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医似佳人》 楔子 伏低伏弱,装呆装落。是非犹自来着莫。 任从他,待如何?天公尚有妨农过,蚕怕雨寒苗怕火。 阴,也是错;晴,也是错。 “说!你到底是谁?!” 古香古色的宣室殿内,刘彻端坐在雕有螭龙腾云的黑色漆案后,冷冷地凝望着跪在殿下的任芯。他的眼眸里好似不带有任何感情,就像沉寂在千年冰山之上的皑雪,可是又好像只要你轻轻一碰,它就会立刻在你的手中融化。 阳光透过镂空的雕花门扉散照进来,他沐浴在那团光芒里,阳光折射进他的眼瞳竟没有夺去丝毫光彩。任芯跪在殿下,凝望着那团光,仿佛是在望着光芒里的他,又仿佛只是在凝望着那团光。 刘彻望着她恍惚的神情,恨不能一下子冲过去把她摇醒,让她看着他、让她听他讲话、让她回答他的问题,可是体内却好像有一股倔强的力量在拽着他,让他寸步难移。 任芯望着阳光中暗怒的他,心中默叹…… 她是谁?她也好想知道事到如今她可以是谁?! 殿下。 逆光中。 站在一旁的卫青,微低头,焦切地偷视着一直沉默的任芯,事情演变成了现在这样是最糟糕的,现下他也只能是希望她可以据予实情,又或者是…… 相较于卫青的紧张,站在另一旁的张汤则是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殿上刘彻的神情。 “怎么,你不打算说?还是……” 刘彻皱起英眉,微薄的唇角轻轻上挑,“你想到廷尉署去说!”他的语气不是很重,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我……” 任芯跪在下面,紧抿的嘴唇刚刚吐了一个字就又闭上,她抬起头,凝视住殿上的他,澄净的眼内流露出一股淡如清泉般的苦涩…… 良久—— “陛下认为微臣骗了您?” 她的神色看起来淡定如昔,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刘彻注视着她,胸口就像被一个重锤狠狠地砸了下来,这就是她的回答,这就是她对所有事情的解释?事到如今她倒来反问他了?! “你是说朕在无理取闹吗?” 忽略掉心底的疼痛,他冰冷僵硬地怒视着她,他是那么地相信她,那么地信任她,可是她却始终选择欺骗着他,而就算是现在她都不屑于跟他解释一下,难道就真的要逼他做出最后的选择? 其实,他只是要求她对他讲一句真心话啊…… 真的就那么难吗…… 任芯静静地看着他,唇边漾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其实陛下不是早已有了答案。” “你——” 胸口传来阵阵冰冷,刘彻又痛又怒地瞪着她。 “陛下息怒!” 卫青见气氛陡然僵持了起来,连忙上前一步,躬身一揖,低声劝道,“陛下息怒!今次事件非同小可,切不可盲从,还需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刘彻阴寒地扫向他,“仲卿认为该如何从长计议?!” 任芯安静地跪在一旁,偷偷地扭头看了一眼卫青,心底苦涩黯然,何苦呢,都不必为她如此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误,全都是她的错误…… 殿内的高脚铜灯摇曳着黄色的火光,卫青低下头,思虑中微微抬眼看了看刘彻,但还是垂下剑眉,壮胆进言:“陛下,臣以为义侍医多次救人于危难,且在宫中也颇为尽职,所以切不可听取一面之言辞就……” 刘彻眯起双眸打量他: “仲卿一向少言慎行,今次倒是不惜冒颜。” 卫青暗惊,心知此次是有所突兀,但事已至此,那么至少也要完成那个人对他的托付,就算他还是无力转圜,但多少也尽了力。 “臣不敢,臣只是据实禀报,还望陛下明察。” 他恭敬地弯下身。 刘彻望着他微躬的身躯,又望了望一直跪在殿下的任芯,眼中的寒光逐渐冰封,他死死地盯着任芯,语气冰冷如铁:“义姁,你还是实话实说的好,朕已无心再同你周旋。” 任芯轻轻吸气,迎上了他的目光,静声道: “微臣无话可说。” 这时,另一侧一直默不作声的张汤突然侧首看了看她,意味深长地轻叹了口气。 刘彻神情紧绷,俊美倨傲的脸上终于汹涌出了暗波: “你就不怕朕杀了你吗?!” 杀了她…… 她不是没有想过这种下场。如果若在早先,她也许还真会害怕,可是现在…… 她不怕! 她一点都不怕!!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失去了一切。如果这次她的死能换回另一个生命的话,那么——她愿意! 失落地笑了笑,任芯看着他: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她眼底的清澈和那种若似看破尘世般的飘忽,使得刘彻努力维持着的最后一丝理智丧失了,他“霍”地从几案后站起身,双手在广阔的衣袖内痛握成拳: “那好,朕成全你!” “陛下——” 情急之下,卫青试图阻拦,但刘彻置若罔闻,一双利眸扫向殿下,沉声道: “张汤!” 威严的语气在殿室内形成了一道不可抗拒的命令,站在一旁的张汤闻声一震,斜斜瞄了一眼任芯,略有犹豫后,还是恭敬地欠身应道: “……臣在。” 辉煌的宣室内。 灯火荏苒,交相摇曳,鎏金的铜制薰炉泛着袅袅清烟。刘彻侧转过身,不再看她。他的背影依然是英挺不凡,可是却有些落寞,然而他的声音却愈发冰寒如刀,不带任何温度。 “将侍医义姁收监,交由廷尉署审理。若还是闭口不言,则……” 蓦地,他顿住了,突然发觉,他害怕后面所要说的话,他怕那些话会真的变成诅咒她的刽子手,而他,却正是诅咒她的人。 双手在衣袖内轻微地颤动…… 终于,他背对着她,默然出声,但声音却明显有些沙哑: “……秋后斩首。” 在卫青的惊恐下,在张汤的惊怔下,任芯被人带出了宣室! 斩首…… 或许,也是不错的死法吧,不过就是个碗大的疤呢。 宣室外,已是残阳晕红,而她也渐渐远去。刘彻终于回转过身,遥望她身影的消失,他的心忽地一痛,眼眸深处的感情终于汹涌流露,伴随着天边被晕红的白云一同随她而去…… 第一章 第一节 运命唯所遇 循环不可寻 公元二零零x年三月一日,星期日,晚上九点。 圣林大学东校区。 医学院。 阳春三月,虽说正值春暖花开之际,但是晚间还是会让人感到有些清寒。偌大的校园除了昏黄的路灯和宿舍楼的灯光,几乎别处都是一片漆黑。然而,就在那一片漆黑之中,却有一间屋子洒照出了一片耀眼的白炽灯光。 那耀眼的灯光,正是来自学校解剖教研楼三层的一间解剖教室。 在学校医学院的院规中有这么一条规定,那就是如果学生有未完成的解剖实践或在考试前想利用业余时间来复习解剖学所学的知识,那么只要提前跟老师打好招呼,在晚上十点之前,便可在解剖教室研习。所以,那间教室的灯光就表示,此时还是有学生在进行解剖实践的。 解剖教室的所有窗户都大开着,蓝色的棉布窗帘被风徐徐吹起,微凉的空气灌了进去,室内刺鼻的“福尔玛琳”味被晚风稍稍吹淡一些。 教室中央的一张手术台旁,有一位身穿白色医生长衫的女生。她的手上套着一副乳胶手套,而那本应戴在面部的防异味口罩却是被她塞到了口袋里,她的肤色清透莹白,一头长发松松地盘在脑后,两颊边随意垂下的两缕发丝使她看起来清丽而简约。 女生庄严地低着头,神色静默地面对着台子上的一具尸体肃目。肃目,是进行解剖前的一项重要礼节,这是对捐献遗体人的一种尊敬。女生很是郑重,大约三十秒后,她点了点头,睁开眼睛,扭头望向了身后—— 教室的门口处。 白色的墙壁旁,赫然还站着一位女生。她安静地站在那里,乌黑的长发披在肩后,她的目光有些迷离,眼底似乎流淌着一股怅然的光芒,透出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脆弱。 与刚才那位女生不同,这位女生既没有站在手术台旁肃目,也没有穿着医生的制服,她只是一直默默地望着窗外出神。 明亮的白炽灯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仿佛是感应到了什么,她回过头来,神情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柔和起来。 那样寂寞的表情…… 那样恍惚的眼神…… 手术台旁的女生默叹一声。 “你真的决定了吗?” 她担忧地问道。灯光下,一身白色的医生长衫愈发衬得她雪白耀眼,她皱着眉,淡棕色的眼瞳里有着深深地不解和不赞同,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再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夜晚的凉风湿润润的,蓝色的窗帘静静地飘荡在教室里。 门口的女生直起了倚在墙壁上的背脊,对她浅浅一笑:“今晚,可能是我最后一次陪你来解剖教室了。” 白衣女生的目光骤然一沉: “任芯,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她真的还是要那么做吗?难道一定要荒废掉这好几年的大学生涯?!七年的本硕连读,眼看还有三年就要毕业,她真的就准备这样放弃掉?! “芫,你应该是了解我的。” 任芯还是浅浅地笑着。 “可是……”李芫略有犹豫,秀丽的脸庞带着明显的不安,“……我爸是不会答应的!” 任芯淡笑着走到窗前,漆黑的夜空,蓝宝石般的繁星璀璨地闪烁着,身后的长发被晚风吹起,一缕一缕地飘荡在耳旁。 李芫紧紧地盯着她,焦急地说道:“这事你有和我爸说过吗?” 任芯的眼神微微黯淡,仰头望向星空,长长的手指捋过耳后的丝发,她清然道:“你喜欢唱歌跳舞、弹琴弄筝的,叔叔不还是同意你去参加了外面的艺术培训班?” “这和转学能相提并论吗?!” 李芫沉不住气了,放弃多年的学业、放弃一直追寻的人生目标,这些怎么能和业余爱好混为一谈!拿她当白痴啊?! 任芯淡笑:“在我看来它们没什么区别。” 李芫皱眉,眼内闪过一抹深忧的光芒。四年了,最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不管她怎么样试图去改变,她都无法将任芯从过去的那个阴霾里拉出来。无力地叹口气,她望着窗前背对她的身影:“还是忘不了吗?” 任芯的身体微微一滞,而后,她回过头,甜甜一笑。 “我像吗?” 她眸光晶闪,仿佛像大海的波面一样璀璨。李芫深深地凝视着她,仔细地想从她的脸上找出一丝可疑的痕迹。面对着李芫的质疑,任芯忽然俏皮地眨了下眼睛: “这样看着我干嘛,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吗?再说,以我这个全系倒数第一的成绩,你认为我以后会有什么出路。所以,叔叔他也一定会同意的,他也不想我把他这个大院长的名誉扫地吧。” “真的是这样吗?”如果真的是这样你怎么又会一直都是倒数第一的差等生?李芫酸涩地笑了笑,这么多年的相处,其实她唯一了解的就是,只要是任芯决定下来的事情就从来都不可能改变。 “不要摆给我这么幽怨的表情,你这个学校的优等学生是不会体会到我的苦处的。”任芯轻笑着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耳边神秘一笑,“还有,就算是我走了,你不是还有易枫吗,他可是恨不得我能离你远远的,好取而代之。”“你……” 李芫一把推开她,本还打算与她争辩,可是一提到易枫,整个脸颊早已犹似火烧,心里腾腾地乱跳个不停,脑袋的思路也一下子脱了轨。 任芯欣赏着她的窘态,轻轻地笑了笑。 “好了,就这样吧。” 她看着李芫,然后用一根手指又斜斜地指了指旁边的手术台,“我可不想长时间地呆在这里!” 李芫微怔,低头看去。 白色的手术台上,一具已经解剖了一多半的尸体正静静地安躺着。静静的夜晚,静静的教研楼,静静的解剖教室,只有晚风徐徐吹动窗帘的声音,隐隐地,透出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 李芫微微正色:“咳,知道了。等我忙完,我们回到宿舍再说。” 任芯微笑着摇摇头,再次退站到了门口,注视着李芫在手术台前忙碌的身影,渐渐地,她的笑容缓缓凝在了唇边…… 对不起,芫! 医学真的已经完全不适合她了,她没有任何信心去从事这份职业,所以就让她再自私一次,但是,芫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医生,这一点她深信不疑! 抬起头,任芯默然地望向暗如大海的夜空,今天就是这个校园带给她的最后一个夜晚了。 不知过了多久…… “咦——,刀片没有了!” 李芫轻呼出声,打破了这长久的静谧。 任芯诧异地走过去:“怎么了?” 李芫一手拿着手术刀,一手拿着止血钳,向她挥了挥,说:“你看,这个刀片该换了,可是我工具箱里的又用完了,这可怎么办?” 她苦着一张脸,任芯瞅瞅她,眼睛却在不经意间瞟到了教室最前面的一个书柜,她眸光一闪:“先用老师的吧。” “嗯?” 她用手指了指柜子:“老师的工具箱好像每次都放在那儿,我们找出来,你先借用一下,明天再还给她。” 任芯说着,就径自走到了柜子前。 银色铝合金质地的书柜静静地陈立在教室最前面的一角。整个柜子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上面的部分有两扇同样质地的金属门,门上有大理石镶嵌的把手;下面的部分则是一层一层的隔板,学生们一般都会在上面放些抹布或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任芯拉启柜门。 在上面第一层的架子上果然放有老师的工具箱,她满意地笑了笑,李芫见此情形,也兴奋地走了过去。 站在书柜前,任芯刚打开工具箱给李芫取出新刀片时,眼角的余光却又在无意中扫到了最下面一层一个漆黑的角落里好像有一个不明物体。 柜门大敞开。 白色的灯光打照进来,柜子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死角里,有一个涂饰檀色亮漆的长方形小木盒,它大约高两寸,宽一寸,长五寸左右。 任芯一只手拿着刀片,另一只手拿过小木盒,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李芫把刀片接过来,一边换,一边伸过脑袋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古朴的盒子。 盒子的表面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用手细细摸之,隐隐有点凹凸之感。 “这个柜子里还有这个东西吗?” 任芯困惑地望向她,想问问这个课代表是否留意过。 李芫摇摇头:“不知道,没注意过,打开看看吧。” 显然,李芫的好奇心比她还浓烈。之后,任芯几乎是想尽了各种办法,可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个盒子就是打不开,她累得有些低喘。 “天哪,这是什么东西,怎么打不开呀,是不是时间太长了。”她甩了甩手,胳膊都酸了。 “给我。” 李芫拿过盒子,把手里的工具塞给任芯,然后,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可那个盒子还是纹丝不动。李芫的好奇心已经被吊高到了极点,越是打不开,她就越是想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 她看了眼任芯: “帮帮我,你稳住盒底,我来掀盖子。” 如果…… 她们知道了打开盒子的后果,知道了以后所要经历的一切,知道了从此的命运将会被改变…… 是不是…… 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执著了呢…… 终于—— 木盒在她们的齐心协力之下,被打开了。 檀色的木盒,有明黄色的锦帛置于盒内铺饰,在那团黄色的上面还平放着许多枚长短不依的耀眼金针。 这…… 任芯和李芫惊呆了! 如果她们没有看错的话,这应该是中医里的针灸用具,可是…… 就在她们面面相觑地呆愣之际—— 霎地—— 以木盒为中心,突然散射出了一团似白似红似绿似蓝又似黄的五彩斑斓之光。 窗外,晚风也忽然吹得猛烈起来! 任芯和李芫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夜风越吹越猛,狂暴地扫荡着整间教室。门窗被吹得嘎嘎作响,窗帘也卷飞到了窗外。撕裂的风声,像是一群猛兽在咆哮的吼叫,整个天空、整间教室都充满了这种声音。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剧烈地摇晃着,灯光变得一塌糊涂,忽一明忽一暗。 “这是怎么回事?!” 李芫惊惶错乱地望向任芯,脸色竟比手术台上的尸体还要苍白,身体不禁瑟瑟发抖起来。 任芯望着眼前的一切,同样也是六神无主,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等怪异的事情! 风,凶猛得像是要把教室撕碎! 地上的尘土扬了起来,重重地砸到脸上! 李芫被风顶得有些喘不过气,脸色蜡白,手心里不断冒着冷汗。 惊乱中—— 任芯恍然间意识到,要逃,要跑,要马上离开这里!这也许只是人在危难之时,一种本能的求生意识吧!但是目前,她所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些!! 惊慌失措中—— 天昏地暗中—— 就在她想要伸手去拽住同样慌乱的李芫时—— 一道耀眼的白光霹雳着向她呼啸袭来—— 任芯几乎是没做出任何反应,就被那团五彩斑斓之光中的其中一团白色的光芒击中! 瞬间—— 眼前的一切都被埋没在白色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任芯只觉得浑身如被冰刺。一根根宛如北极严冰之下凝结的冰锥一般,戳刺着她的手、她的腿、她的背、她的全身,甚至是她的五脏六腑! 剧痛,使她的神志在逐渐迷失,渐渐地,她晕倒在了那团白色的光芒里,手中的一半木盒和钢制的手术工具悄然滑落…… 又是一刹那间,光芒消失了,天地间恢复了平静,就好像这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发生一样…… 夜色如初,徐风依旧。 然而,那间静谧的教室里却空无一人…… 第一章 第二节 世事茫茫难自料 春愁黯黯独成眠 冰冷。 刺痛。 “咝……” 任芯无意识地缓缓呻吟了一声,四肢也随着这声呻吟稍稍动了动,虽然幅度并不大,却好似用尽了她全身的气力。身体不已的酸痛和脑中混沌的意识渐渐清明。 缓缓地,她朦胧地睁开了眼,手指在体侧一根一根慢慢缩紧…… 霍地—— 她的手指一僵!好似有什么地方不太对,手指一下又伸展开,上下左右地摸索着她此刻正躺着的地方。 潮湿的触感,软滑粗糙的质感,茸茸的,嫩嫩的…… 一阵清风从耳畔吹过…… 一股夹杂着泥土散发出来的阵阵芳香,沁入心脾。 草地!!! 任芯陡然清醒,一双清丽的眼眸逐渐逝去了方才的朦胧,手肘吃力地支撑起疲惫的身体,环顾四周。 这是哪里…… 她怎么会晕倒在草地上!学校呢?教室呢? 双眸远远望去—— 蓝天白云下,但见群山起伏连绵,远的朦胧缥缈,像蒙着一层薄纱。近的山形蜿蜒盘旋,更见断崖峭壁,林海莽莽,独峰耸立。茸茸的绿草,随着地形的连绵起伏,直达天际。风一吹,林涛四起,像群山深深的呼吸,给人一种幽远萧瑟的感觉。 这—— 到底是哪里?! 荒郊野外?!断崖谷底?! 可是,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她明明是…… 恍思间,任芯乍然想起了什么,大惊,顾不得身体传来的刺骨疼痛,闪电般摇晃着站起身,踉跄着向四周搜索。 不管她现在究竟身在何处,也不管她来到这之前围绕在身边的那团白光究竟是什么,现在她只想确认李芫怎样?李芫是不是也被甩到这个地方来了?她要确认,她要知道李芫是否平安! 起伏的群山,逶迤的山岭,绵亘的山丘,浩渺的草地。 任芯艰难地穿梭其中,手背上有被枝条划伤的痕迹,身上的衣服也有好几处被挂破,脸上的汗水不知是身体的疼痛所至,还是内心的焦急与恐慌所至。 她认真地在四周搜索…… 没有,哪里也没有,在这荒荒野岭就只有她一个人! 她已经在这周围寻找了大约一个小时了,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看到,想来,李芫应该是安全的吧,毕竟那时的她并没有抓住李芫的手,也许她只是昏倒在学校的教室里,可是…… 任芯半欣慰半惊惶地坐到了地上。四周野草丛生,有的甚至长有半人之高,清风吹来,瑟瑟地沙沙作响。 难道说……她真的被扔进了这个荒山野岭吗?眼看天就要渐渐暗下,可是她身上却连个手机也没有,刚才在寻找李芫时,她也有呼喊求救,但是却没有人回应她,而且就算是手机在手,在这样的深山谷底有没有信号也还是未知数!该怎么办?她不会被困在这里吧! 任芯望着四周,心底渐渐绝望! 这所有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虽然很欣慰李芫没有受到牵连,但是她也不想呆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个檀色的木盒、那几枚黄色的金针,还有那团不知名的白光…… 太离奇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简直匪夷所思!! 正在任芯七想八想之际,忽然—— “姐姐!姐姐!!你在哪里啊——!!!” 一个朦朦胧胧的声音从谷底上方轻轻悠悠地飘荡而下! 任芯愕然抬头! 有人吗?有人来找她了吗?是搜救队还是附近的居民? “姐姐,你在哪儿?!在下面吗?姐姐——!” 声音远远地又从上面飘降下来,虽然任芯听不大清楚是什么,但是这次她确定是有人在上面。 顿时,一股暖流涌至心底! 她惶惶地站起身,仰首冲着上面激动地大喊: “这里有人——!我在这里——!!我在下面——!!!” 上面的人隐隐约约地听到好似有人回应他,顿时也是一阵惊喜,慌慌忙忙又冲下喊道: “姐,是你吗?!你先站着别动,我这就放绳子拉你上来。” 不肖片刻,一条粗粗的麻绳沿着陡峭的山壁顺势而下。任芯愣愣地盯着它足足呆看了一分钟。 这里的营救工具是不是太古老了。麻绳,居然只有一根麻绳,她究竟是被扔到什么地方来了。算了,反正她的体育还不错,平时也很喜欢极限运动。再说,能有人发现她就不错了,应该知足! 于是,她连忙把绳子系于腰间,并牢牢地打了个死结,然后就冲着上面大喊: “我好了!” 在上面的拉力作用和任芯自身的努力之下,她终于从谷底爬了上来!天哪,还真是九死一生! 正当任芯想把腰间的绳子解下,并对搭救她的人道谢之时,却不料对方猛地就扑入了她的怀中抽泣起来,身体还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姐姐……你……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哽咽沙哑的声音自任芯的胸前闷闷溢出。 任芯惊怔! 手中的绳子怦然跌落!! 姐姐……这是她已经十年没有听到的称呼了,从她十二岁那年就再也没有听到过,现在怎么可能会有人这样亲昵地称呼她呢。 任芯的身体僵直着。 “姐姐,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你怎么可以不管我?!” 怀里的人嘶喊着,终于抬起头来,可是手却还在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仿佛生怕一松手,她就会立刻消失不见。 任芯纤细的手臂被他紧紧抓着,不一会儿就红起了大片。 她茫然。 痴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还在抽泣的“救命恩人”。 那是一个少年,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眉目如画,但却微微蹙着;容貌清秀,但却雾眼朦胧;头发垂在肩畔,但却有些凌乱;身上的衣物…… 倏地。 任芯心神一顿! 他的衣服…… 怪不得刚上来的时候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但是由于天色的渐暗和自身获救的喜悦也没去留意。可现在,她却看清楚了!那绝对不是一件现代人所穿的衣物,而是…… 黄昏中。 青山间。 少年穿着一件宽松的粗布麻袍,虽然质地极其粗糙,但是丝毫没有减弱少年的俊朗挺拔,反而更加突显了他那张容貌清秀的脸。 觉察到任芯的呆怔反应,心慌下少年抓着她手臂的力道不自觉得又紧了几分。 “姐?你——” 这时少年也顿住了,同样怪怪地瞅着她上下打量,“你的衣服……” 任芯木然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上身是件黑色的长袖t恤,下身是条深蓝色的磨旧牛仔裤,而脚下则是一双舒适轻便的旅游鞋,但不知为什么她这身平日穿着最合适不过的衣服,却在此时明显地大了一圈,难怪在刚才的行进中有些碍手碍脚,可是…… 思及至此,任芯突然按下了心中那一连串不安的疑问,只是抬眸再次望向少年,冲着他友好地微笑: “刚才真的很谢谢你。不过,能不能请问一下,这里是什么地方?” 少年骤然惊骇! 他惊恐地睁大双眼,惶惶地凝视她,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在他的脸上迅速游走!! 任芯观察着他,心底的不安也在悄悄地扩散,这种不安就像是有一条无形的绳索缠绕在了她的颈间,仿佛只要有人稍一用力便就可以让她在瞬间窒息毙命,又仿佛只要是那么一个眼神它就又会立刻消散在空气中。 其实她深深地知道,那并不是什么衣服变大了,而是她变小了,至少是变回了以前十八岁时的模样,可是现在她已管不了那么多,她只想弄清她究竟是在哪里,要如何才能回去。 但是—— 她的手臂在颤抖,不,确切地说是少年抓着她在颤抖。任芯皱眉,难道他比她还怕吗? 静静凝视着那双颤抖的手: “同学,你没事吧!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你穿的……” 突地。 任芯的话顿住了。 因为那一直紧抓着她不放又有些颤抖的手,却在突然间松开了,以一种极其脆弱,极其惶恐,又极其失措的姿态缓缓地松开了她。 她迷茫地抬起头。 少年的手颤抖地松开了…… 怯懦恻然地从半空滑落下去…… 如电影画面般在任芯的眼前滑落,然后,就连那个少年的身体也像是一只断了线的纸鸢在她的眼前慢慢滑落…… 青山环绕,薄雾烟云。 少年就那样缓缓地倒了下去,耳畔及肩的长发飘然翻飞,任芯条件反射性地上前一把接住了他滑落的身体。那个身体很轻,轻得好似羽鸿,轻得竟有些让她心疼。刚才他就是用这样单薄的身体拉她上来的吗?! 任芯酸涩地抱着他坐在草地上,而他却沉沉地昏了过去。 “喂,醒醒!醒醒!!同学!同学!!”她摇晃着他,“醒醒啊!你要是昏了,我怎么办啊,我连这是哪里都不知道呢,醒醒啊——” 任芯焦急地唤着他,手指轻轻拍了下他的脸,却霍然一惊!好烫,他的脸好烫!!再摸摸手,却好冷!身体,则似乎有些肌肉强直!怎么会这样,刚才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 蓦地。 任芯回想起方才少年紧抓着她手臂的那只手,好像……一直都很冰,只是那时的她完全没去在意。 现在要怎么办?! 陌生的环境,突发的状况,要她怎么办?! 任芯缓缓伸出手,纤细的手指搭在他脖颈的动脉上—— 突…… 突突…… 突突突……… 好像有些缓慢细弱的样子。 “呼——” 任芯长长吁了口气,还好!看起来并不是暂停呼吸的惊厥,很有可能是情绪性的发热晕厥。而这种发热晕厥,多半是由于紧张、焦虑、惊吓、失眠等情绪变化而产生的,从而导致了丘脑下部的产热和散热中枢功能的调节紊乱,临床表现为发热和体温下降。而他这种头部发热、四肢冰凉的症状也正好印证了这一点。 望着他清秀苍白的面容,任芯苦涩一笑,想必还有长期的营养不良和低血糖吧,不然怎么会如此瘦弱和突发晕厥呢。轻轻地,她把他小心地平移至草地上,让他平躺在上面,并解开了紧系在他腰间的衣带,以确保他呼吸的通畅。下面就是要让他清醒过来了,现在身处荒外,自然是没有良好的急救设备,但是这对于一名医科大学的大学生而言,还不算难事,虽然她只是一名差等生,也是…… 想到这儿,任芯猛地摇摇头,挥去脑中那不愿想起的过去!就算她不想当医生,就算她以后决不从事与医学有关的职业,可是眼下还是救人要紧,如果长时间在这种潮湿度很重的环境下晕厥,不仅会令他的发热更加严重,搞不好还会产生惊厥症状。再说,这个少年可也是让她回到学校的唯一希望。 伸出纤纤细指,任芯力度适中地按向了少年人中沟上三分之一与中三分之一交界处的水沟穴和中指末节尖端中央的中冲穴。 渐渐地…… 指下的人缓缓地动了动,沉沉地睁开了双眼。任芯收回手来,微笑着看向他: “好些了吗?” 少年急欲起身,她连忙又伸出手将他按住:“再躺一会儿,现在还不能起来,你的血糖还很低。” 少年微微蹙了下眉,但并没有起来,很是听话。只是眨着澄净的双眼直直瞅着她。由于刚才的教训,任芯这次明显把语调放缓,眨着如水的明眸,柔声婉转地问道: “你刚才一直在叫我姐姐,难道是你的姐姐也掉到山下了吗,还是……我和她长得很像,你认错了人?” 少年的眼中又渐渐泛起了慌乱,任芯见状,连忙又解释: “啊,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儿的,也不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一睁开眼就已经在这山下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而言之,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能告诉我吗?”说着说着,她的语速又有点加快,毕竟她现在可是心急如焚,因为她心中隐隐有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少年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又仿佛没听懂她的话,只是缓缓地支起身子,盯了她半晌,然后略有犹豫地说道: “姐姐是失忆了吗?这里是首阳山啊!”他伸出手指遥遥指向远方,“西面的那是虎尾山,还有繁溃山、勇石山、复州山,北面的是尧山,姐姐都不记得了吗?” “……” 任芯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首阳山、尧山,什么名字啊,她只知道泰山、庐山、五台山、峨嵋山,可是他说的这些山名又好像有些莫名地熟悉,但自己并没有去过啊,到底是在何处听过呢? “姐姐真的不记得了吗?也不记得为什么会来这里了吗?真的完全不记得了?!” 少年焦切地凝视着她,关心之情溢于言表。 望着少年的眼神,望着少年的服饰。猛然间,任芯如被电击!她知道为什么那些山名她会觉得熟悉了,她并不是去过,而是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而那本书的名字就叫——《山海经》。 心底那种惶惶的不安终于如洪水崩溃般地四散开来…… 任芯怔忡着,窒息地问出了心底早已形成的那句话: “现在是……什么朝代?” “姐?!” 少年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不过从刚才直到现在,他也好像逐渐适应了她这副茫茫然的状态,长长叹了口气后,他缓声道, “现在是大汉王朝建元六年啊。” 大汉建元六年…… 任芯的心冰冷地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洞,没有光亮,没有温度,只有绝望和彻骨的寒冷。 其实,当她被那团白光包围时,当她被扔入荒郊野外时,当她遇到这个少年时,当她被这个少年误认为姐姐时,更当她发现自己变小时,她就已经意识到了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正在发生。只是她还不愿意去相信,她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更不相信这毫无理论作依据的时空穿行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然而,它就这样发生了,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了她的身上,她居然穿越到了两千多年前的大汉王朝——那个由雄才伟略的汉武大帝统治的大汉王朝! 第二章 第一节 落花有泪因风雨 啼鸟无情自古今 时光流逝。 转眼间,任芯已经来到了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时空三天了。 在这三天里,她度日如年,没有像原先在学校里看穿越小说时的激动心情。三天的时间她几乎都是在睡觉,不想说话,不想吃饭,不想干任何事情,仿佛干任何事都是没有意义的,她只想睡觉,最好是一睡不起。 但是,事情有时总是事与愿违! 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大脑,就算是闭上眼睛,她的脑子里还是在不停地回现着来到这里的种种。 烦心之余,任芯从卧榻上起身,转首望向了窗外。 苍穹。 一轮玉璧明月高挂在空中,清光洒满村庄,亮如宝石般的星子镶嵌在黛色的夜幕上,熠熠生辉。 任芯从卧榻上拿了件单薄的麻布披风搭在肩上,走到了窗前。透过镂空的格子窗棂,清冷的月光洒照在她的身上。 天又黑了。是啊,又将是一天! 真不知是应该庆幸还是应该悲伤,似乎时间总是这样不知疲惫地工作着,仿佛生命不息,运动不止;仿佛任何事情都无法使它为之动容或臣服。 可是,她现在这种违反时间规律的穿行又是什么?历史是应该存在的,而她究竟是什么?这种穿行又作何解?然而,什么又是“现在”呢?每一秒刚刚产生,便会有另一秒接踵而至,把前一秒推入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而这一秒钟来自何处?又去向何方?没有人知道答案…… 难道这一切就是她的写照吗?! 三天前,她被檀色木盒内所散射出来的光芒带回到了这两千多年前的大汉王朝,她无助亦无奈。再加之一个清秀的少年误认她为至亲,更是让她无语。在这个她只是从书本和电视中了解到的世界,她最多的还是一种无力。这种无力让她屈服于了这个时空,让她欺骗了那个清秀的少年。就像是以前看的小说一样,既然对方已错,那她就将错就错! 也许她很虚伪,也许她很自私,更也许她很卑劣,但是她害怕,她真的很害怕!她无法想象如果只是她一人,她将如何生存下去,所以她骗了那个少年,谎称自己掉到山崖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他是谁,不记得自己是谁,忘记了所有的一切。至于她当时身上所穿的衣物,她也只是含糊地谎称,她不清楚,好像是在梦中去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那里的人都穿着这样的衣服,于是她就也买了一件穿在身上,至于其他的事情,她就不记得了。 少年似懂非懂地听着,好像是在努力消化着她那“天马行空”的夸夸其谈。当时她在想,如果少年不相信她的话,亦或者是少年发现了她长得并不完全相似他的姐姐,那该怎么办? 可是。 少年却对她笑了,那个笑容犹如沾染了月华般的光泽,纯真而圣洁。他走到她面前,拉起她因心虚而冰凉的手,对她说,只要姐姐活着就好! 只要姐姐活着就好…… 她怔然! 犹似万箭穿心!! 她不是他的姐姐,她欺骗了他,她欺骗了这个纯真的少年!!! 