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绝弦》 第一章 有风城(1) 去北冥千里有大荒,方而言之,万三千里。大荒之中,生神树风炎,久育女体,自名风姝。姝行于大荒,魑魅魍魉,昏见晨趋。一婴为魑魅缠,谋救之,不得。遂以身殉,仰祈天地。天感其诚,故而有风,尽驱污邪。其血化红叶纷纷,无止矣。所及之处,尽生枫木。后世奇之,曰风城。 ——《风城史卷》 天地七界,人间百国。 在风城的降神殿里,一切都是与世相异的。天空清流聚而复散,地面层云翻滚不息。殿内飘散着稀疏的柳絮,愈显冷清。每一簇都藏着风城历史深处的秘密,它们相互牵连,同生共灭,在碰撞下漏出微弱的光芒。 少年修长的手指藏在宽袂间划着空气,浮在地面的云层纷纷避之。每踏一步,空旷的降神殿就回荡起一声裂响。血红色裂痕出现于冰白的地面上,以他的步伐为中心向四周飞速扩张。那些渐渐移动的血红色如同盏盏引魂灯,照向不归途。 慕忘抬手摘下一抔头顶的清流,用水在面前的玉案上点着。他掌间微微一收,手上的红叶片瞬时化为粉末落下,点至玉面便涌起一道血流。那血似能腐蚀,在玉台上发出滋滋声。它们宛若有了生命般沿着水迹移动,每融合一滴,血流发出的光就愈加强烈。 最后能量尽皆汇聚,绕上玉案中心的白骨,在顶端迸出火焰。刹那间,周围仿佛炸开,空中清流飞速在玉案上方卷起旋涡,地面云层同时起了狂风,将他和玉案裹于风眼处。 火焰映着慕忘苍白的脸,殿内回荡起了他的幽幽之声:“天地为鉴,昭然吾生。圣步平愿,业火升腾。明血消憎,罪骨燃灯。上神临世,护我风城。” 言罢,玉案上隐隐浮现出了四个名字。慕忘默记之。 未及多想,他凭着记忆的指引伸手去抓那团火焰。火焰突然化作灵蛇,卷过他的手臂,快速钻进他的心脏。那一刻,剧痛如地面裂纹般,以他的心脏为中心向四周迅速蔓延,逼得他发出一声痛吟。他用力按住心脏,咬紧牙关。纵是无人之地,他也尽量不让自己流露出半分软弱。 完成了。他深吸一口气,疼痛感渐渐消去。少年抚了抚被自己弄皱的衣服,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那晶莹透亮的白骨已不再发出光亮,玉案上也洁净得一尘不染。少年转身原路返回,空中清流缓缓流淌,地面层云渐渐飘移。在他踏出门阶的那一刻,降神殿大门轰然关上。 一切如初。 纷扬的雪花夹杂着红叶一路铺垫而过,路的尽头是白色宫殿。司空焰俯身捧出冰晶中深埋的红叶。冰渣在她手中瞬间化成水,从指间流落…… “夫人。”司空焰将红叶高捧,“风城的红叶为何没日没夜地飘落呢?” 司空夫人将目光轻放在那片红叶上,“因为它们是由人的欲望产生,欲望不息,红叶便能周而复始,生而复亡。”说着,她不觉回溯起了往事非非,“当愿欲实现或放下之时,红叶便会飘落,七日后消失不见。” 司空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司空夫人,近来可好?”身后传来清亮的男声。司空焰转身一看,那人高冠束发白衣渺渺,衣上用墨色画着苍劲的竹子。一旁的女子身着蓝裙,几朵淡雅脱俗的莲花点缀在裙角。 “安好。”司空夫人淡笑着颔首。她将司空焰推到身前,“焰儿,这是风城主将君墨大人,还有神女楚怜大人。” “君大人好,楚姐姐好。”司空焰匆匆回过神来,打了声招呼,那片红叶悄悄从她手上滑落。 楚怜见她甚是乖巧,便上前伸出右手,示意司空焰将手放在她的掌心。司空焰见她手上爬满了藤蔓图案,它们互相缠绕交结,甚是奇特。贴合的一瞬间,司空焰感到一股暖流从她的掌心传来。楚怜眼中突然露出几分讶异,但很快又被温柔掩去了。她收回手,问道:“可曾习武?” “不曾。” 楚怜看了君墨一眼。君墨随即心领神会,笑道:“今后跟我习剑如何?” 司空焰痴痴地向司空夫人望去,在夫人点头后,她立即高兴地应道:“是!” “好了,继位大典就要开始了,快走吧。” 风吹过,那片从司空焰手中滑落的红叶被惊得飞起,摇摇晃晃地朝众人聚集的地方飘去。雪下得愈发大了,掩去踩踏的污秽和前人的步迹,为这亘古矗立的城池迎来一个崭新的王朝。 重见光明的那一刻,少年眯起了眼睛。修长的睫毛在风中微微颤动,连呼吸也逐渐平缓。他伸手抓下从远处飘来的那片红叶,轻轻抚摸着。 “恭喜我主,继位已成。” 慕忘看着他身旁的苏幽,心中悲喜难辨,旧时的玩伴如今也这般恭敬疏远了。右边是自己的亲生妹妹慕央,而下面是芸芸众臣。他瞟了一眼站在人前的楚怜和君墨,再然后是躲在他们身边的司空焰。 司空焰拉了拉楚怜的裙褶,小声道:“楚姐姐,为何慕忘的眼睛是冰蓝色的?” “呵呵,你的眼力倒是好,这么远也看得清。这是历代风城之主的特点,冰蓝色可轻易掩盖水迹。”楚怜仰头望着那个黑衣少年,“因为他将是撑起这个时代的人,所以,在他的眼中你是看不到泪水的。” “上苍庇佑,得临世风神四位。”慕忘高声道。底下闻言顿时响起了一片躁动,就连司空夫人他们也暗暗吃了一惊。 风神并非真正的神灵,他们也是风城的子民,只不过他们在二十岁时,能获取降神殿的灵力。风神是风城繁荣的象征,其数量决定了这个朝代的辉煌程度。而慕忘居然一举获得四位风神临世辅佐,不得不令人惊叹。 “孤任风城之主,望众贤臣共辅大业。今日起,命苏幽为相,司空氏主军政。楚怜继任神女一职,君墨为我风城主将。” “愿为君刃,护我风城。”众人俯首。 慕忘捏了捏手中的红叶,冷声道:“蛊城之乱,孤认为迫在眉睫。君墨,这场战,就由你来打吧。” “是。” 苏幽恭敬地问道:“王这是要……” 慕忘闭上眼睛,往事渐渐浮现。在那个还不是他称王的年代,他曾多次提及除去蛊城大患,却屡遭驳回。那时,在偌大的正殿上,还站着他熟悉无比的背影,那个扛起上个朝代的苍老身躯——他的父亲。 相比之下,殿前的少年虽站得笔直,却依然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微末,“蛊城之乱早就该定了!” “蛊城与我们早有盟约,虽近日偶有异动,我们却是不能乱了分寸。” “可是他们杀了那么多天浔镇百姓……” “忘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君墨与楚怜成婚在即,此刻出兵,不过是要临期生事!” “蛊城背信弃义,随意杀人,将我风城所言置若罔闻。今日不除,将来何以立足于边境他国。至于楚姑娘,我仅思慕一人,何干社稷?!” 那个男人用力将宽袖一甩,生生切断了他的话,“君墨是风城将领,股肱之臣。况其与楚怜神女两情相悦,你勿要再任性而为!我堂堂风城千年所蓄,岂可因寸念私欲而葬于汝一人之手!” “风为吾之刃,吾躯为风城。纵是杀身殉道,逆天绝黄泉,我也要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慕忘缓缓睁眼,看着下面不同的面孔与目光,感受着那个男人曾经俯视一切的模样。 群臣皆知,慕忘自小思慕楚怜,而神女却意属君墨。二人方才喜结连理,慕忘就要派他出战,明明是故意为难,令其不得安生。但是谁也不敢把这层说破。 前几日皇城发生了寒雪之乱,有蛊城奸细潜入内皇城中,杀死了前任城主慕英。慕英新亡,此刻站在他们头顶的就是这个时代的开启人,他们的新一任君主。那个十五岁的少年面若寒冰,缄默不言。 众臣俯首,万象无音。慕忘挥袖启口,却是字字凛冽:“以杀止杀!” 第二章 有风城(2) 八年后。 司空焰一挑手,旁人还未看清剑影自何而出,慕忘腰间挂的那块墨玉玦佩已然断成两截。那玦雕的是只凤凰,红绳系在眼孔上,头尾相接处留了道缺口,司空焰的剑正是对着那缺口横扫而过。 “当啷”一声,凤尾那半段玉玦落地,司空焰的剑早已回鞘。这已是八年来,司空焰第六十次对慕忘“痛下杀手”。慕忘也不生气,只是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司空焰亦不躲避,“下次,这就是你!” 自慕忘让君墨出征蛊城,司空焰就极厌恶这位意气用事的君主。蛊城虽灭,她的师父却因此战而深受蛊毒折磨。司空焰性子虽淡漠,但自小便任性而偏执,自是无所畏惧。她狠狠瞪了慕忘一眼,甩开衣袂转身便走。 “呵呵——”慕忘笑着摇头。在位多年的历练让他蜕去了往日的孤傲,脸上总是挂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王居然还笑得出来。”苏幽侧立在旁,一脸看戏的表情。 “孤看你也幸灾乐祸得很啊。”慕忘捏了捏手中的灵芝,径直往前走去。 苏幽故意将头往下低了低,“不敢。王又何必变着法地去招惹她。” “我怎知这灵芝是她栽的。”慕忘长叹道,“去见君墨吧。” 绕过君府的竹林,开面便是一片湖,二人的眼界顿时开阔起来。微风拨过,湖光潋滟。慕忘与苏幽沿着湖堤径步而上,远远望去,长堤的尽头是一方水榭。珠帘在风中轻轻晃动,隐约可见白衣男子坐于石桌一侧,正专心翻着书页。蓝衣女子在一旁沏茶,宁静安然。就是远远看上一眼,也着实令人生羡。 现今看她安然于现世,慕忘眼中的三分复杂之色也悄悄掩去。 “君大人好兴致。”苏幽先开了口,二人拨开珠帘进了水榭。君墨见是慕忘和苏幽,笑着起身为二人看座。楚怜又添了两个杯子,倒上茶水。几人寒暄了两句,也都坐下了。 “娘亲……”一个嗲嗲的声音传来,慕忘低头一看,两岁大的男孩正抱着楚怜的腿撒娇呢。原是隔得远,君梦泽长得又太小,被石桌挡了身形,一时没望见。 “小心些,这茶水还烫呢。”楚怜腾出手摸了摸小梦泽的头。君梦泽见娘亲不与他玩,便自己爬到旁边的围凳上咬起了红栏。 苏幽放下茶盏,率先打破寂静道:“王此次前来究竟有何要事?” 慕忘神色淡然,修长的睫毛半盖着双眸,“自然是告知诸君,准时赴你的生辰宴。” “算了吧。”苏幽扬扇一挥,“此等小事,随便找人通告一声便可。” “孤与卿至交多年,听苏相的意思,是在怪孤这些年对你不好了?” “哈——”君墨摇头道,“王就莫要打趣苏相了。” 慕忘逐渐收敛了笑意,道:“这些年风城尚且安澜,虽仍同旧朝一般,持着三方鼎足的局势,但如今,可就有些微妙了。” 风城三家,指的自然是慕家、君家,以及司空家。君墨作为君家家主,闻言后却毫无尴尬之意,道:“那么王不找您的皇舅慕嵩,也不找司空夫人,而是来我君家,是打定主意想收买我这一方?” 慕忘神色突然一冷,“不,孤是要三权合一。” 君墨微微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从继位至今,暗伏了整整八年,他终于要开始行动了。 “风神只有在二十岁时,方能获得降神殿灵力,显出风神藤。除了栖迟和楚怜,如今仍有两名风神未满二十,不得不令人忧心。更何况,栖迟被囚禁在降神殿百年之久,是否能为孤所用,犹未可知。”慕忘意味不明地解释着。 “王今日是来……”苏幽缓缓开口,“公布当初降神殿预言的那四个名字了?” 自天地之初,风姝以血肉化风城,她的灵力随之分作两部分。一部分为永生不死的红叶树,每一片红叶,都承载着人们的欲望。另一部分则归于降神殿,每朝每代,都由降神殿预言护世风神并分配灵力。而这份预言名单,唯有历代风城之主与近臣知晓。 慕忘知道何事都瞒不过这个心智超群的苏相,也就不再打哑谜。他的眉间凝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诡谲,“还有二人便是慕央和……司空焰。” “焰儿?”君墨吃了一惊。风神预言虽是随机的,但因他们注定与风城之主的命数有所交集,故此,大都是皇族的人。慕央是慕忘的亲生妹妹,拥有风神的命途自是无可厚非。不过司空焰倒是奇了,她本非皇城中人,而是十几年前,司空夫人带回的养女。 “这……”楚怜看着自己手上的风神藤,隐隐担忧道,“每个人的体质不同,灵力所运用的方向也有所不同。我可用手探知一些命数之事,而风神藤出现之后,灵力明显比原来增了数十倍。不知她们会如何……” 苏幽啜着茶水,“彼时自会知晓。” 慕忘明白君家早已对司空焰视如己出,她的安危自然举足轻重。他合上杯盏,眉目间风华难掩,“‘司空焰’三字,可是此次与君家合作,孤最有诚意的见面礼。” 夏意朦胧,君府上下荷香满庭。池中养着几尾锦鳞,有的相继跃出水面,有的躲在荷叶底下吐着泡泡。那些泡泡从水中浮起,飞出许久也未破裂。它们带着这个府邸的气息,飘向未知的远方…… 司空焰绕过中庭,进了一片竹林。林子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尽头。她行至那棵祈愿竹下,轻轻压下一支细竹叶,将柔软的红丝系在上边。她双手合十,轻声祈祷道:“愿师父不再受蛊毒侵扰,余生安平。”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司空焰回头,却看见了她最不想见的人。她刚想抬剑,就被慕忘用灵力唤起的风给按下了。他薄唇轻启:“这竹上挂满了红丝,你难道想让它不慎被折?” “这不欢迎你。”司空焰依旧拒他千里之外,然而手中剑却没有再动。 慕忘的衣角在地面的枯叶上发出“沙沙”声响,他的眼角浮现出几分笑意,“孤很快就回内皇城,只是回想起早上无意间将你种的灵芝摘了,心中有愧。” “不必,我也断了你的玦佩,两不相欠。”司空焰见他孤身一人,冷冰冰道,“你不是与苏相同行吗?” “孤先遣他回去了。” “那王也请回吧。” 司空焰正要离开,慕忘却突然挡在她身前。他的发梢被风带起,轻飘飘地落在她眼前,那气息只在咫尺之遥,令她的动作莫名一滞。慕忘道:“你可知凤尾玦的来历?” 地面的竹叶全都浮了起来,如利刺般向着慕忘。她手中剑警觉地嗡了一声,“没兴趣。” 慕忘抬手一挥,那些叶子又落了下去。他展开手心,那枚断玦赫然出现在眼前,“若与你的身世有关呢?” 她的身子突然僵住,抬起头直视他的蓝眸。慕忘从那个眼神中就可知晓,她动心了。 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凤尾玦佩产自风蛊边界天浔镇。” “天浔镇?”司空焰眉间微颦。人皆有好奇心,即使没有任何记忆,也总是想去探寻未知的过往。她对自己的身世知之甚少,她也曾问过司空夫人,但夫人每次都缄口不言,甚至露出黯然之色,似乎不太愿意回忆起那段往事。 “你不知道?”慕忘略微吃惊,“十几年前,蛊城纹隐为报父仇,攻打风蛊边界天浔。当时司空家的司空赋主动请缨平定蛊城之乱。可惜,那场战最终以失败告终,司空赋所率军队全军覆没。风蛊言和,割让了天浔镇。直到孤派君墨灭了蛊城,那块地域才重新归入风城。天浔镇在风城东部,司空夫人带回你时,正是天浔之乱发生时。其间巧合,细思可辨。” 司空焰微怔,她从未听司空夫人提过司空将军的往事。她不解道:“你我素无交集,今日告知我此事,又是何意?” 慕忘眉间一舒,道:“孤只是希望,化解你我间的隔阂。” 一片竹叶正好从二人之间掉落,将那意味不明的视线隔开。慕忘言罢,笑着朝竹林外走去。司空焰看着他那背影,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长剑。 第三章 有风城(3) 慕忘回去的路上,竟兀地变了天。黑云将风城笼罩进一股沉闷的气氛中,风卷起地面的红叶,诡异地上下窜动,随即重重摔向了那条通往明湖的河里…… 降神殿内一如往日寂静,慕忘绕过以往用于祭祀的玉案,行至一方黑案前。他的手轻轻一挥,案上的香炉缝隙中便飘出了袅袅氤氲。这氤氲却是灰白色的,很容易与地面纯白的云层区别开来。片刻,那些烟雾就聚集成一个人形,仔细一辨,竟是个眉目如画的男子。 “恭迎我主。” 慕忘看了栖迟一眼,平静道:“孤试探了一番司空焰,似乎她对天浔之乱那些陈年旧事并不了解。” “那个风神?”栖迟在慕忘周身绕了一圈,“试探她,也就表明,王还是不相信之前赠你凤尾玦的那人。” “凡事信三分。”慕忘看了他一眼,带着压迫人心的目光,“能让孤信任的人已经不多了。苏幽忙于国事,有些事情,不方便替孤谋划,这也是孤这几年暗中来寻你的原因。” “栖迟戴罪之身,有幸得王的赏识,自当为风城鞠躬尽瘁……” “孤要的东西呢?”慕忘眉峰一凛,朝他伸出右手。 栖迟掩面笑了笑,又轻轻将手放在慕忘的手上。不过,因为他本无形,手也自然触不到什么,反而散成了一片雾气。“不急……到时候我自然会给你。” 慕忘右手一挥,将雾散去,“风城如今已是波涛汹涌,孤需要邪光来避免他人偷下蛊术。” “也对。毕竟,不一定所有风神都会忠诚于您。”栖迟收回手,很快手指的形状又重新聚集了起来。 “那不如一一杀了,如何?”慕忘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威胁的气息。每朝风神都存在着平衡法则。只要风城之主不死,风神的数量就不会变。杀了一个风神,降神殿便会重新将灵力分配给另一个人。 “王就不怕我们……”栖迟眯起双眼,一点点挑战他的底线,“弑君?” 慕忘丝毫不为所动,“若是下一个朝代的风神预言数量少于我朝,那么一些风神就会失去灵力,重归凡身。即便你是千年来最强大的风神,别人敢冒这个险,你却是不敢。” “有意思。”栖迟用右手食指轻轻滑过自己的左脸颊,“你猜得不错,我每每让自己的名字强行刻在降神殿的预言之案上,都要消耗不少灵力,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慕忘似乎没有深谈下去的兴致,“孤也没有多少耐心。” “提醒一句,近日我算了一卦,乃‘风泽中孚’,于王而言……是为下下卦。” “算卦?”慕忘冷笑了几声,“你怎么也会算卦?” “无聊的时候,就学着玩玩。我这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活得久了,什么事也多少会一些。” “学?据孤所知,你这一百年来可都被囚禁于此啊。” 栖迟眉眼低垂,笑意渐敛。烟影缓缓归入香炉中,偌大的降神殿回荡着他飘渺话语:“我活过的年岁,又何止这区区一百年……” 五月初七,月色不明。而风城的品红轩内却是灯火通天,亮如白昼。前些天刚下了场大雨,本该清爽怡人的日子却意外有些闷热。 明湖上倒映着繁华的灯影,一排排侍女端着盘子走过湖旁的竹桥。落在最后的那个侍女环顾了一下四周,想要偷吃盘中的糕点……水中突然晃过一道紫色的影子,将她唬了一跳,盘子险些从手中脱了出去。那女子再定眼一看,哪里有什么影子,不过是尾紫鳞跃出水面罢了,却是自己花了眼。她长舒了一口气,赶忙跟上前面的队伍。 桌案上摆放着千百种食物,没有一样不是以红叶为配料的。红叶糕、红叶素面、红叶饼、红叶圆子……甚至还有红叶膏、红叶茶、红叶酒等,颜色深浅不一,令人眼花缭乱。 “恭迎帝姬——”众人见慕央过来,赶忙见礼。 慕央都是礼节性地笑笑,敷衍完了这些礼数,匆匆跑至苏幽身边。她拿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道:“这些红叶做的佳肴啊,经过了几番术法精制而成,平时可是吃不着的。苏哥哥你怎么还一脸忧郁之色呀?” “没什么。”苏幽温柔地朝她笑了笑,“近日总有些心神不宁。” 慕央知他烦心国事,可她一点也不为他担忧。他的苏幽哥哥可是风城最出类拔萃的国相,什么事都能运筹帷幄,三两下给摆平了。她将手上的红叶糕放到他嘴边,“吃一口?” “别闹。”苏幽眉间微皱,语气却没有半分苛责。 慕央又靠近了一点,“你就吃一口嘛——今日是你生辰!”她不由分说地就想将糕点往他嘴里塞,他却突然站了起来,轻声道:“王来了。” 慕央不悦地暗哼一声,却也只得迎上去。 慕忘经过司空焰身边时,刻意看了她一眼,嘴角还浮起一丝笑意。司空焰冷冷地将那意味不明的目光挡回去,跟随司空夫人迅速入了席。 苏幽同君墨私语着什么,很快又上前与慕忘交谈。慕央觉得无聊,便一个人偷偷跑到明湖边散步。 微风习习,月色正好。慕央将手中的馒头掰出几个小块,依次丢到水中去喂那些鱼儿。水中浮出了一尾美丽的紫鳞,慕央觉得甚是奇特,微微施展灵力,用风将那处的水皆托了起来…… 飘渺的琴声响起,这场宴会算是正式开始了。慕忘自小深谙音律,起了首《潇湘水云》。此曲旋律恬静飘逸,节奏跌宕,有云水起伏之感。君王抚琴,众人自当凝神倾听。 突然,众人周围飘出缕缕灰白氤氲,正契着慕忘所奏之曲晃动。不消片刻,朦胧中那烟雾竟聚成人形。群臣未及细忖,灰白人形就飘出了许远,眼前只剩下两条束发带的残影。调皮的君梦泽还爬上桌子,伸手抓了一把,那雾气凉飕飕的,尽从指间流走了,倒是冻得他打了个寒战。 琴声忽截然而止,慕忘神色异变,指尖勾剔琴弦——猛烈的风卷至堂下,击得各个桌案杯盏晃动,让那人形烟雾迫得四散。 “我生平最是喜欢这红叶酒的味道,酿得越久,这醇醇的欲望滋味越是香浓。今日天气有些闷热,我帮大家寒了寒盘中点心杯中酒。”暗夜中人影再次聚而成形,他掩嘴一笑,说出了令所有人大惊失色的名字:“在下栖迟,愿各位长有佳梦、人事双成。” 下面顿时一片骚动,有些人甚至跌坐在地,惊恐万分地喊道:“栖迟逃出来了——” “这可如何是好!” “王还在这呢,慌什么!” 群臣皆未见过栖迟真面目,如今一观,竟是个容貌妖娆的男子,与想象中的狰狞面目大相径庭。众人只闻他是自风城建城以来,唯一一个不老不死的风神。无人知晓他是何时存在的,也无人知晓他的能力到底有多强……直至前任风主慕英与国相洛长天设计,方才将他囚禁于降神殿。如今,他竟能逃出禁锢! 君墨和楚怜皆是一惊,慌忙将君梦泽护在身后。君墨凭空挥出一把银色长剑,警觉地观察着每一丝烟雾,“以雾为身,有影无形。” 司空焰一边护着司空夫人,一边往明湖退去。群臣各自躲藏,一片混乱。 楚怜手中暗现蓝光,周围十丈之内,忽有无数青藤破土而出——它们旋转交缠,想再次将栖迟打得四散。栖迟嘴角噙笑,手中飘忽而出的氤氲四下弥漫,周遭忽然冷了下来……那些雾气将青藤节节包裹,瞬间冻住。只听“哗啦”一声,刚才还扭动的藤蔓顿时成了冰渣子,碎裂一地。 君墨挥剑将寒气挡了回去,退身至楚怜身旁,“他的灵力竟能将世间之物尽皆冻住。怜儿,你方才可有发现?” 楚怜仿佛有些疑虑,她皱眉道:“我测到了,他的风神藤,在心脏处……” “心寒,寒心。”君墨双瞳骤变,“不简单。” 苏幽身责谋士,灵力固弱,只跟在慕忘身边,冷眼观着栖迟的一举一动。以栖迟之能,若想杀人,自可了无痕迹,何必在此大闹宴席。他激起众人心中的恐惧,却不动手,只有一种可能——立威。 “够了!”慕忘怒道。众人不敢妄动。 品红轩四周回荡着清灵的笑声,栖迟飘至慕忘身前,躬身道:“王,栖迟不愿与风城干戈相向。” “你是如何逃出的?”慕忘剑眉如峰,目光中透着冷冷的杀意。 “栖迟自有栖迟的办法,何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如今,我既已不受禁锢,又仍是风神之躯,”栖迟笑道,“只是希望能够重归神位,王觉得呢?” 正当场面混乱之际,另一头又传来一阵喧闹,急促的奔跑声和呼喊声杂糅在一起,只听有人尖声叫道:“来人啊——救命啊——帝姬落湖了——” 听到叫喊,慕忘想起了昨日栖迟的话,顿时心下一惊,赶忙冲了过去。苏幽也随即动身,可未出几步,他却忽感头晕。周围的景象开始旋转起来,渐渐暗下去。昏倒前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到了慕央的身影…… 第四章 未央尘梦(1) 夜空中飘过几朵乌云,将明亮的月色悄悄掩去。湖水里冰冷幽暗,几乎辨不清方向,几条锦鲤从她身边游过,带来滑而冰凉的触感。司空焰抓住前方那个模糊的身影,猛地拉入怀中,当即向上游去…… “哗啦——” 司空夫人立即将出水的司空焰与慕央拉了上来。司空焰浑身湿透,将昏迷的慕央交给匆匆赶来的慕忘,扶着一旁的竹栏猛咳起来。方才慕央落水之时,她与夫人正好在明湖边。几人拼命施展风术,想将湖水吹开,但那湖中好似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将众人的灵力都吸了进去。司空焰未曾多想,便跳了下去,好在并未遇上什么阻碍。 慕忘接过慕央,立即将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她体内,可刚注进去,却又全都散了出来。他随即沉声道:“术医!” 几个身着白衣的人跑了过来,围着慕央一阵查探。她的瞳孔已经散开,几乎没有了气息。这并不似寻常溺水,方才场面混乱,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众人急得束手无策,唯恐帝姬有性命之忧。 栖迟突然飘了过来,主动道:“不如让我来试试?” 慕忘狠狠看了他一眼,杀意大盛。栖迟知道,慕忘以为是他下的手,如果此时生了嫌隙,那他和这位风主之间,就没有交易的可能了。栖迟脸上笑意全无,仍旧坚持道:“王,没时间了。” 慕忘虽是忌惮,但慕央情况危急,只得颔首同意。栖迟迅速用极寒的灰雾封住了慕央身体的各个部位,让她的血液流动趋于缓慢,再注入风神之灵。 当灰白烟雾绕着慕央转动时,栖迟感觉到慕央体内暗藏一丝异样的气息,但很快就消失了。栖迟未及多想,便将风神之灵继续灌注进她的体内。慕央面色苍白,唇也失了血色。看她这般娇小可人的模样,莫说慕忘焦心,在场众人无不担忧。 足足过了一刻有余,慕央才突然猛咳出来,口中不断呕出湖水。她缓缓睁开双眼,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了何事……” 众人见她转醒,皆松了一口气。 “先带她回去吧。”慕忘话音落下,一群侍女连忙扶起慕央,朝静安阁的方向走去。 栖迟重新在湖上聚成人形,“天神护佑,帝姬无恙。” 在场众人刚舒了口气,听到栖迟的声音,心又提了起来。此人一时大动干戈,一时又施术救人,不知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那人形精致生动,就连面上的神态都描摹得极其细微。栖迟低眉微笑,“王如今,可否信任栖迟?” 众将本该大呼不可,但见识过栖迟方才的能力,皆胆战心惊,不敢高声。而似君墨、慕嵩那样有地位兼实力的人,也都选择了静观其变。 “若能让我重归神位,我愿赠众卿每人一只风灵兽,以谢王恩。”栖迟抬手,指尖的一缕烟雾忽然飘离,化为一只青鸟朝人群展翅飞去。 众人哗然。风灵兽亦是由烟雾而生,但却是有具体实像,可变幻任意同一大小之物。风灵兽在风城内已近乎灭绝,传闻之中,也只有他栖迟操控过它们。 百年前栖迟因何受到囚禁,无人知晓。众人虽惧怕他的风神之力,但此宴上他确实未曾杀人,威逼利诱之下,也都动了让王解除禁令之心。一圈下来,反对声寥寥。 慕忘抬眼,带着压迫的目光,“你既救了慕央,孤便恕你此次私闯宴会之事,暂复你风神之位。但如果,”慕忘顿了顿,气氛又紧张起来,“你胆敢再祸乱风城,孤一定亲手,将你送回降神殿!” “是。”栖迟恭敬道。 暗处一人通身锦衣、披金戴玉,但缩头探脑的举止完全毁了他眉宇间的富贵姿态,此人正是慕家掌事慕嵩。而一旁还站着他年轻的女儿慕锦,她正钦羡地望着前方的慕忘。 慕嵩生平虽胆小怕事,但也极为精明。他的双眼晦暗不明,看栖迟的目光有些忌惮。如今慕、君、司空三家的分立之中,再添一个栖迟,不知又要生出多少变数来。 周遭温度因栖迟之前放出的寒气而骤然降低,司空焰全身本就湿透,此刻冻得手也微微颤抖。慕忘突然脱了玄色华服,在众目睽睽之下,披在了她身上。那暖人的温度欺了上来,她顿时愣住,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他眉间还隐着一丝忧虑,却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换在往日,司空焰必然会推开他,但此刻若是在众人面前生事,反而会给司空家添麻烦。她还是分得清轻重的,只好继续僵硬地站着。 “多谢。”他轻声耳语。淡淡的香气闯入她的鼻吸,她还未回过神,他的身影已走出许远,“今日到此为止。” 一旁的慕锦静静看着司空焰,目光中透出几分不适。 双镜阁中。 四周一片黑暗。 苏幽…… 是谁……苏幽感觉自己没有丝毫重量,飘浮在一个混沌的世界中。连他的意识都是最原始的状态,不愿思考,没有回忆。闭合的双眼宛如受到神明轻吻,柔软而安宁,无法睁开。 然而奇怪的是,无需睁眼他竟也能清晰地“看”到周围的一切——黑暗之中,有个人影正环绕着他,若即若离。在他耳边有风丝丝滑过的声音,还夹杂着谁低微的呢喃,他的鼻息中渐渐混入一种奇异的香味,令苏幽本就不清明的意识又向下陷了两分。 苏幽……是谁在呼唤谁…… 一切再次暗下去…… 清晨的风城笼罩于一片凉爽的空气里,红叶张张铺开,在尚未苏醒的大地上叠起人们的美梦。赏清轩内,慕忘正用雪白的丝绢缓慢擦拭着他的古琴,几次不经意的触碰抖落下三两滴轻微的颤音。 灰色烟雾从香炉中散出来,轻飘飘地挂在风中,栖迟用他细长的手指不断拨弄着自己的发梢,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一丝灰气黏着另一丝。他双眉颦蹙着,目光迷离地望向远方,十分苦恼道:“好像有什么东西混进来了……” 话音还未落,远方就响起了银铃般的笑声,“栖迟大人一大早在思量些什么呢?”慕央一身淡色映入眼帘,黑色长发如瀑布倾泻而下,一步一缓地朝着慕忘身边走去。 慕忘抬头看了一眼,冷声责问道:“不是让你好好呆在静安阁思过吗,何时许你出来了,一会儿又不知要闹腾出什么来。” “昨日我又不是故意的,宴会上没人陪我说话,闷都闷死了。”慕央吐了吐舌头继续道,“我想去看看苏幽哥哥。”说罢她又靠近香炉,仔细盯着栖迟看了一会儿,伸出手碰了碰那些氤氲,竟冰凉入骨。“柔如绢丝,凉如霜雪。”慕央的嘴角微微上扬,“还是栖迟大人有趣些。” 栖迟也轻轻笑着,双眼微微眯起,“是吗……” 君府的竹林本也是一片宁静的景象,可总有些细碎的声音喜欢打破平静,一团白色的东西从墙头上翻了下来……那团白毛在竹林中绕来绕去,轻车熟路地跑到林子边缘。眼前是一个开阔的武场,司空焰正拿着把剑在武台上对着个木人厮杀。 “温绥。”司空焰停下手中的剑,朝着竹林轻轻吐了两个字。 只见一个白衣少年从林子中走出,有些兴奋道:“焰儿,近来如何?” “不太好。”司空焰想起慕忘那张脸,便用力朝木人身上砍了两下。 感觉有戏。他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邀约道:“风谷花开,不去看看吗?” “我要练剑。”司空焰无奈地说,“师父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我要是再不好好练,怎么能继承师父的剑法。”司空焰抬手又是一剑,在温绥眼前晃来晃去,“手中无剑,又怎可护风城无忧。” “得了吧。”温绥终于听不下去了,撇撇身上的枯叶和污秽道,“和君墨呆久后你也变得文绉绉了。” 司空焰瞪了他一眼,不满地将剑垂下,道:“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司空焰最近身边诡事迭起,虽说都与她无甚关系,但却又如天定巧合般让她见证了一切。比如这些天风城的气候沉闷异常,池中许多锦鲤莫名死去;又如昨夜的宴会上,从栖迟意外出现,到帝姬落水,苏相昏厥……同样是事端不断。 温绥深知司空焰心思细腻,怕她又要胡思乱想些什么,便解释道:“也没什么,是你要找的……啊——”话到一半,温绥突然感觉腿部被什么鬼东西给缠上了,整个身体顿时猛地一缩,将那东西踹了出去…… 第五章 未央尘梦(2) 不知过了多久,苏幽才逐渐恢复意识。房中空无一人,他吃力坐起,感觉全身酸痛,刚才好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可那种感觉又十分真实。那涌入鼻息的香味分外清晰,依旧残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正准备起身,却猛然发现自己右脚脚踝侧竟爬满了藤蔓图案,牢牢印刻在他身上。这是——风神藤! 苏幽整个人随之一震,昨夜之事快速在他脑海中闪过,“难道……”他心中涌上一股恐慌,瞬时起身冲了出去,“慕央——” 苏幽用力扯开房门,气流急急划过他的脸颊,风将衣尾吹得乱飞而起。就在房门开启的那一瞬间,目光尽头的石道上,一位长发飘飘的女孩正牵着慕忘向他走来,苏幽的动作瞬间停滞在那里……慕央? 慕央看到苏幽从房里出来,便立即松开手跑上前去,紧紧抓住他的衣袂。 “苏哥哥,你终于醒了。” 这是怎么回事……苏幽内心诧异,慕央的意外落水、自己的昏厥,还有那个奇怪的梦和本不应该出现在自己身上的风神藤……眼前的谜团又膨胀了一圈。苏幽俯下身摸了摸慕央的头和肩膀,确认她没受伤后才放下心来,道:“没事吧?” 慕央低头看了看,又转了一圈。 “我没事呀。”说罢她又嘟起嘴道,“难道你还希望我出事么?” 慕忘也走到二人的身边,对苏幽道:“怎么神色如此慌张?” “苏哥哥,你别担心我了。”慕央晃着他的手臂,解释道,“昨夜是焰姐姐及时把我救了上来,所以无碍。结果回来一看,反倒是你晕倒在地。” “我也不知何故,不过料想无事。”苏幽摇头,面上的神情却变得更加凝重了 “你不是说最近总心神不宁的,一定是操劳过度罢。”慕央转头看向慕忘,抱怨道,“哥哥,你就别拿那么多事儿压他了。” 周围突然一阵风动,地面悄然浮起了灰白色烟雾。慕忘神情严肃道:“好了,如今苏幽无事,你也可放心了。回去吧。” “哥哥!”慕央撇撇嘴,还想讨价还价,却对上慕忘不容商榷的目光,只好将话憋了回去。她轻轻晃了一下苏幽的手,小声道:“那我先回去了……” “嗯。”苏幽安慰道,“我改日再去看你。” 慕央走后,地面上的灰白烟雾才彻底冒了出来,互相缠绕几回,渐渐聚成人形。栖迟对苏幽行了一礼,“见过苏相。” 苏幽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向慕忘,一语惊人道:“栖迟大人是王故意放出的吧?” 慕忘的双眸不惊不喜,嘴角却起了笑意,“噢?” 苏幽缓缓道来:“一者,栖迟与外界隔绝已久,降神殿既能禁锢他百年,何故会突然失效?能进入禁地的,只有王一人。这几年来,王暗中进入降神殿的次数,可是尤为频繁。王屡屡亲临禁地,竟然没有发现囚禁栖迟的灵力结界遭毁,是为不慎。” “也许是他趁孤不注意,利用了孤呢?” “王不是这般大意之人。”苏幽继续道,“二者,王熟悉栖迟的身影是以雾为形,周遭起雾的时候,王就应该察觉有异。可王却足足等到栖迟凝成人形,在席上飘了一圈,方才出手,是为不察。” 慕忘还想开口,苏幽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三者,如今栖迟既能出现在此,料想王定是下令解除了禁令。作为风城之主,这般轻易地信任一个拥有风神之躯、灵力超群的人,是为不智。” 慕忘深呼了一口气,眉间松懈下来,似有无奈之色。自小和眼前这人斗智,他从来就没赢过。好在他如今是风城的国相,否则,他可有得头疼了。 “王是愿意承认,是精心设计让栖迟在众人面前立威。”苏幽眉眼平静,嘴角微微扬起,“还是愿意承认,自己是此等不慎不察不智之人呢?” “看到了吗?”慕忘对着一旁的栖迟道,“这便是苏相的能为。” 栖迟笑道:“栖迟自愧不如。” “事后拆迷,已是先输了一招。王倒是将这局面搅弄得更加复杂了,可曾想过之后要如何落子?” 慕忘悠然道:“反正如今木已成舟,孤想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便是你的事了。” 苏幽干笑一声,“王倒是撇得干净。” “不然,要你这个国相做什么?”慕忘嘴上依旧不饶人。 “不过……”苏幽神色重新凝重起来,“我未料到的,还有一事。”苏幽说着,缓缓撩起的衣角,露出了洁白的脚踝和藤蔓图…… 其他二人皆是一惊,慕忘沉声道:“风神藤?!” 君府。 “温绥——” 司空焰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手中的剑几乎要划过他的鼻尖,温绥赶忙往后一躲,心想这焰儿疯起来也挺瘆人。 他定眼一看,司空焰原不是朝着他来,而是扑去抱住了快要摔倒的君梦泽! 温绥脸色顿时煞白一片,原来方才他竟把抱他大腿的君梦泽给踢了出去……他自知司空焰最疼君梦泽了,这下别说约赏花,自己不被打成朵花就谢天谢地了。温绥解释的话还未出口,君梦泽“哇”地一声就眼泪鼻涕齐下…… “喂——别哭——别——”温绥用双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我的苍天啊…… 君梦泽被温绥这一踹,霎时飞出老远,好在只是皮肉有些擦伤。不过,他却是被吓坏不小,一个劲地哭不停。司空焰尽力讨好也无济于事,只好阴着脸看向一旁的温绥。 “我……这……我又不是故意的。当年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才这么点大。”温绥拿出拇指和食指,笔画出几寸的长度,“现在比我本体都要高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劝住他。”他一耸肩,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巴不得赶紧撇清这个调皮的主儿。 君梦泽却一点也不给他面子,哭得更加凄凉起来。听到“本体”二字,司空焰突然想到什么,半眯起眼睛盯着温绥。温绥感觉周身一股凉意,似乎意识到了她想干什么,大声哀嚎道:“不是吧——” 司空焰深吸一口气,幽幽道:“昨日宴会上,我带了些某只狐狸最喜欢的红叶糕回来,我可以考虑给你一片。”司空焰摆出一根手指。 “呸!士可杀不可辱!” “两片。” “狐也是有尊严的……” “三片。”说罢,司空焰为了阻止温绥再讨价还价,顺手把剑抵在了他脖子上。 “成交!”温绥咬咬牙,终于屈服。拼了! 他很快变回了本来面貌——原来是一只白色的狐狸。君梦泽看到一团白毛出现在眼前,果然逐渐止住了泪水。白狐对于未见世面的君梦泽来说自是新奇无比,他悄悄地朝温绥那挪了两步,愣愣地盯着他。 温绥眼中闪着无比可怜的情动,他见君梦泽呆看了好久,似乎没有对他下手的意思,心下顿时松了口气。然而,这只是欲取而按兵不动,君梦泽怕他跑走故而采取的权宜之计。待得温绥放松警惕时,君梦泽突然一下就飞扑过去,差点没把温绥给压死。 君梦泽把温绥抓在手中,从地上爬起来,乐得咿呀咿呀直笑。温绥可就惨了,被他抓得两眼翻白,一个劲地哀嚎着:“别掐别掐——” 君梦泽抱着白狐反复玩弄,贴着柔软的毛在自己脸上使劲蹭着,刚才掉落的眼泪全都黏在上面。司空焰见君梦泽总算安定下来,也松了口气,重新练剑去了。 风中飘过几片竹叶,司空焰的挥剑声划着气流一一穿透它们。天地又回到茫茫寂静中去,只剩下某只白狐的双目中还透着无尽的绝望…… 在慕忘与栖迟的注视下,苏幽走至墙边。 他轻身一跃,便上至树梢,右脚落在枝上,竟然纹丝不动。顷刻间,他飞身一点,又透空而下,来回轻松自如。看来,苏幽成为风神后,灵力果然强大了不少,步伐愈发轻健,踏空步水也如履平地。 苏幽深知降神殿所预言的风神并无他的名字,只得解释道:“今日醒时,便见此印。” “到底怎么回事?”慕忘眉间深收。 栖迟低头想了片刻,才道:“其实,风城史上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降神殿预言的风神,也并非全无差错。曾有一朝,真正的风神就非预言所指之人。然而此种情形,千年来也仅仅发生过一例而已。”言罢,栖迟也暗自思忖起来,看来慕忘所处的这个朝代果然是非同一般…… 慕忘虽心系苏幽之事,但同时也逐字斟酌着栖迟所言。千年,这么长久的风城历史,栖迟又是从何得知?他所言之事在柳絮中可没有记载。慕忘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你的意思是,降神殿的预言不准了?” “臣不知。”氤氲四散而开,缓缓飘到墙角的树木上,在叶片的缝隙间来回穿梭。远远一观,如云中神木。栖迟的声音飘散在四周,淡淡响起:“臣需要些许蓍草,愿为风城焚香数策。” 苏幽闻言,立刻接口道:“风谷正值花草繁生之际,当有蓍草,我可派人前去摘采些来。” “不。”灰白烟雾丝丝从树上滑落,重新聚集起来,栖迟轻声道:“占卜之道,格物致知,重在正心诚意。蓍草一事,需要王亲自去取,方显心诚。” “好。”慕忘应下。苏幽还想开口,慕忘轻轻一摆手,道:“无妨,风谷去皇城不过一里之地,孤一人前去便是。” 苏幽略加思索,便明其意,“如今风城局势暗涌,你们是想借着摘采蓍草占卜国运,引出心怀不轨之人?” 栖迟微微颔首,“苏相以为如何?” 苏幽看了慕忘一眼,“可行。” 众人一一合计之后,慕忘便先行离开了。树梢的红叶随风微微颤动,栖迟不禁思量起来,若苏幽才是真正的风神,那么出错的,到底是慕央,还是司空焰…… 第六章 未央尘梦(3) “焰儿,”温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对着楚怜的背影和她怀中依旧调皮的君梦泽摆了摆手。还好是楚怜来了,不然自己还不知要被折腾到何时。“我约你去赏个花我容易么我。”温绥用力拍着胸口,又缓了三缓。他半天才从衣中掏出一张纸,甩了两下道:“你之前不是让我找那什么神芝吗?” “你找到了?”司空焰诧异道。 “不是……我趁主人不在的时候,偷了他的医书,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些记载。上面写着什么‘紫芝,味甘温。久服,轻身不老延年。生山谷。’”温绥又揉了揉那纸面,“还有还有,‘芝草常以六月生,春青夏紫,秋白冬黑’……” “说重点!”司空焰最是厌烦温绥这样念念叨叨,要是放在平时,她不去理会就好,可现下事关师父,只好忍着听了一长串。直到她实在受不了,终于再次将剑抵在温绥的喉咙处。 “我说我说……”温绥吞了一下口水,“主人在医书上还写了‘风谷’二字,现下正值初夏,我们现在去风谷找找,应该……哎——焰儿你等等我啊——”温绥还没说完,司空焰就已走出许远。 “喂……”温绥欲哭无泪,之前怎么劝说焰儿去风谷赏花,都推说没空,现下一听神芝出现就立即赶去,这不是差别待遇嘛……温绥埋怨归埋怨,却也别无他法,只好拉耸着脑袋跟了上去。 风谷是风城中草木种类最多,奇珍最盛的地方,有花开四季,万物复生的美名。风谷和皇城内的连天红叶不同,谷内大都是满目青绿,衬着漫山遍野的七彩华光。 “这里这么大,找寻神芝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先休息一下。”温绥迅速往旁边的草地上坐去,“真是累死了……” 如果有人认为像温绥这种山野狐狸,是乱跑乱窜的好手,那就大错特错!他自小便跟在医圣病欢身边,帮着抬抬水,捣捣药。闲暇下来,他便每日屯在家中吃吃吃,十足的狐族耻辱。 司空焰却不答,目光落在前方一棵万花围簇的树木上。一阵风吹过,有叶子从树上轻轻飘落,司空焰眉间一颤,突然伸出手,接住那片掉落的叶子……叶片没有立即落入她的手中,而是悬浮着轻轻旋转了几下,才缓缓掉下。 温绥还未及询问,司空焰就忽然剑锋出鞘,一跃而起,朝着前方那棵树木劈去…… 就在剑锋快要触及树干的一瞬间,司空焰却将手腕一转,从树的侧面滑过。同一时刻,树后闪出一个影子。只见那人翻袖之间,就将剑气化去。司空焰顺势凌空翻转,却丝毫进不得半分,只好向后缓了几步,以防对方的攻击。整个动作连得滴水不漏,然而对方却完全没有反击的意思。交锋在刹那间开始,也在刹那间结束。 “能发现叶片中藏着灵力,不错。” “是你?”司空焰看清眼前的人,顿时停下动作。温绥被这一惊一乍搞得心惊胆战,见二人没了动静,这才走上前来。与司空焰对峙的人,身着黑衣,高冠束发姿貌端华,颇有风范。 慕忘看了一眼旁边的温绥,又将目光转回到司空焰身上,问道:“你找神芝做什么?”慕忘显然是已经听到了他们刚才的谈话。 “师父的病。”司空焰回道,一想到此事她心中的就怨气难平。 “如若你需要,我可以派人……” “不用了。”司空焰冷言拒绝,她此刻只想快点摆脱慕忘,最近怎么莫名其妙地天天遇见他。对方毕竟是风城之主,太过放肆没准又会给师父招麻烦。司空焰双眉颦蹙着,硬是吐出了两个字:“多谢。” 司空焰转身,朝着另一条道路走去。她内心的躁动都按在手腕处,令手中的剑长鸣不止。 “他就是你们风城的王?”温绥跟在司空焰身后,“那个叫慕什么来着……” “慕忘。” 天气虽是炎热,好在身处山谷,树木繁荫,时而有风习习,不至昏厥。温绥拿出一块巾帕替司空焰擦着额间汗水,还举着大蕉叶替她扇风,勤快得很。 她小时候没有什么朋友,但也和君梦泽一个样,生性顽皮,总是偷偷溜出司空家四处闯荡。结果一个人误入了风谷,就在她迷路之际,这只白狐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一路带她出了迷障。此后,她还侥幸熟识了温绥的主人,那个被人称之为医圣的病欢。 “继续走吧。”司空焰不由分说地朝前走去。跟在身后的温绥累得直喘,欲哭无泪。 二人在风谷寻觅了许久,也未曾寻到神芝的半分踪迹,而天色却已及黄昏。好像只要遇上那个人,事情都会变得不顺利,这让司空焰内心对慕忘的成见更深了。 几只蝴蝶在花间飞舞,走着走着,司空焰发觉眼前的景物有些恍惚。温绥走在前面,身影似乎越来越远。 “温绥——”司空焰喊道,温绥却似没听见,一晃竟不见了。周围树木繁茂异常,枝藤相互连生,层层缠绕,难辨东西。司空焰起剑划掉前方的障碍,加快了步伐紧跟上去,圈圈绕绕,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抵达一片宽阔的地域。 温绥背对着她,魔怔一般盯着草丛看。 “温绥?”司空焰又启口,同时缓缓向他靠近。她伸手去拍温绥的肩膀,手中的剑蠢蠢欲动。可是,当司空焰碰到温绥的那一刻,他整个人瞬间化为一群蝴蝶四散而飞! “别过去!” 那个是……温绥的声音?怎么可能,他不是在前方吗?那自己身后的又是谁…… 不!一切都是幻象!不知何时,自己竟然陷入了幻境之中!当司空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她这才看清自己身处的地方是几十米高的悬崖……悬崖下面是无数花瓣层层铺垫,七彩华光清晰可见。处于幽幽山谷间的花海,并没有大量雾气聚集,只浮着几丝若有若无的氤氲。 司空焰反应不及,直直坠下,落入无尽的花海中。那个瞬间,几千片花瓣被气流激起,它们像被惊扰的生灵一样,纷纷扬扬地飞舞起来,将司空焰的身躯向更深处埋去…… “焰儿——”温绥的声音在风谷中剧烈回荡。 第七章 凡生迷起三迭(1) “咳咳……”司空焰从水中浮起,立即被一股凉风席卷全身。刚才在花海中直坠了许久,及近窒息时,才掉入水池中。她紧握着手中剑,拖着湿漉漉的身子上了岸。司空焰靠在岩壁上,又是一阵猛咳,这才渐渐恢复过来。她抬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石窟,四周的岩壁上布满了幽幽红光。 前方出现了两条路,深处皆是漆黑一片。司空焰略加思量,便抬手在岩壁上刻了一个记号,往左边的路走去…… 这条路上的岩壁似乎没有什么不同,直直地向前延伸而去。洞窟中不时有风吹来,她身上的水气未去,不着片刻便觉寒气侵骨。手中的剑在司空焰的操控下也发出了淡淡红光,时刻警惕着洞中的动静。 路比她想象得要短,司空焰几步上前跨了出去。但当她看到面前的景象时,却不由得眉间一皱。不远处的水池倒映着岩壁上的红光,波光粼粼满目璀璨。她回头一看,那个记号安静地躺在岩壁上,她出来的地方正是右边那条路。 她再次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一样的水池,一样的两条路。 刚才她一直朝着前方行走,从未偏移,怎么可能拐回另一条路。司空焰在掌心凝了一会儿力,挥剑狠狠朝右边洞窟中划去。随着“唰”的一声,剑气急速割裂窟中的空气,呼啸着往前窜去。果然,不消片刻,那剑气就从左边洞窟溢了出来——这不是普通连通的两条路,是幻境! 不知何时,自己竟又落入了幻境中。司空焰转回身,开始仔细观察四周。如果是幻境,就一定会有破解点。比如刚才的假温绥,是引她进入幻境的关键,所以当“他”散为蝶群后,那个幻境就消失了。而现在,她落入洞窟,在不觉中被引入了新的幻境里,想要破解它,自己必须找出那个关键。 这个洞窟的构造很简单,水池,岩壁和两条路。而此处的池水冰凉透骨,不会是迷障。岩壁看上去几乎一个样……唯一比较特别的,便是岩壁上那些红光! 因为有了光,自己才可识路辨途,司空焰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只要让这些红光消失,也许幻境就能破了。可是,这么多亮光,要怎么让它们全部消失呢…… 她皱起眉头,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剑,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剑上也泛着微微的红光,那是靠她的力量凝结成的剑气,相对于岩壁上的光来说要微弱得多。 司空焰突然将所有灵力都凝结其上,霎时剑光大涨,照亮大半洞窟。既然不能让岩壁上的红光自己消失,就用更强的光盖过它们! 灵力源源不断地在剑心处聚集,让她感觉到右手已开始发麻。剑身疯狂地抖动起来,光线也愈发强烈——最后,剑身因无法承受而四分五裂!那一刹那,爆发出的剑光终于盖过了岩壁上的红光…… 灵力爆发而形成的巨浪将司空焰震退了两步。等亮光消失时,她才缓缓睁开眼——洞窟果然不见了,眼前出现一片竹林。 看来这才是真实的景象,这地方有些像君府的那片林子,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香味。司空焰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地势逐渐朝上倾。路的尽头,是一片陡峭的岩壁,上有紫芝,形如车马。 “名山生神芝,上芝为车马。”司空焰看着眼前的神芝,欣喜道,“太好了!” 司空焰不禁加快了步伐,她抬起断剑劈开周围多余的枝叶,玉步借着一旁的冷竹,飞身上前。那神芝所在的地方并不高,她轻易便将神芝摘下。 可就在司空焰重新落地的一刹那,周身又发生了变化,那些叶影重叠的竹子突然在瞬间枯死。司空焰低头一看,她手中的神芝顷刻变成了吐着红信的毒蛇。她心下暗道不好,连忙将它甩出去,可终究躲避不及,被那蛇狠狠咬了一口…… 司空府中,纱影浮动。红叶上的夏蝉也压低了声音,闷闷地叫唤着。 “司空夫人可知……”那人将带来的礼盒暗自朝司空氏那处推了推,“王近日频频前往君府。” 屋内的檀香静静向四周扩散,司空夫人双目轻合,神色安然,“去了又如何?” “三家分权百年之久,前主从未干涉,如今王却是独与君家亲近……”那人故作姿态地扶着胸口,“不得不令人心惊啊。” “除君墨外,”司空夫人顿了顿,故意将“君墨”二字咬得清晰,“何人的兵力还能与你抗衡。” 那人听出她言中带刺,指尖一动——桌上的礼盒突然裂了开来,一根黑色的枝干伸出,它迅速断裂后,化为几团暗光。 司空夫人见到此物,惊得下意识后退两步,“这是风灵兽?” 风灵兽绝迹多年,只有日前在栖迟手中见过。但栖迟赠给众臣的那些风灵兽,大都是灰白烟雾,而这几团却是黑雾。司空夫人暗自揣测,这人不知从哪寻到这么多只灵兽,还牢牢地操控着它们,难道他与栖迟有合作? 那人神秘道:“如今夫人,还不相信我的实力?” “你什么意思?” 那人抬袖一挥,风灵兽重新回到了盒中,“十几年前的天浔之乱,君家按兵不动,致使夫人痛失夫婿,风城徒损良将。司空夫人难道忘了?” 司空夫人闭上眼睛,胸口涌起一阵模糊的痛意,“我夫君为抵御蛊城而死,死得其所。” “夫人真是这样想?”那人意味不明地啜了一口茶,“那么前几日城中无端出现的风傀儡,想必与夫人无关了。” 司空夫人的脸色微变,目光也多了分敌意。那人立即摆摆手,“夫人不必多心。风傀儡是征战沙场的最佳兵力,而风灵兽千变万化,二者相得益彰。我知道,当年前主遣司空将军至天浔镇,与那蛊城的纹隐对抗,早就做好了让风城将士与纹隐同归于尽的打算。夫人忧心,才暗中前往天浔助力,可惜乱战之中又起大火,君家不予支援,司空将军终是没能逃出生天。”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说得这样明白。毕竟……”司空夫人瞳中的敌意化为了轻蔑,“前主慕英已亡故八年有余。而蛊城,也灭于君墨之手。” “夫人当年野心勃勃,为司空家精细谋算,为何天浔之乱后,反而偃旗息鼓了?就算不为司空家着想,你难道就不想报仇?” 司空夫人的双瞳骤变,“你今日是来拨弄人心,还是排除异己?” “不不不……”那人笑着摇头,“王进了风谷找寻蓍草,说是栖迟要为风城占卜,独自前往方显心诚。风谷之地,凶险难测,我自当为自己打算。故而今日前来,是想另觅良主。” 洞窟之中光线昏暗,滴水声源源不绝,还夹杂着风的低鸣。经过长年累月的灵水侵蚀,此处岩层皆是石面玲珑,中空四达。司空焰感觉自己陷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她努力地想要坐起,却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 “别动。”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慕忘正给她灌输灵力。片刻后,她突然感觉到一股温热包围了她的手指。他轻轻吮吸着她的指尖,将毒血逼了出来。 “你——”司空焰心下一惊,慌忙睁开眼,却是有气无力道,“做什么?” 慕忘用衣袂将嘴角的血迹擦干净,递来一个灵力水囊,放在她唇边。 司空焰挣扎着要起身,但依旧浑身发软,慕忘轻而易举地就按住了她,“你是要自己喝,还是要我喂你。” 她愣了一下,不情愿地接过水囊,啜了几口。她突然想起紫芝来,连忙问道:“那朵紫芝……” “司空姑娘要失望了。风谷夏至,有风南来,花香暗浮,蝶影化迷……其间万象森罗,自有灵域天成。”慕忘接回灵力水囊,重新化入袖中,“我们现在落入的,正是无尽幻境。这里的幻境互牵互引,层层相叠。一个幻境破了,便会让人在无意中进入下一个幻境。真真假假,空复亦空。只因你心中思念紫芝,才会见到它。无尽幻境里,本没有什么紫芝,只有剧毒无比的蛇尾幽兰。” 司空焰看着自己破损的手指,回想起之前被咬的情形,神色一阵黯然。慕忘知她所想,只道:“先出去再说吧。” 饮了灵水,她顿时感觉身子恢复了不少,虽然毒素还残留在体内,不过尚且能走动。她不着痕迹地从他怀里抽身而出,看着一旁的岩面上,还躺着她的断剑。 慕忘将地面的断剑拾起,塞进她手中,“你现在不宜妄动灵力,暂且防身吧。” 她接过时,手无意间碰到了他的指尖,想起方才的情形,她的脸上显出尴尬之意,“多谢。” 他没说什么,目光落在前方。眼前依旧是昏暗的洞窟,岩壁上有暗光照着道路。目极之处漆黑一片,如同怪物的血口,静静地等待着他们。 第八章 凡生迷起三迭(2) 双镜阁两侧各有一方巨大的瀑布,借着风力的作用,平缓地向上倒流。泠然清越的流水声不绝于耳,却丝毫扰不到案前那位执卷之人。 “苏幽哥哥——”清亮的女声大老远就飘了过来。 苏幽不用抬头,便知是慕央。一阵淡淡的香气卷过,随着那柔软的长发,散在了他的肩膀上。慕央探着头,“‘愿为尘外契,一就智珠明’,你这看的都是什么呀?” “这是说,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尘世中的有缘人,修智修心豁然明镜。” “那些世外高人啊,总喜欢找什么有缘人,殊不知……”慕央调皮一笑,“有缘人也许就在身边啊。” 她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盯着他,他笑而不语,拿书卷敲了敲她的头,“你怎么过来了?” 她“嘻嘻”一笑,道:“皇兄不在,我当然不用继续困在静安阁啦,闷都闷死了!你之前还说有时间过来看我,结果一直都没来。”说罢,慕央轻轻哼了一声。 “你也知你皇兄不在,我可有得忙了。”他叹了口气,将书卷放在案上。 慕央晃了晃脑袋,将手心在他面前展开,几丝紫色的亮光在她手中游动,凝成一朵漂亮的紫云,“看。” “嗯,最近灵术有进步。”苏幽赞赏道。 “你靠近点看。”慕央皱眉道。 苏幽仔细看了看,那云上好似还镶嵌着什么字,他的鼻尖一点点靠近她的手……她突然狡黠一笑,五指微微一收,那云骤然炸成一堆水花,全溅在了苏幽的脸上。 “哈哈哈——”她迅速将手藏回身后,看着他狼狈的面容直发笑。他的目光一变,她立即心虚地朝外跑去,“苏哥哥再见——” 他如今已是风神,身法轻盈无比,她如何逃得过。他脚尖在地面轻轻一点,身影跃然而去。转瞬之间,他便落在了她的身前。 苏幽成为风神的消息,早就传遍皇城各处,慕央自然也知晓。她瞪大眼睛,“你、你用风神之灵,你作弊!” 苏幽一笑,他的手突然滑到她的腰间,用力挠了起来,“让你胡闹——” “哈哈哈——”慕央痒得不行,身子迅速朝一旁退去,苏幽哪肯轻易放过她。她被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苏幽……你快放开……你……哈哈哈——” 他又怎会猜不到她的那些小心思小计谋,只是每一次,他都顺着她的意落入陷阱之中。若这世上有谁能让他毫无顾忌放下防备,那便是眼前之人了。 两个身影在双镜阁中嬉戏打闹,笑声久久回荡不去。 …… …… 头顶不断有水渗下来,越往下走,岩缝的水就渗透得越多。二人并肩走在狭小的洞窟中,水滴轻轻砸在司空焰发梢。她看了一眼身旁的慕忘,“你……怎会在此?” “看你落入幻境,就跳下来救你了。”慕忘平静道。 司空焰一愣,只当他玩笑,“温绥呢?” “风谷幻境中遍布蛇尾幽兰,我让他先去找医圣取药了。”慕忘看了她一眼,“果不其然,你中毒了。” 她对上他的目光,顿觉脸上如被灼烧一般。她立即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不知走了多久,司空焰逐渐有些口渴,却又不愿去向慕忘讨要灵力水囊。她伸手接了一些水滴,放在唇边一点……入口之际,她感到水中不仅藏有细微的灵力,还带着一丝甜味。司空焰的心骤然一跳,这水同那日她救慕央时,无意间吞进去的明湖之水丝毫无异! “明湖——这是明湖的水!”司空焰惊道,“此处竟有路暗通内皇城?!” 慕忘停下脚步,抬头向上看去。刚才走过的方向,确实是风谷至内皇城的方向,原来头顶就是明湖。 “那……” “嘘——”慕忘突然靠过来,一手捂住了她的嘴,低声道,“别说话。” 她略微挣扎,他却紧紧按住她,目光落在前方的亮光处。司空焰双眉颦蹙,她不习惯跟别人靠得太近,今日不知为何,心跳有些紊乱。 他的头微微朝前方一抬,将司空焰的目光带了过去。不远处的岩石缝中,生长着无数血红的根系,而每簇根系的上方,都连接着一个人形躯壳,那人形又轻又软,好似只有一层皮。 她吃惊地看着面前错乱排列的影子,“这是……冬魂夏草风傀儡?!” 慕忘暗暗点头。风傀儡是以死人之躯为宿体,慢慢吸收肉体中的营养,最终长成人形。风傀儡对灵力的需求量大,一见到活物,就会主动攻击。更可怕的地方在于,一旦风傀儡生长成熟后,会离开宿体随风飘荡…… “这……我们要怎么过去?”司空焰皱眉,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居然跟慕忘商量起来了。 慕忘也有些头疼,风傀儡怕火,但这洞内潮湿根本没法生火。如果用灵力一路杀过去,这么大数量的风傀儡,还没等它们被杀死,他的灵力就要耗光了。更何况,司空焰体内还残留着蛇尾幽兰的毒,动不了灵力。 “对了,”司空焰突然低声道,“那次慕央入水之时,我感觉到湖心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众人的灵力吸了下去,难道也是由于这风傀儡?” “风傀儡生长,确实需要大量灵力。”慕忘皱眉道,“这大概,也是有人将它种在明湖地底的原因。” 司空焰又是一惊,她明白慕忘话里的意思,这洞窟中的风向明显是朝着他们前行之路吹的,那么,待那些风傀儡成熟之后,极有可能会随风闯入内皇城之中!难道有人想要让皇城大乱,会是谁呢…… 他突然摸到了袖中的灵力水囊,又看了一眼岩壁上滴落的水流,突然心生一计。 “用水。”他在她耳边轻声,“我听栖迟说过,种植风傀儡之人必以自身灵力滋养它,也正是由于风傀儡熟悉了主方的灵力,主方才能操控它。至于此处为何用明湖之水,也许是种植如此大量的风傀儡需要不少灵力,常人难以负担。总之,风傀儡是靠着明湖之水的灵力生长,它们对这股灵力应当十分熟悉,我们只要用明湖水包裹全身,应当就可安然通过。” 她还在琢磨他的话,慕忘就已经暗暗用风将岩壁上的水流吹了过来,并碾成薄薄的水片,浮在空中。水流越聚越多,在二人的周身环绕成一个巨大的透明水泡。 他的身子和她贴得很近,柔软的衣角轻轻蹭着她的皮肤。二人被包裹在一起,缓缓朝前走去。 原先离得远,还不觉如何,从风傀儡身边穿过之时,她匆匆扫了一眼。那些人形傀儡的脸上全是干枯的皱纹,头发也掉得差不多了,只东一块西一块地连着几撮。尸体的眼珠早就不知掉在何处,它们的双眸皆黑洞洞地望着二人,恶心得司空焰胃里一阵翻滚。还好水泡隔了味道,否则她大概要呕出来罢。 二人好不容易穿过了那傀儡群,她顿时松了口气。慕忘将灵力撤去,为了不造成声响,水泡先是裂了一道缝隙,而后才缓缓流至地面。 她感觉手心有些温热,刚才过于紧张,下意识中竟抓住了他的袖子。她慌忙松开手,回头看去,小声道:“我……” 突然,她看到他身后有团影子飘荡了过来——那干枯的脸庞和空洞的眼窝,分明是已经脱离了宿体的成熟风傀儡!司空焰惊道:“小心——” 那一声叫喊,反复回荡在洞窟之中。那些蛰伏在暗处的风傀儡通通颤动了一下,好似全都苏醒了过来。 第九章 凡生迷起三迭(3) 风谷边界处,有间鲜为人知的清雅小院。那院子周围的木栏上缠绕着各种藤蔓,色彩缤纷。院间的地面也是一片青绿,种植着许多奇花异草。淡淡的草药香引入鼻间,令人通体清舒。 一位青年坐在院前的石桌旁翻阅着典籍,看他身着朴素,眉眼清逸,却又见满头银丝,面戴青纱。周身有气飘泠,不疾不徐,原是个少年白发。 “主人——”温绥尖叫着跑过病欢身边,冲进屋内,在屋子里翻箱倒柜。“这个、不是……这个……” 病欢本不愿理会,留温绥一人在里屋折腾。直到他这个那个的,眼看着快把药柜拆了,病欢才忍不住开口道:“你要寻什么?” 温绥再次窜了出来,怀里抱着一堆奇怪的药材。他傻傻地看着病欢,咽了咽口水,“焰儿中了蛇尾幽兰的毒……” 病欢停下手中的动作,皱眉道:“怎么回事?” 温绥又咽了一下口水,自知瞒不过,只好怏怏开口道:“她让我帮忙找紫芝,我看主人医术上写着‘风谷’二字,就……” “胡闹!”病欢眉间露出愠气,脸上的面纱突然颤了几下,“风谷之险,岂是你们可妄自涉入的!焰儿不懂也就罢了,你我在此居行多年,皆只在外边走动。谷中深处,幻境叠生,你是妖自然不受影响,但她不一样——” 温绥的白毛耳朵无力地垂下来,喃喃道:“温绥知错……”待温绥满怀柔情,字字恳切地“痛改前非”后,病欢才算恢复了先时的平静。 他起身至屋内取了几味药,同香囊一并交给温绥,儒雅的声音从面纱之下漏出:“把这个给她,让她以后进风谷时小心些。” “这是什么?”温绥接过那个香囊,还附着一支黄签。 “迷榖。有了这个,就不会再受幻境干扰。” 温绥展开那张发黄的纸,只见上面写道:有木焉,其状如榖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榖,佩之不迷。 温绥的狐狸耳朵立马又竖了起来,笑道:“知道了。”他将药和迷榖收好,再次化身一团白毛,向山中滚去。 …… …… 无数风傀儡争先恐后地朝他们涌过来…… 慕忘闻声瞬间,当即抓起司空焰朝一旁退去,转身之际,他的手心已经凝起灵力…… 司空焰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她不曾想,此处竟已有不少风傀儡成功脱离了宿体。如今后悔也无用,奈何自己灵力虚弱,只得干着急。 慕忘的风力施展开来时,滴落的水珠顿时被碾缩成极细的水流,连成了一条条水弦。他的另一只手抚在弦上,指尖微微波动,将水流弹开,那波动的弦音推动灵力朝前激荡而去——冲在最前方的风傀儡被打得皮开肉绽,一只巨大的蛀虫从里面爬了出来。此处阴冷潮湿,又有风傀儡这么好的食物,那些蛀虫自然也长得肥大异常。但它还没来得及动身,就被一阵风刮到了许远的岩壁上,砸得汁液四溅,没了动静。 慕忘看了身边的司空焰一眼,见她手中红光微动。她边强行催动灵力,边眉头紧皱道:“我不想看见那个东西。”虫子什么的,实在是太恶心了! 不知怎么的,他竟觉得此刻的她,有些许可爱。 慕忘的灵力与湖水的灵力杂糅在了一起,许多风傀儡一时间辨不清敌友,不知是攻击还是退让。 “你先走。”慕忘催促道。 她谨慎地观察着四周,转身朝前奔去。远方有个模糊不清的小白点,应该就是出口了。她时不时回头看慕忘,他正集中精力对付那些风傀儡,同时缓缓地往后退。好在未成熟的傀儡群还是占多数,都被禁锢在岩石缝中无法动弹。而那些飘在空中的,也因为洞窟狭隘的局限而挤在了一起。 二人一路逃到亮光处,慕忘也将漂浮的风傀儡解决得差不多了。 司空焰立即踏了出去,眼前骤然开阔起来,那是一个巨大而空旷的弧顶平台。顶上有许多缺口,光线七横八歪地照射进来。地面铺了一层薄薄的红叶,二人踩在上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正当司空焰走到中心处时,四周的光线突然动了起来,它们互相交错折叠,晃得她一阵头晕。地面猛地震动起来,裂开许多缝隙,无数藤条如同鬼爪般朝他们拥来。 一个极粗的藤条飞过,司空焰直接被甩到了角落里,植物特有的气味充斥进她的鼻息中。她还未及细细辨别,就感觉脑海一阵天旋地转……此刻,天上的光线忽然变得黯淡,她隐约感觉到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靠近…… 丝丝寒气入骨,司空焰闭上了眼睛,虽然闭与不闭已没太多差别,她只能靠自己的直觉来感受身边的事物。前方响起了曲声,声声清澈空灵,却又令人闻之断肠。似乎所有的感情都被放大好几倍,她整个人被包围在巨大的痛苦中,一点点向前方飘浮而去。 那些尘封的记忆正在被逐一唤醒,纠起她脑海深处最可怕的画面—— 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临盆,却引来一场无名大火。周围的一切自她降临那一刻起,皆着魔般自焚。产婆早已不知所踪,母亲抱起她,拖着身子往外爬。然而,刚熬过剧痛的身子怎经得起这番折腾,未移多远便昏了过去。门外传来的尖叫声、怒骂声、脚步声融成了一团。喧嚣随着泼出的水四散开来,飘向遥远的黑夜,那场大火竟整整延绵了十里…… 不消片刻,泪水已布满她的脸颊。忽然,似一滴清珠掉落,将所有的声响和画面打成碎片,一切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静谧下的压迫感。 “焰儿……”终于,前方的出现了一个温暖的声音,被痛苦与恐慌包裹着的司空焰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 这一瞬间,她突然能看见了,触手可及的前方是一个巨大的树干,散发着点点温暖柔软的淡光。以渴望从痛苦深渊中逃脱的姿态,想要飞蛾扑火般融进那温暖中,就差一步。 突然有人从后面揽住她的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是谁?”她皱起眉头,不断想要摆脱束缚,努力朝前方移去。她挂满泪痕的脸变得扭曲起来,谁在喊她的名字? 耳边有风猛地吹过,那巨大的树干被摇得“呼啦”作响。司空焰神志模糊地看着前方,树干周身的光亮却渐渐在熄灭。她的手在空中痛苦地划了两下,便失去意识,一切都暗了下去…… 夜沉沉降临,绿色的流萤穿梭在飘落的红叶之间。屋顶时不时窜过几只黑猫的身影,偌大的司空府同往常一般空旷,府中的仆人此时也都歇息去了。夜花含羞待放,月色明朗皎洁,如此良辰,却是好景虚设无人欣赏,不免惹人生叹。 司空夫人身着软纱,轻轻倚靠在窗前。她怀中抱着一块漆黑的牌位,静默不语。 都说人老易怀旧,此话当真不错。多少年了,那些藏伏在记忆深处的回忆,不仅没有随着光阴磨灭,反倒是愈发清晰。如同这夜夜滋长的红叶,只会在枝头越生越满。 韶华易逝,此去经年,如今两鬓已成霜。年少时的她,也曾爱慕过那万人敬仰的前主慕英,慕忘的父亲。他站在降神殿的出口,冰蓝色的眸子俯视着芸芸众臣。似不经意,又似早已注定,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眼相对,心起波澜。 她接手司空家后,终于为他扫平一切障碍。 红叶落了又落,一切尘埃落定,可那人却娶了慕家的女子。红烛喜宴,和乐满堂。 她独自把自己关在房中,四处遮蔽,在黑暗的角落静坐了整整三天。 两相痴情终不悔,一怀悲绪尽空付。也是在那段最为艰难的时刻,她遇见了司空赋。但天浔之乱起,她好不容易得到的安稳,又被慕英的一道军令给夺走了。司空赋战死于天浔镇,那日之后,一切便再无法重来。起于情,终于恨。 飞檐落下的水珠已有九百六十八滴,她又一动不动地坐了整整三个时辰。 司空夫人起身将牌位重新放入木柜之中,司空赋三字刻得清晰。合上柜门的瞬间,她眼底闪过一丝动容。 成,千古一帝;败,乱臣贼子。 自古如是。 轻风一动,烛火尽灭。 第十章 遇红颜祸生心劫(1) 司空焰醒来时,却是在陌生房中。她刚睁开眼,强烈的光线就冲进她的眸中,不适感令她再次落下眼皮,抬起手欲遮挡光线。但在此之前,有只温暖的手早一步覆上了她的双眸。她愣了一下,没有动,手心的温度正源源不断地漫过她的眼睑。直到她逐渐适应了周围的光线,那只手才缓缓移开。 “你……” “你救了小央,我不过是还你这个人情罢了,两两相清,司空姑娘不必介怀。”慕忘一手将旁边的药端起,递了过来。 司空焰看着眼前的人,默不作声。慕忘离她只有两尺距离,这也是司空焰第一次静下心来仔细观察此人。他的眉目间透着昂藏不凡,冰蓝的瞳孔澄澈深邃,而脸上却总是带着令人揣测不透的笑意。他身上的金丝黑裳柔软干净,显然是刚刚换过。 司空焰拿过慕忘手中的药,舀起一勺往嘴里送去,滚烫的药汁轻轻滑入齿间,苦涩不已。 “这是何处?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此处是内皇城的销魂殿。”慕忘解释道,“风谷那条路出来,就通到了殿中的一口水井处。之前我们遇上的东西,是红木的根系。” “根系?”她细细一回想,好像确实是枝木一物。 “为了防止有人从地底暗袭内皇城,曾让神女催动过红木的活性。” 