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许春秋》 第1章 何许人也 何许人,品学兼优,从幼儿园到小学,都是年级第一。小区邻里提起何家这孩子都是:“瞧瞧你,不学好,看看老何家的许人,又听话,学习又好。你要是能有他十分之一我可就谢天谢地喽!” 老何是邻里对何许人爸爸何成器的熟称,小区边超市菜市场相熟的商户更习惯叫他“何老师”。何成器确实是老师,不过是个本市郊外乡村的小学老师,赚着微薄的工资,等待着迟迟不来的调配入市重点的名额。 在外人眼里,老何家是平凡幸福人家的典范。儿子成绩优异,性格稳重;妻子风风火火,能补贴家用;丈夫体贴儒雅,疼妻爱子。这是南方普通县级小市每家每户的幸福投影,也是对幸福的追求。 何许人在称霸幼儿园和小学的年龄段也是这么认为的,或许是教工子女的基因确实发挥了作用,何许人在小升初之前都是随便学学就能考得傲人成绩。 可一入初中,何许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鼓作气到了这儿就开始衰竭了。何许人报的是市里名气最大的百年老校市一中,入学大考,整个市一中老校区都提前一天清空了教学楼,开放参观,让报名的小升初学生来熟悉考场。 参观考场的时间只有半天,可那天何成器要提前去学校迎接新生报到,何妈最近找了个长途客车售票员的工作也脱不开身,何许人只能自己去熟悉考场。 对于长时间都受制于家里人强制关心下的何许人来说,能够在没有家长陪同的情况下自己去做一些事,实在是格外地放松。 何许人认完考场之后就去了市一中对面的书店,平时何爸何妈没有限制过他的零用钱,但何许人也从没有乱花过父母每周给自己的钱,虽然说是不限制,但总的来说也没有多少,何许人攒了小半年才偷偷存下了这一包全是五毛一块钢镚儿的七十块。 市一中对面的书店离何许人家确实不远,何许人也跟着何爸来过很多次,书店一楼是教辅资料,二楼是各种小说漫画散文名著的大集合。何许人很少上书店二楼,即便是上了二楼,也是在何爸的陪同下选购文学名著,何许人的眼睛从来不敢在何爸的威压下乱瞟向那些名著以外花花绿绿的小说漫画。 今天是个不一样的日子,没有父母的陪同,何许人一走进书店就直奔二楼,奔向那些和家里书柜上的书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走过名著区,是各式各样的小说漫画,何许人对漫画没多大兴趣,站在小说区来来回回地走动着,欣赏着玲琅满目 印刷精美的小说书脊。 中学对面的书店里的小说大多数都是青春小说,有印刷十分粉嫩的言情小说,还有各种背景磅礴的冒险悬疑玄幻小说,也有底色阴暗的官场权谋小说。 何许人看得眼花缭乱,手指搭在书脊上,一边走一边用手指划过那些与练习试题完全不同的充满朝气的书名。 “哎呀!”何许人没有注意到脚下,踢到了一个直接坐在地上看漫画的人。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没注意到你,我给你擦干净。”何许人蹲下来,帮自己脚下的“受害者”拍掉裤子上的脚印留下的灰。 “没事没事,你下次注意一点。”被踢到的男孩并不计较这些,接受了何许人的道歉后,继续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漫画。 何许人的视线飘到了男孩手中的漫画上,看着眼前彩色的印刷画面和人物,眼里的不解大过惊奇。 “这都是画,字那么少,有什么好看的?”何许人也看过这种有人又有画的书,不过都是黑白的,书上的人都会说很多的话,而且故事性都不强,大多是对对子。这些书都是何爸给的,这还是当时何许人在学校听别的同学说漫画书好看,向何爸软磨硬泡来的,也得亏这些无聊的对联“漫画”,何许人对漫画这类书再也没了兴趣。 男孩听到何许人的话之后,一脸看怪物似的的表情回答:“漫画书当然是看画啊?不然你看那么多字又有什么意思?” “…”何许人哑口无言,再次点头以示歉意。眼前的这个同龄男孩真是厉害,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的。 越过无数本花花绿绿或闪光或烫金的书名,何许人的目光落在了一本裸色的小说上。 小说的封面设计十分简洁,纯色的封面,右上角是两个黑色宋体的书名——《孽子》,左上角用虚线框出“理想国”三个字,右下方似乎是作者的签名,何许人看了半天才辨认出作者的名字是“白先勇”,最底端是出版社。 何许人把书翻过来,背面的条形码上标着书价:46元。 何许人吓了一跳,这本书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的,价格怎么比旁边两本言情小说加起来还要高? 何许人翻开这本书,第一眼就看到了作者的一句话“写给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犹自彷徨街头,无所依归的孩子们”。何许人又潦草地看了几眼,没有什么兴趣,还是把书又放回了书架。 何许人抬起手看了看手 表,才发现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到了十一点,本来想着带钱来买几本好看的小说,但现在看来,似乎也没什么好看的。 何许人捏了捏塞在书包两侧用塑料袋紧紧包裹着的硬币,有些失望地准备下楼。 “你没有喜欢的书吗?”刚才还在看漫画的男孩拿着书从地上站了起来,顺便拍了拍屁股上地灰。 “嗯。”何许人老实地点点头。 “别难过,这里的书还有很多,你总会找到你喜欢的。”男孩又拿了这个系列的其他几本漫画书,准备和何许人一起下楼。 何许人看着男孩怀里抱着的漫画书,一脸惊讶:“你拿这么多本看得完吗?” 男孩摇摇头,随即又点头道:“在这里当然看不完,买回去慢慢看呗。” 何许人了然,跟着他一起下楼。到了书店一楼,何许人才觉得习惯了起来,挑了一本练字帖,和男孩一起去结账。 练字帖十块,何许人就掏出装零钱的塑料袋点了二十个五角硬币付钱。当看到男孩爽快地从裤兜里掏出三张百元大钞时,何许人从小以来对钱的概念也是被不小地冲击了一下。 “你平时都带这么多钱在身上吗?”走出书店,何许人看着男孩提着一袋漫画的手,有些好奇地问道。 “多吗?还好吧,今天的零用钱的一半吧。”男孩长得可爱,用手指比划了一下。 何许人的金钱观念再次受到冲击。 “你也是来看考场的?”男孩努了努嘴,头朝着书店对面的中学扬了扬。 “嗯,你也是吗?”何许人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对,那我们就是同学了!”男孩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两道弦月。 “也不一定是一个班。”何许人喃喃道。 “再不济也是校友啊!”男孩一边说,一边伸出手,“你好,我叫徐然,徐霞客的徐,纯天然的然。” 何许人回握住徐然伸过来的手,礼貌地回答:“何许人,单人旁的何,许多人的许人。” 第2章 滋长 何许人告别徐然回到家已经是十一点半了,一进门就迎上了父亲质问的眼神。 “你去哪了?”何成器坐在客厅的木桌边削苹果,在何许人进门前不经意地瞥了眼,兜转半圈又落回到手中的苹果上。 何许人看着父亲手中随着锋利的水果刀刃而缓缓转动的苹果,薄薄的果皮一圈一圈脱离果肉,最后完整地掉进垃圾桶,感觉自己的想法也随之被剥开,整个人仿佛也和果肉一起暴露在空气中。 何成器一直没说话,等着儿子回答。自己提前办理完开学报名手续,赶到市一中却没看到儿子的身影,回到家也没有见到人,这何许人难道也和小区里那些小小年纪不学好的孩子一样去网吧了? 何许人最受不了的就是父母这种处处提防的盘问,表面上是状似无意的关心,实际上却无时不刻用眼神和动作给你施加威压。但凡自己的回答和他们想知道或者是已知道的有出入,不动声色的冷暴力就会在接下来的几天反复上演。 何许人走到桌边,把手里的字帖放在桌上:“哦,我去看完考场之后就去对面书店挑了本字帖。” 何成器用拿刀的手的小指拨了几页,语气瞬间又缓和下来:“来,吃苹果,对身体好。” 何许人不爱吃苹果,因为他觉得苹果甜得不够纯粹,再甜的苹果里面都会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酸。可爸妈从来不管这些,所有的他们认为好的东西,总是会一股脑地推给自己,也不管自己到底喜不喜欢。 “哦,等会儿,别吃了,我给忘了。”何成器从沙发上站起来,在抹布上擦了擦手,“先吃饭,饭后再吃水果。” 何许人如蒙大赦,迅速把苹果放到果盘里。 饭桌上摆着四菜一汤,紫菜蛋汤,土豆烧鸡,清炒小白菜,红烧鱼和炒四季豆,都是何许人爱吃的。 何许人夹了好几块鸡肉,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爸爸,怎么做这么多菜。” 何成器把烧鸡里的红辣椒挑到桌子上,又耐心地把烧鸡里的鸡胗和鸡腿给挑出来摆在土豆上。何许人喜欢吃鸡肉,除了肝以外,尤其爱吃这些。 何成器一边布菜,一边回答:“明天就升学考试,这不是特地犒劳一下我儿子嘛!吃一场出征饭,把其他人打个片甲不留。” 何许人的好心情在听到父亲的话之后就渐渐地弥散开来,只余初尝到鸡肉鲜嫩口感的小惊喜催促着自己发出一声:“嗯。” 第二天何许人起了个大早,考试时间在早上八点,只考语文和数学两科,各考一个半小时。 何许人吃完早饭也才不到七点,但他已经熟练地准备好了考试用品,穿好了鞋就准备出发。 何许人从不迟到早退,更是没有在上学期间请过一次假。不是天生的勤快和严于律己,也不是精力过盛和不爱赖床,而是出于对老师的畏惧。从小到大,何许人都是老师眼中的听话懂事的乖孩子,成绩优异的好学生,这个“老师”,也包括何成器这个从出生就为儿子规划好了人生的老师。何成器在何许人眼中总是带着一种天生的强势,何许人畏惧父亲,顺带着畏惧所有与父亲职业相同的人。 何许人坐着父亲的摩托车到了市一中门口,考场七点半才开放,何许人还要再等上半个小时。 何成器把儿子放在学校门口后又反复叮嘱了几句考场要求,随后就赶回了家。 何许人蹲在学校门口的环化带边,双手托着脑袋,无聊地看着街对面的店铺开门迎客,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摩的穿梭。 何许人的脑子里还在翻来覆去地默背着小学课本上的古诗,眼神却无意识地锁定了一个由远及近的男孩。 徐然对于被保姆一大早给叫醒很是生气,以至于连早饭都没有吃就闷闷不乐地冲出了家门。路过家边的奶茶店时,徐然还是忍不住买了三个炸鸡腿和一大杯巧克力奶茶。 徐然一边喝奶茶一边往市一中走,还没走到门口就已经把奶茶给喝了个精光,鸡腿也吃完了两个,还剩一个是撑得再也塞不进去了。 徐然准备走到学校门口再把剩下的鸡腿给扔到垃圾桶里,没想到走近一看就瞧见了昨天在书店里碰着的何许人。 “嘿,何许人?”徐然一个箭步冲到蹲在环化带边上发呆的何许人面前。 何许人的思绪突然被打断,看着眼前徐然的笑脸,语无伦次地回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什么饿不饿死的?”徐然把袋子里的鸡腿提到何许人的面前,“来,请你吃鸡腿。” 半透明的塑料袋已经被油腻得黏在了一起,可里面那个完好的炸鸡腿还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何许人看着徐然手中的鸡腿,咽了口口水,又恍惚地把视线移开:“不用了,谢谢,我已经吃过早饭了。”何爸何妈早就在何许人耳边千叮咛万嘱咐过:陌生人的东西不要吃,炸鸡都是坏了的肉做的。 “ 这样啊?我也吃饱了,还是扔掉吧。”徐然把装炸鸡的袋子挂在手指上转了几圈,然后以一道投向垃圾桶的完美弧线完结了最后一个炸鸡腿的命运。 何许人觉得有些可惜,但也不好说些什么。 徐然见还有十几分钟才开放考场,索性一屁股坐在了环化带边上,和何许人肩并着肩。 徐然拍了拍何许人的肩:“蹲着多累啊!你怎么不坐下来?” 何许人看了一眼徐然,缓了缓有些发麻的脚:“不累,坐下来裤子都脏了。”何许人又想起了爸爸妈妈比自己要粗糙得多的手,平常他们总是怕耽误自己学习,从不让自己做什么家务,自己只能从别的方面来尽量不给他们添麻烦。 徐然听了何许人的话倒是不以为意,但也没再和他搭话。 考试按时进行,第一场先考语文。作文题是《我和名著的邂逅》,何许人最近看了一本叫做《镜花缘》的古代小说,很是喜欢,但最后落在试卷上的答案还是和大多数人一样的《红楼梦》。 数学考试无风无浪,何许人依旧是淡定地答题交卷。 在全校老师的通宵达旦下,考试成绩和分班结果在第二天就以红榜的形式张贴在了市一中的校园公告栏上,密密麻麻,足足有十八张。 放榜时,公告栏已经是人头攒动。何许人站在人群之外,看着父亲没入人群之中,过了一会儿又挤出了人群,面色看上去不怒不喜,这让何许人心里也摸不准自己的情况。 “爸爸,我被分到了哪个班?”何许人两手空空无处安放,只能揪住两腿的裤边。 “你考了106名,被分在13班,是班上的第六名。”何成器一边说一边吐出一口气,“没事,可能是试题不太习惯,下次一定能考好。” 何许人在听到自己的成绩时,有些沮丧,但更多的是轻松。在这个起点上,老师和父母对自己的要求应该不会再像以前一样高了,而自己只要稍稍努力就能再度取得大进步。 可何许人万万没想到,未来的这一年,第六名已经成为了他进步的上限。 初一整整一年,何许人的成绩都只能在第六名徘徊,唯一一次考上了第五名,还是第六名的总分统计错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是何许人在这两个学期学到的印象最深刻的道理。 可何爸何妈不这么觉得,他们只认为是自家孩子不够认真,不够努力。虽然何许人依旧是小区里众人口中的“小孩 的榜样”,但这个“榜样”的份量在何爸何妈心中已经远不如前了。 于是,何许人的吃饭时间,休息时间和娱乐时间被再次分割,平日里看电视的时间也全部变成了堆满各科辅导书的练习时间。 “practice,practice.practicemakesperfect.”熟能生巧是何爸何妈坚信的理论。 自那场分班考试之后,何许人再也没有见过徐然。校园不是特别大,但何许人被习题和课本困在更小的书桌上。如果何许人能多去楼上走动,或者能把投注于辅导书的视线多施舍到教室门口,他就会看见那个与自己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的少年,一个有着张扬笑容的少年。 就在何许人快要忘了徐然的某一天,何许人下午放学去校外的文具店买笔,校门上方的led横屏上滚动着近期为学校争得荣誉的学生姓名。 何许人买完笔出来,一眼就看到了led显示屏上的一行红字:祝贺我校徐然同学获得省乒乓球赛第一名。 红字很快滚过,何许人站在原地把这个眼熟的名字在记忆中搜索半天才记起了一年前的那个男孩。 是他吗?何许人不确定。 在这一刻,徐然于何许人而言,也不过是个令他有些羡慕的人。 第3章 再遇见 初二分班,取前一百二十名入实验班。为了最后一场成绩占比最大的期末考试,何许人一家三口在初一最后两个月里卯足了劲,何爸何妈严格监督何许人学习作息,何许人整整压抑了两个月。 直到成绩总排名计算出来的时候,何许人排第126名,被划拨在了普通班型里。得知这个消息的何许人一如既往地失落着,但也默默地放下了心里的那块大石头。 何成器看到儿子的成绩后,一个人坐在厨房里待了一个下午。等何成器从厨房里出来时,手里端着一筐自己用土豆炸的薯条,一言不发地走到还在书房预习的何许人身旁。 “哐”的一声,薯条被放在了何许人的书桌上。 何许人有些发怵地抬起头看向已经在厨房待了大半天的父亲,问:“这是干什么?” 何成器在厨房里一边削土豆一边琢磨了大半天,一面担心儿子进了普通班会没有压力,放弃自己;另一面又对儿子这一年成绩的倒退失望不已。 “不是说好了出了成绩就给你做吗?吃吧。”何成器看着儿子拿起一根薯条放进嘴里,又不紧不慢地开口,“虽然这次没进实验班,但是我已经给你挑好了,初二初三两年你就在你表姑班上读,有熟人看着也能对你多上点心。” 何许人最爱吃这种类似于肯德基的炸薯条,外头是酥脆的咸香,内里是一丝暖暖的软热,总能给他带来比炸鸡和汉堡更轻易的满足。 不知为何,这薯条的咸味在口腔里逐渐加深,变成了有些刺口的苦。 何许人又拿起一根薯条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闷闷地点点头。 初二开学分班那天,同样的红榜,同样的人头攒动。何许人背着暑假作业,径直往目的班级走去。 按短信里的表姑所说,自己应该是在她所管理的6班,本以为早就知晓班级的自己能不用着急,可何许人还是最迟到教室报道的那一小拨人中的一员。 原因无他,何许人迷路了。 从走进校门到找到教室,何许人足足用了一个小时。何许人从一楼的二班找到隔壁楼的实验班,最后才在进校门的这栋楼的最顶层找到了六班。 等何许人气喘吁吁地爬到顶层推开教室门时,心里对学校毫无章法乱排班级的抱怨瞬间被整个班级的陌生同学和讲台上一脸不悦的老师的眼神给逼退了。 何许人在这之前从来没见过这位表姑,不过这一看就是甲亢鼓起 的双眼让他顿时产生了比对一般老师还要强的畏惧。 “报告。”何许人举起右手,面向整个教室打了个报告。 黄莺对于这个迟到的学生很是不满,报道第一天就这么晚来,肯定不是什么态度端正的学生。 黄莺皱了皱眉,招手示意何许人进来。 何许人来得太晚,放眼望去,教室里几乎坐满了人,只有紧贴着讲台的第一排正中间还有两个座位。不容犹豫,何许人迅速地坐在了其中一个座位上。 没等班主任说几句,门口又响起一声“报告”。 何许人的目光和众人的一起汇向一处,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利落的短发,稚气却赏心悦目的眉眼。 何许人觉得他十分眼熟,可乍一想也没有找到记忆中与之对应的脸。 门口的少年似乎察觉到了何许人的视线,转过头来回以一个灿烂的露齿笑。 何许人不知道这个笑所发射的对象是谁,居然有些不自在地错开了脸。 “你还有脸笑?徐然,快找个位子坐。”班主任显然认识门口这个迟到的学生,话语中有着明显的亲近。 徐然?何许人瞬间记起了这个人。 只是一年前的徐然面貌已经被时间模糊,何许人只记得那时的徐然和自己差不多高,没想到现在已经高出自己有一个头了。 整个教室只剩何许人身边这个讲台下“宝座”了,徐然别无选择,只好麻烦坐中间大组外侧的女同学借过,然后安安静静地坐在了何许人的左边。 何许人双臂互搭,端端正正地仰视着还在滔滔不绝的班主任,第一天报道就迟到,自己可不能再给表姑留下不好的印象了。 徐然的假期时差还没倒回来,单手托腮,兴趣缺缺地听着上一任班主任的“老生常谈”。 “没想到初中三年都要交到她手上…”徐然小声地嘀咕着,眼神游离在教室内,带着惺忪的睡意。 倏地,徐然的目光落到了右边的何许人脸上。 “诶,同学,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徐然伸手戳了戳何许人的腰。 何许人怕痒,想也不想地丢给徐然一记沉默的白眼。 徐然碰了壁也不生气,反倒是脑子里蹦出了一句话:这个人真有意思! 没过一会儿,班主任就开始了例行的点名,名字按姓氏排列,何许人和徐然的名 字都在靠后的位置。 徐然睡意全无,耐心地听着老班报出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直到一个耳熟的名字被身边的人认领。 “何许人。”黄莺用圆珠笔在这个名字下浅浅地划了一笔。 “到!”听到自己的名字,何许人迅速地站起又坐下。 “何许人?”徐然总算想起来了,“你还记得我吗?书店那个看漫画的徐然,徐霞客的徐,纯天然的然。” 何许人侧过头看着徐然这副急于讨好的模样,露出一个微笑:“我知道,徐然。” 点到之后,班主任就要分配同学去逸夫楼大厅搬课本了。何许人为了给班主任表姑留下好印象,当即自告奋勇地举了手。 何许人之后又有几个男同学举手去搬书,徐然显然没有他们那么强的表现欲,一脸事不关己的掰着自己的手指头。 “好,就你们几个…还有…徐然!一起去逸夫楼搬书!”班主任直接点名,徐然不得不从。 何许人到了大厅,就地点算起了课本,只是何许人实在是个榆木脑袋,别的同学都挑了一堆薄薄的练习册搬,只有他选了一堆厚得扎心的原装大课本。 起初何许人抱着这堆书并不吃力,但是平日里少做家务又缺乏锻炼的他还是没坚持多久。从逸夫楼搬到教学楼一楼已经让何许人累得够呛,更何况是到最顶层的教室呢? 何许人看着盘旋而上的楼梯,在心里用祥林嫂的语调骂了自己无数遍。 “怎么了?”就在何许人艰难地爬上了四级台阶时,徐然抱着一堆明显比他薄了不止一点的练习册赶了上来。 何许人尴尬地笑了笑:“没事,你先上去吧。” 徐然看着何许人抱着厚厚一摞课本憋的脖子通红的样子,立刻就明白了:“我们换换吧,我想搬课本。” 何许人一脸茫然:还有人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徐然把自己怀里的练习册放到台阶上,又不由分说地接过何许人抱着的课本:“哎,这不是我刚刚被老班批评了吗?你看你刚好搬的是她教的英语,借我来弥补弥补过错。” 何许人接替了徐然的练习册,还是道了声“谢谢”。 足足五层楼,徐然抱着比自己重两倍的课本健步如飞。 “你不累吗?”何许人在走到第四层的时候问徐然。 “不累啊,比平时打球轻松多了。”徐然回 答时气息倒是很平稳。 “哇,你还会打篮球?”何许人问完就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实在是多余。现在的中学生,除了自己,还有几个不打篮球的? 徐然又是露齿粲然一笑:“没,我不打篮球,我从小练的是乒乓。” “哦,那你一定很厉害。”何许人想起了那天的led滚动字幕。 “那是!放眼全省,还没有人能打得赢我的。”徐然毫不掩饰自己的自信,骄傲得有些让何许人羡慕,“俗话说得好,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肉贴肉。我们这可是第三回见了,算是朋友了,到时候我请你去看我的比赛。” 徐然在与人熟捻方面比何许人快得多,那种属于青春的真正的光芒连自己也无法抵挡,何许人小声地应道:“好。” 分发完课本,一上午的安排就都结束了。何许人老老实实地背着所有的课本回家,准备包书。 走出校门的何许人拆了一根荔枝味的棒棒糖,这是徐然临走时硬塞给自己的,理由是“我最喜欢这个味道,你肯定也喜欢”。 棒棒糖含在嘴里,一股荔枝的甘甜迅速在嘴里化开,连带着把何许人的心情都甜得轻快了不少。 直到走到小区,何许人的脑海里都是徐然的那句“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肉贴肉,我们这可是第三回见了,算是朋友了”。 何许人把棒棒糖最后的一点甘甜咬碎:好吧,有这么一个朋友好像也不赖。 第4章 同桌的你 回家吃完饭,何许人就匆匆下了餐桌进了书房。 何许人翻开崭新的课本,用笔小心地在扉页写上自己的名字和班级,何许人从小就被何爸要求着练字,落在书页上的行楷清新飘逸,凌利中却有着比一般行楷更多的拘谨。 待笔墨微干,何许人就拿出备好的废旧日历覆在书上,用力地压出书边的痕迹,然后根据实际情况对日历进行裁剪,三下五除二,包好了一本书。一本,两本,三本,何许人熟练得像流水车间的技术工人。 下午的安排就简单多了,调整完座位就是自习到放学。 何许人有了上午的教训,早早赶到了学校。由于离下午上学的时间还早,教室里还是空荡荡的,大家都把书给全部带走,放眼望去,全是空荡荡的课桌。 何许人实在是不想再坐第一排了,直接找了个靠后门的位置坐下,连书包都没放下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何许人是被人叫醒的,当何许人还被困在噩梦里时,一个女生的声音不停地在自己的耳边呼喊。 “同学,同学,醒醒…”何许人循声睁开眼,迫不及待地逃离了梦境。 何许人的桌边站着一个高马尾的女生,正在轻轻地推搡着自己的手臂。 “怎么了?”何许人有些茫然地问道。 “那个…这个位子是我早上坐的,同学你可不可以还给我?”何许人迷蒙的眼神看得这个女生有些不好意思。 何许人点头答应,立刻老老实实地站了起来。可还没等何许人走出座位,一双有力的手又把他给按回到了凳子上。 “我说这位同学,这座位上可没写你名字,再说了,马上就要调位子了,你也就还能再多坐个…”徐然停顿了几秒,看了看手表又接着说道,“半个小时吧。” 高马尾女生没有说话,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看来是认同了徐然刚才所说的那一番话。 何许人的肩膀忽的一轻,徐然就霸占了何许人同桌的空位。 “下午好啊!”徐然的手指在课桌上敲出轻快的响声。 何许人睡意全无,但大脑还没想好如何支配自己的舌头作出合适的回答,只能尴尬地点头微笑。 半个小时后,全班以男女为别分成两列,人头从矮到高向后推,每次男女生各进去两名自由挑选位置。 全班最高的就是徐然,故而他只能排在队尾等别人挑完了再捡漏 。何许人的身高中等偏上,排在队伍的中后部位。 徐然一个人站在队末无聊得很,突然一个闪身就窜到了何许人的身后。排在何许人身后的同学十分不满,用力地拍了拍徐然的背。 徐然转身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笑容:“不好意思啊,我就是过来聊会儿天,等排到这儿的时候还是你们先,我不会插队的。” 徐然的表情实在是太过真诚,反倒衬得背后的同学不通人情,不快也就在短短一句话里烟消云散了。 何许人还是背着那个塞满书的登山包,徐然很是不解,重重地在何许人的包上拍了一下。 不拍不要紧,书包虽重,但何许人已经将身体和书包协调为了一体;可徐然的这一掌就像是压死大象的最后一根稻草,何许人彻底失去了重心,一个趔趄,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哎!”徐然慌乱地伸手去接,牢牢地箍住了何许人的书包。 何许人此刻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倾斜在半空中,书包被徐然提到了头顶,可身子还在被地心引力疯狂地拉近走廊的水泥地。何许人的手被拉直的书包肩带紧紧扣住,只能小幅度地扑腾着手臂,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算了,你松开吧。”何许人认命了,摔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徐然看着何许人的身子逐渐滑下去,深吸一口气,把书包用力地一提,屈膝搂住了何许人的胸,然后卡着何许人的腋下一鼓作气地把他提溜了起来。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旁观的同学纷纷表示赞叹,就近几个女同学还鼓起了掌,仿佛看了一场杂耍。 “对不起啊!我没想到你下盘这么不稳。”徐然偷偷地凑到何许人的耳边道歉。 什么叫“下盘不稳”!何许人转过头瞪了徐然一眼,没有表态。 徐然看不出何许人到底接没接受自己的道歉,只能小心地托起何许人的书包,帮他分担书包的重量。 “你别生气,我就是和你开个玩笑,你书包太重了,我帮你托着。”徐然的手紧紧贴着被课本撑平的书包底。 别人都是把书包放在课桌上,等换好了座位再搬走,没想到何许人全程都背着,真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人。徐然一边想,一边不住地点头。 何许人也没想到,徐然真的就安分了下来,乖乖地给自己托了一路的书包。 在马上轮到何许人选座位的时候,徐然又发话了:“何许人,等会 儿你挑个不容易被人选的位置,我想和你做同桌。” 何许人真是搞不明白,世界上这么多人,这个徐然为什么总是要和自己扯上关系。 何许人走进教室,环顾一周,选了个靠窗偏后的位置坐下。何许人还记着徐然刚才说的话,特意坐在了靠过道的这一侧,把里面空出的位置留给徐然。 何许人的确严格遵从了徐然的要求 选了个位置:不容易被人选又可以和自己做同桌,而且靠窗风景独好。 只是等徐然最后一个坐下时,何许人还是听到了他的抱怨:“什么鬼?这位置也太不好了吧!我的可利用空间都比你们小了一大截!” 徐然的位置就在靠窗的承重墙边,故而左边的墙体突出了一部分,活生生地挤压掉了徐然座位的四分之一。 徐然眼珠骨碌碌地一转,想了个法子:“哎,何许人。要不咱们两桌拼紧凑点,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 何许人想了想,为自己选的座位使徐然的空间受到压缩而感到愧疚,往过道挪了挪,大方地让出桌面。 “谢谢你啦!我的好同桌!”徐然不客气地往何许人身上凑,坏笑着用怪异的语调说出这句话。 由于换完座位直接开始自习,附近除了徐然声音都小了下去,何许人撕了张纸条写了话再递给他。 “不用谢,大家都在自习,你也安静点自习吧。”徐然接过纸条,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行赏心悦目的行楷。 徐然见何许人没有再理会自己,也只好默默地抽出一本课本开始预习。翻开语文课本的第一页,徐然随手把纸条夹在了书页之间。 徐然漫无目的地浏览着课文,目光又莫名其妙地移到了何许人的身上。何许人低头认真预习着化学课本的内容,时而用笔勾划出重点,时而疑惑地啃着指甲,侧脸是光滑的白皙,有着一种鲜少出门的木讷感,却给了徐然一种身边朋友从未有过的新鲜感。 徐然干脆把课本直接摊在课桌上,明目张胆地观察起了这个新同桌,看了大半天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我这同桌真顺眼。 何许人早就察觉到了徐然的动静,十分纠结地看着课本,心里莫名联想到了一部动漫的名字——《邻座的怪同学》。 要命了!我的同桌也是个怪同学? 第5章 咬舌 或许是父亲特意联系过了班主任,何许人总能感觉到她的格外关注。 何许人的英语成绩一直不理想,除了原来的小学不重视英语导致的英语基础薄弱以外,更多的是在初一被疯狂碾压的自暴自弃。可偏偏这个表姑班主任就是个英语老师,还是个和实验班另外两个英语老师并称“初中部英语食人魔三巨头”的可怕女人,在黄莺手上的班级,除了实验班外,英语单科成绩从来就没在普通班中排到过第一以外的名次,甚至时常出现班级英语平均分超出第二名两点多分的情况。 综上可知,这个班主任绝非等闲之辈。 开学第二天,第一堂课就是班主任的英语课,新学期初始,大家满怀热情,没有几个人敢上课开小差的。然而,总有些异类,比如徐然。 徐然看样子昨晚没睡好,一脸纵欲过度的表情,乌溜溜的大眼珠子下边一道乌青的黑眼圈,瞅谁谁颓废。 刚开始上课时,徐然的精神还算正常,可单词还没讲几个,徐然的头就慢慢地垂了下去。何许人专心地记着笔记,突然就听见了“咚”的一声,全班的目光都往自己这儿聚来。 何许人搞不清楚状况,下意识地看向同桌的徐然,没想到徐然正襟危坐,面不改色地抄着黑板上的笔记。 无事发生,同学看热闹的心情也随目光远去。确认没有人关注自己后,徐然的脸色瞬间扭曲起来,何许人仿佛看电视剧似的看着徐然痛苦地捂住自己的下巴。 徐然刚才打瞌睡没控制住,下巴直接磕桌上了不说,还咬着了舌头,困意在这双重痛苦下早就消失殆尽,清醒的神志更是把下巴和舌头上的疼痛无限放大。 徐然有苦说不出,只能死死捂住嘴。何许人看着他面色赤红,心下大惊:难道是咬到舌头了?那岂不是“咬舌自尽”! 徐然转头对上了何许人关切的目光,刚想说话,舌头上的痛劲就到了一个小高潮,没办法,只能流下两行清泪。 何许人再度震惊,脑海里浮现出一行诗: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何许人估摸着徐然不能说话,又撕了一张纸写了几行字给他。 舌头和下巴的疼痛只剩下了丝丝的余韵,徐然接过了何许人递过来的又一张纸条。 “你是不是咬到了舌头?很疼吧,你多喝点冷水。”徐然看到这有些哭笑不得,在纸条下接着写了几句回复。 纸条又回到了何许人的手中,打 开一看,是徐然歪歪扭扭的字:多喝冷水?你怎么不叫我多喝热水? 何许人立刻把纸条翻面,落笔飞快,瞥了一眼背对着同学的班主任,迅速地把纸条又推给徐然。 徐然背靠着墙,打开了被揉成一团的纸条:不可以喝热水,不然会更痛的,喝冷水可以缓解疼痛,喝热水和白灼有什么区别… 原来刚才写那么快就是这样一本正经地论证啊。徐然刚想咧嘴笑,却又拉扯到了舌头的肌肉。疼痛感再次席卷,徐然长吸了一口气。 “徐然!你干嘛?”黄莺不知不觉间已经走下了讲台,并且发现了徐然手里写满字的纸条,“你手里拿着什么?” 眼见班主任步步逼近,徐然举着纸条不卑不亢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何许人心想着这下就要完蛋了,没想到徐然接下来做了一件又蠢又危险的事——徐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那张纸条给吃了! “吐出来!藏什么藏!”徐然的挑衅似的举动成功激怒了班主任,黄莺原本就外突的双眼鼓胀得越发明显。 徐然面带微笑,拿起何许人桌上的矿泉水灌了一大口,“咕咚”一声,斩断了纸条重见天日的后路。 偌大的教室,一时没有人说话,黄莺深呼吸一口,转身离开继续讲课。 老师没喊“坐下”,徐然也就干站在座位上,认认真真地记着笔记,要是没有刚才吞纸条的事,大家或许还会认为他是个好学生。 后半段的英语课过得飞快,下课铃一响,班主任就开始收拾教案和课本,一边整理资料一边说道:“徐然,下节课请假,到办公室里来,老师有话和你说。” 何许人一脸紧张地看着徐然,有些担心他把自己给供出来。虽然聊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但保不齐听到这件事的父母会怎么想。何许人转念一想,又有些愧疚,毕竟是自己先传的纸条,错不能全算在徐然头上。 徐然看着班主任先一步走出教室,后脚就要跟上,一低头就看见了何许人担忧的眼神,有些腻腻歪歪的怪异。 徐然还是俯身留下一句话:“别担心,我习惯了。” 看着徐然不惊不慌地跟在班主任身后,何许人心里的内疚越发强烈。何许人习惯了自责,从小到大,不管是在亲戚还是在陌生人面前,只要有错,父母都会立刻把责任揽到自己的头上。无论是亲戚家的小孩砸坏了家里的花瓶,还是小学的同学把自己打得鼻青脸肿,又或者 是妈妈在长途汽车售票过程中受气和自己吵架……到头来,都怪自己。 何许人在很早之前就隐隐感觉到了自己这种心态的病态,可在一次次地反抗无果和失望后,这种“全责在己”观念也渐渐的在父母的催眠下根深蒂固了。 徐然一整节物理课都没回来,何许人也没把老师的几句话听进耳朵里。 徐然回教室的时候,距离下节课上课还有三分钟。徐然一走进教室,何许人的视线就紧紧追随着他,想从他的脸色判断出吞纸条事件的走势好坏。 徐然身高腿长,几步就走到了何许人面前,何许人立刻起身让道,徐然倒是没有回座位的意思,拿起何许人桌上仅剩的小半瓶水一饮而尽。 何许人看着徐然好看的喉结在吞咽的过程中上下活动,这是他头一次见人喝水也喝得这么好看。 徐然喝完水,又把瓶盖给拧好,扔回何许人的桌上:“我去,说了整整一节课,渴死我了!” “你舌头不痛了?”何许人比了比自己的嘴。 “疼!”徐然的痛感仿佛存档后突然读档,发出这一句痛呼后,徐然就抿紧了嘴唇。 第6章 牵手 “你还是少说话,管好你这张嘴吧。”何许人原本想表达的歉意在嘴里兜兜转转,到头来反而变成了这样的一句话。 徐然捂着嘴一脸悲愤地看着何许人,闷闷的声音从指缝泄出:“真是个小白眼儿狼,亏我从头到尾都没供出你来。” 说完这句话,徐然整个上午就没有再说话了,何许人不受干扰地听了接下来的课,可心里却越来越纠结。 直到中午放学,徐然也没有正眼瞧上何许人一眼。 何许人回家就翻出了已经大半年没有再用的保温杯,又里里外外仔细地刷了一遍。何爸何妈都是一大早就去上班了,每天都是给何许人匆匆炒了一个小菜,再让他自己热饭吃。 何爸何妈向来反对何许人吃冰块喝冷饮之类的,正好趁着中午家里没人,何许人又翻出冰格,冻起了冰块。 中午休息时间有限,何许人一边吃着饭一边焦急地等待着冰块的成型。所幸,今天的冰箱制冷特别给力,总算在何许人赶去上课前都冻得结结实实的了。 何许人带着一瓶冰块到校时,徐然已经到了教室,正面朝着墙壁趴在课桌上打盹儿。 何许人坐下时徐然正好醒来,徐然一抬头就看到了何许人放在桌上的已经掉了漆的保温杯。 “你这是来卖古董?”徐然调侃道。 何许人扭开保温杯的盖子,倒了几块冰块在杯盖里:“我看你舌头咬得有点重,带了点冰块,你含着会舒服一点。” 徐然看着何许人推过来的杯盖,里面盛着几个边缘透明的冰块,嘴角微微上扬:“谢谢。”说完,徐然就举起杯盖把冰块全部倒入嘴里。 炎炎夏日,冰块的凉意丝丝渗出,含在嘴里,压在舌头上有种说不出的畅快。徐然看着何许人,舒服得眯起了眼。 何许人连忙把杯盖扣回瓶身拧紧,又整个推给徐然:“都给你,等冰块化了还可以喝冰水。” 徐然接过保温杯,迅速地把嘴里的冰块咬碎,突然把脸逼到何许人的耳边:“诶,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一见钟情啊?先说好,我可不搞基。” 徐然的气息带着舒爽的凉意喷在耳边,何许人缩了缩脖子,一脸匪夷所思:“什么叫搞基?我又不是女孩子,哪来的一见钟情?” 徐然撇了撇嘴,又感到无趣地退回到座位上:“天真。” 夏天冰块融化得特别快,还没等徐然含化几块,保温杯里 的冰就已经化了个干净。徐然倒是不介意,抱着保温杯一口接一口地把冰水又喝了个精光。 拿回保温杯的时候,何许人试探着问徐然:“徐然,你还生气吗?”何许人平时少与人交际,遇上上午这种事更是少之又少,只能按照父母对自己生气的模式来讨好徐然。 只要我做得足够好,就能换取你的原谅。何许人从小就被灌输着这样的观念,无论有没有道理,无论是否是自己的错。每当父母对自己生气而沉默不语的时候,何许人对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怀着不安的揣测。 “生什么气?”徐然显然没有理解何许人的话。 何许人虽然加起来和徐然相处不超过三天,但在他的印象里徐然是个挺容易相处的人,可习惯使然,何许人依旧惴惴不安着。 “上午我说错了话,明明你替我担了责还受了委屈,我还语气不好。”何许人直接告诉了身边这个和自己大眼瞪小眼的人。 “有什么好道歉的?本来就是我的错,要不是我上课睡觉,也不会磕到下巴咬到舌头。你关心我,才给我写纸条,我被发现是我的问题,我为什么要生气?”徐然突然很想知道何许人的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这种受虐狂的思想都是怎么形成的,“我还忘了说,谢谢你。” 何许人头一次这么直白地听到这种言论,内心积攒的压抑突然涌上了双眼,鼻子一酸,气息不稳地回复道:“不用谢……不用谢。” 在徐然的眼里,何许人就是一副双目含泪,委屈得要死的模样。 要命了,这人怎么和小姑娘一样?穿越来的吗?徐然只惹哭过女孩子,把男生惹哭还是第一次,况且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徐然握拳在嘴边咳了咳,试图化解这尴尬的局面:“男儿有泪不轻弹啊!”说完这句话,徐然立马就后悔了,因为他想起来了后半句好像是“只是未到伤心处”。可是天呐,我怎么知道何许人的伤心处是什么? 何许人心情平复得很快,心里涌起的那股巨浪瞬间退潮,被徐然这一脸的不知所措逗得破涕为笑。 面对何许人这一哭一笑反复无常的情况,徐然彻底无语了。最后一节课,徐然的眼神总是忍不住往何许人脸上飘,他真想看看这个同桌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开学前一个星期的晚自习都由班主任坐班,黄莺早在晚读时就面露不虞地抱着一摞练习本到了教室。 “大家都停一下,我来说一 下今天上午布置的作文。”黄莺拿起最上层的一本英抄本翻开,然后把内页展示给座位上的人看,“我让你们第一天就写作文一是想看看大家的语法基础,二是想看看你们的书写。” 全班的目光都专注于讲台上班主任手上的那本小小的练习本,整齐划一的四线三格,可那些单词字母仿佛天性不羁,放浪形骸得连线格都变得扭曲。简而言之,这个英语书写,丑! “你们以前的语法不行我可以理解,书写差也是情有可原,毕竟其他老师可能不像我对这些要求严格。可徐然你初一就在我班上,这字还写成这样?”黄莺的话锋一转,矛头直指徐然。 徐然还在兴致盎然地翻看着美术课本,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一脸懵逼地站了起来。 全班同学看着徐然,各处发出窃窃的笑。 徐然没仔细听,完全不清楚状况,只能用疑惑地斜视着也侧头偷笑的何许人。 “徐然你坐下,我没有特意批评你的意思,毕竟你以前英语写得就看不下去。”黄莺一脸无奈地摆摆手示意徐然坐下,又抽出一本“优秀范本”展示给大家,“这刚开学,你同桌何许人的字就很好,你多向他学学。” 何许人自进入初中以来头一次被老师夸奖,立刻紧张地低头在草稿纸上乱画了些毫无意义的线条。 徐然看着何许人这副受宠若惊又手足无措的模样有趣得不行,偷偷伸手戳了戳何许人腰上的痒痒肉。何许人被激得忍不住发笑,可愣是生生忍住,狠狠地瞪了了徐然一眼。 何许人怒目圆睁,苦苦憋笑的样子又把徐然给逗乐了。趁着班主任的关注又放到了如何写好英语上,徐然又伸手去挠他。 何许人没有办法,只能牢牢抓住徐然的手,防止他继续使坏。 徐然的手进退不得,只能任由何许人抓着。 教室窗户大开着,班主任在讲台上喋喋不休地重申着英语书写的重要性,天花板的电扇呼哧呼哧地旋转着,窗外的微风夹杂着夏日的余热吹拂在脸上。 何许人体寒,即便是炎炎夏日,手还是一如既往的凉。徐然的手明明紧紧贴着何许人的,却已是微微发汗。 徐然安分了下来,趴在桌上一言不发地盯着何许人的侧脸看,心里生出一种怪异的奇妙滋味。 何许人没有再搭理徐然,可抓着徐然的手还是没有放开。 直到晚读结束,黄莺才结束她的书写宣讲,何 许人才松开徐然的手。可何许人的手一松,徐然就反握住他的手。 “你干嘛?”何许人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 徐然尴尬地收回手:“你的手好凉快。” 何许人像看白痴似的看了一眼徐然,继续默默地预习物理。 整个晚自习,徐然都安静的不得了,真不像他白天好动的作风。何许人换书的间隙看了一眼,徐然正在不停地在草稿本上写着什么。 何许人满意地点点头:看来是玩累了准备好好学习了,孺子可教也。 徐然的草稿本上都是些断断续续的被划掉的句子,依稀可辨的是,这些话围绕的都是一件事。 “完了,我不会是喜欢上何许人了吧?”划掉。 “不可能不可能,我初恋是女生,我怎么会是个基佬?”划掉。 “就算我是基佬,可我和他才见几天?难道我是一见钟情?”划掉。 “可是何许人没什么不好的,一见钟情也不是没可能。”划掉。 “不对不对,我不应该是个基佬。”划掉…… 徐然在草稿本上写了又划,写了又划,心如乱麻。 第7章 词条解码 晚自习放学时,何许人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和徐然道别:“再见,徐然,明天见。” 徐然还沉浸于脑海中对自己究竟是不是“基佬”的问题的胡思乱想中,甚至都没注意到已经放学了。 何许人已经背上了书包,教室里的人也走了大半,只有徐然依旧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模样,徐然笔下的草稿本已经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横线和句子。 何许人弯腰凑到徐然的肩上,幽幽地问道:“你到底在写什么?” 徐然侧脸触到何许人的额头,大惊失色地把写满自己心事的草稿本揽到怀里,满脸的戒备。 既然徐然不给自己看,何许人也没有强求的兴趣,挥了挥手就转身离去。 回家的徐然一进门就把自己给关进了卧室里,任谁敲门也不开。徐然翻出放在枕头下的手机,敲下“喜欢一个人有什么表现”。 何许人则是以查资料为借口打开了电脑,在浏览器的搜索页面输入拼音“gaoji”,还没等选定相应字,搜索框下立刻弹出了一溜的推荐搜索项,何许人点了那个自己觉得最有可能的选项“搞基”。 然后,何许人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这一夜,徐然在浏览了大部分网页上关于“喜欢”的定义后,越发明确了自己对于何许人的感觉。 从汉语词语方面来解释:喜欢泛指喜爱的意思,也有愉快、高兴、开心的意思,喜欢实际上是一种感觉,包含欣赏、仰慕、钦佩、倾心爱慕、爱。 徐然简单思索了片刻,自己看到何许人之后确实有这种感觉。愉快高兴?欣赏爱慕?徐然有些迟疑。 从社会心理学内容来看,喜欢和爱不同,包括的范围相当之广,喜欢可以包括欣赏、爱情、喜爱、怜爱、仰慕、敬佩等多种意义,但通常是指爱情方面的。 年龄的相似,性格和需要的互补,何许人外貌对自己的吸引力,何许人的人格品质,早在一年前相识的熟悉性和同桌而坐的临近性…徐然一一对号入座,每符合一个心中就确定一分。 徐然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握着手机的手也渐渐松开,手机的电源键撞到凉席的硬边,背景光瞬间亮起,页面仍旧停留在某一页关于“喜欢”的检索上,带着少年心动的困惑与新奇。 何许人的梦却好不热闹,乱糟糟的尽是些刷新自己世界观的图片与词条。 一觉醒来 ,何许人依旧是眉头紧蹙着的。 “早上好!”徐然一见到何许人就献上一个殷勤的笑。 何许人精神不振,疲倦地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没睡好?”徐然凑上来,又发觉有些冒失地退开半臂的距离。 何许人又想起来前一天徐然对自己说“我不搞基”的画面,面露羞色地说:“我也不搞基。” 徐然刚确定自己对何许人“一见钟情”的小心脏瞬间被这句话打了个响亮的耳光,有些生涩地难过着蜷缩起来。 徐然脸上的神采瞬间衰败,留给何许人一个自以为绝情的侧脸,一个人默默地生起了闷气。 何许人还记着昨晚班主任对自己的表扬,打着呵欠从书包里掏出一叠a4纸递给徐然。 a4纸上是打印好的四线三格,黑色的油墨,白色的纸底,每行都工工整整地用蓝色水性笔写着一个圆润的字母,像何许人一样干净又赏心悦目。 “这是什么?”徐然闷闷地开口,随意地翻了几页。 何许人揉了揉眼睛,指着某一行说:“班主任不是说你要加强书写吗?他让你把我当做榜样我是担不起的,不过你要是想有所提高的话,我可能可以给你一些帮助。” 何许人的手指洁白纤长,在油墨的衬托下更显现出一种鲜明的美感。徐然呆呆点头,心里的闷气仿佛被那根手指戳中了死穴,瞬间毙命。 何许人也是头一次做到与同学“互帮互助”,这一场书写强化训练,一教就是四个月。 徐然特别享受何许人为自己做示范的过程,何许人的目光流驻在自己的笔上,一笔一划,一弧一带,笔尖的优美的字体都能像花一样绽开。 何许人大多时间都是安静的,可是练字期间的何许人有一种沉默的专注。带着开学时先入为主的“喜欢”,徐然觉得何许人笔下自己平时讨厌的英文字母也变得格外顺眼。 何许人能察觉到徐然的目光,不含杂质,纯粹的带着欣赏,和父母那种急于向外人炫耀的目光完全不同。这是一种无声的鼓励,每分每秒都能给自己倾注不竭动力和自我存在感的鼓励。 可是徐然的目光渐渐地多了几分炽热,属于少年心性的炽热。何许人自从知道了“基”的含义后,也总是学着班上同学互相调侃的语气质问徐然:“你这么疯狂地迷恋我,该不会是要和我搞基吧?” 少年时的感情总是来得汹涌又莫 名其妙,少年时对确有其事的谎言的掩饰也总是带着欲盖弥彰的拙劣。 徐然总是招架不来何许人的这一出,只会反反复复地用一句话来否认:“开什么玩笑,我可是一棵笔直的小白杨,搞那些男男女女的多不健康。” 或许真的是初一的压力过大不利于学习,在初二较为自由的学习氛围里,何许人的成绩突飞猛进,大有起色,不仅名列班级第一,年级成绩更是时常突进前三十。 何爸何妈的面色终于在何许人一次次的榜首成绩里好转了起来,双休日的自由支配权也大手一挥交由了何许人。 每周六徐然都会去市体育馆练球,何许人总是会带上一书包的作业坐在休息区做,做作业时偶尔出个小差,看几眼认真训练的徐然。 徐然的手指有着和那些打篮球的人一样的粗大指节,但他的手指天生更长些,所以摊开的面积也更大,握拍也比同期训练的人更牢。 每一个扣球都稳准狠厉,带着少年的张扬;每一个发球都轻巧精妙,一如少年的狡黠。 徐然每打败一个对练,总要回头向何许人炫耀。目光澄澈的徐然眼里邀功的意味显而易见,自信张扬得像一颗耀眼的太阳。 和徐然的目光接触越频繁,对视时间越长,何许人心里就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在萌发。 第8章 摸索 市一中的运动会有一个数十年不变的传统——逢运动会必下雨,然后就是运动会开幕式的无限期推迟。 初二这年的运动会也不例外,运动会前一天的天空就已经是乌云密布的模样。全班同学都兴致缺缺,仿佛都预知到了第二天的阴雨,并不指望明天就能无课一身轻。 何许人没有准备参加,但还是被逼着凑了个数。 运动会当天的早晨,天空乌蒙蒙地飘起了雨。何许人料想这运动会又要推后,直接套了双雨靴就去了学校。 可何许人万万没想到,这场雨越下越小,还没等走到校门口天就开始放晴,更可怕的是操场上甚至放起了欢快的《运动员进行曲》。 运动会破天荒地头回按时开始,全班同学都惊喜地搬着凳子坐到指定场地,只有何许人又愁又悲。 何许人的项目是男子一百米,非常不巧的男子一百米,按照赛程安排正好是开幕式之后的第一个。 何许人和徐然的座位排在田径场石台阶的最后一级,离开幕式结束还有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何许人的一直都愁容满面地望着和自己隔了整整一个足球场的百米赛道。 “怎么这么不开心?难道你就这么想上课。”徐然的手在发呆的何许人眼前来回晃动,试图拉回他的关注。 何许人低头抬了抬自己的脚:“我倒不是想上课,主要是我没想到今天能按时开运动会,所以穿了双雨靴,可今天我马上就要跑一百米了,我还怎么跑?” 徐然当即脱下自己一只脚的运动鞋推到了何许人的脚边:“那你穿我的吧。” 何许人脱掉雨靴,又小心地套上徐然的鞋。运动鞋还带着微微暖意,穿起来也比何许人那又冷又硬的雨靴要舒服得多,可还是有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徐然的鞋太大了,比何许人的足足大了两个码。 