也许他的姐姐已经死了,也许他的姐姐还在那座山崖之下,也许他的姐姐也在等着弟弟的来救,可是—— 她顶替了那个人! 罪恶感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 有那么一瞬,她差点就要呼之欲出“我不是你的姐姐,我是个骗子!”,但是,她没有。她只是沉默地注视着那个少年,听着那个少年向她讲述“她”以前的一切。 于是。 她任由万箭穿透了她的心! 也许冥冥中,上天是在惩罚她,抑或者是在开她的玩笑! 任芯从那个少年口中得知,现在是大汉朝建元六年初春,他们所住的地方是河东郡蒲坂县的太和村。她的名字叫义姁,今年十八岁。而他是她的弟弟叫义纵,今年十五岁。父母双亡。 任芯惊呆了! 义姁…… 义纵…… 那岂不是…… 震惊中,她恍惚地望向那个少年,他,那个看起来清秀柔弱的少年就是义纵!就是那个武帝时期让人“不寒而栗”的有名酷吏义纵!!而她,竟然就是中国第一位进入皇宫的女侍医义姁!!! 晴天霹雳——!!! 一股浓重的锐痛席卷而来,撕心裂肺! 任芯不知道这犹如撕裂心肺的剧痛是为了她穿越千年亦没能逃脱医学的束缚,还是为了眼前这个还在侃侃而谈的清秀少年今后的不幸命运。 恍惚的游神中,任芯没能听清少年后面的话,只是隐约听到什么教“她”医术的师傅前不久刚刚过世,而师傅的养子,也是“她”的大师兄也在前几天离开了太和村。 少年提到那位“大师兄”时,神情复杂,眼神闪烁,并且还小心翼翼地探试她是否真的完全不记得大师兄了? 看到少年的迟疑,任芯隐约感到那位大师兄一定和义姁之间有些什么,但是她已无心多问,或许又是一个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吧。 少年见她一副茫茫然的状态,好似安心又好似忧心地轻叹了口气,也没有再说什么。 日子就这样淡淡地转眼过去了…… 窗前。任芯回想着之前的一切,夜风徐徐吹来,她下意识地拉了拉肩上的披风,回首环视屋内。 这是一间极其简朴的房子。 从东到西面南而立,上覆灰瓦,土坯结构,破旧的原色镂空门扉镶装在门轴上。最里面的厢房较短,稻草铺顶,没有窗子,那正是少年义纵的卧房,相连的这间便是义姁的卧房。在两间屋子的最外面还有一间堂屋,堂屋的一处角落里有一个用泥土垒成的锅灶。锅灶旁,还摆有一缸米、一桶水、一堆木柴和几个破旧的木碗,这些便是这个家的全部食宿所在。 然而,在任芯现在所住的这间内屋里,也就是义姁的厢房内却有一张木质的矮书案。书案上堆放着一卷一卷的竹简。在书案上方的墙壁上还挂有一幅用粗白麻布作底面绘制而成的人体经穴部位图。任芯猜想,这一定是原先义姁学习的地方,而书案上的那些竹简则一定就是各种医书吧。 走进堂屋,任芯点燃了一盏锅灶旁的油灯。 通过微弱的火光,她看到了一张长方形的矮木食案上摆放着一碟青菜和一碗清粥。她知道,那是义纵做的。 这几天,她一直沉浸在一种无力感中,一日三餐则全部都是由他而做,而她却几乎很少吃。看着天色的沉暗,任芯猜想大概已是亥时了吧,可是义纵却还是没有回来。 三天的相处,任芯只知道他每天早出晚归,早上当她起床时,他已经把早饭做好;中午回来也只是匆匆做好午饭,甚至是连晚饭也一并做出,就不见踪影;晚上又几乎都是在她入睡之时都还没有回来。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忙碌,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些什么。 昨天,她特地晚睡等他回来,没想到这一等竟然就等到了丑时,她问他做什么去了?而他却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和几个好兄弟逮野兔去了。今天他又是早出晚归,看来又要等到后半夜了。 任芯走到矮几旁,俯身端起木碗浅浅地喝了两口清粥。 难道他真的像史书上写的一样,经常和一些狐朋狗友打架斗殴、夜不归宿、偷盗抢劫!昨天晚上他回来时额头上就有一块淤青,难道…… 任芯越想越心急。 原本她曾告诉自己,管那么多干嘛,历史早已写好了一切,所有全是惘然。所以,当他明显谎称自己晚归的原因是逮野兔时,她没有追问下去,而是选择了沉默,任由事态的发展。 可是现在她彷徨了…… 她试想,如果换作义姁要是事先知道了弟弟今后的命运,那么义姁是否也会像她这样不闻不问、消极怠听? 答案一定是否定的!义姁不会,她绝对不会明知前面是条死路,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往里钻! 任芯羞愧! 她已经冒名了义姁,却还对人家的弟弟见死不救!! 她究竟是人还是魔鬼?!! 难道就因为她自己不幸的境遇,也要别人一起来不幸吗?!她冒名的不是别人,而一个家庭的长女,一个只有十五岁年龄少年的姐姐!历史也许是已经写好,但她此番的穿越,是不是也同样说明历史也存在着不确定性。 中国自古就有一句老话“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更何况,义纵还对她有救命之恩,难道她就这样眼看着他往死路上走吗?那她岂不是“恩将仇报”! 思前想后,任芯决定,她既然已经代替了义姁,那么就至少让她去履行一个姐姐应尽的义务吧。 不知不觉间,夜已过半。 初春午夜的薄雾渐渐泛起,柔如白韧。 清冷的寒意透过镂空的门窗渗透进来。 任芯收拾好碗盏,便走到门外等待着义纵的归来。 夜,凉如水。 任芯站在门外,身上只披着一件单麻布的披风。 月光下,整个太和村就好像被渡上了一层银辉。灰灰的屋瓦,披着轻柔的幔纱,月光与星光交辉。夜风徐吹,翻飞了任芯乌黑似缎的长发,长发翻飞在银辉中仿佛折射着温玉般的光泽。远远望去,竟美好得像一幅泼墨的山水画,尽管没有波澜起伏的震撼,但却有一种淡定纯净的闲适。 远处。 深夜归家的义纵早在百里之外就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心下顿时一震,便连忙快步急奔过来。 任芯没有他那样的好眼力,也许是在二十一世纪灯红酒绿的大都市住惯了,乍一来到这只靠月光明夜的古时自然还不能适应,再加之薄雾的影响,她自是更看不清楚。只等义纵离她十几米远处,她才朦胧看到有人跑来。 义纵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来,一见任芯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布衣披风站在门外痴痴地等他时,一抹悸动闪过眼底。瞬时,他就把自己身上那件唯一稍厚一点的麻布长袍披在了她的身上,边披还边略有责怪道: “姐姐为何不去歇息?!夜已这样深,寒气又重,而且姐姐的身体也刚见好转,再次受了凉该如何是好?” 任芯看着他对自己忙上忙下,心下一阵感动,但却还是细心地观察着他的神情和面额: “今天也去逮野兔了?” 他神色一顿,随即忙乱地避开了她的眼睛,有些慌张地说:“是……是啊……姐姐怎么会……怎么会知道……” 任芯审视着他。 昨天额头上的淤青还没有退去,今天脸颊畔就又新添了一块淤红,果然是有问题。 她深深地盯住他,再次试探地问: “那么今天也没有逮到兔子吗?” “啊,那是……那是因为……”他尴尬地抓了抓头发,眼神游移,嗔口结舌,但随即话锋一转,“姐,我们不要说这个了,还是先进屋吧,外面寒气太重。” 在他的轻推之下,他们二人进了屋。 进屋后,就在趁她关门之际,义纵踮着脚尖打算偷偷溜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任芯转过身,低声喝住他: “站住!你到底去了何处?!” 逮野兔,深更半夜如何逮兔,光是认路就已是困难,更何况是逮到腿脚敏捷的兔子,明显是在撒谎! 灯火下。 义纵被这意外的叱喝声吓得微微一颤:“我……我没去哪里……” “还敢说谎!” 任芯愤然,一道清厉的眸光直直射向他,宛如凛冽北风之下凝结而成的冰刀锥人心骨: “你以为姐姐这几天只是躺在榻上休憩吗?!” 那是她那时还不想融入到这个时空中,她想置身事外,坐看历史。可是,她无法做到,她毕竟还有一点良知。尤其是对这个少年,不知为何,他总是让她想起自己的弟弟任术。 之前,她排斥这里的一切,也有一多半的原因是因为这个少年,因为她知道了他叫义纵,她知道了他会成为一名酷吏,更知道了他会死,就像任术一样离开她,于是她选择了漠视这里的一切,漠视他的关心,因为她怕失去,所以吝惜给予,她不要再次经历丧亲之痛。 然而,她错了。 如果按照既定的路线走下去,那么她就成为了亲自送他上断头台的刽子手。于是,她终于幡悟,决定接受这里的一切,但是她决不会碰医学,不仅是因为她,亦是因为他。 油灯燃烧着脆弱的火光,摇曳着倒影在义纵清秀得有些苍白的脸上,然而他的神情并没有像他的话语那样坚定,一瞬间显露出了慌惑的神色。 任芯默然。 看来她的担忧是正确的,他果然是有不可告人之事。难道真的是偷盗抢劫?不然他的脸上又何以有伤?可是她就这样直接挑明,是否又会伤害到他的自尊心呢,万一让他产生叛逆心理岂不是更糟。 “姐,纵儿不是有意要瞒你的,纵儿只是……” 义纵迟疑着,好像是在斟酌着用词,在火光的影映下,他清澈的眼眸中竟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态。正在僵持不下之际—— “好了。” 任芯打断了他,一是不想伤害他的自尊心,二是有些不忍心,看着他绞尽脑汁地寻找着合适的解释理由,看着他眼中那么明显的倦意,她心软了,轻叹了口气,缓声道: “先去睡吧,但是明日绝不可晚归。”以后相处的时间会很长,也不急于一时,她会慢慢地来,直到与历史既定的结局偏离。 义纵如获大赦,紧绷的神情顿时放松下来,可是这一放松,身体上的疲钝也好似潮水般前仆后继地袭来,松散散、轻飘飘的,仿佛轻风一吹就会随时垮掉,就会满天飞散。 就在他松软地走进里屋之时,却又猛地回转过头,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轻声说道: “对了,今天纵儿碰到姐姐儿时的好友婧儿姐了,她说改天会来看我们,但是我没有提及姐姐坠崖失忆的事,怕她担心,所以姐姐心中有数就好。那么……”微笑染上他的唇角,“……姐姐也早些休息吧。” 她欣然一笑,冲他点了点头。 婧儿…… 义姁儿时的好友吗?从义纵的神情来看似乎还是情好甚笃的样子。 吹熄了堂屋的油灯,任芯凭借着皎洁的月光,摸索着回到了内屋,坐在了卧榻上。 清凉挺实的睡榻如同石板一样,没有任何弹性。任芯暗叹,真是怀念她以前的软床啊,怀念那个有电视、有电脑、有电灯的时代,也许人真的是方到失去才知好啊。 望着粗纱遮风的窗扉,望着静谧的深夜,任芯默默出神。 也许以后的人生将会是她无法想象的,但是她想要试着去应对,就算历史已经规定了它原有的轨迹,她也想与命运抗衡一下。人生短暂,怎样生活才能不枉此生、才能不枉她这次的穿越之行,也许有些人会选择逃避生活,就像刚来这里的她,但也许就会有另一些人选择将身心全部投于其中。当这两种人到了暮年之时抑或者是回到现代之后,前者往往精神匮乏且没有任何事情值得回忆,而后者往往在精神与回忆两方面均是富有。 所以,她选择后者,她要学着适应这个时代,学着在这个时代生存,就像以前李芫经常对她讲的一句话一样“不虚度此生,才是最显赫的真理”。 是啊,李芫总是坚实地执行着这句话。在圣林医科大学,她是最优秀的学生,老师欣赏她,同学仰慕她,可是却没有人知道李芫在那些背后所付出的是怎样一切,那几乎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 窗外。 清凉凉的夜风吹拂着,柔和的月光从镂空的窗格飘洒进来,任芯怔仲。 李芫…… 不知现在还好吗…… 是不是在校园内焦急地寻找她呢,还是如同施了魔法般的忘却了关于她的一切…… 任芯苦笑。 如果真是那样,她宁愿是后者。 第二章 第二节 故人江海别 几度隔山川 阳春三月。 万物复苏,春和景明,风和日丽,柔嫩的枝条泛起层层绿色。清风绵绵吹来,送来阵阵花儿的清香。 清晨,天气晴好,乍寒还暖。一条幽静的山野路旁,满是绿雾蒙蒙的翠柳。春风拂动,柳枝摇曳,柳行间还不时闪回南归的剪燕。 然而。 就在这一切美好得像诗境一般的初春清晨,却在远处急驰来了一辆深蓝色的马车。马车上的马铃狂乱地脆响着,惊动了花儿,惊醒了树儿,惊飞了燕儿。 幽静的山路顿时黄土四起,打破了那原本一切的美好。 那辆马车并不大,但却很私密,由两匹高头的大马牵引着。木制的车蓬,木制的蓬顶,就连车门也是全木制的,惟独可以透气的地方便是车蓬的侧面和前端的一个只有一方绢帕大小的车窗,但却还以竹帘遮掩。 由于马车驰骋的速度很快,再加之木质的车轮和不算平坦的土道,让这原本就不是很舒服的马车就更加不舒服了。可是,坐在车蓬外的两名青年男子却好似浑然不觉,只恨不能把马车驾得飞起来,好像生怕有仇家索命来似的。 于是。 黄土翻飞,呛人心肺! 前端的两名青年男子也顾不了许多,边驾着马车边还互相说着话。 “大哥,你确定这样稳妥吗?” 其中一名稍显清瘦的青年男子有些担忧地问着驾车的壮青年。 “能有何不妥?!” 壮青年口气很冲,边说边抛给了他一个胆小如鼠、不成大器的眼神。 “可是……” “可是什么!” 壮青年没好气地打断他,又颇具威严地命令道,“去!看看她醒了没有!!” 马车飞驰,疾风拂面。 清瘦青年不敢多言,只得在很颠簸的马车上艰难地回转过身,从身后的小窗向里张望。 车厢内还算宽敞,但看竹帘抖动的程度就可想而知,那一定不是很舒适。车厢内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位姑娘躺在里面。 那位姑娘,肤色莹白,一头长发松松地盘在脑后,但却有些凌乱。她蜷缩着身子侧躺在厢内,虽然是昏睡过去,但却仍然有一股灵然的气韵。 清瘦青年有些微微脸红,不禁想起初见这位姑娘时的情形…… 那是他和大哥刚刚从翼州的真定前往中山的途中…… 黄昏将至。 在一条苍凉的驿道旁,他们忽然看到一位身穿怪异白色长衫的姑娘晕倒在路边。要是换作以前,他们一多半是不会理睬的,但是这位姑娘的穿衣打扮实在是太怪异了,所以不得不引起他们的注意。 止了马车,走到路旁。 他轻轻扶起了姑娘,却当下惊住!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秀美的女子,她肌肤莹白,双眉似柳,樱唇由于晕倒有些微微泛白,但却依然没有减弱她身上那恍若仙子下凡的风韵。她的头发柔顺淡黑,却梳了一个他不知是什么式样的发髻。她身上的衣物则更是让人如在雾中。 他问大哥,这是什么装束? 可是,大哥却也答不上来,只是说,管她什么装束,先弄醒再说! 于是,在他的轻晃和呼唤之下,姑娘果然醒了。和他想象中的一样,她果然是如同仙子下凡,棕色的眼眸就宛若是碧波中的明月,朦胧且深幽。 见她醒转,他高兴地轻呼,姑娘醒啦! 可是,大哥却一把拨开他,向姑娘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何以衣着如此怪异?” 不知姑娘是还没有彻底清醒,还是被大哥那凶恶的模样吓到了,她只是困惑地上下打量着他们,而后便闪现出了一抹慌乱。但是他看得出,她已经是在极力地克制了。 于是,他又问,姑娘的家人呢?何以独自一人昏倒在路边? 这下,姑娘终于有反应了,她慌慌地抓住他的袖摆,颤抖着重复着两个字“任芯”。 他不明白,反问,什么“人心”? 可是,大哥却没了耐性,一把抓住姑娘的纤腕,急吼道,“你到底是何人?!” 姑娘好像是被大哥抓痛了,急欲挣脱,但她哪里有大哥的气力大呢。于是她挣脱不开,只得惶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这是哪里?” 大哥见她一脸慌乱茫然,松了手,审视着她,沉声道,“你当真不知这是哪里?” 姑娘摇头。 大哥沉了半晌,告诉她,这里是翼州的中山境内。 这下,姑娘更慌了,嘴里还喃喃着什么她怎么会来到这里,翼州的中山是哪儿,她不是应该在学校吗? 他听不懂姑娘的话,她的话就好像她的装扮一样让人捉摸不透。可是,让他吃惊的是,姑娘竟然紧接着反问他们何以穿的如此怪异,而且还驾着马车? 他怔愣住! 大哥也怔愣住! 只剩下姑娘那惶惶不安的眸子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大哥有些怒了,大声吼着,“你才怪异!” 于是,姑娘仰起头,再一次地打量起他们,但却好似越打量姑娘眼眸中的惶恐就越胜上一分。当时他想,难道姑娘是看出了他们的身份? 可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姑娘居然又问出了一句让他和大哥全都惊天骇地的话—— “这里是什么朝代?” 当下,他和大哥就全懵了!恍若大山般僵在原地! 与预料的一样,大哥这下更怒了,斜着眉毛,狂吼着咆哮道,“你拿大爷开心吗?!” 姑娘连忙摇头,掩不住惊慌的眼眸中也好似涌出了泪光,错乱地说,“我只是想确认!” 又是一句听不懂的话。 可是,大哥却又突然冷静了,仿佛想到了什么,眯起眼睛,淡淡地笑了下,告诉姑娘,现在是大汉朝建元六年。 接着又追问了一句,“姑娘你好像不是中原人吧?!” 但是。 姑娘却没有回答大哥,她恍似在大哥告诉她这是大汉朝后就霎那间凝固了。她眼神空洞,面色苍白,泪水滴落,就好像是一个失去了灵魂的纸人,只要清风微微一吹就会飘舞在空中,然后渐渐远去消散无踪。 终于。 姑娘又再次沉沉地昏了过去。 他惊呼着,连忙上前扶住了她,可是却怎么也叫不醒了。他问大哥,这可如何是好? 大哥却说,带她上路! 他惊住! 震悸地看向大哥!难道大哥是…… 事实证明,他猜对了。 大哥见这位姑娘容貌秀美,又好似不是中原人士,这样便无根无源,更易出手。 于是,在他们经过一家驿站暂歇时,大哥不知是从哪里弄来了一套女儿家的衣服,要他给姑娘换上。起初,他曾劝谏大哥,不要把这位姑娘卖到妓馆。可大哥说什么也不听,还痛骂了他一顿,说这可比杀人赚银子要容易得多,杀手是没有感情、没有善心的! 他无言以对! 是啊,他们何尝有过善心,要是有的话怎么会去做杀手,要是有的话他们又何尝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最后,他顺从了。 但是,他是断然不敢轻薄了这位像仙子一般的姑娘的。于是,他在驿站里找来了一位打杂的青年女子去帮姑娘换衣服。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那名打杂的女子才从马车里出来。出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那位姑娘的衣服也太奇怪了,我弄了半晌才帮她弄好,早知道这么麻烦就不帮你了!”。 他苦笑了下,把赏银给了她,那名女子才怏怏地离去。 后来,大哥又命令他把姑娘换下来的衣物全部烧掉。他没有办法,只好照做。可是,他却偷偷把姑娘那件怪异的白色长衫留了下来,其实他也不清楚留下它要做何用,只是觉得姑娘在穿着它的时候就好像是天上飘浮着的白云。于是,他就留下了它,小心翼翼地将它藏好,不让大哥发现。 接下来的两天,他和大哥一直都在赶路。大哥说,等赶到中山县城时就把她卖给那里最红最有名的妓馆怡春院。他无奈,只得点头。可是,让他最为忧心的还是这位姑娘自从那日晕昏过去之后就一直没有再醒来。有一次他试探着问大哥是不是找个大夫来瞧瞧,但大哥却怕惹人绯疑,十分地不赞成。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三天,再这样滴水不进该如何是好呢? 想着想着,清瘦青年的眉头渐渐地纠结了起来。 这时,一旁驾车的壮青年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一甩马鞭,躁怒道: “醒了没有啊?!” 清瘦青年微一脸红,连忙又仔细地看了一眼车内,转回身,才应道: “还没有。” “丧气!” 壮青年郁愤地咒骂了一句,满脸阴霾,浓眉紧挑,“大爷忙了半晌,倒头来再变成个死人!” “她没死。” 清瘦青年稍有不满地小声嘟咕了一句。怎么能咒仙子姑娘死呢。 “现在是没死!再睡上两天就离死不远了!!” 壮青年怒火满腔,却又不知该向谁发,只得拿起马鞭又狂甩了两下,“看来只能更快些赶路了。”如果再晚些,恐怕真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马鞭频挥,马车飞驰。 木质的车轮急碾在坑洼不平的土道上,车蓬抖动,马铃乱摇,竹帘掀飞,丝丝凉风带着四起黄土的呛味灌入了车内。 李芫侧躺在木板铺底的车厢内昏睡着,一件淡黄色的曲裾深衣饰于身上。她的面色有些苍白,长长的眼睫浓密地合拢着,原本润泽的唇畔也在此时显得有些干涩。由于马车的速度太快了震荡得厉害,李芫的头不时地磕碰在木板上。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数不清的多少下…… “嗡——” 一股浓重的钝痛感沉沉自李芫的头部传来! 可就在这时—— 马车的车轮却又不偏不倚地轧在了一块大约拳头般大小的石头上。 飞驰的马车,离箭的速度,其结果就是—— 马仰车翻人纷飞! 也许是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让所有的人都始料未及! 驾车的壮青年只顾快些赶路、飞驾马车,哪里会料到有如此突发的状况,所以亦没有任何准备,就已被马车甩出了几里开外,重重地弹到一棵粗壮的树干后才被重跌在地,顿时口内一腥便晕了过去。 清瘦青年则多亏了马车的车蓬在翻倒时挡了他一下,才幸得没被抛飞出去,只是受了些许皮外之伤。 一旁,马儿喘着粗气费力地从地上挣扎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黄土,尾巴扫了扫屁股上的灰尘,便瞪着两只圆滚滚的大眼,滴溜溜凶巴巴地瞅着不远处一棵柏树下晕昏过去的壮青年,“呼呼”地吐着粗气。哼,谁让他没命似的打它屁股! 清瘦青年见此状况,连忙从地上摸爬起来,顾不得掸掉身上的尘土,便快步跑到了柏树下,一把托扶起壮青年,连声急呼: “大哥!大哥!醒醒!!醒醒啊!!!” 不远处。 柳阴旁。 脱辕翻倒的马蓬内。 李芫在刚才那一瞬间天旋地转的翻飞中,终于彻底地清醒了过来。她沉沉地摇晃了下脑袋,费力地睁开眼睛,顿时,全身便传来了几乎要散架的酸痛。 这是怎么了?她这是在哪儿? 头脑昏沉,四周阴暗。 她艰难地坐起身子,却突然发现—— “啊—————” 尖锐的惊叫声几乎是以电闪之势穿透林间。 苍凉古道。 绿柏丛林。 无数鸟儿被惊起,扑簌簌地拍着翅膀腾飞起来。 柏树下。 清瘦青年闻听惊叫声,先是一愣,随后便意识到了什么,轻放下臂弯中的壮青年,然后就立刻飞奔到了翻倒的车蓬旁。 “姑娘你醒了!” 掩饰不住的欣喜流露出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想到一直昏迷了四天的姑娘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清醒了。但是,一想到刚才的一幕,心下一揪,便又连忙地补充了一句,问道: “姑娘没受伤吧?都怪在下的大哥把马车驾得太快了,没伤到姑娘吧?” 李芫哪里还顾得上受没受伤,一把拽过他的袖摆,指着身上自己的这套衣服,急急慌慌地问道: “这……这……衣服……”天哪,难道是那两名男子趁她昏睡之际,私自替她换的? 清瘦青年看了眼,了悟道: “姑娘不要误会,衣服是在下让一名女子给姑娘换上的。”至于是什么原因,他却没有提及,总不能告诉她,是他们想把她卖到妓院去吧。 李芫惊疑地凝视着他。 是这样吗?不过看此人的神情也不似说谎,也许是她那身现代的装扮太过醒目,不便上路,所以才好心替她换的吧。算了,以她目前的状况而言,还是信人的好!毕竟昏倒之后,人家并没有把她这个穿着怪异、来路不明的人弃之路边,而是带在了路上,就此可见应是善人,她还何苦计较那些身外之物呢,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她该何去何从吧? 李芫深思。 看来不接受现实是不行的。总不能还像上次一样失措绝望得泪流满面晕昏过去,甚至是还幻想再次晕过之后就能回到现代吧。事实证明她回不去了。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重新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找到可以回去的契机,就像她来时的那样。 来时的那样…… 是啊,记得当时是那个檀色的木盒突然发出了一团五彩的光芒。然后,瞬间天动地摇,云卷风啸。失措中,旁边的任芯好像说着什么对她伸出手来,她慌乱去抓,可是却被自任芯那里射出的一团白色光芒弹了出去,续而跌入了一团黄光里,顿时全身便如被火烤,就那样,她渐渐失去了意识。 李芫思忖着。 那也就是说,那个檀色的木盒是绝对有问题的。虽然她还不清楚能否在这个时空找到那个木盒,也或者这个时空根本就不存在那个木盒,更或者就算找到那个木盒也不见得还会有上次的巧合,但是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至少这也是唯一让她变得坚强一点的动力,否则她也许还会像刚穿越过来时那样绝望崩溃般地晕昏过去。 其实,她远没有别人眼里看到的那样坚强和完美。不过,就算她再绝望再无措,她也要找到一个人——任芯。 她知道,任芯也一定被带回到了古代,否则那团白光就解释不通了,可是她担心的是,任芯是不是也和她同在一个朝代。当初她周围笼罩着的是一团黄光,而任芯却是白光,而且她穿越后醒来也并没有看到任芯,且搭救她的两名青年男子也不曾提及除她之外还见过其她身着怪异服饰的女子。所以,她无法绝对确定任芯的下落。 “唉——” 李芫长长地叹了口气。怎么会发生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呢,又怎么会让她遇到了这种事情呢?她现在好想家啊,想爸爸、想妈妈、想……易枫。不知这辈子她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到他们? 清瘦青年见李芫一会儿低落,一会儿振奋,一会儿又摇头叹息,心下困惑不已。他不清楚这位姑娘的来历,就好像她真的是九天下凡的仙女,飘然而至。他对她的一切都感到新奇,甚至是一举一动、举手投足。可是眼下他却没有那个空闲,当务之急还是大哥要紧。 他漠视李芫的出神和叹息,忧急道: “姑娘若没有不妥,在下也就放心了。可眼下,在下的大哥却被刚才的马惊车败伤到了,能否请求姑娘先为照看一下,好容在下去城里请大夫?” “嗯?” 李芫还在恍惚着,隐约中好像听见有人伤到了。几乎是一种条件反射,那种医生的职业感立刻从身体的每个细胞里渗透出来,刹那间,她陡然清醒,立刻振作起来,正色问道: “有人伤到了?现在在哪?” 青年没有料到她突然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眼眸中也在瞬间闪烁出了一种灼然的光芒,仿佛方才的迷茫和失落不过就是他的错觉。 “在那里……” 他回过头,用手指了指不远处,又回看向她,“姑娘要做什么?” 李芫歪着身子望了望,可是坐在翻倒的车蓬里视线很是有限,于是她只能忍受着从身上传来的钻心疼痛,用尽全身力气地往外爬。 她不知是否是她刚穿越过来时过分的紧张和精神上的崩溃而造成的身体虚弱,还是她昏迷的时间过长而导致的虚弱,总之她只能爬行,而且还是每爬一步就仿佛有无数根锋针在戳刺着她的身体,好像她身下的并不是木板而是刀山。短短的车蓬竟让她觉得有天涯般遥远。 车蓬边。 清瘦青年见她面色苍白地急欲往外爬,连忙伸出手来扶住她,把她轻柔地拉出了车外。 清晨的阳光,好像刚刚被洗涤过一样,透过斑驳的树影洒照着林间,散发出耀眼的光辉。挂在柏树叶片上的露水还很浓重,压得叶子纷纷深深地低垂下来。 清风轻轻吹过。 一股春露湿润的气息,花草醉人的芬芳飘过心房。 李芫终于虚弱地从车蓬内爬出来,软软地直起身,然而就是那一点淡淡的清风都使得她一阵虚晃,刚一微微立身,便顿觉头晕目眩、四肢无力,就在她摇摇欲坠之际,一只手给了她支撑般的存在。 “姑娘,你还好吧?” 轻轻的语气却透露出无比的担心,清瘦青年扶着她的肩膀,忧心地看着她。她太虚弱了,只是从车蓬内爬出,就好像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甚至还娇喘吁吁。 李芫不好意思地看了看他,用力稳了稳心神,敛眉低声道: “先去看看伤者吧。” 青年微怔。 她要做什么,不会是想为大哥诊治疗伤吧?开什么玩笑,且先不说她会不会医术,就凭她现在自身的情况恐怕也不比大哥好到哪里去吧?! “姑娘,你只要替在下看着马匹和大哥就好,至于……” “不要再多说了!” 李芫还没等他说完就急急地打断了他,眼瞳直直望着不远处的一棵柏树下,应该就是那个人吧。 “现在救人要紧,你先扶我过去。”没有办法,她现在浑身无力,只好麻烦他了。青年惊住! 扶着她肩膀的手微微一僵,他的身子也仿佛像化石般地僵立住了,一双震慑的眸子定定盯着李芫。 她…… 真的是打算要救治大哥…… 怎么可能…… 清晨的阳光折射进李芫的眼眸里,淡淡的竟恍若发出晶莹剔透的光芒。春风拂过,林间叶片上的露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闪耀的水滴仿佛银光般璀璨在她身体周围,使她显得更加清雅脱俗。 李芫还在等着身边人的配合,可是却不见丝毫反应,渐渐地,她不禁皱起眉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怎么反应还这么慢,难道他不知道性命悠关的道理吗? 柏树下的那个人一看就是伤势不轻,不然是不可能造成昏迷的。再从他的姿态上看,则更有可能是脑部和内脏部都并伴有多发伤。如果不及早救治的话,及有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你在干什么?!还不快扶我过去!!” 李芫有些愠怒,回头责厉地瞪了他一眼。要不是她全身无力、四肢酸软,她早就飞过去了,哪还有在这儿发呆的空闲。 青年被惊醒。 几乎是脑中一片空白的状态下,他竟真的搀扶着她向树下走去。 古道旁。 柏树下。 那名驾车的壮青年还在昏迷着。他趴卧在土地上,身体微微蜷缩,束发的巾帻早已脱落,头发有些凌乱,面色苍白,神露痛容,薄薄的冷汗浸湿了襟领处。 李芫瞧着他,一阵恍惚。 原来是早先那个对他凶神恶煞的青年男子啊,可是此时她以无心细究,因为直觉告诉她,他的情况很不好。 蹲下身,李芫边测量他的脉搏边询问身后的青年: “他是如何受的伤?” 青年呆呆地望着她:“是被马车抛飞出去的。” “那就是高空坠落了?” 虽然青年对李芫的问话感到有些陌生,但还是能听懂其意的。 “是从高处跌落下来,” 他回答道,然后又指了指面前的柏树,“不过大哥好像又撞到了树上。” 听着青年的叙述,李芫轻轻地点了点头。 大致的过程她已经知晓了,多半就是马车驾得太快,酿成了车祸。想着,她又狠狠地瞪了两眼趴在地上的壮青年。怪不得她浑身犹如散架,原来正是他的杰作。看来超速驾驶是个历史遗留问题啊。 树阴下。 柏树旁。 时间在李芫的检查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终于,李芫已经对壮青年的神志、面色、呼吸、脉搏、瞳孔、体位、出血程度、伤口大小、皮下淤血青紫状况等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接着,她为了全面了解、避免漏诊,决定退去壮青年的衣物以便进一步检查是否还有致命伤。 可就在这时—— “你要做什么?!” 身后的清瘦青年见李芫去解伤者的衣带时,恍若那个痴呆的梦境骤然惊醒了,他突然一个箭步窜上来,牢牢抓住了她的手。 她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我……在帮他检查啊……” 青年不敢置信地瞪着她: “那……那你也不能脱男人的衣服啊?!”难道她都不懂男女有别吗? 李芫从地上起来,好笑地看着他: “不脱衣服我怎么检查啊。我原来还一直以为汉朝是很开放的呢,原来也讲究男女授受不亲这一套啊。” “嗯?” 青年没听太明白。什么叫“原来一直以为”? 李芫没有理会他的诧异,只是拍了拍手上的土,然后侧过头,轻声对他说: “在一个医生看来,当他面临危及病人性命的时候,男女之分就已经不重要了,他面对的只是一个脆弱的生命,一个等着他去解救的生命。” 她望着他,眼神中没有半点恍惚,就像河边流淌的小溪,澄净而清透。 青年再一次震慑住! 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说法。如果她是对的,那为什么大夫给女子,尤其是给富贵人家的女子看病时,都要浮绢诊脉,甚者是要隔幔诊治;可如果她是错的,那为什么他又觉得这种新奇的想法很有道理呢? 就在青年还在恍神地沉思中,李芫已经退去壮青年的上身衣物,露出了宽厚的胸膛,仔细地检查着。 似乎觉察到眼前有一片白色,青年蓦然回神,还是本能的想要阻拦,却被李芫严厉地呵斥声震了回去。 “你想要他死吗?!” “我……” 青年的手顿在空中,怔怔地望着她。 他当然不要大哥死,可是眼前的这位姑娘真的能救治大哥吗?其实,他是应该早早地就去城里请大夫的,而不是任由一个姑娘来胡乱医治。 虽然她的行事做派有异于其他常人,但要论医术恐怕还是远远不及城里那些年过半百的老大夫吧,毕竟行医多年的经验是不会有假的。 可是,这个姑娘说的话和从眼眸中直射出来的光芒又无疑使他折服。他该怎么做?是继续任由姑娘放手去治,可是万一她医术不精,耽搁了大哥那该如何是好;还是他应该现在马上制 第三章 第一节 抽刀断水水更流 举杯销愁愁更愁 清晨,阳光斜射进千家万户的房舍。 蓝天放碧,红日高悬,家家户户的屋顶飘起了缕缕炊烟,空气中弥漫着轻纱似的薄雾。 里屋。 义纵被一股幽幽盈鼻的淡雅清香缓缓叩醒。他睁开朦胧的睡眼,傻傻地皱起挺秀的鼻峰深深地嗅着。 顿时。 一股更为温润醇香的气息盈满心胸。 “好香啊……” 他恍惚地轻叹,还从来没有闻过如此益清的饭香! 深深地。 他又猛吸了两口,惶惶然地想着要是再能品上一口就更好了。 淡淡的香气在鼻尖缭绕着。 突然。 他身子一挺! 饭香? 他惊住!! 怎么会有饭香?难道是…… “噌”地从睡榻上起身,他匆忙穿好外衣,就急往外屋奔去! 外间的堂屋内。 阳光明媚的跳耀着,黄澄澄地影射在墙壁和地面上。清风从半启的门外徐徐吹进,带来了一股属于春野乡间的气息。 灿烂的光晕中。 任芯穿着一件用单层麻布缝制而成的直裾禅衣。 禅衣长至足裸,肩平合体,下摆盈阔,一条约有三寸余宽的衣带斜系于腰间一侧,垂下余长,飘于膝上。在禅衣的外面还披有一件同色的交襟右衽小衫。紧身的小衫齐及腰下,袖窄而短,合于胸前。套穿在外,与内里禅衣襟口交叠,层次错落。通体的衣物布面上没有任何绣饰,但却透出了一股天然素洁的淡雅质朴。 她微笑着半俯身站在灶火旁。 乌黑似缎的长发被一条端以云水纹理的丝带系束于颈后,丝带仅有一指半宽,但却飘有四尺之长,青玉般的色底可又间透出一抹皎月般的银辉,随意地绕系于发间,飘至于脑后,再配以通身淡衣、清莲之貌,竟柔美婉约得那么不真切。 轻轻地。 一缕清风从耳畔吹过,流淌着恍若星河般雅致的丝带在她的发间就犹如高山流水般曼曳生姿。 义纵贴站在内屋门边,已经震撼得失去了任何反应,只是呆愣着怔怔望着她。 天哪! 为何同样的衣物、同样的人,却在今时今日带给了他不同样的感觉呢,还有那条丝带,那是姐姐最为珍爱也是唯一的一件饰品,以往从没见姐姐带过,只是在姐姐的香囊内见过一次,就只一次而已。 淡淡的微风中。 任芯似乎觉察到身旁有些细微的动静,直起身,悠静地回首,却正好看到义纵一脸的惊茫。 今天她起得很早,本是想做好早饭再去叫醒他的。昨夜,他们都歇息得很晚,而他竟然也很听话的没有再早早地起身出门,于是她想要他再多睡些,已经尽量放低了声响。也许是由于这古时的烧火取饭,一时之间还不能完全适应,所以动静难免又大了些吧。 “是不是姐姐吵到你了?” 她一脸谦然,眼眸中全是满满的自责。 义纵瞅着她,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急急嚷道: “没有吵到没有吵到,一点也没有吵到!” 怎么会吵到呢?就算是吵到,他也愿意!愿意被吵到,愿意这样天天被吵到!! 管它源何感觉不同,现在他只知道这样很好,姐姐竟然做早饭给他吃,竟然穿上了以前的衣服,竟然不再每天唉声叹气,虽然那个发式,他没有见过,但是却很好看呢。 姐姐好了,姐姐的病好了! 他好高兴,真的真的好高兴!! 任芯望着他,见他还是有点发怔的样子,淡笑着伸手顺了顺他额前散落下来的几缕发丝: “那就快去梳洗吧,然后来吃早饭。” 他歪了下头,看了看锅灶: “姐姐做的是什么,好香呢?” “米粥而已。” “米粥?” 他有些迷惑,以前也经常吃姐姐做的粥,怎不见今日的香气? 正思虑着。 一个响指毫无预兆地轻弹在了他的额头上。 “姐,好痛啊。” 他低呼。 任芯嗔笑道: “那还不快去梳洗?” 义纵乖乖地走了。 任芯这才回转过头,望向她已经煲了半个时辰的米粥,笑容渐渐从唇边退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真正的又有几人能够做到呢?就算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恐怕也有着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嫌疑吧。 米粥…… 以前的义姁恐怕是不会这种做法吧,也难怪纵儿会迷茫了。其实,她是明白衣不求华,食不厌蔬的道理的。可是,在这个两千多年前的汉朝,再加之这样一个贫苦的家庭,如果不在饮食的手法上加以改进,只怕身体迟早会垮掉吧。 再说,义纵已经处于长期营养不良的状态了,没有办法,她也只好以大局为重,身体是本钱,没有强健的体魄,其他的又从何说起呢。 执起木碗,任芯把煲好的粥盛上,放在食案上。她刚一转身,却霍然看到门口处站有一个年方大约七八岁的小女孩,正痴痴地瞅着她。 小女孩穿着粗麻布的小襦裙,一头细发集束于顶,分编成两个可爱的小丫髻,就好像是雨后的春笋。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如小兔子般眨呀眨的。小嘴儿红滴滴的,像春风中初开的桃花。玲珑的脸蛋有一半躲藏在了门后。 阳光从她的侧面斜斜洒下,一个圆润的小鼻尖在光芒里一缩一收地不停闪动着。 任芯微微一愣,也不知这个小女孩站了有多久,笑了笑,冲她招招手: “进来啊。” 闻言,小女孩不但没有进,反而更深地往门后躲了躲,小手扒在门扉上,怯怯地瞅着她。这回倒好,只露出一双大眼了。 任芯见状,端起案上的一个木碗,装作一脸陶醉的模样用力吸了口气,轻叹道: “好香啊!”然后再次看向她,“你想不想喝啊?” 小女孩猛地连连点头,但随即又马上摇头。 任芯心中暗暗发笑,好可爱的小女孩,明明想喝得厉害,却还固作强势。另执起锅灶旁的一个干净木碗,稠稠的盛上一勺,她走了过去,来到小女孩身前。 小女孩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也盯着她手中的碗。 她蹲下。 “给你,喝吧。”任芯递给她,甜甜地微笑着。 小女孩想了想,正犹豫着要接过木碗时—— “华儿——” 一声清厉的喝斥声划空而至! 瞬时。 小女孩那已伸出的小手就又连忙地缩了回去,僵僵地退站在一旁,活像做了坏事被逮到一般,一颗小脑袋都垂到胸口了。 任芯抬起头。 明媚的阳光中,一位及近斑鬓之年的妇人从院外走了进来。她的身材有些矮胖,脸若银盘,眉浓眼朗,衣着朴素的麻布短襦。 来到院中,她先是一把将小女孩拽至了身前,然后便对任芯满面歉意地说道: “真是对不住啊,都怪我平日对小女苛责不严,让你见笑了。” 任芯站起身,摇摇头: “哪里的话,只是一碗米粥而已,何来见不见笑。” “不是,我的意思是……” 妇人还想再解释什么,但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咦,张大婶!” 义纵梳洗后,一脸清爽地从屋内走了出来,微笑着,“怎么不进来坐啊,全都站在外面。” 他笑着,耳畔边的发丝还有些潮湿,一缕一缕地垂在鬓边。 小女孩一见他,飞似的就扑了过去! 义纵抱了个满怀: “华儿是不是又不听娘的话了?” 小张华眨着比兔子还亮的大眼:“华儿才没有不听话!华儿很乖的!”“是吗?” 义纵笑着。 “嗯嗯。”她拼命点头。 张大婶见她还没有要放开义纵的样子,走了过去,嗔笑道: “这孩子,怎么一见了纵哥哥就死缠着不放呢。” 小张华回过头,冲着母亲吐了吐舌头: “因为华儿喜欢纵哥哥嘛。”说着,便又往义纵的怀里扎蹭了去。 见势,义纵和张大婶互看了一眼,又都笑了起来。 明净如洗的天空,几朵白云悠悠飘过,洋洋洒洒地点缀蓝间。 和煦的阳光漫空倾泻。 任芯静默地站在一旁。 金辉中,却好像惟独是她被隔绝了出去。望着光晕中的三人,她竟然显得有些多余,他们温馨得就像一家人,而她,不过就是个看客。 任芯恍惚。 按理来说,乡里间相互熟络本属正常。可就眼前看,那个甜美可爱的小张华对待她,与对待纵儿却完似两人。再说那个张大婶,见到纵儿时几乎就是一脸慈和,宛若一位温祥的母亲,可对她却疏远又客气。如果她真是外人,那也就不奇了。可是,她现下在外人眼里应是义姁啊,怎么会出现如此的差别呢? 任芯望向义纵。 德不孤,必有邻。难道原先的义姁在乡里邻间不受欢迎吗?还是说…… 义纵抬起头,看到的就恰好是任芯一脸茫然地望着他。 淡淡的光圈里,她微微蹙起了两道蛾眉,澄澈的美眸中流闪着一股苦涩的落寞。 他的心一揪:“姐?” 她狼狈地避开了他的眼睛,匆乱着连忙转身。 “我去把粥再热一下。” 不顾身后人的诧异,她没有回头,径直走向了屋里。 义纵没有喊住她,只是默默望着她的背影。 春风中。 她的长发被拂起,夹杂着淡色的丝带,映衬着轻舞空中。 “姁儿她……” 张大婶望向消失在门后的身影,有些迟疑地对义纵说道,“……真的什么都忘记了吗?就连……” 义纵望着屋门口:“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唉——” 张大婶深深地叹口气。是啊,这样就已经很好了,至少人还在不是吗?! 这时,一旁的小张华拽了拽义纵的衣摆,诺诺道: “那么姁姐姐还会发疯吗?” 记得前段日子,姁姐姐又哭又喊,还胡乱地摔东西。纵哥哥拦都拦不住,院子也被弄得一塌糊涂。后来有一天,姁姐姐披头散发地跑出去了。大家见了都说姁姐姐疯了,所以她也不敢再理姁姐姐了。再后来,姁姐姐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纵哥哥一连找了好几日,村里人都说一定找不回姁姐姐了,可是纵哥哥就是不死心,终于有一天傍晚,姁姐姐竟然真的又回来了! 但奇怪的是,姁姐姐竟然不再发疯了! 义纵拍了拍她的头,微笑着: “不会!刚才姁姐姐不还叫华儿来喝粥吗?” 小张华眨着大眼。 是呢。刚才姁姐姐可是十分友好地向她招手,唤她过去。就算是以前姁姐姐没疯的时候,也不曾对她那么温柔地微笑过,姁姐姐总是沉沉的,不喜欢说话,只喜欢看医书。而刚才姁姐姐却温柔地笑了,她还从来都不知道姁姐姐笑起来竟那么好看,就像太阳一样! 张大婶把思虑中的张华从义纵怀里拉了出来,然后又看向义纵,忧声问道: “那么你的那件事,姁儿知道吗?” “姐姐还不知道,”他敛了敛眉,“不过姐姐好像已经起疑了。” “那你……” “不可以!” 他急声打断,眼眸中闪烁着执拗而坚定的光芒,“我不要她知道!” 张大婶又叹息道: “可姁儿不是起疑了吗,你能瞒多久呢?” 他沉了下,目光有些微微闪烁: “这两日能不能先让次公他……” 张大婶见他还是如此执着,也只能是心疼地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低声道: “我就知你是怕姁儿疑心才特地留在了家里,放心吧,大婶明白的。” 第三章 第二节 雨欲退,云不放。海欲进,江不让。 堂屋内。 任芯把再次热滚的米粥盛好,置于案上。她努力地掩饰好自己有些微微失落的心情,才回转过头,看向从门外走进来的义纵。 她甜甜地微笑着: “怎么就你一人,华儿呢?我还特意给她盛上了一碗。”歪头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身后,院子里已经没有人了。 义纵瞅着她,然后轻轻一笑: “张大婶也做得了饭,所以就回去了。” 她微点了下头,也没有再说什么,其实她是不希望再看到她们的吧。慢慢地转回身,任芯从锅台旁的一个竹笼内又端出了一碟清拌豆豇,说道: “那咱们也就快吃吧,不然刚热好的粥就又要凉了。”初春的早上还是有些寒气的,若是喝了凉粥可就不好了。 义纵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还是轻掀了一下身上的衣袍,并膝跪坐在了食案前的蒲团上。 热气腾腾的木碗里。 粥色浅浅淡淡的,但却不像往日那样稀薄,而是浓浓稠稠的,颗颗饱满的粟粒全都纷纷涨起,彼此连成了一片,再也分不出你我。就在那一片的浅色之中,却还有三枚红枣缀于其间,清红相间,相得益彰,清香四溢。 “还不快喝。” 任芯见他愣愣地盯着木碗发呆,低声促道。 他抬眸看她一眼,便连忙轻尝了一口。米粥滑滑的,微微有些甘甜,一股红枣特有的香气混杂着粟米的软糯益清,幽幽盈鼻,沁人心脾。 他惊奇地抬起头: “好好喝!姐,好好喝啊!” 他还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粥呢,天哪,他会幸福得死掉的。 任芯微笑,又夹了一些豆豇给他:“那就多喝些。” “嗯。” 义纵望着碗里又多出的浅绿豆豇,乌黑的眼珠变得有些湿润了。能够有姐姐在身边真的是很幸福呢,就为了这份幸福,他愿意用一切去交换! 在农场做苦工算什么,和这份幸福比起来,什么都值得!他不要姐姐为家计而操心,他只要姐姐开心,他只要能够每天喝到这样美味的米粥就已经很好了,别的他什么也不图! 他再也不要经历上次的一切! 低头喝着粥。 义纵逼退了那几乎又要淹没他的心痛,抬起头,好奇地问道: “姐姐做的这叫什么粥啊,以前还从未喝过?” 他真的…… 只要姐姐守着他就足够了…… 真的足够了…… 任芯看向他,对他的问题并没有感到意外,她淡淡一笑: “今日不就喝了。” 他微微怔住,略略地愣了片刻,便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是啊,今日就喝到了呢。” 说着,一碗红枣米粥就被他喝得光光了。 任芯又盛了一些给他,并把碟内所剩的清拌豆豇也全都拨给了他:“维生素很重要,多吃些,这样营养才会比较全面。” 豆豇是她用水焯过的,切成小段后又放了少许的细盐和芝麻调味,所以既清淡又爽口,再配着红枣米粥应是很不错的。 可是。 义纵的眉头却微微地蹙了起来: “‘维生素’?‘维生素’是什么?” “呃……”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 他夹起碗中的一块儿豆豇,然后又瞅向她: “何时它又唤作别名了,我怎么不知道?” “……” 任芯语塞,暗自咬舌,真是自掘坟墓啊。要怎么解释呢,总不能告诉他维生素是所有机体必需的、食物中必备的微量有机营养物吧。那么她是不是又要解释什么是有机营养物了呢? 半晌。 错乱地沉思中。 任芯故作镇定地收回了手,讷讷道: “……书上把所有对人身体有益处的食物都统称为维生素,所以它是个整体,并不是谁的别名,明白了吗?”她已经是尽量不露痕迹的解释了。 义纵听得怔怔的,可却真真地注意到了一个“书”字,顿时所有的注意力便都集聚于此了。 他的眼神刹那间变得闪闪烁烁起来,就好像是夜空中冲破云层束缚的繁星,骤然照亮了大地,但却明媚地晃痛了任芯的心。 “姐姐又读医书了吗?” 略有上扬的语调中竟涌动着一股按捺不住的喜悦。 “我……” 任芯再次呆怔当场! 她没有料到义纵会是这般反应,她只是想着要怎么解释清楚,可却没有想到他却把问题转到了医书上。只是短短的两个字却仿似匕首般刺痛了她! 医书…… 那是她发誓绝不会再碰的东西。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这是她做事的一贯准则。 所以—— 凝视住他,任芯忽略掉那灼痛她双眼的光芒! 可是—— 一阵由远而近的急促哭声却打断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呜呜……纵哥哥……纵哥哥……呜呜……” 悲泣的声音从院内传来,随之,堂屋的大门就被猛然推开了。瞬时,灿烂的阳光就更加狂涌地照射了进来。 任芯和义纵都错愕着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去! 逆光中。 一个十分熟悉的娇小身影站在了堂屋门口,竟然就是刚刚离去不久的小张华!! 而她那方才还是一张甜美笑容的小脸却在此时已经泪痕满面,眼眸里的晶莹泪水,就像是两汪透明的小泉,不断地在向下滴落。 任芯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 正准备起身,义纵却已先她一步跨了出去,一把将六神无主的小人儿搂进了怀中: “发生什么事了,快告诉纵哥哥?”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这到底是怎么了?! 小张华揉着早已红红肿肿的脸蛋儿,咝咝地吸气,缀泣道: “爹……爹……倒了……娘……娘……哥……了……” 东一句、西一句,几乎是凌乱不堪,毫无章法可言,义纵听得皱起眉来。 任芯起身,拿来了一块儿干净的麻布方巾轻轻地擦了擦她的小脸儿,柔声问道: “你爹怎么了?慢慢说。” 其实,她也没能太听懂小张华的话,只是特别注意到了前面的“爹倒了”这三个字,所以她猜想,很可能问题就出在那里。 小张华费力地压制着从喉间冒出的呜咽:“爹在……在田里……病倒了……娘……娘去找哥哥了……让我……” “张大叔病倒了!!!” 还没等小张华全部讲完,义纵就大惊着打断了她! 小张华泣泣地点着头。 “……纵哥哥……华儿……华儿好害怕……”她又猛烈地抽泣了起来,一串串的泪珠扑簌簌地滚落,小小的单薄肩膀也不安地抖动着“……禹叔叔已经不在了……爹会不会……死啊……” 义纵的身体微微一滞,但随即就又缓和了下来。他用手轻拍着小张华的背脊,轻声安慰道: “不会的,爹那么疼华儿,怎么会丢下华儿不管呢。好了,不哭了啊!” 正说着,义纵又略有思虑地回转过头。 他的眼神显得有些复杂,但却还是望向了任芯,低声说道,“姐,现在就只能靠你了。” 任芯怔住:“什么意思?” 不会是要她…… 他看着她: “禹叔已经不在了,但禹叔却教过姐姐医术不是吗,而且……” 任芯的心渐渐沉下去。 果然是要她去救人啊,为什么不管她如何想要逃脱医学对她的束缚,可却始终逃脱不开呢,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而且现在子遥哥也离开了这里,所以在这个村子里已经没有再懂医术的大夫了,就只余下姐姐你了!” 义纵暗自思忖着,虽然知道就算是姐姐失忆了,而这样提起子遥哥也是十分不妥的,可是现在他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也许…… 姐姐是不会想起的吧…… “你是要我去吗?” 任芯抬起头,紧紧地盯向了他,而心中却蔓延起一种复杂得竟连她自己都理不清的愁绪。忽然间,她觉得这个世界好可笑,真的可笑得厉害! 就这样,几乎是不知在一股什么力量的驱使下,任芯霍地就站起身! “我不行!” 她回绝了,语气坚定沉着得仿佛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短短的三个字竟透出一股绝情的味道。 “姐?!” 义纵惊诧,完全没有想到得到的答案会是这样!难道是他说错了什么吗? 任芯用力地吸了口气。 平缓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她是无理的,作为一名医科大学的学生居然会有见死不救的状况,恐怕迄今为止也不会出现千万分之一的几率吧。 她果然…… 是个魔鬼啊…… 感到刚才的口气似乎是有些太重了,她再次俯身,轻轻地擦着小张华的花脸,低声又道: “我懂的那点医术是不足以治病救人的。再说,就算是这个村子里没有了大夫,也可以去……” “啪——” 手中的麻布方巾突然被人狠狠地扔了出去,重重地摔拍在地上!那力道充满了烈风般的急促和怒意,小张华愤恨地瞪着任芯,硬生生地从她手中抽甩出了布巾! “我讨厌你!” 小张华厉声痛斥,她的心像要爆裂似的燃烧着,愤恨的声音颤抖地回荡在空气中。任芯惊骇,呆怔怔地望向她,恍若做梦般飘浮着,没有一点真实感。 “就是你!就是你!!” 小张华忿气地盯住她,眼底的泪光突然迸射出仿佛猛兽般的光芒,一双小手颤抖着在身侧紧握成拳。 “就是因为你,禹叔叔死了,就是因为你,子遥哥哥也离开了这里,这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因为你!我讨厌你!我最讨厌你了——!!” 哭喊中,小张华倏地转身,朝大门口跑去。 义纵惊愕,忙跟了上去,急喊道:“华儿,你别……” 砰—— 大门已经关上,他的话语被震荡的门板弹了回来。 义纵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惊痛地回头望了望面色苍白的任芯,心中五味杂陈,但他还是没做过多的停留,眼神微微一黯后便紧接着追了出去。 大门再一次地被关上了。 依旧明媚的阳光中,只有细碎的灰尘颗粒在旋舞着。 屋内安静了下来,任芯僵立在原地。脚下的不远处是那块儿被甩扔出去的麻布方巾。 其实…… 她真的知道她是有多么的自私…… 真的知道的…… 望着被扔在地上的麻布方巾,任芯柔肠百转。 她—— 是该下地狱的吧! 第三章 第三节 有意能收放,无心尽去留。 春天的田地是很干净的。 经过传统精耕细作的片片农田,平展如镜,沟渠纵横交错,星罗棋布。新出土的麦苗,油光鲜嫩,像碧玉一样。春风一吹,荡起一层层的碧波。 远处。 在一片绿意盎然的田地间,有一群农人如同赶市集般地围聚在一起,可是他们的脸庞上却明显没有如同赶市集的喜悦。 南日春早,艳阳朗照。 迎风的田垄间传出了一阵嘈嘈杂杂的声音。 “怎么说倒就倒了呢?”一个中年汉子搔了搔一头乱发,面露忧色,“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是呀,松地松得挺好的,可突然就……”一位妇人不忍心再说下去。要知道,男人可是家里的天啊! “那去请大夫了没有呀?”旁边,一位上了点年岁的老人家还是比较在意治病的问题。 “唉!”又一名妇人叹道,“请来又有什么用,去到邻村至少也要两个时辰,来回就要四个时辰,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是啊是啊,要是禹先生还在的话……” “唉……” 说到这里,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叹了口大气,无奈地摇摇头。 一片感叹中…… “啊!大公他娘来啦!” 其中一位较年轻些的男子眼尖地瞅见了一位妇人和一位长相俊朗大气的少年正急急地从远处跑来。 众人抬头看了过去。 弯曲绵延的田埂土道上,那位妇人的面色有些涨红,额头上热气腾腾地冒出了黄豆般大小的汗珠子,她很是焦急,步履也有些紊乱,而幸得身边俊朗少年的搀扶才使得她没有跌倒。 少年担忧地看向母亲: “娘,慢些!” 张大婶恍惚地点点头,心里却还是七上八下的,仍旧步履蹒跚着往前赶。 田垄间的人们见他们奔了过来,再次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大公他娘啊,你可算来了,快看看大公他爹吧!” “是呀,我们这都叫了半晌了,可他却还是没有动静!” “这是什么病啊,怎么一点征兆都没有呢?” “以前可也曾犯过?” “有没有去叫人请大夫啊?” …… 张大婶跪身在自家男人身前,见他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紧张得早已心乱如麻,魂不守舍。她只觉脑中嗡嗡乱响,周围的人们在说些什么,她根本连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只是一个劲儿颤抖着摇晃身前的人。 “他爹!他爹!你怎么了,醒醒啊!快醒醒啊!!”男人没有丝毫反应,还是直挺挺地躺着,仿佛已经没有了呼吸。张大婶的心紧缩起来,一团恐惧的黑雾从脚底漫上头顶,笼罩全身。 “他爹呀,你这是到底怎么了,你快睁开眼看看我呀!他爹——!!” 她哭喊着,整个人已经全部趴伏在了男人的身上。 周围的农夫农妇们见了,也都无不难受,暗自叹息。 “娘,别这样。” 身旁的俊朗少年上前跨了一步,轻拉起她。 他不忍心再见母亲如此,也怕这样下去会更加让爹的病情加重。于是,他也只能劝解道: “娘,您不要哭了,爹不会有事的!娘不是让华儿去请姁姐姐了吗?!”爹一定不会有事的!爹的身体可壮着呢,就在前些日子爹还背着华儿满院子地跑呢,所以爹是不会那么轻易倒下的! 俊朗的少年仿佛是在安慰着母亲,又仿佛是在安慰着自己。 可是—— “姁姐姐?” 一位较年轻的妇人注意到了少年后面的半句话,顿时一愣,“可是你们邻家的义姁?!” 张大婶勉强地稳住心神,沙哑着嗓子,回答道: “是啊……去邻村请大夫总也要各把个时辰,我怕孩子他爹……”心里一阵恐悚,说着就又要哽咽起来。 “可那个义姁不是……” “那不是姁姐姐的错!” 少年铿锵有力的声音直插了进来,硬生生把妇人后面的话给顶了回去。他凝视着她,一脸的凛然神情。 顿时。 周围的人们便面面相觑,大家各自的脸上闪现出阴晴不定的神色。显然,少年的话并没有完全说服他们。 气氛忽然地尴尬住了。 可就在这时—— “娘!娘——!” 一个清脆的哭喊声循序渐进地传了过来。 张大婶心中一紧,连忙循声望去,只见小张华泣缀着跑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胡乱地抹着小脸儿,徐徐的春风吹在她的脸上已经形成了一道道干涩的白痕。义纵紧紧地跟在其后,却是满面的郁色。 “华儿?” 俊朗少年不知发生了什么,赶忙上前一步,把她拉到自己身前,颇为困惑地问道: “你哭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事?姁姐姐呢?” 转过头,他又不解地看了看旁边的义纵,娘不是让华儿去请姁姐姐了吗?怎么就他们二人? 小张华一听,不但没有说明原由反而更凶地哭了起来。 义纵见此状况,心下一片愧责。他抬起头,歉疚地迎上了俊朗少年那充满惘惑探究的眼瞳,含糊地说道: “我姐姐她……” 义纵顾影惭形的神情使得一股压不住的凄凉狂涌上了张大婶的心。她跪坐在田垄上,就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瓢凉水一般,瞬间,全身僵直了,麻木了,混混愕愕地望着义纵,仿佛脑中的意识也在此刻麻痹得毫无思想了。 而她身旁的那个俊朗少年却好似还没有明白,定定地盯着义纵,心如火灼地追问道:“姁姐姐她怎么了?!到底是怎……” “她不来!!” 小张华的声音怦然响起!她愤恨地喊着,声音里的颤抖渐渐加剧,“她说她不要来,她说她不要来救爹!!!” “啊……” 周围响起了一片抽气声,农夫农妇们各个惊得瞠目结舌。天啊,那个义姁竟然…… 小张华喋喋地嘤泣着,泪水再次覆盖了那干涸的泪痕:“哥,我讨厌她!我最讨厌她了!!” 少年的身躯重重地一颤。 震慑中,他怔怔地看向义纵,灼灼的眼眸中闪动着不敢置信的光芒:“华儿说的都是……” 不会的! 姁儿姐是不会这么做的,一定是他们搞错了!虽然平时姁儿姐的为人是有些孤傲,但是他知道,她的内心还是至善的。所以一定是华儿乱讲的,不会是这样,一定不会! 然而—— 义纵那愧痛难言的神情彻底浇熄了他心中最后的一点光芒。 他的眸光渐渐地黯淡了下去。 “次公,我……” 义纵心痛,突然想要上前去解释些什么,可是他的双腿就像灌满了铅一样无法移动,张了张嘴,却也是半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空气在那瞬间凝固了。 围聚在周旁的农夫农妇们也全都静默了,他们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就算是现在嗔怪义姁,恐怕也于事无补吧。唉,为什么弟弟如此至情至善,而姐姐却…… 大家暗自叹息着,看来这世上还真是有如此不同的姐弟二人啊。 人们正思虑着。 忽然—— “你们就准备一直让病患安躺于此吗?” 柔美的声音宛如悦耳的琴音,从人群的后面传了进来,带着一丝不经意,却又好像有着强烈的不满。 众人错愕地回头望去。 怔住! 纷纷下意识地闪开了一条道路! 碧空中,红日断断续续地映刹在春云的缝隙间。微风轻拂,夹杂着泥土散发的芳香笼罩田间。 义纵抬头! 天啊,他是不是看错了!! “婧儿姐?!”他低呼,声音因惊喜而变得有些激动,但就在他惊喜的同时,又突然间意识到—— 顿时。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慌忙地拉住来人: “婧儿姐,快!快看看张大叔吧!” 望着义纵又惊又喜又焦急的模样,唐婧无奈地摇摇头。看来又是那个姁儿给这个弟弟添麻烦了吧,怎么还是老样子?! 她笑着拍了拍他的头: “不要急,我自然是要先看病患的。” 多亏她在进村时听见一妇人说田里有人病倒了,这太和村的状况她是了解的,现在村内已经没有了大夫,而就算去到离这里最近她所住的村子也要很长的一段时间,看来她今日来此还真是来对了呢。 没有再做过多的耽搁,她起身来到了病者身前。 空气中飘荡起阵阵清香。绿色的田地边外,清澈的河水闪动着粼粼波光,河水与晴日辉映,竟显得比平日里更为明亮。 农夫农妇们还在呆怔着。 直到唐婧蹲在病者身前开始把脉,他们才好像突然清醒过来。 “天哪,是婧儿来啦!这下老张有救了!” “太好了,太好了,来得太是时候了!” “是啊是啊,她可是淳于仓公的至亲啊,且医术也是尽得其真传,哪像那个义姁,不过就稍稍懂了点医术就目中无人!” “就是!请她来还不来,她拿人命当什么?!” “哎,就算是她来了,也不见得有何作为,兴许就是她已自知其难为,所以才故作姿态吧。” “嗯,有道理有道理。” …… 周围人们的议论声早已从最初惊叹唐婧的到来,逐渐演变成了批判义姁的行径。 唐婧把着脉,耳边的聒噪之声源源不断,滔滔不绝。 渐渐地。 她秀气的眉峰轻轻地挑了挑,说道: “能否先请各位噤声。” 禹叔和子遥的事情都过去了那么久,这些人怎么还是对姁儿这样不满啊,就算姁儿有不当之处,也不好说及至此吧,而且还是当着义纵的面前。再说,这样也是会扰乱她的诊治的。 一旁。 一直处于僵硬麻痹状态的张大婶却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抱怨声中惊醒了。渐渐地,她这才看清了眼前的人,且身体也在那一刻松软如棉了。 太好了!是婧儿,是婧儿啊,仿佛看到了希望般—— 张大婶颤抖着拉上了唐婧的手腕,紧声道: “婧儿,你大叔他怎样?打不打紧?”不知是激动还是现在才感到慌悚,她竟扑簌簌地掉下泪来。 而另一旁,刚刚止住抽泣的小张华,在见到娘亲落泪时,竟又跟着哭了起来。 唐婧见状,忙反握住张大婶的手,安慰道: “大婶,您别担心,婧儿自会让大叔脱险的。” 张大婶边垂着泪边点了点头。 这时,义纵和周围的人们也都上前,来规劝这一老和一少。 唐婧把完脉,细心地观察着张大叔的面色,然后问向身后那直到现在还未曾开口半句的俊朗少年: “次公,你爹今天早上都吃了些什么?” 她伸出手又分别查看了下张大叔的眼、鼻、口、舌。没有等到回答,她轻转过头,望向了身后的少年,但却看到他仍是僵站在原地,一副呆怔状态。 “次公?” “啊?” 张次公茫然,木讷着望向她,直至触及到一束清澈的眸光时,才终于醒转,“……婧儿姐,你说什么?” 唐婧微微苦笑。 天哪,他在干什么呢?无奈,只得又重复一遍:“你爹今早吃了些什么?” 这回,他听清了,应声道: “只吃了些白粥和饼子。” “没了?” “没了。” 唐婧皱眉。 早饭并没有任何不妥啊,难道并不是…… 张大婶见她面有凝色,心下顿时不安起来,惶惶问道:“婧儿,你大叔他是不是……”不敢再说下去,她只得慌张地看着唐婧。 唐婧微微沉了下,说道: “中毒!” 她回答得干脆又利落,可就是这干脆利落的两个字却带给了他人如同惊涛骇浪般的震慑! “什么——?!” 几乎是异口同声,差点没把她的耳朵震聋。 “中毒?怎么会中毒呢?” 张大婶慌了起来,有了不好的联想,“难道有人……” 周围的农夫农妇们也在此时定定地看向了唐婧—— 刹那间,空气又一次地静固了,静固得竟仿佛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气氛紧张而僵持。 众人屏息地等待答案—— 唐婧的朱唇微微开启—— “不是!” 淡定而又清然的声音让所有人的心都安了下来,大家乡里乡亲的住着,果真出有此事,那岂不是要邻里不睦、互生猜忌?! 天啊,真是谢天谢地! 可是—— 倏地,众人又猛地回转过头,看向身后,因为他们突然间意识到了刚才那犹如磐石一般的两个字,竟不是出自唐婧之口,而是—— 高远的碧空,蓝得像一汪海水,几朵飘飘悠悠的白云轻盈地点缀在晴空,就像大海里浮动的白帆。阳光穿透白帆,一缕缕地洒满田野。 春风轻轻地吹拂。 一抹空灵般的身影,淡淡的,就像空中浮动的白云。澄澈的阳光中,一条长长的雅致丝带飞扬发间。 义纵惊怔! 定定地望着那抹身影! 当众人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 “啊……” 抽气声此起彼伏。 那人…… 竟然是…… 义纵狂冲过去,回惊作喜地拉起她的手臂: “姐!你……你怎么来了?”心情仿佛突然就云收雾散般地开朗了起来,他就知道姐姐不是那种冷漠的人。 任芯望着他那喜溢眉梢的神情,暗自轻叹。明明就是一副“你可算来了”的表情,却还说“你怎么来了”。 她怎么来了…… 可能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吧。看看周围人们的眼神,好像并不是很欢迎她的样子,尤其是—— “你来干嘛?!你不是说不要来吗?!” 小张华从人群中窜了出来,一脸厌恶地瞪着她,声音中还明显有着很重的鼻音: “你走!我不要你来治爹!我最讨厌你了!!我只要婧儿姐……” 一只手忽然从后面把她拉了回去。小张华的惊诧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对方抢先了。 “你说不是中毒?!” 唐婧望向任芯。 虽然也很意外姁儿的出现,但是目前还是救人要紧。再说,她自己的诊断是不可能出错的。 任芯忽略掉小张华仍然很愤恨的眼神,转而看向了面前的这个少女。 阳光中,少女一袭淡绿色的曲裾合于身上,乌黑的长发被一支碧色竹簪松松地绾起,堆于脑后。细长的单凤眼,喜气而有神,尤其是在刚才与人诊病时,则更是如此。 任芯打量着她,心中暗叹。 那种眼神,那种对医学充满渴望的眼神,恐怕她这一生也不会有吧! 理了理自己有些翻飞的思绪,她再次迎上了少女的目光,淡静开口: “我并不是说病人没有中毒。” “可是方才你不是说……” 张大婶不知何时也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匆猝不解地插话问道。 任芯静默地眨了下眼,凝视着张大婶还是有些涨红的脸颊,心下负愧。其实,她远比大家想象中的早到,也看到了张大婶的冷水注心,但是依然沉默的她却正好看到有一名少女自告奋勇地出现了。 于是,她还是选择了沉默。 当时她想,如果那名少女真能医好病人,那岂不是更好吗?!月不总圆,花不总红,她的所作所为也自然不会顾全到每一个人,于是她退站到了人群的后面,只是从缝隙中观察着对方的一切,却在不知不觉中被少女那精湛的中医手法所震撼到。就在她准备放心地离开时,却不料对方的诊断方向发生了偏差,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也许就不会出现了吧。 任芯凝视着张大婶,缓声道: “我是说那并不是别人加害性的中毒。” 唐婧被任芯的话震悚住。 虽然她的确是有那样想过,但那也是经过证实的,可姁儿不过是刚刚出现,甚至都没有把过脉,又何以能如此肯定? 讶然地望向她。 这个是她认识的义姁吗? 从刚才那恍若神话般的出现直到现在,姁儿的眼里就几乎没有一丝她熟悉的光芒,就连看向她时也恍若是陌生的。明明是同一个人,明明是同一张面孔,可为什么感觉全变了呢,而且对方的洞察力如此之敏锐,这真的是她的好友吗? “姁儿你快说,你大叔他到底怎样了?”张大婶很是焦急,她现在只想让孩子的爹快些醒来。 周围的农夫农妇们也都探究地盯着任芯,此时他们脸上的神情有着说不出的委决不下,仿佛是很想听她说,但又仿佛她说什么他们也不要相信。 任芯轻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只是误食了不洁食物而导致的中毒,抢救及时的话应该是无大碍的。”其实,这已经是她在宽慰张大婶了,病者远远要比她所说的严重。误吃不洁食物,这是很轻的说法。如果严谨说来,病者则很有可能是亚硝酸盐急性中毒。 “不洁事物?爹没有吃什么不洁食物啊?” 张次公也从里面挤了出来,定定地看向任芯,“爹吃的东西我也有吃,可不见任何不妥啊?”是不是姁姐姐弄错了,虽然很震撼于她的出现,但是她并没有把脉,也没有诊视,凭什么断定呢? “是呀,我也和爹吃的一样呢!”小张华也插了一脚进来,边说还边不服气地瞪着她,“你分明就是在胡说!” 任芯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走近病者,在他的身侧蹲了下去,长长的丝带顺势飘舞轻扬。每一个人都看着她,看着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迎风的田垄间。 张大叔还是安躺在地上,他的面色苍白、了无生气,口唇处却是明显的青紫色。 任芯伸出手,翻看了一下眼瞳,他的眼神偏向一侧,神志已经明显不清。再查看一下其他地方,指甲也明显地呈现了青紫色。任芯知道,这是紫绀症状。看来,她并没有说错,这的确就是亚硝酸盐急性中毒! 这种中毒的表现是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高铁血红蛋白含量的多少的。一般会在很短的时间内突然发病,当然这也跟食用量的多少有关。中毒出现最早、最有特征性的症状便是青紫,尤其是口唇及指甲。而当高铁血红蛋白高达百分之四十以上时,即可出现严重的缺氧症状,便可伴有晕厥,再重者也甚至可以死亡。 任芯有些彷徨,这样的症状,她真的可以吗? “怎么样?你大叔他……”张大婶屏息地问着。 任芯转过头,沉下,终究还是甜甜一笑: “放心吧,会没事的。” 她的笑容,她的话语就宛如是阳春三月的春风,轻盈温润却震撼心田。周围的人们惊住了,不会吧,这是那个不苟言笑的义姁?!传说中可不是这样的啊!! 张大婶的眼中闪出欣慰的泪光,凝视着任芯,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任芯默然。 然后,她看向了站在身后的唐婧,沉思了片刻,低声道: “能否请你帮我一下?” 唐婧凝视着她,明亮的眼瞳中飞闪过一抹迷茫,但还是走上前去,点了点头: “可以。” 任芯凝看她一眼,笑着示意她蹲下。 田垄间。 麦苗碧如海洋。 唐婧震慑于她的笑容,迎着她的目光,深深地望了进去。 那不是她熟悉的目光,那个目光里有太多的挣扎,也有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就在她恍思之际,对方又开口了。 “不管刚才你认为我说得对与不对,但现在请你相信我!” 任芯看着她,目光深邃而幽静,但眼底却忽地隐现出了一道灿光, “就像我一直相信着你一样,婧——儿——!” 最后面的两个字,任芯特意加重了语气,没有出乎她的预料,那个叫唐婧的清丽少女果然是重重地一震! 她知道,自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这位唐婧小姐就在怀疑她的身份了。而且,她也看得出唐婧很了解义姁,就从那日义纵的眼神中她就知道了。今日在这里遇到,唐婧的种种则更是让她肯定了这种想法。 所以,她就必然会存在着过多的破绽。 那么就各方面而言,消除对方的疑虑才当为上策,这样也才可以做到心无旁骛的诊治。 “你……” 唐婧怔然,一双凤眸惊悚地盯着她。 任芯微笑。 “你若对我还有什么疑问……” 她凑到她的耳边,呵气如兰,“我会在事后一一回答你。” 唐婧慢慢转头看向她,还是没有出乎任芯的预料,她的眼眸逐渐地明晰了。 任芯甜甜一笑: “那我们开始吧。” 周围的人们定定地看着两位少女,一个淡静从容,一个柔美自信。两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竟是那么的和谐。阳光洒照着她们,迸射出了无数的耀眼光晕,河水流动着,鸟儿轻飞着,清风微拂着,每个人竟恍若蛊惑般地沉迷着,直到一声低沉的闷音响起,他们方才大梦初醒。 “呕——” 一直晕厥的张大叔终于清醒了,但他刚一清醒便转头就吐。 张大婶一震,连忙惊呼着就要上前: “他爹!你这是——” “别过来!” 任芯喝住了她,又示意旁边的唐婧继续,“让他吐,必须都吐出来!” 其实,对于这种亚硝酸盐中毒并伴有昏迷的人是不应采取催吐的,而是应该洗胃并给予静脉注射解毒药亚甲蓝,可是这些是无法做到的,所以她也只能冒险一试。而庆幸的是,她成功了。 唐婧点了下头,便又拿起手中的一绺麦苗轻触患者的咽部。 于是,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 唐婧侧身到一边,另一只手轻拍着张大叔的背脊。可是,她却有些微微走神,在刚才的治疗过程中,她听到了从来没有听过的名词,也用了一些从来没有用过的治疗手法,就像这绺麦苗。 姁儿的指挥几乎是样样新奇,可是每当她惊怔地望向姁儿时,姁儿就会仿若洞悉一切般地冲她微笑,淡淡的笑容看似平静无波,却不知为何总是带给她一种惊魂骇魄般的感觉。 看吧,就是这个笑容,又来了! 任芯见她又有些恍惚,只能再次微笑: “婧儿,可以了,不用再拍了。”再拍下去,恐怕连胆汁也要拍出来了。 唐婧木讷地低头,只见张大叔都已经在吐苦水了,顿时脸色一红,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这回知道了吧,这就是那笑容的杀伤力! 张大叔虚弱地喘着气,嘴唇和指甲处的青紫还没有完全退去,身边是他呕吐出来的污秽物。 浓稠的污秽散发出了一股难闻的刺鼻气味,酸酸腐腐的呛人心肺。周围的众人无不掩住口鼻,可是唐婧却在里面看清了一种物质,顿时转头望向了一个少年。 “你不是说没有吃别的东西吗?!那这绿韭是如何而来 第四章 第一节 误语成疑意已伤,春山低敛翠眉长。 河东郡。 两汉时期的大致范围相当于今日山西省的沁水以西,临汾、运城的霍山以南,它历史悠久,是中华民族文明的摇篮。汉时,它处于长安、洛阳二统治中心的京畿边缘地区,其政治经济地位十分重要。 河东郡四面环山,其上林木众多,而且河东地区的水利资源在汉代亦很丰富,其主要河流有黄河、汾河、涑水、浍水、沁水等等。此外,还有星罗棋布的湖泊泽薮点缀其中。黄河还曾是晋与秦、豫的天然分界,河东郡可谓是环绕于大河之中。 汉代的黄河在中游区域是很平静的,它为河东人民的生产活动提供了安定的环境和方便的灌溉条件。汾河是黄河中游的第二大支流,虽然现在的汾水在枯水期已能徒步而过,但在秦汉时期却是流量充沛,河水清澈。 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三座都城便也都是在这河东郡上。 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 而其中的蒲坂便是今日山西的永济,是中华民族发祥地的核心区域。司马迁曾在《史记》中称这里为“天下之中”。《路史》中也曾记述:“柱所都蒲坂”,认为上古传说中的农神,即烈山氏之子柱,曾建都于此。 “蒲坂”之名最早的记载应是见于《史记•;秦本纪》:“昭襄王四年,取蒲坂。五年,复与魏蒲坂。” 蒲坂原是指经过今蒲州老城的一条长约五公里的坡路。这条长坂起于山西普救寺东侧的峨嵋岭,经寺坡径西直下黄河边的蒲津桥,东西两端高差约百余米,蒲州老城正位于坡中央的台地上,因此先秦时期的人们便把这座城邑称之为了蒲坂。 任芯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有亲眼见证的这一天。 两千多年前的世界。 天是碧蓝的,云是灿白的,风是爽清的,河是澄澈的,几乎处处都昭显了一片原生态,而这些在任芯的眼里却恰巧是最难得的。 在二十一世纪的现代,由于工业的发展,科学的进步,再加之一些人为的因素,生态环境和空气质量已经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像这样的天、这样的云、这样的风是后世人所无法感受到的。 所以。 她每天早上起身后便都会把门窗全部敞开,好享受那不加任何修饰却最为原始而美丽的恬静怡然。 站在窗边。 阳光洒在身上。 轻轻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任芯感到这是一种无比的惬意舒适。卧看云起云落,笑观世事变迁,原来竟是这么的简单。 “你何时喜欢上赏风景了?” 唐婧斜躺在睡榻上,边顺着自己的长发,边好奇地问。她醒来已有一会儿,可姁儿却一直是痴痴地望着窗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 任芯迎着窗外的风,深深地嗅了一口,回答道:“最近而已。” “最近?”唐婧有些意外,“为什么是最近?” “因为想通了些事情。” 任芯回转过身,冲她微笑。 “想通了何事?你不是说自己失忆了吗?” 唐婧继续追问着,可又忽然心有余悸地回想起了两日前的情形。 那天,当众人护送张大叔他们离开之后,她几乎是以电闪之势怒冲到了田外的小河边旁,厉声地质问姁儿何以要把赞誉强加于她!真是太让她气愤了,姁儿怎么可以这样做,她根本就不看中什么名誉,更何况那也并不是她应得的,简直是侮辱人嘛! 可是。 姁儿却仿似早就知道她会有此一问! 转过身。 淡淡地笑着对她说,“我失忆了”。 她惊住! 姁儿失忆了…… 天哪!她目睁口呆!!难怪会觉得姁儿给人的感觉不似从前,且连行事作风也全然巨变,原来竟是这样! 也许是由于当时的冲击甚为震撼,她竟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本还满脑子的疑问也都被那云淡风轻的四个字击得片甲不留了。 然而。 姁儿却用了一句话又暗悉了她所有的质疑—— “失忆后的我就是这样了。” 她再次目睁口呆! 这…… 算是回答吗? 但那么明显的言外之意不正是说,“我已失忆,自是忘记了一切,何以行事怪异,何以有别往常,就算是你问我,我也无法回答你,所以你也就不用问了,问了自是白问,就请你接受现实吧!” 接受现实…… 是啊,不接受又能怎样?! 最后。 她只好认命地点了点头,可姁儿却又是那抹似有还无的微笑荡在了唇边、闪在了眼底。 唐婧深深地凝视着那倚窗而立的淡淡身影。 “你……真的是姁儿吗?” 恍惚中,她竟把自己心底那隐隐的疑虑说了出来,但话刚一出口,便顿时清醒了,一个激灵后,她连忙又笑着遮掩道: “哈哈……自然是姁儿了,我在说什么傻话呢……哈哈……”天哪,她都在乱想些什么,真是莫名其妙啊。 窗边。 任芯安静地凝望着她。 淡黑的眼瞳中流转着犹如星河般的光芒,璀璨明亮但却深透人心。 唐婧更慌了,连忙匆乱起身。 她背转过脸,手足无措地收叠起了睡榻上的单麻被。 “那个……我……你……不是……” 她又慌又乱,心胸间仿佛揣了只兔子般急促地跳动着,越想遮掩却越是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完整。 唐婧自己也很是不解,为何失忆后的姁儿竟会如此地让她心生畏惧,尤其是面对姁儿的眼睛,因为她发现,在那双灵动的明眸里有太多不为熟知的暗芒了。它太过深邃、太过明锐又太过复杂了,就好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危险而又神秘。 而这些却在以前姁儿的眼里是看不到的。 难道—— 失去记忆竟会连眼神都全变了吗? 淡淡的微风。 任芯倚在窗边。 她沉黯地看着单被在唐婧的手中反卷着。这还哪里称得上是“收叠”,已经完全皱成了一团。 默叹一声。 她走了过去。 静静地。 从唐婧的手中拿过了被子,没有说话,她的神态表情仍旧是十分的平静。 手中落空。 唐婧微怔地侧过头。 呆呆地看着她的身影在自己的眼前晃动,看着她散披在脑后的乌发随着动作的起伏滑泻到耳畔鬓边,窗外淡淡的阳光照射进来,越发衬得她清丽脱俗,整个人竟有一种幽空浮云般的沉静。 将单麻被叠好,放在榻尾。 任芯也静然侧首,似沉思般地望向了唐婧那惶惑的眸光。 寂静的屋内。 微微清凉的睡榻旁。 她们彼此对站着,看似触手可及的距离,却仿佛有种隔世般的恍惚。一阵清风从窗外吹进,竟同时翻飞了两人那垂至腰脊的发丝。 青丝拂动,似流瀑飞溅,袅袅地华舞空中。 静默了良久—— “以前的我……是怎样的?” 任芯的声音很淡,甚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平静得就像在谈往事,“与村里的人也很不睦吗?” 这是她自穿越以来第一次主动询问关于义姁以前的情况,不是关心,亦不是好奇,只是一种无奈。无奈于她只能扮演义姁,无奈于她必须扮演下去,更无奈于她遇到的人都太过精明。所以,也唯有去更多地了解,才能使她在这个时空中生存下去吧! 真的…… 是很自私的想法啊…… “姁儿……” 看到任芯有些黯然的眸光,唐婧很是懊悔方才的失语。 她深深地自责着,怎么可以不信任姁儿呢?!怎么会以为面前的姁儿是别人呢?! 她真的是太荒唐了! 姁儿现已失忆,就算表现得再平静无波,想必内心深处也一定会隐匿着惶惶的不安吧。在这种时候,作为密友的她最应的是帮持对方,怎可还去胡乱猜忌呢,真是太不该了! 读不懂现在的姁儿有何关系,慢慢地读懂就好了,再之,姁儿也不一定就会一直失忆下去啊! 思定。 她敛了敛神色,眼眸灼然地望向了任芯: “姁儿,我定会让你记起来的!” “呃……” “你不必忧心,虽然对于这种病症,我还从未经过,但是我可以去询问我的爹娘,更甚者我还可以去翻查所有的医书医案,总之我是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所以你也不要放弃!” 她的神情在突然间变得异常坚定了,明亮的眼内迸射着一种烈焰般信誓旦旦的光芒,她坚韧地盯着任芯,仿佛突然间就云收雾散了。 任芯尴尬地笑笑,好像直接告诉她义姁以前的状况会更快些吧。 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唐婧好像只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意识里,她若有所思地瞅着任芯,忽然,她拉过了任芯的手,就径自往窗边走去。 任芯措手不及,便已被强行地按坐在了窗边的条案旁,但她却不知对方究竟是要意欲何为,于是,还是略有挣扎地低喊道: “婧儿……” 唐婧按住她又要上起的身子,笑着说: “你跪坐好就是了。” 明亮的窗边。 木质的条案上摆放着一面不甚清晰的铜镜,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竟不能让它反射出明媚的光芒,然而,它旁边的一条淡色丝带却仿佛要夺去阳光的明媚,迎着微微的晨风,似舞不舞般地轻扬着。 唐婧不经意地扫到了那条丝带,眸光便瞬间黯淡了一下。 这两日,她几乎是天天看着姁儿束系着它,本还以为是初见面时看错了,因为对于这条丝带她并不陌生,这可说是姁儿最为珍爱,也是最具有特殊意义的东西了。以前,姁儿总是不舍得用的,就算是拿出来看看也都是要小心翼翼,可现在却就这样简简单单地用了。如若不是失忆,恐也不能解释了。 思及至此,唐婧更加坚定了方才的想法,她拿起条案上的一把木梳,诚然地对任芯说道: “就让我们先从头做起吧!” “从头做起?” 任芯回过头,不解地看着她。 她理了理任芯散在身后的长发,笑道: “就是要教你如何绾发啊。” 虽然姁儿原先的那个发式看起来很随意自然,但总不能因失了忆,就不合礼数啊,再说她已过及笄之年,当然还是要绾发插簪的。 任芯静默。 她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其实她也知道那个发式是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可怎奈,那古时的发式要打理起来真的很难,而她又不得门路,自是难上加难,所以也就只好放弃了。 没想到,现在却有人要自告奋勇地教她,也好,就顺水推舟吧,不然在以后的日子里定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回转过身,任芯默默地望向铜镜中唐婧那模糊的身影。 不知这样算不算是利用了她呢? 和煦的阳光中。 唐婧认真地为任芯梳理着长发。 微风舒缓地从窗外吹进,乌黑的垂发丝丝纤滑,淡淡的有一抹温玉般的光泽。唐婧慢慢地拢起任芯柔润的秀发开始绾起来。 手臂盘转。 灵指轻绕。 顷刻。 一团乌黑的斜云鬓便堆在了头上。 云鬓半掩着耳廓。 就像带雨的悠云,娴静中透逸着一股卓越的风姿。 任芯望着自己在铜镜中淡淡的倒影,还是有些微微吃惊。没有想到只是换了一个发式而已,整个人的感觉就全变了。 就在她失神的同时,唐婧又把一支碧色的竹簪斜插入了她的发丛之间。 “这……” 望着乌黑中点缀的那抹绿色,她微微愕然。这不是唐婧自己的那支发簪吗? “我的这支碧竹簪就给你用。” 唐婧欣赏着自己刚刚完成的大作,满不在意地说着。嗯,这样终于有点姁儿以前的感觉了。 “那怎么可以!” 任芯断然拒绝,虽然那并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但对方也是要梳头绾发的,少了它又何以固定发丝呢。 可唐婧却冲她摇了摇头,俏皮地笑道: “不碍事的。村里那么多的人家,我再去借一支便可,你就用我的吧,别忘了,我可是要比你受欢迎哦。” 唔—— 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唐婧连忙用双手捂住了嘴巴。 天哪,又惨了! 真是笨啊!! 她担忧地望向任芯。 木质的条案前。 任芯缓缓地起身,刚刚绾好的云鬓如蝉翼般微微轻颤。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又有些慌乱的唐婧,拉下了她掩口的双手,温婉一笑: “谢谢你,婧儿。” 唐婧一怔。 转眼间,那担忧的神情已经转为错愕! 她看着任芯的笑容,怔问道: “谢我?谢我什么?” 任芯的笑容依旧轻轻,长长的眼睫轻颤在脸颊上: “谢你相信了我。” 含蓄的浅笑、轻轻的话语,就宛如窗外凉爽的清风,优美动人却又有股锥入人心的魔力。 唐婧再次怔住! 她看着任芯,竟被怔忡得失去了反应。 任芯回望着她。 清澈明亮的眼瞳中仿佛涌动着盈盈的秋水,波光流转间又暗闪着淡淡的思愁。 相信了她! 是不是就意味着那个真正的义姁就又被一个亲近且熟悉她的人遗忘了呢。 忽地。 任芯怅然若失! 没有再多说什么,她转过了身,好似漫不经心地收拾起了案上的木梳和那条一直安躺在旁的丝带。 也许…… 她总有一天会因为这个欺骗而付出代价吧! 窗外的微风吹进来,不经意地翻飞起了任芯手中交叠的丝带。唐婧看着她,也恍惚地看着她手中的东西,猛然间,怔忡的脑中似若有所觉般地想起了什么。 定了定思绪。 她低下头,小心地轻声问道: “姁儿,你可还记得……子遥。” 子遥? 任芯长长的眼睫微微地颤动了一下,手中的丝带轻扬着。 唐婧暗暗地瞟着她手中的东西,眼神幽深明亮,又小心翼翼地轻问了一遍:“记不记得?” 任芯看向低头的唐婧。 虽然不知她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个问题,但是很明显,对方在期待着她的答案。 子遥…… 这个名字已经是第三次出现在她的面前了。如果没有猜错,这个名叫子遥的人便定是义姁的大师兄。可是,令她有些讶然的是,为何每一个人提起他时,却都是一副无比惋惜的样子。 记得上次小张华也曾哭喊着说,这个子遥的离开也是因“她”而起! 任芯微微蹙眉。 她不是义姁,也更无心介入他们二人之间的恩怨中,虽然她已从许多人的眼中读到了一种强烈的感情,但是她并不想沿着义姁原先的路走下去,她只是她自己而已。而对于义姁,她早已是罪孽深重了,所以又何惧再多上这一条呢。 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唐婧。 任芯怏然开口—— “我已不记得他了。” 她的眼眸中闪着淡淡的光芒,而神情却是十分的宁静。 “是啊……我也早该猜到了……” 唐婧仍旧低着头,声音里透出了无奈,“……真是太无情了,你们原先曾是那……” “原先的事情我不想再提!” 任芯快速地打断了她,宁静的神情中也透出了些许淡漠。 唐婧错愕。 猛地抬起了头,这才发现对方那已冰冷的神情。 她凝视着任芯: “不提?不提就等于没发生过吗?!” “已经被遗忘的东西就不具任何意义了。” 几乎是淡漠到无懈可击的话语。 唐婧震悸! 吃惊地看着任芯! 似乎被什么锐物刺中,她的心底一片疼痛。怎么能够这样淡漠?!怎么能够这样不在意?!又怎么能够说出这样的话?! “如此说来,那被你遗忘的我也就不具任何意义了?!”不知不觉中,就连她的语气也变得冰冷了。 任芯侧首望向她,淡淡地凝视了一会儿,然后,她望向了窗外,眼底竟闪出了一股朦胧的嘲弄: “看来你对我的信任竟不过如此。” 这是什么话—— 恶人先告状吗?! 唐婧被气得娥眉倒竖,凤眼圆睁,怒冲到她面前,硬气地说道: “我不信任你?!如果我不信任你,我就不会现在还站在这里,我就不会听你讲这等伤我心的话!怎么,一提起子遥你就如此反常,看来我倒是要重新审视你是不是真的失忆了!” 震惊与愤怒中,唐婧也没有过多的思考就极尽偏颇地怒指向了任芯。 她居然说以往的一切毫无意义,那她干嘛还要想着去医治她呀,她都已经说没有意义了,她都已经否定了以前的一切! 任芯依旧看着窗外的阳光,微薄的唇角扬起一个淡淡的弧度: “重新审视?如果真是这样……” 窗外的阳光落在她的眼底,明亮得遮住了她满是落寞的眸光,而她的声音却在突然间变得低柔了—— “……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啊……” 唐婧愣住! 她骇异地凝视着任芯,原本还有些愤怒的眼眸却在此时闪满了不可思议的光芒。 阳光静静地从窗外射进。 疏淡地洒在了静寂的屋内。微风吹拂,沙沙地在她们之间回旋。 第四章 第二节 春风吹渐落,一夜几枝空。 万里无云的高空。 晴朗湛蓝,像一匹透明的蓝缎子,瑰丽得熠熠发光。 太和村外。 秀色青青的尧山上。 松柏滴翠,秀竹碧透,春风缓缓吹过,飘漂的杨柳随风摇曳。山陇林间,空气凉爽而清新,一抹淡淡的半透明的雾气徐徐飘来,袅袅婷婷,渐渐化入高蓝的天空。 静静的山坡被阳光照亮。 透过林间缝隙射出道道金芒,影影绰绰,缤纷绚丽。 万道金光中—— 义纵正挥汗如雨般地劈砍着干硬的树枝。 铁斧挥动,银光闪闪。 张次公在他旁边的不远处,气喘吁吁,仰身平躺在了绿茵茵的草地上,汗流浃背,浸透了大片的衣襟。 义纵望他一眼: “快起来!地上潮得很,会受凉的!” 张次公粗粗地吐了口气,侧头看他。今早,他们几乎是天不亮就来上山砍柴了,虽说不比大人们竟砍些耐烧的粗壮树枝,但也尽量是找些干燥的又不至于太过促燃的来砍了。直到现在,他们大约已经伐了一个时辰,可义纵却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真不知是该说他精神旺盛还是不要命了?! “你还要砍到什么时候啊?”张次公十分不满地嗔他一眼,看来以后再也不要陪他来砍柴了。 义纵回头。 看了看堆在自己身后的那捆木柴。木柴松散地码放着,大约已有半人之高。 他眨了下眼睛。 其实他也明晓,就算是砍得再多也不可能用得长久,但他仍是希望能尽量多砍些,这样就既可用的充裕,又可贴补邻家,不是很好吗? 还有,姐姐现下烧饭总是要花上很长的一段时间,且仅是一锅白粥就会耗去半个时辰。次之,姐姐见他的里屋黑暗阴冷,又没有外窗,白天自是不得阳光照射,所以每到晚上,她便又会烧上一大锅的热水,让他温洗全身,无形中这也就又多出了些柴草。再有,姐姐甚至还别出心裁地让他改造了原先里屋的睡榻! 起初,他讶诧不已,完全不能知晓其用意,更不能理解那离奇的想法是从何而来,但姐姐还是执意要他照做。无奈,他只得听从了她的吩咐,从睡榻的底部挖凿出了一条暗道。他真的很不明白,原本好好的青石榻,干嘛非要凿个洞呢?! 然而—— 姐姐却竟在里面烧起了火来! 义纵笑笑。 尤记得初见此状时他和婧儿姐的样子,他们简直是以为失忆后的姐姐神志不清之下要放火烧房呢!可是,奇迹发生了,他的睡榻竟然温热了起来,暖暖的,就像有个太阳在下面。 他惊讶地看着姐姐,可姐姐却笑着对他说,“虽然现在已值暖春,但夜间还是有些阴寒的,且里屋又不得光亮,尽管改造得有些仓促和简陋,但多少也可弥补一下吧。” 他愣住了! 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姐姐那温和的笑容,望着那红火火的木柴在榻底燃烧,一种酸涩的情感就那样突然地涌遍了全身。 原来…… 姐姐是为了他才想出这样的取暖方法啊。家里穷,自然是没有暖炉可用,但姐姐却为他花费了如此的心思! 原来姐姐是这么地重视他,这么地关心他! 那么…… 这也是不是就表明姐姐再也不会丢下他,一个人消失不见了呢! 心里被暖暖的幸福包围着。 不管姐姐变化得比以前有多大,也不管姐姐这些新奇的想法是从何而来,他都统统不在意,他现在只要能开开心心地和姐姐生活在一起就好了。 多使些木柴又能如何,那怎能比上姐姐对他的心意。再说,不就是多出些力气砍伐吗,不怕的,睡一觉就补回来了嘛。 “我还想再多砍些。” 义纵微笑,抬手用袖子抹了抹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便再次干劲十足地挥起了斧子。 “啊?!还要砍哪!” 张次公大大地翻了个白眼,不但没有起来,反而更加颓废地伸展开了四肢,一袭浅灰色的粗布短襦就被他褶皱地合体垫于了身下,冷却下来的汗水渐渐浸透上襟,清清凉地贴合在胸前,但却意外地端衬出了他的体格健壮身姿挺拔。 望着湛蓝的澄空,他口气慵懒,且又透出一股无奈:“我真是服你了!” 没有理会他的阴阳怪气,义纵只是微笑着笃自干着自己的事情。 张次公瞅瞅他,又摇头叹道: “苦命啊苦命,我张次公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兄弟呢,不仅要替你在农场做苦工,还要一大清早陪你来砍柴,可怜我腹内无食,又受人冷落!唉……!”说着,他又重重地叹了口大气,以表示那无限的哀怨。 义纵轻笑。 还敢说腹内无食?!清早出门时,姐姐特意给自己的饼子都已进了他的肚子,此时还敢大言不惭地喊冤。 “好了,马上就完了,你先把自己的柴捆好等着我。” 一斧下去,又一枝粗干的树枝被砍了下来,义纵满意地点了点头,明亮的汗珠便顺沿着他秀气的面颊如落雨般地坠下来。轻轻地,挂在了他脚下那绿绿的青草尖上,闪烁成一串五彩的光芒。 天空一碧如洗。 张次公无奈起身,抖了抖身上的尘土和草屑,听话般地去整理那堆放在旁的干柴了。 太阳渐渐升高,千万道光芒穿过青山叠翠,射到山野,闪闪地,到处被照得晶莹透明,仿佛是一大片的水晶和玛瑙。 夺目耀眼的尧山。 草药遍布,野花繁多,千姿百态,就像披上了一件翡翠的霞衣。虽没有峥嵘挺拔的气势,但却绵延起伏、溢光流彩。 微风吹过林涛,轻轻地摇响绿叶,与琅琅的砍伐之声相喝,就像唱着一首动听的歌。 “义纵……” 一段静默过后,张次公边整理着木柴边好似漫不经心地突然问道,“……你说婧儿姐是来做什么的?”他放轻了手中的动作,好像有些特意经心地凝听着。 “当然是来看我姐姐的呀。” 义纵没有多想,反而是觉得他问得有些白痴。 张次公盯着系柴的麻绳,若有所想般地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略带试探性地问道: “可去年的这个时候不是……” 自从上次在田地里见到婧儿姐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想到了,应该是没错的,一定会是因为那件事!原本他也曾是不想问的,可这件事就仿佛是一块大石头般压在他的心上,让他闷烦不堪。 他侧首看向义纵,眼睛一闪一闪的:“姁儿姐她会不会……” 义纵的背脊微微一滞。 原来他所指的是那件事啊…… 不过,这已不重要了。 因为…… 义纵弯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树枝,平静地说道: “姐姐已经对医学不感兴趣了。” 张次公一惊:“这是什么意思?” 义纵沉默。 安静地抱起了身边的木柴,走向他。 张次公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义纵的眼神有些微微的黯淡,但却又仿佛暗闪着一股灼然的光芒,唇角紧抿着,竟又有些淡淡的苦涩。 他望着走近的义纵,脑海中翻滚起了剧烈的意识。 难道真的是失忆的原因吗? 可是,若是那样的话,那爹的中毒不就…… 没有理由的,姁儿姐是不可能放弃医学的,那绝对不可能!医学曾经是姁儿姐的全部,为了它,她可以不眠不寐,可以亲自尝试草药,可以在自己的身上扎针施灸,而且就算是为了那个人,姁儿姐也是不会放弃医学的! 难道这真的是…… 张次公的内心焦灼起来,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麻绳,木柴被麻绳捆系着,发出了细碎的声响。他忧急地望着义纵,惟恐不及地再次开口追问道: “那你可知今年的这次争选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 “知道?!既然知道,你还……” “那是姐姐的事,不是吗?”义纵微笑着打断他,清秀的面容悠然恬淡,阳光映进眼底竟也显得和缓了。 “可问题是——这也许就是见到子遥哥的唯一机会了!!” 张次公急得直跺脚,几乎是要快喊出来了,他心里乱乱的,就连呼出的气息都变得异常火热了。 只要是有一点希望…… 只要一点…… 这次…… 他决不让它错过…… 义纵回望着他,渐渐地,竟也泛出一抹忧悸之色。 唯一的机会…… 他岂又何尝不知呢…… 第四章 第三节 迟迟春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 清晨的阳光已经变得有些炫目。 风,悠悠地从窗外吹进,轻柔如丝线般拂面而过。 寂静的屋内。 空气中有种低沉凝固的味道。 经过了一段漫长诡异的沉寂之后—— “你……” 唐婧沙哑出声,双手垂在盈盈的阔摆衣袖内颤栗着,极其轻微但却没有间断。真的已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她只觉得有一股令人心碎的哀痛,漫卷攒心。 淡淡的,但又不可抑制地抽紧了她的全身。 任芯站在窗边,默然地凝视着她。 就这样吧…… 不要再跟她提什么义姁,也不要再跟她提什么与义姁有关的人!她不需要别人一次次地提醒她的罪恶! 远离她! 她不想听这些,也不想和医术如此卓越的人有联系。不是要有意刺伤她,而是只能如此选择! 唐婧…… 那是她交不起的人啊。 虽然只是两天的短短相处,但她却已看出对方的医学造诣。张大叔的中毒症状是她及时解除的没错,但事后的药物治疗却完全是出自唐婧一人,且都没有一丝不妥之处,而诊断过程和施针的精准也都远远超出她的预料,真的不愧是古代名医淳于意的嫡传后人,中医手法竟如此精湛。而也正是这一点就已足够让她远离唐婧了! 更何况,她还隐隐地感觉到如果还要跟这个人继续深交下去,那她这一生恐怕就难逃医学的束缚了! 刚才的那一句“谢谢”已经提前尽数地表达完了她的心意,真的是衷心地感谢她,谢谢她对自己的信任,也谢谢她对义姁的情谊,可是她却无法回应了。不过在听到了她后面的话,是不是就连那句苍白的谢意都会完全被抹杀了呢。 罢了,也许伤害会更容易让一个人远离自己吧。 漠视唐婧那如此明显的哀痛,任芯凝视着她,缓缓地,唇角竟妖娆出一抹绝美的笑容,灿烂明媚得就连窗外的阳光都为之失色: “我说过,失忆后的我就是这样了。怎么,不能接受吗,还是你觉得委屈?” 冰冷嘲弄的语气如利刃般锋利,直直刺在唐婧的心上。 悸痛…… 深沉的悸痛…… 任芯漫不经心地扫着她,目光逐渐凝在了那抖动的衣袖上,眼神微微一黯后,她继续残忍地笑着: “看来你的确是对失忆后的我有太多的不满呢,不过你可以选择离开。” 唐婧紧紧地咬住嘴唇,身体一阵微弱地颤抖,但她却倔强地挺直了背脊: “你在下逐客令吗?” 就算是忘记了她…… 就算是没有了以前的记忆…… 可是…… 一个人的性情竟会全变了吗…… 任芯忽然优雅微笑: “不是逐客,是不希望再见到你!” 唐婧看着她,忍住一刀一刀的刺痛,眼圈红红的,声音轻微抖动地问道: “为什么?就因为我提了子遥,就因为我说了气话,你我之间的情谊就值这些吗?” 任芯眼中的光芒黯淡下来。 她和她之间何曾有过情谊,不过是陌生人罢了。倘若没有酷像义姁的外貌悬亘在那里,恐怕她们之间就连交谈的情分都没有吧。 深深望了唐婧一眼,她的凤眸内已经有了朦朦的水气,但却硬是执拗着不让它滴落下来,原本樱红的唇瓣也微微泛白,那一直轻颤的衣袖则更是没有停止过,可以看出她已经是在极力地克制自己了。 是生气吗?还是伤心呢?更或者是……心灰意冷般的绝望? 任芯默默地垂下眼睫。 也许…… 再只要一句话,甚至是几个字,眼前的这个人就会淡出她的生活了吧。 可是。 她的喉咙在哽咽,仿佛不受控制般地僵硬着,仿佛它在与她的思想做强烈地抗衡! 难道就连自己的身体都在痛斥着她的决绝吗? 窗外的阳光暖暖地洒照着,但却依然没有柔和任芯冰冷的神情。 唐婧望着她。 她没有回复自己的话,而是选择了沉默,是默认了吗,默认了她们之间不再存有情谊,默认了她们以后从此殊途。 目光缓缓地凝住了云鬓中的那抹翠色。 就在刚刚她们还如同至交般地绾发谈心,甚至姁儿还对她说了…… 说了…… 谢谢她的信任…… 信任吗…… 良久—— “姁儿……” 静静的声音低婉传来,轻柔地回响在屋室内,但那每一拍却都在强烈地震撼着任芯的心灵! “……就算你忘记了我,忘记了你我之间的一切,我依然不会舍你而去,因为——我也信任你!” 一瞬间。 风,带着律动人心的涟漪,沁入心田。 第四章 第四节 昨日也同花下饮,终有恨,不曾浓。 任芯的身体重重地一颤,长长的眼睫猛然扬起! 手指不由自主地一松。 长长的。 淡雅丝带飘然翻飞。 …… “就算你忘记了我,忘记了你我之间的一切,我依然不会舍你而去,因为——我也信任你!” …… 信任她?! 任芯震慑地惊悚住! 屋内一片安静。 阳光轻柔地映出两个淡淡的剪影,在微微泛黄的地面上晃动。 唐婧抬手,接过了空中飘飞的丝带。 支撑友情的并不是彼此曾经的记忆,而是尊敬与信任,是永不背叛的诚实,是敢于冲破困阻的勇气! 一切人…… 只要不做违心之事,相互间就不应有不信任的余地,不是吗?! 渐渐逼回眼中的雾气,她眼角红红地看着任芯: “不管现下我在你的眼里是什么,但你依然是我的挚友,我不会让你小看我们之间的友情,因为它绝对经得起任何考验,所以我也绝对不会做出令你日后后悔的事来,就算你要责怪我也无所谓!” 衣莫若新,人莫若故,她不会轻易就忘了这一点,也更不会丢下失忆的姁儿。细思之,姁儿许是因失了忆,才会对她如此苛责,怎么可以真的就被气到了呢,甚至还真的差一点就要转头离开,要不是恍然间醒悟,那她就真的是要对不住姁儿了! 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所以就只能面对。再说,不正是姁儿反常,才更需要她的帮持吗?友情需要的不是锦上添花,而应是风雨同行啊! 用力地握了握手中的丝带,她盯住任芯,正然说道: “听着姁儿,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想逃避就可逃避得开的,虽然你说再也不想提及以前的种种,甚至还说那是毫无意义的。但是,我依然要说!盛年不重至,一日难再晨,错过了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任芯僵凝地站着。 唐婧执著地看着她,眼眸中的光芒仿佛点漆般黑亮,笃定的声音再次响起: “虽然我并不知晓你与子遥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了解你,至少是失忆前的你,所以你必须试着去想起,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任芯定定地望着她,默然间意识到,她们兜了个圈子居然又回到了原地。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如此固执呢?是她表达得不够清楚,还是她太低估了唐婧和义姁之间的情意?! 一股挫败与厌烦骤然而升! 她深吸口气,声音中有紧绷的不悦和急躁: “我不会后悔!” “你会!” 强硬地扳回她,唐婧同样不悦的语气中还有着坚定的执拗。 “不会!” “会!” “不会!!” “会!!” “唐婧——!!!” “义姁——!!!” 阳光静缓地洒照在屋内。 金灿灿地铺满一地,细细的尘埃在晕黄的斜晖中轻盈飞舞。 任芯和唐婧沐浴在光芒里。 她们灼烈地凝视着对方,彼此之间竟都有一股负气的神情。 屋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她们僵站着,姣美如花的面庞上映射出各自的决绝,就仿佛是天的银河与地的湖水般永无交汇之处,但又仿佛是荡起了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和谐。 屋外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一个轻快愉悦的声音飘了进来! “姐,我回来了!今天我砍了好多柴呢,次公催了多次,要不我会砍得更多的!” “谁……谁催你了!再说,要不是我,你能背回这么多柴吗?”张次公不满地瞥着义纵,这家伙就会说他的不是! 二人相伴卸下肩上的重物,嬉笑逗嘴地涌进了里屋。 义纵瞅瞅他,仿佛硬是要揭他短似的,一见到屋里的任芯就急忙笑着,狡黠地说道: “姐,我告诉你啊,你给我的饼子竟然全都被……” 猛地。 他住了口,望着眼前那浑然天成的冷然气质让他的笑容如冰花般僵凝结在了唇边: “姐姐……你……” 张次公也感到了气氛的怪异,怔怔地看向阳光中对视的二人。 灿烂的光晕中。 她们对站着,看似娇柔的两人却都有股凌人的气势!尤其是婧儿姐,那眼神仿佛是要吞掉姁儿姐似的,但姁儿姐…… 任芯渐渐地扯回理智。 微微侧首看了一眼惊站在门边的义纵和张次公。她默默地闭上眼睛,把一切情绪深深地掩饰了下去。现在已不是和唐婧纠缠下去的时候,况且她也没有了胜算。 她败给了义姁和唐婧之间那深厚的友情,是她把人性想得太简单了,抑或者是她把原先的义姁想得太糟糕了,她竟真的仅凭村里人的态度,就去表象地揣度了一个人,她太盲从了,盲从得近乎急功近利。 张次公望着她,望着她那渐渐收敛的气息,仿佛是薄雾随着阳光的明丽而被染褪了,那冷得像冰的气息竟在悄然飘散,从她的周身渐渐消散。 