原来如此……他们误打误撞被当做暗袭之人。怪不得她觉得那股灵力有些熟悉,原来是楚怜的。 “只是……”慕忘顿了顿,当时司空焰的情形,似陷入了魔怔一般,可红木并无催眠之效,也不会使人昏厥,这便奇了。此事,也不知是否和那些风傀儡有关。慕忘问道:“你当时看到了什么?” 经慕忘一提,她的身子骤然僵住。当时脑海中晃过的画面一一重演,那场无名的大火,无数房屋瓦砾倒塌的声音,还有那位母亲,那双绝望的眼,死死盯着她。那一眼太深刻了,深刻到在她心中刻下了不灭的痕迹。 “我不知道。”她低下头,“我看到了一场大火。” “大火。”他眉间微微一皱,“天浔镇。” 听到这三个字,她有些吃惊。又是天浔镇。 慕忘想了一会儿,才解释道:“天浔之乱发生时,司空赋领着风城将士,在天浔镇中数次与蛊城的纹隐交战。半月后的朔月日,不知何故,镇上之人一夜消失,而后又突然起了场大火,延绵数十里,屋舍尽毁。司空赋也不慎落入纹隐的陷阱中,自此牺牲。” 后来的事,她倒是略知一二,司空将军死后,司空家的重担,又还复给了司空夫人。 “此事应与你身世有关,各中详情,尚待查证。不过……”慕忘将她从回忆中拉了回来,“风傀儡之事,还望姑娘莫对他人言说。” 她点了点头,一想起那些恶心的东西,自己就感觉脊背发凉。 窗外艳阳当天,偶有红叶落下,敲打着木窗沿,已是未时。二人突然没了话题,周围又十分安静,慕忘平缓有序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司空焰习惯了独处,突然有人和她同处一室,反而有些不适应。 “多谢。”司空焰把药碗递回。也许是因为之前受伤受冻,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不过这次的道谢却是真心实意的。 慕忘接下药碗,嘴角微微勾起,“只要你以后,不再追杀孤就行了。” 她脸颊微红,一事归一事,毕竟在风谷之中,是他救了自己。 “你不说话,就算和解了?”慕忘朝她伸出手,那宽厚白皙的手掌上,深深印刻着交错的掌纹。 司空焰冷冷把他的手拍开,生硬道:“哪有那么容易。” 他笑了笑,突然又递过一支簪子,道:“此簪名红溯,司空姑娘的木簪在风谷中遗失,不妨先以此簪挽发。” 司空焰见此簪作花开状,红玉为心,金叶裹之。想着自己披头散发出门确实不太合宜,司空焰便接了过来,“再见之时,定当归还。” 慕忘轻轻一笑,未有作答。 “焰姐姐——”门外一个清澈的声音响起,不消片刻就见慕央跑了进来。她一把抓住司空焰的手这里晃晃那里瞧瞧,确定无事,才放心下来。她突然瞟到司空焰手上的簪子,惊呼道:“咦……这簪子不是——” “小央。”慕忘开口打断,声音很轻,但是却是暗藏玄机。慕央刚出口的话只好又吞了回去。 “司空姑娘病未痊愈,你就在这聒噪不已。”慕忘起身欲离开,向司空焰微微颔首道,“不打扰你休息了。” 慕央不满地朝着慕忘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然后也起身向司空焰告别道:“焰姐姐再见!” 司空焰微笑着朝她点头。销魂殿终于又恢复了平静,一阵清风从窗缝中轻轻流了进来,萦绕在司空焰发间,而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看着那簪子静静发呆…… 刚踏出房门,慕央就急着跑到慕忘身前去,“哥——红溯不是血玉簪吗?”慕央转着黑溜溜的小眼睛,调笑道,“你是不是对焰姐姐有意思呀?” 慕忘出了销魂殿,悦容渐渐退得差不多了,只留着微含笑意的眉眼。他轻轻俯下身,盯着面前的慕央,缓缓开口道:“你自小便已许配给了苏幽,再过两年也可出嫁了,还是多替自己想想罢。” 慕央吐了吐舌头,又是气急又是脸红道:“哥!” 话说那温绥一路狂滚至风谷之中,却只见慕忘派来的侍卫,说是二人已回到了内皇城之中。他狐不停爪地奔到了内皇城,却又被告知司空焰刚刚离开,于是只好再次改道君府。一路上风风火火,鸡飞狗跳,吓死无数家畜。行人但见有白毛呼啦晃过,手中的食物就不见了踪影。 不过温绥最近可能时运不济,才刚窜进君府,就撞上了君梦泽。温绥心中叫苦不迭,赶忙往一旁的岩洞里闪去。可君梦泽却早已看到他的身影,欢天喜地往这边跑来,几个侍女跟在身后紧紧护着。 君梦泽扑进岩洞里打算把温绥揪出来,可是因为手太短,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君梦泽脸上都沾满了枯叶,他没有办法了,只好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个假山。而温绥却是耐着性子,死活不出来。 小梦泽想了一会儿,突然重新站起身。他学着大人的样子,装模作样地朝着洞中吼道:“畜生!你给我出来!” 温绥一听,这不对啊!才几天,君梦泽就生得这般大胆无礼!一旁的侍女们都纷纷笑出了声,温绥顿时涨红了脸,知道再躲下去也没意思,便现身恢复了人形。他装出凶神恶煞的样子,想要趁司空焰不在,好好教训一下君梦泽。 没想到刚变回人样,小梦泽就飞奔过来,紧紧抱住温绥的腿不撒手。温绥竖直炸起的毛绒耳朵一下子怂了下来,只听他无奈地嚎道:“君梦泽,你这个抱腿狂魔——” 第十一章 遇红颜祸生心劫(2) 夏末将近,秋意缱绻。赏清轩中的草木皆露了几分萧瑟,慕忘落手抚琴,曲间之意,时峨峨若泰山,时洋洋如江河,却叹再无古人踪迹。 片刻后,慕忘拿起案上那枚通体发亮的黑色石晶,捏了捏,“这就是蜚声南北的邪光?” “是。”一旁的栖迟答道。 “原来避除蛊术的至宝,竟是这小小的顽石。” “栖迟受禁前,将此物藏于栖身的香炉之中,所以任后人寻遍风城,也无从发觉。” “当真心细。”一道光亮,那邪光就消失在了慕忘的掌心中。 栖迟轻声一笑,散作无形向上飘去,“栖迟已履行诺言,望王善待此物。” 白烟袅袅而逝,绕上了枝头的那几片红叶,欲去不舍,欲留不甘。慕忘静静看着,难免出神起来。不知何时,两个人影已相继步入了赏清轩中。慕嵩将右手搭在左肩上,躬身一礼,“王。” 一旁的慕锦也见礼道:“皇兄。” 慕忘抬手一挥,将琴隐去。几只风灵兽化作扇着翅膀的青鸟,分别叼着玉杯玉壶,翩翩而来。慕忘道:“不必多礼,坐吧。” 二人这才坐在了白玉桌前。青鸟轻飘飘地斟了茶水,而后化作青烟四散。 慕忘轻轻啜了一口,方道:“皇舅寻孤何事?” 慕嵩故作踌躇了一会儿,肃然道:“如今风城安定,四海清平。下月便是小女的生辰,成人礼毕,这婚事……” 原来是为了婚约。慕忘眯起双眼,已故的父王本就是个善谋附势之人,早在他幼时,就给他和慕锦、慕央和苏幽定下了婚事。 慕锦面色绯红,目光四下乱窜,良久才敢抬头看他。她钦慕慕忘之事,明眼人皆看得出。更何况,慕锦本已是皇族身份,只有加封王妃,才可更进一步。如今,她恨不得能立即嫁入王室,则不必整日忧心。尤其是近日那个叫司空焰的与慕忘走得过近,让她十分忌惮。 慕忘处之泰然,神色既不躲闪,又不失风范。他不着痕迹地将话题转移到了别处,“婚事固然重要。不过苏幽是风神一事,想必你们近日也都听说了吧。” “是。”慕嵩恭敬道。 “有何想法?” “苏相本为风城国相,又是我主亲信,自然如虎添翼。” “是喜是忧,犹未可知。”在慕嵩不解的目光下,慕忘缓缓解释道,“皇舅不知,降神殿的预言之人中,并无苏幽的名字。” 慕嵩一惊,“什么?!” 慕锦虽不入朝堂,但也知降神殿的预言在风城一直被奉为圭臬,从未有人质疑过,“怎么会……” “栖迟、楚怜、慕央与司空焰,才是降神殿预言之人。”慕忘将杯盏拿起又放下,他嘴角暗中勾起,幽幽道,“据栖迟所言,可能是预言出了差错。你替孤做一件事吧。” 慕嵩慌忙道:“王请说。” 慕忘袖袂不着痕迹地一撇,便让玉杯侧翻在桌。茶水尽数流出,一点点沿着玉桌滚落,砸在了地上。 “杀了司空焰。” 对面二人双双怔住,似乎不敢相信他所说的话。闻得司空焰是风神之时,慕锦还心生妒意,此刻又听慕忘如此说道,心中顿时涌起了一阵窃喜。她嘴角不经意扬起,司空焰在王的心中,也不过如此。 而一旁的慕嵩却是吓得不轻。虽然他胆小如鼠,但脑子还是清醒的。苏幽成了风神,就证明两个未满二十的风神之中,定有一人出错。莫非……他试探道:“王是想用这种方式确认两位风神之中,何人是真?” 慕忘重新抓起玉杯,在手上转动着,目光带着几分压迫之意,“不可吗?” 他心下暗惊,慕忘的手段竟决绝至此!慕嵩惶恐地点头道:“自然可以。只是……这万一她真是风神……” “风神若死,自有人继之,你应当知晓这个平衡法则。还是,你还想让孤,杀了自己的皇妹?” 慕嵩手一抖,将茶水洒出不少,“怎敢。” “很好。”慕忘点点头,“孤有些累了,你们先退下吧。” 慕忘言罢,就兀自起身离开。慕锦这才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突然想起婚约之事又没了着落,不禁懊恼起来。 …… …… 温绥以被君梦泽折磨得身心俱疲为借口,一连在司空焰身边窝了大半个月。 他见司空焰连日闷闷不乐,还以为是因为紫芝的事情,软声安慰道:“焰儿你别担心,紫芝嘛,我到时候再进风谷给你找找。” 她呆滞地点点头,脑海中仍想着天浔镇,她到底该不该去问司空夫人,那个女人又是谁呢,她的母亲吗?念及此,她的心口隐隐作痛起来,她不敢深想,那个画面每在脑海中回忆一次,她都感觉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她的母亲,是因她而死的吗…… “焰儿?”温绥的爪子又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今日?”她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最终摇了摇头。 温绥垂头丧气地看了她一眼,却也没说什么。今日是他的生辰啊,焰儿说忘就忘,谁知他心里苦啊…… 司空焰见他愁眉苦脸的模样,暗自好笑。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突然把手伸到温绥面前,“呐——你的红叶糕。” 温绥忽然眼前一亮,两只耳朵又竖了起来,他露出白尾巴在司空焰身上蹭了两下,“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他正嬉皮笑脸地讨好着,远处突然传来君梦泽催魂铃般的笑声,吓得温绥浑身一震。他赶忙拉起司空焰,“快走快走,我们上集市去逛逛!” 她还来不及开口,就立即被温绥拖出门去。 织文布匹,琳琅满目,从桥头挂到了街尾。人潮涌动,二人并肩走在集市上,温绥时不时拿起那些饰品,在司空焰身上摆弄两下。她从小就不怎么会打扮,也是令他操碎了狐心。 “这个好看。”温绥点点头,“这个也不错。” 他把那枚白玉簪插在司空焰的头上,狐爪轻轻一弹,玉花就绽放开来……里头突然窜出一根金丝,如蛇吐信般蛰了一下他的手指。吓得温绥连忙退了两步,狐狸尾巴都露了出来。 卖簪子的小丫头在旁侧“咯咯”笑了起来,“这姑娘家的头发,你一个男子,怎么碰得?” 温绥揉了揉自己的手,瞪大双眼道:“你这什么簪子!” 司空焰无奈地将玉簪从头上摘了下来,略带歉意地递了回去。 “可别小瞧这白玉簪,它呀,”丫头接过簪子,意味不明地看着温绥,“可以防狼!” 温绥的白尾气愤一甩,“我是狐!” “不过……”丫头的目光轻轻攀上了司空焰头上的那枚红溯,“我这再好的簪子,也比不上姑娘头上戴的那枚。血玉之魂,绝非凡品。看来,姑娘必是风城皇族。” “诶?”温绥的爪子戳了戳司空焰头上的红溯,“这簪子,我怎么没见你戴过。” 司空焰一愣,这枚红溯是慕忘给她的,她这大半月的日子都在君府呆着,未曾回司空府,自然也就未换头簪。她摸了摸头上的簪子,“什么是血玉之魂?” “血玉,是用灵力将人血注入玉器之中,而血玉之魂,自然指的是注灵者以自身之血祈护簪主平安,如若遇上凶险之事,注灵者自愿替其折寿。再者,这枚簪子外头还裹着金叶,更能护着其中的血灵不失。”丫头的面色突然添了几分绯红,促狭地笑道,“是心上人送的吧。” 司空焰神色一变,糟了,当时她并不知这簪子如此贵重,就轻易收下了。他不会误会什么吧,不好说,那人居心叵测,说不定还是以这簪子下套。慕忘那个人,究竟意欲何为…… 几人正聊着,周围突然涌起了一阵风沙。周遭几个摊子都被卷了出去,地面的红叶惊得飞了起来,层层挡住了众人的视线。几个蒙面的人影迅速从路旁的瓦顶跃下,悄悄包围了这个小小的簪子摊…… 第十二章 遇红颜祸生心劫(3) 司空焰感觉到一股杀气正在靠近,手中的剑警觉地嗡鸣起来。红光一闪,她的剑便朝一片红叶刺去……那风沙掩盖下的人影顿时显现,一个黑爪伸出,克制住了她的剑。 那群黑衣人接二连三地朝着他们攻来,其中两个牵制住了温绥,而其余的,通通朝司空焰围去。司空焰感觉到了压迫性的灵力涌动,很明显,这些高手的目标是她。 温绥爪子狠狠朝那处划了一下,着急地朝司空焰喊道:“有人要杀你!” “废话!”司空焰狠狠瞪了几人一眼,剑锋划了一圈地面的红叶,用风力将它们撕扯成碎片。那些红叶碎片随着她手中的长剑,冲向几个蒙面人。叶片碎末嵌入了他们的体内,一一割出细碎的伤口。不过这些招数对于人多势众的敌方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司空焰在几人破开的衣裳中,隐隐看到了月牙标记。从他们的灵力就可以感受到,确实是风城的人。但是她从不与人交往,自然也素无结怨,回想起近日遭遇之事,也只有风谷地底的那些风傀儡了……她冷眉一横,“什么人派你们来的!” 无人说话,回应她的,只有更快的身法与更强大的灵力攻击。猛烈的风沙从四面八方朝她压来,无数沙尘混合着叶片碎末闯入她的眼眸与鼻吸中。她一手遮掩着,一手迅速挥动长剑。 温绥边抓狂边往司空焰身边靠去,小声嘟囔着:“这些人简直比君抱腿还难缠……” 温绥本非风城中人,自不愿惹事。他不能杀人,只对这群人一再忍让,没曾想却让对手钻了空子。两双黑爪配合着,同时朝温绥砸过来,温绥正接着一头,另一头却是又快又锋利,直接划破了他的手臂。 司空焰一惊,手下的剑气愈发急促,“温绥!” “啊啊啊——疼!”温绥两只耳朵顿时竖起,尾巴再次露了出来。他顺势退到了司空焰身边,一脸委屈。 司空焰刚想开口,突然感觉喉间涌起一阵腥甜,“呃……”她体内蛇尾幽兰的毒还未痊愈,如今又妄动灵力,自然撑不住。而且她手上的剑是新剑,用起来难免手生。她怕温绥担忧,故而硬是咬牙扛到了现在。 此刻二人皆受了伤,正是对方下杀手的最好时机。但奇怪的是,那几个蒙面人的攻势却减弱了。似乎几人的目的只是试探,未用进全力,此刻正采取迂回的方式攻击他们二人。 突然,远处有萧声响起。其中几个杀手眉头一皱,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身影纷纷撤出战场。 司空焰一脸茫然,不知对方玩的是什么把戏。温绥的两只尖耳动了一下,除了风与萧声,他听见四周还夹杂着一阵密密麻麻的微弱声响……不出片刻,那层厚厚的红叶底下竟窜出许多细小的虫子,它们一一扇着翅膀,如潮水一般朝二人飞过来。 “这是飘蛊?”司空焰惊道。师父君墨出征蛊城前,曾翻看过一本详细记载蛊术的书籍,后来她无意间瞧过两眼,感觉挺有意思的,也跟着看了一遍。如今这天上飞的,一只只都有巨大的双眼和透明的紫色薄翼,应是飘蛊无疑。只是这种东西,如何会出现在风城之中…… 温绥刚才被割了一剑,血不断向下滴着。他扬爪的时候,一些血水飞了出去,正好洒在一只飘蛊身上。那飘蛊仿佛受到什么刺激,突然颤抖不已,周身猛地窜出火苗,自燃起来。和它相近的几只飘蛊也未幸免,很快相继落下,形成一团火焰。 二人皆大惊,朝后退了几步。 “你的血怎么……”司空焰愣愣地看着他,“因为你是妖吗?” 温绥也一脸茫然,“可能吧。” 司空焰举起手,一阵风过,将那火焰燃得更大。眼前很快开出一条路来,温绥揉了揉耳朵,拉起司空焰就朝外逃去,一路的火苗子差点把他烫成烤狐。 慕锦见司空焰与温绥成功杀出了重围,正要追上去,却被慕嵩拦了下来。 “父亲!”慕锦好看的眉头拧成一团,愤愤道,“王都已经下令杀司空焰,您为何还故意放走他们,您不杀,女儿去杀!” “站住!”慕嵩厉声喝道。 慕锦不情愿地收住脚,“您如今还帮着外人欺负你女儿!”她一想到王对司空焰格外关注,心里就妒意难平,而且,她竟还是风神! 慕嵩自小宠坏了这个女儿,见她真生了气,脸自然也松垮下来,“我的宝贝女儿啊。你别忘了,她可是司空家的人,还是君墨的徒弟,我们若杀了她,便是与其他两家结下仇怨。” 慕锦急道:“我们慕家是皇族,一个小小的司空家,我不明白爹在怕什么!” 慕嵩可精明得很,小声道:“王下口谕时,只有你我二人在场。要么,是王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事,要么……” 就是别有用心。总之,他若是杀了司空焰,很可能演变成无端触怒其他两家,得不偿失。司空焰,绝对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他的手上。 慕锦一愣,却也无暇细想,只是气愤地离开了。 “那个白狐……”慕嵩想起刚才的情形,那些飘蛊碰到温绥之血,竟然会一一自焚。这不禁勾起了他的兴致,那双怯懦的眼睛似乎也突然亮了起来。 远处栖迟静静旁观着这一切,见司空焰等人已走远,很快,他也消散在空气里。 司空焰与温绥一路逃到了繁华地界,那些虫子才没了踪影。她总觉得那些蒙面人身上的月牙标记十分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而且,看样子那些蒙面人同释放飘蛊的人,似乎不是同一批…… “温绥,”司空焰停下脚步,“我方才看到蒙面人身上有月牙,你对这个东西有印象吗?” “月牙?”温绥揉了揉脑袋上的毛,“你说的是那个啊?” 司空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的木楼上,有个黑白相间的布匹随风飘荡,上书“木生婵娟”四字,而背景,正是一块弧形的月牙。 外皇城之中,除了臣子的府邸,还有繁华集市和商楼。而这家“木生婵娟”,就是近日刚开的新楼。 司空焰一怔,原来是这家商楼!她前几日在城中走动的时候,看到过他们家高高挂起的招牌,所以留了些印象。二人很快走到那楼前,仰头向上望去。这楼共有九层,从外象上看,全是由黑色的实木搭建成的,就连门面上挂的、和楼中点着的烛火,也不似其他商楼那样繁华红艳,反而皆是如月般淡白。司空焰皱着眉头略加思量,枝木之上,暗吐婵娟,倒是好景。 二人正要进入,却被守门的人拦了下来,只听那人道:“妖不能进。” “开门做生意,却不让进,这是个什么理?!”温绥瞪大眼睛。 那人微笑着,“抱歉,这是我们楼的规矩。” 温绥怒道:“你这是种族歧视!” 司空焰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了,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进去。” 温绥自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她打算一个人探探。他踌躇了一会儿,不甘愿道:“焰儿,你要不还是别去了吧。”她一个人太危险了,他不大放心。 司空焰摇摇头,好不容易有了线索,风傀儡的事,她是一定要查清楚的。这事关系到皇城,也就关系到司空家与君家,如若那些东西跑出来,城中一定会大乱。她此刻没法与人商量,只得自己查探了。 她没有理会温绥的阻拦,快步跨了进去。 木生婵娟的内部构造与司空焰想象的有些差异,一至八层都是空心的。一层的大堂人来人往,满是酒水客人,各个手上都抱着如花似玉的姑娘,脸上挂着麻木的笑容。里面到处飘荡着端菜斟酒的黑侍,他们上身人形,下身黑雾,移动起来十分迅速。 她走上前去,仰头向上望,上方的九层之顶有一个巨大的月亮,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有盈缺变幻。无数尘埃在从天而降,在那昏黄的光亮中显得晶莹剔透,宛若星辰。 她的身边是一个漂亮的木质悬梯,呈圆环形,由一层盘旋至九层。悬梯之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房间入口。每两个房间之间,又有一盏弯月形态的婵娟灯,许多黑侍从灯缝中钻入又钻出。 一个黑侍飘了过来,“姑娘可要住几层?” 她还没反应过来,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那黑侍也是通晓人心,知道她应是第一次来,微笑着解释道:“我们木生婵娟共有九层,其中一至七层都是对外开放的。这越往上,房间便越精致舒坦,价格嘛……自然也越贵。” 司空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即是说,这越往上层的客人,地位身份便越尊贵。 她正要开口,突然听见一旁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第九层。” 她转头一看,那人独自一人端坐在桌前,背影正对着她。他身上穿着黑色华服,点染着几丝金色暗线。顺滑的黑发铺落在笔直的背上,举止之间,沉稳又不失魄力。 他身旁的那位黑侍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道:“这位客官,我们这七层往上,是不开放的。要不您看看……” “我说第九层,便是第九层。”那人丝毫不退让,“既然你做不了主,那就让你们楼主来与我说。” 他话音刚落,袖中便飘出了一只风灵兽。风灵兽化作青鸟,咬住酒盏,替他斟了一杯。 一旁的黑侍暗自惊异。他思量了一会儿,便飘过来与司空焰身旁的黑侍耳语了几声,而后二人一同飘走了。司空焰一怔,这个声音不是……她几步上前,绕到那人身前,“你怎么在这?” 慕忘见到她,似乎不怎么惊讶,笑道:“姑娘又如何在这?” “我来是为了……”她一愣,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声道,“你也是?” 慕忘微笑着颔首,并示意她坐下。他从桌上翻过一个杯子,放在她面前,清流从杯底盘旋而起。 司空焰正好有些口渴,拿起杯子啜了一口,却差点吐出来。她皱眉道:“这是酒?” 慕忘倒是被她的问题问得愣住了,随即笑道:“这当然是酒。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她看了看周围,好像感觉确实有些不对劲。商楼是给过往客商歇脚、谈生意的地方,但这个木生婵娟好像又有些不同,里面的客人都一副醉生梦死的模样。如此特别的名字,应不是普通的商楼。 “木生风,婵娟月。”慕忘暧昧不明地笑着,“你说,这是个什么地方?” 风月楼?! 第十三章 遇红颜祸生心劫(4) 想明白“木生婵娟”的意思后,司空焰一阵愕然,差点将手边的杯子打翻。先前看到的景象皆在脑海中串联了起来,她面颊顿时起了两抹绯红。 她盯着慕忘那双为了掩盖身份而转为黑色的双瞳,心突然跳得有些快起来。她压制着情绪,故意转移话题道:“你是怎么查到这的?” 慕忘也不拆穿,“听闻这家的楼主,近日曾出售过风傀儡的种子。” 她不解道:“皇城中人手众多,你怎么亲自来?” “人多眼杂。”他自顾自地拿起杯盏,轻轻嗅了一阵,醇醇的酒香飘入鼻中,“谁是谁的人,还说不清呢。” 司空焰一想也是,他之前还嘱咐过风傀儡之事不要对他人言说。她刚想问他查探到了什么,身后便响起了轻盈的脚步声。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走了过来,她腰上的小珠铃撞在一起,发出清脆惑人的声响。她站到二人面前,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就连那扬起的嘴角也恰到好处,当真是个眉目如画的美女子。 “月尹便是这儿的楼主。”她莞尔一笑,“客人身份尊贵,自然应当安排在高层之中。可是这第九层从来都是放些花草杂物,还有账本,没有客人容身的地方。而第八层是我的居所……”月尹的视线落在司空焰身上,突然掩嘴笑了一下,“自然亦是不便。不如将两位安排在第七层如何?” “我听闻木生婵娟之内,藏着好些宝贝,想来应是在这九层之顶。”慕忘道。他那笑意盈盈的模样,顿时让司空焰一阵不舒服。 “都是些传闻逸事罢了。”月尹掩嘴,“客官也知晓,这楼里都是些娇弱女子,哪守得住宝贝。月尹持楼不易,还望客官莫要为难,我让人备了茶水糕点、香薰等物,一并送至七层,当做赔罪。” “好吧。”慕忘也笑着,“看在楼主的面子上,我们今晚就住这第七层。” 月尹再次朝二人行了一礼,随即招呼了一个黑侍过来。他手上拿着几片白纸,放到桌上,“楼内不点明火,皆是用这些月光纸。只要将纸摆在烛盏上,它自然会亮起来。” “好。”慕忘欣然接下。 司空焰心中莫名多了几分不悦,这人刚才还坚持说要上九层之顶,一见到美人就松了口,废物! 慕忘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待黑侍走后,方道:“我之前的坚持,不过是为了见到那位神秘的楼主罢了。她看上去并非妖物,一个普通人,竟然能养这么多黑侍,真有意思。” 司空焰眉头颦蹙,抿着嘴不说话。慕忘看她的模样,又添道:“司空姑娘晚上可有赏月的兴致?” “没有。”她冷冷回应。 “那我们便直接做正事了。”慕忘自顾自地说道,“我进来之前仔细观察过外面,这楼第二至第八层,皆有楼台,独第九层只有扇紧闭的窗子。我们上去查探之后,可从窗子跃出。” 司空焰神色凝重起来,“要是晚上那些黑侍在外面飘荡怎么办?” “这些黑侍只能呆在楼内,出不去的。”慕忘指了指那些婵娟灯,“那些灯内,都蕴藏着灵力。” 司空焰低头想了一会儿,突然道:“风傀儡?” 慕忘点点头。这些黑侍像极了成熟之后的风傀儡,就连结构也十分相似。风傀儡的根部是系在石缝中,而这些黑侍则是系在灯缝之中。但是风傀儡只是毫无意识的傀儡罢了,而这些黑侍明显还有常人的行为举止。就像,风傀儡拥有着亡者的躯体,而黑侍拥有的是亡者的意识…… 夜幕降临,刚才还纸醉金迷的一层大堂瞬间就冷清了下来,客人皆回了屋。九层之顶的光亮也逐渐黯淡,只剩下如细丝般的弦月。黑侍一一钻进了灯缝之中,整个木生婵娟安静得像是真正的浩瀚夜空。 司空焰与慕忘二人坐在同一间屋内,月光纸浮在烛盏之上,发出白色的淡光,刚好把屋子照亮。四下寂静,司空焰有些郁闷,她之前光顾着想探查之事了,忘却了自己要跟慕忘共处一室。不过,如果没有慕忘在,她恐怕也住不到第七层来。 她将今日被刺杀一事,简要地跟慕忘说了一遍。慕忘耐心听着,若有所思。 二人好不容易熬到了子时,慕忘起身朝楼台走去,他站在红栏旁向下望了望——街上寂静无人,空中也没有异象。他虚掩上楼台处的门,和司空焰对视了一眼。 慕忘轻轻打开房门,跨到了悬梯上。他手心悄然发力,楼里缓缓响起了微风声。那风声不大,与夜风的低鸣无异,又恰好能掩盖他们的脚步声。那些眠于灯缝中的黑侍,未有任何反应。墙上的月光纸轻轻浮动着,光线昏暗又诡异。 慕忘抓住她的手腕,二人在悬梯上悄悄移动着。走过第八层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月尹的房门,上面生着一只小眼睛,正朝着前方一眨一眨。 他的手滑到司空焰的掌心处,轻轻捏了捏。她心神领会地低下头,二人俯着身子,从那道门前快速走过。 九层之顶没有门,只有一道白色的珠帘。慕忘在每一条垂落的珠链间,都聚了一层稀薄的风,让它们之间不会因互相触碰而发出响动。二人进入之后,发现里面只有几个陈旧的木柜。柜子上放了许多指甲大小的硬壳球,像是各种植物的种子。 “账本是这个?”司空焰低声问道,她手上正拿着一本厚厚的书,一翻开,纸张就亮了起来,显然是月光纸。黑色的小字在微微光亮中,通透可见。 “风傀儡……”她小声喃喃着,手在纸上游动寻找着,“在这。”突然,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风傀儡买主那行上,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君墨。 司空焰手一抖,账本顿时从她手中脱出。慕忘也看到了,他目光一变,伸手去接,却仍是慢了一步。他只好立即动了灵力,用风力将它浮起。 就在此刻,柜子上的种子像是受了刺激般,全都滚动了起来,相继落下。慕忘再动灵力,可用得越多,种子们似乎就越发活跃。原来是灵力陷阱,这样下去,他的灵力迟早要耗完……慕忘当机立断,将灵力一收,所有种子噼里啪啦掉落在地,敲击声此起彼伏。 无数黑色的影子从灯缝中钻出来,闻声朝着九层之顶飞了上来。慕忘毫不担忧,抓起地上的账本往怀里一塞。他揽过司空焰,两个身影立即从窗台跃了出去…… 第十四章 情定以求凰乐(1) 强烈的失重感袭便全身,她闭上双眼,眉头紧皱,却又不能出声,只能下意识抓紧慕忘的肩膀。 掉到第七层的时候,一阵风在二人的脚底盘旋,做了缓冲。慕忘伸手拽住红栏,翻身跃到了第七层的地面。他松开抱着司空焰的手,兀自推门走进了房内。她站在楼台处愣了一会儿,直到夜风吹过,她才慌忙回过神来,进屋将楼台的门掩上。 屋内的月光纸还浮在烛盏上,散发着淡淡白光。 “腾腾腾——”屋外传来一阵月光纸窜动的声音,显然是楼梯上的婵娟灯皆被点亮了。黑侍沿着悬梯一圈圈飘动着,发出阵阵风声。司空焰走到房门处,从缝隙中窥探了片刻。 “看来他们准备一间间搜房了,怎么办?”她额上渗出冷汗,被抓到就只能硬打了。她手心暗暗浮着灵力,随时准备化出长剑。外头的黑侍越靠越近…… “慕忘……”司空焰有些着急起来。 她一回头,却看到慕忘已经脱了外服卸下腰带,里衣也松松垮垮,露出光洁的胸膛。 她的心骤然一跳,“你想干嘛——” 只听一瞬风动,那雀跃的月光纸片被钉在了墙上,白光灭了下去。黑暗之中,慕忘突然抱住她,低头吻在她的唇上。司空焰一惊,慌忙要推开,但气力显然不如他。温热的胸膛抵在她身上,一阵焦灼。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凝结在手心的灵力化去。她狠狠地瞪着他,张嘴要咬,却被他一把捏住下巴,吻得更深了。 慕忘揽在她腰上的手指尖一动,两只风灵兽便从袖中飘出,化成青鸟飞上前去,将床上的茜纱帐子拉开。他顺势将她压在身下,她感觉背后一凉,心跳得要掉出来。 门突然弹开,淡黄色的光芒立即流了进来。几个黑侍闯入房内,却一头撞见二人在床上缠绵。 慕忘已经解开了她的腰封,衣物被蹭得凌乱不堪。司空焰微微喘息着,现下实在想踹他几脚,却又不好发作。他这才松开她,目光阴狠地扫过那几人,道:“你们木生婵娟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 那几个黑侍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正踌躇着。 他目光一变,两只青鸟飞了过去,重新化成烟雾融在一起,聚成一只游动的小蛟龙,朝着几人一阵嘶吼。黑侍们一见是可变幻万物的风灵兽,吓得慌忙退了出了门外。知慕忘二人来历不浅,几人面面相觑,皆不敢上前招惹。一人方开口道:“客官莫怪,楼内失了贵重之物,正捉拿贼人,想询问……” “有什么事让你们楼主来说。我在房中如何行事,还要跟尔等报备吗?”慕忘冷冷道,“滚!” 还未等几人开口,小蛟龙长尾一甩,把门关了起来。 四周再次暗下来,风灵兽也随之散成烟雾。司空焰抬手就要朝他劈过来,却被他轻易接住,牢牢按在了头顶的枕侧。 “嘘——”他的身子依然欺着她,唇抵在她耳畔,“他们还没走远。” “放开我。”司空焰低声道。她眉头紧皱,却只能继续僵硬着。黑暗中,二人的身子贴得无一丝缝隙。他温热的鼻吸在尽在咫尺,她被扰得耳朵痒痒的,更加心神不宁。她尴尬地一歪头,身子也随之微动。 他目光一暗,哑道:“你最好不要乱动,否则越过了这条线,我可不知,会做些什么了。” 她顿时羞得面红耳赤,只好闭上眼睛当他是空气。 如此言语相激之下,她居然还未发作,慕忘倒是有些意外。他的唇角微微勾起,此刻明显感觉到她的心跳得飞快。想起这些年她对他六十几次痛下杀手的情形,如今这安分的模样反而真让他不习惯。 “起开。”估摸着那些人已经走远,她再也按捺不住,挣扎着翻身而起。 慕忘也识趣地解开了对她的束缚,走到一旁,将墙上的月光纸撕下来,要重新点亮白光。 她突然拉了一下他,“别——别点!”由于太过慌张,她被地上的衣物绊住,整个人朝前倒去,跌入他怀中。她又是一惊,更加慌乱起来,一把要将他推开。 他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她衣裳凌乱未整,不便被他瞧见。慕忘轻笑一声,连忙扶稳了她,“司空姑娘,不会真想投怀送抱吧?” 她踹了他一脚,生气道:“无耻!” 也不知道踹到了哪里,疼得慕忘一阵皱眉。他脸上满是无奈,苦笑道:“冒犯了……” 慕忘拾起自己的衣物,穿了起来。她半跪在地上,去摸她的腰封,却半天都没找到。该死的慕忘,刚才他明明就丢在床边,怎么不见了…… 他穿戴完整后,她仍未寻到,又不愿让他点烛。他在黑暗中玩味地笑了一会,这才走到她身边。她连忙起身,警觉地看着他。 “别动。”他轻声道,手突然绕过她的腰间。她感觉到有什么缠上了她的腰部,衣物骤然一紧。原来自己的腰封在他手上,又被捉弄了,可恶! 司空焰正要发作,慕忘突然顺势拥住她,将头抵在她肩膀上,低声道:“如果今晚出了意外,你立刻从楼台上往下跳。此处离司空府不过一里的距离,直接回去,不要回头。” 司空焰举起来要打他的手僵硬在那里,她抿着嘴,目光有些复杂,“那你呢?” “我自有办法脱身。” 周围突然亮了起来,月尹推开门走了进来,“我小小的木生婵娟,怎住得下二位高人啊?” 黑侍一个个飘了进来,很快便塞满了房间。慕忘松开司空焰,几步走到桌旁坐下,“楼主大半夜闯到我的房间里,是何意?” “公子与夫人还真是恩爱,夜里睡觉,连衣服也不脱。” 慕忘自顾自地饮了一口茶水,云淡风轻道:“刚被你的几个黑侍打搅了,我们正要离开。” 月尹嘴角噙了一丝笑意,“人可以走,但请把属于我们楼的东西留下。你们去过九层之顶,身上自然沾有我洒在房间里的香粉。”她的纤纤玉指敲了敲自己的鼻尖,“种了这么多年的花草,我可不会闻错。” 慕忘周身暗暗浮现出灵力光亮,“如果,我拒绝呢?” “那就只好,把人和东西都留在这了!”月尹一挥手,一群黑侍朝他们蜂拥而来。 屋内没有明火,根本驱散不了那些黑侍。司空焰右手一翻,剑已在手,朝那些黑乎乎的影子砍去。 慕忘袖中的两只风灵兽也飞了出去,化作一团雾气在那些黑侍的七窍间来回窜动,迫得好几个黑侍窒息而死。他一脚踢翻了木桌,朝月尹处砸去,灵力随之在空气中炸开。 黑侍顿时被挤到一旁。黑压压的空间开了一条缝隙,只要司空焰乘机闯过去,就能从楼台处脱身。 “快走!”慕忘催促道。 她毫不停歇地甩着长剑,步伐却在踌躇。 慕忘一把抓起她的手臂,朝那个缺口推去。司空焰一惊,剑锋立即将前方的黑侍给削了。抛下他走吗?她迟疑了一瞬,也正是那一瞬,越来越多的黑侍聚集过来,很快就将缺口再次堵上。她手心聚着红色光芒,身影轻盈地在黑侍间来回穿梭,最终还是跃回了慕忘身边。 他皱着眉头,心里叹了一口气,却仍专注地对付着黑侍。他指尖一动,风灵兽立即退了回来,在空中化作漂浮的古琴,慕忘信手一拨,灵力激荡而去,将黑侍打得形神俱灭。 但屋内空间狭小,很多黑侍被打死时,下半身的黑雾也散在空气里。司空焰靠得近,无可避免地将那些黑雾吸入鼻中,呛得她胸口灼热。 这月尹也不知养了多少黑侍,打死了一批,又飘进来一批。慕忘开始不安起来,这样下去,根本无法脱身。司空焰渐渐有些不支,更何况,她身上本就带着伤。胸中一闷,她猛地呕出血来。周围的黑侍找准时机,将她牢牢抓住,动弹不得。她感觉手臂一麻,剑“咣”地掉落在地。 慕忘神色一变,下手更加快速。看着黑侍的尸体渐渐堆积,月尹眼中顿时起了杀意,她提起袖剑一举朝司空焰刺去—— 慕忘身影一动,迅速挡在了她身前,短剑“扑哧”一声,狠狠扎进了慕忘的胸膛。 “慕忘!”司空焰心下一颤。 慕忘嘴角微微勾起,似乎等待这一刻很久了。他双眸一闪,黑色退去,顿时显示出风城之主的冰蓝色瞳孔! 趁着月尹吃惊的空隙,风灵兽在慕忘手心化作一把利刃。他一手紧紧抓着月尹的袖剑,一手将利刃狠狠朝她的心脏刺去。 月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慕忘蹙着眉头,手心灵力一聚,势如破竹,斩断了月尹身体里的每一根经脉。他将插在自己胸膛的袖剑拔了出来,往前一扔,月尹的身子顿时倒了下去…… 失了月尹的灵力来源,那些黑侍也纷纷痛苦地叫嚣起来。他们下半身的黑雾逐渐消散开来,故而上半身的人形失了支撑,纷纷“啪嗒”掉落在地。他们有的还弯曲着手臂,朝二人爬过来,但随之抽搐了几下,也就不动了。 司空焰解除了束缚,立刻箭步上前,扶住慕忘的身子。她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朝他身体灌输而去,“慕忘,慕忘,你看着我!” 他眼皮快要垂下去,却尽力保持着清醒的模样,颤抖着转过身。她一低头,就看见那绽放着血花的衣物。慕忘的手上都是血腥味,他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瞳中的光芒几乎要暗下去。 在她惊讶的目光下,他突然凑过来,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唇。她只觉心口一痛,还未来得及反应,唇上就骤然一凉,他的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慕忘,慕忘!” 第十五章 情定以求凰乐(2) 六十几次的矛盾,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就有了异样的感觉。楼台处的冷风灌进来,将黑雾吹散。司空焰正恍惚着,楼台处突然滚进来一只白毛。 “焰儿,焰儿——”温绥的狐狸尾巴蹭了蹭她,竟全无反应。他这才注意到一旁倒着的慕忘,便拿狐爪戳了他两下,也没反应。他嘴角歪了歪,“流了这么多血,免救等死好了。” 温绥念及“死”字时,司空焰的目光才突然颤动起来。她半跪在地上,艰难地将慕忘扶起,温绥嫌弃地倒退两步。 “我来吧。”楼台处很快又走进来一个人影。 “门口遇见的。”温绥指了指苏幽。他本来早就想偷偷窜进楼来,结果被这个家伙死死抓住,说什么慕忘在楼内查案,不准他人打搅。 “那好,一起走。”说着,司空焰就想把慕忘往门口拖。 “等等。”苏幽制止道,“你们这一闹,这楼里的商客全醒了,这样下去目标太大,还是从窗台走吧。”他如今已是风神之躯,身法轻盈,背着慕忘从七层落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司空焰点点头,配合着将慕忘扶到他背上。 温绥蹿了几步,潇洒地跃到红栏上,虽然差点滑倒,但他赶忙用爪子挠了几下,很快又稳定下来。不知为何,看到慕忘受伤,他心情就特别好。心情一好,他便仰起头,对着月光一阵鬼嚎。 司空焰心下焦急,见温绥还挡在前方,立刻一脚将他凌空踹了下去。 苏幽背着慕忘,脚踝处被几圈白色灵力包裹着,飞身往下落。几人很快融入黑暗中,往内皇城的方向奔去…… …… …… 销魂殿。 苏幽刚将慕忘放到榻上,栖迟就从香炉中飘了出来。他朝司空焰行了一礼,示意她回避一下。司空焰担忧地看了慕忘一眼,便退了出去。 门关上的那一刻,慕忘瞬时睁开双眼,冰蓝色瞳孔深不可测地注视着一旁的二人。 “王。”二人面上波澜不惊。苏幽早已将干净的衣物放在了床头,退至屏风外。 慕忘缓缓起身,将染血衣物一一脱下,用尚且温热的毛巾拭去胸口的血渍。那块被刺到的地方光洁无瑕,丝毫不见伤口。他快速换好衣物,便将二人重新唤了进来。 慕忘开门见山道:“账本拿到了。”他从怀中掏出,在案上一丢,正好翻至风傀儡那页。 “君大人。”栖迟突然咧嘴一笑,“这就有趣了,现在三家的形式,当真越发乱了。” “司空姑娘也看见了?”苏幽问道。 慕忘的神色极为难看,他点点头,“孤在进入风谷时,没曾想会遇上司空焰。不过正好让她亲眼见证风傀儡,也能省些解释的麻烦。今日她见君墨二字,吃惊不小。但以她的性子,断不会相信与君墨有关。” 苏幽问道:“那王怎么看?还愿意继续信任君家?” “单凭账本,不足为信。”慕忘道,“有人嫁祸也未可知。” 栖迟道:“在外皇城的集市上袭击司空焰的那批人,目的,就是为了将她引到木生婵娟去。只不过,当时慕嵩正好带了一堆飘蛊去截杀她,与那群人撞了个满怀。” “孤之前照苏相的计划,将预言的名单告知了慕嵩,他的反应很惊讶。”慕忘道。他如今,谁都不信任了,满是试探怀疑。三家,也不过是权利的附庸。 “所以我之前才会让王能下令刺杀司空焰,以此试探慕大人是否有反意。”苏幽道。杀一个风神,对欲起兵谋反的人来说,等于重挫慕忘身边的兵力,相当合算,绝不会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慕嵩怕其他两家合力对付他,自然不敢真的动手。所以他是没有反心了?” “还有一种可能,”苏幽笑道,“如果有反心的人不止他一个呢?” 慕忘眯起眼,账本上的名字明晃晃地映入眼帘,“你想说君墨同慕嵩合谋?”也许正因为司空焰对君家与司空家至关重要,而其中有一家与慕嵩正在合作,他在下手时才有所忌惮。 苏幽摆了摆手,“我可不敢妄下结论。” 慕忘的面色突然有些阴沉,隐隐夹杂着担忧,“此事一定要牵扯到司空焰?” “局中人自难脱身。” 栖迟“咯咯”地笑了起来,“从头至尾,王不过都在利用她,如今,又担心什么?” 慕忘没有回答,只道:“让她进来吧。” 二人会意,一走一散。 …… …… 温绥不便进入内皇城,在路上就先回了风谷。司空焰独身一人在殿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苏相出来。苏幽朝她微微颔首,她便迫不及待地踏入殿内。 她走到榻前,轻轻撩起帘子。他双目紧闭,唇间仍旧苍白无色,但平缓的呼吸令她稍微安心了几分。她在床沿坐下,静静看着他,心中五味陈杂。她的手下意识去抚摸自己的唇,那一瞬而逝的余温仿佛还留在上方。他又救了她一次…… 都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她的师父才遭蛊毒缠身。可她却渐渐地,无法再讨厌他。慕忘这两个字,越来越多地占据她的记忆,还有那双美如星辰的冰蓝色双眸。 她无意识的伸出手去,轻轻触着他的睫毛…… 突然,慕忘睁开双眼,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一愣,压抑着欣喜道:“你、你醒了?” 他未言语,只是猛地一拉,将她猝不及防地拉到身边。她贴着他的呼吸,直直对上那双冰蓝色的眸子,心猛烈地跳动起来。目光由惊讶,到慌乱,再到尴尬万分,她的每一个细微的神情,都被慕忘收入眼底。 他唇角微微扬起,“司空姑娘刚才是在做什么?” 每次看到他带着戏谑的笑容,她总有种不安全感。她咬着唇,眉间凝起一丝抵触,伸手就去推他,正好按在他的胸口处。 “呃……”慕忘双眉紧皱,低吟了一声。 她一惊,突然想起他身上还有伤,顿时僵住。司空焰只得微愠地看着他,脸颊绯红不已。他微微呼了一口气,“不用这么心急吧。” “放开我。”她面上依旧保持着冷漠,却下意识在闪躲他的目光。 他抓着她的手,靠在自己的心口处。她垂着视线,看着他胸前缠的绷带,轻轻舒展开了手指。她的唇颤了一下,有些沙哑道:“疼吗?” 慕忘摇摇头,手贴上她的脸颊,一阵温热。他的拇指缓缓触着她的眼睑,引她重新抬起目光。慕忘看着她,眸中带着一丝危险的气息。周围一片寂静,二人对视了良久。最终,他只是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轻声道:“夜深了,睡吧。” 她的额头轻轻抵在他的胸口,心中松了口气。 …… …… 次日,司空焰在一片熹微晨光中醒来。他的蓝眸正安静注视着她,咫尺距离,眉间情动皆入心底。周遭寂静无声,慕忘轻轻撩开她的额发,手贴着她侧颜来回抚摸。 他双眸似火,呼吸渐近…… 司空焰唇间微颤,却是玩心忽起。她的身子一侧,故意避开他的吻,装作若无其事地坐了起来。 慕忘抓住她的手,指尖温热传来。他道:“这么早去哪?” 窗外清新的空气吹入,让她感觉心口一甜。她的语气不含悲喜,道:“练剑。” 昨夜本就和衣而眠,早上也不用折腾。她言罢,便拿起长剑直接走出了门。慕忘唇角轻扬,也跟了出去。 销魂殿外便是一块开阔的庭院,红叶无休无止地飘落着。 长剑出鞘,逆风而动。随着嗡鸣天地之声,落叶皆成两半。 看着她在漫天红雨间练剑的姿态,慕忘在石桌上轻轻一扬,古琴出现在上方。 慕忘起了一音,手在琴上快速拨弄着,眉间也配合着皱起来,“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琴音在慕忘手中来回飘摇,丝缕怨慕。 司空焰挑剑卷起地面的红叶,重重往空中一抛。一片片红叶落在他们发上、肩上……叶雨将他们裹入其间。也是一瞬她收剑回鞘,伸出手去接掉落的叶片。 在这漫天的红雨里有两片相拥而落的叶子,可只有一片落入了她的手心,另一片轻触了一下便从她指尖滑落,带来一阵冰凉。司空焰掌间用力一收,那片红叶便不复存在。她缓缓放下手,开口道:“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天地浩大,庭院深深,惟红叶与琴声相伴。 自古多情人皆对此曲爱慕不已,可终成眷属者,又有几人? 第十六章 情定以求凰乐(3) 外皇城中红叶凋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不断发出“沙沙”的声响。一位衣裳褴褛的老妇人正颤巍巍地走在街上,她已好几日未进食了,饿得面无血色。她靠在一棵树干旁,随意从地面抓了一把落叶,想要塞进嘴里。 突然,她手中的叶片动了起来,好像有什么被包裹在了里面。她正想拨开看看,但那东西却先一步咬开了叶片,冲着老妇的门面飞了上去。 她惨叫一声,面目顿时变得狰狞可怖。飘蛊吞噬着她的血肉,钻入她的身体。很快,她便倒在地上抽搐起来。惨白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下,她全身的经脉中,有黑色毒液不断来回游动…… …… …… 风玄殿是风城专用于占卜祭祀之所,里面摆放着许多珍贵典籍和器物。但是不知何时起,风城的玄学日渐衰弱,如今这风玄殿也不过是落寞一隅,鲜有异士出没。 慕忘从风谷取回蓍草后,因查探风傀儡之事,将占卜一事搁置了许久。直至今日,他才召集众臣,开测国运。殿外一片静谧,正午的地面被日光烧得发热,只偶有几丝凉风拂过。有两人正朝着风玄殿走来,这一慢一快,却是撞在了一起。那步子快的险些摔了下去,被另一人扶了一把。 慕嵩定眼一看,笑道:“原是苏相。哎呀……这人老了,眼神就不好使。要不是苏相扶了一把,这老骨头可就摔惨了。多谢多谢!” “慕大人客气了。” 二人又是你让我让了一番,方才分开。众臣进入时,慕忘已将五十根蓍草交给了栖迟,在帘外静静坐着。 烛光之下,淡淡的雾影于白帘之上显现。它们在那些蓍草之间来回穿梭,轻轻拨成两堆。而后又经历了三变,众人在外看得一脸茫然。 一刻有余,帘后的烛火方才灭了下去。几丝灰白色的雾气从帘缝中滑出来,在众臣面前重新聚成了人形。他对着慕忘躬身一礼,肃然道:“本卦是为天山遁卦。异卦相叠,乾为天,艮为山。天下有山,山高天退。”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只有慕忘反复推敲着最后四字,“山高天退?” 侧立的慕嵩却是猛然一惊,什么山高天退,分明指的是个“嵩”字!他双腿战战兢兢,差点一软跪下去。这个栖迟,占到什么不好,偏偏暗示个嵩字。万一王真起了疑心,他这个慕家之主可就完蛋了。他现在只想当即跪下大呼冤枉,但又怕太过招摇,反而显得心虚。 苏幽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晃过慕嵩身上,却问栖迟道:“作何解?” “下下卦。”栖迟缓缓摇头道,“阴长阳消,君子当明哲保身,伺机救天下。” 苏幽几步出去,走到了慕嵩身边。他突然轻拍了一下慕大人的肩膀,慕嵩吓得一抖。苏幽道:“慕大人啊,你有何看法?” “我、我……”慕嵩结巴了两下,咬牙道,“栖迟大人所言滋事甚大,自当戒备,我慕家誓死护卫王族!” “小小蓍草,就能妄测国运?”司空夫人质疑道,“栖迟大人未免轻率。” “简单的数策之术本测不得家国大运,但栖迟才浅,未及神人风角鸟占。”栖迟意味不明地笑道,“只能算个大概罢。” 栖迟一脸“我不行你来”的模样,倒是狠狠堵了司空夫人一番。慕嵩赶忙上前打圆场,他单膝跪在慕忘身前,请求道:“既然风城许有大动。这小女的婚约……还望王尽早决定。不管将来发生何事,慕家永远是风城后盾。” “看来慕大人,还比君子,更懂得明哲保身。”苏幽一笑。让慕忘尽早履行婚约,既能多攀一分亲缘,又能消除慕忘的疑心。慕嵩胆子虽小,这几年却是精明依旧。 几人正聊着,一个侍卫突然跑进殿来,他跪伏在地,“不好了,城中发生蛊疫了!” …… …… 城中残留的飘蛊不知发生了什么病变,不仅会将毒素注入人的血液中,竟还让蛊毒拥有了传播之效。仅仅半日,外皇城就聚集了一大批染上蛊疫之人。 “怎会这样……”司空焰看着眼前的少年,他四肢的经脉已经全数染上了黑色,很快就要蔓延上脖颈。他咬着牙,整个人缩成一团,在风中瑟瑟发抖。 蛊毒发作的情形,她再熟悉不过了。她常常看师父被折磨得痛苦不堪,却又只是咬牙皱眉,不吟一声。周围哀嚎声此起彼伏,可眼前之人小小年纪,已有了这般隐忍的毅力,不知又是受过多少苦的。 师父有数十年灵力为基,压得住蛊毒,但这些人就不行了。 司空焰轻轻按住他的手腕,源源不断地往他身体里传递灵力。那少年眼中原是提防的,但灵力将他体内的蛊毒暂时压制住了,他的眉头顿时松了不少,“谢谢。” 远处过来一辆华丽的马车,车内一人尖声道:“都给我抓走——” 马车后还跟着一辆巨大的铁笼,侍卫们毫不留情地将染了蛊疫的人丢进笼里,很快就挤了满满一堆。 少年贴着墙站了起来,侍卫围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退了几分。 “快走——”侍卫对着那少年道。 他似乎有些不愿,聪明地躲到了司空焰身后。慕锦正趾高气昂地指挥着侍卫,目光却突然扫到了司空焰,她微微吃惊,眉间凝成一团。她本是为了在慕忘下令之前,提前解决这批愚民,好让慕家还能得个为王分忧的名声,自己的婚事也能顺利些。 慕锦挑眉道:“你们司空家也想插手此事?” “你是谁?”司空焰皱眉问。眼前之人有点眼熟,应是见过的。 慕锦愣了几下,差点气昏过去。她处处跟自己作对,居然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慕锦翻了个白眼,仰着头道:“慕锦。” “你是皇族之人?”司空焰一听是慕姓,自然明白她的身份。自己随司空夫人参加过几场皇城宴会,大概是那时见过的。看此人嚣张跋扈的模样,应该就是慕嵩的那个女儿了。 似乎“皇族”两个字,给了她很高的满足,慕锦得意地点头,指着司空焰的鼻子道:“我同皇兄早就有了婚约,我劝你,还是不要再痴心妄想了。 听到“婚约”二字,司空焰的手悄然握紧,她的唇轻轻颤抖着,终是未言一语。 “这些人通通都要抓回去隔离,免得再起蛊乱。”慕锦突然想到什么,暗暗勾起嘴角,“你和他们接触了这么久,不会也染了吧?”她目中放光,正为找到借口拿下司空焰而沾沾自喜。只要把她同笼里那些人一关,如何也少不了折磨。 “我不去,我马上就离开皇城。”身后的少年却突然开了口,他的身影弱小,声音也有气无力,但竟意外透着几分坚定…… …… …… 外皇城的蛊疫来得蹊跷,众臣挂心家眷,都各自请命归去。殿内只留下几人,慕忘、苏幽、栖迟,还有整个人扑倒在地的慕嵩。只听慕嵩惶恐道:“臣真不知会闹成这样,方才已传了口讯,让小女速速将患病的百姓隔离开,再让术医诊治……” 慕嵩额头上全是冷汗,那日他用飘蛊杀司空焰,却没料到那些东西居然会散发蛊疫。 “让你下手杀司空焰,人你没杀了,反而让皇城陷入混乱中,”慕忘冷笑一声,“当真不错。” “飘蛊本不会传播蛊毒,想必有人借此做了文章。这蛊疫来势汹汹,如若有法可解,也只能靠医圣病欢了。”栖迟插嘴道。 “可病欢久不出世,又有谁能请得动……”苏幽叹着,目光却是意味不明地看着栖迟,犹有试探之意。 慕嵩突然想到了什么,忽道:“臣知道还有其他的方法!”慕嵩直了直身子,“那日我曾见一只狐妖的血能让蛊虫自焚,好像……叫温绥!对,或许饮了他的血,蛊毒便能……” “或许?”栖迟眉毛挑了一下,“那可是病欢的养宠,不是山间随意几只小妖。” 慕嵩不甘势弱道:“如果他真的在意那狐妖,自然会来相救,岂非更好!” 栖迟轻笑了几声,没有再言语。众人皆看向慕忘,他手心捏成拳状,朝外皇城走去。 …… …… 慕锦一听那少年说不去,脸色顿时阴了几分。 双方正要起争执时,一团白毛从天而降,本该四脚落地风姿潇洒的温绥却因为最近吃胖了一圈,计算失误,整只狐身趴在了地上。 他“嗷嗷”了两声,化成人形站起。温绥横在双方之间,喘道:“住手!” 司空焰微微吃惊,“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城内发了蛊疫,担心你。”温绥回头“嘿嘿”了两声,不过脸很快又拉怂下来,“我本想请主人过来的,但是他说什么也不肯,我只好自己来了。” 温绥正好赶上了慕锦刁难司空焰,自然想要大显身手,打一打慕锦的脸。温绥从怀里掏出一把药草,自顾自地说道:“主人讲我常年跟在他身边炼药,血早就百毒不侵,所以才能克制飘蛊。用我的血配这荷根,便可解毒。” 温绥没有理会慕锦,他拿过司空焰腰上的匕首,在手心轻轻划了一道,然后将血滴在荷根上面。 温绥将药草递过来时,少年皱了皱眉,一脸嫌弃。温绥顿时恼了,“我说,你才是中蛊之人,我都不嫌弃不抛弃不放弃,你闹什么性子!” 少年嘴角抽搐了两下,好像同他多说一句都要窒息,只得接下荷根,塞进嘴里嚼了起来。温绥满意地看着他将荷根一点不剩地吞下去,片刻之间,经脉中流动的黑色顿时减淡不少,肿胀的皮肉也缓缓消退。很快,就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 “真的有效。”温绥欣喜地用爪子挠了挠少年的脑袋。 慕锦略带不甘地扬起眼角,她冷笑几声,道:“继续啊。这里中了蛊毒的人这么多,你能救一个、两个、三个,难道还能救得了所有人?” 温绥一脸痞态地将荷根嚼在嘴里,“我凭什么要帮你救人。你们风城出了事,就自己解决,别老想着天上掉神狐这种事!”言罢,他毫不客气地指了指自己。温绥白尾一甩,就想拉司空焰离开。要不是为了焰儿,他连那个毛头小子都懒得救。 慕锦嘴角咧了几分,“现在想走,没这么容易了。” 司空焰暗道不妙,中计了!她慌忙挡在温绥的面前。慕锦的目的很明显,不是抓人,也不是救人,而是不断站在司空焰的对立面。他们救人的时候,她便处处限制。他们要走的时候,她便要抓温绥放血。 几个侍卫又要扑上来…… “够了!”身后传来慕忘一声厉喝,众人皆俯首跪地。 司空焰略带担忧地回头一看,那个少年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他的血。”慕锦指了指温绥,媚笑起来,“能够制止蛊毒。一只狐妖的命,换几百条百姓的命,如何也不亏啊。” 跟随慕忘而来的人群听闻此话,顿时一阵喧哗。他们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看向温绥,尽管压抑,仍旧掩盖不住那份自私和贪婪。 几个术医走上前去,对着那些奄奄一息的百姓施以灵力。各种颜色的灵力在他们身体里窜动,与黑色的蛊毒相较劲。然而,大多数人身上的症状不仅没有减轻,反而疼得愈要发狂,甚至咬起了笼壁。他们额间渗出黑色的汗水,目光已然模糊起来。术医们试了好几个方法,最多只能压制蛊毒,却无法消除。 四下寂静无声,都等着慕忘的决定。 司空焰亦单膝跪地,她握紧了手中的剑,虽然一言不发,但态度已然清楚明白。慕忘看了一眼司空焰,又看向温绥,道:“不必强求。” 司空焰松了口气,手心展开时,已凝了不少汗水。 “皇兄!”慕锦恼怒。 “好了。”慕忘指着那些人道,“先将他们带至城郊。君墨,你抗衡蛊毒多年,通晓其缓解之法,也随着去吧。” “是。”君墨按着腰间的剑,俯首道。 “等等!”众人打算离开时,温绥却又站出来,“我可以帮你们,但我有一个条件。” 第十七章 声切切(1) 黑夜的城郊一片昏暗,天上连一丝星光也无,地面唯有几根火把微弱地闪烁着。夜间气温骤降,好在周围还算干燥,几人将火把聚在一起,各自围着坐下。 温绥坐在最角落,拿着匕首,又要把伤口划开,却突然被司空焰抓住。 他有些茫然地回头,“怎么了?” 司空焰抿着嘴,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如果你不想这么做,就别做。” 慕锦说得没错,他可以救一个、两个,却救不了所有的人。这样引血熬药,毫无疑问,对温绥是极大的消耗,而他没有必要这样付出。 温绥微怔,很快又笑道:“没事,你忘了,我可是妖!我的血比凡人多,更何况,回去让主人给我熬几包药吃吃就好。” “我是说,你用这么多血,就为了换一个‘今后风城兵戎不得踏入风谷’的条件,不值得。”司空焰实在有些不解,“是不是病欢让你这么做的?”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谈所谓值当不值当了?”温绥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用尾巴扫了扫她的手,“焰儿不也希望他们快点好起来么?” 究竟谁更偏执,谁又更义无反顾?司空焰叹了叹,不忍再看,只好走入黑暗中。 她不愿温绥受难,同样也不愿风城的百姓受难。这一点,温绥心里很清楚。从她源源不断给那个中蛊的少年输送灵力时,他便知道,无论何种境地,她还是不忍心放手风城。她总是学着君墨那样,毫无顾忌地把责任往自己肩上扛。 其实温绥也未必是为了病欢才同意施血救人。主人与世无争,确不喜皇城中人进谷,但也不曾强求过什么。温绥说出这个要求,只是不愿让慕忘他们这般容易解决蛊疫,也不愿让司空焰觉得他是无条件付出。 他坐在火光里,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唇边的那句话,却再也没有说出口——我愿意为你,救天下人。 …… …… 红叶飘落在司空焰的肩上,她抬手想要去撇,却被另一只手抢了先。慕忘抓着那片红叶,递到她眼前,“看来,有人的愿望实现了。” “又或许是这个愿望……不再重要。”司空焰闭上眼睛,今天慕锦的话在她脑海中一遍遍回放。 慕忘却突然靠了过来,呼吸近在咫尺。他注意到她心不在焉,笑道:“怎么了?” 她被迫重新抬起视线,看着他脸上的笑意,一阵心悸。似乎那笑意越捉摸不透,越令人着迷。她确实想问,又确实没有立场去问。 “没什么。”司空焰神色黯然,她悄然错身,“我去看看师父。” 凉风拂过,带来属于秋的寒意。空气中既弥漫着淡淡的草木芬芳,又萦绕着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却莫名使人沉醉。 君墨坐在树下,手片刻不离剑身。一旁放置着那个巨笼,依旧有哀嚎声此起彼伏,但随着温绥给他们解毒,声音已弱去不少。君墨双眼微微闭合,似睡非睡。司空焰走近时,他便睁开了眼睛。 “师父。”司空焰恭敬地行了礼。 君墨颔首,朝旁边一指,“坐吧。” 她拿出一株含血的荷根,递到君墨面前。多少年了,她每每见师父蛊毒发作时,都在不停地祈祷,祈祷能够找到解救的方法。 君墨微微一愣,而后淡然笑道:“我所中之蛊,与他们不同……” 司空焰刚燃起的目光,又黯淡了下去。是啊,如果真的有效果,医圣病欢早就可以出手相救了吧。 君墨的话停在半截处,突然伸手拿过那只荷根,“不过,试试也无妨。” 司空焰听师父如此一说,立即开心地笑起来,仿佛在他面前,自己永远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浓厚的血腥味划过喉咙,滚入胃里,君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如何?” 君墨笑笑,“好多了。” 司空焰的目光终于彻底暗下去,如果真的有效,师父就不会是这个表情了。她低着头,心里越发郁闷。君墨哭笑不得,只好摸了摸她的头,“无妨,总会找到办法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甘心地点点头。她身子靠在树干上,仰头望着星迹。 心有辰光,万空不晦。 …… …… 次日清晨,晨光熹微,温绥终于将所有人的蛊毒都解了。但同时,他的脸也煞白如纸。那惨白无色的唇努力咧出了一个微笑,似乎在安抚司空焰。 她默不作声,心中却是煎熬。温绥生性调皮顽劣,即便是为病欢做事,常常也是能偷懒便偷懒。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认真得让人揪心。 “君大人……”一个侍卫发现君墨有异,突然喊了两声,将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君墨的手正在不停地颤抖,他的那把银锋深深插进土层中。他额间全是汗水,正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好像有什么要从他身体中爆发出来。 侍卫正要靠过去,君墨双瞳失色,骤然变得漆黑不已。一旁的几人吓得不轻,想去扶他,却被一股浑厚的灵力狠狠撞开。君墨挺身而起,竟挥剑朝慕忘刺去。司空焰一惊,赶忙出剑,和君墨对峙了起来。 “师父!”司空焰大喊一声,语气中即是惊异,又是担忧。 君墨手中的银锋好似也察觉到了什么,剑身拼命抖动,要脱离他的控制。就像那个操纵它的人,并不是它的主人。司空焰抓住时机,用剑侧打在君墨的手腕上,想要让银锋从他手中脱出。 然而却被君墨闪开了……君墨的剑术本就超绝,司空焰的剑法又全是经他传授,自然对她了如指掌。 因对方是自己的师父,司空焰出手时有所顾忌,处处受限,很快便落了下风。 其他几人原离得远,插不上手。慕忘正想上前相帮,慕锦却突然挡在了他身前,故作娇态,看起来受惊不已。慕忘经她这么一拦,未及上前。君墨已然催动灵力,一招山河破尽,打向司空焰——锐利的剑气从四面八方刺入司空焰的身体,她周身顿时被鲜血染红,重伤之下无法动弹。 君墨趁此空隙,又朝慕忘刺去…… “师父!”司空焰歇斯底里地喊道。 就在此刻,一旁的慕锦扑倒在慕忘身前,替他挡下了那锋利一剑。也是这一刻,君墨眼中的混沌恢复了清明。 银锋“哐当”落地,君墨双膝落地,苦笑一声,道:“我控制不了我的身体。” 温绥赶忙将司空焰扶起,想给她疗伤,却发现自己失血过多,早已催不动灵力。司空焰听闻君墨的话,心中一凛,难道师父是受了蛊术的操控?! “皇兄……”众人还未从惊异中恢复过来,慕锦便虚弱地开口。 “慕锦自小的愿望,就是……”慕锦说着,又呕出不少血水,“就是想陪在你身边……” 温绥在旁边听着,吓得狐躯一震,不停哆嗦。他恶寒劲还没过,慕锦又道:“慕锦知道,皇兄心系风城,故而才将婚事一拖再拖。可慕锦就怕自己熬不过这一场,所以我只求皇兄能答应履行婚约,即使我活不过明日,也心满意足了……” 司空焰目光虽然恍惚,但听到慕锦的话后,心中却似被一种莫名的情愫撞得七荤八素。她无意识地抬起眼,看向慕忘。慕忘也看向她,二人静静对视着。 可司空焰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就因伤势过重,昏厥了过去。她的双手还紧紧抓着君墨的衣袂,似乎所有的担忧都落在了上面。 慕忘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就在众人以为慕忘又要以推迟作结时,他突然开口道:“好。” 这一声“好”却是让在场所有人都诧异万分。 第十八章 声切切(2) 司空焰府中一向冷冷清清,只因如今司空焰重伤,府邸上下才重新忙活了起来。司空焰今年大概是时运不济,连日不是受伤就是昏迷,如今伤上加伤,愈发严重了。若是再出个什么事,恐怕再好的底子,也得落下病根。 温绥不时跑来,一面给她送药,一面又将她的病状回复给病欢,好让焰儿的病能稳住。 屋内炭火熏燎,几番将人呛得从梦境中脱离出来。 司空焰醒后,却得知了慕忘要娶慕锦的消息。她见到满屋的紫芝,心中尽是寒意。 慕忘特地差人送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师父当日出手袭击之事,慕忘终是以“君墨身体不适”作结,除了让师父在家中休养半月外,也未作其他处置,算是安了她的心。白色雾气频频浮起,渐渐模糊了司空焰的视线。 “小姐,让小素来熬药吧。”小素着急道,“你的病还没好,医圣都说了不可劳累。你又亲自跑去给君府送药……” “无妨。”她淡淡道。 她一向都是这样固执。最初得知慕忘答应成婚时,她不顾身子虚弱跑到皇城,想问他一个答案。一路的风都在阻她,到了殿外,她却是自己止住了脚步。那么固执骄傲的她,从来不肯低头。如若他真有意,自会来向她解释。如若他毫无示意,便也说明了一切。 她终于在离他最近的地方转身离去……越等越迫近婚期,越迫近婚期她心中就越是百般折磨。而今夜,就是他们成婚的日子。 又起风了。 将药送到君府时,司空焰的眼神仍旧是空洞的。君墨看她心绪混乱的样子,劝道:“焰儿,你的病尚未好,还是回去休息吧。” “是。”司空焰答道。回身却撞上了楚怜,她的目光闪了一下。不知从何时起,司空焰发现自己面对楚怜时竟有了尴尬之意。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她心中不禁愈加自嘲起来,慕忘,慕忘…… 司空焰以前从不觉得回去的路有那般长,其实她也不愿意回去,所有人都去参加慕忘的婚宴了。她仿佛听见声乐的鸣奏,还有觥筹交错之音。她疲惫地抬头看去,方才发现不是仿佛,那些笙歌燕舞就在远处起起落落——她竟不觉走到了内皇城。 明湖前又是一片灯火通明,无数依附着灵力的红叶如同亮烛,点缀了通往品红轩的路。 “焰姐姐?” 司空焰回头一看,是慕央。她今日依旧是一袭紫衣,冰清可人。 慕央有些担忧地看着她,犹豫着开口:“皇兄他……” “罢了。”司空焰现下丝毫不想听到与慕忘有关的一切,她的目光脱开远处的品红轩,眼中映出的灯火顿时暗了下去。司空焰朝着相反方向离开,慕央交代了侍女几句,便连忙跟上去。 这另一方是临着销魂殿的暗湖,其实销魂殿才是历代风主的寝殿,但慕忘却很少来此,大都留在赏清轩。此地本就人烟寥落,如今更是皆往品红轩去了。慕央忧心前方有石磕绊,忙用灵力将周围的红叶点亮。可她术法本就不高,那些亮光只是星点而已。 皇城共有两湖,彼此相通。彼方为明湖,此间为暗湖,倒是如谶言般应景。红叶前赴后继地掉入暗湖中,没了她的眼。 昔时一片红,今朝一片红。彼方一片红,此间一片红。 红得艳丽,红得凄惶。 司空焰的呼吸渐渐变快,指尖嵌入掌心也不觉痛意。夜风拂凉,她走至湖边,看到水中残浮着几只早已死去的蜉蝣。她曾听病欢说过,它们是水畔生死,须臾之命。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姐姐,你别哭了……” 大片大片的红叶层层葬下,司空焰步步走入布满红叶的池中,水缓缓没过她的身体,脸颊,长发…… 奈何良宵苦短,相思长。 …… …… 品红轩人潮涌动,都围着慕家一阵贺喜。宴会开场时,慕央才匆匆入了席,神色还带着些忧虑。她想同苏幽说司空焰之事,却又见慕锦朝这边来了。慕央担心慕家人听见,只得暂时作罢。 慕锦一身绫罗锦缎,金光逼眼,她笑意盈盈地踏下竹桥,沿着绵长的红毯缓缓走去。艳丽的薄唇微微一抿,露出迷人的媚笑。她双眸几番落在远处的慕忘身上,毫不避讳。 这席上除了慕忘,最具权势之人,自然是君、慕、司空三大家族之首。慕锦与这三人一一举杯,敛取祝福。慕锦掩嘴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她缓缓走过那些臣子的桌前时,桌上浮着的红叶都朝她飞了过来,一片片挂在她的裙褶上,本来金光璀璨的衣裙,片刻就变得鲜红魅惑。 她走到慕忘身前,微微屈膝,只待慕忘将杯中酒水同慕锦一起饮下,这场婚宴,也就名正言顺地结成了。慕锦身上的红叶一一被抽出灵力,随同那些祝愿飘入她与慕忘的酒水之中。她嘴角上扬,将杯沿贴到了自己的唇上,迅速饮下。 正在众人即将举杯同庆之刻,只听“哐当”一声,杯盏落地。所有人都惊得站了起来,因为砸碎杯盏之人,正是慕忘! “王!”慕锦一声惊呼。 冷风如潮,前赴后继地朝品红轩涌来。慕忘口中溢出鲜血,手紧紧捏着案前,他身影晃动,却坚持着没倒下。案上的血渍鲜红耀目,萦绕着黑色的游丝。 一缕灰白烟雾迅速从案上的香炉里飘出,在风中幻化人形。栖迟连忙抚脉一测,烟雾绕上慕忘的手腕。片刻后,栖迟才皱眉道:“是心蛊。” 灰白烟雾从慕忘的皮肤渗进去,栖迟花费了一番功夫才将毒素压制住。慕忘倚在一旁,皱眉喘息,神志仍有些恍惚。之前城中发生过蛊疫,但栖迟能确信当时慕忘绝对没有染上蛊毒。这蛊毒与先前大有不同,先前的是传入筋脉中,毒走全身。而如今的,是黏在血液里,奇怪的是,这次的蛊似乎并不会传染,也不会致命。以慕忘的反应来看,也只是稍稍动念深思,就会剧痛无比。而且通过脉象和气息来看,这毒,明显是刚刚发作。也就是说…… 苏幽略加揣测,就明白了栖迟的意思。他虽是震惊,却也立刻冷静道:“有人下毒!我主遇刺,所有人不得离开!” 宴席周围的地面迅速立起了一道风墙,将席上所有的人都包裹其中。侍卫们紧贴风墙而立,牢牢盯着每一个试图轻举妄动之人。 桌上杯盏倾倒,人心惶惶。众臣见周遭气势一沉,都紧张了起来,担忧地望着慕忘这边。但各个缄默不语,只求自保。 “内皇城本属重地,而此次宴会又排查甚严,不可能有人带了蛊物进入而不被知晓。除非……”苏幽的目光刺到了君墨身上,“蛊毒被藏在了身体里!” 众人还未看清动作,苏幽就闪身到了君墨面前。此次宴上,只有君墨是曾经遭过蛊毒侵害而久未痊愈的,何况之前他还意图刺杀慕忘,本就撇不开嫌疑。君墨岿然不动,未辩解也未承认。 又是一炷香过,栖迟一一检查了众人的身体,皆无异象。 楚怜面露忧色,她暗中拉了一下君墨的衣袖,可君墨依然不语。 栖迟终于飘了过来,眉角仍是熟悉的笑意,“君大人,还是由我来测试一下你的身体,以证清白吧。” 