何许人默默把脚又套回了雨靴里,一脸无奈地问徐然:“徐然,你的脚多大?” “怎么?不合脚吗?大一点也没关系,往脚后跟塞点卫生纸不就凑合了吗?”徐然拿起鞋拎起鞋比了比何许人的脚,感觉也没差多少。 校领导的“几句话”已经念到了最后一段,距离男子一百米开始还剩十分钟。何许人来不及多考虑,检录员已经到了班级处通知自己检录。 “哎,等会儿你就慢点跑,拿不到名次没关系,注意安全。”徐然匆忙地踩在鞋上站起来,挽住何许人的肩膀小声叮嘱 着。 徐然的重心不稳,只能将一部分靠在何许人身上,这临别的叮嘱何许人听得心不在焉的,耳朵还因徐然柔软的嘴唇的触碰而渐渐发烫。 何许人用力地推开徐然,连忙走下台阶赶往检录。 站在起跑线上的何许人尴尬地作出起跑预备,发令员的信号枪一响,同排的选手顿时如离弦之箭消失在眼前。 何许人一起步就感觉到了脚上的限制,跑到半路,身前的选手都已经接近终点。 不能认输!不能给班级丢脸!何许人默念着这几句话,脚下的步伐也越来越匆忙。 “啊!”围观的群众发出一声惊呼。 宽大的硬橡胶鞋面在两腿的来回交替中不断碰撞在一起,何许人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 田径场的跑道是煤渣操场,何许人的膝盖首先落地,掌心在缓冲的过程中被摩擦得血肉模糊。 何许人咬咬牙,再度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重新拉起的终点线前。 我这算不算是坚持到底,虽败犹荣?何许人冲刺几米,撞向那条悬空的白线。 “走开走开,不要挡在这儿!”拉线的志愿者同学不耐烦地驱赶着已经撞线的何许人。 “我也是参赛选手……”何许人的声音有些哽咽。 志愿者斜眼打量了胸前还扣着号码纸的何许人:“上一组早就比完了,你这也差得太多了,还穿雨靴,一看态度就不端正,还冲什么线?快回你班上去,不要影响后面的。” 委屈,自责,窘迫,茫然… 何许人只能摊着两只手,一瘸一拐地横穿过田径场。膝盖上的皮肤在布料的摩擦下痛得发麻,何许人的胸口窒着一口气,一时有些失声。 何许人没有直接回班级区域,而是绕过台阶进了厕所。何许人害怕被同学发现,害怕被嘲笑自己咎由自取。 “都是我的错,没有给班级争取到荣誉……”何许人一边自责,一边打开水龙头。 喷射的水柱打在何许人的掌心,灰黑的煤渣被冲刷掉大半,可细碎的伤口里的煤灰早已和血凝固在一起,何许人小心地搓动着手心,伤口再度裂开,迸出更多的鲜血。 何许人关上水龙头,用力地张开两手的伤口,蔓延的疼痛感居然带给了他一丝难以置信的刺激。 何许人站在原地,打开水龙头冲掉满手的血,关上水龙头 继续撕开伤口。 “我就说怎么没看到你回座——”徐然到处都没找到何许人,一来厕所就看到了何许人撕开伤口的场景,“你干嘛!过来!” 何许人被发现,慌张地把手背到身后。 徐然大步上前,不顾何许人的挣扎,握住他的手腕把手带到自己的眼前。何许人的手很白,掌心却布满了摩擦的伤痕,部分缝隙里还透着煤灰的黝黑,很多原本并不严重的小伤口被揉搓得外翻,隐隐可见失了血色的白肉。 “你摔跤了。”徐然说的是陈述句,他刚刚去赛道找人时就听说有人跑步摔倒,没想到真是何许人。 何许人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低头不语,算是默认了。 “去校医室。”徐然避开何许人的伤口,拉着何许人就往外走。 何许人乖乖地跟着徐然,痛觉仿佛突破了屏蔽一起袭来,每踏出去一步,膝盖就抽痛一分。 徐然看到了何许人颤抖的步伐,疑惑地停了下来,蹲下身拉起了他的运动裤。 何许人的腿又白又直,比徐然见过的很多女生还要好看。宽松的裤腿一直往上拉,膝盖处赫然一片刺目的擦伤,拉开另一条腿,也是大同小异的情况。 徐然面色严肃,何许人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他生气到这种地步,两手又不自觉地揪住了裤腿。 徐然再度俯身,右手放在何许人的腿弯处,左手卡在肩胛骨,手指收在何许人的腋下,腰腹用力,就把何许人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何许人平时看着挺瘦的,没想到抱起来比想象中还要轻。徐然瘪了瘪嘴:“这可是我第一次公主抱别人,荣幸吗?” 何许人的手自然而然地搭上了徐然的颈项,或许是因为疼痛,只能畏首畏尾地用手侧轻轻靠着。 “公主抱?这是什么?”何许人不知道徐然从哪知道的这么多自己从未听说过的词语。 “没什么,别乱动。”徐然的刘海早已长长,走路时总会似有若无遮挡住视线,“帮我拨一下刘海。” 何许人依偎在徐然的怀里,伸出一根手指把徐然额头的刘海拨到一边。 何许人的手指因失血而越发冰凉,可就是这根手指,蜻蜓点水般略过徐然的眉心,像是一点燎原之火,燃起了徐然不可控制的悸动。 何许人的耳朵贴在徐然的胸口,耳边传来频率渐快的心跳声,不知为何,何许人觉得自己的脉搏 也急促了起来。 校医果然是有经验的老医生,除了责备了何许人二次破坏伤口的行为和上药消毒实在是疼以外,整个清创治疗过程不过十几分钟。 出了校医室,何许人拒绝了徐然还想抱自己的好意,徐然只好换一种方法搀扶着他。 “还痛吗?”回田径场的路上没有什么人,两人间的气氛有些安静的微妙,何许人总不说话,徐然只能先找话题。 “不痛了。”何许人的伤口在经过消毒后已经麻大于疼痛了。 “如果痛就不要忍着,你可以和我说。”徐然小心地揽住何许人的肩,把他往自己的怀里带。 何许人的大半个身子都靠在徐然的身上,膝盖上的疼痛也减轻了不少,步伐也快了起来:“谢谢。” 何许人不知道徐然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何许人从来没有交过这样的朋友,对于好朋友如何相处这一点还是一无所知。 何许人不知不觉又联想到了网页上对于“同性恋”的解释,内心有些期待,然而更多的还是害怕。这是一种从未出现在何许人生活中过的东西,网络上的专业解释生硬无趣,网民对此褒贬不一。更何况以自己现在的年龄,“早恋”也是一种禁忌。 何许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何种想法,何许人从小到大只被要求着不停地学习学习再学习,没有人告诉他感情应该如何处理,也没有人告诉过他对一个同性产生未知的感情是否正确。 第9章 左耳,右耳 何许人和徐然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座位,在嘈杂的田径场上,没有太多人注意到他们的离去与归来。 上午的赛程进行的很快,徐然和何许人并肩坐在赛道外石阶上,聊了一会儿天就结束了上午的赛程。 放学还要提前在教室里集合,徐然担心何许人在伤着,一手拎起一个凳子就把自己的和何许人的给搬回了教室。 距离放学铃响还有七分钟,何许人坐在教室里心情低落,同学们还在相互讨论着未聊得尽兴的话题。 “跟我走吧。”下课铃响,徐然拍了拍何许人的头。 “嗯?”何许人似乎是断了片,没明白徐然的意思。 “你这膝盖怎么走?一厘米一厘米挪回去吗?”徐然伸手掐了何许人的脸一下。 何许人的皮肤比徐然想象中还要柔软,指尖的细腻让他不忍心下重手。 “那你怎么带我?”何许人的皮肤确实细嫩,只是被轻轻一掐,徐然的手指就留下了淡淡的红痕。 徐然笑而不语,带着何许人来到了存车处。 “哥可是有车一族!”徐然神气地指着存车处里看上去最高级的一辆对何许人说道。 其实徐然的自行车以前是没有车后座的,如今这个座还是初一和女孩儿谈恋爱时被女孩暗示装上的。不过还没等那个女孩坐上这个后座,徐然就和她分了手。 “放心,我车技一流。”徐然又想掐何许人的脸了,可是手在靠近何许人的脸时又慢慢张开,轻轻地拍了拍。 何许人的耳根微微发红,不自然地错开了脸。 徐然和何许人出校门时已经不早了,街道上的人流和车流也远比放学高峰期要少了许多。 由于手掌上有擦伤,何许人不敢抓着车座,只能尽量得靠着徐然,用手虚虚地环着他的腰。 何许人的手似有若无地触碰到徐然的腰,徐然心里也被蹭得痒痒的。 红灯。 徐然猛地刹车,何许人出于惯性贴上了他的后背,手也出于自保地搂住了他的腰。 稳住身体后,何许人尴尬地收回手,却被徐然伸手按住。 “别松开,抱住我安全些。”徐然的声音兴奋得不自觉地上扬。 自行车在一个职工小区门口停下,徐然单脚撑地环视了一圈单元楼:“你家在哪一栋?我送你进去。” “不 用了。”何许人匆忙跳下车,膝盖一痛又抱住了徐然。 徐然笑得见牙不见眼:“舍不得我?” 何许人慢慢松开手,留下一句“谢谢”就头也不回地进了小区。 下午去学校前,何许人翻出了上个月考试班级第一时爸爸给自己买的mp3,仔细地把耳机线缠到机身又放到了外套的口袋里。 为了防止再次迟到,何许人吃完饭就准备好了出发。一下楼,小区草坪边一个身子挺拔的少年就撞进了何许人的视线。 “徐然,你怎么来了?”何许人的步伐带着连自己都难以察觉的高兴。 徐然看着何许人一步一步走到自己的面前,一只手有些紧张地挠了挠头:“我总不能让你再走着去学校吧,送佛也要送到西嘛!” “你怎么这么早就在这儿等,吃饭了吗?”何许人意识到现在离放学不过四十多分钟。 “我吃了饭…”徐然挑了挑眉毛,试图掩饰自己的心虚。 “骗人。”徐然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何许人白了他一眼,又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饭盒,“还好我这次带了饭,你要是不嫌弃就先吃吧。” “好。”徐然接过何许人的饭盒,就地把车的脚撑一打,拉着何许人一起坐到了草坪的石桌旁。 饭盒里的饭还冒着热气,洁白的米饭上卧着半个煎蛋,是何许人特意留下的,粘稠的蛋黄像蜜糖一样流淌在饭上,晶莹剔透得引人垂涎。除了煎蛋,饭盒里占比最大的菜就数清炒小白菜了,颜色翠绿,赏心悦目,就是怎么看都太素了。 “是不是太素了?今天我爸没做肉,不过这个小白菜很好吃。”何许人见徐然还在打量着饭菜,担心他不愿吃素。 “没,我吃。”徐然以为何许人要抢,立刻护住饭盒。 下午的比赛出于时间考虑,比往常上课时间提前了十五分钟。 徐然的男子四百米在下午,一到田径场徐然就把外套一脱扔给何许人开始热身。 “你的项目还早啊?”何许人看了看赛程安排表,男子四百米大概还要二十多分钟开始。 徐然揉了揉何许人的头发:“这你就不懂了,比赛也得热身啊!” “哦!那你活动开点儿,小心拉伤。”何许人点点头,把徐然的外套搂进怀里。 发令枪响起时,何许人还在听着歌,不过半首歌的时间,徐然已经到了终点,第 二名,比隔壁赛道的体育特招生差了小半圈。 “闭上眼看,十六岁的夕阳,美得像一个遗憾……”何许人的歌单还没有更新,里面全是系统自带的初始歌曲,这首歌他格外喜欢,所以设置了单曲循环。 一抬眼,何许人就看见徐然高大的身影背光而来,两袖拉起,露出两节干净的小臂,每一步都踏在西斜的阳光下,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像耀目的太阳。 徐然一到班级区域,许多同学就围了起来给他送水递纸巾。 “可以啊,你小子,跑了第二。” “速度真快,果然还是腿长跑得快。” “喝水吗?给,班费吃喝。” 徐然一一点头回应着,一边接过水一边用纸巾擦着脖子上的汗。徐然的方向很明确,目标是何许人。 徐然很想知道何许人是否也为自己的成绩而骄傲,他的目光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自信,像个渴望得到表扬的孩子。 徐然在何许人身边坐下时,还带着蒸腾的热气,属于少年的意气。 “你在听歌?”徐然喝了一口水,视线落到何许人的耳机上。 “嗯,你很厉害。”何许人点头,又摘下一个耳机,“你要听吗?” 徐然接过耳机塞进自己的耳朵,身体自然地向何许人倾斜。 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一左一右相对的耳机中同步着同一首歌:“……我们曾相爱,想到就心酸……” 田径场上的欢呼与喧哗依旧在每一个少男少女间洋溢着,青春的生机与绮丽的浪漫勃勃萌发着。 耳机连接着不可互通的青春心事,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第10章 冬日板书 运动会结束后,何许人结满痂的手掌像爬满了扭曲的蜈蚣,乍一看格外渗人。所幸只是皮外伤,不出一个月就尽数褪去,只有一两道伤得比较深的地方留下了增生的白痕。 徐然看在眼里,只觉得那些不起眼的疤痕碍眼得很,特意从家里偷出妈妈的进口美容修复霜给何许人用。 “这是什么?”何许人一下课就被徐然拉着手往上面抹着黏糊糊的不知名手霜,手霜有着清新的花香,比何妈平日里用的有着浓烈气味的杂牌手霜要更吸引人。 徐然的手指又抠出一大坨修复霜抹在何许人手上,细细地将掌心的纹路填满:“我妈的那什么鬼修复霜,听说祛疤很管用。” 何许人用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拿起修复霜举到眼前,小小的一瓶修复霜已经被徐然掏空了大半,瓶身烫金的英文标识着它的产地——日本。 何许人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日本这类化妆品的价格可不是一般的昂贵。 何许人微微皱眉,把手从徐然那儿迅速抽了出来:“别涂了,太浪费了。” 徐然不由分说地又把何许人的手拽了回来:“什么浪费呀!不就是一个破小瓶子嘛!哪有你的手重要。” 何许人又用力往外抽了抽手,这次却被徐然牢牢抓住脱不开身。 何许人的掌纹很乱,尤其是生命线,分支出细密的岔道。一道新生的疤突兀地破开了这条本就多舛的生命线,像是把一条鲜活的生命拦腰截断,徐然看着格外心烦。 何许人拗不过徐然,只能由着他摆布着自己的手。徐然抹完这只手,又拉起另一只手,刚要再次把指头伸进修复霜的小瓶,何许人连忙制止了他。 “别涂了,我自己把两只手搓一搓就够了。”何许人是真的心疼徐然妈妈的那瓶修复霜。 徐然眨了眨眼,还是听何许人的话没有继续帮他抹修复霜。 何许人收回手,两手来回地搓动着,直到它们都沾染上浅浅的花香。 上课铃响起,何许人准备好练习题,这节课是英语课,班主任要讲习题。 黄莺一进教室就把目光锁定在了何许人身上:“何许人,你的手好了吗?” 何许人被点名,立刻举起手站了起来:“好了,全好了。” 黄莺一手翻开练习题,另一手敲敲黑板示意何许人上来:“那你过来写一下题目答案。” 何许人不好拒绝,抄 起作业就直奔讲台。何许人带着花香的手伸进讲台的粉笔盒,黄莺撇了他一眼,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这才一月份,就有些男同学用起了护手霜,真是比女孩还金贵啊。” 何许人板书的手一颤,粉笔立刻断成了两半。只是微微一顿,何许人捏着粉笔的手又迅速在黑板上行走起来。 不过片刻,黑板上就出现了一排工整的例句。何许人写完了第一大题,拍拍手,就自觉地走下了讲台。 “等等,你干什么下讲台?继续写啊,你就这么自信你没有错?拿红笔站在边上,错了就改,改完了写下面的题目。”黄莺叫住了已经走到座位前的何许人,“以后讲题,你都上来写。” 何许人垂着头,暗暗攥紧了手里的练习题册,穿过同学们心思各异的视线又走回了讲台。 捏起一红一白两根粉笔,何许人安静地立在堆杂物的电视柜边,尽力把自己与那堆杂物融为一体。 可何许人毕竟是个大活人,没有谁能忽略得了,总是有同学或含笑或同情的目光从他的身上略过。 只是这些好奇也渐渐被习以为常,只要班主任的课一到,何许人总是会自觉地站上讲台,拿好粉笔standby。起初是英语练习答案,再到英语范文,最后是班主任口中所有的笔记,甚至是其他老师留下托同学写的习题和参考答案。 何许人的手和衣服上总是沾满了粉笔灰,以至于指甲缝里深深嵌入的白灰常常要用刷子才能刷干净。 入冬愈深,气温越低,何许人的手也在反复的冷水冲洗中成功冻伤。 何许人的手肿得像小胡萝卜,徐然心疼得不得了,生怕那些已经裂开的皲痕再次爆开。 “要不你就别上去了,和老班说一说。”徐然趁着课间休息,紧紧捂住何许人的手。 何许人想起了不久前对父母就此事抱怨反遭批评的事,母亲不满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不就是写几个字吗?有这么难?我天天在家里洗碗做家务,手上的茧比你多多了!别这么娇生惯养,你姑姑给你机会,好好做…” “不用,谢谢。”何许人掐着时间,在班主任进门前一秒站上了讲台。 何许人冻僵的手指弯曲得困难,几根手指捏着粉笔却麻木得没有知觉。英语课的板书笔记特别多,常常要写满六七回。 在黑板擦完第四次时,何许人的手上渗出了丝丝的暖意。 何许人起初 并没有察觉,只是手里的白色粉笔渐渐被染上了层层的红色,有种刺目的鲜明。 何许人把粉笔捏到眼前,才发现手指的皲裂处流出的血已经凝固。 仅仅是停顿了几分钟,耳边又传来了班主任的催促:“怎么突然停下来了,大家还等着抄笔记,别浪费同学的时间。” 何许人搓了搓手指,继续抬手写着笔记。 全班同学又低头抄写起了笔记,班主任带着扩音器在小组间来回走动,没有人注意到背对着所有人的何许人早已泪流满面。 何许人的眼泪汹涌如潮水,可这一波波的潮水却触不到任何抵挡的礁石,只能无声地在何许人的下颌交汇,最后化作冰冷的水流顺着脖子没入胸膛。 徐然的头高高抬起,看着何许人手中带着血色的粉笔消磨成一个个例句单词,最后重重地按压为一个句点。 徐然不明白,何许人为什么总是要把这些难受的事忍在心里,他真想知道何许人这瘦瘦的身躯里还能积累多少的痛苦和委屈。 一节英语课结束,脸上的泪痕早已风干,何许人弯腰走到搭着抹布的水桶边,一下一下地搓着指缝沟壑里的余灰和血迹。 回到座位,徐然的手立刻就覆了上来:“又裂开了?怎么还用那讲台的水洗手,不怕感染吗?” “谢谢。”何许人的声音在流泪时压抑得有些喑哑。 徐然扭开一瓶干净的纯净水,用纸巾蘸着水小心地擦拭着何许人手上裂开的口子,一边擦一边观察着何许人的表情,生怕自己没轻没重又弄疼了他。 何许人的手被捂得发烫,手里的血液仿佛极速流动了起来,徐然的手像炙热的炭火,烧得何许人皲裂的伤口痒得难耐。 何许人忍不住用指甲搔过裂口边的皮肤,一下就被徐然给按住。 “不许挠!挠坏了疼死你。”徐然把手搓热,又覆上何许人的手。 “徐然,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何许人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就说了出来。 徐然想也不想就要张口回答:因为我喜欢你。 可是上课铃不巧地响起,打断了徐然的话。 下课之后,何许人和徐然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这个问题。 何许人默默自责:我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徐然对很多人都很热情,他把我当朋友,这是出于朋友间的关心,我何必有这种龌龊的期待。 徐然长吁一口气:还好没说出来,要是说出来何许人一定会把我当作变态吧!他家教这么严,肯定接受不了这些。 纵使是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隐瞒着自己的期许,初中最后的两年时光还是让他们越来越亲近。 中考前三个月有一场选拔直升本校高中部的考试,在父母要求下紧急备考的何许人被调离了徐然的身边。何许人本来就不爱走动,整天都埋头在书堆里刷题复习,因此也没有注意到平日里最喜欢找自己聊天打发时间的徐然没有再来骚扰自己。 选拔考试何许人又落选了,何许人很庆幸,自己又能和徐然多相处三个月了。 复习后的再次见面,徐然的面色很颓唐,看到何许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怎么能快速赚到很多钱吗?” 何许人哑然,胡乱应对了几句就仓皇逃开。眼前的徐然和自己认识的那个徐然大不相同,浑身散发着一种陌生的阴暗气息。 那天之后,何许人就再也没有见过徐然了。 最近一次听到“徐然”这两个字,还是在距中考不到一个月的时候。那时何许人正在吱呀的电风扇下推算着化学反应,班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叫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站着一个面容枯槁却衣着光鲜的妇人,一见到何许人就按住他的肩膀:“同学,你最近一次见到徐然是什么时候?他说了什么?” 何许人被徐然母亲咄咄逼人的气势吓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简单地交代了最后一次见面的时间。 班主任稳住徐然的母亲,挥手让他回教室:“何许人是和徐然玩得最好的朋友,他说没再见过也没有办法了…” 何许人麻木地回到座位,继续推算着下一步的反应,脑袋里却空空如也,想不出任何的知识点。 第11章 咫尺 中考当天,恰逢端午,天阴沉沉的。 何许人的考场被随机分配到了市北四小,步入考试区,家长禁止入内,推拉门外的父母目光殷切,注视着自己的孩子迎接第一场学习生涯的考验。 考生提前在备考教室外等候,考前半个小时开始入考场。 何许人提着透明考试袋的尼龙绳,在考场外反复核对着考试用品是否备齐。 “哎,徐然,你这几个月去哪了?”隔壁考场的陈铭十分惊讶。 徐然?何许人迅速从人群中脱身。 徐然站在隔壁考场的同学之中,简单地打着招呼。 一步,两步,三步……何许人走到徐然的身后,有些局促地开口:“嘿,徐然,你也在这考试?” 徐然循声转头,习惯性地拍了拍何许人的头:“加油!我就在你楼上的考场,正对着的,到时候我如果有不会的,你就给我心电感应。” 何许人不知如何作答,这时才发现,短短的三个月,他们之间的疏离已经开始形成一道阻隔的屏障。 “开玩笑的,你是好学生,好好考,我们六班的骄傲。”徐然粲然一笑,把又想伸向何许人头的手尴尬地收回,最后迟迟地拍在他的肩上。 何许人看着徐然挥手和同学再见,转身消失在上行的楼梯口,心中怅然若失,却还是默默地走回了自己的考场。 一连几个月的刷题,何许人早已游刃有余,提前完成试卷的他只能无聊地干坐在座位上发呆。 目光从试卷上的印刷体巡视到手写体,渐渐又游离向头顶,何许人的视线仿佛可以洞穿这块已经些许发霉的石灰天花板,锁定在某个人的身上。 徐然是不是就在我的正头顶?他是不是也被这道默写给难住了?他紧不紧张?何许人的脑子里浮现出各种猜想。 “啪”地一声,何许人的头被什么给轻轻地砸了一下。 “诶,同学,帮我们捡一下那个纸条。”隔壁桌的考生压低声音凑过头来,同时指了指地上。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何许人见到了那个“纸条”,按实际情况来说,他觉得这个拳头大小的纸团应该被叫做“球”。 何许人全当没听见,低头假装检查答题卡,他可不想在考试里参与舞弊。如果可以,何许人甚至想站起来大声向监考老师揭发这群人。 可何许人还是忍住了,多一事不如少一 事。 考前老师曾叮嘱:“如果有人作弊你最好当做没看到,不要影响你自己。” 何爸也不在意:“哪里来的那么多作弊抄袭,你管好你自己,保证你的正常发挥就好。” 何妈则是不屑:“你以为别人都会抄你的吗?就算有人抄,也和你无关。” “啪——”又一个纸团砸到何许人身上。 “帮忙传一下纸条会死吗?”另一个考生阴阳怪气地说道,“装什么清高,自己也不见得是什么好学生。” 何许人攥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突然站起身来。 坐在讲台上看报纸的监考老师立刻注意到了何许人的动作,厉声问道:“这位考生,你站起来干嘛?” 何许人很想大声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我做完了,我要提前交卷。” 话毕,何许人把准考证和笔一股脑全部塞进文件袋里,拿起试卷和答题卡交给老师就出了考场。 离收卷清算还有十几分钟,整个校区还是封锁着的。何许人提起倒在走廊上的伞就下了楼,校门的推拉门外已经围满了等待的家长,何许人踮脚眺望了一圈,不出意料地在人头之中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等待收卷铃声响起的途中,天空开始飘起了蒙蒙细雨,雨丝渐密,滞留的学生越来越多,聊天声嘈杂密集。 一把把伞次第绽开,每一片帆布下都聚集着几个人头,谈笑间绝口不提分别的离愁。 “何许人,考得肯定不错吧。” “还可以,比模拟要简单。” “加油啊!我看好你!” “谢谢,你也是。” “你准备去哪个中学读高中?” “我准备还在市一中读。” “我也是,可是一中二中都在一个选项,到时候怕是会随机分配。” “是这样的吗?” “没事,到时候你和老班说说,反正也就一个电话的事。” “嗯……”何许人敷衍地回答,目光从攒动的人头中准确地寻找到徐然的身影。 何许人撑开伞,一步一步挤过人海,直到和徐然只有一步之遥。 方格的伞面越过徐然的上空,遮挡住飘落的雨丝,何许人突然很想和他说一说话。 何许人想知道徐然这几个月都去了哪里,想 知道他为什么离校,想知道他为什么变得那么陌生,想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何许人向前迈出最后那一小步,提气开口:“徐……” “校门开了,快走快走……”校区解封,推拉门缓缓移开。 徐然没有意识到头上的雨伞来自于谁,何许人尴尬地看着他大步走出人群,然后被后方疯狂涌出的人潮拍打出校门。 徐然淋着雨消失在朦胧的街道尽头,何许人收起伞坐上了何爸骑来的小电驴。 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再说话。 何许人坚信徐然还会继续上市一中,坚信他们还有时间再谈天说地。 “考得怎么样?别有压力,正常发挥就好。”何爸的声音从前座传来。 何许人摇摇头:“没有压力,还行。” 何许人真希望自己能早一点迈出那一步,和徐然多说一句话。 何许人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考试顺利,这场考验的压力已经消失,可在不远的将来,他总感觉会有更大的压力会把自己给碾碎。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 第12章 参商 何许人也没有想到,他的高中,整整读了四年。 中考成绩出来时,表姑的电话如约而至:“何许人,考得不错吧,想继续留在一中还是分到二中啊?” 何许人攥紧了父亲的手机,如实报出了早就做好的选择:“还是继续在市一中读吧,毕竟师资力量还是一中的强。” 电话那头的表姑连连点头赞同,何许人的成绩考得不错,将来很有可能是一中的优秀资源。 “那个……表姑?”何许人看了看坐在厨房门口择菜的父亲,又迟疑地开口:“徐然他也在一中吗?” “他还没打电话和我说,不过应该也差不多……”表姑的话又转向了对自己未来的期许与鼓励,“……好好读书,考个重点大学……” 何许人尴尬地应和着,等着表姑先挂断电话。 可是,直到开学,军训结束,第一次月考,何许人都没有再见过徐然。 徐然没有人为择校,分配系统也不孚何许人所望,把徐然的档案投进了二中。 没有徐然在身边的时间里,何许人对高中的排斥越来越大。 初入高中,何许人还是保持着初中的学习势头,一路高歌猛进,成绩一度徘徊在全校前五十。 可渐渐与同学失去交流与沟通的何许人终究是适应不了高中这种知识量远倍于初中的学习生活的,把徐然当做沟通外界窗口的何许人又重新变回了那个闷声不响的书呆子。 遇到问题,羞于提出,何许人只会死记硬背,严格按照老师课堂和课本辅导书的方法一步一步套算,再好的知识幼苗也会被闷死。 先是物理,跳崖式下跌;再是化学,持续性滑落;最后是数学,溃败性崩盘。 何许人的成绩,仅仅是靠文科分数苦苦拉扯着才不至于太没眼看。 高一下学期的最后一场考试,何许人面容憔悴地抱着凳子又出考场,心中对于分数的估算又了然了几分。 “等会儿去校外吃饭吗?”熟悉的声音又从不远处传来。 何许人的眼神瞬间被教学楼花坛阶梯上的徐然给点亮,那个少年干净又明亮,挺拔如白杨,正提着凳子随着楼梯口边交错的人潮行进着,一如往常,笑容慵懒且阳光。 何许人的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面色又迅速衰败下去。 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而我已经不再优秀。 “何许人!你在这呀!”喧闹的人潮中投掷出一声响亮的呼喊,文艺委员易橙抱着凳子匆匆追上何许人,“人太多了,我们先等等吧。” 易橙身材高挑,笑容甜美,是整个班级里对何许人施加善意最多的人。 何许人紧张地看着徐然循声转头,却在他视野框住自己的前一秒落荒而逃。 徐然在听到何许人名字的那一刻,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可人海茫茫,哪里有何许人的身影? “徐然,你看什么?” “没看什么,听错了,以为有人叫我。” “你从二中转过来都一个月了,还适应吗?” “当然适应了,反正怎么考成绩都那个衰样,哈哈哈……” 各个考场的考生如鸟归巢般回到了教室,整个校园又恢复了学习的安静。 何许人搬着凳子绕了教学楼大半圈,反而是最早一个到教室的。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何许人满头大汗地坐在角落,埋头在课桌上气喘吁吁地流着眼泪。 何许人原以为自己对徐然的那种龌龊的情感只是错觉,可当徐然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那种日积月累相处间产生的好感又卷土重来了。 何许人大概也猜到了,自己是个同性恋,喜欢着徐然的同性恋。 这一结论一经得出,何许人就越发地惶恐,因为他知道,这是不合常理的。 何许人还记得中考结束没多久时,自己和父母一起看电视时,母亲刷到一条消息时的鄙夷与调侃。 “哎呦喂,现在的神经病真是越来越多了,火灾快死的时候居然打电话给自己的兄弟,还说什么‘永远爱你’的,恶不恶心啦!” “妈,你说的是同性恋?” “什么同性恋啊?就是变态!不给家里传宗接代,还和男的搞在一起,真不要脸!烧死了活该!” “可是这是他们的恋爱自由,而且,你怎么能说活该……” “他们这种人就是活该,脑子有病,多少艾滋病都是他们乱搞出来的……” “行了,你们都少说两句,我站在你妈这边,反正我是不会允许家里出这种人的,真是有辱家门。” …… 这些话,恍如昨日种种,在何许人的耳边时时激荡。 我是个变态?何许人的眼泪止住了,教室也逐渐被同学填满。 何 许人发了一晚自习的呆,脑海中交战了无数次。 回到寝室,何许人找上铺的人借用了手机,偷偷打开浏览器,小心地输入“同性恋是病吗?”。 点击搜索,潮水般的信息铺天盖地地袭来。何许人一个又一个地点开,收获一个又一个的褒贬看法。 有人说,这是以爱为名,行苟且之事,什么时候人类可以同性繁殖了,你们就合法了。 有人说,真爱至上,同性无罪。 …… 何许人脑子里充斥着两种声音,一个在高呼着同性恋无罪,一个在厉声呵斥着这是变态疾病行径。 看得越多,何许人就越迷茫。 “你用完了吗?马上要查寝了。” “哦……用完了,用完了,谢谢你。” 何许人手忙脚乱地清除浏览历史,把手机还给了上铺的兄弟。 我是个神经病吗?何许人做梦都在想着这个问题。 转眼就到了高二的文理分科,按照何爸何妈的意思,是想让何许人报理科学医的。可何许人眼下的成绩,进理科实验班是没多少可能了的,没办法,何许人只能填报了文科。 玄之又玄,何许人靠着高一上学期的成绩优势,硬生生地挺进了文科前六十名,刚好压线进了文科实验班。 文理分科放榜那天,徐然在文科红榜上看到了何许人的照片,按着照片下的信息找到了他的班级。 高二的第一个晚自习放学,何许人和徐然重逢了。 “徐然?”何许人在教室门口见到徐然时,满脸的诧异和疏离。 “何许人,我们能单独聊会儿天吗?”徐然习惯性地拉起了何许人的手。 何许人无法拒绝徐然,只能默默跟着他进了学校的莲池湖心亭。 夜间的湖心亭上有凉风,头顶有明月,四周有荷香虫鸣。何许人觉得,这个地方更适合“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这样的吟诗作赋,而不是想现在这样,两个男人尴尬地坐在阴影里一言不发。 “你不是说要和我聊聊吗?”何许人故作镇定地靠上了椅背,眼睛却不看向徐然。 “我想说,我已经转学过来了。”徐然干干地抛出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我看见你了。”何许人还是情不自禁地又看了徐然几眼。 “我看到你的照片了,你进了文科实验 班,厉害呀,宝刀不老啊。”徐然接二连三抛出的话都十分生涩且尴尬。 “嗯,你呢?”何许人不自觉地用手指绞紧了裤子。 “我,我学艺术,报的也是文科。”徐然余光瞥到了何许人的小动作,会心一笑。 何许人不能理解:“你为什么学艺术?就不能好好学正科吗?”在何许人的印象里,何爸何妈一直都给他灌输着学艺术的都是不三不四没用的差生的思想。 徐然表情有些微妙,张了张嘴,只能堪堪一笑:“太晚了,就先聊到这儿,以后再说吧。” “好。”何许人也发觉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难听,只能顺着徐然给的这个台阶下来。 自那天起,徐然突然又无时不刻地出现在了何许人的生活里。 早上起床,徐然在宿舍楼下等着何许人一起上课。 上午大课间,徐然给何许人送各种零食。 中饭晚饭,徐然也要端着餐盘和何许人一桌。 晚自习放学,徐然又护送着何许人回宿舍楼。 周而复始,从早上一个点,到晚上又回归这个点。两人难分难舍,简直像一对热恋的小情侣。 何许人觉得徐然似乎也是喜欢着自己的,这种发现让他也有一种身为同性恋的窃喜。 春节期间,何许人和父母一起去拜年走亲戚,可这一年的春节也把何许人的期望之火给完全扑灭。 大年初三,没有下雪,室外气温还是一如既往的低。 何许人满脸泪水地跪在地板上,和站在一旁两手叉腰的何妈怒目相视。 “我没有错!” “小小年纪不学好,现在开始当同性恋了!你就这么想当变态吗!” “同性恋不是变态!” “还敢顶嘴了!你就是有病!我的钱供你读书你就学了这些东西?” “同性恋不是病,我没有错,我读书也不是为了跪着孝顺你们!” “你孝顺我们有错吗?你爸什么好东西不留给你?我晕车,为了赚钱去长途客车上售票,还不就是为了赚钱供你读书,让你不比别人吃得差,穿得差!” “我又没说这些是我想要的!” “好!好……你现在是脑子有病,我今天就要把你打醒,看看你这同性恋治不治得好……” 往前推半个小时,何许人接到了徐然 的电话。 “何许人,新年好呀!” “新年好,徐然!” “新年新气象,听说新年许下的愿望很有可能会实现。” “那你许了什么愿望?” “何许人,我喜欢你,我们能不能谈个恋爱?” “啊?你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何许人,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 “我……我喜欢你——妈!” 缩在阳台接电话的何许人被何妈发现了早恋,然而更今何妈气愤的是,儿子居然和男的在谈恋爱! “发生什么事了!何许人!何许人!”手机被何妈摔到了地上,误触到的扬声器外放着徐然焦急的关切声。 何妈的面色随着徐然的呼喊越来越阴沉,一个巴掌就甩在了何许人的脸上,瞬间留下赤红的指印。 何许人被扇得两耳嗡嗡作响,双眼一花,立时涌出两行泪。 作者有话要说:单机要保持好心态,加油(???_??)? 第13章 作茧 何许人窝囊了十几年,对父母所有的不满仿佛在此刻膨胀到了最大值,徐然的那一通新年告白电话就像一根短翘的导*火索,何妈的一刹怒火,瞬间引爆了何许人压抑已久的愤慨。 耳边的蜂鸣渐渐消音,何许人用舌头顶了顶脸颊红肿处,隔着一层皮都能感受到那一处巴掌印的火热,狠狠烤炙着何许人的自尊心。 何许人在脑海中演绎过无数遍的奋起反击的场面终究是没有上演,无论何妈的言语辱骂有多么刺耳,无论拳脚落在自己身上有多么激烈。何许人都直挺挺地跪着,隐忍着腰背上的疼痛,一双含泪的明目不屈地大睁着,透红的眼球一动不动的映着一边打一边流泪的母亲。 “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是为了什么?还不是让你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将来成家立业,不用像我们这些没有读过书的人低三下四地去谋生活!”何妈一边说一边呜咽地停下了对儿子施暴的动作,最后跌坐在阳台和客厅间的推拉玻璃门边。 一直在一边旁观的何成器走了过来,一把将依靠在玻璃门上得何妈拉了起来,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还在阳台上跪着的何许人。 何许人的脸肿得老高,嘴唇边带着一道撕裂的血痕,看着父母搀扶着走进卧室,勾了勾嘴角,发出一声嗤笑。过年期间,小区里大多数的人都外出去走亲戚了,何许人的这一声笑像是碰到了无形的壁垒,来回撞击间又打到了自己的脸上。 地板上的手机不停震动着,碎裂的显示屏闪动着同一个人的来电提醒,徐然的名字不停地跃动在何许人的眼前。来电显示亮了又熄灭,系统默认的来电铃音欢唱了又停止,“徐然”两字在何许人的眼里也突然变得分外刺目。 没有何爸何妈的允许,何许人依旧是直挺挺地跪着,脸高高扬起,望着窗外的景象。隔壁楼的阳台上张灯结彩,大红灯笼家家亮起,恍惚间还能听见几户人家团圆欢笑间的推杯换盏。 何许人家的阳台上也挂着一个红彤彤的大灯笼,此刻却没有点亮,无声地隐没在万家灯火间,远远望去,何家这一层像一个撕破光亮的黑洞,空洞地吞噬着喜庆的年味。 何许人还穿着之前在室内穿的长袖线衫,夜间的气温一降再降,凉风透过纱窗灌满了阳台,一轮一轮的流转遍何许人的皮肤。 隔壁楼的迎客声也肴核既尽,何许人觉得腿越来越麻,连眼睛也像是被强压着难以睁开。何许人摸了摸脸,才发现它已经肿得仿佛与眼睛挤为 一体。 何许人又笑了笑,面部肌肉的抽痛联动到头部,太阳穴边的青筋也被扯的跳动了几下。 “那个人是谁?”何成器突然出现,捡起了地板上的手机。 在疼痛和寒冷的交迫间昏昏欲睡的何许人突然惊醒,神志迅速戒严,双手握拳紧紧贴在身边,沉默地盯着地面。 “不说?那我直接问。”何成器的搬了个凳子坐到何许人面前,眼神冷厉。 徐然的来电再次响起,显示屏的白光映在何父的脸上,在阴暗的阳台上照出了森然的冷气。 “徐然?你以前的那个同学?”何成器的目光像探照灯一般打在何许人身上,逼迫着何许人抬起头来。 听到徐然的名字从父亲的口中念出,何许人才开始害怕和心慌:“爸!你别找他,我会和他撇清关系的,你相信我。” 何成器手指一点,挂断了徐然锲而不舍的电话:“去床上睡觉吧。” 说完这句话,何成器就拿着手机进了房间。 何许人的腿被压得使不上力,只好一点一点地把小腿扳直,干坐在阳台的地板上等它恢复知觉。何许人看着自己的腿,眼泪不可抑制地又涌了出来,一道一道,温热地划过麻木的脸颊。 脸上的擦伤被泪水泡得微微刺痛,何许人十分享受这种快意的感觉。 我真可笑,到最后不敢反抗,一开始也不愿顺从。 何许人的手又抚上高高肿起的脸颊,手指按压在充血的皮肤上,毫无属于自己肉体的感觉。何许人扬起手,重重地打在红肿的脸颊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又有感觉了,鲜活的痛感。 何许人又是一巴掌,眼中渐渐地染上了笑意。 直到何许人上床躺进柔软的被子里时,身上的伤已经全部遭受了一遍二次伤害。 何许人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冰凉的手指搭在胸口的皮肤上,所及之处都是火一般的滚烫。何许人吹了大半个晚上的冷风,全身烧得像沸水一般,可他还是觉得冷得发抖,只好更用力地蜷缩着,把自己紧紧地抱成一个带刺的球。 身体折叠间又牵扯到更多的伤口,胸腔脖颈越发滚烫,何许人被烧得昏睡过去。 何许人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枯叶蝶,被人捉住扯掉翅膀,和落叶扫成一堆,最后被一把火付之一炬。 何许人醒来时,呼吸间都是 消毒水的味道,身边是面容枯槁的父母。 “这位同学,以后遇到校园收保护费一定不要贸然反抗,保护自身安全才是最重要的,下次一定要及时和老师父母讲,知道吗?”病床边换点滴的护士一脸怜悯地看着鼻青脸肿的何许人,一边安慰着坐在一旁的何爸何妈,“孩子遇到这种事也是可怜,你们都陪了两天了,现在孩子醒了,去休息一下吧。” 何许人扯了扯嘴角,原来是这样和医院说的吗? “头还痛吗?有没有发晕恶心想吐的感觉?”护士换完点滴,关切地问道。 何许人眨了眨眼,微笑道:“不痛了,舒服多了,谢谢姐姐。” …… 送走了护士和复查的医生,病房里又恢复的安静。 何许人看了一圈其它床酣睡的病人,对着熬红了眼睛满脸疲态的父母轻轻地说道:“你们放心,我不会再和他纠缠了。” 作者有话要说:加油!坚持更新(??????)?? 第14章 踽踽 高二的寒假似乎结束得特别快,何许人脸上的淤青还没完全化开,开学时间就到了。 开学当天,何许人就一直在教室里等着徐然。自从那天父亲挂断了徐然的电话后,何许人就一直在有意地避开与他的各种联系。因为何许人知道,以徐然的性子,一定不会偃旗息鼓、就此罢休,所以他一直在等着徐然主动来找自己。 不出何许人的估算,开学第一天,徐然就出现了。 下午放学,同学都争先恐后地冲出教室打饭,眨眼间,教学楼的人声渐稀。 何许人看了看挂在黑板上方的时钟,指针旋转到五点一十。 都已经放学了十分钟了,徐然还没出现,何许人微微皱眉。 下一刻,端着两个饭盒的徐然就气喘吁吁的出现在教室门口。徐然穿着浅棕色的修身长风衣,下摆因跑动而微微晃荡,气温已经开始回暖,额前的刘海也被汗水沾染得零零碎碎。 徐然的眼睛在见到何许人的瞬间有光芒绽开,两眼一弯,咧嘴露出一个安心的笑:“何许人!我就知道你没走,我去食堂打了饭,我们一起吃吧!” 何许人走出教室,接过徐然递过来的饭盒,也不多看他一眼,便自顾自地走出了教学楼。 徐然赶紧跟上,生怕何许人从眼前消失。 何许人走到教学楼前的绿化栏边坐下,打开饭盒。饭盒里卧着学校食堂特有的青椒腊肠,红绿交错,难得没有炒糊,看起来赏心悦目极了,一旁的土豆炖鸡里竟然出奇地多了两个鸡腿。 何许人勺起一个鸡腿,侧头看着已经开始吃饭的徐然一眼。 徐然囫囵咽下嘴里的那团饭,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何许人:“听说今天食堂的鸡腿做得特别好吃,可惜一碗饭只能打一个,不过没关系,我的也给你了,你可以多吃一点。” 何许人张了张嘴,准备好的话又干咽了回去,只是把碗里的两个鸡腿又拨到了徐然的碗里。 “你怎么不吃啊?”徐然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心慌。 “我现在不爱吃了,你吃吧。”何许人淡淡地开口,勺子在饭盒里翻动几下,还是没有胃口。 “嗯,好,下次不打这个菜了。”徐然说完,又往嘴里塞了几口菜。 何许人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徐然已经吃完了。 何许人默默盖上饭盒,把它放在一边的瓷砖上,看着徐然因为吃饱而餍足得 眯起了眼,心里又纠结了起来。 “怎么了?今天胃口不好?我知道了,一定是过年大鱼大肉吃得太多了,腻了吧?最近我打点清淡的,也合你口味……”徐然发现何许人没吃几口饭,以为是食堂的饭菜太过油腻。 “以后我们就不要再一起吃饭了。”何许人悄悄掐起了手指。 “……听说食堂的豆芽……”徐然听到了何许人的话,停顿片刻,又接着开口,“怎么了,你们实验班的休息时间又被压榨了?” 何许人故意偏头不去看徐然的眼睛:“我是说,以后我们最好都不要往来了。” 徐然满脸错愕,一把握住何许人的手:“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那天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我们可以一起面对。” 何许人冷下脸来,用力甩开徐然的手:“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朋友,没想到你是个对我有非分之想的同性恋,真恶心。” 徐然的面色十分难看,倏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何许人,逼迫他和自己对视:“你不是也说你喜欢我的吗?你别口是心非,你不要找借口骗我!” 何许人看了看渐渐密集起来的人流,估摸着马上开始晚读,随即也站了起来,明目张胆地和污染对视着,毫不掩饰地表现着眼里的憎恶:“我没有必要骗你,像你这种不好好学习只能去当艺术生的人,除了人傻钱多,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和你做朋友。” 徐然被何许人看得心底发凉,只能匆忙地抱住他:“你别说了,你再说我都要信了!我们认识了好几年了,我们的感情怎么会是假的?” 已经有人开始围过来了,何许人不想让他再说下去,只能用力推开徐然,扬手就是一拳。 徐然的脸狠狠吃了一击,难以置信地看着右手仍旧握拳的何许人。 徐然又上前一步:“何许人,我是真的喜——” 何许人又是一拳,打在徐然的肩上。 “你打我我还是要说!我喜欢——” 何许人一个巴掌,打断了徐然要说的话。 “何许人!你到底怎么了!” 何许人的手腕被徐然紧紧抓住。 “你个神经病!你不要再说那些恶心我的话了!” “你说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徐然,我说的是你!心理变态!” 徐然松开手,何许人的巴掌和拳头 又如暴雨般袭来。何许人本身的力气并不大,但这些拳头的疼痛却放大了百倍落在了徐然的心里:原来是我会错意了,自作多情,在他眼里,我就只是个变态? 徐然没有还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何许人的力气也渐渐被透支。 “你们在干嘛!哪个班的!”教导主任的声音突然插入,围观的学生自动分散出一条路。 徐然一惊,当着教导主任的面打了何许人一拳,何许人的嘴角被牙齿擦破,滑下一丝鲜红。 “就是说你,你怎么还打!”教导主任带着其他几个老师把他们拉开。 何许人被老师架开,手将将够得到脸,随手一抹,嘴边的血就被拭去。何许人的视线落在徐然的脸上,不明白他为什么在扛了自己这么多下之后才还手,而且不轻不重,刚好见血。 教导主任一插手,围观的学生都自觉散去,何许人和徐然都被带到了教务处。 “说吧,你们为什么打架?”教导主任坐在办公椅上,抬头看着并排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学生。 何许人没有过这种经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地低着头。 徐然抢先开口:“因为我看他不爽,所以我就找他下来单挑。” “哈?”教导主任狐疑地看着徐然。 何许人连忙出口反驳:“老师,是我挑事的,我看不惯他们这些不三不四的艺术生,天天无所事事,我看着眼烦。” 教导主任挑了挑眉毛,目光在他们的脸上来回流转,显然是不相信他们说的。就他从这两人的老师那得知的情况来讲,徐然和何许人关系好到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现在说互相看不顺眼怎么能让人信服? …… 沟通了大半天,教导主任还是没有从两人的口中了解到打架的实情。但由于何许人是实验班的尖子生,这事不好归责,只能先让两人各回教室继续晚自习。 何许人从后门进了教室,班上的同学都忙着做题复习,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的消失与出现。 坐班老师在讲台上对何许人点点头,示意他进教室。何许人径直走进自己的座位,抽出历史课本又开始列起了时间大纲。 这场打架斗殴闹剧仿佛被刻意忽略,何许人也再也没有和徐然联系。 何许人的心思自那之后格外散漫,常常听课自习走神,一连几次大小考试都不太理想,何爸何妈的态度也在家长会 后越来越冷淡。 “现在播报一下通知。”大课间的广播里又响起了教导主任难听的老烟嗓。 大部分同学都忙里偷闲,趁着这短暂的二十分钟补个觉,没有几个人在意这老生常谈的通知,更何况离高三就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大家对这些通报批评早就没了兴趣。 “……高二六班徐然,因寻衅滋事,找同学打架斗殴,屡教不改,在开学和上个月,留校察看期间多次违反校规校纪,现作出劝退处分……” 徐然的名字被几句带过,何许人订正试卷的手忽的停下,笔身被掰出了裂纹。 通知又通报了一边,何许人长舒了一口气,又继续手头的订正。 反正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他现在怎么样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不要再多想了…… 何许人的眼睛逐渐模糊,豆大的泪珠落在试卷上,清瘦的红笔字被泪水打散,化出一圈圈的朱痕。 同桌从桌上爬了起来,睡眼惺忪地看着何许人:“何许人,你怎么哭了?” 何许人匆匆用袖子擦干眼泪,微笑道:“没事,就是这错的太多了,红笔订正得满卷子都是,看久了眼睛疼。” 同桌一脸“我都懂”的表情,安慰道:“别太在意分数,成绩有起伏很正常,最近状态不好也有可能一飞冲天的,不要着急。” 何许人尴尬地笑着,默认了这个说法。 窗外的天空蔚蓝无际,阳光明媚,何许人的眼睛被刺得发痛,却又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 第15章 困兽 高二的最后一场考试,何许人依旧是考得差强人意,分数不高不低,算得上是下学期以来的一次进步,但仍达不到何爸何妈的要求。 高二的暑假对于实验班的学生来说十分短小,7月初放假8月中旬就得去学校自愿补习。 从下学期开学到放暑假,何许人和父母的冷战已经持续了四个月之久,这是何许人有记忆以来自己拒绝妥协的最长时间。 七月底的某一天,何许人照常早起,本以为又是和父母毫无言语交流的内心独白日。 