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要嫁人》 第一章 在一个很多很多年前的下午,阳光灿烂,天气不冷不热,时间也好像被当时社会中一片欣欣向荣的氛围所迷惑,仿佛要长留住这段山河静好的平凡岁月。 在一声声断续的“滴、滴、滴答”的声音中,齐之芳边熟练地扣下电报机的机键,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同在电报局中工作的同事刘文英闲聊着。 那一年的齐之芳还没有经历后来那些让她秀美容颜备受摧残的沧桑岁月,而且那时候“滴、滴、滴答滴答”的声音,还没有沦为芳龄老去后齐之芳耳边极尽人间萧瑟的滴水声,而仍代表着齐之芳作为新中国新一代高级新职业女性之一——女报务员骄傲与优雅的悦耳旋律。 “一个吻要四分钱呢!”刘文英伸了一个懒腰。 “文英,你这是在说些什么啊?”齐之芳故意假装听不懂刘文英的话。和丈夫燕达已经结婚多年的齐之芳此时已是三个孩子母亲,自是过了耳朵里容不下几句红男绿女风言风语的时光,但小市民家庭的出身,却不免让她在言行上比其他已婚女子多了一种小布尔乔亚式的古典矜持。 “吻,嗨,就是你们这种小两口天天干的!”刘文英边说边自己噘起嘴比画着,“变成的电文,就是‘嘀嘀嗒嘀’,电报一个字不是四分钱吗?用电报亲个嘴儿,嘀嘀——嗒嘀,四分钱,多不合算啊,挨都没挨着!四分钱够买一块臭豆腐乳了。” 齐之芳嘴角逸过一丝笑意,道:“那我宁可不要臭豆腐乳!” “不要臭豆腐,也要嘀嘀嗒嘀地吻上一下?”刘文英玩笑地打了一下齐之芳的肩膀,揶揄道:“之芳,你可都是三个孩子的妈了,还这么不实惠!” “我就这么不实惠——”齐之芳随手抚弄一下被耳机压扁的头发,同时拉一下墨绿邮电制服裙正准备还口反击,不想就在此时报务室的门却“咣当”一声被人撞开。 看着门口逆光中站着的那个黝黑色模糊人影,齐之芳的心头顿时翻腾起一阵阵难以言喻的肉跳心惊。 时过境迁,当一个礼拜之后齐之芳手捧丈夫遗照,带着三个孩子像四根木头般戳在葬礼现场时,她才终于琢磨过味来,自己当日那阵莫名的心惊肉跳,其实竟是一种充满了灰黑色苦涩味道的不祥预言。 “王燕达同志为了拯救人民于烈火中不幸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他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 随着王燕达生前工作消防队的领导念完悼词最后的几句,架在现场的几辆消防车上的水 龙头,顿时朝着夏日的蓝天猛喷出一道道纯粹透亮的水花。一时之间只见水花映着阳光幻化成一片片似虹的朦胧,让所有参加吊唁的人皆不免心生肃穆神圣之感。众人但觉得有一道依然英气勃勃的性灵,正随着这片向来出没在烈火中救生之水飘飘摇摇不断向上升腾到最后自去了神秘莫测的归宿处安身。 水珠落在齐之芳仰起的脸上。一瞬间刺骨的清凉,顿时唤醒了齐之芳多日来由于忙于操持丈夫王燕达身后种种杂事的疲惫与麻木。偷眼向站在自己身后的一子二女看去,齐之芳但见头一次遭逢这样生离死别场面的王东、王方、王红三个孩子,此时此刻皆已泣不成声,自己亦不免一时之间情绪彻底崩溃,不管不顾地大哭了一场。所幸齐之芳的父母兄长等人对她百般劝解安慰,才终于让齐之芳渐渐地从哀痛一片黑暗的世界中回过神来,头一次认清了眼泪于人生到底毫无用处,往者已矣,活下来的人不管怎么样生活都还得继续。 当然,在这之后数月里,齐之芳每当在自己家中无意间看到丈夫留下的种种痕迹之时,亦难免睹物思人被勾起情绪,不时避着三个孩子一个人在夜半更深之时,无声无息地在枕头上洒下过不少清泪。但是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由柴、米、油、盐、酱、醋、茶组成的琐碎现实人生,终让齐之芳在不知不觉间,将往昔和丈夫之间种种举案齐眉的恩爱记忆尘封在了心底一角。 谁知就在齐之芳渐从丧偶的悲痛中走出来些许之时,不想却在某天无意间撞破了丈夫王燕达生前的一个情感秘密。 一个傍晚,王燕达生前工作单位消防大队的大队长肖虎敲开了齐之芳家的门。肖虎不但是王燕达的领导,也是王燕达的至交好友。王燕达在世的时候,肖虎时常来齐之芳和王燕达家中做客,因此肖虎跟齐之芳也算得上半个朋友。而在王燕达死后,肖虎更是每个月都要将政府给王燕达一家的烈士抚恤金交给齐之芳,所以一来二去之间,肖虎和齐之芳在相处之时反而比王燕达活着之时多了一份无话不说的亲切。 这一日,肖虎来到齐之芳家,本是准备将王燕达生前锁在单位个人储物柜中的物品按照规定交还给齐之芳。谁知当这个牛皮纸包袱被慢慢地打开之后,齐之芳竟然在这包丈夫的遗物中,看见了一件绝不应该出现在其中的物品。 这件不该在王燕达遗物中出现的物品,是一条细毛线织的围脖,海蓝色的面,反过来里面还有用白色毛线绣的一对和平鸽和一个用深红色毛线绣成的“爱”字。齐之芳看着这条围脖先是一愣 ,在搜肠刮肚回忆了一番后,终确定这条带有明显暧昧气息的围脖,绝对跟自己和丈夫王燕达之间情事无关之后,不免当即脸色狠狠地变得一白,眼中亦飘上了几分女子特有的哀怨。 “这不是我给他织的——”齐之芳说话时不知不觉已经变了声气。 隔着一张不大不小的圆形老榆木桌坐在齐之芳对面的肖虎,不免当即被齐之芳这句似轻实重的话砸得顿时一愣。所幸军人出身的肖虎好歹也算当了几年领导,虽然心内五味杂陈地翻腾着,但嘴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话却丝毫没有怠慢,两道粗黑的剑眉一挑,当即强笑道:“之芳同志,我觉这事吧,也可能是你过去给他织的,只不过织的时间太早了,所以你早忘了。” “没有,就是我织的,我也不会往上绣这种肉麻的东西——”齐之芳回答得极其干脆利落。 “嗨,你肯定是忘了。谈恋爱的时候,说的话,写的信,相互送的东西太多了,怎么会都记得?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王东都十岁了,你当然有可能忘了!”肖虎逼不得已只好继续扯些似是而非的理由,让他打马虎眼的话显得至少有几分可信。 “不可能。就算我想织,也没有这么好的手艺?”齐之芳一不做、二不休,所幸将肖虎的话头堵死了事。 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就在齐之芳这次和神秘情敌不期而遇的瞬间,她本来苦涩多日的眉眼竟然一时鲜活了起来,隐隐生出一种肖虎既心惊又沉迷的冷艳俊俏之色! “肖队长,你还没有告诉我,燕达有没有给我留句话。还是——他给另一个人留了话?” 齐之芳不咸不淡话语中的疏远之意,让肖虎顿时有点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回答。谁知未等肖虎回过神来,齐之芳另一番夹枪带棒的话,却已然丢到了肖虎的面前。 “肖队长,我是女人,能有什么不知道的,就算不完全清楚,也总能猜着个大概,你真的不用替他瞒着了——” “之芳,事情真的不是你想得那样?” “那事情到底是怎么样?”齐之芳定定地看着肖虎,就像看着一个无意间说破朋友秘密的小男孩,“燕达他临走到底说了什么?” “他就让我告诉你,他对不起你。”小声嘟囔完这句话后,肖虎只觉得一阵别扭,他明知道自己的好兄弟王燕达已经死在了几个月前的救火现场,但是自己却在今晚用这一句其实意思不清不楚的话,将王燕达在齐之芳心里重新杀死了一遍。 悔恨交加的情绪,让肖虎不再注意去打磨自己语气上的毛刺:“之芳,作为一个女人,你是没说的,就是……怎么嫉妒心那么强?”但是当他看见齐之芳那张又哀又怨的俏脸之时,却到底拿不出他一向在工作中雷厉风行拍桌子骂人的豪迈态度。 “我嫉妒谁了?这不是明摆着的嘛!”性格里天生有着三分刚烈的齐之芳,自然不可能对丈夫的移情别恋轻易放过。 “人都走了,别给自己找不安宁。”肖虎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却立刻让齐之芳如同一个本来饱满鲜艳的气球,在急速漏气瘪下来时一般,忽然陷入了一种带有忧郁色彩的沉默。 肖虎瞬间明白他无意间在齐之芳面前戳破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人死如灯灭,无论王燕达生前做过多少对不起齐之芳的事,他毕竟已经死了。也因为他这一死,让一切跟他有关的爱爱恨恨统统都跟他本人不再有丝毫干系,也使得齐之芳因为王燕达而发泄自己情绪的行为,皆成了一种自己跟自己较劲的纠结。 肖虎想到此处,不由自主地以一种爱莫能助的眼神看着齐之芳。他发现哀婉无助的神色似乎非常适合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寡妇,让她越发显得美丽动人。肖虎的心有些慌乱了,他掩饰般地嘟哝了一句“歇着吧,再见”,便逃跑似的向门口走去。 不想齐之芳却突然激动地尖着嗓子哭了起来:“我现在巴不得恨他!要是能恨他就好了!要是恨他,我就不会这么白天想他,夜里梦他了!老肖你帮帮我,告诉我实话,我就可以恨他了!你帮帮我!” 肖虎抬不动腿了,虽然他明知道任何一个哭泣的美丽女人,都可以让一个正常的男人万劫不复。但是他还是选择走了回来。 肖虎拍了拍齐之芳的肩膀,齐之芳泪流满面的脸让他一阵走神:“听我说,燕达心里把你当成他的……我是没那词儿来形容。反正你哪儿不舒服,疼得是他哎。” 齐之芳却还是抽泣不止,使劲摇着头,拒绝敷衍式地安慰。 “我告诉你的是实话呀!燕达最后一句话就是说:跟芳子说,我对不起她。原话。我一个字没改。”肖虎知道自己快沦陷了,但是却无力拒绝。 “你告诉我,王燕达是个腐化分子,在跟一个大姑娘搞腐化……我就再也不伤心了!我就跟孩子开始过我们的日子了!早知道他是个腐化分子就好了,才不会在他生命垂危时,把王红的血输给他!白白让孩子疼了一场,白糟蹋了王红的血!孩子养那点血容易吗?几十个鸡 蛋也养不出来!一家一个月才半斤鸡蛋!那血白白糟蹋在腐化分子身上了!” 说完这番话,齐之芳忽然一下子大哭起来。她的无助,让肖虎一下子慌了。当肖虎神志再次清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把齐之芳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他要是腐化分子多好,我从现在就把他忘干净!”不知道为什么,肖虎却觉得齐之芳话里头的腐化分子说的不是王燕达而是他。 肖虎轻轻地松开了自己搂着齐之芳的胳膊。 “对不起——”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啊?在外面搂了别的女人,说一声对不起就完事儿啦!” 齐之芳由于拿死去的丈夫王燕达没辙,干脆掉转了枪头拿与王燕达一样同是男人的肖虎开刀! “之芳同志,你别叫燕达腐化分子,他可能就是跟那姑娘……”肖虎一时语噎不知该怎么说下去,慌乱中他顺口说出了头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何况,有了你这样的爱人,哪个男人还会到外面去腐化?” 肖虎刚刚几句磕磕绊绊的话,如同一道旋起旋灭的光,引得两人之间弥漫着一阵飘摇明灭的暧昧。 肖虎明白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已无法继续坦然地待下去,伸手抄起帽子,打开门便逃似的奔向了屋外的秋夜。 望着肖虎渐渐消失在门外的背影,齐之芳不知为什么竟停止了哭泣。快速囫囵吞枣地消化着肖虎适才话中的几层意思,齐之芳不禁双颊上潜上一片桃花艳色,索性心一横也拉开门追了出去。齐之芳不敢去想自己是去向肖虎追问死去丈夫生前的风流韵事,还是想去听明白肖虎刚才话语中兜兜转转的意思。 一把拉住肖虎的袖子,齐之芳自己的心反而有些慌乱,好在屋外的夜色够浓,足够遮掩她脸上的情态。 “那你说,王燕达不是腐化分子是什么?”齐之芳的声音低低的。 “我不知道。” “你不说我今晚就不让你走。” “那我可就说不清楚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中国语言的博大精深,很多时候就在于它能用同一句说出很多完全不同的意思,引发一连串只有彼此心知肚明的联想。 “你见过她吗?”齐之芳的声音淡淡的。 “谁?” “别装糊涂,你知道我说的她是谁。” “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可吃醋的?孩子们都睡 了,你赶紧回去吧,啊?” “你肯定见过她,要不你干吗这么护着她?” “我怎么会见过她?也就见过照片!一张照片又不说明什么问题。”女人的幽怨眼神,向来总会让男人不知不觉犯下些或大小或小的错误。肖虎似乎是想为自己解释,又像是想为王燕达辩白,但结果却只有一个,那就是越描越黑。 “照片呢?”齐之芳决定乘胜追击。 “给撕了。”肖虎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细不可闻。 “谁撕的?你以为你撕了照片就能帮王燕达把这事瞒到底了?”齐之芳眉毛一挑,整个人顿时又煞又艳,仿佛庙里壁画上的阿修罗。 “我撕它干吗?!是小王自己撕的!” “为什么?” 肖虎见再也瞒不了齐之芳,干脆有点自暴自弃地决定将所有事都抖搂干净了事:“他都伤成那样了,你想啊,一根木头从背后进,从前面出,都成个血人儿了,还使劲摸出裤兜里的皮夹子,皮夹子上也全是血。我看他那么吃力,就赶紧帮他一把。他叫我把里面一张照片拿出来。拿出来一看,照片上的女人不是你,他从我手里夺过照片。那时候他一只手上扎着输液针管,动不了,就用牙齿帮忙,把照片撕了。撕得粉碎。”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齐之芳嘟囔了几下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却只向肖虎挤出来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肖虎,照片上那个女人好看吗?” 齐之芳自打从肖虎嘴里知道了死去的丈夫生前极可能瞒着自己折腾过一段风流韵事,便开始整天有事没事地翻箱倒柜收拾东西,妄图找到一些跟自己丈夫生前那个神秘情人有关的蛛丝马迹。结果十几天下来,跟丈夫神秘情人有关的线索虽然没有找到,齐之芳却意外地在丈夫的笔记本里收获了一些粮票和其他当时购物所必须使用的票据。这些意外的发现,虽然在部分程度上暂时解决了那三名正在长身体的子女日日高涨的食物需求,但某种对于这些粮票和购物票用途的阴暗揣测,亦让齐之芳难免会不时沉浸在一段段关于她死去丈夫和他的神秘情人背着齐之芳和三个孩子在外面大吃大喝的幻想中,内心生发出种种幽怨的恨意。且随着时光的流逝,王燕达夹在日记本中的那些粮票、肉票、油票等票据很快就被齐之芳东一张西一张地在几个孩子吃食中贴补干净了,齐之芳种种恨意更进一步随着齐之芳和三个孩子的生活日益窘迫而与日俱增。发展到最后,齐之芳头脑中王燕达生前 密会他神秘情人时,所花费金钱和粮票几乎成了一个耸人听闻的天文数字,以至于齐之芳本人都被这个离谱的数字吓醒了过来,开始反思自己如今如此怨恨亡夫王燕达究竟是因为他无耻地背叛了自己的感情,还是因为种种在丈夫死后压在她一个女人肩膀上的空前压力。 齐之芳向来是一个极要体面的人,所以哪怕她在电报局里最亲近的同事刘文英也不知道就在短短几个礼拜之间,当初还为了亡夫王燕达哭得死去活来的齐之芳,此时内心中对王燕达的复杂情感早就称得上百转千回。 “嘿,这里又来了一位‘嘀嘀嗒嘀’的。啧啧啧,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不耽误人家四分钱一个吻!我看这一定是新婚夫妇。”刘文英习惯成自然地拿起一封电文跟齐之芳打趣道。 不想齐之芳的脸却一下子掉了下来,边用手边的铅笔狠狠地戳着刘文英递过来的那张电文,边啐道:“我看也不见得是新婚,说不定是腐化分子。男人最不是东西,天生就爱搞腐化!” 刘文英见到自己一句话竟然引起齐之芳如此巨大的反应不由当即一愣。刘文英到底年龄上比齐之芳大上不少,眼珠一转便已通过齐之芳此时的口风和她以往言谈话语中的古怪之处,将齐之芳的遭遇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大概想明白了齐之芳为何撒邪火,刘文英不由被齐之芳凄惨的遭遇激发起了一种强烈的同情,干脆走过来从后面搂住齐之芳的肩膀,谆谆善诱地说道:“芳子,你别听人家瞎说。小王不像那种人——” 谁知刘文英话还没有说完,齐之芳的泪水就已落下了:“刘大姐,你永远别跟我提他!说什么我也不会再伤心了!从此以后,我该吃吃,该喝喝,再不为他半夜半夜地流泪了。哭瞎了眼,还让人家称心呢!再哭……再哭是王八蛋!” 话虽如此,但齐之芳却仍不能自已地哭得浑身发抖。 齐之芳这一哭,反而到让刘文英有点进退两难了。好在这时候,报务室的门却正好被人打开,就在几张电文和一个上面写着“齐之芳同志收”的小纸包被丢到刘文英办公桌上的同时,齐之芳已急匆匆地转过身去,用手绢擦干了自己的泪水。 “哎,这个齐之芳可真是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女人啊!”刘文英一边暗自叹息一边将那个写着“齐之芳同志收”的小纸包转身递了过去。 打开纸包,几张粮票、鸡蛋票、豆腐票和一张上有精美手绘花纹的小卡片露了出来。由于这几张票据的数量实在过于稀少 ,以至于谁都能一眼就看出来它们皆是某个有心人一点点从牙缝里抠出来的结果。齐之芳再打开小卡片一看,几个秀美的字体顿时映入了她眼帘:谨以此向你表示深切慰问。 小卡片上的字虽不多,齐之芳看出来的东西却不少。首先写这张卡片的人绝不可能是一般的贩夫走卒,贩夫走卒写条子不会那么文也不会用“谨”或“深切”这样文绉绉的词,更不会写得出这么一笔有味道的好字。所以按照齐之芳的估计,这个写条子的人,至少有着高中以上学历。其次,这张条子虽短,但意思却颇有些值得人玩味。在王燕达牺牲在火场之后,齐之芳几个月里也先后接到过一些来自社会各界的援助。不过对方在留条子时,却往往都会提上几句向王燕达烈士学习这样的话来,而这张条子却话里面全然是一片对齐之芳本人的怜惜,反而对王燕达救火牺牲的事只字不提。 齐之芳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索性跑到电报局前面找到营业员想将此事问个明白。看着营业员抓耳挠腮的样子,齐之芳自然而然地对于找出那个给自己送粮票的人一事不抱太大希望。谁知就在此时,这名营业员却用她的短粗手指遥向着电报局门口处一指,猛地说了一声“给你送小纸包的人就是他”。 几眼看过去,齐之芳很快就认出来这个给自己送小纸包的男子,不是别人却正是自己每天上下班时乘坐的公交汽车上那名叫作戴世亮的公交司机。 齐之芳以往的生命里,其实跟戴世亮交集极少,不过就是乘客和公交司机之间那种虽然偶尔会打个照面,却向来连话都不会说上一句就擦肩而过的状态。不过就算是这样,齐之芳一直隐隐地觉得戴世亮很可能有点喜欢自己。当然事实上,除了几个伤感的眼神和忧郁的微笑,齐之芳也并没有真抓到什么有关戴世亮真心喜欢自己的具体证据,不过好在女人在一个男人喜欢不喜欢自己这个问题上向来也都敏感到了不讲证据。 见齐之芳看见了自己,戴世亮便也不再躲藏,索性直接走到齐之芳的面前,宛如悠悠叹息般地说了一句:“你瘦了好多。” 结果就是戴世亮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让齐之芳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齐之芳自觉她跟戴世亮并没有相熟到了可以这样说话的地步,虽然她在感觉上却对戴世亮营造出的亲近氛围全不排斥。 “这个我不能要。无功不受禄。”齐之芳最终就事论事地把所有票证往戴世亮手里一塞,决定干净利索地了结此事。 谁知戴世亮又把票证递回 到了齐之芳的手中,特别真诚地对齐之芳说道:“你不饿,孩子饿呀!” 而正是戴世亮这份真诚的热心,却深深地扎伤了齐之芳的骄傲与自尊。齐之芳忽然不管不顾地对戴世亮大吼道:“你什么意思?难道离开你们这些臭男人,我齐之芳就养不活孩子了?我凭什么收你粮票?我又不认识你!谁知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打什么主意?” 戴世亮闻言一阵哑然,然后苦笑着对齐之芳道:“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我早就认识你。”戴世亮说完此话,便原原本本地将他少年某个暑假时,在奶奶家阳台上读书时偶遇打腰鼓的小女孩齐之芳,自此对齐之芳惊为天人暗恋至今的事情毫无保留地向齐之芳和盘托出。 齐之芳本来对戴世亮的话似信非信,但是在试探着向戴世亮询问起一些与两人有关的少年往事之后,却发现戴世亮竟然所言非虚。 也许是由于人世间,从女孩到女人的过程,基本上就是一个女子越来越少得到男人们真心疼爱的过程,所以这世界上成熟智慧的女人们,不管追求者多么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嫌疑,都不会对任何一个真诚用心爱恋着自己的男子心生厌恶。何况戴世亮俊美的外形和优雅的谈吐,让他不管在齐之芳还是在别的女人眼里都一点不像一只癞蛤蟆。 听过戴世亮的这一番话,齐之芳不免有点感动了,她从来没有想到向来只属于文学艺术作品的浪漫情节,竟然就这样直接活生生地搬到自己的现实生活当中。 下班回家的路上,齐之芳刻意选择了一条可以避过戴世亮的公交线路回家。沿途上,齐之芳将手背在身后,随性地将沿路上的小石子踢开,一派小女孩般天真的行为和毛糙糙的心情。 走进家门,回归到充满自己和三个孩子各种生活痕迹的房间,齐之芳开始习惯成自然地弯下腰收拾起几个孩子留在桌面上的杂物。头脑中那些跟戴世亮有关或是甜蜜或是酸涩的段落,开始渐渐被屋子内种种孩子们造成的凌乱所驱除。 桌面上有一张孩子们涂鸦时留下的白纸。白纸上除了三个孩子根据各自头脑中景象描绘的宇宙之外,还有几块带有花纹的黑亮圆形痕迹。齐之芳好奇地拿起白纸仔细一看,发现这些黑亮的圆形痕迹原来都是孩子们将一分钱硬币压在纸底下,然后拿铅笔在上面不断来回摩擦印出的结果。 齐之芳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小时候似乎也曾玩过这个游戏。也许就是在那段齐之芳百无聊赖地用铅笔将白纸后的铜圆涂抹成形的旧时光里,戴世 第二章 一个女人甭管到了多大,在她的母亲眼里都永远是个小女孩。没有了丈夫王燕达这个顶天立地的爷儿们给自己当主心骨,齐之芳开始越来越喜欢甭管有事没事都往娘家跑上一趟。而齐母本人在齐之芳成为寡妇之后,其实最担心的就是生性好强的齐之芳把大小压力和各种苦闷统统憋在心里,最后憋出个好歹。现在见女儿竟然主动向自己袒露心扉,这于齐母来说简直可以算得上是一种喜出望外了。 一日,齐之芳下班后又像平素里一样,领着自己的三个孩子浩浩荡荡地去了父母家。见女儿和外孙子、外孙女进了门,齐母当即连忙招呼倒水安排几人坐下,然后转身便奔了厨房张罗起当晚的吃食。 厨房内,齐母方从碗柜底部吃力地搬出家中的米缸准备淘米做饭,齐之芳便边玩着自己的衣服下摆边心事重重地踱了进来。 “我来吧,妈。” “你给我放下!”齐之芳伸手欲接过母亲手中的米缸,不想齐母却一把拍开了她的手,“芳子,来了妈这儿,你什么都不许干!瞧瞧你这几个月煎熬下来,本来白白嫩嫩的一双手简直都没法看了。” “真是越大越不叫人省心。”齐母轻轻地嘟囔了一句,“唉,芳子,你跟那个小戴,现在怎么着了?你不是答应把他带来给妈我看看的吗?” “再说吧。” “他这礼拜日休息吗?” “谁知道。”齐之芳的眼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了别处。 齐母见齐之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狐疑道:“又怎么了?我还以为你正儿八经跟他搞对象了呢?” “妈!”齐之芳声音中多少带着点因为被母亲误解而产生的埋怨,“您老说我要强,算您说对了。就因为我想跟他正儿八经搞对象,开头要开好。不能因为收了人家一点好处,花了人家粮票、豆腐票,还不了人家,就稀里糊涂跟人家搞起对象来了。好像就是图人家那点粮票跟人家似的。您不觉着那样太贱吗?我要跟小戴交往,就让他明白,我只图他这个人。” “那他这个人怎么样?” “还不知道。”齐之芳皱着眉似要从自己的回忆中将戴世亮的为人作一个总结,“妈,我之所以要把他给我的这点小恩小惠都抛开,就是想能清清楚楚地看明白他这人到底好不好。现在我收人家粮票、豆腐票,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跟他这个头就开不好。” “人家能在这么困难的时候帮你,我看人就不错。你一个 女人,拖着三个孩子,人家不嫌弃,哪儿找这么个人去?”齐母见孩子都一群了的齐之芳,此时在找男人的时候,竟然还是当年找男朋友时的套路,不禁心头升起了一阵隐忧,不想齐之芳却好似听不懂她话里面含蓄的暗示,反而柳眉向上一挑道:“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怎么了?就矮人一截呀?要不是他这么追我,我连正眼都不朝他看。” “那你就不打算跟他来往了?”齐母见齐之芳闹起了小性子,干脆使出了激将法。 “妈!不说了。”齐之芳欲说又止,小姑娘似的娇羞。 “不说我也知道。”齐母斜了齐之芳一眼,已明白了齐之芳的真实心思。 “您知道什么呀?” “你心里挺有他的,是不是?” 察言观色,齐母见女儿已经默认了,便心里有数地在齐之芳屁股上轻轻打一巴掌,“那就别把他放跑了,抓紧了呀!听见没有?” “听见了!等把那些票证还给他,我就把他抓得紧紧的。”齐之芳被母亲说破心事,表情一下子有点不自然,只得顾左右而言其他。 谁知齐母不听此话,一听此话反而想起了前几日齐之芳因在家中跟儿媳小魏发生口角,一时闹起脾气,竟然不管不顾地将戴世亮从牙缝里省出来给她的票据充了她自己面子之事,不仅对齐之芳又是一顿数落:“芳子,你这人!谁让你去打肿脸充胖子,又是请你哥哥嫂子吃肘子,又是还给你嫂子票证。你嫂子那个人,你给她,她就敢收。你哥一巴掌把她打回娘家去了,你给的那点票证,她也拿去孝敬她们一大家子去了。你呢,拆东墙补西墙,到处跟人借,再来还小戴!何苦啊?你这么两头要强,等于从两头挤你自己,最后呢,把你自己挤干了、挤扁了,挤成一张相片儿,还是不带色儿的!” 齐之芳此时也自知前几日的行为实在不智,干脆边笑眯眯地看着母亲什么话也不说,边帮母亲收拾几个鲜嫩非常的蔬菜。 齐母见齐之芳这态度,也不好继续发作,嘴张了半晌,到最后到底只说出了一句:“芳子,你这犟劲儿像谁呢?” 齐之芳却对母亲娇嗔地瞥了一眼道:“您生的,您还不知道?” 女儿小时候总是苦口婆心地教育她作为一个女人要自尊、自立、自强,结果教育来教育去反而把女儿教育到了无法领会“男人赚钱女人花,自古天经地义”这句大白话中所包含着的深刻哲学意义。想到此处,齐母还真有点搞不清楚自己对齐之芳 的教育是算成功还是失败,到底只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就在齐母每日为女儿齐之芳和戴世亮之间这段吉凶难卜的爱情未来长吁短叹之时,齐之芳本人却满心欢喜地享受着因为戴世亮柔情滋润而重新活过来的人生。 