堪盈手。因此在看到许若然此刻的举动的时候,不由大大愣住了。 出乎意料,百味陈杂。 他甚至忘记去扶她起来。 言若似乎也为她的行为感到意外,想将她拉起来,手伸出一半,却最终缓缓收了回去。 言若痛惜地看了眼许若然,叹息着离开房间:“天下从来轻两臂,世间何苦重连城。何苦呢。” 许若然凄然一笑。 何苦呢。 这个问题她问过凤箫。凤箫说不知道。 如今别人问她,她也不知道。 何苦呢。 第五十三章 伤心一念 人总是会变的。 年龄、际遇、处境……总有一天你蓦然回首,发现自己早已在一条路上渐行渐远,曾经固守的早已不在意,曾经不在意地却成为新的坚持。你停住脚步感叹,然后继续走远。 周而复始。 但是当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发现自己正将自己从前最坚定的信仰抛弃时,没有人能够不震惊,不思考,不去追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 那日在天一阁,言若离开了,许若然却忘记了起来,呆愣在原地。 “天下从来轻两臂,世间何苦重连城”,本是她奉为圭臬的句子。当日凤箫写下“思入风云变态中”,她却说风云变态与我何干。如今她做了自己曾经觉得最愚蠢的事情,别人拿她的信仰来教训她,她竟然觉得那句话非常可笑。 为什么会这样? 她想得太过专注,以至于直到凤箫蹲下身,扶着她的臂膀将她慢慢托了起来,她的眼神才渐渐有了焦距。 她看见了凤箫的眼睛,他的眼神仍旧那么复杂,仿佛藏了太多的东西。 他高深莫测地看了许若然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说了一句话,最后竟然独自掉头离去了。 许若然被他的话又惊呆了片刻,心中好像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在嘈杂叫嚷,吵得她连视线都模糊了起来。她边想边走,边走边想,当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竟然已经回到了定园,站在了凤箫书房的门口。 仿佛一个闷雷劈过,她一下起凤箫刚才对她说的话:“你又何必做到这个地步呢?你对我,应该只是愧疚,和感激吧。” 愧疚和感激? 当时她茫然地想着。 是,她对他愧疚,对他感激。但是……不仅仅是这样!绝对不是! 从凤箫醒来的那刻开始,从他受伤的那刻开始,从他举杯邀她红尘一醉的那刻开始,不……更早,从他们在竹林相见的时刻开始,她对他就不仅仅是愧疚和感激了。 她敲着门,想亲口告诉他。那个平日阻拦她的小丫头不在,但凤箫却没有来开门。 “凤箫,”她叫着,“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我累了,其他事情,过几日再谈吧。”门内凤箫沉声道。 明显的推脱。她心中一酸,瞬间觉得莫名的委屈,却又觉得不能就这么放弃,难得地犯起了倔脾气,继续拍着:“你开门。” 她好不容易想通这些,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告诉他这些,他怎么可以不听!她不停地敲着,门内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许若然一下一下的敲,心一点一点的沉。他到底是怎么了?他们到底是怎么了? 却听身后一个声音道,“王爷此刻不想见您,您请回吧。” 她回头,竟然是桓因。他正冷冷地看着她,无声地提醒着她她曾对自己的主人做过多么残忍的事情。 两人对视良久,许若然心中刚刚燃起的火苗一点点灭了下去,她的眼神黯淡下来,终于转身独自离开。 桓因有些厌恶地向她的背影望了一眼,走进书房,冲凤箫行了个礼。 凤箫正站在窗口,仿佛在沉思,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似乎不上心地道:“东西带来了?” 桓因应了声“是”,拿出一副卷轴。 凤箫凭窗呆了半晌,方慢慢接过,慢慢展开,他对着它凝望了许久,终于又慢慢又将卷轴卷了回去,交给桓因:“你收好。” 桓因虽有些诧异,对主子的命令却不敢质疑,沉声应道:“是。” 凤箫又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屋内大门紧闭,只开了一扇窗,光线有些晦暗。 凤箫的眸光隐藏在这昏昧的光线中,深沉如海。 **** 且说许若然那日离开凤箫房前,心中一直难以平静。她觉得他必须和他好好谈谈,但他却拒她于千里之外。她不明白,先前还好好的,为何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他说她对他只有感激和愧疚,是他早就这样想,还是最近才觉得?又或者,这只是他不想见自己的借口?他不再喜欢自己了?厌倦了,想离开了? 她越想心越凉,越想越不安,越不安就越想见他,可她每次去,都会被桓因拦下来,这让她更加焦躁起来。 他们几番波折,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误解她? 直到这日沈笑造访,她也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所以,若然,本少爷真是受够了,你说你们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沈笑和宋子君近日似乎有些争执,沈笑在家里受了憋屈,跑来好友这里倒苦水,一口气抱怨了半天,却发现她似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不由又好气又好笑:“我还真不如到家门口随便找快石头说,何必跑这么大老远过来。” 接着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来,放下副不正经的样子,小心试探道:“若然,可是辛将军的事情让你想到过去的事儿了?” 许若然刚刚还在神游,听到“辛将军”,不由被拉回注意,她皱眉:“辛将军怎么了?” 沈笑愕然:“你不知道?” 许若然隐约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由催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才沈笑埋怨许若然不听自己说话,如今她催着自己说了,他反而觉得难以开口了,支吾着道:“不知道就算了吧。比起这个,我倒是好奇,你又是为了什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许若然哪里会让他就这样转移注意,加重了语气:“辛将军到底怎么了?” 沈笑想她早晚也要知道,只得叹息一声:“辛将军回朝后被参谋反,已被皇上判了斩立决,九族连坐。” 许若然心中一紧,声音都变了:“满门抄斩?” 沈笑同情地看着她,知道她想起了闻家的事情。 许若然面上已然没有血色。辛佑安是不会谋反的——这是他第一个念头。她想起了与向辛府借瑶草的日子,那样一个骄傲的人,那样一个一腔热血的人,一心想的无非是沙场杀敌,怎会谋反?何况凤箫上次不是也在定园设宴当着苏州官员的面为他澄清了吗? 昔日闻家的惨相掠过眼前,多日刻意地不去想,如今这个惨烈的场景蓦地出现,强烈的冲击猛然间让她有了种作呕的感觉。 她刷地站起身来,起身过速让她一阵眩晕,踉跄了一下。沈笑吓了一跳,伸手要去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径自就往门外走。 沈笑失声叫道:“你去哪里?” 许若然道:“我去辛家。” 沈笑道:“辛家的人早就下狱了,你到辛家找谁去?” 许若然没了主意,这才停住,茫然地问:“那该怎么办……”眼神中满是无助。 沈笑看她这样,心里也不好受,但他又怎么知道那该怎么办?消息从京城传来已经过了一段时间,辛佑安恐怕此刻已经身首异处,谋逆可是第一等的大罪,辛家的老小被押赴刑场也是早晚的问题。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许若然看沈笑沉默不语,心中的绝望越来越盛,当年那种当自己得知家人被满门抄斩,却无可奈何的无力感如野火般迅速在心底蔓延,灼烧着她的心脏。 她一抿唇,转身就跑了出去。 沈笑苦笑一下,正想去追,却忽然又想起自己就算强制把她带回来也不是办法,她现在情绪激动,直把辛家看成了是当年闻家的倒影。怎么办呢? 对!凤箫。 沈笑眼睛一亮。这个时候若还有人能安抚许若然的情绪,无疑只有凤箫了。想到此节,他立刻想去找凤箫,刚迈出两步,却又忽然觉得不对。 当年害闻家被满门抄斩,凤箫虽然不是有心,但到底难辞其咎,万一许若然一时激动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怎么办? 他头痛欲裂。这个许若然和凤箫,两人间恩怨情仇这笔烂账,到底怎么算得清楚啊。 正在他两相踟蹰间,许若然却早已跑远了。 ===================== 我的人品真的到了被雷劈的地步了……昨儿打完字刚要往主站上挂,刷地一个闪电劈下来,接着在一片滚滚雷声中整个世界黑暗且安静了……幸好我存档了……orz 第五十四章 弹指三生 许若然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浑浑噩噩,踉踉跄跄,也不管王府下人和苏州城内路人像看疯子般看她的目光,只知道见人就问辛府在哪个方向,只知道朝着人们指给她的方向跑,拼命跑,恍然间仍是十年前那个在雨夜里奔去为从未见面的家人收尸的小姑娘。 当远远地看到已被贴了封条、有官差守卫的辛家大门,她仿佛看见的也是闻家当年血流成河的场景,她脑中一热,不顾一切地就冲了过去,撕扯着封条,用力拍打着门板。官差见猛然间有个女人冲过来,吓了一跳,连忙将她拉扯开来,喝道:“做什么?!这户人家身犯重罪,已被查封,你不能进去!”许若然拼命挣扎着,声嘶力竭地叫道:“放开我!放开我!他们是无辜的!”