没成想,一见面,何妈就笑脸迎人:“许人?起床了?吃早饭吧,今天你爸做了你爱吃的葱油拌面。” 何许人受宠若惊,这么多年来还是自己第一次见到父母对自己的妥协。 一碗鲜亮的面条摆在桌上,何许人用筷子翻了翻,露出一个糖心澄明的煎蛋。拌面热气蒸腾,香气熏得何许人有些泪目。 筷子卷起一大坨面条塞满嘴巴,何许人一边嚼一边流眼泪,嘴里的味道也越来越咸。 “你看你这孩子,怎么还哭了?”何妈在何许人身边坐下,用手抹去他的泪水,“我和你爸想过了,觉得我们也是有不对,你一直都是听话懂事的好孩子,我们相信你之前只是走了岔路。” 岔路?何许人夹断了面条,眼神复杂。 何妈见状,没有再说话,而是和现在厨房门口的何爸对视一眼。 何成器点点头,两人仿佛决定了什么。 何许人大口吃完了面条,把碗筷端到水池里清洗。何妈站在一边,再次开口:“许人,还有几天开学啊?” 何许人冲干净碗里的泡沫,甩了甩手:“十二号。” “那刚好,生日可以在家里过。”何妈接着开口。 “嗯。”何许人漫不经心地回答。 “今年过生日准备怎么过啊?”何妈给何许人递上擦手的抹布,“有什么想吃的吗?” 这句话是真的把何许人给问住了,他把碗放进架子,思索了片刻:“那就碧落路人民小堂里的摊饼吧。” 坐落在碧落路的人民小食在何许人爸妈结婚前就存在了,菜品不怎么样,但是摊饼滋味尤其好。何许人之所以会想到这个,还是想到了去年堂姐结婚在那里办了酒席,甜甜的薄饼酥酥脆脆,承载着一对新人的祝福,在他的心里,这个饼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味道。 “ 好,我们先去旅游,等回家就买给你吃,杭州怎么样?”何妈突然提出了旅游的建议。 “旅游?”何许人这才想起来,长这么大自己都还没出过省旅游。 见儿子没有反对的意思,何妈又接着开口:“对,我们一家人还没一起去旅过游,去杭州逛逛,听说西湖十景很好看。” “嗯,你们决定了就好,我没意见。”听到杭州,何许人脑子里生出了许多对美好风景的绮丽想象。 虽然旅游这件事的提出不怎么早,但何许人没想到自己的爸妈准备得如此快,隔天就打包好了行李箱。 直到搭乘上飞往杭州萧山国际机场的航班航班,何许人还是有些茫然。 窗外是厚厚的云层,蔚蓝的天空触手可及,这还是何许人第一次坐飞机,高空中的景象还是让他又惊又喜。 飞机落地,何妈叫了辆计程车,何爸把行李搬进后备箱。 坐了几个小时飞机的何许人还是有些不适应,更别提他还晕车。计程车里弥漫着一股老皮革的味道,浓烈地直逼何许人的肺腑,胃里的酸水一阵阵地涌上喉头。 何许人昏昏沉沉地打开后车窗,流动的热风扑面而来,稍稍舒缓了他的呕吐感。 何妈拿着手机报了个陌生的地名,何许人看到司机怪异地回头看了一眼,莫名其妙地抓了抓头发。 何许人没吃晚饭,身体疲惫得很,靠在窗边就摇摇晃晃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车已经平稳停下,何许人拖着自己的行李箱慢慢跟在父母的身后。 “我们在哪住?”何许人还是有些头晕,鼻子里似乎还充满着汽车的老皮汽油味。 何妈头也不回地说道:“再多走两步就到了,这不是为了省点钱吗?住的肯定有点偏。” 城区的灯光越来越远,何许人越走越觉得奇怪:“我们这是住郊区?这里还有旅馆吗?” 走到一个僻静处,何爸何妈停了下来,何许人也跟着停了下来。 “到了?”何许人的脚有些痛,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看时间,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 “啪嗒——”手机掉在地上,何许人被身后突然出现的壮汉给扣住,粗暴地拖向不远处的面包车。 “爸!妈!”何许人挣扎着对父母发出求救的呼喊。可是眼前的亲人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被拉走,那波澜不惊的表情就 像是早已知道会有现在的情况。 “救命——”何许人话还没喊完,一只大手就捂住了他的嘴。 何成器看着自己的儿子连人带行李被拖上面包车,有些不忍地别过头:“这家教育治疗中心真的有用吗?” 何妈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我问过了很多人,这家教育治疗中心是最好的了,我相信许人会明白我们的良苦用心的。” 何爸何妈又拉起行李箱,何许人看着车门被用力关上,父母的背影消失在眼前。 车里还坐着更多的人,何许人的眼镜被摘掉,双眼又被蒙上一块不能透光的黑布,口中被泡过水的毛巾塞满,四肢也被牢牢地捆住,越挣扎绳子勒得越紧。 “小弟弟,我们会好好给你治病的。” “同性恋这种变态,我们治起来很拿手的,包管你看到男的再也硬不起来……” 何许人分辨不清这些话是从谁的嘴里说出来的,只能听到在说完这句话之后,车里充斥着不怀好意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些男人的笑声此时在何许人的耳里已经变成了恐怖的催魂铃,一下一下,犹如利针,扎得他鼓膜发痛。 七月的面包车内开着冷气,混杂着皮革与汗臭搔动着何许人的喉咙。不知道车的方向到底开往何处,一路颠颠簸簸,何许人的胃里已经是翻江倒海,酸水已经冲到喉头,又被毛巾阻隔,倒流回胃里。 食道被反反复复地灼烧着,何许人浑身乏力,使不上劲,像一条脱水的鱼,在岸上垂死跳动。 作者有话要说:要开学啦! 第16章 囚徒 何许人不知道车开了多远,只能感觉到车里的气温忽升忽降,腹中饥肠辘辘,嘴唇也干裂得起皮。 中途面包车停了下来,何许人听到车门被拉开的声音,车外新鲜的空气裹挟在热风中,冲破空调冷气的包围,吹得他清醒了半分。 嘈杂的人声如不止蚊鸣,何许人看不见车外的情况,但大概也猜到了这是个人多的地方。 来人啊!来人啊!我被绑在车上! 何许人内心的呼喊还是没人听见,车门很快被关上,一股早点粉面的香气溢满了车厢。 何许人听着塑料餐盒和一次性竹筷摩擦的声音,吸溜吸溜的吞面声在耳边被无限放大,胃部微微地抽痛着。 车行了一段路,又停了下来。何许人以为又到了饭点,只能艰难地挪开头,把紧贴着滚烫车门的脸转了个向。 “咔——”后座的车门被拉开。何许人被一左一右地拎了起来。 何许人还想逃跑,可一从车内冷气暴露在烈日下,他全身乏力更甚,连双腿都使不上力来支撑,只能被半拖着走。 “嘶!”嘴里的毛巾被拔了出来,蒙在眼睛上的布条也被扯下,长时间处于黑暗中的何许人没承受住突如其来的阳光,被刺得双眼发痛。 何许人眯着眼观察着四周,发现自己似乎是被拖进了一个老旧的工业城。两三排挂满衣服的宿舍楼,床边走廊上都装满了防盗网,像是一栋栋监护所。 两个壮汉把何许人迅速拖进一座漆蓝色的集装箱房,麻利地解开捆在他身上的粗麻绳,随意地往地上一扔,然后就不管不顾地走了出去。 房间里光线较暗,何许人趴在地上深呼吸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有了力气。 爬起来时牵扯到了手腕上的捆痕,何许人揉了揉眼,慢慢挪到了门口,用力推了推,铁门纹丝不动,看来是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何许人试探着拍了拍门,“嘭嘭”的响声在房间内撞击,形成多层次的回音。 门外无人应声,只是铁门下的小窗被拉开,一碗水被推了进来。水被摇得晃出了大半,那个小窗下一刻就被用力地关上。 何许人早已是口干舌燥,俯身端起那碗水,仰头一饮而尽。喉咙的酸腐味被清凉的水抚平,暂解口渴的何许人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唇。 瓷碗被放回原位,何许人这时才打量了一圈。房间不大,和何许人的高中宿舍差不多的平方,但 是只有一个高贴墙顶的通风小口和角落里用水泥浇筑的一个蹲厕,所以空间倒显得格外大。 何许人走到蹲厕的对角线坐下,警惕地盯着房间唯一的出口——铁门。 不知过了多久,何许人已经抱膝入睡。“唰”地一声,铁门下的小窗再次被拉开,何许人被刺耳的铁锈刮擦声惊醒,立刻手足并用地以最快速度蹿到门口。 又是一只粗壮的成年男人的手,一碗泡水的剩饭刚刚推进来,小窗又被迅速关上。 饭里没有菜,只有凉水让它显得不那么难以下咽,何许人饿极了,端起来一股脑儿地往胃里塞。 一连三天,每天早中晚各有一碗水,中午一碗泡饭。 房间里没有照明物,何许人只能通过那扇通风窗来判别白天与黑夜,浑浑噩噩地竟有些开始习惯起来。 第四天,铁门外又传来响动,并不是那种小窗被拉开的声音,倒像是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铁门打开,何许人下意识地用手挡着脸,可门外依旧是一片阴沉。 又天黑了吗?何许人扶着墙站起来。 几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走到何许人身边,不容反抗地按着他出了集装箱房。 何许人在这三天里推测了自己出来的很多种后果:宁死不屈被打死,被注射药物贩卖*器官,以一敌百成功逃脱…… 可何许人独独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押着住进女生宿舍。 “以后你就住这里,多和女的浪一浪,就会知道女人的滋味了。”说这话的男人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听得何许人发自内心地恶心。 “76,让他住你们这儿,等会儿你带他去领东西?”另一个男人冲着最近的女孩抬了抬下巴。 女孩怯生生地点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一时也看不出她是真害怕还是迫于当下的情况。 两肩的桎梏一松,何许人背上一痛,整个人就被踹得扑倒在女孩脚下。 男人又交代了几句才离开,他们前脚刚走,方才还畏畏缩缩的女孩立刻抬脚踩在何许人想要撑起身的手上。 “你是同性恋?”女孩的语气在何许人听来着实令人不爽。 何许人用力翻手推开她的脚,站起身来俯视她:“是又怎么样?” “恶心。”女孩满脸厌恶地吐出这两个字。 何许人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谩骂,接着开 口:“这是哪?” 女孩白了何许人一眼,挥手示意他跟上:“这里是戒网瘾中心,说白了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被送到这里的人都是被家里人放弃了的。你最好听话,这会让你少吃点苦头……” 何许人跟着她领了统一的“校服”和洗漱用品,也把这里的情况了解了个大概。 每天早上五点起床跑操,五点半吃早饭,五点四十上国学课,十二点下课吃午饭,一点去车间编婴儿车,晚上九点背“校训”,背完了集体休息。 何许人领完东西,女孩先停了下来:“这是你的号码,我是76号。” 何许人接过号码牌,上面用朱笔写着“193”,他不解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别问名字,也别把名字告诉别人。”76号带着何许人去了澡堂,让他换好衣服。 这所谓的校服不知是什么布料做的,穿在身上,何许人只觉得阵阵发痒。 晚上何许人和76号姑娘住在一起,房里只有一张床,何许人只好睡在离床一米外的水泥地上。得亏是夏天,睡地上反而更凉快些。 第二天清早,起床号响起,何许人跟着大部队一起跑操。期间有人没有跟上,被教导员抓着在所有人面前用带着木刺的戒尺抽打,何许人站在队伍后仔细地听着数了数,足足有一百下。 吃饭时间是集体规定好的,因为对掉队人员的惩罚时间过久,挤掉了早饭,大家都只能满怀怨气地去进行早课学习。 中午吃饭,何许人原以为自己被关禁闭的那几天的水泡饭算是惩罚,没想到日常的饭菜也只是多了一份土豆和水煮豆腐。 下午进车间,何许人发现早已有很多人开始编婴儿车,一个接一个,没有人停下。 何许人跟着坐下,开始学着编花纹。塑料的编织带韧性太强,何许人找不对方法,编得又慢又累,一天下来,手指上都是刮伤和水泡。 不达指标,何许人被“教导员”抓作典型,同样是打戒尺。真是鞭子不打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疼,特质的戒尺上的木刺每打到手掌都会扎得掌心的肉深陷出一个个的小窝,一百下抽得何许人是汗如雨下。 接下来的半个月,何许人手上的伤破了口子开始恶化,做工的效率越来越低,每天都要接受惩罚,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不到一个月的时候,何许人实在是忍受不了了。等到夜里大家都入睡了,何许人才偷 偷地溜出了宿舍。 宿舍只有一二楼装了防盗网,何许人爬到三楼,找到踩好点的水管,用麻绳穿过水管缠在手上,开始往下爬。 三楼乍一看不高,可当何许人真正爬出走廊抱住水管时,一种眩目的失重感还是重击上了他的感官。 为了克服这种失重的恐惧感,何许人只能尽力不往下看,牢牢抓着缠在水管上的绳子。 麻绳被重力拉得深深嵌入还未消肿的手掌,何许人痛却不敢松手,被压破的水泡的脓液流得满手都是,在惨淡的月光的映衬下分外可怖。 宿舍楼突然灯光大亮,所有人都像是接到通知似的跑出了宿舍,何许人低头一看,自己原本的落脚点已经围满了了人。 何许人卡在中间,上也不得,下也不可。 与其被抓住挨打,不如直接摔死! 何许人脑子一热,就松开了手中的麻绳。身体自然下坠,本以为会有一种白鸟浮云的畅意,但令他失望的是,何许人一眨眼就落到了地面。 下意识地用脚支撑让何许人的左腿一阵剧痛,缓冲片刻便扑倒在地。 “想逃跑?”教导员一脚踢开趴在地上的何许人。 “你以为你跑得了?到处都有人看着,76号,你这次做得很好。”一记戒尺挥动时带着凌厉的破空声打在何许人脸上,擦伤的脸颊瞬间血肉模糊。 楼层太低,何许人并没有死成,反倒是一双眼分外清明地狠狠瞪着和自己同房的76号。 一阵昏天黑地的拳打脚踢后,何许人以为已经结束了,可没想到自己最后被拖到了一个插满电线的房间。 手脚被皮带扣在座椅上,何许人视线模糊,痛得满眼飞花。左脚在刚才的围殴中剧痛难耐,肿胀得不可移动。耳朵里尽是“嗡嗡”的蜂鸣声,在听到“嗒嗒”两下按动仪器的开关声后,何许人的世界就变成了一片空白…… 第17章 断线 悬在头顶的白炽灯摇晃出无数的虚影,一圈一圈,像迷惑人眼的盛开的花朵。何许人被牢牢束缚在躺椅上,无法动弹,世界却像天崩地裂般幻化出无数个超出他认知的假象。 胸口的起伏仿佛有什么要破膛而出,何许人的感觉仿佛与肉体脱节,濒死的欲*望触手可及。 电击停止,何许人仍旧如同过电时无法自控地抽搐着,激麻的余韵还填充着每一寸血管和神经。 被人从躺椅上拉起,双脚触地,连骨头也变成了绵软的痛苦,无力支撑起身体,何许人只能任由人拖着。眼前的人只剩衣服和皮肤的色块,何许人听不见他又指示了什么,只觉得他的手像夜间灯光下挥舞的飞蛾翅膀,重叠出奇异的光影。 何许人被电得全身麻痹,眼睛大睁,无法合上,眼球干涩,只能靠不止的泪水来湿润;鼻涕口水也贴着脸的轮廓四处流淌…… 被随意地扔在地上,何许人像块破抹布似的紧贴在冰凉地水泥上,眼神无法聚焦,只能随着空气中飞舞的灰尘游荡。 月光从窄小的窗口倾泻而下,皎皎的银光中浮游着数不清的小粒,一只飞虫落在自己的眼皮上,何许人却不能将它驱赶。 忽的,一只手扇开了那只在自己眼皮上搓手的小虫,何许人这才意识到这个房间里还有其他人。 那只手的主人没有再多做其他的动作,只是何许人能感觉得到,一个人坐到了自己的身边。 像两个飘离出躯*体的相似灵魂,在月光下孤独地相依。 心跳减速平稳,何许人深吸一口气,动了动手指,感受着重新掌控身体支配权的力气。 “你现在应该可以动了。”何许人转过头,看着身边这个为自己驱赶蚊虫的人。 这是个瘦削的男人,脸颊微塌,双目深陷,一双清明异常的眼睛也难掩他脸上的颓色。 看来也是个落魄人。 何许人不自觉地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活动活动手脚让自己坐了起来:“你也是被关在这的?” 男人不作回答,算是默认。 何许人的目光落到他胸前的扣牌上——8号。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何许人换了个问题,声音还是有些发飘。 8号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一开始还算着时间,现在,过一天是一天吧。” 何许人听着他这番话,心里不自觉地升起一 股失落的悲怆。 8号又补了一句:“总比那些连算都不算的人要好,只求逃避,不去争取。” 男人的手指向对角线的阴暗处,何许人看到了四五个同样穿着“校服”的人蜷缩在那里休息。 原来这里被关着的人有那么多,原来有那么多的人被亲人放弃。 何许人借着惨淡的月光看着自己的手掌,上面的水泡已经溃烂成一片,浅粉的血水和脓水混为一体,放在鼻下还能闻到腥甜的腐肉味。 “早点睡吧,总有一天能出去的。”何许人还想再问些问题,可男人却直接背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 何许人学着8号的姿势,以墙壁为支撑,渐渐放松了肌肉。只是左腿一直维持着充血的肿胀感,何许人从未有过这种体验,只能尽量不移动腿脚。 闭上眼,何许人的困意瞬间席卷而来…… “你的手怎么伤得这么厉害?”熟悉的声音让何许人忍不住想亲近,徐然的名字在心口呼之欲出。 “徐然!”何许人反手抓住给自己上药的手。 “我在,你别怕。”徐然的声音带着一种强大的安全感。 下一刻,何许人紧握着的徐然的手就变成了刺目的电流,狠狠地灼伤着他的手掌。 “啊!”何许人松开手。 那条电流化作毒蛇,又迅速地缠上了何许人的左腿。毒蛇越绞越紧,何许人的腿痛得快要爆开。 蛇头突然变成了教导员的脸,紫色的信子“嘶嘶”作响,人头大嘴一张,满口的尖牙都淌着毒液。 何许人猛地坐起,满头大汗,毒蛇大张的血口仿佛还在眼前。 “你醒了?”8号脸上的胡茬在日光下显现出来。 何许人动了动左腿,发现它已经被打上了石膏:“我这是怎么了?” “骨折而已,放心,他们会让你至少看上去完整地回去。”8号瞥了眼何许人的腿,“你如果不想长歪,还是别乱动。” 何许人一听,顿时安分下来:“我们不用和他们一起做工吗?” “不用,我们这些逃跑的人都没有机会出去,只能被关在这里,隔三差五去电一电,供他们打一打。”说完,8号低笑一声。 何许人摸了摸坚硬的石膏,看了眼对面仍旧在昏睡的那四五人,不知该做些什么。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 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何许人无事可做,默默地背起了文言文。 “你是高中生?” “嗯,如果我没被关在这里的话,我应该是读高三了。” “高三……你父母为什么把你关进来?” “我……我心理有病……” “呵,你也是同性恋?” “对。” “你怕什么?这不是你的错,这是你天生的爱人方式,为什么要退缩,为什么要自责?” “我……” “就因为没能达成他们的愿望?没能按他们的伦理观所设计的道路生活?” “我爸妈说这是变态,是恶心的心理疾病,在他们眼里,我或许就和烂泥狗屎一样,都是脏东西。” “……这是爱,是很多人想有都没有的东西,怎么会脏……” 何许人没有想到这个高大的青年会突然泣不成声,从他的身上,自己能找到只有同类才能产生的同病相怜感。 第18章 血色蔓延 正如8号所说,这个房间里的人隔三差五总是会被带出去,然后满身伤痕或者是神志不清地扔回来。 每个被带回来的人都像是被肆意践踏的破旧玩具,被堆积在这个连空气都难以流通的幽闭室里,只能感觉到生命的鲜活气与日俱减。 何许人得幸于骨折,不必遭受三日一次的拳脚拷问,只不过换成了十五天一次却更为折磨的电击“治疗”。 每经历一次电击,何许人都能感觉到大脑里的那根名为理智的弦下一刻就要绷开。 又是一次电击“治疗”,何许人已经放弃了计算自己在这里待的日子,因为每个清醒的白昼对他而言都漫长得几乎可以听见日光西沉的声音。 8号倒是对这些非人的虐待习以为常,每日都还有闲情拉着何许人聊天。 “我和他是大学同学……后来他毕业了直接工作,我考研读博……”何许人留意到,8号每每提到这个“他”,满脸颓败之色都会漾起温柔的笑。 男人瘦削的身体里似乎蕴藏着无穷的涵养和有趣的故事,何许人神智犹存的时候从8号那听了无数关于“他”的回忆。 和“他”共游名山大川,和“他”并肩发表获奖感言,和“他”深夜影院约会…… 何许人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同性恋和异性恋的爱情并无不同,一样的浪漫,一样的充满对未来的希望。 何许人再一次回到幽闭室时,从左腿的石膏缝里掏出了一片透明碎玻璃。这片玻璃带着原酒瓶的弧度,在阳光的照射下能发散出融融的暖光。 有阳光的日子,何许人就靠着这片玻璃和8号的故事虚度光阴。 某天下午,8号照常拖了进来。鼻青脸肿,步履蹒跚,只是浅色的校服裤子上沾染了大块的褐红色血迹,男人眼中明亮的生气也变得幽深晦暗。 “你怎么了?今天怎么流了这么多血?伤到哪了!”何许人慌张地拖着骨头未完全愈合的腿扶起瘫在地上的男人。 “我没事。”8号的头轻轻枕在何许人的大腿上,声音中带着嘶吼过的沙哑。 “那你今天还是好好休息吧。”何许人并不能从8号麻木的脸上看出什么异常。 “01702200059。”男人的嘴里突然蹦出一串数字。 “什么?”何许人没太听清。 “01702200059,01702200059…… ”男人突然像上了发条似的开始重复起了这串数字。 “01702200059?这是什么号码?”何许人被反复提醒地记住了这串数字。 “他的电话,德国的电话。”8号的声音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舒畅感。 何许人默念着这串号码入睡,很快又被摇醒,直到8号确认了好几遍他真正记住了这串数字才被放过。 太久没有被强制记东西的何许人在疲惫的梦里也来回按动着这串号码,电话那头是“嘟嘟”的忙音。 就在何许人准备挂断的时候,电话接通了。 “喂?我是徐然。”又是那遥不可及的声音。 “徐然,我喜欢你。”何许人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 “你转头,我就在你身后。”徐然的声音由远及近。 何许人转头,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徐然”的怀抱越来越热,暖意逐渐蔓延到全身,何许人甚至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未出生时的羊水之中。 起床号按时响起,何许人极不情愿地睁开了眼,深呼吸一口,鼻腔里瞬间涌满腥甜的血气。 8号静静地躺在一边,脸上血色全无,四肢发白,手腕的筋肉被搅得血肉模糊,依稀可见森然的白骨。被血浸润的碎玻璃无声地躺在割腕的手边,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凉的淡红色。 何许人的衣服也爬满了男人的血,他几乎还能感觉到这些已经凝结的血块带着8号的体温,紧紧得贴合在自己的身上,仿佛还附在自己的肌肤上诉说着未尽的回忆。 何许人捏了捏掌心的凝血,眨眼间就破碎成无数的的粉末,落到地上,和尘埃混为一体。 8号的尸体很快被“教导员”发现,直到他的身体从身边拖走,何许人都还是波澜不惊地发着呆。 没有了8号的幽闭生活,何许人也逐渐变成了那一堆蜷缩在阴暗角落里的可怜人。 不知过了多少天,何许人突然被人带了出去。 没有电击,没有殴打,没有辱骂。 “教导员”一反常态地对自己微笑,给自己换上来时的衣服,左腿的石膏早已卸下,现在的何许人从外表上来看简直和以前一模一样。 “回家吧,那是你的爸妈。”教导员推着何许人的肩走向大门,一对何许人十分熟悉的夫妻正在从门口往里张望。 何许人听从指挥,一步一步,机械地走向那 对男女。 他们真的是我的父母吗?他们不是抛弃我了吗?这一切是不是又是梦?我还活着吗? 那两张和自己带着血缘性相似的脸近在眼前,却陌生到让何许人不敢相认。 “许人!妈妈想死你了!”何许人被何妈猛地抱住,木然得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手脚。 坐上返航的飞机,何许人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云巅之上的梦,隐隐发痒的左腿骨又赤*裸裸地告诉自己这不是一场梦。 飞机餐是米饭鸡肉配面包,何许人闻着带着肉香的热气,一边咽着口水,一边用乞求的目光请示着邻座的何妈。 “愣着干嘛?饿了就吃吧。”何妈让何许人吃饭。 得到允许,何许人立刻勺起一大口米饭塞进嘴里,仿佛饿鬼扑食似的狼吞虎咽着,被噎着也不肯停下。 “哎呦,你慢点吃,又没有人会抢你的。”何妈怕何许人这么吃伤胃,好意关心一句。 何许人握勺的手突然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吃饭的速度明显放缓,何妈见状满意地吃着自己的午餐。 何许人缓缓地端起水杯,把大半张脸都埋进杯子里,惧怕的眼泪无声滑落,把他的舌头也泡出了咸涩滋味。 飞机落地,萧瑟的秋风拂面而来,短袖单衣的何许人却并不觉得冷,陌生又熟悉的街区路标看得他反而是热泪盈眶。 我回来了? 何许人留长的指甲在手臂上掐出一个月牙状的血窝,刺痛感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晚饭的饭桌上,何许人见到了一盘金黄的脆饼,色泽鲜亮,香脆诱人,让他不禁又想到了自己在那个地方度过的生日。 何许人盛了满满一碗白米饭,就着两根小白菜硬塞下去半碗,剩下的小半碗也只是夹了几根辣椒就囫囵咽下。 何许人的筷子从头到尾都没有偏向桌上的脆饼和肉,一桌精心为他准备的饭菜,实际被吃下肚的也只有那几道素菜的边角。 “来,许人,你过生日要吃的饼。”何妈夹起一块饼,往何许人的碗里放。 何妈悬在眼前的筷子又和那个地方的戒尺相重合,何许人惊慌地双手抱头。 没有抽打,没有责骂,何许人松开防御,对上母亲狐疑的眼。 “你怎么了?”何妈把饼放进何许人的碗里,又添了一块排骨,“快吃,这都是你爸特意给你做的,不要浪费,多 吃点。” 何许人诺诺连声,重新拿起筷子往嘴里塞着脆饼和排骨,他不知道多吃点是什么概念,只知道母亲下的命令是“不要浪费”,只能不停地往嘴里塞着脆饼和肉。 饥饿了好几个月的胃一时接受不了,饱腹感没几口就已经出现,何许人不敢停下,只能像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人一样,不知疲倦地往嘴里按着饭菜。 一盘脆饼,没嚼几口,嘴角□□脆的饼皮划出红痕,舌尖没有一丝想象中的甜味;一锅排骨,剔骨啖肉,没有肉香只有令人反胃的油腻。 本该是一顿色香味俱全的温馨聚餐,到最后只剩下何许人默默填鸭式的吃菜,何爸何妈相顾无言,饭桌上的气氛异常沉闷。 “好了,你不要吃了。”何爸制止了何许人继续吃菜的动作。 何许人停下筷子,茫然地看着父亲。 何成器皱了皱眉,继续道:“你去洗澡睡觉吧,明天给你办入学手续,这几个月都给你请的病假,你下周直接去学校报道。” 何许人站起身来,对着餐桌上的父母点头鞠躬,立刻安静地执行着接下来的命令。 何爸何妈面面相觑。 何许人躺在床上,在枕头下摸索一番,找到了自己的手机,打开通讯录,联系人只剩下了父母亲戚的名字,查找主机号码,果然连卡都换了。 何许人输入“01702200059”,保存联系人姓名为“他”,然后又关机。 何许人缩在床的一角,又把自己蜷成了一只刺猬。 第19章 边缘重逢 被关在那间幽闭室的每一分每一秒,何许人都在怀念着上学的时光。 虽然我并不能和他们相熟,但能被同龄人的生命力所包围,我也能感受到并不属于我的少年意气。 这句话在何许人的脑子里翻来覆去地重复着,成为他坚持下来的另一道光亮。 可当何许人背着一大堆书重返校园时,他才发现这份美好的向往是如何的不堪一击。 跟不上课程,不认识老师,同学们格外的关注…… 这些一道又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将自己与校园班集体分割开来,何许人诚惶诚恐度日,却越来越觉得自己被排斥到了沟壑交叉的边缘。 何许人在课堂上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甚至半天也没听进去一个知识点,对于同学的问话也是如此,故而总是答非所问,起初以关心之名接近他的同学也随着同情的消失而远去。 “何许人,你朋友给你的信。”在易橙的印象里,何许人这个闷棍只有徐然这一个朋友。 何许人游离的思绪还没被完全收回,只是下意识地接过了她递来的信:“谢谢。” 徐然的信被何许人随意地夹在历史图册里,从那以后,再也没被翻开过。 理所当然地,何许人这个半路高三生落榜了。 何许人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昔日的同窗斗志昂扬地百日誓师,看着他们钻研题海战术,看着他们在这半年的复习中或浮肿或消瘦,最后,看着他们一个个金榜题名,走向更为广阔的校园天地…… 查询完分数的何许人呆坐在书桌前,毫无意义地重复着高三习题的演算,像一个上了发条的写字机器。 “要不,我们再复读一年。”何成器看着纸上手抄着的高考成绩,说出的却是肯定句。 何许人想拒绝,但最后还是顺着他们的心意:“好。” 高四这一年远比高三要艰苦,从身到心,压力倍增。何许人无处安放的发呆时间也无时不刻被考试给占领,那些一错再错的让自己算破脑袋的题目让他暂时忘却了父母给自己的窒息回忆。 复习,复习,复习。 何许人的高四只有这两个字。 又是一年高考时,何许人终于不负众望,考上了何爸何妈给自己规划的大学。 何许人考取的大学离家很远,从南到北,要飞过地理课本中提到的许多交通枢纽。 告别同行的父母,何许人拖着行李箱走进了无数学子梦寐以求的高等学府,自由的人文气息让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宿舍是统一的上床下桌,住惯了高中上下铺的何许人还不太适应爬楼梯。 “你当心点。”何许人踩在楼梯上的脚一滑,被新室友路泽及时扶住。 “谢谢,谢谢。”何许人早就在宿舍身份信息上看过了路泽的照片,没想到本人比照片还要好看。 “你就是何许人吧!我是路泽,不是loser!”路泽朝气蓬勃的样子竟然让何许人都生出了“年轻真好”的感叹。 四人间的宿舍其他两个都是本地人,一个叫张明镜,一个叫方鹄。这俩人和路泽一样都是自来熟,刚到饭点就勾肩搭背地去了食堂。 何许人在生活自理能力上还有待加强,铺个床单也是在路泽的帮助下完成的。 何许人除了说“谢谢”外,不知道怎么表达谢意,只能一个劲地口头表示感谢。 “谢谢你,路泽,真的很谢谢你……” “你饿了吗?” “啊?有点。” “那我们去吃饭吧!” “好……好的。” “你等等啊,我叫个发小……” 路泽的发小叫做毕盛,长得高高大大的,仪表堂堂,俩人站在一起十分养眼。 路泽和毕盛并肩坐着,何许人坐在路泽对面只顾闷头吃饭。 “阿盛,给我你那块里脊?” “嗯,这个花椰菜也要多吃。” “我去,这道菜里居然有香菜!” “吃我的,我的没有。” …… 何许人的视线忍不住往他们身上乱瞟,心里觉得说不出来的怪异。 吃过午饭,路泽和何许人回寝室午休,张明镜和方鹄则是找老朋友去唱k。 路泽三下五除二地脱了衬衫上床,何许人则是趴在桌子上睡觉。 空调的风徐徐吹着,何许人却毫无睡意。 “何许人,你是不是有问题想问我?”路泽躺在床上,冷不丁地开口。 “没……没有,对不起。”被看穿的何许人连连否认。 “你是不是觉得我和毕盛的关系很奇怪?”路泽翻了个身,继续说道,“我和他是恋人。”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亲耳听到自己的猜测被证实的何许人有些不知所措。 “我觉得你会是我值得信任的朋友。”路泽突然把头探出围栏,对着趴在桌上的何许人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谢谢。”何许人已经好久没有从别人的口里听到这句话了。 上一个把自己当作朋友的人是谁? 何许人的脑海中突然闪过8号的脸,下一刻,他就记起了那串数字“01702200059”。 何爸何妈会查自己的通话记录,路泽已经睡着,何许人只能选择去公共电话亭拨号。 “您好,您所拨打的用户是空号……”连拨几次,何许人都没能接通。 就在何许人再次低头确认手机上存储的号码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了上来。 “这是德国的号码,打国际长途要带上区号。”手的主人娴熟地按下一长串号码,何许人却挂断了听筒。 “何许人?好久不见啊。”徐然长得似乎比以前还要高,整个人在何许人眼里闪亮得不像话。 “徐然,你好?”何许人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着,那颗在电击下衰竭的心却开始不安地跳动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加油,开学了也不要轻言放弃! 第20章 极光 “你好?你这可不像是旧友重逢该有的语气。”徐然搭在柜台上的手轻轻握住何许人依旧紧攥着听筒的手。 “别碰我!”何许人猛地甩开徐然的手,身子又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 这一声实在是太过突出,超市里的人的目光纷纷从选购物品移向何许人,徐然也是惊得满脸错愕。 “对不起,我突然有点不舒服,再见。”何许人惊慌点头道歉,转身飞也似的跑来。 被甩开的手还尴尬地搭在柜台上,徐然捏紧了拳头又放开,最后若无其事地插进裤子口袋里。 何许人一路小跑回寝室,脱了鞋,“蹭蹭”两下就上了床,空调被瞬间被抄起,大被蒙头。 “对不起,对不起……”何许人把自己完全包在被子里,全身战栗,嘴里只能反反复复地表达着不知是说给谁的歉意。 虽然三伏天已过,开学之初还是炎热似虎,何许人一路小跑过来,再满头大汗地裹进被子里,此时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可是他并不觉得热,反倒是铺天盖地的寒意如霜雪覆满全身。 何许人虽然已经逃离那个地方快两年了,可这幅身体对电击的痛苦却还是记忆犹新。 何许人感觉自己又被捆在了那把躺椅上,眼前的景物都是发虚发花的,只有那个可怕的声音在耳边盘旋着: “我是徐然。” 一道电流通过他的身体。 “我是你喜欢的徐然。” 电流加大,他感觉到肌肉和神经被反复拉伸。 “你喜不喜欢徐然?” 电流断开,他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像找到救世主一样地竭力呼喊:“喜欢,我喜欢徐然。” “嗒——”电击继续,模糊的身影在何许人的脑海中被自动判定为“徐然”。 原来“徐然”不是救世主,是吃人的恶鬼! “我不喜欢!我不喜欢!我不喜欢……” …… 何许人在心底大声反驳着,电击“治疗”的记忆还是如影随形地烙印在脑海里。 身体明明没有被电击,肌肉却还是剧烈地收缩着,胸口的跳动节律不齐,眼泪汹涌如海…… 这是精神上的枷锁。 何许人明知道电击台上对自己行刑的人不是徐然,却还是被这道精神的枷锁牢牢束缚,让自己的身体不 由自主地惧怕着和“徐然”有关的一切。 “通电”的条件反射随时间平缓,何许人默默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贪婪地呼吸着流动的空气。 空调冷风触碰到温热的鼻黏膜,何许人被激了个大喷嚏。 打完喷嚏,何许人就看到一脸担忧的路泽抱着毯子看着自己。 “你没事吧。” “我没事,谢谢。” 何许人又把自己捂回被子里,阻断了路泽欲言又止的视线。 我可能真的是个变态,有着心理疾病的变态。 何许人恨不得把自己全部嵌入这片用被子围成的黑暗里,他觉得自己就像鲜有人至的南极点,理应大部分时间处于黑夜。 傍晚领作训服,何许人一不小心睡过了头,一觉醒来时,全套的衣服鞋子已经被整齐地码在了桌上。 “快试试合不合身。”路泽提醒了一句。 何许人赶紧打开衣服和裤子,连身上原本穿着的t恤都没脱下,一股脑地就往上面套。 “哎!别介啊,里外这么多层不怕热死吗?”张明镜怕他把自己给捂出痱子来,连声劝阻。 方鹄一边打游戏一边插嘴:“闭上你的碎嘴,寝室里小空调开着,要热能热到哪儿去?” “得得得,我该打,您继续拯救你的部落吧。”张明镜回怼两句,又接着低头玩手机。 扎好下摆,系好腰带,外套的扣子扣到第二颗,迷彩的棒球帽一戴。 清爽的眉眼配上全套的作训服,何许人俨然一个青年小战士。 穿上这身迷彩的自己似乎真的和以前不太一样,何许人忍不住站在镜子前又来回踏了几个并不标准的正步。 “不错,很合身。”路泽摸着下巴点点头。 方鹄的游戏人物刚好死了一回,也转过头来点评了一句:“看着确实精神多了,少年英气啊!” “何许人你站着别动啊!”张明镜就着何许人站在的动作拍了张照片。 何许人乖乖不动,一脸的乖顺都被收进了屏幕里。 “小伙子还挺上相啊,我等会儿把照片发给你。”张明镜打开最近联系人,点击“何许人”,确认发送。 何许人的手机响起消息通知的振铃,打开一看,果然是自己的那张,看上去还有点儿傻气。 “那个,你这张我留着了啊 !到时候帮你也在学校的论坛上秀一秀。”张明镜刷新了一下学校论坛,又有无数张作训服照的帖子更新。 “新生作训服照新鲜出炉!谁是颜值新势力!” 张明镜看着这个被置顶到论坛首页的大红标题,抱着看漂亮姑娘的心态点了进去。 一楼照片上的妹子是清纯甜美型,一双明目人畜无害,张明镜满眼桃心地保存图片至本地。 二楼妹子英姿飒爽,御姐风范一览无遗,正合张明镜的口味,又是保存。 三楼突然变道,一个迷彩男强势插入。黑色的利落短发,一双勾人的桃花眼,薄唇轻抿,身材高大,两腿修长。若不是他正在垂眼扣袖扣,目光直射过来指不定能勾动多少天雷地火。 发帖人估计是个妹子,前两层都是正儿八经地介绍姓名专业,到了这一层反而突然加了好几句主观的评论,句句都离不开对其颜值的肯定。 张明镜看小姐姐的美好心情瞬间down到极点,瞟了一眼已经开始脱衣服的何许人:“何许人,我用下你的照片啊。” 何许人的头慢慢从迷彩汗衫里抽出,不明就里地点点头:“哦,好。” 得到原主的允许,张明镜立刻在这层楼的评论下po上了他的照片,并留下一句“别以为就你们艺术学院有帅哥,我们新闻的靓仔也不差”。 徐然把衣服送进洗衣房回到宿舍,一进门就被室友的手机屏幕挡住了视线。 “哎,徐然!你说搞笑不搞笑,居然还有人敢在评论里和你比颜值。”冯江河的语气里尽是调侃,“不过这人长得也还可以,但是可惜是和你比。” 徐然接过手机细看:“你是不是又发了偷拍我的照片了?”说完,他突然愣住,呆呆地盯着那条被点开的评论的配图里的人。 何许人,穿迷彩服的何许人,胶着在自己的心里的何许人。 徐然点击照片保存,然后又从冯江河的的手机发送到自己的手机里,最后删除冯江河的照片。 完美,徐然心情舒畅地把手机抛回去。 冯江河将将接住,差点失手:“哎呦喂,这可是我开学新买的,你不心疼我心疼啊!” 徐然在桌前坐下,点开何许人的照片,嘴角又漾起一个笑。 这边张明镜发完照片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给何许人招黑了,纠结了十几分钟又悄悄地把那条评论给删除了。 “六点半了,哎,去吃饭吗?”方鹄打完游戏,决定中场休息吃个饱饭。 “走走走。”张明镜爽快地应和,立刻把手机锁屏揣进兜里,“你们俩去吗?” 路泽还在和人发消息,转头回了一句:“你们先去,我等会儿吃。” 何许人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去。 方张两人揣上钥匙分分钟就出了门,路泽也在十分钟内结束了和手机那头的朋友的聊天。 “你真不去?”路泽坐在椅子上系鞋带,随后又补了一句,“要不要我帮你带点什么?” “不用了,谢谢。”何许人礼貌地拒绝。 “哦,那你好好休息。”路泽走的时候顺手关上了灯。 宿舍里又陷入了沉默,空调冷风自动暂停,何许人分外疲惫却睡意全无。 “笃笃笃——”不知过了多久,拍门声突然响起。 何许人从空调被里钻出来,爬下床开门。 “何许人,又见面了。”徐然提着一个保温袋出现在门口。 何许人仓皇失措地低头:“你好,徐然。” “介意我进来吗?外面有点热。”徐然抬手作小扇子状扇了扇脖子。 “可以,不介意不介意。”何许人闪身让开门。 徐然一眼就认出了何许人的桌子,因为桌面上还躺着初二那年两人一起听过的mp3。 “可以先把这个放下来吗?”徐然晃了晃手里的保温袋。 “可以。”何许人再次见到徐然,还是有些局促不安。 徐然把保温袋小心放下,拉开拉链,从里面提出一个饭盒。饭盒分三层,一层紫菜蛋花汤,一层是凉拌莴笋和去骨的鱼肚肉,上面还卧着一个单面煎得金黄的溏心蛋,最底层是颗粒饱满晶莹的米饭。 都是何许人以前爱吃的。 “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怎么?‘无事不登三宝殿’吗?我想你,想见就来了。” “我……我不……” “别说了,快吃饭吧,我知道你肯定还饿着呢!” 何许人不知道自己是以何种心情坐下来吃饭的,但是饭菜确实可口。 “别总开这么低的温度。”徐然拿起空调遥控器按了几下。 或许是心理作用,何许人觉得周围的温度瞬间提高了不少, 自己的心绪也躁乱不堪。 何许人一边吃饭一边抬头,徐然自始至终都眼含笑意。 何许人这才发觉,徐然是来势更为凶猛的太阳风,危险的带电粒子扰乱着自己这块极地的磁场,让极夜也摩擦出绚烂多彩的光辉。 作者有话要说:加油,加油!就算没观众,也要让何许人有个勇敢的转变! 第21章 希声 徐然并没有如何许人所预估的那样在宿舍里多停留一会儿,而是等何许人吃完饭就打包好饭盒告辞了。 “再见。”徐然临走不忘回头抛出一个灿烂的露齿笑,眼神清澈一如往常。 “再见。”何许人站在门边看着他的背影拐进楼梯间。 张明镜上楼时刚好和徐然碰上,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帖子里的那个人,只是没想到真人比照片还好看。 推开宿舍门,张明镜就像条咸鱼一样瘫在椅子上:“热死了热死了,怎么九月还这么热。” “得了吧,在食堂里帮姑娘端热汤面的时候你汗流得比谁都欢!”方鹄戴上耳机,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哎,别提了,我这体贴帅气的形象还没在姑娘心里树立起来,立马就被那艺术的新生给抢了风头了。”张明镜把脚架到桌上,一脸生无可恋。 “哪个?”方鹄趁着系统组队的空隙提了一句。 “还能是哪个?就是今天那个一米九的鸡屎绿衬衫,什么眼神?刚刚上楼不是还碰着了吗?”张明镜吐槽了一句。 何许人坐在桌前无聊地练着字,无意中听进去了这俩人的谈话,心思越发静不下来,一个字竟接连断笔三四处。 第二日,军训开始。 早晨六点二十田径场集合,何许人定了五点半的闹钟,铃声一响,就立刻从床上爬起。 穿衣,洗漱,整理床铺,一气呵成。 做完这些的何许人才发现室友还没有一个人起来,而时间已经到了五点五十。 要不要喊醒他们?何许人从没有喊人起床的经历,也不太想和他们有太过熟悉地接触。 五点五十三分,路泽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瞧见了站在床下满脸纠结的何许人。 “何许人,你怎么起这么早啊?不多睡一会儿?” “不早了,现在是五点五十三,六点二十要到田径场集合。” “哦,才五点五十三啊……什么!六点二十集合?” “嗯。” 随后是一阵鸡飞蛋打,路泽光速下床,拍醒了对面铺位的俩人。 张明镜也火急火燎地下床洗漱,方鹄则是无所畏惧地翻了个身继续会周公。 “我先上厕所!” “我鞋呢?” “带水,带水!” …… 紧赶慢赶,三人还是在迟到前几分钟到达了目的地。 六点二十一到,教官就开始点到清查人数。果不其然,军训第一天,除了方鹄,还有好几个人没有来。 “你们真当自己是皇帝了!暑假两个月过得太舒服了是吧!连第一天跑个步都起不来?等着公公来伺候起床是吗?”教官严厉的目光在队伍中扫视着。 “皇上不急太监急呗。”不知是谁突然嘀咕了一句,在无人说话的情况下分外清晰。 教官眼神一转,走回队头:“刚才那句话是谁说的?站出来!” 队伍鸦雀无声,没有人承认。 “好!既然没有人愿意承认!那我就可以认为每个人都说了。”教官鹰隼一般的眼神又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几遍,“全体趴下,俯卧撑准备!我说停下才能停!开始!” 教官一声令下,全班开始俯卧撑。对于一群在暑假里只顾放飞自我、享受人生的新生来说,俯卧撑实在是强人所难,男生凭体力还能做上好几个,女生却是扑下去就再难撑起来了。 整个田径场上的班级都在旁观着这一场俯卧撑热闹,却再也没有人敢乱说话了。 何许人身体本就缺少锻炼,复读和暑假这一年更是没怎么走动,上肢肌肉尚无二两,连撑了几个就没了力气,只能艰难地抵抗着地心引力。 “报告!”隔了一个班级的队伍里突然响起了一声极其响亮的报告。 “徐然,什么事?”艺设一班的教官准许他通报。 “报告教官!我违规佩戴饰品,申请俯卧撑惩罚!”徐然喊的声音极大,半个田径场都能听到。 “交上来。”艺设教官发声。 徐然出列,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戒指递给教官。 “俯卧撑五十个,开始!”又是一声令下。 徐然走出队列,趴在何许人的视野内也开始了俯卧撑。 徐然从小打乒乓,训练量就不小,长大后也没有松懈,运动从不落下,一米九的个子,肌肉都长得恰到好处。 何许人的头上已经开始发汗了,双臂的力气也在向着极限消耗。 他一侧头就能看到徐然,徐然则是一直把头偏向着他。 何许人做一个俯卧撑的时间,徐然能做五个。 徐然看着何许人满头大汗、脸颊涨得通红却还是咬牙坚持的模样 ,心疼得不得了,只能放慢自己的速度,尽量和他共同承担这份惩罚多一分钟。 “好了,俯卧撑结束,起立!”新闻班的教官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叫停了面前队伍的惩罚。 何许人浑身紧绷的肌肉瞬间放松,整个人差点五体投地。 徐然一看他们都站起来了,立刻加快俯卧撑频率,迅速结束并归队。 “这次俯卧撑并不是想惩罚你们,而是要让你们知道,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以后埋怨都要放在心里,直率和没教养是两回事,不要因为你一个人而拖累整个班集体。”教官说教一番,又让大家活动开来,“三分钟自由调整。” 大家苦不堪言,只能一边活动手脚,一边腹诽。 何许人两臂微胀,连甩手的动作都有些乏力。自由调整期间,何许人无意中瞟了一眼艺设的队伍,没想到直接就撞上了徐然的视线,他只能像触电似的收回了目光。 徐然撇了撇嘴,觉得何许人这幅样子实在是惹人喜爱,两年不见好像更容易害羞了。 两年? 徐然的眼神突然变化,眉头也不自觉地蹙起。 他记得当时何许人读高三,自己在国外游学两年,回来按年龄刚好读大一,可何许人比自己大一岁,不出意外今年应该是大二学长了。难道,何许人复读了? 徐然不会知道自己离开何许人之后他发生了什么,也不会听见何许人在见到自己时内心的躁动,这些都是何许人小心翼翼隐藏的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上课好累_(:3」∠)_ 第22章 拓境 新闻班教官给大家的下马威成功地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接下来的绕操场一千六百米长跑也没有人再敢怨声载道。 新闻一班的同学早就在一开始的俯卧撑环节把体力给消耗了个精光,最后只能跟在大部队后面死气沉沉地慢跑着。 文学艺术类班级都集中在田径场跑操,何许人只能气喘吁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班级从自己的身边绕过,却无力再提速追赶。 紧赶慢赶下,新闻一班还是最后一个完成跑操的班级。 教官循例给大家宣布当天的安排:“现在是七点三十,我给你们半个小时的时间,吃完早饭,准备好水,八点在田径场正门外集合。听明白了吗?” 整个田径场上只剩他们这一个班级,每个人都怏怏的,对于教官的安排毫无表示。 何许人累得呼吸不畅,想要回答教官的指示却又被一口气给闷了回去。 教官停顿片刻,突然提高了音量:“听明白了吗!” 游离的注意力被强制性收拢,全班同学只能用更大的声音回复:“是!教官!” 何许人跑步时为了追赶队伍强迫着自己不停地加速,解散后反倒更加疲惫,全然没有了想吃早饭的欲*望。 挥手拒绝了路泽和张明镜的早饭邀请,等操场上的人走得差不多时,何许人才慢慢悠悠地拎着水壶走出田径场大门。 “何许人!”徐然看样子似乎已经在门口等了很久,一见到自己就是热情地招手。 “嗯,你好,徐然。”何许人有意无意地拉开自己与徐然的距离。 “你们怎么才解散啊?我们去吃饭吧,我都快饿死了。”徐然突然就旁若无人地撒起了娇来,何许人还是头一次见他这副模样。 “我……不好意思,你去吃吧,我在来之前已经吃过了。”何许人随口扯了个谎,可他实在是缺少这类的经验,谎话还没说完,耳朵倒是先红了大半。 这拙劣的谎言被徐然一眼看穿,可他还是不挑明,即使被婉拒也不放弃:“那你陪我一起去食堂吧,还可以顺路买瓶水。” 何许人看了看手中仅存一个指节高的水位的水壶,不好再拒绝。 到了食堂,各个窗口都列起了长队,座位上更是人满为患,仅仅是看一眼都让人觉得可怕。 何许人走到门口就准备离开,可徐然却突然喊住了他:“何许人,你帮我占个座呗,我去排 队。” 不待何许人回答,徐然就挤进了排队的人群中。 何许人摸了摸鼻子,只能帮着徐然开始寻觅起空座位来。 目光全场巡视,一圈两圈三圈,没有空位;四圈五圈六圈,有了! 靠墙的座位刚好空了出来,何许人小跑着冲过去坐下,而后便安安静静地呆坐着等候徐然的到来。 食堂里的队伍依旧如长龙盘旋满厅的座位也是一波一波地瞬间被填满。何许人看着这拥挤的陌生人群,竟然又开始怀念起中学的生活了。 高二以前,我也曾是他们中的一份子,高三、高四……何许人的回忆突然像脱机了一般,自动阻断了对那两年的连接。 “何许人?何许人?”徐然端着餐盘连喊了好几声都没得到回应。 “嗯?”何许人后知后觉地从过去的记忆中脱离出来,一抬头就看到了端着餐盘的徐然。 “想什么呢?”