在王燕达去世之前,齐之芳一直是市电报系统中远近闻名的文艺活动骨干。凭借着自己身上的气质和一副天生的好嗓子,齐之芳自从分配工作到电报局报到那天开始,就仿佛理所当然般地成为了市电报系统合唱团中领唱。 不过齐之芳丈夫王燕达的死,却险些毁掉了她的这一业余文化爱好——丈夫王燕达突然死亡后,齐之芳一开始是伤心欲绝地哭哑了嗓子不能唱,后来则是一唱歌,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丈夫王燕达和他那个神秘情人在一起时极可能就是搞音乐,结果齐之芳只要一唱歌,就会立刻胸口憋闷难受欲死。且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连试几次结果竟然完全相同,齐之芳便也只得索性不再唱了。 当齐之芳在发现自己平白多了这样一个一唱歌就心口发堵的毛病后,内心深处不免又对死去的王燕达多恨上了一层。 随着时光的流逝,齐之芳虽然不情愿,也只能在内心接受了自己恐怕要因为心理障碍,可能要终身跟自己心爱的歌唱爱好告别的这个事实。谁知道在跟戴世亮不时约会后的某一日,齐之芳的大女儿王方却在齐之芳边收拾家务边无意间哼歌之时,童言无忌地点破了齐之芳再次唱歌的这一事实。 而齐之芳在惊讶地发现自己又恢复了能够满心欢喜地歌唱的能力之时,亦不免慨叹古人所说心药还需心药医是一句多么颠扑不破的真理。 不想翌日,事有蹊跷,齐之芳恰好因为一些工作上的事去机关大楼办事,结果却被机关中负责合唱团的工会干部捉了个正着。 在齐之芳用各种原因推三阻四地拒绝担任合唱团领唱之后,工会干部几个月来都找不着像齐之芳这样合适的合唱队领唱。眼见着由全市工会系统组织的又一次歌咏比赛临近,工会干部此时已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下班了小齐?到机关来串门?”工会干部在看见齐之芳后几步已来到了齐之芳的身前。 “杨干事你好,怎么我来机关办事,你不欢迎?” “欢迎,欢迎,当然热烈欢迎。我看见你,还以为你来问合唱团排练的事儿呢!对了,之芳,你得回来参加排练啊。你这领唱老不来,我带着他们傻练有什么用呀?”工会干部语气坦 诚到了让齐之芳无法拒绝的地步。 “那我下礼拜去排练吧?”齐之芳边说边绕过工会干部,走到一个朝马路的窗口,趴在窗台上往下看,一眼便看到靠着自行车抽烟的戴世亮。恋爱中的女人什么都能放下,除了爱人。 工会干部却不依不饶地央求齐之芳道:“之芳,你还是这礼拜就来吧。我们请了一个部队文工团的指挥来给我们排练。” 齐之芳心不在焉地答道:“真的?” “我们要排黄河大合唱的两首歌呢!” 工会干部干脆堵住了齐之芳的去路,大有一副齐之芳不答应她,他就不放齐之芳离开的架势。 “那好吧,我一定来。”齐之芳想起这名工会干部素来以苦口婆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著名,不得已只能选择了妥协。 重返合唱团参加排练当日,齐之芳考虑自己毕竟刚死了丈夫不久,本想稍微梳一下头就穿着平日里的工作服前去。谁知在临出门前却始终过不了自己心中那关,到底还是习惯成自然地对着脸盆架上的镜子打扮了起来。涂匀了脸上的雪花膏,拿起一个蝴蝶结形的戴帽发夹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拢到脑后,最后从樟木箱子里给自己翻腾出了一件白衬衫和一条深蓝带碎花的百褶裙换上,齐之芳终于对着镜子中风姿绰约的自己有了一种可以见人的感觉。 “这样打扮怎么都好,就是不像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齐之芳对着镜子自言自语道,“嗨,其实不像不也挺好的吗?显得咱们在命运面前可以坚强乐观!” 用一根黑色宽皮带系出了自己细细的腰肢,齐之芳轻哼着歌,袅袅娜娜地飘出了家门。 来到合唱团排练现场,并不用齐之芳多解释什么,关指挥便一眼认定齐之芳肯定就是那位久久在排练中没有露过面的女领唱。拿起自己的指挥总铺,笑着作了自我介绍,关指挥便以有一些演唱时的细节要探讨为名,将齐之芳拉到了一边天上一脚地下一脚地聊起了闲天。 就在关指挥满头冒汗地跟齐之芳聊得热火朝天之际,跟齐之芳相熟的一名女合唱队员恰在此时看到齐之芳的背影。 女合唱队员走过来从后面搂住齐的肩膀。 “来啦?排练那么多次都没见着你。” “我有心情来排练吗?” 女合唱队员闻言不免一愣,然后强笑打圆场道:“那个芳子,其实我一直想去你们家看看你和孩子,但一直都没有抽出空来。孩子们 怎么样?” “都挺好的。”齐之芳那种要强的劲头又上来了,她朝女伴儿微微一笑。 在齐之芳转过身跟女合唱队员聊天之后,关指挥不知道为什么便失去了跟其他合唱队队员沟通的兴趣,他大声地将手掌拍响道:“来,大家来试唱一遍!” 齐之芳和其他合唱队人员闻言赶紧走向自己的位置。刚刚站好队形,钢琴手便按照关指挥的指示弹起了过门。 “风啊!你不要呼喊——”钢琴声中,齐之芳一张口竟又找到了过去唱歌时的快乐与投入。也许是因为齐之芳实在是过于投入了,所以她甚至没有发现站在排练场窗外的戴世亮,此时正满眼里爱慕地看着自己。 就在戴世亮满心欢喜地看着齐之芳排练之时,不想在唱到某华彩乐章之时,齐之芳竟然随着关指挥的指挥棒一动,皱起了眉头,捂着肚子,似乎身体深处突发了极其惨烈的疼痛。齐之芳跟指挥说了句什么,便跳下了矮矮的台子,匆匆向一侧的门走去。行到门口,她的肩膀猛往上一抽,同时捂住了嘴。 戴世亮看着齐之芳在排练场内突如其来的变化,当即也满脸关切地向齐之芳消失的那个方向走去。 排练室旁边的一间空屋内,齐之芳冲到一个痰盂旁边就开始呕吐。齐吐了两口,抬起头,一个可怕的念头袭来“自己怀孕了!她怀上了亡夫的遗腹子”。 “怎么了你?”满心慌乱让齐之芳甚至没有注意到戴世亮已经走到了离自己身边不远的位置。一扭头,齐之芳看见戴世亮正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她刚要说什么,一阵恶心又上来了,她更猛烈地呕吐起来。 戴世亮赶紧上来扶住她,拍着她的脊梁。 “怎么了?吃坏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齐之芳气息奄奄地道:“你别拍,我最怕人拍我——”齐之芳一只手撑着墙挣扎着站起来,整个头埋在胳膊里,摇摇欲坠。 “那怎么办?” “你别跟着我,什么都好办——” “我不跟着你,能知道你病成这样吗?”关心则乱,一向反应敏锐的戴世亮竟然没有听出齐之芳其实话里有话。 “我没病,就是怀孕了。”齐之芳见戴世亮始终转不过弯来,一咬牙干脆实话实说。 “不会的。”戴世亮吃惊得脸都变色了。 齐之芳苦笑道:“其他事我可能无知,对怀孕,我是老行家。” 戴世亮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深受打击似的表情,对齐之芳又怜又恨!虽然跟齐之芳年龄差不多,但戴世亮的人生经历到底还是太少了些。 “应该就是他牺牲前的那个晚上吧!我知道那两天我不行,肯定会怀孕,让他采取措施,他偏不——”齐从胳膊上抬起头,侧过脸,似乎等着看戴世亮笑话似的,又像等待着戴世亮看自己的笑话:“每次都那样,怀上了,他又后悔,男人来了劲就跟狗似的!这下你不跟着我了吧?” “也许不是的,只是得了胃病什么的——”戴世亮还不死心。 “要不是胃病呢?” “那,我也跟着你。”戴世亮说话的语气并不算坚决,但是他毕竟说了。 “真的?”齐之芳第一次向戴世亮流露出女子在男人面前那种极其娇弱的神情。 戴轻轻地点一下头。 那个刚才跟齐之芳打招呼的女合唱队员从排练室出来,招呼齐之芳道:“小齐!你没事儿吧?关指挥说,不行你今晚先休息,让小张先代替你唱。” “我这就来!”戴世亮的不离不弃,让齐之芳的情绪突然好了起来。昂首阔步地往排练室走去,临进门前,齐之芳回过头,见戴世亮还在跟着自己,倏然一笑,晴朗喜悦如同阳光下的夏花。 “别傻跟着了,还有一会儿我们就排完了。”齐之芳手指着过道尽头,“那边有个房间,里面有电视机!告诉你一个秘密,随便用一把钥匙都能打开门。你就去那儿等我,我有东西要给你,等我啊!” 戴世亮微笑着对齐之芳点了点头,目送着齐之芳走进了排练厅,只留下自己一个人艰难地对抗命运无处不在的黑暗。 从排练室里传来钢琴声。一会儿,齐之芳的歌声也跟着响了起来:“风啊——” 戴世亮抬起头,似乎被这不幸的女人如泣如诉的歌声迷醉了。他流下了眼泪。 排练结束后,齐之芳借上厕所为由甩脱了其他合唱队队员。 走进女厕所,齐之芳站在门边,静静地等待着外面的走廊渐渐地完全安静下来。齐之芳小心翼翼地从小皮包里掏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拿出一堆零碎的票证,认真点数起来。点出了足够偿还戴世亮的票证,齐之芳边幻想着自己跟戴世亮美好的未来,边脚步轻盈而急促地向走廊尽头一间房子跑去。 轻轻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小戴,开门。 ”齐之芳又轻轻敲了两下门,“怎么你睡着啦?” 门开了一条缝。 门没有锁,齐之芳推开门走了进去。 “小戴!” 齐之芳拉开灯,打量着空空的房间,戴世亮并没有在这里等她。 齐之芳明白了,长久以来暗恋她的戴世亮终于现实起来。对于她,他及时望而止步了。 戴世亮的临阵退缩并没有让齐之芳痛苦多久。倒不是齐之芳心里不难受,而是在戴世亮给齐之芳生活镀上的那层玫瑰色浪漫金边完全消失后,生活所显现出的坚硬本质,其狰狞险恶程度远远出于齐之芳的想象。王东、王方、王红——齐之芳家里的三个孩子,本身就像三个用多少食物都填不满的窟窿,而医院白纸黑字写明了齐之芳又有身孕在身的确诊书,则一把将本还怀有一线希望的齐之芳逼入了越发窘困的生存环境之中。 看着自己的三个孩子越长越像《红岩》里的缺衣少食的小萝卜头,齐之芳生平开始头一次怀疑起自己过去所坚持地以爱情选择再婚对象的标准是否正确。就在齐之芳正在犹豫不决不知该何去何从之时,一个叫李茂才的老男人,却已经被齐之芳好心的哥哥齐之君推进了她的生命。 齐之芳初识李茂才是在落叶时节的人民公园。那时候,齐之芳的小腹已经因为里面的新生命而微微凸起,整个人显得十分丰满。 进了公园,踏着堆积的落叶,齐之芳匆匆地朝一片美人蕉后面的假山走去。假山边沿上坐着的齐之君看见妹妹来了便立刻站起身来。在齐之君身边坐着一个看起来有五十来岁的男人。男人生得圆头圆脑,脑门儿几乎全秃了,唯有脸上的几道伤疤和眼中偶然闪过的几抹英气,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他在解放前也曾有过的铁血峥嵘岁月。 齐之芳走到齐之君和男子面前,出于礼貌地向两人一笑,道:“哥,还有这位大哥,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齐之君掐灭了自己手中的烟,道:“芳子,你没迟到,是我们早到了。芳子,这位是我们设计院的李处长——李茂才。李处长,这是我妹妹齐之芳。” 听完哥哥作的介绍,齐之芳落落大方地转过身向李茂才伸出了手,寒暄道:“您好,李处长。”不想却发现李茂才的眼睛不知从何时开始早就已经牢牢地盯在了自己的身上。 “你好,你好!” 李处长握住齐之芳的手,点头笑笑。李茂才投向齐之芳的眼神里,有着一种男人 在看见好女人时赤裸裸的热与渴。齐之芳对此感到浑身敏感而不适。 深知妹妹脾性的齐之君,见气氛多少有点尴尬,忙设法化解道:“和平解放北京那年,李处长就是解放军的团级干部了。我们设计院像李处长这么老资格的处级干部,没几个。都说一个干部处长,顶两个文化处长,顶半个党委书记!” 齐之君说罢这番自认为幽默的话,便哈哈大笑了起来,谁知他的哈哈大笑毫无感染力。 站在齐之君身边的李茂才,并没有借齐之君说出这番话的时机,调整自己多少有点失态的状态,仍旧在用自己火辣辣的眼神盯着齐之芳看。 齐之芳虽不得不敷衍着哥哥笑了一笑,但是不自在的感觉却明显有增无减。 “呵呵,我们可从来没跟首长打过交道。一般都是远远地看见首长!”齐之芳不希望这种尴尬的气氛继续,不得已只得拿出了她的俏皮。 “我们芳子也不简单,业务拔尖,连着三年都是他们单位的‘技术标兵’!” “哈哈,之芳同志,你哥哥把你的情况都跟我汇报过了,可以说对你了如指掌。不过你比照片上显得还年轻。要是不了解你的情况,我还以为你是我们机关打字室的小鬼呢!”李处长总算收起了他赤裸裸的眼神,恢复了他作为一个爽快人的本色,发出了一阵暖人心扉的笑声。 不知道为什么,齐之芳在听到李处长颇有男性磁性感觉的声音后顿时松弛了下来。 “唉,怎么没把孩子们带出来玩玩,听说你三个孩子都很优秀。” “优秀什么呀!我哥哥尽夸张!他们仨一个比一个淘气!” “小孩子不淘气什么淘气?我小时候,一天打三架!后来怎么样?打成一个尖兵连连长,打成一个战略家!”恢复正常状态的李处长不愧大小是国家一级干部,随口说出几句话就清楚地向齐之芳明白地暗示出他对齐之芳已有三个孩子之事毫不介怀。 齐之君见齐之芳和李茂才两人聊得渐渐热络起来,便假装着急地看看表,道:“要不你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聊聊,我还有点急事,得赶紧去办。” “我们就在这儿散散步,等你办完事回来一块儿吃饭。那边的小树林清净得很,我早上就在那儿打太极拳,我带之芳同志去那儿熟悉熟悉地形,摸摸我家和周围的情况。”李处长颇有意味地看了齐之君一眼,眼中闪烁着几分真诚的谢意。 “我就不吃了。礼拜日我 们都吃两餐,刚刚吃过早饭。” “借你妹子的光吃我一顿儿,你还摆架子?”说罢李处长和齐之君便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午餐时,由李茂才做东请齐之芳、齐之君兄妹吃了一顿火锅。由于自认为上午跟齐之芳已经相谈甚欢,席间李茂才已开始不时将大坨大坨的羊肉用筷子夹入齐之芳的碗里。品味着羊肉传达给味蕾又鲜又腥的味道,齐之芳既为李茂才做人的温暖实在而感到此人的确可以依靠,又觉得他身上到底少了一分像亡夫王燕达或者戴世亮那样的情趣浪漫。 酒足饭饱之后,三人相互握手道别。 齐之君从车棚里推出自己的“永久牌”自行车,跟李茂才打了声招呼,便准备让妹妹齐之芳坐在后座上载她回家。李处长也跨上自己崭新油亮的“飞鸽牌”自行车,对齐家兄妹挥手致意,然后便向马路对面驰去。 “四十六岁,这身板还真不错。” “人好像也不错。就是——”齐之芳话未说完,只见车已行至马路对面的李茂才,突然又拐个弯骑了回来。 李茂才大声地向齐家兄妹招呼道:“齐之君,路上小心啊,你摔着就算了,别把你妹子给我摔了。她现在可摔不得!” 齐之君高声答道:“放心吧,李处长!芳子,她是我的亲妹子!” “哈哈哈哈,那好那好!”李处长便掉转车头,渐渐地融入了马路上的车流当中。 齐家兄妹目送李处长圆乎乎的背影远去,不觉相视一笑——李茂才的确是个心眼不错的人。 “对了,芳子,你说就是什么?”齐之君推起车慢慢地载着齐之芳向家中走去。 “就是眼睛太流氓了,老往我身上看。”齐之芳的脸红了。 “嗨,那是你身材好呗!”齐之君笑着道,“都三个孩子的妈了,肚里还怀着一个,都让首长看不够!” “以后整天让他那么看着,多可怕呀!” “你都多大了,还不知道男女就那么回事?男人跟女人在一块儿,他首先想的就是那回事!你老哥哥我看见像你身材这么好的女人,肯定也会把视线放在中段。” 齐之芳别过了头,啐道:“齐之君,你真恶心!当哥哥的就这么跟妹妹说话!” 齐之君嬉皮笑脸地打趣妹妹,道:“我的意思啊,就是让你放下梦想,准备斗争。人家李处长一个月一百八十四块钱,还有老干部津贴。老婆比他大 第三章 再次见过戴世亮之后,心烦意乱的齐之芳忽然极其迫切地想见到李茂才。她不知道自己是想从李茂才身上得到一种能够让自己心思安稳下来的力量,还是想验证戴世亮对李茂才和自己之间感情的判断。 慢慢地登上了李茂才家的楼梯,渐渐冷静下来的齐之芳,觉得自己此时的行为不免颇有几分可笑。就在她犹豫着自己是否该敲响李茂才家大门的时候,却忽然听见房门一响,一道少年单薄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齐之芳抬起头,她看出从李茂才家中跑出来的人是儿子王东。愤怒和委屈将王东稚气未脱的脸扭曲成了一股尖锐的戾气。 “怎么了?”齐之芳问道。 王东没有理齐之芳,而是从她的身边擦过,飞似的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一瞬间的犹豫过后,齐之芳追着儿子下了楼。 “王东!王东!”齐之芳的喊声在王东背后响起。 但王东却毫不理会地继续往李茂才住处的大门外跑去。齐之芳只得捂着小腹挣扎着追了出去。 “王东!站住!你知道妈妈不能跑!”齐之芳喘息着喊道。 大街上,王东的身影在街道尽头若隐若现。 走到王东的身边,齐之芳摸了摸儿子的头发。她询问道:“告诉妈妈,你怎么了?” 王东摇头。 “是不是李叔叔骂你了?” 王东犹豫一下,然后又摇了摇头。 “王红是李叔叔接回来的吗?” 王东点点头。 “那李叔叔让你帮他挖土豆,你帮着挖了吗?” 王东又点点头。 “我现在就找李叔叔打架去。替你报仇。什么玩意儿,这么大的一个老革命,大处长,欺负我们四年级的小学生!我晚上就参加了一下我们合唱队的排练,他就欺负你,我非跟他打一架!”委屈至极的表情,和儿子王东表现出少年特有的倔强沉默,不知不觉挑起了齐之芳心底的怒火。 “妈!……别去!没人欺负我!”见母亲齐之芳转身就走,王东反而急了。他坚守多时充满对抗态度的沉默瞬间破碎成了灰。 齐之芳停住了自己的脚步,转过身看着儿子王东。王东知道母亲是在等着自己说话。 “妈,真没有人欺负我!李叔叔他就是问我,是不是我把航空模型弄断的。” 平生最是要强,一向不许儿子、女儿乱动别人东西的齐之芳闻言不免脸色一沉,呵斥王东道:“谁让你去碰它们的?他不是说过,他儿子最讨厌别人碰他的东西吗?” “我没碰!”王东吼道,愤怒与委屈让一条青筋从他脖子上绽出。 “那是谁碰的?” “您……您怎么跟他说一样的话,冤枉我?”眼泪在王东屈辱的眼睛里闪动。 “那你说说看,没人碰,它自己怎么会断的?”齐之芳按照大人们通常的逻辑继续追问着儿子。 “你跟他一样,我就知道,你也会这么问!”王东狠狠地转过了头。 齐之芳却没有理会王东带有对抗意味的肢体动作,继续训斥王东道:“我的孩子一个个眼皮子都那么浅,一点都不像你们的妈妈!看人家有一点好东西,就心里痒痒,手也痒痒,非得去碰两下!” “啊!”王东仰起头如狼嚎般地大叫了一声。当他低下头的时候,齐之芳发现儿子已经是泪如泉涌。 话说到这份儿上,显然是没法再说了。王东干脆转身虎着脸向公车站走去。 “站住!王东,你给我站住!” 齐之芳的话,王东就像是没听见,继续闷头往前走去。 一辆有轨电车进站。王东抬脚准备上车,及时赶到的齐之芳一把揪住王东的后脖领,把他拎了下来。 “你要去哪儿?” “孤儿院。” 王东的话让齐之芳一下子傻在了原地。 一刹那之后,齐之芳却忽然觉得王东的话又好气又好笑,“你妈我又没死,孤儿院会收你吗?” “我坚决申请!”王东的脸上写满了坚决。 “好,那你先好好写份申请书,我给你改改错字再递上去。” 被齐之芳拿话一堵,王东不说话了。 “跟你妈我斗嘴,你还嫩点,我看你嘴有多硬?” “我、我、我,”王东又急又气,话都有点结巴了,“我帮他挖了一上午土豆,根本就没进过屋,上来就说那破飞机是我弄坏的!那根线本来就不结实,飞机吊在那儿,那么久了,可不就断了吗?怎么赖我呢?” 王东一番话说完,齐之芳才算是了解了儿子的委屈。她把儿子抱住,搂进自己的怀里:“东子,妈错了,诬赖我们好儿子了。现在给你赔个不是,行吗?” 王 东忍了许久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他的泪很咸、很苦、很辣。 齐之芳边连拉带拽把气哼哼的儿子王东领回了李茂才居住的院子,边向儿子倒起了肚子里的苦水:“东子,妈也没有办法。这自然灾害都三年了,谁知道还会多久,我怕哪天把你们饿着。怕你们饿着了,就长不高,长不壮实。就算饿不着,妈也想让你们跟那些有爸爸的孩子一样,生活富裕一点,一礼拜能吃上两顿肉。要不为这个,我不会跟你李叔叔——” “我不想吃肉。”王东决绝地说道。 “可是你还有两个妹妹,还有这个——”齐之芳用手摸着自己的腹部,如同抚摸着她自己作为一名母亲的无奈,幽幽地道:“这个妹妹或者弟弟呢!” 王东却丝毫不能理解母亲的苦衷,他抬起头恳求般地看着母亲齐之芳道:“妈,我学会种菜了,王方也学会了。我还会刨土豆,我们不用您养活了。” “别说傻话。以后,李叔叔再冤枉你,不讲道理,有妈妈呢,啊?走吧,上去吧。”齐之芳再次摸了摸王东的头,曾几何时齐之芳眼前这个如此天真倔强的青涩少年,也曾是她腹中的一块灵肉。 王东甩开了齐之芳抚摸自己脑袋的手,道:“你上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那李叔叔会多心的。” 王东不说话,再次用沉默来作为自己的反抗。 “别让妈妈那么为难,啊?” “土豆还没刨完,我去刨。”王东不忍看着母亲哀求的目光算是做出了某种程度上的妥协。 齐之芳百感交集地看着在月光下离去的儿子,到底只能长叹一口气就此作罢! 李茂才打开门,看见门口站着齐之芳,连忙小心翼翼地将齐之芳搀入房中。 在齐之芳坐定后,李茂才边张罗着给齐之芳倒水,边问齐之芳道:“芳子,你刚才在咱家楼底下碰见王东了吗?” “哦,他说土豆还没刨完,去菜地了。刨完土豆,我答应他先回去做作业——” “唉,这孩子,他告诉我没作业啊!要是他要写作业,我就不会让他来帮我收土豆了。”李茂才把温水放在齐之芳的面前,打断了她的话头。 “他就是想多帮帮你呗。这孩子憨厚,对谁好就不声不响帮谁干活。”齐之芳见李茂才在自己进屋后便忙来忙去地照顾自己,本来在上楼时攒下的那一腔子刺话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发作。 齐之芳不得已只好转移话题。 “王红呢?” “收音机里讲故事,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李茂才一边说话一边翻出糖罐给齐之芳的水杯里加了一勺白糖。 “老李,”咬了咬牙,齐之芳最终还是决定要为儿子王东从李茂才这儿讨一个公道,她以尽量不露痕迹的语气道,“王东说,没有碰过那个航模飞机。” “我就知道他会跟你告状!你还说他憨厚,这孩子心眼多得很。我就问了他一句,他就跑你那儿搬口舌去了!家里东西坏了,我都不能问吗?”李茂才头都没抬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对他来说,王东和模型飞机的事早就是翻过片的事儿了。 但齐之芳却听不得李茂才这样数落自己的孩子,眉毛一挑,不客气的话便横着出来了:“那你也先动动脑筋再问啊!孩子一上午都在菜地帮你干活,根本就没进过这个家门!怎么是他弄坏的呢?” 李茂才一看齐之芳要急,忙解释道:“我没有说是他弄坏的!我就问了他一句。再说,就是今天他没碰过那架飞机,上礼拜天他肯定碰过!上礼拜天我就看见他在小壮那间屋转悠。” “上礼拜天碰过,它今天才掉下来?地心引力延迟一个礼拜,到今天才发生作用?”齐之芳不依不饶。 “什么引力?” “不懂查字典去。” 齐之芳懒得搭理李茂才,索性走进大卧室,抱起正在床上熟睡的王红便准备走。谁知李茂才却紧跟齐之芳走了进来,来到齐之芳身边一脸诚恳地问道:“芳子,你刚才说的是哪几个字儿?” 齐之芳一时气糊涂了,没好气地对李茂才道:“什么哪几个字儿?” “你叫我去查字典,总得告诉我是哪几个字儿吧?” “我叫你查字典你就查字典啊?” “可不,我学文化最认真了。” “拿张纸来,我给你写!” 结果齐之芳话音刚落,李茂才竟然一溜儿小跑地真出了大卧室的房门去找纸。 齐之芳搞不清李茂才是在装傻充愣,还是真的特别热爱学习。见李茂才真的转身去客厅拿纸,她只得也追出来。 “我让你拿纸你就去拿纸?” “我敢不去吗?人家都说,老夫怕少妻嘛。现在我才知道,这话一点不错。”李茂才满脸无辜地说。 齐之芳哭笑不得地坐在椅子上, 差点儿让李茂才给气乐了。 “你这叫怕我?我刚为儿子解释一句,你就凶成那样!” 李茂才见齐之芳语气软了点,便错误地估计了形势,觉得这是一个见缝插针宣讲他教育之道的良机。李茂才说道:“是我凶还是你凶?你一进来就要质问我!女人护犊子的不少见,像你这么护犊子的我还从来没见过!再忠告你一句,我的之芳同志,娘怀里长大的小子将来没出息!” 不想李茂才这番不能说没有几番道理的话,却激得齐之芳噌一下子又站起来了,脸色阵红阵白地说不出话来。 李茂才显然没有注意到齐之芳脸色的变化,竟然还自顾自长篇大论地继续说道: “你看你现在的样子,啊,我不就是问了你儿子一句话吗?他跟我翻脸我就忍了,他一个十岁的小子,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那以后这个家怎么办?我这个一家之主,在小孩子面前都不敢说话了?这还是个孩子吗?整个就是个老虎屁股!摸不得!哦,以后家里就这么三个老虎屁股,不止,这儿。”说出了领导训话感觉的李茂才,竟然情绪激动地指着齐之芳的肚子:“还有一个,四个老虎屁股,统统摸不得!我还活不活了?” “你、你、你自己才是老虎屁股!”齐之芳彻底被李茂才给说急了。 “看看,反口就骂我!一点都不讲道理。你还不承认你护犊子!” 齐之芳站起身走进大卧室抱起王红就往李茂才家门口走。 李茂才也觉得刚才自己说重了话,紧紧地跟在齐之芳身后,低声细气地跟齐之芳搭话道:“芳子,你这是干什么啊?” 谁知齐之芳却压根儿不稀罕李茂才给的台阶,回过头对着李茂才冷笑了一声,诚心斗气般地砸下了一句:“这是干什么你都不知道?护犊子呗。”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李茂才家的大门。 在如此这般地跟李茂才大吵一架后,齐之芳多少日都余怒未消。所以当李茂才在某天下班之后,以他异常务实的疼人方式用他的大二八自行车驮着整整一车的食物,敲开齐之芳家大门的时候,齐之芳依旧对他还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态度。虽然李茂才那副左边车龙头上挂着一大块半肥半瘦的猪肉,右边车龙头上挂着一串香肠,车后座上驮着一个粮食口袋,里面装了大半袋豆类或者花生的光辉形象,瞬间就强烈地震撼了跟齐之芳共同生活在一个大杂院中的左邻右舍。 在李茂才找上门之前,齐之芳正在为了王方、王红两个小 姐妹因为馋嘴上邻居家讨吃的的事在发脾气。所以当满身披粮挂肉的李茂才晃晃悠悠地出现在齐之芳母子三人的门前时,齐之芳不由被他全身上下赤裸裸的实惠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也正是与此同时,齐之芳朦朦胧胧地似乎领悟到了一个很残酷的事实,人世间任何尊严与清高貌似都需要以最基本的物质条件来保证。 想到此节,齐之芳似乎也不是像刚才那么生气王方和王红那种向邻居讨要吃食的行为了。齐之芳低声地对王方和王红说了一句:“以后还敢不敢上人家要吃的?” 见王方和王红两个小姐妹皆把自己的头摇得像拨浪鼓,齐之芳轻轻地放下了自己准备继续教训两个孩子的手。 齐之芳把手绢塞到王方手里,道:“把眼泪给我擦了。” “小齐,你们家有客人来了!”阵阵从李茂才身上散发出的动物脂肪香味,让所有跟齐之芳同住在大杂院中的邻居们,个个都像打了鸡血似的蹦出来为此时形象好像一座移动肉联厂般的李茂才叫门。 