他叹然 ,究竟失忆后的人会有多少的变化呢?这全部都是由失忆造成的吗? 任芯平静地睁开了眼,没有了方才的凌势,也没有了方才的急躁,她静静地望向了唐婧,淡淡的眼眸中已经如秋水般澄静了: “我忘了他,而他也亦离我而去,我又何苦去想,顺其自然难道不好吗?” 没有逼走唐婧会有怎样的后果,她还不得而知。也许事情并不如她所想般严重,也许只是她的神经太过紧张也说不定,总之现下也只能是慢慢地稳中求生了。急功近利的错误犯过一次,足矣! 屋门旁。 义纵僵怔地站着,原本惊愕的神情忽然黯淡下来,仿佛刹那间掠过了一片阴云。 “姐姐……你们……” 他听出了姐姐想要极力用那个“他”字来掩饰的人,是子遥哥,她们提到了子遥哥吗? 唐婧没有理会义纵的惊诧,直觉以为任芯又在逃避问题。她皱皱眉,依然旁若无人地追喊道: “可是你就不在乎旁人怎么说吗?” 那已经不是嘲讽了,而是轻蔑,是对一名女子操守的轻蔑,是对人品良莠的轻蔑,面对如此恶劣的境地难道她就真的不想澄清自己吗? 任芯的眼瞳倏地一紧。 这话的意思是…… 义纵的心猛然悚颤,他震惊地望向唐婧,如清泉般的澄眸中刹那间闪过了慌乱,他惊惶着急忙喊道: “婧儿姐,你不要说了!” “你不要拦我!今日我一定要让她明白失忆并不是她逃避的借口,她的逃避、她的自私只会带给旁人更大的伤害,你也不想她就以此借口来放弃她原本的一切吧!” 唐婧决然地说道: “姁儿,你方才不是问过我,以前的你是个怎样的人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以前的你——” “婧儿姐——!” 义纵厉声急喝,仿佛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他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痉挛一般地抓住了唐婧的纤腕,他圆瞪着眼,疾言地打断了她的话: “为什么你要这样?!姐姐说她不要想起,不要想起子遥哥,那就不要想起好了,你又何必苦苦相逼!村里的人怎样诽议姐姐,我不在乎!我只知道,现在这样很好,所以请你不要再说下去!!” “我这是在为她好啊!” “这种好,我宁可姐姐不要!” 张次公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们,脸色渐渐微变。 忽地。 他猛然窜到他们中间,大声地呼道: “你们不要再争执了!” 任芯微怔,没想到张次公会突然阻断了那已有些渐渐跑题的争论,且还是颇具大将之风的模样,而唐婧和纵儿还真的就被震住了。忽然之间好想笑,但是她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漾开,就被僵在了唇边! 眼前的阳光微微闪过,细细的风声擦过脸颊! 一个身影就那样地在她面前缓缓滑下,最后竟是跪身在了她的面前。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淡淡的清风依旧徐吹,但霎时任芯的眼瞳晶亮胜阳光,内心的波澜澎湃震徐风! 灿烂的斜晖中。 宽大的单衣短襦微微轻颤,耳畔的及肩乌发舒展微扬,张次公缓缓地跪在了任芯身前,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晃动了所有人的眼睛。 唐婧和义纵骇然。 目定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嘴张得比春桃还大,身体僵僵的,竟都像石头般站着不会动了! 任芯骤惊! 几乎是身体自己的反应,她仓猝地俯身想要扶起张次公,可他就像钉在了地上,坚韧如磐石一般! 身子微微地闪了几闪,她动心骇目地低呼: “你这是为何,有话好好说,你快起来呀!” 事情仿佛陡然丛生了枝节,任芯完全没能料到这震撼的一幕,脑海中轰然空白,好似刚刚才理清的头绪又再次乱做了一团! 她努力地调整呼吸,尽量让自己快速地平静下来。 张次公仰头望着她,明亮的眼瞳里迸射出了深深的悔痛: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姁儿姐,我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你!” 突如其来的忏悔—— 没有任何征兆,同样又是来得措手不及! 义纵呆呆地站着,一个模糊的想法渐渐渗入到他心里,他转首,恻然地望向了任芯。 徐徐的微风中。 她惊怔怔地站在次公身前,乌黑如云雾般的丝发妩媚地堆拥在她耳鬓,她的眼神有些慌乱,但又好像在极力地克制着什么。 任芯竭尽地稳着心神。 要冷静!要冷静!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是没有头绪的,只要认真地去听,静心地去分析,就自会理清一二,事情不难解析,且现下还正有人在凝注着她,所以她绝对不可以露出任何不妥的情绪! 再次地深深呼吸,渐渐地,她硬是将震撼的波涛随着一次次地深浅起伏平缓地压了下去。 重重地吸了口气—— “次公,有什么话你自可慢慢说,但是你先起来。”她看着张次公,面容清澈纯净得如甘泉一般晶莹剔透。 张次公摇摇头,看着如此真情实意的任芯,一颗心更加剧烈地绞痛起来,他目露悲寂,愧然地说道: “姁儿姐,请你原谅我吧!我不是存心的!我真的不是存心要拆散你和子遥哥的!” 这—— 任芯忽然,微微一凛。虽然已隐隐预见他定是做出了些许对不起义姁的行径,但也绝没料到竟是这般走向! 她该如何反应?! 是责怪?是询问?还是沉默? 好像哪种都不是她此时想要的!也都不是她该要的! 但是—— 子遥?为什么又有那个子遥呢?!为何义姁的每一件事都脱离不开他呢?! 猛然间。 任芯的一腔隐怨和腻烦就都直直地指向了那个子遥,并且还对他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厌恶感!就仿佛她的一切麻烦竟全部都是因为有了一个他! 任芯敢发誓,她自出生以来还从未如此地讨厌过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既然素昧平生,既然她不是义姁,既然她选择了远离义姁原先的一切! 那么—— 就当她正要开口拒提此事时,一个激动的声音却抢先地传了出来! “怎么回事?你把话讲明白!” 唐婧不知从何时惊醒了过来,目光如炬地盯向了张次公。 张次公抬眼看了看惊愕望向唐婧的任芯,心像被毒蝎蛰着一般刺痛。是他的错,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的自私害了姁儿姐,也误了姁儿姐,所以,他也该为自己做出的错事负责了。 他咬咬嘴唇,痛疚地说道: “……就在禹叔过世的前五日,那天我大哥从外城回来,也不知是带了些什么想交给姁儿姐,可正巧那时的姁儿姐去尧山采药了,于是我便让大哥到山上去找。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唐婧紧紧地盯着他,脸上的神情深沉而凝重。 张次公深深低下头,双手紧紧地揪结住腰间垂下的系带,他的声音微微的,却明显有些颤抖。 “……可是,我……我却找到了子遥哥,并告诉他,姁儿姐真心喜欢的是我大哥,叫他不要再继续纠缠姁姐姐。甚至我还说了……” 内心的紧张与愧痛使他的双手在无意识地用力,粗粗的骨节也在青青发白,但他却仍在决然般地陈述着: “……我说了,姁姐姐正盘算着……和我大哥离开,只是处于不想伤害他,所以才一直没有说破,我……还叫子遥哥如若不信,便可亲自……去尧山寻看。” 唐婧急了,悲愤地吼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我只是不想要姁姐姐离开太和村!子遥哥那么出色,而且……而且又被京城长安的人选了去,想必日后也是一定会留在京城的吧,而那样的话,姁姐姐不就要……” “张次公!你都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你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吗?!” 唐婧愤怒地喝斥着他,甜美的面容也狰狞地扭曲在了一起,那神情就仿佛是要掐死他都不解心头之气! 张次公害怕了,慌乱了,悔之不迭地愧恨道: “我……我没有想到……我没有想到子遥哥的离开,会导致了姁姐姐的失忆,我真的真的没有想到……”要是能想到,哪怕是一点点,他都是万万不会那么做的,他也没有思道事情竟会发展成了那样,他不想的,他真的不想的! 义纵沉黯地将视线从任芯的身上移开,他低下头,默默地望向了唐婧手中的丝带。 此时的他已彻底明白了次公源何会在尧山上有那样焦迫的神情了。可是姐姐还会在意这些吗?而他又是希望姐姐在意呢,还是…… 任芯看着悔痛不已的张次公,心底只有一片默然。 他…… 张次公…… 眼前的这个少年…… 就这样跪身在她面前,灿烂明亮的阳光闪耀在他周围,他无比的自责着,无比的悔恨着。俊朗大气的眉眼紧紧地皱在一起,他的眼角已经润湿,刚健魁梧的臂膀在微微颤抖,浅灰色的麻布短襦套穿身上,但却在背脊处明显地有了一个疑似是刚刚才被挂破的小洞,甚至在那上面还留有一枝小小的已经被折断了的树枝。 任芯恍惚了! 这个少年真的是以后阔马披甲的大将军吗?不知为何,历史好像总是震撼着她的感知! 缓缓俯身,再次试图去扶起他,可是他却还是摇头拒绝起身。 任芯无奈。 看来要是不宽慰他,恐怕他还真会这样永远地跪下去吧! 默叹一声,任芯说道: “不要再自责了!不管事情是否因你而起,都已不重要了!” 张次公依然垂着头,仿佛铁了心般地死死跪在地上! 她再次轻叹,微微地嗔道: “难道你还要我给你跪下不成?” 淡淡的薄怒中所掺杂的宽恕意味使得张次公愕然地抬首看向了任芯。 温柔的阳光缓缓地流动着,她云鬓中的那抹翠色柔和得像一潭静静的碧水,一双倩丽的眼眸忽闪之下放射着玉一般莹润的光华,没有责怪,没有怒气,竟只有平和,只有娟默静秀。 他怔然。 不怪他吗,真的不怪他吗,这个长久堆积在心头的重负是怎样的沉重,他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更加明白他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他错了,他真的真的知错了,可是,竟就这样如此简单地原谅了他吗? “姁儿,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必须找到子遥解释清楚!” 唐婧虽然还是有些余怒难消,但毕竟也能分清轻重缓急!她走到任芯面前,择要地提醒着。再说,什么叫“都已不重要了”,怎么能不重要,简直是万分之重要! 任芯的眉宇轻轻地蹙起,迎着阳光,她微微静默。 解释?解释什么,就解释这只是一个善意的捉弄?!太天真了,事情怎会如此简单,如此漏洞百出的谎言就连她这个外人都能一耳道破,更何况是与义姁关系密切的子遥呢! 记得纵儿曾经说过,子遥的离开是在禹叔过世之后,那也就至少是在事发的五日之后,当然这其中也不免有为了师傅而留下之理,但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信任竟会如此不堪一击吗?恐怕不会吧! 反言之。 如果真就是因了如此小事,那么那个名叫子遥的人也就没什么可让义姁所留恋的了! “姁儿?!” 等不到对方地回答,唐婧再次急急地开口,到底是赞同不赞同嘛,真是急死人了!可是,她的焦急却只是等到了对方那娴雅儒淡的目光中一个微微的笑容。 就在她还消化着那会意的笑容时,任芯已经转首,凝神地望向了一旁默不做声的义纵。他没有看着任何人,只是在略有所思地皱着眉。 任芯静静地望了他半晌,然后,她蹲下了身,面对面地看向张次公。 “快起来吧,真的已不怪你了,不过你要是再不起来,我倒是要真的生气了!” 她的眼睛亮亮的,唇边漾着一抹慧黠的微笑,小小地威胁着他。 张次公的眼圈微微泛红,在那轻若春风的力道中,他站起了身子。 “真的……能原谅我吗?” 他再次小心地询问。 任芯微笑着点了点头。 原谅他? 她有这个资格吗?! 或许,就连她自己也要请求别人的原谅吧。如果相比而言,张次公的行径不过就是一个孩子的恶作剧罢了。而她呢,是一个人的道德取向问题了吧,已经无关好坏,是恶了,而且还是大恶!因为她连义姁的生死都已全然不顾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 恐怕她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吧!不知到了那时,是不是也会有人来原谅她呢? 抬头望向了窗外的天空,猛然间,不知为什么,她的心中竟有一抹悸动闪过,随之一股强烈的窒息感让她不经控制地问出了一个问题。 “次公,你的大哥是……” “大哥吗?” 张次公略感意外,但还是爽口地回答道,“就是张大公啊!” 张大公…… 任芯压下心间蓦然涌动的不安。 为何会突然在意这个人? 没理由的! 第五章 第一节 年少日,客中多。好春能几何? 汉朝。 一个在中国历史长河中留下了辉煌一页的朝代。 它是中华民族开始以文明富强的政治实体和文化实体来闻名于世的时代。然,西汉武帝盛世则更是完美地诠释了这个时代。 所以,对于一个能穿越到这个时空的人来说,是不是应该感到无比的荣幸呢,毕竟这种“实地考察”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自嘲地笑了笑。 李芫收回了飘忽的思绪,低头望向了灶火上仍在煲煎着的中药。 午后的阳光有些黯淡,一层薄薄的阴云浮在空中,西风剪剪,不急不烈,清和舒缓地吹拂着天地万物。 轻轻地。 一面写有“东来客栈”的字旛轻扬风中。 大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小贩们的吆喝声也是一串接着一串,而出入客栈内的人潮则更是络绎不绝,大批的客人让店内弥漫着氤氲的热气,谈话声纵横交错,仿佛一点也没被阴沉的天气所影响。 大堂纵深的烧厨内。 由于已经错过了亭午的膳食高峰,所以店家特意空出了一眼灶火来让李芫煎药。其实给予这种待遇,店家已很是通融,这倒不是说他们吝惜,而是中草药会产生一股很难闻的气味,它不仅会扰乱庖厨对菜肴味道的把握,而且还会影响到客人们的食欲。但是,在面对如此秀美灵动女子的请求时,又有谁会拒绝呢? “二掌柜,这样真的可以吗?” 客栈内堂的一张条案旁,一位相貌堂堂的店小二边瞟着烧厨内的那抹倩丽身影,边问着同样看向厨内的掌柜。 老掌柜捋了捋下颌已有些花白的胡须,眯着眼,笑呵呵地说道: “当然,人家也有出力嘛。” 小二看着那布满皱纹的一张脸突然就像一朵盛开的菊花般绽放,背脊没来由地窜出一股凉气。 对于这位二掌柜,他可是深有体悟的。据说此人家籍青州菑川,而之所以会前来经整这东来客栈则全是受人之邀。原先的二掌柜由于年事已高,再加之又感染了风寒,自是卧病在家。眼看客栈已无人经管、日见萧条,他们做伙计的可是比谁都急,毕竟要找到一份养家糊口的生计是不容易的。 就在他们惶惶不安之际,突然就来了一位临时接掌客栈的人。他记得很清楚,那天的客栈已经是完全地乱成了一团,有的客人要结账,有的客人要开房,有的客人要饭菜,有的客人又要换房,而这些又哪是他们做伙计所能应付的。 所以,便顿时慌了手脚,不仅结个账就要算上半晌,而且还无法招待新进来的客人们。渐渐地,有些客人不耐烦了,纷纷都围到柜上理论。于是,他们便只能是一边鞠躬赔不是,一边劝慰客人少安毋躁。就在事态愈演愈烈之时,一个清迈的声音空然而至! 仿佛救世主般,他们惊讶地看着一位已过花甲之年的老者走了进来,他的神情有些微倦,许是远道而来,眉宇间也好像是刻画出了仆仆风尘味,他没有做过多地寒暄,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老朽受人之托,特前来接管客栈”。就这样,不肖片刻,所有的事情便就都打理得妥妥当当了。 而事后,他们才得知了这位老者竟然就是当今大儒公孙弘——公孙先生。但由于公孙先生并不想张扬自己的身份,所以他们也就都改称了他为二掌柜。 事实证明,公孙先生确实大才,虽说只是临时受命,但他却在短短的三个月内就翻新了客栈的所有装璜,不仅使客栈坐稳了中原第三的位子,而且还大有坐三争二望一之趋势。不过,最让他困惑地还是这个能让公孙先生屈尊前来的人究竟是谁呢?难道会是他们的大东家?可是,公孙先生乃当今大儒,怎会与商人有如此过交? 正费解着…… 啪—— 一个阴影突然从眼前闪过,紧接他的头就跟着闷闷地痛了一下! “啊,二掌柜你干嘛?” 他捂着头,吃痛地瞅着眼前这个精明的老者。 公孙弘挥了挥手中的毛笔,唇角噙着一抹笑意:“因为我不想被一名男子痴痴地垂涎着。” 小伙计的面颊“刷”地一下变得通红,不过他很明智地没有再和公孙弘理论,而只是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拿过了条案上的麻布就转身去招呼大堂内的客人了。 嗯…… 不理他,很机灵嘛。 公孙弘不禁失笑,悠然地端起条案上的茶盏。不过,他倒是不介意逗逗这个心思细腻的孩子,虽只看似年方十六,但却很擅于体察,与这里别的伙计不同,这个孩子很有自己的想法,但就是有些过于恭谨了。但是,如果能把如此恭谨之人逗到跳脚,甚至是撩拨到头顶冒烟、头发倒竖,那么不也平添了另一番生活乐趣吗? 想了想,他对着那个背影又不疾不徐地轻声说道: “千秋啊,千万不要再对着某位客人痴怔怔地失神了,不然会影响到人家的食欲。” 身形一顿。 被点名的田千秋再次涨得满脸通红,额角的青筋不自觉地“突突”跳了两下。 挑衅,绝对是挑衅?! 他用眼角的余光狠狠地瞟向正在啜茶的公孙弘,那态度简直、简直从容悠哉地想要让人抓狂! 公孙弘见他气冲冲的活像只毛发倒竖的猫,但又无可奈何地只能去招呼客人,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大堂内的客人们见到如此状况全都用无比同情的目光望向了店内所有的伙计,恐怕在这个客栈当佣工将会是件很恐怖的事情。与此同时,在收到这些目光的伙计们也全都无比感同身受地点着头,他们就是好可怜! 心情倍感舒畅的公孙弘,又悠闲地给自己斟上了一盏茶。轻品了两口,茶水淡淡的,但却清香盈鼻。他慢慢抬起头,原来这清澈的水是因茶而绿,而这碧绿的水却又是因茶而明啊,缓缓地,他似略有所思般地望向了远处的一抹身影。 烧厨内。 少女秀面芙蓉,双眉似柳,弯弯的又极其自然地向两鬓舒展,一双明亮的眼眸就像闪动在绿荷上的露珠,乌黑而有神。窗外的清风一吹,饰于身上的淡黄曲裾微微轻飘,形似春风。 公孙弘渐渐地敛住笑意。 幽幽地。 他的眼眸忽然变得深邃了起来。 炭灰色的粗沙药罐泛着袅袅的轻烟,浓重的中草药味萦绕于室。 李芫手执着一把小小的蒲叶扇,缓缓地又很有节奏地对着灶火扇着徐风,红红的火苗温温的,轻柔地包裹着药罐。 一缕丝发滑到了耳鬓,映着红红的光芒仿佛有一种耀眼的莹润四散开来。 公孙弘看着她。 不知为何总是感觉到在此少女的身上有一种一眼灼人的光芒,就从那一日她出现在他面前,并自信满满地要他答应在店内煲煎中药的请求时,他就恍惚地感觉到了。而那个让他答应的条件竟是更新客栈内的所有菜色! 狂妄! 这是他对她的第一印象。 一个年方不到二十的女子,竟敢说出如此不知轻重的话来。东来客栈虽说是以住宿为主要营生,但在菜色上也依然不比某些大的食肆逊色。真是年轻气盛啊,想要有求于人,只要诚心诚意地请求便是了,何苦要把话说得如此不留余地! 也许,那是一个注定要颠覆他思想的一天。 少女的刀工虽远远不及庖厨,但做出来的东西确系有惊天骇地之举。 十道菜,几乎是道道赏心悦目,香气四溢。不仅色香味俱全,且还饱涵药理。特别是其中的一道翡翠水芹,虽只是素菜,但已尽显其清新淡雅之气,青白相间却独有一番悠然的世外恬适。而这十道菜也无疑成为了现下客栈内的招牌菜系。 从未想过菜肴的搭配亦能如此,从未想过如此新奇的想法亦是出自一个年轻的少女。如果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那么这位少女亦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势。其实,对她下有如此判断,并不是她能做出如此菜色,而是她眼中时而闪现的光芒,那是一抹绝对萦绕光环的色彩,没有犹豫,没有退缩,更没有怯懦。 他这一生阅人无数,所以他不会看错,这个少女绝对会有萦绕上光环的一天,但是那也是一把双刃剑啊!天下之大,想必也定是藏龙卧虎,如果过于自信和沉迷于自我,纵是有满腹才华,也终有江郎才尽的一日啊。 放下手中的茶盏。 公孙弘轻抖了下身上的青衣,悠悠地站起身。 倘若这样的事情将会发生在这位姑娘的身上,那么就不是他乐于见到的了。 西风凉凉地吹拂着。 天上的阴云也渐渐地纠结了起来,瑟瑟地夹带了不少的寒气。 李芫掀开药盖,拿起放在一旁几案上的木匙搅了搅。 药罐的耗水量极大,或许是跟其材质的优劣有关吧。她微微地皱了皱鼻子,这味道还真不是一般地难闻啊! 屏着气息看了下,大约已经剩下了一碗左右的药汁,应该是差不多了。 一想起前两日的那个老中医,她就很怄气! 原本她救治的那个壮青年已见好转,只要再用些药物调理便就自可痊愈。但是,在这古时的药物就只有中草药,而这却正好是她的盲区,所以也就只好再另请大夫开方下药,可怜的是她这个最最最讨厌中药味的人要受到这种煎熬! 记得她儿时有一次生病,却恰巧赶在了任芯家。任芯的母亲是一位中医医师,于是便就轻车熟路地给她煎了一服汤剂,当时她就毫不给面子地全都吐了,后来还是任芯的父亲给她打了一针才算罢休。 可是。 这个大夫呢,却毫不犹豫地就把这等煎药的大事交给她了!可能许是认为这种细活还是女子比较合适,抑或是认为这也是女子应该干的事。于是,寄人篱下的她也就只能去和店主交涉,希望能够让她在店内煎药,但是,此店主看似十分精明老练的样子,所以她又为了能够一次性通过,硬是端出了和任芯学习的烹饪技术作为交换,也亏得这汉代在菜色上没有过多讲究。要不然,就她那三脚猫的工夫还能骗得了别人。 摆好木碗,李芫无奈地叹了口气。 人生事不如意十有八九,而她现在不就是这样,被莫名地卷到这两千多年前世界,没有任何谋生能力不说,还要厚着脸皮硬是赖着人家,也多亏对方很是通情达理,要不然她可如何是好啊! 拿起了一块湿麻布,李芫小心翼翼地执起药罐,将煎好的药汁倒入碗中。顿时,蒸腾的药气喷涌而出,弥漫空中。 她紧紧地拢起秀眉,强忍着令人作呕的药气,白皙的面颊渐渐变红,却愈发显得妩媚生姿,面若桃花。 她已经在这里过了数十日,都说是“一寸光阴一寸金”,但她现在却只是觉得“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呀! 这短短的数十日,她竟有种穷年累月的感觉。最初的惊恐虽说已经渐退,但思家的心绪却并为删减,反而是在与日俱增,如果父母再找不到她一定是会急坏的吧。再说,倘若任芯在这儿还好,毕竟也还有个伴儿、有个可以商量的人,可现下她却连任芯在哪都不知晓。 到底该怎么办? 她从来都不曾这样蹉跎过光阴,也从来没有觉得日子会这样漫长,在以前的生活中,她几乎是时时刻刻在有限的时间里来延长自己可以利用的时间。 记得那时任芯总是淡淡地对她说,“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再短暂又怎比朝露,只是在阳光洒散之际便转瞬而逝了;而再永恒又怎比太阳日复一日地东升西落。万物生长的全过程,对于拥有无穷力量的造物者而言,只不过就是短短的一瞬间罢了。” 这种消极倾向,历来是她十分不赞同的,所以也总是唱反调地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李芫笑笑,看着赤棕色的药汁缓缓地流入碗中,她恍惚地想着。 她们二人,好像有太多的背道之处,仿佛真理是在她这边,但不知为何每一次赢的却都是任芯。 药罐中的药汁渐渐地流尽,李芫加大角度地倾了倾,潺细的汁液做着最后的泻源。 轻缓地。 慢慢盈满木碗。 难道…… 这一次也不例外吗…… “李姑娘。” 一个儒雅沧迈的声音突然在李芫的身后响起! “呀!” 由于太过突兀,她大受惊吓,完全没想到会有人站在身后唤她,顿时惊得手里一松! 药罐倾斜着! 蒸腾着滚滚的热气!! 带着炙热的药渣,眼看就要砸在她的脚上!!! 电光火石之际—— 一个略显清瘦的身影如飞箭般地闪到了她的面前,千钧一发地接住了它。 “没伤到吧!” 随之一个慌乱紧张的声音同时响起,来人焦急地看着她,不安地喘着气,许是赶来地过于仓促和迅速了。 她重重地吁了口气,好险啊!但又马上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夺过来人手中的药罐放在一旁,拉过他的手仔细地查看着。“是诒千大哥有没有伤到才对,怎么那么傻呢,竟然用手去接。” 她微微地蹙起了眉,轻声责怪道。那药罐是刚刚才离了火的,且里面又残留着许多的药渣,真是的,都不经大脑思考吗?一脚踹开就是了吗?! 而另一旁,这个事端的制造者公孙弘尴尬地看着他们,沧桑的眉宇间满是深深的歉意。本来他是见少女有些失神,想要提醒她不要再倾倒药液,再倒下去恐怕就要倒出药渣了,可没想到她太过专注,竟吓到了! “真是对不住啊,老朽太过唐突了。”他恳切地诚意致歉。 李芫没好气地瞟他一眼: “掌柜啊,你知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公孙弘顺了顺花白的胡须,笑吟吟地说道:“是啊,现在知道了。” 没空理这个老头! 李芫回过头,继续仔细地翻看着那双手,掌心粗粗的,有许多的硬茧,但还是有些红肿。渐渐地,她蹙起眉峰,面色略有凝重。果然还烫到了,想一想又怎会烫不到呢,如此灼热的沙药罐被整个手掌接住,岂会不留痕迹? 真是的,这个人总是不会照顾好自己!他们相伴的这一路上,他不是照顾他那个受伤的大哥,就是多方照顾她这个外来之人,甚至对她的要求是有求必应,可现下呢,她却让恩人受了伤,再这样下去,她会亏欠人家更多的。 没有任何滞留,她飞快地拉起他就往屋内的水桶方向走去! “李姑娘?” 不知她要做些什么,张诒千诧异出声。 李芫没有理会他,只是直直走向水源,然后迅速地拿起一旁舀水的木漆匝,将他的手翻转过来,置于了木桶之上。 公孙弘惊讶地看着她。 就连一直安于做饭的庖厨也都不由自主地望向了他们。 澄凉的清水,一舀一舀地顺着他的手缓缓流下,仿佛是燥热中突然飘来了轻柔的雪花,一片一片,柔柔地,凉凉地,竟在瞬间就缓解了所有的疼痛。悦耳的流水声唱着动听的曲调,清爽地拂走了灼热。 顺着舀水的漆木匝看向汲水之人。 她拉着他的手,眼神专注地盯在他的患处,有些担心,好像又有些焦急,明亮的眼眸竟也像流动的清水般闪动。 被她拉着,仿佛灼烫的并不掌心而是与她交叠的腕部。心中蓦然划过一股暖流,张诒千甜甜地笑了。 “你笑什么,好些了没?” 李芫奇怪地看着他,没见过烫伤了还美的人。 张诒千依然笑着点头,有她如此精心地治疗怎会不好呢? 李芫狐惑地盯着他,真是怪了,怎么倒是越笑越灿烂了,跟一大株向日葵似的。低下头,她又看向了他的手掌,用手指轻轻地触了触患处,不过还好只是轻度烫伤,皮肤没有出现较大的水疱,而四周这些小小的水疱机体是会自行吸收的,并且伤部的红斑范围在凉水不断地冲洗下也亦有了缩小之势。但是,还是必须要及时消炎,以避免其感染的。 “掌柜,你这里有没有食盐啊?” 李芫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问向了身后还在发怔的公孙弘。 盐…… 公孙弘愣了愣,自然是有,可她要这个做什么? “等一下,老夫叫下人拿给你。” 他应着,但还没等吩咐,就已见一位庖厨主动地递给了她,但是她却没有接过,而是一边还在不停地舀着水,一边又吩咐道: “对不起,能否再麻烦你用两倍于它的凉开水将盐溶解开?” 嗯? 庖厨困惑地僵在了原地,显然反应没有刚才灵敏。他呆呆地瞅着她,好像是完全没能理解和适应她那快速的命令! 张诒千微微苦笑,这个表情好像当初的他也有过。 公孙弘站在一旁,也自是倍感惊诧。 她这是又要做什么?!治疗烫伤冷敷是必要的,但这和盐有什么关系,再说还要溶解? 李芫见庖厨还没有执行命令,连忙又叮嘱道:“一定要凉开水啊!” 微微地。 一阵细风从人群中穿过。 回首间—— 一个年轻的小伙计抽出了还在踌躇中的庖厨手里的盐豉,不疾不徐地放在了一个干净的木碗里,他用小木锤大力地碾压了几下,然后又拿过了一把铜壶,仿佛是在计算着水量般,他细心地斟上了清水。 缓缓地晃了晃,送到李芫面前。 “给!” 如阳光般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真诚而纯真。 公孙弘错愕地看着递过木碗的田千秋。 这个孩子…… 愣了愣,但随即一抹欣慰地笑意便就蔓上了眼角。 李芫看着对面的那纯洁笑颜,不由得微微一怔。 少年的眼睛大大的,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体格虽不算十分健壮,但却是相貌堂堂,而且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闪在脸颊边。没想到只是一个年未弱冠的少年竟能对她的命令贯彻得如此精准,且还细心得将盐碾成了细粉状。 接过了少年手中的木碗,她回以微笑: “谢谢了。” 但是,此时的李芫却并不知道,这个在她眼前的跑堂少年便就是后世人们口中千古传颂的大汉贤相之一。 “车丞相”——田千秋。 收回了目光。 李芫从袖袂里掏出了一块绢帕,浸湿在盐水里,她侧头看向张诒千: “可能会有些痛,你忍一下。” 用冷盐水敷于伤处,不仅能防止感染,而且还能保护伤处的组织细胞,有利于创面的愈合,减轻痛感,自然也是目前最佳的治疗方案。 张诒千看着她,眼底深处是难掩的温柔。没有他人脸上的讶色,也没有他人脸上的惊怔,他只是微笑地看着她。如果说,他印象中的奇女子曾经是那个人的话,那么从此以后他就要改变这种想法了。 静静地。 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流淌。 不过…… 她要找的那个人倒是和…… 接着,他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也许只是个巧合吧…… 门边。 公孙弘后退了一步,悄然地遣走了围聚在一起的众人。这个姑娘已经远远地超出他所能界定的范畴,不仅精通厨艺,且还好像暗悉医术,看来这个“惊为天人”也不是仅局限在那几个人的身上,不知要是让那个人看到,会做何感想呢? 嗯,这就好像有趣了。 于是,公孙弘笃自下了一个决定,捋了捋胡须,他意味盎然地眯起了双眼,说不定今岁将会是最有趣的一年啊! 清凉的西风从窗扉吹进,拂起了她淡黑的秀发,淡淡的,一股清香徐徐飘来。刚刚还围聚在一起的众人,已经渐渐地散开、各归各位了,只剩下木桶旁的李芫和张诒千。 她抬起了头,眼睛闪闪地望着他: “好多了吧,我是不是很厉害。” 温柔顽皮的笑意熨烫着他的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果然红肿已经消退了许多。 “多谢李姑娘了。” 他诚实地道谢。 “是我应该谢你吧!” 她不赞同地瞪他一眼,总是跟她这么客气,皱了皱眉,“还有,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再叫我李姑娘了吗,怎么还是一直叫个不停啊?!” “可……” “叫李芫!” 她再次重申,并给以一记警告的眼神。 “李……李芫……” 他结结巴巴地按照指示叫了一遍。却不料对方冲他徐徐地眨了眨眼,神色竟显得十分雀跃,如此开怀的笑容反而令他怔在了原地。 湿凉的绢帕轻轻地绕系在他的掌心,漂亮地打个活结,却恰巧露出了那端绣在上的绯红桃花,桃花飘飞落英如雪。李芫抬了起头。 眼前的这个人总是待她十分亲切友好,不管是在吃上穿上,他都竭尽所能地帮助了她,而且还特意找了一些年轻的女子来教她梳妆打扮,真的是很感谢他,要不是他,她恐怕也早就生存不下去了吧,当然还有他的那个大哥,虽说长得凶神恶煞的样子,但对她也是不错了,毕竟人家收留了她,那就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诒千大哥,你和洪大哥是亲兄弟吗?”这个问题她早就想问了,因为诒千大哥长得俊朗俏爽,性格又温顺,和洪大哥简直是截然相反,怎么也不能想象是亲兄弟。 张诒千怔了怔,笑着说: “不是,我们是结拜兄弟。我的胞弟在家中侍奉父母呢。” 李芫眼神有些黯淡: “那么,诒千大哥身为长子就必须在外跑生意养家糊口了?”为什么长子总是这么吃亏。原来的任芯也是,为了她那个弟弟任术不知是吃了多少苦,可后来呢,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张诒千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默默地垂下了眼睫。 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所经营的生计会如此肮脏,为了家人能够更好地过日子,为了能够让家中的父母弟妹安心地生活,他选择了赚钱较易的生计,江湖上的人称他们为游侠,其实不过就是杀手。从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可现在他却突然觉得自己在一个如此美好善良的女子面前,竟羞愧得无地自容。 不过,李芫却是完全误会了对方那黯然的神情,她直觉地以为是挑起了人家的伤心之处,所以连忙转移话题。 “那么,诒千大哥的弟弟也认识洪大哥吗?” 他摇摇头,苦笑道: “我弟弟次公是个很懂事的孩子,所以我是不会让他……” 突然发现自己失了口,正想要解释弥补,却不料对方猛然激动地冲他大喊起来。 “次……次……次公!张次公——!!!” 惊天动地的叫喊声! 瞬时。 烧厨内的庖厨们全都不满地瞪向了她,叫什么叫,吓得他们差点将一整罐的盐都倒进锅里。而外面的大堂内,也有不少客人不明所以地看过来,而刚才还表现得十分出色的小伙计正好要给公孙弘斟茶,却不料这惊天一吼,竟让他直直将刚斟好的温茶一下就泼到了公孙弘的脸上,茶水顺着那花白的胡须正滴答滴答地流着,而且还有些零星的茶叶末沾在了脸颊上。 顿时。 冷气声频抽! 公孙弘斜着眼猛瞪向田千秋:“你是不是故意的!” 田千秋也没料到会有 第五章 第二节 人生有几?念良辰美景,一梦初过。 东来客栈。 翼州中山治县以南的一座集食肆与住宿于一体的有名客栈。 就观其一楼的食案和一间间独立雅间就可知其规模之大,而在这一楼的大堂之上则全部都是清一色的客房,并且还立分了上、中、下三等。这上等房自然是宽敞明亮,且也十分清雅,但那下等房也并不是屋无良榻、供应不全,而只不过就是不在正南正北之位,再之就是空间上小了一些,至于在提供的服务方面则都是同等视之,并无差别。 当然,要是论菜色、酒品和歌舞则自然是比不过县北的怡春院和素有天下第一楼之称的望风阁。不过那望风阁远在京城,想必也只有高门大户才去得起吧。而这同在一县之内的怡春院又并不是提供全方位的住宿条件,且用度开销也要比东来多出一些。所以,人们口中便经常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梦中望风阁,闲性怡春坐,实惠东来客”。 然而,也有不少当地人声称,这“怡春”和“东来”本就是一个东家,只是分别开在了城南和城北而已,为的就是针对不同的客人需求来达到赚取更多物质利益的目的。当然,这“怡春”侧重服务的是男性群体,就其歌舞这一项就算是在京城都不输于望风阁,不过最近倒不知是何原因有些下降的趋势。而“东来”就没有什么特别服务了,只是纯提供食宿罢了。也许,就正是因了这一点,“东来”才永不能排在“怡春”和“望风阁”之前吧。 李芫没有想到,这排名前三甲之位的后两者竟是出自于同一个东家,且还都是居于这中山县内。原来在这古时的汉代亦有如此精明的商家呢。