徐然把盛满食物的餐盘放到桌上,越过何许人坐进了靠墙的内侧座位。 说来也巧,这座位竟和当初二人同桌时的地理位置有异曲同工之妙。因为包裹水管的需要,徐然的位子又被突出来的墙体占了小半。 “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连食堂的座位也挑得和以前一样,害得我只能靠着你……”说着,徐然的腿就因为搁不下而往外斜伸出来。 何许人的脚拘谨地并在桌边,突然就被徐然的腿勾住,整个人又开始不可抑制地惊恐起来。 “不要!”何许人推开偏向自己的徐然,猛地站起,像一只受惊的野猫,竖起了全身的毛发。 “你怎么了?”徐然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和突然暴走的何许人比起来显得格外无辜。 “对不起,我先走了。”何许人惶惶点头,快步离开了食堂。 巡视的教官走了过来,徐然也不好再追出去,只能看着盘里双份的餐点摇了摇头。 八点集训,首个学习动作就是站军姿。 天边的红云吐出一团圆日,夏末的暑气渐渐蒸腾而上,笔直林立着的学子身后也拉出斜长的阴影。 热,太热了! 军姿定了不到二十分钟,何许人的身上已是汗流浃背,连眼镜也从汗湿的鼻梁滑到了鼻头。 全套作训服密不透风地阻绝着身体热气的散发,硬底胶鞋更是像烫红的铁板一般紧压着脚底,所有人都 祈求着站军姿快点结束。 何许人的眼镜还是滑了下来,但他还是不敢打报告去捡,他害怕老师,害怕一切这种对自己的成绩好坏有生杀夺予大权的执行者,教官也不例外。 缺少了镜片做防护罩的何许人变得格外畏光,明明太阳光线没什么变化,可他还是被刺痛得双目泪流,就好像盈满眼眶的泪水又形成了第二层防护。 “你叫什么名字?”教官不知何时又到了自己的面前,何许人只能拼命地眨着眼来刷去泪水。 “报告教官,我叫何许人。”何许人的声音还是带着明显的怯懦,就像当初畏惧老师一样不敢直视教官的眼睛。 “怎么回事?不舒服?”教官伸手比了比自己的眼睛,大意是想知道何许人为什么流眼泪。 “没事。”何许人担心被教官觉得矫情,当即矢口否认。 “好!”教官突然轻呵一声。 何许人不明白他这句“好”的意思,眼泪被刺得越发得多了。 “大家都学习一下何许人同学,他的军姿站得特别标准!”教官这么说着,却没有人敢转头观摩。 像这样被点名表扬的记忆对何许人来说实在是太过遥远了,而教官的这种表扬所带给他的感觉是与以往被父母在亲戚朋友面前炫耀的感觉截然不同的。 何许人想笑,可眼泪水却越涌越多,生生把勾起的嘴角也浸软,整张脸硬是被泡出了坚韧不拔的大义凛然感。 教官站在何许人面前看了一会儿,背过身在他面前也站起了军姿。 入眼的光线立刻被挡去了大半,何许人的眼睛也不再那么敏感,蔓延在脸上的泪痕也迅速被蒸干。 除了教官,没有人知道何许人流了眼泪。 传达哨吹响,全体成员就地休息。 何许人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走到喝水的教官身边小声地表示感谢:“教官,谢谢你。” “不用谢我,你这眼睛怎么回事?身体不舒服要及时打报告,不要硬撑着,知道吗?为了这种事没必要强迫自己。”教官拧紧瓶盖,态度明显比早上跑操时要和善。 “我也不知道。”何许人揉了揉还是有些发涩的眼睛,又补了一句,“谢谢教官。” 休息时间有二十分钟,每个班级索性都各自围成一个圈,圈里的空地留出来给同学表演。 初识不过两天,每个人都不太熟悉,只 能和各自的室友小范围地聊天。 何许人不太想和人交流,只好背对着太阳,抱腿埋头休息。 “各位同学大家好,我是隔壁艺设一班的徐然,我觉得和新闻班的同学特别有缘,所以我准备来献个丑,唱首歌。”徐然这么说着,眼神却牢牢锁在不愿抬头的何许人身上,“不知道同学们介意不介意。” 沉闷的气氛中突然注入一股活跃的朝气,尤其是徐然这种长得好看的朝气,同学们纷纷鼓掌表示支持。 何许人早就听到了徐然的声音,只是对于自己一再地在他面前失态感到心情复杂,所以一直都没有抬头。 徐然找教官临时借用了手机播放伴奏,还把军训条例卷作话筒模样,看上去一本正经,惹得同学们不住地发笑。 “天有点热,我就唱一首苦情点的歌给大家心里降降温。” 熟悉的前奏响起,何许人不自觉地揪紧了裤子。 “走不完的长巷,原来也就那么长;跑不完的操场,原来小成这样。” 市一中侧门通向书店的小路,运动会跌倒的操场赛道,那里都有何许人和徐然走过的记忆。 “……闭上眼看,十六岁的夕阳,美得像我们一样;边走边唱,天真浪漫勇敢,以为能走到远方……” 徐然的声音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的稚嫩,歌声里带着成熟的低沉,像是在诉说着一件往事。 “……牵你的手,人群里慢慢走,我们手中,藏有全宇宙……” 何许人又想起了徐然给自己耐心抹祛疤手霜的温度,像轻风吻落花瓣。 “……辉煌哀伤,青春兵荒马乱,我们潦草地离散……” 徐然离开前打自己的那一拳,何许人还记得。 “……为何生命,不准等人成长,就可以修正过往……” 路泽发现,身旁的何许人似乎是哭了,低低的抽泣声随着歌声起伏。 “我曾拥有你,真叫我心酸。” 伴奏停下,何许人抬头,泪眼朦胧,击中徐然的心。 “我的表演结束了,谢谢大家,再见。”徐然退后半步,转身归队。 路泽担心地看着突然泪流不止的何许人:“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何许人摇摇头:“没事没事,阳光太刺眼了,烧得眼睛疼。” 何许人擦干眼泪,看着徐然的 背影离开,他感觉到心里被封锁的区域像是被冒险者再次发现,一步一步地开拓着边境。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主要是让何许人能学会示弱,尝试走出自我的压迫。 第23章 过敏 当天晚上集合参观校史馆,各个班级按专业分拨进入。 何许人担心迟到,早早到达集合地点排队。 晚上七点,教官列队出现在等候的班级前。清点人数时,天空突然飘起了雨,原本畏惧于教官威慑力的学生又聒噪了起来。 “我去,怎么突然下雨了,怎么说来着?屋漏偏逢连夜雨……” “你看我们站在雨里是不是像肖申克的救赎,经历一天的折磨就应该仰天迎接自由……” “烦死了,我偷偷趁晚上教官看不清才画的妆又白费了……” “看来这是老天爷也不忍心看我们再走路……” 乌泱泱的人群*交头接耳,原本安静的队列抱怨声越来越大。 领队教官呵斥道:“你们这是在干嘛?排队!不是在逛街!你们现在是在军训期间,就要时刻遵守纪律!纪律就是生命!” 教官发声完,集结地鸦雀无声。 何许人从头到尾默不作声,只是望着天空发呆,思绪放空,什么也没听见。 七点一十,人头清点完毕,雨势未减。 教官们聚在一起商量片刻,决定让每个寝室派一人回去拿伞:“每个寝室出一个人,去把全寝的伞带下来!” 方鹄和张明镜实在是被白天的站军姿给折磨惨了,脚掌疼痛如火烧,只能把带伞的重任托付到另外两人身上。 路泽看了看已经变得阴沉的天色,只能抱歉地将之委以何许人:“对不起啊,何许人,我夜盲,可能看不清路,还是麻烦你回去拿了。” 上一秒还在状况外的何许人,下一秒就肩负着全寝的期望飞奔向宿舍楼。 从宿舍楼到集结地有足足十分钟的路程,何许人一边跑一边念叨着室友们的叮嘱:“路泽的伞挂在书桌边,方鹄的伞靠在鞋架后面,张明镜的伞塞在书包里……我的伞……” 在迅速而准确地收集到其他三人的伞后,何许人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买伞。 楼外雨还在下,何许人脑子一热,抱着伞就冲进了雨幕里。雨水仿佛全部灌进了何许人的脑子,他固执地坚持着“未经他人允许不用别人东西”的原则,抱着三把长短不一的伞向集结地飞奔。 七点三十三,何许人抵达只剩教官一人的集结地。 “人呢?”何许人抱着伞喃喃自语。 “七点半要开始参观, 为了不耽误后面学院的行程,这次就直接坐校车去校史馆了。”教官看着头发被雨水打湿成一缕一缕的何许人,皱了皱眉,“你怎么不打伞?是想生病躲过军训吗?” 何许人猜不透话里的意思,诚惶诚恐地作答:“对不起,教官,我没有这个意思。” “撑伞!跟我走。”教官下令。 何许人打开路泽的伞,亦步亦趋地跟在教官身后:“教官,你不撑伞吗?” 教官目不斜视地往校史馆方向领路:“我穿着这身迷彩,我有我的坚持,你既然现在没穿作训服,就要坚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谢谢教官。”何许人连连点头,不再多问。 由于何许人所在的班级已经先一步入了馆,教官只好让他排在美院后面一起参观。 “你等会儿就和他们美院的一起进去,到时候特许你自行解散。” “可是我不是美院的,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呢?都是一个学校的校友,被发现了又能怎样?” “好……” “别磨磨蹭蹭的了,他们都要走了,现在也不下雨了,你这伞到时候我帮你给你室友……” 就这样,何许人混进了美院的观光队伍之中。 “这幅字是……承载着校友的深情厚谊……”解说员的手指向墙壁上的校友赠画,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于这一张图纸上。 何许人再次感受到了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他听着身边人从多个方面来欣赏字画,越发觉得自己是被排斥的一员。 “何许人!”徐然的目光粗略地扫过这些书画作品,最后投掷于一点。 何许人看着从艺设班级绕到学院队尾的徐然,只能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地微笑着。 徐然的眼睛弯起来像月牙,可眼里的光芒比璀璨星河还要耀眼。 何许人最害怕看到徐然这种眼神,他害怕自己会克制不住被徐然吸引,害怕自己放弃的喜欢被重新激活,更害怕自己因为这个“错误”被拖回那个可怕的地方…… 何许人的想法在触及到那段回忆时又自动断线为一片空白,仿佛那块土地上筑起了九层的壁垒。 “你在想什么?你怎么跟我们一拨参观了?”徐然的手轻轻搭上何许人的手腕,自然地收拢了指尖。 何许人后知后觉地挣脱开,逃也似的跟上了已 经在发呆中落了一大截的队伍。 他好像没有再那么激烈地排斥我了。徐然眉头舒展,快步跟上。 后半段的校史馆观光,何许人总是不停地用指甲抓挠着徐然碰过的手腕,明明没有过敏的反应,手腕上的抓痕却红肿得比过敏还要可怕。 徐然看着何许人被指甲刮得几乎见血的手腕,心疼不已,却不敢再上去制止。 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安全距离的两个人,一个在竭力克制着内心记忆留下的心理过敏,一个敏感地察觉到了那份克制下的痛苦。 参观完校史馆,天又下起了雨,而且雨势更盛,颇有倾盆之状。 美院的教官提前做了通知,故而每人都备好了雨衣伞具。 一朵朵色彩各异的“蘑菇”在雨中撑开,何许人只好在伞面下胡乱地穿梭,企图再次沐雨离开。 “何许人!你别动。”徐然打开伞,急匆匆地淌水喊住那个愣头愣脑往雨里冲的人。 何许人很听话,乖乖站好,等着徐然迈着长腿穿过无数“伞柄”来到自己面前。 “你怎么这么听话?说停就停,跑这么快也不知道找地方躲躲雨?”徐然把伞举过何许人的头顶。 “是你叫我停下来的……” “……那我们走吧。” “去哪?” “回宿舍,劳烦你帮我撑伞了。” “……” 何许人错开徐然的手接过雨伞,因举伞而暴露的手腕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抓痕。 徐然的眸色又暗了下来,神色复杂地凝视着何许人的手腕。 “哦,有点过敏。”何许人转了转手腕,把有伤的一面转向自己。 徐然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明显不相信的假笑,目光立即飘到地面上。 既然他不想说,就不说吧。徐然小心地保持着自己和何许人之间的距离。 回宿舍的环形路骤时大风狂起,徐然的伞像雨中被欺凌的小花,伞骨不堪风力分分变形折断。 何许人紧紧握住伞柄,企图抵挡不知来路的风袭。 “夸擦”一声,伞面像破布一样瘫软下来,被风吹得紧贴着伞骨,依稀可辨铁架的形状。 雨水借助风势重击到眼里,何许人又开始控制不住地想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徐然一把握住伞尖 ,迎风挡在何许人身前:“不是你的错,跟着我走。” 一人握伞头,一人执伞尾,雨中逆风前行。这把折坏的雨伞像悬丝上的摇晃小船,依靠着两头的相持坚定前行。 “你退学后去哪了?”何许人突然很想和徐然说说话,眼前这个高大的身影总是能在特别的时候给自己安心的力量。 徐然回头,雨水把特意梳上去的背头打回成刘海,看上去又稚嫩了几分,唯独那双眼睛还是明亮不改。 “我吗?我去了意大利,学了两年设计,还是想回来。” “为什么?留在意大利不好吗?” “再好也比不得这里有我喜欢的人啊!” “你……你看路吧。” “我刚出国的时候一直都在想着你,可是很快就不想了,你知道为什么吗?我记得你说过你要考上q大,但是我知道光凭高考成绩我是考不上的……可是我很想你,非常非常想你,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一个人。” “你现在有点不清醒,你怎么会想我呢?你还有你的父母,你的亲人。” “我不知道,他们离婚后就放弃了我,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你知道吗?我一开始不会说意大利语和英语,总是咬到舌头,我很想吃你冻的冰块……” “徐然……” “逢年过节我也想听见你的声音,想亲耳听你对我说出祝福,想吃你煎的溏心蛋,想知道冬天你的手是不是又冻伤了,想知道你运动会跑步有没有摔跤,想看你写我的名字……” “徐然,对不起。” “你不用对不起我,我很感谢你,我一个人旅居异国的时间里都有你,我越想你,越喜欢你,我就会越努力。我希望能和你再见面,我希望能从你的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 “徐然,我到了。” 宿舍楼下,雨打了一地落叶。 徐然转身收伞,低头与何许人对视:“tiamo.” “再见。”何许人不敢去探究他眼中的情感,狼狈地跑回了宿舍。 “你怎么才回来啊?桃花运来了?”张明镜贱兮兮地看着刚进门的何许人。 路泽看到的则是浑身湿透得像落汤鸡一样失魂落魄的何许人,于是关切地问道:“何许人,你是不是淋雨回来的,要不你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好。”何许人点头,迅速翻出换洗的衣服 和毛巾又进了卫生间。 “得亏咱们是独卫,要是这个点儿澡堂都得停水。”张明镜又吐槽一句。 “你可拉倒吧,你见过八*九点就停水的澡堂?”方鹄玩着手游还不忘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反驳他。 重新洗漱完的何许人觉得脸上有些刺痛,顺手一挠居然还扒拉下了一层皮,脱皮的部位还有火烧似的疼痛。 “何许人,你怎么才一天就黑了这么多?”张明镜这才发现何许人的手臂和脸的色差已经如此明显。 何许人站在宿舍衣柜前的大方镜前照了照,好像确实黑得比较明显,连眼镜印都晒出了分界线。 额头上有好几处的皮都起了个边角,何许人把它们一个个撕下,脸上顿时多了好几处充血的新皮。 “别扯啊,当心成阴阳脸……”张明镜真是见不得何许人这副手贱的模样,一股老妈子的关心值立刻爆棚。 “哦,好。”何许人捻着手里几片薄而小的碎皮,不知道有没有认真听进去张明镜的话。 第二天,艳阳高照。前一晚的雨水还没来得及在地面汇聚成积水,就被蒸发殆尽。 第一个项目依旧是站军姿,不过这一回教官是让他们全方位站立。 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四面八方接受太阳光的洗礼,美其名曰“晒得均匀”。 一套全方位“烧烤”下来,每个人都是叫苦不堪。 围圈休息时,何许人觉得脸和裸*露在外的脖子被灼烧得又痛又痒,但是一碰又火辣辣的疼。 “何许人,你脖子后面怎么了!”路泽正好看见何许人转头露出的后颈,上面布满了凸起的红点,密集又可怖。 何许人后知后觉地摸了上去,只察觉到满手不平的恶心触感,好像寄居了无数个虫卵,仿佛下一秒就能破皮而出,把自己给的血肉给啃噬干净。 何许人被自己的诡异想法给吓了一跳,越发厌弃自己变态的心理,可指甲还是情不自禁地掐破了几个红点。 很可惜,里面没能如愿地爬出虫子来,何许人的指尖只有带脓的黏腻血水。 “报告教官!何许人身体不舒服!”路泽连忙通报,把教官拉到何许人身旁。 “怎么回事?”教官也被何许人的皮肤状况给吓了一跳,红得异常的脸和爬满疹子的后颈,哪一样看了都让人难以不担心。 “没事没事,就是有 点痒。”何许人不想再麻烦教官。 “还说没事?都快成大虾了!”教官环视一周,看了一圈其他人的情况,“还有没有人不舒服的,赶紧打报告!” “报告!”本班级没什么反应,倒是隔壁艺设班里响起了报告声。 “什么情况?”艺设一班的教官立刻上前询问。 徐然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报告教官,我眼睛畏光,而且脚也崴了。” 眼睛畏光实在是徐然胡诹的,可崴脚是确有其事,昨晚送完何许人回宿舍后没仔细看路,一不小心就滑下了楼梯。 “我看看。”艺设教官让徐然拉起裤腿。 徐然照做,露出一节已经发紫的脚踝。 “你还真是不要脚了?早上跑操就该说了……”艺设教官是个新毕业的女教官,一直把这群大一新生当自己的弟弟妹妹来看,嘴上骂骂咧咧的,可心里却担心得不得了。 于是乎,何许人就和徐然一起被带进了校医院。 “哎呦,这么多啊?”医生看着何许人脖子上的红点也禁不住感叹。 “怎么样,严重吗?”徐然的脚伤虽然看着吓人,但也没什么大碍,只是军训这几天还是不能继续参加了。 “这严重不严重也不能这么快就看出来啊!”医生扶了扶眼镜,又打出一张单子,“这样吧,先去抽血测一下。” “还要测血常规?”徐然接过单子,十分不解,脸上担忧更甚。 “大惊小怪什么,保险起见,看他有没有可能是其他情况引发的疾病。”医生挥手让他们出去,并示意下一个学生上来。 抽血化验很快就出了结果,徐然拿到单子就一蹦一跳地跑回了医生门诊部,留下教官和何许人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 “嗯,挺正常的。”医生的电脑屏幕上还是一堆看不懂的数据,“看起来就是单纯的紫外线过敏,不过你这皮肤比一般人要敏感点。” “那怎么办,吃药吗?”艺设教官接着发问。 “这个情况,药是肯定要吃的,不过最近军训也不要参加了,真搞不懂你们这样让一群刚到大学的小孩子突然高强度训练个十几天有什么意义……”医生一边奋笔疾书下药方,一边回复着教官的问题。 领了药的何许人和徐然被安排到了主席台大厅休息,大厅没有座位,两个人只好寻了一处阴凉的楼梯口席地而坐。 “你脖子还痒吗?”徐然抄起何许人的药一个个地阅读着使用说明。 “还好,有一点痒。”何许人这么说着,又想伸手去挠。 “别抓,容易感染。”徐然找到了外敷的乳膏,“你先等等,我去洗个手,等会儿给你涂药。” 说做就做,徐然趿拉着鞋子走进了厕所,很快又拿着一张湿巾出来了。 “低头。”徐然蹲下。 何许人乖乖照做,露出后颈。 徐然小心地避开已经被抓破的伤口轻轻擦拭着,每擦一下,都能感受到何许人的瑟缩与颤抖。 “我没碰到你。”徐然突然蹦出这么一句,何许人立刻控制住自己。 软滑的乳膏被棉签均匀地抹开,冰凉的触感让何许人的四肢也不自觉地舒展开来。徐然涂得很认真,何许人甚至都能感觉到他的鼻息轻柔地喷薄在自己的后颈。 何许人的脸又开始烧灼起来,心也嘭嘭地加速跳动,徐然似乎真的是自己的过敏源,总能轻易地突破免疫,扰乱自己的感官。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红海行动,好看!拖了两天… 第24章 诗游寰宇 军训第三天,何许人集合后就被教官安排到大厅避日休息。 同样的楼梯口,同样的气温,同样的不准带手机,同样的无聊。何许人坐了好一会儿都没见到徐然出现,猜测他大概是因为脚伤被特批在寝室休息。 “我睡过头了,来迟了。”徐然一脚胶鞋一脚拖鞋出现在楼梯口,呼吸间还带着奔跑后的喘*息声。 何许人托腮看着徐然依旧青紫的脚踝,抿了抿嘴:“你其实可以不用来的,跑步对你脚不好。” 徐然嘿嘿笑了一声,五指穿过短发,不自觉地抓紧了发根:“这不是教官不给批准嘛!训练可以暂时不参加,但是集合还是要来的。” 何许人没有再和他多说话,低头看着楼道的阶梯,把精力又倾注到细数那些水泥浇筑的坚硬花纹上。 徐然曲着一条腿艰难地靠墙坐下,墙壁的石灰在他的作训服外套上划出一道手掌宽的白痕。 何许人下意识地往旁边挪动几下,拉开两人的距离,徐然却偏要挺着扭伤的腿一寸一寸地把这个距离再次缩小。 何许人被逼到了角落里,徐然也就停下了逗弄他的心思。 “不能带手机也太无聊了,这样吧,我带了两本书,听说是名家手笔,我来看看陶冶陶冶情操。”徐然故意端着说话,随后一本正经地从衣服里掏出两本诗集。 何许人眯眼看着徐然刚刚掏出书的地方,想知道这个地方是不是像小叮当的神器口袋一样还能掏出更多的东西,可是那块迅速瘪了下去,与自己空无一物的外套再无不同。 “哇,这一段写得真好,真不愧是文学家。”徐然匆匆看了几眼就选定了一页文字开始旁若无人地念了起来,“我爱你也许并不为什么理由,虽然可以有理由,例如你聪明,你纯洁,你可爱,你是好人等,但主要的原因大概是你全然适合我的趣味。因此你仍知道我是自私的,故不用感激我。” 徐然念诗时特别认真,眼神明亮而真挚,何许人总是忍不住看着他的侧脸。 “好看吗?”徐然突然停下,缠上何许人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 “啊?好看……”何许人仿佛做了坏事被抓了个正着,受惊的模样看得徐然心生欢喜。 “我也觉得好看,这诗写得真好。”徐然扬了扬手中的书。 何许人这才看清书封的名字——《朱生豪情书》。 “你这不是诗吧。”何 许人提醒道。 “不是吗?好像是……可是它写得很好,我觉得它就是诗,比诗歌还要美好。”徐然看了眼书名,最后一句话却是看着何许人说的。 “……”何许人咽了口口水,低头露出红透的耳背。 “你再听听,我发现他写得特别好,有好多句子都特别有感觉。”徐然又翻了几页,“我找到了你,便像是找到了我真的自己。如果没有你,即使我爱了一百个人,或有一百个人爱我,我的灵魂也仍将永远彷徨着。你是unique(独一无二)的。我将永远永远多么多么的欢喜你。” “每天每天你让别人看见你,我却看不见你,这是全然没有理由的。”徐然想起了自己一个人在意大利读书的日子,不知道何许人这两年过得怎么样。 “只有你好像和所有的人完全不同,也许你不会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时较之和别人在一起时要活泼得多。与举世绝缘的我,只有你能在我身上引起感应。”在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上何许人的呢?徐然也不知道,好像是一见钟情。 “也许你望着月亮时,我正在想你。”意大利并不过中秋,可是每个月十五徐然都会去唐人街买一份月饼,不知道那两年何许人的中秋有没有吃月饼。 “我们都是世上多余的人,但至少我们对于彼此都是世界最重要的人。”徐然念着念着,突然很想抱抱何许人。 “除非我们在自己心理的矛盾下挣扎着找不到出路,外观的环境未必能给我们的灵魂以任何桎梏。”徐然念的这一句似乎别有用意。 …… 念了大半,徐然突然起身去上厕所。 何许人看着被反扣在地面上的书,凑过去拿了起来,书是新书,可里面的很多句子都被水笔特意标注了出来,徐然念过的几乎全部在横线上。 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何许人突然有些感动,接着翻了翻,一句被红色荧光笔特意划出的内容牢牢抓住了自己的视线。 “为了你,我也有走向光明的热望,世界不会于我太寂寞。” 我的光明吗?我的热望吗?我可以吗? 何许人在心里反复默读着这句话,结满痂的某处似乎有种生机又开始蠢蠢欲动。 接下来的十几天徐然都会带上一两本他特意挑选的书来念给何许人听,徐然的声音带着成熟的磁性,从他口中跳脱出的字句似乎也带着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加持,何许人听得也 越来越专心。 两个人仿佛朗诵家和文学鉴赏员,在这出不见阳光的逼仄楼梯口静赏着文字的美妙。穿堂风时时光顾,把氤氲着情感的声音载满大厅;其他人偶尔路过,也会默契地不打扰这片天地的诗情话意。 军训结束,徐然把一本抄满了自己念过的诗文的笔记送给了何许人。 当天迎新晚会后,何许人在寝室里打开了这本笔记本。 扉页上只写着“何许人”三个大字,往后翻的每一页都用双语写着诗句,一行中文原文,一行英文翻译。 何许人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纸面上的横折撇捺,似乎可以看到徐然在军训的晚上一笔一划伏案抄写的模样。 “字真的写得好多了。”何许人喃喃自语。 “可以吗?”何许人又自言自语道。 我可以吗?可以有走向光明的渴望吗?我或许并没有错,我或许可以。 何许人又把笔记本翻回扉页,把徐然的名字并排写在自己的名字边,仿佛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第25章 围猎 军训结束后有两天的休整备课期,说是准备休整,实际上是学校各个社团组织招新的大好时机,美其名曰“百团大战”。 “这一大早上外面还吵吵啥……好不容易结束了军训还睡不得个好觉。”宿舍楼下人声鼎沸,张明镜难得生一次起床气。 何许人坐在床下看书,听到他的抱怨,以拇指作书签合上书:“今天社团开始招新,下面人挺多的。” “cao!烦死了,这些社团有什么好玩的,大早上就开始叫卖,敢情这是早点摊呐!”张明镜转了个身,骂骂咧咧地又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何许人看了看手机,指针表示时间已经不早了,十一点应该是午饭路边摊的天下。 “一个联系人给您发来一条消息。”锁屏前一秒,屏幕上突然弹出聊天软件的提示。 何许人解锁手机,屏幕上的消息数已经累积到了五条。 “何许人,你起床了吗?” “今天百团大战,要不要去逛逛?” “快中午了,我们去吃午饭好不好。” “你在吗?在就吱一声。” “那我先吱一声好了,吱!” 何许人看着对话框里突然占满了大半个屏幕的单向对话,心情突然变得很愉快,尤其是徐然最后那一个“吱”,让他忍不住对着手机屏幕傻笑起来。 “吱。”何许人点点屏幕,应了一声。 “……”徐然突然词穷,只回了一串省略号。 三五秒后,何许人接到了徐然的电话。 “喂,何许人。”徐然的声音经过传送有些失真,但还是有种难言的磁性。 “嗯,我在听。”何许人悄悄带上门,走到宿舍楼侧边的阳台上。 “我想见你,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徐然自从遇上何许人之后似乎撒娇次数越来越多。 躺在床上玩手机的冯声被徐然这突如其来的娇嗔给激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当即带上了耳机:“我去!徐然你个大老爷们怎么浑身散发着恋爱的酸臭味?” “我们昨天不是才见过吗?”何许人被从耳机里传来的徐然室友的话逗得忍俊不禁。 “昨天是昨天,我现在就很想你。”徐然无视室友羡慕嫉妒恨的眼神,甚至还嘚瑟地挑了挑眉毛。 “那好吧,我们什么时候去吃饭。”何许人对着手机点了点头,后 来才意识到徐然看不见,“呵呵……” “你笑什么?是不是因为要见到我特别开心啊?”徐然敏锐地扑捉到了对面的轻笑。 “嗯……几点见?”何许人的这一个“嗯”字十分意味深长。 “十分钟后我就到你楼下,怎么样?”徐然边说边走出宿舍。 “好,我很快就下来。”何许人走回宿舍,把钱包水杯都装进背包里。 徐然刚到何许人楼下,手上就塞满了不少社团招新的学姐发来的传单。 “学弟,击剑社了解一下。” “学弟,长这么高,打篮球条件一定不错吧。” “学弟,你长得真的很不错,要不要加入我们动漫社,很适合一些cosy。” …… 徐然微笑着一一拒绝,一心只专注在宿舍楼即将出现的那个人身上。 “何许人,这边!”何许人一出现,徐然就像怕他发现不了自己似的招起了手。 何许人站在门口愣了一下,徐然真的就像一颗闪耀的恒星,隔着三十一级台阶都能一眼看见他身上闪烁的光芒。 “你怎么还背着这么大的书包?”徐然自然而然地把何许人的双肩包背到自己身上。 “我觉得这样挺方便的,万一接到了学长学姐的传单和志愿表也好放一点。”何许人的后背突然毫无遮拦,实在是不自在得很,心里又生出缺少安全感的紧张。 何许人的宿舍楼离学校食堂不过百米,道路两旁俱是社团组织的摊点,马路上人头涌动,或走或停,热闹中充满了鲜活的生气。 这就是我的大学,一个和以前大不相同的地方,何许人跟着徐然走向食堂。 吃过午饭,徐然带着何许人沿着社团组织招新的展示区域乱逛。 “学弟,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飞行器制作协会啊?”一个学长把宣传手册塞到何许人手里。 何许人点头接过,却不好拒绝,只能站在摊位前认真地听着学长不遗余力地介绍着自己的社团的优点。 一而再,再而三。或许是何许人看上去特别容易说话,两人已经被拦停了好几次,平均一个社团要接受十分钟的推销输入,不知不觉就在“百团大战”展示区消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你喜欢之前的那些社团吗?”徐然停下脚步,看着手中抓着一叠志愿申请表的何许人。 何许人实在是对这些社团没有兴趣,可是从小到大父母都不曾教过自己要怎样拒绝:“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拒绝?告诉他们‘我不感兴趣’不就好了?”徐然接过何许人手中的志愿申请表,粗略地扫了几眼,实在是不太适合他。 “这样不太好,他们很努力地在为自己的社团招新。”何许人捏了捏裤腿。 “你没有必要为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忍受,而且既然你没有兴趣,那他们对你的游说也是无用功,直接拒绝,没有什么不好的。”徐然突然俯身逼近何许人,与他平视,似乎是在激励着什么。 “学弟,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围棋社啊?”又是一个学姐,笑容真诚,酒窝深陷。 何许人看了看徐然,徐然无声地点头。 “对不起,学姐……我不太喜欢下棋。”何许人咽了咽口水,不太敢看学姐的表情。 学姐倒是不甚在意,微笑不变:“没事没事,如果以后有兴趣了也可以来加入我们。” 何许人长舒一口气:拒绝好像并不困难。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何许人拒绝得似乎越来越自然。 “没有感兴趣的吗?”徐然看了一圈已经逛得差不多的展示区。 何许人点点头:“嗯,我不太想参加。” “现在才两点半,那我们去看电影吧。”徐然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可以。”何许人拒绝不了徐然,由心到口。 暑期热映档已过,观影的人也不少。 何许人对立牌上大力宣传的影片没有多大兴趣,看了几遍都没有想看的。 “看什么?”徐然站在收银台前问何许人。 “随便。”何许人选不定,指望着徐然做决定。 “你们这儿有没有不太热门的片子?”徐然看得出眼前人似乎兴致缺缺,“就是那种没什么人看的片子。” 收银台的职员表情怪异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两个头的大学生,打出两张电影票。 “恐怖片?”徐然接过票,试探着询问着何许人。 “可以。”何许人看着大厅里来回的年轻男女,对人群又产生了莫名的恐惧,只想快点进去。 冷门影片果然名不虚传,偌大的观影台只稀稀拉拉地坐了十几个人。 说是恐怖片,不过还 是些国产片的老套路,到头来都会是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人吓人,徐然从一开始就只把注意力集中在何许人身上。 何许人看得很认真,每当有故弄玄虚的装神弄鬼画面出现时,他都表现得很淡定。可当画面播到女主人公被人打昏拖进面包车时,何许人的表情突然开始扭曲,两手紧紧掐住膝盖,似乎是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何许人?何许人?”徐然在他耳边小声呼唤,何许人却像融入情节,整个人都颤抖着没有反应。 “啊!”荧幕里的女主人公被绑上废弃的躺椅遭受电击。 一个特写给到女主人公抽搐的手指,何许人也不自觉地抽搐起来,恍惚间回到了那个被刻意掩盖的地方,自己也被捆绑在电击台上无法逃脱。 “何许人?何许人!”徐然不再压低声音,双手抱住何许人的脸,强迫他从画面中脱离。 何许人用力地眨眼,却发现眼前都是重影,脸颊旁是炙热的掌心,能给自己带来安全感的掌心。 “何许人!何许人……”有人在叫自己,何许人控制着自己的心境,强力把自己拉扯出回忆。 眼前的重影叠合为一个人,徐然。 “徐然。”何许人小心地发声。 “是我,是我。”徐然点点头,拉着何许人从侧边安全出口走出影院。 “你冷静一点。”徐然把何许人拉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给他擦脸。 流水哗哗,冲刷着何许人的耳膜。 何许人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反胃感,推开就近的一个隔间门就开始呕吐。此时洗手间没有别人,何许人呕吐的声音格外刺耳。 直到再也吐不出其他东西,何许人才慢慢直起身子,奋力压下翻滚到喉头的酸水。 “擦一擦。”两张纸巾递到自己面前,何许人接过,把嘴边的秽物擦拭干净。 “对不起。”何许人又接了一捧水漱了漱口。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走后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徐然又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何许人。 “对不起。”何许人的抗拒显而易见。 “没关系,我等你愿意主动告诉我的时候再听。”徐然从何许人的反应中已经获悉一二,但是并不想逼他。 电影还未散场,两人就怏怏返校,一路无言。 “再见,好好休息。”徐然在宿舍楼下把背包还给何许 人,却在对方上楼时又自言自语道,“做个好梦,最好能梦到我。” 深夜,何许人埋在被子里迟迟不肯入睡。 “徐然……”何许人一边闷声自语,一边用手在脸上反复摩挲,回味着徐然掌心的余温。 徐然真的来势汹汹,总是能目标明确地正中自己的红心,狡猾又致命。无论是初次相识还是再遇见,他都像一个骁勇的猎人,敏锐地察觉到自己隐蔽的藏身点,渐渐地包围收网,让自己的阴暗面无处可逃。 我要不要逃呢?何许人的心像被围猎的从马戏团逃跑的鹿,一头撞上徐然温情脉脉的网。 作者有话要说:冻得像条狗,只想困觉_(:3」∠)_ 第26章 竭心 何许人和徐然都默契地不再提起那天的影院不快,专业课程的学习也正式提上了日程。 正式开始上课的第一天晚上,何许人借了徐然的手机,按照他之前所说的方法拨出了那一串萦绕在脑海中无法挣脱的数字。 听筒里一阵忙音,无人接听。 何许人一连拨了好几遍都没有回应,心中的期许与压力也在一声声机械地服务音中逐渐消磨殆尽。 也许这根本就只是一串错误的数字呢?何许人又想起了8号在反复吟念那句时的坚定,带着血腥味的月光仿佛又将他笼罩在那个幽闭的小屋。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何许人强迫自己再按下呼叫键,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本的淡然与沉稳。 “别打了。”徐然从何许人的耳边夺过手机。 “你不是说这是德国的电话号码吗?现在肯定还是休息时间,所以没有人接……”何许人不停地用言语暗示着自己,将心中的期许余烬不断扇旺。 “你仔细想想,德国和这里差七个小时,这个点正好是大中午,怎么可能还在休息。”徐然点开通讯录,第一位的已拨号码已经有四十二次了。 “……”何许人的神气突然颓败下去,像一条被架于篝火之上的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了眼中的光彩。 “不要灰心,我也只是猜测,也许这个号码的主人换号码了或者是有事呢?”徐然不知道这串莫名其妙地号码对何许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只是他那副迅速憔悴的模样实在是让自己看得心慌。 “真的吗?”何许人迟疑地开口。 “真的,我以前在国外的时候也是这样,号码变动特别频繁。”徐然嘴上顺着何许人的意思扯着谎,可是自己在意大利时从头到尾都没换过电话号码。 徐然留给何许人的那封信里,少年满怀期许地留下了自己渴望被拨通的数字,只是那串号码从未收到它使命所在的回应。 “好,我明天再打。”何许人吊着的一口气又提了上来。 “不行不行,我从明天起就要去参加设计大赛了!得去外地三个多月呢!”徐然不停地用小谎圆着上一个谎言。 “真的吗?”何许人不清楚美院的安排,但他相信徐然说的话。 “嗯,等我下个月回来再试试,我的号码全球通,下一回肯定能拨通的。”徐然一边安慰着何许人,一边劝说他早点休息,“回宿舍吧! 今天早点睡,明天还得上课呢!” 何许人听话上楼,中途还不忘回头和徐然确认眼神。 徐然目送着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打开手机锁屏,面色凝重地默念着那串一直未拨通的号码。 何许人学的是新闻传播,大一上学期的课程安排较为宽松,只是徐然真如他所说,整整三个月都没再出现。 只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徐然却像上了定时器一样,每天都会定时来电话同何许人互道晚安。 “何许人,想我了吗?”徐然的声音有些沙哑,夹杂着哭泣过的哽咽。 “你怎么了?”何许人关切地问。 “咳!没什么,我的稿子通过初审了,今天晚上和同学喝酒庆祝了一下。”徐然清了清嗓子,说话的强调里透露出些许的醉意。 “你还好吗?喝得多不多?”何许人稍稍放心。 “何许人,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想不想我?”徐然似乎是真的醉了,有些不依不饶的执拗。 “你醉了……”何许人只说了这一句话。 “我好想你,何许人,我好想你!”徐然隔着手机听着何许人轻柔的呼吸,开始没来由地语无伦次起来,“我为什么要走?我不该走的。你痛不痛?你这么好……” “喂?”听筒里一片杂音,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撞倒,何许人听不清徐然的声音。 “嗯……呜呜……”杂音过后,徐然的抽泣声又响起。 徐然虽然在经历变声后嗓音低沉了不少,可此时的每一道抽泣泣中都带着原生的小奶音,像个无助的孩子,直击何许人柔软又敏感的心脏。 “徐然,徐然……”何许人捂住话筒连唤几声。 “何许人,你痛不痛?”徐然的问题在何许人看来毫无意义。 “不痛不痛。”何许人以为徐然是在刚刚撞疼了。 徐然又呜咽着拖着何许人说了一大堆话,何许人都耐心地回答着,不见半分烦躁。 两天后,徐然如期返校,带着风尘仆仆的倦意。 起初的参赛徐然确实是骗何许人的,只是没想到那晚在回宿舍的半路上自己接到了那串号码的回拨。 电话那头是个青年男人的声音,干练却难掩消极。 “喂。”徐然先开口。 “中国人?”男人似乎有些紧张。 “是,请问你是?” “对不起,这可能会很冒昧,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之前是谁打的这个号码!” “是我的一个朋友。” “他现在过得好吗?” “我觉得我并不清楚你说的是谁。” “我知道他还没有原谅我,对不起,如果你能见到他请帮我说声对不起。” “我可能懂了,你们是不是……” “是,我和他是同性恋人,只是当初我并不敢在人前承认……” “我的恋人也是这样,我觉得他们可能有联系,所以能不能把你知道的事情告诉我?” 这个刚从手术台上脱离的男人似乎一直在压抑着自己求死的意念,徐然这个越洋电话就像凫水者急需的稻草,他孤注一掷地把所有信任都寄托在这串数字所属的陌生人身上。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徐然仿佛从别人的视角看到了自己和何许人的未来。 男人口中的“他”住在南方沿海的城市里,家中独子,天资聪慧,背负着全家人的期望,所以容不得做出任何违背家庭意愿的事…… 这个“他”还挺像何许人的,徐然觉得在某些方面这两人都有着微妙的相似。 徐然和男人彻夜长谈,得到了“他”的详细消息。 第二天中午,徐然购票飞往那座沿海的小城,他不知道这个“他”到底是是不是与何许人有关联,但他迫切地想知道何许人的所经历的一切。 当微凉的海风迎面吹来时,徐然骤热的头脑才清明了大半。按着地图的导航,徐然并不费力地找到了“他”的家庭住址。 “你好。”徐然敲开备忘录上所记录的住址的单元门。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可是看着太年轻了,实在是和男人描述的“他”大相径庭。 “你是谁?”少年不肯将门全部打开,只透过被门栓链限制的一指空间戒备地看着他。 “请问这里是宋星宇的家吗?”男人口中的“他”叫宋星宇。 星宇,万里云汉也难掩耀芒的星宇。看得出来,被赋予这个名字的人,理应如星宇般光芒万丈。 “不认识,你找错人了。”少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当场碰壁,想来宋家是搬走了。徐然也不恼火,直接在楼道边坐下,准备等这家的大人回来。 傍晚六点,女主人回家,一上楼就看见了靠在自家门前打盹儿的徐然。 “你是谁?”也许是徐然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很难让人觉得是坏人,女主人的语气还是比较温和的。 徐然被喊醒,拍了拍腿站起来:“您好,请问你认识这家原来的业主吗?我和他们家儿子宋星宇是老同学了,这不,我刚从国外回来,想找几个老同学聚一聚。” 女主人打量了徐然一番,谈吐得体,衣着大都是自己叫得上号的品牌,不像是居心叵测的恶人。 “不好意思,我也是通过房地产中介买的房,不清楚原来的业主情况。不过我可以把中介的号码给你……” 就这样,徐然寻人的直线计划发生了曲折。 从房地产中介得知原业主的联系方式,却又被告知电话号码已被更换…… 兜兜转转,徐然到了这座沿海城市里的小村镇里。 眼前的砖房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墙底的青苔也了无生气地死了一大片,木质大门紧闭着,徐然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七*八十年代。 连敲了十几下,门内才有人声回应:“来了来了。” 脚步声蹒跚逼近,木门由内打开,一张苍老的脸映入眼帘。 “您好,请问这里是宋星宇的家吗?”徐然礼貌地询问眼前头发已然花白的老人。 “你来找他做什么?你是不是就是他的姘*头!”老人面露狠厉之色,怒火中烧。 “您说什么呢,大爷,我爸是宋星宇的中学老师,听说他考了博士还想找他来叙叙旧呢!”徐然在听到那两个侮辱性极强的字时皱了皱眉。 “哦哦哦!是徐老师的儿子吧!快进来快进来!”老人眼神瞬间柔和下来,徐然也没想到自己真就歪打正着碰上了个姓徐的老师。 “宋星宇呢?在工作吗?”徐然环视砖房院落一圈,实在是破败得很。 “叫徐老师不要再记着他了,就当没教过这个不孝子吧!”老人恨铁不成钢地说着。 “怎么了?听说宋星宇上学的时候学习又认真成绩又好,而且还很孝顺啊。”徐然按着男人对他的描述简单地概括了别人眼中的宋星宇。 “他孝顺?他要是孝顺就不会做那种变态神经病的事了!”老人越说越气,胸口也因为剧烈呼吸而大幅起伏。 “大爷您别气,这宋大哥到底怎么了?脑子不好使了?还是六亲 不认了?”徐然赶紧给他捋捋气,生怕一个不慎就咽了气。 “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反正我当是没有生过这个狗崽子了!你是不知道啊,他恶心得很,不找女的去和男的睡,你说这不是有病是什么?这是要我们家香火断在他这一个啊!传出去我们宋家的老脸还往哪儿搁啊!不过我们总有法子治他,他不是心里有病吗?我们就把他送进学校里重新教育教育!把他给电清醒来!”老人说到后面,脸上竟然浮现出了痛快的喜色。 “等等,大爷,什么学校?电清醒是怎么一回事!”徐然截住几个关键词,脸色阴沉。 “就是那种管教他们这种不知好歹的小孩都学校嘛!都是些不听话的小畜生!他当时还挺倔……”老人说起这个“学校”的好简直要眉飞色舞起来,“不过他最后竟然自己割手死了,你说说他这种不知羞耻的人,连个电击都受不住,他的命还是我们给的嘞!还敢自己死,死了倒好,死了活该!” 老人说到自己儿子的死居然还拍手称快,暑气未消的气温,徐然竟然感觉到了透骨的寒冷。 问清那所“学校”的地址后,徐然就匆匆告别,老人一个人在院内时哭时笑,显然是精神状态已经出了问题。 徐然不想管他,只想弄清楚何许人眼里的光为什么被强制熄灭,想知道何许人是不是也吃了这么多的苦。 在这座沿海小城停留不到一个月,徐然又出钱托关系找到了当初一同被关在那所“学校”的人。 “你是说那个整天和8号待在一起的学生吗?他也挺能忍的,腿断了也不喊……” “他们俩算是我们这里边最能撑的了,每次被电击完都能被掺着走回来……” “他叫什么来着?不清楚啊,93号?98号?不记得了……” “8号那天晚上直接靠在他身上自杀了,他醒过来还挺镇定的,衣服都被血浸湿了也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真没感觉……” “我记得他,他长得挺斯文的,不像是犯事进来的,听说还是个高中生呢……” …… 不同的人被囚禁于同一个地方,只言片语,拼凑出一个人间地狱。 在收集这些信息前徐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当它们被当作简单的往事被提起时,他还是被这一个个平淡的词给压得透不过气来。 两个月,徐然联系到了十一个人,揭开了何许人一直避讳的 伤口。 回大学的前两天,徐然在酒店里点了很多酒。每灌下一口酒,他都能看见何许人背上那面多日织成的斑驳血网;每张嘴深呼吸一口,他都能被脑海中构建的电击台刺激得几乎窒息。 “何许人,想我了吗?”徐然迷醉中准确地拨通了何许人的电话。 “你怎么了?”是何许人的声音,徐然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就觉得安心。 太好了,太好了,他还在,他还在我身边。 徐然好想把何许人紧紧抱在怀里,不让他遭受那些非人的待遇。 何许人,何许人,你怎么这么厉害,你怎么可以一句话都不说地忍下来? 徐然好想吻住何许人克制的嘴唇,感受他存活的呼吸。 我好心疼你,何许人。 我好想保护你,何许人。 徐然好想抚遍何许人身上和心里的伤痕,替他分担所有的苦痛。 酒入愁肠,对一个从小没有经历过太多苦痛的青年来说,这段时间的痛苦信息输入实在是太多了。 徐然醉了,醉倒在床,耳边只能听见何许人温柔的抚慰。 …… “喂,何许人,我到了。”徐然拖着行李箱站在地铁口给何许人打电话。 “你在哪?我……”何许人逆流而上,小心地避开各类行李,在人海茫茫中寻找徐然的身影。 “我看到你了,你就站在人行道的树下别动,我过来找你。”徐然目光不移,大步直上,穿过人群来到何许人面前。 “累不累?”何许人看见了徐然眼中的血丝。 “不累。”徐然觉得这三个月的舟车劳顿都抵不过何许人的一句关心。 “今天没课吗?”徐然用身体护着何许人走过人头密集区。 “有,不过只有一节,刚上完课就接到了你的短信。”何许人扬了扬手里的课本。 “何许人,我们交往吧。”徐然任由行李箱在不平的石子路上颠簸。 何许人转头,高木林叶间阳光细碎,柔和的光斑爬满他的脸颊。何许人怔了片刻,朝徐然走近半步,鼓起勇气与之对视:“好,我会努力的。” 何许人的脸近在眼前,双眼明澈,阳光如同游鱼,在他清澄的眼底摆尾。 正值午饭时间,林荫道上无人,一切都营造出暧昧的氛围。 徐然很想低头吻何许人,可是他自知不可冒进,只能微微屏住呼吸,用鼻尖轻触何许人的鼻尖,生怕把眼前人脆弱的保护罩吹散。 何许人看着徐然逼近,最后却只是碰了碰自己的鼻尖,心下放松,同时还生出隐约的失落。 竭力克制冲动的徐然,竭力控制恐惧的何许人,竭心走近对方,尝试互为依靠。 作者有话要说:诶嘿嘿,最近课业有点多 第27章 方寸 何许人不清楚徐然他们的美院是怎样安排课程的,单从徐然可以连着三个月不在校上课来看,他就觉得美院是个氛围轻松且自由的学院。 徐然返校时已经是十二月中旬了,冬至未过,北方气温已经连下十几度,这可让打南方来的何许人冷得不行了,才十二月就已经穿上了以前在过年时才穿的羽绒服。 “冷吗?”徐然坐在何许人的对面,看着何许人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其实不怎么觉得冷,但是气温看起来太低了,心理落差上告诉我应该是冷的。”何许人一手端碗,一手解开上衣的扣子透透热气。 食堂里人来人往,乍一看何许人真像和他们活在不同的季节。 “这么喜欢喝这个汤吗?”徐然发现何许人已经连续好几天都在喝同一个窗口的紫菜蛋花汤。 何许人点了点头,又迅速否定地摇了摇头:“也不是,我第一天吃的就是这样的菜,感觉味道还可以,换来换去太麻烦了,一直吃这个也没什么不好。” 吃完午饭,食堂里的人都三三两两地回宿舍午休了,可是何许人执意要去下午上课的教室里午休。 徐然拿他没办法,从初中到大学何许人都是这样,生怕违纪迟到,不敢越雷池一步。 何许人下午要上的是现代汉语,好几个专业一起上,可两人到达时大教室里却还是空无一人。 