收回自己从门缝中向外偷看来人是谁的目光,齐之芳拿过王方手里的手绢胡乱使劲擦去了自己脸上的眼泪。随后拉开衣柜,手脚极快地拿出一件玫瑰红色的粗呢子外套穿在了身上。 不管到什么时候,齐之芳都不想任何男人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 “你们都坐下。”齐之芳拉平了衣服下摆上的些许皱褶,命令几个孩子道。 齐之芳话音未落,刚刚经历过一阵来自母亲暴风骤雨的三个孩子们,便齐刷刷地像士兵服从命令般地规规矩矩地全都在餐桌边老实坐下。 “妈,门外好像有人。” “不关你事,给我低头好好吃饭。”齐之芳略一思量便明白了自己唯有打落牙和血往肚里咽地强颜欢笑,才能让门外众邻居们没机会看到自己的笑话。想到此处,她不免暗恨起李茂才非选今天来家中跟自己示好实在不是时候。 “当当当”,李茂才又一次敲响了齐之芳家的大门。 “谁呀?”齐之芳声音悦耳清脆,丝毫听不出她刚才哭过。 “我。”李茂才老实答道。 “老李啊,等着,啊。”打开门,一身玫瑰红的齐之芳艳若桃李地走了出来,整个人看上去仿佛像是要出门做客。 在众邻居惊讶的目光中,齐之芳对着李茂才就是嫣然一笑,春风摆柳似的说道:“呦,你怎么来了?” 李茂才见 齐之芳在今日竟然如此对自己假以辞色,不免颇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只见他憨憨地回答道:“给你送吃的来了。我们单位的小农场自己养的猪,昨天杀了几头,内部分了,还分了十几斤花生米。” “那还傻站在门外干吗?老李,你还不进来!”齐之芳笑着把移动肉联厂李茂才招呼进屋后,慢慢地用眼睛环顾了一圈从各家各户宽窄门内伸出头的众邻居,然后故意炫耀般地又补充了一句道:“我这几个孩子真够淘的,人家一个好好的飞机模型,不知怎么就给碰断了——” “妈,我也要像齐阿姨家的孩子们一样玩飞机模型!” “啪”的一声嘴巴,不知是齐之芳的哪位邻居开始拿自己的孩子撒上了邪火。 齐之芳嘴角带笑地、重重地关上了自家的房门。 齐之芳回屋后,李茂才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小声如同告饶般地说道:“你就别提那个模型了好不好?” 齐之芳不动声色看了李茂才一眼,语气寡淡地说道:“哦,不怪他们了?” 李茂才憨厚地笑说道:“哪能怪几个孩子呢?要怪,就怪地心引力!” 齐之芳闻言不免捂嘴一笑。 李茂才见齐之芳乐了,以为他和齐之芳之前的一天乌云全散,便把自己身上的“香肉肥肉披挂”尽数摘下,递给齐之芳。谁知齐之芳却没有伸手相接。 “还生气呢?你一走我就好好查了一下字典。”李茂才用自己的胳膊亲密地碰了一下齐之芳的胳膊。 齐之芳被李茂才憨憨的样子给逗乐了,再也绷不住自己的一张冷脸,索性开怀大笑了起来。 齐之芳从李茂才的手里接过肉和花生。李茂才明白自己从此刻开始已被齐之芳正式饶恕,不觉得也跟着齐之芳笑了起来。 就在齐之芳准备像一只充满了母爱光辉的母羊般带着王东、王方、王红三只小羊羔和在她肚子里那只小小羊,眼睛一闭然后就义无反顾地投向李茂才这片水草无比丰美实惠的老草窝子之时,命运却用三斤不要鸡蛋票的破壳鸡蛋再一次开了齐之芳一个大大的玩笑。 说起来简直有点可笑,不过生活中所有真实发生的悲剧向来都有其荒诞如同喜剧的一面。不过就是为了抢购到某街道粮店特卖的不要鸡蛋票的破壳鸡蛋,齐之芳竟然被蜂拥而至的人潮挤掉了她肚子里孩子的小命,而她自己则在这个过程中也几乎被挤掉大半条命。 随着粮店售货员放开 嗓子断喝一声:“人都走吧,不要票的破壳鸡蛋已经卖完了。”奇迹般瞬间涌起的疯狂抢购人潮,又宛如奇迹般地瞬间散了个干干净净。夕阳下,大街上重新走满了个个脸上写满了安分守己的众生。唯留下一个大着肚子满身肮脏脚印的齐之芳,生死不明地手里攥着一个用来打破壳鸡蛋的搪瓷缸子,僵硬地横在地上,仿佛一次小小人海波澜起伏后无意间没有解决干净的尾巴。 晚霞穿过云层,随性地落在齐之芳的脸上。看清了此时昏迷在地上的女人,竟然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齐之芳之后,刚好下班回家的戴世亮出于本能地冲了过去,一把抱起齐之芳就奔了医院。 夕阳西下,天地间忽然一片没头没脑地昏暗,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戴世亮抱着齐之芳这个因为抢三斤不要票的破壳鸡蛋差点儿断送了一条性命的女人,也许永远没有人搞得明白向来无言的苍天此时的心情到底是喜是悲,抑或是惊讶于向来极富创造力的命运之神竟然远比我们人类想象的更爱让人类的生命充满巧合和戏剧性。 仿佛闯过了一场全然的黑暗,然后又飞过了一窟满是光明的山洞,齐之芳终于在病房里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在齐之芳眼前的几张面容渐渐地清晰了起来,最后终于在她头脑中联系到与这几张面容所对应的名字:王红、王方、王东,还有正在推门走进来的戴世亮。 齐之芳想向自己的三个孩子和戴世亮笑上一下,但虚弱的身体却已不再听她使唤。 “妈妈!” 三个孩子中年龄最小的王红见母亲醒来,扑过来就一头扎进了母亲怀里。在王红之后,齐之芳的长子王东、长女王方紧随其后也凑上前来,把自己头和脸紧紧地挨在母亲胸口和腹部。 也许是由于母子连心的缘故,在王东、王方、王红这三个孩子先后扑入齐之芳怀抱之后,齐之芳的全身竟然渐渐地恢复了知觉。 齐之芳尝试动了一下自己的右胳膊。瞬间,一阵强烈的刺痛传来。齐之芳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的右手上插着输液的针管。强忍着疼,齐之芳艰难地挪动着没插着输液管的左胳膊企图慢慢地把所有孩子都搂进自己的怀抱。 戴世亮在一旁看到眼前这充满温情动人的一幕,想起了自己早已亡故的母亲自有一番心潮起伏。 戴世亮拿过一只玻璃杯里往里面放了些红糖,拎起床边的暖壶,给齐之芳倒了一杯红糖水。齐之芳看着戴世亮,用眼睛朝他笑了一下。 “妈 妈,”王方用小手指着戴世亮道,“就是这个人给哥哥的学校打电话的。” “是哥哥到幼儿园接我来的!”王红见姐姐开始向妈妈汇报起情况,自己也天真地不甘示弱。 王方仿佛跟王红比赛般地接着向齐之芳汇报道:“妈妈,我知道这个人是开大公共汽车的——” “什么‘这个人’?叫戴叔叔!”齐之芳终于攒足了开口的气力。 王方害羞地一笑。 虽然齐之芳只不过是昏迷了几个小时,但她的几个孩子却个个仿佛都像跟她分别了很久似的,每个人似乎都跟她有说不完的话。也许这三个孩子虽小,却也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曾差点儿又有一场生离死别发生在母亲和他们之间。 “我先打电话到你们报务室,跟你那个女同事打听到王东的学校。这才通知王东的。”戴世亮的声音既平稳又清晰,听在齐之芳耳朵里显得异常地让人踏实。 王东接着戴世亮的话头说道:“妈,我没告诉姥姥和姥爷。”王方则在他后面补充道:“哥哥说姥姥心脏不好。” 齐之芳微微一笑嗯了一声。她头一次真的觉得王东是长大了。 王红则指着床头柜上的一盒糕点道:“刘阿姨送的。” 戴世亮轻轻地拍了拍王红的小脑袋,把齐之芳床头摇高了一些,先用嘴吹了吹才把红糖水递给她。 “千万别相信红糖补血的鬼话。中国医学界的落后愚昧,从这一点就足以可见。”戴世亮语带嘲讽地说道。 “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不忘说这个!”齐之芳看了戴世亮一眼,接过了杯子。 王东指着床头柜上的点心盒子,道:“妈,你还在手术室的时候,报务室的刘阿姨和郑科长来看你了。他们说明天有空再来看你。” 齐之芳正待作答,一转身却发现女儿王方高高地举起了小手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王方,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见齐之芳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王方当即顺势说道:“妈妈,我想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哥哥不让我问!”知道王方想要问什么问题的王东,暗中悄悄地在王方胳膊上掐了一下。 不想,王红却拿出一张钢笔画的古代仕女画抵到齐之芳面前。“妈妈看,戴叔叔画的!”齐之芳抬眼观瞧,只见这幅画笔触细腻,近似工笔,笔锋流转之间流露出款款深 第四章 推开家门,齐之芳刚走进房间,齐母和齐父便迎了上去。 身姿渐有老态的齐母红着眼圈埋怨齐之芳道:“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 “就是啊,王东今天下学才告诉我和你妈。”齐父亦跟着流露出自己的不满。 “这不是怕你们着急嘛!”齐之芳抱歉地向父母一笑。 齐母却不依不饶道:“你这回说了谎,以后我可不信你了。赶明儿你真加夜班,我也不信了,我也会着急害怕,心里打鼓,以为你来一次小产什么的!” “妈,您可真会说话,我没事儿老小产啊?”母亲的话让齐之芳哭笑不得。 齐父是了解女儿的,怕老说不上台面的事,心气极高的齐之芳尴尬,便故意开玩笑道:“住着一礼拜医院,看着心情是养好了,眼睛都水灵了,看来还是医院的环境好。芳子,你以后就得找个好环境,疗养疗养!” “你爸比我还会说话,让你没事儿去住院。”齐母笑着道。 “医生本来还让我再住一礼拜医院的,我待不住,跟医生保证出院一定跟住院一样,好好休息,这才批准我提前出院的!”齐之芳看见餐桌上摆了一只烧鸡,伸手撕了一块就啃。 齐母打了齐之芳手一下,皱眉道:“哎哎,洗手了吗?医院出来不洗手就吃!” 齐之芳撒娇似的道:“饿死了!”说罢,齐之芳便嘴上叼着鸡肉哼着歌进了厨房。 望着齐之芳的背影,齐父若有所思地小声对齐母道:“你发现没有,住一礼拜医院,芳子变了。” “我发现了。”齐母怕齐之芳听见亦压低了声音。 “燕达走了之后,我头一次见她这么高兴!” “人高兴倒是挺高兴的,就是人太虚了,那脸还叫脸吗?跟刚刷的白墙似的!嘴唇都没血色,看着怪害怕的。”齐母道。 齐父闻言点了点头:“肯定啊,芳子把饭票都省给孩子们吃了。医院伙食特别贵,三个孩子天天去看她,她把自己的那点营养都省给他们了呗!” 老两口聊得正热乎,家中西屋的门却忽然打开了。 “芳子回来了?” 从西屋走出来的人,不是那个向来跟齐之芳不对付的儿媳妇小魏,而是儿子齐之君本人。齐家老两口悬起来的心才终于又落回了肚子里。在女婿王燕达死后,儿媳妇小魏和齐之芳两人之间一向就十分紧张的关系,因为 小魏在家中不时当着齐之芳指桑骂槐地嘲讽而日趋险恶。结果长此以往下来,齐父、齐母的心中不免都落下了些毛病。 齐之君跟父母打了声招呼推门走进了厨房。 厨房中,齐之芳正在仔细地洗手。她边用一把小刷子轻轻地刷着指甲,边唱着苏联的抒情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到忘情处,甚至一时都顾不上刷指甲。 “芳子,全好了?”齐之君将身子斜靠在门上。 “好了。今天没上班啊?”齐之芳在毛巾上擦干手,把鸡肉拿下来,一笑。 齐之君回答道:“我出了一趟差,到灾区去看了看水坝施工,也刚回来。一堆大男人在一块儿,整天就是打牌聊天,都不睡觉,熬死我了,所以我一到家就倒头大睡。” “我嫂子又回娘家了?”齐之芳的语气里多少有点嘲讽也有点幸灾乐祸。 “小魏跟你爸闹别扭了。你爸也就是无意中提了一句,说报纸上登了,一些厂矿自己给职工增加粮食和副食定量,她就多心了,说那是你爸在敲打她,说她没把厂里增加的粮食和副食交到家里来。”齐母拿着一网兜青菜走进了厨房。 “妈,可能小魏不是那个意思。”齐之君低下了头。 “是不是那个意思,等她回来你问她。”齐母面露不悦,随即转过身冲着客厅喊道:“王东、王方,摆碗摆筷子!老头子,你那报纸摊了一桌子,请你收一收,咱们这就开饭。我就希望政府能有个新规定,买报纸也需要票证,那就可以限制你爸买报了,要不他一天买好几份报!” “哦,对了,我让王东把李茂才送的肉拿过来,他拿过来了吗?”刚出院的齐之芳显然不愿意听母亲絮叨小魏的事,搞坏了心情。 “拿来了。那李茂才气派真够大的啊,一送就送半个猪屁股!王东都拿不动,用他玩的滑轮车把肉拖过来的!”齐母说罢放下青菜,便端着一盘咸菜走了出去。 “芳子,你小产动手术,李茂才知道吗?”说到李茂才,作为妹妹和李茂才介绍人的齐之君不免心思一动。 不想齐之芳却对哥哥齐之君摇了摇头。 面对妹妹出乎意料的回答,齐之君不免奇道:“这么大的事,他不知道?” “干吗让他知道?”齐之芳别转过脸去。 “你们俩怎么了?” “没怎么。” “他变卦了?” “我觉得——还是算了吧。” 齐之君越听越慌,急道:“你不想跟他结婚了?” 齐之芳垂着头,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齐之芳娘家的客厅中,王方和王红两个小女孩,正趴在窗台上往下吹肥皂泡,不想却无意间同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李茂才。扛着自行车的李茂才此时不断地东张西望,似乎想找个人打听什么。 王方见状当即立刻缩了脑袋。妹妹王红指着楼下刚要说什么,便让王方猛地一把拽离了窗台。惊慌失措的两人,行动时动作太猛,一下子撞翻了装肥皂水的瓶子。“啪”的一声装有肥皂水的瓶子在坚硬的地板上摔了个粉碎,而与此同时,在齐家窗外位于李茂才头顶上空不远处的一个透明肥皂泡也在此时无声无息地爆炸幻灭…… 齐之芳父母家的楼下,李茂才扛着自行车,迎着一个从楼里下来的男子走了上去。 李茂才跟男子打了一声招呼,然后强压下自己激烈的心情道:“您好,我找一家姓齐的——” “二楼。” “谢谢。”道完谢,李茂才便扛着自己的自行车走上了楼梯——走上了他和齐之芳之间不可挽回的命运。 与此同时,齐之君和齐之芳这对兄妹在厨房中的谈话也到了白热化程度。别说李茂才好歹也是齐之君在单位中的一位领导,就算只是一名平素里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普通同事,齐之君也觉得像妹妹齐之芳现在这样,在感情上对人家出尔反尔实在是有点太过分了。 “这事儿不是闹着玩的!你跟我说,随便是谁,只要他能对孩子好,你就嫁给他。李茂才对孩子们多好?送了这么一大块猪肉给孩子们吃!”齐之君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 “还送了花生和香肠。”齐之芳幽幽地补充道。 “你看看!这么实诚的人你上哪儿找去?” “我对他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使劲想培养感觉,越使劲越没感觉。”齐之芳抬起头大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齐之君。她一脸茫然的样子就像瞬间重回到了她刚刚初恋时为情所困的少女。 “你都多大了?三十一岁了。女人一到你这岁数,就该没感觉了!”妹妹的不切实际让齐之君产生了一种濒临崩溃的感觉。 “不会的。”齐之芳玩起了自己的衣角。 “啪”的一声,齐之君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喝道:“不会的?你在替男人发言?你了解男人吗? ” 齐之芳张嘴刚想说点什么,不想齐母的声音却恰好从门外传来:“芳子、之君,李处长来了!” 闻听此言,齐之芳不免当场花容失色,她求救似的看着哥哥,道:“你跟他说,我不在!” “哎,”齐之君喟然长叹了一声,眉毛几乎锁成一个疙瘩,半晌方道,“好吧,我就再帮你这一次。芳子,不是哥哥我说,你这么出尔反尔,朝三暮四,我在设计院跟李处长还做不做同事?以后见了面,不成了冤家路窄了吗?” 齐家客厅中,年纪比齐父、齐母其实小不了太多的李茂才,像个规矩的新学生一样羞涩地站在客厅里,手上拎着一大摞红红绿绿的点心匣子。 齐母见让李茂才这样一个大老爷儿们傻戳在自己家的客厅里也不是个事,忙招呼他道:“李处长,来,请坐、请坐。”说完,便回头朝厨房方向喊道:“之君,来客人了!” 见李茂才在齐母的招呼下拘束地坐到了桌边,齐父慌忙收拾好桌上的报纸,一面口齿含混地跟李茂才打了个招呼:“坐,坐。我们家不太好找吧?” 李茂才边随口答应道“还好,还好”,边不停地用眼睛在房间内寻找着齐之芳可能藏身的地方。 “吱呀”一声,门开了。齐之君笑着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因为紧张,他的笑容显得很假、很硬。 李茂才一看见齐之君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齐之君见状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李茂才面前,拉住李茂才的手就开始不停地玩命上下摇晃,仿佛等待了几辈子才终于有机会第一次见到一位大首长一般,一脸万分荣幸的样子。 “稀客、稀客!李处长您可是大忙人,怎么今天有空出来微服私访?” 李茂才没有心情敷衍齐之君的客套话,脸色微微一沉单刀直入地问道:“芳子呢?” 坐在一旁的齐父刚想张嘴说些什么。已看出李茂才今天来得颇有几分蹊跷的齐母,马上就给了他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哦,她去一个朋友家了。”不太善于说话的齐之君稍稍磕巴了一下。 李茂才脸突然一沉:“哪一个朋友?” “不清楚,反正就是一个电话把她叫走的。芳子朋友多得很,单位上的、合唱队的——” “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齐之君注意到李茂才的狐疑,更加不自在,话更加多起来: “也有可能是王燕达生前好友把芳子请去了。王燕达的人缘也不错,牺牲以后,消防队的战友都很关心芳子,时不时弄一顿好吃的,请芳子去聊聊,补充点营养,怀念一番。芳子到现在还是缓不过来,看见燕达那些战友,就像看见燕达本人了——” 不想这番话,却让李茂才的脸色越来阴沉。 齐之君见事已至此,只得对李茂才阴云密布的脸干脆视而不见,索性咋咋呼呼地伸手抄过两只小酒盅和一瓶白酒。打开瓶盖,给李茂才和自己满上。 “我不喝酒。”李茂才语气透着一股坚硬。 “不会吧?我记得李处长您可是海量啊!”齐之君强笑着打了个哈哈,顺手又抄过一只酒盅,给齐父斟了一杯:“爸,给您也倒上了,啊。” 齐父方要推辞,不想儿子齐之君却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话里有话地说道:“我爸爸听说李处长就好这一口,早憋着劲要陪您一醉方休呢!” 齐父心中暗叹一声“儿女们果然是今生向父母索债的债主”,齐父一咬牙只得下了在今天舍命陪君子的决心。 见李茂才端起酒杯开始跟齐父、齐之君这对父子在客厅中开始推杯换盏之时,齐母觑了一个空子手里拿着个小板凳闪身溜进了厨房。 眼睛在厨房狭小的空间中扫了一圈,齐母没发现齐之芳。正在她一脸的懵懂之际,一回身却见女儿脊梁紧紧贴着墙壁藏在了厨房门背后。 齐母放下板凳,伸手去拉女儿。齐之芳却使劲摇头,指指客厅。 “你就打算这么靠着墙站一晚上?”齐母对齐之芳耳语道。 齐之芳闻言一惊:“他说他要待一晚上!” “那要看他喝多少了。要是你哥把他灌趴下了,说不定他得待一夜呢。哎哟,那墙又不是靠山,你靠那么紧干什么?” “您别管我。”齐之芳一脸烦躁。 齐母边把齐之芳往厨房里拉,边轻声叹道:“我不管你谁管你?墙多凉啊,你跟它贴那么紧!刚刚小产的人,脊梁骨非落下病不可!我问你,你到底跟这位李处长怎么回事儿?” “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 “是不是你又碰上什么人了?” “妈,您快出去吧,不然李茂才该怀疑了!” “他已经怀疑了。”齐母不为所动。 “我总不能现在出去呀!” “你是不是跟 那个小戴?” “我跟您说了,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见母亲近乎一针见血地直接点到了自己最心虚的地方,齐之芳的心有点乱了,她故意岔开话题道:“孩子们都饿了吧?” “孩子们有我呢。你在这儿好好暗藏着吧,啊。”齐母叹了一口气,脚步沉重地向门外走去,不想她刚走到门口又折回来,道:“芳子,别又靠墙,冷。” 再有千杯万盏的酒量,也架不住心内有事。酒入愁肠,才不过小二两酒就让李茂才眼睛微露出醉意,面孔越发阴沉。 王东、王方、王红挤在舅舅和姥姥之间,拘束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饭菜。王红一不小心,把勺子掉在地板上,吓得赶紧看看李茂才。齐母赶紧把自己面前的一把勺子递给王红。王方的筷子向那只烧鸡伸过去,手却停在了空中,五官突然扭曲。 原来桌子下面,王东使劲踩住了王方的脚。王东知道这只鸡是姥姥特意买回来给母亲齐之芳补身子的,所以他觉得这鸡王方她不应该吃。 但王方又不是王东肚子里的蛔虫,哪里能明白王东的这一番对母亲的孝心。挣扎着将脚抽出,王方当即报复似的狠狠踢了王东一下。王东被踢后,吃痛反击,立刻一脚踢了回去,不想王方却在此时机敏地缩回了腿。王东的脚则狠狠踢在李茂才恰好伸过来的腿上。 李茂才疼得眉头一皱,目光凶狠地朝几个孩子看去。 王东吓坏了,赶紧埋头喝粥。 齐之君察觉到这一切,立刻将酒盅举起:“来来来,李处长,你今天作弊啊,喝的还不到平常的一半儿!爸,咱们再敬李处长一杯!” 三个酒盅碰在一起。齐父、齐之君、李茂才将酒一饮而尽。 齐母把一只鸡腿放在李茂才碗里。 “你们喝,我再去拌个凉菜。”齐母有点担心躲在厨房里的女儿。 不想李茂才望着齐母消失在厨房门后的背影,脸色却一下子变得越发阴沉。 齐之君见势连忙跟齐父对了一个眼神。 齐父不得已只好再次端起酒杯,强笑着说道:“李处长对我们芳子恩重如山,我们芳子是不会忘记的。” 厨房内,齐母边在一个盘子里拌着海带丝,边对齐之芳小声道:“这老头子,喝了两杯酒话都不会说了。跟念感谢信似的!” “什么感谢信?就跟作总结报告似的!老李一听就知道我跟他完了。”齐之芳说着说着不 由眼神一黯。 “你跟他完了吗?”齐母道。 “完了。”齐之芳仿佛猛地下了什么决心。 “完了不就完了吗?还躲着他干吗?” 齐母入情入理的一句话,却说得齐之芳无比心虚。 齐家客厅中,已经彻底把自己双眼喝至混浊一片的李茂才,伸手拿过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头喝下去,接着又抓起酒瓶,再次给自己倒酒,由于手头不准,酒从杯沿漫出,开始在桌面上横溢。 齐之君见状越发紧张,他看看李茂才,又看了看自己的父亲。 齐父显然也没见过李茂才这种糙老爷儿们喝酒跟拼命似的阵仗,避开了儿子求助的眼神,齐父转身向厨房内高声,请求增援般地叫道:“芳子他妈,还在厨房里磨叽什么呢?快出来陪李处长吃饭吧!” 听懂丈夫声音中恐惧,齐母只得端起盘子向门外走去。 “来了,来了!” 齐母出门后,回头看了一眼女儿。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拉了一下灯绳,厨房瞬间陷入黑暗。整个厨房里只剩下六神无主的齐之芳在昏暗中眨动着眼睛。 齐母端着海带丝走回桌旁时,李茂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轻轻地把凉拌海带丝放到桌上,几滴从桌面上流下的酒,滴落在齐母的脚面上。齐母觉得如果李茂才这辈子曾流过泪的话,那么这个粗糙男人的眼泪也许多半会像这些洒落在地上的酒一样辛辣且激烈。 “之君,你是不是给李处长换个大点儿的杯子呀?他这么一次次地倒酒多费劲哪!”齐父试图用殷切来掩饰自己的紧张。 “我是怕李处才喝伤了肠胃。”齐之君大着胆子拍了一下李茂才的肩膀,假装玩笑道:“李处长身居要职,别喝坏了身体,耽误工作。” 李茂才微微转过头,皱起眉直着眼看着齐之君。齐之君被李茂才满是血丝的眼睛看得有点毛。 “你不是说我海量吗?” 瞬间,齐父和齐母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彼此眼神中都看到了一种叫作恐惧的存在。而王东、王方、王红都瞪着李茂才,眼睛都不敢眨,似乎一颗炸弹在他们眼前正冒火花。 “看来李处长的确海量!来,我拿大杯子来!”齐之君还想继续打圆场。 “用不着!” 李茂才硬硬地从嘴里砸出一句话,让现场的所有人都听傻了。 “王东,你带妹妹进屋玩儿去。”中国大部分男人和大部分女人一生中最大的悲哀,往往就是中国女人在很多时候都比男人行。在齐父和齐之君两名大老爷儿们都被李茂才身上散发出的煞气吓得噤若寒蝉之际,齐母说话了。 见姥姥发了话,王东拉起王红就走,仿佛逃似的离开了这张充斥着紧张气氛的餐桌。 齐母和颜悦色地柔声对李茂才说道:“李处长啊,今天您是不是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了?有什么话,说出来,咱们都不是外人,是不是?有气最怕憋着,憋坏了多不合算是不是?所以您有气有怨,就往外倒,千万别在心里憋着——” 李茂才使劲看了齐母一眼,在齐母备受岁月摧残的容颜上,他看到了跟齐之芳一样的美丽与刚强。 “再喝两杯,我就憋不住了!”李茂才低下了头。 见李茂才霸气非常的气势一时似乎被妻子压了下去,身为一家之主的齐父连忙赶紧趁机瞪了李茂才一眼。不想,李茂才却一点都不给齐父留面子,虎着脸用眼睛扫了一眼齐父,举起杯子一仰脖就把杯子里的酒饮尽。 “来了,大杯子来了。李处才,来,我给你满上。”醒过神来的齐之君,慌忙给李茂才拿来了大杯子。李茂才却毫不理会他的殷勤,自顾自又倒了一盅酒。此时李茂才端着酒杯的手更加不稳了。酒不断地从杯口流出,开始顺着他的手腕往小臂上淌,最终让他今天特意穿上的崭新中山装上湿了很大的一片。 齐父似乎要说什么,结果却被齐母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齐母夹了一筷子的菜放入自己的口中,边品味着菜的味道,边呵呵笑道:“我就是喜欢李处长这样的人,头一回来家就不拿我们当外人。不过,本来也不是外人,我们儿子跟李处长是多年的同事——” 李茂才没接茬,闷头继续喝酒。 “李处长,你尽管喝。我们旁边就有一家卖烟酒的小铺,开门开到夜里十一点呢。喝完这瓶,我让王东再去打散装的白干。”齐之君说完便掏出零散钞票,从里屋叫出了王东,“王东,到楼下那个小铺,帮舅舅去打点酒来!” 从屋里应声走出的王东,慢慢磨蹭到桌子边上,接过钞票,看了李茂才一眼。他的手里全是因为紧张流出的汗水。 “还不快去。”姥姥的一句话,让王东如蒙大赦。 王东飞似的跑出了门外。 李茂才又灌下一杯酒,把酒盅重重往桌上一拍:“齐之芳,你出来! ” 齐家老两口惊慌地对视了一眼。 齐之君的脸上也是一阵恐惧。 “齐之芳,出来!齐之芳,你以为这么躲着,就能躲过去了?你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李茂才又是虎吼一声。 “李处长您喝超了!你不记得我告诉你了吗?我妹妹不在家——”齐之君心一横决定在今天将谎言进行到底。 “你告诉我的全是胡话!” “妈,劳驾您给李处长盛点儿粥,喝了能稍微醒醒酒。”齐之君打了个哈哈。 “用不着!我没醉!”