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嗣子》 有子 昌泰三十年,江南富庶之地屡现祥瑞,体仁院总裁甄应嘉先后献上嘉禾、白鹿、白灵芝等物,龙心大悦,宠冠后宫的贵妃甄氏并及所出四皇子、六皇子一时更是水涨船高,声威赫赫。 谁知到了这年冬天,江南诸地竟反常的遭了雪灾。金陵、苏扬二州、杭州府等地皆是月余不曾见过一刻晴天,日日雪幕绵绵。 虽说民间有瑞雪兆丰年等语,可江南何曾有过这样大雪?莫说庶民,就是仕宦人家,当家人也被避寒衣裳、取暖碳薪等物烦得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撑到年底,眼看着明年一年的收成都要叫这百年不得一见的灾荒毁个干净,督抚们再不敢隐瞒,急慌慌飞马报入京中,承上御览。 能抢到江南肥缺的官员自然不是酒囊饭袋,机变之才总还有些。那边呈上折子,这边就开始广邀士绅搭棚舍粥,也叫场面好看些。 可惜纵是一夜之间搭起百十个粥棚,各地还是涌进了不少家里被雪压塌了房子、身着单衣的灾民。 阴霾密布的日子里,连盐商聚居的富之地扬州城内都时不时能见到路边衣不蔽体的流民,大户豪强莫不是紧闭门户,严禁子弟外出游乐,更显的城内人声寂寥、局势严峻。 这一日的扬州城门外,守城的兵丁正有气无力的推搡苦苦哀求的流民,一直躲在门内吃酒烤火的城门令突然衣冠整肃的冲了出来,骇得兵丁们连忙挥舞手上棍棒,一会儿功夫就将聚在城门处的流民赶了个干净,为一辆愈行愈近的翠盖八宝车让出了路。 细眼瞧去,那遮得密密实实的马车在豪商巨贾云集的扬州城里可谓毫不起眼,怕是连有些大族旁支人家的行头都比不上,只有那两匹拉车的骏马,才能叫有心人猜出车内所坐之人的金贵。 毕竟西域远道而来的千金马,岂是一般人家驱使的起的? “崖哥儿,瞧瞧这帮酷吏……” 暖如春日的车内,守坐在车门处圆脸小厮愤愤不平的放下之前掀起了一丝缝隙的帘子,扭头就冲身旁拢着坠福禄寿三星镶珠银手炉的清俊少年低声抱怨。 他说的正气凛然,不想话都没说完,就挨了自家主子一脚,登时老实了。 也不知这被称作崖哥儿的少年是如何做到的,在并不算宽敞的车厢内重重赏了小厮一脚后不但帮小厮稳住了身形,还丝毫没有损伤自己那谪仙一般的清隽气质,依旧是眉眼柔和、唇角含笑,俊逸潇洒、岳峙渊停。 只是到底是落入了红尘富贵乡,举手投足间那股上位者的威严还是沾染了些许凡尘烟火气。 “我如今是哪家的人?家里老爷太太大姑娘并诸老仆是如何称呼我的?莫不是出城吹了风,你糊涂了不成?” 少年面上神情不变,口气淡淡的辩不出喜怒,却说的那小厮愈垂了头,半晌方喃喃道:“是小的失言了,大爷罚的很是。” 原来这一主一仆不是别人,正是年中过继到巡盐御史、兰台寺大夫林公如海膝下的嗣子林崖与他的贴身小厮福生。 林崖本是姑苏林氏旁支小户家的长子,与林如海这支两代前就出了五服,多年来不过耕读传家而已,连富裕都算不上。 也是林崖命薄,好好的原配长子,就是薄门小户人家,也是一辈子安稳度日不愁吃穿,谁成想他生母王氏在生下次子林崇后产后下红不止,竟就那么去了,留下两个儿子、一个鳏夫。 等到一年后林父续娶娇妻再诞麟儿,林崖林崇兄弟两个就真真正正成了地里的小白菜,连喘口气都是错的,不出三载,辛苦做活的林崖就叫继母寻出了错处,挑唆着林父打了个半死,连伤带病,连族里惯请的良医都说这孩子不中用了,却又奇迹般的好了起来。 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林崖此后果然变得千伶百俐,靠着日日趴在族学墙上偷学,加上族老先生怜悯,竟让他十一岁上就考中了童生,一考成名,同母弟林崇也被他教导的读书明理、乖巧懂事,很得族老们欢心,族长家便做主帮兄弟俩买了个懵懵懂懂的小子使唤,好让他们一心读书。 兄弟俩的名声三传两传,就传到了林家目前最显赫的一枝,侯府后人、二品高官林如海耳中。 林如海年逾四十,膝下止有一女一子,幼子一场风寒去了,长女也是多病多灾,这一年来连元配贾氏也有了下世的光景,眼看子嗣无望,林如海难免就动起了过继嗣子的念头,不过是担忧过继来的子嗣要么德行有亏、要么愚顽不堪,才迟迟不曾话。 如今听说了这么一对兄弟,林如海自然免不了明察暗访,又亲自考校盘问过,才请族中出面,开祠堂把林崖林崇一并记到了元配贾氏名下,给长女一次添了两个兄长。 ——虽说从未听过一次过继人家两个儿子的,但林如海何等人,岂肯给自己挑中的嗣子留个把柄捏在旁人手里?不过是软硬兼施、权势压人,倒也无需多说。 林崖自有来历,又年纪稍长,对林如海和这辈子的生父继母之间暗地里的纷争略有所觉,当然晓得生父一家叫林如海料理的元气大伤,只是勒令小厮福生不许在弟弟林崇面前多嘴。 等到了扬州林府,因林如海这枝人丁单薄,林如海并贾夫人早就被家下人等称为老爷、太太,林崖林崇自然也在称呼上升了一辈儿,成了大爷、二爷,与嗣妹林家大姑娘,乳名唤作黛玉的,相处也算和睦。 只可惜林崖兄弟记到贾夫人名下不久,病体支离的贾夫人就再撑不住,撒手西去。 林崖作为长子,摔盆打幡、哭灵守孝、照料弟妹丝毫不能马虎,又因为是半路过继而来,更要事事时时比亲生子还要勤谨哀伤,才能不落人口实。 三个月折腾下来,本就是抽条长身子的时候,林崖连累带长,整个人瞧着瘦了一圈不止。 林如海冒着养不熟的风险过继两个半大小子,为的就是他们能尽快顶门立户,免得自己有个万一,留下个稚子与女儿,只能任人宰割,这会子看林崖累的实在是狠了,一怕他耗费心血过多坐下病根,二也是自觉时日无多,便打他去城外巡视产业。 虽说旅途劳顿,却比留在府中省心百倍,既可宽心养神,又能尽快接掌家业,两全其美。 今日便是林崖回府的日子。 林崖目力极好,城门外一场喧嚣,不用福生转述,他也晓得这些小吏如何媚上欺下、作践百姓,晓得这一片河晏海清的太平盛世底下,黎民的苦难。 可是说有什么用? 慷慨激昂的耍耍嘴皮子,哪个不会?舍上一碗粗茶钱,可以在专门给热血书生下火的茶楼说上一天,再多牵扯下高官显贵,说不定还能吃几日不要钱的牢饭。 不许流民入城是督抚下的令,守城的兵丁是温声细语还是推搡叫骂,这些无辜百姓都只能困守城外、忍饥挨饿。 就是仗着林家的势惩处了小小的城门令,他们畏惧的也不过是巡盐御史的权势,岂会对庶民有丝毫爱护?换了新人,亦不过一丘之貉。 大丈夫生于此积弊难返的所谓盛世,自当高居庙堂,到时候上行方能下效,济世牧民。 福生那句话说的倒是痛快,可惜不过一句废话,又管不住自己的嘴,要是不多加约束,他日必招祸端。 见福生恹恹的不说话,林崖也不去管他,将怀里做工精巧的手炉挪了挪地方,便垂眼沉思起来,对车外城门小吏的阿谀之言恍若未闻。 他这趟出去,明着是奉父命巡查府内产业、安抚管事佃户,暗里,更是牵上了数年前那条线,正正经经投到了那一位麾下。 这是他为自己,为这一家赌的通天之路,只是他总不能告诉嗣父林如海,说自己是凭着前世知晓的东西笃定这一位殿下必能荣登大宝才下的注。 偏偏自己身边又满是林家忠仆,恐怕这会子他人还没回府,消息就已经传了回去。 想到府中那位宦海浮沉目光如炬的嗣父,林崖不禁苦笑,今儿个回到府里,恐怕还有的机锋要打,只是多日不见林崇,怎么也该觑个机会跟他说几句话才能平息了幼弟的不满。 林崖正琢磨着如何绕过林如海与林崇说说话,马车的度渐渐慢了下来,算算路程,却还不够他们从城门走到扬州林府的。 林崖心中一动,自掀了车帘,果然瞧见林府外院管事何启骑马跟在车外,就要拱手为礼。 何家乃是林家世仆,何启更是林如海身边一等一的心腹人,倒也不是受不起这半路来的小主子的礼。 不过何启能得林如海青眼,也不是那等眼空心大的,即便是马上不便,也慌忙拨转马头,不敢受林崖的礼。 “大爷可是回来了,”利索的打马走开两步又迅回转,何启笑得十分恭谨:“二爷并大姑娘都是日也盼夜也盼,就是老爷,嘴上说的严厉,心里也日日惦记着大爷呢,唯恐跟去的人不经心,让大爷受了怠慢。算着大爷该到了,急忙忙打小的来接。” “有劳启叔。老爷这些日子可好?大妹妹的方子吃着可好?崇儿可还听话?”林崖面上含笑,却并不过于热络。上下尊卑的界限,他这个做人嗣子的更要加倍注重。 何况能劳动何启跑腿,应该是家中这些日子有了什么变故。 果然,何启下一句就说明了来意。 “家中一切安好,只是大爷在外怕还不晓得,太太娘家侄儿,荣国府大房的琏二爷前几日到了,正在府中做客。” 贾琏到了,这还是林崖来到扬州后来的第一个贾家主子。 林崖眼底不禁泛起一丝讥讽。 荣国府老祖宗最疼爱的女儿丧子、卧床、病危、最终长逝,贾家先是不闻不问,后来竟只派了二房管事周瑞来给嫡出的姑奶奶奔丧,轻忽之意根本毫不掩饰。 时至今日,贾夫人早已入土,贾家却巴巴的派来了个年轻主子,恐怕是听了周瑞一行的回报,晓得林家过继了嗣子,这才着急了吧? 莫非真如后世猜测的那般,贾家上上下下已经视林家万贯家财为囊中物?

相见 好大的胃口,也不怕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了。 林崖心底百般瞧不上吃相难看的荣国府贾家,面上却不露分毫。那毕竟是先太太的娘家,不是他这个过继嗣子可以随意臧否的。 因此等大管家何启话音一落,林崖唇边的笑意反倒更深了一分:“咱们阖家都随老爷在任上,我们兄妹几个还不曾到过舅家,太太常引为憾事。如今能与琏二表哥一见,想必太太泉下有知,也当宽慰。” 这也是试探的意思。 林崖是因为前世通读过红楼,晓得贾氏一族最后的下场十分不堪,这位琏二爷也是绣花枕头一包草,才在心底升起几分藐视。但现在贾家还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际,琏二爷也并未作出什么不堪之事,说不定还是个翩翩少年郎,他要是一味以书中结局看人,说不定就要阴沟翻船。 以林如海对贾夫人的敬重,贾家不来人则矣,既然来了,是必要何启这个一等一有体面的大管事亲自安排的。 何启跟在林如海身边二十多年,那双眼看人不可谓不利,若能从何启这里套问出一二,这琏二爷的成色也就能够心中有数了。 何启的回话果然极有意思。 论理,先太太嫡亲的娘家侄儿,大姑娘的嫡亲表哥,何启作为有脸面的大管事,怎么也该赞上一二。 喜爱读书上进的,就夸文采斐然,日后蟾宫折桂可期;偏好棍棒拳脚的,则赞武艺不凡,颇有乃祖遗风。就是文不成武不就,只会附庸风雅、吟诗作对,甚至登台串角儿的,这等积年老人也能寻出些诸如潇洒不羁文士风流之类的鬼话。 可何启就一句话:“要不怎么说血亲血亲。琏二爷果然是太太嫡亲的侄儿,咋一看,轮廓真有些像。” 说完,他老人家还真感慨上了。 夸个已经娶妻生女的男人,倒说起了长相,这不是摆明说贾琏除了那张招蜂引蝶的桃花面还有点可取之处,就是个酒囊饭袋? 林崖屈指弹了弹怀里的小手炉,也妆模作样的叹了几声,又听何启絮絮说起大姑娘如何挂念长兄,据说已经跟奶娘学着打了三根络子,老爷和二爷都爱得不行,二爷又如何刻苦读书等语。 不多时,便回到了林宅,早有伶俐的下人一溜儿开了侧门,迎林崖等人入府。 不说下人如何复命,林崖急忙回院子里换了一身见客的大衣裳,就由林如海的小厮领着,到外书房去与二表兄贾琏正式见礼。 林崖到时,林如海已经与贾琏分宾主坐下,林崇则侍立在林如海身侧。一见多日未归的长兄,即便还有严父在旁,仍旧有一分孩童的天真顽皮冒了头,冲林崖皱了皱鼻子,作出副怪模样。 林崖看了,晓得这臭小子仍旧记恨自己不带他一起出府,也不理他,只管朗声拜见林如海,又与贾琏厮见。 一举一动犹如行云流水,神态易容自矜而毫无扭捏作态之感,瞧着竟比平日更清贵了十分。 便是贾琏这等生在京城善之地、钟鸣鼎食之家,见惯了富贵荣华的大家公子,也不由在心底为林崖叫了一声好。 要知道,玉佩簪这等俗物林家五世列侯不说堆山填海,总也不会亏待了承嗣子,外貌更是源自祖宗爹娘,只有这一身的气派,远非一朝一夕促就。 自从老太太得着姑父姑妈背着她过继了两个半大小子到膝下的消息生了好大一场气起,贾琏不是没有琢磨过这两兄弟。 若说旁支远亲,他在京里见得真不算少,一个个脊梁骨都断了,臊眉耷眼的,还不如个管事有气派,真没有几个能入他眼的。 小家小户出来的孩子,连他都看不上,又如何入得了二品大员、朝廷重臣的法眼? 等他到了扬州,见过九岁稚龄就出口成章的林崇,这疑惑就去了四分,今日再见林崖,剩下的六分也荡然无存。 这等举止气势,倘若不说,谁能想到这竟不是林姑父嫡亲的长子,而是出了五服的远枝过继而来? 恐怕老太太、太太的算盘这回都要落了空,她们觉着是抬举,那是没见过这林崖的气度,哪里是家里那几个配得上的。怪道他奉上老太太亲笔写就的书信后,林姑父连个回信儿都没有。 贾琏心思电转,不过一瞬就拿定了章程,当即收了轻视,认认真真亲亲热热的唤了声崖表弟。 他在打量林崖,林崖又何尝不是隐蔽的将他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 不得不说,贾家子孙果然都是好模样,生在现代少不得当个偶像派明星,可惜生不逢时。 至于别的…… 林崖一边含笑与贾琏寒暄,说些扬州城外见闻,一边不动声色的品度其为人,又暗暗与书中隐约提及的日子对照。 若是没有自己的这一番奇遇,林如海不曾过继,这会子就不是贾琏南下登门拜访,而是林黛玉孤苦伶仃进贾府了。 即便具体日子可能有些偏差,林崖依旧觉得讽刺。 谁说贾府不懂规矩?贾琏这一身素服不是穿的挺好?怎地到了黛玉进府的日子,连个丫头都敢穿大红了? 莫不是为着扬州是林家的地界儿,就在林如海眼皮子底下,怕一时失礼,丢了黛玉这个金凤凰? 一想到贾家催三催四的接了别人家金尊玉贵的女儿去,一到手就百般揉搓,林崖心里直起腻。 与其等他们自己幡然醒悟,还不如给他们找些旁的事情做,让他们没空总盯着林家。 思及此,林崖待贾琏反倒更热忱了些。 林如海高居主位,自然把子侄们的神情都瞧在眼里,对林崖的一腔怒意也淡了几分。 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胆大包天,却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总还算友爱孝悌,便是对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看在他太太面上,也称得上周到,让人挑不出错儿来。 想到仙逝的妻贾敏,林如海心里不禁长叹。 一叹他们夫妻子女缘薄。不是夫妻相处不睦,不是贾敏刻薄善妒,最后请了那许多大夫,吃了那许多补药,最后连漫天神佛都求遍了,没有缘分的,还是没有缘分,纵有泼天富贵又如何?真个儿命里无时莫强求。 二叹过继父子相处之难。那宁荣二府贾氏一族目前的境况,他与贾敏何尝不知?真个儿是有辱祖宗,败坏门风。便是贾敏在世时,说起娘家,也只能追忆往昔荣光,叹今时之颓。可到了林崖林崇这里,他们做嗣子的要比尊重正经外家更敬贾家百倍以安自己与夫人之心,自己也要敬贾家以示为先夫人并女儿张目之意。 如果不是他冷眼看了一年多,觉得林崖林崇确实是真心爱护黛玉,自夫人贾敏逝后对黛玉颇多怜惜,他也许还要再让贾家几分。 如今探出了林崖的心思,贾家又实在是烂泥糊不上墙,竟自个儿下了夫人和黛玉的面子,这出戏倒不必再唱。 省得一敬再敬,愈敬出些祖宗来,倒真敢涎着脸上门,对他们林家的家务事指手画脚。 当务之急,就是跟林崖这愣头青好生说说这为人处世的道理,让他明白他究竟给家里惹来多大的祸事。 再说林崖作为日后林家的当家人,离家这么些日子,回府第一桩就是与贾琏说话,这面子给的足足的,自家并不欠贾家什么,当即就淡然一笑端了茶盏。 林如海作为长辈端茶送客,贾琏向来人情通达,忙起身道恼,说是想起还有些琐事要处理,便不叨扰林姑父了,做告辞状。 林如海欣然应允,林崖林崇两个忙代父送客,直送到贾琏所住的院子外头方一并回转。 林崖知道,今儿个的正事这才算开始,不由心中惴惴,看一眼身边又想亲近自己又难掩愤愤的林崇,又安定了下来。 事儿都做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畏畏尾,倒叫弟弟看笑话。 拿定了主意,林崖也不顾林崇闹别扭,径自牵牢了他的手,先弟弟一步昂挺胸目不斜视的进了书房。 谁知这一会儿工夫,林黛玉竟也由嬷嬷陪着,来了书房。 一眼望见精致的瓷娃娃一般,却比寻常孩童瘦弱得多的黛玉,再对上那双泛着欢喜的灵动眸子,林崖那一身凛然之气瞬间不翼而飞,只余下心疼怜惜。 林崖进扬州林府之前,不是没有想过如何面对传说中的林妹妹。 自己承继林家,受林如海庇佑,享林家长子的尊荣富贵,自然也该投桃报李,做个孝子贤孙,仕途上进、光耀门楣。而林妹妹是林如海唯一的骨血,他当然要护她周全,送她风光出嫁,以后也继续做她在婆家生活的底气。 而这份责任感,在真正进入林府内宅,见过当时还勉强支撑着的贾敏并娇弱的黛玉母女之后,渐渐多了一份亲情。 以黛玉的年纪,她的聪慧灵透、纯真体贴实在殊为难得,令人很难不产生好感,再想到她幼年丧母、身世坎坷,又如何不多怜她几分? 彼此都是真心相待,兄妹之间的感情自然愈来愈好。 此时黛玉虽然经历了丧母之痛,却依旧是林家被捧在掌心的明珠,说话做事自然没有书中的小心翼翼,方才一听人说长兄归家了,便叫奶娘捧了她打得络子,过来寻林崖。 兄妹间说些久别后的贴心话,林如海自然乐见其成,也不出言相扰,只捻须看林崖逗得黛玉开怀、林崇在旁吃味,一直到林崖仔仔细细拿黛玉打得络子系了随身的玉佩,他才温言将女儿与林崇劝回了他们自己的院子。 人一走,林如海面上慈和的笑意一丝儿不少,口气却蓦的一变:“孽障,还不跪下。”

父子 林如海说的云淡风轻,身姿举止依旧是儒雅无匹,目光所及,还随手拿起架上的一册古本翻阅欣赏,似乎他不是要林崖跪下,而只是要嗣子安坐,与他说文论道而已。 林崖刚才路上积攒的那股子慷慨激昂的意气早在温声细语同黛玉话家常的时候消磨光了,这会子哪里还能与林如海比拼气势,可要是就这么乖乖听话,岂非先就短了理? 争储之战的浑水,他林崖是趟定了。 既起了这份心思,林崖也不含糊,直接从旁边椅子上胡乱解了个垫子下来,在地上铺平整了,才恭恭敬敬的扑通一声跪下,垂着头一言不,直将林如海都气乐了。 “倒是我走了眼,”林如海书也不看了,直接掷在案上:“竟没瞧出你有这份心志。” 林如海并不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对嗣子更加不会动手,只是神色到底透出几分冷意:“你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不成?” 即便是过继之前,林如海有意考校兄弟二人那次,他也自始至终慈眉善目、说话待人极为和气,这还是林崖头一回见着林海沉下脸。 这反倒令林崖松了口气:能开诚布公,就是好事。 他略一沉吟,便抬起脸朗声答话:“儿子确实有错。老爷命儿子跪下,儿子竟不尊命,先行以物垫之,不孝是错一。先前瞒下与那位的旧交,蒙蔽是错二。那等大事不与老爷商量,自作主张是错三。” 见林如海纹丝不动,林崖暗叹一声嗣子难为,又续道:“只是如今太太仙逝不久,江南亦乱,老爷在外支撑已是不易,家中石板寒凉,儿子身子尚未痊愈,一旦病倒,不但无法为老爷分忧,反倒乱上添乱。儿子斗胆,先行权宜之计,等家中稍定,儿子便去祖宗面前领罚。” 这便是亲口给自己落,要去跪祠堂了。 林如海心中一动。林崖机敏,他素来清楚,只是没想到他这样快就明白了自己的真意。 今日落林崖,一小半是为了那桩大事,更多的,还是为了敲打。 在林如海心里,林崖区区一个半大小子哪怕真个犯上作乱,也不是收拾不了,最为可虑者却是他对林家生了二心、不孝不悌。 林崖这样答话,既圆了嗣父子之间的体面,暗中请他安心,敬了他做父亲的威严,又不失胆色,并不因敬畏而作个应声虫。 再一回想他拆垫子的机灵劲儿,林如海心中也不失赞赏。小受大走,这小子倒是得了孝中三味。 略微睨了林崖一眼,觉林崖也正大着胆子望向自己,林如海反而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示意林崖接着说。 林崖也是个顺竿儿爬的脾性,见林如海似乎有和缓的意思,又是一番竹筒倒豆子:“老爷常说读书明理,迂腐之人不堪造就,那儿子便斗胆一说。这世上,无不是人心换人心。自古明君得贤臣,儿子以为,舍命谏昏君的,算不得贤臣。大丈夫在世,总还有值得不值得一说。” 何谓值得,何谓不值得?林崖几乎就差挑明了说当今圣人根本不值得林如海为他冒偌大风险,当个不朋不党的纯臣了。 至少自林崖来到异世,只见民间诸业凋敝、日渐萧条,官场坑瀣一气、上行下效,内灾荒不断、外战乱频频,这位真命天子除了偏宠后宫,放任皇子争斗,闹得一片乌烟瘴气之外,还真不曾做过什么事,值得林如海得罪各方,殚精竭虑忠于皇命。 林如海当然明白林崖的意思,他也没有出声训斥,只是看向林崖的眼中多了几分玩味。能官至二品,周旋于甄家势力遍布的江南官场、执掌盐课,林如海当然不是读死了书的酸儒,真当一心为君就能青史留名了。 只是有些话,却不是为人臣者能宣之于口的了。 “大言不惭,竖子何德何能,也敢入这样的局?”林如海声音极轻,仿佛微风拂过耳边:“莫不是自以为如今也可仗势而为?” 仗势而为,便是暗讽林崖连投诚,也要靠着扬州林家长子的身份才有人理会,林崖自己,不过是蚍蜉罢了。 饶是林崖脸皮极厚,心底也闪过一丝尴尬,只是立即便揭了过去:“儿子不才,也晓得老爷对现在得人意的那几位不甚满意,不然不至于迟迟不肯接话。既如此,撇开台面上的,不算几个太小,也不剩什么人了。到底儿子与那位,也算故旧。” 说起往事,林崖也有些感慨。那时候,他如何想得到自己还能结识一位皇子?庶民也罢、皇子也好,当初皆是最落魄之时,可说是患难之交了。 不过倘若甄贵妃不曾顺手把荣国府大姑娘贾元春指给这位老友,林崖八成这辈子也不会再与他联络。 林如海轻笑一声,显然也是对林崖那句故旧不以为然,林崖这小子的秉性,他是看透得了,岂是会为了个甚故旧堵上身家性命的?不过他到底是拿正眼瞧了瞧如今名分上的长子:“这等事,向来是火中取粟,你莫要说你只想到了好处。” “自然不会。”林崖这些日子,想得最多的也是这件事:“若是万一,还请父亲逐我出族。不忠不孝之人岂可承嗣宗祧,万幸崇儿自幼忠厚明理。” 说着,林崖干脆抽出了膝下坐垫,直挺挺跪在青石板上:“老爷太太的大恩,儿子无以为报,如上天垂怜,儿子自当光耀门楣、仁爱孝悌,如天有不测风云,儿子也不敢忘却今日的恩情。若没有老爷太太,儿子与崇哥儿留在族里,这一生还不知有多少磋磨。” 自来夺嫡都是凶险非常,林崖愿意与家人共富贵,却不愿他们与自己同患难。林如海能给他们兄弟平安富贵,他已经感激非常。 林崖是真心还是假意,林如海还是能分辨得出的。注视着面前挺拔俊秀的少年,不免又是一叹:“其实比起你这毛躁性子,还是崇儿仁和宽厚更得我心。” 这还是林如海头一回当面臧否他们兄弟,还是赞一个、贬一个。林崖不由一笑,晓得这方是林如海的真心话。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实在算不上一个好嗣子人选,也无怪林如海总是不放心。 就算是死过一回、痛改前非,骨子里的油滑、世故、狠辣又岂是说改就改的?比起他这等面善心黑胆大妄为的,确实是弟弟林崇的性子更能安林如海的心,也更为合乎世人对于君子的评说。 自己不过是顶着这张谪仙似的皮蒙蔽世人罢了。 若是没有林崇,林如海多半宁可绝嗣,也不会过继自己,以免前门赶虎,后门进狼,坑了家财事小,害了黛玉性命事大。 “罢了罢了,世间哪得十全十美?”林如海自己也是付诸一笑,玩笑般叱了一声:“还不滚起来,作张作势,要给哪个看。” 见林崖乖乖起身,林如海摇了摇头:“路还不曾走的稳当,便想着跑。我知道你心思活泛,不然当初也不敢跟人跑商,得窥阴私。只不过你既与我有一世父子缘分,还是磨磨性子的好,横竖你既要守你们太太的孝,又要准备秋闱,就在家里安生读书养性。若是跪祠堂能跪出个好人来,世上也没那许多败家浪荡子儿了。” 这便是从轻落了,林崖正要再说点什么表明心迹,林如海却直接岔开了话。 “你可晓得,你二表哥这趟来,还是为的你呢。”林如海说着,终于第一次在林崖面前露出了一丝对妻族荣国府的不以为然。 为的自己? 林崖一怔,心中立时就转过数个念头。以贾家为人,必定是看自己这个记到贾敏名下的嗣子千万般不顺眼,恨不能自己明儿吃饭就噎死了才好,他们家提起自己,那必然没有好事。 只是这话以他的身份好说不好听,他便一声不吭,只等林如海主动出言解惑。 林如海也沉得住气,撩了林崖一句就又转了话头:“此外,还是老话重提,想要接玉儿进京。从前我本有意应下,只是这些日子看你们小孩儿家家颇为友爱,想来也是不忍分离,我一把年纪,也不晓得还能再看护你们几年,便回绝了。” 林崖听得心里一乐,暗赞不愧是为官作宰之人,推脱之语信手拈来,只附和了一句“老爷说得极是”,还是闭口不言。 弄得林如海也不得不对林崖刮目相看:以林崖的年纪,能有这份脸皮,也算不易了。刚说到拥立皇子,怎就不见他有这份乖巧,只会说“老爷说得极是”? 惹出一堆麻烦,又要他这个“说的极是”的老爷给他善后。 林如海越想越好笑,也懒得再拿捏林崖,直接揭了盖钟:“你们外祖母挂念你的婚事,想把他们家二姑娘许配给你。说起来,贾二姑娘还是荣府大老爷的长女,身份不算太低。” 说着,林如海就笑吟吟看向林崖。

兄妹 望着林如海一脸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模样,林崖身上寒毛真是根根竖起。 他心里清楚,林如海绝对不会答应此事。贾家这个联姻的念头,用意简直昭然若揭,无非是怕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嗣子远了荣国府,不受掌控,才巴巴要再嫁个贾氏女到林家。只是拿不受宠的庶女来配林家名义上的嫡长子,贾家的脸皮未免太厚。 只不过林大老爷心里依旧气不平,故意说来好叫他堵心罢了。做人儿子的,也只好压下撇嘴之类大不敬的念头,绷紧了脸答话。 “论理,这等大事但凭老爷做主,是没有儿子说话的份的,”说起礼法,林崖注意到林如海面有讽刺,急忙接着往下说:“只是婚姻乃结两姓之好,讲究个门当户对,儿子虽顽劣不才,却忝为林家长子,记在太太名下,是为嫡出,外祖家的表姐,似乎有些不匹配。” 其实林崖本人倒不太介意嫡庶之别,只是他通晓前情后事,忙着跟荣国府撇清还来不及,哪里会肯娶他家的女儿,多一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累赘?再说迎春本人脾性,实在不是个做主母的料子,又岂能做的了林家的长媳。到时候家反宅乱的,难道还要他内外一起管了不成? 林崖一脸晦气,林如海这才又开怀了几分,捻须点头附议:“你说的很是,不论人才,这身份就不匹配,若真答应了,长嫂出身上差一些,崇儿的婚事便不好说了。过几日你二表哥启程回京,我写信回绝了便罢。” 言罢,林如海又叹了口气,神色很是无奈:“只是你外祖母年高,此次统共两桩心事,咱们竟一件也不能如老人家的意,也是不孝。” 那种自然流露的惋惜与自责,说的林如海本心有多想尽孝一样,害的林崖差点绷不住面皮,撑着陪林如海装模作样叹了几句,就急忙转了话题,说起这趟外出所获。 林如海已经如愿见到了林崖变色,也就从善如流的正了颜色,就用自家产业上的出入,来指点林崖庶务上的应对。 说起来,林崖前世大小也执掌过一家企业,浸淫商场多年,许多道理古今贯通,他倒不用人教。 只是时移世易,就算是通用的道理,这里的人使出来,力道也好、关窍也罢,总是与他来的那处不尽相同。林如海不止一次指摘他行事过于直白粗暴,手腕不够圆融巧妙。他也只有从头学起、入乡随俗,好生揣摩里头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之处。 以林如海的身份城府,教导一个林崖人□故绰绰有余,两父子也是相谈甚欢,直说到黛玉那边派人三催四请,才意犹未尽的止住了话头。 林崖自回后院探望黛玉,林如海却指一事出府去了。巡盐御史统领江南盐政,本就是重臣中的重臣,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公务上门,他前几日拨冗招待贾琏,今日又要教子,只怕这一去还不晓得多久才能返家。 即便是自觉上辈子也是个工作狂的林崖,也不禁心里泛起嘀咕,觉得林如海壮年早逝是生生累死的。 想归想,林崖脚下却不慢,由几个积年的老嬷嬷并才留头的小厮拥着进了黛玉的院子。 进门一瞧,果然林崇正拿着本四书与黛玉抵着头说话,连贾夫人留给黛玉的大丫鬟锦阙都屏气凝神,一屋子使唤下人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扰了两位小主子。 林崖心底就是一叹。 黛玉的性子,还是这般通透良善,倒愈显得他们这些男儿都是满腹算计、见不得光了。 其实,他为何撇下辛苦护大的唯一胞弟先来瞧黛玉,林如海又为何欣然应允乐见其成,阖府上下就是个洒扫的婆子都晓得,这不过是为着林崖林崇是过继来的罢了。 一边要故作姿态,一边要看到林崖的态度,也只好大家一起假惺惺做戏。 林如海又何尝不晓得这点道理?只可怜他一片慈父心肠,身在局中勘不破。 这些事情,自然没有人会告诉年纪尚幼的黛玉并林崇两人,可那样两个水晶心肝的小人儿,哪里就真不明白了。 林崇与哥哥林崖是一样心思,事事以黛玉为先;而黛玉却不像他们进府之前想象的那般娇气小性儿,反而很会体谅两人。 就如今日,以黛玉之聪慧,猜到林崖必定会先来探望她,也知道他们兄弟分别这么久定然很是惦念对方,索性就提前把林崇叫来一起温书,好让他们兄弟也能早些说上话。 越与黛玉相处,林崖就越觉得曹公和那位写批注的脂砚斋的心都偏到了咯吱窝。 谁说黛玉尖酸小性儿、不饶人?如果黛玉真是那样人,她的身子骨说不定还能比现在强些,不至于如此孱弱。 黛玉是真的聪慧无双、心细如。也正是因为如此,黛玉总能体会出他人心思,为了让家中诸人都顺心合意费心,为了旁人的恶意非难伤神。 似黛玉这般贵重的身份,别的姑娘在这个年纪都不知骄娇成了什么模样,一个个觉得这世上便没有自己得不到、不该得的,可黛玉所求真的很少,林崖留意了这么久,觉得黛玉所求不过是自在二字。 而一旦这自在妨碍到了旁人,黛玉往往也会默默退让,连说出去讨巧卖好的时候都没有。 这样真正淡泊宁静的小女孩,林崖又如何能不多心疼她一分。 只是这么重的心思,这么多的顾虑,要耗费多少心血?黛玉原本就有些先天不足,哪里支撑的住,就是成日温补,也比寻常姑娘瘦弱许多,到底还是要多宽宽她的心才是。 林崖正要出声打趣弟弟妹妹,不防黛玉和林崇突然双双抿着嘴儿侧脸望着他笑,显然是他一进屋子便被他们觉了。 两位小主子不装了,一屋子丫鬟婆子这才松了口气,一个个言笑晏晏的给林崖请安问好,锦阙更亲自过来奉茶。 林崖眼里也满是笑意,却刻意虎着一张脸,端着茶盏就瞪了林崇一眼,略顿了顿,又瞪了黛玉一眼才开口:“如此耳聪目明,可见一个一个都是不省心的,不曾用心读书。” 林崇面上一红,很有些惭愧,黛玉却露出一丝浅笑,轻声细语的驳了林崖一句:“大哥哥这话不对,要是二哥哥与我不耳聪目明,岂不是要怠慢了大哥哥,进屋连口茶也没得吃?” 此时尚在孝中,黛玉穿着家常的月白袄群,头上松松盘着两个团髻,侧脸说话时恰有一缕丝垂在耳边,更添一分俏皮。 林崖虽说还凶巴巴的盯着林崇,也注意到了黛玉的开怀,心中一时又喜又叹,所喜者他所做确实对了黛玉的心思,所叹者乃是黛玉的早慧,竟连真正亲近之人不是时时客气相处的道理都明白了。 正要开口再逗一逗黛玉,一向在兄长面前乖巧无比的林崇已经把话引到了他自己身上,一张小脸上满是愧意:“哥哥教训的很是,妹妹无需科举晋身课业尚且比我精通,我实不该三心二意。” 这也是林崖林崇最佩服黛玉的地方。论年纪,林崖不到十四,林崇八岁,黛玉将将七岁,可论起四书,别说林崇及不上黛玉,就是林崖这个平白比别人多了半辈子的,在这个年纪都略逊一筹。 说着,林崇就要起身行礼,还是大丫头云歌笑着把他拦住了,黛玉的奶嬷嬷王氏也忙笑着劝解:“自家兄妹说话,二爷何必这么当真,大爷脸上还带着笑影子呢。” 一边说,一边还引着林崇看向林崖,果然对上了林崖含笑的眼眸。 林崇这才放下心来,与黛玉一道与林崖说笑,又宝贝似的把他们藏在榻上的一套泥偶拿出来把玩,说些乡间趣事。 这套泥偶还是林崖与林如海在书房里说话的时候,由这回跟着出门的福生送到二门的,是林崖在乡间特意为黛玉准备的玩意,做工不算精致,胜在新奇。有水车、有耕牛、有房舍、有披着斗笠田间耕作的农夫,甚至还有块小小的水田,摆在一处便是个小小的村庄,别说黛玉这样自出生就没出过府的爱不释手,就连林崇都被勾出了怀念。 林崖一面与弟弟妹妹说笑,一面不动声色的将屋里伺候的婢女仆妇又打量了一遍——这还是黛玉的乳娘王嬷嬷勾起来的心事。 初读红楼,林崖也觉得贾老太太赏给黛玉的紫鹃是黛玉第一贴心人,忠心可嘉,再读红楼,就有些恨林家奴仆无一忠心可用之人,什么王嬷嬷、雪雁统统指望不上,徒留黛玉一人苦苦挣扎。 而今亲入红楼,林崖反倒没有那般大的气性了。 奴仆也是人,是人就有私心。向来锦上添花者众,雪中送炭万中无一。就算他将黛玉身边的人都换个遍,一旦林家失势倾颓,新挑上来的也未必就能对黛玉不离不弃。为人奴婢的,能在平日里精心伺候小心勤恳,也就对得起他们领的那份月例了。 与其指望自己慧眼如炬,掘出一个能在困境中还一心一意为黛玉打算的好丫头,还不如争气些,撑起林家门楣,到时候黛玉身边自然个个都是忠心为主的好丫头好婆子。 林崖心里转过几个念头,眼风一扫却见着黛玉身边管吃食的丫头绿裳似有话说。 记得绿裳的老子娘在府里很有几分体面,贾夫人生前原本也属意绿裳在锦阙云歌配人后贴身服侍黛玉,林崖便随口一问:“瞧绿裳这般急,可是你们姑娘又不肯按时进吃食了?” 绿裳也是个乖觉的,看林崖相问,便利落的把话透了出来:“还是大爷知道姑娘,可不就是这些日子总要见客,误了饭时,再养回来可不容易,今儿姑娘的羊乳还不曾用过呢。” 见什么客?林家阖府都在孝里,能天天往黛玉这跑,扰的黛玉吃饭都不安生的,也就是跟着贾琏过来的荣国府管事媳妇了。

亲疏 林崖一怔,面上虽不显,却是把一副心神都放在了黛玉身上,惟恐她因为这丫头一时的言语积郁在心。 毕竟贾氏一族再不堪,总是黛玉亲亲的外家。就是贾夫人,也只肯在他们兄弟不在的时候说些贾家子弟顽劣不堪愧对先人的话,到了他们跟前,至多说一句外祖家表兄弟与他们二人晋身的路子不同之类的话。 如今这丫头当着黛玉就拿话下了贾家的面子,贾家的脸皮不值钱不假,黛玉可是林家最尊贵的大小姐,为他们皱下眉头都不值得。 可是若说绿裳没眼色没成算到这个地步,林崖却是不信的。 贾夫人生前为黛玉挑丫头,那真是千挑万选,荣国府陪嫁人家的女儿并林家的家生子儿里凡是平头正脸的都看了一遍不说,扬州城里略有些名声的伢行里年岁合适的丫头子也都瞧了个差不多,才精挑细选,留了四个二等、八个三等。一屋子连不入等的粗使丫头在内,乌泱泱二十多个,除了贾夫人身边派过来的锦阙、云歌,就绿裳是个尖儿,成日威风赫赫的支使小丫头们,这样的人精儿,总不会眼皮子浅到为了趁他这个大爷的热灶,反倒把正经主子扔在脑后。 好在黛玉并没有像林崖担忧那样面露不虞,她只是很轻很轻的蹙了蹙眉尖,嘴角几不可见的下撇了片刻,就恢复了平时的淡然模样。 “那几个妈妈初来乍到,怕是不怎么懂咱们府上的规矩。” 黛玉轻声说道,手上依旧摆弄着一个泥偶,如果不是林崖一直侧耳倾听,几乎错过了其中暗藏的点点愧疚与担忧。 荣国府的管事婆子扰了黛玉,黛玉却觉得有愧于他,这事儿不可谓不怪,但黛玉说完,他便反应了过来。 想来这绿裳确实是眼空心大,急着讨好卖乖,才抢在旁人前边提起了贾家仆妇的话头。只不过绿裳此举,并非下黛玉的脸面,而是顺了黛玉的心思。 那几个贾家来的老婆子的错处恐怕不是扰了黛玉,而是挑拨离间,要坏林家兄妹的情分,对他和林崇说三道四,八成言语上也很是不恭敬。贾家人还都是那样轻浮不知收敛的习气,一个个眼睛都长在了头顶,就是当面慢待林崖林崇的事情,他们也未必做不出来。 如今还没出什么事儿,黛玉不好明说外家的不是,只能这么透句话,想要林崖他们明白,她心里总是向着他们的,毕竟他们如今是兄妹。 林崖心里是真的欢喜。 他孤身一人在这个异世,真正在意的就是林崇、黛玉和林如海三人。林如海与他互相猜忌防备已成定局,谁也不能真的信任对方,林崇是他从小亦兄亦父一手带大的,对他全心依赖自不必说。只有黛玉,在林崖眼中聪慧可爱,真是既当妹妹又当女儿,怎么疼爱都不为过,林崖却不知道日后与荣国府决裂的时候,黛玉会如何想。 毕竟他林崖眼中烂泥糊不上墙的一家子贪婪无度的废物点心,是黛玉真正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而今天,黛玉隐晦的表示了立场,在贾家与林家的纷争中,她是站在自家嗣兄这一边的。 只是不知道,如果没有绿裳的邀功,黛玉原本是打算着如何开这个口。 眼风不动声色的扫过屋子里一众你一眼我一语说贾家来的几个仆妇不甚懂规矩的下人们,特意在面色微沉的王嬷嬷脸上停了片刻,林崖一时有些想帮黛玉从这一片花团锦簇中看清楚众人的脾性,转念再一想,横竖她们怎么争怎么抢都是为了在黛玉跟前露脸,留给黛玉练手也无不可,便不再管,只挑眉一笑。 如厮才貌仙郎眼波流转间笑意乍现,纵是屋子里的人都是见惯了林崖相貌的,一个个也不禁看呆了去,只有林崇黛玉两个并积年的老嬷嬷们还神色如常,林崇更是趁众人不注意,遮遮掩掩的冲林崖撇了撇嘴,看得林崖又是一乐。 臭小子长大了,还敢龇牙咧嘴。 林崖也不以为意,看黛玉眉间仍旧含着轻愁,便出言开解:“那些仆妇粗鄙,倒累的妹妹不得安生。说来愚兄只需招待琏二表哥,外头竟比内宅轻省些。” 一来,贾家怎样想,林崖是真的不在意。天下不知所谓的蠢人多了去了,种种匪夷所思的念头真是应接不暇,哪里一一在乎的过来呢?贾家怎么想其实根本不重要,只要他们林家拿定了主意,便没有外姓人撒野的余地。 二来,林崖林崇好歹也是林家的爷们,除了贾琏,贾家这次来的其他人哪个配见他们?见都不见,他们还能兴起什么风浪?不过是嚼舌罢了,几十岁的人了还来挑唆个七岁的小女孩子,也不怕死了下拔舌地狱。 “大哥哥说的很是,”林崖话音一落,黛玉便接了一句:“只是哥哥可还记得太太提过,贾家表哥跟大哥哥二哥哥志向都不同的,大哥哥要是跟表哥学多了,当心老爷罚你呢。” 说着,黛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看向林崖,足见其认真。 林崖这次真的是朗笑出声,一叠声应下了。林妹妹这是怕贾琏之流的浪荡子带坏了他们兄弟呢。 不对,他的妹妹就是妹妹,叫劳什子的林妹妹?那是贾家那边搞出来的名堂,他们姐姐妹妹多看不上林家的姑娘,黛玉在家里可是独一无二的。 要不怎么说人一旦欢喜过了头就容易冒傻气?也亏得没什么人能瞧出他脑子里转的念头。 黛玉见林崖答应了,一颗心才算放下了。她是真怕两个哥哥不知道。太太生前对她说了许多外祖家事,外祖家门第高不假,几个表哥却都不甚出息,纨绔罢了,只是这些话太太却不曾与哥哥们说。太太自有太太的道理,这回琏二表哥一来,她倒真有几分担心。 二哥哥还好些,与这回来的琏二表哥年纪差的大了,并没甚话说,大哥哥处却要小心。年纪本就相差不多,大哥哥之前又是苦读书的,要是一时不察也学些不好的东西回来,那真是愁也要愁死了。 不过看今日大哥哥的反应,倒是她多虑了。 黛玉抿嘴儿一笑,便推说这一屋子的人吵得她头都疼了,不要这么多人服侍。屋里伺候的人少了,林崖林崇两个,特别是林崖,便不好再呆,只能顺着黛玉的意思并肩走了。 这也是嗣兄妹不方便之处。到底没有真的血缘,虽说许多人家不讲究,林崖为了黛玉声名计,也绝不会在屋里只有黛玉贴身丫头的时候还留在她房里。毕竟他过年说起,也有十四了。 感叹一声古人真是麻烦,林崖一出黛玉所居的寄松斋,便命跟着的下人们散去吃茶烤火,自己拢了拢身上半新不旧的白色厚棉布斗篷,就如在姑苏老家时一般牵了林崇的手,兄弟两个在花园子里慢慢走。 林家众人现在所居的林府,是林如海到任第二年从一个举家回祖籍的布商处买下的,在扬州城地段算不上一等一的好,当时出价时为了堵甄家的嘴还比市价略高一些,唯一可喜之处就是府内设计还算精巧,连贾夫人那样喜好布置内宅的人,都没有改动太多。 贾夫人去之前,黛玉就从正院明德堂移了出来,住进了离明德堂最近,也毗邻花园的寄松斋,林崖占了明德堂后的谨院,林崇的贺苑则与寄松斋隔着明德堂摇摇相对。 仔细一琢磨,明眼人便能看出林家三兄妹里,只有林崖与林如海夫妻一样,住在了林府的中轴上,而黛玉的寄松斋却是全府上下除明德堂外最大最精致的。 真是时时刻刻,都离不了身份二字。 “大哥你再这么走,就到了谨院了。”林崖默然无语,只管走路,林崇越走越觉得路不对,只能放下赌气一事出言提醒,毕竟按着旧例,林崖是该先陪他回贺苑的。 丢下他一走这么多日的帐还没算,可不能又丢一局。 林崖唇角微翘,睨了弟弟一眼:“你也晓得?我既欠了二爷的帐,说不得要讨讨二爷的好,先带二爷去挑些玩意儿,等二爷欢喜了,再妥妥当当的送您回去。” 说的林崇面色微赧,又转了话头:“我不在这几日,你瞧着咱们的琏二表哥如何?可受了气?” “我是林家正经的二爷,哪个敢给我气受?”说到正事,林崇小脸一板,说不出的可爱,也不再与哥哥置气,立刻竹筒倒豆子,把与贾琏几回见面的情形都说了一遍,末了还老成的点评一二:“不学无术、眼高于顶。” “也不对,”不等林崖指正,林崇自己就皱着眉改了口:“他倒是人话鬼话都来得,单看不起咱们嗣子罢了。” 林崇兀自愤愤不平,林崖听着却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而在林家人品评贾家诸人时,贾琏并远在京中的荣国府众人,这些日子的话头又何尝离了林家两兄弟? 贾琏才回客院,就在与随行的小厮调笑时说起了林崖。 那小厮瞧着不过十二三的年纪,肤白容秀,很是得贾琏喜爱,平日多是只留他近身服饰,连心腹来旺儿轻易都不会进屋打扰。 今儿个贾琏却比往日规矩了许多。 小厮不解其意,只怕自己失宠,便缠着贾琏说话,贾琏那样的风流性子,果然一会儿就吐了口。 “我总以为京中善之地,再没有我没经过见过的,今日一见,才知道,啧,”贾琏状似遗憾的摆摆手:“人外有人,那些,差得远了。” 那一丝毫不掩饰的兴味,听得小厮垂了头。

亲戚 琏二爷荤素不忌的性子,他们这些底下人是最清楚的了,身边一日都离不得人,二奶奶千防万防,收拾了一院子的莺莺燕燕,到底看在男人没名没分没子嗣的份上,对琏二爷这口嗜好睁一眼闭一眼,留了他们这些小幺儿在二爷身边。 平素二爷也还算有点分寸,并没闹出那些风风雨雨,大家也就装聋作哑,大被一蒙混当不知道。 可今儿这话算是哪一出呢?好歹那也是林家大爷,从礼法上说,是二爷嫡亲的姑表弟,二爷说话的口气,着实是太过孟浪。只是爷们如何,不是他们这种身份的奴才能说得,他也只能垂小心服侍。 不然倘若二爷过的不顺心,一时心痒跑去领略江南美人的风姿,不说姑太太的孝期还没过,就是二奶奶一旦得着信儿,那醋起来,非活活扒了他的皮不可。 好在贾琏也就是嘴上一叹,之后一切如常,再不曾提起,小厮的一颗心才算是落了地。 又过了一日,林如海百忙中又腾出空来见了贾琏一回,回绝了贾母要接黛玉过去尽孝一事,又亲笔回信一封,请贾琏转交贾母,这才打点了一船土仪,由林崖率家丁将贾琏送上了船。 贾琏人情世故上何等机灵,林姑父已经当面回绝了送林表妹进京的事儿,又闭口不提林崖同迎春的亲事,他就知道这事儿九成九也是没指望的。一趟江南之行,老太太、二太太叮嘱的事儿一桩没办成,他回去岂能得着好? 灵机一动,贾琏就让心腹来旺儿先走一步,带着林如海的亲笔信快马赶回京报信,他自己则上了船,一路路慢悠悠北归,遇到繁华府埠还时不时身体略有不适,停船休整一两日,势必要拖到老太太、二太太的火气都下去了再说。 不提贾琏回程如何逍遥快活,京中荣国府里贾母史氏与二太太王氏却是等的着急上火,静心丸药都不知吃了几副下去,就等着林家的消息,琏二奶奶王熙凤也是时常打人过去,就盼着那个冤家快些回来。 这一日傍晚,来旺儿才揣着林如海的信进了西角门,老太太的上房就得着了信儿,急忙忙把人叫了进来,拿了信来看。 来旺儿虽是贾琏的心腹小厮,但贾琏本就不是贾母心尖尖上的孙子,从前比不得贾珠,现时也比不过宝玉,主子不甚得老太太的青眼,底下的奴才自然更要靠后些,因此这才是来旺儿头一回进上房。又因来旺儿心里明白老太太看了信必然不喜,一进门就忙老实跪下,头都不敢抬,更不敢卖弄自己的机灵劲儿。 贾母毕竟是老了,一颗心又都在信上,还没注意到来旺儿的不对劲,王熙凤却是三五日就要敲打贾琏身边的心腹一回,把这几人的脾性摸得清清楚楚,一看来旺儿的神情,她就知道要坏事,忙趁贾母不注意,给姑妈兼婶娘王夫人打了个眼色。 王夫人还没什么表示,大太太邢夫人已经忍不住露出一丝冷笑。 她这个媳妇成日就会卖弄自己的才干,恨不能把自己这个做继婆婆比到泥里去,又惯会帮着二房,吃里扒外,这会儿连个哥儿都没有呢,就巴巴的把男人打去了江南,就为了奉承老太太和二房,结果事儿还没办妥帖,少不得要落埋怨。要是琏二再带个江南美人儿回来,才有得她哭的日子呢。到时候多少好戏看不成? 邢夫人的脸色王熙凤当然瞧在眼里,她心里也有些恼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大太太还这么糊涂?二爷跑这一遭,千里迢迢的,为的还是他们自己不成?除开孝顺老太太、太太的意思,林家这门姻亲也确实值得走这一回。 先不说旁的,就是姑太太每年四时三节送来的节礼,哪家哪户比得上?再说姑老爷的职位,那是何等要紧?甄家来人,几次都单点了姑老爷出来,老太太可是稳稳当当应下了的。 以前有姑妈在,两家自然亲密的很,如今姑太太人没了,只留下个七岁的独女,若是能按着老太太先前的打算,将妹妹接到府里教养,两家也能亲密如常,偏偏不知道哪里蹦出两个小子,有娘生没娘养的,也不知道是哪家的野种,不声不响就成了林家的嗣子,还记在了姑太太名下,以后长大承了家业,还有他们贾家什么事儿? 偏姑太太往日里说得多么思念府里,多么想在老太太跟前尽孝,这么大的事儿,也没给娘家露一丝口风,害的府里直到周瑞等人去林家奔丧回来才得着信儿,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林姑父还连老太太的面子也不给,好说歹说,信总去了四五封,就是不肯吐口把林妹妹送过来教养。结果老太太没法子,万般无奈,只能舍个孙女,拿正经的公侯小姐去配那个野小子。 这眼瞅着林家就跟府里疏远了,贵妃娘娘跟王爷的大事也耽误了,大太太这眼皮子浅的还做梦呢。 王熙凤心里又恨又急,连着给来旺儿使了几个眼色,可惜来旺儿恨不能整个人都埋进地里,哪里还能接着主子奶奶的眼风,她万般无奈,也只能撑着笑支使丫头们,只等贾母把信看完。 果不其然,贾母看着看着,脸色就沉了下来,一改平日的笑眯眯的慈祥模样,整个人都透着股阴郁,让王熙凤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偷偷觑一眼王夫人,却见她姑妈没事儿人似的,垂着眼只管静坐,便也只好继续装糊涂。 等了半晌,贾母足足将林如海的信翻来覆去看了五六遍,才淡淡开了口:“鸳鸯,把姑老爷的信也拿给大太太、二太太并凤丫头瞧瞧,好歹也是阖府的事情。” 鸳鸯屏息给贾母捶了半晌腿,这时才轻声答应了,双手恭恭敬敬的接过信,奉给了大太太邢夫人,贾母也不说话,直等到两个媳妇都看过了,又将信传给了王熙凤,才叹了口气。 “姑老爷这是瞧不上二丫头了,连丝话缝儿都没给咱们留下,”贾母确实疼爱幼女贾敏,也确实想念外孙女黛玉,只是两家交好,还是男丁更重要些,她也只能把林家两个嗣子的事儿放在前头,毕竟那才是林家将来的一家之主:“原本我还打算过问一二他们过继的事儿,不想林姑爷连和咱们通气的意思也没有。” 贾琏带去的信里,贾母是斟酌着身份问了林家过继嗣子一事的,结果林如海根本不接话茬儿,提都没提。也不是说林如海现在就对她不恭敬了,一封回信洋洋洒洒几百个字,少说有一半是关心她这个老岳母的,但就是对她挂念的事儿,只字不提,还把她主动开头说的两个心愿一个不剩统统驳了。 事到如今,林家过继板上钉钉不说,她除了知道那两个小子姓甚名谁,连他们亲身父母是哪个都不晓得,睁眼的瞎子一般。 亏她之前还想着,不过是半路来的,姑爷就算青眼有加也有限,小门小户出身,荣国府一等将军的亲女嫁过去,就算是庶女,那也是匹配的。即便林家门第不差,可为着黛玉,姑爷也该答应才是。 这下可好,忙忙乱乱几个月,到头来一场空。 女儿这才去了多久?父在母亡孝期一年,外孙女的孝期还没过呢,林家就要不认这门亲戚了! 贾母当了这些年的老封君,阖府上下早就无人敢违逆她,养气功夫不免比当年做媳妇时差了些,这会子就觉得心里的火一拱一拱的,看向两个儿媳、一个孙媳的眼神也冷了许多。 还不等她作出来,就瞧见王夫人的心腹陪房周瑞家的在上房外面探头探脑,贾母心下更怒,直接高声喝问:“在外面贼头贼脑的作甚?我这孤老婆子还没死呢!” 这话说得重,邢王二夫人都慌忙起身请罪,王熙凤也不敢说话,只规规矩矩站在婆婆身后,周瑞家的更唬得差点膝盖一软,慌慌张张连滚带爬的进来回话。 “奴婢惊了老太太,该打!”说着,周瑞家的就回手重重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子,白胖的脸皮登时就红了一大片,配着她那一头一脸的汗好不可怜:“只是事情着实不小,二老爷一会儿便要来回老太太的。是林家……林表少爷把薛家表少爷打残了!舅老爷这会子就在二老爷书房里呢,薛家姨太太派来的管事也在。” 林家那过继来的小子把王夫人嫡亲的外甥,已故薛老爷的独子打残了? 贾母的上房内一时静的落针可闻,贾母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王熙凤惊得目瞪口呆,王夫人先是脸色一白,回过神来后气得脸色青,一口牙都要咬碎了,而邢夫人则拿帕子遮了嘴,只怕自己笑出声来。

祸事 说起薛家,那也是金陵四大家之一,紫微舍人之后,与嫡系在京的贾、王、史三家同气连枝、互为姻亲,又与甄家交好,即便身为商贾,在金陵地界也无人敢小觑。 只是这薛林两家子弟,一在金陵城理家产、一在扬州府守母孝,两下里相隔两百余里,又如何闹出这样的祸事? 此事还要从甄家老爷体仁院总裁甄应嘉接到的一纸圣意说起。 江南乃国之粮仓、赋税之地,去岁冬季受了那样大灾,当今自然十分重视,圣旨一道接着一道,将江南赈灾一事交由甄应嘉总理。甄应嘉也不含糊,没多久就请了金陵城内的大族士绅说话,集地方之力接济灾民,开春又为出力最多的几户上表请赏。 当今也实在是宠爱甄家一系,连廷议都没过,直接提笔准了甄应嘉所请,赏了几个不吃饷的虚职下来,直将那几家喜得恨不能昭告天下。毕竟这些大户哪里缺这点饷银,要得就是这份圣上褒奖的体面,甄家风头一时无两。 等到甄家再领头加固工程,救济安置去岁遗留的流民,金陵城内富户人人争先, 在这样争体面的紧要关头,各家长辈自然是看族内的浪荡纨绔们异常不顺眼,恨不能把他们统统捆在家里,以免一个个斗鸡走狗、欺男霸女的,撞在对头手里,坏了自家名声,让自家抢不到难得的荫官。 恩旨下来不足一月,金陵城内就再见不到恶少们前呼后拥嚣张霸道的身影,风气为之一正。 可这些少爷们哪个不是家里的心肝宝贝?就算当家老爷们狠得下心,后宅的女眷们又怎么舍得千娇万宠的爱儿闷在家里郁郁寡欢? 金陵城内风声紧,去的远些不就是了?于是一大帮子大户子弟就由家丁小厮簇拥着,到郊外别院游猎去了。至于此时打猎是否伤了天时,又有谁真的在意? 其中又以甄应嘉年长二子与薛家大少爷薛蟠最令人侧目。 金陵城里,甄家门第最高,薛家仗着百万家财与得力姻亲也不容人小觑,只是这三位爷在家中的地位却是南辕北辙。这两位甄家的爷们皆是庶出,原本家中无嫡,还能得几分看重,也是由甄太太教养长大的,可惜八年前,甄太太老蚌生珠,生了个凤凰蛋甄宝玉,他们俩在家中立时一落千丈,不复从前。而薛家独子薛蟠虽说出身商贾,但是老子早早就没了,家中寡母对他是溺爱非常,要月亮不给星星,日子倒是比甄大爷甄二爷过的都舒坦多了。 按理说这三人很难玩在一处才是,可妙就妙在薛大少爷薛蟠的脾性上。 薛蟠是何样人?诨号薛大傻子的二愣子,最是好哄,一跟人称兄道弟就漫天撒钱,也不知道这几年养活了多少人。甄家老大、老二虽说瞧着薛蟠身为嫡子独子受尽宠爱的模样就生厌,却跟银子亲热的很,一丝儿仇怨也没有的,因此倒爱跟他一处取乐,一来二去,也算是酒肉朋友。 这回几家小爷出门玩耍,甄大爷、甄二爷是家里无心管束,薛蟠是借口出门查账,竟都混出门来,路上又花钱买了几个丫头享乐,一路声色犬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扬州府境内。 也是天意如此。 林崖自从送走了贾琏,几乎足不出户,每日里不是苦读四书五经、下笔破题,就是关怀弟妹、打理杂务,连那位殿下处都近乎断了联系。结果金陵一群浪荡子们到了扬州地界后不久,林家在城外别院的管事就进城请安,说是与当地的氏族起了些龌龊。 这等事可大可小,对方都是良民,林如海也不想以势压人,就命林崖去走一趟,能平和的了解此事最好,也是锤炼之意,林崖自然从命。 那边都是些还算殷实的小户人家,一知道开罪的是巡盐御史府上之后都很是惴惴,生恐招来灾祸,不想林家大少爷亲自过来,也没有刻意刁难,而是与族中年长者凭理说话,大家和和气气的就将事了了,办的很是顺利,那陈家族长还在家里开了一席,款待林崖。 坏就坏在了回程的路上。 林崖面容生的极好,又有股出尘脱俗的味道,一身月白衣裳打马走过时直接就将薛蟠的魂儿都勾去了,恨不能当时就叫人把林崖拉下马来,好生亲香一番,也不枉投胎一世。结果越激动越呆楞,竟然直到林崖带着两个小厮去的远了才回过神来,悔之不迭,忙一脚踹在心腹小厮屁股上,让他去打听。 薛蟠敢有此邪念,不过是因为林崖身上穿的是棉布衣裳,□马匹瞧着也十分平常,身边还只有两个小厮跟着而已。他一向觉得富贵人家必定赫赫扬扬,会这样打扮的家境必不如他,便觉得以薛家的富贵定能手到擒来,得偿所愿。 薛蟠有眼无珠,甄家老大、老二却不傻。毕竟林如海过继嗣子是江南官场的大事,甄老爷当时也曾赏脸吃酒,他们两个与林崖也有一面之缘,林崖骑在马上不曾留心,他们却是一早就将林崖认了出来。 甄家在江南横行无忌,官场上人人巴结,林如海却好似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压根不给甄家面子,他们瞧着林崖这个凭空冒出来的林家大爷也是不顺眼的很,巴不得有场笑话看,哪里还会提醒薛蟠? 两个人是你一言我一语,架桥拨火,直将薛蟠的邪念撩拨到十二分,就等着看林崖一个文弱书生在这荒郊野外出个大丑。 薛蟠个傻子还真把这两个包藏祸心的当至交,对两人所说深信不疑,仗着马匹强健,带着人抄近路赶到了林崖前头,就要来出当街调戏良家男子。 彼时林崖刚在一个官道旁的小茶肆用过饭食,骑上马正要继续赶路,薛蟠哪里还等的了,直接就迎了上去,准备将人拦住。 谁知林崖看也不看他一眼,让他一肚子浑话无处可说就罢了,竟然还打算拨转马头从旁绕过去,薛蟠如何能忍得?一时色令智昏,凑过去就要动手。 林崖虽说嫌他惫懒,连正眼也不肯瞧他,却也觉出来者不善,时时刻刻分出一缕心神警惕着。薛蟠那边一动,林崖这边就反应过来,拉着马往旁边一让,薛蟠自己脚下虚浮,竟然当街就摔了个马趴。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 薛蟠何曾出过这样丑?听着旁边的哄笑声简直臊的面皮都紫胀了,心里又恨又气,当即就誓无论如何也要将林崖搞到手,一个眼色使过去,两个从小服侍他、一贯为虎作伥的小厮就懂了自家大爷的心思,人也不扶了,只管唱念做打的领着其余数人拦住了林崖一行,只说林崖将他们家爷撞坏了。 一个口若悬河,说林崖纵马撞断了他家少爷的腿,如今躺在地上动不得,要林崖赔一千两纹银出来,不然就跟他们走一趟。另一个扯指天誓日的抹泪儿,哭诉自家太太拉扯着少爷多么不易,嚎的树上的鸟都惊走了。 依薛蟠所想,就凭林崖的行头,他家里别说一千两,就是一百两,一时半会儿也是凑不出来的,不管立时领了人去也好,先按了手印契书也罢,到时候林崖还能飞出他的手心? 这荒郊野外的,林崖一行不过三个文弱少年,他这边光健仆就有五六个,他说林崖撞断了他的腿,没有也有,哪个敢管? 真是心满意足,也不管小厮们如何嚎丧,他只管拿眼睛将林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又一遍。 薛蟠这边摆明讹诈,林崖的两个小厮里,福生还有些气弱,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寿生是林家家生子,一向只有他欺别人的,哪里受过这等腌脏气,当时就要翻脸,上前呵斥这些不知道哪里来的无赖,却被林崖拦住了。 林崖冷眼瞧了这一会儿,单看薛蟠周身打扮,就知道他是个富家公子,只是林崖想了许久,将扬州附近的地方豪强过了一遍,也不曾想起哪家有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本有心放这伙人一马,结果这帮人得寸进尺,竟想上来拉扯他,躺在地上的所谓大爷甚至公然用那种令人恶心的垂涎模样看他,林崖心头登时大怒。 “你们说我纵马踩断了你们家爷的腿?”直等到为的一个小厮嚎的声嘶力竭,林崖才冷冷开口,踩断二字咬的极重,落在薛蟠耳中直如天籁一般。 见这群人不知死活,一个个点头不止,林崖怒极反笑:“所以要一千两银子,好赔你们家爷被我踩断的一条腿?” 众人仍是齐声应是,林崖一挑眉,对着直眉愣眼望着他的薛蟠又是一笑,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张轻飘飘的纸往薛蟠身上一丢,就骑着马靠了过去。 容颜美如玉,气质阜比仙,广袖当风、衣袂飘飘,施施然缓缓而来,看得薛蟠连落在身上的纸都没空去瞧,只顾对着林崖傻笑。 直到片刻后一声惨叫,却是林崖真个儿纵马踩中了他的小腿。 薛蟠受不住这股钻心剧痛,立时就昏了过去。 众人皆吓得傻了,林崖却依旧顾盼神飞间笑意盈盈:“这一千两银票,你们可要收好了,给你们家大爷请个好大夫。”

靠山 其音也和煦,其颜亦坦荡,薛家一众壮仆惊骇之下竟然无人上前拦住林崖要个说法,任他从从容容脱身,不沾半点尘埃,若不是所骑白马四蹄脏污,便真仿若仙人悠然而去。 等到有那警醒的家丁回过神来,看一眼地上连惊带怕下已经吃不得痛昏过去的薛蟠,反倒不敢轻举妄动了。 似他们这等看家护院随主行凶之人最擅长的便是看人下菜碟儿。他们这一行,骄僮健仆、鲜衣怒马,小门小户的庶民恐怕见到他们的排场就先胆怯退缩了,可今日这后生行事何等狂妄?摆明了根本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也不惧报复。 十有□今天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惹到了硬茬子。与其追上去再兴事端,不如先把大爷送去诊治,免得医治不好落下病根,他们有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几人一个对眼,就定了章程,余下人等莫不唯这几人马是瞻,当即七手八脚抬了薛蟠就走。至于其中数人怕归家后薛太太怪罪,半路上裹了财物私逃等事也就不废笔墨赘述。 只说薛家奴仆护着断腿后热的薛蟠赶回金陵城薛府,寡居的薛太太闻讯又惊又怕又怒,一口气梗在心里,登时就昏了过去,婆子丫头又是哭又是叫,薛家又是一阵大乱,还是乳名宝钗的薛家大姑娘稳得住心神拿得定主意,一面领着丫头又是掐人中又是嗅鼻烟的唤醒了母亲,一面又命人拿了自家的名帖去请金陵城有名的大夫。 薛太太不过是受了惊吓,很快便醒转过来,儿一声肉一声哭着便要去看薛蟠,又嚷着定要把伤了薛蟠的贼人索拿归案,叫他血债血偿。 她守寡多年,膝下一儿一女,后半辈子只得这么一个指望,一向溺爱有加,就是有片树叶子落在薛蟠头上,她都要嫌那树不长眼,何曾舍得在薛蟠身上加一个指头?这回倒好,难得儿子长进了,想要巡视铺子,结果不过几天,好好的四角俱全的儿子竟然被人纵马踩断了腿。 说起来,薛太太出身统制县伯王家,其父甚得先帝看重,自小也是见惯了人间富贵,金山银海里长大的,成人后下嫁薛家,虽说身为商人妇,背靠大树却比许多官家太太体面的多,薛老爷对她也是敬重有加,一辈子除了中年丧夫这处不足,那真是顺风顺水,处处受人奉承恭维,何曾受过半点闲气。 等到薛老爷过世,娘家兄长王子腾也好、出嫁贾家的姐姐也罢,都多次邀薛太太一家上京,薛太太并非不动心。 只是在她心里,薛家在金陵城内也是一方豪强,又有甄家庇护,蟠儿纵是惹出天大祸事,总能描补过去,安享尊荣富贵。可要是到了京中,薛家就算不得什么了,少不得对些王孙公子低头,蟠儿恐怕也就少了这一分自在。 谁知就在江南,甄家薛家的眼皮子底下,薛蟠就叫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野种重伤。 薛蟠若有个三长两短,薛太太这辈子还有什么趣味? 真是恨不能生食了那小贼血肉。 薛太太且哭且叹,直等到金陵屈一指的刘神医为薛蟠医治了伤、开了药,言说好生休养百日后必能痊愈,才稍稍收了泪,拿起大家太太的款儿来命人给刘神医封了上等的封儿、敲打了一屋子的丫头,又亲自为吃过药昏睡的薛蟠拭净了额上的汗珠,才领着女儿宝钗离了薛蟠的院子。 一落座,薛太太的泪就如滚瓜一般落下,一向带着慈祥笑意的圆润面庞也露出了两分狠厉,配着嘴角的法令纹,倒有些像她嫁入荣国府的长姐王夫人:“我的儿,你哥哥都让人欺成了什么样子!若是你爹还在,咱们孤儿寡母何至于受这个气,正经的大家子弟,竟让个不知道哪儿来的竖子□!” 说到伤心处,真真是哽咽难言。 薛宝钗心中亦觉凄凉,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 所痛者,乃是家中今不如昔,外面的架子还在,家中却已经罕有忠仆,竟致兄长为贼人所伤;所怒者,乃是薛家依旧还是金陵四大家之一,与其他三家联络有亲,便有人敢这样直白的下薛家的脸面。 薛宝钗虽说比薛蟠年幼,今年也已经十二岁,自然记得薛老爷还在时薛家是何等风光,即便不能与甄家并另外三家相比,在金陵也俨然凌驾众人之上,哪里如现在这般落魄? 当日连官家小姐们都要在她身边奉承讨好,喜她所喜、厌她所厌,哪里是如今一连数月接不到一张帖子的日子可比? 若是当年,江南可有人敢伤哥哥一根汗毛? 今非昔比,这四个字犹如利刃直直刺进薛宝钗心底,令她忍不住也红了眼圈。 薛宝钗深吸一口气,努力定了定心神,反倒劝起了薛太太:“当务之急,还是要请亲戚们帮忙,好锁拿贼人。” 她方才命人审了这次随薛蟠出门的奴仆,除了那贼人的模样外一无所知,只凭薛家一家之力,这案子还不晓得要拖到什么时候,即便薛宝钗心底不满甄家几位姑娘的高傲,也不能不低头。 薛太太慈母心肠,又如何能不知道几家姑娘们之间的嫌隙,但为了儿子,也只能委屈了女儿。 拍了拍薛宝钗的手,薛太太亲昵的为女儿将一缕碎别至耳后,又为她正了正头上的点翠宝簪,才柔声商议起要备给甄家的礼物。毕竟他们有求于人,还是为了要缉拿凶徒这样的大事,必然要表示一番诚意。 谁知这回甄家竟然反常的没有拿架子,收下薛家管事送去的厚礼后就派了甄太太的心腹陪房过来给薛太太请安,干干脆脆的吐露了凶徒的底细。 那贼人不是旁人,就是现居扬州府的巡盐御史林如海过继来的长子,林崖。 薛家母女立时就有些懵。 姑苏林家,巡盐御史林如海,这个名号她们实在是再熟也没有了:薛太太亲姊王夫人每回来信都要刻薄一番林如海之妻贾夫人,前番周瑞一家来请安时更是对林家过继一事极尽刻薄之能事。 可是林家就算没有了爵位,以林如海二品大员、简在帝心的身份,她们又该如何拿林如海的长子给薛蟠出气? 士农工商,林家是士、薛家是商,便是薛太太母女不愿承认,在世人眼中他们就是在出身上不及林家。如果不是这样,那林家小子怎么敢伤了薛蟠后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显然根本就没把薛家放在眼里,连登门赔礼的打算都没有。 谢过了甄家来人,薛太太铁青着脸坐了半晌,方带着宝钗去了薛老爷的书房,取出薛家家主印鉴,由宝钗代笔写信回娘家求援。 他们薛家是商贾不错,可她娘家兄长王子腾的圣眷并不比林如海少多少,贾家更是一门双爵。林如海的夫人已经故去,她的亲姊却还是荣国府的当家太太,贾家帮谁还未可知。 她就不信林家真能顶住贾王两家的压力。 在薛太太心中,娘家自然会帮她,却不知王子腾对这个外甥知之甚多,一开始听到薛蟠是与人争执叫人纵马踩断了腿根本没有插手的打算,连妹妹的信都没看。横竖薛蟠断了腿又不是起不来,好好将养着,还能少惹几桩祸事。 直到薛蟠不知怎地又动了伤腿、落下了残疾,薛太太急切中派了心腹上京,王子腾惊闻与薛蟠殴斗之人乃是林如海长子,才兴冲冲拿着妹妹的信找到了荣国府二老爷贾政。 谁让林如海是甄家一系多番拉拢不得的孤臣呢?他的位子又实在是要紧,几乎一手扼住了半个国库,王子腾为此没少费心思,只是苦于没有借口,没想到不经意间竟然天赐良机。 一直大骂自家儿子纨绔败家子儿的王子腾简直要为林家出一竖子抚掌大笑。 满心想着拿捏林家的王子腾与正暗恼林如海父子的荣国府这回真真是一拍即合,王夫人姑侄即便对素未谋面的薛蟠无甚感情也不禁大怒,都打算给林家好一顿排头吃。 内宅里,贾母推脱身上不好不能管事,便由王夫人和王熙凤姑侄出面写信给尚在归途的贾琏,让他立即返回江南,为薛家主持公道;外头则由贾政和王子腾之兄王子胜出面,分别拿着荣国府和王家的印鉴写信诘问林如海。 快马加鞭,没用多少日子两家暗指林如海养子不教的书信就摆到了林如海的案头。 林如海一目十行的看完来信,脸上的笑意几乎掩都掩不住,仿佛拿到了什么稀罕玩意儿一般,捻须又细看了一番,才叫来小厮:“大爷可醒了?” “并没有,”能在林如海书房服侍的都是家生子儿里的人尖子,这会子低眉顺眼的,只管老实答话:“大爷院子里的人方才来回,说大爷酒劲儿还没过去。” “不争气的东西。”林如海颇觉扫兴,不由笑骂一句:“等他一醒便命他素来见我。”

应对 林如海等的兴味盎然,连衙门里的公务都暂且靠后,林崖那边却是苦不堪言。 也是贾王两家的信来的实在太巧,不早不晚,前一天恰是林崖十四岁的生日。 虽说已经出了孝,但林崖为表示对嗣母贾夫人的敬重,原本是打算阖府吃碗寿面就算了的。谁知一向最看重林崖孝道的林如海这次一反常态,定要带着儿女们开次家宴。 林崖他们自然拗不过林如海这个当爹的,索性恭敬不如从命,一家四口在林崖的谨院里团团坐了一桌,就着淮扬小菜吃了几口便由兴致大的林如海起头,开始对月小酌、临风吟诗。 起初不论水平如何,总还能依令而行,一人一句的连诗,后来林如海先借酒盖脸,仗着身份学识抢在林崇前面多做了一句,引得林崇不满,又抢了黛玉的,大家便乱了次序,只看哪个口快,哪个便能多作一句。 四人皆是才思敏捷之人,闹到最后林崇与黛玉两个小的你一句我一句,连意境也不论了,只要韵脚工整就往下连,争得小脸绯红,全不复平日里故作老成之态,显得分外俏皮可爱,直看得林如海笑眯了眼。 可他老人家一看到长子林崖也在一旁看热闹,又不乐意了。 “我如你一般大时,那是何等样的肆意风流?你瞧瞧自己,既不连诗、也不吃酒,成何体统?也配旁人日日赞你风度翩翩、青出于蓝?简直岂有此理!” 恨铁不成钢的瞪了林崖几眼,林如海亲从炉上端起温好的酒壶,自斟了一杯,又叫小厮:“寿生,来给你们大爷满上,我们父子也畅快喝一回,权当贺崖儿生辰。他年已十四,日后便是个正经成人,掌一家产业。” 说着,林如海竟与林崖碰了杯,惊得林崖目瞪口呆,险些忘了喝酒,又让林如海揪着他的失态连灌他数杯。 直到喝的头都有些懵,林崖才隐约琢磨出林如海如此反常失态的缘故。 林如海一生,早年命运极为坎坷,十岁上丧父就扶灵返乡,与寡母相依为命,既无近支兄弟,也无可靠长辈,侯府子弟一朝失了依靠也是受尽磋磨,尝遍世间炎凉。 男子二十行冠礼,视为成人,可林家又岂能再等六年。当年林如海一出父孝,便在十四岁生日时候与那群名为贺寿实为强占的族中大户大闹一场,扛起了江河日下的家业。 而今林崖也十四岁了,虽说不是亲子,在林如海心里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想通了这一节,林崖也就不再推辞,父子两个推杯换盏,不一会儿就双双有些醺然,趁着林崇黛玉两个叽叽咕咕引经据典的争执之时,干脆执壶去了花园,寻一方清静之地。 林崖自来到这异世后还是第一次喝酒,因此他心里不免还当自己还如前世一般千杯不醉,醇厚的状元红一杯接一杯喝的无比爽快,结果没一会儿就醉的近乎不醒人事,看得真正酒量惊人的林如海哭笑不得,还要让自己的小厮送林崖回屋,又要去安抚正为父亲长兄不辞而别闹性子的林崇、黛玉。 等林崖再一睁眼,已经到了第二日正午,因为昨夜大醉而头痛欲裂不说,更有林如海命他去书房的吩咐等着。 重重按了按仿佛有重鼓在其内擂捶的额头,林崖就着大丫头鹤音的手喝了口水,哑着嗓子问道:“你可知道老爷寻我何事?” 总不会是专门骂他酒量太差吧?这谁能早知道呢?还是林如海一早醒来,觉得昨儿个实在是有损严父威严,要骂他一顿找回颜面?也不像是林如海为人。 鹤音老子娘都是林家极有体面的管事,一个管着林如海的书房用度,一个总领布匹采买。当时林崖初到林府,贾夫人赏了身边的一等大丫头莲音、芝音,林如海就赏了鹤音,也是方便林崖知晓家内家外大事小情的意思。 鹤音也不负期望,行事一直很妥帖。 这会儿林崖一问,鹤音就笑了,一边将碗递给打下手的竹音,一边回话:“是京里来信了。舅老爷家的管事周瑞,还有个据说是统制县伯后人王家在京的二老爷身边的得意人,老爷看完了就寻大爷。不过老爷也心疼大爷的紧,都不让我们叫大爷起呢。” 前些日子林崖在外骑马踩断了一个不长眼的登徒子的腿一事早在林崖回府当天就传开了。撇开因为临阵畏缩而受人嘲讽的福生不说,寿生这个胆大心活的家生子可是没少在相熟的下人里大赞林崖的胆色本事,对林崖那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鹤音这样娇养的一等大丫头心里不是没有嘀咕过大爷的辣手,心里隐隐生出一分畏惧,更多的还是敬仰。毕竟林崖是男子,日后要在外建功立业,庇护家小,怎能像闺阁女儿一样心慈手软。 等得着消息,说那不长眼的宵小是金陵皇商薛家的大爷,鹤音她们也浑不当回事儿。薛家什么人家,林家是什么人家,还以为是什么硬仗腰子的,也敢来要林家的强。 就是现在,贾家王家来人口口声声都是要给薛家撑腰,林崖身边的下人也没一个怕的。各家自管各家事儿,从来没听说外姓人还能跑到别人家指手画脚的,林家如何,跟他们何干?鹤音话里话外,也带了几分不以为意。 ——别看家生子世世代代都是为奴做婢、低人一等的,这些人心中对于家族姓氏看得不比主子们轻,更极为排外。 即便没有鹤音柔声宽慰,林崖也不觉得林如海是要罚他。 想罚当日一听到消息就该动手了,而不是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神情笑林崖长的不够阳刚,招来这么一桩祸事,又急忙派了人去寻事时周围的商贩旅人,妥善安排人证。 如今贾王两家派人施压,他反而还更安全了。 要知道,自从金陵四大家尽出些不肖子孙,林如海对他们就很是看不上眼,又怎么会允许他们对林家的长子说三道四? 只是…… 林崖摆手命鹤音退下,一面起身穿衣一面深思:贾家那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牵扯进来也就罢了,王子腾又为何管这摊闲事?兄妹之情?不尽然,书中薛蟠打死了人,还是王夫人拿荣国府的面子摆平的。 思来想去,多半还是为了林家的势,林如海的官位。 深深吸了口气,林崖吩咐丫头们给他打盆冷水来,手脚麻利的洗漱穿戴一番后就赶去了林如海的书房。 “儿子起的迟了,耽误了晨昏定省,还请老爷责罚。”即便心里担忧自己给林如海惹了麻烦,林崖进屋后还是先一板一眼的请安。 他今日挑了件家常翠色绸衫,额上勒着素色暗纹明珠抹额,腰悬美玉、足踏锦靴,愈显得人如劲竹,风姿俊逸。 林如海正在品茗,听到林崖进来不过是抬了抬眼皮,很快就把那一份满意压到心底,漫不经心的哼了一声:“不过是小酌,就令你眼下青黑、没精打采,也不知道夸你雏凤清于老凤声的人都是做何感想。” 林崖闻言面皮差点一抽。 历来人们夸奖少年郎也不过就是那么几句。林如海不过弱冠就高中探花,其仪容风度时隔二十年依然令人津津乐道,要夸探花郎的儿子,自然也不能吝惜佳句。结果也不知道是触动了林如海那根神经,得着机会就要压他两句,可要说林如海对林崖有甚不满,或者说不喜别人赞赏林崖,那也是绝对没有的事儿。 林崖也只能捏着鼻子听着,偶尔也刺林如海几句。 “儿子愚钝,不及老爷当日万一。” 重点不是不及万一,而是当日。探花郎再是人中俊杰、引多少闺秀日思夜想,也只能是当日。 林如海悠哉斟茶的手一顿,也不看林崖,半晌才又开口:“坐吧,还等谁请你不成?瞧你惹下的好事,你二舅舅并王家二老爷都巴巴打人来问你呢。” 林家与王家论亲戚也不是论不上,但是林如海一向不愿与他们打交道,也就以王家二老爷呼之。 林崖听命捡着林如海左手边的椅子坐了,只管低头看自己的靴子尖儿,一点都没有接话的意思。说什么?说他已经跟那薛大傻子钱货两讫了?这个还真没有,他花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买了薛蟠一条腿,薛蟠还没赔他那股被男人觊觎的恶心劲儿呢,他可是到现在还一想起来就有些腻味。 林如海一瞧林崖的脸色就知道林崖心中所想,巧得很,林如海也觉得这事儿不算完。 “薛家确实是养子不教,竟出了这样不争气的子孙,”林如海冷笑一声,就为林家的应对定下了调子:“既然亲戚找上门来,我们也不好拿乔,该帮忙也得出手,帮他们教导教导。” 说着,林如海就把林崖叫到书桌前,拿出已经写好的回信递过去:“你也瞧瞧,省得过几日你那位琏二表哥到了,你说错了话。” 林崖连忙恭敬接过细读。这一读,连林崖这等自诩毒舌之人都不禁咂舌:自家老爷这文笔,果然不愧是一甲进士及第,一个脏字儿没有,优雅矜持的就把人里子面子都扒了个干净,如果他是贾家人,估计上吊的心思都有了。 林崖猜的也不全对。 至少贾家下人快马把信送回京里,贾家的主子们倒还撑得住,只不过二太太王夫人一口气没上来,晕过去了而已。

君子 后事如何暂且不提,只说林崖将林如海所书信笺在心里过了几遍后,便恭恭敬敬双手奉还给正好整以暇看着他的林如海。 以前林崖总觉得家里这位老爷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言语上更是时时别有深意,对他大加嘲讽,今儿个林崖才明白,林如海之前待他着实客气的紧也爱护的很,连堂堂几十年苦读功底的十分之一都没使出来。 套用前世的一句话,这就是人民内部和阶级敌人的区别了。 林崖片刻之间气焰大减,林如海当然感觉得出,不由捻须颔,语气也和煦许多:“这封信是回你二舅舅一家的,王二老爷与咱们非亲非故,我便命管家另外备了表礼给他。至于他们的来信,你不看也罢。” 林如海做了慈父,林崖自然要做孝子。他连忙躬身行礼:“儿子惹出来的祸,还要劳累老爷转圜应酬,是儿子不孝。” 态度恭谨、举止乖顺,林如海心中也颇觉满意,这才主动说起正事:“本来薛家子不过商户纨绔,区区小事根本不值得你我父子郑重相谈,奈何王家竟然异想天开,想用些微鸡毛蒜皮来试探我的度量,才又横生枝节。” 林如海只字不提贾家,林崖心里便明白了。贾家人如何看待这件事,又站在哪一边,根本无关紧要,林如海所虑者,唯王二老爷一人,那位在书中身居高位的王家顶梁柱。 王家到底在这异世里有多大的能耐,林崖确实一无所知。他再自负,也晓得官场里面的事情不是现在的他能应对的,甚至他连林如海的忙也未必帮得上,只能附耳倾听。 林如海凝神瞧了林崖半晌,见他果然掂得清楚自个儿的分量,没有莽撞开口的意思,又接着说道:“倒也没有什么要紧。” 也不管林崖被他这大喘气噎成了什么样子,林如海面上露出一丝笑意,眼中半含讥讽:“他们想参便参,纵使我儿骄纵、我治家不言,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微瑕罢了,当今耐不耐烦管都是两说。况且为父历年考核皆是上上等,盐课收入丰盈,若是再没点私德亏欠,难道要做圣人?” 这世上除了故去千年的孔圣人,便只有那位九五至尊自视为圣了。当人臣子的,有点瑕疵把柄,还更对当今的脾气。 隐晦的点了一句当今的为人,林如海又笑着点了点林崖:“为父已经有了对策,你可明白自己身上的麻烦?” 兴师动众送信下江南,如果没有点后手,王子腾也配不上他如今的位子。王家,甚至其后的甄家能拿得出手的计谋不过那一些,可只要当今一天还没有拿定主意立甄妃所出的皇子,林如海的位子就一天稳如泰山。何况以林如海宦海沉浮多年的眼光,当今压根就没有这份心思,不然哪里需要甄妃一系上蹿下跳这么多年? 不过他们奈何不得林如海,却不代表对林崖也没有法子,恼羞成怒之下,未必不会折腾个小辈。 这点林崖早就想过了,闻言便挺直了脊背:“不过是编排儿子德行有亏,浪荡不堪罢了。儿子又不是女人,还能因为被人议论两句就寻死觅活不成?何况古人有云,浪子回头金不换。” 只要林如海还在一日,这件事说破天去,王家最多把过错都堆到林崖头上,污蔑他是个无德的纨绔,坏了他的名声,好给他的仕途添堵。 可这世道一向对男子宽容无比。就算林家不辩解,京中也无人知道薛蟠是个什么德行,只要林崖之后果然能够出人头地,自然会有人赞他浪子回头犹未晚,给他寻出诸如年少轻狂之类的借口。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嘛。 林崖边说边瞧林如海的神色,心中稍定后便把唯一的疑问问出了口:“只是,儿子担心,会不会有清流厌了儿子,觉得此非君子所为?” 这倒不是单为此事而问,林崖自觉自己行事与君子之道相去甚远,不禁想要从林如海这位有名的谦谦君子处讨教一二。 谁知林如海直接冷笑一声:“怎就不是君子所为?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孔圣人尚且叫我们以牙还牙,你又何须忍耐宵小之辈的冒犯?君子宁折不弯,岂能受辱?一味忍让退却,任虎狼横行,不过一懦夫耳!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我看你行事就很有古之君子风范!” 林崖这回是真的听得怔了。打从上辈子起,他就听惯了怒骂,无外乎说他心黑手狠、睚眦必报,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说他是个君子。 林如海显然也瞧出了林崖心中所想,又是一叹:“世间评人论行,你心中爱做小人之思,以恶意度人,又有什么要紧?只要你行事是非分明,人便说你是君子了。” 便是林如海自己,人人都说他是君子,可真正端方君子如何能斗得过两淮盐商?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这里虽然不是京城善之地,可卧虎藏龙,稍有不慎便会招来倾家之祸。 这府中确实有真君子,不过不是林如海、林崖二人。 林崖不免讪然,一时竟与林如海相顾无言,还是林如海的心腹小厮松儿在门外禀报,说是贾家来的管事媳妇惹恼了大姑娘,才让父子二人又有了话头。 “真个阴魂不散!”林崖听得这个消息,眼神毫不掩饰的冷了下来。贾家三番四次想要挑拨黛玉与他的兄妹情分,是可忍孰不可忍! 贾家确实是黛玉的外祖家,但他们自姓贾,林家自姓林,哪里有挑唆黛玉与林家人生分的道理?况且若是贾家真心疼爱黛玉,又岂会不明白黛玉真的与嗣兄生了嫌隙的害处?这根本就是要把黛玉捏到手心儿里。 见林崖喜怒形于色,林如海淡淡瞥了他一眼,依旧老神在在:“何必为了此等小事动怒?你妹妹自有分寸,很不用你管。不过你可晓得,那薛家小子为何残废了?” 也不知道林崖身边那起子小东西,有没有那个本事探出前些日子他着大管家买下了薛家卖的一干下人之事。

动手 说到此事,林崖对林如海的恭敬里又多了几分真意,半路父子做到这份儿上,林如海待他确实不薄:“儿子鲁钝,全赖老爷思虑周全。” “谁让你做了我的儿子?”林如海倒没觉得自己给了林崖多大恩惠,不过在其位谋其政而已,一笑带过:“也是你争气,倘若你像薛家小子一样,我宁可亲手打杀了你,免得他日辱没了先人,我泉下有知也不得安宁。” 这话一出,林崖少不得起身表明心迹,林如海却不耐烦这些虚礼,抬手止住了林崖,便继续说道:“说来何其可笑,你并未起赶尽杀绝的心思,薛家那起子奸仆护持的也还算用心,薛家那位寡居的太太更是对独子掏心挖肺,原本薛小子的腿已经痊愈有望。” 露出一丝古怪笑意,林如海眼中尽是不屑:“谁知道,薛太太不过一时不察,那小子连腿都不要了,还动不得身呢,就想跟丫头鬼混,又叫他亲妹子带人撞破,又惊又……,总之动了伤腿,纵是养好了,这辈子也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瘸子。” 饶是前世就听过薛蟠诨号呆霸王,林崖也不禁有些词穷。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作死就不会死?都不足以形容薛蟠之情状。他真的是放着康庄大道不走,偏要一心求死。林崖都有些不忍心与薛蟠置气,如此愚顽不堪,跟他生气都是自降身份。 不过一烂泥糊不上墙的愚儿。 嘴角不自觉地下撇,林崖讪笑一声:“只怕这会子,薛家已经把薛少爷伤残一事也顺手栽到了儿子头上?” “正是如此。” 此时林如海面上已经不见丝毫讥讽之意,又摆出了他一贯的名士风度,林崖却晓得,这是林如海真心不痛快的时候,后面紧跟着的,就该是下狠手整治薛家了。 果然,林如海下一句话里话外就微露狰狞:“许是薛太太觉得薛小子格外金贵些,杖毙了数个下人,又卖出许多人仍不足,还想拿你填补呢。我林家的嫡长子,就是紫微舍人再世,还要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痴人说梦,显见是安生日子过久了。” 之前便说要帮忙教导一番,这会儿又说了这么一番话,林崖畅快之余忖度其意,却有些吃不准林如海究竟是打算只拿薛蟠一个杀鸡儆猴,还是要把背后的魑魅魍魉一起料理了,正要开口询问,却听着外面通传,说是大姑娘来了。 一听黛玉来了,林崖还无甚动作,林如海先轻咳一声,气度雍容的正了正衣冠,直到他觉得自己又可做慈父之标本了,才朗声叫人好生迎黛玉进来,林崖偷眼看去,林如海竟是连眼角眉梢都带了三分笑意,整个人比平时温和了何止十倍,不由暗叹血脉天性。 也不知道,前世自己如果……,是否也能得享骨肉天伦…… 林崖心中悔意蔓生,面上却已经笑意盈盈,抢先迎到门口与黛玉说话。 “妹妹怎地不痛快了?可是下人服侍的不好?还是厨上今儿个不经心,做得点心不可口?告诉大哥哥,大哥哥与你出气。” 七分真情三分打趣,直说得绷着一张小脸的黛玉缓了神色。她原本就是林家四个主子里最和气的一个,平日里在父兄面前一直都是个乖巧贴心的囡囡,这次怒实属罕见。 不过这怒气却不是冲着林崖去的。 黛玉深吸一口气,便走到了林如海书桌前与含笑望着她的父亲行礼,礼毕身子向前微微挪动了一丝又顿住了,这才开口质问:“爹爹为何还要留那些个不懂规矩的婆子在家里?连个做客之道都不明白,咱们就算是帮外祖母家教导一二,也不会有损亲戚情分。” 黛玉方才那下意识的挪动,林如海林崖瞧在眼里都是心底暗笑。这是黛玉习惯性的想走到林如海身边撒娇,却还记得她正在闹性子,强忍住了呢。 只是黛玉这番话一出来,林如海林崖二人的心思可就全然不同了。林如海吃味自不必说,林崖是一面欢喜黛玉果然心疼他整个哥哥,一面咂舌父女就是父女,说出来的话都相似的很。 他二人各怀心事,黛玉那厢已经自顾自说了下去:“虽说我看在外祖母面上敬她们三分,叫一声妈妈,可到底是两姓旁人,怎能越俎代庖,管起我林家的家事?就是大哥哥当真错了,也自有爹爹管教,我们林家也是有家法的。况且大哥哥何错之有?堂堂大家子弟被人那样对待,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怎就不能给那人吃点苦头?” 黛玉说到这里,人小身子弱,已经有点喘,林如海慌忙起身要亲自拿了温水与黛玉喝,黛玉微一顺气,却不肯歇息,一气将她心中所想说了出来:“那些婆子糊涂了,就是亲戚家互帮互助,咱们家跟薛家孰近孰远?下人不晓事,舅母、表嫂们也连亲疏远近都分不清了?再说那薛家,什么出身来历,也敢拿他们家不争气的纨绔跟大哥哥比?就是大哥哥真个儿错了,按律行事也没有他们兴师问罪的道理。这样糊涂的人家,玉儿是不愿相交的,还请爹爹做主,莫让那些婆子再来给玉儿请安了。” 看来黛玉是觉得林如海是为了先贾夫人和她自己,才纵容了贾家下人,亏待了林崖,因此跟林如海闹起了脾气。 林崖倒不觉得林如海是想给贾家留脸面,多半还是另有事情料理,根本没来得及放心思在那等微末之人身上,给了她们猖狂一时的机会罢了,只是黛玉的这一番话,着实触动了林崖的记忆。 看着眼前一心维护林家、维护长兄,很以自己出身为傲的黛玉,林崖心中着实酸楚。 黛玉可知,若没有他这个异世孤魂横插一脚,一旦被几个仆妇接上京城荣国府,她便要受那多年的轻慢欺凌? 明明是贾家正经的姑表小姐,被贾母三催四请接过去住的,在贾家却比不过那拐着弯的表亲,长年累月忍受丫头婆子的品头论足,在亲外家尝尽寄人篱下的苦楚。贾家何曾分清楚过亲疏? 明明是列侯之后、世宦之家嫡长女,正经官家小姐,却比不得今日根本不入眼的商户女,时常不得不受其指点教导不说,还要被人议论不及其多矣。士农工商,被人错待至厮,哪里还有今日林家大小姐的尊贵? 再如何怀念亡父亡母,却只能偷偷祭奠,仿佛曾经风光无限位极人臣的林家在荣国府见不得人一般。——确实见不得人,贾家拿了林家百万家财,恨不得林家就此灰飞烟灭才好,又怎么会让黛玉大张旗鼓的祭拜,提醒旁人这世上曾有一个姑苏林家?君不见,贾琏王熙凤夫妻说起黛玉嫁妆,多么理直气壮的说那是贾母出的体己? 人间最苦最难者,便是今不如昔,自云端跌下。 林崖为黛玉在书中的坎坷扼腕不已、心绪起伏不定,林如海已经温言安抚起了怒气冲冲的爱女。 “几个婆子而已,乱棍打出去又如何?我听人说,她们还跟玉儿谈甚大家规矩?在林家,咱们就是规矩,她们不过胡沁,玉儿当个乐子听听就算了,又何必放在心上?为父心里有数,绝不会委屈了自家人。” 端的是慈祥和蔼,林崖心中却又是一沉。林如海疼爱黛玉毋庸置疑,只是书中却不见他殷殷教导黛玉这些,想来还是没有子嗣承袭,心灰意冷之余要托赖贾家照顾黛玉的缘故。子嗣,在这异世真的重如泰山。 宽慰了黛玉,林如海又扭头冲林崖喝道:“混账东西,连你妹妹都要为你悬心!若不尽快将此事了结,怕是家无宁日,明儿你便带着大管事去一趟金陵,省得那些宵小愈不知他们姓甚名谁。” 林崖一个激灵,心底的悲情尽褪,一时之间竟有些跃跃欲试:他重生之后,还没有得着机会,试试自己的手段能为呢,这次去金陵,总算可以略微施展一二。 正要朗声应答,林如海却又加了一句:“你慌脚鸡似的是要做甚?难不成还要自降身份?商户耳,杀鸡焉用牛刀?你只管看着薛家如何在江南无立锥之地就是了!” 不用自己动手?林崖有些糊涂,既然已经安排妥当了,又要自己过去金陵,难不成只为了学些手段? 似乎被林崖面上掩饰不住的惊愕取悦,林如海示意正要退出书房、留他与林崖单独说话的黛玉留下,好整以暇的对嗣子露出一分淡淡的笑容:“打狗看主人,这句话为父也很是赞同,如此,你便替为父去金陵,把主人一起打了吧。正好你甄家伯父的生辰也要到了。”