徐然这天的课程全挤在上午,下午刚好没课,索性陪着何许人一起来上课。 两人找了教室一隅坐下,徐然画了一上午的设计概念图,脑力体力都消耗巨大,趴在桌上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何许人上午也是满课,可他在桌上把头一连换了好几个方向都无法入睡。一旁的徐然已经睡了有十几分钟了,呼吸平稳,嘴角带笑,似乎是陷入了什么美梦。 何许人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徐然睡觉。 徐然的面部线条早已褪去了稚气,眉目疏朗,带着成年的俊朗。 一双明媚的桃花眼微阖着,偶尔能透过眼皮的缝隙窥见眼珠无意识地转动。徐然的睫毛并不很长,但是茂密极了,每次眨眼都能好像都能扑闪出无数的小星星。 徐然的鼻梁也高,是自己没有的挺鼻子。何许人有些失落地摸了摸自己遗传了父母基因的塌鼻梁,那上面还有被眼镜压出的浅痕。 何许人正在仔细地观察着,徐然突然换了只手枕,把 整张脸都暴露在他的眼前。 何许人吓了一跳,迅速伏案装睡。 教室里诡异地安静了好几分钟,见徐然并无其他动作,何许人才做贼心虚地从桌上再次爬起。 徐然的右手被枕在脸下,纤长有力的手指虚拢着,每一个指节看上去都是如此的温润。中指到掌心处有一层薄茧,想来是以前练球的时候磨出来的。 何许人看过很多次徐然练习,可是还没有一次见过他打比赛。在何许人的记忆里,徐然打乒乓球就像鱼得水而游,即便是训练,他也会毫不退让,从发球到反击,徐然都像个对胜利势在必得的王者。 不知道徐然在赛场上是什么样子?这么多年的练习,突然就放弃了,不知道他会不会很难过? 这么想着,何许人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先是一根食指,缓缓地触及徐然的食指,谨小慎微,犹如鱼食饵钩。 何许人的手指麻麻的,仿佛有电流蹿过,可是却又与那种让自己畏惧的电流不同,它只能带来奇妙的悸动。 再试探着伸出第二根手指,何许人小心地捻住徐然的食指,闭上眼,并没有再闪现可怕的画面。 接着是五指并上,勉强地握住徐然的手,何许人还是有些排斥,身体又开始不住地发颤。 指尖抚过徐然掌心的茧,何许人在反复摩挲中不停告诉自己:这是徐然,是真的徐然…… 身体的应激反应奇迹般地消失了,何许人松开徐然的手,再次握住,心里却再没出现习惯性的抗拒。 徐然的掌心是暖的,即使明目张胆地暴露在冷空气中也热得快要出汗,何许人的手掌一如既往地发凉,可是此刻却像是握住了一团火,从指尖温暖到了心底。 “徐然……”何许人把脸凑到徐然的头边,用气声念着他的名字。 本以为徐然睡得很沉,没想到下一秒他就睁开了眼睛:“何许人,我很高兴。” 我很高兴,你愿意靠近我触碰我,你只要愿意走出这一步,剩下的无数步我都可以陪你走完。 徐然眉眼带笑,睡意犹在,只是枕着的手紧紧地握住了何许人的。 何许人把脸退回安全区域,呼吸却似有若无地紊乱了起来,方寸一乱,连带着眼神也闪烁起来。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何许人看着桌面。 “不用对不起,我们是情侣,一觉 醒来就能看见你,我很幸运。”徐然安慰性地捏了捏掌心的指头。 “我困了,我们接着午休吧。”何许人瞬间把头埋进另一只手的臂弯里,装死也不肯再抬头。 徐然没有松开手,而且挪了挪身子,把头也拱到何许人的头边,把耳朵贴在桌上,通过木板传声感受着对方的羞涩。 何许人的呼吸是乱的,徐然似乎可以透过他的手臂看到被遮挡的羞红的耳朵。 隔着桌板,好像还能听见心跳加速的声音,徐然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原来是自己的律动。 原来在你走出这一步的过程里,不仅仅是你,还有我,我们好像总是共振得如此轻易,只是呼吸间,方寸已经大乱。 午后的阶梯教室里,两颗相抵的头颅,一双交握的手,酝酿着不为人知的美梦,好比一段悬于峭壁高楼的钢索,幽幽地联通着两扇心窗。 第28章 齐喑 12月31日,全城都洋溢在跨年的喜悦中。 北方已经落雪了,这还是何许人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鹅毛大雪。 一直以来都生活在南方小城的何许人只在零八年感受过冻天寒地的威力,那年特大冰灾,可自己还得在萧索的寒风中参加课外补习班,南方的冬天在他的心里就是悲郁沉闷的代名词。 可北方的雪就不一样了,北方远没有南方潮湿,可凝结出的雪却远比南方要多得多,一片一片,似穹庐笼盖四野,在地面上堆积起厚厚的一层,一脚上去又能很轻易地踏出一块凹陷。 北方确实干燥,可临近跨年这几天接连下了好几场小雨,何许人的左腿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两年前骨折时,何许人没有办法摆脱那个地方,只能在极度的精神压力下等待着骨肉的愈合。所幸,骨头恢复得很好,只是那段时间的阴冷潮湿永远被封印在了自己的左腿。 跨年夜很盛大,城市里处处张灯结彩,只是受相关禁燃禁放条例的限制,城区少了几分炸裂的嘈杂与硝石的火气。 下午一放学,徐然就拉着何许人上了街。街道上还有不少的店铺挂着圣诞的装饰,更多的已经换上了红火的新年意象。 何许人的手还是很畏寒,才接触冷空气没几天就又冻得通红。徐然圣诞送了何许人一双手套和一条围巾,正好和自己的配成一对。 徐然送的手套很保暖,内里是绒绒的短毛,这是何许人头一次收到的真正的礼物。 其实以前何爸何妈也给何许人送过生日礼物,从新华字典到资治通鉴,从坐姿矫正器到英汉互译器……说来这些东西价格都不便宜,可何许人从来不觉得这些东西是礼物,相反,他更觉得这些东西是投资,父母期望自己成为家中飞出的金凤凰的投资。 这样的想法在何许人离开那个地方之后越发清晰:我可能真的是他们的投资工具吧。 徐然和何许人并肩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大学城附近的商场和小吃很多,路上还有无数年轻人喜欢的商品陈列于柜台中,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溢于言表的朝气与喜悦。 “何许人,我们去吃那个火龙果千层吧!看起来好好吃!”何许人还沉浸在对父母是否该憎恨的纠结中,下一秒就被徐然牵着手快走了起来。 “你看,新品!感觉应该还不错!要不要来一块?”徐然拉着何许人进了西点店。 “您好,麻烦给我 拿两份这个火龙果千层……”何许人找了店内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还是有些拘谨地看着周围的环境。 布艺沙发,漆白的小洋桌,窗边复古的花架和清新的绿植……严格来说,这也是何许人第一次真正走出校门游览这座电视上常常出现的城市。 “吃吧。”徐然把装蛋糕的小碟推到何许人面前。 何许人用一个指头把它拖到面前,细细地打量着。红色的可丽饼皮,轻盈的奶油,每层都夹杂着各色的鲜果果肉,看上去格外诱人。 “笨,店里有暖气,不用戴手套。”徐然拉过何许人的手,摘掉手套后又趁机握在手里多摸了几下,才把叉子塞到他的手中。 何许人其实不爱吃奶油,因为在他的记忆里,这类雪白的半凝固食物留给味蕾的只有黏腻与厚重。可是这块蛋糕里的奶油完全不腻,和小时候吃过的口感完全不一样,清甜,丰盈,有着和其外表相称的美味。 何许人一边吃,一边看着徐然一副不太满意的模样:“怎么了?” 徐然啧了啧舌:“说实话,这个千层不怎么好吃,有点失望。” 何许人点点头,默默把喂进嘴里的蛋糕叉得更小块一些。 原来他吃过比这个更好的蛋糕,何许人心里突然生出了小小的落差感,连嘴里的奶油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徐然和何许人都没有吃完那块千层,草草结账后,两人就去了蓝色港湾看星灯。 “怎么?不开心吗?”徐然拉着何许人的手走在蓝色的灯幕下,可何许人兴致在出了学校后似乎一直都不太高涨。 “没有。”何许人抬头露出一个牵强的微笑。 “啊!”一个职业装的女性从何许人身边擦过,撞到了肩膀,发出一声惊呼。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很对不起……”明明不是何许人的责任,可他却不停地低头道歉。 “没事没事。”女人也有些不好意思,揉揉肩膀又快步走开。 徐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把还站在路边低着头的何许人拉倒怀里。 何许人被徐然的手带着抬起脸来,眼眶已经发红,眼镜镜片上还沾着未干的水珠,看上去让人觉得有些揪心。 “你怎么了?”徐然带着何许人走过星灯栈道,最后在一处无人推搡的昏暗角落停下。 “我很怕,我觉得我们在一起是不对的,很多方面 都不对。”何许人的心似乎变得越来越敏感,偶尔的风吹草动都能让他联想到恐惧而悲观的可能。 “哪里不对?你总要给我个理由或者例子吧。”徐然见何许人的围巾开了,又细心地把它围好。 “我们这是违背自然伦理的,男女才是正常的关系……还有,我们的差距其实一直都很大,我们就算在一起了也不太可能长久……”何许人说着说着眼泪就顺着脸颊滑了下来,只能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抽纸巾擦眼泪,“对不起……对不起……” 在何许人抽出纸巾前,徐然已经取下了他的眼镜,轻轻地拭去那依稀的泪痕:“你不是说过要尽力的吗?我们还没有到未来,怎么你就把它想象成了洪水猛兽?你不用怕,就算你每走一步都退缩半步,我也会加快速度跑向你。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好。”何许人的情感变化越来越频繁,受影响而动摇也很容易,只是徐然的话像是有千斤重,压着自己的心也进化为无转移的磐石。 何许人不戴眼镜的样子实在是呆萌得让人想搂进怀里,徐然自作主张,擅自把他的眼镜放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我的眼镜。”何许人想要从口袋里拿回自己的眼镜,可手还没碰到就被徐然截住。 “不要看别人,看我就好了。”徐然与何许人隔着手套十指相扣。 何许人的度数并不太深,只是习惯依赖着眼镜去揣摩身边人的微表情,看得越清楚就越容易胡思乱想。 身边人只有徐然,其他人在何许人眼里都是看不清面孔的过客,无论人潮多么拥挤,只要有徐然陪在自己身边似乎就很安全。 “这是哪?”何许人跟着徐然一路进了酒店,开了房间,最后站在开放式阳台上。 “你等等,很快就好了。”徐然看了看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房间里有一张双人大床,徐然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夜灯,氛围突然有些暧昧和旖旎。 何许人和徐然一起坐在床尾,床垫的柔软程度让他再次感到不可思议,整个人仿佛都要陷进这被子里似的。 房间里很安静,徐然又看了看表,突然舔了舔嘴唇:“还有点时间,要不我们做点什么?” “做什么?”何许人很茫然,心却不由自主地跳得很快。 “何许人,我可不可以抱抱你。”徐然低头撩拨着自己的手指,心里有些忐忑。 何许人没有回 答,安静得如同一尊雕像,这让徐然挫败感十足。 窗外突然响起了音乐,徐然跳下床拉开阳台的落地窗:“快来看,时间到了!” 何许人走到露天阳台上,俯瞰着这座藏着无数梦想与迷茫的城市,不远处是跨年的晚会表演,无数道光柱有序地转动着,拼凑出无数多彩的绚烂图景。 没有烟花,却比烟花更喧哗。 身旁的徐然两手随意地搭在雕花围栏上,两个眼睛眯成了弯弯的月亮,睁眼闭眼时倒映出晶莹的光彩,就像月亮里养满了浩瀚星辰。 “新年快乐!”徐然对着空气放声大喊,随后又转头温柔地对着何许人道,“新年快乐。” “还没到春节呢!而且现在离一号还有好几个小时。”何许人觉得徐然真的有魔力,他眼中的星光也能随时把自己照亮。 “没关系,我可以等,我们一起等。”徐然的碎发被风吹散,模糊了眼神。 看了一会儿灯光表演,城市上空又开始飘起了雨。 雨丝冰凉,可还是浇不熄徐然的兴致,他似乎总也看不腻这场灯光表演,不停地同何许人说着乱七八糟又毫无意义的话。 何许人的左腿又开始发胀了,而且疼痛感逐渐变成了虫蚁啃噬的刺麻,受伤过的关节也像是生涩的锈机械一样无法扭动。 “何许人!你哪里不舒服?”徐然发现何许人的表情越来越痛苦,赶紧拉着人进了室内,“我们现在去医院吧!” 何许人半躺在床上,拉着徐然的衣角摇头:“没事,老毛病了,就是以前不听话,有点风湿。” 何许人的手紧紧捂着疼痛的左腿,徐然瞬间了解了情况。 “好,等着,我很快就回来。”徐然穿上外套,把何许人用被子裹起来,便迅速走了出去。 锁舌入扣的脆响格外清晰,何许人缩在被子里忍受着并不算太难熬的疼痛,耳朵里都是迷糊的幻听。 啪嗒,开锁,啪嗒,上锁,啪嗒…… “我回来了!”徐然显然是冒雨外出,身上还沾着丝丝寒意。 “把左腿伸出来。”徐然把手伸进被子里,准确地摸到了左腿,“是这里吗?” 何许人闷声点头,下一刻疼痛处就被套上了一个富有弹性的东西,徐然的手在周围小心地按摩着,肿胀感瞬间消失了大半。 “这是什么东西?”何许人问。 “听说关节风湿痛的时候用篮球护膝裹着特别舒服,我想试试。”徐然一边说一边脱掉外套也爬上了床,可是手上按摩的动作还是没有落下,“怎么样?还是很疼吗?” 床很大,即使两人隔得远远的,何许人还是能感觉到徐然身上经雨的寒意,这么想着,他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歉疚。 “不疼了。”何许人向徐然的方向挪了挪,好让自己身上的热气能够暖暖他。 “不疼就好,今晚我们就在这儿住怎么样?我已经替你给辅导员请过假了。”徐然的手沿着何许人的腿上下使劲,隔着薄薄的秋裤也能摸到两处增生的肉疤,应该是以前固定骨头的钉痕。 何许人也感觉到了流连在自己疤痕上的手指,心底的暖流渐渐水涨船高:“好。” 又揉了一会儿,何许人的困意也袭上心头,一连揉了好几次眼睛。 “困了吗?那我先下床了。”徐然把何许人的左腿重新用被子牢牢地包好。 “你下床去哪?” “我也去睡了,你早点休息。” “你要去哪里睡?” “沙发上,房间里有暖气,还有毯子,你放心,冷不着我的。” “你别走……我们可以一起睡这张床……” “你不介意吗?” “不会。” 徐然表面上十分矜持,心里的小人早已开始狂奔跑圈,捻起被子一角,整个人瞬间就滑进了被子里。只是徐然还是怕何许人排斥,只能背对着他。 被子忽然动了动,何许人两手环住徐然的腰,从背后抱住了他。 徐然浑身僵硬,因为他能感觉到何许人的颤抖。 何许人还是在害怕。 徐然的手轻轻拍了拍在自己腰前交握的手:“你不用这么勉强,我没说一定要抱我的。” 何许人的手还是不肯松开,侧脸也贴上了徐然的脊椎:“徐然,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我也好想抱你,你可不可以也抱抱我……” 徐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嘴角上扬地转过身回抱住枕边人:“我好开心,这算不算是新年愿望的实现?” 何许人没有回答,徐然也不再说话。窗外的灯光和音乐依旧在为跨年倒数造势,只是这一切的嘈杂与纷扰都在两人的耳中消弭。 寂静的黑暗里,彼此耳中都跳动着心跳的对话,万物齐喑 里,这是最直白的陪伴与告白。 作者有话要说:哇,这两天吃了个变态鞋底辣条,差点没折磨死我……_(:3」∠)_ 第29章 踞中 虽然跨年夜没有亲眼看着时针分针和秒针在最后一刻重合,但何许人还是感觉到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满足。 跨年夜不再是和从前一样的平常,只因身边有了徐然的陪伴,好像雪山中的一簇新芽,在刺目的洁白天地里又盘踞起了生生不息的期望。 徐然的生日在1月2日,按他自己的说法来讲,12意味着“要爱”,说明他上辈子一定是很缺爱才会在这一天出生,所以这一天何许人一定要给他很多的爱。 直到徐然生日到来的那一刻,何许人才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坏掉了才会答应他这个没有限定的要求。 很多的“爱”?哪种意义上的爱呢? 其实徐然的生日并不寂寞,一个年轻帅气开朗又多金的有才青年,试问又怎么会寂寞呢? 早在零点时分,何许人就已经在空间的校园表白墙上看到了好几则关于徐然的庆生表白,徐然在一点左右也转发了自己班级录制的生日祝福视频。 看着录像中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异口同声地说着同一句祝福,或真挚或随意,或羞涩或紧张,何许人觉得徐然一点儿都不缺爱。 你看,有这么多人记着你的生日,有这么多人愿意为你祝福,你真是个注定要被爱的人。 何许人默默地给那条转发点了一个赞,把手机锁屏放回枕边。 “嗡——”寂静的夜里,手机突然亮屏震动,衬出枕边被褥的颜色。 何许人翻开手机,上面显示“一个好友给您发来一条消息”。 双击,解锁,徐然的问候孤零零地躺在对话框里。 “你还没睡吗?”消息显示的时间是01:27。 何许人只露出一根手指,用被冻得并不灵活指尖输入:“还没。” “你应该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吧?”后头跟了一个满眼期待的表情。 “嗯,祝你生日快乐。”何许人想了一会儿,中规中矩地发了一句生日祝福。 “哇!你怎么这么冷淡啊?对待男朋友麻烦不要这么敷衍嘛!不然很容易失去我的……”神烦狗的表情包似乎将徐然的不满涵盖了大半。 “对不起。”何许人这才意识到,原来徐然也是生命中会离自己而去的一部分。 像从小到大引以为傲的年级第一,像父母对自己寄予的厚望,像邻里亲戚对自己的夸赞,像从不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的左腿,像 在集装箱房给自己讲回忆的八号……这些东西,似乎都在特定的时间离自己而去,并且无力挽回。 “别说对不起了,能收到你的祝福我很开心,毕竟我以前等了将近一万一千多公里。”这是从意大利到中国的距离,也是徐然曾经遥不可及的距离。 “如果你真的要走,我不会拦你的,我可能还是不够好。”何许人并不清楚徐然所说的那段距离是什么,只觉得以自己的情况,徐然离开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对话框没有显示回复,何许人以为徐然是默认了,心下失落万分。 “嗡——”又是一条消息,一段时间很长的语音消息。 何许人插上耳机,心情复杂地点开这段语音。 “何许人,你相信我。除非你先放弃,否则我是不会离开你的。我等了你很久,好像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等你,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分居两地,我被保姆照顾长大,他们偶尔会抽出时间陪我几天,可是我很少从他们身上获得家人的依偎。我爷爷想让我学乒乓,我就去学,可是我并不喜欢,但是我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爸妈重新在一起,可是他们最后还是分开了……但是你不一样,你好像从天而降,只是为了给我一个依靠。你真的特别好,每和你多待一秒都会让我接收到更多的温暖。我喜欢有你在身边的乒乓球训练,我喜欢和你一起趴在课间休息的桌上补觉,我喜欢有你的所有时间和空间……”听到这,徐然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带着被泪水磨砺过的沙哑。 “……说出来你可别不高兴啊,我的初恋可能不是你。初一的时候有一个姑娘喜欢我,我当时也不讨厌她,就在一起了。可是我敢发誓,我真的不喜欢她,也没有和她发生过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后来也是她觉得我太冷淡才掰了的。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合我意呢?我第一眼看到就喜欢得不得了。我一个人在——”徐然突然咳嗽了一声,掐断了上一句话,“算了,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何许人,我喜欢你,是从一见钟情到日久生情的喜欢,希望最后我们能一起把它变成爱。” 徐然说的话很杂,而且接着又断断续续地发了十几条语音消息,何许人一一听完,仿佛还能听到吹过徐然宿舍阳台的风声。 “我也喜欢你。”何许人发出这一条消息没多久就撤回了,不知道还在紧张着什么。 “我看到啦!撤回也没用!你也喜欢我!”徐然的声音明显很愉悦,像个吃到糖的小孩。 “我睡了,你也快睡吧 ,晚安。”何许人看了看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两点二十一。 “晚安。”徐然回了一条两秒的语音。 “晚安”两个字被拉扯得无比绵长,带着意犹未尽的缠绵,在安眠上似乎有奇效,好像抚平了所有不安定的脑电波,给何许人守护了一个没有噩梦的睡眠。 虽说这天是徐然的生日,可该上的课还是得上,两个院系的课程表在考试复习周到来前都排得满满的,生怕遗留下未讲授完的课业。 为徐然的庆生也就定在了晚上,某私厨饭店的包间里。 “还要点点什么吗?”徐然的课程结束得比较早,看着匆忙换好衣服赶来的何许人把菜单递了过去。 看着一桌十几道菜,何许人连忙摆了摆手:“不用了不用了,吃不了,很浪费的。” “别担心浪费的事,到时候吃剩了通通打包回去给我们那几个宿舍的人吃。”徐然点头示意服务员离开。 “那也够了,这些菜我都喜欢吃的。”何许人出门时特意换了一件单薄修身的长风衣,一路过来虽然不远,还是冷得够呛,说完就忍不住搓起了手指。 “握着。”徐然倒了一被热茶递给何许人。 陶瓷杯壁被烫得温度刚刚好,暖手有余。 “先尝尝这个,听说这是秘制的烤鱼,皮酥肉嫩,特别香……”徐然拿了好几个碗放在何许人面前,又是夹菜又是添汤,看样子还真有点像贤妻良母。 何许人只能不停地往嘴里塞着这些来自寿星的好意,不多时就已经吃得微微发汗,胃肠充盈了。 “最后一个环节啦!”徐然从桌子的中层托出一个方盒,解开绑在上面的丝带,“当当当当!生日蛋糕!” 徐然订蛋糕的时候显然是考虑到了饭后的胃口,蛋糕不大,但是看着格外精致。蛋糕最上层立着两个巧克力小人,是手拉手的两个小男孩,何许人很自然地就联想到了自己和徐然。 “我要许愿了!”徐然关上包间的大灯,点燃插在奶油中的数字蜡烛。 一间密闭的小屋,幽幽闪动的烛火,两颗相抵的头在身后的墙壁上投射出心形的阴影。 徐然唱着生日快乐歌,何许人低声清和。歌声结束,片刻的沉寂被划分为许愿的专属时间。 许愿结束,徐然吹灭了蜡烛,一切又仿佛没有变化。 “你怎么不问我许了什么愿望?”徐然提着 一大袋打包好的饭菜看着一心一意走路的何许人。 “啊?你许了什么愿望?”何许人后知后觉地问。 “当然是秘密了!愿望这种东西说出来可就不灵了!”徐然用自己没拎东西的手捏了捏何许人的耳垂,然后如愿以偿地看着它充血变红。 “今年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年,我们合影留个念吧!”徐然拉着何许人站在天桥的栏杆边,以流淌的车灯为背景拍下了两人单独为伴的第一张照片。 照片里徐然笑得很开心,何许人也保持着羞涩的微笑,霓虹灯光衬出两人眼中色彩斑斓的世界,一切美好都被定格在这一瞬间。 “你看,这张照得真不错,看来我还有当摄影师的天赋……”徐然把拍好的照片给何许人看。 “徐然。”何许人突然喊他的名字。 “啊?”徐然转头,一脸茫然。 “闭上眼睛。”何许人抬头望着徐然,眼中似有脉脉春风。 徐然乖乖闭眼,下一刻,嘴唇上便贴上了柔软的唇瓣。 何许人的吻技并不出众,毕竟这是他的初吻。徐然实在是太高了,何许人只能踮着脚去要他唇上的温柔。 仅仅是上下唇的相互贴合,何许人就感觉自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从踮起的脚尖到触碰的嘴唇,无一不颤抖。 脚后跟缓缓落地,何许人凝视着自己方才吻过的嘴唇。 徐然松开手上的袋子,轻轻托住何许人的脸颊,眼中波光粼粼:“可以吗?” 何许人听到自己回答:“可以。” 而后就是徐然的主动出击,唇舌缠绵,交换呼吸,光影中一切都不太真实。 在何许人放空自己的那一片领土上,徐然悄无声息地占据了中心,把所有权牢牢攥在了手里,连同被放逐的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学校太社会了,很烦,很苦闷 第30章 余辜 按照所有高中的传统,凡是考取985、211等知名院校的的学生都要代表自己的大学回母校进行宣讲。说白了,这就是变相的笼络生源。 何许人虽然是复读生,但无奈自己的大学实在是国内知名学府,高中班主任在群聊里点名了好几个学生,其中一个就是自己。 不容何许人拒绝,回校宣讲这件事就在老同学的热烈讨论中板上钉钉了。 “咱们都什么时候放假啊?一起找个时间组团去呗!”易橙率先发言。 “南北方不一样吧!要不等过完年大家都有时间的时候来?”体育委员考虑到了不同大学的放假时间也不同的因素。 “过年谁还有时间啊?到处笑脸迎人走亲戚拜年……”政治课代表迅速反驳。 “对对对!可烦了!也没人给压岁钱了!我都不知道还拜什么年?脸都笑僵了……”历史课代表突然开始抱怨起了拜年的烦恼。 “哈哈哈,我们这儿只要没结婚都有压岁钱!羡慕吧!”地理课代表成功集火。 “打洗你!你个地理位置上的小地主!快把余粮交出来……”下面顿时一群人开始刷屏,讨论时间的主题顺利被带偏。 何许人看着这一个个熟悉的备注人姓名,突然觉得分外亲切。 “那我们什么时候聚一聚?”易橙又把话题扯向了聚会。 “大家干脆都报一下放假时间吧!我来统计一下!”班长果然还是领导能力十足,大家纷纷报上自己放假的时间。 …… “那我们就2月5号到6号去宣讲吧,刚好在过年前十天,他们高三的和我们当年一样还在复习。”班长迅速统计完,给出了一个较为集中的时间。 “完全ok!” “某们忒!” “deideidei!班长说的dei!” …… 时间敲定,同学群里还在热烈地讨论着近况以及回忆过去。 他们都已经大二了吧,肯定有很多共同话题聊。 何许人的大学时光来得太迟,他还不太能接受这种已经开始形成小社会的生活,看着群里的男女同学聊着各自的专业和目标,他只能再一次沉默。 “哎?何许人在吗?@何许人!”易橙突然从杂谈里发出寻人呼声。 “嗯,我在。”何许人被点名,十分茫然。 “你会来吗?到时候咱们聚一聚,我们都考在同一片大学城小半年了,还没见过呢!”易橙的确和何许人考到了同一个城市,不过外国语大学他还真没去过。 “嗯,我们学校也分了这个回校宣传名额。”何许人一板一眼地回复着。 “一样一样……那回头见啊!”易橙迅速下线,何许人点开她的头像也显示着离线状态。 又要见面了吗? 何许人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没有见过他们了,苦闷的高四把他压得透不过气来,他也不敢去想起那些已经实现了自己高考愿望的老同学。 “一个联系人给您发来一条消息。”不容何许人多想,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 “许人,在吗?”是何妈发来的消息。 自从进入大学,何许人就刻意避开了与家里的联系。除非是父母先发起通信,否则自己是决不会主动联系的。 像今天这样的对话开头十分常见,以往何许人总是会以“还在上课”为理由委婉拒绝交流,可次数越多,何爸何妈索性要了份自己的课程表,按照上下课时间来安排对话。 “嗯。”今天周六,何许人不好再推脱。 “怎么这么久都不和家里打电话?” “课比较多,社团里也总是有事。” “快放寒假了,哪里来的那么多课?你是不是又骗我们?” “没有,马上到考试周,我每天早上都去图书馆占座复习。” “那没事,在大学还是要好好学习,别以为考上了就轻松了,那些都是你们高中老师骗你们的。” “嗯。” “钱还够用吗?要不要再打点?” “够用,我就用来吃饭,花不了多少钱。” “在学校有没有谈朋友啊?” 何妈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可真是把何许人给震慑住了。 谈朋友?何许人确实谈了,徐然,一个男朋友。可这个答案也是何妈万不可接受的。 何许人沉默片刻,捏了捏山根,回复了“没有”二字。 “没有就没有,大学还是要好好学习,大不了毕业之后妈给你安排一个好姑娘。” “嗯,不说了,我去复习了。”和母亲仓促地告别后,何许人心烦意乱地又爬上了床。 给我安排一个好姑娘?何许人埋在枕头上 嗤笑一声。 我怎么可能再喜欢上女孩子呢?我不爱她,我不能去祸害她的后半辈子。我喜欢徐然,我是个同性恋,我不配有一个如他们所愿的美满家庭…… 泪水夺眶而出,何许人把眼睛紧紧压在枕头上,柔软的枕芯也被苦涩浸透,吞食着他内心无尽的苦楚与悲哀。 复习周靠近得不知不觉,何许人早有准备,从停课复习的那天起就预订好了图书馆的座位。 早上六点跑步打卡,七点入馆,复习到十一点半吃午饭,一点继续归馆复习,然后晚上九点回寝。 何许人的时间表安排得单调又紧凑,完全没有空出时间留给恋爱的自由。 徐然表示抗议,但最后的结果也是抗议无效,他只好跟着何许人一起去图书馆复习。 何许人的起床时间对徐然来说简直就是折磨,可为了那劳什子的晨跑打卡体育成绩,何许人是一天都不肯放松的。 这天周六,早起有大雾预警,何许人换好衣服就不管不顾地下了楼。 宿舍楼外晨雾弥漫,能见度极低,三米开外就已经人畜不分了。徐然跟着何许人早睡早起了一个多星期还是克服不了赖床的习惯,此刻正站在宿舍楼下睡眼朦胧地打着呵欠。 “还要去打卡吗?”徐然睁着被揉出血丝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何许人,满脸都写着“我要睡觉”四个大字。 “嗯,今天没下雨。”早上的气温太低,即便是大雾,何许人说话时呼出的白气还是肉眼可见。 “可是今天雾霾啊!运动对身体不好!”徐然把何许人拉下宿舍楼的台阶,细长小指轻轻地勾住了另一根被冻得指节肿大的,“你看你,天冷还不戴手套!手又冻了吧!” “等跑完了就会热起来的。”何许人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却还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徐然的按摩。 “一堆歪理!”徐然迅速把何许人的手搓暖后又在他的手背上装模作样地拍打了一下,“等会儿,我早有准备。” 何许人把重新暖和起来的手插进上衣口袋里,看着徐然从衣服内衬的口袋里掏出两个口罩来。 “来来来,趁热带上,听说防雾霾又透气。”徐然的手捂住何许人的耳朵,把带子仔细地绑好。 口罩带着徐然的体温覆上何许人的脸颊,灼得他面色微红。呼吸间,徐然的气息似有若无地萦绕在肺腑,何许人有瞬间的窒息。 “怎么?又害羞了?”徐然注意到了何许人逐渐变红的耳朵,不怀好意地捏了捏他的耳垂。 “走了!”何许人声音带着气愤,耳朵却越来越烫。 “好好好……”徐然应声连连,一边跟上何许人,一边给自己戴好口罩。 田径场上依旧是雾霭沉沉,没有几个人在跑道上锻炼。何许人打开打卡定位,下一刻就跑了出去。 “呼哧呼哧……”或许是因为口罩的阻碍,何许人呼吸实在是不太顺畅。 反观跟在自己身边小跑的徐然倒还是一脸云淡风轻,面不改色气不喘,何许人跑得很是乏力,只好停下来隔着口罩大口喘气。 “要不休息一下?”徐然拍着何许人的肩膀,试图帮他捋顺气来。 “不行!”何许人很是坚决,因为手机检测软件显示自己还有一千米就能完成今天的打卡任务。 “那我们走吧!剩下一千米走完也行,反正最低限速1.5,怎么平均也不怕。”似乎是怕何许人不同意,徐然还特意靠近他的耳畔说道,“许人,我们一起走路好不好……” 何许人打了个激灵,眨眨眼表示同意。 “牵你的手,雾霾里慢慢走,我们手中,藏有全宇宙……”徐然拉起何许人的手一边在操场外道漫步,一边唱着随心改动的歌词。 何许人一直担心着自己的速度,总是把目光不自觉地瞟向手机屏幕的测速板块。 二点三米每秒,二点零米每秒,一点七米每秒。 何许人看着自己的速度一路下跌,最后卡在了不上不下的一点七米每秒。 “何许人。”不知走了多久,徐然突然停下叫住何许人。 “嗯?”何许人乖乖站好,像个待检阅的士兵。 “我想亲亲你。”徐然嘴里蹦出了这么一句没羞没臊的话。 “啊?”何许人脑子当场短路,但还是飞快处理着这句话。 “好不好?”徐然直接将两人的口罩摘下,低头贴近何许人的呼吸。 “好。”鬼使神差一般,何许人点了点头。 徐然猛地吻下来,何许人觉得天旋地转却又曼妙不已。直到肺里的空气也要被掠夺殆尽,徐然才松开他的桎梏,眼神闪烁地勾了勾嘴角。 由于期末是复习的高峰期,图书馆自习室的座位早已是供不应求,暖气充足的位置更是被早早霸占。何许人 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了走廊外侧暖气也无法掌控的复习区域。 何许人不太清楚大学的英语是怎样的考试模式,只能拿着英语试题一套一套地刷着范例。徐然则是拿着图纸和工具在桌上不停地写写画画,铅笔亲吻纸张的声音令人格外舒畅,何许人也渐渐平静下来。 连刷四套试题,何许人眼睛也看得分外酸涩。摘下耳机,伸个懒腰,目光微斜才发现徐然不知何时已经趴在桌上睡得正酣。 虽然全图书馆都有暖气开放,可走廊这儿相对于其他的自习区就是遥远的边疆,气温低了好几个哆嗦。 徐然侧趴在自己的手臂上,肘边是零散的图纸草稿,上面的线条和图案即便是初具形态也让何许人觉得赏心悦目。 担心徐然着凉,何许人从书包里掏出了印花的珊瑚绒薄毯给他披上。 薄毯是徐然立冬时送给何许人的,图案是他亲手设计的,面料是他亲手选的,这一回,还是他亲自用上了。 珊瑚绒的毯子格外柔软,徐然睡梦中把绒毛又裹得贴近皮肤,肘边的图纸瞬间散落一地。 何许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弯腰把脚下的图纸一一捡起,展平,整理好。 只是最后一张图实在不能将它称之为设计,因为这是一张写实的人物素描,画上主人公就是自己。 徐然画的是何许人的侧脸,围头微皱,眼神专注,似乎是碰到了难题正在苦思冥想。 “傻子。”何许人轻声自语,把这幅素描按顺序又放回了那叠图纸中。 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又弹出了一条来自何妈的消息,何许人神色眨眼间颓败。 “公众号分享:儿女不孝,竟不婚不孕……许人,你看看这些不孝顺的小孩子哦!都是白眼狼……” 何许人看着熟睡的徐然,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或许我注定了是一个不孝子,而且我确实有抵偿不尽的罪愆,可再怎么死有余辜的罪人也有向往自由与光明的时刻。 我也想试一试,去追逐我的自由与光明。 作者有话要说:标题好难想… 第31章 焉识 大一上学期的考试远比高考简单,何许人完成得格外轻松,可也格外的不情愿。因为考试周一结束,就意味着寒假的到来。 寒假,春节,团圆,阖家欢乐,多么美好的意象。 可这些也是何许人最想逃避的假象。 平时的特定节假日都能以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为挡板,可春节这个洋溢着脉脉温情的词却把“归家”的字眼炙为烙印,束缚在了自己的四肢上。别无他法,只能回家。 “请乘坐ca1573航班的乘客到a20处进行登机……”中英双语的登记提示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何许人拿着登机卡心不在焉地跟着队伍一点一点往登机口前进。 “嘿!别发傻了,走吧。”徐然看着何许人眼神放空地站在通道正中央,赶紧拉着他站到一边避开其他前行的乘客。 “哦,好。”何许人回过神来,短而圆的指甲在印刷的目的地黑字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细痕。 飞机起飞,何许人的耳朵嗡嗡作响,他打开窗上的遮光板往外看,看着这个自己刚开始熟悉的城市又模糊为一个小点。 “傻……”何许人只听清了徐然说的第一个字,而后耳朵就被一双温暖的大手给捂住。 耳内烦乱的杂音被徐然隔绝开来,何许人仿佛能透过掌心的肌肤听见徐然血脉搏动的声音,安稳而有力,如玉杵敲木鱼。 飞机又上升了一段高度才开始平稳行进,徐然的手也如释重负般松开,何许人的耳中又涌入了更多的声音。 “怎么今天迷迷糊糊的?放假太兴奋没睡着?”徐然戳了戳何许人的脸颊。 “没有,还是不太喜欢坐飞机。”何许人垂眼摇头,满脸疲色。 “傍晚才能到呢,要不睡会儿?”徐然用指头挑起何许人鬓边这几个月长长的碎发来回拨弄,“等下了飞机我们还可以一起去吃个饭。” “徐然。”何许人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直愣愣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爸妈会来接你,我们分开走,一早就说好了的……”徐然撇了撇嘴,那缕碎发又在指尖盘了个转儿。 “对不起。”嘴唇有些发干,何许人用牙齿揭下一块皮。 “没事儿,我知道要你爸妈接受我还需要些时间,我不急,你也别急,我们来日方长。”徐然用手按住何许人不安分的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语气又柔和下来。 “那你到 时候可能要在机场多等一下了……”何许人拨开徐然的手,轻轻握住他的小指。 “反正也没人来接我,到时候我自己打车回去还方便。”徐然弯了弯指节,与何许人的纠缠在一起。 “你爸妈不回来?”何许人一直以为徐然之所以回来是为了和家人重聚。 “他们回来做什么?自己家不过年吗?”徐然用大拇指把指节按得咯咯作响。 “你一个人在家吗?”何许人在徐然不以为意的笑中看到了一丝落寞。 “不啊,房子留给我了,我找家政阿姨来打扫一下。”徐然拍了拍何许人的头,把那一丛蓬松的短发搅和得更乱。 “你不要难过。”何许人虽然有父母在身边,却很能体会徐然所掩饰的孤独。 “我不难过,反正以前也不怎么过年,到了意大利就更没这个传统了,我习惯了,反正也就是一个长假而已。”徐然真想不顾周围乘客异样的眼光,把何许人紧紧搂在怀里亲上几口。 我家何许人怎么这么贴心?让人不爱都难。 飞机落地,何许人拖着行李箱走出大厅,迎面的就是南方潮湿的冷风。冷风一吹,何许人不久前还忐忑不安的心瞬间被冻僵了大半,面对着不知是爱是恨的父母,还是扬起了一个公式化的笑容。 “怎么才回来?”何成器接过儿子的行李箱,边走边拍他的脊背。 “春运还是天气问题,延误了。”何许人的回答也是中规中矩的。 “怎么样,在北方住得还习惯吗?暖气舒不舒服……”何妈一边挽着儿子的手臂,一边拉着他走向停在马路边的汽车。 何许人一边含糊地回答着父母的问话,一边克制着自己想要挣脱开这父慈子孝的场面的冲动。 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何许人顿了一下,朝百米远的机场大厅远远地望了一眼。目所能及处都是来往的人头,徐然的身影早已淹没在人海。 “怎么了?有什么东西忘了吗?”何妈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第一次一个人坐飞机回来很神奇。”何许人弯腰坐进车里,关门并系好安全带,而后就是目不斜视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从机场到家还有将近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何许人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昏昏欲睡,可敏锐地嗅觉时刻提醒着他,自己正处于一个汽油燃烧着的皮革包裹里。 因为何妈嫌冷,车窗只开了半掌宽的面积 ,何许人为了躲避车内令自己作呕的味道,只能尽量坐高,把鼻子紧贴在通风处,感受着寒风为鼻黏膜和肺腑带来的一阵阵清醒的打击。 “考得怎么样?都过了吧?”何成器转动方向盘,眼神不经意地从路上瞟向副驾驶的人。 “嗯,都过了,差不多都在八*九十分。”何许人的手指又开始在裤腿上小幅度地摩擦。 车里突然安静下来,一家三口好像陌生人一样无话可聊。 寒假无事,何许人便整日待在家里,早睡早起,帮忙做家务,安分得让何妈也挑不出一点不好来。 如此一个星期,何妈还是开始有些看不惯自己的儿子了。 “你怎么不出去找同学玩?”何妈未经允许,直接推开何许人卧室的门。 “找哪些同学?补习班的人还找得到吗?”何许人以食指为书签,虚掩上手中的书。 “你以前的高中同学不是同学吗?还有初中同学,小学同学。”何妈一边说一边用余光在何许人放在床头的手机上打量,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何许人深深地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翻开书只回应了一声“嗯”。 何妈本想借着这事发发难,可自己的一棒子就像打在了棉花上无处发力,只能心情郁闷地带上门离开。 何许人在确定了母亲的脚步声消失后才重新拿起手机,指纹识别解锁,页面显示的还是和徐然的聊天对话框。 “我好想你。”徐然的一句话孤零零地挂在对话框里,何许人还没作出任何回复。 “我也是。”何许人删删减减,还是把最想说的话发了出去。 徐然立刻发起语音通话,来电铃声响起不过两秒,门外又有了异动。何许人迅速挂断,关机,把书盖在自己的脸上,脑子乱得像失了信号的电视机雪花。 再过一周就是除夕,何许人跟着父母带着大包小包的保健品去了乡下的爷爷家。回老家一路尘土颠簸,何许人却像是个异乡人一样,毫无归属感。 爷爷奶奶叔伯姑婶并不知道那件被父母藏得很好的事,何许人也不想提起,他并不知道这些名义上血浓于水的亲人是否也会像父母一样把自己推向那个炼狱,他只希望在他们眼里,自己只是那个因为封闭复习而身体出问题的乖孩子。 何许人惧怕身边人的的有色眼镜,惧怕父母用猩红嘴唇对自己说出关于爱的任何字句,连带着惧怕着一切爱着 自己的亲人朋友的好意。 何成器回来前一直叮嘱着何许人要多陪爷爷奶奶说些话,可何许人在进门喊了两声“爷爷好,奶奶好”之后就像个闷油瓶子一样不再说话。 大屋的液晶电视是年前才换上的,屋里也装上了无线网,这一切都是何爷爷为了这个争气的孙子做的,他听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玩手机,可是眼前的孙子却没有对这些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只是低头不停地用铁丝钳拨弄着烤火篮里的木炭。 何许人很喜欢现在的氛围,父母为了晚上的团圆饭在厨房里忙进忙出,无暇顾及自己。傍晚时分,天边已经开始炸起了烟花,电视台还在播放着春晚的彩排,年味十足,何许人也觉得孤独十足。 大屋正中搬来了大桌,一盏明亮的白炽灯高高悬在桌上,鸡鸭鱼肉陆续摆满桌面,空气里的酒肉香都让何许人觉得分外恍惚。 如果我没有去过那个地方,这一切是不是还能和以前一样?何许人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 “许人,多喝点这个土鸡汤,爷爷年前特意养肥了就等着给你过年吃的。” “许人,大学累不累呀?你看你都瘦了……” “来,许人,吃个饺子,说不定就能吃到福气呢……” 一勺饺子被盛到碗里,何许人频频点头接受着来着亲人的好意。 饺子是大妈做的,里面塞满了手打的牛肉馅儿,鼓鼓囊囊的,饱满得像一个个小元宝,还是何许人爱吃的味道。 一口包下一个大饺子,何许人细细咀嚼着,牛肉和香料的汁水在齿颊间爆开,一下又把自己的记忆拉回了小时候。 “大妈,为什么我们总吃猪肉馅的饺子啊?我觉得牛肉也好吃,为什么不吃牛肉馅的呢?” “许人喜欢吃牛肉馅的饺子啊?喜欢大妈就给你做……” …… 何许人的眼睛被热气蒸得发红,低头让眼泪落入碗里,然后再不着痕迹地把泪水抹去。 “咯吱——”何许人感觉自己的牙齿被硌了一下,吐出来一粒小小的红豆。 红豆明显是煮熟后再塞进去的,颜色还有些发暗,但在暖黄的灯光下还是透着甜蜜的红,这是“福气”。 新年能在饺子里吃到“福气”的人,新的一年都会福气满满。 “哟!许人吃到了!”大妈发福了许多的脸笑成了一团皱起的山。 “福气到你身上喽!”奶奶捂着牙床早已荒芜的嘴,脸上的皱纹里也夹着无数的暖光。 何许人笑着点点头,把红豆用纸擦干净,小心地放进羽绒服的内衬口袋里。 年夜饭过后,是雷打不动的全家看春晚环节。所有人的手机都响个不停,一声声祝福化作电波和文字跨越不同的距离来到每个人身边。 何许人打开手机,消息页面跳个不停,红色的消息数涨到了99,都是祝福的话。 何许人没有群发消息,而是一条一条地打开,再送上一两句简单却又诚挚的问候,他不知道对方是否能感受到自己的用心,可他很喜欢这种一对一说话的感觉。 徐然的消息被淹没在大多数人中间,何许人回复了几十个人才发现。 徐然给何许人发的是自己在家里拍的照片,徐然站在窗边,窗外是深紫色的夜空,无数簇烟花在他的背后绽开,像天幕以银光作画,画里有自己的意中人。 何许人莞尔,拍了一张电视春晚的照片给他,并留言:“新年快乐。” 何许人并没有在和徐然的对话上耗费太多的时间,只是后面给其他人的回复都不自觉地敷衍了许多。 春节联欢晚会时间太久,爷爷奶奶上了年纪不能熬夜,只好先去睡觉。 回房前,何爷爷衣服口袋里抽出一个红包递给何许人:“早点睡觉,以后都要高兴。” 何许人接过红包,道了声谢,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按理说,红包只给没成年的小孩子,可爷爷还是把自己当成孩子,还是记着自己…… 红包里塞了两张一百块,何许人把它小心地放在枕头下,睡得格外安稳。这一封压岁钱,带着长辈的爱,压去了何许人梦里的所有邪祟。 初一到初五,何许人被拉着和父母四处拜年。走的多半是乡下的亲戚,所以有大半的时间都被困在车里,何许人被车里的气味闷得昏昏沉沉,却还是要堆着满脸的笑去会见那些连辈分都叫不上来的亲戚。 原本定下的过年前去宣讲的时间因为和学校的统考时间冲突,所以大家就把它又改到了初五,正好是大部分人过年走完亲戚的时间。 何许人其实不大想去,可班长早就把参与人员的名单报给了学校。q大学生,学校又怎么会不乐意呢?早在初四,高中班群里的人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第二天聚会的到来。 何许人背了一书包的学校校徽书签明信 片之类的纪念品,和父母知会一声就坐上了去高中的公交。 这条路线何许人很熟悉,2路公交他坐了将近四年,从家到一中高中部新校区,再从学校返回市区的家。 徐然是中途上公交的,本来两人约好在学校碰面,没想到时间如此巧妙,两个人半路就遇见了。 春节期间坐公交的人少了很多,车厢里只有零散的七八人,何许人坐在靠近后车门的单座上,徐然就偏不坐其它的空位,一米九的大个儿也直挺挺地站在后门边。 “新年好呀!何许人。”徐然特意在正月里剃了个头,看得何许人说不出的怪异。 “新年好,徐然。”何许人的视线一直黏在那从头发上。 “怎么了?不好看吗?”徐然抓了抓头发。 “好看。”何许人也觉得好看,只是他想起了那句老话“正月剃头死舅舅”,不知道徐然有没有听过。 “那就好。”徐然笑起来眼不见眼,心情看起来很不错。 “对了,这个给你。”何许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 “什么?给我的压岁钱?”徐然打开红包,倒出一百块。 “这是我爷爷给的压岁钱,其实它本来有两百块的,我现在把它分一半给你,希望你在新的一年也能开心。”何许人话虽说得冠冕堂皇,手却又紧张地揪住了裤腿。 “谢谢你,何许人,我很开心。”徐然摸了摸何许人的头,眼里笑意更盛。 十几分钟后,公交在校门口停下,何许人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找到了自己的高中教室。 推开门,教室里都是老同学,他们有说有笑,不见生疏,何许人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诶?何许人来了。”易橙第一个发现他,一声就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怎么样,q大学子?身体有没有好点啊?” “可惜了那年你生病,不然我们就又是同届校友了。” “何许人,这是今天的安排……” 这些人他全都记得,何许人耐心地听着老同学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目光时不时地扫过这个已经沦为杂物室的教室。 物是人非?不,一切都没变。 何许人宣讲时徐然就站在教室外,实验班的气氛很活跃,隔着门都能听见里面的欢声笑语。 教室的门上开了一个圆孔,以往都是班主任罪恶凝视 的窗口,徐然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从这里窥视的一天。 何许人还是有些内敛,ppt上展示着q大的校区风景,他说到一半忘词时还会不好意思地微笑,看上去和以前的那个何许人一样。 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十分美好,温和,沉稳,还有些少年时的意气,眉目带笑,再见焉识。 第32章 孽子 宣讲进行得很顺利,总共用时也不过两节课,实验班的学生反响很是激烈。 “……那何许人学长,你为什么比他们要晚一届呢?”一个马尾辫女生在ppt结束后提问。 何许人一时也不知道怎么作答,笑得有些尴尬。 “你们何学长是高考前生了大病才留了一级的。”班长突然站到何许人身边,拍了拍他向内勾起的肩膀,“看到没?就是生了病再考一次也能上q大,我们的小骄傲啊……” 教室的前门早在最后一个同学宣讲结束时就已打开,徐然抱着何许人的羽绒服外套站在门边,眼里都是眷恋。 “那我可以问一下门口的这个也是一起来的学长吗?”坐在教室靠窗位置的短发姑娘指了指门口的徐然。 