李茂才边说边挣扎着想站起来,谁知在酒力的作用下,他到底还是腿一软又跌坐回椅子上。 “齐之芳,出来!没脸见我了吧,啊?有脸你为什么不敢出来啊?” “处长,您可真是醉得不轻!”齐母脸色铁青地厉声道。身为齐之芳的母亲,齐母决不允许有人在自己的面前侮辱自己的女儿。 齐父则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在醒过味来后,他站起身,开始自顾自地向东卧室走去。“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齐父在心内又是一声叹息。 “你们!” 不想李茂才却显然不愿意就这样放过准备躲入卧室的齐父,他指着齐父大喊大叫道:“你们一家子都搞阴谋!全都包庇齐之芳!窝藏齐之芳!” “谁窝藏她了?您看看,咱们家就这么大个地方,她那么大个人能往哪儿藏啊,要不,您搜查一下?”齐母“啪”的一声跟李茂才拍了桌子。 “我不搜查也知道她藏在哪里!”李茂才红着仿佛要淌血的眼睛狠狠地环顾着四周,然后哈哈大笑道:“你们这样作风不良的家庭,就是不道德的家庭!你们助长女儿的歪风邪气!一个没道德的娘儿们,脸蛋子好看顶什么用?齐之芳,你别藏在那儿了!出来吧!我军优待俘虏!” 瞬间,李茂才晃荡着身子挣扎着站了起来。 齐之君紧张地一把拉住了他,试图继续打马虎眼道:“李处长,您怎么没量啊?我还当您有五两的量呢,您看,我们三个人还没喝下去五两。别喝了,别喝了,咱们喝点粥吧。” 李茂才却一甩胳膊,猛地挣脱开了齐之君拉着他的手,步履蹒跚地往厨房方向走。 “齐之芳,做人要有良心、有道德,啊?做女人更要有道德!”李茂才的声音里此时已带有哭腔。 第五章 (1) 两个礼拜后,齐之芳的同事刘文英在发完一份电报后,一回头,发现齐之芳又在一往情深地读着戴世亮写给她的这封大作,不仅调笑齐之芳道:“哎哟,又在看那封信!眼睛那么火辣辣的,还不把信纸看着火呀!” 刹那,少女般被人说破情事的慌张后,齐之芳赶紧戴上耳机,假装已进入工作状态。 刘文英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又替齐之芳倒了一杯水,对齐之芳道:“别装蒜了。我知道你没在收报。”说着便把齐的耳机掀起一点,对着她的耳朵低声地说道,“唉,要不,你也少吃一块臭豆腐乳,省下四分钱给你的这个小戴也发个‘嘀嘀嗒嘀’过去?” “什么?”齐之芳故意假装不知刘文英的意思。 刘文英笑着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吻”字。齐之芳在看清后,满面含羞地推了她一把,道:“去你的!” 刘文英笑着继续调侃道:“这一个字啊,顶一百个字。省得你在这儿闹相思病。他这样学生腔的男人,收到你嘀嘀嗒嘀,肯定觉得特别过瘾,特别震撼。别不好意思啊!” “谁不好意思了?” “那你是想省下那四分钱,买臭豆腐乳?” “没错。四分钱也是钱,要过日子了,我和他都不富裕,得实惠点儿。”齐之芳半真半假地反唇相讥道。 “这都要过日子了?你爸你妈,还有你哥哥怎么说?” “一般我定下的事,他们都不反对。因为他们知道,反对也没用。” “你告诉他们,他是个……” “他自己告诉他们的。”说起戴世亮的右派身份,齐之芳虽然假装不在乎,但脸上却浮现出根本瞒不了别人的心事重重。 就在刘文英默默地坐回自己椅子的同时,齐之芳的目光也再次飘回了戴世亮写给她的那封长信上。 此时齐之芳的眼神中只有幸福而全无忧虑。 不管在什么时代,还能去不顾一切地去爱,从来都是一个美好女人一生中最大的勇敢! 公交车职工宿舍大门口,戴世亮穿着驾驶员的工作服走来,手里拎着一个带把的饭盒走了进来。 戴世亮的一名同事正好迎面出来,两人便不冷不热地互相打了个招呼:“戴师傅下班了?” “啊,接班去!” 随便瞥了一眼单位传达室窗子下的黑板,不想却瞟到了自己的名字 竟赫然出现在黑板的角落。 “戴世亮电报” 戴世亮愣了一下,走到窗前,敲了敲窗子,道:“劳驾,有我的电报?”接过从窗户里面递出的电报,戴世亮三两把撕开信封,展开电文纸,瞪着电文瞬间被爱人的温暖所融化。 电文很简单,只有一个字:“吻。” 秋去冬来,就像所有被爱情滋润着的女人一样,齐之芳渐渐地恢复了往昔的幸福生活。这日,她刚刚参加完合唱队在市工会礼堂举行的自我汇报演出,正一边系着棉大衣纽扣一边从服装室往外走。没想到,却看见了正在走廊尽头等着她的肖虎。 “肖队长!”看见肖虎,齐之芳忙迎了上去,跟肖虎握了握手。 “你不是说你来不了吗?”看到肖虎这名曾在事先表示无法来观看自己演出的朋友,齐之芳不由惊奇道。 肖队长一笑道:“我排除万难,还是来了。从来没听过你唱歌,过去光听燕达说你唱得好,今天怎么也得来听听。” 齐之芳眼睛盯着肖虎的脸,对肖虎心照不宣地笑道:“不是的吧?一定有别的事儿。为了听唱歌搁下革命工作,那就不是肖队长了。快往正事上说。” “你哥来找过我。” “说我找了个右派对象。”齐之芳歪着头胡撸了撸自己的头发,她有点烦。 “他说是受你父母之托,来找我的。你家里人觉得你会听我的劝导。”肖虎点了点头。 “准确地说是我妈托我哥找你的。我爸不反对也不支持。”齐之芳放下此话,便径直往前走到走廊的尽头,一撩门帘,走了出去。 肖虎见状只能追了出来,肖虎走到齐之芳的身边道:“进去吧,外边冷。” “比闷气好。一谈这事儿我就觉得憋得慌。” “那好,我不说了,咱们进去吧。” 齐之芳却依旧头也不回地往台阶下面走去,忽然她猛地转过身挑衅似的对肖虎说道:“我们俩打算春节结婚。” 肖队长张口欲说什么,又最终还是打住了。不知道为什么,肖虎一直都希望能在齐之芳这儿始终做一个言而有信的男人。 “过日子可能苦一点、穷一点。不过我们会很幸福。”齐之芳补充道,“我们都想好了,就是再把他往边远的地方下放,过得再穷、再苦一些,我们也会很幸福。” “只要你幸福就好。”肖队长定定地看着齐 之芳,在他的眼里此时存在着一些齐之芳不敢看的东西。 “谢谢你。”齐之芳低下了自己的头。 “我能不能问一声,他哪一点吸引了你,让你这么奋不顾身?”肖虎苦笑道。 齐之芳眼睛愣愣地似在回忆又似在思索般地说道:“他呀,他说话我爱听,一说就说得我特别得劲儿,还有他爱看书,特别爱看书。还有他会画画,画得很好,故事也讲得好,特别招孩子们喜欢——” “他还特别喜欢看电影,对吗?” “你怎么知道?”齐之芳不由闻言一惊。 “我不知道。我就知道王燕达也特别爱看电影。”肖虎无奈地摇了摇头。 齐之芳傻傻地看着肖虎。看着她的眼神,肖虎只得彻底把话说明白:“只要认识王燕达,就明白这位小戴什么样了。闹半天,你又给自己找了个王燕达。” “他跟王燕达不同。”齐之芳努力地摇了摇头似乎想甩开一个内涵险恶的真相。 “哪一点不同?你刚才在说这人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不是说王燕达吗?” “不对,小戴很专注。王燕达什么都好,就是不专注。” “你怎么知道这位姓戴的专注?”齐之芳的话,让肖虎不免有点光火,“你才认识他多久?等你们结了婚,等他对你的新鲜劲儿过去了,你看他还专注不专注!” 不想听完肖虎的这番话,齐之芳反而笑了。 齐之芳道:“赌什么吧?” “嗯?” “赌一顿饺子。十年以后,假如你输了,你就请我到饺子馆里吃一顿饺子。三鲜馅儿的。”齐之芳接着道。 “用不着十年,两年就能见分晓。我才不跟你赌呢,因为我知道你输定了。”肖虎悻悻地说道。 齐之芳眉毛一挑道:“肖虎,你咒我,是不是?” “不是我咒你……”肖虎忽然一时无名火起,“我他妈是干着急,难过!因为总是眼看着你这样的女人落到那种男人手里——”肖虎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根本不该说的话,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演出散场了,观众开始从礼堂的前门涌了出来。一些熟人看见齐之芳跟她打招呼,纷纷夸奖她唱得好。 “我在这儿等孩子们,你先走吧。”齐之芳别过头对肖虎说道。 肖虎见此情景,自知多言也是无益,到底只能叹息一声,跟 齐之芳就此作别。 也许是受了合唱队礼堂演出那日肖虎那番不咸不淡的话的影响,个性倔强的齐之芳反而偏要和戴世亮好出个样来。从此以后不但更加掏心掏肝地对戴世亮温柔体贴,更跟戴世亮腻得如同初恋的少女一般。 这一日中午,戴世亮像平常一样在下班后蹬着车带着盒饭直奔齐之芳工作的电报局而来。把自行车停到电报局门口,戴世亮才按照两人约定连续按响了三下车铃,齐之芳便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整个人的脸笑得简直跟朵花似的。 简单地嘘寒问暖的几句,两人就近找了个长椅坐下来。戴世亮把饭盒打开,齐之芳拿起一个包子就咬:“饿死我了!” “凉了吧?哎,我还拿棉帽子包着的呢。”戴世亮仿佛自责般地表功道。 “那你脑袋不就凉着了吗?”齐之芳心疼地说道。 “脑袋凉就凉点,又不给你当午饭吃。” 齐之芳看着戴世亮笑嘻嘻的脸,自己也幸福地笑了。其实女人的幸福,有时候很难,也有时候很简单,简单到了在很多时候只不过是一个聪明人的漂亮话。 “幸亏是豆腐干馅儿的!要是真的肉,吃凉的非吃坏肚子。”齐之芳边说边又咬了一口包子。 “活该。让你有事没事就装神弄鬼地,吓唬我、跟我逗!”戴世亮道。 齐之芳歪着头顽皮地、呵呵地笑道:“怎么样,我昨天吓你的时候,你没听出来是我的声音吧?” 戴世亮乐着说道:“要是马戏团招口技演员,我推荐你去试试。说不定这电报局埋没了一个口技天才。” “才不去呢。”齐之芳边嚼着一口包子,边嘟嘟囔囔地说道。 戴世亮奇道:“为什么?” 齐之芳双眼一片带有青春味道的朦胧,刹那她仿佛陷入了一段隐秘的回忆,她轻轻地说道:“我喜欢发报。小的时候,我就想,长大了一定当个女间谍,夜深人静的时候,把一个小珠宝盒打开,里面是个袖珍发报机……” “女间谍可都是冷血动物。”戴世亮语带调侃。 “所以没人要我当女间谍,我就来电报局发报了!” 戴世亮像大人抚摸孩子脑袋一样,轻轻地摸了摸齐之芳的头,然后指着饭盒下面一层,正色道:“芳子,这些包子你不准吃了啊,带回家给孩子们。正好三个,他们仨一人一个。” 齐之芳点了点。 “对了,你今天下班怎么这么早?” “今天我没开车,让我画春节墙报呢。给你送了包子,我还得回去接着画。画不完的话,还要连夜赶活儿。” “不是说晚上看电影吗?” “对不起了,改日吧。”戴世亮一脸抱歉。 “那明天晚上?”齐之芳见戴世亮有正事,不得已只得退了一步。 戴世亮苦笑道:“春节前我都不敢说,恐怕老得抓我的差,画画、写字、做纸花,宣传科要我画墙报、写对联,保卫科又要写标语,警惕这个,严防那个。少不了开夜车。” “电影是王晓棠和于洋主演的!再不去看,这一轮马上就演完了!”齐之芳脸色有些不悦。 “我知道。我这不是干不完活儿吗?” “凭什么就让你一个人开夜车呀?” “要在过去,我肯定不那么积极,干不完的活儿就悠着来,不过现在不同了,有你了。我得好好干,表现好了,说不定能给我摘帽。”说到摘帽的事,戴世亮的脸上一下兴奋出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 齐之芳幽幽地说道:“世亮,你知道,我又不在乎——” “我在乎。你父母,你哥哥也在乎。将来孩子们大了,他们也会在乎的。孩子们在学校里,最不愿意别人说他们是四类分子的孩子,我该为孩子们想想。”戴世亮的情绪有点激动了起来。 “孩子们现在不是都挺尊重你的,也很喜欢你的吗?” 见齐之芳还是不能理解自己此时的心情,戴世亮只得正容解释道:“那是他们还小。芳子,我在想啊,等我摘了帽子,咱们俩说不定也会再有个孩子,将来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我们又不富裕,留不下什么钱财、房产给他们,至少别给他们留下政治阴影。给他们留下一个清白的政治背景,比给他们留下钱财、房产重要得多。要不然我会非常不安心,死了都不会瞑目。孩子们都那么无辜,凭什么要从我这儿继承一顶反派帽子?这对他们是不公道的。所以,我这一阵子老在想,不管我戴上这顶帽子有多冤枉、多荒诞、多么不公道,我现在要尽一切努力摘了它。听说一些单位在给表现好的右派分子摘帽子。这就是我看见的希望。” 齐之芳用自己的眼睛看着戴世亮的眼睛。在齐之芳的眼睛中充满了对戴世亮的赞许。 “芳子,我下午还有事,先走了啊!”戴世亮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在齐之芳手里 ,然后便转身离去。 齐之芳打开信封,看见里面装着许多粮票、布票等稀缺票证,这不免让她既为戴世亮知道心疼自己而欣喜,又多少不免有点慌张。齐之芳始终想不通像戴世亮这样一个右派分子,怎么有可能一下子搞来这么多的稀缺票证。 自从李茂才那日借酒撒疯大闹了自己家后,齐之君便在单位中尽可能地躲着李茂才。谁知在差不多平平安安地过了小一个月之后,这一日李茂才却在下班后直接把齐之君堵在了单位门口。李茂才表示自己明日下班后想请齐之君一起喝上两杯聊聊闲天。齐之君见李茂才态度坚决,自己根本推辞不得,也只好答应在翌日下班后自己定会准时前往李茂才摆下的这场鸿门宴。 转过天来,齐之君在下班后如约来到了跟李茂才约会的餐馆。 挑开帘子,齐之君心怀忐忑地走进来,四处打量了许久,才终于看见坐在角落里的李茂才正在不停地向自己招手。 齐之君一脸戒备地走了过去,只见小方桌上已提前摆上了一盘卤猪耳朵和一盘花生米。 李茂才因自己的膝盖上搁着他的黑皮包不便起身,所以只欠欠屁股,便算跟齐之君打过了招呼。 “没别的事,”李茂才边说边从自己的黑皮包里拿出一件小上衣,递给了齐之君,“就是想把这个还给你。这还是入秋之前王红落在我家的。” 齐之君接过衣服,整个人多少松弛了一些,道:“谢谢了啊。还件衣服,你还这么破费。” 不想李茂才又从自己的脚底下拿出了一架航空模型飞机递给了齐之君:“这个给王东拿回去。上次为了这个,还弄出冤案来了,让孩子受了委屈。” “这个我不能收。” 李茂才眉毛一挑,显是着急了,他道:“我把那事儿跟我儿子说了,儿子还数落我呢,说为那么小的事委屈一个孩子!我儿子现在对这玩意儿不感兴趣了,只对谈对象感兴趣。” 齐之君见李茂才已经将话说成这样,便也只好把航模接过来,放在旁边一把空椅子上。 “我请你到这儿,也是想跟你聊两句。孩子的母亲过世之后,我也没个人能说说话——” 齐之君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沉默以对。一时间他和李茂才之间的气氛显得颇为尴尬。 李茂才干咳了一声接着说道:“那天,我是喝多了,胡说了一堆伤人的话,你跟芳子转达一下我的歉意。” “芳子也觉得挺对不住你的。芳子心里,知道你是好人。”齐之君顺着李茂才的话头,安慰李茂才道。 不想李茂才听完齐之君的话,精神却一下子振奋了起来,他急道:“芳子这么说的?” “嗯。” “我、我,我从那天晚上,就开始惩罚自己。”兴奋的李茂才尝试着理清自己谈话的正常思路。 “惩罚你自己?”齐之君奇道。 “对呀!我罚我自己不准喝酒了!这酒多害人哪!多误事啊!你说还敢再碰它吗?今天我是第一次开戒。现在我明白了,我没啥酒量。” “还可以,还可以。”李茂才的话,让齐之君不知自己该怎么回答,便只好敷衍了事。 不想李茂才却把齐之君的话给当真了。他连连向着齐之君摆手道:“不行,不行。酒量差劲,酒风更差劲。所以咱哥俩今天少喝点儿,意思意思。”李茂才倒了一小杯酒,放在齐之君面前,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 “来,干了!” 两个粗瓷酒盅碰在一起,又分开。 李茂才一饮而尽,齐之君却仅仅沾了一下嘴唇。李茂才对此也不见怪,反而夹起一堆猪耳丝放在齐之君碗里。 “谢谢!我自己来。” “我还想跟你说一声,那位戴世亮确实是个不错的人。”李茂才说完狼吞虎咽地将一口菜囫囵下肚。 “你怎么知道?”齐之君闻言不免惊疑不定。 李茂才笑道:“我是干什么吃的?我调查研究了啊!首先,他当右派是因为说话得罪了人。这就是我的弟兄,因为我也常常说话得罪人。说真话可不就爱得罪人吗?这样的人往往不是坏人。还有,公交总公司准备调任他到机关当宣传干事,因为他开车表现不错,还有可能要给他摘帽呢!我是怕芳子吃亏,所以调查研究搞得非常深入细致!你放心吧,我调查起谁来,他祖宗八代都别想隐藏什么!芳子这一步走出去,就难走回来了,所以,对方是个什么鸟,一定要搞清楚,你说是不是?” 齐之君闻言不免当即一愣。他真的没有想到这个外貌如此粗糙的男人竟然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 李茂才苦笑了一下,接着对齐之君说道:“我跟你妹子,成不了家,那是缘分问题。我知道她是个好女人,我没那福分。要是年轻十来岁,我说不定穷追猛打,跟那个姓戴的小子拼一把。凭我的经济条件、政治条件,我够跟他拼一把的 ,是不是?” “当然够!”齐之君赶紧点点头。 李茂才哈哈一笑,扬手又将一杯白酒倾入了喉咙,高声道:“我就不会浪漫?我也会拉两把子二胡呢!八路军的时候,那些小媳妇、大闺女都喜欢听我拉琴,喜欢跟我逗!你信不信?” “我信。”齐之君的话其实言不由衷,他之所以这样说完全是因为对李茂才的怜悯。 “就是这把岁数,我才拼不过他了,保存实力,全线撤退。”李茂才本来还兴高采烈,但是刚说到他自己的年纪便一下子顿时悲伤了起来,“哪个女人不爱少年郎?” “老李,我今天才了解你的为人。我妹妹福分太浅,这辈子享不上你的福,我都为她遗憾。”齐之君这句话的确是由衷之言。在老干部李茂才和年轻右派戴世亮之间,齐之君真心实意地希望妹妹能选择前者。 “我跟她成不了夫妻,也做了一阵对象,以后希望我们还是朋友。”李茂才说话的声音宛如叹息。 “你们会是朋友的。”齐之君其实对妹妹齐之芳能否以朋友身份接受李茂才其实并不确定。 “做朋友,我可以照样帮芳子,对吗?”李茂才话说到最后仿佛如同一种哀求。 “老李,不管我妹子怎么想,我跟你算是不打不成交了。过去在单位里不太熟,以后,你有什么话想找人聊,就找我。”齐之君向李茂才举起了自己的酒杯。 两人干杯,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就在李茂才跟齐之君推杯换盏为自己因为年龄关系错过了齐之芳长吁短叹之际,齐之芳却因为觉得戴世亮本人做事不够成熟而跟他大动肝火。其实引发齐之芳和戴世亮之间争吵的原因并不复杂,只不过是由于齐之芳始终对亡夫王燕达生前的神秘情人耿耿于怀,戴世亮却将此事上纲上线地提高到齐之芳爱王燕达比爱自己更深这一自找别扭的高度之上。 由于在这事上两人始终话不投机,齐之芳和戴世亮着实冷战了好是一阵,怄了几天闲气。这一日,戴世亮见再继续跟齐之芳这样摩擦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前思后想了一番到底还是决定在晚上去齐之芳家跟她讲和。 敲开了齐之芳家的房门,戴世亮正欲像平常一样直接走进来,不想齐之芳却动也不动地就这样手扶着门把,用身体把可资进入的空间挡了个严严实实。 “这么晚了,你进来不方便。”齐之芳话里带刺。 “不方便我也得进去 。”戴世亮笑了笑。 齐之芳揶揄戴世亮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 戴世亮深情地看着齐之芳,道:“从明年正月十五开始,我会专门把喜糖发给爱传是非的人。”戴世亮的这番话既像承诺又像表白。 齐之芳心软了。 戴世亮趁机进了门。 戴世亮在进门后,反手关上了门。他发现齐之芳虽然让自己进了门,却始终在回避着他灼热的目光。 “我看——咱们还是算了。”齐之芳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很伤感情的话。 “我不跟你算了。”戴世亮回答时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可以清楚地听出他说话时的坚持与信心。 齐之芳走到一组柜子前面,抬起头痴痴地看着柜子上那张放大了的全家福。悠悠地说道:“我跟他有三个孩子,每个孩子身上都有一半的他。孩子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让我看到他。每一次给孩子们洗头洗澡,剪脚指甲、手指甲,我心里都会突然那么一跳:这一点真像他,那一点真像他——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我能管得住自己,不去逆时针地生活吗?就是我管得住我这个人,也管不住我的心。有的时候,心里逆时针走得比顺时针还多。” 齐之芳抢白完上面这番话后,当即又接着说道:“感情又不是电闸,合上了就来电,拉闸就断电。那么多年的感情,一天一夜的,一年一年的,都存放进去了,到现在谁还择得开哪是爱哪是恨,乱七八糟一大团,血肉模糊的,反正就是疼呗。还有就是舍不得。老实说,心里真舍不得燕达——” 戴世亮苦笑了一声道:“我没有你这么缠绵。我的女朋友在我戴上右派帽子之后跟我分手了,我也舍不得她,我也伤心,但我还是照样吃饺子。她跟我最后一次在公园里约会之后,我看着她上了长途汽车,然后我回到父亲家,正好一锅饺子煮好,我坐下就吃。只不过后来一点儿也想不起来,那饺子是什么馅儿的。” 齐之芳听到戴世亮头一次谈起自己过去的感情,眼神一下子专注了起来。戴世亮见此情形不由暗叫一声不好,明白自己一时忘情竟然忘了男女相处时的大忌之一。 稍作思考,戴世亮顿时明白了齐之芳嘴里虽然是一个意思,心里却仍是为那天两人为王燕达神秘情人争吵的事而不能释怀,便没有再顺着刚才的话头说,而是仿佛自顾自地另起了一个话头,道:“总之,我是怕你没完没了地追究,没完没了地受伤害。” 第五章 (2) 三只手是什么?过去大伙儿还常常夸奖他们家三个孩子呢,学习好,懂礼貌,现在露原形了吧?没一个好东西!偷东西那么老练,那不可能是一天、两天的功夫。没准过去我们丢的东西都是她偷的!” 孙燕妈说完,孙燕爸总结般地发话了:“孙燕妈带着孙燕,咱们找齐家要东西去!” 孙燕妈听完自己爷儿们的话,二话不说拉起孙燕向齐之家门口走去。 大杂院孩子们总算有了解闷的事,一窝蜂地跟着孙燕一家人哄哄而去。 孙燕妈领着女儿气冲冲地走到齐家门口时,王方正坐在一张凳子在家门口看蚂蚁。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眼见着这么多大人孩子一脸凶神恶煞地朝着自己家来了,王方便肯定地知道绝不会发生好事。 出于人类自我保护的本能,王方当即转身欲走。谁知她的身子才刚一动准备往屋里进,便被一个箭步蹿过来的孙燕妈一把揪住:“王方,把孙燕的东西还给她!你偷了东西想跑?” “放开我女儿。”门开了,齐之芳走出来,顺手带上了门。 孙燕妈见到齐之芳露了面,只好放开自己抓住王方的手,然后顺势把王方往齐之芳身边一搡。 “王方,怎么了?”齐之芳道。 “我没偷!”王方颤抖着说道。 孙燕妈冷笑道:“今早上孙燕她姥姥在门口给她梳头,就是你们家王方打我们门口经过一下,发卡就没了!不是她偷的是谁偷的?” 齐之芳瞪了一眼孙燕妈,然后低下头问王方道:“王方,你到底拿了没有?” 王方含泪欲滴地委屈大声道:“没有!” 此时孙燕从她母亲身边跳出来,指着王方鼻子道:“撒谎!你们家孩子什么都干的出来!王东跑出去干吗去了?还不是当小偷小流氓?”只要大人的心里还有邪恶,孩子们就绝不可能有所谓真正的单纯与天真。 齐之芳被孙燕的一番话气得直打哆嗦,她阴着脸又问了王方一遍:“王方,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拿了孙燕的东西没有?” “没拿!” “那我们就搜!”孙燕才一说出了她孩子般残忍的想法,旁边就有另一帮大杂院中的孩子跟着她的话头起哄:“对,咱们进去搜!”“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们王方没有拿你们的东西。”齐之芳冷冷地看着她面前的众人。她全身颤抖着,说不清是怕是怒。 “那你 们把门关那么紧干什么?”孙燕妈将成人才能想象出的肮脏与恶毒凝聚成了一句貌似轻描淡写的问题。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大伙儿都明白。门为什么关那么紧,因为里面全是秘密,假票证啊,赃物啊,老的少的相好啊——” 孙燕妈的一番话,就像迎头一棒般地打了齐之芳个嘴唇发抖,脸色惨白。 齐之芳家的大门又一次打开了。 肖虎出现在了门口。 “欺负人也有个限度。”肖虎充满咆哮前爆发力的男低音,让孙燕妈不禁闻言一怔。 肖虎见众人嚣张的气势暂时被自己压住,接着道:“警告你们,从今以后,你们谁敢欺负齐之芳,欺负她的孩子,我就对他不客气。” 孙燕妈用自己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肖虎。看着肖虎粗粗的脖子和两条抱在胸前的结实手臂,孙燕妈略一思量,干脆一咬牙往前迈一步发狠决定今天她誓要将对齐之芳的侮辱进行到底:“呦,怎么换人了,齐之芳?你也不吹一声哨子,喊个暂停啊。”孙燕妈说得激动索性转向齐之芳继续道:“难怪你关着门,你这门里头,老的、少的、中的,为你各尽其能,各显神通,送钱的送钱,印票证的印票证,出力气的出力气,现在又出来了一个拔刀相助的啊。” “下流坯子。”齐之芳脸色煞红煞白了半晌,才无比艰难地挤出这四个字。 “你骂谁下流?”孙燕妈。 齐之芳眉毛一竖,道:“谁下流我骂谁。” “谁下流谁心里明白。”孙燕妈说罢便又向齐家的大门逼急了一步,“我们进去搜一下,就明白谁下流了。” 齐之芳想挡住孙燕妈的进犯,但她却被肖虎拉到一边。 肖虎挡在齐之芳身前,沉着脸不动声色地看着孙燕妈。孙燕妈让肖虎有点看毛了。 孙燕妈道:“你想干吗?” 肖虎冷冷地反问道:“你想干吗?” “我要进去搜查!”孙燕妈嚷道。 肖虎声音中此时有了一种让人心寒的平静,他道:“你刚才没听见我的话吗?谁要是敢欺负齐之芳,我就对他不客气。” “你想怎么对我不客气,我倒想知道。”孙燕妈接着往前走,似乎要闯入被肖虎封锁的齐家大门。 “你再往前跨一步,就知道了。”肖虎的声音更冷了。 齐之芳看着身边的肖虎,找到了来自男人身上久违的温暖和依靠。 孙燕妈进退不得地跟肖虎僵持了一会儿,用情绪缓和了一些的语气道:“王方——就是王方,偷了我们孙燕的东西。我们必须进去搜查。” 肖虎不动声色:“有公安局的搜查证吗?” 齐之芳在旁边道:“老肖,你让她们进去。王方清白无辜,不怕他们搜!” 肖虎看了齐之芳一眼,语气无比坚定地说道:“芳子,你进来。王方,王红,你们都进屋。我不管是不是清白无辜,我就是要看公安局的搜查证。” 孙燕爸坏笑着说道:“大个子,人家小齐都让孙燕和她妈进去了,你瞎管什么闲事?” 大杂院院子中闲人亦在一旁起哄道:“就是,你算老几啊?我们这些邻居住这儿都十几年了,就算是个非正式的组织,有什么事大伙儿一块儿决定,少数服从多数。我们这么多人同意进去搜查,出了问题我们一块儿负责。” 肖虎威严地环顾了一圈周围的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懂法律吗?” 没人回答。 “一群法盲。先回家看看宪法,再来着搞什么非正式组织。你们是绝大多数,但法律并不因为你们是绝大多数就向着你们。绝大多数就能违法?违法的绝大多数照样法办!你们绑在一块儿欺负人,私闯民宅,还管自己叫组织?告诉你们,一个人闹事叫闹事,一群人闹事叫聚众闹事。聚众闹事的绝大多数叫什么,叫暴民,就该镇压你们。现在听懂没有?这就是法律对你们眼下行为的解释。