打狗 当时说是第二天就动身,让许久不曾正经跟人过招的林崖激动之余筹划了半夜,结果第二日一早,林崖正要叮嘱鹤音等人安分看家,林如海又让人传话到谨院,说是一切尚未准备妥当,且等两日再说。 既然自家老爷要他摆谱摆到金陵去,林崖便欣然从命,从容在家里陶冶了一番情操,细心挑拣了若干随身物件,非有来历之古物不取,又等来了二十余身应季新衣,非有价无市之料不用,这才在鹤音等人的服侍下沐浴更衣,贵气逼人的上了马车,由大盐商何家的嫡出长子次子护送着,赫赫扬扬的向扬州府城门外去了。 据那天在街上贩货的小商说,那真是多年未有的阵仗,林家打头的家丁骑着高头大马都到了城门根儿底下同城门吏行礼了,放着林大公子箱笼行礼的车子才刚拐出林府所在的巷子,连随身的两个侍婢坐的都是翠羽华盖车。 有好事的不免追问林家大公子所坐的又是何种宝马雕车,先前说的口沫横飞的小贩却蓦的哑了口,支支吾吾半晌,只说林大公子的车镶金嵌玉,说不出的富贵,他却不大懂得,众人不免哄笑起来,直说那小贩乡下人没见识,连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又有人大拍胸脯,说那日见到林家车队的人若是自己,定能瞧得出来云云,羞得那小贩面红耳赤。 而远在金陵城的甄家也得着了林崖出城奔金陵城而来的消息,毕竟林崖此行,名头还是为代替父亲林如海给甄家大老爷甄应嘉贺寿而来。而原本根本没把一个小小嗣子放在眼里的甄应嘉,此时倒真有些意动,想要见林崖一见,掂量掂量姑苏林家嫡长子的分量,好估算出日后把在林家现任当家老爷林如海手里吃的亏讨回来需要费他多少功夫。——林如海身子骨不甚健旺,在官场上可不是多大的秘辛。 原来,在林崖准备行囊的十余天里,江南商界出了桩大事。 立足金陵城百余年的皇商薛家的票号,被三家大盐商联手挤兑,薛家猝不及防,一时竟有些支撑不住,不得不抽了旁的生意上的银钱来填这个窟窿。 要说薛家百年前兴家之时,根基乃是江南最常见也最不好做的丝绸布匹生意,后来紫微舍人慧眼识英雄,捐泰半家业助本朝太祖成事,薛家有了皇商身份后,便大肆并吞其余商家,不过短短两代人就挟皇恩将生意做到了数十个行当,只有西洋买卖另有皇商刘家执掌,薛家不得其门而入。而这些行当里,其中又以票号、当铺两桩买卖获利最丰,经过薛家几代经营,可谓独步江南。 只可惜花无百日红,自薛蟠之父接掌家业以来,一则其才能有限,二则其他大户意欲分一杯羹,外又有晋商徽商等欲染指江南商场,薛家渐渐有了败落之相,等到薛父急病下世,薛家落到了薛蟠手里,更是一泻千里,好景不再。若不是金陵甄家并其他贾王史三家出于种种心思着力扶持,薛家怕是连这次挤兑风潮都等不到。 奇也就奇在此处。 之前不是没有人家打过薛家的主意,谁让他们身怀巨富又无护财之能,只是甄家一出面,他们也就消停了。毕竟真的与甄家撕破脸,他们也难受得紧。 可这一会儿,甄应嘉甚至派了心腹清客陪着长子甄琤上门做客,围攻薛家的刘、曾、何三家的掌家人都避而不见,只派了族中子侄待客,竟然是一副宁可与甄家并京中贾、王、史三家撕破脸,也要压得薛家永世不得翻身的模样。 若是一般的商贾,甄应嘉早就寻出名目,给他们好生吃一顿排头,让他们知道这金陵到底是谁的天下,让他们以后一提甄家就噤若寒蝉,可偏偏这三家,他还轻易动不得。 皇商刘家自不用说,他们家老太太当年同甄老太太一样,也是当今身边的老人,只是因为出身低了一等,这么多年才隐在甄老太太身后显不大出来。可虽说虚名少了,当今对刘老太太的情谊可不少,更不用说刘家一位姑奶奶还是当今胞弟,已故安王的侧妃。当今伤胞弟早逝、安王两妃少年守节,一向施恩不断。 曾、何两家比不得刘家,也是江南数得上的大盐商,家资巨万还是小事,关键是这两家身后还牵着京中几家王府。曾家一位姑奶奶生下了西宁王府颇受宠爱的小郡主,另一位姑娘颇得新任北静郡王的宠爱,日后产子便能得侧妃之位。何家走的却是忠顺王爷的路子,这些年银子如流水一般送到忠顺王府,除了对付薛家一事是自作主张,别的真个儿俯帖耳。 既然不能轻易动手,甄应嘉耐心等到长子受了三家冷落后便自觉得理,正要派人上京,甄家在京的子弟却已经带回了两位皇子的意思。 两位小王爷说的极为简单,不过商贾之事,商户人家争利而已,何苦要管?横竖甄家一系又不是非薛家不可。再说薛家这两年奉上的银子数目大不如前,留之何用。 其实如果这三家身后站的是同一派系,甄妃并其所出两位皇子说不得还能更警惕些。可异姓王府与忠顺王之间不说水火不容,那也是横眉冷对,刘家更是只跟着当今、谁也不理,这么三家一起挤兑薛家,甄妃等人难免就信了三家在京城留下的心腹所言,当他们不过是嫌弃薛家空占聚宝盆,想要夺利而已。 甄应嘉就算想说这里面有林家挑唆,也无甚用处。因为他心里明白,就算说了,两位小王爷也未必会为了薛家开罪林如海。说来说去,林如海简在帝心,无论投靠哪位皇子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薛家再富,却有的是人家能够取代。比如年前投到六殿下麾下的山西牛家,献上的财帛数目可比薛家多多了。 说不定两位殿下心里还觉得弃一个薛家就能平息了林如海的怒气,拉拢一个重臣很是值得。 至于贾、王、史三家,史家两面三刀不说,贾家王家还能为了薛家跟殿下们翻脸不成? 要是林家自己跳出来,甄应嘉与林如海过两招也就算了,可林如海就隐在幕后,设了这么一个套。如若不是查到林如海在林崖路遇薛蟠后不久开始在盐引上对某几家略有偏坦,又破例与刘家七老爷吃了几次酒,甄应嘉也未必能那么肯定是林家动的手。 现在是林家摆明了不看他甄应嘉的面子,就是要动薛家的根基,打他甄家养的狗,落他甄应嘉的面子,偏偏他心中有所顾忌,手里的刀举起又放下,就是落不到那三家头上,不敢打别人手下的狗。毕竟要是动了手,交恶的除了林家,还要填上几家王府。 甄应嘉倒是授意交好的御史参奏林如海,可惜当今直接将奏折扔了回去,直言夸赞林如海乃肱骨之臣,“朕之臂膀”,全然一片回护之意。再想向三家的靠山进言,说三家当了旁人手里的枪,他们又早被喂足了好处,不过回说商人逐利乃天性,不抢不争如何使得之类,浑不当回事。 一方肆无忌惮,一方束手束脚,这场仗才开了个头,结局就注定了。 等薛家将能够挪动的活钱都兑了出去,刘曾何三家的后手也就到了。没了官场上的暗中支持,单凭行商手段,败落的薛家又哪里是当家人都正值壮年的三家的对手,真是兵败如山倒,没多久就被人掐住了货源,连祖宗留下的丝绸铺子都折价卖了。 薛太太倒是一日两三封的写信,可连一个吱声的都没有,眼巴巴的等了一个月,娘家兄长王子腾不过轻飘飘一句叫她关了铺子带子女上京团聚而已。 绝望之余,薛太太别无他法,只能将散了点银子安抚住闹事的族人,又带着压箱底的家产拖儿带女的上京去了。 从刘、曾、何三家骤然力到薛家败走,不过两月光阴,而薛家出城之时,恰巧也是林崖入金陵之日。 扬州与金陵不过相隔两百余里,林崖竟走了一个半月有余,真真是把久等他不至的甄家人的火气都磨得差不多了。 却说林崖为何走的如此之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怪同行的何家大爷二爷太过热情好客,不但一力相邀,请林崖到何家别院做客,还甘为随从,陪林崖拜访了多位大儒名士,又有与举子宴饮相合等事,不得不在几处地方徘徊多日。好不容易大家都尽了兴,跟着伺候的下人又有病倒的,请来大夫一摸脉,道是水土不服,林崖怜下,说不得又耽搁了日程,一不小心,就等到了尘埃落定之时。 好在这一回没有再横生枝节,林崖一行顺顺利利的到了金陵城外十里处的迎客亭,刘家大爷、曾家二爷并何二老爷都是一早就候在了此处,只等林家车队一到,便要邀林崖到城中一聚。 而离迎客亭不远处,一辆由家丁护卫着,与林家车队擦肩而过的八宝车里,一位明眸少女望着那辆重重护卫下的紫檀雕玉嵌珠马车流露出一丝按捺不住的阴冷恨意。

身份 何二老爷毕竟年纪大了,人又虚胖的厉害,同两个年轻人一样站了这大半晌早就有些撑不住,这会子见林家车队终于到了不禁长舒一口气,加上何家原就比不得刘家曾家腰子硬,干脆就命小幺儿牵了他的马来,亲自迎了上去,引得曾二爷好生不自在,不得已也打马跟了上去,只留刘大爷一个气定神闲的站在原处,还有心思吃点茶水。 说起来,林崖这回所坐的马车之前修缮时还是何家帮忙重金寻得能工巧匠,何二老爷也对此车来历之大、花费之靡暗自咂舌过,谁知传言尚不能说尽此车的贵重,今日见到真容,何二老爷依旧掩藏不住眼中的惊艳。 太祖戎马一生,身边谋士推北静王并四相,但当年挟横扫北国之威南下时,平靖江南却是依靠的姑苏林家家主,后来的定南侯林煦。太祖性豪爽,喜赐臣下宝马,偏偏林煦及其子林廪皆因连年征战受伤体弱,平日里出行多半骑不得马,太祖便总觉给林家的赏赐少了些什么,直到后来南越国降,献物中有紫檀宝车一辆,太祖见之大喜,转手就赐给了林家。 放眼举国上下,车身整个儿由紫檀木雕成的估计也只此一家。更不用说其上顺着木质纹理以金丝为引、各色玉石为墨,绘着本朝大家阎世杰的竹林七贤饮宴图,再以明珠为日月星辰,莹莹生辉,即便是烈日之下,依旧隐现流彩。 别人也许还不知道典故,何家的主子们可是听工匠们回报过的,这车咋一看去,最耀眼值钱的便是紫檀木夜明珠,实则不然。 当时太祖一句戏言,林家后人便竭尽所能,力求这幅饮宴图能惟妙惟肖、天衣无缝,七贤并图上各样景致便不能以常法制之,竟是拿上好的籽玉料碎裂成大小合适厚薄相宜的小片,由专门训练出的巧匠一片片黏贴而成,远远望之仿若阎世杰真迹自车顶倾下,覆了车身。 他们家敢荐给林家的工匠亦非等闲之辈,也不过就是给林家世代养着的能人打打下手,忍着心痛裂玉罢了。 知道林家多半还是有敲打震慑自家的意思,何家见识到了林家秘而不宣的豪富,自然更加服帖。这也是何老太爷权衡再三后做出的抉择,毕竟林家以后再翻脸无情,他们还能比忠顺王府更贪婪无度刻薄寡恩不成?况且忠顺王爷仗着得宠,可是把所有的皇子都得罪遍了,日后哪位能得偿所愿何老太爷瞧不出来,忠顺王爷一定倒霉他还是明白的。 何家送到王府的姑奶奶都没了,暗里换个主子又算的了什么?林老爷还捏着盐引呢,那可是何家的根基。 眼见着何二老爷都快跪到地上当林家的家奴了,曾二爷有些瞧不起何家人,又碍着曾何两家几辈子的情份不好对长辈口出恶言,只能眯着眼望着林家车队,好随时下马行礼。 他不清楚林崖所坐马车装饰的玄机,只是觉得这车便是紫檀所造也太沉了些,拉车的马匹一眼看去就知是西域大宛的千里驹,何等神骏,竟被车坠的有点跑不动的意思。 曾二爷是曾二老爷长子,如今年不过十七,还很有几分少年心性,颇为好奇,不禁生出了近前细瞧的心思,只是顾忌着尊卑不敢放肆,只觉最后这点子路熬人的很。 可等到马车一停,千伶百俐的小厮跳下车来请下林家公子,那辆别有玄机的马车便再也吸引不了曾二爷半分眼耳神意。 即便早就听说薛家那不成器的独子是觊觎林大爷美貌才折了腿,即便曾二爷并无龙阳之好,依旧不能不暗赞一声生的实在是好。 林崖之美,不同于金陵有名的玉公子、甄家二房的甄珹那种羡煞女子的柔美,却是清冷中透着英气,举止不见傲慢、眉眼尽显傲意,此刻衣袂轻扬从容站定正如天上星宿含笑破风而来,配着那千金难求的雪里红纱衫,真真是云端一点胭脂色,羞煞俗世满园芳。 曾二爷一时失神,不防林崖已经避让着受了何二老爷的礼,转而似笑非笑的打量起了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急忙连连告罪, 又郑重行礼。心中那股惊为天人的仰慕一去,曾二爷自落地起养出来的商贾习气便作了,就在恭送林崖再度登车的一点空隙里,也偷眼把林崖上下打量了个遍。 林崖年未弱冠,头上只一根沉香木簪,只有对沉香木颇有研究之人才能从簪子的雕工式样上瞧出那是前朝大师无晏子的手笔,存世了了,非银钱可以估算。雪里红纱衫之价不必说,曾家这么些年统共得过两匹,都送进了京城王府,好给姑奶奶们撑门面。令人侧目者却是林崖脖颈处朱红薄纱下露出的些许绣暗纹雪色领口。观其纹理,分明是曾二爷同他大哥一起,亲自护送上京奉上的映泉缎,连贵重二字都不足以形容其珍稀。 曾二爷被林家有意显出来的富贵惊得目瞪口呆,等到视线落在林崖腰间,瞥见那块名列书尽古今名物的《采蓝集》的墨玉观音佩时,已经无力再去估算其市价几何,只是打马护在林崖车旁而已。 至于谱儿摆的甚大,一直没有上前的刘大爷,林崖只隔窗与他说了句话就算全过礼数,也不管自视甚高的刘大爷如何憋气,一行人便招招摇摇的进了城。 “士农工商,皇商不也还是个商?”寿生撇撇嘴,一面将林崖路上把玩的蜜蜡佛手小心收进匣子里,一面低声嘲笑道。 林崖闻言,唇角一勾没说话。 他这次出门并没有带自小服饰的福生,实在是福生不如寿生机灵,但是这份明白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该说话时说什么的本事,福生再练十年都未必及得上寿生。 皇商刘家的大爷人就在外头如何?不是当面骂人,骂的又有什么趣味? 林崖还记得临行前林如海把他叫去把盏夜谈。 他也曾问林如海,林家去金陵这般炫耀富贵是不是太不妥当,林如海只是轻蔑一笑。 “哪里不妥当?”朝中有名的儒雅君子面上露出一抹狡黠:“东西都是历代圣人御赐给咱们的,你是我长子,我视你为我家凤凰儿,东西都偏了你又如何?至于那点子布料,看着吓人,能抵得上亭台别院、万丈高楼?横竖都要担着名儿。” 林如海总理江南盐政,每年除了上交国库以备六部支领的赋税外,还有大笔银子进了当今的私库,好供喜好奢靡铺张又贪恋圣名的当今挥霍。只看去岁两处动土的当今私苑,就能知道林如海办事之得力,丝毫不愧对当今那句“朕之臂膀”。 而当今又性子多疑,虽说林如海之能无人可比,却又总觉得林家自己也肯定少不了中饱私囊,后来现搜肠刮肚派到林如海身边意图接掌盐政的其他心腹都差林如海远矣,便熄了过河拆桥的心思,甚至在密旨里故作大度,允林如海便宜行事,遮遮掩掩的认了林家分润一事。 那时林如海独子夭亡,族中又选不出可心的嗣子,正是万念俱灰,看了不过嗤笑而已,随手就撂到了暗格里,为人也很是低调淡泊,几乎让在江南官场上蹿下跳的甄家一系忘了扬州城里还有一尊大佛。 直到林崖林崇过继,林如海渐渐看重两个嗣子,才在官场倾扎上又用起了心思,还时不时教导指点他们一番。 林崖听着寿生当着和尚骂秃驴,心中却想起了那晚林如海的一句话,或许林如海自己并没当回事,林崖却触动颇深。 出身、家族、子嗣、男女,这些在他过去的那个世界里已经被淡化的概念在这异世里的意义比他想象中还深。刘大爷因为出身而只能默然受林家小厮的奚落,他自己也好,林如海、黛玉父女也好,又何尝不是被这些束缚一生。 林如海执杯对他说,家中内库里的诸多物件儿,只有林家嫡长一支才能承继,倘若没有林崖林崇,那些东西也只能随他这个不孝子一起去地下见列祖列宗了。 黛玉是林如海亲女,林如海爱黛玉如掌珠,同时,林如海却确确实实觉得黛玉没有资格动用林家男子代代相传之物,因为黛玉出嫁后便不再是林家人。 原书里林家至宝没有被贾琏带回京城,想来是埋入了林家祖坟。而送黛玉入京,也许是自觉愧对祖宗、了无生趣的林如海根本无心管教她,觉得一个女儿家锦衣玉食一生、还能配的嫡亲表哥就足够了? 正当林崖眉眼淡漠的望着以淡金珍珠为坠的车帘,一直随侍在林崖身边的何大爷突然打马过来,将一个朴实端方的黄花梨拜帖匣交到了寿生手上,寿生不敢拿大,立即作揖道谢,才双手接过捧给了林崖。 林崖挑眉打开一瞧,竟是甄家长子甄琤邀他今日到其在外头的园子里一聚,以“谢当日不曾出面劝阻,致使宵小冒犯贤弟之罪”。 甄家这几年觑着林如海心灰意冷闭门度日的空当独霸江南,寿生等一干依傍林府威势的家生子看甄家那真是千般不顺眼,当即义愤填膺起来:“这甄家忒欺负人,一个婢生的……” 林崖笑着骂了寿生一声,让他住口,却又让寿生下车去回还在外头等着的甄琤心腹,当面看了那人紧绷的面皮,才应下了邀约。 至于刘、曾、何三家,刘、曾两家心气儿还高着呢,很该再晾一晾,煞煞性子,才能不负三殿下所托。何家则算的上自家心腹,看重不在面皮上,他们也不会在意微末虚礼。 林崖性子爽利,几家下人也都训练有素,当即不论主子们笑容是否还透着勉强,很快就分作几路,各自离去。林家的车队随后也一分为二,只有十数个健仆并寿生、禄生两个小厮随林崖赴宴。 到了甄琤私宅,林崖下车与目露憾意的甄琤寒暄几句,正要把臂同行,便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女子惯用的甜香,一怔之后,笑意更深了几分。

暗招 果然宴无好宴。 林崖心里隐约猜到了甄家这位庶长子的打算,只是还拿不准他舍得下多大的本钱而已,面上却一丝儿不露,反倒愈与甄大爷亲厚起来。 甄琤空有甄家大爷的名头,却没有多少本事,往日里即使嫡子甄宝玉还没有出生,他也远远比不得胞弟甄二爷受甄老爷甄应嘉的看重,平素往来的要么是眼热甄家权势阿谀奉承的钻营小人,要么是薛蟠那样糊涂愚钝的酒肉朋友,人物不说猥琐不堪,也多少失了风骨,何曾与林崖这样气节出众的人相携而行过,一时竟然流露出了几分真心实意的亲热。 甄大爷几乎眨眼间就换了副模样,林崖自然也觉出来了,不禁好笑。还真个是人以群分,这甄大爷才与薛大傻子好了多久,就把脑子都学愚鲁了。当即只做不知,随口与他敷衍些金陵风物权作消遣。 至于林崖如何赞甄大爷置办的这处宅院好,两人又如何推杯换盏暂不赘述,只说林崖不多时就吃得醉了,一双眼睛迷迷蒙蒙,显然是有些糊涂了。 甄琤是东道,见状自然极力要留下林崖,只说这里虽是别院,厢房都是打理妥当的,伺候的下人也还算精心,歇一觉并不妨事。 林崖之前并没有留话说一定要赶回林家在金陵城赁的院子,现在又已经醉得说不出囫囵话,寿生、禄生不过是下人,哪里又争得过甄琤,一行人便安顿了下来。 谁知夜里甄家这处别院就遭了贼。先是一个守夜的婆子扯着嗓子嚎了一声,满院的灯火就都亮了起来,黑着脸的健壮家丁仆妇利索的守住了各处门户,只林崖的院子里黑漆漆没有一点声响。 也不晓得是丢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竟是甄家大爷甄琤亲自领着人一处处的搜。饶是如此,他还是比得着消息就屁滚尿流的往林崖院子里跑的寿生禄生早到一步,堵在了林崖借住的小院门口。 禄生还有些懵,从祖爷爷一辈儿起就是林家心腹下人的寿生心里已经咯噔一声,暗叫一声糟糕。 谁家没个别院?要真是事突然一处处搜过来的,哪儿就能这么快领着这一片乌压压的人到了客院?就凭甄家这帮子家生子儿的麻利劲儿,那些军爷们都不用吃饭了。这分明是要捏他们家大爷的把柄。 寿生脑子里瞬间转过无数个高门大户里阴人的手段,真是悔恨交加,他怎么就能灌了黄汤,没坚持守在少爷身边伺候呢? 恨不能现在就伸手抽自己一顿耳刮子,寿生脸上却还是笑嘻嘻的,抱着最后一点儿念想弓着腰凑到一脸意气风的甄大爷身边,低声下气的求甄大爷网开一面,让他先进去服侍林崖起身。毕竟林崖醉成了那样,这会儿九成九还是衣冠不整的,看着不雅。 甄琤却连理都懒得理他,一挥手就有身边的壮仆出手把寿生推到一边。 寿生只能吞下快到嘴边儿的叫骂,眼睁睁看着甄琤慢条斯理的正了正衣冠,才带着一抹不过如此的讥笑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几个家丁和一看就碎嘴的老婆子。 这么大的疏忽,恐怕一家子几辈子的老脸都毁在自个儿手里了。寿生正满心的绝望,愣头愣脑的禄生还要添乱,趁看着他俩的家丁不注意就去拉扯寿生的袖子。寿生一下子就恼了,正要瞪禄生一眼,却现众人都以为正醉得不省人事的大爷正蹬着旁边院子的门槛对着他笑。 眼神清明、眉目舒展,哪里有一点点醉酒的模样。 寿生一颗心猛地落回原处,眼珠子一转就想大声给林崖请安,好正正视听,那边院子里已经闹了起来,有人扯着嗓子喊了声“怎地有女子的绣鞋”,又有人高喊“别混说,这可是林大爷的屋子”,你一言我一语正到要紧处,嚎丧的人却突然被人捂了嘴,院子里一阵死一样的寂静,只是那声“玲姑娘”还是传到了院子外。 一直蹬着门槛摆出比纨绔还吊儿郎当的架势的林崖这才面无表情的从烛影处走了出来,朗声与在客房里一言不的甄琤道别,也不等人答复就叫寿生禄生两个去召集同来的其他下人,立即回自家院子。守门的下人得不着甄琤的吩咐,又哪里真敢拿官家少爷,便由着他们主仆去了。 能跟着林崖出门的小厮仆人都是林家家生子儿里的尖子,这会子一个个也都后怕不已,暗暗佩服自家大爷这神不知鬼不觉就脱了身的本事之余,纷纷打点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只求今晚别再出波折,安安生生的快些过去,连一贯眼睛长在额角的寿生都亲自捧了宵禁后行走的文书守在车夫旁边。 可惜天不遂人愿。 一行人正好好的在街上赶路,旁边的胡同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娇娇俏俏的年轻女子,直扑在打头的护院马上,黑黝黝的巷子里似乎还有一个脚步蓦然而止。 寿生险些破口大骂,将文书转交给另一边的禄生就虎着脸一个箭步冲了过去,要亲自看看这小女子又是个什么来路,旁边的壮仆则饿虎扑食一般冲进了胡同,势要将那藏头露尾的挨千刀的货也一并揪住。 谁知这一揪,倒揪出了个人物。 那冲出来的女子不过是金陵城里有点名气的小戏,躲在巷子里不敢见人的倒是薛家曾经的心腹管事。 寿生与前几年在金陵看院子的一个家丁低声嘀咕了几句,不敢怠慢,急忙爬回车上禀报了此事。 林崖今夜确实饮了些酒,在甄家别院里又折腾了半天,这会儿身上正乏的很,听了这么条消息倒精神了:“你们可拿得准?莫把张三当了李四,唬我一场。” “小的们怎么敢!”寿生急忙拍胸脯打包票,他们刚出了漏儿,这会儿急着立功:“那薛老六儿平日里在金陵城耀武扬威,混拿自己当名牌上的人,偏偏去了的薛老爷看重他,样样大事离不得。咱们还从他身上摸出了一沓银票,少不得有千多两,那小戏还包了不少金饰,定是藏了祸心!” 这样的心腹下人,薛太太没有一并带走,反而把他留在了金陵城,肯定别有所图,说不得就关系着林家,寿生他们直接就将人拿下了。 林崖点点头,正想解下身上的荷包赏给寿生,却想起这是临行前黛玉领着丫头们做出来的,手顿时就放了回去,只赞了寿生几句,命把那两人仔细堵住嘴捆上,带回去连夜盘问。 若有人问起,就说是亲戚家的逃奴罢了。反正前些日子,还有人为了薛家这门亲戚千里送骂到林家,他这么做也是举手之劳,全了亲戚情分而已。虽说这亲戚拐了不知几个弯,帮忙处置几个私逃的奴婢还不在话下。 那薛老六也是个没骨气的,不过在马上颠了一会儿,吃了林家下人几句奚落辱骂,便吓得两股战战。 等到了林家在金陵的宅院,被提溜到林崖面前,乍着胆子瞟一眼上含笑吃茶的林崖并两边的黑面健仆,再瞄一眼林崖手边从他身上先后抄出来的银票、契书等物,便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薛太太卖了。 原来,唯一的男丁薛蟠不中用,薛太太薛宝钗两个又是内院女眷轻易出不得二门,薛家一开始根本不知道为何会生票号被挤兑的事情,还是薛太太后头实在没法子,带着女儿并几色厚礼求到了甄太太跟前,才得着了一句提点:江南可不是只有一个甄家。 甄太太惜字如金的说了这么一句,便当着薛太太的面处置起了家事,吩咐起了管事媳妇,说是要把什么偷窃了府里财物的穷亲戚送走。 薛太太茫然无措,丝毫摸不到头脑,薛宝钗心下却顿时雪亮。祖籍江南,权势又能令炙手可热的甄家忌惮三分,还要能跟自家沾上点儿边,可不就是那行事狠毒伤阴德的林家?没想到他们弄断了哥哥的腿不算,还要仗势欺人到这等地步。 知道了仇家,薛家母女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倒也相处了几条不错的计策。可凭他们能给出多大的好处,对上捏着盐引的林如海也不过是螳臂当车。视盐引如命的大盐商根本连见都不肯见薛家的管事。 眼看着万贯家财灰飞烟灭,薛太太和薛宝钗一个按捺不住,就下了狠心。 她们也不再苦撑,赶着贱卖了几个颇受人青睐的铺面,得的几万银子连薛蟠都没摸到边儿,直接就交给了薛老爷最为信任的薛老六,让他秘密寻几个吃不上饭的穷苦人家,一要身家清白,二要人口多,买通了之后立下身契,送到京里告林家的状。 就是林家没做又如何,臭了林如海的官声,自然有那等急着拉林如海下马好取而代之的帮他们薛家踩林家几脚,帮他们出气。 薛老六隔着帘子对薛太太了毒誓,接过银子一扭头就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根本没有把银子给足不说,有两家,他还欺人家懦弱,只给了几吊钱。 只是人家虽然懦弱,也是送亲儿子走死路,这份人命钱怎能不争,摸上门闹了几场后薛老六就心生去意,叫上相好的粉头就要跑路。不想那粉头拿他的钱外面包了小白脸,薛老六今非昔比,不好大张旗鼓的闹,暗地里你抓我跑,就撞到了林崖眼前。 薛老六说到最后,左右开弓就给了自己一顿嘴巴儿,只求林崖能高抬贵手,寿生他们皆是怒形于色,林崖垂眼看一眼拇指上华彩内蕴的扳指,突然轻轻一笑。

巧遇 林崖笑得随意,薛老六却只觉一颗心都叫人摁进了水里,吓得魂飞魄散。当主子的,不管哪家的,什么时候能对一个仇人家的奴才和颜悦色?因为他有功?薛老六跟着已故的薛老爷办了大半辈子阴私缺德事儿,打死他也不敢信。 以薛老六的见识推测,这是林家小爷要送他上路了呢。也怪他自个儿,好勇斗狠一辈子,临了临了叫人吓破了胆,连早说早死这么粗浅的道理都浑忘了。 薛老六一滩泥似的摊在地上,兴许料定了林崖不会放过他,也不想一把年纪了还要给年轻小子看笑话,干脆没有再开口求饶,反倒显出几分气概来。 林崖听到半截,就想明白了薛家母女的盘算。 人活一张脸,对名门望族,特别是林家这样已经没有了爵位、改为诗礼传家的清流而言,名声是顶顶要命的东西。林如海没有爵位护身,若是官声再毁了,到时候一旦丢了当今的爱重,罢官归乡事小,怕的是墙倒众人推,林家那时没有还手之力,薛家自然能得个称心如意。 思路很对,可惜薛家母女是没有那个本事办成了。 林如海作为为数不多的仅仅忠于当今的孤臣兼能吏有多受当今看重,也就是薛太太、薛宝钗母女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内宅妇人才一无所知,竟然痴心妄想,想用这种鬼魅伎俩成事。 被脂砚斋那样盛赞的薛宝钗手腕也不过如此,瞧着比其百般看不顺眼、极尽挖苦之能事的黛玉差的远了,人品就先卑劣一等。看来后人多说脂砚斋偏心眼,实在确有其事。 林崖一笑也是由此而来。 不过这招虽不伤筋动骨,却委实太过烦人,到时候再被哪位一直拉拢林家不成心怀不满的殿下拿去大作文章,又是一桩心事。 林崖抬抬眼皮,这才注意到薛老六的无赖形状,心思微转就明白了他的念头,讶异之余又生一计,命禄生把薛老六带下去好生看管起来后又留了寿生说话。 “等天大亮了,你就带上几个老实忠心的护院把这个薛家老仆带回府里见老爷,再把这边儿的事仔仔细细一字不拉的说了,看老爷是个什么章程,也不必再回这金陵城,横竖我也呆不了多久。” 寿生干脆的应了,到底还有几分担心,怕林崖是嫌弃他不够伶俐不要他服侍了,乍着胆子试探了一句:“那薛家不过是个泼猴,自然翻不出老爷大爷的手掌心,只是大爷来贺甄大老爷生辰,好说还有几日要住,身边总不好连两个小厮都没有……” 瞧着不是大家的体面这句,寿生悄无声息的咽了回去,心里还唾了自己一声。一时情急,就忘了主子的脾性,从老爷到大爷,哪个是能让人用体面拿捏住的?在林家,主子怎样做,怎样就是体面。 林崖当然晓得寿生的小心思,却懒得说破,只一句“回去好生学学,以后且有你的好处”,就把喜忧参半的寿生打了。如果真的不堪造就,留他作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林如海迟迟未有亲子的缘故,寿生这样林家家生小子里的尖尖都还是差了些火候,当不得爷们的心腹重任,比林如海自己倚重的几大管事更是差得远了。 林崖一见这个薛老六,就知道这人身上可以做出大文章来,说不定还能一竿子把王家也拖下水,想来林如海定然能有更好的用处。到时候寿生跟在大管事身边,学学这物尽其用的手段,怎么也该有些长进。倘若这点轻重之分都没有,就会在主子跟前掐尖要强,那是后院的丫头,不是跟着出门的小子。 再者,林崖还有不能直说的道理。 甄大老爷的寿辰,他这次九成九是要去受刁难的,就是行事做派没有一丝不妥,也必然恶评如潮。即便没有甄林两家的旧怨,就凭他林崖有可能知道那晚的女子是谁,甄家这会儿估计就有了杀人灭口的心思,说不得连宫里的甄妃都能惊得丢了魂。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回想起那晚惊鸿一瞥的女子,林崖两世为人都不得不佩服甄大爷的胆气。怕是这会儿已经被打得半死了吧?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第二日一早,寿生就领着两个护院,安安分分坐着一辆不起眼的的马车出城去了,连一宿没合眼的甄家人在盘问出寿生是拿了薛家的奴才后都没往心里去,甚至都没想起给曾经亲厚无比的薛太太等人送个消息,就继续合计他们自家的糟心事儿去了。 而林崖也没闲着,前脚一面吃茶一面受了寿生三个响头,后脚就从家丁里挑了几个机灵的,同身边唯一的小厮禄生一起放出去打听薛老六所言虚实,摸摸被薛家怂恿的几户人家,特别是与薛老六反目的两家的底细。 ——说是这样说,林崖最初也只是想让甄家觉得他并没有察觉出他们家的秘辛,并不指望连寿生都不如的禄生能有什么格外的收获,没想到禄生还真的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你再说一遍!最后那句!” 听禄生夹杂着邀功说了半晌薛老六自己供出来过的话,林崖原本已经有些不耐烦,只是养气功夫好,面上不显而已,这会儿竟然身子都有些前倾,眼中更是含着一份终于得偿所愿的释然。 禄生难得被主子这样看重,整个人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仅口齿伶俐的又复述了一遍,还把之前怕林崖嫌絮叨,不曾说的详情也添了进去:“薛老六那个相好,也是北四巷有名的角儿,一户人家就是她牵的线,还出面恐吓住了,若不是那家的大儿子着魔般看中了一个小丫头,说那眉间一点胭脂记委实别致,生的又动人,偏生那养爹要价高的吓煞人,他们家才闹上门去。见过的人都说,那小丫头生的浑不似小户人家闺女,比起金陵城的奶奶姑娘们,都不差什么,只她那爹,狠得下心去打。” 眉间胭脂记,书中只说过一人,算算时候,差不多也该到了这金陵城。

英莲 禄生正欢天喜地说的热闹,一眼瞧见林崖面上露出几分切实的欢喜模样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出口的话就那么咽了下去,满脑子只有他随大爷离家前,几位颇有体面的姐姐拧着他耳朵叮嘱的话。 姐姐们可是说了,要他跟寿生把招子放亮了,千万要防住了盐商们送来给大爷路上解闷用的两个清倌人,别糊里糊涂让人近了大爷的身。他当时满口答应下来,只是大爷根本没有亲近那两名女子的意思,那二人也乖觉得很,禄生警惕了几日就松懈下来,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结果家里挑的、外头送的,个个水葱似的,大爷一个都不搭理不说,还对外头一个来历不明的小丫头如此热心。如今寿生家去了,只留他一个伺候着,要是真领个人回去,哪个能饶的了他? 正听到要紧处,禄生偏偏闭上了嘴巴,林崖一怔,随即就猜到了点禄生的心思,再想到自己屋里那些暗地里的争斗不由一阵心烦,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催着禄生细细说了那丫头的家境。 禄生有心引着林崖嫌弃那丫头的门户,自然说的很是不堪:“只一个浓眉小眼豁嘴的老汉带着个丫头,亲戚朋友一概没有,邻里都说来路怕是不正呢,也就那死了媳妇无力再娶的鳏夫看得上。那老汉,平日里只管吃酒赌钱,却不知银钱又是哪里讨来。” 其实禄生打听到那丫头平日里没日没夜的做活儿,得了钱就被老汉拿去花用,只是怕这话一出勾动了林崖的怜悯之心不好收场,干脆狠心昧下了。如此形容不堪品德败坏之人养得丫头,他们神仙似的大爷哪里还瞧得上眼。 可惜禄生越是贬低那汉子,林崖越是有意亲自见一回那丫头,看看她究竟是不是红楼梦里那位身世堪怜漂泊无依的甄英莲。根并荷花一茎香,香菱这名字虽然别致,但能做英莲,还是不要做香菱的好。 即使薛家已经离了金陵城北上,但那拐子也未必不会把英莲卖给更不堪的人家,还是早早救出的好。 不是林崖圣母,而是甄英莲及其父甄士隐正是曹公在书中埋得重要引子,红楼众女子的悲剧正是从香菱被拐拉开了序幕,甄家父女在书中更是穿针引线一类的存在。 如今林崖身在局中,纵使他一心改命,却也不知道自己能得个什么结局,又能否庇护住自己今生的家人,如果他能救下香菱,让好好一个金尊玉贵的小姐不至于沦落到为奴作婢、最后被人折磨致死的下场,是否也预示着林家必然不会走向原书中那样风流云散万事成空的结局? 而这一切,不过是身为林家大爷的他一句话的事情。 “那汉子可说多少银子肯许?” 林崖不清楚甄士隐一家现居何处,对于书中甄家的描写也早已模糊,为今之计,不如自己先将英莲买来放到黛玉或者崇儿院子里做个小丫头再做打算。一来免去英莲被那拐子胡乱卖了的危险,二来他这个做哥哥的不会动弟妹房里的人,也能免去一窝子乌眼鸡似的人盯上英莲。 只是买个丫头,他完全做得了主。 这话一出口,禄生直接露出一张苦瓜脸:“大爷,您连人都没见着就要掏银子?不过是小门小户没见过绝色美人罢了……” 他看起来就像个急着纳侍妾的色中饿鬼不成?林崖暗嗤一声,却接着禄生的话说了下去:“你顾虑的很是,那爷明日便走一趟,眼见为实,你今晚就传下话去,吩咐人牵上我的马,再随便套辆车。” 既牵马又套车,摆明是看过就要把人带回来,禄生听得脸都绿了。 其实林崖明日原本就是要出门的:既然薛家不死心,背地里又出阴招,他怎么也该把那几户人家都捏住了攥稳了,才好放心回扬州去,那趁着甄家宴席没开亲自过去掌掌眼也是应有之义。现在多了英莲一事,顺路一并办了正好。 禄生不明就里,一颗心七上八下,又不敢违逆了主子的意思,想了一夜也只能愁眉苦脸的跟着出门,那模样活似犯了牙疼一般,林崖懒得去管他,便只悠哉欣赏路上的店铺行人,端的是惬意快活。 不想这一看,又看出了一段故事。 林家的院子在城东,那拐子住的地方在城北,从林家到北城去必要经过一个叫食为天的酒楼。 彼时林崖正慢悠悠骑马从酒楼门前过,便听得小二谄媚的送客声:“冯大爷您慢走。” 如果是平常,林崖未必会留心,只是今日方听说了甄英莲的下落,又遇到姓冯之人,林崖心里不由一动:难不成冥冥中真有天意,怎样都要叫冯渊遇着英莲? 既有了这个猜测,林崖便一勒缰绳,侧面望了一眼,正正好与刚从酒楼出来的那位冯大爷四目相对。 林崖倒还好,不过心中品度了一番冯渊,觉得皮相上还堪匹配英莲,就微微颔致意,不算失礼,冯渊却是很不妥当,不过一眼的功夫,竟然就有些痴了,一双眼直勾勾的望向林崖。 林崖有些无语,这才想起冯渊在遇见英莲之前一直喜好男风,连冯氏族中长辈都约束不了。 当然,如果不是冯渊眼中并无淫邪之色,他今生也就不会再有见到英莲的机会了。按下心底那丝恼怒,林崖只当全然没有察觉到冯渊偷偷摸摸的跟随,径自领着人往城北去。 才进城北的乐坊,禄生就凑到林崖马前,悄悄为林崖把人指了出来:“大爷您看,那个穿着粉红衣裳、在墙根儿那卖针线的小丫头,就是您要找的人。” 林崖一抬眼,果然望见一个削肩细腰的小姑娘俏生生立在墙角,直衬的四周再无颜色,只是她自己眉眼中总带着一抹怯懦之色,映着眉间那点胭脂记虽说更添楚楚之姿,却也难免露出一丝悲苦之象。 甄英莲,真应怜。 林崖没有像禄生想象的那般径自上前,而是驻步不语,沉吟良久才命禄生去寻那老汉来说话。 禄生领命而去,林崖瞥一眼如今眼里只有一个英莲,为了命中注定的佳人神魂颠倒、视他人如无物的冯渊,难得起了点促狭心思,打定主意不能让冯渊轻易如愿。 可惜林崖这次是没有机会亲眼看着冯渊大失所望了。 还没等禄生领着人回来,留守在别院的管事就气喘吁吁的带人找了过来:竟是林如海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了消息。

交锋 管事的跑的一头一脸的汗,林崖心中不由一凛。他到林家日子愈深,就愈晓得大户人家的规矩,讲究个气定神闲,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能让扬州那边快马加鞭送信,传信的下人还是这个形状,必定是出了什么不容小觑的事儿。 当即也不多做停留,简单的吩咐了禄生两句,让他务必今儿个就把人买回去安顿好,“不然你也不必再回来了”等话也撂在了禄生脸上,又拨了两个壮仆给他使唤,便弃马登车,一面向回走,一面看起信来。 这车原本是给甄英莲准备的,她如今身份不过是个供买卖的丫头,禄生传话时下面也就只给备了辆管事婆子们坐的普通车子,简陋的很,林崖身量渐渐与成年男子等同,坐在里面自然憋屈,只是如今他也顾不得了,一颗心全落在了林如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上。 贾氏仆领王氏主仁,已于二日前接林河等五人上京。 意思就是贾家的下人带路,王家一位叫王仁的主子已经在两天前把林河一家五口接走了,目的地正是京城王家。 王仁的名字林崖在书中见过,乃是王熙凤胞兄,不学无术的纨绔、卖了王熙凤之女巧姐的“狠舅奸兄”之一。至于林河,就是林崖这一世的生父。 林崖林崇两兄弟过继后,林河一家被林如海派人秘密监管起来,一直在姑苏老家本份度日,没想到被派回去的管事一时疏忽,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让王家抄了底儿。 林崖兄弟二人与这辈子的生父继母还有几个异母弟妹之间的糟心事儿那真是三天三夜说不完,如果放在后世,林河夫妻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得抬不起头的,林崖也完全不用顾忌他们。可是放在这个异世里,即便林崖已经过继出去了,到底还是同宗同族的长辈,又有那一层关系在,即使是碍于他自己或者是弟弟林崇的名声,也不能真的视这二人如无物。 生父多年前就被他们温柔贤淑的好继母挑唆的不喜长子、次子,继母也早在进门之前就视他们兄弟为眼中钉肉中刺,之后又因为刻薄打压虐待他们兄弟的事情受了指摘,更被林如海好一顿整治,这会儿能搭上贾王两家的线,有了恶心他们的机会,肯定称愿的很。 王家倒是走的一招好棋,贾家某些主子也没浪费这么多年与林家的姻亲关系,竟然探到了林崖兄弟的来路,带着人摸到了姑苏去。 确实是一桩麻烦事。 想起那对夫妻的嘴脸,再想想扬州宅子里曾经真心孺慕父母又被伤透了心的林崇,林崖心里一阵烦躁。真是祸害遗千年! 定了定心,林崖又接着看信。 林如海来信,最要紧的便是开头一句,后面的不过是顺道一并写上的,但是也是十分重要的讯息。 例如王家大老爷王子腾刚刚被当今升为京营节度使,负责统领兵马护卫京师。例如贾家的琏二爷再次顺运河南下,却不是到他们扬州林家,而是直奔金陵甄家而来。 再比如,甄贵妃向当今献美,献的就是她甄家的族侄,当今大悦,给那位还未进宫的甄姑娘封了个贵人位分,如今消息刚刚传回江南,宫中来接人的内监也已经在路上了,眼看又要出一桩姑侄共事一夫的韵事。 前面的事情,林崖通读过红楼全本,晓得所谓四大家族的兴衰史,也晓得他们台面下头跟甄家的勾结,倒不是很意外,但是林如海在最后以一种耐人寻味又说不出什么不对的语调写的甄家喜事,却让林崖这几日来存在心底的一个疑惑有了新的线索。 那夜林崖在甄家别院“醉酒”,等下人们一退走,他就强撑着起身,匆匆穿好衣裳躲了起来。不多时,果然有一个形容妖娆的女子摸了进来,在他房里宽衣解带。 当时林崖就猜出了甄大爷安排的戏码,无非是找了个勾栏院里的女子,想要送他个好色无度的名声。说不定甄大爷还当他出身低、又被林如海管教的严,事后会手足无措,任他揉搓呢。 林崖正要动手打晕那女子,谁成想事情峰回路转,先进来的妖娆女子还没脱完,就被后头隐着的婆子捂着嘴弄晕了,然后便有另一名姑娘装扮的女子进了屋,躺在了林崖原本躺着的床上阖眼假寐。 林崖在屋外透过窗子将这一切瞧得真真切切,心里也是疑惑的很,只是自家的声名要紧,他也不及多想,便屏息顺着婆子留下的门缝摸到了隔壁院子里。 如今对着甄家的喜事,林崖模模糊糊理出了头绪。 甄家的一团烂帐在江南大户里也不是什么太大的秘密。 甄家这一辈的大爷、二爷都是庶出,且是一母同胞,这连贩夫走卒都知道。但是甄家现在在宫里威风八面的贵妃娘娘也是庶出女儿,却是一桩高门大户里心照不宣却谁也不会说出口的事情。毕竟庶出不是什么值得大肆宣扬之事。 最妙的,还是甄贵妃的生母还是甄大爷、甄二爷之母的亲姑姑。姑侄都是甄家的妾,一个生了飞上枝头的金凤凰,另一个做点美梦,也算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了。 甄太太嫁进门十几年只生了四个女儿,这个美梦眼看着就成了,甄太太却突然老蚌生珠,诞下了个甄宝玉。甄贵妃进宫前跟甄太太关系如何?怕是比贾敏与王夫人的关系更糟糕百倍。那甄贵妃心里究竟向着哪个侄儿也就很值得探究了,再加上一个心向嫡系的甄老太太,都说这甄家以后官司恐怕不小。 甄贵妃想要用同族的女孩儿固宠的念头肯定有了不是一两日,那甄贵妃母女跟甄太太一系想捧的肯定不是同一个姑娘。 甄太太有甄老太太撑腰,又有亲子傍身,甄贵妃之母有贵妃女儿,甄家之前该是接了不少各路表姑娘。表妹表哥,说不定甄太太也是乐见其成的?横竖破天的富贵甄太太还没摸着,姨娘要爬到她头上作威作福了倒是真的。 还没成事呢,就先窝里斗上了,也不知道甄家这回送进宫里的姑娘到底是跟哪个一条心。不过这些主子们还真是高高在上太久了,难道还真当底下的人就甘心乖乖做个马前卒? 林崖心底被埋的深深的一道疤痕轻轻一缩,牵着他的心微微一疼。 可惜他没有多少光阴回忆往昔,一回到别院,他就需要亲自跟林如海派来的人说话,又要听管事们料理各处事物,特别是有关于薛家买通的几户人家的事,直忙到掌灯时分,着实没有时间伤春悲秋。 忙完了正事,一直猫在耳房里的禄生又涎着脸摸了进来,禀报买人一事,林崖便又打起精神,听他回话。 “回大爷的话,人已经带回来了,也由两位姑娘帮着梳洗过了,不知大爷意下,要让这位姐姐在哪里服侍?”禄生一副讨好的模样,躲躲闪闪的帮人把话问了出来。 这也是底下许多人最关心的事儿,便是那两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姑娘,之前再老实,眼看着外头又来一个,心里也直打鼓。 林崖心中好笑,只把脸一板:“先算个三等丫头,你去正经把人写上家里的册子,也不用派到我身边,我不用丫头服侍,就让她先在府里针线上学学手艺。” 如果甄英莲在他身边呆过,以后出去名声上不好听,林崖想了许久,还是觉得针线上最合适。之后送到黛玉身边也好,找到她生身父母送回家也好,有门手艺傍身都是好事。 毕竟按照书中所说,甄英莲之母后来就是靠卖自己做的针线度日。 禄生得了准话,竟有些不敢相信,一时都怔了。那丫头的好颜色,就是盐商特意送来的清倌人见了都嫉妒的很,大爷人都买回来了,却不放在自己房里? 林崖看见他的模样也是来气,面上更冷:“还不滚?对了,就说我的话,既然来了咱们家,名字也改了吧,就叫英儿。”英莲这名字不吉利,干脆只留一个字就算了,只盼她脾性上能英气一些。 主子撂了脸子,禄生吓得一个激灵,也不敢再卖弄今日的辛苦,猫着腰就往外溜,憋了一肚子的如何跟冯家抢人等语也都没了用武之地。他还等着大爷夸奖他虽然门第相差许多也没有仗势欺人呢。谁让那冯家晚来一步,又拿不出那许多现银?活该买不到可心人! 想到冯渊那副天都塌了的样子,禄生又是一阵快意。 禄生退了出去,林崖却有些兴味索然。 底下人的心思,林崖一直都清楚。他很明白,收服下人别的什么都是虚的,越是本事大的下人主意就越是大,只有权势加上一点真心,才能真正养出心腹。 他如今不过是个秀才,在林家的家生子心里他还有的熬呢。这些下人,忠于林家、忠于林如海这位官居二品的老爷,忠于自己的利益,然后才轮到忠于他。 人之常情不假,却也让人心生倦意。前世今生,何处不是争斗? 正想着心事,大管事却亲自捧了两张帖子来。 大管事这般郑重,林崖也不能轻忽,正了正身子就接了过来。 结果还真是又惊又喜:一张是甄家请吃寿宴的帖子,第二张,却是三殿下的心腹门人下的请帖。 太子乃是元后嫡出长子,却在几年前没得不明不白,死后虽说得了个义忠亲王的封号,诸子却经年不得进宫,这几年对先太子的死因也是众说纷纭,多有隐晦指太子谋反的。 剩下的皇子里,二殿下居长,四殿下内有甄贵妃这样的宠妃生母、外有同母弟六殿下、舅家甄家相帮,声势都不小。 中间的三殿下则一向默默无闻,有等于没有,不然多年前也不会与林崖在西北有一面之缘。 两张帖子同日下,请的又是同一天,林崖的目光在桌上并排的两张帖子上打量很久,才轻轻一笑。 “传话出去,我都接了。”

冷遇 既然两边的帖子都接了,那就是都要露面的意思。可这两家又请的是同一天,管事的自然还要再请林崖的示下。毕竟这高门大户里,先去谁那里,坐多久,都是大有文章的。 林崖也没有让管事的等太久,仿佛这些事情根本不必放在心上一般,轻描淡写的就定了章程:“一早起来去甄家吃盏茶,午饭过去东四胡同也就是了。” 说罢,林崖就饶有兴致的拿起东四胡同送来的帖子反复端详,管事的心里虽然疑惑,还是恭敬应声退了出去。 甄家大老爷是贵妃长兄、皇子母舅,自身更是简在帝心的人物,管事的不晓得东四胡同那家主人的底细,自然当甄大老爷身份更尊贵些,所以林崖定下先去甄家,管事的以常理推断看着并不奇怪。 可是以甄家帖子的内容,林崖会应下来本身就是奇怪之极的事情。 甄大老爷今年大小算个整寿,正经甄家族人不必说,江南大小官员,上至督抚下至县令,或亲至或派子侄都要来捧这个场,纵使甄家占地开阔也挤不下这许多人。因此便连开七日宴席,分日子宴请各色宾客。甄家族人及甄府正经姻亲自然是要等甄大老爷寿辰当日上门,其余官员便要按着官职大小远近分了日子登门贺寿。 以林如海官居二品、执掌江南盐政的身份,林崖以嫡长子之身代父祝寿,甄家便应该在第六日上再请林崖登门才是,结果迟迟不送帖子也就罢了,今儿个都是寿筵第三日了,却巴巴儿的请林崖明日过府,着实有些把人看轻了。 打量他们林家不知道重臣家的爷们都是要等第六日才去的?听说第四日上,除了些在封疆大吏们眼中根本不入流的小官,还请了几户富甲天下的商户人家。再富也是商,林家大爷同他们一处,岂不是平白让人看低了? 是以管事的原本以为自家大爷必定会直接掷还甄家的帖子,不成想林崖却真个儿接了。 接了便接了,管事的起初还当自家大爷到底出身低了些,并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正打算隐晦的提醒一二,林崖却又说要去东四胡同用午饭,直接将管事的没出口的话噎了回去。 哪里有去人家里做客却连饭都不吃的?这不是分明嫌弃主人家,明着打人的脸?自家大爷不是不懂,是太懂了。管事的虽然不明白林崖为何非要折腾这一场,还是一一照做。 当然如果管事的事先知道林崖此次金陵之行到底所为何事,他也就不会有这一番疑问了。 林崖对外宣称是替父到甄府祝寿,实际上他也确实是为了甄家而来。不过不是为了祝寿,而是为了添堵。 人生一世,能给嫌恶的人添堵实在是一大乐事。林崖之前还以为自己只能事后风闻一二事时的景况,不想甄家倒是好客,把亲眼目睹的机会捧了上来,他当然要笑纳。 至于东四胡同,他自有考量。 于是第二日一早,林家这处别院里便阖府起了个大早,两个名义上新添的大丫鬟更是使出浑身解数为林崖挑拣搭配穿戴,力求在不玷污那份出尘谪仙气质的基础上显出这人世间的富贵尊荣来。 只是林崖特别吩咐了,今日不用朱红等色,他又一贯不爱杂色,两个丫头挑选衣裳时不免就取了些素色。等到林崖收拾妥当了出门,跟着过去的管事心里不免有些嘀咕:打扮的这样素净,与其说是贺寿,还不如说是要去哪家戴孝的人家拜访。 真真是还没进门,就要噎的主人家吃不下饭,果然是不能在甄家用午饭的。 可男子身穿宝蓝墨绿等色也是常事,谁也不能拿到台面上来当个正经事儿斥责林崖不是? 更何况林崖今日可是一直唇角含笑,哪个见了他不是顿感如沐春风、心生欢喜?也只有甄家人因着旧怨才横挑鼻子竖挑眼罢了。 这不,林崖一路施施然到了甄府,一见到在门外迎客的甄家二爷就下马见礼,端的是谦恭守礼、温文尔雅,反观那甄二爷,一张原本也称得上俊秀的面容这会子很有几分皮笑肉不笑的阴狠劲儿。 林崖也不以为意。他连请客次位那般要紧的事情都没有与甄家计较,用庶次子来迎嫡长子这样的小事又有甚可计较的?至于这庶次子是个什么模样,且还入不得他的法眼。 再说了,他今儿个可是来瞧热闹的,不赶快入席拿了瓜果茶点等着,难道还要分神跟这等不入流之人歪缠? 不去管甄二爷的脸色,林崖匆匆行过礼就摆出一副抬步欲行的姿态,墨玉般的眼眸更含笑睨了甄二爷一眼,好似是在无声询问他为何还不同行,十足十的淡然,又十足十的反客为主。 甄二爷气得脸颊一抽,还是想到了林崖一会儿会面对的尴尬才把这股气压了下去,做出一个请的姿势,领先林崖半步走在了前面,一路上穿花过廊,连句寒暄都没有了。 林崖也不以为忤,只管怡然自得的跟在他身后,欣赏这享誉大江南北的甄家园林。 直到甄二爷猛地在一处富丽堂皇的玄厅外顿住脚,回身阴阳怪气的一笑,林崖才含笑收回视线,颔为礼。 “想来林大爷对咱家的园子也是喜爱的紧?毕竟是当今驻跸过的,自然不是那等小门小户能比的,林大爷说可是?”甄二爷句句带刺,明里暗里贬低林家,看林崖还是浅笑不语,也失了耐性:“既如此,我便不送林大爷进去了,还请林大爷自便。” 说着,手指轻飘飘向玄厅正门一抬,甄二爷就把客人扔在这里,自己领着人大步走了。 林崖见他走的如此干脆利落,索性连那句场面上的“慢走”都没说,自顾自负手走了进去,甚至在进门之前又刻意端了端仪态。 果不其然,林崖转过屏风,就见着了一众碌碌半生依旧不过是个五、六品衔的小官。看着那些跟林如海一般年纪,甚至比林如海年纪还要大些的人惊疑不定的望向自己,还有几个金陵盐政司官吏坐在角落处自以为不引人注意的窃窃私语,林崖心中不禁一叹。 甄家今日一是要折辱他,从而落了林家的面子,二来也是要挑拨林如海同下级的关系,让林家在下层官员里失了人心,到时候。毕竟没有人会真心喜欢骄奢的上司,而以林崖的身份和年纪,更不可能跟这些人折节而交。因为他们还不值得。 可惜甄家安排这出戏的人忘了一件事。人只会对差不多层次的人产生嫉妒心理,而对于毕生都只能仰望的高不可攀的人,一般人,特别是这些汲汲营营的官场老油子,那是从骨子里只会滋生出谦卑恭顺的,绝不会仇视。甚至他越是贵气逼人,这些人越觉得他果然不愧是林大人家的大公子。 没有表露出与任何人攀谈的意愿,林崖的眼神似乎并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他只是径自挑了个远离诸人的窗边小几,临窗眺望、自斟自饮,好不惬意。 而在厅内服侍的甄家小厮们见林崖果然如大爷二爷所料选了这一处,再瞧一眼林崖座位两旁尚且空着的座位,不由纷纷交换了个不怀好意的眼神。 林崖正自娱自乐品度着甄家这处院子,这些日子都不曾露过脸的甄大爷突然同一个林崖十分熟悉的人一起把臂走到了林崖席前。 微微抬眼扫了扫某个没有丝毫尴尬、满脸笑意的人,林崖忽而一笑,主动起身行礼:“琏二表哥好,不知二表哥到了金陵,不曾登门拜访,是小弟失礼了。”

打脸 林崖摆出一副嫡亲表兄弟久别重逢的模样,亲热的不得了,倒是让一向长袖善舞的贾琏略微怔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也热络的唤了声“林表弟”,又亲自执壶,为林崖和自己各斟一杯,甄大爷那边也从小厮手里接过酒,三人都是一饮而尽。 一杯酒下肚,贾琏便趁势在林崖身边落座,与他谈些旅途见闻,赞叹一声江南物埠风华,似乎一点都没瞧出甄家对林崖的慢待,与甄大爷眼底的那一丝不善。 林崖也只做不知,淡然的陪贾琏做戏,表面上一个眼神都没给陪坐的甄大爷,对贾琏也不过尔尔,实际上却把两人的神情举止都瞧在了眼里。 那甄大爷几日没在金陵城出现,听说甄家迎客等事也都纷纷越过长子交给了次子甄二爷,林崖就猜着甄大爷这回是受了罚。今日一看,甄大爷步履间果然不复初见时的龙行虎步,即使极力掩饰,还是有些僵硬蹒跚,显然甄大老爷下手不轻。虽然不知道甄家后宅这一番争斗各方输赢如何,但他们家反宅乱是难免的,倒也不算坏事。 再说贾琏。他一路奔波,原本应该是为薛大傻子一事要到林家求情抑或施压的,没想到林家态度强硬的斥责了贾家的管事,对薛家下手又那般狠,贾王两家根本救之不迭。救不回薛家,贾琏这个代表着贾氏一族的承嗣孙扭头就进了甄家的大门,至今都没给扬州林府去封信,在贾家人眼里,特别是如今掌权的当家人眼里,林家这门姻亲和二太太的妹妹以及所谓的老亲甄家相比,孰近孰远,根本已经近乎于挑明了。 说来也怪,都说金陵四大家族世代通婚、同气连枝,王氏姑侄更先后嫁了荣国府两代男丁,荣国府上一代唯一的嫡女贾敏却没有嫁给王史两家的任何一个子弟。如果说身家背景、说个人出息,王大老爷王子腾、史二老爷史鼎都是军功出身响当当的人物,王子腾更是被当今赞为上马将下马相的俊彦,先荣国公贾代善却偏偏选了同样出身江南却一向与四大家族十分疏远的林家,还是求先帝赐的婚。 或许先荣国公已经有了点摆脱四大家族桎梏的心思?毕竟那位大老爷贾赦的原配也非出身四大家族。可惜他去的太早,如今在贾家人眼里,正经姑太太的夫家已经比不上那些所谓的老亲了,更比不上所谓四大家族同气连枝的情份。 事情到了这一步,贾家几乎是摆明车马要与林家对着干,难道贾琏还真指望着就凭陪他吃几口酒,“缓解”一番他独自坐席的尴尬,就能把前事都掩过去? 不动声色的与贾琏再饮一杯,林崖好笑之余,也看出了贾琏想要为林家和甄家说合的心思。 毕竟巴掌不是打在贾家人脸上,他们可不是就盼着这些能用上的人家都能以和为贵,大家胳膊折了藏在袖儿里,继续保他们的富贵荣华才好?想的倒是很美。 林崖只是虚应故事,贾琏人精似的,如何感觉不出来?虽说心里有些不满,贾琏也没傻到表现出来。薛大傻子现在还瘸着呢,这半路来的表弟可不像看起来那么和善,也是个说翻脸就翻脸的狠角色,他何苦自己填这个坑?横竖…… 贾琏按下心里那个念头,只是一叠声的要拉林崖走,说要介绍几个好兄弟与他认识,也不算枉来一次金陵城。 林崖一怔,最终还是借口喜爱帘外景色回绝了,只是心中难免疑惑。贾琏拉他走,如果有后手倒罢了,如若没有,岂不是坏了甄家要他坐一日冷板凳好生磋磨的算盘?贾琏这个人的良心,在事涉贾家日后大计的时候,可没有那么多。 林崖不肯走,贾琏倒罢了,甄大爷脸上不免带出一点觉得林崖不识好歹的意思,林崖也不理他,只管装模作样的看风景。不一会儿,果然让他一眼瞧见了大戏开场。 因是招待“闲杂人等”的偏厅,林崖他们身处之地其实离大门并不远,离记录礼单之地就更近了。 见林崖一贯装的高深莫测云淡风轻的脸上露出一抹不加掩饰的笑意,甄大爷与贾琏心里都是咯噔一下,纷纷顺着林崖的眼神向外瞧去,就望见刚才还算宁静的唱礼处这一会儿呼啦啦来了不少人,观其服饰,应该是商户人家的管事。 贾琏倒罢了,他到底不是久居江南之人,即使这些日子也混在甄家交际应酬,又有慕国公府之名而来者,他却认不得这院子里的是哪一家人,只能将目光转向甄大爷。 甄大爷却是已经沉了脸。 再不成气,他也顶着甄家长子的名号在金陵行走多年的,这一方地界上有名有号的人家哪一户不认得?皇商刘家好大的面子!正经的爷们能奴才似的在城外站着等了林崖个不知哪坑哪洞爬出来的野种讨债鬼,今天他们甄家当家老爷、贵妃长兄做寿,他们竟然敢只派个二管事来? 这是当着全江南的人打甄家的脸! 甄大爷面色青,眼神冷得仿佛要把来贺寿的人生吞活剥了一般,林崖又笑的那般开怀,贾琏就是个傻子都能觉出不对了,偏偏这时候又不能问,他就只能闷在心里。只不过贾琏也忍不住想,这林家人能在甄家都搅风搅雨,也不像他们说的那般不济,那桩事万一不成…… 感觉到甄大爷和贾琏看自己的眼神都变了,林崖这会儿却没空搭理他们。 从进城那天就开始演的戏终于要上场了,林崖怎能不好生看看? 甄家不是要权钱两抓,不是要把江南富庶之地变成他们家的聚宝盆,不是要在今日等豪商们主动上门投诚表心意?结果金陵城风头最盛的几家巨贾,能让举足轻重的老爷、少爷们家奴一般在城外恭迎他林家大爷的大驾,但是就是没空赏脸来给甄大老爷贺寿! 皇子外家?贵妃胞兄?江南王?那就看看两位殿下和宫中贵妃能不能给甄家撑起这个面子,看看当今面对两位心腹的争斗到底心向何方。听说,甄家执掌的江南织造,可是连着数年每年亏白银百万之巨了。 一句话,给你脸,你才有脸,不给你脸,你又能如何?没有那个只手遮天的本事,偏要扯虎皮做大旗,不打你的脸你还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林崖唇角含笑,兴致盎然的看着刘家之后曾家、何家都只是派出了家中管事来送贺礼,正经爷们一个都没露面的景象,曾家的管事甚至隔空给林崖行了个礼,气得甄大爷手都有些抖了,好险没摔了杯子。 故意不去看甄大爷,林崖视线微转,目送着原本应该在外迎客的甄二爷步履匆匆的穿过园子向后头去。 想来依着甄家原本的打算,即便三家巨贾已经有了心向林家的意思,未必不能为甄家所用,毕竟商贾重利嘛,所以今儿个在外应酬的甄二爷不是为他林崖准备的,而是为了拉拢商户。毕竟商人位卑,甄家能让次子出迎也算是难得的体面。可惜了根本用不上。 看戏看了个尽兴,林崖也不想继续留下讨人嫌,直接就向陪坐的甄大爷并贾琏道乏,起身离去。 这番举动当然很不合常理,但是那又如何?甄家动不得他,动不了他,他便嚣张一些又如何? 潇洒离去后,林崖心头畅快,直接吩咐小厮去东四胡同,心底却有一丝微弱的不解。为何那贾琏起身送他时,言语里竟然有一丝怜悯? 那份轻视、可怜,可与林家并他林崖自身的境况不符。

楚容华 东四胡同距甄府说不上太远,却也并不近,林崖又吩咐了车夫稳健为上,慢慢儿的走,等林家车辇停在帖子中点明的王宅门外时,已经过了正午。 林崖对了对时辰,丝毫没有稍稍来迟的窘态,掸一掸衣衫便亲自捧了帖子,从从容容的自角门进了宅子,仿佛那刚刚验过他帖子的门童不过如青石墙面一般是个摆设罢了。那童子也只在接过帖子时查验时眼珠子略微动了动,之后便泥胎木塑似的直挺挺戳在门边。至于林崖带来的车夫,自有旁人引到旁边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里吃茶。 这处院落并不大,更没有多少通幽曲径,林崖不用仆人指引,就轻轻松松寻到了某位白龙鱼服,顶着当今的旨意公器私用,正在潭边亭上烹茶待客的殿下。 金冠墨衫朱腰带,衬托的二十余岁正当年的青年男子愈气势逼人、高贵凛然。 正是尚未有封号爵位的三皇子,楚容华。 见楚容华有意对自己视而不见,林崖微微一笑,也不客气,径自负手走入亭中,在楚容华对面落座,欣赏起这隐于市井的精致院落。到底是皇子名下,虽说格局稍显小了些,却胜在精巧,有几处细微处竟是林崖前世今生皆不曾见过的。 想来也是,如果楚容华真的一点底气都没有,又怎么敢生出争位的心思? 林崖这边肆意打量皇子私产,那厢楚容华已经闲适的以茶水点过他自小养起的麒麟茶宠,狭长的眼眸微眯,定定望向了林崖,口气中更带上了一分毫不掩饰的冷意:“林公子人不大,气派倒是不小。” 这是明着说林崖怠慢于他,不是诚心来投了。 林崖回以浅笑,既没有诚惶诚恐,也没有当真傲视王侯,而是以一种真正平辈而交的态度:“崖不敢,只不过家有老父,崖时刻自省,不敢堕了门风而已。” 其实在与便宜老爹林如海深谈前,林崖曾经想要以一种肝脑涂地的姿态,自愿为楚容华鹰爪的。只是林如海一句话点醒了林崖,“你非寒门出身,荣辱皆非系于一人之身。本朝国祚近二百年,无论储位之争胜者何人,林家都屹立不倒,你是下任家主,为何要轻易对人俯帖耳,做家奴状?” 林崖细思一夜,不得不承认林如海言之有理。 林如海是当今心腹,大事小情皆可上达天听,楚容华即便是皇子,可一向不受当今重视,等闲难以得见天颜。说句不好听的,别看林如海远在江南,他在当今面前说楚容华的不是,可比楚容华这个天潢贵胄在他的英明神武好父皇面前驳斥林如海容易的多。 如今情势,是三殿下楚容华要大大的仰仗他们林家父子,而非他们林家上赶着捧楚容华。即使以后要为楚容华肝脑涂地,一开始也不必把身段放的太低,凭白让他看轻了去。其中分寸,还要他自己揣摩。 林崖答得坦荡,楚容华目光中的冷意渐收,转而换上了一副感慨之态:“昔年一别,不觉物是人非。不想你自有造化奇遇,与林公有这样一段缘分。” 这话可就值得掂量了。 当年林崖为生父继母所迫,不得不听从“慈训”,为“家业”计,“暂时”中断求学之路,随与生父交厚的商户管事北上跑商,稚龄弱子孤身一人跟着一干糙汉走西口,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多少次如果不是林崖并非真正小童,早就半路夭折。 就这么跌跌撞撞的,在距边城还有百余里的小镇上遇见了风尘仆仆的楚容华一行。 那时候林崖饥寒交迫,浑身上下惨不忍睹,如果不是目光还算清正,早就被楚容华身边的侍卫当扒窃的偷儿大棍赶走,而楚容华也病恹恹的,似乎下一刻就会随他战死边疆的外祖而去,病死在这风沙漫天之地。 而如今,两人都是金玉加身,在这江南风景如画之地品茗赏花,一如寻常富贵公子,林崖更是从濒临饿死的乞儿摇身一变,成了连当今都有所耳闻的林家大公子。 互有救命之恩的两人,一个已经青云直上,不知道另一个人有没有那个机会,“一遇风云便化龙”了。 楚容华言语中的试探,以及那一点连楚容华自己可能都没有觉察出的轻鄙,林崖都不愿去深思。他心里也清楚,倘若没有过继林家,成为林如海的长子,楚容华恐怕这一生都不会再提起边城的那个小乞儿,更遑论主动联络,想将他招揽到麾下。楚容华心里,对他这等天降横福之人,未必真心看重。 林崖只是面容端肃的起身,恭恭敬敬向楚容华行了大礼,朗声直言:“崖不擅言辞,愿以行代之。甄薛之事,三公子已知,崖并家中老父心意,愿公子知之。” 说完,长身再拜,恭顺之意不言可知。 这也是林崖再三思索过的。楚容华视林家为肱骨、为膀臂,林崖当然要略微拿捏姿态,但是拿捏的过了,日后也是祸事。如今林家与四、六两位殿下背后的甄家势如水火,又与跟二殿下暗地里眉来眼去的金陵四大家族因薛家一事近乎撕破了脸,对楚容华这面也算是用行动表明了态度,正适合一表忠心。 楚容华这时面容才有了几分松动,亲自起身扶了林崖一把:“我与你相识于危难之时,可谓共患难,又何须行这些虚礼?以后只愿你我亦能同富贵。” 话说的漂亮,可他方才不还是稳稳受了林崖几拜?最后这句,便是隐晦的暗指了。 林崖心里冷笑,面上却做出一副深受触动之态,不顾楚容华那若有若无的阻拦,又是一揖到底:“固所愿尔,不敢请也!” 自此,林家归附一事便算是议定。 楚容华终于得到了林崖以林家嫡长子身份,替林如海做出的答复,心中大快,看林崖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之前他在林崖身量未成之时就曾有过感概,觉得林崖这副皮囊便是生在公侯之家也尽够了,可惜只是个寒门弃子。之后他重返皇城,几乎已经在与兄弟的周旋中忘了这么个人,却收到了小乞儿成了林如海长子的消息,自觉拉拢林家的机遇终于到手之余,未免也生出了一丝小乞儿鸠占鹊巢、冒犯正统,折辱了列侯血脉的不快。 今日再见,倒是觉得林崖除却一副好皮囊,举止倒还配的上林家门楣。 心思微转间,楚容华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开了口:“贤弟为林公长子,想必林公心里是极盼着贤弟快些成人,支撑家业的。可是世人眼中,不成家者便不算成人,愚兄不才,倒是可以做一桩大媒。舍妹小贤弟两岁,如若贤弟不弃,倒是段良缘。” 三皇子楚容华生母杜美人生有一子一女,女儿便是年方十一的九公主,既无封号也无品级,默默的活在皇宫内苑,听说脾性十分懦弱,至今也无人提起她的亲事。 林崖一惊,还不等他开口推脱,楚容华已经话锋一转。 “不过贤弟乃是嫡长,总要问过林公才是。我来江南些许时日,久闻贤弟胞妹贤良淑德,为女子之典范,有心求取,贤弟为长兄,意下如何?” 竟是明晃晃的要求了黛玉去。

天鹅肉 即便心底明白楚容华提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要求多半不过是虚晃一枪,所求者另有其事,林崖还是差点被他噎得变了脸色。高门大族的儿女婚事大多成了家族合纵的牺牲品不假,黛玉却是他们一家子的掌珠,岂能成了利益交换的砝码?只是提一提,就让人觉得憋闷。 可怜林崖一片纯然爱护妹妹的心意,如果叫他晓得前后惦记着黛玉的有多少人家,怕是要一口老血喷出来。 不说旁人,正当林崖与楚容华促膝长谈之时,京中荣国府荣禧堂内,那曾经叫林如海一封言辞犀利、名为道恼实为讥讽的书信气昏过去的二太太王夫人也在送走二老爷贾政后,与侄女琏二奶奶王熙凤说起林家兄妹,尤其是黛玉的婚事。 “哪坑哪洞爬出来的不省心的野种!真真是祸害人的妖精!”王夫人恨恨捶了捶引枕,提起林家人就觉得两侧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这还是上回被林如海一封信气出来的病症,不得已,三不五时拿王熙凤送来的膏药贴在头上才勉强压住了。 就这,还被大房里的黑心短命鬼暗地里嚼舌根,说她贴上膏药活脱脱就是个罗刹鬼,这笔账王夫人连头带尾都算在了林家人头上,当然,她也不会吝啬当家太太的威势,给邢氏那个上不得高台盘的东西下绊子就是了。 王夫人骂得刻薄,王熙凤一双吊梢美目冷冷瞟了在旁伺候的周瑞家的一眼,才笑着挽了挽袖子,亲手为王夫人奉上了一杯茶:“太太且吃口茶,凭她是谁,只要进了这府里,还能翻出太太的五指山去?” 原来,贾母虽然久不管府里头的事儿,却也自有一干人手,不知怎么的就得着了消息,隐隐约约琢磨出了她们姑侄同王家、甄家私底下的打算,横插了一杠子,前几天各种暗示不算,今儿个早上趁着二老爷休沐在家、去上房请安的功夫,干脆把话挑明了,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压下来,就要二老爷、二太太当场把事情定死了。 之前老太太自己说的含含糊糊的,王夫人等人自然可以装傻充愣,全当自己听不明白,可是今儿老太太当着二老爷的面说自己梦见了故去的姑太太,说想起早逝的姑太太并姑太太留下的那一滴骨血心疼的睡不着觉,一面抹着泪要接了林姑娘来住,一面又要让林姑娘跟宝玉亲上做亲,口口声声都是她孤老婆子如何如何,急得二老爷当时就冒了汗,没口子答应下来。 贾政都应下来的事情,王夫人连反对的余地都没有,当时憋得脸都青了,规规矩矩从上房退出来,一回荣禧堂就犯了头痛的毛病,急忙让心腹周瑞家的去唤了王熙凤来商量对策。 王熙凤来之前就从周瑞家的那儿听了来龙去脉,这会儿倒是一点都不急。 实际上,在王熙凤瞧来,她的好姑妈是因为事情连着宝玉,关心则乱了。 说句不好听的,等大家所谋的成了,林家那两个小门小户出来的野种也好,姑太太正经嫡亲的女儿也罢,都在他们手心儿里攥着呢。到时候林家万贯家财都不在话下,嫁娶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到时候姑妈喜欢林姑娘呢,就给宝玉娶回来,不喜欢呢,就是一副妆奁的事儿,随便打到哪儿去,还有人击鼓鸣冤不成?先把老太太那关应付过去就完了。 要是失了手,也没什么。林家的门第家私,自然不会委屈了宝玉。到时候林姑娘一个做媳妇的,还不是姑妈怎么说怎么是? 不好直接说王夫人这是犯了左性,王熙凤只是笑着劝了一句。 不想这句话却戳着了王夫人的心窝子,让王夫人只觉浑身上下处处不舒坦,忍不住便摆起了姑妈兼婶娘的威风,冷哼一声:“只要看了便用不下饭!哪里还用他们做什么?老太太只管心疼外孙女,都到这时候了,竟舍得拿亲亲的孙子去填火坑!琏二也真真没用,这都去了多久,一点子指甲大的事情都办不利落!” 王夫人骂林家人、骂老太太,王熙凤还能面不改色的听着,可说到贾琏,王熙凤肚子里的火气也忍不住冒了出来。 贾琏是废物,可这废物是她自己求来的吗? 当初她的好姑妈回娘家替贾琏说亲,可真真是一点瞧不出什么笨嘴拙腮不善言辞,把个贾琏夸得花朵一样,袭爵的嫡子、人又齐整伶俐,哄的家里点了头定了亲,陪嫁着金山银海把她许了过来。 结果呢?绣花枕头一包草,中看不中用! 这也罢了,横竖也是一辈子,大不了她王熙凤自己争气些,一样能办下大事来。可谁都能说琏二没用,她的好姑妈偏不能。不说琏二这趟出去是为谁辛苦,单看她的脸面,就不该这样说。 王熙凤收了脸上堆出的笑意,王夫人立时就觉了出来,不禁也自悔失言。毕竟如果没有王熙凤这个臂膀,她也不能坐稳了这荣国府当家太太的位置,她们姑侄联手,才能牢牢把持住这荣国公府,万万没有为个祸害自毁长城的道理。 想到此,王夫人也缓和了脸色,拉过王熙凤的手妆出个慈姑妈的模样:“我的儿,还是你想的通透。我这心呐,一想到老太太是要拿那样一个丫头配宝玉,就失了分寸。你也知道,珠儿去了,元丫头也没了指望,我这后半辈子,可不就指着宝玉一个?也是那林家敬酒不吃吃罚酒,闹到这样,如今就是他们来求,也高攀不上咱们家的姑娘,也就是他们家大姑娘的身份还马马虎虎能看罢了。” 王夫人服了软,王熙凤倒也不想拿捏的过了,终归她还是有要仰仗王夫人的地方。就算眼下吃些气,心中不平,等到日后谋划的大事成了,琏二袭了爵位,自己想怎么出气不行?分家出去的支系,哪个不是仰仗嫡长房鼻息? 好姑妈天天盼着老太太快些死,殊不知那时候才有她的好呢! 小算盘打得震天响,根本没把所谓的凤凰蛋贾宝玉放在眼里,王熙凤脸上也重新露出了笑影,与王夫人又是一副亲亲热热好姑侄的模样。两人又密密议了片刻如何安置林姑娘,又如何处置那两个野小子的话,便绕到了林家的万贯家私上。 林崖林崇两个自然不配支配林家家私,荣国公府作为林姑娘的外家自然责无旁贷,王夫人与王熙凤两个丝毫不觉得自己想要掌管别人家私有什么不对,她们所虑者,只有如何分派这一笔横财,以及,贾琏到底何时才能传信回来。 只是王夫人与王熙凤姑侄二人未免自视太高,却也不想想,林家父子岂是贾家这群废物点心一般的男人,可以任她们为所欲为?

回绝 千里之外的林崖自然无从得知自家已经被他最厌恶的几人当成了囊中物、盘中餐,满心里掂量的还是如何回楚容华的话。 黛玉是一定不能许给皇子的,这点林如海曾经与林崖清楚的说过。 一来,林家之所以在与甄家对上时如此有底气,有一部分底气确实是因为他们还不曾明着投靠任何一位皇子。 祸兮福所伏,如果只看到了林家缺少了朋党支持,背景不够深,那就是还不明白祸福相依的道理。就是因为没有明着投靠哪一位殿下,才能不当出头鸟,也就有了当今的偏袒,有了让各方拉拢的价值。 正如在林家与甄家不睦这件事上,在当今眼中,就是他手下的奴才与甄妃手下的奴才起了点口角的些许小事。换句话说,当家老爷的心腹与某位女主子的心腹起了纷争,这位女主子的儿子还琢磨他老子的权柄琢磨到天下皆知,当家老爷到底是向着谁的?而甄妃与她的两个皇子还在仔细权衡林家被拉拢的可能,余下的皇子则觉得林家投靠自己的几率又大了几分。到底谁的底气硬些? 但是一旦黛玉许给了哪位皇子,事情便没有这么便宜了。 二来,林如海说的十分坦然:他一生亲缘淡薄,膝下只有这么一点骨血,如何忍心送她到那等天下一等一凉薄险恶之地? 之前不是没有人想要求取黛玉,甄妃甚至透过口风,只要林家愿意,黛玉想配四殿下也好,六殿下也好,都只随林家心意,二殿下的母家也曾经想要用嫡长房嫡长孙上门求亲。 当时林如海都一一回绝了。 从打头的二殿下起,到甄妃次子六殿下,这几位皇子都年长黛玉至少十岁,不说夺嫡之争,单说他们都已经迎娶正妃过门,许的不过是侧妃之位,林家就断断舍不得让黛玉吃这个苦头,一生穿不得大红,永远比别的女人低一等。 楚容华正室是先太子妃、如今义忠亲王妃堂妹,临洮许家长二房的大姑娘,如今已经育有二女一子,他竟然还敢开口求取黛玉,如果不是看他日后要登临大宝,林崖真想把杯中茶都泼到那张笑意盎然的脸上。 “崖惶恐,只是舍妹的婚事家父早有决断,崖虽不孝,却也不敢忤逆。再者,家母去世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舍妹,唯一的心愿便是舍妹能十里红妆、嫁人为妻。” 林崖眼角眉稍都不带一丝情绪,声音清清泠泠,连一丝话缝儿都没留。黛玉的婚事别说他做不得主,就是能做了这个主,也绝不会应许楚容华。林家大姑娘是要十里红妆当元配嫡妻的,一个个竟想他们林家的姑娘做侧室,想得倒美。 楚容华又不是个傻的,闻言莞尔一笑:“你们家倒是宝贝的紧。”话里似乎还有几分赞赏,没有半点不悦。 林崖心中却更为警惕。 他明白,楚容华之前说要尚他公主,之后说想求取黛玉,都不过是一种心理战术。先说个林家根本不能接受的条件,然后再抛出点别的什么听起来还不算太过分的事情,他放松之下答应的可能性就会高出许多。 只是楚容华野将他看得太低。他尚楚容华胞妹也好,许嫁黛玉也罢,无法接受的难道只有林家自己?就算两边只是口头约定密而不,几年后到了年纪一样要捅出来,到时候大事未定,就让人觉察出林家心向何人,楚容华担得起这份风险吗? 这个局未免太过粗糙。 果然,楚容华下一句又抛出了一个人选。 “曾定岳曾侍郎之名,贤弟可曾听过?”话音未落,楚容华甚至还举杯向林崖示意,以茶代酒,饮了一杯。 礼部侍郎曾定岳,乃是昌泰六年的榜眼,多年来深得当今信重,更兼他学贯古今,主持编纂了收录历朝典籍的《昌泰大典》,在清流士子中极有声望。如今朝野皆知,等现任礼部尚书一乞休,曾定岳就是板上钉钉的礼部尚书,入阁拜相都是十拿九稳。 没想到这样的人,竟然不声不响的站在了楚容华身后。 对楚容华的本事又多了一分了解,林崖也饮下一杯,再开口时多了几分谨慎:“曾侍郎乃天下读书人典范,崖虽居山野,焉能不知?” 言语中的敬仰钦羡,听得楚容华眉目舒展。 “如此甚好,曾侍郎对林公也是赞许的很!曾侍郎膝下五子四女,又有嫡孙九人,嫡孙女三人。现成两桩好婚事,无论是贤弟有意迎娶曾家女也好,或者觉曾家家风合意,愿意将舍妹许配也可,愚兄都愿为你们牵线搭桥,贤弟以为如何?” 这手笔,也算大了。林崖眉尖一跳,正要婉拒,楚容华却摆了摆手,阻住了他未出口的话:“贤弟莫急,大可回扬州报与林公,再行答复。曾家虽不是富贵熏天的人家,难道还比不得金陵李家?” 提到李家,楚容华似笑非笑的盯住了林崖,满是戏谑之意,林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个激灵。 黛玉曾经与李家嫡长孙议亲一事,连贾家人都不晓得。 前世读红楼时,林崖不是不纳罕。贾敏只有黛玉一女,既然百般看不上贾宝玉,为何不在生前为黛玉另择佳婿?到时候三媒六聘早早定下,也不是没有别的出路,何苦吊死在一棵不入眼的树上。 等林崖再世为人,勉强得到了林如海的信任,才晓得黛玉不是没有与别人议过亲。 贾敏在世时,早就再三察看,多方考量,故去前相中了金陵李家长房的嫡长孙。这个李家,也是贾珠之妻李纨的同族。只不过李纨之父是出了五服的旁支偏房家主,黛玉定的是宗房嫡系。 因为两家议定后没多久贾敏就起不得身,也就没有立下文书。按照李家老太爷的意思,等黛玉母孝过了再提此事也好。谁知祸不单行,贾敏身故后没出三月,李家的孙少爷也一场风寒倒下了,幼年夭亡。 出了这样的事,即便李家那边通情达理,没有丝毫怨怪林家的意思,黛玉的婚事还是要多等几年再提,到底还是耽误了。而且书中李纨偏向宝钗打压黛玉一事到底有没有这件事的影子,也很难说。 事关黛玉终身大事,连所谓的外祖贾家都一丝儿风声不知道,楚容华却知道的这般清楚,多年来只在老家颐养天年的李老太爷到底支持哪一位,林崖心里也算有数了。 “此等大事,还要禀报家父,请他老人家定夺才是正理。”这一回,林崖倒是没有一口回绝,只是他的意思也说得明白,这事儿,还是要看林如海的意思。 “几年不见,你倒成了个孝子,实属难得。”不轻不重的刺了林崖一句,楚容华不知道是笑林崖还是自嘲,脸上带出了一抹古怪笑容:“不是我爱做三姑六婆,只不过求个心安罢了。” 说来说去,还是怕林家临阵倒戈,想用联姻捆住林家而已。 可是姻亲就当真靠得住? 林崖张口欲言,楚容华却截人话头截上了瘾,悠悠然又是一句堵在林崖心口:“当然,凡事皆有例外,老四老六两个,还不是闹的沸反盈天的?这还是亲亲的兄弟呢,不知贤弟身在江南,可晓得这桩公案?” 怎么不晓得?四皇子与六皇子闹到兄弟阋墙的地步,林家可是出了大力气的。

阋墙 四皇子与六皇子一母同胞,这一份同父同母的血脉情,在这一代皇子里可说是独一份儿。以往他们的母妃甄贵妃宠冠后宫,他们兄弟两个再齐心合力,那真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风传连先太子故去都有这两位殿下的手笔。 先太子一朝不明不白的去了,余下的皇子里除了年纪占了长的二皇子,真是再没什么人能入了这两位殿下的法眼。况且就算是二皇子,论本领、论圣宠,较之他们兄弟也差得远了。 眼看着前方似乎是一条通天大道,可问题也就来了。 皇位只有一个,那掌天下生死荣辱的至高权柄只能有一人享用,亲兄弟也不能例外,六皇子也是贵妃亲子,四皇子有的助力他一样不少,还因为是幼子而更受当今及其母妃的宠爱,只因为年纪上小了几岁,他就真的能甘心只跟在兄长后头,费尽心思为他人做嫁衣裳? 山西牛家投靠的是六殿下而非四殿下,当时可以说是为了避免当今忌惮,可是说一千道一万,牛家的万贯家私流水一样淌进的是六皇子府,而非甄妃一系惯常推出的四皇子府上。 紧接着,前些日子吃下了薛家在江南累世经营的盐商何家已经不声不响的拜在了六皇子门下,俯帖耳。 六皇子眼下可谓如虎添翼,偏偏这当口四皇子还因为公然与二皇子争锋受了当今的呵斥,二、四两位殿下都被当今下明旨勒令闭门读书,六皇子哪里还忍得住?那真是一个箭步就冲到了台前。 那副急不可耐的模样,说他是心血来潮一时糊涂都没有人信。至少他的同母兄长四皇子就不信。 谁让四殿下听了母舅甄应嘉的劝说,想要小惩大戒,收拾一下江南的几家大盐商,好间接敲打一下不驯的林家,结果还不等别人跳出来,六殿下就先不答应了呢? 最妙的,还是两位皇子生母甄贵妃的反应。手心手背都是肉,甄妃管得了哪个?帮四皇子吧,娇养的幼子百般折腾,为六皇子说话吧,四皇子指责她要重蹈武姜覆辙。真真左右为难。 林家在这潭浑水里不动声色的搅了半天,谋划的也就是这么一个结局,这也算是为他们选中的三皇子楚容华之后的路垫下脚。 只是现在楚容华挑了这么一个话题提起这桩事,倒噎的林崖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表忠心? 楚容华分明是猜到了,或者是察出了林家在其间的作用,却借这个事情诘问人性,诘问林家的忠心到底有几分。 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尚能被人挑拨的阋墙,致使兄弟阋墙的幕后推手之一,又该如何表一份忠心?姻亲,可是连血缘都没有的。 对上楚容华那直白的审视目光,林崖蓦的笑了,神情和煦,正如朝日破云而出。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去。亲兄弟阋墙也不过是利字当头。崖曾听人言,若是一人不为利所诱,那要么是那份利不够大,要么是那份利到手的希望太过渺茫。人非圣贤,不外如是。崖亦不过一凡夫俗子,岂能例外?自然有所求。古语有云,士为知己者死,崖之所求,殿下当知。” 林崖所求何事?当然是能将楚容华送上皇位,从而为林家搏一个位极人臣,熏天富贵。 未尽之言,便是有没有姻亲名分,林家都会成为楚容华暗中的助力,但是想让林家死而后已,那还要看楚容华的本事。至少当下,如若楚容华败北,林家还是要保全自身的。 楚容华眼瞳一缩,随即大笑出声,状似亲昵的拍了拍林崖肩膀,手下的力道却大得让身子骨强健的林崖都觉得肩膀一阵麻。 “贤弟甚合我心意!还要与为兄再饮一杯才是!” 说罢,楚容华便把千金难求的雨过天青瓷盏随意向前一推,盯着林崖为他满上,才牛嚼牡丹一般又把上好的清茶一口饮尽,举止放浪形骸,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骨子里的矜贵傲慢。 林崖晓得楚容华心里不甚痛快。可他又能如何? 他倒是更愿意与楚容华谈情分说忠心不二,那也要楚容华肯信才行。 至于两人同为生父所弃、幼年坎坷之事,心知肚明则罢,他要是真敢说出来,楚容华肯定立时就要翻脸。 外宽内忌,这是嗣父林如海一日与林崖拿着邸报讲解朝政时对当今的评价,也是林如海对现在几位皇子的定语。 当时林如海垂目敛眉,整个人在袅袅升腾的熏香雾气中都显得有些不真实,只有他耳语一般的声音重重砸在了林崖心头:“这一家人的性子,倒也是一脉相承。既要用你,也要疑你。你肝脑涂地,他们未必不会揣测你别有所图不尽不实,你略有保留,他们心中不快却觉得你言语属实。既然没得挑,也只好将就着对付。” 想让天家放心,太难。林崖不是不想做楚容华心里一等一的心腹,可惜时机未到,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不要让他起了疑心,当自己别有所图才好。 果然之后楚容华虽然心里不痛快,言语间却对林崖随意了不少,至少不再用那个让林崖寒毛直竖的“贤弟、愚兄”之类的称呼,也隐隐约约透露出了他此次江南之行的目的:密受皇命,查两江织造亏空一事。 轻飘飘一句带过,楚容华显然没有在此事上用到林家的打算,只不过是要与林家通个气,免得互相掣肘罢了。 林崖也不想再为自家揽个大麻烦。朝中谁不知道两江织造为甄家马是瞻?从善如流的当作自己根本没听明白,又与楚容华说了些甄家的趣事逸闻,就找准时机起身告辞。 楚容华虚留两句,也就亲自起身送林崖出门。 两人一路无话,直走到垂花门外,楚容华忽而开口:“林公不喜我家这门姻亲,旁人可喜欢的紧,到底也是拐着弯的亲戚,我四弟有意纳薛家女为侍妾一事,令外祖家可有告知?” 四皇子要纳薛宝钗?