君墨的银锋突然出鞘,剑气凛然,生生将栖迟的灰白雾气逼退。众臣又是惊讶又是哑然,君墨平日最是尊王重道,恪尽职守,如今这般闭眼不理,却是令人看不透,莫非他真的暗中做了什么…… 苏幽目光一变,警告道:“如若不然,我等只好请君大人入狱待审了。” 始终在旁冷眼注视的司空夫人也突然开口道:“君大人之前在城郊刺杀王的情形,大家也看得一清二楚。如若君大人身染嫌疑,那么也证明了之前那次,不过是用中蛊为幌子,掩盖你意欲刺杀的真相罢了。” 司空夫人眯起眼睛,她几步上前,单膝跪地道:“君大人意图弑君,望王裁决。” 楚怜闻言惊诧万分,柔眉冷横道:“夫人!” 君家与司空家历来关系匪浅,如此时刻,司空夫人却为了三家之势而落井下石,楚怜不得不心惊。良久,她才苦笑两声,“人心如此,当真凉薄。” 君墨一再沉默,苏幽挥手之间,侍卫队拥了上来……突然,无数绿色的藤蔓从破土而出,生生阻止了那些侍卫。 “神女大人。”栖迟的声音竟也沉了下来,“你可得想清楚了?” 楚怜催动灵力的手顿了一下,她是有顾虑的,如若处理不当,不仅君墨嫌疑更重,自己也将受到牵连。如此,君梦泽就无人照料了。君墨突然按住楚怜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栖迟当机立断,趁隙闯过银锋的抵挡,迅速控制了君墨的动作。灰白烟雾毫不犹豫地渗入他的皮肤中,君墨眉间一皱,紧闭双眼,再也无法动弹。 在场众人皆冷汗不断,四下寂静无声,纵是心焦,却也只能静静等待。一炷香后,栖迟方重聚人形,道:“君大人体内有两种蛊,其中一种,正是王所中之蛊毒。” 那一刻,慕忘的神志正好完全恢复。他曾是那般信任君家,即便是合作,也总是以君家为先,如今却得这般回报。呵,合作抓出幕后黑手,结果君家竟就是黑手。从木生婵娟的账本,再到这两番刺杀,慕忘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相信,可君家却是得寸进尺。 慕忘心中满是失望,他目光愠怒,沉声道:“君墨意图弑君,即刻入狱!” 侍卫蜂拥而上,苏幽叹道:“君墨,你如今可还有话说?” 君墨再次睁眼,墨色的瞳深邃无波,“我无话可说。” 第十九章 声切切(3) 秋风瑟瑟,气候干燥异常,地面的落叶一踩就碎。司空府中,小素正端着一盆凉水,“噼啪噼啪”地踩着落叶,朝西厢而去。 司空焰是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的,连衣服也未换。她已经忘记了昨夜是怎么回来的,自己的额头已经开始发烫,脑子里似乎有千万虫蚁在来回爬动,眼前的景象都开始恍惚。 小素推开门一看,顿时惊讶道:“呀,小姐,你怎么……” “没事。”司空焰轻轻推开小素想要过来搀扶她的手。 “小姐你发烧了。”小素急道,“且躺着吧。” “几时了?” “午时了。” “午时……”司空焰喃喃着,该完的也完了,该散的便散罢。 她轻晃着走入院中——这季的红叶鲜艳幼嫩,愿欲升腾不息。本来清净的地方,只要沾了那人的回忆,就开始乱人心神。司空焰看着红叶树,就想起他在树下弹奏凤求凰的模样,而如今,只余满眼苍凉。她心中不禁冷笑,不得于飞兮,却与他人温存了,呵…… “姐姐——” 远处突然传来君梦泽的声音,他慌慌张张朝司空焰冲过来,脸上挂满了泪花。司空焰俯下身,小梦泽顿时扑进她的怀里。 “呜呜……姐姐,你快去——”君梦泽大哭着,“爹爹被抓走了!” “什么——”司空焰虚弱的声音一下子变得着急起来,“师父怎么了!” “他们说是王的命令。”君梦泽死死抓着司空焰的手,“快救救爹爹!” 司空焰心中一凛,悲戚之情顿时化为乌有。红叶纷扬之间,身影便朝着皇城去了。 慕忘!慕忘,你到底还想做什么! …… …… 枝藤互相缠绕,将慕忘所在的赏清轩牢牢环浮在半空。栖迟守于慕忘身旁,只见笺上正落“山高天退”四字,笔锋凌厉。 “王,神女求见。” 终究还是来了。慕忘并未抬头,“不见。” 楚怜正跪在外边,青丝未细细整理,可形容仍清楚动人,只是多了些许忧色。苏幽刚走下台阶,就看到司空焰的身影朝这边来了。 “师娘,到底怎么回事?!”司空焰着急地问,楚怜眉间皱起半分,不知如何作答。最终还是苏幽将昨夜之事,简要地说了一遍。 “王遭人下毒刺杀,后查出乃君大人所为。”苏幽劝道:“王现下谁也不见,你们先回去吧。” “一派胡言!”司空焰一听,顿时气愤不已。师父为风城殚尽竭力,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情!司空焰看向楚怜,心下一颤,难道他还是为了楚怜……司空焰再也不顾苏幽的阻拦,“我要见慕忘!” 轩内,栖迟手指轻掐,片刻间隐入香炉中,“她来了。” 慕忘的手停滞了一下,墨水很快就晕开来。他将笔搁置在案上,下一瞬珠帘已被气浪翻开。红衣女子站在外面,面容毫无血色,疲惫的双眸却不肯低下半分。司空焰毫不犹豫地走进来,单膝跪地,右手搭在左肩上朝慕忘行了一礼,“王。” 慕忘终于抬起了目光,他看着司空焰病态缠身的样子,心中起了几丝愧意。他叹了口气:“之前……” “之前不过是司空焰错会王意,无需再提。”她神色漠然道,“司空焰今日前来,是望您放过师父……” “君墨意图弑君,罪当入狱!”身后响起了冷傲的女声。慕锦绕到他们二人之间,居高临下地俯看司空焰,“权高生变,危及风城。岂是你胡言一二,说放就放的!” 司空焰没有理会慕锦,只是强压着怒火道:“王,司空焰恳请您……” 慕忘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不可能。” “慕忘!”内心的绝望和愤怒交缠不息,她歇斯底里地将那个名字喊了出来。 “大胆!竟敢……” “你给我闭嘴!”司空焰的目光狠戾地剐过慕锦的脸,似乎下一秒就会将内心积压已久的怨气尽数报复在她身上。 慕锦被她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呵责,倒真是愣得闭上了嘴,半天才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不禁更加恼羞成怒。 “你……” 慕忘倒是没有生气,只是沉声道:“城郊蛊疫那日,若不是慕锦救了孤,恐怕如今这风城早已易主。君墨意图谋反之事,还是你们司空家首奏的。个中详尽,你不如去问问司空夫人。” “什么?!”司空焰双瞳猛地一动,夫人,怎么可能?! 慕忘静静看了她一眼,似乎别有深意。司空焰忽然回想起之前在明湖底的那些风傀儡,还有木生婵娟中的账本……原来,原来慕忘是因为这些才怀疑师父。她默了半晌,速速收敛心神,坚持道:“师父绝对不可能背叛风城!” “你质疑孤?”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师父,我一定会救!”话音毕落,司空焰愤然起身。她自己救,就算拼尽性命,她也要把师父救出来! 她走得急,愤怒夹杂着灵力倾泻而出,将那些枝藤震得疯狂晃动。她身上的红衣更加鲜艳,几乎与层层飘落的红叶融为一体…… …… …… 随着蛊毒加深,慕忘的手心渐渐出现一个黑点。心蛊发作时,常常会影响他的思绪,令他焦躁异常。他打发走慕锦后,想在轩内小憩一阵。慕忘闭上眼睛,轻轻揉了揉眉心。 引神香缓缓飘着,时而化作白马四方奔腾,时而又作鲲鹏飞天入海。引神香便是以这些奇妙幻景引人入梦,慕忘初用时还见成效,可如今这东西,却是越发不管用了。他此刻心事重重,自是不易被牵引控制。慕忘用手一挥,生生将那氤氲打散,熄了引神香。昨夜宴会上折腾了一晚,现下想午憩,却也不得闲了。 他拿起卷轴,两面摊开,恢弘的皇城构造图便出现在眼前。外皇城中,除了集市与商楼,最为重要的便是分布在东西两侧的君府与司空府。 如若有人发兵攻城,君府与司空府会是最大的阻力。但如今君墨入狱,而司空氏情况不明。 从白玉门处进入,便是内皇城。城门相接九曲连桥,桥下有水,与明暗两湖相通。过了九曲连桥,直入便是用于大型仪式的神台。再往前是议事所用的天和殿,还有东面刑判所用的生死殿,以及西面推演天机的风玄殿。明湖一侧通的是品红轩、赏清轩、双镜阁,暗湖一侧通的则是销魂殿、百花所、静安阁。 天和殿后三里,即是藏着降神殿的天窟。即便守不住,亦可退至降神殿。但天窟底的两侧有天牢和鬼狱,不排除对方会将狱中人放出,再添兵力。 苏幽双手捧着一个木盘,上面端放着一碗白水。慕忘昨日才中的毒,今日苏幽便亲自送药,以免有人又借此机会下手。他缓缓走到慕忘面前,将木盘搁在案上。慕忘侧头看了一眼,那碗中的似乎与清水无异。他眉目一皱,“你就让孤喝这个?” 苏幽耸耸肩,“术医配的药,苏幽不敢妄加指摘。” 慕忘看了看手心的黑点,便拿起那药碗,欲一饮而尽。怎料刚下去一口,苦味立即灌了满喉,让他差点将药水吐出来。他眉间一皱,又强行咽了下去。原以为是白水,竟然这般苦涩。苏幽前来送药却不提醒他,真是胆大包天。他目光锐利地扫了苏幽一眼,为了不失态,也只好皱着眉头将剩下的药水饮尽。 桌案旁放着一盆名曰合心的小树,此树居于案上许久,从来无人修剪,却也不再增长。那树的叶子倒是别具一格,全是白色的,且叶片皆一一合上。只有当人触碰它的时候,那些白叶才会张开,此树的果实便是在闭合侧的叶脉处生长。慕忘的手指在两片白叶下端轻轻一触,那叶片便骤然开启,两个橙色的小果掉落在慕忘手心。合心果平时是用来提神的,只因它口味甘甜,慕忘自然要用其冲一冲药的苦味。 苏幽一脸云淡风轻地问道:“昨夜下毒之事,王当真认为是君墨?” 食下合心果后,慕忘方道:“苏相认为如何?” “证据确凿。” “那就够了。”慕忘的两个手指相错着敲了两下案上的香炉。 灰白色烟雾缓缓探了出来,栖迟道:“从明湖底的风傀儡,到如今的刺杀一事,风城真是动乱不断啊……” 苏幽从袖中取出扇子,展开轻轻摇动,“无论君大人是否为幕后主使者,有一事我们仍需考虑。很快,成熟的风傀儡会随风向移动,由明湖吹至暗湖,在销魂殿附近窜出。同时,外皇城也会有兵力攻城,内外夹攻之法的可能性最高。而我方,只有在风傀儡逃出时,设计将敌人引入销魂殿,在风傀儡冲破禁锢之刻,用火攻将风傀儡与敌军燃烧殆尽。” “无论幕后黑手是谁,我们都要做好万全之备。”慕忘指着降神殿道,“此地还是需要布置一番,栖迟……” 栖迟眉间颦蹙,掩嘴道:“好不容易离开了降神殿,我可不想再回去了。” 慕忘摆手道:“那就直接封入香炉里,差人送回去。” 灰白烟雾闻言,立刻散去,“栖迟领命。” …… …… 艳阳落在皇城一角,红树下尽是影影绰绰。慕锦走得乏了,便想让侍女取些水来。连喊了几声,都无人应答。慕锦回头一看,两个侍女不知何时已昏倒在地!树叶猛然一动,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慕锦的面前——等她看清来人,司空焰已经将剑抵在了她的颈上。慕锦又惊又怒:“司空焰,你想做什么!” “我师父在哪?!” 慕锦知她心急,故意冷笑不语。司空焰将剑又贴近了几分,冰冷的剑身压迫着慕锦的颈脉。司空焰狠道:“最后问你一遍,师父到底被关在哪?!” “你敢——”慕锦想要挣脱,却碰上她寒如霜雪的目光,只得恨恨道,“降神殿!” 慕锦话音刚落,即觉脖颈一松——司空焰灵力汇于足下,身影翩然朝着降神殿的方向去了。红叶落得急了,把苍穹都遮掩了大半。 降神殿!居然是降神殿?!司空焰心惊不已。她从未进过降神殿,只听闻那是圣地,亦是禁地。千百年来除了历代风王与风神,无人踏足,其间变幻异常,不知师父受不受得住…… 冰冷的气流划过周身,司空焰落在石崖上,朝天窟走去。窟内均匀散着亮光,却不知是从何发出。她停在降神殿前,抬头便是一块墨玉牌匾,只有简单的两个字——不渡。 本以为打开殿门需要费一番灵力,没想到她的手刚放在门上,那块沉重的石门就开始缓缓移动……一阵寒气扑面而来,眼前的景象让司空焰惊讶不已——殿中的上与下皆是与外界颠倒的,清流浮在头顶,而白云却沉在地面。 她小心地踏进去,每走一步,脚下的冰面上就会出现血红色的裂纹,一张一收。 四周飘浮着白色的柳絮,以前听夫人说过,风城的历史便是置于降神殿的柳絮之中。不过那些王朝秘密对于她来说,并没有吸引力。她径直朝前走着,去寻师父的踪迹。 突然,不知自哪刮起一股风,那些匍匐在地面的云朵相继浮起。鼓动的云很快依附上柳絮,揉成一团团小白球,上下浮动着发出尖锐的叫喊。 “这些是……风灵军?!”司空焰下意识退了一步,身后的云层亦开始骚动起来,顷刻之间她便四面临敌。风灵军是由极具攻击性的风灵兽组成,传说风城曾有一代君王为了抵御外敌,与风神共创风灵军。这些由灵力化成的白球,所到之处,所向披靡。那一战,风灵助风城扳回了局面,大挫敌军。 无数撕心裂肺的惨叫在她耳边炸响,它们抱在一起,飞快地旋转,形成狂风之势,向司空焰靠近。司空焰举起长剑直指风眼,她的灵力不断耗出,反被那些风灵吸了去。 几欲不敌之际,周围又起一声炸响,风灵仿佛受到了惊吓,个个颤抖着逃散开。司空焰剑上的灵力一射,将那些风灵打得无影无踪。她重重喘息着,仍旧不敢放松警惕。 “司空焰。”一个清冷细腻的声音响起。 只见几缕分明的灰色雾气渐渐拢成人形,司空焰蹙眉一看,“栖迟?” 栖迟绕到她的身边,将那些残留的风灵化去。司空焰又看了看脚下,指着那些裂纹问:“这是什么?” “血纹,它的长短是由灵力决定的,看来你的资质不错。这个地方,是预言风神的降神殿,你来做什么?” 司空焰的心顿时提了起来,“我师父在哪?” “君墨?” 司空焰颔首,随即握紧了手中的剑。栖迟可是风神,如若由他看守师父,那便麻烦了……没想到栖迟全然没有同她动手的意思,他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他可不在这,这里是曾经囚禁我的地方,君墨还没这资格。” “可慕锦……”司空焰突然意识到什么,当即撇下栖迟,急速向殿外奔去。脚下血红的裂纹一朵接一朵地急速绽放,还有那些冰凉的云,缠绕着她的身子。司空焰跨出殿门的一刹那,降神殿轰然关闭。 洞外早已围了一大群卫兵,带头的,正是慕锦。 第二十章 作凄别(1) 生死殿内,鞭子一下下抽在司空焰身上,血似火焰般漫过司空焰的红衣,燃得愈加艳烈。生死殿以“刑罚狠辣”著称,是风城的主审殿。司空焰的事,本不值得拿到生死殿来处理。但碍于慕锦的身份,他人也不敢多言。 慕锦夺过卫兵手上的鞭子,重重一甩,喝道:“擅闯风城禁地,司空焰,你好大的胆子!” “放了我师父!”司空焰的声音变得狠戾起来,她不再顾忌殿上坐的是风城之主,还是风城皇族。其实换做从前,她也不定会这般强硬。只是如今她心中积郁过久,正寻不到发泄之法,便将执念尽数拴在师父身上,跌跌撞撞,连命也不要了。 慕忘坐在殿上,正举着玉杯,在满是血腥味的生死殿里饮下苦茶。 鞭子落下去的时候,她只牢牢受着,决不允许唇间漏出一丝痛吟。慕忘瞳中不禁有了动容,又了无痕迹地掩去,这样的她,倒是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几次狠打后,司空焰已奄奄一息,但仍撑着身子,不愿在他们面前倒下。慕锦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得意道:“想救你师父,就别生事!将她押下去!” 司空焰推开那些侍卫,抬头直视着慕锦,冷笑道:“锦妃的恩情,司空焰必结草衔环、感恩戴德!”言罢,她咬牙起身,转身走向殿外,步步皆是红叶。 红叶蜿蜒着延伸至视野的尽头,在纯白的地面耀耀夺目。 “哐当——”慕忘手中的杯子不知何时掉落,摔得粉碎。在空荡而寂静的殿内激起清晰的声响,在场者无不惊颤。这才想起殿内还坐着位风城之主,皆回过头来,慕忘的脸阴沉得如一潭死水。 “太过了。” 慕锦吓得脸色惨白,急步至慕忘身边,“王累了,我……” “苏幽,孤有事与你相商。”慕忘拂袖而起,众人尽如惊弓之鸟,不敢言语。 …… …… 慕忘回到赏清轩时,已面露疲惫。他饮过苏幽递来的茶水,便端坐案前,左手抚琴,右手拨弦调音。苏幽刚想开口,慕忘就从容道:“让慕锦自以为得了意,便不会有这许多聒噪,不是很好么?” 苏幽自是知晓,慕锦性格骄纵,打小就事事顺心如意。如若不顺着她,定要回慕嵩那添油加醋一番,搞得风城不得安宁。不过也不能令她太过放肆,毕竟慕家之势已锋芒毕露,所以慕忘才又忽然声色俱厉。 苏幽淡淡道:“王说得是。” “只是焰儿……”慕忘皱起了眉头,“依她的性子,当是睚眦必报,又怎会这般忍辱。” 她竟能为君墨做到这番地步,君墨,又是君墨! 慕忘的手不觉加快了弹奏,心中自觉烦闷无比,结果一个失意,竟划破了手指。慕忘看着流血的伤口自行愈合,愤然将厚掌重重在弦上一击。好在此琴坚实,慕忘又留了力,才未断绝。但琴身发出的巨大声响,在轩中长长回荡。 慕忘叹了口气,不免兴意阑珊,径自又离开了。 苏幽看着慕忘的反应,心中顿觉这个君王又有些小家子气了。苏幽也不想再劝些什么,这世间情债,只有系铃人自己来解。 栖迟不知何时飘了过来,道:“苏相倒是看热闹。” 苏幽笑道:“我只是不明白,王怎么突然对司空姑娘这般上心了。” 栖迟拨弄着那些刚生出来的花草,咧出半唇笑意:“这有什么奇怪的,人生八苦,这其中一条,便是求不得。” …… …… 夜里寂静,湿冷的牢房中连一床完好的被褥也无。一只白狐窜至牢门前,对着司空焰连叫了几声。内中人早已昏睡,白狐猛地窜进牢门的缝隙中。怎料到没选好姿势,卡在了铁条间。白狐凄惨地嗷嗷两声,最终,还是用了灵力才把自己弄进去。 白狐爬到司空焰身上,用爪子在她脸上戳了戳——没有反应。温绥只好化出人形,替司空焰号了号脉。这一号,却是了不得。 “竟伤得这样重!我非杀了慕忘不可!” 温绥赶忙拿出病欢给的护灵丹,只要护住她体内的灵力,她便可自行调息。温绥给司空焰喂药时,不慎被那熟悉的呼吸撩了心弦。他自小就喜欢这姑娘,可是焰儿心里呢,只有练剑练剑练剑!现在更可怕,竟然被慕忘那小子抢了去!他一萌二白,哪比慕忘差了,不甘心啊! 温绥心有愠气,看着司空焰苍白的唇,不禁起了邪念——反正焰儿也昏迷着,吻一下也没关系吧,他边想边不由自主地靠上去……头顶突然掉下一块石子,砸在他的头上,一下子将温绥砸得清醒。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脸颊骤然一红。 四下寂静,温绥心虚地开口教训道:“焰儿啊,你这丫头总是这般倔强!又不如我们狐狸狡猾,真真遭罪。你本就大病未愈,如今又被那坏女人痛打,要是我,就当场给她一爪子!你平时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今日如何这般忍让?!” 他独自絮絮叨叨个没完,可这次司空焰再也没有捂住耳朵,或是跳起揍他。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也逐渐小下来,看着一动不动的司空焰,深深叹了口气。 温绥依依不舍地看了她一眼,才再次化作狐身离开。 等温绥走后,黑暗中藏着的人影方显现出来。慕忘黑长的袍尾在地面滑过,让那冰冷的地方添了一丝温度。 慕忘抱起司空焰,将袍子紧紧裹住她发冷的身子。虽说温绥给她喂了药,但如若司空焰自行调动灵力,未免伤神。他十指扣住她的手,缓缓渡去灵力。他叹息道:“焰儿,如你这般折腾,定要命折于此。” 司空焰双眸紧闭,全无意识。他又何尝愿意看到她这样,只是局势不稳责任加身,君墨他断不能放。至少如今不能。 他抚摸着她的如瀑长发,手心里全是凉气。他俯下头,轻轻撕咬上她的唇,双舌交缠,温热却没有回应。他心口多了几分苦涩,内心陷入矛盾的旋涡中无法自拔。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舌尖微微动了一下,慕忘生生愣住。他慌忙睁眼一看,她却仍旧昏迷不醒。他不免有些失望,但即便是梦中的微弱回应,也足以让他多沉溺一分。他再次闭上双眼,下意识将她抱得更紧,吻得更深。 夜色渐晚,月光沉沉睡去,无声无息。 第二十一章 作凄别(2) 司空焰醒时,身上已不再似昨日般剧痛,只不过伤痕还是在的。她起身望了望窗外,天已大亮。空中飞过几只风鸟,沉重地叫唤着。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这奔了过来,那人扑到牢门上,长发滑入空隙中。 “焰姐姐,你快走!” “小央?”司空焰看到那个娇小的人影,微微诧异。 慕央举起一个小小的珠子,用灵力将它打入锁孔中,珠子融为流水状,贴合着锁纹凝成一把钥匙。慕央伸手一转,牢门应声而动,“我从侍卫那偷来的钥匙,你快出去吧。” “那你……”司空焰恐自己连累于她,犹豫不决。 “放心吧。”慕央将牢门打开,牵住她的手,“哥哥不会把我怎样的。” 司空焰心中急着救君墨,便不再犹豫。她问道:“你可知我师父被囚于何处?” 慕央叹息着摇摇头,道:“我本欲打探,但他们各个守口如瓶,我试了几次皆探寻不到。此事我着实帮不了你,你还是先离开吧。” 司空焰一阵失望,却也只能打起精神来。 却听慕央又道:“我刚还看到那只白狐好像去了赏清轩,估计是为了你的事,所以焰姐姐你还是快走吧!” “温绥去找了慕忘?!”司空焰诧异道。这只白狐,又插手做什么,不行,她必须去看看。想着,她便拉起慕央,迅速朝外奔去。 外面的侍卫已被慕央支开,四下空旷。司空焰在牢门前与慕央分别,径直去了赏清轩。 也许慕忘那边,还可以打探到师父的消息。 秋风呼啸在大地上,把红叶卷过一圈又一圈。红色的身影融在红叶之中,她踏着那些叶片飞身而过。漫天红景,稍稍失神,便要迷了眼。司空焰虽未有苏幽栖迟那般轻盈的身姿,也未有慕忘君墨那样浑厚的灵力,但是凭借着风术,仍能加快行动的速度。 尘起风落,红色的身影,如一片薄翼,轻轻藏在红叶树后。 清幽的轩子却不似往日平静,此处早已有了外来之客。温绥瞪着慕忘,一双尖耳朵竖了起来,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 “你接近她,只因她是风神?!” 慕忘闻言,双眸微变。他修长的手指落在琴弦之上,拨了几个音,暗暗浮动的灵力将气氛拉了下来。 温绥怎会知道司空焰是风神的身份?他对这团狐狸本就没有什么好感,如今更恐他破坏苏幽的计划。 “不用猜了!”温绥冷哼一声,“我无意间在君府听到的!” 慕忘眯起双眼,思量他话中的真假。他睥睨了温绥一眼,语气中似有轻蔑道:“孤凭什么要告知你?” “我要带她走!”温绥见他没有反应,更加急躁起来。 慕忘冷笑一声,亦愠道:“你以为司空焰是谁?她是我风城的神,生生世世护我风城社稷无忧。与风城同生同灭,同兴同亡,这便是她的归宿。还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来插手!” “你闭嘴!”温绥双手骤变,尖锐的指甲尽皆露了出来。他的焰儿自小便受众人疼惜,到了慕忘那竟成了风城的附属之物,还归宿?!哈,当真笑话! 温绥的爪子冲着慕忘狠狠划去——慕忘手下一拨,琴声顺势而起,化为道道利刃挡住了温绥的戾气。温绥被震得退了几步,只因心中愠气难平,纵知不敌也翻身又去。 二人还未再次交上手,忽有剑气贯穿而来,红色的衣服飘然出现在二人之间。 “住手!” …… …… 司空焰的突然到来及时止了局面。慕忘眉间一颤,不知方才的话她听见几分。 “司空焰!”慕锦的身影随之出现。慕央刚放走司空焰,那些杂七杂八的眼线就立即报了她,这次带了一群侍卫将此处团团包围。慕锦朝众人一挥手,声音里透着些许得意:“擅逃牢狱,罪加一等,杀无赦!” 司空焰心中本就烦闷,扫着剑锋朝慕锦刺去。慕锦转身避过,手中锦缎落成长鞭,牵制着司空焰的灵力。虽说慕锦自小骄纵,但常年跟着慕嵩习武,灵力自非常人可比。司空焰几番剑招都落了空,反而被慕锦压制住。果然当日,她是故意被自己制住的。 一切都是假象! 司空焰心中恶念陡然而增,体内气息顿时翻腾不已。内伤发作令她的剑招无法定形,慕锦看准破绽,一把夺了她的剑,直指喉间—— “住手!”慕忘厉声斥道,弹指用灵力挡开了剑锋。 慕锦只得在寸毫之距,生生停下。她冷哼一声,将司空焰的剑朝下属丢去。众人蜂拥而上,用剑牢牢架住了司空焰。 “一切到此为止,司空焰仍囚入原处。”慕忘不容置疑道。 “让温绥走!”司空焰看向慕忘。她知道自己失了先机,欲让温绥先走,自己再趁机逃脱。慕锦虽难对付,但要解决这帮侍卫,司空焰的灵力还是绰绰有余。 “焰儿,我不会再让你落入这个混蛋手里!”温绥愤愤道。司空焰狠狠瞪了他一眼,气得简直要吐血! 慕忘还未说话,慕锦就咄咄逼人道:“司空焰便是被你这只臭狐妖放走的罢!我风城岂是尔等妖魅撒野之地!”言罢,地面的锦缎似活了一般,再次卷成长鞭朝温绥重重一击——温绥急抬利爪抵挡,却因毫无防备而受了一些力道。 他的毛耳朵顿时竖了起来,尖声道:“你这疯女人,别想趁机对我上下其手!” 司空焰见慕锦对温绥动了手,再也按捺不住。她用手抓住脖上的剑刃,掌心沿着剑身一路飞快割过——鲜红的血液顿时涌了出来。她抬手朝身旁那人一扬,血珠落及处皆炽热无比。那人疼得两手一松,司空焰迅速接过剑,又与慕锦打了起来。 温绥一看局势,不禁叹道慕锦这个小妖精还真难对付。他揉了揉耳朵,挥爪在背后给了慕锦一爪。一人一妖侧身并立,方与慕锦抗衡。慕锦恼羞成怒,突然翻出一道光朝司空焰射去。 千钧之际,却是温绥挡在了身前—— “呃……”温绥身子一晃,司空焰慌忙接住倒下的温绥。他的面上显出痛苦的神色,似要开口言语,却如鲠在喉。司空焰定神一看,温绥的胸口处正爬入一只黑白相间的蛊虫。 司空焰的瞳孔瞬间放大,这是——幻蛊! “温绥、温绥!”司空焰的声音突然乱了。 身边的侍卫们这才反应过来,又围上来紧紧抓住司空焰。她回剑一刺,生生划伤了自己的手臂,同时将抓着她的人逼退。司空焰握紧温绥的手,将温绥的灵力朝自己一渡…… “焰儿!”慕忘推开众人。 司空焰和温绥同时倒在了地上。慕忘还未及上前,忽然一道影子晃过,他们二人的身体就不见了踪影。慕忘眉头一皱,立即闪身跟了上去。 慕锦见又让司空焰给逃了,顿时气得将桌案一并掀了。 “混账!” 第二十二章 作凄别(3) 风轻轻吹动她的眉梢。 司空焰茫然地看了看周遭——花开满地,树木成荫,远方还有个小小的院落,正是风谷边界处。枝条的阴影落在她的肩上,安静得仿佛睡着一般。她轻轻抚摸着树下的一朵蘑菇,它的身子两端突然探出一双小手,抓住司空焰的手指,轻轻揉了揉。 她莞尔一笑,也用手指戳了戳那小东西。 忽然,一旁的草垛动了一下。司空焰立即起身,警觉地拔出手中剑,缓缓朝草垛靠去。正当司空焰的注意力集中在草丛时,身后的树顶突然“哗啦”一声,一团东西窜了下来,直扑司空焰而去—— 她一惊,暗道不妙,那团东西已经窜到了她脖颈上,柔软的毛蹭着她的皮肤。就在它张口之际,司空焰的双眸突然眯了起来,抬手就朝那团白毛打去。 “温绥,从我肩膀上下去。” 温绥张开的嘴,生生定在那里,不知是咬还是不咬。他纠结了一阵,最终还是从她的肩上跳了下去。 “你居然还学会爬树了。”司空焰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我还以为你只会吃。” 温绥一脸委屈道:“怎么又被你发现了。” “你每次都是一跳二蹭三开口,下次能不能换个套路。还有,别一言不合就甩尾巴,你是狐狸,又不是狗。” 正说着,草垛处突然又动了一下。司空焰皱眉问道:“草丛里的是什么?” 温绥恢复成人形,几步小跑至草丛中,开心地抱起一只兔子。那只白兔似乎很怕他,躲在他怀中瑟瑟发抖。他将那个兔子捧到司空焰面前,笑道:“可爱吧。我请它帮忙吸引你的注意。” 司空焰无奈地将兔子抱过来,轻轻抚摸着,“人家兔子是给你威胁的吧。” 他看着她温柔的眼神,心上涌起一阵暖意,自从她陷入风城之争后,就很少见她这样开心地笑过了,真想将她和她的笑容,永远留在这里啊…… “焰儿……” “嗯?” “你能留在这吗?” 司空焰突然一愣,却没有开口。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带着几分温柔,几分撒娇。只是她仍感觉有些奇怪,她的脑海中,似乎被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占据着,可就是想不起来。 “怎么了?”司空焰的眉毛松下来,“你又闯祸了?” 他每每惹得主人生气,都会央求司空焰留在药苑之中,以免病欢怒火攻心将他剥皮做药引。温绥不好意思地揉揉耳朵,道:“其实,我就是偷吃了他几颗药丸。你知道的,我一运动就饿,那几日陪你在风谷中寻紫芝,饿得我连院里的草药都挖来吃了。主人就罚我不准吃饭,可我实在饿得慌,就……” 寻紫芝……司空焰晃了晃脑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怎么记不清了。 他见她神色有异,突然意识到什么,道:“别想了,我带你去看海吧。” “看海?”她喃喃道。 “对,你以前不是总说,想离开这里,到北溟看看么……”他温柔地看着她,语气中满是迁就和期待。 “是啊。”她望了望北边,眼皮好像有些沉重。 她从小就生活在皇城,这周围皆被大小丘山包围着,哪里有海的踪影。她总是听人说,离这千里的北方,有一片汪洋大海,海中还有能飞的鲲鹏。真想去看看…… 兔子突然动了一下,从她怀中跳出。司空焰眨了眨眼睛,抵挡不住席卷而来的困意,身子倒在了温绥的怀中。 …… …… 君家遭囚,慕家与司空家自是喜闻乐见,不过几天,两家就已合作紧密。一个仆人急急闯入了屋内。司空夫人正与慕嵩议事,忽被打搅,不免面生不悦。来人气喘吁吁地跪在地上,将司空焰中幻蛊的来龙去脉一一禀报。 司空夫人越听眉头越加紧缩,闻及司空焰昏倒之时,整个人霍然站起。她手心的灵力一动,带起疾风,将案上的茶盏翻倒在地。只闻得清脆声响,茶盏碎了一地。 “慕大人。”司空夫人的声音沉了几分,“你府中的能人异士倒是真多,竟能研制出幻蛊。” “小女顽劣,夫人莫要见怪。”慕嵩连忙作揖赔罪,“司空夫人请放心。只要令千金回来,幻蛊之术,我自然能让人解了。” 司空夫人又怎么会听不出他话中的推责之意,为了阻止司空焰救助君墨,他自是放任慕锦去对付司空焰。 气氛紧张而压迫,那仆人更是早已悄悄退了出去。寂静之中,只闻得倾倒的茶水滴落之声。司空夫人意识到方才的失态,收敛心神重新坐了回去。她语气逐渐平缓,却仍不失厉色:“慕大人撇得倒是干净。若慕锦未设下圈套,焰儿之前也不会因私闯降神殿而遭囚禁,如今更不会遭难。” 二人不过是表面维持着合作关系,慕嵩胆量虽小,但亦不是委曲求全之人,见司空夫人如此相逼,自然也心生了几分不悦。他慕嵩手握大权更身兼皇族,与司空家本就平起平坐,如若太过惺惺作态,反倒是失了地位。 他不紧不慢地拿起桌上的茶盏,缓缓吹了吹,慢饮了半盏方道:“如今,令千金可是一心要救君墨。” 司空夫人知他话中意思,司空焰始终是个变数。她微微闭上双眼,良久才重新睁开,道:“焰儿从小跟着君墨练剑,与她师父的感情,自然非同一般。” “我明白,可因此失彼,未免赔得大了些。日后,可不一定有这样的机会。” 这个机会指的自然是搞垮君家。 慕嵩笑了一声,继续道:“所以找个适当的方式禁锢她,也是为了她好。” 司空夫人看了他一眼,道:“焰儿是我自小带大的,她性子淡漠,与皇城中人素无交集,想救君墨,没那么简单。” “别忘了,”慕嵩眯起眼睛,“她还是风神。” “未获灵力的风神。”司空夫人补充道。 慕嵩看着司空夫人,眼底闪过一丝异样,“时机不待人啊。” “我会设法让焰儿安分。”司空夫人冷冷道,“待得此事处理完,我自当动作。君家的军权迟早要交出,我已等了这么久,也不在乎多等几日。” 慕嵩眯起眼,“夫人想如何处置?” 司空夫人挥袖而起,“我想要做的事,你不是也已让慕锦做了么。” …… …… 风谷之中,四季如春。慕忘独自来到病欢处,只见几间木屋平整地排列着。院中种着各种药草,只角落处有棵红叶树,可多数枝桠都是空落落的。也唯有这一棵红叶树,让人恍惚想起,这里仍是风城的地界罢了。 院前放着一张木桌,病欢坐于桌前。他的手边放着一堆药,正对着书籍仔细分类。院前的木栏本是围着,但慕忘进来时,丝毫没有受阻。 “温绥在我风城肆意妄为,你最好管住自己的东西。”慕忘双眸一收,“把司空焰还回来。” 桌上还放着一支香,飘着淡红色的烟。 病欢眉眼微动,道:“病欢虽居于风城,然早已不涉足世事。” “孤说了,把司空焰还回来。” 四周的花草满地残落,病欢却纹丝不动,冷清的声音从面纱下透出来:“幻蛊已开启,纵是我,也无法阻止。” 慕忘看向屋内,司空焰和温绥二人同榻而卧,双目紧闭。 “幻蛊的宿体,是温绥,不是司空焰。而孤要的是司空焰。” 病欢拦住了想要入内的慕忘,他的声音很淡,却有着极强的魄力:“温绥不能死。” 那些窜动的风已经聚集到了慕忘的手心,只微微一弹,病欢便觉得整条手臂尽皆麻木。 “司空姑娘体内蛇尾幽兰的余毒尚未痊愈,”病欢拦住慕忘的手垂了下来,嘴角却扬起,“至少病欢对自己的医术还是有信心的。” “她的命……” “她的命如何,你我都了然于心,何必遮掩。” 慕忘微怔了片刻,随即道:“那你也应该知晓,她对风城的重要性,她绝对不能死。”慕忘沉声,“还是,你想以此威胁孤?” “不敢,病欢不过一介布衣。” 二人就这样僵持着,连四面的风都开始冷下来。桌上的香已经燃了一半,淡红色的烟直直地朝上浮去。 第二十三章 作凄别(4) 双镜阁的逆川清澈干净,缠绵而动。原本的水流喧嚣已被灵力给抑制住,似有静水深流之势。天空不断有风鸟飞过,有几只落在红叶树上,看着水中的倒影,不知春秋。 宽阔的院内有茶有酒,有人有雾。 “慕锦对温绥用了幻蛊……”苏幽眉头皱起,他举起茶水的手生生悬在空中,“而后司空焰为了拉住温绥,强行渡了灵力,结果遭到反噬,自己也陷入了幻境之中?” 苏幽微微吃惊,慕锦此次还真是下了大手笔,意图置司空焰于死地啊。幻蛊这种东西,会让人陷入无穷无尽的幻境之中,逐渐与现实脱离,故而命脉与魂气就会愈发薄弱。所谓人活一口气,与现实牵挂断绝之时,也是命丧之刻。如若想要脱离幻境,那么,宿主必死。 “目前看来,是这样的。”灰白烟雾在风中微微晃动,栖迟拿起酒水仰头饮下,一滴不剩。水入其口后,很快也化为水烟,混入雾气之中。栖迟继续道:“只不过,病欢将二人都带走了,王也追了过去。” 听闻他提及病欢,苏幽啜了一口茶水,嘴角翘起,笑道:“栖迟大人如何得知带走他们二人的,是病欢?” 栖迟微微一愣,低头略加思索,便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苏幽套出话了。他摇摇头,无奈道:“苏相早已知晓事情的前因后果了,却仍故意让我复述一遍,心机深沉啊。” “在你来之前,早已有人来报。只是他说的却是,司空焰二人是被蒙面者带走的。”苏幽摇了摇手中的茶水,“不知栖迟大人,是如何确定那人就是医圣病欢的?” 栖迟知晓遮掩不过,便如实道来:“看那人的身法与灵力,便可确定。” 苏幽眉毛一挑,“你好像和病欢很熟?” “故友罢了。反倒是苏相,”栖迟微微一笑,“似乎对栖迟的旧事很感兴趣?” “栖迟大人若是愿意回忆往事,我自然洗耳恭听。” 栖迟深深叹了一口气,“往事,皆忘得差不多了。” 想来栖迟与病欢交情不浅,苏幽知他不愿透露,也不直言,只道:“世人皆知,病欢医术高超。” “是啊,苏相生辰宴上,我能在明湖边救治帝姬,也是多亏往日从他那偷学了些歧黄之术。” “王受了蛊毒,如今风城又动荡不安,我倒是想请他前来一看。” “病欢向来不问世事,”栖迟眉眼低垂,“苏相这是想着法子,令他前来内皇城啊。” 苏幽摇扇道:“医圣非凡,若能见上一面,自是苏幽之幸。” 二人正聊着,慕央突然从外面闯了进来。她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因着急而未加梳理。她一跨上台阶,就直直扑在了苏幽身上。淡淡的香味迅速绕上苏幽的鼻息,他一低头就对上了那双灵动的眸子。 “苏幽哥哥!”慕央揉了揉撞疼的脑袋,“你知不知晓,焰姐姐被人带走了,还中了幻蛊!” 苏幽的头微微一抬,指了指栖迟,“他刚刚说了。” 慕央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团雾,她瞪了栖迟两眼,又转头看苏幽。她拍了几下苏幽的手,焦急道:“那你还等什么,快去查啊……” “你皇兄不是已经追去了吗?”苏幽看着她道,“这事你倒是上心。” “我……”慕央一时语塞,她总不能说是自己私自放了司空焰,如今却闯下大祸,要他搭救吧……不行不行!慕央猛地摇了摇头,那样苏幽又要对自己好好说教一番了。再说,她当初又怎知晓事态会如此发展。慕央那双明亮的眸子转了几圈,方道:“我是担心焰姐姐与皇兄!” 一旁的栖迟突然嗤笑一声。今日他路过牢房时,正好看见慕央鬼鬼祟祟地在周围走动,后来便出了司空焰闯入赏清轩之事。不用想,也知是这个小家伙帮了司空焰出逃。 栖迟掩嘴道:“还不是你,偷偷把司空焰放了出来。” 栖迟话音落下,苏幽的眉头便微微皱起,紧盯着慕央。慕央未料到栖迟竟然当着苏幽的面,将她的小动作一一道来。她生气地拿起案上的杯盏,直接朝栖迟泼去。水流击在他身上,将灰白烟雾打得四散,栖迟发出了“咯咯”的笑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慕央的愤怒之音在双镜阁高声回荡:“臭栖迟!” …… …… 司空焰缓缓睁开眼,自己正陷在一片柔软的沙滩上。海浪的声音在耳畔起伏,咸涩的海风吹在她脸上。她的手微微一动,柔软的沙粒便滑入她的掌心。她一侧头,看到一旁坐着的温绥。他的脸上一如既往挂着笑意,两只耳朵朝她动了动。 她从地上爬起来,面对着眼前浩瀚无边的大海,心门似乎突然被打开了。仿佛受到召唤,她无意识地朝海水处走去。温绥也站来,跟在她身边。 “焰儿你以前常说,风城都是风和红叶,想来看一看更广阔的大海。”温绥毛茸茸的尾巴露在外面,若有若无地触着她的手。 是了,他还记得。也大抵,只有他记得了。 二人走在海边,柔软的砂砾滑过司空焰的裸足。温绥难得安静了下来,歪头看着她,他出神道:“焰儿,不如我们就在此处隐居可好?” 司空焰的红唇微颤,抬起眼来与温绥平视,目光有些模糊。气氛一瞬间变得有些尴尬,四周寂静得只剩海浪与风。温绥被她盯得心里发憷,只好将大尾巴绕住自己的脖子,故作沙哑道:“好吧好吧,我不问了。” 司空焰蹲下身,将手浸在水中。随着浪潮的起起落落,冰凉的水浸没她的掌心又再次滑下。 我们就在此隐居可好?这句话突然瓦解了司空焰心中的防备,触及那块柔软的地方。渴望温暖的她有些失神,她想放下执念,放下那些纷纷扰扰,不管不顾地离开。风城兴亡荣败,与她何干? 浪潮声哗啦啦地在她耳边响起,像是漫长的催眠曲,美妙而安宁。她多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她便是她,不用去牵挂任何人。 不知走了多久,一个小小的木屋出现在眼前。她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依旧散发着咸咸的海水味。这个木屋空荡荡的,只有一面巨大的镜子。她在镜中看见了自己的面容,苍白又带着些憔悴。 她无意识地伸出手去,穿过那光洁的平面,直抵镜中人的心口处。她的手颤抖着,一把探入镜中人的心脏。镜中的她,神情依然平静,目光中带着一丝悲悯。那是她自己的心,从那颗心里她抓到了什么…… 司空焰的手朝外用力一扯,镜子“哗啦”碎裂一地。一枚血玉金叶的簪子明晃晃出现在她手心——红溯。它微微泛着红光,仿佛响应着她的每一次心跳。 一阵强烈的痛意袭上她的心头,如同被霜雪逐渐包裹,让她刚刚柔软下来的心再次变得冰冷无比。她紧紧拽着手心的红溯,一个名字猝不及防地窜入她的记忆中,那个暗自在心底流连过无数遍的名字。 她眉头紧蹙,艰难道:“慕、慕忘……” 司空焰明白对她而言,什么样的选择才是最好的,但她不愿意走那条路。 她早已失去了放下的机会。太晚了。 温绥有些难过地笑着,叹道:“还是不愿么……” …… …… 那柱香终于燃尽,余灰被风轻轻一吹,就失了形态,散在桌上。病欢也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头看了看温绥,眼中流露出几分落寞。 那棵几乎空了枝桠的树上又掉了一片红叶。病欢轻吸一口气,继续整理他的药材。 “王可以回去了,司空姑娘很快就会醒。” 慕忘蓝瞳一动,收回暗浮着灵力的手。病欢却又突然开口:“你中了心蛊?” 风骤然变了,吹得慕忘咳了起来。他看着那些残败的花草,在风中四处飞舞,好像仍旧好好活着。可谁都知道,它们早就失了生命。慕忘看了一眼手心的那块黑点,愈发深了。 他轻咳几声,没有回答,径直离开了。 幻境之中,那只陪伴了她十几年的白狐温柔地笑着。忽然,周围的地面猛烈地抖动起来,海潮翻天而起。无数记忆之流如同洪水一样,灌入她的脑海中。司空焰猛地抬起头,注视着眼前的温绥,强烈的恐惧蔓延至她的每一根神经。 不对,不对,这里不是真的! 她想起来了! 她想起了温绥中蛊的样子,她想起了自己奋不顾身扑上去,她想起了慕锦的蔑笑、慕忘的冷漠,她想起了他们是在幻境之中! 他要做什么? 温绥的身影一点点远去,司空焰拼尽全力冲上去——她眼中满是泪水,想要死死抓住面前的人,然而手心的温暖却在不断散去。 “温绥!”司空焰听见了自己撕心裂肺的叫喊,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反复震荡,“温绥——温绥——” 墙壁开始碎裂,房顶开始崩坏,海浪层层盖过,天地颠倒…… 一切都化为粉齑,卷入风里。万象归无,魑魅灰飞。 我要走了。 第二十四章 初心后意双难抉(1) 吾归矣。 温绥! 温绥! 恢弘的景象在不远处分崩离析,她眼睁睁地看着温绥的身体随之裂开、漂浮,碎片像被放慢了无数倍朝她飞来……短短的距离,却似经历了半生半世那样漫长。碎片触及到她的那一刻,时间突然被拉回原速,它们飞速穿透她的身体——剧痛蔓延,将她整个人,包括那颗心,狠狠割裂! “别走!”司空焰大喊着从梦中惊醒,泪水早已浸湿了被褥。 小素急急推门进来,见司空焰转醒,赶忙上前查看。 她掀开被子,踏在冰冷的地上,似乎早已料定了什么,心中却仍旧抱着一丝希望。 “温绥,我要去找温绥!” 小素连忙阻住司空焰,手指紧紧嵌入她的手腕,急道:“小姐,你别这样……” “放开我!”司空焰红着双眼,沙哑地朝小素吼着。她拼尽全力一甩,将小素推到地上。 房门突然急促地弹开,一个影子跨了进来。楚怜没走几步,就撞上司空焰。司空焰的身子此刻弱得像是枯叶,碰一下就会碎掉。 司空焰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颤抖地抓住楚怜的双臂,双唇惨白道:“师娘,温绥呢,温绥在哪?” “他……”楚怜见她如此,目光垂落着,喉间哽咽,不知如何作答。 她怔住,悲哀与悔恨交织,瞬间淹没了她。司空焰的身影晃了一下,楚怜及时扶住。 “焰儿,你听我说。温绥的狐身在病欢处,医圣用药护住了他的躯体,但他的魂魄已碎,所以……”楚怜眉目间染上悲痛之色,却仍是安慰道,“不过他是妖,也许还有机会……” 司空焰整个身子像落入冰窟,不断瑟瑟颤抖。妖魄散了,还有多少救回的机会? 她紧紧抓着一旁的木案,手指深嵌其中。无数画面在她的脑海中回放,时而殷红,时而灰暗。她红着双眼目视前方,冷声道:“我要杀了慕锦!” 话音方落,司空焰便冲了出去。楚怜一时不察,没能拦着。 …… …… 外头冷风凛凛,红叶片片迷了眼。灵力在她手心暴露无遗,长剑也颤动不已。 一个身影落在她的面前,挡住了去路。她抬头时分,枝上的露水正好落入她的脖颈,一身寒凉。 剑锋“噌”地划裂空气,直指慕忘。她目光如炬,狠道:“让开!” 他没有动,亦未释放灵力。焦灼在她心口的痛意更加明显,带着几分残忍,几分恨意。他的目光深不可测,她看不清那双蓝眸之下的情感,也没有力气去细究。 刚跟上来的楚怜还未及阻拦,红光就在刹那间刺入慕忘的胸膛,血花四溅。司空焰的手抖了起来,下意识避开了他的心脏。 慕忘眉间微皱,仍旧纹丝不动。他伸出手去,抚上她拿剑的手指,“焰儿。” 被触碰的一瞬间,她仿佛恢复了几分神志,手顿时缩了回来,剑也随之抽出他的胸膛。慕忘捂住伤口,面露无可奈何之意。 “你看着她杀了温绥!”司空焰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她眼中全是怒火,温绥在她心里已经成了一个永远打不开的结,永远的愧疚。 慕忘怔怔地看着她血红的双眼,心上不安。 是的,他本来应该阻止,也许他可以阻止的。可是,太晚了…… “住手!”一个冷清的声音从慕忘身后传来,司空夫人疾步朝二人走来,跟随着的还有苏幽。司空夫人声色俱厉道:“焰儿,跪下!” 司空焰的双唇惨白,紧紧捏着手中剑。这么多年,司空夫人对她教导历来严苛,她亦事事顺从。可如今,她已被恨意燃尽了理智,哪里还听得进去。 “让开。”她对慕忘重复了一遍。 司空夫人也重复道:“我让你跪下!” 慕忘无动于衷,她突然抬起剑,朝慕忘胸口又刺去…… 黄光一闪,司空夫人的灵力飞过,重击在她身上。司空焰手腕剧痛,长剑翻落在地,麻感爬遍整个右臂。她双腿一软,生生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司空夫人亦俯首恳求道:“小女无知冒犯,请王降罪。” 楚怜几步上前,与那二人一同跪下。她的发梢挂着尘埃,眉间尽显疲态。 “孤……”慕忘僵了一会儿,却不知如何言语,“想同司空姑娘独自呆一会儿,你们先下去吧。” “不必,”司空焰冷冷回应,沙哑道,“你我,无话可说。” 她长发未绾,在风中肆意飘飞,将阳光打散。她眉间似叠了无数层落叶,潮湿而枯萎,压得眼睑几乎睁不开。可她还是红着眼,狠厉地看着前方,似要把所有阻碍都吞噬干净。 慕忘的手指颤了一下,下意识想伸手,却又不知该做些什么。他的蓝瞳微收,那一闪而过的落寞也消失不见。慕忘转身,语气冰冷而不可抗拒,道:“司空焰禁足两月。” …… …… 窗上遮了好几层软纱,将光线隔绝在外。黑洞洞的屋内没有一丝生气,司空焰坐在角落,目光无神地看着前方。她已经几日不吃不喝了,甚至感觉不到时间流逝。 只有檐上发出声响时,她的目光才会有波动,但也只是一瞬就化为灰烬。若是在从前,温绥早就掀瓦闯入了。念到温绥二字,她眼眶一热,却只有酸痛没有泪。这几天,昼夜交叠,她早就把泪流光了。 十三年前,她初见温绥时,他还只是一团小白狐,不能化作人形。他从草丛里窜出来,带她出了风谷迷障。 十年前,她第一次同温绥吵架,气愤地对他刀剑相向。刚长出来的毛,都被她一一削光。他委屈地舔着自己稀疏的毛,却一语不发。 八年前,她随师父出任务,年轻气盛却失了谨慎之心。她被蛊城奸细抓走,温绥连夜窜入敌营救她。敌人一路放蛊,温绥替她一一引开。 五年前,她冒险探入神秘莫测的鬼纹窟,寻找解除蛊术的方法。温绥担心她,偷偷跟了去,替她挡了桧木的攻击,在屋里躺了整整半月。 一年前,她说她想去看看北海,温绥立马跑去买了一堆远行的用品,喋喋不休地讨论着线路。 …… 夜风在檐上呼啸,空冷而孤寂。无数张故人的影子叠在一起,每叠一次都令她痛得近乎昏厥。胃部痉挛,她皱着眉头干呕了几下。灵力因身体虚弱而不断消散,她身上的温度已经无法再维持,冻得皮层发紫。 她无意识地伸出手去,那些虚幻的影像一碰就碎。 每一个碎片都在提醒她,如今,温绥已经不在了。 第二十五章 初心后意双难抉(2) 寒冬忽至,四下死寂。此刻最暖之物,莫过于屋内炭火。但它暖了天地万物,独独暖不住司空焰的心。她如今身子重伤,又郁结于内,再好的底子都耗没了。两个月内,她反复高烧。好在有医术高超的病欢来看了几次,才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她目光恍惚地游移在床帘上,任由药物消磨自己。呕吐反复,一地污秽。 小素见她如此,几番泪满眼眶。 她的整个人像是被分割成两半,一半求生,一半求死。 两月期至,被解除囚禁之日,司空焰踏出了那个幽暗的屋子。苍白的阳光透过浓云,掉在她面前。她独自坐在院前的树下,披着小素给她拿的红白袄子,手中抱着暖炉。 “想也无用,这一切早已注定。” 她略带僵硬地抬头,一个灰白的人形隐在枝叶间。 注定……她面无波动,心中却是冷笑的。凭什么她身边的人注定要被一一牵扯进来,温绥他虽然是妖,但自小就被病欢收养,日日游戏山间、学医采药,从未害过人。为什么一句轻描淡写的注定,就可以把温绥夺走! 她虽是极力克制,可颤抖的目光还是显出了她心中起伏的愠意。 栖迟头朝下飘了来,在离她一尺的地方停住。他俯视着司空焰,道:“你应该知道,现在任何的轻举妄动对你而言,都没有好处。” “他派你来示威?”司空焰平静道。 “不。”栖迟的声音提了一个音调,“我是来劝你的。” 她不觉得这二者之间有区别。劝她,呵,如果劝说在这世间真那般有效,那漫天欲望不息的红叶,何故会如此滋长。她讥讽道:“栖迟大人好本事。” “无论是君墨一事,还是温绥一事,你暂时都不要再插手了。”栖迟道,“而且,让我来的人不是王,是病欢。” 她听见病欢二字,眉间颦蹙起来,以前不曾听闻病欢提过,他们二人何时有的交情。不过她也不想细究,只要他不挡在她面前便可。 栖迟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突然沉声道:“你要明白,当一个人没有足够的能力时,肆意妄为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难。” 司空焰的目光动了动,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你逃出天牢的时候,温绥正好去了赏清轩,而慕锦又恰好出现,你不觉得其中太过巧合了?我知道你想要救出你师父,想要替温绥报仇。机会总会来的。”栖迟又恢复了原先笑意盈盈的模样,令人捉摸不透他的真实意图,“只是,你要等。” 话音落下,灰白色人形消散而去。 斜阳照在风城的白色屋顶上,红叶如火升腾,似要将檐上雪都煮沸。天地就像一个巨大红叶墓,埋着她的开心快乐痛苦悲伤,并一刻不停地,继续向过往与未来延伸。 司空焰终于将郁结在心中的那口气吐了出来……那一刻,仿佛连魂魄也被抽离身体。她站在树下一动不动,任由红叶片片落在她的肩上,淹没了她。 …… …… 红叶反反复复落不尽,光阴却在时刻变迁。又逝了半月,形式愈发紧迫。不少与君家厚交的大臣都接连上奏,逼着慕忘尽早提审君墨一案。表面之下,还有风傀儡一事未解决,不管君墨清白与否,审案的结果都会直接影响到慕忘对抗的那个暗中黑手。所以将君墨囚于鬼狱,是最好选择。只要继续拖延下去,幕后者早晚会耐不住。 慕忘站在龙吟崖,俯看着脚下这片属于他的土地,倒是想起了最初继位时的情景。转眼间,竟又过了这些年,真快啊…… “天下海晏河清,民之幸也。”身后响起栖迟的清音。 慕忘没有回头,目光落在茫茫浮世中,“有时盛世安平不过是表象,就像这龙吟崖上的风起云涌,也暗藏杀机。” “王说笑了,今日雪下得这样大,天地都洗得一清二白,哪有什么云?” 慕忘回身,步伐矫健而不失沉稳,“生于忧患死安乐。” 灰雾在慕忘周围绕了一圈,栖迟接过一片雪花,“算算时间,明湖底的那些风傀儡,应该已全都脱离宿体了。养他们的人,也快动了。” 慕忘拨弄着案上的古琴,“你就不问问孤的想法?” 栖迟咧嘴一笑,“有苏相在,栖迟只要作壁上观便可。” “也是。”慕忘点点头,“即便风城一日巨变,你也仍旧是这一团烟雾,不老不死,不必担忧。孤倒是很好奇,你是用了什么方法,保持着这样的肉体。” 自慕忘与栖迟合作以来,他就从未主动打探过栖迟的过往。可如今,若要信任更进一步,二人都必须知些对方的根底。栖迟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双眸一动,淡淡道:“风炎子。” 这个东西,慕忘曾在降神殿中的柳絮典籍里看过,风炎子就是风炎树的果实,而风炎便是孕育风姝的那棵神树。看来有的时候,传说也未必作假。 “世间一切都有代价,没有什么是长久不衰的。食下了风炎子后,虽能延长寿命,但是……”栖迟眼皮垂了垂,“身体会渐渐失去血肉,时间久了,就会像我这样,变成一团烟雾。”他原地转了一圈,那团灰白雾气顿时杂糅在一起,“最后慢慢透明,彻底消散在天地间,不入轮回……” 这番话倒是勾起了慕忘的好奇心,他曾经查阅过风城的柳絮典籍,在距今五百年的朝代中皆发现了栖迟的身影。但再往前的记载,就寻不到了,想来是被做了手脚。他边弹奏边问:“如此痛苦地苟活着,为了什么?” “为了一个人,我曾走遍天地七界,人间百国。” “噢?”慕忘神色微变,这个答案倒是令他吃惊,“七界,包括幽冥境?” “自然。” 那脱离六界的幽冥之境,最是神秘,变幻无穷。而传说中的幽冥境主更是强大得犹如神祇,栖迟竟能孤身闯入幽冥境,慕忘越发觉得他深不可测。 “王无需担心,您只需知道,”栖迟眉眼低落,“栖迟绝不会让风城落入他族之手。” 慕忘思忖了一会儿,突然暗笑一声。他挥手将置于岩上的古琴隐了,几步下山而去。 栖迟又自顾自地梳弄着长发,他信手扯下一小团灰雾化作酒觞,就去接天地间的雪。雪花落入觞中,刹那融为清流。他轻盈地飘忽在寒风滚滚的龙吟崖上,仰头饮下那无声的雪酒,“零落栖迟一杯酒,无人奉觞空长寿……” 第二十六章 初心后意双难抉(3) 苏幽抚着慕央的长发,柔软如水。她依偎在他怀中,眼睑安静落下,似乎已然熟睡。他眼中带着淡淡的忧虑,都落在了面前这个婷婷出落的少女身上。后方传来细石滚落的声音,苏幽见慕忘从龙吟崖下来,便轻轻将慕央靠在一旁。 “王要去何处?” “司空府。” 经过许久的修养,司空焰的身子仍旧未能恢复,不过已能浅浅运行灵力了。两月的禁闭,却是让她想清了很多事情,她如今不再吵闹着去救君墨了。栖迟说得不错,当一个人没有足够的能力时,肆意妄为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难。 她本就不大爱笑,如今更是日日愁容。今日剑术也练了几回,现下她正拿着红绸带站在祈愿竹下。林中的竹叶大都被冻得发白,挂着的红丝也已旧得脱了色。司空焰撇去那一枝的雪,将绸带系在上面。 愿师父不再遭难,司空焰托着它的尾梢虔诚道。寒风吹过,上方的碎雪落了下来,被她手心的温热化成了水,如若泪意。 “焰儿。”楚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司空焰放开手中的红绸,转身道:“师娘。” “听闻司空夫人胃口不佳,我做了些糕点,今日与你一同回司空府看看。”楚怜淡淡道,唇上含着冬日的白气。 “多谢师娘。”司空焰拔起插在雪地里的剑,合入鞘中。她知晓夫人与师娘之间的隔阂仍未消除,师娘突然拜访,想来与师父有关。她如今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打探了,不插手就是最明智的选择。 楚怜与她并肩走出了君府,这满天满地的白雪夹着红叶,都为二人做了陪衬。 冰凉的寒气穿透衣裳,贴在司空焰的皮肤上。这种侵骨的冰冷,不禁让她想起了慕忘的蓝瞳。纵然他的面容时常挂着笑意,她却能从那双冰蓝色的眸中感受到几分阴冷难测。 一阵风卷着冬日的凛冽,将道旁的红叶树吹得哗哗作响。司空焰看到有些红叶在风中飘忽不定,摇摇欲飞,便想要用术法帮它稳住。楚怜却按住她的手,微微摇头道:“万物有生有归,自得其所,莫要迫以他力。” 话音刚落,就有一片红叶飞离枝干,落至楚怜手中。只听她温柔地说道:“容易被风吹落的红叶都是执念不深的。” 司空焰手心的亮光渐渐淡下去,她重新仰望着那些在凛冽寒风中颤动的红叶——那么,无论如何也不肯掉落的叶片,是因为执念太深? …… …… 屋内的暖炉摇着片片白气,将人们包裹其间。司空夫人得知慕忘与苏幽前来,亲自前去恭迎。几人围坐在暖炉周围,饮着茶水,气氛安逸之中又透着些紧迫。 “夫人可曾听过一句话,叫日久人心变?”苏幽笑道。 苏幽开门见山,表明了今日来者不善。不过风傀儡一事已如此明显,苏幽要是再不帮着慕忘做准备,才真是愚蠢至极。司空夫人亦笑道:“苏相同处这朝堂之上,人心朝夕变化,不都看在眼里。” 慕忘端坐在一旁,自顾自地饮着茶水,放任二人闲聊,未开口打岔。苏幽眉间微微挑起,“有的时候,暗中谋划者往往是最为信任之人,比如现在的三家。” 苏幽这话说得巧妙,这三家表面上指的是当时刺杀慕忘的君墨君家,而实际,亦可指三家中的任何一家。 “君信臣臣信君。”司空夫人不动声色道。所谓君臣情谊,自古如此。只要中间有一方出现偏差,随时会崩塌。 苏幽目光向下一低,微微颔首道:“王可是尤为信任你们司空家。” 司空夫人暗笑一声,讥道:“那为何王以前从未对臣说过,焰儿是风神。”司空焰是风神,也就意味着,她无论如何也避不开这场命运的安排。不管风城发生何种变故,以她风神的身份,一定不可避免地要卷入其中。 苏幽将茶盏一合,“可你终究还是知晓了。王没有要瞒你的意思,也没有要瞒天下,只是缓些时日公布罢了。你要明白,若是王真的不想你发现,我自有千百种方法瞒下来。” 司空夫人沉默不语。 四周安静了下来,只剩淡淡的白色氤氲漂浮着。 慕忘突然从袖中掏出一块破碎的凤尾玦,正是以前司空焰用剑斩断的那枚。他将断裂的凤尾玦往案上一丢,司空夫人神色骤变,只听他道:“司空氏,你可想清楚了?” 她的手微颤,茶水差点溢出,这分明是拿司空焰做威胁。司空夫人看了苏幽一眼,他面带微笑,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先是言语试探,后又让王施压,真是心机深沉。她眉间早有愠意,道:“王这般试探,是认为我司空家做了什么?先前君墨意图弑君,司空家竭力上奏,王不去提审君家,反而怀疑我等忠臣,未免令人心寒。” “孤并非要试探你。而是想让你明白,有些事不该做,而有些事该尽快做。风城几代军政都是你们家族接管,希望这一次亦不会令孤失望。”慕忘紧盯着司空夫人,目光看似柔和实际却极为压迫。他默了半晌才再次开口,声音明显沉了几分,“你考虑的时间,不多了。” 司空夫人亦是沉默了许久,才缓道:“臣明白。” 要牵扯到焰儿吗?司空夫人不愿去想,却又在无退路。因为她早已下定决心的事,无论如何,也不会更改。 …… …… 雪堆得极深,凌乱的脚印尤为明显,一路延伸至司空府。司空焰刚进入府内,小素就迎了出来,匆忙往她手里塞过一个暖炉,她冰凉的十指瞬时暖起来。 司空焰刚要脱掉外衣,就被小素拦下。小素替她将身上的雪拍了拍,道:“小姐先别急着脱,夫人让你先去她院里。” “为何?”司空焰微微皱眉。虽然她被解除了禁令,但与司空夫人的关系仍然僵得很,出来之后,也再没见过。 小素脸上露出别扭的表情,司空焰看出定是有事发生,她不想让小素为难,只摆了摆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我同师娘一起去。” “是。”小素如释重负。 司空焰引着楚怜一路穿过长廊,朝司空夫人的居处走去。她的步子微微有些急,只因如今她再不可能平静处事了。雪花滑过在她面颊,寒意透骨。 她远远望见一个黑色身影,正迎面走来。他身上厚重的黑袍径直垂落,上面挑染的金丝虽细,却在光下耀耀夺目,它们复杂地蜿蜒缠绕着,遍布全身。领口的绒毛轻轻抵着他的下颚,勾勒出面颊两侧的弧度。 司空焰见到慕忘时,微怔了一下。 “司空姑娘,好久不见。”慕忘微笑道。雪飘不息,衬得他的蓝瞳愈发冰冷干净。 她收敛了眸中的不满,沉默着以示回应。倒是一旁的楚怜走了出来,朝慕忘行礼后,便邀了司空夫人进屋叙话。司空夫人见到楚怜,既未显出惊讶,也未露出芥蒂。好歹是经历过风浪之人,处事沉稳。 院中本就空旷,少了旁人打搅,便愈发没了人气。慕忘微微侧头,眉间似有无奈道:“只剩你我二人了。” 她突然拔剑出鞘,剑锋卷起无数红叶,回旋着逼近慕忘……就在即将刺到他的瞬间,她却停住了。司空焰看着他,依然看不透。那双蓝眸平静温柔,又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试探讨好,拥有正常人的所有情绪。她找不到丝毫破绽,一切悲喜都恰到好处,就像他是真的动过心。 他抬起手,想要抚她的面颊,却被她躲过。 她手中的剑无力落下,袖里滑出一枚红色的簪子,递到他眼前,“还你。” “不必。”慕忘眉角一抬,浮出了笑意,“这世间的事物,一旦时日久了,便生了情。红溯跟了你许久,如今想必亦许以情深。” 她眼中无悲无喜,只剩疲惫与死寂,“情深不寿。” “如若焰儿不喜欢,弃之便罢。孤从不拿回送出去的东西。” 慕忘话音方才落下,她的手指便一松。红溯毫不犹豫地竖直落下,尖尖的簪头插进雪里。雪花一朵朵飘到它身上,缓缓葬下。 司空焰手中的剑在空气里划出弧线,雪地上立刻留了一道深长痕迹,醒目不已。有些事情,无论如何掩盖,如何弥补,伤痕终究是在的。 看着那个远去的红色背影,慕忘无奈道:“还是不肯原谅孤,这可就难办了。” …… …… 却说屋内,二人各捧一杯热茶,随意聊着些家长里短。之前因君墨之事而生的剑拔弩张,如今已消散殆尽。此种情形,司空夫人倒真是司空见惯了。朝堂自古风云暗涌,今朝言笑晏晏,明日冷眼相向,都道是平常,哪里剖得出真心。 “司空夫人,今日胃口可好些了?”楚怜关切道。 “小病小灾罢了,劳烦神女挂念。”司空夫人撑着微有病态的脸,淡淡道。 “今冬大寒,夫君的身子又该隐隐发痛了。”楚怜饮了一口热茶,滚烫的水滚入胃中,目光也有些灼意,“刚才焰儿还给她师父祈福。” 司空夫人听出她话下之意,端茶的手犹是稳着,“君大人受难,我等自是不愿见到。可意图弑君,罪证确凿,神女又想如何?”她顿了一下,“或说,你又想我司空家如何?” “其实,我早该来。”楚怜摇摇头,她初时确实是因为司空家临期生事而气愤不已,但两月的深思熟虑,也让她逐渐平静下来。 她继续道:“我只是一直不明白,你为何要陷君家于危难之中。难道权势就当真比得过你我两家的交情?” 司空夫人但笑不语。 如今君家的兵权,有一半已被慕忘收回,另一半暂时握在楚怜手上。而这个,就是她目前唯一的筹码。但是楚怜生性温和,又历来只通晓祭祀,要想让她像君墨一样运筹帷幄,是不可能的。她控制不了这些兵力,只能选择一个合适的方法加以利用。司空夫人明白这一点,也料定她想通以后,会前来交易。所以她一点也不着急,一直耐心等着。 楚怜的目光多了几分黯然,她将兵符推到司空夫人面前,“我只希望,在王提审我夫君时,司空家能为君家缓颊一二,即便不能,也望夫人能保持缄默。” 司空夫人放下茶盏,不动声色地拿过案上的兵符。她将那小东西捏在手中看了一会儿,才欣然道:“自然。” 楚怜的面容微微有些松动,司空夫人却又突然意味不明道:“只不过,不一定会有那一天。” 楚怜眉间颦蹙,“什么意思?” 司空夫人叹道:“感慨世事无常罢了。智不隐谋,剑不藏锋,终是为了这风城的子民啊。世间风云难测,愿大人与神女一切安定,相守白头。” “多谢。”楚怜将目光从司空夫人身上移开。从屋内往外看时,正好撞上司空焰落寞而走的身影。无论楚怜与司空家的关系如何,对于司空焰,她始终是真心疼惜。 楚怜微微叹了口气,道:“初见时,我给焰儿测命脉,就知她这一生多情坎坷。这个孩子……唉……” 司空夫人目光一动,面上竟不经意露出几分疲态。她放下茶盏,笑道:“神女不必介怀,这是焰儿之命。命数天定,结果如何,还是要看她自己。” 二人透过门帘向外看去,天地间的雪下得愈发大了…… 第二十七章 明明簪孽(1) 凛冬夜寒,风绕在檐角上,窥探着静静蛰伏的大地。寒鸦在枝头悲鸣,枯树颤动,将早已死去的叶片抖落在地。暖香幽然,一丝丝绕上司空夫人的指尖。她将它们推到鼻尖处,轻轻嗅了一下,疲感消退,神志顿时清醒不少。 她揉过自己的眉心,口间开合,几乎没有停顿与迟疑:“你想救你师父,我可以帮你。” 司空焰看着司空夫人的脸,光洁平静,就连岁月也伤不了分毫。好在自己是坐着的,否则大概连气势也早就被压了半截。司空焰僵硬着身子,端正道:“夫人要如何帮?” “你嫁入王室。如今只有接近慕忘,你才有可能救君墨。” 司空焰虽已做好心理准备,闻言却仍是惊诧不已。她看着司空夫人平静的脸,微怔了片刻,才恢复过来。见她久久未语,司空夫人继续道:“难道你不想救你师父了?” 司空焰不禁冷笑,回道:“难道夫人想要我救师父吗?” 如今大势未稳,君墨多少也是个变数,司空夫人当然是不希望君墨被救出来,但司空焰的利用价值却是值得她冒这个险。 “我自然不会让你轻易救他出来。不过,这是个机会。”司空夫人平静的面容突然露出几分阴冷,她沉声道,“至于能不能救,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司空焰目光中的悲戚一闪而过,夫人终于要摊牌了。以司空焰的敏锐,不可能对司空夫人的动向毫无察觉。她知道,夫人一定在暗中筹划着什么。虽然夫人平时几乎足不出户,但太过安分,反而容易露出刻意蛰伏的迹象。如今看来,她的担忧是对的。 如若她嫁给慕忘,便能获悉更多关于风城的核心动向。一方面她自然能够更好地想法子救师父,而另一方面司空夫人也能通过她来得到想要的情报。司空夫人始终想让司空家脱离三家的束缚,成为风城独一无二的权利家族,这才是司空夫人会帮她的原因。 但司空焰又担心夫人的野心不止于此,她甚至怀疑,在明湖底暗中培育风傀儡的人,在木生婵娟设计账簿的人,在宴会上给慕忘下蛊的人,都与司空夫人有关。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她对君墨无条件的信任之上,跟在师父身边十几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师父对风城的感情和忠心。 白色的氤氲窜至二人之间,模糊了视线。谁也看不清谁的神情。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默了片刻,还是司空夫人先开口道,“在宴上给王下毒之人,不是我。我没有操控蛊术的能力,也不会笨到运用一个自己完全不熟悉的方法,去刺杀风城之主。我在宴上所做的,仅仅是针对君家而已。” 不知为何,司空焰心中忽然松了口气。司空夫人虽有事瞒着她,但她能看出夫人没撒谎。如若要说缘由,大概只是一种直觉,一种相处多年的感知罢了。这似乎很矛盾,司空焰的内心一一细数着司空夫人的阴谋,却又下意识将司空夫人与已发生的事情撇清关系。 司空焰轻轻撇开眼前暖烟,进一步逼问道:“那是谁?” “城中刚巧发生了蛊疫,而王又突然遭刺。这两件事,只有君墨皆在场。”司空夫人将显而易见的线索重复了一遍。 司空焰察觉她在故意绕圈,反驳道:“也许这是巧合,也许是有人为了嫁祸师父而故意设局。师父如果真的意图谋反,又怎会将自己置于明面,惹人猜忌,岂非太过愚蠢!” 司空夫人笑了一下,“那你又如何肯定,不是君墨故弄玄虚?这世上有大智若愚,亦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蛊术早随着蛊城的覆灭而不知所踪,当年谁去过蛊城,谁又有这样的实力,答案昭然若揭。如若他的所谓暴露,只是为了掩饰真正的目的,那又当如何?” 指尖轻微的颤抖已经暴露了司空焰动摇的心,她闭上眼睛,仍是坚持道:“师父不是那样的人!” “人是会变的。” “我相信师父。” “那你相信我吗?”司空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 司空焰暗暗咬着牙,她相信夫人吗?她不知道。如若是以前,她自然深信不疑。可如今,是夫人首奏君墨谋反,致使师父入狱。她的脸上露出几分愠意,道:“夫人到底意欲何为?” 司空夫人右手一松,手中的杯盏落在了地上,破碎的声响在寂静之中清晰可闻。 她目光锐利道:“风城,有司空家一个便足够了。” 司空焰深吸一口气,狐疑道:“仅是如此?” “如果你不想同我合作,仍要一意孤行,那今日也不必谈。”司空夫人显然已失去耐性,不愿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只想要她一个明确的答复,“不过,我想你很清楚温绥是因何而死,下一个,你还想害死谁?” 窗外的风突然刮了进来,冻得司空焰浑身发冷。 “原来焰儿才是夫人最好的筹码。”司空焰的语气不温不火,性子倒是像极了司空夫人。 司空夫人却丝毫不为所动,语气却是比她更添无情:“我育你多年,要些回报,也不过分。” 不过分,一点也不过分。在她的心中,早已把司空夫人当作至亲之人,可自己不过是一个棋子罢了。可又有什么关系呢,所有重要的人都要一一离她而去。看着如今形同陌路的司空夫人,只不过在悲恸之中更添一笔荒凉罢了。 她想冷笑,但情绪到了脸上的那一刻,全都变成了怅然。 司空夫人再次重复道:“你想救你师父吗?” “想。” “你想替温绥报仇吗?” “想。” “你想嫁给慕忘吗?” 她沉默半晌,忽道:“我答应了。” …… …… 内皇城中大部分地方都结了霜冻,只有百花所还是干净如洗。灵力幻化成的花群拥簇在屋顶,雪花飘落时,纷纷被吸入花苞之中。白雪里蕴含着天地之气,那些花朵每积蓄一些,便生得愈发娇艳。 “爹!凭什么?!”慕锦愤怒地看着慕嵩。今日在堂上,司空夫人说什么“司空家沐泽王恩多年”,便要将司空焰献给王,王居然答应了!虽然当时司空焰不在场,但司空夫人那张无视旁人的面容,气得慕锦差点要生吞活剥了司空家,硬是被慕嵩的眼神给生生按下了。 之前因为君墨刺杀一事,让慕锦的成婚礼被迫中止,封了她个锦妃的头衔就此作罢。明明说好了择日重新举行,却又一拖再拖。她已经够难堪的了,如今,自己的父亲竟还要劝她好好与司空家合作,让司空焰先嫁入王室。 “好了好了,宝贝女儿。”慕嵩好言好语地哄着,“楚怜暗中将兵符给了司空夫人,她如今不仅是军政大臣,还坐拥了君墨一半的兵力。王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说明他重视司空家。司空家的地位,已今非昔比。” 确实,现下君家失势,恐怕司空家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们慕家了。慕锦自然想得到这一层,只是她不甘心,堂堂风城皇族,对一个守卫风城的军政世家低头,她做不到。更何况,司空家中还有司空焰这颗眼中钉。慕锦越想越气,愠道:“我不同意!合不合作自当由我们慕家说了算。再说了,他们司空家执意要嫁,行啊,谁都行,就不能是司空焰!” 慕锦精致的眉毛拧成一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王对司空焰不一般,如若真让她进了王室,后面的日子哪还有个消停。 “胡闹!”慕嵩亦皱起眉头,他吹了吹自己的胡子,“司空家如今只有司空焰一个女儿,司空夫人不信任她,还信任谁?即便有合适的人选,那些无名侍女有资格嫁入王室吗?” 慕锦冷哼一声,如何也不肯退让。她看着桌子旁边的剑鞘,心计忽起。她抬手间灵力一动,剑身猛地从鞘中抽了出来,飞落在她手上。 慕锦后退几步,一把将剑刃架在自己脖子上,“我不管!她要是嫁了,我便就此死了!” “给我放下!”慕嵩见她如此任性,也怒了,方才好言相劝的模样顿时变得严肃起来。 