但以她的力气,又怎么可能敌得过训练有素的官兵?许若然情急之下对着官兵的手就狠狠咬了下去,那人“哎呦”一声吃痛,不由大怒,吼了一声便反手给了许若然一个耳光,接着顺势一推,将她狠狠推倒在地上。 许若然被掴了一掌,又狠狠跌倒,髻散发乱,狼狈不堪。猛然间到来的痛苦让她一下清醒了过来,不再吵闹,呆愣愣地望着辛府的大门。 大门上的朱漆依旧鲜艳,但她知道很快这里便将物是人非,曾经出入过这扇门的人也许她此生再也不会见到。 她想起那个拿着弓箭的小花木兰——独自来定园找凤箫“报仇”的小辛香。 想起在言若房内给她讲述辛府退婚真相的辛奕。 最后想起那个一身傲骨却壮志难酬的辛佑安—— 许若然可能自己都没发现,自从上次向辛佑安借瑶草一事开始,她心中便已经将辛佑安当作一个刚直的老长辈般看待。军人与江湖人,其实有一种共通的气质。他们都可以也都需要忍受孤独,都常为了与自己不相干的人挥剑,都不怕死但必须死得其所。 作为一个军人,死亡是他们生命的主旋律,尤其是一个将领,他惧怕的是死时没有边城号角与寒月悲茄作为送葬,没有战鼓隆隆与杀声震天作为赞歌。而是就像这样,死在皇帝的圣旨下,卑微地、不发出任何声响地就这么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湮灭在历史的尘封埋没之中——这是他们最大的痛苦。 两行清泪慢慢流下来。 辛府的大门仍然紧闭,被她扯得剥脱一半的封条在风中摇晃,恍若挽联。她抬头,浩宇无边,越发衬出人们自己的渺小——有些事情,无论你怎么竭尽全力,就是无法做到。 一只手从身后将她慢慢扶起。 许若然愣了一下,缓缓回头,有些诧异竟然在这种地方见到了这个人:“是你?” 来人轻纱覆面,点点头,抬头望了望辛府的大门,叹息道:“是我。” 来人竟然是言若。 许若然先前情绪不稳,但经方才的一番刺激和发泄,现在已经清醒了很多。她看了言若一眼,知道她也是辛家的好友,此刻她心中怕是也极不好受才是,因此微微叹息一声,不知说什么是好。 官差见又来了一个女人,心中暗叫倒霉,横声驱逐道:“去去去!再在这里捣乱,小心大爷把你们当辛家余党抓起来!” 许若然心中本就不舒服,听到“余党”两个字,更是踩到了自己的痛脚,居然冷笑道:“没错,我就是余党,你抓我便是。”若是换成从前的许若然,断然是不会做出这样情绪化的行为的。多年前因家遭巨变,出于自我保护,她将自己与周遭世界割离,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看天地众生,将自己的真实情感统统埋葬,故而能以更理性而超然的态度处世。如今她的屏障被凤箫攻陷了一个缺口,多年积蓄的情绪泄洪般倾泻而出,而她又不知该如何处理,因此时常做出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事情来。 官差愣了一下,不知道这女人说的是真是假,但谋反这类事向来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枉纵一个。万一这疯女人真是辛家人,以后查起来,他的麻烦岂不大了? 一念至此,他摩拳擦掌,真的就打算把许若然拘捕归案。 然而他还没动,却被言若冷冷拦住了:“别碰她,让刘知府来见我。” 官差被她狂妄的语气气得发笑:“你又是谁?妨碍公务,小心连你一起抓!” 许若然正要说话,周围忽然涌现了一大票官兵,将几人团团围住,接着鸣锣开道,两顶轿子被抬了进来。第一顶上下来一个身着官服的人,他满脸不悦,弹了弹身上的官袍:“本官听闻辛府门口有聚众闹事,此处乃朝廷重犯的故居,若是让市井小民随意进出,官府威严何在?” 这个人许若然不认识,但其实他曾经也去过定园——这便是当日也在酒宴上的张知州,张德清。 官差被吓了一大跳,着实没有想到这么件小事怎么就惊动了知州大人了,而且还来得这么快。赶紧撇清与自己的关系:“回大人,着实不关小人的事。方才这个疯婆子跑过来撒泼,要闯进辛府,是小人将她拦下来的。” 张知州瞪眼道:“此等刁民,则能容她横行于市?还不速速拘捕下狱。” 官差应了声,一跨步已经擒住许若然的双臂,许若然刚要挣扎,却听言若淡淡道:“张知州,可还认得民女?”说罢,她缓缓摘下面纱。张知州眯着眼睛看了片刻,笑了起来:“原来是言若姑娘,失礼失礼。” 他竟然是见过言若的,而且似乎对言若也颇为尊敬。他看了看言若,再看了看许若然:“这位可是你的朋友?” 言若点了点头:“既然知州大人在此,民女也就不啰嗦了,这位姑娘的确是我的朋友,还请知州大人高抬贵手。” 张知州笑道:“既是如此,便是一场误会,本官自然不会再与这位姑娘为难。”说罢一挥手,示意官差放人。 言若也不道谢,接着道:“还有一件事情,言若希望大人帮忙。” 张知州点头:“请说。” 言若道:“民女请大人立刻带我们去天牢,当面释放辛家老小。” 张知州大吃一惊,面上沉下来了:“荒谬!” 言若却不松口:“大人是放还是不放。” 张知州似乎面露怒色:“辛佑安有不臣之心,人人得而诛之,辛家老小也将在午时押赴刑场开斩,又岂是本官说放就能放得的?” 言若淡淡道:“你若做不了主,刘知府可做得了主?若是他还做不了主,南直隶的三省六部可做得了主?” 张知州面色不善:“言若姑娘,我念你与知府大人有旧,敬你三分,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言若冷冷睨了他一眼:“我便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待如何?” 张知州见言若如此狂妄,在下属面前完全不给自己面子,不由也恼怒起来,冷笑一声:“那就对不起了。”挥手冲身后官兵喝道,“把她们一起绑了!” 官兵齐声回应,就要上前动手,却见言若柳眉一竖,斥道:“谁敢上前?!” 说罢,手中竟然多了一面金牌。 张知州见到金牌,大惊失色,跪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底下人不明就里,但见长官都下跪了,自己没有站着的道理,于是也齐刷刷跪了下去。 许若然被这一转折惊得愣住,不可思议地看向言若,隐约间似乎已经瞧见某些真相正在浮出水面。 言若淡笑一下,望向方才抬来的第二顶轿子:“那位轿中坐的却不知是哪位大人,好大的架子,连皇上的御赐金牌都敢不跪。” 许若然这才想起,方才一共来了两顶轿子,第一顶轿子中的张知州下来同她们说话,第二顶轿子却始终没有动静,那上面坐的是谁?为什么不肯露面? 许若然不由多向那轿子看了两眼,轿子内的人依旧毫无动静。 许若然心中奇怪更甚,暗道:“难道那根本就是一个空轿?”正琢磨着,却听言若冷笑了起来:“天下第一聪明人,宁王爷既已经将我逼到如此情境,又何必故作神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呢?” 许若然大惊,脱口道:“你说什么?” 言若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是歉疚,好像是同情,这种眼神让许若然心中隐隐升起一层阴云,恍若山雨欲来。 她不敢置信地望向轿子,希望轿子中的是另外一个人,或者真的是一顶空轿子才好。 仿佛过了一千年那么久,轿中人轻轻地笑了一声。 但这轻轻一笑,却如一块巨石投入水中,生生砸破了她的幻想——那是凤箫! 轿中人缓缓掀帘,旁边轿夫连忙压轿。 款步走出轿中的,岂不正是凤箫! 许若然心中拔凉,忽然明白了什么,转头冲言若颤声道:“你是……许妃?!” 言若凄然一笑:“不止情深,许君一诺。言若便是当日的许君诺。” 许若然想起当日在宁王府,皇上与她说起自己与许妃的过往,那时的一字一句,此刻忽然回响在耳边,清晰准确。 “二十年前,朕在江南遇见了君诺。” “我们约好。三年,只要她与朕做三年夫妻,朕便放了她,还她自由。” “君诺至少给了朕十年,而你,却连一个希望都不肯给十七弟。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太残忍了吗?” 君诺,君诺,言若为诺,她怎么会忘记了,皇上早就说过,当年的许妃,叫许君诺。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言若,摇着头,倒退了两步:“你……是你……” 言若歉然地看着她:“是我对不住你。” 许若然知道她指的是天泉悬案连累闻家受累的事情,眼中浮现出过往的伤痛,最后却终究摇头叹息道:“我不怪你。” 言若却露出痛苦的神色来:“如今,我却要再对不起你一次了。” 许若然不明白:“你……你说什么?” 言若狠下心不看她,直视着凤箫,道:“辛将军的死,是你策划的,是也不是?” 许若然在得知言若就是许妃时已经隐约有了这个猜测,但她一直不愿意去相信,直到此刻言若说了出来,她仍旧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可能!” 凤箫却像没看见她似的,径自冲言若微笑道:“的确是本王。” 许若然脑中如有雷击,“轰隆”一声巨响,然后只剩嗡嗡的声音,她不敢相信地看向凤箫,凄然道:“你……怎么会是你……为什么……”她又看了看身旁的许妃,痛苦地说,“你要找她,还可以有许多别的办法,为什么一定要……” 言若硬起心肠不看许若然的表情,对凤箫冷冷道:“我本也以为这是你为了逼我现身而设下的局,但昨日我得知了辛佑安被判谋反的始末,我便意识到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冷笑两声:“你煞费苦心,布下层层圈套,若非辛佑安与我几乎无话不谈,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件事情联系到你身上去。” 许若然正为凤箫设局害死了辛佑安悲痛,此刻听言若这么一说,却不知她所指何事。 “如今犬戎犯边,皇上早有征西的心思,本来这个平西将军之位非辛佑安莫属,但辛佑安却在这个时候被秘密告发谋反,皇上自然生疑,不敢把兵权尽数交给他,因此派了你到姑苏查验此事,可对?” 凤箫一笑:“没错。” 