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参加的婚礼……》 目录 作者简介:四十多年前,燕山深处,雾灵山脚下,比火柴盒稍大点的山村里,傅杰同志降生了,据说,那是个石榴花开的季节,而这个山村的四周是山,山上除了柴树就是岩石,长在岩石上面的松柏枝,被风牵着可以抵达扁豆角那么宽的天空上,傅杰同志在这样的环境里顺利长到十七岁,在一个冬天参加到爷们的行列里,跟着哥哥们修公路去了,次年春天又到铁路上抬钢轨,那年中秋,坐着军列去了大西北。傅杰同志对文学的痴迷是从当兵时开始的,复员回来也没扔,只是由最初的写诗,改为写小说了。傅杰同志西医本科学历,却以中医推拿师自居,擅长腰椎间盘突出的保守治疗,靠这个养家糊口,写作纯属业余,压根就没指望它改变命运,所以他的写作有时候非常的自我,就像吸烟一样,老想戒了这项情感运动,终于没能成功。不能戒就不戒,午夜孤灯下,一个人面壁思过、常常清洗自己的心灵也不是啥坏事,这本小说集,就是傅杰同志面壁思过清洗心灵之后的阶段性总结。 序言:一个人的行走 作者: 田林 中篇小说卷:1、《冬天不多冷》 2、《锃亮的铁轨》 3、《南岸西岭》 4、《美丽的苹果园》 5、《长 假》 短篇小说卷:1、《二叔和他的古铜色梦境》 2、《哑姑的婚事》 3、《向往槐林》 4、《没有人参加的婚礼》 5、《十七岁》 6、《相 守》 7、《表兄的七月》 8、《白獭兔》 9、《侏儒老公》 后 记: 《我的朋友傅杰》 作者: 张爽 序言 一个人的行走 作者:田 林 当一个人,除了每天在设计自己的生计之外,同时还在满怀忧郁地设计自己的小说时,当写作已经成为一生的重要组成部分时,我们必须为他肃然起敬。一个人为什么要去写小说,这该是个纯粹的精神层面的提问。傅杰,在这个层面其实已经行走多年了,不是所谓的责任和义务,重要的是他需要这样的生活。在现实生活与幻化的生活之间,是幻化,拉动着傅杰现实的翅膀飞翔——所谓艺术。 傅杰的小说,是以幻化的真实区别于某些写作者。而幻化的背后,总会有着理性的支撑。这大概源于其早期及至当下的诗歌创作,从这个意义出发,我们应该把傅杰称为诗人与小说家的共通体。完全可以想见,诗人的小说里,势必闪烁着诗性的光芒,这闪烁,来自突然迸发的恰如其分的语言,同时也来自整体的感悟、叙述节奏、以及调性与故事背后的支撑。 故事,解决不了小说的根本问题。那么,什么才能解决所谓的“根本”呢?透过表面的叙述,背后深藏的是作家的思想,思想,才是根本。写什么,我们可以理解为理性的认知与思考;怎么写,则是技术与审美的贴近。在傅杰的小说里,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大事情呵),大事情,并非生活的本来面目,它往往是意外的突发的。小事情,则使我们回到了生活本身。就小说创作而言,傅杰是深谙此道的一位作家。这使我想起小时身上长了虱子,在真正的寻找过程中,我们是聚精会神精神愉悦的,所有的细密的缝隙,一条线的下面,那浸满泥垢的皱褶里,都会耐心找到,那过程,因充分的贴近,充满了发泄与沾沾自喜而津津有味。可是,如果让我们去寻找一头狮子,恐怕什么也抓不到了。对生活本身的回归与观照,这种情趣与耐心,古人在《浮生六记》里早已明会。 傅杰是位中医推拿医生,专门治疗让同行棘手的椎间盘突出。最初,也许是在给人治病的同时,他发现了些什么,比如:我们不可仅仅关照人类骨骼的生长与医治,更需关注的还有人类心灵的生长与安顿。其实,由医生转向或兼写小说的早已不乏其人,譬如鲁迅、余华、毕淑敏等人。这也许,依然是个潜在的理由,是在傅杰的小说里,我们总会惊喜地发现这样一些与人的整体相关的思考与蛛丝马迹的原因。 傅杰的精神守望以及他的行走,是带有自己个性的,他对底层的思考,艺术上有些先锋的回归意识,有些温良,有些同情,甚至有些愤世嫉俗不屑一顾的态度,渗透在他的作品里,我们看见的则是一个作家对人间与社会整体的责任与关照。始终生长在燕山北麓里的傅杰,青山绿水给了他创作的灵秀,而他脸上的那付倔强与朴拙,使他的叙述语言同时充满了质感,他还有些时尚,有些“网络”,山外的风总会透过不同渠道吹进来,但那风只会吹进他的心里,倔强的傅杰面不改色,内心其实早已澎湃万千。那是他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语言,即纯粹又间接,他只能去写,不舍地写。黑夜在给了他黑色的眼睛的同时,更给了他一份洞察世界的心灵。傅杰的写作,正如身边的雾灵山,是石头与水的写作,并因其丰饶而多意,因其真挚而动心,缠绵与果决,柔润与坚硬,羞涩与大胆,尽在笔下。其实,我们更应关注的,是他内在的建立,并非那些表面的外在的攫取,最初我们并不知道,作品中那些看似没来由的苦难出自哪里,但,慢慢你就会发现,它就在我们自身的人性中。而傅杰的作品,似乎同时给了我们一些暗示:那些冠冕堂皇、摆在眼前的时代精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当下迷茫的世界里的寻找与追问。在傅杰的小说里,最好的环节,更应引起我们注意的,往往是找不到答案的部分。 傅杰的主观,还告诉我们,看一个人行走的姿态时,文学之美同样是主观的,是思考之后境由心造的,傅杰就是以这样个性的姿态行走,包括他的勇气和耐心。而无论时光的锤子怎样敲打,这个傅杰,内心之核总是不会改变的。 2009年4月10日 於承德南园 【田林,著名作家,河北省承德市作家协会主席,现居河北承德。】 中篇小说 卷一 冬天不多冷 第1章 旧历的十月一,是民间流传给鬼烧袄的日子。这天没到之前,爷爷就跟我爸说,今年你要多花点钱,不光为你妈,还有你爷爷你奶奶呢。我爸到商店买了纸袄纸钱,回来问爷爷这么多行不?爷爷掂了掂说差不多吧。等他从老家回来没几天,又跟我爸磨叽,你妈这些日子老是纠缠我,不是跟我要这个,就是跟我要那个,还说给她烧的衣服没收到。 我爸问,您咋知道我妈没收到? 爷爷说,我梦着她了,她在梦里跟我说她没收到。 我爸无奈地叹口气。 爷爷从打接进城,始终坚持每月回老家住上一星期,近两年次数还显得频繁了,不是一个月回一次,而是俩个月回三次,哪一次回去的理由都挺充分。 我爸想,不就是还要回老家吗,那就回去吧! 我爸又去商店买纸袄纸钱,可是,纸钱有纸袄没有卖的了,商店老板说,那个日子一过谁还留着纸袄呀!我爸就买了十几张彩纸,让商店老板剪成几件衣服样子,装进一个自制的大纸袋儿里,用胶水封严,正面显眼处写道:母亲大人收!拿回来问爷爷,这次我妈该收到了吧? 爷爷没露出多少笑脸,往车站走的时候还心事重重的,这样的表情与过去有些不大一样。过去他回老家都跟打工仔放假似的,显得异常兴奋,尤其接近七一的时候,会提前两宿睡不好觉。他跟我爸说,我不在单位上班,组织关系转村里去了,村支部还要给我们过生日呢!爷爷说这话时的神态,就像刚刚戴上红领巾的少先队员。我爸还以为爷爷的这份热情,会随时间慢慢地冷却下来,就像少先队员长大后与红领巾说再见一样。可是,当爷爷再回去过那一年一度的“生日”时,居然背上一桶十公斤的散白酒,这时他又跟我爸说,村里的那帮老哥们,都爱喝咱酒厂的原浆酒,有劲儿不说,也香! 我还以为这是爷爷进城后回老家炫耀自己呢,我爸说不是。我爸说,爷爷压根就没有进城的打算,也就是说,他掏钱买酒给老家的叔伯大爷们喝,不存在炫耀不炫耀的问题。 第2章 那是爷爷最后一次回老家,回去之后就没再回来,那天距我爸进城开私人诊所整好十一个年头。 我爸跟我说,他跟我妈进城开诊所实属无奈。当时的情况是,单位执行绩效工资制,上不封顶,下不保底,挣多少发多少。上级不鼓励医生开大处方,提倡医术和医德,其实,这些口头或文字限制只是说说而已,既然是做生意,谁愿干赔本买卖?都得养家糊口不是。总之,你使你的道行,他耍他的招数,竞争面前谁也不甘落后。既如此,何必都挤在一两间的诊室里抢病人呢,多伤和气呀!再说那时候,我妹妹姚瑶已经六岁了,眼看就到了上学年龄,可村里的学校因生源少要搬到二十里外的镇上去,那么小的一个女孩住校读书,我妈我爸都不放心。 我妈就跟城里的一个表姐取得联系,她表姐现身说法鼓励说,要干就辞职,跟我学,把自己的后路堵死。如果依着我妈的脾气真就听她表姐的话,把自己的退路堵死,干脆辞职算了。我爸没听她的,他跟我妈说,爸爸本来就不同意咱们进城,再把公职辞掉,还不得把他气死呀! 爷爷当时对我爸进城的确持反对意见,他说,我在卫生院干了一辈子,退休了还舍不得走,你们凭啥要进城?人活着除了赚钱就没别的事儿了? 爷爷太过迂腐,甚至可笑,可他就是这么活过来的,我爸也不是不理解。可再怎么理解,爷爷重的乡情、讲的精神也不能当饭吃,尤其想给孩子一个好的未来,不面对现实、把握准当下的脚步是不行的。因此父子俩发生了争执,尽管没有多少火药味,心里还是都有些不痛快。当时的院长是一位姓李的医生,他跟我爸说,你想走就走吧,老爷子的工作我来做。 爷爷是老院长了,无论做人做事李医生受他的影响都极深,俩人情同父子,彼此间相互尊重,出格的玩笑从没开过。为做通爷爷的工作,李医生耗神磨了半宿嘴皮子,他才勉强答应。我那时在镇上读初中,住校,不知道家里发生的这些事。我爸我妈搬到城里以后,我就很少回老家了。我那时对老家没啥好感,总认为老家的大山是我奔前程的拦路虎、绊脚石。我后来问我爸,李医生是怎么做通爷爷思想工作的,我爸说,别提了,你爷爷那人啊——忒顽固! 爷爷的思想工作做通以后,我爸才敢办理停薪留职手续。那个手续其实就是两张写满条款的纸,单位留一张,个人留一张。大概意思是卫生院保留职工公职,负责工资申报、职称晋级通知等,期间职工的所需费用,包括工资、医疗保险金、养老保险金、医疗事故赔偿等一律自负,与单位无关。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附加条款,这个附加条款是爷爷看了正文张罗写上去的。他跟李医生说,致远这孩子我了解,他在外头不会呆长的,早晚还得回来。他要求李医生写上职工啥时回来卫生院不能不要。于是李医生又注明,职工回原单位工作卫生院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绝接收。这时候爷爷就流出了眼泪,他捧着由个人保留的那张写满条款的纸,哆哆嗦嗦,宛若捧着亲人的骨灰盒,悲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医生劝他,您哭啥呀,致远他们两口子是去挣大钱呢,您应该高兴啊!说完眼圈也红了。 我爸临走跟爷爷说,等我到城里安顿好了,就回来接您。 爷爷摆手说,你们闯你们的,我哪儿也不去。 我爸说,那可不行,您不给我撑门面,诊所也开不起来呀! 我妈也说,是啊,您现在已经退休了,卫生院返聘您,也是为了撑门面,才给您多点钱呀! 爷爷说,你以为我上班就是为了那几个屁子儿吗? 爷爷的脾气我爸我妈都清楚,当时就作罢了,等到我爸的诊所面临危机实在没有别的选择时,才又回来求爷爷,我爸求了好几次,爷爷也不答应进城,没办法我妈又回来央求。 我妈说,现在的买卖那叫不好干,有人给致远出主意,让他卖假药,您说我们能干那缺德事吗?我俩又投钱买了中药架子,那可是给您预备的,您要是不去,那些草药谁给往外开呀?再说,我们住城里,您一人在老家,谁放心呀?钱没挣到多少,一天到晚还为您提心吊胆,您不心疼自己,也该心疼心疼儿女不是…… 我妈说着说着就哭了。 儿媳妇的面子当公爹的不能不给,爷爷妥协了,但他有言在先,老家的房子不许拆,房间里的东西也不许挪。我妈满口答应,爷爷又提出要求,说每个月得回老家住一星期。我妈说,县城离老家这么远,月月回来,您经得住折腾吗? 爷爷说,我六十刚出头,离死早着呢! 我爸和我妈进城开诊所的最初两年境况非常不好,虽说俩人都有医学专业证书,也积累一些临床经验,可治病这活不比放礼花,空中一闪就招来一大堆人的眼球。加上俩人都年轻,得不到患者太多信任,光靠卖点零药连房租都交不起。 那段时间有人给我爸出了不少鬼点子,隔壁冷荤店的女老板就告诉过,说她娘家爸就是搞医发的家,咋发的家?卖假药呗!卖假药?我爸摇头说我不干。女老板说,其实假药也吃不死人,只是疗效差点。我爸说疗效差丢技术,又问她有没有别的办法?女老板说有哇!我爸问啥办法?女老板说换包装。我爸不懂换包装又进一步探问。女老板打个比方说,换包装就是把十块钱的药品换成五十、一百的,只要你愿意,换多少钱的都行。我爸不相信就犯疑虑了。女老板以为我爸动了心思继续支招儿,说,现在正儿八经的厂子都这么干,几块钱的药品,用到老百姓身上就百八十块了,药厂挣了他们该挣的,剩下的那些钱都去行贿了,与其让他们行贿、腐败,倒不如你自己换包装,他们卖一百你就卖八十,他们卖八十你就卖五十,顶死大医院那帮狗操的。我爸终于听明白了,说那不是缺德吗?人咋也得讲点良心呀!女老板撇撇嘴笑道,你刚进城还不知道,我跟你说说我的体会吧,我开始灌香肠都用好猪肉,赚钱少不说,还让同行瞧不起,讲我的坏话,说我是用死猪肉灌的香肠,后来我真把死猪肉灌的香肠摆出来卖,也没人埋汰我了,我知道我没讲良心,可现在这年头有几个是靠讲良心发的家?市场里的人都没了良心,光你一个人讲良心,你就等于没良心,就要遭人吐沫星子。我爸听得有些乱、更不理解。女老板继续苦口婆心说,兄弟你听姐姐一句劝,先昧着良心挣点钱,等把钱挣差不多了再讲你的良心,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叫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现在连屠刀还没拿呢,咋成佛呀是不是?我爸说,我们行医的跟干别的不一样。女老板马上诘问,有啥不一样?有啥不一样?告诉你吧,白衣天使指的是你们当医生的过去,你们现在跟卖肉的、卖菜的没啥区别!你说有区别吗?你们医生的工资是从处方提取的,好听点说叫啥绩效工资,其实就是割老百姓肉,吸老百姓骨髓油,你想啊,你的处方小了没饭吃,处方大了病人能有好儿吗?算了不跟你说了!我爸以为气着女老板了,忙说了一堆客气话。女老板说我就这脾气,最后让我爸好好想想,如果想好了给她个话儿,她能帮助联系倒卖假药的人和换包装的地下厂家,不过得给她百分之十的中介费。我爸真想按女老板说的试试,也许能使诊所活起来,最终他跟我妈都觉得这不是他们要走的生财之路,就放弃了。 第3章 最先发现爷爷回来的是我三奶,当时,她正在当街清点从河套往家里走的十几只鸭子。此刻冬日已经沉入西山,暗淡下来的村路被一股浓似一股的寒气浸透着。打村东头穿过的土公路上,爷爷肩挎老式背兜、弓腰前行的轮廓马上引起我三奶的注意。她擦了擦经不住风打的眼睛,认真地确认那个进村的身影跟她的判断是否一致。爷爷的身影愈加清晰的时候,我三奶轻声地“妈呀”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这老爷子,咋又回来了?于是,丢下身边的鸭子迎上去问,二哥,您这是有啥急事吧? 爷爷抬起头见是弟媳妇,站住摆着手说,没啥急事。 我三奶去摘爷爷肩上的挎包,带着埋怨的口气说,您没事总往老家跑,也不怕耽误致远的生意?爷爷说,要说没事还真有点事,屋里说去。随后又问我三奶,眼瞅天就黑了,鸭子为啥不回家?我三奶说,不是鸭子不回家,是我咋数咋对不上数。爷爷问丢了吧?我三奶说,数头遍少了一只,看见您那会儿又少两只了。爷爷没急着进当院,拦住鸭群跟我三奶数起了鸭子。俩人一对两对地数着,我三爷叼着一杆烟袋从院里走出来,边走边抱怨我三奶,说这个死老娘们这么晚了不回来干他妈啥去了?拐过一堵墙角看见爷爷正跟我三奶数鸭子,兴奋地从嘴里拔出烟袋问,二哥你啥时回来的?爷爷一抬胳膊示意我三爷别打岔,眼看就要数完了,一打岔就白数了。我三爷知趣地屛住呼吸凑过来,大气不敢出,猫下腰把数过的鸭子往院门的方向领。 二十六只对不?爷爷问。 对对对,一个都不少!我三爷站直身子抢过话来回答。 爷爷说,冬天的鸭子就该当院里养,河套都要让冰封死了! 我三爷说,当院养活个三五只的还凑合,二十六只鸭子可当院叫唤,嘎嘎的多闹心呀!爷爷嗯了一声表示理解。我三爷又说,反正也都没事,等太阳照到家,就把它们赶到河套边,横竖比在家里憋着强。 我三奶说,开春下蛋还勤快呢! 三位老人说话间走到当院大门口,就听身后有人喊“二爷——二爷——”,扭头去看,是姚二寡妇家的二儿子姚定。爷爷问他啥事?姚定走过来说,我妈这两天老嚷后背心疼,麻烦您给她号号脉。我三爷说,你二爷要是不回来,你可咋办?姚定说,我想去卫生院买止疼药,这不赶巧了嘛! 姚二寡妇四年前得了肝癌,县医院都给她判死刑了,跟她的两个儿子说,该咋准备咋准备,顶多活俩月,啥药都没开,找车拉回来了。拉回来也不能眼看着她死啊,俩儿子又到城里把爷爷请了回去。爷爷跟他们说,癌症这东西,你若是把它当病治病人死得快点,你若是不把它当病治,病人可能会多活两天。爷爷多年治病的心得两个毛头小伙子听不懂,他们只是急着要求爷爷开药。他们的想法是,妈妈患了癌症,死是早晚的事,只是别等死,等死传出去让人笑话,好像他们多不孝敬似的!爷爷跟他们说,癌症病人多数都是吓死的,你们这么做,就等于吓唬你们的妈妈。 爷爷又说,我开药没问题,不过,你们天天都要把屋子收拾干干净净的,没事就给你们的妈妈唱歌,有啥好吃的你们别吃,给你们的妈妈吃,还有,姚平(姚二寡妇大儿子)你要尽快娶到媳妇,等你把媳妇娶到家,你们的妈妈还能活呢。 姚二寡妇的俩儿子都不是逆子,只因医生给他们的寡妇妈下的结论太残酷,一时半会承受不动,光想着从要死的人身上赚点脸面就算了,爷爷给他们的妈妈找到活路,他们就都照实去做了。 谁也不能否认发生在姚二寡妇身上的奇迹的确是她俩儿子给创造出来的。村里人发现,原先病歪歪的姚二寡妇居然下地干农活了,干活的时候,还会唱刘德华的《忘情水》:曾经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行遍千山和万水一路走来不能回……这样的歌从一个大字不识半个、年龄也过五十的乡下女人嘴里哼出来,让人感到害羞又吃惊。可姚二寡妇说,我儿子说了,歌儿就是我的药,我还会唱青藏高原呢!农闲时去县医院复查,那个曾经判她死刑的外科医生,面对红光满面的姚二寡妇也不得不咂舌感叹,不过他建议了,现在是手术的最好时机,切掉那片阴影暗淡的肝叶。姚二寡妇和她的俩儿子不约而同地撇撇嘴,认定这个外科医生是拿危言耸听往回捞面子,就把他的建议当了耳旁风。 第4章 爷爷每次回来都打听姚二寡妇的病情,给他的答复是,歌唱得好听着呢!往姚定家走爷爷就想,姚二寡妇会不会旧病复发?到了姚定家,爷爷发现姚二寡妇面容菜色,出气短促,一句话要用好长时间才能表达完整。爷爷只轻轻摸了摸她的腹部,就心情沉重地说,明天去县医院吧。姚二寡妇说,二叔啊,我不去县医院,这两天,我又跟姚定学了新歌,我给您唱。说完轻声低吟起来。 爷爷听不懂里面的词,感觉姚二寡妇不是唱歌,是在哭,果然,姚二寡妇真掉下眼泪了,嘴却不停地低声吟唱。爷爷说,好了你别唱了,你这病跟唱不唱歌的关系不大。姚定说,关系咋不大呀?我妈一唱歌我嫂子就说她是神经病。 爷爷听说过姚平媳妇脾气不大好,虚荣心强还好吃。哥俩分家时正赶上爷爷从县城回来,参加了他们的分家仪式,就是喝分锅酒、吃散伙饭。饭桌上他跟姚定姚平说,哥儿们大了分家也不算啥丑事,虽说俩锅吃饭,心得往一处使,关键要孝敬你妈,你妈她不容易啊!姚平对自己的母亲的确不错,就是他媳妇个性,只要听见婆婆唱歌就来气,说她是吃饱了撑的,是神经病。这样的话说一两次当玩笑还可以,遍数一多姚二寡妇就生气了。婆媳俩住对面屋,因为唱不唱歌在堂屋吵过几回架。这些事情爷爷一点也不知道,姚定讲述完他就想,盼着姚平娶媳妇,中心目的是让姚二寡妇高兴起来,这对延长她的寿命有帮助,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姚定这小子给他妈唱的歌也有毛病,那是啥歌呢?歪歪扭扭的懒调跟办丧事似的!爷爷就跟姚定说,今后给你妈唱一些高兴乐呵的歌,这歌我听了都想哭。姚定说,这叫《曾经心痛》,我唱出来,我妈说好听,就跟我学会了。爷爷说,往后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姚定愣怔道,这歌谁唱的?我没听说过,不会唱。爷爷瞪了姚定一眼,坚持把姚二寡妇往县医院送。姚二寡妇死活不去,姚定说,既然二爷回来了,给我妈开草药,再帮我们拿个主意,往后我给我妈唱高兴乐呵的歌还不行吗?爷爷忖度半晌,终于明白这娘俩话里的意思了。 旧病复发在治疗上有很大难度,但爷爷心里也不是没有一点谱儿。问题是,姚定让他“再帮我们拿个主意”就不好办了,因为,以爷爷的性格不大适合做家庭纠纷的工作,不过他还是跟姚定说可以试试。 这天晚饭后,我三爷领着爷爷在村西头的三岔路口给奶奶烧了纸袄纸钱。回来的路上,爷爷就跟我三爷说了姚二寡妇的病情,还让我三爷当跑腿的,带上姚平去请他丈母娘。爷爷说,只要你把姚平丈母娘请来,我们大家一块做姚平媳妇的思想工作。我三爷显得有些发憷,说,姚平丈母娘家在内蒙,当天返不回来。爷爷说,当天返不回来没关系,只要能把她请来,我等。我三爷就没话说了。 姚平丈母娘真不是护犊子的女人,打听清楚自家闺女所犯的错误,就跟着来了,等到看见闺女,二话不说,从灶坑抽出烧火棍就打。一边打还一边骂,你个臭臊逼,咋是个三字经横念的主儿?你婆婆肚子里长了瘤子知道不?她为了给你省钱,连医院都不去,连个药片都舍不得往嘴搁,你还骂她是神经病?是吃饱了撑的?你不让她唱歌,想憋屈死她吗?! 按着正常思路,如果姚平媳妇承认错误,也不会引发后来的事情,问题是,她压根就不知道婆婆患有肝癌。订婚时,为了顺利促成她与姚平的婚事,那个做皮革生意的媒人隐瞒了姚二寡妇身患绝症的事实,因为姚二寡妇母子有这样的请求,他们担心姑娘一旦知道未来的婆婆是个可以把家拖垮的大病包,还会嫁过来吗? 姚平媳妇挨了一顿打之后,开始还申辩两句,后来啥话也不说了,光哭,哭得那个委屈劲连她妈都心慌了,但是劝不住,越劝哭得越厉害。爷爷不知道如何收场,就上前赔礼,说,孙子媳妇,是二爷委屈你了,别哭了行不行? 姚平媳妇哽咽着说,二爷,我结婚好几年了,到现在才怀上孩子,我妈她,要是把这孩子给我打掉了,您说,我得找谁算帐啊? 爷爷听完这话觉得后背让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一丝痛楚霎时波及到前胸,他打个激灵,下意识地拍拍胸脯,跟我三爷说,你们再劝劝,我去卫生院找点药吃。” 姚定坠在爷爷屁股后头,说,二爷您回屋躺着,买啥药跟我说,我给您买去。 爷爷此时非常反感谁跟他说话,一手按压前胸,一手不停地在空中摆动,急速又慌乱地朝村东头的土公路上跑。到了卫生院他几乎无法站稳脚跟,双腿颤抖努力向上挺身,手指勾住简陋的售药窗口,喘息着说,药,药,救心的…… 药房里有两个女孩,她们见爷爷满头大汗问他买啥药?同时把手伸过来。爷爷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姚定吃力地抱着他后腰跟两个女孩喊,救心药!救心药!那两个女孩也显得很着急,说,先把钱给我呀!爷爷支撑不住了,身子往下一堆,就把姚定压在了地上。 第5章 天擦黑的时候,有人看到姚定慌里慌张地往家跑,不大一会儿就跑出来一帮人,这些人跑到卫生院连哭带叫,同时还有玻璃破碎的哗啦声,而后稍微安静了些,就看见那帮人把爷爷抬回来了。我三奶跟在他们身后,走几步拍一下自己的大腿面儿,拍完后再走,嘴里还发狠地骂着脏话。那些脏话裹在哭声里最初听不大清楚,慢慢的就有人听清楚了。我三奶在骂卫生院那两个卖药的,说她们是婊子是畜生,这样一来,她就被前面抬尸的人拉下很远的一截路。 爷爷的尸体抬回来,我三爷把西厢房里的几麻袋粮食找人搬进正房,收拾杂物,卸去门窗,他跟我三奶说,没想到二哥辛苦一辈子,末了当了个外死鬼。 我们老家有这个讲究,外死鬼属外丧,外丧是不准入正房停放的。我三爷说,要是搁在老辈子得设灵堂,咱农村老百姓摆不起那谱儿,就算是个灵棚吧!于是卸下一块门板,用俩长凳子托住,把爷爷安放上面,几个人一起给他穿新衣服。爷爷尸体有些硬挺了,胳膊大腿都不好活动,加上给我三爷准备的妆老衣服用在爷爷身上显得有些瘦,费了半天劲才勉强把衣服穿利索。穿完衣服,我三奶抱进来一个淹咸鸡蛋用的瓷罐儿,里面装满半生不熟的小米,上面插了三枝与筷子一般长的秫秸杆,每个秫秸杆的头上都紧紧裹着棉花团。年长的人都明白,这是死人到阴间报到时用的打狗棒。具体这三枝在活人手里一撅就折的秫秸杆能不能打跑阎王殿下的那些看门狗从而起到护佑亡魂的作用谁也不知道。我三奶只是按着风俗把它摆在爷爷的头直下方,跟它并排的还有一个老大的孝盆子,也是瓷的,专给前来吊唁的亲友们准备烧纸钱用的。此外香烛贡品一应摆好后,接下来的孝盆子里便燃起了纸钱,继而,三、五个媳妇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起丧来。 女人们哭丧,我三爷就到爷爷的屋子里从墙上摘下一张镜框,用棉袄袖子擦去上面的浮尘,捧回来挂在灵棚的西面墙上。镜框里镶着爷爷的一张照片,穿着白大褂,背个医药箱,身后是一片正在成熟的玉米秧。尽管是黑白照,尽管这张黑白照被岁月浸染了模糊的暗黄色,上点岁数的人一看就想起来了,这是爷爷当赤脚医生时留下来的憨笑。有人看见这憨笑,居然还能说出留下这张照片时的一些细节,于是哭泣、哽咽声又起…… 本来报丧的电话应该打给我爸,我三爷担心我爸没有心理准备再发生不测,就先通知了他儿子姚致骅,也就是我二叔。我二叔在县教育局当人事股长,听到这个消息也犯难了,他不知道怎么转达我三爷的意思,电话里就先问我爸,我嫂子回来没有? 我二叔说的“我嫂子”是我妈。我妈当时早已经改行了,在离县城五十多公里的峰山镇跟着我大舅开铁矿,没特殊事情就星期六这天回来一次。那天真是巧得很,正是星期六,我爸就告诉我二叔,说她刚到家。我二叔吭哧半晌,才跟我爸说,我二大爷在老家出事了,准备一下马上回去。我爸问出了啥事?我二叔所答非所问,说我刚从菜市场回来,你到电影院门口接我。完后挂断电话。 我爸感到事情不妙,又不情愿往坏处想,他对爷爷的身体很清楚,平时除了心脏稍有不适之外,其它方面全无大碍,可是,心脏里的小毛病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说,不更是要命隐患吗! 我爸就跟我妈说,爸爸在老家出事了,出了啥事致骅也没说。 我妈说,那大岁数的老爷子,还会偷鸡摸狗呀! 我爸说,他要会偷鸡摸狗就好了,我担心他…… 我妈惊讶地说你可别吓唬我,就给她的司机陆叔叔打电话。陆叔叔每次送我妈回来都住城里,偏这次把车开到乡下的一个同学家,正准备喝酒。我妈问他你还能不能开车?陆叔叔说酒还没喝呢能开。我妈说给你十分钟时间,赶紧回来接我。陆叔叔说十分钟不行,二十分钟吧。 我妈就有些急躁,我爸劝她,等就等等吧,反正还得换衣服呢。 我爸换衣服时就想他回老家的那年是哪一年?进城已经十一年了,头两年,因为爷爷在老家卫生院上班,我爸还回过两次,后来爷爷接到城里,他就再也没回过老家。即便是祭祖的清明节,也都由爷爷一人操办。我爸想到这里,忽然感到不安起来,跟我妈说,多装点钱,走时买几件酒。我妈说,这个还用你操心? 我二叔在电影院门口等得不耐烦了,又把电话打过来,质问我爸,你们咋回事啊?火烧屁股了还不着急! 我爸说,车还要等几分钟才到,你到我们家来吧,外面太冷了。 我二叔就跟我爸动了粗口,说,你懂鸡巴啥?多冷我也得在这等! 十多分钟以后,陆叔叔拉着我爸我妈先去城东的大型超市,装了五箱子北京二锅头,调转车身往电影院这边来。 我二叔在电影院门前来来回回走溜溜,车灯照过来,我爸看见他周围堆了一地的纸箱子,就想,难怪这小子不去家里等,原来还有这么多东西呢。车停下,我爸下车打算帮着往车里装东西,一眼看见两梱包装纸,心就紧了,想,这纸不是给死人砸钱用的吗?便一把拽住我二叔的衣服领子,问,我爸到底出了啥事?我二叔说,我真不知道,家里只让我通知你必须回去,还让我买肉买青菜啥的,那两梱包装纸,也是他们让买的,我们家又没开小卖部,买这么多包装纸干啥呢?我爸松开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妈显得很冷静,说先装车。装完车,又让陆叔叔往开发区开。我爸一听就知道我妈要去丽苑中学接姚瑶,说,姚瑶明年就高考了,给她添那份乱干啥?我妈说,姚瑶跟她爷爷有感情…… 我妈说到这里掏出一块纸巾擦眼睛。 第6章 三菱越野车开到姚村已经夜里十点多了。车子通不过进村的小木桥,就开不到家门口。想停在公路边上,陆叔叔担心离家远照应不到,就打听有没有比较安全的停车场。我妈说这山沟里哪有停车场呀!我爸说停卫生院去,那里面地方大。我妈说行。于是就大包小包地往车下卸东西。卸完后,我二叔回家喊人往回搬东西,我爸领着陆叔叔去卫生院停车。 到了卫生院门口,却叫不开大门。刚才还有一间屋亮着灯,我爸一喊灯就灭了。简直是活见鬼!我爸踹了两脚钢筋棍焊接的门栏,咣咣的响动也没产生任何反应,反倒响声过后是那么压抑的沉寂。我爸又冲院里喊话,屋里有人吗?我是姚致远!还是没人吭声。我爸有些生气,便想,自己虽然不在这里上班,可停薪留职也算卫生院的职工呀!退一万步,就算啥也不是,也还是个村民,如果有人此时来就诊,值班医生也这么无情吗? 我爸理解不了这里面的蹊跷,刚要跳起来喊李院长你在不在?忽然想到李院长几年前辞职去了广州,走时还特意到诊所跟爷爷辞行,现在这里谁当院长我爸根本就不清楚。赌气又要踹门,忽听村子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号声。 我爸跟陆叔叔说,随便找个地方吧,怕出事你睡车里看着。 我爸疯也似的跑向小木桥,跑着跑着,就看见爷爷站在家门口的石阶上冲他慈祥地招手,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边哭边喊,爸爸——爸爸—— 爷爷再也听不见我爸的呼喊了,此时,他戴着棉帽,穿着棉鞋,外罩是崭新的灰色中山装,躺在由板凳托起的木板床上,谁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我爸扑进西厢房,跪在爷爷头前刚要哭就昏死过去了。清醒过来时,已经躺在我三爷家的热炕头上,我妈端着一碗蜂蜜水用汤勺小心翼翼地喂他,还悲伤地说着一些宽慰话。 我三奶告诉我爸,你爸大前天晚上回来那会我正在当街数鸭子…… 我三爷告诉我爸,你爸一回来就让我去内蒙找姚平丈母娘…… 我三奶说,你爸穿的妆老衣服,都是给你三叔预备的,帽子和外罩全是新的不用换,鞋不行,鞋是旧的得换。 我三爷说,你爸是国家人,在咱卫生院当了一辈子院长,临走不能穿旧鞋,这个不讲究。 我三奶开始骂那两个卖药的,说她们要是把救心药赶紧给爷爷塞嘴里,也不至于这样快啊! 我爸询问事情经过,听完肺子都要气炸了,说,那俩个卖药的是谁?难道她们不认识老院长吗?他们不认识也没听人说起吗?卫生院的房子是他张罗盖的,全部家当也是他给置下的,他在位的时候,吃片安乃近都给钱,现在跟她们赊一瓶救命药,还怕赖账吗? 我爸越说越委屈,一头扎进我三奶的怀里,跟个女人似的哭起来。 我妈说,为啥不喊医生抢救?救人还要现钱? 姚定说,我喊了,那俩卖药的说,医生都下乡了。 我三爷说,啥他妈下乡啊,说的好听。 我妈说,就算下乡,家里也得留个值班的呀! 我三爷说,卫生院的日子不好混,没事就背着b超、心电图机往各村跑,跟个卖冰棍儿的似的,现眼现大了! 我爸哭得更厉害。 我二叔说,哥你别哭了,这事得跟你们局长反映。 我妈说,致骅说的对,得让卫生局给我们个交代。 我三爷说,卫生院穷着呢,就算交代清楚了,他们也没钱赔偿。 我二叔说,赔不赔偿是小事,现在的卫生院怎么发展到如此地步,居然敢见死不救?!我爸坐直身子跟我妈说,咱们现在就回去找局长。我妈说,你也忒急了点,啥事不能等到明天呢?!我三爷说,等出完殡再说吧。 我爸仿佛一刻都不能等了,想到刚才去卫生院停车时的情景,心里的火气更大。他想,那些职工是在有意躲避他,既然事情出在卫生院,躲是躲不过去的。于是就问我二叔,知道我们局长的手机吗?我二叔说知道。我爸说,你先跟他说一声,看他啥态度?我二叔用家里的电话拨局长的手机号,同时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自言自语道,都快一点了,估计局长这会儿早该过枕头岭了!这样念叨着马上“嘿”了一声,说,通了! 卫生局蔡局长跟我二叔通了有两分钟电话。他跟我二叔说,姚院长去世的消息他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卫生局收到的报告是,姚院长确实是在药房的售药窗口倒下的,可能跟药房调剂有关系,有些细节需要调查后才能下结论,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药房调剂不认识姚院长,更不知道他是姚村卫生院的老院长,这里兴许有点误会。蔡局长说他刚开过会,是安排姚院长追悼会的一些具体事宜,明天一早局里去人,一来确定开追悼会的日期,二来让医政股的同志调查此事,会给姚院长家属一个满意答复。蔡局长最后又跟我二叔说,现在已经进入年终检查阶段,哪个单位也不愿意出事,既然事情出了,你就帮帮忙,稳定一下家属情绪,别太激愤了,我们文教卫生可是一家呀! 第7章 我爸要给爷爷守灵,姚瑶说我也去,我爸看了看我妈,说,去行不能哭。 我爸不让姚瑶哭,他自己看见爷爷的遗像眼泪却控制不住往下掉,姚瑶劝他,拉他坐下来,我爸就凝神爷爷肩挎的那个小药箱。此时,一种久违的情绪宛若沸腾的水在他心里倏然鼓荡开来,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只知道那个小药箱给他童年留下的烙印太深刻了。奶奶死时,我爸还不记事,儿时的记忆里,完全涂满了爷爷的身影和那个猪肝色的小药箱。那时候爷爷经常出诊,我爸就跟我三奶在家里玩。有一天,他突然提出要跟爷爷去,无论大人们怎么哄怎么吓都不管用。我爸忘记那年是几岁,只记得爷爷那个小药箱如果放在地上,背袢儿刚好超过他的肩膀头,他虽然背不起来,却可以使劲拎动它。那次是我爸头回陪爷爷出诊,是给一个曾经很有钱、当时却三天两头挨批斗的老地主看病。老地主住在一个山洞里,我爸走进去觉得很恐怖,吓得哇的一声就哭了。从那次开始,我爸不再跟我三奶玩了,整天坠在爷爷屁股后头。我三奶夸我爸懂事,知道照顾人了。我爸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因为什么才跟爷爷寸步不离的,反正爷爷出诊他就跟着,不出诊就在他身边转。 我爸说,他小时候跟爷爷出诊是件非常好玩儿的事,想象不到的地方都能去。不单因为好奇,在跟爷爷出诊的过程中,走到哪里都能带回一大堆的零食。有些零食还是反季节的,比如,冬春两季常吃的红薯干,我爸却能在夏天拿出来跟小伙伴们显摆。花生是姚村人根本就不认识的东西,偶尔也能从他裤兜里抓出几个给人解说。多数情况下的斩获是糖块和白瓜仔儿,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在爷爷给人针灸的当口美美地吃到一块蛋糕。后来我爸上学了,跟爷爷出诊的时间大多都在夜里。这时的父子俩已经形成了难以想象的默契,只要听到有人叫门,俩人便不约而同地从被窝里坐起来,问明来意后,穿衣下地,爷爷去拿手电筒,我爸就背起那个猪肝色的小药箱。甭管遇到什么样的恶劣天气,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我爸去县卫校读中专。 我爸跟我妈是在县卫校读中专时谈的恋爱,快毕业的时候,我妈跟我爸说,找找关系可以留城里,进不了县级医院,离县城近的镇医院还是能进去的。我爸说这事我可做不了主,于是,俩人回来征求爷爷意见。爷爷对我妈还是挺客气的,说考虑考虑再定,背后却跟我爸拉下脸来,横道,你知道你妈是咋死的不?难道我把你送出去学习,就是想让你离开老家?我爸不知道奶奶是咋死的,只是常听爷爷说,如果那时不是缺医少药,奶奶也死不了。至于爷爷送我爸出来学习是不是让他离开老家,我爸心知肚明,根本不需要爷爷再说。 天亮前最冷的那段时间我爸靠住椅子打了个盹,也就是眨巴眼的功夫,一个颜色明亮的梦境倏然出现在眼前。我爸看见了爷爷。爷爷坐在一棵粗大的红果树下,仰起一个输液瓶子大口大口地喝着水,仿佛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显得那么疲乏那么渴啊。我爸开始喊叫起来,爸爸——爸爸——爷爷听见喊声朝我爸招招手,意思是让到他那边去,我爸一个蹦高就到了那片明亮的太阳地里,爷爷却神秘地离开了那棵红果树,朝着前面一片寂静的村庄走去了。我爸哭着喊道,爸爸——让我再看看你呀!爷爷轻飘飘地停下来,转过身说,致远啊,你回来吧,你三叔三婶他们都盼着你回来呢!瞬间的梦境让我爸醒来之后好一阵痛哭,姚瑶劝他说,爸爸别哭,爷爷没死…… 次日吃早饭时,蔡局长领两个属下进了当院。有人背地告诉我爸,这几个人天刚擦亮就到卫生院了。他们开着两台车,一台是坐人的桑塔纳,另一台是双排座拉着花圈。扛进当院的花圈一共有六个,除了局机关的两个,还有四个是兄弟单位送来的。 蔡局长不认识我爸,进门就找我二叔,俩人都在政府楼里办公,见面之后难免显出尴尬状。我二叔把我爸我妈介绍给蔡局长,说这是我二大爷的儿子和儿媳。蔡局长跟我爸我妈握手,说了一些节哀的话,然后又认识了我三爷我三奶。吃饭的客人都显得没有食欲,蔡局长说,不耽误大家吃饭,我去看看老院长。 蔡局长走进西厢房,拿起几张砸好的纸钱,我二叔问,蔡局你这是要入乡随俗吗?蔡局长蹲下来说,就算是吧。便剥开一张纸钱点燃搁到孝盆子里,完后两张、三张的往火里放。边放边凝视燃起来的火苗,说,姚院长,咱爷俩也算有缘那,你还记得不,前年夏天,你到我办公室打听老干部工资补贴的事?想起来我就惭愧,按理说那是应该由财政补贴的,可是财政没有这笔预算,我就让你到卫生院来领。其实我知道,卫生院也没有这笔钱,他们连工资开着都费劲,哪有补贴老干部的钱呢!有的老干部为了那笔钱到处上访、告状,你没有啊姚院长,你怎么不去上访啊?你若是上访了,我会挨县长一痛批、一顿骂,那样的话,我心里兴许会好受些呢…… 蔡局长说不下去了,我二叔捅一下我爸的后腰,说你傻愣着干啥,让你们局长哭丧,好意思呀? 我爸拉蔡局长站起来,说,蔡局长您别这样,蔡局长您别这样。 蔡局长仰视爷爷的遗像说,姚院长身上的优点,现在不大好找了。 医政股长小孟提醒蔡局长,卫生院那头还有一大堆事呢。蔡局长嗯一声,冲我爸我妈说,你们俩跟我辛苦一趟,咱们到卫生院那边坐坐。 院子里挤满前来吊丧的人,他们都是三里五村的乡亲,怀里抱着纸钱点心一类的供品。有我爸我妈认识的熟人,也只是点点头算是问候,然后就跟着蔡局长朝院外走,还没走出当院,身后便哭声一片了。 第8章 我爸被领进院长室,一位中年男人在办公桌前沮丧地抬起头,问蔡局长,他就是姚致远吧?蔡局长说,你这院长当的,怎么连手下职工都不认识?我爸便问院长贵姓?院长说免贵姓刘。又相互寒暄几句,就都找地方坐下了。 院长室比较狭小,可以坐人的地方只有一张床和三人坐的黑皮沙发。沙发是爷爷当院长时买的,由于时间太久,黑皮显露出模糊的灰白色,沙发的底座也塌陷了,屁股坐下去就像陷进一个坑。毕竟是个坐人的地方,还有人没地方坐,刘院长又从诊疗室搬来两把椅子。安顿好大家以后,蔡局长让刘院长把昨天下午发生的事情汇报一下,刘院长清了清嗓子开始汇报。 刘院长说,昨天下午,我领人去西峪村打流感疫苗了,家里发生的事也没亲眼看见。原计划去俩人,家里留下俩人,可是去西峪村路远,还不大好走,我担心两个人半天打不完,再去又不值当,就决定四个医生全去,反正下午一般都没啥业务。回来听药房调剂说,出乱子了,一个老头死卫生院了,老头家属还把药房玻璃给砸了。我问因为啥?她们说那个老头可能要买速效救心丸,又没带钱,就没给他药,等想给药了,却来不及了。我问她们认不认识那老头,她们说不认识。我听完很来气,就想,老头死了,你家属凭什么砸我药房玻璃?就想去村里找那老头家属问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走到半路,听说那老头是姚院长,我就傻眼了。我傻眼不为别的,我跟姚院长见过一面,还是年初我任职的时候,蔡局长就告诉我了,无论如何也要把姚院长的补贴工资发喽,有一次姚院长从城里回来,我到家里告诉他,卫生院欠他的工资补贴,春节前一次性给他付清。除了这事,我还跟他说我在药房看见了不少他的处方,这些处方我吩咐过了,都要认真统计,然后按比例给他开提成工资。他说他不要提成,他说他每月回来个一两次,主要是想老家人,给人看病属于搂草打兔子,当时我们爷俩还说了一通玩笑。前两天职工会上我就说了,哪怕我们不发工资,不缴养老保险,也要把老院长的工资补贴和利润提成一次性付给他。这话你们要是不信,可以看会议记录。可是现在,人没了,给他多少钱也花不着了,我能不傻眼吗?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就骑摩托车连夜赶到县里跟局长汇报,早晨是跟那个拉花圈的车回来的。在这儿,我要向姚大夫表示道歉,我应该领着职工去祭奠老院长,可是职工们不敢去,我也有顾虑。现在从农村走出去搞个体的都发了大财,他们回到老家个个都是痞子相,没人敢惹。我们大家又都不熟悉,更不了解你们的脾气秉性。所以我昨天走时告诉值班的,不管谁叫门,一律不开。早晨,我也想跟局长一块给老院长烧两张纸的,真钱没花着,就烧几张假的吧,可是我真不敢面对他…… 刘院长好像从心里扔出去一块铅疙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爸不等他把那口长气出完就说,我现在虽说搞个体,对目前卫生院的情况不大了解,可我想,我们都是给人治病的,当我们面对一个垂危的病人,非要强调现款吗?是救命要紧,还是收钱要紧? 刘院长从抽屉拿出一沓处方摆在办公桌上,姚大夫你先看看这个再说。 我爸问那是啥? 刘院长说,是这样的,我年初接手时,发现有三万多的外欠款,都是老百姓欠下的,却充当药品记在实物帐上,实际上,我们可用的药品折合零售价还不到五万,老是这样下去怎么行呢!你们可能也听说了,外省有的卫生院就是这样给拖垮的,老百姓为啥不还帐我不能瞎猜,但我是院长,我必须为国家财产和职工利益负责,所以我就规定了,过去赊出去的药品能结算多少是多少,从我当院长开始,谁赊出去的谁往回要,要不回来从工资里扣。这是制度,订下了就得执行。不过职工在操作上也不是不活份,有认识的病人,没带那么多钱也赊出去了,总之别耽误月末结账就行。姚院长买药没带钱,调剂不认识他就不敢赊,我觉得这没啥错,你想啊,她们工资每月只开三、四百块,万一赊出去的药品结不了帐,是要从她们工资里扣的,她们能不谨慎吗?! 我爸一听这话愤怒了,说,听你刘院长的意思,我爸他就该死是吗?刘院长摆手说,你别激动,你的心情我理解,不过我跟你说的都是实情,我刚才说了,老院长的去世让我感到很惭愧,可是…… 我爸要说什么马上就让刘院长摆手挡住了,说,你等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要谴责我,甚至骂我不人道啥的,可是,我不这么要求不行,你可能不知道,作为咱们这个级别的卫生单位,自从撤乡幷镇以后,在省里头就不算数了,国债资金没份儿,设备更不给,可是妇幼防疫工作还得干。发生在老院长身上的不幸,不是咱故意的,一来制度在那里搁着谁也不能违抗,二来我确实没在家,如果我在家的话,老院长的阳寿就是真该尽了,我让他死在我怀里,也不许他倒在药房门口,丢人啊! 我爸说,我能理解刘院长的难处,可是你知道吗,这里的一砖一瓦,还有你用的这个办公桌、我坐的这个沙发,都是老爷子给置下的,我在这里不是要给他表功劳,我在想,像他这样的一个人,在自己家里连救命药都赊不出来,为啥啊?难道我们不认识的病人,就该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吗? 刘院长无语,掏出烟自己闷头抽,蔡局长看着他说,到你这里来的可都是客人,你怎么不知道给客人发烟啊!刘院长显摆一下烟盒说,我这一块钱一包的烟有人抽吗?我爸不抽烟,我二叔抽,他站起来说,我不嫌破给我一根。我二叔的目的是想缓和一下紧张气氛,就连说带笑的把烟点着,抽了一口,说这烟不错谁抽?这么一问蔡局长就接过来一根,医政股小孟,法监股小王也伸出手来了。 屋里很冷,虽然暖气片烧得挺热乎,可是门窗变形了,大缝小眼的留不住温度,我妈站起来到暖气片那里焐手。刘院长问她冷吧?我妈说还真不暖和。刘院长说,本来想把锅炉拆喽,搭几个火炉子对付,职工反对,说那样太不卫生了,再说每月还要给孩子接种一次疫苗,屋里温度上不去,万一出现疫苗反应,我也怕老百姓闹事。 蔡局长说,锅炉不烧还是不行。 刘院长说,烧这个锅炉花销太大了,现在的煤多贵呀!我告诉烧锅炉的,供热只供早晚,夜里暖气片别冻了就行。今天是你们在这儿,搁往日,太阳一出来火就压上了,哪有这么热乎呀! 我妈焐着手讥笑道,刘院长,你是不是害怕我们跟你要赔偿啊?咋一个劲哭穷呢! 刘院长说,我不是跟你们哭穷,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冬天虽说是医疗旺季,可是真赔钱那!不过话说回来,你跟我要赔偿也要得上,谁让这事发生在老院长头上呢! 我爸没想到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眼下连锅炉都快烧不起了。多少年前,为了改善工作环境,让老百姓住院屋里随时都有个热乎气,老家通车的第二年,爷爷就从外县拉回来一个锅炉。那时候的锅炉是新鲜玩意,也是奢侈品,分布在乡下的所有卫生单位,姚村卫生院是最早用一个火炉烧暖两大排房子的卫生院。我爸经常听到爷爷面对锅炉发出的感慨,那感慨是欣慰也是自豪,它镂刻在爷爷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这里工作的职工没有不感到荣耀的。我爸这样想着一颗泪珠掉在地上,他不想让人看见他哭,站起来,拉开门走出去了。 第9章 我爸在阴冷的过道转了一圈,心情平静下来之后走进一间诊疗室。屋里坐着一位女大夫,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我爸问她你认识我不?女大夫摇摇头说不认识。我爸说这里的办公桌,差不多我都用过。女大夫睁大眼睛,说您是姚大夫吧?我爸说你怎么知道我呢?女大夫说,下乡时听老百姓念叨过,说您的业务特好,治疗腰腿病有绝招儿。我爸说哪有那么神啊!又问怎么就你一人坐诊?女大夫说他们下乡转去了,您也知道,都在这一屋里守着大家都没饭吃,没办法,只好把医药送到老百姓家里去了。女大夫显出无奈表情,语气里自嘲的意味很浓。我爸非常理解女大夫的无奈,正因为这份无奈,他才去开私人诊所的。 我爸转身要走,女大夫叫住他说,姚大夫,您就别去药房了,那两小丫头上班时间不长,别再把她们吓出个好歹来!我爸点点头一脸的凝重,从诊室出来,看见药房门关得很严实,连售药窗口都用一本杂志挡住了,上方的玻璃没有了,暂时用一张报纸糊住,屋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我爸心情很复杂,看一会儿墙上的药品价格公示,还有他在时就上墙的文明服务用语,就去了后院,打量前后两排房子。 卫生院最早只有三间房子,四个人,爷爷是负责人。后来中央有个号召,让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往农村放。打哪以后,姚村卫生院的技术力量就加强了,还盖了两排业务用房,科室也都逐渐设全了。当时来姚村卫生院工作的有几个城里人,其中有两个大学生医术非常厉害,擅长外科和妇科手术,而爷爷又痴迷中医中药,在三里五村小有名气,所以这三个人被公社领导誉为三驾马车。后来这三驾马车,一个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开除公职,一个也在多年之后调回了大医院,只剩下爷爷一人坚守着这个“马车”称号。 在我爸的记忆里,爷爷最后这驾马车时常领着职工上山采药,山上的野生药材多,柴胡、桔梗、苍术疙瘩什么的都可以采回来加工炮制,不仅省钱,药力也强。那时候爷爷提出一个口号:自力更生,勤俭建院。他说甭管科学咋进步,勤俭节约都没错。此外他还要求职工经常下乡,也就是把医和药送到百姓家里去。爷爷要求职工业务水平不仅过硬,对待患者,从走进这个院子那天起,就要怀有一颗感恩的心。因为我们的业务用房,是他们省吃俭用盖起来的,连厕所都是! 现在这两排房子俨然一个疲于奔命、自顾不暇的老人,衰老颓败得大有倾塌之势。我爸便想,属于爷爷的那个时代过去了,难道一个新的时代就是这个样子吗?当爷爷的那些话重新响在我爸耳边时,他扪心自问,现在医生下乡送医送药还是为了感恩吗?这时我妈喊我爸,说蔡局长要走了,过来送送! 我爸走过来。 蔡局长说,我得感谢你们夫妻俩通情达理,没给卫生院出啥难题。 我爸说,这事本身就是个难题,您得下力量解决。 蔡局长说,别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爸留蔡局长吃了午饭再走。 蔡局长说,午饭就不吃了,等姚院长出殡的时候再来,今天得马上回去,局里还有好多事呢。 送走蔡局长,刘院长跟我爸说,你能不能原谅我啊?老院长的补贴工资和处方提成我都给准备出来了,你要是不介意,中午我就给你送过去? 我爸说,人都死了,要钱还有啥用! 第10章 爷爷出殡是在三天后,卫生局组织全县卫生单位的一把手,用一台大客车拉到姚村给爷爷开追悼会。追悼会是蔡局长亲自主持的,做为爷爷生前所在单位的领导,刘院长致了悼词。 刘院长那天念了两份稿子。第一份稿子是卫生局办公室拟的,内容客观真实地总结了爷爷的一生,对他献身农村卫生事业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是纯粹的对一个高尚灵魂的哀思。第二份稿子是刘院长自己写的,不是悼念文体,听内容更像一份深刻的检讨书。当时现场人很多,刘院长有些紧张,念完第一份悼词以后,连个过渡都没有就开始念他自己准备的那份稿子。等念完了才跟大家说,这两天我的心情很不平静,也很不好受,我在想,老院长不仅是我院的精神财富,也是属于我们这个社会的,我不知道他死的时候,心里产生的是爱还是恨,我真的不知道,也不敢去想,我只是真诚地希望老院长能够原谅我们…… 我爸听了这些话心理显得很矛盾,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情绪。要说他打心眼里理解和宽恕了刘院长,好像也不全对,不过,原来的抱怨和气愤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就像季节变化得很快,不容人有所准备便匆忙地穿上了换季衣服。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爸又到单位去了几趟,不是要赔偿,也不是找谁发泄私愤,是与单位里的几名职工聊天,给他们回忆他最初在这里上班时的人和事。他说那时候的职工人数比现在多,科室分工相对较细,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也不为工资发愁,干好本职就行了。职工们也跟我爸说了他们的工作情况,什么没有病人就赚不到钱啦,什么涨工资也是白涨还要多交不少养老保险金啦,什么跟那些当老师的一比我们当医生的就不是人啦,等等一些比较现实的烦恼事,给我爸听得头都大了。刘院长不爱听职工发牢骚,他说,你们说的都是事实,可我就是不爱听,因为你们把啥事都看得一团黑,要知道,现在是社会转型期,我预测,用不了多久,我们卫生事业的春天就会到来了。 刘院长的话很像山那边放爆竹——听得见声,见不到影,我爸还是能够感受到职工们对美好未来的真诚憧憬,就鼓励他们说,刘院长说的没错,不过我们也不能光等着政府救济,我们是搞医疗业务的,要让患者信任咱们,必须得有真本事,有了真本事还愁没有收入吗? 职工听了我爸这话又都抱怨开了,说,老中医少木匠,我们这么大点岁数,要熬到啥时候才算熬出头啊?有人就接过这话跟我爸说,姚大夫您回来吧,您回来把治疗腰腿病的绝招教教我们,现在这种病老百姓里头多着呢,我们没有好办法。又有人马上说,别想美事了你,姚大夫好不容易离开这个破地方,他能回来吗?你就是用八台大轿去抬,他也不回来呀是不是? 我爸听了几个职工的话,心,结结实实地翻了一个个儿,想到给爷爷守灵时那个短暂的梦境,就想,自己原来这么重要吗! 给爷爷烧头七纸的这天晚上,除了村里的乡亲,我爸还发现刘院长领着药房那两个调剂也跟在烧纸的人群后头,往坟地的方向走。我爸迎过去跟刘院长说,这是我们家的事,你们来干啥?刘院长指着那两个调剂说,咱们是老院长的儿子,她们就是孙女。我爸已经认识那两个调剂了,岁数确实不大,超不过二十一、二岁,给爷爷做孙女绰绰有余。但我爸觉得这样做不妥,就说,在这节骨眼上,你让她们给老院长烧纸,她们会以为自己是罪人,自尊心受得了吗?人家可都是黄花闺女呢! 刘院长小声骂道,这俩死心眼子玩意儿,简直要把我气死了! 我爸说,制度是你定的,她们也有难处不是! 刘院长说,通过这件事情,也让她们长长记性,啥叫灵活掌握政策。 我爸说,算了,你也回去吧! 刘院长犹豫了一会儿,说,让她们回去,我跟你走。 按计划,处理完爷爷的丧事我妈一刻都不能耽误,姚瑶正进行高考前复习,我爸还要打理他的那个诊所,都得赶紧回去。可是我爸改变了主意,他让我妈跟姚瑶先走,自己等烧完爷爷的头七纸再回去。我妈不同意,说,不就是个头七纸吗,让三叔三婶给烧了也行啊!那天我爸一反常态,居然敢跟我妈顶嘴,在老家人面前,我妈最后让步了。 我妈不知道我爸固执地坚持等着给爷爷烧头七纸的真实想法。仅仅是为了尽孝道吗?我妈有些怀疑。她不是怀疑我爸不孝道,只是觉得这个孝道没必要非得在几天的等待中去体现,没意义嘛!我妈隐约感到我爸好像要出什么事,回来时问我二叔,你哥不会跟刘院长打架吧? 我二叔说,不会的,我哥在老家的声望,虽说比不上我二大爷,不过心地善良,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我妈说,我能把你哥想象成啥人呀?我只是担心嘛,讨厌!你们哥们都讨厌! 第11章 这天晚上我妈没住家里,把我二叔和姚瑶分别放在单位和学校,就让陆叔叔往峰山镇开车,开到半道就后悔了。她想,干嘛这么快就回矿上啊?电话早打回去了,又不是没给假!我妈想得最多的是,爷爷走了,诊所里还有老人的遗物没有收拾,衣被、脉诊什么的,她担心我爸疏忽,保管不好老人留下来的念想。想到那些已成念想的东西,我妈觉得自己做为爷爷的儿媳,有好多地方做得都不好。进城开业初期,爷爷一人在老家,让他自己伺候自己,接进城也是老人违心的。刚开始租的房子小,老少四口多有不便,爷爷主动到临街的诊所住,他说他一个人孤单惯了,又不爱看电视。后来买了楼房他却嫌爬楼梯累腿,半天空悬着睡不着觉,拒绝往楼上搬,坚持住临街的店铺。不知道我妈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答应爷爷不往楼里搬?印象里只要老人高兴,愿意怎样就怎样吧!这是多么草率的理由啊!我妈想,我个女人家拼命赚钱,除了给丈夫减轻负担,就是让老人长寿、让孩子快乐,这几样哪样做得好呢? 人的大脑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只要固执地按照某个思路想下去,就有想下去的道理。于是,我妈又想到她刚参加工作时,爷爷手把手交她打针输液时的情景,就更不想原谅自己了。可再怎么样,爷爷没了,徒劳的悔意就变成了一种折磨。我妈捂着泪脸,有些失控地往车窗上撞。陆叔叔劝了也不听,回到矿上就给我爸打电话,说,你在老家多呆几天吧,替我给爸爸多烧点纸…… 一天晚上,我妈接到我爸从老家打来的电话,说,这两天我老是梦着爸爸,每次他都在梦里喊我。我妈问,他喊你干啥?我爸说,他让我回来上班呢。 我妈就想,我爸的诊所过去有爷爷扶持还算混得下去,现在老人走了,我爸缺了得力帮手,现在医疗市场竞争残酷,我爸是不是害怕了?我妈就将了我爸一军,说,一个大老爷们就那点出息呀?人家都敢在市场上拼杀,你凭啥要当孬种? 我爸电话里的口吻有些赖了吧唧,说,我咋当孬种了?咱的卫生院现在啥样你又不是没看见,要是孬种,谁还想回来呀? 我妈绝对没想到,我爸原来有当救世主的意思。这可能吗?我妈大脑一时短路,长时间处于混沌状态,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爸。就听我爸又说,别的都小事,关键缺人才。我妈醒过神来说,你以为你是人才吗?你要是人才,就该把私人诊所往大了开,开成一家私人医院! 很显然,我妈没有这个心理准备,所以她挖苦我爸、甚至赌气甩掉电话也是可以理解的。当时我大舅在她屋里抽烟,他跟我妈阴阳怪气地说,人这东西,宁扶竹竿不扶井绳,致远不提气,你扶不起来,让他收摊儿算了。我妈说,你说的轻巧,诊所开到现在容易吗?我大舅说,让他跟我干,好歹比当医生挣钱。我妈说,致远啥样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想跟你干他早就来了! 第12章 我爸从老家回来的那天下雪了,走的时候,雪花并没有飘扬起来,只是可有可无地把清晨点缀得有些晦暗。我三奶让他吃完早饭再走,我三爷担心雪下大了,把进山的公路封死,下午的那趟班车不通,我爸就没吃早饭。他跟两位老人说,这些日子给您打搅够呛,现在消停了,好好休息一下,等我有空再回来看您二老。我三爷说,咱是一家人,说那些扯淡话啥用!两位老人往院外送我爸,送的时候,我三奶想起我妈走时脸上挂着气色,就嘱咐我爸说,回去以后,跟你媳妇好好说点软活话,往后混日子,不能动不动就发脾气。我三爷想起我爸打给我妈的那个电话,又嘱咐,回来上班的事,你媳妇不同意就算了,别强扭着办,生出别的事来可不好。 我爸答应着,说你们回去吧别送了,就加快脚步,两位老人追不上我爸,停住脚喊:致远啊——往后没事别老是回来!我爸停顿下来打个愣神,就想爷爷在世时,每月总要回老家一两次,自己呢,根本就没大回来过,三叔三婶是不是哪次都这样跟爸爸告别呀?这样一想,心里忽地涌上一股酸楚,便不管不顾地疯跑起来。跑过小桥,上了土公路,看见一辆“依维柯”正从对面胡同口缓缓地驶出来。车门打开,从里面探出一个裹着毛围脖的脑袋,尖着喉咙喊走吗?我爸也不回话,猫头向前冲去,一个箭步蹿到车里,等他找到一个座位坐稳时,已经泪流满面,车窗外的老家,在泪水和抛洒起来的雪花中越来越模糊不清了。 那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过后,人们都说也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一场大雪。 雪停了,机关的公务人员上街扫雪。说是扫雪,其实是铲雪,没过腿肚的雪是扫不动的。临街店铺的老板们也出来打扫门口,把联通大街的雪地,铲出来一条不太宽敞的小路。我爸和隔壁冷荤店的女老板也在铲雪,女老板一边铲一边问我爸,这些日子咋没见你出诊啊?我爸说下雪了不想出诊。女老板说,前些日子呢?前些日子你干啥了?我爸说我回老家了,我有十来年没回老家了。女老板显出愕然的神情凑过来,盯着我爸胳膊上的黑纱问,咋,老爷子没了?我爸没言语。女老板令人吃惊地兴奋起来,尽管说了一大堆的节哀话,仍然掩饰不住发自内心的欣喜表情。然后问我爸,找帮手不?要是找,我有一个,中西医都拿的起来。我爸没有马上表态。女老板说,实话跟你说吧,我想把我爸接城里来,你也知道,现在老百姓都学尖了,想赚他们点钱,比割他们肉还难呢。我爸说,我这庙太小了,怕是养不活你爸爸。女老板说,庙大庙小的我倒不在乎,离我近就行了。我爸说,你察看别的诊所吧,我这里的效益始终都不是太好。女老板说,我在城里打听了两家私人医院,他们给的工资都不低,可定的任务忒他妈高,我爸再有经验,我估摸也完不成。我爸说,你爸不是挺能挣钱的吗。女老板说,跟人家私人医院一比,我爸那点赚钱本事,简直就啥也不叫了。我爸轻蔑地笑了笑,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告诉女老板考虑考虑再定。女老板高兴地跑回自己的店铺,揪了一个装有烧鸡的食品袋跑出来,跟我爸说,别嫌不济,这可是活鸡熏的。我爸推脱不过,只好接过来。正这时,我二叔扛把铁锹走过来,跟我爸搭上话以后,女老板说,你们哥俩聊吧,我忙我的去了。 我爸跟我二叔说,你来的正好,帮我收拾一下你二大爷的东西。我二叔说,我二大爷的遗物,你也可以用呀。我爸说,你嫂子说了,老爷子的东西谁也不能乱动。我二叔说,我嫂子现在知道孝敬了!我爸说,别那么说你嫂子,她其实挺不容易的。 我妈是在我爸返回县城的那天晚上打回来的电话。她告诉我爸爷爷的遗物要规置起来,别乱扔,家里的壁橱有好几个都空着呢,先放那里头。嘱咐完这些话,还跟我爸说,矿上已经停工了,正给工人做工资,等发完工资就回家等着过年了。我妈电话里的语气很温柔,过去的颐指气使非常霸气的感觉,我爸这次一点也没听到,就试探着问我妈,说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事,你考虑了没有?我妈说,电话里说不清楚,回去再说! 我爸收拾爷爷遗物时,跟我二叔说,我在老家那些天,连着梦见我爸好几次,哪次他都让我回单位上班去,你说我能回去吗?我二叔说,老家的人还想方设法往城里跑呢。我爸说,我三叔也同意我回去,他说现在的卫生院指望不上城里人了,我觉得他说得对。我二叔说,我爸岁数大了,考虑问题还是老脑筋。我爸说,我知道我爸为啥让我回去。我二叔说,我也知道,可是,你浑身都是铁又能碾几根钉呢?就你们那单位还叫个单位呀! 我爸说所以我才回去呢。 我二叔说,你不是我二大爷,他们那代人干出来的事,叫崇高,我们如果也崇高,得让人笑掉大牙。 我爸问为啥? 我二叔说,现在是商品时代,除了当官的给人开会,谁还谈什么精神呀奉献呀,你弄那些虚无缥缈的玩意,能不让人笑话吗!我二叔说到这里显然很气愤,手里的针灸包被他发狠地甩到纸箱里,撞上里面的血压计。针灸包的拉链崩开了,大小型号的银针纷纷蹦跳出来,有几根还弹到我爸脸上。我爸猫下腰默默拾捡银针,捏起一根插进包囊,再捏另一根,捏着捏着,眼泪随之落了出来。我爸是睹物思人,这个棕色真皮针灸包比他的年龄都大,可它的存在意义真会发生改变吗…… 第14章 我妈专门回了一趟峰山镇去找我大舅,希望他出面帮助我爸回单位当院长。她跟我大舅说,如果致远始终在单位工作,竞争院长有把握,可他开私人诊所这么多年,上级领导恐怕不考虑他。不料我大舅态度坚决,根本不帮这个忙,他也不说不帮这个忙,只说回姚村那样的卫生院跟本不用跑人情,还一本正经地说,跑官买官是犯法的事。我妈就急了,说你这话是骗小孩子呐?我大舅说,个别现象肯定有,但要看主流。 我妈觉得我大舅那天特恶心,没再央求他,打算自己趟一条路子,就去了峰山镇中心卫生院。先碰到在宿舍门口洗衣服的司副院长,寒暄一阵之后,轻声探问现在提拔院长用不用花钱?司副院长说,连村官都要花钱,何况院长。我妈说,我婆家姚村那地方你知道吧,也花钱?司副院长脸立刻红了,愣怔半晌摆摆手说不知道。我妈想进一步探问那钱怎么个“花”法,司副院长却显得很不耐烦,说你想给婆家做好事就去做吧,老纠缠我干啥?我妈感到纳闷,心想跟这人早就熟了,今天咋这付德行啊! 我妈揣着这样的疑问上了三楼,见到正职胡院长,说,老胡同志,我哪伤着你们了,你的副手为啥不待见我呢?胡院长问怎么回事?我妈说,我也没跟小司说别的,就问他,去我婆家姚村那地方当院长,也得花钱?胡院长说,你没事问他这个干啥?我妈说,我这脾气你还不知道,大咧咧惯了,肚子里有啥就沁啥。胡院长神秘地说,恐怕没这么简单吧?我妈问咋?胡院长说你真不知道?我妈说我真不知道。胡院长矜持一会说,是这样,小司想提正职,目标就是姚村,眼下正上下打点呢,这事你不能不知道呀。我妈说为啥我能知道呢?胡院长说,小司托出来的人就是你哥哥,你能不知道吗?我妈沉默半晌说,知道不知道能咋的,倒贴我多少钱我都不去干,还用花钱买?!胡院长哈哈大笑,说,小司要是有你这样一条赚钱的道,他也不去当那个院长啊!我妈说,就算去了,能有啥前途呢?胡院长说,再不济那也是一把手,人财物自己说了算,还可以跟上层接触,等有了机会再跳走呗。 我妈说,原来是等机会过度哇! 胡院长说,还锻炼怎么当家呢。 我妈说,还锻炼怎么捞钱吧? 胡院长说,废话了不是,回去问问你哥,他收了人家小司多少钱?那可是他借的贷款呀! 难怪我大舅不答应我爸回姚村,原来他在帮别人呢!