慕锦双眼一瞪,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慕嵩不再由着她闹,头疼地摆摆手,“就这么决定了啊,到宴会上你也不要胡闹。” 他言罢,便兀自走出屋去。他这个女儿,他还不了解么,打小一哭二闹三上吊,悲情戏码演了那么多回,没有一次是真想搞事的。 “爹!”慕锦见慕嵩不理会她,气得发抖。她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目光中透出了强烈的不满与戾气。慕嵩的身影早就溜得没了影子,无论慕锦在身后如何叫唤,都毫无回应。 慕锦愤怒地将剑一甩,刺入墙内,恨恨道:“司空焰,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屋顶的雪花落入花苞中,很快就融化成水,沿着精致的纹路流下。未及从空中滴落,便重新凝结成了雪丝,像一条条精致的白色花茎,蜿蜒盘旋。 …… …… 品红轩再次热闹了起来。为了增添气氛,侍女们在屋外放了许多红色萤火。它们穿梭在雪地里,缓慢地移动着。慕央怕它们冻死,就拾起地上的红叶,掰成许多碎片,而后用灵力将碎叶卷在那些萤火虫身上。她觉得那些虫子裹了衣服,大抵便会暖一些。 然而,它们飞动时还要负重前行,着实不适应。飞了片刻,就都一一趴在地上不动了。慕央郁闷至极,苏幽哭笑不得。 再看别处,司空焰穿着红色长裙,敛取了众臣的祝福红叶后,更是红艳无比。只是与艳丽出众的衣裙不同,她面上的神情却是极为淡漠,眉目间毫无欣喜之意。她静看着不远处的慕忘,步伐端庄而缓慢地走过去,像步入一个显而易见的无底深渊。 司空焰走到尽头时,慕锦立刻站了起来。见慕忘没有任何表示,慕锦心底倒是多了几分底气。她看了一眼席侧的司空夫人,笑道:“司空夫人真是有心了,王一向最看重你们这些为风城殚尽竭力忠心耿耿的老臣,我自然也不能拂您的好意。” 慕锦拍了拍手,一位宫女捧着一杯黑色的液体步至殿前。慕锦拖着衣摆,缓缓走下台阶。她一手托着锦袖,一手将杯盏拿起,“这可是自嶓冢山摘采而来的上等蓇蓉,磨其叶,碎其本,研其华调制而成的酒水。”慕锦笑着将它送到司空焰的面前,“特赐予司空姑娘。” 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出慕锦在刻意为难司空焰,不过无人敢发声。慕忘不开口,司空夫人作为“因感谢王恩而献上女儿”的司空家家主,也不便多言。最终,她只是略带不满地看了一眼慕嵩。慕嵩知慕锦又要闯祸,只得向司空夫人投去歉意的目光。 而高高在上的慕忘,从头至尾都未言一语。 司空焰既然到了这个台上,自然什么也不惧了。她冰冷的目光使得慕锦心中一颤,手上酒水也开始不稳。二人在咫尺的距离对视了片刻,司空焰方才接过,一饮而尽。 她放下杯盏,冲慕锦冷冷道:“谢锦妃。” 一旁的慕央悄悄扯了扯苏幽的袖子,小声问道:“蓇蓉是什么?” 苏幽淡淡道:“有草焉,其叶如蕙,其本如桔梗,黑华而不实,名曰蓇蓉,食之……使人无子。” 第二十八章 明明簪孽(2) 礼毕后,宾客们皆各自入座。席间欢饮,觥筹声此起彼伏。慕锦因为任性妄为,早早便被慕嵩给带了回去。司空焰也已先入了销魂殿,只慕忘还在席上畅饮风月。 冷冷的月光从天上落下来,流过人间的纷纷扰扰,到他琴声里,已不剩多少悲伤了。 “王好像不怎么担心。”苏幽将沏好的茶水推到慕忘面前。 茶水的白气渐渐浮起来,盖掉了香炉中溢出的氤氲。慕忘的手指一挑,断了音,他淡然道:“她是风神,区区蓇蓉,能奈她何?” 慕锦那些动作,他又怎么会毫无察觉,他早就让人把酒水换了。即使蓇蓉真的对焰儿有害,也不再有作用。 苏幽叹了一口气,道:“司空姑娘心中定然还是怀着恨意的,如今局势不稳,臣只恐再生事端。” “孤自有分寸。”慕忘闭上眼睛,司空焰的模样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她已经卷入这一切了,又怎么可能轻易抽身。正想着,胸口处猛然一痛,他拨琴的手顿时抖了一下,灵力很快从身体中流失。 灰白色烟雾迅速绕上慕忘的手,将蛊毒压了下去。慕忘静静看了一下手心的黑点,愈发深了,发作得也越来越频繁。如今蛊毒未解,他仍是受了不少限制,灵力的使用也常常需要克制着。 “下毒之人,恐怕很快就会再有行动。”苏幽提醒道。 警觉之心,慕忘自然是有的。他微微颔首,起身往销魂殿去了。 …… …… 夜深了。 月光下的白色殿堂更加明亮,屋内点着昏黄的烛光,刚好照亮司空焰的面容。慕忘合上门,朝她走来。销魂殿中柔软的茜纱倾落遍地,冷香飘然。四周安静无声,二人谁也没有开口。 她本是端坐在床沿,被他抱至了床上。他们之间默契地保持沉默,好像一切都是早已铺排好的。但看着她那刻意保持冷漠的面容后,慕忘心中又起了怜惜。他抬手放下帘子,冰蓝色的瞳孔映着晃动的烛火。 慕忘俯身欲吻…… 司空焰的手中忽然出现一支匕首,她冷厉道:“别碰我!” 慕忘目光微微一滞,倒也不惊讶。他眉眼一动,笑着脱了外衣。 “你——”司空焰将头扭开。 “你就这么恨我?”说着,他又靠近几分,把她的脸掰了回来。司空焰赶忙抬起匕首,抵住他的肩部。慕忘终于不再往前,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四目对视了一会儿,慕忘眼中的轻浮才退去,多了几分怅然。 “焰儿。”慕忘轻声道,“温绥的事……抱歉。” 她微怔,心中涌上一阵酸楚。司空焰不断提醒自己,那双蓝眸中透出的深情款款,全都是假的。可明明是骗人的,却总能轻易闯过她的心防。司空焰晃神之际,慕忘突然抓住她的手,将匕首用力刺进自己左边的琵琶骨。 司空焰显然是没有意识到慕忘的疯狂举动,心中一颤,慌忙想要松开手,“你疯了!” 慕忘趁着她慌乱的空当,俯身拥住司空焰,双唇相交缠绵不已。司空焰回过神来,想要挣扎,又怕碰到他的伤口,只得紧紧按住匕首。 她贴着他紧闭的双眼,那修长的睫毛安静地垂落在她面前,仿佛系着整个风城的命运。 良久,慕忘才放开怀里的司空焰,皱着眉拔出了匕首。司空焰惊讶地看着他的伤口竟自行愈合,只留下一道血痕。 “你可知弑王弑心?每一代风城之主都受到神族的祈护,除非是刺穿孤的心,否则其余处皆可自行痊愈。”慕忘平静道。司空焰眼里浮起一丝波澜,伸手轻触了一下那道血痕,一股暖意从指尖传来。慕忘温柔地看着她,眉间浮出笑意,道:“这可是个秘密。” “中蛊也能痊愈?”司空焰神色一变。 “不。”慕忘摇头,看了看手心的黑点,“只能愈伤,无法消除体内的毒素,所以蛊毒仍存于孤的体内。” 司空焰一怔,目光有些复杂。他抓过司空焰的手,贴着皮肤滑至心脏处,用力按在心口,道:“焰儿,下次……要记得刺这儿。” 司空焰面色绯红,她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道:“那在木生婵娟的时候……” “装的。”他一本正经地答道。 “你当真是……”司空焰话音未落,他的唇便又欺过来。柔软温热的舌尖探入司空焰口中,令她有些恍惚。细长的睫毛盖住了那双冰蓝色瞳眸,闭眼之时亦美如画卷。她的心动如擂鼓,只有眼前这个人,能够轻而易举地动摇她。 是在降神殿外深深对视的人,是风谷地底生死共难的人,是在幻境之中犹记于心的人。 她多恨啊,却又猝不及防地爱上了。 …… …… 次日清晨。司空焰从梦中转醒时,发现慕忘正侧头盯着她看。被他盯得久了,她的面容不禁又浮上尴尬之意。她避开他的目光,朝窗外望去,天色依旧灰蒙一片,万物死寂。销魂殿附近人烟寥落,只有雪的声音。 他先下了床,穿戴完整后,才将侍女送来的崭新衣物递给她。她低着头,默默穿上。 “今晚孤要与苏幽商议国事,就不回销魂殿了。”他又拿她打趣道,“焰儿不必想我。不过明晚,我们可一同前往风谷。” “去那做什么?”司空焰皱眉道。 “到时候你便知晓了,我在风谷入口处等你。”他的目光里满是柔情,“记得把病欢给你的迷毂带上,你灵力尚弱,容易被幻境所惑。” 经他这么一提,倒让她想起他独自进入风谷摘蓍草的情形。她疑惑道:“之前你也入过风谷。我是有了迷毂才不易陷入幻境,那你呢,你有什么?” 慕忘突然俯下身来,头又靠近了些,道:“你在担心我?” 司空焰给了他一个眼刀,起身就要离开,手腕却被他一把抓住。他猛地将她拉入怀中,轻轻一吻。那双蛊惑人心的瞳眸紧紧贴着她,他轻声道:“我有你。” …… …… 连日雪落,凄迷得昼夜不分。九曲连桥上,司空夫人撑着一把淡黄色的伞,静静看着因灵力充沛而犹未冻结的湖面。红色的身影缓缓靠近,走到了司空夫人身边。 司空焰面颊略带绯红,又微微有些疲态。她道:“慕忘他……有自愈之能。” 司空夫人目光一滞,像是想起了什么,沉默了半晌方道:“自愈?” “我昨晚用匕首捅了他一刀。” 司空夫人闻言,先是微微惊诧,片刻后又恢复如常,脸上多了几分笑意。焰儿真是越发大胆行事了,不过见她如今好好站在这,就知慕忘并未因此动怒。 “而后,”司空焰顿了顿,“我看见他肩上的血肉自动愈合了。慕忘告诉我,历代风主都有这样的能力。” 司空夫人低着头思索了片刻,即是说,用普通的方法,很难杀掉风城之主。她开始感兴趣了,司空夫人继续问道:“还有呢?” “还有……”司空焰有些迟疑,然后摇摇头,“其他暂时未有眉目。” 她最终,还是没有将弑王弑心的秘密告知司空夫人。 司空夫人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她口中微微吐着白气,道:“你还记得当年的寒雪之乱吗?” 寒雪之乱,指的就是前主慕英忽然身死销魂殿之事。昔时对外宣称的真相,是有蛊城奸细潜入内皇城行刺,前主才死于非命。当时司空焰尚年幼,慕忘也是那年继承了王位。 司空焰微微颔首,心中疑惑夫人如何突然提及此事。司空夫人但笑不语,司空焰仔细思量了一会儿,突然惊道:“如若历代风主有自愈之能,那前主是如何死的?!” 或者说,历代风城之主又是如何身死的! 司空夫人点点头,道:“这才是,我想知道的事情。” 司空焰的背脊有些发凉,能够杀死历代风主之人,误刺心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必然是知晓弑王弑心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只有王室直系才会知道。那么,当年的寒雪之乱,就不太可能是蛊城奸细所为。反而有一种可能是……慕忘弑父! 所以历代风城之主只有可能是自动退位,或者……被杀夺位! 当然,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它就像深埋地底的根系一样保存在少数人的记忆中,在黑暗里暗暗延续了千年。短短时间内,司空焰的神情在惊诧之中一变再变,任何细节都逃不过司空夫人的双眼。 司空夫人突然伸手,刹那间便掐住了司空焰的脖颈。司空焰来不及反应,便被推到一旁,后背狠狠磕在九曲连桥的桥栏上。周围黄光浮动,雪花纷纷飞天而起,卷成一个巨大的环状,将她们笼罩在中间。 司空焰看着司空夫人手上浮着的问水,便知晓她想做什么。她目中顿时露出惊慌失措,强烈地挣扎道:“夫人……夫……人……” 问水滴入司空焰的瞳孔中,迅速渗透进去,在她脑内的记忆线上飞快攀爬……强烈的摩擦感在脑中回荡,让她一阵头皮发麻。司空焰痛苦地惨叫起来,但一切声响都被隔绝在了灵力笼罩之中。 问水是司空家独有的宝贝,而司空夫人对它的操控可谓是发挥到极致。只要主方有任何想问的问题,便能用它准确截取对方的记忆,而后令受控方诚实地道出答案。当然,前提是主方和受控方之间有灵力差距。不过以司空夫人浑厚的灵力,自是压制了司空焰几倍不止。 司空焰死死咬住双唇,血丝很快渗了出来。问水渗透得愈深,脑内的恶寒感便愈强烈,只是片刻,司空焰就几乎无法思考。她的牙齿渐渐松开,颤抖着双唇,虚弱道:“弑王……弑、弑心!” 司空夫人嘴角浮现出笑意,“原来如此。”她手一松,司空焰的身子便如一片薄叶掉在了地上。 等了许久,司空焰眼前才逐渐清明起来。她猛烈地咳嗽着,愠道:“夫人!” “焰儿。”司空夫人的面色也阴沉了下来,“我送你入王室,是为了获取我想要的情报。你若是如此欺瞒,就必须准备好承受随之而来的后果。”她那陌生而阴冷的目光,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司空焰微微喘息着,不知为何,那一刻,她心中最大的情绪不是对司空夫人感到心寒,而是无法抑制地开始担心慕忘的安危。她害怕司空夫人会利用这个无人知晓的弱点,来对付他。她的指甲微微嵌入掌心,尽力保持平静道:“夫人,你难道真的要……” “你以为你阻止得了吗?”司空夫人毫不客气地甩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开。 灵力散去,空中的雪花纷纷掉落下来,积在司空焰的身上,冻得她满身寒凉。 第二十九章 明明簪孽(3) 司空焰回到销魂殿后,已是满心疲惫。她坐下来,想好好思考一下之后的计划,可脑子却痛得打紧。她之前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已到了如此虚弱的地步。 她正盯着手上的迷毂发呆,外边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断了她的思绪。 “焰姐姐!”慕央跳着跑到司空焰的身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她。 “怎么了?”司空焰松开手,将迷毂放在桌上。 “没事,就来看看你。”慕央嬉笑着,“咦?” 慕央突然注意到桌上的迷毂,正微微泛着华光,一把抓起来,对着阳光来回地瞧。 “这是迷毂。”司空焰解释道,“是用来避幻境的。” “哈——”慕央脸上浮现出酒窝,“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皇城中有这个东西。” 她脑子转了两圈,心下又开始打小九九,心虚道:“焰姐姐,这个迷毂能借我玩两天吗?我正好有副封着妖灵的幻境画,想试试。”她嘴上虽是这么说,却已经开始计划如何用这画去整苏幽了。 “这……”司空焰迟疑道。 慕央看出她好似有难处,可怜兮兮道:“不行吗?” 司空焰笑了一声,回道:“不是。只是我明晚刚好要用。” “晚上?” 司空焰面上闪过一丝异色,“慕忘让我明晚前去风谷,有事相商。” “哦——”慕央圈起嘴巴,明显提高了一个音调。司空焰知她又在乱想,面颊绯红,眉间似有无奈之意。 “原来是哥哥呀,那我绝对不会当这个罪人!不过,”慕央嬉笑着,“就借一天,我明天下午保证还给你!”慕央点头如捣蒜,盼着她答应。 司空焰笑了起来,摸摸她的头,道:“可以,别玩忘了就行。你这个小丫头,又想着法子去捉弄苏相吧。” “嘿嘿。”慕央被看穿心思,只得干笑了两声。 “司空焰。”身后传来女声。 司空焰回头一看,竟是慕锦。 慕锦的突然来访,让气氛顿时僵了不少。司空焰努力克制着情绪,慕锦毕竟是皇族,在皇室之中仍有一定分量,她不能这么快就在明面上与她对立。现下最重要的,是找到机会救师父。 慕央见慕锦到来,也是一怔,她吐了吐舌头,将迷毂塞进自己的袖里。 “慕姐姐好,我还有事,先回去了。”慕央象征性地同慕锦打了声招呼,便先溜了。 司空焰也没有阻拦,毕竟她与慕锦不合,不想牵扯到其他人。见慕央离开,慕锦才笑着走过来。她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眉角闪过一丝诡谲。 司空焰冷道:“有事?” 慕锦却不语,只是笑着。 司空焰看着她,心中隐隐不安。她正欲回房不作理会,却忽然感觉道一阵眩晕,慕锦的笑脸越来越模糊…… 糟了……是那香气! 待司空焰意识到危险时,神志已经开始涣散。她双眼沉重地合上,倒了下去…… …… …… 赏清轩。 四下弥漫着一股奇怪的香味。司空焰意识迷糊,只觉皮肤上有东西正缓缓爬过,令她五识俱乱。 听着“砰”的一声响,有什么突然开启。 司空焰被猛地丢了进去,她的头重重砸在壁上,听碰撞的声响应是木板。她的知觉有些麻木,过了很久,才有痛意传至她的额间。发霉的气味渗进她的鼻中,司空焰被刺激得微微睁开眼——她似乎处于一个狭**仄的木柜之中,周围漆黑一片,只有极其细碎的光从木板上的小孔透进来。如今司空焰浑身上下气力全无,连坐起来也十分费力。 她的耳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全数扭曲成一团,在她脑海里互相纠缠。 恍惚之中,她好像听见了慕忘的声音……慕忘?想到这个名字,司空焰顿时怔住,恐惧感在她心上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司空焰仔细一辨,外边还有纱帐卷动之音,慕锦的娇嗔,慕忘的低笑,甚至缠绵声……声声入耳。她目光一黯,心顿时坠了下去,痛得几乎彻底失去知觉。 司空焰周身被一股旋转的气流束缚着,柜中逼仄而黑暗,闷热的气息令她额间渗出不少汗水。她听见自己的呼吸愈发沉重艰难,只绝望地闭上眼睛。外面的那些声音穿过木板,不仅没有被削弱,反而变得更清晰,好像是专门为今日而设。 泪水刚滴落,她周身的气旋霎时将它们切得四散,片刻便无影无踪。半清醒半模糊的意识,让她连克制情绪的理智也丧失了。 她等待着白昼重新来临,等待着解脱,可时间似乎悄然静止。 上一次感受不到时光流逝的日子,是温绥死的时候。而这次,是因为她的心死了。 …… …… 天亮了。 慕忘走后,慕锦才打开柜子。强烈的光线涌进来,刺痛司空焰的双眼。她的目光扫过周围——这柜子早已腐烂,大多数地方坑坑洼洼,甚至盘踞着几只不知名的小虫子。 慕锦背着光,一脸得意地看着司空焰。见她双眼红肿,便知道自己的方法奏效了。 慕锦居高临下地对着司空焰,愉悦道:“你满意了?” 司空焰轻轻启口,唇微微颤动了两下,又闭合。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脸上的泪痕,已经说明了一切。黑暗滋生、腐朽不堪的夜晚,已经夺走了属于她的最后那一点骄傲,将她的心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任人指摘。那些她深藏在心里的卑微与奢望,如今,都可笑得分崩离析。 她抬起眼,对上慕锦,目光中带着心死如灰的平静。 慕锦暗自吃惊,脸上却仍旧不甘示弱。 “你知道以前王私下召我们慕家的时候,对我父亲说了什么吗?”慕锦的笑意更深了,“五个字——杀了司空焰。” 司空焰的双瞳动了一下。 慕锦轻易就捕捉到了她眼中的变化,冷笑道:“我想你也很清楚,由始至终,王只是在利用你牵制司空家罢了。正因为你有利用价值,王才会娶你。反之,王随时也可以杀了你。” 慕锦的红唇一张一合,她却再也听不进去。司空焰一改往日冰冷沉默的脸,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容中似有绝望之后的无所畏惧。她反唇相讥道:“正如慕忘利用你牵制慕家一般?” “你——”慕锦羞辱不成反遭讥讽,顿时不悦起来,她眉间颦蹙,“别得意!” 慕锦的手中涌出灵力,一阵风吹得二人的长发四散。 司空焰冷冷地看着慕锦,她不敢杀她,所以才会用这样的方式来折磨她。果然,慕锦咬牙了一阵,最终还是放下手来。 她冷哼一声,揪起司空焰的衣领,将她拽出了木柜。司空焰的灵力还没有恢复,只一动不动地侧躺在地。慕锦右手一挥,将束缚在她身上的气流撤去。慕锦现下烦躁得很,但也明白天已大亮,司空焰若是失踪太久,旁人会有所察觉。虽是不愿,慕锦仍是恨恨道:“滚!” 司空焰从地上爬起来,扶着一旁的墙壁微微喘息了几下。她踏出门槛的时候,回头看了慕锦一眼,看似平静道:“今天的事,我记着了。希望温绥之事,你也别忘了。” 没等慕锦反应,她就径自离开。 司空焰走出赏清轩的时候,头脑一片空白,晕眩作呕。 枝头的寒鸦凄凄地叫唤着,雪已经停了。无论是谁,无论何等冷淡,对这样的事,终究是不可能熟视无睹毫无感觉。她脚下这片地方,多待一刻,都让她觉得喘不过气来。 司空焰甚至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销魂殿的。她独自坐在殿内,对着灰白的墙面,从晨光熹微静静坐到了夕阳西落。 …… …… 夜里的风谷呼啸着冷风,寒意卷过慕忘冷峻的面容。 他站在树下,抬手之间,灵力汹涌,片刻便将树上的叶片一一点亮。白色的暖光迎风飘动,随着高耸入云的巨木接天连地,在他的瞳孔中,映出一片浩瀚星辰。 不知在风中站了多久,身后方才响起了脚步声。慕忘转过身来,笑道:“焰儿。” 她今日一身淡红,乌黑的长发随意散落在肩上。她的面容没有了往日疲态,反倒也浮现出笑意,步伐轻盈地朝他走来。 慕忘抚上她的面颊,手指有些冰凉。他的目光暧昧不清,一如既往用着轻浮的语气道:“今夜良宵,可与焰儿共赏星光。” 她同样回以深情目光,伸出手抱住慕忘。柔软的锦缎贴在她脸上,他的怀中总是这般令人沉溺。温暖之间,她忽然抽出了一只匕首,朝慕忘的背后狠狠扎了进去…… 第三十章 听剑断琴斜(1) 司空府内安静得连香都是径直上窜。司空夫人用手托住侧额,眉目紧锁。 对面那人笑道:“现如今风城暗潮涌动,正是出兵的绝佳时机。想必司空夫人今日让我来,也是做好了准备。司空将军走后,是您咽下仇恨,苦持家族政事。如今君家已寞,司空家独揽大权,您又已绸缪良久,定能报丧夫之仇。” 司空夫人没有回应,那人继续道:“再言司空焰,且不说王现在待她如何,如若王知道了您的心思,还会这般云淡风轻?” 司空夫人的目光突然变了变,她恨恨道:“我的目的便是要颠覆朝堂。” “自然。”那人恭维道,“夫人的野心,全然不减当年。” “那么你呢?”司空夫人眯起眼睛,“还不准备现出真身?慕大人。” 躲在阴影之下的人轻笑一声,行至光亮里。华贵的锦色绸服随风而动,此时的慕嵩毫无往日的胆怯模样,唯有字字推敲的谨慎和笑里藏刀的奸诈。 “良禽择木而栖。与司空夫人合作,是我的荣幸。”慕嵩笑道,他没有慕锦那种贵为皇族的桀骜不驯,反而对司空夫人言听计从。这才是他始终阻止慕锦迫害司空焰的真正原因,从他选择帮助司空家篡位的那一刻起,慕家与司空家便已在一条船上。他不甘让慕忘那等竖子小儿掌管风城,想夺权却又恐天下人非议,只得计划先辅佐司空家登上顶峰,再以乱臣篡位之名,反谋之。 “不过……”慕嵩刻意顿了顿,面露难色道,“我们慕家虽是皇族,但无实权,怎比得上司空夫人您这般所向披靡。此次攻城,不如让慕某居于后方,以作援兵。” 司空夫人冷笑一声,她怎会不明白慕嵩的用意,他故意选择不露面,不过是怕攻城失败,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罢了。她道:“你认为我不会成功?” “怎敢。”慕嵩又是含笑恭维,“只是慕嵩胆小怕事罢了。” 司空夫人不再言语,算是默许了。她起身走至窗边,看着窗外万物入眠的景象,心中却愈发难以释怀。风城即将一朝变故,她已做了选择,便回不去了。焰儿会怪她吗?怪了又如何,人的一生,总有一些事,是要坚持到底的。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但是她知道,苦寒永远不会消停,只会年复一年地增长,年复一年地春去秋来。 她朝一旁的下属摆了摆手,冷冷道:“动手吧。” …… …… 一声巨响在外皇城的城门处炸裂开来,烟火升至空中,绽出一朵绚丽的红莲。整个皇城在一瞬间亮如白昼,将所有人的瞳孔都染上了血色。似破世之钟突然响彻云霄,似裂天之剑突然划破死寂。 “杀啊——” 天地轰鸣,猩红满天。随着敌军入侵,皇城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布衣们皆吓得肝胆俱裂,闭门不出。颤抖的呼吸声、婴儿的哭泣声,夹杂在兵戈的摩擦间。藏在黑暗角落里的,是一颗颗隐忍而恐惧的心。 他们毫不理会那些普通百姓,直奔内皇城而去。 内外皇城之间,有一道灵力砌成的拱形门,叫白玉门。有资格进入内皇城的,自然是王侯将相,凡是身上未佩戴“臣令”者,在进入拱形门的一瞬间,便会被撕个粉碎。 领军者带着士兵们冲到白玉门前,皆停步不前。他们计划将众人的灵力都聚合到一位白衣者身上,而后毁掉白玉门。当然,那位白衣必然是这场战役的牺牲品,因为没有人能够在短时间内承受如此大量的灵力输入。 正当灵力聚集得差不多时,白衣者咬牙缓缓举起右手,巨大的灵力浪潮在他的手心翻滚…… 突然,一团氤氲破地而出,迅速包裹了白衣全身。那些水雾骤然结成冰块,只听“砰”地一声巨响,白衣者整个人顿时碎裂开来。似雪晶扬天而起,一阵风云残卷后,连血肉都再也寻不到。 尘埃散去,白玉门仍然完好无损地伫立着。众人皆是一惊,面面相觑。 周遭温度骤降,无数灰白氤氲从地面浮了起来,像自地狱升起的死亡之手。 一连串清澈空灵的笑声划破夜空,白玉门上方有灰白烟雾浮现,丝丝缠绕,凝成了妖娆人形。 栖迟眉间的笑意骤然收敛,目光阴沉道:“擅入内皇城者,杀无赦!” …… …… 外面杀声滔天,殿内却是静得反常。冷香轻轻飘散着,苏幽额上渗出了些许冷汗,他深吸一口气,片刻也不敢放松。王现下不在,所有的筹划和决定都压在了他身上。一旦出错,满盘皆输。 他正仔细观看着栖迟用灵力传回来的肃杀场面,身后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苏幽回头一望,见浑身是血的慕忘疾步而入,他不由惊道:“王!” 慕忘摆摆手,示意无事。苏幽这才放下心来,他皱眉道:“王不是带着司空姑娘去风谷了吗?” 慕忘微微喘着气,将染血的外套脱下,丢在一旁。他接过苏幽递来的杯盏,将茶水一饮而尽。 慕忘在案前坐下,沉声道:“焰儿今夜并未赴约。有人化成她的模样,刺杀孤。” 苏幽一怔,杀手竟追到了风谷,这明显是对他们的计划了如指掌。 “不过那人没有刺准心脏。” 慕忘对苏幽极为信任,自他继位以来,便事事与他相商。二人同进同出的时日自然也不少,一次巧合,让苏幽发现了慕忘的伤口竟能自己愈合。慕忘当年也没隐瞒,早将来龙去脉告知苏幽。 当时苏幽极为惊异,以他的聪明才智,很快便想明白了这个秘密背后意味着什么。自那日起,他才彻底将寒雪之乱的疑团拨云散雾,他才彻底明白慕忘为何一夜之间,变得这般阴晴不定。 苏幽回过神来,仔细看了看慕忘衣上的血迹,几乎是聚集在右胸。万幸。 慕忘受了伤,就证明刺客已经得手了,也说明以司空焰的身份接近慕忘能让他毫无防备。好在那人刺的不是心脏,否则,慕忘不可能这么快自愈。 不过,这又是为什么?即便刺客不知晓弑王弑心的秘密,但要想一击得手,刺心也是最好的选择。右胸似乎偏差得太远,像是要刻意避开。这份刻意与刺杀的目的相悖,那人费尽心思装成司空焰的模样,难道只是为了假装刺杀?还是拖延时间? “可知刺客是谁?”苏幽问。 慕忘摇摇头。 他被刺的一瞬间,就感觉到了一股奇怪的灵力涌现。那股灵力不像是属于风城的,他当即推开那人,用最快的速度杀了她。那不过是个没有意识的躯壳而已,如同明湖底的冬魂夏草风傀儡。 慕忘的灵力打在她身上时,她的眼珠还掉了出来,弹跳在地面上,发出暗暗的紫光。 他不知道幕后的操控者是谁,可能是君墨,可能是司空夫人,也可能是慕嵩,或者尚未浮出水面的人。还有一点他也想不通,就是今日司空焰为何没去赴约,而刺客又是如何知晓他会去风谷,甚至确定司空焰去不了。 “现下大军侵入内皇城,很快就会攻进来,栖迟已率领风灵军前去迎战,大抵还能拖延一个时辰。” 慕忘颔首,沉默了片刻,又问:“司空夫人出现了吗?” 苏幽知道他的意思,目光凝重道:“没有。” “一旦叛军破入内皇城,就开始你的计划吧。如今焰儿可能还在销魂殿,”慕忘皱眉,“孤要去寻她。” “那锦妃那边……” “慕嵩会保证她的安全。”慕忘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慕锦的灵力本就不弱,何况还有慕家作后盾,百花所自然安稳无忧。但在附近的销魂殿,却是危机四伏。 寒风刺过他的脸,慕忘抬头望了一眼苍穹——今夜的天空,好像也泛着一丝诡异的血红色。 他原本想带着她到风谷,避开这场战,可如今,却仍是要让她亲眼见到了…… 第三十一章 听剑断琴斜(2) 司空焰本在销魂殿内静坐着,但听见一声巨响后,便重新回过神来。她的眸中映出天边的那朵红莲时,不由一惊——有事发生了! 皇城之中,许多栖息在红叶树上的风鸟都惊飞起来,乱作一团。 她连忙提起长剑飞身而出,刚行至院中,突然一个身影猛地朝她撞过来。 “小心!”慕忘低声一喝,瞬间抱住她,二人随之摔出许远。一股强大的风力在他们身后展开,稳住了即将倒下的身影。 慕忘眉头微皱,心蛊突然又发作起来,加之方才使用灵力,他身上的灵力流失更快了。 司空焰感觉周身有风晃动时,就已起了警觉,但那身影抱住自己的瞬间,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她下意识放松了警惕。她知晓那是慕忘,是风城之主。 司空焰回过神,念着昨夜慕锦之事,又顿时心生厌恶地想要疏离,但手腕却被他紧紧抓住。 光洁的砖面上裂出一道缝隙,如同沉睡已久的古墓突然重见天日。司空焰回头瞥了一眼,原来站着的那处,一只风傀儡蹿了出来。 紧接着,便是地动山摇。 未及细思,慕忘立即用灵力在周围圈起了一道风障,风傀儡只要一靠近,便被撕了个粉碎。慕忘的身体本就因蛊毒发作而显得虚弱,可他不仅没有收敛,反而一上来便用了大范围的灵力来驱散风傀儡,更加速了灵力的消耗。 慕忘没有过多顾忌,似乎料定很快他们就能脱困。 砖面碎裂得七零八落,风傀儡接连窜出,遮天蔽日,将销魂殿围了个严严实实。无数黑色的尸体在天空中摇晃,软绵绵地朝他们飘来。有些灵力弱的侍女招架不住,血肉很快便被乘机袭入的风傀儡给吸食干净,只剩一层皮囊掉落在地…… 而那黑暗最深处,却藏着一抹显眼的黄色。司空夫人站在黑浪滚滚的尸潮中心,举手之间,灵力暗涌。风傀儡不仅没有抗拒,反而极其配合地移动着。 司空焰不可置信地看着司空夫人,真的……原来在明湖底暗养风傀儡的,真的是司空夫人! 如今亲眼看到这一幕,她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 …… 白玉门外,栖迟带着军队,本已将那些攻城的敌军打得丢盔弃甲损失惨重。但就在此时,远处突然飘来了一团团黑漆漆的雾气。敌军一见,顿时士气大振。 栖迟抬眼望去,亦吃了一惊,那是……风灵兽?!风灵兽早在风城灭绝殆尽,除了自己,竟然还有人能够操控如此大量的风灵兽! 他刚才用寒气冻住敌军便已消耗了大量灵力,就不知,今日他带的那些风灵军能不能阻挡得了对方的风灵军了。 无数黑色浓雾与灰白浓雾厮杀在一起,有些漏网之鱼便径直冲到白玉门上,而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初期还好,但一旦冲击的风灵兽多了,白玉门便开始抖动了起来。 栖迟眉间颦蹙,下手愈发快速猛烈。 慕嵩远远望见栖迟挡在白玉门外,竟将他们的军队耗了这么久,亦是暗自心惊。 几只黑色的风灵兽抱成一团,轰然朝白玉门撞去——只听一声巨响,白玉门终于彻底碎裂! 其余的黑色风灵撕咬得愈发起劲,纷纷冲破白玉门,直奔销魂殿与司空夫人汇合。栖迟暗道不妙,也立即朝销魂殿去了。 销魂殿内,慕忘与司空夫人仍在僵持着。司空焰用力甩开慕忘,持剑踏入傀儡群中。她以轻巧的身法与剑锋,一路杀开,直奔司空夫人而去。 司空夫人双眸微收,操控着越来越多的风傀儡挡在她面前,似乎不想让她靠近。 那些风傀儡飘在空中,移动的速度虽快,但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风向。 司空焰用了一部分灵力来操控周围的风,在自己身旁形成一小股风流,只要风傀儡的移动角度微微偏离一点,她便能从缝隙中快速穿过。 慕忘眉间凝了一层霜,他一边担忧着司空焰,一边还要控制风障。灵力消耗得越来越快……就在此刻,慕忘的心忽然猛地一痛,最后一点灵力也随着心蛊的发作散去。 慕忘灵力耗尽的刹那,周围的风障顿时分崩离析,无数风傀儡疯了一般朝他涌去……司空焰闻得声响,身影刹那间停住。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她慌忙转身,立即挥动手中剑——红光破开空气朝慕忘的方向击去! 但那些挤得密密麻麻的风傀儡何其多,仅凭她的灵力,不过毁掉了最外圈的那一层。 突然,几只粗壮的根系破地而起,将那些涌过来的风傀儡打了回去。根系摇晃着将慕忘托起,临空而立。 司空焰顿时松了口气。 一个蓝色的身影翻墙而过,落在根系之上。楚怜本带领着一拨人,在销魂殿外围拦截那些逃出的风傀儡。但风障突然破裂,她揣测慕忘出现了异状,连忙进入销魂殿内。 当楚怜见到风傀儡中心的那人,顿时大惊失色。前几日苏相暗中拜访君家,让楚怜领着一批士兵在外围拦截,她知晓城中必定是发生了变故,但万万没想到,发动兵变之人,居然是司空氏! 惊讶过后,一股愤怒油然而生。如今想来,君墨遭到陷害,定然也是司空夫人的阴谋!楚怜不禁懊恼,自己之前居然将君家一半兵权给了她。难怪司空氏当时会说“不一定会有那一天”这样的话,她若是发动了兵变,风城易主,君家还有什么需要审的! …… …… 处在天和殿的苏幽见白玉门失守,便即刻与栖迟一同撤往了销魂殿。慕忘见到二人,眉间的愠意愈发深了。 地面那些死去的侍女,像是受了召唤一般,皮层渐渐鼓了起来,形成新的风傀儡。他们胀成圆乎乎的模样,前赴后继地朝慕忘飘了过去。 很快,大量从白玉门来的风灵兽纷纷涌入销魂殿地域。原本平静的暗湖之水也变得波涛汹涌,双方陷入了彻底厮杀。 司空焰顾不得许多,一路破开阻碍,朝司空夫人飞奔而去。她之所以如此着急,是因为前两日她看到栖迟等人给销魂殿前的红叶施了灵力。 自明湖底发现风傀儡开始,慕忘等人必然已经着手布置。他们怎么可能会猜不到敌军将从销魂殿的枯井中侵入,即便他们不知道幕后黑手是司空夫人,也绝不会放任而无所作为! 只要前后一联想,她就明白,这个地方早就被提前布好了陷阱,等待幕后之人落网! 汗水从司空焰的额间渗出,她的身影越来越快,手臂的酸痛已无从察觉。风灵兽涌进来汇合,那这就是消灭司空夫人最好的时机。 来不及了,快要来不及了! 司空焰大喊:“夫人——” 突然,周围刮起一阵飓风,将黑色的风灵兽与风傀儡压在了一起。地面的落叶也随风围成一圈,栖迟迅速飘至红叶边缘,将手中烛盏丢下。 烛盏坠落,火光顿起!那红叶之中,早就藏了大量灵力,受火一燃,冲天而起,将风傀儡、风灵兽与司空夫人、司空焰通通围了起来。 第三十二章 听剑断琴斜(3) 销魂殿外,被波及到的风傀儡刹那间化为灰烬。处于暗中的慕嵩见此情形,踌躇不已。 如若他出兵援助司空夫人,也许内外夹击之下,他们还有翻盘的机会,但那也意味着,自己要暴露身份。若是一击不成,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他不知道对方是否还有后招,苏幽和栖迟,都是极为可怕之人。不如让司空夫人与慕忘等人两相残杀两败俱伤,自己过段时日恢复了兵力,再找机会坐收渔翁。 如此想着,慕嵩的身影退了几步,消失在黑暗中…… 火势越来越大,司空夫人一方顿时被重挫。她微微一惊,慕忘居然早就布置好了! 慕忘冷冷看了她一眼,沉声道:“乱臣贼子,格杀勿论!” 司空焰的身影终于逼近司空夫人,她用剑挑断司空夫人与风傀儡之间的灵力控制,抓起司空夫人的手,便要往暗湖方向去。她不会支持夫人篡位,但她也绝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夫人葬身于此! 哪怕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哪怕将夫人囚禁在无人知晓的山谷之中,她也不愿意夫人就此殒命! “跟我走!”司空焰低喝一声。 司空夫人眉间颦蹙,咬牙之间,似有不甘之意。天地间回荡着炽热的火焰声与凄惨的尖叫声,司空夫人见大势已去,只得弃战。 司空焰带着司空夫人行至红叶圈的边缘,她拿出一瓶灵水,扬手便朝那些红叶泼去。火焰虽盛,但灵水却能够压制红叶中的灵力。只要开出一条退路,不远处便是暗湖,潜入暗湖之中,司空夫人便有活下去的可能! 可当灵水泼落后,那些火焰并没灭下去,反而愈演愈烈。 司空焰心中一凛,怎么可能?! 她慌忙将瓶口放在鼻尖一嗅,那哪里是灵水,分明就是普通的水!难道…… 恐惧感几乎要令司空焰窒息,她匆匆看了慕忘一眼,那双蓝瞳冰冷而平静,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司空焰的心顿时坠入冰窟,他果然知道!自己悄悄准备的灵水,也被人调换过了。 所有的一切,只有自己蒙在鼓里。她就像提线木偶一般,暗中精心排布,以为能够靠自己的力量拯救些什么,但其实牵线的人都一一看在眼里,一切皆是蚍蜉撼树,徒劳罢了。 现下大火通天,毫无退路。而且慕嵩又未有动作,表明了不愿孤注一掷。司空夫人反而释然了,她松开司空焰的手,转身对视着慕忘等人。 “乱臣贼子?”司空夫人忽然落拓而笑,打断了司空焰的思绪。往昔平静的外表尽皆退去,只余下扭曲的神态。她脸上在那一瞬间爬满了沧桑,那是经年累月的愤怒与爆发—— “乱臣贼子又如何?!”司空夫人指着慕忘、苏幽、栖迟,还有芸芸众臣,“你们一个个,哪一个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满手鲜血践踏人心!再赋予冠冕堂皇的借口,为了亲人朋友为了风城的未来!” “夫人……”司空焰看着她,心中压抑又难受,思绪乱作一团。 慕忘对她的指控没有任何动容,他冷漠地看着司空夫人,以居高临下的姿态,露出对将死之人的悲悯。 司空夫人一瞬间有些恍惚。几十年前,前主慕英也是以这样的冰蓝色双眸看着自己,再话昔年情分。多可笑啊,当年他亦不过是为了得到司空家的权势,就在天浔之乱中让人设计杀了她的夫君司空赋,还有千万将士。 “我今日即便死了,”司空夫人恨恨道,“也会在地狱好好看着你们的下场!” 言罢,司空夫人突然推了司空焰一把,前方就是燃烧得炽热的火焰……众人皆是一惊,楚怜连忙操控着根系破地而起,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司空焰缠绕住,猛地拽了出来。 司空夫人冷笑着,她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司空焰后,在巨大的火焰中缓缓闭上了眼睛。她的语气亦叹亦悲:“你们慕家欠司空家的,真是代代循环,永偿不尽。” …… …… “夫人——”司空焰被拽上高处,却挣扎着要朝火焰奔去,“夫人——不要——” 慕忘狠狠拽住她,不让她妄动分毫。 司空焰歇斯底里地大喊着,心中填满恐慌,几欲窒息。她已经失去了温绥,如今连夫人也要失去吗? 她奋力想要挣脱慕忘的控制,手上不断浮现出灵力圈,可他却回以更加牢固的束缚。 “放开我!”她喉间沙哑,突然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慕忘你放开我!” 红色火星随风扬起,带着焦灼感扑到她脸上。前方的火焰如地狱红莲,将一切化为灰烬。司空夫人的身影在火焰中晃了一下,彻底倒下去…… “不!不要!啊——” 她痛苦挣扎着,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嘶声力竭。 自从莫名卷入皇城权利之争后,她就在不断失去,又一次,她眼睁睁地看着司空夫人也死在她面前。她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痛意随着鲜血呕了出来,司空焰愣愣地看着那逐渐熄灭的火焰,目光也暗了下去。 她颤抖地吸着风,冷意如刀,片片划过她的咽喉,将她整个人四分五裂。她竟然没有落泪,竟然连泪也没有了。如今,她的脑中只反复回荡着一句话,司空夫人死了,夫人死了,夫人死了…… 天地间唯有风还在动,满目红叶萧萧。 她那么小心翼翼,那么想要拯救身边的每一个人,却让身边的人,都接连死去。 突然,身后绕过一双手来,蒙住了她的眼睛,遮住了前方的山河萧瑟。被冻得失去知觉的双眸骤然一暖,让她猝不及防地涌出泪来。 那一刻,所有感知如滔滔江水淹没了她,苦苦抑制的泪水再也止歇不住。他将她拥进怀中,无声无息。她伏进他的怀中,放声大哭。 “早在司空氏选择叛城的那一刻起,这个结局便注定了。” “你该明白,你改变不了什么。” “焰儿,你还有我。” 风又大了,她的哭泣声逐渐掩去。司空焰双眸失色,眼中还挂着泪水,哽咽道:“慕忘,我求你了。”这是第一次她开口求他,“放了师父……慕忘,我求你……” 慕忘深深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回答。 她的声音落了下去,风里便再无声响。 这世上,她已没有亲人。 …… …… 红叶一片片落在院内,时光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她站在树下,仰望着欲望不息的红叶如火焰般燃放在枝头。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疯狂地吸食着同一处养分。 当时的司空焰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会有那么多欲望。她每天除了吃,就是玩,要么就像现在这样,看着树下的落叶发呆。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总之,及时行乐就对了。因为是司空家的小姐,也没人敢拦着她。所以,她从来不觉得欲望是个多么可怕的东西。 直到有一夜,她躲在庭院角落的阴影处,窥探着司空夫人的神情。她端坐在椅子上,抱着司空将军的牌位,目光直视前方,一脸漠然。 司空夫人一向是冷静而严厉的,冷静得有时都让司空焰害怕。她后来养成那般冷淡的性子,也大都是源于司空夫人。她从不敢在夫人面前大声喧哗,也从不敢显露出任性的模样。 但是,现下司空夫人脸上的漠然,却不是冷静,而是一种无可奈何。 那一刻,她好像明白了什么。有些事情,终非人力所能企及。就像此刻,她无论怎么祈祷,怎么想方设法,也无法让司空夫人的心情好起来。 那一夜,欲望就像树上娇嫩的红叶一样,生了出来。一片、两片、三片……越来越多,越来越高,越来越无法满足。 她拿着剑旋转在那些飘落不息的红叶间,总是忍不住去想,那些飘落的愿望是实现了,还是被放弃了。她有时会觉得那些红叶有些可怜,人的一生可以有无数个愿望,但每一片红叶却只有一次新生的机会。 她有时犯了过错,或说了谎话,司空夫人便会拿问水来惩罚她。所以她从小就害怕问水,那种冰冷透骨的东西在脑中攀爬摩擦的感觉,她只要想想,就会胆寒。但是,她心里又明白,明白夫人不过是面冷心软。 她本以为两月禁锢之后,同司空夫人冷战一段时间,便能显出自己心意已决,为救师父增加筹码。又怎会想到,如今再也没有和好的机会。 她本以为司空夫人让她嫁给慕忘,是为了获取情报,便于篡位。可如今看来,这似乎成了司空焰最好的保命符。司空家的人,因为司空夫人叛变之事,无一不获罪入狱。独独只有她司空焰,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只因为她嫁入了王室,才被免除罪责。 有没有一种可能,司空夫人早已做好了篡位失败的准备,才给她留了这么一条后路。她不知道,也无从求证。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足以让她追悔莫及。 她本以为司空夫人已是心如磐石,不可移之。可司空夫人还是在临死前推了她一下,那一下,看似是要让她葬身业火,可实际却是将她推出了火海。但推出火海又怎么样呢?她的心仍是坠入了折磨不休的红莲地狱之中。哀大莫过于心死,她宁愿自己的心真的死了,便不用再被迫清醒着受尽折磨。不用在失去之后,再苦苦怀念曾经拥有的人事。 温绥是这样,司空夫人也是这样。为什么,她总是等到来不及的时候,才开始后悔…… 司空焰接住了树上落下的红叶,如今,它冰凉而枯萎,那是生命之火熄灭后的死寂。 如今,每一件事,每一个人,她都求而不得。 如今,她才明白,这人世间,只有欲望不息,才能永恒不朽地存在下去。 第三十三章 听剑断琴斜(4) “你看,所有人全都弃你而去,孤身一人的感觉很好吧?” “司空家,呵,一个叛臣之后,有什么资格留在风城?” “你司空焰本就是司火之命,风城天生的克星!” 白色的冥纸片像雪花一样飞扬,落在火盆之中,渐渐被火焰吞噬。 “慕锦,我劝你还是多多惜命。”冗长的沉默后,司空焰突然开口,她的目光无神无波,“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不在乎多杀一人。” 慕锦嗤笑一声,“你威胁我?”她似是听到了有趣之事,越发欢愉,“你知道吗?当日就是因为你太过无用,没有能力杀了我,温绥才会死在你面前!” 司空焰抬起头,慕锦真切地从她眼中看到了一道寒光,她是真的动了杀意。 不过慕锦也不惧,她就是故意要激怒司空焰,故意要与之剑刃相向。要不是因为司空焰已经嫁入王室,凭慕家的地位,杀了十个司空焰,天下人也不敢说什么。慕锦早就想斩草除根了! 司空家已覆灭,司空焰再如何不要命,又怎么可能对得过整个慕家。如今,要是司空焰先动手,自己也就能名正言顺地杀了她! 气氛剑拔弩张之时,地面突然浮起一道灰白烟雾。烟雾凝成一位眉目如画的男子,他挡在二人中间,将那两股涌动的灵力都压了下去。栖迟朝二人行了一礼,唇间含笑。 计划被阻,慕锦狠狠剐了栖迟一眼,冷哼一声,便离开了。 慕锦远去后,司空焰方道:“多谢栖迟大人解围。” “不碍事。”栖迟看着司空夫人的遗物,语气之中有些惋惜,“望司空姑娘莫要哀毁骨立,于家中好生休养。” “家?”司空焰突然冷笑了一声,似悲似叹,“呵呵……风城之大,何处归家?” 她哪里还有家啊…… “那焰姑娘,是不想管君大人了?” 司空焰目光一闪,脸上的悲意刹那间冻结住。她抓着纸钱的手也顿了一下,沉声道:“什么意思?” 无形的烟雾浮上空中,而声音,却是重重掉落下来,砸在司空焰的身上—— “王下令,君墨,于七日后处死。” …… …… 漫天红叶飘飞,将所有人的视线包裹得严严实实。他们互相推搡,高举兵器,忌惮地看着面前之人。她的长发随红衣飘扬,灵力浪潮滚滚而来。 不能再等了!师父—— 她红着眼,无畏地直视着前方,干净的面容染上了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冷漠沧桑。 她努力想保持冷静,因为只有冷静,才能精准地找到敌人的弱点,这是师父教她的。可她现在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狂风卷着飞雪肆虐,她的灵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流失。可她竟然还能支持不倒,这是她从未达到过的突破。 剑刃与兵戈交汇之际,巨大的摩擦声响彻整个天际。 阻她者,无一生还! 她剑剑发狠,根本不去辨别刺中的是谁。血水洒满天地,似红叶飘飞。 她现在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剩。可是往往,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才会不顾一切地抓住值得她守护的东西,那支撑她活下去的救命稻草——君墨。 不远处的鬼狱黑洞洞的,仿佛一个血盆大口,等待着她进入。她毫不犹豫地踏过满地尸体,向黑暗更深处走去…… 只是她不知道,让她这么不顾一切的,不仅仅是君墨,更是慕忘。因为是慕忘由着慕锦杀了温绥,是慕忘让苏幽设计逼杀司空夫人,还是慕忘,下令处死一心守卫风城的君墨。是慕忘一次次的叠加,让她反反复复在希望和绝望中大起大落。 所以她排斥去想,拼尽一切将自己的思绪转移到别的地方,抛头颅洒热血,去为了别人而活。她不敢停下,因为一旦停下来,她就必须被迫面对自己还爱着慕忘的事实。而承认自己无法抑制地爱上慕忘,就等同于背叛了所有珍视她的人,温绥、司空夫人、君墨。 她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所以手中的红光像火焰一样,吞噬别人,也吞噬自己。 司空焰执剑的手狠狠一挥,周围的侍卫都被剑气掀出几丈开外。司空焰随手擦了唇角的血,“师父……” 鬼狱中遍地是枯死的红叶,一碰即散成粉末。它之所以被称为鬼狱,是因为里面豢养了大量恶灵。每一只恶灵对于司空焰而言,都是在灵力层面具有压倒性的怪物。那些侍卫们都染过驱灵香,自然不用畏惧,但司空焰不一样,她踏进鬼狱地界的一瞬间,就被它们盯上了。 灵光大盛,长剑以奇妙的姿态来回动荡。红衣飘然在无数黑暗的恶灵之间,仿佛一朵在淤泥之中绽放的烈焰红莲。 九曲绮! 荡清浊! 风云弑! …… 她的手臂已经麻木,完全感受不到酸痛。剑法配合着灵力招招而起,本不具优势的她竟然靠着毅力,强行杀出一条道路来。 她一路奔至鬼狱深处,那个熟悉的白色身影正端然盘坐着。见到君墨,她双眸一动,本来几乎耗空的灵力重新翻涌起来。 君墨霍然起身,他通身被玄铁链紧锁着,移动起来十分困难。不仅是恶灵,许多闻讯赶来的侍卫也蜂拥而至,阻挠着司空焰。她匆匆看了君墨一眼——他的目光极为复杂,有惊讶,有愤怒,有痛惜……她已经辨不清了。她不管现在师父怎么看她,她的目的都不会变。 “住手!”君墨沉声。 她置若罔闻,手中的剑依旧游走在血肉之间。 “我让你住手!”君墨用力拍着铁栏,手脚上的铁链也噌噌作响。他现下灵力被禁,根本阻止不了司空焰。 她又抬眼看了一下君墨,通红的眸中只有不死不休。她将那个眼神抛给君墨的瞬间,君墨便清楚,今天无论他如何劝阻,她都不可能停下了。 越来越多的侍卫涌了进来,她扑到牢门前的刹那,灵力就消散殆尽。旁边的一只恶灵甩着长尾,重重打在司空焰的手腕上。她手一松,长剑掉落在地…… “放了师父!”司空焰仍旧挣扎不已,但终是敌不过众人的围攻。她的脸紧贴在冰冷的地面,整个人如同那些枯死的红叶,无力反抗。侍卫们将她向外拖去,君墨的身影越来越远…… 她不是风神吗?可她的力量为何这般微弱不堪?她失去了慕忘,失去了温绥,失去了司空夫人……如今,连师父也要失去了。 君墨彻底消失在远方的那一刻,她终于稳不住心脉,呕出一口鲜血,失了意识。 第三十四章 嘶嘶锦裂(1) 夜晚寂静,内皇城某个角落出现了两个模糊的身影。惨白的月光落在地上,带着些阴森。树后一个影子幽幽道:“今夜,四位风神将全数出现,如若你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 “我自然明白。”慕嵩皱眉道,“可惜了司空夫人举兵失败。我如今正在加紧恢复兵力,只是……即便我此刻发兵突袭,以慕忘的身手,我未必能杀得了他。” 隐藏在暗中的身影轻声嗤笑:“如果,他的心蛊突然发作了呢?” …… …… 今日本是司空焰的生辰,如今却在牢中度过。不过无所谓了,在哪都一样。如若老天还能许她一个愿望,她愿意用一切来换取师父的命。 月光透过天窗流进来,如一层被褥铺在她身上。小时候,夫人便喜欢这样为她盖上薄被,哄着她睡觉。她闭上眼,极力回忆着那个场景,那个小小的她,躺在床中央。夫人守着她,师父守着她,白狐窝在她怀里,大家都在,从不曾离开。 正迷离间,司空焰骤然感觉体内涌起一股热流,将她从幻象中惊醒。她痛苦地蜷缩起来,身体各个角落似乎有什么正汇聚至右肩处,近乎要烧起来。她紧紧掐住自己的肩膀,不愿意睁开眼睛,不愿意离开有他们的梦境。 “啊——”她终于抑制不住,失声喊出来。那声音顿时让自己的脑海清醒万分,一股巨大的灵力从右肩的某一处生长开来,似腐蚀着她的皮肤。随着一阵耀眼的光芒亮起,司空焰双眼骤然睁开,目光砸在自己的肩膀上,那一片藤蔓还闪着灵力的红光——风神藤! 司空焰顿时发觉原先受伤之处已不再疼痛,她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那红光已悄然熄灭,原来风神竟在二十岁生辰日方能接受降神殿的灵力。 四周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司空焰手心一凝,源源不断的灵力顷刻间汇聚成一把无形的长剑,她放手尽力一挥——牢门顿时崩裂! 剑气还未散去,牢房中便只剩下苍白的微光。师父,我一定会救你! …… …… 大寒之天,双镜阁外院的双池结了一层薄冰,其花纹浑然天成,精致复杂。晶莹剔透的冰层下,仍有清澈的水流在内中平缓而上。 苏幽扫了一眼冰面上那若有若无的薄雾,平静道:“一会儿王便要提审君家,栖迟大人既然来了,不如一同前去。” 苏幽话音方落,原本细如抽丝的薄雾,通通聚在了一起。 “不急。”栖迟笑道,“时间尚早,苏相既有温雪煮茶的闲情,我也想坐下来饮两杯再走。” 苏幽双眸微微一收,重新坐回了石桌旁。他翻过一个杯盏来,将沏好的茶水淋在上面,热腾腾的白气在冰天雪地中,很快就淡去。 他将茶水推到栖迟的面前,微笑道:“如今司空夫人死了,司空家的大权也重新回到王的手中。可仍有疑问未解,比如,她手上那些黑色的风灵军到底是哪来的?” 栖迟慵懒地举起杯盏,幽幽道:“反正不是我的。” 苏幽笑而不语,端起茶水兀自饮着。目前来看,栖迟确实一直站在他们这边,只是,他始终不明白的,是栖迟的动机。他不确定他的目的是什么,便不可能给予太多信任。王曾说过,栖迟是为了等一个人而靠风炎子活下来,但那人是谁,以及那人与风城有何联系,他都始终没有眉目。 然而,此事放至今日,却引他发出了另一个猜想。风灵兽在风城已近乎灭绝,无人知晓它们是如何繁衍的。栖迟与风灵兽同属烟影无形之体,且皆非一朝而成。 既然栖迟是因为食下风炎子才变成如今的模样,那风灵兽的成形…… “你猜得不错,风灵兽的成形也是源自风炎子。”栖迟看苏幽盯了他许久,眼神交换间,便猜到他想说什么了,“世间的妖兽食下风炎子后,躯体就会像我一样,慢慢变得虚无。在鬼狱中的那些恶灵,半实半虚,就是普通妖兽向风灵兽转换的过程,当然,这个过程及其缓慢,至少百年。” “百年……”苏幽眉间微蹙,“那如此大量的风灵军便不可能朝夕养成。” “不。”栖迟淡淡道,“我还没说完。妖兽毕竟非人,只要有极强的灵力催促药素发散,便能提前化为风灵兽。” “那前提也是要有风炎子。风炎是上古神木,千年以前的东西,现在必然也所剩无几。”苏幽将杯盏放下,落案之间,碰出清脆的声响,茶水在杯中暗自涌动。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初时的谨慎,“这世间除了你,可还有第二人有风炎子?” “我说有你就信了?”栖迟“咯咯”一笑,“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拥有如此大量风炎子的人,绝不是司空夫人。她太普通。” 苏幽笑着摇头,他形容权倾一时的司空夫人,竟用了“普通”二字。不过,自己确实也无法反驳。因为能够在千年前瞻仰神树风炎,并得到风炎子的人,不是上古遗族,就是千年世家,整个风城尚且微若尘埃不值一提,何况司空夫人。 不过栖迟所想倒是与他不谋而合,苏幽道:“另有其人?” “而且那人,由始至终,都未出手。我本来已经布置好了降神殿作为退路,如今也没有用上。只得再想法子逼一逼。”栖迟眉间颦蹙,倒像是可惜了自己一番苦心布置,“所以司空夫人方死,王就提审君墨,真是着急。” 苏幽神情微变。栖迟却似不经意将杯盏触至唇沿,轻轻啜了一口,而后道:“茶凉了。” “以栖迟大人的能力,再沸的茶水,也要结成冰。” 栖迟一笑,“所以,我已提前让这凉水重新沸腾了一着。” 苏幽闻言,眉间一皱。他看着栖迟诡谲的笑意,心中隐隐不安。他手指悄悄动着,暗中算着时日。突然,他想到了什么,惊道:“难道你……” 一个侍卫破门而入,慌张道:“司空焰逃出天牢,再闯鬼狱!” …… …… 她一路杀进鬼狱,满地鲜红……那些死去的人,都是她曾经誓死守护的风城百姓。枯死的红叶被风吹得疯狂乱颤,沙沙声充斥着整个人间,竟似临死前的呜咽。 由于先前来过一次,此番她没费多大功夫便直达狱底。但也正是因为她上次闯狱,慕忘不仅加派了人手,还让栖迟把风灵兽也放了进来。 司空焰被血色迷了眼,不断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却连那锋利的疼痛都浑然不觉。 红光发散,所及之处,遍地狼藉。血水汩汩地在地缝中游走,染红了她的步伐。只是鬼狱的岩壁似有吸附之能,灵力触及的瞬间,便消失不见。否则,凭她体内汹涌不息的灵力,早把鬼狱震塌了。 那些侍卫与恶灵皆奄奄一息,只有风灵兽尚能抗衡。它们纷纷聚集在一起,化作巨大的穷奇模样,朝她一阵嘶吼。她仿佛感受不到外界的变化,提着剑就朝那怪物席卷而去…… 剑刺到穷奇的身上,仿佛陷入一团棉絮,毫无作用。但司空焰翻手之间,用灵力催动风流运转。她如今的灵力已非昔日可比,狱中骤然吹起一阵烈风,刮过凹凸不平的岩壁,恰似鬼哭狼嚎。 风灵兽聚成的穷奇顿时被吹得失了形态,它们一个个躁动不安,似乎在猛烈的风中变得愤怒起来。当它们重新凝成穷奇的时候,突然化作实体。司空焰双眸一收,这正是她想要的。 此刻,穷奇巨大的身躯在风中岿然不动,它咆哮着向司空焰冲过来。司空焰翻身踏上岩壁,在穷奇扑起的瞬间就透空而下——长剑直穿穷奇的心门,风神之灵化为强烈的剑气。 周围狂风大作,只听一声巨响,那些风灵兽全数炸裂开来…… 烟尘四散,满地灰烬。司空焰的身影在尘埃中若隐若现,静默不语。 当一切散得了无痕迹,她才朝最里层飞身而去。可当她破开鬼狱最深处的牢门时,却意外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她的眼神扫向附近牢房的囚犯,冷道:“这的人呢?” 鬼狱中皆是重罪之人,面目狰狞地盯着她。但当他们看到司空焰肩上隐隐发出的红光,皆忌惮地退到一旁。 一个年纪稍浅的人歪着头看她,两个眼珠分别转至不同方向,他发出一阵阴森诡异的嬉笑,而后尖声道:“有人!带走了!生死殿!提审!” 司空焰目光骤变,众人还未看清她的神情,那个红色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冰冷的牢房里。 第三十五章 嘶嘶锦裂(2) 大臣们陆陆续续进入生死殿中,分立两侧。众人看着躺在一旁的君墨,眉间各有异色,一边交头接耳,一边指指点点。 君墨是被人抬进来的。鬼狱阴冷潮湿,他又灵力全无,旧疾几番发作之下,此刻已晕了过去。楚怜神色担忧,却不能贸然上前,只得紧握双手,一语不发。 慕锦今日一身淡粉,妆面也清雅脱俗,但眉目间的焦躁和傲意犹是难掩。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如此重要的场合,父亲怎么还未到? 未见慕嵩的踪影,苏幽也有些吃惊。这是彻底覆灭君家的最佳时机,以慕嵩的精明,如何会错过?通知众臣会审之事,王交给了栖迟去办,莫非是栖迟故意没通知?苏幽将视线落下,朝那香炉道:“慕嵩呢?” 灰白烟雾凝起一丝,缓缓飘至苏幽身边,轻轻滑入他的耳中——“我与他说的时间,晚了三个时辰。” 苏幽眉间一皱,正想继续发问,殿外便响起了一阵兵戈碰撞之声。侍卫几乎扑倒在地,“不好了!司空焰闯进来了!” 侍卫话音刚落,那鲜艳的红衣,已然踏上了生死殿的白毯。她手中的长剑还滴着血,加上那灵力大盛的红光,刺得旁人几乎睁不开眼。 君墨倒在一旁的角落里,浑身是血,昏迷不醒。身边几个侍卫紧张地看着司空焰,将兵器牢牢护在胸前。司空焰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将目光移至高高在上的慕忘身上,道:“放了君墨!” 慕忘平静道:“凭什么?” 司空焰将红衣一扯,毫不犹疑地露出肩膀,雪白的皮肤上爬满了美丽的青色藤蔓。像是凛冬中破冰而出的春意,逆寒而生。 她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凭我是风神。”她直视着他,毫无畏惧那份来自王者的威严。 “司空焰,”慕忘神色凝重,“除非你能给孤一个君墨不是凶手的证明。莫说你对你师父的品行了若指掌,即便真如你所言又如何,君墨因意图弑君而被判下狱是证据确凿。若要让孤放了君墨,必须有一个让众人信服的理由。而凭风神的阶位,还不够。” 身侧的慕锦嘴角扬起,耀武扬威地看着司空焰。 “那……”司空焰不再压抑脸上的杀气,长剑在手中极速勾转了几个来回,最后奋力一甩,地面的白毯顿时四分五裂。她发出极其阴冷的笑意,“我就只好,自己带他走了!” 话音刚落,司空焰的长剑突然横扫过君墨所在的地方,通过神力加持的剑锋自是所向披靡。君墨旁边的几个侍卫还未及反应,红色的光亮就已经到了眼前…… 突然,他们身前骤然窜起一道灰白雾墙,烟雾之间穿梭着密集的灵力线,将司空焰的剑气挡了回去。殿内猛然一震,许多地砖都碎裂开来。那雾墙朝中间一收,聚成了栖迟的模样。 “等等。”栖迟开口道,他将身子转向慕忘,“臣有话要说。” 慕忘看了他一眼,道:“说。” 栖迟从怀中掏出一本账本,司空焰神色微变。那账本她认得,正是她同慕忘在木生婵娟中寻到的那本。栖迟将账本翻到风傀儡那一页,上方赫然写着“君墨”二字。 众皆哗然。 只听栖迟道:“这账本,是我数月前,于木生婵娟楼搜得的。” 栖迟说这句话的时候,故意看了司空焰一眼,见她没有表示,才继续道:“那楼表面上是间商楼,实际却在暗中出售各种奇珍异宝。这账上详细记载了购买风傀儡种子的客人,其中一位,便是君大人。” 楚怜闻言,神色骤冷,这算什么证据,反倒更将君墨往意图不轨的地方扯了。她紧张地盯着栖迟,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 栖迟继续道:“但是,大家都知道,真正起兵之人是司空氏。司空氏在明湖之底种了大量风傀儡,而后靠着它们攻入内皇城。回想起数月前,在我找到这个账本的几天后,就发生了君墨意图弑君一事,是否太过巧合?当时司空夫人对君家步步紧逼,不免又让人怀疑,是否是司空夫人想要嫁祸给君大人,消除王身边的忠臣能将,才故意让我们搜到了这账本呢?” 听到栖迟提及司空夫人,司空焰握剑的手下意识收紧了几分。栖迟暗中给了她一个眼神,意思很明显,如若她想救君墨,最好不要出言反驳。 慕锦冷哼道:“既然栖迟大人数月前就搜到了,为何如今才拿出来?” 栖迟微微一笑,尚未开口,苏幽便突然插嘴道:“此事王早已知晓,但事关重大,王不想打草惊蛇,才吩咐我等闭口不言。” 慕锦将目光转向慕忘,慕忘沉默着点点头。她心中顿觉不适,打草惊蛇?说得好听,分明又是偏袒君家! 慕锦眉间紧皱,手用力掐着扶手处的雕花,几乎要起身,她反驳道:“即便有人要嫁祸君墨,那也不能说明他就是无罪的。弑君之举,当时宴上所有人都看在眼里,难道还作得假?君家一日不除,风城一日不宁,栖迟大人这是想要包庇乱党?!” “锦妃言重。”栖迟微微低头,“臣只是觉得,此事蹊跷,不应草草了结。” “臣也觉得,君大人一事,可再暂缓半月,以待查证。” “臣复议。” “臣复议。” 君墨为人谦和,在朝堂之中一向口碑甚好,几次遭难,皆有不少大臣出言替他说情。 慕忘双眸微收,依旧沉默着。苏幽见此僵局,亦上前两步,道:“君家一事,尚有疑点可查。鬼狱地处阴森,君大人又身患旧疾,如此下去恐支撑不住。不如先让君大人回君府养病,派人严加看管,不得离府便是。” 慕忘思量了一会儿,沉声道:“就按苏相说的办吧。” “王!”慕锦急得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以!君墨他是……”慕锦喋喋不休地说着,突然发现慕忘阴沉的脸,还没到尾煞,那些话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慕嵩不在,如今慕家的重担可就压在她一人身上了。以前慕嵩反复交代过她,一定不能让君家有翻身的机会,必要的时候可以打压一下司空焰。她皱眉看着司空焰,心中的不甘又添几分。 今天这样的机会,不是时常有的。况且,栖迟提出的不过是疑点罢了,而非是实打实的证据,只要她再争辩几分,也许就能将事情定死了。对!她今天就算迁怒了慕忘,也不能让君墨活着走出生死殿。 “不行。”慕锦愤而起身,“我不同意,疑点终非证据。如若今日王放了君墨,谁知道还会生出什么变故?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栖迟大人说司空氏嫁祸君墨,哼,我倒是觉得君家与司空家本为同谋,只是后来司空家得手了,便反咬一口!” 众臣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栖迟的眉眼笑意盈盈,似乎另有深意。他道:“锦妃所言,也有些道理。” 司空焰目光一寒,栖迟什么意思?方才还帮着君家,此时怎么又突然改口了? 听到栖迟的话,慕锦又添了几分信心。她走下殿,冷道:“还有,司空焰三番五次闯入鬼狱,肆意杀人。其罪当诛,不可饶恕!慕锦在此,代表整个慕家向王进言,请王下令,将君家与司空家,斩草除根!” “轰”的一声,殿内砖瓦尽裂,红色的剑气久聚不散。 听完慕锦的话,司空焰再也忍无可忍。 温绥、师父,还有整个君家与司空家,斩草除根? 她缓缓走向慕锦,殿内的幕帘似都低了三分,生生地将气氛压了下来。 慕锦看着她杀气腾腾的双眼,隐隐不安,却努力保持平静道:“你想做什么?” 慕忘见此情形有些吃惊,很快就明白了栖迟的目的。他看向一旁,栖迟的笑意果然更深了。 “王。”苏幽在侧,突然低声提醒道。 慕忘的手在袖中暗自握紧,最终没有做出任何举动。 司空焰的剑在空气中蜂鸣不已,她每走一步,剑气就强一分。 慕锦的额间开始渗出汗水,司空焰现下已是风神,灵力远超自己。如若是真的打斗起来,自己不可能是她的对手。慕锦快速在面前聚起一道灵墙,恐惧如墙面一样蔓延开来。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别想——” 狂躁不安的气浪将恐慌推向极致,她话音犹未落,长剑便呼啸着对准她穿膛而过。灵墙四分五裂,慕锦无法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的那把剑,血从缝隙间破出,绽成朵朵彼岸花,花枝缠绕着爬上剑身。 天地在慕锦的眼中模糊起来,光影碎成深浅两部分,深的不断向外逃窜,浅的不断叠上她的双眼。慕锦的意识缓缓消散,她想要挣扎,但对死亡的强烈恐惧逐渐淹没了她。 永坠混沌之中,天地弃之,神明弃之,众生弃之。 只在一瞬,司空焰将剑抽出,那朵缠绕剑上的花枝亦四分五裂。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向外走去,长发如瀑飞散。使人心神恍惚的,还有她那飘渺在空中的话语:“我司空焰,以风神之躯,弑风城皇族慕锦——引汝魂归冥路,不复尘途!” 第三十六章 嘶嘶锦裂(3) 案上摆着一张图纸,上面详细绘制了皇城的模样。慕嵩手中的笔在销魂殿重重圈了一下,目光突然变得锐利。 “老爷——老爷不好了!”老管家从外面冲了进来,差点扑在他案上。 慕嵩搁下笔,微愠道:“慌张什么!” 管家连喘气的机会都不留,赶忙道:“皇城传来消息,司空焰在生死殿当场刺死小姐!” “什么?!”慕嵩猛地站起,却无意间将案上的砚台打翻,墨迹四溢,那卷图纸顿时面目全非…… 生死殿上,血迹斑斑。众臣各怀心思,一一退去,只独留慕忘。殿后缓缓步出一人,青纱掩面,白发满头,他径直行至慕忘身边,替他把脉。病欢的指尖出微微浮现出青色的光亮,耐心地感知着。 慕忘看了一眼慕锦,开口道:“她……” 病欢平静道:“没救了。” 慕忘将目光回转,不再言语。 片刻之后,病欢才收回手,朝慕忘道:“已无事,这几日尽量少用灵力,你的时间不多了。” 慕忘微微舒了口气,他揉了揉疲惫的眉心,扶着一旁的桌案合眼睡去。 病欢默默退至殿外,对着那团灰白雾气道:“这次替你控制他的病症,我欠你的,就偿清了。接下来,便是你们的事了。” “王的病况如何?” “无碍,可撑过三天。” 天寒地冻,白雪纷纷。栖迟抬手一挥,一片红叶就飘了过来,在病欢眼前缓缓落下。 “许久未归,医圣面对这红叶落雪,可有何感想?” 病欢的神情都掩在了青色面纱之下,只有目光微微颤动。内皇城中景象如旧,惹人思忆。上次于赏清轩救走温绥,他也未及逗留细看。病欢默了片刻,方叹息道:“故乡山川十年睽隔,各中况味一言难尽啊。” 故乡山川十年睽隔,各中况味一言难尽。 寥寥数字,便已是情深难溯,胜过万千。 栖迟一笑,这个人,风雅依旧。他眉眼微扬道:“不考虑留下?” 病欢亦轻笑着摇头,道:“我已经老了。”这已经不是他的时代了。 栖迟看着他那少年模样,掩嘴笑道:“你这面容百年如一日,纵是满头白发,谁又会相信,你老了呢?” “你又何尝不是。活了那么久,不倦吗?” “我和你不同。” “所以我无需留下。”病欢言罢,径自向白玉门走去。 那团灰白色的烟雾兀自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消散不见,“罢了,罢了……” …… …… 大雪落得急促,君墨在暖台之上躺了一夜,方才转醒。而司空焰杀慕锦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皇城,据说慕嵩接到消息后,当场昏倒。慕家之人愤怒地跑去向王讨要说法,皆被苏相设法先压了下来。那些人转而将君府围得水泄不通,势必要楚怜等人交出司空焰。 “跪下!” 司空焰双膝直直落下,道:“是我杀了他们。” 回想起从鬼狱到生死殿的过程,每个画面都历历在目。 “剑者杀人,人则失剑!”君墨因伤而气息不稳,但眉间却不减厉色,“我平日一心传你剑术,如今想来,当真疏忽,竟纵你倍道妄行至此!” “请师父责罚。” 无论是什么原因,有什么借口,都抹不去她杀人的事实。风神本该成为风城的守护者,如今她却肆意杀了这么多族人。 “莫要再叫我师父!”君墨猛烈地咳嗽起来,他狠狠甩开袖袂,“君墨受用不起。” 君墨愤然起身,他身上即便裹着厚重的棉袍,也挡不住这逼人的寒意。楚怜连忙走了过来,匆匆将他劝回了屋中。灵力暖流不断传入君墨体内,让他受冻的四肢又重新恢复了知觉。他边咳边叹气,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院中大雪纷飞,只剩反射着寒光的银锋插在地面上。 片刻后,楚怜方走回院中。她将瓷碗摆在司空焰的身前,上面放着几个雪白的馒头,劝道:“焰儿,你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她目光无神,唇微微动了一下,轻声道:“我不饿。” 