许若然忍不住插话道:“但是凤箫已经查证过辛将军并无反心,还曾经当苏州众官员的面将皇上御赐的太极双璧送给辛将军作为谢礼,这件事情你应该也知道……” 言若终于看了她一眼,问她道:“辛将军谋反的证据是什么?就是那双璧!” 许若然大惊:“怎么会这样?” 言若苦笑道:“皇朝兵权,辛佑安手上不过七成,而这双玉,却是调动剩下大军的信物。这件事情本是机密,但我却是知道的。” 许若然恍然大悟:“所以当日皇上才会将玉给凤箫。” 说到底,仍旧是平衡之术。 言若点头道:“皇上以为凤箫和辛佑安都不知道这块玉的玄机,将玉给凤箫,本是为自己留的后着,谁知凤箫竟然将玉送给辛佑安,这让皇上怎能安心,自然要收回玉佩。” 许若然道:“要收回便去收回则是,为何又说辛大人谋反。” 这回回答她的是凤箫:“因为辛将军是交不出那块玉的。”他虽是回答许若然的问题,眼睛却是看着言若。 言若冷冷道:“只怕你当日给他的玉,本来就是假的吧?” 凤箫笑道:“贵妃娘娘这是哪里的话,小王诚心道谢,又如何会送出一块假玉。再者一切都是辛将军行为有不端之处,被官员检举在前,贵妃不要冤枉了小王才好。” 言若冷冷睨了一眼一旁的张德清,冲凤箫冷笑:“你倒真是个谦谦君子。我本还奇怪为何你们会一道而来,现在看来,其中机关是不言而喻了。宁王爷,你想说这是巧合吗?” 凤箫笑得仿佛很无奈:“的确是巧得很。” 这竟然是凤箫老早以前就布下的一局棋! 这一连番的变故,直让许若然如遭雷击,呆愣在原地。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凤箫竟然是这样的人,可是他这样做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一个可怕的事实如隐没在暗处的猛兽,偷偷龇出可怖的螯牙。 言若再一次用那种愧疚而痛惜的目光看了许若然一眼,道:“本来这些并不足以让我确定你要做什么,但我想起之前传得沸沸扬扬的皇上在寻找小帝姬许若然一事,再加上后来发现来找我的王妃竟然就是若然,我忽然明白了。”她冷声道:“你认为若然是我女儿,必然知道有关宝藏的线索,因此蛊惑于她,妄想从她身上得到那笔财富,是也不是?” 凤箫含笑不语,只是走近了两步,在离她们很近的时候,用只有她们能听到的声音说:“可惜,耗费了本王这么多精力,却是一步废棋。” 仍是这般轻柔的声音,却如阎王的判书,将许若然打下十八层地狱,凤箫的话语无限在耳边放大回响—— 是一步废棋…… 废棋…… 废棋! 不不……她不相信! 她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向凤箫,只期待他能说出一句反驳的话,希望他告诉自己这一切只是他开的一个玩笑。但凤箫满不在乎的神情让她的心一点一滴地变冷。 她忽然觉得迷糊起来,仿佛眼前一切都扭曲了、模糊了,而自己的整个灵魂都飘飘忽忽逸出了体外,恍惚间这场景似曾相识。在什么地方见过?是在噩梦里吗?——啊,对,是在宁王府,吴苌乞求凤箫不要将自己送人时,就是这样。 吴苌虽然只是侍妾,但他们十年夫妻,凤箫尚且可以不顾,自己又算什么? 她好像是寒冬腊月掉进了寒潭,每一丝毛孔都散发着凉意。但正因为这样,反而能够借着刺骨的寒意慢慢让自己更加清醒。 她又想起了他同自己打的那个赌:若她猜出他想要的是什么,他便放自己离去。 她以为自己已经猜中答案,但自己猜中的真的是答案吗? 一瞬间她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凤箫设计杀辛佑安,夺兵权,同时接近自己,想从自己这里得到有关宝藏的消息……他想做什么,如今也呼之欲出了。 她想哭,想笑,想大声叫喊。觉得伤心,觉得可笑,觉得悔恨,觉得不甘,却又好像什么也感觉不到。 她只能看着他,本该流出的泪瘀滞成鲜血,填堵在胸口,涌出眼睛的反而都成了酸楚的热浪。而这热浪出了眼,却又立刻失了温,变成茫茫漫漫的麻木与冰凉。 她看着他,慢慢道:“你要天工璇的第三块玉,你要的是宝藏,你要这锦绣河山,皇图天下。” 凤箫从方才出现后,这才第一次看向她的眼睛,他冷漠地道:“答对了。你可以走了。” 许若然愣愣看着他:清俊的轮廓,温雅的举止——这是她恨过爱过,忘记过刻骨过的男子。 他与她打赌,他给她三次机会,只要她猜得出他要什么,他就放她离去。她猜足了三次。没爱上他的时候、快爱上他的时候,爱上他的时候。每一次的猜测都明明确确地告诉她,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转身离去。可她竟还是一步一步陷入了漩涡的最深处。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她打定主意他的一切与她无关。而从她第一次猜测起,她便已被卷入这场必输的游戏。人,一旦有了牵挂——哪怕这牵挂便是期待无所牵挂的愿望——也终究不可能随心所欲了。他必是看准了这一点,以一个赌局做饵,邀她跨入自己的陷阱。 言若见许若这样,终究不忍心:“你如今难道就不想要那宝藏了么?” 凤箫淡笑:“不必了,前段日子,我已经找到了天工璇。” 言若和许若然同时吃了一惊:“你找到了天工璇?” 凤箫看着许若然,用有些讽刺地语气说:“说来可笑,你也见过他——便是我们将进姑苏那日,在城外茶馆拦住我们的老乞丐。”他惋惜道:“可惜,竟然早就疯了。我问他第三块玉在哪里,宝藏在哪里,他竟然只会嘿嘿傻笑,递给我手里的破石头。”接着他看向言若,“我渐渐发现,那个宝藏恐怕只是个传言,我何必花太多时间在一个虚妄之谈上,既然如此,再与你女儿浪费时间又有何益。” 许若然面色死白,言若恨恨道:“今日我们当众揭发了你的狼子野心,你竟然还指望能颠覆天下,江山易主么?!” 凤箫笑道:“从头到尾都是你自说自话,本王何尝承认过?”接着大声叹息道:“当年传言贵妃在皇宫时就已疯癫,莫非这么些年,病情虽然仍未好转?”接着他凑近许妃的耳朵,悄声道:“当年在皇宫,你就被逼疯过一次,今次,你还打算回去自投罗网么?” 许妃牙齿呀得死紧,半晌,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凄然道:“是,我疯了。十年前,人人都说我疯了——当然是疯了,一个看世人都疯了的人,怎么能不是疯了。他们说我完全不像自己。但只有我自己心知肚明,只有那一年,才是真真实实的自我,真真实实的许君诺。” 她冷下脸,沉声对凤箫道:“虽然是个疯子,可我这疯子今天便能在此处杀了你!”说罢一掌就向凤箫劈去。 许若然大惊,想都没想就要上去挡。言若被她吓了一跳,急忙收掌,大喝道:“你做什么?到现在还想护着这个负心人么?” 许若然早已面如金纸,勉强露出一个凄然笑,道:“他从来没用心于我,又何来负心一说。” 她转身,看向凤箫,一字一句说:“宁献王,事到如今,我也不愿再骗你。我不是帝姬,不是许妃的女儿。”她看着他的眼睛:“我是闻如是,闻家唯一的活口。” 凤箫似乎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大出意料,皱眉道:“你不是小帝姬?怎么可能……你明明……” 言若冷冷道:“她的确不是。”接着讽刺道,“你以为我不会让我的女儿姓凤,就会让她姓许么?” 她的目光渐渐渺远起来,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中,缓缓道:“我不让她姓凤,因为那是个太高不可攀的字;更不要她姓许,因为那是个太情意难胜的字——我要她姓柯,”她露出一抹沧桑的笑意,“一枕黄粱,南柯一梦的柯。” 柯……梦遥! 凤箫立刻想起一个名字。这个陪伴了许若然十年的女弟子,当年代替她入宫的女孩子,竟然真的是帝姬。 原来许君诺当年逃出皇宫后,听闻闻家满门因自己枉死,心中有愧,又得知闻家还有一个小女儿,便想方设法地找到许若然,想要补偿她。 谁知许若然只提出一个要求:“留下你的女儿,给我做女弟子。” 如今连许若然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但也许,那时的她只是无法再忍受那种蚀骨的孤独。 前尘种种,俱已成灰。 许若然看向凤箫,无数个片段从脑海中划过,最后终究如流星般陨落消失。她心中苦楚复杂,难以描摹得清楚,最终却只能淡淡一笑,道:“我害过你,你骗过我,我们就算两不相欠。今后,你我一刀两断,我们之间的恩怨情仇,一笔勾销。” 说罢,将腰间碧霞珠解下,拖于手上,递还过去:“还君明珠。” 还君明珠,与君相绝。 凤箫看着她递过来的碧霞珠,目光中又是一种难以读懂的神色一闪而过。接着,他轻蔑地笑了笑:“本王送出的东西,从来都不屑要回。你自行处置吧。” 许若然想了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了声“好”,一抬手,将那珠子尽力朝辛家的大门掷去,玉石崩撞,立时破裂,这块价值不菲的宝石顿时一钱不值。 许若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 前债已清,后缘无续。 从此天涯陌路,相忘江湖。 第五十四点五章 不是结局的结局 挠墙之作,情节无关,可以跳过。 二十三点四十五的时候,我掐着手上的大纲,终于认命了。趴在电脑前哭得像在洗键盘。 依稀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看见玩伴的脚踏自行车,非常羡慕,跟她说:“让我骑一下吧。”她拽拽地一甩头:“不。”炫耀似的又骑了一圈。我看了半天,说:“不给我骑,就让我帮你推吧。”这回她倒答应了。于是我推着车,想象自己其实是骑在车上的,竟然也觉出一种虚幻的幸福感来。后来路上碰到了老爸,我很心虚,怕他觉得我很没自尊,很卑微,但是他只是看了看就走开了,什么也没说。后来,我也有了一只脚踏车。我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也没有很在意,直到长大以后,妈妈告诉我,那是爸爸熬夜工作很久后跟boss说:“这次我不要工资,给我女儿一辆儿童自行车车吧。” 妈妈说当时爸爸告诉她:“这孩子渴望的眼神,真让人受不了。” 