帮别人他可以收钱,帮自己亲妹妹,收钱就不大好意思了,这是我后来的揣摩,我妈却说,当时的社会风气就那样,干啥都得拿钱买,你大舅也是人,并且是最会赚钱的商人。我和姚瑶恨我大舅恨得牙根麻,我妈却能理解他,看来血缘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 我妈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她想,司副院长到姚村去的目的只是等机会、想过度,谋求将来更大的发展,当然也不排除跟我爸一样的初衷。但不管怎样,两个人选择位置也不该有冲突。如果把司副院长往别的卫生院调动一下任正职,岂不更好。这样一想,我妈又找我大舅谈了。我大舅开始还遮遮掩掩不愿意承认,说那是没有的事。我妈知道我大舅要面子,承认了怕她瞧不起他,就说,有没有都无所谓,如果是真的,你就帮小司往条件好的卫生院调调,让你妹夫回姚村。我大舅终于露出商人嘴脸,说绝对不行。他的理由很简单,跟姚村同级别的卫生院,只有姚村一家年后换人,如果去正儿八经的乡镇卫生院,司副院长出的价钱显然不够,差的太远了。我妈有些不明白,这样的事不就是走个人情嘛,还真明码标价呀?我大舅哼了一声,说,妹妹你真幼稚,跟哥哥干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有啥出息。完后又换了一副高高在上的腔调,跟我妈说,回去告诉致远,诊所开不下去,跟我开矿来,我亏不着他。 我妈从峰山镇回来没告诉我爸司副院长争取提拔的事,连我大舅拒绝帮忙的话也没露。我爸问了,她只说这事不是一两天能办妥的,得等。我爸并不是心急想当院长,而是料定自己那个大舅哥不会痛痛快快地帮这个忙,于是问过之后露出一丝不屑的笑。 我妈说,你啥意思? 我爸说,算了吧,我这人不适合当官。 我妈说,谁适合当官呀?那个位置与其让那些败类坐着,到不如让你这个不适合当官的人试一试。 我爸说,自寻烦恼,没劲! 我妈斜睨我爸一眼,什么也没说,但她知道,剩下的希望只能靠我二叔去实现了。 第15章 爷爷五七祭日的前两天,姚瑶从学校回来,我妈组织了一次家宴,我二叔一家人也都参加了。酒桌上他告诉我妈,我爸回单位上班的事,他先是跟卫生局人事股的马股长打的招呼。马股长说,这种情况根本不用通过人事股,停薪留职再上班,想上就上吧。我二叔不便直说让我爸回去当院长,只是半开玩笑地说,给我哥弄个官当行不?马股长说这个你得找局长。我二叔平时有点嬉皮士,也就是没正形儿。这次他找蔡局长依然也改不了那毛病,说的话蔡局长根本就不信,说你别开玩笑了,你哥那诊所在个体行医的里头,算是比较成功的了。我二叔说,蔡局长您哪知道哇,我二大爷死了以后,我哥老是梦着他,哪一次梦着他,他都往老家拽他,还说我哥要是不回去,就是忘祖,忘祖就是不孝,不孝要天打雷劈呀!蔡局长听出来我二叔话里有水分,也不计较,只说,那就回去吧,姚村卫生院人才断档严重,老大夫都走了,新人又打不开局面,你哥回去正好承上启下。我二叔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就这么回去有点忒那个了,您能不能给他封个官,其实那里的院长,也就是个弼马温。蔡局长笑了,说,你这小伙子,绕这么大个弯,敢情给我下套那!我二叔说,这点小要求不算过分吧!蔡局长说,不算过分,不过提拔干部是要考察的。我二叔说,当弼马温也考察?蔡局长说,孙猴子没当弼马温之前,太上老君就去过花果山,你以为那是请他去了?是在考察干部呢! 蔡局长当时很兴奋,好象早就盼着我爸回去似的。可是就在昨天,他给我二叔打电话说,太上老君考察完毕,弼马温年后到岗,但不是姚致远。我二叔的心一凉半截,可又不好深问,心里琢磨,一个堂堂的局长说话还反悔,看来这阻力小不了,他嘬着牙花子问我妈,这个阻力究竟在他妈哪儿呢? 我妈此时也不想隐瞒了,就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述说一遍,目的是让大家讨论一下,还有没有其它办法。我爸听完一巴掌拍在饭桌边上,说,我不是非要当那个院长,让你们说说,就我那个大舅哥,凭着特殊身份,当他妈官场二道贩子,有多少好官也经不住他腐蚀呀! 我二叔说,要不就别回去了,在城里搞个体,也是为人民服务嘛。 我爸说,我压根就没想当那个院长,都是…… 都是我毛病,虚荣心强了是吧?我妈说,那个院长别人怎么当、当什么样我不敢说,但我知道,放你头上肯定是个苦差使、不好受,可你打算回去的目的是啥呢?不就是为了受那个罪吗!既然想改变老家目前的就医状况,你就要有勇气承担责任,背起这份苦差使,像个男人似的……说到这里声音有点变调,好象要哭。我爸往她杯里续果汁,边说,咱俩别打嘴巴架了,回去当医生跟当院长一样。 我妈说,能一样吗?要是一样,还考察你的水平、能力干啥? 我爸就给姚瑶使个眼色,意思是让她说个逗乐段子,博大家一笑,这样我妈就会高兴一些。 姚瑶心领神会,却没说什么逗乐段子,而是问我妈,我大舅坐啥牌子的车呀? 我妈说,你打听这个干啥? 姚瑶说,您别怪我蔑视我大舅,就他那点家底儿,坐骑也就三、五十万的吧,就算是个政协委员、人大代表,县市这个级别也就到家了。 我妈说,你这孩子啥意思呀? 姚瑶说,我爸当院长的事儿,,您就甭操心了,我试试。 饭桌上的人都惊愕地瞪着姚瑶。 我妈说,你吹啥牛呀? 姚瑶说,我没吹牛,等爷爷五•;;七了,我们回老家给他烧纸,我找个车,您看看我有没有实力帮我爸。 我妈问,啥车谁的? 姚瑶说,实话跟您说吧,那叫林肯,我同学他爸的,人家才是真正的大老板,光私车就有三台,一台比一台高级。 我爸说,回咱老家那破道,坑坑包包的,找那样的好车别给人家糟蹋了。 姚瑶说,人家有钱,糟蹋了再买。 我二叔惊呼,姚瑶,这回你可要立大功了。 姚瑶说,我就是要让我大舅难堪,他凭什么胳膊肘往外拧?真缺那点脏钱吗?我爸当院长,往大了说,是继承爷爷的遗志,造福家乡人民,往小了说,这叫体现自身价值,我崇拜我爸,更支持我爸,等我考上大学,专报医学院,学成了,多大的城市都不去,回老家跟我爸并肩作战,气死那些使脏钱的黑老板! 姚遥说这些话时眼瞟着我妈,口气不温不火,脸上时而掠过一丝笑意,总之不是义正词严的那种表情,她担心我妈不爱听,挨骂。我妈倒是没说什么,只询问姚瑶的同学是那里人,男生还是女生,爸爸是做什么生意的,你说他是真正的大老板,究竟大到什么程度,在省市县这三级政府里头,背景到底有多深。这些话都问完了,姚瑶莞尔一笑,顽皮地说了句,这个嘛我可不能告诉您。 第16章 次年三月,我爸拿到了院长任命书。我二叔打过来祝贺电话,问他啥时候报到。我爸说明天。我二叔说,你马上让我嫂子回来,我们晚上庆贺一下。我爸说有这个必要吗?我二叔说,你这大小也是个官,别看咱老家那地方穷,据我所知,你们卫生系统有多少人消尖脑袋想往那里钻呢。我爸说是吗?我二叔说这种事你没我清楚,完后不停地夸赞姚瑶,说那孩子才多大点呀,居然能办大人都办不成的事,关键是敢跟她大舅掰手腕子,晚上把她也得接回来,我这当叔的得敬她两杯干白。 我二叔打心眼里为我爸高兴,电话里的声音就像跟谁打架似的。 我妈接到我爸电话一刻也没耽误就回来了,倒不是非要赶着喝那庆贺酒,主要考虑我爸出门的行头得由她给准备出来。一进家门,看见我爸正往一个纸箱里装那些发黄的古书。这些古书多半都是爷爷读过的,讲得全是古人治病的心得。我爸有的能看懂,有的还在摸索。我妈说,你忙着装书干啥?趁亮赶紧收拾衣服、捆被子吧!我爸说,笑话,我回老家上班还捆啥被子啊?我妈疑惑。我爸说,我回去就住爸爸的老房子,他那屋里啥都不缺。我妈“噢”了一声,拍着手说这到省了不少事。我爸说,致骅下午连班都没上,就等着你回来接姚瑶呢。 下午四点,陆叔叔拉着我爸我妈我二叔奔开发区的丽苑中学,找到姚瑶的班主任,班主任却告诉说姚瑶有病住院了,昨天都没来。我爸茫然,说她住院我咋不知道?我妈问住哪家医院了?班主任说不大清楚。 我二叔说,肯定是县医院,咱们去县医院。 车开到县医院,几个人分头奔内、外科的护理部,都没找到姚瑶的名字。我妈产生了不详的预感,告诉陆叔叔不去中医院了,把车直接开到城南头的妇幼保健院,可在这里忙乎了二十多分钟,也没有打听到姚瑶的下落。 我妈就哭了,说这孩子是不是没了? 我二叔说,嫂子你别急,咱还回学校。 十多分钟以后,我二叔不分青红皂白地跟班主任要人。班主任也害怕了,说我跟同学们打听打听,时间不长班主任领进来一个女生,说姚瑶同学在她爷爷家里。于是车子由那个女生领着,从城西开发区一直开到城东的火车站,过了铁道,是一片好大的村庄,女生手指着一条狭长的胡同,说往那里开。行至半路,出现一个古色古香的黑门楼,女生说到了,车子戛然停住。女生礼貌地说,叔叔阿姨,这就是我爷爷家,你们请进吧。 院子里走出来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满脑袋一根黑头发都没有,并且是稀稀拉拉的那种白,还没下巴上的胡子多,也没下巴上的胡子长。我妈迎上去迫不及待地问,老先生,我女儿得的啥病啊?老人看了看我爸和我二叔,说,你们把她接回去吧,没事了。 姚瑶躺在屋里的热炕上,脸蜡黄蜡黄的,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我妈进来就问她,你治病为啥不跟你爸说一声呢?我爸也说是啊,我的技术再差,你也不该把我迈过去呀!姚瑶不想说话,甚至眼皮都懒得张一下。 我二叔说,你们别说埋怨话了,问问老先生,姚瑶得的是啥病?用不用住院? 老先生在他的诊室告诉我爸,姚瑶患的是崩漏,现在血止住了,由于出血过多,身子太虚,回去后除了吃药,还要多加些营养。老先生拿过他开的中药方,谦虚地问我爸,你看孩子用这方子是否可行?我爸有些手足无措,说,您这么短的时间就把血给止住了,还有啥不行的!嘴上这么说,还是接过药方认真地看了。方子里多是养血补气的药,但有一味名叫水蛭的中药引起了我爸的注意,便疑惑地问,水蛭不是大破淤血的吗,崩漏您也敢用?老先生说,是有点冒险,不过,孩子的胞宫有瘀血,不打干净会影响生育的。我爸心里霎时一沉,他非常清楚,胞宫瘀血对一个未婚女孩意味着什么,他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可是,老先生淡定自若的神情让他无力反驳。 回到家我爸跟我妈说,姚瑶怀孕了,可能是过量服用打胎药引起的大出血。我妈说,不可能,姚瑶不是那种下贱胚子。我爸不想跟我妈争论,只让她问姚瑶,那小子究竟是谁?我爸说不出两日,我就打断那小子一条腿。我爸说这话时正在给姚瑶炖汤。从老先生那里回来,车子开到市场,我爸买了乌鸡和一只野生甲鱼。这两样大补气血的东西放一块炖,饭店的菜谱里叫霸王别姬,常出现在官宴,要不就是男人弄回来伺候月子里的女人。 我妈从来没见我爸如此心疼姚瑶,在她的打量下,我爸仿佛还有一股仇恨等待着发泄。他脸色非常难看,往汤锅里放完肉,接着放花椒、大料、生姜、桂皮、肉寇、白芷、人参、黄芪、当归、枸杞,都放完了,还想放,却翻着眼皮显出茫然若失的样子。我妈说,你是给她熬汤呀还是熬药?说完抽泣起来。 本来一家人要为我爸庆贺的,这样一来,饭店的酒桌上就少了我妈和姚瑶。我二叔没把姚瑶的病看得有多重,他跟我爸说他媳妇就崩漏过,只要治疗及时,没啥大碍!我爸说,姚瑶这孩子忒不懂事,有病不找我看,隔山迈岭去找别人,快把我给气死了。我二叔说,不是姚瑶不懂事,是你的名气没人家大。我爸的脸依然不放光,我二叔以为他还在生姚瑶的气,觉得这顿酒没法喝了,就说等姚瑶病好了,我们再好好庆贺,今天先简单吃点。 我爸哪有心思喝酒呀,他出来吃饭是给我妈跟姚瑶一个单独说话的空间。等他从外面回来,看见我妈一人坐沙发里对着电视画面呆愣愣地犯傻,眼泡早都哭肿了,就问,那小子是谁?我妈没言语,又问,姚瑶没告诉你吗? 我妈突然自责地说,都怨我,我要不张罗让你当那个院长,姚瑶也不至于这样啊。 我爸大声说,那小子到底是他妈谁? 姚瑶从卧室走出来,走到我爸身边,拉着他的手说,您别问了,甭管那小子是谁您也甭恨他,要恨就恨我大舅,恨那些使脏钱的黑老板。 姚瑶的声音很低,说了这么几句话就上气不接下气了。 我爸开始没听明白,慢慢想到曾经坐过的林肯,猛然醒悟兜里揣着的院长任命书,原来是姚瑶通过交易换来的。我爸后来跟我说,他只想回到老家去,像爷爷一样,在城里人根本不想呆的地方走完自己的行医之路,就算他渴望当那个院长,而当这个院长又必须要有所付出的话,那也不该把自己孩子搭进去!我爸跟我说这些话时老泪纵横,愧疚之痛跟他当初明白真相时没啥两样,这说明,时间的魔掌还没有抚平他的伤口,难以承受的代价仍然像山一样压在那道伤口处。他抱住虚弱的姚瑶,让她的脸贴到他的胸脯上,说,是爸爸……对不起你…… 姚瑶说,您别这样想,我躲着您,不让您知道,不是不信任您的医术,也不是害怕您打我、骂我,我怕您知道了,像我妈现在似的,后悔当初,您不能后悔呀爸爸! 我爸的嗓子阵阵地干疼,半句话也吐露不出来。一双手颤抖着碰了碰姚瑶的肩膀,然后抚慰起她的头发,很轻,轻得就像给一只受伤的鸽子梳理羽毛。 姚瑶这时嘱咐我爸说,您回到老家,要好好干,要让我妈、还有我,放心! 我妈也止住哭泣,狠呆呆地对我爸说,你要是干不好,哪个地方出了闪失差错,我们娘俩一块拆了你! 此刻电视里正在播报大风降温警报。警报说,受较强冷空气影响,未来三天,新疆北部、内蒙古大部、甘肃、宁夏、陕西中北部、华北、东北等地,先后将有3~5级偏北风并伴有5到7度的降温,局部地区降温幅度可达10到12度。新疆北部有小到中雪、局部地区有大到暴雪,未来几天,冷空气将继续东移南下,影响我国大部地区…… 我爸说,初春的季节就那样,气候反复无常,说变就变。 卷二 锃亮的铁轨 第1章 承载着生命的重压 把希望寄托远方 岁月留下斑斑伤痕 ——题记 哥哥出事那天,石影正准备中考。嫂子托人捎话回来,哥哥出车祸了。爸妈就跟石影说,得赶紧去一趟瞅瞅。石影心里忐忑,但他又想现在车祸那么多,死了人的还是少数,何况哥哥在铁路上做工,能有啥大的车祸呢!几天后爸妈回来,石影就复习不下去了。 石影后来跟我感叹,我哥咋那么命短啊! 石影的哥哥叫石立,嫂子叫沈慧鹃。 在我们那些干活的人里头,了解石立准确身份的人不多,都以为他是当地人,因为沈慧鹃是当地人。当地的民工又不在工区住,晚上下班都回家。石力晚上下班就回家。不仅这些,关键石立敢跟正式职工打骂说笑,敢摸黑倔头班长的哈巴裆,甚至都敢借故撞后车室女售票员的屁股。一切迹象表明石立就是当地人,我们这些山里孩子好不羡慕。 有一天我三舅找到石立,说你今后要注意了,那帮家伙可不是好惹的。 当时我在三舅屋里噌酒喝,清楚他说的“那帮家伙”是指那些光练嘴巴不干活的正式职工,就说,怕他们干啥,那帮家伙就得他们当地人收拾。 你懂个屁!我三舅冲我瞪起眼珠子,你们都是我招来的,谁多沉儿能瞒过我吗?石立在一旁窃笑,我三舅又说他,还笑呢,老这样下去有你哭的时候。 我是那天才知道石立不是纯粹的当地人,我三舅说他是招亲过来给人家养老的。打那以后,再看见石立干出跟当地人一样的举动,我就觉得特别荣耀,好象我也跟石立一样,敢蔑视正式职工的身份和地位,由此与他们平等起来了,不过也为石立捏着一把汗。 关于石立的死,最初在我们当中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他被黑倔头班长的几个社会哥们栓摩托车后面在刚刚收镰的麦地里跑死的;另一种说他外出时撞上了拖挂机。石立究竟是怎么死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以致后来石影跟我打听他哥的死因时,我根本就不能回答他。有一段时间,也不知道谁那么讨厌,跟石影说你哥哥死的可惨了,你就没想过报仇吗?石影问咋回事?那人却不往下说了。石影心中生疑见人就打听,我只好说,你哥死的时候我没在身边,初步判断是车祸,肇事司机到现在也没抓到。这事很快就让我三舅知道了,他当着大家的面告诉石影,石立就是车祸死的,这没啥可怀疑的,往后谁也不准提这事。 我三舅是包工头,出面压制此事的确有他的苦衷。他后来在一家肿瘤医院告诉我,石立的死因不能说,主要考虑黑倔头班长伤不得,伤了他今后的财路就断了。我三舅怀着愧疚的心情在铁路上又包了几年活,当他把盖在老家的二层小楼装修完毕后,就躺进肿瘤医院的病房里,花完他的全部存款就一命呜呼了。 第2章 石影结束中考,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出房门,在属于他自己的那间屋里,归置满桌的书本和随处都能拾到的复习资料。如果只是做这些也费不了多长时间,关键是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往往把一件事做完以后,总是怀疑自己刚才做的是否正确。比如一本书已经放在柜子里了,几分钟后他还要翻出来看看,看看有没有必要重新找个比柜子更好的地方。 爸爸看他这样气愤地对他说,你是不是不想活了?然后就打了他。那是爸爸头一回凶狠地打他,用锄杠不管不顾在他身上找落点。 石影被打清醒了,第二天钻进庄稼地里帮助母亲锄草。他知道他不可能再上学了,中考成绩对他而言已经失去了意义。 妈妈跟石影说,如果你哥还活着,这书横竖是要念的。 石影没有强调什么,他跟妈妈说,今后别老是想我哥了,家里还有我呢。 妈妈说,你哥好可怜,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他从车祸现场爬出来三里多路,都没有找到亮灯的地方,当时天黑得像锅底,又下着毛毛雨,连个狗叫的动静都听不到啊…… 这些细节是我三舅编给两位老人听的,他还说,石立那小子忒贪玩,有事没事老请假,一个人外出连媳妇都不吱一声。 妈妈在石影耳边讲述哥哥的不幸,石影每次听了都置身在她讲述的每个细节里,心中的哀痛总也卸不掉。他不承认哥哥是为了他才死的,可他上学的所有开销全是哥哥挣回来的,这一点他承认。石影承认这一点就觉得有愧,听着妈妈念叨哥哥,他就把头低得很深,似乎只有这样,心才安稳。 一天晚上妈妈又跟石影说,你哥结婚还不到一年,横竖不该这个节骨眼上走,你大嫂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甭管是男是女,那也是咱的根呀! 石影无语。 别瞅你大嫂大你五、六岁,看上去可比你年轻。妈妈终于捅破了那层窗户纸,继续说,要不是你哥出车祸,要不是你嫂子怀上咱的根,妈说啥也不这么委屈你,你去了千万跟你嫂子好好处,她说她不想把孩子打掉,为你哥,也要把孩子生下来,人家都那么重情重义,咱们一个山里人…… 您别说了,石影说,我去就是了。 第3章 石影到了沈惠鹃这里并没打算去铁路干活,沈惠鹃最初的想法是让他跟着她爸伺候那一亩半菜园子。她跟他爸说,石影还小,不能跟他哥哥比。沈惠鹃这话说得一点都没错,石立个头高不说,主要是有把子蛮力气,我三舅之所以欣赏石立,就是看重他那身大力不亏的特点。石影就不行了;石立所具备的长处他基本上一点都不占。沈惠鹃就让石影跟着她爸伺候菜园子,还亲切地告诉石影,你刚来我们家,得先听我的,等你也像你哥似的长足了劲头,我再听你的。 沈惠鹃一点也没嫌弃石影那没长开的样子,很是心疼这位尚未圆房的小丈夫,在她眼里,石影仿佛是春天菜畦里刚刚破土的嫩菜秧儿,需要她精心得培养、呵护。 石影刚来那会儿是秋天,菜园子里品种齐全的蔬菜弄得他眼花缭乱,夹在大山当中的老家哪有这么多青菜呀!沈惠鹃她爸是个走三步歇两步的哮喘病老人,一筐茄子摘半天,一个冬瓜般不动。沈惠鹃告诉石影,我妈死的早,我爸又没个好身体,你来了就是帮我的忙啊! 石影说,我不怕累。 沈惠鹃说,其实也累不到哪去,你哥活着时,这些活都是早晚干。 石影说,往后我也早晚干。 沈惠鹃说,这些活你都不会干,得让我爸教你,他一边教你,你就一边长大了,等你长大了,才能利用早晚时间帮我呀。 就像沈惠鹃说的那样,菜园子里的活真没啥大不了的。早晨把菜摘回来,装进架子车,沈惠鹃吃过早饭就推到集市上卖。这时候的菜地里,只有石影和那个哮喘病老人。他们要干的活,是把豆角架、黄瓜架还有西红柿秧拉到菜地外面的土梗上,把那几块地亮出来,然后镐刨耙搂重新分割打畦,撒上肥料再把秋菠菜籽攘进去。当然这些活都不是一天干出来的,石影并没觉得多复杂、有多累。 除了菜地沈惠鹃还有一亩多的麦田,麦田在石影来之前就种上了,等他来了没多久,麦地萌生了隐隐的绿色。又过了一段时间,天气明显凉下来,沈惠鹃领着石影去麦地压青。石影没干过这活,问沈惠鹃,为啥要把麦苗压倒?沈惠鹃说,把麦苗压倒是为了保护麦苗,不这样,春天的麦苗长出来就不发实。 沈惠鹃的肚子越来越明显地凸现了,石影却不知道自己做什么。从老家过来始终和那个哮喘病老人住一屋。有一天,哮喘病老人指着对面屋子跟他说,晚上你住那屋去。说完就把石影的被子抱到沈惠鹃屋里,又嘱咐,往后你给她洗脚。老人的意思不仅仅是给沈惠鹃洗脚,还有别的事情,比如帮她洗衣服、领着她大小便之类的事情。石影不懂这些,只知道给沈惠鹃洗脚。洗几次以后沈惠鹃觉得他很可笑,说,等我把孩子生下来,我要让你提前变成男人。 沈惠鹃足月生个大胖小子,婆婆过来伺候月子,沈惠鹃向她道出了盘算许久的心事。 沈惠鹃说,石影还是孩子,我不想让他过早接触女人! 婆婆说,你太年轻了啊! 沈惠鹃红着脸说,我早就想好了,我还把他送到铁路上去做工,我让他在那里吃,在那里住,锻炼两年也不迟。 婆婆笑道,离家这么近,不让他回来住你舍得? 沈惠鹃说,他再小也是大男人,我再大也是小女人,我就是不让他天天看见我。 食堂老周跟沈惠鹃是一个镇子人,石立能认识我三舅全靠老周搭桥。这次沈惠鹃又来求老周,他却不想管了,说,不是我给你泼冷水,这里的活不好干呀! 沈惠鹃说,我就是想锻炼锻炼他嘛。 老周说,你可以找别的活让他干,为啥非得干这个? 沈惠鹃说,这里不是有您吗,把他搁您身边,就图个放心。 老周想起石立的死,叹口气说,我现在啥闲事都不想管了,我怕呀你知道不?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那不是谁说了算的!沈惠鹃说完就哭了。 老周看不了女人流眼泪,说,好吧,明天你把他领来我看看。 老周没看到石影之前总把石影想成他哥的样子,等到沈惠鹃把石影领到他跟前,就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了。都是一个镇子人,谁的家庭情况啥样也都知道个差不多。老周清楚眼前这个名叫石影的小伙子,将来在沈惠鹃的生命里有多重要。尽管石影的体型让他的心一凉半截,可他在沈惠鹃面前没说半句印象不好的话,还一个劲夸呢,这小伙子不错,练练肯定有出息。 沈惠鹃又跟上一句,就爱看书他! 是吗?老周说,这里活累,就怕往后没心气看了。 第4章 我们干活那地方方圆几十里没有山,早晨太阳一出来,叶子还没完全铺展开的花生苗就打蔫了。到了中午,工棚顶上的石棉瓦早被烤得烫手,炙热的气流压迫进来,我们躺工棚里午睡,就跟躺笼屉里挨蒸差不多。我们都把衣服脱光,只留下个遮丑的三角裤衩。三角裤衩也要用什么东西从里面打个撑,没睡着的就用扇子往裤衩里不停地送风。 那天,食堂老周领个人进来,告诉我们说,他叫石影,是石立弟弟,进这屋也是咱大家的弟弟。 有人问老周,石立是当地人,他弟弟为啥要跟我们住一屋?是不是拍电影的想体验生活? 你们说的不对。老周说,赶快给这小弟弟腾个地方,往后你们得多照顾他。 凡是来这里干活的,什么都没有也不能没力气,什么都没有也不能没忍性。石影脸黄皮嫩,身矮瘦弱,怎么看都像一个没长开的瘪茄子。那段时间,我们正干着最艰苦的活——换钢轨,石影跟我们打招呼时,话音里还挂着奶腥味,这样的活他能干吗? 次日天刚擦亮我三舅就到工棚里喊,谁是石影?谁是石影?原来我三舅还不认识石影,石影来时他正陪着领导钓鱼。 我们大家都在穿衣服,有人已经穿好了,我正拴着裤腰带。听到我三舅的喊声,甭管衣服穿好没穿好一律站到通铺下,暂时都不准有任何动作。这是我们从家来时就规定好的,我三舅说这叫半军事化管理,我听到半军事化管理就愿意来,因为那时我想当兵都想疯了。 石影不懂这里的规矩,他还在倒腾裤子的前开口。 我三舅问他,你就叫石影? 石影动作着双手回答,是我。 我三舅突然提高嗓门大声呵斥,老实点,别动弹。 石影激灵一下就不敢动了,双手在裤门那里放着,就像对着我三舅撒尿又撒不出来似的,十分痛苦的滑稽相。 我三舅说,就你这个头,还没好汉子鸡巴长,能干这铁路活? 石影说,能干。 能干?我三舅冷笑道,那你做几个俯卧撑,让我看看咋样? 石影说,没问题。 石影趴下来,双手撑地开始做俯卧撑,做不到五个屁股就显得发沉了,怎么往起躬也与身体拉不平。 我三舅说,不行,这不标准! 石影听到这话,胸中憋着的那口气“噗”的就泄了,整个身子沉沉地落在平地上,再也撑不起来了。 老周这时跑进来,拉着我三舅的手连声求情,头儿,你就放他一马,这孩子挺好学的。 我三舅反倒来气了,说,我这里又不是学校,好学管屁用! 老周递上一棵雪茄烟,话不能这么说,您这是积德呢,说完就给我三舅把烟点着了。 我三舅喷出一口烟圈,先让地上趴着的石影站起来,然后埋怨老周,说你电话里只说他是石立弟弟,咋不把他的身体情况跟我说说呢? 不容老周说话,我三舅拉住石影的一条胳膊在原地转了半圈,完后说,你瞅瞅,就这小样儿,有老娘们的半拉屁股劲大吗?你这是成心给我出难题呀! 老周说,先让他干两天,干不了再说。 我三舅没再说什么,看了看腕表告诉我们,今天八点钟之前,把那四根钢轨全换了,回来再吃早饭。 我三舅说的那四根钢轨距离我们工棚有五公里,是昨天干剩下的活茬,我们坐卡车去,干完再坐卡车回来。 我虽然跟车去,却不和他们一起抬钢轨。也不是没抬过,五盘杠十个人最初也上了,只一早晨就不行了。我跟我三舅说,抬钢轨那活不是人干的,再干腰都得压折喽。我三舅找到黑倔头班长说明情况,主要讲透我们的亲戚关系,同时又送给他一条“软中华”。黑倔头班长看在这双层的情分上,我才得以逃脱那噩梦般的魔难。 那年我十八岁,石影十七岁,我都干不了他能行吗?我不行可以调换,因为我有当包头的三舅。石影呢?他不行找谁调换?其实我们大家都对石影没信心,有人甚至在他爬上卡车的瞬间幸灾乐祸地嘀咕,这小子到了工地就得滚回来,不信咱就走着瞧吧! 石影第一天上工真没有坚持下来,但不是因为活儿累,而是挨了黑倔头班长的一脚狠踹。 黑倔头班长个头高大,脾气倔强,说话刻薄阴损,是人见人怕的地煞星。我们差不多都挨过他的骂,都挨过他的踹。干活之前我们要列好队形,长长的一排站在路基下面,黑倔头班长首先给我们训话,说,都他妈别装孙子,出来就是卖的,想当爷爷回家跟你爸商量去。这些话我们初次听还有点不能接受,次数一多也就当放屁了,其实是麻木了。 石影听完居然有了冲动,向前迈出一步跨到路基上面,说,班长,请您说话文明点,我们是出来卖苦力的这不假,可我们也是有人格、也是有尊严的。 黑倔头班长不认识石影更不认识他说的话,他紫黑着脸靠近石影,朝他小腹抬腿就是一脚,石影还没反映过来就滚到路基下面去了。 黑倔头班长站路基上笑骂道,你这个小东西,是从哪个配种站溜达出来的?就你这驴配马下的杂种样,还有资格跟我咧咧尊严吗? 我们不敢看黑倔头班长,就想把石影扶起来,石影捂着肚子一个劲摆手,说肚子疼是小事,还抻着小便疼,站不起来。 我们喊黑倔头班长,说你快过来瞅瞅吧,石影让你踹得站不起来了。 黑倔头班长没理我们,站在铁轨中央的枕木上狂躁地吼叫,过两个钟头就有车了,都他妈的给我上道哇! 我们不敢违抗就都上道干活了,把石影一个人留在路基下面的小路上。好长时间,我才看见石影站起来,左顾右盼一会就捂着肚子向回走了。 我冲他喊,顺着铁路照直走,别走丢了呀! 石影把头转过来,朝我微微仰了一下下巴,那样子显得很无奈。 我在换钢轨的人群后头,用钢叉平着路基上的石子。我看见石影在粗憨沉闷的号子声里渐渐远去,走路姿势显得拐,就心疼了。扛着钢叉跑过去叫住他,让他坐下来,等我们把活干完跟车回去。石影说,遛达遛达好受点。 我们干完活回来老周在餐厅问我,石影呢?他不吃饭了? 我说,石影早就回来了,可能还在路上吧。 老周急赤白脸地说,我不是告诉你们了吗,他是石立的弟弟,也是咱大家的弟弟,为啥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我? 我说,他只要顺着铁路走,肯定走不丢。 老周大声地嚷道,凭啥你们坐车回来,让他地下走哇?谁欺负他了? 我把早晨工地发生的事告诉了老周。老周一听火气更大,骂道,什么东西,我找黑倔头评理去,你们怕他,我怕他个屌! 骂完又吩咐我,你赶紧把石影给我找回来,多会找回来咱多会开饭。 老周经常跟我三舅一起喝酒,差不多哪次都能让我赶上,所以他跟我说话老以长辈自居。有时候显得比我三舅还牛,连工区的正式职工都惧他三分。我离开食堂去找石影,就盼着他能跟黑倔头班长打一架,最好把那黑倔头摁在地上暴揍一顿,也算是帮我们这帮卖苦力的出出气。 我是在离工区三里多的路段发现的石影。他在路基的护坡上面躺着,两只手交叉被后脑勺压住,就跟睡着了似的。我跑过去问他,你肚子还疼吗?石影睁开眼睛平静地说,不疼了。 不疼了为啥不回去?我说,周师傅都不放心了。 石影坐起来说,我在想,我们这样跟奴隶有区别吗? 我说,啥奴隶不奴隶的,咱忍的不就是个钱嘛。 石影说,我们连做人的尊严都没有,挣多少钱又有啥用呢! 我无话可说,只是劝石影回去,说你不回去周师傅就不给我们开饭。石影这才跟我往回走,等他看见老周就抱住他脖子哭起来。我们大家都看见了,便鼓动老周去找黑倔头班长打架。老周说算了算了,就把石影拉进厨房。我们一整天也没看见石影,直到这天晚上收工回来,在打饭的窗口发现了他。只见他围个白毡裙,戴个白帽子,手握一把菜勺正冲我们笑呢。 第5章 食堂做饭的师傅有三个,除了老周还有一对母女俩。她们跟我三舅一个村,因为当母亲的死了丈夫,就领着女儿出来打工。我三舅告诉过我,要是从他那里论起来,我得管那寡妇叫舅妈。也就是说,那寡妇的丈夫和我三舅是哥们,他说还没出五伏呢。我却无论如何不能管那寡妇叫舅妈,尤其我三舅在跟前,更磨不开面儿。因为这样很容易被别人误解,好象我三舅跟那寡妇有一腿,而这一腿恰恰是我给帮助踢过去的。我不愿意背这黑锅,所以不管我三舅在不在场,我一律喊她李师傅,因为她姓李丈夫姓张,她的女儿自然也姓张,我们却管这个姓张的小丫头叫小李师傅。 在我们那些干活人的眼里,小李师傅仿佛是伏天里消暑的绿豆汤,大家都想喝到却没办法喝到口。我当时一心想当兵,幻想着当兵后要提干家属随军成问题,就把那美好的念头打消了。尽管梦着过她好几回,还遗过好几次宝贵的精液。 石影捞到一份好差使是老周帮的忙,但他不允许石影在食堂住,依然跟我们挤三十多人的大工棚。大家感到奇怪,睡觉前都把埋怨他的话题说得很热闹,说他不会来事什么的。石影始终不吱声,就像没听见似的只顾看他的书。 我们睡的是通铺,没办法挂蚊帐,有效遏止蚊虫叮咬的手段是早熄灯。这就跟喜欢看书的石影发生了冲突,石影不理解还发过牢骚,后来他尊重工友们的意见,只要灯一灭,就拿着书本到饭堂里去看了。 在饭堂看书应该比宿舍好,问题是这里属工区,不是夜校,工棚里的灯都熄灭了,偏偏食堂里还亮着,负责食堂工作的老周是要挨批的。石影不管这些,每次都装做不懂事的样子。老周劝过他,说你看书学习是好事,但是时间不能太长,最多一个小时就行了。老周这样做一来是职责使然,其次考虑石影的身体怕他顶不住,出个好歹的跟沈惠鹃没法交代。 老周的话石影嘴上答应,等他完全投入进去就没有时间观念了,好几次都是凌晨一两点钟才想起睡觉。这让老周很恼火,他跟石影不客气地说,如果你再熬夜我还让你下工地,累得跟三孙子似的,看你还想不想熬夜! 石影腼腆地傻笑。 老周几乎哀求地又说,你就让我省点心吧,你嫂子把你托付给我,我这心啊老是嘬嘬着,张不开呀。 石影说,大叔您放心,我都这么大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吗? 老周说,你嫂子为啥让你来这里干活呀?就是想让你练个好身板,将来在家里当好顶门杠。 石影说,我知道我嫂子对我好,等发工资了,就回家去看她,也想我那小侄儿了。 石影说这话时一脸的清纯,眼睛望着窗外,一股思念之情很自然地流露出来,挂在面上,神态显得很感伤,实在招人怜悯。老周暗想,山里人就是厚道,脑袋里没有歪东西。于是告诉石影,把行李搬他房间里去吧,想啥时看书就啥时看。这样一来,石影就从工棚搬食堂去住了。 沈惠鹃给孩子过百天的头天下午来找老周,说明天客人多,给石影请一天假,回家帮忙招待客人。老周说行。沈惠鹃就到厨房跟石影说,周师傅答应了,你现在就可以跟我回家。 石影不解地问,孩子过百天能有那么多客人吗? 沈惠鹃说,咱家亲戚多,别人家有个大事小情的,咱从来都没拉过场。 石影确实想回去看孩子,但不是这个时候,这个时候人多他紧张。再说他还没有领到工资,他要等发了工资才回去。 沈惠鹃见他犹豫就问,你不想孩子? 石影说,咋不想,可是我还没发工资呢。 为啥要等发工资呢?沈惠鹃问,难道你把回家当成走亲戚? 那倒不是,石影说,我想给侄儿买个汽车玩具。 沈惠鹃说,非要买,我这里有钱,要买啥样的,咱俩现在就去。 石影没话了。 此时下午三点钟左右,小李师傅从她的宿舍走出来,走出来的时候眼睛还没完全睁开,跟撒癔症似的嘴里说着什么话。老周以为她在埋怨,笑问她,是不是打扰你的好梦了?小李师傅精神起来,看着沈惠鹃问,她是谁?老周告诉说,她叫沈惠鹃,是石影的嫂子。小李师傅惊讶地张大嘴巴,跟石影说,好福气呀小石头,还有这么漂亮的嫂子呢! 小李师傅的语气怪怪的,沈惠鹃感到很不舒服,拽住石影的胳膊朝门外走,走到剧烈的阳光下把伞打开了。屋里人只能看见走动中的两双腿;因为伞的空间有限,沈惠鹃的一条胳膊搭住石影的肩膀往里护,俩腿前行的时候就显得有些别扭。但是无论怎样,两个人的头都不可能露出来,稍有显露的意思,马上收进伞里,好像外面正大雨滂沱而不是响晴的天。 顺着铁路走出一大截,石影突然叫停,说,咱俩找个阴凉地方呆会吧。 沈惠鹃说,时间长了我不放心,我爸哄不了孩子。 用不了多长时间,石影说。 沈惠鹃感到石影像有心事,就走下铁路的护坡,在路基下面的杨树林里站住了。石影也站住了。沈惠鹃想把他往自己的身边拉近些,就像刚才在伞里那样,却没有拉动他。 嫂子,石影说,我今天真不能回去。 沈惠鹃说,我刚才都跟你说了,咱俩一块去给孩子买玩具。 也不都是因为这个,石影吞吞吐吐的,靠住一棵树干坐下来。沈惠鹃也坐过来,亲热地问,还因为啥?你直说。 石影说,我说了你可不准生气。 沈惠鹃说,你说吧我不生气。 是这么回事,石影捏着下巴仿佛掂量着措辞的准确性,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家里人都知道我是替我哥的,可是我现在这样子,不想让别人老早的就看见,我想再往大了长长,到那时候,跟你们家的亲戚一见面,我也自信了,你脸上也有光彩了。 沈惠鹃扭过头去笑了笑,她想石影确实是个孩子,如果不是哥哥过早夭折,他此时应该坐在教室里聆听老师授课,让这样一个过早背负家庭责任的男人,与那些亲朋邻里接触难免有出丑的地方,在外人面前露怯当女人的脸上也无光呵!石影人虽小心却挺细呢。沈惠鹃感动了,说,其实你现在这样就挺好的,别人说你啥我都不介意。沈惠鹃说完这话就觉得自己比石影还要小,很想把头扎进他怀里,让他温柔地抚摩。 石立死后,沈惠鹃一直都委屈,总觉得自己命苦。妈妈早亡,女儿家的心里话有的又不能跟爸爸说,怀孕的时候还不敢太伤悲,害怕伤着胎气,孩子生下来,一个人守着空房嘴咬被角真是没少哭,她给孩子起名叫立儿,很明显是怀念丈夫石立的,一个人哭够了就跟立儿说,你认识爸爸吗?不认识吧,告诉你呀,爸爸在外头挣钱呢,知道啥是钱不?不知道吧?告诉你呀,钱就是奶粉、就是饼干啊…… 沈惠鹃又哭了,尽管没有哭出声,石影还是感受到了她的伤心和悲痛,就觉得那不是一般女人可以承受的。于是宽慰说,嫂子你要坚强呵!听到这话,沈惠鹃扭头把脸埋到石影的双膝上,放开嗓子大哭起来。那种声音俨然憋屈了很久,此时终于找到可以痛快发泄的地方了。在沈惠鹃眼里,这个才刚入世的小男人,他的脊梁可以承载她的一切,能把她驮到她想要过的好日子里去。 沈惠鹃穿的是连衣裙,他埋头哭时连衣裙下摆全部卷了起来,暴露出雪白大腿和红色内裤。石影只瞟一眼就晕了,头像被什么东西撞一下,有一种十分着急的情绪,就想把手伸进嫂子的内裤里,仿佛那里面有个等他打开的神秘匣子。可他刚把手伸过去,忽然感到喉头有虫子再爬,便剧烈地恶心起来。沈慧鹃马上坐直身子,问,你咋了? 石影顾不上回答,扭过头慌乱地摆手。 石影跟我说,他念初二时暗恋过一位女同学。因为脸长得有点黑,同学们给她送个外号叫“荞麦面”。这个“荞麦面”在石影眼里比校花还漂亮,只是想跟她说话却不敢上前,想看她也没有勇气正视,如果迎面碰上便借故把眼睛挡住,从五个指头的窄缝偷觑。那种感觉很美妙也很痛苦。有一天他看见她从厕所里走出来,边走边往裤兜里塞一团卫生纸,就联想到自己和男同学一起大便时的情景,感到十分恶心,猫下腰就呕吐了。打那以后石影就不想看见“荞麦面”了,他没想到自己暗恋的姑娘居然这么庸俗,庸俗到和我们大家一样也要去厕所,并且到了令人呕吐的程度。但他又想,她毕竟给过他美好的感受,那种感受到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是不可思议的。石影独自跑到学校后面的山坡上静静地哭了一回,一边流泪一边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甚至连“荞麦面”去厕所他为啥不能接受也扪心自问了。石影觉得自己很蠢,蠢得没法形容。因为这他跟老师要求调班,老师问他为啥调班?他开始隐瞒后来就如实跟老师说了。老师说这很正常,还说他念高中时就暗恋过一位女老师,有一天那位女老师跟校长打架,骂了很难听的话,他才不再暗恋她。不过老师说他倒没有产生石影那么大的生理反映。 第6章 立儿百天那天石影没回去,他是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回去的。当时天都黑了,工人们吃过晚饭,三三俩俩地在工区院子里散步,有的还跑到铁路对面的树林里聊天。石影跟老周说,大叔我想请个假。老周说你有啥事就说吧。石影说我想回去看我小侄儿。老周说想回家咋不早说,没看天都黑了吗!石影说我不怕,把您的自行车给我骑骑就行了。老周仍然不放心,跑到外面喊我,让我给石影作个伴,说他要回家看侄子,送一段。 我不知道工区离沈惠鹃家有多远,半路上问了,石影说,你把我送过高速公路就行。等过了高速公路,我看见石影骑上老周的自行车,照直向对面那片灯光闪烁的镇子窜去了。 我那时候对性知识了解得不多,仅有的那点常识也是从工友们的嘴里悟出来的,就想,这小子是不是憋坏了?我又进一步龌龊地想,他这么大个小玩意,知道那肉棍子往哪儿捅呵?不过他嫂子是过来人,给他当老师应该不成问题! 我怀着这样的下流心理很快就返回工区,到食堂告诉老周石影这会肯定到他嫂子那里了。我说这话时故意现出暧昧眼神。老周说,你别瞎想啊,石影可是个稳重孩子。我说,他稳重不管用,他嫂子稳重才行呢。老周说,他们俩人都稳重。我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又问,石影跟他嫂子是不是真想结婚?老周说废话,不结婚让他过来干嘛?我说,即想结婚稳不稳重有啥意义呢?早晚还不是那回事! 老周嘿嘿一笑又拿出长辈架子,拧着我的耳朵骂道,你小子,咋他妈啥都懂呀!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我特意留心一番石影,发现他站在打饭的窗口前,看不出跟往常有啥不一样的地方。在我那时候的想象里,石影从嫂子被窝钻出来,应该跟霜打的茄子差不多,可是我没有看到他有一丝打蔫的表情,这让我多少产生一些失望情绪,难道他们啥也没干? 事实上,石影回去的那天晚上,与沈惠鹃还是发生了事情的。这些事情在石影重新回到我们中间,也就是下工地干活时,只跟我一个人说了。我向他保证,那些事我决不让任何人知道,除非他自己嘴巴没有把门的胡乱说去。 石影到家时沈惠鹃正在凉台上给孩子洗尿布,见石影回来先是惊讶,而后就高兴了。问他为啥不早点回来,这么近的路还要顶上星星?石影从沈惠鹃嗔怨的口吻里感受到一股别样温暖,让他感到不安与躁动。 发工资那天,大家都张罗凑钱喝酒,石影骑着老周自行车去逛超市。在家时就偷听了妇女们的私房话,说给心上人买衣服不在钱多少,要紧的是意义,买内衣内裤不仅表明俩人贴肉,还有贴心贴肝贴肺这些深刻的内涵呢。石影就买了一袋两件装的红色内裤,当然也没忘了给侄子买玩具汽车。我送石影时看见了好玩的玩具汽车,却不知道他裤兜里还塞着一袋红内裤。 石影趁夜色回家把沈惠鹃推到矛盾的旋涡里,她给石影弄水洗脚居然用了两分多钟的时间才从堂屋走出来,走出来的样子端得好像也不是水盆,俨然一筐怕谁碰翻的鲜鸡蛋。 石影听妈妈说过嫂子让他去铁路打工又不让他回家住的原因,当时还纳闷呢:男人身体怎么能跟女人联系到一起呢?与工友混住一起,尤其是在大工棚睡觉的那十几天,一水的光棍汉,满屋子跑得全是糙话,围绕男女间的那些事讨论个不休,石影多少也长了一些见识。 该睡觉了,石影从哮喘病老人的屋里走出来。嫂子没关房门,蚊帐做的粉色门帘像一张被水漂过的画布,往前走一步看那画布一眼,朦朦胧胧的,生怕上面跳下来一对活门神。 石影在嫂子屋里睡过觉,时间还不短呢。她怀孕的身子也动过,是给她洗脚、擦后背,他还看见了她的乳房和肚脐。可他啥想法也没有,做每件事都是坦然而心静,有时她还跟他开一两句让他脸红的玩笑,也就笑笑而已,根本没往其他的地方动脑筋。妈妈伺候完月子临走时嘱咐过,你现在是大男人了,往后要多体谅你嫂子!他还记得嫂子说过这样的话:我要让你提前变成男人……石影想的越多接近嫂子门口的速度就越慢,不知道是激动还是胆怯,明显感到自己的每个汗毛孔都炸开了,全身被从中溢出的汗水淹没了。这时屋里传出声音,外头是石影吗?石影嗫嚅道,是我嫂子!屋里好久不再说话。石影终于说,嫂子,我给你买衣服了,想让你看看。屋里说真的呀快进来!石影捧着那袋红内裤,就像犯了校规捧着检查去见老师那样。他不敢抬头,甚至连眼皮都不敢往上挑一挑。沈惠鹃笑着接过来,翻来覆去地打量,完后放下,轻声让石影坐她身边。石影不吭声,也不坐。沈惠鹃有些纳闷地伸过手摇了摇他的肩膀,问,咋了?石影这时宛若被针扎疼了,打个激灵扑上来,抱住沈惠鹃的脖子央求道,嫂子你咬我吧! 石影说这样的可笑话是有理论根据的,他想,哥哥死了,嫂子一个人拉扯孩子,还要照顾那个哮喘病老人,家里家外都她自己张罗。生为男人就该为这个家承担责任。可是这个责任该怎么承担?他的确不知道。工友们躺在大通铺上曾经议论过,女人也是需要男人的,只是她们不好意思主动开口。工友们还说,女人时间长了碰不到男人,就会像疯狗一样咬自己的男人……哥哥死一年多了,嫂子就有一年多没碰男人了,他想让嫂子疯狂地咬他。 嫂子还没现出异常举动,石影却本能地显露出疯狂的架势。他要嗅遍嫂子的全身,咬过她的每一寸皮肤,然后她让他干啥就干啥。他正准备把这种情绪连贯下来时,那个可恶的“生理反应”突然出现了,并且呕吐得比上次还厉害。沈惠鹃就问他,是不是肝功能有问题? 石影这时应该把他过去发生的事情说出来,以证明他的健康体质,而不是选择其他的方法解除尴尬。 后来他非常懊恼地跟我抱怨,我都敢跟老师说,为啥不敢跟嫂子坦白呢? 第7章 石影从沈惠鹃那里回来,我们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倒是跟他朝夕相处的小李师傅最先感到他的反常。就跟老周说,小石头这几天怎么了,老是魂不守舍?老周说我没觉得呀!小李师傅说,您还没觉得呢,早晨的菜那么咸,咸盐可是他放的。老周说不是你放的吗?小李师傅“嘁”了一声,说,我怕您批评他才说是我放的。 没过半个月,我们就吃到一次从未吃过的鸡屎馒头。五笼屉馒头因为碱面多全部成了黑黄色的死面球子,并且散发着熏头的鸡屎味。我们敲着饭碗骂骂咧咧,还说这饭没法吃今天全体休假。我三舅不干了,他虽然跟正式职工吃小灶,出现这样的场面他是要说话的。他把老周叫到跟前质问,你们伙房是咋弄的,和面的时候想啥呢?老周面红耳赤无言以对。我三舅又把目光投向李师傅母女俩,说,女人当了大半辈子,蒸馒头咋就连碱面都使不好?简直是现眼不找地方!我三舅把话越说越狠,那架势都想把几个做饭的给吃喽才解恨。 石影当时没想站出来承认错误,怕我三舅打他。后来看到我三舅眼珠子充血,满嘴都是不堪入耳的脏话,而李师傅母女就站在那么多男人面前,心就不忍了。 过去面食都由李师傅负责,石影跟小李师傅负责汤菜和小灶的一些活。那两天大家老反映菜不是咸就是淡,老周就让石影和面去了。开始放碱面是在李师傅的监督之下进行,量多量少的由她斟酌。蒸馒头是个技术活,石影很快就掌握了,已经达到了单独操作的水准。这样老周就让李师傅去了小灶,配合他伺候工区的领导和那些正式职工。老周这样分配人员没有问题,问题出在石影身上。石影单独操作最初还请教小李师傅,几天过后有了自信心,尤其看到又香又白的馒头通过他的手出笼再推进餐厅里,很有一种自豪感和成就感。就想,嫂子要是知道他会蒸馒头不知该有多高兴呢!想到嫂子,自然就想起自己那可恶的生理反应,其实,从嫂子那里回来,他每天都在琢磨如何消除这个可恶的生理反应。可怎么琢磨也没有好办法,不但没有好办法,在他认真琢磨的时候,那个“荞麦面”同学隐隐约约地潜入他的脑海里。石影想,你来的正好,你叫我恶心我打死你!你叫我恶心我打死你!于是有好几天,石影都在跟他暗恋过的“荞麦面”挣打着、搏斗着,直到把那个俗气的影子从他脑海里打跑,还要冲着门外狠啐一口痰。我们那天吃的鸡屎馒头,就是他在跟脑海里的“荞麦面”搏斗时,把碱面当干面忘情地往发好的面里掺和,等李师傅从腾腾的蒸气中闻出呛鼻的异味,为时已晚。石影不可能把这些事情跟我三舅说,他站出来承认过错时,只说自己技术水平有限,发生这样的事情,跟李师傅、周师傅没有关系。他还非常诚恳地冲我们大家说,各位大哥,请你们原谅我这回,这顿饭你们将就着吃吧,你们要不吃,白天就干不了活,咱们头儿也不饶我呀,我给你们作揖了! 石影说完就作揖。 我三舅瞪着滚圆的大眼冲石影吼道,作揖也不行,你今天必须让我踹两脚。 石影主动撅起屁股,说,踹吧! 我三舅抬脚象征性地踹过去,嘴里说着,我瞅你往后还长不长记性?力量不是很大,石影打个趔趄站稳了。我三舅张罗大家吃饭,说,小石头都给你们作揖了,还愣着干啥?就是狗屎也得吃呀! 这事在我们看来就这么过去了,可是石影不行,他还在琢磨如何消除他那个生理反应,与过去不同的是,接下来的琢磨,变成小李师傅他们两个人。 小李师傅跟石影说,周师傅让我问问你,是不是有啥不痛快的事?要是有,就跟我念叨念叨,看我能不能帮助你。 石影说,我没有啥不痛快的事。 不可能!小李师傅肯定的语气说,你这段时间工作不在状态,老这样下去谁放心?碱面搁多了顶多吃出鸡屎味,要是把食堂里的耗子药放进去,你可知道那是啥后果吗? 石影说,不至于吧? 咋不至于?小李师傅说,我观察你好长时间了,工作魂不守舍,说话颠三倒四,没事跑到外面晒日头,你以为这是冬天呀,你的书呢?咋看不见你捧书本了? 石影出了一头虚汗,这几天真是这么过来的吗? 你还不信吗?小李师傅一语双关,别人不留意你,我可天天看着呢。 石影准备把他的痛苦说出来,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就犹豫了。 小李师傅显出诡秘的样子问他,是不是你嫂子欺负你了? 石影说,我嫂子不欺负我。 小李师傅撇撇嘴,说,周师傅把你们的事都跟我说了,我觉得你俩不合适,沈惠鹃比你大那么多! 石影有些困惑的看着小李师傅,说,我没觉得呀! 你还不承认呢?小李师傅说,你往她跟前一站,简直就像她儿子 ,一点也不般配。 石影说,我爸说我爷爷娶我奶奶那年才十四岁,跟他老人家一比,我就不是孩子了。 你说的那是旧社会,现在哪有十四岁结婚的? 小李师傅话说得挺诚恳,语气含着温情,石影被感动了,说,其实我嫂子挺好的,长得也不难看,就是…… 就是啥? 算了,还是别说了。 你看你这人,思想有问题就得解决好,要不你还得弄出鸡屎馒头来。小李师傅说完咯咯地乐,乐得很动人,石影也欣赏她这样,就说,其实也没啥,就是,就是跟她一那个,我就恶心了,你肯定不知道,我上初中…… 好了好了,你不用说了,小李师傅打断石影,我知道咋回事了。 小李师傅跟石影的第一次沟通就这样结束了。其实她根本没弄明白对方要说什么,临出门还说呢,别上火呀小石头,这个问题我可以帮你解决。等到俩人第二次单独在一起,小李师傅提出先拥抱一下,说你跟你嫂子一那个就恶心,看看跟我一那个恶心不?石影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想试试,就怀着小孩过家家的心态抱了小李师傅。 石影没把这事太当真,只想抱抱就结束。可是小李师傅不让,说这么快就结束不好,要显出温存来,最好产生欲望。然后问石影你恶心了没有?石影说没有。 小李师傅说,那就好,把手放我衣服里头去,看有啥反应没有。 小李师傅穿一件牛仔短裙,上身裹了一件薄薄得t恤衫,石影不知道这样的衣服里面还有多大的空间可以放下他的手,就隔着t恤衫抚摩了她的胸,然后说,我啥反应也没有。 以上就是石影和小李师傅共同驱除生理反应的全过程。前后两次,第一次交流阶段,什么也没干,第二次尝试阶段,俩人抱在一起温存了。温存的时候小李师傅还问石影,你想恶心吗?石影说不想恶心。小李师傅问真不想吐吗?石影说真不想吐。小李师傅说好了,你的心理障碍解除了。说完就要移开石影的手,偏在这时老周买菜回来,隔着窗玻璃把俩人即将结束的场面全看见了。 石影赶忙跑出去跟他解释,说我们啥也没干。 老周气得浑身乱抖,说,我都看见了,还说啥也没干?! 小李师傅出来解释,小石头看见他嫂子就恶心,我给他当陪练呢! 老周差点没气死过去,老半天才结结巴巴地接过话茬,气愤地骂,就你漂亮,就你招人待见,就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小李师傅指着石影说,不信您问他自己。 她说的是真的,石影说,我一点也没恶心。 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老周说,不是真的,你们能抱到一块去吗? 石影乞求老周说,大叔,这事您不能告诉我嫂子,她要知道了,该生我气了。 石影呀石影,你说你这么干对得起谁?你让我咋跟你嫂子交代呀?老周坐到一个木墩上叹气,起初我不让你住食堂,就担着这份心呢,怪我怪我,怪我心太他妈的软! 小李师傅说,周师傅您也别责怪自己,小石头看见他嫂子已经到了恶心的份上,您还说啥呀?强扭的瓜不甜,您老人家就积点德吧! 混帐!老周站起来说,把他送给你,就算我积德了?你们俩扭一块儿,那瓜就甜了? 小李师傅顽皮地说,反正小石头没恶心! 那叫不要脸,老周挥舞拳头恶狠狠地跟石影说,下午你就给我下工地,别在食堂惹祸了! 第8章 与刚来时相比,石影发生了很大变化。萎靡的精神状态还不如从前,言谈举止竟显出惊人的老成。晚饭过后要经过一段时间天才黑,我们俩就坐工区对面的树林里说话。如果有人凑过来,我们就假装撒尿,走动着去选个新地方。石影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跟沈惠鹃、小李师傅的事。 石影不算食堂的人,晚上去饭堂看书的权利自然也就没有了,可是我们不能因为他爱看书,就把咬人不眨眼的蚊虫放进来,该灭灯的时候还是要灭的。每到这个时候,石影就拿着书本到工棚外面的灯杆下去看。那棵灯杆上的灯,是为旁边的厕所照明的,杆子底下堆了一大片沙子,石影就躺沙堆上看书。 我们当中有人嘲笑他,说一个人落到这个地步还学习,有什么劲呀!我不喜欢学习,但我决不允许嘲笑爱学习的人,所以我听到不入耳的话就要反驳。工友们可能看在我三舅的面上,一般都不跟我计较。 石影把什么都跟我说了,我的心里也不大好受,想帮他又没啥好办法。我曾经劝他最好跟沈惠鹃把事情说清楚,争取她的原谅。石影开始答应试一试,几天后却跟我说不行,不是她不想试,而是因为那个小李师傅。小李师傅非常坦诚地找到石影,跟他说,你已经摸了我的乳房,你要对此负责任。石影始终以为这是小李师傅给他设的圈,我却觉得这个圈设得不坏,小李师傅的确值得男人为她负责任啊。 可是,我嫂子怎么办呢?石影苦恼得很,跟我说这话时都哭了,还大骂小李师傅是狐狸精,扬言即使将来不跟嫂子混日子,也不会娶小李师傅当老婆。 我说,你把人家的乳房都给偷袭了,还骂人家? 那不是偷袭,是她让我摸的。 她是在检验你的胃肠功能,看你还恶不恶心。 是呀,我抱了她咋就没恶心呢? 下次你把她的乳房多揉会儿,看你们俩人谁得反应大。 还有下次吗?!石影心有余悸的说。 第9章 我说过我们干活那个地方没有山,太阳一出来地上就开始冒热气,等到太阳升上一竿子高甚至两竿子高,田野里劳作的人基本上就不见了。换钢轨这活虽然很苦,多数人却都愿意干,因为这活是在太阳还没出来时开始的,等到毒辣辣的日头慢慢剧烈起来,半天的劳动任务已经结束了。最难熬的是下午,两点是雷打不动的上班时间,而这个时间又是光线辐射最猛的时候。我们从笼屉一样的工棚里紧张地走出来,实际上又走进一个比工棚更加广阔的笼屉接受熏蒸。 下午的劳动任务比较单调,基本上就一样活:打镐。每人一把洋镐,镐的造型一头尖一头平。俩人守住一根枕木的两头,先用镐的尖头扎一扎,然后再用镐的平头往枕木底下打石子。打的时候大家步调一致,节奏整齐,无论多少个镐头进行打击,发出的声音必须是一个。如果发出噼里啪啦的动静,黑倔头班长就要从队列里拽出一个人来撒气,算是敲山震虎。打出一段距离以后,停下,黑倔头班长要用道尺进行测量一番,看一看两根铁轨是否平行。老实说,如果阳光强度不是很猛的话,打镐这活对我们而言算是非常幸福的。 石影重新下工地的那段时间,我三舅给了他很大的关照。请黑倔头班长喝过一次酒,当时我不在场,不知道我三舅是怎么交代的。只是干活时从黑倔头班长对待石影的态度来分析,我三舅的那顿酒没白请。虽说大家都干着一样的活,你就能看出班长对某个人是否有偏心。石影的劳动表现不可能达到黑倔头班长的要求,可是他不骂他,也没踹过他。充其量,在他实在无法忍受石影的劳动表现时狠狠地横他两眼。后来我们突然发现石影居然深得黑倔头班长的赏识,重活脏活都不要他干了,除了给班长背背兜子,扛扛道尺,其它时间都是跟正式职工一起紧道钉、平路基,这些活简直美死了,连我都干不上。有人说这是因为黑倔头班长了解了石影是半个当地人的缘故,我却不以为然,因为石影是替他哥招亲过来的,黑倔头班长能因为这个照顾他? 石影替哥哥招亲的事工友们都知道了。他们是听老周说的。工友们把这个消息当成新闻告诉我。我觉得老周很没意思,他是当小人还是当贵人呀?既然一下子把人家从食堂打回工地,还在背地讲究人家的私事,这不是埋汰人嘛?我担心工友们拿石影开涮,就提醒他们说,我们都是出来卖苦力的,开玩笑可要讲点分寸!工友们就发出暧昧的笑,有个外号叫公鸭嗓的人果然跟我撒开了荤,说,你跟小石头是一个县的人,他要是爬不上他嫂子的肚瓜,你就帮他往上抬抬屁股。我对这样的无耻玩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把我三舅捧出来吓唬人。其实我知道这样的吓唬没有一点震慑力,最好的办法是提前给石影打预防针,于是找到石影,告诉他接下来可能要发生什么,让他在心理上要有一定的承受能力,得拿出不要脸的勇气来,这帮人的嘴哪是嘴啊,简直就是老母猪屁股。石影一笑,说,没事,我受得了。 事实上,我的那些工友很懂事,无论干活还是回到工棚里,都没人拿石影和他嫂子开玩笑,只是傍灭灯了他要到沙堆上看书,人们看他那孤独又虔诚的神态被清凉的光线和乱蓬蓬的蚊子笼罩了以后,才由衷的发出感叹,说这小子也真够可怜的,刚他妈十七就让嫂子给预定了,被窝里的活不比抬钢轨轻松!有人接过话来继续感叹,说那有啥招儿呢,他们家是大山沟子,不提前预定讨不上老婆! 我听了这些议论就痛恨老周,觉得老周不道德,把石影的私事到处说给人听,无非是发泄对石影的不满,难道老周认定石影不会跟沈惠鹃好下去了吗?说老实话,石影当时年龄确实太小,命运里充满令人担忧的变数。 一天早晨,老周跑进工棚里,告诉正在刷牙的石影,说你嫂子让你赶紧回去,家里出事了。石影二话没说,急急忙忙跑出来找我三舅请假,却说不出请假理由。我三舅在小食堂正准备吃早点,斜睨着石影说道,你小子才多大点儿,整天不琢磨正事,想跟嫂子好也得等天黑呀,谁他妈大白天干那种事! 石影说,是周师傅让我回去的,不信您问问他。老周刚好从外面跟进来,说,您就给他一天假吧,他嫂子让他回去给她爸扛幡儿呢。石影心里一沉,也没顾及我三舅是否准假,拉开门跑了出去,刚越过铁道听见小李师傅在后面喊他,小石头,你等一等! 小李师傅推着老周自行车追过来,说,你骑自行车回去,要不累着! 石影说,周师傅白天还得买菜呢,我骑了他买菜咋办? 小李师傅把车子搬过铁道,停下说,让你骑你就骑,管那么多干啥? 小李师傅拉过石影的一条胳膊,让他架住车把,而后小声说,当断不断,必有后患,你明白啥意思不? 石影茫然地点点头,但他不知道为啥要点这个头。 第10章 那个哮喘病老人确实死了。石影回去时老人已经火化两天了,骨灰盛在一个不大的彩色盒子里 ,盖着一块白布。因为那天要出殡,沈惠鹃怀抱骨灰盒,就像抱着不肯入睡的孩子在屋里踱步。亲戚们劝她说石影不会回来了,还是别等他了。沈惠鹃流着眼泪说,我已经告诉周师傅了,石影不应该不回来呀!这时石影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多数人都不认识他,见他把自行车靠住,略有拘谨地往屋里走,便在心里判断,这个人可能就是沈惠鹃未来的小丈夫。 看见石影回来沈惠鹃高兴不起来,她给石影简单地介绍了几位长辈,就走出屋,把骨灰盒里的骨灰撒进一口棺材里,几个男人随后封死了棺盖。沈惠鹃便坐下来,拍打着地面和棺材的侧帮,痛痛快快地哭起来。沈惠鹃哭的时候还说着话,能让石影听清楚的大概有这些: 我的命为啥这么苦苦得就像泡进黄连水,你说我妈死的时候我三岁我三岁你为啥不再娶,你娶了就能给我生弟生妹呀,生弟生妹也不至于我一个人伺候你,那么多人给我提亲,那么多人给我提亲你都不让我往外嫁,我的爹呀——你为啥非要招上门女婿?你知道闺女啥想法啥想法你都听不进,我满肚子是抱怨满肚子是委屈,这么多年我没敢生你的气也没多埋怨啊,就这两天,就这两天说了你几句,千不该万不该你这样走了呀,留下女儿一个人在这世上,谁跟我说话谁跟我一块种地,我的爹啊——是女儿对不住你…… 沈惠鹃哭到这里就把头朝棺材的侧帮上撞,几个女人把她拉住并不停地劝说。长辈们也在一旁搭腔,说老爷子活腻了该死,你个当闺女的也算尽到孝心了,还责怪自己干啥呀? 石影就想到老人可能是没得好的死法,再一听旁人的议论,才知道老人跟女儿生闷气一时没想开,半夜里偷喝了农药。 沈惠鹃被人拉着站起来,她擦着眼泪跟石影说,甭管咋样,你哥埋在了我们家的祖坟底下,你就把他该干的活替他干了吧。 石影没有亲身经历过发送死人的场面,不知道此时该做什么,一位年长的老人告诉他该如何如何去做。于是石影身披重孝,猫腰捧起满是烧纸灰的孝盆子重重地摔在地上,而后又扛起了招魂幡。出殡的队伍不是很壮观,但也不失气派,所过之处招来许多人观望。石影扛着招魂幡走最前头,身后跟着抛洒纸钱同样身着重孝的沈惠鹃。有人冲着他们指指点点,说的什么话听不清楚,从神态可以看出是评价石影感叹沈惠鹃的。 出殡队伍从墓地返回马上就解散了,这之前有人告诉石影,说人死后要把他生前住着的房间打扫干净,生前的衣物整理整理,该留的留下,该烧掉的烧掉。石影就把老人睡过的炕席卷起来抱到凉台上,用棍子抽了几遍搁阳光下晾晒。完后问沈惠鹃有哪些东西要烧掉?沈惠鹃说,该烧的都烧了,剩下的就是念想了。沈惠鹃抱着孩子,依然沉浸在悲痛之中不能自拔。有远道的亲戚向她告别,她也只是点点头,话都说不出来了。几个邻居过来宽慰她,说人死不能复生,你还要过日子呢,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呀!沈惠鹃就把嘴扎到孩子的脖子下面呜呜地哭…… 石影在屋里扫着顶棚上的蜘蛛网,听见外面的哭声心里也难受,他想他不能在铁路上做工了,老人没了,这个院子仿佛空了多一半,只嫂子一人在家谁放心呢?再说还有孩子,孩子跟姥爷玩惯了,想了肯定闹腾,没人帮助嫂子,她兴许连饭都吃不上! 到了中午,石影把老人生前住过的房子打扫干净,又洒一些水湿润了地面,抱回炕席重新铺好。这时听见沈惠鹃喊他,说,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石影走过来,立儿被哄睡着了,沈惠鹃坐炕沿边指着沙发让他坐。 沈惠鹃说,石影你说老实话,嫂子长得难看不? 石影说,嫂子长得一点都不难看。 沈惠鹃沉默良久又说,你在工区的事周师傅可都跟我说了。 石影红着脸说,周师傅误会了,我跟小李师傅啥也没干。 沈惠鹃说,我听说你跟我就恶心,跟小李师傅就不恶心,是真的吗? 石影说是,石影说完“是”马上补充说,嫂子你听我解释,我上学的时候跟一个女同学好过,后来不知道咋弄的,再见了她就恶心。 石影觉得这样的解释很苍白,于是又进一步说,嫂子你别笑话我,我看见我那个女同学上厕所就伤心了,在我的想象里,她不应该上厕所,她应该……她应该…… 她应该不食人间烟火对吧?沈惠鹃轻蔑地说,行了,你也别再给嫂子编了,嫂子再不济还读了三年高中呢。 沈惠鹃说话时的神态和语气让石影想起了他那非常严厉得班主任老师,磕磕巴巴的说,嫂子我,我,我这不是编。 沈惠鹃苦笑了笑,说,编不编都无所谓了,不过我要告诉你,嫂子是让这个家给拖累了,要不是为了我爸,我不可能到你们那大山沟里找男人,说老实话,我跟你哥一点感情都没有,结婚以后老打架,他死了我感到后悔了,后悔当初为啥不认命,为啥老跟他打架呢?所以就决定把孩子生下来,算是补偿他,其实,让你来我家我也不是没顾虑,你太小了,各方面都不成熟,容易变心,你知道一个女人最怕的是啥吗? 变心!石影说。 知道就好!沈惠鹃站起来擦擦眼角, 从被子底下拽出一个红色塑料包,那是石影给嫂子买的内裤! 嫂子还没舍得穿呢,你把它拿回去吧。沈惠鹃递过来。石影脸臊得通红,说什么也抬不动胳膊,甚至连正视嫂子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沈惠鹃放下塑料包又说,我听说你跟你们那个做饭的事以后,确实很生气,可我又能怎样呢?只能跟我爸发发牢骚,可能我说的话有些重了,我爸就受不了了,他不该那样死…… 石影听明白了,说,都怪我不懂事,是我害死了爸爸。 沈惠鹃说,你别那么说,是嫂子的错。 石影说,你把衣服留下,就算我跟小李师傅真有啥事,你原谅我这回还不行吗? 沈惠鹃摇摇头,不是我不原谅你,我是恨,恨那没有感情的婚姻。 你咋说我们没有感情呢?石影动情地说,我给你洗过脚,给你擦过后背,我看见了你的大腿,还有红色内裤,我们俩都抱在一起了,我身上还有你的眼泪,我刚会蒸馒头的时候,就想着回来跟你显摆,你就是我喜欢的人,嫂子你不能这样绝情…… 沈惠鹃已经泣不成声了,哽咽道,不是嫂子绝情,是嫂子承受不动了啊。 第11章 那年秋天,我离开我的那些工友回到老家,跟一群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被一列长长的火车拉向大西北,算是实现了当兵的梦想。我哥接我回去的那天我还在工地上干活。我哥说今天要赶到县里,明天进行体检。由于时间仓促,连顿热闹酒都没来得及跟工友们喝。一眨眼十多年过去了,当我从部队回来,站在我们县武装部门口,满腹的惆怅不知向谁诉说的时候,竟然意外地与石影见面了。当年在我们眼里,那个尚未长开的瘪茄子此时正开着一台奥迪a8缓缓地停在我面前。如果不是他主动跟我打招呼,如果不是他再三地呼喊我的名字,无论如何我都没办法跟十多年前的那个石影对上号。他体格健壮,脸膛红润,梳得黑亮的背头就像戴的假头套,精心修理的胡须通过脖颈跟胸毛连缀起来。车里居然还有三个美女,她们仿佛笼子里的鸟一样叽叽喳喳,并向我投来不可思议的眼神,就好像我他妈的不是地球人! 石影把那三个美女哄下车,然后又把我装进去,再然后我们走进一家酒店的包房。 石影现在的身份是一家建筑公司的副总。他离开铁路以后,跟着村里的几位堂兄到城里成立了一个建筑队,慢慢结识了好多开发商。这些年钱没少赚,可是钱赚得越多就越想人,他说尤其想我想得厉害。 我笑着问他,刚才车里的那几个姑娘怎么回事? 石影说,你别多想,她们都是我和堂兄雇的保姆。 保姆?我疑惑地望着石影,怎么雇这么多保姆? 石影说,家里养活着流浪猫流浪狗,有二百多只,没人伺候不行。 石影说到这里又把话题转到我头上,先问我当兵都有啥感受,后不后悔,而后又说了想念我的心情,说他有好长时间都以为我死了,今后再也见不到了。我问他我走了以后的一些事,他说尽管那时体力活可以承受了,可是一肚子话不知道找谁说。特别是深得黑倔头班长的宠爱,他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是咋回事。