青云志 林崖被薛家这一举措惊得脚下一顿时,薛家阖家已经沿着运河北上,在赁来的船只上过了多日。 正值午后风景大好之时,薛家船上向着江心一侧的窗户却是连一丝儿缝隙都没留,新换上的雪青色窗纱映着日头随波浪起伏,凭白晃得人目眩头晕,心烦气躁。 靠着船头的第二间仓房内,一直端坐在梳妆台前的妙龄少女啪的一声将片刻前还捧在手上的松下鹿回图样红漆靶镜拍在了黄花梨木桌案上,精雕细琢巧夺天工的靶镜哪里受得起这样的磕碰,西洋贩来的玻璃镜面眼瞅着就出了一丝裂痕,少女却恍若未觉,一双秋水剪瞳只是怔怔的望着窗棱,银盘似的雪色面颊上渐渐浮现出一抹病态的红晕。 屏息立在一边服侍的大丫头见状慌了神,急忙轻挪莲步,走到少女身边小心翼翼的将靶镜挪开,又仔细看了看少女的丰盈的手掌,确认并无损伤才长吁了一口气:“姑娘这又是何苦?太太知道了,又要伤心。” 这对主仆不是别人,正是薛家大姑娘薛宝钗,与她的贴身侍婢莺儿。 “哪里有这许多心可以伤?”即使极力压抑,薛宝钗这句话里依旧带出了淡淡的讥讽之意。 自从大哥薛蟠撞上了林家的那个天魔星断了腿,薛家哪里过过一天好日子?他们的母亲薛王氏并非是秉性坚强之人,没有一日不在房里抹几下眼泪。可是他们求了这个求那个,薛家到底还是败了,一败涂地,成了被迫离乡的丧家之犬。 想到自己到京后的命运,薛宝钗心里岂能没有怨怼?她上赶着去做四皇子府里没名没分的侍妾,还不是为了现在走路都不利落的哥哥。 注意到莺儿落在破损的靶镜上的视线带着一丝可惜,薛宝钗心底又是一阵烦躁:“有什么可惜的?这些东西,哪里还用得到!” 十里红妆女儿梦,自古女子出嫁时的妆奁大多是红漆漆就。 薛宝钗是薛老爷嫡长女,自幼聪明伶俐、饱读诗书,深得薛老爷宠爱,嫁妆更是一落地就开始筹备,即便这次薛家落难,薛太太到底慈母心肠,保住了女儿大半嫁妆。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 薛老爷尚在时,曾经与甄老爷甄应嘉有过口头婚约,许的就是薛宝钗与甄家大爷。虽说年纪上差了七八岁,有些不匹配,可在当家老爷们眼里,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薛宝钗早慧,薛老爷也无意瞒着女儿,因此薛宝钗对这桩亲事知之甚详。 薛家是商户不假,却是户部挂名的皇商,富可敌国,到时候薛宝钗金山银海陪送过去,配个官家庶子不在话下。至于甄家大爷,虽说是庶子,可那时候甄太太无子,甄大爷居长,是板上钉钉的甄家长子,又是贵妃的嫡亲侄儿,前程那是不可限量,绝对不会委屈了薛宝钗。 为了对得起贵妃娘家侄儿媳妇的尊贵,薛老爷更是废了大力气,请人教导薛宝钗礼仪规矩,务必要让她举手投足间丝毫不逊于公侯门第出身的小姐。 薛宝钗自认确实做到了,她自觉丝毫不输给甄太太所出的甄家嫡女。 可是薛老爷亡故,甄太太产子,一桩桩一件件接踵而来,甄薛两家联姻之事也就此烟消云散。 薛太太不是不想去甄家讨个公道,可是时移世易,薛家还要指望甄老爷庇护成日惹是生非的薛蟠,拿什么底气去质问总是笑意淡淡的甄太太?何况婚事作罢,未尝不是甄老爷也瞧不上如今的薛家了,他们又何必自取其辱。 过往前尘不提也罢,这回上京,自家本就是走投无路,想要回京里靠着亲戚们扶植,日后也好重整家业。结果呢? 太太不过是稍微在给两位舅舅的信里流露出想要在王家为自己谋取一门婚事的意思,还没明公正道的说要自己跟表哥亲上做亲呢,两位舅母就变了脸色,只说要派人帮着他们孤儿寡母的收拾房舍添置下人并各样物品,竟是不打算让他们三口住到王家了。 想必是怕表哥表妹闹出点子风流韵事了。也不想想,那个叫王仁的表哥镇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要不是薛家落难,她哪只眼睛看得上?这会子竟要被人寒碜嫌弃成这样。 闹来闹去,太太又不知道背着人落了多少泪,嫁到荣国府的姨妈倒是愿意接了他们去住,可是四皇子又横插一杠子,开口要纳了她。 不,也算不得四皇子开口纳她,消息还是二舅母传来的,焉知不是她们舍不得自家的女孩,要拿她填补? 毕竟就算四皇子前程远大,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侍妾,未来终身还不知道怎样呢,若是熬不到日后大富贵的日子就没了,谁还记得有过这么个人儿呢? 说到底,还是要争,不能青云直上,便是死路一条。 只是进四皇子府虽说少不得多带些财物傍身,这些自幼积攒下的,遍请江南名匠打造的红漆嫁妆,她却是再用不上了,这辈子也算是跟大红绝了缘,纵是全毁了又有什么可惜。 薛宝钗的目光在堆满舱室的黄花梨木箱奁上梭巡片刻,心中时而豪情壮志,咬牙誓一定要在四皇子府里站稳脚跟借来东风扶摇直上,时而酸楚迷茫,深觉天道不公,侍妾的分位也未免太过委屈,埋没了自己的才貌性情。 王二太太倒是也曾留过活话儿,说薛家不愿意就罢了。薛宝钗也曾犹豫过,只是这份退缩之意一旦遇上被林家欺凌的往事就迅化为了尘埃。 她有那许多的怨、那许多的恨,既然薛家斗不过林家,这些姻亲也无一家愿意施以援手,那么四皇子呢?日后的新帝呢?难道还奈何不得一个小小的林家?一个小小的嗣子? 薛宝钗眸光渐沉。林家给予他们薛家的屈辱,日后定要十倍百倍的奉还才是。 至于不能在四皇子跟前得宠的可能性,薛宝钗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以她的品貌,自信江南是再寻不出第二个来的,就是进了皇子府,与一干高门贵女相争,她也不会有一丝一毫不如人之处。 再一次用不久后的将来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吐气扬眉稳住了心神,薛宝钗面上那层病态的红晕终于渐渐消退,一直有心去拿静心丸药来的莺儿暗地里终于松了口气,为薛宝钗奉上了炉上温的上品毛尖。 “姑娘自己在舱里也怪闷的,何不去太太跟前说说话,太太方才还派胡妈妈来问姑娘午饭用的香不香呢。”莺儿生的有些孩气,这会儿长长一句话说出来,尤其显得稚嫩。 薛宝钗不是不知道之前薛太太派人过来探望她一事,只是那时她心中又泛起了嘀咕,忐忑难安,如何会理会,这会子相通了,自然也该去尽孝。 当即一点头,又深深看了莺儿这个会陪自己进皇子府的贴身大丫头一眼,薛宝钗才姿态端庄的起身,满脑子想的却是如何把莺儿彻彻底底的捏在手心里。 只是不晓得,如果薛宝钗有朝一日得知四皇子甘愿以侧妃位迎林家女儿过门而不得,又该做何感想。

乍起 虽然这世间多半只把男儿看作家族唯一的依靠,在林崖心中,薛家兄妹二人反倒是薛宝钗更可虑些,只是他一直笃定薛宝钗是要配贾宝玉那个脂粉纨绔的,翻不出什么大风浪,才没有放在心上。如今她极有可能进四皇子府服侍,却是不得不防。 只是这些顾虑,林崖却没有在楚容华面前表露出来的必要,他只是态度诚恳的再次与薛家划清了界线,又隐晦的道了谢,便以平辈礼节与楚容华道别,转身潇洒离去。 楚容华却没有如林崖预料的那般径自回转,而是在仪门处静立了许久,才面无表情的进了他方才与林崖烹茶争锋的角亭旁的一处帘幕低垂的轩阁。 “不过一小子,容华何以进退失据,自损风仪?” 楚容华将将坐定,阁内便有一绯衣男子一面起身为他斟茶,一面摇头叹息。 这人便是曾侍郎幼子,多年来一直没有入仕的曾玺。最近几年,曾玺一直在楚容华身旁教导,亦师亦父,可谓楚容华第一心腹谋士。这次楚容华亲自见林崖一事,曾玺从最初就不甚赞同。 林崖是林如海长子不假,可此子目前也不过就是个仰仗父辈的衙内,尚未科举晋身不说,更有些不甚好听的声名,怎值得堂堂皇子折节下交?打个底下人与他一见也就全了礼数了,更比现在妥帖百倍。实际上整个姑苏林家,也只有林如海本人配与皇子对坐言事。 只是一贯善于纳谏的楚容华偏偏在这种事情上铁了心,非要自己出面不可,曾玺也就随他去了,毕竟不是什么干系重大之事,最多让林家人自视过高罢了。 而且曾玺自己也有些不太好说出口的心思。楚容华那样坚持,他只当是这位曾家一手扶植起来的殿下对他们起了忌惮之心,急着拉拢林家来跟他们打擂台。 这倒也是帝王心术之一,如果玩得漂亮,也免得曾家日后功高盖主不得善终。 只是谁能想到一贯气度雍容的楚容华竟然会在一竖子面前言辞失当,毫无人主之风? 曾玺在旁听着,简直都要拂袖而去。 “我虽不才,尸位素餐多年,却不知我曾家何时成了路边的萝卜白菜,嫡出孙辈可以任由人挑拣?” 将楚容华闭目眼神的淡然瞧得清清楚楚,曾玺心中的不忿愈重:“尚主、纳妃、许以曾家嫡系,哪个不是旁人家里欢天喜地千求万求的?你倒好,强买强卖一般,难道不是民间常说的出力不讨好?那般咄咄逼人,林家小子可知道你要费多大力气?” 曾家对楚容华的恩情,楚容华心中当然有数。曾玺提到了曾家,他沉静的面容上也随之起了些波澜,态度颇为恳切:“是我心急了,言辞无状,老师莫怪。” 曾玺其人,颇有古之名士风范,平素并不太注意冗繁礼节,他当年之所以在众皇子里独独看重楚容华,就是因为楚容华是“他们兄弟里唯一能听得进话儿的”,且“并不拿臣下当奴才一般”。 如果是平常,曾玺早就该一甩袖,叫楚容华莫要拿这种话来酸他。 可今天,曾玺却又叹了一声。 “容华,在你眼中,林家小子恐怕还是旧时边城中要你庇护才能活命的小小乞儿吧?你虽心存回护之意,可你姿态高高在上,明明是十成的好事在你口中说出也变成了要挟,又怎能赢得人心?” 说到此,曾玺简直不知该说楚容华什么。 世家大族与皇嗣之间,连各皇子的母舅家都不能免俗,哪家揭了那层皮不是只有赤/裸/裸的利益关系?交易罢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说穿了不都是因为大家上了一条贼船没法子独善其身?不过是世族出身天生爱做戏,大都习惯说的好听些而已。大家都冠冕堂皇的惯了,谁还真的会去撕开那层光鲜问人真心?心里清楚就得了。 何况似林家小子这样半路迹的,反而比寻常人更在意身份尊卑,就是他不曾想到此节,林如海何等样人,岂能不悉心教导?适得其反的道理,难道这位素日聪敏的殿下竟不明白不成?竟然还红口白牙与人说忠心? 楚容华再三追问、锲而不舍,又想从林崖处得到什么答案?林崖代林家投到他麾下,不是为了求个富贵容华,还能是什么? 如若曾玺是林家人,也要看轻了楚容华! 曾玺说的痛心疾,楚容华心中也触动颇多,半晌方沉声道:“是我的不是。我只想着,他出身太低,想来没有那份本事,以后怕是撑不起林家门户,能保一世富贵尊荣就很好,到底是共过患难的,岂能不同富贵?却忘了他是有鸿鹄之志的。” 楚容华与林家小子是旧相识,曾玺也略知一二,只是没想到这份旧识的分量在楚容华心里竟然如此重。 静默片刻,曾玺才又斟酌着开口:“便是你急着收拢林家,也该提一提你帮忙收拾林家小子那被王家接去的生父继母之事,怎能如你那般,一味言语逼迫?到底今非昔比。没看你最后主动提了薛家的消息,那林家小子都不肯跟你多说一句?” 林崖生父继母一事,楚容华事情做得隐秘,也不晓得林家如今有没有收到什么风声,再有薛家之事,明明是卖了林家好大一个人情,却…… 一手好牌,却架不住昏招迭出,曾玺简直要以为自己多年的教导都付诸流水了。 只是今日曾玺是没有机会同楚容华细辨此间事了,他话音将落,楚容华的心腹内侍就在门外告罪,急步而入。 “禀三公子,顺儿安儿他们在城外救下了林公家送信的下人,据说林公病重不起,急寻林大公子回府,只是为人阻挠,刚刚才随咱们的人进城。” 内侍低眉敛目,一句话就将事情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 林如海前些日子还将甄家治的人仰马翻,这会子突然病重不起? 来不及细思这其中又有多少人卷了进去,楚容华震惊之下也没有去看曾玺若有所思的神情,猛地站起身又坐了回去,沉声道:“既如此,你找妥当人立即将林府下人送去林大爷处,再传我的话,若有万一,我说过的话,都是作数的。”