馒头的热气在这冰天雪地里片刻就被冻没了,楚怜微微施了一点灵力包裹着它们。 “你别怪你师父。” 司空焰摇头道:“本就是焰儿的错。” “唉……”楚怜一声叹息,无论是君墨还是司空焰,都太过偏执。 “师娘,”司空焰看着楚怜,“你杀过人吗?” 神女一职,楚怜任了多年,不似君墨常年征战四方。像楚怜这样温婉的女子,每日就应沏茶品画。司空焰甚至未见过她动怒的模样,更莫说杀人。 楚怜微怔,她的目光泛起几分波澜,似追溯到了许久之前。雪落在她眉间,她接过一片落下的红叶,轻道:“杀过。” “那是什么感觉?”司空焰继续问道。 “那些尸体在面前条条堆积,你站得越来越高,每一步似乎都离天际更近一步。但你永远触不到太阳,因为在上升的同时,你的心已从万里高空坠落,坠入深渊,坠入地狱,永生永世,无休无止。” 是啊,无休无止。司空焰唇间颤动,僵硬地抬起头。大雪漫天飞扬,从万里高空坠至人间。洁白无瑕的雪身,一点点沾染了污秽,最终化作清流,渗入地底深处。就像一场来自天神的泪落,浩浩荡荡从天而降,无声无息地归于永恒不朽。 司空焰一动不动地跪了许久,甚至没注意到楚怜是何时离开的。直到天色彻底昏暗无光时,她才拿起碗中的馒头,塞进嘴里,任它在口中慢慢融化出阵阵苦涩。 …… …… 慕忘手中骤然凝起灵力,愤怒地朝栖迟摔去——那灵力却生生从他的雾身上穿了过去,将地面砸得开裂。灰雾被风带得一散,很快又重聚成形。 “栖迟不知何错之有。” “你知道孤从未下令处死君墨,却故意给焰儿透露错误的消息,让她闯入鬼狱。而今日在殿上,你先阻止司空焰带走君墨,拿出那账本为其开脱,只是为了给慕锦开口反驳的机会。而后你又句句锋利话激慕锦,令她在君墨一事上纠缠不清。”慕忘怒道,“你以为孤不知你想做什么吗?!” 栖迟平静道:“王当知只有这样做,才能将暗中人逼出来,不是吗?” “那就可以让焰儿背上这么多条人命吗?!” “在这风城里,有谁还能素手无染?”栖迟的身影更靠近一寸,“杀与不杀,是她的选择。” “选择?”慕忘怒极反笑,“温绥、司空氏相继身亡,她全心只寄托于君墨身上。你将她逼入绝境,给过她选择吗!” 栖迟毫不退让,声声压迫:“那王之前所做,又可曾给过她选择?!” “你——咳咳……”慕忘被激得一阵咳嗽,顿时哑然。心蛊发作的速度越来越快,他只要一动用灵力,心口就会剧痛无比。他感觉全身渐渐麻木,只好揉了揉眉心,努力撑着神志。 “王保重身体。”灰雾形体一散,就消失在了空气里。 慕忘强行抬起头时,四周只剩空荡荡的冷意。是啊,自己有什么资格五十步笑百步。 …… …… 司空焰跪在院里连跪了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如今到了深冬,四处冰天雪地,她的身子已彻底僵掉。若是放在以往,她必然受不住这严寒加身,但如今她是风神,最大的好处,便是有源源不断的灵力在身体中流窜。 她总是在快撑不下去时,微微动用些灵力,让自己的身体回暖,再慢慢变得僵硬。如此反复,她便能一边受着霜冻惩戒,一边又不至于昏厥。当然,这只是暂时的,她如此消耗时间,只是为了让自己想清楚,未来的路,她还要不要走下去。 那纷纷扬扬的雪花之下,渐渐聚齐一团灰白色的雾气。司空焰睁开双眼,收敛了面上的情绪。因为她知道,栖迟来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做傻事。”栖迟道,“你的风神之力对风城而言是极为重要的储蓄。也就是说,现在你的命,已经不属于你自己了。你应该好好利用它。” 现在还有什么事值得她上心?司空焰呆滞地想着。 “你杀慕锦的时候,不是很果决吗?”栖迟道。 司空焰闻言,目光微变,依旧没有回答。 “你没有折磨她,”栖迟抚了下自己的发鬓,“心软了?” “折磨?”司空焰冷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我还能把她囚禁起来好好招待不成?滥杀无辜,在你口中也能说成个网开一面。”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如今已是被冰雪冻得发白,却仍似血迹斑斑。不止是慕锦,在闯鬼狱的时候,她杀了许多无辜的侍卫,当时她已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再也没心思考虑其他。 她略显失神地自嘲道:“我竟不知,风神还有这样的能耐……” “有的时候,生存,并不仅仅是为了生存。同样,死亡也不仅仅是为了死亡。”栖迟道,“你很清楚,付出巨大的代价之后,你得到的是什么。” “夺他人性命者,获罪一生。”司空焰脸色苍白,却仍旧咬牙笑着,“可我不得不杀她。” 司空焰每每想起温绥,想起司空夫人,想起君墨,内心就愤恨难平。这仇恨,她可压抑,但却永不会消停。一开始她便知道,她绝不会放过慕锦,她早就做好了坠落的准备。所以当面对悬崖无路可退时,她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栖迟眯起双眼,“如此,你可想清楚了?” 她背弃了最初的道路,背弃了自己的原则和他人的期待,那把剑锋利落下之时,她的心就已偏离了原来的轨迹。但是,就算再来一次,她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我不后悔。”她道。 第三十七章 天地一场雪(1) “哥哥——”慕央大喊着一连串“哥哥哥哥”冲进了销魂殿。 慕忘眉间一皱,摇头道:“你如今多大了,还这样不知稳重。”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慕央扑到案前,呼出的气将桌上的白纸吹了起来,直接贴到了慕忘脸上。在慕忘开口之前,她迅速伸过手去将那张纸扯了下来,抢先道:“焰姐姐现在还在君府,听说她已经跪了三天了!这么冷的天,冻坏了可如何是好,你怎么还不去把她接回来!” 慕央瞪大眼睛,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慕忘压下怒气,冷冷道:“如今那群人为慕锦之事,每日在天和殿上吵得天翻地覆,她要是还在内皇城,两方争执起来,你出面解决?” 慕央嘟起嘴,冷哼道:“那些人也就知道借着慕家的气焰来嚣张了。” 虽然慕央对慕锦没什么感情,但毕竟同为皇族,也不忍看她死后还被如此利用。内皇城中,想巴结慕家之人,数不胜数。如今又逢司空家与君家没落之际,自然配合着慕嵩大做文章,将矛头指向司空焰与君家。 “君墨被囚禁在君府,孤已派人层层包围,任何人不得靠近。相比内皇城,她在君府才是最安全的。”慕忘看了她一眼,“这一点,苏幽没有告诉你吗?” 慕央低下头,苏幽倒是说过两句,但她哪里听得进去。 慕忘也不想多言,朝她摆摆手,打发道:“好了,你先回去吧。这两日内皇城乱得很,没事别乱跑。” 慕央还想争辩,看着慕忘严厉的目光,顿时打了一个寒战。焰姐姐不在的时候,皇兄总是喜欢装高冷,她早就看透了。慕央小声“哦”了一下,拉怂着脑袋走出销魂殿。 暖香静静飘忽着,案上还放着苏幽送来的药。慕忘呆看了一会儿,便拿起来饮下。 苦涩的药味在唇齿之间流连了片刻后,一路坠下,经过他的心口附近时,慕忘感觉到了一股暖意。他略带疲倦地放下杯盏,也许是因为坏事接踵而来,让他有些应接不暇。慕忘轻轻扶着额头,正想小憩一会儿。 突然,他心间一痛!刚闭上的双眸骤然睁开,他猛地将案上的纸张拽紧。混乱中,慕忘将杯盏碰倒在地,破碎声在空荡的销魂殿内清晰可闻。 现下栖迟不在身边,心蛊却突然发作,真是麻烦事。 慕忘眉头紧皱,心中极为不安。他刚刚饮下药物,应该是能压制心蛊的发作才对,怎么会…… “呃——”慕忘喉间一腥,忽然呕出血水来。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像有无数银针从四面八方扎入,千疮百孔,拔也拔不去。即便是紧紧按着心口,他也依旧痛得面色惨白。不对,这比以往任何一次发作都要厉害。 慕忘想起身,却不断有晕眩感袭来,让他心神不稳。 周围的景象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一个高大的人影突然挡住了前方的光线,那个影子走向慕忘,阴笑道:“心蛊的滋味如何?” 慕忘强忍着剧痛抬起头,对上了慕嵩的眼睛。那一刻,就连慕嵩也不禁诧异,已到了这般田地,他竟仍旧能端坐于殿上。 慕忘额间不断渗着汗水,“慕嵩,你……” “王——”慕嵩打断道,“你不会真的以为,司空夫人死了,就天下太平了吧?” 慕忘的目光几乎涣散,他起身去抓一旁的古琴,刚碰到琴的瞬间,一阵剧痛就袭上他的心头。他整个人跌在琴上,发出沉重的弦音。案上的烛台猛地一震,滴落了不少红色烛油。 慕嵩露出诡异的微笑,道:“看来,心蛊还是很有效的。” …… …… 风猛烈地吹过大地,外皇城的某个角落突然窜出一团黑色雾气,摇摇晃晃地探到红叶树上。一只风鸟正在树上安静熟睡,梦中仿佛听见声响,睁开惺忪的眼四下望去。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周围除了夜风呼啸,什么也没有。 它砸了砸嘴,将翅膀往里收了一些,埋头继续睡去。 只是它不知道,在它的头顶上方,黑色雾气已凝成了一条巨蛇,盘旋在枝头静静盯着它…… 不出片刻,越来越多的黑色雾气窜向天空,凝聚成各式各样的飞禽走兽。它们如同鬼魅一般,在苍穹之下四处游荡。 地面的人们察觉有异,都吓得跑回了屋内,只有几个胆大的,仍在檐下晃悠。 一只化为黑色鹰隼的风灵兽紧盯着地面那人,仿佛看到猎物一般,自高空俯冲而下。 那锋利在鹰喙在行人的瞳孔中不断放大,迅速逼近。那人腿一软,几乎跪在地上,尖声喊道:“是风灵兽!是风灵兽!” …… …… 一阵寒风猛烈刮过,司空焰抬起头望向天空,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蒙。 突然,西南方处涌出一道黑雾,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黑雾聚到天边。外皇城中无数风鸟惊得飞起,很快就被那些黑雾吞噬,本来安静的夜晚突然喧闹起来。 司空焰骤然一惊,霍地站起身来。她跪得太久,此刻不免有些头晕腿软。她扶着墙,连忙往内院走去。府中的侍女见了她,立即行礼。 “师父与师娘呢?” 侍女慌张地看了司空焰一眼,道:“不知。” 司空焰眉间一皱,“外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没什么。” 司空焰见她神色有异,心中疑惑。而后,她又连问了几人,却发现府中每个人都是一问三不知,似乎刻意在瞒她什么。她疾步朝君府大门走去,门已关上,院中站着不少侍卫,正紧张地在门后守着。她只好退往君府后门,寻遍整个君府,她始终没见到君墨与楚怜二人。 君府后门与内皇城仅一墙之隔,司空焰远远便听见了吵闹声。 “让开!”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 司空焰朝门口望去,守卫们正拦下了一个人。那女子似乎不高,被守卫的身形挡住。 慕央瞪着那两人,将凝着灵力的手抬了起来,愠道:“我要你们让开!” 司空焰见是慕央,立刻走了过去。府中的侍女们想要拦阻,却已不及。 “慕央?”司空焰疑惑道,“你怎么会在这?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慕央见到她,连忙甩开守卫,扑到她身前,急道:“焰姐姐,慕嵩起兵造反,现下已快要入侵皇城!” “什么?!”司空焰大惊。慕家,竟然是慕家!为什么?君家与司空家明明已退出朝堂,为什么慕嵩还要在此时动手?他不满足如今慕家的权势,真想篡位? 师娘一定是入了内皇城帮忙,但师父呢?师父受了那么重的伤,又去了何处?所有人瞒着她把她留在君府,是为了避开这场灾祸? 慕央牵起她的手便往外走去,司空焰来不及多想,灵力涌起之间,将挡在门外的侍卫尽数逼退。 二人一路狂奔至白玉门,空中的黑色风灵四处乱窜。兵戈声越来越近,司空焰回头一望,黑压压的军队已朝白玉门奔来。 一道灰白雾气涌出了白玉门,栖迟见到她们二人,不禁眉间一皱。 “快进内皇城!”栖迟催促道。 雾气包裹着雪花,一点点环绕在她们周身。司空焰紧紧牵着慕央的手,迅速穿过了灵力斑斓的白玉拱门。 第三十八章 天地一场雪(2) 苏幽连夜披了衣物,赶到天和殿内。他疾步至议事台前,抬手之间,皇城地图落在巨大的桌案上。天和殿顶上蜿蜒盘旋着大量金色藤蔓,它们的白色叶片皆浮现出宁静的淡光,仿佛星辉落下。 众臣得到慕嵩攻城的消息时,心中都难以置信。许多人吓得从床上摔下,直奔内皇城避难。司空家的事情刚过,本以为暂可休息一段时日,谁曾想,慕家这时候突然又出来跑出来作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人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就传来侍卫慌乱的声音:“禀告苏相,王失踪了!” 苏幽皱眉道:“栖迟呢?” “栖迟大人已前往九曲连桥,抵御慕嵩的大军!” “九曲连桥。”苏幽惊道,好快的速度。上次司空夫人攻城,内外皇城间的白玉门已毁,近日虽修复,但灵力未稳,今日很快便被慕嵩等人破了。 不过等待他们的,是更为复杂的九曲连桥。九曲连桥仿佛九条巨龙,蜿蜒盘旋于河上,连接着白玉门与中央神台。即便是平日里大臣们想要通过,都得七拐八绕的。更精妙的是,九曲连桥必要的时候会变幻路面走向,只要微微改动每座桥之间的缺口,就会组成另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这样的机关设计正是为了抵御可能发生的危机,让对方陷入迷宫一样的九曲境地。 苏幽快速安排下去,那临危不乱的气魄让在场众人皆暗中佩服。天和殿上的大臣们接到任务,便一一退去,原本人潮涌动的大殿,很快就空荡下来。 “你,”苏幽指着最后一拨人,“带着他们,还有内皇城中的老弱妇孺,至降神殿前等待。若是敌军越过天和殿,你们便立即退入降神殿中避难。” 那人闻言,惊道:“降神殿可是圣地!” 苏幽摆摆手,生死迫在眉睫,所谓圣洁之地,也不过是避难之所。他的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道:“栖迟早已将降神殿做好了布置,你们呆在里面,是最安全的。” “是!”那人应道,引着剩下的人往后去了。 苏幽正欲观看栖迟用灵力传回的画面,殿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只听一人道:“那我呢?” 苏幽抬头望去,殿外一袭红衣飘散在风中,长剑悬空而动,反射着逼人的寒光。 看到司空焰的身影,苏幽微微有些吃惊,疑惑道:“你怎么会出君府?” “慕央至君府寻的我,如果不是她,我还不知慕嵩已行篡位之举。” 他们在瞒她,但他们为什么要瞒她? 司空焰看着苏幽,反问道:“苏相是否也有事要跟我解释?” 一听慕央跑出内皇城,苏幽顿时紧张起来,“慕央她人呢?” “放心,我听到你的布置后,就让她先行前往降神殿了。” 苏幽微微舒了一口气。来不及多想,他一挥手,一阵风过,将白玉案上的烛台吹倒,不偏不倚地落在冷香上。烛火一点,香上立刻飘出了袅袅白烟。司空焰刚想开口,就被苏幽打断道:“一炷香,我只有一炷香的时间跟你解释。” 他微微定了一下神,道:“慕锦身死,王对此事言辞推脱,让慕嵩正好有了篡位的借口。当初,司空夫人攻城并非一人筹谋,在她背后推波助澜者,就是慕嵩。那些黑色的风灵兽应该就是慕嵩给她提供的,至于他从哪寻来的,暂时不得而知。还有,之前在风谷刺杀王的人,应该也是慕嵩派去的。” “刺杀?!”司空焰闻言微惊,“他、他受伤了?”话刚出口,司空焰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慕忘有自愈之能,他既然没死,伤当然痊愈了。她略微收敛了神色,继续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幽道:“那日司空夫人攻城事出突然,没来得及告诉你。就是王请你至风谷赴约那日,刺客装成你的模样,用匕首刺伤了他。不过话说回来,你那日为何没有前往风谷?” 司空焰脸色一白,那夜的情形猛然窜入脑海,她忽觉心上刺痛。苏幽见她面色有异,知期间必有变故,追问道:“我需要线索。” 司空焰皱了一下眉头,而后道:“前一夜,慕锦软禁了我,将我关在赏清轩的木柜中。” “然后?” “然后……慕忘就来了。他、他们……”司空焰一想起当日的情形,呼吸一滞,话也拼不完整。 苏幽见她面上既尴尬又难受,大抵也猜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了。他忽然道:“不可能。那夜我和王彻夜在天和殿议事,布置次日守城的方案。我们很清楚司空夫人会选在第二天夜里动手,所以王才想将你带离内皇城。他不愿让你看到司空氏最后的结局。” 司空焰闻言,突然抬头,目光震惊之下,又带着另一种隐隐压抑的情绪。那道目光忽明忽暗,似乎很想去相信,又害怕被再次欺骗。怎么可能?那日她确定她听到了慕忘的声音。 苏幽继续道:“至于慕锦……应该是对你用了某种蛊术。”那种蛊术大概与幻蛊相似,但却不会致命,因为当时迫于慕嵩和司空夫人的压力,慕锦不敢真的动手杀她。 司空焰不可置信地看着苏幽,她仔细回想了当时的情形,身上似乎确实有虫子爬过的触感,然后她整个人的意识都是处于昏沉状态。 “这个时间太过巧合,她故意让你陷入幻境,也许就是为了让你次日无心赴约。”苏幽沉思了一会儿,忽道,“你不是有迷毂吗?” “我那日正好借给慕央了。”司空焰眉头皱起,“迷毂确实可以避开幻境。可是……慕锦怎么会知道迷毂刚好不在我身上?” 苏幽摇了摇头,猜测道:“她不知道。她可能甚至不知道你有迷毂。” 竟然是在这样的巧合之下,中了慕锦的陷阱。司空焰闻言一愣,随即不可置信地发笑起来:“你是打算告诉我这一切只是巧合?” 苏幽说得有些口渴,拿起杯子闻了闻,一阵浓浓的苦味传来。他一滴未沾,就将茶水倾杯倒出。 “也不尽然。慕锦不知道,但她背后的人知道。” “你是指慕嵩?”司空焰的眼眸缩起。 “也许是。”苏幽道,“无论如何,他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为了让你不去赴约。而后,装成你的模样刺杀王。” 真相争先恐后地向她涌过来,苏幽根本不给她慢慢消化的机会,就将一切分析和盘托出。 “风城动乱,你是风神,守护风城是你的职责。我知道之前所经历的一切,让你心境大变。我也知道,你如今还有很多疑问。不过我保证,”苏幽坚定地看了她一眼,“今日过后,你会知晓所有真相。” “那现在慕忘在哪?”司空焰终于问出了心底最担忧的问题。 “心蛊发作,他……失踪了。” “什么?!”司空焰顿时觉得脑中混沌。她猛然想起那日见到慕忘手心的黑点,已经愈发深了。她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紧紧盯着苏幽,就差伸手去抓他袖子。 “王失踪了。”苏幽重复了一遍,“据慕央所言,他昨夜酉时还在销魂殿。但现在军情紧急,我抽不开身。既然你来了,正好替我去销魂殿看看,王是否留下什么线索。” 司空焰立即颔首道:“好。” …… …… 销魂殿自从经受了那场火灾,院前的砖瓦被烧得一片黑乎乎,这两日也无人有心情去换。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暗湖那一块,还有红叶无休无止地潇潇落下。 司空焰无心观摩风景,直入殿内。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 周围七零八乱的,应该是打斗所致。司空焰走到桌案旁,上面只有一块干了的小烛油。也并无不妥之处。 不对! 司空焰往回退了两步,她紧紧盯着桌案上那块红色的烛油。每日酉时,便有人前来清扫此处。昨夜亥时慕嵩便发了兵,而现在已经快要卯时了。那从慕忘失踪至今,有谁还会有闲情来降神殿点蜡烛? 她伸手摸了摸那烛油,冰凉的触感传递到她的指尖上。司空焰手指微微发力,那烛油顿时震裂开一条缝隙,一抹黄色显现了出来。她一阵欣喜,连忙用手将烛油刮开,一张纸条骤然显现出来。 司空焰撇了撇烛屑,将纸条展开。那个熟悉的字迹让她心头一颤,那分明是慕忘的字迹,上面只有两个字——无恙。 …… …… 慕嵩眉间拧出一团阴翳,在销魂殿的时候,居然一时不慎,让慕忘破窗而出,跳入枯井逃了。慕嵩很清楚那条路通往哪,正是之前用来养风傀儡的明湖之底。不过,心蛊毒发,他跑也跑不远,而自己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静静地看着空中,栖迟正指挥着灰白风灵与自己对抗。 栖迟抬手之间,河水似乎沸腾了起来,蒸发的水雾缓缓飘起,萦绕在九曲连桥之上。九曲连桥本就变幻万千,如今又起了浓雾,冲上桥的敌军顿时晕头转向,摸不清方向。 但水雾能困得住士兵,却困不住空中的风灵兽,那些黑色的风灵兽与栖迟控制的灰白风灵打了起来,一路撕咬着,满地皆是灵力碎片。 慕嵩双眸一缩,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华丽的手杖。栖迟识得那手杖,正是慕嵩的至宝破风杖。慕嵩以前虽是伪装得胆小怕事,但栖迟了解他的本领。他当了那么多年的慕家主事,靠的不仅仅是精明。 破风杖在空中一划,一阵风起,将九曲连桥上的水雾都吹散开。栖迟眉角微扬,身子在空中一个旋转,灰白烟雾舞动得愈发妖娆动人。水雾涌起的速度越来越快,与慕嵩抗衡了起来。 慕嵩冷哼一声,破风杖转势一举,更多黑雾从地面窜起,直扑向守城的士兵。皇城兵力虽皆是精锐,却也难以抵挡这变幻无穷的风灵兽。风城刚在司空氏一役中受挫,兵力本就不足,如今又遭入侵,更是难以抵挡。一拨又一拨的士兵倒地不起,栖迟只得带领众人往后撤。 慕嵩的军队终于突破九曲连桥,众人冲上神台,兵戈相交之际,无数血水四溅,洒在圣洁的神台上。慕嵩的兵力借着风灵兽的势头,所向披靡,破了天和殿后,竟又一路将他们逼至降神殿的崖前。 慕嵩喜上眉梢,高声道:“给我杀!一日拿下风城!” 他话音刚落,一股强大的剑气破雪而来,落在大地之上,激荡起无数雪粉飞扬。 天边涌起一抹红色,黑暗渐渐被驱散。艳阳东升,光明蔓延开来,将大地彻底点亮。 红衣缥缈,如火袭天。 “一日拿下风城?”司空焰冷笑了两声,翻手将长剑一甩,地面顿时裂开一道缝隙,一路破至慕嵩面前。她居高而视,冷眉道:“真当我司空焰是死的吗?!” 第三十九章 天地一场雪(3) 凛冬之意骤然破城,风雪飘摇,大地苍茫。 慕嵩手中的破风杖招数变幻,他沙哑道:“司空焰,你杀了我女儿。现在这笔账,正好由我们慕家向你司空家讨要!” 司空焰握紧手中的剑,脸上没有分毫畏惧之意,回敬道:“你的结局,会和你女儿一样。” 话音刚落,她的身影便凌空而起,骄阳融在她发间,宛若一幅静止的画卷。 慕嵩之前操控着大量黑色风灵兽,灵力已消耗不少。而司空焰又是风神,若是直面拼耗灵力,他一定是落于下风。慕嵩的破风杖一转,许多黑色风灵脱出原来的争斗,朝司空焰攻去。 慕嵩选择群起而攻之的方法,让司空焰无暇应对。确实,如若是在以往,这样密密麻麻的风灵兽她很难招架得住,她只有一把剑,想要同时压制住多个对手,只能用剑气。 君家的剑法中有一招“彻天地”,往日她一直学不会,因为以前的她灵力太弱,剑身不够快速,剑气不够锋利。即便强行使出来,分散在每个对手中的杀伤力也要大打折扣。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是风神,她的灵力就像一个涓涓不绝的水流,凝聚在她的右肩。 “彻天地!” 长剑在司空焰周身飞速旋转,无数剑影飞出,以她为中心朝四面八方刺去! 黑色浓雾顿时被冲得四散开,火红的剑光将它们绞得粉碎,精准而透彻,无数只风灵兽齐齐朝外跌去,场面蔚为壮观,没有一只遗漏! 仿佛拨云散雾,万剑贯彻天地! 慕嵩也不免为之一惊。 司空焰没有给他再唤风灵的机会,她握紧手中的剑,凌空落下。长剑在空气中摩擦出火花,如同大雪中依然飘飞的红叶,随着那一袭红衣,朝慕嵩刺去。 慕嵩以杖抵挡,可那势如破竹的剑意又如何能尽数挡下——若白虹贯日,一剑便将慕嵩击得步步后退。地面两道深深的雪痕一路延伸,最终那个身影跌了出去。 慕嵩胸口一闷,吐了满地鲜血。 “你输了。”司空焰冷冷道。 慕嵩目光阴狠锐利,他连忙起身退去。挥手之间,一大拨士兵与风灵兽一同上前。 红光萦绕在她长剑周围,无数身影朝她涌来。 她抬起头,眺望远处巍峨的雪山,目光有些迷离。 慕忘,你在哪…… 司空焰胸口突然涌过一阵痛意,用力握紧手中的剑,举起,然后刺下。她在努力坚持着,她在等他回来,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无恙”二字仿佛暮鼓晨钟,一下下敲在她心上。 风卷过她的长发,宛如亲昵地抚摸着。他以前,也总习惯抚她的长发。 世人总说,一夜雪白头。 今朝,雪簌簌落在风城的大地上,每一寸土地,都见证着这偌大的生死与孤寂。 即使天地无际,皓雪茫茫,我也一定会活下去,然后找到你! …… …… “赢了我又如何!”慕嵩大笑着,“你杀不了我,也挡不住我的兵力!” 他说得没错。司空焰挡得了慕嵩,但挡不住慕嵩的千军万马。能退的人都已经退入了降神殿,但栖迟与司空焰等人还必须在这死守着。因为降神殿是最后一道关口,那高高的崖上,是他们守护了几代的降神圣地。 慕嵩的笑靥扭曲不已,正当他得意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剑鸣,慕嵩不及反应,那锐利的长剑便刺入了他的身体…… 谁人竟能避开护卫,不着痕迹地潜入他身后!他瞪大双眼,低头看着自己血流不止的胸口,正被一把银色长剑贯穿。他艰难地回首一看,那人气宇轩昂,眉目清冷——竟是君墨! “你——怎会!”慕嵩不可置信道,却因太过激动而再次呕出血来。君墨明明被禁足在君府,而且身受重伤,如何会出现在此! 看到君墨的时候,司空焰也浑身一震,欣喜道:“师父!” 慕嵩目眦欲裂,体内的血液急速回旋在伤口处,借力将那把长剑弹了出去。他抓准时机朝一旁的红树退去,并迅速从袖中拽出一条白色的虫子,猛地吞了下去。 君墨眉峰一凛,见慕嵩身上的伤口似有愈合之势,扬剑又要去攻。 慕嵩背靠树干,立即一个转身,绕到另一面。君墨手心灵力翻涌,他一挥银锋,力道之大,将整个树干劈成两半。红木轰然倒塌,在冰雪之上砸出一层深坑,无数雪粉飞扬而起…… 雪尘落定后,慕嵩却不见了踪影。君墨双眸微收,手中的银锋躁动不已。他唇间露出讥笑:“隐身蛊?” 银锋脱手而出,在风雪之中快速穿行,众人几乎捕捉不到剑影。只见寒光一闪,剑气暴涨四散,急速割裂空气。就连空中的雪花都被削为粉末,快得惊心动魄。 这正是司空焰之前用过的那招“彻天地”,只是君墨出手,灵力虽是不及如今的司空焰充沛,但剑身却是更加沉稳,剑芒更加锐利,那是多年征战的经验,是再好的天赋也无法弥补的剑魂。是果决,是快意! 只听一声闷响,几丈之外,一个身影顿时飞了出去。慕嵩现形,鲜血染红了他的金色华服,他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 万剑合一,“噌”地一声,银锋归手。 君墨将银锋举起,目光扫过闪着寒光的剑刃,锐不可当。他踏步上前,将长剑直指慕嵩,昂首之间,凛然若神明道:“剑者,百兵之君。” …… …… 空中的栖迟见局势反转,嬉笑了几声。他退至降神殿入口的崖上,苏幽对他耳语了几句话。栖迟双眸一缩,地面的烟雾再次聚集在一起,化作一座灰白雾桥。桥面一点点蔓延而上,跨过整个战场,绕到了慕嵩的后方。 在苏幽的指挥下,一大群士兵冲上雾桥,意图从后方两面夹击。 君墨的到来,让所有士兵都为之一振,愈战愈勇。 “呵呵。”慕嵩露出诡异的笑容,他的身子在风中颤抖,“君墨,这次,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不过……” 一群人正朝着慕嵩围过去,他手中的破风杖重重一落,插进雪层深处。白雪突然抖动起来,无数飘蛊从地底钻了出来,它们聚集在一起,如潮水般向士兵扑过去。 风灵兽犹可防之,但这飘蛊,不仅身形细小难以寻踪,还会传染蛊疫。众人大惊,迅速后退。周围风起,雪花旋转着逼向飘蛊。可蛊虫实在太多,方退了一波,又来了一波。 慕嵩放声大笑:“哈哈哈哈——还是一起死吧!” 君墨怒目而视,高声道:“君墨自当背城借一,决一死战!” 众将士随之附和。一拨人无所畏惧地朝飘蛊群扑杀而去,而另一拨,抬着兵器义无反顾地冲入敌军阵中。 双方兵戎相接,灵力的炸裂声接连不断响起,四下再次陷入混乱的厮杀之中。 …… …… 凛冽的寒风吹遍整个大地,大雪将满地鲜血与尸体埋葬。苍穹之上,无数风鸟盘旋,它们撕心裂肺地鸣叫着,见证着这场旷世之战。 就在两方僵持不下之时,周围突然再次震动起来。众人皆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有人往皇城中的红树根底输送了大量灵力。 楚怜正站在一棵巨大的红叶树顶,将风神之力贯穿至底,无数红叶经不住如此猛烈的灵力冲击,皆四处摇摆起来。树根像活了一般,在地底不安分地蠕动,有些甚至破土而出。 地面的雪晶有条不紊地飞扬而起,与天上落下的雪花相继串联,竟连成了一条条雪弦! 不知何处甩来一股浑厚的灵力,击在那雪弦之上…… “噌——”雪弦波动的声音骤然响起,战场上突然风云变幻,许多士兵不知何故,皆倒地不起,他们抱着近乎要炸裂的头,在雪上痛苦不已地翻滚。仔细一看,倒下的竟都是慕嵩的兵士,战场顿时哀鸣四起。 栖迟将手中的蓍草一吹,顿时化作白烟散去。他掩嘴笑道:“胜负之数,无待蓍龟矣。” “杀!”君墨突然高喝一声。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举起手中的兵戈,朝敌军刺去…… 那些毫无抗拒之力的士兵们,皆一一惨死于刃下。血水渗透进雪缝之中,又被随之落下的雪花层层掩盖。 大雪浩荡,合着鲜红的热血,在天地之间,奏起了一首凄迷的《白雪》琴曲…… 第一章 无来路(1) 洁白无瑕的苍穹之下,飘零着片片相依的雪花与红叶。温热的血水融化了地面的冰雪,汩汩流淌。无数孤寂的亡魂埋葬在降神殿前,只有凛风一遍遍地刮过。 大雪封山,抹掉了天地间的界限,一片苍茫。空气中残存的黑色雾气缓缓游荡着,似乎轻轻一碰,那游丝便要消散。 阳光穿过层层雪花,坠落在大地上,没有一丝温度。 密密麻麻的人影围成了一个大圈,圈的中心处站着一个手执长杖之人。他身上的金色华服已被染红了大半,几乎察觉不到灵力涌动。 慕嵩每呼吸一次,都感觉冰冷的气流像刀片般深深割入自己的身体。他抬头看着面前那些熟悉的面孔,君墨、楚怜、司空焰、栖迟……他们像盯着猎物一样盯着自己,眼中有愤恨,也有讥讽。 灰白雾气一点点凝成实体阶梯,苏幽从崖上缓缓走下,神情微凛,步伐庄重。 “怎么可能……”慕嵩重重喘息着,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满地尸体,那些士兵们不是被俘便是被杀,而且是以一种极为轻而易举的方式,因为他们毫无抵抗能力。 “你怎知用《白雪》琴曲来破我的噬脑蛊!”慕嵩的破风杖重重插入雪地里,但却再也带不起半分雪尘飞扬。他犹未从自己的失败中恢复过来,自己明明计划得那样周密,怎么可能失败! 君墨横眉冷笑道:“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情,王不知道吗?” 苏幽亦是冷冷地看着慕嵩,道:“在知晓慕忘有意三权合一时,你便开始暗中破坏。你知晓我们发现了风谷底的风傀儡,会入木生婵娟查探,故意让我们查到了写有‘君墨’之名的账本。而后,我为了试探你,请王命你杀死司空焰。你当时正同司空夫人合作,自然不敢真的下手。但你借此机会,在追杀司空焰时故意使用飘蛊,弄得满城蛊疫。为的,就是使风城再次大乱,而后暗中催动君墨体内蛊毒,刺杀我主。再者,你于慕锦婚宴之中,将蛊毒藏在君大人的体内,既能借机对我主痛下杀手,又能嫁祸给君大人。” 三权合一,一切不言而喻。君墨从头至就没有受过重刑,这一切都是为了引慕嵩落入陷阱的计策!君墨之所以能够走入这个局中,也是因为王对君家的信任。三权合一,君家自出征蛊城起,便已下定决心誓死追随慕忘。君家之权便是王权,只要慕忘想要,他君墨随时可以放弃一切。而司空家已无正宗子嗣,随着司空夫人的过世,大势已去。司空焰入了王室,亦不可能继承司空氏的军政大权。如今空剩一个慕家,正好也在这次叛逆之举中,全数格杀! “你们早就发现了?!这怎么可能……”慕嵩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一变,惊异万分,“除非——” 苏幽嘴角的笑容更深了,快意地回应着慕嵩不可置信的目光,道:“是,你料想得不错。当年的天浔之乱,司空氏痛失其夫,对前主慕英恨之入骨。司空家手握重权,杀意横生。但前主已死,而我主慕忘,厚德仁心,贤臣自愿跟随。” 一旁的司空焰闻言骤惊,她双唇颤抖,仿佛不敢相信那呼之欲出的真相,“什么意思?!” “即是说……司空氏,从未叛城!”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司空焰心口一痛,立即回过头去——那姿态风华之人,不是慕忘还能是谁。 …… …… 慕忘身着玄色长服,庄严地站在阶梯顶,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慕嵩,全身上下全无受伤的迹象。慕嵩恶狠狠地盯着慕忘,咬牙道:“你不是中了心蛊?” 慕忘丝毫不惧他目中的凶光,缓缓展开手心,一枚黑色的石子渐渐浮起来…… “邪光?!”慕嵩大惊。此物专克蛊术,是蛊城大忌。可邪光早已灭迹多年,慕忘如何竟能得到此物! 在旁的栖迟突然发出笑声,扬眉掩嘴,姿态妖娆。慕嵩顿时明白过来,眼刀锐利扫了栖迟一眼,原来是栖迟给他的。 慕忘的五指微收,邪光便化作一道黑色的烟雾,散得无影无踪。 “你在给我下蛊之时,孤便已有邪光保护。” 慕嵩惊异过后,很快便冷静下来。他眯起双眼,看着慕忘道:“不可能!你手心的黑印不可能作假。我之前还确认过,你明明中了毒!”邪光确实是规避蛊术的法宝,然而,只能避毒,却无法给已中毒之人解毒。 “孤是中了毒。”慕忘轻蔑一笑,“只不过,不是你下的毒。” 在慕嵩不解的目光下,苏幽几步走入二人中间,道:“王所中的,是栖迟给他下的弑心水。此物是由心蛊所制,故而症状与心蛊相同,却又不如心蛊致命。我虽没有心蛊的解药,却有弑心水的解药。只要在时限之内解开,王便可无碍。” 慕嵩方才醒悟过来,心蛊与弑心水,他竟没料到这其间的猫腻。事已至此,慕嵩已无退路,他大怒道:“你们合计框我!” 苏幽没有丝毫动容,“要怪,就怪你自己太沉不住气。我们察觉到你的阴谋后,便让司空夫人早你一步显露野心,在皇城之中放出了几个风傀儡。你果然上钩,先寻上了司空家要求合作。你为了隐藏你的真实意图,自然愿意伏低做小,将司空家推上风口浪尖,而消除其他人放在你身上的注意力。” 这个局,从很早开始,就埋下了伏笔。司空夫人假意夺权,发动皇城兵乱,甚至不惜战死,令他以为风城众将已失、大限将至而放松警惕。慕忘等人故意在蓍草的占卜中,解出“山高天退”一挂,也是为了将矛头指向他。他越怕被怀疑,便越会为了避免嫌疑而利用司空夫人,陷害君墨。 “慕锦的死,只不过正好给了你一个叛变的借口罢了!”慕忘冷冷道。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慕嵩大笑,身影一晃,往后跌步而去。 众人看着他在雪地里,宛如一个疯子般狂笑不止。他精心计划了这么久的局,居然早就被别人看破,让他如何能承受。 他仰天长啸一声,道:“胜者为王败者寇,既然落在你们的手上,那便动手吧!” “别着急。”苏幽摇摇扇子,“你的身份,才是这个局的精彩之处。” 慕嵩闻言,整个人霍然一僵。 “这也是最最重要的一点。”苏幽笑了一下,“你说你一心辅佐司空氏,她却与我等合谋框你。你觉得,司空夫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后,怎么可能会与你合作呢……纹隐!” …… …… 二字一出,众人皆惊,底下一片窃窃私语。纹隐是蛊城的将军,也是蛊城之主苍木的次子。他曾发兵攻打天浔镇,正是那场战乱,让司空赋所率领的风城一军全数牺牲。直到后来慕忘继位,君墨出征,才攻下了蛊城。当年蛊城覆灭,竟又被他逃了出来,还悄悄潜入风城的核心! “你既已决心助司空氏发动兵变篡位,却仍旧设计促成我主与令千金的婚事,为的,就是希望慕锦监视我主的动向。”苏幽笑笑,“牺牲唯一的女儿,可真是好大的手笔。” “慕锦杀害温绥所用的幻蛊,我主所中的心蛊。还有此次攻城所用的飘蛊,以及你给众兵将服下的噬脑蛊。我是当真不明白,一个风城的皇族,如何会有如此多的奇珍与蛊毒?” “服下噬脑蛊的人,七日之内,便会爆体而亡,不过那时候,这场战也结束了。”苏幽面色沉下,“你丝毫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你只在乎是否能牢牢控制住他们。为什么?因为一旦他们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定然不会为你所用。你要的,是万无一失。然而脑内种蛊之人,如遇《白雪》琴曲,蛊虫便会躁动不安,让宿主失去行动能力。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这个愚蠢的行为倒让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大获全胜。” “这都指明了一个方向,你的目的,不仅仅是吞并君家与司空家,而是直指我主慕忘。也可以说,你是为了夺得整个风城。而这样事情,慕嵩是不会做的,三家中两家已失势,他没有叛变篡位的动机,在君墨出兵蛊城、我主年少势浅的时候没有,现在也难有。更何况,他也没有这个谋划能力。” “你不是慕嵩。”苏幽冷静地看着他,目中已有了洞察一切的自信,“你是蛊城的败将纹隐!” 对面那人竟也笑了起来,反问道:“苏相言辞凿凿,抖了一大堆证据,却也只能说明,我不是慕嵩罢了。苏相又是如何断定我便是纹隐?” “那你这便是承认,自己不是慕嵩了?”苏幽笑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的身份一定与蛊城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至于拆解你身份的关键一点嘛……” 苏幽举起扇子,朝不远处指去,众人的目光全数落在了那红衣女子身上。苏幽高声道:“便是司空焰的身世!” 那人转而皱眉,只听苏幽继续说道:“司空夫人曾暗中与我说过,你不仅将她当年私下前往天浔镇的事情摸得一清二楚,还知晓司空焰的来历。天浔之乱中,司空夫人为帮助其夫司空赋,将天浔镇百姓全数肃清,并暗中设下埋伏,等待纹隐入瓮。却不曾想,独独遗漏了司空焰的母亲。当时她的母亲正好分娩,却无人相助,大抵是无意间碰倒了烛火,引起一场大火。也正是那场大火,让司空夫人的计划付之一炬,反倒迫得司空赋将军落入了纹隐设下的陷阱之中。司空夫人追寻火源之处,却看见了一个婴孩,那便是如今的司空焰。知晓她身世由来的人,当年几乎全死在了天浔之乱中。身在天浔镇又是蛊城之人,且实力非凡的,最大的可能,便是你纹隐!” “哈哈哈哈哈——”那人高声大笑,眼角皱纹满面。他缓缓举起手,扯下了慕嵩的面皮,这才恢复成原来的模样。鼻梁高挺,眉毛浓厚,那张脸看上去比众人想象得年轻,却又似饱经沧桑。 “不愧是风城苏相。”纹隐目光阴狠起来。 苏幽平静地看着他,回道:“过奖。” 纹隐决然笑道:“在二十年前,蛊城覆灭的时候,我就死了。我披了十几年慕嵩的脸,如今活下来的,不过是一个躯壳罢了。” 他目光无惧,将周围的人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慕忘的身上,大声喝道:“慕忘,这次我纹隐输了,但不代表蛊城输了!” 话音刚落,纹隐的身体突然“砰”地一声爆炸开来,整个地面都为之一震,黑色的烟雾混合着血肉冲天而起,一阵巨浪朝慕忘席卷而去—— 司空焰心下一惊,迅速朝慕忘的方向奔去。在此之前,一团灰白色的雾墙早已挡在了慕忘身前,爆炸的巨浪冲到雾墙上,顿时被挤得向两边散去,周遭众人皆为之一退。 苏幽担心纹隐的尸体爆炸会产生蛊毒,立即用风将爆炸的烟雾全数向上吹起。待得烟雾散尽,周遭才逐渐清明起来—— 慕忘正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安然无恙。他回过身来,看了众臣一圈,眉目间带着属于王者风华绝代。 “我慕忘,为风城之主,有幸得众卿相随,今后共享四海清平。” “愿为君刃!”一阵冗长的寂静后,君墨突然朝慕忘单膝跪下,行了风城之礼。 楚怜、栖迟、苏幽等人也相继跪下,追随道:“愿为君刃!” 司空焰双眸涌动,她一步步走上台阶,单膝跪地道:“愿为君刃!” “愿为君刃!” “愿为君刃!” 众臣皆跪地俯首,齐声道:“愿为君刃,护我风城!” 大雪停息,天地一色。这场战争,真正结束了。 第二章 无来路(2) “我司空氏虽主军政,但从未结党营私,未包藏祸心。” “为君者,当明刑罚世轻世重,有伦有要,非事事皆可宽宥。” “野心便如此桥,进则谋权,退则安世。我行于桥上,进退一念间。现如今,风城既有幸得此明君,我何不安做治世能臣?” 慕忘手中的杯盏微侧,酒水顺着杯沿无声落至地面。片刻间,便化出雾气,在地面开满了透明的花朵。慕忘喉间颤动,却未发一语。逝者已矣,无需多言。当真是板荡识诚臣啊……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慕忘回身,对上司空焰憔悴的面容。她的双眸填满了疲惫,似乎有过一番哭泣。她见到慕忘,略微有些吃惊,但如今的心却是再难起一丝波动。 “你为何不告诉我?”她问道。 慕忘拖着修长的黑袍,走到她面前。他眉间似有无奈之意,目光柔软如水,他突然伸出手,轻轻拥住了她。熟悉的温暖包裹了她全身,他的头搭在她肩上,轻轻在她耳边道:“司空夫人唯一的条件,便是保全你。” 一语话落,她干枯的双眸忽然泛起了涟漪,清澈的泪珠从她眼角滑落…… 如今回想起来,司空夫人从发兵到攻入销魂殿,一切都进行得太顺利了。司空夫人带的那批士兵通过九曲连桥时,并未花费太长时间,说明机关的变幻程度太慢太弱。销魂殿地底明明有大量红叶根系能够阻挡风傀儡,即便是以前司空焰与慕忘经过,也遭到了攻击,可司空夫人带着风傀儡不仅安全通过,还丝毫没有惊动那些根系。销魂殿在风傀儡破出之前,没有任何响动……一切都太不合常理。 司空夫人早就知道自己会死,所以才让她嫁给慕忘,才在大火之中推了她一把。 慕忘为了不让她亲眼看到司空氏的结局,才会邀她去风谷。 而君墨也是早已知晓今日的大战,才任由她跪在雪地中,不得出君府一步。 所有人都在默默守护着她,唯有她不知道。 司空焰看着慕忘的眼睛,那双冰蓝色双瞳,澄澈透明。 她再也抑制不住泪如雨下,心中却是骤然一暖,司空夫人没有背叛风城,真是太好了。 慕忘感受到她的情绪,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长发,在她的背上拍了两下。四下寂静无声,泪水悄悄浸湿了他的黑袍。 红叶缓缓飘落,吻在她的发间,他们就维持着这个姿势,良久才分开。 …… …… 司空焰跪在夫人的坟前,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墓碑。她多么希望夫人之死也是场假戏,可这墓碑却残忍地证明了,夫人是此局中真正逝去的生命。她两眼通红地问道:“夫人为何会站在你这边?” 虽然依照苏幽所言,司空夫人只是恨着慕英,祸不及后代,但司空焰仍觉得太过牵强。也许有些内幕,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 “因为我帮她杀了慕英。”慕忘平静道,仿佛口中的那个人和自己毫无关系。 “你弑父?”司空焰大惊起身,每一代风主都有神明护佑,受伤皆能全数愈合,那么前主就不可能轻易便死去。当年的寒雪之乱,果然有秘密,她的猜测是对的。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因为蛊城之事?” “不。”慕忘黯然,“他杀了我母妃。” 司空焰倒吸一口凉气,这皇城内为争权夺势,到底葬送了多少生命。 “当时司空家还未有如今的声势浩大,父王本与司空夫人有过一段情,但为了稳固权势,依旧娶了慕嵩的姐姐,我的母妃。” 司空焰恍悟,原来这就是夫人后来独掌家业,重登朝堂的原因…… “后来,父王取得了舅舅等人的信任,便欲再娶司空夫人,获得司空家的势力。可慕家不同意,所以他竟暗中害死了我的母妃。”慕忘缓缓闭上眼睛,“只是他未料,司空夫人早已断绝情爱,嫁给了当时名不经传的小将陈赋,也就是后来因入赘而改姓的司空赋,自此制衡着慕家大权。” 司空焰神色靡靡,心口处涌起一阵痛楚,夫人的心底是怀着多少恨意,才会这般决绝。司空焰曾见夫人独自抱着司空将军的牌位,在房内一动不动地坐了整夜。夫人对司空赋是动了真情的吧…… “亲眼见到父王杀了母妃,我才在无意间从他们话中知晓了弑王弑心的秘密。我没有杀他,而是让他曾经爱过的人,亲手杀了他。司空夫人当时便是由明湖底的那条密道,潜入销魂殿中完成了刺杀。” 这就是当年寒雪之乱的内幕,也是司空夫人暗中帮助慕忘的原因,她欠慕忘一个人情。 司空夫人和慕忘之间并没有多少交流,但是站在权利两端的人,总有着非比寻常的默契。当二者的目标一致时,很快,就将局势一推至此。 “君墨是清白的,司空夫人是清白的,苏幽设局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暴露纹隐。” “那我杀了慕锦,也在你的意料之内?”司空焰心中苦笑,却不知自己为何会问这个问题。 慕忘愣了愣,很快又恢复平静,道:“纹隐本不会那么早行动,但你杀了慕锦,让慕嵩这个身份骑虎难下。加之他太过自负,权衡之后,便立即组织了兵力攻向皇城。” 他没有辩解,慕锦之死,确实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即便当时栖迟不逼司空焰,她和慕锦也可能会以其他方式陷入这场阴谋之中。栖迟选择在那个时间点揭露君墨一案的疑点,也是想要催促纹隐动手,因为纹隐知道,一旦君墨恢复了往日的实力,那自己再出兵攻打皇城,便会少一分胜算。 司空焰有些失神,如果当时必须牺牲的人是她,慕忘是否也会毫无顾忌地动手……不过,最终亲手杀人的是她,这样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质疑他人。司空焰感觉胸中闷得喘不过气来,没有再说话,步伐沉重地朝黑夜里走去。 走了一半,她又回过身来,道:“那你爱我吗?”既然问了,便将一切问个清楚。她的手藏在袖中,紧紧抓着那枚红溯簪子,当初被她弃在地上,又悄然拾回的血玉簪。 他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问。他沉默了半晌,才苦涩道:“我不知道。” 她目光一动,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 他抱她,吻她,关心她,保护她,可当她问他爱不爱她的时候,他竟然说了不知道。她本该觉得十分可笑,然而到了心头,却变成了近乎窒息的痛意,那是悲喜半参的感觉,是心还活着的感觉。 慕忘的目光也有些惘然。他接近她,娶她,的的确确是由于她是整个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但是,要问他爱不爱她,他自己都不知道。因为他没有想过,所以,他不知道。 司空焰转过身去。慕忘动了动双唇,轻声道:“回来吧。” 司空焰的背影一僵,却没有任何表示。叶尖的露水滑落了下来,掉在她额上。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深吸一口气,脑海清醒了些,才匆匆离开了花冢。 第三章 无来路(3) 皇城边界,一丝雾影护着黑衣人影,朝郊外的方向走去…… “放开我!”黑衣人眉头紧皱,“你到底想做什么!” “送你出皇城。”周围响起栖迟的声音。 “我不需要你帮!”黑衣人挣扎道。 栖迟蔑笑一声,道:“你以为你的那点伎俩,瞒得过苏幽吗?” “栖迟大人好抬举。”苏幽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他微笑道,“你这带着纹隐,是要往何处去?” 纹隐周身的束缚突然松开,栖迟凝成人形,挡在他身前。纹隐防备地看着面前二人,怒道:“果然又是尔等合谋!” “合谋?你以为在慕嵩的脸上盖两层人皮面具,就可以瞒过众人耳目了?你是有些小聪明,让慕嵩的躯体直接炸得面目全非,但是却没来得及掩盖掉行尸蛊的痕迹。纹隐,你利用慕嵩身份是真,但你从未取代他的身份,而是用蛊术操控他的一举一动。行尸蛊的操控距离有限,那么,你必定要跟在他周围。此战之中,你装成了士兵模样,混入人群之中,我说得对吗?”苏幽的目光扫着纹隐身上的黑衣,那正是脱下甲胄之后的里衣。 纹隐见计谋被揭穿,也不再隐瞒,干脆利落道:“要战便战,何必又救又杀,虚伪!” 苏幽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去,只听他冷声道:“栖迟大人,不打算解释一下,为何要帮助蛊城叛逆?” 一旁沉默了许久的栖迟终于开口道:“我是他的杀父仇人。” 纹隐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算是默认了。 苏幽饶有兴致地问道:“与你百年前被囚禁有关?” 栖迟微微颔首,“是我杀了蛊城的创始者苍木,慕英才下令将我囚禁在降神殿中。” 纹隐冷哼一声,不屑道:“你们都说我们蛊城好战,滥杀无辜,你们风城才是虚伪至极!百年之前,我的父亲本欲与风城言和,但却让栖迟在和谈之中给杀了!” 依栖迟的意思,慕英是希望与蛊城言和,但被他从中破坏,才造成了后续近百年的动荡。他杀了别人的父亲,如今心生愧疚,所以想保他儿子一次。 苏幽闻言一笑,摆了摆手,道:“这番言辞,你骗骗他也就罢了。在我这里,就不要浪费时间了。” 栖迟不语,只是半眯着眼睛看他。 苏幽再次开口,却是石破天惊——“蛊城的创始者苍木,原是风城的风神,对吧?” …… …… 纹隐与栖迟二人闻言后,皆是一惊。纹隐惊的是父王如何会是风神,栖迟惊的是苏幽从何得知。 “降神殿中的柳絮。其间记载虽然已被改动,但蛛丝马迹犹可寻之。”苏幽话音落下,栖迟便明白了。不知何时,苏幽已暗中入了降神殿,调查过蛊城那段被掩盖的往事。以他的能力,对着文献稍加推敲,就将蛊城的那段秘密道出了。 “彼时你和苍木,应是挚友。百年之前,前主慕英忌惮你的能力,想设法将你除去。而苍木得知后,将你从前主手中救了下来,但此事却被当时的国相洛长天看破。他们设计将你囚于降神殿,苍木愤怒之余,弃了风神之位,拥兵自立,便有了蛊城。”苏幽顿了顿,“所以,你被囚禁并非是因为你杀了苍木,反而是苍木为了救你才死的。那次和谈,也是一个局罢了。百年期间,你被囚在降神殿中从未出来过。” 纹隐听着苏幽的话,仿佛在听天方夜谭。他怒极而笑:“真是信口雌黄!” 苏幽静静地看着他,道:“当年知晓真相的人早已老去死去,苍木改名换姓,轻易便可抹掉那段历史。而慕英与洛长天自然乐意将苍木的死,嫁祸到栖迟身上,所以才没有向天下人揭露苍木的身份和蛊城的秘密。百年之前,你不过是个孩童,又哪里知晓其间凶险?” 事实上,纹隐的年龄比苏幽大上好几轮,但苏幽丝毫没有面对长辈的压力,反而真像是在给一名无知孩童做解说。 “不可能!”纹隐反驳道,“如若你说的是真,父王怎么可能没有告知我!” “当时的蛊城,于有千年历史的风城而言,谁强谁弱,不言而喻。”苏幽平静地看着他,语气里没有轻视的意味,只是客观地阐述事实,“如果苍木将真相告知你们,有多少人还会愿意死守这一份执着,继续与风城对抗?” 纹隐一怔,目光暗了下去。国者,家也。如若有一天发现,死守百载的国,并非自己真正的家,那该多么凄凉。 “失民心者,失天下。”苏幽沉声道。 纹隐有些恍惚,目光中仍旧透着无法置信。他眼神复杂地看着栖迟,即便苏幽说的是真的,那栖迟又为什么要隐瞒一切。 苏幽仿佛看出他的疑惑,道:“栖迟之所以瞒着,是因为在他眼中,苍木确实是因他而死。他今日救你,也是为了故人。” “我不信,我不信!”纹隐后退两步。他誓守了百年的蛊城之魂,他在风城数十载的忍辱负重,都是为了什么?如今告诉他,一切都是个笑话,他如何能信。 栖迟沉默了良久,方才开口叹道:“苏相,不愧是风城苏相。” “好了,你们的事情我也没多少兴趣,纹隐信也好,不信也罢,都不值得我浪费时间。我在此截住你们,是来交易的。”苏幽的神色恢复了往日的温文尔雅,但话里话外,依旧字字算计。 栖迟一愣,本来他打算强行带走纹隐,之后再向慕忘等人解释。但他没有料到,苏幽会这么轻易就答应放过他们。 苏幽看着还沉浸在疑团中的纹隐,道:“我可当今日从未见过你,但你要配合我完成一件事。” …… …… 夜半,月光如水,窗前的红叶散发出零星的浅光。 慕忘的睡眠一向很浅,即使是微微风动,他也是声声入耳。 销魂殿的门被缓缓推开,很快又轻轻合上。一个身影悄悄步至床前,将外裳置于木架上之后,便钻进了纱帐之中。慕忘感到一个冰凉的手从背后环上他的腰,熟悉的气息渐渐窜入他的鼻吸中…… 司空焰的身子蜷缩起来,额头贴在他的背脊处,紧紧抱着他。慕忘双眼睁开,目光微颤,他用左手握住了她的右手。二人十指相扣,谁也没有说话。 就这样静静过了许久,他悄然转过身来,将司空焰拥入怀中。他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长发,低头在她的额间吻了一下,“睡吧。” 她深陷在他的怀抱里,贪婪地汲取着那个暖人的温度,近乎泫然。 无论多少次,只要他一开口,她都必然被打回原形,溃不成军…… 因为她很清楚,她爱他。 第四章 寂寞弦歌烈烈(1) 万物春生,红叶树上又添了不少小风鸟。君墨一袭白衣,站在树下仰望着那些飘动的叶片。 “师父。”司空焰躬身朝君墨行了一礼。 君墨微微颔首。自纹隐大战后,二人的心结终于解开。由始至终,师父都不曾怪过她。 “那些人被纹隐下过噬脑蛊,活不了多久。”君墨轻声道,言下之意,便是让司空焰不必太过自责。因为君墨知道,她还没有迈过那道生死之坎。 司空焰眸中微动,沉默不语。虽然她在回答栖迟的问题时,那般毅然决然。但她仍旧常做噩梦,梦到那些杀戮的日子。她自小跟着师父出行任务,不是没杀过人的,只是那些人都是入侵者,非我族人,手中剑自然毫不犹豫。而在那段风城大乱的时日里,死在她剑下的,却大都是风城的无辜者。 “战场之上,杀戮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也必为之。”君墨缓缓道,他的语气很轻,但是面色却极为凝重。他对待生死,始终都是以一种庄重而肃穆的态度。 “焰儿明白。”司空焰恭敬答道。 君墨将银锋举起,在地面卷起一阵微风,落叶缓缓随风而动。银锋的剑光微寒,以肉眼不辨的速度穿过那些叶片。微风转而涌成飓风,一条条轨迹在空气中显现。 而后狂风忽止,那些轨迹凌空聚成一个个完整的圈。风中的红叶仿佛也静止了一般,悬浮不动。只是一刹那的停顿,那些红叶便全数碎成粉末!一股强烈的气浪由那道圈向外扩散,如海中漩涡,破风而行,将一切纳为虚无。 “这一招剑法,叫‘万道无心’。”君墨道,“在君家的上乘剑法里,最难习得的,便是‘君临天下’与‘万道无心’。我以前不教你,是因为当时你的历练不够,学不得,学不会。而今你剑心已变,对此招当有领悟。” 心如尘,剑如尘,天地如尘,此间无一物。 君墨收剑时分,一树红叶皆为之颤动。 他是君墨,不犹豫不后悔的君墨。无论是以生赴死,还是向死而生,他很清楚什么样的决定才是自己心之所往。也正是因为他这种直接果断的真性情,才让他敢于只身向前,在剑道中乘风而上。所以当年慕忘说出“以杀止杀”四字时,他也毫不犹豫地去做了。 但司空焰不是君墨,她的果决是建立于绝望之上,是退无可退时的一招突破。 司空焰亦起一剑,风起剑落之间,那道旋涡却是不断缩成一团,而后瞬间爆发。同样剑招,别样风骨。 君墨笑着颔首,如今的她,已能独当一面了。他转身离开,司空焰怔了一会儿,方回过神来。 …… …… 如今的销魂殿早已焕然一新,再也见不到被大火灼烧过的痕迹。许多翠嫩的小草从地缝中钻出来,静静在风中摇摆,倒真是春风吹又生。 司空焰站在暗湖前,红叶一片片往下坠,在湖心激起波澜。一双手突然从身后拥过来,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肩上。他把头轻轻埋在她脖颈处,贴着那乌黑长发。 她不用回头,也知是他。司空焰微微侧头,“怎么了?” 慕忘摇头,他只是有些倦。他的手下意识收紧,拥得更深。那真实而温暖的触感,让他暂时忘却了杂事,只陷在一片温存中。 她的心缓缓跳动,手亦放在腰间,轻轻扣上他的十指。春风微寒,拂过她的发梢,悄悄拨弄着他的脸颊。四下寂静,她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呆看这些如画风景了。除了任时间流逝,什么也不做。 他们的影子倒映在湖面上,随水波荡漾。好像一生就这样过去也罢,不必深究一个答案。 她突然回忆起他们的年少时光,小时候,他站在降神殿前的崖上,离她那么遥远。她总觉得那个男孩很特别,不是因为他的身份是风城之主,也不是因为他有一双冰蓝色瞳眸。只是因为当时那一眼,让她注意到了他手中正抓着一片红叶。 那是从远方飘来的红叶,他轻轻放在手中抚摸时,眉间露出了一丝暖意。极其细微而克制的情绪,却被她远远望见了,仿佛漫天冰雪突然融化,流入人间。 这么多年,他在她心底深处,还是原来的那般模样。无论他是横眉冷目,亦或是笑意不明,在她心里,他始终有一颗坚硬又柔软的内心。那一张张变幻的脸和目光,最终都会重叠成同一张脸,是最初的那个模样,是她最爱的那个少年。 司空焰将他的手扣得更紧,害怕那曾经消融冰雪的温暖会突然不见。 似乎感觉到她的举动,慕忘唇间勾起一丝笑意。他微微抬起头,唇滑过她的脸颊,轻轻触上她的唇。他吻她的时候,她总是先感觉到一刹那的心痛,然后才是缓缓化开的甜意。 她转过身,陷入他的怀中,手紧拽着那柔软的锦缎。 一树红叶随风而动,飘落在他们的身上,仿佛飞舞的蝴蝶,轻盈旋转,不知光阴流逝。 …… …… 那场战后,司空家平反,所有入狱之人也都放了出来。 小素缓缓朝这边走来,站在不远处朝二人行了礼,方道:“晚宴已备好。” 慕忘没有说话,牵起她的手朝庭院中的石桌走去。暮色降下,夜里微微有些寒凉。他接过小素递来的外袍,轻轻披在她身上。 桌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佳肴,每一道都是她所爱。 这样的安逸,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那一刻,她竟然有些鼻酸。 “苏幽和慕央的婚事,就安排在下月,你觉得如何?”慕忘突然开口。 司空焰微微一怔,才回过神来。慕央今已成人,确实也是该履行婚约的时候了。更何况,她与苏幽自小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成婚之事,自是无人反对。 司空焰点点头,问道:“小央如何说?” “她?”慕忘笑道,“她早就想嫁了。” 不知为何,慕忘这么直白地将慕央的心思说出来,让司空焰莫名有些脸红。她低头扒着碗里的饭,不想让他看出什么。 她点点头,含糊道:“嗯,那就好。” 慕忘的目光变得促狭起来。他拿起筷子,夹了一道菜放进她碗里,似不经意道:“你当时是不是也特别想嫁给我,才那么果决地应了婚事。” 她的脸上顿时一片绯红,微愠道:“吃你的饭。” 慕忘面上的笑意更深了,道:“若非如此,以你的性子,谁又能逼你?” 司空焰闻言一呛,顿时咳了起来。 慕忘笑着伸过手来,用丝绢替她擦着唇角,道:“好了,你别呛着。” 暖香微微飘动,司空焰哪里还有心思吃下去。他起身走到她身边,突然将她抱起。司空焰一惊,想要挣扎,他却抱得更紧了些。她皱眉看着他,他的面容很平静,只带着浅浅的笑意。 他抱着她走过庭院,红叶片片落在她怀里,很轻很轻。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这样抱着她,在众人的目光下,毫无顾忌地抱着她。司空焰突然有些羞赧,把头侧向一旁。 月光流进销魂殿内,铺满一地的红叶映入二人眼帘。小素替她脱下鞋后,慕忘便将她放了下来。地面有些冰凉,他轻轻扶着她的腰。 “这是什么?”司空焰目露不解之意,欢喜也依然藏得很深。她低头想了一会儿,今天,似乎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只是,突然想给你个惊喜。”慕忘淡淡道。只是,想要弥补些什么。 司空焰步入殿内,中央的那块玉案,已经被摆上了柔软的毛毯,上面亦铺了一层红叶。它们泛着微微的红光,摆成一个“焰”字。 慕忘左手抚摸着司空焰的长发,顺至尾梢,右手从白毯上拿起一片红叶,缓缓卷起,扣住她的长发。他的食指沿着司空焰的脸廓滑下,轻轻勾住了她的下巴。司空焰的头微微抬起,他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 “喜欢吗?” 她不知他指的是满地红叶,还是这个吻。 “嗯。”司空焰顺着慕忘的目光笑起来。 她微微侧身,抚摸着那些红叶,一阵冰凉。他环抱着她,低声道:“十年风雨有相候……” 她的唇动了动,烛光浸没她脸上细微的苦涩。司空焰的手在红烛轻轻一挥,烛灭,连形体也随缕缕青烟散去。她对言道:“一灯明灭照白头。” 黑暗中忽然传来慕忘的一声轻叹,他声音飘浮道:“焰儿可曾怨我?” 月色温柔,落在他棱角分明的眉梢。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那眉间所承载的,是风城的过去与未来。 可曾怨恨?自然是有的吧。但她一直想问的那句话,却是非恨。 那夜在司空夫人坟前,她问了他是否爱她。 他后来一直没开口,她也就没再提过。因为她是害怕的,害怕也许是利用,是同情,是愧意,但独独不是爱。害怕答案会打破现下所有温存。而现在的她,再也经不起任何毁灭了。 所谓痴人,大抵如此。 司空焰闭上眼睛,在炽热的吻中缠绵深陷。 生性凉薄,奈何情多。慕忘啊,此生,焰儿已把一切都给了你。 第五章 寂寞弦歌烈烈(2) 皇城之内,各处皆是一片洁净,今日落下的红叶已被侍女们收拾完毕。一位身姿娇柔,冰清可人的女子正倚在九曲桥上,低头看着潺潺流水。水面上倒映着她的脸,慕央拿着一把红木梳,顺着长发轻轻梳下。 昔时那个稚嫩的少女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嘴角微微上扬,笑意中并不会让人感觉到魅惑,反而仍是天真无邪的模样。 “帝姬心情似乎很好。” 慕央听见有人唤她,回头一看,却是栖迟。她微微颔首道:“栖迟大人。” “上元夜将至。”栖迟笑着,“婚期不远了。” 言罢,一小团灰雾飘到慕央眼前。慕央眉间微微一颤,伸手探向那团雾气。冰凉感蔓延至她的指尖,她轻轻一抓,提出来一个精致的锦盒。 “这是什么?”她将盒子来回翻看,好奇道。 灰雾飘回了栖迟身边,与他融为一体。栖迟道:“这就算我提前给你与苏幽的贺礼吧。” 慕央把锦盒打开一看,里面静静躺着一片完整的红叶,与树上那些飘动的嫩叶毫无差别。慕央本来兴致勃勃的脸顿时垮下来,微愠道:“一片红叶有何特别,栖迟大人未免太小气了些。” 栖迟笑而不语。 但当慕央的手触碰到那片红叶时,整个人顿时一怔,试探道:“这是……神树风炎之叶?” “大荒之中,生神树风炎,久育女体,自名风姝。”栖迟缓缓道,“这段《风城史卷》的故事,帝姬倒是不忘。” 慕央脸上再次现出笑意,而这笑意却是与先前的天真大不相同。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行礼道:“多谢栖迟大人。” …… …… 风谷中的花草皆换了一拨,远远望去,一片苍翠。自从温绥死后,她便再不曾来过风谷,也不曾见过病欢。 “吱呀”一声,司空焰推开门栏,走入院中。地面上生出厚厚一层青草,柔软而干净。 他坐在院子里,日复一日地整理着新摘采的药材,神色平静。虽然病欢常年带着青纱,但司空焰知道,他的容颜丝毫未变,似乎岁月在他的身上是完全静止的。他与世隔绝,在这个院子里与药长伴。 病欢知晓她来了,也未抬起头,仍旧专心做自己的事。司空焰没有直接在石桌前坐下,而是绕过病欢,进了屋中。 这屋子不算大,也很简易,只放着几个药柜与两张床。看着那空荡荡的床,司空焰有些落寞,那其中一张床,本是温绥的。上面铺着一层竹垫,虽然简易,却也未蒙过尘。 她朝那些木柜走去,药香扑面而来。那木柜的格子虽极小,但数量却是不少,如若每间格子放上一个,那少说也存得下上百种药材。她伸手拉开几个格子,里面又只有零星一点。反言之,病欢存药虽多,但药量却是少而精,皆是用完再补。 她轻轻将格子推了回去,走出木屋。她重新步至石桌旁,朝病欢行了一礼,方才坐下。 “看来你的身子已经好多了。” 病欢朝她伸出手,司空焰顺从地将手放在他的手心。一股暖流轻轻在她指尖流动,泾渭分明。病欢的目光微变,却很快恢复了常态。他轻声嗯了一下,又道:“果然好多了。” 司空焰收回手,颔首道谢:“多谢医圣,司空焰这数月间,都在给您添麻烦。” “他在时,你陪着他嬉闹。如今他不在了,你反而跟我如此客气起来。”病欢道。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嘲讽,也没有指责的意味。就像一个长辈对后辈的几句家常,似亲切又恰到好处。 司空焰微怔,略带歉意地笑笑。她知道病欢口中的他,指的自然是温绥。 “你今日来是想问温绥的过往。”病欢道。他一语道破了她的想法,而且是以肯定的陈述,而非疑问。 司空焰点点头,她对病欢猜到她的来意并不惊讶。因为她跟病欢相处过一段时间,她很清楚他窥破人心的能力。他每时每刻都很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可怕。这种平静与司空夫人不同,司空夫人是处世泰然,而病欢更像是漠不关心。他隐藏在深山中,只是为了避世而已,只要他想,在风城之中,定能有一番作为。不,也许他曾经已有过一番作为。只是这个过往,她不必去深究。 她道:“温绥虽是狐妖,可他身上的灵力奇特。而且,当时在皇城中遇上飘蛊,他的血还有异效,居然点燃了那些蛊虫。我想知道,那真是因为他自小接触药草吗?” 她既然问出了这个问题,便说明她不相信那仅是因为药效。而如若温绥的血天生有奇效,那它必然不是普通狐妖,也就意味着,也许真的有机会可以救他。况且如今诸事已定,她正好想看看是否有线索可以查下去。 “不是。”病欢眉眼微落,面纱轻轻晃动,“不过我给不了你什么线索。我遇上它的时候,它便已是风谷间的一只小狐妖了。” 司空焰的目光暗了下去,这么说,连病欢也不知晓温绥的身世。 “那医圣是如何知晓,他的血可以解飘蛊之毒?” 外皇城发生蛊疫时,是病欢让温绥前来,用他的血泡了荷根,才解了那场灾祸。 “只是推断罢了。”病欢淡淡道,“他的血能燃飘蛊,荷根可攻蛊毒,二者配合,也许会有奇效。” “原来如此。”问不出个结果,司空焰面上虽仍保持着平静,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天色渐晚,山间浮现出一轮明月。晚风轻轻吹过这个山间小院,更显此处寂静。 司空焰突然想起什么,道:“多谢医圣,那日……请栖迟大人前来开导。” 当时司空焰被禁足两月,万念俱灰,如果没有栖迟的那一番话,她不可能那么快振作。 “多谢二字,你已说了多次。”病欢缓缓道,青色的面纱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我知道你心中一直疑虑,我为什么会帮你。不止是你,即便是栖迟和慕忘也对这个问题很好奇。” 司空焰看着他,目光亮了几分。病欢继续道:“其实,我帮你不是因为温绥,也不是因为你是风神,而是,仅仅因为你是司空焰而已。” “仅仅因为我是司空焰?”她疑惑道。 “我救你,就如同救这世间的其他生命一样,只是因为你是你,只是因为我想救。” 因为他是医圣,所以他一视同仁。 司空焰有些迷糊。她以前,常听人形容病欢性格怪僻不通世情,但自己没怎么感觉到。如今听他这番云里雾里的话,确实觉得世人所言不差。 病欢又道:“有的时候,人们所看到的,所认为的,皆非真相。” 这一点,司空焰以前也许没有体会,但自从经历了司空夫人一事,她便深刻了然,确实如此。再证据确凿的表象,也可能会有翻案的一天。只可惜,她没有提前看破一切,她没有苏幽的智慧,也没有栖迟的敏锐,更没有慕忘的决绝。由始至终,她都太被动了。 病欢看着她,桌上突然现出一个棋盘,黑白棋子看似凌乱地分布在上面,实际却是个暗藏杀机的妙局。 病欢抬手之间,一枚白子出现在了他的手上。他将棋子按在棋盘上,落子极轻,却是杀意大盛。即便是司空焰这样不谙棋道之人,也能看出黑子一方在白子落下的那一刻满盘皆输。 病欢的面容仍是平静,道:“以后月缺之时,都来这陪我下棋吧。” 司空焰微怔,有些受宠若惊,慌忙作揖道:“焰儿棋艺太差,怎敢与医圣对局。” 月光落在桌案上,将整个棋局照得明亮。凉风轻轻拨动病欢的衣袖,他莞尔笑道:“不急,我慢慢教你。” 司空焰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头,片刻后,方颔首道:“多谢……先生。” 她向病欢行了一礼,便起身向外走去。远处的风谷笼罩着一层薄雾,山间的草木在月下若隐若现,安静如初。 第六章 寂寞弦歌烈烈(3) 上元夜的风城,又是一片灯火通明。 “恭贺苏相与帝姬喜结良缘。” 一拨又一拨的人前来道贺,在品红轩的长桥上排了满满一条长队。栖迟一边收着贺礼,一边在账上记着。众人探头探脑地朝殿上望去,却只看见慕忘与司空焰二人。 