偏偏那个小李师傅还一个劲地缠着他,而嫂子对他又态度冷漠、表情决绝,他想找个给他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一天晚饭后石影在工棚里看书,小李师傅又来找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坐在石影跟前。大方地问他,小石头,最近活干得怎么样? 石影说还那样。 小李师傅说,不会吧,听说你现在成了班长的大红人,真有这事吗? 工棚里马上就有人接过话来,说,当然有这事了,不过告诉你呀小李师傅,甭管他是班长的大红人还是大黑人,你最好别坐他那里,要坐就坐我这来。那人说着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工棚里发出放肆的笑声。 小李师傅大方地说,你那俩腿呀,一条坐你老婆,另一条坐你老妈。说完调皮地斜睨那人一眼,拉着石影走出了工棚。 石影问,我们上哪去? 小李师傅说,天还没黑呢,上哪去不行啊? 俩人走出工区,顺着铁道旁的小路漫无目的地往西走。因为路较窄,俩人不能并排走,开始一前一后,走了一段,小李师傅就到路基上面,数着枕木走。石影说你还是下来吧,一会就过来火车了。小李师傅说,我才不怕呢,火车过来也得给我让道。说完疯也似的朝前跑去,嘴里还喊着:火车,火车,你过来呀——这时一声粗蛮得鸣笛声响彻黄昏前的旷野,仿佛是对小李师傅的回应。石影向前跑着喊,火车过来了,火车过来了!小李师傅马上跳到路基下面。那列火车喘着粗气节奏浑浊地开了过来,一股巨大的气流险些把他们掀到护坡下面去。小李师傅抱住石影,埋下头不敢回望,直到火车开过去才松开手,埋怨道,小石头,你真是个乌鸦嘴! 石影笑着说,咱别往前走了,回去吧。 回去?小李师傅扭捏道,我问你,你跟你嫂子的事利索了没有? 你把我弄出来就是问这事?石影问。 是呀!小李师傅说。 石影坐下来仰视小李师傅,我嫂子她现在特别难,她爸爸死了以后,家里非常需要有个男人。 你真想招亲呀?小李师傅问。 我不在乎别人咋说,石影说,我都想好了,干到月底,就不干了,回去跟我嫂子过日子。 小李师傅也坐下来,说,俩人结婚得讲感情,你跟你嫂子有感情吗? 有感情。石影不假思索地说,我给她洗过脚,擦过后背,我看见了她的大腿,还有红色内裤,我们俩还抱在一起了,我身上还有她的眼泪呢…… 石影仿佛在向沈慧鹃倾诉,十分忘我的神态傻傻的,显得可爱又可怜。小李师傅看着听着就哭了,边说,小石头你不该骗我,你过去跟我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跟你嫂子一那个就恶心是不是?你跟我一那个就不恶心是不是? 石影不想解释,只想道歉,可道歉话又不知道怎么说,他让小李师傅原谅他,别跟他一般见识。小李师傅听石影文绉绉地把话说完,非常冷静地问,如果你嫂子不要你了,你还跟我好吗? 你咋这么说呢?石影说,她不要我为啥让我从老家过来? 周师傅都跟我说了,你跟你嫂子可能得黄了。 他凭啥这么说?石影很生气,如果不是他把咱俩的事告诉我嫂子,我嫂子也不至于那样啊。 你嫂子啥态度呢?小李师傅问,看来周师傅说的是真的喽? 甭管真假我都不放弃,石影坚定地说。 此时夜幕降临了,旷野弥漫起灰色的雾沼,浓浓淡淡的与远天连成一张罗回去,石影好像还有道歉话要说,小李师傅拦道,你啥也别说了,姐姐不生你的气。 石影嗫嚅道,可是,我…… 小李师傅快言快语,你也别可是了,如果你现在还想抱抱我,姐姐愿意当你的陪练。 第12章 石影帮助沈慧鹃发送完老人,又连续回去过两次。第一次沈惠鹃没在家里,邻居说她出门串亲戚去了。第二次回去沈惠鹃在家里,可是她对石影的态度很冷淡,还说,今后别老是往这里跑了,让人家看见会传出闲话的。 石影从这些话里感到一丝绝望,但他不觉得没有缓和的余地。因为这里还有立儿,立儿是哥哥留下来的后代,他应该替他帮助嫂子把孩子抚养成人,这也是嫂子最初让他过来的想法! 石影确实想跟沈慧鹃多说说话,好好沟通沟通。尤其哮喘病老人的辞世,他总是惦记着她。他一人独处时,总以为自己是在熟透的麦田边上看着嫂子劳动。那时的麦子早就装进粮食囤里,套种的玉米都该往家里运了,可他的想象空间几乎完全被金黄的麦穗占有了,而嫂子就埋在不停涌动的麦穗下面,腰都直不起来…… 发工资的那天石影准备把钱交给沈惠鹃,他请假时跟我三舅说,我可能要多耽误几天,也可能就不干了。 你小子那点屌事我知道,我三舅说,愿意干我不撵,不愿意干我也不请,反正我的队伍,有你不多啥,没你也不少啥。石影从我三舅屋里刚出来就被老周喊住了,说,小石头,你是不是还生我气呀?石影说,我谁的气也不生。 老周说,那就好,今儿晚上我请你喝酒。 石影再三推辞。 老周说,不光你自己还有咱们头儿呢。 就这样,老周领着石影和我三舅去了镇上一个比较上档次的饭店,三个人喝了多少酒、又都说哪些话,石影没有告诉我,只说了他们准备离开饭店时,老周让他把桌上的几个盘子装书包里,给沈惠鹃捎回去。石影想这不是偷吗?就说,我兜子里装着书,盘子油腻腻的脏了书不好。老周说,这可都是尺盘,花钱买贵着呢!便不顾及石影的难处,把桌上的四个尺盘强行装进他的书包里。当时我三舅没在场,他去洗手间方便了,等他回来,看见老周正在收银台大声嚷嚷要求把零头抹去,一边比划着让石影先走,那意思他吸引保安的注意力,以便石影安全脱身。 石影斜背着鼓鼓的书包不可能脱身。当时真是无地自容了,人赃俱在有口难辩,望着老周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饭店老板给镇派出所报了案,要把他送县公安局。我三舅是外地人,在那里根本就没有面子,谁给?没办法,只好给黑倔头班长打电话,他知道工区的那些职工差不多都是这里的常客,说句话比他磕头都管用。 最后的处理结果是:石影接受镇派出所三百元的治安罚款,工区将他从我三舅的花名册里除名。石影走的时候是小李师傅把他送上的火车。 石影告诉我,他之所以受到黑倔头班长的特殊照顾,这里面有一桩交易。小李师傅的母亲老李师傅,每天必须要拿出一定的工余时间,去伺候黑倔头班长的被他打成植物人的媳妇。石影压根就不知道。小李师傅哭着跟他说,我妈是支持咱们俩的,为了你她连伺候人的工钱都不要,她的要求,就是让黑倔头班长给你分派一点轻松话,她怕你累着……可是你……下面要说的话石影已经听出来了,那是母女俩对他产生的怨愤和失望。石影没有解释,他也不想解释了。他那么小,那么小的心灵居然承受了那么多难以承受的东西!这时候他还没想哭,等他走进车厢里,坐在一个吃着烧鸡的男人对面时,他看见老周了。老周不自然的笑脸正慢慢地朝他靠过来,他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葱花味,用低沉的声音问,大叔,能告诉我这是咋回事吗? 不为这个我跟你上车干啥?老周接着说,其实也没啥多说的,我只想告诉你,我也不想背地里埋汰你,更不想让你偷东西,可是我听不进我自己的劝,你嫂子把你哥哥托付给我,不明不白地死了,我没尽到心,惭愧啊,老觉得对不住你嫂子,所以她让我干啥就干啥了。 是我嫂子让您这么做的?石影问。 你也别恨她,老周说,要恨就恨我吧,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你和小李师傅的事告诉她。 火车开到一个小站停下来,老周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把钱,说,这是你嫂子让我给你的,她说往后要是想立儿了,就看看你哥哥的照片吧! 石影说,大叔啊,我嫂子为啥要这样? 老周说,你问我,我问谁啊? 老周下车了,并很快从石影的视野里消失,随之进入眼帘的是冬季破败的旷野和单调不整的景物,它们在列车的跑动中迅速变得连续和完整起来,但又在很短的时间里,朦胧得一塌糊涂。 石影不知道他手里攥着的钱是多少,估摸得有五六百块,他把它们最先撕成长条形,然后又弄成了方块状,直到成为一手掌的星星…… 石影说撕钱的滋味很过瘾,比起站在无人的高处声嘶力竭地呐喊,这种方式更能排解心中郁闷。 石影最后还告诉我,他对嫂子的感情不掺一点假,也许是成熟女人的特殊魅力所致?回到家里有好长时间不能忘记她,她说话的声音、走路的样子、喂奶时的神态、尤其被金黄色麦穗覆盖着的身影,当然还有她的大腿和红色内裤……这些具体的影像几乎要把他折磨死了。石影说,那种感觉就跟他暗恋女同学时一模一样,不同的是,沈惠鹃给予他的“丑陋”伎俩没有让他感到恶心,相反却提升了追求她的勇气和信心。 他跟爸妈说,我要去找我嫂子! 爸妈说,你去吧。 就这样,石影背着书包再一次走出大山。然而,当他来到他十分熟悉的那个院落时,迎接他的不是嫂子,而是一个秃头男人。 秃头男人问石影有啥事? 石影说,我找我嫂子。 秃头男人问你嫂子是谁? 石影说,我嫂子叫沈惠鹃,沈惠鹃就是我嫂子。 秃头男人这才告诉石影,十天前,沈惠鹃卖掉房子,抱着立儿跟一个修补铝锅底的南方人走了。 …………… 卷三 南岸西岭 第1章 我年轻时当过兵,复员回来没多久,就和一个名叫欣的女人好上了。那是缘于一次谋杀,我要杀的那个人是我们镇长。我现在已经忘记了我们镇长的名字,我也许压根就没在意他叫什么。当时的情况是,欣受镇长宠爱,社会上管这种情况叫包二奶。无论镇长包二奶还是包三奶,只要贪污受贿的丑事别让人抖落出来,一般都不会有人去管。我爸那时是副镇长,他在仕途上栽了跟头以后,就有人说他生活糜烂的话。假如我爸在仕途上一顺百顺坚挺不倒,别说生活糜烂,就算阴囊也跟着烂掉了,也不会有人拿他说事。这是我后来总结出来的,当时却一概不懂。 第2章 本来我不想评价我爸,只想说我和欣的故事。可是我不说说我爸,这个故事就无法过度下来。所以我还得先告诉你,我爸其实挺不容易的。他从农村出来,最初在镇政府食堂当炊事员,几年后转正当上了食堂管理员。那就是官了,没特殊情况不下厨的。可是轮到我爸这里就不行了,他得下厨,因为厨房里有一位女临时工,我爸得以师傅的身份帮助她。后来这个女临时工就嫁给我爸了。我不知道他们俩人的感情是怎么发展起来的,因为他们是长辈,我无论如何也不敢妄加想象,那样也没多大意思。可以让我想象的是,我爸当时娶我妈所要承受的压力有多大。因为在农村老家,还有一位牵挂他的女人和一个孩子。 我从来没见过我爸的前妻,事实上我也不可能见到。只记得在我读小学时的一个夏天,我们家里突然出现一位年轻小伙。他忧郁的眼睛,黑瘦的面庞,个头和我爸差不多,只是没他胖。我爸告诉我说这小伙子是我哥,今后将由他接送我去“一小”念书。我当时什么也没想,根本就没考虑我这位哥哥的来历:为什么叫他哥哥?过去怎么没见过他?小孩子嘛总该有些天真的疑问,甚至是让大人们尴尬的质疑。我却没有,我这人傻了吧唧的,打小就这样。 我哥不会骑自行车,接送我上学只当个伴儿,别出啥闪失,主要是怕人贩子把我给倒卖喽。大人们这样的担心很有必要,我却不懂,以为驮我的自行车闲了,我哥哥陪我还不是照样自己走吗!有一次我起早了,就偷偷地一个人走到学校。我爸知道后不饶我哥了,批评他没有责任心,缺少兄弟深情等等,说的实在是邪乎。我哥委屈得要哭。我知道这事怪我不怪我哥,事后我给我哥赔礼,用零花钱给他买了一盒红塔山。他抽了一口说烟是假的,他说我爸抽屉里的才是真的呢。我知道抽屉里的烟都是别人送给我爸的,反正也不用花自己的钱,我就答应每天给他顺出一包来。 我小时侯常去食堂混吃,因为那里好吃的太多,我不主动去吃,我妈下班也给捎回来,倒沾了偷的嫌疑。与其麻烦她老人家担惊受怕,倒不如我主动前往,赶上什么吃什么。后来有一天我爸告诉我,往后别去政府食堂了,再去可就现眼了。这时我才知道他们分别调离食堂,我爸去党校学习,我妈也当上了计生站的干部。那年我爸不到三十岁,距离他收监等着枪崩刚好二十年。我爸离开镇政府食堂一路下来,最终坐到副镇长的位子,谁也不知道在他美好的憧憬当中,是否想到自己的未来会有一粒花生米大的弹丸等着他。 其实我们大家都一样,脑袋往枕头上一搁,做什么样的梦就由不得自己了。 我哥在我们家住了不到一年,有了工作后,就搬到单位的宿舍里去住了。这个时候我妈才告诉我,我和我哥是同父异母。我当时智力开发得非常有限,对同父异母的理解居然认为自己不是我妈亲生的孩子。我妈打着哑谜似的跟我说,在我们哥俩当中有一个不是她生的,却都是我爸生的。这话让我猜了好多年,后来终于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哥不在家住还时常回来吃饭,但他并没有坚持多久。可能跟他后来的忙碌有关,家就很少回了,更别说和我们在一起吃饭了。我始终认为我哥是个能人,他发展的非常快,我当兵走时他就是镇上的经济名人。那时候他经营着两家酒店,一家定位在工薪阶层,另一家则是用公款吃喝的政府官员。 第3章 那时候我还在部队,不知道我爸的死跟镇长有关,我妈只是电话里告诉我,说我爸在牢里等着枪崩,回来瞅他一眼吧。 我回来时我哥告诉我,我爸收监后他背运背到家了。他针对公款吃喝的那家酒店转租给别人了,花去几十万的内装修拿回来的还不足个零头。我哥说他转租酒店的原因是,我爸被抓时有人放出话来,如果花钱可以保他一条命。我们家原本有些钱,提审我爸时都被他当成非法收入交代出去了,我哥动用了他的全部积蓄,同时转租了酒店。我哥说即使不急等用钱,他也要把酒店转手的,因为我爸这棵大树倒了,没人再用公款到我哥的酒店来吃喝,消费转向了别处。万没想到屋漏偏逢连阴雨,另一个面向工薪阶层的酒店又失火了,几个包房不但烧个面目全非,还烧死一个打工妹。打工妹的家人不依不饶的,张口就要十万块钱,我哥实在拿不出来。可他跟我说,人家一个好端端的黄花闺女给烧死了,那是多少个十万也买不回来的呀。我哥没办法就卖了我们家的三居室,把我妈接到他的酒店来住了。 其实我哥的这个酒店就是普通饭店,只是大厅后面配有包房。可能是那场大火闹的,大厅四壁显得晦暗无光,也没什么装饰衬托。包房更简单,既无空调也无音响,墙上刮的仿瓷也尽是剥脱掉的斑痕,全没有做买卖的样子。 我无心顾及这些,回到家里,就想知道我爸被判极刑的全部经过。我当时的心情有些特别,悲痛还有点莫名的兴奋。你说我爸都让政府给枪崩了,我的脑神经还他妈的兴奋什么呢! 毫无疑问,我爸吃的那粒枪子不是无缘无故的。他贪污受贿,生活糜烂,败坏党风,违反国法,我妈说这些都是事实。可是——我妈又说,败坏党风违反国法的就他一人吗?要不是他还想在仕途上往前多走一步,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啊!言外之意,我爸在官场上遭了别人的暗算。 我哥又气愤地补充说,镇长那个王八蛋,明明是他贪污公款,明明是他乱搞女人,他却让咱爸当了替罪羊,我们当儿子的不报此仇,他老人家九泉之下能瞑目吗? 家里发生的一切我全然不知,我妈最初的想法是让我与行刑前的我爸见上一面,可是我退伍回来,我爸的骨灰早就运回老家,埋在一个半阴半阳的山坳里。 第4章 因为要保住我爸的那条老命,我哥凑足了二十万块钱,让我妈去行贿镇长。后来有人向我证实了,我妈行贿镇长不假,目的却截然相反。 我哥跟我说,一个打工的黄毛丫头还值十万呢,咱爸一个堂堂的政府官员没个三、五十捆哪下得来?钱是他妈啥东西?钱是王八蛋没了咱再赚。我哥跟我说这话时依然显得很有魄力,他咬着后槽牙,左手的俩指头伸出个剪子形,说,没办法,让咱爸掉价了。 二十万现金凑足后,我妈就与镇长约定了地点。原打算去镇长家里,后觉得不妥。因为我们家曾与镇长住一个楼口,镇长住三楼,我家在四楼,我哥卖了三居室后就再也没回去过。都知道我爸给抓了,这个时候再去那楼口肯定让人产生不轨想法。为了免除麻烦,我妈索性去了镇长办公室。 我哥说,镇长同意见咱,这事就成功了三分之一,如果镇长把钱收下,这事又成功了三分之一,那一成就看运气了。 我妈并不怀疑镇长的低劣人品,她说她当时最担心的是镇长有没有与法律掰手腕的本领。 我妈说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在她走进镇长办公室之前,就已经进入了别人设下的圈套。 第5章 镇政府在护城河北岸,通过一架吊桥与南岸的主街相通。我妈拎着一个肥大的休闲布兜走向吊桥中央,在那里停下,久久地望着远方。吊桥下面的水很少也很浅,视力所及之处,偶尔有小片干涸的河床凸显出来,仿佛脑壳上的斑秃在我妈眼前摇来晃去。我妈扶稳铁索,努力镇静自己的心情,而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灵巧的小盒打开。盒盖的反面立刻映出一张憔悴的脸,但是我妈觉得那张憔悴的脸上,并没有让她再进行修饰的地方,就把小盒盖好装进了口袋。 我妈的准备工作还是非常充分的,为避免撞见熟人,她把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也就是早七点钟左右。装钱的兜子也是极不起眼的休闲布兜,兜里除了钱,还顶了几盒提升血压的滋补品。我妈说那个晚上她是睁着眼睛度过来的,她心里不停地默念着准备好的台词:早晨好镇长,麻烦您把这几盒药给老a捎去,他现在啥样我也不清楚,本来他血压就低,我担心他…… “台词”到这里基本上就结束了,往下可以逢场作戏,通常情况下,这时候应该是以泪洗面。这时候的泪水有多种含义:忏悔、痛苦、请求怜悯等等,我妈说,关键是面目表情传递给镇长的信息最重要。 镇政府大院里有个老头摆弄着竹扫帚,他的身边弥漫开灰色的粉尘。我妈走过去喊了一声关大爷您早!老头说早啥呀镇长他们比我早。我妈现出惊讶状,说,镇长都来了?老头翘一翘下巴,小声说,你没看见他的车吗?我妈这时看见镇长的车子停在人造盆景旁边,好象等待多时了。 我妈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边往楼里走边转头后看,好象有人坠在屁股后头,或是在什么神秘的地方监视她。 镇长办公室在四楼,我妈敲开那扇门,看见镇长坐在老板台后面吸烟。我妈一进屋他就把烟掐灭了,问,东西带来了吗?我妈心跳得厉害,昨夜默诵的台词也来不及细想,只是顺口回答带来了,随后就把兜子放在镇长的桌面上。在这里我妈强调一个细节,那就是镇长把兜子揪了一下,而后大声地咳嗽一声。我妈对这个细节的理解是,镇长揪了一下兜子是证实钱的数目,完后再向外面的人使动静。果然镇长咳嗽完,被我妈反手关死的门居然打开了,进来两个穿制服的人,我妈从他们的着装上判断,这两个人是检察院的工作人员。至于他们埋伏在什么地方,这已经不重要了,要紧的是他们的出现目的何在?是偶然碰上,还是早有预谋?我妈希望是前者,但他悲哀地感觉到自己已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套住了。 我妈当时真可怜,惊恐地望望身后,就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镇长。 镇长跟穿制服的人说,你们来的正好,他就是老a的妻子,是来上缴赃款的,你们拿去数数有多少。 镇长说这话时,语气就像打圆场,而他揪起兜子的神态,更像屠夫努力抓出猪下水时的模样。我妈一阵恶心,不由的心痛起来。 我无法想象我妈在那种情况下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 我妈告诉我,她那时差点就晕过去了,后来也不知怎么就站到吊桥上。当她清醒过来以后,最想干的事情就是从吊桥上跳下去。 我听到我妈的这个想法,肺都要炸裂了,我想我妈没从吊桥上往下跳,一定想到了我,一个远在他乡正准备实现将军梦的儿子。 我妈说,是呀,不是想到你,我早随你爸一起去了。 既然我是我妈的希望,我为什么不能帮她做点什么呢?我想我能。我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发誓,不把镇长撕碎,我就把自己给劁喽! 第6章 我要谋杀镇长的最初动机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跟我妈说,您别拦我,让我去弄死他! 然后我又说,你们在家遭了这么多罪,我在部队却打着理想的旗号,一门心思想当官,我不是人啊! 我的情绪一上来,我哥就把我给抱住了,他满眼含泪对我说,兄弟,咱爸可就咱们俩,咱能让他失望吗? 我说,放心吧哥,这仇早晚得报。 我妈当时坐一旁呆若木鸡不吱声,见我们哥俩要在镇长身上动真格的就建议说,先把那二十万块钱要回来,如果镇长不给,再给他点颜色看看也不迟。 那太便宜他了,我哥说,我们要让他死。 我说,对,我们要让他死。 我哥的情绪感染着我,我说我明天就去找镇长。 第二天是星期一,我想这天上班的公务人员应该是齐的,可是,镇长办公室的门怎么也敲不开。过了一会有人告诉我,说镇长下乡了,得几天才回来呢。我信以为真回来傻等。我不知道得等多少天,问我妈,她说鬼才知道呵!于是我决定不能傻等,又去敲镇长办公室的门 ,仍然敲不开。这时又有人过来告诉我,说镇长开会去了,过几天才回来呢。 又是他妈的过几天,我气愤地想,这不明摆着躲我吗! 那时侯我就想,政府大院除了我妈,还有谁知道我要找镇长索钱呢?而我又没有道理怀疑我妈与镇长通风的事实。 我苦恼极了,满肚子火撒不出去,浑身的劲使不出来。晚上跟我哥喝酒,满嘴都是狂妄放肆的言语。 我跟我哥说,你给我一把菜刀,我要到镇长家里找他去。 我哥说,不行啊兄弟,那等于送死呀! 我说,我不怕,我要给咱爸报仇。 我说着话敲碎了一个啤酒瓶,握住瓶颈朝自己的脖子上就划。 我哥上前抱住了我胳膊,瓶茬儿在我的领口处乱抖。 我大声的喊叫起来,你松开,别拦我,不能给爸报仇就让我去死吧! 最后是我哥抢过了瓶茬儿,把我摁到床上。我躺下来,浑身像挨了荆条的无数遍抽打,一点动弹的劲头都没有。 我妈走进来,给我抹眼泪,只抹了一下就控制不住自己,呜呜地哭起来。我现在回想我妈那个时刻的眼泪,已经不是我当时想的那么简单了。我那时只以为她心疼我,同时也是对我爸的沉痛哀悼。然而,结合后来我所了解的事实,我深刻地感到我妈那时的眼泪也是为她自己而掉。 我妈抽泣不止。 我哽咽说,妈……您别哭……我那时候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压根就没把人想得有多复杂,后来我才明白,血缘这东西一点都他妈不可靠。 第7章 我一门心思想找到镇长,把什么都忽略了。我喜欢大自然,可是,我的心情决定我必须放弃大自然的诗情画意。即使我推开窗子打量镇子的美丽布局时,眼里始终也是丑陋的色调,根本看不出哪个地方有多美。比如山上遍布着金黄色的树叶,我看它们就像老女人脸上的牛皮癣。再比如我从电视里看到冰河开化的镜头,居然从中嗅到了狐臭。总之,人的心境不好,多美的事物也是丑的。 因为找不到镇长我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好像遭谋杀的不是镇长而是我。终于有一天,我哥兴奋地告诉我,是他亲眼所见,镇长住在贵宾楼里。贵宾楼是镇上相当级别的一幢建筑,不是一般人可以入住的,镇长住在那里应该没错。不但如此,我哥还向我透露了镇长所住的准确房间:三楼的308房。 我哥问我,你敢去吗? 我说,我都快疯了,怎么不敢去! 我哥问我,那你打算怎么下手? 我想都没想就说,先找到308房,单刀直入跟他要钱,如果他拒绝,我就打发他上西天,要是他把钱如数给了,我再把他暴揍一顿。 我哥沉吟片刻说,万一他答应给钱,手头上没那么多咋办? 我立刻明白了我哥的意思,向镇长索钱不能给他喘息机会,一旦让他腾出手来,我不但拿不到钱,很有可能连小命都要搭进去。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就看着我哥等他明示。 我哥说,兄弟呀,咱爸的命二十万都没留住,难道他个镇长就可以留住吗?他比咱爸多条鸡巴还是多个脑袋! 我不太明白我哥的意思,依然用刚才那种眼神看着他。 算了,我哥一挥手很气魄地又说 ,咱那二十万不要了,就要他的脑袋。 我哥这句话好象说到我心坎里了,我兴奋地附和说,就要他的脑袋。 我哥这时候提到一个人,他提到的那个人就是后来对我非常好的欣。 我哥当时只是简单地介绍了欣的一些情况,然后问我,如果欣在跟前怎么办? 我无所谓地说,她一个婊子,在跟前又能怎样?一块收拾了。 我哥说,那可不行,他本来就是受害者,咱可不能伤及无辜。 我说,那就让她离远点。 我哥长出了一口气,说,你去吧,回来我给你压惊。 我当时的犯罪欲望特别强烈,根本就没有想过退路。也就是说,一旦犯罪得逞,我是尾追我爸的亡魂而去,还是当个提心吊胆的在逃犯?我压根就没想。 第二天下起了大雾,各种声音掩埋在雾沼里,显得支离破碎,凌乱不堪。我听着那些声音,忧心忡忡地想着我妈。我妈到邮局发信了,她的信是写给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她依然坚持要通过正当的渠道讨回她的那笔钱。我和我哥都没告诉她我的行凶计划,但她知道我那几天始终都在找镇长。我妈说她一会儿就回来,可是去了那么长时间还没见她的影子。我站到店外的台阶上,望着百步之外弥漫的雾团,想象着我妈往邮筒里塞信时的样子,忽然产生一种预感,我可能再也见不到我妈了。对我来说,我妈就像她发出的那封信,今后别指望再有什么回音了。果然我哥出来告诉我,说我妈顺路去了单位,别再等她了。 我走进大雾里,每一步都像踩在梦里的棉花团上,眼前迷茫,脚下无根。老远看见贵宾楼的琉璃瓦旁边,一块一块的雾团轻盈地浮起来,又滞重地落下去。我心里猛生了胆怯。我想我万一让公安捉住,那得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妈呢?我又想起我妈站在吊桥中央差点跳下去的一幕,血液又沸腾了起来。 第8章 我开始被保安拦住时显得很镇定。他们问我是干什么的?找人还是住宿?我说我到镇上办事来了,打算在这里住一宿。保安就让我办理住宿登记。我说我只住一宿不交押金行不行?保安说不行,三百元一分都不能少。我说我不住那么贵的。他们说我们这里都是高级房间。我就不再罗嗦了。其实,我跟他们罗嗦只是伪装一下而已。 我走进四楼一间向阳的房间。里面只摆一张标准床。红色地毯,银灰色墙壁,蓝色的壁灯挂在床头上方。我站立许久,也没觉得这个房间有多高级。后来我去了卫生间,在镜子前面观察自己脸上的气色,还用一种现成的卫生清洁剂喷了身上的衣服。然后就离开了房间。我当时看了腕表:上午十点一刻。 我下到三楼,在走廊里现出找人的样子。我发现308房的门并没有关严实,有一条线形缝隙若隐若现。我想里面肯定有人,就礼貌地敲了两下。门自动敞开了,一股花粉的气息弥散过来,我眨巴眨巴眼睛就看见了欣。 我后来在鼠街的南岸西岭出租屋里,几次都和欣谈到第一眼见到她时的感受,全都不是很准确。我说她像画家正在描绘的模特,但又不是那么机械呆板。我说她纯粹就是一张成功了的绘画儿,她反对说她缺乏画里的耐品气质。我说那你就是魅惑人的女妖,显然这又有失偏颇。当时我看到的情景是,欣坐在靠窗的一把圈椅里,手捏瓜子正嗑,好象在倾听谁的谈话,神态非常专注。我还看见她没穿长裤,一块乳白色的方巾遮住小腿以上的部位。没捏瓜子的那只手放在胸前,现出呵护态势。窄瘦的肩膀露出一双兰色吊带,坠着下面的什么衣服我就看不见了。我留意到她护胸的那只手旁边,有一条黑而粗长的辫子,像乌蛇一样闪着幽暗的磷光,辫稍在她平静的膝部,也跟蛇信子差不多的。我曾跟欣说,当时我有一种被震慑的感觉,可是,我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进去。 我问,镇长在吗? 欣朝前探了一下身子,反问我,你就是小a吧? 我心里一惊,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欣冲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我心里没底,惊慌地现出凶狠相问她,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先别嚷,欣用商量的口吻跟我说,从现在起你听我的好吗? 凭,凭什么听你的?我说。 先回到你的房间去。她说。 她居然知道我在这里订了房间!我疑惑地望着她,好半天没敢动地方。 听话,她依然用那种平静而又坚决的口吻说,回到你的房间去,什么都不要说。 我真的被她弄蒙了,乖乖地听了她的话,等我回到四楼推开房门,发现屋里坐着俩警察。其中一个问我,你叫小a? 我说,是。 另个又问,是不是当兵刚复员回来的那个小a? 我说,是。 我说完这话就想撒腿开溜,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身后又出现俩警察。光眼前这两个我还能对付,我军体拳打得不错,眨眼间又蹦出两个我就不自信了。不过,我还是和他们理论起来。 我说,你们想干什么? 他们说,跟我们走一趟。 我说,跟你们干什么去? 他们说,别废话,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我就被他们给铐上了。我不服,暗想,我是想杀人来着,可毕竟没形成事实,他们没根没据的怎么说铐就铐啊?我叫喊起来,可我怎么使劲都白搭,被他们拉拉扯扯地拖下楼来。 楼外停了一辆警车,周围好像还有几个便衣。我被他们连拖带拽地上了车,一个二百多斤的胖子死死地压住我。我叫不出声来,只忙着喘气,心想,这回可完了! 第9章 我在那间只有一扇窗子的小屋里呆了差不多有十天。开始并不清楚那里是什么地方,反正吃的还不错,就是每天没事干,想和送饭的聊聊,他也不搭理我,不过我感觉到了,这里人好像对我没什么恶意。 最初几天我有些不耐烦,提出请求,让他们给我妈送个信儿,就说我想她了,让她过来看看我。我的请求遭到拒绝。我又琢磨,我之所以呆在这里,完全是那个辫子像乌蛇的女人捣的鬼,如果不是她设好圈套,我怎么会套的如此牢实!我就大声叫喊要那个女人出来见我,我有话问她。结果不用说也能猜得出来,根本就没人理我这个茬儿。我心里诅咒他们,发誓出去后跟他们打官司。我的心思被那里当官的猜透了,一天,送饭的给我捎来一本法律书,让我闲着没事学习学习,搞不好将来能用上呢。我看了几页没看进去,随手把它扔到了床底下。后来几天心慢慢平静下来,替我爸报仇的想法竟然淡了。我开始想,就算我能走出这间屋子,也没办法弄死镇长了。我在心里跟我哥说,哥呀你打我吧,谁叫我这么苯呢!我责怪着自己,心又觉得乱了。当时最好的解脱办法就是让床板把脑袋托稳,暗里数着数,以此来消除急噪和期盼,然后就在不知不觉中死过去了。醒来才明白不是真死,就想着再“死”一遍。 那几天屋子里闷热,我赤身裸体像陈尸,手却轻轻抚弄三角裤,很快把我那小弟弟扶起来了。我把三角裤撸下去,抬出它来,小弟弟贴着阴毛直往起蹦,好象要飞翔。我非常伤心,心说我都给闷这里了,你还想跑吗?把你抬出来透透风就知足吧。我说着就想咬它,废了半天劲也没够着,最后还是用几个手指头解决了它。他软下去的样子很可怜,再哭。我就向它许愿,如果能从这里走出去,一定找个温暖湿润的地方滋润它,要对得起咱这条生命。 我暗自许愿的时候,恍恍忽忽地回到了我当兵的那个连队。我清楚我是做梦呢,因为我能听到隔壁打牌的声音。我尽量不让这些声音阻止我的视线,于是,我便清楚地看见我们连队的大门,还有“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字样。我还听见了指导员的声音,他正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给新战士讲青春教育课:无论如何,手淫都是很不好很不健康的习惯。我只听了这么一句半的话,抵触情绪就上来了。每批新兵来,指导员都上这样的课,内容也不翻新,老是那本教案。关键是指导员的话叫人恐惧,以为裤裆里的那东西是个甩也甩不掉的祸根。有段时间,我连小便都不敢用正眼瞧它。倒是一位老兵告诉我,别听指导员吓唬人,我两天换一次褥单,打靶照样十环。我那时侯一心想当将军,老兵说,你不手淫怎么可以当将军?于是我就有了头一次。头一次过后我就想,这回我可以当将军了。 其实我很少做梦,我认为梦是现实的翻版,所以,我从不把不可能的现实寄托到梦里去,徒劳的寄托充其量自欺欺人罢了。这样的观点,决定我在那间小屋里漫无目的的等待下去。有一天,我似乎预感到是个晴朗的日子,我被一阵风轻轻唤醒,拉开小屋的门板,穿过幽长暗冷的走廊,向着大门外一片自由的银灰色跑去。来接我的不是我妈,也不是我哥,竟然是她,那个可以把我的魂魄摄走、辫子像乌蛇的女人——欣。 第10章 我的预感非常准确。 几天后,我站到欣的面前,严格地说,是欣站到我的面前,因为是她把我从那间小屋领出来的。她一句话也不说,一直把我领到我哥的饭店,这才指着玻璃里的人影说,现在你自由了,还不好好谢我? 我才不谢你呢,我蛮横的说,我要感谢我的预感。 预感?她笑了笑问,你还预感到了什么? 我说,我哥给我准备了酒菜,我妈正煮着面汤,是不是? 做梦去吧你!她近乎咆哮地尖叫,就把头扭向另侧。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就用淫亵的目光斜视她那条长辫子,不怀好意地跟她说,你别走,回头我有话问你 。 我紧走几步上了台阶,忽然感到脚下打滑,原来台阶新铺了大理石。抬头看屋里,有人正刮墙上的底灰。因为有门隔着,我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只看见他们相互打着手势。是搞装修吗?我没多想,把门推开了大喊,哥——哥—— 没人应声。 我又喊,妈——你在这里吗? 也没听见我妈的声音。 屋里乱七八糟,几个干活的工人站高处俯视我。我仰视他们问,你们看见我哥了吗? 几个人相互看看一致摇头。 我又问,你们没见着我哥? 有个人终于问,你是谁? 他们都不认识我,我赌气骂了句“傻冒”,就朝厨房走去。厨房的门上了锁,转身又向我住的房间去,里面放着我的牙具、军被和一本描写妓女的小说。可是,那间包房的门像死人咬住的牙齿,根本打不开。怎么回事?我找遍每个角落,满地的狼籍愈加使我忐忑起来。 我返回大厅,不得不与几个干活的套近乎。 我说,师傅们辛苦了,你们不认识我吧?我叫小a,是这里老板的亲弟弟,你们肯定认识这里的老板,就是大a呀,雇你们干活的那个,知道了吧? 一个人俯视着我说,雇我们干活的不是大a,是痔疮。 我不解地问,痔疮?痔疮是谁? 那人说,痔疮就是拉屎老流血的那个。 我说的是大a,他是我哥,我哥拉屎不流血的,知道吗? 那也是痔疮,我看见过,他每次拉屎都流血,医生让他把酒戒喽,他就是不听,所以一喝酒就拉屎,一拉屎就流血,医生说…… 别他妈说了!我简直无法忍受这个人的顽固,大声地问,你不是这个镇子的人吧? 是不是咋的?想打架? 不想!我喊叫道,我只是让你告诉我,这里的老板哪儿去了。几个人都给吓住了,不管我怎么说都无动于衷。我只好暂时离开,到我妈的工作单位去。欣没等我出来就走了,她后来告诉我,她当时气坏了,本来是领我回来取行李,没想到我是那么混蛋透顶。我在离开饭店的时候,竟在心里骂她,这个女妖,她让我的预感做梦去吧是他妈的什么意思? 我来到计生站,那里的一位阿姨告诉我,说我妈跟我哥走了。我不明其意让她具体点说。阿姨犹犹豫豫的,嘴里像含着什么东西,欲言又止。 我说,您就直说吧。 阿姨说,你真是个傻孩子,你妈心里早就有你哥了。 我说,我妈心里也有我! 你真是个傻孩子,阿姨又说,你妈是女人,你哥是男人,女人心里只有男人。 我听完这话很不冷静,从窗台抓起一个花盆朝阿姨砸过去,幸亏她躲闪及时,不然当场就得毙命。 我后来在鼠街的农贸市场卖菜,有一天无意间看见了那位阿姨,想起用花盆砸她的那件事,感到非常愧疚,就抱过一捆芹菜送她,还说了一堆别跟我一般见识之类的道歉话。阿姨说我挺大个身板,弄到现在这样真是可怜,就原谅了我对她的莽撞。我送她的芹菜她也没白要,从小包里掏出一把毛票,说是打麻将赢的让我数数。我再三推让,等她走后我还是数了,十七块八毛钱,阿姨又吃亏了。 第11章 我年轻时干过许多蠢事,比如谋杀镇长,比如用花盆砸人,如此这些都是不理智的结果。我现在干什么都非常理智,违法乱纪的蠢事更不敢沾边。然而,每当我站在镜子前面端详自己的时候,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像个蠢人,就想,蠢人不做蠢事,真是他妈的没道理。 许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我们的鼠街迎来一个传统节日。天上飘气球,胡同里塞满人,墙皮的颜色都和人脸一个样,始终是瀑布般的声音一直持续到下半夜。我躺在一棵路灯杆下,早就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了,我想我那时肯定死过去了,很难说这个世界跟我还有什么关系。冥冥之中我竟感到一丝痛痒,睁开眼睛,借着路灯的晕光发现了一只老鼠,它在我的脚踝部戏谑地撕咬着什么。我抽回那条腿,老鼠勇敢地追过来,脑袋不管不顾朝我裤管里扎。我感到奇怪,腾的站了起来,从裤管里掉下一样东西。老鼠机敏地抓住,我听见它啃啮的声音,低头去瞧,原来是一块月饼,它是这个传统节日的惟一象征。我当时差点就哭了!我想这肯定是个好心人,把我当成了乞丐,自己买的月饼省下来给我吃,担心别人拿去,就捅进我的裤管里…… 我在我妈单位摔了一个花盆以后,又跑回我哥的饭店,到那里疯狂地喊叫。我不相信那位阿姨说的话。她是在侮辱我妈。我妈生下我又拉扯大多不容易,怎么可能丢弃我跟我哥哥一个人跑了呢? 那个外号叫痔疮的人正在喝酒,有人跟他耳语了一阵,他就用一双脏套袖堵住了我的嘴。我呜呜地拍打身上的衣服,意思是让他明白,我是一名退伍军人。他却骂道,臭显摆啥?穿身绿皮也是疯狗!几个粗壮的大汉真把我当狗捆了起来,装进一辆面包车里,从镇子的西街开始,围着错落的建筑转了好几圈,最后把我扔在一堆垃圾旁。拆开绳子,有人冲我屁股踹一脚,我跪进垃圾堆里。就听那人警告说,今后再去闹事,可就没这么便宜了! 车开走了,喷过来的尾气和垃圾的臭气搅成一团,我混在其中,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我曾经有过当将军的梦想,我扎进垃圾堆里的那一刻,看见我的军被也让痔疮的人当成了垃圾扔进来,直觉得天塌下来了,七零八碎的星光砸进我脑袋,再从眼里蹦出来。 我当时的情况非常糟糕;我爸让政府给毙了,我妈和我哥远走高飞,这都是为了什么呢?我想,能帮我揭开这个谜团的只有欣了,所以我决定去找她。当我要离开那棵路灯杆,脚下的老鼠居然咬住我的鞋后跟,现出恋恋不舍的样子。我说吃你的去吧,就轻巧地将它拨开了。 我后来在出租屋里告诉欣我在街上与老鼠为伴的情景时,话还没说完她就拦住我,说,你什么都甭说,别以为我没看见,我能想象的出你那狼狈相有多可怜! 第12章 由于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因,我们家的那些事我不便多讲。可是,为了这部书稿的完整性,至少别留有太多的遗憾,我必须将我所了解到的一些内容丰富进来。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在农贸市场卖菜,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关于我们家的故事。那些日子正赶上鼠街的一家老厂改制,百余名职工下岗待业,有大部分人就到农贸市场讨生计。他们不会使称,开始也不敢张嘴叫卖,却一肚子牢骚,满嘴反动话。就是这帮人把我们家的事演绎的有声有色,活灵活现,跟亲眼看见了似的。总之,我们家的那点事民间版本有多种,我将有代表性的版本抄录如下: ……那时侯土地还没承包,镇政府食堂来个小丫头,岁数不大就想转正提干,于是就把食堂管理员给勾引上了。那管理员是从山沟里走出来的,家里有老婆孩子。等把那小丫头肚子弄大了,只好离婚娶了她。你们那里知道,那时侯离婚可不照现在说离就离,那时侯没有特殊情况是离不开的 。要是按着那时侯的条款,那管理员就得开除公职回家种地去,可他愣是把婚给离了,还没碍事。咋离的?送呗!那时侯的风气虽说比现在好,可是要想办成大事也得请客送礼。现在兴送钱,那时侯讲究酒肉面。那管理员就往当官的家里送酒肉面,反正都是公家的东西,也不用他自己掏腰包。你们可别忘了,他是镇政府的食堂管理员,那可是流油的肥差呀。镇上的人差不多都认识他,从食堂出来当民政助理,财政所长,最后在副镇长的位子上栽的跟头,给崩啦!你们可能不知道,他儿子在他没死之前和他老婆就不干净。他前妻生的那小子听说长得挺标志,比后妈没小多少,借他的光当了天元大酒店的老板。这老板跟后妈恋上,据说是因为当爸的没干好事,被老婆堵个正着,所以俩人就恋到一起了。要是按古人所说,老夫少妻,早晚都是别人的。你想他年龄那么大了,小鸡巴能好使吗?他女人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受得住那份煎熬?所以说这里的真正原因,不在于男人在外搞没搞女人,肯定是他哈巴裆里的那个家伙不顶用了。他还有个小儿子,当兵回来就杀人,前两天剧场开审判会,有个瘦高个,那就是他小儿子,肯定也得死。唉,这家子人,没他妈一个好东西! …… 我所听到的不仅这么多,还有一些是我妈和我哥的爱情细节,都是入不了耳目的淫秽话,一听就是凭借想象胡编乱造的,恕我不能摘录。即使摘录部分,我最初听到时也差点没气死。你想,谁都不愿意把自家的丑事抖落到大街上,何况那些丑事还都是添了枝、加了叶的。不过我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敢于面对这些事情了,不管是好事还是丑事,统统都在我脑子里冷静地过滤了一遍。我这样做的理由很简单,就是想让自己当个诚实的人。 我想我应该这样分析评判民间对我们家事的那些传闻: 政府食堂我去过,我爸确实当过那里的管理员,我妈也是从那里开始的人生第一步。至于他们谁先“勾引”谁并不重要,关键是他们有了共同语言,顶着强大的压力,冲破传统世俗的困阻结合了,并且有了我。我当时的地位很残,在民间的多种版本里,居然都是未婚先孕的不法胚子。听上去十分不舒服,再细致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所处的那个时代这种情况很多,多数新娘都打过胎,或者挺着几个月的肚子步入新婚殿堂。与我们那个时代人相比,我爸跟我妈只是有点超前了而已,不必大惊小怪。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别看我当时是个胚芽,却是左右伦理道德的要命因子。为了尽快让我合法化,也是保住必要的颜面,我爸摆出破釜沉舟的态势,下决心离婚娶了我妈。至于他们后来的性生活是否和谐,这就不好说了。我当然希望他们的性生活和谐,可是我无法封住别人的嘴,不让说他们的性生活不和谐。毕竟那是两个人的私事,自己不说外人不好打听。不过我想,我爸比我妈确实大好多,生理上不服老不行,不能因为要面子就说违心话。尤其是我后来跟欣学了解剖生理知识以后,对民间的这种“不和谐”说法,基本上持默认态度。 我现在还记得讲述此版本的是个半大老头,曾在镇上的老厂当车间主任。他说他闺女在镇政府当过电话员,后来电话普及电话员一职被撤消,他闺女就去一家门市当主任了。我看那半大老头不像说假话的人,如果不是他后来提到我爸的小儿子,我就全信他了。我爸的小儿子就是我,我在他的讲述里却被政府判了刑,事实上,我正在他的身后忍无可忍地聆听他对此版本的炮制。不过我又想,尽管我没被叛刑,却实施了杀人计划,就算是捕风捉影吧,也不能说半大老头讲得没着一点边。实在让我无法忍受的,是那半大老头把我妈的隐私当成笑料随处攘。但是我无力也无心去驳斥。因为我当时的情况很糟糕,更不愿意让人知道我跟他们讲述的主人公有瓜葛。所以我就接受了我被政府判刑的事实。既然正常秩序的人群里不再有我,我站出来证明什么只能是自取其辱。反正我妈和我哥的结合是千真万确的,又何必在乎他们的爱情过程呢?爱情这东西就是男女间的激情的产物,相亲相爱的水银柱顶到一定指标,挡不住有脱裤子上床的事发生,等到了床上谁还顾及脸面!做爱就是尽其所能地投入,然后达到物我两忘的神圣境界。边做爱边敬礼,那是给当官的拍马屁! 以上是我对民间给我们家制造的传闻所持的全部态度,可能有往自己脸上贴金之嫌,但我是诚实的。 下面继续说我和欣的故事。 第13章 街上行人散尽,各种声音也都像杀过的鸡一样平静下来。 我夹着被子站到贵宾楼下,仰视高高的纽扣一样的楼窗。我知道,欣住着里面的一个房间。现在正是睡觉喷香的时候,冒冒失失的往里闯行吗?果然走过来一名保安,他问我是不是找人?我说是。他说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到别的地方找去吧。 我一听就急了,说,你知道我要找谁就撵我走!保安不耐烦地说,让你走你就走,怎么不长记性呢,这么快就把上次的事儿给忘了?我从这话里听出点味道,就夹起军被快速地离开了。 我当时像个偷完情马上回家的野鬼,眼瞅天快亮了,却找不到回鬼门关的路,心里起急都想哭。还别说,我腋下的军被此刻有了灵气,我好象听它跟我说,我是有过理想有过大抱负的青年,当兵时得过奖,还有过当将军的大梦想……如此一大堆的鼓励话,让我坚定了活下来的想法。 我后来之所以在鼠街的南岸西岭租房子,是因为那里距菜市场较近,而我的架子车又比较轴的缘故。 我的房东告诉我,想干蔬菜生意得去外地批发,那里比本地便宜多了。我不能出去批发,因为我的本钱非常有限。镇子西郊有几个蔬菜大棚也批发青菜,只是利润薄,没多少挣头。惟一的好处是可以赊帐,但不赊给我,他们说我是生面孔,赊了,担心造成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的可怕后果。我理解他们的担心,回来请求房东给我担保。房东开始不应,我嘴皮都要磨破了也不行,后来就跪下求他,说,我爸爸死了,我妈跟我哥哥跑了,这世上没我一个亲人,您就是我的亲人,您要是不信我,看我的被褥,看我的牙具,那都是部队发的,我是在熔炉里锻炼过的人呀! 房东是个善良的人,他把我拉起来说,我瞅你也不像是骗人的主儿。 房东跟我去了西郊的蔬菜大棚,又帮我找了一台农用三轮车把青菜拉回来。我的屋里除了一张摆床的位置,余下的地面堆满了各种青菜,看着它们我肚子就感觉撑得慌,就想装进架子车拉到市场遛一圈。房东拦住我说,别急着去卖,先把青菜归置利索,该戳的戳起来,该盖的盖上,反正一天也卖不完。 房东提醒得很及时。青菜属娇嫩之物,伤热就烂,着冷就冻,所以先学会保管青菜很有必要。可我是生手,生手积累的每一点经验都要付出代价。我后来跟欣说了我那个时期的小委屈。她说,你都死过一回了,还在乎再活一次呀?可那些日子我真是要顶不住了,麻烦事一件跟着一件披到我头上:工商税务、市场管理、地痞流氓,他们都是冲着我的钱来的,有时候卖一天的菜都不够打发他们。加上我对青菜的管理缺乏经验,开始那段时间,我做的都是赔本买卖。房东倒是挺乐观,他宽慰我说,别怕,我还给你赊去!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欣了。 有一天深夜,我居然在梦里的一个三岔路口发现了她。她的样子很特别,着装与这个季节形成极大的反差。都下过一场小雪了,还是我在贵宾楼看见时的那身打扮。我问她你不冷吗?她像没听见似的不回头,只把她那长长的辫子甩了甩,然后向左手的那个胡同里拐去了。我拉起架子车就追,却怎么也拉不动,车轱辘就跟钉住了似的…… 我说过我从不把不可能的现实寄托到梦里去,我醒来后怅惘地想,既然梦里看见了她,第二天的青菜摊儿上会不会见到她呢?那一整天我都怀着极大的期盼徘徊在我的摊位,一会看东门,一会望南门,最后我愚蠢地跟自己打赌,赌她从西门进来,否则,晚饭就不吃了。事实上我在离开市场的那一刻,沮丧地问自己,她没来,打赌还算数吗? 我回来时的步调很沉重,失望的情绪浸透我全身。我在架子车的前头,不知道是我拉它,还是它推着我。进了当院,房东家的灯光映了满地的银白,使我的小屋檐下现出一片阴暗。我恍惚感到那片阴暗里站着一个人,定睛去看,那人腋下夹着被子,脚下堆个大布兜。我刹时反映过来,惊讶地“噢”了一声,迈不出半步。暗问,她怎么知道我住这儿?我的梦就这样变成了现实,不同的是地点发生了改变,欣的着装也不像梦里那样让人看着发冷。 愣着干吗?还不过来谢我!欣的口吻和几个月前一样,而我再也不敢蛮横对她。我说我这就给你开门。我捅开门锁,拉亮灯又说,你先坐,我把菜归置窖里去。欣说我也帮你。 还没入冬的时候,房东就把菜窖腾出来,免费给我使用了。欣帮我抱菜时告诉我,她在市场盯我好几次了,觉得我像个老爷们,就买一套被子送我压脚,军被的棉花虽好,只是太薄了。 我们收拾妥当,准备把门关上说话。欣却说她该走了。我困惑地问,你就是来给我送压脚的被子?她踢了踢脚下的大布兜,说,还有这个。我打开布兜,发现里面是一套过冬的棉衣服。这时,欣又从口袋里掏出个信袋,笑着递给我说,这是三千块钱。我忙说,大棚里的青菜稀烂贱的,根本用不了多少本钱,再说可以赊帐。欣说,要想多挣钱就得去外地批发,品种全也便宜。我说,我这是权宜之计,不想卖一辈子青菜。欣说,那也得把事干好了再收手不是?我说那可不一定,还是把信袋接过来了,转过身正儿八经地打个借据递给她,什么话也没说显得很屑琐。 欣掂着借据笑问,是不是欠我的都还? 我不知道在这以前我都欠过她什么,可能是她把我从看守所弄出来的事吧?那可是人情债啊!联想到我妈和我哥私奔它乡,不是她去领我,我会不会要在那里呆上一辈子呢?想到这里我有些心酸,跟欣说,欠你的人情肯定还,如果活着还不了,死后投胎变个宠物,脚前脚后的逗你乐,也算还。说到这里我有些感伤,就想大哭一场,眼泪真的有点控制不住了。欣也许看不惯男人流眼泪,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追出来。 她说,你弄饭吃吧。 我说,我一点都不饿。 她径直朝院外走。 我跟着她朝院外走。 我问她,你往后还来吗? 她说,你是不是很反感我? 我说,没有。 她说,你就是反感我。 我说,我想知道发生的一切,怎么会反感你呢? 她说,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我说,你告诉我吧,你是我亲姐姐行吗? 她停下来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一愣神的工夫转身又走。 我说,这世上就没爱了吗? 她加快步子没有回答。我停下来茫然不知所措,伫视她在黑夜里的匆忙身影,高喊,你告诉我,我等你! 第14章 15 我这个人傻了吧唧惯了,一点都不会说讨人喜欢的话。欣走后,连着几天我都在琢磨我跟她说的话,哪儿中听哪儿不中听,我想我这么做对今后有好处。我已经没有亲人了,什么事也别再奢求亲情的宽容、谅解和帮助。何况,眼前的世界对我又是那么陌生;现在的鼠街和我当兵走时的模样完全变了,就连儿时的伙伴都找不到几个,有认识我的,也因为我们家的一些事情远离我,当然也因为同样的原因,我也不愿意和他们接近。我是一个孤独者,欣主动接济我,我不谨慎检点些行吗?我真害怕由于自己的大意伤害了她!谢天谢地,欣在一个星期天又来我这里了,我以为她休班,跟她说,你们上班族就是好,有双休日。她说,下次我星期三来,省得你眼馋。 许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我租住的那间小屋里没有炉火,因为有了欣,我却拥有一个幸福的暖冬。现在静下来,我依然可以感受到她给我带来的那份期盼与欢乐。 欣最初并不想跟我谈我们家的那些事,因为要牵涉到她跟我哥的恋爱史。她说事已至此,也就别打听那么多了。 她又说,你要不想卖菜,就跟我学医吧,我当你的老师绰绰有余。 等她又来的时候,真拿来一本《人体解剖学》摆在我面前。说,你今后可要刻苦哦! 我说,我才不学呢,除非你把我想知道的全告诉我,否则,我就在街上卖菜,就让那些地痞流氓往我脖颈上拉屎。 欣无奈地一笑,随手递给我一个硬皮笔记本,让我闲着没事的时候看,说那里面有我想知道的东西。我把笔记本压进被子里,就捧起了那本解剖书。欣说,人体解剖是西医的东西,古代的中国只有铜人像,根本不敢解剖死人,其实在古代的西方,解剖死人也是不敢想象的……就这样,在后来的日子里,欣给我讲人体解剖学,慢慢地还向我解剖了她的生活。 我说过我哥在我们家曾住过一段时间,有了工作以后就搬到职工宿舍住了。我从没去过我哥的宿舍,我妈说离家很远,在火车站附近。后来我才弄明白,那里是国家的粮食储备库。 欣说,她跟我哥认识的第二次就去了他宿舍。她觉得我哥不错,接触了一次还想再跟他接触。那天下晚班,欣看见我哥在医院门口等她,说要请她吃牛肉面,欣就跟他去了。 欣对那次记忆特别深刻,原因是,她首次知道我哥不会骑自行车,觉得挺好笑。另外,她头次去我哥宿舍,找不准路线,我哥坐后架上告诉她往左拐弯,她竟将车把拧向右方,结果连人带车险些翻到沟里去。类似这样的笑话,当欣重又提起还勉强地笑呢。尽管那笑略带苦涩,我却能看出那时侯她确实进入了恋爱期。 我哥的宿舍是欣当时最理想的家。他一人住两间房子,一间摆床,另一间是厨房。厨房那间可以从中央断开,里面做饭,外面招待客人最好了。 事实上,我哥的那间宿舍后来真按欣说的那样重新布置了一番。 欣告诉我,她当时的境况非常不好。刚从护校毕业,实习期得不到太多尊重,她和一群实习生挤一个大房子。屋里空气流通差,又少见阳光,刚入夏满屋子飞小咬(一种嗜血蚊虫)。欣说那里的小咬盯人可疼了,嘴头不知有多尖,隔着蚊帐都能舔到人的脚心。欣说这话时呲牙咧嘴现出痛痒状。 小咬叮脚心的滋味我受过。当兵时我在猪场睡过觉,猪场是虫蜢蚊蝇的繁衍地,它们制造噪音,还喜欢咬人的脚掌。一旦咬上奇痒无比,抓挠又碰了脚心的痒痒肉,可又不能等着痒劲钻心。我的办法是用烟头屈。欣不会抽烟,却有医院的方便条件找酒精擦。小咬本吸血之物,脚掌毛糙坚硬能吸多少血?原来小咬不仅吸血,还爱嗅脚掌的汗腺味。欣说她不是汗脚,根本不脚臭。我说那就是小咬在求爱。我说这话纯粹是找乐活跃气氛,没有对欣不敬的意思,欣也看出来了。 医院宿舍老飞蚊虫不是好事,因为蚊虫不懂防疫区,说不定传染病房的蚊虫哪天串门来,吸了你的血,再把肝炎病毒当成纪念留下来,那麻烦可就大了。欣是搞护理的,这点常识她比谁都不糊涂。挨了几宿罪之后,就到外面租房子住了。和她一起搬出来的还有两个实习生,她们在医院大门东侧,共同租了一间民房。那两个实习生是搞治疗的,晚上轮流跟夜班。欣搞护理,护理部不安排她跟夜班。也就是说,三个人租住的房子,多数时间只有两个人住,房租费却是平均的。欣说她是最大的受益者,为此她还窃喜了一小段时间。有一天欣从食堂吃饭回来,看见自己的床上坐着一位男青年,那位实习生给她介绍,说他是她的男朋友。欣稍显尴尬,怕影响俩人谈话便主动避开,到屋外的一棵电线杆子下面去等。 我问欣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欣说,盼着他们快结束,不过那时侯没想搞对象,所以不羡慕人家。 后来发生的事情出乎欣的预料。几天后,另一个实习生也领来一位男朋友,欣还要给腾地方。当然,两个实习生谁也没开口撵她出去。欣对此向我总结说,本以为自己找了便宜,实际上却吃了甲乙实习生的亏。按说谈情说爱该去河边或树林里,死热的天猫屋里啥劲?可能她们对医院周边环境不熟悉,不敢出屋。欣当时就这样理解了她们的难处,所以,当甲乙实习生轮番迫使她离开时,她都是淡淡一笑,依然站到那棵电线杆子下面。 欣向我强调那棵电线杆子,是因为她后来在这里遇见的我哥。欣说我哥最初给她的印象,沉稳老练男人味足,如果单看外表和气质,那要比我强多了。这话我实在是不爱听,我年轻时胳膊和大腿上的腱子肉,稍微用点力就能鼓起大包。我以为欣忽略了我的这项优点,就给她伪装一个深沉又痛苦的造型,问她,像不像健美运动员?欣不露声色地回敬我,听说非洲男妓也是这副德行。 第15章 一天晚上我哥去医院看病,怎么也找不到值班大夫,就从医院里走出来。这时医院大门东侧开过来一辆铲车,隆隆的声音老远就把我哥挤到边上了,正好是那棵电线杆子下面。铲车开过去,腾起的浮尘又迫使我哥捂住脸,同时把半个身子扭向里侧,他的头都要顶住欣的肩膀了。欣说到这里向我总结道,人不信命不行。 我对欣的总结是这样理解的,生活当中有许多巧合,就算不是那辆铲车把我哥挤到欣的身边去,还会有其它的偶然因素把两个人凑到一起。 欣没有想到她会那么快就爱上了我哥,其实她对我哥的了解非常有限,几乎是一张白纸。那天她帮他找了值班大夫,然后跟他说,你等着拿药吧,我走了。她把我哥撂在急诊室里,自己一个人出来后,就没到那棵电线矸子下面去。以后几天都是如此。不管屋里是否有人,她都侧躺着身子,用一本书遮住自己的脸,好像遮挡着某种心事。这时候她仿佛隐约感觉到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有个人正痴情地望着她。她心跳加快,目光迷离,脸像她的心那样烫手。欣说那种感觉真好。 我问欣,爱上一个人有那么容易吗? 欣说,我喜欢你哥满脸忧郁的神情,他说话的音质也好,当然,还有他那人高马大的体魄。 欣的自行车就让我哥坐过一回,主要考虑车子的寿命,不想让它快速散架。因此当我哥又来找欣的时候,她告诉他,往后别来医院了,到时候她去找她。欣还告诉我哥,下班练习骑自行车,出门办事方便。我哥对这样的叮嘱不屑一顾,他说他喜欢走路,不过他向欣保证,将来他会有自己的小轿车。欣听后一笑,认定那话是我哥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已。 事实上,那段时间我哥真的在学开车。有次欣去找他,发现我哥正在驱动一辆加长双排坐,在储备库大院里画龙。欣看着好危险,向他叫停,问他学开车为什么没有师傅?我哥说有师傅,没有师傅能开到现在这个程度!欣叫了一声天啊,你还以为自己开的好那?都快跑屋里去了! 这时从院外进来一个老头,我哥给欣介绍,说这就是我师傅。那老头赶忙推辞说不敢当不敢当,大a队长聪明,学开车根本不用师傅。老头说着话往我哥口袋里装了两包烟,问,您还练吗?我哥说,今天就到这里,你走吧。老头说谢谢您了,上车启动马达就把车开走了。我哥的练习车是客户拉粮食的车;他是装卸队队长,拉进储备库的全部粮食,全由他调配人员卸下来。客户为了争取时间往回赶路,希望给自己卸车的都是有把子力气的壮汉子,所以都不顾一切地恭维我哥。欣对我哥学不学开车不是太感兴趣,她那时的当务之急是马上搬出那间合租的民房,远离甲乙实习生。认识我哥以后,那种急迫的心情更加强烈。她跟我哥流露过那种心情,我哥却显出听不懂的样子,这让欣感到很难过。欣是个女孩子,要求和她心仪的男人住在一起,天也不会塌下来,可是遭到不冷不热的拒绝,她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但她还是原谅了我哥。欣说我哥那人有时憨憨的,真好。欣说完真好以后,马上显出一副小得意的神态,继续跟我说,男人终究是男人。欣说这话包含的意思很明显,是说我哥最后还是答应了她,俩人没登记就住到一起了,属于半公开状态。这方面的话题我们没有展开,欣只是告诉我她做过流产,还不止一次。 我计算过她们相识的时间,大概是我念初三的时候。欣说她们好了三、四年,我就想,俩人同居了那么长时间不怀孕才怪呢。 我问欣,你们为什么不采取避孕措施? 欣说,采取了,但都不成功。 我问,怎么回事? 欣说,你哥用不了避孕套,他对乳胶过敏,我也吃过避孕药,却长了半脸的蝴蝶斑,和孕妇的妊娠斑差不多,别提多难看了,后来尝试避孕膜,也不行,第二天阴道里头痒得很,那滋味真想一头撞死。 欣有些不好意思。 我说,没事,我们讨论的是科学。 欣说,你说的对,我们讨论的是科学。 欣说到这里忽然改变了语气,一本正经起来,说,好了好了,上次咱们讲到哪儿了? 我跟她调皮,说,报告老师,上次咱们讲到直肠了。 其实欣早把解剖书开到了那页,端详着书中的一个直肠图,开始说直肠的长度、所处位置、全程都有那些特点等等。然后指着直肠图尾部的一条线非常严肃地问我,你听说过痔疮吗?我说我在我哥的饭店见着过。欣说,你说的那个是人,我说的这个是病,痔疮分内痔和外痔,这条线叫齿状线,它就是内、外痔的界线。 欣又说,如果你将来为患者做肛门手术,千万要注意保护肛门括约肌,保护不当,患者吃多少拉多少,那叫大便失禁,懂不? 我说懂了。我说完懂了,就想把欣的裤子脱下来,分开她的屁股,专门研究一回她的齿状线和肛门括约肌。 第16章 17 国庆节的假期已经过了一半,欣连着几天去储备库都没见着我哥。有人早就告诉了她,我哥回老家收秋去了,得好几天才回来呢。欣知道,我哥走时跟她说了,可她还要固执地往那里踩自行车。那时,她已经在一所乡卫生院找到了位置,离储备库挺远的。我哥回家收秋的那段日子,欣下班后依然回储备库来,回来就想看看他们的小屋,看见了心就塌实了。当她每次略有失望地往回走时,都能听见储备库的那帮男人在她身后放肆地狂笑。她觉得很没面子,可又管不住自己的那双脚。我哥回来的那天晚上,欣把那帮男人狂笑她的场面说给他,还说,我都被人家强奸了,你怎么就无动于衷? 我哥确实没什么反映,他呆楞楞地望着房顶,无论欣怎样跟他撒娇,也打不起精神。 欣说,我想你都快想疯了,你怎么这样啊? 我哥无语。 欣又说,是不是收秋累的?我给你做好吃的去。 我哥依然是那个样子。 这时有人招呼我哥去卸车,我哥换上工作服就跟那人出去了。欣被凉在一边,总感到委屈,想哭。用她的话说,那一刻的心好象让猫给抓了。后来她就想走了。她要趁着月色把自行车踩回自己的单位去。还回不回来她没想,反正她把门拉开了。储备库大院亮如白昼,欣一抬头看见了那辆拖挂车,它被十几个男人由着性地揪着、踩着,不间断地发出嘹亮得断吓。欣由此感到一种久违的向往顷刻间变得真实起来,那是力量的声音,在冲刺中腾飞。欣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面对如此情景,砰然心动起来,就不想走了。还想,这帮臭男人,几天前还放肆地狂笑她,戏谑而淫亵的目光不怀好意,真不知道想个什么招数报复他们。而此刻,他们粗笨的劳作却让欣的心里滋出一汪清凉的甜水,她愿意他们都能美美地喝上一口。 欣并不知道我哥的心事,但她决定不走了。她回到屋里,把门关严。先是淘米蒸饭,而后选出几个大一点的土豆,洗干净切丝儿。我哥回来时,看见欣那家庭主妇的样子,在她的身后站立许久。欣问他累吗?他不言语。欣又说你去洗脸呆会吃饭。我哥再也忍受不住,从欣的身后把她抱住了,生怕她跑了似的箍得很紧。欣没有觉得这样不好,只是双手都湿着,其中一只手里还握有菜刀。便说,咱们先吃饭,等吃完饭再……我哥不松手,仍然那么固执地搂着她。欣扭过头来,发现我哥满脸是泪,就问,你怎么啦?我哥低沉的语气说,我妈死了。欣惊愕地睁大眼睛不知说什么好。 我妈她还不老,还没到死的年纪,我哥说,她死时搂着一个旧镜框,那是她和我爸的一张合影! 欣被我哥的话所触动。她认为,一个女人是可以那样爱她的男人的,人之将死,抱定爱恋情怀,是给活人珍惜情感的最好警示。然而欣不知道我哥有个当官的父亲,要不是后来他当了老板,欣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第17章 欣小的时候常让爷爷领着到村西的苇子地挖良姜。欣举不动镐头,站一旁看爷爷挖。爷爷挖出一个就仍给她一个,欣拣起来装进草兜里。草兜装满了。欣就喊爷爷——满了!这时候,爷爷反手捣着后腰眼冲欣笑。欣说爷爷咱们去卖吧?爷爷说卖良姜去喽,便肩上镐头,手拎草兜,欣附在身后逶迤去了供销社的小吃部。小吃部的老板手巧,用良姜加工香辣的小菜,独特味道很多人都爱吃这一口。爷爷卖了钱舍不得花一分,一毛两毛也要存起来。有一次欣让他要一盘制好的良姜在小吃部喝两盅,爷爷说那可不行。爷爷说把钱存起来留着供欣上大学呢。欣没有上大学,她告诉我,上大学要从高中考取,爷爷却不让她念高中了,从初中考中专吧。爷爷跟欣说,他好象没几天活头了。欣告诉我,爷爷是他的天,爷爷没了她的整个世界就都暗了呀! 你爸妈呢?我迫不及待地问欣。 欣笑着说,这就是你和你哥不一样的地方,你哥从来没问过我这些,好像我身上没有他所希望的那种好奇。 欣又说,其实我很喜欢你哥的那个样子,他让我觉得我们彼此间早有感知。 欣跟我讲她的童年,除了跟着爷爷挖良姜,还有上山捉蝎子刨草药的事。她跟我说这些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我更多地了解农村生活。她说我哥不善与人交流,他从农村老家到鼠街,了解他的人太少了。 欣说我哥少言寡语,是因为他生长的环境不好。我说未必,难道在城里长大的人就没有哑巴吗?欣说我这是抬杠。我也觉得我有点抬杠,但我愿意把这杠一直抬下去。