谁还想以什么非正式组织的名义往这门里进一步?” 人们的反应和智力都有点跟不上肖虎话里的新鲜知识,他们皆被肖虎这一声断喝震慑住了。 “你们愿意把我想成谁,说得多难听,随你们的便。但是,假如你们敢对齐之芳和她的孩子不尊敬,都给我放老实点,都当心一点!我十岁就当了八路军的小鬼,跟王燕达又是出生入死的战友,怕死是不会干我们这行的。想想吧,死都不怕的人,怕你们这样的小打小闹?你们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肖虎理直气壮地又将自己的一番道理说罢,当即拿出军队指挥员的声调,对众人道:“全体立正!解散!” 大杂院中大多数孩子和少数不愿惹事的男女,随着肖虎的这一声令下顿时散去了不少。 但孙燕妈和孙燕爸却还是不甘心,孙燕妈瞪了齐之芳一眼,然后转过身对着肖虎道:“那 你让齐之芳把偷我们家的东西还给我们。” “王方已经回答你们了,她没有拿过你们的东西。”肖虎烦了。 “不过——”孙燕妈似还要跟肖虎理论,不想肖虎却迎着所有面孔和眼睛把门“砰”的一声狠狠关上。 已经站在齐家门前的孙燕妈故意向后退了几步,侧身一倒摔在地上,大喊大叫了起来:“哎哟!打人了!” “敢打我老婆,孙子你给我出来!”孙燕爸见媳妇吃了亏,从地上抄起一块破砖就往齐之芳家的玻璃上砸去。 “咣当”一声响! 一块窗玻璃被砸碎,石头和玻璃碴子一块儿落在齐家老旧的地砖上,一块地砖顿时碎裂了。 王红猛地眨了一下眼睛,咧了咧嘴,齐之芳把她的脸压向自己的胸口,使哭声被捂住。 转眼间,又有一个石头打过来,打在另外一块玻璃上。 紧接着又有几个煤球从窗户的破洞里扔进来,碎在了地上—— 齐之芳咬着嘴唇,怀抱着两个女儿,向后面撤退了几步,神色决然,似乎随时准备和门外的人同归于尽。 肖虎不屑地向齐家窗外看了一眼。窗外大杂院的众人竟然人人脸上都有一种节庆般的欢乐! 肖虎微微地冷笑了一下,背着自己脖子上的135相机,一个箭步就敏捷地跳出了窗口。 以军人攻击战的动作迅速绕过房子的拐角,肖虎往吵吵闹闹的院子迂回,他的样子完全是在进行一场军事行动。他把相机皮套打开,又揭下镜头盖子,用照相机的镜头对准了齐之芳家门口这一伙亢奋的平凡人: 一把粗大的弹弓被那个叫大块儿的男孩子举起,射向齐之芳家中的子弹则是一个鸡蛋大小的煤球。孙燕妈则躺在位置离齐之芳家门口尚有了一小段距离的地面上。她似乎在享受日光浴,用一张旧报纸挡在脸上遮阳。齐家门口作为厨房的油毛毡棚子垮了一个角,孙燕用一个小铁锨砸着齐家的一口炒菜锅。满地都是被踩坏的煤球。孙燕爸双手抱着更大一块石头,准备再次砸门。 “你们都让开,我再喊一次:一、二——”孙燕爸举起了石头。 肖虎知道如果真的让孙燕爸砸开了齐之芳的家门,那一切都会变得不可收拾。毕竟齐之芳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还要继续生活在这个大杂院,生活在这些在肖虎眼里根本不配跟齐之芳生活在一起的人群里。 肖虎一个 箭步冲到孙燕爸面前,捉住了他的手。 石头落在地上。 肖虎举起孙燕爸的手,亮给所有人:“看见没有?就是这只手,被抓了个正着吧?” 孙燕爸企图挣脱肖虎的抓握,但他的力气和肖虎显然不在一个级别上。肖虎把孙燕爸抓到齐之芳的门前,指着门上被砸出的凹陷,道:“这就是犯罪现场。大白天砸人家孤儿寡母的门,你想干什么?是想进去抢啊还是盗啊?还是图谋其他的不轨?” “她不开我才砸的!”腕子被肖虎如铁箍般的手攥着,孙燕爸有点慌了。 “她凭什么要给你开门?不开的门你都砸吗?银行的门关着你也砸?中南海的大门不开,你敢不敢砸?你不就看这是个寡妇的门,砸了也白砸吗?你不就是欺负人家孩子没有父亲,女人没有丈夫吗?缺德到家流氓成性了我看你!”肖虎指着地上的石头,“走,拿上你的凶器,咱们去派出所。” 孙燕妈见自己男人被肖虎攥着,开始在地上不老实了。她呻吟着道:“哎哟,没天理了,我疼着呢!骨头肯定断了!偷了我们的东西,不承认,还打人!” “谁打你了?”肖虎冷冷地看着孙燕妈。 “就是你!”孙燕妈道。 肖虎冷笑道:“我在门里,你在门外,我怎么打你的?” 孙燕妈强词夺理道:“那门一关,就把我摔倒了!” “你到底是被打伤的?还是摔伤的?”肖虎抓到孙燕妈语言上的漏洞开始了自己的反击。 “反正是把我骨头摔断了!”孙燕妈干脆拿出撒泼耍赖的看家本领。 肖虎用手一指众人,大声道:“你是怎么摔倒的,大家都有眼睛,就算这儿没人长眼睛,医生有眼睛,x光有眼睛,看看你哪根骨头那么嫩,不碰就断。我问你,你是从哪儿摔倒的?” “就从那门槛上!”孙燕妈道。 肖虎指着齐家的棚子,道:“好啊!有哪一位肯帮我试一试?请他站到门前面,看看这扇门会不会把他推倒?没有人肯试试?都明白是不可能的。你从齐家的门槛上摔倒的?你的脚为什么踏到齐家的门槛上来了?我请问大家,这里是齐之芳家的地盘,对不对?” “对呀,那是小齐家的厨房。各家都在各家门口搭棚子。”人群中不知谁小声说道。 肖虎转向孙燕妈道:“那你为什么专门跑到齐家的地盘上来摔倒?” 那个叫大块儿的拿弹弓往齐之芳家里射煤球的孩子见势不妙想溜。不想眼疾手快的肖虎却一把揪住了他,道:“你也算一个。砸了一口锅,两个碗,舒坦了吧?开心了吧?你跟民警去说说,你是怎么看见王方拿了别人东西的。” 大块儿心虚了:“我没有——” 肖虎粗重的眉毛一颤,道:“你到底看见没有?” 大块儿嘟囔着说道:“我——我就看见王方端着一锅豆浆,嗯,从孙燕家门口走过,后来就听见孙燕说她发卡丢了。” “王方是两手端着豆浆?” 大块儿被肖虎问得一蒙:“啊。” 肖虎眉毛又是一颤:“那你学给我看看,两手端一锅豆浆,她是怎么拿的发卡。” “我,我,我,”大块儿使劲地在肖虎手里挣扎着,“我没说。” 肖虎诚心吓唬大块儿道:“算了,你跟我说也白说,跟警察说去。” 大块儿声音中已经带了哭腔:“我不去。” “证人怎么能不去?诚实正派的人怕警察干吗?你们仗着人多势众对人家孤儿寡母又打又砸,那时候怎么什么都不怕?”肖虎冷冷地说道。 孙燕爸装傻道:“谁打她砸她了?” “想赖账啊?”肖虎指着自己的相机眼睛一瞪,“证据可都在这里面。” 肖虎高举着自己的相机,仿佛高擎一柄可以斩奸除恶的尚方宝剑一般,高声宣讲道:“你们刚才的英勇行为,都被它如实记录下来了。派出所可以马上把胶卷从这里面取出来,洗出相片,然后,民警们就可以慢慢欣赏你们的矫健动作了。看看你们在一家子孤儿寡母面前怎么冲锋陷阵,怎么砸门、砸窗、砸锅,怎么出言污辱。等这里面的照片洗出来,你们自己也可以欣赏欣赏,看看你们怎么做新中国公民的,看你们自己是不是连旧社会的市井小民都不如。旧社会的四大缺德头一条就叫‘踹寡妇门’。你们呢,用石头砸人家寡妇的门和窗子!” 肖虎这一招让齐之芳的所有邻居都傻了。所有人没料到肖虎有这一手,傻眼听他宣讲。 “都还傻站着干吗?跑啊!”包括孙燕一家和大块儿在内的齐之芳众邻居瞬间一哄而散。 在众邻居作鸟兽散状后,齐之芳才直起身,放开了她护在怀里的王方和王红。蹲着用簸箕把屋子里的碎煤球和石头简单收拾完毕,齐之芳慢慢地走到窗子前面,从玻璃的破洞看出去,人群已 经散去,留下一片狼藉。 窗外,肖虎正拿着一把扫帚,在清扫煤渣,一面轻声用口哨吹着小曲。 齐之芳往脸盆里倒了半盆热水,投了一条毛巾,无言地给王红擦干脸上的泪痕,又替王方擦了一把脸。 给两个孩子擦完了脸,齐之芳对着镜子把热毛巾捂在眼睛上,半晌才拿下来,然后仔细地照着自己的脸,看看是否有一丝狼狈不堪的痕迹。她认真地往脸上涂抹着擦脸油,又薄薄地扑了一层粉,最后用头刷用力梳好了自己的头发,仔细地用一条丝绢把散发扎起来。镜子里,又渐渐出现一个如常的齐之芳,整洁、美丽、活力勃发。 她走到门口,深呼吸一下,拉开门,面对世界的,是永远不倒的齐之芳。 第六章 黄昏绚丽灿烂,美得好像天地间只有安详与光明。 晚风中,齐之芳和肖虎一块儿捆扎着油毛毡棚子。 肖虎捡起落在地上的一串儿用不同形状的碎铁片做成的风铃,打算重新挂到棚子的一根杆子上,就在这时,风铃发出木琴般的清脆音节。 齐之芳猛地回过头,肖虎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 “怎么了?”肖虎道。 齐之芳眼神一黯:“那是王东做的。” “那你怎么不挂上呢?多好听啊!” “王东走了以后,我就把它摘下来了。要不一听到它响,我就心惊肉跳。夜里不管我睡得多沉,只要听见这声音,我就醒了,能醒到天亮。风大的时候,我听着它,一宿一宿地坐着——”齐之芳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 肖虎心疼地看着她,把风铃摘下来。 不想齐之芳却道:“没事儿,挂那儿吧。过去孩子迷路了,丢魂了,老人们都到野地里去喊,给孩子招魂,说不定,这个声音也能把王东招回来。妈想儿子的时候,儿子说不定也在想妈。” 肖虎叹了一口气,安慰齐之芳道:“一定会找到王东这孩子的。遇到什么办不成的事儿,解放军都能办成。我会告诉侦察连陈连长,只要一找到王东,立刻发电报给我。” 风铃叮叮咚咚地响了,宛如奏响了一支童稚而单纯的奏鸣曲。 王东最后还是肖虎的老战友给找到的。 就在肖虎对齐之芳许下承诺约有一个月之后,某日,神情木然的齐之芳正在单位“嘀嘀嗒嗒”的收发报声音中神情恍惚地抄报。她突然发现抄收下来的电文在她眼前形成一个句子:“消防总队肖虎书记收”。 齐之芳一见这几个字,顿时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一般头晕目眩了起来。摘下了耳机,齐之芳深呼吸一口气,拿起电文纸,纸张在她手里瑟瑟地抖动着。 刘文英转过头,看着呆呆地瞪着电文的齐之芳,道:“怎么了?” 不想刘文英这一句话,竟然引得齐之芳崩溃一般趴倒在桌上,呜呜地哭起来。 刘文英吓坏了,扑过来,扒开齐的手,拿起电文纸。 刘文英只见电文纸上写着:“已在安东地区收容所找到王东。现将王东送7236部队三营二连连部,由连长陈贵西照管。” 三天后,齐之芳和肖虎站在火车站接站的人群里。 齐之芳这一天打扮得颇招人眼球。她上身穿着丝绸的镂空绣花衬衫,腰部掐得很紧,一条天蓝大摆长裙,烫发高高地束起——显然她为儿子的到来精心地准备过。 站在齐之芳左侧的肖虎,偷偷瞥了一眼自己右边这位魂不守舍的美人:只觉齐之芳的侧影起伏有致,线条饱满,似乎任何男人见了都会惋惜这样一份美丽和风韵竟被独自生活所荒废。 齐之芳看了一眼手表,转身向肖虎道:“说不定会误点。” “不是说正点吗?”肖虎道。 “还差五分钟了,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齐之芳皱了皱眉。 肖虎笑笑打趣齐之芳道:“你要什么动静?” 齐之芳闻言也不免失笑,道:“有时候,我正在上班,要不就正在外面买东西,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王东已经回到家里了,但是没有钥匙,又不愿意惊动邻居,所以又走了。一有这种感觉我马上就往家里赶,几次都扑了个空。这两个月我一分钱奖金和加班费都没拿着。” 肖虎对齐之芳点了点头:“芳子,我向你保证,你这次不会扑空了。” 齐之芳却蹙眉道:“偏偏这次我心里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齐之芳说完便往月台一头走了几步又走了回来。看得出齐之芳真的很紧张。 肖虎看着齐之芳的倩影,咬了咬牙似乎做出了一个很让自己痛苦的决定,肖虎对齐之芳道:“芳子,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齐之芳看着他。 “我有一个老战友,人特别好,解放前负了伤,转业到铁路局工作,家里一直在农村,闹自然灾害老婆连病带饿,去世了。”肖虎别过脸去,他不敢看齐之芳的眼睛。 齐之芳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肖书记,您还不够忙的?还忙着做媒?” 肖虎决定坚持把话说完:“我这位老战友,托我找个女人。” “那你找那没主儿的去吧,我有主了。” 肖虎不明白地看着齐之芳。 “我等着戴世亮呢。”齐之芳说的其实是气话,虽然她自己也不明白,肖虎好心好意地为她介绍对象,为什么会让她如此的生气。 肖虎却把齐之芳的话当了真,他惊道:“你要等他十年?” 齐之芳点点头。 广播喇叭在此时忽然响了起来:“接旅客的同志请注意,从抚顺开来的237 次列车晚点一小时!” 得知火车晚点,齐之芳的火更大了:“怎么回事?!早干什么的?不早点通知!我就知道火车没个准点!” 肖虎跟齐之芳斗气般地说道:“一趟火车还这么难等,万一监狱也给你来个晚点,你接着等吗?” 齐之芳深深地看了肖虎一眼道:“晚点不晚点,总是得等下去。不能因为这趟火车晚点了,我就不接我的孩子了。反正我死心塌地等他,不会再考虑其他男人了。谢谢你,这么忙还想到给我介绍——” 说罢,齐之芳看了他一眼,既天真无邪又风情万种。 “你等不了的。”肖虎不死心,与此说是为齐之芳的终身大事着急,倒不如说是出于对戴世亮的妒忌。 “为什么?” “因为男人会没完没了地麻烦你。” “你就没有麻烦我呀。” 齐之芳的一句话,让肖虎明白了什么叫欲说还休。 肖虎低着眼睛,道:“我们找个地方先吃午饭吧。” “我不饿。”齐之芳兀自向铁轨尽头儿子即将回来的方向张望。 “我饿了,行不行!”肖虎闷闷地说道。 火车站小饭馆中,人们堵满了付款的窗口。 一个大个子男人试图插队,肖虎一把将他拉住:“请到后面排队。”虽然肖虎既不凶也不蛮,大个子男人却莫名其妙地被他那种权威感震慑了,乖乖地排到队伍里。 齐之芳坐在桌子边,看着这一切,一时不免心有所动。 等齐之芳醒过神来时,只见肖虎已端着一盘水饺向自己所坐的位置走了回来。齐之芳见状拿起自己的皮包,把预先占好的凳子腾出来。不想一个正在找位子的男人马上紧挨着齐之芳坐了下来。 肖虎盯了一眼坐在齐之芳身边的那个男人,指着齐之芳问这名男子,道:“你跟她认识吗?” 男人扭头愣愣地看了一眼齐之芳,又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肖虎,然后摇了摇头。 肖虎对齐之芳眨了眨眼,然后对男子豪笑道:“不认识是吧?那就对了,你把我们这一家子拆开了。” 男子听完肖虎的话,咕哝了一句道歉,只得站起身走了。 齐之芳见此情景,不由衷心地佩服肖虎。齐之芳对肖虎赞道:“老肖,你管人是真有一套,不急不哈的,人家都服你管。” “就 是你不服我管。”肖虎却被齐之芳一句话勾动了心思。 “快吃吧。你不是饿了吗?”齐之芳不愿和肖虎在感情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用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口,道,“这也叫猪肉大葱?应该叫大葱猪肉,大葱占主导地位,是绝大多数。” 肖虎此时却显然不想就此打住,他道:“你看,你不服管吧?知道我要说正经事儿,尽打岔。” 齐之芳边埋头跟饺子奋战,边对肖虎糊弄道:“那件正事儿你快算了吧。我跟他一个月通两封信,好着呢。他在监狱的工厂管宣传,主编监狱的小报,生活挺充实的。我把王东的事儿告诉他了,他急得不得了,也觉得愧对王东,因为他出了事,孩子才跑的。” “我能麻烦你一下吗?那桌的醋,离你近,请给我倒一点儿。”肖虎从齐之芳嘴里听到戴世亮任何事都烦。在很多时候,肖虎其实不敢想,他之所以这么讨厌戴世亮这个他根本没有打过交道的男子,是因为他违法犯罪的行为坑了齐之芳,还是因为他的性格实在太像肖虎平生最好的朋友——齐之芳的亡夫王燕达。 “刚才还说你不麻烦我呢。”齐之芳娇嗔地说道。 “我要是没有老婆,天天都会来麻烦你。” 听完肖虎的这句话,齐之芳脸顿时就红了,她嗔怪地看了肖虎一眼。 肖虎却不管不顾地接着说道:“真的。那时候燕达把我们几个家在外地的请到你家里,吃你做的鱼头炖豆腐,酸菜馅儿饺子,吃得我都不想回家了。有时男人心里是很浑蛋的。我每次见到你,心里都特浑蛋,好像醉醺醺的,责任啊,道义啊,都变成混混沌沌的。一直到第二天才能清醒过来。” “真的?男人真的这么浑蛋?” “心里浑蛋你总得允许吧?要不都成了太监了,碰上大火上房,哪来的爆发力往上冲啊?勇敢的男人都多情,不信你试试。”肖虎坦诚地说道。 齐之芳轻笑道:“我试试?我怎么试?” 肖虎道:“你已经试过一回了。王燕达是我们队里最勇敢的队员,他不也是最多情的男人吗?” 齐之芳咯咯地笑着道:“领教了,我可受不了你们这种勇敢多情的浑蛋。” “所以我从来不打算麻烦你。”听得出肖虎话里有话。 “谢谢!”齐之芳话里不知不觉地撒了些许经过人事女人的不羁与调情味道,但情绪还未完全放开,不想她却忽然想起了王燕达 生前的那个神秘情人,一时又没了兴致。 不想肖虎却没有注意到齐之芳脸上的阴转多云,哪壶不开提哪壶道:“我不来麻烦,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来了。” 齐之芳一下子不高兴了:“戴世亮又不是乱七八糟的人。” 肖虎看了看她,把话咽回去了。不想齐之芳却开始没完没了起来:“怎么了?凭什么把他打成右派?他又没有反党反政府,就是跟一些人的关系没处好。” “那是他告诉你的。他还能怎么告诉你,承认他反党反政府?”肖虎道。 齐之芳听完肖虎这话急眼了:“本来就是嘛!我哥给我介绍的那个李处长,挺较劲的一个人,专门跑到戴世亮原来的学校去调查过,也到他后来的单位调查了,公交公司认为他表现好,准备给他摘帽子的,他们学校也准备把他调回去,这都是李处长告诉我的。” “就算他政治上没有大过,但是用那么恶劣的手段,伪造票证。”妒忌起来的男人肯定是没有风度的,肖虎是男人,他也一样。 齐之芳别过脸去,幽幽地道:“我们今天别谈他好不好?王东回来,我好久没这么高兴了。” 肖虎在长叹了一口气后,同意道:“好,不谈他。” 可不说戴世亮说起儿子王东,齐之芳也一样没有什么好心情:“这两个月,我都没有吃饱过。吃一口,心里就堵上了,想到我儿子这会儿是不是饿着,一天能吃几顿,都吃的是些什么。” 听到齐之芳的这番话,肖虎自觉地把盘子里剩下的几个饺子都拨到了她碗里:“管它猪肉大葱还是大葱猪肉,吃得高兴就好。你放开了吃,我再去买半斤啊!” 齐之芳微笑着点点头,她其实一直都知道肖虎是个对自己知冷知热的男人。 吃过饭,齐之芳和肖虎重新回到拥挤不堪的火车站内,由于已经等了太长的时间,齐之芳和肖虎不免都开始有点不耐烦起来。 齐之芳用眼角瞟到了肖虎不耐烦的神情,体谅地说道:“你忙你就先走吧,我在这儿等着。” “我请了假,专门陪你来的。” “你现在是书记了,别耽误了你的工作。” “你就别客气了。换了王燕达,他才不会跟我客气。这么多年,我加了无数夜班,很少调休。”肖虎跟齐之芳一提王燕达这些年来跟他换班的事情,齐之芳心里当即一动。齐之芳明白,王燕达这些年跟肖虎换班,把晚上给 腾出来,目的无非是跟自己这位合法妻子铆足劲儿地浪漫快活,可是肖虎在跟王燕达换班之后,必然会造成他和他老婆之间没有了可供折腾的漫漫长夜。难道肖虎和他老婆之间已经不再有那方面的需求与冲动了吗?想到肖虎也老大不小了,竟然还没有孩子,齐之芳心内不免又是一动。 “你老婆不抱怨吗?”齐之芳问了一句处于她现在立场根本不该问的话。 “她……嗯……”肖虎吭哧了半天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 齐之芳眼光流转出一种风流劲儿,斜看着肖虎,继续逼问道:“别跟我说你跟她没感情什么的。” 肖虎赌气般地说道:“我跟她感情好着呢。这话你爱听吧?” 齐之芳呵呵一乐:“我爱听你就说呀?” “反正你不爱听的我不说。”肖虎让齐之芳逼问得没辙竟说起了不着调的话。 齐之芳笑容不改,道:“我不爱听什么?” “比如那位在青海服刑的小子。” 齐之芳转过身,装着看窗外的铁道。她觉得肖虎这臭男人实在是太不会聊天了。 “他服刑是罪有应得。可是你这么为他守着,等于陪着他服刑!”肖虎却依旧在那里围着这个最让齐之芳心里堵得慌的话题喋喋不休着。 齐之芳真有点儿生肖虎气了:“你说对了,我就是在陪着他服刑。我没办法,只能这么遥遥远远地陪着他。假如他那个监狱有地方,能容得下我和孩子们,我就上监狱陪他去。他是为了我和孩子们能多一口吃的,吃得好一点,才服刑的。我不恨他。” “我不是要你恨他,我——”肖虎忽然如同一只斗败的公鸡般,低下了头道,“我是恨我自己,不能把道理讲明白,讲得更动听,让你爱听。” 齐之芳觉得话已经没意思,但是干着不说又不是事,只是没话找话地说道:“你的道理,就是我该嫁给你那个老战友?” “嫁不嫁再说,你先见见人家。”肖虎言不由衷地从自己牙缝里生生挤出了一句。 “我凭什么见他?” 肖虎头更低了,他在攥紧了自己的拳头后,才狠狠地说道:“我已经跟对方说好了,他这个礼拜日请你看电影,电影票都买好了……” 见肖虎竟然这样强行把自己推给别人,齐之芳一下子火了:“肖虎,没经过我同意,你凭什么跟他说好了?我是六月里的西红柿,又酸又贱,得叫着卖、 处理卖,不然就来不及了,该烂了,招苍蝇了,是不是?我的事我妈、我哥都管不了,你凭什么插手插足的?” 肖虎连连摆手解释道:“芳子,我看着你这样,着急啊!” 齐之芳不理肖虎的解释道:“你着急就跟对方瞎许愿吗?我不会见他的!” “他比那个犯人好一千倍!”肖虎道。 齐之芳怒道:“好一万倍,一百万倍,行不行?我求你扯皮条了吗?我托你找对象了吗?我养活不了孩子还是养活不了自己?” 肖虎见齐之芳将自己说得如此不堪,不由也动了几分火气:“芳子,你怎么连好歹都不分呢?姓戴的敢伪造政府的证券,他还有什么不敢伪造的?假如你问我他的人品,我就告诉你,他是垃圾!” “那我跟垃圾差点儿结婚,在你眼睛里也是垃圾,对吧?”齐之芳觉得自己又一次被深深地伤害了,而且更让她难受的是伤害她的人,竟然是那个自己觉得无时无刻都可以托付依靠的男人。 肖虎明白自己刚才说过了。他一时无话可说,只得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请你走开吧,离垃圾远远的。”齐之芳别过了身子背对着肖虎。 肖虎还想说什么,但齐之芳制止了他。 “你不走?好,那垃圾自己离开。免得脏了你的眼睛,你的灵魂,你的名声。” 齐之芳见肖虎不走,干脆自己转身离开。不想,肖虎却猛地一把拉住她,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两人四目相对,目光交锋,谁也不相让。 “芳子。”肖虎声音中有着太多太多的内容与信息。齐之芳看着他,目光柔和下来。这是男女之间的关系眨眼间就会发生巨变的时刻。 齐之芳的手回握住肖虎的手,握得很紧。 肖虎的眼睛中瞬间向齐之芳流露出了可以将任何有心女人融化的温柔:“把你介绍给别的男人,我比你更不愿意,心里比你更难受。你明白不明白?” 齐之芳对他这个举动胆战心惊,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知道吗,有时候你把王燕达弄得有多伤心?” 齐之芳闻言一下子愣住了。 瞬间的良好表现后,肖虎又恢复了他平日里不会跟女人聊天的本色。在这种充满浪漫和各种幸福可能性的瞬间,王燕达这个名字显然是肖虎最不应该提到的话题之一。 肖虎接着道:“他拿你一点儿办法都没 有。你说了绝情话之后,自己很快就忘记了,他会难受好几天。偶然我看出来了,问他,他也是实在憋得难受了,就跟我说说。他说他从来找不到一个正确的、合你意的办法来爱你,他总觉得他配不上你,所以你才会说那些让他伤心的话。” 齐之芳神情苦涩地摇了摇头,哀哀地说道:“他说他配不上我?简直笑话!我一直想搞清楚,到底我哪一点儿配不上他,我究竟失败在什么地方,把他逼出门,去找了个大姑娘!” “芳子,男人只有在非常喜欢的女人面前才会觉得自己笨,管不了这个女人。所以我看你误入歧途,就是不知道怎么管你。”在肖虎自己听来,自己的这番话既像是在替王燕达解释,又像是在替自己告白。但在齐之芳耳朵里却怎么听怎么别扭!一个女人也许很享受跟她男人斗嘴的快乐,但是几乎所有女人都不会喜欢站在跟自己不一样的立场上教育自己的男人。 齐之芳冷了下来,她淡淡地对肖虎说道:“你还不知道怎么管呢?你不是已经上你老战友那儿,把我当六月的西红柿吆喝了吗?” “我是太急了,想赶紧把你从罪犯身边拉过来。”肖虎再次情绪激动得口不择言。 “我不许你叫他垃圾、罪犯!”在任何时候都别侮辱一个女人曾经爱过的男人,哪怕这个男人真的就是垃圾,或者干了多么令人发指的事情,抑或是女人天天都这么说。因为爱错了人这种事,女人一向只允许自己说,从不允许别人说。 “可他就是罪犯!”肖虎坚持道。 “我不许任何人叫他罪犯!”齐之芳干脆跟肖虎嚷嚷了起来。 肖虎讥嘲地笑了笑:“那叫他什么?叫他英雄?他干的事不是对国家、政府、人民犯罪?!我看你是跟罪犯站的是同一个立场,持有的是同样的是非观念!” 齐之芳冷艳地微笑道:“我记得过去那个肖队长不是这么说话呀。是升了官的人就这么说话呢,还是但凡这么说话的人都会升官?假如你把我当一个罪犯同伙人,你干吗来了?你离我这么近干什么?你上面还有官位呢,一级一级够你升的,跟一个犯罪同伙人走这么近,说不定你升不了还得跌下去。” 说完,齐之芳转身往人群外面挤。 肖虎悲哀和恼怒,但只能看着齐之芳耍着脾气远去。肖虎在多少年之后始终都没有搞懂,不管他和齐之芳相爱与否抑或是关系走得多近,他们两人之间为什么始终就无法在一些最清楚的是非问题上达成共识。其 实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很简单也很悲哀,不过就是男人永远不会是女人而已。 傍晚时分,列车到站的音乐很煽情地响了起来。王东站在车门旁边,看着慢下来的列车驶进了月台。突然,他眼睛一亮:月台上,翘首以待的母亲眼睛盯着一个个车窗…… 齐之芳天蓝色的宽大裙摆在风中扬起,她是站台上最醒目的一个女人。 王东缩回身,背贴着板壁,似乎承受不了就要来临的母子重逢。女列车长用手轻轻抚着王东的肩膀,温柔地说:“到站了,怎么不下车呀?不是说你妈会来接你吗?” 此时的王东呼吸急促,不能自已。 列车渐渐空了。齐之芳形单影只地站在渐渐空旷的月台上,天蓝色的裙裾招展得如同孤军之旗。 王东泪流满面地看着往东走几步,又往西跑一截的母亲,满脸凄惶。终于,他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从车门的台阶上下去了。女列车长也跟着他下了车。 齐之芳回过头,看见一个又黑又瘦的男孩站在接近列车尾部的车门下。男孩穿着宽大的旧军装,戴着过大的旧军帽,腰间扎了一根帆布武装带。 齐之芳的脸从激动、兴奋转为恐怖——儿子完全变样了,成了个陌生人。她慢慢朝着王东走去。 肖虎看着齐之芳母子相互打量着,母亲终于上前抱住了儿子。他能体会到齐之芳此刻的心情——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儿子失而复得的心情。齐之芳泪流满面地跟女列车长握了握手,口中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 就在齐之芳跟肖虎之间的暧昧感觉逐渐升温之时,中国历史上史无前例的十年亦不知不觉地降临人间。在这场充分暴露了人性善与恶、美与丑、伟大与卑微的运动面前,本就跟肖虎没有了什么夫妻之情的肖虎之妻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彻彻底底划清两人之间本就可有可无的关系。而就在肖虎被运动冲击后不久,他长期以来用自己的工资奖金在王燕达死后冒充牺牲抚恤金救济齐之芳一家四口的真相,也因为他工资停发、人被送去下放劳动而彻底曝光在齐之芳一家人面前。