慕忘扶着脑袋,似乎不太想承认那个带着新郎逃婚的人是他亲妹妹。 临走前,那个死丫头还朝他做了鬼脸,说什么这种形式上的仪式,不用太在意,苏幽居然也就由着她胡闹。慕忘不知该说苏幽重色轻友,还是慕央女大不中留。 司空焰面容虽是平静,但眼角的笑意已将她看戏的心态显露无遗。慕忘处理国事时,常与苏幽商议,可如今他这个国相也被人拐走了,他找谁商量去? 至于栖迟,他只笑着将那些贺礼收入囊中,哪里会管苏幽和那小丫头。慕忘摇摇头,真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席上的众臣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开口询问。最后还是栖迟一声轻咳,宣布宴会开始。大家也就逐渐放松下来,很快就组成了一片觥筹交错,歌舞喧天。 司空焰本就不喜热闹之地,如今慕央那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不在,更觉无趣。她思量了片刻,忽然道:“不然,我们也走?” 慕忘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有笑意浮上眉梢。司空焰很少主动跟他提要求,看来她是真有些耐不住了。他习惯性地抚着她的长发,温柔道:“现在回去未免早了些。” 她的视线垂了下去,微微有些失落,但也没说什么。慕忘却又道:“不过,我们出去寻他们如何?” “去寻慕央?”司空焰问道。见慕忘颔首,她低头思忖了一会儿,好像这个提议也不错,她已经很久没好好逛逛了。 “可他们会在哪呢?” “上元夜,许是在放河灯。”慕忘猜测道,“即便寻不到也无妨,我们自己去。”未等司空焰回答,他便将栖迟招了来,略略吩咐了几句。 栖迟眉目颦蹙,一副不太情愿的模样。这风城的大人物全跑去逍遥自在了,独独他要守在这里看家,着实亏了! …… …… 红色的灯笼一路延伸,发出的光亮比那些红叶更甚。人潮涌动,一片笑语欢声。许多人站在灯谜前,望着那些纸条冥思苦想。 “婵娟、风筝、爆竹……”慕央抓着手中的红纸,将谜底一一报出来,嘴角露出半丝讥讽,道:“这些谜题可真简单。”她哪里是真猜得出,只是早就问过苏幽答案了。 苏幽站在一旁,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静默不语。摊主面色一片煞白,委屈地把礼物都掏了出来,交给面前这位小姑娘。 慕央心满意足地抱着一堆礼盒,装作神情肃然的模样,摇头感慨道:“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突然,一只手揪住了她的耳朵。慕央严肃的模样顿时垮了,她龇牙咧嘴地喊着疼,心里愈发愤怒,敢当街揪本帝姬的耳朵,不要命了?!回去让皇兄…… “哥哥!”慕央看见慕忘,浑身一抖,假装惊讶道,“你怎么也出来了……不好!那宴会怎么办?” 慕忘松开了手,蹙眉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慕央“嘿嘿”一笑,躲到了司空焰身后,心虚道:“你是王,你说什么都对。” 苏幽轻轻拍了拍慕央的背,似安抚道:“无妨,宴会上还有栖迟,出不了乱子。” 慕央闻言,顿时放松下来,撒娇地蹭了蹭苏幽的手臂。 慕忘摇摇头,道:“也就你还惯着她。” 正聊着,前方又走来两个熟悉的身影,竟是楚怜与君墨。 “楚姐姐!”慕央开心地跑了过去。慕忘等人见到君墨与楚怜,皆互相颔首示礼。 楚怜笑道:“原是在席上的,怎料你与苏相皆未出现。我们觉着时间尚早,便来街上逛逛。”看来,都是觉得宴会无聊而偷跑出来的。 几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慕央突然感觉有人拉住了她的手。她低头一看,君梦泽正大眼汪汪地盯着她。慕央一阵欣喜,挽起袖子在君梦泽脸上用力捏了两下,愉悦道:“哎呀我的小梦泽,你现在都这么高了。” 他似乎被捏得有些疼,发出了几个含糊的音:“慕、慕阿姨……” “阿姨?”慕央眯起双眼,顿时露出危险的气息,“你叫焰姐姐都是姐姐,居然敢叫我阿姨,胆肥了啊,你个小兔崽子!” 慕央言罢,撩袖就要揉他的脸。君梦泽吓得赶紧躲到苏幽怀里,苏幽摸了摸君梦泽的头,而后道:“不如一同去放河灯,如何?” “好啊好啊!”君梦泽顿时兴奋起来,他已是许久未放过河灯了。但当他瞥见慕央锐利的眼神,又开始瑟瑟发抖。 慕央张牙舞爪地吓了君梦泽两下,终于放过了他。 众人一同到街铺上挑了河灯,琳琅满目摆了一排,最后自然皆是慕忘付钱。慕央走在最前面,还不时回过头来催促他们“快些”。她张开双臂,在人潮间欢快地转着圈,裙角轻盈随风而动。 苏幽看着她,眼中似有一闪而过的落寞,但很快便被温柔取代。 河岸微风拂面,水声泠泠。有放河灯的,亦有放孔明灯的。天上地下,岸边水中,皆是一片暖光。 “焰姐姐——”慕央捧着一个花灯,朝她跑来。司空焰双手接过,低头一看,上面正歪歪扭扭写着她和慕忘的名字。慕央冲她眨了一下眼睛,催促道:“快许愿吧。” 慕忘侧头看了一眼,眉间便皱起,讥讽道:“这么些年,字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还是这样丑。” 慕央瞪着眼睛,不甘道:“我长得好看不就行了!” 众人皆是一笑。慕忘亦笑着摇头道:“不害臊。” 慕央做了个鬼脸,挽着苏幽的手就跑开了。她蹲在河边,柔软的长发落在手臂上,摇晃的灯光将她的面容照得温暖。她的小脸在夜风中微微发红,苏幽莞尔一笑,伸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慕忘也牵起司空焰的手,走到河岸去放灯。她轻轻将河灯放进水中,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他静静看着她,嘴角浮现出笑意,贴在她耳边低声道:“许了什么愿望?孤也许能帮你实现。” 他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让她感觉耳边微痒。司空焰面上又泛起红晕,她睁开眼,将河灯轻轻推出去。它在水面摇晃着,泛出浅浅的水痕,飘向远处。 此生所爱,惟君而已。此生所愿,惟君安平。 司空焰这才侧过头来,对上他那双深情款款的蓝瞳,浅笑道:“不告诉你。” 君梦泽窝在楚怜和君墨之间,舔着手中的棉花糖,大眼汪汪地看着那轮明月。 熙熙攘攘的河岸处,挤满了成双佳人与欢声笑语。内外皇城皆是一片安宁和谐,红色的灯花飘满了河面,装点两岸。星辰满天,花好月圆,玉漏不相催。 那两年,是风城最为安稳的两年。很久以后,世人回想起那段时光,仍觉亲切怀念。 …… …… 夜色渐沉。 侍女们都退了出去,慕央坐在用红叶铺成的床前,目光如柔水。 房中没有明灯,只在地面点了一圈冷烛。冷烛散发着昏暗的蓝光,映着慕央安静的容颜。苏幽轻轻放下纱帐,像从前那样抚着慕央的长发。他的衣上沾染的淡淡酒香,都消在了慕央的鼻息中。 从灯会归来后,二人也未在宴上呆多久,只略饮酒水,便回了房。外边的喧闹都被隔了开,柔软冰凉的绸缎从他们身上滑落。 “苏幽……”慕央在他耳边轻声唤道。 苏幽亲吻着她的脸侧,呼吸渐乱。床头挂着一个极细的风铃,深深浅浅地摇晃触碰着。 地面上的冷烛发出幽暗的光,突然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蔓延开来,那种奇异的味道令苏幽想起了两年前,成为风神的那个夜晚,那个冗长而朦胧的梦。他分不清这香气是来自彼时,还是此刻。 慕央的模样在每一次呼吸中愈显朦胧。在某个情欲绽放的瞬间,他却清晰地看见她那双美丽的眼眸,化开了一片紫色…… 第七章 心忧天下谁解(1) 秋意萧然,夜里只有森森冷意。风沙卷过天浔镇,那细沙的气味极其特殊,似乎藏着几分血腥之味。路上人迹全无,就连打更者也不见踪影。只有黑巷深处,还有一家点着昏暗烛灯的酒棚。 那是一位老者,他手上正拿着一个长勺,不断搅拌着酒缸。 简陋的酒棚之下,放着几张木桌。空荡的桌旁唯有一男一女,女子一身红衣如火,腰上配着一把长剑。男子黑衣似墨,手边放着一把古琴。二人衣着与气质皆是不凡,神态却悠闲。 那女子刚拿起酒碗,男子便按住了她的手,将那碗醇香的酒水抢了过来。他端然饮了一口,轻声道:“天凉酒寒。” 只是简短四字,却是饱含关切之意。 老人唱着小曲,声音回荡在无人的深巷,令人感觉毛骨悚然。 红叶飘然而落,为这寂静的夜晚更添一分凄清。 二人起身离开,男子将钱置于案上。老人突然笑了起来,沙哑道:“这几夜已经失踪了好几人,二位客官回去的路上,可得小心些。” 男子微笑着朝老人颔首,以示谢意。 他们转身之际,周围忽然起了一阵风沙,四下难以视物,老人的脸隐在扬尘之中,晦暗不明。苍穹之上,有乌云飘过,渐渐将一轮弯月遮蔽。落在地面的月光缓缓萎缩,巷子深处的那家酒摊顿时陷入黑暗中。 即便在这样的环境下,司空焰的长剑依旧静止不动。比起几年前,她已冷静不少。只有当一个人拥有实力时,才会有冷静和自信的底气,才不会成为他人的累赘,才能更好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有什么东西藏在风沙中飘移,越来越多的黄沙朝他们涌过来,似要筑起一座沙墙。 只听弦声一动,那卷着沙流的风顿时转了方向,朝外席卷去。尚未筑起的沙墙很快形态尽失。长剑出鞘,寒光逼人。司空焰踏着琴音纵身而起,灵力将沙尘推出几丈开外。酒棚摇摇欲坠,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那个老人已经不见了踪影,烛火尽灭,四处黑漆漆的,很快又陷入一片死寂。 司空焰的目光扫过周围,很快聚在棚子上方的一面酒旗上。 她轻轻一挥长剑,整个酒棚的支柱全数被砍断。布顶坍塌之际,酒旗也顷刻坠下。地面的红叶突然躁动起来,迅速围了过去——只听几声清响,红叶顿时连成一条长长的锁链,将酒旗包裹住。那风沙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不断撕咬着红叶。司空焰肩上的风神藤红光大盛,那东西很快就没了气力,狠狠砸在地上,红叶随之四散。 慕忘抬手在风里一抓,一个黄色的影子顿时显现。他的手牢牢嵌住它的脖子。 司空焰只看了一眼,便挑起眉毛道:“沙魅?” 沙魅是怨气与风沙聚成的灵体,只在干旱地区出没,极其喜欢掳走夜游之人。它们会用风沙裹住人或动物的身体,做成一个个沙雕,藏在它们常住的石洞附近。 慕忘将沙魅往古琴上一按,那半透的黄色灵体逐渐消融在琴弦上。他信手一拨,沙魅便随琴音出现,琴音止时,魅影就消失不见。他用束灵之法将沙魅暂时栓在了这古琴的弦上,琴音为线,无论它逃窜至多远,都会被轻易收线抓回。 “多谢二位解决了我天浔镇的祸乱啊!”一位中年男子见邪祟已除,匆匆跌步而来。随之又有不少附和之声响起,刚才还空无一人的巷陌,顿时挤满了人。那些人交头接耳,对慕忘二人又是赞叹又是感谢。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慕忘微笑道。他同她重访天浔镇不久,就逢上了这桩月夜失人案。无论是身为风城之主的他,还是身为风神的她,都不会置之不理。 琴弦突然猛地颤动起来,慕忘的目光一寒,低声道:“你要是将焰绮弄坏,可就不是灰飞烟灭这般简单了。” 那东西折腾了两下,果然不敢再动。 司空焰皱眉道:“焰绮?” 他的面容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将古琴一扬,嘴角浮起笑意,“这琴的名字。” “焰绮……”她略一思量,面上顿时起了几分绯红。绮者,丽也。她眉眼微扬,语气却依旧平静道:“它以前不是没有名字吗?” 慕忘笑意不退,低声道:“那又如何?” 司空焰刚想开口,却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一道犀利的目光盯着他们。她猛然转身,人潮涌动,每个人都盯着他们看,那些目光无一不是钦慕而忌惮的,都不是刚才暗中窥探他们的那道目光。 她抬起视线,客栈上方有几扇窗子正开着,烛火已熄。高楼的背后,是一轮弦月与漆黑的夜空。刚才那种奇怪的感觉,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 司空焰摇摇头,许是自己多心了。二人这才走入客栈,径直回了房间。 木门一合,众人皆作鸟兽散。 …… …… 月光从窗中流入屋内,徘徊在桌沿。司空焰坐于镜前,看着自己映在镜中的容颜——她的面色有些疲惫,长发随意散落在肩上。慕忘站在她身后,一手挽着她柔软的长发,一手用檀木梳轻轻梳下。 她透过镜面,看向身后的他,道:“我们来天浔镇三日了,如今沙魅已除,我想明天就去那个地方看看。” 她曾在失眠的夜晚,思量过很多次,究竟要不要回到天浔镇来探寻身世。这里对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慕忘知道她指的是二十多年前那场大火的起源之地,她曾经的家。那本就是他们前来天浔镇的目的,现在司空夫人不在了,找到线索的机会很渺茫。但无论多渺茫,总是希望。 “好。”慕忘放下木梳。 清凉的夜风拂过他们的脸颊,十分舒坦。 慕忘撒手国事,将一切托付给苏幽,也算是对那二人逃脱婚宴的小小惩戒。而他自己正好跟着司空焰一同回到天浔镇,既是探寻身世,也是游山玩水。他曾经答应过她,会陪她回来,陪她一起面对。 司空焰在柔软的榻上躺下,回忆着当时在枯井之中看到的景象。那场愈演愈烈的大火,母亲绝望的眼神,每一个画面都仿佛噩魇一般,断而再连,梦而复醒。 如今司空夫人一事真相大白,她大抵也猜测出自己为何会在被根系攻击后,看到那些画面了。司空夫人将风傀儡养在那条密道中,必然隔一段时日就要前去照看,很可能将随身携带的问水掉落在那片地域,导致红叶根系受到问水的影响。她无意间遭受根系攻击,被激发了幼时的记忆线…… 慕忘的手突然覆上了她的眼睛,打断了司空焰的思绪,让她微微一怔。每次他做这个动作,她都会觉得眼瞳一阵酸痛,像突然放松似的,要涌出泪来。 “睡吧。” 他在她的额间轻吻后,吹灭了烛火。 第八章 心忧天下谁解(2) 天浔镇的街道不如皇城繁华,但奇珍异物却也不少。无论是新鲜的美食,还是漂亮的绸缎,都别具风味。 唯一不变的,就是漫天红叶纷飞。这里的红木大多都生长在黄沙之上,有着极为顽强的生命力。这座不起眼的边界小镇,同样见证了风城的千年兴衰。 司空焰的目光扫过街上琳琅满目的饰品时,突然亮了一瞬。她朝那摊子走去,慕忘跟上后,才发现她手中正拿着一枚凤尾玦。 “姑娘真是好眼力。”老摊主笑道,“这正是用天浔镇盛产的墨玉雕成的凤尾玦佩,平时戴在身上,不仅能趋避邪祟,衣上也能沾染墨香。” “多谢。”司空焰付了钱,转身过身来,顺手将凤尾玦系在了慕忘的腰上,“凤尾玦佩是天浔镇的东西,当年将这东西赠你的,是司空夫人吧?” 慕忘颔首,司空氏为了表示合作诚意,将从天浔之乱时带回的凤尾玦佩赠给了他,作为见证。慕忘还回想起多年前,司空焰在君府持剑斩断他凤尾玦佩的高傲模样,不禁嘴角上扬。他拿起那玦佩看了看,打趣道:“今日这般讨好我,有何目的?” 司空焰的视线依旧垂着,一本正经地替他整了整衣物,道:“只是赔你一个。” 慕忘故意贴近了几分,低声道:“你不是把自己赔给我了?” 司空焰的手一滞,周围顿时起了一股极其危险的风旋。慕忘立即握住她的手,将她掌心的灵力化去,他又一阵打趣道:“焰儿的脸皮真是越来越薄了。” “正好与你相反。”司空焰眉间露出无奈之色,将手抽离慕忘的掌心。 她不再理会他,兀自朝着镇子的东南角去了。 慕忘摇摇头,笑道:“我的焰儿啊。” …… …… 那地方临着蛊城遗迹,早已人烟寥落。废墟之上,全是黑漆漆的木屑。当年的那场大火,也只在此处,才能寻得到痕迹。地面杂草丛生,足有半人之高。 司空焰抚摸着那腐朽的柱子,似乎能够感觉到它垂垂老矣的心。幼时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那场无名之火,吞噬了一切,包括她的家,她的母亲,她的过往。不,她甚至没有过往,因为一出生,她就被赋予了那样多舛的命途。 司空夫人当年清空天浔镇的时候,镇中百姓就已尽皆搬走。而那一场大火后,天浔镇更是不剩下什么了。直到蛊城被攻下,那些蛊城的旧民才陆续迁移到这个镇子上,让它重新活了过来。现在这里的人们与那段历史已无牵连,即便她想问,也无从问起。 慕忘忽然道:“按理说,如若那场大火是烛火造成的,司空家的人应该在烟起时,便发现异状,及时扑灭,但那场大火却延绵了数十里。未免奇怪。” 司空焰颔首,目光暗了半分。也许,就像她在幻境中看见的那样,自己才是厄运的源头。 奇怪,太奇怪了。无论是那场大火,还是她的身世,都隐在一片拨不散的迷雾里。既然当年司空夫人想要在天浔镇伏击纹隐,同时救回司空赋,那怎么也不会任由火起,暴露天浔镇早已空城的真相。最大的可能性,是他们控制不了那场大火的蔓延。那场大火的源头,一定没这么简单。 她绕着周围走了一圈,发现四处只剩荒草凄凄,再也没有任何线索,不免有些失望。 “也许,可以去蛊城的遗迹看看。”慕忘突然说道。 “蛊城?”她不明所以。 慕忘微微颔首,道:“你可知苍木为何要选择天浔镇以东的那块地域建立蛊城?” “因为天浔镇是离皇城最近的边境城镇?”司空焰皱眉揣测道。 “不。”慕忘深吸了一口气,“降神殿中的柳絮曾提过,风花两国的边界,有百余里的石群。那些石群是上古时期就留存下来的,风城的创始者风姝,就是葬身在那处,所以石群中蕴含了千年的历史灵蕴。进入石群的人们,很容易在里面迷失。一方面,可以抵御外敌,另一方面,是因为那片石群深处,藏着大量珍贵古物。” 司空焰若有所思道:“这也就是为何蛊城虽小,却能与风城抗衡百年。” 慕忘轻轻抚了一下她的长发,“蛊城中心有一个灵殿,与风城的降神殿相似。可是当年君墨攻下古城后,却始终无法进入那个殿内。” 司空焰低头思忖着,殿外想必是有灵力屏障,一般人无法进入其中。那块地域本来就是属于风城的,既然她是风神,应当能够进入灵殿。她目光一亮,道:“你说,灵殿之中,是否也有类似降神殿柳絮那样的文献记载?” 慕忘放在她脸侧的手突然用了些力,勾住她的后脑,低头吻了一下,他轻笑道:“聪明。” …… …… 天浔镇的气候十分干燥,风中卷着细沙,带来古老而低沉的呢喃。远远望去,东面匍匐着一片石群,当太阳从地平面升起,似将石群涂抹了一层腥红。烈风滚过这片神秘的蛊城遗迹,发出一阵鬼哭狼嚎。这里寸草无生,只有干燥裸露的岩层。 司空焰的手指掠过那些岩石表面,感觉到有轻微的灵力痕迹。 慕忘信手一拨琴弦,一个黄色透明的影子就出现在空中,悬浮着朝石群深处飘去。沙魅本就是居住在石群之中,而天浔镇附近最大的石群,便是这片蛊城遗迹。 昨日抓的这只沙魅,正好用来引路。这个法子,还是临行前,君墨告知他的。 二人走了一阵,那些怪石嶙峋的石头逐渐变得高大起来。日头升到正中央,炙烤着地面。 司空焰拿出水壶,刚想饮水……突然,东面一股巨型风沙袭来! 一个黄色的影子在风沙中逐渐浮现,遮天蔽日,以肉眼不辨的速度朝着二人袭来。 司空焰不慎被风沙带了出去,跌在一片红色裸地之上。她不仅被风沙迷了眼,就连她的长剑亦不知被卷去了何处。 慕忘眉间深陷,他琴弦上栓着的那只沙魅仿佛受了召唤般,不断躁动着往前移,几乎要将他的琴也拖进风沙之中。 琴声骤起,慕忘的手来回挑动琴弦,与漫天风沙对峙。 多年无人居住的这片地域,竟养成了一只如此庞大的沙魅,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 沙魅在风沙中伸出一只巨爪,一把擒住了那只浮在空中的小沙魅。慕忘的琴声顿时变得尖锐而混乱起来。 大沙魅在这广袤无垠的地域生存惯了,生性横行,怎会轻易撒手。见遇上阻碍,它愈发狂躁起来,任风沙肆虐,很快便盖过了慕忘的琴声。 如筝线断裂,那小沙魅立即被它拽了过去,慕忘也遭到了灵力反噬。他还未及将琴音收回,又一阵沙暴迎面涌来。 转眼间,如天地颠倒,狂风倒袭。他感觉喉间一阵腥甜,突然呕出血来,但弹奏琴弦的手仍然不停歇。慕忘的眼皮沉重异常,竟在灵力激荡之中,生生昏了过去。 司空焰感受到慕忘有危险,心下更为焦急,她正准备起身,手边却突然摸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她低头一看——是一节木棍,不,是剑柄! 看着那柄上的纹路,她突然反应过来,岩层之中正插着一把古老的剑。 司空焰将灵力凝在手心,将它抽出之际,红光大盛! 那巨型沙魅浑身一震,似乎十分恐惧那把剑,连连后退。 她双眸一变,剑下杀意起!风神之力再现,配合着那把长剑,在风沙中穿梭无阻。那大沙魅慌忙将小沙魅弃在一旁,发出忌惮的怒号。 万道无心! 司空焰直接用了君家的上层剑法,逼向沙魅。 风涡逆转回旋,剑踪与沙影交叠在一起,碰撞出极为尖锐的摩擦声,响彻天地。沙魅一边歇斯底里地吼叫,一边往后退去。 万剑如旋涡般聚于一点,静止一瞬后,猛地炸裂开来! 一声巨响,庞大的沙魅顿时四分五裂。司空焰一怔,她未料到这把剑竟如此锐不可当,能将她的风神之灵发挥到极致。 漫天沙雨落下,淋了司空焰一身。 “慕忘、慕忘……”司空焰虚弱走到慕忘的身边,倚着巨石坐下,将他拥入怀中。他虽双眸紧闭,但气息还算平稳,司空焰微微松了口气。 凉风刮过,沙尘逐渐散去。 “你们没事吧?”头顶突然掉下一个清冷的男声。 司空焰抬头一看——是位俊朗少年,他身上的衣物简陋平常,却十分整洁。他的剑眉星目极其锐利,警惕之下,也隐隐藏着担忧。司空焰觉得他有些眼熟,但一时间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他就是风城之主,”少年眯起眼睛,“慕忘?” 司空焰闻言猛地缩起双眸,即便对方并没有表现出恶意,但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域,知晓他们的身份,足以让她警觉起来。 “你是谁?” 对方突然跳了下来,早在她举剑之前,少年就一个手刀,将她打昏了过去…… 第九章 心忧天下谁解(3) 司空焰再次转醒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她猛地坐起,四下一看,慕忘正安然无恙地躺在她身边。之前的那个少年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半边脸浸没在火光里。 也不知道这荒无人迹的地方,他是从哪里寻来的木头。 少年见她醒来,平静道:“你和那人的伤势不重,我已替你们疗伤。” 司空焰调息了一次,发现体内的灵力果然又充沛了一些。她低头之际,发现手腕上还做了包扎。她再次看向那位少年,眼中已经没了原先的提防。 “你是谁?”她再次问道。 “我?”少年皱了皱眉头,“你叫我无间好了。” “之前在天浔镇客栈的,也是你吧?你一直跟着我们?”司空焰问道。那道奇怪的目光,正是无间身上发出来的。 无间不语,算是默认了。 “你不是风城的人?”她问道。她是风神,对灵力的感知十分敏锐。 “自然不是,我来自花城。”无间看向黑暗的地平线,嘴角忽然露出几分讥讽,那讥讽不是对着司空焰的,而是对着远方,“我要回到花城。” 花城……司空焰微惊,她终于知道那些点火的木头是哪来的了,“木生”本就是花城的灵术。木生之术与楚怜的控藤术有些不同,楚怜的术法只是利用风城已有的红树根系,其本源还是风灵。而木生之术乃是凭空生木,大有讲究。 花城与风城本是邻国,也是友国,后来苍木叛变,建立蛊城,风花两国就被隔开了。当年君墨歼灭蛊城之时,花城也给他们提供了不少帮助。 司空焰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多谢相救。” “你在皇城也救过我,一命还一命。”无间道。见司空焰面生困惑,少年又提醒道:“蛊疫。” 她一怔,而后恍然大悟,原来此人,就是当时跟慕锦争执,而后被温绥救治的那个少年。 “也谢谢你,还有那只狐狸。”无间抿了抿嘴。 听到狐狸二字,司空焰又是一阵黯然。 无间没有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只自顾自说道:“如果不是你们,也许我就没机会走到这里了。” 司空焰想了一会儿,担忧道:“可前面的路依旧凶险。” 他想要回到花城,必须穿过蛊城遗迹,这片地域已荒芜了十几年,其间妖兽出没,凶险异常。无间当然知道,所以他才会一路跟踪他们二人,借用他们的力量,扫清那些沙魅。 无间轻笑道:“我从小,就被人扔到了西部那座无人的山上。我穿过大大小小十几个国家,几百片湖泊山川,就是为了回到花城。你觉得,我还会怕这仅仅百里的乱石之地?” 司空焰的目光一动,看他的模样,不过十二三岁,却已历经艰难险阻。他身上的毅力,确实非常人所能及。能让一个人坚持下来的,只有两种东西,爱和仇恨。她不知道,加诸在这个少年身上的,是哪一种。 原先见他年纪轻轻,却会歧黄之术,她还颇感惊讶。不过现在,知晓了他独自经历过那些艰苦恶劣的生存环境,会些救伤的本事,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司空焰突然感觉有些口渴,想起水壶中还有一些灵水,便取了出来。 “别喝!”无间突然一把将司空焰手上的水壶抢了过来。 莫非此水有异? 司空焰顿时露出警觉的目光,皱眉道:“怎么了?” 无间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道:“你难道不知道,有孩子的人不能喝灵水?” …… …… 慕忘醒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无间那句“有孩子的人不能喝灵水”。他怔怔地看着司空焰的腹部,目光又是惊异,又是欣喜。 司空焰愣愣地盯着无间,似乎完全没听懂他的话。 无间见他们二人的反应,皱眉道:“你们还不知道?” 司空焰低头一阵沉吟,不知如何作答,她好像……是真的不知道。 无间摇摇头,继续用木棍搅动火堆。 慕忘靠近司空焰,将她半拥入怀。他的手轻轻放在了她的腹部,虽然没有丝毫动静,但这个举动足足让二人都愣了半晌……他们有孩子了? 无间不理会二人,又道:“之后你尽量少用灵力。你身边带的那把剑看起来戾气很重,小心为上。” 无间言罢,司空焰方才想起于岩层上拾到的那把剑。她复将长剑拿起,拔出剑鞘一观,此剑剑身柔韧细长,极适合女子。剑上虽是有些旧色,但确实锋中带寒。 “这是……绯影剑?”慕忘从她手中拿过那把剑。 “绯影?”司空焰听闻这个名字,顿时一怔,她曾在师父给的剑谱上见过此二字。绯影是上古之剑,传闻千年前,风姝也曾使用过它。 原来是因为这把绯影剑,方圆几丈的土地才会显出红色。 司空焰想了想,道:“既然拾到此剑,也是机缘,不如带回风城再说。” 慕忘见她身边无他物防身,便同意了。 夜晚天寒,慕忘正欲将外衣脱给司空焰,却被她阻止了。她没有多言,但慕忘知晓她是怕他受冻。 “也好。”慕忘眉眼微扬,笑着解开黑衣,将司空焰整个身子裹进衣中。他拥着她,脸贴在她的耳畔,轻声道:“这样便可。” 司空焰面颊微红,却没有挣开他的怀抱。不知过了多久,她唇角的笑意才悄然咧开,脸上仿佛冰雪消融。慕忘握住她的手,仰望着苍穹——星辰满天。这片地域上的夜空,与皇城不同,此地星辰更清明,更辽阔。 那个叫无间的少年背过身去,显得有些孤单。冷风毫无间断地吹过这片石地,让沉睡的万物都为之一颤。 太冷了! …… …… 终于在寒风中熬到了清晨,三人动身朝遗迹深处走去,很快就看见了那个神秘的灵殿。 无间知道那是属于风城的灵殿,自己作为外境之人,不便进入。他朝二人拱手道:“我该回花城了,你们多加保重。” 不过江湖过客,萍水相逢,来去皆匆匆。这一面,也许便是终章。 司空焰回礼道:“就此别过,多加保重。” 无间没有多做留恋,转身便离开。 看着无间远去的身影,司空焰心中五味陈杂。如此坚毅逞强的人,必然不甘于命运的摆布。只希望他今后的人生,不要太过坎坷。 慕忘捏了捏她的手心,她方才回过神来。二人对视了一眼,便踏入了灵殿之中。他们牵着手,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但灵殿四下一片寂静,二人丝毫没有受到灵力阻挠。 这个灵殿不像风城的降神殿那般空旷庞大,几眼便能看清全景。殿内也没有烟雾缭绕,唯一吸引人的,大抵只有墙上那些色彩艳丽的壁画。 壁画中有红叶漫天,有魑魅横行,每一幅都有着久远的历史与故事。司空焰的目光定格在其中一幅绿色藤蔓上,那明显是风神藤。但奇特的是,那藤条竟然是生长在一只狐狸的尾巴上,不多不少,刚好九根。 她正欲细看,手突然被慕忘拉了一下。司空焰回头,顺着慕忘指的方向望去——那是灵殿最深处的一面墙,墙面砌着黑色的砖瓦,瓦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二人走过去一看,上面的文字便是风城沿用了千年的文字,即便有几个词用法相异,也不难读懂。 “姝灵?”司空焰有些茫然,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词,按照墙文的意思,姝灵便是风城创始者风姝的灵力。 慕忘的面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司空焰看了几行,也开始心惊。《风城史卷》中提到过风姝亡故的始末,千年之前,行走在大荒之中的风姝为救一名被魑魅缠住的婴孩,不惜牺牲自己,祷告天神。天神创造了风,才将邪祟驱走。 但这面黑墙,揭示了一个史卷中不曾提及的秘密。风姝死后,灵力除了合着血肉化为永生不死的红叶树,以及通过降神殿创造风神外,还有剩余的三分之一姝灵四散,进入了不同的人族母体中。 千年来,得到姝灵的人们会互相吸引结合,诞下子嗣,将姝灵逐渐汇聚延续。如若母体有多个后代,姝灵则会由长子继承。最为重要的一点,正因为姝灵一脉中的传承者需要将姝灵延续下去,所以他们的婴孩不易受伤死亡。 “这么说,拥有姝灵的婴孩即便面临危险,也有极大可能活下来。就像冥冥之中……命运的刻意安排。”慕忘看着司空焰。 命运这两个字着实有些可怕,明明看不见摸不着,却似真有一双手在暗中操控。 司空焰失神地后退几步,难道她就是姝灵一脉,这便是那场大火的真正原因? 当时司空夫人清空了天浔镇,唯独将她的母亲遗漏在镇上。她的母亲正在分娩,难产之下无人照料,已濒临死境。但姝灵保护着这一血脉的传承,必然不会让司空焰如此轻易死去。她体内强大的姝灵无法释放出来,近乎崩裂的能量在周围聚集,引发了一场无法扑灭的大火。这场灵火愈演愈烈,燃遍了十里天浔。 这似乎是最为合理的推测。 司空焰的手指逐渐发凉,她看着慕忘,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第十章 心忧天下谁解(4) 乌云闭月,暗夜无光。 一辆马车疾行在山道上,车夫感觉脖子上痒痒的,伸手一探,竟抓出了一条黑色的小虫…… 司空焰与慕忘出了蛊城遗迹后,便立即启程回皇城。一则,是司空焰有了身孕,诸事多有不便。二则,是获悉姝灵一事,需回降神殿查证线索。 司空焰坐在马车中,看着车外漆黑的夜空,思绪杂乱。姝灵一脉,听起来真有些荒谬,没想到她的身世竟是这样…… 慕忘拥着她,十指相扣。他有孩子了,这种感觉很奇怪,像生活突然被打破重组。多了几分期待,亦多了几分担忧。 “回去之后,我便请医圣前来瞧瞧。”慕忘柔声道。 “好。”司空焰无意识地答应着。 突然,马车停了下来,正发呆的司空焰差点摔出去,好在慕忘紧紧抱着她。 她眉间一皱,撩起帘子,外面的车夫已不见踪影,只有黑洞洞的夜色与幽冷的月光。 慕忘松开拥着她的手,神色亦有些困惑。 司空焰躬起身走出马车,但才刚探出身子,一个人影突然将她扑倒在地! 慕忘一惊,立即纵身而出,试图一掌劈中那黑影。正在此时,又一个人影窜了出来,挡在慕忘面前。慕忘的灵力狠狠打在那人身上,人影顿时飞出许远,再无气息。慕忘凝神一看,已死之人竟是那车夫! 慕忘灵力再凝,却发现浑身上下已无气力。他回头一看,发现他们方才坐的马车中,早就爬满了黑色蛊虫。 司空焰也发现自己被下了蛊毒,浑身动弹不得。一把匕首正横在她的脖颈上,刚才扑倒她的人影逐渐从暗中走出。那人阴笑道:“风城之主,好久不见。” 慕忘见到那人,神色顿时一变,但很快就冷静下来。 慕忘冷冷道:“你竟然还没死!” 纹隐大笑道:“想不到吧,我等的就是今天!” 纹隐说着,手中的匕首有意无意地在司空焰脖颈上滑动。他昔时于皇城假扮慕嵩,篡位失败后,只得继续暗伏!他早已隐忍了许久,好不容易才跟踪二人到此地,找到了下手的机会。 “住手!”慕忘厉声,“你的目标是我,放了焰儿,她是无辜的。” “无辜?”纹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看慕忘的目光仿佛是看着一个无知稚子,“她是司空家的人。风城之中,还有谁是真正无辜的吗?!” “你想如何?”慕忘紧盯着他。 “我要你回皇城之后,灭了君家全族!”纹隐瞪大眼睛,面容扭曲道,“君家当年灭了我蛊城,那么,今朝就得尝尝亡族之痛!” 司空焰闻言,神色一变,她恨恨道:“痴心妄想!” 她话音刚落,那匕首便在她光洁的脖颈上,划开一道口子。 “纹隐!”慕忘大怒。 “别着急。”纹隐同样厉声,他脸上露出诡谲的笑意,“我还有一件事可以告诉你们,司空焰,就是姝灵一脉的终结点!” 二人闻言,皆是一惊。 司空焰真的是姝灵一脉?还是姝灵融合的终结点? 慕忘警惕地看着他,道:“你怎么知道?” “这你不用管。你只需要知道,有人想要她身上的姝灵,所以她的命很珍贵。”纹隐阴险地冷哼一声,“你考虑的时间不多了。” 纹隐丢下这句话,便带走了司空焰,很快消失在黑暗中。慕忘想要追上,奈何浑身发软,几乎跪倒在地。他额间尽是冷汗,艰难地抬起头,漆黑的夜里,已再无人迹。 方才纹隐逃走的方向,明显是皇城。 …… …… 龙吟崖上,一眼便可看尽整个风城。空中弥漫着灰白雾气,与尚未明亮的天空融为一体。 慕忘恢复后,日夜不休地追踪着纹隐的踪迹,果然回到了皇城。他的目光在鳞次栉比的房屋中来回穿梭,心意浮躁。下了这龙吟崖,便是外皇城。但慕忘没有着急入皇城,因为一个灰白人形挡在了他的身前。 “恭迎我主。”栖迟俯首道。 慕忘的面色极其难看,他冷冷看了栖迟一眼,目光中丝毫不掩猜忌。纹隐还活着,而苏幽与栖迟竟然无一人察觉?还是他们根本就在隐瞒?他和司空焰前往天浔镇的行踪十分隐秘,只有亲近的几人知晓。又究竟是谁,把这个消息泄露给了纹隐。 慕忘意味不明道:“你如何得知,孤会在今日归来?” 一团灰白雾气从栖迟身上脱离出来,飘到慕忘面前。雾气在空中碾成一张薄卷,几个金色的字渐渐在薄雾中浮现。 栖迟眉眼低垂,看不清神态,只听他道:“这是纹隐寄送至内皇城的书信,要求用君家全族之命换取司空姑娘。” 慕忘看着那书信的内容,面色又阴了几分,不容置疑道:“孤不会答应纹隐的要求。” 栖迟知道慕忘的回答定是如此,但仍旧言道:“那司空姑娘的性命……” 慕忘那双冰蓝色的眸子顿时爆发出愤怒的目光,沉声道:“三日之内,你若是寻不回焰儿,便重新回降神殿去,孤定让你永生永世不得再出!” “王请息怒。”栖迟的身影退了几分,眉角上竟还藏着笑意,“即便您不下令,我与苏相也定然会将司空姑娘安然寻回。” “这么说……”慕忘沉声,“你与苏幽都知道纹隐未死?” “臣不敢。”栖迟答道。这回答却是巧妙,不敢,不敢什么呢? 慕忘连日奔波,不免有些疲惫。现下冷静下来,语气也掩去浮躁:“君家是功臣之家,无论如何也不可拿他们的性命来做交易。” “那么臣倒是有一个方法,风城的天牢鬼狱之中,还关着不少当年蛊城战败之人,其中就有纹隐的旧友。而听闻,纹隐可是极重情义之人。”栖迟整个身子四处飘散,与龙吟崖的云烟融在一起,“或知或罪,其惟千秋。王何不以战去战,以杀止杀?” 栖迟的暗示很显然,是要慕忘用纹隐的旧友,逼他现身。 “旧友?呵,你以为纹隐如今山穷水尽,还真的会在乎?”慕忘怅然一笑,“以战去战,以杀止杀。孤年少时,何尝不是这样。世人皆以为孤派君墨出征蛊城是为一己私欲,也未尝没有道理。如今想来,此举委实欠妥。孤登基之初,民心不稳,加之风城兵力不足,蛊城却术法精湛。虽说终是收了蛊城,亦致风城将士死伤无数,君墨身染重疾……” 慕忘抬手似要去捋发鬓,却见他灵力一亮,七丝细发齐齐断落。他转手一推,那断发便浮在石案上,两端牢牢贴至石壁。慕忘落手一拨,竟奏出琴弦之音。 一去经年,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了解他的人却越来越少。质疑、苛责、阴谋、篡位……世本无情,却逼迫人有情。那一曲《沧海龙吟》将他心中的苦闷尽皆释放出来,如沧浪汹涌,惊涛拍岸,声声迫人心弦。音愈急,愈引清越沉浑之感。 曲罢,慕忘起身走至悬崖边,俯视着风城内的繁华景象,芸芸众生。这龙吟崖下,蔼蔼皆臣民,而君王,却只当一人。 慕忘放手挥袖间,只听他深叹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第十一章 痴人算尽三千界(1) 外皇城的河畔浸在一片浓雾之中,司空焰靠在一棵红叶树下,正昏迷不醒。 “看来慕忘还是舍不下他的风城,那么只好让你去死了。”纹隐眯起双眼,他手中拿着一把古老的匕首。匕首尖端泛着寒光,猛地朝司空焰刺去…… 突然!一道紫光掠过,将纹隐的匕首弹开。 一个黑色的影子落在水中,随波纹晃动,仿佛鬼魅一般。 “你不能杀她。”黑影道。 纹隐目光一寒,道:“凭什么?就因为她是姝灵一脉?你明明说过能替我解决慕忘,却还是让他活着回来了。你要我如何再相信你?” 纹隐看着那个影子,悄然靠了过去。然而他还没走几步,地面一道紫光跃起,凝成几朵无叶的彼岸花,将他的脚牢牢缠住。 黑影嬉笑道:“小心啊。我只要稍微用点力,你的腿可就断了。” “你到底是谁!”纹隐冷笑,“你在木生婵娟装成楼主月尹,在风谷装成司空焰,三番两次说要帮我对付慕忘,可每一次,都故意放过他。我虽然不知道你的身份,但我能感受到,以你身上暗藏的灵力,要杀慕忘实是轻而易举。” “我是谁,不是你有资格知道的。我当初帮你对付慕忘,自然是有自己的目的。况且,我给你的那些风灵兽,可都是由风炎子养出来。我想你明白那东西有多珍贵,是你自己不争气,怪不得我。”黑影轻蔑一笑,“我需要姝灵,总之,现在司空焰不能死。” “但你,可能要死了。”灰白雾气从地面浮起,栖迟掩嘴一笑。 黑影顿时一滞,想要离开,却发现暗中人潮涌动。 为首的几人从四面八方朝那黑影围了过去,仿佛逐渐收敛的一张网。 苏幽看着那黑影,目光明显起了波动,但语气依然保持平静道:“出来吧,慕央。” …… …… 那黑影微微一滞,而后发出“咯咯”的笑声。紫色的雾气在河上弥漫起来,拨过一川秋水。 一个娇小的身影走到众人中间,她的脸一半暴露在月光下,一半隐藏于黑暗之中。慕央的嘴角勾起,那笑意在阴柔的月色下显得既凄美又妖媚。 “你是如何发现的?”她问道。 慕忘手心刚凝聚好的灵力瞬时散开,他死死盯着面前那个少女,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这一切还要从三年前,我的生辰宴开始说起罢。”苏幽看着她。那年是他身上出现风神藤的一年,也是慕央落水的一年。 “就在那一天,你附到了慕央的身体里。司空焰说过,慕央落水之时,明湖内有一股灵力暗涌。你选在明湖动手,一则靠近宴会,二则是因为你知道明湖底下有风傀儡,即使我们察觉,也不会怀疑到慕央身上。” 苏幽往前走了几步,继续道:“慕嵩,也就是纹隐,之前打算在婚宴上给我主下心蛊,但被我等换成了弑心水。那时候,在王身边的人,只有你、我和栖迟。莫说纹隐和君大人根本没有机会接近王,即便他们真在宴会开始之前有所动作,也不能保证心蛊发作的时间。那么,究竟是谁打算帮助纹隐,给王下心蛊?” “再者,司空夫人攻城之前,你向司空焰借了迷毂。你明白,只要她没有迷毂,就无法安然进入风谷,而你便可借机刺杀王。如果慕锦没有对司空焰下手,或者她制造幻象的计划没有成功,那么司空焰一定会回来向你要回迷毂。所以,要想让此局顺利进行,只有当司空焰向你要回迷毂时遭到拒绝,即是说,你便是最重要的一环。只有司空焰待在皇城,你才能装成她的模样,配合纹隐刺杀王。” “而后,在纹隐准备攻城的那晚,只有你去寻了你皇兄。表面上是谈司空焰之事,实际上你趁机在我给他送的药里下毒,引发他的心蛊发作。但王体内没有心蛊,只有噬心水,所以你的毒素并没有起到应有的催化作用。最终,王还是逃进了枯井之中,并通过明湖底下那条道路,到达风谷,再折回内皇城。” “还有就是风灵兽,风灵兽是由妖兽服下风炎子转化而成。而风炎子是上古神树风炎的果实,世间余留不多,即便纹隐能寻到风炎子,可想要在短期内将那些妖兽转化,却是需要大量灵力。单凭他的能力,极难做到,一定有人在背后帮他。” 慕央努了一下嘴,似乎承认苏幽说得有些道理。她抬手指着栖迟,道:“栖迟是风神,灵力自然充沛。而且,他养育过不少风灵兽呢,也许,暗中与纹隐合作的人,是栖迟呢?” 苏幽看着她,目光有些复杂道:“你一开始确实是这样误导我们。司空夫人说过,慕嵩初次来寻她时,就带了一只黑色的风灵兽,但栖迟豢养的风灵兽全是灰白色的。而且,在得知纹隐的真实身份,与栖迟是他‘杀父仇人’的事实之后,我就推翻了这一点。不是栖迟,是你!” …… …… “苏哥哥。”慕央眼中依旧是无辜的模样,她走到他面前,微微仰着头,“你说的那些,都不过是无证无据的猜测罢了。”她毫无保留地对上他的目光,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异香,“我是风城帝姬,我是你的慕央啊。” “你不是。”苏幽手心亮起青光,周围一阵风卷过,将那香味吹散。 那是在他梦中萦绕了无数次的异香,是他成为风神之日起,就摆脱不去的异香。 那是毒,是种在他心底深处的毒,深入骨髓,无法驱除。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幼时,我的母亲是在我生辰之日逝世的,父亲为了祭悼她,便将替我庆贺生辰的时日推后了一天。自那年起,我的生辰日,就成了五月初七。” 在场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苏幽,而后又不可置信地看向慕央。前面所有的指控,都可以认为是巧合,独独这一条,是无可推翻的铁证! “所以我的生辰并非五月初七,而是五月初六。”苏幽目中无光,“也就意味着,如果是降神殿的预言出现了错误,那我身上出现风神藤的时间应是在五月初六!正是因为慕央在五月初七溺水,降神殿才重新分配了风神之灵。” 慕央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她的头发突然变成了紫色,额间出现一朵紫色的彼岸花。她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你果然没让我失望。原本的慕央在几年前的那场溺水中,就已经‘死’了。” 地面骤然窜起无数红叶根系,将这个地方围得水泄不通。楚怜手中蓝光大盛,紧张地看着那个少女。 慕央丝毫不在意这些,姿态娉婷地走过众人面前,幽幽道:“其实当年的预言没错,慕央确实是风神之一。只不过,她还没到能接受降神殿灵力的年龄,就已经死了。所以,苏幽才会接替她成为风城。而苏幽已过了二十岁,所以风神藤在他身上便即刻显现了。” “也就是说……你早就知道慕央已经死了。”一旁的慕忘突然开口,他看向苏幽,目光里有疑惑不解,也有很深的愠意。 “是。” “为什么?” 苏幽明白,慕忘是在问为什么不告诉他。的确,从小到大,苏幽对慕忘都是知无不言,成为风神以后,更是为风城尽心竭力,未有半分欺瞒。 “我……”这是苏幽第一次在他面前说话有了迟疑,“想救她。” “哈哈哈哈——”一旁的慕央突然开心地笑了起来,她的眉眼上扬,嘴角玩味的意思更浓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方才所说的不少推测,皆从纹隐那里得到了证实。你告知过他姝灵一脉之事,如今我与他合作逼出你,他自然也将此事告知了我。直至那时,我才意识到你真正的目的。况且,新婚之夜,你无意中露出的紫瞳,已经说明了一切——幽冥境主,归海之无。” 慕央微微有些吃惊,但很快就被妖娆之意掩去,“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 在场之人,闻言无不震惊。就连活了许久的栖迟,都皱起了眉头。 慕忘双眸一缩,警觉道:“仙鬼交界,北溟之心。” 视之无形,听之无声,谓之幽冥。那便是地处仙鬼交界北溟之心的幽冥境,脱离世间其他六界的幽冥境。而她,就是传说中的幽冥境主,复姓归海,名之无。 …… …… 慕忘之前一直在保持沉默,但他的怒意明显已压抑了许久。他眼光如刀,朝苏幽掷去,沉声道:“既然你早就知道小央已死,为什么还留她活着!” 话语间,已有不少黑色的灵力在慕忘周身涌动,只差轻轻一触,便会爆发。慕忘发白的手指紧紧握住古琴,几乎要将上面的雕花捏碎。那是他的亲妹妹,最疼爱的妹妹。他不容许任何人,或者灵体,占据她的身体,操控她的意志。即便那个人,是堪比神明的幽冥境主。 苏幽闭上眼睛,眉间终露苦楚,道:“因为她占据慕央身体的时候,吞掉了慕央的记忆。” 众皆哗然。吞掉记忆,便意味着,归海之无的灵体已与慕央融为一体。这不是普通的附体,而是结合,是共存。 记忆,便是一个人活着的证明。慕央,融在这个身体与意识里。她即是她。 归海之无竟然用了如此大的代价,只为了来到风城? “你知道吧。”她离他很近,目光中一半是难以掩盖的悲伤,那是属于慕央的,另一半的冷傲,是属于归海之无的。 “慕央就在我的身体里,她就是我,我就是她,生生世世,无法分离。” 苏幽没有躲避她的目光,道:“你帮助纹隐,是想让风城大乱,让我们无瑕顾及你的行动。这样,你才可避开众人视线,顺利潜入。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目的,就是为了风姝?” “是。我就是上古灵体,是千年之前,风姝救下的那个女婴!” 第十二章 痴人算尽三千界(2) 千年之前,在那个上古大荒之中,生着一棵名为“风炎”的神树。神树孕育了风姝,而风姝为了从魑魅群中救回一个女婴,以自己的躯体祭天。上苍感念她的虔诚,世上便有了风,尽驱邪祟。她的血肉化作了片片红叶,凝聚成这个欲望不息的风城。 这便是《风城史卷》中的那段开篇旧事。 “虽然千年前风姝与天神救了我,但当时魑魅的邪灵已入侵我的身体,改变了我的体质,延续了我的寿命。我在大荒之中逐渐成长,成为这片地域最强的上古灵体。”慕央眸中亮起了一道紫光,那是沉淀了千年的纯净力量,“我要让风姝重新活过来。” 栖迟双眉颦蹙,道:“你要复活风姝?” 很快,她又垂下眼帘,神色靡靡。因为故事的最终,她还是发现,无论她多强,都无法让曾经救她性命的风姝活过来。所以,她离开了那片大荒,到北溟去寻找解决之法。误打误撞中,她进入了处于“仙鬼交界,北溟之心”的幽冥境。 苏幽打断道:“风姝死后千年,你方才动手,一定是有什么阻止了你出幽冥境。” “是的。那片地域非常神秘,万象森罗变幻无穷。我终于寻到了那个方法——祭天仪式。只要将姝灵在日蚀之天重新聚合,风姝就能活过来。可是……幽冥境太过强大,让我的灵体渐渐与它融为一体,再也无法脱离。所谓幽冥境主,终不过是被困在虚境之中的灵识罢了。万川归北溟,我只有通过那些水流,才能感知外界。我必须重新寻找一个身体,才能以实体进入风城。”慕央指着自己,“而千年来,竟然只有慕央的身体,才符合我的体质。” 无巧不成局,一切皆天意。 “想必你们去一趟天浔镇,已经寻到端倪了吧。”慕央断定。 自风姝以身祈天地,血化红叶,她的灵力便分散在风城各处。千年来,那些得到姝灵的人们经过命运的安排,互相吸引结合,诞下子嗣。 “被撕裂的灵力逐渐重新凝聚,而这个汇聚之点,延续了几千年的最后一代,就是司空焰。她不是皇城的人,降神殿却选择了她成为风神,是因为她身上本就带着大量姝灵。在日蚀之天将姝灵祭天,就能复活风姝。”苏幽的目光逐渐冷下来,“但那样的话,司空焰必死无疑!” 慕忘闻言,灵力再也按捺不住,在周围形成一阵风旋。他手下的琴弦不断颤抖着,每动一下,地面都裂开一道痕迹,直扑慕央。 可她只是微微一抬手,便将灵力尽数化去。她不仅是慕央,还是归海之无,她象征着幽冥境。即便慕忘是一城之主,栖迟、苏幽、楚怜是风神,在上古灵体的面前,一切试图的挑衅,都是渺小而可笑的。 慕央不急不缓地走到司空焰身边,她的手指沿着司空焰的脸侧滑下,莞尔道:“拥有姝灵者,果然不同常人。” 慕央话音未落,她的手突然被一把抓住。司空焰猛地睁开双眼!一股强大的灵力围绕在慕央周身,剑意凛然,朝她刺去。 原来她早就醒了,只是假装睡着。 慕央“咯咯”一笑,似乎对这一场小插曲并不在意。 她随手一挥,就挣脱了司空焰的束缚,那灵力顿时消弭无形。 司空焰刚接下空中舞动的绯影剑,慕央身上强大的灵力就释放了出来,那几乎令她窒息的压力降临在跟前,司空焰顿觉一口鲜血涌上喉间。慕忘立即闪身过来,挡在她身前。 灰白雾墙骤起,周围的温度降了不少。众人的眉间皆凝起霜冻,可见栖迟用了多强的灵力。 慕央的紫瞳愈发透亮,似乎乐于与这些蝼蚁般的人类玩闹一阵。 慕忘此刻当真动了杀意,古琴的每一根弦都紧绷着。司空焰握紧手中的绯影剑,站在他身边。楚怜操控的红叶根系朝慕央逼去,君墨进了几步,银锋撕裂着空气! 慕央露出难过的样子,哀伤道:“你们可真狠心啊……” 慕忘狠道:“你不是慕央!” 她指尖绽放出一朵美丽的彼岸花,轻而易举地接下他们的攻击。 “我不会杀你们。”慕央静静地看着他们。对她而言,杀了他们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我也一定会复活风姝。”她的目光还是那么笃定,“既然你们揭穿了我的身份,我自然不会再留在此处。不过,日蚀之天,我还会回来。她,躲不掉的。”慕央指着司空焰,然后整个人化作一道紫光,消融进河水里。 慕忘眯起双眼,看来她没有打算将焰儿直接带走。 为什么? 仅仅是因为她的能力强大到可以来去自如,对此不屑一顾? 他想不明白。 而现在,距日蚀之天,只有两个月。 …… …… 众人还未及反应,慕央就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中。 慕忘的脸色极为难看,他狠狠看了苏幽一眼。苏幽之智,是风城半壁江山,但一旦这半壁江山不由他控制,便会产生极其可怕的后果。 苏幽没有避开,他径直走到慕忘面前,单膝跪地。 “慕央之事,知而不报,其罪一;与蛊城余孽纹隐合谋,其罪二;让焰儿与孤的皇子以身涉险,其罪三。苏幽!你该当何罪?!”慕忘厉声。 苏幽闻言一怔,心生懊悔。他俯首道:“臣……不知王已有子嗣。” 四下寂静,大多数人还未从慕央之事回过神来,如今见王动怒,皆不敢言语。 司空焰突然咳了几声,似乎刚才灵力用得频繁,现下微有疲倦。她暗中轻扯了一下慕忘的袖子,安慰道:“我没事。” “焰儿。”慕忘将目光转向她时,顿时柔和了许多。 “我没事。”她认真重复道。 这是第一次,他让她独自以身涉险。他的心很慌,因为当时司空焰面对的是对蛊城有深仇大恨的纹隐。他害怕纹隐会直接杀了焰儿与孩子,他也害怕纹隐会以她来威胁他。而作为风城之主,他又必然不能答应纹隐的条件。 这几日,他都焦躁万分,寝食难安。好在今日来时,苏幽方点破这只是一个局罢了。 “慕忘你记住,”她深情地看着他,“风城,不是你一个人的风城。” 无论再如何危险,只要是为了风城为了他,她都不会惧怕。 他闻言微怔,最终叹了一口气,对众人道:“夜已深,此事择日再议。” 第十三章 痴人算尽三千界(3) 静安阁外花草丛生,阴冷的月光落在地面,不断冒出寒气。司空焰回去的路上,突然在静安阁外停下。她仰起头看,那精致的阁楼以盈月为衬,更加美轮美奂。只可惜阁中再无烛火与人迹,不免落寞。 司空焰想独自呆一会儿,便将侍女先行遣退。 她身着单薄,站在红叶树下,身后那个人影比她矮了一个头,可模样却同样清秀可人。 “焰姐姐。”慕央垂着眉眼,面上却带着些与外貌不符的妖冶。 见司空焰的背一僵,慕央低笑了两声,道:“你别这么紧张,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单独跟你告别一下。毕竟,当初在明湖之上,可是你救了我。” “你不是慕央。” 你不是慕央。这句话她已经是第三次听到了,第一次是苏幽,第二次是慕忘,都是她最亲近的人啊。 “对,我不是。不过,从你我第一天相识起,我就是我了。”慕央轻声笑着,她的手指纤细而白净,从发丝间穿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有些落寞,竟是在叹息:“你们也许很难想象,这几千年来,竟然从未能寻觅到一具躯体,如慕央这般合适。这种感觉很奇怪,我现在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是我的意识,也是她的意识。也许你们不愿意承认,因为在你们心中,慕央永远是那个调皮乖巧的少女。你们不愿意相信,人是会变的。” “你不是人。”司空焰冷冷回道。 慕央笑了一声,道:“可我比人更懂得感恩。” 这一点,司空焰没有反驳,因为如果归海之无不懂得感恩,也就不会大费周章去复活风姝。 “所以,我决定许你一个愿望。”慕央道,“你还记得我们一起放河灯的时候吗?”慕央双眸微闭,嘴角浮现出温暖的笑意,似乎真的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之中。 她的手中突然浮现出一盏紫色的河灯,道:“万川归北溟,六界所有的爱恨嗔痴,幽冥境都会知晓。如果有一天,你想让我替你做些什么,便在水中放入这盏河灯,我可以帮你。不过……”慕央的目光突然变得阴冷起来,“你阻止不了我救风姝。” 沉默了许久的司空焰再次开口:“我不需要。” “嘘——”慕央将手指贴在唇边,“别着急。总有一天,你会需要的。” 司空焰冷笑道:“日蚀之天,我就要被你用来祭天不是吗?” 慕央又露出无辜的笑脸,似乎才想起这件事。她耸耸肩,不由分说地将那河灯塞进司空焰手中,道:“还有两个月呢,在你死之前,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吧。” 周围再次安静下来,司空焰不知在想些什么,手下似乎已凝聚出了绯影剑的形态。 慕央没有注意到司空焰的举动,或者说,即便注意到了,也毫不在意。她仰头看着空中飘动的红叶,突然伸手抓住一片,在手中轻轻抚摸。她好奇道:“我若是摘了树上的那些红叶会如何,它们所承载的欲望会就此熄灭吗?” “你会受到惩罚。”司空焰道。 “惩罚?”慕央妖娆一笑,“谁来惩罚我,你,还是慕忘?” “不。”司空焰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是因果。” “因果——”慕央的声音提高了一个调子,“你可曾见循环?” 话音方落,无数道紫色光亮冲天而起,被触及到的那些红叶顿时发出强烈的滋声,腐蚀殆尽。 一树红叶尽皆卷起,枯死,落地,消亡。 见司空焰没有阻止她,慕央嘴角扬起诡谲的弧度,道:“即便真的有惩罚,我还是觉得很奇怪。人性总是想去尝试一些禁忌,而风城的红叶随处可见,竟从未有人想过摘采?” 司空焰平静答道:“没什么奇怪的。大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约束,就像不会恶意偷盗,不会滥杀无辜。每一片红叶上,都承载着人们的希望,没有人有资格剥夺别人的希望。” “有意思。”慕央看着她的眼神,带着些同情的意味,“你大概和他们一样,始终以这样的说法,安慰你自己的吧?” 见司空焰不说话,慕央顿觉索然无味,“我该回去了。不过,日蚀之天我还会回来的。你知道的,你们躲不开我。” 她要回去的地方,自然是幽冥境,那个“视之无形,听之无声”的地域。 司空焰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动容,表面上看那是担忧,但拨开她双眸中的若有若无的雾气,就会发现,那竟是不舍。司空焰轻声问:“那么苏相呢?” “他呀……”慕央抚了一下自己的长发,无数晶莹的记忆碎片被带了出来。它们漂浮在空中,每一张都有着苏幽的模样,像流萤般四散而去。 慕央的声音很轻很轻:“又算得了什么呢?” …… …… 晨光熹微,龙吟崖的石案上正摆着一个黑白分明的棋盘,苏幽与栖迟分坐两侧。 红叶连着露水,浸湿苏幽的肩侧。他衣上叠了几层落叶,一一见证了他彻夜未眠。黑色的棋子被他捏在手中,迟迟没有落下。 崖上很安静,除了彻夜风起云涌的声音。红叶之下,是欲望不息;三千世界,是互相算计。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天地间浮现的第一束日光。那种缥缈虚无的感觉,是否与无形无声的幽冥相似? 栖迟也没有催促他,陪苏幽对弈的这一夜,他都是这般落子复停停。 待得苏幽再次睁眼,栖迟方才落下一子,忽然道:“百年前,我遭囚禁,苍木为护我,背叛前主慕英。失败后,苍木弃风神天位,自创蛊城。未几年,苍木欲与风城和谈,被洛长天设计处死,嫁祸于我。” 苏幽落子,“苍木死,其子纹隐饮恨难释。于二十几年前,发动天浔之乱。前主为限制司空家之权,欣然同意司空赋前往平定战乱。司空夫人知慕英欲弃众将、与蛊城言和,暗中前往天浔镇,救助司空赋。却适逢大火,司空夫人布局失败,司空赋一行人落入蛊城陷阱,众将牺牲。司空夫人于大火中救下司空焰,带回风城。” 栖迟接着落子,“司空赋死,司空夫人心生怨恨。配合我主慕忘,发动寒雪之乱。由风谷通道至销魂殿,刺杀慕英。弑王弑心,慕英死,慕忘继位。自此,风城形成以慕家、司空家、君家三足鼎立之势。” 苏幽再落一子,“慕忘继位,降神预言。你从降神殿中脱离禁锢,我身上意外出现风神藤。风城动荡,三家不安。” 栖迟落子,“三家不安,故有乱臣之局。君墨遭陷,司空夫人发动兵变,引风傀儡攻入内皇城。你以司空焰为饵,我燃红叶为引,将司空氏诛杀于销魂殿前。” 苏幽落子,“乱臣虽死,亦牵连破风之局。蛊城余孽纹隐欲毁掉风城,操控慕嵩,假意依附司空家,对君家处处施压。司空夫人死后,纹隐又整兵再攻。司空焰于生死殿前刺死慕嵩之女慕锦,逼得纹隐提早发兵,终至中计,陷入死战。纹隐被迫抛弃慕嵩这枚棋子。自此三权合一,归于我主。” 栖迟一子终落,将黑子的后路尽皆堵死。栖迟对自己能赢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因为这一夜过去,苏幽就不曾赢过。他虽智不及苏幽,但此刻苏幽却是心力不定,处处破绽。 万般纠缠,只因一人。 栖迟看着他,缓缓道:“争命之局,慕央命尽,归海之无附其体,暗中助纹隐搅弄风云。归海之无意欲使风城大乱,将众人的目光分散。最终目的……只为复活风姝。” 苏幽的呼吸微微有些紧促,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的视线依旧落在棋盘上。盘上早已是死局,他却仍下意识拿起一子。他早就发现了慕央的疑点,可他仍旧试图在死局中寻求生路。 关心则乱,情动则愚。 栖迟见他如此,心中了然,“慕央如此算计你,你可有怨恨?” 苏幽诚恳问道:“回溯百年之前,洛长天算计你的时候,你可有怨恨?” 栖迟认真思量了片刻,方道:“没有。” 洛长天算计他,是因为他让整个风城产生了恐惧,那是面对岁月不死的恐惧。他获得了长寿不朽,自然需要承受随之而来的质疑与惩戒,即便那些声音是毫无依据、捕风捉影,甚至随手栽赃的。这就是栖迟选的道路,只要他能活下来,完结他的宿命,其他任何代价对他而言,都无足轻重。 苏幽答道:“这也是我的答案。” 言罢,苏幽的眉目垂下,将手中的黑子紧紧捏住,微微一用力,那棋子竟碎了。 有一刻,他是真的敢于踏破山河日月,欲与天地争命。他想让慕央活下去,所以他才会悬而未决举棋不定,在这个过程中,无论遭到几番算计导致行至如今,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的神情忽然有些落寞,轻声道:“我只想救她。” 因为他太聪明,所以他要救她,又因为他太聪明,所以他救不了。无论怎么走,都是死棋。 “说书人说了几世的书,后世人又有多少引以为鉴?”灰白烟雾在空中随意而舞,“草蛇灰线,迷局千章。以情落子,荡气回肠。” 苏幽轻笑,目光迷离地望着远方。风声翻滚不息,一片皆是浩瀚。 你看这芸芸众生、三千世界……多少痴人翻手云雨费尽心机,可笑竟无一功成。 第十四章 乍起风云惊夜(1) 湖面上泛着一层薄薄的水气,司空焰缓缓踏入水中,湖水微凉,浸没她的脚踝。 还有半个月,日蚀之天就要到了,这是她必须面对的事情。尽管慕忘和苏幽等人都在全力布防,但她很清楚那些人是挡不住慕央的,面对面厮杀,他们没有任何胜算。幽冥境只需要动动手指,便可以覆灭整个皇城。她不想看到那些无辜的人死去,他们也确实不想为她去死。 前几日,军中已出现了怨怼之声,即便她身边的人都在尽力隐瞒,她也不可能真的毫无察觉。许多人逐渐开始懈怠,都是有原因的。而这个原因,她当然没有忘记。她曾经在闯入鬼狱的时候,杀过许多风城侍卫。那些人,也都有家人朋友,有需要守护的人。她用一把长剑,断了其他人的希望。 因果循环,怪谁? “在想什么?”熟悉的气息从左耳边传来,司空焰的腰间突然被人环住,一个温暖的身体贴了上来。 刚才由于太过专注,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身后有人靠近。 “归海之无很快就会回来。”司空焰将手缓缓覆在了慕忘的手上,十指扣进他的指缝间,潺动的水流从他们身边滑过。 “会有办法的。”慕忘抓着她的手,在她的脸侧轻吻了一下。他说的不是“无事”,而是“会有办法”,这是一种非常无力的安慰,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侥幸之心,说明当下的情况几乎到了绝境。所有人都很清楚归海之无的实力,如若真的硬拼,风城很难保住司空焰。 “还有一件事,孩子……”司空焰低着头。 慕忘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目光突然冷下来,手也慢慢收紧。她感觉到他的变化,转过身来。她抬起手,在他的脸侧轻轻抚摸。 他覆上她的手,微微合眼,叹道:“今日栖迟来寻过你?” “栖迟大人说,可用渡灵之法将慕宝从我体内渡出……”司空焰顿了片刻,补充道,“这是最安全的方法。” 渡灵之法,便是将胎儿的灵息从母体剥离出,而后以蕴含灵力的红叶裹之,其躯体即可继续生长。胎儿自是无碍,但母体却可能受到未知的伤害。 慕忘沉默不语。这确实是最安全的方法,对于慕宝来说。但他也知道,如若答应栖迟的提议,便意味着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保护住司空焰。念及此处,他的眉间再次颦蹙起来,睁开眼道:“焰儿……” 司空焰将手指抵在慕忘的唇上,她明白慕忘在想什么,但是她不在乎,也不会后悔。因为她和他一样,都想保护慕宝。 “就这样吧。”她一语轻出,一概而过。 他知道,她决定的事情,他改变不了。 沉默了良久,他方道:“此事结束后,我们便去游历山河,赏遍天下盛景。” “好啊。”司空焰笑了起来,声音微哑,“之后,我们还可同去花城,也许能遇上无间。” 不知为何,她的眼眶逐渐温热。司空焰紧紧抱着他,头埋在他的怀中,他炽热的心跳声传入她的耳中。他低头吻上她的额间,红叶轻落,身影缠绵。 …… …… 殿内。 司空焰端坐在纱帘之中。她的手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腹部,略有不安。 如若是顺产,慕宝的出世至少还要再等三个月。可惜,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慕忘坐在帘外的红木椅上,手指嵌入那精致的雕花之中。他目光平视,眉间微皱,心中却很是紧张。渡灵之法虽然较为稳妥,但终究是逆势而行,他担忧司空焰的身体。 地面的灰白雾气涌起,周遭温度骤降不少。栖迟的手指在司空焰的眉心一点,一阵凉意渗入她的额内,让她轻轻合上了眼。 栖迟举起双手,灰白烟雾萦绕在司空焰的周身,为之护体,她的腹部逐渐泛出红光。司空焰双眉紧蹙,额间渗出汗水。随着时间的推移,司空焰感觉腹中的痛意愈发明显,她虽是无法视物,但意识却仍是清晰。 不过半盏茶时间,随着一道耀眼的光亮,一个透明的雾球破体而出。 “啊——”司空焰双眸骤睁。 也是同一时间,慕忘霍然起身至司空焰身边,他握住她的手,灵力源源不断地渡入她的体内,很快将血止住。 栖迟抱着那个雾球,在空中旋转几圈,缓缓落下。 “是个女孩。” 那个浮在薄雾球之中的婴孩比正常婴孩小了许多,她的身体太弱,不能直接接触外界的气流,只能呆在灵力屏障之中。 小素捧了一盘洁净的红叶上来,置于案上。栖迟飘了过来,他伸手取了一片红叶,其他红叶便似受了牵引般,纷纷接在后面,串成一条红缎。他又一个转身,将红缎丢向空中……缎子互相交织,化为一件襁褓落在慕宝身上。仿佛双翼收拢,缓缓将那个小身体包裹住。 司空焰面色微白,半倚在慕忘身上。栖迟飘到二人身边,透过那泛着游丝的透明薄雾球,司空焰看到了她的模样。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红叶之中,皮肤愈显白皙。 司空焰将手放在雾球表面,一圈淡淡的涟漪荡开。慕宝紧闭的双目微微颤动,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发出几声微弱的哼哼。 司空焰嘴角噙起一丝苍白的笑意,道:“不如将慕宝安置在静安阁?” 自慕央走后,静安阁就空了下来,那处与销魂殿亦离得近,看护起来也方便许多。 “好,依你。”慕忘覆上她的手。 …… …… 栖迟处理完慕宝之事,便先至双镜阁知会苏幽。然而还没进门,便听到内中的争论声。 “你承诺过的事,如今亦该兑现了。”纹隐额间露出很深的沟壑。 “我已经帮你揪出慕央,你不也早就想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苏幽道。 “别装傻!不是这事!”纹隐低喝一声,“你已拖了近两月,给我解药!” 纹隐眯起眼睛。当日在皇城被识破诈死,苏幽这个奸诈小人,竟然让栖迟给他下了慢性毒。更让他气愤的是,他这个擅长蛊毒之人,竟调制不出解药。要不是当时受制于栖迟与苏幽,自己又如何会配合他们引出慕央。死皮赖脸也罢,委曲求全也罢,只有拿到解药,他才能活下去。 “日蚀之天将至,如今内皇城正处于戒备之时,我不能现在就将解药给你。”苏幽饮了一口茶水,神色平静,“因为没有人能保证,你不会趁机反咬一口。” 风城已经够乱的了,他可不想乱上加乱。 “你想反悔?!”纹隐的目光顿时阴沉下来。风蛊两城早已结怨百年之久,即便现在知晓蛊城与风城同源这个出人意料的真相,也不会改变什么。毕竟,这份仇恨与防备,不是朝夕可化。 正僵持着,栖迟突然飘至二人之间,“等此事了结,我自然会将解药给你。一两月都等不得,你这急躁的性子,终究做不成大事。你若是真有本事,自可用蛊术解。” 苏幽亦道:“我保证此事为真,未有欺瞒。” 纹隐被戳中短处,面色难堪。栖迟是他父亲的昔日好友,说什么也应尊重些,何况他还救过自己的命,但纹隐可不管这些。他仍是嘴硬道:“未有欺瞒?鬼信!慕忘与司空焰去蛊城遗迹时,也不见得你们知会我一声。我同父亲都无法进入蛊城灵殿,其中想必也有些了不得的宝贝,被你们风城给独吞了。” “什么意思?”苏幽眉间突然皱起。 “哼!”纹隐恶狠狠地盯着他,“无论如何,慕央这事结束后,你定要给我个交代!” 言罢,纹隐便出了双镜阁。 苍木无法进入灵殿…… 不对!不对! 苏幽突然想到了什么,浑身一凉。他猛地站起,却发现手脚已无力,他张了张嘴,再也发不出声音。 第十五章 乍起风云惊夜(2) 风谷之中,暮色沉沉。司空焰在内皇城中歇息了好些天,方才恢复过来,好在渡灵之法并未对她的身体造成什么大的损害。她闷了多日,今日方有机会来风谷走一趟。 案上的那个残局已胜负分明。司空焰皱起眉头,迟迟不敢落子。一片红叶飘下,坠在她肩上,本是轻盈的薄叶,这一刻却如重石。她的面容突然松懈下来,摇头道:“我又输了。” 病欢收拾着棋盘,莞尔道:“来日赢回便是。” 数月的学习,她的棋艺已进展许多,但与病欢仍相去甚远。司空焰有些落寞,因为她不知自己是否仍有来日。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沉默不语。 她要死了。 慕央要用她来祭天,复活风姝,没有人可以阻止这件事发生。所以,她要死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面对死亡,但却是她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以前她在救师父的时候,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所以她没有犹疑,也不需要思考。但是现在,她不想死。她有了孩子,她还没有见到她的长大成人。 那夜她和慕忘说了那么多话,幻想着那些游历山河的美好画面,是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己注定要死,那些都不可能再实现了。 她真舍不得。 病欢见她面色凄迷,突然道:“还记得我当初同你说的那句话吗?” 司空焰微怔,病欢没有等她回答,自顾自道:“有的时候,人们所看到的,所认为的,皆非真相。” 她记得,这是病欢提出同她弈棋那日说过的话。司空焰不知他为何突然又提起,只得疑惑地点点头。 “慕央要在日蚀之天做什么?” “复活风姝。” “复活风姝需要什么?” “我。” 病欢摇了摇头。 司空焰眉间皱起,低头思忖了片刻,方道:“姝灵。” 病欢颔首,道:“所以,想清楚。”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病欢的意思,想清楚慕央的目的是什么,才能看到被她遗漏的真相,才能从中找出一线生机。 山间传来雏鸟的归鸣,夕阳缓缓从山头沉下。不知何处来了一阵风,将二人的衣裳吹起,随草木飞舞。司空焰稍稍回过神,见天色已晚,她便起身朝着病欢行了一礼,道:“多谢医圣,焰儿先告辞了。” 