何许人顺着她指的方向对上了徐然含笑的目光,眼波荡漾:“嗯,他也是你们的学长,和我一个大学的。” “那为什么这个学长不上来发言?我觉得他长得挺适合做宣传的。”此话一出,教室里细碎的笑声四起。 班主任站在教室后头,显然没有记起这个身材挺拔的学生是哪一个,只是在知道他也是q大的之后面部表情柔和了不少。 徐然抱着衣服,三两步跨上讲台,对着台下的学生挑了挑眉:“你们难道不觉得你们何许人学长讲得很好吗?我可背不下来那么多学校的特色。” 徐然说完,借着讲台的遮挡拉住了何许人的手,教室里又是一片咯咯的笑声。 何许人面露羞色,却也只能跟着大家一起干笑,期间还瞪了身边这个干坏事的家伙好几眼。 告别班主任,一群大学生游荡在校园的主干道上。 “咱们等会儿去哪聚餐啊?” “听说新区开了个大商场,楼上那家老火锅店就是从学校这边搬过去的,要不去那儿吃?” “怎么一聚餐就吃火锅啊?去年也这样……” 何许人和徐然并肩走在大部队后,听着老同学的对话仿佛又看到了一层无形的壁垒。 何许人侧头看了徐然一眼,眼中的犹豫一览无遗。 “不想去就不要勉强,去和他们说。”徐然的手里捻着一粒红豆,这是不久前从何许人的衣服里掉出来的。 何许人快步赶上,找到组织活动的班长:“不好意思,我身体有些不舒服,我可能不能和你们一起聚餐了……” “没事,身体重要,早点回去休息,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再聚的。”班长和其他老同学很是通情达理,看向何许人的眼神满是关怀。 何许人和其他人挥手告别,走出校门,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人的呼喊。 “何许人!何许人!你等等……”易橙追上在站台等公交的二人。 “还有什么事吗?”何许人看着眼前这个小口喘着气的姑娘,脸上还带着亲近的微笑。 “我可不可以单独和你说几句话?”易橙看了一眼正俯视着自己的徐然。 “好。”何许人捏了捏徐然的手,和他拉开一段距离,“你等等我。” “何许人,这本书给你。”易橙从包里拿出一本精装的小说,书上的“孽子”二字让何许人分外眼熟,“我知道你和他是互相喜欢的。” 何许人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想到却被易橙一眼看穿,眼神因慌张而闪烁起来。 “你别紧张,我没有恶意。我其实很早就看出来了,在高中的时候。”易橙加快了语速,眼神真挚,“我以前其实也喜欢过你,所以总是会多注意你一些。我不知道你那场大病是不是和这件事有关,可是我觉得你真的特别好。你和他既然到现在还能在一起,我相信一定克服了很多困难,我希望你幸福。” 明明喜欢何许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两三年,女孩说起来还是有些动情。 “谢谢你,易橙。”何许人真的感谢这个心思细腻的女孩能作为自己和徐然爱情的支持者。 “何许人,拥抱一下呗,算是圆一下我少女怀春时期的梦吧!”易橙双臂张开,眼里的光芒仿佛又回到了高中。 “谢谢。”何许人俯身抱住眼前的女孩,不知如何回话,只能借这二字表达情意。 “她说什么了?你居然还抱她?”徐然把刚才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虽然听不见二人的对话,但心里吃味儿得很。 “易橙真的是个好姑娘,她是第一个祝福我们的人。”何许人坐在公交靠窗的位置,小指安慰性地勾住徐然带着醋味的袖口。 “哦?那真的要谢谢她了。”徐然反手握住何许人的手,把它裹在自己的手里。 公交车上的乘客依旧很少,何许人轻声地问道:“你说,以后会不会有更多的人支持我们在一起?” “会的,一定会的。”徐然说完,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那粒红豆,“这个是什么? 你为什么在口袋里揣一个红豆?是不是思君啊?” “这个是吃饺子的时候吃到的,谁能在过年吃到这粒红豆,福气就会陪他一年。”何许人看着这粒红豆,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自豪,“今年我吃到了,厉害吧!” “厉害厉害,那把它也送给我好不好?”徐然不容何许人反对,直接把红豆放进了钱包夹层里。 何许人笑着点头,手与徐然的纠缠得更紧。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何许人一到家就把书的包装给拆开,透明的塑料薄膜被揉成一团抛进垃圾桶里。 “孽子”两个字生生刺痛着何许人的眼睛,可它在整个封面也不过占了半指面积,翻开它,扉页还是那一段话。 “写给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犹自彷徨街头,无所依归的孩子们。” 何许人的记忆突然被唤醒,又回到了自己和徐然初识的旧书店。 这本小说好像有透视自己内心的力量,何许人翻开就不愿放下,熬夜看完,久久不得平静。 我在父亲的心目中也是个孽子吗?我的青春鸟是否也将死在不为人知的安乐乡里?我是不是家族的罪人?我会被原谅吗? 何许人又翻回扉页,看着那行送给放逐者的话,闭眼逼回眶中的泪水。 何许人第二天醒得很晚,直到中午饭点才起来,被压在枕头下的书已经被收走了。何许人找遍卧室和书房也没有那本书的下落,“孽子”带来的心灵震撼就像是被强造出来的一场梦。 何许人很怕这本书是被父母收走的,更怕他们看了这本书之后把自己也划拨到孽子的行列。可何许人也隐隐期待着他们能够通过这本书理解自己这类人的痛苦与挣扎,明白自己对爱的渴望。 伦理道德下的离经叛道,时代观念的鸿沟把何许人的期许变为了不可能的惊险的跳跃。 吃午饭时何妈还在街口的熟食店上班,何爸则是打包好饭菜给她送去。何许人一言不发地看着父亲提着饭盒出门,嘴里的排骨被嘬得淡而无味。 何许人也说不上来自己和父母现在相处到底是怎样的感觉,从刚离开那个地方时的愤怒与痛恨,到举手投足间的畏惧,再到被关心时的茫然愧疚和纠结,最后才有了这个血亲淡如水的疏离。 何许人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能逃出那个地方,在幽闭中越发敏感的心思像无法逃离 的电流,总能在不经意的瞬间击溃自己的防备。 “又来了!又来了……”何许人的眼泪又控制不住地滑了下来,他在一个人的时候越来越容易躁郁,尤其是在这个住了十几年的家里。 送饭不过几分钟,门口就传来了开锁的声音,何许人连忙把眼泪擦干,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午饭。 何成器在饭桌边坐下,盛了满满一碗饭却只吃些辣椒段子:“准备找什么样的女朋友?想好了吗?” “没有,我还不想谈恋爱,这些事考研之后再说吧。”何许人埋头扒了一大口饭,试图把自己给噎死。 “慢点吃,我也不是催你。”何成器想起了今天清晨从儿子枕头下收到的书,又夹了一筷子辣椒喂进嘴里,“你要知道我和你妈都想要什么,无非就是看到你成家立业,我们也好抱一抱孙子。你一直都是个听话的孩子,我们这点心愿相信你也会好好帮我们完成的……” “嗯……”何许人不想再听这些以爱之名的借口了,“听话的乖孩子”这个枷锁压得他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他只能虚情假意地答应,再把所有反对的话用白饭赌进胃里。 “别干吃饭,多吃点菜。”何成器往儿子的碗里又添了不少的菜,“只要你听话,我们就放心了。” 原来,渴望拥有自由和爱情的我,在你们心中终究还是离经叛道的被放逐的孽子吗? 何许人察觉到了父亲话中的深意,一心只想逃离这个自由鸟的囚笼。 作者有话要说:何许人,加油啊!要挣脱心魔的控制!勇敢点去追逐你的渴望! 第33章 星丛 寒假一结束,何许人就逃也似的返回了学校。 从南北上,脱离潮湿的水汽;从家乘车到校,像从沸水中挣脱的青蛙。何许人看着校内熙熙攘攘的人群,陌生,却能让自己完全地隐匿于其中,汲取难以触碰的自由空气。 春天或许只是一段距离,何许人由身到心都能感受到生机盎然的暖意。 下学期的课程安排逐渐密集,何许人也在专业课的学习中逐渐感受到了不同于中学的压力。 又是一场随堂小测,四十分钟内写一则新闻评论,老师当场点评。 何许人的眼眶在拿到新闻材料纸时不可察觉地红了大半,握笔后思绪依旧无法平定。 “杨永信”、“戒网瘾”、“虐待”、“自杀”…… 新闻材料上的每一个词都像是细密地扎在何许人心上的针,把那段包裹着混浊又腥臭肿瘤的回忆戳破,腐蚀着已经很久都没有因此战栗的肌肉神经。 身边的同学粗略扫完,就开始落笔如有神地抒写着自己的观点看法,沙沙的划纸声不绝于耳,教室里似乎只有纸吻笔尖的呢喃。 何许人望着眼前的白纸,迟迟不敢下笔。 大学专业告诉他这种事是不对的,可亲身经历过纸上这些虐待的自己又被来着父母的亲情威压着。 我该写些什么?何许人头一次如此混沌。 耽误了十几分钟,何许人还是下笔了,用着大众的观点,用着老套的模式,一篇评论写下来却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真正观点。 “……这个路泽同学写得就很好,虽然观点和大家的差不多,但切入点很巧妙……”何许人听着老师点评着各人的稿子,心乱如麻。 课后半天休息,何许人连午饭都吃得怏怏不乐。 “怎么?今天心情不好?”徐然喝了一口汤。 “还好,就是觉得自己的新闻业务能力太差。”何许人用筷子搅了搅汤里的紫菜,然后一股脑全倒进了饭里。 “怎么会?我们家何许人可厉害了!”徐然突然扬声,摸了摸何许人的头。 “我很羡慕他们,能以我想象不到的角度去自如讨论,说起话来有条有理。”何许人悄悄把头埋进碗里,声音越来越小,“真的很厉害。” “今天又写的是什么材料?”徐然索性放下了筷子。 何许人默默从书包里拿出打印纸,递给徐然之后突 然就失去了胃口:“我吃饱了,先去放餐盘。” 看得出何许人食欲不振,徐然点头,趁着他离开座位的期间开始看材料。 何许人放完餐盘回来后,徐然的表情并没有什么不对,只是突然岔开话题提起了今天下午的安排。 “下午有课吗?”徐然把打印纸叠好,还给何许人。 “没课。”何许人老实回答。 “那下午去看我打篮球吧!”徐然说完,嘴角还挂着笑意。 “我还……我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何许人本想继续泡图书馆,但还是对徐然打篮球这件事的兴趣更大。 “和隔壁学校的友谊赛,我也就是个凑数的。”徐然的指甲修得很整齐,此刻正一边说着,一边用它弹着桌面,“别人都有对象去看,我总不能看他们秀恩爱吧……” 徐然抬眼望着何许人,薄唇上抿,眼角微垂,委屈的样子给人以面前一只大狗垂耳的错觉。 “好,什么时候。”还是被他打败了,何许人笑着吐出一口气。 “下午两点半,不急,你先回去睡个午觉,到时候我叫你。”徐然的眼里满是得逞的狡黠。 三月下旬b市气温陡然升高,何许人在寝室睡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出了门。 走在校内商场的过道里,何许人的目光扫过摆满饮料的冰柜,手指在确定要买的东西时摇摆不定。 运动型饮料?还是矿泉水?天气有点热,要不要买冰的?可是剧烈运动后还是要喝温和一点的吧…… 何许人挑来捡去,还是装了三四瓶不同的水进背包。 篮球场两边坐了不少的观众,虽说只是私下里组织的比赛,可边上加油的拉拉队热情完全不像是即兴而起。 何许人找了个第二排的位置坐下,身边坐了不少漂亮的女孩子,青春洋溢的脸庞看上去十分赏心悦目。 徐然已经换上了统一的球衣,白底红边,穿在一米九的青年身上,活脱脱一张广告宣传照的模样。 每个人都球衣背后都印着名字的缩写,徐然也不例外,只是他的名字缩写应该是“xr”,可印在背上的字母分明是“hxr”。一个字母的差别,愣是看得何许人耳朵不自觉地泛红。 何许人把书包抱在怀里,下巴无意识地靠在书包上,视线不停地瞟向和其他队友围在一起谈话的徐然。 徐然像是感应到了他的目光 ,突然转身朝着这边抛了个飞吻,引发一阵骚动。 身边的女生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块儿的人,猜测着徐然这个飞吻的对象。只有何许人像只被蒸熟的螃蟹,一动不动地把头埋在书包上,唯有两只充血严重的耳朵在昭告天下:我害羞了! 一声哨响,篮球场脚步声四起。 “咚咚咚……”篮球在不同的人手中传递,与地面碰撞出沉闷的响声。 这是何许人第一次看徐然打篮球,本以为他说的“凑数”只是谦虚,没想到—— “徐然!怎么传球的!”徐然传给队友的球被对手轻易截获。 “哇!你搞什么?投三分不行就投两分啊!”徐然圈外投球,篮球无情地撞上篮板又弹回地面。 “算了算了,你就帮着拦人吧……”一米九大高个儿的徐然沦为了人肉挡板。 …… 中场休息,徐然满头大汗地走向观众席,一个跨步坐到何许人身边:“累死了。” 何许人连忙从包里掏出一瓶苏打水,拧开瓶盖递到徐然嘴边:“喝点水,休息一下。” 徐然就着何许人的手喝水,嘴里是淡淡的回甘,眼睛斜着盯住他,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好了好了,一下不要喝太多。”何许人估摸着徐然喝够了,又从包里掏出一块毛巾给他擦汗。 “你看那些单身狗得多嫉妒我!”徐然眯着眼享受何许人的擦汗服务,长手一指,划分出自己队友中的大部分单身狗。 “你不是说他们有对象吗?”何许人的手顿了顿。 “有啊!不过也不多,大部分还是单身狗。”徐然说着,突然凑到何许人的耳边小声道,“当然,也不是所有人的对象都有我家何许人这么好。” “闭嘴,好好休息。”何许人用手背推开徐然,嘴角上扬,继续给他擦汗。 说实话,两方队伍实力都不高,且明显都有像徐然这样滥竽充数的队友,勉强算是个“滥竽充数”的势均力敌。不过两边队伍的颜值都不差,想必大多数的观众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徐然满场乱跑,也没能投上几个球,但在何许人他就是厉害得不得了,像一团闪着耀眼光芒的星丛。 何许人还记得上课时老师提到的“星丛理论”。 “在浩瀚的宇宙星丛中,每一颗行星与地球的距离都不相同,因此我们看到的星光在空间和时间 上也是不同的,在星丛中处于不同时空的行星,尽管它们的光芒强弱各不相同,但都会被人看到……” 在何许人眼里,徐然就像是那团光芒最强的星丛,耀目到让人失神,无惧掩盖,赤*裸而张扬地闪烁于黑夜,锋芒毕露。 “真好……”何许人看着球场上恣意挥洒汗水的人,头却因渐生的自卑而越发低垂。 “何许人!”徐然突然喊出自己的名字,何许人茫然抬头。 篮球飞向自己的位置,身旁的女孩纷纷避开,只有何许人还一脸懵逼地看着和球一起扑向自己的徐然。 “啪——”徐然约过一级台阶把何许人扑倒,篮球打在他的背上,瞬间碰壁掉落。 “你没事吧?”徐然的脸凑得很近,整个人像是趴在何许人的胸口,呼吸急促又紊乱。 “没事。”何许人的头被徐然护在手里,没有刮蹭到台阶。 “没事就好,不过我可能有事……”徐然的脸色突然变得很痛苦,把何许人吓了一跳。 “怎么了!”何许人用手肘撑起身子,小心地扶起徐然。 “没事吧?”比赛因为这一场意外戛然而止,队员全部挤上来查看情况。 徐然的手臂外侧被台阶划了条七八厘米的口子,乍一看特别吓人,血和汗糊在一起,光是看着都觉得疼。 “去医院!”何许人把徐然拉起来,走出围观的人群。 “不好意思啊!我就不打了,你们在找个哥们上吧……”徐然挥着另一只没受伤的手告别,眼底的全然不见受伤的痛苦,反而是开心溢于言表。 “去去去,也不差你这一个,好好看看,别到时候截肢了……”队长刀子嘴豆腐心,催促着徐然赶紧去医院。 走出篮球场两百米,徐然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何许人还是很担心徐然的伤口,一心想让他快点去医院。 “其实我的脚也扭着了,现在可疼了……”徐然又开始对何许人撒起了娇,得亏没让刚才的队友看见,不然又得被队长怼死。 “哪只脚?”何许人立刻蹲下来,小心地触碰着徐然的脚踝,“这只吗?痛不痛?” “疼……”何许人微凉的手摸到伤处,徐然夸张地叫了一声疼。 何许人沉吟半分,把书包背到身前,蹲下来,把后背亮给徐然:“上来吧。” “嗯?”徐 然一脸懵逼,迟疑不动。 “不是说脚痛吗?我背你。”何许人转头看着徐然,态度坚决。 “我很重的,你背不起。”徐然一米九一,何许人一米七七,单论骨头重量也相差甚远,他很怕压坏了何许人。 “我可以的,你相信我。”何许人还是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徐然只好慢慢地趴了上去。 何许人勾住徐然的腿弯,用力站了起来,起初还有些重心不稳,可走出几步路后就轻松了不少。 “我们家何许人真厉害!”徐然原本也只是希望何许人能够让自己搭着走一路,没想到这一背倒是让自己大开眼界了。 “别乱动,小心你的伤。”何许人背徐然还是有些费力,但好在医院不远,他还能坚持。 徐然在何许人的耳边轻笑一声,没有再说话。 何许人啊何许人,谢谢你让我在付出的同时也能感觉到被爱。 作者有话要说:上课,烦……… 第34章 洞喻 “怎么样?老师?”何许人一向把学校的后勤人员称呼为“老师”。 此时,给徐然检查完伤口的医生抽出一本薄薄的病历,按了两下圆珠笔笔头,语气平淡道:“没什么大事,就是看着吓人,实际上就蹭破了点儿皮。” “那要不要打破伤风或者给脚打个绷带?”何许人半蹲着,右手还托着徐然受伤的手臂。 “年轻人怎么总想着这些严重的不得了的事哦?你以为破伤风是破了皮就能随便打的?”医生一边说,一边头也不回地在病历内页唰唰飞笔,“我给你们开点消毒杀菌的药,多擦擦,不过不要沾水,年轻也不是这样乱打乱闹的……” 领完药后,何许人扶着徐然去了图书馆西南边的石亭坐下。 “伸手。”何许人把塑料袋里的瓶瓶罐罐掏出来,一个一个整齐地码在长椅上。 徐然乖乖地伸手,把已经在医院初步处理过的伤口展示在阳光下,暗红的血迹已经变成结块,稍稍抖动便掉了个七七八八。 “等会儿可能会有点痛,你忍着。”何许人拧开双氧水的瓶盖,倒了一盖子。 “你知道这个地方叫什么吗?”徐然看着何许人小心地端着一瓶盖的双氧水贴近自己的手臂,突然发问。 “叫什么?”何许人一手握住伤口边的部位,一手将双氧水浇上斑驳的血痕。 瞬间,徐然的手臂上满是反应产生的白沫,“滋滋”地往下淌着,看着特别像伤口中毒呕吐。 “疼吗?”何许人紧紧地按住徐然的手臂,生怕他因为清洗伤口而疼得乱动。 双氧水确实够刺激,不过这对于徐然来说完全算不得什么,只是何许人这副紧张兮兮的模样特别容易让人起坏心思。 徐然的大脑在一秒钟之内下好命令,脸上顿时浮现出疼痛难耐的神色,咬着牙压抑着自己的声音:“疼……好疼……” “那可怎么办?再等等,我马上给你擦掉!”何许人手忙脚乱,取出三两根棉签轻轻地拭去伤口上的白沫,并时不时地用嘴远远地吹着气,好像能减轻他的痛苦似的。 “嘶——”何许人一下没注意手上的力气,棉签刮到了伤口,徐然合情合理地倒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再轻一点,你忍忍。”何许人的眼睛牢牢盯着徐然在擦拭下逐渐清晰的伤口,手指还因为刚才的失误而有些颤抖。 伤口形状逐渐明朗,一条细 长的裂痕劈开徐然光洁的小臂,在阳光下反而生出了艺术品一般的美感。 “看来那个老师说的没错,真的伤得不大……”何许人一边换棉签,一边小声与徐然对话,“还痛吗?” 徐然撇撇嘴,委屈极了:“痛,感觉双氧水都流进了我的血管里,像有小针梳子在里面刮一样。” 徐然发誓,这是他当下能想到的最夸张又合理的形容了,都怪自己的伤口不争气,要是破得再大点,说不定何许人会更心疼自己。 “那怎么办?等下还要用碘伏消毒。”何许人冷冰冰的手指按在徐然温热的手臂上,激得伤口处的皮肤也不住紧绷起来。 “那你亲亲我。”徐然突然没羞没臊地开口。 “什么?”何许人不确定自己的听觉是否出现了差错。 “亲亲我,何许人。”徐然直视着何许人的眼睛,突然变得无比认真,“那样我就不疼了。” 何许人后知后觉地眨眨眼,这才发现眼前人的诡计,而后绽开一个无奈的微笑:“好。” 下一秒,何许人主动献吻。 蜻蜓点水般贴合,后势却如雨打芭蕉般愈发激烈。 徐然又惊又喜:我家何许人怎么这么主动! 没等徐然开始回味,何许人已经脱离,只剩伤者还面红耳赤地沉浸在心上人主动献吻的惊喜中…… “好了。”何许人缠好纱布,把徐然的手按回他的腿上。 “怎么还是缠了纱布?”徐然看起来不怎么喜欢在手上缠东西,抬起手随意摆弄两下以示抗议。 “就戴这一两天,等你伤口结痂了就取下来,省得你总想挠。”何许人的心情看起来很好,说话的语调也轻快非常,“你刚刚说这个地方叫什么来着?” “情人坡,就是小情侣常来的地方。你没来过吗?”徐然自问自答,“也对啊,你男朋友是我,我都没带你来过你怎么会来哈哈哈……” “徐然,谢谢你,你今天表现得很好。”何许人打断他的笑声。 “是吗?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打这么烂你也夸我。”徐然握住何许人搭在椅背的手,靠在唇边落下一吻,“你不要气馁,术业有专攻,总有人会在某件事上比你厉害,可你也在很多事上比别人更出色。就像我打乒乓和打篮球,而且你不一样,你只是这一次没发挥好,你没有必要因为意外而耿耿于怀……你要相信,我家何许人很厉 害。” 话毕,徐然定睛看着一脸欲言又止的何许人。 “我……”何许人突然有了把一切都告诉徐然的冲动,但憋了小半天,所有心事都被感激压缩成了一句简单的话,“谢谢。” “嗯……快六点了,我们晚饭吃什么?”徐然的脚伤本就不重,休息过后已经能自主站起来,“去吃重庆小面怎么样?” 何许人提着药站起来,看着夕阳下被勾勒出金边的徐然,笑着阻止:“老师说了,最近要忌辛辣……” “我真的想吃……那我要阿姨不放辣好不好……”徐然边说边一瘸一拐地拉着何许人走出石亭,每句话都藏着难掩的雀跃。 走出石亭,落日的余晖洒满脸颊,何许人不适应地遮了遮眼,最后放手任由这已不刺眼的温暖盛满眼底。 我曾是被囚于洞穴之中的孤独人,我的眼前只有身后火把投射出的万物之影,我从未想过有人能走进来将我解救。可你像个意外,打破所有虚伪的束缚,带我去洞穴之外,带我见阳光下的所有本物。 你是太阳,是我的太阳,是属于我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柏拉图,洞穴之喻,其实我也只是一知半解。 第35章 犬马 每个学期,各个班级都有硬性要求的团日活动。何许人的班级早在开学之初就以简单的班会形式应付完成,徐然班级的团委却迟迟没有安排,三月将过,大家也渐渐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四月一日,愚人节。 “有没有搞错?这都愚人节了你们才记起来有团会?”徐然一手拍在桌上的线稿上,桌面的笔滚得七零八落。 “反正也就走个过场,开完就完事儿了。”冯声好言相劝,在草稿纸上胡乱涂着漫画的手却没有停下。 “那就这样吧。”徐然眨眨眼,拨通了何许人的电话。 “喂?”何许人的那头有着嘈杂的人声,这个点似乎是下课了。 “许人,我们班今天团日活动,不能和你一起去图书馆了。”徐然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沮丧。 “没事,你先去参加活动,我刚好有点累,下午也不准备去图书馆了。”何许人昨夜赶ppt课件熬了个夜,整个上午都有些无精打采的。 “那你就回寝室好好休息,我们很快就结束。”徐然说完,又补了一句,“等我回来叫你。” “好。”何许人下楼被人挤了一下,手机险些摔倒地上,“先不说了,拜拜。” “拜——”徐然还没来得及说完,听筒里就只剩自己的回音。 “哎!你干嘛呀!”冯声连忙护住自己的漫画小人。 徐然在冯声的漫画上添了两三笔才收手,心里的那点不快顿时消散:“这样才不错。” “我的御姐!”冯声看着纸上被画满胸毛的妹子欲哭无泪。 四月一号正值周二,唯一一个何许人和徐然有空闲时间重合的工作日。 何许人挂断徐然的电话后,愈发困倦,索性连午饭也不吃就回寝休息。小被一盖,整个人就如同埋进了深海的鲸鱼昏沉睡去。 “……今天的主题是……”团委站在讲台上不紧不慢地念着活动安排,台下的人倒是也规规矩矩地玩着各自的手机。 “……这次的团日活动我们特意找了外文系的同学联谊……”此言一出,班上的人瞬间开始交头接耳。 徐然无聊地翻看着聊天记录,他已经给何许人发了不下三十条消息了,可对话框还是上演着自己的独角戏。徐然很想同何许人说说话,可是又怕他还在休息,只好一个人翻看着两人以往的聊天记录来聊以慰藉。 有了外来班级 的加入,团日活动看起来确实活跃了不少,又是接龙又是知识竞答,大部分人都觉得十分有意思。 当然,徐然把自己划出了那个“大部分人”的范围。 “……谢谢外文的兄弟姐妹……这次团日活动到这里就圆满结束了……”徐然的眼睛在听到“结束”这两个字后瞬间神采飞扬,可团委似乎还有安排,“刚好,大家今天下午都没课,晚上要不班上一起去聚个餐?” “可以可以!” “反正我也没安排,去就去呗!” “那我们等会儿去唱k吧!” “不错哎!有一地儿我特熟……” 室内一阵热闹的议论,聚餐这事也就稀里糊涂地定了下来。 徐然刚想举手反驳,可身边俩姑娘看上去兴奋得不行,叽叽喳喳地反而把自己的发声给盖了过去。 徐然翻了个白眼,只好给何许人又发了一条信息:“别等我了,晚上班里突然加了个聚餐,你好好吃饭休息。” 何许人还是没有回复,徐然有些生气,闷闷不乐的样子也好看得很。 聚餐用的是班费,但班上的同学基本上都不差这点钱,大手一挥就上了满满几桌的玉食珍馐。 “徐然!你怎么不吃啊?”团委作势要给徐然夹菜,却被他的筷子给挡了回去。 “今天中午吃多了,还在消食,难受得很,吃不下去了。”徐然这么说着,又往自己的高脚杯里到了些葡萄酒。 “不消化还喝酒?”不知谁在桌上突然提了这么一句,氛围突然有些尴尬。 “这没办法嘛!酒都开了,你们也没几个喝的,我可是穷人家的孩子,不能浪费,哈哈……”徐然打了个哈哈,大家也就没再多深究。 两三杯红酒下肚,徐然的耳朵似乎是先于他的意识微醺,耳边的觥筹交错带着嗡嗡的电音。 订好的ktv离酒店也不远,一大班年轻人要了个大包厢,卡座上一排青春靓丽的大学生三三两两地嬉笑着。 桌上的果盘啤酒要了好几回,唱到后面拿麦的也变成了固定的那几个人。徐然的眼睛被包厢里变幻的彩灯晃得生疼,连喝三听啤酒后干脆一个人窝在角落里打瞌睡。 “醒醒,徐然,徐然……”一只细腻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来回摸着,甚至有沿着脖子越滑越下的趋势。 徐然猛地睁眼,面露不悦。 手的主人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脸上化着醉酒的妆,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被抓包的时候还能双目粼粼送秋波。 徐然用手肘推开她,坐开一段距离,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心道:胆子真不小。 这个女生徐然有印象,很早就开始追自己,并且曾经扬言三个月内一定把自己拿下。可现在都快大半年了,徐然还是不为所动。 “你好,让一下。”徐然喝下去的酒后劲返了上来,包厢里的音响震得他头昏脑涨,他现在只想出去透透气。 “你等等,徐然……”女生还想拉着他说些话,徐然却已经无视自己推搡着走了出去。 包厢外的空气果然清新,徐然刚走出门就忍不住深吸了好几口气,可醉意还是如影随形地牵制着自己的脑子,耳内还重复着不久前班长唱的《单身情歌》。 徐然今天穿的是浅蓝色的衬衫,领口的扣子有些紧,解开;袖口的扣子扣着热,解开。 挽起袖子的徐然进洗手间冲了个脸,站在镜子前看着水珠沿着脖子滑进胸口。 此时的徐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靠!我这么性感怎么能不给我家何许人看呢? 行动先于思想,徐然站在流理台拨通了何许人的电话。 “喂……”何许人不知不觉竟然睡到了晚上,这时还有些迷糊。 “何许人!快来接我回家!”徐然真的是有些醉了,听到何许人的声音又开始旁若无人地撒起娇来。 “……你在哪?”何许人的脑子运转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这个声音来自于徐然。 “别的小朋友都没回家,你快点来接我,我要做第一名!”徐然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突然说起了胡话。 “……你喝醉了?”何许人从床上爬起来,他能听出徐然的不对劲。 “快来接我回家。”徐然一米九的大高个儿居然跺起了脚,把一个刚从厕所间出来的兄弟给吓得不轻。 “好好好,我就来。”何许人背着包就出了门,走出校门才想起来问地址,“你现在在哪?” 徐然准确无误地报出一串地名,何许人严重怀疑他醉酒的真实性。 “对不起,借过。”徐然再次从洗手间出来时已经把衣着整理干净了,就连领口的扣子都扣到了最上面一颗。 “那个……徐然……我有些话想和你说。”还是那个女生,居然不依不饶地追到了这儿。 “我不想听。”徐然拒绝得很干脆。 “我喜欢你很久了,你可不可以……”女生突然抬头,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楚楚可怜。 “不可以。”徐然不耐烦地回绝,可神色在看到手机来电时又变得分外温柔,“喂,你到了?我马上出来……” 徐然依旧无视她侧身走开,女生好看的指甲在攥拳时脱落,一个人奔向心上人的方向,一个人被推向单恋的远岸。 “就走啊?”班长还想劝徐然多留一会儿。 “不了不了,家里有事。”徐然机灵得很,瞎话张口就来。 “那行,你路上注意安全啊……”班长目送徐然再次离开,切换到同一首歌继续唱,“找一个最爱的深爱的相爱的亲爱的人来告别单身,一个多情的痴情的绝情的无情的人来给我伤痕……” 何许人!何许人!徐然快步走到门口,在看到何许人的一瞬间却像是没了骨头似的开始磕磕碰碰起来。 “你慢点!”何许人连忙扶住跌跌撞撞的徐然。 “我是第一名!你真的来接我回家啦!”徐然的耳朵还是红红的,看上去真的想是醉了。 “回家,回家,我这就送你回寝室。”何许人架着徐然就准备打车。 “不要,我不要,我的家是大酒店,我不想睡爬来爬去的小格子……”徐然整个人都依靠在何许人身上,死活不肯让他打车。 纠缠了半天,何许人还是认输了:“好吧,带你去酒店。” 到了酒店前台办理入住手续时,何许人才意识到自己没带钱。 “你带钱了没?”何许人推了推身边的徐然。 “带了。”徐然咧嘴一笑,掏出一张卡,附在何许人的耳边报出一句话,“密码是你生日。” 何许人好气又好笑,付款后把银行卡又塞回徐然贴身的口袋里。 “您好,请问需要我的帮助吗?”走廊的侍应生非常没有眼力见儿地走了上来。 “不用。”徐然突然站直了身子,表情相当难看。 “对不起,打扰了。”侍应生立刻离开,徐然满意地靠回何许人的身上。 五星酒店真不是白盖的,大床房,大地毯,大浴缸……一切都是大的。 何许人把徐然拖上床就准备离开,可还没离床半步就被拉回。 徐然紧紧攥着何许人的手 不肯松开,可怜巴巴地抬眼望着他:“许人,不要走……” “再不走宿舍就要关门了……”何许人与他对视良久,最终还是放弃了,“好吧,你先松开我,我不走,我找辅导员请个假……” 徐然看着何许人走到窗边打电话请假,眼里却清明得不见半分醉意。倘若何许人此刻能回头看徐然一眼,肯定会被他眼里投射出的星星埋得无法动弹。 我甘愿为你服役奔走,只忠于你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耶!普测过了! 第36章 声色 “我好热……”眼见何许人挂断电话,徐然突然躺在床上扯起了衬衫的扣子。 “你热啊?”何许人看着徐然扯绷了一粒衬衫扣子,立刻心疼地按住他的手,“你等等……” 徐然把大半个脸埋进枕头里,嘴角得逞的笑意几乎咧到耳边。 何许人见他不再乱动,安慰似的拍了拍徐然的手,随后便下床走到了床头柜边。 徐然如果没看错的话,床头柜上放了很多“实用”的东西,比如安全套。 一分钟后,徐然听见了“滴滴”两声,而后就是室内空调运行的风声。 床的另一边塌陷下来,何许人扛了徐然一路也热坏了,开完空调索性也躺上床休息一会儿。 “……我要洗澡……”徐然又开始在床上折腾起来,一心想要把这身衣服给脱掉。 何许人虽然不知道这件衬衫的品牌,但从徐然平日的穿着来看价格也不会低。 “好好好,我来给你脱。”何许人真怕徐然这醉酒后的胡撕乱扯把这件衣服给废了,只能自己帮他动手。 扣子被一粒一粒解开,徐然的锁骨、胸口、腹肌一一显现,如大桥山川,沟壑丘田,构建出一副刚强有力却不失美感的躯体。 何许人的手鬼使神差地摸上了徐然劲瘦有力的腰身,掌下的皮肤透出炙热的醉意,这股热气沿着手指触电似的蔓延到全身,他的心跳得毫无章法。 一抬头,正对上徐然似笑非笑的含情目,何许人一时也不知道他究竟醉了还是没醉。 “徐然?”何许人小声发问,把他的衬衫叠好放在一边,“你真的醉了吗?” 徐然凝视着何许人的双眼,默不作声,耳边的红晕也渐渐淡了下去。 “徐然?”何许人伸手在徐然面前摆动,试图吸引回他的注意。 “何许人。”徐然握住扰乱自己视线的手,借着酒气吐出何许人的名字。 “嗯,我在……”何许人五指微曲,半握住徐然的拇指。 “我好喜欢你。”说完,徐然就单手托住何许人的下巴烙下一吻。 徐然的吻带着醉人的酒气,在燥热的渴望中催发出浓烈的情意,何许人起初还是克制地半跪在床上,最后竟在这呼吸间深陷床榻,整个人都半趴在徐然的身上。 吻毕,何许人的唇才被放开。 “……嗯……”何许人贪婪地 吸入着涌入的空气,脸上似乎也荡漾着被渡来得醉意。 “继续帮我脱裤子好不好。”徐然狡猾地贴到气喘吁吁的何许人耳边,得寸进尺地提出更多的要求。 何许人的颈边被热气呵出一层鸡皮疙瘩,不自觉地缩了缩头,脸正好贴上徐然的,那相触的地方似乎有无名火在燃烧。 徐然又开始撒娇:“许人,帮帮我,好不好……” 徐然突然低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何许人觉得自己有些危险。 “你没醉,自己脱吧。”何许人避开徐然落在自己颈上的吻,不断提醒自己要冷静。 “我醉了,你一来我就醉了。”徐然缓缓逼近,带着何许人的手按在自己的皮带上。 扯下皮带,解开搭扣,拉开拉链。 徐然一步步带领着何许人步入深沼,两个人一层层走向坦诚。 何许人还记得徐然的身体贴上来时问:“许人,你愿不愿意?” 徐然眼里的情感是那么炽热,灼烧得自己的心也疯狂起来,何许人愿意,甚至期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何许人点头的那一瞬间,徐然眼里迸发出难以抑制的喜悦。 b市离海百里,这间藏在b市万千人家的小阁里却是浪潮不止,一波波拍打上岸,在这寸步难行的逼仄世道里挤出一毫毫的呼吸间隙。 何许人并没有从身体上感受到所谓的愉悦,从头到尾都是撕裂的痛,只是这种痛在两情相悦的包裹下化作了心底的跳。 房内的灯被关上,何许人的其他感官变得格外灵敏。徐然的呼吸,徐然的温度,徐然的频率,徐然的心跳……这些平时难以察觉的东西都在黑暗中变得无处隐匿。 徐然的第一次并不持久,可年轻气盛的他很快又能发起第二次猛攻。 相爱的两个人像被放生的夜莺,在藏身的黑夜里纵情歌唱。 何许人的眼里有迷离的光,徐然的眼神是神色清明的坚定。 一切结束后,不知到了深夜几点。徐然从何许人身后把他紧紧搂在怀里,让自己的呼吸也居住在他的锁骨上,一切的声色都像泡沫般美好。 “呵……”何许人身心俱疲,困顿欲眠时听到了身后人的轻笑。 “怎么了……”何许人的嗓子哑了,此刻干涩得几乎无法发声。 徐然没有说话,只是从背后伸手与他十指紧扣,随后就 是绵长的呼吸。 这份安静在呼吸声中逐渐平稳,何许人的意识也要坠入昏暗的声色美梦。这时,徐然突然开口说话了。 “好想和你一起牵手走在大街上啊……”说完这一句,徐然似乎哽咽了,只能匆忙补上一句,“晚安,何许人。” 多希望我们在阳光下也能像在无人窥视的夜晚角落里一样,牵手,拥抱,无所畏惧地展示我们的关系。 何许人很累,却做了一个好梦。梦里他和徐然手牵手去看电影、逛游乐园、吃烛光晚餐、穿情侣装,像所有普通的恋人一样,成为彼此不必遮掩的伴侣,回家有父母真诚的祝福和等待。 真好。 何许人在梦里对自己说:“真好,这个梦真好。” 他明白这些都只能存在于梦里,所以他格外珍惜这幻想的幸福与阳光,为梦里的自己欢笑,为梦里的自己流泪,为自己难以启齿的期许祈祷。 徐然也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何许人走近婚姻的殿堂,携手终老。 两个人都梦里都有光,来自对方身上的光。 第37章 人事无典 b市三月底已经开始燥热得让人心思杂乱,可没想到四月的太阳才出了没几天就迎来了大幅度的降温。 清明节前后加起来统共三天假,何许人来不及回家,只能一如既往地在以校区为界限的范围内活动。 清明节当天,b市突然下起了雪。 整个b市的上空都是昏暗的朝暮,这场雪来得无声无息,带着令人哀愁的寒意,好像代替了南方绵密的细雨浇熄了匆忙地街道。 何许人前两天刚把冬衣寄回家,这会儿降温也只能穿着单薄的长袖卫衣来往于宿舍楼和食堂间,除此之外,超出被窝辖区的区域都变成了远方的不毛之地。 宿舍里只剩路泽和自己两个外地人了,何许人的话反倒比以往更多了起来:“还在下雪吗?” 路泽放下手机,走到窗边将暖黄色的帘子拉开一条可视的缝隙,窗外是纷纷扬扬的雪花,看得何许人膝盖有些刺骨的疼痛。 “哎,清明时节雪纷纷,北方真实在,下雨不够还下起雪来了。”路泽看了一会儿窗外的雪景,又松开手回到椅子上坐下。 “今天清明啊?”何许人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天的特殊含义。 “对呀!不然学校为什么放假?你这几天怎么回事?从愚人节回来就有点不对劲儿……该不会是被骗成傻子了吧?”路泽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地滑动,不知触碰到了什么,振动的声音格外清晰。 路泽无意的问题勾起了何许人的某段不可与外人说的记忆,事件的主人公只能红着耳朵连连反驳:“没事没事,我很好,就是天一冷就犯困。” “哦,那你这两天赶紧补补觉。”路泽也没太在意何许人的反应,只是打了一会儿游戏后又补了一句,“我下午和毕盛出去,你有什么想买的吗?我可以帮忙带回来。” “不用了,谢谢。”何许人说完就翻身面朝墙壁,不再说话。 路泽看了看时间,穿好外套,小心地带上门就匆匆往早就站在楼下的毕盛那儿赶。 “怎么这么久?”毕盛撑着一把十三骨的黑色大伞,一见路泽下楼就把伞移过去。 伞面已经覆了薄薄的一层雪,一伞之隔,上下是黑白两种截然不同的氛围。 “何许人一个人在宿舍,我和他多聊了一会儿。”路泽抬头看了一眼宿舍楼,表情有些复杂。 毕盛也知道何许人的一些事,除了路泽告诉他的,更 多的是从其他方面获悉的。在毕盛看来,何许人是个浑身结痂的人,自己无法和路泽一样对他竭力传递善意,只能把眼前的心上人好好保护起来避开那些自己所猜测的伤害。 “走吧。”毕盛拨开路泽发上的雪花,声音不自觉地温柔。 这头,何许人并没有睡着,而是拿着手机和徐然发着消息。 “下午有空吗?”何许人把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 “有啊!怎么了?是不是又想我了?”徐然几乎是秒回,谁想谁这个问题可以说是一目了然。 “陪我出去走走吗?”何许人发完这句就打开了地图搜索引擎,开始搜索b市的陵园位置。 “好啊!什么时候?”徐然打完这几个字还不忘带上一个小表情,看上去很是开心。 “现在可以吗?”何许人已经下床了。 “好,我马上来你们宿舍楼下。”徐然当即答应。 十分钟后,徐然抱着一件大衣出现在何许人面前,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让他把衣服穿上:“今天这么冷,穿这么点想气死我吗?” 何许人默默借过大衣穿上,身上似乎也染上了徐然的暖意:“谢谢你,徐然。” 徐然本以为这次只是何许人一时兴起的提议,没想到从头到尾,何许人都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性,算好了路线、交通、时间,最后到了一处陵园。 “你来这儿干嘛?”徐然跟着何许人买了一束菊花,沿着人工修葺的通道拾阶而上。 何许人边走边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没有理会徐然说的话。 走了将近二十分钟,何许人在一座还未被买下的无字碑前停下,徐然也跟着止住了脚步。 天上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何许人呆站在这座墓前,眼神有那么一瞬恶狠狠得快要把这块石碑凿穿,但眼中很快就盛满了泪水。 “能再和我讲讲那个德国电话里的人说的事吗?”何许人把菊花放在没有姓名的空碑前,转头问徐然。 “好。”徐然突然明白了何许人在祭拜谁,也跟着把菊花放在碑前。 “……他说他很爱宋星宇,一直在努力工作赚钱……”徐然还是没有告诉他,男人其实是借工作逃避现实。 “……他这么多年一直单身着,就是为了等宋星宇去找他……”徐然忘不了男人声泪俱下告诉自己他迫于家庭压力还是 找了个女人结婚的事实,可他还是偷偷改了这个故事的走向,好让它给予何许人愿意去接受这种感情的勇气。 雪一片接着一片,落满了二人的头与肩,好像在这简单的故事里走到了别人的白头。 “说完了?”何许人站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徐然已经把那些自己已经听过的话都说完了,“那我给你讲讲这个宋星宇和我说过的事。”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不叫这个名字,他叫‘8号’。”何许人说了两句就自己先笑了起来,“怎么样?是不是很酷,像007特工一样?” “嗯,很酷。”徐然有些担心地握住何许人的手,惊觉他的手凉得吓人。 “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有点不大礼貌,因为我是躺着的,连正眼都没给他看。”何许人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身体肌肉还是会有轻微的颤抖,“毕竟刚被电击完,脑子还不太清醒。” 陵园里来扫墓的人还是不少,父母子女、兄弟姐妹、故人挚友,每个人扮演的角色都有千百种。 何许人不一样,他和8号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关系,他连“宋星宇”这个名字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 在那样不知来路的囚笼里,有一个共同起舞的人总是格外有安全感的。何许人曾经甚至期待有那么一天,当他们一起逃脱那个囚笼时,8号能亲口告诉自己他的名字。 可他没有。 在发现8号死去的那一刻,何许人的恨意是大于恐惧的,他恨这个人毫无骨气地率先离去,他恨这个人对自己毫无情意不告而别,他恨这个人给自己留下了此生难忘的阴影。 可到头来,何许人发现这些恨远比不上自己对他的感谢,事到如今,这世上却连他存在的痕迹也难以寻觅。 雪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何许人的头上的积雪被热气融了一些,其余的都被徐然拂去,被脚碾成泥水。 “……然后我就出来了,一回家就吃到了过生日都吃不到的脆饼,特别甜!”何许人一边笑一边流泪,声音尽力地在沙哑中欢快。 徐然也不管这陵园是否还有其他人,只是用力地把陷于回忆中的何许人抱在怀里,简直是要把他揉进骨肉里。 “徐然,我真的很开心,因为我有你。”何许人闷闷地说出这句话,然后回抱住徐然。 因为你,我得以走出黑暗,挣脱枷锁。感谢你给我自由存在的的动力,让我能在你的心里留下痕迹。 第38章 乱流 清明一场雪,像披头而下的幕布,将吐露于风中的秘密和无藉藉名者悄然埋葬。 何许人和徐然在陵园待了一会,走过了无数“爱妻爱夫”、“慈父慈母”、“挚友尊师”的墓碑,脚下的每一步好像都在被风雪催促着走向白头直至死亡。 两人走出陵园,沿着吸水砖铺就的人行道慢慢走,何许人的手揣在大衣的口袋里,可是却还是冰凉得发颤。 徐然知道何许人怕冷,尤其是手,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他很想把何许人的手握在手里,可是一路上的行人太多,他们的距离也只能保持着友人的宽度,合理且合礼。 走到某棵树下,徐然突然叫何许人等等自己,随后拔腿就跑。 雪已经小了很多,何许人把半张脸埋在立起来的呢绒领子里,只露出两只因悲伤而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无措地看着徐然的背影化作白茫茫大地的一点。 树下没有雪,何许人等得手脚有些发麻,但还是固执地望着徐然离开的方向,连站的姿势也不曾改变。 何许人还是在害怕,害怕自己一动,徐然就认不出自己,然后像以前的很多人一样离自己远去。 又过了一会儿,直到何许人的眼睛被风吹进了雪花,那个高大的身影再次由远及近,带着香甜的气味。 “拿着,尝尝!”徐然是跑着赶回来的,喘气声把字咬得轻重不一,“地瓜坊买的人有点多,我排队久了点。” 何许人接过徐然递来的塑料袋,里面还有一个裹得紧紧的纸袋。 揭开黄色的纸皮,赫然一个完整的红薯,暗紫色的薯皮被烤出焦糖色的脆皮,两指捏住一角,便掀出了油亮的灿黄和香甜的热气。 “谢谢。”何许人的手被烫得恢复了知觉,两眼弯弯只容纳得下徐然的身影。 “走吧,吃完了也差不多到下一个地铁站了。”徐然自然而然地按住何许人的肩膀,半推着他迈开步子。 何许人咬下一口软糯的薯肉,牙齿似乎被烫得也能感知到甜味,眼镜上是一层骤起的雾气,看起来傻得可爱。 “把眼镜摘下来吃。”徐然单手摘下何许人的眼镜,随后合好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里。 “好。”何许人这次只咬了小小的一口,甜味像一丝细流从舌尖暖到胃里。 又吃了几口,何许人才想起来徐然:“你要不要吃?” 何 许人的眼睛实在是漂亮得很,像嵌了两块溶着碎金的琥珀,徐然被他看得又起了躁动的心思,喉结滚动,刚平稳的呼吸又乱了起来。 我好想吻你,何许人。 四月过得很快,冬去春来的温度只不过持续了几天,五月上旬就已经有些课程结束并且开始考试了。 在徐然面前的何许人好像没有了难言的束缚,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安静,但时常能从他的眼里看到赤*裸的爱意,毫无遮拦,像戈壁滩为烈日盛放的花朵。 两个人之间的百步不再是徐然的独自负重努力,何许人像是挣脱了心灵的束缚飞奔向他,两个人的距离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学校五月中旬有校园歌手大赛,每到傍晚都会有人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酣唱,每晚都有年轻人在疯狂,唱着已知或未知的爱恨别离。 五月底,这场比赛的最后一天,舞台上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谢幕的这一场比赛选手变成了每一个人,每一个有可能的歌手。 “……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舞台上的一个学长声嘶力竭地用话筒诉着衷情,舞台下有人在大声合唱。 台上的人唱着故事,台下的人听出了自己的故事。 眼看这首《离歌》唱到了尾声,何许人突然走到了后台,徐然站在离他不到十米的地方,看着他和主持人说着什么,不紧不慢地朝他走去。 主持人听了几句话连连点头,满脸都是笑意,和放伴奏的同学沟通了片刻就上台报出了下一首歌的名字。 takemetochurch. 何许人的曲目。 何许人也不知道自己从哪来的勇气,握着话筒,踩着铁台阶上了舞台。台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何许人还是有些怯场,话筒举到嘴边也迟缓而颤抖。 “myloversgothumor(我的爱人虽然风趣)。hesthegiggleatafuneral (主也不该在他的葬礼上嬉笑)。knowseverybodysdisapproval(深知世人容不下我们)……” 何许人偷偷把第一句的“she”换成了“he”,除了徐然,没有人在意。 “……iwasbornsickbutiloveit(我天生残 缺但我乐意)mandmetobewell(圣谕令我须成完璧)。a-amenamenamen(阿门)。takemetochurch(带我去教堂)。illworshiplikeadogattheshrineofyourlies(我会像只忠犬将你的谎言奉若神明)。illtellyoumysinsandyoucansharpenyourknife(供诉我的所有罪孽你大可磨刀霍霍)……” 这是徐然第一次看到何许人这么尽心竭力地唱一首歌,何许人唱着唱着,也就不再睁眼去看台下的人。 “……ifimapaganofthegoodtimes (若鼎盛之世我为异端)。myloversthesunlight(我的爱人便是阳光)……” 何许人的眼睛再次睁开,眼里只有徐然的光芒。 一曲终了,何许人鞠躬:“谢谢。” 满场掌声雷动,何许人耳边还有伴奏的回响,匆匆下台,只想到徐然的身边。 “唱得很好。”徐然在光线昏暗的人群里准确地牵住何许人的手,在他的耳边小声地赞扬。 “谢谢。”何许人的脸被转动的灯光晃出斑斓的色彩。 “等等我。”徐然拍了拍何许人的脸也上了舞台。 “我在这里唱一首歌,送给我喜欢的人。”徐然的声音被音响扩大,此话一出,人群欢呼沸腾。 “逃避分开的孤独,情愿一起不舒服……”徐然的粤语实在有些蹩脚,但好在人帅气场足,大家也没有什么嘘声。 “……应该也不只一次幻想怎么逃亡,却未戒掉妥协的欲望,也许早已恋上共绑匪苦海慈航……” 何许人被徐然偶尔唱出的普通话歌词逗得笑了好几次,每笑一次都有泪花溢出。 斯德哥尔摩情人?何许人觉得自己的心早已成为了徐然的俘虏,黑夜里的光总能胜过晴天的烈日。 “……我是同谋,绝对是同谋。”徐然的视线从未离开何许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成为了一个被捕获的俘虏。 