因为欣说到我哥的性格时,总让我感到她有谴责我爸的意思。欣很快就发现了我的小不满,便把话题转到了别处。 欣不相信我哥会当老板,那是因为天元大酒店在镇上很有名气,一个扛麻袋的装卸工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运气呢?后来她跟着我哥参加了一个晚宴,叫她大吃一惊。那天晚上,参加晚宴的人都是相当级别的领导,尽管都带了家属,欣还是感觉到这不是一次普通人的聚会。 欣以我哥女朋友的身份裹在人群里,她那天打扮的一点都不花俏,朴素得就是个村姑,偏偏就让镇长看上了,没几天,欣就去贵宾楼当了客房部经理。 欣在乡下卫生院上班,工资都靠自己挣,每月只能挣一、二百块钱,还不按月发,即使不去贵宾楼,她说她也想改行干别的了。 太天真了啊,欣感叹道,光往好的方面想了,却没顾及脚下的陷阱! 欣说的那次晚宴我记忆深刻,当时我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又不打算复读,整天泡在台球室里。那天晚上我妈告诉我,我哥晚上请客,让我跟他们一起去。我就知道是为了酒店的事,因为那几天我爸老跟我妈说这事,不是发愁钱,就是发愁人,还有一些比较阴暗的话我这里就不好细说了。反正我记得我当时的情绪很郁闷,特别讨厌他们,就不想跟他们去吃饭。 我跟我妈说,我哥承包酒店管我什么事?他又不是我亲哥。 我妈骂道,混蛋! 我说,混蛋就混蛋,反正我不跟你们去! ……我跟欣说,假如那天我去了,镇长敢对你不轨,我揍扁他你信不信? 欣没有回答我,只是眼泪眼圈地冲我点点头。 第18章 我在南岸西岭的出租屋里住到四个多月的时候,突然下了一场大雪。我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和深过脚踝的积雪,感叹昨天晚上还是满天星斗,怎么一觉醒来竟是这般光景。世事难料,世事无常啊! 房东跟我说,你辛苦了这么久,老天爷给你放假呢! 我说,真不想呆着! 房东说,休息吧,钱不是一天挣到手的。 听了房东的话,我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连早饭都没吃,又回到床上睡觉了。我那段时间缺觉缺的厉害,平时没理由拿更多的时间亲近床板,现在有了,并且理由是那么充分。 大雪连续了两天两夜,其间欣来过一次,还跟我一起吃了一回饭。 我那时吃饭很简单,早晨和中午都在摊位上对付,煎饼果子豆腐脑什么的,能把肚子填饱就行。最让我发愁的是晚上,出去吃怕花钱,不出去又有点犯馋。最好的办法收摊时买回三、五个馒头,饭盒里搁进葱花香菜,倒上酱油和房东家的白开水。汤和主食就齐了。后来感觉汤里缺作料,又加了少许虾皮、味精、紫菜,主食也不能老是馒头,包子大饼轮换着吃胃肠反映要好得多。 那天我留欣吃饭心理很复杂也很矛盾,我屋里一没炊具,二没米面油盐,拿什么招待她?可是她给我上了半天课,又不忍心让她空着肚子走,我就跟她说到外面吃拉面,要是有兴趣还可以喝两盅小酒。她居然爽快地答应了,只是不去外面吃,她说要看看我平时都是怎么奢侈的。我苦笑,就依了她。 我把电炉子烧起来,上面用铁丝搭一个支架,把三个馒头放在支架上,烤。完后去泡酱油汤。馒头有点冻了,不可能一次烤透,只能一层层地剥着吃,欣说这个吃法不错。又喝了一口酱油汤,说这个味道也不赖。 欣穿着防寒服坐我对面,由于馒头烤得有些烫手,吃起来不免显出夸张的神情,从她嘴里发出短促的嘘嘘声,不时把我的心搞乱。我只好看着她吃,脑子里好象有什么东西趁机钻进来,有意考验我的意志和定力。有雪的傍晚气温骤然下降,我却感到自己的脸蛋正在升温,心里盘算着欣的额头上可以放下我的几张嘴,如果我要在她身上发威,哪里是我抚摩的第一站。欣看出了我的罪恶念头,就把一块馒头捅进我嘴里,嗔怪地说,你吃吧,我不吃了。说完欲走。 我赶忙镇定一下,说,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欣铁定了心不打算把这顿饭吃完,第一次跟我耍起了小孩子脾气,我也是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体验到做大男人的荣耀。说老实话,我那时真想心疼欣,尽管她的物质生活很好,可我知道在她的心灵深处,有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她跟我说你吃吧我不吃了的时候,神态实在娇媚,稍后她接过我的话又说,你不好往后我不给你上课了,语气也是那样得甜美。我就想,除了我这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我还能给予她什么呢? 欣那次离开时顺便带走了她的那本日记,她说,时间不短了,我不能让它老在外面飞着。 我在下面还要从欣的日记里摘出与这个故事有关的内容充实进来。现在我要说的是欣在那个傍晚走后我的惭愧心情。真的,我自责了好长时间。我想欣是那么善良庄重,并有恩与我,可我却在她的身上动起了邪念,就算想当色鬼,也不能打她的主意呀是不是!那样我还是人吗?后来有一天,我在大街的书摊上发现一本艺术家传记,从头到尾一字不拉地读完,发现这位艺术家比我还色鬼。他说女人是生活的调节剂,是诗歌和一切艺术的泉源。我由此产生的联想是,人家那么大的艺术家不仅有邪念,还把邪念落实到行动上,关键是毫无愧意且冠冕堂皇。与伟大的艺术家相比,我渺小的就是一只蚂蚁,为什么还要痛苦地装扮自己呢?我不知道我这样的联想对不对,就诚惶诚恐地原谅了自己。为了进一步证明我的邪念没错,也是给自己找到更能说明问题的理由,有一天中午,在清冷的摊位上也作了一首名叫《画家》的小诗: 画 家 把女人撕碎 然后 按着自己的想法 进行拼接 四季放进一个墨盒里 风和水都要 只是得有滋味 鹅卵石搁在水底 和上面的鱼 水草里的虾同样有魅力 村子上空缭绕的炊烟 是老农的烟袋荷包 装不下的日子 燃起 由于没写过诗不太自信,开始我把这些话涂在我大衣前襟上,写完后又分行抄进我的记帐本里,再后来就郑重地献给了欣。我把这些事情做完以后,就打心眼儿里承认自己是个诗人了。诗人也算艺术家嘛! 第19章 20 欣的日记之一: ……这两天心里老是烦躁,莫名其妙的不知是因为什么,我问过自己,是新的环境让我一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吗?还是这几天大a没来看我?我猜他当了老板肯定忙的很,就想等我把环境熟悉差不多了,还像过去那样主动找他。 可是今天中午,有人告诉我镇长来了,还说让我去一趟308房。我想这里不会有什么问题,就去了。到了那里我看见镇长躺在床上,袒胸露臂,好象刚冲完凉水浴,头发还有些湿。我站门口问他您找我有啥事吗?他让我把门关严进来说话。我就把门关严站到沙发跟前。他说我这两天老上火,浑身酸疼,你给我刮刮痧。我说我不懂刮痧。他说你是学医的怎么不懂呢?我说我学的是西医,刮痧是中医的东西。他就“哦”了一声,完后示意我坐沙发里,摸出手机打电话。打完电话告诉我,说一会来个人,他会教我怎么刮痧。我有些不解,心想就算学习刮痧也该是服务生的事,我是部门经理怎么能干那个!我不是说刮痧这工作不好,只是觉得那不是经理应该干的活。我正想着怎样应对,门就被敲开了,进来的竟然是大a。我非常尴尬,担心大a吃醋,就滚烫着脸跟他说,你先到我的屋里去,我这里一会就完。大a连瞟都没瞟我一眼,好象房间里不存在我这个人。他站到镇长的床边,弯着腰问,您找我啥事?我听见镇长用批评的腔调跟他说,你怎么回事嘛,送我的礼物为啥这么咯牙?大a说,只有水货才不咯牙。镇长说,你跟她讲讲,她好象不明白。 什么水货?什么咯牙?我真听不明白他们的话,就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大a拦住我说,欣大夫,往后您得多关心镇长的身体,他老人家工作忙,您要多体贴才对。 我愣了,就像被电击了似的,想,他是跟我说话吗? 镇长在床上突然坐起来,指着大a的鼻子说,你跟她明说,就说你把她送给我了,弄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我不相信这颐指气使又毫无廉耻的训话是真的,瘫坐沙发里问大a,这是真的吗? 大a冲我点点头,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欣的这篇日记包括下面的一篇都是我凭记忆整理的,不是日记中的原话。在我采用这种方式讲述这个细节之前,的确考虑到镇长是政府干部。在一部虚构的作品里如何处理好政府干部的不良形象,必须要讲究艺术性,可是无论怎么讲究艺术性,我们也不可能把黑的弄成白的,是不是? 欣跟我说,她被我哥当成礼物送给镇长的那天夜里,发高烧三十九度八,压了两床被子还有刚从冰窟窿里钻出来的感觉。不过她又说,那种感觉很美妙,可以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我问她都看见了什么?她说首先是坚硬的墙壁柔软了,就像缎面儿一样,房顶被蔚蓝色的晴空所取代,一会儿飘来白云,一会儿又飘过红云。偶尔有鸟群掠过去,能听见比她哭泣好听十倍的声音。尽管那时她的喉管里已经发不出什么弹响,可是那以前的十几个小时,她始终以哭当歌,断断续续,一噎三叹的。这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因为她看见了她那短命的父亲、没给她一口奶就被产后风刮走的母亲,还有爷爷,爷爷在距她不远的地方,呼喊她的手势在风中抖动…… 欣说,那时候很想跟着爷爷去…… 欣又说,我爷爷没领我去,他告诉我,活下来…… 第20章 我哥真他妈不是人! 我在欣的面前痛骂我哥,一点也没有讨好她的意思,我敢对天发誓,绝对是发自肺腑的声音。没想到欣不领我的情,她说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后不能瞧不起大a。欣说这话时眼里飘着雾状的东西,仿佛夹带尘砂似的让我看不懂。 欣的日记之二: ……真没想到大a会来,有一年多没看见他了。这一年多的时间,从恨到牵挂,又从牵挂到恨,我被折磨得心力憔悴,早就在心里告诉自己与过去告别。可是看见他的时候,还是撞上来一股无名火,却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出去。 大a是在我午睡的时候进来的,没有惊醒我,他说他在外屋已经跪了三个小时了。我看见他时,他确实跪着,耷拉着头就像睡着了似的。我想他是来请求我的原谅,所以不等他开口就跟他说,你回去吧,我们的故事早就结束了!他说我不是来请求原谅的。我说那你还跪我这里干什么?他说,我在你面前已经没有资格站着说话了。听了这话我心里莫名地涌上一股酸楚,同时裹挟着愤怒的情绪。真想扑过去抓他的脸,挠他的胸脯,再扒下他的裤子看看他还是不是个男人。 就听大a说,我不想来,可是我想你,想跟你说说话,欣啊你别恨我,我这种人不值得你去恨。 我流下了眼泪,看着他还那么跪着说话,满脸沮丧的可怜相,我心有些不忍。转念又想,我不能动手发泄愤怒,就这么折磨他吧,反正是他自找的,谁知道他跪在我这里又有什么企图? 你不信我说的话了?他说,那我就啥也不说了。 你太无耻了你知道吗?我说,为了当老板,为了挣几个臭钱,就可以出卖自己的恋人吗? 他沉默了。 我浑身颤抖起来,说,我真是瞎了眼啊…… 我感到天旋地转,扶着墙台坐进沙发里。他看我这样,拿膝盖当脚从门口朝我这里过来。我说,你别过来,你走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他显得痛心疾首,说,我知道你苦,可你知道我也有一肚苦水吗?我不想扛大包,也想过有尊严的日子,这有啥错?可是我爸要往上爬,又没多少来钱的道儿,就把我当了他的挣钱机器,他说有人看上你了,这个人满足不了酒店就承包不下来,我也说了,我不可能跟你分开,可我爸说,不答应他的要求,就把我送回老家种地去,欣啊你说我能领你回家种地去吗? 怎么不能?我直视他说,我们都是种地的出身,祖宗能种,我们为啥就不能? 欣呀你糊涂,他说,你爷爷拼老命供你念书是为了啥?不就是盼着你有个好命吗!同样是人,为啥他们可以花天酒地,偏偏我们要脸朝黄土背朝天?再说了,就算我把你领回老家,也要听村长乡长的摆布,谁敢保证他们对你没有贪心呢?你别怪我,我保护不了你! 我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不由自主的从沙发里滑下来,目光与大a对视,我看见他挂满泪水的脸上,包含着焦虑与愤怒。就听他又说,我爸那个老混蛋,他肯定不得好死! 我熟悉他这种发狠的样子,可怕又值得同情,就把手伸过去,够到他的脸上,为他擦泪的时候都没问问自己,就这样原谅了他吗?我管不住自己了,把他当成在外受了多大委屈的亲人,就想给予他哪怕是有限的一点点慰籍也好啊。这时他又跟我说,我想我妈了。我们在储备库的宿舍里亲热时,常听到他说这样的话:我想我妈了。每当这时,我都把他的手搁到我的胸脯上,哄着说,别想别想,妈妈在这里!现在那句话又贴向我的耳朵,我感到就像雨季里的风潮乎乎的,一下子把我带到了从前,回到那间盛满缠绵的小屋里…… 第21章 关于我谋杀镇长未遂的原因是这样的,我哥串通镇长搞掉我爸以后,最坏的打算是把我送到监狱里面去,最好当然是处死。尽管他们下的圈套很拙劣,可我还是义无返顾地钻了进去。镇长当初希望欣也参与一下,并要求她受点皮肉伤。欣开始不敢不答应,后来听说是老a的小儿子,还是个退伍兵,于是改变了主意,做起了镇长的工作。欣没有告诉我她是怎么把镇长的工作做通的,只是跟我说打听这些没有用,反正没出事就行了。 后来欣给我哥打电话,告诉他我不可能死的事实,并且言辞激烈的建议他马上离开鼠街,远走他乡去吧。 再后来,我哥让人把他原来在储备库的宿舍腾出来,开车接欣过去,俩人在那里又住了一夜,第二天就领着我妈远走他乡了。 我不知道我的存在能对我哥构成多大威胁。 欣说,你现在显得心灰意懒没有血性的样子,如果你看见了镇长,镇长又把真相跟你说破,你想杀的人就不是镇长了,而是你哥,因为在你眼里,他是霸占母亲的乱伦之辈,是谋杀父亲的罪魁祸首,你就是拼死也得杀了这个该杀的恶棍吧! 我点头说你考虑的挺全面,随后问欣,既然我哥是该杀的恶棍,你怎么还跟他到储备库去睡觉呢? 欣说,这个嘛不告诉你。 有一天晚上我在房东家里看电视,从有线电视的节目里发现了镇长。要不是那个女主持人介绍,我手里的遥控器就换频道了。女主持人的原话我现在记不清了,大概意思是说,昨天上午,镇长去了一个名叫土坝的村子,检查退耕还林情况。几个缓慢的画面过去之后,我终于看见了镇长的特写镜头。额宽脸阔,气宇不凡,说话时,一条胳膊在风撩抖着的头发上面挥来挥去。记者采访他的问题我忘了,镇长回答的内容我就更不可能记住。 我曾经想谋杀镇长,却始终没有看见他,我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发现他是如此的辛劳,心中感慨颇多。我想,如果我真的把镇长给弄死了,不答应我的人会很多,包括镇长老婆、镇长的随从人员,还有那个握着话筒像握着阳具一样美的女记者。他们会以各种方式发泄对我的痛恨,然后再把全镇人的情绪都调动起来,每人甩过来一把鼻涕我就被淹死了。 ………… 那年春节前夕,镇长高升了,他希望欣跟他一起去大城市,欣拒绝了他的美意,又重新选择了自己的生活,到一家刚刚成立的私人医院去当护士了。 我问欣,为什么不去大城市?那里毕竟与鼠街不同。 欣说,其实,哪儿都一样。 第22章 我租住的那间小屋建在鼠街的南岸西岭山脚下,山上是稀疏的松树林,林子里零星地堆着长满杂草的坟丘。我偶尔看那些坟丘,老想里面的人是老头还是老太太,他们是老死还是病死,此时的骨骸是否腐烂等等。后来房东告诉我,坟里埋的不是老头也不是老太太,都是没出嫁的大姑娘,怎么死的都有。我问,这些坟为啥显得那么旧?难道没人扫墓吗?房东说,它们都叫姑女坟,姑女没有后代哪儿来的扫墓人! 我听了房东的话非常难过,因为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欣。欣虽然和我哥有过一段爱恨交加的情感经历,也曾获得镇长的宠爱,可她现在依然孑孓独行。有一天她死了,不是同样要埋进这样的坟丘,被人命名为姑女坟吗!眼下树林稀疏,败草横生,我想它们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被春天染绿、放大,而这些老旧的坟丘肯定会像暗疮一样遮掩起来,不是认真去瞧,谁会在意她们的存在?更不会有谁撮一把新土给她们,善良的欣怎么能是这样的结果呢! 有了这样的思想基础,我就准备让欣孕育后代,让我对她的心疼变成小人儿真实起来。一天她来的时候,我愚蠢地跟她说,往后咱俩不讲解剖谈恋爱吧。 欣小气地瞪了我一眼,说,是不是缺少母爱呀? 我明白她的意思,却没有理会,伸手拉开屋门,用手电筒的光柱晃着黑忽忽的山坡,卖着关子跟她说,你知道那上面都有啥吗?不光有树有草,还有坟呢!你知道那叫啥坟吗?不知道了吧,那叫姑女坟,不知道啥是姑女坟吧?告诉你吧,姑女坟就是没成家的姑娘的坟,她们没有后代,不管清明节下不下雨,没有人给她们上坟,没有人给她们烧香化钱,欣,我不想让你和她们一样…… 我感到嗓子很疼,话就说不下去了,眼泪差点流出来。欣激动地夺过手电筒,一边关门一边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赖了吧唧地请求说,那,咱俩谈恋爱好不好? 欣说,好。 我说,那,咱俩就谈吧。 欣说,谈吧。 听了欣的这句话,我得寸进尺,要求看她的大腿,好像谈恋爱就是看大腿。欣把长裤果然脱下来,光剩个三角短裤问我,这样行吗?我说,把上衣也脱了吧。欣脱去复杂的上衣,背手去解胸罩的时候我急忙制止住,说,慢着,你就这个打扮走两步。欣从小屋的门口开始,故意迈出模特的猫步朝床走来。这时,我也早摆出健美运动员的架势,以一副深沉凝重的猛男形象配合她。 后来我们就做爱了。在做爱过程中,我觉得自己很无能,好几次都没能顶进去,急得直冒汗,老有那种想把瓶塞拽开就是拽不开得感觉,于是就在烦乱中结束了。可我仍然感觉有那么一股蛮劲还藏在我的肌肉里,就要求欣再来一次。欣坐起来跟我说,难道你没看出来,我的肚子是不是有些大? 我以为那是腹部赘肉,压根就没在意,更没往别处想。 欣平静地说,我怀孕了。 我堂目地望着欣问,你,你说啥 欣说,我不想忘记我的初恋,跟你哥去储备库的时候就想好了,生个孩子做纪念。 欣怀孕已经四个多月了,她颇为幸福地跟我说,一位老中医给她把过脉,可能还是个男胎。 我以为我终于有了体恤人的机会,就跟欣说,明天咱俩登记去,你放心,有我在你不会丢面子。 欣冷笑着说,面子?啥是面子啊?! 我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她说,做个私生子母亲。 欣说这话时已经穿好衣服,她像一头寒心的母狮,冰冷的目光看着我。我有些恐惧地与她对视,怯怯地问,住下不行吗? 今天有些对不起你,欣说,刚才,真怕伤着我的孩子! 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骂道,我是他妈牲口! 欣站到床下说,你别这样,你越这样我心里越不好受。 欣说完这话就走了。拉开屋门的瞬间,她把原本耷在后背的长辫子轻巧地拖到前面去了。这个细节让我的心里一跳,便有不好的推测,不知道她今后还会不会来。我急忙忙披上大衣追出去,在后面朝她喊,欣,往后你还来呀,我不跟你谈恋爱了,还听你讲解剖行不行? 欣没有回应我,甚至连头也不抬一抬,双脚沉稳地试探着黑夜里的亮处,传过来的脚步声直到现在我还能听得见 。 卷四 美丽的苹果园 第1章 事实上,田齐去城里找工作是赌着气走的,两位老人谁都没看出来。他们只知道儿子不安心在家,是因为那个绝情绝意的容儿姑娘。在田三婶看来,容儿姑娘简直就是个狐狸精;最先勾引田齐,而后又跟刘满江鬼混。然而不可扭转的现实,让田三婶没有更好的办法说服儿子留在家里,就想给他找个对象,田三叔却反对说:“他要去城里工作,你在农村给他成家,他不一定同意。” 田三婶说:“要是容儿嫁过来,她不也是农村的吗!” 田三叔说:“他俩打小就好,现在介绍新的,现培养感情来不及了。” 田齐没去县城之前曾与容儿有过短暂的照面,是在去河北岸的小木桥上,俩人相向而行,想见又都怕见的样子。等到行至跟前,还是田齐先开的口,他问容儿你上哪去?容儿嗫嚅着没及时回答,好半天才说她刚从家里出来,要回饮料厂。这之后容儿又打听田齐啥时候从部队回来的?是复员还是探家?还没等田齐把话回答完,九楞就及时地出现了。九楞是个聪明的哑巴,他的公开身份是饮料厂门卫,其实主要任务是监视容儿的,村里人都清楚。所以没有人敢接近她。几年前有人跟容儿开过玩笑,因为这挨了九楞的暴揍。九楞对田齐是客气的,他用右手指了指天空,左手指了指容儿,然后用他那宽厚的脊背挡住了俩人相对的视线,并暗示田齐马上离开这里。 田齐读懂了九楞手势所包含的内容,那是对某种势力的极度恐惧。 田齐一天都不想在家里呆了,他跟田三叔说:“城里找不到工作,就出去打工。” 田三叔说:“打工是那么简单的事呀?没两下子干不了。” 又说:“要是心烦,就跟我去果园转转,一来解解闷,二来也瞅瞅我这几年是咋致富的。” 田齐从城里回来有半个多月了,到现在也没听到战友的什么消息,就想,爸爸年纪大了,应该多替他分担些事情才对! 早晨的风不停地鼓动着窗户纸,发出呼哒哒呼哒哒的声音。田三叔鼓励儿子别怕,懒汉子听风,越听越嗡嗡。等到了苹果园,田三叔的每一根神经仿佛都被树枝拨动得更加兴奋了,他指着那些摇动着风声的枝干口若悬河起来。 “你瞅吧,”他说,“眼前这些都是你当兵走的那年栽的,这半坡是青富士,那半坡是红富士,沟筒子里的那些是生产队分得国光,加在一起统共多少棵,连我自己都闹不准了。” 田三叔非常得意,顿了顿又说:“你走的时候,生产队分给咱家的那些树都得了锈果病。有人说果树得了这种毛病,就跟人长了毒瘤似的没法治。咱村多半都把这种病树砍了当柴烧了,我可舍不得砍呀!县城西关口有一家果树医院,我没少往那里跑。那里有个果树专家姓孙,他告诉我个方子真好使,不过我还没告诉外人呢,想等你回来,传给大家伙儿。我这么干也是在跟那刘满江志口气,他虽说比你大好多,可他除了有几个臭钱没啥了不起。你要是把治疗锈果病的方法教给大家伙,肯定比他刘满江有威信!” 田齐不知道怎么回答父亲,只是觉得此时的父亲就像个天真的孩子,面对自己的丰硕成果在毫无保留的炫耀、展览。可父亲毕竟不是孩子,他喋喋不休的炫耀背后,是在说服儿子留下来。父亲爬到树上开始剪枝,田齐就在树下问寻果树修理的方式方法。父亲是三里五村出了名的果树王,回答理论的东西却感到发怵,田齐听得有些糊涂,倒是记住了父亲剪掉每个枝杈时的提醒,还有应该注意的具体问题。除了询问剪枝技术,田齐还把剪下来的树枝捆成捆摞起来。看到儿子这样的表现父亲心里既美又难过,想,他要是不去城里该多好啊!想完就问了,你不去城里不行吗?难道你也嫌弃咱这山沟沟?田齐说我不是嫌弃咱这山沟沟,我是不想看见容儿。父亲停下手里的活说,容儿早晚要出嫁的呀!田齐说,她能出嫁吗?您没看见那个哑巴?他是管着她不让嫁人呢。父亲重又摆弄剪刀,“咔哒”一声剪掉的树枝蹦下来,随后说,这样的姑娘你甭恋,她狠心不跟你好,为她赌气值当吗?田齐说,我不是为她赌气,我是为她难过呵!父亲渴了要喝水,田齐把水壶递上去。父亲发现儿子的睫毛湿了,知道他在流泪。倚住树杈喝水的时候,心里感叹儿子的痴心,感叹世间男女恋情非同一般。 中午田三婶给父子俩送吃的来了,说是三鲜馅饺子。田三叔故意问都是哪三鲜?田三婶自豪地说:“白菜心儿、虾米皮儿、鸡蛋呗!”便选定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坐下来,又喊:“赶紧着呀,一会该凉了!” 田三叔让田齐捡些干柴来,自己搬几块石头搭个小石棚。干柴棒棒在小石棚里引着了,一家三口围住野餐。田三婶让儿子多吃点,说这三鲜馅饺子不光城里人常吃,在咱们家也不是啥新鲜物了。田三叔就用筷子捅了一下老伴的后背,埋怨道:“说点别的行不!” 田齐笑道:“我妈爱说啥就说啥,我不往心里去。” 两位老人见儿子的心情陡得变好,就劝他明天到大姐家里串串门。 田三婶说:“你大姐哪年冬天都回家住一阵子,今年不知咋了,都快进腊月门儿了,还没见她人影呢。” 田三叔接过话说:“顺便把她接回来,你就说我跟你妈想她了。” 田齐和大姐有六年没见面了,还是在信里听说她结婚的,是嫁给本乡大盘村一户姓侯的人家,大姐夫长啥模样还不知道呢。 傍晚,父子俩从果园回来,刚迈进院门田三婶就迎出来,说:“刘满江在屋里呢。”又跟田齐小声嘀咕,“别看他霸占着容儿,可人家是干部,你别脑瓜子发热,做不冷静的事情呵!” 田齐心里确实窝着一股火,不为别的,就因为母亲说容儿是个见钱眼开的下三烂,田齐不相信这话是真的。 刘满江长的非常老成,三十几岁的男人,跟长期服用激素的肾病患者差不多,方脸臃肿,体形肥胖。看见父子俩进当院,就先跟田三叔打招呼,说:“三叔,这么冷的天还去果园呐!”田三叔不冷不热的口气:“冷热跟我有啥关系?不能跟你支书比!”刘满江说:“早听说田齐复员了,就是腾不出空来,不是这事就是那事,唉——”叹了一口气之后就跟田齐握手。 田三叔哼了一声先进屋了,到屋里就张罗吃饭。田三婶说先洗洗脸再吃饭。田三叔嘲讽的语气说:“反正也这样了,还要脸干啥!” 刘满江感觉到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显得很难堪。他跟田齐说:“你先洗洗尘土,我看会儿电视。”电视里是一群打扮成松鼠的儿童,正踩着节奏蹦来蹦去地唱歌。刘满江觉得没什么意思,要换频道。田三叔说:“我们家的电视就收一个台。”刘满江问为啥不安装天线?田三叔说:“安天线有个屁用,不想学好,看多少台也白扯!”刘满江更觉得无趣了,掏出烟来敬田三叔。田三叔说:“刘支书抽的都是鬼子烟,我怕得爱滋病呢。”刘满江胀红了脸:“三叔可真行,连爱滋病都弄懂了。”田三叔轻蔑地一笑,盘腿靠近炕桌喊田齐:“田齐呀,酒柜里还有一瓶五粮液呢,给我拿出来,咱也享受享受。”田齐把酒拿过来,出于礼貌跟刘满江客气道:“既然来了,喝两盅酒热乎热乎。”刘满江说我吃过饭了不喝酒。这时田三婶端上来一碗熬白菜,田三叔指着菜碗说:“你要是怕这里有敌敌畏,就别喝!” 刘满江说:“三叔这话咋说来着……” 田三叔横眉立目:“这是我家,有话想咋说就咋说,谁也管不着!” 刘满江连连说我走我走,田齐上前拦他,田三叔说:“田齐你别拦他,让他麻溜走。”田齐又往外送了几步,田三叔大喊:“田齐你给我回来,这种人也值得你送吗?” 田三叔是村里的老党员,当过十几年的生产队长,生产队解散后又连任了几年村长。他最看不起身怀劣迹的村干部,对刘满江这样的支书更是气愤不已。在他看来,自家的饭菜宁可倒进地沟喂狗,也决不让刘满江闻一闻。田齐却觉得这样有些过分了,回到饭桌就说了几句埋怨话。田三叔伤心地说:“田齐呀田齐,我瞧不起刘满江,可不是因为你的姑娘让他抢去了,他今晚上来,肯定没安好心。”田三叔的悲愤声调越来越高,田三婶害怕被别人偷听了,就让老伴小声点。不想他的声音更大了,说,“我凭啥小声点?我要让全国人民都知道,他这个村支书压根就不是人养的!” 第2章 村西头紧挨河套边有十几间民房式样的建筑,高高的围墙垛上,散乱地扎着颜色不等的破瓶茬,那是饮料厂用来防贼的。这个冬天,饮料厂停产整顿。而在这以前的三、五年间,它使一个只念五年书的小伙子成了这一带的经济明星,这个人就是刘满江。 刘满江胆子大是出了名的,村里的老年人都用“贼里不要的主儿”来形容他的人品。不过那是指过去,或者说是指刘的少年时代,后来他的一个壮举却让这些老人们大跌眼镜。因为他从乡里拉来了二十几万的无息贷款,说是帮助村里脱贫致富的。随后,人们真的看到他建起了厂房、买来了设备。起初装汽水,后来又装香槟。这期间,他买通了当时一位姓杜的乡长,连着两年的山区扶贫款全部转到他的帐户上做了周转金。事实上,刘满江打着政府旗号开的是私人作坊,不但没给乡里上缴过一分钱的利润,就连信用社的贷款都不想还了。信用社主任见面刘支书长刘支书短的央告,只差没管他叫爹了。刘满江根本就不搭理他,还说,也该我这杨白劳当一回爷爷了。实在逼急了他就让信用社起诉他。起诉就是打官司。难道有理的事情得不到伸张,打官司还怕吗?信用社主任就是不敢打这官司。有人猜测,信用社主任拿了刘满江的回扣,有短处在人家手里攥着他胆怯。刚入冬的时候,那位升迁不久的杜乡长成了一起经济案的导火索,刘满江也跟着卷了进去,现在的车间已经贴上了庄严的封条。 九楞睡大门口的警卫室,天刚麻麻亮就被一阵拍打门板的声音震醒了。跑出来发现是田齐,便打着手势让他马上离开。容儿从对面屋里跑过来,央告九楞说,九楞大哥,你就让田齐进来吧!九楞害怕地说,呃歪?容儿说,你别怕,刘满江没在家,他上县里了。九楞摇着手不信。容儿说,我不骗你,他回来早着呢。九楞使劲抡起了胳臂,又做出断腿的样子假哭,露出的苦相跟喝了黄柏汤相仿,满脸的粉刺疙瘩一抽一抽地跳荡。容儿生气地说,你咋连我的话都不信了?说完转身欲走,九楞把她拽住,不情愿地把大门钥匙递给她。田齐走进来,九楞滑稽地敬礼并在原地走起了正步。 田齐却笑不出来,他看见容儿一个人悄悄地往屋里走,显得那么无助那么寒冷,就想追上去,把他的军大衣给她披身上。几天来,他终于弄清楚了,容儿在这里已经度过了四个漫长的冬天,在好心人的眼里,她就像个没娘的羔羊终日可怜巴巴…… 还是在他们念初中的时候,有一天,容儿问田齐,你还上高中吗?田齐反问你呢?容儿说,我肯定念不成了,我要去外地挣钱,供我的两个弟弟上学。田齐说,你不上高中我也不上高中,我们就在这山沟里闯事业。容儿说,你不能跟我比,你是你们家里的独苗,你得考大学呵!田齐说,我要是真考上大学没准就不回咱这山沟了,到那时你上哪里找我去?田齐说这话的时候显出很自负的样子,弄得容儿没法答他。在这之前的课余时间,他们相互交流过小人书、漫画什么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交流的书籍也变成了文学、文摘类杂志。可以肯定地说,两个人的情感心路就是靠这一点一滴开出来的,但只停留在互有好感上,还不成熟,直到田齐当兵走的那晚,他跟容儿说,我当兵只是想锻炼锻炼自己,我爸说部队是大熔炉,不想考学就去部队吧!容儿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早晚你是要回来的呵。田齐说,这些我都想过,不过我不觉得咱这山沟不好,只要你等着我就行。容儿瞥了他一眼就把头低下了,以拘谨羞涩的沉默表情,算是对他们过去心照不宣的情感路程做了一个阶段性总结。 田齐走后的最初两年,容儿常到田家与老人唠嗑。那时侯,田齐的姐姐还没有出嫁,容儿都以跟他姐姐学针线活为名,主动接近田家老人。田三婶也知道容儿跟自己的儿子通着信的,私下里也牵挂了容儿,每次上家来都问这问那,有时还把嘴凑到她耳边问列假情况:经量多少?颜色正不正?来的时候腰和肚子都疼不疼?不知道的还以为田三婶是位老中医呢。这样一来容儿就有了到家的感觉,说三婶您真好啊!这话说的遍数一多,田三婶就假装嗔着了,说你这孩子真是个傻丫头!说完就把容儿呵护到自己怀里,那份热乎劲真跟亲生的没什么两样。 忽然有一天,田三婶发现容儿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来家里了,感到奇怪,站墙头后面冲容儿家一声连一声地喊,容儿——容儿——容儿妈跑出来问啥事?田三婶说,我们田齐邮照片回来了——容儿妈气咻咻地说,你儿子邮照片碍我家闺女啥事呵!田三婶感觉事情不妙,左邻右舍一哨听,才知道容儿傍上了刘满江。老人不相信这个事实,被窝里跟老伴嘀咕,容儿不是那号下贱坯子,咋能跟一个有媳妇的男人鬼混呢。田三叔也猜不透,只是长吁短叹地为儿子叫苦 ,田三婶说这不行,得亲口问问她!于是就去问了。 那次给老人的明显感觉是,容儿姑娘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面上摆出与田家疏远的态度,仿佛压根就不认识田三婶。别看老人小脚儿、个矮、身子又弱,可她脾气直性子烈。见容儿的神态那么高傲又冷峻,一把拽住她的上衣领子,说你别走呀,你把话给我说清楚,到底还跟我们田齐好不好?田三婶的话音还没落地,容儿姑娘就捂着脸哭起来。田三婶还以为她是装委屈,又扒拉她的肩膀说,你哭啥哭?我又没惹着你!容儿顺势坐下来,就把哭声变化得由大到小,再由小到喑哑。当时的情景发生在河边的稻田里,割稻子的人们手拎镰刀专注倾听那委婉曲折的哭声,太阳落山了那哭声还在继续…… 事实不容置疑,田齐后来写给容儿的一大批信件他均未收到回音。 入夜,田齐没有睡意,父亲痛骂刘满江的话老是响在耳边,就像针刺得一般,他感到耳鼓生疼。爸爸也许是对的,他想,既然刘满江是个无恶不做的恶棍,他能对容儿好吗?容儿是真心爱他吗? 竖日一早,田齐去了打小长大的旺才家。旺才外出打工还没回来,容儿的细根细底都是旺才媳妇告诉给田齐的。 旺才媳妇说她在饮料厂也干过两年活,开始跟容儿在一个车间里洗瓶子,洗了不到俩月,容儿就被调到厂部当办公室主任了。开始谁也不知道办公室主任都干啥活,光看见容儿和刘厂长脚前脚后的出双入对。后来人们发现容儿很辛苦,不但负责车间里的管理工作,还经常出差跑推销。不过,那时侯还没人发现容儿有啥不高兴的表情。 旺才媳妇说:“我们大伙记得清楚着呢,那回容儿跟刘厂长出差回来,眼泡肿得像俩大蜜桃,我们问她你咋了?她不说。她不说我们也没往坏里想,老觉得是容儿妈委屈她了。村里人都知道,容儿妈重男轻女,娘儿俩经常由于一点小事打嘴巴架。刘厂长就是抓住了这娘儿俩的矛盾,给容儿妈两千块钱,让她督促容儿尽快住到厂子里,说,饮料厂一刻都离不开容儿!容儿坚决不到厂里住,不但不住还要辞职去干别的。容儿妈却逼她说,你要不去厂里住,我就上吊死给你看。容儿就打退堂鼓了。容儿打退堂鼓也没答应她妈去厂里住,却来找我了,她跟我说,本来要跟田三婶好好诉诉苦处,可是这话没法说啊!容儿说完这话就趴在我大腿上哭。都是女人家,当媳妇和当闺女的哭没多大区别,不是遇上屈辱事,她能那么委屈吗?我听出她那哭不是啥好哭啊!就试探着问她,是不是让人家占了便宜?她听了这话就使劲往我肚子里扎,一边跟我说,嫂子,我真不想活了呀!我没打听占她便宜的人是谁;那还用问么,在咱们村,都知道你们俩恋着爱呢,除了他姓刘的仗着有钱有势敢动邪念,别人谁能那么缺德呀!” 旺才媳妇说到这里用围裙擦拭起眼角,说话的声音都有些走调了:“田齐啊,容儿不是不想跟你好下去,她是觉得对不起你了,都是女人家,我也是这么想的。再说了,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你知道了她的短处,谁知道你会怎么对待容儿呢?说实在的我也犯难了,她妈硬逼她到厂子里去住,那就等于把闺女豁出去随便人家糟蹋,要是她不去,容儿妈真没准上吊了,她那两个双胞胎弟弟,一年花消可大呢,咱是土里刨食的老农民呵!” 旺才媳妇把褶皱的围裙舒展了一番,停下后看着田齐,颇为悲壮的表情道:“没别的办法,我横竖不能劝容儿死!我说,妹子,把脖梗子挺起来,这年头笑贫不笑娼,你先搬到厂子里去住,等你那两个弟弟考上大学,要是不想活,咱再死也不晚,反正我这当嫂子的不笑话你……” 计划去大姐家散散心的,从旺才家一出来田齐决定不去了,回到家非常内疚地跟爸妈说:“我们错怪容儿了,她现在在火坑里,我要去救她!”这样的决定对两位老人来说有些突然,他们相互望了望,田三婶首先表态:“你别没事找事,刘满江不是好惹的。”田齐说:“他是支书,可我也是一名党员呀!”田三婶极其夸张地拍了一个巴掌,说:“你还以为你在部队呐?现在咱村里,谁还把你们这样的党员当回事?” “你别胡说!”田三叔觉得老伴这话太硌心,感到难受了,眼神里就迸出一股发狠发硬的凶光。老伴不干了,大声冲他嚷:“你那么凶我干啥?难道我说得不对么?瞅瞅你们这些党员,有几个是提得起来的,差不多都让那姓刘的收买过去了!” 田三叔叹了一口气,跟田齐说:“前几年我们几名老党员联名告过,没告倒他,唉!” “我就不信这个邪,”田齐说,“我到要看看他刘满江有多大本事!” 田三婶堵住门口不让田齐出去,气咻咻地说:“容儿那丫头不争气,你救不了她。” 田齐说:“她咋不争气了?她走到这步都是她妈逼的,一村住着,您为啥不多了解了解呢?连我都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您还蒙在鼓里! 田三婶也提高了嗓门:“知道真相又能咋样,我把她拉回来,你供她弟弟上学呀?” 田三婶说完不情愿地把门口让开了,又担心儿子再与容儿续上旧情,不等田齐走远便敦促老伴去找大闺女田翠翠。去年,翠翠在家帮助春耕时撂下话茬,说本村有个叔伯小姑叫叔月的模样好,针线活也巧,来家里串门时看见了田齐的照片,好象有点那个意思。田三婶一听就把这话放心里了,让翠翠牵线搭桥把事给撮合成喽。翠翠说田齐不回来这事没法撮合!田齐回来后心情却始终晦暗,整天没个笑模样,田三婶就没提相亲的事,光说让田齐到大姐家散散心的话。她琢磨只要儿子到了翠翠家,看见了那个叫叔月的姑娘,不相信他不动心,这是让田齐自己就范。现在不行了,儿子改变外出散心的主意,更可怕的是这个主意的改变很有可能使两个人重归于好。在这个问题上,田三婶的立场非常坚定,她跟老伴说:“告诉翠翠,事情抓紧办,省得那个小烂货粘上咱儿子!” 田三叔没动地方,叼着烟袋说:“都啥年代了,你还包办婚姻?” 田三婶火冒三丈,嚷道:“她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你去不去?不去我去!” 田三叔怕气坏老伴身体,忙说:“我去我去!” 第3章 田齐从家里出来先去了容儿家,他想这个时候去饮料厂还嫌过早,不如先到容儿家里跟她妈说说话,也算是提前做好工作。 容儿家的院门还没有打开,却能听见院子里有人走动的声音,田齐就敲门,喊:“大婶——大婶——” 容儿妈打开大门先是一愣,而后扭过头独自走了。田齐跟在后头,直到进屋也没听见容儿妈说一句话。 容儿爸还躺在被窝里,见田齐进来就想往起坐,可怎么也挪不动身子。他昨天垒坝墙时扭了腰,此时光拍巴掌下半身一点也动弹不了。 田齐说:“您就躺着吧。” 容儿爸说“不用腰的时候,真不知道腰有这么大的重要性!” 容儿妈端进一盆通红的炭火,放下转身要走,容儿爸说:“你别走,田齐大老早的来,是不是有啥事呀?”容儿妈就靠住炕沿,耷拉着头,一言不发。 容儿爸跟田齐说:“你大婶这个人呀,平时那嘴头子跟啥似的,等到遇着事,就耗子滚进花椒地里——麻爪儿了。” 容儿妈没好气地回敬:“你还有脸说我呢?瞅你个大老爷们那点出息吧,当侄子面我都不稀罕说你!” 容儿爸挺起脖子说:“你说我啥呀?我有啥把柄攥你手里了?” 容儿妈说:“那你说,我有啥把柄攥你手里了?” 容儿爸将头探出炕沿气愤地啐出一口粘痰,长嘘一口气把下文咽了回去。 容儿妈拽过一条毛巾抽泣起来,田齐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心想旺才媳妇讲的是实情,看来大婶也后悔了。于是宽慰道:“大婶您别哭,容儿的事我都听说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接她回来。” 容儿爸问田齐:“容儿的事你都知道了?” 田齐说:“旺才嫂子都跟我说了,这事您也别全怪大婶。” 容儿爸说:“我不是怪她,也不是埋怨她,你大婶这个人,就是人肚子装了一兜的猪下水,看着是人,其实就是他妈牲口。” 容儿妈说:“你说的这是人话吗?我好好的肚子咋就装了一兜猪下水?” 看来这两口子平时也没少打嘴巴架,田齐就想劝劝,不等开口,容儿妈跟田齐诉起委屈:“我跟田齐你掏心窝子说吧,起初,我真不知道那姓刘的对容儿起歹心,他用好话哄我,说厂子里缺人手,容儿又是厂里的干部,干部不带头谁带头啊是不是?反正家里也不用容儿干啥家务,单身一人在哪住都是个住,就答应那姓刘的到厂里去住了,我哪知道他早就把我闺女给祸害了!” 容儿爸的嘴里像含不住口水似的“吸流”的一声,随之凶狠地瞪了媳妇一眼。说:“后来你横是知道了吧,为啥还不让咱闺女回来?” 容儿妈说:“我找那姓刘的了,他说他离婚,他说他用不了多长时间就离婚。” “离他妈个屁婚!”容儿爸骂道,“他离婚就没有后台了,他舍得吗?” 田齐问咋回事? 容儿爸说:“刘满江的老丈人,跟咱县里的一个副县长有亲戚,巴结还来不及呢,他能离婚?” 容儿妈说:“我哪知道呀,就知道刘满江媳妇长的不大透亮,这回有钱了,没准真离呢。” 容儿爸看着田齐说:“我刚才说啥来着,你大婶这个人呀,我说过她多少回都不听,我跟她说,刘满江那小子不是啥好东西,就算他离婚,咱也不把闺女嫁给他,你大婶她就是不听我的话” 容儿妈说:“我这不是也早就后悔了吗!” 容儿爸说:“后悔管啥用?人啊别贪财,贪财没有好下场。” 容儿妈说:“你说的是废话,我不贪财行吗?容儿挣那点钱刚够俩孩子生活费,手里不存点钱,将来考上大学咋办?” 说来说去,容儿妈为了儿子念书还是把闺女当了牺牲品,只是她最初的想法并没有考虑到是这样的结果。容儿爸不再埋怨媳妇了,也许埋怨的话过去说得太多,现在除了长吁短叹,田齐明显感受到的还有他内心里的愤怒,这种愤怒跟爸爸所表达出来的如出一辙。 田齐说:“大叔,光生气不行,我们要有行动。” 容儿爸问:“啥行动?容儿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回来的啊!” 容儿妈说:“那姓刘的跟我们要钱,说我们花了他多少多少钱,得还清了才行呢!” 田齐骂道:“放屁,他霸占容儿,还想要钱,都应该判他的刑!” 田齐这么有骨气的话一出口,大叔大婶都来了精神。尤其是大叔,居然倏的从被窝里坐起来。说:“田齐,大叔大婶拜托你,快帮我们把容儿救出来吧。” 田齐站起来说:“我这就去饮料厂。” 田齐走出当院径直往村西这边来,等到了饮料厂,近距离看见容儿的时候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是容儿主动打破这短暂的尴尬,问道:“是谁让你来的?” 田齐都想哭,想到自己回来后的逃避心理就脸红了。说:“是我自己要来的,我知道你现在最需要我。”容儿听了这话眼泪就流了出来,她哭着跟田齐说:“早知道你复员了,想找你单独说说话,可又不敢,我就想,我要是会托梦给你多好啊,让你到我这里来,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诉呢。” 容儿泪珠成串成串往下掉。田齐往洗脸盆里倒了水,把毛巾浸透、拧干,完后就给她沾脸上的泪。边说:“你给我托的梦我看见了,你别哭,跟我回家吧。”容儿听了这话哭得愈加厉害,后来就抱紧田齐的腰,整个泪脸全部贴住了他的前襟哽咽不止。 稍后,容儿冷静下来,她把田齐推到一旁,说:“我不能跟你走。” 田齐说:“我既然敢来就不怕啥,你也别怕!” 容儿现出为难的样子。 田齐对容儿的懦弱感到气愤和悲哀,说:“你跟刘满江不是合法夫妻,怕他什么呢?” 容儿还是无动于衷,田齐就从桌上拿起一个玻璃杯狠狠地摔在地上。摔完又要拿另一个玻璃杯,这时九楞闻声撞了进来。田齐反手一掌打在九楞脸上,近乎咆哮地喊:“你把她给我放了,回家,你们都给我回家!” 田齐领着容儿九楞往村里走的时候,看见容儿妈正朝他们迎过来,近前之后夺过田齐扛的行李卷,感激的话又说了一箩筐。田齐目送母女俩回家,就听容儿妈跟闺女说:“你别记妈的仇,我这肠子早就悔青了,可我这会上哪儿弄后悔药去!”容儿妈一路罗嗦下去,声音越来越听不真切,田齐望着母女俩前行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刘满江是在第二天晚上来找田齐要人的,他把田家当院的铁大门踹得哐哐响,像耍猴的打锣一样,招来全村的人看热闹。 刘满江手指田齐责问:“你有什么权利使唤我的人?” 田齐也质问刘满江:“谁是你的人?” 刘满江现出无赖相:“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要是想找工作,我可以帮你,你要是想盖新房,批示一个房基地对我来说也不算啥,我知道你在部队没有出息,回来怕找不到媳妇,想巴结我们容儿,这没啥不行的,可你也得跟我打声招呼呵,你知道把我气坏了是什么后果吗?” 田齐的心里腾起一股无名火,想,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无耻之人,在这么多人面前,竟毫不脸红地说“我们容儿”,还说“把我气坏了是什么后果”这样的狂话!但他还是把那股火压了下去,跟刘满江说:“安排复员兵的工作国家有政策,我们家的房子即使翻盖也不需要另找地基,我当着乡亲们的面儿警告你,容儿不是你的,她是她自己的,她有权选择她自己的生活。” 刘满江甩了一下胳膊,揶揄道:“你个傻大兵懂个屁,少拿电视剧里的台词唬人,我不吃那套!” 田齐说:“你是党员,又是村干部,甭管你口袋里装多少钱,都该在乡亲们的心目中有个好形象!” 刘满江气急败坏一蹦大老高:“我啥样不用你教训,我啥都不懂,只知道有钱就是大爷,你能把我怎么着吧!” 田三婶早就害怕的不行了,双手扶住门框直觉得天旋地转,双腿一软瘫坐地上。有人看见急忙喊田齐:“田齐,你妈死过去了,快把她背屋里去,” 第4章 几个男人帮助田齐把田三婶抬到炕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拍嘴巴,连喊带叫的好大一阵子才清醒过来。清醒过来以后便干呕,感觉喉咙里像钻进了爬虫,怎么也控制不住。田齐内疚地想说什么,田三婶摆了摆手,靠着一个女人的怀,示意屋里的乡亲们都坐下。有人问田三叔干啥去了,田齐说接我大姐去了。 田三婶说:“翠翠哪年都回来,今年也不知咋了,都快到腊月门了还没见她……”说着掉下了眼泪。 屋里的气氛开始压抑了,都理解田三婶的眼泪不仅是想闺女,还因为儿子惹恼了刘满江。刘满江不知道啥时候走的,他人走了能甘心吗?接下来会不会发生别的事情呢!人们怀着这样的担心陆续离开田家,临走都忘不了嘱咐田齐几句,让他多长几个心眼,刘满江可啥事都干得出来呵。 娘儿俩正准备吃晚饭,九楞妈领着九楞夹着被子进来了。 九楞妈急着着的跟田齐说:“你救人救到底,我这傻儿子要没命了!” 刚才刘满江去找九楞,批评他放跑了容儿是工作失职,如果不把容儿找回来,就送乡司法所受审。“大侄子,你说这事咋办呀?”九楞妈说。 田齐说:“大妈您甭怕,刘满江不敢动九楞一根汗毛,你们回去吧。” 九楞此时已经把夹过来的被子捂在炕头上,正在认真的解棉袄的疙瘩鼻儿。田齐刚送进嘴里的一口饭差点笑喷出来。 九楞妈嗔怨道:“你这孩子,都到这份上了还乐呢!” 田齐说:“要不您也住下吧,我爸今晚没在家。” 九楞妈说:“我这把老骨头,今儿死活该死,明儿死算找一宿便宜,我怕啥呀?” 田齐说:“要不您自己回去,让九楞住下。” 九楞在一旁就乐了,从被窝里掏出一盒象棋,呃呃得跟屋里人显摆。田齐明白那是跟他叫阵呢,便说:“别着急,等我吃完饭跟你比试比试。” 九楞妈感到意外,气恨恨地跟她哑巴儿子说:“啥时装的象棋?你倒是怕还是不怕呀? 田三婶说:“论起杀棋,田齐杀不过九楞。” 田三婶的心思可没在俩人杀棋上,吃完饭洗了碗筷就躺下了。躺下也不是睡觉,闭着眼睛琢磨儿子到底是啥心思?她确实很难理解田齐为啥管这样的闲事?容儿爸的脾气那么暴躁,亲闺女的事情他都没脾气、管不了,你个刚当兵回来的毛头小子,又没长着三头六臂,就敢坏人家的好事?田三婶想到这里心里就下了结论,肯定田齐是想娶容儿。这样的结论一出,田三婶就觉得自己很委屈,被窝里就流出眼泪了。这是因为,就算翠翠把那个叫叔月的姑娘领来,田齐死活不答应咋办呢?气头上啥话都能说,冷静下来细想,她能把儿子的终身大事当儿戏吗?毕竟是儿子娶媳妇呵!问题是,儿子想娶的是个寡妇不是寡妇、姑娘又不是姑娘的容儿,如果阻止他们,力度小了不管用,力度大了,那不是站到刘满江的队伍里去了吗。 鸡叫头遍田三婶还没睡着,公鸡再次报晓的时候,她被一阵连一阵的拍门声惊醒了。拍门声响在鸡叫前头,等鸡叫停歇下来,拍门声又响起来。 田三婶惊恐地叫醒田齐,田齐拉亮灯冲外面喊,谁呀? 院门外很快传进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是我,刘庆林!” 田齐紧跟着又问:“啥事呀这么吓人?” 刘庆林说:“通知你们开会,白天别去干活了。” 田三婶大声埋怨:“你小子是不是抽疯了,开个会也至于这么早下通知呵?” 刘庆林说:“不是我抽疯啊三婶,是国家政策抽疯了!” 田三婶与田齐对视一眼,而后又扯着嗓子说:“你进来说话,我让田齐给你开大门去。” “我还得去别人家下通知呐。”刘庆林说,“不过我先给你们说一声,生产队承包的果树要调整,你们是果树大户,这个会是必须要听的!” 田三婶还要细问个究竟,刘庆林的脚步声已经走远了。 田齐说:“妈,您先别急,我找我爸去,顺便去一趟乡政府,打听打听这方面的政策。” 田齐找到大姐家正好赶上吃早饭,却顾不上吃,先把刘庆林通知开会的事告诉父亲,完后又跟大姐说:“你吃完饭就跟爸走,我去乡政府。”也不顾大姐喊他就飞快地骑上自行车,朝乡政府方向去了。 田齐到乡政府最先找的是武装部齐部长。他当兵是齐部长送走的,现在还能认识他,齐部长问:“这么早有什么要紧事吗?” 田齐告诉说:“我们村今天开村民大会,要调整承包的果树,我想问问有没有这方面的文件。” 齐部长若有所思,终于没想起什么来,就跟田齐说你等会,我到办公室问问。时间不大齐部长回来,说这方面的文件办公室接到过一份,今年春天县里发下来的,主要是为婚丧嫁娶的人员考虑的。 “考虑婚丧嫁娶啥呀?” “比方说吧,”齐部长说,“你要是娶了媳妇,你们村里还给她分地种吗?没有地了分什么呀!可是去世的和出嫁的人,又不能把土地带走,县里的文件主要是针对这方面的矛盾出台的。” “是不是果树也要调整?”“跟土地一样,调整也是小调整,不过咱们乡也没落实那份文件。” “为啥?” “咱们乡的劳动力都愿意外出打工,认为外出挣钱比在家种地划算。” 田齐便想,村里的果树调整是否跟刘满江有关。也就是说,刘满江拿调整果树说事,以此来达到他的某种目的? “你们村的事情我知道一些,”齐部长说,“咱们郑书记才调来不久,对下面了解的不是很多,你作为一名党员,应该多向组织反映情况。”说完就领田齐去见郑书记。 郑书记四十多岁,却显出父辈的慈祥,田齐见了先是有些扭捏,郑书记跟他开了几句玩笑后,才放松下来,问话也挺大胆的了:“郑书记,刘满江在我们村霸占容儿,影响很坏,您怎么还让他当支书呀?” 郑书记笑道:“裤腰带以下的事我不想管。” 田齐也以玩笑的口吻说:“那裤腰带往上呢?” 郑书记敛起笑容:“你们村的那个刘满江确实有问题,他生活作风怎么样咱先放一边,单说他经营的那个饮料厂,明明是乡政府出资,一来二去倒像他自己的了。贷款贷款不还,利润利润不上缴,别说咱乡财政不富裕,就是富裕,也不能拿着那么多钱大水漂!” 郑书记很气愤,喝了几口茶水情绪缓和下来,接着又说:“我和吴乡长是前后脚调到这里的,都属于新官,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其实我们也不是非要烧那三把火,关键是这小子太不象话了”。 一旁吸烟的齐部长说:“都是政府惯下的毛病,搁我们当兵那会,早枪毙他个狗日的了!” 郑书记叹口气:“刘满江是咱们这个地区的首富,又是人大代表,听说背景还不浅呢,不讲策略不行!” 齐部长问:“吴乡长他们快该回来了吧?” 郑书记摆摆手示意不谈这事,田齐就更不敢莽撞相问,只是说该回去了。往外走的时候,郑书记问田齐复员回来有什么打算? 田齐说:“准备托战友在县里谋个差使。” 齐部长说:“没出息了不是?你蛮可以搞搞那个饮料厂嘛!” 田齐瞪大眼睛很不自信地说:“就我?” 齐部长说:“你怎么了?你会给咱当过兵的人丢脸吗?” 田齐笑笑没言声。 “人各有志,干什么也不能勉强,”郑书记说,“不过我要告诉你,只要你一天没离开你们村,就要敢于同歪风邪气斗下去!” …… 第5章 田齐回来的时候村民大会已经进入讨论阶段。两个小时以前,居民组长刘庆林把一份红头文件念完,村长就让大伙讨论。村长说,这份文件是年初发下来的,当时考虑到有的家庭都把地种上了,就没落实,现在是农闲季节,正好把这事落实利索喽。 有村民反对说,别看我家娶了媳妇,还生了小孩,我先声明,我们家里可不缺那两垄地种,村里硬要分给我家也行,话说头里,变成涝荒地可别怨我们。还有人应和说,这事不用讨论,谁要是想地种就吱一声,把我们家的地给他算了。 于是会场显得热烈起来,都嚷嚷着往外拿地,却没人想要分的地。 村长有些恼火,他夺过刘庆林手中的文件大声说:“你们不想种地可以,可那么多的果树呢?生产队分给大伙那么多果树,现在能出产钱的还有多少?” 有人抢过话说:“你说那话没用,果树得了腐烂病,就跟人长了癌症一样,你有招治吗?” 村长说:“这回就要有招治。” 那人问:“咋治?” 村长说:“所以要让大伙讨论嘛。” 有人小声嘀咕:“老说讨论,讨论个鸡巴啥?” 村长说:“村委会的方案是,把村里的果树集中起来,由专人承包。” 有人马上笑骂道:“去你的吧,大家伙的钱让一个人挣,我他妈不干!” 村长说:“谁承包谁交承包费,年终大伙还是有利可图的。” 这个思路很对一些人的胃口,不停地追问村长,承包费上缴多少?给大伙怎么分?村长说具体情况在研究,反正上缴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才是自己的。关于谁来承包的问题,村长明确表示采取投标方法,谁给承包费多,就由谁承包。 村长说他还有点别的事先走一步,临走再次重申了村委会的意见,告诉大伙按着这个思路往下讨论,土地不愿意种可以不落实,关键是果树有没有人承包,下午必须定下来。 村长一走就有人开田三叔的玩笑:“三叔啊,有人要帮您管理果树了,这回您就等着享清福吧” 田三叔抽着烟,清了清嗓子跟大伙说:“既然是讨论,就一个人一个人的说,我先表个态,咱们生产队解散那会我是队长,集体的一块土坷拉、一根草棍咋分的、分了多少我都清楚,那时侯根本就没考虑婚丧嫁娶这码事,都以为用不了几年还得归成集体,所以就没留机动地。没承想到现在政策也没变,这当中出现了好多问题,比如撂荒地多了,基础设施没有了,我觉得我们能解决多少就解决多少,像刚才念的文件,我没有意见,我们家有闺女嫁人了,不在咱村,余出的地和树,你们谁要,我给,说啥承包不承包的,我看讨论它没用,反正别人家的果树我不承包,我们家的果树你们也别想承包。” 刘庆林说:“三叔,我听说有的地方始终都没分田到户,这个文件是不是还让咱们搞集体经济呀?” 田三叔说:“真要搞集体经济,我拍双手赞成,可这个文件不是那回事。” 刘庆林说:“把村里的果树集中起来,由专人负责管理,我看也不是啥坏事。” 田三叔说:“庆林呀,你还年轻,别跟着人家瞎起哄。” 刘庆林红着脸支吾半晌没有话说,会场陷入僵局。 这时有人懒懒的说:“我是婊子上炕,咋日弄听便儿。” 也有人说:“我跟着感觉走。” 田三婶接过话说:“屎壳郎追屁飞,就看是不是味儿了!” 到了晌午,女人们嚷着要回家喂牲口,说冬天日头短,人不吃午饭没啥,猪啊狗的可不行。于是刘庆林宣布散会,说后晌再接着讨论。 田齐到会场没呆多长时间,听到的内容也不全面,到家把郑书记的态度跟田三叔说了。田三叔显得有些疲劳,说:“我想睡会觉。” 田翠翠就把被子铺开,跟田齐说:“爸爸昨晚上在我们家,一宿都没睡好。” 田三婶说:“谁睡好了?我也只是眨一个小眼啊。” 田齐说:“我还饿着呢,弄口饭吃吧。” 田三婶说:“你还知道饿呀?都是你惹的祸。” 田翠翠问田齐:“你想吃啥,姐姐给你做去。” 田齐说:“擀碗面条吧,你和面我帮你烧火。” 姐弟俩人到堂屋一个烧火,一个擀面,说着一些与田齐婚姻有关的话。姐姐觉得这是与弟弟交心的最好机会,应该尽快把那个叫叔月的本族小姑介绍给弟弟。弟弟却心不在焉,对姐姐的话缺少热心。姐姐就生气了,说:“你岁数也不小了,咋就听不出好赖话呢?” 田齐说:“大姐,不是我听不出好赖话,我现在真没心思考虑这事。” 田翠翠说:“是没心思考虑,还是因为容儿就不考虑了?” 田齐说:“我把容儿给接回来了,也不知道刘满江那小子要搞啥鬼?这次承包果树是不是跟这事有关?我这心里也七上八下的,真把爹妈气出个好歹来,那可怎么办呵?” 田翠翠埋怨道:“你办事就是欠考虑,现在有钱的人,哪个没有三妻四妾的?当兵都把你当傻了,一点不顾及后果。” 田齐沉默良久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咋了,看见容儿那样,心里就不好受,老觉得她苦,就想心疼她。” 田翠翠说:“我知道你重感情,可是重感情也得瞅瞅对象啊,容儿现在是被有钱人养着,你想把她夺过来,有那么容易吗?再说了你凭啥觉得她苦?她是苦是甜你能感觉的到吗?” 田齐争辩道:“大姐你说得不对,容儿是被逼的,她根本就不喜欢刘满江。” 锅里的水已经开了,田翠翠往里下面条:“我不跟你抬杠,不过姐姐是过来人了,听我一句劝,处理个人感情得谨慎才行呢,别弄成剃头挑子一头热了,那可是十足的傻瓜!” 田齐说:“就算我跟容儿没谈过恋爱、压根也没有讨她当老婆的打算,我也不允许刘满江在咱村里欺男霸女。” 田翠翠轻蔑的一笑:“我的好兄弟呀,假如人家女的愿意他霸占呢?你也不允许?” 田齐挺了挺脖颈:“容儿不是那种人。” 面条煮熟了,田翠翠给田齐盛面,盛好面又端给他:“你吃吧,我得回去了。” 田齐端着面碗说:“怎么也得住两宿啊!” 田翠翠说:“我跟爸回来主要是为了你的婚事,既然你不着急,就等往后再说吧。” 田齐说:“爸妈早就想你了,说你有一年没回来了。” 田翠翠小声说:“那是骗你呢,交通这么方便,我能一年都不回来吗?” 田齐乐了。 田翠翠说:“不过你得体谅爸妈,他们是不想让你跟容儿好下去了。” 田齐点点头便吃起了面条。田翠翠到里屋跟爸妈告别,说公公婆婆都吃着草药,她不在跟前照料不行。田三婶知道田齐的工作没做通,就想让女儿回去。田三叔翻过身来道:“住一宿吧,我老觉得要出啥事,咋这么闹心啊。”田三婶也说:“要不就住一宿,一宿工夫你公公婆婆不会出啥事的。” 屋里人说话间就见刘满江从院门外走进来,一家人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这个时候来干啥?田三叔侧过身子瞟一眼窗外,说:“这个叫魂的小鬼儿,他来不会有啥好事!” 刘满江站在窗台前敲了几下窗玻璃,问:“三叔,你欢迎我进屋吗?” 田三婶往外迎着说:“啥话不能进屋说呀?快进来。” 刘满江就到了屋里,见田三叔躺着便问:“咋了三叔?着急了吧?” 田三婶接过话答道:“昨儿个去翠翠家,回来就伤风了,直嚷浑身疼。” 刘满江说:“三婶呀,昨晚上我对不住您,把您给吓着了。” 田三婶瞪了田齐一眼:“贪上不孝的儿子,能怪谁呢 !” 田三叔不爱听这话,窝着脖子训斥老伴:“你懂啥?刘支书有啥话让他赶紧说。” 刘满江轻蔑的一笑,点着一只烟跟田三叔说:“三叔,我三婶说的对呀,田齐这么办事就是盼着您老人家早死呢!我说这话您可别不爱听,让您说说,田齐他凭啥敢对我手下的工人发号施令” 田三婶忙说:“这事好办,你再把她调回去嘛!” 刘满江说:“容儿不听我话了,没办法,只有劳驾田齐了。” 田齐不想在家里跟刘满江争论,只是亮明自己的态度,说:“我昨天就跟你说过,容儿不是别人的,她是她自己的,她不回去我也没办法。” 刘满江说:“那我不管,反正人是你给放出来的,你必须把人给我领回去,要不……” “要不咋样?” “我不说你也清楚。” “我不清楚。” “你别逼我,我真不想做伤天害理的事。” 田三叔原本躺着的,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就坐起来手指刘满江气愤道:“难道伤天害理的事你干得还少吗?那都是谁逼你来着?” 刘满江一时语塞。田三婶害怕打起架来,就打圆场说:“都少说两句,为了人家的闺女,伤咱们的和气不值当?” 田三叔骂道:“混蛋,容儿又没卖给谁,凭啥要听别人的?” 刘满江扔掉烟头,又用棉鞋底子解恨地搓了搓,面露阴险地说:“既然三叔是这个态度,那咱们就走着瞧,到时候可别后悔!” 田三叔说:“你有啥招数就都使出来吧,我等着!” 第6章 下午的村民大会实际上就是给田三叔一家人开的。刘满江开始还遮遮掩掩拿那份文件当幌子,说上面的精神谁也违抗不了,等到田齐戳穿了真相以后,他便赤裸裸地跟大家伙说:“我本来也不想这么干,田齐这小子胆子忒大,敢太岁爷上动土,坏我好事,我咋跟他商量都不行,既然不给面子,那就把脸皮撕破吧。 村民们终于明白这是刘满江因为容儿姑娘在实施打击报复。都知道这是犯错误的事情,可谁也不敢站出来阻拦,更不敢说句公道话,只是把敢怒不敢言的神情凝重地刻在脸上。 “各位老少爷们都听好了,”刘满江大声说,“我也是奔四十的人了,啥脾气秉性你们也知道,甭管我咋不好,有一点你们得承认,我在钱上没黑过谁,承包果树我也不小气,承包费我投标十万,谁要是觉得少,可以跟我竞争,我接招儿,谁?谁投十一万让我瞅瞅?” 有人吐了吐舌头,心说甭说十一万,就算那个零头也没人拿得出来呀! 刘庆林以居民组长的身份探问:“包产到户以后,个人栽的那些树咋办?” 刘满江说:“甭管是包产到户以后的还是以前的,凡是果树都由村委会出面统一作价,再由承包人一次性付清。” 田三叔强压怒火,说:“我栽的那些果树我不卖!” 不等刘满江开口,村长抢先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合理作价,谁又没打算亏你!” 田三叔说:“合理不合理我也不卖!” 村长说:“那我问你,你的果树栽鸡巴哪儿了?” 田三叔说:“栽我的承包地里了,栽我的承包山上了。” 村长好像就等这句话呢,乐着说:“你别忘了,那地那山,可都是国家的。” 田三叔说:“你是不是逼我去砍树呀?” 村长横道:“你敢!你敢砍树,我就把你捆起来。” 刘满江紧跟着说:“连房前屋后的树砍了还要批示呢,敢上山乱砍盗伐?你长几个胆子?” 田三叔怒不可遏,骂道:“刘满江你个小杂种……”啊得一声猛然顿呛了一下,脖子向前探出喷出一大口鲜血。村长感到意外急忙看刘满江,刘满江无所谓的口气说:“怕啥,都是逆子惹得祸!” 田齐叫道:“我要告你们!” 刘满江说:“好,给你三天时间,超过这个期限,我就先从你们家开刀。”给村长使个眼色,俩人一前一后离开会场,走到当院村长居然唱起了淫荡的小曲:进门来把你瞅咋瞅咋不够多亏你遮住面露出那片羞心慌气短气短心慌伸出我的手一把捉住那片毛丢丢哎哎哎勒呀呀呀毛那个毛丢丢…… 村长的淫腔浪语消失后,屋里人都不住地叹息,骂村长是婊子养的。其实村长没念过几年书,平常日子跟人聊天,也都是围着男女的生殖器转。刘满江当了一把手把他弄到村委会,好多年得了不少实惠,现在早成人家的一条狗了。所以有的村民就接着骂,他他妈的还不如婊子养的呢! 田三叔被几个壮汉抬到家里,嘴里还不停顿地说:“我栽的果树不卖啊,我栽的果树不卖啊!” 田三婶打发田齐去五里外的山坳请老村医花胡子。花胡子请来,摸完脉告诉说没大碍,伤着气了,吃几副草药吧。田齐又跟着花胡子回去拿草药,回来时天黑透了,他站在山冈上惊愕地发现村里一座辉煌的建筑。那是刘满江的小白楼,楼的棱角处都挂了七色彩灯,灯泡变换颜色,用一种递进式的节奏构成了小楼的立体图案,看上去十分壮观又美妙。然而,田齐心里却很难受。开会的时候就有人说,别看他刘满江这会耍横,早晚把他那小洋楼给炸喽!田齐就想,刘满江有钱为啥这么着人恨啊! 家里来了好多看望田三叔的乡亲,刘庆林和他媳妇秀芬也在其中。看见田齐刘庆林红着脸说:“我白天没站稳立场,让三叔他老人家受委屈了。”田齐说:“刘满江是跟我斗法呢,你只不过是受了他的利用。”就有好心的乡亲劝田齐退一步,说人是宁扶竹竿儿不扶井绳,容儿自己不争气,谁帮她使劲也是白牺牲的。田齐说:“容儿越是软弱我越要帮她,决不能让刘满江仗势欺人。”秀芬听了这话猛打一下丈夫后背,说:“瞅瞅田齐多有正义感,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是个啥德行?让人家灌几盅猫尿就不知道姓啥了,搁在战争年代,你这是汉奸干的活知道不?” 刘庆林被媳妇说得无地自容,想到刘满江昨天晚上请他喝酒时的一些细节,恨不得躲到板柜里好受。田三婶解围说:“庆林不喝刘满江的酒,开会也得他下通知,文件也得他来念,他是居民组长不是!” 秀芬解释说:“别看我们跟刘满江一个祖宗,也是出了多少伏的,不大走动,早知道那文件作废了,他就是把西天说红喽,也不喝他那酒呀!” 田三叔已经非常清醒了,听到秀芬自责的话不住地摇手,说:“反正我想好了,他只要敢给我的果树作价,我就把我栽的那些都砍喽,一棵也不给他王八羔子留!” 