在得知真相后,齐之芳顿时被肖虎这些年对自己、对孩子、对这个家的情意所深深震撼。 翌日,齐之芳在头一天辗转反侧了一晚上后,二话不说地收拾了点东西,就只身去了肖虎被下放劳动的农场。 齐之芳带着东西去农场的时候,心里已抱定了跟肖虎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坚定决心。谁知男人心理的微妙程度,其 第七章 柳枝发芽的时节。 齐之芳从工会办公室出来迎面碰到两个职工。 已经从一名普通报务员升任为市邮电系统工会干事多年的齐之芳,笑问两人道:“发给你们科的电影票都交给你们科长了。” 办公室的门打开,伸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脑袋。年轻女子满脸堆笑地问道:“齐干事,我能不能多要一张票?我姐从省里来了!” 齐之芳也不说成也不说不成,敷衍道:“到最后我看吧,有多余的我就给你,啊。” 又一个办公室的门开了,涌出几个职工。 职工们:“齐干事,我们的票呢?” 齐之芳边把票给他们,边用话堵住了几个人的嘴:“一共六张,拿好了!座位有好有差,各个科自己调配一下。”职工们拿着电影票一哄而散。 就在齐之芳以为今天的自己会像昨天一样,又度过一个平淡流年的昼夜之时,一个仿佛刀砍斧剁般坚硬的男人身影出现在远处走廊的尽头。 肖虎回来了。他穿着一身半旧的蓝色卡其中山装,头发白了一半儿,却笑得明眸皓齿。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自己期待已久的重逢时刻,但齐之芳似乎有一刹那有强烈扭头逃跑的冲动。 “什么电影啊?”肖虎笑着问道,仿佛他从来没有在齐之芳的生命中离开那么久。 “反正没你的票。” 齐之芳被肖虎的轻松随便态度感染,也笑了。 “我在下面的小吃店等你。”肖虎说完转身就往楼梯口走去。 齐之芳发现肖虎曾经笔直如枪的脊梁已有些微驼,这让她不免为之一呆,原来这便是一个人青春已逝后的蓝色忧伤。 走进小吃店,齐之芳发现肖虎站在购买食品的队伍里。他朝窗子边的一张桌子抬抬下巴,齐之芳看见两张椅子上都放着报纸和杂志。 “占好座了,你去坐吧。”肖虎用下巴向两张椅子的方向努了努。 “我陪你。”齐之芳轻轻地摇了摇头。 肖虎看了齐之芳一眼,齐之芳微微一笑。 肖虎把头转向柜台内,似乎在挑选不多的几种食物。齐之芳细细看着他的侧面,鬓角和胡须白的多黑的少。 其实肖虎此时也在偷看着齐之芳的侧影。齐之芳曾经光洁无瑕的脸上,此时也隐约出现了细细的鱼尾纹。 两人都 有点忧伤地移开了自己投向对方的目光。柜台上后面的墙上,曾经的标语“为人民服务”已经色彩斑驳。斗转星移多少沧海桑田,都是时光中颠倒梦想的人,谁也逃不过年华老去的宿命。 肖虎端了两杯饮料,齐之芳端起一盘蛋糕,发现窗子边的桌子被人占去了,肖虎转身就往另一张靠近门的桌子走去。 齐之芳惊讶于肖虎的改变:“唉,你怎么不跟他们说,那是你占的座儿?” “退而求其次。” “你过去是不会退的。” 肖虎苦涩地笑道:“不退连次的都没了。” 齐之芳揶揄肖虎道:“你这是进步啊,还是退步?” 肖虎摇了摇头,道:“退步,不过有时候退步就是进步。退到水库工地那种地方,算是退到了底,进步其实就已经开始了。” 齐之芳嗔怪地看了肖虎一眼,道:“别跟我云山雾绕的。” 肖虎喝了一口饮料。齐之芳也喝了一口,马上皱起眉头。 齐之芳看着眼前有着奇怪颜色的饮料,蹙眉道:“这是什么?” 肖虎乐道:“他们管这煳锅巴水儿叫咖啡。喝吧,这是我们小城市最大的进步,有了一家咖啡馆。发现没有,坐在这里面的人都比我们晚一辈儿。有四年多了吧?” “什么?”齐之芳有点不明白肖虎在说什么。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啊。” “嗯。”明白肖虎在说什么后,齐之芳不免又有点忧伤。 “那时你还以为永远不会再见我了呢。” 齐之芳反问肖虎道:“你不那么认为吗?” 肖虎叹了口气,他张了张嘴,不过到底还是沉默了下来。 两人沉默地喝着所谓的咖啡,心不在焉地吃一两口蛋糕。 齐之芳用小调羹搅动着面前的咖啡,问肖虎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个月前。” “那你?”肖虎的回答有点让齐之芳出乎意料。 “怎么没有马上来找你?作一项重大决定,至少需要一个月吧?”肖虎抬起头直视着齐之芳。 “重大决定?” “我原来的老婆上月来了,她想跟我复婚。” 齐之芳轻轻地别过头去,将目光投向窗外春光明媚的世界,用一个优雅的姿势掩饰着自己的震惊、妒忌 和绝望。 “好事儿啊。” “对谁是好事儿?对我,对你?”肖虎道。 “我?我是谁?最多算一个朋友。”齐之芳垂下眼来,声音中充满了苦涩的滋味。 “真的?”肖虎反问道。 “真的。”齐之芳强装说道。 “你不会后悔?” 齐之芳忽然抄起自己的包站起来快速往门外走去。她真的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折磨。 肖虎在大街上追上了齐之芳。他拉住了她的胳膊,道:“最近的新电影里,老是一个女的在前面跑,一个男的在后面追,我一看就骂人。那是搞对象还是赛跑?是不是?现在我自己也追。” 齐之芳痛苦地压低了自己的声音,道:“你要复婚就复呗,干吗来告诉我?刺激我呀?” “芳子,我是拿你当亲人来跟你商量的。我弟弟去年得癌症过世了。要是他活着,这些话我也不能跟他说。” “凭什么就得把这些话讲给我听?你以为我心里的慈善过剩是吗?”齐之芳发现虽然时隔多年,肖虎还是那么不会跟自己聊天。 就在此时,肖虎忽然不说话了,他走到齐之芳的前面,向自己心里的一个目的地走去。 齐之芳奇道:“你要去哪里?” “走吧。”肖虎声音中仍残留着往昔的威严。也正是这种熟悉的威严感,让齐之芳乖乖地跟着他往马路对面走。 两人来到了一处街心花园,走到了一把长椅前。 肖虎用衣袖擦干净长椅后,转身对齐之芳道:“来,坐。” 齐之芳坐下来。 “你没有跟老李结婚。”肖虎似在诉说又像在发问。 齐之芳没有吭气。 “而且也不会结婚。” 齐之芳皱眉道:“为什么?” 肖虎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老李说了,他绝对不忍心毁了你下半辈子。所以他绝对不会跟你结婚的。他跟老鲁这么说的。那你看,你还要我吗?你要是要我的话,我就等着……” 齐之芳皱着眉,“扑哧”一声笑起来。 “笑什么?要不要啊?”肖虎急道。 齐之芳笑容不改:“你怎么这么土啊?” “来不及洋了,再装会儿洋蒜这辈子就到头了。” 齐之芳失神地望着前面 :“老李现在这样子,我怎么丢得下他?丢下他,我良心会安宁吗?” 肖虎似乎清楚地看到她的思虑,也失神了,拉了拉她放在椅子上的手。 齐之芳任肖虎拉着自己的手,一脸哀戚地转移话题道:“你什么时候复婚呢?” 肖虎摇摇头。 齐之芳紧张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这几年我学会的最大本事就是凑合。跟我老婆复婚,其实也是凑合。我已经知道她多么薄情寡义,不凑合怎么跟她过?可是,见了你这样重情义的女人,我跟她就凑合不了了。芳子,我凭什么要凑合?”肖虎的声音有点激动地说道。 一刹那间,齐之芳明白属于她自己和肖虎的春天一起回来了。 一个礼拜后,齐之芳和小女儿王红在一场家具展销会上为自己和肖虎的婚事选购着合适的家具。 王红看着一套咖啡色的罗马尼亚式复合板家具样子不错,便回头招呼母亲道:“妈,您干吗不买这个呀?” 齐之芳驻足看了一下,便又发现这套家具上挂着牌子,只得悻悻地对王红说道:“这是样品,人家不卖。” 齐之芳母女俩继续在家具丛中穿梭。 不时停下,看看这样,看看那样。期间齐之芳、王红不断地边翻看着标价,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闲天。 王红道:“等家具到货了,您真的就跟肖叔叔走啦?” “怎么了?” “肖叔叔那儿还有多余的一间房吗?” “就这间还是挤出来的呢!”说起房子,齐之芳脸上不由得浮上一层淡淡的忧虑。 “那半间也行。” “多半间我就让你住过去,成不成?” “跟您在一块儿住这么多年,您走了,我肯定特不习惯!”王红对母亲有着一种强烈的依恋感。 齐之芳闻言皱眉道:“你看咱们家,你哥要是跟孙燕结婚,孙燕家比我们家还小,孙燕弟弟也调回城里了,所以王东和孙燕只能住姥姥那半间房。姥姥和你姐,加上你,住咱们家这边儿,老少可以相互照应,我也会天天回来看姥姥。等到你肖叔叔单位的新楼盖好,我们就把姥姥接过去,那时候,要是你还没有出嫁,就跟姥姥一块儿搬过来。” “我出了嫁也跟您搬过去。” 齐之芳闻言一乐,道:“傻丫头,那得你那位同意。” 王红撒娇道:“他不同意我就不嫁给他!” 齐之芳用手刮了一下王红的鼻子:“到时候我看你嘴还硬不硬!” 就在此时,肖虎从一个大柜子后面走了出来。 齐之芳不依不饶地白了他一眼道:“迟到!” 肖虎笑了笑,道:“忙死了!好不容易请了这一小时的假!” 齐之芳从皮包里掏出一张图纸,凑到肖虎面前,又从他半旧的中山装口袋里,抽出他的老花镜。肖虎接过老花镜戴上,看着齐之芳画的图纸。 “我把你那间房量了一下,十六平方米,三开门衣柜放这儿,这是床。”齐之芳脸上有着每个女人在规划新家时的兴奋。 肖虎却对此仿佛心不在焉,顺着齐之芳向图纸上扫了几眼,肖虎道:“我得跟你商量个事儿。” 齐之芳不悦地说道:“什么事儿比这事儿重要?马上就要订货了。” 肖虎苦笑道:“我肚子饿了。” 王红见母亲不悦亦忙配合着说道:“我也饿了,肖叔叔!” “正好,隔壁就是小吃店,我们边吃午饭边谈。”说完肖虎便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齐之芳看着肖虎的背影,脸上顿时升起一丝疑惑。 肖虎刚把一大盘包子和三碗汤放在桌子上,齐之芳又把那张图纸拿了出来。 王红说了一声:“我拿点儿醋去!”便起身离开了。她觉得母亲和肖虎之间的气氛似乎有点怪怪的,索性借故暂离为妙。 “咱们先吃,行吗?”肖虎给齐之芳夹了一个包子。 齐之芳嗔怪道:“成家是我一人的事儿?就我剃头挑子一头热地张罗,是不是?” “好好好,我也热热。”肖虎掏出老花镜戴上,完全是敷衍了事地看着。 “我特别喜欢那套沙发。你给我的那些钱,再加上我自己的存款,我算了一下,够了。”齐之芳现在给肖虎的感觉,完全就是一个精打细算的乐于经营的小女人。 “王东还要结婚呢!咱是婆家,娶媳妇儿得多出点儿。”肖虎道。 齐之芳一笑,道:“王东那份儿,我早打算出来了。这些年我省吃俭用,还存下点儿钱,你别担心。” 肖虎咬了咬牙,猛地一狠心,道:“芳子,你看咱能不能把这张图纸延迟落实呢?” 齐之芳瞪着他。 肖虎笑笑,仿佛很难以启齿般地说道:“是这样,我们总队机关一直是人多房少,一大批干部带着全家下放到五七干校的那几年,又从基层上来一批干部,把下放干部的房子占去了。现在落实了政策,下放的干部又全都调回来了,上级指示要尽快解决他们的住房。这一看才发现,差不多一半的职工干部都没房子住!” 肖虎说到此处,齐之芳心中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兆:“那你打算怎么办?”她的声音冷了。 肖虎挠了挠头,对齐之芳道:“我,嘿嘿,好赖个党委书记,看着人家拖家带口,好几代人没房子,就提出来把我那间房让出来,给最困难的干部。这位干部也是的,下放那几年都没闲着,生了一对双胞胎,嘿嘿!” 齐之芳的脸顿时就垮了下来:“你的意思就是说,我们结不成婚了。” “不是结不成,就是推后一点儿。盖新楼的款子都批下来了,最多明年年底,新楼就能落成。再说,我们都这岁数了,还在乎什么时候成家?”对于齐之芳的这个问题,肖虎只得装傻充愣道。 齐之芳彻底急了,她猛地一拍桌子,不管不顾地大叫了起来:“我在乎!年轻的时候,我想着,把孩子们拉扯大了,再过自己的日子。现在连王红都上了大学,我还不能有个自己的家?我在心里想了多少年你知道吗?我想我会把自己的家收拾得漂漂亮亮的……” 说着说着,齐之芳眼睛一抖,泪珠掉下来。 肖虎之前没有想到齐之芳会对此事有这么大的反应,顿时手足无措了起来。 齐之芳抽泣地继续说道:“你怎么会觉得我不在乎?把房子让出去,哪怕跟我商量一句也好啊,我也不会兴师动众请了假出来看家具。平常小事我听你的,可你连这么大的事儿都不跟我商量,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王红拿着一小瓶醋过来,看见母亲和肖虎在冲突,为难地往后退了退。 “快吃吧,凉了。”肖虎又给齐之芳夹了一个包子,他真的不想跟齐之芳当众吵架。 但齐之芳此时完全失控的情绪,又岂是肖虎用一个包子可以安慰得了的?她继续指责肖虎道:“你要是不想跟我结婚,明着说。我知道你现在后面又是一大群马屁虫子,整天肖书记长肖书记短的。” 肖虎苦笑道:“你这不讲理的劲儿可又来了啊!” “谁不讲理?那么大一件事情,说变就变,根本没商量,还说我不讲理!”肖虎的话对于齐之芳 来说无疑是火上浇油。 “这不是跟你商量嘛!” “好,你跟我商量是不是?你把房子的钥匙交给我吧,房子我不同意让出去。” 肖虎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我已经跟人家说了!” 齐之芳气道:“这还叫商量?” “不耽误商量啊!” “那行,跟那人说,你反悔了,房子不让了。” 肖虎脸色越发难看:“我是个领导,说完的话怎么能随便改口呢?” 齐之芳却根本没有心情理会肖虎脸色的变化,她道:“跟我你能随便改口,跟他为什么不能?我好打发是不是?这些年我盼着,等着……你回来就打发我!” 肖虎压不住火,猛地一拍桌子,对齐之芳吼道:“你太不理智了,人家都在看咱们!” 齐之芳站起身就要走,多亏肖虎使劲拉住她,才让她没有走成。 王红见势不妙赶紧过来,装着什么也没看见,试图缓解桌子上的气氛笑着道:“真抠儿唉,全饭店就这一瓶醋!你们不饿?我可饿坏了!”她夹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 齐之芳和肖虎却都绷着脸不理她的话茬。 意兴阑珊地各奔东西后,齐之芳闷闷不乐地骑着车载着女儿王红回家。 “妈。” “嗯?” 齐之芳声音中的不悦,让王红犹豫着有些话自己是否该说。 “什么呀?”齐之芳慢下速度。 王红跳下车道:“肖叔叔那么做,也是没有办法。他一个人,又是领导,当然得把房子先让给那些三代同堂的人。您知道肖叔叔的为人,他做不出那种特自私的事儿来的。您过去跟我们说,您喜欢肖叔叔,因为他理想主义,他人品高尚……” 齐之芳明白女儿说得对,可是那是做事业、讲场面男人们的道理,不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女人们的道理。齐之芳道:“可这么大的事,他应该跟我商量啊!” 王红笑笑道:“妈,女人认为的大事,男人可能不认为是大事儿。” 齐之芳眉毛一挑道:“这还不是大事?他要和我成家,他把家给让出去了。家没了,这还不该跟我商量吗?” “肖叔叔是武断了一点儿。”王红其实也觉得肖虎这事做得有点过了。 “你要是我,你火不火?”齐之芳反问女儿。 王红笑着打岔道:“妈,我说您您可别生气啊,您现在特像前几年电影里的落后分子,肖叔叔特像英雄人物。” 齐之芳啐道:“胡说!我一点儿也不落后。他要让房子,我不愿意,但是只要事先跟我商量,我是会想通的。他一点儿商量都没有!在家里他也要当一把手!” “那您就当二把手呗,别不理人家呀!” “对他来说,就好像没有什么二把手,往下就只有三把手、四把手。哪个单位的一把手作决定之前不跟二把手商量?你看到他了吧,好像二把手早就弃权了,委托他全权决定,然后他就通知一声三把手,表现表现他的民主。”齐之芳依旧气不能平。 “有道理,”王红搂住母亲的肩膀,“过去的十年让我妈都成理论家了!那咱们跟肖叔叔辩论去!” 齐之芳一扭肩膀道:“谁稀罕跟他辩论!” “妈,我知道您心里别扭死了,难受死了……”王红表示出自己对齐之芳的理解。 “我才不难受呢。”齐之芳嘴里虽硬,但心里其实已有所松动。 “我去让肖叔叔来给您赔礼道歉,承认他的独裁错误。”王红见母亲口气有所松动,忙道。 “我才不要他承认错误。” “那就让他给您下跪求饶?唱一夜小夜曲怎么样?” 齐之芳被女儿的建议逗得会心一笑:“别贫,啊。”齐之芳推着车往前走了几步道,“说不定老了,还是守着你们几个孩子过,省心点儿。” “省心就够了?您该幸福!”王红真心地觉得母亲这些年一个人不容易。 齐之芳叹口气,幽幽地说道:“能省心就是幸福。男人在没权没势,也不得意的时候,好像可爱得多。那时候他们需要你,需要你的感情,就跟渴急了似的,把你的感情当水那么珍惜。” “妈,就是说,您喜欢需要您的男人?” “我也不知道。”王红的话,让齐之芳心内不免一惊,她困惑地转过来看着女儿道:“可能吧,也不完全是对男人,对你们也一样。你们小的时候,最需要我,我虽然很苦,但是很满足。” “您觉得肖叔叔现在不那么需要您了?” “因为现在有很多人需要他。被人家需要的满足感是很过瘾的。”齐之芳垂下了自己的眼皮。 王红道:“那我给您出个主意。您就装得弱一点,装得特别需要他 。” 齐之芳苦笑道:“我装不出来。再说,我也想让他需要我。那时他在水库工地,对我的感情那么需要,我也觉得特别过瘾。” 王红一脸崩溃的神情,她夸张地拍着自己脑袋,说道:“妈,您真伟大!都五十岁了,一点儿都不实际,还是感情感情的!” 齐之芳闻听此言只得再次露出了苦笑。 肖虎一肚子气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本想喝杯茶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谁知道刚一进屋他立刻就被堆积如山的工作给直接掩埋了起来。 戴着老花镜肖虎努力地阅读完一大摞儿钉在一起的信件和里面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档案袋。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拿起电话拨了出去:“喂,陈科长家吗?你就是陈科长?政治处原来的处长杜明的女儿写的信件,你们都看了没有?杜明的问题怎么一直都不给他解决呢?你赶紧看一下,这么长时间了!” 打完电话,肖虎放下电话,摘下眼镜,揉着鼻梁,然后走到墙角一个折叠床边,躺下来。 天花板上的吊扇不紧不慢地转着。电话铃响了,疲惫不堪的肖虎继续揉着鼻梁,很显然他不想再接电话,只想结束一天的工作。 不想电话铃却在此时持续不断地响了起来。 肖虎睁开眼睛,看着吊扇一圈圈地转动。眼见着电话铃还在响个不停,他只好跳起来,抓起电话。 “喂,哪里?”肖虎的声音有点沙哑地问道。 “肖叔叔,是我。”电话里面传来了王红的熟悉声音。 肖虎看了一眼手表道:“呦,王红!这么晚了你怎么打电话来了?” “我知道您还在上班。” 虽然王红猜得没错,但肖虎却还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道:“我不在上班,我在吹电风扇。” “这就是您的问题,肖叔叔。”王红不依不饶地说道。 “我的问题?” “您的工作压力其实特别大,可您表面上总是让人家感到您游刃有余。所以您在压力下作的决定就不能被别人正确理解。” “哈哈,王红挺尖锐的!”肖虎一瞬间觉得王红这孩子长大了。 “在巨大的压力下作的决定也难免武断,容易伤害别人。” 肖虎诚恳地点了点头,道:“有道理,是不是你觉得我伤害了你妈?” “您觉得呢?” 第八章 既然大女儿王方本人已对她和赵云翔之间的情事下了坚持到底的决心,齐之芳也就对他们两人之间分分合合的儿女情长暂时撂开了手。眼见着全市各系统文艺汇演的日子又近了,身为邮电系统干事的齐之芳便开始像往年一样全身心地投入到参演节目的排练当中。 及至文艺汇演当日,风韵犹存的齐之芳更当仁不让地身先士卒担任了合唱队指挥一职。聚光灯下,只见她站在凳子上用一根指挥棒指挥着四列职工合唱《长征组歌》,竟隐隐然一派气定神闲的大家风范。 合唱表演顺利结束,台下的掌声和欢呼声如山如海。齐之芳转过身微微地向台下鞠躬以示感谢,不想却在人群中看见了望着自己一脸痴迷之色的肖虎。 匆匆走到后台,还未站定,一瓶握在右手中的汽水,便一下子出现在齐之芳的面前,紧接着肖虎熟悉的声音开始在齐之芳耳边响了起来:“齐干事喝口水吧?” 齐之芳顿时转过身来,定定地看了肖虎一会儿,表情似怨似喜,最终却到底只轻轻地用手在肖虎的胸口拍了一下。 凭借着心有灵犀的默契,肖虎知道齐之芳原谅自己了。 齐之芳接过汽水,低头一看,发现瓶子上的盖子尚未打开。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肖虎见状忙重新拿回齐之芳手中的汽水瓶,然后将其放在嘴里,脸部一阵痉挛,生生地把瓶盖咬了下来。 “哎哟,牙硌坏了!”齐之芳心中飘过一丝因为得到男人体贴而产生的喜意。 肖虎嘿嘿一笑道:“知道你喜欢喝带气儿的,所以没敢提前开,还好,人老,牙口还不算太老!给。” 齐之芳接过汽水喝了两口眼带笑意地看着肖虎。相识多年,像刚才那样用牙替齐之芳开汽水瓶的这个小细节,是肖虎这么多年来为齐之芳做过的第一件算得上绅士行为的事。 “走,芳子,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肖虎在齐之芳笑容的鼓励下,胆子不免更壮了些,他干脆一把拉起了齐之芳的手。 丽君服饰店门口,别开生面的灯光照着夸张的假人。录音机的喇叭搬到了门口,邓丽君的歌声扬撒在微风里。 肖虎和齐之芳骑车而来。肖虎慢下车子,齐之芳也跟着减速。 看着落地展示橱窗内的黑色假人没有面目,像是抽象雕塑家的艺术性省略,齐之芳疑道:“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 肖虎对齐之芳的问题报以神秘的一笑,他道:“耐心等会儿。 好的,马上就来了。” 齐之芳探着头往丽君服饰店里面一看,只见穿着喇叭裤、蝙蝠衫等诸如此类,堪称当年最时髦衣物的年轻女孩子挤满了店堂。 齐之芳看到此情此景,不免疑惑更甚地对肖虎道:“你让我这么大岁数穿那样的衣服?” “你等着啊!”肖虎此时却一脸期待。 结果肖虎话音刚落,一首由邓丽君演唱的名为《你怎么说》的歌曲便从丽君服饰店门口的喇叭中传了出来:“你说过两天来看我,一等就是一年多……” 在丽君服饰店门口听完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后,肖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来到了一家叫作如梦甜品店的当地最前卫的时尚场所。 小提琴协奏曲如歌的慢板令人心碎肠断,肖虎拉着齐之芳走到如梦甜品店门口,齐之芳往店里看了一眼,里面有几个留着长头发的小伙子和梳着马尾辫或披着披肩发的姑娘。齐之芳缩回去,以一种类似自卑的嗔怪瞥了他一眼。 齐之芳对肖虎:“你今天疯了?尽领我到这些地方来!” 肖虎却道:“怎么了,他们能来我们不能来。”说着就迈开大步走进去。 齐之芳没法,只好跟进去。 齐之芳、肖虎二人刚走进如梦甜品店,该店的女老板花大姐便春风拂柳般款款地走了出来。齐之芳用自己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站在自己眼前的花大姐,只觉得这名身穿黑色长裙,领口、袖口带着蕾丝,头发做成长波浪,涂着唇膏的女子,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介乎于媚与骚之间的气息。 在齐之芳全神关注地打量着花大姐之时,花大姐也在观察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齐之芳和肖虎。待看清了两人的年龄与穿着,花大姐边掩饰着自己对这一对顾客的惊讶,边满脸堆笑道:“两位喝点什么?还是吃点儿什么?” “也吃点儿,也喝点儿。请问在哪里买吃的?”在小吃店消费习惯了的肖虎,以为自己在如梦甜品店中也需要像平素里一样自己去柜台购物食品和饮料。 花大姐听罢肖虎的这番话,便知道他和齐之芳应是初来,花大姐对两人微微一笑道:“你们二位请坐这儿吧,我马上给你们点!”说完便转身去柜台拿酒水单去了。 肖虎找了一个侧面对着门较安静的位置坐下,齐之芳则坐在肖虎对面,背面对门。就在两人边品味着如梦甜品店中浪漫的环境,边开始攀谈起来之时,戴世亮却仿佛受到冥冥中命运之手的安排般骑着 摩托车来到甜品店的门外。 如梦甜品店门口,戴世亮锁上车正准备进屋,却见一个穿围裙的看车老头儿吆喝着跑了过来。 看车老头儿一脸正气地对戴世亮道:“你怎么回事儿?想停哪儿就停哪儿?停那边去!” 戴世亮见状忙从裤兜中掏出一张一块钱的钞票,直接塞到看车老头儿的手里,同时满脸堆笑地说道:“老大爷,您帮我看着点儿,我一会儿就出来。谢谢您啊!” “看你也不容易,下不为例啊。”看车老头儿把钱塞入自己兜中。 外面大街上路灯刹那亮了起来。 坐在甜品屋内的齐之芳瞬间被外面的光所吸引微微地转了转头。光透过如梦甜品店的窗户斑驳在齐之芳的脸上,明暗交错的光影轻拭去了她脸上近二十年的岁月痕迹,让她整个人看上去仿佛仍是戴世亮当年入狱前见她最后一面时的青春模样。 虽然齐之芳这张充满女性魅力的脸,曾经在戴世亮无数次的午夜梦回中反复出现,但是他还是为了保险起见,用颤抖的手掏出一副老花镜架在了自己的鼻梁上。通过老花镜混浊的镜片,戴世亮清晰地看清楚齐之芳风韵犹存的样子,这不免令他一阵眩晕。 戴世亮忍住头晕目眩,再次凝视齐之芳。在戴世亮放大的、焦距不实的视野里,齐之芳用手一拢鬓角的头发,虽然那头发已经有点花白,但动作还是青春时代的。就像在他十七岁时头一次见到齐之芳时,她不经意间所做的那个动作一样。 戴世亮闭上了眼睛,身子靠在摩托车上不断地颤抖着。 坐在齐之芳对面的肖虎却正选择了在这一刻拉起齐之芳的手。 “唉,让人家看见了!”齐之芳有点害羞地低下了头。 肖虎笑着道:“之所以带你到这儿来,就因为这儿的人看惯这个了。” 肖虎的话,让齐之芳多心了,她质问肖虎道:“你跟谁来过这儿?哦,我知道了,跟你那个嗓音跟知了一样的小秘书!” 趁着肖虎和齐之芳全神贯注地交谈之时,戴世亮到底还是抑制不住自己内心深处对于齐之芳的爱慕之情,大着胆子走进了如梦甜品店。其实戴世亮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此时最该做的就是一走了之,但是内心无法抑制的激情却让他失去了平日里的冷静与自制力。 作为如梦甜品店的老主顾,戴世亮让花大姐把自己安排在一个靠近窗口的位子上。坐在他精心选择的这个位置上,戴 世亮既让自己拥有了一个能够看见齐之芳三分之一侧影的合适角度,又不至于让齐之芳看到自己。 “岁月匆匆,美人依旧!”又偷看了一眼正在跟肖虎侃侃而谈的齐之芳,戴世亮心内感慨万千。 不知老情敌戴世亮已经近在咫尺的肖虎,此时却仍在努力地跟齐之芳掰开了揉碎了地讲着当日自己之所以在电话中大吼齐之芳的原因。 肖虎小声地对齐之芳道:“芳子,误会总是有的,但前途是光明的。” “王方失踪的那天夜里,我给你打电话。先是没人接,后来你好不容易接了,却没头没尾地吼了我一句。你不知道我当时什么感觉。我觉得……算了,不说了。”齐之芳其实一点儿都不想跟肖虎提这段往事,但既然肖虎提了她也不好不说。结果没想到一说起来,她竟将自己说得又伤心了起来。 “我看你也别说了。”肖虎虽然不太解风情,但是却还没有笨到看不到齐之芳脸色的地步。 “为什么?” 