我是同谋,倘若我们的所作所为真是天理难容,那我们一起做罪人。 “你觉得我唱得 好不好听啊?”徐然把话筒对着台下,坏笑着看向何许人。 大家没有在意他说话时用的人称,集体说道:“好听!” 何许人的声音被淹没在人群里,徐然看着他的嘴唇微微张开,最后化作一抹笑。 好听。 徐然读懂了他唇上的温柔,又笑得见牙不见眼。 “我爱你。”徐然这句话像投入水面的巨石,成功激起了沸腾的人声巨浪。 徐然其实说了六个字,“我爱你”之后还有“何许人”三个字,在念出那个名字时他关了话筒。 你的名字刻在我心里,不需要别人觊觎。 第39章 沉疴 六月中旬,各个专业的课程陆续结课,期末考后,迎来了暑气逼人的夏日长假。 何许人还是不太想回家,可还没来得及想好借口就被母亲提前打来的催促电话逼上了飞往那个潮湿小城的航班。 “你记得把你的枕套拆了带回来,这个也要常洗的。” “妈,我在学校洗了,就不用带了。” “电脑带了吗?可不能放学校里,会遭贼的。” “带了带了。” “几点钟的飞机啊?不要在等飞机的时候睡过了……” “我都说了好几遍了,还有两个小时,我不会打瞌睡的……” 电话那头是何妈喋喋不休的唠叨,何许人程序化地应付着,眼里丝毫不见回家的喜悦。 候机厅里人来人往,有进有出。 何许人看着高悬在头顶的指示牌,真想按照上面的指示找到一个“安全出口”。 “时间还早,要不打两把游戏?”徐然靠着排座的椅背,朝何许人晃了晃手机。 “对不起,我没有心情。”何许人手肘及膝,双手捂脸,看上去心情不佳。 徐然把手机揣进裤兜,拍了拍埋首郁闷的男孩的头:“我去接个水。” 何许人头也不抬地闷声应道:“好。” 徐然回来得很快,只是手里除了水,还多了一块原色上漆的木板。 “给!你教我玩。”徐然不由分说地把木板塞到何许人的手里。 何许人仔细看着木板反面的多个图板,红脸白脸黑脸,原来是木版华容道。 “我也不会,我没玩过。”何许人从小到大很少接触玩具,哪怕是这种益智类的传统玩具。 “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玩,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容易。”徐然修长的手指率先拨动一块人物板。 人物板间显然被刻意处理过,相互摩擦时也没有阻涩感,只有撞到木质边框才发出一声脆响。 “谢谢。”何许人能听得懂徐然话后的安慰,心中的感激无以复加。 徐然真的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总能一眼看穿自己的伪装,却不会像那些至亲一样用言语的针锋划开自己小心翼翼维护的思想情感。他像个执着的问路人,不急不躁地叩着自己紧闭的门。 何许人想,徐然和自己分开的这两年真的变了。如果说,少年时的喜欢只是 对于逾越规矩的冲动和好奇,那么现在,两个人越接近越能听见关于爱的共鸣。 何许人在此之前没谈过恋爱,但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开始爱上徐然了。 华容道解了很久都没解开,何许人看起来比徐然还要丧气,手指按住大小不一的木块不停地移动着,嘴唇也抿成了一字。 “解不开就不解嘛,先放开一会儿,说不定哪天灵光突现就会了呢?”徐然话音刚落,登机提示音就应景地响了起来。 “走吧,我们回家。”徐然拉起何许人,把他手中的华容道放进背包里。 飞机从起飞到落地好像只是一场浅眠,何许人在航程里梦见了五光十色的人影,他们一个个穿过自己,然后归于无声的黑白。 “到家了记得给我发消息。”徐然和何许人在机场内厅分开。 “你也是,再见。”何许人拖着行李箱离开。 何爸何妈依旧开车来接机,何许人系好安全带后打开了车窗。南方室外的温度果然很高,扑面而来的风也像灼人的热浪,把何许人蓬松的头发冲开又卷拢。 “快把窗子关上去,车里开了空调,外面的热风要把冷气带走了。”何妈立刻抱怨起来,何爸在主驾驶座扳起了按钮。 墨色的遮光车窗快速升起,斩断了流动的空气,何许人默不作声地靠回椅背,开始用嘴巴呼吸。 到家有好菜好饭,何许人晕晕乎乎地吃完,又晕晕乎乎地洗漱,最后又晕晕乎乎地睡着,直到第二天才给徐然报了个平安。 这种有喜欢的人记挂着的感觉,很好。 何许人做着和大多数孩子在暑假做的一样的事,被迫早睡,被迫早起,然后接受母亲思子热情淡去后的唠叨与责备。 “你怎么不出去找同学玩啊?天天呆在家里有什么意思?”何妈一边叠着衣服,一边和坐在床边帮忙的儿子说话。 “他们在外地,没有同学好找。”何许人对于同学的观念是很淡薄的,小学初中同学相距太久,高中同学被缺席的时间划开了鸿沟,大学同学更是天南地北无处寻觅。 当然,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徐然。 何妈见儿子不知想到了什么,连眼尾也弯出了少见的笑意:“想什么那么开心?谈恋爱了?” 何许人立刻面无表情地否认:“没有,只是想起来我马上要过生日了,有点想吃好吃的。” 何 妈半信半疑地把这话听了进去,可一想到几年前的那件事就有些后怕,她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旧病复发,还是要做个心理变态的同性恋。 何许人在生日那天起得很早,因为他在前一天晚上就收到了徐然的消息:今天会有礼物。 何成器特意为儿子的生日张罗了一桌好菜,何许人吃得很满足,但也很难过。 他们是真的爱我吗?他们是真的为我好吗?从那年起,何许人总是会在生日这天问自己。 “对了,你的驾照在吗?”何成器突然开口。 何许人愣了片刻,把筷子放下:“在,小舅开车又怎么了?” 何许人高考结束后就被逼着考了驾照,美其名曰:早考早用得上。可何许人从拿证到现在,还没真正开过一次车上路。倒是小舅这个惹事的亲戚,总是喜欢闯红灯超速,一扣分就要四处找人借驾照销分,何许人这个闲置的驾照就成了他薅羊毛的避难所。 “酒驾,要扣十二分,你等会儿去拿过来。”何妈往何许人的碗里又夹了一筷子菜,丝毫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十二分?直接吊销吧,我不会再考了。”何许人突然没了胃口,丢下这一句话就回了房间。 何爸何妈没有说话,继续吃着碗里的饭。 饭点没过多久,何许人就收到了一条快递信息,信息显示自己有一个同城快递在碧落路。 何许人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买过东西,但此刻他迫不及待地想出去透透气。 “你要去哪?”何妈状似不在意地叫住突然准备出门的儿子。 “有个快递在碧落路,我去拿一下。”何许人穿好鞋,两手攥拳,站在门边观察着父母的脸色。 “快去快回。”何成器摆摆手继续看电视,何妈也没再多问看起了朋友圈。 何许人逃也似的到了快递中转站,按信息检索号码查找存放快递的密码柜。 滴滴滴滴,四位密码输入。 密码存放柜的柜门弹开,里面放着一本用充气泡沫纸包裹着的漫画书——《伊拉克寻宝记》。 何许人见过这本书,他和徐然第一次见面就它,那时自己还嫌弃它图多字少,虚有其表。 想到这儿,何许人忍俊不禁。 “笑什么?这本漫画可好看了。”徐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些许的不服气。 “我们 总共隔了三条街,你用同城快递还偏偏要送到这条中间的街,真是劳命伤财。”何许人单手把书抱在腰间,关上柜门。 “吃饭了吗?”徐然和何许人并肩走到人行道上。 何许人点了点头,随机又迟疑地摇了摇头,有些窘迫地看着徐然。 “没事,我再带你去吃点东西。”徐然咧嘴一笑,牙白眼亮。 几年没来,人民小食的装潢已经大变样了,只是桌上摆着的摊饼还是和以前一样,油亮薄脆,看上去就有幸福的味道。 “吃吃看?”徐然把藤艺餐盘推到何许人眼前。 何许人夹起一块饼喂到嘴边,一口下去,满腔酥脆和甜香。 何许人总共吃过三次人民小食的摊饼,第一次是在见证着别人的爱情时尝到的甜蜜,第二次是在疲惫受挫后尝到的麻木甜腻,这一次和以前都不一样,是无法形容的口味。 何许人的泪腺又不合时宜地发达起来,泪水像开了闸门一样涌出,甜饼愣是让他吃出了痛苦的感觉。 “不好吃吗?不好吃就不要勉强。”徐然也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好吃,好吃到哭。”何许人笑着挤出多余的眼泪,又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徐然,你真好。多亏了你,我被破坏的对美好的感知与回忆才能逐渐被找回和修复。 久病的人渴望健康和阳光,何许人是重病的人,徐然也是,他们是彼此最好的药。 作者有话要说:何许人一直都很压抑,久而成疾 第40章 针尖 “怎么拿个快递这么晚才回来?”何成器还是保持着中午儿子离家时的姿势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 何许人喉结滚动,强咽下一口口水才张嘴回答:“哦,今天估计是又有什么购物活动,快递站人特多,我就先去边上的书店看了会儿书。” “买的什么东西?”何成器把正播放片尾曲的谍战剧跳转到下一集,目不斜视,只留一个发秃的后脑勺对何许人施加着无形的威压。 “哦,也不是我买的,就是大学同学送的礼物。”何许人把漫画书放到茶几上,手指又开始绞着裤边。 何成器翻了两页,除了花里胡哨的图片就是一个难以辨认的签名:“这怎么还写了名字?不是说礼物吗?” 拜徐然早年字迹潦草所赐,何爸没有认出来这书上到底写的是什么。 “哦……这是那个画家的签名,是我同学特意找的签名。”何许人的手指上缠了好几圈的裤边,明目张胆地继续说着谎。 “这种书还是少看,没什么好处。”何爸的视线又被电视剧的枪战场面给吸引,没再过多纠结这本“小人书”的事。 何许人把书放在卧室的枕头下,好像枕着它就会渗透出同样冒险绮丽的奇幻梦境。 裤兜里的手机突然振动,何许人掏出来查看,是一条未知号码的短信——“晚上出来吗?去老浮桥乘凉。” 这个没有编辑姓名的号码何许人再熟悉不过了,徐然,他不敢留下来的名字。 何许人的指尖在屏幕上轻点几下,嘴角微扬。 “好。”这是锁屏暗下去前的回复。 吃过晚饭,何许人找了个去书店买书的借口就脱身出了门。 “要不我们先去看电影?”徐然看上去在小区外等了些时间。 “不是说就去乘凉吗?”何许人看了看手机时间,他不能回去得太晚。 “行,那我们走着去。”徐然打了个响指,示意何许人跟上。 “嘁。”何许人虽然对徐然把自己当小跟班的行为表示不屑,但还是心情欢快地快步追上。 “这条街都拆了?”何许人看着这一路的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文化墙,竭力回忆着它以前的模样。 “不是早就说了要拆嘛,以前我们在这儿读书的时候就发了通知……”徐然故意把步子迈得不紧不慢,却总是先何许人半步,所以总是时不时回头看他。 “感觉还挺陌生的。”何许人在一面画着卧冰求鲤图的墙上多看了一眼,“我记得这里的酸辣粉总是会多送一个鹌鹑蛋,你以前还一次性让老板给你加了十个。” “有吗?”徐然也看了那面墙几眼,似乎在回忆是否有这一回事,“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你很喜欢吃。” “你加完鹌鹑蛋之后就全部往我碗里夹,我说吃不下了,你还是要给我……”何许人又想起了那时的情景,说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里原来有一家动漫周边店。”徐然指着一面墙比划了两下,“当时我特别喜欢一个勋章,可是最后一个被别人先买走了,可没想到你平时闷声闷气的,一上去就拉住那个人让他把那个勋章让给我……” 何许人环视一周,整条碧落路下街的热闹都变成了不可复制的旧日回忆,只有上半条街的老校区和书店在身后灯光如初。 有些变化真的来得猝不及防,却又早有暗示。 “对了,我这些天骑车把我们这儿逛了几遍,大桥前开了个动物收容所,要不要去看看。”徐然知道何许人一直很喜欢狗,所以笃定地用了陈述句。 “是吗?”何许人没想到在他们这种小城市里也能有这种地方。 动物收容所的位置实在是有些偏,虽说就在离桥头几百米的地方,但并没有什么人流。 “你好,你们是来收养的吗?”一进收容所就有工作人员上前询问。 “暂时不,我们想先看看。”徐然回答。 “好的,如果你们有意愿可以通知我们。”工作人员把他们带到动物存放处。 存放处是高低不一的笼子,两边都是各种猫狗动物,一见到人就激动地摇尾挠笼子。 “你看这个,这么漂亮的大金毛也有人舍得扔啊?” “这哈士奇该不会是因为太能拆家才被遗弃的吧?” “橘猫哎!将来肯定会是个压塌炕的家伙。” 徐然每经过一个笼子总要发表上三两句话,顺便和这些被他评头论足的动物逗弄几下。 有一个笼子格外安静,里面是一只被削去右耳的德国牧羊犬,此刻正满脸戒备地挤在笼子一角,看上去不易与人亲近。 “它是怎么来这里的?”何许人的声音惊动了这只德牧,它的尖牙也龇了起来,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这只德牧真的可怜,原主 人是个酗酒的,一喝酒就喜欢家暴。有一次为了保护小主人就去咬了原主人,结果被刀子削掉了耳朵,送过来的时候还被踢断了腿,现在它原主一家都搬走了,所以就留下来了。”工作人员拍了拍笼门,示意它不要伤人。 德牧的耳朵转了转,又收起牙趴回了角落,看上去厌世得很。 “这么说它以前也总是被打?”何许人又问。 “这种事有一就有二,它被送过来的时候才是最后一次闹得大了,把原主人咬进了医院。”工作人员似乎想到了什么,叹了一口气,“不过它的小主人很喜欢它,为了不让它被杀掉就送到这儿来了。” “按理说这些没人领养的动物不是会定时安乐死吗?它看上去留了挺久的。”徐然把脸凑到这只德牧的笼前,和它静静对视着。 “按规定是这样的,不过它的小主人常常会来看它,还会给收容所补贴些日常开销,所以我们就把它留到了现在。”工作人员突然压低了声音,好像怕这只德牧听见似的,“不过,它小主人从年前搬家之后也就在也没来看过它了,我们想着……最多留半年,再不来……我们也没办法了……” “没办法”的意思不言而喻。 “我很喜欢它。”何许人也凑到笼前,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谁听。 德牧的眼睛与何许人对视几秒又迅速耷拉下去,看上去委屈极了。 “我也挺喜欢它的,要不我们领养了?”徐然看得出何许人对这只德牧是发自内心的喜欢。 “可是我们养不了它,我们不能常住这儿。”何许人在看到这只德牧的第一眼就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没事儿,养我家,我可以找保姆带。”这种事哪里能难得住徐然? “真的吗?”何许人的眼睛瞬间亮起。 “请问你们是准备领养了吗?”工作人员问道。 “嗯,就这只德牧。”徐然点点头。 “好的,请你们跟我来……”工作人员带着二人离开存放处,又告知了一大堆的领养所需证件和事项。 一周后,这只德牧还是被领养回了徐然家。 “爸,我去新华书店了。”何许人已经连续一个月出门去书店了,何成器也开始感到有些奇怪了。 “今天太阳这么大还出去?要不直接在家看书吧?”何成器在厨房里洗着碗,从门里探出头劝道。 “不了, 书店里有空调。”何许人背好包就出了门。 等儿子出门好一会儿后,何成器才摇摇头,把最后一个碗冲洗干净。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何成器匆忙把手上的水渍擦干,划开接通键:“喂?六子,打牌缺人?哎,我马上来……” 何成器骑着家里的老电动车出门,没成想这艳阳天才在头顶晒了十几分钟就变了天,倾盆大雨转瞬泼下。何成器想起家里的衣服还没收,只好顶着雨折回去。 “噼里啪啦……”雨水像气弹一样打在雨衣上,何成器的脚撑在柏油马路上,眼神变得狠厉起来。 对面街角有不少人在避雨,里面就有自己的儿子,虽然躲在人群之后,可儿子的手居然紧紧牵着另一个男人,男人的手上牵着一条狗,两人看上去亲昵又自然。 大庭广众!不知廉耻!旧病复发!何成器胸口压着一团火,却没有过久地停留,直接骑车离开。 何许人挣开徐然突然牵上来的手,故作生气道:“有人看着呢!” “哪里有人看?他们可全都背对着我们呢!”徐然眼珠一转,瞄准蹲在地上的德牧,“就红豆一个在看,要不要我帮你捂住它的眼睛?” 红豆是徐然给这只领养回来的德牧起的名字,何许人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这样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取这种感觉软软糯糯的名字,但当时徐然一脸神秘地说:“这是个秘密。” 红豆虽然只剩一只耳朵,但丝毫不影响它的英姿,此刻只是一心一意地半蹲在地上守着自己的主人。 “呜……”红豆疑惑地歪着头,好像在试着理解主人说的话。 “红豆。”何许人小声叫它的名字,俯身摸它的头。 红豆立刻摇着尾巴站起来,眼里都是显而易见的喜悦。红豆是一条受过伤害的狗,可它却很能分辨善恶好坏,总是能最直接地感受到人的善意,然后爱着爱它的人。 何许人回家时,雨已经停了半个多小时,连马路上的积水也被蒸发干了,可家里的那种黏腻潮湿又压抑的氛围还是让他察觉到了不对劲。 “妈,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何许人把背包放在鞋柜上。 “我不回来我怎么看我儿子啊?”何妈在接到丈夫的电话后就直接赶了回来,此刻心中愤愤难平,折射到说话上也变得阴阳怪气了起来。 何许人心里很是不安,但还是告诉自己要稳住。 “你去哪了?”何爸依旧坐在沙发上,面色平静,只有眉头微微蹙起。 “我去新华书店了……”何许人最怕这样的父母,总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审视自己,声音也不自觉地失了底气。 “跪下!”何爸一声怒喝。 何许人即刻跪下,何爸何妈站起,像两尊大佛立在他的面前。 何许人跪得很直,平视着被父母裤子阻挡的前方,独独不与他们直视。 “我们送你去读书,把你养这么大就是教你约会骗人了?”何妈说着,一掌拍在何许人的额头。 何许人的身形晃了晃,额头变红,背依旧挺得笔直。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啦 第41章 倾轧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告诉我你到底去干嘛了!”何妈被磨得浑圆的指甲再次戳在何许人的额头,刻下深深浅浅的月痕。 何许人沉默了,双手攥拳紧贴在裤缝外侧,眼睛用力地克制着泪水的外涌。 “你不说是吧?我来告诉你,你又发病了,你像个神经病一样去到处勾搭男人,你还知不知道廉耻!”何妈的食指像一把尖刀直指在何许人眼前,似乎下一秒就要把眼珠挖出来让他来看看那些令她难以启齿的恶心事。 “我不是神经病,我没有病。”何许人平淡地吐出这一句话,眼里没有丝毫畏惧。 “你……你就是贱,就是脑子有病,正常人哪里会去喜欢男的!”何妈的胸口仿佛有一座激荡着烈焰的火山,熔浆已经到了火山口,喷薄欲出,“我看你就是还要被送去学校里治一治……” 何许人的耳朵突然被母亲口中的“学校”震得失聪,后面那些话他一句也没有听清楚。母亲的两片嘴唇不厌其烦地相互拍打着,激动的口水里喷出看不懂的字句,像演着滑稽的默剧。 何许人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上下眼皮一合,滑落两行泪。 “你们又要把我抓进去吗?”何许人偏头斜视着面前的父母。 “那你告诉我们那个男的是谁?把他找过来!”何成器看了一会儿才开口,他不知道那个所谓的戒网瘾学校是否名副其实,但他还记得儿子走出那里时的阴郁。 他真的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再去那里接受治疗,但如果何许人还要执迷不悟下去……何成器的大拇指在常年握笔形成的厚茧上磨损起来,暂时把心里的想法压了下去。 “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何许人不想让父母知道徐然的身份,手下意识地捂上了口袋的位置,那里装着存有徐然信息的手机。 何妈一眼就看见了儿子的动作,直接上手去掏他口袋里的手机。可何许人的手就像牢牢焊在上面似的,认她如何使力都不肯松手。 “你松不松手?”何妈两手掰住那只护住手机的手,威胁道。 何许人不作答,垂头看地,手机依旧被他按在口袋里。 “好!”何妈突然松开手,没了桎梏的何许人在惯性的作用下猛地歪倒在一边。 何妈走到电视柜边,何许人只听到一抽一关的滑轮声。下一刻,何妈就捏着缝衣针蹲在何许人的身边。 “把手机给我。”何妈真的是到了气 头上,不由儿子说话就开始在那只手上下针。 被针扎的疼痛是短促而频繁的,何许人的五指攥得发白,最后从密密麻麻的针孔里渗出鲜红的血液,染得衣服也变了色。 终于,何许人还是颤抖着松开了手,手机完好地落入父母手中。 “密码是什么?”何妈接连试了几串有可能的数字都显示错误,直接开口问自己的儿子。 何许人依旧沉默地盯着地板,抛光的大理石花纹上好像有比身边发生的一切都要有吸引力的焦点,不可动摇地固定住他所有的视线。 “直接用指纹解锁。”何爸动手按住儿子的右手,用力之大仿佛担心他再次反抗。 何许人的大拇指指纹也镀了层血红,但这科技发展确实是厉害,只是轻轻一靠,屏幕还是准确地识别解了锁。 何成器这才松开手,跟着妻子一起翻看着这部手机里不可告人的秘密。 “呵!”何妈一边翻看着短信,一边不屑地发出嗤笑。 何许人不知何时又跪立起来,只是头依旧低垂着,叫人看不清他的具体表情。 “他叫什么名字?”何成器看着这个未备注的号码,准备给儿子最后一次机会。 “我说了,我不知道。”何许人死命地攥紧右手,可早已干结的血迹堵塞了针孔,温热的血液找不到出口来发泄他的愤怒。 “可以,去大学长骨气了!翻天了!”何妈气得几乎要咬碎一口牙。 何成器很失望,直接拨打了那个号码。 “嘟——”等待不过几秒,电话接通。 “喂?许人?你怎么这么快就给我打电话了?你爸妈没在家看着你吗。”徐然的声音被扬声器扩大,客厅里的三个人神色各异。 “你是谁?”何成器打断他轻快的语调。 “你又是谁?你为什么拿着何许人的手机?”徐然听出了不对劲儿,反问道。 “我叫何成器,我是何许人的父亲。”何成器一边说,一边用凌厉的眼锋剐过何许人的头顶。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徐然缓缓开口,“叔叔,我叫——” 何许人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在徐然报出自己的名字前瞬间暴起,怪叫着去抢夺着父亲手中的手机。 “啊——”徐然的耳边是尖利的嘶吼声,其中还夹杂着方言的谩骂。 “何许人 !何许人!何许人……”徐然不知道电话那头发生了什么,他只能站在阳台边对着收音口大喊。 最后,所有的嘈杂声都在一息间断开。徐然“喂喂”大叫,通话显示已经挂断。 红豆显然被徐然这暴躁的喊叫给吓到了,蹲坐在他的面前,尾巴也紧张地缩成一团。 何许人气喘吁吁地躺在地板上,身上是与父亲撕打时发的汗。腿是疼的,被父亲踹了好几脚;脸是疼的,被母亲扇了好几巴掌;肚子也疼,被推开时撞到了桌角。 何许人把滚烫的脸贴在地板上,满意地看着在地板上四分五裂的手机,咧出一个笑。 这样就可以了吧?这一切都不会牵连到徐然。 何许人被关回卧室,整个人像脱了水一般有气无力地趴在凉席上,呼吸间都只有心跳声在耳边回响。 “好累。”何许人有一种来自精神的困顿感,只说了两个字就昏死般睡去。 何许人醒来时还是有些头晕目眩,右手这才后知后觉地胀痛起来,又痒又酸,还布满了红褐色的针眼。 “……叔叔,你能不能让我看一看何许人?我求求你了。”徐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何许人忍着疼痛从床上迅速爬起。 “徐然!”何许人一耳贴在门上,一手用力拍打着被锁上的木门。 何许人的动静很大,客厅对峙的三人一时都被影响。 “何许人!何许人!”徐然两三步就跑到门边,隔着门喊他的名字。 门被用从外面钥匙锁上,里面的人出不来,门外的人进不去,只能不停地叩着这扇不薄不厚的木门。 “你敢撞?”何爸用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打住了徐然准备撞门的冲动。 “叔叔,我真的很喜欢何许人,你们是不是又打他了?这都是我的错,和他无关的……”徐然的手从门把手上松开,又走回到何爸的面前。 徐然很高,一米九几。 何成器不高,一米七一。 两人大小眼对着,都是满目血红。 “对不起。”徐然像一只落败的雄狮,后退一步,跪在何成器的面前。 “你这是干什么?你可不是我们儿子,我们受不住你这一跪。这要让别人看见,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又出了什么不孝子呢……”何妈用手梳了梳凌乱的碎发,没给跪着的徐然一个正眼。 何成器就近坐在沙 发上,看着这个和儿子一般大的孩子收敛意气,挫败地跪在自己面前,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你自己说说吧,你有什么对不起我们的。”何成器从未有过如此明显的衰老感,看着这个叫徐然的孩子和自己之间仿佛隔着时代的鸿沟。 何许人不知道外面的声音为什么突然消失了,他的心莫名其妙变得很慌,没来由的慌。 “爸!爸!徐然!徐然!”何许人的手拍得逐渐麻木,最后只能用从未留长的指甲无措地抓着门。 门外的徐然担忧地回头看着何许人的卧室门,眼神很是不舍与犹豫。 “继续说。”何成器发声,拉回徐然的视线。 何许人还是听不清门外人的谈话,木门的漆皮已经被挠破,地上是细碎的木屑,指尖也有挤满指甲缝的碎屑。 困意总是来得很突然,何许人眼皮无力睁开,再次倚着门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何许人是在一段碎碎念中醒来的。 窗外的天已经黑得很深,门外的人却一点也不疲倦。 “……何许人,我走了之后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徐然的话让何许人有些糊里糊涂。 “你说什么?”何许人问,嘴唇又干涩得起了一层皮。 “何许人,我们分手吧。”徐然哽咽了,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为什么?”何许人用牙齿撕开死皮,腥甜的味道让他格外清醒,“是因为我爸吗?” “不全是,我想过了很多,我们可能真的只是太年轻,所以还不能准确地分辨这种感情到底是不是爱。我们也许可以分开一段时间,认识更多的人说不定就能发现真爱。听说你的初恋是我,这不好,我不是个好学生,也不是个好男朋友。”徐然转了个身,直接坐着靠在门上。 “你以前说的都是假的吗?你说你爱我。”何许人摸了摸嘴唇,发现湿漉漉的不是口水而是血。 “是真的,可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现在也不过才活了这辈子都四五分之一。你学习多好啊,将来还可以当大记者,我也可以出国继续学设计,将来当个设计师。”徐然顿了顿,没有听到门另一边的声音,“何许人,你在听吗。” “我听着呢。”何许人狠狠抿着嘴唇,把流出的血水全部咽进肚里。 “我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可以吗?”徐然的手缓缓贴上木门。 “ 你也要离开我了吗?”何许人的手也贴在门上,仿佛与徐然的重合。 “对不起。”徐然又想起了不久前与何爸的谈话和约定,拧了拧眉。 “那好。”何许人轻飘飘地说出这句话,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难。 “那……再见,何许人。”徐然很想告诉何许人自己爱他,可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再见,徐然。”何许人失魂落魄地爬回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又快速入眠。 门外的人站了一会儿也离开了,何爸何妈就在隔壁的卧室里静静观察着徐然的告别。 何家静悄悄的,没有痛呼与吵闹。 阖家欢乐,幸福美满,模范家庭。 第42章 亡鸦 何许人在卧室里已经好一会儿没动静了,何妈有些不放心,打开门才发现儿子已经熟睡。 何妈悬着的心又落回肚里,踮脚退到门外,门被小心地带上。锁舌吻入锁眼,发出轻微的声响。 “睡着了。”何妈伸出食指在聚起嘴边比了个嘘声的姿势,拉着何爸坐到了沙发上。 “这事算完了?”何妈想起徐然的许诺,还是有些放不下心来。 “七年,足够磨完他们的耐心和冲动。”何成器意味深长地呼了一口气,其实心里还是有些不大安稳。 徐然那一跪,有少年意气的不服和冲动,更多的是源源不断的对何许人的爱意。 年轻人身上的鲜活气在这一跪里更添了一分责任的厚重,这让何成器也不禁对自己多年来教书育人的所传播的伦理道德产生了片刻的质疑。 当徐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自己的所谓“要求”时,何成器还是站在经验丰富的长辈角度发出了嗤笑。果然还是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总是凭着一腔热血涌上脑子来轻易做决定,哪里来的矢志不渝和天长地久呢? “那要不要叫许人起来吃晚饭?”何妈拿起水果刀削起苹果来。 苹果皮像一条细长的线带,垂直地落入垃圾桶里,每削出一寸总是有许多薄如蝉翼的地方牵连着,尽是看着让人惊心动魄的似断非断。 “别叫了,他现在也是闹腾累了,饿了自己会起来吃东西的。”何成器挑了个老柚子剥了起来。 “那我把这个苹果放冰箱里,等他起来吃。”何妈用保鲜膜把苹果连果盘一起套上,拉开冰箱冷藏室的门放了进去。 何许人看起来是真的因为白天的事消耗了太多的精力,一直到何爸何妈上床睡觉都没有从睡梦中醒来。 “许人应该不会有事吧?”何妈临睡前又进了何许人的卧室查看情况,何许人呼吸平稳,睡得很安详。 “没事,他好歹是个成年人了,还能总小孩子气?”何成器安慰几句,让妻子放宽心。 何许人睡得早又沉,醒得也早。 凌晨三点,何许人被饿醒。 可一觉醒来何许人反而愈发地头晕目眩,只有饥肠辘辘的空腹还在锲而不舍地发出进食的口号。何许人赤脚走到厨房,熟练地打开冰箱门翻找着食物。 冷冻层的猪肉一块块地都结了薄薄的霜,看上去像可口的糯米糕点;掏去内脏的鱼死不 瞑目地被冻成一条鱼板,好像一根雪糕;冻干的柚子皮带着丰腴的肉感,诱使人误认其为饼干或者吐司片…… 何许人的目光游离在狭小的冰箱空间内,最后锁定了那个被保鲜膜包裹好的苹果。苹果表皮已经有了氧化的深黄,尤其是相错的切口,像是被蜜糖镀了层金边。 何许人从未觉得苹果如此美味诱人,喉头滚动,把它端了出来。 冷藏了好几个小时的苹果还是串了其他食物的味道,凉丝丝的酸甜里还窜着好几种辛辣与苦涩。 何许人一边咬着苹果,一边走到客厅的落地镜前看着自己。客厅里没有开灯,隔壁楼的灯光穿透玻璃窗打亮了落地镜。 何许人咬一口苹果,镜子里的自己也咬一口,沙沙的咀嚼声代替了所有的话语。 突然,镜中人的模样变成了死去的8号。何许人丢下苹果,惶恐地去触碰8号的脸,只是眼前的镜子就像一扇时空之门,将自己与8号隔离开来。 “咚”的一声,何许人的头撞破了这扇时空之门,落地镜碎了满地,每一个碎片里都困着一个自己。 “来,你用这个看月亮,是不是有很漂亮的光?”8号说过的话仿佛还在耳边。 何许人捡起一块锋利的碎玻璃,透过它看见了变红的月亮…… 何妈不知做了什么噩梦,半夜尖叫着从床上坐起:“老公,我心里突然很慌,刚刚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何成器也听到了那阵破碎的声音,即刻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处。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迅速起身下床。 何许人的床铺空空如也,客厅里的何许人枕在一片晶莹中。鲜血蔓延出镜面里无数个红色的月亮,吃了两口的苹果滚落在地,像是谋害白雪公主的□□。 何许人被送到了医院抢救,自杀未遂。 何成器觉得这短短一天光阴比以往几十年都要劳累,尤其是现在——儿子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妻子躲在医院厕所偷偷哭泣,而自己作为一家之主只能故作镇定强忍着坚强。 “许人,你快点醒过来吧……”何成器坐起身来,半倚在病床边,偷偷地抹了把眼泪。 爸爸,可能真的错了。 何许人身上还有不少的擦伤和淤青,红红绿绿的,像一条色彩斑斓的热带鱼。只是这条热带鱼被放了血,被放进高纬的深海里,四面八方的压力把他囚禁于黑暗中,无法逃离。 冰冷的热带鱼,存活于虚假的梦境里。 何许人手腕的伤口不深,可还是缝了好多针,看上去像老旧布偶的补丁,丑陋又违和。 为了防止伤患乱动扯坏伤口,何许人的手臂被整个地固定起来。可事实上,何许人一直昏迷着,僵硬得如同一具死尸。 医生一再表示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可何许人就是不肯醒来。 他在梦里变成了被猎杀的乌鸦,不曾做过坏事却为世人所不容,无情的枪弹穿过枝叶的缝隙与自己擦身而过。他别无选择,只能不知疲倦地流亡。 何许人知道自己在做梦,甚至知道如何去操纵自己的梦境,可一直以来的压力早已使他忘记了如何去做选择,而他不久前才在感情上做出的决定却被无情地驳回。 亡鸦没有歇脚点,何许人没有选择的余地。 第43章 图苟 徐然是在一个星期之后才知道何许人出事的,他们所居住的这座小城,不过十几条街道,但凡有一些捕风捉影的秘密,总是会在道听途说中沦为人们闲时的谈资。 “哎,你听说了吗?咱们这儿南街有一家小孩子自杀了?” “当然听说了,据说这孩子还是个好学生。” “好像是割腕自杀,当时送走的时候,整个人都跟血人似的。大晚上救护车响了一路,听着怪瘆人的。” “说的好像你亲眼看到了似的。” “我可不敢看,反正大家都这么说了,听说还是个q大还是b大的学生。” “真是作孽呀,脑子这么灵光,怎么会去自杀?” “这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在外边欠了债,被人追着打,受不了了才这样的。” “我怎么听说是被骗进传销了……” 你一言,我一语。无心人总是添油加醋地讨论着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惨剧,好通过对比让平淡乏味的生活多些戏剧化的滋味。 “小然,你还是别喝酒了。”保姆方姨可以说是看着徐然长大的老人,最见不得他这样靠灌醉自己来逃避现实摆脱痛苦。 “方姨,你别管我,我就是有点累。”徐然仰头又喝完一听啤酒,修长的五指微微收紧,捏瘪了易拉罐。 徐然总听人说酒能消愁,可他已经喝了这么多的酒了,为什么还是难过。而且酒一点都不好喝,他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沉醉其中,乃至忘记所有。 “我知道你和许人分手很不好受,但你也不能这么颓废。”方姨蹲下身收拾着散落一地的啤酒罐,红豆也跟在她身边帮忙把啤酒罐叼进垃圾桶里。 “我其实现在很后悔,我怕这七年何许人真的把我给忘了。”徐然的脸被酒精晕得通红,此刻正无意识地抱头懊悔着,“我害怕,我害怕啊……” 方姨简单收拾完地板就站了起来,神色复杂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徐然,犹豫着是否要把最近听到的事告诉他。 方姨说来也是个苦人,年轻时因为不孕不育被迫和丈夫离婚,娘家重男轻女也不肯收留她。孤苦无依便只能一人进城里打拼,进了家政行业一干就是三十五年。在徐家待的时间尤其久,她早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把徐然当自己的亲生孩子来看待了。 方姨也是陪着徐然长大时间最久的人,当初徐然第一次带着何许人回家的时候她就看出来了, 徐然喜欢这个孩子。爱屋及乌,她也喜欢这个叫做何许人的孩子。方姨想,如果这两个孩子在一起,她一定要支持他们走到最后。 可现在看来,事情的走向并不美好。 方姨的指甲在指节处划了好几下,最后还是攥成了拳头:“小然……” 徐然听到她的声音茫然地抬头,眼里布满了血丝,俊俏的脸上尽是颓色,下巴上也冒出了不少青白的胡茬,看上去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朝气。 方姨看见自己关心的孩子这副模样,心痛得不得了:“我听说上个星期有人自杀,听她们的描述,我感觉……那个孩子是许人。” “哦。”徐然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翻了个身摸索着靠在墙边未开的啤酒。 “哧——”易拉罐被打开,小气泡爆炸的声音震得徐然开始处理脑中的对话。 “等等!你说什么?”徐然随手把易拉罐砸回墙边,撑起身子问方姨,“你说许人怎么了!” “你去人民医院看看吧,应该就是许人了。”方姨被徐然吓得后退半步,连着红豆也满脸惧色地在两人脚边打转。 何许人!何许人!何许人……徐然一路狂奔,满脑子都被这三个字给占满。 南方季夏的温度依旧气焰嚣张,徐然跑到医院时已是汗流浃背,头发也被汗水黏成一绺一绺的,看上去像个狼狈的坏人。 “您好,请您先去挂号处排队。”前台的值班护士以为徐然又是个插队的病患家属,习惯性地礼貌提醒着。 “不……我不看病,我是来探病的。”徐然随手擦去滑到眼皮上的汗珠,眼中焦灼之色难以掩饰。 “不好意思,这里是门诊部,如果要探病,请你去住院部。”前台指了指隔壁的那栋高楼。 “我不知道他住哪号房……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徐然根本不知道何许人住在哪个病房。 前台护士露出制度化的微笑,一边打量着眼前的人,一边回绝:“抱歉,这是病人隐私,我不方便告知。” “他叫何许人,人可何,许多人的许人,和我差不多大……”徐然情急之下竟然抓住了前台的手腕,邋遢的模样配上粗暴的动作活像个行凶的罪犯。 “这位先生请你放开,不然我要叫保安了……”前台姑娘还算冷静,她也看得出来这个年龄不大的青年只是见人心切。 “对……对不起。”徐然恍然松手,连连点头 退出了门诊部。 住院部足有十八层,徐然不知道何许人究竟住哪一间,只能一间一间地搜寻着。 徐然走进这间病房,随后连连抱歉退出;徐然扫遍这一层楼,失望逐渐把想见何许人的急切冷却。 “叮——”电梯门在第十一层打开,徐然依旧穿梭于各个病房中。 医院住院部床位一直紧缺,走廊两边也躺着不少的病患,或睡或醒,在习以为常叮消毒水气味中各行其是。 徐然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他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何许人就在下一间病房里。 一步两步,徐然经过几个走廊上熟睡的病患,最后停在这间病房的门外。他怯怯地从门上的小窗看过去,房间里有三张病床,何许人就躺在最靠窗的那一张上。 徐然很想推门进去,可手只是悬停在门把上几秒便放回了身侧,他从没有这么害怕过,连转动把手的勇气都没有。 徐然退离半步,门上的探视窗口照出自己模糊的身影。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形象格外不雅,转身逃也似的跑进了洗手间。 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徐然以手捧水洗了好几遍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干净些。 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徐然觉得自己憔悴得可怕,短短几天瘦得颧骨也突出了不少,胡茬也参差地在脸上划分出渐变的领地,双眼血红却无神。 人不人鬼不鬼,徐然指着镜中的自己在心中嗤笑。 别好扣子,拉平衬衣,梳平头发。 徐然苦笑着走出洗手间,又找了这层的值班护士借了纸巾把手细细擦干才敢再次来到何许人的病房门前。 徐然扬起手想要敲门,又被心里的想法生生止住:他一定很累,我只要看看他就好,我不能吵醒他。 门锁悄声滑开,徐然绕过另外两张病床,最后来到何许人的床边。 何许人的脸很白,比以往都要苍白,像褪色的老照片失了光彩,脆弱得让人心疼却又不敢触摸。 徐然看着何许人手上被严严实实包裹住的伤口,连呼吸都不敢靠近,只能干站在一边像个定住脚的木桩。 “何许……”徐然用气声呼唤他的名字,却连最后一个字都没有力气念完。 眼睛怎么突然看不见了?徐然摸了满手的泪水。 呼吸也粘稠起来,徐然只能背过身大口换着气,仿佛在担心一口气就把眼前人 给吹散。 徐然大张着嘴巴,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无声的歇斯底里全部随泪水一起咽进胃里,即刻又酝酿出更为酸楚和苦涩的眼泪。 一个一米九的成年大男人,哭起来却还是像一个小孩。 徐然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要同何许人说,此刻却连直面沉睡的他的勇气都没有。 我真是个懦夫,徐然想。 病房门外站着一对夫妻,他们正是何许人的父母。何成器看着那个背对着病床压抑着哭声的孩子,心中也生出深深的愧疚和无力感。 何妈只看了一眼就靠在一边捂着嘴流泪,叫人分不清她再次哭泣的原因。 徐然几次哭到哽咽,最后索性任这眼泪流淌,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的人。徐然的手伸出又收回,仿佛卡带引起的动作重播。 徐然的手隔着空气抚摸着何许人的脸颊,最后也只能小心翼翼地隔着空气在他额头落下告别一吻。 何许人像个易碎的美好的梦,连隔着空气都像是在亵渎这睡梦中的人。 “对不起。”徐然的话依旧无人回应。 时间不早了,徐然不能待太久。 何家父母见徐然准备出门,连忙躲到走廊的拐角,同时也避开了徐然掩饰男儿泪千行的假笑。 病房窗外的铁栏杆上停了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好奇地看着病床上的羸弱青年于皱起眉头,眼角滑过一行清泪。 第44章 择日疯 何爸何妈不知道徐然离开后的那几天到底做了什么,因为他们都沉浸在儿子苏醒的感恩与喜悦里。 徐然离开医院的那天晚上,护士照常巡房检查。何成器半靠在从家里搬来的老式木躺椅昏昏欲睡,窗外扑腾的灰蛾子锲而不舍地为了灯光撞击在永远无法突破的透明壁垒上。 医院总让人联想到死亡,何成器也难免产生这种念头。他不敢合眼,因为他只有这一个孩子,他也真的爱这个孩子。 护士查房到了何许人的床边,关切地询问着这个瞬间苍老的父亲:“孩子还没醒吗?” “还没,可能想多睡会儿。”何成器强撑出一个笑来,眼角折出密集的皱纹,“没事,我们慢慢等。” 不着急,爸爸相信你一定会醒过来的,我愿意等。 “您也别太担心,医生说了,孩子准没事,醒过来的事也就这几天了……”护士安慰几句,继续去查下一个病房。 何成器腰间一阵震动,拿出手机一看,是妻子睡不安稳要来陪夜。 何成器拢手抹下叹息,两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没事,许人情况正常,你不要来了,免得打扰他休息,明天还要赶班,你早点睡。” 手机不再有任何响应,何成器把它屏幕朝下反扣在桌面上,拿着毛巾下了躺椅,准备去洗把脸。 “爸……”何成器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可转头就看见自己的儿子两眼微张,嘴唇翕动。 “哎,怎么了?难受吗?想不想喝水啊?”何成器立刻把毛巾随手搭在椅背,整个人俯身到儿子的身边。 何许人的眼睛有些畏光,只能靠不停地眨眼来湿润眼球,面对父亲连珠似的问题,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我想吃苹果。”何许人的目光扫到桌上的苹果,不假思索地说道。 “好,我等会儿给你削,我先去找医生来看看。”何成器应声跑远。 何许人苦笑着,嘴唇皲裂出一道血口子。 何许人经医生检查后并无大碍,何成器这才放了心。连日的紧张使他脑中绷直的那根弦倏地松弛下来,疲倦才迟迟地渗透入神经。 “我给你削苹果。”何成器似乎又变成了以前的那个大家长,脸上不久前的惊喜和紧张都悄然被隐去。 “爸,我睡了多久?”何许人靠坐在被旋起的病床上,一只手搭在随床小桌上。 何成器拿刀 的手很稳,一边削着薄厚均匀的皮一边回答:“不久,醒过来就好了。” 刀划开果肉的声音沙沙的,听起来容易让人想到沙锤和海滩,再想到一切有朋友作伴的娱乐活动。 何许人不再说话,只是单手托腮看着父亲耐心地把苹果切成小块,最后放到自己的面前。 “我有点累,我先睡一会儿,你吃好了叫我。”何成器说完就在躺椅上睡去。 何许人看着老去不少的父亲,心下愀然。 这个苹果又脆又甜,何许人嚼起来有些费力,牙齿似乎也退化得不敌这果肉。何许人想:我还是不爱吃苹果。 何许人醒过来,出院也就是过个手续的事了。出院那天,晴光大好,何许人与何妈先一步出的医院,何爸则是留下来办理手续。 在何成器填完监护人姓名时,徐然出现了。 “叔叔,请你先等一下。”徐然拦住何爸,双目微红。 “有什么事?”何成器看到徐然已经没什么力气再发怒了,只是他的眼睛被这孩子光溜溜的板寸给晃了下。 “请您把这封信给何许人。”似乎是怕他不同意,徐然直接把信放进何成器的手里,“还有,我很快就会去国外了,开学前一天就走,早上六点的飞机……” 何成器看了看手里捏着的信封,没有表态。 “谢谢叔叔,再见。”徐然鞠了个九十度的大躬就匆匆离开,生怕留下来会被无情地拒绝。 何成器思索片刻,还是把信叠好放进口袋…… 何许人回家后很是安分,每天早睡早起,看看书,吃吃饭,一整天也就这样过去了。只是手腕纱布下的伤口似乎在长肉,总是痒得他心烦,甚至不能完整地看进书里的一行字。 大学生的暑假确实长,发生了这么多事,离开学居然还有几天。何许人无心看书,拿出手机无聊地翻看着浏览器的八卦推荐。 “嗒嗒嗒。”何家父母突然开始有所顾忌地礼貌起来,进门前总要先敲门。 “请进。”何许人放下手机,合上书。 “这是徐然给你的信。”何成器把一个没有任何文字标注的信封放在何许人的书旁。 “谢谢。”何许人同样礼貌地道谢。 “徐然说他大后天早上六点的飞机,去国外了。”何成器心平气和地把一切都告诉自己的儿子。 何许人沉默 半晌,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我可以去机场送他吗?” “可以。”何成器的回答倒是让何许人有些出乎意料。 “谢谢。”何许人再次道谢,默默把信封夹进名著里。 开学期的交通枢纽总是人满为患,机场候机的乘客也不在少数。 徐然整夜没合眼,忙了一宿,却又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红豆的托运手续已经办理好了,只是可惜它不能再见何许人最后一面。 徐然看了看时间,五点一十,何许人再不来自己就要进候机室了。 五点一十五,何许人没来。 五点二十,何许人没来。 五点二十三,就在徐然不抱有什么期望的时候,何许人出现了。 “你在这儿呀,我找了挺久的。”何许人显然是跑过来的,说话还有些呼吸不稳。 “嗯,这儿是挺不好找的。”徐然尴尬地回话。 “你去国外了,继续学设计?不读大学了?”何许人像个老朋友一样问了几句,微笑自然。 “对。”徐然想挠挠头,却发现自己戴了顶帽子。 “那,祝你成功。”何许人伸出右手,上面可怖的伤痕像一条盘踞的水蛭撕咬着徐然的眼睛。 “也祝你成功。”徐然错开眼,看到了不远处的何家父母。 “再见,你快进去吧,别耽误了登机。”何许人面不改色地挥挥手,像是准备目送他离开。 “再见,何许人。”徐然转身,怕自己的眼泪滑落得太快。 徐然还是不会掩饰,何许人看着他的肩膀抑制不住地颤抖,鼻子也酸涩不堪。 “你还好吗,徐先生?”核对身份信息的工作人员满脸担忧地看着眼前这个涕泗横流的青年人。 “谢谢,我没事,只是有些舍不得。”徐然擦干眼泪,对着摄像头微微颔首。 又是一个舍不得离家的异乡人,工作人员早已司空见惯,但还是在心里小小地感叹了一声。 “走吧,我回去补个觉。”何许人拉着父母走出机场。 醒来时已是下午,何许人躺在床上打开手机搜索着世界地图和飞行航班。 现在他应该已经过了上海转到国际航班了吧?何许人的手指在地图上简单地画出飞行的轨迹,神色淡然。 择日不如撞日,早点重新开始也未尝不是件好 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徐然,我们山水有相逢。 第45章 飞鸟 “爸,我们单独谈谈。”动身去学校的前一天晚上,何许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还是难以入眠。 “早点睡,明天下午要准备上飞机了。”何成器还在看着剧情千篇一律的抗日神剧,对于儿子的请求习惯性地顾左右而言他。 “爸,算我求你了,这么多年,求你听我说说话。”何许人手腕的绷带刚拆除不久,挥手时还是会有所顾忌,“我有很多事想说。” 何成器按下遥控器的暂停键,遥看着妻子休息的卧室,用手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好,你妈这几天很累,不要吵到她睡觉,我们去书房说。” 何许人跟在父亲的身后走进书房,客厅的壁灯把何成器的身形拉成巨大的黑影,像一头垂暮的老兽。 父亲似乎真的老了。何许人不敢再多看墙壁上开始佝偻的身影,生怕多看一眼它就成真。 “说吧,你想说什么?”何成器坐在书桌的正坐上,半靠着椅背,依旧是以前那副审问犯错孩子的模样。 “爸爸,你和妈妈真的爱我吗?”何许人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何成器了,这让他有一种回到小时候的错觉。 “你说呢?你感觉不到吗?我们供你吃供你穿,每天早出晚归,拼命挣钱,把你拉扯大,教你识字做人,难道都是理所当然的吗?”