刘庆林说:“三叔您砍树可不是个法子,世上的事,终究是邪不压正,万一刘满江倒台了,那么大的损失哭是哭不回来的呀!” 屋里人都说刘庆林说的在理。田齐皱起眉头。 刘庆林说:“去乡政府吧,即使上告也不能越过这级。” 田齐问:“现在就去吗?” 刘庆林说:“刘满江的话不能信,他说给你三天上告时间,我估摸是哄你呢,如果他明天就给果树作价,三叔真把果树砍喽,那可正中他们的圈套了。” 田齐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扭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靠近夜里十点。 刘庆林说:“走山路,有俩钟头就到乡政府了。” 田齐点点头。 田三婶抱过儿子的军大衣,又把手电换上新电池。刘庆林跟媳妇说:“还傻愣着干啥?快回家给我拿大衣去呀!” 秀芬打个愣马上反映过来:“瞅我这脑袋瓜子,忘了让你将功赎罪了!” 刘庆林没好气的说:“啥他妈将功赎罪?我这是干地下党的活呢。” 郑书记连夜赶到村里,始终未睡的田三婶捅醒老伴,说乡里来人了快坐起来。田三叔就坐起来看着陌生的郑书记,捂着胸口说,我哪也不疼就是这里不好受。说着嗓子就被泪哽住了。 郑书记说:“政策压根就没变,你就把心放塌实了吧。” 田三叔说:“我知道政策压根就没变,是刘满江那狗杂种欺负人啊!” 郑书记安抚道:“没关系,一会我让他给你赔礼道歉。” 田三叔唏嘘感叹说:“那小子心术不正啊!” 郑书记吩咐刘庆林让他现在把刘满江找来。刘庆林有些犹豫,说我去找不好吧?郑书记问怎么不好?刘庆林说我不想让刘满江知道我去乡政府了。田齐说我去找。郑书记严肃道:“田齐你别去,就让刘庆林去,好的风气要靠我们大家来维护,都胆小怕事当老好人,光有你一个田齐管什么用!” 田三叔说:“郑书记呀,老百姓的事复杂,过去的乡长、书记一下来就猫那小楼里打麻将,那声音哗哗的,震耳朵也震心啊!” 刘庆林感到很委屈,但他还是去找刘满江了。不到半棵烟工夫跑了回来,说刘满江不在家,他媳妇说她表姐生了二胎,刘满江领着村长给送汤去了。郑书记疑惑地看着刘庆林,问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刘庆林说,快一个小时了,我特意看了看楼道窝,刘满江的摩托车确实没有。 田齐猜测乡政府有人给刘满江通风,郑书记摇摇头,跟刘庆林说:“这样吧,白天你把全村的党员都召集一起,咱们开个座谈会好不好?” 刘庆林说那敢情好! 郑书记让刘庆林先回家睡觉,说天亮还得一会,咱们都休息一下。吃过早饭以后没多长时间,村里的党员听说要开与自己有关的座谈会,全都积极地来到田三叔家里。这里面有人认识郑书记,那是在饮料厂被查封时,郑书记跟着县里的司法人员来过村里一次。可是郑书记对在座的都不是太熟悉,他让司机把车里的香烟拿来给大家抽,然后一个个地打听他们的名字。 郑书记喜欢开玩笑,同是让人脸红的黄段子,从他嘴里一出来就显得雅观,就像泳裤外头又穿上了超短裙,给人羞涩的同时又萌生几分渴望。这样一来座谈会的气氛就很热烈了,参会人员全没了拘谨和约束,甚至有人在说话的时候还敢放屁,于是招来懂讲究的人的严厉谴责。 座谈会没有明确的议题,郑书记说来时比较仓促,只是针对果树事件赶来的,现在你们的支书缺席大家也甭有什么顾虑,想说啥就说啥,说错了也没关系。于是大家首先评价村党支部是否合格、村里的果树该不该集中管理、土地没人愿种怎么办等等一些烂八七糟的烦心事,都发表了建设性意见。郑书记认真地做着记录,不时皱起眉头看发言的人。有人还谈了支部选举的想法,发牢骚说,现在也不知道咋回事,有钱就能当村官,还能当人大代表,刘满江这样的人有多少钱,他能代表我们老百姓说话吗?郑书记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只是婉转的说,支部书记是全体党员选出来的,人大代表也是咱老百姓推荐的,今后我们每一位党员、每一位村民都要珍惜自己的选举权,不能惟利是图,更不能让邪恶势力所吓倒,要把我们衷心拥护的、能够代表我们老百姓利益的人推到领导岗位上去。郑书记最后就果树集中承包明确表态,他说这是一起非常严重的违规事件,对安定团结和社会稳定都是极坏的影响,回到乡里后要安排人对此事进行调查,然后通报批评……后来郑书记要走了,大家都恋恋不舍地问您还啥时候来?再来的时候可得多住两天啊! 第7章 田翠翠回来时没多少人看见她,等她走了却招来不少的围观者,因为她是搭乘郑书记的桑塔纳走的。围观者实际上是送郑书记的。田三叔拉着郑书记的手老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满心的感激话都是老伴替他说过去的。田翠翠心疼爸妈就在车里跟他们说,我们家离乡政府近,往后有啥变故我会打听到的,你们就放心吧!田三婶说郑书记都给咱做主了还能有啥变故啊?说完就把嘴凑过来与闺女耳语一番,田翠翠听完大声说,那可不行,婚姻大事必须本人同意呀!围观的人就知道田三婶跟闺女耳语的是什么话了,等车开走以后便在私下议论,说田齐其实还是想和容儿好,就是当爹妈的想不通。这话让容儿妈听到了,回来跟容儿说:“田翠翠回来了,田翠翠回来是给田齐保媒的。” 容儿说:“我知道了。” 容儿说完这话就把脸扭向一边,试图不让妈妈看见自己流下来的眼泪。容儿妈还是看见了,说:“我的好闺女,就算田翠翠不回来给她弟弟保媒,咱也别再高攀人家了。”容儿听了这话扑进妈妈怀里,哽咽道:“我知道了——妈!” 容儿其实早就贬低了自己,她把对田齐的爱已经变成了祈祷和祝福,时常一个人泡在泪水里默默地期盼着,期盼她曾经用心爱过的人能有一个幸福的归宿。现在这样的心情仍然不减,可是不知为什么,听到有人给田齐提亲的话,还是有种心被利器剜走的感觉,阵阵的痛楚使她想起自己委身他人的屈辱,泪水就不断地流,她就不断地哽咽。妈妈怎么劝都劝不住,就听她说:“妈呀,我有恨不敢恨,有爱不敢爱,我是世上最可怜的人了!”于是娘俩相拥一起呜呜地哭起来。 容儿爸的腰疼病好利索了,这天他老早起来去火车站接大虎二虎,两个孩子在城里读高中,寒假早放了,哥俩又自费补习了一段时间外语。本来不需要接的,容儿妈说他们的被子该拆洗了,让他们把被子背回来,这样一来就得去接了。容儿看见两个双胞胎弟弟跟水葱一样精神,几天来的郁闷心情宽慰了些,脸上也显出少有的笑容。大虎看见姐姐眼圈通红,便问:“你哭来着吧?”容儿说姐姐想你们俩啊!便把话头岔开,问弟弟的学习情况和明年的高考时间。 大虎突然问道:“姐姐,听爸说你不在饮料厂了,是真的吗?” 容儿说:“饮料厂被查封了。” 二虎问:“今后还能生产吗?” 容儿说:“难说,不过你们俩放心念书,只要你们有一个还上学,姐姐就不出嫁,挣钱供你们把书读完。” 大虎说:“姐姐,你这样做,我心里不落忍呀!” 容儿一阵心酸,说:“你们可别让我失望呵!” 二虎说:“姐姐,等我将来挣了钱,咋孝敬咱爸妈,也咋孝敬你。” 容儿就含着眼泪笑了。 这天夜里悄悄地下起了雪,早晨推开屋门满眼都是冰冷的白色,瓜叶大的雪花还在不紧不慢地飘着。容儿和两个弟弟在当院扫雪,扫着扫着就跟大虎说:“田齐复员了,你想不想去看看他?”大虎说:“你为啥不早告诉我?我这就去!”大虎去了不长时间就跑回来了,神态紧张的说:“姐姐姐姐,田齐哥挂彩了!”容儿急忙问咋回事?大虎说:“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反正鼻青脸肿的输着液呢!”容儿没再问,扔了扫把就往田家跑。由于脚底打滑一路上栽了好几个跟头,浑身裹了雪片像个雪人似的冲进田家当院,田三婶从屋里迎出来说什么也不让进屋。 田三婶说:“不是我埋怨你,挺大个丫头,咋就一点主心骨都没有?今儿跟这个好,明儿又跟那个好,脸皮再厚也得有个火性啊!” 容儿被羞辱的心慌脸烫无言以对。 田三婶见容儿不走又说:“就算我求你了小姑奶奶,快回你那个饮料厂吧,你一天不回去,那姓刘的就不放过我们田齐呀!” 田三叔从屋里出来跟老伴说:“快让孩子进来,外头还下着雪呢!” 田三婶说:“不行,外面下刀子,不是我请她来的!” …… 雪花无声地飘舞着,窗外的景色单调而乏味。容儿爸跟几个孩子感叹道,腊月的雪赛如铁,要想化开就得等到过年春天了。容儿听了心里说,腊月的雪可以等到过年春天,我在田家老人的心目中还会有春天吗?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好多的事物也随之往她的脑子里闯,就像儿时多次翻看的连环画,更像影视剧里时常出现的慢镜头,一张张一幕幕,清晰如缕,心底却乱意横生。 容儿妈发现女儿神态不对劲,就跟容儿爸说:“你去一趟,豁出老脸打听个究竟,田齐到底是因为啥输液的?” 容儿爸说:“我也琢磨这事呢,按说郑书记都把事情给解决好了,他刘满江长几个脑袋敢跟政府作对?” 容儿爸就去了田家,回来跟容儿妈说事情复杂了,前天,田翠翠又回来一趟是报信,说那个郑书记不在咱们乡里上班了,田齐不信就去乡政府打听,打听到的消息更不好,那个郑书记到省里党校进修去了,跟他前后脚来的吴乡长,在去南方的一个城市调查刘满江的一些账目时,让街痞给打得够戗,是生是死还不知道呢,乡里一位副书记处理这事去了。田齐从乡政府回来,在半道上撞见了刘满江,俩人不知道咋说的就说茬了,田齐吃了大亏啊,满脸都是血口子,眼睛跟嘴唇肿得都没人模样了,刘满江那王八羔子咋就那狠呀——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他咋就打他的脸呢? 容儿妈气恨道:“他要懂得这个理儿,不就啥事都没了!” 容儿爸说:“我担心田家的果园真被刘满江给毁喽!” 容儿妈问:“咱能帮啥忙呢?” 容儿爸悲戚地叫着女儿的名字,说:“容儿,我的好闺女呀,听爸一句话,你还是回饮料厂吧!” 容儿妈一听就急了:“不回去,过去都是我作孽,让我闺女受了那么多委屈,好不容易让田齐放回来,咋还回去呢?” 容儿爸说:“老田吐血,田齐挨打,他们家那大片果园说不定哪天也要遭殃,这都是由于啥?咱不能让别人戳咱的脊梁骨呀!” 容儿妈一把拉过容儿,怕她跑了似的抱紧她,哆嗦着双臂说:“谁爱戳谁戳,反正不让我闺女出这个屋门了。” 此时容儿的思绪与神情在爸妈的吵叫声中已经飞得很远了,就像一朵凋谢的花瓣任风吹来吹去没有着落。尽管妈妈拥紧她的双臂用了那么大的力气,可她却没有丝毫温暖的感觉,麻木冷漠的心灵仿佛又压上一块巨大的磐石,只感到自己一个劲地往下沉、再往下沉。偏偏这时,她看见一个和自己相仿的影子,从漫天飞舞的雪花深处伴着旋涡扭动过来。起初饱满鲜艳楚楚动人的雪影,瞬间,竟是一具晦暗的骷髅伏住她的肩头……容儿恐惧地惊悚了一下,容儿妈忙喊:“咋了闺女?” 容儿闭上眼抱紧了妈妈。 容儿妈发现女儿的额头板平似粉,散淡着不可理喻的光泽,就带着哭声问:“你到底咋了啊闺女?” 容儿好像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似的,给家里人的感觉是那么累的,两个弟弟都把捂热的手捧过来,温存地捧着姐姐冰凉的脸颊喊:“姐姐!姐姐!”容儿爸也靠过来说:“你要不想回去就不回去!”过了很久,听见容儿用低沉的语气说:“妈呀,我想吃肉!”容儿妈说:“猪肉都在缸里淹着,我这就给你做去。”容儿撒娇地说:“妈呀,你快点啊,都馋死我了!” 外面的雪骤然降得急速起来,雪花在风中摇曳,抛洒了一整天也未见停下,直到后半夜戛然止住,凛冽的空中竟冒出密密麻麻的星光。 容儿爸被一场噩梦惊醒,心有余悸地坐起来,披上棉袄走进容儿尚未灭灯的屋里。空荡荡的小屋一丝温热气息也没有,炕上,容儿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上面摞着十几本半旧的书,书下压了张纸条:把这些书还给田齐。容儿爸如梦方醒,悲哀地喊叫起来:“容儿妈——咱的闺女丢了!” 第8章 天刚亮当街就传来吵闹声。扫雪的人看见刘庆林拽着田三叔朝村外跑,两个人跑几步就跌个跟头,从雪窝里爬起来再跑。刘庆林还跟田三叔说:“三叔哇,咱可得快呀,村长他们早就去果园了,听说还跟来个公证人呢,是乡司法所那个姓胡的。”田三叔拎一把锋利的斧头,一边跑一边擦着下牵的鼻涕,根本就顾不上答话。扫雪的人们就知道刘满江是要给田三叔的果树作价了,于是纷纷抗起扫帚追出来。 田三叔的果园里,村长捏一根粉笔正往树干上写数字。写之前先踹两脚树干,雪挂落下来以后问身边的刘满江,这棵值多少钱?刘满江说五块他就画个“5”,若说十块他就画个“10”。刘满江还往本子上做了记录 。离他们不远处的平地上站了一个撒尿的男人,那男人摆弄着生殖器,正用尿线在雪地上认真地画一只鸟的轮廓,最后尿不够用了,他系上裤带蹲下身用手画一条曲线给补齐了。站起来还没来得及欣赏,就看见山坡下面冲上来一群人。他慌张得跟刘满江说:“老刘,可别出事啊?”刘满江和村长朝山坡下面望,听见田三叔变形的喊声:“我不卖,我栽的果树不卖——” 村长嘀咕:“这个老顽固,我先过去镇唬镇唬他 。” 田三叔站到自己的果园里就像从雪洞里爬出来的一样,头上衣服上全部沾满了雪块,看到果树被画上和雪一样白的数字眼睛就模糊了,他瘫坐下来,拍打着积雪哀号道:“你们,你们,要遭报应的啊!” 村长走过来说:“老田你这个人呐,让我说你啥好呢,分田到户那会儿,你就哭哭啼啼反对分,现在把果树归拢一起,又跟没操好的娘们似的,到底委屈个啥?” 田三叔呼吸急促,空气又格外凉,试探着张了几次嘴差点背过气去。 刘庆林说:“开会没通过的事咋就实行了?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 村长说:“你算赶哪辆车的?” 刘庆林说:“我是干部!” 村长仿佛让辣椒面糊住了嗓子,咂着舌头说:“一个小居民组长算啥干部?快一边呆着去吧!” 刘庆林看了一眼围过来的村民,声嘶力竭地喊道:“今儿个谁敢摸田三叔的果树,我们大伙就跟他拼命!” 刘满江站在坡上大声吆喝:“刘庆林你想造反吗?司法所的胡所长都来了,他可是代表乡政府来贯彻文件的。” 刘庆林骂道:“啥他妈狗屁文件?那是作废的!” 刘满江说:“你有什么证据说它是作废的?你要为你说的话负责任!” 有人帮腔道:“郑书记都说了,还能有假呀!” 刘满江笑了笑问那姓胡的,说咱乡政府有姓郑的书记吗?姓胡的说压根就没有。田三叔长叹一声近似绝望的吼道:“放屁——你们这些小杂种!”疾步冲到一棵树下抡起斧子便砍,刘庆林上来没劝住,几下子就砍倒了一棵又奔另一棵。刘庆林吆喝身边的人快把三叔抱住,把斧子夺过来。几个男人扔了竹扫帚,上前抱住田三叔的胳膊和腰,把斧子夺了下来。 田三叔哀求道:“快把斧子给我,让我把这些树砍了省心啊!”这时候人们的耳朵里突然撞进一声闷雷似的炸吼:“刘满江你个狗日的,我他妈跟你拼了!”就见容儿爸抡一根木棍朝刘满江打了过来。那姓胡的眼快,可能还会两招拳脚,一个箭步冲上去,容儿爸就像雪球似的从坡上滚下去了。滚到平处不容站起,一只脚又压住了他的后脑勺,厉声说道:“你个刁民,敢谋害村干部!” 容儿爸打着滚努力躲开,可那只脚压迫得实在是紧,他怎么也站不起来,便叫:“快让我站起来,我是找刘满江算帐的,我闺女让他逼上绝路啦!”村民们也围住那姓胡的说:“你是干部,咋欺负我们老百姓呀?”那姓胡的说:“你们没看见吗?他想谋害我们党的干部!”容儿爸趴在雪地里骂:“刘满江是狗日的,不是我们党的干部,他把我闺女逼上了绝路,我要让他偿命!”刘满江走过来示意那姓胡的挪开脚,容儿爸站起来还要动手被刘庆林拦住了,问他容儿到底怎么了?容儿爸说我闺女没有了,只这一句话就把头耷拉下来嚎啕痛哭。 平常素日容儿一家极少与村里人往来,自家闺女姘靠了有权有钱的人,自觉低人一头,邻居更不主动与他们搭话,认为那样到巴结了他们似的。容儿爸有一肚子的话想往外倒可是没人听,心里苦苦的,炕头上抱着女人没断了哭。现在雪地里的哭声蛮蛮憨憨吃力又嘶哑,好多泪水也是蕴涵多少年的了。围观的村民就想起容儿爸和他的女人在孩子尚小时的艰难和辛苦,便凑上前相劝、询问。 容儿爸说:“昨晚上她说她想吃猪肉,她妈就给她炖了一大碗,我没见她那么爱吃的呀,连口粉条都不夹,我心里还想呢,她碰到饿死鬼了吗?咋吃得恁么香、恁么吓人啊!” 刘庆林着急地问:“她到底去哪了?” 容儿爸说:“我哪知道哇,她是顶着大雪走的,脚印都让雪给盖住了,我和俩虎子找了小半宿了……呜呜……” 田三叔不在张罗砍树,说:“天还不晚,容儿要是走在半路上,兴许还能把她追回来,咱大伙分头去找。” 容儿爸说:“我的好哥哥,近处的几家亲戚都去问了,没有啊!” “那就往远处找——”田三叔吩咐刘庆林,“回村里召集人,男人女人都动员起来。”完后又让容儿爸回家照看他媳妇,他担心女人心缝儿窄别再出啥想不开的意外事。 容儿爸想到媳妇的病身子,他出来时,媳妇躺在炕上只比死人多口气,就指着刘满江说:“我告诉你姓刘的,我们家里要是出个三长两短,我豁出去掉脑袋,也要打死你!” 刘庆林走到刘满江跟前说:“看在咱俩是一个祖宗的份上,我劝你消停一点吧,别让人家刨了咱的祖坟!” 田三叔狠狠地冲刘满江啐口痰,冲人群一挥手就朝村里跑去了。 刘满江看着人群跑动的背影呆若木鸡,村长问他咋办他也不回答,那姓胡的过去拉一下他的大衣袖子,不想他突然仰面朝天倒下来。倒下来还不老实,手脚乱动像抽羊角风似的口吐白沫,紧接着就使劲打自己嘴巴,打得啪啪响啪啪响……后来村长和那姓胡的就把他背回家,找了一辆农用车拉县医院治病去了,直到过了腊八才回来。 田三叔和刘庆林没有盲目行动,领着一帮人来到石小辫的家里。石小辫是从清朝走过来的人物,多大岁数没人知道,只知道他会找东西。谁家丢了活物或死物经他捏一回手指头,就可以把具体的方位算出来。这个早晨石小辫却犯了邪,甩着后脑勺秃羊尾巴似的小辫子,说什么也不为田三叔服务,求急了就跟田三叔说,实话告诉你吧三孙子,这个姑娘找回来对他们家没啥好处。田三叔说那也不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呀?石小辫说那样更有盼头!田三叔说您这是啥话?一个大活人老是找不着还有盼头?石小辫说,活人老是找不到就是死人,死人老是找不到那就是活人呀!刘庆林一旁听得有些不耐烦了,使劲拍了一下板柜盖子大声说:“让你算你就算,要多少钱我给你!”石小辫长叹口气,说:“这回我分文不取,我算!”于是,他先用左手捏右手,捏完了又用右手捏左手,没用两分钟的时间就准确地告诉了容儿遇难的方位。 容儿娇小的身子硬得像根木头卡在一棵树杈上,早就形成雪挂的一部分了。她是从山崖上跳下来的,是摔死还是卡在树杈上冻死已经没有人去敢想象了。刘庆林爬到树上用斧子砍断一根旁枝,容儿的尸体却冻在另一根树枝上。准备用力扯下来,田三叔说不行,他说那样会把皮肉扯掉的。刘庆林又爬到树顶,双手拽住那根树枝的尖部,田三叔砍那树枝的跟部。砍断以后刘庆林像续包一样将那树枝立在雪地上,田三叔扶住、放倒,把跟尸体连在一起的那截木头分开,就用细木棍敲打容儿身上的冰片。刘庆林说别敲了背到家就化了。田三叔说这孩子咋这么命短啊……就又敲打起来。 容儿的尸体抬回家里她的鼻孔开始往外流清水,后来就滴滴嗒嗒地掉血点子。容儿妈趴在尸体上用小拇指在鼻孔里乱挖,不停地说这里的肉还活着呢!乱挖一通鼻孔又挖容儿的耳朵,俩耳朵里堵着冰,冰柱曲曲着无法挖出来,她就把嘴凑上去朝里哈热气,身上像长满了痒痒疙瘩似的乱抖。几个女人过来想搀扶她进屋,她说你们别这样我闺女的鼻子耳朵都还活着呢。怎么拉也拉不起来就喊大虎二虎,说大虎二虎你们快让你妈哭出声来,再不哭出声来该疯了。早就哭肿眼泡的哥俩扑过来,容儿妈呆滞的眼神斜视他们,说你们俩上哪诈尸去了,还不扶你姐姐坐起来,她走了那么远的路啊!大虎说妈呀,您不能疯了啊! 容儿爸被两个男人架着走过来,看见媳妇就愣了,说容儿妈你还认识我吗?容儿妈挖着容儿的耳朵头也不抬的说,你是谁?滚!容儿爸就挣开架着他的人跳起来叫道:“我闺女死了,媳妇疯了,你们别拦我了,让我去打死他吧!”有人上前打了他一个大嘴巴,说:“容儿不想活是她自己跳崖的,谁又没往下搡她,你打死别人有道理吗?”容儿爸说:“反正我媳妇也疯了,我也不想活了啊!”那人说:“你媳妇疯了还有招儿治,你要是打死人犯了法,就别指望治好她了。”容儿爸不服气地抚摩着半张麻木的脸去拉媳妇,说:“容儿妈你跟我进屋吧,给咱闺女多糊几件过冬的衣服、多砸一点纸钱吧——啊!”容儿妈听到糊衣服砸纸钱的话,抱住闺女的尸体刚要放声,一张口就昏死过去了。 第9章 田齐不知道容儿遇难了,那几天他在田三婶的陪护下始终处于昏迷状态。多亏花胡子先生,这个当了一辈子的老村医,不仅应用治疗红伤的祖传秘方,还日夜守在田齐身边输液、换药、测量体温。即使田齐可以吃下面汤打算到外面走动时,花胡子还不放心地问他是否能够完全记得过去的事情?开始田齐真的想不起来他是怎么弄得如此狼狈,后来经田三婶开导才慢慢恢复了记忆。记忆恢复后他就把牙关咬得嘎巴嘎巴响。花胡子就笑了,说:“报复对手的最好办法,就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干出一番事业来。” 这天,田三叔从念书的孩子手里接过一封信,那是田齐的战友写给田齐的。信中告诉他,工作的事情办妥了,是顶替了城市户口的一个名额去交警大队上班,让他马上报到。田齐看完就把信给撕了。田三叔知道儿子是跟刘满江志气,就说:“去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田齐说:“刘满江正盼着我走呢,我偏不走,我不但要娶容儿当老婆,还要承包他的饮料厂!” 田三叔听罢不禁愕然,叼着的烟袋杆竟落到地上。这是因为,容儿此时已经入土几天了,而儿子还全然不知,老人难过、揪心;其次,饮料厂是刘满江发家的资本,他会轻而易举地转手给别人吗?然而,老人却不知道怎样把容儿的噩耗告诉给儿子,只是说了他对承包饮料厂的一点担心。 “你办厂跟刘满江不一样,他是拿政府的钱干活,挣了钱都揣他个人腰包。”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要承包。” “没有人给咱撑腰,郑书记调走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承包饮料厂是为了大伙,大伙就能给我撑腰。” 田三叔沉默了。想到刘满江给果树作价时,有那么多人帮助他,觉得儿子说得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这时就听田齐转移了话题,说:“我和容儿的岁数都不小了,已经到了结婚年龄……”田三叔睁大眼睛不住地摇头,心里为短命的容儿姑娘伤心,想,容儿真是活该死吗?若是活下来,有啥疙瘩不能解、啥苦不能咽啊! 田齐却问:“难道您也不同意我和容儿好下去了?” 田三叔还是摇头。田三婶挑门帘进来,不顾老伴挤眼暗示,便说:“人死也就死了,别说容儿没过门,就算过门死的,你瞒今儿个,还瞒得过明儿个吗?”就把容儿留下来的书籍捧到田齐面前。 ……眼瞅就到小年了,家家户户都推碾子压小黄米黏面,专等小年晚上蒸年糕供灶王爷上天报喜。村里不是没有电动粉碎机,可是女人们都说机器上的罗糙,筛出来的面粉没有碾子压得细。还说给灶王爷的供品不敢瞎糊弄,于是就都排号等那一盘碾子。等待也都是在相互帮助当中进行的,为的就是赶时间。轮到田三婶了就有人劝她回家清现成的,说这点活计不用她亲自伸手。田三婶说:“你们帮我推推碾框还不知道咋谢呢,哪能都让你们承包喽!” 有人问田三婶:“田齐这两天干啥,咋没看见他出来呢?” 有人就替田三婶回答了:“我看见他来着,在容儿的坟上。” 又有人证实说:“还有容儿爸呢,田齐给容儿烧书,容儿爸给容儿烧信,他说那信都是田齐当兵时给容儿写回来的。” 女人们都夸奖田齐有情有意,说那短命的容儿一天福也没享着!田三婶就想起容儿来家里看望田齐时对她的拒绝态度,感到十分后悔,暗暗怨怒自己是封建脑袋,当初要是让容儿见了田齐,她也不至于那么想不开、去寻短见呵!面压完了她仍然感到如鲠在喉,回到家就给儿子做检讨。说:“容儿是我害死的,你昏迷不醒那几天,她来看过你,我没让她进屋……” 田齐说:“这事我爸跟我说了。” 田三婶说:“你别生妈的气,妈老糊涂了,我不该拆散你们俩,我有罪!” 田齐哭了。田齐哭的时候田三婶也流了眼泪,抚慰儿子说:“你别哭了,你一哭,我这心里就更难受!”田齐慢慢冷静下来,说:“您也别埋怨自己了,容儿要是在天有灵,听到您的这些话,她会高兴的!” 这天深夜,村子上空缭绕起一阵阵的尖嚎,时而高亢时而黯哑的哀鸣把沉浸在睡梦里的村庄唤醒了。有人披上大衣走出门来细听,哀鸣声是从小白楼里传出来的,悲悲惨惨的非常揪心,便断言楼里出了剜心事,就赌气说:“刘满江死了才好呢,省得他他妈的耍横!” 这话真就给言中了,刘满江被人砍了无数刀,家里人给乡司法所打去电话,司法所又把案子报到县公安局,天亮十分警车开进村子,工作人员马上勘察现场。 刘满江的尸体倒在一堆积雪旁边,脑袋已经没有形状了,只有一根硬筋连着黑红的脖根,脊背剁得不成样子,身子下面压了一堆裹着泥雪的花花肠子,有两根肋骨从侧面支棱出来。现场勘察完后工作人员分头调查,村里人根本不配合,有的人家纯粹就不让进当院,工作开展得很不顺利。 容儿死后容儿妈记忆丧失,心也做不了手脚的主儿,忽然听到刘满江被杀的消息,也不知是哪根神经受了刺激,往日呆楞恐慌的神情一下子就消失了。她俨然刚从梦里醒来,非常清醒地问容儿爸:“刘满江是你杀得不?”容儿爸说不是我杀的。容儿妈说:“要是你杀的,就当一回汉子,下大牢我等着你,判死刑你安心地走,俩虎子我能教育好!” 容儿爸双腿打软就给媳妇跪下了,说:“这两天我心里乱透了,闺女死了,你又成了疯子,我心窄呀!上哪说理去?谁给咱们公道啊?” 容儿妈也跪下来抱住自家男人,一滴眼泪也不掉,说:“我不埋怨你,去吧,告诉他们,就说刘满江是你杀的!” 容儿爸很快就戴上了手铐,可是警车怎么开不走了,是村民们围着不让走,纷纷犯起刁来,问刘满江该不该杀? 容儿妈拉住男人戴上的手铐跟工作人员说:“这东西,不是我们庄稼人的稀罕物,可是我们不戴它,谁又知道这个村里有个祸害呢?” 田齐站在人群外面的高坎上,听着容儿妈的话非常痛心。他泪眼婆娑地环顾着激愤的人群,想,仅仅用愚昧无知、法律观念淡薄评价这些村民是不公平的呀! 这时候容儿妈在给堵车的村民作揖,央告他们让开道路,说:“我求求大家伙了,我男人当了杀人犯,你们就让他去伏法吧!”人群不情愿地散开,警车开动了。有人尾随车后用手拍打车窗,车一加速,掺了泥的雪饼子甩向人们的脸,人们就眯缝着眼睛尾追了上去。田三叔也在其中,他的眼睛被雪饼子给糊住了,可是他的一只手随着跑动仍在向前拽着什么,仿佛要把警车拽回来似的。刘庆林把他抱住:“别追了三叔,车都没影了。” 田三叔擦着眼睛说:“容儿爸是多好的人呀,不该这样的!” 刘庆林说:“这样也好,省得刘满江再承包您的果园。” 田三叔望着空旷的远处木呐呐地说:“好人都没了,要果园还有啥用!”想到欠债还钱杀人偿命的古训,田三叔的心仿佛被人无情地摘走了,他想容儿爸杀人是为他的果园吗?如果就为这个果园,代价也忒大了啊! ………… 那年的冬天特别长,过完年好长一段时间,杨柳树的枝杈才有了那么一点淡淡的绿意,又过了好久,才有一声沉闷的开天雷响,于是,满山遍野的绿潮和热烈的迎春花就把这个小山村拥进怀里了。村民们开始备耕,修堰耧地、长坝送肥。尽管各自分散在自家的土地里,可他们劳动时对土地的那股虔诚劲儿,却都不知疲倦地汇向了一处。 最让人眼热的是田三叔的那片苹果园,在这个季节,果园里的枝叶尚未茂盛,粉红的花骨朵就竟相开放了。远看白花花的一片,洇染着模糊的淡红色。田三叔领着田奇给果树疏花。父子俩虽然都有话说,脸上却没有太多的喜悦和得意。尤其是田三叔,神情里总有一种负疚感,他在想,容儿寻短见跟老伴冷淡她有干系,容儿爸成了杀人犯是不是因为这个果园呢? 田三叔感到心里很沉又很累,坐下来装上一锅烟,刚要点火,看见去年冬天他砍树后留下的那个树墩。那棵果树已经当柴烧了,树墩上的斧印还深刻着,它饮吸了地气,接受了阳光的温煦,就有晶莹的水珠冒出来,像露珠又像泪珠。 田三叔心疼着自言自语:“这树根还活着呢!” 卷五 长假 第一章 1 大嫂出事后的第三天,公主岭度假村的疤瘌眼来接董姐,说,大嫂的腰椎间盘突出加重了,不敢挪腰,不敢大声说话,更不敢由着性子发脾气。董姐在“知足常乐”准备泡脚,一个男生用讨好的口吻问她,泡完脚还干点别的不?董姐没来得及回答手机就响了,疤瘌眼跟董姐说,大嫂派我来接你,说有要紧事跟你商量呢。 三天前,大嫂来城里采购,返回的路上迎面开来一辆拉矿石的大卡车。据她自己描述,当时拐弯道,又爬坡,那台卡车从她头顶上照直压下来,她就想往路边躲一躲,结果卡进两棵杨树之间,一扇车门都瘪进去了,大嫂的腰也闪了一下。这个说法卡车司机并不认同。卡车司机说,我走的道没错,咋说我要从你头顶上压下来呢?当场还质问大嫂,说你会不会开车啊?大嫂说我会不会开车不用你管。卡车司机说那好,我们可以让交通队的人来看。大嫂就缓和了语气,说你先把我拉医院去,回头再找交通队解决。 大嫂腰疼得很厉害,坐进卡车都是那个司机给抱上去的。她始终担心自己的腰椎间盘突出喽,她说她爸就这毛病,手术了也老犯。到医院做了核磁共振,医生指着片子跟她比划,说问题不大,目前的腰椎间盘不能算突出,充其量是个膨出。她不知道膨出跟突出的区别,就问,这两个“出”到底有啥不一样?哪一个更重?医生问大嫂吃过馅饼没有。大嫂说馅饼谁没吃过呀,我最爱吃韭菜馅儿的了。医生又问你烙过吗?大嫂说,在农村老家常烙饼,咋了?我这个腰椎间盘跟烙饼还有关系?医生说,你把烙好的馅饼从锅里拿出来,用手一压,周围是不是就鼓出包了?大嫂说是鼓出包了。医生说你再一用劲,韭菜馅是不是就挤出来了?大嫂说那还有不挤出来的,里面有热气呢!医生说,你现在的腰椎间盘相当于馅饼周围鼓包,还没到把韭菜馅挤出来的程度,懂了吧?大嫂似是而非地点点头,表示懂了。其实她并不理解医生的话,只知道暂时的腰疼不是腰椎间盘突出引起的。她跟那个卡车司机说,我给我个姐妹儿打电话,让她帮助我处理。 董姐很快赶到了医院,知道大嫂没什么大碍小声跟她说,你先回你的度假村,这里有我呢!大嫂说,你给交通队打个电话吧。董姐说,早打过去了,估计他们快到事故现场了。大嫂说,给司机点颜色看看,我那可是奥迪啊!董姐说,放心吧,这点事我能摆平! 董姐这牛不是瞎吹的,但她没去交通队,也没再打电话催。疤瘌眼见面就问事故处理的咋样?她说,那个卡车给扣了,他们不着急,咱更不用着急,反正大嫂也开不了车!疤瘌眼说,大嫂喊疼喊得忒是邪乎,我看她是想大哥想的。董姐说不至于吧,这才几天啊!疤瘌眼说,大嫂那人你还不知道,见到男人就烦,离了男人又想。董姐说,都老夫老妻的了,能这样想着,真是不容易啊!疤瘌眼说,我瞅大嫂的腰疼没啥大事,不如找俩好手,陪她打打麻将。董姐说就她那腰坐得住吗?疤瘌眼说,坐不住躺着呀,她又不是没躺着打过。董姐嗯了一声说好吧,反正放长假了,就给程亦菲打电话。电话接通她拖着怪怪的口音说,是大美女吗?不知道我谁了?刚几天啊就把我给忘了?姐姐好好难过哦!电话那头是一串动听的笑,跟着就说话了,大姐啊你在哪儿呢?我中午正愁没饭吃,是不是心疼妹妹,想给我拨点招待费呀!董姐说,招待费我还真有,过来拿吧!电话那头说,有啥重要指示请吩咐,马上办!董姐说,我有重要指示也不敢指示你呀! 俩女人电话里调笑,一旁的疤瘌眼听着有些急躁,皱眉鼓腮地告诉董姐,别跟她磨叽了。董姐点头笑道,是这样的,大嫂让车撞了,我想去看看她,你去吗?电话那头马上诘问,谁撞的?撞啥样了?肇事司机抓到没有啊?董姐说,电话里说不清,我就问你跟我一块去不?电话那头说,当然要去,大嫂有病能不慰问一下吗?于是俩人约定碰头地点,都买哪些营养品,到哪家花店买花,等等这些琐事说完,董姐又嘱咐说,跟你家老杨打声招呼,多带点钱,我可等着你发奖金呐。 第二章 2 徐曼是在董姐和程亦菲去超市给大嫂买营养品时碰到的,碰到以后主动跟她们打招呼,二位姐姐这是去哪儿?董姐看看她没回答,程亦菲手指前方大呼小叫地告诉,超市,超市啊!徐曼跟董姐答讪,董姐你是怎么保养的?越来越不像你了。董姐笑了笑。程亦菲说,这个就别问了,等董姐腾出时间,给我们办个学习班,把她美容的先进经验如实讲讲。徐曼认真地说,开班可别忘通知我,我是一定要参加的。董姐说,你还用美容吗?再美容,大街上的治安就该乱套了! 董姐不太喜欢徐曼,但她又说不出理由来。按说,她这个圈子里,徐曼也不算新人了,除了做事稍显唐突,说话还是挺中听的,可对她的好感始终也没培养起来。背地里没少问程亦菲,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喜欢一个人没有理由,不喜欢一个人也不需要吗? 程亦菲当然猜得出董姐为啥不喜欢徐曼。同为女人,大家的细微感受谁也瞒不了谁,只是不能说破。说破了就显得对方太小家子气了。徐曼跟董姐相比,年龄小了十几岁,是花朵喷薄的时候,平时倒显出似开不开的样子。这个样子不是拿捏做作出来的,它包含着更多的天然成分在里头。董姐既羡慕又鄙视,有一次她问程亦菲,一个女人最美的地方是哪儿?程亦菲说当然是脸蛋了!董姐说不对,让她继续说。程亦菲爱闹,竟把手捅进了董姐的裤裆,说,男人就喜欢这里头!董姐说你别闹,我跟你说正经的呢!程亦菲才不傻,她非常清楚,在一个青春已去的女人面前,最好把美的话题遮盖起来,哪怕仅仅是暂时的。 董姐去了超市,她跟程亦菲说,你们俩聊吧我先进去了。 董姐走后程亦菲问徐曼,最近忙啥呢? 徐曼叹口气说,不瞒姐姐说,我公爹给弄进去了,正跑这事呢。 程亦菲惊讶地问,是吗,办到啥程度了? 别提了,徐曼望着街上的车辆迷惘地摆摆手,现在这人啊…… 徐曼欲言又止。 程亦菲说,你为啥不去求求大哥?还没他办不成的事呢! 也不是没想过,徐曼说,你可能不知道,有一年大哥在开发区买地皮,我公爹开会时投了反对票,当时就没批,后来那块地皮还是批了,我公爹那人没法说,该维护的关系不知道维护,现在倒好,进去了连个保他的人都找不到,花的钱快够两巴掌了,还没一点谱呢! 程亦菲说,这节骨眼就别心疼钱了,百八十万搁你公爹头上也不算啥,现在得想方设法把他捞出来。 谁说不是呢,徐曼说,过去多亏你家杨哥,给转回来那么多的上访信,姐姐心慈面软,再给我出个主意吧。 程亦菲扫视一眼左右,猫在徐曼肩膀上跟她小声嘀咕了一阵,徐曼听后担心地问,董姐会带我去吗?程亦菲说,我就说打麻将缺手,你再给她表示点。 俩人商定好一前一后进了超市,转两大圈才在化妆品专柜找到董姐。徐曼凑过来问,姐姐看上哪个品牌了?手头要是不方便,给我一个尽孝心的机会吧。董姐撇撇嘴说,我还没丑到让人可怜的地步呢!程亦菲说,大姐对小妹不能这个态度,刚才小妹见你不搭理她,都快哭了。徐曼很配合,眼睛眨巴眨巴就泛红了,说,老想陪姐姐搓几圈麻将,就是抽不出时间,这事那事一大堆,烦死人了。说完掏出纸巾蘸眼睛。程亦菲小声跟董姐介绍徐曼公爹被抓的事。董姐哦了一声,说,我咋没听老龚说起呢?程亦菲说,你家龚哥是啥角色啊?能跟你泄露这机密呀!董姐说,你不懂,你龚哥对我还是很信任的,他们男人那些破滥事,一般他都不瞒我。 这回是怎么了?徐曼说,是不是我公爹闹大发了? 董姐体恤道,大小都没关系,回头我帮你问问,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嘛! 徐曼跟服务员打听柜台里有没有进口香水?什么牌子的?都多少钱?董姐要上前阻拦,程亦菲先把她拦住了,说,你不让小妹花点钱她也不甘心呀!徐曼就把价值六百八十八元的进口香水买下来,是个不大的包装,半拉巴掌都能盖住,捧给董姐时轻声说,这香水是喷在毛毛上的,有了它,我龚哥会爱残你!董姐笑着掐一把徐曼的肩。掐是轻描淡写的,不是真掐。程亦菲夸张的呵护过来,说,大姐对妹妹好点行不,我都心疼了!董姐说,你把我当成啥人了?好像就你知道心疼人,办正事去吧。 姐姐不是要去打麻将吗?徐曼说,要打别忘了带上我,我可从来不扎谁的钱! 董姐看一眼程亦菲,似乎没有这个心理准备,像是征求她的意见。 程亦菲说,咱不能跟疤瘌眼玩,赢他不忍心,输了怪窝囊的。 董姐就问徐曼,你现在有心情玩吗? 徐曼说,老这样萎靡不振的也不行,这些日子手还真痒痒了。 程亦菲说,振作精神,轻装上阵。 那好吧!董姐说,我们去公主岭看大嫂,想买点营养品,其实就为了好看,你也知道,光买营养品哪行啊! 知道知道,徐曼说,我先回家一趟,二位姐姐可得等我呀! 董姐怜惜地点点头。 程亦菲说,你买个花蓝,伊人花店的新鲜,我们去那儿接你。董姐说,知道买啥样的不?看病人别大红大紫喽。 徐曼问,多插一些百合吧? 程亦菲说,这个不用咱操心,人家老板都懂,知道怎么搭配。 第三章 3 公主岭度假村是一处人造的休闲娱乐场所。过去的名字跟当地的村名相同,叫偏峡峪,除了沟深林密,其它地方也没看出有什么稀奇的。只是大哥常来这里打猎,山兔、狍子、野鸡啥的,哪次来都没空过手,便认定这里是福地,可以养他。大哥往这里投资当地村民求之不得,于是积极配合,没用多久度假村就初具规模了。在给度假村命名的时候,大哥请来几个作家朋友,他们围在大哥身边,为度假村的未来发展出谋划策。由于这里的南山走势远看很像一个女人仰卧的身体,有人建议用这座山命名。当时提出好几个名字供大哥参考,女人卧,双乳峰,雌场……大哥都没选,说感觉不好。后来一位作家建议叫公主岭,说这名字尽管老旧了点,如果把文章做足,叫响叫开是不成问题的。大哥说行。接下来几个人开始做文章,先编个凄惨动听的故事,时间追溯远古当然越模糊越好,情节的脉络是说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为了追求爱情在此殉难,光殉难还不行,必须要让她死后成仙。这样一来,这座山会在游人心里格外灵验。这样的故事一般人也能想象得出来,但通过朋友们的绞尽脑汁,就显得曲折动人了,一本不是很厚、通篇充满肝肠寸断的小册子很快印了出来。有了文字,还要有史可考,于是又给那个为爱情殉难的女人挖了两个坟冢。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崖下。这么设计的根据书里都写清楚了,大概意思是,公主跟心仪的男人私奔,到了这座山上正准备过夜,遭到抓逃家丁的突然袭击,慌乱中双双跳下山崖。山上坟冢里埋的是两个人的衣服,算是衣冠冢,山崖下面的坟里埋的才是真骨肉。这样的文字简介配上一张公主画像,挂在坟冢旁边的亭房里,愈发有鼻子有眼,就给游客上香时平添了无尽的虔诚。 这只是公主岭的其中一景,还有猎场、桃花园啥的。 董姐和程亦菲是公主岭的常客,对眼前的景致不免显得有些麻木,下车时往左右山坡望了望,然后相互敷衍:桃花都谢了,那边开的是啥花呢?红果花?那么白啊,白的还有梨花呢,真快,才几天啊就这样了! 徐曼在度假村开业的那天来过一次。那时的度假村还不是现在这样子,宏伟的高层白楼刚打地基,光建个三层小楼招待来宾,其它的设施只是个雏形。徐曼记得,那天有工人挖人工渠,造水榭亭子,还没有成片的绿地、成行的杨柳树。通往对面的白玉桥只是几块石头连缀出来的路,有水,不深,可以毫无顾忌地走过去,对面也正干得热火朝天,是当地农民从山上往下运木材,搭建双人间的小木屋。 徐曼不敢往下想了,因为大哥那天给她留下了创痛,把公爹送他的五千块份子钱当着众人面一张一张地撕了。还跟她说,回去告诉你公公,就说我说的,甭管他当多大官,也没脸跟我做朋友。徐曼那天是哭着回去的,由于极度气愤,驾驶的桑塔纳差点开公路下面去。回来吞吞吐吐地跟公爹说了,公爹也很脑火,却也无奈,只是说,往后别再巴结人家了。 程亦菲陪着董姐头里走,徐曼后面神情恍惚犹犹豫豫,半天也没动脚。她在想看见大嫂之后,怎么跟她解释这几年为啥不来看她?如实说,显得公爹小心眼,有记恨大哥的嫌疑。若是说谎,这谎话该怎么编?怎么编才算合理服人?这时候她觉得自己不该来,公爹也说了往后不巴结人家的话,可现在来了算怎么回事呢?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吗?这样一想不免心有惆怅,生出了悔意。 疤瘌眼看出徐曼的为难情绪,凑过来说,徐小姐,想要办成事,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就扔了吧。徐曼脸红道,疤哥你真理解人,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又觉得对不住大嫂。疤瘌眼说,大哥脾气暴,大嫂可是通情达理的人,你来了她肯定高兴。徐曼说,要是大嫂问起来,我可怎么说啊?毕竟两年多没来了。疤瘌眼说,啥也不如实话实说,躲躲闪闪的有时候更坏事。徐曼十分感激疤瘌眼的坦率,心情陡然好起来,说,疤哥在大嫂家时间长,对他们的脾气秉性都了解,如果妹妹遇到险情,你可得帮我一把。疤瘌眼憨憨地一笑,说,没问题,我在监狱里还经常学雷锋呢。徐曼很想知道疤瘌眼是怎么进的监狱、犯了那条法律、里面呆了多长时间,又意识到这样的话不是随便问的,蹲过监狱不是啥光彩事,像现在的公爹,还没收监,就得瞒着熟人。徐曼不敢想象公爹一旦判刑她将如何面对平时跟她说笑的那些熟面孔。于是刚有的好心情,片刻又沉重起来。 徐曼你怎么回事?快走啊!程亦菲站在白玉桥上朝这边喊。徐曼挥挥手说,姐姐太快了,等等我。就小跑着追上来,到了桥头四下观望一阵,便不停地夸赞度假村真美。董姐给她介绍说,桥西边的白楼是宾馆和餐厅,别看外表镶着白瓷砖,显得俗,里面可是按着星级装修的,特别高级。桥东边的木屋是给大城市的游客准备的,那些住惯了高楼的人,就想吃一顿农家饭,住一宿小火炕。徐曼问那些木屋还烧火?太危险了吧!董姐说里面没有明火,照炕的模样做的木床,有电褥子。程亦菲扶着栏杆看桥下,说水里放的鱼是不是见少了,得告诉大嫂再多放几条。董姐很在行的说,你看见的这些是观赏鱼,能吃的都在深处呢。徐曼转过头来说,这些鱼跟我家里养的差不多,就是个头大了点。程亦菲说,你家的鱼能跟这里比吗,这是天然鱼缸知道不?程亦菲说完这话就冲徐曼挤咕眼睛,徐曼心领神会,马上缩了脖子捂住嘴。董姐说,大哥这里的东西谁也没方比,就拿那两个收门票的来说吧,都有大专学历,还是全日制的呢。 这时迎过来两个身着满清服饰的女孩,老远就董姨董姨地喊,语气很甜。程亦菲跟徐曼笑道,你看董姐人缘多好,我也常来,这些小蹄子就不喊我。董姐听了便说,酸不酸呀,有好处啥时拉下你了?随后问迎过来的俩女孩,老板娘的腰好点不?两个女孩做出古代婢女的样子,深施一礼,其中一个答道,回董姨的话,老板娘在寝室休息,这会儿还没醒呢,你们先到餐厅喝茶吧。董姐一听显得有点急,说,她找我有事呢,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来了。那女孩说,老板娘不睡醒我们不敢喊。董姐说,你就说我来了,她不会怪罪的。那女孩说,您借我们八个胆子,我们也不敢进屋喊啊!希望三位姨理解。这样说完,俩女孩再次深施一礼表示歉意。董姐跟程亦菲说,要不咱俩按摩去。程亦菲说好。徐曼不想按摩,让俩女孩领她就近看风景。 第四章 4 大嫂这个上午并没有睡觉,由于度假村的规章制度很严,伺候她的两个女孩都把她的闭目养神当成睡觉了,谁也不敢让进屋。将近中午的时候,偏峡峪的村主任老何来给大嫂送信儿,说前两天让他帮助物色的看坟人找好了,是两个老光棍,家不在偏峡峪住,不过人品可靠,正在他家等着回话呢。 老何进来没人敢拦他,谁拦他他就骂谁,这已经成了习惯。不过他也知趣,再怎么地头蛇也不敢进大嫂的屋,说话就站门外,拉得长音跟打电话似的。放在往日,大嫂会迎出来跟他客气几句,把该交代的交代清楚。现在不行,现在她腰疼懒得动弹,躺床上吩咐老何,你这就回去,把他们领来我瞅瞅。老何明白这是要面试,就颠颠地回去,不大功夫把那俩个老光棍领来,却过不了白玉桥。保安再三强调,如果就你老何一个人,进也就进了,现在是你们三个,谁知道你领的人是干啥的!老何指着那两个老光棍跟保安说,往后你们都在一个槽子里拱食,为啥不信我?警卫说让我信你可以,拿老板的手谕来。老何气得没招儿,只好先一个人跑到大嫂门外让她出书面证明。大嫂就生气了,暗怨疤瘌眼办事不利,去城里接人现在也不赶回来!于是接通手机骂疤瘌眼,说你是不是撞车了?还有口气没有哇?要是有赶紧给我滚回来!骂完也不听对方解释,关掉手机,又自言自语骂伺候她的那两个女孩,疯丫头们都上哪儿浪去了,找野汉子也不瞅瞅啥时候,该吃饭了还不滚回来!大嫂这样骂着感到自己很无助,孤独又可怜的神情,拍打床沿嘤嘤地哭出了声。 老何在门外听了心里纳闷,又不敢进来也不敢走,环视四周,看见不远处的徐曼被两个女孩引领着,像是刚刚参观完度假村的小木屋。 老何不认识徐曼,只熟悉那两个女孩,就喊,晓红——晓雪—— 晓红晓雪同时应声走近老何,问,何大叔啥事? 老何说,还问啥事?快瞅瞅老板娘吧,屋里哭呢。 俩女孩吓得脸都变色了,匆忙进屋,见大嫂哭得那么伤心,就都跪下了,说,我们刚才领着徐姨参观木屋,没想到您醒了,您打我们吧! 大嫂慢慢止住哭,用枕巾擦了擦眼角和脸颊,说,你们站起来,让老何看见,好像我多虐待你们似的。俩女孩站起来,一个转身关门,一个低了头等待大嫂问话。 大嫂问,你们刚才说的徐姨是谁? 晓雪说,是董姨领来看您的,气质特好。 晓红又补充说,她们来时您正睡呢,我俩就没让她们打搅您。 大嫂明白这是出误会了,自觉委屈了两孩子,就说算了,快把她们领进来。话没说完,董姐和程亦菲推门进来了。 董姐跟大嫂开玩笑说,大嫂啊,我大哥也没在家,你这觉是找补啥时候的。 大嫂竟神奇地坐正了身子,害羞地说,他要是在家,我能睡消停吗? 程亦菲越过董姐抱住大嫂,下巴担她肩膀上抽抽搭搭地埋怨,为啥不早告诉我呢?今年放长假哪儿都懒得去,老觉得闹心,生怕出啥倒霉事!大嫂挽起一只手,摩擦程亦菲鬓角的几缕头发,先是看着她的半拉脸哭,然后安慰说,这回没事了,我一出车祸,啥事就都解了。程亦菲说,我刚才按摩,给邹院长打了电话,他懂推拿,吃过午饭就来。 真难为你了,我的好妹妹,大嫂说着话俩指头钩住袖口,盖严手掌跟,紊乱地捣着湿润的眼眶和脸颊。 董姐说,好了,都高兴点吧,我来介绍个新人。 徐曼从门口靠过来,大嫂抬头瞟她一眼,努着下颌问董姐,你是说她不?董姐说,你不认识她了吧?大嫂说,我咋不认识,她不就是老温的儿媳妇吗!董姐说,对对对,就是老温的儿媳妇!大嫂撒手程亦菲牵住徐曼的手,说,过去都是你大哥不好,没给你公爹面子,我没少数落他,不信问你董姐,她还听见过好几回呢。董姐说是啊,大哥可尊重大嫂的意见了。大嫂说,你大哥也早后悔了,老想找机会给你公爹检个讨,总也凑不到一块。徐曼感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大嫂会这样开明,简直就是活菩萨,心下打好的腹稿霎时被一股暖流溶化了,就想与大嫂拥抱一下,像刚才程亦菲那样。大嫂竟松开了手,连连说,不行了,不行了,我的腰椎间盘又突出了。 程亦菲呵护大嫂小心翼翼躺下来。 疤瘌眼领进来两女孩,一个捧花蓝,一个拎营养品,放下就出去了。 疤瘌眼告诉大嫂,这些东西都是董姐她们买的。大嫂望着屋顶说,来就来吧,还至于这样破费?董姐说这有啥破费的,便从包里摸出一个事先备好的信封,伸过去笑道,别嫌少,买点血喝,补补。大嫂举手要挡,忽觉后腰不对劲便抽回挡手去护了,边说,你这丫头,别欺负我不能动弹,快把钱拿回去,要不我可撵你走了。董姐笑道,瞅你那小样吧,非弄个驴鞭狗鞭的你才要啊!大嫂咯咯咯地乐了,那声音很像一只叼住虾米的鸭子在美。 程亦菲替大嫂接过董姐的信封,又从自己包里掏出一个同样大的信封,并在一起,跟大嫂说,姐妹儿的一点心意,你不收下,谁心里好受呢!忍不住再流出眼泪,又显出不想让难过传染给旁人的样子,放下信封,一只手背半挡了嘴,低头匆忙往门外走。董姐跟在身后轻声劝,别哭了,别哭了,大嫂不会有事的。 屋里只剩下徐曼和疤瘌眼。 大嫂问疤瘌眼给客人安排的午饭啥标准。疤瘌眼说按开会标准。大嫂说,她们是客人,又不是开会,多给弄几个好吃的。疤瘌眼说,我怕多了吃不了,又便宜那几个看门的。大嫂说横竖得够吃啊!疤瘌眼看看门外,问老何也跟一块吃不?大嫂好像刚把老何想起来,忙打岔说,对了,他领来两个看坟的,瞅瞅啥样?疤瘌眼说我瞅过了,还行。大嫂说,那就让他们上班去吧,先给弄口饭吃,别饿着人家。疤瘌眼要走又犹豫了,看一眼徐曼,想说的话没说出口,只是冲她向大嫂努努嘴,这才抬脚走的。 始终没捞到话说的徐曼腼腆地凑到大嫂床边,大嫂脸带愁绪跟徐曼说,现在这人啊胆子可真大,前两天,也不知道是谁,把山下的公主坟挖个大坑,说盗墓吧又不像,不是盗墓挖它干啥?徐曼说,兴许是放牲口的图乐子,没找找?大嫂说,问过左近的几个村主任,他们也都开了村民会,没人承认,这事也没法深究,只好自己防着点。徐曼说,听说这里的公主特灵验,是不?大嫂说,可不咋的,凡是来的游客,没有不到那里敬香的,回头客那叫多。徐曼说,我早就听说了,所以才来的。大嫂问,你想求啥?徐曼暂不回答,转身去关房门。其实疤瘌眼一出去,门外的人就到对面亭子里说话去了。 徐曼返回身来,手里不知啥时就多了个四棱见角的纸包,她把纸包放在大嫂枕边,说,这是妹妹的一点小心意,祝大嫂早日康复。 大嫂见了纸包就像躲炸药包似的,身子闪向一侧,急赤白脸地说,你们咋都这样啊?买点东西也就算了,还给前(钱)送后的,这不成心让我有愧嘛,你要想让我多活两天,赶紧把这东西拿走,可别让我看见它。 徐曼说,大嫂别这么说,虽说我公爹办事不记后果,伤了我大哥,可那是他们男人的事,我们做姐妹的还得真心走动呢! 大嫂瞬间平静下来,说,谁说不是呢,男人都说咱们女人心缝窄,其实呀,他们男人才小心眼呢。徐曼一边点头说是,一边抚正大嫂闪过去的身子,顺手将那纸包埋进被窝里。大嫂轻声说,这是多少啊?人家想当局长乡长的,也超不过这些吧!徐曼说,钱算啥呀?只要大嫂高兴,我都想把心摘下来给你。说完显出伤心神态,眼泪就流出来了。 大嫂说,谁欺负妹妹了?说出来,嫂子给你做主。 因为有泪哽着,徐曼好久才把公爹被抓的事吞吐出来。大嫂矜持一会,显得有些为难,说,你大哥在省城开会,也不知道啥时回来,你能等吗? 徐曼说,反正放着长假呢,陪大嫂说两天话也好。 大嫂说,我这里吃住方便,愿意爬山,去公主坟烧两柱香,咱们来个天上人间齐动员,保你公爹脱险。 徐曼不停地哽咽,大嫂劝慰几句,待平静下来之后,让她到外面喊晓雪晓红回来扶她去餐厅吃饭。 徐曼说,把饭菜端回来吃吧。 大嫂说,今儿个姐妹齐,中午还得喝两口呢。不容徐曼喊人,就撑起半拉身子,试试探探地往床下伸腿。徐曼急忙制止说,别动啊大嫂,我来背你。 第五章 5 老何本想安排好工人就走的,董姐一来他又改变了主意,因为村里搞新农村建设缺钱,他想求董姐帮忙,筹措一些资金以解燃眉之急。可疤瘌眼没有留他吃饭的意思,甚至连句客套话都没有,挺尴尬的,但他清楚,酒桌上说事成功率高,疤瘌眼不客套自己出一回血也值当。于是就跟董姐说,董大姐呀,咱可是老熟人了,我想求您个事不知道行不。董姐说啥事?老何说中午我想请您吃顿饭。董姐爽朗地大笑,笑完连续发出哼哼的鼻音,表示不大相信。老何说您这是干啥呢?行就行,不行我走了。董姐说你真想请我?老何说那还有假,不真请我是王八。这时徐曼背着大嫂从屋里晃晃悠悠地走出来,董姐就跟老何说,你先把老板娘背餐厅去。老何小跑过去替下徐曼,大嫂却不让老何背,说我个女人家,咋好意思趴你后背上?老何说,我是背,又不是抱,您有啥磨不开面的。董姐说,大嫂你就让何主任背着吧,都不是外人。程亦菲也说,徐曼这小身子骨经不住你压。徐曼擦着额上的细汗说,要不还让我来吧……大嫂在几个人的张罗劝说下又闹腾了一小阵,终于没有扭过大家,略显羞涩地骑上了老何的后背。 老何骨瘦如柴,脊背压了雍容富态的大嫂,走路就有些打晃、发飘,步子细碎得像跑,几个女人追着他左右呵护,生怕他一头扎下去。等把大嫂背进餐厅放进椅子里,不但老何喘得厉害,几个女人也都明显感到气不够出,纷纷拿手当扇子对着脸扇风。大嫂让她们看看大哥最近裱上墙的诗,喜不喜欢。然后温厚的语气送给老何,说,老何啊,真是辛苦你了,中午我得陪你多喝两盅。老何受宠若惊不停地摆手,您可别这么说,要不是准备请董大姐吃饭,我哪有机会伺候您呀。大嫂说,一家人别说两家话,你董大姐她们来,我还能让你花钱!老何说您这话可就说远了,便把嘴凑到大嫂耳边,说我有事求她呢。 程亦菲帮助董姐徐曼欣赏大哥的诗,她先声明这首诗早就看过了,她本人非常非常地喜欢,然后介绍大哥创作这首诗的背景,说这首诗是大哥送给奶奶九十大寿的礼物,文化馆的一位画家给写在宣纸上,裱好后上墙的,祝寿那天,奶奶就坐这个房间,大哥给奶奶念,奶奶激动得都哭了。程亦菲说到这里倏然面露鄙夷神色,说,那个画家的书法实在是太差了,简直集中了楷书、隶书、草书、行书的所有劣迹于一身,恶心透了,亏了诗好,还能凑合看。 徐曼声明对艺术不太懂,便仰头轻声地念出声来: 我很小的时候 常去公社广播站玩,因为那里有一位会打毛线的姑娘,奶奶让我喊她姐姐 我不喊,奶奶就用头上的簪子 假装扎我屁股蛋,我也假装喊疼 奶奶,你哪里知道,我的 会打毛线的姐姐,常常跑进我梦里 用她打毛线的竹签,挠我 头皮,肚瓜,和脚心 徐曼念完感叹原来诗是这样的。董姐说你是不是也会写了?徐曼说,大姐要是经常鼓励我,我没准儿真能写出来呢。董姐说,我鼓励你不管用,玩这些高雅的东西还得请教你亦菲姐。 程亦菲没有谦虚,一本正经地说,董姐说的没错,在所有文字艺术领域,诗歌是最高雅的艺术形式,所以大哥不写散文,更不去写小说,只视诗歌为生命,他的诗,意境深远,朴实大方,没有一句话是你看不懂的,你们发现没有?在他写给奶奶的这首诗里,寥寥数行,就把奶奶的慈祥,少年多情的主题表达清楚了。 徐曼有些疑惑,遂问,多情?多情我咋就没看出来呢? 你没看出来?哈哈傻瓜,还没看出来呢!程亦菲看看董姐,红了脸显得颇为自负,大哥小时候为啥不管那个打毛线的叫姐姐?是因为她老在梦里用竹签逗他,但大哥没有因为她逗他,产生怨恨才不叫她姐姐的,而是喜欢她,感到害羞了,不敢上前去叫,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多情少年的害羞是个啥样子?我想那一定很可爱吧。 董姐笑道,那么大点就想泡妞了,我看一点都不可爱,是不是啊大嫂? 大嫂仰脖笑了应道,谁说不是呢,等你大哥回来,你们要好好奚落奚落他。 程亦菲说,有啥可奚落的?人的骨子里都有这种冲动,只是大哥不虚伪,表达了我们人类的真实情感。 徐曼夸张地说,严重支持亦菲姐的理论! 老何溜达过来说,关键是大哥这人有水平,就拿我们村的何大麻子来说吧,破鞋搞了多半庄,也没见他写出一句诗来。 程亦菲特别反感“破鞋”俩字,她始终认为“破鞋”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产物,现代社会应该叫“婚外情”,尽管老何说得有道理,可她还是要讽刺一下他,便说,何大麻子搞了多半庄,有没有何主任的老婆呀? 老何支吾道,何大麻子是我亲叔伯大爷,我还没订婚他就死了。 哈哈,原来没赶上啊!徐曼帮程亦菲的腔,屋里人随后也都畅快地大笑。 这时正在陆续上菜。按着大嫂的意思一共十六个菜,分别是:凉拌豆皮儿,凉拌杏瓣儿,凉拌椒豆丝儿,凉拌海蜇条儿,柴鸡锅,鳕鱼锅,猪排豆角锅,什锦火锅,小肥羊火锅,牛四宝火锅,炒鱿鱼,炒海参,炒西芹,铁板腰花,铁板茄子,鸭掌鸡尾汤。 酒有三种:干白,干红,五粮液。 老何见了心里叫苦,暗暗嘀咕,这狗操的疤瘌眼咋知道我要请客呢?他他妈的成心跟我过不去咋的?这桌酒得买多少水泥啊?想到水泥就想到需要硬化的路面,还有村委会办公室,党员活动室,等等硬件设施都需要钱啊!老何心疼着转念又想,这个中午不就是为了钱才请客的吗,跟想得到的相比,这桌酒席算得了啥?这叫拿小钱换大钱,值!老何心安了,待大家坐稳以后他站起来,说,各位领导,各位女士,今天,我代表我们偏峡峪村全体村民,宴请各位,不为别的,就为你们是我妈,是我奶,是我姥姥,反正一句话,请你们吃啥我都不心疼。老何打开一瓶五粮液,刚要满酒疤瘌眼拦住说,别价哥哥,今个咋是你请客啊?老何说咋?我请不起吗?疤瘌眼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既然你何主任做东,就该吃点像样的,像螃蟹皮皮虾鹿肉甲鱼啥的,这些东西咱后厨一样都不缺。老何打量几个女人,发现她们笑眼咪咪欲说还休的神情,征询意见的想法也随之打消了。就跟疤瘌眼说,你要准备了就端,我老何不是小气鬼。疤瘌眼说够男人,转身要走,被大嫂喊住,老疤你慢着,我这些姐妹儿可不是挑吃争喝的人。董姐说,这已经很丰盛了,再说你后厨好吃的那么多,谁能一顿都吃喽啊?疤瘌眼说,要不这样,我每人给煮个螃蟹,姐儿几个尝尝鲜。程亦菲说,螃蟹不螃蟹的我不心红,别忘了山菜馅儿饽饽,我爱吃那口。徐曼说我也是。 老何开始满酒。这之前关于喝啥酒有一点小分歧,大嫂建议每人喝一杯五粮液,二两一杯都醉不了。程亦菲想喝干白,说干白对心脑血管有保护作用。徐曼说干白还美容呢。董姐听到美容俩字显出异样神情,说,啥酒喝多了都屁味儿,就按大嫂说的办,每人一杯,完了想喝啥再喝啥。 酒场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前三口大家同喝,然后再结对子互敬,也叫帮助。互敬发生在开始,帮助要到有人喝不下去的时候。一般来说,到了有人喝不下去的时候,东道主要指派哪个人,说你先帮助帮助他,其实就是陪他喝一口。这时酒桌上的气氛开始热烈,喝不下去的坚持不喝,而这个坚持实际上最初也是半推半就的,经不住几句劝,杯子就举起来了,吱啦一口下肚,还要伸伸脖子跟人家比一比,意思是我这口喝的够意思吧!到了后来,喝不下去的也要显出几分豪爽劲,主动帮助起别人来了,如果对方借机张罗划拳,也要显出不示弱的架势,划就划谁怕谁呀,于是热烈的氛围推向高潮,这也是东道主所期望的。 老何同几个女人刚喝下两口酒忽然感到情况不妙,他在想喝完这杯白酒如果有人不喝了咋办?他敢指派谁去行使帮助的义务呢?老何不敢。关键没有陪酒的。早就有人做过总结:红脸蛋儿的,梳小辫儿的。前者是说酒刚下肚脸就红的人,如果以为这是酒精过敏从而放松警惕那是要吃亏的,后者提醒男人千万不要轻视拿酒杯的女人,她敢同你一起喝酒,早把性别寄存在自己的被窝里了。 老何既怕客人喝不好,又担心自己陪不了,就想到疤瘌眼,觉得他陪酒最合适不过了,于是喝完第三口马上跟大嫂说,老疤这螃蟹咋还没煮好啊,我瞅瞅去。大嫂说不用瞅,我先敬你一杯。老何说我的亲娘耶,您敬我我哪承受得起呀,还是我敬您吧!董姐说不行,大嫂敬你也是应该的,待会你再回敬嘛!老何就把那口酒喝了,喝完站起来请几个女人先吃菜,他出去一下马上回来。等他端着螃蟹进来,董姐显得相当兴奋了,说,老何啊,趁着我还没醉,有啥事赶紧说!老何在每人的吃碟里放了一只螃蟹,然后说我先自裁一口,追追各位领导。自裁完毕望着董姐,说,大姐呀,实在是没脸跟您说了,为了我们村的那个破学校,给您添了不少麻烦,现在我都张不开嘴了。董姐假装严肃道,张不开嘴就鸡巴别张。老何听了这话底气十足,也放肆起来,说,这鸡巴嘴张不开还得张。旁人都笑。 老何说,您可能早就知道,现在让搞新农村建设呢,按说这是天大的好事,镇里开了好几次会,说上面有专款,要求村里出配套资金,让您几位领导说说,我们村要啥副业没啥副业,上哪儿找配套资金去。 董姐听到这里冲程亦菲撇撇嘴挑挑眉毛,老何看不懂,茫然地目光求助大嫂。大嫂说,老何呀,你那点小六九人家早猜透了。老何立刻现出童稚样,真的呀?程亦菲说那还有假,赶紧喊妈吧! 熟悉老何的人都知道他有这习惯,求人办事不惜自尊,别说喊妈,就是喊奶奶喊祖宗也不脸红。于是冲董姐憨憨地喊了一声妈——董姐用握筷子的那只手顶住下颌,心里的笑颤抖了整个身子,脸颊上的红晕映入眼睛,里面那颗花椒粒就湿漉漉的了。 大嫂跟老何说,赶紧敬人家一口,你干喽。 老何一仰脖酒杯见底了,杯口冲下显摆给董姐看。董姐说好,我也干了。老何说您不用干,意思意思就行。董姐说你这是啥话,欺负我女人啊!便一口干了,学老何的样子,杯口冲下给大家看。老何忙拿起酒瓶满酒,说这是福根儿,给妈留的。董姐的酒杯没到满瓶子就空了,老何抱怨这酒不够一斤,又开另一瓶,这时候程亦菲早把酒杯端起来,说,老何眼里既然有妈,还得有姨有姑姑,来,姑姑祝贺你配套资金顺利到位。 老何说,多谢,多谢姑姑美言! 第六章 6 打算每人喝一杯白酒,这么来回一折腾就都喝了两杯。程亦菲首先提出白酒下不去了,喝杯干白吧。董姐一挥手说拿高脚杯来,然后唤老何,说老何你那杯子太小了,我们姐妹儿喝一杯干白,你可要喝两杯啤酒。老何摇动白酒瓶,说这里头还有多半杯呢,我把这点喝了再喝啤酒。疤瘌眼拎一瓶二锅头进来了,故意问老何,没给兄弟留个位置?老何说咋没留啊,就等你呢! 刚才老何出去找疤瘌眼,说,我在酒场上能力有限,你帮哥陪陪酒行不?疤瘌眼推辞,说最近闹胃溃疡,喝不了酒。老何说,我请董大姐有事呢,等把事办妥了,不光我感激你,我们偏峡峪全体村民都念你的好儿。疤瘌眼嘬着牙花子勉强答应,但声明不能跟大嫂同时坐,得等她们把酒喝差不多了,以敬酒的名义再进去。老何说我是让你去陪酒,不是敬酒。疤瘌眼说,这是我们的规矩,老板娘在场,干活的没资格往那里坐。老何不大相信,说你别假正经,谁不知道你跟老板的关系,那是雷打不动的呀。疤瘌眼说,关系再好,也不能忘了自己是啥身份。 现在,疤瘌眼用五钱大的小酒盅敬酒,他喝三杯,对方喝一杯。徐曼喝的是干红,疤瘌眼说,徐女士为啥不跟着主流走,这不行,你得喝两杯。徐曼执拗不过,就喝了两杯。轮到老何他又提出要求,让老何把那多半杯五粮液先干掉,然后再跟他喝二锅头。老何问为啥?疤瘌眼说,你在村里是领导,吃个偏灶没人说啥,跟哥们喝酒可不能弄出两样来。几个女人都说老疤说的有道理,敦促老何快喝快喝。老何酒量也就半斤,这个底线一过,让他喝多少就敢喝多少。老何后来把几个女人晒在一边,跟疤瘌眼拼二锅头,明明预谋好猫一个土坑里打兔子,事实上起了内讧。兔子没打着,老何现场直播了。当然老何达到了目的,他的表现感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董姐对此总结说,从喝酒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质,老何憨厚朴实,也有他独有的聪明才智,我最欣赏的就是他的实在劲,冲这我也得帮他。 从餐厅出来,大嫂告诉疤瘌眼给老何找个房间,又问那两个看坟的现在在哪儿?疤瘌眼说在后厨打扫卫生。大嫂说,都啥时候了还不让他们吃饭?下午得把人送到后山,那可不是一两步的道呀!疤瘌眼说我这就给他们安排饭,吃完了我亲自送过去。 两个服务生把老何搀扶走了。董姐问大嫂自己能不能走,要是不能走,就让人背她回房间。大嫂说喝点酒好像好多了。程亦菲说酒是药引子,活血化瘀的。这么说完就挎住大嫂胳膊,一步一顿地上了白玉桥。刚到桥头,听见后面有人喊,老板娘——老板娘——几个女人同时转过头来看,程亦菲说是邹院长。大嫂就问邹院长吃饭了没有?邹院长说吃了。大嫂说,咋不赶这儿吃来呢?跟我还生分!邹院长说,不是我生分,今天卫生院改善伙食,陪几个职工喝两口。程亦菲说你还陪职工喝酒吗?邹院长说,平时很少聚餐,好不容易有这么一回,都盼着人全,我也不好意思离开。董姐说,嗯,单位一把手要注意关心职工,不能让职工觉得我们高高在上,要和他们打成一片。 回到房间大嫂想要躺着,说我没礼貌了,坐时间一长屁股梁子就发酸。徐曼帮她摆枕头,程亦菲和董姐扶她躺倒。躺倒之后大嫂问晓红晓雪沏茶了没有?晓红晓雪说沏上了,统共两壶,一壶大麦茶,一壶碧螺春,都在客厅呢。大嫂就跟大家说,你们先去喝茶,愿意午休,让俩丫头给你们找地方。邹院长说,我没有午睡习惯,我来是给您做推拿的。大嫂说,亦菲说的推拿师就你呀,我早咋不知道你会这手艺。邹院长笑道,早您没腰椎间盘突出不是。大嫂说,要不这会你就给我推拿推拿。邹院长说,您刚吃过饭,趴着肚子肯定不好受。大嫂说,我就喝了几口酒,肚子还空一半呢。 邹院长开始给大嫂揉腰,董姐看了一会说,别的男人摸女人屁股是流氓,邹院长摸了就合法。程亦菲和徐曼就笑。董姐又跟大嫂说,度假村有那么多按摩小姐,为啥不让她们给你揉?大嫂说她们只会伺候那些没病的。邹院长补充说,她们那是保健,我这个是治疗,不能同日而语。董姐说,她们是拿保健当幌子,还有别的服务吧!大嫂说,也不一样,也有卖手艺的。程亦菲就提醒大嫂要注意那些不卖手艺的女孩,定期去医院体检。大嫂说,你别提体检了,那帮丫头,回回体检都得等我催,好像她们啥病都没有似的,那叫让人操心。程亦菲问保险套还有呢吧?大嫂说,有呢,上次给弄了那么多,得用一阵子。 大嫂叹口气,开始抱怨那些丫头太不懂事,按说套哇油了纸啥的都得她们自己解决,现在倒好,全都我给包下了。 董姐说,那些东西计生局多了,还用你花钱吗? 大嫂说,虽说不花钱,也得搭人家交情不是,哪次都是亦菲出面,我都不落忍了。 程亦菲说,计生局的人还用搭交情?啥时遇到机会,让他们玩玩就行了,饭都不用请,有啥不落忍的! 大嫂咯咯地乐,乐完又说保险套不花钱,那纸呢?那油呢?这些东西不是大风刮来的吧。不等旁人答言,便伸出一只胳膊将董姐叫到头前,神秘地问,疤瘌眼跟你说啥没有?董姐说,他就说你找我有事呢。大嫂说真有点急事。董姐就问啥急事?大嫂回头看看邹院长,邹院长以为大嫂的话是背人的,说要是不方便我到外面抽棵烟。大嫂说不是不是你理解错了,我意思是让你再手重点。