你想啊,人除了吃、喝、玩、睡之外还有什么可额外消遣的呢?自然是没了。于是,大家便把大把大把的钱财都送给了商家。据说当年平叛吴楚七国之乱时,怡春和东来捐出的银两竟就占了总用度的七成。不过,这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毕竟也没人能拿出实据来。但是,这东来和怡春的火爆却也是个不争的事实。 可是李芫却混乱了,若据历史记载,平叛吴楚之乱时为汉军捐金的就只有关中的无盐氏,而无盐氏则应是从事放贷业务的吧,怎么又经商了呢? 真是好奇拥有如此红火生意的商家究竟是一何人啊,不过更让李芫好奇的是如此富绰,难道皇宫里的人就不管吗?不是说,汉武帝很独断敛财的吗?!很是不能理解呀! 李芫边端着药碗往二楼走去,边不解地叹息。 突然,一个儒淡的声音叫住了她。 “李姑娘,请留步。” 李芫扭头一看,站住身,问道:“掌柜有事吗?”公孙弘走到她身侧,沉思了下,然后问道: “李姑娘可懂医术?” 李芫戒备地望着他,这个老头又想干什么? 公孙弘看出她的警惕,笑着摇了摇头: “姑娘不要误会,老夫并无他意,只是想要告诉姑娘今年京都会选拔一些地方上有精湛医术之士,且男女不限,倘若姑娘有意前去,老夫倒是……” “李姑娘,楼上一位和你同行的客官要你赶快把药送上去。” 一个店小二从二楼下来,正好打断了公孙弘的话,他仿佛是看到了救星一般,连忙苦不迭声地冲李芫说道。刚才他去给那位客官送茶,却不料被狠狠地骂了一顿,真是的,又不是他不让李姑娘上去的!多亏了旁边还有位好心的客官,要不然他还下不来呢。 李芫看他一眼,抱歉地对公孙弘说:“对不起掌柜,我还有事,等一下我们再谈。”说完,便连忙上了二楼。 公孙弘笑笑,侧身让她过去了。但是,他没有想到,他后面的那番话却再也没有机会对这位姑娘说了,而他们的再次见面也将会是在五年之后。 二楼。 一间淡雅古朴的厢房内。 一扇雕有精美云纹的红木窗扉半敞着,楼下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过往的旅客和行人们还在匆匆地忙碌着。 窗外的潮湿空气淡淡地涌进来,带着沉闷的气息,好像就要下雨了。 一个身材颀长飘遥的男子站在窗前,修长的手指轻挑着窗扉,闲闲地看着人来人往,好似漫不经心地问向身后之人: “诒千呢,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见他回来?” “他啊!” 身后的人忿忿不平地冷哼一声,且又含着不可抑制的怒气吼道: “他一时半刻是回不来了,魂儿都被勾去了!我就不明白了,那个女的有什么好的,不就长得漂亮一点吗,天哪,你是不晓得,就那姑娘一句话,简直让他死都行!” 窗边的男子轻声低笑起来,清盈的身姿宛如玉树迎风般摇曳,轻微的颤动竟比窗外的柳枝还要妩媚。 “有那么严重吗?” 妙婉的眉宇间流露着一种极浅的温韵,语调中淡淡的顿挫,仿佛是静夜里飘渺的涟漪。 身后的人瞪着他: “我的天,严重吗?!就前两日,那女子说要找一个人,说什么是和她同乡的,叫什么来着,对了,‘人心’,你说怪不怪,有人叫‘人心’的吗?她怪也就算了,连要找的人也这么怪,还净说些听不懂的话,问她家在何处、家乡哪里,她只回答说不在这里,可又说不出到底在哪里!季,你见过这样的人吗?” 收回了望向窗外的闲散目光,李季悠悠地瞟了瞟对面的人,轻声慢语道: “那你身上的这个杰作也是出自那个姑娘了?” 白白的布带牢固地缠绕在腋下和肩部,而且还彼此交叠着,瞧那五花大绑的模样,就跟个粽子似的,倒还蛮新鲜的。 “可不是,说我是什么‘锁骨骨折’,听都没听说过!可你再看那诒千,不但言听计从,还硬是要带这等怪女子上路,恐怕现在又去帮人家打听那叫什么‘人心’的去了吧!我王洪活了这二十八年,还从没见过这等鬼迷心窍的男人!” “可是你的伤势的确见好,不是吗?” 李季倚在窗边,轻笑着指出重点,并又别具深意地调讽道: “再说,你刚才不还责伙计去叫人家,现在又说这等风凉话。你该不会是嫌诒千和她走得太近,所以才这么不悦吧?” “我那是要吃药!” 王洪恼羞成怒地从卧榻上站起来,散乱的头发和脸颊边的胡髭轻轻颤动。 李芫在每次上楼时,都会有一种惊叹的感觉。 因为她完全无法想象这个客栈的装璜竟会是如此的风雅。楼梯的扶手全部是雕花红木,而地板也是,甚至每一间厢房的内部装璜也基本都是铺于红木。这还不算,更让人惊叹的是,每一间厢房的窗扉和门雕,不仅是手工雕琢得非常细腻,而且还精美无比!如此想象一下,那号称第二和第一的怡春院和望风阁将会是个什么光景啊! 走在二楼长廊的木板地上。 两边竟还有淡红色的西府海棠,微微地带过一阵轻风,它竟如彩蝶般飞舞起来,姿态优美,极其绚丽。轻轻地飘落下红瓣粉蕊,偏沾惹得暗红色木板也纷繁如雪、淡香飘逸了。 端着刚刚又热过一遍的汤药,李芫小心地走着,生怕洒出一些。 诒千大哥又去帮她打听任芯的下落了,其实她也知道希望是很渺茫的,但是她依然不想放弃,也不敢放弃。如果放弃了,那么她就要面对孤身一人在这个陌生时空的境地。她不想,所以她宁可相信任芯在这里。 走至西面那间熟悉的厢房前,她挺了挺背脊,就算是自欺欺人也无所谓,因为她需要一个坚强的理由。整理了下心情,李芫准备敲门进去,但手还没抬起就发现厢房的门扉有些微微轻敞,而且里面还传出了轻轻的对话声。 她愣了愣。 谁啊? 诒千大哥现下不在,难道是洪大哥有客人造访? 透过隙开的门缝,李芫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身影。 灰蒙的天空。 习习凉风。 有一种晶莹璀璨的光芒闪在了雕花窗边,灿烂地、灼人地辉煌了一整室的黯淡。天空中时而惊亮的电闪与男子的光芒相辉映,耀眼出了最皎洁的莹润亮彩。 璀璨的光芒宛如有生命一般缭绕在他周围,朦胧缥缈、丝丝缕缕。淡淡的青衣白袍端衬着举止的随意妩媚。 李芫屏息震撼地透过门缝望着男子,呆怔怔地惊在门外。 雕花的红木窗边。 淡淡的清风飘洒进来。 轻轻地扬起了男子垂在肩后的长长黑发。仿佛有一种流瀑般的空灵,他逆着光倚着窗楹,慵懒而闲散,轻扬的唇角仿似挂着似有若无的微笑。 或许是他周身的光芒太过耀眼,也或许是他的逆光而站,李芫竟恍惚得看不清男子的脸,但是她肯定的是,她不认识这个人,而这个人也好像是第一次出现在这里,至少是她在这里的几天。 抬起头,李芫伸手推向门扉—— “可是你还是被她征服了,不是吗?” 李季看着王洪,柔柔的,轻描淡写地说道。 王洪闷哼一声: “对于女人,我历来没有诒千的好秉性,这点你是知道的。” “怎么,你还是打算将她卖掉吗?” 李季眼眸闪烁地看着他。 这—— 李芫的手僵在了门扉上! 王洪瞟着李季,这小子明显就是一副调侃他的样子,而且还色迷迷的,不给他来个下马威那哪行。 他瞪他一眼,嗔道:“你那满满的群芳谱还不够你用吗?!” “是呀!” 李季毫无愧色,笑魇如花地飞快答道,几乎是没有一丝滞留,接着又抛给了他一个扣人心弦的笑容,说道,“那我今天就带走她,好不好?” 李芫僵凝地站在走廊上。 耳边有细细的风声,淡淡的海棠花香扑面而来。 他们…… 在说什么…… 她……听到了什么?! 卖掉她! 仿佛惊雷炸响在耳边! 一刹那,似有一股深入骨髓的寒冷在体内翻滚,瞬间冰凝了全身,手中的木碗在无意识地颤抖,药汁也跟着剧烈地晃动起来。 一滴,两滴,一串,两串,一波,两波…… 药汁在迅速地流逝着,缓缓地浸湿了她那身淡黄色的曲裾深衣。 木碗渐渐地从手中滑下…… 窗外的风清冽起来。 潮湿的气息纠结着。 李季站在窗边,微微地蹙蹙眉,蛮不喜欢这味道的,而且头发也被吹乱了,转过身掩上了那半启的窗扉。 “你怎么不回答我?” 他盯着窗边的纹路,漫不经心地追问身后的人。 李芫的手指猛地一紧,窒息般地抓住了那下滑的木碗,仿佛绝望的黑暗中又猛然迸出了一道曙光,她的心在剧烈地跳动,脑中有些轰轰然,但是,她却屏住了所有的气息去凝听。 灼烈的目光透过隙开的门缝火亮地盯住了那个她曾经救治过的男子! 她。 等待答案—— 窗边,李季一脸温存笑意地瞅着他。 王洪也望他一眼,然后—— “我巴不得呢,她跟你一走,我后脚就启程上路!” 他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心碎的声音! 李芫冰冷地站在门外,晶莹的肌肤仿佛透明得不再存在,一种至深的绝望和悲伤在体内涌动,如同清冷的泉水一般缓缓地流淌着…… 心,撕心裂肺地疼痛。 她呆呆地站着,冻结的思绪仿佛是走廊上飘落的海棠花瓣,一点一点地沉寂。 真傻! 她真的好傻!她竟然还在幻想希望! 她太单纯了,竟还一味地认为对方是好心之人,竟还希望对方能够留下她,太愚蠢了,她竟然忽略了人性最恶劣的一面! 雨,淅淅沥沥地飘了下来。 点点晶莹的雨珠,条条倾斜的雨线,如明亮的琴弦在天空和大地之间绷紧。 屋檐落下一排排水滴,仿佛是滑润的碎玉儿,零零散散,断断续续,无声无息地滴落在了已空荡荡的街市上,泛起星微的光芒。 听着悦耳的雨声,李季温婉一笑: “洪,你说……” 目光扫过对方的脸,声音突然暗了下去。 “啊?” 王洪抬头看他,又要说什么啊,阴阳怪气的。 “春天……” 他顿了顿,看着天空,“会不会打雷啊!” “季——” 就知道他是要戏弄自己,这个长得人畜无害的家伙。 李季笑着,轻柔如低婉的莺啼,他完全不在意对方的语气,继续呵气如兰地说道: “所以,洪不可以说谎哦。” “你……” 仿佛被人说重了心事,王洪骤然涨红了脸。 其实,他早已接受了那个女子,这点他是深深地知道的。虽然他已不再是什么好人,但是也不绝会做出恩将仇报之事。再说,如果没有她那时地及时救治,恐怕他会死吧,就算没死,或许也会废掉。可是,他这一生最讨厌女人,而他之所以会走上这条道路也都是拜一女子所赐,他恨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他不想改变自己坚守了多年的信条,但是,这一次排斥的许就只有他的身体吧,而内心里不是早就……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的那位奇女子好像很慢的样子呢?” 李季的莺声燕语把王洪从沉想中拉了回来。 “啊——” 王洪搔了搔乱发,又恢复了一贯的暴躁脾气,大声喊道,“还是讨厌女人!” 起身走到门边,李季拉上门扉,回头说道: “我去帮你看看好了。” “我看你是等不及了吧。” 王洪没好气地瞟他一眼,这花花公子的本质怎会变呢。 轻轻地拉开门扉,一股清淡的花香盈入心胸。 李季眨眨眼: “怎么能这样说呢,我可是……” 蓦地。 他顿住! 刚想要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 那是—— 突然停住的话语和对方那僵硬的背脊,让王洪感到诧异,他微微侧过头,看向门口! 瞬时,他的眼眸中便沾染上了震惊! 朱色的地板上,一个木碗斜倒在那里,静静的,微微的,仿佛还有热气的升腾,它的周围是一滩还未干涸的水渍。赤色浓稠的药汁蔓延向四周,四分五裂,就像无数条飘动的丝带,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 李季转过身,了悟地说道: “糟了,她肯定是听到了我们方才的话。” “那我去找!” 王洪急忙起身,不容分说地就要往外冲。 李季伸手拦住了他: “还是我去吧,你现在还伤着,再说外面又下起了雨。” “可是你又没见过她,怎么……” “直觉!直觉!你懂吗?!” 李季拍拍他的肩膀,打断了他后面的话,下一刻,他飘遥的身姿就仿似轻舞的彩蝶般飞了出去。 直觉…… 王洪僵在原地。 然后,悠悠地,又有一句听着极其不顺耳的话飘进了他的耳内—— “不懂得这个道理,你将是没有理由被女子青睐的哟!” 第五章 第三节 惆怅久。乱鸦啼断烟中柳。 春雨无声无息地下着,倾斜的雨丝如烟似粉。 潇潇地。 飘洒在空地的瓦砾上、郁郁的柳枝上,淋湿了地,淋湿了房,淋湿了树。 任芯抬起头,望向雾雨茫茫的天空。 她站在窗前,纨着优雅的发髻,清秀的面容淡淡的,好像是月夜里没有涟漪的湖水。 仿佛有风吹来。 发丝微微拂动,飒飒的,划过她的脸庞,长长的眼睫轻轻一颤,一滴澄清的雨珠飘落在淡淡的眉宇间。 沁凉的,竟仿佛滴到了心里。 莫名一痛。 任芯揪紧了胸前的衣襟,再次抬头望向了沉沉的天空。 突兀地。 屋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首望去—— 瞬时—— 她疏淡的眼瞳一紧,然后,缓缓垂下了揪在胸前的手,转过身,平静地望向了来人。 第五章 第四节 低头一霎风光变,多大心肠。没处参详。 雨,渐渐地骤急细密了起来。 纷扬着。 织起了硕大的雨帘,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白雾,天地间到处是迷蒙蒙的一片。一阵风吹来,雨丝清冷得让人寒战。 空荡的街市上。 一抹湿漉漉的长发摇曳在风雨中。 雨水,如冰雪般沁凉刺骨,毫不犹豫地拍击在李芫身上,她的双腿仿佛已经麻木,仿佛已经没有意识地只知道一直向前跑下去、走下去! 雨水无情地冲洗着地面,李芫一次次地跌倒水中,又一次次地爬起来。她不可以滞留,她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丑恶的地方,可是哪里又才是她该停留的地方呢?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眼前是迷蒙的雨雾。 她要去哪里?她究竟要去哪里?! 同样的天空,同样的大地,却没有她的一席之地! 寂静的街市。 陌生的店面从眼前匆匆退去。 她拼命地奔跑! 她急促地呼吸! 全身湿透,冰凉如雪! 如果可以,她希望就这样永远跑下去,不要停,永远也不要停,因为她不知道该停在哪里! 绝望勒住了她所有的神经。 天地之大,天下之广,竟没有她熟悉的地方。 绝望和悲伤加剧了她的身心疲惫,摇晃着,她再次跌倒在路面上。 晶莹的泪水缓缓流下。 纤柔的手心沁出血珠。 冰冷的雨水落在她的身上,她似乎已经感觉不到了。长长的眼睫迷茫一片,疯狂的泪水蔓延脸颊。 脆弱的眼泪。 恐惧的内心。 放声的哭泣。 李芫的世界在颠覆,什么东西比死亡还可怕她现在知道了,那就是孤独和绝望! 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她为什么要受到这种待遇!为什么要让她穿越时空?!她想回家,她好想回家,这里没有她熟悉的人,没有她熟悉的地方,她好害怕,她真的真的好害怕,她该怎么办,她到底该怎么办,谁来帮帮她,有谁可以帮帮她啊?! 爸爸、妈妈、易枫—— 天啊! 没有人可以帮她,任芯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啊?! 她不要一个人!她再也不要一个人! 雨,哗哗地倾盆下着。 沉沉地砸在地面上,飞溅起断珠般的雨花。 街市上不时走过匆忙的行人们,雨点落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 李芫跪在街道上。 绝望地放声痛哭。星芒般的泪水混着清凉的雨水,打透了她所有的坚强,颤抖着,她瑟缩成小小的一团,无助地跪在地上看着雨水从身下绝情地逝去。 行人们停下脚步,纷纷吃惊地侧头看向她。 少女浑身全都湿透,淡黑的秀发一缕一缕狼狈地贴在脸颊边,她淡黄色的衣裙浊着大片的污渍! 她失声地痛哭! 她悲伤地颤抖! 仿佛世界不存在任何人,跪在雨中,她低着头,止不住的哭声从嘴中溢出,她捂住苍白的脸,源源不断的泪珠从她血色斑驳的指缝间滚落。 悲伤的哭声不停地在空中撞击,好像许多心,碎在里面,碎成了一丝一丝,一片一片,它们渗透了整个大地。空中、雨中、水中,仿佛一切全哭了起来,一棵树、一片草、一朵花! 任芯—— 你在哪里?你究竟在哪里?! 易枫—— 你也在哪里?你们听到了吗?! 求求你们,出来吧,求求你们!! 风追赶着雨,雨追赶着风,风和雨又联合起来追赶着天上的阴云,整个天地都处在了风雨之中,她虚弱地颤抖,大雨哗哗地在耳边轰响,眼前渐渐晕眩一片,她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到。 有人想要去扶起她,想要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却更加颤抖地缩成一团,更加恐惧地放声痛哭,于是,没有人再去理她,也没有人再去走近她…… 从没流过这么多的眼泪,从没恐惧得如此绝望,李芫跪在那里,身边有滂沱的大雨声,有人们的脚步声,有揶揄的惊诧声,但却没有一个她熟悉的声音。 失血的面容惊心动魄。 失声的大哭痛彻心扉。 一个轻盈的脚步走到了她的身前,雨声还在继续,天地间还在重复着同一个声音,然而她的周身却好像被隔离了出去,一把琢有青底色的油纸伞遮在了她的头顶上。 “姑娘,这样淋在雨里是会伤了身子的。”一个温雅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莹润如风铃。 颀长的身影缓缓地蹲了下来。 一方秀美的丝帕伸到了她的面前。 李芫惊惶地缩紧身子,慌乱地大喊着: “不要过来!走开!走开!!全都走开!!!” “姑娘!姑娘!” 一只手执著地稳住她颤抖的双肩,全然不顾她乱挥的双手,紧紧地扳住她的身体: “姑娘,你清醒一下!” 纷扬的大雨湍急地冲刷着油纸伞,四散着垂下一道道白亮的雨帘,像一条条流转的瀑布。 这个声音…… 她好像…… 迷蒙着…… 李芫恍惚地抬起头。 一个青衣白袍的男子蹲在身前,温婉的笑意隐在唇边似有若无,他璀璨耀眼得如同星光,映着周身茫茫的雨帘反射着最莹润的亮彩。 洁白的绣面丝帕。 白皙的修长手指。 随意优雅地举在她的面前。天地间突然寂静无声,雨水也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是你?!” 剧烈地颤抖,恍若风中摇曳的柳枝,李芫惊恐地推开他,栽倒在雨中。 飞溅起的水花斑驳了他的青衣白袍,但竟似有珍珠般闪在其间。李季悠悠地看着她,然后,优雅微笑: “姑娘甘心吗?在被人如此欺骗之后,就这样一直傻傻地淋在雨里,自生自灭?难道就不想出人头地吗,不想变得强大吗,不想报仇吗?” 什么——?! 李芫惊悚地睁大眼睛。 他在说什么?! 李季动作轻柔地再次扶住李芫僵硬颤抖的肩膀,那温柔的笑意已在不知不觉间转变成了妖冶的神情。 “所以……” 他修长的手指拨开贴在她脸颊畔的发丝,梳至耳后,清凉的指尖顺势轻触上她纤细的颈项: “……我是来帮助姑娘的!而姑娘又是否愿与我同上京城?!” 来来往往的路人看向大雨中的他和她。 男子耀眼夺目。 女子惊怔柔弱。 飘漂的清雨中,淡淡的纸伞下。 他柔美地轻抚她的脸颊。 珠玉般的雨帘坠在周围,茫茫的雾气萦绕其间。 飘洒恬淡如水墨画。 但是,却没有一个人会知道在这两人之间那暗涌的汹汹波涛。 第六章 第一节 晓日长安近,秋风蜀道难。 长安。 杨柳依依,碧波潋滟,仿佛是镶嵌了宝石的霓裳羽衣。 春风间,舞落了一地的缤纷。 宽阔的街道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人们衣着光鲜,脸上铺满笑容,整个城内都洋溢着春日和煦的味道。 城内西南隅。 一条幽长的小巷,青石铺成的长路尽头,便是太常管辖治下的太医署官邸。 青砖灰瓦,古树参天。 丝丝缕缕地飘出一股它独有的草药气息,淡淡轻烟,仿佛是环绕上了一层幽雅而肃穆的薄纱。 与城中相反。 这里没有喧嚣、没有世俗,一切都是那么静谧。 署邸内。 医典阁。 一排排的古木书架直达壁顶。明亮的阳光轻轻斜照,书架上将近一半的竹简像褪色般变得有些黯淡,而另一半则是沉浸在了阳光里,灿烂的余辉缓缓流动。 阳光从镂空的窗棂中投射进来,安静而疏淡地笼罩着一个漠然的身影。那个身影,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被镶嵌了一圈淡淡的光晕,很轻但却很华美。 他站在古朴的书架前,手中展着竹简。 风,吹过他额前的发。 迎着阳光,耀出了一张冷然俊逸的脸,白皙胜雪,肤似冷凝。他凝神地看着竹简,眼眸深处的光彩就像天山的雪水般冰宁,微挑的双眉则更是优美似雪虹。 风轻轻地吹着,仿佛是打扰了他的宁静,淡雅的眉宇微微蹙起,却有着与年龄不称的沉稳感。无论窗外的阳光如何明媚,室内的光晕如何华美,却都无法遮掩他自体内所幽散出来的冷寂气质。 身后仿佛传来了爽朗的脚步声。 他回过头,看向来人,冰宁的眼眸泛起了淡淡的光芒。 “啊,受不了了!什么鬼差事!” 来人完全不顾眼前的人,气恼地坐在了门旁的憩榻上,滔滔不绝地抱怨开了: “子遥,这差事我是没法儿干了!怪不得少府那面推给了太常,简直太可恶了,什么好事都归了少府他们,我不干了!” 冰宁的眼眸闪了闪: “你这话我已听了多遍,也没见你不干啊。” 刹那,对方的脸比阴云还沉! 不提还好,一提更气!当初明明十分立场坚定地表示过了,他再也不干了,可就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说什么如果在这次举朝瞩目的医士争选中有突出表现就有可能转职到少府。虽说这少府和太常都同属九卿,但是在少府管辖下的御医署则明显要优于太常治下的太医署,明明在隶属关系上是同级,可就由于是一个在宫外,一个在宫内就明显差别礼遇了。 但是。 如果要跟他现下的差事比起来,他宁肯不去少府!现在想想,当初多半也是这个人在利用他的“上进心”吧! “易子遥,我告诉你,今日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去了!我管它什么少府、太常,凭什么少府他们悠闲地过日子,而我们却要拼命执行朝廷的命令!” 丝冠束发,紫衣儒袍,明亮清爽的容貌与他此时的愤懑不平形成了异样不搭的格调。敛起手中的竹简,放回架上。易子遥不为所动地走到木窗边的书案前,闲淡地舒扬了下微垂的袖袂,斟上杯清茶递给他: “少府管辖的御医署是要负责宫廷内所有贵戚之医疾的,怎么可能负责这件事。” “可我们太医署还要负责百官的医疾呢!”为什么就要矮一等,不服气! 易子遥看着他: “百官和今上谁重要?!” “那当然是……” 答案昭然若揭,只好以喝茶来掩饰不满。 “明白了,那就快去吧。我可没有空闲听你发牢骚。” 子遥转过身,走回窗前,身上的银色长袍轻轻从他眼前闪过。 他瞪大眼睛看着这个没有同情心的人。 什么嘛,竟然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天知道他干的是什么?!是养蛇啊!他,冯静笙,一个堂堂太医署的典领方药官竟然去养蛇,而且还是毒蛇!这像话吗?! “不去!” 他一扭头,气得仰躺在榻上,爱谁去谁去! 易子遥敛眸,平静地看他一眼: “如果你这次真的不去,我也不会勉强你。但是,太医令责惩下来,你当自圆其说。” “自圆其说就自圆其说。你是翻翻医案就了事了,可我是再拿着身家性命做差事呢。” 静笙越说越气,真是的,明明就比自己要晚进太医署,却硬是比他晋升得快。于是,他不由得迁怒起来: “为什么这次争选要这么麻烦,上岁也没这样过啊?!” 现下太医署几乎是全体总动员,就连平日里最为闲暇的草本待诏都忙得不可开交,虽说这次是规模最为恢弘的一次,但是也没有必要恢弘到养蛇的地步吧。 “这养蛇也太过分了,就算是想争选到医术精湛之士,考其理法、脉学和针灸术就可以了,完全没有用蛇的必要。”静笙咬牙切齿地喊着。 “这并不是医署所决定的,你要是有何不满就对皇上说去。” 易子遥眉宇微蹙,面孔稍稍黯淡,已经有些微微地不耐了。眼下,光是整理医案和准备选拔的测题就够忙了,竟还这样喋喋不休地在他耳边抱怨。 “可蛇毒并不是一般解法,弄不好还有性命之虞。皇上他就……” 静笙又忍不住问道,而这一点也正是他最为担心的。 子遥扫他一眼: “谁说是要解毒了?” “呃?”他怔愣住,“不是为了考其解毒手法,才用蛇的吗?” 易子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淡雅的眉宇更深地蹙了蹙,然后,他回答说: “医者,最重要的是要有一颗仁者之心,因为他们从事的是‘性命相托’的生计,所以绝不可有半点私心。如果在面临‘尔生吾亡’的境地时,能毅然选择一个医者的操守,那么他才配得起这个‘医’字。” 不可否认,静笙被震撼到了!但是,他好像是突然间觉悟了什么,“噌”地从榻上直起身,之后又像在强忍耐着什么似的,闷声问道: “如此说来,这蛇只是一个‘饵’,为的就是考验一下医者之心,而它只不过就是在会场上露个面而已,骗过大家就算是完成任务了?” 易子遥给了他一个“你可算顿悟了”的神情,说道: “正是。” 正是——?! 静笙俊秀的额头爆出青筋! 子遥又看他一眼:“所以,你的职责很重要。” 很重要——?! 重要到只露一面?!重要到只起个屏风作用?!拿他当白痴吗?! 静笙已经被气得手脚打颤。他敢肯定,如果此时皇上就站在他面前,他一定会将他大卸八块! “但是,此举一定会选拔到真正的医学之士吧。” 风吹过窗外的树梢,传来了沙沙的轻响,也把子遥的这句话传到了静笙的耳内。淡淡的口吻中那飘渺的起伏,却意外地让静笙冷静了下来! 后知后觉的他固然很可悲,但是,凡是有益和对的东西他向来也是坦诚不讳的。暗悉到子遥话中的意味,他明白,子遥最看重的并不是医术的高深,而医德的承重。因为再高深的医术如果没有医德的指向,恐怕医术也会变成巫术吧,更甚者是毒术! 这一点,他懂的! 抬头看向子遥望着的窗外。 蔚蓝的天空,白云悠悠浮动。窗前的一棵春杨荡着翡翠般的嫩绿,阳光洒下,明亮得像一片片银箔。 银箔的光芒影射到窗前人的身上,和着银色衣袍就好像是要飘摇到红日与游云之间,微薄的唇角轻勾出的那抹云淡风清的笑意竟比碧空中的白云还要闲雅。望向明媚中那淡雅的侧脸。 静笙突然觉得,如果是和这个人,或许真会有达到理想医学境界的那一天吧,真希望会有那么一天,他和他,还有更多的人,不再为了利益而医,不再为了名誉而医,只为了一颗心,一颗仁者之心,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那样的话也就不会发生文帝二年的那件事了,所有的人也就都会幸福了吧。 不知为何,静笙总是觉得子遥的身上有很多秘密,而且还很排斥提及过曩,特别是他离开太和村的事情。 尤记得子遥出现在长安的那一天,他是多么地震骇! 之前,朝廷曾多次派人去太和村求贤,子遥都婉言拒绝了。其实,他知道那是因为什么,毕竟人与人之间向往的事物是不一样的,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虽然不能和子遥同朝为官,但是他也没有强求,相反,他还很佩服子遥的洒脱。 可是,事情偏偏就发生了戏剧性的大逆转! 他们的师傅禹叔过世了。丧礼那天,他赶了去,当时就感到子遥的情绪有些不对,不过他以为许是师傅去世的缘故,便没去细想。但后来,让他讶异的事情发生了,子遥居然一反常态,毅然决然地来到了京城。当他问到发生了何事时,子遥却只字不提。也就是从那以后,他几乎就再也没有见到子遥真正开怀的笑过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清楚。 但是,他却知道这一定是和那个人有关! “你怎么还不去?” 易子遥回过身,却看到静笙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杨树出神,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一动不动的,不由地出声催他。 “子遥……” 静笙深深地凝视他,“……今年的争选名册里不仅有婧儿的名字,也有……她的名字。” 易子遥站在窗前。 徐徐的微风吹起了一缕发丝,轻轻地扬起又淡淡地落下。 “我知道。” 他平静地回答。早在上岁时,她就已经得到地方治县官员的举荐,而今下能参加争选亦是情理之中。 “可是,她们还并未去县府复录。”静笙心急地补充道。如果不去复录,就算是有其名额也会被视为自动放弃,而且复录的截止期限就只剩三天了,如果再不去,就将无法参加一月之后在京城长安的争选了。 “怎么,你是怕见不到婧儿吗?” 易子遥微微一笑,冰宁的眼底闪着轻柔的波光。 “子遥——” 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静笙狠狠地瞪他一眼,现在他可是十分希望她们能参加这次争选,不是为了名誉,而是因为在这次的名册中还有一个让他最为在意的人! “你知不知道,在这次争选中还有王清夜的名字!” 自从上次东宫太皇太后身体有恙,经御医署的诊治不见起色后,皇上便调拨了太医署的部分医官同去会诊。子遥是出色的,这一点他一直是知道的,但是太出色之人,便必会遭人之嫉恨。太皇太后在子遥的医方调理下果见好转,这自然就让御医署颜面无存,原本御医署方面就对子遥多加注意了,而也正是因了这一点子遥才至今还在太常任职。再之,那王清夜又正是御医署王医令之子,且也曾在一次素问中败过子遥,新仇加旧恨,这下不更糟了吗? 易子遥看着他,微微地挑了挑唇角: “我也知道啊。” 静笙不解地看着他。 知道?!知道还这样不温不火的,现下医署方面无不以王医令马首是瞻,他们本就已属异类,就通过这次让他去伺候“毒蛇”,就可见一斑。如若婧儿她们还放弃争选的话,岂不是全把名额让给了旁人。 忽然觉得子遥的淡漠态度有些怪异,静笙仔细地打量他: “你为何这么不在意?” “嗯?” “你不希望她们来吗?还是说,她们迟迟不去复录是和你有关?”如果是这样还说得通,婧儿不是那种临阵退缩之人,应该是被另一人绊住了,那么这就和眼前的这个人有关了吧。 易子遥怔了怔,然后淡薄的唇边突地就绽放了一抹比阳光折射下的冰花还要耀眼的笑容,他看着静笙,说道:“我有绑住她们的脚吗?” 他笑着,仿佛很灿烂但不知为何却让静笙感觉不到笑意。他盯着子遥: “可是她们确系没有去复录啊。” 窗外吹来轻风,一枚嫩绿的新叶悠悠地飘落在窗楹边,易子遥看着它,声音轻轻地说道:“你不相信婧儿吗?!” “什么?!” 静笙不解地瞪大眼睛。这跟相不相信有何关系?! 第六章 第二节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促为人靰? 晨午,碧空如染。 太和村东南方一户整洁的农院。 修长的翠竹已经代替了原先的围墙,绿意融融,宛如一片浓郁的青纱。清风熏熏徐来,摇响了嫩绿的竹叶,恍若是置身于深山幽谷。院内的人们边欣赏着竹影摇清,边微汗薄薄地制着腌菜。 “真没想到?儿竟会做这么好吃的腌菜。” 一位年轻的妇人惊羡地说道,“当初,大公他娘跟我说时,我还不信呢。” “我也是。” 另一位女妇人接口道,“那天,?儿还亲自给我送去了一些。当时,别提我多意外了,直直呆愣了半晌呢。” “是啊,原先她可是连睬都不睬咱们一眼。” 一位头裹布巾的妇人边往陶瓮里撒着盐豉边瞟着众人,神神秘秘地小声又道: “后来,我还听许多村里人讲,那天?儿去了好多家呢,几乎是户户都给了这种新式腌菜,还说如果觉得好吃她还可以教给大家做法。” 一位颇显豪爽且又上了点年岁的妇人抬头看看她:“所以,你就来了。” “是大家都来了!” 妇人们欢快地笑了起来。 她们没有想到,那个历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义?竟然会有亲切柔婉的一天。原先,在她的眼里就只有子遥一人,旁的一概不理,平日与她照面也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傲慢得很。后来,子遥走了,村里人盛传是她行为不检,都抱着看其好戏的态度。可没成想,这?儿自失了忆后竟一改往常,忽地就亲切了起来。人心都是向善的,更何况她们与她也并没何深仇大恨,人家都来主动示好,那她们还计较些什么呢。 别说,她们还就真的发现,这失了忆的?儿出奇地让人赏心悦目,就瞧这院子,多雅啊,比她们那土墙强多了,回去后,全都照样改过。 义纵坐在庭院门口的矮木桩上,手里一边编着竹篮,一边喜滋滋地听着这些聚到他家的乡亲们由衷地称赞着姐姐。 他笑着,心里就像倒了一罐子的蜜,怎么也化不开。他真的很高兴,虽有时也会感到一些不安,但也已经很知足了。 姐姐变了,几乎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没有了以前的轻慢,也没有了以前的孤傲,她与人善言、友好四邻,且还帮不少人家规划了睡榻,现下的太和村几乎是户户都用上了像他那样的暖榻,姐姐变得更优秀出色了,村里再也没有人说姐姐矜慢,也再也没有人说姐姐清高,她待人随和、友助邻里,她厨技高超、思想独特。如果失忆后竟会带来这样地转变,那就连他都想要失忆了。 越想越高兴,不自觉地,手中的竹篮也愈发编得清秀了。 “纵哥哥!” 一声清脆地低唤从院外传来,随之一个小小的身影就愉悦地飞扑到了他的身旁。 “纵哥哥在编竹篮吗?” 小张华眨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目光闪亮地盯着他手中的东西,“哇,好漂亮啊。” 义纵笑着摸摸她的包包头:“喜欢的话,就送给华儿。” “真的吗?真的吗?” 小张华兴奋地瞅着他,雀跃得手舞足蹈起来,仿佛是得到了天下最珍贵的宝物。 张大婶也从外面走了进来,显然是追寻女儿至此,但见到自家女儿如此眼光发亮毫无愧意地讨要人家东西时,不由得脸色一黯,微嗔道: “怎么一来就要东西,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头次不才给了你一把木梳吗。” 义纵站起身,微微行礼后,笑着说道: “不碍的,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庭院门口。 张大婶瞪着那神情好不得意的女儿,也只得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天啊,她怎生将孩子教育成了这样,还真是羞愧呀。转首望向了院内,她也这才发现在正屋的瓦檐下竟聚集着许多村里的妇人们。 “院里怎么这多人,都是来做腌菜的?” 她看向义纵,惊问道。 这数量还真是堪称壮观啊!先不说人,就是那大大小小的陶罐恐就有二十来个吧,密密麻麻地摆在屋檐下不知者还以为来到染坊了。但这个院子恐也是头一次这么热闹吧,也真难为?儿竟会有这样的改变。 张大婶觉得很欣慰,这是好事不是吗,那个孩子终于变得成熟起来了。又扫了一眼众人,但却赫然发现在那里面好像还少了一个人的身影,猝然问道: “?儿呢,她怎么不在外面?”看来看去都是村里的妇人,怎就独不见?儿,这是干什么去了? 看着张大婶那探究关切的眼神,义纵面露苦笑,竟仿似有种一言难尽之意,半晌,他窘声道: “姐姐她啊……” 屋内。 暖暖的阳光洒照进来,金灿灿的阳光,轻柔地、温暖地、炫幻地洒照进厢房。窗外不时传来庭院里妇人们的轻声笑语。 明亮的阳光。 愉悦的笑声。 窗棂上。 一只鸟儿啾啾地拍打着翅膀,仿佛是在跟着笑声轻舞。 整洁的屋室内。 两个纤细的身影交映在地面上。 静静的。 细腻的灰尘颗粒在光晕中飘旋。 唐婧站在书案前,望着窗棂上的鸟儿,低声问向身后之人: “前几日,你为什么要将县府的来人赶走?” “哦,我看那天雨下得紧,所以就劝他们快些回去了。” 烂到及至的荒唐理由,却被她理所应当地说了出来!唐婧默默将手握成拳状,暗暗地告诫自己千万不可动怒,一定要冷静,对于现下的?儿就只能软攻,不可动硬,这可是她经过了多次的亲身实战而总结出来的经验。使劲地运了运丹田力,她压回怒意。 “我不想听你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你以为我会信吗?”鬼才信呢,那些县府的官员肯定就是前来告知,原推举参加争选的医学之士要前去复录。可?儿倒好,一下就把人家给“请”回去了。要不是那些官员又到她府上提及此事,她还完全不知晓呢??儿到底想些什么啊,苦读医书,精学十载,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能够造福于民,名传千里吗,难道她想要全部放弃吗?! 任芯倚在门边的木辕上,看着倒映在地面上的那团小小阴影,安娴一笑: “你显然已知道答案,为何还要多此一问呢。” “你……” “你要是有太多的空闲还不如早日去县府复录。” 