她跟我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对老爸还有点儿情绪,听完却差点就哭了。 同时也在想,有时候我好像真的还是那个推着车的孩子——明明知道很多事情并不必要,但仍旧不可理喻地执着。 其实自己也明白,多几个小时或者几天,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很幸运,就算是很龟很龟的速度,大家也一直都很理解。还有那么多帮助了我的朋友,特别是笛子,在一开始跟她讨论情节的时候,她以无与伦比地耐心帮我这只脑残纠结着复杂的情节和“知道不知道”问题,一遍又一遍看我废稿,帮着我一起想感觉。如果没有她,这个故事早就流产了。 只是在进入2月倒数十天计时的时候,我渐渐开始想起365天前自己也是这样熬了很多夜,醉得迷迷糊糊,拿咖啡当白开水喝,最后在编辑大人的网开一面的情况下,才在2月10日把文发在了主站上。之后的一年里,咱在大街上迷路似的到处乱窜,半夜里站在宿舍顶层看着远处吹冷风,想情节想得从挠墙到撞墙,从头疼到蛋疼。 有时候觉得写这故事简直像失恋,刻骨铭心阴魂不散,又死去活来不想放手。在觉得自己很失败的时候,在觉得完全写不下去的时候,我会提醒自己,这本来就是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不用想太多,只要对自己有个交代就好了。于是开始希望并坚信这纠缠了我这么久的东西会在365天后,一个对我而言同样特别的日子结束。 像个偏执的孩子。 一定是,必须是,多一分钟也不行,多一秒钟也不行。 因此在发现终于来不及了的时候,十天以来日均3个小时睡眠的疲倦和委屈一下子就像酒精似的冲上脑袋了。 真的是脑残。 其实这个故事本来就是在考虑执着与不执着的问题的,如今我自己却着了相,我几乎忘记了最开始写故事的心情。 曾经和一个朋友聊天,她感慨道:“是不是写原创的都容易寂寞?” 当时我说:“不寂寞,哪里会有故事呢?” 是呢。对我而言,故事于我最大的牵绊,是寂寞中的陪伴与宣泄,甚至不自量力地期待也能给其他寂寞中的人提供一点共鸣和温暖。 如果我单纯为了故事而故事,那么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我单纯为了完结时间而去赶故事,那么写出来的故事还是我心里的故事吗? 我渐渐想起在这一年里,与我相伴的并不仅仅是故事。 和小糖十二一起在costa喝咖啡看书,谈天说地; 和笛子唱我们一起填词的歌,听她吹笛; 听兔子说着大洋彼岸的生活,看她在紫英背景的桌面上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人生是不能存档的游戏; 和猪头草在街上各说各话还能笑得很开心; 千里迢迢奔赴镇江只为了在冰白的被我里睡上一个上午; 还有一直看文的各位和论坛上的朋友们。 其实有你们,我不寂寞啊。 纠结在一个日期数字的我,真的是脑残。 说句寒碜的,只要你们在,每个日子,都是特别的。 时间早就过了12点。虽然遗憾,但却不再纠结。 我看到床头笛子送的沙漏,兔子画的帅哥紫英,邮箱里工作组的朋友出乎意料送来的生日剧,觉得很满足很开心。 一位悲观的哥们说,世界上的故事都是悲剧,如果你看到的不是悲剧,那只是因为观看的时间不够长。 我觉得反过来说也可以,世界上的故事都是喜剧,如果你看到的不是,那也是因为看到的时间不够长。 因此第五十四章作为一个暂时的结局——悲剧。 ——但是绝不会是坚持到最后的悲剧。 第五十五章 两难之选 沈笑花了很长时间才去适应这件事情。若不是真相就摆在眼前,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凤箫竟然是这样的人,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么个模样。宋子君听了后目瞪口呆,连说了四次:“怕是有什么误会吧?”,最后竟然还抓着剑要冲进定园要找宁王当面“问个清楚”。沈笑好说歹说,最后只得搬出“许若然刚刚遭此大变,极需有人陪伴”的借口才让她安静了下来。 宋子君歪起脑袋想了想:“你说得也没错,但是你看许姑娘,最近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沈笑叹了口气:“岂止是‘有些’,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宋子君颇为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当年我误会你的时候,难过得不得了。这次许大夫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感觉没什么反应呢?” 沈笑点头道:“正是如此。”他摸了摸鼻子,嘀咕着:“本来我都准备找回一个不说不动的木头人来了。” 那日沈笑得知事情真相后,立刻急着要去寻许若然,谁知他还没出发,许若然倒是自己找上门来了。此后在沈府暂住,衣食起居,一如往常,和当年沈笑认识她的时候一般无二。沈笑摸不准她的心思,不知道她是伤心过度反而没有了反应,还是真的已经不再难过了,想跟她谈谈,每每话到嘴边,却又无从说起。 宋子君抱怨道:“所以我说,还是去找王爷问个清楚快些。” 沈笑苦笑不语。他倒也不是没有想过去找凤箫,只是言若叮嘱过他暂时按兵不动,等她处理完辛家的事情后再来与他们从长计议。当时言若解释说:“你们虽然都是聪明的孩子,归根结底到底还是君子,而凤箫却是不折不扣的小人。君子之于小人,小心防备着也就是了,若是没有周全计划就主动去找他们的麻烦,怕是反而会败北而归。”沈笑明白她的意思,虽然这句话他不全然赞同,但目前情况不明,打草惊蛇的确也不是良策,不如静观其变。 他却不知,自己沉得住气,他身边的娘子却已经沉不住气了。 **** 夜,定园。 一道黑影倏然蹿过,两个巡夜的家人被吓了一跳,但还没看清就已不见了踪迹,他们只得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路过的猫儿,巡到别处去了。 这黑影似乎颇为谨慎,对定园好像也不甚陌生,三摸两找,找到了他的目的地——却是凤箫的卧房。 他先小心地张望了一下,然后轻手轻脚地用一把匕首从门缝将门闩一点点拨开,溜了进去。 门内凤箫早已就寝,全然不知一把森寒的匕首已经架上了他的颈项,执利器的手只消微一用力,凤箫就将命在顷刻。 那人看了凤箫半晌,终于下定决心,用力一翻腕—— 迅速点中了凤箫的几处大穴,又将匕首架回了凤箫的脖颈上。 凤箫吃痛,醒了过来。 若是某天半夜你一睁眼,突然发现自己的床前多了一个陌生人,点了自己的穴,又用匕首贴着自己的脖子,你会是什么反应? 无论你的答案是什么,恐怕都不会有一个“笑”字。 凤箫却笑了,而且竟然笑得温和而亲切:“姑娘夜半造访,有何贵干?” 来人微微吃了一惊,不由脱口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 她这一说话,凤箫的笑容仿佛更明显了一些:“原来是沈少夫人。”接着笑容蓦地一敛:“沈少夫人若是有事,理当白日前来,容本王在客厅相待,如此这般,又算如何?” 原来此时房内虽是一片黑暗,凤箫却闻到了一股女子身上特有的气味,不由出言一试,果然猜中。他与宋子君虽只见过寥寥数面,但她一发声,凤箫却立刻认了出来。 宋子君先被揭破身份,又被忽然发难,凤箫虽未疾言厉色,但她竟然被凤箫的气势唬住了,有那么一瞬间,她居然忘记这个人已被自己点了穴、制住了要害,反而有些慌乱了起来。 她连忙稳了稳,一边心说这宁献王果然不简单,一边歉然道:“宁王爷,对不住了。只是有件事情我一定要问个清楚,若是误会,在下立刻给王爷赔礼谢罪。” 凤箫听她这么一说,已然知道她要问什么,缓缓开口:“若不是误会,你又当怎样?” 宋子君被他问得心下一沉——她原本认为此事极大可能是内有曲折,然而凤箫此刻这一问却已然将她心中的希望浇灭大半。 她手上的匕首不由握紧了几分:“我知道你和许大夫有个赌约,你……你……你那最后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问题问出后,她不由也有几分紧张起来。凤箫沉默了良久,才缓缓道:“你不是应该已经知道了么?”他顿了顿,干脆详细清楚地说道:“我本以为她是许妃之女,理当有宝藏的线索,只是兹事体大,许若然又是心防甚重之人,不用非常手段,恐怕难以达成目的。”他又叹了口气:“只可惜天工璇早就疯了,宝藏之事也不过子虚乌有,本王竟枉信了世人姑妄之言,实在是千虑一失。”语意间竟颇有几分惋惜的意思。 宋子君平生未尝真正起过想伤害什么人的念头,方才听到这一番话,竟然气得连手都颤抖起来,手腕不由自主地一紧,匕首划过,刀尖陷入凤箫脖颈的皮肤,几缕血流蜿蜒下来。 凤箫却似全然没有感觉到似的,淡淡道:“如何?沈少夫人对这答案可还满意?” 宋子君气急,勉力克制着才能阻止自己一刀刺下去,她低喝道:“我们真是看错了你!你这种小人,人人得而诛之!” 凤箫听了这番怒骂,却不气不恼,反而淡笑道:“早听说沈少夫人虽为女子,却极有古君子风范。却不知天下事误于奸佞者,十有三四,误于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则十有六七。” 宋子君有个怪脾气——若是有人当着她的面指责别人,她多半会对说话者丧失好感,但若有人当面说她的不是,她却反而会洗耳恭听。故而凤箫此刻这么说,她虽在气恼中,却不由喝问:“我又误了什么事了?” 凤箫打量了她一下,淡淡道:“你要杀本王,无非是因本王欺骗了许若然,可是如此?” 宋子君气愤难平,咬牙道:“没错。难道你不该杀?” 凤箫慢慢道:“你只看到本王欺瞒许若然,却可知本王如此做又是为了什么吗?” 宋子君脱口答道:“你自己刚刚承认的,自然是为了宝藏。”接着又想起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惊道:“为了宝藏……为了谋反!你不仅是小人,更是狼子野心的佞臣贼子!” 凤箫听了此话竟然笑出声来:“没错,本王是狼子野心,本王是佞臣贼子。