邹院长在大嫂肥厚的腰臀部加了力气,大嫂说话就吭哧吭哧的了,显得很费力。 大嫂说,一个神奶奶,给我妈看了今年的运气,说她阳寿到头了,我的几个哥哥,弟弟要给她借寿,你帮我拿个主意,老太太今年八十三,是个坎儿,借寿还有必要吗。 徐曼第一次听说借寿这个词,感到很好奇,问大嫂借寿怎么个借法。大嫂说父母跟儿女借呗。又怕听不明白,进一步解释说,把儿女的生辰八字,按岁数大小,写在黄表纸上,然后交给神奶奶,由神奶奶到地府找判官,判官就在生死簿上把儿女的寿命给减去了,借三年就减三年,借五年就减五年,减完了再加到父母的阳寿上。 见识不多的徐曼看看程亦菲,到嘴边的话没吐出口,她想问这灵验吗? 我们这里的确有借寿这个说法,具体操作跟大嫂刚才讲的一摸一样,只是现在做家长的都不允许儿女那么做。这里的原因很简单,儿女留恋父母,父母也疼爱儿女,甭管借寿灵验与否,都应该遵从生老病死这个自然法则。 去年董姐给她婆婆借过一次寿,之前婆婆坚决反对,跟儿子儿媳说,你们都是老百姓的父母官,阳寿借给我,将来给咱老百姓服务的时间就短了,这个不行!董姐和丈夫都是孝顺人,神奶奶不说也就算了,可说了心里就是放不下,总想将这份孝心表达过去,于是找到大嫂,让她给拿个主意。大嫂说,这事好办,我最近准备招几个客房服务员,到时候我把他们的生辰八字要过来给你。董姐说这个管用吗?大嫂说,阳间的事都没咱办不了的,还在乎阴间的那些小鬼判官?多给神奶奶钱,不怕她办不成。 那次大嫂招了五名客房服务员,报名的时候都有家长陪伴,大嫂亲自登记,在出生年月栏里要求家长们如实告诉孩子的生日与时辰,家长们就问了,大嫂说在公主岭工作讲究多,生辰八字跟公主犯冲的不录取,这样一来就顺理成章了。董姐也没客气,拿到五个孩子的登记表就给婆婆借了阳寿,每人借了多少年,神奶奶跟地狱的判官是否达成了共识,大嫂没问董姐,董姐也没跟大嫂汇报,俩人心照不宣,就像这件事从来都没发生过一样。 现在的问题是,那五个孩子的登记表董姐是否还保存着?如果没有保存,再重新让员工登记难度非常大,招工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董姐已经听出大嫂的话外音,一个八十三岁的老太太,面临生命最难踏过的一道坎,她跟大哥都不想借自己的阳寿了。 董姐拍了一下后脑勺,喷着酒气说,我有件东西落家里了,得回去一趟。 大嫂仰起脖子故意问,啥东西? 董姐说,牛鞭,专门给你留的。 程亦菲不知道这里的蹊跷,问,啥重要的东西啊?还真是牛鞭呀? 大嫂说,甭管啥了,亦菲你辛苦一趟,开老疤的车,来回顶多俩钟头。 徐曼说,你们走了我干啥?不打麻将了? 大嫂说,你也别闲着,跟老疤到后山上香去。 徐曼说,对呀,我咋把正事忘了呢! 大嫂就喊晓雪晓红,说,晓雪晓红,领你们徐姨去香坊请香。 第七章 7 香坊靠北山,藏在一片天然白桦林里,是一间跟住宿用房完全不同的建筑,除了面积宽大之外,结构是青砖青瓦,窗棂门楣涂了红漆,灰色的瓦沿是特制的那种,同松木椽子探出足有一米,一看就是仿造古寺的。往这里走的时候,晓雪晓红就跟徐曼介绍了,说来香坊请香也有讲究,首先要到净身房沐浴,然后换上香客的统一服饰,到了香坊以后还要往功德箱里放钱,一百二百的不限,功德箱的身后就是公主的塑像,三拜九叩完了才能拿到香。 徐曼问,我也是香客,为啥不领我去沐浴? 晓红笑道,沐浴就是洗澡,城里洗澡顶多十几块,这里一百呢。 徐曼说,那也得换一件上香的衣服吧! 晓红嗤嗤地笑,说那衣服就是一件t恤衫。晓雪让晓红严肃点,然后跟徐曼说,咱都一家人,我也不瞒您,刚开始时没有这些事,什么洗澡啦换衣服啦都没有,有一天来个作家,他跟老板说度假村还有产业没开发出来,就出了这个点子,还别说,凡是来的香客都守规矩,以为是对公主的敬重,一来二去的,我们也都信了。 徐曼并不以为沐浴更衣是大哥搞得创收项目,她觉得那个作家很了不起,他就知道凡来上香的大多都是女人,女人每月要有一次正常的周期性出血,给公主祷告,身子染了这么脏的东西哪行?再说了,谁也没办法保证香客是否跟相好的同房了,如果同房后又来上香,那不更是大逆不道吗!徐曼想着马上意识到这两个女孩嘴巴没有把门的,要是把这内情说给外人,度假村的信誉还有吗?于是就有了很不一般的责任感,跟晓红晓雪说,你们这话跟我说可以,外人绝对不能漏。晓雪打个愣神,说,徐姨放心,咱们都是家里人我才说这话,如果您愿意沐浴更衣,我们俩陪您去。徐曼问,你们说我用不用沐浴更衣?晓红晓雪变聪明了,同声说,用!用! 三个人走半路又返回浴房,徐曼净完身到更衣室,里面有个漂亮女孩给她备好了衣服,是一件乳白色的t恤衫,胸前还烙着艺术字:公主岭度假村。 从更衣室出来,徐曼看见疤瘌眼领俩男人正往南山一步一个台阶地走,就喊,疤哥——疤哥——等等我呀! 疤瘌眼看到徐曼穿了上香的t恤,明白她是要去公主坟了,就说,路忒远,给你租台轿子吧。徐曼说行,急忙跟晓红晓雪到香坊,请香回来便坐进一个荆条编制的椅子里,前后分别站了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俩人哈下腰,只听一声吆喝:起——徐曼就悬到了半空。开始还心惊肉跳的不敢睁眼,慢慢地,随着颤颤的节奏刚才的恐惧就变成了享受,不但敢于居高临下地观望周边景致,同时跟前面的疤瘌眼聊天也显得十分放松,原本很长的一段山路,却在不知不觉中抵达了。 埋着公主骨肉的坟冢最初是个巨大的土堆,为了使人产生年代久远的感觉,土堆周围移来参差的荒草,还栽了大片的不老松。这些植物在几天前被人为地破坏了,一个香客回来说,公主坟给人盗了。大嫂看过之后分析不像盗墓,尽管坟头上有镐刨痕迹,怀疑是采药人所为,可是,那大片砍倒的不老松又怎么解释呢?树砍了却没弄走,就那么横七竖八地乱躺着,难道是谁发泄嫉恨不成?好在公主坟右侧的两间亭房安然无恙。这两间亭房就是为防不测建造的,当初没有派人来看守,实在是觉得盛世之下难有刁民,这样的惯性思维持续到现在终于得改变了,大嫂电话报告给大哥,大哥做了充分部署:坟用水泥包上,过去栽树的地方栽水泥桩子,拉上铁丝网,再雇两个可靠的人看守。大嫂分配工人干活时布置得更加形象,说,你们在电影里都见过鬼子炮楼吧,不知道咋干,就按那样子修! 大嫂的话暗指坟冢的坚硬程度和水泥桩子之间的严密性。 疤瘌眼把两个看坟人先领进亭房。亭房只两间,外间挂公主像,有香炉和功德箱,里间是看坟人住的,就一张床,一个人躺有富余,两个人就显得窄了。疤瘌眼说,床小有小的好处,天凉能相互取暖。而后又把他们领到外面熟悉坟冢环境,说,公主坟用水泥磨好了,没事的时候别老是吹牛逼,到里面扫扫树叶子,香客来了把门打开,别忘了人家是我们上帝,有啥要求不许拒绝。两个看坟人点头表示记住了,回到亭房开始收拾床铺打扫室内卫生。疤瘌眼很满意这俩人的勤快,告诉他们吃喝问题不用担心,到时候会有人送上来。 徐曼这时跪在坟前高大的香炉下面默默祈祷。由于缺少这方面经验,摆出来的祈祷姿势是一些古装电视剧里的镜头模仿,看不出有什么漏洞,也不影响内心底处的由衷祈求。事实上,她把三梱高香燃着还没跪下来,仿佛就听到公爹的连连哀叫,她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声音,只是觉得很真实也很痛苦,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她是说给公主听的,也是对自己恐惧的变相抚慰。这样的心境,在没来公主坟之前不大明显,看见亭房、水泥桩、铁丝网、铸铁香炉、水泥加固的穹窿状灰色坟冢,忽然就有了虚脱感,俨然担心的一切已经发生了,现在要做的只不过是一种告饶。 阳光爬上山腰,林子里响起阵阵风声,疤瘌眼跟徐曼说,别看山上这么亮堂,到了山下,天可能就黑了。徐曼显出难舍的样子,问,那两个轿夫呢?疤瘌眼说,他们只管上山,下山都自己走。想到山路曲折,又不是短时间就能走完的,徐曼又给公主叩了三个响头,跟着疤瘌眼下山了。 下山的台阶比较陡峭,有些路段还需要疤瘌眼拉着徐曼的手,充当一回拄棍。这样拉住再放下,放下又拉住的,两个人很快就亲密了,到了后来徐曼居然要求疤瘌眼背她,还撒娇地说,我脚掌打泡了,疤哥背我嘛。疤瘌眼就背着徐曼走,到了谷底,天色明显地浑浊了,徐曼说,疤哥我害怕。疤瘌眼说,我在你怕啥?徐曼搂紧他的脖子摇动起来,说我就是怕嘛!疤瘌眼说别怕,眼瞅就到家了。徐曼竟然说,我不想现在就到家。疤瘌眼犹豫一会,说,我领你看看大哥的农具房。 农具房在度假村的南山坡,地势比较平坦,从下山的台阶往西一拐就能看见。徐曼来到房前,隔着窗子往里面看。疤瘌眼说进去看,就推开门,拉着灯,问徐曼,你认识这些农具吗?徐曼看了看,说大部分都认识。疤瘌眼说,别小瞧了这些东西,它能提高度假村的文化品味。徐曼说,我真佩服大哥,也佩服疤哥。疤瘌眼嘿嘿笑道,还别说,这些玩意多半都是我给大哥找来的。徐曼听着就从身后抱住了疤瘌眼,脸贴住他后背深情地说,你眼角的那大块伤疤,里头一定有故事,给我讲讲好吗?疤瘌眼矜持片刻,说,我看上了一个女人,她不从我,就用板石把我砸了。这么说完解开徐曼的手,拉到自己的伤疤处温情地抚摸。 徐曼说,那女人没福气。 疤瘌眼说,还让老子蹲了三年监狱呢。 徐曼说,能蹲监狱的人,都高智商。 疤瘌眼说,这话不假,不过,能不进去就不进去,那里头不好玩。 徐曼说,所以呀你要替我在大哥面前多美言,我公爹可疼我了,我不想让他进去。 徐曼抚摸伤疤的那只手倏然扎进疤瘌眼的衣服里,疤瘌眼显得很没心情,攥住她的手说,我腻味干那事了,出来进去的,没一点意思。 徐曼羞臊得脸生疼,酸酸的口吻拖着哭腔说,度假村美女如云,疤哥哪看得上我呀,我只是崇拜你才想跟你好,既然你不喜欢妹妹,算我贱了行不? 疤瘌眼说,妹妹长得比仙女还美,我能不喜欢吗?早知道我这破命里头能撞见你,就不当那个强奸犯了! 徐曼委屈道,白给你都不要,不是我贱是啥? 疤瘌眼说,啥贱不贱的,只要妹妹想要,我给你还不行呀。 徐曼就拢起拳头捶疤瘌眼后背,撒娇说,不是我想要,是你想要,你说是你想要好不好? 疤瘌眼说,是我想要,是我想要行了吧! 两个人缠绵一阵之后徐曼有点控制不住了,让疤瘌眼给她脱衣服,疤瘌眼没给她脱,说,吃完饭,吃完饭再给你脱。 第八章 8 这天晚上有个外地青年旅游团开篝火晚会,地点在白玉桥东侧木屋旁边的中央广场,又是唱又是跳,音响不间断发出刺耳的噪音,影响了几个打麻将的女人。董姐首先说烦,建议大嫂换地方,到白楼里的棋牌室去打吧?程亦菲看看大嫂也是征询意见的表情,但她知道,白楼里的棋牌室不是随便使用的,只有大庄家才允许进去,家里人就在家里玩,输赢无所谓,也没有别的讲究。 大嫂很为难。 程亦菲说,别玩了,休息吧。 董姐刚才输钱了,现在收场有点不甘心,徐曼知趣地清点完本金,跟董姐说,我赢了不到一千,凑个整数都给姐姐!董姐推辞说,愿赌服输,哪有输了还往回要的。徐曼说,不是姐姐要的,是妹妹给的。董姐说给的?给的不就成行贿了吗?徐曼说,看你说的,谁拿这点钱行贿呀!大嫂笑着把钱接过来,拍进董姐手心,说,今个怨我,你就多担待吧,往后,我们姐妹把徐曼当一个娘肠子来的,不就全结了。董姐说,下不为例,明天该怎样就怎样,谁也别坏了规矩。 准备睡觉尚早,董姐想去广场看篝火晚会,程亦菲担心不受外地游客欢迎,大嫂就说你们去歌厅唱歌吧,吼两嗓子,心里也痛快痛快。徐曼不想唱歌,她说下午上香累了,想冲个热水澡。大嫂就让晓红领着去找疤瘌眼,让他给开个房间。 许曼走了。 董姐跟大嫂说,你也跟我们去吼两嗓子,唱歌也活血化瘀。大嫂说我五音不全,对不起电费。董姐说,你还在乎那几个电费呀,咱仨今晚上唱一回《智斗》,我唱胡传魁,亦菲唱刁德一,你就来那个美女阿庆嫂。 三个女人来到设在白楼地下层的歌厅,有人把音响调试妥当,问都唱啥歌。程亦菲说《智斗》,董姐说调调嗓子先唱个别的。 大嫂平时也喜欢哼哼几句流行歌曲,,服务生都知道她钟爱火风的《大花轿》,就先给她点出来。大嫂开始唱得满是那个味儿,只是这歌节奏太快,唱着唱着就跟不上了,主要是“抱一抱那个抱一抱”这复句,字幕都抱着妹妹上花轿又准备重复抱一抱了,她刚刚唱抱一抱那个抱一抱,并且现出急迫追抱的忙乱,最后好像也没能“抱成”,自己觉得挺不争气,呼哧带喘地把麦克风甩给董姐,说你唱吧我听着了。董姐说,唱不好还唱不赖呀,你又不是歌星。大嫂说那我也不唱了。程亦菲又给大嫂点了一首《北国之春》,说这首歌好唱,音调平稳,不高不低。大嫂环顾左右一脸的不服输,再次拿起麦克风,略带委屈而又自信地说,我把这首歌,献给两位好妹妹,希望你们喜欢,希望你们常来度假村。 这次大嫂唱得很成功,虽然也有跑调的地方,但中间没有停顿,并且感情充沛,声音洪亮,当她被掌声和一捧鲜花包围起来,非常感动地对着麦克风说,谢谢,谢谢大家对我的鼓励。然后和蔼地问服务生,果盘呢?拼两个像样的。不大一会两个果盘端上来,一盘是美国大扁、新加坡腰果、木兰围场的榛子,另一盘是西瓜瓤儿和蜜枣,一同端上来的还有几瓶纯生啤酒和一种名叫醋酸的饮料。 大嫂说,先让几个孩子唱吧,咱们喝杯纯生。 程亦菲拉过来一个男生,说,我先跟他合作一回《月亮之上》,完了再喝酒。 董姐说,你啥时候学的这歌?难度太大了,先润润嗓子再唱。 那个陪唱的男生已经深情地做好动作,程亦菲听着蒙语独白也进入角色了,然后一声嘹亮,把大嫂、董姐和几个陪唱的孩子全都惊呆了:我在遥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的飞翔。 昨天遗忘,风干了忧伤,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苍茫的路上,生命已被牵引,潮落潮长,有你的拥抱就是天堂……唱到这里程亦菲突然哽咽了,但她不想让眼泪流出来,至少不想让他人发现,于是颤动的身体猛地一抖,松散的长发盖满了半张脸,声音也随之尖锐了一倍,再有陪唱男生念着快板欧叶欧叶地配合,接下来的程亦菲真成草原上空的一只鹰了,她仿佛在飞翔中回忆,又在回忆里陶醉,直到后来蒙语唱腔出现的时候,还久久深陷其中不能平静下来。 一个女孩献上一簇鲜花,程亦菲抱着花团亲了又亲,大嫂端给她一杯啤酒,俩人举杯对视,碰了,不需要说话便一饮而尽。喝完,董姐站过来又敬,说,进步太大了你,明年选副县长,说啥我也得给你多拉几张选票。程亦菲幽默地深施一礼,说,我先谢谢董姐,干! 几个陪唱的没让空场,大人们敬酒他们就唱跟气氛相和谐的歌曲。 晓红慌里慌张地跑进来,跟大嫂耳语一番,大嫂问,老疤呢?老疤哪儿去了? 晓红说,刚才还看见来着,我找找去。 大嫂说,赶紧去找,就说事儿急,一点都耽误不得。 晓红知道疤瘌眼此刻正在白楼最顶层的某个房间里,乘电梯上来,轻敲这个房间的门。徐曼把门打开一条缝,说啥事啊困死我了,跟着打了个哈欠。晓红说,老板娘找疤爷,有急事。徐曼猝不及防,不管不顾地说,你这孩子咋这不懂事?我都睡了,疤爷会在我个女人屋里?晓红说,对不起徐姨,我再到别处找找。 晓红回到靠墙角的电梯门口准备迈进去,疤瘌眼风风火火地追过来,问,啥事啊? 晓红说,前两天撞老板娘的那个司机来了,像是要打架。 疤瘌眼说,不会吧,他有多大胆子敢找上门来打架? 晓红说,听他那口气像。 疤瘌眼问,他啥口气?带了多少人? 晓红说,两个,都壮汉,非要找老板娘,我问他找哪个老板娘,他说就是前两天跟我卡车亲嘴的那个,您听听,这不是挑衅是啥? 电梯到了大厅,疤瘌眼看见沙发里坐着一个男人,另外两个贴着沙发后面的鱼缸,一脸的威严。 疤瘌眼走过来问,请问阁下从哪来? 沙发里的男人打量一番疤瘌眼,说,我是东风铁矿的,找你们老板娘有事。 疤瘌眼生气了,一招手过来三个握着电棍的保安。那男人急忙站起来说,老兄别误会,我是来赔罪的。 疤瘌眼问,赔罪?赔啥罪? 那男人说,我不该开快车,不该把你们东家往道边挤。 疤瘌眼问,你打算咋赔偿? 那男人说,车我给修好了,就在外头,您看看修得行不行? 疤瘌眼说,我问你咋赔偿! 那男人说,赔偿款由我们老板付,我们老板叫徐东风,跟你家老板是拜把子兄弟,不信您核实一下。 疤瘌眼就给晓红使个眼色,晓红跑到歌厅放开嗓门问大嫂,东风铁矿有个叫徐东风的,他跟老板是拜把子哥们不?大嫂说徐东风?徐东风咋啦?晓红比划着让人把音响关了,笑着告诉大嫂,跟您奥迪亲嘴的那个司机赔罪来了,还说咱家老板跟他家老板拜过把子。大嫂说,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还有这么巧的事。董姐和程亦菲跟徐东风也是好朋友,每年春天大哥他们一起开会,几个知己常在城里的饭店聚。 董姐问晓红,那司机走没有? 晓红说,在大厅候着听信呢。 董姐说,把他弄下来,今儿让他买单。 第九章 9 早晨度假村显得很凉,准备上山的游客在白玉桥上集合时,抱怨来的时候没考虑这里气候,穿少了衣服。导游手握喇叭告诉大家,刚出屋显凉,上山一出汗就不觉得了。这么一说,那些缩头抱肩的就盼着快走,可是,这个旅游团涵盖老中青三代人,年轻人住桥东没有空调的小木屋,离桥远,上点岁数的住有空调的白楼,离桥近。也就是说,张罗快走的是上了岁数的,而那些年轻人此时正三三俩俩地往桥上聚,可能是昨晚上闹时间长了,有人据说还在被窝里撒癔症呢。又等了十多分钟,人终于聚齐了,一个领导模样的男人从导游手里要过喇叭,给大家讲话,先强调安全的重要性,很快转到这次出行目的。他说,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游山逛水,或者说不光是游山逛水,而是以此为契机,追悼我们的先烈,寄托我们的哀思,因为我们是进步青年,是祖国大厦的脊梁,是开创未来的勇士,所以我们的誓言必须在烈士墓前宣读,我们要让故去的亡魂在天堂里微笑。这位领导的讲话极具煽动性,有睡眼惺忪的马上振作起来,然后,一个二十几人的队伍在导游的引领下去爬度假村的北山。 北山后头的确有个烈士墓。是一位革命年代的女人在偏峡峪开展组织工作时,让人给出卖了,得知后跑向北山,被追得无路可逃,跳崖身亡。大哥动过重修烈士墓的念头,可他考察时发现,烈士墓其实就是一堆爬满藤蔓的黑土包,土包下方戳了一块半人高的长石条,上面的刻字风化掉了,只剩下几块模糊的凹槽。但这并不影响重修,县志里有这女人名字和事件背景,问题是,看一次烈士墓路险不说也忒远,需要投入打量资金。大哥分析,就算这个烈士墓修缮完整,挂上革命教育基地的牌子,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受教育的机会,大哥这辈子恐难收回成本。不过这个商机始终在申请中,因为清明节有给烈士扫墓的,也有到这里过青年节的,这就给大哥向政府申请资金提供了正当理由,只是迟迟落实不下来。 ……吃过早饭董姐张罗打麻将,大嫂跟她说,我娘家人都不懂得咋借寿,你有经验,教教我侄子小九,他在花坊等你呢。董姐说,这有什么呀?根本不用咱伸手,神奶奶就给操办了。大嫂说,你啥事看的都简单,我就不信,神奶奶操办地府,谁操办神奶奶呀?董姐似有所悟,你是说咋央求神奶奶?大嫂说,反正你有过一回,哪该注意的都跟小九说说,他还等着坐火车回去呢,别误了点。董姐不好意思再回绝,说,有些事是得叮嘱一下,要不就白费力了。大嫂说,我就是这么想的,弄几个指标多不容易呀,马马虎虎的可不行!这时邹院长来给大嫂做推拿,大嫂说,你来的真是时候,上屋去。 花坊就是专门养花的一个大棚,董姐进来喊小九,小九没来得及应声,老何从一棵高大的滴水观音后面走过来,说,董大姐,您吃完饭啦? 董姐说,吃完了,你咋这么早?老何说,老早就来了,没敢打搅您,先到这儿逛逛。董姐说,我昨天答应你的都不是醉话,回去就办。老何说,我给您拿一点杂粮,怕您走了赶不上。董姐噢了一声,笑问都啥杂粮啊?够我们几个分吗?老何嘿嘿地乐,说,也就是老三样,小米,黄豆,棒子面,每人一嘟噜,让我搁大厅了,您走千万别忘喽。董姐一语双关地说,忘不了,回去等着吧,我跟小九有点事。 老何心满意足地走了。 董姐一心想打牌,跟小九讲述她给婆婆借寿时的一些细节,完全是敷衍潦草的,还跟小九说,甭听你姑姑的,她那人忒磨叽,只要我给你的那个名单别弄丢了,回去跟钱裹一块,交给神奶奶,一切就都ok了。小九问,给神奶奶多少钱呢?董姐上前刮了小九鼻子一下,说,你这孩子,这哪有死数啊,大事就多给,小事就少给,你说给奶奶借寿这事大是小哇?小九说大。董姐说,这不结了,多给呗!小九说,多给是多少呢?董姐有些不耐烦了,说,你呀你,咋就没你姑父聪明啊!小九说,我才念高一,我姑父都出三本书了,能比?董姐说,这个钱数我真没办法给你定,回去问你爸你妈吧,他们都知道。小九失望地点点头。 董姐出了花坊走到广场看见两个相互搀扶的男人,表情很痛苦,脸上的汗珠吧嗒吧嗒直往地上掉,可能是嗓子太干,说不出话来,只冲董姐打手势。 董姐就问,你们是干啥的? 两个人同时朝前探探脖子。 董姐问,是不是想喝水呀? 两个人听到喝水扑通一声倒下了。 董姐转身冲白玉桥方向喊,老疤——老疤—— 十分钟以后,这两个人被工作人员驾到白楼大厅。期间,大嫂、程亦菲、徐曼和做完推拿准备回去的邹院长也都齐聚大厅里。 事情很快弄清楚了,昨天夜里,有几个不法之徒再次偷袭了公主坟,他们用二踢脚的坐力把水泥筑的坟冢震开了一道道小口子,然后用钢钎撬开。两个看坟人听到爆竹声准备尽自己的守护之责,终因寡不敌众双双被打,捆在水泥桩子上靠了一宿,到了早晨,几个蒙面人解开捆住他们的绳子,当着他们的面,斧砍镐刨把两间亭房给毁个稀巴烂,还跟两个看坟人说,回去告诉你们老板,把这个公主埋他们家炕头上去吧,不然的话,他就是打上铁箍,我们也给他砸喽! 简直是反天了,大嫂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浑身乱颤。 程亦菲说,现在这人仇富心理就这么严重,自己好吃懒做,还嫉妒别人勤劳致富,严重的人性扭曲。 就是,徐曼说,大哥大嫂是多好的人啊,赚钱不忘回报,在这里投资,也算造福一方了。 这个评价一点都不过分,程亦菲说,自从大哥在这建了度假村,周边几个村子哪个不沾光?解决了那么多剩余劳力!翻盖了好几所学校!就拿邹院长的卫生院来说吧,要不是大哥帮忙,一个就要散架的破单位,买得起x光机?用得上b超? 邹院长说,那是绝对的。 还有,程亦菲又说,进这条沟的路,没建度假村以前,谁不知道还是日本人抓壮丁修的呢!现在这人怎么这样啊?不懂得感恩,不知道报答,居然明目张胆地跟你搞对抗,怎么不让人寒心呀! 程亦菲坐到大嫂身边,一手摩擦后背,一手摩擦前胸,帮助大嫂理顺那口难咽的闷气。 始终一言没发的董姐突然亮开嗓门,高声问:老何呢?老何哪去了? 疤瘌眼说,他好像刚走。 董姐说,把他给我追回来。 老何的确没走多远,有个保安用摩托车把他带回来。看见两个狼狈的看坟人老何惊呆了,问咋回事?看坟人又把刚才叙说的内容重复一遍。老何明白董姐找他回来的用意,就跟她信誓旦旦地保证,董大姐您放心,我虽说不是镇长,跟周围的几个村子说句话还是好使的,我让他们查,挨家挨户地查,您说行不? 你自己看着办,董姐说,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首先要提高人的思想觉悟,改变固有的传统观念,如果一个人的脑子有问题,我给你弄多少钱、路面硬化得再漂亮也白搭,你说是不是? 那是,老何说,不过我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董姐说,你说。 老何说,这次闹得比较大,应该让老板娘报案,警察一来,各村委会再使劲配合,这样有说服力,要不现在这刁民忒多,不听你那套。 董姐就对大家说,老何这个建议好,现在是法制社会,谁也别想胡来。 程亦菲说,马上给110打电话,国家养着他们不是吃干饭的。 徐曼说,对,打电话! 大嫂说,这些刁民,就该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董姐还要进一步往下部署,忽听门外骤然响起一声刺耳的刹车音,疤瘌眼急忙跑了出去,几秒钟之后听他高声喊道: 屋里人都出来呀,大哥回来了—— 短篇小说 卷一 二叔和他的古铜色梦境 就这样,二叔又在他营造的梦境里看见了二婶。像他连日来晦暗的心情一样,二叔的梦境充满了阴郁与潮湿。惟一的亮色,是二婶在他的梦境里的身影。 二婶穿一身红,红裤子红夹袄,脚下穿的红布鞋,鞋帮也是走了红线的。最初,二婶的这身装束叫二叔心里十分难过,因为她穿的是妆老衣服,它时刻提醒着二叔,二婶已经不在人世了。他看到的这位二婶,只不过是他思念的影子。二叔就哭了。二叔哭的时候,腾出一只手来认真地触摸二婶的身体。二叔这样做,只是想证明自己的记忆是错的。二婶耐心地接受二叔的触摸,并且不停地变换着姿势。 二叔问二婶,你真没死吗? 二婶回答说,只要你活着,我才不死呢。 二叔兴奋地蹦了一个高;由于用力过猛,一只脚下落的时候扭了一下,差点在梦的边缘跌到。二婶扶稳他,说你别老是跟孩子似的。二叔“嘿嘿”一乐,真的显出孩子态来。打那次以后,二叔不再以为二婶真死了。尽管白天看不见她,梦里她还是穿那身红衣服,二叔固执的认为,二婶白天下地干活回来晚了,他只能在梦里等她了。 二叔的每一个梦境的底色都很重,总是不断地重复着压抑又低沉的基调。因为二婶活跃进来,她那身红彤彤的颜色,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把那梦境就染成了古铜色。二叔沉醉里面,宛如坚定自己的想法没错似的。不是二婶提醒,他连二婶的头七纸都给忘烧了。二婶没说她死七天了,她问二叔说我有几个白天没回家了?她真怕二叔陷进绝望的深渊里去。二叔却显得很镇静,大咧咧地对二婶说,不就是一把纸钱么,到时候我给你烧去。二婶高兴了,她想,二叔终于接受她死去的这个现实了。 二婶不知道二叔的白天是在思念里度过的。责任田里的活他根本不去干;村里有人告诉二叔,说今年的雨水那叫好,棒子正是抛花吐穗的时候,水份供得足着呢,可是地里的草也长疯了。言下之意是让二叔赶紧下地薅草,可他对别人的提醒不予理睬。每次二婶离开他的梦境时,他对她的留恋都比地里的草疯长得还要快。二叔的那个古铜色梦境诞生之初,他还把木栅门拉开,观望一番房前屋后的景致。没几天他就不出院子了,房门也不开,甚至连窗帘都不摘下来。就在光线暗淡的屋子里孤独地踱步,脑子里却在营造他那古铜色梦境,专等日沉西山入睡后的尽情释放。那段时间,村里很少有人知道二叔是怎么活过来的,有体谅他的终于去拍打他的门板了,叫他出来去地里薅草。二叔听见竟生出愤怒的情绪,还把这情绪告诉梦境里的二婶。 二叔说,他们都是吃饱了撑的,自己家的事还管不过来呢,跟我指手划脚! 二婶说,人家也是为你好呀,横竖得有吃的不是。 二叔说,那也不能不让我想你呀! 二婶说,你都这大把年纪了,咋就没点出息呢? 此时,二婶正居梦境的中央,用几根粉灰色的短秸杆数数儿。二叔看着疑惑地靠过去,眨吧着眼睛说,我有没有出息你甭管,告诉我你这是干啥呢?二婶头也不抬地告诉说,昨儿个你不是跟我说,咱养的那五只鸭子丢了么,我算算它们还能回来不。 二婶说的那五只鸭子是在她死后没几天丢的。当时天都黑透了,二叔并没有去河边找,而是熄灯钻进被窝盼着与梦境里的二婶约会。等他看见了二婶,只顾说些心里的苦处和烦恼,没告诉二婶她生前养的五只鸭子晚上没回来。二叔不想让二婶知道,主要是怕她着急。二婶年轻时因为一场疾病丧失了生育能力,本想弄些猪呀鸡的热闹一下小院,偏偏养猪猪死,喂鸡鸡亡,真是养啥啥不着。用二婶自己的话说,除了丈夫,没她不克的,她把这一切归结一个字:命。二叔脾气犟,不服这个“命”,从口里的一个鸭场买回来二十几只鸭雏儿,他跟二婶说,别把它们当孩子养,死光了我再买去。二婶听出这是宽慰她的话,心里越发不好受,更觉得对不住二叔,就盼着鸭雏健康地长起来,下蛋好给二叔作下酒菜。事情的发展不像二婶想得那么好,当然也没她担心的那么坏,二十几只鸭雏幸存下来的只有五只,却不产蛋。开始怀疑是公鸭,后来有人帮助检验了,说这五只都是母鸭。是母鸭为啥不产蛋?别人家养的母鸭都产蛋,可二婶养的母鸭就是不产蛋。几年下来,五只不产蛋的鸭子肥肥大大的,早晨下河,晚上回家,一路上扭着不畏人言的慢步,嗄嗄的叫声也是乐观向上的。二婶看着它们非常恼火却也无奈,跟二叔说,我说啥来着,我就这命了!二叔无所谓的口气说,你就把它们当孩子养,瞅哪个不是心头肉哇!二婶后来真就把它们当孩子养了,盼它们产蛋的心情也不执着了,倒是它们的早出晚归成了二婶的一桩心事,这桩心事在她临终时更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她嘱咐二叔说,咋忙,别忘了找鸭子。 鸭子是不需要找的,它们识得天气变化,懂得季节更替,该回家的时候从不给人过多的担忧。可是,就在几天前的那个晚上,它们却没回来。二叔不想把这消息告诉二婶,二婶偏问了,咱的鸭子好么?二叔说好,就是还没有回家呢。二婶没有埋怨二叔,她告诉别忒大意,到河边找找。二叔没去河边,白天只在屋里猫着,二婶的话就当耳旁风了。 二婶生前不识字,更不懂得研究易经易理,可她却在二叔的梦境里摆弄那几根粉灰色的短秸杆儿,还声称这样能知鸭子的吉凶。二叔觉得她可笑,就说,这样多麻烦,明儿我就知道它们死活了。 二婶问,你咋知道呢? 二叔说,到河西的鱼塘一打听,不就知道了么! 二婶说,你这话说得不吉利! 二叔从梦里醒来天光已经放亮,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回忆二婶梦里的话。河西的鱼塘是村长家养鱼的地方,谁家的鸭子也是绝对禁止去的呀!这样一想二叔竟出了一头凉汗,急忙走出院子,朝房子后面哗哗的河水声走去。河面上架了桥,木结构的桥桩断开两扇窗,二叔老远看去心就有些虚,觉得那两扇窗就像一双质询的眼睛,不仅看透了他的心事,还强硬地抖擞威风。二叔站到桥上的时候腿终于有些软了,向前迈出的步子迟疑地停下来。他听见桥下游的鱼池旁有人说话。他看见村长老婆和她的小儿子正往池水里撒鱼食。二叔就想转身返回来,到别的地方找鸭子。这时,传过来村长老婆的问话声,嘿——你是不是想吃荤腥儿啦?二叔拟懂非懂地摇摇头。村长老婆又说,你媳妇刚死几天呀,就忍不住啦?我可告诉你,憋难受了上河东找小寡妇去,别往我这儿凑份子。 村长老婆跟二叔开玩笑呢,二叔心里放松了,也以玩笑的口吻回敬,说,我真想往你这儿凑份子,又怕别人说咱俩的闲话。村长老婆夸张地撇撇嘴,说,甭往自个鸡巴头上挂红领巾,闲话说天边去,能轮到你头上呀?二叔说,那可不一定,这会我那家伙硬着呢!二叔说完这话就有些不认识自己了,他不知道这个早晨他咋变得这么放肆,居然敢跟村长老婆撒野拌荤。村长老婆看上去也乐意接受二叔的这些荤话,脸上洋溢起来一小片粉红。二叔镇定自若,倒背着手走到水池旁边,那种神态很像个视察的领导,来回踱步显得挺郑重。 村长老婆撒完鱼食,从小房子里拿出几根鱼杆儿,嘱咐她小儿子在钓位上摆放好,自己又捧一大把鱼饵给几个小铝盒均分了。她问二叔,你钓鱼不?二叔说那不是咱干的活。村长老婆说,你说的也是,这活一般人真干不好,别瞅我养了这么多年鱼,一条也没钓上来过。二叔说,你是舍不得鱼上钩。村长老婆说,你说得不对,我是说咱对钓鱼没琢磨,要说干这活,顶数乡政府的那几个王八头,哪次来都是多半水桶,我真服他们哩!二叔说,那还不好吗?给你增加收入呢!二叔说话就看见水池的泄水口旁边堆了一大片鸭毛,鸭毛溅进了水花,辨不清原来的颜色,不是定睛细瞧,还以为是一堆湿土呢。 二叔不露声色地问,你这哪儿来的鸭毛? 村长老婆一改刚才的和善,一副翻脸不认人的样子,说,我早就有言在先,凡是靠近我鱼池的鸭子,甭指望它活着出去。 二叔气愤地说,你的鱼池都建到河套里去了,能挡得住鸭子不过来么? 那我管不着,村长老婆蛮横地说,我只管我的鱼。 二叔断定他的鸭子让村长老婆弄吃了,又不死心,就问村长老婆弄死了几只鸭子。村长老婆没告诉他,只是说我一年吃的鸭肉多了,谁记得住呀!继而她问二叔,你的鸭子丢啦?二叔打个愣说,我的鸭子没丢,我想找点鸭毛扎掸子。 二叔走到鱼塘的泄水口旁边,找一根木棍看那堆鸭毛。村长老婆这时递给他一个食品袋儿,说,扎掸子讲究鸡毛的,我可头回听说用鸭毛。 二叔把那堆鸭毛装进食品袋儿里,拎回家,用清水洗净摊到当院阳光下晒。二叔没有走开,守在鸭毛的跟前看着水湿渐渐地蒸发。这天夜里,他捧着晒干的鸭毛让二婶看,边问,你瞅,是咱家的鸭子么?二婶看着鸭毛就哭了。二叔呆呆地愣视着二婶,半晌才问,你敢肯定就是咱家的鸭子?二婶点点头。这日子没法混了!二叔悲愤地说着就把二婶的脖子抱住了。两个人相拥一起哭起来。二婶一边哭一边数叨着自己的不是,生前没给二叔搁下一男半女,让他一人守着小院孤独寂寞的。二叔却骂起了村长老婆,说她仗势欺人不得好死。此时,二叔的梦境出奇的黄,在深远幽暗的背景后面,浮动着几缕白色的雾丝,它们淡化着黄色,试图把笼罩在梦境周围的一层坚固的锈色浸蚀掉,让那古铜色的釉彩鲜亮起来。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二叔对二婶说,我知道你死了,可我就是不相信,我劝不动我自己呵!二婶说,你得皮实点,要有个男人样儿。二叔说,老天跟我过不去,我真不想活了。二婶说,别说窝囊话了,你死了咱的地谁种?二叔说,那也不是让我活着的理由,咱那几分破地我早他妈种腻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还要说下去,忽见梦境的左上方飞起一片朦胧的白色。二叔低头看怀里,鸭毛不见了,便喊鸭毛飞了,鸭毛飞了。倏地站起身,便从那个釉彩愈加鲜亮的古铜色梦境跑出来。 二叔站到当院,发现昨天洗净的鸭毛正被一股不小的气流鼓动着,纷纷腾上高空,飘过房脊。二叔高举双臂惊慌地追出去,乱步在草稞虚掩的小路上凹凸着前行。猛然脚下一沉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当他站起来时,看见左腿的裤角咬着一只乌龟。那乌龟有尺盘大小,四脚陷进沙土里,头尽量藏住稍上扬,眼睛张得异常得亮。二叔可以从那块亮处看见身后河水的影子,同时感觉到左腿像坠着沉重的辗轱辘。 把嘴撒开,二叔说。 不撒嘴别怪我手黑,二叔又说。 乌龟没有松口,仍然是那副固执发狠的神态。 二叔赌气坐下使劲掰乌龟的嘴,可是无论如何也掰不开,便仰头寻找那些鸭毛。空中没有鸭毛,只有一片宽敞的粉红色光线照到对面的半山坡上,那是从东山口映过来的晨霞。 二叔泄气地低下头,冲那乌龟说,你不在河里猫着,大清早跑来碍我事干啥?你知道我心里多苦么?我媳妇死了,她活着的时候不生养,就养了这么五只鸭子,我们都把它当身上的肉去疼呵!说到这里二叔就说不下去了,眼睛湿漉漉的像草叶上的露水珠。这时候他听见“咕”的一声叫,那只乌龟松开了嘴,艰难地从沙土里往外抽脚。二叔说,晚了,鸭毛早让风吹没影儿了。 乌龟贴着二叔的腿不显声色地靠过来;它走路的姿势很难看,背上俨然扣着一口小锅,随着前移的步脚,那口“锅”总有一种要翻过来的意思。二叔就担心了,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去护了。乌龟体会到了二叔的那份呵护,主动停下来,把紧缩的头探出一点点,在二叔青筋毕现的手上摩了摩。没等乌龟停下,二叔就感觉到一股电流似的东西,通过前臂涌遍他全身。他激动不已,小心地将乌龟捧到手心里(沉甸甸的还有些晃呢),叹口气说,唉,跟我回家吧! 二叔把乌龟捧进屋搁在炕沿边上。早起时被子没顾上叠,窗帘更没打算拉开,满屋子都是浓烈的霉味。二叔意识到了就跟乌龟说,你先在这儿呆着,我把屋子归置一下。说完就炕上炕下忙碌起来,这回他不但拉开窗帘,还支起了一扇木格窗。屋里亮堂了,发霉的气味也被窗外涌进的新鲜空气融解了。二叔就把乌龟捧到炕里,以观赏的眼光打量它,看了一会儿现出淘气来,用烟锅儿轻触乌龟的硬壳,督促它迈步。嘴上还说呢,走两步让我瞅瞅。乌龟就朝前走了。炕上的苇席挺光的,乌龟迈步老打滑。打一次滑跟失了一回险儿似的,停下来静息。二叔说你走吧没事的,就又用烟锅顶了乌龟一下。连续顶了几次,乌龟肥短的脚爪就适应了苇席的光滑,不等二叔再顶,步子就能连续下来,笨重的身子也显得积极活跃了。真他妈好玩嘿!二叔想。二叔这么一想,郁积心中许久的块垒倾刻间坍掉了,显出畅快的情绪来。他以双膝当脚,两手撑在头前。乌龟前头走,他就后面跟着。帮助乌龟掉头的时候,二叔没留神将它弄翻了个儿,露出白光光的肚皮和爪心。乌龟掀翻时的情形,跟人在众目之下强行扒光衣服的表情差不多,二叔明显感到乌龟的那种羞臊程度,以及它为了尊严而苦苦挣扎的无奈,急忙帮它翻过身来,惭愧地说,我不是成心要摆弄你,真的。 乌龟惊魂未定,紧缩的头恨不得埋进肚里。 二叔很想把这些细节连同喜爱乌龟的心情告诉二婶,并问询养活乌龟的方法。二叔对乌龟的习性知之甚少,只知道它喜欢水。然而这天夜里,二叔的那个古铜色梦境没有出现,于是他就没办法同二婶说话了。 二叔的心里自然不痛快,不过这样的心情在天光闪亮之后就淡去了。他想二婶没办法告诉他,还可以去问别人嘛。 二叔先奔河边拎回一桶新水,再从空荡的鸭子窝上面取下木制洗衣盆,涮了里面的尘土摆在屋地正中,那桶水便倒了进去。乌龟在水桶里呆了一宿,二叔觉得那不是它呆的地方,看不出去憋屈的慌,就把乌龟捧进洗衣盆里。 这家什敞亮,二叔说。 二叔的话变成一股分散的气流,喷到洗衣盆里的水面儿上。薄薄的水面儿动了动,起皱褶的地方隐现出龟背。龟背并不是接收声音的器官,可它像是感受到了二叔的那份热忱与关怀,竟冒出一串珍珠样的气泡泡。二叔就以为乌龟听懂了他的话,说,好好好,你别乱动,我给你找吃的去。 村里有个人称乌龟王的叫韩老七,两脚丫子成天在河里泡着,结冰的季节用铁锤震石块,开化的时候耍两股钢钗在河里乱扎乱捅。河里的乌龟天生就是给他生养的。他靠乌龟养家也靠乌龟发家。二叔请教韩老七,本想从他那里得个权威性的答复,如果讨些乌龟的食物回来也算解了燃眉之急。不想,自私阴损的韩老七连告诉都不告诉,还把二叔嘲弄了一痛。说,就你那德行还想养王八?当王八都没资格,别他妈指望跟我争饭吃! 二叔气愤之极却又无可奈何,羞惨地回来,长叹一声,自言自语地说,老这样下去,可就没命了。 二叔身边没有亲人了,他过去的喜怒哀乐全靠二婶去感受,这天晚上临睡前,二叔往洗衣盆里倒了半碗粥渣,冲里面潜伏的乌龟说,试试吧,不顺口可别吃。二叔做完这件事先把门关严实,又拉紧窗帘捂好被窝,却没有马上钻进去,而是在漆黑的炕头坐下来,想把二婶生前的音容短暂地回忆一下,然后再钻到被窝里面去。这次不知道怎么了,二叔居然看见了少女时代的二婶:瘦黑的肤色,圆凸的双眼,后脑勺儿扎俩犄角花。这画面立刻让二叔变成了给生产队放牛的愣小子。接下来二婶的胸部隆起来,说话时的声音也好听得像鸟叫。二叔也不含糊,漆黑的小屋里,他竟然能看见自己向二婶炫耀胳膊上的腱子肉时的情景。那时候才叫棒呢!二叔不打算评价自己那时候的模样,只想马上结束对二婶的回忆,赶紧到他的梦境里面去,他仿佛看见二婶在那个古铜色的氛围里正等他了。然而,这一夜二叔却是在漫长的回忆中渡过的。最初只想短暂地回忆一下二婶的念头,不知道是他回忆到生命的哪个阶段消失的,他放纵起自己的思绪,在黄土地和山的背景下,滋养了多少代人的河水成了他狂放而又温情的地方。而这一切,又都是在一双女人的眼睛里舒展开的。 正当二叔领着那女人走进新婚的小屋时,屋地正中突然发出一声怪响,响动近似泼水声,把二叔从梦境般的怀想中拉出来。他张大眼皮眨巴几下,发现身边像水洇过的一张白纸,色调黯淡,隐约衬托着小屋旮旯里的黑。 天亮了!二叔无比懊恼地想。 二叔去地里拔草,有人看见他,说你不想混日子了吧?媳妇都死这么长时间了,为啥现在才想起下地干活?二叔羞红了脸无言以对。 地里的草又粗又厚,远瞧近瞅都像没撒种的落荒地。二叔看着心里犯急,于是就像饿疯的汉子挥霍丰盛的美餐,整个上午都是狼吞虎咽的架势来消灭那些杂草。中午回来并没有觉得有多累,蹲那洗衣盆跟前对里面的乌龟说,要不是因为你,我才懒得弄那点破地呢。 潜在水里的乌龟似乎听懂了二叔的话,慢悠悠地浮出水面探一下头,一股水花扑向二叔的脸,他闻到一股粘腻的腥味。 别生气,二叔轻摁着龟背说,也不都是为了你,我也得活着不是。 二叔擦去脸上的水花,又说,后晌我把你也带上,省得你在家里没伴儿。 吃过中午饭,二叔把乌龟捧到一个小饭盆里,添了多半盆凉水,搂进怀就走了。到了地头又把小饭盆搁坝墙沿上,尔后便疯狂的拔草。 太阳快压山的时候,二叔发现小饭盆不见了,急得他团团转,竟不由自主地喊起来:嘿!你在哪儿?嘿!你在哪儿?高深的坝墙下面真的传出一串吃力又暗哑的回声。二叔听见了,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下去。 坝墙下面的乱草深处是一堆碎石头,二叔是在那上面找到乌龟的。 二叔抱起乌龟,嗔怨的口气说,你咋弄的?准是在盆里不老实呆着!乌龟在二叔的手掌心里一动不动的。 二叔发现龟背上沾了土,便轻轻地抹擦,完后给它翻过来,果然白光光的肚皮有道划痕,尽管不是血印,二叔还是心疼了。 为了不再发生意外,也是提醒他自已,二叔每拔一垄草都把小饭盆放在不时妨碍他干活的地方。这样虽说耽误了活儿,心里却踏实多了。 乌龟并不老在盆里趴着,时不时地探出脖子观望一下周围庄稼,感受夕阳的美丽光彩。二叔就想把它捧出来,可是,密集的杂草并没有全部连根拔出,有一些还留下了根茬呢。二叔想了想,觉得有必要给乌龟终缝制一件垫肚穿上,那样就不至于被根茬划伤肚皮了。 傍晚,二叔收工回来,没顾上弄饭吃,给洗衣盆换完新水,就揭开板柜盖子,翻腾二婶生前用的布包袱。翻腾半天找到了针头线脑儿,还有一大块粗糙的红布。 其实,二叔给乌龟缝制的垫肚并不复杂。那块经得住磨损的红布紧贴乌龟肚皮,四角分别订上绵软的布带,在颈部和尾根处交叉扎紧。二叔的想法是:不讲究美观只求实用。当他把乌龟从盆里捧到炕上进行试穿时,忽然发现这个朴素的垫肚,越看越觉得像他儿时穿的红兜肚。惟一的区别是:儿时的红兜肚上绣着一只机警的猫,乌龟的垫肚上没有。 二叔被他自己的联想感动了,为啥要想起自己那苦涩的童年呢?他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对试穿后的垫肚反复查看,摘摘线头,平平布面,被乌龟弄湿的地方用滚烫的烟锅都熨干了。然而做这一切,并没有挡住时光同思绪的倒流,此刻,消逝的光阴真的化作了清亮的水在二叔端祥那件垫肚的时候,慢慢地蓄满了他的眼睛。 二叔跟身旁的乌龟说,今儿我是咋的了?咋他妈跟女人似的! 这时候村长推开了二叔的屋门。 村长一进屋就瞄准了炕上的乌龟,咧开腮邦子一阵大笑。二叔怯怯的望着村长。 村长说,乌龟王真他妈没唬弄我,该着那几个狗操的有口福! 二叔懵懂地问,说啥呢村长? 村长说,哪回乡里来人我都去求乌龟王,这回他他妈的不给面子,说你也养王八,该让你表现一回哩。 二叔惊呆得合不住嘴。 村长说,麻溜给我们炖吧,我们先打几圈牌,炖好喽给端村部去。 二叔不知道村长是什么时候走的,当他清醒过来,便意识到乌龟有生命危险,得马上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保护它。家里肯定藏不住,放进河里等于白送乌龟王。二叔就想到离村百余里的白龙潭。那里是河的源头,也是庄户人家每遇干旱年景前往祈雨的圣地,二叔想,那里才是乌龟的家呀! 一想到与乌龟的缘份就这样结束了,二叔的鼻子一阵酸楚。他因留恋而痛心,又因痛心而愤恨,同时也对自己的无助生出愧疚来。他颤抖着双手抱起乌龟,用干毛巾将龟身上的水湿沾干,就把刚才缝制好的垫肚给它穿上了,两处系扣都打了死结。 不管你爱不爱穿,回到潭里都甭想脱下来。二叔抱紧乌龟似悲似怨的语气,眼泪就跟着流出来了。 乌龟努力挺了一下粗短的尾巴,将脖颈缓缓的伸出来,顺着二叔的小臂拼命的朝手的方向缠绕。二叔感到乌龟的脚爪仿佛深深的扎进他的臂肉里,而它那沁凉的脖颈,还在源源不断地向外生长。 二叔说,别这样,住后不管年景好赖,我都给你送吃的去。 ……………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二叔的那个古铜色的梦境终于出现了。在这个梦境里,二叔显得格外平静,他从容地告诉二婶,她生前养的鸭子没了,却捡回一只乌龟,那小东西好玩着呢,你吃啥它吃啥,………在这梦境里,二叔没有告诉二婶他已经把乌龟送回白龙潭了,更没告诉二婶他挨村长打的事。末了,只是说今年收成赖不了,棒子有镰刀把儿那么长,有小腿肚子那么粗……… 这年冬季里的一个雪天,二叔的那个古铜色梦境再一次降临,在这个梦境里,二叔告诉二婶,乌龟王韩老七变成了残废,双腿被一张巨大而锋利的冰块切去了,他媳妇从下游的河滩上,只捞回一只他捉龟时穿的黑水靴。二叔说,其实切断乌龟王双腿的不是冰块,有人看见了,说是一个透明的男孩。那男孩挥舞着一把锃亮的大刀,身上穿一件同样透明的黄坎肩。二婶一旁听着,居然令人吃惊地更正说,那男孩穿的不是黄坎肩,而是一件十分耀眼的红兜肚。 ……… 卷二 哑姑的婚事 哑姑原先不是我们家里人 我妈说有一天中午,我家院门外头围着一帮淘气孩子,像看耍猴似的围住一位姑娘指指点点。那位姑娘看上去不满二十岁,正用渴望的目光朝院子里求助。我妈看得真真切切,急忙跑出门跑到姑娘的跟前。那姑娘仿佛与我妈前世有约,张大眼睛委屈地扑进我妈怀里。我妈感到轻飘飘的一副身骨,双手安抚着她抽动的脊背,说,别怕别怕,我在这里呢! 我妈不知道这个姑娘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问她话她也不回答。 我爸说,要不就给镇长领去吧! 我妈没同意;我妈说,就算给镇长领去也要弄清身份。 我爸说,废话!身份弄清了,还用给镇长领去吗? 我妈跟我爸各说各的理,因为这个陌生姑娘,两口子弄个半红脸。 我妈后来告诉我,就在那个陌生姑娘来我家的当天夜里,有一位神情倦怠的老奶奶,手扶一根花椒木拐棍,操着外乡口音,自称是一个死人的亡魂,尾随她的闺女到了我们家。老奶奶告诉我妈,她的这个闺女不会说话叫哑姑,为了逃婚离家出走,她发现后找出来始终不见人影。老奶奶的家乡一马平川,当她看见山的时候,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有一天,她在河边喝水时被马蜂蛰瞎了眼睛,她的双脚也就迷失了方向,结果被探路的木棍把她领下悬崖。走下悬崖的时候她还在呼喊:哑姑——我的好闺女,你在哪里啊?老奶奶说到这里又叮嘱我妈:你记住,哑姑生是你们家里人,死是你们家里鬼,她愿意嫁谁就嫁谁,你们不准逼她!老奶奶语气决绝,不容我妈开口,便伸出一根发青的手指捅进我妈的腋窝。我妈感到奇痒无比,痛苦地叫了一声。就把我爸惊醒了,我也嗷嗷地哭了起来。 我爸拉亮电灯正要发脾气,看见我妈早已端坐起来,一脸的严肃相,手指着睡在炕头的那个姑娘说,她不会说话,名叫哑姑,从今往后,就是咱俩妹子,听见没有? 我爸光着身子机械地点点头。 我妈又说,往后有啥臭屁茅房里放去,不准在妹子面前发脾气。 我爸反驳道,都是一家人了,怕啥? 我妈说,那不行,咱俩谁也不准发脾气! 我爸就不再强调什么了。我妈后来跟我说,从打哑姑到了我们家,我爸那驴脾气还真就绵软了不少。 哑姑成为我们家的一员,这个消息很快就传扬开了,好多人前来一睹她的芳容。有好事的把我妈拉到背人处,先对哑姑的长相挑三拣四,而后恬不知耻地谈论她的婚事。我妈自然不会搭理他们那一套,当场就给拒绝了。 这期间,我妈腾出盛粮食的小西屋;其实小西屋并不小,也是跟正房连脊的一大间,只是没人住不通烟火,加上房顶四通八达的蜘蛛网,屋子就显得有些旧了。我爸在当院搭起一个简易棚子,打算储存小西屋的粮食。可是简易棚子搭小了,光谷子就能把它撑破喽,其他的粮食往哪搁? 要不就把棒子卖了吧!我妈建议说。 我爸不想卖粮食,他担心老天爷翻脸将来没饭吃。我妈说,有了钱还怕老天爷翻脸吗?她的话音刚落地,就有两台拖拉机开进了村,停在村中央司机就喊上了:谁卖棒子?谁卖棒子? 他妈的,我爸使劲跺了一下脚,说,把棒子都他妈卖喽! 西屋终于腾出来了,我妈扫了房子,我爸弄来秫秸吊上顶,又把墙面细致地抹上一层白灰。哑姑高兴的住进去,从此便成了我的专职保姆。 我妈说我小时候非常不要脸,老是摸哑姑的乳房。哑姑开始不让摸,后来我老是哭就让摸了。我妈说我至少有一年多的时间,都是摸着哑姑的乳房睡觉的,等我长到了五岁,意识里有了害羞这个概念,就不与哑姑住一屋了。白天也不需要她看护,自己一个人在家里玩,每当我玩腻的时候,就想起用手和眉毛跟我说话的哑姑,而此时,她正和爸爸妈妈在责任田里劳动呢。 这一天,我们家来了一个形同蚯蚓的老女人,她是寡妇,在北山后面的土坑里住。土坑面积不大,只能容纳两间房子和一个鸡窝。当雨季来临时,土坑都要遭到山洪的袭击,房子也多次被毁,可是老女人说啥也不离开那里。她说她丈夫就埋在土坑旁边,她要在那里给死去的丈夫做伴。老女人喜食烟草嗜好保媒,她屋里有一节黑亮的板柜,柜盖上摞着洇满尿渍般的点心盒,柜子里盛的都是旱烟叶。老女人有一根咖啡色的木制长烟杆儿,与她手臂一般长,通常情况下这个长烟杆儿有两种功能,一个是消灭板柜里的旱烟叶,另一个就是帮助别人指点迷津。 老女人看见我,就用她的长烟杆假摸假势地打我屁股蛋,我跑进屋里,闪进门旮旯。她追进来问我,你妈呢?我拽住门板告诉她,我妈下地干活去了。她又问你爸呢?我说我爸也下地干活去了。家里没有别人,我害怕老女人,哄她快走,我说你回去吧,他们回来早着呢。老女人生气似的拉住我胳膊,像拽死耗子一样把我从门旮旯里拽出来,大声命令我,快走,领我找你妈去! 老女人为哑姑而来;跟打发其他好事人不同,迫于老女人在人们心目中的神秘地位,中午她受到我妈的盛情款待。吃罢午饭,我妈郑重地告诉老女人,哑姑年龄尚小,出嫁的事情等过几年再说。 老女人说,咱们都别忙着给她做主,你先背地探探她口话,过两天我还来呢。 老女人拄着烟杆站到地上,又说,过两天我肯定来。我在一旁听着都想咬她一口,心想,她再来,我就踩折她那小脚丫子! 老女人说话算话,两天后她真来了,这让我妈感到很难堪。因为哑姑跟着我爸去了镇上的姨妈家,老女人让她探口话的事,早就被扔到脖子后头去了。老女人很气愤,她用长烟杆指着我妈的鼻子说,别以为她不会说话,她也是女人呀!我妈解释说,我也没想到你会来的这么快!老女人说,我是真心实意要帮你们,说几天来就几天来。 那我就给您个准话吧,我妈客气地说,我小妹岁数不大,找婆家还早呢! 老女人危言耸听地说,岁数大了谁还娶她呵? 我妈当仁不让地回敬,没人娶她我就往家里招妹夫! 老女人有些泄气了,平静下来说,你也别说气话,今儿个就给我个准话儿,再等几年? 我妈不假思索地说,咋说也得五年吧! 咱们谁也别食言,老女人搁下眼皮道,过五年我一定来。 当时我站在一旁就想,这样一个老女人还能有五年吗?再过五年,说不定她的骨头都要烂没了。事实上我的猜想幼稚可笑。五年后,当老女人再次站到我家的当院时,她不仅证明了她还活着,而且,那蚯蚓般的身形居然隐现着十分强壮的光泽。这一回,我妈感动的都哭了。因为,在这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为了哑姑的婚事我妈操碎了心。关键是给哑姑保媒的寥若晨星,即使有也是嘴上说说,全都没有什么诚意。 说实话,哑姑经历过几次非常好的选择机会。 邻村有个放羊的中年丧妻,岁数比哑姑大好多却很有钱,离我们家又近,哑姑过了门,有钱花也没人敢给气受。哑姑却不同意。她也不说不同意,光哭,这样一来我妈就心软了。 最好的一次机会是在哑姑二十八岁那年,婚事都订妥了,男方是大姨妈的邻居在镇上修理自行车的。家庭条件好,俩人也般配。小伙子唯一的缺憾是少了一只眼睛。我爸说那怕啥?小伙子整天戴墨镜,怎么看都像个警察。我爸是个爱挑剔的人,能说出这话也就不易了。怨就怨我家的那台破电视,每天晚上都播电视连续剧《西游记》。那个肉性子唐僧一出场,哑姑就说服我妈推迟了结婚的日期。等到唐僧抵达西天,在如来佛祖面前成了气候,哑姑居然提出了退婚。她用她那双可爱的小手告诉我妈,她要嫁给像唐僧那样的男人。如果说哑姑退婚算不上什么新闻,而她重新建立起来的择偶条件倒是招来许多人的耻笑,就连我爸也将她比喻为想吃天鹅肉的赖蛤蟆。在此基础上,经验丰富的二姑奶给出了权威性诊断:哑姑害了相思病。这时我们大家才发现,〈〈西游记〉〉漫长坎坷的取经路,没能让肉眼凡胎的唐师傅殒命,倒使太平世界里的哑姑丢了魂儿。我难过极了,恨唐僧超过爱孙猴。每当听到有人嘲笑哑姑时,我都心虚又无力的反驳说,谁让我们大家都是人呢? 哑姑的心情日见沉重,不思茶饭,连口水都很少沾了。除了不厌其烦地调换电视频道,搜寻唐僧的影子,她几乎什么活都不干了。 我妈担心哑姑的身体,跟我爸商量好了给她找点事情做,目的是分散她的注意力,以减轻沉重的心理负担。于是就对哑姑说,养几只小鸡雏吧?哑姑不解地皱起眉头。我妈又跟她解释说,等小鸡喂大了,你可以吃它的肉,喝它的汤,你长得就更漂亮了。 哑姑接受了我妈的建议,同意喂养鸡雏,但它声明,买鸡雏、建鸡舍都得由她一人来做,不许别人插手。我妈答应了她的要求。 接下来的几天,哑姑从村西的破砖窑里拼命地往家搬砖头;村里人看见了,全都现出不可理喻的神情。 我妈最初也没理会,想她只要高兴就搬吧。可是过道两旁堆满了砖头,进入当院的路都要堵死了。我妈这才阻止她说,我的好妹子,你是垒鸡窝还是盖房子呀?!哑姑不回答我妈,我行我素,我爸就又去拦挡了,说,妹子,盖鸡窝用不了这么多的砖头呵!哑姑先是没做声,她从院子的东头大步地丈量到西头,而后伸开双臂,说,呃啊呃啊!说完这些话,就从大拇指开始依次压倒至小拇指,完后又按顺序把压倒的手指抬起来,反复的压着,嘴里不停地呃呃着。 我妈问我爸,你知道小妹想干啥吗? 我爸说,她不就是想把鸡窝盖大点儿、小鸡多养点吗! 我妈说,要是由着她性子,咱这院子就成养鸡场了。 我爸说,真要是那样,我还得盖一处房子,要不咱们都得让鸡屎给熏出毛病来。 我们家在那年夏天真的盖了新房子,不过,那不是因为盖鸡窝的缘故。就在我妈劝阻哑姑的第二天,一场狂猛的大雨下了起来,造成的灾难是我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的。村子里的建筑全部陷进浑浊的汪洋里,就像风中的树冠摇摇欲坠。我们都躲到高山上,等待着雨停,期盼着洪水别再上涨。大雨过后不等洪水完全退却,我们就哭喊着冲进残破的家里。哑姑回来没像我爸那样悲叹冲毁的房子,也没跟我妈一起徒劳地寻找衣被,而是一个人在大门两侧徘徊。雨前这里摆满了砖头,现在却堆起一道半人高的淤泥坎。砖头一块也没有了,哑姑冲天嚎叫一声,猫下腰拼命地扒开深厚的淤泥,费了老半天劲,从中仅仅翻出一个儿童专用的老虎枕头。枕头早就破了肚,里面的谷糠挤满泥沙。哑姑将它沉重地搬起来,就再没有力气扒淤泥了。 哑姑从此消沉了,她以绝食的方式向捉弄她的命运发出挑战,这样做等于慢性自杀,家里人都为她担心,为此使尽浑身解数,却没有收到明显效果。是我妈的那块白丝绸,把哑姑从死神的边缘拉了回来。 我妈的手指相当灵巧,鞋垫上的花,兜肚上的猫眯,都是她亲手刺制上去的。一天晚饭后,我妈从柜子里翻出一块丝绸布,布中央是一朵花和两片绿叶。绣工不是很考究,四边也没走线,显得粗糙,一看就是个半成品。我妈把这块布料垂直展开在哑姑的眼前,就见她麻木呆滞的眼神果然现出一束久违的光彩。我妈从中也发现了哑姑的爱美天性,以及为此流溢而出的欲望与冲动。 我妈跟哑姑说,我先帮你画图案。 哑姑显得有些不自信。 我妈抖着布料说,你肯定绣的比我好。 我妈说着话,将那件半成品铺在木板床上,用我的一根秃笔头在花与叶之间勾出一条粗重的铅笔线。这条铅笔线是依托花与叶的枝干,是哑姑开始刺绣生涯的第一步。 哑姑的针线活本来就不错,在我妈画好的图案上飞针走线并非难事。然而,我却发现哑姑在绣了几个图案以后,现出倦怠厌烦的样子,这是个危险的信号,我马上报告给我妈。我妈说她早就看出来了,但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爸问咋回事?我妈说,颜色单调,图案画得再好,也绣不出好的效果来。我爸说,跟别人找点新鲜的线,等把房子盖完了再到镇上去买。我妈说,能找早找了,不是没有嘛!我爸就犹豫了。 当时我们家正在请人盖房,我爸要想去一趟镇上确实挺为难。这还是次要的,主要的是那个当口去镇上很危险。洪水虽然退了,可是沟沟岔岔的山泉水仍然暴涌,它们汇向一处,形成的急流谁也不敢小觑。听说去镇上的公路多处塌方、滑坡,甭说走人危险,就连鸟要飞过那些地方都要掂量一番它们的翅膀。我爸还是去了,他是中午时走的,回来的时候天都大老黑的了。 我爸买回来的布料五颜六色,花线也是赤橙黄绿青蓝紫十分齐全。哑姑看见就流出了眼泪,抱住我妈的脖子呃呃地说着只有我们才能听懂的话。我妈告诉哑姑,这些布和花线都是她的了,她喜欢啥图案就画啥图案,愿意绣啥就绣啥。 那时侯我刚念三年级,根本不懂绘画。我现在在某个学府的美术系落脚,是要感谢哑姑的。是她在布上绘制图案时拓宽了我的学习趣味,发现我的绘画天赋。我那时放学回来就趴在哑姑的身边看她在纸上画一种鸟。我不知道他画的是什么鸟,更不记得她把那种鸟画了多少遍。当时,在我家临时搭起的木板炕上,铺满了我的验算纸,我能看见某张纸的纸背上印过来的翅膀、或昂扬的头颅。我随便抽出一张,便认定她画的是公鸡,就在铅线上认真地描摹。描摹完毕又抽出一张,便认定是喜鹊,于是又描摹起来。终于有一天,哑姑把这种鸟画到蓝布上,我又在那块蓝布的铅线上重重地描了一趟。 那段时间,村里都在修建洪水毁坏的房屋,我们家常来一些外村帮工的人。他们问哑姑,你往布上绣花绣草的干啥呀?哑姑不回答他们,我妈笑着替她回答说,留着送给唐僧哥哥的。哑姑红着脸,用手指肚藏紧针尖儿扎我妈的胳膊,我妈就挠哑姑身上的痒痒肉。哑姑开心的笑了,她的笑声格外甜润、饱满,让几个帮工的男人眼睛直放电。有一天,哑姑捧着一快布料从帐篷里跑出来,冲干活的人大声喊,并且招呼人们到她这里来。都以为出了什么事情,问她咋了?哑姑抖开布料向人们显摆。人们一窝蜂地围过来,发现哑姑显摆的布料上绣着两只很像鸭子的鸳鸯鸟。 新房落成后的一天下午,村长特意到我们家下通知,说镇长让哑姑到绣花厂上班。我们不清楚镇长是怎么知道哑姑会刺绣的?为此事我爸专门去了一趟镇里,回来告诉我妈,镇政府开了一个绣花厂,是给残疾人办的,有十多个人呢。我爸说这些人上岗前先去县里培训,合格了才能上班呢。 我听了高兴的手舞足蹈,对哑姑说,往后你就是职工了,职工挣工资就不用下地干活了。我爸听了踹我一脚,说你小子少他妈废话。 我爸的那一脚并没伤到我的皮肉,却击中了我的兴奋点,我疯也似的跑出家门,跑进学校的小操场,向那里玩耍的伙伴们炫耀说,我哑姑要去上班了,这回“唐僧”真的要来了。 掌灯时分,我看见我妈为哑姑准备行李。哑姑站她身边,看着从我妈手里掂过的每一件衣服。罩衣、秋衣、小背心等等零碎儿。末了我妈又往兜子里装了两盒药,嘱咐哑姑说,别忘了按时吃,例假老是肚子疼可不行。哑姑的脸上早就挂上了泪花,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搂着我妈的脖子乌乌地哭了起来。 哑姑的婚事在她上班以后真的出现了一次小高潮。人们都知道哑姑极为苛刻的择偶条件,所以,这个高潮的到来带有一定的针对性。上门来提亲的人不但领来小伙子让我们相,还非常滑稽的向我们展示唐僧骑马的特写剧照,问:像不像啊?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领来的都是健全人。 哑姑吃住在镇上,我妈只能在她偶而回来时探问,结果让她非常失望。我爸问怎么回事?我妈说,她想养咱俩老呢。我爸“哼”了一声说,到底是谁养谁呀? 话不能那么说,我妈说,都是一家人,心操碎了也是应该的。 我爸说,世上没有不破壳的蛋,到了岁数哪有不嫁人的。 我妈感到很无奈,自言自语道,一个女孩家,孤孤单单的,咱们疼得多热乎,也不是那么回事呵! 我妈想起哑姑来时当天夜里的那个梦境,叹口气又说,老婶子,不是我逼哑姑,你让我咋办呢? 我妈跟我说过,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她时常在午夜睡熟时跟那个老奶奶闲谈,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拄着花椒木拐棍、装束俭朴、像羽毛一样轻的亡魂就不来了。我妈这时真期望那个老奶奶再一次出现,跟她掏掏心窝子。为了这份焦虑心情,我妈经常在半夜大汗淋漓的醒过来,气喘吁吁地说,老婶子你在哪啊?我为啥找不到你?可以想象的出来,我妈三更半夜搞出这种动静,十分年少的我受的了吗?我跟我妈说,实在不行,就上土坑找老寡妇去吧! 找她?我爸不屑的说,找她还不如找镇长呢! 我说,找对象还至于找镇长? 我爸点着头就去了,回来说那个老女人没在家。过了几天我妈又去了一趟,回来也说那老女人没在家。我就想这回完了,那老家伙肯定让洪水冲跑了。 事实上,老女人命里注定要充当哑姑媒婆这个角色。为了完成命运赋予她的神圣使命,兑现她跟我妈订下的口头契约,帮助哑姑寻找到一位品德兼优的白马王子,老女人有好几次都是从死神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的。她不畏艰险、百折不挠,有人上午在东庄发现她的身影,不等到下午,五十里外的村庄就能听到她的说话声。有一次,她路过山涧窄道时不慎跌下崖谷,她的大襟夹袄被挂在树枝上,是一只打此路过的鹰读懂了她那祈求的目光,用翅膀向树枝吹去一股强大无比的风。夹袄飘了起来,飘落到老女人的怀里。于是,老女人的三寸小脚又重新开始了对山路的丈量,以及对遥远村庄的询问。据不完全统计,老女人去过近千座村庄、上百个筑路工地、五十多所加油站、六十多家路旁餐饮店,老女人的行程比她一生的梦还要长啊! 凡是知道这事的人都哭了,哭红了眼泡,哭肿了眼皮。我们的心情尤其复杂,感激又惭愧绞成一团没法表达。老女人来的那天哑姑没在家,她还不知道,我想如果她知道了,即使老女人给她领来一头驴,她也不该拒绝呀!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老女人那天领来的小伙子长相一般,着装却入时。让我眼馋的是他胸前的那条红领带,通红通红的,好象我妈本命年辟邪的那根裤腰带。我爸找回来哑姑;她是看在我们红肿了眼泡的份上勉强答应与那小伙子见面的,没想到的是他们俩人早就认识。 哑姑在县城培训时,培训班请来一位聋哑教师传授技艺。这教师是个小伙子,爸妈早亡,是他的叔伯嫂子把他拉扯大的。成人后不知在哪学的刺绣技术,自己开办一家很上规模的针织厂。在老女人的想象里,这样的小伙子与哑姑配对才是量身订做般的合适。谁也不能怀疑老女人的神奇眼光,她坚定的认为这个小伙子就在什么地方等着她去领。所以,她所过之处发现那么多的小伙子,无论多么英俊、帅气,她都要仔细认真的辨认是否跟她想象中的相符。后来有一天,老女人终于在一个小酒馆里发现了他。老女人磨破了嘴皮,说轴了舌头,历数自己几年来的艰辛历程,希望小伙子一定要给她个面子。小伙子被这惊人的热情深深地感动了,他怀着一颗愧疚的心走进山里。与哑姑一照面,俩人先是一愣,继而就都开心的笑了。 老女人没白忙活一场,此情此景,乐得她差点背过气去。 按说哑姑应该结婚幸福地过她的小日子了,可是她不。一个三十好几的人,为什么拒绝结婚呢?我爸实在是想不通,他跟我妈发牢骚说,是没相中人,还是因为别的?总该有个说辞吧!我妈一脸的无奈,她也不知道哑姑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哑姑的男朋友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们相处了多长时间。我在镇上念初中时去过一次绣花厂,那是一大间相当敞亮的新房子,里面有十几台缝纫机哒哒哒地响个不停。我看见哑姑手握一把尺子,从这台机子走到那台机子,对工人们完成的产品检查指导。听我妈说哑姑的男朋友常去绣花厂,那次我没看见他。我问哑姑他为什么不在这里呀?哑姑用尺子轻磕一下我的后脑勺,随后把我的视线领到东墙上。那上面挂几个镜框,其中有一个是“厂规”,条条框框虽多,我却看清楚了一条是禁止外人入内的。我明白哑姑是撵我呢。 我跟她说我有事呢! 她示意我快说。 我说我妈问你咋不回家?她都想你了。 她迅速跟我比划一番,意思是说厂里刚接到一批新活,很忙。 我说我妈让我告诉你,抽空回去一趟有事呢。 她把眉毛一挑,随后用二拇指钩出一个“?” 我知道我妈是要跟哑姑商量她结婚的事情,但是我没说,只是摇摇头说不知道。 那个星期天我回家,跟我妈说了哑姑的情况,告诉说哑姑太忙,没空回来。我还告诉我妈,哑姑在厂子里可能是领导,因为在那间房子里,她是唯一敢用尺子跟工人说话的人。我妈听完说了一大堆埋怨话,然后就到没人处哭去了。 我后来去县城读高中,同哑姑见面机会很少,即便是春节在全家人团聚的饭桌上,也很难觅到她的影子。只是我要去外省读书,她听说后风风火火地赶回来。给了我一些钱,还有一件用熟透的山楂果穿起来的心型图案。山楂果全都一般大,在阴凉处背干后染上一层清油,再用细铜丝穿起来。我到学校后把它挂在床头上,看见它的时候,总觉得那是哑姑的心脏砰砰地跳动。 哑姑就是不结婚,这里的原因我妈告诉我,也不光是她工作忙,她跟我妈说她要手工制作两件完美无缺的枕套,上面绣一对非常漂亮的鸳鸯鸟。