任芯冷漠地打断了她,眼神已变得有些微微冰冷,她直起身,然后正色道: “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是不会去的。不管你来多少次,讲多少利害关系,我都不会去。所以,你最好放弃,不然恐连你也去不成了。”记得那日的一位官员说,距争选截止之日还有七日之限,而现下又过去了五日,那就仅剩下今明二日了。 “你说话真不顺耳啊!” 唐婧转过身,直直盯着淡漠的任芯。如果说失忆后的她什么最拿手,那恐就是气人了。 任芯默然转身,不想再和她纠缠,淡淡道:“我只是说了实情而已。” “什么?!” 望着转身就要走的无情之人,唐婧最终还是要忍不住了! 院内。 一只小鸟拍翅腾空,不再听歌轻舞。 微风吹来,悬挂在瓦檐下的串串红椒和长英豇豆,成双成对,形成了两条颜色富丽的彩带,如彩蝶般轻扬着。 张大婶站在庭院门口的矮木桩旁,恍似听到了唐婧的声音,然后了然一笑,对义纵说: “哦,我还以为?儿干什么去了,原来是婧儿来了。最近这些日子她来得倒是很勤嘛,看来两人的关系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了,真是很好啊!” 义纵尴尬地挑挑眉,干笑了两声,良久才挤出一句: “……也许吧。” 张大婶诧异地看着他。刚想要问他何出此言,就见庭院里厢那些做腌菜的妇人们都纷纷地走了出来,一边走还一边摇头地叹息着。 “唉,就知道今日也会变成这样。” “那咱们还是明日再来吧。” “是啊是啊,还是先散吧。” “真是的,怎么吵得一日比一日激烈。” “年轻人的事,还是不要管了,散吧散吧。” …… 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垂头出来,张大婶讶异地看向义纵,不解地问: “今日……变怎样了?” 但这话音才一落,就从里面传来了冰与火相碰撞般地激烈争执声—— “?儿,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 “真的不去?!” “不去。” “你到底为什么不去?!” “不为什么。” “好!你很好!!” …… 张大婶无比怔忪咋舌地瞪大双眼瞅着义纵,硬是连连咽了三口唾沫。 天哪,?儿和婧儿在……在吵架吗,这是因了何事啊?! 小张华见母亲如此之困惑,“嘿嘿”地笑了两声后,背着小手,像是邀功似的慢慢说道: “娘,你不知道,婧儿姐是要逼着?姐姐上京呢。” 小张华自从上次的中毒事件过后,就已经完全地接受了现在的“?姐姐”,而且她还惊奇地发现?姐姐已不似从前的样子,更重要的是,?姐姐会对她笑,会给她梳漂亮的头,还会给她好好吃的东西,所以她总是有事没事地就往这里跑,自然也就最清楚她们吵架的原因,而且她还很清楚婧儿姐马上就会气得从屋里走出来,然后再说上一句—— “义?,我要是再来我就不是唐婧——!!!” 屋门外,唐婧卷了出来,她大声地咆哮着,仿佛是一头被激怒的斗牛,圆睁凤眼,微翕鼻翼,白皙的脖颈上暴出了高高的青筋! 小张华远远地望着她,笑嘻嘻的。听吧听吧,就是这句话! 唐婧的眼眸像狼一样闪着亮光,“嗖”地一下就扫向了院门口的义纵,然后她几乎是三步并两步地奔了过去,指着他的鼻子狂吼道: “义纵,我告诉你,屋里的那个人她绝对不是你的姐姐!她绝对不是——!!!” 义纵缩了缩脖子,清秀的唇角不雅地挑了挑: “是……是呢……” 天啊,这次被气得不轻,蛮恐怖的。 张大婶也被这惊人的气势震得僵在了原地,干瞪着眼,恐怕现在还是不要插话的好。 “那你说我谁啊?!” 一个清淡的声音在他们的身后响起。 任芯站在屋檐下,悠悠地看着院门口的唐婧,眸光微闪,面容清丽,宛如一朵素雅的百合花。 她安静地扬了扬净美唇角,口气依然清淡: “你要是有何不满尽可对我发泄,何必要怒及他人。” “姐姐……” 义纵想要劝阻,因为他知道就是这副满不在乎的淡漠神情才是最致命的。再说,婧儿姐原本也是好意嘛,去了京城既可以成为官医,又可以见到子遥哥,有什么不好呢?可是,姐姐却就是不愿去的样子,不管婧儿姐使何招数,都始终不能奏效。姐姐不喜欢医学了,这也是她自失忆后的另一重大转变,不知道是何原因,好像就是从内心里排斥。但是,不管是怎样的姐姐,只要是她的决定,他都会支持! 庭院门口。 唐婧积怒地瞪着任芯,如若不是头发被绾成了发髻,恐都能竖起来了。她气得两眼泛白,红着脖子狠狠地吼了一句: “我回去了!!!” 小张华很识相地早早就把院子的竹门敞开了,巴巴地等着唐婧从里面出来。只要婧儿姐一走,天下就太平了,而她就可以吃到好好吃的东西了。越想越雀跃,她不禁咧开小嘴笑着,小小的脑袋一颠一颤的,就像是一枝被风吹动的向日葵。 唐婧看到这么一副明显被人收服了的样子,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一对凤目横斜着,风卷残云般地瞪了她一眼后,就砸地似的踏着大步跺了出去。 好凶! 小张华吓得小嘴一扁,差点没掉下泪来。 任芯远远地望着唐婧离开。 她低下头,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婧儿想的什么,她很清楚。无外乎就是两点,一点则自然是学以致用,弘扬医术,而另一点恐就是要她去见那子遥了吧。 轻叹口气,再次望向那抹已远去的身影,今日的婧儿好像比每日都要来得激烈一些,而她又再次成功地将她气走。看似一切都很顺利的样子,可内心里为何还会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呢,难道就没有一种可以两全的方法吗? 还是—— 她漏掉了什么? 第六章 第三节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亭午。 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一股诱人的饭香。 义纵与尚没离去的小张华和之后闻香而来的张次公正在愉快地享用着午饭。 明媚的阳光依旧暖暖地照耀着,他们把食案搬到了院内的窗楹下。大家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享受着美食。 自从任芯改变了原先义姁的作风之后,这小张华就几乎是长在了这里,而张次公也总是借由叫妹妹回家,也跑来这里。无形中,任芯的做饭量就在增加,虽说这样很温馨融洽,但是有一件事却让她十分在意。 抬头看了看早已放下碗筷的义纵,她静默地盛上了一碗米粥,放到他面前: “再喝一碗吧,最近你都吃得很少的样子。” 小张华扒着饭,嘴里囔囔地嘟道: “纵哥哥不爱吃姁姐姐做的饭吗,很好吃的。”她可是爱极了呢,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也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简直比皇后娘娘吃的都好!其实,她也不知道皇后娘娘都吃些什么,只是这么觉得而已,总之是天下第一呢! 义纵将木碗往前推了推,装出一副很饱的样子,恹恹说道: “姐,我已经吃得很饱了,真的吃不下了,还是留着你吃吧。” 任芯微挑下眉: “饱了?你吃了什么就很饱了?!” “啊……吃了……” 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有些慌,眼神在食案上游移了半天,他迟疑着答道,“……我吃了饼子呢。” “没有啊,我没有看到纵哥哥吃啊。” 小张华仰头,小脸满是不解地盯着他,为什么要说谎呢?! 砰—— 一掌毫不客气地朝她呼了去! 张次公瞪她一眼: “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你看什么看,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捂着“呼呼”作痛后脑,小张华好生委屈,她不服气地喊道: “干嘛,我的左眼就看到了!” “什么左眼?!饼子放在右边,你左眼怎么看到的?!”张次公只想一味替义纵解围,却不料他已经严重走向了丧失逻辑思维的领域里。 “就是能看到!” 小张华仍然不服气地喊着,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哥哥的语误,说着还硬是要演示一下,她是如何能耐地用左眼看到食案右面的饼子的。 义纵无力地看着他们,好像是完全没有帮到他,还竟添乱了。 任芯定神凝思,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长长的眼睫微微扇动,好半晌,她沉声问道: “以前家里的谋生手段是什么?” 争执声—— 戛然而至! 义纵错愕地看向她,有些泛白的嘴唇无意识地颤动了一下! 任芯见他紧紧地盯着自己,却没有回答。思虑片刻,她口气清浅: “是行医,对吗?” 义纵脸色煞白! 任芯得到了答案,她静静地看着他因少食而有些塌陷的面颊,良久,她浅凝着眸光,说出了那早已考虑了许久的决定。 “以后,姐姐会去给村里的富贵人家洗衣服,或者去当庖厨。所以,你也不必再节食,也更不必要次公替你在农场做工。”她语气很淡、很平静,但却有着一种不容违逆的坚决! “姐……” 义纵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姐姐什么都知道了吗,知道了他在外面做工养生计,知道了他刻意的隐瞒。而且姐姐说了什么,要给人家洗衣服、当庖厨?! 猛地。 他突然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姐姐那一改往常、友好邻里的作风,难道……难道…… 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撅住了他的呼吸。 是啊,如果还是以前的姐姐,就算是想去给人家洗衣、做饭,恐也没人会请吧!可是,姐姐竟然从那时就在盘算这一切了吗,竟然宁愿如此也不要行医吗? 见他还在僵怔着,任芯站起了身: “那就这么定了,明日我便会去……” “不可以!” 义纵突然反应过来,一下从席榻上站起来,心痛地打断了任芯的话,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睛却执拗地盯着她: “不可以!我绝对不会让姐姐去做那种事!”他怎么可以让姐姐去吃那种苦,他不要,既然姐姐已经知晓了他做工的事,那么以后就可以明目张胆地去了,虽然不能挣到很多的钱,但是他还可以编竹篮去卖,刚才华儿也是很喜欢的样子,想必一定会很好卖吧,如此一来,糊口养家是不成问题的。 “你以为我会同意你去做工吗?” 任芯眼神淡淡,却仿佛洞悉了一切。 “姐!” “就这样定了!” 任芯看着他,澄静的眼眸内满是坚决,“而你只须呆在家里,或习字、或习武,这些我都不管,但是养家糊口的事就不是你这个做弟弟该操心的了。” 张次公僵僵地看着他们。 他心里有些愧疚,好像是他和妹妹天天的到来,才使得他们生活拮据的。忽地,他的衣摆遭人扯了扯,低下头,他没好气地小声吼道:“你又干嘛?” 小张华委屈着,柔柔怯怯地说:“哥,是我刚才说错了什么吗?” 见她泪眼汪汪的,张次公轻叹了口气,其实姁儿姐早就决定了一切,不管华儿说与没说,都不会改变些什么。于是,他口气温和了下来: “不是,这不关华儿的事。华儿吃完了饭,就先回去吧。” 小张华乖乖地从席榻上爬起身,小心翼翼地瞅了瞅脸色苍白的义纵,就耷拉着小脑袋走出去了。 窗楹下。 义纵僵硬地站着,灼锐地凝视着任芯。 “我不管,总之我也不会让姐姐去给人家洗衣、做饭!”他的口气也强硬了上来,内心翻滚着的绞痛让他没有丝毫退让。 “怎么,你的意思是还要我去行医吗?!”她回视着他,眼瞳深邃幽暗,唇边的那抹淡淡笑容却显得很远很远。 义纵僵在那里,仿佛被踩到了死穴! 现下,姐姐已经完全对医学失了兴趣,如果他说是,那不就是要强迫姐姐做她不喜欢的事情,他不喜欢那样,也不愿那样,他只要姐姐做开心的事情。但是,如果他回答不是,那岂不又要接受刚才的提议! 他,左右皆不是! 张次公看出他的沉疑不决,明朗的眼眸也不由得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雾霭,低头深深地沉思了一会儿,他侧头望向任芯,深吸口气后,终于决定问出那个困扰了许多人的问题: “姁姐姐,你为何不愿再行医了?行医有何不好吗?”想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行医多好啊,又可治病救人,又可得到大家的尊敬,怎么也比洗衣、做饭强啊。为什么要如此排斥呢,如果是因了子遥哥,那么姁姐姐不是早已明确过她根本就不再介意他的事了吗,那么还有什么事可她让如此介怀医术呢? 义纵也沉默地凝视着她,虽然他不曾问过姐姐,但是不可否认,他想知道这个答案。 任芯的眼神突然变得飘渺起来,她看着义纵,眸光如湖水般静静流淌在他的脸上。他是一个好孩子,同样也一个好弟弟,通过这些时日地观察和洞悉,她已确定了这一点。不管历史是怎样记载他的,但是此时,她相信自己观察的结果。可是,历史终究是历史,它的存在也是铭刻着一定真实性的。 任芯的心底寂静无声。 慢慢地,脑海中涌现出了那段历史的真实印记—— …… 义纵,河东人也。少年时尝为张次公俱攻剽,为群盗。纵有姊,以医幸王太后。…… 太后乃告上,上拜义姁弟纵为中郎。…… …… 任芯深深地看着他,眼波流转间,她无息地掩下了所有的悸动。 最后。 终于浮现出了那只属于他的、最终的结局—— ——弃纵市!!! 死,这就是他的结局啊。 他会死,他会因为姐姐医术的出色优秀而死,这就是答案,一个残酷的答案。 任芯的心脏骤然抽痛起来。 如果说任术的离开她无能为力,那么,他,现在她唯一的亲人,老天赏赐给她的亲人,她从别人手里夺来的亲人,她会好好守护!她不管以后是否会按照历史的轨迹走下去,她都不要他死!既然所有的一切都是由医而起,那么——她放弃! “姐?” 义纵茫然地望着她,他不明白那恍惚的眼神代表什么,好像很沉痛,又好像很温暖。 任芯凝看他一眼,全部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后,她面容沉静地说道: “没有任何原因。总而言之,这事就这么定了!”说完,她转身准备离开。没有什么可解释的,摆在她面前的就只有这一条路而已。 “姐姐!” 义纵沉痛地拉住她的纤腕,他瞪着她,那就是她给他们的答案吗,说不清现在心中是种什么滋味,沉了半晌,他低声说: “……姐姐去参加争选!” “什么?!”她惊住! “我要姐姐去京城参加争选!” 任芯震惊地睁大眼睛,断没料到他会突出此言,看着他如此认真而执拗的双眼,她颤栗着哑声问道: “你……要我去争选?” “是!”姐姐是应该属于医学的,不管她现在多么排斥那也都是暂时的,他怎么可以让她为了自己而去做那种事,姐姐从来都不曾低过头,如果要是那样的话,他宁可违背她,反正他绝对不要…… 啪——! 一个异常清脆的响声几乎震彻了整个庭院!食案旁,张次公惊怔地站起身,撞翻了上面所有的食物,他看着他们,骇然地张大了嘴巴。 任芯的手僵滞在半空中。 义纵的脸颊偏向了一侧,五个鲜红的指痕印在颊畔! 院墙的箭竹沙沙摇响,和煦的春风飒飒袭来,竹叶微微颤动,斑驳了清清的浓荫。 空气仿佛静固了,静固得只有风清影摇。 任芯缓缓地放下了自己的手,麻木僵硬地垂在身侧,隐隐的酥痛残留指间,渐渐地,一点一点传入全身。 义纵回过头,最初的震惊已经从眸中退去,只剩一片清缓的郁痛,浓浓的,但却又隐含着最坚持的固执。 他捂着左颊,轻声说道: “就算是姐姐打了我,我也不会同意你去做那种生计!” 风,吹过庭院。 一叶嫩绿的翠竹飘落在任芯肩头。义纵从她面前跑了出去,没有回头,僵硬的,他跑了出去。她静静地看着他,静静的,白皙的掌心渗出了淡淡的血丝。 窗楹旁。 张次公终于从方才的惶悸中回过神来,认清了眼前的情形后,他也顾不了许多,抬腿就追了出去,但是刚跑到门口,就被另一个身影挡了回来! 小张华气喘吁吁地看着飞奔出来的哥哥,涨红着小脸,上气不接下气的。张次公险些和她撞到一起,不由得急喝道:“干什么这等慌慌张张的!” “不……不好了……” 小张华翘着小手指着身后的方向,涨红的粉腮一鼓一鼓的,慌促地喊道: “……婧……婧儿姐她……她……” 张次公大惑不解地望向她的身后。 凭借以往的经验,婧儿姐自是不会一日来两次的,且这次听华儿说,还是最为气恼的一次,怎会刚离去不久就又有折回之举?他烦闷地想着,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不成?现下已经够乱,万不可再生事端了。 明媚的阳光下。 任芯努力地忽略掉方才发生的一切,她僵僵地握紧还有些轻微颤抖的双手,疲惫地调整着呼吸,然后,她抬起头,顺着小张华手指的方向遥遥地望了过去。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闪耀成一圈圈的光晕。渐渐地,那原本就未平的心绪,又莫名地泛起了一股强烈的不安,而这种不安……似曾相识。 任芯静静地站在庭院里,徐徐的清风在耳边吹拂着,望向远处的淡绿色身影,她的内心不受控制般一点一点地沉积。 难道…… 她即将就要知道那漏掉的东西是什么了吗?! 第六章 第四节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阳光突然变得耀眼起来。 竹荫下。 凉意融融。 “义姁,我家王公子说了,他这次誓要与你一争高下!不过公子听说你还未去复录,猜想是不是家中拮据,所以特遣我等给你送来两万钱以充路费。” 庭院中,三个尾随唐婧而至的陌生男子把一个淡色的布带递到她的面前,边说还边趾高气扬地上下打量她。 任芯微微扫了他们一眼,便把目光斜睨向了旁边的唐婧,见她正怒颜满面地瞪着那三个男子。 深深地,她敛住了秀眉,抬眼又看向那个淡色的布带。 布带鼓鼓的,显然有不少钱装在里面,细看之下,那布带外面还绣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这字—— 倏地。 任芯眼瞳一闪。 男子见她紧紧地盯着布带,嘴边掠过轻蔑。他高昂着头,仿佛是在施舍一个路边的乞丐,不仅语气轻浮,且姿态也相当傲慢: “还不赶快拿着,这可是我家公子赏给你的。” 唐婧见任芯没有反应,怒极,一把拨开对方的手,火气冲天地瞪着他们,愤然喝道: “少瞧不起人!我们不需要他的怜悯,路费我们出得起,不用他假好心!” 对面,一名大约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冷声笑道: “那为何还迟迟不去复录,难道是怕输给我家公子。”身后另外两名男子也讥嘲地讪笑起来,神态异常得意。 唐婧的眼内迸射出熊熊的火花,像篝火般噼啪燃烧着,她咬着牙,怒不可遏地死死盯着他们,怒道: “放心,我们当然会去!对不对,姁儿?!”她回过头,仿佛是在寻求某种肯定的力量似的冲任芯又扬了扬下颌。 任芯的眉头微微蹙起,沉默地抿着唇角。 唐婧没有在意她的神情,续而又回过头,对着那三名男子喊道: “他王清夜有何了不起,别忘了,在去年的一次素问中他可是惨惨地败给了子遥和我们姁儿,而今年他也必败无疑!” 男子冷笑: “那可未必,去年是我家公子一时大意,再说,那时是你们联手之故才胜了我家公子,未免胜之不武!” “什么?!” “你们是不是怕丢了自己师傅王禹的名声啊,不对,或者说是前太医令大人!”男子轻挑地语气十分放肆,言语间透着无比地不屑。 “你们……” 唐婧像是遇到了一句始料未及的话,顿时僵住了,她的两眼鼓起来,瞪得像铜铃,红红的脸颊神经质地抽搐着,瞬间闪过的神情则更是复杂得阴晴不定。 风沙沙地吹过竹墙,带着阵阵的清香从庭院穿过。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意味不明的味道。 任芯看着他们,澄静的眼眸就仿佛是闪动的流水,淡淡的,阳光映入眼底,却折射出了扑朔迷离的白练光芒。 灿烂的阳光。 天空绚丽多姿。 太和村外首阳山的半山腰。 零星散布着几块墓地,荒荒凉凉,周围的青草仿佛是畏惧了这里的阴寒而呈现着萎缩之状。但是,在山腰尽头的一处不太灼目的位置上却有着一座景色宜人的土坟,它的周围种植了许多四季花木,争容静秀。 斑驳错落的林荫中。 义纵定睛地凝视着墓碑,悲伤的眼眸映出飘逸的字体。他痴痴地站着,一动不动,仿佛木雕一般,默默伫立在碑前。 墓碑被打扫得很干净,周围有鲜花的缭绕,有碧草的清香。阳光烫金似的洒在周围,沁出了闪烁的金斑。 静静地盯着墓碑,良久,他缓缓地跪了下去。 小草轻轻地摇曳着,春风絮语般地微微颤动。 长长的手指沉痛地抚上镌刻在墓碑上的青字,悠悠徘徊。 禹叔…… 纵儿好想你啊…… 轻轻颤抖着…… 手…… 垂了下来…… 禹叔,他错了吗,他不该坚持吗? 姐姐变了,变得他不懂了。有时觉得她是很关心自己的样子,离自己很近很近,可有时却又觉得她离自己好远好远,他不知道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是什么,所以他好担心,他担心姐姐是否还会离开他。每宵中夜他都会起身多次,他不敢睡得太实,他怕姐姐会趁他熟睡之际而弃他离去。禹叔已不在了,子遥哥也离开了,他现在只有姐姐了,他再也不要一个人,所以他做所有的事情,他不要姐姐操心,他只要她在自己的身边。 可是,还是不行。他惹姐姐生气了,而且是生了很大很大的气。倘若姐姐一气之下离他而去,他当如何自处啊。 禹叔,他该怎么办呢? 为什么不可以是他来养家糊口,为什么不可以是他来保护姐姐,他真的不懂了,而且他还突然间觉得姐姐好可怕,他完全没有想到姐姐那友好邻里的背后,竟然是存在着…… 姐姐是在利用村里的人吗? 心痛地抬起头,义纵望向石碑上的青字,一股难以抵挡的悲痛如刀绞般刺入心肠。他该怎么办,好害怕自己如此地不了解姐姐,好害怕姐姐会讨厌他,他想要变得坚强,坚强得像大树一样可以张开翅膀去保护姐姐,不让她再受到一点伤害,可是他好像总是不够坚强。 记得以前他也总是爱跑到禹叔的面前哭诉,现在他又来了,可是…… 您还在听吗? 缓缓地。 一行清泪悄然流下,悲伤地滴在了碑前的花草间。晶莹莹的叶片上缀着点点水珠,玲珑剔透。风,轻轻摇过,却惊碎了那片晶莹。 微微地侧转过头,不想让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出现在禹叔面前。 突兀地。 一枝淡雅的梨花映入眼帘。 墓碑的左侧,澄黄的土地上,一枝折断的雪白梨花簇满桠梢,纯净、纤丽,如云似雪。它侧躺在石碑一侧,暗暗地隐藏在瑶草斗艳之中。 义纵惊讶地看着它。 风,夹着梨花的馨香,悠悠飘荡,静静地婆娑着。 这是—— 庭院里。 竹清影摇,斑斑驳驳,仿佛是泛着光亮的水波。 任芯静静地、淡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不言一语亦不动一下。她的眼神,凝重深沉得令箬竹都敛息了钢劲。 空气似凝结般地缓慢。 良久。 “你家王公子之意不就是要我败于他吗?!”任芯终于开口,眯起眼睛打量着对面还在对峙着的四人,声音清冷而幽凉。 对方愣住,一下没能明白她此话暗含的深意。 她慵懒地看着他们,似笑非笑地说道: “既然我自愿不去,不就已是败给了他,而他又何苦还硬要遣人叫我去。”转首,她看向唐婧,嘲弄一笑,“还是……” 视线撞在一起,唐婧莫名一凛:“你此话何意?” 任芯微微冷笑,清幽的笑意绽放在唇边有着一种华美的诡异: “我只是想不明白一个如此希望我落败之人,却为何这么强烈地想要我去?” 唐婧僵住,顿觉一股凉意从头顶直涌脚底,不禁地一阵心惊肉跳。 就在这时—— “姑娘此言差异。” 冷不防,院外猛地传来了一个低沉的男声。 任芯身体一滞,转身蹙眉望去。 唐婧和其他三人也回首望了过去,这才发现在庭院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名男子,似乎还是站了很久的样子。他五官端正,风神俊朗,一件精致的滚边丝绣衣袍披于肩上,襟口处还织有秀雅的如雪梨花。 长袍曳地,素带飘洒。 一种混合了文质清雅与贵族俊逸的气息,随着清风的吹拂从庭院外无形地散透进来。 任芯眼神闪了闪。 这个男子……倏然侧首望向了唐婧。不管刚才提到的那位“王公子”到底是谁,又和以前的义姁有何恩怨,婧儿是应知她失忆自不会知晓的,可是她却还是把他们带到了她的面前,这就不免另有他意了。 但是—— 任芯皱眉,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个人也是婧儿计划之内的吗?很明显,此人与方才三人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有着太多的截然不同。 这个人又是谁?难道认识以前的义姁? 唐婧好像是感觉到了一束异样的目光,怔怔地从那男子身上将视线移开,回视过去—— 一双澄静的淡黑色眼眸,仿佛月色一般清冷地审视着她,深深地,仿佛可以冻结她的一切思绪。 心猛地一颤,她慌忙转过脸去,避开了任芯的目光。 庭院外。 男子不请而入,径自走到任芯面前,颀长的身躯遮挡住了阳光的映射。 阴影中。 他静静地凝了她半晌,然后说道: “姑娘是不是太小看了你的对手,还是姑娘有如此自信,去就必胜。” 任芯微怔,有些错愕地僵在了原地。 她…… 不是那个意思啊…… 男子微低下头。 他看着她,仔细到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眼眸中的每一寸闪光。他的面容轩雅,鸦羽般漆黑的长发被规格地高高束起,只余一条同样绣有似雪梨花的丝带顺垂下来,不知为何,从他的身上总是体现着一种风雅与端重的矛盾冲突。 他修直地站在她的面前。 深深探究地凝视着她。 “姑娘此言未免有些不敬对方之意吧。” 他低低地对她说道。 眼眸清透却又深邃。 任芯敛起怔忡的神情,逐渐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抬首看向他,他还是仔细地打量着她,仿佛是很熟悉她的样子,仿佛是已经知道了她接下来会说些什么。那一瞬间,她终于确定了他是认识以前的义姁的,不然怎会有如此屏息的眼神。 她淡淡地勾了勾唇角,声音清冷地对他说道: “偷听他人之言,后又妄言他人之语,公子好像也没有敬人之举,何谈对方之不敬。” 但是,他却错悉了一点,那就是——她已不是“她”。 男子一怔,眼眸中瞬间闪过的光芒竟复杂得如同繁星划空、荧光交错。 “你……” 他惊疑出声,眼睛微微睁大,灼烈地盯着她。 任芯不动声色地回望着他。此刻,眼前的这个人是谁都已不重要了,因为她已有了决定,就算这一切都是在演戏,也无所谓了。她不会改变些什么,也不会被任何人改变。 忽然。 低低地,一阵轻笑声悠悠地从头顶上方传来。 任芯抬头,诧异地冷声问道:“你笑什么?” 他轻笑着转身,却所答非所问地背对她说: “在下在京城恭候姑娘。” 他的离开就像他的出现那样突然,没有给人选择的余地。只是在离开之时他却意外地停在了那先前而至的三名男子身边,在他们的耳侧不知是小声地说了句什么,就微笑着风雅离开了。 阳光耀阳,晴空澄澈。 竹荫下。 任芯望着他的背影,微微皱眉。 一阵春风骤然吹来,门口处义纵的身影站在那里,他深深地望着她,眼底深处闪着一种痛极的光芒。 任芯的心微微一痛。 星碎的金光璀璨地洒照在她身上,淡色的襦裙也被镀上了一层晶莹的银辉。 一股浓重的涩意涌上胸口。她无理地打了他,直到现在她的指尖还残留着一种麻木的感觉。不应该如此激动的,纵儿有什么错呢,她真是太沉不住气了。 遂然转身,看向还处在僵硬状态的唐婧和那三名男子,任芯深吸了口气,说道: “我去京城参加争选。” 咦——?! 众人大惊! 庭院门口的义纵瞬间僵住,乍然地望着她,目光火亮得令人目眩。 任芯没有看向他,而是微笑着走到了张口瞠目的唐婧身侧,轻若呢喃般地在她耳边呵道: “既然戏都演得如此之逼真,我不配合着演下去岂不是不知味。” 唐婧惊栗,恻然地扭头望向她。半晌,她失措地说: “我……刚才……这……那个人……不是……” 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双手颤抖着胡乱比划。任芯的眼瞳微微一黯,她抬头望向了蓝蓝的天空,如烟似的白云映入眼底,仿佛一切都变得云淡风清了。最后,她宛如叹息般地轻声说道: “……我们去县府复录吧。” 原来,想要每一个人都满意的方法是有的,而她也找到了,那便是她漏掉的东西。目光轻轻地落在那个鼓鼓的、淡色布带外的一行娟秀小字上,其实根本就不用什么逃避,只要她在笔答的廷试上交一份白卷便可了,更或者说,她不交白卷都不成,因为她根本就看不懂这汉时的文字——小篆! 第七章 第一节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医士争选是建元元年新皇帝登基后,自“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诏举以来又一次较大规模的全国性招贤。虽说此举并不与国家政略有关,但依然引起了大汉国民的广泛关注。诏告一经在全国各地张贴后,反响巨大。各郡县诸官无不谨遵圣旨,大力举荐本地医学能人。于是,各路饱读医书、卓越医术之士纷纷打点行装,齐聚京城。 现下,长安城内车马喧嚷,行人南来北往,川流不息,热闹非凡。大小馆驿、客栈纷纷爆满,食肆、酒家、茶舍也几乎是坐无缺席,人们的热情空前高涨,纷纷对此次诏举的意义做着各种推测,且还有不少朝中官员分析道,此番朝廷的大规模医士招贤无疑是对今后政局之走向有投石问路之意。 此观点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他们认为,大汉天朝在经过了文景两朝的“清静无为、与民休息”的国策之后,政体已基本稳定,经济也得以了恢复,文化亦有了显著的进步。建元元年,年轻的新皇帝就在这国家无事、家给户足的繁荣下登基了,但是年轻的皇帝却深知,在这种表象的繁荣背后必定还潜伏着尖锐的矛盾,如土地兼并严重、匈奴不断扰边等等。且富商大贾的土地阡陌相连,而穷苦百姓却没有立锥之地,更甚者还有国民衣食无着的悲惨状况出现。新皇帝是一位自幼就胸怀大志、思维缜密、聪明睿智之人,当然是希望自己能够成就一番丰功伟业了。 于是,他即位伊始,就准备锐意改革,延揽人才,展露锋芒,不仅下诏全国荐举“贤良方正”之士,且还亲自出题围绕古往今来治理天下之“道”进行廷测。 然,欲速则不达! 天时、地利、人和三要素之中,唯忽略掉了“人和”,那么注定是要失败的。皇帝虽已登基,但朝中大权却仍是操纵在东宫太皇太后手里。太皇太后不喜儒术,只喜欢黄老之言,再加上有诸多朝中老臣和列侯公卿们反对新政。当时便就形成了一股在思想上和政治上的守旧势力。在他们的反抗下,硬是废除了所有新的政治措施,且当时支持更化鼎新的御史大夫赵绾与郎中令王臧也被迫双双自缢,就连同属外戚的丞相窦婴和太尉田蚡亦都被罢免了官职,赋闲在家。而朝廷又再一次地回到了“无为而治”的道路上来。 但是,当今皇上在尝到了首次政局上的挫败之后,也逐渐学会了权衡变通、审时度势。在经过短短几年的休养生息后,他懂得了等待,懂得了如何更好地把握时机,虽年纪轻轻却展露出了非凡人的毅力与才智,现下他已基本掌握了朝中大局,而太皇太后则自今岁便身子一直微恙,精神与体力大不如前,实则上朝廷的大权已在逐步交接。 而这次的医士争选便也就说明了这一点,更有某些朝中重臣大胆推测说,此番争选如若成功,那么再次的“举贤良方正”招贤也便不会太远了,看来这“清静无为”的时代就快结束了吧,而朝廷在不久的将来也必然会有一番重大的人事变动吧。 当然,也有一些持不同看法的。而这部分人则认为,从民间争选医术精湛之士自古就有,且新皇帝登基后亦诏举过两次,虽规模不如今举,但就意义上来说却是等同的。前两次并没有与国之政事形成任何因果之势,且这次也断不会另有深意,更何况像这种争医之举就连史官都不会记录在案,何来“投石问路”之说。所以那些鼓吹变换国策之人必是在造谣生事,企图动摇国本。 前两种看法无外乎是一些朝中之人和一些能接触到朝中人士的官宦贵族之言论,而作为广大国民来说,他们自是不能理解这么专业性的分析,于是,便又给繁衍出来了第三种看法。 他们认为,大汉朝历来是以礼孝治天下,当下东宫太皇太后身体暴恙,而当今皇上不仅是一国之君,也是太皇太后之孙,所以在这时争医无疑是摆明“礼孝”第一嘛,什么国之政事都没有比治好自己奶奶的病重要吧! 于是,不管是朝中大臣还是黎民百姓都纷纷关注着这次的医士争选,也关注着他们那年轻有为的新皇帝接下来的动作。 未央宫大殿北。 天禄阁。 双层飞檐,楼檐上雕刻着各种花纹,檐角高翘宛如飞燕栖息。阁内,古朴沉穆的宽大樟木书架很有秩序的一排一排陈立着,密密麻麻的竹牒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上面,且每卷的竹牒外还都套有一个明黄色的绸缎锦带。阳光一洒,整个阁内被映照得光彩夺目。 “陛下,各郡县举荐上来的医学之士全部复录在案,且现下早已有大批医者抵达京城准备待考。” 一位看似十分持重的老臣恭敬地站在门口的不远处,额上深深地刻着多道皱纹,一双不是十分明亮的眼睛闪着深邃的光芒。他将一份卷得很规整的竹简从袖袂中取出,低下头,双手送前呈上。 耳边传来脚步声。 一双黑色的丝履映入眼底。 手中一轻,眼前闪过绣着嫣红桃花的黑色衣袖,瞬间,一股宛如百花齐放的醉人香气幽幽袭来。 来人并没有立刻离去,黑色的丝履微微偏向了旁边,站住。 然后,一股更加浓郁的花香四溢袭来。 正当他还沉迷在这种梦幻般的香气时,身边突然传出一个清淡的声音,但那个声音却显然并不是冲着他的。 “拿完还不快回去,站在这里想让我们都被你熏倒吗?!” 声音很低,但却足以让身边的每一个人听到。静笙站在一旁,浑身一阵冷汗,不由惴惴不安地拽了拽身侧发话之人的袖角,轻声急道: “子遥,你疯了!”天哪,也不看看是什么场合!子遥这几日的情绪似乎是越来越糟糕了,虽知道他与此人之间那“不可思议”的恩怨,但也要挑时候啊。 相较静笙的担心紧张,来人却好像颇不在意,身影微微一动,笑嗔道: “怎么,子遥怕被我迷到吗?” 易子遥冷冷地看着他,冰宁的眼底更加晶寒。静笙愈发不安了,此刻他已经严重感受到了冰天雪地与春意盎然之间的相互不容。 终于—— 易子遥目光一沉,以飘雪的温度说道: “我对熏炉不感兴趣!” 所有人…… 瞬间石化——!!! “哼哼……哼哼哼哼……” 一个含蓄惬意的笑声隐隐传来,愉悦地回响在阁室内。 富丽宽大的柔软憩榻,麒麟腾云的精绘彩雕风屏,黑漆的翘头云纹书案。 一个身着清蓝色华缎长袍的男子斜靠在憩榻上,修长的手指轻托下颌冁然而笑。墨黑色的长发没有束起,只是轻轻地随意披在肩后却被满室的明亮映得如同阳光。 长身微斜,长指托腮。 额前的几缕丝发随意地垂落在清秀的眉宇间,有意无意地轻扫过一双清浅剔透如群星闪夜般幽黑深远的眼眸。 亮亮的。 就像夏夜晴空中的星辰,凝眸时如同不起波澜的大海,但流动时却又如同苍穹中飞走的流星。 他望着门口处的几人,优雅矜持的轻笑着。 “嫣,你就别与子遥争执了。” 微笑中,他侧目向那清冷如月色一般的人,又说道,“你是辩不过他的。” “陛下——” 韩嫣略带不满地回过身,净如瓷、润如玉的清秀面颊紧皱在一起,长长的语调强烈地诉说着幽怨。 丝毫没有理会他,刘彻微微坐正身,低沉愠道: “还不把名册给朕拿来。” 眼眸中已恢复的平静颜色与薄薄唇角所勾勒出的淡淡清肃,却在不经意间带出了那掩不住的尊贵之气,仿佛方才那一派柔和悠闲的情景不过就是飞花落雨、清风明月。 他看着韩嫣,敛去了笑意。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去浪费,他要珍惜每一时每一刻,他要让巍巍大汉在他的手中变的更加辉煌、更加强盛!他已经浪费了好几岁的光阴去等待时机,现在他终于等来了,所以要更加地用心才行。 他需要人才,需要新鲜观念的人才,这次的大规模争选医士只不过是他坐稳帝位的第一步,他要让天下人知道,他已经再也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皇帝了! 