肖虎随便找了个理由,道:“王东都告诉我了。” “你不让我说我还非说不可。”不想肖虎的阻止,却让齐之芳犯上了牛脾气,她对肖虎继续说道,“当时我又冷又累,坐在派出所冷冰冰的椅子上,腿上、胳膊上的伤口还在疼,可你在哪里呢?我觉得特别无助。孩子出了事儿,我还是一个人担当,还像二十年前燕达刚去世那时候一样,什么都得自己扛。我就想,咱们这岁数走到一起,成家结伴儿,还不就图这点儿吗?出了那种事儿的时候,互相给壮壮胆儿,给个肩膀靠一靠,说两句宽心话?” “你就光图我那一点儿?”肖虎道。 齐之芳白了肖虎一眼:“那你还能让我图点别的什么?” 肖虎坏笑着拉起了齐之芳的手,道:“我能图的可多了!所以带你到这儿来,把年轻时代再走一遍。” 齐之芳微微一笑刚欲回应肖虎,不想两人点的甜品却正好在此时被服务员端了上来。 肖虎做事一向不小气,所以当他点的全部甜品上齐后,几乎摆满了半张小桌。 齐之芳看着这一小碗一小碗的甜品,不免嗔怪肖虎道:“你干吗呀?你来这儿吃满汉全席呢?” “我是土包子,今天沾你的光来开洋荤。”肖虎拿起小勺,舀起一勺冰激凌,甜美地哼哼一声,然后接着道,“要不是沾你的光,我把这么好吃的东西都错过去了,你说我这辈子留下多大 的空白有待填补?” 说罢便拿起自己手中的小勺盛了一点儿甜品,亲自喂入了齐之芳的口中。 “肖虎,我看你今天是要疯啊!”齐之芳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她的心却是欢喜的。 齐之芳跟肖虎打情骂俏的侧影在戴世亮的视野里仿佛一阵阵视觉的狂风暴雨,让他不免又是一阵头晕目眩。戴世亮再次因为痛苦而紧闭上眼睛,直到很久的时间过去后,他才终于积攒够了让自己睁开双眼接受现实的勇气。 戴世亮收回了自己投在齐之芳身上的目光,低下头,伤感地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一双手,手背上有若干处伤疤。似乎这些伤疤记录了他的耻辱和艰苦岁月。 就在这个时候,如梦甜品店的女老板花大姐,却事先毫无征兆地走到了戴世亮的桌子前面。花大姐自然地拉出了一把椅子,在戴世亮面前坐了下来。 “我认出你来了。”花大姐用自己独特的温柔语调对戴世亮说道。 戴世亮指指喇叭,表示自己在听音乐。沉浸在忧伤往事中的他,此事显然没有心情多言。 花大姐却不死心,她接着跟戴世亮搭讪道:“你是丽君服饰店的老板,对吧?我在你们店里买了好几件衣服,你都不认识我?” 戴世亮听到花大姐抬出了自己老顾客的身份,只好魅力十足地对花大姐笑了笑算是打个招呼。 “我不记得你戴眼镜啊?”花大姐见戴世亮认出了自己,便更有了巧笑倩兮说下去的理由,她小声地对戴世亮说道:“我听说你也进去过?在青海待了十多年?” 花大姐的这番话当即让戴世亮不免为之一惊。戴世亮皱着眉头眼睛定定地看了看花大姐,然后起身便要离开。牢狱生活长期以来都是一段戴世亮讳莫如深的话题。 花大姐却伸手把戴世亮拦回了座位,花大姐对戴世亮笑笑道:“我可没别的意思啊,就是同命相连呗……我待了……”花大姐对戴世亮伸出了五个手指头。 戴世亮再次用自己的眼睛细细地打量了花大姐一番。 花大姐脸上对戴世亮浮现出了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然后道:“出来以后没单位要,倒是失业成全了我。我自己借了一笔钱,租了一间屋就做起来了。你也是这样吧?” 戴世亮不语默认。 “我姓花,叫花婷婷,大家都叫我花大姐。不过你可不能跟着他们叫,就叫我婷婷吧。”花大姐边说边娇俏地瞥了戴世亮 一眼,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道,“咱们活下来不容易,你说是不是?咱们以后可得相互帮衬……” “那是一定的。”戴世亮对花大姐点了点头,眼中全是“同时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懂得。 戴世亮和花大姐谈话的声音虽然不高,却被耳尖的肖虎无意间听到。本是出于对刑满释放人员特别的警觉,肖虎才不经意转过头向戴世亮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但是就是这一眼,却让肖虎认出了坐在齐之芳身后右侧不远处黑暗中的中年男子,就是那个跟齐之芳就差一步走入婚姻殿堂的戴世亮。也许一个男人有一天会记不得所有曾跟自己恩爱过的女人的模样,但是他肯定会一辈子都对自己最大情敌的音容笑貌始终铭刻在心。 肖虎内心无比震惊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虽然已尽量小心翼翼,但还是被齐之芳发现了他神态上的反常。 “你在看谁呢?” “没有!”肖虎内心疑惑,表面却不露声色地说道。 齐之芳好奇地回头向肖虎刚才投以目光的方向望去,就在她即将看到戴世亮的一瞬,肖虎却一把把齐之芳拉了回来。 肖虎从自己怀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两人身边熟知求婚套路的少男少女见此顿时发出一片起哄般的欢呼。 “我为不跟你商量就把房子让出去,向你深表歉意。”肖虎拿着红色小盒子的手有些颤抖。 “歉意就是一件礼物啊?”齐之芳却看不懂肖虎想干什么。 肖虎此时开始变得有点慌乱了起来:“不是,芳子,这个我买了好久了,一直不好意思给你。” 齐之芳用自己的眼睛盯着肖虎看了一阵,又瞥了小盒子一眼。 齐之芳小心地拿起那个小红盒子,道:“要是首饰我可不收。” “为什么?”肖虎的声音有点儿颤抖。 齐之芳眼神一阵黯淡,道:“这是一件俗事儿。咱俩就免俗,好吗?” “为什么?”齐之芳的话,让肖虎不能理解。 齐之芳眼神忧伤地说道:“给我送首饰的人最后都会撇下我。” “这次保证不会。” “真的?” 肖虎对齐之芳认真地点了点头。 齐之芳把盒子拿起来,开始按那个小小的开关,道:“我还是不打开了。” “那我帮你打开!”肖虎说着就微站起身准 备伸手帮忙。 齐之芳却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小盒子,道:“唉,别呀!” “咔嗒”一声响,小盒子的机关被齐之芳打开了。齐之芳手里握着小盒子,垂下眼皮对肖虎道:“我可打开了啊。咱俩之间再出什么幺蛾子,都赖你非让我打开它!” 红色的小盒子里,放着一枚金戒指,样式非常简单也很大方。 肖虎羞怯地看着齐之芳拿起戒指,对齐之芳道:“据说都是男的给女的戴。” “据说是婚礼上戴。”齐之芳脸上不知从何时生出了一种每个女人在得知自己尘埃落定之时都会有的幸福感。 “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洞房。不过,马上要打地基了。所以明年年底咱俩肯定就有洞房了。”肖虎在这种时候,依旧改不了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性格。 肖虎的话,把齐之芳从极致浪漫的爱情状态中,一下子拉回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现实生活。齐之芳道:“我们那儿也在登记住房,这次说不定能调整一套大点儿的房子给我——但是假如我跟你结婚了,大套的房子就没我的份儿了——而且,孩子们大了,都要成家,现在让我妈跟我们这么挤着,我心里一直不安。” 肖虎内心深处其实根本就不爱听齐之芳说这些婆婆妈妈让人不胜其烦的琐事,就在齐之芳跟他唠叨这些跟住房有关的破事时,他再一次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戴世亮。 齐之芳见肖虎的目光根本没有在自己身上,有点生气地拉了拉他,道:“肖虎,我跟你说话呢!” “哦,哦,我听着呢!”肖虎边敷衍地应道,边把自己的椅子挪了个位置,让自己高大的身体得以能完全挡住坐在齐之芳右后侧的戴世亮。在肖虎按照他精确的计算坐好后,即便齐之芳在此时回头,因为肖虎身体的阻挡她也绝不可能看见戴世亮。 “那你说,我刚才跟你说什么了?”齐之芳声音中有些不悦。 肖虎连忙打马虎眼道:“音乐声儿太大了,我刚才没听见。” 肖虎用自己眼睛的余光又向戴世亮坐着的方向扫了一眼,他看见戴世亮此时已经开始掏出钱包准备付账。 “我刚才说,我们单位规定,结婚的对方有房子的,就不在调整之列。”齐之芳眉毛微挑,言简意赅地向肖虎重复了自己刚才话里最重要的内容。 不想肖虎却误会了她的意思,连连点头称是道:“应该是这样。不能两头都调整,两头占 便宜。” “你怎么就不想想我呢!王东要结婚,我妈连自己的老窝都让出来了。以后还有王方和王红。眼看着孩子们都要成家……” “成家好啊。”肖虎用自己眼睛的余光飞快瞥了一眼戴世亮在干什么。当他看见戴世亮已结完了账正准备离开时长出了一口气。 “说什么呢?我就知道你没好好听!我们老娘儿们天大的事儿在你这儿只有芝麻粒儿那么大!”齐之芳见肖虎在说话时仿佛一直都在诚心打岔,声音中流露出了不满。 肖虎闻言急道:“谁说的?绝对是一等大事!” “那我说,咱们俩把结婚的事儿往后推推,到我们单位给我调整了住房再结婚。”齐之芳干脆向肖虎彻底说明白自己的想法。 “为什么?” “这不是跟你商量嘛!你这么急干吗?”齐之芳不理解肖虎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反应。 “我不同意!”肖虎越说越急。 “那我还不同意你把房子让出去呢!”齐之芳反唇相讥道。 “你让房子怎么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呢?那时候你倒不急着结婚了是不是?”戴世亮的出现和齐之芳忽然因为房子的问题表示要推迟她跟自己的婚事,让肖虎不由得方寸大乱。 就在此时,王方男友赵云翔的至交何小辉,却忽然混在一群年轻人中走了进来。小辉惊讶地发现齐之芳和肖虎也在,忙凑过来打招呼道:“阿姨、叔叔好!呦,怎么点了这么多?” “请你吃。”因为王方和赵云翔的事,齐之芳也前前后后地跟小辉打了不少交道,她觉得小辉这个孩子虽有点流气,人却不讨厌。 小辉见齐之芳这样说便也不再见外,坐下来架起二郎腿,开始吃一杯快融化的冰激凌。 小辉道:“阿姨,云翔让警察给逮捕了!” “啊!” “原是您还不知道啊?上次王方失踪时,你们不是去派出所报过案吗?就为这事。不过也没什么大事。”小辉又吃了一口冰激凌,道:“云翔的老爹、老妈刚知道云翔被拘,明天一早往回赶。只要王方不起诉,你们也不起诉,估计云翔再喂几天蚊子,就会出来了。” 齐之芳叹了口气,道:“王方肯定不会起诉的,我们也不会起诉。我只求赵云翔念在王方和我们一家人的仁义,从此不要再来打扰王方。” 肖虎却在齐之芳一旁,一字一句冷冷地说道:“芳子 ,假如你想让王方不再被打扰,就起诉。” 几日后,成功跟齐之芳言归于好的肖虎,推着自行车再次走进了齐之芳家所在的大杂院。他把自行车停在齐家厨房棚子的窗台下,听见里面有声音,轻轻敲了敲玻璃。 “谁呀?”齐之芳清脆甜蜜如昔的声音在厨房内响起。 “进来了啊?”肖虎推门走了进去。 “别啊,一屋子油烟!”齐之芳转过汗津津的脸,看着走进来的肖虎,“进屋去啊,没看见我这儿烟熏火燎的!” “屋里又没有你,我进去干吗?”肖虎对齐之芳说了一句很不符合他一向坚硬风格的甜话。 “我发现你最近怎么有点儿不对劲啊?酸文假醋的……”齐之芳瞥了肖虎一眼。 齐之芳的话不但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反而让肖虎更加温柔了起来。他走到她背后,温柔地搂住她,将自己的嘴唇凑在她湿漉漉的脖子上。 “不嫌热!”齐之芳如是说道,虽然肖虎的胡楂磨蹭得她很舒服。 “那次你到水库工地来,下大雨,后来老鲁他们都躲到外面去了,给我们腾地方——记得不?”肖虎声音低沉地说道。 齐之芳脸上一红,羞道:“你就记得那个!还记得什么呀?” “还记得吃。”肖虎从她身后伸手抓起一块凉拌黄瓜塞在嘴里。齐之芳亲密地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 “还是不结婚好。” 齐之芳瞪着肖虎。 肖虎以让齐之芳真假难辨的语气道:“不结婚就老跟偷情似的,偷情就跟这偷嘴一样,偷到一口,特别香!” “那你就一辈子偷吧。”齐之芳垂下了眼皮。 肖虎闻言摇了摇头:“不行,还有别人想偷你呢。” 齐之芳闻言一笑,道:“别瞎说,我这么老眉喀痴眼的!” 肖虎却一脸认真地看着她道:“不骗你,真有人对你虎视眈眈。” “谁?”齐之芳以为肖虎在寻自己开心。 “那我可不能告诉你,我又不缺心眼儿!一告诉你,你说不定跟那人跑了呢!”肖虎眼珠一转露出了一股大男孩般的阳光。其实男人甭管多大,在骨子里其实都是一个孩子。 齐之芳却不依不饶地追问着肖虎,道:“到底是谁呀?” 肖虎坏笑道:“你看,多危险啊——你都惦记上了!”说完,他再 第九章 两人结婚还不到一个月,王方就被赵云翔在一个晚上赶出了赵家的家门。那夜,若不是她误打误撞地遇到了戴世亮,又被戴世亮认出后出手相救,恐怕就算不出个好歹也至少要得上一场大病。于是齐之芳便是在这样一个极为特殊的情况下和戴世亮重逢了。 戴世亮在城中的生意此时已做得颇为风生水起,此外他被岁月积淀成的成熟男人魅力,更让他本就风流儒雅的气质更胜往昔。因此齐之芳在再见到戴世亮时,心内亦不免一阵非常的悸动,好在她此时心内已经有了自己和肖虎之间的承诺,故能基本上做到和戴世亮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由于王方暂时不愿回赵家,齐之芳家中又实在没有地方可以让王方居住,齐之芳便答应让王方借住在戴世亮家。虽然她也内心隐隐感到此事可能不妥,但是毕竟受制于现实条件,到底是无可奈何。 在戴世亮的帮助下,简单地安顿好王方。齐之芳骑着自行车来到了肖虎工作的消防大队门口。她眼望着本应该有自己和肖虎一间的新宿舍楼,此时已在肖虎夜以继日的监督下拔地而起,不免又是一阵阵心酸与感叹。 肖虎从基本竣工的新宿舍楼里出来时,正好看见推着自行车的齐之芳正从工地上深一脚浅一脚披荆斩棘地向自己走来,他见状忙摘下安全帽,迈着大步从满地碎砖碎石中开辟了一条道路,向齐之芳快步走来。 齐之芳在肖虎刚刚在自己面前站稳后,便迫不及待地对他说道:“今天上午,我接到电话,赵书记两口子要约我谈谈。” 肖虎道:“赵云翔出面吗?” 齐之芳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反正我跟他们说了,王方是不会出面的。” “我让你借照相机,把王方脸上的伤照下来,你照了吗?”肖虎还想像很多年前一样,始终相信证据和正义的力量。他却不明白从古至今“家”都不是一个适合讲理的地方。 “照了。赵云翔还一口咬定,是王方先动手打他的。” 肖虎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个浑蛋!走,芳子,咱们先去你家,看看王方去。” 齐之芳别过头说道:“王方不在家里。我怕赵云翔又来骚扰她,什么写诗啊,求饶啊,她心一软,又原谅了。” “那她住在哪儿?”肖虎奇道。 齐之芳不知道在肖虎面前提戴世亮会引发什么后果,只得含糊地答道:“在一个朋友家。” “王方的朋友?”肖虎知 道由于赵云翔一向看得王方极紧,所以王方在社会上一向都没有什么朋友。 齐之芳一想王方住在戴世亮家的事,早晚也瞒不了肖虎,一咬牙索性实话实说道:“戴世亮主动提出让王方在他家躲一阵的。他家地方大,而且赵云翔不认识他,也不会想到去那儿找她。” 肖虎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住了。齐之芳知道肖虎此时因为戴世亮的事走心了。 齐之芳尽量使用平淡的口气说道:“那天夜里,我找到童彤,哦,他是王方以前的同学、同事,是童彤让戴世亮开车出来的。亏得他们开车,不然我们这会儿就没王方了。童彤现在在世亮的服饰公司打工。”齐之芳此时说话的语气虽然平静,但话里的内容却全无一点儿逻辑。 肖虎勉强笑了笑,道:“行了,别解释了。肖某这点度量还是有的。再说,戴世亮也是你的老朋友,多一个老朋友照料你,有什么不好?” 齐之芳听完肖虎的话,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她道:“世亮跟我说,请我带我的爱人一块儿去他家玩。” 肖虎打了个哈哈,强行压下了自己脸上的紧张之色,道:“你没对他说,那家伙不是我的爱人?” 齐之芳狠狠盯了肖虎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自己去跟他说!”说完便把脸转向了一边。 “唉,跟你闹着玩的!”肖虎道。 “一点儿也不好玩!”齐之芳说。 “那好,现在咱们就去姓戴的家,看看王方去。高兴了吧?”肖虎四处看了一眼,没有人,使劲捏了捏齐之芳的手。 齐之芳乐了,她道:“你怎么不用望远镜看呀?握一下手还那么贼头贼脑的,不嫌费事!” 肖虎像个占着便宜的农夫一样大笑起来。 齐之芳和肖虎并肩骑着车走在深秋的风里。 在路过一家小吃店时,肖虎提出要给王方带点吃的。他不待齐之芳回应便去小吃店里买了二斤油炸馓子。看着肖虎一边从小吃店往外走,一边用自己的手绢把报纸包的馓子小心地扎起来挂在自行车的龙头上的动作,齐之芳不知为什么心中竟然感到一阵悲凉。 肖虎却没有看到齐之芳神色的变化,兀自兴奋地说道:“我刚从部队转业到这儿的时候,这家小吃店就卖馓子,没想到现在还在卖。” 就因为肖虎这无心的一个行动、一句话齐之芳忽然明白了,与紧跟着时代步伐前进的戴世亮相比,肖虎其实已 经算得上是当今时代的隔世人了。 戴世亮家楼下,戴世亮新买的那辆二手老伏尔加车停在院子里十分显眼。 在齐之芳和肖虎往存车处推车路过老伏尔加车的过程中,肖虎不由自主地数次向这辆老伏尔加车行起了注目礼。而正是在这个时候,齐之芳却随随便便地说了一句:“伏尔加车在呢,看来是世亮回来了。” 这句话听在肖虎的耳朵里,顿时在他的内心引发了无数的波澜。 还没有走到戴世亮家的门口,肖虎和齐之芳便听见从戴家的门里传出齐之芳三个孩子的声音。 “怎么不一样?戴叔叔,你说我调得对不对?”这最为青春而稚嫩的声音来自王红。 “就是不一样!”王方和王东以及王东的妻子孙燕。 肖虎满脸疑惑地看了齐之芳一眼,道:“他跟你几个孩子干什么呢?” “调酒。”齐之芳以不动声色的语气回答。 “调酒?什么是调酒?” 齐之芳看看肖虎。肖虎手里恭恭敬敬地提着那二斤馓子的样子,带有一种人苍老后的灰暗。 戴世亮家的客厅中,此时酒柜上正放着颜色各异的五六瓶酒和果汁。王红拿着一只混淆酒的金属调酒器,晃动着。戴世亮拿着一杯鸡尾酒,看着她认真的模样,觉得好玩。 一阵敲门声从门外传来。 戴世亮将食指竖起放在唇边小心翼翼地道:“嘘,看看是谁,再开门。” 王东跑过去,从窥视孔里看了一眼,然后打开了门。 齐之芳和肖虎出现在门口。他们两人的装束打扮和这屋里的布置以及这群年轻人显然有着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戴世亮看清来人是齐之芳和肖虎,忙起身相迎道:“欢迎欢迎,请进!二位是贵客!让我这陋室蓬荜生辉!” 肖虎却被戴世亮优越的居住环境镇住了,竟然一时不知是进还是退。齐之芳看了一眼手足无措的肖虎,不动声色地脱下鞋子,穿着丝袜自己先走了进去。 王红见母亲和肖虎来了,忙向两人打招呼道:“妈,肖叔叔!我在学调鸡尾酒呢!” 齐之芳对自己的三个孩子和孙燕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向戴世亮解释道:“我们俩刚去了趟建筑工地,老肖单位的新楼快落成了,我们去看看将来的房子。老肖急着想看看王方恢复得怎么样,所以就这么直接过来了。” “老肖,快请进来呀!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们正打算吃晚饭!”戴世亮神态显得无比从容,极像一位正在自己的王国款待四方来客的王者。 肖虎走进屋,他拘束地笑了笑,然后四下里观瞧了起来。 “老肖还怕王方没吃的,路上买了点吃的带过来呢!”齐之芳从肖虎手里拿过那包包在手绢的馓子交给女儿王方。 “谢谢肖叔叔!我最喜欢吃馓子!”王方笑着对肖虎致谢道,但连傻子都看得出来她的笑、她的话和她的感谢其实都是安慰性质的。 “来来来,请入座!”戴世亮赶紧热情地招呼肖虎、齐之芳以及客厅中的其他人去餐厅吃晚餐,才算暂时化解了肖虎的一脸尴尬。 不想,肖虎跟着齐之芳方走进餐厅,便又一次被戴世亮家的豪华给镇住了。 拉了拉肖虎的袖子,齐之芳低声对他道:“你看老戴收藏的这些古瓷器,他还真有心思!” 肖虎注意到戴世亮此时手里正拿着一双拖鞋,向站在他身旁的王红用手势和眼色交代着什么。 齐之芳轻轻拉了肖虎一把:“坐这儿吧。” 肖虎刚要坐下,王红便走了过来,她很勉强地笑着对肖虎说道:“唉等等,肖叔叔,您换双鞋吧。” 王红说完把拖鞋放在了肖虎的面前。肖虎表情极其尴尬地看看齐之芳,为难道:“这就不用了吧?” 齐之芳飞快地瞥一眼王红,见王红对自己轻轻地摇了摇头,只得劝肖虎客随主便道:“换了吧,换了舒服些。” 见齐之芳发了话,肖虎只好乖乖地脱下脚上沾着水泥灰和泥巴的松紧口布鞋,换上极其干净的绒布拖鞋。拖鞋太小了,似乎是女人穿的,他穿线袜的脚后跟只好踩在地板上。在他换拖鞋的同时,他看见王红小心地用手指尖把他的布鞋拎了出去。 孙燕和王东此时也依次入座。 一心想着如何装修两人小家的孙燕此刻正指着戴世亮家餐厅墙壁上的多宝格和里面的古董,对王东道:“王东,你瞧瞧,就算咱家能住得起这样的屋子,也趁不起那些瓷器呀!” 王东则应和道:“你才明白呀?收藏不光得趁钱,还得有眼光、有知识!” 见众人都已入席,戴世亮提议道:“老肖,之芳,咱们先喝一杯,怎么样?” “我和芳子一会儿就走,都是骑车的,回头在路上犯晕——”肖虎在这样的氛围 中感觉十分局促。 戴世亮却不由分说地开始给众人面前杯子中倒上了刚刚由王红调制完成的鸡尾酒,他道:“犯晕没关系,我用车送你们二位回家,把自行车搁在后备厢里。我那辆老爷车就一个好处,能装东西!” 齐之芳此时袒护地把肖虎的酒杯一挡,对戴世亮道:“别给他倒那么多,浪费了!他酒量不行!” 戴世亮见势只得对齐之芳笑了一笑也就不再勉强。 王红此时端了一只造型优美的玻璃盆走了进来。她一边给众人摆着盘子一边道:“肖叔叔你可得给我一个面子,这是我第一次调鸡尾酒。戴叔叔手把手教我的。戴叔叔说,到国外留学的时候,说不定我还能靠这点手艺打工挣钱呢!是不是,戴叔叔?” 戴世亮呵呵笑道:“可不。不过这酒的学问可大了,且得学呢!” 坐在一边的孙燕则在一旁帮腔道:“这也得有钱才学得起!一瓶洋酒那么贵!” 肖虎此时注意到在场的每个年轻人都对新的物质生活充满崇拜和艳羡。他们此刻处在一种全新的兴奋之中。 厨房内,暂住在戴世亮家的王方似乎已经成了这里的年轻女主人,她不但熟识各种新式厨具,而且动作熟练地用不锈钢钳子从一个小烤箱里取出一些烤得微焦的西式香肠,然后随性地摆出几个艺术造型放在盘子里。 齐之芳和肖虎走进来。 “妈,肖叔叔。”王方抬起头看了二人一眼。 齐之芳用手拨开挡在王方脸上的头发,肖虎仔细查看她脸上的伤。 肖虎沉着脸道:“这差点儿就伤到眼睛了。” “可不是嘛!”说起女婿赵云翔对大女儿王方的家庭暴力,齐之芳亦是气不打一处来。 “照片一定要让赵书记夫妇俩好好看看!赵云翔简直是屡教不改!”肖虎愤愤地说。 齐之芳轻轻地按了一下女儿的伤处,道:“不疼了吧?” “嗯,还有一点儿。”王方吃痛地躲开了母亲的手,“后来他们又给咱家打过电话吗?” “嗯。赵书记两口子想跟我面谈一次,争取拿出一个解决方案来。”齐之芳道。 王方的眼神更加忧郁了,取香肠的动作也慢下来。 齐之芳没有注意到王方眼神的变化,继续道:“我这次下定决心了,绝对不让你再回到赵云翔身边去。随便他们提出什么条件。” 王方表情十分犹豫地说道:“可是我现在的工作是云翔帮我找的,现在还只是试用阶段,签了一年的合同,我跟他断了,说不定人家找个什么借口,说我业务不好之类的,停止跟我续签合同。” 站在齐之芳一旁的肖虎则拿出他当领导的口气对王方道:“工作有七十二行,总可以想办法,你的小命呢?只有一条,给他赵云翔夺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明白吗?” 王方对肖虎的话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齐之芳的小女儿王红走了进来。 “这是什么东西?”从来没有见过烤箱的肖虎被戴世亮厨房中这一新奇工具引发出了兴趣。 王红向肖虎解释道:“烤箱。那年戴叔叔从香港探亲回来,能带八大件,这也算一件,要我说真不合算!” “什么叫八大件?”一个接着一个的新名词,听的肖虎的头都不知不觉大了起来。 王红于是便开始比画着手指头,一个接一个数道:“嗯,电视机、立体声、照相机、冰箱、洗衣机、缝纫机、摩托车,对了还有什么来着,还有什么,记不清了。反正生活里需要的电器差不多能买齐了。” 说完王红便端起灶台上的一盘烤香肠,然后打开头顶上的橱柜,拿出了一瓶番茄沙司。 “那这玩意儿能烤红薯吗?”肖虎埋下头继续琢磨着小小的烤箱。 王红闻言笑道:“肖叔叔,好不容易买个进口货,您就使它烤红薯啊!满大街都能买到烤红薯!” 取完番茄沙司,王红熟门熟路地向餐厅走去。 肖虎似乎是自语地说道:“真没想到,现在过个日子竟然还要八大件——” 齐之芳则在肖虎一旁苦笑道:“要是家里有了这八大件,恐怕我动都不敢动了。” 两人相视一笑,心内各自一番沧海桑田地叹息。 由于戴世亮今天晚上做的是齐之芳根本插不上手帮忙的西餐,齐之芳便也乐得清闲,索性把肖虎拉到客厅一角说起了体己话。 齐之芳左右看了看后,压低声音对身旁的肖虎道:“老肖,你们单位,有没有什么适合王方的工作?王方好歹也有夜大的文凭。” 肖虎苦着脸为难地说道:“芳子,你知道我干不了这种事儿。” 肖虎说的话,齐之芳又何尝不知道,但是看了一眼大女儿王方脸上仍未消散的瘀血,齐之芳决定今天她无论如何也得 让肖虎为自己破个例。她对肖虎继续道:“你那个女秘书,她有什么水平啊?要是让王方当个秘书,总比她够格吧?她还不是走关系到你们单位的?” “不是走我的关系。”肖虎语气冷淡得不带有一丝商量的口吻。 齐之芳急道:“你别老是那么壮烈好不好?咱们孩子要什么有什么,还有夜大文凭,在百货公司上班当售货员的时候,上上下下都夸!” 肖虎皱着眉,拿出了他在单位做领导的姿态,道:“芳子,这样的谈话,我希望以后再也不会发生。孩子们需要我哪方面的帮助都行,就不能要求我在这方面帮他们。” 说完肖虎自行向客厅走去,只剩下齐之芳一个人呆呆地看着镶着乳白色瓷砖的墙壁。 饭菜上桌后,戴世亮轻轻地用银勺敲了几下盘子,示意大家暂时安静下来。他站起来看了所有人一眼,然后举杯道:“我们为活着干杯!” 肖虎闻言却提议道:“为孩子们干杯吧。现在是他们的时代了。” 戴世亮呵呵一笑,道:“谁说的?我觉得我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齐之芳看了一眼戴世亮,发现在他的脸上有着过去从来没有的自信与骄傲。 肖虎摇了摇头道:“我可是快退休了。” “退休好啊,西方人说,退休是人性生活的开始。”戴世亮适时转移了话题。 “那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过上人性生活?”王东想到了自己和妻子孙燕局促的蜗居和艰辛的日子。 戴世亮拍了拍王东的肩膀,道:“我觉得先得非人性地苦干,才能享受人性生活!” 戴世亮的话,引得王红两眼放光,她道:“我最欣赏戴叔叔这个态度!” 