这个老掉牙的图案不知道她绣多少了,可是一件让她满意的都没有。我妈说,哑姑死后入殡时,两个男人从她的屋里抬出一箱子的刺绣品。我妈将它们一张张的展开,发现都是姿态各异的鸳鸯鸟图案。它们一部分垫了棺材底,一部分盖严了哑姑的身。棺盖钉钉儿时,我妈眼冒金星,耳鼓刺痛,就什么也听不着看不见了。 哑姑死于子宫肌瘤,缺德的肿瘤长在本该孕育生命的地方,医生的手术刀斟酌再三割掉了子宫,可还是没有挡住毒瘤的蔓延。我妈说,哑姑死的时候手里仍然捏着一根银亮的针,针鼻穿花线,花线牵着一只欲飞的翅膀…… 我妈说,土坑里的那个老女人,由于长年累月帮人说媒婆事,唾液全部耗干,落下口咽燥干症,时刻以口含凉水度日。碰上一个干旱年,滴水贵如油,老女人被活活渴死。我妈从放羊人那里听到消息,跟我爸一起赶过去,发现凹陷的土坑旁边,不知什么时候耸起一座硕大的坟丘。我妈说,甭管人是咋死的,只要生前行善事,活着的人永远都是他们的后代。 今年五月里的一天,我妈领着我分别祭拜了哑姑和老女人的坟墓。她们的坟堆旁流淌着这个季节特有的新绿,坟坡上开满了金黄色的野菊花,我仿佛看见挺耸的坟头在慢慢生长 哑姑埋在村西的一片松树林里,老女人则在后山,可这两座坟丘始终活跃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像一 卷三 向往槐林 鸭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相信眼前的这个红色男孩;几乎是在眨眼之间,她就把自己的全部身世都告诉了他。 他叫韩垒,穿一身红色的运动装,像火苗一样在她面前闪来闪去的。他说他从来也没留心过眼前的这条河,有一天傍晚,他在大桥上朝四周观望,发现下游的水面上铺了一层砖红色,挺大的一片水域里仿佛游荡着什么东西。身边的一位老人告诉他,说那些是鸭群。他非常吃惊,黄昏前的鸭群居然是这种颜色——槠红色?墨绿色?咖啡色……他说什么颜色都不像。鸭女留意到他仰望天空时的渴望神色,可是天继续阴沉下去,太阳俨然一个淘气的毛刺猬,忽躲忽闪的向天边的云海里溜去了。他失望地对鸭女说:“明天我还会来的。”第二天,他骑一辆坤车真的来了,从车上一下来就问鸭女:“你把我当坏人了吧?”鸭女摇摇头。他又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是画画的。”鸭女好奇地打量他的画夹:“你原来是画家!” “我过去都在城东的槐林里画画。”韩垒诚挚的微笑,看着平静的水面说,“你知道吗,那里的槐林特别老,草叶总也长不高,还有各种的鸟叫,别提有多美了。” “你现在为什么不去了呢?”鸭女问。 “我的右腿摔折了,”他有些无奈地说,“那座山我有半年多没去爬了。” 俩人的交流由此开始。鸭女告诉韩垒,她有奶奶有爸爸,却没看见过妈妈…… 连着几天韩垒都是下午来到河边,可是他希望的夕阳景观没有出现,他就只好画一些卵石、以及河对岸的楼群。每当这时,鸭女都站在他的身后,用一种顾盼的眼神瞧着他移动的画笔。这天他突然冒失地对鸭女说:“你记住,往后别老是想着让别人可怜。”鸭女激动的质问:“我多会让你可怜了?有病!” 韩垒笑而不语,从画夹里抽出一张画给鸭女看。鸭女看了半晌问他:“这是冬天画的吧,为什么没有一星的绿色呢?”韩垒把画夹收起来,说:“我原来想把它烧了,又一想,这毕竟是我的脚印呀!” “你肯定想不到,我姥姥是绣花的。”韩垒说,“我姥姥花绣的好,是因为她布上的图案棒,我的眼睛就是为她布上的图案长的,从打我能捏住铅笔就在她的花布上乱图乱抹了。有一天,我姥姥说我长大了,她告诉我说去槐林吧,那里有树、有花草,还有爱情呢!你刚才看见的那张画,是我第一次去槐林画回来的,姥姥看完就打了我。姥姥过去也打过我,可是这次最狠。打完后她抱住我说,小垒呀,我和你姥爷就是在槐林里认识的,那里给我的记忆最深刻,至今我还能听见那里的鸟叫,闻到那里槐花的香气,可惜现在我上不去了,姥姥说着就掉下了眼泪……在我的眼里,姥姥是世上最伟大的老人,也是我唯一的亲人,可她为什么要打我呢?那是因为我的这张画里没有绿色,尽管是冬天,可姥姥的心里不能是冬天啊!我当时暗自发誓,除了学习好功课,我要把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都画下来,献给姥姥!” 韩垒的声音突然停止,鸭女有些猝不及防,惊异的问:“你的爸爸妈妈呢?” 韩垒沉重的回答:“我没见过他们。” “没见过?都没见过?到是快说呀你!”鸭女失态地摇着韩垒的肩膀,试图从央求的摇动中得到答复。然而,韩垒低着头深沉地凝视着水面,仿佛耐心地打捞一件沉入水底的心爱之物。不知道因为气急还是心痛,鸭女停止摇动的那一瞬间,哭啦,手并不想抽回,就搭在他的肩上良久也不放下来。 “好了,我该走了。”韩垒望着鸭女说,“谢谢你,这么多天陪我说了这么多的话。” “怎么,你明天不来了吗?” “我姥姥给我凑足了钱,明天我要去北京,我的股骨头坏死了。”韩垒现出一副大咧咧的样子。 鸭女不知道股骨头长在人的什么部位,更无法预料股骨头坏死的后果,就本能地去了一趟医院。咨询后的心情是沉重的,因为一位骨科医生告诉她,股骨头坏死多半要留下残疾,终生瘫痪也是可能的。 鸭女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她想那么一个火红的男孩,怎么能和残疾、瘫痪联系到一起呢?他说话时底气足,每个手势都像跟着风,走路虽有些跛,骑车的姿势不是很潇洒吗?再说,他是在大桥上看到夕阳景观时才来河岸的,他要等待那次的夕阳景观再次出现,然后铺上画布……他是想献给姥姥的啊! 鸭女的爸爸准备扩建鸭棚,就把鸭子都卖了,旧鸭舍也在推土机的隆隆声中变成了瓦砾。鸭女暂时是闲人了,整天在奶奶的呵护下看书、打毛线。有一天她问奶奶:“城东的槐林里有什么?”奶奶说:“有树、有花草!” “还有别的吗?”鸭女问。 “别的?别的还有什么呀?” “还有爱情呢!” 奶奶困惑地看着鸭女。鸭女感到很委屈又很幸福,扑到奶奶的怀里哭着说:“我想去,我想和他一快去,他走不动我背着他——也去呀奶奶…… 窗外飘着雪花,纷乱迷离的雪粒舞出沁凉、黯哑的声音,这种声音只有鸭女自己才能听得到。 卷四 没有人的参加的婚礼 老石刚要吃晚饭,刘敬的孙子小保就来了。他跟老石说,您求我爷爷办的事他同意了,他让您明儿个就把太奶接过来。老石略显耳背的样子问小保,你爷爷还说别的没有?小保说,我爷爷就说明儿个让您把太奶接过来,别的啥也没说。老石迟钝地“哦”了一声之后,捧着饭碗的手微微地打颤。小保走后他不想吃饭了,看了看天色渐暗的窗外,就想到河东的刘敬家里走一趟,因为结婚不比别的事,总有一些具体事情要落实清楚。就拿时辰来说,什么时候起轿很有讲究,当然老石接的媳妇不可能有轿子坐。就算是脚打地走过来,也得定个时间呀是不是? 老石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关键是那个一根筋的刘敬,啥事不让他满意了这事就甭指望办成。再说了,河东河西的老少爷们,谁家有了大事小情老石也没忘了凑份子、随人情,这回轮到他有了喜事就不该置办一下、像摸像样地乐呵乐呵? 要好好地乐呵乐呵呢!老石这样想着不由得兴奋起来,锁上门朝河东走的时候,居然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儿,走路的样子也跟他的年龄不相符,生眼人看见他那背影,非以为他是个二流子小青年在得意之中忘了形。等到看见刘敬家的烟囱,又悄悄地站住了,他想不能这样空手去,应该去小卖部买一箱白酒带上。刘敬那小子当了好多年的村干部,养成的官僚习气到现在也没见收敛多少,总是摆出一副俯视人的架势,尤其是对有求于他的人,非要挤点油水出来,哪怕是一盒劣质烟卷。 老石不是抠门的人,但他最早听说刘竟阻拦他与刘婶结合就是因为“抠门。刘敬跟村里人说,老石这人忒不会办事,不会说话也就算了,竟然连打点都不懂,女人嫁了他不等倒霉等啥!有人就把刘敬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老石,老石开始不相信那人传的话是真的,以为不能与刘婶结合另有隐情呢。传话那人一再强调,刘敬那王八羔子啥德行谁不知道呀,你不信?不信就别指望娶到二花。老石这才伤起心来,委屈地向那传话人诉苦说,要说我嘴笨不假,可我啥时小气过?远的咱不说,就拿那年修路来说吧,乡里给咱村的摊派款多一半都是我卖牛给垫上的,到现在还有没还我的呢!那人就点拔了老石,说你说的那个跟你娶老婆是两码事,人家刘敬挑你的礼了。老石想了想,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确实有失误。毕竟刘婶跟刘敬过日子,喝他挑的水,吃他老婆做的饭,住着村里最好的房子。要想把她娶家里来,不破费些钱财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刘敬早就不是受气时候的刘敬了。老石感谢了那个人的指点,第二天到镇上买了一个猪后丘、一箱高粱酒,用小推车推到刘敬家里。刘敬见了说,不年不节的买这么多东西干啥?老石说,我想干啥你还不知道?别人都告诉我了,说你挑我的礼了,我当初想等这门亲事做成了再好好谢你的。老石的脾气比较倔,说话的口气有点像生气,刘敬就不爱听了。他往门外推搡老石,一边说,你把我看得忒扁了,我是没吃过猪肉还是没喝过酒呀?你快把这些东西驮回去,我家里啥也不缺! 老石送礼是真诚的,只是在言语表达上出了问题,他自己也明显地感觉到了。就跟刘敬说,咱俩光屁眼长大,我是啥样人你最清楚,就算我求你了行不行?刘敬捋着下巴上的胡须矜持起来,半天不说话,后来终于摆摆手让老石回去。老石临出门又央告说,我们年龄都不小了,你就心疼心疼我们吧。 老石说的“我们”是指他和刘婶。 刘婶在很早以前叫二花,她是大地主刘殿臣——也就是刘敬他爹花几个银子买回来准备当小老婆的,因为年龄尚小没能及时圆房。等他想圆房的时候,社会却发生了变革。刘殿臣的家财不但被没收,就连他和他老婆也在一次运动中给整死了。没人知道刘婶在她还叫二花的年代里为什么没有选择离开刘家,只是看见她像姐姐一样跟刘敬相依为命。由于成份高得吓人,村里很少有同龄的孩子跟刘敬玩耍,只有一个叫小石头的愣小子不顾影响往他家里跑。为此他挨过骂,也挨过打,但都无济于事。 小石头后来变成老石说明岁月残忍,而二花被唤刘婶就不是了,她是刘敬当了村干部以后,在村民面前喊出来的,准确地说是纠正过来的。他的理由是,不管二花跟他爸是否睡过,反正她是买回来准备跟他爸睡的。所以他告诉村民们,刘婶是他们家的人,希望大家像尊重他刘敬那样尊重她,不准再喊她二花了。上了点岁数的一时改不过嘴来,见面还二花二花地喊,为此全都挨过严厉斥骂。刘敬的嘴很损,骂人的话比从来不洗的脏袜子还臭,可他听见老石喊二花的时候,却怎么也张不开嘴斥责他。因为,老石对二花的呼喊总是把他带到那个晦暗憋屈的年代里。那时侯没人理他,更不会有谁到他家里坐一坐,只有那个在河边放猪、后来给生产队放牛的石姓小伙子给他带来稍许的慰籍。后来他看出来了,石姓小伙子别有用心,眼睛老在二花身上打主意。这让他感到很意外,觉得这小子肯定有病,并且还病得不轻。先不说二花与地主有染,就是两个人的年龄也相差十岁呢!有一天他终于问他,你是不是看上了二花?石姓小伙子回答说,我一天看不见她就想。他提醒说,她比你大十岁呢!石姓小伙子无所谓地说,岁数算个狗鸡巴!他又提醒道,可她是地主的小老婆啊!石姓小伙子回答得更草率,也更认真,他拍着自己爬满黑皴的肚瓜说,我真想当一回地主,不为别的,就为这小肠小肚。 刘敬被感动了,他说服二花嫁给老石的最初想法很简单,就是在村里找个帮手,今后没人再敢欺负他们了。一个下雨的晚上,石姓小伙子又来家里的时候,刘敬把话跟他挑明了,说,你该成家了,赶快托个媒人过来提亲吧。石姓小伙子说,现在不行。刘敬问,那要等到啥时候才行?石姓小伙子说,要等到我爸我妈都死了才行呢。刘敬说,你爸你妈还都那么年轻啊!石姓小伙子说,没办法,他们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有一天,石姓小伙子趁刘敬不在家放弃了山上的牛群跑过来,跟二花做了不足十五分钟的夫妻,却让刘敬当场捉个现行。 你别等你爸你妈死喽了,刘敬当时没有难为人的意思,话说得也很平和,赶紧托个媒人,把喜事办了吧。 不行,石姓小伙子坚定地说,他们说了,这事不等他们死了就打折我的腿,你不能让我当废人呀。 可这样算咋回事呢?刘敬说,你们有一次就有二次,有二次就有三次,没有不透风的墙,让人抓着,我们还活不活了? 透不透风我不管,石姓小伙子说,反正我得先把这槽儿占下,从今往后她就是我的人了。 你现在要是不娶她,往后是谁的人还不知道呢,刘敬说。 这个你说了不算,石姓小伙子手指旁边抹眼泪的二花说,你问她,她刚才已经答应我了。 答应你啥了? 她说她等我。 等你?刘敬说,她能做自己主吗! 要不你就到大队告状去,就说我强奸了她,石姓小伙子把刘敬的话理解错了,以为是刘敬掌握着二花的命运,就现出无赖相继续说,不过,咱得把丑话说头里,到时候她脖子上再挂个破鞋去游街,你可别怨我。 你……刘敬肚子都快气破了,冲石姓小伙子大吼,你甭给我穷横,逼急了我啥事都他妈干得出来! 那样正好镇压你!石姓小伙子也不示弱,但他还是缓和了语气,说,我不给你出难题,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碰她,直到我爸我妈死了为止,你也得答应我,不管我爸我妈死不死,你都不准让她嫁给别人。 不等刘敬开口,像面盆一样坐在炕上的二花哭了。两个男人都把头转过去,把疑惑的表情送给她。但她闭紧眼睛谁也不看,捂住脸,埋下了头。 那个年代没有人喊二花这个名字,都喊她地主婆。后来,二花和刘敬的腰杆都挺拔起来了,二花的名字才被村里人所接受,不管老人孩子都那么直呼其名,就像后来面对刘婶的喊法一样,全没有年龄的界限。 只有老石特殊,他不但嘴上喊二花,心里也惦记着她。刘敬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他越来越不想给老石面子了。起初他还能容忍俩人见面,后来就不行了,让他老婆监视二花,更不许老石踏进他刘家的门槛。有一次老石问刘敬,说咱俩过去的协定你没忘吧?刘敬说咱俩过去协定啥了?咱俩过去啥协定也没有。刘敬拉下脸来又说,告诉你牛倌,往后二花这名字不是你叫的,跟我一样喊她婶!那是刘敬第一次以斥责的口吻对待老石。老石没当回事,笑着说,别小人得志了你,再好好想想。 让老石最绝望的那次是在一个干旱的夏天,刚过晌儿,刘敬正浇自家的菜园子,老石赶着几头牛过来与他搭讪。先是把老天爷臭骂一顿,而后就恭维刘敬。刘敬那时当村长,刚给儿子办完婚事,也翻盖了老房,样样如心事争先恐后地眷顾他,确实也经得住老石说的那些恭维话。刘敬却不买他的帐,说,你老石也不赖呀,生产队的那些牛,花两个小钱就都成你的了,知道不,现在的牛肉贵着呢,尤其是那牛鸡巴,城里人都爱吃。老石没听出这里的火药味儿,说,我买牛那会儿可不是想找便宜,分给谁谁都不愿意要,我不能眼瞅着杀牛分肉吧!刘敬说,你那点牛本钱早就回来了,还说没找便宜?老石嘿嘿地乐了,然后仰天长叹一声,哎——人呀不长后眼不行啊! 老石在他爸妈相续去世以后托媒人提过二花,刘敬当时没同意,他跟媒人说,我刚结婚,我媳妇屋里屋外的活啥也不会干,得让我婶儿教教她。刘敬说的是实情,他成份高,找的那个媳妇确实不大透灵。不过半憨不傻的女人没影响生育,连续两年生了三个孩子,头胎是儿子,儿子还没摘奶又来个龙凤胎,要不是计划生育抓得紧,那个半憨不傻的女人只不定又要给刘敬孕育多少个接班人呢!老石常和村里人抱怨。他后来又几次托媒人提亲都被刘敬挡了回来,理由是大人们要下地干活,家里不能没人照顾孩子。老石实在,对刘竟摆出来的各种理由都能理解,甚至还给予支持。他曾偷偷地跟二花说,等着吧,谁让你那个傻侄媳妇能生孩子呢,这家没你还真不行。这样的话老石说过不下一百次,哪次说完他又必须给二花吃颗定心丸,说,别急,早晚你是我的人。老石说完心里不免有些沉重,他想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舍去一条腿,要么就把双亲都气死,背个逆子骂名认了。 老石仰天长叹说的那句“人呀不长后眼不行啊”,实际上就是后悔当初,与生产队分牛时有没有人愿意买关系并不大,他只是借题发挥而已。 刘敬看上去不想成全这桩婚事,究其原因,他自己也说不大清楚。他日子混得一天比一天好,却始终走不出过去的阴影,所受的屈辱依然重压着他,似乎到什么时候也很难卸下去。他甚至想,老石那时侯不是真想跟他玩,而是冲着二花来的,他只不过是一味不值半文的药引子。顺着这个思路,刘敬在自己的屋里看着半憨不傻的媳妇更加恶毒地想,老石虽然没把他当过狗崽子狼羔子,可他拒绝过他,拒绝也是对他的伤害,伤害别人是要付出代价的!能让刘敬说清楚的似乎只这一点,于是他就想折磨折磨老石。 他站河边跟老师说,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自己弄脏的屁股,只有自己擦。 老石说,你不心疼我,也该心疼一回你婶,她这辈子不易呀! 跟了你她就容易了?刘敬挖苦说,你以为你还是小伙子吗?都那么大岁数了,还要当馋嘴猫,丢不丢人! 老石说,我不是要当馋嘴猫,我对她的那片心你最清楚,俗话说,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你不该挡着她嫁人。 刘敬有些恼火地说,你少给我指手画脚的,我挡不挡她嫁人那是我们家的事,你管不着。 我咋管不着?老石说,我从放猪的时候就惦记着她,都他妈快四十年了…… 你就死了那份心吧!刘敬狠呆呆地说,我不会让她嫁给你。 老石也不退缩,用牛鞭子指着刘敬嚷,礼给你送了,软和话也给你说了,你还要我咋样?你再不答应,我就找乡长去。 老石真去乡里找乡长了,他跟乡长说,我和我们村的二花好了都快四十年了,刘敬说啥也不同意,想当初他求我娶二花,我没答应,现在我想娶了,他又反对,乡长你说这样的村干部还能当下去不?乡长不大了解情况,跟老石说调查一下再给他答复,让他等。有一天,乡长找到老石说,刘婶都七十好几的人了,这么大岁数的老太太有必要往家里娶吗?老石说,只要她还有一口气,我就娶她当老婆。乡长感到很不理解,但他没有多说什么,临走跟老石说,那就让我再试试。 刘敬的思想工作确实是乡长给做通的,要说真“通”了也没有,只是乡长的面子他不能不给。他让孙子小保给老石送口话的时候,心里也是老大的不痛快。看见老石抱着一箱酒出现在当院,就想说说他的心里话,可话一出口又变味儿了。 我得祝贺你呀牛倌,总算称心了。刘敬怪怪的口吻。 老石说,我今晚上过来,一呢是谢你成全我俩,二呢,跟你商量商量啥时辰动身好,用不用弄几桌酒席啥的。 细节事我都给你想好了,刘敬说,日子我择的,明天最好,时辰嘛赶在早饭前,别等太阳出来,骑驴坐车那是你的事,我不强求,你们都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我想,我想…… 刘敬低下头居然掉下了眼泪。 老石说,哭啥? 刘敬擦擦眼睛说,我总委屈,不知道为啥,老想哭。 老石说,吃饱了撑的。 刘敬说,我过去不同意你们结合是有原因的,你也得理解我,后来不同意也是有原因的,就是没跟你说。 老石说,现在想说也不晚。 刘敬说,你刚才还说弄几桌酒席啥的,想的美啊,你看看咱村里还有人吗?请谁啊? 老石眨巴着眼睛好像没听明白。 你真是个傻牛倌!刘敬说,我当初是考验你,后来就有一个想法,想给我婶子把婚礼弄得排场点,把三里五村的人都请来,把酒桌摆到大街上去,我要让人们看看,我婶子,还有我们这个家,现在啥样了! 老石沉吟一声,像叹气更像由衷地感慨,说,你要不说,还以为你跟我别着劲呢, 刘敬说,我天天等,年年等,可是越等人越少……我们的命就是苦啊,总算你还有那份心,我婶子值了。 老石说,算了吧,酒席不办了,不过喜烟喜糖我还是要发的。 刘敬摆摆手说,我看都算了吧,没劲! 老石说,咋没劲?有劲!有劲! ………… 牛倌老石就要娶媳妇了,他娶的媳妇比他大十三岁,曾是我们村大地主刘殿臣尚未圆房的小老婆——二花。二花跟老石结婚的时候,牙齿完全掉光了,白头发也所剩无几,更别提黑头发了。就是这样的一个老女人,在去年春天的一个早晨,被老石从她的西厢房里抱出来,稳稳地放在那架手推车上。手推车的木架子完全裹缠着红布,上面垫着缎面褥子,褥子也是红色的,车圈和辐条擦得贼亮,辉映着那个早晨特有的光彩,一看便知手推车被老石精心打扮过了。老女人刘婶——不——是牛倌老石的新娘子二花,穿了一身旧式的单裤夹袄,怀抱一个碎花布包袱,脸上洋溢着复杂的神情。就要离开这个当院了,二花在小推车上转过头来,扫一眼身后的那棵香椿树。香椿树是她到刘家的第二年亲手栽的,翻盖老房时差点被刘敬砍了。她说留下吧,刘敬就没砍。香椿树干又高又粗,老皮剥脱亮出新的肤色,树冠乍开的枝杈长满了香椿芽,散发的香甜气味十分诱人。身边站着的小保说,太奶啥时想吃我给你送过去。二花笑了笑。二花笑的时候又朝正房瞥一眼,正房里的刘敬和老婆都没起来。春天里的人都懒,这个时辰的觉又是那么香,只有准备去上学的小保起来得早。老石抄起车把,跟二花说,你坐好啊——便吱吱哑哑地推出了当院。 老石推着二花没朝河西的小木桥走,而是在河东这几个胡同里往来穿梭。老石斜背个鼓鼓的大兜子;这个大兜子,是二花担心他放牛时坐凉地中病,特意缝制的既可以装干粮、又能防潮湿的屁股垫儿。现在这个屁股垫儿装的不是干粮,是老石专门准备的糖块和烟卷。他推着二花走到一家就把这家的门敲开,有三口人发三块糖,有五口就发五块。发烟的原则也是这样的,会抽不会抽的按人口数留下。多数人家都锁了门,就把糖块和烟卷留给邻居老人,嘱咐代他转交。光转交东西还不行,还有喜庆话一同转过去:别忘了替我说点客气话,回来一定请喝酒!邻居老人们应承说,放心吧,等他们回来了,就让他们去你家。 河东的十几户人家都走完了,老石的额头冒出了汗珠子,出气也有点不大均匀。二花要求地下走,老石没同意。在这之前二花问老石,你发糖就发糖,为啥还要推着我呀?老石回答说,喜事是咱俩的。二花说,你一个人去河西发糖吧!老石问为啥?二花说,我一进那些胡同就害怕。老石想起许多年前二花被众人拥着游街时的情景,就坏笑着说,我还想看呢。二花也笑了,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仿佛阳光下的蜘蛛网,光鲜鲜的泛红。 前头就是小木桥,上桥要爬个斜度较长的慢坡。二花说我不用你推着了,要自己下地走。老石没有停步,继续着刚才的欢快节奏,一边说,你今儿个是新娘子,半道上鞋不能沾土。说完这话老石深吸一口气,又马上屏住,就感到胁肋和小腹鼓荡了起来。 两个人从河西回来的时候快到中午了。进了当院,房前屋后静得吓人,连一丝鸟叫的声音也没有。多半天的行走让老石终于感到了疲倦,他对自己的房子产生了陌生感,就像个误入歧途的外乡人,面对眼前这幢古朴建筑现出重重疑窦的样子。这时候的二花还在小车上坐着,她举头的神情跟老石差不多,不知道是俩人怀疑眼前的现实,还是等待某种知觉在漫长的沉睡中渐渐苏醒。反正俩人看着看着就都流出眼泪了。老石抱住二花,二花也在小车上侧过脸来搂住老石脖子。这样相拥了几秒钟,二花说,快把我抱到屋里去。老石说,咱俩还得给祖宗磕头呢。二花问,还磕头呀?老石抱起二花往屋里走,一边费劲地说,得磕,一来是拜祖,二来也显得咱俩年轻呀是不?二花说是。二花说是的时候,老石已经把一个镶着两位老人的紫檀镜框从墙上摘下来,端端正正地靠在板柜中央。二花坐炕沿处问他,有香没有?老石说,早准备好了。二花说,在哪儿我拿去。老石说,我自己干。老石到外屋捧进来两个盛满小米的大海碗,摆放好,颤巍巍地糙手插上三棵香,用打火机点着。 老石点完香,要到当院放两挂鞭,回来再磕头。 老石放的不是两挂鞭而是五挂千头鞭,他把这些鞭连接一起,在当院摆出一个长长的龙形图案。鞭炮炸响的时候,龙形图案喷吐着青烟扭动起来,俨然要腾空。 当院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屋里柏木香的气息也跟着飘了出来。 两个人跪在板柜下面同时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来之后好象都有什么话要说,看着柜子上面的镜框,好久都没站起来。老石终于说,妈!爸!声音有些沉闷,自己也觉得这种声音与这喜庆日子不协调,就把声音调得嘹亮开朗些,继续说,我过去埋怨过你们,是生你们的气,你们在天要是有灵,就笑吧——说完看一眼二花,俩人默契地又磕了仨响头。 老石转头对二花说,年轻人结婚要拜天拜地、夫妻对拜啥的,咱俩简略了吧。 二花说简略了吧。 老石把二花扶起来,站稳,满是胡茬的下巴凑到二花耳边,小声说,你上炕捂被子,我关大门去。 二花惊讶的目光看了老石半晌,而后嗔怪地说,你呀真是个急性子,咋也得等到天黑呀! 为啥要等天黑呢?老石说,我这会儿就想要! 老石走出去关好当院的铁大门,回来时二花已经躺下了,侧着头,正用一种幽怨迷离的目光望向他。 老石被那种目光看愣了,站住一动不动。 二花说,傻站着干啥?还不快去拿香油。 老石问,拿香油干啥? 二花羞怯地说,我岁数大了,没有滋润你的油水了! 老石显出不耐烦的样子,急着着地问,我问你拿香油干啥? 二花刚要进一步解释,就听当院的铁大门发出哐哐的颤响。 老石气恨地说,就是皇帝老子来了,也别指望我开门! 二花说,今儿是咱的喜日子,来人是给咱贺喜的,瞅瞅谁家孩子? 老石猛拍一下自己的后脑勺,沮丧又兴奋地走出去。拉开铁门闩,并没看见人,墙根下面只有一个笼子,里面盛满娇嫩的香椿芽。老石暗问谁送的?就往前急速地追了几步,还是没有看见人。前面是墙角,拐过墙角还有好几个这样的墙角,老石不想费这个神。他想,把所有的墙角都拐完就是小学校的操场了,那里是村子的中心,也是曾经最热闹的地方,一天到晚总有人在那里不知疲倦地争论什么,真是好玩极了。老石不想看到那个地方,看到那个地方他就想大叫,于是返回身,跑到房子后头的一处高台上,这样全村的人家他都能看见了,但他只想发现刚从他家走开的那个人是谁。可是,从他家延伸出来的小路,就像一棵大树的若干个分杈,阳光下忽明忽暗地连着各家紧闭的院门,弯弯曲曲的胡同里连一只猫也没有,更不见有人的影子。 老石自责起来,往回走的时候还想,我这性子还真是急了点,这么多年都等了,为啥不能等到天黑呢? 卷五 十七岁 我十七岁生日那天,我妈跟我说,要是搁在旧社会,我都是一到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我妈说,我姥姥十四岁嫁给我姥爷,接二连三地生下了我的若干个舅舅和姨,我妈最后一个收尾,给我姥姥顽强的生殖能力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我妈他们兄妹八人没有一个中途夭折的)。我妈说,她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所以生我的那年都三十了。我妈跟我说这些有两个目的:一是提醒我别以为自己还是孩子,说话做事要有分寸;二是担心我早恋,旧社会那是没办法,现代社会要以事业为先,必须努力学习,争取考上重点大学。 我妈的这两点提醒我倒是没怎么反感。只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上课走神,总想会不会有人爱上我,一这样琢磨,就不敢跟男生说话了,好像一答言,俩人就要发生什么事。跟别的女生相比,我好像是圈养的家禽,老也跳不出我妈给我围定的木栅栏。 一直熬到那年入冬。一天,学校安排我们到东峪小学义务劳动,帮助他们修建一个篮球场。白天老师领着我们去那里劳动,晚上还要赶回学校来住。虽说只有五里路,来去也都唱着歌,每天一来一往的也累人,两天的新鲜劲儿一过去,同学们大多都暗生了怨气。 如果不是天寒地冻,我们在东峪的劳动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可在那个日子口,又是坑坑洼洼的地形,我们又缺乏这方面的劳动经验,怠工偷懒者越来越多,这样一来工期就无限地延长了。到了第十天头上,有的同学开始发牢骚了,这叫啥事?义务劳动也没有这么义务的,这得干到啥时算完呢?老师发现了同学们的不满情绪,就汇报给校长了。第二天,校长跳到一块大青石头上跟我们大家说,同学们,你们知道吗,这个村里有我的一个学生,叫李小强,他初中毕业在这里当老师,已经当了十年老师了,我答应过他,帮他转正的,可是我的力量太小了,总是没能兑现,现在他不要求转正了,他要我帮他建个篮球场,要给他的学生开体育课,教他们打篮球,这是不是好事啊?我们高声回应:是——校长又问,咱们能不帮忙吗?我们又高声回应:不能——校长说好!校长说完好,就从那块大青石头上跳下来,抄起一把镐头又对我们说,从现在起,我跟同学们一起干,我们能搬石头的搬石头,能推小车的推小车,同学们你们看吧,篮球场已经有了模样,用不了几天,它就从你们的手里诞生了! 校长的讲话鼓舞了我们的劳动热情,同学们都显出十足的干劲。也就是从这天中午开始,我们二十几个同学可以分散到村里的老乡家,吃上一顿派饭,这又让我们感到一丝意外的温暖。 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有个年轻男人靠近我们的饭桌,跟我们说了一堆客气话,然后就羞涩地摩擦起双手。好像手掌上沾了粘泥巴,只有反复摩擦才能把泥巴搓掉似的。我开始没太在意,猛然瞟他一眼之后就愣怔了。在我的记忆里,这张脸似乎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只是一时难以置信。 我放下饭碗,离开吃饭的那户人家,一个人糊里糊涂地朝外走,来到我们上午干活的那片河滩地。我感到脸好热,心下产生某种预感,就站下来,想刚才的那张脸和预感中的那个人。我是否可以看见他,如能看见,我会怎么样?冬日的中午,四周静寂没有风,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天,发现太阳的轮廓比往日又大又圆,亮度也非往日可比。我把眼睛闭上,满脑袋都是蹦跳的金星,就一个、两个地数起来。数着数着听见身后有人喊我。他不知道我的名字,只用“那位同学”来称呼。 他喊,那位同学!那位同学! 我转过身,发现是在饭桌旁边跟我们说客气话的那个年轻男人。他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站住问,你怎么吃半岔饭就不吃了?我 “哦”了一声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轻轻地问他,你谁呀? 他说,我叫李小强。 你就是李老师啊!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我说。 是吗?他说,我很少外出的。 不喜欢还是没时间?我看着他一本正经地问,这些天咋没看见你劳动? 我爸病了,估计没几天了。他看着河对岸,神态凝重又坦然地说,我是我爸的眼睛,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你很像你爸爸是不是?我问。 人家都这么说,不过……他欲言又止。 我的心脏不安起来,咚咚地跳荡着慌乱的节奏,也没管他接下来要跟我说什么,又问,你爸看不见东西是不是? 他扭过脸冲我点点头。这时候,一只喜鹊领了一只乌鸦从我们头顶掠过,我看着它们煽动的翅膀,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慌乱地说,我能看看老人吗? 当然可以,只是我们家太乱了。他这样说着就在前头领路,引着我从一堵墙的拐角处往胡同里走,走到一棵悬挂电表箱的水泥杆下面,停下来。他说,你先等一下,就自己进了院子。不大一会,一位大婶走出来,看见我吃惊地问,你是来看老李的吧?不等我回答就朝屋里喊,李小强,快出来,家里来客人了! 李小强没来得及出来,我就被大婶领进屋里。屋里并没有李小强说得那么乱,只是缺少摆设,没有隔断的两大间房子就显得空旷了。 李小强正往他刚刚扫过的地上洒水,干燥的地面湿润了,一股土气的味道弥漫起来。 屋里有病人,怎么讲究也不行。他笑着跟我说。 那位大婶走了,临走嘱咐李小强别忘了给他爸喂水。 我急切地想看到炕上躺着的那位老人。可是当我接近他的时候,竟犹豫起来。我不知道我当时都想了什么,只是觉得有些胆怯。而胆怯里又夹杂着些许的期待,便不敢上前揭开遮他脸的被角。 早就不吃东西了,李小强说,医生说这种病治不了。 我问患的什么病?李小强叹口气大咧咧地说,别提了! 我伸过手去试图揭开被角,竟然感到它很沉重,被粘住了一样掀不动,手颤抖得非常厉害。 没关系,他已经睡着了。李小强说着话,就轻轻地揭开了。我探过头去,仔细地打量着这位早就不在进食的病人。此时我的神态像个负责任的医生,视觉显得及其狭窄。我只想看到病人的一双眼睛,以此证明我的猜测是否准确。遇到李小强的那个瞬间,那双眼睛就清晰地浮现了出来:它长在一颗巨大的头颅上方,永远给人不想醒来的样子,像一对塌陷了的按钮再也不能崩起来随意控制。我凝视了很长时间,直到感觉天旋地转…… 第二天我没去东峪参加劳动,跟班主任马老师请假了,我说我肚子疼得挺厉害。马老师说来例假了吧?我没说来也没说没来,默默地回到宿舍里,躺在床上,望着房梁发呆。 早先,我们村有个名叫大花的女人,被一个男人强暴了。但是没人知道此事,只是发现村里忽然冒出一个独眼龙来。有人问他怎么弄的?他神神秘秘地说,我不告诉你!后来有人把他灌醉了,他就告诉了。说,我跟大花睡觉了,大花不同意嫁给我,可她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这样一来,大花就没法在村里混了,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不知道去了哪里。发生这件事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我八岁那年,我妈发现我总是跟独眼龙在一起,就把这个故事告诉了我。我妈说她没别的意思,让我知道独眼龙不是好东西,往后离他远点就行了。我妈的话我当了耳旁风,不但没有不理独眼龙,还比过去更野了。跟独眼龙在一起玩的时候,总唱那首曲名《过家家》的儿歌:小爸爸,小妈妈,坐板凳上过家家,爸爸的烟袋是你的儿,妈妈的头巾是我的女儿,我接过你的儿,你接过我的女儿,卧炕头上呼呼睡儿,呼呼睡儿啊呼呼睡儿,扛起棍棍去锄地儿…… 我跟独眼龙唱歌时,一般都在阳光明亮的中午,有时候身边有人,有时候身边没人,无论怎样,独眼龙唱得都很投入,他进入爸爸的角色是眨眼间的,而我,还要扭捏羞涩一阵。 有一天,独眼龙用他那只唯一看路的眼睛,领我进了一个防空洞。他让我躺在铺展开的大衣上,然后解开我的裤子,再然后就把头扎到我的俩腿之间,跟个小狗似的闻吸着什么。我感到挺有趣也很好玩,回来就告诉了我妈。还嗔怨我爸,说他从没有那样亲热过我。我妈听完打了我一个嘴巴,打完后小声跟我说,这事不准跟别人说。我妈说完话就从线卷上抽出一根针,十分钟不到,就把独眼龙的另一只眼给挑瞎了。我问我妈,你为啥要刺瞎他的眼睛?你不知道那是他仅有的一只吗?我妈说,我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说你为啥要那样做?我妈说你还小,长大就明白了。 我盼着自己尽快长大,长大了就可以明白大人们的话有多沉、心有多重,可那又是多么漫长的一个过程啊!在我最初等待长大的日子里,时常偷偷地站在那个双目失明的男人的院门口,等待他的出现。从打我妈挑瞎了他的另一只眼睛,他就很少出屋了,想看见他是非常困难的,我不得不到他的屋里去。有一天,我终于鼓足勇气,近距离看见了他的那只眼睛。那只曾经跟我说过话的眼睛,此刻,与另一侧形成相互对称得干瘪,以端坐的姿势,非常安静地睡着。我让他把眼睛睁开。他说不必了,我能看见你。我说我考试考了一百分,你看看吧。他说不必了,你没考之前,我就知道你考了一百分。我感觉踩到深夜里的一口井,不知道还能不能爬上来…… 我含着眼泪走开,再来看他时,给他带来了我们家的剩饭还有我爸的烟叶。我问他,你想大花吗?他点着头说,你长得跟大花一模一样。 可我不是大花,我哭着说,我才十岁,刚上三年级,你别等我了,你还是去找大花吧! 我多次在他耳边重复这样的话,还找了一根竹竿,放到他手里。我说,让这个给你引路吧。 他终于离开了村子。没人知道他是不是真找大花去了,走时的确拄着那根竹竿,是在傍晚前的时刻,沿着太阳下山的方向一直走,据说那个时刻夕阳非常的美。我放学到家听说后,追出去老远也没追上他。我想牵着他,给他当一段探路的竹竿。 事实证明我给他的选择是对的。他是怎么找到的大花?大花是怎么接纳的他?李小强是不是他跟大花当初的孩子?这些疑问都不重要了,毕竟跟着我一块长大的那份牵挂,在这个冬天意外地有了着落。可是他现在病着,李小强说他没有多少天了。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上的声音他再也听不见了。 我从李小强家里出来的时候,听见他用含混的声音喊儿子。我转过身去,看见他的一只手在枕边盲目地摸索着什么。李小强让我先走,他说他爸要喝水。他爸只能喝水。 我突然后悔了,为什么要在宿舍里装病呢?李小强现在很需要我。他要给孩子们上课,要操持篮球场,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个与我童年有关的病爸爸。我不能这样躺着,到东峪去,到李小强家里去,当着他的面,唱那首《过家家》。 食堂老梁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也许我在记忆里浸泡太久了,老梁进来时我几乎没有什么反应。他开始跟我说的那些话我也没过脑子,只是到了后来,听见他说,别看我五十多岁了,心啊跟个十八岁小伙似的。老梁看上去真像个孩子,他顽皮地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身后举起一个食品袋,说,这是包子,不是所有病号都能吃到的。我接过食品袋说,谢谢!老梁凑过来把一只手放到我的头上,说,摸摸行不?我说摸啥?他说,先摸脸,后摸腰,然后让我闻闻臊!我气得打掉他的手,拉开门,就把食品袋扔门外去了。这时,给高一班讲数学的胡老师从宿舍前经过。他看着滚到远处的食品袋,停住脚问我,啥东西?我没有回答他。胡老师走过去把食品袋捡起来,惊讶地叫道,是包子!你怎么把包子给扔了? 老梁走出来跟胡老师说,我好心给她送病号饭,她不但不谢我,还给扔了! 我指着老梁说,你说谎! 老梁争辩说,我咋说谎了?食品袋是不是我给你拿过来的?是不是又让你给扔出去的? 我想把刚才老梁说的话告诉给胡老师,却没有说出口。 胡老师问老梁,到底怎么回事嘛? 老梁摊开手说,能有啥事?我这岁数都可以当她爸爸了! 胡老师说,那她…… 老梁说,我把包子递给她,就在她后脑勺拍了一下,很轻的,这有啥了不起?我闺女的后脑勺没少拍,稀罕孩子嘛! 胡老师点点头。 老梁一脸的无辜,神色愠怒地从胡老师手里拽过食品袋,弹了弹粘在上面的浮土,扭过头冲胡老师说,这样的学生得好好管管,糟蹋粮食不说,思想忒复杂! 晚饭后我被班主任马老师叫到她宿舍。半路上迎面碰到老梁,他低低的声音跟我说,不会说话可没啥好处。我哼了一声没理他。 马老师问我,中午是怎么回事?能跟我说说吗? 我说,胡老师都跟您说了? 马老师说,胡老师是好意,他担心老梁对你起歹心。 马老师这么一说我就觉得自己很委屈,想哭,一想哭真就掉下眼泪了。 马老师说,别哭,如果信任我,就跟我说说吧。 我稳定一下情绪,想了半天也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该怎么说呢?就算实话实说又该从哪儿开始呢?先说我的童年然后再说我很想给那个快死的老人唱童年的歌谣吗?马老师信不信先放一旁,这些事我能随便说吗?这不是信不信任马老师的问题。一转念又想,食堂老梁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把手放在了我的头顶上,说了一套顺口溜,类似这样的顺口溜在粗野的人群里不是常能听到吗!尽管我是在环境和氛围都很特殊的情况下听到那套顺口溜的,毫无疑问它带有明确的目的性,可是,我不说出去谁知道呢?!何况我根本就不具备重新述说那套顺口溜的勇气。 所以我就跟马老师说,马老师,您替我谢谢胡老师,甭管有没有事,都过去了。马老师认真地问是都过去了吗?我认真地回答是都过去了。马老师豪爽地说了一声,好!然后问我肚子还疼吗?我说不疼了,明天我就参加劳动。 这天夜里我失眠了。大花、独眼龙、李小强、老梁,当然还有我妈,这些具体的人和事在我的脑袋里搅成一锅粥。我不知道他们是我生命里的什么角色。他们认为给予我的,我却失去了,并且再也无法找回来了。我想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只是盼着天快些地亮堂起来,吃过早饭,唱着歌去东峪李小强家。 第二天早饭后我被喊到校长室。一进屋,看见马老师也在。马老师跟我说,你把昨天晚上跟我说的话,再跟校长说一遍。我想了想就跟校长说,不管有事没事,都过去了。校长就问,那你扔包子干什么?我回答不上来,向马老师投去求助的目光。马老师却把头低下了。上课的铃声响了,我们班的同学们正在排队,准备出发。校长看着我说,今天你别去劳动了,就在家里写检查,认识一定要深刻。我奓着胆子问校长,我犯啥错误了?校长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个道理还不懂吗? 写这样的检查还用请假?我说,晚上回来写也行。 校长说,这不是请假,是对你的处罚。 那天我没去参加劳动,也就没有见到李小强他爸爸。 夜里下雪了,断断续续的一个星期,雪停后,我们班的义务劳动被迫转移,加入到校园铲雪的队伍里。这期间,校园里出现了关于我的谣言,说我让一个男人摸过了,摸过的地方最先是头发和脸蛋,后来升级到乳房和屁股。如果不是马老师把这谣言及时报告给校长,也许我会很快地跟那个男人滚到一个被窝里面去。 校长确实召开过一次全校老师会;因为初、高中都在一个院子里,不由我们校长管理的初中老师都参加了。可是老师捂不住那么多学生的嘴,反倒由过去的背后议论,变成了当面大胆的指认。我听见的都是这样的话: “你们看,老师说的就是她。” “就是她让人摸了?” “老师说了,那是谣言,她压根就没让人摸过。” “没摸过?没摸过为啥还怕人家说?” “反正老师说了,不让咱们说她让人摸过了。” ………… 马老师后来告诉我,谣言的源头是老梁。老梁那天晚上看见我到马老师的宿舍里,错误地以为是告他的状,他担心马老师再把事情捅到校长那里,自己丢了饭碗,就提前跟校长澄清所谓的事实真相。还说,如果校长不信,可以找胡老师作证。校长找马老师核实情况,又问用不用调查调查?马老师说调查过了,什么事也没有。校长说那就让她写份检查吧,毕竟她有糟蹋粮食的动机。事情到这里本该过去了,可是,老梁背地里又跟几个初中学生申诉一番,说他太冤枉了,无缘无故地挨了高二女生的咬。这样一来,我的“丑”事就先从初中学生那里传扬开了。 我在校园的最后一个有雪的冬天没有度完。我辍学了。我辍学的那天距离期末考试还有五天时间。 马老师说等考完试吧。 我说不了。 我妈后来知道了我的一些情况,问我是不是真让人摸了?我说是。我妈就让我爸找人,想去学校打架。我劝他们,说你们别瞎忙了,是我自愿的。我妈说我是疯子。我妈说话时的口气咬牙切齿的,说:“这丫头,是疯子,简直是个大疯子!”于是我就拿出疯的样子给我妈看,天天唱那首《过家家》: 小爸爸,小妈妈,坐板凳上过家家,爸爸的烟袋是你的儿,妈妈的头巾是我的女儿,我接过你的儿,你接过我的女儿,卧炕头上呼呼睡儿,呼呼睡儿啊呼呼睡儿,扛起棍棍去锄地儿…… 我妈上当了,很快就给我找了个男人。因为我不爱她,所以不到一年就离婚了。离婚后我自己又找了一个,两年后也离了。这两个男人都是我三十岁以前经历的。 我现在已经是个中年女人了,乳房塌陷,阴毛泛黄。我现在的这个男人时常在我们的大床上抱怨我的分泌不足。由此,总是毫无道理地问我:“你的初恋是谁?”这个时候我常常陷入尴尬境地。我是不擅长说谎的女人,但我没有办法告诉他,只好跟他讲述这个关于“眼睛”的故事。他听完这个故事以后,我发现,曾经亵渎过我的那个瞎子,此时拄着我给他准备的那个竹竿,正缓慢地走进我男人的目光里。我看见我男人的目光深处,一道黄昏前的背景倏然阔朗开来,西边的天际是厚重的铅云,此时已被夕阳洞穿了,形成的巨大裂隙浸染着鲜红色,就像胎儿娩出时的那刻产道…… 卷六 相守【上】 妻子准备手术时跟我说,如果我真死了,你再找一个,要找,就找个比我心眼儿还好的,脸蛋比我还漂亮的!我说,你就知道死,说点吉利话行不行?她说我这是如果,如果你都不懂啊?然后白了我一眼把手伸进裤腰里,显出吝惜神态,轻轻地摸索几下小腹。 刚才,护士给妻子备皮了。备皮时她指着我告诉护士,让他出去,我不让她看。护士说没事的,他是你丈夫。妻子说,丈夫也不行,丈夫也不许看。说完就把指着我的那只手在她头顶上方轻巧地一滑,对准门口命令我,出去,快出去你!我瞪她一眼走出病房,在走廊东侧的窗口处抽烟,五分钟不到护士出来了,跟我笑道,进去吧,她让您快进去呢! 事实上妻子备皮结束并没有说什么。我问过妻子了,她说护士是女人,女人的心都是相通的。妻子夺过我的手,让我摸她备皮的部位,说你摸摸我这里,看啥感觉?她领着我的手轻轻地摸了摸。我感觉手指就像扎进面粉里,细细的,滑滑的。 刮得可真干净,连个毛椎儿都没剩。我说。 这个你就不懂了吧,剩下毛椎儿还叫备皮吗?妻子把裤腰敞开一扇窗,你瞅瞅,像你刮过的下巴颏不?我说,你这里要是我的下巴颏,我嘴就能生孩子了。妻子扑哧笑了,一边往上提裤子一边说,真流氓,流氓透顶了都! 妻子就是在这个时候跟我说的那句“如果……”。没来医院时她就跟我诉委屈。她说我们弄丢了最值得我们珍惜的东西,恐怕这道坎迈不过去了。 三年前,妻子因为脑瘤开过一次颅。当时我都要崩溃了,一直以为人身上任何部位长了瘤子,都是不敢想象的。何况她的这个瘤子长在脑子里,即便能够存活下来也成二傻子了。我实在不能理解一个聪明善良的女人怎么能跟弱智挂上钩。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妻子倒解劝我说别怕,医生都告诉了,那瘤子比栗子还小呢,用镊子轻轻一夹就出来了。我说,你以为那瘤子恁么听话吗?它是不会老老实实让你夹出来的。妻子说,不是我去夹,是人家医生去夹。我连连说看看看,还没手术呢脑子就不转弯了。妻子嗔怨道,你能不能男人一点?那么心缝窄干嘛! 我这人就这样:一件事情没做之前,总是先把困难想在头里,后果想得惨烈一些,这话在我上班时没少跟我的那帮徒弟们讲,妻子过去也没说我这样不好,现在不行了,现在她说我不男人了。 开颅手术的前一天下午,手术室的工作人员给妻子请来个理发师。妻子紧张地问理发师,是不是把头发都剃了啊?理发师说那是当然。妻子看了看我不情愿地坐到椅子里,等把头发剃光了,哭得简直就像个泪人,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还像个女人吗! 我也感到很痛心,觉得这是命运对一个善良女人的极大侮辱。望着她光光的脑袋,散落一地的头发让我想到我们过去的生活时光。于是,我把地上的头发捡到一张报纸上,然后俩手将报纸抻开、绷紧,像筛箩似的抖动起来。妻子问我,你这是干啥?我说,这样可以把头发上沾的土抖落出去。妻子又问,你把土抖落出去干啥?我说我给你编辫子。妻子眼睛一亮,说你笨不笨啊,用水洗呀!我打个愣说是啊!本来我不想让妻子看见我编辫子。我准备等她进了手术室之后,一边等手术结束,一边编辫子。医生说妻子的开颅手术至少要十多个小时呢。我不知道那么长的等待我该怎么打发过去。 散乱的头发洗干净后,我把它们长短分开,缕顺,放到窗玻璃下面的那块阳光里晾晒。妻子说趁湿编啊。我说干了再编。妻子显出痛苦状,说我要看着你编。我没在坚持,就将报纸拿到妻子跟前,来吧,咱俩一起编。 我先选出一匝较长的头发用皮筋扎紧,然后又分成三股,便左拧右按地编起来。妻子开始不错眼珠地看,间或提醒我哪里细了、哪里松了。她说细的时候,就递过来一缕短发让我加进去。看见辫子松弛下来,就攥住皮筋的部位显出拔河架势与我对抗。两根辫子编完,妻子兴奋地把它们分别按在自己的耳根处,前后左右地打量。我跟她说,你现在又是女人了。她乜斜我一眼,说,装纸袋里,我不发话不许往外拿。 妻子那次出院后我给她买了一个假头套,她虽然很喜欢,但不许我扔掉那两根辫子。白天出去戴头套,到家里,就把那两根辫子盘在假发上面,用发卡固定住。我看她盘的很高,摇摇晃晃的要倒下去,就让她盘少一半,另多半耷拉在脑后。她按我说得做好,对照镜子看了看,说,往后再出去就能戴上真头发了。 妻子的假发在她出院三个月的时候就摘掉了,只是看上去像个假小子,她好像也有意识地男性化,上衣是西服,裤子是牛仔。我喜欢她这个打扮,出来进去的总喊她哥们。半年后的一天,妻子从外面回来问我,我那两根辫子呢?我有些懵懂,一时没有反应!她说哎呀你咋这么大意啊,没扔了吧?我说让我想想。她说快找找快找找。我翻箱倒柜忽然就想起来了,说我想起来了,那辫子让你给卖了。她说不可能。她说我们哪能把我们的辫子卖了呢? 就是让你给卖了,我帮助她回忆说,那天来个收头发的,是个老头,你还问他收头发干啥用,老头说头发是中药。妻子好像想起来一点,问我,那天我们是不是要随个人情?我拍一下巴掌说是啊,咱俩手头钱不够,卖了头发,就到小卖部换了一张整钱啊!妻子完全想起来了,一屁股坐在床头上呆呆地发愣。 我不知道妻子因为什么这样反常,试探着问她,她没有回答,却反问我,那两根辫子是不是我们最珍贵的东西?我含混地说应该是吧。 那你说,她又问,我们该不该好好珍惜呢? 我说应该好好珍惜。 可是,让我们给卖了啊!她懊悔地大叫。 你的头发都长长了,留那辫子还有啥用呢!我说。 妻子不言语。我继续说,反正是为了过日子,没就没了吧! 你瞎说啥呢!妻子说,刚才,我在街上碰到个相面的,她把我的前半生都看准了,还嘱咐我要留住一样东西,不然,我再有个大病小灾的,那道坎就迈不过去了。 我急忙问,留住啥东西? 妻子说,具体啥东西他也没说破,只说值得我们俩珍惜的东西,别弄丢了。 嗨——我说,那些走江湖的,都想卖个关子,其实他是让你服气他,中心目的还是为了钱。 妻子说,他给别人看相收三五十呢,跟我就要五块钱。 五快钱就不少了,我说,快够咱俩吃一天的了! 妻子说,反正那两根辫子就是咱俩最应该珍惜的东西,你要把它找回来,不然,哪天我再躺到手术台上,你就没我这个媳妇了。 妻子不是一根筋的人,可是,那个相面人的话总在她心里搁着,而她认为最值得我们珍惜的东西——早被卖掉的两根辫子,却成了罩在她头上的阴影,老也挥之不去。时常让我去找。找那买头发的老人。找那两根辫子。 卖了也等于丢了,丢了就等于没了,没了的东西去哪儿找呢?我心生抱怨,问妻子那个看相人长得啥样。 妻子说,我让你找的是辫子,找那看相的干啥? 我说,问问他,他说的那个,跟你想的是一个东西吗? 不是那辫子是啥?妻子说,想想我做的那个开颅手术,我觉得那两根辫子,是最值得我们珍惜的东西。 我说,那两根辫子早就变成中药了,说不定都让病人煮汤给喝了呢。 妻子极不情愿地说,没了辫子,我再躺到手术台上,那道坎还能迈过去吗?妻子说完这话就把脑袋往我怀里扎。我抚慰着她的头发就想起了给她陪床的日日夜夜。便说,没事了,都过去了,你不会再躺到手术台上了。 我这话说了还不到两年,妻子又查出了子宫肌瘤。一开始她还不信,跟b超室的工作人员都急眼了,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还挖苦人家说,你们这些医生啊,真是没办法,想赚钱都想疯了。我不敢大意,拿着报告单回忆妻子近期表现,觉得医院的诊断不该有假。 妻子有很长时间都冷淡我,我想跟她那个了,她却显得毫无兴趣。即使做了,也常把后背给我,还美其名曰要给我个新体验。更为可恼的是,她居然能在剧烈的撞击之下,酣然入睡,睡的那个香啊,就像走了好长好长的路来不及休息,终于可以解除疲乏了似的。 当女人就是好,一边干那事还不耽误呼呼睡觉!我对妻子产生不小的怨气,就跟她说,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的感情就要出口子了!她说有那么严重吗?我说咋没有啊?没听人说吗,性爱是婚姻的重要基石,没有性爱的婚姻是不人道的。她强词夺理,人家也说了,还有无性婚姻呢。我声嘶力竭,那种婚姻我不想要!妻子冲我叹口气,说你这人啊一点出息都没有。话到这里她开始检点自己,是自责和愧疚的口气。她说她也不是不想要,也想,只是心里做不了主,头往枕头上一放就想睡了,睡好好的,却来打搅她,如果不是想要满足我,连个背面她都不想给了。一个人疲倦到这个份上肯定有毛病了。我就问她还有别的反应没有?她说月经期长了,开始七八天,现在都半个月了,还沥沥拉拉地不干净。我听后有些吃惊,后悔地想,为了自己舒坦,竟没把妻子的身体状况考虑进去。 b超室的医生讲话很不懂方式,他们跟妻子说,你做不做手术?不做手术是要死人的! 我问,这个手术该怎么做? 他们说,这个嘛,你得去问妇科。 我领着妻子到了妇科,一个戴眼镜的大姐接过了报告单,看完之后跟我说,你得马上动员你媳妇做手术,做完还要做病理,分析这个瘤子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我不知道良性和恶性的区别在哪儿,但我知道,恶性的瘤子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癌。妻子也懂得,所以她的工作做起来不是太困难。她同意手术了,只是不停地叫苦,说怎么倒霉事都让我赶上了?!忽然想到两年前的相面人,自然就想到那两根辫子,于是又哭着跟我说,那两根辫子没有了,你说我能迈过这道坎吗? 别以为我们看不见的就等于啥都没有。火车跑在轨道上,你可以因为看见了轨道便承认火车的存在,但不能因为看不见航线就否认飞机正常飞行的事实。这个道理是我给妻子准备手术费时悟出来的。因为我总是琢磨那个相面人,他怎么知道妻子还有一道坎?他说的最值得我们珍惜的东西是啥呢?难道真是我给她编的那两条辫子吗?我想,如果是也只属于那次开颅手术,这次应该是钱了。因为我非常缺钱,我想,我不能让妻子被“缺钱”这道坎挡住。 钱的缺口本来不大的,因为我和妻子买断工龄得到三万多块钱,还清她开颅手术时的医药费,还有两千块钱的剩头。妻子存了四年定期。那是给女儿留着上大学用的。女儿学习始终都好,念高二了,还享受学校前百名优秀生的特惠政策——免交学杂费。妻子跟我的意见一致:早做准备,要给孩子一个光明的前程!两千块钱确实不多,可是把它放进银行里就像老太太身边放了一条病狗,甭管它有没有力气叫唤,毕竟还能给人壮壮胆。所以我和妻子商量了,今后不管发生什么,那两千块钱坚决不动。 可我们上哪借钱去呢?妻子问我。 我想了想,过去的老工友家庭境况都跟我差不多,年轻点的,也就是我的那些徒弟们,咋说也能帮帮我,于是说,找那帮小兔崽子去。 我先找到大徒弟宏强,跟他说,宏强啊,你师娘肚子里长瘤子了,要手术,有钱多借,没钱少借点也行啊!宏强听后妈呀叫了一声,我的好师傅,您借钱找错人了,难道您不知道吗?我到现在还打着光棍,不是没姑娘跟我好,是我凑不够娶人家的钱啊!我支支吾吾地问,你知道……谁手里有钱吗?宏强说,您去找三生吧,三生帮人家拆迁,他手里有钱。 我不知道帮人家拆迁是个啥活,就告别大徒弟宏强,去找二徒弟三生了。 三生没在家,他媳妇让我到城东的建筑工地找他。我到了城东没找到建筑工地,却遇到一帮打架的。我站到旁边听了听,觉得这是一群流氓跟老百姓撕扯,就朝地上啐口痰,骂句脏话转身要走,听见三生喊我,师傅,您是找我吧? 三生穿一身工厂时期的旧工作服,灰头土脸地从人群后头跑过来。我说打架这热闹你最好少看。三生说我不是看热闹,我这是工作呢。我说你师哥告诉我了,说你干拆迁的活。三生说我师哥说的不对,我是帮助老板干拆迁的活。,三生又进一步解释,这片居民胃口特别大,老是嫌老板给的拆迁费少,不搬家,我们只是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我一愣怔,不知道说啥好了。 三生问,您不是来看热闹的吧? 我说,你师娘要做手术,缺钱…… 三生问,缺多少? 我说,手术不出意外,五千就差不多了。 三生说,您先回去,等我下了班,把钱给您送家里去。 我说,你要是没那么多,我到别处再问问。三生说,这点钱,不用麻烦别人了。 我有些不大相信,望望那些打架的人还在热火朝天地叫嚣着、撕扯着,便觉得三生这小子钱来的应该不慢,就盘算着想跟他说点啥,三生跟我摆摆手,我知道您要说啥,算了,您回去吧! 中午三生送钱来跟我说,工厂要开工了,您没去报名吗?我说,我跟他们都说不上话,人家不一定要我!三生说,工厂的副总就是咱们原先的厂长,您有什么话不能说呢!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待见咱那厂长。三生说,眼下有活干是最要紧的,给您工钱就行了,管那么多干啥!我没把三生的话往心里搁,就敷衍他说,给你师娘做完手术,没准儿过去打听打听。这话让妻子听见了,就急着着地跟我说,等手术做完干啥,你现在就去打听吧。我说那不行。我说先去医院给你做手术。 妻子的手术还算顺利。只是中途有个医生跑出来告诉我,妻子的子宫肌瘤很大了,开始手术方案没考虑全切,现在看来恐怕不行了,问我把子宫全部切掉可不可以?我听后感到很可笑,医生治病怎么问患者啊?就说,我该签的字签了,具体咋治疗那是你们医生的事。医生说,你妻子已经麻醉了,我们问不了她,你拿个主意。我问如果全切都有那些利弊。医生说是这样的,要是不全切,很有可能还要长瘤子,全切呢今后就不能怀孕了。我说我们不要二胎了,你们就全给切了吧。医生回到手术室约摸过了两钟头,那个医生推开门喊我,说你进来吧。我就跟她到了一间洗漱室。看见水池子上面放个托盘,里面有个粉红色的圆囊,与足球大小相仿,就问这个是那瘤子吧?医生往下脱着带血的手套,所答非所问地说,这么大个家伙装在肚子里,谁受得了啊!我说,她总是爱睡觉,不干啥活也说累。医生说就是啊,你掂掂,挺重的呢!我靠进托盘,打量着圆囊始终不敢伸手。却在想这个大家伙是妻子身上的肉,现在给割下来了,她得有多疼啊!这么一想心就感到有些揪痛,没话找话地问医生,这瘤子扔了不?医生说,先去做病理,估计不像恶性的。 手术室的门推开了,一架手术专用的流动车顶了出来。有个医生喊,谁是丈夫?谁是丈夫?我慌忙扑过去,说我是我是!那医生吩咐我,你举着输液瓶子,举高点,别回血啊!我举着输液瓶子急速地跟上流动车,往病房里走时,看见妻子脸蜡渣似的黄,到了病房,我挂好输液瓶,就把妻子从车上倒到病床上了。倒动的过程中,一个人护着头部,两个人提起脚,我在中间抱住妻子的腰。我实在不知道睡过去的妻子会那么沉重,居然没能抱动她。一个医生嘲笑我说,你这个大男人啊,怎么连自己老婆都抱不起来!我涨疼了脸使出浑身的蛮劲儿,这次成功了。护士过来喊妻子,让她清醒过来。妻子就是不醒过来,护士猛拍了几下她的嘴巴,她才有所反应,听到嗯嗯的声音之后,护士跟我交代说,你喊她,别让她睡了,她这手术是全麻,一直睡下去就醒不过来了! 我吃惊地说,她做过开颅手术,也是全麻,没这样啊!护士说,你说的那不是废话吗?能开颅的都是大医院,咱这医院能跟人家比?我问她要醒不过来咋办?护士说打她,打她嘴巴。护士给我做了示范,在妻子的左右脸上分别拍了几下,说,就这样打,这会儿你甭心疼她,这会儿你心疼她就是害她! 这是什么逻辑?刚刚下了手术台的病人,要靠打她的嘴巴解除麻醉,还说打她是心疼她。我们两口子平时生气都没动过手,现在她都这样了我下不去手,就趴在她的耳边喊。喊了一阵就不大自信了,想哭,举起一只手试探了几下也没打下去。忽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跟我说,兄弟,你就打她吧。我扬起头见对面床上坐了一个神态忧伤的女人,此刻正以祈求的目光看我。仿佛妻子是她的亲人,而她又没办法尽到自己的责任似的。我问,打她她知道疼吗?她说,知道疼她就醒过来了!我看那女人一眼,就想尝试着打妻子的脸蛋了。我跟妻子说,没办法了,不打你不行了,她们说打你是心疼你,不打你就是害你。 我这样自言自语,妻子竟然呻吟了一声,这一声在我听来简直太神奇了,便跟她说,快把眼睛睁开,看看我是谁!妻子翻翻眼皮又闭上了。我兴奋地又跟那女人说,她醒过来了,她醒过来了。那女人也显出一丝喜悦,说快去喊护士,得给她吸氧。我急忙忙喊来护士,问是不是还要吸氧啊?护士却反问我你说吸不?愿意吸,我就给她接上。我说你们这医院咋这样?为啥治疗都问患者呢?护士显得很有耐心,说,考虑你没医保,能省就给你省点呗!我说你们不要考虑钱,只要对她术后恢复有好处,花多少钱也没关系。护士说那就好,于是推来氧气瓶,接上细管儿,把妻子的口鼻都给罩上了。我问护士吸氧需要多长时间。护士又是刚才那个腔调,你说吧,你说吸多长时间?我们可是按时间收费的。我这次真的忍无可忍了,冲护士发了脾气,说,你这么说话太没道理,从打手术到现在,该你们拿主意的事情都推给我,全不全切让我说,吸不吸氧也让我说,吸多长时间还让我说,这叫啥事啊!护士被我的急赤白脸说笑了,说你是上帝嘛就该让你说,然后就要往外走。我拦住她,你先别走,我问你,如果我媳妇是你亲姐姐,你给她吸多长时间?护士好像真把自己当成了我的小姨子,冲我轻挑地瞪了一眼,说,行了吧你,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就好好照顾你媳妇吧! 卷六 相守【下】 那个穿黑皮夹克的男人是在一个起风的晚上来看苏大姐的。他带了好多东西,进屋也不多说话,就一件件地往外掏:面包、果脯、巧克力豆、袋装奶子,鼓鼓囊囊的大提包瘪下去之后,苏大姐的床上就堆满了。那男人看了看我和妻子,显出一脸神秘相,冲苏大姐暧昧地笑了笑,又主动把那些东西装进兜子里。 苏大姐就是妻子手术醒过来让我喊护士吸氧的那个女人。她原本住在医院阳面病房的单间里,只一宿,就让住院部给请出来了。他们的理由是,这样的房间不适合低收入人群,您还是换一个病房吧!苏大姐就从阳面的单人间挪出来,跟我们住一起了。我们这间病房是三人间的,暂时就俩病人,空着一张床,相当于两人间的了。只是几天前停了供暖,房间里没有空调,阴面采光少,又被侧面的一栋大楼挡着,可以进来的光线,也是从侧面大楼的窗玻璃反照进来的。我跟苏大姐说,没啥了不起的,屋里不采光,咱们可以插电褥子、多盖被子嘛!苏大姐说多盖被子可以,插电褥子医院不让。我说现在不是讲究人性化嘛,咋连电褥子都不让插?苏大姐说,这是医院的规定,为了省电。苏大姐对这家医院比较了解,因为她三进三出,算这回已经是第四次了。她跟我生动地描述每次进来时的艰难和痛苦,不是医护人员为难她,是疾病老跟她过不去。她患的是肝癌,三次手术后的肝叶剩下的还没有一个烟盒大,如果再手术,能否活下来还是个未知数。 我知道我没几天活头了,苏大姐说,我要了一个单间,等一个人,他让我做我就做,他不让我做我就不做,死我认了。 苏大姐的年龄跟我差不多,却显得极其衰老,头发稀稀拉拉得短,灰的多黑的少,清晰地暴露出白嫩嫩的头皮。但从她的眼神里,我能看出她对某种事物的期盼和憧憬,这样一来,她说话时难免带有天真和发偧的成分。我和妻子都以为她精神有毛病。 穿黑皮夹克的男人名叫武扬,三天前还在南方老家的一座城市张罗自己的水产生意,苏大姐住院后,他先坐飞机,后又倒车来到我们这个小县城。等他神秘地出现在病房时,房间里来苏水的气息立刻就被一股浓郁的鱼腥味抹掉了,好几天还若有若无的不散。妻子问他你是卖海鲜的吧?他说是,卖海鲜。我跟他开玩笑,说你为啥不带些螃蟹过来呢?他笑了笑,说路远带不过来。我说别看我比你年龄大,都可以当你的叔叔,不过从苏大姐这论,你就叫我哥哥吧。他点着头说好的好的。我跟武扬这么说话,实在是觉得他在我们中间放不开,是想逗他乐呵乐呵,不要因为我和妻子,影响了他跟苏大姐的情感交流。 因为在这之前,苏大姐已经告诉我们了,说她有个南方网友要给她陪床来。那个南方网友是她在自己开的网吧里认识的。那时候苏大姐刚刚做完第三次手术,一出院丈夫就跟她离婚了。她丈夫跟邻居说,有这么个大病包拖累,往后的日子没法混,就领着独生女到外省做生意去了。这次手术,苏大姐没打算告诉武扬,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一次网上聊天她说出了实情。 