以后,他还会延揽更多的人,更多能为他所用的人! 韩嫣望着那渐渐飘渺深远的眼神和一脸肃然的神情,也瞬时拂去了嬉笑,心领神会般地颔首答道: “是。” 那不是一个普通的皇上,他有着天一般广阔的志愿,有着凡人所不能及的智慧,有着太多太多旁人所没有的东西,他自少时就跟随着他,所以,他明白。 但是,这样的皇上也一定会有许多旁人有,而他却永远也不会拥有的东西吧。 竹简展开在书案上。 韩嫣恭敬地退站到一旁。 静笙见到这一幕才微微放松下来,但一想到那名册中的一人,便又不自觉地侧头看了看身边的子遥。 平静。 真的很平静,和往常一样,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王医令,这次你的长子也在招医之列吧。” 刘彻抬起头,看向门口,这才发现他的医令大人还在弯腰垂首呢,他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 “咳,王医令起来回话就好。” “谢……谢陛下……” 王成徽大喘口气,却仍然躬身回道,“……臣……臣这样回话就好……” “嗯?” 刘彻不明白地挑挑眉。这时,旁边的韩嫣突然凑上前来,在他耳边好心地低声解惑道: “腰弯得太久啦。” 刘彻一愣,但随即明白过来,脸一红,又是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 “咳,那……那就这样回话好了。” 静笙差点没笑出声来,要不是暗暗连掐了自己大腿几下恐怕是非要失礼了,用眼角余光瞥瞥子遥,却吃惊地发现他还是一脸的静默。 王成徽一面向皇上回礼,一面暗自咒骂着身旁之人。要不是这个易子遥方才插话,他也自不会在皇上面前失仪。 易子遥,怎么想都是一个碍眼的人! 可皇上却偏偏十分器重他,不仅把这次的争选测题交由他去筛选,而且还要他去亲自主持廷测。皇上的心思他们这帮老臣最清楚了,那就是喜欢人才,特别是优秀年轻的人才,而这易子遥正重下怀,医术出色得离奇不说,且长相还十分俊雅,皇上爱美,这谁不知道,且看他身边的韩嫣就能悉其一二。 深深地敛住对子遥的厌意,王成徽口气恭敬地说道: “陛下竟还记得老臣的犬子,是的,他这次也在招医之列。” “朕当然记得,很优秀的人呢。” 确实是很优秀的人,且很有风骨。刘彻只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见过一面,却印象十分深刻,并且他还听说过一个很具有传奇性的故事。想到这里,他不禁望向易子遥,问道: “子遥,你那同门的师妹是否也参加了争选,朕可是对她早有耳闻?!”要说这次争选能开放到招选女性,他可就是因为她呢,据说有力压群雄之势,就因为早年并没有女性可以入宫行医,所以一直被埋没着,这次他倒是很想亲自见识一下。 缓缓流动的阳光中。 易子遥收回了那早就飘移到不知何处的思绪,轻声答道: “她……也在……” 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很平静地再次看到她的名字,也可以淡忘掉以前的一切,但是没有想到,当他真的看到那个名字出现在名册上时,那种心荡神摇的空虚失措感觉,他突然慌乱得可怕,而他却正是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所以才更加慌乱。 他和她…… 已经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刘彻笑了笑: “那就好,朕可是对她寄予了厚望。”转首,又看向静笙,“冯医药,那些毒蛇可还好?” ————!!! 额头三道青筋爆出! 静笙浑身一阵颤抖,咬牙切齿地回道: “好!非常好!!它们吃得香,睡得甜,有时还时不时地唱点小曲、跳点舞蹈什么的,微臣着实的不敢怠慢,天天夜以继日地陪伴着它们。” 听到这么一通语中带刺的话,刘彻露出了心虚的表情,连忙游移视线,转移话题: “那……那朕就放心了。太皇太后近日身子已是越发不好了,朕也希望能通过这次争选来选拔到更加优秀的医士。” “是。” 殿下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第七章 第二节 时人个个望高官,位至三公不若闲。 御医署。 位于未央宫内东侧。 它离着宫门很近,而穿过宫门外的安门大街便就可以很快地抵达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所居住的长乐宫。御医署,隶属于同是九卿的少府治下。九卿当中,当以太常为首,但御医署却是个例外,这仅从地域位置上就可以看出它与宫外太医署的区别了。 作为医者无不以进入御医署而感到光荣!相反,如果要是有谁被平级调到了太医署,那么所有的人都会认为这就是变相的降级贬职。 但是。 这个多年来都不曾改变过的想法却正在被一个人无形的改变着,而这个人就是现在太医署的太医丞——易子遥! 那是一个过分出色的男子。 据说上次的争选就是因为有了他,而导致其他所有的医者都没能被皇上选中。这种事情在历朝历代是没有发生过的,可想而知当初的轰动程度会有多大。一夜之间,易子遥就成为了所有名门贵族、皇亲国戚、达官显宦相互之间所争夺的最佳女婿。且先不说此人相貌如何,单就是如此承蒙皇上器重就史无前例,更何况此人还是美如冠玉,再加之医术如此之精湛,这不就等于是有个神医在身边吗。就连皇上的母亲王太后都曾无不后悔地叹道“早之有如此优秀之人,就不让自己的女儿早嫁了。” 当时,在众多名媛之中最被大家看好的还应是现下御医署王医令之女王清月,早有传闻说那王清月长得艳如桃李、端妍绝伦,要不是当今皇后甚是跋扈,恐早就应选入宫了。 ——易子遥一定会选择她了吧。 这几乎是所有人一致认定的想法,不仅是因为这两人甚是般配,而更重要的是如果那易子遥想在医官之路上有更好地发展,那么御医署的医令之女怕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 就当所有的人都翘首以待、观佳偶天成之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几乎没有人说得清楚,也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人们只知道,又是一夜之间,那易子遥的府邸门前就从门庭若市突地就变成了门可罗雀。 令人费解?! 诡异地令人费解?! 于是,各种传闻四散开来,而且这一事件还很有幸地荣登了当时民间茶余饭后“十大话题”之榜首。 传闻一说,一定是那王清月的姿容并不如传说中的貌美,所以易子遥便丧失了对其她人的兴致,毕竟这大起大落的心境是十分不好受的。 传闻二说,一定是易子遥早已有了心上之人,所以就回绝了其他人的求亲。不过现在,这种传闻已经被彻底地否定了! 传闻三说,恐怕是那易子遥有什么断袖之癖,不喜女色吧,且看他身边至今还没有出现过任何一个女子。 这第三种传闻得到了一部分人的认可,但最恐怖的还应说是第四种传闻。 传闻四是这样说的,易子遥能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有其医术出色只是其一,而更多的怕还是姿容俊美吧,为何皇上会只钦定他一人,难道旁的就真没有医术精湛之士了?就算是不如易子遥怕也不能差之千里吧,这其中一定是容貌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所以,人们下了结论,那就是易子遥是皇上选中的人!所以,当求亲的人们得到了这一消息后,无不一夜之间纷纷撤散。 到底哪种传闻才是真相,至今仍是争论不休。 然而,大家有目共睹的是,那御医署的王医令对易子遥已是恨之入骨,且他的女儿早已过了及笄之年却至今还无人问津,更甚的是如此医术出色之人却无法进入宫中御医署?! 不言自明了。 于是,那王清月也就更加地是“待字闺中”了! 一辆马车行驶在宫外的直城门大街上,车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一个官宦小吏缩坐在一侧,战战兢兢地瞄着身旁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易子遥,老夫到要看看你能威风到何时?!” 猛地一捶车壁,王成徽怒火冲胸地闷声吼道。 车篷微微颤了颤。 外面驾车的老车仆手中缰绳一抖,被吓了一跳,但随即就又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他给老爷驾车已不是一日两日了,而老爷只要是与那易子遥一碰面便就会产生这种状况。 唉…… 这就是所谓的命中克星吧。 “老夫不会放过你!决不会放过你!!” 王成徽气得脸色发紫,深邃的眼眸中辐射着尖锐的光芒: “竟然一次又一次地让老夫难堪,你以为得到皇上的器重就了不起吗,老夫一定不会要你好过!” 小吏胆怯地垂着头,像蜗牛一般龟缩在壳里,眼睛惶惶地瞟着木板。天哪,他想下车,他好想下车! 宽阔的直城门大街。 三道并行。 马车平稳地驶在一侧,街路两旁的幽幽绿意从容地后退着,隐隐飘来那种独属于树木的馥郁芬芳。 忽而。 车外传来了一阵极乱的喧闹声,王成徽没好气地问道: “外面怎么了,这么吵?” 马车微微滞下: “回老爷,好像是公车署前发生什么事情。” 公车署?!王成徽掀开车篷的竹帘,狐惑地望了出去。 直城门大街司马门旁。 公车署门前。 许多民众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那里,有的还在往里挤,有的拼命地踮起脚尖想看个究竟,有的交头接耳地相互议论。嘈杂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有乞求的声音,有严厉的声音,有推搡的声音,有怒喝的声音,有劝阻的声音,也有叹气的声音。 公车署乃是臣民上书和朝廷徵召、储备人才之所,何人胆敢在此闹事? “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 回过头,他对着旁边的小吏说道。 小吏匆忙下了马车,飞跑了过去。他挤了挤,扒头又往里瞧了瞧,问了问旁边的人们,然后就又飞快地跑了回来,上车后,他脸红红地说道: “回……回老爷,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想要参加今次的医士争选,可是她没有地方官员的举荐,所以……大谁长、大谁卒他们便和她争执了起来……” 王成徽听着,又再次往外冷扫了一眼。 如此不知礼义,想飞黄腾达都想疯了吗,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知进退,而且还竟是个女子?! 本就对今次争举招选女性十分不满,现下王成徽的脸色更加阴霾了。任谁都看得出,皇上一定是对上岁那个“素问”事件的传闻好奇才做此决定的。不是他对女子有什么偏见,而是他不想继续壮大易子遥的势力。 在今次争选的名册里只有两名女子,而这两名女子却都是和易子遥有着密切的关系,先不说那个易子遥的同门师妹,就光是另一个就已让人叹为观止。 唐婧,那可是名医淳于意的嫡传后人啊。她的母亲是响彻大汉的至孝女子淳于缇萦,当初的“上书救父”之举谁人不晓,肉刑的废除不就是此人之功绩。而其父也是淳于仓公的得意门生之一唐安,他的五色诊和奇咳术至今都无人能及,景帝朝时就曾多次派重臣请其出山,但都被婉言谢绝了。这次,他的女儿前来应征,多半会题名金榜、一鸣惊人吧。 至于那个易子遥的师妹就更不用说了,毕竟他的儿子没有在上岁争举中出现便就是拜她所赐! 易子遥—— 你欺我爱女还不够,竟又想多次凌驾于御医署之上!最关键的是,你竟还是王禹的徒弟,既然笼络不了你,那就只好毁掉你!毁掉你的一切!! 收了竹帘,他沉声对外面的车仆说道: “回府。” 马车微微一晃,再次悠悠地驶走了。 司马门在车前闪过,人群也缓缓地退到了后方,车子渐渐远离了喧嚣,最后又归于了平静。 小吏还有些恋恋不舍地透过竹帘的缝隙向车外望着。 刚才看见的是一个很倩丽的女子呢,而且还好像是被大谁卒他们伤到了,好可怜的样子。 “你干什么?!” 王成徽不满地瞪着近在咫尺的人。 小吏猛一回神,眼前突现一张阴沉的大脸,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整个身子都快压到旁边的人了。 “对……对……对对对不起大人。” 赶忙坐正身。真是的,光顾瞧公车署了,把大人忘了。 王成徽火气填胸,但却又无可奈何,忽然他又想起了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隐忍住怒气后,他问道: “公子可回来了?” “回……回来了……” 小吏小心翼翼地回道,“……但是公子回来后,就又出去了。” “又出去了?” 王成徽挑眉。还有五日就要招考了,不在家中好生温习竟还到处乱逛,才出去了七日,竟还没疯够?!难道还想像上岁一样吗?! 小吏看了看老爷的脸色,声音更加低低地说:“是,好像是去了太医署。” “什么?!” 王成徽的眉毛差点没一根根地竖起来,他瞪起眼睛,脸上的皱纹扭曲着,又猛地一捶车壁。 ——这个孽障! 第七章 第三节 水云凝恨,锦帆何事,也到天涯。 京城长安东市。 有一条很出名的街道——藁街。 它的出名并不是因为路宽人密,也不是因为有什么宜人风景,而是因为它有一座远近驰名的天下第一楼。 望风阁。 被人们称为“梦中之所”,顾名思义,如梦中一般美好又如梦中一般遥不可及。它的遥不可及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个是钱,一个是人。 望风阁自从己亥后元二年起于这里,便声誉鹊起! 皇宫中不少女侍都皆出于此,更有甚者已归于皇帝后宫。就连以歌艺所闻名的怡春院都远远被其抛在了后面,虽说近两岁怡春有些抬头之势,但最近又莫名其妙地跌了下去。 惊天的价位。 绝俗的美人歌舞。 辉煌璀璨的楼阁装璜。 无不都透着“天下第一名楼”的气势。然而,就是这样一座让世人都无比憧憬、迷醉的名楼,它的东家老板竟然是一位美得足可倾城的年轻男子。 繁花争艳不及他的微微一笑,群星璀璨不及他的惊鸿一瞥,垂柳曼舞不及他的静默而立,那是一个会让所有事物都黯然失色的绝美男子。 美…… 在他的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也得到了最不足的诠释。但是,就是这样美的他,都没能留住那个他这一生所最钟爱过的女子。 站在二楼兰幽榭的汉白玉护栏前。 李季飘渺地望着街市上过往的路人。 颀长的身躯半倚半靠在雕阑上。迎着微风,穿在身上的青缎长袍曲裾翩翩轻飘,腰间没有扣系玉带且重叠的襟口还妩媚地微微斜敞到了胸前,意外地,竟慵懒华美得好像要去赴宴一样。 兰幽榭。 是望风阁在二楼处一个凸出的台阁,由于它宛如立水而起,所以便以“榭”为名。它临于藁街,立上而望可以观其街貌,风雅得很。 街面上的小贩们和一些经常路过这里的行人们自然知道这兰幽榭只属于一人,那就是望风阁的东家,也自然知道他会每天必在这里望着南方,虽然不晓得他在望些什么,但是这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可以看到他便就足够了。 有些慕“美”而来的人,甚至就为了能看他一眼,竟从晨光熹微之时就站在街的对面痴痴地等着,毕竟这可是不用花任何银两就可以办到的啊。久而久之,竟让一些有心的小贩们发现了生财之道。于是,在望风阁的正楼对面就几乎都改成了清一色的茶舍了,而且最近这望风阁不知是从何处又请来了一位十分擅长歌舞的女子,这回还可以免费地一饱耳福了。 但是,这种“耳福”也是要碰运气的,因为…… 一个纤细又有些狼狈虚弱的身影闯入了视线。 李季站在二楼,微微一笑后,转身回到了阁内,丝毫没有顾虑到外面那早已痴迷成了一片的人。 长袍如碧波涟漪般拂阑而过。 轻轻微扬。 华美舒畅。 李芫在一个侍女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上了二楼。 淡粉色的襦衣斑污不堪,袖袂处有些暗红的血渍,裙角败破,浊垢晦暗。 “小姐,下次不要去了好不好?” 侍女乞求的说着,细心地扶住她还有些微微颤抖的身子,被人打成了这个样子,应该是很痛吧。 咬紧失血的嘴唇,李芫艰难地一步一步迈上楼梯。 朱漆的木阶如彩虹般翱翔而上,两侧是从霄梁顶就悬垂下来薄纱帷幔。轻飘、朦胧,宛如是翩翩起舞的仙子要浮云离去。 李芫空虚地笑笑,就算美的再不属于人世,岂又有真正的世外桃源吗?! 侍女伤心地看着她,眼睛红红地说: “小姐,茜儿求你了,真的不要再去了。”再去会死的!这短短七日,小姐已经被人打了多次,且一次比一次厉害,旧伤根本就没有好,新伤就又如约而至了,再这样下去会垮掉的! 依然艰难地迈着虚弱的步伐往楼上走去,仿佛她根本就没有听见身侧的人在说些什么,也仿佛她根本就无心听见了。 李芫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滑颊滴坠,砸在脚下的木板上,如碎玉般颗颗碎落。 如果说一切都是梦,那么请快让她醒来吧。 如果说一切都不是梦,那么请冻结她所有的思维吧。 在这个世界里。 现在。 就只有她被剩在了这里,她的希望一个一个地毁灭,使她本已破碎的心,又再次破碎了,空虚绝望的悲哀包围着她,已不是寂寞,而是万念俱灰了。 她仿佛感到了一股锥心泣血般的痛楚。 仿佛呼吸都要没有了,眼前全部是黑暗、全部是艰难、全部是丑恶。 真的真的好想爸爸妈妈。 想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情形,想大家争夺遥控器看电视的情形,想妈妈温柔喂她吃药的情形,想爸爸戴着花镜看报纸的情形,想任芯站在窗前飘渺地望着天空的情形,想易枫静静地站在图书馆里翻查资料的情形…… 好想他们所有的人,好想好想啊,想得她的心都痛得麻木了…… 原来那些她以前都不曾去注意的事情,竟是那么地美好、那么地让她怀念,就因为它们太平常了,平常得都快属于她的呼吸了,所以在她拥有的时候她不曾察觉,等到她现在真正失去的时候,就连她的呼吸都失去了。 于是,她才知道那是一种多么奢侈的幸福啊! 要是果真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把这个赏赐给她吧,她愿意用一切去换,只换一梦…… “小姐,你……” 茜儿惊讶失措地看着她,手指僵僵地握在她纤细的手臂上,“……小姐,你哭了……很痛吗,是不是很痛?” 她有些慌,不知是不是自己手脚太笨而弄痛了小姐。 小姐平日待她非常好,她是个当丫头的,难免不了磕磕碰碰,一双手也总是要沾水,自然就干裂得厉害,可小姐每当发现她有伤时,就总是想办法帮她治好,虽然办法有些稀奇,但是都很管用啊。这里所有的丫头都非常喜欢小姐,可小姐为什么就是不知道要爱惜自己呢?!而且,老板也很怪,明明是自己的妹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却总是不闻不问的,小姐出去还不让她跟着,害得她总是要站在门口担心地等着。原本她还很崇拜老板的,现下可是一点好印象都没有了! 李芫木然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真的有水渍,冰凉的,还在源源不断地从一个地方往下流着,浸湿了她的指尖,打湿了她衣服的襟领。 凉意钻进脖颈,寒彻心骨。 她哭了吗? 她竟在不知不觉间哭了吗? 二楼。 兰幽榭。 修长白皙的手指撩起了珠帘。 一串清脆的珠玉交响重叠。 走廊上。 一抹耀眼的身影站在了楼梯顶端。 辗转而上的楼梯,流金映翠的珠帘,镀上金晕的翩翩人影,楼梯在突然间变得很漫长,仿佛通向的是一个永远也不会达到的仙境。 金辉炫耀中。 碎金点点中。 他向下望着她,优雅从容,颀长的身躯斜倚着木雕扶栏。从身后笼罩过来的阳光包围着他,瑰丽华美得令人屏息。 李芫抬起头,散落的头发贴在颊畔,滚着汗水和泪水沾粘成一缕一缕。和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璀璨辉煌到遮住了阳光的绚丽,明亮莹润到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就连这个男子的心,她也同样看不到。 茜儿窒息地望着楼梯上面的人影。 天啊,简直美丽得不是人哪!突然发现自己又被老板迷惑了,方才还鄙视过他的,不能这么快就动摇!他美,小姐还美呢!! 收回神志,她再次小心地搀扶着李芫走了上去。李芫的身体有些飘忽,心头有些作呕。现在的她终于能体味到任芯当年那痛失掉一切的凄凉了,亲人没了,永远地远去了,只剩自己,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啊,空无得就像浮萍,只想一死,别无他途。 李季看着她。 朱红的木阶上,飘漂的轻纱萦绕中,她脸色惨白,额角有两块青淤,眼睛红红的,汗水浸湿了两鬓,挂着晶莹水雾的眼睫瑟瑟地抖动着,紧紧咬着的下唇渗出一缕血痕…… 茜儿无比心痛地扶着她。小姐一定痛得要命,不然怎会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了,这个没人性的老板竟就那样看着,也不说帮小姐一下。 李芫拖着两条沉重的腿,一手被身旁的人精心地扶着,一手则吃力地攀着雕花木栏,艰难地向楼上走着。每走一步,她的身体都累得像要瘫痪一般,或许是她的心更想瘫痪吧。 半晌。 “你还真是学不乖啊?!” 李季扫了一眼才走上来的李芫,嘲弄地说道。 她吃力地抬起眼睫,脸色苍白地看着他: “我的事不用你管。” 茜儿尴尬地看着他们,怎么总觉得这对兄妹好怪,哥哥好像不关心妹妹,妹妹又好像不喜欢哥哥。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老板的妹妹,可是如果关系这样不好,那老板还非要把小姐接到身边做什么,难道就为了要小姐受罪?! 李季望了旁边发怔的茜儿一眼,不着痕迹地遣走她,微笑着说: “去,到后厨给小姐弄点吃的,顺便再烧锅热水给小姐洗洗。” 有些犹豫,但还是按照老板的吩咐离去了。李芫望着下楼去的茜儿,勉强微笑着叫她不用担心。 “看来你比我想象中的要好,竟然还有心情去安慰旁人。” 收回同样望着楼下的视线,他回过头来,慵倦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眉宇间满是浮慢,就好像她是一个滑稽取宠的跳梁小丑: “怎样,以后还要去吗?想去参加医士争选是要有人举荐的,你拿朝廷的命令当儿戏吗?打你,我看都是轻的了。” 一时分不清他话中的语气是关心还是嘲讽,李芫惊疑地盯着他。 “干嘛,你怎么这样看着我?我有说错吗?!” 他像个孩子一样眨着双眼,反问着她。 李芫扶着雕花木栏,稳住疲惫的身体。她看着他,警惕地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 “为什么突然这么关心我,你分明就是想利用我才带我上京的,不是吗?” 每次受伤回来,他都是不闻不问,就仿佛没有看见她一样,今天怎生这等反常,不仅站在楼梯口等她,还尽讲些意味不明的话。 晶莹的珠玉门帘被一阵微风吹得发出了悦耳的轻响,阳光一照,折射着七彩的光芒。他映着光芒,灿烂得夺目,不禁让人觉得那所有的光芒仿佛都是折射着他身上的莹润。 珠玉在身后晃动,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然后,轻笑。 笑声同样悦耳到如同泉水淙淙。 “我利用你?!” 他笑着,语气中带着不屑,“难道……姑娘你就没有利用我吗?” 她怔住。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不计回报的帮助你,而你既然选择和我一起,也自应明白这个道理。你想参加医士争选,我没有阻拦,是想让你彻底地了解一件事情。” 他斜睨着她苍白的脸颊,抿了抿嘴唇,沉声说: “在这个世道上,不是你有他人所不及的东西就可以为所欲为的!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旁人会稀罕你吗,你以为他人会在乎你吗,你以为你只要坚持不懈就可以成功吗?!告诉你,不可能!永远也不可能!!” 他的声音在无意识的激动中提高了,唇角轻抹的浅淡笑容就仿佛是玲珑剔透的雪花,洁白如玉,飘飘洒洒。 李芫惊诧地望着他。 发现自己有些情绪上的不妥,李季倏然转身,背对着她,仿佛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欺骗永远存在。你要学会欺骗,骗别人也骗自己,只有这样才可以变得强大。” 她静静地看着他。阳光中,那个背影有些恍惚、有些朦胧、有些透明,仿佛像烟一样轻,仿佛银一样白,又仿佛像玉一样洁。 突然间,仿佛一切都静了下来。 有风吹过耳边,很淡。 骗别人…… 她从来不曾恶意地骗过任何人。 而骗自己…… 就是要自欺欺人吗?! 他再次回到了兰幽榭的台阁上,还是微笑着望着外面,望着南方,只是那个笑容却让李芫有了不同的理解。 不知过了多久,他站在雕阑旁,迎着微风,好似漫不经心地说道: “想进皇宫吗?” “……?” “你拼命地想参加医士争选,就是想要进皇宫吧?!”他回过头,轻笑地看着她。 李芫沉默。 自从她看到了张贴在城内的诏告,想起在中山东来客栈时那个老掌柜对她说的话,不可否认,她是有这个想法。医术,是她唯一可以自食其力的谋业,而如果能够进入宫中,说不好就可以找到那个让她穿越时空的檀木盒,毕竟那个木盒和那里面的金针绝对不像是一个平民百姓所拥有的东西,想必应该是在显赫之处吧,所以,二者之间不论是哪一种她都要进宫。 李季见她没有说话,只是神情有些恍惚,他笑着,绝美的唇角绽放出了艳丽夺目的笑容。 “我来帮你!” 他看着她,眼瞳乌黑明亮得如同琉璃。阁外的阳光猛然间烈艳起来,灿烂地喷出了万丈光芒。在那光芒中他对她说: “但条件是——你要让皇上爱上你!” 第七章 第四节 回首处,离愁万千。 长安城的街面上依然喧嚣热闹。 太常街上的太医署却依然还是静谧如桃源。 郁郁葱葱的府邸院内,古柏参天,还有些藤萝翠竹点缀其间。满院的绿意十分惬意,影绰的浓荫更是飒爽如露。 有两个人影从外面走了进来。 一快一慢,动静相宜。 “子遥,你听我跟你说啊,我不是……” “说什么?!你有跟我商量过吗?!” 易子遥冰冷地打断了静笙的话,仿佛多一眼都不想再看见他。他绝情地从静笙身前擦过,冰冷的脚步踏破了浓浓的清影。 静笙一愣,但随即又追了上去,继续赔笑地说道: “我也是好意嘛,姁儿她跟你那么熟了,当然是应住在你那里啊,难道你要让她们来了住客栈吗?” 易子遥顿住身形,面如玉霜般地定定盯着他,声音中有一股柔情的冰冷: “我和她怎么熟了?!” 静笙窘在原地。 这……还要他说出来吗?! 见他张嘴不语,易子遥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眼眸晶寒如冰枝银花:“是你和婧儿暗中商量好的吧,不过很可惜,你们的好意我承受不起。” “那你就是要她们去住客栈了?” “住哪里都不关我的事!” 阳光灿烂。 娉婷的树影枝桠轻摇。 冰冷的脚步再度响起,静笙呆怔地站在树荫下,望着渐渐远去的人影,眉头一点一点皱紧。 阳光有那么一瞬间的刺眼。 就只是一瞬。 易子遥微微地抬起头,冰宁的眼底仿佛是要融化般闪着晶莹的光芒,映着空中流动的白云,如同飞珠碎玉一般溅起了盈亮的水花。 她…… 就要来了吗…… 衣角被人猛地从后面拽住! 风,吹散了眼中的晶莹,浮起团团白雾…… 他有些微愕地低下头,却撞见了一双含怒的眸子。 “易子遥,你是不是太过分了!平日里你再怎么决绝,我都没有说什么,可是……” 静笙眼神微微一黯,稍顿了下,声音沙哑地说,“……那可是你曾经宁可放弃一切的人啊……” 心…… 仿佛被一种致命的寒颤攫住了,易子遥的身体刹那间僵硬起来,呼吸有点急促地紊乱。 静笙凝视着他,目光暗痛: “子遥,不要那么逼自己,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谈开的呢,说不定一切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啊?”婧儿已经在来信中告知了他一切,原来就是因为次公的一句玩笑话而导致了两人之间那么大的误会,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子遥竟也有那么孩子气的时候,居然就离开了太和村,也许真的是太在意对方,所以才更不能接受叛弃吧。 府院中。 挺拔苍翠的春杨泛起了一层淡淡薄薄的银光。 格外耀眼。 易子遥有些恍惚,也许是今日的阳光太过明亮,所以意外地不适合他,掩下一切混乱,他淡淡地笑了,心底的空洞涩痛丝毫没有被泄露出来。微风中,他抽出了那个被拽住的衣角,背过身,轻轻地往前走去。 “永远也不可能谈开了。” 眼底缓缓地划过一抹云浓,声音很轻很淡,仿佛是雾气,像梦一般朦胧虚飘的雾气隐隐地缭绕在绿意浓浓的庭院中。一切都结束了,全部都结束了,或许他是不该听师傅临终前的那些话吧,如果没有去听,那么是不是一切都可以不用这么累了…… 静笙没有读懂话中的意思,追上前去,正想把婧儿信中所说的事情解释给他听时,却突然被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 “易子遥,我等你多时了。听说这次的医士争选是由你来选题?!” 太医署正厅。 诚医阁门前。 杨柏映顶,藤萝环绕。 淡紫色的藤萝如瀑布般从空中垂下,深深浅浅的紫,仿佛在流动,一个人影傲立在那里,身上的衣袍有些许长途跋涉的风尘味,映着一片紫,却愈加显得此人孤傲不群。 静笙惊怔地看着前方的人。 一身滚边丝绣衣袍长至曳地,襟领处是栩栩如生的梨花带雨。 是…… 王清夜!!他怎么跑这儿来了?! 静笙上前一步,毫不留情地嚷道: “你怎么进来的?” 诚医阁乃是太医署医官办公重地,就算他是御医署太医令的儿子也不能随便出入,更何况还是医官都不在的情况下,想着便又火气冲冲地对着府院四周喊道: “来人哪,是谁让这个人进来的?!” 一个官宦小吏诚惶诚恐般从药材库里跑了出来,一见是两名顶头上司站在那里,连忙施礼,回道: “回大人,下官不知。” “不知你跑出来干什么?!”静笙怒吼一声,“其他人呢?”不说还不觉得,今日怎生这等清静,从进门后就没看到一个人影。 易子遥漠然地扫过前方的王清夜,然后转首对静笙说道: “是我要大家都先回去休整一下,这些日子太累了,而五日后就便要正式争选了,我不希望因为身体上的惫乏而出现纰漏。” 王清夜微微冷笑,看着他,慢声道: “看不出,你还挺礼遇下属啊。” 易子遥眼底一片凝结的暮色,唇边有着优雅的冰冷:“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我一般都是以礼相待的。” “哦,那我不知是不是也有幸成为那大部分人中之一呢?”他笑得有些挑衅,好像又有些满不在乎。 易子遥静默如雪,寂然地凝视着他,平静地说道: “你认为呢?” 空气似乎忽然间流动得很慢。 寂静,诡异的寂静在四周弥漫开来,泛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静笙注意到了周围的异样,不禁浑身发冷。他连忙轻咳一声,舒缓气氛般地对身旁的小吏问道: “那……那你怎么还没回去?” 小吏低下头,老实地小声喃道: “回大人,下官在替大人照顾着那些的‘蛇’呢。” 突兀地—— 还在对峙的两人猛地僵住了,就连唇角倏然勾起的弧度都意外地相近! 噗—— 王清夜终于忍不住地笑了出来,看来从父亲那里听到的传闻是真的,还真有养蛇一说啊。 易子遥无奈地摇摇头,转首望向了静笙。 一股无名之火在熊熊地燃烧! 静笙的眉头高难度地拧起,唇角十分清晰地抽搐了两下,对着垂首的小吏怒声吼道: “——你给我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诚医阁。 屋室不大,但却很简洁。有几张书案,上面摆放着一些医籍,屋内的窗旁是一四尺见方的憩榻,规整清凉。 修饰不多。 只有两幅白绢的人体针灸穴位图挂于一侧的墙壁上。 王清夜环视着屋子,眼神清淡: “你们太医署如此缺钱吗?”与御医署没得比,就连置于东司马门外、苍龙阙内的医值宿恐都比它强,那医值宿可只是宫内医官们轮流值宿、应付紧急事宜之所啊,这太医署也…… 静笙瞥瞥他,暗嘲地说:“是啊,要是某人之父能高抬贵手,我们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风,闲淡地吹进室内。 很细微。 易子遥站在窗前,静静出神了半晌,然后转过身看向王清夜,眼神淡如霜露: “说吧,你来这里不是只为了参观医室吧。” 走到他的身侧,王清夜的唇边泛起了一抹奇异的笑容。 “前些日子,我去了一个地方……”他盯着他,瞳如暗夜,“……你猜我去了哪里?” 搭在窗楹上的手指轻轻一颤。 如微风般。 没有任何涟漪,轻得似乎就连他自己都要感觉不到了。 直了直背脊,易子遥笑容慵懒: “我好像还没有闲到有那个怡情去调查你去了哪里。” 王清夜扬眉一笑,浅浅的笑容中有一股淡淡的凌傲: “易子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啊。” “是吗?”他回以微笑,“你也是和以前一样。” 王清夜没有在意他的嘲弄,只是眼底的光芒突然间晃动得令人心悸。易子遥看着他,不知为何心里却忽然闪过了一丝慌乱,仿佛有某种预示,他无意识地抽紧了手指。 王清夜幽黑深沉的眼眸划过一抹异亮,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过……她好像变了……” 仿佛出现了回音。 易子遥清冷地站着,内心的律动宛如是一颗石子落入水中,激起一圈圈不断扩大的涟漪。 静笙看着他们,没有说话,他知道王清夜在说谁,就凭子遥那一瞬间的恍惚他也猜到了。其实,姁儿是变了,因为她失忆了,这也是婧儿在书信中告知他的,不过令他意外的是这王清夜居然会知晓,就算他去的是太和村,可…… 想着,静笙又暗自摇了摇头,管它呢,反正都是要子遥知道的,说不定由王清夜来讲会更好些。 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易子遥蓦然转身,眼底一片令人骇然的冰宁。 “只要我不变就好了。” 他的声音冷静如昔,冷静得就连他自己都为之吃惊。 王清夜眼中沉黯地一凛,看着那个漠然的背影,他轻蔑地说道: “易子遥,看来我的妹妹没有嫁给你,是个最正确地选择。” 窗外。 红日西斜,夕阳的余晖透过片片霞云已经洒在了院中的春杨上,仿佛火烧着一般娇艳。 僵僵地站在窗前,一阵微风从额间拂过,轻扬起缕缕发丝,掠过那双清冷的眼眸,恍若未闻,易子遥的声音淡定寂然: “你还有其他事吗?” 王清夜转过身,凌傲的面容带着冰冷的嘲弄,低沉的脚步声响起,渐行渐远。 “易子遥,你永远不会知道你放弃的是什么!” 清冷的声音从院内飘了进来,映着那抹远去的傲然身影,天地间仿佛在突然间有了一种神奇的光芒。 整个诚医阁内安静得只有呼吸声。 静笙不知所措地走到子遥身边,本来他还以为那王清夜会说点什么实质性的东西,结果废话一篇后就走人了,而且还竟说些意味不明的话。 “子遥,你……” “让她们住我那吧……”易子遥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唇边的笑意倏地绽出一抹捉摸不透的深意,“……只要她愿意的话……” 如血的夕阳壮丽地泼洒在遥遥天际,静笙呆滞滞地望着霞光中那个永远清冷的身影。渐渐地,最后一抹晚霞也敛下了它所有的光辉,暮色迷茫地升腾了起来。 抬头望向沉暗的天空,易子遥的眼眸变得深邃而迷离。 明日…… 她就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