何成器的眼睛因为长期接触粉笔灰而有些混浊,可这样一双眼睛总能带着与生俱来的威压与人对视。 何许人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第一个字就开始喑哑变调:“你们给我物质满足,给我营造良好的氛围,教我做人,我很谢谢你们。可是,爸爸,我也是一个普通的人!” 何许人一激动声音就大了起来,何成器用食指示意他嘘声。 “我知道你们对我的期望很高,从一开始就为我规划好了成长的道路,你们恨不得把最好的都给我,但也不允许我以不好的哪怕只是差强人意的来回报你们。”何许人清了清嗓子,仿佛里面堵了一口气,“我都知道,所以我从小就想和他们争第一。” “可是我发现我错了,我似乎永远也得不到你们的认可。我小学拿年级第一时,你们会质疑我为什么不拿满分,我作文得奖时也会说这都只是小孩子写的东西,算不得什么……”何成器的眼前突然走来小小个子的何许人,他拿着三好学生的奖状和年级第一的成绩单却不敢奢求表扬。 “……后来我被同学欺负,你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说安分守己才不会惹事,我照做了 ,然后一直被欺负到小学毕业。”何许人一边说一边摸着身上的淤青,好像隔着它们安抚着小时候的自己。 “……初中真好,我没被选上实验班,我以为我终于可以放松了,没想到越学越难,我真的很努力,我不午休不课间休息,得来的进步总是达不到预期。初一我真的很怕考试,很怕很怕。像个胆小鬼一样,一考试就闹肚子……”何成器记起来似乎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初一的何许人一到考试就不吃饭,饿着肚子也要等考完试才肯吃东西。 “……后面我就遇到了徐然。”何许人念到这个名字时,嘴角扬出微笑的弧度,“他真的很好,他肯定我,崇拜我,鼓励我,还会保护我。我常常希望你们能和他一样给我最显眼的爱意,我这个人可能真的有点木,所以一直察觉不到你们对我的关心。”何许人明显是在口是心非,他一直都对爱无比敏感,所以才会分外渴求这种心理上的关怀。 “那你和徐然之间的感情都只是一种误会……”何成器听着自己的儿子悉数倾吐着心中的委屈和压抑,愧疚感越发深重,连忙开口转移话题为自己开脱。 “不是,我喜欢他,我爱他。”何许人很少说“爱”,因为这个字眼在他所受的教育里是一种羞于启齿的违禁词,“我很清楚这种感情属于哪一类,你们一直不告诉我,但是徐然教会了我。” “所以,我谢谢你们,我也很谢谢他。”何许人强忍着不哭,说完起身给坐在椅子上的父亲鞠了一个大躬,两粒分明的泪珠重重坠地,“我想说的都说完了,谢谢,我去睡觉了。” 何成器坐在书桌前久久未动,仿佛化为了一座思考者的雕像。起身时腿脚有些发麻,连带着帽子也有些发麻。 何成器关灯时看到了书架上夹着一封信的大部头名著,抽出来一看,果然是还没拆封的徐然的信,看来何许人是不准备看了。 不知怎么的,何成器突然很想弥补儿子,于是默默地把这封信装进了何许人的行李箱里。 希望我做的没有错,何成器带着这个想法入睡,梦中很不安稳。 何许人返校整理行李时发现了这一封信,只是它被杂物挤得有些皱皱巴巴的,但是封口依旧完整,仿佛捍卫着自己最后一点隐私和尊严。 直到下午收拾完行李并打扫完寝室后,何许人才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抽出这封信。 台灯的光微微发黄,打在黄褐色的信封上不见反光,甚至有一种暖暖的色彩。信封正面只 写着“何许人收”四个大字,看起来工工整整的,可见是练字起到了成效。 想到这,何许人嘴边又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笑意。 小心地撕开封口,何许人取出一张被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纸。 看得出徐然不怎么会写信,因为他在第一行居中写了个标题——“亲爱的何许人”。 “笨蛋……”何许人小声念叨着,笑意渐浓。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肯定已经走了,不过你不要担心,你一定还要继续喜欢我……”何许人只看到这儿,手中的信纸就被人快速抽走。 张明镜无聊极了,据他观察,何许人看着这封信已经笑了不下四次,这一定是某个姑娘写给他的情书。本着开心事好兄弟一起乐呵的原则,他选择了拿过来观摩观摩。 “亲爱的何许人?”张明镜高举着信纸,在密密麻麻的字中选择了看标题,“哎哟,哪家的小姑娘这么腻歪?” “还给我!”何许人紧紧抓住张明镜的手,企图从他手中抢回信纸。 只是他的手腕上有伤,稍一用力便是酸痛无力地松手。 “别急嘛!交朋友大家一起开心开心嘛!”张明镜作势要继续往下念,可下一秒信纸就被撕烂,“哎!等会儿!” 何许人扯下一半的信纸,眼睛因怒气上涌而泛红,当着其他人的面直接把这一半信纸撕成了碎片:“还给我!” 张明镜哪里见过何许人发这么大的火,立刻怂得把另一半信纸双手奉上:“火气别这么旺,我也不是故意的,您就大人有大量原谅了我呗。” “我的东西别人都不能抢走,抢走了的东西我都不要。”何许人咬牙说出这句话,慢条斯理地把另一半信纸也撕成了碎片。 徐然的话碎裂成百十片碎纸,最后被揉成一团扔进纸篓,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依依不舍。 张明镜自知理亏,撇撇嘴说了句对不起就怏怏回到自己的座位,目睹了全程的方鹄和路泽也大气不敢出地低头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何许人拿着手机钥匙就出了门,路过食堂买了俩碱面馒头,站在池塘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喂着鱼。 池塘里养了很多的锦鲤,一块馒头下去就是一场激烈的争夺,平静的水面如同沸腾般热闹起来。何许人的心情反倒越发平静,喂掉最后一块馒头就回了寝室。 剩下的大学三年何许人过得很是积极向上,组 织活动各种比赛都能见到他的身影,早晚跑步也能时常看到他一个人代打卡……无论比赛成绩如何,何许人的履历也算是对得起q大的名头。 毕业后,何许人选择了进入国企工作,路泽则是留校考研,张明镜出国,方鹄还有创新项目争取了国家扶持,所有人的未来都灿烂无比。 只是每当有飞机飞过时,何许人总是要抬头望天,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小何,怎么走在路上也抬头看天不看路啊?”同事起初总会问何许人这个问题。 “哦,没什么,就是脊椎酸痛得厉害,要多活动活动。我下次会注意的,还麻烦你提醒我了。”何许人用手托住脖子,看着又一架客机飞出自己的视野。 徐然像自由的飞鸟,为困于小潭中的游鱼何许人衔来风中的花香、生长的嫩芽、海中的砂贝,然后未曾道别便消失在属于他的天空,而何许人也拥有了更广阔的世界,潭水倒映着天空,游鱼眼中翱翔着飞鸟。 作者有话要说:徐然:“你说谁是小姑娘?” 张明镜:“我……我是。” 第46章 风起时 “哎,跟进了这么久的采访终于结束了,今晚下班咱们要不去聚个餐吧?”坐在靠绿萝边上的同事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提议。 “好啊好啊,要不我们去吃烤肉吧,桥北那家就不错,还送石榴汁……”和何许人同一年进来的小姑娘很是喜欢这类活动,毕竟还是年轻女孩子,在吃上面还是有很大的兴趣。 “吃海鲜吧?忙了这么多天,总得来点海味补一补吧……”隔壁桌的李姐提起搭在椅背的外套穿上,顺便把脚上的运动鞋换成高跟鞋。 “要我说啊,这种大冬天就该吃个火锅,热和着,别提多舒服了!”老王把折起的衬衫袖口放下扣好,顺便抛出了这个建议。 “好好好,吃火锅,烤肉下回吧。”何许人看了眼迅速变卦的女孩,她的眼睛都乐成了月牙。 “吃火锅也行,不过我得吃清汤的啊!”李姐虽然是个重庆人,可出奇地不爱吃辣。 “李姐,吃火锅不吃辣你作为重庆人的尊严呢!”众人习惯地调侃道。 “再说我可不去了啊!”李姐佯装生气。 “成成成,我来点一下人数啊……”立马有人充当起了统计员,点起了聚餐的人头。 “我不去了。”剪辑师老赵突然举手。 “老赵,你有什么事儿忙啊?”绿萝的叶子被扯了好几下,摇晃着一树绿影。 “哎,这不是女儿还小嘛!我得回去带着,不然我老婆可得揪着我耳朵骂了。”老赵快四十才有了第一个女儿,算是老来得子,嘴上虽然叹着气,脸上的幸福却是藏满了褶子。 “我也不去了。”何许人也举手示意,顺带扶了扶眼镜。 “怎么?小何,你也带女儿?”老王呵呵一笑,打趣儿道。 “不是不是,这不是上边儿老早就派下来的人物访谈我还没做嘛……”何许人一边说,一边苦恼地挠着头。 “还没谈妥呢?真是糟心,这国外的设计师到底什么名头,谈了这么久都没个准儿信。”老王摸了摸下巴的胡茬,也替何许人感到烦恼。 “没事,我今晚再联系下那边,问问能不能接受我们的采访。”何许人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又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下班了,你们赶紧去吧,别到时候排不上队。” “嘘,好的不灵坏的灵,可别让小何给说中了,咱们麻溜点儿吧……”同事有说有笑地结伴离开,办公室还剩三四个不参加聚餐 的人。 何许人简单收拾了一下资料,背好包离开了座位。 “小何,走啦?”剩下的三两人还在赶稿,却仍不忘同何许人挥手招呼。 “嗯,我先走了,你们也早点下班吧。”何许人微笑告别,临走不忘轻带上门。 黄昏时分是下班的高峰期,何许人一路护着包,艰难地挤进了人满为患的地铁里。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何许人被推搡着挪进车厢内部,对不小心碰到的陌生人微笑着道歉。 车厢里开着制热的空调,各色人混杂在一起,酝酿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晕眩气味。 何许人靠住一根扶手,被冻僵的两手这才有机会戴上手套,手指已经麻木,肿得像是已经戴了一层棉手套。 何许人隔着手套拼命搓动着双手,可是燃不起半点热气,手还是冰冷的,心也是冰冷的。 地铁穿过隧道,车厢外无边的黑暗中悬着同等规格的光亮明灯,它们一一从何许人的瞳仁中闪过,好像转瞬即逝的流星。 一路上车下车的人不少,但终归还是下车的人多,何许人坐了不过六站就有了空位可坐。 何许人租的房子在五环开外,还有不短的车程。他很疲惫,却不敢入睡,他怕坐过站没有人叫他起来。 地铁到站,何许人下车。 出了地铁口,还算繁华,至少路上还有不少的超市便利店。何许人把脸埋进围巾里,把包又背到身后,不紧不慢地踱进了一家便利店。 买了两包方便面出来,何许人在人行道停了片刻,直到头顶闪着指示灯的飞机消失在视野才继续往住处走。 两包泡面掰开来放进一个碗里,撕开调料包,粉末和酱块都挨着接水口,红红绿绿的干菜包看上去严重与包装不符。何许人把开水浇在调料上,香气瞬间化开,面饼也逐渐浮起。 盖上盖儿,何许人又掏出手机拨打着那个设计师助理的电话。 不同以往,这次的电话很快就被接通,快到甚至让何许人有种跨国无界限的错觉。 “喂,您好,我是锐思的记者何许人,我还是为了上次和你们说过……”电话那头有明显的杂音,好像有不少人在活动,“喂?您好,请问您听得见吗?” “听得见,我记得你,锐思的何许人,我现在比较忙,你明天再打电话过来吧。”电话那头率先挂断,何许人看着亮起的手机屏 幕十分无奈。 泡面差不多了,何许人揭开盖子把面拌匀。红烧牛肉的味道扑面而来,只是面里找不到牛肉。 何许人夹起一筷子面送进嘴里,食物的热气又焕发了他的意志。 面还没吃几口,手机又响了,来电显示是设计师助理。何许人连忙把面咬断吞进肚子里,第一时间接通了电话。 “喂,您好。”何许人有些忐忑地听着电话那头依旧人来人往的杂音。 “哦,不好意思啊。我们现在在b市的机场,刚回国。”助理的声音明显柔和下来,和之前判若两人。 “没事没事,你们先忙也可以。”何许人舔了舔嘴唇,上面还有泡面的味道。 “不是,ares答应接受你们的人物访谈了。”助理那头似乎还有人在附近说话。 “真的吗?真是太感谢了,今天你们一定舟车劳顿累坏了,我们明天约个时间再确定具体事宜可以吗?”何许人断平的指甲掐在手腕处,留下深深浅浅的月牙。 又和对面絮叨了几句,何许人才真正挂断电话,整个人像中了大奖一样兴奋,连已经半凉的泡面都吃得越发有滋有味。 今年b市还没有下雪,玻璃窗却被大风吹得哐哐作响,何许人大口吃着泡面,眼里的兴奋已经淡去。 一切照旧,工作和生活还是在当下呼吸的每一秒。 第47章 奇遇 第二天六点,何许人依旧被闹铃吵醒。 冬天早晨的被窝比任何季节任何时刻都要有吸引力,它裹着一腔同源的热气,用温暖困住无数畏寒人。 又在床上折腾了五分钟,何许人才在第二轮闹铃声中恹恹起身。 屋里没有暖气,被窝仿佛将梦和现实隔离成两个世界,一个温暖,一个寒冷。 何许人穿好羽绒服大外套,犹豫再三,还是从衣架上取下了一条藏蓝色的围巾。这条围巾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只是物主很是爱护它,虽然表面已经起了一层薄薄的线绒,但看上去还是很保暖。 何许人自上班以来就渐渐习惯了没有早餐的生活,挤地铁赶去公司也成为了朝九晚五的日常,大城市的生活似乎也只是重复的忙碌和位移。 何许人一手紧紧握住立杆,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响着系统默认铃声的手机。 来电显示是ares的助理,何许人当即接通,拉下挡住脸的围巾,把听筒贴近耳边:“喂,你好……” 何许人是想过尽早与这位设计师具体谈论采访时间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对方似乎比自己还心急,连时差也不倒了,直接希望今天下午就能开始采访。 车厢里并不算安静,列车过隧道时也有破空的流音。何许人与助理反复核对时间,耳朵竭力去捕捉对方所说的每一个安排细节。 “好,好的,今天下午两点我就可以……”何许人到了中转站,被人潮拍打出车厢,又随着潮水向另一条地铁线路涌去。 “你那边人很多?”电话那头突然变成了一个陌生的男音,言语中带着细不可察的关切。 “嗯,抱歉,我正在地铁上!”何许人好说歹说挤上了转线的地铁,连歉意的表达都连带着有些用力。 “地铁?你大早上起来是为了赶地铁?”电话那头的男人似乎有些生气,而且语调没来由地给何许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不好意思,现在电话里不方便谈具体事宜。”何许人被身边人的背包拉链重重剐了一下,手背上划了一道明显的白痕,连手机也差点脱手。 “你什么时候有空?”男人似乎并没有终止通话的意思。 “大概还有二十分钟……”何许人抬头离开手机听筒,绕过人群看着列车顶部的站点标志,声音也因此变得忽远忽近。 “那你现在很忙吗?”男人的声音实在是好听,何许人 越听越觉得熟悉。 “不忙,如果您是因为还有其他安排需要现在敲定具体事项的话,也是可以的……”何许人猜想对方大概还是想现在安排好采访的注意点,生怕他们反悔似的,立刻改口。 “没,我想和你先聊聊。”男人说这话时带着浅浅的笑意。 “冒昧地问一下,你也是ares的助理吗?”何许人憋了好久,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嗯,我是ares。”电话那头居然是正主。 “哦,您好。”何许人脑子飞转,最后还是只憋出了这一句话。 “听说你们学新闻搞传媒的人都很能说会道,你好像不大擅长这点啊……”ares的这句话可谓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戳中了何许人的痛点。 何许人虽然在大学阶段学习足够努力,成绩也相当出色,但从心底还是排斥和陌生人交流的。这种抵触情绪在工作后越发强烈,可作为一个媒体工作者,采访环节必不可少,人前笑得有多虚伪,人后的厌世感就有多浓重。 工作了将近四年,何许人还是不知道自己究竟适不适合这个职业。 何许人眼里的迷茫还在徘徊,嘴角已经上扬成职业的弧度:“ares先生说的是,我现在状态还不大好,需要学习的地方也还有很多。不过您请放心,我的采访一定会准备充分,提问方案也会马上发给您过目……” “不要这样叫我,叫我……”ares突然打断他的话,可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停顿了几秒,这才继续说,“直接叫我ares就好。” “好的。”何许人对这个ares可以说是知之甚少,因为关于他的可查资料实在是太少。 何许人早在半年前就接手了这个采访任务,他本以为这是领导对自己的赏识,没想到这个采访对象实在是难以捉摸。这个ares一直在国外活动,出过好几场时装大秀,被誉为是天赐的色彩艺术家,长于在光影和色彩的运用。只是网络上关于他个人信息的其他资料并不详细,除了知道他姓徐是个中国人之外,甚至都找不到一张属于他的正脸照。 可ares的照片却不少,但无一例外的是,这些照片都是背影或别过头的侧身。那些照片何许人都看过,肩宽腿长,身材不大像设计师,倒像个模特。 “ares,请问您还有什么疑问需要我来解释的呢?”何许人看着斜上方的站点标志又闪烁起来,离公司还有三站。 “你还喜欢狗吗?”ares的问题格外随意,听起来真像是打算闲聊。 “嗯?喜欢的。”何许人如实回答。 “那就好,我和我的狗都迫不及待想要接受你的采访了。”ares的语气欢快起来,还听得出些许的雀跃。 “呵呵,我也很期待这次的采访,希望我们能够合作愉快。”何许人觉得这次的采访应该会很顺利,这个ares听起来并不是什么怪癖艺术家。 两人相谈甚欢,直到十几分钟后何许人到站才挂断了电话。 “小何,怎么红光满面的?谈恋爱了?”李姐一边排版,一边同何许人打着招呼。 “哪儿能啊!我这是因为给那个设计师写人物访谈的项目起了个头才开心的。”何许人取下在颈上绕了好几圈的围巾,把它叠好放进抽屉。 “采访这事儿成了?”老赵听见了,从电脑前抬起头问了一句。 “嗯,我现在准备和他们确定时间和地点……”何许人说着就启动了电脑,把存有提问方案的u盘扫进电脑。 “那你加油啊。”李姐和老赵又各忙各的去了。 何许人把方案发送过去没几分钟,手机又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ares的助理,可接通听到的声音就是助理本人反而让何许人心里生出小小的失落。 采访时间定在下周二,也就是大后天的下午一点半,采访地点在ares的住所。 何许人没有想到设计师会这么有钱,一回国就有属于自己的不动产可以住。 看着记下来的地址位置,三环以内的别墅区,何许人被惊得咽了口唾沫。 星期二又下起了大雪,何许人不知道怎么穿衣来采访一个审美高于自己的设计师,为了不影响对方对自己的好感,他选择了保守的全套西装。只是这该死的天气冻得要人命,何许人本来准备直接披风衣去ares家,刚走到户外没几步又折回家把风衣换成了羽绒服和围巾。 别墅区有门禁,何许人外穿羽绒服内穿西装的打扮成功引起了门卫的注意——他被无情地拦在门外。 最后,还是打电话给ares的助理才得以被放行。 ares的房子是幢两层的小洋房,带有一个半大不小的前院。前院的铁栅门一开,何许人就被一个快到重影的东西撞了个满怀。 这个东西不是什么导弹,而是一条成年的德国牧羊犬。这只 德牧体格健壮,毛色光亮,英气逼人,只是头上套着个裹住了耳朵的针织鹿角帽实在是有损它的威严。 这只德牧好像很喜欢何许人,一见到他就扑了上来,现在正如胶似漆地贴着他的裤腿打转儿,尾巴摇得飞快,再快点怕是要变成直升机飞上天去。 “真是稀奇,这狗可从不亲外人,我都是跟着ares两三年才算被它认识的。”助理关好前院门,站在一旁对这幅景象啧啧称奇。 “可能我刚巧和它投缘吧。”何许人弯腰搔动着德牧的下巴,眼神温柔至极。 德牧也是一脸享受地抬头交出下巴任他抚摸,鼻孔呼哧呼哧地喷出热气。 “外面太冷了,还是先跟我进去吧。”助理小哥发话,带着何许人往屋内走去。 何许人跟上,德牧也半步不差地蹭着他的腿进了室内。 屋内外的温度被木门分割为两个世界,屋内应该是开了暖气和地暖,地毯也很软,每走一步都像是踏在春天的泥土上。 “您好,需要我帮您放外套吗?”一进门就有保姆阿姨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不了,谢谢。”何许人不好意思地拒绝。 助理把何许人带到客厅沙发上坐下就上楼去叫ares了,何许人一个人抱着被雪打得半湿的背包在脑内迅速地过着设计好的问题。德牧半趴在何许人脚下的地毯上,脑袋轻轻靠着他的小腿。 楼梯处有人下楼的声音,脚边的德牧也兴奋地起身向自己的主人跑了过去。何许人立刻脱掉羽绒服外套,理平西装上的褶皱,起身对着来人礼貌一笑。 “你好,我是锐思的何许人……”何许人的笑容逐渐凝固,眼前的人让他万分失神。 “你好,我是徐然,徐霞客的徐,纯天然的然。”俊朗的年轻设计师一字一句地报出自己的姓名,视线没有移开眼前人片刻。 这世界真是圆得奇妙,明明是背对着走远的人,却还是能再次遇见。 第48章 风雪围城 何许人曾经设想过很多种与徐然重逢的场景:返乡的列车上相视一笑,出国旅游时的照片同框,甚至,老死不相往来。 可是以上这些情景都被何许人设定在感情归于平淡的年纪,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只是一眼,他还是心有眷恋。 何许人还是喜欢徐然,即使平日里从来不曾提到过他的名字,何许人还是喜欢徐然。只是一眼就让他的爱意像喷涌的岩浆肆虐而出,何许人分外惶恐。 “你好,我是何许人。”何许人在心里排练好的客套话一到嘴边又变成了简单的自我介绍,伸出的右手指节也尴尬地蜷缩起来。 “我知道,你说过了。”徐然握住那只有些退缩的手,用炙热的掌心贴紧他冰冷的掌心。 “对不起,我有些失态。”何许人迅速调整回工作状态,握了握手便匆匆收回,“我只是对ares你的年轻帅气感到不公平,没想到一个人可以在年轻有为的情况下兼得英俊潇洒……” 徐然收回被松开的右手,挑了挑一侧的眉毛,饶有兴致地噎了他一句:“是吗?我觉得这很公平,我的名气也不是与生俱来的,只是你没有亲眼看到我的努力而已。” 说完,徐然的视线又似有若无地扫过了何许人放在桌边的录音笔,最后落回何许人的身上。 说起来,两人相识已经十四年了,这还是徐然第一次看何许人穿西装。西装的颜色还是中规中矩的黑,不过好在是量身定做的,看上去倒也不显老气,反而有种少有的禁欲意味。 当然,最主要的是,穿它的人是何许人,是徐然心心念念的何许人。 我今后的努力你都会亲眼看见的,徐然莞尔。 “不好意思,我失言了。”何许人点头面露歉意,一双被冻得通红的手局促地搓动两下。 “没事,我觉得你不必这么拘谨。”徐然一边说一边坐到何许人身侧的沙发上,抬头对着助理小哥又说了一句,“leonard,帮忙倒两杯……嗯……热牛奶来。” 助理小哥挠了挠头:“哥,你平时不是都喝冰咖啡吗?怎么这会儿喝起热牛奶来了?” “我养生,不行吗?”徐然使了个眼色,催促着助理小哥快些离开。 “好。”助理小哥比了个ok的手势就离开了。 “听说ares你去国外求学时也在q大读过,真巧,我们还是校友。”何许人按着设计好的方案闲谈搭桥,克 制着心里杂乱的感情。 “不算巧,我是特意在q大读书的,至于原因嘛……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徐然话里有话,总是故意诱惑着何许人往两人在一起的回忆里走。 “对不起,我不大明白,不过身为你的校友,看到你能获得如今的成就我也有些厚脸皮地与有荣焉了……”何许人干笑几声,避开徐然抛过来的话题。 “为什么要说是厚脸皮?我很高兴你能以我为荣。”徐然突然趴在何许人所坐的单人沙发的扶手上,眼中满是期许。 “呵呵,我们q大学子很多都会以你为荣的。”何许人觉得采访的走向开始偏离主题了,身体随着徐然逼近而慢慢往另一侧扶手挪动。 “哥,牛奶来了。”助理小哥的动作很快,端着两杯牛奶放在了两人面前。 热好的牛奶上还有丝丝缕缕的白气,像舞动的女郎,望着舌尖就生起甜腻味。 leonard不知道ares和这位记者小兄弟有什么关系,看上去应该是旧相识,要不然ares怎么会在听到这个记者名字时那么激动地抢过电话还一口答应接受采访呢? 不过他们的关系看上去不简单啊……leonard在热牛奶的时候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不过当他看到往日总是摆着臭脸的ares双目含情地趴在沙发边看着这个小记者时,他脑海里蹦出了一个大胆的词汇——老相好。 这样一看,一切都说得通了。leonard站在一边暗自赞赏地点了点头,立刻十分自觉地退出客厅采访区,并且通知保姆阿姨可以提前下班了。 做完这一切的leonard功成身退,临走还不忘给徐然发了个消息邀功。 何许人觉得这次采访很是失败,自己非但没有问出什么必要的问题,还总是被徐然不知是否有意的回答勾起莫须有的胡思乱想。 “不好意思,我看个消息。”徐然随意放在桌上的手机提示有消息进来。 徐然的锁屏是自己看书的照片,七年前的照片。何许人的脸有些发烫,只能把脸埋进杯子里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哥,我已经让阿姨提前下班了,我今天也先出去浪了,你放心,这座房子里只有你和你的老相好了。我看了天气预报,今晚有暴雪,所以我顺便把门也锁了,明天我再回来帮忙开门。把握机会,不要太感谢我!” 徐然不知道leonard这人精是怎么看出来这么多事来的, 他明明记得当初招助理时这人还只是个从中国到英国打拼没几年的穷学生。 不过,这次他做的很好。徐然迅速回了句“goodjob”。 采访磕磕绊绊也总算完成了,差强人意,足够写第一部分的内容了。 何许人关掉录音笔,拿着衣服起身告别:“真的是谢谢你百忙之中抽空接受我们的采访,这部分的采访已经结束了,我就不多叨扰了,谢谢你的款待。” 天色已晚,徐然也不挽留他,而是起身一同送何许人出门。 走出屋门,狂暴的风雪卷得前院的灌木枝叶簌簌,连带着何许人的风衣也被摇成了猎猎的旗帜。 “这天气不大好啊,要不你再回屋等等?”徐然帮何许人按住被吹起的围巾,才发现这是七年前自己送给他的那一条。 “不了,b市的天气总这样。”何许人的脖子被徐然温热的手指触及,情不自禁地缩了缩。 何许人其实不大想走,他很确定自己还喜欢徐然,也许徐然也还喜欢着自己,只是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种感情。 真奇怪,清心寡欲了七年了,怎么心还会在看到他的那一眼就又痒了?何许人的手又下意识地扣起了裤腿。 “那好吧。”徐然故作遗憾地按动前院栅门的开门按键。 栅门分毫未动,徐然在心底为leonard比了个大拇指。 “不好意思,这几年我都没有回国,这房子也是家里留下来的,太久没住人了,这门怕是坏了……”徐然故意不看何许人,而是喜形于色地把脸躲在开门的按键后。 “那这怎么办?能修好吗?”何许人信以为真。 “今天怕是不行了,要不你今晚就就在这儿住一晚吧?”徐然看向何许人时还是一脸狡黠的笑意。 何许人哪里看不出来徐然的别有用心,心里却丝毫不恼火,甚至莫名地掀起了雀跃:“好,那就麻烦了。” 看到何许人又折了回来,红豆不停地黏在他身边摇着尾巴以示欢迎。 “红豆长胖了好多。”何许人摸着狗头,话却是对着徐然说的。 这像是一种默许,对两人过往种种的一种默许。 “嗯,它现在可能吃了,一天吃的狗粮和鸡肉牛肉都得把我吃穷。”徐然伸手做出下按的动作,红豆立刻乖乖坐下。 “好听话。”何许人感慨一句,握住红豆的 一只前爪。 “以前也挺听话的,就是起初你不在的时候它总是吵着要我去找你。”徐然的手在红豆光滑的后颈毛上摩挲。 “难为它还记得我。”何许人露齿一笑。 “我也记得你。”徐然的手顺着毛发的纹路下滑,然后握住何许人的手。 “徐然,你先听我说。”何许人止住徐然的欲言又止。 “我……”徐然的话被何许人一吻封缄。 何许人的吻还是生涩的,是带着回忆的试探。 “你知道了吗?”何许人的呼吸在亲吻后变得有些紊乱。 徐然捧着何许人的脸,确认着他眼中的感情,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后才敢把人拥入怀中。 “我好想你,何许人,我好想你。”徐然吻着何许人的耳廓,粗重的呼吸几乎要灼伤他的听觉。 “我也想你……”何许人侧头吻着徐然的脖颈,欲望像100c的开水一样沸腾起来。 空气里弥漫着荷尔蒙的味道,窗外暴雪肆虐,屋内烈火干柴。 两人吻得难舍难分之际,红豆还是不知情地拱着两人的腿,一脸新奇地看着自己的主人搂搂抱抱。 “嗷呜……”红豆叫了一声。 “等等,去床上。”何许人的领带已经被扯开,西装和衬衫也被解了个大概,残存的理智让他说出了这一句话。 “好。”徐然又吻了吻何许人的眼睛,把他整个人都抱了起来。 何许人的皮带和西装裤被扯到了小腿,索性直接蹬掉,两腿紧紧夹在徐然的腰侧。 “你快点……”两具炽热身躯紧紧贴合,何许人可耐不住徐然这上楼的速度。 “好。”徐然不怀好意地隔着裤子把人往上顶了顶,迅速上了楼。 红豆也跟着上了楼,只是在跟到卧室时吃了主人无情的闭门羹。 “呜……”红豆在门前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楼下的狗窝趴着。 第49章 鲸落 何许人是被手机设定的工作日闹钟给吵醒的,躺在徐然身边醒来这事怎么看怎么不真实。 闹钟的时间订在早上五点,只响了两声就被何许人按停。 太久没做带来的疼痛并没有让昨夜的爱意降温,何许人像是竭泽的鱼渴求雨水一般将自己与徐然融为一体。 “我在做梦吗?”何许人喃喃自语。 徐然还没醒,整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何许人枕边,多年不见,风采不减,还是何许人深深喜欢的模样。 “懒。”何许人伸手刮过他的鼻子,唇瓣似轻风般拂过徐然的眉头。 何许人的手又移到徐然的锁骨边,深陷的骨窝里垂着一粒被打磨得光滑圆润的琥珀,透明的琥珀里裹着一粒小小的红豆,红豆上的牙印被描上银边,仿佛盛着一个以红豆为恒星的甜糯宇宙。 没想到他还留着,何许人又将这条项链把玩几下。 卧室的暖黄的壁灯亮了一夜,何许人起身关闭,下床捡起扔在地毯上的衣服穿好就下了楼。 红豆醒得也很早,一看到何许人从楼上下来就火急火燎地冲上去拱着他的腿。 “饿了吗?”何许人浑身酸痛,但还是笑着摸着红豆颈间的毛发。 “呼哧呼哧……”红豆用喘气声表达着自己对食物的渴望。 “你等等,我找找狗粮。”何许人安抚性地拍拍红豆的头。 厨房的和大厅间漆底烫金的推拉门让何许人找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这里边儿是厨房。 “应该在里面吧……”何许人在壁柜里翻了好几遍,终于找到了狗粮的袋子,仔细阅读了包装上的喂食要求才倒出来给红豆吃。 红豆围着被倒入狗粮的碗兴奋地摇着尾巴,小饼干落入碗底的声音实在是太动听了! 红豆吃得很欢,何许人看了看手机的时间——5:26,还早。 虽然徐然还没在这幢房子里住上几天,冰箱里的存货倒是不少,看来先前的保姆阿姨也是个做饭的好手。 “吃面吧……”何许人拿出面条。 起锅热油,先后打进两个鸡蛋。蛋清在热油里发出噼里啪啦的细响,鼓胀成微微焦白的裙边,蛋黄也圆润地成型。何许人用锅铲在蛋黄正中戳了个口子,有油亮的溏心流出,香气十足。 虾皮、葱花、盐、香油……热汤一浇就飞出诱人的香气。 “好香啊,我在楼上就闻到了味道。”徐然不知何时到了厨房,一边打着呵欠一边靠在门边看着何许人煮面。 “起得挺早,我还准备做完了再叫你起床的。”何许人用锅铲从碗里勾了些汤汁尝味道。 “我也尝尝。”徐然从身后搂住何许人,笑吟吟地弓着背用脑袋蹭着他的脖子。 “去刷牙洗脸。”何许人一掌拍开徐然炸毛的头。 “那你怎么刷的牙?”徐然不安好心地在何许人的颈间又吻又啃。 “我不一样,我随身都有带洗漱用品。你以为都像你这样,大早上起来不刷牙洗脸就吃东西啊?”何许人常常跟着跑外地出差采访,一次性洗漱用品已经成了随身必备产品。 “真好。”徐然放开何许人的腰,在他的脸上狠狠亲了一口,“你看我们像不像老夫老妻?” 何许人白了他一眼,端起一碗面放到餐桌上:“快去刷牙,然后吃面。” “是!”徐然帮着把另一碗面也端上桌就去了洗手池。 面很香,只是凉得也快。虽然室内有暖气,但还剩小半碗时面已经凉了个大半。 何许人飞快吃完已经坨成一块的面条,一边收碗一边告诉徐然自己要离开:“等会儿你吃完了洗个碗,我走了。” “你去哪?”徐然慌张地放下筷子,拉住何许人的手臂。 “我去上班,去公司报备一下采访的情况。”何许人抽手离开,从沙发上拿起外套穿上。 “那你还回来吗?”徐然跟着到了客厅,一副小媳妇的委屈模样。 “采访还有其他的部分,我还要再找你取材的。”何许人收拾好工具,把围巾围好,像摸狗似的摸了摸徐然的头发。 雪已经停了好几个小时,前院的植株被压倒了一大片,天空已然放晴,栅门也果然可以正常打开。 何许人挤在地铁的人群中回想着昨日种种,心里还是有些迷惘:我们现在算是情侣还是炮友? 没有任何复合的仪式与标志,旧情的余焰以燎原之势把理智燃烧殆尽,昨夜的两人更像是一瞬间意乱情迷。 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何许人在路上收到了徐然发来的短信:“我宣布,我们复合了,我在家里等你。” 地铁上的乘客昏昏欲睡,只有个别人注意到了一个青年对着手机笑中含泪。 这篇关于设计师ares的人物访谈 还需要从生活层面取材,徐然知道后当场拍腿决定把生活场景的切入点定在b市的动物园。 何许人和徐然复合的第十七天,成功进行了第一场约会,虽然这场约会还是以工作为目的的。 冬季的动物园开放的时间比夏季短些,加之前一天在床上太过放纵,两人赶到时距离闭馆也只剩下了不到两个小时。 “一个多小时够看什么啊?”徐然拿着手里的动物园景观区导图撇了撇嘴。 “去海洋馆看看吧,我还没有看过。”何许人指着有蓝色鲸鱼的路线提议。 “听你的。”徐然欣然接受。 当天的海豚表演已经告一段落,观众席上还有稀稀拉拉的清洁人员在清理着座位间的垃圾。 说不失望是假的,何许人的举着相机的手在经过这满地水渍的一片狼藉后只能沮丧地垂下。 徐然哪里看不出何许人的难过,当场旁若无人地拉起他的手安慰道:“你难过什么?我们还有机会,以后还可以再来看,海豚有什么好看的,我带你去看鲸鱼。” 超大的环形落地窗像幽暗深海里的一条光带,身形巨大的白鲸缓慢而优雅地掠过游客的头顶,用晶莹的眼睛窥视着往来的行人。 何许人的双手按在隧道的亚克力胶展示窗上,用惊奇的目光追逐着海底天幕中翱翔的白鲸。 海水里的光,隧道里的光都比不上心上人眼中的光彩。 徐然用手机偷偷拍下这一幕。 两只白鲸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两个驻足已久的人类,饶有兴致地凑到何许人面前打着圈。 白鲸的脸越来越近,何许人的脸也逐渐贴近展示窗。 “噗”地一下,白鲸吐出一个水圈,随后像是恶作剧成功了一般张嘴大笑起来。 “你看,它刚刚在对我笑。”何许人指着甩尾游离的白鲸向徐然炫耀。 “看到了,特别傻。”徐然这话说的是何许人。 “我也觉得它有点傻。”何许人收回手,拖着徐然的手臂继续往前走。 “在我看来,鲸鱼是很温柔的生物。当它们预知到自己的生命走到即将结束时,它们总是悄无声息地共赴死地,像失去灵魂的雕像一样沉入海底。”何许人说这些时,眼中带着共情的悲哀,“它们的肉身在腐烂中孕育出更多的生命,这就是鲸落,有人说这是它们最后的温柔。” “我突然 说这么文艺的话,你会不会觉得我非主流啊?”何许人摸了摸鼻子,看着徐然眨了眨眼。 “不会,你说的很好,很温柔。”徐然听得很认真,回答得也很认真。 混沌深海里,是你给了我爱和光亮,你比鲸落更温柔。 第50章 死火 有关徐然设计师的人物访谈最终定档在了象征着新年伊始的二月刊,公司一月中旬就放了假,只剩相关发行部门的人继续加班处理这本新年首刊。 “喂?”何许人站在马路边等着红灯转绿,母亲的电话正好打来。 “许人啊,今年什么时候回来啊?你大伯大妈总是记挂着你,还给你特意包了大馅的牛肉饺子。”何妈坐在茶几边攥着手机,何爸则围着围裙贴在听筒边一起听着。 何许人掐着手指算了算,自己好像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回家了。 冬天的风像粗粝的沙磨过指缝,何许人又把手揣回兜里:“今年怕是不行了,公司还要加班排版,我不好走开。” 其实现在何许人已经放假了快一个星期了,只是出来买些做火锅的食材,因为家里那位这几天总是吵着要吃火锅。 一想到徐然,何许人被吹得发僵的脸颊也裂开一丝笑意。 “怎么又加班?你们这大公司也要赶这一天半天的年吗?”何妈在电话那头的嘟囔声不小,显然是故意说给儿子听的。 “这里不是家里那种小地方,人人都忙得很,哪里有空休息……”何许人皱起眉头,用力地眨眼来湿润干涩的眼球。 “……我来和他说,你先去帮忙看下火……”电话那头一阵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转场,接电话的人换成了何爸,“许人,是我。” 绿灯已经亮起,何许人却退离了斑马线,站到了一根灯柱下。 “爸。”何许人太久没往家里打电话了,近乡情怯逼着他一时说不出其他的话,只能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今年回家吧,这两年我给你妈做了很多的思想工作,她不会再逼你结婚了。”何成器又想在围裙上擦手,却发现围裙早就换给了妻子。 “那我喜欢男的这件事呢?她会理解吗?”何许人咽了口唾沫,换了只手拿手机。 “你谈朋友了?”何成器敏感地问道。 “嗯,男的。怎么?又要把我送去治疗?”嘴唇干得厉害,每说一句话何许人都感觉它裂开无数张捕风的口子。 “你这是什么话?你还在恨我们吗?爸爸妈妈已经知道错了。”何成器忘不了那个得知所谓“戒网瘾治疗学校”真面目的午后,电视新闻里的报道画面看得他们触目惊心。 “没有,我也就是开个玩笑。”何许人的恨早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被压得毫无喘息余地 了。 “那个孩子怎么样?对你好不好?你喜不喜欢?”何成器还是更关心自己的儿子的,连发三问。 “他很好,对我也好,我很喜欢他。”何许人看着绿灯又变成行人禁行的红灯。 “那就好……带他回家一起过年吧……”何成器放低了姿态,摘下眼镜揉揉水肿的眼睛,又补了一句,“一起回来吧,爸爸想你。” “好。”何许人呼出的白气氤氲了眼眶。 街道上车来车往,像一个个移动的囚笼。何许人揉了揉鼻子,踩着信号灯的秒数过了马路…… “怎么才回来,我还以为你被大风刮走了呢!”徐然一上来就搂着何许人不放,像个撒娇的小孩。 “路过体育馆看了会儿小孩打乒乓球,看着比你小时候还厉害。”何许人把袋子塞到徐然手里,催促他去洗菜摆盘。 “我们吃完火锅也去!他们哪有我小时候打得好……”徐然屁颠屁颠地提溜着两袋子牛羊肉和虾丸鱼丸进了厨房。 何许人回来的路上确实去体育馆看了会儿小孩打乒乓,不过他们脸上争强好胜的意味比当年的徐然要少,更多的是对这一运动真的感兴趣。 火锅的汤底用的是何许人提前熬好的高汤,放了火锅料后沸腾出一锅的红油鲜亮。热气腾腾的,一个又一个水泡在汤面爆开馋人的香气,是幸福的味道。 “先下丸子和面条……”徐然端着盘子,沿着锅边倒入自己想吃的东西。 何许人托腮看着他忙来忙去,看着鱼丸一个个浸透了汤汁变成升起的浮标,看着牛羊肉片的血色被烫成熟灰…… 火锅吃得两人腹饱体热,徐然坚定不移地要拉着何许人去体育馆散步。 一个半小时后。 “哈哈,你们这儿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徐然完全不知羞耻地转动着手中的乒乓球拍,一脸得意地冲着对面刚刚换牙的小朋友说道。 何许人坐在附近的台阶上一脸无奈地看着徐然仗势欺人,徐然拉着馆里所有练乒乓的小孩子都比了一次赛,又总是极其无耻地用擦网而过的高吊球得分,大部分孩子的手甚至都够不到他的球。 比赛结果显而易见,徐然大满贯。 “怎么样?我厉不厉害?”徐然骄傲地抬起了下巴,讨着何许人的表扬。 “就会欺负小朋友,算什么英雄好汉。”何许人走到徐然的对桌,弯腰笑着询 问刚刚输掉比赛的小姑娘,“小妹妹,可不可以把球拍借我用一下,哥哥要把他给打趴下。” “嗯!”小姑娘抹了把眼泪,十分郑重地把球拍交到何许人手里,“大哥哥加油!” 这是一场成年人的对决,徐然vs何许人。 刚才还哭哭啼啼地小姑娘立刻把其他打球的小伙伴通通召集过来,坐在何许人一侧为他加油打气。 何许人其实也不大会打乒乓球,说要比赛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可没想到这群小朋友把它看得如此正式,这让他也不得不紧张起来。 “诶,你给我点面子,让我赢。”双方互换场地时,何许人同徐然咬起了耳朵。 老婆的命令怎么能违抗?于是乎,接下来的场景都是这样的—— 徐然故意瞄准何许人的拍子发球,何许人也顺势回打……在孩子们单纯的眼里,徐然节节败退,何许人则是百发百中的超人。 有了徐然的故意放水,何许人顺理成章地赢得了比赛。一群小孩兴奋地簇拥了他一会儿,很快又各自散开继续练球。 “多年不见,宝刀未老啊!”何许人拍了拍徐然的大腿。 “哪里哪里,是何同志太厉害了,士别三日确实该让人刮目相看了。”徐然半靠在台阶上,用球拍撑了撑下巴。 “如果你继续打球,会不会我采访的对象就变成了奥运冠军徐然?”何许人也斜躺下来,把头枕在帽子上。 “不会。” “为什么?” “我其实一直都不喜欢打乒乓球,我学它也只是为了满足他们的期望,让我的父母能在为我骄傲之余相处得更久一些。只是我那时候一直都错了,两个眼里都没有爱的人怎么可能仅仅靠我这微不足道的成就来维持爱情?” 何许人伸手握住徐然的手。 “可是有一段时间,打乒乓球的时候我很快乐。我以为是我突然喜欢打球了,可是后来我发现是因为我喜欢上了你。你那时候总是来看我训练,我总是想在你面前展示出我最好的技术。” “我知道,你那个时候总是喜欢在拿了一球后看我一眼。” “我那时候也开始觉得没有父母的陪伴和关心也无所谓,至少还有你,现在也一样。有你在就很好了,我不需要他们那劳什子的关心。” 徐然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平静,只有在提到何许人的地方才格外温柔。 “和我回家吧。”何许人勾住徐然的手指。 “嗯?现在就回去?才下午三点多呢!” “回老家过年,去见我的爸妈和家里人。” “你爸妈?算了吧,他们不会接受我的,这对你也不好。” “相信我,不管怎么样我都和你在一起。” 何许人目光如炬,点燃徐然心里死火的希望。 “好,我们一起回家。” 回家前一夜,b市有灯会活动。 何许人和徐然在一盏孔明灯的两侧写上各自的愿望,然后任由它飞入无垠的星海,隐匿为万千星辰中的一颗。 “你写了什么?”徐然望着孔明灯在视野里或隐或现。 “秘密,不能说。”何许人牵住徐然阴影中的手,十指紧扣。 “那我的也是秘密。”徐然笑着亮出一口大白牙。 春运时期的飞机票比其他交通工具的票要容易买,但多少还是收到了春运大潮的影响,两人的航班也排到了深夜。 飞机在无边的夜色中穿行,脚下是层叠的薄云和繁绰的灯影,看着像无数的星辰在云底闪烁。 何许人已经睡着,徐然却还是清醒得很。 徐然看着飞过的千家万户,忐忑又茫然。他不知道这象征着港湾的万家灯火里,是否也有为他留的一盏。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倒数! 第51章 和你在一起 飞机降落在平地,何许人被徐然推醒,两人提着行李一前一后走出机场。 “果然还是这边冷。”徐然摸了摸被风刃划痛的脸颊,放下行李帮跟在身后的何许人拢了拢围巾。 “是有点冷,南方都这样,室外室内一个样。”何许人的意识还有些混沌,说这话时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叫了车吗?”徐然看着机场外行人稀疏的马路,排列有序的街灯漂浮在深蓝色的夜里,好像海上亮光的浮标。 “嗯,我订好了,我看看……”何许人掏出手机查看着约车记录,但立刻清醒过来咒骂了一句,“cao!他单方面取消了,说太远不拉了!” “算了,再叫过别的车吧。”徐然准备把何许人先拉回机场大厅避避寒风。 滴滴—— 一辆银灰色的私家车对着机场外的两人打着双闪,车牌号是何许人的生日。 “爸?”何许人走到车窗边,一脸惊讶地看着驾驶座上的中年人,“我不是说了会很晚才到吗?你们就先睡,不用接我……” 徐然站在何许人两步之内的身后,听着他对自己父亲带着关心的埋怨,心里生出了格格不入的游离感。 “走吧。”何许人走到车后备箱放行李,拍了拍徐然搭在行李杆上的手。 “好。”徐然拘谨地对何爸点了个头,帮着何许人把行李放进了后备箱。 何许人和徐然一起坐在后排,何爸坐驾驶座,副驾驶座空空如也。 “还累吗?”何成器突然开口。 “还好,没什么感觉。”何许人把头从车窗上移开,又把车窗按下一指宽的高度。 “那多注意点,不要太拼,累了也不好。”何爸说完这句话后,车厢陷入了尴尬的静谧。 何许人和徐然各坐一边,不约而同地把头靠在车窗上。道路两旁的街灯如同流星,从他们的脸上滑过,熄灭在各怀心事的眼里。 约莫半个小时后,车缓缓在小区楼前停下。 “到了,你们先上去吧,我去停下车。”何成器打着方向盘掉头去停车位。 徐然看着这陌生又熟悉的单元楼,不知又回忆起了什么,表情不大和善。 “回来了?”何妈一听到开门声就高兴地等在门口,只是脸上的笑容在看到儿子身后跟着的高大男人后又变得极其僵硬,“哦,回来就好。” “嗯。”何许人点点头,把行李箱推进客厅。 “阿姨好。”徐然垂头跟着把行李箱摆在何许人的旁边。 虽然何爸已经提前把这件事转告给何妈,但她的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何家的房子是三室一厅,何许人以前的书房被改成了简易的客房。里面的床也特意为迎接客人的到来铺上了被晒得又软又暖的被子,徐然躺在床上,嗅着满鼻子的阳光味道,却是辗转难眠。 哒——房门被打开,锁舌弹出一声脆响。 徐然戒备地绷紧了身子,被子被他拱成一团。 “是我。”何许人一句话瓦解了他所有的防备。 吱呀几声,何许人也爬上了床。 “你怎么来了?”徐然赶紧用被子把钻进怀里的人给裹好,生怕有一丝凉气冻着他。 “我想你,我也睡不着。”何许人的手像狡猾的蛇,悄然贴上他的腰腹。 “别闹。”徐然有反应了,低喊了一句。 “我帮你。”何许人埋头钻进被窝。 徐然没有想到何许人竟然如此大胆,但还是被刺激得闭上了眼。 这也是何许人第一次尝试这种姿势,或许是因为对象是徐然,他并没有多么地排斥这件事,甚至心甘情愿。 一切结束后,何许人又偷摸着下床去漱了个口。 “你不要担心,我可以保护你。”何许人的头埋在徐然的颈间,像哄小孩似的拍着他的后背哄他入睡。 “呵……”徐然被他逗笑,听话地闭上眼。 我只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我想保护的是你。 第二天两人都醒得很早,何爸何妈对于自家儿子从客房出来这件事并没有多大的反应。 早餐何爸煮了鸡汤面,徐然吃的时候在碗底翻出了和何许人一样的溏心蛋,只觉得这碗面吃得很暖和。 “下午去老家住,你们自己收拾下东西。”何爸把碗放进水池就离开了餐桌。 “好,我们等下就去收拾衣服。”何许人把最后一口面汤喝完,自觉地开始洗碗。 何许人的老家离家也不过一小时的车程,徐然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索性直接拖着来时的行李箱就跟着一起走了。 农村的年味确实比城区要浓得多,路上经过的人家大门上都贴着大红大绿的门神,门前的红灯笼也是一个赛一个的大。 远远望过去,满眼都是喜人的张灯结彩。 徐然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过过年了,但记忆里这种感觉一直没有被遗忘。 “许人回来了……”何许人大伯退休就从城区搬到了乡下,还在他爷爷的房后也建了个三层高的乡村小洋楼。 “大伯——”何许人和大伯一家特别得亲,说话也不自觉地拉长了语调。 “这是你朋友?”大伯一眼就看到了侄子身旁的这个俊朗的青年。 “嗯,我以前的同学徐然,家里没人了,所以我带他回来一起过年。”何许人顺着大伯的话接着说,把徐然介绍给他。 何大伯把显然是把“没人”理解成了父母早亡,看着徐然的眼神都带着同情和惋惜:“没事,一起过年,就把这里当自己家。” “大伯好。”徐然笑着点头。 何大伯事先并不知道何许人会带朋友回家,所以徐然也只能先和何许人住一间房。 不知道何大伯是怎么和何家其他的长辈交代自己的情况的,徐然放好东西再出来时,何爷爷何奶奶对自己都格外的关心,总是拉着自己给些老人家留下来的好吃的。 年夜饭很丰盛,看得出来,何家会做饭的天赋是遗传的。 年夜饭的最后照常是吃水饺,藏有一年份好运的水饺。 何家大妈很喜欢这个叫徐然的孩子,她看得出来这孩子和何许人关系很好。 “来,吃饺子,不要不好意思。”何许人看着大妈又往徐然的碗里添了几个水饺。 “谢谢大妈。”徐然笑着往嘴里塞进一个饺子。 牛肉馅的饺子汁水很足,香气盈口。 徐然嚼着嚼着,突然被硌了牙,吐出一个饱满的小红豆来。 “福星福星,我们家今年是徐然吃到了红豆!”大妈呵呵笑着,指着徐然碗边的豆子说。 徐然听后,摸上了被做成琥珀的红豆项链,那里面是何许人送给自己的福气。 吃完年夜饭,大家一起围坐在正堂的烤火炉边看着春节联欢晚会。熟悉的主持人面孔,熟悉的开场祝福词,久违的平凡的团聚。 何爷爷蹒跚着走进里屋又很快出来,拿着两个红包分别交给何许人和徐然:“好孩子,拿着爷爷给的压岁钱。” 徐然迟疑着不好去拿,身边的其他亲戚都催促着他快点接受,连何爸何妈 也和善地让他收下这份来着何家长辈的好意。 “发什么呆?拿着啊。”何许人用手肘撞回徐然的神魂。 “谢谢爷爷。”徐然猛地站起,恭恭敬敬地接过这封红色的祝福。 春晚接近尾声时,村子里有人放起了烟花。 一簇一簇的银花次第绽开,徐然和何许人一起在老屋的柚子树前许下新年的美好愿望。 这棵老柚子树种于何许人出生的年份,被雷电劈断过高枝,被秋霜打枯过绿叶,而今亭亭如盖,仿佛也通了灵性。 它分明听见了树下有情人的心声: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