归来 楚容华神情郑重,底下人自然不敢怠慢,他身边的心腹内侍立即派了自己最伶俐的徒弟亲自把疲累至极的林家下人送到了林崖暂居的别院。守门的林家老仆一见是平常跟着老爷林如海出门的体面人也不敢怠慢,直接将人引了进去。 林崖此时正在厅里同冯渊说话。却是冯渊始终对有一面之缘的英莲念念不忘,回家卖了良田店铺凑出了些许银两,在林家门外守了几个时辰,才等到了林崖,厚着脸皮跟了进来,只求林崖割爱。 林崖刚刚与楚容华说了半晌话,原本就有些倦怠,只是因为觉得冯渊或许能作甄英莲的归宿才让人放他进门,可这冯渊于人情世故上却有些不通,林崖心中不免更添一层倦意。 恰巧家人神色惊惶的闯进来,林崖便借势送了客。 只是家人一说出来意,林崖一颗心便似被人摁进了冰水里,阴寒彻骨。 什么叫做老爷一夜之间突然病得起不得身?什么叫他们日夜兼程来金陵报信,却被人千方百计拦在城外? 这分明是有人看他们林家不顺眼,下了毒手!耽搁了这许久,也不知道林如海多年亏损的身子是否还顶得住,家中又到底乱成了什么模样,又会不会有奸仆勾结歹人,对崇儿黛玉不利。 林崖蹭的一下站起身,一叠声吩咐禄生和大管事备马,择选健壮仆人随他立即动身,连夜赶回扬州城,一应物品并骑不得马的下人则留守金陵别院,雷厉风行,根本没有给随后进来的小内侍开口的机会。 那内侍也是个机灵胆大的,知道师傅交代过务必要说给林大爷听的这句话要紧的很,干脆一溜小跑追上林崖,一字儿不错的将楚容华要传的话复述了一遍。 林崖此时满脑子都是林如海的安危以及林崇黛玉二人此时是否还安然无恙,哪里还会记得楚容华到底承诺过,闻言不禁一怔,习惯性的道了谢,脚下却片刻不停,带着人直接到了马厩,各自上马直奔最近的城门而去。 结果将将出了金陵城的东大门,原本阳光明媚的天空忽而乌云聚拢,不多时大雨便倾盆而下,直将一行人淋得透心凉,也大大耽搁了行路的度。 林崖这一路行来,心里好似油煎一般,恨不能肋生双翼,立时就飞回扬州林府探个清楚明白,却生生被大雨拖累,怎能甘心?咬咬牙,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顶着几乎浇得人睁不开眼的暴雨跑出了泥泞中最快的度。 这样的跑法危险自不必说,只是林崖身为林如海之后林家最大的主子都亲身涉险,下人们又怎能畏缩,自然也紧跟其后,策马扬鞭。 堪堪跑了半日,一直勉强跟在林崖身边的禄生忽而瞧见前头还有一队人马在缓缓而行,那马车护卫还颇有些眼熟,不由轻呼出声,待要出声提醒林崖,却现隔着重重雨幕,自家主子的脸色已经变了。 禄生都能觉出不对,林崖又岂是个傻子? 那打马走在马车旁边的,分明是他的好表哥,荣国公府的贾琏琏二爷! 这样大的雨天,一贯养尊处优的琏二爷这是要往哪里去?若是他没记错,这条官道原就是为了联通扬州、金陵二城修筑的。 林崖忽而一笑。 他往常素衣清雅,笑时总带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缥缈悠然,此时鬓浸透衣衫狼狈,倒衬的那双黑如点漆的眸子带着丝丝寒意,一笑更添阴冷恨意,看得人心头乱跳。 林家马队来的这样快,前面的车队自然也不会没有察觉,随行的健仆们匆匆将马车护在当中,领头的贾琏也不知是否隔着大雨瞧出了林崖的面容,此刻却不曾迎上前来,只在车旁默然而立。 禄生再蠢笨,这会子也琢磨过味儿来了,不由吓得两股战战,几步之外的林崖却似乎毫无察觉,一顿之后就加紧马腹,竟然直直对着贾琏所在的位置冲了过去,林家其他的下人也只一心跟在林崖马后,毫无迟疑。 林家人这样不管不顾,贾琏那边不免就有些慌乱。 贾琏自落地以来就是金奴银婢娇生惯养的,哪里受过这样雨天赶路的苦楚,早就有些支撑不住,要不是京里再三催促,他实在不敢耽搁,刚才就该找地方歇脚避雨了。 偏偏甄家人不顶用,竟然让林崖那小野种追了上来,这会儿他避也避不过去,只能硬着头皮顶上,不然还指望车里的那位老神仙不成? 只是贾琏没想到林崖到了这样快要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敢不卖国公府的面子,带着人直挺挺冲过来。这小子难道不晓得,一旦林如海过世,他们兄妹几个的身家性命都捏在谁的手里不成? 心中大骂乡野竖子,贾琏却不敢与林崖硬顶,急慌慌就要拨转马头避开。那小子来势汹汹,出身虽然卑微却骑得上好千金马,两方冲撞起来必然是他贾琏吃亏的。 可惜贾琏在骑猎等事上本事平常的很,反应又慢,到底还是被林崖追了上来。 林崖也干脆,不等贾琏那句“大表弟”说出口,直接一鞭子重重打在了贾琏的马背上,连人带马一道抽了,直打的贾琏胯/下骏马嘶鸣不止,一跃奔出,吓得贾琏哭爹喊娘,却怎么也约束不住坐骑。 跟着贾琏的下人也被这变故吓得一个激灵,旺儿几个当即吓得差点尿了裤子,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急忙追着贾琏而去,林崖也不管他们,一拉缰绳,几个纵身间就到了失去护卫的马车前,一个俯身扬起了虚掩的棉布车帘,阴沉沉的盯住了车内正抱着药箱瑟瑟抖的老人。 老人也乖觉,见林崖只扫了他一眼就盯死了他怀中药箱,连忙将箱子一倒,任由品相上好的药材撒了满身,再要说几句好听的,林崖却已经打马走了。 第二日傍晚,扬州府四门即将闭合之际,一行六骑猛地冲进城内,直奔林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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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差事虽然办得好,几个老人面上神色却还是随着时间流逝而愈发郑重,原因无他,正是大爷林崖迟迟不归。这一日自请门外当值恰是林如海身边一等一心腹、大管事何启。他刚客客气气送走了名为上门探望上峰、实为探林家虚实甄家党羽,就听得巷子口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一声声仿佛敲人心口上。这巷子历来以林府为尊,一向都是安安静静,贩夫走卒三教九流等闲都不会靠近,何时有人这般放肆跑过马?有那自以为伶俐得计厮一个鲤鱼打挺就跳了起来,急着要“何爷爷”露个脸,叉着腰就要开骂:“哪里来不开眼……”“混账下流行子”一句还没出口,就被那真正机灵捂住嘴按了回去,再不敢吱声。何启此刻哪里还有心思管幺儿们这些细枝末节?他只是瞪大了一双开始犯花老眼,一眨不眨盯着巷子口,撑着面皮将漫神佛都求遍了,只求来人确确实实是他们老哥儿几个心头盼那一位。这一回终究没有再令这位忠心老管家失望,风一样卷进林家巷子六骑里,打头正是家里日也盼夜也盼大爷林崖。欣喜若狂也不足以形容何启此时心情。他不顾体衰年老,亲自越过众人迎了上去,要扶林崖下马,一面还低声将老爷正内书房养病事儿了。林崖冒着昨日暴雨昼夜疾驰,这会儿实是强弩之末,也没有与老管事客套,撑着一口气跳下马来就急慌慌打量起了家门上下装饰,见到一切如常,尚未出现他一路上担心一片缟素,家中普通仆役也似乎依旧一无所知,才多少松了口气,郑重对着何启点了点头,便大踏步向门内行去,何启则由长子扶着,坠了林崖身后。“大爷可是回来了,”林崖身强体健,何启父子脚下也不慢,不一会儿功夫就离开了外门范围,何启这才一边走,一边向林崖起家中情形:“老爷病得实是太过蹊跷,衙门里几个平日里就不服管甄家奴才老爷病得当就跳了起来,要不是他们心中尚有顾虑,怕是早就带着人闯进了咱们府里。奴婢们没有法子,只能牢牢守住了门户,还是二爷当机立断,为老爷请来了咱们姑苏老家有名望廖神医。如今府内诸事都是二爷拿主意,大姑娘则老爷床前侍奉汤药,片刻不敢离眼。”这样节骨眼上,林崖外尚未回返,家里只有林崇黛玉两个稚童,一个端出主子谱儿管束家务,一个盯紧了林如海病情,这样安排也就是他们能做到极限了。林崖又是欣慰又是担忧,脚下步子急,开口时却比平常语速慢了一拍,让人感觉到莫名安定:“有劳何叔。老爷现究竟如何了?那些当时伺候老爷下人们……”话还未完,林崖已经走到了内书房院外,瞧见了乌压压跪了一地男女老少,也就没有再问下去。事发前能够接近林如海本人或者他衣食住行下人,应该都这儿了。眼神阴沉沉扫过时不时有人喊冤人群,林崖格外看了其中几个怀抱襁褓妇人并幼童两眼,心中渐渐有了一丝儿希望,却也没有再开口询问何启,不过颔首与何启示意,就一撩袍角进了院子。何启也并没有跟进去,只门口站了,亲自问起审问结果。林崖一掀林如海这几日暂居东侧间帘子,就闻到了一股浓郁草药味道,抬眼一望,就望见了窗前苍白消瘦黛玉。黛玉显然已经接到了林崖回府消息,只是不放心尚昏睡老父才没有出去迎接长兄。这会子亲眼瞧见盼了这些日子大哥哥,黛玉那瘦得几乎脱了形脸上终于流露出了一抹欣喜,不再是之前惶然模样。不等黛玉含泪行礼,林崖急忙上前几步将黛玉扶到床头软椅上坐下,又凝神望向了卧床昏迷嗣父林如海。不管彼此身份有多少尴尬,又有多少免不了算计提防,林崖对林如海,始终是感激而又钦佩。感激他救他们兄弟两个出苦海,给他们锦衣玉食晋身阶梯,感激他百般回护悉心教导,钦佩他学识渊博、世事洞明。此时这个一直巍巍山岳一般庇护家族长者面色青白躺床上,呼吸紊乱粗重,病前人人称道清俊面容已经消瘦不成样子,林崖眼中一酸,不禁伸手为林如海抻了抻背角,想要把他不知什么时候露外面手掌轻轻推回锦被之中。谁想那只看似瘦弱无力手掌蓦发力,重重回握住了林崖冰冷指尖。林崖一怔,心头骤然升起一阵狂喜,急忙抬起头,果然对上了林如海疲惫却还算清明双眼。林如海显然是刚刚从昏睡中惊醒,他慢慢眨了眨眼,似乎是瞧见了床边林崖,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只是缓慢而清晰唤了声:“大姐儿?玉儿?”黛玉一个人,坐软椅上自然是被林崖这个男丁遮得严严实实,此时听得老父呼唤,也不管什么大家闺秀雍容仪态了,直接扑到林如海床前,攥着父亲露出一点衣角哽咽难言。“难为我儿了。”林如海*怜看着黛玉,似乎想要如以往那般抬手揉一揉女儿头上软软团髻,却终究作罢,只是痛惜望着女儿满是泪水脸,温言劝慰:“玉儿莫哭,为父已是大好了。”完这句,林如海终于将眼神放了林崖身上:“你平安回来了,这很好。”林崖冒雨彻夜赶路,身上衣衫早就脏污已经不成样子,头上束发冠也不知道丢了哪里,这会子不过是胡乱从随行下人那里拿了根木簪子随便用着,形容之狼狈笔墨难书,落林如海眼中,却是前所未有顺眼。“这几日我醒着时候极少,又忧心你金陵是否遭遇不测,如今总算是好了。”林如海素日心思就重,思虑极多,这一病如此古怪,他昏昏沉沉中还要惦记着远百里之外嗣子,身子骨如何不弱?林崖心里一时感动一时担忧,一面扶林如海半坐起身,一面开口劝慰,话语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哽咽:“是儿子不孝,累父亲忧心。若是辜负了父亲一片慈心,儿子有何面目立于人世?父亲既是醒了,可要叫廖神医过来扶脉?”管事一廖神医,林崖就记起了此人。廖神医本就是姑苏林氏合族供奉多年名医,医术高不,难得是心术正,颇有仁心。林崖过继之前几次吃了继母暗亏,都多赖廖神医为他诊治,林崖兄弟过继一事,廖神医也曾想帮。后来林崖渐渐与林如海熟悉以来,才隐约得知多年来供奉廖神医面儿上是林氏宗族,实际上却是林如海这支。如今情势上,廖神医着实是为林如海诊治佳人选,医术好还其次,关键是靠得住。至于前一句话,那确实是林崖肺腑之言。原著中这个时间根本没有提及林如海,那便明他依旧安安生生扬州做着巡盐御史。眼下飞来横祸,九成九式因为他林崖缘故。如果不是他当初踩断薛蟠腿骨一事,林如海何至于这么便与人翻了脸?前世今生,林崖一贯信奉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如果林如海这次当真有个万一,他根本过不去自己心头那道坎儿。至于那些幕后之人……林崖眼中闪过一丝狠意,却感觉到手背被人轻轻拍了拍,立即敛了神色。林如海眼中满意之色浓,倒没有急着与林崖话,而是又温言吩咐起了黛玉:“女儿可还撑得住?你去替爹爹和你大哥哥传话,叫你二哥哥过来可好?顺便再去寻廖神医,帮爹爹拿一丸药来。”黛玉这会儿正欢喜偎父亲身边,听得林如海要支开她,不禁轻轻一怔,随即回过神来,嘟着嘴瞪了林如海并林崖一眼,才转身出去了。两个大男人被心尖尖上亲人怪罪了,心里都有些讪讪,只是正事为重,也只好稍后再想法子哄黛玉开怀。林如海虽没有外间想象中那样已到弥留之际,也确实是大病一场,依旧精神不济,并不像往常一样绕圈子,而是直奔主题:“按照廖神医法,我是中了旁人算计。起了这份心思又能把手伸进这府里,也就那么一家,幕后之人不必问,如今先清理了门户,再其他。”语气十分平静,如果不是林崖十分了解他为人,都要错过这话中蕴藏淡淡杀机。“老爷得极是。其实儿子一见外头阵仗,就隐约觉出老爷如今仍旧是能够理事。只是旁再重要,还能重过老爷身子骨?您若是不好了,我跟崇儿泥堆里爬出来野子不值什么,玉儿可怎么办呢?”到后,林崖忍不住轻轻叹口气。林如海不仅是这一支乃至整个姑苏林氏擎之柱,也是这个家基石。眼下两代人青黄不接,林如海如果真遭不测,等待着林家不仅仅是大厦倾颓,是根基毁,一家人不定过不多久就可以九泉之下团聚了。林崖赶回来路上,甚至都做好了跟贾家甄家鱼死破准备,要不是心里存了期盼,留给贾琏定然不只那一鞭子,哪怕是后来府外一切如常,林崖心中也着实怕很。直到瞧见院子外头跪下人里连垂髫童襁褓婴孩都有,林崖心才悄悄落到了实处。因为这样狠辣手笔,绝对不会是林崇或者黛玉吩咐,他俩再恨再急,将人统统发卖到煤窑盐场是一回事,眼睁睁看着却还做不到。这个家里能下如此重手,只有当家老爷林如海一人。还能令行禁止,事情就还没有坏到不能承受地步。而且他入得屋来,见黛玉脸上惊惶多于悲痛,就晓得林如海病还有得治。不然以黛玉与林如海之间父女情分,黛玉就不只是容颜消瘦这么简单了。林如海显然听得十分受用,大病之后倒罕见林崖面前流露出了几分自责:“也是我大意了,竟留了些祸根家里,总想着你们太太往日贤良,想着玉儿幼年失母不易,却没有细想这些奴才心里认得究竟是哪一个主子。既然你回来了,我也该好生养病,区区事,你拿主意便是。”下手是谁,或者是直接下手是哪一家,父子两个已经心照不宣,怎么处置背主刁奴,却还是要林如海发话,好歹那也是贾敏当年陪嫁家人。林崖自然领命,又问林如海身体。林如海脸上顿时闪过一丝阴霾:“虽则性命无忧,到底伤了根本,恐怕为父日后免不了早早致仕了。”依着林如海原本想法,他是要撑到林崖官场上站稳脚跟再上折子乞休,若是能此期间升升品级甚至入阁拜相,那便是意外之喜,可如今恐怕是不行了。他也只能将心思收回,等林崖科举晋身后就布置抽身之路。林崖心头一块大石这才算落了地。能否官场上也得到林如海重重庇护他并不意,只要人没事,旁怎样都好。正要再为人子义务几句宽宽林如海心,黛玉与林崇两个却是双双到了。玉一样人儿并肩而立,红着眼睛团团而拜,林崖连忙一手拉起一个,送到林如海床前。黛玉担忧林如海身体,这会儿早忘了先前赌气事儿,急忙忙双手捧出一个匣子,要服侍老父吃药。林崖站远些,都能闻着那药丸子苦中带酸气味,忍不住稍稍向后挪了挪步子,可想而知那药到底是个什么滋味,林如海却仿佛吃糖喝蜜一般,就着黛玉手含笑吃下,末了还不忘冷冷睨了神色古怪林崖一眼。吃过药,林如海却没有与儿女们继续这温情脉脉一幕,不过勉励了林崇一句,就又给这几日看家林崇黛玉派了差事:“崇儿玉儿两个再多辛苦些,去外头给我和你们大哥哥守着,我与崖儿话。”宠*疼惜与家族责任分得一清二楚。林崇与黛玉两个也无二话,乖巧应了声是,就一齐退了出去。林崖透过窗棂子望去,只见两个人儿身子板板正正,似模似样将周围奴才们赶了个干净,只留了林如海身边两个可靠心腹,一人一边守住了门户。“咱们家人丁单薄,要守住家业,自然要齐心合力。”林如海轻咳一声,缓缓道:“家里事情,你都晓得了,你金陵城,又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是林如海还大好时候,林崖少不得腹诽两句,他何曾晓得了家里什么事,如今看看林如海那难掩疲惫眉眼,林崖那一身桀骜都收了起来,捡重要事将金陵一行了,特别是与三殿下楚容华话,一丝一毫都没有隐瞒。林如海阖眼听了一会儿,等到林崖到暴雨中官道与贾琏相遇,干脆利落给了他一鞭子,才睁开了眼睛。“贾琏一开始都没有与你相见行礼意思?车里还带了药材?”连问两句都得到了肯定答复,林如海又轻轻咳嗽几声:“包藏祸心已久,是我失察了。你那一鞭子抽很对,如果贾家嫡长孙有个长短,且让他们寻我理论就是。”毫不忌讳起贾琏可能会有“长短”,林如海一句之后又转了话锋:“行三那位当真又是尚主又是纳妃,还提起了余姚曾家,嫁娶都可?”林崖刚刚还琢磨着如果贾琏没有个“长短”,他又该补送上一份什么样大礼,不防林如海又将话头转回楚容华身上,略微一愣才答了句是。林如海便又闭目沉思,林崖也不出声打扰,只屏息等待。半晌,林如海轻笑一声:“我一向自诩世事洞明,却家事上犯了大糊涂,姑息狠毒奸滑之辈便不了,却不该瞧了辈们之间交情。你与那位旧交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之前没有细问,今日既然没有旁事情,你便与我听听。”那桩旧事原本就没有什么要避人,只不过不曾有人问过,林崖便也没,如今林如海问起,林崖当然知无不言。那还是林崖来到这异世之后不久,重伤初愈,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憨勇和要建功立业豪气与继母发生了几次不大不冲突。如果按照林崖熟悉前世规矩,他是一丝一毫错误也没有,可惜这是个讲究孝道、特别是愚孝时代,林崖所为就有些不容于世。如果不是他继母之前险些害了他性命,族中早就惩治于他。饶是族中也晓得林崖继母不慈,却还是觉得林崖错得多。过不了多久,那舍得出面皮下得了狠手又颇有几分心机女人就捏着林崖错处要族老做主将林崖除族。三闹两闹,族老中有人怜悯林崖年幼,提了个折中之法,就是让林崖随族里常来往行商去西北。对外是为了补贴家用,实际上也有些流放之意。族人看来,哪怕是死路上,也比族谱除名当个孤魂野鬼好,跑商之前林崖看来,这是一条蕴含生机出路,于是跑商队伍里就多出了一个□岁孩子。什么样人才会去兵戈不断西北边陲贩卖货物?自然个个都有些故事,个个都不是心慈手软善心之辈。也就是林崖骨子里并不是真正孩童,善心族叔又额外塞了点钱给商队管事,否则路途漫漫,上千里走下来,他胎都投了不知道几回。拐子、偷儿、甚至于剪径强盗,林崖一路上不知经历了多少磨难。好不容易走到西北,林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直跟随商队却遇到了大麻烦,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了当地驻守兵爷,让人串成一串捆进了大牢,只剩一个林崖,估计是兵爷们觉得捆去都浪费绳索,搜了搜身上果然没什么值钱物件就将他一脚踹开。这下孤零零一人又身无分文林崖上无路入地无门,回乡是可望不可即,想要当地一处破庙里寻处容身之所,还要受盘踞其中乞儿们好一番敲打,才勉强被他们接纳。就林崖两辈子凄惨狼狈之时,因为宫闱密事被迫离京到边境上祭奠战死外祖舅舅四皇子楚容华也护卫陪伴下到了这座边陲城。一个再落魄也是潢贵胄,一个已经卑微到尘埃,原本再投胎一次也未必遇得到两个人,却因为一个馒头有了一面之缘。到这里,林崖也是感慨。那时他咬着牙厚着脸皮硬赖着一户善心人家给人搬了一瓦石,那户人家男主人见他年幼可怜,后给了一个黑面馒头权当工钱。他连吃了多少日子野菜,饿得眼睛都要绿了,见到馒头就跟宝贝一样,心翼翼护了怀里。谁知降横祸,他正街上走得好好,不知道哪里来富足人家顽童仗着人多就要欺负他这个落魄人,一把将他推倒也就罢了,可恨是这一摔馒头也滚了出来,正落一架华贵马车轮子旁。饿到那个份上,林崖眼里只有一个馒头,哪里还会注意到什么贵人,不会有什么敬畏之心,从人群里冲出来就扑了过去,差点撞侍从刀尖上。明晃晃刀尖就眼前,林崖再饿再胆大心中也难免生出几分惧意。正当他以为这回要大吃苦头,马车帘子突然被人掀起一角,楚容华病恹恹叫侍卫放开乞儿,又轻飘飘扔了盒子城中好贵福记糕饼铺糕点下来。高高上,却又真对林崖有一饭之恩,那样情景下,是救命之恩亦不为过。林崖抱着盒子走开,躲角落里大嚼特嚼之时,才发现楚容华竟然盒子里放了一个银豆子。记住了那家马车,记住了那个阴郁大少爷,等林崖后来无意中听乞儿们起,城中来了肥羊,之前几拨盯上强梁都碰了一鼻子灰,这会儿终于来了个远近闻名硬茬子,不晓得谁要把命留这儿等话时,不免就有了几分担心。边境贫苦,莫是一座城,就是这一府都算上,又有几个这样硬茬子?就是那少年人无疑了。林崖不喜欢欠人情分,特别是不喜欢欠高高上之人情份,从听到这条消息之后,他就开始琢磨。不是没有想过通报消息,可惜楚容华从那一面之缘后就没有离开过府邸,林崖根本见不到他面,想要求护卫通传,却只能得到奚落。围着偌大府邸转了几日,险些被护卫们抓起来打个半死,林崖才从后墙发现了一个狗洞,心里便有了主意,决定从狗洞里钻过去,拼着一顿打把消息告诉楚容华知道,也算报了救命之恩。结果人算不如算。林崖刚卯足了劲儿钻进去,刚一露头,前院就传出了喊杀声。这一下可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林崖一条腿忍不住往狗洞那边蹭了一下,忽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才拼命跑进了院子里看起来富丽堂皇屋子。一进屋,就看到了高高坐主位神情冷漠楚容华,身边只有一个色厉内荏仆人,再想想外头护卫,这哪里是养尊处优大少爷,分明是坐牢。林崖也没有时间为楚容华感怀身世,三言两语明了自己听到消息和来这里救人理由,就厚着脸皮上前去拉楚容华手臂。那仆人,也就是楚容华心腹内侍正要呵斥,楚容华却摇了摇头,默默跟着林崖走了。乞儿也好,潢贵胄也罢,一起钻了狗洞,逃出生。后来事态平息,不等丢了主子护卫们灰头土脸找过来,楚容华就先亲自仔仔细细把林崖藏了起来,虽然衣衫破损,还是一副金尊玉贵模样领着仆人走了。再后来,纵使是龙遇浅滩,楚容华还是吩咐人把商队里人都放了出来,又归还了一些财物,令他们可以返乡。林崖临行前有缘见那仆人一面,当时他郑重行了大礼。即便这对于别人不过举手之劳,对他林崖却形同再造之恩,不然他要这里熬上多少年,才能凑出回乡盘缠?怕是林崇孤身家,等不等得到他这个莽撞哥哥都未可知。这便是他与楚容华旧事,当时楚容华虽然问了他姓名籍贯,林崖却没想到真有重逢再相见一日。可能简略将往事完,林崖心中唏嘘,林如海也是半晌默默无语。沉默许久,林如海方叹了口气:“你可知道我为何纵容你胡闹,后来甚至同意为此人略绵薄之力?”“他们兄弟几人,世所瞩目,我亦不能免俗,也是细细品评。逝者为大,我们不去,只这几位,甄家两位,便是没有交恶一事,单凭其性刻薄、下手阴毒两桩,我便不愿与之为伍。待亲舅舅尚且如家奴一般,还能指望他们善待旁人?况且他们看似煊赫,根本不是其父属意之人。至于行二,鸡鸣狗盗之徒耳!不堪与之谋。倒是你选这个,不见有何建树,倒也还有个纯孝名头。”没有继续细宫廷秘闻,林如海轻笑道:“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这一位,还是念旧。”林崖如今心事全消,细想金陵城中与楚容华过话,又忆起当年不易,不由也有些汗颜,楚容华不讨喜,他又何尝应对当真得体了?将林崖神情收入眼底,林如海语气也分不清到底是郑重还是戏谑:“如果今次我真……你就求尚主,也能群狼环伺中保一家平安。”本朝公主们远不如前朝彪悍,不能干涉政务,所选驸马也不能出仕,不过荣养而已。但是如果林如海真有个不测,贾家甄家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又如何敢跟家女婿争产?遑论谋财害命。保住了性命,自然也就有了子嗣,有了将来,林家总有再起一。林崖微微赧然。他好歹也是堂堂男儿,林如海将吃软饭这么直白,他还真有些不好开口,噎了一下才镇定开口:“老爷吉人相,休要如此。只是他竟似对咱们家颇为中意,儿子以为,曾家事可考虑一二。”因为黛玉就门外,保不齐会听到什么,林崖也就不愿多提楚容华想纳侧妃一事。林如海恰巧也是同样意思,微微一笑,就把话接了过去:“曾家我看是极好。家风正,子孙出息,只是我离京多年,跟曾侍郎父子不甚熟悉,不好开口罢了,如今倒是有缘。可惜男儿娶妻跟女子出嫁不一样,不然这样好事却轮不到你这孽障。”这话极有深意。林崖怔了片刻,才从林如海温和神情中读懂了他真意。嫁娶一事,男女到底不同何处?不是什么一个承继宗祧一个嫁为他人妇,而是一旦楚容华大事不成,蒙受风险不同。林家尚且隐暗处,曾家却是身家性命都与楚容华连了一处。大事成了则罢,不成话,曾家满门一个都跑不了。假若定是黛玉,早出事就是望门寡,晚出事就是罪家妇,一生毁。假若定是他,只要自家够心,罪不及出嫁女,虽几代人出仕要受影响,却总比黛玉嫁到曾家可能要受罪少多了。林如海既然中意楚容华,又中意曾家这个姻亲,也没有什么坚决不应道理。不是没有想过娶妻,只是这样定一个可能妻室人选,林崖不免有些发懵,看得林如海又是一笑,病中郁郁之气都消了许多。不动声色嘲笑过素来稳重嗣子,林如海又转而起了别事。“你生父继母被王家接走一事,又有了消息。”林如海身体尚未康复,还是借着林崖起他与三殿下旧事时间缓了口气才撑到现,却也难免露了疲色,话声音了些:“王家下人不得力,把人丢了,我当时还想是哪家要来趟浑水,现想想,多半还要着落这位身上。大丈夫能屈能伸,正事上莫要做意气之争,将面子看得太重。”林崖还是头一回听此事,闻言忙点头应是,又瞧着林如海精力似乎有些不济,便劝他休息片刻。林如海也不逞强:“我是该好生歇息,这几日怕就要有亲戚故旧打上门来,我不出面,他们怎能安心?”语意讥讽,显然已经有了义绝之意。林崖早就瞧那些烂泥不顺眼很,林如海此意正中下怀,只是起亲戚,他猛地想起了薛宝钗。薛家姑娘可能进四皇子府事情,他方才却是忘了。不过片刻犹豫,林如海何等样人物,自然也瞧了出来,有心不管,却又不放心这还有些稚嫩嗣子,只好开口相询,林崖这才了。林崖心里总觉得薛宝钗能与黛玉并列金陵十二钗之首,是个人物,有意提防,如今两家成仇,起了刻意打压念头,这才当作大事与林如海听。谁知林如海虽也看重此事,意却与林崖全然不同。“这么,咱们姻亲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与我们为难了。也罢,横竖总要有个了结。这甄家也当真有趣,庶长子不要正室,就送去京里做侍妾?一并了消也好。”着眼全局,丝毫不提自家与薛家旧怨,却真真切切将薛家算了局中,倒是比林崖盯着薛家一户要大气多。见嗣子露出若有所思之态,林如海微微一笑,只觉教导这个嗣子真是舒筋活血强身健体,便又了个消息:“自你走后,为父左思右想,只觉平日里耽于公事,不曾好好管教于你,致使你顽劣不堪,至今不过一秀才耳。正好你们太太孝期以过,为父已经为你寻来名师,等这次事情过去,你便安心读书,预备着下场秋闱即可。”林如海一提科举,林崖头皮就是一麻。当初他自觉好歹也是经历过现代高考人,并没觉得科举有多难,后来虽然勉强中了个秀才,却也被收拾极惨。再想想之后秋闱、春闱,真让人顿生肝肠寸断之感。可惜科举晋身乃是正道,他想要顶门立户光耀门楣,这罪非受不可,只盼着别再来个贾雨村之流,面正心邪。——贾雨村这个恩将仇报、钻营名利人,还真险些又做了黛玉先生,只是那时恰巧林如海动了过继林崖林崇心思,没有上门延请,贾雨村一个拿乔,让扬州府尹家请去了。林崖硬着头皮应下,林如海这才露出满意之色,只是精神实不济,才没有再对林崖多加开导,而是示意自己乏了,让林崖只管去收拾外头局势。科举林崖发怵,对付些许宵却不话下,当即打起精神扶林如海躺下,这才推门而出,含笑叫黛玉进去陪着老父,自己则带着林崇走到了院外,面无表情坐了大管事何启命人搬来太师椅上,冷冷打量跪了一地下人。林如海一倒下,这些下人就被几个林家世仆出身大管事带人对着名册一户户羁押起来,等林如海第一次恢复神智,便吩咐人把所有有嫌疑人,不分来路统统合家压到这处空地上跪着,但凡是有嫌疑之人家人,不论老少男女概不能免。到如今,这些人已经水米未进顶着大雨烈日直挺挺跪了两日多,昨儿就有大着肚子妇人受不住滑了胎,几个襁褓间婴儿呼吸是愈来愈弱,剩下老弱妇孺也都是眼瞅着就要撑不下去,各家当家人岂有不心痛自己高堂娇儿?竟都盼着主子们些来审,求个痛。林崖一落座,便有先太太贾敏陪房家人之一钱嬷嬷抱着一岁孙孙膝行两步,不住磕头求饶,出首告发她儿女亲家、采买上管事与甄家下人私下往来,不利主家。林崖听了,眉梢都没动一下,只是叫人把钱嬷嬷怀里男童抱到廊下,交给恭敬站那里婆子喂几口米糊。没一会儿,那孩子哇一口,钱嬷嬷便似被抽了骨头一般摊地上,全然不管她亲家被拖出来时望着她怨恨之色。其余受罚人一看钱嬷嬷孙孙缓了过来,那真是争先恐后,只求能给家人留条活路,有根据自然告发,没根据也开始了攀咬,被告发也不示弱,你告我一状我便拉你下水,什么**都往外。林崖只阖眼冷冷听着,只有有人言语间带出先太太时才命人掌嘴呵斥,就这么听了半,等到声音渐消,一院子奴才都再寻不出旁人罪名了,才淡淡开口:“都记下来了?”问得却是两旁垂首侍立几个管事,管事们忙躬身应是。“既然都记下来了,所有知道老爷要生病,一人赏一百板子,就这儿,一板子一板子给我用心打,家人一个不少,男都给我送到相熟盐场去,女不拘哪个私窑,其余心里还惦记着别主子,统统阖家发卖到出海船队里。剩下渎职,一律赶出去。当真无事,先拿老爷帖子请医问药,等老爷大好了,赏赐少不了,一家子前程也少不了。”完这些,林崖面色一丝儿不动,只定定扫过或拼命求饶或咒骂不住众人,淡然看着几个平日里就负责执掌家中刑罚老仆领着人将要罚之人团团围住。发卖立时拖走,要挨板子则按倒了就打,院子里一时哭嚎地,林崇坐哥哥身边忍不住白了脸。一贯疼*弟弟林崖却仿佛对林崇异样毫无所觉,他只是用胳膊支起下巴,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随着板子声音一下一下扣着椅子扶手。因为林崖点明要一板子一板子用心打,这顿刑罚一直持续到了夜里,受刑七个人里有六个都是打到一半就没了生息,剩下一个撑着一口气挨到了九十多板,到底还是没能熬过去。管事低声禀报完,林崖只嗯了一声,又吩咐人把这里打扫干净,才领着林崇进去看林如海。刚走到门口,黛玉就红着眼睛从里面打起了帘子,迎了出来。“爹爹了,大哥哥辛苦奔波,今晚就歇西间,明早也好与爹爹话,我与二哥哥一道回内院就是。”观其神色,倒不见什么惊惧厌恶,一丝淡淡关怀十分真挚,让林崖略微松了口气。院子里闹那么大动静,黛玉里面陪着林如海自然听得清清楚楚,林崖还真有些担忧姑娘从此对他敬而远之。幸好。林崖也确实累得很了,此时处置完下仆觉疲惫,也就没有多与弟妹话,只是略了两句话,就去了简单收拾过西厢房,倒头便睡。再一睁眼,就到了第二日上三竿之时,要不是隐约听到了大管事回话声音,他可能还醒不过来。招来人一问,竟然是贾琏心腹厮来旺儿气势汹汹找上门来了。这一句真是提神醒脑,林崖顿时就醒过神来,勾唇一笑:“还不将客人请进来?”林崖笑得分外开怀,倒让一心一意想着只要主子一声令下就把来旺儿等人乱棍打出去管事们愣当场。那来旺儿不过是个奴才,也就是沾了他主子光才能让管事们记住名姓,哪里当得起一个客字?何况他贾家现跟自家有大仇呢!还是林崇黛玉两个聪慧,瞬间就明白了林崖心思,相视一笑,也开口叫请。既然主子们都发了话,管事们也就依命行事,正要下去传话,正从黛玉手中含笑接过一盏姜汤林崖黑眸一转,又加了一句:“除去健壮子们外,再找两个力气大些粗使婆子来。”这句话吩咐没头没脑,连林崇面上都闪过一丝茫然,唯有黛玉咬唇看了林崖一眼,脸绷了又绷,到底露出一抹笑意,又察觉出林崖一直瞧她,干脆跺跺脚掀帘子去东厢找林如海去了。听着里面传来黛玉略带点江南口音告状声和林如海偶尔发出低笑声,林崖不禁莞尔,直到来旺儿被健仆们连拉带拽“请”了进来,脸上还带着点儿尚未隐去笑意。来旺儿打跟贾琏身边,作为贾家大房嫡子心腹子,一应供给自然是上上等,为人自然也就骄纵很,可谓眼空心大,可惜贾琏偏又不得贾家老祖宗并他亲爹老大爷贾赦心,有了贾宝玉后是退了一射之地,主子都不硬气了,来旺儿这个做奴才不免也要赔上几分心,便养成了欺软怕硬脾性,当得一根好墙头草。等到前两年王熙凤过门,贾琏两口子西风压倒了东风,来旺儿就又练熟了阳奉阴违、趋利避害好技能。今儿要依着来旺儿本心,是不愿意来林家找事儿。虽来旺儿也觉得主子家乃国公门第,贾家一族双国公比个已经没了爵位姑苏林家强上一百倍,林家那个便宜大爷给他们琏二爷提鞋都不配,可老话好啊,强龙不压地头蛇。林姑老爷好歹扬州城任了十年巡盐御史,扬州地界上找林家晦气,那不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了?就算要那个劳什子林大爷磕头求饶,好歹也得等林家传出了确切消息,林姑老爷真不行了,再欺上门去吧?可是贾琏从落地到娶妻生女,何曾丢过这样大脸?连他老子贾赦还没拿马鞭子抽过他呢!别林家子还故意惊了他马,让他下人面前大呼叫仪态失,后还坠了马,险些落得个薛大爷一般下场。要不是扭了腰下不得床,贾琏真想亲自打上门来,现如今也只好先派了来旺儿上门,顺便也瞧瞧他那林姑父还有多少时日好活,好算准了日子,给这位好表弟送份大礼。来旺儿略劝了两句,受了一头一脸热茶,也就不再多,抹了抹脸就领着人耀武扬威到了林家门口。毕竟林姑老爷已经倒了,他还真不信林家人敢把他怎么样。结果来旺儿一到林家门口,心里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都是做奴才,谁不知道谁,哪个不是算盘震响,大难临头与主子们各自飞?这个时候,林家下人们理所应当垂头丧气、魂不守舍,惦记着赎身走人才是,怎地林家守门这些幺儿还这么精神齐整?只是他已经气势汹汹领着几个机灵子来了,这时候想装亲戚上门,出去也得有人信啊,至于退,来旺儿想都没想过。他好歹也是当家爷们身边体面人,要是这会子灰溜溜走了,一会儿谁还能服他?不得,只好硬着头皮掐着腰,林家大门口骂了起来。他一开腔,林家幺儿里就有人一溜烟跑进去报信,其余几个却只拿瞧疯子眼神冷冷睨着他,既不话也不动手,看得来旺儿心头火起,咬牙切齿暗道日后等二爷接过林家家产,定要把这几个杂种卖到倌馆区,好让他们知道知道来旺儿大爷厉害,嘴里骂林崖声儿也愈发大了。正骂口干舌燥,林家角门里悄然冲出一溜儿壮汉,堵嘴堵嘴、架胳膊架胳膊,来旺儿几个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人干脆利落拖进了林家角门。来旺儿这时候就知道怕了。抬眼看看左右两边膀大腰圆黑脸大汉,再瞅瞅旁边丝毫不掩饰鄙夷之色林家管事,来旺儿只觉得腿脚都有些发软,要不是顾忌着回去会还要跟贾琏交差,他差点就要开口求饶。一路煎熬等见到林崖时达到了顶峰。来旺儿一进屋,对上林崖那不掩笑意俊朗面庞心就凉了大半截。林家子什么样人物,来旺儿心里可是清清楚楚,那就是个笑面虎!越是笑越是要吃人!再看看两旁手持棍棒垂首侍立健仆,这哪里是要善了模样?他不是不想磕头求饶,好汉不吃眼前亏嘛,可是身后子们还看着,但凡有个活着出去了自己怂样,几辈子脸都没了,再林家子那样狠辣性子,八成也不会因为他求饶就开恩,毕竟主子做了什么,他心里门儿清。左思右想,来旺儿咬了咬牙,拿出刚才门外叫骂劲儿头,掐着腰指着林崖就骂了起来。“亲亲姑表兄弟,林大爷怎能不分青红皂白上手就打?不过是个偏支远房亲戚,打秋风穷酸,全赖咱们姑太太慈母心肠认膝下,才能享受这荣华富贵!结果姑太太才去了多久,就作践起姑太太娘家侄儿,林大爷好大威风!这样忘恩负义,以后怕不是要拿表姑娘当丫鬟使唤?歪门邪道,叫我们二爷哪只眼睛看得上!当这下当真没有王法了不成?一朝得志就猖狂,也不掂掂自个儿斤两,您是有出身还是有功名?也不怕从高枝儿上摔下去,折了脖子!”来旺儿心思虽浅,倒也毒。他一进门就闻出了屋内药味,私心忖度着林姑老爷必定就旁边,又见厅里只坐着林崖两兄弟,便起了挑拨离间心思。自以为一番话有理有据、严丝合缝,来旺儿正准备再多几句让自己这忠仆像样些,一直支着下巴含笑望着他林崖突然开口,和和气气吩咐半隐家丁身后几个婆子:“掌嘴。”这些婆子们平日里不过是做些二门内搬运洒扫粗活儿,今儿还是头一回能主子跟前站着,真是时时刻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一听林崖有令,立即中气十足应声,雄赳赳大步走到来旺儿跟他带人跟前,脸上横肉都激动有些抖,那凶神恶煞模样对比着唇红齿白养尊处优来旺儿,倒是相映成趣。婆子刚一抬手,来旺儿正吓得脸发白,林崖忽然出声了句“慢着”,然后看着来旺儿满是惊喜眼神补道:“这是亲亲表兄弟身边得意人,只打半边脸儿也就是了,好歹也得给琏二爷留点脸。”完,林崖便悠然端起了黛玉吩咐厨房给他熬肉粥,一声声响脆巴掌声里吃高雅俊逸。打了半晌,直到贾家众厮都成了个猪头样,来旺儿成了半个猪头,林崖才慢条斯理漱口净手,喊了停。来旺儿整个人都被打蒙了,这会子还有些不敢相信,疼倒抽冷气:“凭什么打我!”眼神倒是控诉十分到位,可惜肿着脸话都有些走音,让林崖险些听不清。“一个奴才,也配问我要道理?打了又如何?打得就是你。”林崖笑容一敛,冷冷看着来旺儿:“来人,把这几个犯上刁奴都给我绑了,去找能跟我要道理人好生讲讲这个理。”肃容起身,林崖再懒得看来旺儿一眼,大步走到东厢门口隔着帘子躬身下拜:“儿子去跟人道理,本该见过老爷再走,只是现身上肮脏味儿太重,就不进去脏老爷地了,有劳妹妹替哥哥孝,”话音将落,里间就传来林如海中气十足应允声并黛玉清嫩叮嘱,林崖面色不变,来旺儿却被林如海声音吓了一跳。他一直贾琏身边服侍,林如海声音还是听出来,只是这样有底气,哪里像是要下世人?不来旺儿心里多么惊疑不定,林崖从从容容点了七八个壮仆,又点了刚才赏了来旺儿一顿嘴巴儿粗使婆子,一行人浩浩荡荡找去了贾琏投宿驿馆。林崖也不跟贾琏客气,连滚带爬跑去报信厮话还没完,林崖就直接推门而入,大马金刀贾琏卧房内找把椅子坐了,一边坐,一边给坚持要跟来福生使了个眼色。福生心心念念要争回林崖跟前第一体面人身份,自然分外卖力,当即就把路上林崖教过词儿一字一句背了出来,声如洪钟,噎得正想开口呵斥林崖主仆贾琏差点没背过气去。“亲亲姑表兄弟,琏二爷怎能不分青红皂白上门闹事?不过是上头死了亲哥哥,连个大爷还没混上呢,全赖贵府老太太、二太太慈心,才能享受承嗣嫡孙荣耀!结果姑太太才去了多久,就作践起老太太心肝一样姑太太儿子,琏二爷好大威风!哦,也不是,谁不知道贵家里是琏二奶奶当家呢,琏二爷内外大事情一应不管,只管为国公府绵延子嗣就是了。只是到现连个信儿都没有,叫我们大爷哪只眼睛看得上!还没得志就猖狂,也不掂掂自个儿斤两,您是有子嗣还是有通灵宝玉,也不怕一朝摔进泥里,折了脖子!”福生一句一句戳贾琏心窝子,眼看着贾琏额头青筋直跳就要暴怒,林崖含笑又添了一把柴:“琏二嫂子不会管教奴才,拖累了琏二表哥,我前思后想,怕是琏二表哥不敢管,就让我家婆子教训过了。男儿家脸面要紧,还请好好将养。”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林崖今是痛打了他贾琏奴才,形若给了他贾琏一巴掌,又明目张胆带着人上门,专揭他短。贾琏现自以为大短处是什么?就是叫王熙凤压住了威风。不是没有人笑他妻管严,只是哪个不长眼会当面开涮?至于别话儿,过后贾琏自然会用心体会。贾琏确实已经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林崖厮一声声一句句,还有林崖那句男儿家脸面要紧,不是骂他贾琏是个娘们,身边奴才也是个娘们吗?内院婆子打得都是丫头姨娘,哪里有让她们掌爷们身边心腹嘴巴儿道理!林家子欺人太甚! erq@t#x$t%^ere^ 第 29 章 贾琏摔榻上声响与瓷杯碎裂声音几乎是一同响起,林崖看都没看溅上了些许茶渍袍角,只继续含笑看着憋得脖子都泛了红贾琏,也不话,直等到贾琏喘匀了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给你脸叫你一声表弟”,林崖才不紧不慢截口,声调却比贾琏高得多了:“给你脸叫你一声表哥,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不成?也不睁开你狗眼看看,这是什么地界儿!什么硬仗腰子东西。”一面,林崖一面好整以暇轻敲座椅扶手,摆明了根本没将贾琏看眼里。贾琏这会子真是眼珠子都气红了,只是他还没张口,一直站门外几个林家护院就阴着脸进了屋,将他床榻团团围住。看看林家健仆,再看看自己已经被人五花大绑厮们,贾琏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只能闷不吭声忍下这口气,一口牙咬得咯咯作响。见到贾琏如此,林崖面上神色愈发淡了:“若是按着礼尚往来道理,这事儿本不该就这么算了,琏二哥哥心里清楚明白,我也就不多了,今儿我就派妥当人送琏二哥哥上船,也好回京养伤。”林崖不是不想直接弄死贾琏完事儿,但贾琏后面王夫人、王熙凤乃至王家、甄家不都好好?要是不做点什么,荣国府大房、二房矛盾还要等到贾宝玉娶妻之前才能日趋尖锐,他怎么等得起?就让贾琏带着伤回京,让他知道他好二婶心多狠。林崖就等着看看荣国府内这出戏要怎么唱下去,好唱家反宅乱,再也没心思惦记林家才好。至于为何要与贾琏明明白白撕破脸,拿话把人踩进泥里,林崖自有他道理。贾琏是个什么样东西?有人他有良心,因为他大老爷贾赦想要买石呆子手里古扇一事上不肯下狠手,还因为贾雨村罔顾人命所为不妥挨了一顿好打。可这话人怎么不想想,贾琏出面吞下林家百万家财时候,可有半分犹豫?甚至事后还跟王熙凤“哪里再去发笔二三百万横财”呢。与其他不愿意伤了人命,还不如他根本没把他亲老子放眼里,不愿出这个力呢。林崖自认如果他是贾赦,叫自己儿子办点事儿子办不成,却能把二房交代事情办妥妥当当,儿子媳妇还管着旁人叫老爷太太,自己反倒成了外八路大老爷,那可不只是一顿打事儿。贾琏做什么那么上赶着二房,被女人拢住?分明就是他自己也想趁热灶,指望着讨荣国府老祖宗好儿呢。不过是一窝子豺狼里稍微不那么黑心,有什么值得结交拉拢?看贾琏忍得着实辛苦,已经连一个字儿都不出来,林崖微微一笑,连个招呼也不打,径自带着人走了,只留给贾琏一个大开门户和一串粽子似奴才。许久,一直没敢大声喘气来旺儿哭丧着脸挪到了依旧面色铁青贾琏跟前:“二爷,这可如何是好?”贾琏一肚子邪火正无处发作,哪里还愿意看来旺儿一眼?顿时想也没想,直接一巴掌扇到了来旺儿之前没有挨打半边脸上:“狗奴才!废物!野种!”来也是有趣,不晓得是不是真个儿夫妻同心,贾琏怒斥来旺儿时,京中荣国府里,琏二奶奶王熙凤也正素手一扬,结结实实给了个依旧做着姑娘打扮,却打扮妖妖娆娆丫鬟一个响脆。王熙凤竖着柳叶眉不话,她身边一身葱心绿袄裙平儿自然要为主子张目:“你是大老爷赏,原该比旁人懂事些,怎地却不懂规矩,丢了大老爷大太太脸面?”挨骂丫头不是别人,就是大老爷贾赦前些日子赏给贾琏秋桐。原本这秋桐是贾赦自己看上,虽然还没上手,却也少不得揉捏一二,正是热乎时候。也不知道贾赦一时之间哪根筋儿搭错了地方,忽然想起来贾琏这个已经大半年不着家儿子,大手一挥就把人送了来。王熙凤清理贾琏身边狐媚子们下了多大功夫?四个陪嫁大丫头撵了三个,还设计了多少局中局才收拾了贾琏成亲前就有几个通房大丫头,好不容易只留了个指东不打西平儿身边,舒心日子这才过了几,就又飞来横祸。偏偏这秋桐是大老爷贾赦赏下来。如果只是大太太邢夫人开口,王熙凤自然有一百句等着她,可贾赦从来不管贾琏事儿,蓦然为了个丫头破例,让王熙凤动手前也不能不思一思想一想。何况贾赦还让邢夫人带了话儿,要是这一个伺候不好,再换一个来就是了。捏着鼻子把人领回了院子,王熙凤初也没花太多心思这个秋桐身上。男人都不家,就算是狐狸精转世又能去勾搭哪个?横竖日子还长,她也不急于这一时。结果她难得打个盹儿,这贱蹄子就敢爬到她头上作威作福。王熙凤嘴角含着一丝讥讽,一双丹凤三角眼上上下下打量着秋桐上身袄。也不知道是哪个吃里扒外东西帮忙,竟然让这蹄子摸到了暗红衣料,这么类似正红颜色,一个还没正经当上姨娘也敢上身,真当她王熙凤是东府里尤氏那样面团儿了!谁知那秋桐也有几分胆色,挨了王熙凤重重一巴掌连滴眼泪都没掉,跟平儿顶嘴也是有声有色:“原是太太赏,今儿王妈妈叫奴婢回去给太太请安,奴婢想着,太太见了一定欢喜。”平儿称邢夫人为大太太,秋桐偏偏就要一口一个太太。要不是她还牢牢记着王善保家再三叮嘱,千万别让二奶奶揪着她错儿趁着二爷没回来就撵了她,就她泼辣性子,非跟平儿对着骂起来不可。王熙凤哪只眼睛瞧得起继婆婆邢夫人?借着住正院便宜,王熙凤连正经儿媳妇该立规矩都找借口省了,对邢夫人要连面子情儿都没了,可秋桐一口一个太太赏,她竟不能明着再发作。是一群飞上高枝儿不知高地厚破落户!知道今儿这事拿不住秋桐,王熙凤干脆一扭身领着人威风八面走了,留秋桐一个人顶着个巴掌印站那儿,瞧着好不可怜。可惜王熙凤这份威风不过是给外人看。一回到她日常坐卧厢房,把丫头们都撵出屋子只剩下平儿一个,王熙凤就干脆利落摔了个五彩盖盅,一双柳叶细眉紧紧皱起,瞧着格外凶些:“什么名牌上人,也来要我强。我素日里看她是个太太敬她一分,她倒敢直接给我没脸!”平儿深知王熙凤性子,也不劝,只了她知道事儿:“八成还是为了上月奶奶您没应下帮大太太炸金首饰事儿,大太太心里不痛,拿着个丫头刺您眼呢。”上个月大太太邢夫人突然叫陪房王善保家叫了王熙凤过去,是自己有箱子金首饰许久不带,颜色都不好了,要拿去炸一炸,王熙凤只推又要做换季衣裳,又要看铺子帐,家里家外一团乱,没接口。平儿一,王熙凤也想了起来,冷哼一声:“门户出来,眼皮子就是浅!做什么非要我去,不就是舍不得那几两工钱,又要我替她填上损耗!平日里一毛不拔,行事家子气,老太太还呢就想法子踩我脸,让我尊重这种婆婆,再不能!”王熙凤越越觉得火气顶心口发闷,恨恨拍了拍炕桌,腕上一个绞丝嵌明珠金镯子桌面上磕了几下,眼见着凹了一块儿。平儿急忙捧起王熙凤手腕,低声劝慰:“奶奶何必跟自己过不去,仔细伤了手。”着,就帮王熙凤把手上镯子珠串都退了下来,回身仔细收拾了。用了那么大力气,王熙凤手痛之余,火气也确实散了不少,这会子心气平复了,也不用平儿服侍,自己皱眉倚了团枕上:“也是怪事。大太太什么家底儿,咱们知,她邢家砸锅卖铁也不过那么些东西,怎地凭空多了一箱子赤金首饰?”“是呢,”平儿仔细锁了匣子,跪王熙凤脚边给她捶起了腿:“子们出去打听了,成色分量都是上上等,且值不少。”而且如果不是大老爷大太太突然发了横财,大老爷又花一千多两买了两个绝色,舍不舍得把秋桐放到她们房里都还是两。探听不出这笔横财到底是哪里得来,王熙凤不由想出了神,一时屋里只有平儿手臂起落带起衣料摩擦之声,静落针可闻,还是二太太王夫人陪房周瑞家院门口高声话,才喊回了王熙凤神儿。“二奶奶可有闲?”周瑞家面色不出古怪,似是要笑,又似是含愁,被平儿让进屋里就给王熙凤福了一礼:“太太找二奶奶呢,金陵甄家来人了,薛太太也派了人来,可巧刘公公也来了,事儿真真赶了一块儿。”林家事儿了结了?薛家姑娘事儿有波折?王熙凤与平儿对视一眼,心里都升起了一样念头。作者有话要:林崖:你眼皮子不浅,就惦记我们家钱~某盈:也许晚上还有一?众人:也许是个甚?问号又是什么情况![棍棒交加] erq@t#x$t%^ere^ 第 30 章 “一派胡言!”王夫人平时神情慈悲温和时还好,这会子细眉倒竖双目圆瞪,薄唇紧抿模样显得整个人分外刻薄,眼角唇边细纹连上好内用香脂都遮掩不住,阴郁中带着衰老:“送信人呢?叫进来我亲自问她!” 声色俱厉,王夫人看着周瑞家哪里是看心腹,分明是看血仇。要不是心中还绷着一根弦儿,晓得不能侄儿媳妇面前失态,王夫人手边上好汝窑小盖盅就要飞到周瑞家额角去了。 只是王夫人这大半辈子,除了年轻时总受小姑子贾敏气,后来又经历贾珠病亡打击外,一直顺风顺水,称心如意时端出个菩萨样儿自然手到擒来,此刻好好如意算盘到头来几乎要成一场空,她直叫心里那股邪火堵头发晕、眼发花,憋闷难受,就算强忍下来没有动雷霆之怒,却憋得双手直颤,到底损伤了她当家太太体面。 要是平时,王熙凤心里少不得暗笑王夫人不过如此,可如今她也没了这份闲心。 无他,贾琏人还江南呢。林姑老爷不死,出事就该是贾琏了。王熙凤自问,要是她为林家人,但凡察觉出一星半点儿,都不会让贾琏全须全尾走人。想想林姑老爷为官作宰本事、林家小子废了薛大爷狠辣,要了贾琏命都不话下。 贾琏再是个废物点心,那也是她王熙凤夫君,是她这辈子依靠。不说她跟贾琏还连个儿子都没有,只有大姐儿一个姑娘,日后哪里指望得上。 王熙凤越想越心急,也不去细看王夫人忽青忽白脸色,只忙着要救贾琏:“姑妈,咱们写信让人送回去,让叔叔想法子接琏二回来吧!甄二姑娘家嬷嬷是办老了事儿,不是拿准了事儿不会说,既然林姑老爷大好了,琏二也帮不上忙,还是些回来好。” 周瑞家被王夫人看打了个哆嗦,这会儿也忙顺着王熙凤话往下说:“甄二姑奶奶家里今日也是忙乱不堪,嬷嬷把话留下连口茶都没顾上吃,就急忙家去了,甄二姑奶奶还说,让咱们家些想个辙呢。” 是该些想个法子出来。林如海何等样人物,殿下们争相拉拢,甄大老爷心腹大患,焉能小觑?这几家谋害他不成,那之后可就要各凭本事好好过几招了。 到嘴万贯家财飞了不说,头上还悬了柄利剑,不知道哪日就会落头上,飞来横祸。 一直紧紧咬着牙关王夫人听到这儿仿佛突然回过了神,可惜却没能恢复平日里雍容端庄,而是从惊怒变成了慌乱:“宝玉呢?宝玉哪儿?把他找来,少了一根头发看我饶了哪一个!” 王夫人手下多少阴私事,是一点儿也不信那些因果报应,只有宝玉是她心肝,一丝儿差错都不能有。她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宝玉有个万一。甄家是隐晦提醒她提防林家报复,她当然听明白了,她要人性命,自然怕对方想法子挖了她心,不把宝玉找来好好看看,又怎能放心。 周瑞家忙领命而去,王熙凤旁边听着心下却是凉透了。林姑老爷就算现就要动手,也不能旦夕间就伤了窝荣国府二门里头贾宝玉,贾家真正危险只有远江南,就林家嘴边儿上贾琏。好歹她也是王夫人嫡亲侄女,贾琏是亲亲侄女婿,这次下江南还是替几家人出面,王夫人竟然连面子情儿都不做,就跟贾琏不过是个无关痛痒小卒一般。 冷眼瞧着王夫人已经装模作样念了几句经,王熙凤再忍不住,直接转手大步流星去了,唬了帘外守着门户平儿一跳,主仆俩个回去后又支使王熙凤陪房送信求援不提。 再说王夫人,王熙凤都气得白着脸走了,她却连头也没抬,只管虔诚无比向佛祖许保宝玉一世平安愿,又把被急匆匆找来、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宝玉好好揉搓了一番,其余一切如常。 只是到了晚间,因为王熙凤挂念贾琏,除了往王家送信外一切不管,立等银子使管家媳妇不得已寻到了王夫人,王夫人多日未犯头痛病便不小心又复发了,第二日就折腾着请医问药。 宝玉、探春等都床前侍疾自不必说,连贾政都问了几句,一时之间荣禧堂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不多时连京中相熟人家都晓得荣国府当家二太太身上不爽利,纷纷派管事媳妇子来看,一向与人为善王夫人这次却一个都没见,都以身上不好为由推了,只让琏二奶奶王熙凤出面料理。 京中谁不知道王熙凤是个好揽权掐尖儿?这次她本该八面玲珑好生卖弄,结果却不过是强撑着敷衍过了就算,一句话都不爱多说,令人深为纳罕。 府外议论纷纷,府内就热闹了。却是王家又给她们姑太太、姑奶奶送节礼来了。 王家这一代子孙争气,给节礼一向是上上等,不过这几年惯例是二太太王夫人比琏二奶奶王熙凤多一样表礼,以示身份辈分。可是这一回,竟然是王熙凤收到礼比王夫人厚了三分。 二房下人压了大房下人多少年,两代王家主母又让他们带来王家下人压了贾家家生子儿们多少年,这次再傻都能看出是王家女人起了内讧,哪里是主子一句话压得住,府内一时流言四起。 王夫人听了一耳朵,倒是把王熙凤叫过去骂了一顿,又让她弹压下人,王熙凤也应了,不过也就只是应了声而已,府内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气得称病念佛王夫人整个儿换了一套汝窑茶具。 媳妇孙子媳妇闹成一团,荣国府老祖宗贾母又不是当真耳聋眼花,当然不会真一无所知。 这一日招赖嬷嬷并赖大家婆媳俩个说了半日闲话,贾母就道了乏歪里间休息,身边只留了鸳鸯一个捶腿。 贾母心里不是不恼。 当初老国公还时,对林如海这个女婿那是一百个满意、一万分看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与这门来之不易姻亲好生走动,敏儿嫁过去这些年,贾林两家关系也确实不错。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敏儿临去时糊涂了,同女婿一起过继了两个孽障,那不惜福孽障又与老亲们起了嫌隙。只是这样也就罢了,还能说是小孩子不懂事。可连女婿都犯了糊涂,为了个不是亲子玩意彻底开罪了甄家。 那可是两位殿下母舅,贵妃娘娘长兄。连她也吃罪不起,只能对老二家她们定下釜底抽薪之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横竖有她这个老婆子,护一个无父无母外孙女还不话下。 千不该万不该,老二家眼空心大,够狠够毒,偏偏不够精明。打蛇不死反成仇,这次没得手,以女婿手腕,他们已经没有下一次机会了。好好姻亲闹成这样,以后又该如何? 甄家不能得罪,可是也不能就这么跟林家成了死仇。 贾母思来想去,还是要想办法促成外孙女与宝玉亲事,来缓和两家关系。毕竟两个孩子都小,成亲都是几年后事儿了。到时候要是四殿下正位,也算是她为敏儿后一份心,保住女儿一点骨血,要是殿下功亏一篑,只要林如海应下来,不光现不好寻仇,宝玉到时也能多一条退路。 只是这事情却不能再让王氏掺和了。 贾母拿定了主意,也不睁眼,低声吩咐鸳鸯去请两位老爷来也就是了。 上房里头贾母与贾赦、贾政母子三人如何商量外人不得而知,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着急上火王熙凤正要吩咐人套车去王家寻婶娘问个清楚,却被东府来人堵了院子里。 因为东府是小蓉大奶奶秦氏掌家,秦氏又有那么个不能说明处尊贵身份,王熙凤一向与秦氏交情十分好,这会子只当人是秦氏派来,便耐下性子让人请进来说话。 谁知道这几个婆子却是珍大奶奶尤氏派过来请她过府吃酒,见尤氏两个劳什子妹妹。 王熙凤一听,眉梢都没动,自然有善解人意平儿替她开口回绝。话儿说也漂亮,直哄得东府两个愚老婆子满脸笑,才又取了两匹旧年缎子出来,让老婆子们拿着走了,权当两个外八路姑娘见面礼。 被这么件莫名其妙之事绊住了半天光景,王熙凤心里不可谓不恼怒,因此等守院子小丫头再进来为人通传时,直接就吃了王熙凤一记耳刮子,纸片儿似身子一晃,就趴了地上,哭都不敢。 王熙凤还要指着鼻子骂两句,平儿眼尖,望见跟着贾琏出门小厮正等外面,忙劝止了,又帮着掀帘子传人。王熙凤抬眼一看,果然是跟着贾琏人——两个脸上还带着伤小厮星夜兼程,跑回来报信儿了。 这些日子日夜难安,此刻听得贾琏平安无事,王熙凤不禁长出一口气,片刻后又是大怒:“那林家小子派了几个下人,把你们二爷捆着塞到了船上?” 两个小厮点头如捣蒜。他们生为荣国府下人,出门外一向是只有他们欺负别人,何尝被人一嘴巴一嘴巴打成猪头过?几辈子老脸都没了,这会子自然要把林家说龙潭虎穴一般,林崖是成了魔星转世,歹毒不堪。 而这位形容不堪林家野小子,威风八面收拾了贾琏一行人之后,却也正愁眉不展,连饭都吃不香甜了。 红楼之嗣子 贾琏摔榻上声响与瓷杯碎裂声音几乎是一同响起,林崖看都没看溅上了些许茶渍袍角,只继续含笑看着憋得脖子都泛了红贾琏,也不话,直等到贾琏喘匀了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给你脸叫你一声表弟”,林崖才不紧不慢截口,声调却比贾琏高得多了:“给你脸叫你一声表哥,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不成?也不睁开你狗眼看看,这是什么地界儿!什么硬仗腰子东西。”一面,林崖一面好整以暇轻敲座椅扶手,摆明了根本没将贾琏看眼里。贾琏这会子真是眼珠子都气红了,只是他还没张口,一直站门外几个林家护院就阴着脸进了屋,将他床榻团团围住。看看林家健仆,再看看自己已经被人五花大绑厮们,贾琏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只能闷不吭声忍下这口气,一口牙咬得咯咯作响。见到贾琏如此,林崖面上神色愈发淡了:“若是按着礼尚往来道理,这事儿本不该就这么算了,琏二哥哥心里清楚明白,我也就不多了,今儿我就派妥当人送琏二哥哥上船,也好回京养伤。”林崖不是不想直接弄死贾琏完事儿,但贾琏后面王夫人、王熙凤乃至王家、甄家不都好好?要是不做点什么,荣国府大房、二房矛盾还要等到贾宝玉娶妻之前才能日趋尖锐,他怎么等得起?就让贾琏带着伤回京,让他知道他好二婶心多狠。林崖就等着看看荣国府内这出戏要怎么唱下去,好唱家反宅乱,再也没心思惦记林家才好。至于为何要与贾琏明明白白撕破脸,拿话把人踩进泥里,林崖自有他道理。贾琏是个什么样东西?有人他有良心,因为他大老爷贾赦想要买石呆子手里古扇一事上不肯下狠手,还因为贾雨村罔顾人命所为不妥挨了一顿好打。可这话人怎么不想想,贾琏出面吞下林家百万家财时候,可有半分犹豫?甚至事后还跟王熙凤“哪里再去发笔二三百万横财”呢。与其他不愿意伤了人命,还不如他根本没把他亲老子放眼里,不愿出这个力呢。林崖自认如果他是贾赦,叫自己儿子办点事儿子办不成,却能把二房交代事情办妥妥当当,儿子媳妇还管着旁人叫老爷太太,自己反倒成了外八路大老爷,那可不只是一顿打事儿。贾琏做什么那么上赶着二房,被女人拢住?分明就是他自己也想趁热灶,指望着讨荣国府老祖宗好儿呢。不过是一窝子豺狼里稍微不那么黑心,有什么值得结交拉拢?看贾琏忍得着实辛苦,已经连一个字儿都不出来,林崖微微一笑,连个招呼也不打,径自带着人走了,只留给贾琏一个大开门户和一串粽子似奴才。许久,一直没敢大声喘气来旺儿哭丧着脸挪到了依旧面色铁青贾琏跟前:“二爷,这可如何是好?”贾琏一肚子邪火正无处发作,哪里还愿意看来旺儿一眼?顿时想也没想,直接一巴掌扇到了来旺儿之前没有挨打半边脸上:“狗奴才!废物!野种!”来也是有趣,不晓得是不是真个儿夫妻同心,贾琏怒斥来旺儿时,京中荣国府里,琏二奶奶王熙凤也正素手一扬,结结实实给了个依旧做着姑娘打扮,却打扮妖妖娆娆丫鬟一个响脆。王熙凤竖着柳叶眉不话,她身边一身葱心绿袄裙平儿自然要为主子张目:“你是大老爷赏,原该比旁人懂事些,怎地却不懂规矩,丢了大老爷大太太脸面?”挨骂丫头不是别人,就是大老爷贾赦前些日子赏给贾琏秋桐。原本这秋桐是贾赦自己看上,虽然还没上手,却也少不得揉捏一二,正是热乎时候。也不知道贾赦一时之间哪根筋儿搭错了地方,忽然想起来贾琏这个已经大半年不着家儿子,大手一挥就把人送了来。王熙凤清理贾琏身边狐媚子们下了多大功夫?四个陪嫁大丫头撵了三个,还设计了多少局中局才收拾了贾琏成亲前就有几个通房大丫头,好不容易只留了个指东不打西平儿身边,舒心日子这才过了几,就又飞来横祸。偏偏这秋桐是大老爷贾赦赏下来。如果只是大太太邢夫人开口,王熙凤自然有一百句等着她,可贾赦从来不管贾琏事儿,蓦然为了个丫头破例,让王熙凤动手前也不能不思一思想一想。何况贾赦还让邢夫人带了话儿,要是这一个伺候不好,再换一个来就是了。捏着鼻子把人领回了院子,王熙凤初也没花太多心思这个秋桐身上。男人都不家,就算是狐狸精转世又能去勾搭哪个?横竖日子还长,她也不急于这一时。结果她难得打个盹儿,这贱蹄子就敢爬到她头上作威作福。王熙凤嘴角含着一丝讥讽,一双丹凤三角眼上上下下打量着秋桐上身袄。也不知道是哪个吃里扒外东西帮忙,竟然让这蹄子摸到了暗红衣料,这么类似正红颜色,一个还没正经当上姨娘也敢上身,真当她王熙凤是东府里尤氏那样面团儿了!谁知那秋桐也有几分胆色,挨了王熙凤重重一巴掌连滴眼泪都没掉,跟平儿顶嘴也是有声有色:“原是太太赏,今儿王妈妈叫奴婢回去给太太请安,奴婢想着,太太见了一定欢喜。”平儿称邢夫人为大太太,秋桐偏偏就要一口一个太太。要不是她还牢牢记着王善保家再三叮嘱,千万别让二奶奶揪着她错儿趁着二爷没回来就撵了她,就她泼辣性子,非跟平儿对着骂起来不可。王熙凤哪只眼睛瞧得起继婆婆邢夫人?借着住正院便宜,王熙凤连正经儿媳妇该立规矩都找借口省了,对邢夫人要连面子情儿都没了,可秋桐一口一个太太赏,她竟不能明着再发作。是一群飞上高枝儿不知高地厚破落户!知道今儿这事拿不住秋桐,王熙凤干脆一扭身领着人威风八面走了,留秋桐一个人顶着个巴掌印站那儿,瞧着好不可怜。可惜王熙凤这份威风不过是给外人看。一回到她日常坐卧厢房,把丫头们都撵出屋子只剩下平儿一个,王熙凤就干脆利落摔了个五彩盖盅,一双柳叶细眉紧紧皱起,瞧着格外凶些:“什么名牌上人,也来要我强。我素日里看她是个太太敬她一分,她倒敢直接给我没脸!”平儿深知王熙凤性子,也不劝,只了她知道事儿:“八成还是为了上月奶奶您没应下帮大太太炸金首饰事儿,大太太心里不痛,拿着个丫头刺您眼呢。”上个月大太太邢夫人突然叫陪房王善保家叫了王熙凤过去,是自己有箱子金首饰许久不带,颜色都不好了,要拿去炸一炸,王熙凤只推又要做换季衣裳,又要看铺子帐,家里家外一团乱,没接口。平儿一,王熙凤也想了起来,冷哼一声:“门户出来,眼皮子就是浅!做什么非要我去,不就是舍不得那几两工钱,又要我替她填上损耗!平日里一毛不拔,行事家子气,老太太还呢就想法子踩我脸,让我尊重这种婆婆,再不能!”王熙凤越越觉得火气顶心口发闷,恨恨拍了拍炕桌,腕上一个绞丝嵌明珠金镯子桌面上磕了几下,眼见着凹了一块儿。平儿急忙捧起王熙凤手腕,低声劝慰:“奶奶何必跟自己过不去,仔细伤了手。”着,就帮王熙凤把手上镯子珠串都退了下来,回身仔细收拾了。用了那么大力气,王熙凤手痛之余,火气也确实散了不少,这会子心气平复了,也不用平儿服侍,自己皱眉倚了团枕上:“也是怪事。大太太什么家底儿,咱们知,她邢家砸锅卖铁也不过那么些东西,怎地凭空多了一箱子赤金首饰?”“是呢,”平儿仔细锁了匣子,跪王熙凤脚边给她捶起了腿:“子们出去打听了,成色分量都是上上等,且值不少。”而且如果不是大老爷大太太突然发了横财,大老爷又花一千多两买了两个绝色,舍不舍得把秋桐放到她们房里都还是两。探听不出这笔横财到底是哪里得来,王熙凤不由想出了神,一时屋里只有平儿手臂起落带起衣料摩擦之声,静落针可闻,还是二太太王夫人陪房周瑞家院门口高声话,才喊回了王熙凤神儿。“二奶奶可有闲?”周瑞家面色不出古怪,似是要笑,又似是含愁,被平儿让进屋里就给王熙凤福了一礼:“太太找二奶奶呢,金陵甄家来人了,薛太太也派了人来,可巧刘公公也来了,事儿真真赶了一块儿。”林家事儿了结了?薛家姑娘事儿有波折?王熙凤与平儿对视一眼,心里都升起了一样念头。作者有话要:林崖:你眼皮子不浅,就惦记我们家钱~某盈:也许晚上还有一?众人:也许是个甚?问号又是什么情况![棍棒交加] erq@t#x$t%^ere^ 第 31 章 轻叹一口气,林崖眉尖微蹙,一副忧国忧民模样搁下了手中狼毫笔。 福禄寿三个小厮原本铺纸铺纸、磨墨磨墨、剪灯花剪灯花,听见林崖叹气不由对视一眼,齐齐停下手上活儿垂首侍立,静待林崖吩咐。 倒也不是他们躲懒,实是林崖小书房里耗了大半日,到现还一个字儿都没写呢,他们就是想忙,也得有活儿做才行,之前无事找事忙了这许久,已经忒不容易了。 林崖却没注意到小厮们不对劲,他如今满脑子想还是今儿拜先生。 林如海忙忙碌碌这许久,病中都惦记着为林崖延请名师,终于昨日收到了答复,便饭后与林崖详谈此事。说来林如海确实很有几分本事。书中为黛玉一个女儿身请来都是正经进士出身贾雨村,较眼高于顶贾家人为贾宝玉请所谓名师出身上强出百倍,这一回为林家嫡长子请来先生名头是大得很。 正是上一科传胪,海宁人陈潇。 常理来说,状元乃一科魁首天下瞩目,探花乃一科容貌文章相衡为俊秀出众者,这二人当是每届殿试风头劲者,可上一科并非如此,竟是由陈潇一人独领风骚。 论文章论姿容,陈潇都该是当之无愧魁首,只是陈潇之父陈侍郎当年也是科举晋身,却是二甲第一名,即为传胪。殿试当日,当今本有意点陈潇为状元,却听总管太监禀报此乃陈侍郎之子后,赞了句“虎父无犬子”,又说“子岂能逾父”,御笔点了陈潇为传胪。 虽说一甲变二甲稍稍令人扼腕,但普天之下多少读书人直至头发花白却连个举人身份都没有,陈潇以弱冠之年金榜题名绝对是少年得志、前程似锦,一时之间沉寂已久陈家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 结果就世人都以为陈潇会循规蹈矩,入翰林、迁六部,或者至少择一名门闺秀成家之时,陈潇却拜别老母,领着一个小僮儿潇洒离京,周游天下去了。 同样是幼年丧父、少年得志,林如海对陈潇其人颇有好感,即使对陈潇不寡母膝下孝一事略有微词,却仍对陈潇之才推崇备至,特特请来教导林崖。 当然,谆谆教导免得林崖跟陈潇学了些不好念头也是免不了。 林崖不是古人,对陈潇被人诟病许多行径倒没有多大感触,倒是真心佩服陈潇科举上本事,林如海面前再三表明心迹后几乎是兴奋夜不能寐,只等郑重拜了先生,好学来晋身腾达本领。 可惜一腔豪情壮志都跟陈潇见礼时候碎成了渣,林崖面上一直得体完美浅笑对上陈潇似笑非笑眉眼时不禁一僵。 林如海怎么点评陈潇?说他魏晋风骨、仙姿俊逸。林崖真很想告诉自己嗣父,这个人不是清高,他只是装技能点高。 原来当年一次跑商,林崖不仅与四皇子楚容华互相有过救命之恩,还归途中与陈潇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如果说与楚容华相识还算善缘,林崖与陈潇当时可算两看两相厌了。 不是因为脾性不合,其实恰恰相反,林崖当年只一眼,就看出这陈潇同他自己实是一种人,面上光鲜腹内黑,十足伪君子。 那时林崖正跟着劫后余生商队诸人一家老旧客栈内投宿,因为付不出多少钱,林崖这样小伙计只能大堂打地铺。那日天色将暗时,客栈中又先后来了一个带僮儿富家公子并一对年轻夫妻。 富家公子自然就是陈潇,那对年轻夫妻却大有文章。竟然是落魄人家男子拐了富户女儿私奔。 年轻小姐不谙世事,听了爱郎蛊惑就包了点子金银细软出逃,这一路风餐露宿不说,爱郎也不复往日温柔,动辄呵斥打骂、嫌弃她无用,早就哭得眼睛都肿了。这一日不知为何,男子又打骂了她两下。 这样世道,外奔波哪个不是见惯了人间疾苦,是以小娘子虽然哭得可怜,却也无人多管,只有掌柜怕扰了旁客人,略劝了两句。 谁知那男人一贫如洗不说,心气儿却高。他不要多掏点钱给自己与妻子要间房,非要大堂坐一夜也就罢了,陈潇僮儿下楼来为主子取水,不过是年幼好奇看了他一眼,他就当人瞧不起他微寒,大骂僮儿“不过一富户奴婢,也敢狗眼瞧人低”。 良贱有别,僮儿又不曾以势压人,当即垂着头跑上楼去,并没有与他争辩意思,男子却犹有不足,骂完僮儿骂为富不仁大户人家,中气十足折腾了小半个时辰。 当时陈潇稳坐楼上,脸也没露,旁人都说是这位公子教养好,不跟个破落户一般见识,林崖心里却觉得不对。 果然第二日一早,南来北往商旅还没有启程,当地衙役就找上门来,将那男子按拐子索拿了去,又将那富家小姐也请到了衙门,只等她家人来领。 衙役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看热闹人都散了,陈潇僮儿才低眉顺眼从门外溜了进来。 林崖瞧见了,旁人也不是傻。只是人人都说陈潇急公好义,林崖却倚着门闩撇了撇嘴。偏偏这副模样还叫楼上独倚栏杆陈潇看了眼里,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笑容。 跑商途中遇到事情太多,林崖原本都有些不记得了,要不是陈潇容貌出众,拜师礼时又露出了一模一样笑意,林崖还未必能记得起来。 而拜师大礼一成,陈潇就布置下连林如海都略微动了动眉梢功课让林崖确信了一件事:不论自己记不记得当初,显然陈潇是把他撇嘴样子记下了。 做不出功课就要领罚,想想陈潇特意为他准备巴掌宽戒尺,林崖再皮糙肉厚也是头皮一麻。 林崖真因为写不出文章而挨了戒尺时候,薛家一行也到了京中。 按照二太太王夫人念头,虽说薛太太这个人并整个薛家都不争气很,到底还是她近二十年未见妹妹外甥甥女,是她王夫人脸面,当然要开正门来迎。 王夫人给出理由听着也还有几分道理:薛蟠不成器不假,却依然是薛家家主,贾王史薛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薛家当家人还当得起开中门迎接排场。 可一向大房面前十分维护二房脸面贾母却连眼皮都没抬,直接否了,甚至亲自发下话去,说什么小辈们年轻福薄,不宜兴师动众,免得折了福气,让到时候开角门即可,很不必吵嚷人皆知,一席话气得王夫人脸都黄了。 她亲妹子亲外甥来投这样大事,老不死竟然让他们一家子锣儿不敲鼓不响、偷摸着进府,莫不是嫌他们王家亲戚辱没了国公府?忒看不起人! 这还不算完。原本王夫人是说动了贾政,要他当日留府中,也好教导薛蟠一二,结果贾母一句话,就把贾政支使了出去,还内院里话里有话教训姑娘们,说世上万万没有长辈迁就晚辈道理。 贾母是荣国府老祖宗,她有意拿薛家做筏子,王夫人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于是等薛家人满怀念想登门时,难免落了个没脸。 薛太太、薛蟠心思都别处,进门时还没发觉不对。薛宝钗人坐轿中却没少循着帘缝儿打量宁荣街模样。轿子一过牌匾高悬荣国府正门,薛宝钗心里就是一突,等到轿子转到人际罕至小巷子里,她一颗心是沉到了底。 她并不晓得姨妈王夫人与老太太史氏之间争斗,不免就想左了,觉得这是贾家人看哥哥落了残疾,自己又暂时连个侍妾都不是,看轻了自家,有意怠慢。 只是来荣国府暂居可不是他们薛家央求。姨妈王夫人如果不愿认这门亲,大可像舅母们一样,话茬儿都不接,明摆着要与他们薛家断了往来。一封封信亲亲热热接了他们来,转脸又给下马威,这么一顿排头吃下来,不是欺薛家无人又是什么? 薛宝钗心气何等高傲之人,要不是顾忌着自己大方端庄名声,恐怕落轿时脸上还挤不出笑影子来。 她这厢已经是强颜欢笑,那边贾母还要端公侯人家老封君高高上谱儿。 薛蟠是已经年纪老大外男不便内宅久留不算,养贾母身边三个贾家姑娘只有探春露了面儿一事薛王氏、薛宝钗母女也不计较了,可等贾母命小丫头子端上表礼,薛家母女搭眼一瞧,就连薛太太那样经过事儿主母一时都臊僵了脸色。 第 32 章 东西确实是好东西,一对镂空盘凤纹嵌红宝垂珠金耳坠子,那两颗红宝足有指肚大小,品色皆是上上成,金丝做工亦称得上是巧夺天工,别说送个亲戚家女孩子做见面礼,就是进上都足够了。 可是,这对名贵非凡坠子,是今年薛家特特寻来送给贾母寿礼,薛太太并薛宝钗都是亲自过目。 这世上哪里有拿别人家送来东西抬手再送回主人?就是再不喜欢,也该是转手送到别家,或者随便赏了谁也就是了。这样明晃晃原模原样送回薛家,是个什么意思? 薛宝钗心细一些,她已经瞧出不仅坠子本身是薛家出来东西,就连盛着坠子百子千孙绿檀小盒,都是当初送上京那只。 就是一品国公夫人,荣国府老祖宗,这样慢待于她,也未免欺人太甚!真是门缝儿里瞧人,把人看扁了。 薛宝钗不是不想发作,只是想到一路上薛太太叮嘱,哥哥薛蟠惫懒,她硬生生忍住了。况且就算薛太太不说,她也明白,如今薛家是真不剩什么了。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薛家是金陵四大家里唯一一个商贾人家,依仗便是钱财并这些高门姻亲们。如今薛家生意已经被挤兑出江南,失了根本,以哥哥人品性子,别说现还瘸了,就是没瘸,也不可能从虎狼一样对头手上把铺面赢回来。薛家想要东山再起,只能等哥哥子孙,或者是靠自己助力了。 如此一来,这些姻亲就不能得罪了。原本王家该比贾家亲近些,奈何舅舅们也不知听了什么枕边风,对自己一家不冷不热,听大舅舅心腹管家传得话,竟是要让他们薛家安心做个富家翁就好,“横竖短不了什么”。可想想当初,怎么能甘心?为了薛家,为了母亲哥哥,为了自己,这口气不忍也要忍。毕竟贾母虽然不爱出门,却与京中老封君老诰命们熟悉很,有了荣国府做靠山,她日后四皇子府里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而且薛宝钗坚信就算此刻贾母为了林家与自家嫌隙瞧自己不顺眼,等她博得了四殿下宠爱,贾母也会回心转意,晓得与哪家交好才有助益。至于日后,自然有贾家求她时候。 想到此,薛宝钗若无其事与母亲薛太太对了下眼色,便笑意盈盈起身拜谢贾母,托盘上表礼便由她大丫头莺儿接了过去,薛太太也缓过神来,言笑晏晏赞过贾母送贡缎荷包实是精巧惹人爱,只字不提那对显眼首饰。 贾母借口年老,早就薛家母女落座时歪了榻上,这会儿看薛家母女如此能忍,面上笑意也深了些,一双看似老眼昏花眼睛不动声色将薛宝钗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终没有说出准备好话,给了薛家母女一份体面。不然要是当众接一句“这是皇商刘家今年贡上,到底是今年刚接手,正兴头上”,怕是以薛家母女脸皮都不好意思再住下。 笑眯眯听着薛太太奉承了半天,贾母才第一次对强撑着大方模样薛宝钗招了招手:“真是个齐整好孩子,过来让我瞧瞧。” 这句话出来,一直绷着脊梁二太太王夫人才算松了口气,屋里众人笑意也真诚了些。毕竟要是贾母一直对薛宝钗不冷不热,她们也难办很,到底二太太还坐那儿呢。 装模作样聊了半晌,无非说些薛家一行人路上如何行走,薛太太多么不易之类,王夫人见大家渐渐说到了薛家到京后打算,连忙将要留薛家住下话儿当着大家面说了出来。 “正要禀报老太太呢,媳妇想着薛家老宅多少年没个正经主子,恐怕一时半会儿住不得人,想着我们老姐妹多年不见,宝丫头与咱们家女孩儿们年纪相仿,也正好做个伴,想留她们一家住些日子。” 王夫人说着,还微微欠了欠身子,十足恭敬。这话儿一出,贾母要是不想把二房当家太太颜面扫地上,就没有不应道理。 依着王夫人心意,她并不是十分愿意用这种示弱低头法子。奈何世上多了林崖这个变数,她妹妹一家来实早了太多,她还不是皇妃生母,王家也没有到风光无限时候,她贾母跟前底气还是不够硬。 贾母笑得十分慈爱,果然一口就应了下来,只是还不等薛太太接上王夫人话头,说出她们一家开支不必走府中公帐时候,贾母又开了口:“既如此,亲厚了。凤丫头呢?前儿她们送来好布料,也该随手寻几匹出来给宝丫头裁几身衣裳。” 荣国公府老祖宗、一品诰命夫人,要赏个小辈儿几匹衣裳料子真是再寻常也没有事情了。只是客人第一日上门,才说了要长住,她就让人“随手”拿些出来给人裁衣裳,这话儿可真是好说不好听。 薛宝钗忍了又忍,被各家太太们盛赞过端庄笑容到底没撑住,只得摆出女儿家贞静模样,敛眉垂首,任蓦然被点到名儿王熙凤两面打圆场。 王熙凤后宅里那是门儿清,知道薛家登门这日必定顺当不了,老太太、二太太肚子里都是邪火,可她既是贾家媳妇又是王家女儿,谁都能躲了去,就她不行。况且她也存了好生施展一番,显显自己本事意思,这会子自然要打起精神,居中调停,把场面圆回来。 余者李纨也罢,探春也好,不过是顺着说几句而已。 又过了一会儿,王夫人才寻出空隙,起身禀过贾母要带薛家母女下去歇息,贾母要敲打都敲打过了,也就欣然应允,还额外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儿,赏给了薛宝钗。 薛太太忍了这许久,到王夫人日常坐卧厢房里就变了脸色。 “不是我不知道轻重,只是今儿这事,未免太过委屈了宝丫头。”将面色平静薛宝钗搂到怀里,薛太太忍不住拿帕子拭了拭眼角:“不是我偏心,要是那个孽障能有宝丫头一半省心,我又何至于如此?宝丫头从小到大,没让我操过一点心,如今还要被我和她哥哥牵连,受这许多磋磨。” 薛太太垂泪,薛宝钗自然要温声劝慰,王夫人见状,对薛宝钗添几分喜欢:“宝丫头好,我是知。说句掏心窝子话,这府里三个,连宝丫头一根小指也比不上。” 说到三春,王夫人心头也升起一股火气。 早就说薛家今日要来,结果东府里一大早巴巴儿把惜春接了回去,大房里邢氏那个破落户也说什么昨夜吹了风头痛很,请了太医还不算完,又把迎春接过去侍奉汤药。折腾到后,她亲亲妹子带着儿女登门,陪客只有二房女眷和王熙凤而已,连宝玉都去庙里给老太太还愿去了。 “且忍些日子,看以后我能饶了哪一个。”王夫人恨声说道,又命心腹周瑞家端上她为宝钗单独备礼来,拉起宝钗手细细摩挲:“我看宝丫头面相,就是个有福。好孩子,你福气后头呢,莫要跟些不相干人计较,只管安生住下。这家里女孩虽然不算出众,好脾性还算温柔和顺,我那个孽障对姊妹们也是好,你们一处玩耍就是。若是少了什么,就去问你凤姐姐要。” 王夫人神情慈蔼,话语也颇为真挚,薛宝钗满心愤懑终于稍稍平息了一些,见王夫人眉宇间似有郁郁,便体贴拿话宽慰起了长辈们,过不多时果然哄得王夫人并薛太太眉目舒展。 三人正亲亲热热说着话儿,将梨香院收拾打点妥当王熙凤就领着平儿来了。见丫头们都被赶远远,只有周瑞家守门口,王熙凤微微一笑,也不走近屋子,只外头等着。 王夫人与薛太太虽然有心再多说会子话,奈何薛太太也是上了年纪人了,舟车劳顿许久也有了疲态,便暂且收住话,坐上车先去梨香院安置再说。 谁知路上又平添一段心事,却是半路遇见了才从东府里回来惜春。 王熙凤做堂嫂,自然要与惜春这位东府嫡出大姑娘说几句话,再请送惜春回来,小蓉大奶奶秦氏贴身大丫头宝珠给东府主子们带声好,薛家母女是客,薛宝钗又与惜春平辈,自然要下车见礼。 惜春年纪尚幼,对后宅弯弯绕还有些似懂非懂,见薛宝钗生肌骨丰盈、姿容端丽不免生出几分喜爱,就多说了几句,末了还懵懵懂懂说起了薛宝钗衣裳:“薛大姐姐衣裳花样是南边样子吧?真是好看,就是裙子颜色若是换成嫩粉,便好了。” 今天薛宝钗上身鹅黄掐腰短袄、□牡丹纹滚金边儿葱心绿百褶裙,十分娇俏,倘若按惜春说,把葱心绿换做嫩粉确实显女儿家妩媚。只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惜春话音未落,薛宝钗就怄攥紧了帕子,指甲直戳进肉里。 早定下了做侍妾一事之时,她便立誓今生再不沾这些颜色。 第33章 这世上有怕是今生再穿不得大红,自然也有可以堂堂正正展朱红华彩。 以林家之尊,江南知名老字号绣坊纤云斋这一季衣裳花样自然要第一时间送上门来给黛玉挑选。黛玉自己对这些不太意,却架不住家里有个爱女心切爹与两个疼惜妹妹哥哥,几乎是依着册子原模原样抄了一份单子。 林崖前世学过几笔国画,这时候看着装裱精致衣裳册子很是手痒,虽说碍于身份不好给黛玉画衣裳样子,到底撺掇着年纪还算小林崇画了一身猫扑蝶绕百花不落地朱红交领襦裙样子,夹册子里一同送回了纤云斋。 说是林崇画,实际上当时书房里伺候谁不知道大爷嫌弃二爷画工欠火候,没画几笔就自己抢了去?不过林崖画也着实是好,尤其是裙摆处几只猫儿,眼睛颇为灵动可爱,以至于衣裳一拿回来,黛玉一眼就爱上了,特意吩咐管衣裳首饰大丫鬟单独收拾了,预备着出门时候好穿。 这一日便是林如海之前与儿女们说好,去城外佛寺烧香日子。 黛玉自懂事起就觉少,这一年多虽然好些,也比常醒早,今儿又是难得合家出门大日子,是天光微亮就起了身,汲着鞋走到妆台前坐了,由丫鬟们服侍着洗漱衣,换上了准备好朱红衣裳。 只是这衣裳该配什么首饰,却让丫鬟们犯了难。 先夫贾氏身子还好时,倒是为黛玉打了许多首饰,只是那时候黛玉尚年幼,许多饰物给小女孩子玩玩而已,大了些再戴就不算合适,孝期首饰又太素,与朱红这般明艳颜色也不是很相宜。 说起来,这还是家里没有老道女主缘故。林如海林崖等再疼爱黛玉,终究是男,太太姑娘们衣裳首饰香花粉儿,知一不知二,如果太太还,怎么会叫了纤云斋不叫老凤祥,颠三倒四衣裳首饰都配不起来,这都多久了,头面还没齐全呢。 只是黛玉不愿拿这些小事去烦父亲兄长,也就一直没说。 丫头们换了几套钗环过来,黛玉望着镜子端详一番后都只是轻轻蹙眉,这会子几个大丫头都是欲言又止模样,她微微一怔也就明白了,不禁浅浅一笑:“这点子小事,瞧们为难成了什么模样。罢了,把那套金丝串米珠儿拿来吧,难为他们做这般精巧。” 黛玉话音未落,就听着守门小丫头子扬声通传,说是大爷二爷来了,黛玉连忙起身,吩咐丫头们沏茶,自己则亲自去迎林崖林崇进来。 这倒不是黛玉有心与他们客气,实则是一向不羁林崖偏偏这桩事上执拗很,坚持黛玉院子里没有下通传、黛玉出言相绝不进门。黛玉笑过之后也有意作怪,干脆每次都亲自走到门口相迎,今日也不例外。 一面笑,黛玉一面又睨了两个哥哥一眼:“架子这样大,次次都要让来请,偏还到这样早,妨碍与丫头们说话。” 林崖林崇两个原本正含笑立门外三尺之处,这会子见黛玉出来都是一怔。 他们到林家之时,贾敏身子已经大不好了,之后又是守孝,并不曾见过黛玉如此明艳俏丽妆扮过。 曹公将黛玉比作芙蓉仙子,又多次以潇湘妃子等类比,林崖前世对于黛玉印象便是一袭素衣、飘然若仙,今日一见,才晓得黛玉穿艳色也很是出众,连与别姑娘们稍显苍白脸色都被这一身红衣衬得好了许多。 望着眼前容颜已经可以窥见日后倾城之色小小少女,看着她无忧无虑顽皮娇俏笑容,如果没有说,谁能相信这是被断言见了外姓亲友就要泪而亡、无依无靠林妹妹? 淡妆浓抹总相宜,薛宝钗以此句自夸,她是否配得上如此好诗,林崖不得而知,但是黛玉,却是实实当得起这一句。 “是愚钝,还望妹妹大不记小过,看区区薄礼份儿上,饶了为兄这一回可好?好歹也给们一分面子,赏盏茶吃吃。”林崖回过神来就假意哭丧着脸,从丫头手里接过了一个外面罩着松香莲纹鄂罗呢包袱二尺见方匣子,看那丫头小心翼翼模样,里面应当是放了些名贵物件。 黛玉明眸一转,看也不看林崖,只含笑对林崇一福身:“二哥哥些随进来喝口热汤,也暖暖身子,至于那些贫嘴烂舌,就外头站着罢了。” 说着,黛玉抿嘴儿一乐,径自转身走了,林崖一笑,也抱着匣子亦步亦趋跟了过去,顶着黛玉好奇眼神把匣子妆台上放稳了,才慢条斯理打开了包袱。 屋里丫头立时就有倒抽一口气。 竟是一个通体洁白、雕着四时淮扬景致象牙匣,只是随意一眼,就能从那纤毫毕现巧夺天工雕工上瞧出这匣子不凡。 这还是林崇前些日子管事们陪伴下挑,此刻见黛玉面上流露出喜爱之色,心里也是得意,偏还要故作老成再卖弄一二:“只这样看,这匣子也没什么稀奇,还是要用西洋那种小镜放大了看,工匠们连头发丝儿都刻了出来呢。” 黛玉眨眨眼,却不说话,只望着林崖,用眼神催促他些把话说完,林崖斜了弟弟林崇一眼才轻轻按下匣子上按扣,双手取出里面松鼠抱果红玉簪,送到黛玉面前。 “老爷忙于公务,哥哥们又粗心,险些疏忽了妹妹,找了许久,老爷也看过,觉得属这根簪子又活泼又大方,是适合妹妹年纪,恰巧颜色也配得上,这才巴巴儿大早上送来。” 林如海大病之后身子就很是不好,朝廷公务不能耽搁太久,家里大事小情就统统放给了林崖。林崖一面要用功读书、应付难缠先生,一面又要打理俗物,一个恨不能劈成八瓣儿,之前只惦记着要做换季衣裳,确实忘了黛玉年纪少不了按季打些首饰,还是由管事们提醒,才想起这一岔。 忙忙乱乱,林如海处也听说了,就传话出来,也不用外头再去做,直接开了库房,将先时林如海祖母、宗室郡主陪嫁里这根颇有神韵簪子挑了出来,重炸了炸簪尾,赶昨日拿了回来,他又吩咐林崖亲自送给黛玉。 玉质上乘首饰林家算不得多么罕见,但神情如此憨态可掬松鼠簪实是难得,黛玉果然立刻就爱上了,直接让丫头帮着插了发间。丫鬟们灵巧,也不用吩咐,又拿两朵小巧珠花松松别一旁。 一时妆扮停当,黛玉也忍不住对着镜子瞧了又瞧,一转眼发觉林崖还站一旁望着她,眉眼含笑,不禁脸上一热,别过脸去嗔怪丫头,让她们些端羊乳过来。 因为黛玉是胎里带出体虚之症,家里小一辈主子里,唯有她这里有处小厨房,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热热羊乳并各种汤水,林崖林崇倒是时常过来蹭些吃喝。 林崖见好就收,当即倚着嵌水落石出图檀木桌坐了,与黛玉林崇说起今日出门行程。 这次去庙里,正是为了给当家老爷林如海祈福。林如海原本并不太信这些,只是这一次实是太凶险,险些就要丢了性命,终能够起死回生他也是感触颇多,不免就兴起了布施念头。 既然是为了求菩萨保佑林如海福寿安康,林崖林崇并黛玉三自然要去,连正林家坐馆陈潇听了也要一同去,说是要给陈老夫求些高僧加持过佛珠等物。 林如海精神不济,这次出行几乎是林崖一手安排,这会子他给两个眼巴巴等着出门弟妹说起这些琐事来,那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 正说热闹,忽而又有婆子来叫门,小丫头子们过去一看,却是管事刘妈妈来寻林崖,说是老爷那里请大爷过去。 屋内三都是一怔,黛玉望望屋外天色,不由正了正脸色:“老爷怎地起这般早?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寻大哥哥?” 林如海自从病后就改了以往早起晚睡熬油一般作息,起十分晚,这个时辰理应还没起身才对,今日都已经派到了她这里,实是十分反常,由不得不担忧。 刘妈妈闻言却是笑眯了眼,回话声音里都是满满喜气:“大姑娘莫要担忧,是大喜事呢,大爷大喜事。” 林崖家中坐,再算算日子,这从天而降喜事到底是哪一桩,刘妈妈虽然没有点明,他心里也有了数,应该是京城曾家来,要定下他与曾家姑娘婚事。 那日纵马归家,父子间谈及楚容华提出两桩婚事,林如海便对曾家很是看重。过了几日,等大夫隐晦示意林如海这条命真真正正算是保住了,林如海便修书一封,与曾家有来有往谈起了儿女婚事。 曾侍郎也并未拿乔,几回书信下来,林崖便从林如海口中得知,曾家许嫁是大房嫡长女,也就是曾侍郎嫡长孙女。嫡长配嫡长,林崖还是个半路过继,曾家对林家可谓十分看重。 曾家表了诚意,林如海自然加看重,加上又有抬头嫁女低头娶妇说法,这才曾家一到,就叫林崖过去。 林崖也明白婚姻是结两姓之好,他此刻多给岳家几分颜面,日后大家才好相见相扶道理,连忙肃容理了理衣裳,便准备叮嘱林崇黛玉两个几句后就随刘妈妈出去。 结果一抬眼,就见林崇和黛玉两个都捧着杯盏笑嘻嘻看着他,黛玉还起身行了个福礼,显然是早都明白了。 这也正常。虽然一般家都不会再小儿女面前说些有关亲事话,可林家统共就四个主子,还恰恰少了个打理内院女主,许多刻板规矩就守没那么严密。况且林崖一旦定亲,迎回来就是林家当家大奶奶,后院里消息一早就传遍了,身边下们知道了,主子自然也就知道了。 林崖轻咳一声,实有些不晓得该怎么跟不满十岁弟妹说这些,只得撑着云淡风轻八风不动面皮迈腿走了,只是步子到底比平常了些,落林崇和黛玉眼里,就跟他们大哥哥落荒而逃没什么区别。 一直到林崖走出去几丈远,还能听着屋里欢声笑语,隐约夹杂着点拍手声,让他心里也分外柔软。 相由心生,林崖走进林如海书房时,便让觉得果然是翩翩佳公子,眉眼温柔谦和。 屋内林如海高居上首,见曾家大房二爷面露欣羡之色也不由自得,这可是他慧眼拾回璞玉,如今光华初绽而已罢了,日后定能光耀门楣,天下皆知。 林如海面上不动声色,心内却连林崖他日功成名就后该如何祭悼祖宗先都想好了,还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想得太多。毕竟大丈夫成家立业,成家事情已经近眼前,立业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想到此,林如海捋捋保养极好胡须,就叫林崖与曾二爷见礼,曾家几个随行管事也一一向林崖恭敬行礼问好。 林崖不敢怠慢,使劲解数与曾二爷说话不算,对管事们也是将分寸拿捏刚刚好,每都略问了几句,给赏赐也都是上上等,看得林如海心中又是点头不止。 曾二爷对林崖这个妹婿也颇为满意。 大房三位姑娘里只有大姑娘是曾二爷同母嫡亲妹子,自幼就与两个嫡兄一同读书教养,兄妹感情十分深厚。这次曾老太爷有意与林家联姻,将大姑娘许到林家,曾家女眷,特别是曾老太太并曾大太太婆媳心里其实是不乐意。 一则林家祖籍姑苏现居扬州,就算有曾老太爷和曾大老爷、曾三老爷话,说林家以后是要回京,曾家女眷们依旧觉得这是要把大姑娘远嫁,心里未免就有些担忧。 二则林崖其实是过继嗣子,不过是先林太太贤德,记到自己膝下事儿已经是皆知,林太太娘家荣国公府当家二太太出门交际时对这个便宜外甥不喜也是毫不掩饰。曾老太太并曾大太太倒是没有把纲常败坏子孙不肖荣国公府放眼里,她们不喜是林崖身世。有个嫡长子名儿又如何,终究不是林探花血脉,长于乡野,听说还跑过商算是操持过商贾贱业,虽说有个秀才功名,可自那之后也没再下过场。曾家什么样门第,林崖岂能配得上她们精心教养嫡长女? 曾老太太与曾大太太一齐发力,这个忧心林崖粗鲁无礼,那个怕林崖科举无望,虽说谨守妇德没有闹,只是那种委屈不乐意一丝儿都没少递给了曾老太爷和曾大老爷。 按曾老太太透露给儿孙们心思,凭林崖出身背景,并不是配不起曾家女儿,既然老三说他好,撇开大姑娘不算,把二房嫡出二姑娘或者三房五姑娘嫁过去都很是合适。一句话,林崖配起曾家嫡女,但不是嫡长女。嫡长二字,象征着太多。 这事儿却被曾老太爷不留情面驳了。 女眷们困后宅,眼里盯着就是门第根基出身样貌这些事,曾老太爷不能说这样不对,但是大丈夫立于世间、胸怀千秋功业,跟女们想得自然不一样。 曾家嫡长孙女确实不能轻易许,只是曾老太爷这里,是不能许给曾老太太她们相中那些家。也不看看京中乱成了什么模样,身份贵重嫡长孙女亲事一旦错许,曾家岂有宁日? 四殿下心思,曾老太爷能猜到几分,不过这门婚事对曾家来说确实是好事,有百利无一害,不然他也不会轻易应允。 不过夺嫡之争凶险,他明白,儿孙们明白就足够了,曾老太爷也无意与女眷们说这些,只有当事曾大姑娘,曾老太爷怕她听信了祖母母亲话心生不满,到头来结亲不成反结仇,特意叫到书房去说了半日话。能进曾老太爷书房,这女眷里真是头一份,曾大姑娘为此殊荣还被庶妹嫉恨了许久。 曾家男们对这门亲事倒都很是看好。曾二爷这回下江南前被母亲拉着说了好几车话都没放心上,此刻见到林崖,两试探着说了几句话都对彼此才华学识很是钦佩,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曾二爷看来,自己三叔信里说那句“雏凤清于老凤声”还是太含蓄了,观林大爷其,君子如玉、芝兰玉树等词,那还不是信手粘来?如今倒是怕林大爷嫌弃大妹妹容颜不够绝色了。 熟识家里太太奶奶们都知道,曾大姑娘四角俱全,只是一副相貌随了曾大老爷,略显平庸。若是夫婿生平常,曾大姑娘还能称得上是清秀佳,可林大爷生如此好,怕是这世间能配上他容貌女子都不多。 这也是因为曾大姑娘是曾二爷一向疼爱亲妹妹,曾二爷才会冒出这样念头,毕竟这世间男子对情情爱爱态度,总是与女子不一样,曾二爷不过是略略琢磨片刻,也就丢开了手,依旧与林崖相谈甚欢。 反正曾家女儿依仗又不是容颜。 小厮们换过三次茶,曾二爷才意犹未起身向林如海林崖道恼。他一路急行而来,昨夜不过是城外驿站处稍稍歇息,如今也看了,他心中一块大石彻底落下,不免就觉得疲乏,也该休憩一番,再给家送信。 林如海含笑起身,有意留曾二爷一行家中住下,曾二爷却执意不肯,只说曾家扬州城中尚有一门老亲,林如海便明白曾家还要左近探一探林崖为,也不强求,只让林崖替他送曾家出门。 等林崖送走曾二爷,再回到书房请示林如海今日出门之事时,令他想起来就头皮发麻先生陈潇已经收拾妥当,正书房里曾二爷方才坐位子上悠然品茗,与林如海有一句没一句闲聊。 林崖进门行礼,陈潇也不过是略微翻了翻眼皮就继续与林如海说话,如此不合礼数动作他做来也带着一股浪荡公子风流不羁,林如海面上一丝不动,也只管答陈潇话。 眼见一师一父都打定主意视他为无物,与这两三天两头过一招林崖也不再自寻烦恼,干脆去接过了林如海身边小厮活计,隔着绿玉屏风一面煮茶一面听他二品评世事。 谁知道他这么个大活戳屏风另一侧,林如海与陈潇就从世事说到了他与林崇头上,全无避忌。 “府上二位公子,前程还是要着落大公子身上才是。”听着声响,陈潇似乎是将茶盏搁下才开口,那一声瓷器相击响动着实清脆。只是林崖还没来得及为这位看他每一根头发丝都不顺眼先生竟然也会拐着弯说他一句好惊讶,就听到陈潇后那声轻哼,一口气瞬间梗住。 屏风那头林如海轻笑:“崖哥儿崇哥儿两个本事,陈先生当然是清楚。只是论本性,难道崇哥儿也比不得崖哥儿?” 这句评语林崖早就听过了,只是好歹他还为两盯着茶水呢,林大老爷就这么直白臧否于。林崖眉梢一挑,也对陈潇下面答案起了几分好奇。 只恨陈潇似乎也猜出了林崖心中所想,竟然呵呵一笑后沉默片刻,风马牛不相及说了句:“今儿茶吃着倒好。” 林崖竖着耳朵巴巴等了半天,就等来这么一句,差点把手里扇子都摔了,深深盯了屏风上模模糊糊影一眼后,还是认命执壶出去给陈潇添茶,还要谨守子侄礼,进退间对陈潇毕恭毕敬。 陈潇喝心满意足,这才又开了尊口。 “如海兄世情练达,许多事不用小弟赘言。小弟只有一问,如海兄可愿与蠢打交道?” 自从来到林家,陈潇喜欢事情就是作弄林崖这个学生。一开始还顾忌着林如海几分,后来觉出林如海对他磋磨林崖也是喜闻乐见,是放开了手脚。也不知怎地,虽然这学生谦谦君子模样从来没变过,陈潇就是能想象出他私下里咬牙切齿模样,过得分外欢乐。 这回林崖急着知道,他偏就要慢儿慢儿说。 林如海似乎睨了林崖一眼,又似乎自始至终只含笑与陈潇对话:“自然不愿。” 陈潇一拍手:“这便是了。若是个糊涂,就是有一颗善心,也不过徒添麻烦。若是个明白道理聪明,就是那份善心不大够用,也强多了。” 这话连着方才一起想,竟然有些说林崇糊涂意思。别说林崖,连林如海都大为惊奇。林崇幼年苦难,连林崖与继母相抗世上都有了几分恶名,他却是见夸,到了扬州,仁爱孝悌样样都做得极好,读书也十分刻苦上进,可是一丁点儿糊涂都没犯过。 兴许是林家父子难得外露讶异愉悦了陈潇,他脸上神情难得带上了几分郑重:“到底是有兄长庇佑,心智上就差了些。非潇危言耸听,崇哥儿善心,有时候未免太多了些,处事上想又少些。东郭先生教训都晓得,若是善恶不分,自己被恶所害也罢了,还要连累旁。救了豺狼,自然也要担一分被豺狼所害之冤孽。” 林崖不喜欢自己一手养大弟弟被如此指摘,面色十分不好看,陈潇却含笑对着他一举杯,以茶代酒一口饮了。 “崖哥儿不爱听这话,却是倚老卖老了,”风姿正盛“老”先生陈潇眉尖轻挑,语气十分坦然:“什么是本心?好心办坏事,就是坏心。甚至这等比寻常坏可恶,因为他们害都是身边亲近之。” 换句话说,爱之以害之。糊涂分不清好坏,这也是难免。 可说林崇是个糊涂,林崖却怎么也不能接受。他一手教养嫡亲弟弟是个糊涂虫?八成是陈潇今日起早了,说胡话。要不是这世道讲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不能忤逆,早就一拳打到陈潇脸上了。 陈潇何许也?金殿应答也是进退有度,喜得当今都想以宗室贵女许配之,林崖这会儿七情上面,他一眼就看穿了,也不以为忤,只含笑相询:“崖哥儿既然觉得为师所言差矣,不如师徒赌一回?” 林崖多少日子没有像这会儿这么气闷过,当即也不问如何赌,干干脆脆作揖:“学生但凭老师吩咐。” “那便好。”晓得今日是说出了林崖真火,陈潇对着这个心底其实十分看重弟子微微颔首:“择日不如撞日,既然稍后要一同出门,们便试上崇哥儿一回,若是他没有把善心用不当用之处,便是输,若是他滥发善心,便是输。输了,便听凭对方吩咐吧。” 说完,陈潇似乎有些意兴阑珊,随手轻轻合上茶盏后抬起了手掌,静静等那里。 林崖一怔,才上前与陈潇三击掌,这赌约变成了。 一时屋内静落针可闻,林崖恭恭敬敬退后三步,与陈潇一立一坐沉默相对,林如海则只管读案几上那本近时常翻阅佛经抄本,再时不时品一口香茗,竟然对陈潇与林崖之间紧张置若罔闻。 还是管事们觉得时辰差不多了,由大管家何启出面,乍着胆子书房外请爷们示下。 林如海这才带着意犹未神色吩咐去后院传话,伺候大姑娘并二爷出门,他自己则邀陈潇同行,直接门外上轿,林崖骑马跟轿边随护,林崇黛玉两个则分别带着贴身伺候下分别上了后面两辆车。 两乘轿子两辆车,再加上其他跟着伺候丫头婆子们坐大车并骑马小厮家丁们,林家这回出门队伍足足拖出一里多路去,所经之处当然少不了被围观议论。 林崖正琢磨着这样里三层外三层境况下陈潇又该如何试探林崇,陈潇书童已经拨马凑到他身边传话:“老爷请林大爷稍安勿躁,回城之时自然能见分晓。” 这僮儿几年前提起陈潇都是一口一个大爷,陈潇如今虽然还是没有婚配,却做了林家两个少爷先生,辈分上不升也要升,僮儿也就改了口,初还口误闹过笑话,现已经顺溜很了。 暗骂一声贼书生花样就是多,林崖面上却是光风霁月,赏了僮儿一个装了点碎银子荷包,又含笑问了几句,才继续端着脸皮风仪跟林如海轿子旁边。 至于一路风景,林如海许愿布施捐香火钱等事,林崖既不是没出过门孩童,又对这些不太信,此刻一心都惦记着与陈潇赌约,也就没有上心,只有林如海叫他过去也拜拜佛祖时,才算收了魂,诚心诚意求神佛保佑一家平安喜乐。 林如海身为巡盐御史,那是跺一脚整个江南地界儿都要抖三抖物,佛祖虽然超然物外,这些僧侣却还要吃饭穿衣,尚且不能超凡脱俗,于是那位据说极有名望住持便亲自出马,一路陪着林家诸。 这会儿见一路上都不怎么开口林家大公子阖目跪地极为虔诚,一直努力劝说林如海再添些香油钱住持眼前一亮,转而捎带上了林崖,话里话外都想让林崖拿真金白银表一表孝心。 林崖即便心中有着牵挂事情,眼耳神意也没有片刻放松。住持话刚起了头,林崖就注意到林如海唇角微微撇了一下。 想来即便现有些信了这些因果福报,林如海心底到底对此种所谓孝顺还是有些不喜。神佛当然要敬,但是这些伺候佛祖能不能将善男信女心愿传给佛祖,那是两回事。 林如海既然没什么兴趣,林崖才懒得对着个满脑袋银钱所谓得道高僧废话,只是他还没有说什么,默默跟他身后林崇却突然悄悄拽了拽袍袖,趁着林如海不注意对他使了使眼色。 林崇还是个奶娃娃时候起,就是林崖一口一口拿米粥汤喂他,林崇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林崖只一瞬就明白了。林崇是要他捐呢。 哑然失笑,林崖微微摇了摇头,反手攥着林崇手用力一握就将这事儿揭了过去,兄弟两个一左一右跟林如海身边,默然无声等为林如海贾敏二供佛经黛玉出来。 不多时,连重金购下几件高僧加持过佛珠陈潇也带着僮儿出来了,众也没有留祠庙中用饭,而是依次上了轿辇,打道回府。 谁知行到城外,林如海那边突然传出话来,说是命林崖林崇两个做学生再陪他们先生办些事,不必急着归家,他则带着黛玉先行回府。下传完话,一行也就分作两队,林如海和黛玉车轿下一分出去,陈潇林崖林崇这边立刻就只剩下两辆车子几匹马,陈潇还嫌不足,干脆自己过去与林崇一车,他轿子则由轿夫直接抬回林家。 这么一折腾,林崖一行集天下富贵扬州城里真是毫不显眼。 陈潇似乎对此十分满意,虽然还端坐车内,手中一柄名贵折扇却由车内伸出,将车帘挑起,三不五时吩咐车夫调头,一副誓要走遍扬州城架势。 隐约猜出陈潇找什么,林崖除了眼神偶尔飘到挑着车帘檀木扇骨上,真真正正做到了万言不如一默,陈潇指哪儿他去哪儿就是了。 如此晃晃悠悠走了小半个时辰,竟然真让陈潇找到了个称心地方,直接就喊了停。 别说不明就里林崇,就是林崖自己,这会儿也看着不远处凄凄惨惨、哭哭啼啼景象皱了眉头。这是一处商行后门处,不知为何几个衣裳料子还算体面,手脸瞧着也不像穷苦家出身妇孺正掩面而泣。 林崖他们一勒缰绳,随行两个小厮就挤进群去探问究竟。原本就是这一块近几日大事,没多久,小厮们就从看热闹邻里处知道了事情来龙去脉,急忙回来禀报。 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大事,至少这号称天下第一等富贵温柔乡扬州城里,每旬都要来上那么一遭,只不过今天恰巧被林崖他们撞见。 原来这些妇孺都是一家名叫庆丰斋脂粉铺子东家家眷。 扬州城内巨贾云集不假,多还是像庆丰斋东家这样普通商户,只有一间地段不好店面也不大铺子,有余钱雇个伙计,没余钱就全靠自己,小本经营,获利微薄。能称得上一句富足,却也仅止于此,经不起什么大风浪波折,甚至往往是一次失误,就丢了翻身本钱。 庆丰斋东家就是如此。他们家此售卖脂粉少说也有二十几年,不知道怎地竟然欠下了货款无力偿还,进胭脂水粉质量又低劣,无肯卖,不过撑了数月就无以为继,到了要折价卖铺子归乡地步。 只是这样也不算坏到极点,偏偏做主男女色上有些糊涂了,老家一房父母之命原配发妻不算,他早年独自外支应时候还纳了个清倌当二房,当时许可是两头大。 他手上有钱时发妻忍了,二房也没有二话,如今家业都没了,一家子都要喝西北风,谁还能容得下别女并她生下一堆要张嘴吃饭所谓儿女? 清倌手里攒几个浮财早就让钱庄雇抄家好手拿走了,现只能跪下求主母既往不咎,可她城里耀武扬威这么多年,大妇哪里容得下她?横竖现一大家子都指望着大妇嫁妆,她是谁面子也不用给,说声不认,男也就不认了,只求老妻给二房儿女稍微留点嚼裹而已。 可惜大妇是打定主意要把事情做绝了,男一求,她索性要给那些碍眼东西寻个去处,干脆利落叫了牙婆子来,要把几个小子丫头都卖到大户家去做奴婢。 对外大妇话说也响亮:他们家饭都要吃不上了,几个孩子生齐整,要是能到大户家领差事,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不比活活饿死了强? 正好钱庄已经找到了买家,如今那家已经备齐了货物,就等接过铺子好开张了。是以今天就是钱庄收房子、牙婆子来领正日子。 庆丰斋东家已经跟发妻所出长子一起不尴不尬上了旁边牛车,只有清倌还抱着她两子三女悲泣不止,一手还扒着住了多年宅院门扇。 钱庄也好、牙婆也罢,虽说行当肮脏,他们却都是官府里记录册正经生意,也没有动手打或者叫骂,只是不耐烦看看日头,只等着时辰到了再说话。 一边是几个五大三粗凶神恶煞大汉并一个面相刻薄妇,一边是个瞧着柔柔弱弱女子带着五个大不过七八岁孩儿,心都是偏,不说围着邻里,就是林崇这个才刚刚听说了传闻都面露不忍,眼看着就要张口。 林崖倒没觉得林崇有什么不对,只是突然觉出林崇挨着他左臂有些轻微抖动,这才低声多问了一句:“手臂怎地了?” 林崇原本正满怀担忧看着庆丰斋那一家子,猛地听兄长一问,就有些赧然:“先生拿了会儿扇子觉得乏,就了会儿孝心,这原也是本份。” 林崖一顿,看了看一副理所当然模样林崇,不禁又望了眼满脸正该如此身姿卓绝陈潇,只觉得牙根儿有些疼。 不等林崖劝劝自己略有些死心眼胞弟,林崇便自然而然扭头叫他贴身小厮当归,叫当归去问问一边坐着抽含烟钱庄管事,多少钱才能赎回这个铺子。 林崖一听,便明白了林崇心思。 这件事,说白了就是银子闹得。这些小户家天大事情,眼□为林家子他们眼中其实并不难解决。 既然可怜这几个妇孺,简单法子莫过于跟牙婆子买下他们,连身契带一并送还那位闷头不吭声东家,附送些银钱,再抬出林家名号,自然能让这几得偿所愿,跟着东家返乡。 之时他们兄弟俩身为原配子,却叫继母和异母弟妹欺压多年,林崇心里自然有些厌恶二房,不愿替二房强出头压了大房。林崇想也简单,他直接把庆丰斋买回来不就得了? 看这地段和房子大小,几十两银子事儿,林如海银钱上一向大方,林崇手里还是有这笔闲钱。到时候这家各归各位,以前怎么过,以后还怎么过就是了。 正是明白了林崇想法,林崖才想要叹气。 他正要开口,摆出一副事不关己模样陈潇突然出声,叫他和林崇两个过去。老师有请,做学生当然不能怠慢,兄弟两个并肩走过去,几乎同时单手一撑,各自稳稳坐了车门一侧。 陈潇也很爱林崖兄弟文武双修勤奋,却依然不赞一句,只淡淡问林崇:“崇哥儿是要替出头了?可知道接手庆丰斋那户家事?晓得他们为何急忙忙要买下庆丰斋?” 作者有话要说:3变1万奇迹完成鸟,爱你们=3= 至于为啥迟到了,渣作者表示闹钟这种事物,拍死就好了- - 今天还有一万字哦! 然后11月开始某盈会开始日6打底,也会开始送分,长评优先,短评要25字以上哦!言之有物也会送~送完为止! 第34章 陈潇问严肃正经,林崇已经被问讷讷无言,林崖却只觉得额角生疼,默念了半晌师徒伦才忍下了,那边陈潇已经开始滔滔不绝为林崇解惑了。 “瞧见群外面那个愁眉苦脸八字眉精瘦汉子了吗?”陈潇以扇柄轻敲车内摆放方形小炕桌,似乎是漫不经心一指,林崖林崇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巷子拐角处找到了陈潇形容那个,便点点头。 陈潇连个眼风都懒得赏给林崖,只神情平静看着林崇:“那就是从钱庄手上盘下庆丰斋铺面小本生意,姓王。” 林崇一副恍然大悟模样点了点头,林崖看一眼陈潇又看看林崇,不由叹了口气。 陈潇还是那副波澜不惊、无悲无喜神情,仿佛根本没有事情值得他稍稍流露出一丝情绪,一家悲欢离合不过是一场过眼烟云。 王家原本也是巨富之家,声名虽然不显,家底却厚实很。只是往往都喜欢自己没有东西,王家老爷子一辈子做梦都想摆脱商贾身份,好让子孙后代能够读书科举,也做个书香门第,因此给子女们定亲时,聘礼嫁妆都可以没有,只求对方是个书香门第。后王家那一辈姑奶奶嫁了个求财穷官儿家小儿子,儿子娶了个小官庶出女儿,听说还是个婢生子。 王姑奶奶出身妯娌里们是低,一开始要花用她嫁妆时,大家自然都是笑脸相迎,等她嫁妆所剩无几之时,周遭嘴脸也就变了,连她一心一意要依靠夫君都嫌弃她丢,后来又死了唯一亲子,婆家是连站地儿都没有了。 而到了王老爷子儿子这里,因为他从小也请了先生回家做馆、读书识字,一向是以读书自居,自觉如果不是因为碍于商贾身份不能下场,他必然能金榜题名。自负自满之下,他对婢生子出身连一点嫁妆都没有妻子就是一万个瞧不上。那位王奶奶未出嫁时就是嫡母手里面团,想怎么揉搓就怎么揉搓,针扎下去都不敢哼一声棉花,又怎么敢顶撞丈夫?自然是王大爷怎么说怎么是。 