病欢莞尔。 其实她很羡慕病欢,因为他一向看得很开,他好像很关心一切,又好像很轻易就能置身事外。司空焰朝外走去,地面的花草似依依不舍,轻轻缠着她的脚踝。 她走出院外没两步,便看见那个黑色的身影——慕忘。她笑着摇摇头,这段时日自己一直闭门不出,好不容易来一回风谷,还要被保护得这般严实。 真让她越发埋怨起慕央来了。 …… …… 二人回到内皇城时,见天和殿依旧有亮光,便径直入内。殿内众人神色有异,显然有事发生。司空焰隐隐不安,下意识握紧了慕忘的手。果然,他们刚踏入殿内,栖迟就上前报了个极为糟糕的消息——苏相失踪了! 他们本来胜算就不大,现在苏幽竟然失踪,更是希望渺茫。 慕忘闻言神色骤变,沉声道:“三日后便是日蚀之天,苏幽如何会无故失踪?” 栖迟眉间颦蹙,回道:“臣亦不知,我与纹隐离开后,苏相便不见踪影。” “他之前可有同你说些什么?”司空焰问道。 栖迟思忖了片刻,方摇头道:“苏相只说,日蚀之天众人恐无暇顾及皇女安危,让我留下照看便是。” “这是自然,劳烦栖迟大人。”司空焰颔首道。此战凶险,众人皆需抵挡慕央的动作,当然需要一位灵力高强之人来保护慕宝的安全。 慕忘闻言,没有说什么。但心中却是愈发疑惑,难道这也是苏幽的计策?可当下形式这般紧迫,即便是计策,也当同自己知会一声。念及此处,慕忘不免不悦,但仍吩咐道:“依旧按苏幽之前的布置安排。另派一批人,继续搜寻苏幽的下落!” “是!”众人忙应道。 司空焰抓着慕忘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神色缓和了些。二人走出殿外,惟听冷风拂过,抬首之间,一片夜空星辰入眼。二人静静看着那片忽明忽暗的星辰,再无话。 …… …… 即便做了再多准备,也无人能抗衡这永恒流逝的时间。日蚀之天很快悄然而至,将所有人压抑的心情推至巅峰之态。 风城各处,都设了防备,浸没在一片紧张气氛之中。空气也阴冷干燥,消磨着众人的心性。除了依然不知身在何方的苏幽,所有人都聚集在了天窟前的那一片空地之上,沉默着等待慕央的到来。 司空焰看着崖上的那个洞窟隐在云层中,那处直通赋予她风神灵力的降神殿。降神殿便是一切的起源,所以降神殿前,也是她最好的归宿。此处,还是他们曾与纹隐大战的地方,她所站的这片土地,埋过很多鲜血与人骨,千年之前,千年之后,都一样。 司空焰的视线缓缓扫过周围,慕忘、君墨、楚怜……唯有栖迟保护着慕宝,呆在了静安阁。他们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他们站在她身边,就是她最大的支柱。 她不喜欢诀别,更不大会说告别的话,但她终是念着他们每一个人。 如若此劫可过,她很感恩,也会好好活下去。 突然,地面猛烈地抖动起来,将司空焰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握紧手中的绯影剑,看向不远处。地面裂缝间骤然爬出许多彼岸花,各色相间,耀眼夺目。众皆哗然,不愧是幽冥境的格调。 无数花簇中,有一朵巨大的金花极为耀眼,那花开放时,一个人体被缓缓吐了出来。那是位体态婀娜的女子,她的下半身与花心融在一起,身上布满了金色的纹路。仿佛一朵新生的娇嫩花朵,缓缓绽放。 她的眼微微闭合,整个人漂浮在空气之中。 司空焰顿时一愣,惊道:“慕锦?” 众人看着对面那人,无一不惊讶万分。慕锦早已被司空焰杀死,怎么可能还活着?! 慕忘亦是怔了片刻,但很快就猜到其中缘由。当时在木生婵娟,他们就见识过慕央化身的月尹所操控的黑侍了。当时慕锦死后,慕央应是暗中盗走了她的尸体,如今再做出个类似的东西,也不足为奇。 不管慕央带走慕锦的最初目的为何,至少当下,慕锦极为合适。因为她心中恨意犹盛,这份对风城、对司空焰的恨意,就是毫无保留与他们对战的最佳筹码。 地面的裂缝向四周蔓延,越来越多的花簇争先恐后地钻出来。 慕锦骤然睁开眼,所有彼岸花尽皆开放。周围的恶灵瞬间暴涨,连附近鬼狱也蠢蠢欲动起来。还在发怔的士兵们顿时回过神来,纷纷举起兵戈抵挡。 “归海之无呢?”慕忘目露寒光。 司空焰也疑惑不已。以慕央如今的能力,即便无法迅速杀灭风城大军,也不至于派这些灵花前来试探,这不像幽冥境的作风。况且,她养了许多风灵兽,如今也未见影子。难道她还有后招? 慕锦的唇角溢出微笑,但目光却阴冷万分,道:“还是先关心你们自己吧。” 她缓缓将手抬起,食指凌空一点,地面的花朵皆散发出奇异的香味,朝他们围了过来。 慕忘眉间凝起,抬手抚琴。清音抖落,地面的红叶仿佛受了召唤,卷着一阵利风,将靠近的花朵纷纷搅碎。但那些花朵一波波袭来,单靠慕忘的力量,很难全数抵挡。不少遗漏的花骨朵爬到士兵们的脚下,便是一阵撕咬。 许多人拿兵戈去捅,但数量太过悬殊,一个不慎就被咬得血肉模糊,倒地不起。片刻之间,满地白骨森森。 第十六章 乍起风云惊夜(3) 司空焰扬起绯影剑,冲出慕忘设的灵力屏障,朝着慕锦刺去。 慕锦等的便是这一刻,她周身的花瓣在风里轻轻浮动,无数花粉散在空中。司空焰屏息凝神,一招彻天地雷霆而出,以急速的剑气带动狂风,将那些花粉倒吹回头。 司空焰随即再起风云弑,干脆利落地朝慕锦直刺而去。 慕锦本就不指望那些花粉能挡得住司空焰,她右手举过头顶凌空一抓,花粉瞬间凝成一道锦缎。锦缎顺势朝地面一甩,化作一道长鞭。 司空焰的剑已至眼前,金色花瓣骤合。那看似柔软的花瓣竟如盾般坚硬,将司空焰的绯影剑挡了片刻。也正是刹那间,慕锦挥鞭而上,旋转着朝司空焰缠去! 司空焰后退两步,却被满地扭动的彼岸花绊了一下。待她稳住身形,双脚已被牢牢缠住。 慕锦双眸骤缩,挥鞭而去,喝道:“司空焰,受死吧!” 司空焰扬剑抵挡后,唇角微扬道:“你确定?”她抬手一扯,竟扯下一张面皮来,那面皮下之人,分明是司空焰的侍女——小素! 趁慕锦分神之际,小素飞剑而去,慕锦一惊,差点被那剑刺中。她慌忙收敛心神,急急退开,避过了那一剑。慕锦恼怒道:“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竟换了人! 小素已挣开了那些彼岸花,骄傲一笑:“愚蠢!” 苏幽虽然失踪,但众人依旧按着他原先的设计进行布局。本以为来的会是慕央,他们与幽冥境实力悬殊,但也不可能毫无准备白白送死,所以才上演了一招真假司空焰。 对于慕央来说,她的目的是用司空焰来祭天,而这个时限便是日蚀发生之时。他们不需要打得过慕央,只需要将司空焰藏起来,拖延至日蚀过去便可。此地日蚀之天可非常有,少则三五年,多则十余年。只要躲过了这一劫,日后便可再做打算。 他们不确定能否骗过慕央,但如今既然来的是慕锦,自然轻松不少。 慕锦再四下一看,发现真正的司空焰正站在君墨身旁。她顿时将小素丢下,用大量彼岸花给对方搭了一路阻碍,朝着司空焰杀去。 慕锦还未靠近,君墨的银锋一动,将那些花尽皆砍碎。慕锦又是一道鞭落,地面的花瓣被卷起,挡住了君墨的视线。 金色彼岸花迅速越过君墨,对着司空焰咆哮起来。 待得慕锦近身,司空焰方抬剑抵挡。慕锦双目发红,也不管那长剑有多锋利,举起花瓣就狠狠拍下去。司空焰被震得倒退两步,这才勉强站稳。 慕锦发疯似的,举起鞭子就一阵乱舞。司空焰的剑法施展不开,很快被她缠绕住。 司空焰的剑法虽是所向披靡,然而一旦绯影剑被牵制,其他的招数就相形见绌了。 正在慕锦微微得意时,前方的地面突然爆出无数根藤蔓,狠狠打在她的花瓣上。慕锦未及反应,身上被割开好几道口子,溢出绿色汁液。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匆匆往后退去……一张面皮被扯下,慕锦再细看,那人哪里是司空焰,分明是楚怜! 慕锦的目光快速扫过周围,战场之上果然没了楚怜的身影。楚怜的身型与司空焰相差无几,她一时不察,竟被这两人钻了空子。 …… …… 正在慕锦急速后退时,一把长剑“扑哧”刺入了她的身体,那剑泛着红光,带着冰冷的寒意侵入。越来越多的绿色汁液淌了一地,将金色的花瓣都染了污秽。慕锦痛苦地侧头看去,司空焰正站在她身后,冷目而视。 慕锦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挑衅,愤怒至极,再不顾身上的伤口,操控着周围的花朵便去厮杀。司空焰向后一退,扬剑抵挡慕锦的重击,却不料被地面的彼岸花咬破了脚踝。慕锦随即发出阴森的笑声。 司空焰暗道不妙,几道黑色毒素忽然侵入她的经脉中,沿着脚踝向上蔓延。司空焰身子微晃了一下,目露杀意,突然将剑锋一转,朝慕锦的胸膛刺去。 慕锦没有料到她竟这般不惧死,避之不及,胸膛顿时被穿个通透。但同时,慕锦手中的鞭子没有了长剑的抵挡,径直便劈落下,竟在一瞬间,将司空焰生生劈成两半。 慕锦满脸愕然,也不顾胸中痛意,就去看那尸体。那尸体竟毫无血色,身体断裂处突然爬出大量黑色的蛊虫。 慕锦顿时明白其中缘由,胸口怒火难抑,气得将长剑直接拔出,任血水流淌。 一旁突然走过来个中年男子,纹隐调侃道:“哟,小丫头片子,你还会放毒啊。不愧是我慕嵩的女儿。不过,比起我的蛊毒,你那小小招数差远了。” “滚开!”慕锦含糊不清地怒吼一声。她见到纹隐,更是气极。此人不仅是她的杀父仇人,当初还对自己百般利用,她竟到死都没发现真相。如今他还帮着司空焰,真是无耻之尤! 她一边吐着绿色的血水,一边举着鞭子和花瓣重重向纹隐打去。 纹隐顿时不满起来,要不是苏幽和栖迟那两个奸诈小人拿解药威胁他,他才不愿管风城之事。他躲避着慕锦的攻击,小声喃喃道:“残花败柳,戏还这么多。” 慕锦一听,下手更加凶狠,双目欲裂地瞪着他,就差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纹隐操控的那个“司空焰”已经被慕锦给砍了,他的任务也完成了,丝毫不想再与这些花花草草消磨下去。只见他一个挥袖,许多蛊虫从他的袖里窜了出来,爬上慕锦的身体。慕锦有花瓣为盾,也不在意。可她没料到的是,那蛊虫竟是有着铁齿铜牙的工兵蛊,本来坚硬如铁的花瓣,竟然被咬出一个个孔洞。 纹隐趁着慕锦一团糟的间隙,迅速脱离了战场。慕锦虽是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再将注意力转回到司空焰身上。 周围的花朵都发了疯似地增长,而且速度越来越快。许多士兵已战得精疲力竭,再这样下去,对风城极为不利。毕竟慕央这个最为重要的敌人,到现在都还未出现。 众人皆将目光转移到了慕锦身上,只有尽快杀死她,才能摆脱这些可怕的彼岸花。 …… …… 慕锦看了一圈,都未发现司空焰的踪迹。她再转头,恰好看到小素正往此处来。她心生一计,忽然操控着花瓣将小素团团围住。 小素紧握长剑,不断抵挡着慕锦的攻击。但她的剑法显然太过稚嫩,举手投足间尽是破绽。慕锦轻蔑一笑,只要擒住她,不怕司空焰不现身。慕锦一个花瓣舞过,就将小素手中的剑凌空拍飞。小素离慕锦只有咫尺之遥,慕锦只要长鞭一动,就能将她的头轻易打断。 “你太轻敌了。”她忽然道。 听那声音,慕锦的脸色丕变。她不是小素,是—— 司空焰袖中滑出真正的绯影剑,凌空将慕锦握着长鞭的手斩断——慕锦甚至未发出惨叫,就见司空焰剑意骤变! 万道无心! 无数剑影旋转着慕锦刺去,万剑聚集,一瞬间朝周围爆发开来。剑潮袭地,将周围的花瓣也一道纳入那所向披靡的旋涡之中。 漫天皆是残败不堪的花瓣胡乱飞舞,尘埃落定后,慕锦的身影才显现出来。她的身体满是剑伤,绿色血水流了一地,看起来触目惊心。 “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司空焰平静地看着她,语气却有些狠厉,“你活几次,我就杀你几次。” 慕锦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司空焰隐隐感到有不对之处,却又说不上来。她看着慕锦嘲笑的目光,那种不安感更深了。 司空焰手中的绯影剑刺得更深,慕锦周身的花瓣顿时软倒在地,片片枯萎。但她眼中尽是复仇的快感,恨恨道:“你知道吗,你不过是比我幸运那么一点点,才会得到如今的身份地位。因为你身上的姝灵,慕央才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挠我,帮助你。要不是……要不是因为姝灵,你算什么东西!哈……哈哈——你现在,即便杀了我又如何,已经太晚了!” 司空焰眉间紧蹙,什么太晚了? 慕央如何没有来,难道说她不想复活风姝? 慕锦所言的阻挠和帮助,又是什么? 苏相失踪,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慕央的目标到底是谁? 有的时候,人们所看到的,所认为的,皆非真相。 不对!不对! 司空焰大惊失色,“难道……” 慕锦的双瞳逐渐涣散,仍旧死死盯着她,笑意深刻在脸上。只听她道:“司空焰,是你拖延我,还是我拖延你呢?” “糟了!”司空焰突然想通,几乎令她窒息的恐惧蔓延全身。她将慕锦丢在一旁,长剑破风直入,逼退周遭的花朵。司空焰趁着空隙,急忙朝着静安阁飞奔而去。 就像纹隐说的那样,木生婵娟的月尹,风谷的刺杀者,都是慕央。她明明知晓弑王弑心的秘密,却每次都故意避开慕忘的心脏。这说明,她不想慕忘死。为什么?顾念兄妹之情?于她而言,更重要的,是如何复活风姝。因为慕忘身上也有她想要的东西—— 是姝灵啊! …… …… 慕央暗中在慕锦的婚宴上给慕忘下心蛊,表面上是为了帮助慕嵩陷害君墨,实际上却是要破坏那场婚宴!因为她知道一旦慕锦与慕忘有了孩子,那王脉的姝灵便会往下再传一代,无法与司空焰体内的姝灵结合。而慕央没有时间了! 司空焰身至静安阁时,周围已布满了风灵兽!自己太过大意,慕央计划了那么久,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放过她!只因姝灵都归在了慕宝身上,慕宝才是姝灵一脉真正的终结点!慕锦的出现,不过是为了拖延他们。一旦慕宝被慕央拿来祭天,那她如何也不会原谅自己。 司空焰灵力大涨,一路杀进静安阁。一道极其明亮的结界环绕在静安阁周围,阁楼上站着的,除了栖迟,还有一位娇小可人的紫衣女子——慕央! “住手!”司空焰冲上前去,右手集灵奋力一挥,风神之力顿时展现无遗。 那结界十分牢固,竟未被一击打破。天上的红日已有黑影蔓延,司空焰心中焦急,又发狂似地朝它劈去。 几招之后,静安阁的结界终于出现了错乱的纹路,司空焰一剑击在纹路汇集处,在表面破开一道口子……她迅速闪身而入! 慕央倒是不慌不忙,朝司空焰妩媚一笑,道:“焰姐姐,好久不见。” 第十七章 生死绝(1) 黑白两色风灵兽互相交叠,在空中回旋。那是史无前例的强大灵力,笼罩在静安阁上方。 在风城之中,栖迟是强者,在风城之外,归海之无亦是强者。他们原以为,这场战役是强者对强者,可最终才发现,是双强联手对付他们。 司空焰进入静安阁后,那块她强行破开的缺口又重新合了起来。君墨与楚怜等人在外围对付那些风灵兽,再也没有余力破开结界。也可说,司空焰之所以能进入,是因为慕央与栖迟愿意让她进来。 “别动。”慕央莞尔道。她的手放在薄雾球表面,只要轻轻一碰,她就能将雾球连同慕宝尽皆消弭。 急促的脚步声夹杂在打斗声中,一个青衣身影出现在静安阁前。苏幽发鬓未及整理,在风中愈加凌乱。他身上的衣物皆残破不堪,腕上还残留着一道红色的痕迹。他被困天绳绑在了降神殿中,呆了几天时间,才终于有人将他救出。 见此情形,苏幽深深一叹,终究还是来晚了。 “栖迟。”苏幽看见他的那一刻,心中疑团顿解,“果然是你。” 正是因为纹隐的意外一言,让他推断出了他们的真实目标。栖迟才会将他禁锢起来,而禁锢的地点,就是无人敢踏足的降神殿。只有他失踪了,局面才会变得更加混乱。 “苍木是风神,君墨灵力浑厚,连他们都进不了蛊城的灵殿,说明那处并非单凭灵力便能破殿。司空焰和王双双进了灵殿,他们身上必然有共同点。”苏幽摇摇头,有些自责,“只是我没有早料到,姝灵才是进入蛊城灵殿的关键。” 在场之人,无不吃惊。就连慕忘都露出诧异的神色,他看了看苏幽,再看向静安阁内,终于明白方才司空焰为何那般着急。关键便在弑王弑心这个鲜有人知的秘密,为什么历代王脉有着自愈之能?是因为千年前分散的那份姝灵,其中一脉是王脉在维持! 苏幽神色丕变,目露寒意道:“司空焰不是最后一代,慕宝才是!” 慕央露出天真的笑容,不过这个笑容在当下,却让人脊背发凉。 “苏哥哥,你这次太慢了。”慕央调皮道。 苏幽看向她,那精致的妆容与旧时的慕央已大不相同,可那道目光却依旧熟悉。他微微滞了片刻,方敛神道:“对上纹隐的那场战役里,君家人为了保护司空焰,不让她出君府,却是你强行将她带了出来。因为你清楚司空焰是风神,是极强的战力,只有她也参战,风城的胜算才会更大一些。而且你假扮的杀手在刺杀时屡次避开慕忘的心脏,我一开始非常疑惑,为何你一时帮助纹隐,一时帮助风城。后来,我才想明白。你帮纹隐只是为了使风城大乱,让你潜伏顺利,但你真正想要的是复活风姝,这一定需要慕忘与司空焰。所以这就是为何纹隐可以为祸一方制造迷障,但他一定不能赢!” 苏幽顿了顿,继续道:“你们清楚纹隐发动的破风局结束后,风城就会逐渐安定下来。我很快就会注意到其中的细节,转而注意到你们身上。当我开始怀疑你们的真实目的时,你们便将慕央推了出来。” “只有当一切黑暗被揭露了以后,你才会止步。”栖迟笑道,“不错。争命之局的布置者……确实不止归海之无一人。” 众人被栖迟欺骗了这么久,自然都愤怒不已。尤其是君墨,自三年前慕忘提出解禁栖迟始,他就持着反对态度。虽然后来栖迟始终不曾做过损害风城之事,但君墨与苏相一样,总觉得栖迟在隐瞒着什么。君墨冷冷地看着他,银锋锋芒毕露,道:“叛城者,必将死无全尸。” “叛城,死无全尸?呵,你以为降神殿里的那根白骨是谁的?”栖迟笑了起来,而后目光转为阴冷绝望,“是我的!是风姝死的那一天,我服下了风炎子,将两百零六根白骨尽数打出自己的身体。其中一根被我留在了降神殿里,让每一代王者继位时,可激发姝灵之力。在我将剩余白骨挫成扬灰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我一定会复活她。这座城,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风姝的!” 没有风姝,就没有风城。那个被说了几千年的故事,最初的故事,一遍遍重复着影响着每个人的命运。是起源,亦是终点。 司空焰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头紧蹙道:“难道你和风姝……” 栖迟目光迷离,“祭天仪式可以复活风姝,这个方法,不是归海之无在幽冥境找到的,是风姝亲口告诉我的!她是我此生挚爱。而我,便是风城的第一个风神。” 栖迟,一个本该被奉为神灵的人,却被前主慕英那等无知之辈囚禁在了降神殿百年。 天地之初,他在那片广袤无垠的大荒之中遇见了她。在那个地方,魑魅横行,魍魉逼命,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如若不是那次命劫,也许他们现在还是一对逍遥天地的眷侣。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为了救归海之无,而将自己奉献给了天地。 那日起,这片土地有了风,有了不息的红叶。 她的血都化成了红叶,每一片都是给他留的思念。 他接受成为风神的那一刻,心中的寒意太过强烈,所以风神藤牢牢刻在了他的心口处。 栖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眉目间退去了往日的轻浮,声色俱厉道:“这便是为何我拥有风炎子,也是为何我比你们任何一位风神都要强大。因为我守的是一个几千年的承诺,是不灭的传说!” …… …… “你有你的守护,我有我的坚持。”司空焰看着他,举起绯影剑,“终究是立场不同。” 栖迟不可否认地点点头,又道:“我再告知你一个真相吧,温绥之死……” “栖迟!”慕忘刹那变色。 司空焰的身体一僵,慕忘的反应让她的心猛地跳动起来。她转过头去看他,他却没有对上她的目光。这份躲避,让恐惧包裹了她全身,这样的感觉她太过熟悉,以往每一次产生这种感觉,都让她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她太害怕这样的时刻。 “慕央……或者说归海之无,在来风城的那一日,就感受到了温绥的气息。”栖迟双眸微缩,“世人只知千年之前,有天神助风姝,却不知那天神的身份。” 司空焰神色骤变,紧紧盯着栖迟,仿佛手中的绯影剑随时会朝他劈过去。 栖迟继续道:“无论是上古时期,还是如今,所谓神,只不过是比人更为强大的种族罢了。当时能够吞吐生风的神族,只有上古纯狐。” 司空焰一怔,“温绥他是……” “不错。”慕央接口道,她指向司空焰的右肩,“风城的风神藤,就是纯狐的九尾。温绥便是上古纯狐,与风城蛊城同源,所以他的血能够震慑飘蛊,抑制蛊疫的蔓延。只不过,他的血脉还没有彻底恢复,所以什么也不记得了。” 温绥,上古纯狐,吞吐生风。 风城,风神,九尾藤。 她浑身一震。在蛊城的灵殿内,她亦看到过那只上古纯狐的壁画! 司空焰咬牙道:“温绥的血既然可以抑制蛊毒,又如何会陷入幻蛊之中?” 温绥死于幻蛊,这件事,她终生都不会忘。 慕央突然笑起来,目露关切,缓缓道:“焰姐姐,你到现在还想不明白吗?他既然能够抵御蛊毒,自然也不怕幻蛊。他当时不过是暂昏了过去,是你偏要自作聪明,将幻蛊往自己身上渡。” 司空焰身形一晃,“难道……” “是。”慕央提了一个音调,“他是为了救你,才死的。” 司空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栖迟忽然道:“你也不必自责,因为他早晚都要死,我们所有人都希望他死。” 慕忘手中的古琴颤得疯狂,一下下激荡在结界表面。结界不仅没有破损,还将他的灵力全数荡回。慕忘眉间一皱,唇角溢出血水。他心中焦灼,并非是因为灵力反噬,而是栖迟即将说出的话,是他不想让焰儿知道的那件事。 就在司空焰震惊之际,栖迟又开口道:“我说过,终有一日你会等到真相的。你应该也想过吧,温绥之死,太多巧合。为何他前去寻慕忘时,你便恰好被放了出来,慕锦也恰好出现在赏清轩?上古纯狐血脉因为帮助风姝创造了风城,所以同风城紧密相连。就如同风姝的血肉化为红叶一样,纯狐便如同风城的风。风姝随时可以让红叶枯死,恢复血脉的上古纯狐也随时可能让风消亡。没有红叶的风城与没有风的风城,都意味着毁灭。这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没有人会想让风城毁灭。所以慕央故意放了你,告诉你温绥去赏清轩找了慕忘。也是慕央告知纹隐,温绥是纯狐一族,纹隐必然不会让他留存在这世上,所以才让慕锦带着幻蛊前去杀他。而我告知了慕忘与苏幽,他们无一不赞同。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 他们的共同目标,就是保住风城。即便是纹隐这样极想毁掉风城的人,也必须先保住它,最后才能亲手毁掉。 为了这个目标,他们不容许所有隐患存在,他们牺牲了温绥。 “所以温绥必须死。这件事,我知道,慕央知道,纹隐知道,慕忘和苏幽……也知道。温绥的死,是我们所有人的意愿。”栖迟看着司空焰,目光之中,尽是怜悯。 “住口!”慕忘忍无可忍,朝他吼道。 她将目光转向慕忘,发现他眼中尽是怒火,还有一些茫然无措。他这份恼怒,显然是来自于秘密被揭穿的恨意,而茫然无措却不知源何。司空焰尽力保持平静道:“栖迟所言……可是真的?” 慕忘再次沉默。只要一眼,司空焰便能从他的反应中看出真相。她回转身,心中满是绝望。 温绥之死,纹隐是主谋,慕锦是下手之人。但慕忘、苏幽、栖迟、慕央全都脱不了干系,因为那是放任,是不作为,亦是推手。 司空焰的目光更加黯淡,心中悲意俱增,但她不能失控,因为慕宝还处在危险之中。栖迟告诉她此事,是为了让她分心。她手中的绯影剑红光大涨,那是压抑已久的愤怒。 众人正沉默待战之时,苏幽突然开口道:“慕宝不能活。” 第十八章 生死绝(2) 静安阁四下一片死寂,血腥渐浓。 苏幽没有避开司空焰惊怒的目光,他的面色不同于往日平静,有些漠然道:“他们二人灵力强盛,却依旧将众人的视线吸引到你的身上,是因为他们也没有把握此事定会成功。复活风姝,姝灵的部分,自然是从慕宝身上汲取。但别忘了,风姝是风城的创始者,她的血肉早已与风城融为一体,如若她复活,整个风城的红叶将会彻底枯死!” 红叶的枯死,对于风城而言,定是灭顶之灾。那是欲望,也是希望,是比所有人性命还要重要的信仰。谁也不能保证,风城失去了千年红叶,他们还能否活下去。 众人的面色都变得苍白而凝重起来,他们手中的灵力顿时激涨了好几倍。 如若无人知晓此事,那此战仅是保护一位皇女而已,再拼命也有限。一旦秘密被公布于众,那所有人参战的目的便不同了,若是他们输了,那就意味着所有人都要去死。 没有人想死,那么他们一定会拼尽全力不留退路。而向死而生的勇气是强大的,栖迟与慕央绝对不会冒险。这便是其中差别,亦是他们用司空焰故布疑阵的原因。 阻止他们复活风姝的办法,只有一个——毁掉姝灵的源头。 “苏幽!”司空焰终于爆发,用绯影剑直指苏幽,“你又如何确信风姝复活,红叶一定枯死?只要祭天失败,风城便不会受到威胁。她是我的孩子,我绝对不会同意!” “你忘了方才栖迟说的话了吗?他们要杀温绥,不敢冒险让温绥有恢复纯狐血脉的机会,是因为怕风城毁了,就没有第二个风城在复活风姝时再毁一次。风姝与温绥,皆是与风城同源。所以我确定。”苏幽道。 苏幽面上无畏无惧,反问司空焰:“而你能保证,自己阻止得了祭天仪式吗?” “能!”司空焰的呼吸变得逐渐沉重起来,紧握手中的绯影剑。 这种情况下,救一个人也许很难,但杀一个人很简单。如今栖迟与慕央已在静安阁设了祭台,祭天仪式完成前,再也无法离开。虽然他们杀不死栖迟二人,但杀得了慕宝。只要把整个静安阁毁掉便可,这就是苏幽的想法。 司空焰承认,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讨厌苏幽,他太聪明,太理智,太决断,太善于把握人心。 但慕宝是她的孩子,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舍掉,即便她孤身作战,与所有人为敌! 苏幽单膝跪地道:“请王下令。” 众将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亦跪地附和:“请王下令。” 司空焰死死盯着慕忘,如若是在一天前,她也许还会抱着希望。但今日知晓温绥之死的真相后,她便知再无可能。在慕忘眼中,风城永远在第一位。 “没时间了!”苏幽再道。 君墨和楚怜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一切都交给慕忘决定。 千秋功过众相逼,多么熟悉的情景。 “慕忘,你利用我,第一次杀了温绥,第二次杀了司空夫人,第三次杀了慕锦!”司空焰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声音颤抖,“现在是不是还要杀了慕宝?!” 他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动,却仍旧保持平静道:“孤是风城之主。”而后,才是一位父亲。良久,他方再次睁眼,“动手吧。” 每一次都是为了大义,每一次都是为了风城。 司空焰知道,这没有错,谁都没有错。 她知道,她了解,但是她却不能原谅。 司空焰绝望笑道:“大行其道,舍我一人。每一次,你们都是这般抉择,而我……偏不要如尔等所愿!” …… …… 苍穹中的红日已被遮蔽了大半,天色渐暗。楚怜将周遭所有红叶树都点亮,灵光照耀在大地上,仿佛催动着这场厮杀。 君墨等人在苏幽的指挥下,终于破了静安阁周围的结界。结界在瞬间倾塌,无数士兵涌了进来。 司空焰没有理会他们,她的目光只注视着慕宝。绯影剑凌空而起,裂成无数道剑气,朝栖迟与慕央二人攻去。在祭天之前,他们定然不会让慕宝有性命之忧,所以她无需顾忌,她只需将慕宝抢回来。 灰白雾墙挡在司空焰面前,她手中剑意疯长,直面朝栖迟劈去。双神交战,周围一片灵力激荡,满地狼藉。 而慕央对付起那些肉体凡胎,自是不在话下。 “没有时间了。”苏幽沉声道。 静安阁周围布满了古灵球,那是内皇城的稀宝之一。只要用一道灵火将之点燃,便能炸毁整个静安阁。就算是栖迟与慕央,也无法阻止。 一切只待苏幽一声令下,静安阁就会化为粉末。 君墨与楚怜双双上前,奔至司空焰身边。君墨的银锋对上绯影剑,招数急迫,狠狠相逼。 楚怜操控着红叶根系破土而出,趁司空焰的注意力全在君墨与栖迟身上,用力缠住司空焰的身体朝外甩去。 司空焰顿时被甩出静安阁,重重摔在墙上。君墨一个回身化掉栖迟吹来的寒气,而后同楚怜一起跃出静安阁。整个过程滴水不漏。 “不要!”司空焰双目通红,手中的绯影剑撕裂空气。她右肩的风神藤几乎要烧起来,将挡在面前的众人尽皆掀飞。 慕忘一曲琴音暴起,狠狠阻住她的脚步。 她是拼了命的,但凡她有留手的念头,慕宝就要死。他也是拼了命的,但凡他有留手的念头,司空焰就要死。 苍穹之上的曜日终于彻底陷入黑暗,大地逐渐被寒冷侵蚀…… 慕央和栖迟可以选择继续完成祭天仪式,然而一旦古灵球先行炸开,慕宝必死无疑,风姝也不可能复活。他们亦可选择退一步,将慕宝带离静安阁,但那也意味着他们要等待下一个日蚀之天。 慕央与栖迟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炽热的目光中找到了答案。 为了救风姝,他们已经等了千年了,光明就在眼前,他们一刻也等不得! 他们要赌! 日蚀已成,只看谁比谁更快! 第十九章 生死绝(3)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整个皇城猛烈震动,静安阁瞬间被夷为平地,周遭之人皆被气浪掀出许远…… 慕忘扑在司空焰身上,替她挡掉了那些掉落的瓦砾。 烟尘消散,静安阁周遭逐渐清晰…… 一位紫衣女子灰头土脸地站在废墟之上,目中倒映着满地灰烬。 她拉怂着脑袋,仿佛还有比这场爆炸更为致命的伤害。 她静默了片刻,突然呕出一大滩血水来。 失败了。 千年的等待,犹然经不起一朝失败。 她的周身突然涌起了几道灰白烟雾,而后便一同消失不见。 司空焰推开慕忘,朝那废墟爬去,那片烧焦的土地上再无活物,她的慕宝已经连尸体都没有了…… 慕忘起身将她扶起,再次被她狠狠推开。 “慕忘!”司空焰绝望地看着他,几乎被恨意烧得失去了理智。绯影剑朝他疾驰而去,一如当年,狠狠刺进慕忘的胸膛。 人生便是无数次选择,然后弥补未选择的那条路。几年前,她最终选择了放下。她无数次庆幸,自己没有在那次选择中错过他,没有让自己留下无可挽回的遗憾。可直到今天,她才发现,当初的选择有多么愚蠢。 慕忘不给她继续发作的机会,一掌劈在她的手腕上。他迅速将那绯影剑从胸膛抽出,丢在一旁。 “够了!”慕忘吼了一声,将她按在残破的墙上。 她双眸空洞,黯淡无光。她直视着他那双蓝眸,不再挣扎。她看他的眼神,逐渐开始平静起来,如若烛火尽灭。 他闭上眼睛,低头沉默着。他的呼吸逐渐沉重,那份沉重是痛苦与压抑在决一死战。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重新抬起头。他松开手,司空焰浑身已无气力,几乎要摔在地上。 慕忘将她拦腰抱起,一步步朝销魂殿的方向走去。 所有人都下意识避开,让出一条道路。 她闭上眼睛,再也不想去管其他。她真的太累了。 红叶飘落至地面,他每踏一步,都会发出枯叶碎裂的声响。销魂殿里十分寂静,没有人敢前来打扰他们。即便是送药的小素,也只是匆匆将汤药放置在案上,便退了出去。 慕忘低头看了一眼,那青色的香草碎叶犹然沉淀在碗底。一阵淡淡的香味浮起,让人胸中的沉闷之感缓解不少。 “喝了吧。焰儿。”他哄道,声色温柔,可眼底亦有逼迫之意。 司空焰看着那个东西,没有说话。 “这是萆荔,可以缓解你的痛苦。喝了吧。”慕忘再次开口。他将药碗送至她的唇边,轻轻灌了进去。但她仿佛一个傀儡,一动不动。那些汤药全都从她唇边溢了出来,根本喂不进去。 萆荔,可已心痛?她看着他,突然有些同情,他是用过多少这样的东西才会这般绝情。她常常在病欢处走动,对萆荔亦有所了解。此药物能强行缓解剧烈的心绪波动,让人逐渐麻木,得以忘忧。 慕忘却没有因此动怒,仍像对待一个少女般耐心。他兀自饮了一口,而后覆上她的唇,将汤药喂了进去。慕忘知道现在她已不可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不可能原谅他,所以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消解她心中的痛苦,寻求一种共存。 那个吻非常苦涩,也非常热烈。混合着药香,送入她的喉间深处。 这世间,不少人在濒临绝望时,总喜欢用萆荔让自己脱离苦痛。但是司空焰绝望得很清醒,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摆脱命运。然而,她亦没有表现出强烈反抗,因为无论饮不饮萆荔,已毫无差别。 慕忘扶着司空焰躺下,目光落在她苍白的面容上。他双唇微动,却什么也没说。 他起身走出殿外,步伐看似平静。 红叶萧萧而落,叠了满地残红。 山河憔悴,人世悲恸,皆不过转瞬而来,却又是永生背负。 他双眸微合,只觉疲惫不堪,方有泫然之意,竟又生生逼了回去。寒风拨过他的耳畔,发间隐约有白丝。 彻底走出销魂殿时,他的步伐终于有些动摇。一股腥甜涌出,慕忘呕了满地。周遭寂静无人,他的背影显出些惘意,整个身子逐渐弓起。慕忘一手扶着朱红柱,一手用力捂住自己的心口,原先细密的痛苦突然如决堤之水,将他彻底淹没…… …… …… 北溟之中,狂风大作,风云变色。 滔天大浪在海上肆虐,那股强大的力量让所有活物都为之臣服。慕央的双瞳阵阵发黑,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这般绝望。她真的救不了风姝,千年了,她努力了千年,却还是斗不过天! 她的心绪从幽冥境扩散至整个北溟,无数海中活物都躁动不已,仿佛受到召唤般。它们尾尾相连,朝着同一个方向游去。一个巨大的漩涡由北溟之心转动而出,大小鱼群布满了每一道漩涡层。 宛若对天地的呐喊,在北溟之上咆哮。 苍穹似也受到感应,刹那间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急催。海水的汩汩声倒灌入那些游鱼的心肺中,它们难受地想要破水而出,却依然虔诚地绕着漩涡游动。 栖迟在一旁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如今的状态也好不到哪去,甚至比她更糟糕。 “风城。”慕央声音沙哑,突然又发出一声低喝,“风城!” 整个幽冥境都为之颤抖,无数彼岸花脱离枝干,漂浮在空中。栖迟从她眼中看出了极为可怕的恨意,那是求而不得欲灭天地的恨意。 千年之前,他本以为那个女婴已经过上了人类的生活,生老病死。但直到在风城中,他发现了一股强大的灵力潜入。他通过抽丝剥茧发现她竟还活着,附到了慕央的身体里。 这种感觉很奇妙,千年来,只有归海之无和他的目的是一致的。他本以为自己已是孤身一人,但突然便多了一人与他共担风雨。他既庆幸又觉悲哀,如今也是一同跌入了失望的深渊。 两个身负恨意之人,无法相互救赎。但他比慕央活的时间更久,自会以一种长辈照拂晚辈的态度对待她。一切都是相对而生,她疯,他就必须清醒。他很恨,但他也要清醒。 慕央双眸紫光大盛,几乎失控。他的手轻轻落在她的肩上,似是不经意的一个动作,却让她眸中的杀意微有消融。 慕央这才恢复了些神志,重新抬起头看他,眸中似有清流涌动。此刻的她,才真正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少女。她有些害怕,下意识抓了一下栖迟的衣袖,却穿体而过。她看着那些被拨乱的烟雾发怔,自己竟忘了栖迟身为烟雾本无形。慕央的视线垂了下去,周身的灵力彻底熄灭。 “她回不来了。” 栖迟闭上眼睛,轻声道:“她骗了我们。” 变幻无穷的幽冥境刹那凝结,仿佛画面忽然静止。四周安静下来,再无人语。 北溟的漩涡一一收缩,方才怒彻天地的暴雷疾风亦渐息,那些游鱼似乎忘却了之前发生过什么,皆不辨东西四散而去。北溟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天色依旧阴沉,一缕清风拂过海面,带着远迁风鸟的哀鸣。 …… …… 夜色沉沉。 销魂殿外的暗湖旁,司空焰跪坐在草地上。她目光飘忽,不知看向何处。 一件黑色的外袍披在了她的身上,慕忘将她往自己怀中揽,她没有抗拒,但身子依旧十分僵硬。那件袍子很温暖,他也很温暖。她看向他,嘴角咧开一个微笑。她的面容极其苍白,甚至有些病态,所以那个笑容看起来非常凄凉。 他们好像一直处于这样的循环状态,伤害,安慰,然后再伤害,再安慰。每一次伤害都得心应手,每一次安慰都心安理得。 他抱着她,唇轻轻抵在她的额间。 “慕忘。”她的声音极其微弱,似烛火般一掐就灭。由于萆荔的作用,她现下感觉不到任何心痛绝望之意,只有很深的空洞。 “嗯。”他轻声道。他感受到她的身体在不断地颤抖,只将她抱得更紧。 “慕忘……”她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口中重复唤着他的名字。无数鲜血淋漓的画面覆盖在她的眼睛上,一层又一层。 他抬起她的脸,唇轻轻吻了下去,他将她的呼唤通通收进了口中。他用这种方式,安抚着她。 泪水悄然从她的眼角流下…… “我在。”他吻着她的唇,她的下巴,她的脖颈。她仰着头,目光遥望着黑夜中的那抹月色。树梢的寒露正好落入她的唇中,化开一片苦涩。她的长发四散在草地上,风缓缓吹动,几分寒意,抵死缠绵。 无数红色的叶片从天而降,遮住了她的视线。她紧紧抱住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 …… 黑云游荡过苍穹,逐渐遮蔽了血红的弦月。树上一只风鸟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突然发出一声嘶鸣。鸣声划破寂静的夜空,将许多睡梦中的人们都唤醒。窗中不断传出怒骂声,还有孩童砸了石子出来。 天地无风,但风城各处的红叶皆猛地摇晃起来,“哗哗”声骤然响彻天地,不断有风鸟吓得凌空飞起,成群结队地飞入夜空之中。 那一刻,百姓们才真正发觉出异样,但那声响越来越大,吓得无人敢走出门去。红叶舞动的声音整整持续了一夜,直到所有叶片都被摇下了枝头,方才停止。 次日,人们怯怯地走出房屋,这才发觉那红叶早已铺了极厚的一层。而风城的红叶树在一夜之间,几乎全数枯死。 第二十章 觅神血(1) 苏幽站在成群的红叶树下,仔细盯着枯萎的枝叶。他伸出手探了一下,那干枯的叶片顿时在他的手中碎成粉末。 “祭天仪式不是已经被阻止了吗,风城如何还会发生异变?”慕忘眉头紧锁。空中再也没有漫天飘扬的美丽红叶,唯余一片死气沉沉。地面许多枯死的落叶,仿佛凋零的希望,永无实现之日。 苏幽立于旁侧,亦是眸有疑云,道:“此事蹊跷,但必然与祭天仪式有关。” “依你之见,是否有可能是风姝复活了,而众人不知晓。”慕忘眯起双眼,当时静安阁被夷为平地,慕央独自一人站在废墟中,未见其他奇怪的迹象。 “慕央没有隐瞒的动机。”苏幽道,“况且,前两日有消息传回,北溟在日蚀天遭了一次海劫,海中活物死伤无数。” 慕忘深呼一口气,闭上眼睛。确实如此,风城哪里是幽冥境的对手,慕央何必演一场戏来捉弄他们。北溟受到牵连,自是慕央失败的怒意。 苏幽坦然道:“寻慕央一问,也许能得到解祸之法。但此事不易,臣一时也未有良策。” 慕央如今归了北海,要寻她,已不是那般容易。更何况,祭天失败,她心情定然不佳,怎么看都不可能轻易帮助他们。慕忘的目光转向一旁,司空焰正靠在柱子上,静静地望着天空。 慕忘回过头来,对着苏幽道:“你只有一个月的时间。红叶渐死,风城形式紧迫,先是皇城,而后是周边城镇,如若此番劫难继续扩张下去,边境他国早晚要挑起战事。” 苏幽眉间微皱,没有立即应答。即便是他,也不敢保证能在一月之内解决这件棘手事。但他亦知道慕忘是对的,如果一个月内不解决红叶凋零之祸,风城的灵力便会陷入彻底混乱,从而影响到百姓的生活。风城覆灭,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无论付出何种代价,他都要争一争。 慕忘摆了摆手,让他退下。苏幽礼罢,欲退出赏清轩,他刚走了两步,一旁的司空焰忽然开口道:“我可以让慕央帮助风城。” 慕忘微微一怔,很快又恢复了神色,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苏幽回过身,道:“司空姑娘请说。” 司空焰的目光依旧放在天空中,似乎注意力完全不在此处。她平静道:“慕央曾赠我一盏河灯,说为了报答我当初在明湖救她,可以帮我实现一个愿望。” “她何时给你的?”慕忘皱眉,慕央私下寻过司空焰,而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在你们揭穿她的身份之后,日蚀天之前。”司空焰答。 苏幽的眉间似乎舒展了一些,慕央答应司空焰的愿望倒是个好路子,如果幽冥境能够出手解决,也缓了他一大麻烦。 司空焰又道:“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我要与你们一同前往幽冥境。” 慕忘闻言,神色微变,却道:“此事怪异,还不知是否是幽冥境下的手。就算不是,她也未必有解决的方法。如若她答应了帮我们,拖个三五年,她等得起,我风城可等不起。”他不信任归海之无,甚至怀疑着司空焰。他知道,以司空焰如今的心情,突然说出慕央与她的秘密,定然不仅仅是为了解决风城之忧,而是意在这个条件上。 司空焰终于有了反应,她将视线转向慕忘。她的头发随意散落在肩侧,憔悴的面容上有很深的眼袋,显得十分狼狈。但此刻的她,眼中却微有嘲讽之意。 空气中的寒意逐渐深入骨髓,她再次将头歪向那灰蒙的天空。 “那,这便是你们的事情了。” 她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他们同意与否,四周又安静了下来。司空焰依旧坐在原处,如同石雕般静默不动,仿佛刚才那番对话不曾发生过。 司空焰想一同去寻慕央,让慕忘隐隐有些不安。其实他的担忧不无道理,慕宝已死,司空焰如今对他失望透顶,心中自是不愿再留在内皇城。他将她禁足,日日形影不离,也是怕她不告而别。如若她真的在途中设法离去,他又该如何? 司空焰没有直接提出离开的条件,应是知道他不会答应,也有可能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他有些惘然,面上却不能显露。只有爱和恨,才能将她留在身边。但此时的她,似乎什么也不在意了,没有爱,亦没有恨。 “王。”苏幽开口,将慕忘的思绪拉了回来,“臣觉得可以一试。即便慕央不愿意帮助风城,我们也可向她询问出风城灾祸的根源。我想,她对司空姑娘的承诺至少还不至于连几个问题都要推脱。” “承诺?”慕忘闻得这二字,突然冷笑了一声。 苏幽的面色一僵,呼吸渐沉。旧时承诺,他与慕央之间,又如何会没有。他提及慕央时,言语中并没有波澜,也没有刻意的平静,但慕忘仍然看破了他心中所念。 其实苏幽自己也知道,慕央二字,他此生恐怕再难放下。所以他承认了,他接受了,然后平静了。 说到去寻慕央,苏幽不能保证自己的心中没有波澜,也不敢保证自己的初衷没有丝毫相思之意。然而即便有,他也只会将此归咎于事出有因。在这一点上,他与慕忘倒是极为相似。 “你下令杀死慕宝,风城却还是陷入危机之中,是不是很失望?”司空焰开口,字字诛心。 “司空焰!”慕忘的目光突然愤怒难掩。她的话,如同一把锋利的长剑,径直刺入他的心脏。血水流淌,无法愈合。尽管她刺过他很多剑,但没有任何一剑,像今日这样致命。她将绝望全数在他面前摊开,一遍遍重提他犯下的罪。 他不可原谅,他不被救赎。 他是风城之主,而后才是一位父亲。但他确实本该是一位父亲,他下令牺牲自己的孩子,难道他便不痛苦?他就不是每日每夜深陷在没能保护好慕宝的自责中?他不能说,不可说。他爱她,也爱那个孩子,可他终究是做了选择。 他不露声色,便是绝情。他可以后悔,但不可以回头。 慕忘最终叹了一口气,再也没说什么。 司空焰起身,缓缓朝赏清轩外走去。一旁的小素朝慕忘与苏幽匆忙行一礼,便追了上去。 待司空焰走后,苏幽才抬起头看向慕忘。慕忘有意无意地往司空焰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便拿起御案上的茶盏,来回转动着看。这些年他已然拥有了作为君王的一切,黑色长袍依贴在地上,沉默而压抑,冷静而孤独。 苏幽思量着怎样才能为那女子说上一句话,又得拿捏得恰到好处。 “王……何必如此?” 慕忘拿着茶杯的手略略停顿,目光落在苏幽身上。苏幽低眉躬身而站,动也不动。 片刻后,慕忘收回目光,饮了一口杯中的苦茶。他合盖放下,才缓缓开口道:“苏相僭越了。” “是。”苏幽微微俯首,而后无声退出了赏清轩。 慕忘闭上眼睛,紧紧抓着杯盏,指尖发白手骨分明。良久,那个玉盏终于发出一声清响,杯身四分五裂。他的手上全是被玉片刮伤的痕迹,但血只流了一会儿,便恢复如初,如同他的神色。 那“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也随之碎掉了。 第二十一章 觅神血(2) 又是一年上元夜。 司空焰望着空中那轮明月,心中不免多了几分伤怀。昔时慕央尚在,他们一同放河灯的情景犹然在目。而今却是她孤身一人,唯有江月年年望相似。 司空焰站在水畔,缓缓俯下身。她掌心微亮,将河灯放进水中。 灯花悄然绽放,仿佛夜里盛开紫昙。那零星的烛火在广阔的河面上显得微不足道,不断摇晃却始终不灭。水波微荡,将它推向远处。 司空焰看着那河灯,面上逐渐收敛了凄凉之色,变得平静起来。 那是尘埃落定再无退路的平静。 紫色河灯缓缓潜入水中,人间沉入之时,便是幽冥升起之刻。 在遥远的那片海域深处,紫衣女子本安静地躺在骨床上,像是突然感知到什么似的,猛地睁开双眼…… …… …… 沿着外皇城的河畔走去,有一座精致的佛塔,塔下是一间寂静兰若。若是在往年,来此祈愿之人自是不少,但今朝风城已陷入灾祸之中,再无人有此心思。司空焰缓缓走近兰若,她知道慕忘站在不远处的黑暗中,悄悄跟着她。他终是不放心让自己一人出行,然而,她若是真的想离开,谁又拦得住? 漆黑的苍穹中,只见一轮孤独圆月。月光倾泻在她的发梢,生出朵朵思念。那垂老的红墙上挂着几盏灯笼,忽明忽暗。这面墙叫万人墙,上面刻着无数名字。有人为了恋人成双,有人为了家人安康。她抚摸着墙上的痕迹,仿佛触到了愿欲深处的祷告之音。 这座兰若与墙在佛塔前匍匐了几百年,风雨不倒。多少人跪于佛前诚心许愿,一闭眼,万千世界诸法纷纭,皆在心中。一睁眼,此岸花开彼岸风落,皆在眸内。 佛塔三千,经年流转,却依旧转不动佛前那些苦苦哀求的尘心。 司空焰轻轻提着衣裳,步入那佛堂之中。 “施主。”一位小和尚迎了过来。他看到她时,目光很是欣喜,大概她是今日唯一一名香客。司空焰同他行了礼,接过他递来的香烛。此处很安静,烛台上也空荡荡的,没有人点上香烛。 小和尚陪她进入佛堂,欢喜地拿起一根蜡烛,自己先点上了。 司空焰见此孩童实是可爱,问道:“如今风城红叶尽灭,你仍要祷告?” “师傅说了,红叶不过是人的欲望,一念生一念灭。然而只要尘心不死,总会有寄托之处。”小和尚哈哈大笑道,“施主亦是如此想罢。” 司空焰莞尔:“有理。” 她跪在佛前,想祈求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今还有什么牵挂。 …… …… 慕忘远远跟着司空焰进了这座兰若,寺中有九间佛堂,他见司空焰随着小和尚入内后,便朝着临门的佛堂走去。 佛堂的门全是镂空的,即便尽数关上,外边的月光也能透进来。他抬头一望,梁上画着精美的神像,还挂有几方灯笼,几圈檀香。而与之相对的地砖,也刻上了纹路。 仔细一看,慕忘微微有些惊讶,那些纹路竟是字字佛经。他刚出几步,头顶的香灰就落在了地上,散成无数细细的粉末,陷入纹理之中…… “施主。”身后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 慕忘回头一看,是位老和尚。他眉目温和,瞳光微亮,似乎能洞察一切,却又不会给人压力。他一手拿着长杖,一手行礼。那老和尚步伐轻盈,他走近时,慕忘竟未察觉。 慕忘回礼,亦随他念了一句法号。 “今夜此处人烟寥落,您仍坚持守夜,又能守住什么呢?”慕忘问道。 老和尚朝窗外望去,正对着河岸。水中一片漆黑,唯余零星几盏河灯。 “即便只有一盏孤灯,水亦渡之。” “您难道不忧心风城红叶之祸?”慕忘又问。 老和尚笑笑,道:“此事,施主应当比我更为忧心。” 慕忘眉间微皱,他的蓝瞳已掩去,但对方似乎仍看穿了自己的身份。 老和尚并未继续深谈,只道:“天有天的担忧,地有地的担忧。天塌了,自然有人顶着,只要地还未灭,地面众生依旧须得过活,各司其职,方能长久。” “此种说法未免推脱,那顶天之人又有谁怜?”慕忘微有不悦。 老和尚提着长杖走了几步,长杖落地时,地面的香灰轻轻从纹路中震了出来。他虔诚地瞻仰着佛像,道:“功德无量,莫高于佛。顶天之人若无法做到心无怨怼,只会徒增痛苦。得之,舍之,皆在一念。执念过深,伤己伤人。” “若能无情,又怎会有今日。”慕忘叹了一口气。 老和尚又慈悲一笑,道:“红尘终有日,苦海谓无边。” 佛像前悬浮着一个红色线球,每条线上都挂着细小的铃铛,在风中轻轻摇晃,却悄无声息。他正思量着老和尚所言,无意识地拿起其中一个铃铛,轻轻抽了出来…… …… …… 佛前有一个偌大的缘球,球中红线交错。淡淡的荧光浮在线条周围,似是灵力碎屑。 “这缘线贯通兰若中的九个佛堂,施主若牵引一根,或许能寻到有缘人呢!”小和尚话刚出口,就察觉有异,此时偌大的兰若,哪里还有别人。况且,或许这位施主早已有了意中人,自己此言未免唐突。他讪讪地笑了两声,以示歉意。 司空焰倒是没在意,她伸出手去,轻轻拽下一个铃铛来。 她不觉它会有回应,只是为了缓解小和尚的尴尬罢了。但下一刻,那红线突然抖动起来!交织在另一个佛堂的红线微微颤动,灵力由一个铃铛传至另一个,带出一阵清响。 她与小和尚皆是一怔。小和尚回过神来,兴奋地朝那个佛堂跑去,当他推开门时,却发现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正在小和尚心生疑惑之时,老和尚却从一旁走了出来。小和尚赶忙躬身道:“住持!” 他看了看那缘线,又看向老和尚问:“师父可有见到方才那位施主。” 老和尚笑着颔首道:“他已经走了。” 司空焰捏着手心的那个铃铛,灵力还残留在上方,她已知晓那人是谁。反倒是小和尚看起来有些失落,可怜巴巴地盯着司空焰。她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没有再说话。 她望了望天空,深吸一口夜的寒凉。 人皆如此,祷告皆如此。在接受神明沐礼的那一瞬间,是无比心静的。但在那之后,又要回到原先的苦难中,继续在因果循环里活下去。 …… …… 红叶萧然,月色皓皓不染尘。 司空焰回到销魂殿时,慕忘已站在院前。他漆黑的华服与夜融在一起,不知想些什么。司空焰走到台阶处,他突然伸手将她拥入怀中。他没说话,她亦不语。 她的神情再次变得极淡,目光和夜一样寒冷。在他面前,她似乎生出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一种不生不灭,一种无动于衷。 司空焰伏在慕忘怀中,紧靠着那颗跳动的心。她听过他很多次心跳,但现在已无法再引起她的悸动。也许很快,他们就会分开,人生变幻,谁又说得准呢? “慕忘……”她轻声道,“我累了。” 她真的很累了,再多的绝望积压到她的身上,也只能得出这种结果。 慕忘的双臂收紧,温柔道:“那便睡一会儿。” 她的目光微微向上,望着销魂殿的檐角,有个檐角十分特别,自她第一天到此处时,便注意到了。那处檐角不断有水滴落,一年四季从不间断。檐角下斜放着一个竹笕,尖口朝上,底部朝下。水从殿檐落下,滴在竹笕尖口上,顺势滑入底部…… 就像生命不断接纳各种各样的情感,在岁月中一点一滴地被填满。 渐渐地,竹笕积满水后,头部的重量就超过了底部,竹笕倾斜向另一头,待得竹中清水尽皆流出后,竹笕又倾斜回先时模样。 一切归零,重新开始。 如此反反复复,寂静如流,便是一生一世。 时间就在这点滴中随流水逝去,摇向天光。 第二十二章 觅神血(3) 灰白雾气低伏在风玄殿地表,周遭还残留着栖迟的灵力。众人见之,神色都有些凝重。 案上摆放着一个黑亮之物,那是今晨突然出现在此的东西。慕忘双眸晦暗,沉声道:“栖迟来过。” 他来过,然后,离开。没有丝毫受阻,也不曾被察觉。 “这是何物?”君墨皱眉。 “犀角。”苏幽的手抚于其上,神色突然微有异样,他缓缓道,“除了栖迟的灵力,这上面还有慕央的。”既未隐藏,那必定是不在意让他们知晓。也意味着,是慕央让栖迟送此物前来。 目的又是为何? 众人私语了片刻,苏幽方打断道:“想必她已收到了司空姑娘的河灯。” 慕忘面色平静,看不出真实的想法。他问道:“犀角有何用处?” 苏幽半眯起双眼,道:“燃犀照魑魅,应与幽冥境相关,也许点燃之后,能感知些什么。” “那便一试。”在旁沉默了许久的司空焰突然开口,她看着慕忘,神色也很平静,眼中甚至消去了往日的讥讽。 慕忘不语,整个风玄殿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皆不敢出声。 慕忘目光垂落,手指轻轻敲击着一旁的扶手。北溟去风城千里有余,他自然不打算亲身前往,更不会让司空焰独自离开。那么目前唯一能联系上慕央的方法,确实只有运用这个犀角。 但现下还不清楚此物来历,亦不知福祸。即便真能与幽冥境联系,也不能让苏幽参与其中。一则是风城仍需谋相,二则苏幽与慕央关系匪浅,他不大放心。 半柱香后,慕忘方才朝众人颔首。 苏幽让人拿了烛火过来,正欲将其点燃。慕忘又突然道:“等等。” 众人不解地看向他。慕忘朝外挥了挥手,道:“你们全都出去,只留孤与焰儿在此便可。” 苏幽目光微怔,却也明白慕忘的意思。他没说什么,只将烛盏放回桌上,和众人一同退了出去。 殿内顿时空旷了许多,唯余他与司空焰二人。将她留在身边,是他现下唯一能做的。 慕忘右手微抬,一阵风过,一道火焰骤然从烛中分出,落在犀角之上。几道淡紫色的烟雾浮起,缓缓飘了过来,窜进二人鼻息中。 司空焰忽觉双眼疲惫,四肢无力。慕忘不知何时已到了她的身边,抱住她倒下的身躯。她深陷在他怀中,对上那双幽深的冰蓝瞳眸,意识逐渐恍惚…… 在她闭上眼后,他也感到一阵困意袭来。二人双双倒在了地上。 …… …… 天海尽处,混为一色。浅黄色的砂砾没过脚踝,仿佛温柔的吻。浪潮声充斥在耳畔,宛若来自远方的问候。 北溟之水,平和却又波浪壮阔。 慕忘与司空焰二人见此情景,神情微怔。他们竟转眼到了北溟? 但只是片刻,他们便明白过来,此处不过是幻境而已。慕央运用犀焰,将二人与她的意识连在了一起。 “北海之下,便是幽冥境。” 二人的脑海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他们都清楚,这是慕央的声音。 有风鸟从海面飞过,往风城的方向迁去。看着茫茫大海,司空焰的神情一滞,眼中无尽感伤。她默了片刻,方哑声道:“我……就不随你去了,我想留在此处看看。” 身处幻境之中,她自是无处逃离。慕忘思忖了一会儿,答应道:“好。” 他习惯性地伸手,想抚摸司空焰的长发,滞了片刻却仍是放下。他看着她迷离的双眼,知道她定是想起温绥了。如今看来,焰儿当初之所以提出前往北溟,也许真的只是想见一见这片海域…… 方才还平静的大海突然翻涌起来,海水往两旁侧开。 慕忘朝河床走去,海水中游动着不少鱼虾,形态各异美不胜收。北溟之水,养魂之灵。见了这天地广阔,任是何人,都会忽觉己身渺小。 皆是幻境,此处的北海与司空焰当初中幻蛊时看到的极为相似。 司空焰缓缓俯下身,任浪潮没过她的掌心后又退去。如若有机会,她真希望能同温绥一道看看。可惜正是因为自己太过渺小,所以争不过天地。她再次望向远方,神色逐渐平静下来。以前,她脸上永远是凉薄而疏离,但如今她已是越来越像司空夫人了,随时随地都能归于心静。 越过北溟之后,又是何方呢?从未有人到过海的彼岸。天的那方,只有大海知晓,飞鸟知晓,游鱼知晓,但她不知晓。 …… …… 幽冥境被稀薄雾气所笼罩,空气中弥漫着诡香。海谷间回荡起了女子哼唱声,飘渺空灵若隐若现。他的眼前是一条冗长小道,用大小骷髅铺垫而成,两侧皆是娇艳欲滴的紫色彼岸花。 再往前走,是片水池,这条道便悬了空。由于雾气阻挡,他看不清水中景况。而道路尽头是一个巨大的骨床,床角缠绕着若有若无的灵力。 慕忘径直走向骨床,挥袖而坐,气氛顿时变得压抑起来。他沉声道:“归海之无,出来!” 他的声音被四周虚无的幻象吸了进去,回音阵阵。 汩汩声响起,前方的水池突然躁动不安,无数泡泡相继上浮。一位女子在布满雾气的水中的出现,齐腰的紫发妖娆地缠绕在身上。慕央外穿一件透明的紫色纱裳,雪白的肌肤一览无余。将掩未掩,似是无衣,却更加撩人心弦。 慕央理了理湿漉漉的长发,往后轻轻一拨,长发便在空中泛起了波浪。待得落下时,紫发已干。她的玉足轻盈踏上地面,道:“你倒是毫不客气。这里是幽冥境,不是风城,我才是这儿的主人。你的孩子尸骨无存,我也失去了风姝。若不是我给过焰姐姐一个承诺,你们现在早就该死了陪葬。” 慕央的眼中闪过一丝恨意。 慕忘不置可否,盯着那片彼岸花花海,道:“人皆传言彼岸花是如血般红艳,到了你这儿却都成了紫色。” 慕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对岸的紫色浪潮无意识地摇动着。 “焰姐姐喜欢红色,你喜欢黑色,苏幽是青色,君墨代表白色,楚怜代表蓝色,司空夫人是金黄色。” 慕央一时兴起,素手举过眉间,另一只舒展在旁侧。她的脚步漂浮,在雾气中翩然旋转。舞姿美丽,又有若即若离之感。 “烟罗雾影?”慕忘眉头微蹙。 彼岸花的颜色渐渐由紫成黑,片刻间又化为蓝白……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彼岸花就变幻着一种颜色。 慕央薄唇轻启:“烟罗暗卷乱魂梦,雾影低眉吐婵娟。‘烟罗雾影’确有动人魂魄的功效,但是……对于你这种灵力浑厚之人,也不过是支值得欣赏的舞曲而已。” 舞毕,慕央停在了最后一个动作上,彼岸花的颜色终于不再变化。她意味深长地与慕忘对视了一眼,妖娆道:“其实,彼岸花本就没有颜色。你看到的……”她不用回头,也能从慕忘的眸中看见一片如火升腾的红色花海,“只是你藏在心里的颜色。” 慕忘双眸微闪。 慕央走过去,也在骨床一侧坐下。她眉角一挑,道:“苏幽如何没来?” “孤怕他来了,就回不去了。”慕忘冷冷道,“毕竟,无人敢迁怒幽冥境。” 慕央嗤声一笑,似乎被他逗乐了。沉寂多日的面容终于有了苍白笑意,她道:“我来去风城,不过半日,若我想绑走他,早就绑了。” 慕忘不再与她消磨时间,单刀直入道:“风城红叶尽枯,有什么办法让灵力回流?” 慕央抬手一挥,她的紫发便齐落九根,它们迅速在她的掌心来回穿梭,最终缠绕在一起——风神藤。 慕忘的双眸蒙上了一层阴翳,“风神?” 慕央眉角勾起,道:“弑神仪式。” 第二十三章 终究百算成空灭(1) 慕央笑着合起掌心,紫发消失在她的手中。 “与祭天仪式相反的,有一种弑神仪式。祭天是为了释放灵力,而弑神是为了收敛灵力。日蚀之天,祭天仪式已启动,只不过行了一半被迫中止,依旧有不少灵力被释放出来。风城的红叶逐渐枯萎,正是因为这部分灵力的缺失。你们需要风神的神血来弥补这一部分的灵力,所以只能弑神。” 慕忘沉声道:“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慕央摇摇头,同情地看着他,道:“千年前风姝死后,她的灵力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是风城红叶,一部分是姝灵一脉,最后一部分是风神。姝灵一脉只有你与司空焰,而如今的风神,除了司空焰,亦只有三位。你当然不能死,那么,你是要杀了苏幽、楚怜,还是司空……” “栖迟在哪?”慕忘目露寒光。 这何需选择? 慕宝之死,虽是他亲手酿成,但若不是慕央与栖迟一再相逼,他也不必走到那一步。他是恨的,无论多少往日情谊,终究不过有朝一日兵刃相向。 “哈哈——”慕央吐了吐舌头,好像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古灵精怪的少女,“真无情啊,我就知道你会如此抉择。” 慕忘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冷冷道:“你和他的交情,也没有多深。你们不过是合作者罢了,孤杀不杀他,于你而言,没有影响。” 慕央舔了舔自己的中指,“他的命,我自然是不在意。不过焰姐姐放入河灯时许下的愿望里,可没有杀栖迟这一条。” “不必你动手。”慕忘不屑道,“你只需告诉孤他在何处。” 慕央目光无神地四下乱动,她用指头敲了敲脑袋,而后才恍然道:“我让栖迟给你们送了犀角后,他便没有回来,现下我也不知他在何处。” “你故意的?”慕忘看了慕央一眼,面色愈发阴沉。她明明知晓他会做下弑杀栖迟的决定,却还让栖迟去给他们送犀角。 慕央“咯咯”地笑了起来,没有回答。 慕忘眸中突然闪过一丝杀意,周遭风起,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慕央只是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那风也只持续了片刻,就消散无踪。 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做,整了整衣容,起身离开。 正在此刻,慕央手心一亮,一把匕首横在慕忘脖子上。慕忘停下脚步,面无畏惧之意。一瞬的僵持后,慕央的神情方才暖了下来。她将匕首收回,然而手仍是举在慕忘身前。她的目光中略带嘲讽之意,道:“弑神仪式,没有枯心,你是杀不死栖迟的。” 慕忘低头一看,那把匕首上雕刻着古老的纹路,每一道似乎都隐隐泛着血色。他方才只想着如何寻栖迟的踪影,倒是忘了如何杀他才是最为要紧之事。栖迟食过风炎子,以雾为身有影无形,如果那么容易弑杀,当初父亲也不会将他囚禁在降神殿百年之久。 “但是枯心已尘封许久,需要沐浴整整一个月的月华,才能发挥它的至阴之灵。”慕央道,“我只能帮你们到这了,剩下的,与我无关。” 慕忘眯起双眼,慕央这一会儿帮一会儿不帮的,真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他接过那把名为枯心的匕首,就感受到有股冰凉的邪气渗入了他的皮肤中。他将枯心收入袖中,迅速离开了此地。 他的背影在偌大的幽冥境中很是孤独,但那坚定的步伐又让他在幻象中显得高大…… 直至一切都消失在远方,幽冥境重新陷入混沌虚无之中,慕央的神情才突然落寞起来。她对着空荡荡的幽冥境呆滞了许久,下意识轻声唤道:“哥哥……” …… …… 风谷的草木皆蒙上了一层霜冻,春生秋替,种类换了一波又一波。这片土地中深埋着无数种子,春夏秋冬,各自生长,它们在死亡与新生中相互交替,拥有着属于自己的生命时,从不争抢。 今朝枯离的那些花草树木,亦会在来年的寂静中归来。这大抵就是风城最有秩序的存在。 栖迟立于一棵松树下,缓缓抬起手,他的面前出现一道宽阔的雾墙。那灰白薄雾之中,一个红色的人影若隐若现,笑靥嫣然。她站在一片广袤无垠的大荒之间,四周皆是沧桑的黄色土地,她孤身一人,看起来极为渺小,却又是满目单调中的唯一美景。 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觉得,她即是天地。 画面越靠越近,栖迟的指尖轻触那面雾墙,几圈涟漪荡漾开。她的面庞只咫尺之遥,那熟悉的笑意似乎打破光阴桎梏,翻山越水而来。他的手探入雾墙中,牵起她的手,轻轻拉出来。风姝的形态便从那面雾墙脱离,随着栖迟的脚步缓缓舞动。 她通身由红色的雾气凝结成,但那模样很是粗糙,只有个大概的形态,远不如栖迟的本体精致。 这么久了,他都快忘了她的模样。 周围很安静,只有叶片随风而动的声音。风城遭了红叶之祸,但风谷的草木依旧没有枯亡。此地与降神殿一样灵力充沛,他如今已去不了降神殿,只能到此处进行化灵,凝出记忆虚像。每一次化灵都需消耗栖迟极大的修为,但是他不在乎,因为他已经救不回风姝了。 两个雾影漂浮在空气中,于纷飞花雨间旋转而舞。此时的风谷,自然无人前来见证这惊鸿一幕,除了风谷边界的那间小院。 病欢远远朝风谷之中望了一眼,便知晓那是谁。他看到无数草木仿佛活了一般,扬天而舞。那股强大的灵力激荡到院落中,让院角那一树枯萎的红叶尽皆坠落,他手下的药草也被吹到了地上。 病欢摇了摇头,“痴人。” 不知过了多久,那场惊鸿之舞方才停息。周围的花草树木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夜风很轻,像是催眠曲般,让风谷安然睡去。 栖迟再睁眼时,眼前什么也没有了。天地间,只有他孤身一人,就像千年之前,风姝的模样。近乎令人窒息的失落与痛楚笼罩了他,一点点将光阴碾长。 第二十四章 终究百算成空灭(2) 苏幽与众人候在天和殿中。他手握一盏清茶,放在鼻尖处轻嗅。 据城卫来报,近来民心愈发不稳,甚至有不少人考虑迁出风城。 自慕忘继位以来,风城看似处于内忧外患中,但百姓的生活都还算安稳,且百业也比前朝强盛不小。所有的阴谋与争夺,皆藏在海晏河清之下。 百姓们过着安稳的生活,不会明白有多少人为平复那些暗流汹涌付出了代价。所以他们会不满,会抱怨,会不安。当那暗潮再也压制不住时,百姓们就会看到赤裸裸的黑暗本身。更为惨烈的结局,便是他们为人所利用,一拥而起将这个王朝推翻。 如今红叶枯死这一着,是前所未有的。当下形式又这般紧张,许未待得灵力垮掉,就先自乱了阵脚,那慕忘与苏幽真真要成千古罪人。 风城的数量代表了这个朝代的繁荣程度,自那年起,慕忘就背负了“盛世风城”这个枷锁行事。在这样的压力之下,他一步步将风城带向繁荣,却因慕央与栖迟的一个举动而退回原点。无论是慕忘,还是辅佐慕忘的苏幽,都是不甘的。 苏幽悄然捏紧了手中的茶盏。 “还有一事……”城卫俯首道。 “嗯?” “近日风谷灵力波动频繁,常有草木凌空而起,不知是何故。我担心……是有灵兽作乱。”城卫明显有些苦恼,若是在往日,灵兽之乱根本不值一提。但此刻形势未明,不好分派兵力去风谷探寻。所以,他才跑来请示苏幽。 苏幽眉头皱起,风谷灵力充沛,确实时常有灵兽出没。然而他却不认为此事是灵兽作乱,风城百物皆枯,但风谷不受影响。何况如今灵兽大多预备冬眠,不会如此躁动。能让草木凌空而起,反而很有可能是…… 不过……风谷有病欢在,也起不了什么乱子。 苏幽正思量着,一人突然来报,打断了他的思绪——“王召您过去。” …… …… 茶香四溢,白气逐渐模糊了视线。案上那枚犀角,却只余留灰烬。慕忘醒时,手中已然握着枯心。司空焰几乎与他同时醒来,她没有询问他遇见什么,也未对他手中之物感到好奇。她本来要求去幽冥境,就只是想再看一看北溟,虽然没有人相信这一点。 即便是幻境,她的心愿也已达成。 她醒后,只做了两件事,起身,然后走出去。 这一次,慕忘没有拦她,许是因为方才在幽冥幻境中,看到的那一片红色花海。 他沉默着,悄然拽紧手中的枯心。 苏幽步入,对着慕忘行了一礼。慕忘微微颔首,二人相对而坐。 慕忘拿起杯盏,小啜了一口,却发觉茶虽润喉但过于苦涩。 慕忘将经过与苏幽详细说了一通,大部分情况都与苏幽所想相差无几。他只在听到“弑神仪式”时微微皱起了眉头。沉默片刻,他方才道:“王想要杀栖迟?” 慕忘颔首,道:“所以,孤要你寻出栖迟如今人在何处。” 苏幽一见那把名为枯心的匕首,便觉脊背一阵寒意起。他只摸了几下,便置于案上。 苏幽兀自踱步了一阵,方道:“栖迟可能去的地方,定然与他和风姝的过往有关。而且之前祭天仪式消耗了栖迟大量灵力,他需要补充。” “孤要知道准确位置。”慕忘道。他会集结风城所有可以调动的兵力,去捉捕栖迟,因为成败在此一举,不容有失。 暖香在殿中静静飘动,悄然无声。苏幽止住步伐,微微叹了口气,肯定道:“风谷。” 风谷的灵力最为充沛,四季如春千年不衰,是休养生息的最好选择。加之方才城卫的回报,联系一想,早已佐证了他的假设。他只是,有些遗憾。 苏幽想了想,又道:“根据慕央所言,枯心需要整整一个月的月华浸沐,现今还无法杀死栖迟。栖迟行踪不定,先将其囚禁,方为妥当。可是……王之前曾在蛊疫之时承诺过温绥,风城兵戎不得踏入风谷。这……” 慕忘沉默了片刻,而后下定决心道:“此一时彼一时。孤,君墨、楚怜……司空焰,全数参战。用尽一切代价,誓必要抓住栖迟。” …… …… 双镜阁的水流已经彻底停了。没有灵力的驱动,每一滴清流都在这个冬天,凝结成了冰霜。一些水波还微微泛起,四溅成美丽的花雕。今日的双镜阁却不似往常寂静,苏幽抬首之间,看见了红衣飘扬。司空焰的突然来访,让他有些吃惊,却也是意料之中。 “你已完成了最后的愿望。”苏幽平静道。 司空焰颔首。她知道什么也瞒不过苏幽,所以今日举止便是前来坦诚之意,也是为了确定他的立场。他们二人,都默契般没有再提慕宝之事。 她口吐白气,在空中缓缓四散,“再无牵挂。” “你确定不后悔?”苏幽翻动着自己手中的书页。 司空焰再次颔首。 “司空姑娘未免也太高估自己在王心中的地位了。”苏幽并非想刺激她,也并非希望她收回想法,他只是需要确认,司空焰是真的下定决心。因为未来这条路,一旦选定,便退无可退。 司空焰愣了一瞬,没想到苏幽会说这番话。默了一会儿,她突然笑起来,那笑容很是苍白,却也带着一抹从容。 她承认他说的都对。可就算一切都是对的,她还是宁愿做一个错的人。天下奉一道,惟我独弃,那又如何? 她恢复平静道:“你还真是一针见血。不过……低估了人心。”司空焰伸手接住从树上坠落的一片死叶,“并非情深,不甘而已。” 有很多选择,很多结果,都并非是起于情终于情,更多的是终于不甘。岁月漫长,情已被消磨得所剩无几,但终会心有不甘。不甘拱手他人,不甘天各一方,不甘求而不得,不甘得而复失。 离开他,她就能够活下去。离开他,她唯有死路一条。前者是江湖不见的离,后者是生死分别的离。天地苍茫,七界辽阔,她眼中只见此一道光明。 