但是……”他忽然厉声而坚定地道:“本王也会是一代圣主,功在千秋。” 宋子君听了此番言论,不由心中火起:“荒谬!得国不正,必然是遗臭万年,你居然还妄想流芳千古?!” 凤箫看出她的不赞同与不满,却也不急躁,悠悠道:“沈少夫人,你刚刚问了我一个问题,如今本王也想问你几个问题,你若能回答,本王任你处置,生死无怨。” 宋子君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此刻自己刀下的是一个心机深沉、卑劣薄情的小人,她知道自己与他多说无益,只要自己稍一用力,就能了结他的性命。 她又看了一眼凤箫,匕首在暗夜中渗出寒光—— 是杀,还是不杀? ***** 沈府的七少夫人不见了。 沈府的上上下下没太当回事——反正这位少夫人隔三差五的便会消失一下,然后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七少亲自出马缉捕归案。只是这次七少的表现很奇怪,仿佛根本没有去追踪的打算似的。难道是少爷和少夫人吵架了? 沈府的人不担心,沈笑似乎是不担心,最不该担心的人居然担起心来了。 向沈笑问起这事儿的竟然是许若然。沈笑显然没想到她会在意起宋子君的去向,却还是笑着答道:“估计又是跑到哪里玩去了。不碍事,过不了几天怕是就要回来了。” 许若然盯着他看了半晌,才低低叹道:“我的确被当了一次傻子,却也是因为骗了我的人太聪明。你莫非以为我真傻了么——你那君子娘子向来义气得很,如今我这个怨妇在这里,她又怎么可能只身出门游玩?” 沈笑愣了一下。一则他想和许若然谈谈凤箫已经很久了,没想到最后还是许若然自己提出了这个话题;二则此次宋子君的失踪的确蹊跷,但他极力试图隐瞒,谁知竟还是被许若然看出了端倪。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倒还是宁可你不说话的好。” 许若然真的闭上了嘴巴。 沈笑从怀中掏出了张字条,递到许若然手中:“子君离开那日留下的。” 许若然接过一看,却只有简单的一句“我去问明真相。”她微微皱起了眉头——真相?什么真相?她找谁去问明真相?心念一转,她忽然明白过来,不由惊讶失声:“难道她……” 沈笑点头,叹了口气:“恐怕在定园。” 许若然眸中目光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笑观察她半晌,方小心翼翼地开口:“若然……你……还在意吗?” 许若然愣了一下,然后竟然慢慢地绽开一朵笑容:“自然是在意的。”沈笑没想到她会承认,不由呆了一下,却已听她接着道:“虽然在意,却懒得伤心,因此忘记了。” 很“许若然”的回答——懒,忘。但比之从前的许若然,却又多了什么、少了什么。 沈笑愣愣地看着她,有一段时间觉得自己其实并不认识“许若然”这个人。 他傻了片刻,方摇头自嘲道:“我觉得我也该学习你,别那么勤快地去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许若然却不理会他,凝眉望着手上的纸条,慢慢道:“不是我们去找他,就是他来找我们。” 沈笑叹了口气:“可惜言若前辈最近好像被棘手的人缠住了,不然还可以请她来与我们共同商议一下。” 许若然正待答话,却听外面丫鬟叩门道:“七少爷,外面刚刚有人送来一封信,说是京城来的那个王爷让转交给您的。” 沈笑神色一动,许若然的眉梢也轻微地挑了一下,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沈笑扬声道:“拿进来。” 丫鬟进门送上信便退下了。沈笑二话不说拆开信,首先掉出来的是一绺青丝。沈笑看到这绺头发,脸色倏然变得很难看。他连忙抽出信一目十行地扫过去,面色越来越糟糕。 许若然心中也做了最坏的准备,问沈笑:“怎么样?” 沈笑放下信时面色已有些青白,犹豫了片刻,还是将信笺递给许若然。许若然慢慢地将信看完,平静地说:“是他的字。” 沈笑似乎很泄气,难得地不愿意说话:“恩。” 许若然又道:“你家娘子真的在他手上。” 沈笑又是一个:“恩。” 许若然接着道:“他说以三日为期,若是三日后我们还是不答应他的条件就杀了宋子君。” 沈笑的心情似乎到了出生以来恶劣的极点,他恨恨地第三次蹦出一个“恩”。 许若然仍旧淡淡:“他要你将我送去,去换下宋子君。” 沈笑终于苦笑了出来:“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要他出卖朋友,绝对做不到。 许若然点头承认:“这的确是不可能的事情。” 沈笑又苦笑了一下。 却听许若然很慢、很慢地说:“因为我不会让你‘送’去,我本来就要去找他。” 沈笑大大地愣住了:“你说什么?” 许若然难得地回答了一次这种废话的问题:“我知道他早晚还得找上我,就算这次不去,下次他还会出别的招数,找其他的方法来威胁我。与其如此,不如少浪费些大家的功夫。” 沈笑想了想,还是阻止道:“不行。这个宁献王诡计多端,他本已驱逐了你,此刻出尔反尔又要让你回去,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万一又中了他的陷阱怎么办?” 许若然薄笑一下,道:“我知道他为什么要找我。”她顿了顿,慢慢地说出了一句让沈笑这辈子呆住最久的话:“因为我已经见到了天工璇,拿到了他的宝藏。” 第五十六章 是非真假 两个人相见,能有多少种不同的可能? ——久别的亲人把臂言欢,述说相见的喜悦。 重逢的恋人四目交接,倾吐离别的相思。 又或者,是积怨已久的仇人,锋芒相对,在沉默中交兵杀阀。 而这两个人又算什么?亲人,恋人还是仇人?都是,或者都不是? 许若然再一次见到凤箫时,她眼神黯淡了一下,接着淡淡移开了。如果有可能,她这辈子是真的不想再与这人有任何瓜葛,奈何三生石上仿佛早刻定了他们的前债后冤,半点容不得逃脱欠赖。 许若然心中黯然,说出口的语声却仍旧清淡:“王爷要与沈家做买卖,如今沈家的货物已经送到,不知王爷的款金可有准备好?” 听了许若然的话,凤箫眼中如烛火般闪烁了一下,他似乎沉默了片刻,开口却是笑道:“闻家小姐玩笑了,本王一向守信,既然已作承诺,又怎会食言?” 沈笑“很不凑巧”地在凤箫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接着拱手“歉然”道:“小民偶感风寒,失仪,失仪了。” 凤箫不以为意,笑意不减:“想必是尊夫人不在,家中下人照料不周的缘故。” 沈笑故意叹息道:“实在是惭愧,内子生性好动,平日就喜欢跑去一些奇怪的地方。什么狼窝贼舍,不胜枚举。这次更是大胆,竟然叨扰到王爷您了,还请王爷海涵,小民带她回家后,必然好好管教,以正门风。” 沈笑心中对凤箫已是恨得牙痒痒,巴不得把他从座椅上拉下来狠狠臭揍一顿才是,可惜目前自己又奈何不了人家,逞逞口舌之快也是好的。 凤箫仍旧和声道:“沈少夫人暂居舍下,本王自然是欢迎之至。本王这就让沈少夫人过来,同七少回沈府。” 沈笑和许若然惊愕地对视一眼——就这样就放了宋子君?其中必然有诈! 两人正猜不透凤箫玩的什么把戏,宋子君却已经到了。沈笑一见,急忙三两步上前,拉起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除了在头上发现一处断发外并无损伤。他这才放下心来,长出一口气,连笑带骂地道:“你啊你,吓死我了。” 宋子君似乎也很高兴:“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可是她的视线往沈笑身后一扫,落在了许若然的身上,脸色蓦然变得有些奇怪:“你真的把许大夫送来了?” 沈笑正要答话,却听许若然道:“不关沈笑的事,就算没有你们,我与王爷也是有话要说的。” 许若然此话的本意原是不让宋子君感到愧疚,以免她觉得自己是为了救她而来见凤箫。谁知宋子君听了许若然的话后脸色却又是一变。 她的笑容勉强起来,看着沈笑,道:“若是她自己不要来,你是一定不会送她来的,是不是?” 沈笑不知她为何忽然有此一问,却还是老实答道:“自然。” 宋子君的面色忽然变得苍白起来,她慢慢挣脱沈笑的手,往后退去,直退到了比凤箫身后。沈笑大惑不解:“子君,你……怎么了?” 宋子君咬唇看地,半晌才低低道:“你走吧,我不会跟你回去了。” 此话一出,沈笑许若然都是大吃一惊,沈笑立刻大声问:“子君,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子君将下唇咬得快流出血来,才终于大声冲他道:“你走吧,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见你了。” 沈笑大惊,情急间咒了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就要去捉宋子君,却被凤箫拦住了。凤箫看着沈笑,淡淡道:“七少,要从我这里把尊夫人‘毫发无伤’的带出去,你确定你有把握吗?” 沈笑呆了一下,回过神来狠狠地瞪住凤箫——如果眼神也可以化为刀枪,恐怕凤箫早就体无完肤了。 许若然刚刚也是大吃一惊,但毕竟能够很快地冷静下来,此刻她压抑住心中的愤怒,冲凤箫道:“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谎话?” 凤箫笑道:“是不是谎话,沈少夫人自然会分辨。只是说了两句该说的话而已。”他不经意地回头,瞥了宋子君一眼—— 那晚,宋子君的匕首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说他是奸佞小人,乱臣贼子。 刀光在暗夜里也射出刺骨的寒芒,随时可能要了他的性命,凤箫却悠悠道:“沈少夫人,你刚刚问了我一个问题,如今本王也想问你几个问题,你若能回答,本王任你处置,生死无怨。” 宋子君想他此刻受制于自己,倒也不能玩什么花样,便哼了一声,同意道:“你问便是。” 凤箫叹了口气,看着宋子君的眼睛,说:“沈少夫人,我知道在你心中,忠孝仁义之类,恐怕早已根深蒂固。本王今日就单提一个忠字——你说本王是乱臣贼子,因为本王不尊当今圣上,可对?” 宋子君嗤之以鼻:“明知故问。” 