他长得很帅,比我小七岁,苏大姐说,我看见他在视频里傻笑,就想拥抱他。 他会来看你吗?我问。 不是来看我,苏大姐更正说,是来给我陪床。 他媳妇呢?他媳妇会同意他来吗?妻子问。 我不会为难他的,苏大姐说,我能有他那么一小会儿,就知足了! 夜里我趁值班护士不注意,睡靠墙的那张空床,可是武扬来了,我就得有个姿态。我指着那张空床跟他说,你可以睡哪儿,我给你放哨儿。武扬说,我先睡一下,等醒了再给你放哨儿。可能是一路的颠簸太累了,武扬还没来得及给我放哨,天就亮了,醒来之后跟我说,不好意思,中午我请你喝酒。 决定苏大姐的第四次手术是武扬做的主。医生已经跟苏大姐交代过了,说这个手术很可能是个关门术,也就是说,把腹腔打开,然后再缝上,因为癌细胞扩散的面积太大了,大面积扫荡病人吃不消,是要冒生命危险的。医生把这些话又跟武扬重复了一遍,然后问他你是她什么人?武扬犹豫了一会说,我们是朋友。医生说你们商量商量吧,如果做,马上告诉我们,因为这个手术要到大医院请医生,大医院的医生可不是说请就能请来的,要提前预约。 苏大姐是否做第四次手术,我跟妻子也都拿了意见。妻子支持苏大姐做,她说苏大姐活得很不容易,现在的日子这么好,能在世上多待一天,就要争取多待一天,即便是个死,也要死在手术台上。我支持妻子的意见,但抱怨医院的话比较多些。我说,现在这医生啊也不知道咋了,啥事都让患者决定,手术能不能成功只有医生知道,偏偏让不知道的患者拿主意,这不是难为人吗!妻子说这么大个手术,病人不同意做,医生再有把握敢做吗?我争辩说,大手术尊重患者意见,那个吸氧呢?那个吸氧时间的长短呢?这些零碎事也要患者决定吗?妻子瞪了我一眼。妻子这个时候已经有力气瞪我了。她说,你就知道抬杠,检点一下自己吧,就你那优柔寡断的性格,该不该由你决定的事,你都指望别人。我说,我啥事指望别人了?告诉你吧,你那个子宫全切就是我拿的主意,要是优柔寡断,还得给你留半拉呢!妻子慌里慌张地问,全切咋回事?留半拉又是咋回事?我说,你肯定不懂,告诉你啊,留半拉搞不好往后还要长瘤子,全切呢就不长了,只是不能要孩子了。妻子呆呆地望着我说,我不能生孩子了吗?我说笑话,没了子宫,你用啥孕孩子?!妻子说,全切你为啥不经我同意呢?我说,经你同意干啥?我又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妻子给噎得没话说,压住半张脸拧着脑袋哭了。 因为苏大姐的手术,我和妻子弄个半红脸。这么说有些不准确,应该说,起因是决定苏大姐的手术,真正的半红脸缘于妻子的子宫全切,因为这事至少有两天时间,妻子都不跟我说话。我也想证明什么,除了领她下地活动时问她刀口疼不疼,其它时间都保持沉默。 一天深夜,我被妻子嘤嘤的哭泣声惊醒了。我坐着一把椅子,头搭在她的床边。她的哭声最先是以一种很尖利的怪叫非常克制地传过来的。我感到耳朵里像扎进来一根针。等我醒了,那哭声就显得有些模棱两可,间或抽动着胸脯。我说不好好养病,哭啥呀?她还在抽泣。我说,我啥脾气你应该知道,感觉嫁错人了是不? 你放屁!妻子压低着嗓音狠呆呆地骂。 你一住院就损我,我说,开颅时说我不男人,这次又嫌我优柔寡断,你还要我咋样? 你,你咋学会记仇了!妻子瞪着我嗔怨,你压根就不知道我为啥要哭。 为啥?到底为啥?我问。 你呀!妻子感叹道,同时用手神秘地招呼我。其实我就坐她床头边的凳子上,只是离她的嘴巴稍有距离。我知趣地把头靠过去,耳朵贴近她的嘴。 你不知道,她说,我还想再生一个,你从来都不知道! 开啥玩笑,我说,你以为生孩子是打毛衣呐?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有那么可怕吗?她说。 生孩子对我来说很容易,我说,把你骑住,三下五除二的就能交活儿,你就不行了,十月怀胎呀,坐月子呀,拉扯大呀,要念书呀,天啊你别跟我说这个了,我头疼!我说完想把头从妻子的嘴边移开,她的手却紧紧得钩住我后脖颈,说,你还有点出息没有?说你不男人你还不爱听呢!我说贪多嚼不烂,我们把这一个丫头养活好,就知足了!妻子松开钩住我的手,望着房顶遐想道,我想再生一个,将来等我们都没了,这世上,咱的闺女,还有个弟弟或妹妹给她作伴儿,你说她该有多高兴啊!我说那倒是。可现在——妻子白了我一眼,说啥也不管用了,都怨你,都怨你。妻子冷不丁伸出手,又把我脖子钩过去,张口咬住了我肩膀。我感到一丝痛,但没有声张,就那么承受着、沉默着。 三生领着宏强来看他们的师母。三生因为手头有些富裕钱,跟我大徒弟宏强站一起就分不出谁是师哥谁是师弟了。宏强好像也不计较三生说话时的自以为是,显出唯唯若若的样子,脸上满是真诚的敬意。妻子问他们,你们到工厂报名了吗?三生指指宏强让他说。宏强说我去过了,可是厂长告诉我,师傅您不去,他们就不要我!我说,我跟厂长打过好几回架,他让我去求他,是想看我的笑话呢。宏强说不光因为这个。我问还有啥?宏强说,卖厂子那会儿您忘了?许多线路都让人破坏了,还有偷铝线的呢,车间里的机器也都弄坏了不少台啊。我说,他们原来是想利用我的经验,快点生产吧?宏强说是啊,像师傅您这样的老主任,他们都想花大钱返聘呢,不过您要是不主动找他们,他们是不会上门来请您的。我说既然这样,就更不能去给他们效力了。宏强看看三生,三生装没看见似的把头扭向一旁。妻子跟我说,你老是这么跟人家犟,对咱们有啥好处呢?想想咱闺女,想想我这破身子骨,再想想你那帮没活干的徒弟,你不光是为你自己才去给他们效力的! 真应了那句“马瘦毛长人穷志短”的古话,我冷峻着神情好长时间才说,好吧,为了你们,豁出我这张脸皮不要了! 三生啊!妻子又跟三生说,你也跟你师傅去报名,你看你现在干的那叫啥活呀?比劫道的心肠还狠,人家是黑天干,你是白天明目张胆啊,那种缺德钱咱不赚了! 师母您不知道,现在赚钱都这样,三生说,不过,我也想了,我师傅要是去上班,我也跟他去,我这活不长远,也干腻了。 我领着俩徒弟去厂里报名,见到我们过去的厂长现在任副总的,他高兴地拉住我的手说,你要不来我正想找车去接你呢。我说我媳妇做手术了。她说哎呀就你媳妇那破身子,这次又得的啥病啊?手术费够不够?如果不够我先给你倒两千。我说没事了,就要出院了。他说这样吧,你先到办公室把合同签了,顺便给你媳妇也领一张合同书,完后再把你们的医疗保险都办了,以咱单位的名义,保全年的,等她出院,就能到社会保险所报销医疗费了。 我感到天旋地转的,脑袋像个气球被谁吹着,越来越大越来越空,整个人也快跟着悬浮起来了。回来,回到病房里,想到我过去在工厂时的表现,都不知道怎么跟妻子说这事,因为她最清楚我跟厂长的紧张关系。那时候妻子是站在我这边的,并且,总在我跟前以痛骂厂长来维护我做人的尊严。如果我跟妻子说了刚才厂长对我的恩惠态度,她会怎么评价我的过去呢?她还会站到我的立场上评判吗?我这样想着感觉脸上在发烧,好像我过去真是个调皮捣蛋的人,一个不务正业的人,一个无中生有故意上访破坏稳定的人。好在我进了病房妻子只是问,都办好了吗?我说,都办好了! 这天夜里又起风了,比武扬来的那天还要大,楼里听那风声就像连续不断的急刹车。妻子说她冷,要我躺床上搂着她睡。我说我睡觉打把势碰刀口上不行。妻子无奈地瞥一眼苏大姐和武扬的床,就把眼睛闭上装睡。到了午夜,她把我的一条担着额头的胳膊顺直了,拉进她的被子里,让我摸她的刀口。刀口是昨天下午拆的线,现在盖了纱布,我的手在那里轻轻地停留半刻,又被她领到手术前她备皮的部位。我感到手掌心里生出了好多的毛刺刺,痒痒得像有虫子在爬,就惊喜地抬起头,小声感叹,这么快呀,刚几天就长出毛椎儿来了!妻子冲我摇了摇手,然后竖起一个指头指向苏大姐的病床。我仰头偷觑,发现靠墙那片昏暗处居然躺着两个人。妻子示意我把头靠向她,我就靠过去了。妻子小声跟我耳语,明天咱们出院吧?我打个愣神,刚拆线就出院!妻子瞟一眼苏大姐的病床,继续跟我耳语,我看见他们俩那样就想要你了。我说你能不能想点别的?苏大姐他们俩没干那事。妻子说,反正也不输液了,回家养着吧。 明天问问医生,我说,如果他们让回去,咱就回去。 第二天我找到护士探问是否可以出院。护士说,你们没有医保,这么住下去确实没啥意义,就让我请示值班医生。我找到值班医生,没把参加医保的事情告诉他,只说别看没参保,出院的那些手续该咋办还得咋办。值班医生说这是当然,住院部会把一切手续都办妥。 妻子出院时,武扬搀扶苏大姐送我们出来,她跟我说,如果哪天手术了,给你打电话,到时候过来给我加油,给武扬壮胆。 我说没问题,到时候我俩都过来! 妻子走路还直不起腰,回到家里,要扶着墙在院子里走几圈。医生嘱咐过了,腹部手术得勤溜达,否则会发生粘连的。我搞不懂什么是粘连,只知道医生的话不该有错。这样一来,苏大姐手术那天妻子就没去医院,我一个人给她加油、给武扬壮胆去了。就像事先医生们分析的那样,苏大姐的手术的确是个关门术,但我们谁也没有告诉她,只是跟她说些这次手术非常成功的话。苏大姐相信了,问下次手术得啥时候?我没加思索地说,没有下次了。我这谎话说过了头,居然成了苏大姐的生命缄言。她在弥留之际还不停地重复,没有下次了,没有下次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就捧过她慢慢变凉的一只手,哭,边想,她还想活着呢! 苏大姐的葬礼她的前夫和女儿都回来参加了,是武扬给他们打的电话,我和妻子在殡仪馆的厅堂里看见了他们,连同苏大姐的娘家人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挤在盖着绸布的尸体旁边自语着什么话,听不真切,但看得出来,那些人的表情是忏悔、是揪痛。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我们从殡仪馆回来的时候妻子跟我说。 我的心情始终不好,不知道苏大姐的那些亲人该不该遭谴责,只是想,苏大姐这么一走,了断了许多痛苦和烦恼,如果真的有来生,她还会选择人世吗?忽然想到她弥留之际不停重复的话:没有下次了,没有下次了,那种对世间的留恋很让我感动,就兴奋地给妻子学说了一段从街上听来的儿歌: 老鼠的爸爸是警察,每月工资零点八,买不起鸡,买不起鸭,买不起老婆要自杀,天上掉下个臭美妞,红嘴唇儿,蓝眼皮儿,头上顶个臊尿盆儿…… 妻子听着拉住我的手蹲下去,说,你别逗我了,再逗,我这刀口就该崩开了! 卷七 表兄的七月【上】 1•;; 那天刚下晚班,表兄就让陈书记喊到他的办公室。表兄原以为厂部有什么要干的活,去的时候也没换工作服,到了屋里,发现陈书记的神情挺庄重,就显得紧张起来。 “小谢啊,”陈书记说,“你的几次入党申请支部都讨论过,这次已经把你确定为入党积极分子了。” 表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愣愣的不知所措。 陈书记又说:“你积极靠拢组织,经常向党组织汇报思想,很不容易呢,我们厂确实需要像你这样的年轻人!” 表兄的脸刷地就红了,站在陈书记对面怯怯地低下了头。 陈书记告诉表兄,确定入党积极分子还得填两张表格,那是对入党积极分子的考察记录。严格地说,那表格从去年开始,就应该由入党介绍人填写阶段性总结评语,基层支部为了避免考察失败,浪费争取来的名额,就等到考察成熟再补填。表兄的入党介绍人,一个是装卸队的刘队长,另一个是表兄师傅维修车间的单主任。陈书记嘱咐表兄:“现在是关键时期,千万不能掉链子。” 表兄点点头。 陈书记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党章递过来,表兄捧着那个小红本本,依然说不出话来。 表兄的心情别提有多激动了。走出陈书记的办公室,被迎面扑过来的夕阳晃了一下,差点晕过去。他感到眼睛酸酸的,心里也有些不大好受。只感觉有一股水浪般的东西,迅猛地往他头上涌,眼眶都快撑不住了。表兄害怕让人看见,匆匆跑回宿舍,扑到床上,跟个女人似的压住嗓音哭了。 表兄是装卸工,干着厂里最脏最累最苦的活。他刚进厂的时候不这样。他刚进厂的时候,在单主任的手下当学徒。他的第一份入党申请书就是交在单主任手里的。单主任性格直爽,说话办事也不打埋伏。他跟表兄说,想入党在维修车间可不行,维修车间除了爷爷就是孙子。表兄说那得去哪儿呢?单主任说:“现在是和平时期,想要服众就去装卸队吧。”表兄皱起眉头。装卸队工作环境差,体力强度也大,除了安排工作的刘队长,干活的全是临时工。 单主任见表兄犹豫,就踮着那份入党申请书说:“谢伟强你听好了,想加入党组织,这张纸上写得多漂亮也不行,没有豁出命的劲头,不管他是谁,想过我这关都难!” 表兄没再说别的,离开维修车间时只跟单主任说,往后您可得多帮我! 厂里有好多人最初都不理解表兄为什么去装卸队,还以为他犯错误遭发配了。后来有人看出了苗头,说表兄去装卸队是为了镀金呢。随后就有一些嘲讽、挖苦的话流露出来。有好长一段时间,表兄从身体到心理都承受着极大的压力,人也瘦了一大圈。好在单主任经常找他去家里吃饭,有什么苦闷事他都可以跟单主任说。 “要不是为了我爸爸,我没想入党。”表兄说。 “你爸爸让你入党干啥呢?”单主任笑问。 “我爸说人活着得信点啥,他说有信神的也有信教的,就看谁能给咱们带来好日子。”表兄自豪地接着又说,“我爸打过仗,一条腿打没了,他说他入党那会儿,是用手指头的血写的申请书。” “你爸说得没错!”单主任说,“我理解你爸,你爸对党有感情。” 2•;; 晚饭时间到了,表兄不想在食堂用餐。出了宿舍,锁好门,跟值班的马科长请了假,骑上自行车就回家了。他要把刚才陈书记讲的那些话,原封不动地告诉给四舅,让他老人家好好高兴高兴。 四舅盼着表兄入党已经盼好几年了,每年接近七月的时候,他都询问表兄入党的事解决没有。因为他知道,这个月份是单位纳新党员的时间。然而,表兄哪次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说假话肯定不行,说真话又怕伤了四舅的心。听到四舅的每一次问询,表兄都显出很为难的样子,只好说入党不像入团那么简单,组织上要全面考察。这样的话四舅是能够理解的,但是他理解之后总要跟表兄说:“强子,我好像活不到明年了啊!”表兄听了这话就想哭…… 天似黑不黑,表兄的车子骑到村口。猛抬头看见四舅倚住一棵杨树,暮色里看不清他拄的拐杖,身子仿佛离开了地面,悬在树干上凝神打村前穿过的公路。 表兄紧踩车踏板,自行车眨眼间到了四舅跟前:“爸爸,您站这儿瞅啥呢?” 四舅用手背抹着眼圈说:“真是你吗,强子?” “怎么了?家里出事了?”表兄问。 “好好的出啥事啊!”四舅说,“走,跟爸回家。” 四舅前面先走了,拐杖敲在水泥筑的路面上,发出有力又沉重的声音。表兄听着心里一阵难过,鼻子就感到酸酸的了。厂区离家里并不远,还是宽敞的柏油路,骑车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可是这么近的几步路,表兄也有俩月没回来了。 表兄是在饭桌上把陈书记找他谈话的内容告诉四舅的,说他从现在开始,就是入党积极分子了。 四舅现出惊喜,但很快就冷静下来,认真地问:“积极分子离党员还有多远?我们那会儿,咋没这个说法呢!” 表兄回答不上来,支吾半晌才说:“估计,最远也超不过七•;;一吧。” “你说啥,这么快呀?”四舅咂动舌头感叹,“从积极分子到预备党员,才俩月时间!” “您这么理解就不对了,”表兄解释说,“我在装卸队干好几年了,工作始终是积极分子。” 四舅点着头说:“冰冻三尺,不是一夜之寒啊!”说到这里他让表兄拿酒来,要为这个消息庆贺一下。 表兄时常不回来,回来一次四舅就有说不完的话。先说死去多年的四舅妈经常给他托梦,让他尽快给表兄张喽媳妇。然后说村里又有谁翻盖了房子,猛地把话扯到眼下的季节,说今年春天的雨水那叫一个好,隔七天八日的就下一场,那雨啊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刚好湿进地皮,非常适合种子发芽。表兄就明白四舅的意思了,那是让他请假回来春种,说别的都是过度。 “爸爸,我可不能请假!”表兄说,“现在是关键时期,我不能掉链子。” “我也是这么想的,”四舅说,“可是每年的春种,都是你大姐夫给张罗,今年难道还要他受这个累吗?” “一个姑爷半拉儿,跟我大姐夫您还客气啥!”表兄端起酒杯跟四舅说,“为了我的进步,咱爷儿俩先干了这杯!” 竖日一早,表兄回厂里顺路去了大姐家,把春种的事情交代给了大姐夫。大姐和大姐夫都理解表兄的工作,说家里事你就别操心了,好好上你的班吧! 表兄回到厂里天已经大亮了,他正准备去宿舍,迎面撞见马科长。马科长急着着地说:“你回来的真是时候,车道沟粮库来活了,保管打了几次电话,说人家车主等着走,那可是咱们厂的老客户,把人家惹急了不好啊!” 表兄说:“还没到上班时间,工人都没来呢。” 马科长说:“不是有几个住宿的吗,把他们喊起来。” 表兄说:“我又不是队长,能指挥人家?再说,那些人都是厂领导的亲戚。” 马科长一听这话严肃道:“你不是队长,可你是入党积极分子,连这点小事都害怕,将来能干什么大事啊?我现在命令你,赶紧喊人卸车!” 3•;; 车道沟粮库距离厂区三里多路,表兄开一台拖拉机,拉几个工人很快就到了。保管员问表兄来几个人?表兄说来了六个。保管员显得很不耐烦,说我不管你们来几个,这车上的八十袋高粱,半个钟头必须卸完。表兄说没问题,便打开车厢板。两个人蹿上去负责抽肩,余下四个人就等着扛包了。 相比较而言,扛包的要比抽肩的费些力气。肩上一百八十斤的重量压着,迈上十几个由粮食袋搭起来的台阶,再登上搭在半空的竹排。竹排两边没有扶手,走起来颤颤的像走钢丝。等到了竹排尽头,扛包的将头朝旁一闪,猛一哈腰,高粱粒子就倾泻而出了。这个过程要求踩竹排的人紧跟打头的,步调一致,紧凑和谐,否则就有栽下去的可能。尽管下面堆着山似的粮食,一旦滑下去也是有危险的。表兄从抽肩的变成扛包的,又从扛包的变成打头的,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到三十分钟车就卸完了,车主非常满意,他把表兄叫到一旁,低声说:“我跟刘队长早就说好了,卸车费每袋五毛,你数数。” 表兄愣怔半晌不敢伸手接钱,他压根也不知道卸车还有卸车费。车主却不高兴了,说你该不是嫌少吧?就把钱捅进表兄的口兜里,开车走了。 钱不多,十块一张,四张。问题是,这个钱交给谁?表兄觉得应该交给财务科,可是由谁交给财务科呢?当然是刘队长,表兄想。 刘队长回家种地去了,本来三天假已满,这天早晨却打来电话跟厂长续假,说趁着没到雨季,把房子上的瓦换换,可能要多耽误几天,装卸队的工作暂时由谢伟强负责。 表兄心里没这个准备,不知道做为一个负责人都该干什么。午饭前他先把装卸费交给陈书记,然后就到单主任那里讨教怎么当负责人。单主任告诉他,做为负责人,除了张罗干活,还要敢于承担责任,不能胆小怕事。末了他又说:“这是刘队长在考你的试呢,把手脚放开,干吧!” 说话间,单主任把非党积极分子考察表交给表兄:“该我写的我都写了,剩下的事情,就是你和刘队长来办了。” 表兄低头翻看,发现要他填写的内容还真不少,就说:“明天我交给您吧。” 单主任说:“不着急,反正刘队长也没回来呢。” 4•;; 下午上班,表兄就坐到刘队长的办公桌前面,满屋子的目光都聚到他的脸上。表兄说:“哥几个都听着,刘队长有事请假,装卸队的工作暂时由我负责,这段时间,希望大家跟我配合好,下面各小组先把人名报上来。” 考勤薄在刘队长抽屉里锁着,表兄要重新造个花名册,留待上班点名用。 各小组把人名报上来后,表兄认真地整理,完后正儿八经的开始点名。表兄叫到一个人,那个人就喊一声“到”,表兄听见这个“到”字,就觉得自己进入角色了,稍显紧张的心情慢慢地平静下来。 这样的日子没有几天刘队长就回来了。 刘队长回来那天,表兄正和几个工人搞卫生。屋里尘土飞扬,工人们都堵着嘴,戴着墨镜。刘队长站门口大声质问:“不去外面干活,屋里瞎折腾啥!” 表兄走出来回答:“今天没车,一、二组的人都去车间帮忙了,我们几个把屋子扫扫,都是蜘蛛网。” 刘队长没好气地说:“又不是过年,扫哪家子房子!” 几个工人愣在灰尘里显得十分委屈,表兄也觉得不对劲,就让刘队长先回宿舍,等把房子扫完、尘埃落定了以后就好了。 刘队长走后,表兄心里忐忑不安。吃午饭时还在想自己哪个地方做错了?饭后就跟单主任私下交谈,单主任宽慰道:“谁都知道刘队长那狗脾气,你别太小心缝儿了。” “五•;;一”节那天厂里组织活动,装卸队得了拔河冠军,大伙要求庆贺一下。就张罗抽大头,伸手算一份,十块二十快不等,其中有两个白吃的。刘队长抽了个二十快的大头,表兄抽个白吃。表兄把白吃送给刘队长,自己掏了二十快钱。表兄知道刘队长不在乎那二十块钱,更不在乎没人请他吃饭。表兄发现刘队长这天高兴,他想让刘队长的笑纹在脸上多延续一段时间。表兄希望的效果达到了,酒桌上,刘队长兴奋地说:“弟兄们,别看今天没干活,你们的功劳比哪天都大,得个拔河冠军,这比啥都好!” 大伙拍手鼓掌。掌声停下,刘队长继续说:“在厂子里我是你们的头儿,可是到了酒桌上,我们都是哥们,我现在就把乌纱帽扔喽,跟你们痛痛快快地喝个够!” 刘队长有阵子没这么高兴了,从家里回来脸就阴沉着,一点也不放晴,让人提心吊胆,生怕遭训斥。 刘队长的酒量特别大,可是桌上人都向他敬酒,他就有点招架不住,话明显多了,就又把自称扔掉的乌纱帽找了回来。说:“我咋成破鼓乱人捶了,好歹也是你们队长嘛,这么轮奸我,我可受不了!” 表兄没多大酒量,还是替刘队长挡了两杯,这么挡下去肯定就醉了,便偷偷地找个倒完的空酒瓶,去厨房装了自来水拿回来。冲刘队长说:“都知道您是海量,今天让我们哥几个开开眼,长长见识。”说完就把那水满杯子里了。 刘队长有些不高兴,想到表兄替他挡酒,那不悦并没显出多少来。等他叭嗒出酒杯里的味道,便一把夺过表兄手里的酒瓶,说:“小谢,我回家那些天,你很辛苦,我谢谢你了,来,我给你满上一杯!” 表兄心下倏然感到微微得酸楚,好像刘队长这话说晚了似的。就想,谢我得喝酒啊,哪有用水谢人的。不过表兄心里清楚,此时的水比酒值钱,就一口干了。完后装出醉相,说:“我,我喝坠(醉)了。” 5•;; 单主任住进了医院,这个消息表兄是在水泵房里听到的。 那座与工厂同龄的水泵房,建在距厂区不远的河套边,水务局的人说它是违章建筑,要尽快拆除。据说,拆除任务由水务局来完成,他们有这方面的技术和设备。刘队长在会上却把这活揽了过来。他背地跟表兄说:“这个水泵房里有宝贝,不算水泥里裹着的钢筋,光窗户和地沟里的铁管子,少说也能卖个千八百块,我们装卸队有人,这便宜咱不能让别人捞去。” 可是,刘队长领着人到水泵房一看,除了硬梆梆的水泥墙,哪里还有什么铁窗户、铁管子?原来,拆运机器是维修车间那些师傅们干的,单主任亲自指挥,活干得干净,连个螺丝钉都没给剩下,只留下一具硬梆梆的空壳。 刘队长气得直喘粗气,又不能说什么。单主任毕竟不是为他自己,即便是废铁,也都给厂里收拾回去了。他冷笑着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这个老单,他咋不早躺到医院里去呀!” 表兄一旁打个愣,问:“刘队长,我师傅他怎么了?” 刘队长显出幸灾乐祸的样子:“给栓住了!” 表兄就着急了,想马上去医院看看。刘队长说:“现在先别去,等把里面的钢筋砸出来,卖了钱,买几斤水果再去看他。 表兄没有反对。等刘队长走后,他抡圆了铁锤就朝窗框砸去。只听“梆”的一声,锤头硬实实地弹了回来。表兄向后趔趄几步差点倒下,站稳,伸手去摸锤头落下的白点,跟工友们说:“这是多大标号的水泥啊?质量这么好!”工友们就都笑。表兄不服气,他跃上楼顶招呼下面的人:“你们都上来,先把楼板砸开。”下面有人回应他,说这个楼没有楼板,整个都是浇筑的。还说,你连窗框那薄弱地方都砸不动,别处就更没啥指望了。 表兄听见工友们在下面发牢骚,说刘队长啥钱都挣,别说这楼砸不开,就是砸开了能拆出多少钢筋呢?有人开始估算水泵房的钢筋含量,按市场收购废铁的最高价计算,顶多卖个百八十的就不错了。可是要想把这楼砸开,少说也得半个月,还不敢保证把钢筋弄出来,那得需要多少工啊!有人就开始骂人了:“这个他妈的刘队长,缺棺材本儿也别拿咱哥几个撒气呀!” 表兄想,不管多大困难,总之是装卸队要完成的任务,就算不卖钢筋,这活也得干。便从楼顶上下来,跟几个工友说:“刘队长是咱们的头,当面尊敬他,背后又损他,这样不好!” 有人嘲笑道:“刘队长是拿厂里的钱雇人给他自己砸钢筋,这样的人,你还指望当面背后都有人尊敬他?去他妈的吧!” 表兄说:“这活由我负责,干不利索我挨批,你们都是临时工,肯定要辞退,现在散伙的工厂越来越多,想来咱厂干活的人不少呢!” 表兄这话点到穴位上,没人再吭声了。不大一会就听一人赌气说:“刘队长不就是想挣点钱吗,咱们凑点给他算了,这楼咱砸不开!” 几个人相互看看,都说这招儿可行。问题是水泵房由谁来砸?刘队长在会上揽下来的活,他还能推出去吗? 表兄说,“我先到刘队长那里试试,看他有没有办法把活推出去,他要是推不出去,咱就认命吧!” 一共六个人,表兄说:“你们每个人出三十,我是正式工,我出五十。” 二百块钱凑齐后表兄又嘱咐:“你们不能乱跑,我这就回去找刘队长。”几个临时工现出兴奋又懊恼的神情,表兄走出老远还听见他们在骂:“这个婊子养的工厂……” 卷七 表兄的七月【下】 6•; 刘队长在宿舍里正看一本古书,看见表兄推门进来便问:“不在工地干活,跑回来干啥?” 表兄实话实说,把砸水泵房的难度跟刘队长汇报了,但没提大家给他摊钱的事。 “不是我批评你,你这样干工作是不行的。”刘队长一本正经地说,“你要想进步,就得抓住机会,我提供了机会,你却抓不住,关键时候我怎么替你说话?” 表兄说:“我倒不是怕苦怕累,主要是那活明摆着费工,光为了几根钢筋,就把工人困那里,我担心厂里人说您的闲话。” 刘队长哼了一声:“我的闲话早就出来了!” 表兄不明其意,问:“啥闲话?” “啥闲话?”刘队长点着一只烟,“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表兄稍显尴尬,想到刘队长是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在这个问题上可能有谁说三道四了。于是就说,“我能进步跟您的帮助分不开,陈书记找我谈过话了,往后还希望您多帮助我。” 刘队长摆摆手:“别说那些扯淡的,告诉我那水泵房咋弄?” 表兄说:“您水务局有熟人,就把这活推了吧!” “你说得轻巧。”刘队长瞪了表兄一眼,“拉出去的屎橛子能坐回去吗?” “您别急,我昨天跟几个工人打牌来着,赢了他们二百呢。”表兄把钱掏出来递给刘队长,接着又说,“您拿着这钱请水务局的朋友喝酒吧,顺便跟他们说说,拆水泵房这活大锤砸不开!” 刘队长笑道:“行啊你,脑袋瓜子这么好用,咋就干傻事呢?” 刘队长这话是指“五•;一”前夕,他请假在家表兄当负责人的那些日子。装卸队每次收到的装卸费,表兄都一分不少地交给了陈书记。陈书记问厂长装卸费是怎么处理的?厂长说按理这笔钱该交给财务科,考虑到装卸工辛苦,就让刘队长给他们发奖金了。陈书记就想把这些钱发给装卸工,可是大家却不敢要,说过去从没有拿到过这笔钱,还是等刘队长回来再说吧。陈书记就跟厂长说,装卸队的那帮弟兄,从来没拿到过这笔奖金。厂长就假装生气了,说这个老刘太过分了,临时工不分奖金倒也罢了,难道他连正式工的奖金也敢克扣啊?!就通知办公室招回刘队长。刘队长开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回来后一听要查他的小帐,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跟陈书记撒谎说:“过去也没收多少装卸费,客户多是老朋友,给那几毛钱,也都让弟兄们吃了、喝了,再说,厂子眼瞅就要卖掉了,谁还跟客户要卸车费啊,那不是勒索人家嘛!”因为没帐可查,无凭无据的,陈书记也没法再深究,只是跟刘队长说了一些党员要树威信、讲形象的话。刘队长面上接受,心里却极不痛快,觉得自己挨了书记批,全是表兄惹的祸。在他看来,表兄就该把那些装卸费偷偷地藏起来,等他刘队长回来再处理。谁知表兄没这么干,刘队长以为表兄是用装卸费讨好陈书记,这不是犯傻是什么呢?! 表兄却不明就里,愣怔地问:“刘队长,我干啥傻事了?” 刘队长不好跟表兄解释,就把话题岔开,说:“难得你想的这么周全,回去跟几个临时工说,先回家,注意别让厂里人看见,我给他们记全天工。” 刘队长边说边把三块、两块的零钱数出来,让表兄拿走。表兄不要,并且一再重复:“我赢得钱,不也是您的工夫嘛!” 表兄说这些话时真想狠狠地抽自己两个耳光子。 7•; 单主任躺在医院的急诊病房里输液。表兄去看的时候,他睁着俩眼不会说话,看着看着就流出眼泪了。表兄问师母:“我师傅挺棒的体格,咋就得了脑血栓?”师母欲言又止,默默地摩擦着老伴那只伸不开的手。 将近中午,表兄上街买了包子和馄饨汤端回来,师母说心里堵得慌,啥也吃不下。表兄就劝了,说天灾人祸不可避免,眼前的这点困难会过去的,但必须要坚强才行呢!然后问师母:“厂领导来过没有?” 师母说:“厂长和书记都来过了,还要派人来陪床,我没让来。” “为啥啊?”表兄说,“这不是一半天就可以出院的病,您一人坚持不下来。” “我倒不是思想上进,”师母说,“你想啊,厂里来人陪床我也得在这里守着,我跟厂长说,不用派人来了,每天给我一些补贴,就算我给厂里做临时工了。” 表兄长叹一口气,心想师母真是不易。老早就跟师傅进城了,工作始终没有着落。在工厂做了八年临时工,转工却轮不到她头上,人家都说这跟单师傅的耿直性格有关系,具体啥关系,表兄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工厂实行了厂长负责制,各班组的临时工都被辞退了,师母干活的地方就固定不下来。今天这里干,明天又去了那里。她的两个女儿,一个上大学,一个念高中,不出去赚钱,光靠师傅那点工资根本就应付不了那么大开销。表兄又想,师母毕竟五十多岁了,不能因为挣补贴就豁出自己的身体不管不顾,便说每天下了晚班,过来替师母陪床。 师母感激道:“谢谢你强子,老单有你这么个徒弟,死也值了!” 表兄忙说:“您别这么说,我师傅会好起来的。” 师母这时趴倒老伴的耳边抽泣着说:“你听见了吗?强子说了,你会好起来的!” 单主任就呜呜啊啊地哭了起来。 表兄在医院只替师母陪了三个晚上,就让刘队长喊回来了。 刘队长跟表兄说:“你师母真是没见过钱,连这点补贴都要挣。” 表兄说:“他们的日子过得真难啊!” 刘队长显出痛苦状,一个劲地嘬牙花子,就跟牙疼得难以忍受似的。表兄问他咋了?刘队长说:“我外甥昨天跟人家打架,腿给打折了,在市医院骨科住着呢,我大姐打电话过来,跟我要个陪床的,我想来想去,觉得你去比较合适。 表兄犹豫了。 刘队长接着说:“其实你也知道,装卸队巴结我的人不少,都知道我跟厂长那雷打不动的关系,可是他们谁去了,我都不放心,你不知道,我那外甥的脾气比我还大呢!” “关键是我走了,我担心师母坚持不下来。”表兄诚恳地说,“厂长理解她,答应让她挣那点补贴,她多不容易啊!” “你可别这么说,好像我逼你似的。”刘队长说,“不过我觉得吧,这件事对你是个机会,横竖要比砸那个水泵房轻松,你说呢?” 表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火,但他忍下了,什么话也没说,第二天就去市医院骨科陪床了。临走的时候去了师母那里,告诉说明天出差,晚上不能替她了。表兄没说出差干什么,只是无奈地跟单主任比划一番,以求他的谅解。 后来有人告诉表兄,他走后刘队长跟装卸队的工人说,即使他外甥不住院,他也要给表兄找其他的活计,把他支开。刘队长还说:“老单不让我挣那废铁钱,他媳妇的陪床补贴,我也不让她挣得太容易喽!” 不过,表兄在市医院只待两天就回来了。原因是,刘队长的外甥要求表兄喂他吃饭。表兄说,你小腿折了,手可以活动,还能坐起来,根本不需要别人喂饭。刘队长的外甥说,我舅舅给你发着工资,让你干啥就得干啥。表兄说,我工资是厂里开的,不是刘队长的私人钱。刘队长的外甥说,你们的厂子就要改制了,将来那么大的家业就都是我舅舅的了。于是俩人吵了起来。要不是那小子腿折了,表兄可就吃大亏了。 表兄被那混蛋小子骂回来心里还挺美呢,心说我可以替师母陪床了。没想到,回来的第二天,就被刘队长派到车道沟粮库值夜班,直到单主任出院才调回来。 8•; 转眼到了七月,表兄在装卸队按部就班地工作着。过去的每个日子,似乎都不值得他去回想,唯一憧憬期盼的是那个心动时刻的早日降临。然而,到了月中旬,表兄也没听到任何关于纳新党员的消息。他找陈书记谈过一次心,与其说想听陈书记的批评帮助,还不如说想讨个准信儿。陈书记似有难言苦衷,并没有把话题展开,只是肯定了表兄的工作,让他经受住考验。 这期间,发生了一档子事:上级下来个文件,让工厂改制,也就是把厂子卖了,职工买断工龄后自谋出路。过去这个文件没公开,现在公开了。多数职工都想不通,意见挺大。刘队长让表兄好好表现,宣传职工买断工龄后的好处,他嘱咐表兄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 表兄感到很苦闷,他不知道作为入党积极分子在这件事上该怎么做。自从派他去市医院骨科陪那混蛋小子,表兄打心眼里鄙视了刘队长,他的话表兄不想再听了。 “还是去找师傅吧。”表兄想。 单主任出院以后,在家里由老伴扶着做功能锻炼。看见表兄就用疼爱的目光打量他,而后,就像个刚学说话的孩子,吃力又认真地动着唇舌。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大阵子,表兄一句也没听懂,便疑惑地看着师母。 师母就把刚才单师傅说的话翻译给表兄,大概意思是,刘队长从家里种地回来,也不知道因为啥,就不给表兄当入党介绍人了,说表兄入党动机不纯,群众对他意见很大,建议组织多考察两年。陈书记说服不了刘队长,就让单主任找他谈谈,单主任找他谈时,刘队长却出人意料地给他个任务,让他完成一个重要指标:做通三十个工人买断工龄的思想工作。刘队长说这是厂里中层领导至少都要完成的基本任务。单主任说这个跟我徒弟入党没有关系,李队长说你完不成任务,你徒弟的入党介绍人我就不给当。结果俩人都发了脾气,闹得挺僵。单主任本想找表兄说一些要经受住考验之类的安慰话,可他不知道怎么跟表兄说,甚至都怕见到表兄。想到表兄去装卸队的这些年,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徒弟面前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了,是鼓励着徒弟还是嘲弄着自己?单主任实在是说不清楚了。一口闷气憋在胸口,没几天就住进了医院。师母介绍到这里赌气道:“伟强你也得想开点,想为人民服务,不一定非要入党,再说了,现在的工厂,谁还把那个组织当回事啊?!”这时单主任拿过一只圆珠笔,在一张废报纸的边缘歪歪扭扭地写道:强子,这个党咱不入了! 9•; 又是一个夕阳褪尽的傍晚,表兄骑上自行车回家来,在距村口不远的地方,看见四舅倚着那棵杨树朝板油路凝神仰望。表兄的眼睛模糊了,他再也踩不动车踏板,赶忙下来推着往前走。刚走几步就听见四舅的声音: “是你吗,强子?” “是我呀……爸爸!” 四舅拄着拐杖朝前迎过来,边说:“这两天我老是梦着你妈,她说我要是没伴儿,就到她那边去。” “爸,您瞎说啥呀……”表兄停下来擦着眼睛,“爸,我这次在家里多住两天,给您……作伴!” 表兄克制着泉涌般的泪水,拧头目视房子四周。两个多月的时间,地里的庄稼已经抛花吐穗,涌动着不安的风声。 入夜,父子俩躺在炕上都没有睡意。四舅跟表兄说,今年的收成错不了,照这样下去,中秋节可以见到新谷子。他还盘算,只要不下冰雹,就让棒子在地里多长些日子,等熟透了下镰也不晚,反正也不等米下锅。 四舅说话的时候表兄只是听,间或“嗯”一声表明自己没睡,等四舅停顿下来,他问:“爸,您入党的时候是啥动机啊?” “这还用问吗?革命呀!”四舅颇为自豪的语气,“这可不是大话,脑袋掖裤腰带上,那是真革命!” 四舅看出表兄心情不好,就试探着问:“这个七月,又没你事了吧?” 表兄委屈地说:“有人说我入党动机不纯,还把我入党跟卖厂子搅合一块,您说我应该咋办?大话空话我也不会说,党员嘛,肯定要身先士卒,肯定不能多吃多占,这个觉悟我有,可是……” 四舅说:“和平年代,做到这些也不容易。” 表兄就把师母跟他说的那些话简单地向四舅讲述一遍,末了气愤地说:“党员的队伍里,有刘队长这样的败类,这个党我还真不想入了!” 四舅拿过烟袋连续抽了两锅,装第三锅烟的时候语气沉重地跟表兄说:“你不入党也要身先士卒干工作,也不能把好处都往自己怀里搂,就是在我们那个年代,死去的那么多人,多数也都不是党员,但他们都是革命的人,都是为了求解放才死的。” 四舅抽了口烟继续说:“你师傅说得是气话,本来嘛大家伙的家底儿,卖给几个有钱人,他肯定想不通,不过我想,越是这样的气候,你越要有自己的主心骨,我还是那句老话,人活着横竖得信点啥,就因为一块黑痦子,把整个脸蛋都割去?那不行!” 表兄没再吭声,暗自压制着浮躁的情绪,眼前不时晃动着师傅抱病在家的绝望眼神。说老实话,表兄写第一份入党申请书的时候,的确没想得太多。如果硬要总结他那时候的入党动机,也是来自四舅对他的鼓励,是父辈那份朴素的情感感染了他。现在的表兄已经不是几年前的表兄了,在他坚定地追求个人信仰的过程中,过去的那份热情,正在通过发生着的一系列事件慢慢地凝练升华起来。 四舅响起了鼾声,表兄仍没有睡意。此刻他只想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不做完,他就别指望把觉睡安稳。于是他爬了起来,下炕坐到写字台前,拧亮台灯,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纸,铺在面前: 入党申请书 尊敬的党支部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因为,中国共产党是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队,是中国各族人民利益的忠实代表,是中国社会主义事业的领导核心。…… 尾声•; 表兄写的这份入党申请书没有交上去,因为在那年秋天,工厂彻底改制,由过去的厂长责任制,变成了股份制,其实就是厂长个人的了。不同的是,几个跟厂长不错的铁哥们也名正言顺地加入进来,刘队长就是其中之一。表兄的这份申请书没往上交,不是人家不要,是表兄没机会交了。表兄被买断了工龄,想上班可以,先交押金,然后领取日工资。表兄算了算,如果一天不耽误,那点日工资相当于过去的临时工待遇。于是他决定自己创业,把下岗的工友们组织起来,在村里创办了一个地板砖厂。他跟工友们说,这个厂子是我们大家伙的,咱们从头来! 我从部队回来,被表兄聘到他的地板砖厂,他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党员吗?”我感到这话问得挺可笑,说:“我怎么不是党员呢?当然是了!”表兄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完后他向我交代工作,说地板砖厂有十几名党员,他希望我跟镇党委沟通一下,成立一个支部。 我觉得表兄这个想法很好,就愉快地接受了。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地板砖厂党支部成立,那些老党员看见我都非常激动,有的还流下了眼泪,仿佛我早就跟他们熟悉又多年不相见了似的。支部会上我当选支部书记。当晚,表兄来找我,把他写的那份入党申请书递给我,又滔滔不绝地讲了这份申请书的来历。 表兄最后告诉我,单主任听说工厂糊里糊涂地落到几个有钱人手里,气得老病发作,没抢救过来。不过四舅还活着,这位一天到晚总嚷着要见老伴的断腿老人,身子骨还挺硬朗呢! “我爸他现在不再问我入党的事了!”表兄说,“有时间你去看看他。” 表兄说话时的语气很沉重,我看着他阴郁的神情点了点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卷八 白獭兔 大哥准备请客的想法已经酝酿好长时间了。 还是在他准备调动的时候,就把礼金连同请客的承诺送给了人家。现在,调动的事情早已办妥,可是,大嫂单位老不开支,就不同意请,她说:“别急,再往后拖拖”。大哥要面子,下班有时会撞见那些人,每次撞见他都觉得不自在,好象因为那顿饭没请,被人小瞧了,于是,就把头低下去装没看见。他跟大嫂说:“你让我抬起头来走路,行不行?” 大嫂是个爽快人,可混日子不敢大手大脚。一家三口人的开销,全靠大哥的那点工资维持。她本人虽说也上班,但薪水太低,不仅薪水低,还不按时发,这就让人很讨厌。讨厌归讨厌,工作该干还得干。横竖她所在的那家卫生院离县城比较近,孩子上学能有个好得学习环境。她费劲把大哥从偏远的乡下调上来,也不光是解决两地分居,主要是孩子要上初中了,从现在开始就得给他上紧发条,而这个上发条的人,非大哥莫属。大哥是老师。 “请就请吧,你订个日子。”大嫂勉强同意了,但她声明不去饭店请,饭店浪费,也不实惠,“要是觉得我做菜不好吃,压轴菜从饭店端。”大嫂说。 大哥把请客时间定在这周的星期六中午。休息日没公差,大家可以放开量喝。大嫂也觉得这个时间可行,只是提醒大哥,请客要提前下通知,城里不比乡下,喊一嗓子就来了。 大哥问:“提前一天打电话行吗?” 大嫂说:“提前两天吧,他们还想吃你,又显得不在乎,可难请呢!” 大哥说:“别把人说的那么差,好象你请过多少次客似的。” 大嫂说:“我没吃过猪腿,还没见过猪跑吗?你个土老冒刚进城,懂得啥?” 大哥嘿嘿地乐了,样子真跟个种地的农民差不多。 星期五这天,大嫂跟院长请假,说我明天要请客得回去准备准备。院长说请谁呀这么隆重,还要提前一天准备?大嫂就“嗨”了一声,“您那知道哇,那帮人都想吃兔肉,我得上市场逛逛去,看看有没有呵!”院长说:“那也没必要用一天时间去逛兔肉呀!”大嫂说:“用一天的时间我还怕逛不着呢!” 院长现出疑惑的神态。 大嫂说:“您想啊,市场上要是兔肉充足,他们还想吃吗?我担心没有啊!” 院长点着头准假了。 正像大嫂所预料的那样,县城的两个大市场都没有兔肉。一个卖冷荤的老板告诉她,今年的兔子特别缺,兔肉有好几个月没上货架了。还有一个老板打听大嫂是干什么工作的,大嫂说在乡镇卫生院上班。这个老板却嘲笑大嫂,说你们乡镇卫生院的医生也想吃兔肉?我看你们长得像兔肉!大嫂给气得够戗,中午跟大哥发牢骚:“我说现在不请你非要请,这日子口上哪弄兔肉去?” 大哥口头下请贴时,跟对方客气地问了,说想吃啥新鲜的明说,对方开始说随便吧,后来就说想吃兔肉。大哥没觉得这里有什么问题,心想你跟我要熊掌我弄不来,一个兔肉还能难住我吗!就满口答应了。看到大嫂的沮丧神情,他感到事情不妙。便说:“实在买不到,我回老家买活的去。”大嫂说:“你是说疯话呢,现在回家得明天下午才回来,你定的是明天中午请客呀!”大哥嘬着牙花子,骂了句“他妈的”,显得一筹莫展。 这时,房东大婶过来收她垫付的水费,见大哥大嫂一脸愁容,就问:“你们俩是不是拌嘴了?”大哥说没拌嘴,不顾大嫂挤眼暗示,把请客的事告诉了大婶。大嫂红着脸说:“让您见笑了,我们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完后嗔怨大哥:“就你嘴快,怕别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呀!” 大婶说:“这有啥,不就是一只兔子吗,实在买不到,上我们家抱去!” 大哥惊讶地问:“您家里有兔子?” 大婶说:“有!” 大婶家里真有一只白獭兔,圈在一个小铁笼子里,静静地趴着,头前摆个空瓷碗,看那样子像午睡。大嫂问大婶:“怎么就养一只?”大婶说:“不是成心要养,是我孙子要玩,你们急用赶紧抱过去,要不,我孙子回来就不让抱了。” 大哥与大嫂相互对视,俩人犹豫半晌,因为这只白獭兔是孩子的玩物,回头找不到怎么办? “你们甭担心,”大婶说,“我孙子回来,我就说兔子跑丢了,小孩子家好糊弄,你们放心吧。” 大哥把兔子抱回来扣进一个竹筐里,不知什么时候,兔子挤出筐沿,跑了。大哥大嫂全然不知。大嫂还跟大哥说:“这回好了,没我什么事,我下午上班去了。”大哥说:“你们当医生的手狠,你就在家宰兔吧。”大嫂说:“你饶了我吧,那可是屠夫干得活。”说完瞥一眼当院的竹筐,推着自行车走了。 大哥把菜刀捉到手里,心里嘀咕先好好磨磨!等他磨完菜刀朝竹筐走去,一掀开筐子,才发现兔子不见了。大哥的脑袋轰的一声,像挨了一闷棍,直觉得天都跟着塌下来了,额头竟冒出大颗小颗的汗珠子。他想我为什么不在筐上压一块砖头啊!迅速地寻找起来,旮旮旯旯都搜遍了,连根兔毛也没发现。他心里骂:“这个兔崽子,你这不是成心祸害我吗?”又跑到大婶当院喊:“大婶——兔子跑回来没有?”此刻,大婶正在屋里怀抱那兔子亲热,听见大哥喊就走出来,说:“别再大意了,快抱走……”大哥发现大婶神情有些不对劲,怕她后悔,急忙伸过胳膊抓住兔子耳朵,咬牙切齿地说:“我现在就把它宰喽,您瞧好吧!” 大哥把兔子的两条后腿捆牢实,放地上观察它挣扎时的苦相,自语道:“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吗?不知道吧,告诉你,有一帮人点名要吃你的肉,市场没有熟的,你认倒霉也好,不认倒霉也好,反正希望你能理解,我不能言而无信呀。! 兔子趴在地上,两只前爪不停顿的抓挠地面,由于后腿捆住无法配合运动,它的胸前挖出个不小的土坑,而身子却没有前进半寸。这是一只纯粹的白獭兔,通体一点脏都没有,白得闪着亮光,还透着几分滋腻,尤其向前挣扎时,肥胖的臀部与努力冲刺的头颅,非常配合地一缩一攻,一攻一缩。大哥感觉这个兔子实在可爱、好玩,蹲下身子,用刀柄调皮地划兔子的肚皮。白獭兔表现出非常强烈的求生欲望,一缩一攻的时候,又尖利的叫了起来。这让大哥很难受,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使命,想,如果把它的后腿松开也许会好些。大哥放下菜刀准备解绳扣,准备宰兔的记忆突然复活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不是大婶孙子,这只白獭兔也不可能成为他的宠物。于是他拎起兔子,倒挂在当院的那棵红果树杈上。白獭兔惊讶地叫了一声,猛地使出一股蛮劲,将垂吊的小头颅向腹部勾了几下。红果树杈摇动起来。大哥说:“算了吧你,有人嘴馋,你就配合一下我的工作吧!” 大哥是从农村出来的,虽没干过杀猪宰羊的活,收拾个小兔子对他来说不在话下。就在兔子勾头准备朝红果树杈再次冲刺时,他用刀背在兔脑袋上冷不丁地敲了一下,白獭兔立刻安静了。大哥怕它不死,在原处重复敲了一下。大哥以为它死定了,开始摸索兔子的后腿找切口。偏这时,白獭兔的腹肌霎那间绷紧了,挨了两下敲打的脑袋倏地勾了上来,两条前腿居然抱住了大哥掌刀的胳膊。仿佛女人意外地看见了蛇,大哥“妈呦”一声菜刀就扔了,一个蹦高跳出一米多远,惊恐地打量垂挂的白獭兔。 大哥有些后悔,想放弃宰兔,并且今生今世再也不干这样的勾当了!可是……就算明天不请客,白獭兔也死了呵!兔子真的绝气了,眼睛虽然还那么固执地盯视地面,嘴里正不停地往外渗着鲜红的血滴,血滴随着树枝往返摆动,很快就给地面划了一个粗重不均的红色圆圈。 大哥连续抽了两支烟,完后想,下次请客,不盲目答应人家吃什么了。大哥这样想着捡回菜刀,平静地在兔子的俩条后腿上分别划了一条线,而后,两条线在腿裆处合并成一条。这条线轻轻的,浅浅的,隐约透露着里面的灰白筋膜,一直被大哥划到白獭兔的下巴磕。接下来大哥有点手足无措,打个愣神想了想,是童年时代一位叔叔宰兔时的情景提醒了他,于是,很快就把整张兔皮剥了下来,前后不足五分钟时间。大哥闻着腥热的气息,几乎是下意识地打开了兔子的腹腔。他要把腹腔里面的肠肚扒出来,扔到房后的河里去喂鱼。可是意外又发生了,这次的意外,不仅让大哥突然晕厥,还使他终身忌荤,永远爱上了豆制品。原来,大哥从白獭兔的腹腔里,扒出一堆稚嫩得小兔崽儿。开始还以为这些滑滑的、光光的、俨然黏液一样的鼓鼓包包,是兔子的什么特殊器官,后来,他看见了让他无法触摸得小头颅、短细粉嫩得小爪子…… 晚上,大嫂回来看见大哥躺在床上,就问:“怎么样,活干得还利索吧?” 大哥什么话也没说,耷拉着脸。大嫂以为他累了,便去厨房找兔子肉。没找到回来又说:“我可告诉你,扒了皮的兔肉得用凉水泡上,要不吃起来有邪味儿!” 大嫂话音未落,大哥把头探出床头干呕起来。 大嫂忙问:“怎么了你?” 大哥摇着手说:“给我倒杯水。” 大嫂说:“你先告诉我,兔肉放……”下面的话还没说,大哥又干呕起来。这样重复了几次,大嫂终于发现大哥听不进她说兔肉,只要听见就干呕。一直到该睡觉的时候大哥才缓过劲来,他告诉大嫂,那只兔子让他给埋了。 大嫂问:“怎么回事?” 大哥说:“我不想让那只兔子把我们都折腾出毛病来。” 大嫂说:“我可没你那么矫情!” 大哥还真不是矫情,有好长时间都听不进别人说兔肉;那次请客时客人问兔肉呢,不是说好了吃兔肉的吗?大哥根本顾不上回答客人,早跑当院去吐了。客人虽然不大满意,看在大哥被他们的馋相整得那么痛苦,也就不说什么了。毕竟兔肉有得吃,这里吃不到,还可以到别处吃,而大哥这样的人实在是属于个例。 后来,大哥基本上能够听进“兔肉”这个词,但绝对不可以吃荤。大嫂陪他检查过肝功能,各项指标都正常。大嫂埋怨大哥:“你别老想那只兔子了,关键我们没有吃它,是不是?!” 两年后,大哥一家要搬到楼里去住了,临走的头天晚上,大哥一个人溜达出来,去了后河套,那里,是他亲手埋葬白獭兔的地方。两年多来,白獭兔总是有意无意地出现在大哥的脑海里,继而活跃眼前。他想他明天就走了,要搬到离这里很远的开发区去住,而这里,曾发生过一件让他惊恐、身心饱受折磨的故事。 星星出齐了,一弧弯月刚出来就有沉没的样子,大哥感到面前潮湿而模糊,站在河坝上茫然地观望。可是张望了老半天,除了滔滔的水花,他什么也没有看见,曾经埋葬那只白獭兔的地方,已经被刚刚爆发的一场洪水覆盖了。 卷九 侏儒老公 事情一开始是这样的: 我出来那会儿还没下雨,甚至连下雨的迹象也没发现。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我老公跟我说,到了市里打电话,要不我不放心。我说,我又不是三两岁的小孩子,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他说,甭管你多大,也是我老婆呀!他这样说完就抱了抱我,然后又神秘的说,争取一次成功!这时,我感到脸上有湿润的凉意,就环顾左右,发现街道两旁,橘红色的光线相互织成一张庞大的网,温柔地映衬着仿佛蒙了锅底灰的天空,深厚的看不见一丝星光。我说坏了要下雨!我老公说,没关系,你打车先走,我回家给你拿雨伞。我说,我在这儿等你,等你回来咱俩一块去火车站。我老公说,不行,你一个人在这里站着我害怕。于是他拦住一辆出租车让我先走,我说,别去拿伞了,到了火车站就不怕下雨了。他说,下了火车呢?下了火车你还现去买雨伞呀?! 本来商量好的,我和老公一起去市医院看那个老中医,可是,昨天夜里他接到邱主任的电话,说是上面要来几个人检查工作,原来批的假收回了。老公负责办公室工作,接待是必不可少的一项内容,他不能推辞。而去市里看老中医的日期也不能更改,没办法只好我一个人去。 到火车站时雨下大了,我知道老公肯定打车过来,把伞给我,再把我送上火车,然后自己打车回去。可是我左等他不来,右等他还是不来。直到火车进站、我走进车厢也没见他进站台。 两个钟头以后,我到了市里,在那位花白胡子的老人面前刚要坐下,我的手机响了。是老公打过来的。他说他给我送伞的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出租车被交警拦在路上,前进不行,后退也不许,要等待交警的处理结果。他说现在好了,现在可以去上班了,只是没把伞送给你。我告诉他,这边的老天爷光耷拉个脸子,根本就没哭。 我老公这才去上班。到了单位,他看见检查工作的领导已经在主任办公室等候了,是三个年龄相仿的女人,属美女。老公跟她们打招呼,她们却现出惊讶的神色,问一旁的邱主任,邱大姐,您还有这么小的儿子吗?邱主任大笑起来,笑完后跟三个美女说,你们猜猜,我能有这样的儿子吗? 三个美女相互看了看,疑惑地打量我老公。 我老公说,你们别费神了,还是让我做个自我介绍吧。 于是我老公就给三个美女做自我介绍。他说,本人姓杜,名华,今年三十一岁,由于娘胎里遭受自然灾害,出生后三十几个春秋也没见长多高,不过托我们村长的福,从八岁开始读书,一直到大学毕业都是村里花的钱,大学毕业以后,又托我们县政府的福,拿了一份公务员工资,了却了我的后顾之忧,然后又托我丈人丈母娘的福,娶到他们漂亮的独生女。用一句歌词来概括,我很丑,但我很温柔,我对自己的评价是,四舍五入——也算个大老爷们! 几位美女无不惊叹地露出笑脸,分别上前跟杜华握手,握手的时候,她们的笑脸里隐约流露着某些遗憾。杜华看出来了,绅士般的耸了耸肩,摊开双手说,没办法,人这一辈子,没有十全十美的! 邱主任这时吩咐杜华,让他到楼下的小卖部买瓜籽,杜华就出去了。 办公室在五楼,没有电梯。杜华从五楼下到一楼,买了一包瓜籽回来交给邱主任,问她是这个牌子的吗?邱主任接过瓜籽看了看,说不是这个牌子的。杜华说,您平时就嗑这个牌子的呀!邱主任说,你没看有客人吗,我们要以客人的口味为主。杜华不再强调什么,迅速转身离开,很快又到了一楼,他跟小卖部的老板说,我们邱主任不想吃这个牌子的瓜籽,她要求再换一种。小卖部的老板说,那就是大包装的了,得贴钱。杜华说要的就是大包装,贴多少钱?小卖部的老板把左右手的食指交叉压在一起,杜华就说十块就十块。等他回到五楼办公室,邱主任惊讶地叫了一声,妈呀,你怎么买这么多?杜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多,多好啊!邱主任说,不好,嗑不完就浪费了。杜华说,浪费不了,嗑不完,留着下次嗑。邱主任说,留着返潮,没法嗑了知道吗?杜华看着几位美女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此时他还没有平静下来。邱主任说,要不再换个小包装的吧。杜华说,小包装就剩刚才那个牌子的了。邱主任说,算了!杜华以为此事到此结束,就听见邱主任接着又说,还是把刚才那个小包装的换回来吧! 杜华就犹豫了。 邱主任说,你的工资拿得再容易,也不能随便浪费呀,是不是? 杜华说,是! 邱主任说,那就快去吧,一会还有事儿呢。 杜华又到一楼小卖部换小包装的瓜籽了,回来爬到三楼,颤动的双腿让他实在无法坚持下来,倚住栏杆一口挨一口的喘息,考虑到客人还在等着嗑瓜籽,他不敢多耽搁,又艰难地爬起了楼梯。接近办公室门口,他觉的自己这样太狼狈,就停下来,擦额头和脸上的汗水,顺便整理一番衬衣领子,还把裤腰带紧了紧。这时他听见邱主任大笑的声音,同时伴随着那三个美女的嘻嘻捧笑。听得出来场面有些乱,是开怀得前仰后合的那种。 杜华没有马上推门,他听见邱主任边笑边说,你们都看见了吧,哈哈哈,特有意思,我一烦了就看他爬楼梯,从高处往下看,那样子可好玩呢,他上楼不像咱们,俩腿一前一后的往上登,他那俩腿,朝两边分,哈巴裆分得还特别大。 一位美女接过话来笑道,难怪邱大姐不养活宠物,有他陪伴,什么猫啊狗的就都不是东西了。 又一位美女跟着说,养猫不如养狗,养狗不如养狼,现在狼文化特有市场,邱大姐还是卖一条狼吧,怎么说也比人强。 邱主任说,说是那么说,真要在家里养条狼,那日子能混消停吗? 就是嘛,这多安全呀! 邱大姐这么疼他,他不会对你有非分之想吧?嘻嘻嘻嘻。 我有时真希望他对我有非分之想,邱主任说,又担心他那个不够长,你想啊,他们结婚都五年了,到现在他老婆还没有呢。 人要大哪儿都大,人要小哪儿都小。 太可怕了。 你怕什么,你老公那个又不小。 讨厌! 等我们一会出去玩的时候,再好好逗逗他。邱主任说,欣赏他爬楼只是其中一项,还有别的呢。 真想看看他那个有多大。 你想要他呀? 讨厌,嘻嘻嘻…… 杜华听到这里什么都明白了,原来,这几个女人不是什么检查工作的领导,或者说,是领导不是来检查工作的。她们接受邱主任的盛情邀请,真实目的是借检查之名出来消遣,顺便看一看邱主任的“宠物”。 杜华跟我说,他当时差点就崩溃了,因此悄悄的离开了五楼,一边往家走一边给我打电话。他说他想哭。他说他想搂着我脖子痛痛快快地哭。 实事求是地说,杜华确实讨人喜欢,无论在单位还是在家里,他说话幽默风趣,性格开朗,工作严谨。对我更是体贴入微,如果不是个侏儒人,那真是百分百的好男子!至于我们结婚五年没生孩子,责任不在他,在我。去年春天,我们两个在市医院做了全面检查,他生殖系统没问题,我却被妇科医生诊断为输卵管不通。起初,我不知道输卵管不通的严重性,咨询半天才弄明白,我的输卵管比较狭窄,杜华的精子再怎么用劲也挤不进去。医生说精子进不了左侧的,进右侧的也行,可我右侧的输卵管也狭窄,这就让人很讨厌了。体检当天我做了输卵管疏通术,效果不是太理想,后来有人建议我吃中药,还给我介绍了一位老中医。从去年冬天开始,我就吃这位老中医的草药。到现在已经去五次市医院了,哪一次都拎回来一大包的草药面儿。不过,这次老中医没有给我开中药,他摸完脉跟我说,闺女,你啥药都不用吃了。我说为什么?她说你怀孕了。 我不是一个喜形于色的女人,听了老中医的话,老半天还犯愣怔,眼前居然呈现出五颜六色的气泡泡。我哭了。一边哭一边意识到,自己的月经真的有很长时间没来了。 老中医说,一会做个检查,估计有俩月了。 我离开市医院想尽快回到家里,所以我没等下午的火车,而是花了二十倍于火车票的出租车往回赶。为了让他大吃一惊,我甚至连电话都没有给他打。他给我打手机说他想抱着我脖子痛痛快快地哭的时候,我的出租车已经跑在半路上了。我在电话里跟他说,你现在什么伤心事都别想,我就要到家了。 等我到了家,看见他正在给我熬小米粥。他知道我胃口不大好,外面还下着小雨,阴凉的天喝碗小米粥正对我胃口。 老公,我回来了!我兴奋地喊。 他灭了煤气灶小跑过来,头靠住我胯骨,双手努力得向上圈我的腰。我将他拉进沙发里问,怎么回事,为啥想哭? 他却不敢与我正视,头贴向我耳后像要跟我耳语似的。 算了吧,他说,可能是我太矫情了。 我假装生气说,到底怎么回事嘛? ……事情的整个过程就是这样 。 我老公跟我说完我沉默良久,虽说很气愤,还是理智地将那股火气压了下去。我说,都是我不好,要是一结婚,就把孩子生下来,也不至于让你受这么多年的委屈! 我老公故作惊讶,小声说,一结婚就生孩子?那不是未婚先孕嘛,不合法! 我老公就是这样,明明不能生育的责任在我,他却总是以微笑的方式替我承担。生儿育女的事又不能跟所有人解释,即便解释也说不太清楚。我曾经试图跟同事们讲明白,可是,越想讲明白,他们越觉得我可笑。最后他们用二拇指点着我的脑门,说你别再擦了,越擦越黑,我们早就知道你后悔了! 一想到这些我的嗓子就发咸…… 没事了,他看着我依然微笑。 这样也好,我说,在足球场上,对那些野蛮对手,最好的回答,就是把球踢进他们的球门。 我现在有信心说这样的话了,看着老公那副宽慰我的微笑,就想,我必须帮助他把“球”踢进对手的球门里,让那些嘲笑和侮辱他的人全部闭嘴。 我正想把老中医的话告诉我老公时,家里的电话响了,是邱主任打来的,她要我老公到白天鹅酒家陪客人吃饭。我用揶揄的口气跟她说,那样的饭庄我们如此身份的宠物吃不起,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就算我老公真心实意想当宠物,那也是我的,你们不配! 后记 我的朋友傅杰 作者:张爽 傅杰留着一抹小胡子,二十年前他是不是也留着,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县文联当时给两个人开小说作品研讨会,其中一个就有他。他给我们朗读自己的中篇手稿,读到“小子尿尿用棍敲,丫头尿尿用棍捅”一句北方土语,满屋皆笑,只他不笑,仍然读他的小说给我们听,非常严肃地。 有很长一段时间,傅杰在朋友中间显得行迹飘忽,那时兴隆县文坛百家争鸣煞是热闹,但热闹好像是别人的,与他无关。记忆里唯一一次热闹场合有他,是参加李国政组织的“桃花笔会”。那天傅杰问我喜欢写啥,我红着脸拿出自己的小说《丑女的亲事》,他翻了翻,问我多大。我说:“十七。”他随口夸了我。他的夸奖可能是随口说的,却一下子让我和小说痴恋了二十年。 傅杰年长我几岁。我初中毕业和另外两个朋友在县城“干大事”,当时傅杰已经结婚住在城关。他有时会在黄昏时分到我们的公司坐坐,一起聊聊天。印象里聊的很平淡。傅杰最初给人的感觉是个不喜欢笑谈的人,一起聊的时候会觉得有些闷、有些沉重和压抑。喜好快乐是人的天性,可快乐这东西有时还真是没心没肺的很!有一次,我和国政半路上碰见傅杰。那时我们的买卖已经破产,挑着的大旅行袋里全是过时的服装,而我们的真实身份不过是走街串巷的服装小贩。我记得国政和我对遇到傅杰都觉意外,对他也比较冷淡,唯恐被他看出我们的落魄来。那次傅杰对着田野里的空旷和小村上空的炊烟感慨,说不知为什么,一看见这些东西,他就会变的很忧郁。我这才知道,忧郁和沉重是积淀在傅杰骨子里的东西,当我们没心没肺地找热闹的时候,他却一副忧世伤怀的悲悯胸怀,过早显示出一个小说家应该具有的沧桑底蕴。 在国政家开笔会时,听说傅杰当兵刚复员,在一个乡里负责护林防火。转年再见他,却在县酒厂扛起了大包,没多久又见他卖上了冷饮、蔬菜、水产什么的,再后来在兴隆县卫生学校当解刨学老师,期间还到一个乡下卫生院挂职当院长,眼下又跑县文联帮忙去了。你也不知道他都想干什么,在每个仕途中人无不计较官位的当下,他似乎没把所谓的头衔放在眼里,总之是身份变化很频繁,快得就像漂亮女人身上的时装。我倒是非常留恋傅杰在酒厂扛大包时的艰苦生活,因为他告诉我,去他那里可以喝到真正的净流酒。其实,那时候我更喜欢去他那里听他谈小说。谈小说的间隙,不断有他工友进来,每进来一个他就向人介绍我“是个写小说的”。把我介绍的非常虚荣。表面上谦虚,骨子里却臭美的很。那时我刚学着写小说,确切地说,是受了傅杰的影响在学着写小说。毫不夸张地说,傅杰每个随口讲来的故事都会把我迷住。傅杰的故事大多悠远神秘,带了些魔幻主义色彩。我那时就毫不犹豫地相信:傅杰天生是个写小说的人。我到北京后,有一段时间很落魄,寄身在北部山区一个小小的电机厂的办公室里。那个灰暗陈旧的办公室,一个人在黄昏的光照中,一面看毛主席的画册,一面品读傅杰来信。傅杰那时正在县城西关大街经营着他的熟食制品,他写来的那些句子,精致与粗粝并存,忧世伤怀和愤世嫉俗一样浓厚,而弥漫在他行文间的忧伤和鼓励正在温暖一颗流浪者的心。 傅杰是个讲情重义的人,我结婚时,他曾来我家小住过,他在县城有了自己的小窝后,也几次邀我去。记得有次去找他,感冒了,他马上张罗给我打针。我有点信不过他,和他一起接我的秦耕就说:傅杰当兵时可是专门给首长打针的。意思是我正在享受首长待遇。那晚我们哥三个喝酒,喝完酒就在春风沉醉的大街上互相送来送去,一条三里路的长街不知道被我们走了几个来回。我们送的是那么自然随意、一点都不勉强,直到现在想起那晚,我依然感动着男人之间的那种送,那种类似十八相送的送,那种带着古典情结的送,那种魏晋名士一般的襟怀和坦荡的送!坦白说,我那时有少年得志的轻狂。因为成了“北京人”,又在报纸上开了专栏,还出了书,难免虚荣和做作,也难免天下滔滔舍我其谁的狂妄和无知。就是那次,我开始对傅杰坚守多年的小说写作有了怀疑和轻视,觉得他“写”的小说,远没有他“讲”的故事好听。在临行喝酒时,我也更是不大顾忌傅杰的感受,觉得他真心实意的劝酒不近人情。后来我们不欢而散。之后,差不多有十年未曾见面。直到十几年后,我才听人说起,我的固执和轻狂深深地伤害了他,以至于让他流下了眼泪! 傅杰写作上是个理性的书写者,缺少汪洋恣肆的笔墨,但他同时又是个非常感性和真诚的男人,敢笑敢哭,敢醉敢梦。有一次我去密云开会,晚上喝高了,竟抱着手机把过去几乎所有熟悉的朋友第二天都约来了,而我全然忘了昨晚都干了什么。傅杰是在接到我的电话后专程打车来赴约的,我却跟着一帮作家去了密云水库。据说,那天傅杰喝醉了,而且还哭了,他给我打手机时大骂粗口,并发下狠誓再不理我!但仅仅过了不到一年,我们就又见面了。细想一下,我和傅杰就是这样的朋友,可以笑可以骂可以哭,可以十年都不见一面,但一见面你就会发现,十年的友情不仅没淡下来,居然越来越厚了! 现在傅杰要出一本他的小说集,这是他二十几年文学生涯的一个总结,我是不能在他沉重而苍凉的文字面前说三道四的,除了为他骄傲、高兴,就是期待、期待着…… 2009年4月10日夜,北京鸡鸣村。 【张爽,专栏作家,现居北京,民间杂志《天天。文学读本》创办人、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