儿女都是债,王老爷子有心要管,女儿婆家是官身,对上别家腰子或许不够硬,欺负王家却是足够了,他几次上门,终还是抱着一腔疼爱把和离女儿接回了家。至于儿子,王大爷蓄婢纳妾听戏唱曲样样来得,却是既读不好书又不会经营店铺,王老爷子一要管,就有王老太太闹死闹活护头里,直到后来家反宅乱,王大爷又不知道哪里欠嫖资赌债被打上门来,王大爷之妻生儿子也跟着稀里糊涂死了。 再之后么,王家逃了两个小妾,还是拿着金银跟私奔,王大爷被赌场打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没多久就一命呜呼,王老爷子又痛又怒,也跟着走了,剩下王老太太、王姑奶奶和王太太三个妇被逼着卖田卖地卖铺面,就差被逼着上吊了。 也是天无绝之路,王太太肚子里竟然还有个遗腹子,三个妇道家这才咬着牙撑了过来,靠给浆洗衣物、缝缝补补来赚取家用,抚育幼子。不用说,遗腹子就是这个盘下庆丰斋汉子了。 将老一代往事说完,陈潇抿了口茶,睨了一眼神色变幻林崇才继续说。 这个世道,女子要赚取钱财何其艰难?何况王老太太年事已高,又备受打击毁了身子,王姑奶奶和王太太也从来没有吃过这样苦。当真是熬油一样数着日子活,含辛茹苦将这个哥儿抚养成。 没有钱,书自然是读不得了,可去做苦力她们又舍不得,后还是靠着一个曾与王老爷子有旧掌柜怜悯,给哥儿脂粉铺子里找了个学徒活儿,一分工钱没有,只管一日三餐。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王家哥儿多少学了些本事,只是依旧一贫如洗,不过是与祖母母亲和姑姑相依为命罢了。直到近,曾经受过王老爷子恩惠一个钱庄管事升了大掌柜,想法子要报王老爷子恩,就帮忙把收庆丰斋盘给了王家。 王家当然拿不出盘铺子钱,那位大掌柜拉下脸求东家便宜了几分,又作保按一分利借了些银两给王家哥儿。这也是他能帮极限了,他也是有一大家子要养。 不要以为王家现就轻松了。王老太太苦熬这么些年就吊着后一口气,王姑太太和王太太一个绣花绣几乎瞎了眼,一个大冬天总泡冷水里害了风湿,重几乎走不了路。王家哥儿身上还欠着不少汤药费呢,一家眼巴巴就盼着这个脂粉铺子能挣出一家嚼裹和汤药钱。 陈潇声音十分清冷,五官隐香笼袅袅轻烟中都有些模糊,说到此处,他忽然定定望向了林崇:“他只会调弄脂粉,如果得不到这个铺子,他又要等到何时?医馆是再不肯赊账了,也不晓得王家老太太她们那样病情,少了汤药拖不拖得到明年。崇哥儿可要把他们一家也一起救了?” 帮了这一边,就坑了那一边,难道林崇还要再为王家开个脂粉铺子?还是他打算再掏几十两出来,帮王家把债还上? 以林崇目前能力和银钱,要么一个都不管,要么就只能只管一个。 林崇眼里是清倌抱着儿女涕泣连连悲惨模样,心里是陈潇所说王家孤儿寡母不容易,一时之间真是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有心找兄长拿个主意,林崖却只是低头望着车辙出神,似乎完全感受不到他视线。 这下子林崇真是急汗都要下来了,恰巧去问价钱小幺也回来了,一五一十说了钱庄管事开价钱,眼巴巴等一边问林崇要主意,林崇真个左右为难,怎么说都是错。 急得鼻尖都沁出了汗珠,林崇都要撑不住主动开口问陈潇和林崖他该如何是好了,却抬眼时不经意间看到一个四五岁小丫头一头扑进那个八字眉男怀里,呵呵笑着把手上糖果往男嘴里塞。 林崇惊得差点站起来,揉揉眼再一看,竟然还有一个眉眼疲惫年轻妇抱着个襁褓走到男身边,摸了摸小丫头头。 瞧瞧四说话行动间模样,分明就是一对贫苦些小夫妻和他们一双儿女。 直到一家四口去远了,林崇还是怔怔回不过神来。 “先生,您不是说,这位王大哥还跟三位长辈相依为命,怎地……”怎地就有了妻室儿女? 剩下话林崇没有说完,只是他神情已经明明白白流露出了这个意思。 陈潇这才把香炉移开些许,拿正眼瞧向林崇,又轻轻弹了弹长衫上根本不存微尘才开口:“随口说说。” 依旧是那副浊世佳公子谪仙模样,仿佛理应为师表他根本没有拿一个凭空捏造故事坑骗自己学生一般,仿佛他刚才不过是读了几段四书五经一类典籍,面上坦荡之极。 别说张口结舌林崇,就是林崖,也不得不为陈潇厚颜无耻暗暗叫好。 林崇一向极为尊重这位先生,刚才陈潇说话他也是每一个字都信了,现陈潇亲口承认不过是一时兴起捏造故事,林崇真真觉得天都要塌了。 陈潇却似乎真没有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任何不妥当,还是那副不食间烟火样子,言辞却渐渐锋锐:“不知前情就要乱趟浑水?这里没有王家,普天之下却不知道有多少个这样王家。就算当真没有王家,所思所想难道不是要将这家大妇推入火坑?记得们也算是领教过狠心妇手段,为何对外室二房心存不忍?难道没瞧出这一家子,外室子一个个娇生惯养,正室所出却是做惯了活计?莫非心底,谁会哭谁就有理?既然要救她们,为何不过三言两语,就又改了心思?” 说完,陈潇又对着林崖轻笑,眉眼十分温和:“输了,崇儿善心,可是用不完。” 林崖脸色顿时阴了下来,有心要说分明是陈潇使诈,可是林崇举止也并非全无过错。 要是让林崖自己来说,至少要骂林崇优柔而无断,可说是男大忌。 陈潇看林崖沉着脸不说话,就对自己僮儿招招手,让僮儿把眼眶有些泛红林崇拉进马车,又催促林崖上马,一行就如来时一样无声无息走了。 走出许久,仿佛还能听到那清倌好似砸心尖上悲鸣声。 这一路走十分沉默,陈潇是懒得说话,林崇是又羞又恼说不出话,林崖则一直默默想着心事。 林崖觉得,他似乎能够明白陈潇不喜欢崇儿缘由。 解决今日之事法子其实还有一个,既不委屈正室大妇,又能免得几个稚童落入不堪境地,就是如他当日买下甄英莲一般,把几个小娃买回府里去。英莲如今黛玉院子里本本分分做些零碎活计,生活也称得上安稳。 可是林崇似乎连想都没有想过,林崖自己也没有想到。无他,因为那是外室二房子女,他们兄弟二对继室、二房之类是有本能厌恶反感。 那这家大妇呢?看看二房儿女雪堆出来一般娇嫩肌肤,再想想那位长子粗大手掌,林崇想出解决办法对原配和原配儿女实际上还是一种伤害。 己所不欲,勿施于。 林崇还小,但已经流露出了爱惜羽毛苗头,重名,行事却不够周全,优柔无断,自然不会受到陈潇这样真小喜爱。 幸好林崇还小。 静静想了一路,直到遥遥望见林家正门外高悬匾额,林崖才长出一口气,准备恭送陈潇之后就带林崇回去促膝长谈。 谁知道林崇一进门就跟有鬼身后撵一样,什么仪态风度都不要了,跳下车就疯了一般跑走,吓得下们避之不及,他两个小厮们为了追上去跑鞋都掉了。 林崖刚要跟上去把抓回来,陈潇懒洋洋声音就身后响起。 “倒是个好哥哥,好弟弟现都没断奶呢。” 还是那根檀木扇柄,微微掀起墨绿车帘边缘露出陈潇匀称修长手指,一声轻笑似乎就敲林崖脸上:“们就是这样尊师重道?” 真是孝道压死。林崖无奈,忖度着林崇家里也出不了什么大事,索性就如了陈潇意,执弟子礼送他回去。即便陈潇不提,林崖好歹也还记得自己是输了赌约,要任处置。 他现只盼着陈潇难得能良心发现一回,不要太难为。 好陈潇外还是很维护他那份飘飘欲仙仪态,连一个字都没跟林崖说,加没有冷嘲热讽,进屋时还叫自己僮儿去沏茶给林崖吃,唬林崖心头一跳。 陈潇一从里间出来就看见林崖正神色古怪盯着手中茶盏,不由撇嘴:“亏还看着好些,这就七情上面了?” 一句话,直接让林崖又恢复到了跟陈潇几乎一模一样淡定面瘫状态。 陈潇似乎觉得这样十分有趣,面上神色几乎难以察觉和缓了些,对着林崖挑了挑眉:“宝贝弟弟私下里让小厮出去烧了次纸事,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这话问得直白,答案也无非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两种,简单很,林崖却没有说话,一双点漆似瞳眸缓缓屋子里梭巡。 陈潇另有住处,这间屋子说起来可以说是林家学堂。每日天光未亮,林崖林崇两个就会来到此处温习课业。就是黛玉,虽然已经过了七岁,陈潇又是年轻男子,也会三不五时打发丫鬟送功课过来,求陈潇指点。 林家兄妹三个,陈潇爱黛玉之才,常感伤黛玉不得投胎为男儿,对两个正经学生反倒没那么看重。如果硬要林崖拿自己和林崇对比,陈潇对自己摔打之余,对林崇却很有些漠视意思。 这自然不会是因为长子和此子差异,也只能归结为各有各缘法。可事关一慕同胞弟弟,林崖心里那股愤懑实是无法言说。 深深吸了几回气,林崖才谨守礼仪答道:“学生知道。” 陈潇一丝意外模样都没有,他只是冷笑:“知道?这才是爱之以害之。他心内不安就让烧纸给吩咐打杀发卖奴才,让别怎么想?要照看他一辈子吗?” 说着,陈潇干脆放松身子靠椅背上,微挑眉眼:“没有明辨是非本事却又心软善变,迟早要做出舍本逐末蠢事,到时候看如何帮他收拾。” 晓得陈潇这样脾性永远不会晓得什么叫做见好就收,林崖不得不出言提醒:“先生,疏不间亲。” 作为学生这样与老师说话,林崖已经逾矩了,但他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再听下去,他欺师灭祖事情兴许都能做出来。 “知道,徒惹厌”陈潇接十分顺口,甚至还笑得眉目舒展,一点都没有觉得林崖铁青脸色是一种冒犯:“那又如何?若们兄弟两个不是嗣子,而是林公亲子,就林崇办出来事儿,非踢倒了打板子不可。嗣子吗,林公当然喜欢心软没主意。” 横竖他来林家坐馆又不是想让林家兄弟对他奉若神明,也不图什么日后守望相助,林崖林崇是喜是厌与他有什么相干?他想说话说了,心里痛了就是。 那副模样实是太怡然自得,看得林崖心头邪火几乎要顶到脑门,一忍再忍,林崖到底没忍住,猛地起身就要走。 陈潇却又开了尊口:“慢着,昨日交上功课,已经看完了。” 提到课业,陈潇又是另外一副模样,肃穆仿佛高台上泥像,不等林崖回头就自己坐正了身子,脊梁笔直。 这份功课是单独给林崖。林家这次合家出行谋划了许久,陈潇也曾经说过出行前几日就不布置功课话。可三天前,陈潇看完林崖所做关于西北教化边民作文后,临时追了一篇功课给他。 题目是和亲蛮主。 四个字点出太平盛世下屈辱之一,可谓大不敬,但出题不乎,答题被勾起了埋藏已深热血,也不乎。 林崖前世生活里,和亲已经成了历史书上一个单薄词汇,即使无数想要透过故纸堆探寻那一段历史,那一段段血泪与屈辱也已经无能够体会。 但是这一世,和亲确确实实存着。 四海宾服、外国来朝,这是当今喜欢天朝上国姿态。可实际上呢?就西北,重重关卡之后,北陆蛮主治下八大部族联盟已经压着本朝打了四十余年。 金银盐铁茶引绫罗绸缎,本朝什么没有赔过?近二十几年愈发不争气,已经到了年年给蛮主“赏赐”时候了。 户部尚书愁得都要当裤子了,还要每年按日子给蛮主大笔赏赐,因为给不出赏赐就要开战,林崖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时险些冷笑三声。 财货都给了,再给个公主和亲也就不是那么令惊讶事情了。 当今位时共有两位公主和亲。一位是真公主,当今胞妹,一场折损了边关数万将士三座关隘战争将这位金枝玉叶送去了塞外,为她兄长换取一隅偏安。另一位则是京官之女。长公主带着大笔“嫁妆”去了蛮主王庭后四年就香消玉殒,蛮主使者就要当今再嫁一位公主过去,却又嫌当今公主们不够绝色。 关外铁骑列阵,朝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当今硬生生忍下了被蛮主欺辱气,由贵妃出面重京中闺秀里挑选了一位佳,同大笔嫁妆一起送了过去。 蛮主原本就有八大部族首领女儿们等十数位阏氏,长公主过去尚且屈居下,这位冒牌公主日子也就难熬了。 况且这还不算完,每年秋日草长马肥之时蛮部一样还是会到西北村落里劫掠资财、杀放火。 可是天子眼中升斗小民血泪又算了什么?只要蛮主没有大兵压境,当今还能继续做天朝上国美梦,区区边境村落,还入不得正朝上掐死活大们法眼。 林崖是亲自去过西北,那些日益荒芜村落城镇挑动着他神经。一腔愤懑抱负涉及西北文章时,终究没有能够完全掩盖住,被陈潇读了出来。 笑谈渴饮匈奴血,壮志饥餐胡虏肉。 林崖确实有这份渴望,因此陈潇这句话成功让他停下了脚步,回到了原本座位上。 学生自己乖乖回来了,陈潇也就不再提起鸡毛蒜皮小事,从袖筒里把一叠宣纸抽了出来:“豺狼岂可盟,非杀不能立威。这两句,很是喜欢。” 似乎是相识之后第一次对林崖露出赞赏笑容,陈潇片刻之后就垂下眼,将林崖激愤之下连夜写就文章细细撕了,又扔进香炉焚烧。 “只是大不敬之语,莫要再提。须知有,戳破他不想戳破,他可是能让想活都去死。” 陈潇弯弯唇角,眼神却有些冷:“有些事,他能做,别却不可以说。年纪尚轻,这里面水浑着呢。可知道支持议和,送那位贞静公主出塞是谁?是义忠亲王。” 贞静公主就是第二位和亲公主,原本是一个六品京官庶女,因为生花容月貌倾国倾城才雀屏中选。义忠亲王,则是传言中谋反不成自杀身亡先太子。 林崖记得,先太子乃元后嫡出,一直受宠爱,却昌泰十一年前后突然流传出太子见弃于当今传言。这种话一开始还没有肯信,可之后频繁训斥惩戒,与贵妃所出两位殿下深受恩宠都一点点印证着这一点,直到太子一杯鸩酒了了此生,前后不过六载,却是地覆天翻。 贞静公主和亲,就是昌泰十一年。 似乎他跑商时还曾听闻有西北边将因为是先太子党羽,被风言问罪下狱夺了兵权?四殿下楚容华外家,似乎也是折损昌泰十一年前后战事里,男丁殒。 昌泰十一年…… 林崖将这个年号来回念了几遍,直觉告诉他层层帷幕下掩盖事情至关重要,可以他身份阅历与手中掌握讯息怎么也拼凑不出那对于朝局而言至关重要一年模样,看不出各方角逐。 陈潇也没有继续看林崖眉头微蹙样子,只是一眼不错盯着轻烟袅袅香炉,状似无意提点两句:“贵府拐着弯亲戚,王家老爷,不就是西北军功起家?当年死了那么多,王家运道也是旺,就能活下来顶了缺儿。一场大祸,倒起来不少甄家党羽。” 屋内只有陈潇林崖两,屋外也有陈潇带身边多年心腹僮儿把守,林崖却依旧觉得心头乱跳,面上纹丝不动,叫根本瞧不出他究竟有没有听清陈潇话。 林崖一心装傻到底,陈潇反而笑了:“大丈夫当仗剑天涯,建功立业,是不成了,倒是可以拼一把。小心使得万年船,确实很好。” 眯了眯眼,陈潇自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林崖他日必有一番造化,兴许等以后帝登基,有这般年轻臣子辅佐,能够一扫颓势也未可知。 林崖却没有什么心情为陈潇直言夸奖而激动。 他知道以陈潇林家坐馆身份,他们之间师徒名分,绝对不用担忧彼此会拿今日话出去胡说一气,因为师徒名分一定,泼脏了对方就等于抹黑了自己,只是今日话着实是交浅言深了。 觉察出陈潇似乎对西北之事格外意,林崖心里不由警醒,有意再仔细观察一二,却架不住陈潇反复无常,仗着身份直接一声乏了就命僮儿送客出门。 林崖满心里都是当年之事,被这么强行送了出来恼怒还其次,不能窥见当日真相才真是不甘。 闷头花园里转了大半圈,林崖渐渐冷静下来后不禁叹息。义忠亲王已死,甄家获利板上钉钉,也不知道这些陈年旧事还有几意。 其实这些事情意还当真不少,其中一个甚至与林崖还算是沾亲带故。 京城宁国公府,中路正房后侧暖阁里,一个娇美绝伦少妇郑重拈了一根香,闭目默默念了段悼词才缓缓把香插到玉观音前香炉里。 那观音乍看上去稀松平常,若说特别也只能说玉质太过普通,与这满室豪奢并不相配,但细瞧起来,就能发觉这尊观音五官长相与一般观音很是不同,竟有些世俗妇模样,再端详一会儿,甚至能看出这观音与少妇相似之处来。 这少妇不是别,正是贾氏一族冢妇,宁国公之后,长房嫡长孙贾蓉之妻秦氏秦可卿。 不明就里之多是羡慕秦可卿命好。毕竟不是每个五品穷京官,区区营缮郎从善堂抱养来女儿都能有这样运道,嫁到公卿门第做嫡孙媳当冢妇,还能受到上下赞誉。 实际上开朝这么多年,也只有一个秦可卿。 屋外守着两个大丫鬟都是秦氏陪嫁,一名瑞珠一名宝珠,这会儿窥着秦可卿已经拈完香,瑞珠宝珠对了对眼色,就由宝珠低眉顺目走到内间,恭声请秦可卿示下:“大奶奶,大爷身边小厮方才回来传话,说大爷要回来跟奶奶一起用饭呢,太太那边也叫奶奶过去用。” 宁荣二府并贾氏族里论起排行,贾蓉还是个哥儿,秦可卿就是小蓉大奶奶,但是宁府自己关起门来,又是另外一个排行。 话说到这里,宝珠却不肯再说了,秦可卿恍若未闻,只管拿手帕子轻轻拂去观音身上也许存浮尘。 贾家这个贼窝,秦可卿是真腻歪透了。 以她身份,并不是非贾家不可,只是当初贾敬心诚,母亲才应允了宁国府亲事。贾敬也确实忠心可嘉,她一及笄就风风光光嫁到宁国公府,直接掌家理事,丈夫贾蓉虽然是个文不成武不就草包,到底还有副好皮囊和好性子,待她也尊重,名义上继母婆婆尤氏则根本不敢她面前卖弄。 可贾敬没多久就去了道观一心追求大道永生去了,宁国府男主就换成了贾珍那个衣冠禽兽。 想到这里,秦可卿心中恨恨。她一时大意,就着了贾珍道儿上了贼船,当时真是杀了贾珍心都有。 结果呢? 她还没想出对策,隐约觉出不对贾蓉竟然眼一闭头一缩,认命当起了剩王八,甚至心知肚明情况下既不坏他爹贾珍好事,还想与秦可卿亲近,父子共享佳,直将秦可卿恶心不行。 闹到这步田地,眼看着贾蓉还不如贾珍,秦可卿干脆就把贾蓉赶出了卧房,二院子里为贾蓉另外收拾出了一间屋子,为他挑了两个貌美温柔侍婢服侍,自己则有一搭没一搭虚应贾珍。 好歹贾珍还有点胆色,贾蓉除了年纪小些又有什么? 等到再后来得着了贾蓉与贾蔷有些个不清不楚消息,秦可卿眉头都没动,依旧是那个四角俱全贤良淑德、见赞宁国府小蓉大奶奶,贾家老祖宗心爱重孙子媳妇。 但是腻歪还是腻歪。 贾蓉寻她做什么?不过是放不下她容貌,又还惦记着生个儿子罢了。尤氏巴巴叫她过去一道用饭?扯他娘臊! 小蓉大奶奶一向是温言细语,这话秦可卿也就是心里骂骂。 都是一个府里住着,咳嗽一声都瞒不过,这一团糟心烂账尤氏又不是死,怎么会不知道?不过是尤氏娘家不得力,或者说是秦可卿一干系势力太复杂,她不敢吵闹,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而已。 要是真一个桌子上吃饭,恐怕尤氏今晚就要犯了胃疾。她直接吃饭噎死了,尤氏兴许还能痛些。 同样是女子,秦可卿跟贾珍有了首尾之后还真是对尤氏刮目相看,至少尤氏这份忍功放眼京城都没有几个能比得上。谁家能因为争宠争不过儿媳,就把云英未嫁娘家妹子接来勾搭丈夫?闹得一家子暗娼似。 虽说贾珍心里还是看重秦可卿,可尤二姐尤三姐毕竟是得手了,顺便还勾没骨头贾蓉也生了些淫邪心思。 说是太太请她过去,不过又是贾珍自欺欺罢了。这府里臭成了这样,他以为当真能瞒天过海不成?恐怕该知道不该知道,都已经知道了,不过是事不关己,又惦记着大业,装糊涂而已。 想到这里,秦可卿轻拭观音面容手一顿,心里不是没有悔意。 母亲为一时失足悔了一辈子,再三叮嘱她,她却到底污了母亲名声。此时此刻,她这个太子外室所出女儿怕是叫看够了笑话,以后就算嫡兄所谋之事成了,自己也未必有什么好果子吃。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莫非她一时大意被贾珍得了手,就该三贞九烈去死吗?死了就能改变她贞节不污点了?贾珍贾蓉都活好好,为什么她就该去死? 她偏偏就是不死。 秦可卿留恋又看了一眼观音面容,才放下手,转身扫了一眼躬身侍立宝珠:“今儿身上不爽利,没什么胃口,替去给太太告个罪,说是竟去不得了,大爷那边也回了,告诉厨房给大爷做桌好席面,请大爷自便吧。” 说完,秦可卿忍不住理了理鬓角,这才带着另一个丫头瑞珠仪态万方回她院子去了。 她这边一动,正院贾珍就得着了消息,披着外衫就赶到了秦可卿必经之路旁边,咬着牙目送儿媳卓约身姿娉婷而去,却偏偏奈何不得。 这样倾国倾城女子,一颦一笑都仿佛摄心魄,抬手投足都犹如天赐,贾珍自问世间也只有一个秦可卿,就连横眉冷对之时都令不忍苛责。 秦可卿确确实实是他贾珍心头肉、眼中珠。 贾珍其可谓负心薄幸之极,对父母、对发妻、对独子,都是无情无义、冷心冷肺,可也许真是一物降一物,他就是拿秦可卿没法子。没得手之前日思夜想还能说是偷不如偷不着,可这都得手多久了,秦可卿他心里还是无能比头一份儿,连他老子贾敬都要退一射之地。 这倒不是说贾珍想着为秦可卿洗心革面了。但是秦可卿确实掐住了他命门,让他怎么都撂不开手,一日不见就想心口疼。也是为了秦可卿,他愈发不待见独生儿子贾蓉。 只是贾蓉实是太软,几乎是他这个当老子说什么是什么,他想找个由头赏他顿板子都挑不出什么不是来,着实可恨。 贾珍心怀不轨,身边自然没有伺候,他自己又鞋袜都没穿齐整就跑到风口处出神,不一会儿就重重打了个喷嚏,这日晚些时候就有些不爽利。 这位珍大爷脾气有多坏,珍大奶奶尤氏是清楚了,因而她与两个贾珍通房说话时一听说贾珍病倒了就唬了一跳,生怕贾珍病中心里不痛又找做筏子,福至心灵瞬间也头痛病倒了。 哪知道这次贾珍病很是欢喜,一面躺床上哼哼着让拿着府里帖子去请太医,一面就要贾蓉夫妻两个给他侍疾,真是抓着儿子媳妇就不松手了。 想那贾珍连四十都没有,不过是些微着凉,哪里就用正儿八经侍奉汤药了?不过是个掩耳盗铃借口,连宁府下都蒙不过去。 秦可卿被这场莫名其妙侍疾弄得心烦意乱,一连五六日贾珍还赖床上摆出副命不久矣模样之后,秦可卿也毫不客气病了,一应使唤下统统赶了出去,只留瑞珠宝珠贴身服侍。 这两个丫头都是从总角就开始服侍秦可卿,对她心事一清二楚,只是这种事情根本没有出路,她们两个也就从来都不劝,只是这一回秦可卿看着是郁闷狠了,瑞珠想来想去,还是出了个主意。 “奶奶,要不要送个信儿去西府,请琏二奶奶过来说说话?” 琏二奶奶王熙凤说话十分爽利,言辞又诙谐,秦可卿跟她一处总是笑得合不拢嘴,瑞珠觉着琏二奶奶一来,自家奶奶脸上好歹也能多些笑影子。 谁知秦可卿冷笑一声,直接摇了摇头。 王熙凤瞧得上自己什么?不过是虚名罢了。琏二奶奶那样大威风,还能不知道东府里破事儿?不过是惦记着先殿下线儿,才与自己亲亲热热罢了,加上琏二爷不家,琏二奶奶自然有这份空闲。如今琏二爷都回来了,王熙凤一连半个月都没露面,哪里还有空理会自己? 况且自己这回,怕是真没救了。 秦可卿羊脂玉一般莹白手指不自觉地摸上小腹,书画难面容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绝望,一颗心不知道飘向了何处。 而京城另一处府邸中,近来愈发得当今信重王子腾王大,也僻静书房内等来了自己客。 来形容鬼祟,意思却是十分明白,他们拖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要有个决断,何况那一边两位小主子,都闹得愈来愈不像话了。 言语间甚至带出了几分对王家姻亲贾家责备。 王子腾一言不发,始终没有给来一句答复,任由那如何斥骂都不过含笑以对,末了还亲自送出门,确保这无论来去都没有瞧见,才放心回到书房静坐。 不论旁如何说,王子腾心里那本帐从来没有乱过,除了他自己,谁说时候到了,都没有用,事关王家一族兴衰,自然只有他定下了才算数。 甄家扶了多少,只有他王子腾能够从边关回到京城,这就是他王家本事。 主子们闹得不像样了,他们帮一把也就是了。 良药苦口利于病。 作者有话要说:渣作者已阵亡 另外鉴于明天才是11月,渣作者今天晚上只有3字……多……顶锅盖爬下 第 35 章 有道是不同人不同命。 这世上有人怕是今生再穿不得大红,自然也有人可以堂堂正正展朱红华彩。 以林家之尊,江南知名老字号绣坊纤云斋这一季衣裳花样自然要第一时间送上门来给黛玉挑选。黛玉自己对这些不太意,却架不住家里有个爱女心切爹与两个疼惜妹妹哥哥,几乎是依着册子原模原样抄了一份单子。 林崖前世学过几笔国画,这时候看着装裱精致衣裳册子很是手痒,虽说碍于身份不好给黛玉画衣裳样子,到底撺掇着年纪还算小林崇画了一身猫扑蝶绕百花不落地朱红交领襦裙样子,夹册子里一同送回了纤云斋。 说是林崇画,实际上当时书房里伺候谁不知道大爷嫌弃二爷画工欠火候,没画几笔就自己抢了去?不过林崖画也着实是好,尤其是裙摆处几只猫儿,眼睛颇为灵动可爱,以至于衣裳一拿回来,黛玉一眼就爱上了,特意吩咐管衣裳首饰大丫鬟单独收拾了,预备着出门时候好穿。 这一日便是林如海之前与儿女们说好,去城外佛寺烧香日子。 黛玉自懂事起就觉少,这一年多虽然好些,也比常人醒早,今儿又是难得合家出门大日子,是天光微亮就起了身,汲着鞋走到妆台前坐了,由丫鬟们服侍着洗漱衣,换上了准备好朱红衣裳。 只是这衣裳该配什么首饰,却让丫鬟们犯了难。 先夫人贾氏身子还好时,倒是为黛玉打了许多首饰,只是那时候黛玉尚年幼,许多饰物给小女孩子玩玩而已,大了些再戴就不算合适,孝期首饰又太素,与朱红这般明艳颜色也不是很相宜。 说起来,这还是家里没有老道女主人缘故。林如海林崖等人再疼爱黛玉,终究是男人,太太姑娘们衣裳首饰香花粉儿,知一不知二,如果太太还,怎么会叫了纤云斋不叫老凤祥,颠三倒四衣裳首饰都配不起来,这都多久了,头面还没齐全呢。 只是黛玉不愿拿这些小事去烦父亲兄长,也就一直没人说。 丫头们换了几套钗环过来,黛玉望着镜子端详一番后都只是轻轻蹙眉,这会子几个大丫头都是欲言又止模样,她微微一怔也就明白了,不禁浅浅一笑:“这点子小事,瞧你们为难成了什么模样。罢了,把那套金丝串米珠儿拿来吧,难为他们做这般精巧。” 黛玉话音未落,就听着守门小丫头子扬声通传,说是大爷二爷来了,黛玉连忙起身,吩咐丫头们沏茶,自己则亲自去迎林崖林崇进来。 这倒不是黛玉有心与他们客气,实则是一向不羁林崖偏偏这桩事上执拗很,坚持黛玉院子里没有下人通传、黛玉出言相绝不进门。黛玉笑过之后也有意作怪,干脆每次都亲自走到门口相迎,今日也不例外。 一面笑,黛玉一面又睨了两个哥哥一眼:“架子这样大,次次都要让人来请,偏还到这样早,妨碍我与丫头们说话。” 林崖林崇两个原本正含笑立门外三尺之处,这会子见黛玉出来都是一怔。 他们到林家之时,贾敏身子已经大不好了,之后又是守孝,并不曾见过黛玉如此明艳俏丽妆扮过。 曹公将黛玉比作芙蓉仙子,又多次以潇湘妃子等类比,林崖前世对于黛玉印象便是一袭素衣、飘然若仙,今日一见,才晓得黛玉穿艳色也很是出众,连与别姑娘们稍显苍白脸色都被这一身红衣衬得好了许多。 望着眼前容颜已经可以窥见日后倾城之色小小少女,看着她无忧无虑顽皮娇俏笑容,如果没有人说,谁能相信这是被人断言见了外姓亲友就要泪而亡、无依无靠林妹妹? 淡妆浓抹总相宜,薛宝钗以此句自夸,她是否配得上如此好诗,林崖不得而知,但是黛玉,却是实实当得起这一句。 “是我愚钝,还望妹妹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区区薄礼份儿上,饶了为兄这一回可好?好歹也给我们一分面子,赏盏茶吃吃。”林崖回过神来就假意哭丧着脸,从丫头手里接过了一个外面罩着松香莲纹鄂罗呢包袱二尺见方匣子,看那丫头小心翼翼模样,里面应当是放了些名贵物件。 黛玉明眸一转,看也不看林崖,只含笑对林崇一福身:“二哥哥些随我进来喝口热汤,也暖暖身子,至于那些贫嘴烂舌,就外头站着罢了。” 说着,黛玉抿嘴儿一乐,径自转身走了,林崖一笑,也抱着匣子亦步亦趋跟了过去,顶着黛玉好奇眼神把匣子妆台上放稳了,才慢条斯理打开了包袱。 屋里丫头立时就有人倒抽一口气。 竟是一个通体洁白、雕着四时淮扬景致象牙匣,只是随意一眼,就能从那纤毫毕现巧夺天工雕工上瞧出这匣子不凡。 这还是林崇前些日子管事们陪伴下挑,此刻见黛玉面上流露出喜爱之色,心里也是得意,偏还要故作老成再卖弄一二:“只这样看,这匣子也没什么稀奇,还是要用西洋人那种小镜放大了看,工匠们连头发丝儿都刻了出来呢。” 黛玉眨眨眼,却不说话,只望着林崖,用眼神催促他些把话说完,林崖斜了弟弟林崇一眼才轻轻按下匣子上按扣,双手取出里面松鼠抱果红玉簪,送到黛玉面前。 “老爷忙于公务,哥哥们又粗心,险些疏忽了妹妹,找了许久,老爷也看过,觉得属这根簪子又活泼又大方,是适合妹妹年纪,恰巧颜色也配得上,这才巴巴儿大早上送来。” 林如海大病之后身子就很是不好,朝廷公务不能耽搁太久,家里大事小情就统统放给了林崖。林崖一面要用功读书、应付难缠先生,一面又要打理俗物,一个人恨不能劈成八瓣儿,之前只惦记着要做换季衣裳,确实忘了黛玉年纪少不了按季打些首饰,还是由管事们提醒,才想起这一岔。 忙忙乱乱,林如海处也听说了,就传话出来,也不用外头再去做,直接开了库房,将先时林如海祖母、宗室郡主陪嫁里这根颇有神韵簪子挑了出来,重炸了炸簪尾,赶昨日拿了回来,他又吩咐林崖亲自送给黛玉。 玉质上乘首饰林家算不得多么罕见,但神情如此憨态可掬松鼠簪实是难得,黛玉果然立刻就爱上了,直接让丫头帮着插了发间。丫鬟们灵巧,也不用吩咐,又拿两朵小巧珠花松松别一旁。 一时妆扮停当,黛玉也忍不住对着镜子瞧了又瞧,一转眼发觉林崖还站一旁望着她,眉眼含笑,不禁脸上一热,别过脸去嗔怪丫头,让她们些端羊乳过来。 因为黛玉是胎里带出体虚之症,家里小一辈主子里,唯有她这里有处小厨房,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热热羊乳并各种汤水,林崖林崇倒是时常过来蹭些吃喝。 林崖见好就收,当即倚着嵌水落石出图檀木桌坐了,与黛玉林崇说起今日出门行程。 这次去庙里,正是为了给当家老爷林如海祈福。林如海原本并不太信这些,只是这一次实是太凶险,险些就要丢了性命,终能够起死回生他也是感触颇多,不免就兴起了布施念头。 既然是为了求菩萨保佑林如海福寿安康,林崖林崇并黛玉三人自然要去,连正林家坐馆陈潇听了也要一同去,说是要给陈老夫人求些高僧加持过佛珠等物。 林如海精神不济,这次出行几乎是林崖一手安排,这会子他给两个眼巴巴等着出门弟妹说起这些琐事来,那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 正说热闹,忽而又有婆子来叫门,小丫头子们过去一看,却是管事刘妈妈来寻林崖,说是老爷那里请大爷过去。 屋内三人都是一怔,黛玉望望屋外天色,不由正了正脸色:“老爷怎地起这般早?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寻大哥哥?” 林如海自从病后就改了以往早起晚睡熬油一般作息,起十分晚,这个时辰理应还没起身才对,今日都已经派人到了她这里,实是十分反常,由不得人不担忧。 刘妈妈闻言却是笑眯了眼,回话声音里都是喜意:“大姑娘莫要担忧,是大喜事呢,大爷大喜事。” 第36章 荣国府上上下下男女主子们统统算上,爷们那头,大老爷贾赦每日里只管搂着姨娘丫头取乐,二老爷贾政不通俗物,琏二爷忙着躲羞,剩下贾宝玉等还小出不得门;女眷这边呢,贾母上了年纪不爱出门走动,大太太邢夫见嫌二太太王夫又名不正言不顺都很少见客,正经当家奶奶王熙凤家威风还没逞够呢,哪里还顾得上外头? 因此林家与曾家订下亲事事儿,还是贾母接娘家侄孙女史湘云到府里玩时,史家管事媳妇顺口一提,荣国府诸才知道。 当时偌大上房里就静鸦雀不问,史家管事媳妇再蠢也晓得是自己说错了话,当即一缩脖子,抬出他们家太太麻溜儿走了,只留下个史湘云睁着圆圆杏眼窝贾母怀里,感觉着这位一向慈爱姑祖母难得僵硬。 史家这位管事媳妇也实是会挑说话点儿,正正好好连贾家带薛家,太太奶奶姑娘们一个不少,全听见了。 平时史湘云被接来玩,不过是贾母带着姑娘们与她厮见,连与史湘云亲厚贾宝玉都时时不,可这回架不住薛宝钗也贾家。说起来史湘云是史家正经嫡出姑娘,侯门长女,又是史家大房唯一骨血,身份也算贵重,恰巧又是薛家到京后第一次过来,王夫有心为薛宝钗介绍一二贴贴金,便给贾母请安时候主动开口留了下来。 王夫要留下来见史湘云,贾母自然只有高兴。给史家姑娘脸面,就是给史家脸面,是给她这个老太婆做脸。一看贾母脸上笑意慈和了许多,大太太邢夫干脆一咬牙也没走。 这样邢王二夫、琏二奶奶王熙凤并李纨三春都陪着贾母一起等,再加上稍后得着周瑞家传信收拾妥当过来薛姨妈并薛宝钗母女,可不是济济一堂? 结果姐妹之情还没续上,先听了这么个消息。 林家大爷是什么,那是薛家母女恨不能扒皮饮血挫骨扬灰第一仇,他跟京里似乎十分有名闺秀定了亲事,薛家是怎么都要仔细打听一番。薛姨妈那是一刻都等不得,史家媳妇一退下去,她就强撑着笑脸问起曾家。 可惜这会子没顾得上理会她。 贾母、王夫、王熙凤三代荣国府后宅当家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曾家莫不是疯了吧? 他们家大姑娘什么样品身份?配龙子凤孙都使得,竟然给了个心思歹毒野小子? 贾母还稍稍好些,王夫和王熙凤都要咬牙切齿了。 曾家京一共两房,就是曾老太爷与其胞弟曾二老太爷。两兄弟同母所出自然亲厚非常,兼都是才华横溢学富五车之,当年先后中了进士,传为美谈,曾二老太爷因为相貌华美,得娶北静郡王府郡主为妻。可惜英才遭天妒,曾二老太爷年纪轻轻就去了,只留下郡主一抚育独子,而这位族中行七曾七老爷也是年寿不保,让郡主白发送黑发,到这里,曾家二房就只剩了一位姑娘。 按照曾七老爷弥留之际与长辈们商议,二房由大房之子承继,土地房产归嗣子所有,其余所有铺面古董等等浮财日后都由二房唯一姑娘带走做嫁妆。 当年贾母与贾政都说要为贾珠娶个书香门第姑娘才匹配,相中了李家旁支国子监祭酒李守中大女儿,王夫就一万个看不上,觉得李瘦中官不过四品,两袖清风,还是李家偏支庶房,他女儿既没有身份又没有嫁妆,如何配得上自己金玉一样珠儿?几乎是眼珠子一转,王夫就想起了曾家二房姑娘。 虽说两房早已分家,可曾老太爷对侄子侄孙女可比对自家都照看,又是郡主祖母教养长大,何等尊贵?这样要家世有家世、要嫁妆有嫁妆闺秀,才是珠儿良配。 王夫悄悄央了娘家嫂嫂王大太太去说,满心欢喜等着郡主松口,却等来了当头一棒。 郡主竟然是眼皮子都没抬,一点儿借口都没找,硬邦邦一句“恐怕不合适吧”直接砸了满脸笑容意图说媒王大太太脸上,噎王大太太一句话都没有了,回来自然对害她丢王夫也没有好话,好大一通埋怨,话里话外说王夫眼睛放得高了,气得王夫一个倒仰,自此出门做客,偶然碰见曾家太太奶奶也是一句话没有。 王熙凤那边呢,则是王子腾从西北回来后,自觉也算是飞黄腾达,有心与曾家大房结亲,却被曾老太爷婉言回绝。这本身对王熙凤来说也算不得什么,毕竟当时是想着为她兄弟王仁求个曾家女儿,与她关系不大,可架不住林崖痛殴了她男。 曾家瞧不上荣国府也瞧不上王家,绕来绕去把女儿给了林家小子,这跟两记耳光甩她们脸上也没甚分别。 尤其是王夫,想想去了贾珠、嫁回北静郡王府曾家二房姑娘、几乎吃到嘴里林家,心头堵得都有些喘不过气来,哪里还顾得上她妹子那点疑问? 还是贾母老持重,笑眯眯把曾家底细说与薛家母女听了。 听说是太子太傅、礼部侍郎嫡长孙女,薛姨妈与薛宝钗脸色都僵了一瞬,虽然立即称赞说果然是好亲事,但以他们家和林家关系,大家也就是一笑了之。 倒是王夫,这会子缓过劲儿来,端庄一笑:“如今义忠老王爷已经仙逝多年,要说,若是早上几年,才真正是鲜花着锦好婚事,怪道姑老爷没有写信来说。” 王夫这可就是说酸话了。不过她说也有几分道理,先太子都因为谋逆死了,曾定岳这个太子太傅可是因为教出了先太子这么个学生受了不少弹劾攻歼,算他鸿运当头才一直屹立不倒,可林家与这么户家结亲,是福是祸还难料呢。 这一会儿她可就把自己也想跟曾家结亲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 王夫开了口,屋里众那是纷纷附和,仿佛都是一百二十颗真心担忧林家被曾家拖累了似,只是若真是为亲戚家担忧,又哪里会一言一语说起林家可能有不好下场?竟是红口白牙咒呢。大太太邢夫倒是没开口,抬眼瞧了瞧满面忧色妯娌王夫就专心吃茶,心里自然是一百个称愿——当初贾珠定亲事儿,她可不是一丝儿风声都没听过。 贾母也不管,只垂眼一脸慈爱与史湘云说话,半晌才想起这话似乎不该姑娘们听,亲昵拍了拍史湘云背,就吩咐木头一样李纨把姑娘们都领了下去,薛宝钗自然也跟上。 等到三春并史湘云、薛宝钗都下去了,还不等一向千伶百俐王熙凤忍下怒气出来打圆场,一向跟屋子里摆设似大太太邢夫竟然先开了口,还是满面笑容请示贾母,要不要派个管事去江南送份礼,也表表心意,毕竟也是府里名义上外甥。 以吝啬和畏贾赦如虎两样闻名全府邢夫甚至还大包大揽,直接替贾赦拿了主意,说要是府里管事们都不得闲,大房里倒是有几个清闲,可以走这一遭。 贾母意思,既然林家没有大肆宣扬与贾家恩断义绝,那表礼自然不能少,邢夫这回话是难得合她心意,只是这大儿媳妇什么时候有了胆量,敢做老大主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贾母不动声色打量了邢夫几眼,没说话。 而王夫和王熙凤两个听说还要派去江南给那个杀千刀野小子送礼贺喜,那真是气得头生疼,哪里肯应声,竟就这么僵住了,直到贾母说自己乏了,她们先后退了下去,都没把场面圆回来。 王夫还要与薛姨妈说些老姊妹之间贴心话,王熙凤处理完几件鸡毛蒜皮小事后也就抬脚回了她与贾琏小院。 之前贾琏好好时候不觉得,他一走近一年又受伤躺床上动不得,王熙凤才觉出了贾琏重要。琏二爷被打了脸,连她这个琏二奶奶都要被黑心肝刁奴编排,贾琏必须些好起来才行。 谁知一进院门,就让她赶上一场好戏。 大老爷大太太赏下来侍妾秋桐顶着好大一个巴掌印,哭哭啼啼从贾琏养病屋子里跑了出来,屋子里头贾琏中气十足喝骂声隔着半个院子都听得清清楚楚。 “黑心小娼妇!下作贱蹄子!等爷大好了,皮不揭了!” 王熙凤脚下一停,吊梢眉一挑,侧脸瞧了瞧身边跟着平儿蓦笑开了。她真是一丝避忌也没有,笑声又响又脆,全不管贾琏那边是不是已经气红了眼睛。 笑完了,王熙凤也没这个时候过去看贾琏,而是直接带进了自己屋子,免得让二爷把性子都撒她头上。 贾琏伤得是腰又不是耳朵,他当然听见了王熙凤声音。 回来这些日子,贾琏心里对王熙凤没有他身边侍奉当然是不满,甚至是愤怒,但是想想王家老爷王子腾,再想想对自己根本是不闻不问贾赦,贾琏那股邪火就慢慢下去了,横竖他身边又不少服侍,大老爷赏秋桐就很合他心意,等伤势痊愈肯定就要收用。 只是今日,贾琏心里火气是压都压不住。 以前他爹不疼娘不爱,只能跟着二房叔叔婶婶混日子,还能安慰自己说是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自己亲娘不了,没帮衬,又养老太太身边,父子俩十天半月见不到一面,大老爷自然想不起自己。 可是今儿个秋桐出去找她那些小姐妹们说话,他才知道大太太竟然还敢老太太那儿说什么要给打伤了他林家野种送礼话。邢氏出身破落家,大老爷指东不敢往西,要是自己亲老子有一丝一毫心疼儿子,流露出丁点不喜,邢氏怎么敢说这样话! 甚至邢氏能说这话,本身就说明大老爷根本就没把他贾琏被踹下马打了脸事儿放心上,还想着跟林家亲香呢! 贾琏真是气煞恨煞,再一瞧平日里很是喜爱秋桐那张美艳面孔,记着这也是大老爷赏,想也不想就甩了一巴掌,将个千娇百媚准姨娘打得摔了个跟头。 亏他还指望回京城里能讨回公道,想法子整治林家,连自家都胳膊肘子向外拐! 贾琏越想越气,只觉得后腰伤处又开始隐隐作痛,手臂能够到东西都让他摔了个稀烂,心里偏偏还一遍遍回想着林崖当日神态轻蔑说那些话,险些咬碎一口牙。 记起林崖话,再想想总是们王家如何如何王熙凤,贾琏真是陡然升起一阵生亦何欢茫然。 不过今日荣国府里也不全是坏消息。 这日稍晚些,已经入宫多年一直杳无音讯大姑娘贾元春,终于托一个没有品级小内侍带了话给家里。 看门小厮们一听是给宫里大姑娘传话,一时半刻都不敢耽搁,立即就报给了二太太王夫知道。王夫一惊,却是半晌没有回过神来,还是薛姨妈说她欢喜傻了,暗暗攥了攥王夫手臂,才让她醒过神来。 王夫心里,还是疼爱元春这个女儿,尤其是元春生来带福,那样好生日连去了老太爷都夸,生才貌双全,给她长了不知多少脸面。可是自从元春入宫后越熬越往下走,拼不过甄家女孩儿被指给了四皇子楚容华,王夫心里就当这个女儿已经死了。 跟了那么个主子,还有什么前途,不拖累娘家就是好事。 因此好几年了,贾家王家也不是没有门路,王夫却没有打听过这个女儿消息,只是本着后一点慈母心肠,同其他女官家一样,按日子送些银子打点而已,不多却也不少,既不会丢了国公府脸面,也不会花销太多。 王夫不主动打探,元春自己位卑跟又是个不受宠主子,两边联系就这么断了。王夫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女儿还能有托找上门一天。 心里一瞬间转过多少念头,王夫面上却只有一片慈爱激动。拿帕子抹了抹眼角泪痕,王夫一叠声命请。 等那个缩头缩脑小内侍进来了,王夫心里自然十分失望,瞧这模样,就知道是个宫里上不了牌面。不过她还是和颜悦色跟小内侍说话,顺便打听出了元春为何突然能与家里通消息一事。 天底下任何一户家都少不了糟心事,皇家作为天下表率,内里是糟烂发了臭。 楚容华生母已逝,外家死绝,本身又不是多么受当今待见,宫里体面连异母弟弟四殿下六殿□边太监都不如,元春从贵妃宫里出身却被指给楚容华当侍妾,没瞎都明白她是见弃于贵妃了,日子自然加倍难熬,一向缩小院子里连门都不敢出。 谁知楚容华也有翻身一日。 当年义忠亲王谋逆一事疑点颇多,当今裹挟雷霆之怒逼死亲子后时常后悔,因为其中牵扯到了甄贵妃和她所出两个皇子,这桩事简直就成了当今心病。 老了难免念旧,当今当初逼死了义忠亲王,这些年就日渐宠爱起义忠亲王留下子嗣,让已故太子妃,也就是亲王妃长子袭了郡王爵。 这还不算,当今不知道是被什么触动旧情,竟然义忠亲王生日那天叫了儿孙们入宫领宴,席间频频真情流露,看得几个皇子面面相觑,只有义忠郡王跟得上当今思绪,一起哭一起笑。 一老一少折腾半天,席上又上了一道翡翠白菜。 这菜天家太过平常,心里惦记着旁事情二、四、六几位皇子都是举筷便吃,丝毫不觉异样,只有楚容华一面露叹息回忆之色,默默无语。 当今立时就发错了二皇子和一向偏疼老四老六,大骂他们不孝不悌,又称赞连模样都未必记得清楚楚容华仁爱孝悌,直接解下了手腕间一串得自先帝玉菩提珠串,亲自戴楚容华手上。 争夺太子位几乎争到撕破脸三位皇子被骂灰头土脸连声哀求,得了赏赐楚容华则哽咽难捺跪当今塌边追忆昔年义忠亲王对兄弟们教导之情,与当今就差掩面对泣了,只有当今左手边义忠郡王楚熙以袖遮面默然不语,唇角那丝讽刺之意却压都压不下去。 都死了多少年,还要拿他旧年爱吃饭菜打磨心。 一场闹剧下来,楚容华是大大得利,连独霸后宫甄贵妃知道了,都夫唱妇随,赏赐了楚容华身边伺候着宫女,容许她们托给家里带句话,也一解骨肉分离之苦,元春也是借了这个便利。 王夫听完,心里是失望。 她想来,当今拿捏这一出为是义忠郡王,日后得利是太子一系,就算跟贾家有关系,那也是东府占大头,还是跟他们一房干系不大。 真是没出息。忍不住暗暗埋怨了女儿元春一句,王夫想了想,还是叫周瑞家取来五百两银票并几个鼓鼓囊囊荷包,好言好语把小内侍送走了。 毕竟既然三皇子能得圣青眼,说不定过些日子就能同其他殿下一样封爵分府,到时候元春怎么也算是伺候过殿下老,八成也能得个侧妃分位,大小也算个帮手。 如此一想,王夫也就没有瞒下这个消息,等到掌灯时分,阖府上上下下便都知道宫里大姑娘似乎是熬出来了,都能派回家探望了。就是有那不长眼说起小内侍不体面,也一开头就让大巴掌抽闭嘴了。 只是女儿终究不是真体面了,王夫夜里辗转反侧许久,都忍不住去想林家,特别是那几个小混账。也不知道那样出身,一下子掉到了福窝里,该是何等猖狂。 其实王夫这点还真错了。 定亲这种事情,林崖心里确实有几分欢喜,但是还没等他把这分欢喜流露出来,就叫林如海和陈潇二联手掐了个干净。 林如海意思十分明白。曾家肯将姑娘嫁给林崖这么个嗣子,林家也不能委屈了家姑娘,聘礼务必要丰厚至极不说,林崖怎么也要考个功名出来,今年恰好秋闱,倘若落地,就自个儿去家庙里跪到下一科便是。 陈潇也觉林如海说很是,大笔一挥,直接把林崖功课翻了几个番,压榨林崖一日连两个时辰都未必睡得足。 一面被压着拼命进补唯恐他身子撑不住,一面被摁着头悬梁锥刺骨唯恐他这科考不中,林崖天天累得死狗一般,连未来大舅子曾二爷故意遗失疑似曾姑娘作两首小诗都没有时间仔细琢磨。 要知道就连林崇和黛玉还时常说些未来大嫂该是什么模样之类话呢。 林崖不止一回庆幸自己是两世为,还能勉强支撑住,换个寻常十六岁半大小子来,还不定如何呢。而且林崖也隐约明白林如海为何逼得这般紧,什么要成亲前考出举都是托词,林如海怕还是他那大不如前身子,想要趁早安排好林崖前途。就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林崖才百般苦学。 只是林崖身局中,根本没想到如果不是他表现得不似一般少年,让林如海和陈潇都觉得林崖已经可以下场科考、顶立门户,他们也不会逼得这么紧。毕竟他们是要林崖成才,不是要他去死。既然林崖有这个潜力,他们自然要顺水推舟,不能浪费了良材美质。 作者有话要说:qaq渣作者其实昨天是想说晚上七点啊!这就是没有加定语大杯具!!!! 为了亲们,果断早了,大家喜欢早上七点?那明天早上7点好了…… 11月到了,日6也就到了,送分活动也就开始了~记得哦,长评优先,25字以上评论言之有物也可~送完为止~ 以及有亲们想聊天咩? 第37章 读书是极为耗费心血活儿,即便各种补身子东西流水一般进了林崖院子,他还是日复一日,强度如此之高压力下飞速消瘦了下来。短短几个月时间,这两年才养出来一点肉就都没了影子,加上他这个年纪正是男孩子抽条长身子时候,愈发显得单薄了。 连林如海看着林崖这副模样都暗暗有些担忧,悄悄请了廖神医每日为林崖请一次平安脉,又命大管事何启亲自出门到城外施粥,林崇黛玉他们哪里还坐得住? 林崇不敢抱怨嗣父先生催逼兄长太狠,黛玉却是敢,只是她终究说不过林如海,闹着性子要生闷气吧,又总忍不住被老父亲几句话哄回去。况且黛玉心里也明白天下好男儿多半都是要拼这一回,她又不知道别家情形,后只当都是如此,也就勉强忍下,只丢了四书五经,专门与丫头们琢磨着药膳温补方子而已。 此时先夫贾敏留给黛玉两个大丫头云歌锦阙都已经放出去了。锦阙是林家家生子,贾敏世时就相看好亲事,到了年纪便由黛玉做主赏了银子放出去完婚,云歌就没那么好运道了,她是贾家陪嫁出身,娘老子虽说没林如海重病一事上动什么手脚,却也是被说动生了二心,因此一家子都被净身打发了出去,这还是看云歌服侍黛玉心力份儿上。 家中乱糟糟也不适合立即添,绿裳等了几年终于成了黛玉院子里丫鬟中第一,那是立志要大展身手,好叫主子们都知道她本事。加上林崖一出手就惩治了那许多,手腕又狠又绝,绿裳心里畏惧之余,着实也有意奉承林崖,只不敢付诸行动罢了。如今黛玉这个做姑娘要体贴哥哥,可不就用到她了? 绿裳遂打起一百二十个精神,陪着黛玉一同每日挑拣方子,亲自去厨房盯着厨娘们做好。她原就是管着黛玉房里吃食,对这些多少知道些皮毛,自然比那完全不懂强了许多。 黛玉小可能还觉不出什么,只说绿裳忠心,林崖院子里鹤音等几个大丫鬟瞧眼里可就不乐意了。 林崖院子里二两大丫头就有四个,鹤音、莲音、芝音、妙音。这林府里绝对是头一份,连老爷林如海当年做少爷时身边也不过只有两个这样份例大丫头,大姑娘黛玉身边自从锦阙云歌去了,可是一个都没有了,绿裳那样耀武扬威,也不过是一个月一两半。 谨院四大丫头里,除开妙音是后来提拔上来,始终低了另外三一等,鹤音跟莲音芝音两个三双眼睛盯可不就是大爷林崖?莲音芝音是先夫贾敏赏下来家世清白忠心林家家生子,鹤音是林如海亲自开口赐下,自觉尤为高一等。 以前大家还能姐姐妹妹一团和气,可现如今林崖与曾家大姑娘定亲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听老爷大爷漏出来话儿,等大爷中了举,进京赶考时候就要一并登门下定呢。 生成这样容貌才情,又有造化大爷身边做屋里伺候大丫鬟,谁没点想头?也不是没有想大奶奶进门之前拔个头筹,可大爷从来就没有特别亲近过谁,丫头里唯一能得大爷青眼只有一个鹤音,却也是看老爷面子上。眼下大爷正忙着读书,她们又不是找死,加不敢这个要命时候对大爷施展什么手段。 嘴边挂着一块肥肉愣是不敢动手,丫鬟们心里那是着急又上火。以往想泄泄火气还能打骂小丫头子,可现家里为着大爷读书事儿,连大姑娘都是轻声细语,哪里有她们摔碟子打碗道理? 正忍心焦,绿裳就撞了她们眼睛。 这倒也不能怪绿裳,吃食这样精贵东西,她不敢假手底下小丫头子也是之常情。再说她掐尖掐惯了,自己辛辛苦苦眼珠子都不错盯着出锅东西,总没有白送给别讨赏道理,是以初一旬药膳补品,都是绿裳领着两个小丫头子亲自送到林崖谨院。 黛玉房里丫头,自然也是个个娇媚伶俐,看着十分惹眼。绿裳自己心里没有丝毫想给林崖做通房当姨娘意思,架不住林崖身边大丫头们觉得她有。 谁让她比大姑娘大了几岁,肯定不会是给未来姑爷准备通房选呢?这有心当半个主子,不免就觉得看爷们眼睛都是绿。 去了几回,从笑脸相迎又是看座又是让茶让点心,变成了这个没空那个心口疼没搭理,绿裳这么些年丫头堆里摸爬滚打又不是白练,吃了两回闭门羹就明白了,不禁冷笑。 她也不自己讨嫌,再下一回直接等打听到大爷回了院子了,才让惯于奉承她小丫头子桃儿把管着黛玉院子里花木英儿叫了来,替她走这一回。 这英儿不是别个,正是林崖从金陵城买回来甄英莲,那位书中惨死于薛家香菱。 林崖才买下英儿不久就得到了林如海病危消息,匆忙上路根本顾不得英儿这么个,留金陵城别院里慢慢处置杂务管事里就有嫌英儿晦气,想着直接丢金陵再卖一回完事儿。后还是有提了一句,说大爷貌似有几分看重这个丫头,英儿才逃过一劫,跟着粗使婆子们一道回了扬州。至于当时金陵每天拿她闲磕牙两个清倌,则是哪儿来哪儿去了。 回了扬州,因为林如海病后不理俗务,英儿又是林崖亲口买下丫头,管事们自以为摸到了林崖心意,就越过大管家直接回了林崖。谁知林崖并没有将英儿收到院子里,而是先把安顿到了花园里跟着婆子们打理花草,又一起兄妹说话时送到了黛玉院子里。 哥哥不好动妹妹身边,这是约定俗成老规矩了,林崖也有借此暗示自己并没有收用英儿之意。自从听说了英儿这么个起就绷紧了精神丫鬟们一拳打了棉花上,百思不得其解之余,便把英儿暂且搁置不理。 可规矩是死,是活。就像她们防贼一样防着绿裳一样,下们口中与大爷还有点风流渊源英儿又哪里真能让她们放心呢? 英儿为是绵软老实,绿裳派小丫头子叫她出去送东西,她小声应下就仔仔细细提着盒子走了,留下个绿裳屋子里望着她这些日子愈发袅娜多姿背影暗暗出神。 果然林崖亲手抓了一把大钱赏了英儿,还多问了一句她如今府里住可顺心。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英儿还没出谨院,就被一个没头没脑浑撞小丫头子污了黛玉刚赏给她藕荷色海棠裙子,还被小丫头子反口说她走路不当心。那样软糯儿,拿着三等份例也没骂闯了祸不入流小丫头,闷声不吭回了院子,躲屋里哭眼睛都肿了。 绿裳恨恨跺脚,心里大骂不中用东西,白白浪费了那样老天赐好样貌,却还是碍着一个院子里当差姐妹情谊过去开导英儿。 虽然这一场风波因为英儿出乎意料之外好性儿而初就消弭于无形,丫鬟们之间暗潮涌动却是比以往厉害了十分。只笑她们那边拉帮结伙争夺,处漩涡中心林崖却始终一无所觉,每日里连梦里都琢磨如何破题,根本没有一丝儿力气去多看哪个丫头一眼。 其实这世上男子,就算不如林崖一样埋头苦读,又有几个当真会把眼耳神意用来观察内宅呢?多半都觉得后宅原本就是该安宁平和,他们做男只需将眼睛放外头大事上就足够了。 林崖这里是没有说与他听,旁家,就算说了男或许为着这样那样理由,也不过一笑置之。 京城,义忠亲王府。 紧挨着二门内书房里,年近弱冠义忠郡王楚熙专心致志用手中金柄象牙勺儿喂着金丝笼子里黄鹂鸟儿,狭长凤眼望向叫声青嫩上下跳动爱宠时露出了一分难得温和笑意。 旁边自楚熙襁褓间就跟他身边服侍赵太监却急得泪都要下来了,他当年还宫里食不果腹时候,是太子一句话救了他一条命,对义忠一系是忠心耿耿。 “爷!祖宗!就真不管?那可是……”赵太监急得声音都变了。 那可是楚熙亲生孩儿啊……太子殿下到如今,还连一个孙子辈儿都没有呢。 剩下话赵太监没有说出口,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看似一颗心都放黄鹂鸟儿身上楚熙猛地回身,指骨分明遒劲有力手掌牢牢捂住了赵太监嘴。 “赵叔,”楚熙微微一笑,露出小虎牙隐约还带着几分当年宫里深受太子、太子妃宠爱时无忧无虑:“许氏与侍卫私通事情是祖父身边戴公公亲口说,不会有假。” 说完,楚熙深吸一口气,没有理会赵太监眼中划过一抹愤恨,径自背手看向了这座亲王规制府邸里据说雕工为精巧远心亭。 这座美轮美奂多处逾制亲王府建成时,受封义忠亲王先太子早就已经入土为安了。实际上年幼楚熙一干老仆陪伴下从皇宫搬入义忠亲王府那日,正是先太子妃头七,但当今说搬,那就必须搬。 亲王府,却从来没有住过亲王和亲王妃,楚熙主动上折子要把府中逾制之处一一改过,再换了亲王府匾额,却又被驳回了。 回来他渐渐长大,当今没有为他指正妃,却一口气送来了两位侧妃,一个姓甄,来路不用说,一个却是姓许,临洮许家仅剩六房小女儿,他舅表姊妹。 楚熙抿紧唇角,脸上虽然还是一丝表情都没有,整个却绷得犹如一支即将离弦箭。这事怪不得别心狠手辣,要怪就怪他自己还是太年轻、太草率。 赵太监服侍楚熙多年,对这位小主子知之甚深,一看楚熙神情就晓得这位主子面上虽然一直不意,其实心里恐怕早就呕出了血,不过是年纪大了忍功深,才撑到了现,不由大悔,急忙忙就要拿话岔开。 “是老奴老昏聩,该死!该打!”赵太监一面骂着自己,一面从袖袋里抽出一封信:“只是还有一桩事儿要请王爷意下,宁府那边又托了信来,还是那边帮忙送来,说是那位奶奶卧病,相熟太医都瞧不好,想求了张友士过府瞧瞧。” 说到传信那位,赵太监隐蔽打了个手势,意思是信儿是王家二老爷王子腾递过来。 楚熙这次是真要笑出声来了。 他一个黄口小儿都能看明白情势,这些自诩世事通达老练精明高官显贵们却叫富贵脂油蒙了心、瞎了眼。 太子都没了,莫非这些还真当自己这个义忠郡王还有一天能当皇太孙?为了那么一丝丝只梦里才存可能,牵扯进了多少家?就算他们一个个都是两面三刀,这头惦记着自己这个太子长子,那头都搭着二叔或者四叔六叔,可天下哪里真有旱涝保收好事儿,下了河还想不湿鞋,真当别是傻子了。 至于那个妹妹,恐怕现该知道不该知道,没不知道她究竟是哪个了。 其实她不过是个外室子,就算是因为那个身份不能宣之于口亲娘一生见不得光不说还犯了他们那位好祖父忌讳,但好不过是个女儿,看上头意思,也是允了她一生荣华富贵,何苦非要来趟这池子发臭浑水? 不过八成这也怪不得她,就算她一个小女子没有这份志气,可架不住她身边都是些眼睛盯着大富贵大前程。别说她,就连自己,不也被强架火上烤? 楚熙忍不住蹙了蹙眉。他倒不是多怪那个异母妹妹失节又不肯去死,只是他确实管不了太多。泥菩萨过江,谁又能顾得上谁? 意兴阑珊将手中象牙勺子丢到窗外,楚熙接过信就顺手扔了桌案上:“这样事儿有什么好回?张友士呆府里也不过是给丫头们看看心口疼娇毛病,宁国府既然叫他去,就派送过去完了。” 赵太监张了张嘴,刚想说张大夫好歹也是下面荐上来神医,不好如此怠慢,楚熙已经大步流星向外头去了,惊得赵太监也顾不得别,急忙跟了上去。毕竟自从搬到府里,楚熙这位郡王爷就跟种了府里似,几个月都未必出一会门。 “王爷您这是……”赵太监毕竟年纪大了,一路小跑下来就有些喘,只是他一手带大了楚熙,看了太多天家阴私,总有些不放心这位主子单独行走。 楚熙也体谅他年老体弱,怕给了旁借口把赵太监从他身边带走养老,这会子闷心头郁气消散了些,也就慢了下来:“祖父不是叫多跟三叔亲近亲近?说三叔是个孝悌,今儿正好得闲,便去三叔那里坐坐。” 楚熙年轻面庞上笑意盈盈,只有落下尾音中,带着那么一丝丝不易察觉嘲讽。 其实三皇子楚容华这些年受到冷遇,跟三皇子外家当年疑似站先太子一边也很有些关系,正好三皇子母妃早逝外家近殁,当今冷落起这个儿子来真是一点都不手软。谁让楚容华自己儿时要跟太子哥哥亲近呢? 单看当今给儿子们指婚时,塞给楚容华正妃还是临洮许家长二房姑娘,就知道老爷子心里还是把楚容华划成了太子一系,有意嘲讽,要把儿子儿媳一并弹压。反正许家因为是太子妻族,都死绝了。 不过风水轮流转,这阵子又开始变天了而已。 楚熙心里转过多少个念头,别看着也还是那个爽朗爱笑少年,赵太监多少也放心下来,拿出他王府大太监气势陪着楚熙出府入宫不提。好歹三殿下夫妻都不会害了他们王爷。 可巧这日楚容华难得被圣指了件差事去办,并不家,三皇子妃许氏算起来既是楚熙姨母又是他婶娘,并没有太大忌讳,就代楚容华留了楚熙吃饭。席间姨甥两个不经意间说起关中风物,心中都是颇多感慨,不过是碍于宫中耳目众多,不敢畅所欲言、真情流露而已。 一顿饭吃倒还算顺心,只是到了饭后吃茶时候,一个女官模样年轻宫女子捧给楚熙是六安茶,楚熙心里突一跳,不由多看了那女官一样,又抬眼瞧了瞧三皇子妃神色。 他确实好一口六安茶,只是这些年大起大落,他心境浮沉,早就不会崭露出自己喜好了,当今说什么好,他就用什么,近内侍宫女,都对他喜好一无所知。三皇子妃娘家或许对他喜好有所耳闻,可连她自己都是随贵妃他们用江南绿茶,总不该特特给他上这个。 这女官瞧着也不像三皇子妃带进来老,十分眼生。 三皇子妃似乎一无所觉,看向楚熙模样十分慈爱:“宫里近都爱碧螺春并西湖龙井,底下虽然心力侍奉,可这么多主子,总免不了些许疏漏。这里还有些六安茶,虽说比不得碧螺龙井滋味好,吃着倒也受用,王爷也尝尝。” 说到这里,三皇子妃似乎才发现楚熙多瞧了侍候女官几眼,温和道:“这是贵妃娘娘看这里倒三不着两,摁倒葫芦起来瓢,把三叔这里管得很是不成样子,特意把她身边贾女史拨来帮衬一二。” 两句话合一处听,楚熙再垂眼看看自己手中六安茶,心中大乐,却又一酸。 三婶娘这是拐着弯想要点他两句:六安茶虽然是心头好,吃着欢喜,到底是别不稀罕,丢给。再连着这位贾女官,如果他没有记错,应该是原本甄贵妃那里伺候着荣国府二房大姑娘。 其实还是绕来绕去,还是要劝他不要犯傻。宁荣二府并王家等勋贵家暗地里一直是首鼠两端,虽然对他这个太子长子颇多示好,一个个心到底还是挂贵妃一系上,那边嫌弃不要,才能轮得到他,或者是他们,要是他们真信了,就真成了呆子了。 就如这个贾姑娘,四叔六叔都不要,才会被丢来给一直与太子系亲近三叔,专给与先太子妃同是许家女儿三婶娘添堵。 楚熙所乐者,是许家女儿果然都是聪慧,心酸者,却是他表妹也是一般兰心蕙质,却被他轻率毁了一生。 没滋没味吃过茶,三皇子妃没有再多说什么,楚熙也没故意找话来说,过了一会儿就起身要走,三皇子妃留了一句,说是三殿下也要回来了,不如叔侄俩个吃杯酒再走,楚熙推说府中还有家事,依旧要走,三皇子妃也就没再多拦。 三皇子妃是长辈,自然不会亲自送楚熙出门,只派了身边女官相送。 贾元春虽然碍了楚容华夫妻眼,到底是甄贵妃所赐,这院子女官中身份高,此时也与大太监一处垂头送楚熙出来。 论理,她既然进了三皇子院子,即使楚容华从来没有收用过她,她也算是楚容华女之一,楚熙面前一个字都不该说。可也不知道是否因为今日是她给楚熙捧得茶,等赵太监与三皇子妃身边大太监先后折回去拿楚熙遗落物件时,趁着低等宫女太监都还有几步路空子,贾元春乍着胆子多了一句嘴。 “娘娘是为着旁事心里才不太痛,并没有怨怼意思,还请王爷别放心上。” 这指便是三皇子妃方才那句说手里没有好茶叶话了。轻轻松松就把一个怨怼大帽子扣了三皇子妃头上,还一脸忠心为主。 楚熙一怔,也有几分佩服这个贾姑娘。她还真不是胆子大到没成算。就算这句话真被听着了,三皇子妃能耐她如何?传到有心耳中,怕还要觉得她十分懂事。 只是可惜了,三皇子妃真正意思,这个自作聪明贾姑娘是一点儿都没听出来。 笑笑不说话,楚熙一个眼角都没留给贾元春,等赵太监气喘吁吁跑回来就领着一径走了。 这事儿楚熙没放心上,赵太监远远瞧见三皇子妃身边贾女史与自家王爷离得那般近可是唬心头一跳,这会子还静不下心来,忍了又忍,还是瞅着花园子里少时候多了句嘴:“王爷,礼教大防,确实是要紧。” “晓得。”楚熙赵太监这里一直都是呀,赵太监劝了多少回都没有,劝多了还生气:“赵叔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明天还要陪专心去看戏呢。” 说到看戏,楚熙脸上流露出几分幸灾乐祸。明儿大戏,他可是盼了许久了。 赵太监一怔,也想起了前些日子接到帖子。 帖子是北静郡王府下,北静王府太妃大寿,广邀京中豪门贵胄。若说这寿宴,便是再奢靡京中都算不得什么,可关键是这会客十分有意思。 北静王太妃为略有些孤拐,交好老诰命并不多,荣国府老祖宗史太君是为亲密一个。北静郡王水溶正妃是曾家二房独女,名满天下曾侍郎侄孙女,北静郡王府老郡主亲孙女。 本来这些关系都没有什么问题,偏偏北静王妃亲堂妹许给了姑苏林家长子。如今林家老爷林如海莫名其妙大病一场,贾家袭爵琏二爷意气风发出京灰头土脸回来消息都传遍了,贾家林家姻亲变仇,中间又有想要独霸江南甄家,寄居荣国府薛家,中间多少弯弯绕,有心可都知道了。如今就等着看这笔烂帐如何了局。 何况北静王太妃因为年轻时候做媳妇时受委屈,对老郡主养这位孙女儿媳,可没有多少喜欢,看水溶那一屋子姬妾也能瞧得出来。 明儿这出戏,必定十分耐看。 作者有话要说:= =渣作者渣属性真是一直发展,从未被超越。 那个谁谁,晚上没事儿跑来调戏渣作者你该当何罪!渣作者罩杯是可以问问题吗禽兽! 感谢留言亲们,昨天留言积分都已经送出,如有遗漏不要大力戳我就好 第38章 开国勋贵中,一向以四大异姓王府为首,其中尤以至今仍袭王爵北静郡王府为尊。除去皇室宗亲,满朝诰命中尊贵自然也是北静王府太妃并王妃了。 正经论起来,北静王太妃出身并不算高,不过将军之女,只是当年老王爷八字太硬,连着克死了四位侯门闺秀,满京城寻了一圈只有她八字压得住,才就此聘了来,后来果然平安养下一子,还熬死了老王爷,如今风风光光做了老封君。 也就是为着这个出身,北静郡王府里这二三十年多出了许多事端。 北静郡王一系虽然与国同长十分尊贵,往上数几代王妃为倒都还算和善,当初既然是高僧批了命说这位太妃合适,上头两层婆婆也就把太妃当自家,既没有多么亲热,可也没有丝毫刻薄慢待,下们也都恭敬,横竖大规矩就那儿摆着,大家不过依礼而行。 可是这位太妃还是攒了一肚子怨气。她出身上差了些,心思难免就重,旁还没觉得把她怎么着了,甚至话里说都不是她,她却总觉得是别含沙射影,瞧不起她小户家出身。 两层婆婆也就罢了,天底下对媳妇真心疼爱婆婆原本就不多,她默念多年媳妇熬成婆也没有多记恨哪一个。可北静郡王府里还有一位常客,就是嫁到曾家二房老郡主。算起来,太妃得叫郡主一声姑母。 老郡主出嫁前是王府里掌上明珠,出嫁后府里也是当家作主,很受婆婆大嫂照顾小儿媳妇,对着个晚辈说话行事难免不够体贴意,这也是出身高贵女常有毛病,遇到心宽,不过一笑置之,都是些鸡毛蒜皮一言半语事儿,多记一日都不值当。 可惜太妃就记住了,牢牢记了二十多年。这份不满和愤懑是老王爷越过她,为独子水溶定下了老郡主嫡孙女之时达到了顶峰。过门那么多年,太妃一辈子都贤良淑德,就违逆了老王爷那么一次,夫妻两个大吵一架,半个月多连句话都没说。 虽说后来到底还是老王爷强势,拿了儿子婚事主意,可太妃是水溶生母,占了孝道大义,老王爷孝期一过就把儿子后院塞了个满满当当,其中有一位与王妃姓氏相同江南盐商曾家女儿,让下们每每都颇觉为难,吃不准如何称呼。今年正旦还放出话去,说王府子孙不旺,要再选聘良家妾开枝散叶。 好水溶很是爱重自幼相识一并玩耍曾王妃,长子次子长女都是曾王妃所出,有时要是老王妃逼得狠了,他干脆就病上一病,到时候大被一蒙,任姬妾们哭去。太妃不能拿绳子捆了儿子送去侍妾们屋子里,只好三不五时让自己心腹们大肆赏赐侍妾,格外勉励几个还能得水溶另眼相看,允诺一有子嗣就请封侧妃,不知道,还以为王府里侍妾们多么得脸。 老郡主自然大怒,险些打上门去,还是曾王妃劝住了。如今她子嗣上儿女双全,夫妻间互敬互爱,哪里能一点事情都不让老太妃做了?老了,总要有些事情做,王府管家权是老王爷世时,由故去太婆婆越过太妃直接递到曾王妃手里,又有长辈遗命,又有多年经营,太妃想收也收不回去,要是连些逗乐事儿都不让太妃做,那太妃愈发该寻思别了。 况且曾王妃还真不怕太妃手段。那样糊涂儿,舍真情就假意,有甚可怕?当年老郡主能得罪了太妃,不过是因为说话直白,可字字句句都是为了指点于她,一片真心被嫌。反倒是荣国府史老太君,未出阁时就善于拉拢心,一看太妃被北静郡王府聘了去,就凑上来做了嫡亲姐妹,成日不是下帖子游园就是一道作诗,还真就有傻子掏心掏肺拿家当亲亲姊妹。 就连昔年忠靖侯府那什么枕霞阁闺秀落水一事,四王八公数得上女眷都,多少太太奶奶姑娘们冷眼瞧着,事后都疏远顾忌着史老太君,只有自家这位太妃还真当家是为了救自己才额头落了疤,感激到如今。 如果不是明白水溶心里对这个寡母感情十分深厚,曾王妃还有千万般手段等着使呢。 不论各心里如何想,太妃大寿还是孝子贤媳操持下大操大办起来,这一日宴就是皇亲国戚开国勋贵并高官显贵们,以王府花园为界,外面宴官客,里面宴堂客。 官客里,几位皇子殿下都是由长子代父前来,皇孙们年纪不大,气势却是足足,六个加上一个义忠郡王楚熙七坐了上首一桌。东平、西宁、南安三家往下则都是当家老爷带着嫡亲子侄们亲至,给足了北静郡王府面子。 男们吃酒看戏聊家国大事,自有男们热闹,内里女眷们之间,则是另外一番情景。 几位皇子妃都没有亲至,辈分高南安王太妃前些日子染了风寒也没到,场辈分高地位尊贵就是北静王太妃,她又是今日老寿星,自然而然端坐主位受了一屋子各家小辈们礼,保养得宜白胖面庞上满是慈爱笑意。 这次京中各家闺秀到也齐全。四王八公十二家不消说,文官里来也不少,地位高当推曾家几位姑娘。论起亲戚关系来,曾家来三位嫡出姑娘都是曾王妃堂妹,与王府算是近亲了。 可是这是太妃院子,使唤都是太妃得用奴才,与北静太妃为亲厚荣国府史老太君三个孙女儿并忠靖侯史家大姑娘史湘云坐了曾家姑娘上首不说,另外还有一个大家瞧着都眼生姑娘也排了前头。 曾二姑娘与年纪小些曾五姑娘悄悄看了看她们大姐姐,已经与林崖说定亲事曾大姑娘,发觉大姐姐与太太奶奶那一堆里都被排了贾家女眷并一个眼生妇下首伯母婶娘们都是一脸淡然,便也低眉敛目,乖巧坐好。 曾家淡然处之,没有流露出丝毫意与不满,旁窥视目光却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她们。 随贾家随来眼生妇姑娘就是薛家母女。 以薛家身份,江南或者其他外埠还能用金陵四大家名头,扯其他三家虎皮吓唬,到了这天下首善之地,豪门云集,她们自己是连北静王府帖子都接不到,这次能来完全是借了贾家一门两公并王子腾这个经营节度使天子重臣面子。 ——甚至连王子腾面子都是她们自己硬扯上。王子腾本嫌弃这个妹妹脑子尤其不好使,儿女又都不争气,北静王太妃寿宴,他并不想薛家母女出现。 薛家能来,一个是王夫要拉拔妹妹和外甥女,一个是贾母对林家接这门亲心下不满,有意顺水推舟,想借北静王太妃手给曾家个大大没脸。 北静王太妃也确实没有辜负贾母期望,单看今日座次安排就能看得出来。 京城中曾王妃那样贤孝名声,曾家作为正经王妃娘家,怎么也该捞个上座,可现瞧瞧,史家、贾家、王家都曾家上头,连个地缝儿里钻出来破败薛家都抢到头里去了。行事如此小家子气,再看看旁侍立曾王妃那脸上丝毫没有变过温柔恭顺,令众不禁心里慨叹还是故去先太妃看准,心里明白谁才能当家理事。 太太奶奶里面消息灵通,进屋这么久早就打听出了薛家母女身份,心里又添一层鄙夷。 偏偏北静王太妃还自以为得计,这会儿应付完场面话,就又对史湘云和薛宝钗两个招了招手,叫她们俩到身边坐,一手搂了一个细细说话,无非是问些平日家都做些什么玩些什么等等小事,但这么多姑娘里单独被太妃拉着说话,那无疑是极大体面。 史湘云还好些,她就算父母双亡由叔叔婶婶抚养,那也是名正言顺不容置疑史家大姑娘、侯门嫡女,类似场面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回,北静王太妃这还不算什么,南安王太妃见了她才是真亲热呢,是以还是该笑笑该说说,俏皮活泼,旁看她也没什么。 薛宝钗就差了一些。她今日明显是着意装扮过,平日府里那套王夫夸了又夸素雅沉稳不爱花儿朵儿这会儿都先放下了,一身蜜色掐腰百花如意纹交领褂配藕荷色撒金水纹萱草八幅长裙,头上一根紫色琉璃钗上嵌着东珠团花,愈发衬得她肌骨丰莹、肤白胜雪,加上她脸上始终带了三分端庄浅笑,初时倒也叫暗暗打量她太太奶奶们心里点了点头。 可是时间久了,无论太妃与史湘云说了些什么,她总是那一副模样,偶尔附和两句,便有暗笑说她该不会是对着镜子练了许久,只会这么个模样吧。这话虽然有些刻薄,可是十几岁小姑娘,花朵儿一般年纪就端着架子跟个妇似,确实无趣呆板了些。 加上太妃与史湘云偶然议论起太妃这儿与南安王太妃处茶,薛宝钗说话很有几分卖弄嫌弃,诸瞧她便觉得十分上不得高台盘。 话儿还是太妃随兴说出口,原本也没有与南安王太妃较劲比高低意思,不过是老家兴致上来了逗弄逗弄喜爱晚辈,要史湘云评论几句而已。一般这种问题,撒个娇或者说都好都爱也就混过去了,大家一笑。偏偏薛宝钗接,北静郡王府待客爱用上好毛尖儿,南安王府偏好武夷大红袍,这些细枝末节薛宝钗向来意很,到京这些日子没少打听,这会儿竟然就端庄高雅把毛尖儿和大红袍品评了一番。 她自以为说极好极有见识十分体面,殊不知一屋子高门女眷瞧瞧看看,面上把她夸奖花儿一样,说薛太太教养好闺女,其实肚皮都要笑破了。 这是把大家都当成了什么都不懂,还要她个毛丫头来教导指点傻子不成?竟然还说什么价比千金,这些家里吃穿用度,随便挑一样出来就是千金,真是脱不了商习气。 有那知道多些,眼珠子就转向了温柔沉默曾大姑娘。曾大姑娘衣裳首饰都不过是京中今年时兴款式,除了头上一根品质不凡羊脂玉簪子外并无什么十分稀罕特别之物。但就是这样都穿花色款式,才显出曾大姑娘果然气质出众,教养极好,单是那样含笑坐着,端庄中自然流露出从容镇定就比仿佛紧绷着薛宝钗强上许多。 再闲不住,就默默比对起了曾贾两家姑娘。贾家也好,曾家也罢,今儿来都是三位姑娘。两家姑娘出门,衣裳首饰也都是姊妹们一模一样,这也是大家大族规矩。 但是细想想,便能觉出贾家不规矩。 曾家不论几房,今天来都是曾侍郎嫡子名下嫡出姑娘,嫡出嫡出,一模一样本就理所应当,只有曾大姑娘头上多了一只羊脂玉簪,那也是她嫡长孙女理所当然比妹妹们多出来一份首饰。 贾家这边情形却与曾家不同。说是三姊妹,贾二姑娘贾三姑娘是庶出,贾四姑娘却是嫡出,宁国公府当家老爷同母妹,便是衣裳一样,首饰上也该有些区分才是。何况贾四姑娘还是史老太君以宁国公府没有妥当为由抱过去教养,历来这帮别养姑娘,面子上就要比自家孩子尊贵才能显出贤良慈爱来,哪里能让家嫡女外头还跟自家庶女一样呢? 莫不是欺负家宁国公府爷们不明白后宅女道道,珍大奶奶又是个继室脾气软拿不起吧? 太太奶奶们想到这儿,再看看上头倚老卖老与北静王太妃说些子孙经史老太君,颇有些促狭暗暗撇嘴儿。 满场眼神乱飞,就算姑娘们稚嫩些不晓得,今日来拜寿曾家三位太太、荣国府邢王二位夫并琏二奶奶王熙凤、薛太太王氏都是后宅里精子,当然觉出众眼耳神意都她们几家身上。 曾家太太们倒不是很意,实是自从曾侍郎入阁板上钉钉,曾家女眷外行走时便受多了这种打量。加上她们今日过来也不是为了博哪个青眼给哪位姑娘造势而来,不过是奉老太爷老太太命来给隔房姑奶奶撑面子,无所求自然加不乎。 贾家薛家几位就不一样了。 王夫从一落座就盯上了三位曾太太,想要从她们脸上瞧出哪怕一眨眼工夫不妥当,也能顺顺心气,偏偏几位曾太太就跟从来没听过几家见得龌龊似,对她们就跟对别没有区别,十分温和有礼。薛姨妈为着林家,则是隔着席面自以为不动声色把曾大姑娘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心里不爽。 王夫忍了许久,几次给王熙凤打得眼色都被席面就她们旁边王二太太有意无意挡了过去,末了到底没沉住气,笑着同曾大太太说起了话。 “说起来,还没有恭喜贵府大姑娘得了门好亲事。”王夫并不是十分善于言辞,她知道自己斤两,也没有图谋一上来就把曾大太太噎个半死,而是状似闲聊一般提起了话头。 一旁王二太太闻弦歌而知雅意。她虽然不愿意让王熙凤给王夫当枪使,这点小忙还是愿意,随即接口笑道:“嫡长子配嫡长女,姑苏林家配余姚曾家,这样门当户对好亲事确实该饮一杯。” 欲抑必定先扬。林家嫡长子到底什么来路谁不知道,先把他捧得高高,才好打脸。 何况都是为母,这样一门亲事,王二太太就不信曾大太太是心甘情愿。还不是外头男们那些家国大事考量,牛不喝水也强按头了,白瞎一个这样出众女儿。 曾大太太还没开口,因为自家老爷一力促成此事而落了婆婆大嫂许多埋怨曾三太太就一脸不以为然把话截了:“王二太太这话可不对,咱们这样家,儿女亲事要看门第出身不假,可看门第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门第出身好家,子孙往往教养也好?要是个浪荡糊涂种子,还能为了门第嫁娶不成?自然还是要挑,好才能许。” 增大太太心里再觉得这门亲事委屈了自己心头肉,外面那也不能下了自家面子,十分赞同对三弟妹点了点头:“很是,有那等好,咱们只求女儿们一生安乐,就是下嫁又如何?但也要替孩子们张目,免得鱼目混珠。” 说起来曾家妯娌也觉得贾王两家着实逗得很。要是别家来说,她们妯娌自然少不得气闷,这两家可是不怕。贾家王家谁没求娶过她们家女儿?她们老太太也好,二房郡主老封君也好,那可是一丝面儿都没给。 们来讽刺老太爷挑姑爷出身乡野,们家门第就高贵了?子孙就出息了?们家还看不上呢。明明白白说给们听,们来提小子一个就是那门第出身好家里教出来糊涂种子浪荡货,一个就是那自己没甚大出息根本不值得他们曾家女儿下嫁。 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夯货,净出来丢现眼。 王夫和王二太太都碰了软钉子,自己心知肚明事儿又不能真正吵嚷出来,憋着气没法再提,薛姨妈倒是有心说说林家小子有多顽劣,可今日席上哪里有她说话地儿?再说骂了林崖是小,再被牙尖嘴利刻薄把她宝贝薛蟠攀扯出来嚼舌根就不妙了。 这边暂时偃旗息鼓,外面听墙根儿就不乐意了。 这就完事儿了?内宅妇果然不干脆! 想他堂堂义忠郡王,连嫡亲侄儿都丢了席面上,就为了来听听曾家一系与劳什子金陵四大家群战,结果半晌就这么没滋没味两句,都没个气要出去换衣裳撒性子,真是无趣。 楚熙又皱眉头又叹气,倒弄得有心说他几句水溶都没了话,只能扯楚容华长子楚煦当引子:“这当哥哥委实不像话,楚煦一个那儿,不被其它几个吃了就是他好本事。” 谁知楚熙头都被抬,利利索索一句就噎了回去:“这当王爷才是不像话,家里比那儿好点儿有限。去抱玉侧妃,三叔都说哪个都是宠不如宠江南曾家。” 玉侧妃这称号还是楚熙编排。此女就是江南盐商曾家女儿,闺名玲玉,因为姓氏犯了王妃忌讳,玲字又犯了当今正宠爱贵名讳,称玉姑娘。曾家是投了林家,楚熙他们只当楚容华也想拉拢林家,故而楚容华有次酒后打趣水溶,说横竖都要宠个顺顺太妃心意,不如宠这个家里有钱又老实,他们也没多想。因为对于这些男来说,侍妾里特别提拔哪一个,真不是什么大事。 水溶想起家里糟心事儿就只有苦笑,楚熙嘴巴还不停:“这算什么,再不会有说宠妾灭妻,没看玲心苑、珑思阁都盖起来了……” 后面话没说下去,却是水溶吓得脸色惨白,把楚熙嘴捂住了。 玲心苑、珑思阁都是当今为甄家进上两位美修建宫苑,内中都嵌着佳之名以示恩宠,这事儿皆知,只是楚熙这样语气,被听到了可是大不敬。 水溶为是谨慎,就是自己家里,那也不能让楚熙说完。 楚熙明白水溶性子,当即翻了个白眼。他因为天生身份,被硬生生架到火上去烤,只是谁想当劳什子皇太孙谁去当,他是不想。平生所愿不过是有个待见他皇叔承继大位,他能安心吃好茶、看百家戏而已。 说话何必太累心?他好祖父知道他是什么不堪造就朽木性子,才能放心。 水溶还要再劝楚熙两句,王府里大太监却白着一张脸到了。 “宫里招两位王爷过去呢,”为着今日寿宴,大太监原本是一身喜气,只是这会儿都不见了:“戴公公徒弟传话,贞静公主没了,蛮子大军,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呀嘛嘿哟~必须碎懒觉~嘿哟~ 昨天积分已送,有遗漏请大力戳我! 明天7点哟 第39章 实际上,本朝西北疆界从来就不曾真正安定过。 前朝末年天下大乱,连年灾荒加上战乱,令多少原本人烟稠密富足之地变得倾败荒凉,几成十室九空之态。当初太祖刚刚立朝时各地春耕甚至都找不出足够人手,国力空虚已极。 蛮部情况却恰恰与之相反。前朝末帝倒行逆施横征暴敛之时,八大蛮部之中黎阳部横空出世,那代黎阳部头领带领下横扫漠北草原,一统八部兵马牛羊,兵强马壮,开始对关内虎视眈眈。如果不是老头领几个儿子入关之前就兄弟阋墙大打出手,他们或许真能牧马关内也未可知。 不过天下大势往往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蛮部一时犹豫给了本朝喘息机会,太祖坐稳了龙椅后就倾举国之力亲征西北,虽说并没有打赢,却也打消了蛮主继续兴兵念头,总算是据虎狼于关外。 这么多年下来,蛮部积威日重,本朝虽然日渐富庶,对上蛮部却总是显得软弱无能,临洮许家与三皇子楚容华外家兰州马氏时倒曾经打出过赫赫威名,可这两家儿郎如今早就是一抷黄土了。 正因为如此,蛮族精锐铁骑贪狼营刚刚出现边关,吓破了胆守将就八百里加急把乞援折子送到了御前,惊得当今再也顾不得玲珑两位娇嫩美人,急忙忙要招人议事。毕竟自从贞静公主和亲,蛮族每年过来打秋风不过是些散兵游勇,有时候还有些胆大包天普通牧民,蛮主座下贪狼营可是多少年都没有出动过了。 龙子凤孙高官显贵们挤了一屋子,当今一双手龙椅上捏死紧,终还是采用了四皇子忠安亲王楚容琪谏言,以财货恩赐安抚而已,呵斥了贪功冒进想要与蛮族开战二皇子忠禧郡王楚容昭,尚无封爵三皇子楚容华与义忠郡王楚熙则是从头至尾根本没有开口。 蛮族犯边一事,就像投入深湖石子,各家掌家人权衡过其中利弊,认定蛮族此次也不过是为了多要些财货后就丢开了手,转而盯上了与自家利益为休戚相关之事。 这桩事才称得上是国之盛事,连后宅太太奶奶们也多是为此事牵肠挂肚:三年一期科举,又到了。 对于公侯人家来说,这一场连着好大一个八卦。 才进了六月,就有好事开了局,赌姑苏林家、巡盐御史林如海林大人长子,同时也是礼部任曾尚书曾大人孙女婿林崖林大爷到底是骡子还是马。这话粗了些,可理不粗。据说这位林大爷江南威风八面,打残了拐着弯姻亲薛大爷,给了自己外祖家好大没脸,又与甄家大爷二爷十分不对付,几家派人找上门去,林大人还护头里。这样难得一见能折腾高门子弟后又得了曾家女下嫁,他究竟是龙是虫,可是关系着好几家脸面呢。 后连当今都听说了,还是玲美人当成一桩趣事说来逗乐。谁知当今眯了眯眼,笑着答了句果然有趣,转头就换了今年江南主考官,御笔朱批点了心腹山东学政周邦业过去。 曾大太太得着消息,不免又是把曾大老爷好一通埋怨,即使屋子里放了好几个冰盆、日日吃斋念佛,还是不能免俗上了火,嘴角起了好大一个泡。 幸好今年因为当今人老脾气大,发作了好几家,大家干脆都家里躲夏,没有什么交际应酬,不然这会子遇上了气定神闲荣国府女眷,只要一个照面,曾大太太是必然要落了下风。 这倒不是曾大太太沉不住气,或者不看好林崖才学,而是天下学子多有考到须发花白都不得中,不然岂有“四十少进士”之语?科举是天下读书人毕生才学比拼之地,林崖天赋再好,林家教导再得力,他也不过十六岁,林家还真能祖宗庇佑,再出个少年进士风流探花郎?二十多岁能中,那都是人中龙凤,旁人再比不了。 而且别说曾大太太这个后宅妇人,就是觉得林崖十分好曾老太爷并曾家几位老爷,也没想林崖第一次下场就能拼出前程,不过想着少年人早些历练好,听到这些传言后也都很有几分恼怒。 只是话长别人嘴上,连天家都免不了被人遮遮掩掩嚼舌根,何况他们家?暗叹一声这个女婿名气倒是大很之后也就皱着眉头忍了,反正京中故事多,大家现说个过瘾,多个把月,再等出了流言,现这些事儿也就不会有人再提。 也是曾家运气,这个局开了还没一旬,风头劲四皇子忠安亲王就与亲弟弟六皇子忠肃郡王闹出了热闹,兄弟两个为了个舞姬一言不合,四皇子泼了亲弟弟一身残茶,要不是内侍们见机及时把两位殿下隔开了,说不定还能打起来。 这样大消息哪里是林家那点微末小事比得上,立刻沸沸扬扬传遍全城,再加上当今这几日确实勒令刚刚得了褒奖四皇子读书明理,不禁引得许多官宦人家惊疑不定,倒是放出风声楚容华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心上,每日里过得张弛有度,闲暇时还命下仆送了一盒状元及第金馃子到苏州,以资勉励。 这许多人心思林崖是统统不知,他一颗心除了科举文章已经是什么都装不下了,每日里恨不能能学上十三个时辰,那股拼命劲头让之前勒逼着他读书林如海陈潇二人都有些担忧,反而引经据典劝他保重身体为要,林崖身边丫头小厮们是得了严令,要盯着林崖按时休息,不可熬夜温书。 就这样熬过了后几个月,林崖林家壮仆严密护卫下到了金陵贡院,也同旁读书人一起拎着篮子下了场,考过了这一年秋闱。 与旁人不同,林崖从贡院出来之后竟然精神很,一双微微泛红眼眸又黑又亮,很是摄人,不但一口否决了管家金陵休整一日提议,回扬州路上都始终没有阖过眼,把管家并几个有头脸精干仆人吓得出了一身又一身冷汗,只怕这位爷是出了什么状况。 结果林崖回到府里拜见过林如海和陈潇,将自己所做文章完完整整默了出来之后就躺下了,一口气睡足了四十个时辰,才神色淡淡坐起身要传饭。 那副云淡风清万事不当心气派,让一直挂心了好几日林如海和陈潇都有些啼笑皆非,不由回忆起自己当年下场之时趣事。 两位自诩为老人家师长感慨不断,秋闱归来林崖却是真真正正卸下了一副重担,只老老实实去书房听林如海和陈潇点评了一回,知道自己所做确实有几分可取之处,就仿佛把秋闱忘到了九霄云外,每日里花半天时光温书,另外半天则用来与林崇黛玉两个说话玩乐,间或管辖下人、处理些家务,林如海和陈潇也都随他去了。 老爷和先生都不发话,林崇和黛玉虽然也有心问问兄长这一科如何了,看看林崖那副似乎这世上根本没有科考这回事样子,也都默默把未出口话咽了回去。 如此一来,等待贡院张贴桂榜日子,林崖过很是自逍遥,光花样子就帮黛玉描了十数张,簪子是从牡丹芍药玉兰花刻到盘凤青鸾朱雀鸟,林崇那儿也得了把兄长手把手做弓箭,弄得两人又是欢喜又是担心,生怕林崖这是有事儿憋心里。 林如海听了不过一笑,又凑了次热闹,吩咐何启拿着林崖做物件送到外头去,请专精匠人专门修补了一番,竟也是有模有样。其中一根芙蓉石榴籽簪子因为得黛玉喜欢,还特地请了工匠比着,镶金嵌玉正经做了一根。 老凤祥大掌柜亲自送簪子回来时,恰恰就是桂榜放榜,喜报传回扬州那一日。 这日天还没亮,林府里各个院子就都亮了灯。 林崖谨院不用说,他装再若无其事,心里也着实放不下,只睡了两个多时辰就怎么也睡不着了,心里暗暗后悔,没有提前过去金陵等着,凭白又要多等些时日。 林崖这边丫鬟们听到他起身动静点了灯后没多久,林如海书房、黛玉寄松斋、林崇贺苑也都一一有了人声儿,先后打发了人过来。林如海那边是例行训导,要林崖稍后过去用饭,黛玉屋里则是由一个容色平平二等丫头送了碗燕窝粥来,至于林崇,据他跟前得脸大丫头金竹说,“二爷醒比大爷还早些,就那么黑灯瞎火坐着,也不许我们声张。二爷是嘴里不说,心里惦记着大爷”。 林崖不过颔首,三个院子过来奴婢都是一样赏钱,绝无厚此薄彼。 后还是黛玉先带着丫头们过来,陪有些心不焉林崖说了会儿话,又与他一起去林如海处,林崇则是从贺苑直接过去了。 一顿饭吃十分没有滋味,好不容易吃完了,也没有人走,不过一人端着一盏茶静坐,时不时找些话来说而已。还是林如海觉得儿女们苦着张脸很不像话,让林崇和黛玉两个小轮流背诗,才算给一家人找了些事情做。 折腾了一个晌午,连儿女们面前一向不动如山林如海都有些坐不住了,大管家何启才亲自一脸喜气跑了进来,那教程,比他年轻时候也不差什么。 一瞧见何启几乎笑出了眼泪模样,林如海还有什么不明白?猛地就站起了身,竟然主动迎了上去,早就急得百爪挠心林崖自然跟上,身后还坠上了林崇黛玉两个小。 果然,何启还没跑到门口,就高声叫道:“老爷大喜!大爷大喜!大爷中了桂榜第十五名!大爷中举了!” 话音未落,院子里伺候着奴才们扑通扑通跪了一地,纷纷贺喜。 林崖心里突然就是一空,他似乎有点不能相信自己耳朵,只觉明晃晃秋日下一地乌黑油亮发顶看得他有些眼晕,海浪一般恭喜声让他不知道这一切是真,还是梦里。 林如海当即大喜,连声吩咐何启赏钱、放鞭炮,又厚赏了恰逢其会过来送完工簪子老凤祥大掌柜,等到林如海想起该带着林崖去祠堂告慰先人时才发觉自己暗地里颇为欣赏长子似乎是欢喜傻了,对弟弟妹妹贺喜声都置若罔闻。 笑骂了一句,林如海直接不轻不重拿手捶了林崖一下,想起当年自己中举时疯癫样儿倒也没说什么,把如何赏赐下人事儿交待给林崇黛玉,就拎着林崖走了。毕竟他们父子今日多半忙得很,拜完祠堂还要去谢陈潇对林崖教导之恩,之后就是招待来道喜各家客人,没个三五日消停不下来。 十五不是多么拔尖名次,跟风光一时案首是没得比,可想想林崖十四岁上才从村子里过继回来,之前一天正经学堂没有进过,如今也不过才十六出头,能有此成绩已经是为上天所钟爱,天赋聪颖了。 只要中了,他就有了出身,林如海心也就放下了一半,只等再过些日子就派忠心能干老仆送林崖进京以备来年春闱,同时到曾家去让曾老太爷亲自相看一番,两家也好把订亲流程彻底走完,择日为孩子们完婚。 林如海对着祖先牌位念念有词,林崖也渐渐回过了神,恭恭敬敬祭拜过后,就犹如提线木偶一般跟林如海身后谢师、宴客,连跟黛玉和林崇两个安生说说话时间都没有。 不论是喜欢瞧嗣子变脸林如海也好,平日里阴险腹黑毫无下限陈潇也好,都拿出了稳重有风骨一面,彻底震慑住了以贺林崖秋闱得中为名行刺探之实来客。 纷纷扰扰乱了三日,林崖等人才算忙过了这一茬。不等他遵守放榜前承诺,给黛玉再画一个红宝珍珠璎珞项圈,就被林如海叫到了书房,吩咐他准备上京。 林崖这次上京,究竟是否真这科春闱时下场,其实林如海也还没有拿定主意。他之前那样急迫,无非是担心自己身体朝不保夕,惟恐去之前林崖还没有个正经出身护不住家人,现林崖好歹外面也能被人称一声老爷了,也就没有必要太急。 主要是林崖没有好到天纵英才地步。江南一带文风鼎盛,林崖第一次下场就是桂榜十五,很不算差了,可是这样名次,若是参加春闱可能中却是三甲。 同进士,如夫人,这个名头以后入仕可不算好听。以林崖年纪,多打磨三年再下场,也是使得。 不过京城林崖是一定要去,林如海自己不能擅离职守,这趟便请了陈潇相陪。陈潇自己也是愿意,他一走许多年,还从没有回京探望过家中老母,这次也是两相便宜。 半是训诫半是玩笑,林如海不轻不重把自己意思说明白,含笑看着林崖板着脸应了声,却没有露出一丝羞意,才没甚趣味换了话题。 “为了个你,听说奴婢们闹得很是不成体统?你与陈先生赌约我也听说了,崇儿确实有些瑕疵。 你是日后要当家做主爷们,按你意思,这两桩事该怎么办?” 林如海显然早就知道了来龙去脉,不过是因为天大地大科考大,又闹得不算太出格,就一直没有理会罢了。如今林崖有了空闲,自然要挑明了问上一句,端看林崖如何处置。 林崖闻言不过稍稍一怔,随即就露出一分苦笑,显然这两件事他早就有数,只不过因为种种缘故装聋作哑罢了。 “崇儿事情,儿子也有过失。当年那样情形,长兄如父,我却没有把他教好。”自从那日被陈潇挑破,林崇羞愧而走,林崖想了许久,终还是放弃了与林崇长谈念头。 林崇现也才十岁多,以后再长长,明白了道理,也就会好起来。林崖怕却是林如海厌弃了林崇。像林崖自己,从来没有得过林如海盛赞也就无所谓了,林崇被捧那样高,倘若一朝摔下来如何能经受得住。 “其实儿子也想过,古之圣贤尚且说大道三千,这世上千百样人,各有各好处,未必儿子喜欢,就是对。何况人如何能以对错分之?” 这也不全是为林崇辩解,林崖确实如此想。人活一世,同一桩事情做法不同多了去了,只能说合不合得来、看不看得惯,对错呢,多半难说。 林如海明白林崖为何如此说,只是微微一笑,也并不指出其中纰漏,打量林崖片刻后淡淡开了口:“且放心。” 殊不知他们父子说起林崇之时,京城荣国府里,贾母也正与心腹赖麽麽说起林崇。 听完赖麽麽家大孙子赖尚荣探到消息,贾母原本微阖双眼瞬间睁开:“这林崇确实如此行事?” 赖麽麽连连点头,自称决无虚言。上次办砸了差事,她一张老脸都要丢了,这会子自然要将功补过。 贾母这才露出一贯慈祥模样:“这世上还是知理人多。”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留言,渣盈都有灰常仔细看! 今天晚上会本章加8字,感谢亲爱们追文! 不过渣盈目前正处于兵荒马乱忙得四爪朝天时候,所以还没有回复,亲爱们意见,渣盈有仔细考虑哦! 先简短说一句,人活一世,都有**,也就会有自己目标目。嗯哼~ 等空闲下来再挨个疼爱嫩们! [被揍] 明天还是早晨7点见! 第 40 章 [首页][我收藏] [报错] [退出] 下一章 上一章《目录》设置 4、晋江vip 第二日一早,这些日子一直犯头痛病症贾母神清气爽起了身,还特地命人去两个都当祖父了儿子那里守着,贾赦贾政两个几年以来头一回得到了陪老母亲用饭殊荣。 别说多少年行事说话从来不得贾母待见贾赦,就是贾政,也因为贾宝玉怕他怕很,许久没有贾母上房用早饭了。今日这样反常,贾赦贾政这对面和心不和兄弟难得心有灵犀了一回,不约而同猜着该是母亲有话要吩咐,愈发不敢耽搁,忙忙赶了过去。 果然贾母不过略进了两口水晶饺,喝了小半碗鸭丝碧梗米粥,眼神扫过两个儿子都没怎么动餐箸就开了口,贾赦贾政正嫌这顿吃没滋没味,也就顺势垂首侍立。 “你们都是抱孙子人了,论理我这孤老婆子就只管享儿孙福气就好。咱们这样人家,我活到这么大岁数,也没有什么不知足。只有一个敏儿,去那样早,你们当兄长不心疼,我却疼很。” 拿帕子抹了抹眼角,贾母见两个儿子还是同以前一样神色恭顺,她稍有不满就跪地告罪,心里被姻亲们之间糟心事儿拱起来火气才总算平顺下来,言语间还是带着说一不二威严:“眼看着那个林崖野性难驯、行事不成体统,我这心里就跟油煎过似,这满腹话也不知跟哪个去说,万幸苍天有眼,还有一个林崇,虽说与林崖一母同胞,本性上却是个好孩子。” 这就是明着告诉贾赦贾政,她老人家瞧着林家次子林崇好,要他们兄弟两个听她,要人家兄弟阋墙,帮着林崇夺了家业。 贾赦根本就没想接话。 作为正经袭爵老爷,他除了故去亲祖母老国公夫人留下私房家什,手里连祖宗立下规矩必定要袭爵一房才能承继产业都摸不着。样样都给他长面子原配一病死了,养个儿子跟给二房养似。老太太好事儿想不起他来,这会子就要他去出头。 林家好歹还送了大把好东西来添他私房,就算是不怀好意,那也是真金白银,自家老太太可是一分银子不给,就会支使着人干活。 再说他这正经嫡长子被弟弟压了大半辈子,到现连个正房都捞不上,老太太还想让他下力气把别人家长子压下去,再来一出长幼不分,真当他是个傻子不成。 要贾赦说,人家林妹夫对自家也没甚不妥当,当初妹妹妹夫没儿子,老太太成天惦记着人家家里也有点想头,现人家都有儿子了,还一气儿来了俩,自家又做下那样事,再惦记着可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 贾政倒是有心为老母亲分忧。 可是他一向是万事不管,对自家究竟为什么和林家闹到现无法收拾局面也是一头雾水,因此也说不出什么合贾母心意话来。 其实贾政真对王夫人她们做事情一无所知吗?也不然。每次王夫人派人出去,多半还是用他这个贾二老爷名帖,但是他既不关心,也不想关心,现也只有糊里糊涂随便应付两句。 况且关系到长幼家业一事,有些话贾政就真不好说了。 贾母本来也没指望家里这两位只能摆着看老爷真给她出什么主意,叫他们过来,无非是要他们表个态,她才能好辖制儿媳妇孙媳妇们,办起事来才能如臂使指。 贾赦贾政到之前,贾母就晓得这事儿老大估计不会太热心,这会儿仍旧被贾赦那副有气无力沉默不语样子气火气上涌,暗骂一声不是自己养大就是不贴心,便挥挥手叫他们去忙自己事儿,又把王夫人和王熙凤叫了来。 如今贾琏跟林家结下了大仇,他是去不得江南了,可是林崇这么好人选贾母又实是放不下,就与儿子媳妇孙子媳妇一齐商议,看看如何能哄了这个孩子。 还不等王夫人心不甘情不愿挑个合适人出来,江南那边先传来了林崖中举消息。 科举艰难,多少人都抱孙子了才勉强当上举人。想那故去贾珠,当年因为聪明伶俐会读书被荣国府捧上了天,后来也不是没有下场试过,直到成了亲丧了命留下个遗腹子,都没摸到桂榜边儿。 别看秀才跟举人只差一层,那却是云泥之别,林崖这样小年纪就能一击而中,绝对令人刮目相看。荣国府这儿,直接就刮二太太王夫人失手摔了一只北宋青瓷瓶儿,又接连火眼金睛看出了下人几处纰漏,革了十几个人月钱。 而日夜悬心、连八月十五都过不安生曾大太太终于重重赏了报信下人后睡了个安稳觉,第二日起身就把长女嫁妆又加厚一分,以匹配这样双喜临门好亲事。 不提京中有多少人为这个消息或欢喜或愤懑,林崖却家中琐事安排妥当后,就由恩师陈潇陪伴着坐上了北上大船。 林崖身边原本有四个出身模样都十分出挑大丫鬟,按理说这次出门怎么也该从这四人里挑出一个随身服侍,四个丫鬟也暗地里别了很久苗头。谁知道忙活半天,林崖百忙之中抽出空来让大管家何启列了张单子,把她们连同几个二等一起配了人,真如晴天里一道霹雳,把阖府下人们都震晕了。 倒不是说给她们配人有多么不堪。林崖没有说是要罚,何启就忖度着给她们都找了些差不多小厮,毕竟即使是下人们婚配,也讲究个门当户对。只是她们都是林崖院子里有头有脸丫头,别说曾经还很有那么点当人上人念头,就是没有,也该是主子额外赏个体面,让她们娘老子自己寻人才是。这其中差别,就于是只要门第匹配还是也要看孩子品行好坏了。 既然不是恩典,这次出来丫头年纪也根本就没到林家丫头配人旧例,那就是罚了。一时之间满府下人议论纷纷,都琢磨着能让大爷直接发落出去会是个什么过错。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下人们一辈子都服侍主子,揣摩主子心意,不等林崖出门,丫头们被打发出去缘由就大管家何启有意无意指点下传开了。做奴婢,主子开口是一回事,主子还没开口,你就人大心大有了不该有想头,这次还是小惩大戒,再有犯,养马老汉可还没媳妇呢。 这下子林崖谨院可是彻底安静了下来,提拔上来两个大丫鬟都是规规矩矩,林崖不问绝对不多说一个字,一起子想要走门路把女儿塞进谨院也都消停了。 林崖外有同城举子们要交际,内要忙着听林如海教导并时常与弟妹们一道读书说话,日日忙到夜半才回自己院子,根本没有闲暇意下人们小心思,还是管事们觑着空儿回了一句,林崖才想起自己发作完之前大丫头们之后也没定下随他上京人选,想了想干脆手一挥一个丫头都不带了。 陈潇笑他这是畏曾家如虎,林崖翻翻眼皮没说话。他手脚俱全大男人,身边还跟着一堆小厮长随,哪里需要个娇滴滴丫头跟身边?况且他是真心想要跟未来妻子好好过日子,这世上女子本就比男人艰难些,他要是留些惹祸精身边,让人家好好大姑娘孤身一人林家怎么安心生活? 妻者,齐也。只有礼法地位上尊重显然不是对会相伴一生妻子正确态度,至少他林崖这里不是。林崖信奉是真心换真心。 而且不带丫头确实也方便了许多,船上也没有了那么多内外忌讳,小厮们拘谨了两三日就露出了少年天性,活泼了不少。就连陈潇那样老谋深算喜怒不行于色人,也被这浩浩荡荡运河激出了几分豪迈,每日里拉着林崖一道凭栏远眺、品评世情。 说起来这还是林崖来到异世后第二次出远门。与上一次落魄荒凉相比,这一回可以算得上是金奴银婢风光无限了。只是不知道为何,他思乡之情却比上一次还要重些。也许是之前只有一个林崇让他牵肠挂肚,这一回却多了林如海和黛玉两个家人缘故? 想想当年瘦瘦小小、满面脏污,人还没有椅子高林崇哭得眼泪鼻涕抹了一脸,拽着他衣角求商队管事不要带自己走,反而被生父下死手抽了一棍子倒地上爬不起来事情,林崖不禁十分后悔临走之前对林崇把话说得太重了。 只是再追悔莫及,林崖也不可能现跳下船跑回扬州去,也只能每日里对着林崇黛玉特意送给他,二人合作一本诗集打发时光。 林崖一行人搭是官船,走得又又稳当,不过半月功夫就到了山东济宁境内,天气也变得愈发寒冷。 林家久居江南,家人多半耐不住北方严寒,就是林崖这个走过西北,这几年也养得娇贵了许多。因此一到济宁这个运河上枢纽重镇,这次跟着出来打点琐事管家就领着人去采买些御寒薪炭,林崖则执弟子礼,奉先生陈潇上岸游玩。 别看陈潇平日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处处贵公子派头十足,到底是只带着个小僮儿走遍华夏能人,连林崖都因为畏寒而有些懒怠动了,他还是兴致勃勃到处走动,比林家那群今儿个你水土不服明儿个我吃坏肚子下人都皮实多了。 先生想要欣赏济宁风物,林崖这个做人学生再想休息也只能咬牙跟上,还要时时刻刻勤谨恭敬。 陈潇也不管林崖昨儿夜里是否又船舱里温书到五天,眼中只有济宁物埠风土。横竖他这个先生是只管布置课业和定下查验期限,怎么完成则是学生自己事儿。 一师一徒外加一对尾巴似小厮信步行了半日,陈潇正得趣时候,前面却蓦传来一阵细弱哭声。 陈潇一皱眉,不由抬眉望了一眼,才发觉他们一行人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座庵堂前。 这座庵堂显然香火不甚旺盛,门上匾额字迹剥落,让人根本看不出上面字迹。门口是连个知客都没有,年代久远青石板缝隙间已经长出了杂草,全无佛门宝象,再配上那若有若无哭声,让人这正午时分没来由心里一沉。 林崖也抿紧了唇,回头给小厮们递了个眼色。 没过多久,去刚才经过小吃摊子喝了碗胡辣汤寿生就擦干净嘴巴儿一路小跑赶了回来,恭恭敬敬说了他打听消息。 这里竟然是济宁望族徐氏家庙。 说起济宁徐氏,林崖一时还有些想不起这是哪一家,陈潇轻声提了句徐蔗,林崖才反应过来这究竟是哪一户人家。 徐氏确实是鼎鼎有名人家,不过从地方豪门到举朝皆知煊赫府邸还是徐家现老太爷徐蔗发达之后。徐蔗也是昌泰十一年西北大乱得益者之一,如今官拜镇西将军、兵部尚书。 徐蔗本家人丁不旺,他又是少年参军,娶妻生子都边关,飞黄腾达后徐家嫡支大都随徐蔗一房京,留济宁多是旁支庶子。可是即便如此,徐家家庙也不该破败成这个样子。 寿生见林崖面露疑惑,连忙把他打探到消息竹筒倒豆子一般一口气说了出来。 徐家老太爷徐蔗发达之前不过是一盘散沙,几房富足些子孙各自有供奉去处,后来徐蔗显赫了就仗着身份重把族里梳拢了一遍,只留了一处家庙供奉徐家列祖列宗,又家庙周围广置祭田,其余几处,便如他们眼前这一个,少了香火供奉就日渐败落下来。 至于他们听到哭声,十有八/九是徐蔗一房嫡出九姑娘。前几日刚刚到济宁,说是孝心可嘉,亲自扶了暴病而亡生母灵柩回祖籍安葬,又要亲自遁入空门,为长辈祈福。 林崖对京中各豪门大户人口姻亲都还不是很清楚,只是根据寿生话推测出徐九姑娘该是卷进了什么阴私里,陈潇面色却是一下子就难看厉害,猛地起身就走,带着林崖等人七绕八拐,济宁城码头边茶楼坐了下来,一面吃茶一面听南来北往行商们谈天说地。 这一听,还真听出了一个大消息。 二皇子忠禧郡王楚容昭私通蛮族首领、勾结边关守将,意欲引蛮族入关篡位,已经被赐死,妻妾全部殉葬,儿女则俱贬为庶人。二皇子母族、妻族都是判合族抄家流放。 算算日子,忠禧郡王府事儿刚出了不到一旬左右,他们从扬州出来时邸报还没送到,这样关系到皇室宗亲边陲战将大事反而与小民们没甚牵扯,是以他们竟然聋子一般到这会儿才知道。 陈潇听完默然坐了一盏茶时间,一副出世高人模样冷着脸回到船上后,突然就笑了,笑容里是难以形容讽刺轻蔑。 “你可知道天上又没落雷,徐家怎么就好端端暴毙了一个正室奶奶,又送了个嫡出姑娘到那样破庙里等死?”陈潇清俊眉眼带着不加掩饰冷意:“我教你一个乖,让你看看这些大户人家是个什么东西。徐九姑娘父亲是徐家二老爷,娶得是平城周家姑奶奶。” 平城周家,那就是忠禧郡王妃母族了。 林崖哑然。 如果是这样,那徐家岂不是忠禧郡王府一出事时候,就逼死了出身周家媳妇,又把亲孙女撵了出来?多半是怕罪人之女拖累了自家荣华富贵,干脆弄死了事。 瞧见林崖眼底难以掩饰震惊,陈潇笑得愈发讥讽:“他们又怨得了谁?这样好风气,还是当年义忠王爷故去后周家自己兴起来。平城周家当日哈巴狗儿一样求了临洮许家女儿去,扭头一出事,就把人家女儿病逝了,听说嫌弃年轻福薄,连祖坟都没让进。那一年京里风调雨顺,却不知道多少后宅女眷年轻福薄,能有命出家都是夫家慈爱。你且等着瞧,咱们这次进京,不知道能碰上多少要给自家添鳏夫寻继室人家呢。” 这些旧事牵扯颇大,林崖倒是听过几句。 当年并不是人人都能直接老辣无耻弄死并没有多大过错儿媳孙媳,奈何先动手几家竟然得到了当今褒奖,儿孙还有升官,剩下人家自然也就闻风而动,闹得十分不堪。 林崖本人对此十分不齿,可这样行事俨然已经成了风气,也只能说现真是纲常崩坏、世风日下了。 师徒两个又枯坐片刻,陈潇罕见露出一副懒怠说话样子,没过多久就将林崖赶了出去,晚膳都没有出来用。 他们济宁也只停留两日,林崖左思右想,第二日还是让小厮们走了一趟,编了个化名去那处庵堂布施了十两银子,谁知小厮回来之后悄悄禀报,说是遇见了陈先生身边僮儿,也去捐了十两香油钱。 林崖听了,纵是心中苦闷也不禁抽了抽嘴角,师徒两个再见面时却都跟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似,依旧是陈潇一边力求用功课压垮林崖一边拉着唯一弟子饱览秀丽江山,林崖则一根蜡烛两头烧,又要做文章又要舍命陪先生样子。 十月中时候,林家一行人终于直隶境内上岸登车,改从陆路往京里走。 林家几个得用管事早林崖下场之前就来了京里,这时候林家京城旧宅院也已经收拾妥当,管事们则三五日前就候了码头上,眼巴巴等着。林崖一下船,管事们就围了过来,一阵忙乱后倒将林崖这些日子以来心中那份郁气冲淡了不少。 不过他心里到底存了一段心事,后来还是旁敲侧击打听了下徐家事情,才知道徐家嫌弃媳妇周氏死不清白,不肯为她大办白事,头七都没过就送回老家,据说后是按妾室身份葬了。这样做法虽然凉薄,但是人们见得多了,也就不以为意。 当日码头上等着却不止林家自己下人。 眼看着下船确实是林家大爷林崖,少说有三四路人悄无声息回了京城,向各自主子禀报。 腰伤初愈又一连添了两个姨娘贾琏近几日过依旧十分没有滋味,这日他正与大舅子王仁外头吃酒听戏,心腹小厮来旺儿就弓着腰进屋小声回话,而另一边王仁身边也多了个附耳密报下人。 贾琏与王仁因为贾王两家几辈子姻亲关系也是多少年老相识了,这会儿一对眼,就猜到彼此收到是同一个消息。 王仁挥退下人,有些浮肿眼皮一动,想起之前贾琏与林家小子那不可说过结,脸上自然而然浮起一丝笑意:“君子不夺人所好,琏二哥先请。” 这就是把亲手收拾林崖机会让给了贾琏。 刚才听说林家小子马上就要进京了,贾琏牙根咬都有些疼,这会儿王仁表示先不插手,他自然称心如意,也不管王仁是不是要玩一出借刀杀人、隔岸观火,先道了声谢:“好说,改日雨霖阁,我欠舅兄一席。” 什么样了不得野种,当初仗着扬州是林家地界那样折辱于他,如今到了京城,不把他收拾哭天抢地再也没有脸面见人,他琏二爷名字就倒过来写! 冷眼瞧着贾琏有些狰狞面色,王仁笑眯眯与他一碰酒盅,仰脖干了杯中酒。 而荣国府正房荣禧堂内,王夫人也得着林家小子即将抵京消息后含笑放下了茶盏,由心腹陪房周瑞家陪着,一起到了院内单独供奉小佛堂内上了一柱香。 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偏闯进来。一个无知小儿也来坏她事,这次定要叫他有命来没命回。 诚心诚意拜了半晌,王夫人站起身来面容端肃出了佛堂才淡淡开口问起贾琏夫妻去处。周瑞家不敢说琏二爷近对这边一直不冷不热,只好推说临近年关,八成是忙铺子里事儿,王夫人这才罢了。 谁知一直等到掌灯时分,还没得着贾琏消息,贾政书房里伺候着小幺儿先慌里慌张跑了过来:凤凰蛋贾宝玉又吃了他 第 41 章 说起来这事儿也不能全怪贾宝玉。 他如今不过十岁,就是被贾母王夫人等人吹到天上去,也免不了犯些诸如不够自律之类毛病。再加上荣国府男女主子们从老到小就没一个真正懂得自律,贾宝玉这样温柔富贵乡里虚掷光阴也是难免事儿。 以往二太太王夫人再偏疼贾宝玉,总还有一分让儿子上进意思,时不时派人敲打敲打贾宝玉身边丫鬟,也会看着贾宝玉写几页大字,就连贾母听说贾宝玉读书,也会十分欢喜。 可惜自从林家过继了嗣子,贾母王夫人等连番谋划都付诸流水,对贾宝玉约束也就愈发松懈了。这也是人之常情,越是得不到就越是难以放手,以至于她们光想着别人子嗣家私,倒忽略了家里这一个。或者她们觉得横竖贾宝玉是大造化,无需像凡夫俗子一样刻苦读书也会有锦绣前程,所以可以暂且放放? 总而言之,当贾政不知道听了谁挑唆,查了查贾宝玉功课后,直接就赏了他一顿竹笋炒肉,等王夫人得到信儿赶过去救场,贾宝玉手心都肿了,看着好不可怜,疼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嘴里一面哭贾宝玉,一面又提起了去了贾珠,哭贾政也没了言语,干脆一甩袖子走了,夜里也没进正院,胡乱赵姨娘那儿歇了。 王夫人这时眼里只有一个受了天大委屈宝贝疙瘩贾宝玉,贾琏王熙凤什么早就忘一干二净,倒是也少了一场官司打。 贾宝玉一直住贾母院子里碧纱橱内,这么大动静想不惊动贾母都不可能。于是贾母也跟着心疼抹了泪,第二天百忙之中还抽空把贾政叫过去大骂了一顿。无非是说些老国公世时也是这样教导他们兄弟不成之类话。 老母亲慈训,贾政只能垂首听着,讷讷无言,不管贾母说对不对,他也不能真顶一句,说老国公年轻时候爆炭一样脾气,看不顺眼哪个儿子放倒了就是一顿板子啊。 其实哪家当老子没揍过儿子?也就是荣国府,二老爷教导教导自己儿子就闹腾忤逆犯上了似,不知道还以为贾二老爷揍得是他娘老子呢。 荣国府奴才一直什么都敢往外说,乐意编排主子闲话,等到林崖送了陈潇到陈府后,坐马车里舒舒服服来到京城林府时,便有留守仆人将荣国府近日里鲜事儿拿来说给他听,也好解个闷。 这倒不是林家还有多看重贾家。按照林崖吩咐,是要管事们把京中这一二年间要紧人家比较出名事儿都说一说。荣国府虽然子孙不肖连个朝堂上能大声说话都没有,却是先太太娘家,所以管事们也依旧把荣国府列要紧人家里。只不过别人家里说都是些红白喜事哪位爷们或升迁或贬谪,只有荣国府一家,全是笑话罢了。 林崖听了不过抬抬眼皮,连眉头都懒得为这家人皱一下。 他这趟上京是有正事要办。