凤箫继续问:“若本王不尊当今皇上,却尊百姓,又是忠还是不忠?” 宋子君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不由愣了,想了半天才道:“不尊圣上,如何尊百姓?” 凤箫问:“我只问,在沈少夫人看来,皇上和百姓,孰轻孰重?” 宋子君想了很久道:“民重吧。” 凤箫点了点头:“既然沈少夫人也认为是民重,后面的事情也就容易明白了。当今圣上谨慎有余,却终究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因此用人不能做到不疑。君臣相互制衡本是常事,他却不能容忍被大臣占了上风,辛佑安的例子就是最好的证明。他的性子,做为守成之君绰绰有余,要开疆扩土创立盛世却万万不能。江山在他手上,安定不过数十载,若交由本王,本王却有把握换他两百年海晏河清。沈少夫人,”凤箫一字一字道:“百姓两百年安居乐业,与一个帝王相比,孰为重,孰为轻?” 宋子君被他的一番话说得瞠目结舌。 一方面从来在她的观念里,谋逆便是最无可饶恕的罪行;一方面凤箫的话却又似乎句句在理,每一句她都无法辩驳。 到底是是,还是非?她一时迷糊了。 宋子君结结巴巴道:“你说的不对的……礼义孝悌……本来就……” 凤箫笑了:“沈少夫人,我问你,偷了金银的人罪该问斩,偷了江山的人呢?” 这回宋子君想也不想道:“自然是十恶不赦,罪迁九族。” 凤箫摇头:“不,沈少夫人。窃国者为诸侯。” 宋子君本能地反驳:“荒谬!” 凤箫叹道:“沈少夫人,你先前说本王得国不正,但纵观历史,所谓得国最正者,也无非两个而已。包括本朝开国之初,所谓诛昏君,顺天意,你以为又是如何呢?” 这一番言论说得太过离经叛道,宋子君简直如被当头狠狠打了一棒子,一下懵了,却似乎又迷迷糊糊看到了什么。 她努力不让自己被凤箫说服,挣扎道:“即便如此,你对许大夫也实在不该……” 凤箫听到许大夫这三个字,却仿佛一下子变得黯然起来:“沈少夫人为人正直,对朋友一片赤诚。只可惜……” 宋子君道:“只可惜什么?” 凤箫叹息道:“只可惜她钟情的不是我,而是——你的夫君沈笑,沈七少。” 宋子君大惊失色,匕首“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你说什么?!” 凤箫苦笑摇头道:“你道本王真是如此铁石心肠么?本王之于她,最初的确只是因为宝藏,但天长日久,便只是假戏,也由不得不真做起来。本王其实……”月光已经洒进屋子,宋子君能看到凤箫脸上的黯淡:“她从未对我用心,连送她的信物玉箫她也要折断,当日我阻止过她一次,之后却再未见她拿出过那只玉箫,想必是早已丢弃了吧。” 宋子君面色苍白,却尤自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沈笑如果知道……不可能让……” 凤箫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你以为他不知道么?” 宋子君的嘴唇都颤抖了起来:“你说什么?” 凤箫状似无限惋惜地摇头道:“你难道没看出来么?他们相识早有十年,七少为了许若然易容混进王府,千里迢迢,艰难险阻。能如此生死患难,怎可能是单纯的朋友关系?” 宋子君的脑海一下子混乱了起来。她想到成亲前自己的自卑,想到当时对许若然的种种怀疑,想到沈笑与许若然的态度,一时竟然觉得天旋地转,目眩头晕。 她颤抖着、咬着牙冲凤箫大声反驳道:“你胡说!我不相信!” 凤箫仿佛很无奈地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冲宋子君道:“要么这样,我们来测试一下……” 屋内,沈笑、许若然静静听着宋子君声音机械的解释,两人面色已经如死人般难看了。 沈笑咬牙切齿道:“所以,你们就相约要和我订一个交易。用若然换子君,看我是换还是不换,是不是?” 宋子君凄然一笑道:“你果然是不肯换的。” 沈笑怒极反笑,指着凤箫冲宋子君吼道:“你就真的相信了他?!” 宋子君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低低道:“我早就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 沈笑气得要发疯,许若然也好不到哪去。她虽然尽力克制着没有大吼大叫,但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摇摇欲坠了—— 她实在想不到,凤箫居然连这样的事情都做得出!他不仅连子君这么单纯的人都利用,更是……更是污蔑了自己和沈笑……他污蔑她!这个想法如刀尖一样,凌迟着她的心脏。 她看着凤箫,竟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最后所有的怨恨、委屈、凄凉,化成了一句无奈而辛酸的问句——正是她与他初结为夫妻时她常问的那句:“宁献王凤箫,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第五十七章 天工宝藏 凤箫淡淡笑了,看着许若然道:“若然……或者该叫你如是?” 许若然冷笑道:“如是若然,恐怕都不是你想问的,你想问的是天工璇吧?” 凤箫看着她,慢慢道:“若然,你是个聪明的女子。我知道你怨我、恨我,但个人怨恨,比起家国天下,又算得了什么呢?两百年家国无虞,千千万万人的幸福,不够你放下个人的仇恨吗?再者,只要你愿意将宝藏交给我,助我成事,待我皇权在握,你就是我的皇后,我与你共享天下,如何?” 许若然深深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两百年江山无虞,那,两百年后呢?” 凤箫没想到她如此一问,愣了一下。却见许若然的眼中透出悲悯来:“王爷,你想止干戈,定四海。但你现在本身就是在操起干戈,后世不知更有多少人效仿你而使得百姓离乱,家国不宁……王爷,也许你是对的,也许你是错的。你有天下第一的智慧,可以洞穿百年。可人世……何止百年!” 所谓智者,不过是比别人看得更远而已。而时间的亘古绵荒上,谁又有资格妄言对错? 许若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王爷,你要天工璇的宝藏是么?好,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宋子君和沈笑听到她这话,不由暗自倒抽一口凉气,凤箫的眼睛也牢牢地锁住了许若然。 许若然淡淡一笑,道:“那天,从辛家门口回来,得知了那个赌局的真相,我万念俱灰,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他曾经与她订立一个赌约:他给她三次机会,如若她猜中他要的是什么,他便放了她。她本以为答案是一个值得她为之禁锢终生的美好囚笼,谁知那却是一个噩梦。她赢了赌局,却输了自己。 她本就是因为怕受伤而将自己用坚硬的外壳包裹起来,如今好不容易、千辛万苦才将鼓足勇气让自己柔软的触角伸出去触碰这个世界,却又被伤的体无完肤。 人在受伤时感到一种痛,这种痛苦又让人把怀疑的矛头指向自己——怀疑自己、否定自己,这是比单纯受伤的痛更痛的痛。 那日,许若然茫然地走在大街上,就开始思考之前便出现的一个个动摇自己的命题。 她追求逍遥,追求无所待,然而她却又深刻地意识到人无法摆脱自己的七情六欲。她跪在言若的面前时怀疑起自己原先的信仰,打破自己原先的信仰时现实却又告诉她身处红尘无非是痛苦。 她糊涂了,迷惘了,甚至感觉一切都是虚无了……谁来告诉她,究竟此身是虚空,还是这个世界是虚空? 懵懵懂懂间,她竟然来到了闻家的余址。曾经的繁华与如今的颓败,让她内心的境遇仿佛一下找到了寄托。她蹲下,抱住双膝,像个婴儿那样狠狠大哭了起来,哭到简直把自己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哭光了才勉强停了下来。 她茫然抬头,却发现方才自己太过忘情,竟然没发现自己面前蹲着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乞丐。 老人笑呵呵地望着她,仿佛感到很有趣。 许若然此刻头昏脑胀,连觉得尴尬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透过朦胧的泪眼,隐约觉得这老人有些眼熟。 她揉了揉眼睛,站起来就要离开,那老人却冷不丁地跳过来,递过手里的一块石头,笑呵呵道:“我有美玉!我有美玉!” 这句“我有美玉”像一根导火索一样,一下子唤醒了许若然的记忆——这个老乞丐不正是当日她与凤箫要入姑苏城时拦住他们的那个么? 他……他是天工璇! 许若然大吃一惊,停住脚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老人却仿佛不知道自己正在被别人盯着看似的,傻呵呵的笑着,嘴角的口水挂了老长,看起来邋遢极了。 他呵呵笑着将玉递过来:“我有美玉!你要不要?” 许若然愣愣地就要伸手去接,那老乞丐却倏地一下将石头抱回怀里:“不行不行,你当这是白送给你的吗?拿东西来换!” 许若然苦笑一下,淡淡而又有些凄凉地道:“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 老人认真地看了她半晌,道:“你有的,你有的,这样东西你有的。只要你肯拿来换,我便把美玉给你,把宝藏给你。” 许若然有些愕然:“宝藏?” 老人无比严肃地点了点头:“宝藏。” 若是一天前,许若然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交换这个宝藏,可是如今…… 她漫不经心地问:“那你要我用什么来换?” 老人伸出了一根手指,认真地比着,然后慢慢道:“用——你的一根头发。” 许若然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老人笑嘻嘻道:“用你的一根头发,换我的美玉,换天下的财富。