其间差别,苏幽很明白,但他未多言,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其实她没有发现,她的心里确是动了一丝彷徨,源于那份不甘。但苏幽没有说破她心底的那点期望,即使他作为一个局外人,看得很清楚。 苏幽见她心意已决,叹道:“其实你是他的例外。” 他此言中的例外,自然指的是司空焰于慕忘而言。 司空焰微怔。她不知道苏幽这么说,是真的如此认为,还是在安慰她。司空焰摇摇头,道:“那这样,才是最好的选择。” 司空焰松开手,那片枯死的红叶轻轻浮起,飘至上空。它旋转着,摇晃着,就风中越升越高。随着那片枯叶的滑落,树上的许多枯叶也开始晃动起来,纷纷扬扬的一场叶雨将两个人影与世界隔开。 红尘落定,青玉桌旁只剩苏幽安静地翻着手中的书页。 第二十五章 终究百算成空灭(3) 风谷之中,大雾弥漫,灰白的烟雾里夹杂着几抹红色游丝。周围寒极,地面和树梢甚至结起了霜冻。慕忘见此情形,既松了口气又警惕起来,栖迟必然在此。 若隐若现的雾气中,恍惚有一个黑色暗影在飘荡。 慕忘手持古琴,缓缓走入迷雾中。冰凉的雾触到皮肤上,如丝绸滑过。他坐于枯树下,信手一拨,琴音大动。似有拨云开物之势,面前顿时一片清明。 地面积满了冰凉的露水,有风旋转而起,但也只是吹了片刻,便被一股更强的灵力冻住。积水还保持着风的形态,顷刻凝成冰霜。 “哈哈哈哈——”栖迟的笑声在周围响起,此起彼伏。雾气中魅影掠过,景象婆娑。 琴音愈急,雾动愈速。慕忘与栖迟的灵力在风谷中交织四溢,抖得四下草木皆不断摇晃。慕忘闭上眼睛,感受着灵力变化,琴音时而激昂奔腾,时而低沉诡谲。 栖迟的声音越飘越远,就在雾影要逐渐消散时……周遭树动,众多人影早已悄然包围了那团浓雾之地。雾气顿时被困于其中,移动渐缓。众人往雾中一探,声音又从别处响起,难以捕捉踪迹。 “如今风姝已复活无望,你们又来寻我,是想连我的命也拿去吗?”栖迟的声音中满是嘲讽之意。 慕忘目中寒意逼人,不可直视,高声道:“是又如何?” “你们想启用弑神仪式来解决红叶之祸?”栖迟咯咯笑道,“慕忘,你会后悔的。” 慕忘冷道:“孤不会。” 栖迟眉间微舒,没有继续与其争论。慕忘身影后退,一把长剑径直逼出,骤然破开那道灰白之影。地面百道草木根系破土而出,如长鞭舞动,在空气中打出爆裂之音。与此同时,苍穹被无数红色剑影点燃,如天火骤降,精准地砸在那雾影深处。 杀意迭起,逼得周围的雾影逐渐混乱起来。 君墨从浓雾中走出,眉间凛冽,他沉声道:“红叶之祸是你与慕央一手酿成,如今因果轮回,便是你偿还之时。” 栖迟摇头嗤笑道:“慕央那个小丫头,竟然这么快便出卖了我,当真无情啊。” 君墨双眸微缩,手中的银锋锐意难挡,喝道:“那也是你作恶多端,自食其果!”在君墨的眼中,如今风城只有一位王,那便是慕忘。而栖迟的所作所为,自然是背叛风城之举。 “不过是所求不同,你们便认为这是恶。”栖迟掩嘴一笑,“世间本无恶,何以证善恶?” “既然道不同,又何须多言!”君墨银锋闪动,再次猛地朝栖迟刺去。剑意锐利果决,银锋不断将前方的雾墙斩碎,但雾墙碎裂之时,又迅速软化缠绕上他的剑。栖迟以柔化刚,亦不落下风。君墨掌心发力,银锋灵力大盛,将雾影弹开。 司空焰右手一抓,绯影剑骤现。她踏步而起,红色的身影随风而动,在君墨被逼退的间隙,她以风云弑直破栖迟。这招剑法没有多少华丽的修饰,是最为基础的一招,却又是最为直接的一招。所有灵力都集结在这最强的一把剑上,朝栖迟刺去。 那是恨,是对眼前之人的恨。 她很清楚慕忘为何让她参战,因为她要亲手了结此恨。 雾影没有接下,而是闪身避开。他手起之间,凝起一把雾剑,侧划过司空焰的绯影。两剑骤然相交,一道尖锐的兵戈摩擦声响彻天地! 那雾剑到达绯影剑剑柄处,又骤然变成一条毒蛇。等司空焰意识到那是变幻无穷的风灵兽时,已是慢了几分。就在她分神之际,栖迟一掌打在司空焰身上,红色的身影顿时如枯叶般飞落。 司空焰整个人摔入树影中,呕血不止。但她还没等身上的痛楚消退,便强撑着站了起来。战场之上,她已无法心如止水。沉淀多日的平静,终于在今天一朝碎裂。她再次拾起绯影剑,纵身而去。 楚怜只在外围控制着根系,与其他士兵一同防止栖迟逃脱。慕忘琴声急迫,君墨与司空焰牵制栖迟,三人合作无间,也只是勉强与栖迟打个平手罢了。 …… …… 栖迟的身影愈发诡谲,他不同君墨与司空焰直面冲突,反而以守为主,开始闪避。一旁抚琴观战的慕忘不禁皱起眉头,是受伤还是诱敌? 栖迟边战边躲,很快退到慕忘那处。慕忘双眸一缩,当机立断将体内的灵力尽皆释放。无论栖迟有什么想法,现下他们三人已将他包围住,正是囚禁他的绝佳时机。 然而,就在此时,栖迟一个转身,挥袖之间将司空焰与君墨的攻击化去,并竖起一道雾墙。在这短短的一滞间,栖迟突然发作,一掌朝慕忘打去。那一掌寒意惊天而起,似乎使出他绝大部分灵力…… 栖迟故意给他们三面夹击的机会,是因为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慕忘!慕忘是风城最为重要之人,所以他的安危永远是第一位。他要用慕忘的伤势,为自己制造脱身的机会。 司空焰与君墨很快就可以破开栖迟立起的雾墙,甚至可以用灵力伤到栖迟,但却无法阻止他对慕忘的攻击。那犹如拼死一击的力量,强大得可怕。 慕忘准备起弦抵挡,但琴身忽然一亮,他的手指瞬间被割出一道伤口。他只看了一眼,便发现古琴上早已布满无数道透明的雾丝。方才慕忘的注意力一直在栖迟身上,竟然不曾发觉手下的古琴已被雾丝缠绕,完全动弹不得。他疾退几步,挥掌而出,准备接下栖迟的灵力。 忽然,一个红色的身影挡在他的身前。慕忘心下一惊,急忙收势,犹然反应不及,灵力气浪仍将那个身影推出几分,恰好撞在栖迟的攻击上。 “轰”声巨响响彻云霄,如若司空焰不是风神之躯,恐怕早已当场四分五裂。 在场之人皆是一惊,唯有苏幽的神色复杂。 栖迟亦是讶异,司空焰分明在身后,又如何会到他身前来! 只是一刹那,司空焰顿觉寒意席卷全身,血液几乎静止。但也是同一刹那,她手中的绯影剑抬起,无数道剑影在栖迟周身旋转,紧密连接毫无缝隙。灰白烟雾触碰到剑气的瞬间,似有被腐蚀消散之势。 栖迟目光一变,他竟无法破出剑阵! 剑阵范围越收越小,最终化成一个香炉。栖迟牢牢缩于其中,周围迷雾顷刻散去。 栖迟本打算利用慕忘,破开战场僵局。但司空焰却不要命地挡在他身前,并手持绯影用剑阵将他锁住。栖迟的声音既惊异又佩服:“没想到,百年之后,又再见此招。” “小姐!”小素惊呼道。众人这才恍悟,君墨身边之人是侍女小素扮的。早在司空焰落入树影中时,她们便互换了身份。猎杀栖迟很难,猎捕栖迟更难。司空焰等待着栖迟突围的这一刻,她用自身为代价,抓住了他。 司空焰眉间被白霜沾染,红色的衣裳也满是冰渣,径直倒了下去…… “焰儿!”慕忘慌忙抱住她。 他本可接下栖迟的攻击,只是少不了受伤。但他有自愈之能,恢复只是时间问题,根本无需担心。而司空焰突如其来的举动,却让他措手不及。 她浑身是血,虚弱地看着他,目光竟是决绝。她早就准备好这么做了,准备好离他而去。 苏幽立于一旁,面色平静,他早就知晓这一切,知晓司空焰的决定。 命运之轮已无可逆转地动了起来,整个风城,都会随之改变。 第二十六章 独留江月(1) 若不是枯心需要浸沐日月光华,慕忘恐怕会当场杀了栖迟。 血水流淌一地,将整个销魂殿都染上悲色。术医们进进出出,竟都有些手忙脚乱。殿外昼夜更迭,天空似有感应般叠了层层阴翳。 在内皇城中,栖迟的医术最为高明,如今自是不可能再给司空焰救治,只得靠这群术医。司空焰身上的伤实在太重,已是气若游丝。术医们见到她时,各个呆若木鸡。但慕忘阴沉的脸色让他们浑身一颤,只能硬着头皮医治,雷霆之怒非是他们能够承受的。 慕忘站在窗前,背对着司空焰的床。他的手藏在宽大的袖袂中,紧紧握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被那些凌乱的脚步声弄得愈发心烦意乱,却又只能压抑情绪。 苏幽突然从殿外步入,走到慕忘身后,道:“病欢方才送来一粒药丸,是否要给司空姑娘服用?” 慕忘回头看了一眼,苏幽手中捧着一个红色锦盒,盒中有颗黑色药丸。想来之前在风谷时,对栖迟的围捕惊动了病欢,又或者,他早就预料到了这种结果? “用。”慕忘只干脆利落地吐了一个字。 苏幽颔首退开,将药丸交给术医,又吩咐了几句。术医们知是医圣之药,如获至宝,欣喜地取了来。 服下药丸,司空焰身上的血终于止住,众人皆松了口气。修为强大的几个术医立刻为司空焰输送灵力,精准地灌入她的血脉之中,渐渐与风神之灵融为一体。 待司空焰的伤势稳定,已过了三天两夜。术医们个个神情疲惫,在慕忘的准许后方匆匆退出了销魂殿。 销魂殿顿时冷清下来,地面的血渍也被清理得不见踪影。慕忘走至床沿坐下,握起她的手时,竟有些颤抖。栖迟那一击太过致命,他甚至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那种强烈的后怕再次涌起,牺牲慕宝时这种感觉便差点吞噬了他的理智。此刻周围寂静无声,更将这份情绪推向反复回荡的深渊。 他早该想到。她没有在去幽冥境的问题上多做纠缠,是因为她真的只想去看看北溟而已。她付出河灯的代价,与他交换这个条件,也是因为她没时间了。她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他,她要在离开之前,完成这一切。 他心如刀绞,又别无他法,只得紧紧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眉心,伴随着那道不安闭上眼…… …… …… 冬日寒风凛冽,苏幽缓缓步入山野小院中。 一位白发青年正站在院栏旁,试图用灵力复活那棵枯死的红叶树。病欢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熄了掌心的灵力。然而他没有回头,只道:“病欢不知苏相今日来访,未备茶水,还望见谅。” 苏幽知他意在拒客门外,也不说破。他自顾自地在石桌旁坐下,开门见山道:“医圣每日以面纱示人,是怕被人看破身份?” 病欢却是平静,拿着那些残药坐到苏幽对面,微笑道:“旧人尽逝,我这鳏寡之人,又惧怕什么?” “即有旧人,想必医圣对风城过往,也知晓不少。”苏幽悠然道。 病欢谦道:“略有耳闻。” “从栖迟被囚,到天浔之乱、寒雪之变,医圣定然不陌生。”苏幽拿起空荡荡的杯盏,放在手中把玩。 病欢的目光依旧柔和,“苏相说得这般笃定,若我否认,想必你也不会相信。” 苏幽一笑,继续道:“天浔之乱,司空赋急于施展抱负,自荐参战。可前主慕英早把此次战役之人弃如敝履,一旦司空将军身陷囹圄,那司空家必然与皇室决裂,就连司空夫人都看得出的计谋,当时的智压群臣的国相又怎会看不出?依我所想,前主一直对司空家的权势虎视眈眈,前国相昔时谏言,应当是趁乱处死司空赋,并迎娶司空夫人。” “哦?”病欢似乎起了兴致,“为何?” 苏幽答道:“因为国相的目的,就是要前主慕英与司空家的关系彻底破裂,他要让朝堂不稳,让前主被孤立。” 病欢又问:“谋士弃主,意欲何为?” “为了扶持一位更优秀的风城之主。”苏幽不假思索道。 病欢面纱微动,依然莞尔:“你在怀疑什么?” “内外皇城之间,有白玉门为界。手无‘臣令’之人,在进入的一瞬间,便会粉身碎骨。温绥能够在内皇城来去自如,说明他身上有‘臣令’。我一开始,以为那是君家或是司空家给他的,可当我询问了君墨与司空焰后,这个猜想便被否定了。那么温绥的‘臣令’又是从何而来?他在风城之中,所熟识者,并无几人。是否与你这个暗藏于风谷边界的神秘医圣有关?” “在围捕栖迟之时,司空焰曾提出一种能够囚禁他的剑阵。直到栖迟说出那句‘百年之后,再见此招’,我才明白司空焰用的那招是什么。那就是百年前,前主慕英接受谋士之言,囚禁栖迟所用的方法。司空焰又是从何习得,是否仍与你有关?” “你与栖迟是旧交,他对你又恭敬有加,实是难得。栖迟在被王放出前,已禁足百年之久。百年前与他相识之人,屈指可数。” “囚禁栖迟,杀死苍木。替慕英设计天浔局,利用司空赋,造成司空家与前主的裂痕,并最终导致慕忘弑父夺位。这一切的推手都指向一个人……”苏幽将扇面一收,目光如炬,“你,便是前任风主慕英的谋士,前代风城国相——洛长天!” 冷风一吹,桌上的药粉顿时失形四散。 病欢终于抬眼,沉默片刻后,才悠悠道:“后生可畏。” 那一语落下,便是承认。苏幽神色顿时肃然起来,他立即起身,朝病欢端正行了一礼,才重新坐下。他道:“苏幽今日前来,不过是求个心安。若是在前辈面前卖弄权谋之术,未免班门弄斧。” “开门见山吧。”病欢道,“苏相想谈些什么?” “司空焰。” …… …… 日头西沉,风谷无声。苏幽与病欢侃侃而谈,时而双眉颦蹙,时而目光豁然。桌上冷香暗动,言语来往之间,如拨云散雾。 “司空焰一事,我知晓瞒不过你。但我也知晓,即便你想通了一切,也绝不会插手。”病欢颔首道,“是,一切便是如你心中所想。” “果然。”苏幽嘴角微扬,“日蚀之天时,暗中将我救出降神殿、告知我必须杀死慕宝之人,也是你吧。” 病欢一笑默认。苏幽终于将一切都串联,想通了那些断层。他的目光突然露出几分落寞,他沉默片刻,终究只叹了口气,不再深谈此事。这个世上,他唯一无法动摇的,就是别人下定决心去走的道路。 病欢摘下面纱,那容貌仍是俊朗依旧,神采奕奕。苏幽见之,心中愈加赞赏,道:“抛弃洛长天这个身份数十年,病欢感觉如何?” “无忧。”病欢平静答道。 “前主嗜杀成性,终究与你的理念分道扬镳。”苏幽道。 病欢道:“他懂得杀,却不懂得救。所以,慕忘比他更合适。” “确实。”苏幽颔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地见证了这个时代的兴衰,慕忘的作为。 病欢双眸微抬,远望着苍穹叹道:“洛长天,愿与长天同寿。可惜,他却自小疾病缠身,费尽心机寻求活下去的方法。他没有亲人,亦没有朋友,活着只为了活。洛长天这个名字,活的时候是寂寞,死了,也是寂寞。倒是病欢更适合我。” 苏幽笑道:“病欢病欢,久病成欢。” 苏幽之慧,慧于天资。栖迟之慧,慧于千年历练。而病欢之慧,却是慧于绝境重生。 他无时不刻都在与死神抗争,无时不刻都在逼命的绝境中不断体悟,变幻着对外界事物的感知和态度。他曾经攀上一国相位,亦成就过医学圣手,见证了不少生死。无论是国相,还是医圣,皆是一面杀,一面救。 苏幽看着病欢,目光俱是钦羡之意,下意识道:“八方风雨急相促,一曲狂歌笑长空。” “风雨归后无人问,独留江月与君同。”病欢道,“过往皆去。我已说过,这不是我的时代了。” 苏幽起身拜别,道:“无论是洛长天,还是病欢,都会有人记得。天地皓月,江上清风,都一一记得。” 苏幽出了风谷的山间小院,步伐似乎比来时还要坚定。看着苏幽的背影逐渐消失,良久,病欢才发出一声轻笑:“哈——” …… …… 自司空焰受伤后,销魂殿便成了内皇城禁地,谁也不准前来打搅。即便小素前来送换洗衣物,都要尽量压着自己的脚步。司空焰已昏迷了半月,虽没有性命之忧,却依旧无法转醒。术医们皆束手无策,若不是靠病欢送来的药物,恐怕她还撑不到如今。 离弑神仪式越近,慕忘的心中就越发不安。一边担心着风城,一边担忧着司空焰。看着她那毫无血色的面容,慕忘心生叹息。他轻轻抚摸着司空焰的额头,碎发从他指尖滑过……彼时因,今时果,到底是她太过执着,还是自己太过放任。 殿内的引神香轻轻舞动,幻化出美轮美奂的瑰丽景色。慕忘的手轻轻一抓,那画面就飘了过来。他犹然记得日蚀之天前,他们说过要游历山河的那段话,而今恐怕再难实现。引神香乃引梦之物,不知这氤氲造出的景象,是否能入她梦中,一窥山河辽阔。 慕忘的焰绮古琴摆在案前,他端坐桌旁,落指时分,弦音如潺潺流水。柔和绵长,哀而不伤。他已许久没有为她抚琴,昔时红叶树下的那一曲凤求凰,弦音切切,宛如昨日。 慕忘口中轻唱歌谣,手下奏起无名之曲。 他曾做过一个梦,梦中无人,连他自己也不存。红叶树下只有一把陈旧古琴,便是他的焰绮。它仿佛在那树下静待了百年,琴身蒙尘,无人弹奏。 忽而有风吹过,一片红叶坠落,断了琴弦。 那个画面太过深刻,以至于他醒时仍记得,悲怆难释。而后,便有了这首无名之曲。 月色凄凄,孤独地依偎在琴声中。一旁的司空焰,仍是安然闭眼。桌案上的蜡烛近乎燃尽,他微微叹了口气,再无声息。 琴音催人老,空殿红烛烧。情长焰却短,无风自飘摇。 第二十七章 独留江月(2) “去将问水拿来。”苏幽吩咐道。 小素虽是疑惑,却也不敢怠慢,立刻回司空府取了来。那玉瓶中的问水看似与寻常水滴无异,苏幽召了术医前来勘验,确保问水中没有掺杂他物,才拿着它往销魂殿去了。 苏幽踩着满地枯叶,步入殿中。殿内飘散着几缕暖烟,布帘如水垂落。 “王。” 慕忘坐在床沿,一边握着司空焰的手,一边轻抚她的面颊。他并非没有听到苏幽的脚步声,只不过他近日睡眠太浅太少,未免疲惫。良久,他才轻声“嗯”了一下。 苏幽道:“据医圣所言,司空姑娘的伤已得到控制,只是这沉睡不醒……需要适当的刺激。故而,需用问水一试。” “问水?”慕忘闻言微惊,皱眉道,“不可!” 问水是司空家独有的法宝,可以探寻人的记忆,但慕忘也知那痛楚的可怕之处。 苏幽取出一包药物,双手递上。 “我已向医圣要了可止痛的药物,这样既能适当减轻痛苦,又能刺激她的记忆线。” 慕忘接过那包药物,放在指尖抚摸了一阵。他有些犹豫,不仅是犹豫问水对司空焰的伤害,亦在犹豫要不要让司空焰在此刻醒来。此时风城之祸还未解除,他担心司空焰醒后又行极端之举,若是他分身乏术一时不察,那后果恐怕会比现下还要严重…… 苏幽似乎看穿了慕忘的心思,又道:“医圣还说,司空姑娘已沉睡半月,若是太久未醒,对她的思维只怕会有损害。” 慕忘握着司空焰的手,沉默了半晌,方道:“那开始吧。” “施用问水之人,必须比受控方的灵力更为强大,所以此事,只能由王亲自实行。”苏幽道。 慕忘颔首。司空焰体内有风神之灵,在风城中,灵力强过她的人屈指可数。即便苏幽不言,他也会亲自尝试,他不放心交给他人。 给司空焰服下药物后,他拿过苏幽递来的问水,那水晶莹透明,无色无味。慕忘手中微亮,一滴水珠便悬浮在他的指尖。他轻轻在司空焰的眉心一点,问水便渗了进去。 司空焰眉间微动,慕忘下意识抓紧她的手。他闭上眼睛,意识跟随着问水的指引,在她的记忆线中攀爬。 那种感觉很奇妙,慕忘似与外界隔绝,感知全无。他身处一片黑暗之中,唯有问水闪动着金色光芒。画面源源不断地掠过他的眼前,从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天浔大火,到风城的红叶纷飞。 司空焰,她从出生起,便是灾难。二十多年前,她的名字被赋予了焰字,伴其一生。二十多年后,她的衣裳似火艳烈,盛开风城。一切都宛若命运的诅咒烙在她身上,一遍遍提醒着她的不详。 慕忘看到了司空焰曾经经历的一切,包括那日,她被慕锦锁在柜子里,下了蛊术,她的脑海被幻音入侵,痛苦不堪。还有司空夫人在九曲连桥上,用问水逼问她弑王弑心的秘密…… 他握着她的手颤抖不已,在他不知晓的时候,她已悄然经历了这一切。 爱一个人,她可以跨山跨水,千方百计。 这一点,他一直都知道,可他却无法回以相同的爱意。 …… …… 慕忘正沉浸在司空焰的记忆线中,时间点滴流逝,似乎快到了尽头。 日蚀之天的画面缓缓浮现,那红色的骄阳一点点被黑暗吞噬。站在雪地里的司空焰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当即朝静安阁飞奔而去。 是慕宝。 她心中那股强烈的恐惧,此刻也蔓延到慕忘心上。一阵痛意猝不及防地窜入慕忘的脑海,层层叠叠大起大落,几乎要把他的意识震碎。 司空焰举起长剑,拼尽全力朝笼罩在静安阁外的结界一挥…… 正在此刻,画面却骤然定格,四分五裂! 眼前只剩一片黑暗,慕忘震惊之余,亦有些惊讶,不知是否慕宝之死对她打击太大,故而无法被问水探出。他正困惑着,司空焰突然眉间颦蹙。周围红光大盛,将那滴问水顷刻化为雾气,所有记忆画面消散一空! 慕忘的灵力瞬间反噬,他猛地睁开双眼,差点摔倒在地。苏幽连忙上前搀扶,慕忘喉间腥甜,呕出一地鲜血。 司空焰的面容依旧苍白无色,双目紧闭,眉间已不再有动静。 苏幽眼眸微缩,疑惑道:“怎会如此……” 司空焰依旧没有醒来,问水的刺激并未产生效果。慕忘回想起方才的奇怪情形,神色逐渐凝重,而后又趋于平静,也不知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 苏幽赶忙唤了术医进来。几名术医仔细望闻问切了片刻,方才告知司空焰无碍,只是有些灵力紊乱。而慕忘脉象平稳,那点内伤,估计早被自愈之能修复了。 问水无效,苏幽的心情看起来也不佳。他带着歉意道:“臣会尽快找寻其他方法。” 慕忘摆了摆手,道:“你们先下去吧。” 苏幽带着几名术医尽皆退了出去,销魂殿又重新安静下来。 窗外一阵清风涌入,拂过他的面颊。慕忘想起先前看到的情景,心中隐隐作痛。他握着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眉心。他曾经伤害过她,也曾想用各种方法去弥补她,但他始终欠她一个诚恳的道歉。 慕忘吻着她的手,眸中波澜涌动,“对不起。” …… …… 时间一天天流逝,那匕首刃上的寒光似乎也愈发明亮。枯心置于神台上,侍卫们小心翼翼地日夜看守着。三日后举行弑神仪式,所有皇城百姓都将至此处观看。这是苏幽的提议,也是慕忘的想法。 他们都很清楚此举的意图——造势。风城几番动乱,民心已是不稳。对于风城子民而言,红叶是欲望,也是希望。弑神仪式能够让风城的红叶重新复活,只有让他们亲眼见证了这一幕,才会重拾信心。 风城需要这个仪式来重获新生,慕忘亦需要这个仪式来巩固王权。 夜幕下,月光朦胧不清。 “王还在担心司空姑娘?”苏幽突然开口,打断慕忘的思绪。 慕忘将目光从枯心上收回,道:“弑神仪式后,孤想离开一段时间。” 无论司空焰会不会醒来,他都要带着她游历山河。这是他的承诺,他不愿再拖了。怕来不及,也不想再后悔。 “孤走后,风城就暂交由你打理。”慕忘道。苏幽是他唯一信任的人,只有交给他,自己才能放心。 苏幽神色微变,道:“可风城历经动荡,如若王在此时离开,难以安抚民心,也会给他国有机可乘。” 慕忘沉默片刻,道:“孤只要三个月。” 慕忘又何尝不知风城是自己撇不下的责任,可他已牺牲太多,牺牲了司空夫人、温绥、慕锦、慕央,甚至慕宝……他如今,只想为自己活一次。 苏幽却没有丝毫退让,沉声道:“此事,臣敬谢不敏。” 慕忘一怔,没有料到苏幽竟会拒绝。他愠道:“你——” “王。”苏幽打断,“时间不多了,还是先完成弑神仪式,再作打算。” 慕忘闻言,心中虽是不悦,却也没有再多做争论。他遥望着苍穹,目光愈发惘然。 第二十八章 叹孰与同偕(1) 天色微明,却下起了大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幽香,也不知是从何处传来。外皇城的河面上结了厚冰,岸边荒无人迹,大部分百姓皆至内皇城观看弑神仪式。那个叫栖迟的风神,会在今日被处死,而风城,将迎来生机。 一位女子漫步于河畔,时而俯身拾残灯,时而抬手抚枯叶,似乎每一分景色都值得细细留恋。远方的兰若隐在雪花纷飞之下,若隐若现。女子沿河流回溯,听着潺潺水声,心绪渐静。 她走到寺前,轻轻推开那虚掩的陈旧朱门,里面的九个佛堂依然寂静无声。檀香径直向上飘,丝毫未受到干扰。长杖轻击着刻了佛经的地砖,厚重之音响起,回荡在兰若中。老和尚披着袈裟,缓缓走出。 “住持。”来人朝老和尚行了一礼。 住持亦回礼,眉间慈祥温和,宛若承载众生。他举起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女子这才步入正殿中,映入眼帘的是缠绕着灵力的红色缘球。她没有再看那缘球,而是瞻仰着佛像,照寺庙的惯例,焚香请佛,虔诚跪拜。 她望着高高在上的佛像,轻声道:“我爱上一人,红叶因他而生,为他而灭。我心欲舍他,他却复入我梦。我思不愿作答,我心却情动。我屡屡梦见前尘,又不堪回首。我已窥破来路,仍犹豫不决。” 老和尚慈笑满面,似乎早已看穿她心中迷障。他拿起一根长槌,轻轻在红色木鱼上敲了几下,鱼腹中随即掉落一张黄色签文。女子恭敬起身,接过住持递来的签文,展开一看,上面竟是空无一字。女子有些困惑,微微蹙起眉头。 老和尚笑笑,一语勘破道:“你已见了天地,又有何畏惧?” 过往与未来,皆在心中。无论对错好坏,都因了这份爱意,让生命得以圆满。 世人总爱问一句,清风明月谁与白头,但尾煞之笔未必尽如人意。于司空夫人而言,那孤注一掷就是圆满。于温绥而言,那奋不顾身就是圆满。于苏幽而言,那缺憾也是圆满,因为他为慕央争取过,反抗过,逆天争命毫无保留。 已见过天地,便有了一往而前的资格,有了义无反顾的权利,不再害怕遗憾。或轰轰烈烈,或云淡风轻。即便哪天红叶飘落而逝,天地还是那个天地,谁也夺不走你心中那一片山河辽阔。 女子双眸忽亮,幡然醒悟。她朝老和尚拜道:“多谢住持。” 就如同销魂殿檐下的水滴与竹笕,总在虚无与充盈之间变幻。命途有限,能承之水有限,循回流转,亦可无穷。已见过天地,即便是今日,再还之天地让将人间,又有何畏惧? 她走出兰若,背影逐渐模糊在远方,寺外的风雪更大了。 …… …… 大雪飞扬,万物深埋于寂静之中。弑神仪式即将开启,内外皇城间的白玉门暂时解除了“臣令”限制,百姓们在侍卫的引导下,井然有序地排成一条长队,由白玉门延伸而去,横跨了大半个皇城。 人潮涌动,守城侍卫检查了数个时辰,方才将百姓们全数放入。众人面上都带着无法抑制的欣喜,探头探脑地望着。红叶之祸发生后,他们担忧而麻木的生活终于有了改变,今日之后,风城又会重新充满希望。这也是大多数人首次进入内皇城,即便只是站在九曲连桥的这一头,也能望见远处高殿辉煌。 而九曲连桥的那一方,正是弑神仪式所用的神台,处于天和、生死与风玄三殿中心。神台之上,铺了满地红叶,那是皇城仅存的未枯死的红叶。神台中央放着一个香炉,囚禁了栖迟。香炉旁还有一把匕首,那是浸沐了日月光华的枯心。 慕忘立于神台一侧,高冠束发,姿貌端华。他是此次弑神仪式的执行者,在他亲手杀了栖迟后,灵力便可回到风城中。一切准备就绪,慕忘拿起枯心,准备打开香炉…… 突然! 地面发出沙沙声响,雪层竟然震动起来。众人警觉,立即将神台层层围住。九曲连桥那头的百姓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皆感知到危险而惶惶不安。 楚怜护在人群前,而君墨站在神台的最外围,银锋出鞘,灵力蠢蠢欲动。 那声响愈发肆虐,一波紫色浪潮忽然从地面窜起,铺天盖地而来——飘蛊! 君墨一惊,用力握紧银锋,一挥之下,剑气将迎面的一群飘蛊撕了个粉碎。作为与蛊城常年交战的风城主将,君墨第一个意识到,是纹隐来了! 无数飘蛊接连涌起,一拨朝着慕忘处冲去,另一拨,往九曲连桥那头的百姓处飞去。楚怜立即催动灵力,蓝光掩盖下的根系破地而出,形成一道道藤墙,护住那些灵力微弱的百姓们。 苏幽大喊道:“隐身蛊!” 君墨立即会意,两根手指贴着银锋的剑刃划过,灵力随即附于剑上,黑白相间的气息缠绕着冲天而起。君墨低喝一声,万道无心式起,周遭如同狂风席卷,一一纳入其中,被剑气搅得形神俱灭! 只听不远处一声沉重的撞击,紧接着便是气流割裂之音,黄色身影瞬时显现! 纹隐的隐身蛊失去了作用,他站在神台外围,浑身布满杀气。纹隐今日出现在此,是苏幽预想过的可能性之一,只是他不曾料到,纹隐竟然真的有这般胆识与决心。 “纹隐!”苏幽愠道,“你想做什么!” 纹隐趁着弑神仪式出现在此,只会有两种可能:第一,杀慕忘夺风城,这件事,他在两年前就已经做过了。但是今非昔比,他现下毫无兵力,只有一堆蛊虫,支撑不了多久。他若想杀慕忘,无异于自掘坟墓。第二种可能,是救栖迟。 纹隐毫不在意地看向苏幽,而后指着台上的香炉道:“这么明显看不出来吗?” “救你的杀父仇人?”苏幽沉声。 纹隐的面色微变,片刻后才道:“我身上的毒,只有他能解。” 当时栖迟在他身上下的毒,本说要在慕央之事解决后,再替他解除。但由于祭天事变,栖迟与慕央一同离开风城,而后又被司空焰擒获囚禁在降神殿,所以纹隐始终接触不到栖迟。苏幽整日忙碌,更不会在意他身上的毒,纹隐只得一拖至今。 但苏幽知道,纹隐身上的毒,虽然难缠,却不致命。他救栖迟,原因很复杂,连纹隐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栖迟救过他的性命,也是他父亲的挚友,更在他假扮慕嵩的那段期间,暗中对他施以援手。纹隐重情,但他却不能直接承认他欠栖迟的人情,毕竟自己的父亲终究是因栖迟而死,所以他选择了一个最好的方式说服自己——解毒。 双方正僵持着,苏幽突然站了出来。他手中一亮,一壶清酒凭空出现。他将那酒丢给纹隐。纹隐毫不犹疑地接了下来,有些不解地打开那酒,一阵醇香溢出。 苏幽双目泛着逼人的寒光,道:“如今,你已拿到解药,再无救他之理。” 纹隐浑身一僵,这酒就是他身上所中之毒的解药。苏幽是在逼他,喝,还是不喝? “我怎知你有没有在酒中下其他的毒。”纹隐冷哼一声。 “我给你的解药你不敢喝,栖迟给的,你便敢喝了?”苏幽一语道破,“你用蛊虫一试,便可知晓。若是连这点能为都没有,也枉为蛊城大将了。” 纹隐暗自咬牙,其实他当然有办法测出这解药的真假,只是…… 若他饮下,那他就再不能以解毒为借口救栖迟,他必须直面自己最真实的想法。若他不饮……他有什么理由不饮呢?自欺欺人? 纹隐将一条白色的蛊虫丢入酒中,果然没有什么问题。他攥紧拳头,沉默不语。周围的人都屏息凝神,紧盯着他的动作。 凛风吹过大地,发出凄凉又熟悉的呜呜声。纹隐突然落拓而笑,扬起那壶清酒仰头灌下。酒水冰凉刺骨,由他的喉间直入腹部。酒水沿着他的唇角溢出,滴落在地,很快就冻结成冰棱。在他这一方,只有一人,与万千蛊虫。白色雪花从天而降,愈发衬出他的孤独冷清。 此刻,他选了饮下,那么之后的抉择便不再是被动。无论是救或不救,他都是直面自己的真实。 纹隐将酒壶往地面狠狠一摔,随着清脆的声响四分五裂。他双目发红,吼道:“一命报一命。我纹隐,今日必要带走栖迟!挡我者,杀!” 第二十九章 叹孰与同偕(2) 纹隐话音落下,手中灵力暴涨。他的破风杖出现,重重朝着地面一击,无数雪花飞扬而起——周围地砖接连碎裂,越来越多的飘蛊从地缝中涌出来,向神台与百姓飞去。四下顿时乱作一团,楚怜操控着根系破地而出,击打着那些蛊虫。 纹隐大喝一声,挥舞着破风杖直面冲入神台。君墨的银锋狠狠撞在那杖上,二人皆是上将,沙场对决已非首次,但仍是不敢掉以轻心。 越是熟悉的对手,越深知彼此的弱点。君墨的银锋在破风杖上划出一道极深的沟壑,他随之纵身,于风雪之中使出荡清浊。此招范围虽不及万道无心广阔,但威力却是聚而骤发,似一团火焰,将纹隐逼得后退数步。 案上的香炉也微微动了一下,像是一声叹息。 救栖迟,必然要与风城对立。而有争夺,必然会有伤亡,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今日,最终,他还是为了救栖迟走回了原来的老路。不过这一次,他不是站在蛊城的立场,而是站在自己的立场。 纹隐眉间似是染了一层霜冻,当年他身在天浔镇时,也是落得孤身一人,差点死在司空夫人的埋伏下。要不是那场大火,他很可能活不到如今。而后君墨出征歼灭蛊城,他也是死里逃生。甚至当慕嵩的假身份被揭穿,仍有栖迟帮他脱困。这一切,可以说是天意,也可以说他命好,所以他一直相信自己可以战胜绝境。即便在孤身一人的今日,他也没有丝毫畏惧! 就在君墨刺伤纹隐的一瞬间,纹隐嘴角却浮出笑意。他抓住君墨的手,一只蛊虫忽然跳到君墨腕上。君墨双眸微变,猛地将剑抽出,那蛊虫竟立即炸裂!君墨握剑的手顿时被重创,一片血肉模糊!君墨咬着牙,仍是紧握着银锋。 纹隐退后几步,破风杖在他手中飞速转动,流光四溢,有灭天绝地之势。 兵戈相交,灵力动乱。无数飘蛊被纹隐操控着飞起,将君墨团团围住,君墨虽是长剑纵横奋力相抗,但动作明显慢了下来。纹隐趁着这个间隙,一跃而起,用破风杖破开神台的士兵防御。 雪尘滚滚,满目疮痍。 那些士兵虽是精锐,却不可能挡得住含血大笑的纹隐。他像是进入了癫狂之态,对身上的伤痛全然无视,一心一意朝慕忘杀去。破风杖扬起,如同一根撬开天地的法宝,夹风带雪重重落下。 周遭地面震了个粉碎,那神台旁的红叶纷纷扬起,就连香炉与枯心也差点滚落。 纹隐再次高喝,又扬杖直击慕忘。力量之大,让周围的气流都扭曲了起来。纹隐面容狰狞,有玉石俱焚之心。慕忘不打算硬碰硬,他下意识侧身一退,掌心凝起灵力还击。 但纹隐的身影竟越过了他,径直朝着香炉去。慕忘暗道不妙,纹隐的目标本就不是他,而是栖迟,是香炉! 慕忘急忙挥掌而出,沉声打向纹隐。而纹隐竟不躲不避,生生受下慕忘一掌,同时拼尽全力举起破风杖击在香炉上! 众人甚至听到了骨骼断裂之声,纹隐的身躯顿时飞出去。他今日来此,早已生死不论,每招每式,皆是以命相搏。 方才他那一杖落下,足以将香炉打了个粉碎…… 晚了。慕忘皱眉,他担心栖迟逃出,瞬间戒备起来,手中灵力不减反增! 然而……那巨响后,再无动静。香炉的碎片之下一丝雾气也不见,里面竟是空无一物! 见此情形,惊讶者不仅是纹隐,一旁的慕忘与君墨皆是未曾料到。他们今日的目的确确实实是举行弑神仪式,杀死栖迟,完成聚灵。然而栖迟根本没有被囚禁其中!除了苏幽,没有人考虑过纹隐今日会来。 慕忘本就未曾将纹隐放在眼里,自然不会放一个假香炉来请君入瓮。难道这是苏幽的计策?那栖迟又去了哪里?这几日的不安一层层叠加在慕忘心上,今日的弑神仪式恐怕不会如预想的顺利。 纹隐发现中计,顿时怒不可遏。他稳定身形,扬杖又向苏幽打去,吼道:“栖迟在何处?!” …… …… 自然无人回答纹隐的问题。 苏幽的风神之灵运起,轻易便避开了他的攻击。此刻君墨已持剑撤入神台,再次与纹隐交手。不知是否方才的解药发挥了效用,纹隐感觉浑身一阵灼烧,心中怒意愈起。他哪里顾得其他,发了疯似地攻击君墨等人。 飘蛊也瞬间失控,见九曲连桥那头的人数更多,便一窝蜂地涌了过去。楚怜用根藤搭成的屏障撑不了多久,一旦有飘蛊窜入人体中,很可能再次造成蛊疫。而如今,却是没有温绥的纯狐之血来抑制蛊毒了。 许多百姓们见此情形,纷纷急着要逃出内皇城,人潮顿时挤在一起,不少人甚至摔倒在地。还有孩童吓得放声大哭,尖叫此起彼伏。 雪花飞扬,又是一派凄迷景色。 四下陷入一片混乱中! 忽然,一股沛然剑气隔空袭来!万剑落下,精准地避开风城百姓,朝着飘蛊刺去。无数道红光消弭蛊虫,恍惚中,竟宛若看见了红叶漫天飞扬。 “君临天下!” 剑气所及之处,纷纷泯灭于一片光明中。血水混合着灵力冲向高空,万千束汇聚于一点,而后如雨落下。在那疾风骤雨之间,绯影剑本体锋利袭来,以视无形之势,重创纹隐! 纹隐的身影被逼得步步后退,在空气中急速穿行,最后,竟被牢牢钉在神台的柱子上。 君墨作为守卫风城的第一大将,有两招最为上乘的剑法,一招是万道无心,一招是君临天下。今日,她终于都学会了。 红衣宛若神明从天而降,立于天和殿之顶。她是风神,她是红叶,她是司空焰。 …… …… 纹隐口中鲜血狂涌,几个沉重的喘息后,他才艰难地将插在胸口的绯影剑拔掉。 铁甲染血,归路已灭。 猛烈的寒风吹过内皇城,空气中只余留少许灵力游丝,很快便消散不见。百姓们都被吓得愣在原地,方才的喧嚣与地狱,转瞬就随风而逝。 这场战乱,是一人对千军,匆匆而来,匆匆而灭,而结局,自然是输得彻底。 纹隐有些失魂落魄,司空焰的出现,让他在短短的片刻间想明白了。原来栖迟本就未被囚禁,他今日所作所为,不过多此一举。 这是一个局,不过,不是给他设的局。 他无意间闯入这个局,而后成了牺牲品。他好像要死了。他觉得有些可惜,亦有些遗憾。 司空焰的声音很是凄凉,又充满坚定:“纹隐,你错就错在,今日不该来。你不来,没有人会杀你。但你来了,所有人都会杀你。司空夫人曾因你而死,风城数万将士曾因你而死,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不可磨灭的历史。你当它是因果循环也好,冤冤相报也罢,今日众人必须与你一战。” 他们必须与之一战,而他,则是生死有命。 “哈哈哈哈哈——”纹隐仰天长笑,满身剑痕血流不止。 他跌步后退,目光迷离地望着苍穹。他杀过风城之人,也帮过风城之人,他对于风城的情感,无论从哪方面而言,都太过一言难尽。就像司空焰说的那样,如果他今日不出现,也许没有人会继续追杀他报仇,但今日他出现在此,在“洗心革面”之后,又重新犯下那些曾经犯过的罪,即便他的初衷是为了救人,对于风城的立场而言,也是不可原谅的。 国仇家恨,不是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就可以忘却。司空焰他们作为未亡之人,没有资格替那些已死的英魂去选择原谅。杀戮也许不是解决一切的最好方式,却是终结一切的最好方式。 这场对决,他活着,是运,他死了,是命。 但今日前来此地,真的是错吗?不,他不这么认为。他杀过,救过,舍弃过,努力过,这就够了。于他而言,已是圆满。 那一刻,他终于清醒地意识到,木已成舟千古不动的宿命感,他曾因立场不同而犯下的罪恶,可以弥补,但也只能弥补。 黄色的甲胄在风中重重砸向地面,逐渐被大雪覆盖。天地一瞬归于寂静,仿佛沉淀了多年的沧桑面貌,也随风消散。 那一天,司空焰动手杀了此生所杀的最后一人,结束了她与其他人背负的共同罪孽。 那红艳似血的衣裳在风中飘扬,她从高处透空而下,义无反顾地步入众生之中。 那令慕忘无比熟悉的身影—— “焰儿……” 第三十章 雪息风歇(1) 一个月前。 苍穹之上的骄阳逐渐被黑暗吞噬,光明一点点萎缩,死亡气息笼罩在内皇城的静安阁中。 一个红色的人影纵身而来,她的面色极为慌张,手中长剑红光四裂。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她疯狂地用剑攻击着那片结界,却总被无情地反噬回来。栖迟的手在薄雾球上一触,薄雾消散,裹着红叶缎的慕宝顿时暴露在外。慕宝丝毫没有感受到危险的存在,仍旧张着小嘴,唇间似乎还含着笑意。慕央也笑起来,她的笑靥美得惊心,亦是寒得动魄。 司空焰双目发红,肩上几乎烧起来,“住手!你们住手!” 天上最后一丝红光终被湮没,大地刹那间陷入一片黑暗中。慕央的指尖轻轻放在慕宝的心脏处,紫色光亮圈圈荡漾开。 司空焰拼尽全力将万道剑气凝在一起,绯影剑挟着巨大火焰冲向静安阁!结界终于破开,她整个人随之摔了进去。 “不要!”司空焰声嘶力竭。 然而,太晚了。 日蚀完成,祭天启动,周遭狂风骤起,慕央的身体颤抖起来,紫色双眸亦是激动不已。风姝,几千年了,风姝终于要回来了。 栖迟操控着雾墙,将司空焰挡了回去。司空焰重重摔在墙上,全身剧痛不已,但她仍是努力站起,又往慕宝的方向去了。 可是…… “她的体内没有姝灵!”慕央放在慕宝心脏处的手猛地颤了一下。 除了慕央发出的那道紫色灵力,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发生。 在场所有人皆是一怔。 “怎么可能?!”这下,连栖迟都慌了。 栖迟食用过风炎子,是对姝灵最为熟悉的体质。如今祭天启动,风姝的灵力不可能一丝都没有释放出来。 他迅速飘过去,用自己的灵力在慕宝身上探了许久,皆毫无反应。栖迟周身的灰白烟雾猛烈翻滚起来,不可能,不可能,姝灵四散于天地间,代代结合之下,最终集合在慕宝身上,怎会消失不见! 骄阳的边缘破出一道亮光,而后点点扩大,逐渐恢复如初,光明重新流过大地。 慕宝口中喃喃,开心地笑起来,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姝灵已回归风城。”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男声。 …… …… 众人回头一看,那人素衣白发,面戴青纱。无论是谁,见了方才的场景定然都会惊诧不已,可他的眼中却是毫无波澜,似乎一切都了然于心。 “病欢?”司空焰喃喃道。 “洛长天?”栖迟皱眉。 听到这个名字,司空焰神色微变。前任国相的名字,风城无人不知晓。她虽曾揣测过病欢的身份,却没有料到竟会是这样一位人物。 病欢朝慕央走过去,恭敬地行了一礼,而后伸手道:“帝姬。” 慕央冷目而视,心有疑惑,却未有动作。几人又僵持了片刻,栖迟这才轻轻挥了一下手,示意她将慕宝交给病欢。 病欢抱着慕宝走到司空焰身边,司空焰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慌忙将慕宝揽入怀中。她的脸贴在慕宝身上,那温暖的气息让她眼眶一热。 “他们的目的,是用慕宝复活风姝。”病欢看着她,“你赶过来就表明,你已经猜到了。” 司空焰这才恢复了些情绪,微微颔首。她虽最终猜到栖迟与慕央的目标,仍是太迟,差一点她又要错失机会。她疑惑道:“可你是如何知晓今日之事?还有姝灵……” “在蛊城分裂之前,蛊城灵殿还是风城的地界。”病欢道,“如你们所知,每一代风城之主都是姝灵一脉。当时只有前主慕英能够进入灵殿,王出来后,将内中记载详细告知了我。包括风城红叶、上古纯狐、姝灵、祭天仪式与弑神仪式。只是后来,为了隐藏复活风姝的方法,我请前主抹去了关于祭天仪式与弑神仪式的记载。所以,你同慕忘去的时候,没有见到。” 众人微怔,很快就想通了,以洛长天之智,获得那些信息,便等同于获得了真相。 病欢看着栖迟,目光略微复杂道:“你以为王下令抓你,是因为你承袭了几朝风神之位,而让王权忌惮吗?错了。我向王进谏囚禁你的真正原因——是在获得灵殿中的信息后,结合降神殿的柳絮史料,推敲出了你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你想复活风姝,而这会直接导致风城的覆灭。” 栖迟闻言,神色没有多少惊异。于他而言,无论是因什么而遭到囚禁,都表明了风城对他十分忌惮。而他要的,就是这份忌惮。 “风姝对你说,千年之后,她可借祭天仪式复活,对吧?”病欢这句,似是明知故问。 栖迟不语,只是颔首。 病欢对着慕央与栖迟静静道:“你们一直都想错了,又或是,你们太执着于复活风姝,根本不再考虑其他任何可能。风姝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复活。你们是她最为亲近之人,却也没有真正了解她。” “千年前,因为上古纯狐的帮助,风姝得以救下归海之无,而后才有了风城,有了红叶和希望。可是人活得久了,这希望便会越来越淡。几千年的沧桑巨变,让风城逐渐变得强大起来,强大意味着安逸,而安逸却意味着寂灭。风城中红叶所蕴含的灵力越来越稀薄,被消耗殆尽,最后风城也会走向灭亡。这是历史轮转,是国运兴衰。很快,就会出现红叶凋零的祸乱,这个时间点,只会在慕宝出生前后……” 栖迟双唇颤抖,那个呼之欲出的真相。天地慢慢亮起来,但他的世界却陷入一片黑暗中,窒息般的恐慌由四面八方涌来。 “祭天仪式开启,延续了几千年的各脉姝灵在慕宝身上完全融合。姝灵融合之前,除了保护血脉不死,不会有任何大的改变。但当它们融合之后,万灵归一,会产生浩瀚如海的上古真神之灵。这就好比千万个人与千万人的差别。那必然会是风城建立以来最为强大的灵力,可慕宝的身体只是一介凡胎,承载不了这样强大的能量。所以她会在祭天中死去。但是她没有。”病欢的目光逐渐凝重起来。 她没有。这也是在场所有人疑惑不解的一点,为什么,为什么慕宝能够活下来,为什么姝灵会消失不见。 “既然祭天仪式能够复活她,她为什么还要留下弑神仪式?只有一个可能,风姝告诉了你们祭天仪式,却故意隐瞒了一点。姝灵在慕宝身体中融合的同时,便流入了天地间。”病欢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坚定道,“是万灵归无。” 不是万灵归一,而是万灵归无。仅仅一字的差距,却有着天翻地覆的变化。 “风姝早就预见到千年后风城会发生巨变。她的目的从来不是复活自己,她只不过是想借你们的手,让风城重生。” …… …… 司空焰的面容微微起了波澜,她看着慕忘,将那日在静安阁中发生的真相一一道来。 “慕宝没有死,她在病欢那。” 慕忘闻言,呼吸一窒。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双臂不觉加强了力道。他终于知道为何他用问水看司空焰的记忆线时,会在日蚀之天戛然而止。因为那是秘密,是被隐藏了的真相。 “不可能!”慕忘紧张道,“我们赶到的时候,日蚀明明还没有完全成功,他们怎么可能已经完成了祭天仪式!” 司空焰方才所讲述的那些,都是在日蚀之天已发生的前提下。但当时明明是他们先到的静安阁,而后苏幽提出牺牲慕宝,最后才是栖迟与慕央进行祭天仪式。而司空焰所言,却与他记忆中的情形完全相反。 “是时间。”苏幽忽然道。 “对。”司空焰将目光转向苏幽,她知道这一切肯定瞒不过苏幽,这一点病欢也早就提醒过她了。她今日会出现在此,苏幽可能也已经猜到。 司空焰继续道:“你们当时所处的,是虚假时间。” 慕忘双眸骤然一动,“幻境!” “不对。”一旁的君墨突然开口道,“我们原以为,祭天仪式是为了复活风姝,会夺走慕宝身上的姝灵,以及风姝血肉化成的风城红叶,所以是栖迟与归海之无将祭天仪式进行了一半,才让风城红叶尽皆枯死。可依你方才所言,祭天仪式是为了让慕宝体内的姝灵流入风城,那风城灵力应当早已被补足,为何还会有红叶枯死,还需要弑神仪式?” 司空焰口中吐着白气,“因为……” …… …… 静安阁。 “尽管姝灵一直在保护着姝灵各脉,但在繁衍的过程中,仍有很多人在怀有子嗣前,就不可避免地死去。天浔之乱,司空焰母亲难产时,有通天大火挽救了她的命,她幸运地活了下来。”病欢道。 众人将目光转向司空焰,她微微抿着唇,没有说话。 病欢继续道:“但是,姝灵保护血脉只是一个客观存在,有的时候,无论是天时还是人力,都有缺憾和不足,有无法保全的结果。这导致了姝灵的不完整,千年来,即便延续下来的姝灵尽数汇聚在慕宝身上,也仍是缺了一角。而这看似微末的缺憾,将会使得整个风城产生异变。因为它不足以达到千年之前,风姝血肉化成红叶的那三分之一灵力。” 司空焰目光骤变,转瞬间,一切皆明。 这是推测,却也很轻易就能被求证,只要再等上几日,亲眼看一看风城是否遭受红叶之乱即可。 “如果我所料不错,过不了几日,风城的红叶就会尽数凋零。所以,风姝才会又留下了弑神仪式。” 而弑神仪式,要么杀了姝灵一脉,要么杀了风神。他们都是原始灵力的继承者,除了没有形体栖迟,他们身上的血,皆能够弥补风城灵力。 “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牺牲,就能够拯救整个风城。所以,司空焰,你应该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有多少人想要你死,想要慕宝死。” 司空焰下意识抱紧怀中的慕宝,语气微颤道:“那又如何?” “那些风灵兽挡不了多久,慕忘很快就会攻进来。我留给苏幽的那些信息,已给足他提示。接下来,他一定会提议杀了慕宝。我可以带走慕宝……”病欢看着司空焰,语气逐渐温和下来,“而你能做的,只有放手。” 除了失去神血的栖迟,能够弥补这部分灵力的人有五个,慕宝就是五分之一。 她不能将慕宝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她能做的,只有放手。 第三十一章 雪息风歇(2) 慕央与栖迟站在一旁,犹然未从彻底失去风姝的绝望中恢复。 栖迟凄然笑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他为什么要配合司空焰演这场戏?风姝已不复归,谁生谁死谁兴谁灭,与他何干? 病欢目露寒意,肃然道:“风姝骗了你们,为了让你和归海之无完成祭天与弑神,临死前告诉你寻找姝灵结合点。她以自己的生死设计千年,欺你千年,目的为何?” 栖迟与慕央双双陷入沉默。 病欢突然高声:“她是为了风城,为了她的后代。这才是她最后的愿望!” 是啊,风姝让他们在日蚀之天,用姝灵结合者祭祀,是为了“万灵归无”,让姝灵顺利归于风城。 “轰——” 巨声响起,众人皆向外望去。 几人言谈间,结界已出现了动摇,围绕在静安阁外的风灵兽挡不住士兵的轮番进攻。 “他们快到了。”病欢的面容依旧隐在面纱之下,但却令人感到明显的压迫,“现在,只能制造出日蚀还未完成的时间幻境,让进入静安阁的人产生记忆错乱。” 慕央看着病欢,眉角微抬道:“幻境并非说造就造,此地又不是幽冥境,即便是我,也不可能让静安阁周围之人全数陷入幻境中。” “若有辅助之物呢?”病欢道。 慕央双眸一动。 只见病欢拿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瓶子,置于案上,道:“这是幻蛊。” 栖迟眯眼道:“这不是蛊城之物吗,纹隐把它当宝贝似的藏着,你怎么会有?” “温绥。”病欢轻轻吐出了二字。 司空焰一怔,众人顷刻了然。温绥的身体中,正好寄宿过一只幻蛊。 “我将幻蛊分离出后,便重新培养。如今的这只幻蛊比进入温绥体内时,还要强大。” 栖迟闻言,默了片刻,道:“那么,现在只有一个问题——谁来当幻蛊的宿体?” 病欢指了指慕央,“她本就是个死尸,幻蛊伤不了她。要操控这么大一片幻境,也需要她那般强大的灵力。” 慕央没有拒绝,栖迟也没有再说话。 病欢将目光转向司空焰,“姝灵一脉与纯狐一脉确实是风城同源,弑神仪式完成后,温绥的魂魄也有重新凝聚的可能。” 司空焰目光骤然颤动——温绥可以活过来? “我不想骗你,我只说了可能。”病欢道,“风城想要再延续下去,必然要有人牺牲,要么是姝灵一脉,要么是风神。所以,司空焰,你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自然不会让慕忘与慕宝死去。四个风神中,栖迟没有实体没有神血,意味着他不可能成为弑神仪式的受戮者。而苏幽,是风城国相,是半壁江山。这场祸乱之后,必须有人帮助慕忘重新建立风城,没有人可以替代他。楚怜是神女,司掌着风城祭祀,维护着地底红叶根系的运作。她还是首神,是百姓们的信仰。 病欢的意思很明显,弑神仪式,唯有牺牲司空焰,才能最大程度地挽救风城的损失。更何况,她不仅是风神,也是姝灵一脉。这并非直言司空焰不重要,而是她“最合适”。 司空焰听得很明白,心中也没有怨恨,因为这是事实。 病欢道:“但是,你必须想清楚,你是否愿意当……死去的那个人。” 想通了是一回事,做得到是另外一回事。 恰恰因为司空焰在慕忘心中有着不可磨灭的地位,才需要想方设法将慕忘逼上绝路。 …… …… 两人几步之遥,静静相望,却是为了诀别。 “想要解救风城,必须使用弑神仪式。以枯心杀掉一名风神,将上古灵力抽离,去补足姝灵的缺角。” 什么猎杀栖迟,什么枯心需要浸沐月华,慕宝的牺牲,司空焰的昏睡,都是假的。他们只不过是在拖延,拖延到司空焰做好准备的这一天,拖延到慕忘退无可退的这一天。 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杀死栖迟。 “我不信!”慕忘沉声道,声音明显有颤意,他握紧拳头,“一定,一定有方法!” 司空焰目露安抚之色,又有几分无奈。她走过去,拨开慕忘的手,柔声道:“也许有,可是,我们没有时间了。” 风城红叶之乱是必然,弑神仪式是必然,民心不稳也会是必然。 民心不稳,所以他们需要这样的方式来再次聚拢民心。 千秋功过众相逼。这就是她为何要选择在今日,让他在众目睽睽下举行弑神仪式,慕忘没有退路了。这一点,她知道,苏幽知道,病欢也知道。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杀了她,然后让风城获得重生。 她那么爱他,怎么会不了解他。他一定会将风城放在首位,会在静安阁牺牲慕宝。 如同今日,会在神台牺牲她。 “你可以保住风城,也可以留住慕宝。”司空焰道。 牺牲自己的孩子保住了风城,世人也许会觉得君王心有大义,但终究是失了小家。而保住风城的同时,用计策守住自己的孩子,让慕宝成为他的继位者,带领重生后的风城开创下一个时代。 那么,他既有回护天下之心,亦有回护天下之智,这样的风城之主,才是所有人盼望而期待的。 真正成功的王道,不是大爱无疆舍小全大,而是既全大国亦护小家。 大行其道,舍我一人。 于慕忘而言,重者在舍;于司空焰而言,重者在我。 这便是她与他的不同,他可以舍掉所有应该舍掉的人,因为他是君王。但她的道不能,她将自己与他人分得极开,从不觉自己有资格决定他人性命。 她只能舍她自己。 没有好与不好,对与不对,只有顺心与否。 所以她学会了君临天下,为他,也为自己,用了君临天下。 君临天下,以身殉法,是敢为天下先,是以一人之力抗衡天地,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九曲连桥对岸的百姓,个个面带恐慌,又热切盼望。 司空焰缓缓拿起神台上的枯心,塞进他掌中,而后重新合上他的手。仿佛天地生死间,眸中只有一人。 风是一种奇妙的存在,她可以感受到它,却无法改变它,无法留住它,亦无法成为它。 她是风中红叶,在风里肆意生长,在风中漫天飞扬。乘风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此生所爱,惟君而已。此生所愿,惟君安平。君道得正,吾生可付。君临天下,吾死可矣。 …… …… “千年后的那个时代,风城会重获新生,而我们也终将再次相遇……” 千年之前,风姝所言,栖迟一刻也不曾忘却。他看着如今满目疮痍的风城,心死如灰。就像这漫天的红叶,没有了执念,哪里还活得下去。 地面铺满了无数破碎的枯叶,每一片,都证明着当初的那句谎言。可笑的是,直到千年之后,他才看破这个弥天大局,却又只能无可奈何地受这因果。 风姝啊风姝,你如此巧心设计,只是为了让风城再续命千年,让我又不死不灭地活过几世…… 他对风姝的情,早已不是爱,而是希望。一种超脱生死看破红尘,支撑他活下来的希望。 如今谎言灭了,他也该随风而歇。栖迟看着自己的身体,那些灰白雾气越来越淡,终有一日,他的躯体会彻底消散,融入天地之间。 万物生死,沧海巨变,独独这与天争命的无力感,却是千年一轮回。千年前他救不了风姝,千年后他亦救不了司空焰。 栖迟缓缓闭上双眼,雪息风歇日,便是万物蕃息时。这永世相离的痛楚,便留予后人体悟了…… 第三十二章 红叶葬红叶(1) 慕忘的冰蓝双眸明亮透彻,却看不出是否凝了泪珠。就像千年来,人们所传颂的那样,风城之主是要撑起一个时代的人,所以在他的眼中,看不到泪水。 司空焰轻抚他的脸侧,深情而望,这大抵就是终章。 她道:“弑神仪式一定要完成,你还能去何处寻找姝灵?” 慕忘话语颤抖,隐隐压着愤怒:“所以,就要我亲手杀了你?!” 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人。 “你是风城之主,有些事情必须由你来完成。”司空焰眉目柔和,“我是风城的神,生生世世护风城社稷无忧。与风城同生同灭,同兴同亡,这……便是我的归宿。” 慕忘呼吸一窒,而后苦楚蔓延。他心中悔意,近乎削魂蚀骨,断绝经脉。那不过是多年前,慕忘与温绥对谈时的几句气话,竟被她牢记至今。 即便到了终章,还满是试探,满是怀疑。 一如当初。 当初慕宝面临危险,她给了慕忘救与不救的选择,而慕忘选择不救。 她知道在苍生面前,任何孤立者,都是渺小的。她知道用绝境逼迫慕忘抉择,尤为不公……司空焰都知道,但她还是去试了。 慕忘用慕宝的命,去换更多人的命,救的反面便是杀。 这份试探,是所有人的共同意志,没有人阻止她。病欢、栖迟、慕央、苏幽全都默许了她的试探,他们不希望风城就此消亡,都给了她选择牺牲自己的机会。 司空焰将河灯沉入水中时,是毅然决然的。 栖迟与慕央留下的争命之局,必须有人来接手。如若司空焰不开新局,那么最后死的,很可能会是慕忘。 即便是绝望尽头,也是爱而无悔。她比任何人都要自私,又比任何人都要无私。 所有人都错了。 慕忘以为她替他挡下栖迟那一招攻击,只是为了离开他,而实际却是为了今日的弑神仪式。就连苏幽也错了。他当初以为,她想要的是世间本无双全法,宁负如来不负卿。所以她恨慕忘选择了牺牲慕宝,才会用这样惨烈的方式来报复,但直至此刻,苏幽才发现错得彻底。 红叶之局,才是真正的王道。司空焰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成就慕忘的“不负如来不负卿”。 慕忘拥住司空焰,握紧枯心从她背后狠狠刺入——匕首穿过他们的身体,血水瞬间浸透衣裳,紧紧相拥。 只不过,慕忘被穿透的仅是右胸,而司空焰却是心脏。匕首混合着她的血液,刺入他的身体,伤口不断愈合又裂开,血流不止。 下面一片惊呼:“王!” 在场者,只有苏幽明白——这一刺,于司空焰而言,是致命死局,于慕忘而言,却是活路。 他只不过是想和她一同忍受此间痛苦。其实他不曾出口的那三个字,她早就知晓。 她面带苍白笑意,一手拥他,另一只手覆在匕首刺出的地方,用尽最后气力替他按住伤口。她指尖渐凉,寒意深深透进慕忘的身体中。 纵然曾是满身伤痕,绝望透顶。因为爱了,便再无退路。 她爱他,他也爱她,但这两份爱意是不同的,她无法忍受。 所以即使早已知晓结局,知晓他的态度,她依旧选择了毫无保留地付出,毫不躲避地受尽折磨,然后在绝望深处,彻底摧毁自己。 看,一切就变得不同了。这种近乎疯狂的爱意,如红叶般燃烧着整个风城,刻骨铭心。 那一刻,他的冰蓝瞳孔止不住颤抖,恐惧蔓延全身,“不许死……” 她像是在安慰一个孩子,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焰儿……” 枯心突然发出巨大亮光,灼热感蔓延周身。司空焰右肩的风神藤逐渐变淡,仿佛万物枯离。她的长发在那一瞬化作纯白,飘散于寒风中。 她在他耳边做了最后的呢喃:“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 …… 一道红色灵力从她身体溢出,缓缓流入地底。风神之灵归位,红叶复苏,枝头的欲望又再次满树滋生。而那些被遗弃的枯叶纷纷坠落,随风逝向远方。 他抱起她的身子,置于铺满红叶的玉台之上。她的白发如瀑倾落,面容安然。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那渐凉的温度反复提醒着他爱人已逝。他什么也抓不住。 “王。”不知过了多久,苏幽出声提醒道。 慕忘的手滞了片刻,取下她发间那枚血玉簪,而后缓缓直起身子。他朝后退了两步,身上的黑金华服沾满血迹,显得憔悴又狼狈。苏幽递来的火灵纯净得无一丝杂质,慕忘颤抖着手,将周遭红叶点燃。 原本只是微弱的火星,渐渐沿着红叶的摆放轨迹蔓延至整个玉台,大火在风中热烈燃烧,将那个红衣女子包裹住。 生于火,消于火,红尘烈焰,当世无双。 灼热气浪扑面而来,他的呼吸渐乱,指骨捏得苍白。他已亲手将她挫骨扬灰。 当年在寒雪之乱中,他与司空夫人合谋,弑父篡位,志平天下。 自他成了风城之主,便有责任加身。为了那个初衷,他将自己修炼得心如匪石。他没有苏幽那般超越常人的智谋,又必须时刻在风城与自己的决定间做出衡量。 所以,他将一切归于“目的”二字,一切皆是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 他曾多次利用她。但他清楚,那份所谓“利用”亦赋了真情,以自身为代价。也可说,他爱她,是因为他的“目的”要求他去爱,所以他拥有了爱的能力。 一个借口,自己对自己暗示久了,就能当真。 活着活着,便再分不清假面与真实。 这是作为王,最正确的选择。他也一直做得很好。 可惜,他恰恰忘了最为重要的一点——这一切,终非他所愿。 为了所谓初衷,他彻底改变了处世之法,将自己死死按在王座上,一遍遍自我吞噬。 这几十年中的每一个局,他都是关键之人,因为他的一句话,一个举动,让所有局面一一步入它们的归宿。而她,在每一局中逐渐成长,学会杀,学会救,学会舍,到最后一局翻盘。他的半生,都在为了达到目的而活,受到命运尽情驱使。而她,看似不断经受命运折磨,却从未屈服。他们互相交错,终究无法殊途同归。 爱恨茫茫,浮生数十载,而今方悟。 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 两片红叶轻轻挣开束缚,相拥着缓缓飘落…… 慕忘失神地伸手去接,却只接住了其中一片。他忆起,与她初见时,亦有一片红叶入他手心。 失而复得,却又得而复失。 可叹啊,一叶障目,悔不当初。 慕忘紧紧将那片红叶攥在心口,痛苦地闭上眼,“一叶……障目……” 第三十三章 红叶葬红叶(2) 降神殿内,一个灰白的身影落在黑玉案上。尘世轮回,又回到最初。栖迟看着自己的身体,已愈发淡了去。他从香炉中捧出一簇柳絮,那是被他深藏的风城历史,是关于他和风姝的、由他自己书写的历史。 “我给了他一颗风炎子。”栖迟道,“只希望,他能活到将她救回的那天,莫要如同你我这般。” 他将案上的杯盏提起,最后的红叶酒呵…… 冷酒上唇,醉意几分。风姝的影子在那层薄雾中若隐若现,几回魂梦与君同,又犹恐相逢是梦中。他伸出手去,轻轻抚着她的容颜。 他终是回到了降神殿,陪伴着和风姝最后的记忆,慢慢等待消亡。 在这个不渡众生的降神殿…… 不渡神,不渡魂,不渡我。 …… …… 慕忘怀抱那枚簪子与凤尾玦,整个人一动不动。唯有这两件东西,是她留给他的。殿内一片昏暗,只有稀疏的光亮从镂空的门缝中漏进来,照在他本就苍白的脸上。他这样不吃不喝不动,已过三日。 外边突然传来声响,殿门彻底开启的那一刻,强光肆无忌惮地照进他的瞳孔中。他僵硬地抬起头,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殿外漫天红叶飘飞,片片相葬,永不停息。 苏幽走进殿中,他手捧一碗汤药,端至慕忘眼前。 慕忘看了苏幽片刻,声音微哑道:“何物?” 苏幽微有不忍,却仍是平静道:“萆荔。缘木而生,食之已心痛。” “已痛。哈哈哈哈……”慕忘大笑,这是第一次他笑得那般畅快而凄然。 “哈哈哈哈——已痛啊!这生不相逢,死无前路,孤和她永生永世不得相见相思,这当真是神的庇护啊。”笑罢,他神色转为黯然,“慕忘,慕忘,孤倒是慕之得忘。” 苏幽自顾自将药碗放在案上,“王既知心病不可医,那便勿要再这般行事。” 慕忘看他的目光,竟那般阴冷陌生,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苏幽没有回避,答道:“是。”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她!”慕忘强撑着站起,跌步到苏幽身前。他用力抓着苏幽的双臂,“为什么不告诉我!”所有人都瞒着他,他连选择第二条路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我尊重司空姑娘的决定。”苏幽语气坚定,“因为我是风城苏相,你是风城之主。” 他是风城苏相,所以他会做出对风城最好的选择。慕忘也一样。 慕忘闻言一怔,眼中的怒意逐渐消散……他的手缓缓松开,转身走回王座旁。他拾起簪佩,放在自己的心口处。他是风城之主,所以在这个祸乱初平的当口,他依旧必须收敛心神咬牙坚持。他没有选择,从来没有。 良久,慕忘方道:“孤知道了,你下去吧。” …… …… 苏幽走出销魂殿,日光正盛。他举起手,挡住了那刺眼的光束。一阵淡香缓缓流入他的鼻息中,苏幽双眸一动,抬起了头。那个紫色的身影正站在不远处,新生的红叶落在她发间,融成一幅唯美画卷。她站在原地,等着他缓缓走来。 他看她的目光,依旧柔和,没有怨恨,却也不再有情动。 苏幽轻道:“你原可救她。” “也许有方法,”慕央顿了顿,“但除了她自己,谁也救不了她。”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都是司空焰自己的选择。 苏幽望着那些飘落的红叶,微微叹了一口气:“太晚了。” 纵然如今诸多指责,百般追悔,又能如何?木已成舟,太晚了。 慕央突然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那个吻有些冰凉,也带着几分苦涩。 苏幽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 “百年之后,君已白发。” “伊仍青丝啊。” 她四散为一道紫色的流萤,消融在空气中。再睁眼时,慕央已回到幽冥境。 一片紫色的彼岸花淹没了她的脚踝,她侧身躺下,忽觉有些许疲倦。不知未来,苏幽会如何,慕忘又会如何? 她摇摇头,也许,很久很久以后,他们终将会再次相遇,我们也会相遇。 但那已是另一个故事了。 困意袭来,她缓缓合眼。缥缈虚无的幽冥境中回荡着歌声,几分空灵,几分凄凉。慕央的身影融在那片紫色的彼岸花海中,沉沉睡去…… …… …… 万物春生,花开正好。 风城的静安阁内,一个小女孩正站在红叶树下,专心致志地捡着红叶。男孩提着竹篮,跟在她身后。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慕思琰,却在对上她的目光时,又刻意躲闪起来。 慕思琰将自己挑选的最后几片红叶放入竹篮中,声音糯糯道:“这些应该够了,回去可以给父王做红叶糕。” 言罢,她拿过竹篮,交给一旁的小素,而后拉着君梦泽走到阁外的空地中。慕思琰手心红光一动,赫然出现一把短剑。君梦泽也拿出他的剑,在风中一扬,无数红叶顷刻退开数丈。 “看招!”慕思琰提起短剑,朝君梦泽袭去。 君梦泽微微侧身,竖起剑一挡,而后顺势向下转,招式之间,只守不攻。君梦泽平时看起来有些呆板,然而一旦剑在手中,立刻变得意气风发。他严肃地皱起眉头,苛责道:“太慢。” 慕思琰发出一声稚嫩的清喝,掌心又多了几分灵力,破开气流朝他攻去。君梦泽再次避开,手中剑犹如龙蛇灵动,只听几声兵戈相交的脆响,便将她的剑形一一打乱。 红叶飞扬之间,二人的身姿合而复分,灵力四处动荡。 君梦泽的剑身轻轻在慕思琰的手腕处打了一下,本该断了她的灵力,却意外没有效果。慕思琰手中剑仍紧握不放,回手一转,竟反将君梦泽的剑挑飞了。 “你故意的,我明明打不过你。”慕思琰抿着小嘴,显然生起了气。她知道方才君梦泽打她手腕的那一下,完全可以击败她,但是没有,因为他在让她。而她最不想要的,就是别人对她的照顾谦让。她歪过头,面色微寒,不再理会君梦泽。 君梦泽有些不知所措,他想了想,立刻跑到一旁的草丛,揪起那只正在熟睡的小狐狸,往慕宝怀里一塞。他道:“给你。” 温绥不满地嗷了一声,被君梦泽揪着太让人……呸!太让狐不爽了!好像他很早以前就感受过似的。不知为何,他每次见到君梦泽,就双腿打颤想逃跑。 慕思琰的面色没有丝毫缓和,只是紧紧抱着温绥不语。那委屈的模样让君梦泽生生愣住,他有些慌张道:“你别哭……我、我……” “谁哭了!”慕思琰努力忍着泪水,就是不肯在他面前流下来。 “好好,那……” 温绥见小主人受欺负,忽然微蹲、弹跳、临空而起!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仿佛练过千百遍。白狐窜到君梦泽手上,狠狠咬了他一口!君梦泽微惊,他眉间颦蹙,却不喊疼。 慕思琰措手不及,愣了片刻,才慌忙将君梦泽的手抓过来一看。见上面牙印深嵌,一块通红,她气得直跺脚,愤愤朝温绥喊道:“你是猪吗?!” 温绥很认真地嗷呜了一声,答:“我是狐。” 三月春风拨落英,花香正甜,笑意犹浅。 几片红叶坠下,层层叠在他们的肩上,时光安静而漫长…… …… …… 风城犹然是那红叶不息的风城,海晏河清,子民安逸。唯销魂殿内,琴声不断,夜夜痴缠。十年后,闻风城之主慕忘忽然离城,不知去向。其女慕思琰继位,苏幽辅之。 前尘过往,其间哀怨,无人知晓。终究是尽留予说书之人: 有风城,未央尘梦,凡生迷起三迭。遇红颜祸生心劫,情定以求凰乐。声切切,作凄别,初心后意双难抉。明明簪孽。听剑断琴斜,嘶嘶锦裂,天地一场雪。 无来路,寂寞弦歌烈烈,心忧天下谁解。痴人算尽三千界,乍起风云惊夜。生死绝,觅神血,终究百算成空灭。独留江月,叹孰与同偕,雪息风歇,红叶葬红叶。 番外 魂兮 清明时节,夜风微拂。 窗内唯余一盏昏黄烛火,当初言说要共照白头之人,已不在了。 他点燃手中的犀角香,而后置于烛下。淡淡紫气飘散,浮着暗香。他的目光迷离,拿出怀中的血玉簪放在手心。他反复抚摸着,思绪逐渐纷乱——当初,这簪子便是为了替她抵挡灾祸邪祟,以保平安。可到最后,都没能来得及为她受半分苦楚。 十几年过去,血玉的色泽似乎也黯淡不少。留他一人,尝尽余生寂寞。 他离开皇城已两年,这两年中,他去过许多地方。山川河流,天海大地,每一道风光,每一场雨幕,都有她的气息,都吹不走冲不淡那份爱意。 “焰儿,我回来了。”他轻声道。 每到清明,无论他走了多远,总是要回来的。 他看着面前的红衣女子,仍是旧时模样。几步遥相望,她未言语,只是嫣然。 方才的苦涩,顿时一洗而空。他着急起身,几步上前将她拥在怀里。他双臂收紧,仿佛要将她融入骨血中。只有这样踏实的触觉,才能让他从失去的过往中暂时抽离。 她也拥住他,而后轻抚其背。一如既往的安慰,宛如岁月留下的习惯。 他若孩子般笑着,心下欢欢喜喜。冰凉的指尖抚上她的侧脸,他欺身过来,入喉深吻。 他将她抱至柔软的榻上,而后放下纱帐…… 残夜寂静,漏尽更阑,凌乱的呼吸声亦渐息。 月光落在窗前,被木栏割成几块碎片。无论几朝风雨,几代更迭,江月仍是初年江月。 她趴在他身上,安静地抚过他闭合的双眼,似心有不舍。她微微低下头,再次咬上他的唇。吻中满含苦涩,令他心下骤痛,蓦然张开眼。 那个在他脑海中镌刻过无数遍的容颜,正深情地望着他。她亮如星辰的双眸缓缓合上,一滴泪水无声落下,不偏不倚地砸入他冰蓝瞳眸中…… 慕忘再睁眼时,四周只剩下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他掀开被褥,身下早已一片狼藉。 冷风吹过,桌案上的犀角香已灭去许久,几缕烟雾散去。 归海之无给他的这些东西,也只能维持须臾而已。每年,也只有在此刻方能见上一次。日复一日的等待、找寻,已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希望。 他推开门,月光轻飘飘地披在他肩上。他步步走向前方波光粼粼的池水,春寒料峭,冰凉的温度骤然没了他全身。凄风吹落了岸边红叶,它们入水后,竟一一沉了下去。到底承载了多重的执念,才如此狠心地没入黑暗深处。 慕忘看着水面倒映的盈盈皓月,一伸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魂之不来君心苦,魂之来兮君亦悲。 他紧紧按住心口处,叹息道:“焰儿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