明面上,他一要准备来年春闱,二要准备送上门去给曾家老太爷老太太大老爷大太太两层长辈相看,正经下聘;暗地里,他还要与三皇子楚容华再叙一叙交情,再拜访一下林如海旧友、同年们。 今儿个才到京里,林崖下车之后几乎是一面走一面听管事们回禀各项事宜,琐事就不消说了,光是听说有正经主子要上京,这府里收到名帖就有半人高,还不算那些自矜身份、辈分等着林崖先过去送帖子拜访,若是一家家都应下,林崖累死都不够应酬这些,哪里还有空去看蠢人笑话。 舒舒服服洗个澡安生榻上躺了,林崖又分别派人带着土仪到了曾陈二府,给曾家长辈们并陈先生母子请安问好,才定下了第二日先去曾家请安行程。 这还是林崖这个准孙女婿第一次上曾家门,自然要郑重上十二分。 早上林崖还没起身,得过林如海特别嘱咐管事们就对着签子把要送给曾家各位主子礼又对了一遍。这些跟昨儿土仪可不一样,是两家书信中说定了亲事后老爷林如海亲自开了库房挑选,绝对是林家十二分诚意,绝对不能磕了碰了。 林如海早就吩咐过,说是大爷年纪还轻,这一科中与不中都不打紧,跟去京里伺候人都是上上等赏,聘大奶奶事情却不能有闪失,不然几辈子老脸也就不必看了,一家子谁也跑不了。 等管事们两两一起把东西验过,又仔细叮嘱过今日要抬东西粗使下人们,养足了精神林崖也由福生寿生等小厮服侍着穿戴齐整,前呼后拥出了门。 这一回是去未来岳父家做客,哪怕连日舟车劳顿疲乏还没有过去,林崖也不能再坐车,而是骑上早早运到京城、养膘肥体壮骏马,由马夫牵着一路缓缓而行,去曾家路上赚足了眼神。 福禄寿三个小厮跟随林崖日子也算久了,此时也各骑了一匹高头大马跟后头,时不时互相挤挤眼睛,露出一丝心照不宣坏笑。 林崖不用回头,光听着身后偶尔传来咳嗽声就能猜到小厮们正暗暗笑话自己,神情虽然还是淡漠如初,耳根处却不禁有些红了。别说小厮们,就是他自己,想起今儿个早上那顿折腾,也是莞尔。 其实林崖今日醒十分早。他前世时对婚姻根本不上心,除了去民政局登记不能丢给别人去办,他是什么都没管,也什么都不意。因此两世为人,这还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去拜访妻子长辈,说不紧张那是骗人,连早上睁眼,都是梦见曾老太爷考校他怎么也答不上来,一着急急醒。 这样丢脸事情林崖当然不会说,惊醒之后还若无其事又多躺了半个多时辰,直到想出了一个自认还算妥当答复,应该能让曾老太爷满意,才开口叫人进来,也就正式开始了一番折腾。 林崖这副皮囊怎么打扮都好看很,他平时也不太挑剔,不过是下人们拿来哪身就穿哪身,今天早上却像突然长出了那根挑剔神经,禄生连捧了五六身衣裳都不能叫林崖满意,荷包扇套是这个太轻浮那个不雅致,挑挑拣拣,直到外面来催了,才勉勉强强捡了身还算中意换了。临出门前回身一看,能躺四五个人榻上满满当当摆都是衣裳配饰,几个箱笼都是大开,林崖也不禁抽了抽嘴角。 说不定等到日后真成了亲,这群吃里扒外东西还要拿去说给他妻子听,好骗几个赏钱花花。 林崖恨恨咬牙,打定主意今儿个回去就要好好收拾收拾这几个不像话东西。因为闹市中不敢跑马,林崖去曾家路上就把揉搓小厮们招数都想好了。 但是前提是他要先顺顺利利过了严阵以待曾家人这一关。 曾家人也展现了十分诚意,林崖一行人刚拐进曾府占据巷子,曾家这一辈嫡长孙曾大爷就领着几个弟弟迎了出来。林崖虽然之前没有来过京城也没有见过曾大爷,但能走有几面之故曾二爷前面年轻男子也就那么一位,急忙下马相互厮见。 两边都是饱读诗书清俊贵公子,彼此之间十分有话说,又都有意亲近,自然很就聊开了,之后一路穿廊过园,曾家几兄弟是足了地主之谊,十分好客,令林崖心里长松一口气,觉得几位舅兄还算好说话。 谁知他高兴太早了些。 曾家兄弟都真心好客不假,等到了曾大老爷书房,他们也是真心刁难林崖。 高居上首曾大老爷温言问过林如海身体,又听林崖恭敬说了一路上见闻,就含笑看子侄们对自己佳婿连连发问。曾大爷眉目淡然聊起经史子集,曾二爷声音清朗谈起书画丹青,余者再查缺补漏,擅顽曾五爷连花鸟虫鱼都出来了,人人都问林崖“林兄以为如何”,真把个林崖问搜肠刮肚,套用后世话,那真是好几场头脑风暴。 直问到书房里小厮们悄悄续了几回茶水,曾大老爷看着火候也差不多了,轻轻咳嗽一声,曾五爷才心不甘情不愿咽回了要同林崖比划比划拳脚功夫话,恭敬听伯父训导。 曾大老爷心里对这个女婿当然是满意。 男人跟女人不一样,曾大老爷心里虽然疼爱曾大姑娘,儿女婚事上考量多还是家族利益。林家别不说,单单一个林如海,那样能力、那样位子,就对曾老太爷看重三殿下助益颇多,关键是林家至今都藏十分好,相比于已经要敲锣打鼓站队京中高门,真是省心了太多。林崖本人又跟三殿下有旧,以后一个天子近臣跑不了,从大局上看,再没有比这合适女婿了。 今日任由子侄们难为于林崖,除了要让林崖明白曾家女儿尊贵,也是为了看看林崖本人品行。现看来,处事不慌乱、有耐性,不躁不恼、待人不卑不亢,又确实好学上进,可评个上上等。 曾大老爷心中愈发满意,觉得这门亲事结十分之好,望着林崖神色也就为和蔼可亲,俨然是看自家晚辈了,林崖心里一块大石头这才落了地。 可惜还没松多久,就有个打扮上明显高于其余仆人小厮猫腰进来,说是老太爷请林大爷过去说话。 这才是曾家真正当家人,也只有曾老太爷开了口点了头,林家才能正式上门提亲。即使心里明白都到了这一步,曾老太爷反口可能性不大,林崖还是头皮一麻,心内惴惴。 好笑是曾家几位爷们反应。 刚刚他们为林崖领路来见曾大老爷时,那是一个个争相恐后,佳公子气势拿捏十足,这会儿一听曾大老爷要人陪林崖过去见老太爷却都成了不会说话泥胎木塑,竟连个主动请缨都没有。 看来这位曾老太爷积威颇重。 林崖这会儿却没心思暗笑几位舅兄,他担心是自己,毕竟舅兄们都是陪绑,他才是曾老太爷今日要关照重点。只是舅兄们尚能互相推诿以期逃过一劫,林崖却是必须要端出自己人模人样一面让曾老太爷评判。 后还是由曾大爷曾二爷兄弟两个送了林崖过来,还光风霁月十分坦然请“远道而来”林崖上座,与刚刚侍弄过几盆心爱花草曾老太爷亲密接触,他们两个则一齐退后一步,兄友弟恭坐了林崖下手。 曾家讲究厚积薄发,曾老太爷本人入仕也晚,比起少年得志意气风发林如海来并不是那么引人瞩目。这份低调一直持续到他孙子都有了,突然一跃成为太子太傅为止。林如海对于曾老太爷评价,就是“深谙中庸之道”。 林崖看来,比起林如海身上浓厚文人习气和时不时流露出峥嵘,自家宅院中怡然自得曾老太爷与其说是当朝重臣,像一个和煦慈爱老人,深藏不露。 曾老太爷也照例说了几句客套话,随后就顺理成章问起了林崖喜好。曾老太爷本人显然是非常喜爱侍弄花草,曾家晚辈们除了不思进取曾五爷外却都对此道不甚精通,现多了个林崖,听着又稍微懂那么一点,曾老太爷就来了兴致,挪过手边牡丹幼苗与林崖细说。 可怜林崖那真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糊弄糊弄曾五爷还勉强足够,碰到曾老太爷这个高手没几句话就要露底。 林崖也光棍,不知道干脆就说不知道,很有几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磊落,曾大爷曾二爷听得他们一问一答身子都绷紧了。 曾老太爷还是乐呵呵,又问了几句牡丹品性,林崖都说不知道,他老人家话锋一转,蓦然问了一句“你瞧咱们喝老君眉还是普洱”,林崖想都没想,又是一句“晚辈不知”。 话一出口,曾大爷曾二爷就抽了抽嘴角,林崖自己还慢了半拍,才白了脸,看着曾老太爷不知如何是好。 曾老太爷笑得十分开怀,挥手叫两个孙儿先退出去,又对林崖招了招手:“你这样子,倒有些少年模样。” 还是那样慈眉善目,林崖却只觉得垂头丧气,比第一次见林如海时还多了两分无措。曾老太爷却仿佛根本没瞧出林崖沮丧,乐呵呵带林崖他院子里随意走动。 也许是年纪大了,曾老太爷对红尘富贵也生出了几分倦怠,他院子里并没有什么亭台楼阁名贵花木,而是种了许多蔬果,其中东墙下一架子葡萄长尤其好,这样寒冷天气里叶子还没有掉光,些许绿意映着琉璃瓦片煞是可爱。 曾老太爷显然对这架葡萄也十分喜爱,特意带着林崖过去看。这次他倒没有刻意发问,只是随意说些栽种葡萄时旧闻,让一见葡萄就反射性把晓得农家知识都默默温习了一遍林崖颇觉无力。 末了,曾老太爷才又笑眯眯看向林崖:“林小子,是不是以为我还会问你些稼墙之事?” 林崖面上又恢复了那片谦谦君子模样,这会儿听着曾老太爷问如此直接,连腹诽力气都省了,只是拱手称是。 曾老太爷一笑,捻须颔首:“我嫁孙女给你,是要你给她凤冠霞帔、荣耀一生,你懂这些有什么用?用来沽名钓誉?” 这句话里有两个意思。一,曾老太爷对亲事点了头,二嘛,曾老太爷对豪门世家里一群把归隐田园放嘴边子弟很是不以为然。而且必须要提是,这股对桑麻之乐心向往之风气还是四殿下楚容琪开头。 可是曾老太爷自己也弄了这么个园子。 林崖没有回答曾老太爷问题,只是躬身一揖到底:“晚辈必不辜负老太爷所望。” 曾老太爷要也只是这一句,笑着连声赞好,又问了几句林崖学业进度,才让小厮送林崖出去。 一家之主点了头,林崖再与同辈曾大爷等相见时就随意了许多,曾五爷惯爱玩闹,趁着林崖女婿上门脸皮薄时候连珠炮似发问,还特地问林崖酒量如何,说是要为林崖引荐些素来交好朋友,大家一道吃一席。 林崖第一次过来,自然要谦虚小心一些,便推说自己酒量尚浅,曾五爷听了就跟旁边沉默曾四爷对了个眼色,兄弟两个好一场眉眼官司,林崖瞧眼里就猜着舅兄们还要再给他下绊子,暗暗警惕不提。 热热闹闹又说了一会儿,中午又得曾老太爷、曾老太太赐饭,曾老太爷和几位老爷还罢了,曾老太太和几位太太别有深意视线真是让林崖坐立难安。 况且如果林崖感觉没有出错,侧对着他席位绿玉大屏风后头,该是躲了一个会与他相伴一生人。 绿檀木架间露出那一点点绛色绣萱草鞋边儿一动,林崖心也好似跟着颤了一下。 顶着一屋子长辈关切关怀吃了半晌饭,时时刻刻注意着自己仪态谈吐,林崖只觉得自己胃病都要犯了,才算功成身退,过了曾家这一关,告辞出来。 心里一根弦紧紧绷了这么久,林崖也有心放松一会儿,就由寿生牵了马主仆几个一道去逛京中市集,看看能不能淘弄点可心意小东西,好让人捎回扬州去哄林崇和黛玉开心。 谁知刚进市集没多久,就碰上了不知道什么稀罕事,看热闹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林崖马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只好下马以步当车,顺口打听了下此处究竟发生了何事。 能围着瞧热闹自然都是闲人,闲人多半嘴碎,林崖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旁边汉子就口若悬河为他解起了惑。 却是个年轻娇俏小丫头,摊上了狠心爹娘,花朵儿一样年纪被揉搓很是可怜,家里什么重活都要做,像个丫鬟似伺候异母弟妹不说,这几日生了病下不了力气,还被支使着做针线,现还要顶着寒风上街来卖些自家做花儿朵儿,可怜见。 汉子说着还砸砸嘴,显然对那小丫头很是怜悯。 旁边人纷纷附和,有那似乎知道小丫头家事补了一句:“可不是,谁让那丫头命苦,亲娘生她弟弟撒手去了,留下两个孩子落继母手里,哪里能讨得到好?说不得哪一日就没了。就是天可怜见长大了,多半也是卖了换钱花。” 瞧热闹你一言我一语,林崖听得只是笑,经手过林崖买下甄英莲一事禄生却是越听越觉得耳熟,有心要提醒自家大爷一句,林崖却已经挤到人群前面去了,恰恰正对着众人口中可怜见小丫头。 说是小丫头,瞧着也有十三四年纪,生确实是雪肤花貌,神色很是凄楚柔婉惹人怜,只是半垂着头往那儿一站,就显楚楚之姿,旁边已经有些衣着打扮还算体面年轻男子议论着要救她出火海了。 林崖静静打量了她一会儿,她似乎也感觉到了林崖目光,秋水一样瞳眸微抬,飞看了林崖一眼。不过是短短一瞬,眼中酸楚惊惶无奈祈盼就传到了林崖心底。 林崖却蓦笑了,边笑边摇头。 若是这女子眉间再添一点胭脂记,不又是一个甄英莲?那被异母虐待段子,也着实是熟悉很。 第 42 林崖不动也不说话,只是含笑望着那小丫头,四周议论声却渐渐低了下去,有些胆大已经开始来回瞄林崖与那女子。 实是因为林崖生太好,此时一副悲天悯人无害模样,身上衣衫又都是一般人见都没见过稀罕料子,一看就知道是大家子公子。市井话本儿流行不就是豪门公子贫家女?觉着今日又能出一本风流佳话人不少数。 林崖却注定要让这些人失望了。 他似乎是瞧够了热闹,竟然转身就要走,惊得笃定他会上前两步救孤苦无依弱女子于水火众人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再看看林崖,那真是一丝一毫留恋都没有。 林崖要走,那一直只是无声落泪少女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其声幽然哀婉,犹如小兽哀鸣,瞬间就有一等心肠绵软见不得人受苦红了眼圈,有一个站林崖身后年轻汉子仗义执言,拦住了林崖去路。 “我看这位大爷衣着豪富,瞧着也像是仁善之人,何不雪中送炭,帮这小娘子一帮?” 这话说得再明白点,就是说看着你是个大家公子,原本就使奴换婢,手上也不差钱,不如你就带了这小娘子走,于她是再造之恩,你不过举手之劳。 说话汉子并不算高大,面相倒是忠厚老实很,此时张臂挡住林崖去路,两人一个浑身绫罗遍体锦绣,一个衣衫破旧浆洗都有些发白,哪个能得旁人心底认同已经不用多说。 正要挤到林崖身边小厮们当时就恼了,只是一贯抢前头代林崖呵斥叫骂寿生这一回却没说话,还一把捂住了也想争功禄生嘴巴,让指望着再看一出大家奴欺压良民戏本人落了空。 无故被人抓着要当冤大头林崖赞许睨了寿生一眼,看向拦路汉子神情带上了几分激赏,甚至还拱手为礼:“兄台侠义心肠,小子多有不及,愧不敢当。” 说到此处,林崖见那汉子面露得色,话锋就是一转:“只是我若带走,到时候天长路远,未免致使姑娘骨肉分离,难叙人伦,不如我将银钱赠与兄台,以兄台侠义心肠,必然能安排妥妥当当。” 林崖久居江南,口音与京城人士当然不同,他这个借口果然令众人频频点头,林崖也不多话,直接命福生把他们今日出门带碎银子都拿了出来,递到一时哑然汉子手中,大步走了。 那女子倒是想跟林崖身后我见尤怜道谢,只是她那样娇弱,哪里挤得过人潮呢。又有一等看热闹不嫌事大七嘴八舌劝拿了银钱汉子些去姑娘家里,救人于水火,反而比之前热闹。 毕竟对于古人来说,林崖送金,眼瞅着是要玉成这汉子与姑娘缘分,实是一桩美谈,他们也是很想亲眼见到团圆结局。 直到去远了些,林崖温润神情才透出了几分凝重。 “你们说,这世上是蠢人多些,还是聪明人多些?”利落翻身上马,林崖突然发问,眼中却还是没有任何情绪,只状似无聊来回打量着路过摊铺。 寿生才得了夸奖,正心头上,话比往常还些:“当然是聪明人多,蠢人总是做错事情,后害自己没了下场。”这样世道,不得好死多了去了,总是犯蠢,那是要断了一家子活路。 林崖听了,即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却是愈发沉默,只有看到精巧稀罕小玩意时才会下马亲自过去买下,再交给小厮们收好,就这样随走随逛,慢慢回了府。 管事们都已经从先回来报信人那里听说了喜讯,个个笑逐颜开,一见林崖回来都凑上来贺喜,林崖也笑着散了赏钱,又吩咐给所有下人加两个月月钱,加做一身冬衣。 喜事说完了,林崖脸上笑意不变,下一句吩咐却让所有管事心里都打了个突。 林崖说得很简单,只说从今儿个开始,一直到他离京,家中诸事一律从严、从谨,不许内外交通,不许私自夹带,若是违了规矩,不论哪个统统一百板子扔出去自生自灭。 罚这样重,管事们立即齐声应下,之后却不免打起了眉眼官司,猜测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儿,让大爷出门一趟就这样如临大敌,偏偏近京里大风浪刚刚过去,实没有什么鲜事儿。 林崖管天管地也管不了下人们心事,他只是漫不经心独独点了贾家:“贾家那里,到底是外祖家,外家无小事,他们若有点什么,都要报给我知道,不过终究是两姓旁人,你们也要拿得准绳儿。” 管事们又恭敬应下。这事儿他们从老爷病后办很是顺手,无非就是贾家热闹一定要说,贾家人没空见贾家帖子他们做下人不敢接,说话要恭谨,嘴巴要严,带着耳朵别带手。 能当上管事都是聪明人,前后串起来一想,就隐约猜出是这门姻亲又闹了幺蛾子。 虽不中,亦不远已。 林崖看穿路边女子是单为他设局后,心里琢磨了许多事情。一眼就能看出骗局,贾家人真有这么蠢? 从见过贾琏到书中着墨颇多贾母、王夫人、王熙凤三代荣国府内当家,再到神隐其后王二老爷王子腾,林崖越想越觉得事情不会有这么简单。 想想书中与贾家有牵涉那些事情,再想想贾家直接想要毒死林如海图谋,以美色相诱这样温和手段根本不像四大家族作风,他们应当是一脉相承,只信奉做便做绝。连女眷们都动辄就是害人性命,绝人子孙,外头爷们结了大仇后就这点子手段,林崖是不信。 除了一个薛蟠是真正人头猪脑,伤他手里纯属自找,贾琏谋划事情是险些就成了,栽了跟头缘由泰半还是因为林如海,和贾琏自以为计成之后狂妄,不是因为他真跟薛蟠一样蠢。 如今大家风水轮流转,到了贾王两家主场,林家过来却只有一个林崖,以王子腾手段和贾琏恨意,多半想留下还是他命。今天这一出,林崖思量许久,越来越怀疑这不过是对方虚晃一枪。 类似计策林崖前世商场用也不少。目无非是让对手觉得己方愚蠢软弱,继而麻痹大意,方便自己一击必中。 这样明知道有人不怀好意,却不知道这把暗处刀什么时候才会落下来感觉实糟糕,林崖虽然面上不显,每日里安排井井有条,或温习功课、或出门拜会林如海老友同年,与曾家也正式下了聘换了婚书,定春闱杏榜放榜之后一月迎亲,心里却总有一种不祥感觉越来越重。 贾家实是太过安静,京中连说林崖这个嗣子忘恩负义还不曾去荣国府拜见嗣母贾夫人之母风声都没有。事出反常必有妖。 其实贾家内里却是跟安静二字丝毫沾不上边,就林崖亲捧了两只活雁到曾府求娶那一日,宁国府小蓉大奶奶秦氏终于继婆婆尤氏早晚三炷香虔诚祭拜和许多人盼望下,彻底病倒了。 只是这一回,宁国府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连这位深受几层长辈喜爱看重冢孙妇咳嗽一声都当作天大事情来看,又是请太医又是派人去义忠王府求来神医张友士坐镇,他们只是密密实实封了秦氏秦可卿院子,保证连只麻雀都飞不出去,而后秘而不宣。 自从被西府里送来吃食补下了几个月红,又滑了个胎胞儿,秦可卿身子骨就一直不算健旺,这样丑事又不能声张,她也就强撑着没事人一般继续当家理事、交际应酬。好那张友士确实是个妥当自己人,闭口不提秦可卿这到底是个什么症候,只管开了得用方子来,后来甚至连药材都备好了,让他自己药僮去煎,绝不假手他人,竟然真秦可卿不可能好好坐小月子情况下帮她调理了个七七八八。 可惜这一番心血终究还是要白费了。 张友士早就林崖抵京之前就被贾珍拿着丰厚到令人心惊诊金恭恭敬敬送出了府,府里既没有请大夫也没有抓药,秦可卿就由她两个自小相伴大丫头宝珠、瑞珠陪着,孤零零躺她那间美轮美奂、奇珍异宝多似破铜烂铁香闺里。 其实经过大半年调理,秦可卿面上气色比起刚落胎小产时已经好了许多,这会子哪怕是卸了脂粉细瞧,也看不出她有什么病色,只是她眼中弥漫着绝望太过明显,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死气沉沉、生机断绝,纵有倾城美貌也不复往日灵动摄人。 秦可卿无法不绝望。 虽然还是雕梁画栋住着,龙肝凤髓吃着,昨儿院子里一个粗使丫头还因为想要另攀高枝对出去传话宝珠口出恶言而被贾珍活活打死,她却知道自己是逃不过少年夭亡命了。 秦可卿根本就不是什么养生堂里无父无母孤女,她本人也对自己身世一清二楚。她母亲,便是原本应当和亲塞外真正贞静公主。贞静公主与先太子有了不该有情份,使了偷天换日计策出来做了先太子外室,又有了她。先太子当年是打算着等到自己登基就把秦可卿母女接进宫去,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他自己先一步走了,太子系大厦倾倒,贞静公主如水一样美人经不起风浪,也秦可卿儿时撒手人寰。随后秦可卿便被秦业抱走,又被别有居心贾敬聘给了自己孙子。 就是因为清楚自己身世,秦可卿比任何人都明白,她能顶着五品小官养女身份嫁入宁国府做嫡长孙媳凭根本不是什么德言容功,唯一理由就是她是先太子外室女,贾氏一族觉得她嫡兄也许能成为本朝第二位皇太孙、君临天下,想要靠着她飞黄腾达。 不然她一个做媳妇,也没有什么硬仗腰子娘家,哪里就能把占了孝道大义继婆婆尤氏逼成那样?一进门就越过婆婆当家理事,那时候尤氏还颇得宠,她跟公公贾珍也是清清白白。 可是如今,这天变了。 西府荣国公一只心底下始终看好甄贵妃一系,秦可卿心里清楚很,两府之间也曾经为此发生过不少龌龊,中间又夹杂了个墙头草随风倒王家,她为了帮两个王家姑娘醒醒神还特地下过薛家人面子。 之前她心痛腹内孩儿,迟迟下不定决心送这不该来孩子一程,贾珍甚至头脑发昏,想要她把孩子生下来,当贾蓉孩子养大,王家借西府手帮她定心,也是应有之义,所以无论是失了孩子后郁郁阴沉了几日贾珍还是夜里偷偷流泪她,都没有跟西府闹僵,今年早些时候还大肆操办了一场两府合欢宴席。 原本以为这样人人都藏了一肚子算计日子至少还要熬好些年头,没想到西府这么就说服了贾珍父子。 王图霸业、位极人臣,这样诱惑面前,一个还算心仪女子又算得了什么? 秦可卿不是不明白,天家这样事情实是太多太多,正是因为她太清楚自己身份,从懂事那一天起就没当自己这辈子还能善终。可这人呐,只要一天没有事到临头,就总幻想着自己能有所不同。 结果还没等到大位之争结束,自己就成了弃子。 想到自己被软禁院子里之前与贾珍共处后一晚,秦可卿没有去想贾珍那张满是愧疚脸,而是眯着眼睛细细回忆自己从贾珍案上拿起信。 不过寥寥几句,说西北蛮族贪狼营劫掠数城,焚毁城池滥杀百姓,平西将军领兵驰援,与贪狼营短兵交接,终蛮族败而西退,边关已经平靖,圣人龙心大悦,不日即将大赏平西将军等有功之臣。 贪狼营名头举朝上下谁人不知?那是能止小儿夜啼活罗刹,披着人皮鬼,平西将军这个功劳确实太大,不能不赏。 而且秦可卿还知道,平西将军是甄贵妃长子四殿下门人,是甄家一系栋梁。 想来也正是因为西北不世奇功,让贾珍父子终放弃了自己。谁让四殿下如日中天,而她嫡兄却胸无大志,老大年纪没有丝毫建树,没有一点登临大宝希望不说,还行事不妥,被四殿下厌弃。 贾家人品性,哪怕贾珍一向将她视若心头宝,也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去惹君不。这不,事情还没见分晓,自己已经“病”了,而贾珍为了哄小产后自己开怀,下令不许再接来尤家二姐三姐,也重回到宁国府,同她们姐姐尤氏一起住了国公府正院上房。 深吸一口气,秦可卿也不披外衫,就穿着一身雪白中衣下床坐到了妆台之前,拿起檀木莲纹梳有一下没一下理过凌乱曳地乌黑长发,秋水双瞳不经意间望见镜中自己依旧年轻容颜,泪水突然就溢出了眼眶。 男子纵横天下、覆雨翻云,她生为女子,就只能随波浮沉,一生悲欢离合皆不由己,如今旁人不让她活了,她也就只能困这座院子里慢慢熬,熬到他们觉得她该死时候为止。就连母亲死前抓着她叮嘱那些话,她终也没有做到。 可是但凡有一线生机,谁又想死呢? 当年母亲临去时记忆猛然跳入脑海,这些日子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秦可卿也不知是哪里来力气,猛然赤足向外跑,如瀑般长发拂过微风,这副披头散发模样惊得院子里下人们都瞬间失了神,竟然真让秦可卿跑到了院子门口。 眼看着小蓉大奶奶真要跑出去了,丫头婆子们这才吓出了一身冷汗,慌里慌张冲上来阻拦。而其实她们冲过来之前,秦可卿就已经停下了脚步。 她没有去看花园里只留下一袭如花背影不知道是尤二姐还是尤三姐年轻女子,也没有看贾珍大惊失色慌忙往廊柱后头躲藏狼狈模样,只是微微垂首,任由长发滑过面颊,遮盖住那副被贾珍赞为“月里嫦娥不过如此”芙蓉美面,深深、静静看着已经磕碰出伤口双脚。 三日之后,大肆表彰平西将军功绩圣旨终于昭告天下,又宫中大宴三日,连终于从交际中脱身,开始闭门读书林崖都得到了消息。即便他不免为平西将军身份大皱眉头,边疆安稳总是一桩好事,他也没有阻拦家中下人私下赞叹平西将军言论。 可是这次宫宴却出了大事。 宫宴第三日,当今照例去了这两年一直颇得省心甄家玲珑二贵人之一玲贵人处歇息,半夜却突然昏厥,惊得满宫上下面无人色,醒来后就大发雷霆,连甄贵妃都得了呵斥。后,暴怒当今竟然命人把玲贵人绑廊柱上活活打死了,死后都不许人收尸,直接丢进了焚尸炉,死无葬身之地。 紧接着,就许多人猜测着甄家要倒大霉之时,当今却像突然回过魂一样,下旨厚赏了甄贵妃并四、六两位殿下不算,还派人南下金陵,赏赐甄老太太,用行动表明甄贵妃并她膝下皇子依旧圣宠不衰,连同玲贵人一起进宫珑贵人都进了分位,成了珑嫔。 这一场宫廷风暴刮得人不明所以、无所适从,林崖听说之后却只担心一件事情,就是当今身体。 按照现京中悄悄流传消息,当今从这次昏倒醒来之后,身子骨就大不如前了,仿佛是一场小病引出了多年隐患,再也没能上马握弓不说,日日都要御医身边候着。 按照现情形,不管三皇子楚容华有什么谋略,一旦当今有个好歹,甄贵妃一系有正率军回驰不日即将抵京平西将军,有统领京城兵马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江南还有个甄应嘉,怎么看都是稳赢。 可惜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继续刻苦读书,暗暗祈祷当今千万要撑住,至少撑到明年春闱之后,让他谋个出身再说。 神明似乎确实听到了林崖心愿,当今虽然时常头痛脑热惹得满朝都人心浮动,却一直没有真龙驭宾天,甚至还撑着主持了年大典。反倒是身子听说还算健朗户部尚书腊月里吃多了酒,当场磕死了。 户部尚书死得蹊跷却查不出什么内情,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挑个尚书出来,主持一部公务。按本朝规矩,户部尚书一职空缺一般是要么由户部左侍郎顶上,要么从其他五部平调一个尚书过去,可当今也不知道是不是病糊涂了,看都没看别折子,直接御笔朱批,亲自点了一个户部尚书。 江南巡盐御史,林如海。 这下子真是满朝皆惊。 已经向四殿下表过忠心,只等着走马上任户部侍郎不说,甄贵妃一系不免惊疑不定,吃不准当今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而当今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点任户部尚书人选让下面乱成了什么样子,又下了一道圣旨,晋封六皇子忠肃郡王为亲王,享双份俸禄。 随着这道圣旨,六皇子瞬间压倒嫡亲兄长四皇子,成为本朝皇子间第一人。 调令与六皇子晋封邸报几乎是前后脚送到了扬州城。 将小厮们都遣了出去,林如海将调令和邸报都仔细收好,便一个人书房里默坐煮茶,天黑了也不点灯,任天边月华倾屋内,映着琉璃杯泛起点点萤火之光。 还是黛玉听说了此事不放心老父亲,亲自提着灯笼过来劝。 书房内一片漆黑,八角宫灯烛光便显得十分耀眼,林如海知道闺女儿十有八/九要埋怨自己不保重身体,干脆先另指一事引开黛玉注意。 “咱们要上京去寻你大哥哥团聚了,玉儿欢不欢喜?” 43、 “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冬日里万木凋零,运河水位回落,又逢年商旅罕见之时,偌大江面上只有一队官船逆风北上,其中吃水深那座楼船上,少女清丽婉转朗诵声令舱外垂首侍立几个婢女都相视而笑,暗暗欢喜老爷和大姑娘今日也是父女亲热和睦。 一个脚踏皂底粉面小朝靴,身穿五蝠团花绛色长袍,外披竹纹坠边锦裘半大少年捧着作功课屋角处听了片刻后,却抬手止住了想要出声小厮,默默走了。 舱内正父亲指导下习读诗词正是黛玉。 她素来身子柔弱,这会儿虽然还点了几个炭盆子船舱之内,却还穿着缀白狐毛边锦袄,好林如海此次北上身负圣命,无人敢怠慢,上好银丝炭供给十分充足,并没有冷到黛玉。 此刻黛玉一张瓜子脸热红扑扑,身上正红底色锦袄上绣着百鸟展翅走兽嬉戏,连盘起团髻上都绕着毛茸茸红色狐狸毛发带,愈发显得整个人玉雪可爱,娇俏可人。 林如海将近四十岁时才得了黛玉一个女儿,对她一向是爱若掌珠,从来没有对黛玉高声说过一个字,如今阖府上京,他难得暂时摆脱了仿佛永无止公务,得以日日与爱女相处,自然加不会端出严父架子。 这几日黛玉说要学诗词,林如海就拿了自己常琢磨几本出来,一字一句耐心教导。正巧他们如今就这运河之上,便挑了这首汴河怀古出来,也算应景。 因为是父女相伴闲话,黛玉一颗孺慕之心加上三分小女儿娇气早就离了之前座位,干脆就林如海身前脚踏上坐了,略略歪头,软软发顶正倚林如海膝边。 读一句诗,黛玉就忍不住抬眼瞄瞄一直眉眼含笑父亲,一个不小心,连断句都断错了,脸上微微一红,直接使性子把书放到父亲腿上,自己则悄悄地拿手抱住了父亲腿,耍赖再不肯抬头了。 这本诗集还是少年时代林如海中进士前亲自抄写誊录,他此时看着也有几分感概时光容易把人抛,不过跟女儿相比,区区一本诗词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随手把诗集撂到了案几上,林如海轻轻摸了摸女儿细细软软发顶:“玉儿,爹爹大姐儿,脚踏上坐了这么久难不难受?” 半个字都不提方才读书事儿,林如海温和却强势把黛玉从地上抱了起来,安安稳稳放了自己身边,慈爱打量了片刻,到底还是不放心,又探手试了试黛玉手背温度,发现果然没有凉意才算满意。 林如海心里是有一分自责,刚才他光顾着为黛玉亲近孝心欢喜了,任由女儿脚踏上坐了那么久,实是不像话。 能够与父亲并肩而坐,黛玉当然是高兴,看父亲这样爱护自己是忘了之前心事,嘟着嘴撒娇:“妈妈们脚踏上铺了六层鄂罗呢毯子,又软又暖,哪里会难受。” 话虽如此说,却立刻就欢欢喜喜挨林如海怀里,并没有要再回去意思。 不管对外人有多少计策谋划,心机如何深沉,林如海面对黛玉时也只有一腔慈父心肠,被女儿顶撞了,也只会浅笑:“玉儿大了,懂庶务了。不过咱们还学着诗呢,学问不可半途而废,玉儿先跟爹爹说说这首诗感悟可好?” 林如海天性谨慎细密,自己作诗时对辞藻华丽工整等细微处十分意,但这些日子教导黛玉时却大多取意境磅礴大气,也是因为知女莫若父,不想要女儿太过敏感多思,一片慈父心肠。 黛玉却比林如海估计还要聪明,林如海不提诗词还好,这一说,黛玉才舒展开眉尖又有些蹙,她甚至没有与林如海对视,而是伏了父亲膝上。 “爹爹身子,还是没有大好吗?” 瘦弱身子细细颤抖了一下,让原本还想要笑着说黛玉乱想林如海不禁一顿,糊弄女儿话一时之间没有出口。 “爹爹若是大好了,做什么总教女儿些寓意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或是世事无常祸福难料诗词?先人诸事看开,爹爹也要女儿万事看淡吗?玉儿就是小性子,爹爹怎能舍得玉儿?” 黛玉太敏感,也太聪颖。虽然林如海行为也可以用他自己体味过世间冷暖炎凉,希望女儿能够处事通达来解释,但是同样父女连心,黛玉又岂能感觉不到林如海不对劲?希望她心境开阔通达当然有,但多,却指向了黛玉一直不敢去想一面。 黛玉一直隐隐有些觉察,知道父亲身体没有外人以为那般好。正因为如此,母亲一年孝期过去后,黛玉没有像原本想那样再穿两年素服,而是很就换上了喜庆衣衫,就是希望这些颜色真能带来好运,让父亲好起来。 也因为这一层顾虑,扬州时,她不顾林如海百般温言劝阻,执意同船启程,船上日日跟林如海身边,每天亲自端茶端药,又常常撒娇弄痴,以期逗林如海开怀。 可是林如海却还是一直做坏打算,黛玉心里真是惶恐又害怕。 这是他盼了半辈子孩儿,如此聪慧,却又太过聪慧。 林如海没有立即回答黛玉话,只是温柔轻抚黛玉脊背,半晌悠悠一叹:“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你这样聪明,为父如何放得下心?人之一世,糊涂方是福气。” 糊涂了,就不会看穿别人虚伪善意,不会看穿亲人善意欺瞒。不那么聪明,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 觉出黛玉似乎有些不安,林如海轻笑出声:“玉儿且放心,你老父亲还要看着你穿嫁衣、上花轿,要是你哥哥们背不好你,还要拿棍子给他们一顿好打。” 当父亲对女儿说这样话着实有些为老不尊,黛玉当场就要不依,又怕闹得林如海短了精神,加上父亲怀抱确实令人安心,她又嘟囔了几句,就枕着父亲膝盖慢慢迷糊了过去。 林如海又轻轻顺了会儿黛玉长发,见黛玉似乎是睡得熟了,就解□上披着玄狐毛里衬墨绿滚万福不到头镶边斗篷覆了黛玉身上,将她小小身子裹得严严实实,才小心翼翼挪动膝盖,将手边软枕垫了过去,自己悄声站了起来,另取了一件一斛珠斗篷披上,走到门外叫来了管家何启。 软枕早就被林如海暖热热,黛玉一颗心提了太久,每天吃御寒汤里又有几味安神药,此刻也没有觉察到父亲离去,脸颊依恋蹭了蹭枕头,又往满是墨香斗篷里缩了缩,睡得香甜。 怕吵醒了黛玉,林如海并没有直接舱房门口说话,而是带着何启走到了另一座舱房内,离着黛玉足足有五六丈远。 直到此时,林如海才放心清了清喉咙,压抑咳嗽了几声,何启连忙端上一杯热茶。 “我好老爷,老奴知道您心疼大姑娘,怕大姑娘冷着了,可是神医吩咐过,您是闻不得炭火味儿。那银丝炭再好也不行,您哪一日夜里不咳嗽?哪怕少放一个炭盆子呢?” 何启林如海身边伺候了多少年,林如海待他恩重如山,这会儿看林如海为了体恤女儿连咳嗽都要忍着,何启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劝上一句,说完就缩了脖子等骂。 林如海虚虚给了何启一掌,也笑了,面色却郑重起来:“这样话不必多说,大丈夫顶天立地,不能让女儿无忧无怖已经是做父亲失职,岂能叫女儿反过来迁就于我?多少风浪都过了,何惧区区炭火?” 说完眼珠不错盯着何启,等到他不太情愿却恭敬应下了,林如海才问起了旁:“这段日子,那些帖子还是没完没了?” 提到这事儿,何启也不由露出一副心有戚戚焉模样,脸色难看点了点头。 他们说帖子不是别,正是一群争相劝林如海续弦,甚至推荐自家女孩儿。这类帖子从贾敏病重时就渐渐出现林如海案头,等到前些日子林如海一跃成为响当当六部尚书之一、一品大员开始,是泛滥成灾。 旁事情,哪怕是收到邸报,林如海都能拿着跟女儿黛玉一起品评一番,也是个乐趣,唯独此事,林如海是不愿意让黛玉听到一丝儿风声。 无他,无子是他与爱妻贾敏一生之痛,虽然林如海本人并不怨怪贾敏,不会迁怒于黛玉,可是贾敏直到弥留之际都难以释怀,十分自责,黛玉幼时也曾自苦不能生为男儿身,现这些劝他续弦帖子字字句句不离子嗣生养,他岂能让黛玉知道了再添心事。 横竖他根本没有这份心思。 别说这么多年下来,林如海早就绝了生下亲子念头,就说他如今已经过继了两个嗣子,即便续了弦侥幸得了一子,然后呢?自己已过而立之年,必定是无法看着这个孩子成人,到时候亲子嗣子之间会闹成什么样子根本难以估算,说不定就要家破人亡,一个都保全不了,既如此,续弦何用? 何况那些劝他续弦之人,和送来画像任他挑拣所谓“好生养”女子,还不知道是哪一家眼线暗桩,统统都是搅家精。 “有多少算多少,都拿去灶上烧了便是。”厌烦挥了挥手,林如海紧了紧身上斗篷,推开窗深深吸了口河风:“另外那些图纸花样,都找到妥当工匠了吗?” 这问就是林如海自己悄悄给黛玉画衣裳首饰并家具样子了。 林崖走前为黛玉刻簪子十分得黛玉喜欢,上船时还戴着那根白玉芙蓉嵌宝簪,林如海笑眯眯看眼里,暗地里却十分吃味,便也为黛玉画了许多,因为想着黛玉日后出嫁,干脆翻着典籍连家具纹样都亲手画了,又秘密吩咐了何启寻人去做。 这种事情何启是办老了,一听林如海问,忙含笑说了进程,林如海这才满意颔首,也就不再说话,只倚窗眺望,直站了几息功夫,方觉得胸中那股闷出来燥热之气消退了些。 林如海自己可以轻轻巧巧把说亲之人递来帖子都烧了,林崖这个做嗣子却没有这个胆子,也没有这个立场。 刚刚作完一篇文章,听了一耳朵先生陈潇冷嘲热讽之后,林崖刚坐厅内吃了半盏茶,管事们就进来回话了,身后小厮们一个手上捧着正常拜帖,另一个捧着则是送来书信等等劝林尚书再迎妻室杂物。 只觉得嘴巴里茶水又苦涩了几分,林崖只得继续摆出那副温润如玉模样,叫人直接送到为老爷林如海准备书房里去,统统堆书案上。这倒不是林崖真认为林如海还会续弦,而是这种事情,他这个做嗣子怎么做都不合适,实烦人。 管事们见扎手一件事儿干脆利落解决了,心里也都松了口气,只当刚才不过是一阵风刮了过去,若无其事禀报起了旁事情。 要紧便是要送去几位殿下府上贺礼。 这些日子京中可谓是风起云涌。 圣人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从甄贵妃所出两位皇子当中挑一个出来承继大位,却又四殿下和六殿下当中摇摆不定,引得多少人食不知味、寝不安枕。 给六殿下楚容璧从郡王晋封到亲王还享双份俸禄事儿就不说了,之后四殿下楚容琪也不知道跑去母妃甄贵妃那里说了什么,母子两个抱头痛哭一场,甄贵妃又侍寝时向圣人进言,圣人扭头就封了四殿下膝下第三子生母侍妾刘氏为侧妃。 不要小看这一个侧妃,按例亲王可以有一正妃二侧妃,能有两个以上侧妃也不是没有,太子就可以有四位侧妃。如今,一册封刘氏,四殿下府中可就有了三位侧妃,直追太子,其中寓意让人想无视都不行。 四殿下不过一招,六殿下刚刚到手“诸皇子间第一人”地位又没了。 亲兄弟又如何?民间兄弟分家尚且有打到一辈子不说话,这二位争得还是天底下尊贵位子。断人青云路甚于杀人父母,刚尝到甜头六殿下眼睛都红了。 四殿下自己哭,六殿下没有效仿,而是派出了自己王妃和一向受甄贵妃疼爱长子,哀兵之策使得炉火纯青,把个甄贵妃弄得左右为难,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自己都想不明白到底该向着哪一个。 折腾来折腾去,六殿下长子也得了晋封,成了怀睿郡王,比他老子只低一级,京中风向又是一变,看得许多人头都晕了,勋贵人家也好、清流士人也罢,这些日子走亲访友尤其多些。 当今却似乎还嫌不够热闹,又是两道旨意,先给长孙义忠郡王楚熙整了整后院,把那位甄侧妃扶正,接着终于想起了自己三儿子,封楚容华为忠怡郡王,不过因为府邸还没有修缮好,出炉忠怡王爷不得不继续拖家带口住宫中,不曾搬出。 无论天家因为这些晋封动荡成了什么样子,封侧妃、扶正妃、封王都是大喜事,林崖都该代父送上贺礼,这礼物牵扯太深,管家们不敢自专,哪怕是春闱即,林崖也不得不亲自过问,还要为不能去领宴而额外告罪。 谁知无论是哪一家,后都没有摆起宴席。 忠怡王爷晋封圣旨发出后不久,已经民间传成了不世武神平西将军路上不慎感染风寒。不过一场不太要紧小病,谁也没放心上,结果那样铁打汉子叫个庸医几碗药灌下去,竟然一病死了。消息传到京里,引起一片哗然。 国之栋梁没得这样猝不及防,宫里是没有什么宴席了,当今悲痛难抑,还撑着病体亲自为平西将军赋诗三首,以慰忠良天之灵,朝野上下传为美谈。 其后不过一旬,山西牛家就被人检举私自向蛮部贩卖铁器,如同叛国,合族下狱。有甚者,还有人将平西将军之死跟牛家扯了一起,而牛家又是六殿下门客,六皇子不得不大朝会上跪地请罪,当今从轻发落,革去了他双俸。 这两出一闹,谁家还有心思欢庆?义忠王府和毫无根基忠怡王府就是悄无声息了。 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出出大戏看得众人目不暇接,而因为任户部尚书林如海还路上,两位各为其主户部侍郎齐齐打起太平拳,迟迟拨不出西北军费粮草,又引得心急如焚兵部尚书朝上公然发难,气得当今又大病一场,京中人心为浮动。 手底下人个个都有小心思,当今似乎也有些心思浮动,一道又一道折子马送到了林如海所船上,再三催促,林如海诚惶诚恐接了旨意后却没有真拼死赶路,只是稍稍提了提速度,又减了教导儿女时辰,凝神看起了京内消息。 不管他之前哪儿,他既然成了火山口上户部尚书,那一旦西北粮草出了问题,他就难辞其咎,当今脾性,是容不得臣下犯错。 一面开始不动声色收拢户部和这次筹措西北粮草之事消息,林如海一面又特地派人送了封信给林崖,叫他务必安心读书,莫要分了心思,徒劳无益。 不知道是不是林如海叮嘱起了作用,被陈潇拿戒尺打得背上轻肿,自己都有些吃不准这一科能否得中林崖,竟然真中了,名字还很不低,如果不出意外,二甲手拿把攥。 消息传来时,林如海正带着黛玉和林崇弃舟乘车,闻言眼皮都没动,鼻间哼了一声就算是知道了,只是随手解下腰间荷包,要赏给一路马来报信小厮时手一抖,不小心把旁边祖传墨玉环佩也扯了下来,吓得旁伺候着何启直接趴到地上,给玉佩当了肉垫子。 如此一来林如海那副丝毫没瞧眼里冷傲样子也不必再装,下人们垂着头不敢说话,林如海就自己笑了,直接赏了所有人半年月钱,又让健仆抱了已经欢喜满面通红林崇骑马,先去京里跟林崖相见,也好高兴高兴,自己则带着黛玉乘轿缓行,直到了城门脚下才分开,林如海自己入宫见驾,黛玉则随一早等城门处林崖林崇先回去安置。 林如海这一入京着实牵动了不少人心思,不说摩拳擦掌要再得一重臣忠安、忠肃两位亲王,就是过年都没收到林家年礼荣国府里,也有不少人对林如海进京事情牵肠挂肚。 贾家老祖宗贾母,是连着几天当着众人面儿一声肉一声念叨着去了姑太太贾敏,念叨着姑太太还时贾林两家是何等亲密。她消息也灵通,晓得这次黛玉和林崇也都跟了来,便哭女儿之余将她那可怜外孙女念了无数遍,引得贾宝玉还没见面,就对贾母口中飘零无依姑表妹升起了十二分怜惜。 因此一听说林姑父已经入宫面圣去了,贾宝玉就求了贾母,要去姑父家拜访。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越来越晚,渣作者被揍了 44、 贾宝玉是贾母心尖子眼珠子,合家一起说话时也多半是半依偎贾母怀里。这会子他既然心疼起那位素未谋面林家姑表妹,索性直接滚到了贾母怀里,好一通揉搓,就想着让贾母开口允他到林家去接了表妹来。 至于人家林妹妹自有父亲兄长,且轮不到他们一干两姓外人来怜惜事儿,贾宝玉压根想不到,毕竟史湘云也是常到府里来顽,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史家也不曾说过什么。至少没有当着贾家人面儿说什么。 而且听说林家妹妹名字里也有个玉字。贾宝玉想到此处,闹得愈发欢了,也不知怎地,虽然与林家妹妹从来没有见过面,贾宝玉却觉得这位妹妹一定能与自己投缘。 贾母都让贾宝玉晃得散了架,面上却笑眯眯,眼角皱纹都透着舒展,搂着贾宝玉好一阵心肝肉叫,百忙之中还瞪了眼面露不虞想要呵斥贾宝玉王夫人一眼。 真不怨她这么多儿子孙子里独独疼贾宝玉一个,这实心眼傻孩子确实跟她这老太婆贴心,不像琏二那不争气东西,她才老二家和凤丫头面前透了点风声,想要跟林家重走动起来,琏二连第二天都等不到,当天夜里就风寒了,再不来给她这个孤老婆子请安,摆明了是不肯去林家,不孝至极。 暗啐大房父子都是扶不起来东西,贾母看着贾宝玉目光显慈爱,却没有立时应下让贾宝玉去林家拜访话,仿佛方才一心一意挂念外孙女,怕她吃亏人根本不存一般,打起了太极:“我儿,你有这份心,不枉我疼你一场,也不枉你姑太太四时八节都惦记着你,只是你姑父才到京,舟车劳顿,咱们不好上门,再等几日,也顺道把你林妹妹接过来。” 贾母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好像她有多么体恤女婿一样,其实不过是怕贾宝玉贸然上门直接吃个闭门羹。 之前久等不到林家那小子上门拜见,她也曾经勒逼着老大他们派有脸面管事拿国公府帖子去过林家,谁知道林家门房连口茶都没让,帖子也不接。 贾母活了这么多年,又不是当真老糊涂了,就算想安慰自己说这是林小子自作主张,可那样一个过继来嗣子,生死都要仰仗林姑爷,如果没有林姑爷吩咐,又哪里来这么大胆子?八成还是林姑爷恼了,不肯认这门亲。 都怪王氏那个蠢妇,心狠手段又不够。贾母把自家与林家交恶过错全推到了王夫人一个人头上,自认为自己还是对得起女儿女婿,奈何林如海并不这样看,她也不能真个去分辩此事。 好现林家合家来了京城。 琏二不愿去倒也好,省得林姑爷见了他又生气。等到再过些日子,林姑爷正式走马上任,晓得了底下人难缠,估计也就会明白京中这些姻亲好处了,到时候她仔细打扮了宝玉,拿着帖子上门拜访,何愁林姑爷不给个好脸儿? 横竖没有自家帮衬,那两位侍郎门路可不是那么好走通。 贾母说很是有理,贾宝玉虽然有些怏怏,也没有旁法子,只能强行按捺下来,之后日日贾母跟前打转问一句“什么时候接了林妹妹”来而已,恨得他房里大丫鬟袭人背地里暗啐,心里对这位只闻其名林姑娘十分忌惮。毕竟无论是史家大姑娘史湘云还是已经被四皇子妃接去王府薛宝钗,可都没能让贾宝玉惦记成这样。 可惜贾母左等右等,每日里管事们带回来消息都是林姑老爷得了圣人褒奖,林姑老爷筹措粮草有功圣人赏物若干之类消息,仿佛那两位户部侍郎都是纸片儿一样人,林如海一根指头就摁倒了,根本不需要姻亲们帮扶。 日复一日,林如海这个户部尚书坐得越来越稳当,越来越受圣人器重,贾母派人送去表礼却还是进不了林家门,她真是急得龙肝凤髓都吃不出味道来了,得空就要骂二太太王夫人几句。 一直折腾到殿试这日。 贾母这些日子心里不痛,府里对着一众晚辈自然就带了出来,两个从来不得她青眼儿媳妇天天受排喧不说,王熙凤那样伶俐都能被挑出毛病来,三春是沉默了许多,往日里常常笑语嫣然贾母上房就沉寂了许多。 殿试这样事情向来是与贾家没有什么干系,阖府上下也没什么人记得这一日有什么特别,一众后宅女眷还是如常到贾母处说话吃茶、逗趣凑乐,还是贾母心里装着林家事,早早就吩咐人去打听。 结果还真让贾母等着了。 一屋子人正不咸不淡说些家常,赖嬷嬷儿媳妇赖大家就亲自进来请安了。 “给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请安,”赖大家想了又想,还是没有说出那句大喜,只是进屋就麻利行礼,毕竟这林家事对自家到底是不是喜还两说呢:“姑老爷家大爷中了一甲第一名,圣人亲笔点状元,这会子报喜人都到了林家了。” 这话一出,二太太王夫人常年拿手中檀木佛珠就落了地,悄无声息地上铺着鄂罗呢毯子滚了一下,除了旁边坐着大太太邢夫人睨着失态王夫人冷笑了下,屋子里人谁也没瞧见。 不是她们粗心,而是赖大家消息委实太过震撼了些。 状元岂是那么好中?天底下多少读书人,三年也才这么一个,听说林家那位大爷,如今还不到十七呢。林家那样家世,姑老爷都是一品大员了,林大爷又中了状元,就是贾家人自视再高,也晓得林家这位大爷是不得了人物。 贾母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就开始找贾宝玉:“宝玉呢?把宝玉叫来。我记得宫里前日有恩旨,姑老爷今日是休沐家,叫宝玉去给姑老爷道喜。” 今日有这样大喜事,林家肯定上上下下喜气洋洋,以林如海官职和圣宠,不知道多少人家要来道喜,这样日子,林家多半是不好撵人,正好方便自家上门续亲。 这时一屋子人也都反应了过来,不管她们对林家做何感想,老太太欢喜了,她们也只有欢喜份儿,纷纷说起了吉祥话,好似林家大喜事跟贾家真有什么关系似。 贾母都含笑听了,这一回倒没对探春伶俐和迎春木讷表现出什么不同,只管催促着王夫人和王熙凤去准备给林家贺礼,又吩咐鸳鸯去拿她私房,礼物之丰厚听得大太太邢夫人心里直念佛。 折腾了半晌,贾母突然又想起了李纨母子:“珠儿媳妇回去打扮打扮兰小子,一会儿跟他二叔一起过去林家。” 这句话说众人都是一怔,不知道老祖宗怎么突然想起了透明人一样贾兰。李纨慢了一拍才回过神,急忙行礼应是,带着满腹疑问回院子里自去为贾兰收拾外出大衣裳不提。 其实贾母不过是怕贾宝玉一个人去还要受刁难,想起贾敏当年对贾珠颇为疼爱,便想让贾兰帮忙打打悲情牌。 不论如何,等贾母亲自检视过贾宝玉衣着打扮,又将礼物也一一过目后,落地以后第一次能跟着出门做客贾兰也红着一张小脸跟母亲李纨身后进了屋,被难得一见曾祖母搂到怀里反复叮嘱了几句不要贪玩、不要乱开口,要听他宝二叔话。 之后叔侄俩个就由大管事赖大陪着,坐着车到了林家现府邸。 其实荣国府与林家离得并不远,毕竟京城就这么大,高官显贵们住处原本就一处,他们家里收拾了半天,到林家住巷子时也不算太晚,至少殿试之后直接跨马游街科状元林崖还没到家。 巧是赖大刚准备老着脸皮再去林家门房处再投一次帖子,林家正门突然开了。赖大眼尖,一眼就瞧见是林姑老爷林如海亲自出来了,身边落后半步跟着个半大少年,看着跟自家宝二爷差不多年纪,身上跟林姑老爷是同色蜀锦斗篷,应该就是那位心慈手软林二爷了。 赖大当然不会蠢到以为林姑老爷这是带着小儿子来接他们,但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当着能让林家开大门接客人面把帖子塞到林姑老爷手里,他们今天就铁定进不了门了。 难为赖大都吃成个圆球了,这会子也是健步如飞,连正门处停着马车是哪一家都没看清,就趁林家下人围过来挡住之前连滚带爬跪到了林如海跟前,双手高高举起了名帖,声音大把旁边枝桠上麻雀都惊飞了。 “奴才赖大给姑老爷,二表少爷请安。老太太听说大表少爷蟾宫折桂,特命奴才跟着宝二爷和兰哥儿给姑老爷贺喜。” 这是贾母特特吩咐,让赖大千万别忘了提提贾兰。赖家是贾母多少年心腹,赖大自然不会耽误了贾母事儿。 远处贾宝玉贾兰两个没想到赖大跑这样,双双怔了一下,只是他们车上已经听见了赖大话,这会子长辈面前也不敢拿大,急忙下车,要步行过去给林如海请安。 贾兰还好些,从小府里就被人慢待,这会儿小小一个人自己穿戴斗篷也似模似样,很就扶着下人手下了车,贾宝玉就不行了,他小厮茗烟也怕尚有些寒意风吹坏了这位金贵小祖宗,七手八脚,反倒落了贾兰后头。 赖大喊完了,林如海既没直接一脚让他滚,也没吩咐他起来,依旧不紧不慢请了正经客人下车,告了声罪,才对林崇招了招手,让林崇去迎迎贾宝玉和贾兰,自己则漫不经心负手等了原地。 就连刚下车那位客人,也不急着进门,十分熟捻站了林如海旁边。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还是日6,但是因为另外部分是关于薛宝钗,所以渣作者把它们分裂了== 有兴趣看薛宝钗进王府亲们,可以晚上临睡前来看,或者明早醒了当早点== 另外,这个月还可以送分哇!留言送分分哟~ 以及,难道你们只爱大叔不爱我们主角了咩? 爱你们么么哒! 第 45 章 薛宝钗被四皇子妃派人接去忠安王府那天走十分安静。梨香院原本就通着门,两个多月里被荣国府下人们盛赞为四角俱全、“家里这些统统比不上”薛大姑娘没有知会任何人,带着从小身边服侍大丫头莺儿,一乘青呢子小轿直接就从梨香院抬走了,薛蟠说要骑马去送,被四皇子妃派来嬷嬷含笑拦了,后薛家只派了两个管事送了一车薛宝钗随身物件过去。 按照薛姨妈跟薛宝钗母女俩商议,对荣国府一干人就说是南边时就与四皇子妃娘娘相识,接去住两天,至于贾母和王夫人,应该是不会说。既然不过是过去小住,自然也就没有与这府里姑娘们正经道别道理。 话是这样说,但是薛宝钗坚持不肯与这些日子处处被她压了一头三春等人话别是因为明面上理由,还是她羞于见人,那就是两回事了。 一路晃晃悠悠到了敕造忠安亲王府,薛宝钗如今身份自然只能从角门走,她心中早有准备,也就没有觉得受辱。可是等到接她过来两个嬷嬷直接把她引到了四皇子妃院子后头一座小抱厦,请她安置时,薛宝钗脸色不免有些难看。 好歹她这会子明面上还是四皇子妃出闺前投缘姐妹,特意接来顽些日子。今日静悄悄进府、连个出来迎人都没有也就算了,可就是为了把戏唱周全些,四皇子妃也至少该先让人把她带到正院去见上一见,说几句冠冕堂皇话,才是个待客样子。 这样锣儿不响进了来,又随意往个小院子里一塞,这会儿恐怕王府里鹦鹉都知道她薛宝钗是来做什么了。想她整整琢磨了一路如何刚见面时讨好四皇子妃,薛宝钗就觉得胸口一阵怎发闷。 那两个嬷嬷似乎根本没瞧出薛宝钗脸色有多难看,高些那个还继续火上添油:“王妃这会儿正歇晌呢,府里规矩,自侧妃往下都是等王妃歇过晌再去请安问好。薛姑娘只管安心歇着,到了点儿咱们会进来伺候姑娘梳妆。” 话说到这份上,什么所谓四皇子妃出阁前认得妹妹,都成了一场笑话。薛宝钗寸长指甲都要手心儿拗断了,面上却还带着淡淡笑意,又示意莺儿厚赏了两个嬷嬷,直到屋子里只剩下她与莺儿主仆两个,脸上浮着一点笑立即消失无踪,心事重重坐了妆台前。 如今瞧来,四皇子妃似乎对她并不是很待见,至少这下马威是给足足,一会儿见面还不晓得有多少排头要吃。可她薛宝钗已经到了这里,就没有退后道理,不管前头是刀山还是火海,她也只能撑着过了。 好四皇子妃终究还记得薛宝钗进府身份不是四殿下纳侍妾,而是她两姓妹子,让人传薛宝钗时间比三位侧妃都早多,薛宝钗依旧赏了传信大丫头上上封儿,也没有多问一个字,甚至还先把头上别着金包碧玺牡丹簪子摘了,才带着莺儿过去请安。 薛宝钗进屋时,四皇子妃正安坐主位与去年就告老回家奶嬷嬷说话,大丫头凑到她耳边说薛大姑娘到了时,四皇子妃不过是略略抬了抬眼皮,身子一动不动,口中话也没停,依旧说着要给奶嬷嬷赏,屋子里伺候大丫鬟们一对眼,也纷纷跟着凑趣,就那么把薛宝钗主仆晾了屋门口。 热热闹闹说了半晌,说薛宝钗脸上那点不卑不亢笑意都有些僵了,四皇子妃才像刚回过神来似,笑着骂了她身边丫头:“你们是越发不像话了,薛妹妹到了这许久也不知道说一声,害我失礼了。还望薛妹妹莫要怪姐姐不会j□j下人。” 四皇子妃骂正是刚才禀告丫头,那丫头也不见委屈,笑嘻嘻行礼认了错,直到此时,四皇子妃才真正看向了薛宝钗,脸上挂着笑容端庄而疏离:“薛妹妹只当这儿是自个儿家里便好,没眼力界小蹄子,还不请薛妹妹过来坐。” 说着说着,四皇子妃就自然而然骂起了丫头,一点儿开口缝隙都没留给薛宝钗。 薛宝钗又不是个傻子,四皇子妃话里话外意思她都听清清楚楚,一时间面皮紧了又紧,终究只能始终如一沉默微笑,还要客客气气对过来引她入座小丫头子道谢。 谁让她以后还要四皇子妃手下过活,如今连个名份都没有,想不低头也不行。默念着识时务者为俊杰,薛宝钗心里屈辱也就慢慢散了。横竖女人这一辈子还长着呢,要争要斗,也要先熬到那个份儿上。 四皇子妃奶嬷嬷一直安安稳稳坐主位旁边绣墩上冷眼打量着薛宝钗,这会子看薛宝钗安安分分坐了,脸上也没有什么怨愤之情,便不动声色给四皇子妃使了个眼色。 四皇子妃不以为意微微撇嘴,又吃了盏茶才含笑望向了薛宝钗:“分给你住处虽说不大,倒还算精致,难得是与我这儿离得十分近,以后每日里来寻我说话也便宜。” 这话初听上去没什么,可四皇子妃神情分明别有深意,薛宝钗想了想也明白了几分,只是她还是闺中女儿,只好垂首应是。 暗笑一声装倒像,四皇子妃还要再说几句,院子里看门小丫头子已经层层把话传了进来,说是三位侧妃过来请安了,四皇子妃便止住了话,淡淡说了声传。 四皇子府上三位侧妃,何侧妃、孙侧妃都是以出身得封,父兄都是四皇子得用僚属,一入府就是侧妃,抬进来时也是正经摆过酒席,近风光无限刘侧妃则是因为孕育子嗣有功由侍妾晋封,但是真说起来,家里也是正经官身,比薛宝钗强出许多。 之前薛姨妈夜里与薛宝钗说话时,也是把三位侧妃当成了大敌,要薛宝钗日后顶顶小心这三位侧妃,毕竟正妃占着名分大义,薛宝钗想要争宠,还是要先跟三位侧妃,特别是传说中颇受四殿下偏爱刘侧妃过过招。 如今终于能跟这三人见上一面,薛宝钗勉强自己镇定同时,也不由凝神看向了屋门处,心里有意与几位侧妃比上一比。 打头进来是先进府何侧妃,容长脸柳叶眉,长相比雍容华贵四皇子妃逊色不少。她命不算太好,一直没有生下皇孙,只得了两个女儿,但皇子府上规矩大,她仗着资历还是侧妃中第一人,今日也照旧走其他两人前面。后面跟着自然就是孙侧妃,她育有四殿下第二子,人长也十分妩媚风流,顾盼流转间光华潋滟。 薛宝钗见一个就暗暗打量一番,看到孙侧妃容貌已经如此不俗,不由对受宠爱刘侧妃生起了十二分警惕。谁知第三个进来年轻女子容貌竟然只比何侧妃强上那么一丝,只眼角处泪痣多了几分难以言喻风姿。 薛宝钗不禁大为疑惑。据打探来消息,这位刘侧妃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不太精通,那就该是因色获宠,怎得容貌生这般普通? 她心中犹疑,却不知道她这样女孩几位浸淫皇子府后宅多年、还要时常进宫与宫妃们过招女人们跟前那真是浅薄一眼就能看到底。四皇子妃也好,三位侧妃也罢,一早就注意到了薛宝钗打量,却谁都没有说破,侧妃们还是笑盈盈给四皇子妃请了安,又按照进门时次序左侧坐了,恰恰与薛宝钗相对。 薛宝钗之前还有几分顾虑,不晓得侧妃们来了她该坐何处,可是四皇子妃不提,她如今身份也不好起身迎几个侧妃,便只能僵着身子坐原位,这会儿见侧妃们都另一侧坐了,薛宝钗心里不由有几分安慰。 至少她现还是四皇子妃妹妹,不必对侧妃们行礼,也不用站着伺候。不然若是只有一个不上族谱玉牒侍妾身份,这屋子里可是连她站地方都没有。 薛宝钗正暗自庆幸,刘侧妃嫣然一笑开了口:“奴听说薛妹妹今儿来了,怕奴不会说话,闷坏了薛妹妹,就把院子里两个也带了来,正好陪薛妹妹说话解闷。” 四皇子妃叫薛宝钗妹妹,可以解释为这是早年就叫习惯了,况且薛宝钗进府顶就是四皇子妃两姓妹妹名头,可刘侧妃她们是该叫薛宝钗一声薛姑娘,这声薛妹妹一喊,味道就全变了,等于是当面撕开了薛宝钗死死扒着后一层遮羞布。 薛宝钗脸色白了又红,还来不及为那声薛妹妹而恼怒,就被刘侧妃后面话惊了一下,心都凉了。 果然刘侧妃说完,见四皇子妃没有一丝不,就笑着对身后两个梳着妇人发式丫鬟点了点头,那两个丫头屈膝行过礼之后,竟然就真走到薛宝钗下首坐了。 始终含笑吃茶孙侧妃抬头扫了这边一眼,就奉承起了上首四皇子妃:“还是王妃宽厚,要是放别人府里,哪里有她们坐地儿呢?” 何侧妃也含笑点头,那两人就又起身谢过四皇子妃恩典,四皇子妃就带头夸她们懂事,侧妃们纷纷附和,让坐她们旁边薛宝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脸都青了。 一屋子人正说热闹,外头守门丫头又溜着墙根进来传话,这一回来却是这王府里男主人,四殿下楚容琪。 四皇子妃隐隐皱了下眉,三位侧妃则正大光明理了理发饰,就连屡屡被排喧薛宝钗,微垂眼睛里也流露出几分企盼。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哒! 第 46 章 虽然素未谋面,但是赖大喊得那样大声,林崇自然知道宝二爷和兰哥儿都是何许人也。那年他刚随哥哥拜过祠堂祖宗过继到扬州林府,背起太太娘家亲戚来,心里是何等诚惶诚恐,只怕自己做不够好,丢了哥哥脸,谁能想到如今相见是这种情形? 林崇心中忍不住叹气,面上倒是十分平静,并没有露出甚厌恶之类神情,就如同对待普通客人一般,客客气气先对贾宝玉拱手为礼,又受了贾兰礼。 这倒不是说林崇对贾宝玉和贾兰两人没有意见。这世上讲究可不是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而是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贾宝玉和贾兰既然是贾家子孙,享受贾家带给他们荣华富贵,那理所当然就是谋害林家获利人之一,不容辩解。 只是这毕竟是府外,周围都是高门大户官宦人家,各家守门小厮们虽然离得不算近,可也未必不会说些什么,自己又何必先恶声恶气做个恶人,倒显得贾家人有理了。 贾宝玉却不知道林崇心中所想,还当林崇真个儿如贾母说那般软糯好性儿,他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又看林崇生出色,就生出了亲近之意,只恨林姑父就一旁看着,不能与林崇多说说话。 不过几步路功夫,贾宝玉看林崇眼神已经变了,林崇只觉得被贾宝玉看头皮一麻,干脆连意思意思照看下尚且年幼贾兰事儿也省了,脚下稍稍迈步大些,三步并作两步走回了林如海身后,板着张脸不再说话。 贾宝玉满心遗憾对上林如海沉静如深渊眼神时都被掐了个干净,平日里聪明伶俐劲儿一点都没剩下。 贾政那样人物板起脸来都能吓得贾宝玉两股战战,何况是身居高位杀伐决断林如海冷淡疏远?林如海不过拿出平时外处理公务时架子睨了贾宝玉一眼,甚至还没有像当初试探林崖一样刻意施压,不曾拿出户部弹压下属威势来,贾宝玉就已经讷讷不敢言语了。 说来也怪,贾宝玉对面貌上佳之人向来青睐有加,他老子贾政别不说,一张皮相也称得上是位美中年,林如海气质样貌是没得挑,当年风流到现都有人记得,如今也是保养十分好,贾宝玉对上他们却像避猫鼠,半点不会欣赏。 反而是年纪小些贾兰,也不知道是看不明白还是胆子大,丁点大小人跟贾宝玉身后,行礼行有模有样不说,话也说得干脆利落,引得林如海多看了他一眼,他也不惧怕,黑黑大眼睛望着林如海竟然还有几分小心翼翼掩饰着敬仰。 记起自己当年翰林院熬资历时候,因为膝下空虚,贾敏对自幼聪敏娘家侄儿贾珠很是喜欢,每逢节庆就要打了金银镯子长命锁送回荣国公府,后来自己夫妇离京之时贾珠还红了眼圈往事,再一想贾珠少年夭亡,只留下这么一个遗腹子,林如海看向贾兰神色不禁稍稍缓和。 陈潇这回过来并没有提前派人来说,林如海匆忙出门前正书房里一面处理长子夺魁后杂事一面训导次子林崇,听到消息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匆忙披上斗篷就迎了出来,这会儿身上也没带寻常赏给后辈把玩零碎东西,干脆就自腰间解下个蝠纹荷包,交到了贾兰手里。 “一点子老墨,倒也能添几分墨香,并不值什么,只盼着你用功上进,也不辜负了父母抚养期望。” 林如海不爱用熏香,身上荷包也不放香药丸子,而是放了几块细碎宋代古墨。这还是当年林如海之父尚时,他年幼顽皮,毁了块上好墨,疼林老侯爷一夜没睡好觉,也没舍得动他一指头,只是让人拿了几个小块放到他荷包里。后来老父一病不起,他以一己之力撑起家业,荷包换了多少个,几块墨却一直呆身上,常年累月,身上也沾染上了浅浅墨香。 林崇也是听过这些墨,这会儿见林如海轻描淡写把墨送给了贾兰,贾兰也带着红红眼圈绷着一张小脸郑重行礼道谢,不由心里有些讶异。 难道之前那样大仇怨,以老爷性子,还真能既往不咎?就是现晴天一个霹雳,林崇也绝对不能信。 果然旁边猫腰站着赖大刚露出如释重负样子,想要给不敢插话贾宝玉使个眼色,林如海下一句话就不咸不淡接上了:“好好家用功读书,等成人了再出门也不迟。” 神情语气都与方才勉励贾兰时没有任何区别,但场人哪个不明白听话听音?林如海不会管贾家子孙出不出门,他只是让贾兰不要再出现他眼前而已。 从头到尾,林如海都没想让任何一个贾家人踏进林家大门,话说到这份上,再硬贴上去就难看了。 赖大偷眼看去,林姑老爷已经有了要转身意思。 至于贾家上下看眼珠子一样金贵贾宝玉,连林如海一个眼风都没能得到,仿佛他不过是贾兰身前一棵树,还是林如海不待见那一种。 赖大急得出了一脑门子汗,可这样场合哪里有他说话份,又碍于林家人不能动作太大,只能努力瞪大一双细眼,盼着宝二爷千千万万看明白他意思,这样要命时候争气些。 贾宝玉酝酿了这么久,也总算攒出了一点勇气,虽然没有半分荣国府后宅里头伶俐劲儿,好歹紧着嗓子把想说话说了出来。 “姑父到京许久,侄儿都不曾为姑父分忧,心里十分惶恐,家里老太太也十分思念表妹……和两位表兄。” 贾宝玉之前一心惦记着林家表妹,一席话说得颠三倒四不说,直到表妹两个字脱口而出,才发现自己话很不妥当,急忙把林崖林崇也算上,却不知道林崇生日其实比他要小。他还要再继续说想要接林家兄妹过去做客话,却被林如海直接打断了。 “此事不必再说,我已有决断,烦请你们回去转告贵府老太太,林海虽不才,儿女却还照顾周全,不劳旁人费心。” 林如海并不想跟个懵懂小辈置气,因为根本就不值得。别说贾宝玉,就是贾赦贾政那对糊涂蛋,林如海也懒得理会。至于说教或者训斥,这样朽木有什么可说?跟蠢人讲道理,还不如回去养只鹦鹉逗逗。 不过贾宝玉提到黛玉时口气令林如海十分不喜,他才把话稍微点了点,原本他是打算直接转身就走,不过两个晚辈一群奴才,街上说几句就是给他们脸面了。 想起黛玉降生后不久,妻子贾敏欢欢喜喜写信回京报喜,贾家老太太就开始向他们夫妻百般宣扬贾宝玉好处,林如海就一阵腻味。 不说他自己,就是初有几分意动妻子听说了贾宝玉路都走不稳就开始吃胭脂抓簪环混账纨绔事之后,都歇了这份心思,今日一见,果然不过是个粉面纨绔子。 林如海抬脚走了,贾宝玉直接愣了那里,贾兰一张小脸白吓人,赖大一个做奴才,就没那个胆子林府下人虎视眈眈目光下再出一次头了。面面相觑了半晌,到底林家大门砰一声关上后灰溜溜走了。 贾宝玉从出生起就被人捧手心里,整个荣国府都要围着他转了,出门做客也是人见人夸,就是他老子贾政,一面把他骂灰头土脸,一面却也极看重他,什么时候被人这样无视过?真是一点颜面都不留。 赖大一开始就不想来林家碰钉子,奈何老太太点到了他头上,他没法子。这会儿差事果然办砸了,就是赖大这样有体面人,心里也有些发怵,实是林姑老爷话说得太绝,根本没法去回禀老太太。 还是贾宝玉讪讪了开了口:“好兰哥儿还得了林姑父赏,咱们总不算是空跑一趟。” 他是真心为贾兰高兴。这怎么也是贾兰头一回正经出门,虽说连门都没进去,能得长辈赏总算没有糟糕到极点。 贾兰眨眨眼,嘴巴动了动还是没说话,只低头摆弄林如海给他荷包,动作十分小心,唯恐弄坏了里头墨块。 赖大听了这话心里直撇嘴。他贾家服侍了这么多年,他娘赖嬷嬷肚子里就开始琢磨主子们心思,当然知道这位活凤凰似宝二爷说得是真心话,这位爷是从来不会妒忌其他兄弟子侄,可是独独兰哥儿得了林姑老爷一丝儿青眼,这回去是福是祸还真不好说。 他们这里各有各心事,不防马车一个急停,前面车夫一声惊叫,车里贾宝玉与贾兰叔侄两个直接滚成一团,贾宝玉一头磕实处,头上油皮都破了,疼直抽冷气。 赖大看贾宝玉伤着了,魂都吓飞了,急忙扑上去护住这位小祖宗,还要分神去骂车夫,只是他才起了个头,就被一个精壮汉子抓着脚踝从车里拖了出去,没头没脸一顿乱打。 不止赖大,这回荣国府跟着贾宝玉叔侄俩出门十几个奴才都被人摁到了地上,贾宝玉和贾兰倒是没事儿,可他们长大这么大,什么时候见过这样强盗劫道似阵仗?一时之间都惊得呆了。 贾宝玉是贾家金凤凰,车夫自然不会带着这么位祖宗往闹市里挤,走也都是官宦人家聚居之处。他们被人痛打时旁边倒也有两户人家,可惜守门小厮们一看两边似乎都是富贵人家,扭打又似乎都是下人,干脆都缩回门里当没看见。 这伙人也不恋战,下狠手打了几下后就跑没了影,只留贾家奴才们地上哼哼,赖大鼻青脸肿从地上爬起来后也顾不上寻仇,心急火燎就要送惊了神贾宝玉回府。 贾宝玉第一次单独出门就碰上了这样糟心事,回到荣国府里会闹成什么样不说,林府这边,林如海林崇并方才门外看够了戏陈潇终于等到了意气风发林崖。 虽然殿试拼并不是他本事,今日也是林崖此生一大高峰,哪怕是两世为人,他也不禁有些陶然,走路时都比平时了许多,一阵风似赶到屋里,累想要通传小厮不得不一手扶着帽子一路狂奔。 一进屋,林崖就利落跪下,连个团垫都没用,结结实实各给陈潇和林如海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一下下撞青石板上,六个头嗑下来当场就有些泛青。 其实林崖一直对这里人动不动下跪磕头习俗很不适应,只不过年幼时连人渣生父恶毒继母都跪过了,之后再跪林如海这样恩人才没有迟疑。 除了生母和贾夫人丧仪、过继林家,这是林崖第三次诚心诚意叩首。没有林如海和先生陈潇就没有他今日,再造之恩他永不敢忘。 林如海和陈潇都面容肃穆,端坐着受了他礼,直到礼毕才一齐起身,把林崖扶了起来。 十七岁不到状元郎,这还是本朝立国以来第一个,就算其中夹杂着权力博弈,也是林崖有那个本事闯进殿试,才能让圣人破格点他。 林崇一直笔直站林如海身后,看见长兄大步进来早就眼圈都红了,激动双唇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拼命睁大眼睛,与有荣焉看着林崖。 即使过继到林如海膝下,多了个令人高山仰止父亲和聪慧可人妹妹,林崇心里却只有林崖才是血脉至亲,是为他撑起天地兄长。 这次哥哥能一举夺魁,俯视天下读书人,林崇只觉得自己欢喜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里。他们兄弟俩多年磨难,终于等到了今天。 林如海原本还想叫林崇过来跟林崖说说话,回身看到林崇欢喜人都痴了不由莞尔,干脆留这傻小子自己那儿高兴,他则正了正脸色,摆出了训诫架势。 好歹也是几年父子,林如海眉梢刚动,林崖就咧着嘴低下头,做出听训模样,看得陈潇一笑,只管吃茶。难得今儿林如海大方,用得是圣人赏极品龙井,一年统共就那么几斤,拿着钱都没处去买。 眼角瞥见陈潇又端起了茶盏,林如海面色就是一僵,不是他小气,而是陈潇这厮自从进屋品出这茶来,也就受林崖大礼时停了停嘴,简直就是牛饮,实不怪他心疼。也就是看这厮好歹也是科状元先生,才能容他一次。 未免自己糟心,林如海干脆微微侧首,只看林崖一人:“殿试情形如何?圣人因何点了你?且细细说来,莫要添油加醋。” 林如海不是没有门路打听当时大殿内情形,只是当今这会子草木皆兵,是忌讳臣子打探他身边消息,林如海也就把心放宽等家里。如今林崖回来了,当然要问上一问。 毕竟林崖本事他心里有数,这个状元郎水分委实大得很。 林如海这话一出,林崇脸上笑意一僵,林崖自己倒是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痛痛就把事情经过说了。 能有资格入围殿试,受圣人检阅,统共就那么些人,林崖出身高、年纪又小,都不用特别表现什么,所有人就都知道了他身份。 一开始圣人也没表现出对他有什么特别看重。实际上高踞龙椅圣人从他们鱼贯进殿行礼起就根本没有睁开过眼睛,仿佛之前硬撑着要亲自主持殿试,坚决不肯让任何一位皇子代劳人不是他一样,只管闭目养神。 圣人是九五之尊,他不过是殿试上打个盹,场谁也不敢捋虎须去劝,圣人也就安安稳稳休憩到了后一位贡士落笔之时。 不等贴身伺候大太监戴权试探着开口,圣人自己猛地睁开了眼,一双有些浑浊双眼威势不减当年,依旧是鹰视狼顾,一个个打量过今科捡拔出俊杰,后停留林崖身上。 “这就是户部林卿家长子了吧?”当今近日有些消瘦面颊上浮起一层笑意,又看了一眼左侧始终静默无声礼部尚书曾定岳:“说起来,我还没有恭喜你这老小子得了这么好孙女婿,连我都晚了一步。呈上来吧。” 一听当今隐隐有说他抢了天家女婿意思,曾老爷子直接躬身告罪,言语间却流露出了对林崖万分满意,显然对自己慧眼很是得意。 当今也就那样一说,见状哈哈一笑就揭过,先就着戴权手看起了林崖卷子,看一行就赞一句,夸得林崖头皮都有些发麻,曾老爷子则像突然耳聋眼花了一样,又变成了之前恍若殿中木塑一样模样。 一张卷子当今足足看了半个多时辰,末了也没有如同往届那样命戴权传给皇子们并场诸臣子阅览,而是直接让戴权收起来,自己则慈祥把林崖叫到了御座之前。 “雏凤清于老凤声,林卿有此一子,何愁后继无人?果然国之栋梁。今科状元舍林郎其谁?众卿家以为如何?” 当今到现也不过醒了一个时辰不到,说话间却已经开始有些喘,语速也越来越慢,似乎精神不济,四皇子忠安亲王楚容琪刚想劝皇父保重身体,就被当今如此轻易点了今科状元话惊住了。 还是吏部尚书先回过神来,直言进谏:“臣以为此举不妥。子不越父,前科陈传胪亦有状元之才,只因其父故陈侍郎止于传胪而退居二甲,既然林尚书曾为探花,林贡士岂可越过其父?” 这条规矩虽然不曾写进规章典籍,却是本朝一贯规矩。其实除了一甲和二甲第一名传胪,其余名次并没有这种讲究,追究到当年,也不过是树大招风而已。 当今并不是什么善于纳谏之人,吏部尚书说话时也捏了把汗,谁知当今这会儿心情似乎十分好,听了这样当面顶撞话也没有动怒,脸上还带着这些日子少见笑意。 “爱卿此言差矣。须知此一时彼一时,儿郎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等老朽也可安心。” 后一句当今说极为缓慢,声音却带着一丝尖锐高亢。话音一落,整个大殿里静连众人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多少年了,圣人忌讳别人说他老。当初会跟先太子从父慈子孝变成不死不休,深究起来也不过是父老子壮,当今对太子起了疑心。 然而这一刻,圣人竟然当着一殿皇子、忠臣,还有科进士天子门生们面,亲口承认自己老了,还公然说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样话。 不说别人,至少被当今叫出列就保持着一副诚惶诚恐样子林崖注意到了近咫尺殿下们瞬间不自然。 金口玉言定了林崖状元之位后,当今似乎也耗了后一点精气神儿,余下榜眼、探花并二甲、三甲,当今甩手交给了臣下并几位皇子公议,他自己直接起驾回了后宫。 林崖口才一向很好,大殿上他精神一直十分集中,这会儿说起来一丝细节都不曾漏过,林崇听得瞪大了双眼,似乎无法相信兄长状元竟然是圣人一句话点,旁人似乎并不很信服之事,林如海和陈潇则听到圣人话后齐齐沉默了下来。 他二人不开口,林崇就是有再多话想跟林崖说也不敢觊越,林崖却是因为十分明白圣人那些话有多要命,并不敢贸然开口,以免扰乱了林如海和陈潇思绪。 许久,林如海才略微眯起眼,望了望窗外。 “看这天,怕是要起风了。” 林崖心里一动,不自觉地看了林崇一眼,有些拿不准是否要林崇面前说得再深些,林如海却突然转了话头,似笑非笑看向林崖:“南边庄子上来送出息人,是今儿出城吧?” 第 47 章 这问题实是跟大家之前说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去,别说林崇迷惑不解,就连陈潇都把眼睛从茶壶上挪开,看着相视而笑林如海林崖父子二人挑了挑眉。 林如海问含蓄,林崖答得也十分内敛。 “确实。难为小厮们忠心听话,那样大场面,也能寻出法子到我身边说话,才没有误了正事。儿子虽然愚钝,这等不足挂齿之事有个几息功夫处置就够了,保管又妥帖又不会招人闲话。” 说完,林崖唇角微微翘起,显然对那个所谓处置十分满意,林如海也怡然颔首。 陈潇爱听就是这样哑谜,当即茶都顾不上吃,一心一意猜起了这两人话中真意,只有林崇完全摸不准这番话命门,眉尖一蹙扁了嘴巴,暗暗赌咒一定要早些长大。 其实林如海与林崖说也不是什么要紧机密。林如海只是听大管家何启提了一句,说是贾家人一来,大爷小厮们就跟踩了风火轮似一溜烟出府了,话都不留一句,让人撵都撵不上,随后南边庄子上来送各色出息精壮汉子们也跟贾家人前后脚走了,领头憨货还弄鬼,说是他们今日就出城,赶着回南边去。 林如海那是何等样人物,前后串一串,再想想长子对贾家毫不掩饰憎恶厌烦,这帮已经被长子降服住庄户汉子们到底是干什么去了,也就能猜出个大概。估计林崖也没特别针对谁,无非是谁上门谁倒霉而已。如今得了林崖准话,听说动完手后一众家仆都确实立即出京,且下手也没有失了分寸,他也就收起了那一点儿担心。 什么叫又妥帖又不会招人闲话?说白了就是没真打贾家小爷们,不过是收拾了下人敲山震虎,免得贾家那些破落户又借机不依不饶作耗,夹缠不清。 当然贾家那位凤凰蛋竟然就此吓出一场病了,林如海和林崖还真是没想到。谁又能想到有大造化到享誉京城宝二爷心肝儿跟闺阁女儿一样脆呢。 即便是依旧十分遗憾亲生儿子没能站住,能有个林崖这样又有出息又重情意嗣子,林如海也是颇为满意,四人又书房闲话了几句,等到后宅学着处理家务黛玉安排好了席面派人来请他们入席吃酒也就止住了话,只管安心灌林崖这个春风得意探花郎。 虽说林崖自从这辈子第一次饮酒即醉酒惨痛经历后酒量大长,可这晚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不止林如海和陈潇两个为老不尊,就连亲弟弟林崖都似模似样以茶代酒,足足灌了林崖三杯。喝到后,林崖连怎么回院子都不知道了,陈潇也醉醺醺回不了家,要不是有黛玉为这几个突然玩性大起男人备下了醒酒汤,少不得他们第二日早上个个头疼难忍。 林崖一醒,就去了林如海书房,想要再细说殿试那日当今种种反常言论,也好心里先有个底,也能做点子准备。 林如海恰恰也正书房等他,说得却不是什么家国大事从龙夺嫡,甚至连开口机会也没给林崖,直接珍而重之将一个方寸大小红漆石榴纹木盒交到了林崖手中,让他换身像样点衣裳速去曾家聆听长辈训示。 林崖一噎,到底是人大了胆子也大,依旧顶着林如海目光慢条斯理把关于当今那番话疑惑问出了口,言辞间隐晦提醒老父亲要以正事为重。 林如海直接嗤笑出声:“什么是正事?你些娶妻成家就是现第一等正事。好好正事不好生去办,只会惦记些无用之事。” 原来娶妻比皇位之争重要。林崖一阵无语,又不能忤逆犯上,说自己老子是胡说,只好强辩:“总要先派管事先去曾家说一声,主人家有了空,我才好上门。” 倒不是林崖不重视未来妻子和岳家,但是稍加剖析朝局印证心中所想也就是一盏茶功夫,林如海明明知道他从昨天就开始挂念此事,偏偏还要先撵他去曾家,摆明就是故意看他着急上火。 可叹林崖精明一世也犯傻。林如海既然是故意为之,这会子他越不想走,林如海当然也就越不会松口了。他面上神情一丝不动,还是一贯温文儒雅,说出来话却让林崖心底直翻白眼。 “做什么要人先去掠阵?莫非是怕吃了闭门羹?原本就是低头娶妇,要是曾家真个为难你,那也是应有之义。这做人女婿,面子算什么?死要面子活受罪,可不是我林家子弟风范。” 林如海说得理所当然,林崖忍了又忍,才没问林如海当年迎娶贾敏之时是不是也把素日挂好好斯文皮都扔了。自家这位老爷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自己是贾代善费心思虎口夺食抢回去女婿,贾赦贾政又是那副德行,还有谁能难为了他? 可惜辈分伦理坑儿子,林崖只能带着一肚子牢骚悻悻捧着红漆盒子带着人去了曾家。横竖那样要紧大事,林如海迟早也要给他个准信儿。 前脚刚把大儿子送去别人家里做不速之客,后脚家里准备再把次子也拎到书房开导一二林如海自己也有了一位令人颇感意外客人:先生陈潇之母,陈老太太。 陈潇之父陈侍郎当年也是才华横溢一代俊彦,可惜去委实太早,壮年暴毙,只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据说那时陈侍郎老母过世,陈侍郎就带着妻室回乡守孝。谁料想路上变故横生,陈侍郎还没有回到家乡去给亡母上一柱香,他自己就归途中撒手西去。 陈老太太亦是出身名门、幼承庭训,虽然娘家父兄有意劝她改嫁,她却十分忠贞节烈,誓死不从,独自将陈潇教养长大,堪称节妇典范。后来陈潇少年成名,父子皆为传胪、光耀门楣,当今也听说了陈老太太贞烈,特赐贞节牌坊一座。若非陈潇突然起了左兴,坚决辞官不做离京远游,陈老太太必然比现还要风光十分。 林如海也曾经有过一段与寡母相依为命日子,一直对陈老太太十分敬佩,只是陈潇昨日吃酒之前已经派人回家报了讯,林如海是亲眼所见,那这大清早陈老太太上门,就显得十分奇怪。 怔了一瞬,林如海只当陈老太太有什么要紧事要寻陈潇,一面叫人去见宿醉未醒陈潇起来,一面理了理衣衫,亲自迎了出去,执晚辈礼将陈老太太恭恭敬敬迎到了上房。 说起来陈老太太年纪并不算很大,细算起来也就比林如海年长十岁有余,人看着却十分老态,倘若不知内情人还会当陈老太太与贾母差不多年纪。身上衣裳簪环也十分朴素,只脑后挽了个圆髻,上头插了根垂米珠银钗,别说京中一般官宦人家老人家,就连豪门大户里有体面老嬷嬷都比这富贵些,令林如海心内十分纳罕,直觉此事蹊跷。 陈潇还未到,林如海听了下人附耳回禀后也只好先招待一二。谁知陈老太太刚刚毫不推辞上首坐了,就一脸慈爱看向对她十分恭谨客气林如海:“当年我还闺中时,曾有幸与林老夫人同桌宴饮,一别多年,如今你也是做父亲人了。” 陈老太太娘家与林老太太娘家都是清流,两人确实是旧相识,只是她们先后丧父,各自祖籍抚养幼子,已经是多年没有通过消息了,也从来没有见过林如海。 想起亡母,林如海心中也颇有些感概世事无常,正要开口附和几句,不想这陈老太太却是不需要人接话。她似乎根本没有看到林如海有说话意思,直接就自己接了下去:“我养儿子我知道,没有多少本事,幸而没有耽误了令郎,如今林大爷蟾宫折桂,我也就放心了。” 这番话并不是特别妥当。陈老太太说陈潇没本事可以用谦逊来解释,原本父母提起自家孩子也多是自谦,后面几句就多少有些失了分寸。林如海握着茶杯手指微动,还是没有把这丝违和感放心上。 不提陈老太太辈分这里摆着,只说她一个寡妇能撑住家业教养儿子成才,脾性稍微软弱些都撑不住,一辈子当家做主,当着后辈面不看人脸色也是有。 虚虚客套两句,陈潇也匆匆赶了过来,林如海借势起身,大家见过礼后就打算指一事避开,也好让他们母子说话,谁知他才露出要走意思,陈老太太就又把话转回到他身上。 “林老爷请留步。方才咱们说到你也是有儿女人了。这为人父母,就算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儿女们考虑。”陈老太太笑了笑,瘦削脸上因这一笑显得皱纹多了些:“就算你以前有什么顾虑,如今林大爷都中了状元,前程似锦,林老爷也该续娶一房,相夫教子,才能阖家美满。” 陈老太太自己说得高兴,陈潇听到第一句时就有心拦住,手臂都抬起来了,一想起这是林家,多少双眼睛看着,不禁又有些迟疑,而陈老太太也就趁着自己儿子和林如海都没反应时候把话说了出来。 林如海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只意味深长瞥了陈潇一眼。陈老太太这哪里是上门做客,分明是上赶着来结仇。 陈潇当然知道陈老太太这是胡乱插手别人家务事,也不用林如海开口,自己就拿话岔开,说是已经叨扰主人家太久,又旁敲侧击点出林家这几日忙乱很,劝陈老太太跟他一同回去。 可惜陈老太太根本不听,反而觉得自己有道理。 “如果家中有个贤良主母,何至于如此手忙脚乱?林老爷确实该好生……” 后面话陈老太太没有说完,因为陈潇直接打断了她话:“母亲前儿不是说姨妈家今日要派人过来,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儿子侍奉您回去吧。” 陈潇刚才没有把话挑明,陈老太太还可以装做不知道不明白,现话都说成了这样,陈老太太面色一沉,还不等林如海来打个圆场,直接就拿帕子遮了脸,喊了起来:“可怜我一辈子没养个好儿子,忤逆犯上!这把年纪了,倒要我靠哪一个去!” 真个儿是字字泣血,如果说初陈老太太还是假哭干嚎,说到后那眼泪也真下来了,真真是闻者伤心,陈潇脸色也变了,什么都不必再说,直接跪下请罪。 陈老太太却不肯就此干休,她看都不看跪地上儿子,反而泪眼婆娑扫了圈屋内众人。林如海这会子几乎已经确定陈潇母子之间绝对不简单,脸上只露出几分为难,连连劝陈老太太宽心,拿些虚话应付,就是不接她骂陈潇不孝话茬儿。其余奴仆则恨不能自己根本不这里,陈老太太眼风还没扫过去,就一个个低了头,浑当自己是个木头桩子。 没人肯如她意,陈老太太就继续说自己,泪珠不停滚,说起话来倒一点都不哽咽:“这样逆子,我还不如一头撞死了干净。” 说着,她还真往旁边柱子那里慢慢挪了一步,慌得林家几个下人哧溜一声冲过去把柱子挡身后,陈潇低着头一言不发,只伸手把陈老太太双腿抱住,让她不能挪动分毫。 陈老太太看陈潇竟然敢当着外人面如此行事不由分外恼怒,也不哭了,也不寻死了,一面大骂陈潇,说要去顺天府击鼓告他忤逆,一面狠命捶打陈潇脊背。 折腾了半晌,陈老太太似乎是打手酸了骂嗓子哑了,陈潇才黑着脸站起身,依旧半拽半抱着陈老太太不让她自由行动。 “让林大人见笑了,家母身子不适,下先行告辞,改日再登门赔礼。” 说完微一颔首,陈潇就拽着陈老太太走了,林如海略一沉吟,给大管家何启使了个眼色,自己则亲自跟了上去,直到看着陈潇与陈老太太一起二门外上了马车,又严令所有见过陈老太太下人闭紧嘴巴,否则全家发卖到盐场去,才转身回了书房。 经过这么一场闹剧,林如海倒对陈潇为何将寡母抛家中独自远行一事有了多猜测。如果只是不齿朝政败坏官场黑暗人伦颠倒,奉老母回乡也不是不可。可是看看今天陈老太太作为,这样颠三倒四,换成林如海自己,也是恨不能与这种人划清界线好。 当母亲教训儿子那是天经地义,说到天边都占理。可是陈潇又没犯下大过错,不过是截断了陈老太太话,陈老太太就旁人家里教训陈潇,这就不单单是教训儿子了,同时也大大下了主人家面子,换个气量浅些或者城府不够深,直接翻脸赶人都有可能。林如海为官作宰这么多年,自认见过人也不算少,但像陈老太太办事这样糊涂,还真是第一回见。 而且林如海现真有些怀疑陈老太太到底是不是陈潇之母。旁不说,就看陈老太太今日说话行事,就是对仇人儿子也不过如此。哪怕是方才书房里伺候下人外头漏出个一星半点,以陈老太太那座当今钦赐贞洁牌坊和年少守节名声,陈潇仕途就会毁个一干二净。 不孝是大罪,何况是对守寡老母不孝?革除功名都是轻。一般做母亲,哪怕儿子真忤逆不孝,也绝对不会对外吐露一个字,无他,爱子而已。 陈老太太举止,委实太过奇怪。 陈潇是林如海为儿女们请回来先生,即便他平日为人无甚问题,林如海也不敢掉以轻心,他仔细将自己知道陈家旧事想了一遍,又将今日之事、陈家母子二人各自情状回忆一番,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不说陈老太太对陈潇,就是陈潇对着寡母,那也是尊敬而已,孺慕都谈不上。 林如海正想着陈家之事,原本正应该代他仔细敲打一番可能听到陈家母子相争风声下人们何启突然匆匆进来。 “老爷,曾大老爷小厮刚刚来报信,说是曾大老爷已经路上了,即时就到。”何启听说消息之后一路小跑过来,这会儿连汗都顾不上擦。今天也是邪门,一个一个,都是突然造访,让人措手不及。 曾大老爷突然登门? 林如海一怔,不由反问:“崖哥儿进了曾家不曾?”何启大孙子是林崖随从之一,是以林如海有此一问。他之前忙着招待陈老太太,林崖已经是曾家准女婿了,又刚刚给两家挣了脸面,论理该是曾家上宾,他就没有过问。 “这是自然。听回来报信说,曾家老太太、太太们都对大爷赞不绝口,十分疼爱。”何启对曾大老爷突然过来也很是不解,明明大爷曾家举止言谈都没有差错。 不是林崖事,那就是朝政了。 林如海这两日休沐,他算算时辰,曾大老爷这是一散朝就过来了,也不禁十分重视,吩咐过小幺儿备下好茶之后再一次亲自到大门外迎接。而能令曾大老爷亲自赶过来商议大事,果然也瞬间令林如海沉了脸,半晌不发一言。 曾家里,同样需要列班上朝曾老太爷次子曾二老爷搀扶下也进了门。 父子二人面色亦是十分郑重,曾老爷子甚至没有按照惯例问一遍孙子们功课,直接让曾家几位少爷都散了,只单单留下了林崖一个。 “今儿朝上,议是夜里刚刚收到八百里急报。西北战事再开,边关守将隐瞒战报贻误战机,有人献策,圣人已经准了,现是准备一面调遣良将守关,一面派使者西出边关,出使蛮部、策反蛮主胞弟隐王。” 曾老太爷面上十分严肃,却没有太过急躁,说到这里还仔细端详了一下林崖神情才继续往下说:“四殿下荐了你,我瞧着,虽然还没有应允,圣人心里却已然很是意动。” 蛮部如今蛮主即位并不是那么名正言顺。蛮部规矩是幼子守灶,然而先蛮主去太过突然,如今隐王当年还是个吃奶娃娃,当然不能令八部宾服,反而是他兄长战功卓著,打得其他人心服口服,成了蛮主。 过去蛮部内没有什么闲话,是隐王还小,等隐王日渐成人,这兄弟阋墙端倪也就慢慢显露。重大位轻骨肉这一点,还真是中原和蛮部一模一样。 曾老太爷一说到西北战事,林崖心中就把钻研过蛮部事务过了一遍,足足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曾老太爷后一句话意思,面上神色也不禁变了。 说是圣人还没有给准话,但曾老太爷是什么人,能让他撵走了儿孙郑重告知,这事儿就至少已经有了八、九分准了。这种节骨眼上被派去策反蛮部隐王,不如说是要他去送死。 不知怎地,林崖就有一种感觉,他进京之后一直到现,四大家族沉寂就是等这一刻。 就算圣人已经不满四六两位皇子又如何,林家圣人眼里,不过是一个奴才。就算林如海是眼下朝中难得纯臣,可如果有必要,圣人未必会顾惜林崖性命。到时候圣旨一下,林家还能抗旨不成? 明明此之前,他刚刚曾老太太院子里与来给祖母请安曾大姑娘塘边回廊相遇,她一席杏黄裙衫,垂眸一笑仿若春花绽枝头。正是得意少年时,须臾却是剧变临门。 如今之际,要紧却是搞清西北到底闹成了什么样子,竟然令圣人毫不顾念林如海一片忠心。 作者有话要说:渣作者回来了。 连续三天不足3小时睡眠,十几个小时长途飞机,简直令人崩溃。之前一直强撑着,昨天终于挺不住了。 渣作者抱着笔记本登机口想要把赶出来,却抱着本子差点睡着,头疼像有锤子敲脑袋。 对不住大家,原本想要日一个月,渣作者失约了。少掉我争取这周末补上,希望大家还能爱我t-t 第 48 章 可是这些话,林崖至少眼下还不能跟曾老太爷商议,而且即使已经知道这是一个陷阱,林崖心中埋藏已久那点血性也不由一下下冲击着他心房。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这个昏聩腐朽王朝不是强汉,但是这句曾经流传了千年誓言让林崖对所谓出使塞外有顾虑、有担忧,却没有惧怕。 曾老太爷急着同林崖说话为就是告诉他这个变故,也许曾老太爷还有些别什么念头,但他面沉如水端详了林崖许久,眼中神情几经变换,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林崖出言告辞时,命人好生送他出府。 也不晓得随曾老太爷回府曾二老爷是否已经把这个晴天霹雳告知了曾府主子们,林崖这次出来并没有着人去给刚才还把臂言欢几位舅兄报信。他是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曾家人,也不晓得这种时候大家相见又能说些什么,毕竟无论是否出自本心,他这次十有八/九都把曾大姑娘害苦了。 曾老太爷身边伺候下人都是沉默寡言性子,这会儿林崖心中有事不欲闲谈,也就一路无话。直到隐隐望见嶙峋假山石后垂花门了,林崖才有些醒过神来,按惯例从袖袋里捏出一点银角子,就要赏那小厮,因为心神不定,这块银角子少说也有半两多。 曾家规矩大,本来是不能乱收赏钱,还是林崖拜见曾老太太时玩笑似给自己这个准孙女婿定规矩,说是自家可以不给,岳家下人一定要赏,哄得曾老太太十分开怀,应了下来,曾家下人们才敢接这位姑爷赏,却也不敢多要。 这次林崖一伸手,那小厮一眼估量出这银角子分量就不敢接,打了个千儿就要退下,林崖先是一怔,低头看了看才明白过来,随手一捏小厮领子就把人扯了回来,银子直接塞到手里。 刚才曾老太爷和林崖说话时候,这小厮就屋门口守着,隐隐约约也听了个大概,这会子拿了厚赏想要谢林崖恩典,转念又想起这么好姑爷要被人阴到塞外,还不晓得能不能挣出命来,那笑就变了味儿,想要说两句姑爷必定吉人天相之类话,却又不是他这个身份该做,一时之间说不出难受。 就是曾家再会j□j下人,这小厮不过是十二三年纪,林崖又岂能看不出他心事,正要打发他走,不防假山另一边小径上突然传来环佩相击之音,伴着衣料曳地沙沙声,显然是有女子到了。 林崖一愣,反应过来就要回身躲避,那小厮也唬一跳,猫着腰头都不敢抬,口中还要大声表明身份:“我是三味院里阿满,奉老太爷吩咐送客人出府,不知道前面是哪个院子里姐姐?” 曾家诗礼传家,对姑娘们教养十分严格,曾家姑娘们也素以贞静娴雅著称京城,别说二门,连垂花门都是极少出,是以这个叫阿满小厮只当是哪个受主子赏识大丫头恰巧也走到了此处。 林崖却觉得不对,他心里甚至升起了一种无法说出口预感,只是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这儿没有你事儿了,回去报给老太爷知道吧,就说蕙姐儿稍后就过去领罪。” 声音柔软却坚定,落林崖耳中不啻于惊雷一般。二舅兄着人捎给他闺阁诗作上头,落款就是一个“蕙”。哪怕林崖是个棒槌,也该明白来人身份了,正是他这一世未婚妻,曾大姑娘。 这还是林崖第一次听到曾蕙声音,只是这样情境下,心中那一点欢喜一瞬间就被满腔愧疚和对前路迷茫压了过去,金殿上尚且能够从容淡定林崖此时此刻面对曾蕙竟然连回头勇气都没有,只是背对着曾蕙胡乱一礼,引来一声轻笑。 “我晓得我这样与礼不合,但我既然来了,就不是来看林大爷背影,还请林大爷回身,我有话说。” 比起林崖狼狈扭捏,曾蕙反倒大方多了,说话也是言语,林崖心中加欢喜,却也同样加黯然。只是他岂能让自己被个小姑娘笑话,说声“得罪”就转过身,神色坦荡望向曾大姑娘曾蕙。 午饭前他曾经与曾蕙曾老太太院子里有一面之缘,当时曾蕙刚给曾老太太请过安,由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向外走,林崖则是由曾老太太身边大丫头领着往里走。两人心里都清楚,那是长辈们刻意安排好,当时都是匆匆一瞥,大概模样看到了也就是了,惟恐回去被人说嘴,说是不尊重。 林崖能看到曾蕙笑颜都纯属意外。那时候曾蕙身边大丫鬟没想到林崖来这样,正好说了桩趣事,曾蕙幼时也是由曾老太爷抱着教过几本书,崇尚万法自然,想笑时就露齿一笑,并不像许多闺秀那样讲究笑不露齿含蓄内敛,结果就让林崖看了去。 林崖心里觉得曾蕙烂漫可爱,曾蕙奶嬷嬷却悔肠子都青了,回去就把丫头骂了一顿,要不是看林崖用饭时毫无不愉之色,怕是连曾蕙都要被念叨一天。 这次再相见,曾蕙面上却少了那种无忧无虑笑意。也许是方才过来时走太急,曾蕙刘海都有些乱了,鬓边一支垂珠芍药簪松松别着,衬得她眉宇间愁绪愈发明晰。 曾蕙今年只有十五岁,林崖之前一直怕这样晴天霹雳吓坏了她,这会儿看她面上有忧虑却没有惊惧,心里才好受了些,又是一礼郑重拜下:“是林某不才,牵累了姑娘。” 即使他们现已经过了三媒六聘只等成亲,这样私下见面礼法上仍旧不太合适。林崖是不觉得逢此大变曾蕙一个小姑娘想要来寻自己说个清楚有什么不对,他只是怕别人责怪曾蕙。实际上这一会儿林崖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此事如何才能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免得曾蕙之后还要领训受罚。 甚至于,哪怕曾蕙心生悔意,想要退亲,林崖都会一口答应。每一个人都有权利幸福一生,自己现生死难料,他可不觉得耗费一个女子一生换个劳什子名声有什么好值得夸赞。 谁知他话音刚落,曾蕙面上竟然流露出一分笑意:“林大爷多虑了,我冒昧前来,只为送林大爷二字。”一阵微风拂过,带起曾蕙颊边碎发,少女眉眼弯弯,神色婉然柔和,只有微微抿起唇角昭示着她性格中坚韧沉毅。 “放心。” 曾蕙声音极轻,凝神听去尾音还带着一丝颤抖。身为曾家嫡长孙女,自幼循规蹈矩,自作主张来与林崖相见或许是她降生至今做过为大胆事情,短短一句放心,沉淀似乎是她信念,却又无可避免沾染着一分彷徨。 林崖几乎是立刻明白了曾蕙意思。曾蕙是想告诉他,无论前路如何,她都会是林家媳妇,绝无悔改。就是因为明白,林崖竟突然不知道该对曾蕙说些什么。 以后世思维,曾蕙应该另觅佳婿安乐一生,可他要是眼下这样对曾蕙说,那就是侮辱,可林崖确实也无法坦然让曾蕙等他。不过是犹豫了一瞬,曾蕙就回身走了,不远处为曾蕙把风大丫鬟回头瞪了他一眼也追着曾蕙而去。 林崖默然望着那袭难掩慌张杏黄裙衫消失回廊转角,春风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芙蓉香气,他心头却好像压上了千斤巨石。那一抹强作镇定清浅笑容仿佛烙了他脑中,林崖只觉心中痛楚一点点蔓延,终至骨髓血肉。 曾蕙走了,一直躲不远处小厮阿满也就垂着脑袋回到林崖身边,礼数周全把林崖送出了门。而曾家后宅里,面沉如水曾大太太正坐大姑娘曾蕙房中,曾蕙嬷嬷丫头们跪了一地,素日里受曾蕙看重大丫鬟兰芝脸上一个鲜红巴掌印。就连匆匆返回曾蕙本人,都没有像以往那样依偎母亲曾大太太怀里,而是垂首跪曾大太太脚边。 因为跑得太急,曾蕙鬓边芍药簪都不知道落了何处,此时面对母亲怒火,曾蕙虽然狼狈,却是一步都不肯退。她盯着曾大太太鞋尖,头一次如此固执:“母亲如果非要退了这门亲事,女儿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林家并无任何不妥,林大爷一遭小人算计咱们就要反悔,与反复小人何异?如何对得起良心。” 曾大太太气脸都白了,手指点着曾蕙说不出话来,吓得陪房嬷嬷又是顺气又是抚背,半晌缓过来直接一掌打曾蕙背上,拍得她险些磕脚踏上,大声骂道:“我都是为了哪一个!你指着哪一个说反复小人?若不是为了你一辈子平安富贵,好名声谁不会要?眼瞧着是个火坑,你还要跳!” 打完了,曾大太太又心痛不行,生怕刚才那下打得太重,亲自弯腰扶起曾蕙,仔细去瞧她额头,惟恐摔伤了她。一屋子之前大气都不敢喘丫头婆子这才动作起来,有开口劝曾大太太息怒,有劝曾蕙莫要再倔强,还有去张罗着给她们母女洗漱,可是曾蕙始终不肯服软,就让这一切喧闹都带上了一份迟疑。 正闹腾着,曾老太太院子里突然来了人,说老太爷老太太请大太太和大姑娘过去。曾大太太面上一僵,终究不敢违抗,紧紧攥着曾蕙手,母女俩一起慢慢走了过去。就算女儿不明白她当娘一颗心,老太爷老太太都不同意,曾大太太也不打算让步。 就曾大太太跪求曾老太爷和曾老太太,想要退了这门亲事时候,林崖也骑马回到了家中。不知道是不是林崖自己添了心事缘故,虽然昨日林府正门燃放响鞭红纸还随处可见,他却觉得正座府邸已经没了昨日欢腾。 一路走到林如海书房外头,林崖还没想好如何与林如海说,就惊愕发现一向风度翩翩仪容雍雅嗣父竟然蹲塘边,亲手拿着一个铲子给两株绿植移盆,旁边专管花草管事大气都不敢喘。 林崖还没说话,林如海已经抬起头来,对他招了招手:“崖哥儿回来了,来,看看这棵树苗。” 说着,林如海就要起身,结果蹲太久腿脚发麻,险些栽倒,吓得管事魂飞魄散,直接扑倒他身下当垫子,林崖也是一惊,几步跨过去稳稳扶住了他双臂。 “就是为了崇哥儿和玉儿,老爷也该保重自己。” 直到攥住了林如海手臂,林崖才觉得一颗心又落回了原处,忍不住低声劝了一句。刚才林如海看他眼神夹杂着说不出伤心,只一眼,林崖就晓得家里已经得到消息了,林如海会如此反常,多半也是因为受到打击太过沉重。 闻言林如海蓦然一笑,几分无可奈何、几分不甘、几分舍不得,终只混作一叹:“你是他们长兄,是日后照看他们人,你……我保重了又有何用?” 原本以为,林崖一举夺魁后家里总算是稳当下来,过上几年他也能放心乞休告老,谁能想到那些人竟然是这里等着?真真是釜底抽薪毒计,自家还偏偏只能睁着眼睛往坑里跳。 一旦林崖折了西北,仅存林崇眼界阅历都差了一层,要命是他现只有十岁,林如海再怎么自信,也不觉得自己还能活到林崇撑得起林家那一天。 闭了闭眼,林如海挥挥手让周围伺候下人都退下去,自己则由林崖扶着院子里缓缓而行,也好缓解腿上不适。 “儿子有一事不明,满朝文武,上下多少官员,怎么就单单点了儿子去?”父子两个默默走了一息,林崖望着满园盎然绿意低声问道。他是真想不通。 林如海面上划过一丝讥讽:“若是按照举荐你人说法,你是科状元,才华横溢,担得起教化蛮人重责,兼身份清贵,也能显出上朝对蛮部重视。要紧是,你不过臣下之子,纵然你父忠君体事,你又不是林家单根独苗,哪里有皇子脸面重要?” 说白了,当今圣上觉得臣下就该为他鞠躬瘁死而后已,他老人家多半还觉得已经十分荣宠林家,所以甄妃一系提议让林崖去送死,他老人家也懒得费心救林崖一命。据说圣人还打算林崖出使之后为林崇赐婚,让林崇尚一位公主。 林崖听得不由怔住。林如海堂堂尚书,这些年来一直勤勉有加,当今竟然如此随意就处置了林如海长子,这样儿戏之人也能稳坐皇位几十年,真是难以置信。 或许是林崖面上神情太过震惊,林如海抬手拍了拍他肩膀:“要是关系到那把椅子,那位可精明着呢,绝对明察秋毫,现不过是觉得你无关紧要而已。” 还有一句林如海不好说。如果林崖是他亲生子,当今绝对不会如此草率,不过是觉得嗣子就是嗣子,林如海不会为了个过继来儿子真怨愤罢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林如海下一句便说起了现西北局势,后面话才是他将下人们都赶出去原因。 “现看来,几位小爷里确实有人连着蛮主王廷,可惜不是姓二。”林如海仔细看看四周,抓着林崖手写了一个四,又写了一个六,才继续说道:“估计有人是想着借胡刀,让你长长久久留塞外。” 林崖眉心一跳。长长久久留塞外意思,就是埋骨大漠了,这倒没有什么好惊讶,毕竟提议他出使人要就是这个结局。他却没有想到皇子里竟然真有人通敌。 八大蛮族部落凶狠世人皆知,皇子们明争暗斗为不过是那张皇位,可是一旦与蛮主共谋无异于引狼入室,到时候就是赢了其他兄弟们,又该如何送走蛮部这尊大佛?林崖之前一直当二皇子通敌叛国不过是甄妃一系说辞,哪里能想到是真栽赃陷害。 林如海轻轻咳嗽几声,自从上次病倒,他就不太受得了花粉香气,如今这院子里是一点能开花都没剩下,林如海还是会被吹过院子风刺激时不时咳两下。 林崖急忙奉上手帕,林如海却摆了摆手:“罢了。我之前疑惑许久,就是蛮族兵将再悍勇,论兵法智谋他们却及不上我们,绝对不是什么智计百出之辈,怎么近几次战事,他们总跟开了天眼似,次次掐准了边军软肋,如今倒是隐约有了答案。” 前防万防,家贼难防,只是不知道宝座上那位是真糊涂了,还是故意放纵。 林崖听到此也就明白了。甄妃一系已经与北地勾结,恐怕时间还不短。这次圣人要他出使拉拢蛮部隐王则是王庭以北草场牧马屯兵。可以说林崖想要见到隐王就必须经过王庭所草原,等于是从蛮主眼前经过,别说两国正交战,就是议和,蛮主想要帮自己盟友弄死一个小小使者也易如反掌。 沉吟片刻,林崖问出了他如今关心问题:“不知那隐王战力如何?” 隐王承继蛮主之位才符合蛮族长久规矩,但是隐王生母出身卑贱他又年幼,蛮部里头根本没有人支持他,就是现,哪怕隐王已经成人,也只能龟缩王庭以北,本朝许多人连隐王这个人都没听过。 如果隐王自己有心与兄长争锋,那他还能有一线生机,不然就算他能躲过重重危机见到隐王,多半也只会被当作礼物献给蛮主。既然出使已经无可避免,那林崖也只有量扩大这一线生机,要紧,就是正确评估隐王心志和实力。 可惜林如海这一次无法给出答案。 “无人知晓。”林如海长叹一声。但凡知道一星半点,他又何至于如此烦闷?以本朝能力,连王庭都探不清楚,何况是北边隐王属地?这一趟出使真是蒙着眼睛走路。 一想到越来越欣赏长子要走这一趟,林如海甚至开始后悔让他参加这一科春闱,要是没有那个状元功名,就是说破天去,这事儿也轮不到林崖头上。 林如海既痛又悔,林崖旁张了张口又有些词穷,父子两个静立片刻,林崖突然跪下了。 “我知父亲为我心忧,只求父亲听我一言。被人算计赴死局,儿子心里是恼恨,只要儿子此番能平安归来,定要叫他们双倍奉还。但是出使蛮部,儿子并无抵触。蛮族猖狂,将来总有兴亡一战,儿子不才却也妄念国事,如果能助大军饮马蛮部王庭,儿子毕生志也!” 林崖明白,如果为了林家、为了林崇为了黛玉、乃至于为了他自己和曾大姑娘,他都要以自己平安为第一等要事,可是对上侵扰边疆百年蛮族,他体内总有一丝血性催促。 林如海听得都有些怔了,回过神来一脚踢林崖肩头,却没有大加斥责。等林崖自己低了头,林如海才幽然问了他一句:“就算你不管我这把老骨头和弟妹们,曾家大姑娘又该如何?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曾大姑娘就要守望门寡,此生再无意趣。” 曾家大姑娘五字一出,林崖耳边似乎又回响起了那声“放心”,心中一黯,林崖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儿子正要求父亲一件事,儿子不日就要身陷险境,这门亲事,还求父亲退了吧。儿子无福,只愿曾大姑娘另择佳婿,平安偕老。” 曾蕙愿意维持婚约,是她义,林崖求林如海退亲则是他道。 林崖这番话,林如海说惊讶确实惊讶,说意料之中也无不可。惊讶是因为这世上男子大多恨不能让所有女子都把心系自己身上,很难真正接受与自己议过婚事女子另嫁之事,林崖却主动说起让曾大姑娘与旁人议亲之事。说意料之中,是因为林崖为人,是不愿意因为他自己而牵累无辜。 只是这事却不是林崖一个小辈能定。 “晚了。”林如海板正了面孔:“曾大老爷已经与我说过,哪怕是你一去不回,曾大姑娘抱着牌位过门,她也是林家媳妇,绝无改。” 林如海知道林崖是不想耽误了曾家姑娘,可是这桩婚事原本就有许多考量,并不是说不成就能够不成,多想无益。 林崖哑然。他没想到林如海回绝这样干脆,没想到曾家竟然不顾自家女孩一生执意完婚。想到慈爱狡黠曾老太爷,温文尔雅曾大老爷,各有脾性却表现得很是疼爱曾大姑娘曾家少爷们,林崖不禁感到了一丝迷茫,觉得自己似乎永远都无法真正明白这个朝代人们。 知道林崖有些想不通,林如海还要再说他几句,被吩咐过不许让任何人进来打扰他们父子说话大管家何启亲自跑进了院子,捧着两张拜帖扑通跪下。 “老爷、大爷,荣国府琏二爷陪着忠安王府长史来了,还带了个喇嘛,说是来替咱们府里祛邪祟。” 忠安亲王府,四皇子。 第49章 林崇发威 贾琏还真是有仇必报,多一刻都不愿意等。 如果今天只有他自己上门,都不用林如海开口,林崖自然就会吩咐人大棒子把人打出去,可是四皇子楚容琪府上长史出面,贾琏不过是个陪客,林崖就不好说话了。 即使四皇子刚刚送林崖上了死路,两边仇怨这辈子都解不开,林家也不能明着给皇子难看。一句君臣之别就能压得林家动弹不得,只能徐徐图之。 林如海面色已经沉了下去,半晌才恢复了一贯淡然平和,朗声道:“既然如此,就请进来吧,开侧门。” 贾琏不过是捐五品,王府长史七品官,林家开侧门迎不能说错,但是长史背后是王府,一般情况下大家都会给王府几分颜面,像这种官员私宅开正门迎接比比皆是。林如海这样特意吩咐开侧门,显然是已经不乎跟四皇子是否撕破脸了。 林崖知道自己不日即将远行,想起昔日四大家族和甄家联手暗算林如海那一次凶险不免有些担心,便有心劝林如海莫要真正撕破脸。 