你要不要换?” 许若然忽然觉得自己真是个疯子——她若不是疯子,怎么会和一个老疯子认真? 于是她转头就要走,谁知刚迈一步,就被天工璇拉住了衣袖,吵嚷着:“换不换?换不换?换不换?” 许若然本来就心烦意乱,不愿与他多纠缠,宁愿随意给他几根头发打发了他了事。想到这里,伸手就触上了自己的发梢—— 正在这时,这老乞丐忽然唱了起来:“天下从来轻两臂,世间何苦重连城。” 许若然浑身一阵,仿佛醍醐灌顶,被一盆凉水浇了个通透。她傻愣愣地呆在原地。 天下从来轻两臂,世间何苦重连城。 当初在言若在天一阁,也曾念过这两句诗。 这两句诗,说的是两个故事。其一,是某诸侯王为了失地的事情而忧心,他的大臣便问他:“假如有一本天书,拿着就可以得到整个天下,但却要失去一只手臂,您要还是不要?”这个诸侯王说:“当然不要。”这位大臣就道:“您现在争夺的事儿,比得到整个天下要小得多;而您为此忧愁伤身,比失去手臂重得多。这其中的轻重缓急不是一目了然吗!” 其二则比较广为人知。连城,指的便是连城璧玉——和氏璧。当日和氏璧的主人为了让世人知道这时块价值连城的美玉,先后被砍断了两只脚,最后抱着无人能识的美玉在山下哭到泣血。 既然天下都比不上两条手臂重要,世间又何苦去在意一块美玉呢? 既然天下比不上那位诸侯王的两条手臂,难道就比得上我的一根头发吗? 许若然心中忽然通透起来,仿佛闷热的夏天开了一扇窗,南方贯彻,屋内的闷热一扫而光,酣畅怡然。 天工璇还在大笑,许若然也纵声大笑起来。这一老一少两人如疯子般,在空旷的废墟上歇斯底里的、疯狂地笑着。 不知过了多久,许若然才渐渐停了下来,此刻她心情愉悦轻松,仿佛多日来的块垒已全部清除干净。她冲天工璇一字一字道:“老人家,你这玉,我不换了。” 天工璇看着她嬉笑:“噫~人们都说我是疯子,我看你才是疯子,你才是疯子啊。这块玉能换得整个天下,能造福全天下的人啊。” 许若然微微笑道:“天下于我何加?天下人于我又何干?” 天工璇歪头看了她半晌,忽然又笑了起来:“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边说边大笑地离开了。许若然看着他的背景渐渐远去,快隐没在远处的时候,远远依旧传来他宏亮的声音道:“何谓美玉?石之美者为玉,如今我已见天下无石不美,何处不是美玉?” …… 许若然说到这里,满屋子的人都已经听得呆住了。谁都没想到,那个“包罗万象”的宝藏竟然是这样的。 凤箫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许若然:“后来他就这样走了?” 许若然点头:“后来他就这样走了。”她叹息道:“用一根头发去造福天下人——不为也。用一根头发去得到天下最大的财富——不为也。这就是天工璇的宝藏。” ==== 前文洋洋洒洒十多万字,其实我觉得我到这里才图穷匕见了==。。。 第五十八章 玉箫落灯花 凤箫沉默了很久,最后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向许若然,低低问了句很奇怪的话:“你……还会痛苦吗?” 许若然愕然看着他,连沈笑和宋子君都不明就里的望向他,不知道他究竟在说什么。 凤箫看着他们,却忽然转移了话题,笑道:“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沈笑惊讶道:“你明白了。” 凤箫点头,指着许若然道:“我明白了,你疯了。” 许若然讶然:“我疯了?” 凤箫冷哼一声:“你若不是疯了,又怎会和天工璇那个疯子说出这许多疯话来。” 许若然听他如此说,心中不由悲愤,却又隐约觉察出一丝不对来——但究竟…… 未及她细细推敲,凤箫却忽然轻叱一声:“动手!” 许若然与沈笑吓了一跳,沈笑本能地想运起轻功,但稍一提起,竟然气冲筋脉,径直晕倒了过去,许若然的武功只能保证她的体制优于一般人,在江湖人物面前有等于无。她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已被一把剑指住了胸口。 立在她面前持剑的——是宋子君! 许若然看了眼凤箫,又看了眼宋子君,自嘲道:“真是善泳者死于溺。我竟然没察觉你的屋内燃了满庭香。”满庭香名为香,实则无色无味,散布在空气中,若非事先服用解药,便会在不知不觉间酥筋软骨,有内功者若是妄动内力,更会筋脉逆冲,造成沈笑这样的晕倒。 凤箫淡淡道:“善泳者死于溺,岂非不也是死得其所?” 许若然冷笑道:“既然宝藏一事不过是个虚幻,我这步废棋也到了该出局的时刻了。” 凤箫不答她,只冲宋子君道:“要不要动手随你决定。此刻沈笑已不省人事,无论你做或者不做,他都不会知道。”他走近宋子君,低柔的声音充满了蛊惑:“要不要让这个人消失,就要看你的选择了。” 宋子君的内心似乎也在挣扎矛盾,她看了看许若然,又看了看晕倒在地上的沈笑,眼中忽而痛苦,忽而自责,忽而愧疚,忽而冷酷。目光变幻数次,她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对许若然道:“你别怪我,要怪就怪你为什么要喜欢沈笑。”接着,她一咬牙,长剑一送—— 银光一闪,长剑破空,剑尖划破衣衫,精准地点中了心脏,却没有刺下去。 凤箫看着点中自己胸口的剑,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宋子君。 宋子君咬牙道:“宁献王,你的确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你算得不错,看得更不错,我的确一直是个自卑的可怜虫。可是,你算漏了一点……”宋子君的眼睛激射出坚定的光芒,大声道,“我信任沈笑,我相信他不会骗我!哪怕我知道我配不上他,但我相信他!” 刚刚还“晕倒”在地上的沈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身站在了她的身后,一只手坚定地拍上了宋子君的肩膀。拍的很重,这里面蕴含的是感动,是同等的信任。 他看着凤箫,凉凉道:“你以为子君真的相信了你的那些无稽之谈吗?方才她刚进屋,我握住她手的时候,她就在手心里偷偷交给了我一样东西——那是满庭香的解药。” 凤箫呆了片刻,心里忽然涌上一股疲惫和凄凉。他眯起眼睛,目光挨个掠过屋内的三个人,忽然想到了吴苌死时问自己的一句话。 她问:“王爷,人真的能算过天吗?” 他笑了起来。 算不过,真的算不过啊! 不过……至少他最重要的计划还没有被毁,哪怕他死了,只要这个计划能完成,他也绝不遗憾了。 因此他淡淡一笑,道:“本王愿赌服输。要杀要寡,悉听尊便。”淡然中竟有着化不开的落索。 宋子君手上持剑,只消再送前一寸便能取了凤箫性命。但在这个关头,宋子君竟然下不了手。她转头看向了沈笑,然后和沈笑一起看向了许若然。 许若然知道,他们都在等她的一句话:杀,还是留。 许若然转眼看向凤箫,这个清俊的男子曾独立在竹林的光影阑珊,曾走笔在熟宣的冷金点点,曾举觞于流杯亭的晚照疏风。朝朝暮暮,岁岁年年。即便如今已经知道一切不过是个骗局,她却又怎能将这些记忆一笔抹杀? 杀,还是留! 她看了眼沈笑和宋子君——这一次他们大难不死,但若还有下一次,下下次呢?她能因为自己已经逝去的情感而拖累她的好朋友吗?更何况这个男人心机太深,此时不杀,今后山河离乱,又有多少人会丧失无辜的性命? 轻天下于一发,说起容易,真正能做到的,究竟有几人。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慢慢走过去,轻轻拨开了宋子君手上的剑,转而从袖中取出一只洞箫——正是当年凤箫与许若然竹林相见,凤箫送她的那只玉箫。普通洞箫的箫身很长,这一管却不知是材质还是做工的缘故,居然其短如笛,却能吹出与箫声一样悠扬的曲调。 许若然将箫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轻轻抚摩片刻,随后先将唇在吹口处轻轻印了一下,指甲在洞箫管口一敲,些许微不可见的粉末便落入了洞箫的箫管内。 她将洞箫递过去,柔声道:“我仍想听你吹一次洞箫。” 凤箫似乎没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取自己的性命,更没想到这管洞箫她竟然还留着。他呆愣愣地看着这管洞箫,眼中神色愈发难辨。他忽然抬头,深深地看了许若然一眼,问了句:“我是不是错了?”许若然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却见他微微笑了一下:“没什么,不必在意。” 玉箫就唇,悠悠扬扬的曲调缓缓从指尖蜿蜒弥漫。 许若然听着箫声,转身走出了房间,不再回头。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痴缠的箫声,不知又将遗落在哪段岁月里。 ====== 今天正好上元。祝大家元宵快乐。 第五十九章 伊始 半夜心,三生梦,万里别。 同是愁肠,有人清宵漠漠,夜长如岁;有人彭山千里,青鸟难回。有人醉问三生,恨彻为何姻缘前定,惹半生多情伤悲。 若真有三生石,凤箫很想去看看,下一世,他与她是否仍都在册。那么他仍旧会去竹林吹箫等她,等一个蓦然回首。 他恍恍惚惚睁开眼睛,居然觉得自己此刻比许若然还要懒了。他不想起身,不想动,觉得全身的骨架都被抽去了。他笑了起来,叫道:“阎王判官,本王来报到了。” 却听一个清亮的声音没好气的说:“阎王说你恶贯满盈,地府的十八层地狱都算便宜了你,要你再去人间受几回苦难再说。” 凤箫一愣,这声音好生熟悉,是…… “沈笑!”他惊讶地叫道。 “不是本少爷还有谁?你这次把人家骗的那么离谱,你还打算她轻易地原谅了你,好酒好菜的来伺候你不成?”沈七少吊儿郎当地坐在屋内的桌子上,似乎打定了主意没给他好脸色看。 凤箫脸色一变:“你们……” “我们都知道了。王爷你遇人不淑,被你的心腹出卖了。”沈笑给他翻了个大白眼,一扬手,丢给他一样东西。凤箫接过,竟然是一幅画!他打开,画卷却已被撕裂,这不是……他瞳孔蓦然收缩,猛地瞪向沈笑。 