不料戴世亮却忽然话题一转,举杯道:“咱们干脆为了老肖退休后的人性生活,干杯!” 除了肖虎手中的酒杯,桌面上所有的酒杯都在空中碰到了一起。 齐之芳注意到了肖虎眼睛里闪过的一丝不悦。她连忙在桌子下面试图轻轻拉住肖虎的手以示安慰,谁知反而却不小心将肖虎手上拿着一把勺子碰掉在地。 齐之芳躬下身去帮肖虎捡勺子,只见桌面下,肖虎用自己穿着线袜的双脚直接站在地毯上,那双女人的绒布拖鞋早就被他踢在一边。肖虎线袜的脚尖上则各露出了一个让齐之芳不知是喜是悲的小洞。 在戴世亮热情的张罗下,当日的饭桌上自有 一派其乐融融的欢喜和热闹。就在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喝得面如桃花的孙燕,开始微笑着不断地给戴世亮斟酒。 孙燕借着给戴世亮敬酒的机会,道:“戴叔叔,以后您的家居装饰公司需要人手,可别忘了我们呦!” 孙燕的话,让坐在齐之芳身边的肖虎看了一眼孙燕,又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戴世亮。 戴世亮醉醺醺地说道:“孙燕,你吃得起苦吗?一天要工作十来个小时呢!” 孙燕闻言忙道:“练体操的人是最能吃苦的,我从小就练体操!几年前我受了伤,就没法教学了,体校让我改行搞行政,太没意思了!今天我和王东还说呢,不如跟戴叔叔学点儿真本事。现在不像过去了,有真本事再加上苦干,才能过上您这样的日子!” 王红则在一旁为孙燕帮腔道:“听说了吧,过去女孩儿都想找干部子弟,现在呢,都想找研究生和留学生!再过一阵儿,可能都想找像戴叔叔这样的个体企业家什么的!” 听到小女儿王红的这番话,齐之芳忙转过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肖虎,结果她却发现肖虎此时却露出了一副神游天外的神态。原来他早就对这些让戴世亮和几个年轻人聊得不亦乐乎的话题感到心不在焉。 酒喝得差不多了,戴世亮给王方、王红递了一个眼神,两人便乖巧地去了厨房给众人准备主食。 就在戴世亮继续意气风发地在餐桌上跟王东、孙燕两人大谈他的人生哲学之时,王方推开门端着两盆意大利面走了进来。 王方把两盆面条分别放在齐之芳和肖虎面前。孙燕充满好奇地看着两人面前的意大利面道:“这就是意大利面条?跟中国面条差不多嘛!”王方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不太一样,吃起来就知道了。这还是戴叔叔上次去广州订货的时候买回来的呢。” “是进口的吗?”王东亦对意大利面充满了好奇。 此时,王红也端了两盘面条走了进来,她听见哥哥这么问,便有点炫耀地说道:“当然是进口的。戴叔叔说,国外面粉的功能分得可细了,做面条的跟做面包的就不一样。做不同的面条,还要用不同的面粉!” 齐之芳闻言奇道:“王红,你怎么都知道了?” 王红嘻嘻一笑道:“我沾我姐的光,天天来这儿啊!” 肖虎看了一眼王红,眉头紧了紧,然后看看表,道:“呦,不早了,我得走了。” “肖叔叔 ,你不吃就走啊?”王红没有看出肖虎此时眼神中的沮丧。 肖虎强笑道:“我已经吃饱了!一般晚上不敢吃多,不像你们年轻人,消化系统老化喽!” 齐之芳见肖虎要走,也站起身来,道:“我也吃不下了,我跟你一块儿走吧。” 肖虎却道:“你别走啊,一家子聚一块儿,也不易,想聚还没这么宽敞的地方呢。我是因为回去有文件要看,说不定今晚还要开夜车,明天上午要开党委会传达。” “我跟你一块儿走。”齐之芳的声音中有着肖虎不能拒绝的坚定。 站起身,肖虎刚迈了一步,整个人便在鸡尾酒复杂的酒力作用下猛地趔趄了一下。他伸手本能地向墙边扶去,不想却把一个青花瓷器从多宝格中碰了下来。幸亏坐在一边的王东手疾眼快地接住,否则这件青花瓷器恐怕便要难逃一劫了。 孙燕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惊魂甫定后,说道:“王东,你可救了一个险球!” “对,好几千块钱的险球!”肖虎闻言揶揄道,不想王东闻言却一本正经地说道:“说不定好几万呢!” 肖虎自我解嘲道:“都赖王红配的洋酒!王红,你配的是酒吗?是蒙汗药吧?” 在场众人闻言,不由皆哈哈大笑了起来。 肖虎伸手慈爱地捏了捏王红的小脸,继续道:“不过把你肖叔叔蒙了,也没钱可打劫的!” 齐之芳伸出手把肖虎扶住,搀着他向戴世亮家的门外走去:“你们玩吧,我们走了啊!” 戴世亮见两人真的起身欲走,忙出言相拦道:“芳子,老肖,你们怎么走了?主菜刚上来!” “得回去了!今晚还有事儿呢!”齐之芳边说边把肖虎的鞋子和自己的鞋子拿来。 齐之芳和肖虎两人匆忙地换好了鞋。 就在齐之芳拉开门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肖虎却忽然道:“等一下。”说完他便走进厨房,把包在被彻底冷落的油炸馓子上的手绢解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叠平整后塞入了自己的裤子口袋。 齐之芳不耐烦地瞪着肖虎做完这件事,她觉得肖虎今天晚上所做的一切都显得如此笨拙让人无法接受。 取好了手绢,肖虎对戴世亮一笑,道:“谢谢了!” 戴世亮微笑着向肖虎点头示意道:“老肖、芳子,等有空我亲手给你们做一次西餐。” “那我和芳子都争取有空!” 第十章 (1) 翌日,齐之芳在下班后没有回家,而是去了肖虎所在的市消防大队的办公室。走到肖虎办公室门口,齐之芳先向里面小心翼翼地张望了一下。肖虎秘书看见齐之芳,赶紧起身,向门外走来,一面打手势,意思是肖虎在打电话。 肖虎的秘书对齐之芳小声道:“肖书记正在打一个重要电话呢,交代我别让人进去。” 齐之芳奇道:“每天这点,不是单位所有人都下班了吗?” 肖虎的秘书苦笑着对齐之芳说道:“还不就为那块地皮?肖书记都快急疯了!好像头发都白了好多!你说那人缺不缺德?这一年多,肖书记为了得到拨款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把钱落实了,地又被他抢跑了!” 齐之芳听完秘书的话,不免又开始为了肖虎和戴世亮这对跟自己有关的冤家开始走神。 肖虎的秘书却没有注意到齐之芳脸上的变化,继续对齐之芳絮叨道:“肖书记这几天顿顿饭都是我从食堂给他打的,他整个人就像吊在电话上!” 齐之芳点了点头,道:“是啊,我打电话来,总是忙音。” 肖虎的秘书愤愤不平地说道:“跟肖书记叫板儿抢地皮的家伙,好像还是肖书记的熟人!可狂了,当面就对肖书记嘲笑开了。”说着肖虎的秘书便学着戴世亮的口气,道:“国外怎么怎么着,有钱才算真投资,期望梦想算什么投资?他不就有两个臭钱吗?还不知那钱什么来头呢!” “老肖有没有当面反驳他?”齐之芳问这个问题时,心里仍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她真的不愿意肖虎和戴世亮这两个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反目成仇。 肖虎的秘书却哪里知道齐之芳这番微妙的心思,反而添油加醋地说道:“肖书记,没怎么反驳他,但我知道他气得够呛,回来的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肖虎放下电话,两臂抬起,抱住后脑勺休息了片刻,然后慢慢地开始整理起今天的电话记录。 “小朱!小朱!”肖虎准备让秘书帮自己将这些电话记录归档。 门开的声音,肖虎抬起头,发现进来的人不是自己的秘书小朱而是齐之芳。 “书记有什么吩咐?”齐之芳站在门口微笑地说道。 肖虎惊喜地愣住了。 “我让小朱下班了。”齐之芳拎起暖壶给肖虎的茶杯中续上了水,“这么晚了,你废寝忘食,不能让别人跟着你废寝忘食。” 肖虎 解释道:“这两天忙死了。” “知道。你不来电话,我当然知道你忙。”齐之芳边说边拿起门背后挂的抹布,擦了擦肖虎的办公桌。 “那,这是前天吃的,土豆丝儿,这菠菜是昨天吃的?今天的午饭吃的是韭菜。”看着肖虎办公桌上有些已经形成凝结物的菜渣,齐之芳用抹布边将它们统统擦掉边说道。 肖虎奇道:“芳子,你怎么知道的?” 齐之芳白了肖虎一眼后,没好气地说道:“电风扇都把它们风干了!最干的就是前天掉的呗。看来真是忙得连擦桌子的时间都没有。” “可不是,打官司事前要准备的多着呢。”肖虎边说边整理起手边的电话记录。 “跟谁打官司?”齐之芳明知故问。 “一个民办工厂的厂长。”肖虎沉吟了片刻,到底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把情况告诉齐之芳。 “为了什么打?” 肖虎不答反问道:“戴世亮没有告诉你?” “没有啊。” 肖虎仿佛嘲讽般地对齐之芳说道:“那天用白色皇冠轿车把你们带出去,都没有告诉你?” 齐之芳看着肖虎像对待孩子那样宽容地笑了笑:“唉,肖虎,你这音调可不太好听啊。” 肖虎沉默了下来。 “走吧,我请你出去吃碗凉面。”齐之芳主动调动肖虎的情绪道。 “我不去。” “迁怒到我啦?”齐之芳又笑了笑。 “没有。”肖虎闷声闷气地说道。 “那就跟我走。”齐之芳见肖虎仍然倔头倔脑地坐在那儿,干脆上来拉住他的手。 随便走进一家小饭馆点了两个凉菜和几瓶啤酒,齐之芳静静地看着肖虎开始一杯接着一杯地低着头喝起了闷酒。 几瓶啤酒下肚后,本就心里有事的肖虎开始有点迷糊了。肖虎面前的杯子其实已经空了,但满腹心事的他却依旧拿起这个空杯子往嘴边送。 齐之芳伸手把肖虎手里的空杯子拿下来,给他重新倒满了啤酒,齐之芳道:“别生闷气了,喝酒生气容易伤肝。” 肖虎却没有理会齐之芳的好言相劝,反而斗气似的端起酒杯“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大半杯。 “你估计这场官司你能赢吗?”齐之芳关心地问道。 肖虎满面怒容地答道:“能不能 赢我都要打。我们是政府单位,现钱不多,但钱包深,经掏,慢慢掏钱跟他打。我不相信他一个亏损的民办厂能撑多久。” 齐之芳听完此话,也闷闷不乐地喝了一小口酒。 肖虎忽然突兀地问齐之芳道:“芳子,你希望我打赢这场官司吗?” “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肖虎的问题让齐之芳感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侮辱。 “我输了戴世亮就能把那块地买到手了。”肖虎也许真的喝多了,他又开始在齐之芳这儿口不择言了起来。 听完肖虎的这句话,齐之芳的情绪马上跟肖虎对立了起来:“戴世亮,他买不买跟我有什么关系?” 肖虎语带嘲讽味道地说道:“他买了地,又能进一步扩大产业,进一步闷头大发财,就更能解决王东、王方和王红的工作问题,帮他们提高生活水平、生活情趣啊——” 齐之芳反唇相讥道:“那他帮孩子们一把,有什么错?” 肖虎露出了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冷笑着道:“当然没错。孩子们只会认为不帮他们的人是错的。包括你也会这样认为。” 齐之芳让肖虎的话给说火了:“我就这么认为的!你不帮他们安排工作,总得有人帮吧?” 肖虎开始用一种冷冷的语气质问起齐之芳,他道:“对你来说,我作为一个单位的领导,原则可以不要,是非可以不讲,只要能帮着孩子们安居乐业。” “当妈的就是没是非!”齐之芳开始拣最能刺激肖虎的话回答。 肖虎冷笑一声:“那我就没什么可说了。” 齐之芳越说越激动地道:“你帮不了孩子们,有个人能帮他们,你应该感激才对呀!” “我当然感激。我还感激他继续发大财,把丰田车换成什么奔驰啊,宝马呀,然后接你们一家子出去下更好的馆子。”备受刺激的肖虎,开始怪话连篇。 “你怎么这么酸啊?他请我们吃饭,我推不掉——”齐之芳从未想过肖虎竟然有如此小气的一面。 “也不应该推嘛!他有了钱,大家应该让他摆摆阔,别人不捧场可以,你齐之芳不能不捧场。”肖虎怪话继续。 肖虎一句接着一句的怪话宛如鞭子般,鞭鞭见血地打得齐之芳脸色苍白,两眼满是委屈。 肖虎呵呵又是冷笑一声:“我没说错吧?这个人吃尽千般苦,受尽万般罪,人家不拿他当人十几年, 九死一生,总算活下来了,衣锦荣归了,现在要显摆给全世界看,尤其要显摆给你齐之芳看,你不捧场,太不人道了。” 齐之芳含着眼泪用手指着肖虎道:“我就是个给成功人士捧场的女人,是不是?那时候我到水库工地去找你,就因为你成功,我是去给你捧场的,是不是?” 肖虎低着头伤情地说道:“人都会变的。” “你变得最厉害。过去你从来不会这么酸溜溜地说话。”齐之芳感到自己越发委屈。 “因为你过去没有把我当成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肖虎的回答很恶毒也很残酷。 齐之芳一下子端起酒杯,似乎想喝,又似乎想用酒泼洒肖虎,但她最后只是慢慢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放,站起来走了。 在齐之芳离开自己后,肖虎骑车去了李茂才家。 在“文革”期间李茂才和肖虎曾因为齐之芳的关系打过几次交道,由于两人都是当兵出身,脾气类似,所以彼此之间对对方的印象皆算不恶,也算得上是半个朋友。后来,在肖虎重新回城恢复工作后,他又断断续续地从齐之芳口中得知李茂才这些年对她和她的几个孩子曾多有帮助,故越发地敬佩李茂才骨子里这份侠气,便也开始抽空偶尔到李茂才家里看望一下他这位当年的老情敌。 “老肖?”瘫坐在沙发上的李茂才,吃力地拧过身子看见深夜拜访自己的竟然是肖虎不免颇感奇怪。 肖虎对李茂才笑笑,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随口说道:“可不就是我,你难道以为是芳子?” 李茂才摇了摇头道:“是啊。现在来看我的也就是之芳了,还有几个下棋的老棋友。你吃晚饭没有?” 肖虎笑笑道:“没吃成。” 李茂才奇道:“怎么啦?” 肖虎叹了口气,道:“一块儿吃饭的人跟我话不投机,吃不下。” 李茂才闻言忙冲客厅外叫喊道:“小胡,给老肖热点干茄子烧肉来!” “哎!”小胡虽然菜烧得一般,但人却十分麻利。不待李茂才再吩咐第二声已经一路小跑地自行去厨房里给肖虎热菜。 李茂才笑着对肖虎道:“芳子烧的这个菜,我是吃上瘾了,一礼拜不吃就打不起精神。她手把手教小胡,从晒茄子买肉开始教,可是最后做出来呢……”李茂才怕自己下面的话伤了保姆小胡的感情,故意放低声音道:“嗨,虽然是那意思,不是那回事儿。所以之芳 隔三岔五还得自己来做。”李茂才说完此话,又朝客厅外大声喊道:“小胡,烫点儿酒,老肖你难得来一趟,就陪我喝两杯吧!” 肖虎忙摆手相拦道:“老李,咱别喝了,你身体要紧……” 不想李茂才却道:“棺材瓤子了,还身体呢!我现在体会到什么叫自由解放。那时候参加红军,当红小鬼,整天嚷嚷为自由解放奋斗。自由了吗?解放了吗?没有!包括有孩子、有老婆你都不能算自由解放!现在我干什么都没人数落我,高兴了,就请几个老头来下下棋,不高兴了,就装头晕,他们就作鸟兽散了。还有,电视机是个好东西,它整天跟你嘀咕这个嘀咕那个,你不用理会它,要是个老婆,你能不理会吗?再加上之芳一礼拜来看我一次两次的,给我做点儿好吃的,这小日子过得,神仙似的!” 肖虎眼神悲哀地笑了笑,他忽然觉得其实这世界上的人绝大部分生活得都不快乐,而且这些不快乐的人所能做的除了闷闷不乐之外就是苦中作乐。 “老弟,你有福气呦!分到房子了吧?跟之芳的事儿不能再拖了,再拖就已经白头偕老了。”李茂才误以为肖虎今天上门是来告诉自己他和齐之芳喜讯的。 肖虎闻言不免脸上微露惨然之色,他强打精神道:“不是,老李,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市高级法院的冯院长,也是你的朋友吧?” 李茂才答道:“是我老部下的朋友。不过蔡局长现在是我的棋友,还能跟冯院长说得上话。怎么了?谁要打官司?” “我。”肖虎苦笑道。 李茂才闻言不免吃了一惊,立刻用遥控器把电视关掉。 李茂才压低声音问肖虎道:“你告人家,还是人家告你?” 肖虎刚要说话,却见小胡端着热腾腾的菜来了。 简单地跟李茂才说清楚自己此行的来意,又听过了李茂才的想法,肖虎便暂时放下了从单位宿舍到齐之芳这种种或公或私的恼人之事,拿起酒杯跟李茂才推杯换盏地痛饮了起来。 一瓶白酒被报销后,李茂才和肖虎都已有五分醉意。也许是因为酒醉,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深爱着那个叫齐之芳的女子,在李茂才和肖虎之间极为难得地出现了一种男人肝胆相照、畅叙平生的氛围。 “这也就是临死放个响屁了。省里跟我暗示过,让我明年退休,给个虚衔,当干警学院的顾问。所以,我想接手办的这桩事儿漂漂亮亮地办完,走的时候,自己身后立着三栋 新楼,所有人都有房子住——”肖虎说这番话的时候舌头已经大得不成样子。 李茂才闻言嘿嘿笑道:“哦,闹了半天,你不打算弄一套两套房给自己啊?” 肖虎拍着胸脯说道:“嗯,我一个人,要那么大的房子,还懒得打扫呢。” 李茂才奇道:“怎么是一个人呢?你跟之芳不是早就要结婚吗?” 肖虎悲哀地笑笑,他的笑比哭还难看:“人啊,就是怪!心在情在的时候,没房子,等有了房子呢,心也散了,情也淡了。世界上的事不都是这么差错的?” 李茂才给了肖虎一巴掌,道:“你可别轻易放了之芳啊。像她这样有情有义的女人可不多!” 肖虎点了点头,大着舌头笑道:“嗯,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李茂才又给肖虎一巴掌,道:“你小子不地道,竟然骗我,那我问你刚才那些话什么意思?” 肖虎不答反问道:“老李,你活了快一辈子了,你说你疼一个女人,是不是就想看着她整天无忧无虑,快快活活的?你不能让她这样,就算你跟她过到一块儿了,天天还是看她愁眉不展,一会儿愁儿子,一会儿愁女儿,你就只有干着急,恨自己无能。与其这样,不如干脆让她跟有能耐的人去过。这话我劝她几年了,每次劝她,她就说我要撇下她。今晚我在你老哥这儿,三杯酒把我喝开窍了:那就让她抱怨我撇下她,骂我无情吧。有时候,你不无情,还真没法有情。” 李茂才让肖虎的这番话说得也是内心一阵阵茫然,彻底陷入了一种伤感和无奈之中。他摸摸索索地拿起酒瓶,给肖虎倒了一盅酒——且当作他对肖虎刚才那番话无言的赞同和安慰。 那夜,在肖虎准备离开的时候,李茂才让保姆小胡用轮椅推着自己,一直把肖虎送到自己家的大门口。 就在肖虎准备正式向李茂才告别之时,却忽听见李茂才猛地对他大喝一声,道:“老肖,我想过了,你刚才说的话,其实不对。我现在想明白了,你应该要什么就上去抢,别玩风度,也别玩心眼儿,更别憋屈着。” 肖虎醉醺醺地向李茂才行了个军礼:“明白。首长教训的是。”说完便打算骑车走人。 谁知就在此时,一辆吭吭哧哧的老旧红旗轿车开过来,停在他们旁边,司机摇下车窗。 李茂才拿出了以往他当领导的架子,对红旗轿车里的司机道:“你把这个醉汉送回去!” 肖虎则一脸懵懂地疑惑道:“怎么回事儿?” “我看你喝到第五杯,就叫小胡打电话给设计院小车队了。我就还剩下要车这点儿优越性了,千万别牺牲了它。”李茂才刚把话说完,便对红旗车里的司机吼叫道:“妈的你愣什么呀?下来开门!老子当主任的时候,你们小车队前后伺候,各个狗舔腚似的!一退休就都不认识我了!” 几个月后,在市中级法院的门口,戴世亮一脸微笑地走到了刚刚走出法院的肖虎面前。 戴世亮主动地跟肖虎握了握手,然后道:“恭喜你胜诉。不过,我听说邓厂长不服判决,又向省里最高法院上诉了。” 肖虎不为所动地说道:“是吗?他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说,这官司他打不动了。” 戴世亮神态轻松地耸了耸自己的肩膀,道:“不管怎么样,我们俩没必要伤和气,你说是不是?看在芳子的分儿上,也不该伤和气。” 肖虎不语。 “钱也好,地皮也好,都是身外之物……”戴世亮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语气很真诚。 肖虎点了点头:“没错。” 不想戴世亮却忽然将自己的话锋一转,略带嘲讽地对肖虎说道:“特别是你,不都是为了公家工作吗,到末了还是个退休,更是身外之物了,想开点儿——” “呵呵,”肖虎怒极反笑,道,“那你为什么想不开在背后操纵邓厂长跟我打官司呢?” “这,老肖,你可就冤枉我了!”戴世亮眼珠一转,当即摆出了一副无辜的样子。 肖虎冷笑道:“邓厂长的厂已经亏损十来年了,没有你的资金支持,他怎么打得起这场官司?我没在商场里混过,但对你们这种商人的心理还是能揣摩的。我也理解你的冷血和你的不择手段。” 戴世亮神态倏然一变,开始语带傲慢地嘲讽肖虎道:“肖书记改学心理学了?不过,当然了,吃政治饭的人,都通点儿心理学,懂得心术、权术……” “你闭嘴。”肖虎的声音低沉且凶狠。 戴世亮却显然没有闭嘴的意思:“现在不是你这样的政治干部领着大伙唱高调的时代了。谁还对挣钱羞答答的?就是你们这样的人!虚伪、无能,所以仇视竞争!就算我借钱给邓厂长打官司又怎么样?你我可以公开竞争,动用法律来竞争!” 肖虎瞪着戴世亮傲慢的面孔:他虽然是年逾花甲,但还是少年气盛的样子。肖虎慢慢 地握紧了自己的拳头,似乎内心的愤怒正在逼着他彻底失去理智,一拳挥出捣碎戴世亮这张依然留有最后风华的脸。 不知道肖虎和戴世亮对峙了多久,肖虎在最后还是冷静了下来,当他的愤怒渐渐转化为悲哀之后,他忽然像老了许多岁一般,用一种苍老无比的声音对戴世亮说道:“戴世亮,也许你这种人的时代来了。不过我还是死抱着自己的信念,人在利益之外,总还有点儿什么。不会什么都没有吧?我猜,在利益之外,你有的那一点儿,就是芳子了。” 戴世亮刹那似乎被肖虎说中了自己的心事,眼内的张狂一下子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肖虎语带悲凉地继续对戴世亮说道:“戴世亮,我希望你在今后厚待芳子,让她晚年幸福。你刚才说得对,我无能,也许也有些虚伪,所以这么多年来,我想给她的,最后都落空了。” 戴世亮完全没有想到肖虎会说这样一番话,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拜托了。”肖虎微微向戴世亮点了点头,说完头也不回地独自走向了苍茫大地的尽头。 戴世亮呆呆地看着肖虎远去的背影,一瞬间他竟以为离开了的人不是肖虎而是自己。 几天后,齐之芳的母亲去世了,就在齐母葬礼的当日,齐之芳收到了肖虎留给自己的告别信: 芳子,原谅我用这封信跟你告别。我想了又想,觉得这个告别方式对我们俩都是最好的。官司最终还是打败了,我向几百干部职工承诺的楼房盖不起来了,我辜负了他们,也不忍心看见他们失望的脸,所以我决定提前接受组织调动。所谓调动,不过是一种安慰的说法,其实就是退休的缓冲。 从你二十岁,我心里就暗暗喜爱你,对你的喜爱几乎是罪恶的。燕达牺牲后,我一直希望能帮助你,希望你依靠我,你的依靠就是我在你人生中的位置。可是现在我已经找不到这个位置了。我看着你不得不依靠别人,心里既痛苦又难堪。我承认我嫉妒为你提供坚实的依靠的那个人。 就连你母亲的去世,都让我感到自责,当时我要是听你一句,不那么撑好汉,把房子让出去,老人家就可以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不至于走得那么突然……可是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大概从我妈生下我,我就长成这副个性,一切就已经太晚了…… 多少日之后,齐之芳若有所思地走进一家食品商场,她麻木地走到一个蔬菜摊子上,开始挑拣蔬菜。 对于此时的她来说 ,市场的嘈杂声似乎是不存在的,她耳边依旧回响着肖虎那充满男性阳刚味道的声音:“我只想看到你过得好,无忧无虑。哪怕为了我,你也该试着去好好地生活。不管我对他个人的评价如何,只要他能对你好!” 这几句话是肖虎写给齐之芳告别信上的最后几句。 不知不觉肖虎在齐之芳生命中再次失踪已经有了好几个月,就当齐之芳在戴世亮无微不至的关怀体贴之下,渐渐地恢复了往昔生气,甚至开始正式考虑起自己和戴世亮的婚事之时,她却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无意间发现了戴世亮和肖虎之间的地皮之争其实另有内情。 那一日,齐之芳因在早市上看到了有小贩出售的番茄比平日里每斤便宜一毛,便特意称了两斤给平素里最爱吃番茄炒鸡蛋的儿子王东送去。由于王东和孙燕现在的家,本是齐之芳的娘家,所以齐之芳一直都有两人家的钥匙。在齐之芳进屋的时候,孙燕正和孙燕妈在家中聊着闲天,也许由于两人聊天聊得太投入了,所以皆没有听到齐之芳进门的声音。 齐之芳进屋时本无意偷听孙燕母女的谈话,只想把番茄往厨房里一放就走。谁知齐之芳刚无意间听到了几句孙燕和孙燕妈的对话,便立刻再也走不动了全神贯注地听了下去。 孙燕和孙燕妈之间的对话,是从孙燕已到了要孩子的岁数但是两人的居住环境却尚不够理想而引起的。为了自己也为了将来的孩子,孙燕其实很想能尽快改善自己的居住条件。但一想到王东微薄的工资,她便不由自主地头疼了起来。 孙燕向自己的母亲抱怨道:“要是王东像童彤那样,都当上戴叔叔的设计师了,就是没人给他分房子,他也能花高价租房子,过两年他没准能买得起房。王东呢?谁会给一个收发员分房子呀?他还指着我在戴总那儿苦干,挣房租呢。” 孙燕妈在听完孙燕的话后也颇感无奈,但除了能够陪着女儿长长地叹息一声之外,对其他的也只能徒唤奈何!不知道经过了怎样的一番思前想后,孙燕妈竟忽然想到了一个关于戴世亮公司员工极可能以折扣价从公司低价买房的传闻。想到这个传闻,孙燕妈便满怀希望地向女儿问道:“孙燕,你说你们戴总买下地皮盖大楼,会打折扣卖给员工几套,是这么回事儿吗?” 不想孙燕却道:“我一直以为是那样,今天才知道他是把地皮当期货买过来的,指望倒卖出去翻番。” 孙燕妈奇道:“你们戴总跟那个肖虎打官司都打了那么长时间,好不容易把地皮从 第十章 (2) 芳喊道。 “我就要这棵最小的,行吗?要不你毁了也是毁了。”齐之芳哀哀地向小伙子祈求道。 “你有地盘儿栽它吗?”肖虎熟悉的声音忽然从齐之芳背后响起。 齐之芳如遭雷轰,一瞬间一动也不动。 肖虎走到她前面,折了一枝梅花,转过脸,冲她一笑。 肖虎把那枝梅花献给齐之芳。 “走吧,能带走的就这点儿了。” 两人转身,慢慢走开。 “你怎么……还一个人?”齐之芳嗅着梅花。 “没人要我呀。”肖虎道。 齐之芳甜蜜地一笑。 开推土机的小伙子转过脸,看见一对老年男女手拉着手在细雪里走去,老太太手里攥着一枝姿态优美的蜡梅。 推土机轰的一声,推倒一棵梅树,花瓣飞得一天一地。 透过花瓣,开推土机的小伙子再次看那对老年男女。他们走远了,此刻站了下来,老太太替老头儿整理了一下围巾……芳喊道。 “我就要这棵最小的,行吗?要不你毁了也是毁了。”齐之芳哀哀地向小伙子祈求道。 “你有地盘儿栽它吗?”肖虎熟悉的声音忽然从齐之芳背后响起。 齐之芳如遭雷轰,一瞬间一动也不动。 肖虎走到她前面,折了一枝梅花,转过脸,冲她一笑。 肖虎把那枝梅花献给齐之芳。 “走吧,能带走的就这点儿了。” 两人转身,慢慢走开。 “你怎么……还一个人?”齐之芳嗅着梅花。 “没人要我呀。”肖虎道。 齐之芳甜蜜地一笑。 开推土机的小伙子转过脸,看见一对老年男女手拉着手在细雪里走去,老太太手里攥着一枝姿态优美的蜡梅。 推土机轰的一声,推倒一棵梅树,花瓣飞得一天一地。 透过花瓣,开推土机的小伙子再次看那对老年男女。他们走远了,此刻站了下来,老太太替老头儿整理了一下围巾……