结果他还没开口,林如海就看穿了他意图,直接挥手止住他话:“此等无德无节、不择手段、里通外国之人,我深为不齿,岂能奉为上宾。” 言之锵锵。说罢林如海一拂袖,面上虽然毫无怒意,眼眸却冰寒如铁,显然甄妃一系所为已经越过了林如海这个传统士大夫底线。 林崖又何尝不是对此等叛国行径深恶痛绝。即便他与林如海还不曾说到,但蛮主虎狼之性,甄妃一系要开出什么样筹码才能与蛮族合谋?恐怕一般财帛都不足以打动蛮主,剩下,也就只有土地人口了。 想起途径西北时见过凋敝惨况,家仇国恨加一处,林崖不由默然,林如海也不再说话,父子俩一同到见客外厅坐下,静候上门长史、贾琏,和那位所谓能祛邪祟喇/嘛。 而林家态度显然也激怒了忠安王府长史和准备来看一出大笑话贾琏。二人进屋时脸色都十分难看,特别是贾琏,敷衍着对林如海行了个礼后不等林如海出声叫起,就自行直起身看向了林崖,眼神阴冷。 “还不曾恭喜林表弟,天降一个状元郎,不日又将成为天使,出使边塞。” 贾琏原本生极好,只是这一会儿皮笑肉不笑,生生把一副俊秀皮囊扭曲露出了十分刻薄狠毒。 林崖早就跟贾琏撕破了脸,这会儿自己中了他们毒计也根本就没指望贾琏说出什么能听话来,听了也不恼,只回给贾琏一个客气至极浅笑:“圣人鸿恩,天降恩德这种事情,也不是人人都能有。” 就算我这个状元不是全凭本事,总比有人连下场都不敢强得多了。 林崖话外音只要不是傻子都听得出来,贾琏当然不会不懂,他这次倒也不生气了。跟个将死之人又有什么气好生? 略过状元事儿不说,光是现成什么出使蛮部劝降隐王就够贾琏乐到明年:“林表弟忠君体国,想来是肯死而后已。诗里是怎么说?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明明白白指林崖要早死,说到后一句,还重重咬着春闺二字,显然是把曾家大姑娘一起捎带上了。 贾琏还想再说,忠安王府长史已经等不耐烦了,直接打算了贾琏,尖着嗓子对林如海拱了拱手:“杂家给林大人请安。王爷听说林大人府上风水不好,有邪祟作怪妨碍林大人一脉子嗣香火,特意送西边有些名气高僧喇/嘛来为林大人做场法事。” 说着,长史就对随行小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们会意,又从门外请进了一位斜披僧袍僧人。虽然衣着打扮与中土僧人截然不同,面上那副虔敬超然神色倒是殊途同归。 林如海抬了抬眼皮,连一句客套话都没说,直接将那僧人当成了空气,长史面上一僵,冷笑一声,直接就越过主人家命令僧人开始做法。 那个不知道什么地方冒出来妖僧胆子倒也大,估计是觉得自己有忠安亲王这样十拿九稳嗣君做靠山京中就可以肆意妄为了,连礼都没有对主座上林如海行就似模似样念起了咒语,边念边拿眼打量四周,片刻之后是连跳带唱,手中扬着幡幛转人眼睛都有些花。 半晌,那僧人猛地一停,厅内伺候林家下人还没回过神来,他就直接高举法幡冲了出去,口中还大喊“果然是邪祟害人”。 长史和贾琏相视一笑,起身施施然跟了过去,林如海根本懒怠看这些人演戏,只是想到如果自己不去,林崖身份还不足以压制这些宵小,才面无表情起身,去看看他们能耍出什么花样。 谁知却有人先到一步。 今日一直自己院子里温书习字林崇怒气冲冲把喇/嘛拦了林崖院子外头,与林崖有八分相似面容因为愤怒涨得通红,手中甚至还攥着林如海送他宝剑。 这把剑原本就是装饰用,林崇年纪又小,林如海根本就没让匠人给剑开刃。此刻当不得剑用,林崇干脆就拿剑背拍人。 林如海和林崖到时,僧人半边脸都肿了,眼角还多了一丝划痕,看样子如果不是林崇身边小厮们也个个虎视眈眈,僧人几乎要拿幡幛给林崇一下厉害。 贾琏恶人先告状:“林家家教,我今儿算是见识了。好心当成驴肝肺,小表弟这样品性,也不知姑父百年之后又当如何?” 那长史也不甘于人后:“贾二爷说很是。这样人品,如何匹配天家金枝?” 他从小就跟忠安王爷身边,走到哪里都是耀武扬威,今天林如海一开始就给了他没脸,现愈发连个黄口小儿都敢下他面子,如何能忍?竟然连当今下降公主事儿都敢拿出来要挟人了。 林如海和林崖不约而同皱了下眉,还不等他们开口,林崇握紧剑柄又是一下狠狠打自以为靠山来了僧人身上。这一下比刚才重多,僧人猝不及防,不禁痛呼出声。 再次得手,林崇也累得额头冒汗,他咬咬牙,双手握住剑柄仍旧一步不退,毫无惧色瞪向贾琏和王府长史:“太祖皇帝金口玉言,护国寺、保国寺卫国有功,享天家香火,天下僧侣皆以二寺为首。小子不才,却知家中是护国寺有香火供奉。护国寺批过命格人,此人却公然朝廷命官家中妖言惑众,不知又是何方高僧?何处剃度?” 忠安亲王再大,还能大过他自己祖宗? 林崇眼睛瞪得大大,一瞬不瞬盯着王府长史,且看他有没有那个胆量冒犯护国寺高僧,为口口声声污蔑林崖是邪祟僧人说话。 长史一噎,瞄了贾琏一眼想叫他开口,谁知贾琏贼得很,见话不好接压根就不看长史一眼。 林如海却着实叫林崇今日模样惊着了。 出于私心,林如海当初确实喜欢林崇脾性。但几年相处下来,他对林崖看重信任已经远远超过林崇。林崇林家,永远像一个影子一样隐匿他或者是林崖身后。 就像那次贾宝玉和贾兰上门,林崇听命将人领到他面前之后一个字都没有再说过,似乎林家风风雨雨都与他关系不大。 可是这一次,林崇态度激烈站了出来,为了维护林崖变得像一头受伤狂怒小兽,不乎名誉、不考虑后果。 波澜不惊看了林崖一眼,林如海负手站外围,丝毫没有上前插手打算。 林崖心中则是百味杂陈。他知道,林崇肯定是得到了消息,知道他要被派到西北送死。八年了,自从他被送去跑商之后,这是林崖第一次看到林崇愤怒模样。 叹一口气,林崖上前几步将林崇护身后,冷冷看向了忠安王府长史和贾琏:“家中招待不周,还请二位莫怪。” 竟然堂而皇之送客赶人了。 长史一噎,很想直接拂袖走人,但是东西还没有拿出来,他们如何能走?干脆就当没听到,打了个手势,竟然摆出了明闯架势。 他这次带人并不多,林家又摆明了不给忠安王爷面子,他已经没有十分把握能办好王爷交代事儿,只是如果就这么走了,王爷怒火并不是他能够吃罪得起,也只有硬着头皮一试。 林崖一直盯着忠安王府长史,这时看他要明闯,跟来那个僧人神色也有些不对,心下为警惕,还不等忠安王府人动手就先带人封住了去路。 院门统共就那么大,这边不肯退步,忠安王府人就是插翅也未必飞进去。正僵持着,守门小厮突然上气不接下气跑了进来,大声禀报说是宣旨天使来了。 众人都是一惊,跟着林崖堵门小厮里难免有一二散了精神,一时不察,竟然让一个小内侍找准空子钻了进去。 50、这才是甄妃系真正的图谋 一直神色漠然看着这一切林如海忽而眉尖微蹙,看着下人们已经蜂拥进去拿人,便招手把飞奔进来小厮叫到身边,语气平淡问道:“不知是哪一位代圣人宣诏?” 这一切实是发生太巧。 其实无论是忠安王府长史和贾琏上门来耀武扬威行径,还是这个所谓祛邪祟高僧,林如海都是当笑话看,连气都懒得生,大不了闹得太过了就让人强行送出去就完了。 林家确实是臣子,不能犯上,可是他林如海是圣人臣子,却不是忠安王爷臣子,就是真打起来了,圣人还能为了给忠安王府奴才出头责打一品大员不成? 但是天使来这样巧,林如海突然觉得,或许他们真正杀招根本不林崖出使塞外一事上,而现开始,才是图穷匕见时候。 那小厮不过是个二等,从来就没摸到过跟主子们直接说话机会,这一会儿一向奉为天人老爷突然与他说话,欢喜身子都抖了,好他还算机灵,没有耽误正事。 “回老爷,是戴总管。”小厮有意表现,声音比方才大了几分,连林崖院子里喧嚣都压过去了。 能宫中称一声戴总管,也只有当今十分倚重大太监戴权。然而与一直只对圣人忠、不偏不倚夏秉忠相比,戴权却已经深陷夺嫡泥潭。 戴权是甄妃一系人,这一点毋庸置疑。自从四皇子成人以来,戴权为甄妃一系做了多少事、吃了多少好处,恐怕连他们自己都算不清楚了。 听说今天是戴权前来,一直分了些许眼耳神意忠安王府长史和贾琏身上林如海敏锐捕捉到那长史一瞬间得意,心里不禁一沉,没有再多话,让始终躬身立他身后何启赏了这小厮,又亲自领了林崖林崇两个前去迎接戴权。贾琏和王府长史对视一眼,也慢悠悠跟了林家父子身后。 圣人旨意很简单,就是越级拔擢林崖为正五品侍读学士,授节,代天子出使,扬圣人之天威,使四海宾服。 林如海林崖面色都十分平静,依礼叩头谢恩,林崇则垂首跪林崖身后,双目泛红,刚刚被剑柄磨破掌心被他自己生生掐出了血迹。 按理说宣旨一事到此也就了解了,大管家何启正要捧出之前备下银两,忠安王府长史突然出声阻止。 “且慢。”长史肥胖面容突然换上了一副忧国忧民样子,对戴权长身一揖:“下官有要事禀报。” “户部尚书林如海、科状元林崖父子辜负圣恩,心生怨怼,欲行巫蛊镇魇!” 长史言之凿凿,一手指到林如海脸前,真正是义愤填膺:“多亏陈老夫人出首义告,王爷已经入宫面圣去了,定将竖子罪行如实禀报圣人。只是下官不才,被竖子阻拦,至今未能取来厌胜之物。” 巫蛊镇魇是抄家灭族大罪,长史话一出口,院子里就静落针可闻。 林崖开始还当刚才他们装神弄鬼就是为了溜进他院子栽赃,可长史一说出陈老夫人,林崖瞳孔不禁一缩。 竟然是这样! 所谓出使塞外九死一生不过只是个引子。当今如此信重林家,林如海自然是忠心耿耿。可是一旦当今把林家长子送去险境,即便只是个嗣子,林家真能不心生怨怼吗? 林家是不是真怨怼了不重要,而是以当今多疑性子,他虽然自负,心底恐怕还是觉得林家会怨怼。 陈老夫人是林崖授业恩师陈潇之母,林崖听说她今日曾经前来拜访。林家会像盯贼一样防着贾琏、防着王府,可陈老夫人下人却未必没有下手机会。要命是,昨儿先生陈潇是歇林崖院子东厢房,陈家下人肯定进过林崖院子。 林家有了怨怼理由,陈老夫人又是备受世人赞誉贞洁烈妇,由她首告,这桩罪名愈发可信。 即便这计策还有些漏洞,架不住他们算计就是人心。当今那样脾性,就算觉得事情十分蹊跷,怀疑别人同时也肯定会对林如海心生猜忌,而林家立足朝堂根本势必受到动摇。 现看看,忠安王府下人非要冲进他院子,八成找是之前陈老夫人仆从已经安放好厌胜之物。 果然,戴权还没有下令搜查,一个忠安王府小内侍就牢牢护着一个盒子冲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叫,唯恐有人听不清楚:“林大公子院内有符纸三张!” 这边话音刚落,另一边就比赛似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林家花园内有处翻过泥土中埋有木匣!” 林家几代家主都是偏好幽静之人,府邸内花园占地极大,其中郁郁葱葱,下人们一时疏忽就难免有遗漏之处,确实是整个宅邸里适合动手脚地方。 戴权这才一扫之前没精打采,理都不理林家父子,直接领人跟着来报信小内侍走了,反倒是还有些回不过神贾琏留了后,直到发觉靠山们都不了,才拂袖追了上去。 事情闹到这等地步,林崖心突然定了下来,他抬眼看了看仍旧面色如常林如海,手臂一撑就要起身,不防始终默不作声林崇拉住了他。 “哥哥。”林崇这一会儿憋得嗓子都有些哑了,通红双眼认真盯着林崖,有些不安舔了舔嘴唇:“你不要怕。” 林崇似乎是担心林崖不信,连连重复了数遍“哥哥你不要怕”,末了猛然惊醒,又转向默然望着他林如海,磕磕巴巴道:“老爷请放心,儿子都处置好了。” 林如海颔首,径自走了,显然是要让他们兄弟两个说说话。 林崖这会儿是真有些懵了。自从来到这异世,他第一次对身边人计策一无所知,只好疑惑看向林崇。 林崇看起来倒有几分欢喜。 “哥哥,”他轻声唤道:“长兄如父,你照顾了我这么多年,现我长大了,以后你不再是一个人,我也可以照顾你。” 林崇眨眨眼,神色猛然间有些凶狠,一滴怎么也憋不回去泪珠却打了林崖手背上:“以前哥哥护着我,不让人欺负我,以后有我,也没有人可以欺辱你。” 隔着春衫衣料,林崖仿佛能够感受到林崇手心处伤痕,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给了林崇一个拥抱。 他们兄弟一路扶持着走到现,自然也会一直扶持着走下去。 林崇小兽一般呜咽了一声,突然下死劲儿回抱林崖,勒林崖忍不住咳嗽一声,他倒笑了:“我只认哥哥一人。” 林崖林崇都没有出面,林如海也是一副事不关己模样冷眼看甄妃一系演戏。戴权和忠安王府长史折腾了半晌,确实从花园中挖出了一个装有娃娃盒子。 只可惜,那个娃娃身上,却没有他们以为那个人生辰八字。 只有符纸和一个没有生辰八字娃娃,他们告什么?戴权足足把娃娃翻来覆去查验了十多遍,后命人把整个娃娃都剪碎了,也没有办法把事情牵连到当今头上,一时又惊又怒,脸都白了。 要知道,林如海可是堂堂一品大员,如果他们今天抄出了厌胜之物,就是当场殴打林如海,也没有什么大事;可他们偏偏没抄出来,那这罪过,可一定要有人来抗。 戴权心里都发虚,别提那个红口白牙说林家犯上作乱王府长史了。他这会儿早就没了刚才威风,豆大汗珠落了手帕上。 林如海隔着十几步远距离瞅了他们片刻,确定这些人再没有什么能够作耗了,先派大管家和和气气送了戴权和他随从出门,接着就变了脸色,命人捆了忠安王府长史和面色青白贾琏。 下人们动作麻利捆完了,林如海又睨了二人一眼,轻轻一笑:“如今,倒是轮到本官告御状了。何启,备轿。” 51、 禁宫,泰合殿。 三皇子楚容华神色恭谨守着一个镀金粉嵌猫眼碧玺葫芦状丹炉,堂堂天潢贵胄、龙子凤孙亲自手执蒲扇炼制丹药,并不敢假手他人。另一旁,秉笔大太监夏秉忠则跪榻前,一五一十向当今禀报刚刚打探来消息。 半晌,一身明黄常服,须发皆白天子轻哼一声,微微抬了抬眼皮,却不是看低眉顺眼夏秉忠,而是瞥了眼丹炉边上楚容华,见他确实勤勤恳恳没有半点懈怠,当今脸色才和缓了一些。 “这一炉仙丹今日就能得了吧?”也许是侧卧时间太久了,当今手臂竟然有些使不上力气,不得不放弃了想要叫楚容华到身边来想法,虽然声音听着十分慈爱,眼神却已经冷了不少。 夏秉忠伺候了当今多少年,这会儿一听就知道不对,只是他这么多年都信奉是不看不听不说,这会儿自然也只管低头避祸。至于三殿下如何,他却管不到。 楚容华仿佛没有发觉当今那一闪即逝不甘和嫉恨,他将蒲扇交给一边跪着道士后方才起身,恭敬跪榻前回话:“回父皇,儿子幸不辱命,仙丹辰时便可大成。” 行动连贯毫无滞涩,丝毫看不出他已经一动不动跪丹炉前半个多时辰,双腿此时针刺一般疼。他已经忍了许多年,如何应对这位高高上视亲生子如草芥父皇几乎要成为一种本能。 当今果然满意颔首:“既如此,这回便多赏你一粒仙丹。” 一国天子当然不能胡乱吃药。因此从十年前起当今初服丹药,便一直有人为他尝药。倘若换一个人,或许会选择某个臣子来试药,偏偏这一位不同,认为臣下不过凡夫俗子,不能担此大任,执意要身负皇家血脉宗室来吃。 之前一直是有心争位二皇子来做这个活计,二皇子死后,四皇子倒是有心推同母六皇子接手,奈何六皇子十分不肯,兄弟俩暗中较了很久劲,当今却突然金口玉言点了老三楚容华。 旨意一出,别说是颗顶着仙丹名头丹药,就是毒药,楚容华也要吃下去,还要吃欢喜、吃感恩戴德。今天当今说什么多赏一粒仙丹,说穿了也还是要楚容华试药。而且随着当今身体每况愈下,也就怕被亲生儿子谋害,楚容华吃一粒都已经不能让他放心,必须连吃两粒方可。 楚容华叩首谢恩,面上并没有多少表情。实际上,自从他生母过世之后,楚容华就很少流露出什么情绪,永远是沉默中带着颓然,暮气沉沉,比当今这个老人家像是要作古人。当然,楚容华偶尔表露另外一面至少现还不能让当今发现。 说完了长生药,当今轻咳一声,夏秉忠知机,轻手轻脚凑过去为当今捏起了肩膀,老大年纪屈身跪榻上却连声累都不敢说。谁让当今眼里旁人命统统都不是命。即便他是从小陪着当今长起来,外面人人都尊一分,可要是让当今觉得他不能服侍了,那下场是连条老狗都及不上了。 “林如海果然是朝宫里来了?”当今咳嗽完了,也就问起了正经事,见夏秉忠点了点头,不禁呵呵一笑:“他气性倒是不小,也是老四太不懂事。戴权那边都处置妥当了?” 夏秉忠和戴权算是当今身边有脸面两个总管大太监,性子却是截然相反。夏秉忠谨慎小心,戴权则偏好弄权敛财。其实戴权私底下跟甄妃一系勾当,当今早就得了密报,不过是一直没有发作罢了。 直到前些日子当今觉得身上大不好了,一面加紧炼制续命仙丹,一面暗地里惩治敲打身边奴婢们。原本夏秉忠等人都以为戴权这次一定没命,戴权自己吓得都尿了裤子,没想到当今竟然网开一面,仍然留戴权身边服侍,还命戴权“一切如旧”。 这次四皇子楚容琪听了底下人撺掇对林家出手,戴权一得着消息就连滚带爬禀告了当今,当今听了,还是那句“如旧”。夏秉忠隐约猜到当今这是要对四皇子下手了,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是,一切按着圣人吩咐。”夏秉忠低声回道。 虽然戴权现也算是身负皇命与四殿下周旋,可是当今亦有口谕,只要戴权为四殿下办一次事情,回来就先自掌十下嘴巴子。 “若是早能如此,大家省多少心。”当今被捏浑身舒爽,口气中杀意终于淡了下来:“让你收徒弟去迎下林如海,带到偏殿去,再去告诉那个逆子,让他滚到他母妃宫里去跪着,别脏了我地方。” 逆子说就是四殿下楚容琪。方才楚容琪一副忧国忧民模样跑到泰合殿来告状,本来想着一下子逼死林如海和整个林家,没想到他话都没说完,就被泼了一头一脸茶,顶着几片茶叶就被夏秉忠领着内侍们架了出去,直接送到殿前空地上跪着了。 当今话音刚落,旁边木桩子似站着内侍们就有一人越众而出,磕头行礼之后倒退着出去了。当今脉络也终于被捏通顺了,立即抬了抬手,把楚容华叫到了身边。 “老大、老二都去了,现如今你年纪长,老四办了这样糊涂事,你瞧着此事该如何处置?” 当今面上神情很是慈爱,楚容华心底那根弦却猛地绷紧,脸上甚至显出了几分怯懦:“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父皇如何处置,四弟都不会有怨言。” 兄友弟恭?这种东西当今十年前也许会想要看到,但是到了现,皇子们羽翼丰满,一向自认为可比尧舜当今日薄西山,他怕也就是儿子们联起手来篡夺皇位。 如果不是一个懦弱到连兄弟们闲事都不敢管窝囊皇子,恐怕楚容华也就摸不到丹炉边儿了。 当今果然立即发作,痛斥楚容华:“不念骨肉伦常乎?” 骂完了,却也就完了,当今一点儿处置楚容华意思都没有,反而让夏秉忠过去扶了楚容华起来,又冷眼打量了半天,才当着讷讷无言楚容华面,说出了对老四楚容琪处置。 “既然他那么耳朵眼睛都闲不住,就革了王爵,家闭门读书,养养性子吧,还有他府上那个奴才……”当今胡子动了动,眼睛半合:“这样刁奴,天天挑唆着主子做些歪门邪道事情,也不用带进宫脏了我地方,宫门外杖毙吧。” 四皇子楚容琪出生就是甄贵妃专宠后宫起点,与从小就宫中艰难求生楚容华相比,楚容琪何时像今天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被罚跪过?这会儿他甄贵妃宫里还不知道如何委屈憋闷呢。不过等到他收到削爵消息,之前惩处也就不算什么了。 削爵旨意一出,楚容琪就会成为成年诸皇子中唯一一个没有爵位人,除了过世两位,连楚容华都比他高了一头。再看看享双亲王俸禄同母弟弟六殿下,当今似乎已经甄贵妃两子中做出了抉择。 自从二殿下自裁而亡,四六之争几乎席卷整个朝堂,今天事情一传出去,必然会引发一场极大震动。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四、六两位皇子之间就会图穷匕见了。 楚容华恭恭敬敬侍立一旁,宽大袖袍中双手激动都有些颤抖。 当今微微动了动脖颈,睨了夏秉忠一眼,见他把刚才处置都记下了,嘴角勾了勾:“跟着老四一起胡闹,还有贾家小子?当年贾公代善何等英雄,子孙却这样不着调。传旨,开导他五十大板,身上有什么功名职位统统给我革了。传言他是跟着他二叔?顺便把那个贾政也降职一级。贾老大辛苦了,赏文房四宝一套。” 夏秉忠耳朵一动。荣国公府贾家那点两房相争破事儿,京中泰半人家都有所耳闻,没想到当今也知道如此清楚。这下子大房独子挨了打,二房老爷降了职,圣人所有开销不过是库房里堆着发霉笔墨纸砚,贾家还不晓得要闹成什么样子。 见夏秉忠和楚容华都默不作声,当今冷冷一笑,闭目养神。 到底都有谁老四身后,他基本已经摸清楚了,且再留他们几天,看看老四到底能玩出什么花儿来,到时候再一起收拾。但是王子腾那个两面三刀东西,辜负他一番信任,先找点事情与他做做也不错。 夏秉忠看当今似乎说完了,琢磨片刻,乍着胆子又问了一句:“那林大人?” 四皇子等人都受了处置,但林如海这个苦主还路上,圣人见或不见总要给一句话,底下人才好做事。 “见,林卿乃国之栋梁,朕之肱骨,此次老四那个混账作梗,让林卿受了天大冤屈,朕若不为林卿做主,岂不是要寒了天下忠义之士心?”当今眼睛都没睁,声音听不出喜怒。 楚容华心中一动,猜到他好父皇不想让他与林如海照面,急忙就以配置丹药为名告退,当今果然立即应允。 不多时,夏秉忠就亲自引了林如海进来,而传旨内侍也趾高气昂到了荣国府,当着伏地接旨贾赦贾政兄弟面儿宣了当今口谕,又斜睨着兄弟二人,叫他们去接宫中受刑贾琏回府。 52、番外 四殿下回来了,薛宝钗这样没名没份“妹妹”也就不各位侧妃眼里了。 四皇子妃理理衣裳起身,扶着嬷嬷手当仁不让站了前头,何侧妃向来乖顺,规规矩矩跟了四皇子妃左侧错后两步,只是行走间不经意就流露出一种书香雅致气韵,即使衣衫素淡、头上也没有什么鲜亮首饰,依然能够博取三分怜惜。 孙侧妃与刘侧妃膝下都有亲子,虽然现因为四殿下还未能正位,她们两个还不能跟正妃挺腰子,但相互之间别别苗头总是难免。这一会儿四皇子回来了,她二人自然要争着站个显眼地方,好能把对方挤到一边,让殿下看不到才好。 两位侧妃头上都是珠围翠绕雍容华贵,行走间你状似无意挡我一回,我面色温柔先你一步,短短几步路子倒是走很有点意思。终还是四皇子妃一语定音,把刘侧妃叫到了身边,与另一边何侧妃并立。略后两步孙侧妃面上一丝儿没变,心里却是一沉,转念一想,四殿下已经有许久没有进过四皇子妃屋子,四皇子妃膝下也不过只有一个材质平平嫡长子,才觉得好了些。 虽说本朝亲王爵位多半只传嫡支,但是以后自家殿下是要有大造化,那处地方可是天底下不讲究嫡庶了,不过成王败寇而已。想起自己所出比世子强百倍聪明伶俐儿子,孙侧妃心里那丝尴尬和被落了面子懊恼瞬间平复了许多,眼中笑意也比之前真诚了许多,倒是比一味端庄正妃,或木讷、或谄媚何、刘二位,出彩了许多。 四皇子忠安亲王楚容琪进屋时,视线滑过恭顺温良四皇子妃,扫了眼众人之后连头都不敢抬薛宝钗,就停了孙侧妃身上。府里这么多姬妾,论样貌、论才情、论脾性,孙侧妃都是个尖儿。当年也就为了她这个人,楚容琪才照拂了孙家父子许多,几番抬举,加上孙侧妃生下了他除嫡长子外看重次子,是大大功臣。 不过今天,他却不能再去孙侧妃屋子了。想来之前连着歇她屋里半个月,四皇子妃也不会再故意踩孙侧妃脸。 楚容琪微微一笑,伸手扶起了福身行礼四皇子妃,仿佛根本没瞧见平时多有宠爱三位侧妃,半个多月来头一回与四皇子妃把臂偕行,直将四皇子妃欢喜颊生双晕,粉靥生晕,随着四皇子走了几步,才好像刚刚回过神来,转过身娇声吩咐:“你们都散了吧。” 四皇子妃奶嬷嬷闻言看了楚容琪一眼,见这位对自家王妃颇有些凉薄殿下没有任何不愉,急忙堆出笑脸把三位侧妃送出了门。刘侧妃原本并不甘心,有意无意妩媚一笑,恰巧把自己娇羞模样送到楚容琪眼里,却发觉楚容琪恍若未觉,不得不按捺下诸多心思,跟何侧妃身后走了。孙侧妃心中抑郁,也出门看膝下儿子去了。 三位侧妃一走,愈发显出了薛宝钗尴尬。 也不知道是不是下人们有意为之还是单纯疏忽,四皇子妃嬷嬷亲自送了侧妃们出去,偏偏就没人招呼薛宝钗一声,就那么把她一个人撂了那儿。 薛宝钗一见楚容琪确实有片刻失神,之后回过神来有心告退,可是她站得太靠里,中间隔着四皇子伉俪,根本不可能跟着几位侧妃出去。四殿下和四皇子妃两个人又深情款款、无暇他顾,她要是这时候上前,那也真是没眼色到了家。 其实薛宝钗要是愿意放□段与随便哪位下人搭个话,跟着人退出去,也不必不尴不尬站这里,奈何她犹豫片刻,没能立刻放□段,结果现人都悄无声息退下去了,现想改注意也来不及了。 究其原因,无非还是存了一分不能说出口心思。 楚容琪和四皇子妃当然不会真看不见薛宝钗,这会儿眼看着依然做闺阁姑娘打扮薛宝钗鼻尖上都沁出了汗,楚容琪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番薛宝钗雪肤花貌,心底倒是有了几分怜惜,一边握着四皇子妃手轻轻捏了下,一边对薛宝钗挑了挑眉:“来人带薛氏下去。” 即便四皇子妃屋子里下人确实存了看薛宝钗笑话,借机给她排头吃心思,这一会儿楚容琪都说了让薛宝钗下去,他们也不敢再继续装死,自然有人领了她出去。 等薛宝钗走了,四皇子妃才收了脸上似笑非笑模样,亲手为楚容琪脱靴宽衣,等候已久内侍们也鱼贯而入,低眉顺眼给四皇子妃打下手。不多时,楚容琪就换上了家常衣裳,惬意倚榻上任由四皇子妃为他通头。 为了讨楚容琪欢心,四皇子妃这一手功夫是特意找嬷嬷们教过,果然没多一会儿就听到了楚容琪舒服轻哼声,四皇子妃这才有了点底气,似嗔似怒发问:“殿下可是一眼瞧上了薛氏?要是她当真能入了殿下眼,我这就去安排可好?” 至于到底都安排些什么,就不足为她们好殿下道了。 楚容琪撇撇嘴,眼睛都没睁,直接回手拍正妃手臂上,声音懒洋洋,带着几分不意:“又乱吃醋。你一向大度,怎么独独瞧不上薛氏?可是她有什么不好?薛氏有不妥当,你只管教训就是,我难道是宠妾灭妻之人?咱们都说好了,莫要瞎出主意。” 他是堂堂龙子凤孙,几乎板上钉钉下任帝王,区区一个薛氏,就是容貌略微生好些又如何?比她强多了去了,若不是王子腾不肯送王家女孩儿来,薛家又诚心孝敬,他还真没把一个小小薛氏放眼里。今日一瞧,果然年纪还是小了些,不懂得进退,徒惹他心肝们不。 不过教导妾室们是皇子妃职责所,楚容琪相信自己发妻之前能把府里搭理妥妥当当,开导个薛氏也不话下,只怕她存了别心思,倒有几分不好办。 想到此处,楚容琪蓦然抬了抬头,慌得四皇子妃急忙松了手,生怕自己揪痛了他,惹得好不容易过来一趟丈夫生气。万一楚容琪拂袖而去,她做为大妇颜面也就丢了。 “薛氏如何无关紧要,只管教她懂得女戒女训即可,但是薛家连着王家,本王前次跟王妃说话,王妃可千万莫要混忘了。闹出点什么来,本王可是不依。” 楚容琪面容肖似甄贵妃,十分阴柔,偏偏双唇生与当今一模一样,十分薄,此刻板起面孔说话显得格外刻薄,四皇子妃看心里一个激灵,慌忙恭敬应声,楚容琪这才满意颔首。 王子腾军功彪炳,是朝中有数几位大将之一,又领京营节度使一职,统领京郊兵马,十成十是甄妃一系肱骨之臣,楚容琪对王子腾是一万分看重。如果不是王子腾推说王家没有适龄女孩,楚容琪根本不会特意纳个连皇商名头都丢了薛宝钗。 可惜楚容琪如此倚重王子腾,王子腾心里却早早就把楚容琪当成了一枚弃子,暗地里与六殿下楚容璧勾结已久,只等把楚容琪推出去吸引当今注意,让他做个替死鬼。 京城王宅。 王子腾心腹管事李百福步履匆匆从外头赶回来,王子腾书房外头守门小厮们一眼望见李百福就麻利让到一边,恭恭敬敬请“李爷爷”进去,又忠职守一齐退出五步,把个书房护卫密不透风。 书房里,李百福几十年如一日跪王子腾脚边回话:“回老爷,薛大姑娘已经进了忠安王府。” 四六两位皇子都拿金陵四大家当卒子,却不知道王子腾心高气傲,如何肯甘心受两个无才无德之人摆布。无论是楚容琪还是楚容璧,王子腾是一个都不服,只不过衡量许久,他还是觉得楚容璧稍胜一筹,终把宝压了楚容璧身上。 至于示意薛宝钗进四皇子府,不过是个外甥女,他要成就偌大事业,又怎能拘泥小节? “起来吧,西北事情可有眉目了?” 作者有话要说:此章是番外,情节上接45章,此系列番外记录薛宝钗入王府支线,以后会章节名标出,造成了误解,十分抱歉 祝药材总有一段香生!番外贺生日昂! 53、番外 昔年宁荣二公不过屠户出身,却心怀大志、纵横疆场,立开国之功勋,因数次援救本朝太祖之功位极人臣。一门双国公之荣耀,连四大异姓王府都不敢小觑。 可惜时移世易,不过传承三代,自从荣国公贾代善过世之后,就已经颓态必显,皆因子孙不肖。 不提别,只说两座国公府邸都是敕造,当年贾公代善还世时还常有大开中门迎奉圣旨之事,值得贾家开中门相迎高亲贵友也不胜枚举,可是近七八年里,相对而居宁荣二府竟无一家有能够大开中门喜事。 上至贾氏一族老祖宗贾母,下到宁国府当家大爷贾珍对此都颇为心忧,甚至不惜放手一搏,早早掺和进了皇家夺嫡之争,惹来一身腥骚,到如今,宁府里小蓉大奶奶秦可卿还静待发落。 谁知这一日,朝中明明风平浪静,天使却突然大驾光临,大管事赖大得着消息连忙一路小跑冲进去报信,鞋都跑丢了一只。这会儿来不是旁人,正是大太监戴权干儿子小喜公公。 当今身边两位总管大太监,夏秉忠一向深居简出,与朝中勋贵人家少有接触,戴权则是荣国府老相识,荣国府这些年没少帮戴权处置些他自己不方便出面琐事。远不说,戴权郊外一处别院还是贾琏拿着荣国府名帖帮忙打点关系。 听说是戴总管干儿子小喜公公,贾母这颗悬嗓子眼里心才算落到了肚子里,琢磨着多半不是什么坏事,却又想不起自家近日做过些什么值得天家旨意好事,只能恭恭敬敬带着媳妇邢王二夫人、孙子媳妇李纨王熙凤,并一干孙女们跪了后院,心急如焚等着前院消息。 而前边领着一干子弟跪听圣训贾赦贾政兄弟俩都已经目瞪口呆,丝毫想不起还要让人到后边报一声,一向千伶百俐贾家奴才们也都让晴天霹雳惊得丢了魂。 什么叫琏二爷行止不端,圣人金口玉言打了琏二爷板子?又革了琏二爷监生?琏二爷行止不端却降了二老爷职位?大老爷做为琏二爷生父却得了圣人赏赐? 这一连串消息炸人晕头转向,院子里一时之间静落针可闻。 小喜能巴上炙手可热大太监戴权,成为戴权第十六个干儿子,绝对是人精里尖子,眼界手腕都是上上乘。虽然戴权失宠被罚事情极其隐秘,小喜天天伺候戴权也不是一无所知,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至少荣国公府是导致他千辛万苦才巴结上干爹差点丢掉老命、失了恩宠祸首之一,小喜心里还是明镜似,看阻碍了他青云路贾家人当然是怎么看都不会顺眼。 这会子贾家人如此呆傻,连个懂事点过来接旨人都没有,小喜脸色就愈发难看了。 虽说戴权失了圣人欢心,可圣人留着他还有大用,明面上一丝儿都不显,小喜这个戴公公假子还是人人趋之若鹜巴结对象。有靠山小喜公公皱了眉,自然就有那自诩善解人意,做梦都想着向上爬小内侍替小喜开口。 “贾老爷,接旨吧。” 一个高挑瘦削内侍缩着肩膀向前半步,恰恰好站小喜与随行其他小内侍们中间,阴阳怪气看着贾赦贾政二人,声音里呆着说不出嘲讽,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小喜神色,只盼着这神态语气能用进小喜公公心里。 小喜果然没有开口训斥,贾家众人脸色就加好看了。 二老爷贾政一向认为自己比不学无术、纨绔浪荡大哥强百倍,不过是因为生晚了两年,才不得不将祖上传下爵位拱手相让,任由无能兄长败坏先人声名。至于侄子贾琏素日里亲近自己这一房事情,贾政直接归因于贾赦德行不足,不能够能晚辈信服,他这个做叔叔代替兄长管教儿子,也不算是有悖人伦。 可是现,贾琏背着家里闯下好大祸事,无德无才兄长平白得了圣人赏赐不说,自己一个做叔叔反倒要被连累丢了官职。圣人说是只降职一级,可他现已经是工部员外郎了,再降下去就是工部主事,让他还有何面目出门行走? 贾政一张面皮涨得通红,身子止不住阵阵颤抖,嗫喏了半天,几乎咬碎了一口牙才强逼着自己低下头去。谁知还没等他叩首行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罪臣接旨”,跪他身前贾赦就一声大喝谢过圣人鸿恩。 贾政惊得一个哆嗦,等到贾赦接过旨意,亲自摘了个玉扳指塞到小喜公公手心儿里,才觉出了不对:贾琏挨了五十大板,这会子恐怕人都昏过去了,可是贾赦这个亲老子口气里连一点儿伤心都没有,反而透着些许开怀之意。 贾赦心情确实好得很。 贾琏是他怀念至今原配发妻留下儿子没错,是他贾恩侯唯一嫡子也不假,可是那臭小子何尝还知道自己是谁?天天给二房当牛做马,上次吃了那样大亏都不知道回头,现是上了王家贼船,给旁人荣华富贵卖命去了。贾琏不当他贾赦是老子,他又何必心疼这个儿子? 不孝子挨了五十大板,接回来好医好药养着也就是了,大不了再赏他几个美貌丫头,自己能得圣人赏赐这还是打从出娘胎起头一回,老二丢了官是大人心。要贾赦说句心里话,琏二这板子挨得不冤。 别说圣人赏赐还是御制文房四宝,就是赏块瓦片,贾赦也要好生供书房里,气也气死了老二,羞也羞得他不敢出门。 再往长远里想,二房这是糟了天家厌弃,反而是自己得了圣人青眼,此消彼长,再过些日子,就是老祖宗也不能再偏心眼,让二房一家鸠占鹊巢住着荣禧堂。换句话说,他堂堂袭爵老大爷,贾赦好日子不远了。 贾赦越想越美,亲热送了小喜公公一行人出去后,就随口吩咐个管事让派车去接贾琏回来。然后看也不看脸色灰败贾政一眼,随意拱了拱手就如获至宝捧着赏赐走了,还是周瑞灵醒些,惶然跑去后头传话给他婆娘。 贾母左等右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等到竟然是这么一个消息。老人家原本年事就高,此时气血上涌竟然直接晕了过去,慌得一众女眷不知如何是好,还是王熙凤强压下心底恐惧吩咐婆子们扶了贾母进去,又派人去请老爷们和太医。 贾赦已经回了西院,见都没见报信小子就说自己身上不好,怕过了病气给贾母反而不美;贾政素来孝顺,听了信儿就赶了过来。贾母不过是一时急怒攻心,这会儿醒了见床前只有一个贾政不由又是勃然大怒,一叠声叫人去把忤逆贾赦绑来,还是贾政苦劝拦住了。 贾政仁爱孝悌,贾赦不孝不悌,贾母心里一番比对不免加为贾政抱屈。只是贾赦刚刚得了宫中赏赐,贾母也不好明着责罚于他,只能与贾政抱头痛哭。 这一回流泪贾母确实是哭得真心实意,不过却并非全因贾政受罚贾赦小人得志而起,实则是为了整个贾家。 与真正不太过问俗事贾政不同,贾母对府中风吹草动一直十分关心,贾琏今日出府所谓何事她当然不是真一无所知。与初时有些担心还深陷林家泥潭外孙女不同,圣旨一下,贾母心思就转到了别处。 金陵四大姓这一代子弟里,早逝史侯不算,个中翘楚首推王家王子腾。说句不客气话,其余人加一起也不如王子腾一个手指头,那真是拍马也及不上。过了这么久,贾母还记得老国公贾代善说过,能够与姑爷林如海一较长短者,唯有王子腾一人。因此当王子腾飞黄腾达,隐隐执四家之牛耳时,贾琏成了王子腾马前卒一事贾母虽然不太乐意,却也默默承受了。 万万没想到是王子腾如此轻易就失了手。王家过失却要让贾家子孙来承担,贾母只觉得再也无颜去见故去丈夫。贾母甚至怀疑,王子腾是不是早就料到今日之事,才不肯让王家独苗王仁参与其中。 可惜现说什么都晚了。 贾母哭得十分哀伤,贾政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却还撑着安慰老母。贾母心中熨帖之余,自己就收了泪,反过去宽慰贾政,无非是勉励贾政放宽心,他日必能起复之语。 贾政听得连连点头,静静侍立旁边王夫人却恨得咬牙。 老国公去了多少年了,中间少说有四五次地方进献祥瑞、当今龙心大悦时候,就是那等无权无势无背景小穷官,也能靠着这几次机会晋升几级,贾政背靠着荣国公府大树却当了这么多年工部员外郎,每日里不过带着清客们吟诗作对,他日到底要到哪一日? 苍天无眼,大房那个东西眼瞅着就要骑到她们娘儿们头上了,身边却连个依靠都没有。自己还好说,宝玉还这样小,启蒙都没有结束,将来岂不是要被失了圣心父亲拖累? 都怪贾琏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东西! 王夫人不愿意去深想丈夫贾政无能,不愿意让自己有一丝一毫怨怪娘家念头,只好把一切都算贾琏头上。如果不是贾琏人还没回来,王熙凤又躲得,王夫人这会子指不定会做些什么。 虽说王夫人强忍着不出声,贾母却忘不了她,谁让王熙凤随便指了一事跑飞,屋子里只剩下这么一个王家女了呢? 贾母也没有当着一屋子人面太过打王夫人脸,毕竟以后贾家仰仗王家时候还多得很,只是说自己想吃粥,让王夫人去把库房里那套荷叶莲蓬样子模子拿出来用。 她自觉这是为向来偏疼小儿媳妇留一分颜面,却不想王夫人眼中,让一个掌家太太亲自去取模子就是一种羞辱,婆媳间嫌隙深。 荣国府里正闹腾着,去宫里接人管事小厮们也把昏迷不醒贾琏接了回来,引得之前不晓得跑去了哪里理事王熙凤一场痛哭,秋桐平儿也跟着泣涕连连,秋桐是因为哀恸甚深昏了过去,爆出了近两个月身孕。 这样一颗惊雷连正西院里摇头晃脑大老爷贾赦赏赐都炸了来,其他人反应就不必说了,接了贾琏回来管事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一个空隙把另一桩消息报了上去。 姑老爷林如海刚刚接了旨,加封三品忠威将军爵位。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是番外,接是45章情节,渣作者没有章节名上写清楚,对不起 以后番外我会标题上标出 第54章 - - 当今的刻薄寡恩、甚至忘恩负义,林如海早在林老太爷在世时就有所耳闻。 昔年先帝膝下八子皆非嫡出,夺嫡之争真个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林家虽然不曾趟过那滩浑水,却也晓得当今算得上是先平远大将军一步一个血印子顶上去的。结果呢?当今先是盛宠大将军之女荣皇贵妃,任由其挑衅元后尊严,几乎让元后在后宫无立锥之地,又在元后过世以后幽禁皇贵妃,下旨痛斥皇贵妃之父平远将军,以咒魇皇后的罪名赐死皇贵妃父女,夷三族,连皇贵妃所出的一子一女都双双暴毙,宗族除名。 当时去抄家的就是太子妃母族许家,而多年之后,许家也随着太子暴毙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如今举朝只知道甄贵妃一家的荣光,又有几人还记得当年也曾盛极一时的两家? 一出出曲终人散场,看戏的却只有这位翻手云覆手雨的陛下。 因此在入宫的路上,林如海已经想出了十七八套说辞,免得一时不察,不晓得哪一句就撩到了这位陛下的疑心,反倒给自家招来祸事。 没想到这一回当今竟然没有继续玩那套叫人看不明白心思的虚招刺探人心,而是干脆利落的发作了甄贵妃一系的人。林如海刚到宫门口,就听说了对忠安亲王等人的处置,惊讶之余,先前准备的话倒是多半都用不上了。 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瞧见仇家倒霉,林如海心中积攒的愤懑也稍稍平复。只是甄贵妃一系谋害他在先,如今更把主意动到了林家子嗣身上,这点子惩戒连利息都算不上,林如海是绝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不过既然当今自己表了态,要出手压一压忠安亲王一系,林如海是不会介意略尽臣子之责,为当今分忧的。绝对勤勤恳恳、鞠躬尽瘁。 说起来,林如海也不得不敬佩当今的心性之凉薄狠辣。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不提寻常百姓家,就是先帝,平时再怎么玩弄人心于股掌之间,对自己的子嗣总还有几分父子之情在。到了当今这儿,皇子皇女们得宠时自然是人中龙凤、风光得意,一旦触怒了他们的皇父,当今可是一丝一毫的情分都不念的,活似这些儿女都是捡来的一般。 譬如这回四皇子忠安亲王被贬一事,要是先帝在位时,臣工们少不得劝上一二,先帝自然就会抬抬手,容四皇子当个富贵闲人,换成当今,四皇子能得个善终都是当今改了脾性,老虎改吃素了。 而且经此一事,林如海一直以来心中那个模模糊糊的念头终于得到了验证:自从先太子被逼反,当今根本就没有想过立嗣君一事。 除太子之外,皇子们有一个算一个,在他们的皇父眼中都是猫狗一样的玩意儿,喜欢了就捧上天,随便他们得意猖狂,一有不如意就打落尘埃、弃若敝履。 甄贵妃二子,行四的已经彻底完了,行六的也就是他兄长之后的事儿,蹦跶不了几天。算来算去,林崖那臭小子赌赢的希望竟然还不算小。 只要三殿下楚容华别自己想不开惹了当今的厌烦,以他与其余皇子们在当今心中一般无二的萝卜白菜一样的地位,又占了“长”的名份,承继大位也是顺理成章。 反正当今眼里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三殿下连展现自己本事这一步都直接省了,只要伺候着当今把仙丹吃舒服了就好。偶然听得一句,三殿下也做的确实不坏。 贾家也好、王家也罢,跟甄家那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等到三殿下登上大宝,就是清算总账之日——前提是,这两家还能挺到那个时候。 林如海面容端肃的随大太监夏秉忠缓缓步入正殿时,当今已经由内侍宫女们的服侍着换过了衣裳。香烟缭绕间,一身玄色绣金龙常服衬着当今衰老的容颜,令人不禁后背一寒。 当今这一二年间虽说身子每况愈下,一双眼睛倒还利的很,林如海一上台阶,他就瞧见了,阴骛的面容上浮起一丝微笑,静静等着林如海步伐稳健的慢慢行来。 他登基这许多年,一品大员来来去去换了不知道有多少,能将这一身补服穿的如此仙姿玉质玉树临风的,林如海还真是满朝文武第一人。 记得当年初见林如海,林家还是其父当家,林如海还被人呼为海哥儿,正是眉眼精致、男女莫辨的时候,乍一见就让人爱到心坎里。他还恼了许久,暗叹这样的容貌怎么就不是个姐儿,不能等大了接到宫里。 再后来朝中事多,才干平平的林侯去的又早,他也就把林如海忘到了脑后,直到数年后林如海一鸣惊人,殿试中傲视天下英才。 他既爱林如海之才,钦点林如海为探花,却又喜他容颜,心中不免引以为憾。不过美人常有,肱骨之臣不常有,这点分寸倒还容易拿住。 可惜如今自己已经垂垂老矣,林如海风姿非但不减当年,竟然愈发醇厚了。 当今心中叹息,面上却十分和煦,林如海的大礼还未行完,他就夏秉忠去把林如海扶了起来,又命人赐座,口中更是直接说出了安抚之语。 “老四不懂事,让爱卿受委屈了。” 当今是什么脾气,林如海这么些年也看得明白,这么一句砸下来实在是惊大于喜。他倒是知道当今对自己略微有些偏爱,但这句话当今说得,他林如海却不能大咧咧受了。 袍袖倾摆,林如海须臾间已经起身离座,折身深揖:“圣人爱重,臣敢不效死命?” 听着林如海这样郑重的表忠心,当今不禁呵呵一笑,声音里难以避免的带着些许痰意,听着十分刺耳:“爱卿何必如此?朕与爱卿,可比伯乐千里马。爱卿自入仕来便精忠体国,传朕旨意,赐户部尚书林如海三品将军爵位,三代始降。” 轻飘飘一句话,竟然就赏了个袭三代的三品爵下来。文官封爵,上一回还是先帝初登基,褒奖太子太傅。 饶是老成持重如林如海,也不禁愣了一瞬,立即改揖为跪,三拜九叩。 还不等林如海谢恩,当今就如一日之间改了性子一般,眯着眼睛继续施恩:“爱卿长子不日即将为国事出使蛮夷之地,一月之间完婚确实仓促了些。传旨,赐曾氏一品诰命服饰。” 两道旨意下来,加上先前对四殿下和贾琏的处置,林如海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再开口讨公道,唯有谢恩而已。 林如海面上的神色十分真挚,当今端详许久,眼中笑意更浓,其中却还带着一分探究:“爱卿乃朕之肱骨,可为百年后托孤之人,何故妄自菲薄,与区区跳梁小丑置气?”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了= = 十分抱歉,很对不起大家。总而言之,一切都过去了,无论是感情上,还是之前的忙乱。 如果还有亲留下来的话,请接受我的么么摸摸抱抱!=3= 下一章我会把至少一半正文放在作者有话说里,回馈亲们=3= 第55章 - - 林如海一脉也算得上是朝中显贵,至少目前还与国同长,只可惜子息不盛,这一世甚至只能从旁支过继。 打从前朝开始,世家大族里过继子嗣的人家多半结局都不是太好,嗣子们要么是窝囊的让人能气死再气活,要么就是出息的太大,反过来欺凌寡母姊妹,因此林家不仅是眼看着要绝嗣的时候被人暗地里说嘴,过继之事传出后更是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京中豪门泰半都是等着看笑话的。 结果林家的嗣子着实争气,小的年纪尚幼还看不出什么,大的却是实打实的两榜进士,新科状元,看红了多少人的眼。 大家伙心里正泛着酸呢,天上一道雷劈到了林家,好好的状元郎被圣人一脚踢到了塞外,领了个九死一生的差事,林家、曾家两家炙手可热的天子近臣之间的联姻也变成了一碗苦酒,朝中十家少说有五六家的太太奶奶们觉得曾家大姑娘是跌进了坑里,少年守寡的命。 世人总是妒人有、笑人无,林家繁花似锦的时候被一道圣旨砸的晕头转向,一群人都等着看笑话,结果笑话没看着,整个京城都被四皇子楚容琪削爵的旨意砸晕了。 圣人并没有暗示禁言,因此四殿下是因为手下人上门打林家的脸被圣人罚跪、削爵的消息当天就飞遍全城,四皇子妃摘了簪环想要进宫请罪却被拦在宫门之外的事情也被人打探的一清二楚。 而跟皇子硬顶的林家,林如海再次得了恩赐,陪圣人一道用膳,曾家大姑娘得特旨恩准着一品诰命服完婚,林家更得到了一个三品世袭爵位。 自从二皇子出事,能陪圣人用膳的文武官员加起来都不到一只手,最近三个月里更是只有一个林如海,圣人对林如海的看重就是瞎子都能看出来。 那一品诰命服更是刺痛了多少命妇的眼睛。她们之中多少人苦熬一辈子,都未必穿得上这么一身衣裳,更何况是在最美的青春华年。这事儿一传出来,就有那与丈夫“相敬如冰”的太太奶奶们私下叹息,说能得这么一身,守寡也愿意。 旁人不过是羡慕嫉妒,荣国府里可就是真恨了。 王夫人一得着消息,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她院子里的赵姨娘就顶着半张高高肿起的脸回了屋子,一向老实木讷的周姨娘也是连口大气都不敢喘。王熙凤院子里的秋桐消息灵通些,倒是没挨着嘴巴子,但也免不了被人捏住,跪在床边伺候了昏睡的贾琏一夜,连平儿都有了不是。 原因无他,别看荣国府里众人眼睛都长在脑袋顶上,府里满打满算也只有两个一品诰命:老太太贾母并大太太邢氏。原本王夫人还有个五品敕命,贾政如今丢了官,那敕命不提也罢。王熙凤更惨些,贾琏说是荣国府嫡长孙,整个国公府都是他的,可贾琏文不成武不就,不过是捐了个监生,王熙凤细论起来可是什么都没有。 就算曾大姑娘并没有真的收到那轴诰命,她们两个的心理也跟针扎似的疼,一口气堵在胸口都要呕血了。 更不要说林家竟然还捞着一个爵位。那样已经没了爵位的破落人家,竟然踩着他们爬了上去。 第56章 两家都是简在帝心的重臣,又有当今下旨厚赏了林如海,曾林联姻之日端的是风光气派,京中各豪门大户莫不是男女齐出动,或去曾家吃酒,或到林家赴宴。 不说曾家子弟并林崇受了多少褒赞,陪林崖去曾家迎亲的同年进士们也看得各家有女待嫁的宾客们花了眼。 筵开百席、十里红妆,林曾两家这次结亲似乎看起来与之前亦或之后的高门联姻也没什么不同,但是到了夜里,林崖由胞弟林崇陪着敬了一圈酒之后,却没有什么同龄的爷们留下来闹腾着灌醉新郎官。 这倒并非是林崖人缘不好。虽然他到京之后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忙于备考,却也很认识了一群大家子弟,连素来与贾家子孙常来常往的冯紫英、陈也俊等人都十分爱重林崖,又有一干同年进士,前头的宴席着实热闹。 大家没有逮住林崖猛灌的因由倒也简单,无非就是因为林崖远行在即。虽然新郎官身边早就请好了挡酒的人,多半不会真罪,大家还是心照不宣的放了林崖一马。 林崖不是矫情的人,也没有虚言挽留,唯有郑重谢过诸人好意,坚持亲自送到大门外,才被林如海连讥带笑的赶回了后院。 无他,实在是心中惴惴的新嫁娘林如海听得多了,心中惴惴的新郎官倒真是不多见,不打趣一二都对不起自己。 可是再一想到这不孝子几日后就要远行,林如海心里就是一沉,也就没了打趣林崖的心思,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打了半夜的棋谱,却直到月落星沉,手中的墨色棋子都不曾落下。 夜凉如水,又怎敌得过世事无常。 林崖心中惴惴又何尝不是因为迫在眉睫的远行? 他上一世于男女之情上一错再错,害人害己,幸而蒙天垂怜可以重活一世,一早就打定主意要一心一意对待发妻,自从定亲之后对曾大姑娘也是十二分的在意,却不料圣旨一下,还是做了负心人。 一想到曾蕙大好年华嫁给了自己这个京中公认的注定要死在北疆的人,林崖心中就涌起一阵阵愧疚。 深吸一口气,林崖挥手命丫头婆子们都退到外面,才拿起如意称,稳稳挑起了曾蕙蹲的盖头。 红烛环绕、粉面含俏。曾蕙年轻的面庞上满是新嫁娘的娇羞,满头珠翠中斜簪着林崖亲手刻的蕙草纹嵌红豆发钗,无言的诉说着一个闺阁女儿的丝丝冀求。 林崖忍不住轻轻握住了曾蕙掩在袖中的双手:“是我对不起你,累你陪我受苦。” 他懂得这个异世里女儿家的难处,也懂得她们的克制内敛,是以林崖说完这句话后并没有期待曾蕙直接给他答复。 曾蕙却给了他一份惊喜。 宽大的袍袖如水一般自曾蕙并拢的膝上滑落,曾蕙纤细的手指反握住林崖,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里满是坚毅。 “夫君待我之心,我心中明白,亦十分感念。然你我三媒六聘,我岂能因为夫君乍逢突变抽身而去?”曾蕙顿了顿,忽而大着胆子斜睨了林崖一眼,露出的小虎牙更添一分娇俏:“纵是悔婚不嫁,京中也无人家收留,夫君何必患得患失,不敢见我?” 曾家的大姑娘,家中长辈的掌上明珠,就算真的顶了个悔婚的名头,又哪里会真的嫁不出去?然而曾蕙有意叫他宽心,林崖自然领情,也随着曾蕙笑了,更因为刚才在院子里的踟蹰叫曾蕙陪嫁来的丫头婆子瞧了去多了一点赧然。 笑了笑,林崖便小心翼翼的从贴身的荷包里取了一枚戒子出来。 异世里并没有这个说法,林崖却还是固执的希望自己可以亲手为妻子带上一枚婚戒。钻石是寻不到了,他便特特央了林如海,从库中寻了颗红宝,命匠人打造了这枚戒指,他自己则在大拇指上带了只同样花纹的扳指。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纵然他不敢保证能与曾蕙携手白头,却可以对天立誓,此生心中唯一人。 之后自然是鸳鸯双垂泪,说不尽的温柔风流。 这厢少年夫妻和和美美不消多说,那边曾府中曾大老爷却被曾大太太关在了门外。 大丫鬟绿珠想笑又不敢,只能垂着眼对曾大老爷行礼,憋得声音听起来都有些闷:“太太说今夜要礼佛,已经吩咐过书房那头,还请老爷移步过去。” 曾大老爷与曾大太太少年夫妻一路相伴,感情十分之好,曾家家教又严,这么多年了,曾大老爷一直赖在曾大太太房里,只有曾大太太恼了他时,才会把人轰出去,还美其名曰劝夫上进,直叫曾大老爷憋闷不已。 好在曾大老爷早就预料到长女出嫁这日自己讨不到什么好,闻言把脸一板,瞪了胆大包天的绿珠一眼,沉声质问:“反了你们!深更半夜礼什么佛,这院子里到底谁做主?” 一面说,曾大老爷一面直接推了门进去,端的是潇洒利落,把个绿珠憋得不行,一扭身就回了耳房,静静守着炉子守夜,心里既惦记着这些日子愈发憔悴的太太,也替出嫁的大姑奶奶难受。 曾大老爷在丫鬟面前虎着脸装象,一进屋却立即放轻了脚步,唯恐又叫猫挠花了脸。谁知半天都不曾等到曾大太太的冷哼,反问他院子里到底谁做主,曾大老爷心里不禁更为愧疚。 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屋内单独布置的小佛堂,曾大老爷又是心酸又是自责,一把将跪在佛前的曾大太太扶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夜里如此凉,一个蒲团顶什么用,改明儿腿上又该疼了。” 曾大老爷边说边强把曾大太太按在了旁边椅子上,熟门熟路的给她捏起了腿,只是按了没几下,就被曾大太太拂开。 “我晓得你们男人,”曾大太太竟是瞧也不肯瞧曾大老爷,一字一字冷得带冰:“你们心里眼里都是大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办你的大事,讲你的大道理,我却心疼我的儿,求她新婚得子,后半生也好有个依靠,又与你何干?”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关心,只是灵感犹如帝都上空的天= = 第57章 使团与蛮主麾下精锐混战的消息,很快就由专人送上了三殿下楚容华的书案。 林崖这次出塞所领的人马,绝大部分都是由楚容华的心腹从许家留下的残部中精心挑拣的,楚容华甚至还便服召见过他们一回,可以说从头至尾都安顿的很妥当,就连王家安进来的两个钉子,也是一出函谷关就秘密解决了。 谁知就出了这么个岔子。 消息传回来的太急,加上怕半路被人截留,话说的十分简略隐晦,楚容华和心腹幕僚曾三老爷曾玺也只知道林崖等人暂时无碍,已经跟随隐王的人马继续北上。 消息本身是报喜,可是楚容华如今在军中是树大根深,他同时还拿到了另外一份消息:蛮主近日调回了在平谷关打草谷的两路骑兵,莫名北返。 两封密报并在一起看,或许林崖他们的行踪到底还是让蛮主察觉了。 心底一沉,楚容华沉默间情不自禁的放眼北望,可惜触目可及皆是飞檐斗拱、富贵风流,又如何窥得见那戈壁风飞沙、万里人踪灭的大漠塞外? 楚容华正与曾玺默然对坐,心腹下人就从墙根儿处溜了进来,低眉顺眼的回禀:宫里又来人了。 ——自从甄贵妃所出的四六两位皇子见弃于当今,楚容华这个实际上的长子就成了当今跟前得用的香饽饽,真是一日不见膳食都用的不香甜。 楚容华才出来半日,宫中就又来人传召了。 只是当今这样离不得他,楚容华的爵位却一直悬而未决,不晓得是老人家当真老糊涂了,还是另有用意。 朝中议论纷纷,这些日子以来说什么的都有,楚容华就跟什么都没听见似的,每日里不是在宫中服侍当今炼丹,就是回到府里静养,朝政民情一概不管不问。 当今找楚容华找的急,宫里的内侍们每每过来就跟脚底下踩了风火轮似的,一个赛一个的快,这会儿小厮已经过来报了信,那内侍找过来也就是眨眼的功夫,楚容华抿了抿唇,只得把林崖之事托付给曾玺,先去后头换过衣裳,好跟着内侍进宫。 好在林崖现在也是曾玺的侄女婿,这门亲事算起来还是曾玺保的媒,托付给他,楚容华也能够放心。 殊不知曾玺眼下心里比谁都苦。 明明是名门望族里数的着的青年才俊,前程绝对十成十的鲜花着锦,他连自己的女儿都放在了后头,给大侄女撮合了一门好亲事,结果到头来,事情一步步成了这样。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句话曾三老爷说了一辈子,临老临老,如今是恨不能早晚三炷香,保佑他的大侄女婿快些回来。真个儿是悔教女婿觅封侯。 像以往一样留下幕僚坐镇府中,楚容华匆匆跟着传召的内侍入了宫,手握腰牌直入当今寝宫的配殿。 果不其然,一众道士正领着道童并数个内侍小心翼翼的检视刚出炉的丹药,戴权与夏秉忠两个则在旁边一眼不错的盯着。 见三殿下来了,众人以夏秉忠为首纷纷行礼。戴权落后夏秉忠两步,一张白胖的脸上露出三分谄媚,不经意间扫过夏秉忠的视线却带着一丝嫉恨。 风光无两的戴公公,自从犯了事儿,这些日子可是被夏秉忠打压的狠了。 不动声色的将当今身边两大太监总管的眉眼官司收入眼底,楚容华只是点点头,一个字都不肯与当今身边的人多说,直接接过一名内侍送上来的丹药,连服三丸。 垂垂老矣的当今与自己的亲生儿子其实就隔了一堵墙,这堵墙现在甚至还在百宝架间打通了孔洞,方便当今监视楚容华的一举一动。 从楚容华进门起,当今混沌的双眼就突然迸发出了神采,死死盯住了亲生子嗣,只看他有没有趁机与自己身边的宫人勾结,有没有对丹药动手脚的意思,以及,有没有对试药有一丝一毫的不满。 神情阴骛的瞧了半晌,直到外间御医给楚容华把过脉,确认这一批丹药毫无问题,当今才有气无力倚在引枕上,对塌边一直垂首侍立的小宫人努努嘴:“宣林卿觐见。” 大朝会已经停了近一年,小朝会也停了三个多月,朝中姓林的大臣虽然还有几个,但是当今口中的林卿不做他想,必然只有一人:林公如海。 小宫人额角还有丝血迹,听到当今吩咐后直接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叩了下头,爬起来就一溜烟跑出去传旨,仿佛一点儿都没觉出头上的伤口又有些崩裂了。 林如海原本也正在宫中轮值。 自入春以后,原本就不算勤政的当今眼里只剩下了长生,所有的政务都由六部尚书并左右侍郎处置,当今只管用玺。 这么一来,肚子里各有一副小算盘的众臣们事事都争吵不休,多少大事小情堆积在了案头,加上最近各地的灾情愈发严重,大家干脆住在宫里的日子比回家都多。 其中尤以林如海受当今信重,如今除了三殿下楚容华,就数林如海面君的次数多,甚至暗中有些流言,说林如海会成为日后的顾命大臣。 旁人又羡又妒,林如海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一丝不苟的跪着听完了旨意,就起身目不斜视的跟着内侍走了。 只有在宇华门前,与由夏秉忠送出来的三皇子楚容华一错身时,林如海才隐晦的微微颔首,楚容华恍若未觉,而夏秉忠则肃着脸垂下了眼皮。 就在林如海觐见的同时,林大奶奶曾蕙的胞兄曾大爷带着几样城外庄子上产的新鲜鱼虾果蔬到了林家拜访。 曾大爷虽然是大奶奶曾蕙的胞兄,这回登门也是来探望出阁的妹子,到底是个男客,该是由林家的爷们出面招呼。林如海与林崖俱都不在,只有林崇恰巧休假在家,管家把人请进来后就直接回禀了林崇。 可巧这会儿林崇正在凉亭里与黛玉一同评诗,管家的话黛玉也听的清清楚楚。 骨肉天伦,黛玉心里对曾家时常探望大嫂的举动是十分欢喜的,这会儿听说嫂子经常提起的兄长来了,不禁抚掌一笑,直接把诗稿递给一旁侍立的英儿,脆声道:“二哥快些去吧,别让大嫂子的哥哥等久了,你快着些,也好叫大嫂子兄妹多叙一会儿。” 说着,想起离家日久的大哥林崖,黛玉又不由轻叹一声,眉间微蹙,一腔欢喜尽皆化成了忧愁。 林崇的脸色从管家说曾家大爷来了的时候起就不是很好,黛玉先时光顾着为大嫂曾蕙高兴没有察觉,这会儿心思一沉,也就看了出来,忍不住咬了咬唇。 “二哥哥……” 黛玉满腹的话想说,却被林崇一抬手直接打断了。他眼神凌厉的扫了圈周围的下人,直到她们都退出了凉亭,才斟酌着开口。 “妹妹的话我都知道,不必再说。只是这事关乎大哥,”林崖顿了顿,似乎后面的话他也不愿出口:“哪怕我以后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妻室改嫁,我决无二话,但是大哥的妻室,绝对不行。” 自从林崖官面上断了消息,曾家大太太并曾家大爷就一直想劝曾蕙,希望她能在收到林崖没了的确切消息后点头改嫁,这件事林曾两家的主子都心知肚明,只不过还没有传到外头而已。作者有话要说:都说了日更嘛,骄傲挺胸 第58章 林崖林崇兄弟二人,在外都是谦谦君子如玉,备受大儒们赞赏,世人也大多觉得林崇性子较其兄长宽和温吞。 在家中时,奴仆们自然也更畏惧出手狠绝的大爷,觉得一向不理俗物好说话的二爷绵软。 而此时此刻,在这凉风习习的池畔亭中,向来笑意温文的林崇面上流露出的执拗与冰冷令黛玉不由默然。 半晌,黛玉这么多年头一回在与林崖或者林崇相处之时越过兄长吩咐了管家:“我与二哥哥有事商议,直接把曾大爷请去见大嫂子,就说怠慢了贵客,我们兄妹稍后再去请罪。” 豆蔻年华的少女,说话总是那么轻声细语,温柔的好似拂过人心尖上的微风,这一句吩咐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愠怒与苦恼。 能在林家几代家生子儿里脱颖而出的都不是傻子,领着人候在亭外的管家刚才一听二爷话锋不对,就已经悄无声息的退了几步,这会儿听大姑娘一吩咐,头都没抬起来,直接弓着腰行了个礼,就带着人一溜烟走了。 黛玉抿了抿唇,直等到触目可及之处除了他们兄妹之外就只剩下一个英儿,才凝视着一脸坦然的林崇叹了口气。 当年亡母一病不起,年幼的黛玉日夜泣涕,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恐惧,结果父亲一次领回来两个嗣子。 母亲也开始撑着一口气,百般叮咛她一定要对兄长们恭敬亲厚,万事不争,要她牢记吃亏是福,说兄长们是她一辈子的依靠。 刚开始的日子,母亲苦口婆心的话语,和陌生的大哥哥和二哥哥,让她心生惧意,再之后,就是哥哥们真心实意的关怀爱护让她几乎忘记了他们之间原本没有血缘。 其实,黛玉最初心中更为亲近二哥林崇。倒不是大哥林崖不好,而是她与林崇年岁相仿。与已经长成少年,可以担起家族重任外出周旋的林崖相比,林崇是黛玉最好的玩伴与知己。 比起被父亲评价为心思世故圆滑的大哥,黛玉一直认为二哥哥是个失之于端方的君子。 即使后来发现真正把父亲和她当成一家人的只有大哥哥,二哥哥眼中的至亲只有大哥哥一人,黛玉依旧觉得人之常情,不足为怪,并不能说是二哥哥的缺陷。 结果直到大哥哥成亲离京,黛玉才明白,在二哥哥心目中,涉及大哥哥的事情都已经成了一种执念。 这样并不妥当,执念的可怖之处,父亲和先生都是讲过的。 黛玉素来才思敏捷、出口成章,这一会儿竟有些词穷,实在是不晓得该如何开口。毕竟曾家劝曾蕙是人伦,林崇护林崖亦是亲情。 林崇却突然对一旁垂首侍立的英儿开了口:“池子里的锦鲤映着那边的寿山石该是有些意趣,你拿鱼食把它们都引过去,我与你们姑娘正好赏景。” 说着,手指一抬,就指了个不远不近的去处,既听不见他们兄妹说话,又能一眼看清楚凉亭里的情景。 感受到二爷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英儿情不自禁的瑟缩了一下。 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人人都说二爷比大爷和善可亲,英儿却始终记得她跟着大爷留在金陵的管事到了扬州林府之后第一次见二爷的时候。 那时候老爷还卧病在床,大爷、二爷并大姑娘都是日日夜夜亲自服侍,她这个刚刚被从拐子手里买来的小丫头就像是被人遗忘了一样,被管事大娘随手塞进了一处粗使丫头们的院子,又因为是大爷亲自吩咐贴身小厮寿生买下的而备受排挤。 心志高远的丫鬟们和她们的娘老子并姊妹嫂子,总爱在自己身边说些怪声怪气的话。好在林家的规矩还算严,等老爷病倒时的那阵兵荒马乱过去,这样的人渐渐也就不来了。 有一日,她做完管事大娘分派的活计时天都擦黑了,下人房的饭菜早就被人抢空了,她又累又饿,满腹委屈却不敢哭,只能一个人默默的挪回当时住的小院。 然后她就被立在院子外头回廊里的二爷唬了一跳。 忖度着二爷身上的服饰,英儿颤颤巍巍的正要行礼,一直站在阴影里的二爷突然开了口,那样昏暗的角落,让她恍惚觉得二爷的声音都随着面容有些模糊。 二爷问她是不是就是那个大爷从金陵买回来的丫头,问她现在在哪处,做什么活计,问完了,二爷停顿片刻,就说大爷是做大事的人,这些日子顾不上,他过几日就会让管事送她去大爷院子里服侍。 这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好事,英儿虽然没有多余的念头,但也知道该如何去做。她正要乖顺的跪下行礼,二爷接下来的话就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人心上。 二爷说,好好伺候大爷,如果敢背主,他一定会一寸一寸剥了她的皮。 敲打的话,每一个主子都会说,连管事大娘们都是信口捻来,但是二爷这一句不一样。英儿心里明白,二爷的话,不是说说而已。 明明是平静温和的口气,那张半隐的面容却令人从脊梁骨里冒出寒意。 再之后,在英儿本来以为会被大爷院子里的姐姐们加倍排挤的时候,大爷叫人把她送去了大姑娘的院子。 对二爷的畏惧,已经刻在了英儿心里,但是她还是撑着抬起头,看向了大姑娘黛玉。 她是大姑娘的丫头,大姑娘让她走,她才能走。 黛玉哪里不明白林崇的意思,她稍稍侧身,对英儿安抚的笑笑,轻声说自己这会子不用人服侍,叫她去逗鱼儿玩。 林崇就在一旁静静看着黛玉主仆。他通身的气度做派都是学的林崖,不说不动之时自成风景,端的是丰神俊朗。 只是等英儿退下后,他说出口的话却带上了几分淡淡的阴骛。 “想来妹妹心中都明白了。只是咱们才是一家人,亲疏远近,妹妹总要多加思量,莫要让亲者痛、仇者快。你我手段不同,但妹妹也应该如我一般,盼着大哥好的。” 在林崇想来,黛玉是个女儿家,难免会有妇人之仁,把话说明白了也好。横竖老爷对他做的事情也是门儿清,老爷都不管,黛玉就更管不着了。 黛玉噎的面上一白,神情却更加坚毅。 ”大嫂子也是人,我瞧着曾家也知道了二哥哥的打算,才这样着急上火。百度总之这桩事,如果让大哥哥自己,玉儿觉得大哥哥绝对不会如此。”搜选作者有话要说:明日双更 第59章 “可是大哥不在。” 林崇慢吞吞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完这句话,双眼似乎在凝视着黛玉,漆黑的瞳眸中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林崖林崇兄弟两个长得十分相似,耳口鼻都几乎一模一样,唯有眼睛却是一个肖母、一个肖父,当他们认真看着什么的时候,这份不同就愈发明显,让人清晰的感觉到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妹妹是个明白人,这家里什么都瞒不过妹妹。”林崇说着说着,突然微微一笑:“我知道,曾家大太太、大爷这些日子里坐卧不安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因为我让人回姑苏去,要挑一个身家清白、聪明伶俐的幼童,还因为我向老爷进言,以林家的名义在城外修庵堂。” 自从林如海中毒之后,林家的下人已经清理过一回,如今很少有人会往外传递消息,旁的人家就算有心打听林家的家事也往往是无功而返。 曾家则不同,曾蕙是林家明媒正娶的大奶奶,管着内宅的一应支出、人情往来,林崇这些事情家里人都知道,曾家当然也会知道。 京里人人都当林家大爷有去无回,那么挑孩子就会被自动判定为准备过继嗣子,修庵堂就会被自动认定成要送林大奶奶进去关一辈子。 林崇笑得很和气:“亲家太太和曾大爷是关心则乱,也是人之常情,我不会怪他们,但是大嫂子既然进了林家的门,生生死死都该陪伴大哥。” 他的神情是不容错认的理所当然,向黛玉表明他确实认为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对的,都是人伦纲常。 “当然,即使并没有明确的消息传回来,等庵堂修好了,我觉得大嫂子也该去为大哥祈福,至于孩子,就当是冲一冲晦气。” 面对这样的林崇,黛玉只觉得心中莫名的发闷,却连指责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林崇确实对大嫂子曾蕙十分苛刻,但是林崇对他自己更为严苛。从大哥林崖离开那日起,林崇就没有再沾过一点荤腥,据他院子里贴身伺候的人说,他抄的佛经已经不下百卷了。 黛玉欲言又止,林崇看着她的眼神终于渐渐温和。 学着像兄长那样用手指叩了叩桌面,林崇反过来劝说黛玉:“妹妹是女儿家,心肠软些难免的。可是若真的如了曾家的意,兄长倘若真有个什么,独自孤孤单单岂不可怜?就像曾家大爷要为大嫂子打算一样,我们也该为兄长打算。正因为兄长心善,我这个做弟弟的才要更为他考量。” 仿佛觉得已经说的够清楚了,林崇缓缓站起身,对有些怔忪的黛玉一颔首:“自家人管自家人,女儿家原该娇养,妹妹就不要为这些事烦心了,我纵然比不得兄长,还能帮着老爷料理这些。” 说完,林崇抬脚就走了,看方向,应该是直接回外书房温书了。 等到心不在焉的英儿再次望向凉亭时,亭中已经只余她们姑娘一人望着水面静静出神。微风卷起她颊边的碎发,原本就娇弱的身躯在乔木的荫凉中更显单薄萧瑟。 林崇和黛玉两个算是不欢而散,来访的曾大爷也险些被亲妹子气个倒仰。 “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 曾大爷气的脸色发白,真想把这个向来捧在手心里的妹妹痛打一顿,让她醒醒神:“林大爷当然好!不好家里能让你嫁他?可是你才多大?要是妹夫真有个万一,你小叔子就是林家的当家人!他这些日子在忙什么你不知道?他是要生生拘死你,到时候你不想当贞洁烈妇,他能生殉了你!” 娘家人这些日子来了多少回,先是母亲和大嫂,现在连大哥都坐不住了,曾蕙垂眸看着兄长手背上一整片被沸水烫出来的红痕忍不住湿了眼眶。 这都是她的福气,她当然惜福。可惜…… 曾蕙也不再遮掩,抽出帕子拭了拭眼角:“希望我……的,其实只有母亲和大哥吧?” 不等曾大爷反驳,曾蕙就笑着摇了摇手,一如他们年幼之时。 “哥哥莫急,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你且听我说的对不对。母亲和你都说只要我松口,说若有万一愿意归家,祖父和父亲都会替我张目,不会让林家随意揉搓我。”说到这,曾蕙口中泛起一阵涩意:“哥哥还唬我呢,祖父和父亲要是真有此意,还需要我捎信回去?你和母亲,不过是想着家里那样疼我,如果我当真要回去,也不会袖手而已。” “圣旨赐婚、一品诰命,我知道家里未必怕这些,可是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没有必要的事情。” 这句话,曾蕙说的有些艰难,不过她清秀的面庞上依然十分淡然。 曾大爷晓得最疼爱的大妹妹聪慧,却没料到她已经想的如此清楚,一时竟有些语塞,只能讷讷:“你不晓得庵堂那种地方……” 他能说什么?出嫁从夫,在妹妹的事情上,林家处置是名正言顺,老太爷和老爷都是默许的态度,妹妹自己要是再一味顺从,等到尘埃落定,他和太太就真的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了。 曾蕙再一次红了眼圈,轻轻握住了最敬重的大哥的手:“我晓得的。你和娘也不要太担心,二爷只是想我好好为大爷守着,无论发生什么,其实待我很是恭敬。” 这是真心话,林崇对林崖夫妻的尊重家里只要带着眼睛的都能瞧出来。得罪了林崇自己,抬抬手也就过去了,但要是谁敢落了林崖这边的脸面,那就是捋林崇的虎须。 想起林崇一本正经的跟她讲当年他们兄弟俩相依为命时,林崖为了保护他吃的诸多苦头,再看看眼前满面疲惫的兄长,曾蕙隐忍半晌,还是忍不住像个小女孩一般伏在兄长肩上默默流泪。 曾大爷原本是去城外给家里办事儿的,一早在他没事儿找事儿拐个弯跑去庄子上要给出嫁的大姑奶奶带点时鲜的时候,就有跟着的下人偷偷给府里送了信,曾老太爷和曾大老爷心里都有数。 后来等了许久,还不见人回来,曾老大爷挥挥手,直接一句“回来赏他三十下手板”,就把曾大老爷也赶了出去,一双世事洞明的眼睛转而望向曾二老爷。 曾二老爷恭恭敬敬的弯腰垂首:“药塞进去了,头上的伤没有大碍,照常在那儿当值。” 说着,曾二老爷伸出右手食指,对着天指了指。 听了这句话,曾老太爷阖上眼点点头,示意曾二老爷也退下去。 通天的梯子都铺好了,只要那位稳稳的走上去就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为昆明祈福,为遇难或者受伤的同胞祈福,诅咒所有脑残圣母和施暴者帮凶! 关于昨晚更新漏字的问题,某盈确定是渣j/j抽了! 尽力让ta丰满起来所有的角色,某盈都会我爱你们二3二 第60章 京城中暗潮涌动,千里之外的大漠深处,林崖也正与隐王呼延谋划着一场巨变。 呼延一方漫天要价,一帮大老粗话说的虽然糙,要的东西可着实不少,恨不能一个口头盟约就要走蛮主每年从朝廷拿走的“赏赐”数量的一半。 赵郎官听得脸都绿了,呼延一方还不知足。他们觉得中原人狡猾胆小,拉蛮主下马都要靠他们的兄弟杀人拼命,那中原人就该多多的给资财给享受。 林崖倒还是笑得颇有气度,甚至说出了一句连呼延身边最厚脸皮的护卫都禁不住黑脸一红的话:“这么一点东西,可显不出诚意。” 说完便微笑着望向呼延,果然捕捉到了这位曾经与蛮主之位失之交臂的殿下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对于呼延来说,即便明知林崖说的话里必然有陷阱,可又确确实实是个极大的诱惑,由不得他不咬饵。 “那林大人的意思是?”经过几日的相处,隐王的汉话说的越来越流利,显然以前虽然有人教导过,却没有多少机会说。 呼延身边的武士们也都双目放光的看向林崖。 “幼子守灶,是草原千百年来的规矩,部族之主的宝座,理应归殿下所有。以殿下之尊,至少也要与蛮主比肩。” 眼看着赵郎官都要昏过去了,林崖还兴致盎然的喝了口热热的奶茶,尝了块奶豆腐,才继续对众人循循善诱。 “其实这样也不妥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殿下才是草原之主,岂有其他人与殿下平起平坐的道理?” 面对着简直要将他当作自己人的蛮族武士和面色古怪的呼延,林崖笑得让人如沐春风:“在下不才,愿为殿下筹谋,诛杀逆贼。” 杀了蛮主会如何? 当然不会是隐王振臂一呼,四方咸服。现任蛮主的子嗣、用兵自重的左右贤王,再加上一个隐忍多年的隐王,蛮部大乱就在眼前。 到时候中原就可以拉一个打一个,游刃有余的使出纵横之术,缓解边境之忧。 呼延当然也明白林崖的算盘,但是他一定会答应。 如果蛮主不死,王庭在蛮主多年经营之下就是一块铁板,近乎所有人拧在一起,会压得呼延一辈子都只能做个流寇,永远都拿不回丢掉的王位。 林崖送上的酒即使带着毒,终究也是美酒。 呼延爽朗一笑,当即跟林崖称兄道弟起来,口口声声的愿闻其详。 林崖自然是顺竿儿爬,当场就问起了蛮主王庭的情形,自然有对林崖好感倍增的武士为他详细解说。 因为今年的提前到来的暴风雪,蛮部的王庭已经在一个三面环山的谷地扎营。谷内约莫驻有骑军千余人,都是蛮主心腹中的心腹,谷外另有左右贤王各自领了大队人马拱卫。 就是呼延一向对自己的异母哥哥嗤之以鼻,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地方选的实在是好。整个谷地只有东南方有个可供大队兵马进出的缺口,不仅能隔挡西北呼啸而来的寒风,还扼住了易守难攻的地形。 当时讨论到此处时,赵郎官还大着胆子插言,说何不翻山潜入谷中,直接被呼延身边的武士们大白眼翻了回去。 那可是绵延千里的神山,就算命大死不了,也不知道明年开春前出不出得来。他们是为殿下效死没错,又不是急着去见天神。 林崖只当没看到这一场官司,又细细问了一番山谷的地貌水文,才对呼延轻轻颔首,请他借一步说话。 没有多少水的神山,骤冷后又乍然转暖的天气,遍地的荒草,着实是一桩美事。 是年初秋,蛮部王庭大火,蛮主死于无名氏冷箭。 而在同一个月,六皇子以毒杀皇父这一大逆不道之罪赐死,圣人命在旦夕,传位三皇子楚容华。 作者有话要说:好困qaq,好多话想说,还是等明天吧,爱你们。晚安 第61章 李百福佝偻着腰,慢腾腾挪上台阶。 王家几个看门的小子一瞧是他,登时都跟打了鸡血似的,胡乱应付了下正跟他们点头哈腰的别家管事们就争相恐后的迎了上来。 这个说李爷爷您怎么不说一声,好让我们出去迎迎,那个就说李爷爷怎么今儿瞧着不大爽快,是不是有那不长眼的,要不要他们去帮着长长记性。 声儿还没落,第二个说话的就让人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挨了打还要挨骂:“混说什么呢,咱们老爷是什么人?李爷爷是咱们老爷跟钱的这个,谁敢给李爷爷气受?” 这马屁拍得好听,一时之间人人附和,个个都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神情。 看的李百福心里又是叹息又是好笑,这些猴崽子还做梦呢。都什么时候了,还当是老爷呼风唤雨的时候? 如今想在新圣人跟前儿把老爷踩下去的人多了去了,简直就是争先恐后。要命的是,连老圣人都对老爷起了嫌隙,不然今日他也不会受这许多白眼。 懒得搭理这些小厮们,李百福连眉梢都没动一下,还是迈着十几年如一日的步子慢吞吞进了角门,仿佛王家上下还笼罩在京营节度使的荣光中,他这个节度使的心腹管家还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围着李百福凑趣的小子们却忍不住在他进门以后泛起了嘀咕:李爷爷的手笔可没有以前大方了,他们说了这么久,竟然连个屁都没赏。 李百福进门后直接就去了老爷王子腾的外书房。 自从一旬之前的夜里,圣人直接在宫里命人勒死了六殿下,又传位给与自家不亲近的三殿下起,除了当值,王子腾就一直困守在自己的书房里。 追随太子、反水、踩着同袍的血平步青云,到后来扶持甄家,王子腾领着王家已经在皇位倾扎中陷得太深,以至于一朝改天换日棋差一着,竟然让他心内惶惶不可终日。 新君会如何处置他们,太上皇又会如何动作,王子腾一时之间却是想不明白了。 在别人面前王子腾还要撑住王家当家人、金陵四大家实际掌舵人的体面,这会儿书房里只有从小伺候他的李百福,到底忍不住露出了疲色。 “怎么样?”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的太快,他所有的布置都被打乱,而现在名份已定,再想把新君拉下来难免会被扣上犯上作乱的帽子,代价太大,也只能徐徐图之。 他今日派李百福出去,并不是要有什么动作,而是要叫姻亲们都稳一稳,特别是宁荣二府。 李百福闻言不禁低了低头,看的王子腾心中一沉。 “奴才没用,并没有见到姑太太和姑奶奶,大姑老爷和琏二姑爷也都有事在身。” 说白了一句话,往日里威风凛凛,连主子的面子都能扫地上的李大管家,吃了贾家人的闭门羹。 想想之前替老爷上门管教姑太太姑奶奶的日子,李百福自己都不由感叹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坐在上首的王子腾一声冷笑:“这就觉得我不行了?跟他们家里的老太婆一起忙着跟我撇清?真是我王子腾的亲妹妹、亲侄女。” 说着,他到底忍不下这口恶气,一掌重重砸在桌面上。 但是贾家老太太的娘家史侯府确实情势比这府里强,这句话李百福默默咽回了肚子。 他从小就在王子腾身边伺候,深知这会儿王子腾的怒火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着实经不起忠言逆耳。 好在王子腾多年宦海沉浮,这点儿事情也不用人劝,很快就自行平静了下来,转而问起其他的:“今日还是只有四殿下府上的管事婆子上门吗?” 自从王子腾成了老圣人的心腹重臣,这府里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就是如今也不乏上门送礼的,但是能让王家正经走动的,放眼京城都没有多少人家。 李百福的腰更弯了些,轻轻应了声是。 甄家与王家的亲近,朝中只要长了眼睛耳朵的都知道。现在六殿下直接横死,六皇子妃娘家死绝,四殿下一早就糟了老圣人厌弃,甄家在江南睡觉都睡不稳当,那王子腾这京营节度使还能当几天?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一个个现在只怕已经开始惦记着能从王家得多少好处了,哪里还会上门? 也就只有借住薛家的表姑娘,时不时打着四殿下的名号让人回来求情,盼着老爷拉他们一把。 要让李百福来说,薛家姑太太的脊梁骨也太软了些,自己带着儿子住在荣国府,女儿住在四皇子府,一家子在哪儿都是名不正言不顺,求亲靠友的,自己没半分本事。 她们也不想想,老爷要是想管薛家的事儿,当初怎么会让他们阖家住到荣国府去,原本就懒得搭理了,还天天作耗。 王子腾眯了眯眼。 薛家那个外甥女,他是不怎么想管的。 当初他就更看重六殿下一些,四殿下那边又不能翻脸,就把这个丧父无势的甥女送了过去,用薛家的家财打消四殿下的疑心。说穿了,薛宝钗就是个无足轻重的棋子。 眼下老圣人被六殿下勾起的雷霆之怒还没消退,在这个节骨眼上从四殿下府里接人,实在是太打眼了。 横竖薛家人是住在荣国府的,薛宝钗就算想求,也该求到贾家去。 只是王子腾又有些吃不准老圣人真正的心思。老圣人当场格杀了六皇子,但却没有贬甄贵太妃的分位,听说还是尊重有加,那四皇子就不是必死,说不定日后还有东山再起之日。那样一来,薛宝钗倒还是有些用处的。 这样一来,她就更不能离开四皇子府了。 打定了主意,王子腾却丝毫没有觉得清爽,只觉得更加烦闷。 自从迷上了炼制仙丹,老圣人的神智就有些糊涂了,只不过最初的时候症状不显,没有多少人察觉而已。 王子腾当时还没有真正在四六两位中间做出抉择,安插的人手就分别把这条要命的消息透给了两位殿下。 结果四皇子那个蠢货,竟然冒着那样大风险利用老圣人糊涂的时候引着老圣人下旨,只对付了一个林家后生,徒留后患,根本难成大事。 再联系到六皇子的暴毙,王子腾隐约觉得,恐怕有旁人也发觉了老圣人的癫狂,让原本有几分希望的六皇子直接命丧黄泉。 可恨他执掌京郊大营,握有京师兵马大权,老圣人传位这等大事竟然没有人通报他一声,让他直到第二日早上才得到消息。 一觉醒来,大位已定,就算是老圣人自己反悔,也轻易废不了新帝了。 拟旨传旨的文官都跑的比兔子还快也就算了,横竖清流们向来与他不对付,王子腾心惊的是早就拿银子喂熟了的戴权戴大公公和私下里多有往来的禁军将领们也都一声不吭,倒戈相向。 王子腾在西北倒是还有后手,但是这种事讲究个里应外合,眼下摆明军中有了贰心,他怎敢妄动。 思来想去,王子腾觉得他这几十年委实是白活了,竟然败在了不显山不露水的三殿下手里。 老圣人日薄西山眼看着是指望不上了,四殿下要东山再起也要能活过这道坎。几番盘算下来,王子腾发觉自己竟然真的只能巴住新君,接下新君派人递过来的恩典。 总要先熬过这一关,再图谋以后。 叹了口气,王子腾有些意兴阑珊:“且不去管她,再来人,就说我的话,让表姑娘安分守己。明儿你去下五福胡同,我要请戴公公吃酒。” 等所有人都瞧见自己有多受新君看重,什么妹妹侄女姻亲故旧,自然会像以往一样唯自己马首是瞻,这几个月颇有微词的妹婿侄女婿照旧会连个屁也不敢放。 还有那个宁国府的贾珍,好不要脸,本来那个太子外室女马上就能搓磨死了,听说落了胎都熬的只剩一把骨头了,好么,老圣人一露出对先太子的追思,那口气就喘过来了,新君一登基,义忠郡王成了忠顺王,那口气喘的更利索了,一点不把他的警告放在心上。 也不用脑子想一想,登基的是义忠郡王吗?与公公私通的皇家外室女,还真不如死了干净。 李百福恭声应了。 可惜王子腾想的再好,也架不住王夫人自以为的智计百出。 王夫人可不觉得自己如今最大的倚仗还是娘家兄长。 要知道,她的心肝宝贝大姑娘贾元春,可是新君潜邸时就在当今皇后身边服侍的老人了,是贵太妃赏给当今的。就算话说的含糊,赐给皇子的宫女还能哪样伺候?谁都晓得元春是太妃当年赐给当今的枕边人,那元春日后不就是娘娘? 即便当今刚刚登基不欲大封后宫,该有的分位总是会有。 加上元春前儿竟然派小太监给家里捎了口信,说自己一切都好,王夫人只觉得自己活了大半辈子,只有这么几天站的最稳,底气最足。 像她这样的慈善人,自己吃肉,总要拉拔可怜的亲妹子喝口汤不是? 顺口就允了奉上珍宝苦苦哀求的薛姨妈。 天足不足!某盈好不好?作者有话要说:傲!今我又忘记想跟你们说什么了555555 第62章 也不怪王夫人如此自信满满,实在是新君即位之后,来她这儿套交情的姻亲故旧多了去了,着实是车水马龙、鲜花着锦,让人想不飘飘然都不行。 之前因为荣国府里没个说话响亮的爷们,别说真正的龙子凤孙、皇室宗亲,连当年同气连枝的四家异姓王府并另外六家公府都有些不把贾家放在眼里了,各府宴请的时候对她多有怠慢。再后来贾政那芝麻大点儿的员外郎还被老圣人一道旨意贬了,王夫人的脸上只觉火辣辣的疼。 现在可是苦尽甘来了。 不说那些门第浅薄的小官宦,就是南安并西平王府,都巴巴儿的打发得用的管事媳妇来给她问好,请她去家里坐席。 王夫人领着心腹周瑞家的粗粗一算,今年老太太的寿宴能比往年多出近一倍的宾客,而且极有可能送的还都是重礼。 这都是她生的姑娘给府里带来的。王夫人真真是扬眉吐气,这些日子都有些懒怠料理一肚子黑心肠的赵姨娘,由着她躲起来松散,只当为娘娘积德。 不过该张罗的正事还是要张罗。 命人将一套南安王府世子夫人送来的玻璃器皿收好留给宝玉以后用,王夫人又自己收好库房的钥匙,才漫不经心的问起在一旁躬身伺候着的周瑞家的。 “方才我恍惚瞧见有个穿藕荷比甲的丫头在外头?是宝玉房里的袭人吧?她怎么亲自来寻你说话?难不成我的宝玉跟前儿都是那些妖精在挑三窝四?” 越说,王夫人就越是不快。这么多年了,就因为一个孝字,因为老爷不争气,她连孙子都抱上了却连儿子屋里的事情都管不了,只能听老不死的在那儿指手画脚,给她眼珠子一样的宝玉塞了一屋子的狐媚子。 好在老妖婆总算做了一桩好事,把袭人那个丫头给了宝玉,压住了那些妖精。只是那袭人莫非也被她纵的心大了?怎么就敢擅自离了宝玉,跑到她这儿来。 周瑞家的是拿足了袭人的好处的。况且二爷宝玉房里就两个尖儿,袭人素来敬重她,绝对比晴雯那个不知好歹的强百倍,她是不会让袭人倒了的。 这会儿看王夫人话里薄有怒意,周瑞家的急忙帮袭人说好话,顺便再踩那帮不把她放在眼里的小蹄子一脚:“太太有所不知,袭人真真是个实心眼儿,万事不敢自专的,二爷赏她家点东西也要来请示过才敢送出去,哪像那起子心大的,哄着二爷给东西呢。” 王夫人这才缓和了面色,嘴角却显而易见的下撇,轻轻瞟了周瑞家的一眼:“袭人身份不够,可你也拿大了,既然有那样的狐媚子,就该来回我,趁早赶出去才是。” 周瑞家的看王夫人是把这事儿记到心里去了,连忙摆出诚惶诚恐的模样抬手拍了下自己的脸,陪笑道:“是奴婢的不是。可二爷屋子里的人都是老太太亲自挑的,奴婢就听了那么一耳朵,并不晓得究竟是哪个,也怕冤枉了好人。” 她一提起贾母,王夫人的脸色彻底淡了,却也没有再说宝玉屋里,而是问起了旁的事儿:“东府那边儿,拿出章程了没有?” 在王夫人看来,她以后是娘娘的生母,就是皇后育有长子又如何?圣人的身子骨好着呢,看看老圣人,生在前头可未必是好事。 等元春有了子嗣,他们这一房就算是起来了,别说荣国府的爵位不能留给琏二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就是宁国府一直攥着的族长,也是时候让给她的宝玉了。宝玉可是有大造化的。 现在只不过是让东府出几个钱出几个人办点子小事儿,他们很该感激自己的提拔。 周瑞家的心里就是一突。 她之前是故意撩王夫人心里的邪火儿,才把老太太抬了出来。主仆相伴这么多年,周瑞家的是深知王夫人的秉性的,越是愤恨就越是能忍,到时候一口气撒在那些小蹄子头上,保管让她们统统去半条命。 可是王夫人生生吞下那口气之后问的这个事儿,可就不好答了。一个说不好,她就要先填了小蹄子们的坑了。 周瑞家的腰更弯了些,尽量和缓的回道:“奴婢家那口子过去给珍大爷请安,珍大爷说,珍大奶奶身上不爽利,小蓉大奶奶也还起不来床,他自己扶起扫帚倒了瓢,怕是帮不上府里。” 周瑞家心里也是觉得东府不识抬举。大姑娘要是做了宫里的娘娘,那可是宁荣二府一族的荣耀,二太太肯在这个节骨眼上要珍大爷他们帮衬,那也是拉拔同族的意思,结果珍大爷不识好人心,竟然直接就拒了,让她都不晓得怎么跟二太太说。 果然王夫人数着佛珠的手一下就顿住了,周瑞家的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半晌听得王夫人不过是冷哼一声就不再说话,这颗心才落回了肚子里。 王夫人在荣国府里惦记着靠元春夺了贾珍的族长之位才好,贾珍在宁国府里也正与心腹嘲笑王夫人头发长,见识短。 一个还没封的娘娘算什么?要是得宠,能在圣人身边伺候了那么久还是个女官?听说在皇后娘娘身边还没个老嬷嬷的脸面大。西府二太太竟然就想在他面前拿腔作势,还想要这府里给她们做陪衬。 也不看看谁才是贾家的长子嫡孙,镜花水月的事儿就抖起来了。 还是他们老太爷有本事,真正给府里请回了一个护身符。 想到还闹着脾气的心尖子秦可卿,贾珍那是一扫先前的尴尬和厌烦,真真是眉开眼笑:老圣人是越来越惦记着先太子,频频对忠顺王爷施恩不算,还隐晦的让戴公公赏了可卿这个外室女,就连圣人都是对先太子高看一眼的。 要知道先太子留下的独子在老圣人那会儿才是个郡王,圣人一即位就直接封了亲王,特加号忠顺。有了这么好的兄长,可卿自然会越来越好,谁让她是宁国府的蓉大奶奶呢? 贾珍捋了捋胡子,一时之间又可惜起秦可卿肚子里的孩子。当时还是他太急了,不然现在孩子都该落地了。等有了孩子,这女人还不就是夫家嘴里的肉? 再想想秦可卿倾国倾城的模样,贾珍真想这会儿就过去瞧她一眼,就算吃个闭门羹都香甜,只恨忠顺王府那边假借秦家名义送来的嬷嬷正在秦可卿屋里坐着,他也只能想想而已。 满脑子都是在忠顺王府的嬷嬷回去后如何与秦可卿再续前缘的念头,贾珍只觉整个人都有些燥热。 当然,如果他晓得这会子那嬷嬷正在与秦可卿说什么,恐怕就会被惊得透心凉了。 那嬷嬷也是伺候过先太子妃的老人了,一双手最是灵巧,即使现在眼睛有些花了,那份手艺依旧是宫里一等一的好。 手拿一柄玳瑁篦子,老嬷嬷一下下仔细的为秦可卿通着她一头逶迤垂地的墨色秀发,一面口中都是赞叹:“奶奶的头发长的可真是好,都是女儿肖父,要奴婢说,奶奶还是像夫人多些。” 老嬷嬷的神情是那样慈祥,秦可卿不说也不动,双眸静静落在面前的水银镜子上,仿佛在瞧老嬷嬷眼角的细纹。 老嬷嬷一笑,自顾自说下去:“这女人呀,最怕的是犯傻。男人说的话再甜有什么用?女人这一辈子,活的是名份。名份一定,那就是云泥之别。男人可以风流,女人呢,踏错一步,那可就是至死方休啦。话说回来,舍得自己报了仇,那也是烈女了。” 说完,老嬷嬷就开始为秦可卿梳起发髻,还恭恭敬敬开了个瞧着就有些年头的紫檀匣子,请秦可卿挑几件中意的发饰,好妆扮起来。 秦可卿的面上这时才带上了几分活气,顾盼之间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一段天然的风情,让见过了生死悲欢的老嬷嬷心底也是一叹。 “我娘和我,真的能葬入父亲的陵园?” 秦可卿真的太久没有开口说过话,宛若莺啼的嗓音都有些发紧,犹如古琴失音,但她双眼中迸发出的神采却让她整个人都染上了一种绝望中的艳丽。 这句话问出来,老嬷嬷就知道她已经答应了,笑容不禁更加恭敬:“殿下说给奶奶听的话,什么时候言而无信过?连夫人的位份都想好了。人死如生,这等大事,奶奶一定要三思。” 三思什么呢? 自己拼了命的活下来,终究却要在贾家人放过自己的时候,按照圣人和兄长赐下的方式去死,顺便让不该好活的人陪葬。 这就是命。 秦可卿抬手指了指匣子里一根通透精巧的水晶珊瑚钗,神色一片木然,老嬷嬷心头一松,就急急为她装扮起来。 室内一时沉寂下来,不防一直在院子门口守着的宝珠突然神色古怪的走了进来。 “奶奶,”宝珠顿了顿,小心翼翼的看了老嬷嬷一眼,缩着脖子禀报:“外头闹起来了,西府大姑娘让宫里送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言情抽了,尝试了很久才更上。。。抱着锅盖爬走。晚安,爱你们 第63章 荣国府大姑娘贾元春被宫里送回了荣国府,这桩奇闻简直像一个惊雷,砸的所有知道消息的人晕头转向。 元春出宫一事可谓是悄无声息,宫里一乘二人抬的小轿就把她直接到了荣国府的侧门。除了两个轿夫,轿子边儿上只跟了个穿棉布袍子的内侍。 宫内服饰等级森严,这内侍连个品级都没有,平日里也就是给大太监们跑个腿儿而已,今日见了急忙忙迎出来的荣府大管事赖大那也是鼻子翘到了天上,一丝儿面子都不给,在门口硬邦邦扔下一句“娘娘恩典,准贾女官出宫婚嫁”,瞧也没瞧脸色发白的赖大一眼,扭身就走了。 刚才还在听小厮们奉承,说这府里以后还会如何风光,赖家这样府里第一等的人家的赖大当场就傻了。 一行人在门口面面相觑,还是两个轿夫讷讷开口,问是哪个给他们工钱,一直盯着鞋面上一点落轿时带起的尘埃的赖大才缓过神来。 再一问,更了不得,这轿子还是刚才走的内侍在宫门外头现雇的,他们大姑娘是自己带着包袱卷儿走出宫的。 明晃晃的日头底下,看着那似乎一点人气儿都没有的轿子,赖大却只觉后背上猛地起了一层冷汗,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哆嗦,急忙叫人摸了一锭元宝,连轿子一并买下,尽可能快的打发走了千恩万谢的轿夫们。 一扭头,赖大先指了两个人把轿子抬进门里。直到那轿子去的远了,他才哎呦一声,说是险些误了老爷们的差事,急着要出府,随手找了个平时里不太奉承他的倒霉蛋去给内院送信,自己则沉着脸打马走了,打算回去跟赖嬷嬷通个气。 也亏是他跑得快,那个报信的倒霉鬼果然被老太太找由头赏了顿板子,虽然由头不是大姑娘的事,但这家里都是人精子,谁不知道到底为的什么呢? 贾母还是撑得住的,到底她底气足些,元春成不成娘娘她都是这贾氏一族的老祖宗,二太太王夫人那边才真真是天都塌了。 消息送到荣禧堂时,王夫人正拿着府里公库的册子和她自己的嫁妆单子仔细挑拣,想要奉一尊送子观音像给元春,一会儿嫌弃这个玉质不够通透润泽,一会儿嫌那个紫檀雕工不甚精致,一会儿又一眼瞧见个嵌珊瑚珠石榴图小炕屏要给元春添上,周瑞家的手里一张单子写了快二尺长,一个劲儿的奉承王夫人。 正说到热闹舒心处,大丫头彩霞缩着头领进一个小丫头子,只说大姑娘从宫里回来了。 这府里的大姑娘不就是…… 周瑞家的半晌才回过神来,眼前就是一黑,手里的单子落在地上都顾不得捡,只恨自己没有土行孙的本事,不能立即遁地而走,根本看都不敢看王夫人的神情。 不等满头大汗的周瑞家的想出个辙儿来,就听的旁边连响两计耳光,惊惶间抬眼一瞧,才发现是彩霞和那个小丫头子,两个人都让王夫人打得倒在地上,那小丫头子身上还有个深深的鞋印子。 “哪个黑心烂肝的唆使你们,瞎了你们的狗眼,竟敢编排大姑娘?” 王夫人嘶声问道,眼中满是轻蔑和质疑,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点恐惧,衬着她扭曲的面容分外可怖。 眼瞅着太太额角的青筋都露出来了,彩霞又没疯,哪里敢接话?心里恨死了一把拉住她的小丫头子。那小丫头子也没见过这种场面,直接就吓傻了,屋里一时静的只能听见王夫人粗重的呼吸声。 王夫人正要叫人把彩霞和小丫头子都堵了嘴拖出去,一身葛色宫装的元春自己掀帘子走了进来,不施脂粉、发无钗环,一声不吭的走到王夫人身边福身一礼。 王夫人那强撑起来的气势立即就消散的丁点儿不剩,她就像突然被人抽去了骨头,脸色惨白的连退几步,歪在了炕上。 半晌,王夫人死死盯着依旧保持着福身姿势的元春呕出了一口血。 周瑞家的这才乍着胆子挪动了身子,揪着彩霞和那个报信的小丫头溜着门边儿退了下去,还为王夫人母女把门带上了。 刚才,可真是吓的她丢了半条命。 要知道,上一回见着太太这样厉鬼似的模样,还是珠大爷没的时候呢。只不过当初被太太这样瞧得,却是珠大奶奶。 感慨了几声姑娘就是比不得儿子,周瑞家的留下丫鬟们顶缸,自己家去找男人商议去了。 元春的事情,正窝在小院儿里坐小月子的王熙凤却是一众女主子里知晓的最晚的。等她得到信儿的时候,元春都已经进了荣禧堂了。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自从琏二吃了老圣人的板子,对她就开始横挑鼻子竖挑眼,愈发宠爱秋桐那个狐媚子,她不过是刚刚让秋桐吃了一点子苦头,就被大太太叫过去责骂。她吃了骂心中不忿,就想把家管的更威风些,谁知道就能落了个成型的男胎?这下可好,老太太都发了话,让她安心静养。 没了琏二的尊重,没了孩子,又失了管家之权,谁还把她这个吃夹板气的琏二奶奶放在眼里?要不是有跟平儿要好的丫头多了句嘴,王熙凤这会儿还在梦里呢。 晓得出了这样大的事情,王熙凤当时就坐直了身子,可巧贾琏正好来瞧她,进门看个正着,又是一声冷笑:“我劝奶奶还是安分些,咱们可还没个儿子呢。” 贾琏现在看王熙凤是越瞧越烦,可王家的镇山太岁王子腾大老爷还在京里好端端的坐着,他又确实需要一个嫡子,这才对王熙凤的身子十分上心。也正因为如此,王熙凤掐尖揽权的脾性更碍他的眼。 王熙凤哪里是个吃气的性子,凤眼一瞪就要跟贾琏顶,还是平儿在旁扯了扯她的袖子才忍住了:“大姑娘让宫里送回来的事儿,你知不知道?” 贾琏当然知道,他的小厮来旺儿可是当个大乐子说给他听的。他正想笑,抬眼却看见王熙凤愁眉苦脸的,不由平添一层火气,话都懒得跟王熙凤说。 林家虽然不是人,但他从扬州回来后倒是琢磨明白了一件事:二太太根本没安好心!二房要是真出了娘娘,他贾琏才算是完了呢。如今元春从云端摔到了泥地里,对他们这一房绝对是利大于弊。 只恨他娶了个面精心憨的蠢婆娘,还给人数铜板呢。 贾琏不说话,王熙凤倒也没了当初的气势自作主张,正要再问一句,外头却来了人传话,说是来旺儿急着寻二爷,贾琏抬脚就走了。 这一去,连贾琏都没了笑模样。 ——蛮部以新蛮主的名义送上了国书,要朝廷交出谋害老蛮主的凶手,圣人不仅不交,还下旨褒奖了林如海教子有方,赐了还在塞外的林崖一个四品兵部侍郎衔。 第一,林家小子没死,至少到现在还没死,蛮子也没抓着他;第二,林家小子还得了实职。 作者有话要说:又这么晚了。。。最近好忙。。。嘤嘤嘤嘤 言情,或关于曾蕙守节的事儿她自己是想守一辈子的,两家长辈及外人们默认她要守一辈子,林崇一定要她守一辈子,她娘和她大哥是希望她能回心转意的~么么哒!希望我尽快忙完,爱你们!晚安! 第64章 林贾两家原本该是同气连枝的姻亲,按照常理来说,林家子弟能够以弱冠之龄有如此出息,贾家就是不觉得与有荣焉,也该为亲戚得力欢喜才是。可惜贾家人别的不成,却是作的一手好死,硬生生把姻亲变成了仇敌,屡屡使出些下三滥的手段还讨不到便宜,只能自己在家气的捶胸顿足。 本朝立国上百年,年不足二十的兵部侍郎也只有林崖一人,前自然是无古人,后估计也不会有来者,不论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到都城,这都是足以叫上至皇室宗亲下至贩夫走卒的人们议论许久的大事,贾氏族中也是当天就传遍了。 旁人还好说,宁国府里也是咂舌惊奇多些,荣国府里主子们那个难受劲儿就别提了。 老太太年老体弱容易犯个头疼脑热是常事,大房的贾赦与邢夫人只管幸灾乐祸也不提,只说二老爷贾政,听着消息后当天就把贾宝玉结结实实拿板子敲了一顿,打得贾宝玉少说有半月下不来床,自己转眼也吹了风,要卧床静养。 二太太王夫人倒不是不想去护着自己的心肝宝贝,奈何她在元春被放归家中的时候就气得呕了血,手足颤抖不停,吓得丫头们连滚带爬的请了相熟的王太医来,连珠大奶奶李纨都匆匆赶到荣禧堂与大姑娘元春一起侍疾了。 本来就已经急怒攻心伤了肝脾,结果太医给开的药还没吃到嘴里,就听着恨到骨头缝里的林家小子得了这么大的好处,直接又吐了血,一张脸都有些扭曲了,连元春都跪下了,哪里还有人敢来报贾宝玉被打得消息? 周瑞家的思量半晌,还是趁大姑娘元春亲自到隔间里为王夫人煎药的时候把事情回了,由元春做主把事情暂时瞒了下来,就说老太太叫宝玉去城外庙里还愿了。 反正老太太与王夫人多年来一直面和心不和,故意给王夫人难堪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总比宝玉被打得动不得来的好。果然王夫人听了之后冷哼一声,并没有再被气出什么毛病来。 只是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明明有嫡亲的姑娘还有孝顺的儿媳日日夜夜衣不解带的殷勤伺候,王夫人的病却时常反复。后来也许是拖得日子太久,王夫人也心疼起女儿,就让元春搬了出去,又住回了老太太的院子,不用再日日侍候。 之后又过了一旬有余,王夫人的病症便好了,再听说贾宝玉被打的消息倒也扛了过去,这就是后话了。 且说林崖虽然年纪轻轻就成了兵部侍郎,可他也是唯一一个受封时远在塞外,被大批人马追杀的。 那一日林崖献计帮隐王呼延一把火几乎将蛮部王庭烧了个干净,又趁乱杀了蛮主并几个王子,可谓是一鸣惊人。 虽然当时他并没有露面,呼延也没傻到把焚毁神山暗算兄长的罪名揽到自己头上来,可是事情只要做了就会留下痕迹,蛮部的人只是不喜欢中原的繁文缛节,并不是真的愚昧,自然有人顺藤摸瓜,发现了他们。 留在隐王部族的时候还好,呼延手下的兵马悍不畏死,现在各部族乱成一团,谁也不想轻举妄动,等到他们想要回到关内复命之时,路上走的就有些凶险,不得不一路隐姓埋名,由呼延派出的使者领着在广袤的草原上躲避追兵。 与来时不同,回去的路上少了对林崖来说亦师亦友的陈潇:陈潇自陈愿在塞外为质,为江山社稷略尽绵薄之力。 呼延连客套都没有,直接就让陈潇留下了,还立即就挑了两个部族里有名的美人送给陈潇做姬妾,说是恰好他身边的中原先生想要举家南归,他就顺便拜师,也与林大人做个师兄弟。 想到此处,林崖眉尖一蹙,却在不经意间对上一同南下的许先生父子的视线,微微一顿后颔首为礼,心里也暂时把先生陈潇的事情放下了。 留在北疆本就是先生此番所求,总也算求仁得仁,可带回这在北疆流浪,机缘巧合下教导隐王呼延的许先生却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 许先生不是别人,正是先太子妃许氏被流放的幼弟。此次归国,许先生还带上了名唤许楠的侄子。 如无意外,这名与林崇同岁的少年也就是许家嫡支仅存的后人了。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傲。。。某盈今天回家实在是太晚了。。。周末多写一点,么么哒,晚安 第65章 当年先太子暴毙一事牵连甚广,先太子妻族临洮许氏可谓是首当其冲。 年长一代,像林如海等人,对临洮许家曾经的风光无两都是记忆犹新。自前朝起传承数百年的世家,文臣武将辈出,鼎盛时世人皆赞叹说是满门朱紫。后来老圣人为先太子求许氏嫡长女为妃,谁不说是老圣人对先太子的爱重? 结果盛极一时的许家也随着先太子的暴毙一夜之间大厦倾倒,当时在西北执掌军权的许氏族长更是因为通敌阖府抄斩,年不满十六的男丁与女子尽皆没为官奴。 位高权重、子孙满堂最后也只剩下满目凄凉。 说起那些个风云骤变的日子,即便林如海这样宦海沉浮大半辈子的人,都是唏嘘不已。能杀人杀到监刑官都于心不忍,可以想见都杀到了什么地步。 不经意间想起那个林如海口中权倾朝野的临洮许家,林崖的视线不由自主的又转回了许先生身上,恰好碰上许先生将头巾摘下,由许楠帮着打理仪容。 没有什么温度的阳光下,许先生额角处深深的官奴烙印无比醒目,让林崖的心也跟着一沉,默默转开了目光。 虽然也勉强算是同伴,使团里自林崖到底下的兵士们都极少与许先生父子说话,原因就在于许先生脸上的这个烙印。 官奴,特别是犯官后代出身的官奴,怎么发卖都不可能卖到大漠去。认真追究起来,许先生就是逃奴,凡是沾了这桩事情的人,不管是买下了许先生的也好,或者是把他送到了关外的也罢,都是触犯了刑律的。 而且官奴不能脱籍,世世代代都只能为奴做婢。正躬身与许先生说话的许楠虽然在北漠长大,却是身姿俊逸、气度清雅,俨然是教养良好的翩翩世家子,绝对无愧于许氏嫡系的名头。可是他的脸上,并没有许家嫡支男子应该有的奴隶烙印,同样也触犯了刑律。 要命的是,许家父子从最开始就没想隐藏自己的身份,直接自报家门,把赵郎官的酒杯都吓掉了。 都不用细想,不是傻子的都晓得这里头的水深着呢。不管许氏父子到底是为了什么竟然敢离开北漠重返中原,使团里的众人都还不想拿身家性命去趟这趟混水,只好对拿着隐王呼延奉给圣人的国书的许氏父子敬而远之。 只有林崖对许氏父子还算亲近。一来是因为许先生此行的目的之一是为隐王送国书,他作为使团正使理应对许先生礼遇,二来许氏女还是三皇子妃,私心里他觉得许氏总有东山再起的时候。三么,他确实也敬重许氏父子的品性。 即使两鬓染霜,即使改装易服,许先生和许楠眼中的坚毅都让林崖心生好感。正如青松经冬弥翠,素梅傲雪盛开。 许先生不好说,许楠如果能熬过这道坎,日后必成大器。 当然,除了些许不动声色的照顾之外,该有的距离还是要有,林崖这点分寸还是拿得稳的,这也算是为官处世之道。 一路上躲避着各个部族的追踪和刺杀,林崖一行人终于有惊无险的走到离边关只有二百余里的地方。 眼瞅着就能回到中原,不用再过这种心惊胆战、餐风露宿的日子,使团里的人都十分振奋,连拿蛮族使者和从落地起就没有回过中原的许楠都流露出了几分对天朝上国的企盼,林崖却总觉得心中不安。 他总觉得,王家费尽心机把他弄到这里来,不该如此简单就让他回去。 成功出使蛮部该是个什么功劳?遥想张公当年,可是因通西域之奇功而封侯的。林崖不曾经历张公之险,不曾被扣在异乡十余载,却也称得上是劳苦功高,一旦活着回去,王子腾怕是夜里都睡不安稳。 因此越是接近关隘,林崖就越是谨慎,即便手下的兵士们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极力撺掇着他急行军,他还是拿出这些日子以来建立起的威信,黑着脸斥退了他们,依旧维持着不急不缓的速度一路戒备前行。 这一日午后,又到了他们扎营的时间,林崖抬头眯着眼望了望远处似乎已经能看到影子的城墙,又淡淡看了眼满脸企盼的赵郎官,仍然不温不火点了点头:“再在外歇息一夜,李百户带人警戒,也不必生火了。” 自从趁夜一把火点了蛮族王庭的数百顶帐篷,林崖就对火烛之类的物品特别小心,最近一段时日又怕火光在暗夜里引来追兵,因此众人不分尊卑,吃的都是早就熏制好的肉干,渴了饮得也是滤过的冷水,十分辛苦。 林崖的手段大家都是领教过的,他一声令下,不管心中如何想,一个个都是领命而去,日落前就选了一处位于上风口的乱石坡安顿下来。 只是边关就在眼前,今日的营地里就比往日喧闹些。 想想也是,大家这次出生入死,受尽了辛劳,好不容易能全须全尾的回去,加官进爵就在眼前,又有几人能真的稳得住?大丈夫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为的就是如今。 林崖心里也很有些激动,又十分挂念家中的老父弟妹和新婚的妻子,不由也有些神思不属。 大家正压着声音说的热闹,一直把水壶搂在怀里为父亲暖水的许楠突然站起身大步走到林崖身边,神情很有几分紧张。 “林大人,似乎有些不对劲。” 