沈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伸了个懒腰道:“不要看我,本少爷没那闲情去撕你的画。” 凤箫拿着画呆愣半晌,却忽然呵呵笑出声来:“那她一定气坏了。” 沈笑严肃地看着他,点头:“气坏了。其实你可以不用起来,反正你见到她估计还是要被她毒死……或者用更残忍的方法折磨死也说不定。”说罢,沈笑“状似”同情地咂了咂嘴,语调浮夸地道:“你是不知道,那一天——” 那一日,许若然将喂了毒的玉箫给凤箫吹奏,自己转身离去。刚走到定园门口,却看见急忙赶过来的言若和桓因。许若然还未待奇怪,却被言若一把抓住,着急上火地道:“你杀了他没有?杀了他没有?” 许若然被弄得一头雾水,压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皱眉道:“谁?” 言若急迫道:“凤箫!” 听到凤箫这个名字,许若然眼神黯然,低声道:“对许若然而言,从今往后,这个人便是死了。” 言若听得迷糊,却又着急,竟然像少女似的一跺脚:“到底死了还是活着?” 许若然咬了咬牙,狠心道:“死了。” 这一句“死了”惊呆了在场的两个人。回过神来的时候,桓因怒吼一声一下冲进了定园,言若一声长叹,直摇头不语。 许若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呆呆问道:“他不该死吗?” 言若看着她,不知该怎么说好,半晌才苦笑道:“那是个傻孩子,把我们都骗了的傻孩子。”说罢她叹了口气,将手上的一副卷轴交给许若然。 许若然接过,疑惑地看了言若一眼,慢慢地展开—— 竹林幽碧,比飒飒潇湘更惹眼的却是一位倚竹女子,云鬓斜坠,袅袅宫腰,最传神的却是那一双眸子——淡淡的,带着寂寞和厌倦,又把从微凉从心底透出。 许若然蓦地一震,如被遭雷霆。 这是她。 这是许若然。 熟宣的纸面,许若然认得。当日在京城王府,凤箫的书斋,他曾将那些名贵的纸张如草芥般丢弃,只为了描摹出心中最完美的那张图画。 她曾一度以为凤箫那是在奉皇命画许妃,却没想到许妃的图他年年都作,早已轻车熟路,何须一再废弃画稿。 许若然茫茫然抬头问:“这是什么意思?” 言若悲痛道:“近日我忙于救辛家一事时,觉察到总是有一个人跟踪我,但那人只在暗中观察,也没有别的行动。直到今日,我发现他似乎有意将我引到定园,我怀疑有诈,断不肯再跟,这才把桓因逼了出来,告诉了我真相。” 许若然已经被一连串的变故弄得头昏脑胀,有些接受不来了,索性问个明白:“什么真相?” 言若点头叹息道:“凤箫这孩子,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桓因告诉我,他的主子从两年前你们在竹林里相见之后就早已知晓了你的真实身份。” 许若然脑袋里“轰隆”一下:“你说什么?” 言若当然知道她是听到了的,于是只是同情地看着她。 许若然不敢置信道:“你说他知道……知道我是闻如是,知道我根本与宝藏无关,知道……知道我就是给他下毒的人?”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言若长长叹了口气:“他想让你记住他,爱过他,然后再以一种不能忘记的方法忘记他。” 许若然呆若木鸡,有好大一会儿不说不动,最后目光渐渐移动到画面上,看清画的右上角有一行题字:“我闻如是,便许之若然。”意思是,你既这样告诉我,我便如此相信。恍然间,许若然想起在王府,她被吴苌陷害的时候,他淡淡看着她,说:你说,我便信。 闻如是,许若然。他真的早就知晓她的身份! 那一刻凤箫落寞的笑容出现在她面前,她想到了他被剑指着心口时,他笑着,用云淡风清的语气说:“本王愿赌服输。” 他输了?许若然冷笑起来——不!他哪里会输!那个赌局的答案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他要她爱他一场,然后……杀了他。 拿画的手隐隐颤抖起来,许若然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因紧咬而发出的“吱吱”声——那个自大的男人!那个自以为是的男人!他自作主张地安排好了一切,自以为聪明地为她做出“最好的打算”!他步步为营,算无遗策,为什么偏偏就是没有想到,她如果真的爱上他了,她要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许若然看着手上的画,悲恸、愤怒、委屈、凄凉一股脑地涌上,她双手一用力,将画狠狠撕裂,抱头痛哭了起来…… “宁王爷,可惜你那会儿已经晕倒了,不然我保证,你绝对不想错过那么惨烈的哭相,完全就是新寡的典范啊。”沈笑抑扬顿挫地描述着当日的场景。 凤箫听的入神,听到许若然痛哭和撕画的地方,心中大痛,似乎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沈笑叹息道:“其实我不懂,你又为何一定要她杀了你?” 凤箫苦笑道:“因为我自私。我明知道自己是害她一家惨死的仇人,却还是奢望她能爱上我。我知道这让她很痛苦……而且我想,多半是没有可能成功的。”他黯然了半晌,方痴痴道,“不过也无妨。我只希望她有一个瞬间能爱上我,我也就满足了。” 沈笑听着心中触动,面上却不以为然地大摇其头:“后来瞎子也看出若然已经对你有感情了好不好,你又为何要整出这么一遭?” 凤箫看着沈笑,淡淡道:“我自己身上的毒,我有数。我怕是挨不了多久,就算有若然的医术,最多能帮我撑十年,那么十年之后呢?她把最宝贵的十年时间给了我,十年之后我却弃她而去,这种事情,若是发生在你和宋子君身上,你会同她在一起吗?” 沈笑难得地正经了半刻钟,紧接着却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德性:“当然会。”他叹了口气道:“所以说聪明人活的累,你总计算着十年以后的事情。但是人有旦夕祸福,说不定我明天出门就被马车给撞死了,那我是不是要现在就离开子君?” 他跳下桌子,走到凤箫身畔,拍了拍他的肩膀:“若然有时候虽然凉薄了点儿,但她的话有时候反过来理解也不错——人生匆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到头来总是空。所以趁着没尘归尘土归土,多留下些回忆才好。” 凤箫愣住了,思考良久。却听沈笑哈哈笑道:“还有什么问题,赶紧问完,最后一个免费问题,再多的话每问一个收费一百两。” 凤箫笑了,不与他计较:“我为什么没死?” 沈笑耸耸肩:“你为什么不亲自去问那个给洞箫上抹毒的人?” 凤箫又问:“若然呢?” 沈笑狡猾地笑了:“她说在一切开始的地方等你。能走路了就赶紧去,不然她懒得等,说不定你只能扑个人去楼空。”说罢,飘飘然轻功越出了屋子,在屋外还不忘补上一句:“记住,你欠本少爷一百两。” 凤箫没有理他,琢磨起他方才的话来—— 一切开始的地方? 凤箫怔了一下。他与她此生纠缠如许,到底哪里算一切开始的地方?是皇宫禁苑的天泉高阁?是寂寥深远的三途幽谷?还是倾圮荒芜的闻家故地? 他深深皱起了眉头。 忽然,一道轻柔的目光闪电般划过,却又如一支利箭,直射他的心房! 凤箫猛地一颤! 一瞬间昊宇洪荒,时光逆转。天地间只剩那幽幽一瞥阑珊清浅,穿过兵戈铁马的奔隆纷沓,越过软红香土的锦绣繁华,走过痴缠纠葛的情仇爱恨,擦过奈何无情的荏苒流华,从从容容,款款而来! 凤箫汗透青衫,顷刻间如经历了轮回数度,百世沧桑。 他呆愣半晌,突然笑出声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走到窗前,竹林在星辉下清影动摇。凤箫深深吸了口气,眼中释然明亮如抛开了浮世所有的枷锁。 他会去找她,在一切开始的地方—— 他与她,开始的地方。 === 完结 第五十九加一章 姑妄言 因为以前很多朋友说感觉咱的文末好像没结束一样,于是咱在此证实下——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而且结束在上元夜(虽然只剩最后30分钟了,但是满足俺的纪念日癖好了^^) 记得以前做过一个测试,叫“看你怎么死”,我的结果是“想出一本书,于是拼命练打字,最后手指抽筋而死”。此刻我抽着手指,感慨着这个不断超过预产期的巨大胎儿终于生下来,拜托让俺多活两年,安心地去做做月子==。。。。。 说起来咱写文的时候还真落下了不少书债,现在相对有时间了,咱可以碧窗待月,红袖添香,逍遥去也^^只是怕难免会觉得寂寞,估计以后手放在键盘上,都会无意识地抽搐吧。 不过无论如何有一点是真正必须要说的——承蒙不“弃”,真的是承蒙不“弃”,俺知道自己水平有限,速度又龟,真的、真的、真的,谢谢所有没放弃某琴的人,所有在这一年里我遇到的朋友。排队让俺轻薄下吧(^o^)/~祝大家考试的考运亨通工作的连升三级找老婆的面泛桃花xxx的xxxx…… 话说最后一部分大概还是会再稍微修改润色一下,不会作大改动~不过希望等两天,调整下状态的说。 有时候免不了唐突古人,贻笑大方。谢谢以及希望各位的及时指正哦。…… 话说某琴明天就开学了,正式结束大学最后的假期。由于考研问题,大概会停文一年,good good study, day day up。临走推荐一些自己比较喜欢的文,与大家共享 西岭雪 现代都市的文,但是作者内涵比较强大,喜欢中国文化的朋友不可错过 首推她的“人鬼情系列” 十四阙&清歌漫 那俩大人是俺的偶像啊。喜欢古龙风格的朋友一定会惊艳地>< 羊羊 咱看文一向最先看立意。羊羊的这篇《星裂》惊艳到俺了。无论立意文笔人物还是情节都极对咱胃口。在都市言情小说上就有哦,强推下。 http://。readnovel/partlist/74817/ 小雪 北雪的《双凤记》是双线穿越,结构别致又有历史性,膜拜一个~ http://bbs。readnovel/htm_data/52/0806/317347。html 其他还有不少,暂时不全列出蹭字数了==。 恩,此上,拜别大家。有缘再聚。 ==== 消磨半生荒唐事,信笔一书姑妄言。 闲话从今需少作,留取心魂守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