许楠正在变声,嗓子本来就沙哑难辨,他又可以压低了声音,除了林崖之外没人能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林崖心中一突,并没有问许楠怎么知道的,扫了眼许楠因为紧紧攥着刀柄而青筋暴起的手臂后就对即使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的李虎打了个手势,李虎随即悄无声息的起身向外走。 这一走,就是三刻。 注意到李虎那边动静的不是一个两个,这下子都觉出了不对劲,纷纷面色凝重起来,却没有擅自行动的,只拿眼睛看向林崖。 林崖此刻,却有些心头一松的感觉,头顶上那把剑悬了许久,总算是要落下来了。他暗暗掐了自己一把,便示意众人稍安勿躁,以不变应万变,自己则加倍留意周围的动静,以期以静制动。 谁知无论是敌是友,许久都没有任何人出现,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这几个人,令等待变得愈发难熬。 就在林崖都有些失去耐心,心中冒起一丝不顾一切出去查看一番的情绪时,坡下突然响起了李虎的大嗓门,带着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难以掩饰的喜悦。 “大人!新圣人派人来接咱们了!皇后娘娘姓许!” 作者有话要说:为马航飞机上的乘客们祈福。。。。今晚看了许久的新闻,可惜一直都没有好的消息 天我起床就开始写吧这两天状态不好,礼拜以及太子妃和楚容华的妻子都是许家的女儿,他们现在算是皇后的母族了,只是可惜死得没几个人了 第66章 李虎目不识丁,连笔都不会握,说出来的话本来就十分粗俗,这会儿情绪激动下能把话说明白了都是在军中长了本事。 只是他短短的几句话里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众人在平安无事的惊喜下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直接被震晕了。 新圣人?圣人还有新旧一说?圣人哪儿来的皇后?元后都去了多少年了,也没听说后宫有姓许的嫔妃呀,甄贵妃可是最见不得人姓许了。 众人面面相觑了半晌,才终于回过味儿来:李虎这小子是想说,圣人换人了,新君派人来接他们,新皇后姓许。 他们这一走是一年多,不是十年,怎么龙椅上就换了个人呢? 赵郎官险些要当李虎是癔症了,可谁的脖子也是肉长的,这等话谁敢瞎胡说? 李虎不会混说这种大事,那就是真的了。再一琢磨,三殿下的正妃不就是许氏女?虽说过去那么多年三殿下都不得圣人的青眼,可太子和行二的那位都没了,三殿下就是长子。长子继位,似乎也是那么回事。 诸人里不乏依然迷茫的,也有赵郎官这样难以置信的,还有如林崖这样面无表情心中却如释重负的。 林崖实在是没有想到,楚容华的帝位会来的这么早。 在这个异世中求生,林崖最大的依仗就是前世对于红楼梦的了解。可是这本书除了宁荣二府之外就写了些伶人戏子,丝毫不曾提及朝政局势,以至于林崖只能从书中的蛛丝马迹里推断。 林崖离京时,老皇帝虽然病势渐沉,但依旧大权在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楚容华则只能在暗中小心翼翼的经营,谨慎小心到了极点,唯恐一着不慎,就同其他的兄弟一样遭到生父忌惮,被彻底打落尘埃。 可以说,林崖根本看不到楚容华即将继位的征兆。他那时甚至都想过,这一次北疆之行只要能活着回来,他就会以此为跳板,正式成为楚容华夺嫡的棋子与筹码。 结果一切在他归来之前就尘埃落定。多年的等待、反复的筹谋,总算赌对了人,没有害了这一世的家人。 清了清喉咙,林崖正要说些什么,醒过神来的赵郎官却已经带头围住了许先生父子,连声道贺,将林崖这个顶头上司都挤到了一旁,真真是急不可耐,活脱脱就是前倨而后恭一词的注解。 不过也不能怪赵郎官吃相难看。以前的许先生父子,顶天就是个皇子妃的族人,还是阖族被圣人厌弃的那种,户籍上的身份也卑贱,不值得花太多心思。 现在则不同,三殿下荣登大宝,许家就是货真价实的后族,许先生就是国舅爷,不趁着大家都在塞外的时候巴结一番,等到回了京城,估计巴结许家的人能把门槛踏破,多少公门侯府挤在头里,哪里还轮得到一个小小的郎官? 再不贴上去,赵郎官就是个傻子。 林崖不禁摇头失笑,对着看过来的许楠微微颔首后就主动迎上了李虎带来的西北守军将领,询问起京中的情势。 来的将领姓孙,曾经是许将军麾下的小将,与李虎也是旧相识,如今算是新君的心腹嫡系,与林崖是“自己人”,说话自然十分方便。等赵郎官意犹未尽的奉承完许先生父子,林崖也对事态有了个大体的了解。 之前他便一直纳闷,老皇帝的性格自私冷漠、阴毒寡恩,怎么看都不像是书中那个会禅位给儿子的人,特别是这个儿子他从来都不太喜欢——直到最后,楚容华对于老皇帝都更像一个试毒的奴仆,而非子嗣。 能让六皇子以毒害皇父之名赐死,又能从心性狠毒的老皇帝那里拿到传位诏书,楚容华的本事不容小觑。 可惜的是林崖从孙参将的话中听出的不仅仅只有好消息。即使对方的并没有意识到什么,林崖还是推敲出了一丝不对劲:恐怕他本人虽然远在塞外,林家还是牵扯进了皇位更迭的阴私之中。 按照孙参将的说法,父亲林如海在老皇帝病重的时候是一等一的心腹忠臣,后来更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里少说要有五个时辰伴驾,以林如海之机敏,不可能没有发觉老皇帝身边发生的某些不可言说之事。 要是老皇帝干脆两眼一闭也就算了,他毕竟没死。作为太上皇,如果能用好了孝道这把刀,压住新帝也不是不可能之事,何况是惩戒生了二心的臣子?毕竟虎老威风在,前世诸多红学家也说过,新帝与太上皇之间的权力争斗持续了多年。 即使林如海的阅历比他多,手腕比他圆融,林崖却还是忍不住为他担忧,想来也是一家人之间常有的情绪,正如林崖孤身在外,林如海等人也一直牵挂不已一般。 一边面带欣喜的遥贺新君,一边暗暗推测着家中老父和幼弟可能有的举动,林崖一颗心都快分成了两半,以至于在孙参将与李虎齐声恭贺他升为侍郎一职时都没能立即反应过来。 瞧见林崖似乎有些怔愣,之前一直十分威武肃穆的孙参将的笑容就带了点痞气:“林侍郎这就欢喜的傻了,等到入了关,那可是步步锦绣,回了京城,圣人还要亲率百官出城迎接,到时林侍郎可要如何是好?” 少许揶揄的背后,是不容错认的欣羡。 就算不能封侯拜相,可是能得天子出迎,也是许多为官之人,特别是在边关生死相搏的武官一生可望而不可即的追求。 林崖闻言不由一震,简直是不由自主的从心底泛起了一种激昂的豪迈,一时之间竟然有些语塞,只能学着军中的武人,对着孙参将与李虎重重一抱拳,得到了二人郑重的回礼。 既然安全无虞,大家不约而同的忽略了离他们营地不远处的几处血迹,兵士们还主动帮孙参将他们将马蹄上裹着的布条收好,免得叫蛮人瞧见。随后众人便换上孙参将带来的骏马,疾驰入关。 之后果然如孙参将所说的仿佛,林崖等人所到之处,皆是一地父母官率当地士绅望族亲迎,礼遇有加,除了备受冷落的蛮族使臣十分不满之外,使团之人个个容光焕发。 他们才走到山西境内,楚容华派出的天使就快马迎了上来,宣旨对林崖大加褒扬,另有赏赐若干,楚容华本人更是亲自带着两位皇子并三品以上在京官员出城五十里迎上了林崖一行人。 旌旗飘扬、无上荣宠,城外是多年未见的君臣相得,宫门之内,太上皇独居的福寿宫内却是阴森可怖。 倒不是楚容华苛待老父,故意将他挪到了一处阴暗角落,而是太上皇这些日子愈发阴郁,连带着整个大殿都令人脊背发凉。 “林家小子是今儿回来吧?”刚刚下令将一个没眼色的小内侍杖毙,太上皇木着脸倚在靠枕上:“让他们麻利点,如果戴权问出了什么,不管什么时候,即刻回报。” 作者有话要说:555555。。。大家都不爱我了。。。。 第67章 戴权确实是奉太上皇之命,秘密查证当日六皇子意图毒害皇父之事——濒临死亡的恐惧和随之而来的暴怒让老皇帝在混沌中当场诛杀了亲子、屠灭儿媳满门,可是等清醒后日复一日的细细琢磨过后,他突然升起了一丝悔意。 太上皇自问这一辈子看臣子们也许有看走眼的时候,膝下几个孽障的分量他还是掂量的很清楚的。除了他曾经抱在膝头用心教导的太子,其余几个统统不成气候,尤其四、六二子,他冷眼瞧了这么多年,根本不堪造就。 早年不过是看在他们母妃侍奉的好的份上略微抬举了些,就一个赛一个的自以为是,真把自己当太子了,这样轻浮躁动,让他怎么可能瞧得上?不过是因为剩下的几个儿子也是一般庸碌,压根儿不值得保全哪一个才放任自流,还能顺便试试满朝文武的忠心,何乐而不为? 就是因为太了解这些儿子们的天赋禀性何等平庸,太上皇后来左思右想,怎么都觉得自己的第六子就算有那个胆子篡位,却也没有那个本事设这个局,才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一想到自己很可能做了别人手里的那把刀,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太上皇只觉得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屈辱几乎要把他气的背过去,真真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只想把幕后之人揪出来抽筋扒皮。 太上皇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刚刚登基的楚容华,毕竟就是这个逆来顺受毫无男儿血性的儿子在他昏昏沉沉生死难料的时候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如果不是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又实在没有别的人选,他又怎么会把大位交给一个从来都没正眼看过的儿子? 但是太上皇心里又实在难以相信这通盘的筹谋是出自这样一个无用懦弱之人。羔羊就是喝了狼血,也不会一夜之间有了狼性。唯一的答案就是有人暗地里支持了老三,把他扶上了皇位。 胆敢阳奉阴违谋算他性命的逆子和乱臣贼子肯定不能放过,他能传位给老三就能废了他,当务之急却是先揪出身边的内鬼,将那个吃了雄心豹子胆吃里扒外的东西扒皮抽筋,才能高枕无忧、永绝后患。 原本这样的差事应该交给夏秉忠去办,几十年来夏秉忠也一直忠心耿耿、可鉴日月。可就是因为夏秉忠尽忠职守的无可挑剔,太上皇反而生出了一丝疑心,不肯再用他,只派了戴权秘密查探。 这倒并非是因为太上皇就觉得戴权忠心可嘉了,而是因为他觉得世人皆有欲念,戴权贪财好权,这些他都给得起,夏秉忠虽无劣迹和明显的贪念,却可能所求更大,不得不防。 戴权领了密旨后确实十分勤勉,可惜他一心一意查的却不是太上皇想让他查的。 禁宫内曾经关死过几个失宠妃嫔的“冷宫”宜安殿偏殿内,戴权高坐上首,目光阴冷的看着自己的几个徒弟像拖死狗一样把刚刚从井里捞出来的人拖到他面前。 从新君登基就开始查,也不知道暗地里作践死了几个杂役宫女内侍,戴权才顺藤摸瓜找上了这个原本在太和殿扫院子的东西。 没想到年纪不大,倒挺能熬。只是撬不开这张嘴,他实在心中难安。这人呐,怕的不是被人算计,而是被算计了,都找不到身后站的到底是谁。 戴权眯了眯眼,思绪一时之间飘得有些远,还是他几个徒弟挤眉弄眼一番,推出一个来乍着胆子凑了上来。 “师父,再三个点儿,圣人就该回宫了。” 一眼瞟见师父戴权正摸着戒子的手势一顿,那小徒弟差点直接吓趴了,也不敢再一脸讨好的站着,一溜烟躲到了另外几个师兄弟的后头。 戴权正在心里推敲究竟是哪个传的谣言,说六殿下捏着了他当初算计甄家两位美人儿的那点事儿,打算叫他好看。 就为着那么点儿怕六殿下得势后调回头收拾自己的担忧,他对有人构陷六殿下的事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道转眼老圣人就让人给毒了? 闹了半天,他戴大公公自己也成了谋害老圣人的帮凶,要是闹出来,他就是浑身长满嘴都说不清楚,自然也只能捏着鼻子替人遮掩。 戴权有那么几天忖度着下手的该是圣人,还盘算着如何顺利的撇清老圣人这边,好搭上圣人的热灶。 结果试探了半天,在他这边动手的不是圣人,老圣人那边后事都准备好了,却又没死,欢喜的戴权嘴里一连起了七八个口疮,说话就跟受刑似的,饭菜都要咽不下去了。 叹了口气,戴权晓得今儿拷问的是个硬茬子,摸出衣襟里的怀表看了眼时辰,才指着地上被血水浸透了的不成形状的人大发了一回慈悲。 “给他个痛快吧,手上麻利些,杂家还要带你们去拜访老朋友。” 说到老朋友,戴权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林大人那边的热灶咱们是赶不上了,一会儿宁府那边的事儿可要办好了,好歹也是一注横财,可别说师父我不提携你们。” 对林家、贾家老圣人同圣人并不是一条心,这点儿在两位圣人面前服侍的都是心知肚明。戴权可不觉得老圣人真能占上风,那贾家的事儿当然就要按圣人的心思办了。 横竖老圣人问起来他也有话说,谁让那贾家两府加起来尽都是糊不上墙的烂泥呢?扶着走路都能跌一跤。 戴权这边提起贾府是满心的不懈,林府里头,他想巴结却暂时巴结不上的林崖也与妻子曾蕙说起了贾家。 其实林崖一路疾驰归来,又在城外跪着听了半天的恩旨褒奖,身心都疲乏的很,连登基为帝的楚容华都体贴的先放林崖回府,明日再进宫领宴,林如海也发了话让他好好歇着。 林崖只是放心不下曾蕙。 他们刚刚成亲,还没有真正彼此熟悉起来,他就撇下曾蕙去了塞外,一年多生死不知,曾蕙一个新嫁娘的日子想必并不好过。 所以林崖即使困顿到了极点,也没有沐浴过后倒头便睡,而是披着头发汲着鞋,牵着面色晕红的曾蕙一起倚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两人分别后各自的生活琐事。 这还是他们头一回这么闲适的呆在一处,不用忙碌的为林崖准备行囊,也不用一遍遍的彼此安慰。 曾蕙一只手被林崖握着放在他心口,只觉得身下倚着的引枕都烫的叫她受不住,只好拿起丫头们留下的篦子为林崖通头,借此压下心中的羞意。 她晓得林崖心中的欢喜,她心中比他还要欢喜上十分,并不想说些旧日的辛苦让他烦恼,便说起了京中的亲戚们。 提到亲戚,就不能不说贾家,那毕竟是外祖家,家里又一向注意贾家的消息,曾蕙便细细的说了。 “也不晓得贾家的老爷太太们是如何想的。孙家那样的人家,纵然现在有了点军功,可据说那位孙大人为人十分粗鄙,家里又没规矩,本来他们府上的二姑娘配这样的人就有些委屈了,好歹那是个庶女,倒也配的,哪晓得前儿定了亲,竟然许的是荣府大姑娘。” 都是女人,即便是对宁荣二府十分不齿,曾蕙对元春等贾家的姑娘们还是存了几分怜悯。 现在外头对贾元春被送回贾府的缘由是众说纷纭,圣人有没有收用过她也有截然不同的说法,贾元春的处境可以说是十分不妙。若是父母怜惜,把她找户老实殷实的人家远远发嫁了,她也许还能过得舒心。 谁能想到亲爹娘会把她许给了孙绍祖那样的人? 如今京里私下都传遍了,孙绍祖在京里没有根基,急慌慌想走王子腾的门路没走通,不知怎的就拿银子填了贾家的无底洞。 贾家人欠钱不还就拿女儿抵,要把庶出的二姑娘嫁到孙家。孙绍祖也是个傻的,根本没搞清楚京里头的事儿,听说荣国府里还有个嫡出的做过皇后娘娘女官的女儿就嫌弃了贾二姑娘,庚帖都换了又放赖,非要娶大姑娘不可。 风声刚出来的时候曾蕙还说这门亲事成不了,男方这样的品性,荣国府当家的二太太王夫人绝对不会让亲闺女填这样的火坑,然后就听说贾家大姑娘许嫁了孙家,听的曾蕙是一头雾水。 曾蕙手上的力度刚刚好,林崖不由有些昏昏欲睡,听到元春许给了孙绍祖后猛地惊醒,半天都才回过神来,温柔的拍了拍曾蕙的手。 “那贾家这些日子就是忙着给他们大姑娘备嫁了?”如果是的话,北地的毛皮还可以让人高价卖他们。 曾蕙却含笑摆了摆手,拿篦子挡开了林崖作怪的手:“且顾不上呢。宁国府孙冢妇小蓉大奶奶刚没了,几乎惊动了大半个京城,贾家阖族都忙着小蓉大奶奶的身后事,哪儿还管什么大姑娘?要不是你回来了,小蓉大奶奶的白事还能热闹上小半个月。” 秦可卿没了…… 林崖一怔,随即就明白过来:楚容华这是要从贾家下手,给之前甄贵妃一系的几个公侯世家松松筋骨了。 曾蕙虽然与林崖有些生疏了,从小耳濡目染的那些外务倒还通透,不等林崖开口相问就接着说了下去。 “小蓉大奶奶一去,宫里皇后娘娘都派人去祭奠,那分哀荣体面是京里头一份的,只是去了的终究庇护不了活着的,这两天弹劾贾家的折子就跟雪片似的,最开始御史们还只是参宁国府违制,后头荣国府被人揪出了放例子钱的事儿,拿了几个家生奴才,还不晓得怎么收场呢。”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久等了,本文预计还有一周完结,某盈这次想出定制呢。。。定制本里会有番外,有对之前不足之处的修改,有没有人有兴趣呀。。。。 第68章 荣国府放出去的奴才在城外放利子钱的事儿,知道的人多了去了,只不过大家都是多年的故交,荣国府从上到下又没有人在朝堂上挡别人的道儿,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卖飞黄腾达的王子腾大人一个面子,皆大欢喜。 宁国府违制就更不是个事儿了。都是开国时跟着太祖浴血天下的功臣之后,祖上留下的荣耀荫恩,就算是爵位递降,各个公门侯府里违制的东西却很少有真的收起来的。 不说八公了,就是所谓的四大异姓王府,除了北静王府还实至名归之外,另外三家哪里还有王爵?也敢大咧咧的自称王府,用着王爵品级才配享用的东西。这种事情,按惯例,一般都是不追究的。 当然一旦追究起来,那一户人家往往罢爵抄家都是轻的。 要林崖说,宁荣二府不愧是一个祖宗,递个把柄都这么让上位者满意。违制和重利盘剥都是轻可重亦可的罪名,楚容华轻轻放过是皇恩浩荡,把他们打落尘埃也是公正严明,真正是揉圆搓扁全凭心意。 林崖虽然不屑于专门耗上时间精力与贾家人周旋,却是很乐得看贾家倒霉的,立时就精神了许多,看的曾蕙一面抿嘴儿,一面细细说与他听。 当时老圣人的赏赐正流水似的抬进宁国府,一个根基尚浅的年轻御史就上了一本,参宁国府贾珍逾制。 老圣人的脾性,几十年下来前朝后宫也都有几分了解。朝中原本都等着看那御史的笑话,猜他会被贬谪到何方,根本没人当回事儿,听说御史台大夫私底下还奚落斥责过上折子的下属,好不威风。 谁知道圣人却把折子留下了,宫中也并未有斥责上折之人的意思,众人,包括之前一直趾高气扬的贾珍才有了些许不安,却又不是十分慌张——宫中对宁国府的赏赐,还是接连不断。 大着胆子帮林崖掖了掖滑到腿上的薄纱被,曾蕙面颊微醺,任由林崖怎么拿手指勾她的袖子也不抬头,垂着眼清了清嗓子才继续不疾不徐的开口。 那段日子,听说改嘉号为忠顺的原义忠郡王楚熙时常进宫,还曾经当着侍候的内侍宫女的面儿对圣人笑言,说宁国府违制“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 忠顺王爷既是圣人的侄儿又是皇后的外甥,他的面子那是十分管用。忠顺王爷在御前说的话当天就传了出来,听得贾珍等人长舒一口气,自觉这回该是稳稳当当的了。 然后小蓉大奶奶秦氏暴毙了。 秦氏不过是宁国府的晚辈,可她另一重身份已经近乎无人不知,皇家对宁国府的优容到底为了哪一个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因此秦氏这一去,宁国府的天都塌了一半。 宁国府一夜之间满府缟素,据去吊唁的人说,这大喜大悲闹得贾珍父子俩都懵了,上上下下乱作一团。 然后在宁国府里倾尽全力为秦氏大办身后事时,荣国府便叫人参了。据闻消息传到贾氏族中时,阖族的长辈主子们都还在秦氏的灵堂里,当时荣府的几个主子就变了脸色。 荣府等人如何应对不得而知,京中只知道仿佛一夜之间,弹劾荣国府重利盘剥的折子就从地缝儿里钻了出来,在御案上摞了厚厚一沓,真个儿是群情激奋,只等将如荣国府这般的害群之马依律严惩以儆效尤,让圣人想置之不理都不行。 外面都在传,要不是贾家冢妇秦氏的白事还没过去,圣人不想惊扰了亡故之人,早就要派人查抄了荣国府。 更有甚者,还有人有鼻子有眼的说荣国府连夜运出了不少箱子,由当家奶奶的心腹押送到了不知什么地方。要不然,一向在贾氏族中比许多主子都硬气的来旺儿一家子怎么不见了? 许多话一听就是贾氏族中那些郁郁不得志的族人传扬出来的,林崖听了真是又笑又叹:“可见贾家的后人真真都是些朽木。到了这种时候还忘不不编排嫡支,无非是为了往日里受的冷眼奚落,却不想想他们还能在京里混吃等死都是靠的谁?还卯足了劲儿使坏,等到两府真的倒了,才有他们的好看。” 一边说,一边趁曾蕙思量之时一把握住她的手,攥的紧紧的,一点儿避开的机会都不给她。 曾蕙连脖颈都有些红了,犹豫片刻又有些舍不得这种与夫君肌肤相亲的温热,指尖不自觉的在林崖掌心蹭了蹭,还是忍不住小小驳了林崖一句。 “也是他们当家人处事太过不公的缘故,抬举的下人倒比自家血脉高贵,闹得一家人心生怨怼,成了败家的根本。” 这些道理算是当家奶奶们出嫁前的必修课,曾蕙在林家这些日子也是时时日日铭记在心,只是她说完了,又怕林崖心中不喜,便抿着嘴儿偏头瞧他。 正值花期的妙龄女子,眉清目秀、气质高华,乌鸦鸦的秀发上偏凤垂珠步摇随着她的顾盼摇曳不止,再衬着那羞涩中透着认真的神情,真是叫人看着都爱怜不已。 林崖正含笑不语,不防曾蕙终于看了过来,两人目光一碰,林崖的心就让那曾蕙瞳眸中的娇嗔化成了一汪水,再开口时就带出了一二分情动。 “话也不能这么说,同母兄弟就罢了,贾家族里多少庶出子孙的后人?难道还指望当家的太太在夫君死了以后待庶子比忠心耿耿的心腹强?那也是强人所难。横竖咱们家是不会有庶出的,保管你舒心快意的做老封君,公正贤明的管教儿孙。” 不是庶出,那儿孙们不就都是她自己所出? 要不是屋子里就他们小夫妻两个,曾蕙非丢下这个青天白日没个正经的浑人扭身就走不可。现如今,也只好扭过身不肯瞧他,任凭他得寸进尺枕在她的膝上。 胡嬷嬷走到门口时偷眼从帘子缝隙间一瞧,正看着姑爷黏在她们姑娘身上说话,姑娘显然是又羞又欢喜。 心中大安,胡嬷嬷脸上也带出了几分喜气,要不是老爷那边派人来请,她着实不想耽搁了姑爷与姑娘亲近。 重重清了清嗓子,胡嬷嬷也不掀帘子,只在屋门口慢吞吞的禀报,说是老爷请大爷奶奶过去。 过了一会儿,林崖才衣衫齐整的掀起了帘子,含笑对走在后面的曾蕙道:“奶奶慢些走,小生给您打帘子。” 亲热有加,一点儿都不避讳胡嬷嬷还在旁边立着,引得曾蕙红着脸嗔了他一眼,才含笑与曾蕙携手走了。 不提他走后胡嬷嬷等陪嫁如何为曾蕙欢喜,林崖一进林如海书房便跪在地上郑重的叩了三个头,曾蕙也随夫行礼。 “儿子不孝,未能替父亲分忧,累父亲悬心。” 一路上听了那么多传闻,林崖本身又知道一些内情,仔细推算一下就知道林如海对于楚容华夺位之事绝对是知情的,区别只在于林如海是冷眼旁观还是暗中襄助。 如果自己不曾离京,林如海也许就不用亲自趟这滩浑水,整个林家冒得风险也就会相应小很多。 即便离京并非林崖本愿,他还是诚心诚意的叩首,毕竟林如海做的,可比他们当年商议之时定下的多多了。 明白林如海是真的拿他和弟弟林崇当自家人,林崖跪的心甘情愿。这世上从来没有谁应该待谁好一说,林崖一向信奉的准则就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看着林崖愈加成熟稳重的面庞,林如海端坐正中连赞了几声好,又命一旁侍立的林崇与黛玉去把林崖夫妻扶起来。 次子俊朗挺拔,亲女亭亭玉立,长子夫妇瞧着也是言和意顺,林如海欢喜的眼角都泛起了湿意。 “快扶你们兄长起来,咱们本就是一家人,又何须外道?这些事不提也罢。崖儿这一趟回来瞧着是愈发长进了,前儿你岳家还遣人来说,曾老太爷有意为你取字。” 欣慰的看着林崖坚毅清俊的面容,林如海在说到一家人时不动声色的睨了林崇一眼,便含笑说起了给林崖取字的事。 依周礼,男子二十而冠,冠礼之后方由德高望重之人取字。像荣国府里与林崖同辈的贾珠贾琏,一个少年夭亡,一个不学无术,都是无字的。 林崖现在尚未及冠,但他先是进士及第,后出使蛮部,官至三品,理应取字,以后与同僚交际也更便利。 如今大位已定,林崖又平安归来,吾家有子初长成的喜悦便是以林如海的城府也有些动容。纵然并非亲生,林如海也觉得子如此再无憾事,相应的,为林崖取字一事也就成了林如海心中的头等大事。 林崖已经成亲,林崇、黛玉也已长大,男女大防之下,兄妹叔嫂相互见礼之后曾蕙就与黛玉一同退开了些。 因此当林如海提起曾家时,只有林崇还站在林崖身边。 兄弟二人站的近了,林崖也就清楚的看到了林崇在听到曾老太爷的名字时眼底一闪而过的讥讽之色。 在过继林家之前,林崖可以说亦兄亦父,一天天护着林崇长大,对于这个一手带大的弟弟的心思,世上再没有人比林崖更明白。 加上对于林如海的了解和路上听到的一些传闻,林崖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林如海特意提起曾家的用意。 这是林如海觉得不方便开口,要林崖自己去管教林崇了。 此后林如海如何慈爱,黛玉如何欢喜暂不细表,林崖心里却装了如何开导林崇这桩心事,只是旅途劳累加上第二日还要去宫中饮宴,一时之间抽不出空隙。 这一次宫中大宴,林家男丁都在御前得了嘉奖自不用说,曾蕙并黛玉姑嫂在许皇后面前也十分体面。 之前有多少人暗笑曾蕙得了个虚名丢了实惠,现在就有多少人围着曾蕙奉承,只是回程之时,薄醉的林崖眼尖的瞧见扶着曾蕙上车的丫头竟是宫人打扮。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了读者的捉虫,很多地方都是某盈头昏脑胀之时的笔误,谢谢捉虫,在定制的时候,除了添补的内容外,某盈也会把虫子都揪出来哒~ 么么哒。这几天会开足马力码字,不会仓促结尾的昂 第69章 林崖的那点子酒意一下子退得一干二净,冷冷的看着那宫装婢女与其他丫鬟一同退了下去才淡淡挥退了想扶他的福生,稳稳的上了车。 他一上来,曾蕙先就吃了一惊,只当他这是外头吃了气,才冷着一张脸回来,关切问道:“大爷可是有什么不爽快?” 如今她的夫君可是御前第一得意人,曾蕙怎么想都觉得朝中不该有这么没有眼色的人,但兴许就有人好日子过够了呢? 林崖这才发觉自己到底是喝的有点多,竟然压不住情绪,惊扰了曾蕙。 “无事,如今除了老泰山,谁还敢给我气受?”温言打趣了妻子一句,林崖话锋一转,提起了刚才那宫婢:“我怎么瞧着,你带回了个宫装的婢女?莫非是娘娘的赏赐?” 林崖记得娶亲之前有一回与尚未登基的楚容华手谈,曾经说起过后院妻妾,自己是说过不愿纳妾以至家宅不宁的。 想来在自己刚刚立功的时候,楚容华不至于让皇后赐这么个人物到自家来,而且朝政千头万绪,多少事要楚容华伤神,他哪里有心思惦记一个臣子的后宅。 就怕这是皇后一时兴起、擅作主张,亦或者是某位太妃不怀好意。 曾蕙这才明白林崖在担忧什么,眼中的笑意满的都要溢出来,两天来第一回主动拉住了林崖的手。 “不是你想的那样,”曾蕙的声音温柔中透着愉悦:“是咱们家的丫鬟英儿有了大造化。恰巧上个月我院子里缺个伺候笔墨的丫头,就厚着脸皮把她从妹妹那里要了来。那丫头真真是个难得的,我今儿进宫也带了她,谁知娘娘也一眼相中了,拿了丫头换呢。” 原本书中会被薛蟠和夏金桂那对人渣夫妻搓磨死的英儿是个什么品貌,林崖心里是有数的,恐怕皇后要她过去也不是做个普通宫女。 估计不用等天明,林家出了个有大造化的丫鬟的消息就要传遍京城了。 摇了摇头,林崖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此事,他当时救尚且年幼的香菱之时,并没有想过让她深陷宫廷倾扎的泥潭,只是看曾蕙的模样,显然觉得这对于一个卖身为奴的丫鬟来说算的上是青云直上了。 对于此事的理念,曾蕙与林崖可以说是隔了一整个时空,她见林崖面上没有喜色,虽然不至于觉得林崖是有别的想头,却也难以避免的想到了旁处。 “当然,这是跟外人的说法,”曾蕙抿了抿唇,有点儿不安:“当日送你出京的时候,圣人倒是看了英儿一眼,这事儿看着的人很有几个。后来老爷身边的大管事来提了一句,我就把她从妹妹那儿要了来。我不是要瞒你,刚是逗你呢……” 最后一句,曾蕙的声音细的几乎要湮没在车辇的嘈杂声音中。她原本是想拿些一听就不对的话吊吊林崖的胃口,结果林崖的神情一不对,她就有些怕了。 不是害怕,只是单纯的怕林崖不欢喜,甚至拉上了林崖向来尊敬的父亲,就盼着他不要再是这种神情。 狭窄的空间内,曾蕙的忐忑放大了无数倍,林崖望着她弯弯的眉眼忽然忍不住弯了唇角。 这就是他这一世的妻子,因他喜而喜,因他忧而忧,这个世界已经对女子如此苛刻,他又怎么能不对她百般呵护? “你能与我玩笑,我不知道有多欢喜,”目光清亮的看着曾蕙,林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现在的声音有多温柔:“我只是怕你难做,毕竟是上赐的人,放到家里要给你添不少麻烦。” 曾蕙的面颊似乎又因为林崖一句简单的话而透出了红晕,她垂眸想了想,便慢慢挪到了林崖身边,附在他耳边说起了一个之前想回家之后再说的猜测。 “我忖度着,这个人恐怕不是赏给咱们的。当时娘娘身边的大嬷嬷特意提了几句,说赐给咱们家的宫女是宫里的老资历,曾经陪忠顺王妃学过规矩的。娘娘赐给妹妹的礼又那般贵重……” 忠顺王的正妃之位在楚容华登基之后终于尘埃落定,由皇后做主定下了一个翰林家的长女,出身清贵,听说为人也是宽厚和顺的,婚前被皇后接入宫教导了小半年。 曾蕙谢恩后怎么琢磨都觉得皇后是在暗示她把人送到黛玉身边,可是听口风又并不是想召黛玉入宫,着实令人费解。 曾蕙想不明白,林崖却福至心灵,想到了一个人。 不是别个,正是入京后直接被忠顺王府亲卫接到王府的许楠。 如果被皇后惦记上的不是自家妹妹,林崖还可以夸赞许楠一表人才、前途无量,可现在一想到皇后很可能属意黛玉做许家媳妇,林崖满脑子都是家业凋敝、前途未卜。 倒不是林崖自作多情,毕竟在皇后那里,能挑中谁做娘家的冢妇那是天大的体面,而是皇家已经没有适婚的男子,朝中也没有值得赐婚的青年才俊了。 不过皇后不提,林崖是绝对不会点破的,正好许楠现在躲在忠顺王府面都不露,早点把黛玉的亲事说定了就能永绝后患。 黛玉毕竟是林如海唯一嫡亲的血脉,林崖打算在跟父亲林如海通气儿前先把此事压在心里,只好先瞒妻子几日。 好在曾蕙也没有究根问底,小夫妻再说起旁的事情来也是十分甜蜜,林崖因为心中的些许愧疚言谈举止间也更添温柔。 真正是久别胜新婚。 林崖平安归来,除了林家诸人之外,最欢喜的就算是曾家了,当家的曾大太太甚至赏了院子里的下人们三个月的月钱,又张罗着去庙里还原,几个妯娌们也纷纷凑趣,连曾老太太都说要去,端的是喜气洋洋。 可惜曾家的男人们却另有一桩心事沉甸甸压在心上。 从宫中出来之后,曾老太爷就把几个平日里十分看重的儿孙都叫到了书房。 一个个仔细的瞧了瞧恭敬垂手而立,只等他训斥或者教导的子孙,曾老太爷许久都没有开口,只在心里长叹一声。 以曾家多年辅佐、为当今尽心谋划的功绩,如今得到的所谓嘉奖与冷落也相差无几了。 虽然他与当今的接触不及老三多,却也渐渐品出了当今的意思。新君,是在嫌他们曾家留了后手,误以为他们是不想担恶名,要让新君自己扛弑父的罪过。 曾老太爷活了这么多年,何尝不明白斩草必除根的道理?当时原想的也是一着毙命,只是后头那位命实在是大,他们便不曾再下手而已。 现在想想,就是没出差错,当今心中对自家的忌讳想必也已经十分之深了,不然何至于疑心至此? 反倒是半路来的林家,真正的机密事儿一桩没做,倒得了青眼。 叹归叹,有的事儿还是不得不做。 “老二再劳烦一回吧。” 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曾老太爷就疲惫的挥了挥手,示意儿孙们都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们晚安 第70章 Vip 纵然是青春年少精力旺,林崖与曾蕙两个第二日还是起的迟了。 林崖脸皮厚惯了,睁了眼也不起身,支着下巴盯着曾蕙熟睡的面庞瞧了半晌,到底心痒难耐,伸出手仔细摩挲着妻子的眉眼。 三摸两摸,到底把睡得极沉的曾蕙给吵醒了。 曾蕙昨夜累的有些狠,好不容易才蹙着眉睁开眼睛,刚抿着唇瞪了讪笑的林崖一眼,就大惊失色的发觉帐子里已经能看清楚人了。 能把厚实的百子千孙万福不到头石榴帐子都照透了,可见外面天早就大亮了,他们竟然还没起身,让人知道了真是羞也羞死了。 曾蕙急得鼻尖都沁出了汗珠,不顾腰间的酸软就要从林崖的脚边下床,却被林崖拦腰一把抱住。 两个人加在一起也只有曾蕙身上还斜系着一件葱绿色蕙若纹肚兜,此时肌肤相亲,林崖眼中便只剩下曾蕙玉一般白净的肌骨,便觉得过晌再起也是个颇为不错的主意。 曾蕙面上刷的一下红透,一口咬上林崖凑过来的俊颜,十分嫌弃懊恼的重重打了他还在作怪的大手两下。 “还闹!这下我是再没脸见人了!”见林崖呲牙咧嘴的要她帮帮吹吹被打得地方,曾蕙成亲后头一回发起了脾气:“听说名留青史的文臣武将大多都是习武练字日日不辍的,大爷怎地就赖在床上。” 她倒不是真要逼着林崖如何上进,只是这样青天白日的闹腾,也……忒的羞人! 看出妻子是恼羞成怒,林崖索性仗着自己力气大,涎皮赖脸的把曾蕙扑倒在床,看着她十分正经的回答:“我才没那么傻,大好光阴抛下爱妻独眠,读劳什子书、练劳什子武。那样的惺惺作态之人,定是与妻子不像我与你一般情浓!” 林崖向来不喜在就寝时还束着发,这时他撑着身子俯视曾蕙,长发就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滑过他的面颊,倾落在曾蕙身上,在这明亮温热的床榻间渲染出十分缠绵,令人不禁目眩。 似乎感受到林崖口鼻间火热的气息,曾蕙一时竟有些失言。多少个孤枕难眠的夜晚,她辗转反侧间也曾经忐忑、也曾经恐惧,但是当被他拥入怀中时,她自觉今生无悔。 看出妻子的眼角似乎有了湿意,林崖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是暂时歇了蠢蠢欲动的心思,低下头一下下轻轻琢着曾蕙的嘴唇,试图安慰她敏感的心思。 两人正是你侬我侬之时,外头突然一声脆响,似乎是院子里的丫头摔了个瓷器。 虽然那丫头一声惊呼都只出来半嗓子就蓦然而止,到底已经惊到了曾蕙,林崖只得先胡乱从床边抓了件袍子裹在身上,汲着鞋帮曾蕙拿衣衫。 听到了屋里的动静,胡嬷嬷的声音才从屋子外头响起,恭恭敬敬的问林崖可要叫丫鬟们进来服侍。 林崖从来就不爱丫鬟们给自己穿衣梳头,也不急着出声,先三下五除二套上了中衣,才张口准备叫她们进来服侍曾蕙起身。 结果话还没说完,腰上就被一个鸳鸯戏水的引枕轻轻戳了一下,林崖回头一看,才发现曾蕙急得面色通红,直冲他摆手。 林崖轻咳一声,明白曾蕙是不想让丫鬟们进来看到这一室狼藉,就把后半句话吞回肚子里,帮着她换过衣裳,又把昨夜掉在地上皱的不像样子的衣裳随便一团扣到箱子里,才扬声叫人进来。 其实这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打头进来的胡嬷嬷倒是喜气洋洋,笑得法令纹都舒展了,余下的金俏等丫鬟面上都有些红,显然是云英未嫁还不太习惯。 几个丫鬟都围在曾蕙身边,胡嬷嬷便笑着为林崖捧了漱口的茶来:“老爷院子里传了话,说是大爷奶奶今儿不用过去请安了。” 都有年少轻狂情意浓的时候,林如海就猜着林崖今儿肯定起不来,干脆今儿天不亮就让人传了话。胡嬷嬷这才有了底气,管着一院子的人大气儿不出的过了一早上。 虽然可惜那个粗手笨脚的丫头最后坏了事儿,胡嬷嬷心里也很明白太晚了也不像话,便没狠罚那丫头。 嬷嬷丫鬟们都进来了,曾蕙身上的气势也起来了,一面由金俏梳着头一面就要赶林崖出去,贤惠的让他不用管她,只管忙外头的事情就好。 心中笑骂妻子是个吃饱了就掀桌的小白眼狼,林崖摸了摸鼻子,到底闹着亲自给她画了眉别了钗,才去了林如海的书房。 果然,一进书房,林崖就闻见了一阵淡淡的茶香。 “父亲的好茶又偏着我了。” 林崖笑着行礼。他这些年倒是跟林如海很有几分真感情,比有些各怀心思的亲父子还强些。由于林如海的身子骨愈发的不好,廖神医已经不许林如海饮茶了。因此,一闻着萦绕鼻尖的茶香,林崖就明白林如海是在等他过来。 亲自屈尊守着茶壶的林如海轻哼一声,在茶香中舒畅的眯了眯眼才凉凉开口:“真是孝顺儿子,这才想起老父亲来。” 清楚林如海根本没生气,林崖笑嘻嘻的拍了记马屁:“还是父亲体恤儿子。” 懒得跟这种没脸没皮的货色生气,林如海一指炉火,沉着脸让林崖速速拿走,没好气的问道:“说说吧,在外头都闯了什么祸?” 林崖险些笑出声来,只把闯祸当成立功的同义词,手脚麻利的把茶壶移到了自己身边,这才舒心的说起了草原之行,事无巨细,直说的林如海陷入了沉思才舒了口气,心说老小孩老小孩,林如海这样的人杰也不能免俗。 二人稍稍议论了下林崖这一次出塞的得失后,林如海就转而说起了家事。 “你岳母、舅兄与崇儿闹出的那点子事儿,想来你回来的路上就尽知了。” 林如海嘴角微微一撇。当时与当今的人手一起迎到边关的家仆是他的心腹,想来不会随意添减话儿。 “为父最迟后年就要上本乞骸骨,你在朝堂上起手相当好,又有圣心,我不担忧。但是家里,日后你是当家人,有些事情你要拿稳了主意。之前我跟曾家老太爷都不管,一是还有别的事儿劳神,二是也想瞧瞧能闹成个什么模样。” 其实林崖能回来如何,回不来又如何,曾家大姑娘到底以后的路又怎么走,林如海和曾老太爷早就彼此心照不宣,只是觉得事情还不值得自己郑重的出面管束而已。 林崖一滞,旋即起身跪下:“儿子不孝,定会处理妥当。” “你要处理谁?”林如海郁郁瞟了一眼茶壶,看林崖就像看块朽木:“曾家你管不着,我看崇儿就是这些年在你身边闷坏了,不如选几房可靠的忠仆,陪他游历天下,也能开阔心胸。” 说完,林如海仿佛生怕林崖反对,直接说起了另一桩事,还是一桩林崖确实关心的事。 “那个叫英儿的丫头,当年是你从拐子手里买来的吧?她的家人我已经找到了。” 轻飘飘一句话,林如海面上也露出了得色:“年深日久,那丫头自己又不记得家住何方,人确实不太好寻,好在还有几个故旧愿意略施援手。” 甄英莲的家人林崖不是没有找过,奈何当初看书时他并没有注意这一段。买下英莲后府里又出了事,等到闲下来再想找那个在衙门里当差的葫芦僧问出英莲的家乡时,却落得个查无此人的结果,之后就耽搁了下来,直到现在。 心知林如海这是委婉的告诉他,他还差得远,林崖心悦诚服温文尔雅的将自家老爷的本事又引经据典的赞叹了一番。 林如海这回却不吃这一套了。 “你这小子,莫不是真的有点神神鬼鬼的本事”林如海玩笑似的说道,点了点林崖:“随手买个丫头,找来找去竟然还姓甄,家里早年还跟那个甄家连过宗。” 林崖吃了一惊。他只晓得英莲本家姓甄,然而甄父不过是个小乡绅,一场火就能毁了家业,却没想到他们家跟甄贵妃的母族还真有点瓜葛。 欣赏了一会儿林崖惊愕的模样,林如海满意的捋了捋胡须:“不然你以为如何?那丫头容颜再俏,又不是倾国红颜。看了一眼也就看了,要不是找到了她的本家,她有何造化能进宫?这一回,咱们只等着看贵太妃如何白费心机就得了。” 贵太妃就是甄贵妃如今的封号了。她虽然在六皇子横死的那段日子被打入冷宫,之后太上皇回心转意,就又恢复了她的位份,就连许皇后在她面前都要恭恭敬敬。 林崖一顿,旋即就明白了双方的打算,心内苦笑一声。他往日里有多看不惯原书中香菱的脾性,怒其不争,如今就有多盼着甄英莲确实如书中写的那般,是个真正的面团,才能平平安安,富贵到老。 甄英莲的事儿多说无益,林崖斟酌片刻,说起了自己的猜测。 许家嫡系子孙,许楠与其父已经归京;许楠与黛玉年纪彷佛,肯定没有婚配,这些是林如海不知道的。许皇后作为许家父子现在最大的靠山昨夜赐下服侍过忠顺王妃的宫婢,这是林如海已经听管家说起的。 一桩桩一件件,不必挑明,林崖知道林如海一定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都不爱我。。。嘤嘤嘤嘤,满地打滚 然后估计周三完结不了了,写不完。。。。继续嘤嘤嘤嘤 第71章 或许事关至亲之时,人的反应都会有些迟钝。 林如海仿佛突然间有点耳背,眯着眼盯着林崖的脸瞧了半晌,才重重哼了一声:“想打玉儿的主意,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知道林如海心里已经有了数儿,再考虑了下自己被迁怒的可能性,林崖立即恭敬起身,说自己这一次得的赏赐里有几样好东西,最合女眷们用,这就回去嘱咐下大奶奶,免得她不知内情处置错了。 要回避的心思简直就是毫不掩饰,林如海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却也晓得这事儿林崖帮不上忙,便挥手示意他赶紧滚。 也是事情实在不凑巧。 林如海原本嘱咐过林崖林崇两个,让他们在同年同窗里好生留意,他自己来京后也是暗中品度过各家高门的适龄子弟。 谁知道林崖这一届人才凋零,就出了一个青年才俊——林崖本人,剩下一个年近二十的二榜进士却被打探出是个一听说中了进士就写信回乡退亲的薄幸郎,不了了之,林崇那边和林如海自己到如今还是一无所获。 不是门风不好,就是孩子不知上进,凡此种种,总是有些美中不足,拖来拖去,就让许家盯上了。 林如海闷声烦恼女婿人选,林崖则嘱咐了妻子另一件事:在之后的宴请上宣扬一番他们夫妻与妹妹黛玉的亲热,再暗示一番黛玉嫁妆之丰。 这也是林崖考量的周全之处。 以林家的圣心、林如海林崖父子二人的官位品级,和林家的门第财富,黛玉的条件那是一等一的好。不说与金枝玉叶的公主比,与郡主们比肩并非难事。 要说黛玉有什么不足之处,只有一条,她后半辈子的依靠,长兄林崖是过继来的。 偏偏许多人家是极为看重这一点的。如今的世道,妻族对男子是个极重要的助力,要是林崖对这个妹妹并不亲近,那结这门亲也就没了意思。 林崖当然不是要给黛玉找个势利人家。只是世人讲究门当户对,黛玉既然有十分好,那就不该单露出*分,让人嚼舌头。只有他们挑人的,绝不能让人挑了去。 而且话儿一早放出去,那些配不上的但凡有些眼色,也该明白自家的小庙放不下这么个金人儿,早些丢开手,两边都便宜。 曾蕙自然笑着应了。不过一场酒席吃下来,林家大姑娘的尊贵就传进了各个朱门,众人心中又是一番考量。 不过此时林崖已经不在城内了。 归家后的第四日天一亮,林崖就带着从国子监请了几日假的弟弟林崇一起,去了城外的庄子上小住。 兄弟两个只带了福生这个儿时起就在族中伺候他们的小厮,旁的仆从并女眷们准备的铺盖衣物等一概不要,一人一匹马轻装简行的就出了城。 等到了庄子上,林崖干脆把福生也留下了,背着弓箭,又随手从庄子外的猎户家里买了把柴刀,就像小时候一样带着林崇上了山。 福生和农庄的管事们等得嘴里都快起泡,林崖林崇两个才意犹未尽的带着几只灰兔山鸡回来了,当天夜里就架起篝火吃了顿野味,兄弟二人把盏言欢,从小时候相依为命的时候说起,一直说到了塞外风沙京内风云。 说到最后,不说红了眼圈不停灌酒的林崇,就是林崖都喝得红了脸,急的福生在院子里驴拉磨似的转了半夜的圈,好说歹说,才劝的他们进了屋,兄弟一起胡乱睡了。 先是在山里转了大半天,时不时还要追逐射猎,后来又喝了大半夜的酒,第二日难免就起的迟了些。 林崖是兄长,当然心疼一手带大的弟弟,迷迷糊糊醒过来后就打算直接下床去外屋穿戴,免得惊醒了林崇,谁知睁眼一瞧,才发现林崇的姿势动作都几乎与他一模一样,正蹑手蹑脚的要下床。 两人脑中都还有些迷糊,维持着弯腰穿鞋的动作对视了许久,才几乎一同反应了过来。林崇年纪小些,忍不住笑弯了眼,林崖原本还绷着,见林崇笑得无忧无虑,也忍不住露出一丝浅笑。 结果笑意还没退去,站直了身子的林崇就叹了口气:“哥哥是不是也怪我?” 林崇瘦削的脸庞上是无法掩饰的忧虑,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恐惧。然而在这份不安中,他依然站的笔直,微微打卷的长发披在身后,衬托得他刚刚长成的身形愈发单薄。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再发大招=w= 晚安 第72章 看着一手带大的弟弟露出如此落寞的神情,林崖只觉心口微痛,喉中似乎压了千斤巨石,满腹的话语都不知怎么出口。 良久,林崖方摇头叹道:“我怎么会怪你。谁怪你,我也不会怪你的。说到底,你也是为了我才如此。” 原本林崖是打算头一天先痛快玩一场,今儿个再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走一走,缓缓的把事儿说了没想到林崇等不及,先把事情说破了。 即便如此,林崖还是想仔细与林崇谈谈。 “先把衣裳换了,我听管事们说,庄子后面有个清水潭,颇有几分野趣,我们不防包点点心干粮,到此处一游。再带上火折子,到时候还可以试试手气,看能不能捉几尾活鱼烤了吃。” 说着,林崖顺便开箱子给林崇也挑了身松香色掐樱桃红边儿的袍子劝他穿,说是今儿怕要沾些泥水,说不得还有刮擦,不让林崇穿自己的去。林崇拧不过,只能皱着眉换上,下摆竟然还短了半寸。 这下倒是林崖怔住了。 虽然林崖经常说,崇儿长大了,但是在他心里,林崇还是那个面对撒泼的继母凶恶的生父只会怯怯的躲在他背后的孩子,却没想到,林崇真的已经长得比他还要稍高一些了。 林崇似乎也有些难以置信,不过他倒是更为淡定,还冲林崖笑了笑:“我就是比哥哥高十寸,哥哥也永远是哥哥。小时候哥哥总教导我,民以食为天,凡事没有吃饭大,咱们快些去吧。” 兄弟两个都是吃过大苦头的,因此多年以来不论发生什么事,心情再恶劣再低落,也几乎从来没有耽搁过用饭,硬塞都能塞个半饱。 林崖听了,心里更觉酸涩。 小的时候,他跟生父继母斗气,林崇小小的一团陪着他忍饥挨饿,稍大点他行事鲁莽被继母揪着错处撵出去送死,林崇又是一个人在家给那些人当牛做马。 等再大一些,他们兄弟两个过继到了林家,日子虽然过得富足了,他却有了忙不完的正事操不完的心,对林崇的关心越来越少。现在想想,确实是他疏忽了。 林崖不说话,林崇也便沉默下来,兄弟二人一齐收拾了些点心拿包袱一卷,也就出了门。 一口气走到后山,触目可及之处只有茵茵绿意,仿佛天地间不再有俗事烦扰,林崖才放缓了脚步,沉吟如何开口。 没想到又是林崇抢先一步。 “其实昨儿哥哥硬要拉我出来小住几日,我就猜到哥哥要说什么了。” 随手折了只草开始编,林崇话音刚落,小小的草蚂蚱就已经初具形状。在兄长被迫离开家北上跑商的时候,他以为从此世上只留他孤零零一个,总是忍不住流泪,偷偷躲起来学哥哥折蚂蚱。渐渐的,他似乎编的比哥哥还要熟练,却从来没有给哥哥编过。 林崇心里悄悄的叹了口气,轻声道:“从小都是哥哥教导我,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跟哥哥说过我心里的念头,今天就让我来说吧。” 有的时候,林崇很希望人可以永远留在曾经。这样哥哥的身边就不会越来越满,天地就不会越来越大,显得固执的埋首在过去的他毫无道理,又十分可笑。 “其实我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做法不讨人喜欢,甚至是有失偏颇。我也知道陈先生从最开始就不喜爱我,觉得我迂腐、沽名钓誉、是非不分、为人怯懦。” 说这些的时候,林崇的神色平静极了,就好像被臧否的人不是他一般:“刚知道的时候心里很是憋闷,不明白我尽力遵循先贤留下的礼仪规矩,怎么却在人眼中如此不堪。” “后来我明白了礼仪规矩之外还有人情亲疏,名誉再重重不过至亲。我最后悔的就是当时只求自己心内安稳,险些害了哥哥的名声。” 眨了眨眼睛,林崇将编好的蚂蚱放到了静静望着他的林崖手中,咧了咧嘴:“但是我晓得,哥哥不会怪我,哥哥从小就疼我宠着我。可是我还是让哥哥失望了。我明白了亲疏远近,却反而更加无法把老爷当作父亲,把大妹妹当作哥哥那样亲近。” “如果我们是老爷的亲子,老爷会因为先觉得我懵懂而哥哥世故就心存疑虑吗?会因为觉得我心思糊涂而改变喜恶吗?如果真的是一家子骨肉,老爷不会在哥哥和我之间挑来捡去,轻易冷眼旁观的。” “我不是要恩将仇报,当年那样的糊涂事,我不会再做。林家对我的恩情,我永记在心,对老爷恭敬孝顺,对大妹妹友爱保护,但是我心目中真正的亲人,永远也只有哥哥而已。怕我冷、忧我饿,教我读书识字,这世上单纯只是为我好的人,只有哥哥。旁的人与哥哥比,又算得了什么?” 这还是林崇第一次在林崖面前如此完整的说出自己的想法,不再像以往一样只是乖巧的应声,声音也不由自主的渐渐拔高。 “嫂嫂的事情,我知道哥哥的意思正与我相反。但是我不后悔,哥哥若是真的有个万一,曾家想的那些就是白日发梦,我只要有一口气就绝不能容。曾家大爷母子俩就是欠教训,当时他们想毁婚的事儿当我不知道吗?既然老爷没有训斥我,那我就当是默许了。” 看兄长的神色渐渐变的凝重,林崇急忙一口气把话说完,生怕林崖一开口,他又没了反驳的胆量:“我并不是只为着礼法上好看才如此,只是为了哥哥,若是事情落到大妹妹或者哥哥以后的子嗣身上,我定不会如此处置。” 林崇望着他的眼神就像他们幼年时邻舍养的笨狗看着即将被人抢走的饭盆,林崖看着他,突然就觉得那些大道理都没了意义。 也许冷眼旁观的林如海是对的。爱之以害之,他总是把林崇护在身后,同样也挡住了林崇原本能看到的世界。 不想再继续前行,林崖干脆席地而坐,还拍了拍身边的草地,叫林崇也坐。 “其实世间本没有那么多对错,人情往来就更是一笔烂帐。何以亲近?何以成仇?恐怕很多时候当事之人自己都说不清楚。” 还像穷苦时一样把点心掰碎了与林崇分食,林崖看向林崇的眼神已经将他当作了一个平等的成人:“我们是兄弟,骨肉至亲,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但是我们也会有各自的妻儿、各自的同窗、同年、至交好友。哥哥不会是那个陪你走到最后的人,但是如果你需要,我定会竭尽所能。” 林崖说的如此认真,让林崇鬼使神差一般问出了心底一直隐藏着的疑问:“如果我与嫂嫂不睦呢?” 看着林崇说出这句话就像扔出了一直抱着的一枚炸弹,林崖倒有些发笑:“不让你们打交道,两边我都要保全,最多我吃夹板气就是。” 简简单单一句话,噎的林崇眼珠子都险些瞪出来,半晌方才挫败的哼了一声:“我想出去游学,哥哥把福生让我吧。” 林崖这几日正盘算着如何让林如海收回成命,毕竟林崇还不曾独自出过远门,凡事讲究个循序渐进。没想到林崇自己倒是想走,一时竟有些接不上话。林崇倒是面上又有了笑模样。 “这些日子,我一直怕哥哥怪我,不肯再亲近我,既然哥哥不怨我,我就想到处走走,也免得如井底之蛙一般,给哥哥添乱。” 为人处世、文章学问,林崇都自觉比林崖差了太多,简直丢尽哥哥的脸面,不如出去走走,或许能想通些道理。 林崇已经打定了主意,林崖劝了半天都没能说动,再想想在家中安坐的林如海,这一天倒是林崇敞开胃吃喝,他食欲不佳了。 而林崇似乎是这一次练出了胆,回府后时不时去林崖书房说话,横竖他暂时离了国子监,行李又不用亲自收拾,实在闲的很。 有一回甚至还捧着清茗,一派风流潇洒的说起了小道消息。 说的也不是旁人,正是他们刚过继到林家时,贾家老夫人有意许给林崖的贾家二姑娘。当年还想着当林家的主母,结果最后却被许给了山西牛家。 好歹也是公侯门第的女儿,竟许给了商户人家,还是个受过当今那位被赐死的六皇弟牵连的商户人家,荣国府的门风还真是让人乍舌。 林崖知道林崇特特说这些妇人之言是因为心里爽快,也希望他听了高兴。 贾家当初的所作所为,在所有人眼中,当然也包括林崖自己,是一种轻视,严重一点说,是对他这个人的折辱。只是他们兄弟那时候人微言轻,只能听之任之。 后来两家的仇怨越来越深,林家愈发兴盛而贾家日益败落,他们心中都很是快意。 不过走到今日,面君之后对自家过些日子的封赏和贾家会有的结局都成竹在胸的林崖已经不能再对贾家之事生出任何感情了。 人一旦开始俯视什么,也就不会太过在意。 “你是该出门多开阔下眼界了。” 轻飘飘一句话,噎得林崇连茶也不想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木有人理我,桑了个心 第73章 林崇这样随性的日日跑去与林崖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的日子并没能持续太久。 在上到当家老爷林如海,下到掌管内宅的大奶奶曾蕙的陪嫁仆人都觉得二爷林崇还是出去游学为好的情势下,林崇又在府里住了半个多月,也就到了出京的时候。 虽然林如海如今与林崇两个算是互相猜忌,但林如海为林崇一手操办的去处也都算是十分尽心了。 先是去山东孔家族中做客,再是回到苏州祭祖,顺路经过古都金陵等江南文风鼎盛之地,之后一路南下,直达岭南,一窥海运之风后,就可以沿西部边塞北上,尽览密林与大漠风光,最后折返京中,可谓是读万卷书后做万里行,用意深远。 沿途的每一府都已经由林如海亲笔写了信去,又派妥当的家人一路拜访,拜托故交旧友照看林崇,林崖也给西北军中几个薄有交情的将军打了招呼。 如此对待一个非长的即将外出游学的子弟,林家的态度可以说是珍而重之,让一干等着看林崖回来后,林崇地位如何一落千丈又如何生出不平,最终闹腾到兄弟反睦地步的闲人都讨了个没趣。 也有鼻子灵些的想拿言语试探曾家,毕竟曾家似乎与林家闹出嫌隙的传闻也很有几分道理。结果曾家根本没人接茬,让好事之人也无从下手。 不过还是有人坚信,林曾联姻总是要出点子差错的。无他,只因眼下两家的声势跟当初定亲时相比,那是彻底掉了个个儿。与姻亲林家的声望日隆相比,曾家最近确实不太顺。 掌家十几年的曾大太太在庙里吹了风要休养,这还是内宅小事,已经让人生出了许多猜疑。外头的爷们里,虽说曾老太爷在御前大大的的脸,曾家与林如海一辈儿的老爷们就没一个三品以上的,年轻一代较林崖就更差得远了,连一个身上有实职的都没有。 本来还有人猜着曾家的小辈儿差不多该入仕了,嫡长孙曾大爷又被派回祖籍修祖宅去了。 虽然说抬头嫁女,低头娶妇,可是曾家当时头抬的未免高了些,林家就当真不介意? 反正不论林家介不介意,当时那帮子添油加醋架柴拨火说林家小子配不上曾家大姑娘的人都介意的很,觉得林家不该轻轻改过此事。 或许这也是因为宫中已经传出了风声,说老圣人与圣人都打算大封林崖的缘故。据戴总管的义子说,林家大爷说不得能封侯。 不论如何,许多人眼中未来的实权侯爷林崖低调的送走了亲弟后就继续休起了圣人好不容易才准了的假。既不管岳家曾氏五姑娘可堪入宫为妃的争议,也不理众人关于出身林家的侍女甄氏一朝翻身得封贵人的奉承,除了挂念远在他乡的胞弟林崇之外,日子着实是舒心惬意。 直到一日半夜,拿着金牌令箭的内侍突然拍响了林家的大门,急招林崖入宫。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3= 求大力戳! 第74章 林如海和林崖都是警醒谨慎的人,眼下皇位更迭的余波还没有过去,林家每天夜里都要有一名有脸面的管事在正门耳房里值守。 能半夜飞马跑到林家来的肯定不是一般人,小厮们虽然不认得金牌令箭,却也识得官服品级,一看来人是禁军武官,直接就去叫了守夜的管事起来。管事一瞧腿都软了,一面吩咐小厮领路,一面飞奔到里面报信,鞋都跑丢了一只。 不过数息功夫,林如海居住的主院和林崖的颂春院就在沉默中点起了灯,除了几个心腹下人,旁的一律都被勒令锁门闭户。 禁军中人脚程快,即便是小厮们有意领他们绕了远路,也不过是给了林崖换衣裳的时间,头都来不及梳理就被人拍响了院门。 林如海与禁军武官几乎是前后脚到的林崖院子。他状似无意的瞟过林崖披在背后的头发,就板着脸郑重的与来人见礼。 几个武官里最高的也不过四品,不过是身负皇恩才能直入林府传召林崖这个三品,如今林如海这样的两朝重臣主动与他们以同辈之礼相见,他们略微迟疑了一下,便有两人驻足与林如海寒暄,另外一人面上不满之色一闪,也黑着脸没动。 林崖心里松了一口气,缓缓的对着林如海的方向点了点头。一直猫腰在旁边提灯笼的寿生趁机连忙凑到林崖身边为他梳头,动作十分麻利。 不过是几个小辈后生而已,林如海应付的游刃有余,等到林崖那边收拾妥当了,不会被人以君前失仪的名义治罪,才施施然回了自己的院子,好生休息。 林如海如此淡定也是有缘由的。如果林家真的要有祸事,别说他是尚书,就是皇亲国戚,来召林崖入宫的武官也可以义正词严的理都不理,连眼神都欠奉。退一步讲,都是制式宅子,从大门一路到嫡长子的院子该怎么走,禁军武官都是高门子弟,又岂会不知?不过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不管林崖这些日子如何风光,在京中如何炙手可热,林如海还是林家的主心骨,他老人家不动如山,林家这场突如其来的惊悸也就迅速平息下去,连牵挂着林崖的曾蕙也被嬷嬷丫鬟劝着勉强躺了回去。 做出十万火急之态入宫的林崖心中却远远没有他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胸有成竹。 林崖虽然与新君楚容华少时相识,但不过是数面之缘,谈不上多少了解,而楚容华的脾性,至少在对待曾家的时候,算不得多么念旧。 自从回京以来,林崖也曾经得楚容华多次传召。有旁人在时,不过是虚言褒扬,还要顺着太上皇有气无力的语调,赞林崖为西北之柱。私下里,楚容华却是已经明言,不会再叫他去西北,也不会让他在兵部留太久。 户部,才真正是楚容华属意林崖去的地方,到时候林如海则会调任去礼部。但礼部原本是曾家老太爷多年经营之处。 心里明白楚容华这是不想让曾家和林家太过交好,林崖只是恭声应了,毕竟这就是帝王心术,不将臣子分而化之,怕是夜里做梦都不安稳。 林崖惦记的却是另外一事,此事还要从甄妃长子楚容琪说起。 说起楚容琪,也算是个命途多舛之人。一路从宠妃长子、外人眼中的准太子,变成了被同母弟弟打压算计的失忆人,到最后,弟弟死了都还要连累他一起被幽禁。就算放出来了,也早就被人削成了白板,无爵无职。 楚容琪倒也光棍,仿佛贵太妃不是他生母,暴毙的楚容璧不是他亲弟,甄家不是他外家一样,谁也不理谁也不管,一天到晚就忙着奉承太上皇亲爹和以前正眼都懒得看的皇帝三哥楚容华。 奉承也没个正形,连讨赏都只会要写奇技淫巧的东西,气得太上皇见都不愿意见他,楚容华也就当他是个逗乐子的。 那一日林崖面君之时,楚容琪终于没再跟楚容华放赖要东西,他要了个活人。楚容琪求楚容华给他主持公道,命荣国府贾家把私藏的他的逃妾还给他。 林崖还在殿外,就听着楚容琪在里面耍无赖,声音十分洪亮。 “虽然弟弟荒唐,没有办全文书,可那薛氏在弟弟府上住了多少日子?后来弟弟小人之心,误会了皇兄,难得皇兄不怪罪,就想着把各自放还的妾室们找回来,谁知道薛家竟然让薛氏另家。皇兄你可要给弟弟做主,天家的脸面要紧,怎么能一女侍二夫呢?” 荣国府私藏的薛氏,肯定就是薛家大姑娘薛宝钗了。到现在还腻歪这些小事,只能说楚容琪还没有蠢到家。 果然随后就听到了楚容华的笑骂声,又允了让宫中太监总管去荣国府走一趟,接回那妾室薛氏。 只是楚容华的礼哪里是那么好收的,楚容琪还没谢恩,楚容华就让他顺路再跑个腿儿,去王家宣旨。 荣国府与王子腾府上正经要走多半个时辰,这路顺的要穿小半个京城。林崖就听的里面楚容琪的声音似乎一噎,紧接着就欢天喜地指天誓日的说一定把差事办成,拍着胸脯就走了。 第二日王子腾大人升任九省都检点,要奉旨出京巡边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各府,大家喜气洋洋,自然不会有人去管王大人家的什么自称姑太太家的亲戚上门被拒的晦气事。当然,这就是后话了。 林崖只记得楚容琪走后,他随着内侍进去,楚容华不等他行完礼就招了招手,叫他一起看给曾家二房女曾氏拟嘉号的册子。 楚容华册曾氏为妃的旨意发下去已经有些日子了。除了许皇后是楚容华发妻之外,曾氏还是第一个被册封为妃的,还没入宫就稳稳压住了已经怀有龙嗣的甄贵人,朝上也不免为曾妃的嘉号吵作一团。 作为曾家的女婿,林崖是一点儿也不想参与曾妃的嘉号之争,当即委婉推脱,谁知道楚容华却笑了。 “林卿忠心可嘉,横竖这些字儿都好听的紧,曾氏的事情你不管,那就给王大人挑一个吧。” 楚容华同林崖说话时周围的宫人内侍造就极有眼色的退了下去。楚容华并没有特意拿起架子,神情语气也都颇为温和,林崖却瞬间就明白了楚容华心中的杀意。 眼睛亮一点儿的,这些日子多半都瞧出了王家的反水之意,王子腾更是对楚容华俯首帖耳。可惜这一切都救不回王子腾的性命。 也许在王子腾眼里,新君撵他出京就是要饶他一命,可是这做人臣子的,还是个没有开疆辟土的武将,能得个嘉字的时候,也就只有谥号了。 不管这是试探还是信任,林崖都要守口如瓶,把秘密死死压在心底。 林崖闷不吭声,楚容华也不过是笑笑,随手把册子放在一旁:“罢了,些许琐事,且不去谈它。朕倒确实有一桩极要紧的事要林卿去办。” 说着,楚容华亲手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盒子,连同手边放着的荷包一起推到了案前。荷包的纹理已经有些黯淡,上面的银丝绣线还隐隐泛着黑,显然是有点年头的旧物。 “林卿打开瞧瞧。” 林崖面无表情的接过一摸,就晓得里面装的是钥匙,应当是与盒子相配的。 而能得楚容华珍重视之的盒子,里面放的则是一卷旨意,抄了金陵甄家、锁拿阖族下狱的旨意。 楚容华当日说的清楚,恐怕到时要累林家虚惊一场,但到底要如何惊,楚容华却并没有细说。林崖不担忧自己,只是放心不下家人。 等到林崖随内侍一路脚下生风的赶到殿中,楚容华已经等候多时了,身边服侍的也不是楚容华倚重的心腹,而是备受太上皇信赖的总管戴权。 见到林崖来了,楚容华微微一笑,便由戴权讲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竟然是蛮兵犯境,攻破了两座关口,还屠了山西牛氏娶亲的队伍。太上皇老人家的意思,一事不烦二主,这回还是命林崖过去,平息了此事。 太上皇旨意,兹事体大,命三品侍郎林崖即日出京,总领西北军事。 楚容华侍父至孝,当然不会反驳,连林崖出京的协从人员都是交由太上皇着人挑选,他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只在林崖叩头谢恩时,含笑嘱咐他“莫负皇恩”。 如果当时林崖还不能真正明白楚容华这四个字的意思,等到离了京城,一行人向西行了大约数十里后,随行的禁军武官和内侍们突然有十之七八对同伴拔刀相向,顷刻间一片人头落地。 之后领头之人就在沉默旁观的林崖面前跪下,请林崖下令南下。林崖知道他们要的令到底是什么,冷冷等着所有人都跪下之后,才取下腰间香囊,朗声宣布了楚容华的圣旨,转而南下金陵。 第二日一早,不等林如海探问林崖的消息,宫中就有旨意发出,当今奉太上皇旨意,出京祈福。 圣驾去的匆匆,九重宫门也随之紧闭。 令人惊骇莫名的是,宫门再次打开之时,奉着太上皇旨意的禁军就围住了曾府,几乎是同一时间,奉太妃懿旨的内侍也趾高气扬的来到了林府。 作者有话要说: 新坑穿越门,25号开文: 求收藏! 求大力戳! 第75章 Vip 自从大爷林崖由圣人率百官亲迎入城中,来林家赏东西传旨意的内侍哪个不是和和气气的,就是夜里惊了全府的禁军武官们,也没有这么不客气的,以至于守门的小厮们一时之间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一见林家的下人们如此没眼色,双手高捧着旨意的内侍鼻子都要气歪了,他重重咳了一声,连眼风都懒得赏给这些蠢货,抬脚就往里走。 说起来这还正经是这位杜公公头一回挑大梁,风风光光的出宫宣旨。那是打定主意要办的漂亮,到时候也能好好在老圣人面前露个脸,踩踩他干爹戴权戴大公公的脸,看他会不会为以往捧着别的干儿子悔断了肠子。 ——戴权戴大总管是老圣人身边几十年如一日的亲近人,又不像夏总管夏秉忠那样是个油盐不进的臭石头,跪着求着给戴总管当儿子的内侍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是以杜公公虽然涎着脸挤下了好几个往日要好的哥哥弟弟,拼了命的成了戴公公的儿子,也没有沾到多少好处。 统共好差事就那么点儿,戴公公儿子又多,哪里能个个都顾得上?杜公公不过是顶着个虚名,偶尔欺负欺负不入流的杂役而已。 日子久了,杜公公难免有些后悔,惦记起曾经一起拜把子上香说过要同生共死的兄弟们来,不过逝者已矣,他也就只能在肚子里忿恨罢了。 这不,终于让他逮着机会,干爹戴公公不晓得是怎么想起了他,荐了他来办这个差,杜公公要是不趁机把威风抖起来,岂不是白瞎了这些年的功夫? 杜公公耀武扬威的就要直闯进去,林家下人们憋得脸都红了,却不敢真的把人拦住,只能飞奔到里面去报信。 有点见识的心里都直犯嘀咕,大家都在这皇城根儿下多少代了,什么时候听说过太妃能下懿旨的? 那是只有太后、皇后两位正宫娘娘才有的荣耀。妃妾妃妾,就是天家的尊贵些,也不过是随口吩咐什么,哪里就能明晃晃写下来让人正儿八经捧着宣呢? 不过老圣人荒唐事儿多了,事关天家,谁也不嫌命硬,遂不敢多话。 杜公公活了小半辈子,头一回这么得意威风,在一品大员的家里耀武扬威,难免就有些忘形,连走到正堂见到了肃容等着的林如海,那份高高在上还摆在脸上。 不仅目中无人态度嚣张,甚至还在林如海面前将卷起来的旨意一抖,想要高声宣读。 能受一品大员的这一跪,也不枉他人世里走一遭。 谁知道他还没张嘴,林如海直接就开口了。 “且慢。” 林如海看向杜公公的表情十分漠然,并不因为他今日之身份而多加恭敬,声音沉稳却洪亮:“林某自幼读书识礼,从不曾听说这世上有贵太妃懿旨一事。尔是何人,竟敢如此僭越礼制?非后何来旨!” 一句话噎的杜公公有些接不上话,林如海冷哼一声:“何况,林某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什么懿旨是下给外臣的。” 能给臣子下旨的,只有皇帝。就算是太后或者皇后,管着的也是臣下之内眷。正是内外有别。 说完,林如海一甩袖子抬脚就要走,杜公公险些让他憋死,虎着脸也不管林如海去何处,只瞪住了何管事,恶声恶气的问林曾氏现在何处。 等到时候知道了贵太妃的旨意,定要让林如海那厮悔断了肠子,自己折了腰!娶了个丧门星到家里,竟然还敢不尊贵太妃,日后且有林家受的。 杜公公气的鼻孔朝天,林如海心中却是一凛。 长子媳妇自从嫁过来之后,除了三朝回门和送林崖出京这两回,连二门都没出过,不可能招惹甄太妃。要是自己或者林崖见弃于太上皇,没到底放过玉儿却拿曾氏做筏。 想来是曾家出了事。 微微对旁边的心腹书童颔首示意,林如海脚下不停,快步走回书房,准备派心腹人出去打听,书童则顺着小路去了后宅,抢先一步找到了大奶奶曾蕙。 林如海的意思很简单,甄家与自家结仇颇深,曾家也早在站在当今身后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会得罪太上皇,开罪甄家也是无可避免。 甄妃的两子一死一废,行事肯定再无所顾忌,来传旨的宦官又是这么一副形状,搭眼一瞧就知道来者不善。 甄妃虽然不是太后,到底是宫中太妃,曾氏对上她的旨意明抗当然不是上策,但受罪未免也太过迂腐。 为今之计,当然是走为上策。 林家在城外还很有几处庄园,甄妃还能派人一个个搜?就算她想,林家也不是那样的软柿子,自有后手等着她。 书童才刚留头,这样的年纪能得林如海如此重用,当然是个伶俐明白的,跪在曾蕙跟前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当时的情景学了一遍。 胡嬷嬷并几个丫头当时就有些慌,曾蕙心头也是一跳,反复叮咛过自己莫慌后猛的站起身,带着几个陪嫁就从花房里匆匆走了。 一应衣物器具都没带,身上除了家常衣服只披了件披风。 曾蕙走的干脆利落,杜公公自然就扑了空。 他当场就要大怒,差点开口要打林家下人的板子,还要问整个林家一个大不敬之罪,被同来的另一个内侍死活拉住了。 林家有没有大不敬?有。但是他们同样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林如海这老头子虽然可恨,可是他说的没错,本朝立国以来就没有妃子下旨的。平时妃嫔们吩咐点什么事儿,大家口称娘娘旨意,但是花花轿子人抬人,可是落在纸上,就是僭越。 要命的是林老头还很得老圣人青眼。 老圣人都叫曾家和圣人气成那样了,还没答应贵太妃娘娘一并发落了林家的请求,可见对林家是很有几分看顾的,他们这边真的闹得大家下不来,回去一样跑不了责罚。 横竖曾家已经叫围得苍蝇都都进不去一只,各个城门也都是安排好了的人,一个弱质女流能跑到哪儿去?总逃不过娘娘的手掌心儿。 眼下不如送个人情给林老头。等到曾家抄家的事儿了了,他就该承他们的情了。 两个内侍对视一眼,也不再多话,直接上马回宫复命。 可惜这两个内侍算错了一点,曾蕙并不是除了曾家和城外就无处可去的。 或者说林崇并不是只有这两处可去。 当时曾蕙一路疾走到角门,果然瞧见已经套好了辆不起眼的马车,正舒了口气想要上车,却不防被坐在马夫旁边的小叔子林崇吓了一跳。 曾蕙还只是惊,胡嬷嬷等人就是又惊又怕了。 谁都晓得这位二爷前些日子做的事情,那是要逼她们姑娘走绝路的。她们又怎么敢在这种时候信他?万一这位大爷打着直接趁势换个嫂子的主意,大爷又不在家,她们这一上车不就是自绝生路? 胡嬷嬷刚想隐蔽的扯一下自家姑娘的袖子提个醒儿,林崇看她们还在磨蹭已经大为不满,眉头微皱。 “上来吧。兄长说你好,你就必须好,我只是为了兄长。” 说完就小声吩咐起了马夫,不再理会曾蕙主仆,神色动作丝毫不见焦虑。 曾蕙略微怔了下,没有理会胡嬷嬷的提醒,自己爬上了马车,胡嬷嬷也只好带着金俏等人一起上车。 等到最后一个丫头也上了车,林崇亲自扬鞭驾车,把人送进了忠顺亲王府,到时候自然有王府女眷招待她们。 林崇这次回京是有要事与兄长和父亲商议的,没想到刚回来就知道已经出了大事,这才先到角门等着,好亲自替兄长把嫂子安顿好。 至于他如何在京外偶然撞破宫中内侍意欲杀人灭口,得知太上皇要对曾家人对手,以及兄长与忠顺王爷都是圣人亲信等语,林崇自认无需与一女眷多言。 安置好曾蕙等人,林崇便让车夫在城中随便走走,免得引人注目,车夫自然领命,不多时竟然恰从宁荣街前过。 林崇心中不悦,有意呵斥车夫几句,却发觉宁荣街街口站了些壮实汉子,凶神恶煞的堵住了人去路,便叫车夫去打听一二。 倘若贾家也陪着曾家一块儿受了抄捡,那这日子还不算太坏。林崇承认自己对曾家确实很是不满。 结果车夫带回来的消息着实让人哭笑不得。 贾家当然没被抄捡,这样喧闹却是因为荣国府的两位二爷。 今儿本是大房的琏二爷大摆酒席纳二房的好日子。琏二爷这回出手着实大方,故交好友请了好几大桌,又有宁府里珍大爷父子凑趣,比小户人家迎娶正房奶奶也不差什么。 谁知吃到一半,忠顺王府的长史就来了,问二房的宝二爷要他们王爷养的戏子,又拉拉杂杂牵出不少事,把个躲在书房里不愿见侄子大张旗鼓纳妾的政老爷给气了出来,当场就拉倒了上板子,把琏二爷的席面也给毁了。 到这里还真是在府里闹,哪想到新纳来的二房奶奶的娘家妹子就是个泼妇,在门口闹了起来,府里怕传出去不美,这才把商贩们都驱走了。 林崖听得哑然,许久才冷笑一声。 京里出了这样大事,贾家人竟然还在梦里折腾些鸡毛蒜皮,可见是真无用了,半点不值得放在心上。 这样的人家,哪里还用哥哥和他特意动手? 第79章 林崖一行人自出京后,并没有打起钦差旗号,而是由一名禁军军官出面,以兵部办差的名义穿州过县,晓行夜宿,一路向南。 短短十余日,便赶到了瓜州,换船渡江直入金陵。 按照林崖路上与禁军军官与内侍头领议定的章程,众人分头行事,几名内侍脱离队伍,前往金陵城中几家尊贵的皇亲王公府中,宣谕抚慰,也是暗示城中即将有捉拿查抄之事,但与诸家无涉,勿得多疑,勿要多事。 林崖与众人依旧以兵部办差名义前往江宁府衙,面见府尊之时,林崖亮出钦差身份,声称奉有密旨,要求江宁府上下谨遵号令。 那江宁府尹是个进士出身的腐儒,走了甄家的门路才放的江宁府,吟诗作画是一把好手,于做官却是个尸位素餐,没本事的。林崖来前便了解过这个当地父母官的来历,自是不会对他透什么口风。 江宁府上下官吏僚佐中,多与当地大户纠葛甚深的,势力盘根错节,林崖本也没指望靠这个处处漏风的江宁府衙来办事。 将手下禁军侍卫分出一半,控制府衙,吩咐不得走漏风声,林崖从江宁藩库的账房中抽了几名看上去朴实忠厚的年老司员,便径直赶往江宁城锦衣府的衙门——倒也不远,隔半条街便是。 锦衣府钱堂官乃是半年多前由新君楚容华任命的,到任以来没听说过有什么大的动作,不过显然也是个此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 林崖自承身份及身负密旨的表示,钱堂官毫无讶异,验明相关文书印鉴后,如臂使指一般召集了属下众番役头目在堂前,听林崖再次口述了“奉旨查抄重犯”的谕旨后,众人山呼万岁,当下点齐人马,拥着林崖浩浩荡荡出了门。 锦衣府离甄府并不算远,半个时辰后便到了甄府门口。 时隔多年,林崖早已非当日上门拜寿的青涩少年,眉眼间也多了在北疆历练出的悍气,不过深吸一口气,就挥手发令:“把这府邸围起来,不许走脱了一个。” 自从认出了这是哪家院落,番役们就开始心惊。 真是做梦都想不到,他们今日抄的居然是金陵豪门甄府。 但有皇命提气,上司带头,钱老爷半年来雷霆手段的整治,是以无人置喙。锦衣府平日不理地方斗殴等小事,专门干的就是抄家拿人的差事,业务精熟,当下分出一拨人来,前后左右散将开去,把甄府团团围住不提。 那甄府的门房看众人来势汹汹,已然派遣小厮飞奔回去报信了,一名管事的迎上前来,堆起笑脸待要开口,林崖沉脸示意属下将其拦在门边,一群人一拥而入,不做停留,直向正堂而去。 甄府中听闻下人报告,不明所以,正巧那甄应嘉并三个儿子都在正院议事,便一起迎出来。 与林崖打了一个正面,老大甄琤不由大吃一惊:“林家小子?” 他一出声,甄应嘉心中不免惊疑不已。能让自己这个庶长子惊讶的林家小子,世上也就那么一个。 可是昨日从京城抄来的邸报还说,林崖已经领了皇命,前往西北平乱去了,怎的突然出现在金陵,还带了这一群凶人寻衅?甄家在江南多年,居然毫无消息! 强自按下心头疑虑,甄应嘉端起体仁院总裁的架子,打算与林崖寒暄一番,也好摸清头绪。 林崖却懒得与他虚以委蛇,面沉似水,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甄老爷见谅,在下有奉旨前来办事,便请贵府无关亲友各散,独留本宅家人听候吧。” 甄家一干人闻言自然是大惊失色,甄应嘉强自镇定下来,勉强笑道:“鄙府当下并无宾客。” “如此也好,省却我等多事,”林崖与锦衣府钱堂官度步进入正厅,甄应嘉试探道:“林公子,是否待老夫吩咐下人预备香案及……” “不用了,”林崖毫不客气打断:“甄大人,我这次来,是要奉旨将你甄家,撤职拿办。” 纵使甄应嘉多年为官,乍听此言也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嗓音都有些变了:“林公子,这玩笑可开不得!我甄家两代皇亲,世受国恩,你凭什么说要来拿我?” 如果不是林崖带了重兵,身边还有锦衣使,甄应嘉绝对当场就要绑了这个大言不惭的小子。 “奉旨意:甄应嘉身为皇亲,交通外臣,卖官鬻爵,干涉国家抡才要务,行事多有不法,辜负朕恩,有违祖德,着革职,阖府锁拿回京查问,钦此!” 想想当年甄家如何算计自家,林崖就不觉得此人有何可悯之处,直接摸出圣旨朗声读了。 随后也不管甄家几个爷们呆若木鸡的颓丧模样,示意身边的钱堂官对番役们发号施令,一群如狼似虎的锦衣军番子分头扑向各院子,甄家仆役一律就地锁在柴房偏院,女眷们也要一一锁拿。 甄家当了这许多年的江南王,家中女眷的日子比后妃公主们都要优渥些,太太姑娘们哪里见过这般阵势?不由哭成一片,可惜任她们如何可怜,还是被军士们一体押往正院。 其中还混着几个有头面的贴身丫头并婆子等,军士们也分不清楚,一并押了过来,其他粗使下人便就近锁在几间屋子内。 眼见家中女眷也形容狼狈的被驱赶到正堂来,甄应嘉脸色白了又青,到底还是舍不得老母妻女,走到林崖身边低声求情:“林公子,须得给我甄家留些体面!我家太妃、贵人还在宫中,若是求得太上皇恩典,我甄家过了这一遭,你林家……林公子,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毕竟看林崖年轻,这甄老爷还想端着体仁院总裁、皇亲国戚的身份吓唬一下,然而他自己也明白林崖不管如何不起眼,手中圣旨可不是闹着玩的,说到最后不禁还是露出了心虚胆怯之意。 林崖心中暗自鄙夷,面上一片平静,只摇了摇头:“我等谨奉旨意拿人,任何人不得抗旨,抗旨者,无论是何身份,就地格杀,以儆效尤。” 说着,林崖的视线就在甄应嘉并他的几个儿子身上扫了一遍。 甄应嘉不自觉地将脸侧过,显然还在紧急思索对策与言辞,他身边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倒是端的唇红齿白,面目清秀,两只眼睛水汪汪的,显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快要哭出来了。 林崖这些年历练下来,早已生出一股杀伐决断的隐隐威势,平日里虽然温文尔雅,此刻场面紧张,林崖不过微微一扫,对那孩纸而言却已如利剑一般,只一眼就被吓得眼圈发红。 一旁的众女眷被他这么一引,本已略停的啼哭声又翻将起来。 想来这就是那个“甄”宝玉了,林崖暗自琢磨,这一家老小的啼哭声也吵得他心烦,但他并不想因此就施以惩戒。 倒不是他心有不忍。 林崖心里清楚,这些老幼女子和甄家的男丁一样,未来凶多吉少。说到底,她们虽然受了甄家供养多年并非全然无辜,但是到底也不至于被卖到官营的青楼画舫去受人践踏。罪不至此。 然而时代如此,他没有能力也没有意愿去改变当今皇帝的“普世价值观”。 何况如若当年甄家所谋事成,他们可未必会对林家人心慈手软,林崖自然也不会为了甄家的任何人出头。 再看了一眼甄宝玉身边的甄家老大甄琤,平日趾高气昂的摸样,此刻却是两眼直竖,魂魄不宁。 晓得甄家人的胆子都吓破了,林崖不再理会满屋啼哭,准备吩咐左右开始下一步的清点锁拿事项。 突然,一个略颤却清丽的少女声音传来:“宝玉哥哥莫要哭了,让人家没得看轻了我们甄家男儿,清者自清,咱们甄家世代忠良,一定会逢凶化吉,洗清冤屈的。” 循声望去,却是一个颇为清秀的小姑娘,一身鹅黄衣裙,身形瘦瘦小小的颇不起眼,与一名衣着华丽的中年女眷挽在一起,眼圈泛红却倔强的没有掉下泪来,说罢还恶狠狠的瞪了林崖一眼,旁边有婆子一边抹泪一边上来捂住了嘴“四小姐噤声……” “忠良?”林崖嘴角禁不住微微抽了一下,也不与她一般见识,径直转向甄应嘉:“甄应嘉,我也不瞒你,甄府满门,回京查办,断无转圜可能,莫要让我等难办。况且,难道你甄家要抗旨不遵?” 顿了顿,林崖倾声用只有甄家父子能听见的声音道:“明人不说暗话,你自己心里清楚因何获罪,宫里那几位靠山,此时只怕已是自顾不暇了……” “奸贼!定是你在君前构陷我甄家!”那甄珹绝望之下,好似突然活过来一般,恼羞成怒般大吼起来:“你这是挟私报复!你这是公报私仇!你这奸贼!……” 那甄应嘉毕竟是老奸巨猾的角色,不会轻信林崖的施压,心中存着或许林崖使诈,宫中或许还有援力能救得满门性命这样的念头,自然晓得不能给林崖当面发作的借口。 只要他不反抗,林崖没有朝廷有司的判决,即使拿着圣旨也不能随意杀人——这老狐狸如何看不到林崖冷静面容下深藏的恨意? 甄家老大这边厢闹将起来,甄应嘉慌忙连声呵止,只是已然晚了一步,甄琤原本就深恨林崖,此刻居然是林崖前来抄他的家——在金陵惯常无法无天的甄琤,随手抄起一个茶杯就向林崖掷来。 林崖不动声色侧身避过,不过半杯茶水却是洒在了林崖身边的一条胳膊袖子上。 见甄琤竟然敢冒犯钦差,半天来泥塑木雕一般立在林崖身侧的钱堂官突然勃然大怒,高声喝道:“抗拒钦差抓捕,杀无赦!” 随即抽出腰间绣春刀,在堂中众人反应过来之前踏出半步,一刀搠进甄琤胸膛,眼也不眨便是斜着一抽,另一只手拽着身子往地下一掼。 大量鲜血从心脏部位狂喷在地上,甄琤倒在地上抽搐不已,眼见是活不成了。 堂中死一边寂静了几秒,然后如炸锅般尖叫声不绝,那甄宝玉两眼圆睁,倒吸一口凉气,将刚才的抽噎憋了一半回去,随即一仰身躺到地上竟似死了过去,女眷那边也是扑通扑通躺下好几个。 在江南威风一世的甄应嘉眼见亲手教养长大的长子死在眼前,腿一软坐在地上,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上半身颤抖着,似乎是想抬手却抬不起来,他另一个庶子跪倒抱住甄应嘉。两人身下一滩水蔓延出来,却不知是谁的。 “大哥!” 刚才便大着胆子讥讽林崖的甄家四姑娘趴着爬到甄琤身前,大哭起来,忽然又猛的抬起头来,因略瘦而显得大而清亮的眼睛,泪水淌了满脸,衣裙好些地方沾了鲜血,格外刺眼。 “我大哥犯了什么错!”少女稚嫩的声音有些尖,还有些哭哑嗓子后的破音,“你们为什么要杀他,你们这些坏人,你们都……” 钱堂官先前满脸的杀气,堂上甄家众人早已被他当场杀人立威的举动镇住,无人敢动,此刻偏偏冒出这个莫名其妙的倔强小丫头,没人敢上前来将她拉回去。 钱堂官立威已足,无需再多动刀,至少不必拿个小丫头立威,却也不能放下刚刚立起来的威势,便扭头想招呼军士将这呱噪的小姑娘拽开。 林崖摇摇头,对旁边一个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会意,便走上前去,想将小姑娘扯起来送回女眷群里去。 这也是怕这丫头一时心神不稳,冲着赵堂官等人扑了过去,到时就算不想对妇孺动刀也不得不痛下杀手,只是那样名声上便不好听。 内侍的力气不算很大,但终究强过女子。 他从侧面伸手拉住甄四姑娘细细的手臂,小姑娘果然差点就如小豹子一般扑出去了,力气其实小的很,被内侍一带,不过张牙舞爪一番,就被强拖着后退。 眼看着要背内侍拖回女眷堆里,甄四姑娘挣脱不得,突然狠狠一口咬在他手上,偏内侍当林崖起了浑水摸鱼收房妾室的主意,并不敢用全力挣脱。 钱堂官是武人,对内侍们不是很看得上眼。他等了片刻,看内侍还跟个小姑娘撕扯不清,不成样子,便不耐烦起来。 也不等林崖发话,他几步走过去,伸手从后颈把甄四姑娘捏了过来,五指直接掐在甄四姑娘的两腮边,痛的小姑娘张嘴放开了内侍。 这一下内侍手上的伤口就被钱堂官看个正着,他皱了皱眉,没去管内侍破皮露肉正在迅速出血的手,而是目光森然的看向了甄家众人,手上不耐烦的将女孩子轻轻小小的身躯扔了出去。 “看好了,再惹事……” 砰的一声,甄四姑娘的脑袋重重磕在凳子一角,不过抽搐了几下,渐渐没了动静。 钱堂官一动,林崖就知道不好。可是他却没来得及阻止钱堂官拿一弱女子做筏子。 等到事情已经发生,他又如何在身负皇命的情况下在这种场合与钱堂官争执? 他只是静静看着番役们熟练第将甄家男女老少依次辨别身份,押出甄府,司员们将各院查没的财产登记造册。 走出甄家大宅,林崖回首看着这座已是杂乱不堪的豪园,正在夕阳照耀下逐渐暗淡,轻轻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抽的我要哭了 新坑穿越门,25号开文: 求收藏! 求大力戳! 第80章 先发制人抄了甄家并非是新帝即位后一切乱象的终结,恰恰相反,甄家的轰然崩塌更像是一道引子。 在甄家被抄的十日之内,仅仅是携细软家眷“漏夜归乡”的各级官员林崖的下属就捉拿了十几人,更有甚者还有连妻儿都不顾了的。 除了这些自知无法遮掩的,林崖还有整个江南的粮仓、漕运、丝织账目要查验。如果不是各地卫所还算平静,唯一一个有异动苗头的校尉也被钱堂官就地诛杀,林崖恐怕还要更忙上十二分。 但是即便再忙碌,林崖也敏锐的察觉出了一丝不对。 自从他来到金陵城,他竟然还没有收到过任何一份邸报。确切的说,是金陵城内的大小衙门一份也没有。 如果说家里人并不晓得他身在金陵,所以没有只言片语捎来倒也罢了,但朝廷的邸报从来不是送给哪一个人的。 邸报一旦刊发就应该通行天下,以金陵城的地位至少每一旬也该送来一份。 没有消息不一定意味着好消息,它还有可能等同于巨大的灾祸,或者欺瞒。 林崖曾经与钱堂官开诚布公的谈过一次。 虽然他凭密旨掌控了金陵城乃至整个江南,用的却是钱堂官手下的兵。刀尖舔血的兵丁可不是区区一道圣旨就可以如臂使指的,这一点曾经在西北下了大力气收拢军心的林崖心中最清楚不过。 钱堂官也是眼下金陵城内唯一有能力在林崖看过之前匿下所有邸报的人。毕竟圣人给钱堂官的密旨究竟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林崖当时姿态闲适的端坐在太师椅上,说出心中疑虑时的神态可谓云淡风轻,钱堂官却听得当场就跪下了。 可钱堂官却自始至终坚称自己绝对没有背着林崖做任何事。 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京中根本没有往金陵城送过任何消息。再加上理应途经金陵的驿马,整个东南都已经失去了与京师的联系。 想到留在京中的家人,林崖连着几个夜里都做了记不清内容的噩梦,生怕哪一天醒来会收到难以接受的消息。 以至于即便身处钟灵毓秀富贵乡,林崖的日子却比在北漠飞沙之地更加难熬,恨不能立时将什么社稷伟业都抛在脑后,飞驰回京。 这一日林崖正在翻阅僚属呈上来的新搜检出的甄家罪证,一身黑盔黑甲的钱堂官突然大步走了进来,手中还捧着一身素服。 林崖瞳孔一缩,心跳都漏了半拍,拼命瞪大眼睛打量了钱堂官半晌,才看清楚他臂上也缠了道白布,狂跳的心这才落回了原处。 “何事?”林崖一张口,声音竟然带上了微微的沙哑。 “禀林大人,”钱堂官神情肃穆的跪地:“老圣人,崩了。京中刚刚传来邸报。” 太上皇去世是山陵崩,以林崖的品级也应穿白。 说着,钱堂官双手举过头顶,雪白的素服旁边摆着迟了许多日的邸报。 林崖深吸了一口气,先由人服侍着取□上一应颜色鲜亮之物、换过衣裳,才接过邸报细细看了起来。 当头第一句自然就是老圣人崩逝的消息。 其中写的明明白白,老圣人是甄氏女毒害身亡。“兹罪妃甄氏,身负圣恩,然心生怨怼,行次十恶不赦悖逆之事”。 洋洋洒洒数十字,历数曾经宠冠后宫的甄贵太妃种种罪状,最终以“服毒自尽、着削去一应尊号、贬入贱籍”蓦然而止。 曾经炙手可热的四皇子楚容琪,也在生母和胞弟接连因为“毒害”老圣人而落入了“深以母为耻,自请幽禁府内”境地,怕是一生一世都再难踏出府门一步。 一场皇位更迭到此才算真正画上了句点。 邸报上坠着的其他的消息,无论是九省统制都检点王子腾病故于巡边的路上,圣人赐其谥号为真,还是贵人甄氏晋封为妃,与其相比都显得不足挂齿。 林崖看着都打从心底想要为楚容华叫好。 虽说他没有亲身经历京中的风云突变,可楚容华与老圣人之间两代君主的角逐必定是惊险万分,所以京师才突然中断了同各地方的书信。 如今尘埃落定,甄家算是把一切黑锅都背上了。 甄氏满门忘恩负义、狼子野心,不仅在江南一带一手遮天,还丧心病狂的想要谋害太上皇,楚容华就是把甄氏一族千刀万剐也是应有之义。 剩下一个四皇子楚容琪,就算不被软禁,有这样一个堪称乱臣贼子的母族也彻底失去了希望。 而楚容华甚至都没有诛连无辜。一直被甄贵太妃说成是族中晚辈的甄贵人好端端的呆在后宫,还因为孕育皇嗣有功而封妃,尊号“德”更在忠君之臣曾氏一族的女儿容妃之上。 谁能不说当今宽宏公正?德妃甄氏就是楚容华仁慈贤明的匾额。 林崖叹了口气,吩咐人把邸报拿下去,自己则与钱堂官亲自布置起为老圣人举哀之事。 两日后,林家的家书与宫中的圣旨前后脚到了。 圣旨自然是骈四骊六、长长几百字也无非是宣林崖押送甄氏族人回京受审,钱堂官等人各升半级。 家书则只有寥寥数语,铁画银钩,一看便是林如海的字迹。 “汝妻有孕,贾氏已抄,盼归。”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大家,停顿了这么久。 第81章 林崖深吸了一口气,反复看了“汝妻有孕”四个字足足有一刻,突然以手遮眼转过了身,让来送信的小厮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继续老实跪在地上。 半晌,林崖才放下手,红着眼睛哑声道:“起来吧,你一路辛苦,去支五十两赏钱,然后挑匹快马,回去告诉……老爷,我办好这边的差事立刻启程回京。” 历经两世,他终于即将拥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声音里的喜悦压都压不住。 虽然大夫诊脉的时候他不能陪在曾蕙身边,但是林崖相信自己一定能赶在曾蕙生产之前回去。江南的局势已经趋于稳定,他也算是完成了楚容华之命,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接到调他回京的旨意。 小厮当时就乐得合不拢嘴,吉祥话一串串儿往外冒,还是林崖摆了摆手,他才意犹未尽的随寿生退了下去。 林崖不知道的是曾蕙被诊出身孕的时候根本就不在林府。 那日曾蕙仓皇间被林崇送到忠顺王府,堪堪躲过了甄贵太妃派来索拿她的人。她刚刚松了口气,却又从深情凄惶的奴婢口中得知娘家已经阖府被老圣人派禁军打入天牢,男女老幼无一幸免。 连嫁入北静王府的二房堂姐都被北静王太妃以不孝悍妒的罪名休弃,一文钱的嫁妆都不许她拿,只有几个忠仆陪着堂姐出了王府。 而一向对堂姐爱护有加的北静王爷,已经随圣人一同出城为老圣人祈福去了。 曾蕙当时就觉得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再醒来时便听得忠顺王妃在她耳边温和的说话,说是她有喜了,要她一定保重自己,等圣驾回转、为曾家做主。 忠顺王妃待曾蕙着实不错,一应供给都是比照她自己的份例,下人们别说怠慢,就是稍微不合曾蕙的心意被王妃知道了都难逃责罚。 只是忠顺王爷自己就从不与王妃说些外头的局势,王妃每日里就在府内安心打理内务,曾蕙自然也没有办法得知外头的情形,只能按捺住焦躁一心养胎,颇有些度日如年的滋味。 直到一日傍晚,晚霞似乎烧的半边天都红了,突然府外马嘶人吼,王府内也是一阵兵荒马乱。 曾蕙刚穿好大衣裳,忠顺王妃那边就有心腹嬷嬷过来相请,说是有逆贼矫诏围攻王府,请林大奶奶一同过去正房,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之后曾蕙便与忠顺王妃一起,听着下人们一趟趟来回飞奔,一会儿说王爷正在城门处诛杀意图阻拦圣驾的叛逆,一会儿说许大爷一箭射死了围困王府的逆贼头目。 消息倒都是好消息,却迟迟不见这场骚乱平息下来。 厮杀到约莫三更天的时候,皇宫方向突然火光冲天,围攻王府的逆贼随之散去,圣驾也终于在忠顺王与北静王的护卫下入城回宫。 第二日晌午,林家的大管事便带着林如海的印鉴上门接大奶奶回府,曾蕙这才问出了夫家和娘家的境况。 林家毫发无伤,大爷林崖远在千里之外、二爷也早在叛乱之前就由家丁护卫着出了京,大姑娘则被老爷带在了身边。 曾家的情形则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虽然受了一场牢狱之灾,也已经在今日一早阖府开释,曾老太爷也被圣人封为安顺伯。只有曾二老爷在狱中染了风寒,不幸离世,圣人便格外优待二房,给了曾二老爷之子一个轻车都尉。 有赏便有罚,附逆的几家当然是合族下狱等候圣人发落,一直以来与甄氏不清不楚的几家也纷纷吃了挂落。 随圣驾讨逆的甲士身上的血迹还没有冲洗干净,就奉旨查抄了西宁、南安两个王府并五六家公侯府邸,驱赶鸡崽儿一样就把养尊处优的老爷少爷们赶了出去,圈在几处破败的房舍里。 包括宁荣二府在内,四王八公呼啦啦一日之内倒了大半,倒是史家的一门双侯都只被勒令闭门思过而已。 男人们都被押了起来,女眷们自然一勉强安顿下来就开始求亲靠友,到处走门路。只是现在人人自危,谁又有心情去管旁人家里的烂帐? 史老太君原本以为她的娘家侄儿们,保龄侯和忠靖侯肯定会依旧敬重她这个姑妈,却没想到自己派去的老家人连侄儿并侄儿媳妇的面儿都没见着,再问一句素来疼爱的史湘云,史家下人只说大姑娘忙着绣嫁妆、不出门。 王氏讥讽婆婆的笑容还没散,她派去王家求援的下人也吃了闭门羹。王家两位太太早在二老爷王子腾出京的时候就紧闭门户,这会儿自然也不会为个出嫁多年的姑太太趟这种碰不得的浑水。 王氏差点被气得心痛病症发作,只能又派人去孙家,找大女儿元春。 就算这女儿曾经让一家人蒙羞,却是她嫡亲的骨肉,这种时候也只能指望她拉拔下二房。 谁知周瑞家的连孙家的门都进不去。 跟着元春嫁到孙家的彩霞一身的金银绫罗,只在门房里见了周瑞家的一面,还一直拿帕子捂着口鼻,仿佛生怕周瑞家的身上带着什么晦气似的。 周瑞家的鼻子都要气歪了。当初彩霞跟环三爷有了首尾,要不是她一时慈悲,让彩霞做了大姑娘的陪嫁,这小蹄子能有今日?能做了大姑爷的姨娘穿金戴银? 可惜彩霞却不觉得周瑞家的是自个儿的恩人。 她挑了挑描得飞扬的眉毛,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大奶奶说了,嫁出门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二太太的慈训大奶奶谨记在心。不是大奶奶不念旧情,实在是不凑手。要是二太太着急,不如去问问薛家,他们家大爷不是才定下了三姑娘?那可是二太太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骨肉至亲。” 说完,彩霞扭着水蛇般妖娆的身子就走了,周瑞家的憋的都要背过气去了,却因为走的晚了一步,恰恰撞上骑马回府的孙绍祖,被心情不爽利的大姑爷一脚踢倒也不敢吭声。 谁不知道大姑爷孙绍祖是个浑人?忍一脚就忍一脚,别再又招来一顿打才是。 第82章 正文终 雨水顺着车檐簌簌滑落,一阵寒风袭来,卷起车帘的同时也将几滴秋雨送入车内。 感觉到脸上突如其来的微微湿意,林崖恍惚中睁开眼,便见到小厮福生正皱着眉抻帘子,想要把冷雨凄风阻隔在外,再一看帘外,正是秋草离离、斜风疏雨。 林崖正要开口叫福生莫要再管,免得让林家人当他们兄弟张狂,突然看见福生唇上新修的短须,才想起今夕何夕。 他不再是那个心怀忐忑抱着幼弟由两个林家管事接去扬州巡盐御史府的少年,而是新晋的户部右侍郎,无可置疑的林家大爷。 当年窝在他怀里,内向害羞,只把一双亮亮的眼睛露在外面留恋着车外风景的弟弟也已经离开家游历天下。 如果不是林崇在路过金陵时将福生留了下来,林崖恐怕要等到返回京城才能够得知家中到底出过什么样的变故。 “莫要管了。” 林崖哑着嗓子开口,移开团枕坐直了身子,修长匀称的手指无意识的抚了抚覆在腿上的雪色狐裘,才抬眼对福生笑道:“是我走的急了些,你们少了时间准备,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何必为此伤神?不如临窗赏秋,也是一桩美事。” 福生这才从窗前挪开,坐回原处把打湿了的半截衣袖挽了上去,一面为林崖倒水一面闷声道:“大爷您差事好不容易办完,何不休息一两日再走?这鬼天气,在江南的时候还好好的,一路坐船也无事,偏偏今儿要进城了倒要下雨。” 不止福生,几乎整个金陵衙门的人都在劝他稍作歇息,连来传旨的内侍总领都谄笑着告诉他圣人允了五个月的时限返京,让他不要太过操劳。 可是林崖焉能不急?休息一两天慢慢上路确实不会辜负皇恩,可是妻子身子日渐笨重,他又岂能让妻子独自在家等待孩子出世? 这可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没有对福生解释自己急着赶路的原因,林崖接过还算温热的蜜水一饮而尽,展眉一笑道:“也不算糟,你随我来到京城几载光阴,可曾在京师百里之内见过这样和润的秋雨?可见四时皆是景,古人诚不欺我。” 京城的天气总有几分像这里的人心和皇权,连雨水都是来去磅礴,带着冲刷世间万物的气势,与江南那细密柔婉的雨丝截然不同。若非如此,林崖也不会错将新都当故乡。 福生这几年也跟着读书识字,还由大奶奶曾蕙做主娶了个识字又会算账的大丫头,肚子里也算有了点墨水,但是赏秋的文人习气是半点都没有,完全接不上林崖的感慨,只好干巴巴的附和几声,转而埋冤起了北静王太妃和那个什么妙玉禅师。 原来,林崖一行本该是今儿一早就入城的。谁知昨日在驿站碰上了被圣旨发落去郊外皇家寺院出家的北静王太妃和同样被请去参讲的禅师妙玉,林崖好说话,便让她们先行,自家才耽搁了。 福生哪儿晓得在林崖心中哪两个人命运的重要性呢? 妙玉不消说,北静王太妃则是因为休弃儿媳而遭到惩处,听押送太妃的人说,圣人还有旨意,斥其不忠不义、不仁不慈。林崖相信,经此一事之后,朝中对娘家垮台的女眷们赶尽杀绝、甚至连自家儿孙都不放过的卑鄙行径总算能得到遏制。 对小厮的抱怨不以为忤,林崖刚想让福生去问问离京城还有多久,就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左侧而来。 “可是林侍郎的车驾?烦请一靠!” 一队七八骑在雨幕中疾驰而来,当前一骑在离马车还有十数步的时候猛一拉缰绳,在骏马嘶鸣声中高声喊道。 林崖一挑眉,示意福生吩咐车夫停一停。 老圣人崩逝之后,不肯对楚容华低头的势力几乎是一夜之间被连根拔起,如今能在天子脚下这般威风的人可不多了,林崖思忖一番,也就是那么几个同样早早为楚容华效力的故人而已。 林家的车马刚刚停稳,便有一个全身拢着玄色织锦斗篷的高瘦身影轻夹马腹,缓缓走到了车前。风帽下隐隐露出的俊秀眉眼含笑看向车内,仿佛是在等远游归来的老友。 林崖不由愕然,回过神来直接命福生和车夫都退出马车十步之外,自己起身就要下车迎接。 来的确实是故人。不过不是互为姻亲的北静王,也非薄有交情的忠顺王,而是当今圣人,楚容华。 林崖才掀开帘子就被下马上车的楚容华拦住了,想要大礼参拜也被止住。 “林卿何必如此客气?”楚容华伸手比了个请的姿势,等林崖退回车内后才一抖风帽跟了进来,方才喊话的侍卫则替代了车夫的位置,车子又慢慢走了起来。 楚容华身上的斗篷已经在骑行中淋的透湿,他一坐下来就将斗篷脱下来团作一团,睨着林崖戏谑道:“亏朕还带了东西来烧火,林卿这儿居然连个手炉都没带,莫不是离京日久,忘了京师之寒?” 晓得楚容华不过是玩笑话,林崖便干巴巴答了一句:“幸不辱命。” 横竖他此番南下为了帮楚容华永绝后患,就算真忘了京城风物,那也是忠君爱国,应该褒扬。 楚容华一怔,随即大笑,直接将怀里的两个明黄卷轴扔到了林崖怀中,笑着指了指:“打开瞧瞧吧。” 如此宣旨,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林崖稍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顶着楚容华别有深意的目光展开卷轴快速读了起来。 第一道旨意是褒扬林崖在劝蛮部称臣之事上的首功。 隐王呼延已经以蛮部之主的名义上表朝廷,愿尊楚容华为父。朝廷上至今对如何赏赐林崖还没有争出一个结果,林崖也有耐心等下去,而在这道圣旨上,楚容华金口玉言,封林崖为定西侯。 第二道旨意则是赐婚,将定西侯林崖之妹许配给安平侯许楠,来年完婚。 林崖不禁蹙眉,抬眼望向含笑端坐的楚容华:“陛下这是何意?” 难道林家不同意许嫁黛玉,便不封他为定西侯?倘若真是如此,这个劳什子侯爵不要也罢。堂堂男儿岂可卖妹求荣。 楚容华唔了一声,却是反问林崖:“朕冒雨来访,林卿连口水也不与朕喝?恐非君子待客之道。” 堂堂皇帝顾左右而言其他,林崖也只能认命探身去取水囊。不料他刚一起身,楚容华便施施然把赐婚的旨意取了回去,直接扯成了两半。 “行了,你已经是定西侯了,朕金口玉言,敢不从命就砍了你的宝贝夫人,叫你痛不欲生。” 终于掀翻了压在头上的老父,楚容华骨子里的傲慢和君王的冷酷也慢慢溢了出来,连玩笑之言都带上了一丝血腥。 林崖心中一凛,楚容华又笑道:“不过这份是皇后的意思,朕静思一番,还是觉得强扭的瓜未必甜,你与林老尚书商议商议吧。” 老圣人暴毙之后,林如海便上书乞休,楚容华三次不允,林如海就写了第四封奏折,现在已经赋闲在家,每日里只管侍弄花草,闲人一概不见。 想到毅然退出朝堂的嗣父,林崖心中不免又是一叹,楚容华却又推了一张盖着工部印信的图纸过来。 “宁荣二府都抄捡完毕,也正由工部督管着重新修葺,宁国府朕给了许家,以后就是安平侯府,荣国府朕留给了你,定西侯府的匾额朕也写好了。你瞧瞧工部画的合不合心,不合意就让他们改。” 说话间,楚容华又系上了斗篷:“你再仔细想想,令妹到时候从安平侯府回娘家抬脚就到,你要打妹夫也是方便容易的紧,这样好的婚事哪里找?朕还要回猎场教导不成器的儿子,便不同你一起回京了。” 林崖还待再问,楚容华却已经跃上了一直小跑跟在车旁的御马,在侍卫的护持下呼啸而去。 等楚容华一行人去的远了,福生与车夫才坐着缀在后面的驮运行李物件的车子战战兢兢赶了上来。 楚容华来去倒是潇洒,只是经过圣人突然驾临的惊吓,福生却是一个字儿都不敢说了。一直到车子在林家正门处停下,福生都窝在车厢一角,眼神虔诚的望着林崖手边的那卷圣旨。 林崖路上还有闲心笑骂福生没点子出息,一看见熟悉的家门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连封侯的圣旨也忘了拿,林崖跳下马车就冲到了等在门外的林如海面前,郑重的跪下连磕三个响头,才抬头看向了林如海侧后方的妻子。 曾蕙此时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身孕。她小心的捧着肚子,望着的林崖的神情透着纯然的欢喜和爱恋。 雨,终于停了。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到此完结。 感谢亲爱的们对渣作者的包容,我爱你们。 祝大家平安幸福。 第83章 番外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林崖散发坐在榻前,修长的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掌间质地普通的纸张,思绪恍然间竟飘回了早已经淡忘的曾经。 那时候他既没有听起来清贵的出身,也没有撼动朝堂的权柄,不过是个每日承受继母打骂、生父无视的无根浮萍,唯一可能翻身的出路就是科举应试。 为了抓住这根仅有的稻草,林崖可以说是用尽了自己所有能想出的法子,自己学了还要回家偷偷教给年幼的弟弟。 仿佛是林崇四岁那一年,苏州的金桂落的特别迟,重阳节时院子里还有隐隐暗香浮动。 小小的孩童半张脸都蒙在被褥中,压低了声儿对他说话。 林崇说,以后但凡有半分本事,就跟着哥哥离开家,逢多少个节日都不会想家。 奶香味儿都还没散干净的孩子眉眼间那么认真,兄弟二人还玩笑似的的击掌为誓,这么多年过去,险些都忘却了。 直到当年的孩子突然长大,在千里之外的东南海滨遥祝家中亲人身体康泰。 满纸欢欣之言,却又偏偏借先人之言将淡淡愁绪漫不经心的扫过。 又有了四个多月身孕的曾蕙见丈夫拿着小叔的信许久不曾开口,便对屋子里的嬷嬷丫头们使了个眼色,等下人们静悄悄鱼贯而出后方轻移脚步,偎在林崖身边亲自为他擦拭未干的头发。 “大爷若是挂念小叔,何不让人接小叔回来?” 丈夫贴心专情、家中蒸蒸日上,曾蕙的容貌气色瞧着比出嫁前还更好些,在林崖面前说话也少了许多初成亲时的谨慎小心,言谈举止越来越出自本心。 二爷林崇为何会被打发出门远游,就算家中无人提起,以曾蕙的玲珑心肝也多少猜出了几分。 丈夫与小叔之间兄弟情深,曾蕙当然明白。之前那团乱麻不提也罢,既然丈夫想念一手带大的幼弟,她也有自信能做到长嫂如母。 怕林崖心中还是为难,曾蕙思忖片刻,干脆主动帮林崖找了个合适的说辞:“我看老爷虽然有心再多留大妹妹几年,却架不住姑娘家花期易过,安平侯家又那样热络……想来也用不了多久,咱们家就该当有喜事了,小叔不在算怎么个事儿呢?” 弟妹都是债。 林崖忍不住叹息一声,回身轻轻揽住妻子已见圆润的腰身。 哪里是他不让林崇回来?催他回京的家书写了两三封,他那边就跟没收到似的,书信照写,偏生就是不提回京一事。 黛玉那儿就更是磨人。 自从花朝节入宫偶遇过一回之后,许家的臭小子三天两头上门,肚子里头那点儿文武之才估计都卖弄在这儿了,偏偏还真叫他入了黛玉的眼。 林如海再面黑如锅底,终归敌不过满腔爱女之心,觉察到女儿心事后就有意成全,谁知问到黛玉那儿,黛玉竟是不肯点头。 黛玉不愿应,林如海巴不得女儿多在家留几年,便顺其自然的打起了太极,真个儿让“没甚见识的乡下人”许楠目瞪口呆的长了个教训。 也不知道是谁给许楠支的招儿,他缓过神儿来以后除了持之以恒的想要以诚打动黛玉,就是曲线救国,在林崖这个大舅哥处使劲儿,扰的林崖不胜其烦。 想到那个无事一身轻、成日里变着花样儿往这府里钻的安平侯爷,林崖忍不住眉头一挑:“有的时候,都难免有些想在这处宅子长长久久住下去的年头。” 虽说敕造荣国府三年前就赐给了林家,因为其违制之处过多,林如海又有些说不清的心事,他们一大家子便一直拖着,直到今夏才最终定了乔迁的日子。 只要一想到以后要跟许楠那个烦人精比邻而居,林崖就觉得牙根儿都疼。 曾蕙不禁掩口而笑。 她眉眼弯弯,正要含笑说些什么,就听得房外的石板路上传来咚咚的跺步声,夹着奶娘小心翼翼的轻呼。 林崖与她一同转眼望去,果然是他们的长子林瑰挣出了奶娘的怀抱,迈着一双小短腿笑呵呵的自己跑了过来。 见爹娘都看了过来,林瑰笑的更是开怀。 他挥了挥自己胖胖的手臂,粉嫩的小脸上满是得意:“娘,花花!” 那个小手里不停挥舞的,可不就是老爷林如海最近侍弄的精心无匹、爱若珍宝的名品菊花? 林崖不禁抚额,直接大步迎了出去,带着一脸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一把抓起了笑的纯稚天然、浑然不知大祸即将临头的儿子。 留在屋内的曾蕙目光流转,犹豫片刻后还是含笑对神情懵懂的长子摆了摆手,便与嬷嬷商议迁居的事儿去了。 天要下雨,爹要教子,她又有什么法子? 作者有话要说:喵喵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